《即鹿》 第一章 枭豺无亲情 救子母感恩 “狗崽子咬人真狠!这是要老子的老命啊。”令狐奉一边大骂,一边猛抽马臀,平时爱如珍宝的大宛名驹雪如龙此时屁股上血迹斑斑,迈着四蹄奔如腾云,浑身汗如涌下。 一架由两马架着的平板车和四骑紧从在令狐奉的身后。 车上坐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 车行太快,道路颠簸,妇女只能紧抓车辕,抱住小的。大的约有四五岁,坐不稳当,从车上掉下去了好几回,累得令狐奉等人只能一再把他捡起。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那孩子又坠落地上,哇哇大哭。 令狐奉心急如焚,叫道:“只有为父的让子死,哪有当子的拖累父死?老子的种,不能落入贼手!”扭身搭弓就要朝他射箭1。 妇人急得喊车边的从骑们:“救我儿,救我儿。” 从骑多不理会,闷头催骑逃命。 唯有一人勒马兜转,回至孩子落地处,侧腰把他抄起。后头的追兵箭如雨下,快回至令狐奉等人左近时,箭矢中了这人的后心。 这人强忍剧痛,兀自牢抱孩童,对那妇人说道:“夫人放心,公子已经救回了。”说着话,喷出血沫,溅落到衣襟上。 初秋的天气,位处西北的陇地还颇燥热,日头底下,诸人直跑出近百里地,入夜后才借着地形甩掉了追兵,在一处林间歇下。 令狐奉顾看周围,想当年威风凛凛,从者如云,而今虎落平阳,却只剩下了这么几个残兵败将,狼狈不堪,悲从中来,仰头长叹,说道:“我本欲使诸君荣华富贵,万没料到,那狗崽子这般阴毒,反落得诸君从我亡命。”看似心灰意冷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自散了去,各奔前途吧!” 已经到了这等田地,部曲尽失,被国主下令,全境通缉,又还能去何处“奔前途”?当今之计,唯有跟着令狐奉,走一步算一步罢。 跟从的几人拜倒在地,说道:“臣等忠心耿耿,绝无它意!愿从主上再作谋划,至死不变。” 令狐奉大喜,亲把他们一个个扶起,说道:“我舅掌兵万余,皆是精锐,现镇唐兴。卿等勿忧,可从我去,有了我舅相助,……”咬牙切齿地道,“我必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方才解恨!”给几人打气,“阿母说我生时红光漫天,天命在我!眼下虽一时受挫,你们跟着我,早晚可怀金纡紫!” 现少了一人,抬脸去找,看见妻子伏在一人身边,正在给他料理伤势。却正是救下令狐奉长子的那骑。令狐奉赶忙大步过去,蹲下来,问道:“怎么样?伤哪里了?” 他妻左氏怨他不但不救儿子,反而还要杀掉,知他心狠,不敢责怪,哀声答道:“已没气了。”泪珠潸潸而下,合住那骑微睁的双眼,双手合什,说道,“你舍身救下我子,恩情没法回报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不会忘!乞佛祖能佑护你得登极乐。” 令狐奉瞄了另三人眼,利落地拜倒流涕,对这已经气绝的骑士说道:“你放心去吧,等我得登王位,一定追赠你个大官!你族中父老子弟。”说到这里,想到因为跟从自己叛乱,这人的宗族家人没准儿已经被那狗崽子杀个干干净净了,倒也不慌,丝毫无有语塞,流利地接下说道,“只要还有活的,我也一定都封赏他们!逢到你的忌日、清明,我叫我那劣子给你烧纸上香。” 站起身来,他从妻子的身边揪起长子,怒道,“你这小畜生,使我痛失忠臣!”说着就要把孩子举起掷地。 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随臣抢上来要夺,左氏突然出惊叫。诸人齐齐转目,看见那瞑目未久的骑士抽搐了几下,竟然又缓缓睁开了眼。 众人呆愣愣的,令狐奉反应最快,对那骑士喜道:“阿瓜!你又活过来了!”痛骂儿子,“小畜生,险害我栋梁!”将之丢在地上。 只记得前一刻被高楼坠瓶砸中脑袋,怎么下一刻就在了这里?这是什么地方?这几人怎么都穿得古古怪怪,瞧着灰头土面,傻站着看自己作甚?跪在自己身边的这妇人虽然蓬头垢面,倒是秀色难掩。这个满脸络腮胡,身高体壮的大汉念念叨叨地作态举子掷落,是在做什么? 醒来的这人综合眼前情况,脑中急转,蓦然悟到:“啊呀!我这是被那花瓶砸死,死而复生,不知穿到何时去了么?这壮汉投子的一幕好眼熟,莫不是?刘皇叔?我是七进七出的赵子龙么?不对呀,只见说赵云从曹营救出后主,没见说他负伤不支啊。”瞥那壮汉,“他耳朵也不大,胳臂也不长啊。” 忽觉脑中如搅,无数的信息潮涌而入,后背也是大痛,一时脑痛如炸、背痛如剜,抽髓磨骨,难以承受,痛得冷汗顿时下来,他惨叫连连,打滚不止。 左氏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心道:“定是佛祖开恩,感念我的诚心和阿瓜的忠义,使他复生。”顾不上感谢佛恩,急忙用力把他按住,柔声说道:“你后心有伤,我刚给你包扎好,不能乱动。且忍一忍痛,等明天给你换过创药,就会好很多了。” 当今世道不宁,战火连天,她虽很少亲自动手,但听得多了,对疗伤也有些经验,适才的眼泪还没擦干,说着,又喜极而泣。 痛了足足一夜,其间昏厥两三次,次日早上,死而复生的这人才算稳定下来。后背的伤且不提,大致吸收过脑中涌入的信息,他已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具身体的本主名叫莘迩,莘莘学子的莘,名闻遐迩的迩,名字却还不错,好好学习,许就能名闻遐迩;字幼著,小名阿瓜,家本关东士族,流寓在此,是那个壮汉令狐奉的属吏。令狐奉是定西国的宗室,今之年才十九的少主定西王是他的侄子。定西国建国於陇州,而这陇州的称呼源自前代成朝。 定西国没听闻过不打紧,也许是某个朝代的某个小国,可这个成朝是什么东西? 根据本主的认知,夏商周后,秦统天下,这与醒来这人的认知是一样的,问题出在后边。 秦没有两世而亡,始皇帝的长子扶苏不仅没有自尽於边郡,而且回到咸阳继了帝位,理政以宽,治民以仁,深得天下士民的爱戴,於是弥补了始皇帝留下的种种问题,大秦帝国胤嗣不绝,直传到十七世,这才因天子无道,亡了国。 代秦而立的就是成。秦末大乱,群雄竞起,历经成武帝、文帝父子两代人的创业,成朝建立,但随后的继承人们不太像话,传了数世即亡。 再然后便是今朝了,国号唐,传嗣到四十余年时,宗室的强王们竞起夺位,互相打得头破血流,结果被从秦朝始就开始络绎迁入国内的六夷们趁虚作乱,并各引境外强大的同族部落入侵,最后唐室的强王们纷纷兵败,要么被自己的兄弟叔侄杀掉,要么死於六夷之手。 剩存的几支逃去了江左,重建了帝室,可北地、关中却都落入了夷手。 这定西国可算是唐人在北地唯一的地盘了。任国主是唐的陇州刺史,因乱自立,虽还自称唐臣,然与江左道路隔绝,久无消息通连,已与独立无异。虽然外有诸夷环伺,但在大唐的旗号下团结民心,历代的定西王也都不昏庸,竟是国存至今差不多八十多年了。 醒来的人理清了头绪,暗叹道:“江左的那个虽然叫唐,但与司马氏没有区别。即便是在秦朝改了个道,繁衍在这片辽阔土地上的诸族却没有变,人心也没有变,结果仍是一样。” 晨曦透过林杈,投叶影於地,有的覆在了这人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这人性格果断,既然搞明白了自己的境况,没想多久,便做出决定,心道:“既来之,则安之。这个时代乱归乱,好歹是复生了,总比被那坠瓶砸中莫名其妙的冤死好。从今以后,莘迩就我的名字了。” 咂摸了下本主的这名字和小名,他又想道,“莘(shen)迩(er),甚二;阿瓜,你还真是个瓜皮,当爹的都忍心射死儿子,你去救个什么?赤胆忠心换来两滴假惺惺的眼泪,不值啊。”低头拍抚肚子,默道,“你的忠心我是不能给你延续了。多谢你让我得以重生。你安心去罢。” 前世时,他颇有阅历,那壮汉令狐奉装模作样的嘴脸岂能欺瞒住他? 此时令狐奉还没醒,靠着棵大树在不远处呼呼大睡,睡着觉,手里还握着刀柄。 这人莘迩没好气地打量他:“没那金刚钻,搞什么作乱篡位!这下好了,丧家犬似的,被你那侄子追得落荒而逃。”转念一想,“要非这厮叛乱,我这身体的本主也不会中箭不治,按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才对。” 寻着本主救下的孩子,正和幼妹依偎在左氏的身边,睡於车上。 这孩子也是命大,掉下车几回,没受什么重伤,擦破了点皮而已。 看他与他幼妹都是污脸破衣,拽着他俩母亲的裙襟,皱着眉头,显是梦乡里也不得清宁。莘迩心生怜惜,心道:“换了是我,会舍命救他么?”拿捏不准。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答案,很多事本来就是到了临头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令狐奉逃命关头,睡不踏实,阳光刚晒到,他便醒了过来,见莘迩正看自己,提着刀走过去,弯腰殷勤问道:“伤势如何?还疼么?你放心,等到了唐兴,我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莘迩眯眼避过开刀身的反光,心道:“这人连亲生儿子都能杀,心狠手辣,可别因为见我伤重不便,把我丢下了。”挣扎着要撑身起来行礼,令狐奉压住他的肩膀,问道:“你这是作甚?” 莘迩揣摩着时下用语,酝酿稍顷情绪,答道:“小臣无能,只能拼力救下公子,不能为主上杀尽贼属,恨啊!恨啊!”虎目圆睁,忠烈慷慨之气,溢於言表。 因为袍襟被左氏裁下来给他裹伤了,他衣不蔽体,身上尽是干涸变黑的血迹,失血导致面色煞白,扯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还拼命挣扎着要行跪拜大礼。 模样入到令狐奉的眼中,要多惨有多惨,闻其言语,却不计自身,只为不能尽忠恨恼。 饶是凶狠毒辣,令狐奉也不觉感动,连声说道:“你且安心养伤,日后自有你杀贼的时候!”叹道,“阿瓜,我竟不知你忠贞至此!往日对你多有亏待,以后我一定补偿你。” 那三个从骑也醒了,围过来。昨晚没有细看,莘迩这会儿结合脑中的讯息,分辨去看,一个矮壮,披着甲,是个校尉,应是叫曹斐;一个面白无须,四十来岁,是个文官,叫傅乔;剩下的一个,莘迩只能用“漂亮”形容,即便让他与左氏并肩,怕也毫不逊色,逃命整天,野宿一夜,还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熏香味,这人叫贾珍,本是定西国有名的贵游子弟。 左氏领着孩子近前,小心翼翼地察看莘迩的背创,感激佛祐不止,叫长子跪下来给莘迩道谢。 令狐奉作乱前,爵封定西国的富平公,他长子名乐,是不折不扣的“公子”。 众人慰问过莘迩,胡乱找了点果子,权作充饥,一行人出林向东,往唐兴郡去。 1,射箭:本书虽是架空,文化、政治、风俗等背景严格本於东晋十六国时期。 人物、国家多有出处,或以东晋十六国时期的一个历史人物、一个国家为原型,或以多人、多国为本,糅合而成一个新的人物、国家。定西国的原型是凉州地区的五凉政权。 请大家多提批评意见。在阅读的过程中,可能会现章评与书中内容错位的情况,那是因为后来对布的内容作了修改。 第二章 香火亦没用 子明辛苦了 路上怕被人看到,不敢走大路,诸人穿陵过野,走了两天多,登上个小山头,往前望去,遥遥看见一座周约十三四里的城池。 蓝天白云下,河流绕城蜿蜒,城楼竖立着高大的旗杆,飘摇着红色的军旗。唐尚火德,戎衣与旗皆用赤色,眼前此城便是唐兴郡的郡治乐都城了。 令狐奉高兴地对众人说道:“乐都已经到了!苦了卿等数日,进到城中,好好地泡个热水澡,整头嫩羊宰了吃!”对曹斐说道,“你的酒瘾早就犯了吧?快去,你先去通传,让我舅来迎接咱们。” 曹斐大声应诺,拍马下了土坡,径往乐都城奔去。 令狐奉引着余下诸人,慢慢地跟着行将而往。 莘迩骑不成马,半躺在车上,蜷着腿,虽已尽量给左氏和两个孩子让出地方,车行晃荡间,仍难免与左氏接触,只觉她裙下的大腿甚为温软,心道:“瞧着苗条,其实挺丰腴的。” 傅乔和贾珍都慌着赶紧进城,令狐奉却不紧不慢,说道:“别急,别急,慢着点,别把阿瓜的伤口再崩裂了。” 莘迩心道:“这狠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狐疑顿生。 行不多远,贾珍叫道:“曹校尉怎么回来了?” 莘迩支着车辕,越过左氏重盘起的高髻,瞧见那矮壮的曹斐俯身马上,死劲地甩着鞭子,拼了命地往这边跑,边跑边嚷嚷着什么。 莘迩侧耳细听,听到:“主上快走,你这老舅无情无义,他娘的遣兵出来抓咱们了!” 贾珍、傅乔大惊失色。 莘迩转顾令狐奉,心道:“难怪你那么体贴!原来是早就疑虑在此。” 令狐奉大骂一声,说道:“走!”转马就跑,比起刚才的慢吞吞,此刻半点也无延宕,毫不拖泥带水。 几人再次亡命。 莘迩忍住车颠带来的伤疼,拽住令狐乐,以防他再坠车。此前是曹斐代为赶马,这会儿曹斐拉在后边,令狐奉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绝不后顾,没人管他们,莘迩只好又用力拍打马臀,迫催两马加。其中一马喷个响鼻,马尾撩起,排出股浓郁的虚恭来,正喷中莘迩,气味实不堪言。 乐都城里出来了百余兵士,那曹斐骂令狐奉的舅舅无情,然以莘迩看来,他还是念着亲情的,没有遣骑兵,派的都是步卒,自然追不上他们。纵是如此,一行人如惊弓之鸟,还是奔出了二三十里才停下来。人马俱渴,找到条小溪,痛饮过后,令狐奉抹嘴大笑。 傅乔问道:“主上缘何笑?” “我舅不肯收容咱们,我料你等定然以为咱们已走投无路。哼!其实不然。” 后有国主追杀,前被舅氏拒纳,所谓穷途末路,莫过於此。众人仓皇相觑,不知令狐奉还有何“妙策”,能给大家寻个去处。贾珍问道:“敢问主上,我等还有何去路?” 令狐奉拿手往北边一指,说道:“猪野泽边赤娄丹部的部大秃连赤奴与我有香火重誓,既不为我舅家所容,我便领你们去投他!”挺肚按刀,充满信心地说道,“赤娄丹部有三千余落,可聚五千精骑,在卿等智谋武勇的辅佐下,凭我的天命之身,重振旗鼓轻而易举。” 贾珍说道:“要是赤娄丹部也不能见容呢?” “这叫什么话!香火重誓,对着他们的天神过誓的。这些胡夷最畏的就是他们的天神,必不敢违。”令狐奉鼓足干劲,振奋诸人的精神,说道,“这里离猪野泽几百里而已,三两天功夫就到了。那里是胡人的地盘,小崽子不敢派兵去的。秃连赤奴待我素来恭敬,如奴犬一般,咱们去到,他必热情款待,给你们作胡炮肉,上好的马奶酒管够!再来几个别有情致的胡女暖床。哈哈。”不忘对莘迩说,“他部中有巫医,你的伤无须担忧,歇养些日便就好了。” 众人无可奈何,只能跟他同走。一路上,傅乔不断喃喃地哀叹:“沦落至此,要左祍为胡了么?”愁眉苦脸,但有停歇,就摆弄他的衣冠,把那受损残缺的头冠不知擦了多少遍。 说是三两日功夫,因为国中追捕甚急,前半截路东躲西藏,不敢快行;后半截路进了被当地人呼为“黄沙阜”的大漠中,沙丘起伏,连绵不绝,一起风,就遮天蔽日,马与车都没法快行,所以直到第七天下午,当已经干燥到生疼的鼻子呼吸到凉凉的湿意时,精疲力尽的诸人这才到了猪野泽畔。 一条名叫谷水的河流从陇南的丛山地区起源,向北涛涛,穿过陇中地区,浩浩荡荡的就像玉龙,将这片大漠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流经三四百里,终端汇入的所在即是猪野泽。谷水淌动於漠中的河段两岸,由入漠起,至猪野泽终,在这片荒凉的漠上形成了许多的绿洲,大小不一,宛若珠串,翠莹美丽,而那猪野泽,当然便是最大的了,占地甚广,约有数百里方圆。 围绕着这块上天的恩赐,周边大大小小分布了四五个部落,赤娄丹部是其中之一。 部大秃连赤奴五十三四的年纪,髡头辫,整个脑壳上的头都剃光了,只留下了头顶的一小片,辫子又细又短,粗脖颈,厚嘴唇,体格强壮,许是因为长久骑马,有点罗圈腿。 确如令狐奉的预料,秃连赤奴没有赶他们走,可也仅仅只是“容留”而已,根本没有令狐奉说得那些“热情款待”,见了令狐奉他们一面,略说了些话,饭都没管,就叫人带他们去了帐篷。 分给他们了两个破破烂烂的帐篷,与赤娄丹部的奴隶们住在同区,污泥浊水,肮脏不堪。 令狐奉摸头讪笑,说道:“胡夷放牧为生,初秋正是收苜蓿的时候,这是大事,关系到牲畜的冬粮,赤奴我兄必是忙着处理这些事务,暂时顾不上我等。过些天就好了。”此前说秃连赤奴待他恭谨,如同奴犬,现在受到冷落,秃连赤奴就变成“我兄”了。 诸人俱沮丧不言。 快入夜时,两个胡人过来丢给他们了几块脏兮兮的胡饼,没理会令狐奉的问话,扭头就走了。 令狐奉说道:“这俩小奴,听不懂咱们的话!”抓了块饼扔给左氏,叫她与孩子们吃,剩下的与几人分了。他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毫不嫌脏。 莘迩心道:“倒是能屈能伸。” 令狐奉和妻子女儿睡一个帐篷,莘迩和曹斐、傅乔、贾珍睡一个。 次日早上,又过来个巫医,略略给莘迩伤处抹了点什么东西,扔下几株野草,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莘迩也听不懂,料是野草的用法。这个巫医就见了这一次,之后再不见来。 好在曹斐随身带的有创药,此前左氏给他裹伤便用的此药,在左氏的细心照顾、勤勤换药以及傅乔偶尔给他擦洗创口周围下,伤口没有恶化溃脓,逐渐好转。 一晃七八天,令狐奉去找了秃连赤奴几回,要么见不着人,要么坐不片时就被送客。渐渐的,不止诸人越来越垂头丧气,令狐奉也慌了神,不安起来。 这日早上,莘迩睡醒,曹斐等人都不在,大概是去河边打水、草地猎兔了。天天就那么几块胡饼,要非令狐奉、曹斐善射,几人早就奄奄一息了。 莘迩的伤好了许多,虽仍不能激烈活动,然已能慢慢地走几步了。 他把自己挪出帐外,早晨的阳光温和,暖洋洋的挺舒服,只是小二十天没有洗澡,身上的味道自己都受不了。他斜倚着帐篷门口的支架,摊开腿坐好,晒着暖,把手探进衣内搓灰,时或将搓成的泥球丢远,动作娴熟连贯,都是这些天“业精於勤”的功劳。 胡奴们没有大规模地聚群而居,一小簇一小簇的分散住着,附近有四五个帐落,成年的男女都去收割苜蓿、照料马群了,留下的只有老弱。 两个胡奴的小孩凑过来,捡起石子,学着他丢泥球的样子,往他这边砸来。 莘迩吃力地想躲开,脸颊上早中一个,他心道:“连胡奴的小孩也来戏弄我了么?”心情沉重,寻思道,“得想个办法扭转情况,不然就像傅乔说的,要流落胡中,从此左祍。”看看那俩嬉笑跑远的小孩,“而且还是与奴子为伍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扭臂摸摸伤处,又心道,“好在左氏按日给我换药,性命应是无虞了。” 琢磨着,该想个什么办法才能使局面好起来呢? 令狐奉是指望不上了。 也许早前他所说的秃连赤奴待他如何如何并非吹牛,可而今他没有了“定西国宗室”、“富平公”的身份,秃连赤奴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也不奇怪,说白了,他两人只是利益关系,甚么香火重誓,只怕谁都没有当真。 至少现下秃连赤奴还没有赶他们,已经是谢天谢地,很不错了。莘迩甚至隐约觉得,这日子如果长久了,说不定哪天秃连赤奴和定西王搭上线,没准儿就会把他们送给定西王作为礼物,以换取些财货赏赐。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想到秃连赤奴,莘迩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事,心道:“那日初到时,我见秃连赤奴对令狐奉淡淡的,爱答不理,对我与曹斐、傅乔更是连个正眼没有,可却……。”考虑了会儿,暗道,“现还拿捏不准,待试上一试,看我所料可对。如是对了,我等的境遇就改观有望了!”又心道,“此事如成,我等固然受益,只是,老兄,就要苦了你了。” 中午时候,令狐奉、曹斐、傅乔、贾珍几人回来。 傅乔和贾珍各提桶水,曹斐拎着只兔子和野雉。令狐奉走在前头,背着手大摇大摆,大老远就对还坐在帐口的莘迩说道:“阿瓜,我箭无虚,别看那兔子窜得快,又哪里有我的箭快?老曹的箭也准,你是没见着,去如电闪,老傅他俩还没看着,就射下了这只野雉。”拍了拍曹斐,许诺说道,“小小校尉实在屈才,等我回都登位,中领军非你莫属!” 中领军是专管京城内外宿卫军的重要职务,不管是唐室,还是定西国的王室,非嫡系亲信,绝不授与此职。曹斐这些天净是听他不要钱的许诺了,耳朵都快生茧,敷衍地诺诺谢恩。 令狐奉意态豪雄,好似丁点不受近日被秃连赤奴冷遇的影响,心中想道:“不妙!连老曹这个莽夫似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了。再过些时日,只怕这几人个个要溜之大吉了。” 身边只剩下了这几人能用,令狐奉不愿被他们逃掉,可已经绞尽了脑汁,对目前的形式依旧无计可施,不知如何改变,他纵心头满是阴郁,也是束手无策。 整治好兔子、野雉,烧熟了,诸人分食。 吃罢,反正无事可做,按这些日的习惯,令狐奉、曹斐等正要各钻进帐篷找周公去也,莘迩咳嗽了声,说道:“主上,居此多日,承蒙赤娄丹部热情招待,小臣愚意,是不是应该给部大道个谢?” 令狐奉不知他何意,心道:“这他娘的也叫热情招待?”说道,“我昨日刚去找过他。” “这等事体,自不须主上亲往。小臣的陋见是主上遣臣等一人,换上那胡人衣服,以显诚意,然后再去求见部大,面致谢意。” 令狐奉心道:“换上胡人衣服?”喜道,“阿瓜,你这主意好!正该换了胡服,才能显得亲近。” 虽然不知此法有没有用,他急病投医,只管从善如流,往曹斐、傅乔、贾珍、莘迩的脸上扫了一遍,心道,“这当面致谢的人,阿瓜伤势未愈,行路尚不稳当,肯定不成,老曹杀贼射鸟是把好手,却不会说话,也不行。唯这傅大夫,能言善道,风度翩翩,当日我宠爱用他正是因为了他‘清谈干将’的名号,可遣他去。”说道,“老傅1,此任非你不可!” 傅乔面如土色,摸住高冠,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主上,若要乔胡服,请赐一死。” 傅乔是富平公国的中大夫,儒雅风流,此次遭难全是因受牵连,令狐奉图谋造反这事儿他此前是根本不知,受累落难胡中已是日夜唉声,再让他换胡服?他已打定主意,要撞死帐中!情急之下,却没有去想,这帐篷不比屋舍,可是没有硬邦邦的东西让他去撞的。 莘迩帮傅乔说话,说道:“主上,傅大夫族姓清望,品性高贵,让他胡服确实为难。” 傅乔的态度这般坚决,令狐奉不敢相逼,已是人心涣散,如果再把傅乔逼死,他马上就是光杆郡公,只好对贾珍说道:“子明,只有辛苦你了。” 贾珍无所谓,从小到大,他锦衣玉食,何尝有过这等落魄的时候?这狗不如的日子他早过够了,爽快应诺。 诸人没有胡人的衣服,曹斐提了剩下的小半只兔子去附近帐中借了一套。贾珍捏着鼻子把这又脏又臭的褶袴换上。 莘迩看去,见衣服虽破,反衬得人更加玉立,夸奖说道:“芝兰於庭,不过如此了!” 贾珍整束毕了,暂辞诸人,出帐去求见秃连赤奴。 他这一去,迟迟不归,日落夜来,仍无踪影。 令狐奉等到不耐烦,叫曹斐去打听,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道:“难道是惹恼了秃连赤奴,被杀掉了?” 过了小半时辰,曹斐悻悻然地回来。令狐奉问道:“怎样?”曹斐怒道:“主上在此苦等,他却在饮酒快活!”令狐奉问道:“饮酒?”曹斐答道:“部大置了鲜羔好酒,奴婢伺候着,他正与部大喝得痛快呢!” 令狐奉不敢相信,秃连赤奴薄待自己,却居然厚待贾珍!他心道,“一套胡服就有这么大的效果?明日我也换了穿上。” 莘迩心道:“此事成了!” 既已知贾珍的情况,众人也就不再等他。曹斐犹甚气愤,对傅乔和莘迩抱怨许久。 好容易等到他俩睡着,莘迩佝偻着叉腰,艰苦地蹭出帐,到令狐奉帐外,轻声唤他。 令狐奉睡得警醒,很快醒转,披衣出来,手里又还提着那把刀,问道:“阿瓜,怎还不睡?可是子明回来了?” “还没有。”莘迩严肃地看着令狐奉,压低声音,问道,“小臣敢问主上,可还欲卷土重来?” 令狐奉心道:“阿瓜这样的大忠臣也怀疑我能不能再起了么?”拍着胸膛,说道,“此处里头尽是雄心!” 莘迩说道:“如此,小臣有一策献上,足可使部大秃连赤奴对主上不复冷慢,刮目相看。” “有何策?” 莘迩把自己的图谋说完,紧张地等待令狐奉的回答。 令狐奉说道:“原来不是那套胡服之功?”瞪大眼,满面不可置信地对莘迩说道,“阿瓜,你怎么会想到这个计策?”莘迩以为令狐奉不愿此策,心头一沉,孰料他赞不绝口,“阿瓜,你不止忠心耿耿,还智谋多端,真是我的股肱。”却是非但同意,而且大力赞同。 当晚三更多,贾珍才由两个胡奴搀着,穿着身新衣服回来,个把月没见美食佳肴了,酒饱饭足,醉醺醺地非常开心。次日他宿醉头疼,想多睡会儿,令狐奉闯进帐来,对他说道:“子明,只有辛苦你了。” 1,老傅:加於人的各类称谓之上的“老”,端於魏晋,唐宋蔚成风习。 《世说新语》:“持其臂曰:‘汝岂复足为老兄计?’”《晋书》:“大丈夫岂当以老姊求名?”此加於亲属称谓上的。 白居易诗:“每被老元偷格律”,“试觅老刘看”。元是元稹,刘是刘禹锡,他的两个好朋友。此加於姓上的。 苏轼诗:“老可能为竹写真”;苏轼的表兄弟文同,字与可。此加於字上的。 南宋范成大诗:“快读老坡秋望赋”,此老坡,说的是苏轼。此加於号上的。 郑板桥诗:“老郑身为七品令,不认酒情但认清。”此自称。 第三章 莘左感伶仃 肉食一丘貉 当晚,秃连赤奴住的豪华大帐里传出杀猪般的惨叫。 惨叫声响彻猪野泽畔的夜空,连与赤奴帐篷相据甚远的奴区都能隐约听到。 没有睡的令狐奉等人聚在一起,面面相看。 曹斐说道:“这勾当也常见的很,我瞧郭白驹那狗奴整日喜笑颜开的,时日稍久,料子明也就惯了。” 郭白驹是今定西王令狐邕的宠童,深得信赖,令狐奉之所以叛乱未成、惨败而逃,原因之一便是小看了郭白驹。郭白驹看似人畜无害,却在暗中联络内外,给令狐邕传递消息,遂使令狐邕与忠诚於己的文武官员们顺利密谋,末了收关,打令狐奉了个猝不及防。 傅乔不忍地叹口气,知道此策是莘迩所出,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心道:“幼著向来真诚,蒿里走了一遭,怎的性情大变?平日少言寡语,今给主上出的此策也甚刻薄。” 傅乔家传儒业,是个实诚人,因此觉得莘迩此策冷酷无情,但早上令狐奉又是命令、又是鼓动地叫贾珍去办这事时,他虽未像曹斐那般助力怂恿,却也仅是在旁拱听而已,半句劝阻也无,究己本心,实也是不反对的,是以这会儿责备莘迩的话无颜去说。 人孰无私?况今乱世,朝不保夕,为了自家的性命、利益,牺牲掉他人,实属寻常罢了。岂止是牺牲掉某些人,连整个国家也可弃之不顾,江左乃至陇州的不少士人放浪形骸,即使姓为高门、身有才干,也坚决不肯出仕,缘由何在?很大的一个方面就是为了保全自身。 令狐奉干笑说道:“子明为了大家,甘愿出奇制胜,他的付出咱们都不会忘的。” “出奇制胜”四字,是谁都没有想到令狐奉会用的,举座哑然,皆不知该如何接话。 左氏哄睡了孩子,也在场,柔柔地跪坐在帐篷的角落,心中想道:“要非为了乐儿和婉儿,阿瓜也不会出这个主意。唉,就是有些对不住子明,但阿瓜对此事也是很内疚的啊。” 人皆有私而又人皆有情,推贾珍入火坑是不得已之举,莘迩亦很惭愧。下午左氏给他换药时,周边无人,他忍不住说了些心中的歉疚。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为了乐儿和婉儿”云云,并非全为托辞。大约是因被莘迩救下的缘故,令狐乐这些日与他甚为亲近,时常领着妹妹令狐婉腻在他的身边,两小说些孩童的稚嫩话。莘迩孤穿到此,举目无亲,於其中颇是得了不少的安慰。他本就怜悯这对小兄妹有个恶父,晒暖无聊时便会偶尔做个小玩意给他俩,一大两小倒是处出了感情。 充足的野味不是每天都能打到的,部落里施舍似丢给的那几个胡饼也非常常都有。大人还好点,令狐乐、令狐婉兄妹两个孩童正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面黄皮瘦的,蜷缩无力,与那些皮糙肉厚、追打玩闹的胡奴小孩相比,着实可怜;吃是一方面,大漠上的秋季,昼热夜冷,温差很大,帐中只有几张毡席,席地裹衣而睡,便是大人也熬不住,更别说小孩子了,想想就叫人心疼。总而言之,莘迩此策之所出,固是为了自身,也有为了令狐乐兄妹两条小小性命的缘由。 令狐奉打破沉默,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已思得一绝佳良策,今有子明为我前驱,至多旬月,赤娄丹部的五千精骑就必能为我所用!卿等就等着跟我再享尊贵罢!” 傅乔不想说话。曹斐连连点头。 莘迩问道:“敢问主上,是何佳策?” 令狐奉含笑不语,不肯说。 莘迩注意到曹斐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心道:“老曹看着像是知道令狐奉的‘佳策’。令狐奉这厮,还是信不过我等!” 令狐奉其实连曹斐也信不过,只是昨日打猎回来时,因见曹斐似有离心,为坚定其念,不致潜逃,所以才把近日苦心思得的“良策”私下告诉了他。 莘迩等人里边,曹斐是令狐奉目前最为看重的。傅乔、贾珍,清谈、贵游而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个猎都打不了,锦上添花,作个门面可以,当下落魄,却是不能送炭,唯有曹斐的猛鸷才是眼下不可或缺,极需依仗的。 至於莘迩,能骑善射,也有武勇,可眼下重伤未愈,要非表露出了耿耿的忠诚,早就被令狐奉嫌为累赘了。不过昨夜莘迩的一道上策,使令狐奉对他的认识大为改观,现他“也足智多谋”,既然有了更大的用处,他以后的日子想来应会好过得多了。 至於令狐奉的“良策”,要说起来确是可行,只是得有前提,那便是秃连赤奴不能继续冷遇他,连秃连赤奴的面都几乎照不上,再有佳策也是无用,适得莘迩的主意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接下来就可用行此策了。 见问不出令狐奉的计策是何,莘迩也就罢了。 等到天快亮,贾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令狐奉倒履相迎,关怀备至。贾珍怨恨地看了眼莘迩,栽倒毡上,把头蒙住,谁也不理。令狐奉和几人尴尬地对视了下,拉起左氏蹑手蹑脚地出去,回自己帐中补觉。傅乔脱下珍爱的鹤氅,轻轻地帮贾珍盖好,几人无话,也各自睡下。 莘迩背上有伤,不敢平卧,趴在烂毡上,听到贾珍在小声地啜泣,间或因痛而压抑着吸口凉气,心道:“算是把他得罪狠了。老兄,我也是无可奈何,方用此下策啊。” 次日,秃连赤奴遣了亲信过来,请他们换帐居住。 诸人一跃升格到了胡人贵族们居住的片区,乃是泽边这片属赤娄丹部所有的大牧场上最好的地段,附近有丘陵,能挡风,离水也近,处在普通族民和奴隶帐落的环绕中,安全系数也高;环境干净,参差种了怪柳等植,不复臭气熏天,风中带着近木远草的清香。 帐篷大了很多,用料厚实,支撑的木围和架子被掩在间层,帐壁上绣着艳丽的图案,不用掀帐幕,推开壁上的窗,其内就宽敞明亮,起卧用具齐全,地面平整,铺陈毛毯,毯上也有绣图,好看又绵和。 秃连赤奴很大方,不止给他们换了住地、帐篷,而且一下给他们了三个大帐,令狐奉一家住一个,莘迩三人住一个,贾珍独住一个。 令狐乐兄妹高兴地在帐里跑来跑去,见到新鲜的东西,脆声喊左氏去看。 曹斐摸摸地毯,拽拽壁垂下的羊毛流苏,按按矮榻,提起摆放在榻前的长靿靴往脚上略作比划,啧啧说道:“这帐是连夜赶建的吧,此前没有见过。” 秃连赤奴也在这片区域中住,曹斐此前跟着令狐奉来过好几次,印象中没有这个帐篷的存在。不止这个帐篷,给他们的这三个帐篷都是昨晚赶建的。 胡人放牧为生,为了方便改换牧场,制作的帐篷都是可以拆卸收拢的,迁徙时,取下外毡,叠起支架,捆置於车上,轻松带走,需用时,寻常小帐,三两人就能很快搭起,这等较大的帐,也不过个把时辰就能建好。 逐水草而居的六夷住易拆建的帐篷,髡头不蓄,穿窄袖满档的褶袴,著长皮靴;定居农耕的唐人住土木宅院,束结髻,穿以宽敞为尚的襦裙,著履或屐;唐、夷截然不同的习俗泾渭分明,说到底,实则都是各自生活环境所造成的,或用后世的话,是两种文明形式造成的习惯的不同。 髡头方便野外生活,褶袴、皮靴方便乘马并及在春夏或雨后深茂的草中泥地上行走,如果换成唐人的襦裙,莫说雨后、泥地,只清晨草丛上的露珠就会浸得衣履湿重难行了,这一点,傅乔这些日是深有体会。令狐奉等人尚好,虽非全套胡服,但也不像傅乔下著裙履,均是胡袴皮靴,骑马、行草都较方便;说起骑马,前些日乘马逃亡时,裙下穿着唐人惯着的开裆裤的傅乔,简直被折磨得欲仙欲死,到了这里后,缓了好几天才过来劲。 陇州最早是六夷的放牧地,今之国都谷阴的旧城便是胡人所建,数百年前,帝国才在这里开郡设县,时至於今,州的边境和内地仍还有大量的六夷与唐人杂居,是以包括傅乔在内的诸人都熟知胡俗,对他们能很快地搭建起几个大帐篷并不奇怪。 住的好了,吃的也好了。 秃连赤奴调了两个小奴专给他们做饭,并在当夜,宴请令狐奉等人。来这里差不多一个月了,总算有了点“贵宾”的意思。 诸人换上赤奴给他们备下的新衣服,唯傅乔依然唐服,簇拥着神色阴沉的贾珍,兴高采烈地前去赴宴。莘迩没法去,留了下来。 左氏也没去,在帐里照看两个孩子。令狐乐换了居处的新鲜感过去,嚷嚷着找莘迩玩,令狐婉也叽叽喳喳地叫“阿瓜,阿瓜”,左氏无法,只好由他俩人去了。 陇地的百姓因与胡夷杂居,故多染胡风,然也仅限於衣食,毕竟褶袴、靴子穿起来的确便利,胡炮肉、酪浆、马奶酒,初尝不惯,吃喝多了也挺美味,但在男女礼俗上,尤其贵族高门,奉行的仍是唐儒,亡命以前,左氏总在深宅,便是令狐奉的近臣也极少接触,对莘迩亦较陌生,随着这些天的相处,才逐渐熟悉起来,换药时,如无别人在,两人时或也会有的没的聊上些许,如那天莘迩对她忏悔便是。孩子去找莘迩玩,左氏还是很放心的。 她走到帐门处,看两个孩子进了莘迩住的帐篷,自己回帐也无事做,便掩裙坐下。 一晃在胡部已近月,来时初秋,此时仲秋,瓦蓝的夜空中,月渐圆满,洒下清辉,落於棋布左近的帐上。 左氏怅然心道:“夫君谋位不成,我从他流亡没甚要紧,只要两个孩子无恙便好,只我的阿翁、阿母,兄弟姊妹不知怎样了?初嫁我与夫家,阿翁是想攀附贵亲,却怎么也没料到反致祸宗族。” 谋逆之罪,株连是必不可少的,且那令狐奉骄横跋扈,在兄长前任定西王薨后,欺侄子令狐邕年少,没少作践他,甚至明目张到宿留后宫,邕恨至啮血,而今他大事未成,狼狈奔窜,左氏的父母宗族大概与莘迩等人的一样,现早被令狐邕杀之泄愤了。 想及此,左氏哀泫,举望明月,心道:“宗族若覆,阿翁阿母撒手而去,由兹便弃我在世,无依无靠了。”甚感孤苦,只觉风寒虫悲,听到令狐乐兄妹从莘迩帐中传出的笑声,葱指撩袖,拭去眼泪,又想道,“我残躯不足惜,可怎也要护住乐儿、婉儿!” 许是爱惜贾珍,这晚秃连赤奴没让他侍寝。令狐奉等人饮罢归来,余兴犹高,先周到地送了贾珍回帐,然后聚在莘迩三人住的帐中。这会儿令狐乐兄妹已经困乏,回去由左氏搂着睡了。 令狐奉借着酒劲,叉腰立在莘迩床前,对他说道:“赤奴今晚招待得很殷勤,连连劝酒,呼我为‘公’!阿瓜,我明日就去给他说我良策,此策得行,阿瓜,我记你功!” 莘迩伏在榻上,费力地扭抬着脸,心道:“也不知他究竟是何‘良策’?”问道,“主上有把握秃连部大会听从主上的此策么?” 令狐奉弓腰凑近莘迩的耳边,说道:“你知那赤奴为何会与我结为香火?” “小臣愚昧,不知。” “因为他有求於我!”令狐奉直起身,拿手指划了个圈,说道,“这猪野泽的周边,赤娄丹不是最大,只能排第二。那最大的部落叫贺干,与东边的秦虏有关系,得其助济,良弓甲械,皆胜过赤娄丹,所以赤奴打不过他们,占不到好牧场,年年还得缴纳羊马,并由他们选拣族人,给他们当奴作婢;为与之抗衡,所以赤奴求到了我的门下,只是此前……。”他大气地挥动手臂,“我要谋大事,顾不上帮他。” 莘迩心道:“‘东边的秦虏’,说的是陇以东、关中的戎人秦国吧?那秦国居然与猪野泽畔的胡部有来往?这显是欲谋陇州,所以在此处埋了个钉子啊。”由猪野泽向南,越过大漠,行不多远就是定西国的王都了。秦国若是来犯,正当陇地全力在东界抵御之时,猪野泽这里突然趁虚杀出一支胡骑,直奔王都,就算对军事不太了解,莘迩也能料到所会导致的严重后果。 只是假想一下两处胡人响应,数千胡骑呼啸卷袭的场景,莘迩就不由悚然。十余年前,陇地有次夷乱,据脑中的记忆,胡夷的骑兵转战迅捷,凡到之处,直若蝗虫过境,片瓦不留,死伤遍野。见令狐奉却似浑没将之当回事儿,莘迩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被权力迷昏了眼,此前居然不顾! 莘迩压下繁杂的情绪,继续听令狐奉说话,听他说道:“现在我能帮他了。” 莘迩问道:“这么说,主上的良策是与此有关了?” “阿瓜,你聪明,冰雪聪明,一猜就着!不错,我的这个良策正与此有关。”他又把身弓下来,说道,“能使他得利,帮他除掉大患,他为何不从我策?” 莘迩心道:“什么良策,能帮秃连赤奴除掉劲敌?”想不出来,说道,“如此说来,主上的此策他肯定是会用的了,只是,既已帮他除掉大患,他已得利在手,小臣担忧,那他还会再帮主上还都么?”帮令狐奉夺位,是需要派兵的,这可是实打实的付出,那秃连赤奴会愿意么? 令狐奉笑了起来,指点莘迩,说道:“阿瓜,你虽然聪明,还是太年轻了。我告诉你,这世上之人,咱们唐人也好,他们胡夷也罢,吃的不同,穿的不同,住的用的不同,但有两个字却是相同的。你知道是哪两个字么?”不等莘迩回答,自答道,“‘利益’!”充满信心,“只要我给他足够的利益,他为何不帮我?可惜族人的性命么?族人对他,攫利的鹰犬而已!” 秃连赤奴若是视族人为满足个人利益的工具,那么令狐奉视莘迩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胡夷与唐的强雄在这方面毫无不同。 通过令狐奉的这番话对这个时代加深了印象的莘迩默然不语。弱肉强食,肉食者多为己利谋的道理亘古不变,可前世毕竟不如此世显得这么直截了当。 令狐奉说道:“我不仅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帮我,待登上王位,我还能使他再如以前那般,狗一样地伏在我的脚下!”顾问曹斐、傅乔,“你二人信么?”回答他的是阵阵鼾声,曹斐两人已然醉眠。 令狐奉无趣地回过头,对莘迩说道:“你睡吧!明日等我好消息。” 第四章 大事不惜身 曹斐意豪然 第二天一大早,令狐奉就去找秃连赤奴,两人密谈了半晌。 吃过午饭,令狐奉回来,兴冲冲地说道:“成了!赤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场决定按我的良策行事。不过,需准备些时日。”抬头掐算了下,说道,“至迟月底就能动手了!” 曹斐斗志昂扬,说道:“太好了!主上,顺利的话,咱们就能回王都过冬了!” 大漠的冬季单调又难熬,绿洲上草木凋零,鸟兽罕见,一派残败枯燥的景观,夜间冷得就像小刀子剜骨头,火都烤不暖,便是曹斐这样的猛汉,也不想受这等苦。 令狐奉哈哈笑道,“也没那么快,总之不耽误你明年开春跟我一起赏那闲豫池的游龙。”闲豫池是王宫里的一处景致,池底用五色石分作了五条虬龙,昼日观之,彩龙辉映,水呈五色,非常美丽。 这条良策是令狐奉现下翻身的唯一办法,他小心谨慎,只字不漏。莘迩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猜不出以眼前的处境,令狐奉究竟还能有什么高招逆转乾坤。 时下尚未盛行中秋赏月的风俗,唯在八月初,以蓍草筮一个白露后的良日,全家共在当天祭祀平时所奉尊的神,与令狐氏历代大多信佛不同,令狐奉什么神佛也不信,眼下逃亡时期,他满心算着东山再起,脑子里全是杀回王都,将那狗崽子亲手宰掉,更不会理这样的事。 傅乔和曹斐也没心思。贾珍和左氏各算出了个日子,已分别在十五的前两天祭祀拜过了,左氏所祈不外乎子女平安长大,贾珍拜时咬牙启齿,槌胸蹋地的,不知求了些甚么。 仲秋十五夜晚,莘迩独自抱膝坐在帐外,仰望宛如银盘的满月,秋风捎带来猪野泽淼淼的水声,出了会儿神,意甚怅惘,想起了几句诗,心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何止於年代不同,连这月也不知是否还是那月了。 令狐奉在帐中教训儿子:“这床榻是睡觉的地方,你怎么穿着靴子踩来踩去?璎珞奴,把小东西看好,时辰不早,快去睡吧。” 莘迩心道:“璎珞奴?是左氏的小名么?瞧她奉佛,应该是了。” 换了帐区,好衣好食的,小孩子恢复得快,令狐乐兄妹活泼了很多,昨天还拉着莘迩吵着去看胡人赛骆驼。爱美是人的天性,左氏抽暇采了些草丛里杂生的红蓝,胡人称为“焉支”的,碾碎成汁,不过稍作妆扮,白天见她时,莘迩便觉与以往不同,娇若桃李,璎珞的小名十分贴切。在帐外观月直到宵半,难耐夜寒了,莘迩才勉强收起低落,回帐内就寝。 十天后,秃连赤奴做好了准备,令狐奉这才对诸人道出了他的良策。 却原来他是要“以身为饵”,放出消息,装作被秃连赤奴押送赴都,从而引出贺干部的追兵,然后赤奴引精锐的族民突袭贺干部的营地,批亢捣虚,打它个措手不及。 说完,令狐奉沾沾自得,看着莘迩和傅乔,等待他俩的赞佩和拍马屁。 傅乔初时不解贺干部为何会在闻讯后遣追兵,旋即明白过来,抚掌赞道:“主上此真妙策。……只是险了点,万一主上真的不幸落入贺干部的手上?” 令狐奉说道:“有老曹和你护着我,我放心得很!” 傅乔呆了呆,说道:“臣与老曹……,臣也要随从么?” 令狐奉理所当然地说道:“赤奴爱子明如宝,子明是不能跟着去了;阿瓜虽能走路了,到底伤未痊愈,骑马不利落,也不好跟着;要想哄那贺干部上当,只我与老曹两人怎够?狗崽子的捕文写得清清楚楚,从我逃出来的除了夫人子女,可是共有你们四个人的!” 左氏还好,胡人的妇女婚后蓄,可以使人装成;孩子更好办。男人就不行了,胡人男子髡头,唐人男子束,没法找人假代,逃出来的总共五个成年男人,转眼就成两个,有可能会引贺干部生疑,按令狐奉的说辞,傅乔确是非跟着不可。 实则令狐奉另有盘算,他心道:“赤奴要留精锐袭贺干部的营地,只能给我老弱的奴婢装成押送队伍,我料贺干部为抢我到手,定会遣派精骑,此行大有危险,只老曹一人护我不够牢靠。老傅这酸儒,本就无用,这些时还越来越不听老子的话了,叫他换个胡服都不肯,日常与他搭话也不爱理人,养他千日,恰用在此时,倘遇危殆,老子就推他挡箭,此方完全之法。”又想道,“老子天命贵体都肯犯险,你个老货还有何呆怔惊的?”对傅乔更是不满。 联系昨晚令狐奉的醉话,莘迩也想到了贺干部为何会遣兵追击的原因:借以秦国的帮助,贺干部才压住了秃连赤奴,但是毕竟秦国远、定西国近,秃连赤奴若是通过出卖令狐奉而得到了定西王令狐邕的支持,那么贺干部肯定就干不过秃连赤奴了,为了本族的利益,贺干部的部大贺得斛便铁定不能让赤奴把令狐奉送至王都,所以必会遣出追兵,堵截争抢。 这其中的原因,莘迩早在初到赤娄丹部时其实就隐约想到了,当时他就猜料,没准儿哪天赤奴便会把他们送给令狐邕,以换取些赏赐,只是因为不知猪野泽畔诸部的矛盾,所以没能把这个猜料和贺干部连在一起。 他后怕心道:“亏得及时,子明给力,这才使我等没有落到这等田地!也才反使令狐奉得建用此策。”看向令狐奉,想道,“这人尽管无情无义,关键时候却敢以身犯险,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可谓是干大事不惜身了。”竟对令狐奉生了点佩服。 傅乔苦着脸,满心不愿,在令狐奉的目露凶光下却也不敢拒绝,心道:“苦也!苦也!怎的当日贪那些许荣贵,受了他公府中大夫的清职。” 令狐奉顾念莘迩“也有智谋”,有心保他性命,不让他带伤涉险,奈何莘迩结下了贾珍这个仇家。贾珍以为是向神灵乞求的结果,哪里肯放莘迩活路?床头风吹了一吹,莘迩便就逃脱不掉,只好收拾衣装,勉强乘马,跟着令狐奉等共去作饵。 消息很快传到了贺干部中。 贺干部的部大贺得斛闻讯吃惊,说道:“定西王遍捕叛党,原来令狐奉逃到了赤娄丹部?却在我眼皮子底下,竟不知晓!好在讯息走漏,及时被我得知。若被赤奴将这‘奇货’送入谷阴,我部怕就非但不保今时得利,以后还要受他百般侵凌了!” 想起秃连赤奴早前投到令狐奉门下,自以为得到强助后的嚣张气焰,贺得斛深恶痛绝,绝不能让他称心得逞。他心道:“好在令狐奉那时没给他甚么助力,要不然我族早被这老狗压在头上!”赤奴是胡语,狼的意思,到了贺得斛这里,成条老狗了。 他想了想,下了两道命令,先令人即刻追赶押送令狐奉的赤娄丹队伍,探查清楚人马数量,然后召集部落里的各部小率,等人到齐,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此事关系到我族整体,汝等不可偷奸耍滑,须得各出精良,务要截下令狐奉,不使那老狗遂意。” 与唐人的政权不同,较之已经建国许久、或浅或深正在唐化的魏、秦两国也不能相比,贺干、赤娄丹等游离在诸国之外的这些游牧六夷,尚保持着旧有的传统,即但凡较大的部落均是由数个或数十个小的种落构成,种落各有小率,部落的酋长、大率最初是小率们推举出来的,即使后来世袭罔替,可对各个种落也没有强制的权力,平时有什么事情只能和小率们商量着来,远未形成严密的组织结构,等同依旧是“部落联盟”的组织形式。 所以,贺得斛虽是贺干部的部大,具体到各个种落“出精良”的事体上,也只能用全体的利益来说动小率们,由他们去安排落实。小率们对赤奴得势时的跋扈犹存记忆,纷纷叫嚷:“都是天神的庇护,保佑我等获知了此事,大率放心,吾等一定拣选精良,怎能使老狗得志!” 贺得斛大喜。 诸小率们出帐回落,各自召集族人。贺得斛的儿子们也去聚集本落的人马。胡人聚族而居,乘马、弓箭多就近随身,备战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便集拢完毕。 贺得斛已得了探子的回报,出到帐外,对围过来的小率们说道:“赤奴料是怕我部阻截,遣了不少人马押送,不下千骑,咱们点三千骑去追,抓下令狐奉,其余俘虏悉给获者为奴。” 凡有俘虏,皆给获者为奴,这是六夷的惯例。赤娄丹部的那些唐、夷奴婢大多就是这么来的。小率们轰然应诺。 贺干部的部民落数和赤娄丹差不多,三千来落,一落是一户,六夷的男丁从小就学骑射,少时骑羊射鸟鼠,稍长点便射狐兔,个个都能上马打仗,除了牧马看羊的外,十二三以上、六七十以下的都应召来了,集合起来的不下五六千人。 既然用不了这么许多,便打了老弱的回去,小率们带着拣选出来的三千余壮年落民们,跟从贺得斛的儿子们,牵马出到帐区外,一声令下,纷纷上马,三千余骑驰出绿洲,奔上沙漠,踩起黄沙漫天,往赤娄丹部押送令狐奉的队伍追赶而去。 贺得斛作为部大,自然不可轻动,有他的儿子们带领就足够了,他目送他们远走,心道:“截下令狐奉是其一,趁此机会斩获了赤娄丹这千余壮丁,便可慢慢拾掇那老狗,将其部吞并了。等吞下赤娄丹,再把猪野泽边的余下部落尽数拿下,我就可有落近万,称雄远近;候大单於来攻陇地,我起兵呼应,只要立下大功,那定西王我也不是不能做上一做。” 秦国境内有大量以游牧为业、仍保持部落形式的内迁六夷,为便於将之和农耕种地的唐人百姓区别统治,秦国的国主称帝之外,另立单於台,自称大单於,以管理六夷。 却说莘迩跟从在令狐奉的马侧,一行人在千余奴骑的扈从下,走得很慢,停停走走,早上出了绿洲,到下午才行不过二十多里地。 莘迩心知,这是为了给贺干部追上他们创造机会,按了按悬在鞍畔的弓与箭囊,摩挲腰间直刀环柄的手心出了汗,纵有记忆中的些许场景,可他本身却是从未经历过战斗的,有点虚,背上没有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 秋日曝晒得唇干舌燥,他不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努力设想等下接战后自己该怎么办。 傅乔吃了教训,在鞍上放了层软毡,跨骑在上,揽缰按鞍,心惊胆战的,不时往后头张望。 曹斐精骑射,善用槊,槊在逃亡途中丢了,胡部中没有合用的,他前些天自作了两支丈八木矛,聊且充用,此时提在手中,东张西望,倒是毫不惊慌,对令狐奉说道:“贺干部追来时,主上请跟在臣的身边,莫说三五七八,便是三二十贼虏来斗,臣也能保主上周全。” 胡夷善骑射不假,可也要看对手是谁,赤娄丹和贺干部至今仍保持着旧的政治传统,在骑兵战术的运用上,也还是传承了多少年的老一套,游射而已,相当原始,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引弓之民”。曹斐是正规军的高级军官,亲自指挥过上千重装骑兵采用冲击战术与敌人肉搏作战的,对赤娄丹、贺干部的这点小场面自是看不上眼,非但颇有点不当回事,而且豪气外露的跃跃欲试。 蓬软的沙面出现了轻微的震动,初时难以察觉,遂之,震动渐渐明显,黄沙波动,坐骑不安地嘶鸣,老弱奴婢组成的队伍慌张骚乱起来。 很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从后边传来,由小而大,再至震耳,这叫声甚至掩住了马蹄的声响。莘迩骇然回顾,金灿灿的大漠上,如同乌云一般,也不知到底是有多少人、多少骑的贺干部追兵卷带着沙尘杀至。 第五章 人头作酒器 太马无敌名 夹杂在奴骑中的少量赤娄丹部族人根本管不住这么多的人,再是拔刀乱砍,也制止不了他们的惊吓逃窜。 令狐奉秉承反应敏捷的作风,立刻从鞍侧摘下曹斐给他作的简陋盾牌,俯於马上,以盾牌遮身,半句招呼不打,当即急催坐骑转向,没有直接往往来路折返,而是朝侧方狂奔而去。 来路此时多是贺干部的追兵,断不可自投罗网,须得绕一下才行。 曹斐打马跟了上去,冲莘迩、傅乔叫道:“还不走?”莘迩回过神来,与傅乔连忙跟上。至於被挑出扮作左氏和孩子的几个奴婢,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精壮的奴隶都被赤奴留了下来,遣出的皆是老弱病残,上千人有的东逃,有的南遁,人喊马叫,乱作一团,时而两马相撞,不时有被坐骑抛落在地的,落地的奴婢或有被马蹄踩住的,要么断腿折臂,要么胸腔下陷,吐出鲜血。 令狐奉置之不顾,只闷头鞭马践踏快行。他骑的还是那匹雪如龙,这匹西域名马肩高八尺,长腿迈开,疾驰时真乃如龙。曹斐等人的马差得多,勉强跟从。莘迩想要避开那些落马的胡奴,然而身不由己,只得由马自奔。 驰离了奴骑们混乱的主要范围,周边空旷许多,几人加快马。 贺干部的主力被奴骑们吸引住,为了能抢到更多的“战利品”,他们大多追赶奴骑,带队的小率和贺得斛的儿子们无法约束。 令狐奉等人眼看就可悄悄地脱离险区了,这个时候,十余贺干部的种民从侧方奔近,他们一眼看到了几人的髻,现令狐奉坐骑神骏,顿时知道,这人定就是他们要抓的,舍弃了正在追撵的四五个奴骑,大呼小叫,围攻上来。莘迩看去,见他们髡头小辫,脏衣长靴,叱骑搭弓,形貌极其凶悍。 曹斐半点不慌。 他披着两当铠,仗着甲坚,欺敌人没有强弓,收好木矛,也不怎么避那敌矢,挽弓搭箭,还射过去,箭法如神,接连射落三人。莘迩迎着稀落的敌矢,努力镇定,也开弓射箭,最先数箭软绵绵的,随着找回了肌肉的条件反射,矢落渐准,先后射中了两个敌骑。傅乔不会射箭,以袖遮面而已,仿佛这样就能挡住敌人的箭矢似的。令狐奉不肯放下盾牌,只顾闷头前冲。 因见不能射透曹斐的甲衣,两个敌骑自恃武勇,挥刀来与他近战。曹斐左手持弓,右手抄起一支木矛,夹在腋下,与这两骑打了个照面,擦马而过,只一合间,就将此两骑打落。 电光火石间,莘迩觑得清楚:却是曹斐先以矛尖打中一人,木矛不够结实,在冲击力下断成两截,曹斐遂将握柄端的手顺势滑到断头处,横向上扫,荡开了趁隙逼近的另一敌骑砍来的长刀,侧下捅刺,正中这骑的肩胛,鲜血喷出老高。虽然对手是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部民,但曹斐与此两骑的这一合交手,干净利索,却也是甚为不凡。 莘迩心道:“难怪令狐奉这般依仗於他。”也难怪他刚才不仅不惧,且还豪气勃。 余下的贺干部种民四下逃散。曹斐丢下断矛,说道:“他们必是叫人去了,咱们快走。”双拳难敌四手,一旦落入包围,蚂蚁也能咬死大象,是以曹斐只说“三二十贼虏”不在话下,若是再多,即便武勇如他,也难保令狐奉安全。 追在令狐奉的马后,诸人急行快驰。 路上又遇到了几股贺干部的人,然因令狐奉见机得快,几人溜得早,又是绕路而行,故而倒是没有遇到贺干部的大批人马,碰见的那些俱被曹斐杀散。 从绿洲出来,慢腾腾地走了大半天,这会儿连带着绕了小半圈,奔回也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地看见绿色,令狐奉没有贸然进去,毕竟不知赤奴的胜败如何,叫曹斐先去打看。 曹斐很快折回,说道:“赤娄丹已经攻破了贺干部,正在洗劫抢掠。” 计策得成,令狐奉却没有欢喜,皱眉说道:“洗劫抢掠?” 莘迩也觉得赤娄丹这么做不妥,心道:“此时正该一鼓作气,出洲驰击贺干部外头的骑牧,却怎的纵兵劫掠?” 令狐奉说道:“前头引路。” 曹斐在前带领,他们往洲里的贺干部行去。莘迩跟行片刻,现傅乔没在了身边,扭头看见他龇牙咧嘴地捧着左臂,原来是不知何时中了一箭。莘迩帮他截断箭矢,略作包扎。 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战斗”,闻得赤奴大功已成,沉重的压力陡然放松,人在这种情况下,忍不住会想说话,寡言多时的莘迩难得的给傅乔开玩笑,说道:“夫子的大袖看来不怎么样,挡不了贺干部的箭矢啊。”傅乔忍痛叹息,说道:“这些天的经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啊!” 莘迩默然,自己又何尝不是。两人追上令狐奉和曹斐。 离贺干部还有老远,就看见黑烟滚滚。几人行近,笑声、哭声、惨叫声、求饶声等等各种声音混在一处,灌入耳中;等进到帐区,状况惨不忍睹,死伤遍地,血流成溪。 赤娄丹的部民们有的提刀策马兜行帐间,有的三两成群挨个地进帐内搜抢,遇到抵抗的,当场杀伤,见到稍有姿色的妇人,拽拖而行,浑然不管孩童的哭叫,有的分赃不均,自相殴斗。一些帐篷倒塌在地,熄灭的火堆被风吹起烟灰升腾,仍在燃烧的火势无人去扑;触目所及,到处是被杀伤的贺干部男女,乃至有不满月的幼儿;妇孺和老年人被聚集起来,受人看管。 曹斐抓住个赤娄丹的人,问到了秃连赤奴在哪里,踩着血水,引令狐奉等人去找。穿过大半个地狱般的营区,到了一座华丽的大帐前,这里是贺干部议事的大率帐。 帐幕掀开着,内外横七竖八地倒了数十具尸体,多数穿着皮甲,应是大率帐的守卫,余下的均年龄不小,穿金戴银,料是贺干部的贵族们。秃连赤奴在七八个甲士的护围下,抱臂而立,正含笑看着两个甲士拿匕割一具尸体的脑袋,血迸溅了这俩甲士满袖半衣,脸上都是。 曹斐瞧了眼被割脑袋的尸体,说道:“哟,这不是贺得斛么?这就死了啊,是不肯投降么?”怎么说也曾是一部大率,转眼就部破人亡。 莘迩问道:“那两个人割他的脑袋作甚?悬示众么?” “示什么众?贺得斛是秃连部大的宿敌,部大要把他的脑袋制成酒器。是了,部大上次宴请我等,你因伤未去,没见着他的那几个饮酒颅器,啧啧,漆黑饰金,阔气得很。他还用那玩意儿敬我了一杯。”曹斐吧唧了下嘴,似在回味。 脑中只是微微想了一下秃连赤奴拿着盛酒的头颅给曹斐端酒,曹斐一饮而尽的场景,莘迩就要干呕出来了。他偏过脸,不再去看赤娄丹部民割贺得斛脑袋的场景,心道:“这些日在胡中居住,也没见他们有何野蛮,不意今日得见此状,得闻此事。” 杀死仇人后,割下其头,剥取头皮,从眉骨以下锯掉,然后把所留的颅顶用作饮器,用来向人夸耀的习俗,倒非胡人的专属,是几乎所有的族群都经历过的,包括唐人也是,只是随着文明开化程度的加强,唐人早就将之废弃了。 令狐奉问秃连赤奴:“大兄,为何在攻破贺干部后,不遣精骑奔击追我的那些?我观彼众不下三千,俱是精壮,大兄如不趁胜击之,恐留后患啊!” 秃连赤奴呵呵一笑,说道:“我已遣精骑两千,伏在他们回来的必经路上,待将这贺得斛的脑袋割下,我使人持去相示,乱其军心,定可轻松取胜。” 令狐奉大喜,他还要问赤奴借兵,有求於之,当下奉承说道:“大兄足智多谋,是我多虑了。” 果如秃连赤奴的预料,贺干部的那三千余骑在俘获了数百奴骑归来后,万万没有想到老巢居然被赤娄丹部给端了,而且部大也被杀了,本就缺少严格军纪的束缚,这下更是群蛇无,很快就没了斗志,不再与赤娄丹部的伏兵交战。各个小率纷纷率领本落的部民投降,更有那机灵的,先人一步擒下了贺得斛的诸子,献给曾经的对手。 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所有的目标唯以生存为要,别的都是扯淡,唐人有的认为胡人狡猾反复,其本质实即在此,仓廪不足,如何履行忠义?再则胡牧没有集权的政治,即使投降,对各个种落的小率来说,其实也没甚不同,最多是换了个大率而已,总比战败被俘成为奴婢强。 也有本意是不愿投降的,可马上就到冬天了,大漠上的绿洲都有主,不投降又能去哪里呢?冻饿渴死在漠上么?去陇州内地么?现今在陇内的那些六夷,除少数外,均是唐人的奴客,要么在给唐人耕地,要么在为唐人放牧,他们自由惯了的,更不愿去作此等依附。 故此,赤娄丹部只付出了很少的伤亡就取得了全胜。 秃连赤奴接纳了投降的贺干部民,从此以后,两部就合二为一,不再有贺干的名号,只有赤娄丹了。贺得斛的诸子及直系亲属们,秃连赤奴一个不留,全部杀掉,另外选人统带贺得斛的直辖种落。 赤娄丹部的部民连着抢掠了两天,把贺干部洗劫一空。这个冬季,贺干部将会十分难熬。 猪野泽畔的另外三个较小部落相继遣人给秃连赤奴送上马羊驼、财货奴婢等礼物,表示臣服。 贺得斛幻想打下赤娄丹部后,再把这三个较小的部落占下,从而成为一方霸主,他“壮志未酬”,而这曾经的愿景却在秃连赤奴的手上得以实现。 坐拥五部,独霸猪野泽的秃连赤奴踌躇志满,踮起脚尖,拍打令狐奉的肩膀,诚恳地对他说道:“此回能吞下贺干,收服三部,都是你的谋划得力!小弟,等过了冬,我就亲率万骑,助你还都!” 令狐奉连连点头,堆笑说道:“待我登位,大兄,王都以北,全是你的!” 当夜,喝醉了酒的秃连赤奴云雨过后,呼呼睡去,呼噜中杂着梦话,喃喃说道:“等我那使人回来,我就把你个滑头绑去给定西王!”呼了两声,又道,“王都以北都是我的,只怕我没命享用啊。”贾珍心头猛跳,问道:“部大,你说什么?”秃连赤奴说道:“我这点人,没甲没械,拿什么么去跟定西王斗?一营太马就够屠我全族了!”翻了个身,呼噜大作。 第六章 仁心得好报 虎狼互相谋 贾珍缩坐在床角的暗影中,披头散,裹着毡被,阴冷地盯着酣睡的秃连赤奴,想道:“原想等他助主上还都,待大事成后,亲手杀了他,不料这狗奴如此凶恶!”已是深秋,但他像是半点不觉夜寒,就这么坐着,想了良久,心道,“莘迩狗贼害我落到这般田地,被狗奴害了也不解我恨,主上,不,令狐奉绝情弃我,死亦不足惜!唯傅大夫与左夫人?”踌躇难决。 傅乔仁厚,脾气好,在他们逃难前,对年少不羁的贾珍就没少宽容和照顾,逃亡路上也常关心他,那日令狐奉逼他,也仅有傅乔没有帮腔。贾珍不是分不出好坏的人,对傅乔一直心存感念,莘迩、令狐奉、曹斐死就死了,可是傅乔,贾珍却不忍心看他殒命。 贾珍又想道:“还有左夫人,对我有援手之恩。” 贾珍出身势族,娇生惯养,慕学所谓名士们的那一套,以放浪践礼为崇尚,曾经在一次宴上,提着壶,强要劝酒,惹恼了已然酩酊的令狐奉,要非左氏在场劝阻,贾珍不被拉出去砍了,也少不了一顿痛打。对左氏的这点恩情,贾珍铭记在心。 挣扎了好大一会儿,他闭上眼睛,握紧拳头,痛苦地想道:“人死不能复生。唉。”做出了决定。莘迩狗贼,何时都能杀,可傅乔、左氏若是因此而亡,却就不能复生了。 熬到天亮,候秃连赤奴醒来,贾珍伺候他洗漱更衣,两人对食,吃了些饭,然后赤奴去大帐议事。贾珍在帐内坐了会儿,装作去洲上骑马玩耍,甩掉了两个从奴后,赶紧回到帐区,没有见着令狐奉和曹斐,不愿和莘迩说话,他叫出傅乔,将昨晚听到的事对他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大夫快与主上商量,定下了何时逃走后记得务必要告诉我,我与你们一起走!” 傅乔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贾珍怕被奴从找到,不敢久留,再三叮嘱,要傅乔一定记得通知后,匆匆离开。 傅乔失魂落魄地回到帐中,莘迩正蹲在地上保养弓箭,听到傅乔的脚步声,问道:“子明难得回来,不知找大夫是为何事?”贾珍不愿见他,他也愧见贾珍,每次想到贾珍,就似乎看到了自己人性的不光彩一面,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自责也越来越深。 “……我得去找主上!” 莘迩抬起头,眼前已没了傅乔的身影,纳闷地想道:“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急躁。”勾下头待要继续擦拭,才把弓拿起,心中蓦然一动,动作停止下来,心道,“傅大夫向来文绉绉的,从没见过他毛躁,这会儿却火烧了屁股似的?子明几乎没有回来过,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两件不寻常的事情结合在一起,莘迩愣愣地想了会儿,提弓起身,把箭矢装入箭囊,随身携好,出帐到令狐奉一家住的帐外,说道:“夫人在么?” 左氏在帐内柔声应道:“在。” 莘迩轻声说道:“请夫人带公子、公女暂入臣帐。” 帐内安静了会儿,令狐乐和令狐婉先跑了出来。 令狐乐仰脸说道:“阿瓜,你要带我们去玩么?”莘迩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前日作的风车,公子还想知道是怎么做的么?”令狐乐和令狐婉大点其头。莘迩笑道:“等会儿我再做一个给你俩看。”对跟出来的左氏说道,“夫人请跟小臣来。” 此前的衣服已不能穿,除傅乔宁肯忍受烂臭挨冻也仍要坚持之外,莘迩等现皆胡服,左氏也换上了小袖窄领的皮裘,下身着裤,软靴及膝,不减娇美,多三分英气。 进到帐里,左氏唤两个孩子到身边,让他们不要吵闹,紧张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莘迩答道:“夫人聪慧。小臣也料不准,但或许会有事生。请夫人与公子、公女在此略候,等主上回来便知分晓。”他提弓安刀,立在帐门口,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 左氏虽不知生了何事,然见他修长结实的身材,小心谨慎的态度,却觉得甚是心安,遂安抚令狐乐兄妹。母子三人小声的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嘈杂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 莘迩侧退两步,把左氏三人护在身后,挽弓搭矢。 帐幕掀开,令狐奉大步迈进,瞧见莘迩的架势和左氏及两个孩子,怔了下,很快明白过来,冲莘迩点了点头,对左氏说道:“你带孩子回去。” 左氏弱声应诺,扯着孩子出去,经过莘迩时,偷偷看了他一眼。 莘迩收起弓矢,问道:“主上,怎么回事?” 等左氏和孩子们出了帐后,曹斐说道:“主上,咱们赶紧走吧!”说着,去自己的床铺上翻出两块银饼,揣入怀中。这俩银饼是前些日赤娄丹部劫掠贺干部,他浑水摸鱼,搞到的战利品。 傅乔六神无主,搓着手乱转,嘟哝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莘迩又问了一遍:“主上,怎么了?” 曹斐说道:“秃连那老狗奴要把咱们献给狗崽子邀功。”再次提出自己的强烈建议,“主上,趁他的使者未归,咱们快些走吧,等他使者回来,那就想走也走不掉了!” 莘迩心思急转,他刚才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的出现,立即对令狐奉说道:“主上,不能走!” 曹斐怒道:“不走留下来等死么?” “走也是死!” “走怎么会是死?” “我等被国内通缉,陇内是不能去的;凛冬将至,大漠也不能进;陇内也好,大漠也罢,都是死路。难不成,你要让主上东投伪秦,寄虏篱下么?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就算秦主容留,也必会常受他国中戎人的欺凌。”莘迩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对令狐奉说道,“主上,咱们不能再逃了!”就不说已经无路可逃,便是有路去,丧家犬似的逃了这么久,难道还要继续么?再继续,令狐奉就真的翻不了身了,莘迩等人的前途也只有漆黑一片了。 曹斐说道:“你也说了,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不逃?秃连老狗奴遣人来抓时,你能保住主上的安危么?” “主上,於今之策,小臣愚见,当从贺干部中寻条生路。” 令狐奉狞笑说道:“阿瓜,你与我所见相同!”对曹斐说道,“这点小事你急什么,别慌!且看老子如何翻云覆雨,把那狗东西按倒羞辱!他娘的!索虏就是索虏,改不了吃屎!老子辛苦给他谋划,以身犯险,老东西点恩不念,翻脸就要卖我。既然老狗不义,休怪老子无情。” 傅乔定了定神,问道:“敢问主上,计将安出?” “出你娘!”已是对傅乔存怀不满,值此关头,他还咬文嚼字,来个“计将安出”,令狐奉心道,“老子还没动手,老狗奴居然想抢先动手。”气急败坏下,先把一口恶气出到傅乔头上。 傅乔愕然,可看到令狐奉恶狠狠的模样,什么也不敢再说,只能虚怀若谷地把这句三字经笑纳,尴尬赔笑说道:“是,是。” 令狐奉对莘迩、曹斐说道:“今晚起,你俩轮流去洲外,昼以继夜,一定要盯牢了,只要见到那老狗的使者回来,立刻来报。”大力地拍了几下莘迩的臂肘,赞道,“阿瓜,你越来越对我的心思了!不瞒你们,这几天我没闲着,已为咱们想……,已与贺昌兴相熟,且看我怎么弄翻那条老狗,收此二部为我用!” 莘迩心道:“已为咱们想什么?” 曹斐惊异地问道:“收此两部为主上用?” “哼哼,等着看罢!” 莘迩也是惊讶,心道:“令狐奉当此危急,想的竟然不是脱险,而是要收两部为己用?”他与曹斐有一样的疑惑,“怎么收?” 看令狐奉自信的样子,像是已有了全盘的计划。 莘迩脑筋急转,从令狐奉的话里寻找线索,想道:“他说已与贺昌兴相熟,贺昌兴是贺干部的大贵族,无缘无故的,他去结识贺昌兴作甚?是了,他必是早就想挑起贺干与赤娄丹两部的内斗了。”悚然心道,“你谋我,我图你,他也在图赤奴啊!这两头豺狼。只是,挑起两部争斗,固可使我等暂脱险境,但收两部为己用?” 莘迩想不出来如何才能办到这一点,他心道:“助贺昌兴取代赤奴么?可又怎能保证贺昌兴不是下一个赤奴?‘已为咱们想’,令狐奉已想出了什么办法?” 令狐奉以为莘迩的想法与自己一样,莘迩本也这样以为,但现在看来,两人的想法却是有着极大的不同。 一个不同是莘迩适才在等令狐奉等人时,设想了几种可能会导致贾珍、傅乔出现异状的情况,并分别寻找对策。针对被出卖的这种最坏局面,他挖空心思,所想到的也只有可以利用贺干部对赤娄丹部把己部袭掠一空并杀伤甚众的怨恨情绪,挑起两部的争斗,从而使自己一方脱离危险,至於能否或者该如何从中获利,他没有细想,也没有清晰的思路,而令狐奉对此已有了整体的获利谋划。 再一个不同是,莘迩的对策还只是停刚刚想到的,留在脑中的想法,而从令狐奉已与贺昌兴相熟可以看出,他早就开始行动了。 尽管猜不出令狐奉的全盘谋划,现下不是细问之时,莘迩按下疑惑,与曹斐应诺。 曹斐善射,眼神好,比莘迩更能於夜间观物,今天晚上由他先值班。 因为拿不准赤奴会不会提前难,莘迩、令狐奉等枕戈待旦,一夜没睡好。 次日早上,莘迩带好兵器,裹几个胡饼,拎了囊水,去接曹斐的班。 见着面,曹斐打着哈欠,揉揉冻僵的脸,说道:“昨晚没人入洲。你机灵点。”他心里有事,说完即走,赶去见令狐奉,询问他打算怎么收两部为用。 不愧是个有经验的军人,曹斐找的这个观察位置很好,在绿洲和沙漠的交汇处,既隐蔽遮风,视野又开阔。 莘迩盘膝坐下,横弓身前,观望周围,左边远处是散在牧场上的马群,头带皮帽的胡奴们吹着口哨骑驱左右,右近处是黄沙和沙丘,深秋的晨风从沙漠深处吹来,沙粒飞扬,远望无际。 回想自来到这个时代至今的遭遇,寡情的令狐奉、仓皇的逃亡、重伤的煎熬,初次的亲身战斗、胜利者的残忍屠杀,以及凶狡的秃连赤奴,从最初的如在梦中,渐有了真切的感触。 他心道:“我是真的来了,也真的回不去了。”抚摸着刀与弓,又想道,“虽仍未想出令狐奉的谋划,但他与秃连赤奴当面称兄弟,背后掏家伙,一丘之貉。此世虎狼横行,谁也靠不住,唯这弓矢刀骑才是倚靠,信得过的。” 那日战后,他不断回味,找到了一些自己当时应对中的不足,再三假想,如再遇到战斗,他该采取何样的行为才是正确的选择,几天下来,自觉颇有所得。拉着弓弦弹了两下,他又想道:“虽然令狐奉凶残狠辣,可现下我无处可去,也只能跟在他的身边了。” 胡思乱想了半天,一直没见大漠上有人出现。 下午时候,左氏带着两个孩子出来。 一边让孩子们在草上玩耍,她到灌木丛边,一边采摘些野果等物,时不时朝四边瞧望。 莘迩心道:“似是找人的模样,在找我么?”牧场上有胡人,他必然是不能出去的。 入夜不久,曹斐替下莘迩,一改早上的心不在焉,他精神焕,显是又提起了干劲。 莘迩知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也懒得问,回帐睡觉。榻上毡下,有三个小红果,洗得干干净净,莘迩尝了尝,香甜可口,便尽数吃了。又轮了一回班,入夜好一会儿不见曹斐来,傅乔眯着眼颠颠撞撞地来了,按着曹斐给他说的位置,踅摸近前,低声叫道:“阿瓜?阿瓜?”莘迩答道:“在这里。”傅乔说道:“主上今晚要动手,叫你快些回帐。” 第七章 春宫图展罢 寒夜秋风凉 浓云掩住了月,伸手不见五指,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时。 漆黑的夜色中,令狐奉引曹斐、莘迩在帐间穿行。傅乔可以在关键时刻给令狐奉挡刀子,作用至关重要,不能置身事外,在令狐奉的命令下,他哭丧着脸跟在后头。 胡人营区的防御没有那么森严,巡夜值哨的都在外围,位处腹地的贵族住区没甚巡逻的部民。 行不多时,到了秃连赤奴的宿帐外,令狐奉停下脚步,对曹斐等人说道:“待会儿听我号令动手。”曹斐应道:“是。”莘迩没有作声,按了按蹀躞带上的短匕,点了点头。 这会儿二更已过,将近三更,大冷天的没啥消遣,住在周近的胡人贵族们多已入睡,静悄悄的,只有三两处帐内尚有灯火。秃连赤奴的帐外点着火把,蹲立了几个皮甲挎刀的卫士。 令狐奉等人从帐影下走出,那几个卫士瞧见,问道:“什么人?” 说的是胡语。诸人生长边地,简单的胡语均听得懂。令狐奉大步近前,答道:“是我。”摸摸怀中,笑道,“我有件宝贝献给部大,劳烦老兄进去通报。”镇定自若,笑脸迎人。 来胡部这月余,令狐奉时常求见秃连赤奴,赤奴出卖他们的打算又没对外人讲过,那几个卫士不疑有它,便有人进去通报。赤奴还没睡,卫士顷刻出来,说道:“请进罢。” 令狐奉对曹斐等使个眼色,进入帐中。 大半夜的,曹斐等人肯定不能即时跟入,需暂候於外。 傅乔呼吸加重,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莘迩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傅乔装作正冠,拿衣袖抹去汗水。不多时,帐门打开,贾珍探出个头,对他们招手,低声道:“部大叫你们进来。” 帐内传出令狐奉大声的说话和秃连赤奴的哈哈笑声,卫士们只当这确是赤奴的命令,没有阻拦,任曹斐等人入内。 帐内偏角点着火把,邻近卧榻的案上竖着两只蜜烛。 借着明亮的烛光,赤奴和令狐奉屁股朝外,并排趴着看甚么东西。赤奴开心得笑声不绝。大约是腰弯得稍久,有点酸疼,他挺起腰活动两下,问道:“小弟,你献的宝便是此物么?” 地毯很厚,人走在上边几无声响。 曹斐、莘迩慢慢地快走到赤奴的身后了,赤奴似有所觉,要转头时,令狐奉从怀中取出个锦囊,笑道:“些许春宫算得甚么?这才是要献给大兄的宝贝。” 赤奴的吸引力顿时被吸引住,注目问道:“这是甚么?” 令狐奉煞有介事地凑近赤奴,解开锦囊上的丝绳,拿到赤奴眼前。赤奴看去,刚看着黄澄澄的,尚不知是何物,令狐奉猛然把锦囊上掀,扬出了一片黄沙,霎时迷住了他的眼。 赤奴叫道:“甚么……。”辞未说毕,听见令狐奉说道:“动手!”紧跟着左肋大痛,却是被令狐奉挥拳击中。不等他反应过来,曹斐、莘迩揉身扑至。曹斐掂起案边的胡坐,砸中他的脖颈,莘迩取匕在手,朝其腰中捅入。令狐奉身高体壮,扼住赤奴的短颈,将他扳倒地上。 三人的动作都极快捷,赤奴直到倒地,揉眼的手还没拿开,他挣扎着叫道:“甚么!作甚么!打我作甚?哎哟,谁人捅我?哎哟!还捅!哎哟。干甚么!贾宝!贾宝!来人,快来人呐!” 莘迩将匕抽出,解开赤奴的腰带,绑他的腿。贾珍抢过胡坐,骂道:“贾宝!贾宝!”劈头盖脸往赤奴身上乱砸。赤奴惨叫连声,奈何被令狐奉和曹斐牢牢按住,挣扎不脱。 帐外的卫士冲进,见到眼前情景,有那莽撞的提刀就要上。令狐奉逼视他们,喝道:“谁敢过来,我就宰了他!”他双目圆翻,凶光四射。卫士们俱皆后退,无人有胆敢前,面面相觑。 令狐奉喝令呆若木鸡的傅乔:“过来把子明抱住!可不能让老狗死了。” 贾珍情绪爆,下手极狠,赤奴的鼻梁已被他砸断,眼额嘴颊,尽皆受损,血肉模糊。傅乔慌慌张张地拽住贾珍,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拉到一边。 赤奴仍不能睁眼,呻吟说道:“哎哟,哎哟。贤弟,可是我有什么慢待的地方么?你如有不满,大可对我直言,何必来这一手呢?哎哟。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对,我改,马上改。” 令狐奉说道:“你他娘的,小弟变贤弟了?老狗奴,想拿老子的命巴结狗崽子?也不掂量掂量你的身寸,矮脚狗!”等莘迩把他的腿捆牢,略微松手,又叫曹斐把赤奴的胳膊也绑在一处,对莘迩说了个地点,说道,“你出营外去此处,贺昌兴正在那里等待,你把他带过来。” 莘迩应道:“是。” 卫士们牵心赤奴,没人拦莘迩,莘迩出帐去找贺昌兴。 夜风一吹,他只觉遍体生寒,却是方才出了浑身的汗,胸口怦怦直跳。走没几步,脚下有点软,他对自己说道:“不要怕!一条已经受擒的狗而已!”虎狼凶残,可若换成猫狗,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从听到今晚动手起,他就这么一直催眠和暗示自己。 没怎么费时间,莘迩在营区外找到了贺昌兴。贺昌兴带了三四十个甲士,等在黑皴皴的林下。 “怎么样?”贺昌兴问道。 “主上请贺率过去。” 胡人凭实力说话,没人没势是做不了大贵族的,贺昌兴是贺干部内一个较大种落的小率,所以莘迩称他“贺率”。贺昌兴大喜,当即带着部从随莘迩进入营区。 赤奴帐内的骚乱惊动了邻近的帐幕,不少人披衣出来,围在帐外。他们不知生了何事,想进去问问,被赤奴喝止,乱糟糟的一团。见到贺昌兴带着甲士们杀到,便是傻子也知定是出现了变乱,但他们大多赤手空拳,没法拦阻贺昌兴等,於是就有人回帐去拿兵器,或赶去部民住宿的帐区召集人手。 贺昌兴留下大部分的甲士守在外头,带了几人,与莘迩入到帐内。 看到赤奴狼狈的模样,贺昌兴高兴地对令狐奉说道:“恭喜大人!拿下了赤奴。不要污了大人的手,我帮大人杀了他!”抽刀要上前。 令狐奉踩着赤奴,笑道:“贺率且慢。到底我与这老狗香火一场,他可无义,我不能无情。” “大人的意思是?” “香火重誓!对着天神过誓的!饶他一命罢。” “大人,斩草当除根啊!赤奴奸诈凶残,今日大人念香火情义,饶他不杀,他可不见得会感激大人啊。我们胡人有句话,狼崽子早晚会反噬主人的!” 赤奴这会儿已能睁开眼了。他衣服的前襟湿淋淋的,莘迩闻着一股子尿骚味,心道:“这是子明吧?用尿给他冲走了眯眼的沙土。”赤奴脸上伤口外翻,腰间血往外冒,躺在地上,他红肿着眼,怒道:“谁是狼崽子了?没听君侯说,我是老狗么?狗!看家守门的,懂不懂?怎么能是狼呢?”吃力地扭转短脖,谄媚地对令狐奉说道,“是吧?君侯。” 贺昌兴示意跟着入帐的几个部从,想让他们近前。 令狐奉咳嗽了声,对守在帐角的赤奴卫士说道:“给贺率搬坐,请他坐下。”卫士们围拢靠近。贺昌兴带的人到底不多,不敢在赤娄丹部的营区内强行动手,只好罢了。 他问道:“大人擒下了赤奴,却不肯杀他,接下来怎么办?” 令狐奉报了六七个名字,对秃连赤奴说道:“召他们来。” 这几人俱为赤娄丹部的小率,都是秃连赤奴的亲信死党,赤奴知道令狐奉要做什么,满心不愿,奈何命悬人手,只得遵从。 令狐奉对贺昌兴说道:“贺率知道做么做吧?” 贺昌兴微微一笑。那几个小率有两个聪明的,不肯奉召,剩下愚忠的或者有点小聪明,打算借机救下赤奴的,才到帐中,就被贺昌兴的手下砍倒。 令狐奉心道:“虽有两个不来的,没甚打紧,主危不救,赤奴日后也定难再对他俩信用,他俩惧赤奴报复,别无他法,以后只能听老子的话了。” 又叫赤奴把妻、子、女儿和两个兄弟叫来,赤奴眼看到了亲信的下场,迟疑不语。 令狐奉笑道:“觉虔是我的贤侄,你放宽心,我不会杀他的。”提着匕在秃连赤奴的脖上划了一划。秃连赤奴只觉虔这一个儿子,是他的接班人,可到底不如自家性命要紧,急忙从令。 赤奴的妻女兄弟皆到,他的儿子秃连觉虔迟迟不见。 令狐奉明白,觉虔要么是怕被杀,要么是去召集部民了,遂不再等,吩咐贺昌兴杀了赤奴的兄弟,留下了他的妻女,长身而起,对贺昌兴说道:“贺率,咱们出去转转罢?” “出去转转?” “我那贤侄半晌不来,或是召集人手去了,咱们再留在这里,只怕就见不着明天的日出了。”令狐奉以己度人,拿不准秃连觉虔会不会“大义灭亲”,把赤奴和他这个“贤叔”一并杀了,以趁机实现“提早接班”,还是先避一避为上。 “可是?” “有赤奴我兄他们一家子人跟着咱们,你担心什么?等天亮了,再作收尾不迟。” 直到行事前,令狐奉也没有把自己的全盘计划告诉莘迩,只叫他和曹斐合力拿下秃连赤奴。把他杀了赤奴的亲信和兄弟,却没杀赤奴及其妻女,然后要带着贺昌兴、赤奴三口“出去转转”的种种作为看完,莘迩有了明悟,已经清楚了令狐奉的计划,心道:“他这是制衡之术。” 先借助贺昌兴的力量,除掉赤奴的爪牙,暂时压制住赤娄丹部聚集起来的部民;然后再用赤奴反制贺昌兴,从而保证贺昌兴不会成为下一个赤奴。这套制衡的关节要点在於赤奴不能死,所以当贾珍痛打赤奴时,令狐奉叫傅乔制止,贺昌兴要杀赤奴时,他又拒绝。 只是,仅靠对赤奴和贺昌兴两人的制衡就能收服两部么?莘迩不觉得会成。 第八章 翻云真成雨 可敢入都城 只靠秃连赤奴与贺昌兴两人互相制衡自是不成,令狐奉还有后续的手腕。 天亮后,秃连觉虔带着集合起来的部从气势汹汹地围住了在牧场上转悠的令狐奉等人,然而此时消息已经传遍,他考量再三,终究不敢於母、妹、部民等的众目睽睽下行弑父之举。 笑嘻嘻地劝退了觉虔后,令狐奉施展出了他计划中的一系列后续手段,叫莘迩叹为观止,要非此人心性不堪,委实对其心服口服了。 令狐奉的后续动作大致可分三步。 先,他对所有的赤娄丹部部民宣告,他这么做是不得已之举,是赤奴忘恩负义,暗算他在前,他才不得不绝地反击;拿住了大义后,他召集赤娄丹部的余下小率们,从中挑出平素饱受赤奴欺压的,将被杀死的那几个赤奴亲信的部民平均分与他们,大张旗鼓地表彰那两个不肯救主的赤奴亲信,说他俩弃暗投明,深明大义。 其次,他要求赤奴下令,叫部民把从贺干部抢走的女人、奴隶和牲畜粮食还回去。 最后,他命贺昌兴和秃连觉虔分为左右部率,佐助赤奴治理部事。 公道自在人心,令狐奉为赤娄丹部立下大功,赤奴反要出卖他,的确做得不对,减轻了赤娄丹部部民的抵触心理。把被杀诸人的部民分给怨望已久的小率们,他们为了保住到手的利益,肯定也就不会乐於见到赤奴翻身。至於那两个叛徒,名声大臭,由兹只好抱牢令狐奉的大腿。 通过这第一步,令狐奉无中生有,得到了部分赤娄丹小率的支持力量。 用这部分力量压制贺干部小率们的同时,通过第二步,他又获得了不少贺干部部民的感激。 虽然贺干部覆灭的源头其实正始於令狐奉,但其一,贺干部的大部分部民并不知道令狐奉乃是自愿为“饵”的,其二,就算知道的,令狐奉可一个人没杀他们的,也一点没抢他们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逃避他们的劫捕而已,杀人抢掠的皆是赤娄丹部的部民,相比之下,当然是那些动手的暴徒们更加可恨。令狐奉不仅没杀他们、抢他们,还把他们被抢的东西和女人、奴隶还给了他们,在绝大部分贺干部的部民心中,令狐奉实是个救了他们命的大好人。 得到了两部部分中低层小率、部民的投靠和好感,最后仍以赤奴为两部之主,但给他配上一个仇人,再配上一个“急於接班”的儿子作为副手,短时期内,高层也可无虞了。 这三般两样的手腕,把利益与人心相结合,真的是翻手为云,把两部操弄股掌之上。 莘迩心道:“怪不得他谋图篡位,自称天命在身,观其手段,果是了得!”想起他以身为饵,不惧犯险的事情,又想道,“既有手段,又不惜身,可谓枭雄了。” 一改此前对令狐奉的观感,不再只认为他寡恩薄义,凶残狠辣了。 令狐奉该胆大包天的时候,什么都敢做,同时他亦警惕小心,不肯再在赤娄丹部居住,擒下赤奴的次晚,就与众人换了住所,改到贺干部去住,并“恭请”赤奴及其妻女也移宿贺干,赤奴的儿子觉虔是绝不会去贺干的,姑且从他;稳定住局势后,把大率帐也改设在了贺干部。 擒下秃连赤奴的第三日,被赤奴遣去王都的使者回来了,跟着来的还有两个定西王的臣属,见到令狐奉高踞坐上,这两个臣属大惊失色,已是无处可逃。 令狐奉细问了他们王都现下的情况后,随手吩咐曹斐将之杀了。赤奴的使者也被杀掉。 接下来的几天里,令狐奉马不停蹄,昼夜少息,把两部的实权小率们一一亲见,各投其所好,大加许诺,向他们吹嘘,不日他就能回王都登位,到时候,牧场、甲械、美女、宝货,但凡他们能想到的,要什么给什么,绝不吝啬。 为了打消这些人的怀疑,令狐奉取出了厚厚的一迭信,给他们看,说这都是他的军中旧部和朝中忠心於他的大臣们写来的,已经约定了来春举事。 这些实权小率中有认识唐字的,接信细看。 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每封书信都大表忠心,而且字迹不同,用词也不同,有文雅的,遣词造句文绉绉的,他们都看不懂到底在说什么,只能连蒙带猜,也有粗俗的,他们能看懂,乃至还有一封血书的,确是像不同人的手笔,虽不能因此就尽消疑虑,众人却也不免因之半信半疑。 毕竟令狐奉早前乃可是定西国的显贵宗室,今之定西王的叔父,大名鼎鼎,威风赫赫,两部的贵族、小率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说不定,他真能东山再起呢? 殊不知,这些书信均是出自傅乔之手。 傅乔能文善书,篆隶楷行,乃至方兴不久的今草,他也能写上两笔,诸般字体不敢说尽数精通,但换几种写法,糊弄一下不过识些唐字的胡人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信中冒充武将所写的那些粗俗言语,傅乔不会,蓝本来自曹斐。 傅乔除了书,亦能画,令狐奉以之吸引赤奴注意力的那几幅春宫便也是他的大作。 秋尽冬至,这日飘起了些雪。 牧草早尽,牧场上唯剩枯茎残根,雪花落下,与远处的漠上共沾点点洁白。马群被胡奴们关在圈中,簇拥取暖。寒风刺骨,穿两层皮裘尚嫌冰冷,这种天气里,吃苦耐劳的牧民们也不愿无事出门,两个部落广大营区内的帐间路上,偶尔才见有人抱着膀子,步伐匆匆的走过。 令狐奉召集了莘迩等人到他的住帐。 帐篷里生着好几个熊熊的火盆,暖和得很。 傅乔最后一个到,他实在是顶不住酷寒了,襦裙外头裹了层厚厚的毛毡,一进到帐内,赶忙就去火盆边烤手,寒热相逼,打了个喷嚏,鼻涕横流,以毛毡擦去。毛毡质粗糙,磨得他鼻下通红一片。他叹道:“此地不过距王都数百里,却怎么比王都冷了这么多!” 曹斐往年常在军中,或征战或移防,居所不定,熟悉各地的水土气候,笑道:“此地外无遮掩,大漠半绕,又临猪野泽水,自然会比王都的冬天冷得多。” 莘迩也是冻得哆哆嗦嗦,说道:“泽边的胡人部落成天累月居此,也是苦啊。” 他接过左氏递的热茶,捧在手心取暖。 左氏给贾珍、傅乔、曹斐也次第呈上茶水,退到一边,小声叫两个在玩玩具的孩子不要说话。 令狐奉笑道:“胡人与咱们不同。他们天生惯此,不怕寒苦。” 莘迩心道:“同样是人,又怎么会有甘愿终年寒苦的呢?”这点小事,没有反驳令狐奉的必要,所以他只是想了想,没吭声,小口喝茶。 令狐奉对诸人说道:“我对你们讲,要将那老狗踩翻脚下,收两部为我所用。怎样?我是不是说到做到,没有吹牛吧?” 诸人皆道:“主上神明,非臣等可测。” 令狐奉对傅乔说道:“老傅,那日我这么说时,你好像有点不以为然,现下如何?” 傅乔心道:“我哪里不以为然了?”长揖说道:“主上英明。” “这回你也是立了功的,那两笔春宫、几封信,着实不错,尤其那春宫图,……是你的亲身体验么?啧啧,活灵活现,妙哉妙哉。”令狐奉回过神来,说道,“你的功劳,我会给你记下。” 傅乔为人诚厚,唯在色上过不了关,当年所以接受令狐奉的辟用,其中的一个主要缘故便是拒绝不了美婢艳奴的赠赐,既然好色,於那春宫、五石散等物上便小有研究,一手春宫图在王都甚有名声。他尽管对此亦颇自得,可令狐奉当着妻子儿女这么说他,他顿时老脸羞红,深觉面子挂不住,半身躬得,脑袋快垂地上了,说道:“为主上分忧,是臣的本分。” “噢?难得你这片忠诚,为不负你的忠心,我另有件大功给你去立。” “啊?” “怎么?不想再为我立件大功么?” “……,臣肝脑涂地,任请主上驱策。” “好!”令狐奉先不给他下达任务,埋个关子,由他乱猜,转对诸人说道,“今虽两部在手,可要想回都即位,只靠这些胡人是不够的。”问曹斐、莘迩、贾珍,“卿等以为呢?” 曹斐说道:“这些胡牧虽然善长骑射,但无法用军纪约束,甲械也远远不足,彼辈逐利鸟集,失利则散,唯能游击而已,抢抢咱们唐人的百姓可以,用来打近战,攻坚、固守,统统不行。臣此前所统领的太马,无需太多,三二百骑即能屠它两部了!” 定西国有两大精锐部队,一个是重装步兵,唤作武卒,一个是重装骑兵,号为太马,所谓重装骑兵,就是具装甲骑,人、马皆有甲的。大多数之具装甲骑披用的是皮甲,比如魏国声威赫赫的虎斑突骑即是,而甲骑中的精锐则是俱用铁甲,不畏刀械,箭矢难透,冲击的时候就好比钢铁洪流,只气势就可以把弱小的敌人吓垮。贺干、赤娄丹两部的控弦之民约有数千,用这数千骑去抢抢唐人的百姓可以,或与唐人的步兵、轻骑也能一战,但若对上太马,无异以卵击石。曹斐说三二百骑就能灭其两部,有点夸张,但总之胡牧的确不是太马这样精锐甲骑的对手。 “不错。用胡牧壮壮声势可以,打硬仗他们不行,攻城拔寨还得靠咱们的人。”令狐奉揉着髯须,说道,“那日我逼问宋质、麴强,他俩说狗崽子……”抬眼看了下曹斐等人,“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把咱们的亲朋故旧杀了不少,可恨可恼!” 曹斐等人的亲戚朋友受牵累,被杀了不少。左氏当其冲,宗族尽覆,曹斐几人的近亲也无一存活。听令狐奉提到此处,左氏垂泪,余人无不忿恨,咬牙切齿。 令狐奉接着说道:“每念及此,我心痛如铰。可也正因了狗崽子滥杀无辜,现下国中人心惶惶,此正我等的可趁之时,所以我想分别遣人去联络我的军中旧部与老舅,与他们约定举义,诸军一时并起,咱们杀回王都,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为枉死的宗亲友旧报仇!卿等以为何如?” 贺干、赤娄丹两部可凑出数千骑,加上另外三部,怎么也能搞出近万胡骑,用这些胡骑打硬仗不成,但用来壮声势已是足够了。国中现下人心惶惶,令狐奉以此万骑的声势,去说服那些惶惶不能自安的旧部重新投从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曹斐说道:“臣请为主上去联络主上的旧部!” “此任非你不可。” 莘迩等是令狐奉的近臣,不是军中出身,与令狐奉的旧部相识而已,没什么交情,便是见着了人,也难得信任,商议不了大事。这个重任只能交给曹斐。 对曹斐的请缨,令狐奉很满意,表扬了他两句,对傅乔说道:“老傅,老曹自告奋勇联络我军中的旧部,忠心可嘉。唐兴郡我老舅那里,就由你去勾连吧。” 傅乔心头咯噔一跳,想道:“怎么给我了这么个没命的差事!”急切地说道,“主上,尊舅那天可是毫不容情,非止拒咱门外,且还遣兵追捕咱们了啊!” “那天我舅所遣之兵都是步卒,我料他必还念着亲情,你只管去就是。”那天不仅莘迩注意到了这一点,令狐奉也注意到了。 傅乔心知,诸人之中,就目下的境况,属他最没用处,令狐奉对他已是越来越不耐烦,害怕他的淫威,纵有千种不愿,为了性命起见,此时半个不字也不能出口,当下无奈应道:“是。” 令狐奉说他老舅念情,或许会念点亲情,可他傅乔与令狐奉的老舅却是半点亲戚没有,其人到底会如何待他?谁也不能确定。 他打定主意,想道:“待出了绿洲,老夫就扬长而去,宁肯回王都受死,也再不受这提心吊胆的活罪了。”既忧追捕,令狐奉又时时威迫他,这种日子他实在是受够了,他天真地心道,“令狐奉作乱,我原本不知,等见着大王,我哭诉衷肠,也许能免得一死。” 令狐奉取出十余封信,留下一封,拿了给他舅氏的那封递给傅乔,剩下的是写给他旧部的,悉数付与曹斐,说道:“入冬天寒,沙漠上辎重难行,狗崽子又在等宋质他们的回报,近期内应该不会遣兵来打,虽然如此,然若时日拖宕,就说不准了。你俩今天就起身,去回!” 曹斐、傅乔应诺。 令狐奉关心地叮咛曹斐:“务必要注意安全,不可大意。”瞧了眼傅乔,说道,“老傅你手无缚鸡力,此去唐兴路远,许会碰上贼寇,我拣了两个精勇的胡奴给你作伴,你勿忧,定能保住你的周全。” 傅乔的如意算盘瞬时被打破,他心如死灰,认命应道:“臣多谢主上厚爱。” 曹斐、傅乔各被分派了任务,余下莘迩、贾珍。 贾珍以前是最爱说话的,如今成日郁郁寡欢,只愿与傅乔多说几句,对别的人压根不理,即便令狐奉,他也至多诺诺应声。他这种精神状态,令狐奉不敢把要事交他去办,於今还剩下一件事情须办,乃是三事中最危险的,除莘迩外,别无人可派了。 他拈着最后一封信,对莘迩说道:“阿瓜,你可敢潜还回都?” 第九章 塞外江南地 寒冬卖炭翁 而今同在一船,令狐奉但有令下,莘迩绝不推辞。 王都纵险,能险过令狐奉的以身为饵么?他慨然应道:“主上尽请吩咐,小臣恭遵受令。” 令狐奉说道:“王都城坚,两城互为犄角,外又有东西苑的营户呼应,强攻不易。我忖思,如能得个内应则是最好。你知道郭奣么?” 谷阴本来只有一城,令狐氏称王后,将之扩建成了四城的规模,加上位处旧城南区的宫城,号为“五城”。五城的叫法,是在模仿前朝历代国家都城、宫城布局的规格。 旧城在最北边,故又称北城;宫城是最早修建的,当时还没有后来的三城,因为位处旧城南区,所以又叫南城。 随着从关东、关中避乱来此的移民、寓士不断增多,北城不足容纳,於是在宫城南边不宜耕种的戈壁滩上另起炉灶,造一新城,叫做中城,供寓士、流民住;同时在城中建了一座四时宫及众多的官廨,用为朝廷并官员们理政听事之所。早前建的宫城只当王室的寝宫使用了。 又在造中城的前后,把其东西两边原本是胡人畜牧区的两个苑场也分别略加修缮,改建为城,分别叫做东、西苑城,主要给王都戍军的家眷亲族居住,也有不少的六夷、西域胡、给唐人贵族们耕地放牧的胡奴,以及后到的流民等等在这里居住。 令狐奉所说的“两城”,指的是北城、中城以及包含在北城中的宫城,五城之中,此三城是王室起居、定西王和官员办公的所在,也是谷阴土、寓士族居住的地方,故而最为坚固。 东西二苑城只有简陋的围墙环绕,其内房屋、帐篷并存,牧场、林地皆有,仅是个聚居地,并无多少守御的能力,但住在二苑城内的营户和胡夷却是支不可轻视的力量。 莘迩从记忆中扒拣出了“郭奣”的名字。 “奣”,音瓮,三声,是个极其少见的字,凡是以此字为名者,多是时下流传於陇地的一种宗教的信徒。这种宗教,他们的信徒自称是“马兹达”,唐人呼为“胡天”,又或称之为“祆”。 莘迩对这几个不同的宗教名字不熟悉,但随着郭奣的名字,从记忆中找到了些有关这种宗教的信奉、祭祀等内容,却对之不陌生,他心道:“这不就是拜火教么?” 陇州是内地和西域交通的必经之地,境内的西域胡商极多,他们不但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文化、艺术等方面的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信仰的宗教,其中对陇州影响最大的就是佛教和祆教。祆教不如佛教昌盛,但也得到了不少唐人的信奉,郭奣是他们的领袖之一。 莘迩答道:“主上说的可是那个胡天萨宝么?小臣与他没打过交道,不过见过两面。” 萨宝是祆教政教领袖的名称。郭奣是谷阴祆教的头领,不大不小算个名人,莘迩与他虽无交往,然知其长相。 令狐奉说道:“不错。此人虽神神叨叨的,但一手幻术,颇能蛊惑人心,狗崽子的侍卫、近臣里有好几个信他的,王都的禁军、守城的门候里也有他的信徒,当初我便是看在这点,才勉强与他敷衍,以待用时。为能起到奇兵之效,我与他的接头一直都很隐秘,狗崽子不会知道,我也问过宋质、麴强两贼了,他没有被狗崽子杀掉,现在正是到用他的时候了!你潜去王都,见着他,将我此信与之,与他定好下次联络的时间和方式,便可回来了。” 莘迩接住那最后一封信,心道:“原来令狐奉还有这一手!”这家伙是真能保密,出乎了意料。 只要曹斐、傅乔能把诸路外援谈好,合以猪野泽边的胡骑,再加上郭奣这支奇兵,王城虽坚,也不难破了。尚未离去的曹斐、傅乔都想到了这点,曹斐愈加斗志昂扬,傅乔也稍振颓态。 在左氏担心的目光中,莘迩与曹斐、傅乔辞别出帐,各做准备,皆於当日冒雪离营。 傅乔往东、曹斐向西,三人不同路,莘迩独朝南行。 他内穿皮裘,外裹棉袍,戴着胡人的尖顶毡帽,以巾遮面,没骑马,乘了匹骆驼,并另牵一驼用来扛带小帐等夜宿之物,迎风冲寒,踩雪踏沙,四天后终於走出了沙漠。 雪也停了。他把骆驼寄存在附近的小绿洲中,小帐等物容易引人注意,也暂存下来,买了匹马,沿着谷水继续南下。 王都谷阴,顾名思义,城在谷水南岸。 他相继路过了两个牧区,再往前不远,风光大变,沿河向两边展开,不但没有了沙漠,戈壁滩也少见起来,细肥的土壤越来越多。 远望之,既有谷水的支流,也有别的河流,纵横交错,流淌在这片土地上,杂以泉涌,处处可见草地、林木,哪里还有漠区的荒凉,分明塞外的江南。 此前逃亡路上,莘迩因伤,大多时在车上,不便观察环境,此时看去,他心中赞叹:“造化天力,真是神奇啊。”大漠和沃土的分隔只在一线间。 他又沿河走了一段距离,用以放牧的大片草地不复有,主要是开垦出来的农田了。当下初冬季节,地里没有庄稼,瘦长的田垄蜿蜒,融化的雪水渗透进地表,土地潮润,被风吹的冻而不僵,偶有没拔拽干净的麦秆残留,露着尖茬,在风中兀自倔强地耸立。 路上碰到了些许胡牧和唐农,莘迩有巾掩面,也不怕他们好奇地观看,问了两人,知道了谷阴距此还有三十多里。天色渐晚,今天是赶不到地头了,他沉吟稍顷,决定先找个借宿处。 西唐末年至今,陇地尚算安稳,大的战火不多,城外还保存着较为完善的乡里建制,负责治安的亭虽然不及以前那么多了,可仍是有的,夤夜行路的话,万一被亭舍的人看到,难免会有点麻烦。 前边隐见一抹土黄,莘迩催马行到近处,见是一处村落。 村子不大,外有围墙,那抹土黄便是围墙的颜色,绕着围墙,挖了条数尺宽的护沟。 陇地尽管少有大战,可唐、夷杂居,不乏有双方争斗、彼此掳掠的现象,尤其冬、春两季,更是战斗多见之时,常有乏粮、缺衣的六夷牧人成伙结队地袭击唐人村庄,劫粮抢衣,以渡寒冬;此外,又有亡命的盗贼也会洗掠村民。乡中的亭舍只能抓抓小贼,面对这两类强盗是束手无策的,只能闭门锁亭,当作未闻,所以,为了自保,村落不仅垒墙,多数且设围壑。 莘迩的记忆中,当地人称这样的村落为“坞”,事实上,较以关中,特别关东、北地魏国境内的乡村坞堡,陇地的这些顶多只能算是“坞堡雏形”,远比不上那些真正坞堡的守战能力。 莘迩在村外的田边勒马停下,心中盘算,想道:“我若贸贸然地去村外扣门,没有文牒,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见得会留宿於我;更且那定西王的通缉文书也不知有没有下到村,倘使下到,上边绘有我等的画像,书有相貌特征,我岂不自投罗网?” 这样冷的天气,夜宿在外恐怕要被冻坏,连夜行路也不可取,投宿亦不敢贸然而为。 一时间,莘迩踌躇不定,打眼四顾,忽瞧见数里外有个矮伏的丘陵,心道:“我且去那里看看,如能在丘下觅处避风的凹地,便随便打一晚罢。”拍马前往。 那丘陵光秃秃的,尽是砾石,连棵树也没有,找了好一会儿,根本无有可宿的地方。莘迩无奈,心道:“趁没有入夜,我再往前寻寻。”为了避开亭舍,他不走大道,选小路曲行,约七八里,蓦然在在土坡边儿上看见了个茅屋,心中大喜,想道:“不意在此找着个乡民的弃屋!” 这个茅屋的附近只有农田、溪流和小片的稀林,没有人烟,想来定是左近哪处村落的村民用来在农忙时临时住宿的。莘迩打马近前,未到屋边,茅舍的门打开,出来个老者。 两人照面,都是一愣。 老者五十多岁,枯黑干瘦,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衣,袴上沾着尘土,衣袴残破,穿双草鞋,端个烂角的陶盆。 莘迩下马,摘掉面巾,揖道:“老人家,你好啊。” 老者上下打量他,问道:“尊驾是?” 莘迩心道:“口音不似本地的,外州的流民么?”随便捏造了个名字,说道:“我从都城来的,往陇东办事,过了宿头。”往茅舍看了看,问道,“老人家在这里住么?” 老者说道:“是啊。” “怎么不在村里住,单个居此野外?” “说来话长。”老者上下打量莘迩,说道,“那边数里外就有坞壁,你可以去那里投宿。” 莘迩应是,牵马转走,听到一阵水声,扭头看是那老者把陶盆里的水泼掉了,老者随即回到屋中。夜色已至,既然没有找着合适的宿处,仗着年轻火气旺,莘迩索性也就不再找了,便在左近的几棵树下把马拴住,和衣而卧,北风凛冽,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见窸窣的声响,他起身看到深沉的夜中,不远处显出一双绿油油的眼,不知是狐是狼,呼喝两声,将之逐走。他心道:“野外有狐狼,这觉看来是睡不成了。也罢,便熬上一宿,明天及早去东苑城,希望能顺利找到郭奣,等回到绿洲,取回骆驼、小帐,再睡个好觉吧。” 和别的宗教一样,祆教也有庙宇,谷阴的祆教庙没有建在旧城和中城,而是建在了东苑城内,这是因为东苑城的居民成分更利於他们展教派。 东苑城有不少的西域胡居住,祆教本就是他们中的粟特人带来的,在这里立庙能得到直接的支持。此外,东苑城的主体居民是营户,也就是户籍为兵籍的士兵亲眷,当下各种的户籍中,兵籍是最苦的之一,一人入籍,累及百代,子子孙孙都得应召当兵,小的七八岁就要入伍,老的六七十还在军中不说,甚而连亲眷的住所、婚配都不能自主,其妻女子息必须接受半军事化管理,随军聚居,子女通常只能与士家婚姻,士兵死后其妻必须再嫁,而且只能嫁给士家,种种苦难,实不堪言,也因此更易於接受祆教等宗教的传教。 也正是因为祆教的庙在城防松弛的东苑城,所以令狐奉才敢派莘迩来找郭奣,若是建在旧城或中城,只怕莘迩还没进城,就被门卒拿下了。 “等明天到东苑城外,我先观望一二,找机会混入城中,印象中记得那胡天庙的大概位置,摸到左近,静候郭奣,寻机行事。”莘迩碰了下冰凉的直刀环,又想道,“令狐奉而今落败,这郭奣会不会别起心思,有点说不准。和他见面时,我得多个心眼,一旦不对头,我就抓他为质,迫其护我出城逃走。”此一擒敌为质的手法,不能说是跟令狐奉学的,但令狐奉整治赤奴的成功和莘迩当时的亲身参与,给了他不少动手的经验和单独再用此法的信心。 正在揣度见到郭奣时该采用的态度和对话言辞,又一阵窸窣声传来,紧跟着两声咳嗽,是那个老者过来了。 莘迩松开刀柄,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来了?”老者说道:“大冷天的,冻死人。你跟我来屋中睡吧。”等莘迩牵马跟上,他走了几步,说道,“你是大王通缉的乱党么?” 莘迩吓了一跳。 没等他回答,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敢去坞壁投宿,想来是了。唉,谋篡的是富平公,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前些日我去王都贩薪,城门外两边四五十个杆子,挂的都是人头,老少皆有,我没敢细看,听说都是刚又新杀的。” 他摇头叹息,说道:“你穿的挺好,马也不赖,是贵家的公子吧?以前没受过苦,这以后啊,你就知道活着不易了。老话说。‘要饭不嫌馊’,唉,黔贱民,没个靠山的,莫说要饭、饭馊,连吃饭的嘴都是说没就没啊。” 他絮絮叨叨地领莘迩到了茅屋前。莘迩把马置好,跟他入到屋内。 屋内无灯,黑漆漆的,好在莘迩是从野外进来的,勉强能看到屋里的环境。 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屋墙的材料是和了草的黄泥,草头蓬乱外露,狭窄的空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连榻席也无,霉湿气很重,地面崎岖不平,只在墙角铺了几堆干草,门边摆着莘迩见过的陶盆和另两个木碗,余无别物。大约是怕不小心烧掉了茅舍,天寒地冻的,连堆火都没升。 莘迩觉得屋内的温度和野地相差无几,冰窟也似。 墙角传来轻微的响动,干草堆里探出个人,因无烛火,看不清楚模样。老者说道:“这是我的孙女。”对她说道,“睡吧。”抱了堆草,放在另一边的墙角,对莘迩说道,“你睡这里。” 一夜难眠。 寒风声和老人时或的咳嗽声,填满了莘迩的脑海。 不管是前世,抑或这世的记忆中,他都没有见过如此贫困的生活状况。 第十章 天命岂在暴 唬人好神术 日暮时分,谷阴城在望了,莘迩才把思绪收回。 今天早上,他先去野外射了只野兔,接着帮老者把屋外的土缸挑满,又采了几大捆的柴薪,并把随携剩存的胡饼、肉干全部留下,为怕反而给他贻祸,银饼没有相赠,直忙活到快午时,方才告辞离去。 他作的这些事使老人彻底放下了戒心,在他忙活时,对他讲了为何与孙女独居茅舍的原因。 老人姓刘,确是流民,家本在陇州东南边的冉兴国。 冉兴与关中秦国的国人同属一族,冉兴是他们这一族的祖居地,却分成了两国;二十多年前,秦国新皇帝登基,雄心勃勃,进攻冉兴,打了一年多的仗,结果因为魏国和陇西国的掣肘,没能把冉兴破灭,大掳而归。冉兴虽没亡国,战火波及,却害苦了境内的百姓,尤其是非“国人”的各族百姓,被抢被掠,被杀被屠,乃至沦为“两脚羊”,行军运辎重,军屯充兵粮。 为乞活一命,有的百姓揭竿起义,又竖起了“乞活”的旗帜,也有的背井离乡,逃亡它地。 老人是逃亡中的一员,他携妻、子逃亡来陇。与他们同批先后入陇的流民不下万人,定西国朝廷从中选取了精壮的或为屯田户、或为兵户,其余的则分别投散到二苑城和城外的坞壁中。他与妻、子便是落户在了离此处茅舍不太远的一处坞内。 作为外地人,他老实肯干,一向倒也无事,直到数年前,他所寄住坞壁的坞主看上了他的女儿,他的这个女儿是到陇后生的,慑於坞主的权势,只好把女儿献上。没两年,他女儿被坞主折磨致死,他老伴因此悲痛而去。虽然悲伤,日子还得熬,殊未料到,这坞主竟又看上了他的孙女,老人一家怎么肯!结果子、媳於半月前相继被逼死,老人的倔脾气上来,干脆就不顾冬寒,带着孙女离了坞壁,住入到了野外的茅舍,宁为饿殍,也绝不再把孙女送入火坑。 “民生何苦啊!” 莘迩深切地同情刘老人一家的遭遇,为他们感到哀伤。胡夷不把他们当同族看,唐人的掌权者与豪强们也不把他们当同类,由冉兴而陇,天下虽大,没有他们的立锥地,与其屈辱贫困的一生,还真不如自灭於野外,至少,能得到稍许的自由,不用再受欺凌。 看着前边渐近的谷阴城,莘迩想到了令狐奉,他心道:“其人其能,固堪称枭雄,可一门心思只为己权己利,毫不念苍生疾苦,他自诩天命在身,如果真的有天命的话,天命会钟意於他这样的人么?”莘迩不相信。即使从现在看来,如若一切按令狐奉的谋划进行,他也许确是能够篡位成功,莘迩仍不相信。如果真有天命,莘迩相信,它绝不会罔视亿兆的神州子民。 谷阴的旧城不大,长七里,宽三里,因其形似盘龙,又叫卧龙城。 现今五城盘踞,远观去看,旧城为,南城为尾,东、西展翅,状若鸣凤,竟是把号称“卧龙”的旧城融纳体内,俨然一派龙飞凤舞的气势了。 如老人所说,主城区外竖立了很多悬挂头颅的高杆,络绎回城的居民们从杆下快步经过。 莘迩收起心思,张望了几眼,远远避开,顺着城外的河道,绕到东苑城的外头。 东苑城外没有宣示众的木竿,简陋的城墙上空出几个缺口,简直不能叫作城门。进出的人们绝大多数穿着褶袴,只从衣装分不出族类,但从型和长相上却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结髻的是唐人,髡头的是胡人,还有剪齐项、深目高鼻的,是西域胡人,不同族类的住民混杂一起,来来往往,颇有迥异内地的风情。 莘迩观察了片刻,见城门虽有戍卒,可都抱着长矛,蹲在墙角避风,对来往的诸色族等根本不作盘查。他心道:“此城中居住的各色族类众多,很多语言不通,所以难做盘查。” 东西苑城是诸族“贱民”的聚居地,在大人物们看来,死活都无所谓,也不觉得会有谁无聊到谋图此处,是以城墙低矮,城防亦等同於无。莘迩放下心,知道自己可以轻松混入了,於是下马牵行,随在四五个捕鱼归来的唐人身后,果然顺利地进到了城中。 城墙近处没有屋舍,草荆丛生,沿脚印、车辙压出的土路前行一段距离,道两边相继出现居住区。 及目所见,居住区有很多处,被分作了两类,少数矮墙相绕,内多帐落,是胡夷的住地;多数夯垒高壁,是营户的拘住处,那墙壁比城墙还高,和外边的防范松弛相比,这里的管理也非常严格,门口各有甲士站岗及吏员坐守,进出之人皆被盘问,并被一一仔细登记。 莘迩知道,这是因为兵籍难熬,时有营户居家逃亡,政府只能对他们进行严厉的管束。 好在火祆庙不在这些营区内,而是建在城中的公共区域。 经过了两个高墙营区和一个搭满帐篷的胡人居区,右前边出现了个大湖。 水面澄澈,边儿上水草杂生,沿岸树木密集。环绕着湖水,十余座建筑高低矗立。 最高大也是最堂皇的一个,是定西王室的行宫,定西王偶尔会来东苑城巡视营户,累时就在此处歇脚;行宫周边有几个较小的建筑,是东苑城的军政官吏办公之所。 与这几处公家建筑隔湖相对的有三座庙宇,其一就是祆教庙了,庙远处是座佛寺,再远处是个道观,和占地颇广的佛寺较之,道观与祆教庙都要小得多。 湖边风冷,东苑城的居民大多衣食不继,没谁有闲情玩景,湖是定西王的私产,禁止捕捞,也没人来打鱼,两岸的人不多。远处的佛寺、道观已经大门紧闭,传出沉浑的钟声,也不知是到了晚饭的时间,还是僧道们要作晚课了。祆教庙外却很喧哗,人头涌动,聚了三四百人。 莘迩装作游赏湖景,顺着岸边的残枝败柳,慢慢地到了祆教庙外,把缰绳系在树上,留坐骑於较远地,踱步近前。庙门朝阳向东,聚围在外的数百人多是唐人,也有西域胡。 粗略算来,从到谷阴城外起,到现下至,莘迩看到的西域胡人已不下数十了。他不由心道:“说起来地偏西北,不过也正是因了地在西北,只从族类来看,可比盛世的长安了。” 人们都在低声的交谈,没人注意到莘迩。 莘迩侧耳听了会儿,心道:“原来他们要举行祭礼。”微微欢喜,他略知祆教的祭祀规矩,想道,“祆教除信徒的每日祈祷外,每月上旬都有一次较大规模的集体祭祀,今天正是他们本月的祀日么?这样的话,郭奣肯定参加。” 祆教的徒众多穿白色的衣服,代表神,或穿红色的,代表火,在场的人泰半皆著红白两色衣。莘迩的长袍是黑色的,很快有几个外围的教徒看到了他,一人问道:“你来观礼的么?” 莘迩应道:“是。” 他虽还戴着面巾,和他说话的那人也能看出不认识他,又问道:“从中城来的?” “从唐兴郡来的,来王都置办些货物,因知贵教今日祀天,特地赶来。” “唐兴郡啊,没去过。谁给你说的我们今日祀天?已经祀过了,今天是成年礼。” 祆教的“神术”很出名,每有活动,必有此类表演,很多的非信徒会来看,这也是他们吸纳新徒众的一个方式,故而这信徒并不疑莘迩。 莘迩想道:“原来不是祀天。也是,如是祀天,不会只有这么点教徒。是成年礼。这么大的动静,应是他们教中重要人物的子女成年。”猜料虽非祀天,但郭奣肯定也会来的了。 他猜得不错,郭奣的确会参加,因为这个儿子成年的教徒不是寻常信民,是他教中的大金主。 将要日落时,两个人从庙里出来,其中一人四十许,五短身材,深眼窝,短须,穿红袍,腰系方柄长剑,配了个花朵型的锦囊风袋,正是郭奣。另一个是西域胡,身材高大,卷腮髯,着裘皮毛领的大披肩,穿镶红边的白色翻领长袍,裁剪紧身,革带上装饰华丽,配着弯刀。 庙外的祆教徒们立刻收声,纷纷下拜。非信徒也放低了声音,纷纷投目他俩。 郭奣看看天色,说道:“行礼的时辰到了。”这会儿日未落尽,月初升起,正是崇拜日月星辰的祆教所认为之“日月并存,辉映天际”,最适合举行各种神圣祭仪的神圣时刻。 庙里容不下这么许多人,郭奣点了七八个有地位的,叫他们进来,余下的留在庙外。没有被叫进去的信徒无有怨言。别的百姓也笑眯眯地,没人离开,莘迩心道:“这应是在等观看随后的幻术了。”既知郭奣不会离去,遂也耐心等待。 约等了小半个时辰,郭奣等人转出,多了一个西域少年。郭奣拉着少年的手,笑对等候的诸人说道:“在我们的见证下,史明已经是个大人了,从此将跟从阿胡拉马兹达的意志,向一切邪思、邪言、邪行进行英勇的战斗!” 西域少年举握拳头,高声地说道:“我誓言是马兹达崇拜者,我誓言信仰马兹达教,我实践善思、善言、善行,我颂赞至善的崇拜的马兹达教,它消除了争端,放下了武器!” 信徒们伏拜在地,回应少年的起誓,说道:“我是马兹达崇拜者,追随苏鲁支,反对恶魔,接受阿胡拉教义。”数百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洪亮如潮,他们又虔诚地祈祷,“愿火使正义的、光明的、荣耀的至善持久永存,我将是至善世界的分享者。” 暮已退去,夜色已至,火把的光芒下,数百白衣或红衣的人伏地高呼,这一幕甚是庄严。 莘迩转头看了眼远处的佛庙与道观,心道:“较以佛家轮回之说,祆教的教义挺积极的。” 与佛教的宿命论不同,正统的祆教教义是很积极的。他们认为整个时空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就是善与恶的斗争,阿胡拉马兹达是他们的至高神,代表光明的善神,同时他们认为还存在一个代表黑暗的恶神,恶与善是孪生兄弟。人处在善恶中,该如何选择,全在於自己灵魂的斗争,放在信仰上,就是该选择何种宗教信从。 郭奣从随从端着的火焰型铜盆中,取出香料、脂膏和圣火灰烬的混合物,先抹在少年和身边诸人的面额、耳鼻及须髯上,继而缓步到信徒们的身前,给他们也一一抚染上,一边说道:“愿火给予你们清净、富足和长寿。” 抹灰进行完,整个仪式就结束了。 信徒们纷纷起来,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带给他们至高神祝福的脸上的圣灰,俱皆心满意足,开心快乐。围聚的其他百姓们到这时提起了神,莘迩知道将要开始“神术”的表演了。郭奣回庙换了身衣服,以莘迩度料,定然不仅是换衣,更是借机取装道具。 郭奣立在庙门,手持一把无柄的横刃,观之刃锋锐利,色同霜雪,他拿着一根线,往刀刃上丢下,那线应刃而断。举着刀向众人示意了会儿,他猛地掉转刀锋,狠狠刺入腹内,两手堆放在另一端的刃上,向内推,莘迩看到,那刀身当即刺穿了他的两个手掌,刃出手背。 围观的人们中好多惊叫出身。 有已经看过郭奣这套“神术”的,对惊叫的人说道:“这不算什么,萨宝得天神护佑,法术高,你且再看。” 郭奣不顾手背被刺穿,手指拢捏住刀身,在腹内乱搅,肠子掉出,血流满襟,顺着腿淌到地上,浸红了一大片。搅动了一顿饭的功夫,期间郭奣还将肠子拿顺整理,最后他把血淋淋的刀抽出,含水喷到“伤处”,用手一抹,展示给诸人看,骇人的伤洞平复如故。 屏息半晌的观众们立时沸腾,好多人叫道:“天神显灵啊!天神显灵啊!”穿着红色、白色衣服的信徒们又伏拜地上,狂热地高呼:“至高的神!” 莘迩尽管与令狐奉一样,压根不信这是什么“神术”,可不知郭奣此技的诀窍,视觉效果的冲击下,也不禁称赞。 很多人没看够,嚷嚷着让郭奣再来一套别的“神术”。 郭奣深晓欲擒故纵的道理,不肯让他们一次看饱,推说夜已渐深,再晚就会有巡夜的兵士来问了,请大家归家去罢。观众们意犹未足地散去,信徒们和那对西域父子也分别告辞。 郭奣左右只剩了四五个人,他也要走时,听到有人说道:“萨宝请留步。”转头去看,见是个带面巾的长袍青年,并不认识,问道,“阁下是?” …… 地图的话,不会做啊。本书前期会出现六个国家,北部由西向东分别是定西(陇)、秦与冉兴、魏,南部是蜀和唐。诸国的大致方位大家可以这样理解:陇在黄河以西的甘肃地区,以东是陕西等地的秦;陇与秦的北部边境接壤,冉兴被夹在陇与秦两国南部的边界内;秦以东是河北等地的魏。江淮以南是唐;四川是蜀国。在这些所有国家以北,是今内蒙等地的漠北草原。 第十一章 蛇矮心念壮 小小乐不央 “我姓辛,萨宝可以借一步说话么?”莘迩把郭奣引到自己坐骑的旁边,不紧不慢地解开了缰绳,然后才将信取出,递给他,说道,“这是我主上给你的信,请在这里看完,给我一个答复。” 郭奣满怀疑窦,拆信去看,看没两行,神色微变,抬眼说道:“你是?” “请把信看完。” 莘迩目光明亮,语调从容,使郭奣不由自主的听从。莘迩抓缰按刀,视线片刻不离他,密切关注他的神情变化,等他看完了,问道:“我主上说的事情,萨宝以为可行么?” “自当遵从!”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出乎了莘迩的意料,之前设想的言辞应对完全用不上了。 可从他的表情、动作没有看出不对的地方,莘迩便说道:“既然如此,用事前我主上会再遣人来与你联系,也许不是我,请萨宝定个沟通的暗号。” 郭奣说道:“来我庙中,对麻葛说出当天的曜日就行了。我会交代麻葛,叫他立即通知我。” “曜日?” “你不知我教的曜日么?”郭奣给他解释,说道,“很简单的。日、月与火、水、木、金、土五星为七曜,今天是木曜日,明天是金曜日,七天为一周,继而轮替。”顿了顿,又道,“绝不会有人无故与我庙麻葛说起当天曜日的,此法最为可靠。” 莘迩心道:“七曜日出自於祆教的么?”以前他对此不知,不过这点无关紧要,默默记住七曜的顺序,他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下了。” 郭奣见他不知七曜,反倒担心起来,问道:“你知道在哪里找麻葛么?” 麻葛是个西域人名,据说是祆教创始人查拉图斯特拉的随从,后来演变成了祆教的祭司称呼。莘迩对这点还是知道的,他说道:“你说的便是贵教专门看护圣火,不使熄灭的祭司吧?” 郭奣说道:“不错。”他个矮,近处看莘迩得仰脸,撤了半步,邀请道,“辛君大老远地跑一趟,路上辛苦,今晚就别走了,来舍间小饮几杯。我刚得了两瓶上好的葡萄酒,请尊下尝尝。” 莘迩想起了那个儿子成年的西域粟特人,心道:“这葡萄酒来自於他吧?”事情已经办成,王都险地,他当然不会多留,婉拒不去,与郭奣对揖而别。 郭奣站在树下,看着他远去。他的那几个随从聚过来,问道:“那人是谁?找萨宝何事?”这几人都是郭奣的亲信,他笑道:“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郭奣见随从们居然个个茫然,怫然不快,说道:“数月前从河中捞起的神玺,你们忘了么?” 几个月前,东苑城的祆教徒在河边捕鱼,捞出了块白洁如玉的石头,其上有几条深红色的纹理横错,隐隐组成了一个火焰的形状,教徒们觉得稀罕,献给了郭奣。郭奣见之狂喜,对左右说道:“这是至高神赐的神玺啊!”左右当时皆以为然。 这会儿听郭奣又再提起,左右俱道:“虽得神玺,奈何主城兵众,只靠我教徒众怕难成事。” “所以我说机会来了。”郭奣晃晃手中的信,笑道,“令狐奉不知怎的哄住了几个胡人部落,贼心不死,大举集合旧部,想要再行篡逆,邀我内应。” “啊?萨宝答应了么?” “为何要拒绝?等令狐奉领兵到了,我开城门迎他进来,等他叔侄两败俱伤,我就动宫内的我教徒众,咱们也在外动手,把他俩一起杀了。这定西国不就是我祆教的天下了么?”郭奣得意洋洋地说道。 左右皆是喜悦,都道:“正是!”伏拜郭奣,“萨宝有阿胡拉马兹达的爱佑,一定可以带领我教战胜叔侄相残的恶,使定西国成为至善的国度!” 他们虔敬胡天神,受惑於郭奣的神术,对他的话向来深信盲从。 郭奣小小的个子,按剑傲立在湖边树下,伏倒众人的身前,顾盼张望,颇有睥睨之态。 此前他自降身份,委委屈屈地为令狐奉马前走,是为了扩大马兹达教的势力,数月前得了“神玺”,渐而滋生野心。 本就羡慕粟特胡商给他讲述的马兹达教在西域诸国的威风,甚多国主信教,萨宝一呼万诺,乃至国主本身就是教主的,他因此夜夜观玺思量,为何陇域就不能也这样?成为****的国度?凭什么他就不能像西域的“王中之王、诸国之王”大流士一世一样,靠阿胡拉马兹达的保佑,成为陇域的国王?唐室东播,彼等占据了北方、关中的胡夷都能称王作帝,至高神的子民们为何不能! 夜色深了,莘迩从城中出去,快马加鞭,走了一程,寻个树掩的凹地歇息半宿,天刚擦亮,他乘骑继行。没有直接回漠北,他要先去问问刘老人和他的孙女愿不愿跟他同走。 原路折返,过了午时不久,孤零零的茅舍已近。 阳光不热,温和地映在脸上,洒於远近的树草田间,遥遥看见从村落里升起的烟气,那不是炊烟,已过了平民一日两餐中的朝食,想来是在焚烧扫积的落叶。 给令狐奉这个国内头号逆党作内应一事的危险性和郭奣爽快答应、半点犹豫也无的态度,结合在一起,让莘迩觉得很矛盾,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也不能继续探问,以化解疑惑,谁知道郭奣是不是在使“缓兵之计”,暂先把他稳住,然后擒下献给定西王呢?所以他只有匆匆离开。而今回想,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得心道:“要么他是在和我虚与委蛇,要么他就和令狐奉相似,胆大包天,富贵险中求。”决定等回到漠中,把实情客观地复原给令狐奉,由他自己去判断郭奣可信不可信罢。毕竟,他与郭奣较为熟悉,可能更知道此人的性格。 犬吠声打破了冬阳下乡村野外的宁静气氛。 和犬吠一块儿传到的还有男人的喝骂声、笑声和反抗的叫喊声。声音从茅舍方向来。 莘迩回神瞭望,瞧见几个人影在茅舍前晃动。 他心头一紧,急忙催马疾行,驰到近处,看得真切:一个少女趴在门口,哭嚷着用力拽住门框,两个短袍皮裤的壮汉嘻笑着把她往外扯,另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提刀在手,骂骂咧咧地用刀背猛打紧抱着他双腿的刘老人,一条黄狗张牙舞爪地在边儿撕咬老人的胳膊。 莘迩打马奔到茅舍前,当即判断出,眼前的态势不是用言语就能喝止的,干脆不必废话,弓箭已经取出在手。 他一边嘘马兜转田上,盘回不停,一边张弓搭箭,冷静引射;前矢方去,后箭紧跟,先射死了那条恶狗,继之没等那三个壮汉作出反应,箭矢早分别中了他们,两个中身,一个中颈。 中颈的那个栽倒地上,捂住伤处,但血如泉涌,又怎能捂得住,他惊恐嘶叫。余下两个,被刘老人抱住腿的站不稳当,顿时也摔倒地上,刘老人抢下他的刀;最后一人伤得不重,松开少女的头,抽刀乱舞,呐喊着朝莘迩冲来。莘迩一箭中其额头,那人瞪眼倒下。 莘迩并不揽骑,收起弓箭,取出直刀,在三人的左右扬尘踏行,问刘老人:“哪个是坞主?” 不用想,这几个壮汉定是刘老人说的那个坞壁的人,来抢他孙女的。 刘老人左眼乌青,嘴角流血,遍体都是挂碰出来的血丝和被打出来的黑青,他丢下抢到的刀,连滚带爬地冲到门边,抱住孙女,惨声答道:“没来。” 那坞主是一村之主,手下有几个走狗,抓个少女的小事,不用他亲自出马。 听他不在,莘迩说道:“那就先饶他一命。” 环顾狼藉,脖、额中箭的那两个已死,打刘老人的那个踉踉跄跄的要逃走,莘迩打马过去,挥刀待砍。那人噗通跪倒,向这个不知来路、二话不说就引弓放箭的青年乞饶。 莘迩没兴趣听他说话,只是略微迟疑了下,毕竟射箭远杀与亲手用刀近杀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但也仅是迟疑了一下,便即刀锋掠过,把他杀了。 兜马回转,他对老人说道:“前夜我对你讲我姓辛,往唐兴郡去,不是实话。老人家你猜得不错,我确是‘乱党’,今事情已经办完,要往漠中的猪野泽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刘老人不怕死,可不能让孙女继他女儿的后路掉进火坑。 回顾这大半生,他踏踏实实的在老家种地,虽然经常受到豪姓、国族戎人的欺凌,靠着老实巴交、不生事,勒紧了腰带勉强可以度日,结果秦国来打,殃及池鱼,他只好逃亡到陇。在陇的二十余年间,生个女儿,给儿子娶亲,得了孙女,他原本以为总算安稳下来,也许要扎根在此了,却只因小小坞主的一念,家破人亡,几口人相继惨死,惟今只存孙女。 他心道:“小时候,阿父教我,咱们土里刨食的,能有口饭就要感谢上苍,不让我和阿黄他们出去惹事,被人欺负头上,牙齿碎了肚里吞。我听阿父的话,老实本分几十年,在老家被人欺负,在定西国被人欺负,我都忍了,换来了什么?” 他凄然地说道:“我换来了什么?” 大半辈子他都按他父亲的教导去生活,在听说阿黄他们的那支义军被镇压、被屠杀后,他曾暗自庆幸,认为自己是多亏了父亲的话才没有那么死去,所以在他的父亲累死,母亲因没钱买药而病死后,他继续按这样的生活道理生存,并将之传授给自己的儿子,可最终换来了什么?老伴哀伤而死,女、子、媳惨死。他想问问他听从父亲的话,日夜感谢的上天,是因为他不够心诚么?为什么现在连仅求的这一口饭都不再给他们了? 当官的欺负他,当兵的欺负他,坞主欺负他。乱党救了他。 他对莘迩说道:“我跟你去!” 乱党就乱党吧。大不了如阿黄他们的下场,都是一个死罢了。 他还记得,那年春天,参加了乞活军的阿黄偷偷跑回村子,叫他出去说话,那天的阳光不像今天,温暖美丽,照在阿黄年轻的脸上,他是多么的开心啊!眼睛都放着光。 老人的茅舍里空无长物,啥都不用带,只把莘迩昨日留给他的干粮拿上就可离去。 莘迩搭手让少女上马,坐在他的怀中,又拉老人坐於他的身后,末了,审视一圈战果,虽说比起他前些日的初次亲身接战,不管是心理状态,还是箭矢的准度,今天的这番小小交战都已经强之甚多了,但他并不满意,心想:“七支箭,空了两支,比曹斐差远了,仍需勤练。” 那三人尽被杀死,没留活口,茅舍左近没有村落,时下的季节,地里也没有农人,短时间内不会有人现此处的情况,故此尽管一马三人,跑不快,莘迩不忧心追兵。 行到入夜,出了谷阴县的实控范围,到了莘迩存寄骆驼、小帐的绿洲。多了两个人,坐骑不用卖了,把存驼和存物取出,他们当晚在此住了一夜。次日及早出洲,三人进入沙漠。 老人来过沙漠的边缘地区,少女从没来过。 她知道脱离了险境,以后再也不用怕坏人来抓她了,充满了从恐惧中解脱出来的轻松,而对要去的地方,她不像饱经世故的老人,并不关心。 就像一只出笼的鸟雀,坐在骆驼上,单调枯燥的漠中,她却看哪里都是新鲜,不太敢和莘迩说话,与身后搂着他的老人窃窃私语。时而她指向沙丘,惊叹它们的起伏无尽,时而指向远方,奇怪日头为何不像往常看到的那样,竟会这么又红又圆。 莘迩让了骆驼给老人与他孙女,骑马在侧,注意到了少女的转变,见她不再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神色有了姿彩,心里高兴,觉得自己帮助了他们,泛起些成就感,对他们觉得亲切,笑问道:“老人家,只知你尊姓刘,尚不知你和你孙女的名讳,能告诉我么?” 莘迩已对他们自报过了真名姓,路上一直称呼老人为老人家,还没有问过他们的姓名。 老人说道:“嗐,贱民黔,哪敢称讳。我叫壮。乡里农家的,我孙女也没什么大名,她生出来时皱皱巴巴的,小不点一个,便叫她小小。”说着,慈爱地抚摸孙女的头。 她孙女不开心了,心道:“这么丢人的事也对将军说!”她不知莘迩是做什么的,但见他策骑射箭时沉稳果敏,十分英武,猜他定是个大将军,所以在心中如此称呼他。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小小,挺好的名字啊。不过长大了得有个大名,我帮她取一个可好?” 老人喜道:“好啊!” “希望她从今以后,每天都开心快乐,叫乐吧!” “刘乐、刘乐。”老人刘庄高兴地说道,“好,就叫刘乐。” 少女挣开爷爷抚她髻的手,心道:“以后我不叫小小,叫刘乐了!”她不知道名字的含义,悄看莘迩,揉着衣襟想道,“将军起的名字,肯定是好的。”满心欢喜,绽出笑容。 迎着壮美的朝阳,莘迩催马前驰。 第十二章 援手产成就 从兹觉我存 照顾刘壮和少女刘乐的身体承受能力,回胡中的路走得比较慢,第六天头上莘迩领着他俩到了猪野泽畔的绿洲。荒漠中有片这么大的湖,刘乐惊讶不已。 贺干部中,赤娄丹部烧杀抢掠留下的痕迹犹存。刘壮问起,莘迩不想吓着刘乐,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跟着令狐奉做下了夜擒秃连赤奴的大事,莘迩等人如今在胡中的知名度很高,胡人小率们大多认识他,瞧见他回来,有那拍马逢迎的便去报知令狐奉。 令狐奉闻讯,欢欣得紧,亲自出迎。 他的欢欣是自内心。莘迩、曹斐、傅乔三人奉令出外,在他身边只剩下了贾珍可用,且不说贾珍整日间阴沉沉的,没法儿使派作事,就算能用他办事,偌大胡部里头,除了妻与子女,只他两个唐人,没个知心有力的,即使胆大如他,自诩手腕非凡,也难免虚。 他与赤奴父子和贺昌兴的关系,正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谁知道哪天贺昌兴、赤奴及觉虔会达成和解,转脸把他砍了呢?不可不虑。 “阿瓜!你回来了。”大老远的,令狐奉就伸出了手,快步迎上莘迩,把住了他的手臂,笑道,“古人云‘一日三秋’,诚不我欺!哎呀,你们走的这些天啊,我觉都睡不踏实。做梦都他娘的是老曹和你啊!”瞧见了刘壮和刘乐,眼珠在刘乐身上提溜几圈,问道,“这两个是?” “小臣到王都左近后,夜晚没有宿处,是这位刘翁借宿於我。这是他的孙女。他祖孙俩独居田头,日子难过,小臣回来时,便捎上了他俩一道,充个从仆。”莘迩对刘壮祖孙俩说道,“此是我的主上,你俩行礼来见。” 本意来讲,莘迩把刘壮当朋友的,然时下尊卑有别,士与民的界限分明,莘家大小是个士族,他如以友相待刘壮,只会引起别人的诧异和不解,所以干脆这么对令狐奉解释。 令狐奉收回落在刘乐身上的目光,胡乱点头,对下拜的祖孙俩说道:“起来吧。”拉着莘迩往不远处的大率帐走,边走边问道,“事情办成了?” 莘迩答道:“看起来是办成了。” “怎么叫看起来?” 等到了帐中,莘迩把见郭奣的经过细细道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疑惑。 令狐奉挠着须髯,歪着脑袋寻思了下,说道:“是有点可疑。这个神汉,往日我与他见时,装神弄鬼,满口阿胡拉,……还是阿拉胡?” “阿胡拉。” “对,阿胡拉,还有什么马。” “阿胡拉马兹达,他们天神的名字。” 令狐奉拍手赞道:“你去趟王都,倒把他们摸得明白。……我是不懂,什么善神,又什么恶神,乱七八糟。那时我也没兴趣听他讲这些胡言乱语,统统敷衍罢了,现下他这般反应,倒是委实搞不准他的心思。罢了,待举事时,我再遣人去试试这神汉,便知虚实。”他心道,“狗崽子坐享其成,连王都都没出过,便是没有内应,不过多死点兵士,老子一样攻下谷阴!” 定西王令狐邕没有打过仗。令狐奉却是东讨西征,与东边的秦国打过摩擦仗,统兵抢掠过东南边的小国冉兴,镇压过陇西夷人的叛乱,很有军事经验。 莘迩应道:“是。”问道,“曹校尉和傅大夫有消息么?” “老傅路远,老曹要见的人多,回来估计要月底或下月了。” “赤奴父子可有异动?” 令狐奉不能把这几天的憷表现出来,满不在乎地说道:“受擒老狗,能翻出什么浪来?老老实实的在帐里待着呢。没我的命令,他连帐门都出不了!至於秃连觉虔,小狗崽子,早前对我龇牙咧嘴,现也服服帖帖。” 赤奴那段,莘迩相信,觉虔那段,有点怀疑他在吹牛,姑且信之,说道:“如此,小臣就放心了。”想再问问贾珍,没能问出口。 令狐奉朝外头喝了一声,问道:“带来了么?” 帐外一人用生硬的唐语应道:“带来了。” 令狐奉对莘迩说道:“这俩月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候我回到王都,登上大位,高官厚赏,田客奴仆,一个不会少你的。且下将就将就,凑合先用着。” 莘迩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应道:“为主上尽忠是小臣的职分,何求赏赐!” 令狐奉心道:“傅乔那老东西,早生离心!老曹这矮冬瓜,沉不住气,碰到点困难就大呼小叫,垂头丧气;贾珍见天阴森森的,我都懒得理他;只有阿瓜,忠心耿耿,足智多谋,稳重可靠,办事得力。”越看莘迩越顺眼,很称自己的意,又想道,“危难才见忠臣啊!”再次决定,“以前被小人蒙蔽,未识良才,不够重视他,大大的失误,以后要大大补偿!” 令狐奉亲热地说道:“一来一回十几天,你必然累坏了,今天不说了,你回帐好好歇息。” 莘迩着实不惯他的款款深深,心道:“上次他体贴小意时,意在利用曹斐试探他舅,这会儿怎么又殷勤起来了?”忐忑不安,应道,“谨遵主上教令。” 出了帐篷,莘迩看见外头站了四个胡人奴婢,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奴婢边儿上立着一个赤娄丹部的小率,莘迩认识,叫秃连樊,是秃连赤奴那两个叛变的亲信之一。秃连樊卑躬屈膝,媚笑着说道:“大人请看,可还满意么?” 莘迩明白了令狐奉适才“且下将就将就”的意思,说的定是这几个胡人奴婢。 奴婢们低眉耷眼,模样恭顺,三个男的皆壮年,女的二十上下。 秃连樊掰开男子们的嘴,给莘迩看牙口,拿小棍敲击,说道:“小人精心选出来的!瞧这牙口,结实得很!都听得懂唐话,保证健壮!一点儿病没有。” 验完男子们,秃连樊掀开女子的衣袍,露出她的身体,说道:“这个贱奴年纪是大了点,胜在身段不错;十三四的也有,只是不会唐话。”探看莘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要是不满意,小人就从部落里选两个。”部落里选的话,就不是奴隶,而是部中的族人了。 天气寒冷,女子露出的皮肤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冷颤不止,却不敢动,任由衣袍外掀。 莘迩皱眉说道:“行了。” 秃连樊急忙松手,说道:“是,是。”对女子说道,“大人仁心慈悲,你好运气,要好生伺候!”知道莘迩是令狐奉的爱将,巴结说道,“年级大了点,听话得很!大人请先试用,……。” 莘迩打断了他,问道:“我的那两个从仆呢?” “刚才夫人遣人把他俩召走了。” “你跟我来。” 来到贵族帐区的边缘,莘迩找了处平坦合适的地方,吩咐秃连樊,说道:“在这里给我建个帐篷。”顿了下,心道,“小小年有十四五,在茅舍时是没有办法,现下却不好仍与刘翁共居了。”改变了主意,说道,“建两个帐篷。用厚毡,务要保暖。起居用具备齐,准备几身大人和十几岁女孩的袍裘褶袴带靴。”对那三个男子说道,“从今晚起,你们每天选上好的羊肉送到这里,饼、酪、马奶酒也要每天往这里送;杂粮菜、薪火,不可少缺。” 不理会秃连樊不绝口地拍马屁,称颂他“宅心仁厚”,莘迩交代完,对那几个胡人奴婢说道:“你们回去吧,明天来此听一位姓刘老翁的吩咐。” 三个男子应道:“是。”拜倒礼毕离去。 女子没走。莘迩知她的责任是日常服侍,因便由她,带着她回到住帐。 在帐外看见了刘壮,莘迩问道:“老人家缘何独自在此?” 刘壮搓手答道:“夫人和小小说话,我就出来了。” 左氏尽管胡服,没怎么打扮,可气质矜丽,刘壮局促地陪侍了片刻便请辞来外了。 “我已叫人给老人家搭帐,你来我帐内坐会儿。” 帐内多天无人居住,毯上、榻上、案上等处落积了尘土。莘迩已问过女子的名字,叫阿丑,她取了水、巾,勤快打扫。 一改之前与莘迩说话时较为随意的对坐,尽管莘迩再三让座,刘壮此时却坚决不肯听从了,只垂手立着作恭敬应答。如果之前对莘迩的印象只是一个救下了他们的乱党的话,现下见到了莘迩、令狐奉在胡部的声威,而且尽管莘迩没说,他也已经猜出令狐奉必就是逆党的头子“富平公”了,所以老实本分了大半辈子的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继续遵从他父亲的教导。 莘迩只得罢了,知道刘壮没来过胡部,简单给他介绍部中的情况。 帐篷搭建得很快,只一个多时辰后,秃连樊就来莘迩的帐外禀报:“大人,搭建好了。” 也不知左氏在和刘乐说些什么,至此仍不见刘乐出来。刘壮胆怯去叫,莘迩便到左氏的帐外,说道:“夫人,给小臣仆从住的帐篷搭好了。”唤刘乐,“小小,不要打扰夫人了,快出来。” 很快,帐幕打开,左氏的身影出现眼前,柳眉樱唇,高挑丰韵,黑宝石似的目瞳瞬时急切地落在了莘迩的身上。令狐乐兄妹飞快跑出,刘乐跟在后边。 令狐乐叫道:“她说她也叫乐!还说是你给她起的名字。阿瓜,是你给她起的名字么?”如惯常一样,冲上来抱住莘迩的大腿,抬头喊道,“你给她起名字的时候可是想起了我么?” 莘迩把放在背后的手伸出,对令狐乐说道:“公子,你看小臣给你买了什么。” 他两只手各拿着一个长尺余,宽三寸,前宽后尖,形状如履的木块。此物名叫壤,是孩子们的一种玩具。玩时,把一个壤插在地上,孩子站到三四十步外,以手中的壤击之,打中的话就赢了。莘迩在绿洲见到有孩童在玩,遂买了来,送给令狐乐。 令狐乐大叫一声,说道:“壤!”一把将两壤抢过,抱在怀中,原地转了两圈,对妹妹炫耀,给左氏看,说道:“阿母,你陪我玩吧!” 令狐婉噘着嘴,羡慕地看着。莘迩招手叫阿丑过来,取走她捧在手中的丝绳,对令狐婉说道:“你会跳绳么?”令狐婉奶声应道:“会!我跳得可好了。” 莘迩笑着把丝绳给她。令狐婉雀跃不已,蹦跳到一边,喊着“高末”,就要甩起来跳。她年岁小,左氏连忙到她身旁呵护。 看到两个孩子快活的样子,左氏也很愉快,想道:“去王都那么危险的地方办事,阿瓜还记得给孩子们买玩具。”欢喜地对莘迩说道,“阿瓜,谢谢你啦。” 刘乐到莘迩的身后站住。 左氏问道:“她说你救了她和她爷爷?” “亏得事情办得顺利,才能及时把他俩救下。” 左氏温柔地想道:“乐儿也是他奋不顾身救下的。阿瓜真是好心肠,只想着别人,不顾念自己。”见到他安全地回来,十余日的牵挂总算是放下了。 带着刘壮祖孙到给他们的帐篷,莘迩问刘乐:“夫人和你说什么了?这么半晌。”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和爷爷怎么与将军认识的,将军都作了什么,来胡中的路上都碰到了什么。” 莘迩笑道:“我不是将军。” “啊?不是么?” 刘壮板着脸训斥刘乐,说道:“叫大家!什么我不我的,怎么能这样和大家说话!” 大家,是下人对主人的称呼。下人对主人自称“我”很不恭敬。刘乐不知道爷爷为何突然变得严厉,想道:“路上的时候,你不也是总我我我的。”低下头,捏着衣角不说话。 莘迩笑对刘乐说道:“称是叫,呼也是叫,称呼无非是个叫法。不要听你爷爷的,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对刘壮说道,“老人家何必训责?”心道,“虽然受了很多苦,小小的性子却不阴暗,许是因为刘翁平日对她疼爱,又或是天性使然吧。” 来到此世后,逃亡颠沛,几无喘息的时间,打交道的对象要么是狠毒如令狐奉、狡凶如赤奴,要么是隔了一层的曹斐、傅乔,要么是时刻揭露自己丑陋面的贾珍,虽能从左氏那里得到些许温柔的抚慰,可自伤好后便无法再与她时常聊天;刘乐的纯朴便如漠中的清泉,甘甜可爱,莘迩很喜欢,不愿刘壮干涉她的成长。 莘迩尚未意识到,他对刘乐的宽容和喜欢,对刘壮祖孙俩无微不至的安顿照顾,并非仅是因为同情他俩的遭遇,也不仅是因为刘乐性格的纯真。 更重要的原因在於,这祖孙俩是他亲手救下的,等若是他与此世产生的第一个感情纽带,此世对他而言从此不再只是陌生;通过救下他俩,也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绝非只是过客,是有血有肉的,是有用的,在本能的求生之外,他是可以作更多的、更有价值和存在意义的事情的。 刘壮叹了口气。 莘迩对他祖孙俩的态度与往前一样,消除了点他“附逆”和到一个陌生环境的不安。 莘迩检查了下两个帐篷,如他的命令,用料结重厚,一应用物俱全,地上铺了毯子,帐角生着火盆,差强人意。 他对刘壮说道:“我已叫人临晚给你们送肉送菜过来。胡法炙烤的羊肉美味可口,你如不会,可使送肉的人帮你,以后他们几个就听你使唤。大漠里走了几天,老人家身子骨结实,也许不嫌累,小小尚未长成,恐怕吃不消,你俩先休息。明天闲了我来找你们。” “折煞小人了,怎敢劳大家来,小人明早即到大家帐外听候。” 莘迩出帐未得几步,即听到刘壮苦口婆心地教育刘乐,知他贵贱别途的观念根深蒂固,昨日尚可对坐无忌,今后只能主仆相对了,心道:“世情如是,随其自然吧。” 第十三章 牡丹额前绽 志气胸中展 四天后,傅乔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三百步骑。 相比去时的怏怏不乐,破衣烂裳,回来的傅乔跟换了个人似的,昂挺胸,崭新的鹤氅披着,素衣绣带,高冠锦履,要非深冬,怕手里还会把柄羽扇,走起路来,袖摆飘飘,带七分清姿。 这才是他当年在王都时的风雅气概,剩余三分不足,却是因路上的风尘脏污了白脸。 冲着迎上来的令狐奉,傅乔深揖说道:“臣幸不辱命,尊舅已然应允。此三百步骑皆是尊舅的家兵,特地遣来,叫臣带入胡中,听从主上令使。”说完,等不着令狐奉的答复,斜眼偷觑,面前哪儿有令狐奉的踪迹?听到他的笑声从后传来,忙转身去看,令狐奉早到了步骑的前头。 莘迩把他搀起,笑道:“傅大夫路上辛苦!” “哎呀,幸不辱命啊。万万没有想到,麴都督非只没有将我槛送王都,竟亲热得很,好吃好喝地招待,……对了,我带了些礼物给你们,在车里,等下我拿给你。” “麴都督”即是令狐奉的老舅,名硕,现为都督陇东诸郡军事,镇东将军,领唐兴郡守,乃是定西国数得着的军政重臣。 莘迩说道:“主上大义昭昭,人心所向,麴都督自是深受感召,拨暗投明。” 傅乔应道:“是,是。” 两人一对一答,全是心不在焉的假话。 令狐奉谋逆不成,鼠窜胡中,有什么大义可谈?麴硕此前放走令狐奉等,此回又愿帮他夺位,无非为了自保罢了。定西王令狐邕杀人如麻,隔三差五的就砍一批“逆党”,人只有一个脑袋,谁也吃不消他这般杀法,麴硕身为令狐奉的舅氏,早不自安。眼下他手握重兵,镇守东界,令狐邕不好立刻对其下手,但只要布置停当,早晚取他性命,他是不得不“从逆”。 莘迩心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饶人。定西王杀戮过重,适得其反。”见傅乔举动正常,问他道,“大夫臂上的箭创好了么?” 傅乔活动了两下臂膀,说道:“麴都督给我找了良医,上好的伤药用了几日,已经无碍了。” 当日他中箭后,曹斐的伤药余量不多,不舍得他给使,他只能可怜兮兮地搞点胡中巫医的草药敷,到了唐兴,几服好药用下,已是差不多痊愈了。 令狐奉唤莘迩:“阿瓜,你过来!” 莘迩快步过去。 令狐奉抓住他的手,引他看三百步骑,笑道:“如何?都是我老舅的私兵精锐!这老家伙,痛改前非,哈哈,下血本了。”拍拍步卒甲士,打打骑兵的坐马,深为满意。 二百步卒,均为甲士。一百骑兵,皆是甲骑具装,并各有一匹副马,人马雄壮,威风凛凛。 莘迩头次亲见大名鼎鼎的甲骑具装,忍不住多看几眼。 骑士们此时俱已下马,牵着缰绳,赳赳而立。 他们的铠甲与步卒有所不同,除了兜鍪和身铠,还有披膊和保护腿部的腿裙,铠甲外披着红色的披风。风一吹,莘迩眼前满是起伏的红色招展,其间闪耀铠甲的寒光。 每个骑士都持槊佩刀。 槊有一丈八尺长,不是曹斐粗制滥造的那两根木矛能比的,槊柄笔直,坚韧而有弹性,槊头缠绕银丝线,美观的同时,也是为了增加槊头的摩擦,以便於骑士能轻易地将之从敌人的身体或刺入的物事中抽出。 尤其吸引莘迩目光的是战马的具装。 莘迩细细看去,具装由六部分构成,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和寄生,除了眼鼻口和马腿的下半部分以外,战马的全身都在具装的保护下。 鸡颈、当胸、身甲、搭后都是用长方形的甲片编缀而成,不止一层,莘迩粗略数了下,得有六七层;身甲、搭后垂护至马腹以下,边缘包有宽边,以保护马的四肢不被甲片损伤。 面帘也用甲片编成,亦有包边;马额的位置镂出花朵为饰。 寄生竖在马臀的位置,是一根短杆,上边形似扇面,这东西起初是为了保护骑手的后背,现今主要是装饰作用,以壮威武。战马的尾巴被挽成结。 这百骑所用之具装是皮铠,上边绘了猛兽的花纹。虽非铁甲,已给人以极大的震撼视觉。 令狐奉指着战马面帘额上的花朵,问莘迩道:“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莘迩没花卉没有研究,瞧了瞧,似觉眼熟,不敢确定,答道:“像是牡丹?” 令狐奉笑道:“阿瓜,未曾闻过我老舅帐下的牡丹骑么?” “原来这就是牡丹骑。” 耳熟的名字使莘迩立刻找到了记忆。麴硕帐下有千余具装甲骑,马额皆镂牡丹花形,号为“牡丹骑”,威名远播,与邻境秦国的精锐具装相斗亦旗鼓相当。 令狐奉与步骑两军的领兵都尉相识,招呼他俩近前,给莘迩介绍,然后对他俩说道:“你俩带着部曲,跟我在部中转转。”心中想道,“有了此三百精锐使用,再无须有甚担忧,贺昌兴和赤奴那老狗就踏踏实实地听老子使唤吧!” 令狐奉令人召秃连赤奴、贺昌兴来,引着步骑在贺干部内招摇过市了一圈,并在这许多时后,头回重入赤娄丹部,把秃连觉虔和赤娄丹的小率们也都招来,连带着贺昌兴和秃连赤奴一起,问他们道:“此三百卒,可堪用么?” 秃连赤奴、贺昌兴、秃连觉虔等人俱皆拜倒。 贺昌兴说道:“天兵神骑,大人威武!” 从逃亡至今,令狐奉就数此时畅快。 他尽管通过手腕,拿下了泽边五部,到底手下无兵,底气不足,平时的言行举止不得不违心收敛,现下有了这三百甲士精骑为仗,想到以后就可稍微扬眉吐气,哈哈大笑。 三百步骑看似人数不多,但这三百步骑便是放在整个定西国来说,也是少见的精锐了,平素得麴硕厚养,身体健壮;日月操练不辍,肤色黑亮;久经沙场,皆是百战老兵,眼神凌厉,无声无息中,杀伐气就已弥漫开去。 他们行进的时候,骑兵在前,人马俱是全套的重甲防护,连马脸、人脸都看不到,长槊斜前,刺向天空,环刀笔直,披风卷如血潮;步兵在后,玄甲绛袍,佩刀持矛,矛也有丈八长,称为步槊,列如高林,携弩备盾,阵型整齐;整个行军的过程中,只听得到整齐浑沉的蹄声与脚步声,乃至马嘶不闻,只看得到尖锐的槊丛紧随旌旗的所向,人动山摇,尘土漫扬。 胡人的牧民们看到这样的正规精卒,无不心惊。 令狐奉乜视秃连赤奴,问道:“大兄,尚欲以我人头为礼,讨狗崽子的欢心么?” 秃连赤奴干脆利索地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咚咚”的扣头,说道:“老奴迷了心窍,居然妄图对明公不敬,深切知罪。明公你忘了么?老奴已是明公的狗了,明公让老奴咬谁,老奴就咬谁!” 令狐奉箕踞横刀,哈哈大笑。 当晚,令狐奉设宴,那两个步骑的领兵都尉是主客,莘迩、傅乔作陪,秃连赤奴父子和贺昌兴也在,贾珍托病没有出席。酒到半酣,秃连赤奴主动献艺,罗圈着腿给令狐奉跳了支胡舞。 次日上午,令狐奉召莘迩、傅乔、贾珍议事。 等三人来齐,他开门见山,说道:“胡牧散漫惯了,虽然将来与狗崽子开战,咱不指望他们,我寻思着,也不能任其自由。否则来日与狗崽子接战,万一刚刚开打,他们就一哄而散,必会坏我士气。因此,我决定把他们分成四个部督,加以束勒。” 没人会嫌自己手下的兵马多,况且令狐奉干的是造反的提头买卖,他已经失败一次了,这回要是再失败,那可就真的翻不了身了,所以尽管他一直口口声声说胡牧散漫,当不了大用,只能壮壮声势,可到底这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他其实早就想对之加以约束,以供驱策了。 只是,这事儿以前只能想想,不能做;现在确定了老舅的加入,得了三百精卒在部中,有了底气,可以做了,是以他雷厉风行,立即着手。 莘迩、傅乔听了。莘迩说道:“主上远见卓识,打仗最怕某部先溃,正该如此。” 令狐奉说道:“四部中,前部给老曹;阿瓜,你当左都尉。右部给贺昌兴;子明,你领后部。”他看了下傅乔,“你襦裙冠带的,领不了兵,仍且跟在我的左右,掌个文书、行人事罢。” 胡牧都是骑兵,傅乔不肯换胡服,连马都不好骑,肯定领不了兵。 莘迩与傅乔应是。 莘迩心道:“前部给老曹,我当左都尉,子明领后部?只把右部给了胡率。”他本以为令狐奉是要用那几个胡部的大率为部督,自己等人大概做个副手,起个监督的作用,没想到令狐奉直接任了自己、曹斐和贾珍为部督,想道,“胡部的大率们会愿意么?” 贾珍坐在边儿上,黑着脸不吭声。 令狐奉瞧着傅乔说道:“老傅,我看你苦着脸,是不是不高兴我不给你个部督做做?” 傅乔暗叫冤枉,心道:“我辛苦冒险,给你带回了你老舅的回信和三百精锐,你不大加夸赞,反又来吓唬我!”辩解说道,“主上!臣对兵事一窍不通,怎敢求做部督?”想道,“就是给我个部督,我也不乐意做。”他自诩清流,这辈子没想过作掌兵令军这种粗活儿。 算是给傅乔解围,莘迩提出了疑问,说道:“主上此策诚然高明,小臣愚陋,却有一点不解。” “你若愚陋,老傅自言不通兵事,连个部督都不敢求做,岂不是个蠢蛋了么?” 傅乔气结,心道:“不高兴你不给我部督做的是我,不敢求做就成个蠢蛋的还是我!”不敢怨言,只好低头,索性一语不。 “傅大夫博通典籍,非小臣浅薄可比。” “哈哈。是么?你说,你有何不解。” “主上任小臣等为部督,胡部的那些大率们会同意么?” “此四部督只管军纪约束,不管平常民事,我又不抢他们的羊马驼奴,有何不愿!”令狐奉指了指帐外,霸气外露,哼道,“况乎有我老舅的三百步骑在此,他们又谁敢不愿?” 莘迩应道:“是。”心道,“虽然如此说,也只能为权宜之计。” 枪杆子的重要性人人皆知,时日久了,那些大率们定会不满。不过,就目下来看,权宜之计已足够了。定西王令狐邕已经知道了令狐奉在胡中,许久不见宋质、麴强他们回去报讯,必已猜出生了什么,现下肯定正在调兵遣将,今冬不来打,至迟明春,必与令狐奉分出高下。 令狐奉对莘迩说道:“明天我叫秃连樊领着分给你的那些小率去拜见你。”教他和贾珍道,“胡夷非我族类,畏威而已,对他们凶一点。你越凶,他们越服气。” 莘迩道:“是。” 忽然受此职任,不免东想西想,心中随之泛出了第二个疑惑。 他想道:“就像令狐奉说的,胡牧散漫,连他们的大率都无法严格约束他们,我身为异族,在部中毫无根基,语言都不怎么通,却该怎么约束他们?只靠凶一点么?怕不成吧?” 见令狐奉只教他和贾珍凶一点,不提约束胡牧的具体办法,莘迩有心再提出此疑,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他心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自立。我如今在此弱肉强食的异世,孤身一个,更得靠自己,不能靠别人。我先回去仔细想想,如真想不出办法,再来问他便是。” 第十四章 照瓢描葫芦 觅得一策来 这一想,就是一天。 直到晚上,莘迩在榻上翻来覆去,仍还在琢磨该怎么做,才能有效地对拨到他手下的小率们进行约束。思索到夜半,灵机闪动,他找到了一个办法。 来到这个时代后,投胡中、破贺干、擒赤奴、定五部,这些使他们转危为安,一再破局的重要决策皆是出自令狐奉,莘迩等从命而已,此时经过苦思,单独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他甚是喜悦,坐起来想找人说说开心,帐中只有蜷於角落毡上睡觉的阿丑,却是没法说。 他只得又躺下去,睁眼看着黑乎乎的帐顶,把自己想到的办法回味了一遍。 他心道:“我这办法虽有借鉴令狐奉的地方,然而后半段却全是我自己想出的。有道是‘智勇双全’,只靠刀弓矢骑,仅能苟全性命,顶多如曹斐那样,作人鹰犬;以后我得多用脑子。” 较以早前的自危求存,随着在胡部地位的上升,外部危险系数的降低,以及或许还包含了一点潜意识中对刘壮祖孙俩的关心因素,不知不觉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有所提高了。 良策既得,便可踏实入眠。一觉无梦,到天亮才醒。 睡醒过来,莘迩尚未下床,只伸了个懒腰,浅眠的阿丑就惊觉了,她揉了揉眼,慌忙爬起,取了热水,拿过盥洗用品,一并膝行奉到。 刘壮已到帐外,等候他的使唤。 莘迩洗漱整束停当,请刘壮进来,说道:“刘翁,不是让你无须每天过来么?” “候从大家吩咐,是小人该做的。” “你啊!让我怎么说好。……,我还没问你,胡中的饮食,和小小吃得惯么?” 刘壮感激地说道:“惯,怎么会不惯!小人和小小以前两天吃不了一顿糟糠,现下又是肉又是奶,想都不敢想的。小小昨晚,一个人啃了条羊腿!吃得不知道多香了。” 想象了下刘乐抱着羊腿不丢,啃得满嘴是油的模样,莘迩心中温暖,笑道:“如此就好。”他没啥使唤刘壮的,可刘壮每天都来,一来便站候一天,不给他找点事情做,恐怕是不行了,遂说道,“主上赏了我些牲畜,刘翁,便劳你领那几个奴客看养吧。” 刘壮得了差事,浑身都有了主心骨,痛快应道:“是!”瞅了眼梳着两条粗辫的阿丑,心道,“胡婢粗手粗脚的。”拿鼻子嗅了嗅,虽没闻着气味,仍是固执地下判断,想道,“一身膻味。”说道,“大家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小人叫小小过来替小人。” “小小帐落,我一人居此,要什么服侍?阿丑就够了。小小啊,让她多啃几根羊腿,长长身体罢!”笑声中,莘迩送刘壮出去。 刘壮行未多远,四五个肥瘦不一、高矮不齐的胡人在秃连樊的带领下从另一侧走近。 离莘迩还有一二十步远,秃连樊便摘下帽,放在胸口,腰杆弯了下去,扭脸催促诸胡:“快些,快些,大冷天的,别让大人受了凉。”说的唐话,明显是希望莘迩听到,转过脸,殷勤地对莘迩说道,“大人快请入帐,小人等马上就到!” 莘迩站定,注目心道:“昨天令狐奉说令拨我统带的胡部小率今天来见我,是这几个人么?” 秃连樊到数步外止下,指使诸胡行礼,给莘迩介绍:“大人,他们几个就是拨到大人帐下的小率们。”这几个小率,莘迩认识四个,两个贺干部的,两个赤娄丹部的,只有一个不认识,秃连樊给他介绍,“这是乞卑部的小率,叫乞大力。” 泽边其余的三个小胡部本已臣服秃连赤奴,令狐奉在稳定住了贺干、赤娄丹两部后,把它们也纳入到了手中。 莘戎多看了乞大力两眼,这人三十来岁,脸方口阔,右边眼角长了颗黑痣,痣上几根长毛,体满腰丰,走起路来叉着脚,像只肥鸭子。 乞大力会说唐话,抓着尖帽,吸了口气把肚子收起,躬身说道:“小人乞大力,见过大人。”行礼时脱帽以示尊重,是胡人的风俗。 莘迩说道:“帐内叙话吧。”招呼诸人进帐。 帐内的胡坐不够,阿丑去斜对面的左氏帐中借了几个。 秃连樊也被拨到了莘迩的手下,充个副手,连他在内共六个胡小率络绎入座。 秃连樊、乞大力点头哈腰的,小心翼翼就坐。余下几人,或堆点假笑,或大大咧咧,还有个一屁股坐下,翻眼上看,满是桀骜不驯,这人叫兰宝掌,是赤娄丹部的。 莘迩将他们的表态尽收眼里,想道:“令狐奉叫我凶一点。威是要立的,但也不能上来就凶。这个兰宝掌是挺烦人,翻着眼睛,跟我欠他钱似的,可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打一顿。” 他昨天已经琢磨清楚,恩威并施,恩在威前,没有恩,一味威,只会事与愿违。 莘迩只能听懂些简单的胡语,在胡中这些时,与胡人交流不多,这时不免踌躇,寻思该从何开口,心道:“且和他们熟络熟络,再作其它。” 莘迩与乞大力初见,见他恭恭敬敬的,决定从他这里挑开话头,笑道:“大力,观你身量,膀大腰圆,人如其名,定是你部中有名的力士吧?” 乞大力撅起屁股,半弯着腰,憨笑说道:“一点蛮力,算得甚么!” 秃连樊说道:“大人慧眼,大力在他部中声名赫赫,便是咱猪野泽畔每季的诸部大会上,他也常能获角抵名次。” 说起角抵,此类竞技是胡人们的热爱,其余的小率们纷纷插话。有的称赞乞大力,有的可能是以前输给过他,满口不服气。有两个小率不会唐话,满口胡语,秃连樊给莘迩翻译。 帐内的气氛热烈起来,话头就算这么打开了。 莘迩听他们吹牛争执,间或说上两句,聊得多时,借一个小率吹嘘他帐下本部有多少勇士的机会,提及正事,问他们:“主上叫我作此左部督,我尚不知你们帐下各有落多少?” 诸小率一一回答。 多则三四百落,少则百余落。乞大力虽是出自较小的乞卑部,手下的帐落甚多,有二百余落,想来他应是他部中有地位的小率之一。 莘迩心中计算,想道:“加起来不到一千五百落,一落五口,就是七千来人。除掉老弱妇孺,精壮大概两千左右。”对自己的部曲数量有了直观的了解,心道,“我那约束他们的办法虽然得有傅大夫相助,才可全套拿使,但可趁他们今日齐聚的机会,先给他们吹吹风,看看反应。” 约束胡牧的最好办法当然是给他们制定军纪,使他们成为受军纪约束的正规军。 可这一点,莘迩办不到,任谁都办不到,因为这是由胡人游牧生活的状态决定的。与农耕定居的唐人不同,胡牧逐水草而居,合则留,不合则去,来去自由,这就决定了任谁也没办法对他们进行强行的纪律约束。要想把他们改造成正规军,除非先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 此路不通,那么,该用何法才能约束他们,或者说,使他们甘愿接受约束呢? 莘迩思考的结果是,借鉴令狐奉分化、拉拢赤娄丹部小率和贺干部胡牧们的办法,以利诱之。 不搞虚的,实打实,用“利”说话,让帐下的小率和他们部下的胡牧们觉得,跟着自己有利可图,那么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抗拒他的命令,他就可以对他们进行稍微的约束了。 莘迩知道,这样的部队绝称不上精兵。 知道为何而战,将士人人为义,不怕牺牲的部队是第一等。奖罚分明,感激主将的恩德或者畏惧军法,害怕主将而甚於敌人的部队是第二等。逐利而战的部队,只能算是末等,再差一点就和匪没有区别了。但目前的形势下,也只能如此了。 思路既有,具体的举措也就有了。 莘迩顾盼帐中的诸小率们,关心地问道:“下月就深冬了,越来越冷,你们各落的羊马牛驼怎样?有冻坏的么?” 这下说到乞大力的愁楚了,他唉声叹气,说道:“小人部里的羊马本来就少,勉强度日,这才入冬一个多月,已冻坏好些了。真是愁,明年可怎么过呢!” 秃连樊等人也是长吁短叹。 那两个贺干部的小率愁肠百转了会儿后,怨恨地转视秃连樊等三个赤娄丹的小率,心道:“要非你们这群恶狼杀我部民,抢我财货,我部今冬又怎会如此难过!”赤娄丹部虽是还了贺干部些东西和奴隶,但肉吃到嘴里,又怎会尽数吐出,还的东西不到抢的一半。 秃连樊不理他们。兰宝掌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与他们对瞪眼。 莘迩故作不见,给他们的心情雪上加霜,说道:“这两天阴沉沉的,估料又要降雪,雪啊,还不会小。” 乞大力摸着肚子,愁眉锁眼地往帐外瞥看,说道:“是啊,小人昨夜折腾起来三两回,瞧那云月,怎么看都是要下大雪。唉,现在都快撑不住了,再下上几天雪,牲畜可怎么办呢。” 胡人游牧为业,自有判断天气的办法。 莘迩忧心忡忡,说道:“要是冻死得太多,来年春,日子就不好过了。” 乞大力愁苦的神色更重了,说道:“是啊,是啊。” 他倒像在和莘迩一唱一和。 莘迩心中赞他,想道:“好大力!”待秃连樊等人愁怨牢骚多时,他从容地对诸人说道,“我有一策,或能使你们安安稳稳地度过寒冬。” 第十五章 斗殴督座前 宝掌哼哼然 诸胡小率闻言,都是一愣。 秃连樊欢喜地问道:“大人有什么好办法?小人斗胆,请大人示下。” 莘迩瞧了眼跪在角落的阿丑,指着她说道:“我听阿丑说,她是被你们掳来的。” 小率们多不知阿丑的来历,但知她是莘迩的奴婢,桀骜的兰宝掌操着别扭的音,用唐话嗤笑说道:“大人你这不是废话么?不是掳来的,还能怎么来?难道要我们天神的子民给你当奴作婢么?” 秃连樊亲手挑的阿丑,知其来龙去脉,听兰宝掌语气不恭,怕莘迩生气,忙答道:“也不算掳来的。四年前冬天酷寒,牲畜冻死极多,日子难熬,次年早春,我部就南下出漠,这个、这个,……向漠南边儿的几个县借了些羊马粮食,因见她是胡人,便顺道把她带来了部中。” 莘迩心道:“借么?” 他问过阿丑。阿丑和她父亲本是谷阴一个杨姓势族门下的奴客,给杨家种地的,三年前的春天,赤娄丹南下掳掠,抢粮畜之余,也抢了不少人,他们父女俩就是这样被掳进胡中,改换了主人的。胡中远比陇内艰苦,阿丑的父亲没几个月就累死了,阿丑因模样不错,得活至今。 料秃连樊必是怕他这个唐人在听到同族被抢后勃然大怒,故此把抢掠的行为加以美化,并着重指出阿丑是个胡人的身份。这些不是莘迩的重点,他也就没有揭穿,说道:“原来如此。”对诸小率说道,“我所说的可使你们稳渡寒冬的办法,便是这个了,何不重施故计?” 诸小率互相对视,都觉得像是听懂了莘迩的话,又不太相信莘迩会出这样的主意。 秃连樊翻译完莘迩的话,心道:“他这是叫我们再去抢唐人?这么狠的么?” 乞大力试探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出漠南下,再向沿边诸县借粮么?” 莘迩心道:“你想得美!”答道:“沿边诸县你们是去不了的。我才从王都回来,城中戒备森严,你们如去,定讨不了好。” 乞大力摸头讪笑,道:“是,是。”问莘迩,“那大人何意?” “这大漠之中,不止有猪野一处泽吧?” 诸胡人小率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秃连樊心道:“搞了半天是要我们去抢别的胡部。这,这怎么能成。”他只是在心里不赞同,别的小率们或露诸於色,或大摇其头。桀骜不驯的兰宝掌扬起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秃连樊赔笑说道:“大人此计诚妙,只是不好得行。” 莘迩装糊涂,问道:“为何?……是了,其它泽、洲与猪野泽一样,俱为胡人所占,与你们是同族,你们不忍去借。” “大人有所不知,此漠中大小绿洲十余,多为杂胡,非我族类。大人此策不好得行,不是这个缘故。” 莘迩对此岂会不知? 他早从记忆里找到了相关的内容。唐人的寻常百姓分不清胡人的区别,只跟着贵族们叫他们为六夷。实则胡人并不是只有六个种族的,六夷是他们中最大的种部。自西唐末年以来,除六夷外,内徙的胡人其它种族不下二十,各有族名,被统称为杂胡。 赤娄丹和贺干部是六夷的旁支,分布在这片大漠别的绿洲上的胡部则多是杂胡的各种,也就是说,他们与赤娄丹和贺干的族属不是一回事儿。事实上,秃连樊等之所以不太愿抢掠漠上其它的胡部,与他们的族属也压根没有关系,便是同族,只要得利够,一样打个你死我活。 莘迩问道:“那是何缘故?” 兰宝掌忍不住了,大声说道:“咱们有弓有马,他们也有弓有马,怎么抢?死伤七八十,抢不到三两羊、驼,这等吃亏的事儿怎么能作?大人,你看着聪明,脑子不太灵光!再则说了,今冬抢了他们,明冬他们来抢我们怎么办?结下仇怨,日子还过不过了?怎如抢那些唐儿轻便!抢了就走,他们只会挥锄头耕地,还能追到漠中来么?” 别的小率皆大点其头,表示同意。 兰宝掌一句一个抢,秃连樊小声提醒他:“借!借!” 兰宝掌怒目相对,啐了他一口:“叛徒!” “你说什么?” “狗杂种!” “你!” “我什么?老狗!部大对你掏心挖肺,把姓都赐给你了!你个生不出崽儿的老羯奴!转脸就卖掉部大,投靠令狐奉!”羯,意指被煽过的公羊,秃连樊无子,所以兰宝掌这么骂他。 兰宝掌越说越怒,起身去揪秃连樊的衣襟。 秃连樊自知打不过他,赶紧从坐上窜起,绕着胡人小率们狼狈躲避。 兰宝掌虽非秃连赤奴的亲信,然此人生性粗直,对秃连樊这种叛主的小人痛恨无比,同时认为令狐奉是个唐人不说,并且阴险狡诈,对他居然成为了部主也是满肚子的不服气,所以从见到莘迩起就满脸的“我在找事”,此时撒气出来,追着秃连樊不放。 小率中贺干部的那两个笑得前仰后合,赤娄丹余下的那个也是呵呵笑看。乞大力没笑也没拦,捧着肚子,憨态可掬地坐观。 兰宝掌骂人用的是胡语,莘迩略略能够听懂,正在猜度他的用词话意,未料他就跳起来动手追打秃连樊,连忙喝止:“住手!”令道,“拦下他!” 没人动,只有乞大力欠了下屁股,似在犹豫要不要听令。眼见使唤不动诸人,阿丑都要奋不顾身地上去拽兰宝掌了,莘迩无法,只好起身抽刀,迫喝乞大力等:“抓住他!” 乞大力和另三个小率不再只看热闹,拦下了兰宝掌。 乞大力体阔劲雄,将兰宝掌牢牢抱在怀里。兰宝掌挣脱不开,大骂秃连樊不止。 秃连樊窜逃到莘迩左近,喘着气说道:“大人座前,你怎能如此无礼!疯狗!疯狗!” 帐外传进一声“大人”,旋即,帐幕掀开,进来了五个提刀的健壮甲士。 带头的伍长看了下帐内的状况,马上明白了是何局面,一声令下,两个甲士从乞大力那里抓住兰宝掌,将他按到在地,直刀压住了他的脖颈。伍长问道:“大人,如何处置他?” 这却是相邻帐内的左氏听到了嘈杂声,赶紧叫令狐奉留给她的卫士过来看看。 小率们没人笑了,也没人说话,帐内十分安静。 兰宝掌只是桀骜,不是傻子,冰寒锋利的刀刺得他汗毛立起,不敢再骂了。 莘迩不说话,提刀盯视兰宝掌,好一会儿才问道:“你骂完了?” 兰宝掌输人不输阵,怒视秃连樊,小声骂道:“老羯!” 莘迩板着脸,说道:“你刚才罪过有三。直呼主上的名字,大不敬,是其一;我是你的部督,你在我面前放肆,是其二;秃连小率与你同僚,你无故辱骂追打,是其三。这三个罪过,无论哪一个,我都可以严惩你。”厉声斥道,“你他娘的这般恣意妄为,是以为老子不会杀你么?” 前前后后,莘迩亲身杀的人也有好几个了,叱声下,不怒自威,他方才与小率们说话时,语态颇为文雅,这会儿冒出两句粗口,强烈的对比愈显得杀气凛凛。 不管服气不服气,现下令狐奉有了三百步骑依助,於部中的权威愈重,莘迩杀一两个小率,没甚大不了的。乞大力等都想到了此点,皆低头默然。兰宝掌还是不服,可也不敢再出声了。 莘迩心道:“怪不得令狐奉说对他们凶一点。胡人粗野惯了,确是难治。” 这个兰宝掌肯定是不能杀的,就像他此前所想的,尚未施恩,就用威的话,只会使乞大力等人更难收服,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令狐奉说得不错,胡人畏威,就这么算了,会让乞大力等小看自己,认为自己无能,那兰宝掌以后还不更得蹬鼻子上脸。 莘迩适才沉默时已找到了折中之法,说道:“念你初为我帐下率,尚不知我的军法,饶你一死,然惩戒难免。”命甲士们,“抽二十鞭!”喝令他道,“罚你今晚在我帐外值夜。” 秃连樊大惊,急忙表示忠心,进上谏言,说道:“大人,抽他几十鞭是必须的,二十鞭太少,一百鞭都不多!但用他宿卫值夜?这是条野狗,乱咬人的,万万不可,不能用啊。” 兰宝掌挤眉溜眼,作出凶恶的样子,威胁的“哼哼”了两声。 莘迩还刀入鞘,淡淡说道:“那就让他试试。” 甲士等把兰宝掌按在地上,扒掉他的袍衣,当场抽了他二十鞭子,下了重手,打完二十鞭,皮开肉绽。不过兰宝掌皮糙肉厚,半声呼痛没有,尽数撑下。 乱过这一场,之前的话题没法再继续了,秃连樊等人告辞。兰宝掌也回去换衣服,入夜再来上岗。莘迩不怕他不来,如敢不来,可一不可二,明天就真杀了他,乞大力等也无话可说。 阿丑收拾帐内。 莘迩送走甲士们,看他们其中的伍长进左氏帐中回禀,自立在帐口,把心情平复,面上已无了刚才的肃杀,也丝毫没有小率们不肯跟他出去劫掠其它胡部的沮丧。 今天本来就只是吹吹风,探探小率们的反应而已。他们的拒绝在莘迩的意料中。 他展望周近,看向斜对面的左氏帐,心道:“多亏夫人遣甲士相助,才能迅镇平乱局。”回想适才,他想道,“令狐奉划分四部督也用制衡之法,给我一个部督分了三个胡部的小率。这样做,固可使他们不能私下串联,却也不好使之齐心协力。适才兰宝掌和秃连樊的闹剧,那三个贺干部和赤娄丹部的幸灾乐祸,貌似忠厚的乞大力也仅坐观。我不得不抽刀威吓,这才使唤得动,论其可用,乃至不如阿丑这个胡婢!这样的部曲,乌合之众,无法使用。……傅大夫才回来,让他多歇息一下,我明天再去找他,尽快把我下半段的计划实施。” 等他的后续手段使出,料这些小率就不会再排斥他辛辛苦苦给他们思得的“渡冬良策”,他也就可以由而用利约束之了。 斜对面的帐篷被掀开帐幕,伍长出来。 左氏朝外探了下,看到了莘迩,问道:“阿瓜,怎么了?” 适才听到莘迩帐中又打又闹的,动静不小,她不知生了什么事,小小的紧张,虽得了伍长的回报,但伍长不知前情,语焉不详,她还是放心不下。 “没什么,两个胡小率打起来了。” 左氏松了口气,叮咛道:“胡人粗野,不知礼教,你要小心点。” “是,多谢夫人关心。” 帐外有甲士站岗,左氏不再多说,放下了帘幕,待令狐奉临暮从大率帐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令狐奉召来莘迩,由两个胡婢给他洗脚,又教他:“阿瓜,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凶!治民理军,其实很简单,和打狼熬鹰一样,你不凶,就镇不住它们,只有比它凶,才能压住它!”问莘迩,“你怎么处置的那个胡虏?” “抽了他二十鞭,叫他晚上来给我值夜。” “二十鞭?没杀掉么?你就是心软,下次再有这类的,记住,杀之不饶!……值夜,也行,既然没杀,那就好生地折辱一番!” 莘迩要兰宝掌值夜,却非仅为折辱。 他前世看过的一本什么传记上,有个后来开国称帝的人,曾用此法对待降卒,结果尽收其心。他对此印象深刻,今天是拿来学用的。虽说借用的有点不伦不类,可在他想来,总会稍有收获的吧?即使没啥收获,也没损失。 此中言语,无法对令狐奉道。他诺诺称是。 令狐奉说道:“胡崽子不听你的话,看来我得给你拨点部曲了。明天吧,明天我拨一伍甲士给你。” “多谢主上。” 是暮,兰宝掌来报道值夜,挽弓携刀的,赖在帐内不走,晃荡了半晌,不时拍拍刀鞘,装模作样地吹吹弓身,见莘迩自管吃用晚饭,没甚反应,只有阿丑偶尔瞟他两眼,这才悻悻地出去。 睡到半夜,莘迩醒来,听到外边风声呼啸,叫起阿丑,让她去给兰宝掌送件裘袍。阿丑回来禀道:“他不要。”莘迩说道:“那就冻着他。”翻身接着睡去。 次日早上,莘迩披衣出帐,兰宝掌冻得缩成一团,嘴脸乌青,簌簌抖。莘迩怜悯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何必逞强呢?”亲手取了皮袍,给他披上。这回,兰宝掌没拒绝了。莘迩吩咐阿丑:“给他打些热水,叫他烫烫手脚。”兰宝掌哼哼唧唧的,勉强起身,掉头就走。 第十六章 风流傅耳食 肥己曹睚眦 天方透曙,莘迩就到了傅乔帐外时,喊了好几声,才听到回应。 过了会儿,帐门打开,傅乔由内出来。 他脸色惨白,手撑着额角,路都不怎么敢走似的,一看就是宿醉未醒。 莘迩笑问道:“大夫昨晚饮酒了么?” “夜来听风,难以入眠,勾起了乡情。我叫小绿抹阮,不觉饮醉。唉,这马奶酒降不住,昨夜吐了两回,到现在头还疼。”他的口气中仍带酒味,看来喝了不少。 小绿是傅乔在唐兴郡时服侍他的婢女,莘迩见过,个子低矮,骨瘦如柴,一点红唇,描得跟鹦鹉似的,傅乔不知怎的相中,向麴硕讨了来,随行带回胡中。 莘迩笑道:“佳人拨阮,美酒相伴,大夫蒙尘胡部,不减风流,令我羡慕。” 傅乔说道:“岂敢,岂敢。”问道,“这么早来找我,可是有事么?” “我来求曲听。” 傅乔知他是在开玩笑,邀请他入帐。 莘迩随他进到帐内。 昨晚点的火烛尚未熄灭,帐中比外头还有明亮,案上盘盏散乱,倚竖着一个类像琵琶的乐器,此便是阮。 一个瘦小的女子从榻上下来,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卷着袍子行个礼,夹腿跑了出去。 莘迩认出,此正是小绿,笑对傅乔说道:“大夫酒后精雄,搏敌无情,勇猛无比啊。” 傅乔尴尬地说道:“过奖过奖。小绿不懂礼数,幼著勿怪。”请莘迩入座,笨手笨脚地张罗茶水。 莘迩说道:“大夫不要忙乎了,我用过饭才来的,腹中饱饱,滴水难下。”待傅乔入座,他说道,“我一早来找大夫,唐突清梦,是有一事相求。” “咱们共患难的交情,何必这般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记得大夫认识胡部中一人,是那秃连觉虔的妻家?” 莘迩与胡人稀有交流,傅乔与胡人则不少打交道。 他能言善道,於今担着令狐奉手下头号跑腿的差事,凡与各部小率有关的事宜,令狐奉多使他传达,他又性格仁厚,人都喜欢和好脾气的人来往,所以来此胡中数月,尽管他严守唐胡之别,绝不肯换穿胡服,却是无心插柳,处了个好人缘,认识了不少胡人。 “是有一个。怎么?你要找他么?”傅乔不知莘迩找秃连觉虔的妻家作甚么,心道,“莫不是主上要见他?”问道,“是主上要找他么?” “不是。我所求大夫之事,即与此人有关。” “何事?” “主上为了约束胡牧,将他们分成了四部督,任我为左部督。此事,大夫已知。” 傅乔说道:“是。”心道,“那日要非你为我解围,还不知主上要怎么埋汰我!” “我等在胡中无有根基,我想如果单用军纪的话,怕是不好束勒,所以我想不如先以利诱之,让他们觉得跟着我有利可图,然后,就可对他们稍加约束了。” 傅乔不懂兵事,但人心图利的道理他是懂的,点头说道:“是个办法。” “所以我想带他们去漠中别的绿洲借粮。” “借粮?”傅乔旋即醒悟,说道,“哎哟,这会不会很危险?” “自然危险,故此我部督下的小率们俱皆为难。” “那怎么办?” “大夫,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只可出我口,入你耳,万不可令第三人知。” 傅乔按着头,站起身,慢慢走到帐门,打开了,往外看罢,回来说道:“小绿不知跑哪里去了。外边无人,你说吧。” 莘迩心道:“傅大夫心挺细的。”说道,“解决此一难题的办法,便落在了秃连觉虔的身上。” “哦?” “我部督下有个小率名叫兰宝掌的,甚是桀骜,对我满怀不服,一个小率尚且如此,我料秃连觉虔必更不甘居我等之下。”麴硕的三百步骑到胡中后,莘迩先后见过秃连觉虔两次,这两回见他,他虽都不言不语的,可偶尔眼神外露,能看出怀恨在心。 傅乔点头说道:“觉虔年轻气盛,我听他妻家那人不经意露出的口风,他确是常有怨言。不过他再有怨言也无用啊,主上此前手下无兵,他都无力翻天,而今三百精卒在部内,他更是无计可施,还能怎么样?只能俯称臣。” “他无计可施,我有个办法送他。大夫觉得,我把‘利获人心’这四个字送给他何如?” “……,你是想哄他出去打劫,让他以为可以借此收揽人心,而实际上,你是要用他的获利来诱惑你帐下的小率,让他们眼红,改变主意,於是便肯跟着你去别的绿洲借粮,你就可以达成约束他们的目的了。” 莘迩诚恳地问道:“大夫以为我此策可行否?”这是他此世独立想出的第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此世之难题与前世截然不同,虽然有信心,可如果能得到别人的赞同,当然更好。 傅乔想了想,说道:“似乎不必这样麻烦。小率们所以不肯抢掠别的绿洲,不外乎是怕伤亡太多而获利不足,今有了我带回的三百精卒,你大可以此来打消他们的顾虑,用这些精卒为主力,领着他们‘借粮’去也啊。” “我当然会向主上借兵,只是大夫以为主上能借给我多少步骑?” 傅乔怔了下,心道:“以主上的德行,能借给你一二十步骑就不错了。”说道,“也是,主上想来不会给你太多,这事儿还得靠小率们的主动才行。” 傅乔带回来的步骑,莘迩肯定会问令狐奉借,以更进一步地打消小率们的顾虑,但令狐奉肯定也不会给他太多,只能是摆摆样子,打劫的主力还得靠小率们的部民。 “大夫可肯助我?” “我还有一个疑虑。如果觉虔劫掠失败,又或他没有中计呢?”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大夫的心真细,考虑得周到。……,那我就只能用下策了。” “下策?” “我部下小率中,秃连樊被其他人排斥,乞大力出自的乞卑部是个小部,这两人较易威逼、拉拢,我先从他两人入手,带他俩去抢个小绿洲,然后视情况再做其他打算。此法太慢,只能备为下策。”短短几天功夫,莘迩已对手下小率们有了初步的了解,做出了在使用上的相应判断。 傅乔敬服,说道:“幼著,果是困厄出雄杰么?你何时变得如此缜密多谋了!” 说完,他揉着脑袋,叹了口气。 “大夫缘何叹气?” “我叹那秃连赤奴父子,不知造了什么孽,赤奴被主上玩弄,其子又被你算计。” “如此,大夫是愿意助我了?” “虽有点不落忍,可谁叫咱们是自己人呢?”自己人含义有二,一则同舟共济,二来与觉虔族类有别,故此宽厚为本的傅大夫对此虽觉得“有点不落忍”,也不碍行事,傅乔说道,“我今天就找觉虔的那个妻家,将你那四个字告诉他,让他转告觉虔。” “大夫切记,不可刻意,也不要直说让他告诉觉虔。” 傅乔是王都的清谈干将,对他嘴皮子上的功夫,莘迩信得过,交代两句不过例行公事。 “你放心就是。” 与傅乔的这番深谈,莘迩有问必答,坦诚无隐。 傅乔心道:“幼著本质仍是真诚的。此前谋子明的刻薄,料是求生下的不得已。”拂去了不少对莘迩的负面观感,觉得与他亲近了很多,已不再仅是嘴上的“患难交情”了。 两人相对一笑。 傅乔在觉虔妻家那人的住帐附近晃悠了两天,找到机会,与那人私下对谈,装作无意,讲了一个古代某将军用利益收揽人心,败而复起的故事。看他懵懵懂懂,似没理解此故事的含义,傅乔一面感叹“胡人愚昧”,一面不得不绞尽脑汁,再想隐晦的喻譬,对他加以灌顶。 这人最后终於彻悟,喜形於色,当即告辞。傅乔装作不解,问他正聊得开心,何故突然要走?这人支吾不答,一溜烟地跑掉了,看其奔去的方向,正是秃连觉虔的住处。 傅乔心知任务已经完成,底下就看觉虔的反应了。 连着两天,沉阴多时的雪都开始下了,秃连觉虔没有动静。 莘迩心道:“是和秃连樊他们一样,觉得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是以不肯中计么?”此计不成,就只有用下策了。正在他考虑要不要立即弃用上策,着手下策的时候,曹斐回来了。 “陇西、陇内,主上的诸个旧部,我尽数见了。除两个吞吞吐吐,不给个痛快话的外,其余的都当机立断,爽快答应,俱道:明公国家栋梁,被狗崽子栽赃陷害,现今流亡逃难,他们无不气愤,狗崽子宠信郭白驹,残忍好杀,这么下去,国家非要覆灭不可,当此之时,非明公无以拯万民於水火,非明公不能解朝野之倒悬。他们争先恐后,请求为明公的马前驱。” 令狐奉大喜,亲手给曹斐端了碗水,赞道:“老曹,干得不错!……吞吞吐吐的那两个是谁?” 曹斐渴坏了,咕噜噜把水喝完,擦擦嘴,由怀中取出数封信,呈给令狐奉,说道:“这是他们给主上的回信。那两个吞吞吐吐的,一个是宋羡,一个是康玄成那条胡狗。” 陇地的土著大姓以宋、麴、张、阴等为,这几个姓都是代代居陇的簪缨世族,大宗显赫,引领士风,支庶的小宗众多,羽翼强盛,是以国中为官者,经常见是出此数姓。令狐邕遣来胡中、被令狐奉杀掉的宋质、麴强,与宋羡、麴硕便是同族,只是并非同宗。 康玄成是西域胡人。康、史等姓是西域胡的大姓,其姓之来源均是他们祖籍国的国名。陇地有财力的西域胡商不少,长期定居在陇的也有很多,一些便出仕朝中。 令狐奉说道:“原来是他两人。”想道,“虽然吞吞吐吐,却没绑了老曹邀功,显是鼠两端,待看形势。呸!小人。”说道,“康玄成没甚部曲,宋羡兵马也不多,他俩不肯从,就随他俩去罢!……,老曹,你这趟立下大功,等我大事告成,你放心,我必然论功行赏。” 康玄成仗着财力雄厚,对曹斐这等武夫向来不太恭敬,这回曹斐冒险去见他,他偷偷摸摸的,唯恐被人现,也没什么宾至如归的招待。曹斐衔怨不满,撺掇令狐奉说道:“如那冥顽不化的,也要有过必惩!” 莘迩不知曹斐与康玄成的过节,然看他气鼓鼓的,也能猜出一二,心道:“这老曹,不仅贪财,还小气。而今大事未成,八字尚无一撇,就要秋后算账么?” 令狐奉大约也是这样考虑,没有回答曹斐,亲热地怕拍他,回到榻上坐下,给他说了分胡牧为四部的事情,说道:“你且屈领前部督,等诸军起时,我再对你另行重用。” 莘迩心道:“觉虔不中我计,我只有先逼迫秃连樊、乞大力跟我出去劫掠,他俩本就不愿,又人少势单,可别半路把我给卖了,我得说些好话,问令狐奉多借些兵马才有保证。” 他正要借此机会开口。 帐外进来一人,报道:“秃连觉虔引了四五百骑迎雪出营,不知作甚去了。” …… 道听耳食,意为对传闻之辞不加去取,盲目轻信;这里是讲傅乔没有城府,容易对人产生好感。瘠人肥己,意为对人吝啬,自己却很贪婪;这里是讲曹斐不给傅乔伤药,自己趁乱从贺干部摸了两个银饼。 第十七章 巧妇不需米 辛苦治部曲 曹斐带回的消息关系重大,傅乔、贾珍俱在。 莘迩顾看傅乔,尽力克制情绪,心道:“成了!” 傅乔城府不深,露出喜色。 令狐奉瞧出了他俩的古怪,打了报讯的那小率出去,问道:“阿瓜,老傅,你俩挤眉弄眼的作甚?秃连觉虔出营,莫不与你二人有关?” 帐内没有外人,当下莘迩把原委道出。 令狐奉奇道:“你竟想出以此法来约束部曲胡牧,不错,不错。使得。”问莘迩,“为何不早对我说?” 莘迩作揖说道:“小小愚得,怎敢当主上称赞。那日授任后,小臣只怕不能为主上分忧,是以挖空心思,想到了这个粗陋的办法。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没来得及禀与主上。”抬眼看了下令狐奉,接着说道,“小臣冒昧猜测,对该怎样约束胡牧,主上必是已有高明之策。愚者千虑,不如智圣一言。小臣敢问主上,不知主上的妙策是何?小臣此法果然可行么?” 问出了他多日来的疑惑,不知令狐奉对约束胡牧到底有什么高明的策略,一直不对他们讲。 令狐奉说道:“可行,怎不可行?我的妙策?我的妙策说也简单,那天我不是教过你了么?要凶。其次嘛,给他们些好处。这叫有罚有赏,便即可也。” 莘迩心道:“原来他也没什么良策。” 令狐奉现在若是定西王,那他可用的办法就有很多,而今少人缺钱,他亦难为无米之炊。 令狐奉对贾珍说道:“你学学阿瓜的此策。”又对曹斐说道:“你明天走马上任,也学学。” 贾珍嘿了声,应道:“是,臣一定好好学。” 曹斐不以为然,心中想道:“阿瓜没作过大官儿,眼皮子浅,真把四部督当回事儿了。主上不过临时起意,暂用一用罢了!怎么?等主上回到王都,登上王位,难不成还要我留在胡中,吃土喝风,作这劳什子的前部督么?”口中应道,“是。” 莘迩下拜说道:“觉虔已经中计,等他掳掠回来,小臣料即可领部曲出洲。唯是督下的小率们担心伤亡,小臣大胆,恳请主上拨给小臣些许步骑,以消解他们的忧虑。” 令狐奉沉吟说道:“胡牧欺软怕硬,让他们去抢杂胡,确是不如抢咱唐人的百姓积极。你们是纵骑出掠,用不上步卒,这样吧,我给你具装五骑,再给你些强弓良甲,应就行了。” 傅乔带回了些军械辎重,弓矢、铠甲、刀槊均有。 莘迩想道:“只给我五骑么?少了点。不过若再加上弓甲为筹码,也够用了。”统共也就百骑,此乃令狐奉现下真切掌控的唯一兵力,肯拿出五骑,还是看在莘迩越来越有用的面子上。 曹斐觉得莘迩“眼皮子浅”,那是不理解莘迩。 莘迩当然不是得些职权,便飘飘然不知该何以自处的人,不过对令狐奉拨给自己的这些手下,他确是非常看重。 想办法让他们甘愿接受约束,只是看重的举措之一。 此外,他还做了三件事。 头一件,他要求督下的小率们每两天,不管闲忙,必须在他的帐内集会一次。 纪律,就是通过规定要求人养成某些特定的习惯,比如后世规定军人叠被子,必须叠成豆腐块,便是从小处入手,培养他们严谨的军事作风。莘迩要求部小率们两天一聚,看起来是件小事,而潜移默化,时日稍久,也许慢慢便能收到管理上的成效。 次一件,只要当天无事,他都会选一个督下的种部,由早至晚,在那里度过整日,学习胡语,熟悉种部内的男女牧民,与他们同食同劳;对他们中较有各种能力的,比如善骑、能射或手搏,又或鸡鸣狗盗之类,加以关注,并在权责范围内,给老弱们劳动和食物上的优待。 最后一件,他从六个小率的部中,各挑出一两个年轻的,共八人,充当贴身侍卫,让他们搬到刘壮祖孙俩的帐篷附近居住,分成两班,轮流护从自己。叫令狐奉给他的那五个甲士,抽暇教他们刀、槊等格斗技;偶尔引他们到绿洲野外逐狐射兔,展示一下自己的箭术。 对这八个年轻的胡人,莘迩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给他们买阔气的新裘衣,叫胡奴们每天宰羊给他们吃,酪浆、马奶酒敞开供应。 如此优厚的待遇,不是为得他们的死力,都是胡部里的寻常牧民,他们能有什么出色的武勇?莘迩这么作,无非千金市骨,做给六个小率部中的牧民看的。这八个人,可能力气不及你们、骑射不及你们,但跟了我莘迩,他们就不仅无须再辛苦的劳作,而且天天吃香喝辣。 效果很显著。 近两天,莘迩每到六小率的部中,总有牧民在他左近骑马兜旋,引弓射箭,有的大冷天光个膀子,勾胸曲臂的,显摆肌肉,千方百计吸引他的视线,搞得如同献技一般。 还有那心直口快的,当面埋怨莘迩没有识人的慧眼,选用的尽是废物,部中真正的勇士他一个没有挑着。被骂作“废物”的卫士们少不了对他们怒目相对,莘迩只是一笑置之。 却说得了令狐奉骑兵、弓甲的借与,莘迩谢过。 诸人叙聊稍顷,见令狐奉心不在焉的,知他急着看旧部们的回信以及盘算接下来的事情,便皆识趣,不等他逐客,纷纷揖辞。 令狐奉没有送他们,只说道:“晚上来,给老曹洗尘!”急不可耐地拆信细观。 诸人应着出去。议事的地方是大率帐。帐外雪落纷纷。 莘迩等人是曹斐到帐后被召来的,这会儿出来,曹斐一眼看到了他的从骑们。 四个胡骑,个个鲜衣怒马,头戴锦缎的浑脱帽,身穿圆领的狐裘黑短袄,腰上束着钩挂了各种物事和银牌饰品的蹀躞革带,下着黑色皮棉袴、及膝的皮靴,牵的均是好马,膘肥体壮。 曹斐啧啧说道:“才几天不见,焕然一新啊。当真威风凛凛。”看得眼馋,心道,“我也选几个高大的胡牧作我的随从。”对前部督一事本不上心,这会儿却是急着见拨给他的小率们了。 莘迩踩踩地上的雪,伸出手,举头望天,鹅毛般的雪花密集纷扬,落在他的脸上、手上,很快融化,留下冰凉的水渍。 他对四个胡骑说道:“雪下两天了。你们今天不用轮值,叫上休息的他们几个,回家看看,如有缺衣少食,找刘翁支取;帮你们父兄加固下帐篷,多堆干草,与牲畜取暖,这场雪不会小,别把帐篷压垮,将牲畜冻死冻伤了。” 这番话他全用胡语说出,虽然还有点磕磕巴巴,但已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四个胡骑应是,感激地向他行过礼,先去通知休息的那四人,然后分归各部。 曹斐、贾珍、傅乔把莘迩的言辞举动看在眼里。 傅乔赞叹说道:“爱兵如子。” 曹斐已经知道麴硕遣了三百步骑来部中的事情,心道:“那五个甲士步卒立在雪下,一动不动,才是能打仗的。阿瓜对胡骑关心周到,这叫本末倒置。”对傅乔的称赞嗤之以鼻。 步卒比四个胡骑能打,莘迩岂会不知? 只是,这五个步卒并非他的直属部曲,是令狐奉给他的,莘迩谨小慎微,不愿引起令狐奉丁点的疑心不满,所以对这五个步卒既不颐指气使,也不给以厚待,日常相对,客礼而已。 晚上,令狐奉给曹斐洗尘。 两个步骑的都尉,贺昌兴、秃连赤奴和另三部的大率及些各部的大贵族皆被叫来。 令狐奉出示旧部的信给他们看,笑道:“我的旧部们已等不及了,你们看看,满纸的喊打喊杀。他娘的!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明知觉虔是中了莘迩的计谋,装作不知,问赤奴道,“我听说觉虔今天领人出洲了?下着雪,不老实在帐里待着,他跑出去干什么?” 秃连赤奴被擒之日,要非顾忌众目睽睽,接班心切的觉虔已把他杀了,父子二人现下互相警惕,况那赤奴被软禁贺干部中,也没有私下见觉虔的机会,对他为何冲雪出营完全不知。 他滚出席外,伏地说道:“老奴与他极少见面,不知狗日的犯了什么浑!” 贺昌兴看完信件,传给下一人,恭敬地祝贺令狐奉,说道:“大人的旧部赤胆忠心,看来要不了多久,大人就能还都了!小人敢请,到时为大人摇旗呐喊。”心道,“我看这几封信的笔迹怎么与上次那些好像全然不同?令狐奉有这么多旧部的么?”又喜又惊。惊的是令狐奉的实力出了他的想象,喜的是令狐奉实力越大,夺位成功的可能性就也会越大。 这晚的宴会,莘迩因为次日有事,所以没有喝多。 第二天上午,他向令狐奉告了个假,讨来答应给他的五骑,领了弓甲等械,接着,回转本帐,叫五骑脱下铠甲,换上常服,只携刀弓,甲槊和领来的弓甲等物暂先放在帐内,由那五个步卒看管;随之,带上刘壮祖孙俩早已给他们准备好的干粮、饮水,他引此五骑出营西去。 第十八章 草绘说兵法 丈夫五鼎烹 莘迩一去,便是四五天。 这天上午,他与五骑归来,在绿洲外正撞上秃连觉虔他们回营。 雪小得多了,但还没有停。 秃连觉虔他们确是掳掠去了,大有所获。 只见漫天的琼玉飘零下,他们俘获的牛羊马驼成群结队,把地上踩得泥泞不堪;数十辆大车混杂在队伍间,载满了金银器、皮草、珠宝玛瑙等战利品,半人高的车轮,碾压雪水,吱吱呀呀地朝前滚动;畜群、车群的中间,百十个胡人的男女被用绳子绑着,趔趄跟行。 赶着畜群和大车的胜利者们,穿着抢掠来的好看衣裳,喔喔的策马奔驰,一个个兴高采烈。 洲内的牧民们闻讯出来,乱糟糟的,到处是人。 有的骑马上前,找相熟的归来牧民说话。有的踮着脚尖,搭凉棚观瞧;大多是羡慕的神色,议论纷纷。 几个小率找到了秃连觉虔,低三下四地跟在他身侧,不知在问他些什么。 秃连觉虔裹着花哨的裘衣,骑在马上,光着头,没戴帽子,扬着二十岁的脸,偶尔用马鞭轻轻地抽下坐骑,往络绎进入洲内的畜群、车群、奴群指一指,意气风。 那几个小率与他说了会儿话,也许是得到了什么承诺,开心地离去了。 莘迩在远处观看了稍顷,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回到洲中。 他摘下面巾,对五个骑士笑道:“劳苦你们陪我沿河入漠,来回奔行数百里。你们先回帐休息,热水泡个澡,我叫人给你们送两头羊过去,一头烤着吃,一头用胡法炮制了吃!” 鞍边挂了三只野鸡,是路上碰到,捎带打的。莘迩取下两只,递给他们,说道:“我吃不了这许多。这两只,你们吃吧。” 骑士们陪了莘迩这几天,对他略有了解,知他是个随和的人,当下也不客气,接住野鸡,道:“谢谢大人啦!”告辞离去,打马回宿营的帐区。 莘迩也回自己的住帐。 那几个胡人骑从没被他带着陪行,也不知他何时回来,每天不避风寒的轮班在帐外等候,忽然见他归来,个个欢喜,都是抢步上迎。至於令狐奉拨给他的五个甲士,没有见在,应是知他出了远门,故此未来值岗。 一个伶俐的骑从说道:“小人等朝思夜想,大人总算回来了。” 余下的俱道:“可不是么!” 莘迩微微一笑,把坐骑交给他们,吩咐牵去洗刷喂养,说道:“这些天赤雀比我辛苦,好好给它洗洗,选上好的草谷喂了,让它歇养几日。”这匹赤雀不是莘迩此前骑的,是秃连樊送他的,比不上令狐奉的雪如龙,却也七尺肩高,通身红赤,唯有额前一点黑,颇为雄骏。 骑从们应了,牵马去洗刷喂养。 一人取下野鸡,说道:“哎哟,没死透,热乎着呢!”问道:“大人,怎么吃?烧了还是烤了?” “只这一只,不够你们分的,拿去给刘翁吧。随他与小小喜欢,怎么吃都行。……,另叫刘翁吩咐奴从,给从我出去的骑士们送两头羊去。” “是。刘翁啊,这些天不止小人们想大人,刘翁祖孙俩也想得很,刘姑娘天天跑来看大人回来没。”这些骑从与刘壮祖孙俩比邻而居,和他们相处得很熟悉了。 “是么?那你去告诉她,我回来了。” “好嘞!”那人提着野鸡,跑去告诉刘壮祖孙俩莘迩回来的消息。 入到帐中,阿丑见他回来,也很开心,面带喜色,给他打水、取换的衣服;又拿酪浆和茶水。 莘迩才经过长途跋涉,身心俱疲,先是於帐外受到了骑从们的欢喜迎接,现又见她这么开心殷勤的,帐内和煦,恍惚有了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定定神,说道:“不必拿那些了,我洗把脸,去见主上。”草草洗过脸,用热水泡了下冻得红的手,换了身衣服,即去求见令狐奉。 令狐奉没在大率帐,也没在左氏帐中,却是因嫌儿女吵闹,於前天叫人另建了个大帐,如今独住。十余个唐人甲士,二十来个从各部选出的胡人勇士,把大帐围得严严实实,戒备谨严。 莘迩来到,甲士进去通传,不多时,请他入内。 帐篷比大率帐还大,长宽各数十步,卷幕的宽窄床榻、漆彩的大小案几、黑红色的高低柜箱、摆放兵器的兰锜、饰边的胡坐、彩绣的屏风、串以珠贝的垂帘、结着大花朵的流苏等等各种东西,把帐内布置得豪奢华丽。地上铺了三层毛毯,软得就像云朵。 七八个大炭盆,火烧得旺旺的,热气熏得莘迩脸烫。 令狐奉赤背趴在榻上,两个胡婢跪坐两边,在给他按肩揉腰。 另有四五个婢女捧着酒、果、水、巾盆等物侍奉榻侧。 其中一个给莘迩端来茶水。莘迩见她梳着辫子,心道:“也是掳来的吧。”泽边诸部皆属北狄,他们族中的风俗,女子快到婚龄的时候才开始蓄,未婚的均剪,所以辫的定是和阿丑一样,从外边掳来的。 “何时回来的?”令狐奉闭着眼睛问道。 莘迩放下茶碗,起身答道:“刚回来。” “我听说秃连觉虔也回来了,你见到他了么?” “恰好在洲外碰到。” “他收获怎样?” “羊马驼牛约千头,大车三四十辆,俘虏数百。” “收获还可以啊。”令狐奉翻身坐起,婢女忙给他披上衣袍,他随手拽过一人,捏捏她的脸蛋,笑问道,“你猜他会不会孝敬点给我?” 那婢女跪倒说道:“大人是他的大率,他肯定会孝敬大人的。” “只是他的大率么?” “也是小婢的大率。” “跟着我快活,还是跟你阿爹时快活?” 那婢女含羞说道:“跟了大人,才知何为快活。” 令狐奉哈哈大笑。 莘迩听他俩一问一答,觉得奇怪,心道:“这叫什么问答?”看那婢女,见她矮壮粗脖,牛眼厚唇,此时伏拜扭捏,无论相貌还是举止皆酷似一人,心头一跳,却是明白了这一问一答的意思,想道,“这不是赤奴的女儿么?令狐奉何时用作了婢女?这,这……。”情绪复杂。 他转顾其它婢女,还好,没在其中现贺昌兴等的女儿,看来令狐奉只是针对赤奴。 令狐奉叫婢女们出去,从榻上下来,光着脚到莘迩身前,说道:“觉虔既然虏获回来,阿瓜,你准备何时出呀?” “小臣晚上就召集督下的小率们,快则明日即能出。”莘迩取出张卷纸,展开呈给令狐奉。 “这是什么?” “小臣这几天共察看了三个绿洲,从中选定了一处。此是所选绿洲的草图。” 令狐奉往图上看,见那图上画了个圆圈,一条曲线穿圈而过,线左点了七八个墨点,写了俩“个”字;线右两个墨点,一个“个”字。他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圆圈是绿洲,线是河,墨点是畜群,‘个’是帐篷。”莘迩给他解释,说道,“河从洲中南北穿过,河东是洲内胡部的主要居住地和主要的畜牧区,河西只有少部分的胡牧。” “你这一笔画,……改日我叫老傅教你两手。” “是,是。”莘迩心道,“春宫么?我画了给老傅看?”说道,“这个绿洲小,胡牧住民不多,约有三四百落,两千人口,离猪野泽不是太远,小臣以为,可为此次的借粮地。”见令狐奉在注意听自己说话,於是他接着说道,“小臣此前没有做过此等借……,打劫的事,心里没底,在回来的路上便仔细揣摩,想出了个拙见。只是不知可用不可用,请主上指教。” 所谓知己知彼,莘迩这回出去,便正是为了知彼,说白了,“踩点”去了。 地方已经选定,办法也已想出,但他没有指挥战斗的经验,为保万无一失,所以刚回部中,顾不上歇息,就匆匆地求见令狐奉,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你说,你打算怎么干?” 莘迩近些日给令狐奉了不少惊喜,听他这么一说,令狐奉也想听听他琢磨出了什么“借粮”的“拙见”,拉个胡坐过来,坐上去,昂按腿,兴致勃勃地等他说。 “小臣督下共有两千精壮,肯定无法全部带上,约能带个四五百人。人数上并不占优。所以小臣想,应当以计取胜,方才稳妥。” “什么计?” “受主上遣小臣秘见郭奣的启,小臣想,对这个胡部,是不是也可用内外夹击之法?小臣选几个面善的男女部民,叫他们装作陪送家眷探亲,借住洲中,待到夜半,於内放火,小臣遂尽起伏兵,南北夹击,内外应合,……料应可以取胜。主上以为可否?” “不错,不错。取胜之后呢?” “取胜之后,……小臣就叫部曲借粮,然后回来。” “你带着大批的牲畜,也许还有俘虏,必然走不快,这个胡部的人如果再聚集起来,追赶你们,你怎么办?” “小臣设骑於道,他们如来追赶,便伏击之。” “哦。这个办法,你是从赤奴设骑伏击贺干部那里学来的吧?” “赤奴人虽卑劣,此计小有可取。”不知为何,提起赤奴,他女儿的脸忽然浮现眼前,莘迩忙将之逐出脑外,专心致志,听令狐奉说话。 “以我看啊,你这是画蛇添足。” “请主上教诲。” 令狐奉起身,在毯上踱步,提着莘迩的丹青大作,往那条河水上划了划,说道:“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此条河水,这么好的一个地利,你为什么不用?” “主上的意思是?” “你不要搞什么南北夹攻。三路齐击!趁其夜半内乱,三路共击,把他们驱赶入河中。如此,不就绝了他们重振兵马,追击你们的后患么?” 时下深冬,又是刚刚连日大雪,如用令狐奉的此法,只那河水就能把此胡部中的男女冻死冻伤泰半,确是无须再忧他们追赶之事了。 令狐奉笑道:“如此明显的地利你不用,搞什么设伏於道。阿瓜,你是又心软了么?” 莘迩不觉得自己心软。他心道:“我已决定领人劫掠他们,没了牲畜,今冬明春,这个胡部的人会饿死不少,我怎能说是心软?”但是,确如令狐奉所言,这条河水是个非常明显的地利,他却又为何没有想到利用?他想道,“是我下意识的不想杀伤过重么?既以要去劫掠,又‘不想杀伤过重’?我这岂不是假惺惺的伪善么?” 剖析自己的结果是,他说道:“主上此法,胜过小臣百倍。” “阿瓜,丈夫处世,不能总是心软。”令狐奉像是认定了莘迩心软。不过,从莘迩舍身救令狐乐、不杀兰宝掌,现又不用河水地利等事来看,他也的确像是心软。 令狐奉难得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莘迩说道:“阿瓜,我为何落到这等田地?不就是因为我心软了一次么?” 他把披着的衣袍丢在地上,走来走去,懊悔地说道,“我大兄薨后,朝野内外,权柄在我一手,群臣莫不仰我鼻息,当其之时,国家废立在我一念间!令狐邕唯唯应命而已!左右劝我登位者甚众,唉,我却感念大兄对我的恩情,不忍心对他的儿子下手。嘿嘿,不料却被我的这个好侄子暗中谋算,险些没了性命!” 他从兰锜上抽刀出来,狠狠地砍在了案上,说道,“我这一生,只心软了这一次!结果就差点酿成大祸!” 他的这番话和莘迩记忆中对照,大差不差。 定西国的宗室里头,数令狐奉最有能力,他父亲在位时,他就领兵掌军,镇戍边境,抗击东秦,数有战功;他兄长继位后不久,国内生夷乱,是他浴血奋战,方才将之镇压,功劳赫赫,他兄长对他也是大加重用,封赐不绝,极为信赖,情谊深重。 他兄长死时,令狐邕才十几岁,小毛孩罢了,朝野内外,无人可比他的威望,如在那时自立,的确不难。但他记念他兄长对他的情义,所以尽管骄横跋扈,却迟迟没有作出篡位的最后一步,结果被隐忍的令狐邕翻了盘。 令狐奉对自己的一时心软追悔莫及,说道:“阿瓜,记住,永远不要心软!” “小臣记住了。” “我遣去王都打探朝中现状和王城戍军情况的细作,这几天就能回来。等他们回来,我就要决定何时举兵。你领督下胡牧出洲劫掠,要早去早回,不可误了大事。” “是。” 令狐奉遣了数个细作去王都打探的事情,莘迩知道。从令狐奉的话中,感受到了他的悔恨和怒火,莘迩心道:“有了麴硕和旧部们的支持,令狐奉要动手了么?” “这回我绝不心软!他娘的,把史妃小心肝儿都给老子杀了!” 突然冒出的后半句,让莘迩呆了一下。 得了令狐奉的指点,对打下那个小绿洲有了完全的成功把握。 出得奉帐,临近午时,莘迩又饥又渴,决定先回帐吃点饭,然后去找乞大力。 晚上与督下小率们说事的时候,最好能有一人煽风点火,显出是他们有求於己,这样自己就可以更好地占据主动,而煽风点火之人,帐下诸小率中,秃连樊被他们排斥,兰宝掌肯定没戏,其他几个不堪使用,只有乞大力十分合适。 第十九章 大力耿直人 进退定军令 乞大力挺肚叉腰,指挥部民清除羊圈里的积雪,给窝棚换铺干草,正忙乎着,瞧见莘迩来了。 “大人,你不是出去办事了么?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 “回来怎不通知小人?好叫小人出迎。”乞大力摘下帽子,行礼说道,“大人冒雪出去好几天,累坏了吧?怎不歇歇?可是有事要小人办么?何必亲来,遣个奴从传令就行了。” “才见过主上。来你这里看看。”莘迩回答着他,心里想道,“我要你办的事,奴仆传不了令,非得我亲来不可。”他按着栅栏,往羊圈里瞅,说道,“哟,换草呢?” 圈里多是滩羊,黑头白毛,公羊盘着螺旋形的大角;也有大尾羊,这种羊比滩羊高肥,细毛薄皮,形如驴而马尾,尾的含脂量很高,可以吃,算是陇地的特产。两种羊加起来约有四五百头,此时被赶出窝棚,簇拥在栅栏的边角,泥水迸溅得它们皮毛肮脏,咩咩地叫个不住。 “是啊。”乞大力弯腰垂手,毕恭毕敬地说道,“雪下个不停,前天刚换过,今儿可又潮了。这点羊是小人整个种落的吃食,比金子还贵,不伺候周到了不行。” 刘壮祖孙俩和莘迩一起来的。 刘壮听骑从说莘迩回来了,当时就要赶去请安,刘乐好些天没见她的“恩人大将军”,很想念,非要跟着,刘壮没法,只好带她一起。莘迩吃过饭要来乞大力部中,便把他俩也带来了。 刘乐很少有机会能近距离看到这么多的羊,挤在莘迩的身边,密浓的眼睫毛跟小帘子似的,扑闪着大眼睛往羊堆张看,指着里边几头病恹恹的,问道:“那几头怎么回事?” 乞大力看了看,扫眉耷眼地说道:“唉,冻着了。” “怎么不生火给它们暖暖?” “生火也没用,天太冷了。”北风呼呼的,乞大力取下帽子后,头皮上只有条小辫子,赤秃秃的,御不得寒,冻得连打哆嗦,缩着脖子,用劲地跺跺脚,地面硬邦邦的,出闷响,他说道,“雪一停,晚上就要结冰。唉,人有帐篷挡风都撑不住,别说羊了。” 莘迩问道:“别圈里的呢?马呢?马、驼怎么样?” 胡人放牧为业,畜养的羊马等牲口甚多,乞大力部中有好几处羊圈,眼前只是其中之一。马和骆驼是大牲口,别有不同的场圈,在几个羊圈的北边里许外,占地很广,可供它们活动。 “别圈也是这样。骆驼好点,马的情况和羊差不多。” 莘迩摇头叹道:“这才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再下两场可就更难办了。” “是啊,大人。” “你这三天换两回草,够勤的了,还是有冻伤的。我看只靠换草也不成啊。” “是不成,大人。” “还有别的法子么?” “唯有乞求天神的保佑,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了么?” “没有了。” 莘迩瞟他眼,问道:“秃连觉虔今天是不是回来了?” “是啊,大人,回来了。” 莘迩重复问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没有了,大人。” “秃连觉虔获利不少吧?” “听说是不少。” “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乞大力似是不知莘迩在问他有无别的办法中,忽然一再引及秃连觉虔的意思,依旧一筹莫展的样子,诚恳地答道:“没有了,大人。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别的法子,可就不好办了!” 乞大力弯腰按帽,说道:“是啊,大人,不好办。” 两人沉默了片刻,乞大力请莘迩到帐中说话。 莘迩心道:“我暗示得这么明白了,他还装糊涂。这个大头肥鸭貌似忠谨,实则油滑!上回与我对答,像是唱和,我还以为他知我所图,暗中赞他,而转眼兰宝掌与秃连樊斗殴,他却仅呆看而已,要非我拔刀相逼,他也不会去拦。口惠而实不至,懒驴需鞭,说的就是他这种人!罢了,我也不必等他自告奋勇,便把话头挑明就是。他要不愿,我便威吓逼迫。” 要是前世,莘迩还真不会威吓人,这一世,常见令狐奉如此,学也学会了,只是尚未用过。 乞大力见莘迩不再说话,只抚着短髭,不作声地打量自己,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道:“这位大人话不多,手段老辣,选了八个骑从,裘马羊酒,不是钱似的赏个不休,搞得部民红眼嫉妒,……今天他倒没把他的从骑带来勾人,诶诶,那几个家伙不拾捯羊圈,干什么?又要不嫌丑的显摆身段么?” 瞪眼把试试探探想过来的几个部民赶走,他继续想道,“他这一手,不止部民,搞得连我那丑婆娘都动了心,三番两次地对我说,要我求他收了她弟作个下人。妇人见识!这事儿如果作了,岂不正中这位大人的下怀?种落里更全去巴结他瓜大人,谁还会当我是回事儿了? “他一个劲儿看我作甚,看得我心里毛。 “哼哼,看似关心我部中的羊马,话却往觉虔上引,我看他其实是想旧事重提,仍欲带我们打劫去。打劫本也无妨,我这等穷苦人,没有外财哪儿来的富足?只是太过凶险。秃连觉虔侥幸得逞,他可不一定能带我们办成。我老实巴交的,比不了他,万一被他设计,说不得就要把命搭进,绝不可应他此茬。我且只当不知他的意思。” 刘乐瞧着他俩大眼瞪小眼,心中奇怪,小声说道:“大家?” “嗯?”莘迩回过神来。 “你看那头大尾羊,在欺负小羊。” “是么?”莘迩拾了个石头子给她,笑道,“你去把它砸跑。” 刘壮把刘乐拉到边儿上,说道:“大家在想事情,你不要打扰!” 刘乐挣脱他,瞄准了欺负小羊的那大尾羊,一下没砸中,又捡了几个石子,终於把它砸跑,高兴得咯咯笑,想告诉莘迩,被刘壮制止。 乞大力打定主意,绝不顺着莘迩的口风说话,再次邀请说道:“大人,请到小人帐中稍坐吧?” 莘迩站定了,按刀对乞大力正色说道:“我也不去你帐中了。大力,我来找你确是有事。” “请大人示下。” “秃连觉虔获利颇多,你听说了?” “……,小人听说了。” “主上时常教我,要我爱物仁民。你们是我的督下,我得仁爱你们,不能看你种落中羊马冻死而无动於衷,我意以决,要效仿秃连觉虔,领你们借粮去。你意下如何?”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乞大力主意打得再好,顶不住莘迩明火执仗,他小门小户的,深怕被莘迩利用,应也不是,不应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含糊说道:“大人,这……。”心道,“你的仁爱杀气太重,我只怕没福承受啊。” “怎么?秃连觉虔大获而归,你,是觉得我没本事像他一样,带你们同样获利么?” 乞大力正是为此担忧,他坚定地回答道:“当然不是。” “我且问你:有七八个探亲的人路过你部,今晚借宿,不白借,有宿金奉上,你留他们不留?” 乞大力心道:“那得看宿金多少了。”真挚地答道,“咱们胡人好客,没有宿金也是要留的。” “夜半时分,他们在你部中放火。” “啊?为什……” “紧跟着,外头有大批的骑兵趁机杀进。我再问你:你这时要怎么做,才能挡住他们?” 乞大力心道:“里头起火,外头贼至,我觉尚未醒,没准儿就被他们踏平部内了。这怎么挡得住?”答道,“……,挡不住。” “我以此策领你们去借粮,你觉得能成么?” 乞大力心道:“原来这是他的打劫之法!若是用此法抢掠,十拿十稳!……好阴险!真是高招!”答道,“大人此法妙极,必定能成。” “你愿跟我去么?” 秃连觉虔的获利实叫乞大力眼红,他唯一的担忧就是莘迩有无能力带他们成功,现下解决掉了这个拦路虎,他再无迟疑,啪的一声,帽子丢下,跪倒其上,大声说道:“小人是个耿直的老胡,没什么花花肠子,好有一比,裤裆里那物放屁,梃气!大人指哪里,小人就打哪里!” 梃者,棍棒。梃气,也就是棍气。他这句俗语,莘迩是头回听,想了下才知意思,失笑说道:“是啊,你是个耿直人。” 刘乐没听懂这句俗语的意思,问她爷爷。刘壮嗐嗐几声,说道:“男人的话,你打听个甚!” 刘乐挨了吵,噘嘴回到莘迩的身边,说道:“大家!爷爷骂我。” 莘迩笑道:“这回你得听你爷爷的。”拂去她肩头上的薄雪,不经意碰到了她的面颊,触手冰凉,解下大氅,给她披上,耳鬓厮磨间,一股淡淡的清香缭绕鼻端。 刘乐垂下头,胸口怦怦直跳,想要躲开,坚持着没动。风雪寒澈,少女半羞半喜的娇柔,却使人心头荡暖,不觉如置身在春风沉醉的夜晚。莘迩仔细地为她系好氅襟的丝带。 乞大力从地上爬起来,悄咪咪地斜瞄刘乐,心道:“真漂亮!我那猪婆娘,胡子拉碴的,没法比!”他妻子体毛重,黑黝黝的长了层胡须。 “今晚我要召你们来我帐中,商议此事。大力啊,你知道我对你的希望么?” 乞大力心道:“不就是要我打头阵么?”痛快应道,“大人放心,小人必使大人满意!” 回到贺干部,刘乐想和莘迩多待会儿,被左氏看到,给叫了去。 左氏在胡中没有朋友,贺昌兴等的妻子们皆是胡妇,她也不想认识,刘乐既是同族,又娇憨俏丽,左氏很喜欢,与她虽无爱好上的共同语言,仍常找她说话。 傍晚,莘迩与刘乐、刘壮共吃过饭,刘乐跟着她爷爷依依不舍地回去。 莘迩召乞大力、秃连樊、兰宝掌等小率来到。 帐内火把通亮,数十件精良的铠、弓、刀、盾堆积,熠熠生辉。 秃连樊等人从入帐起就被这堆甲械吸引住了,却闻莘迩叫乞大力过去挑拣,而不招呼他们,一下引得诸人羡慕,兰宝掌更是跳起嚷叫,直说莘迩偏心,浑然忘了他前时的不恭。 也难怪他着急。 胡部与唐人的部队主要由国家供给不同,部民平时放牧,战时为兵,大率们是不给他们配兵械战马的,全得由他们自筹;战马好说,兵械就难办了。胡人的冶炼技术不如唐人远甚,猪野泽又悬於漠中,与外界来往较少,良弓好甲实在是殊不易得,一件好的甲械弓刀,价如珍宝,普通的部民也好,小率们也好,这些都是他们家族力量的象征,可以世代传继的。 莘迩这才徐徐说出,乞大力是要跟他借粮去的,自当得有好甲好弓。 诸人里头心思活泛如秃连樊者,顿时生疑,知道乞大力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会肯跟莘迩打劫去?不怕吃亏么?问之下,乞大力乃代莘迩道出他“里应外合”的计谋。 秃连樊等人与乞大力一样,不愿打劫只是担心部属也许会伤亡过多,有损他们的实力,而今闻罢此策,竟是稳打稳胜的,便皆改了主意,有便宜不占岂非蠢货么?包括连那兰宝掌在内,个个虎跃龙腾,全都求请莘迩带他们同去。 莘迩大喜,却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说道:“兵者,凶事也,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上次我给你们出此良策,你们不从,此时你们贪图获利,又定要跟从,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军令两点,你们须得答应。” 秃连樊说道:“大人请说。” “我说进时,你们不能退;我说退时,你们不可进。进退均从我令,不从我令者,斩之!你们能答应么?” 诸小率既图羊马,又图甲械,利欲熏心,都想道:“他让咱们进,咱们就进,不让进,咱们就不进,无非进退从令,不算甚么。” 乞大力、秃连樊带头,小率们俱应道:“愿从大人军令!” 莘迩即命他们平分了军械,定下次晨出兵。 第二十章 千骑卷云驰 战罢效吴起 莘迩到泽边时,尚未破晓,只在东方隐隐展开了晨曦。 昏暗的天光下,泽水的波浪轻缓地拍打岸边,树木沉寂地错立远近,叶子落尽了,然并不显得凄冷,瘦脊的枝杈透着精神。 他离开护从的骑士们,牵马行到一株数人环抱的老杨树边,举目仰望,观其高耸的树冠。此地没有赤娄丹等部时,这棵树或许就已经存在了。看了好一会儿,阳光射入了他的眼帘。 太阳出来了。四野明亮起来,光线跳跃在树间,铺满湖面,浮光耀金,如万千蛇舞。 随着清晨的到来,督下的诸小率们相继引部曲来至。 这里,是莘迩昨晚与他们约好的集合点。 秃连樊头个到,乞大力第二个,兰宝掌第四个,最后两个小率直到日上三竿才至。 他们带来的胡牧比莘迩估计得多些,约有七八百骑,近於他们各自部中的半数可用精壮了。也由此可见,他们对莘迩的打劫计谋很有信心。 莘迩召小率们近前,说道:“我与你们定的是清早集合,现下已将近辰时。你们两个来晚的,累大家久候,本该惩处,只是将要出兵,如果惩罚你两人会耽误大伙的行程,且先饶免。” 兰宝掌来得不早,也不晚,早就不耐烦冷呵呵的等那两个小率,抱怨说道:“下次别再晚了!让大家伙等你两个,叫什么事!” 那两个小率惹了众怨,不敢分辨,说道:“是,是。” 莘迩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环顾他们,问道:“昨晚的两条军令,从此时起就要算数了,倘使有违背者,该怎么办?” 诸人齐道:“斩之!” “好!” 莘迩昨晚已给令狐奉说过,今日出掠,不必再去禀报,人马已齐,当下扬鞭打马,当先驰行,五个唐人甲骑和八个胡人从骑催马跟上。 诸小率们各自招呼本部的牧民,俱皆登镫,纷纷吆喝着策骑紧随。 每个人都有副马,千余匹战马奔腾如云,由泽边进入草甸,干枯空旷的草地上覆满积雪,马蹄溅起雪末,踏到坚硬的地面,踩出急促的声响。胡部的牧民们多不知道他们今日的行动,被如雷的马蹄声吵动,许多人忙来瞻望,却只看到了他们远去的背影。 出了绿洲,在莘迩的带领下,千余胡牧沿着谷水的支脉向西,一路不停,饮食均在行进中解决,只每隔七八十里,当坐骑疲倦的时候方才略作歇息,换个乘马,然后继续前行。 虽不能与胡人诸国人携三四副马的精锐部队相比,这些胡牧却也已把胡人行军的灵活迅捷表现得淋漓尽致。行军入深夜,扎营休憩;次日一早,继续驰骋。如此行军三日,已到目的地。 时方过午,莘迩唤来诸小率,叫他们各令本部下马修整,引他们登上高处,向前边远望。 雪在前天就停了,无尽的黄沙漠上,一条浑浊的河流朝北流淌,数里外是个绿洲。 莘迩扬鞭遥指,说道:“那里就是我不辞劳累给你们选定的借粮地。”他看了下天色,接着说道,“咱们战决。等下近暮就遣内应进去,今晚便动手。”问诸人,“可有意见?” 诸人俱无异议。 莘迩便给小率们分配任务,令秃连樊和另个赤娄丹的小率引兵到绿洲的南边,令贺干部的两个小率领兵到绿洲的北边,令乞大力和兰宝掌跟从自己,领兵到绿洲的东边,等到夜晚洲内起火,就一起杀入。 诸人应诺。 尽管雪停未久,漠中仍是干燥,连着行军几天,莘迩嘴唇干裂,他灌了一大口水,最后说道:“让部民们抓紧休息。入夜后你们就分领人马埋伏,候火起进攻!” 下了高地,莘迩叫选好的内应们做好准备。共选了七个人,五个男的,两个女的。 胡牧本质上仍是民,动刀动枪的这种事儿不是总干的,除了上回赤娄丹、贺干的火拼外,大规模的举部作战还是三年前春天的那次抢掠唐人,而且那次因为是抢了就走,也没怎么和唐人的部队交手。眼下开战在即,别说牧民了,便是秃连樊等小率也皆紧张兴奋。 各命牧民就地修整后,几个小率有的聚在一块儿,谈论上回掳掠唐人的事儿;有的调弓试弦。 兰宝掌喂完战马,从鞍边的带勾上取下砺刀石,提足劲儿磨刀霍霍。乞大力先吸着肚子套上刚从莘迩处得来的皮甲,使唤部民把两肋的开口绑紧,接着在甲外加了层结实的皮袄,按了按,倒持匕,刺了几下,确定无法刺穿袄、甲的双层防御后,放心地长出了口气。 莘迩巡视了一遍牧民。 牧民们和小率们的反应相似,也是有的聚在一堆儿聊天,有的整理兵器、坐骑。看到莘迩经过,他们都恭敬地行礼。通过这些时的各种举措,莘迩已经颇得了点他们的亲近和拥护。 八个从骑已经披甲挽弓,收拾停当。他们的甲、弓均是莘迩给的。受莘迩厚养多时,从唐人甲士们那里学到了些作战的技巧,他们均跃跃欲试,迫切地期待夜晚的到来,渴望能够通过英勇的战斗来获得莘迩的称赞,顺便也以之来反击那些说他们没用的部民们。 为减轻战马的负重,在行军的路上,五个甲骑没有穿甲,坐骑也未着具装,这会儿他们都在照料马匹,等将要进攻时,再给自己和战马上甲。 巡视完毕,莘迩心道:“军心整齐,士气可用。” 前世看史书,他有时会见到军心、士气之类的词,纸上得来,只能揣摩,於今置身军中,亲眼观见,遂知其意。军心也好,士气也罢,其实就是士兵对长官的态度和精气神,态度尊敬、精神昂扬的部曲,便是军心可用了。 事先谋策细致,定下军令进退,士气可用,兼以有心击无备,接下来的战斗就顺利无比了。 傍晚时候,七个内应入到洲内求宿。夜色初至,三路兵马潜至埋伏处。二更前后,洲内火起,先是一点火苗,继之很快的,借助风势,火势扩开,惊起洲民嘈杂的惊惶,羊马乱跑着叫唤。莘迩令从骑擂响骑鼓,鼓声中,三路兵马齐起,数百骑叫喊着杀入洲内。安静的夜晚被划破。 洲中的胡部半点防范没有,被打懵了头。 正如乞大力想的,部落的大小率们根本就没有组织防守的机会,三路围攻之下,半个时辰不到,整个的部落营区就失陷了。 莘迩这一路是最先攻进营区的。 火势在帐落间蔓延,不时有支架被烧断,帐篷轰然倒地,迸射出飞舞的火屑。 不用莘迩策转,坐骑便主动地绕开燃火。五个已经全副披挂的甲骑呈扇形冲杀在他的前头,八个从骑牢牢扈卫住他的两侧和后边。在十三骑的可靠保护下,莘迩从容地驰行引射。 乞大力在莘迩的左方,督促部民们汹涌冲击;兰宝掌引兵在右,与乞大力不同,却是奋勇当先,也不用弓矢,舞刀进砍,他部下的胡牧们奋然从进。两部的胡牧很多边作冲锋,边用手指压住舌头,吹出响亮尖锐的声音。这叫吹唇,胡人们在作战时经常使用,以壮声威。 浓夜、火光、凶狠的入侵者,夹杂着刺耳的吹唇声,洲中的勇士们虽然起了三两的抗击,终被淹没在十倍、百倍於他们的来敌中,除掉死伤的,这个胡部剩余的人统统被赶入了河中。 莘迩、秃连樊等三路兵马在河边汇合。 小率们各分出些部民去收拢惊吓散开的牲畜,其它的牧民们则沿着河岸来回驰骋,或扬鞭乱打,或往河中射箭,阻止受不了寒冻的失败者从河中爬回。 “大人!大功告成了!”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安排好部属,赶来见莘迩。 莘迩从马上跳下,展开双臂,两个从骑给他拽下卡在甲缝中的箭矢。莘迩披挂的是铁铠,防御力出色,敌人又没做出什么像样反抗,所以尽管他由始至终都战斗在第一线,却毫无损。 他接过粗巾,抹去汗水,问乞大力等道:“部民们伤亡多少?” “料应不多。” 莘迩皱眉说道:“怎么叫料应不多?还没统计么?”正要吩咐从骑们去统计伤者,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心道:“与其使从骑去,何如我亲去?我可以学学给士兵吸疮的吴起。” 想到就做,他便下到部民中,亲手给伤者敷药裹创,加以慰问,记下阵亡者的名字,向牧民们许诺:“我会从分给我的缴获中,拿出羊马百头,给他们的家属。” 牧民们俱感激不已。战斗的从部署到结束,小率们都很服从他的命令,让他没有机会使用定下的军法,倒是可以借此收揽一下军心。 牧民们的伤亡不多,总共只有数十,大多只是轻伤,死的不足十人。 “大人,是不是可以叫河里的那些上来了?别冻死太多啊。”战斗刚结束时,乞大力就脱下了勒得他喘不过气的两层防护,这会儿带点着急地说道。 莘迩知他是在担心如果冻死太多,那么他能分到的俘虏就会少了,同意了他的要求,令道:“等他们从河中上来后,依男女聚集成堆,等天亮后大家均分。”望了望营区的火势,又道,“分些人去把火灭了,帐里能用的物事也都取出分堆放置,一并等天亮分配。” 缴获的战利品,除个人在战斗中提前抢到的,余下皆在战后平均分配,此为胡人的惯例。 等到天亮,牲畜、俘虏、各种物事,莘迩公平地分作七份,一份是自己的,六份给各部小率,再由小率们分给他们的部下。莘迩对身外之物虽不在乎,可用人、收心却需要这些东西,比如养那八个从骑,比如刚才他当众说给阵亡者的抚恤,所以他不会故作大方的不要。 以很小的伤亡,换来了数千头羊马驼牛,二三百壮年的俘虏,兵器、财货装满了四五十车,巨大的收获使每个人都喜笑颜开。 弃下伤重、老弱的俘虏,休整了半天后,他们踏上了还营的路程。 第二十一章 侠风非我愿 人言不为下 从小绿洲出来,莘迩一再回顾。 午后阳光和暖,牧民驱赶着牲群,牵串着俘虏,驾着大车,欢喜欣悦。 有些牧人迎日追赶,你呼我叫,扬起漠上的黄沙,唱起了歌。莘迩侧耳听去,歌声慷慨,将歌词译成唐话,唱的是:“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亦有落在后头、随行於装载阵亡者尸体车旁的,卷叶吹曲,苍凉悠扬,然后语带哀伤,唱道:“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唱此歌者,应是阵亡者的亲友。 这两皆是胡人的民歌,无论悲凉的,抑或雄壮的,都质朴浑沉,与唐人的诗歌不同。 莘迩信马由缰,倾听良久,心道:“男儿生值乱世,唯当如此。” 生决雌雄,死应壮烈。 他不再回头,不再去想被他们弃在洲上的伤员与老弱,挥鞭策马,学着牧人的调子,用胡语唱将起来:“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从骑和小率们驰行左右,跟着唱起,其它的牧人们纷纷逐马,也都随他高歌:“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 歌声汇聚,掩住了风,盖住了寒,回荡在深冬的漠原,冲上云霄。 数日后,回到了泽边绿洲,他们比秃连觉虔的收获大,引起的轰动也更大。 各部小率和牧民喜气洋洋,拜别莘迩,各且还落。 莘迩求见令狐奉,呈上页纸,上边写了牛马羊驼若干、男女若干、诸类财货若干,均是他从自己那份中拿出,献给令狐奉的。令狐奉很满意,他在乎的不是东西,是莘迩忠诚的态度。 见罢令狐奉,莘迩把剩下的收获按类划分,俘虏、牲畜分作两份,自留一份,一份给从骑们;财货分作三份,仍是一份自留,一份给从骑,给甲骑一份;选好看的饰之类,送给刘乐,并给了阿丑两件。 给八个从骑分俘虏、畜群、财货时,莘迩特地选在开阔的野地上。 围观的牧民甚多,见莘迩竟然拿出这么多的战利品分给部从,大方的程度是各部的大小率们谁也不能比的,交头接耳,无不艳羡。 八个从骑自知在此战中没有立下什么战功,之所以中路能最先突破,第一的功劳是那五个具装甲骑所向披靡,第二的功劳在莘迩身先士卒,第三的功劳是兰宝掌劈砍近斗,着实凶悍,他们仅是护从而已,万没料到莘迩会给他们如此丰厚的赏赐,感激到无以复加,深觉遇到了慷慨爱士的明主,俱皆伏拜谢恩,都道:“大人如此厚爱,小人等肝脑涂地,不能回报!” 莘迩把他们扶起,当着围观牧民的面,微笑说道:“这些不算什么。你们跟了我,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又当众吩咐他们,叫把答应给阵亡者家属的抚恤即刻送去。 从骑们应诺。 一圈分下来,牲畜还有三百来头,俘虏尚有七八,莘迩使刘壮与俘虏们认识,以后他们就和那三个胡奴一道由刘壮带管,牧养包括令狐奉此前赏给他以及此次剩存的所有羊马等畜。 傅乔跟在他左近,看完了他分配俘获的过程,称赞说道:“幼著,轻财结士,侠义风也。” 莘迩笑道:“是么?”心道,“轻财好士,固可说是轻侠的作风,我却不是要作侠的。”注意到傅乔的眼神不时往俘虏上瞟,想道,“令狐奉对老傅横挑鼻子竖挑眼,连个打杂的仆从都不给他。那小绿干干瘦瘦的,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提水取柴、烧饭作食,全得老傅亲力亲为,实在可怜。”便说道,“我这里用不上那么多奴仆,大夫看有得用的,就请挑了去罢。” 听得莘迩回来,傅乔就忙不迭地跑来,除了关心莘迩的缘故之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小绿撺掇他来讨两个奴从使用。他也委实受不了成天作粗活的苦累,本该用作写字画画,挥麈论玄的一双玉手,而今皴裂肿冻,他自己看着都心疼,尚在琢磨该如何开口,听莘迩主动提起,反倒文人的矜持上来,装模作样,推辞说道:“无功受禄,不好吧?” 莘迩说道:“也是。大夫清正,只有如小绿这样,能拉会弹的美人儿才入得了大夫的眼。胡人剃个秃瓢,留个鼠尾小辫,丑陋粗俗,必是不合大夫雅意的。”说着,就叫刘壮带俘虏们走,顾视傅乔,看到他目随虏动,茫然若失的样子,哈哈笑道,“大夫,现在‘好’了么?” 傅乔顿知莘迩是在戏弄他,也不恼怒,嘿然笑道:“好你个阿瓜,戏谑长者,乃是不敬啊!” 小名不是谁都可以喊的,令狐奉是主君,令狐乐是小主君,他父子俩是尊者,乐意“瓜、瓜”的叫,莘迩只能随他俩;傅乔是同事,向来守礼,由幼著而阿瓜,却是两人的交情由浅而深了。 杂务办毕,夜色已至。 莘迩被令狐奉叫到大帐,由赤奴的牛眼千金等婢伺候着,与曹斐共陪他吃饭喝酒,夜深方散。 曹斐的酒量与他的武勇不匹配,好饮而量浅。 他已然醉了,踉踉跄跄,晕着头说道:“你这番打劫,俘获甚多啊,献给主上了恁多!” 莘迩酒量尚可,没有喝醉,答道:“马马虎虎吧。” “给老傅了个胡奴?”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痛快地说道:“明日我叫人拣精壮的,给校尉送去两个。” “不必不必。主上赐给我的奴婢已够使唤了。……羊马什么的,我也不会养。” 莘迩心道:“奴婢、羊马皆不要,那就是专要钱了。”说道,“前时被贺干部追劫,多亏校尉,我与老傅才得逃脱,身在胡中,两袖清风,一直未能感谢校尉;此回出掠,羊马牲畜之外,亦得了点金银宝货,早为校尉备下,明早我叫阿丑送呈,还请校尉笑纳。” 曹斐不像傅乔,半点无有拿捏,用不了等到明天,此刻虽还不能见到实物,不耽误嘴上便即笑纳,高兴地说道:“好,好。”他摆开胡奴的搀扶,勾住莘迩的胳臂,表示亲热,醉醺醺地说道,“我对你讲,跟着主上出来的咱们四个,只有你啊,与我投机;等将来主上登上大位,也只有你我,能得主上的重用。咱们两个,要多亲近。”加重语气,说道,“多亲近!” “是。我也觉得与校尉脾气相投。” “对吧?你也这么觉得吧?咱俩都是磊落豪爽!老傅那家伙,酸臭酸臭,动不动拿腔作势,我反正是不待见他;子明,……你要小心子明,他前天给主上说你的坏话,我听到了。” “说我坏话?” “我刚好有事见主上,被我听到了。这家伙,对你记仇啊!不就那点屁、屁事,算得了甚么?还记仇。呸!小心眼。老子是丑了点,要非赤奴看不上我,用得着他么?老子就把这事儿作了!不就,不就哐哐几下么?”他两拳相撞,说道,“既得了美酒好肉的舒、舒坦,又得了主上的欢心,多好的美事儿,求都求不来的!” “是,是,校尉勇於担当,敢於奉献,这点我们是都知道的。他说我什么坏话了?” 曹斐嘟嘟噜噜,东拉西扯,说起了让他们吃下大亏的郭白驹,说道:“郭白驹这狗日的,悄没声息的,勾、勾结索重那帮混蛋,险叫咱们呜呼哀哉;现今被令狐邕宠爱得不行,拿着咱们的脑袋换、换荣华富贵!他娘的,等主上还都,老子定要把他一截、一截地砍成肉泥!” 他挥着手,往下猛砍,脚下磕绊,险些摔倒。 莘迩抓紧他,说道:“对,砍成肉泥。……你道子明对主上讲我坏话,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嘻,能说什么!不外乎瞎说乱造,说你,……说你什么?”曹斐拍了拍脑袋,说道,“是了,说你厚养你的从骑,成天往胡部里跑,是想以此来收揽胡牧们的民心,说、说你对督下的部曲非常上心。还说你什么?差不多就这些吧。民心、上心,嘿嘿,老子在作诗么?” 莘迩凝神听罢,下意识地想为自己分辨,却身边只有曹斐和两个尾从的胡奴。 他心道:“我对老曹解释也没用。这,这,唉。子明,我是对不住你老兄,可我三天两头往胡部里跑,不畏风寒,辛辛苦苦,与牧民们厮混,把自己搞得又脏又膻,一天洗两遍澡!还不是为了咱们大家伙么?为了确保令狐奉能打赢么?我也是为了咱们大家考虑啊。你,唉唉,老兄,你这么陷害我,……。”是自己对不住贾珍在前,纵然不满,没有底气责怪他。 曹斐说道:“你呀,别当回事儿。一个胡部,些些的胡虏,赶马放羊的牧民而已,就不说主上知晓你的忠诚,便、便把他们人心尽收又能怎样?”他晃晃悠悠地大摇其头,说道,“还能用他们做下什么大事儿么?……主上知他小肚鸡肠,对你怀恨在心,必、必不会搭理他的。” 莘迩说道:“主上英明,那是自然。” 他也正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听完贾珍的谗言内容后,虽有不安,却也并非十分忧惧。 他想道:“对呀,老曹说得可不正是么?指靠这些牧民能干成什么事,就算他们尽数民心归我,我还能造反不成?令狐奉对他们也不重视,打回王都,依仗的还是旧部和他老舅的兵马。”又想道,“令狐奉多疑,为不引起他的猜忌,我连他给我的步骑兵卒都客客气气的,绝不施加恩惠。他料应不会听信子明的谗言。”想到这里,稍微安心。 曹斐的住帐离莘迩的不是很远,莘迩先把他送回,安顿在榻上躺好,待要走时,听见他又道:“说你施恩养士,不甘人下。” 第二十二章 伴君如伴虎 攻敌攻不备 莘迩酒意惊醒,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帐中。 贾珍如只说他收揽胡部民心,尚且不太打紧,令狐奉想应不会在意,可“施恩养士,不甘人下”八个字,却是诛心之言了。但凡进谗,举的若是具体的事,被进谗之人犹能自辩,捕风捉影,亦可辩诬,最怕的就是“不甘人下”这类的话,大而化之,抽象之言,怎么申辩? 观莘迩近期的作为,厚养从骑,千金市骨,学胡语,下胡部,收揽部民之心;积极地找办法部勒督下,想出了令狐奉都没有想到的“借粮”之法;还有抢掠回来,他不令诸小率们凑,取自己的收获献给令狐奉,今天在大庭广众下给从骑们分配丰厚的财物,拿出自己的东西重重抚恤亡者,等等事情,可以理解为他是在为帮令狐奉还都而竭忠尽力,换个角度看,说他这样做是因为“不甘人下”,所以畜养爪牙,也不是说不通。 莘迩心道:“令狐奉多疑成性,倘使因此对我起了猜忌?” 令狐奉疑心病重,逃亡的路上刀不离身,使曹斐试探他老舅麴硕,在胡中的每次谋划皆密不透风,过往的这些历历在目;他前些天刀砍案几,又口口声声说绝不再心软,伴君已如伴虎,而今再有贾珍进谗,才於泽边安稳没几天,眼看脑袋就又似乎要不太稳当,可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挥刀自宫,残此身躯,以证忠心么?此事万万做不得也。 帐内烛火已熄灭多时,阿丑听到他翻来覆去,问道:“主人,口渴么?奴给你倒水。” “不用。” “那是冷么?要不要、要不要奴……。” 莘迩才想到绝不可自宫,哪有春花雪月的心思,说道:“睡吧。” 阿丑失望地应道:“是。”心道,“主人好似对我没甚兴致。” 作为贴身女婢,满足主人的各种需要是她们的工作。从杨家到胡部,阿丑先后经过了两三个主人,历来如此。只有莘迩待她不同。阿丑未免不安,担心莘迩会把她卖给谁人。 莘迩从未对她呼来喝去,更无打骂,今日还赏给她了两个饰,实是个不能再好的主人了,她不愿这种情况出现。 想及莘迩对刘乐的态度不同,她摸了摸辫子,想道:“是因为我不是唐人么?”又觉得不是这个缘故,别有风情的胡婢、西域婢、高丽婢,在唐人的贵族中很受欢迎的。 阿丑的小心思,莘迩不知,他也没空去知,不过与阿丑的两句说话,让他想起几天前与傅乔聊天时,听傅乔讲的两个故事。准确说,是两个人的故事。 一个是被孔子赞为“微管仲,吾其被左祍矣”的管仲;一个是晏子。 管、晏俱是齐国的相。 管仲的能力很强,善於因势利导,转祸为福,齐国称霸,全赖於他。“微管仲”,意思是没有管仲;在管仲的建议下,齐桓公九匡诸侯,带领中原的诸侯国,数次击败山戎和北狄的入侵,保护了华夏文明的展和传承,因此孔子对管子虽颇有批评,对他的此功却是大加褒赞。 晏子比管仲晚百余年,此人长不满六尺,折算后世的单位,不到一米四,却才智绝伦,侍奉过齐国的三代国君,深谙臣道。国君能行正道,他就按国君的命令去作,国君不能行正道,他就在权衡利弊后斟酌去办;国君赞许了他,他就“危言”,即谨慎自己的言语,国君没有赞许他,他就“危行”,注意端正自己的行为。 管子、晏子都是古代的大贤。 傅乔并非无缘无故给莘迩讲述他二人事迹的。 他整日被令狐奉唬弄,“伴君如伴虎”五个字,他比莘迩体会得更早、更深,因是有意学仿管晏的处政之道为自保之术,想得多了,便在聊天时把这两位前贤的事迹顺嘴说了出来。 莘迩心道:“我对不住子明在先,他搬弄谗言,我也无可奈何。而今以后,且牢记‘危言危行’,以求可以自保吧。”觉得脚趾冰凉,把腿蜷起,想着“前世看书少。所谓‘以史为鉴’,多看点书是有好处的。此世虽在秦时改了个道,然人心、谋略,情理相同。以后有暇了,我得多请教傅夫子,多看些书,学点古贤人的哲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做了个梦,火烟滚滚,像是战场,倒下的帐篷丛间,他被令狐奉踩在脚下,赤奴等在旁拍手怪叫。未见贾珍,曹斐咧着大嘴,长牙森森,如食人猛兽,提刀来砍他的脑袋。几个陌生而熟悉的脸孔漂浮移动,欢呼笑道:“好头!好头!快砍,砍了做好酒器啊!”孩童的哭泣声传入耳中,他挣扎着扭脸,见是令狐乐兄妹,拉着两人的模糊不清,许是左氏。 突然刘壮和刘乐舞着柴刀冲了过来,赤奴的脸变成了秃连樊,不知从何处变出了长槊,恶狠狠地朝他俩挺刺。刘壮祖孙俩岂会是他们的对手?他大叫道:“不要!” 莘迩猛地挣开了眼,阿丑惶惧的模样入目,旋即现自己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赶忙松开手,说道:“弄疼你了?……我作了个梦。” 阿丑的脖上被他掐出了红印,疼是肯定的,却顾不上自己,给他轻轻地抹去了额上的汗水,不敢问他作了什么梦,心道:“恶梦么?适才主人面目狰狞,好可怕啊。”说道:“奴给主人热碗酪浆。”从榻上下去,膝行后退,打开帐幕,屈身出去了。 光线透入帐中,天已经亮了。 莘迩半坐榻上,汗透两当,呼吸粗重,胸口跳如擂鼓,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阿丑热好了酪浆,用凉水泡温。莘迩一饮而尽,想对受惊的阿丑说句什么,浮出一句“吾好梦中杀人”,自觉可笑,“呸”了声,心道:“难怪曹操用此计吓唬仆从,身处浊世,再是谨慎小心,也不知何处会有暗箭,难以自全!”骂道“他娘的”。一句粗话出口,压抑沉闷的心情竟是略得缓解。 阿丑莫名其妙,心道:“主人的梦还没醒么?” “令狐奉几人出现梦中无甚奇怪,赤奴变成秃连樊,是我厌恶此等背主的小人;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莘迩寻思着,下榻洗漱更衣。 吃完饭,他准备出门,陡然记起了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心道:“是欺负刘翁祖孙俩的那几个狗腿子。” 那几个人是他来此世后,最早近距离亲手杀掉的,到底对他产生了点影响。想明白了那几人是谁,莘迩便将他们抛之脑后。几条恶犬,再来一次,他一样杀之无情。 令狐奉在任莘迩等为部督后,日前给他们各拨了一处大帐,皆在大率帐的附近,作为办公地。 莘迩到得帐外,叫从骑和甲士留下,调整好心态,往大率帐晋见令狐奉,扑了空。 令狐奉还都心切,通常很勤政的,不知何故今日晚来。莘迩就转回本帐。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督下的诸小率先后到来。 打劫的收获丰富,付出的部民伤亡不大;莘迩在战利品的分配上处置公平;献给令狐奉的东西不让小率们拿,只从自己那份中出的事情,小率们也都听说了;如乞大力等又颇佩服莘迩的计谋,因此,众人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 秃连樊更加巴结,乞大力不再只是“面带猪相”,兰宝掌也服帖了许多。 莘迩与他们聊了几句,问了问他们部中的情况,诸人均道部民欢天喜地,人人喜悦。 瞥见秃连樊凑在自己案边,卑躬屈膝,谄笑可憎,莘迩心中一动,想起了昨晚的梦,想道:“这厮背叛秃连赤奴,在胡中臭大街了,人人唾弃,只有抱紧令狐奉的大腿,别无它路。令狐奉把他派给我作副手,……他会不会是令狐奉的眼线?” 越想越觉得可能。 秃连樊等察觉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 秃连樊心道:“怎么似有心事的样子?不时瞟我作甚?相中了我的玛瑙项圈么?那我便送给他。”他戴了个项链,是缴获品,五颜六色,颇是好看。他问道:“大人,昨晚没有睡好么?” “主上昨晚赐酒,我不胜酒力,喝多了。”莘迩敷衍答他,心道,“狗日的!令狐奉也忒不信人了!不过,话说回来,秃连樊如真是他的眼线,我却可表露忠心。”於是叹了口气。 秃连樊问道:“大人缘何喟叹?” “唉,主上待我恩重如山,我日夜思报。每想及主上被令狐邕诬陷迫害,我就愤不能平!恨不能冲入宫城,将他手刃,为主上解冤出气!”莘迩用力拍打案几,唾沫星子喷了秃连樊满脸,痛心疾。 秃连樊委实了得,分毫不退,生生将甘霖吃受,安慰说道:“大人的忠心令小人钦佩。请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早晚有机会的!”知道他不是看中了自家的项圈,也就不提了。 快到中午,诸小率散归,莘迩也要走。 帐外进来一人,是令狐奉的近侍,说道:“主上召大人来大率帐。” “主上在大率帐么?” “刚到不久。” “好,我这就去。”莘迩取案上的蹀躞带往腰上缠配,见那侍从没有当即回禀,而是立着等候,明知并非是在监视自己,不禁仍是乱想,自责心道,“还是遇事太少,定力不足啊。”即使令狐奉已然对他起疑,也绝不会现在就收拾他的。 人的成长需要时间,只要找到了自己的不足,加以努力,总能有所改变。 大率帐中除了令狐奉,还有两个人,莘迩认得,是他遣去王都的探子。 当下,莘迩知道了令狐奉今日晚来率帐的缘故,定是这两个探子回来后,去了他的住帐禀事,现下禀报已毕,令狐奉乃来率帐。莘迩猜得不错,今天一早,两个探子就回来了,一五一十,把在王都打探到的东西尽数上禀,令狐奉听完,有了盘算,便来率帐召莘迩等议事。 曹斐、贾珍的办事大帐在附近,两人很快就到了。傅乔没有办公地,从住处赶来,到得最晚。他一路小跑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令狐奉有重要的决定要说,这回没有教训他。 “王都的内外详情我已尽知。狗崽子近月接连调了数营精兵入都,我等不可坐等他准备妥当。兵法云:攻其不备。我意传讯各部,於正旦之日,趁其松懈之际,一起举兵!你们觉得如何?” 第二十三章 即鹿而无虞 欲擒且故纵 令狐奉说完,帐内没人开口。 他环顾诸人,说道:“怎么?你们怕了么?” 曹斐早就等不及杀回王都了,他没说话是因为赞同令狐奉,以为此系理所当然,闻得令狐奉的激将话语,即挺起胸脯,往刀柄上按去,没有按着,却是被留在帐外了,不影响他的豪气,揖身抱拳,大声说道:“主上通晓兵法,正该如此!不能让狗崽子安安稳稳的调兵。三元那天,朝野同庆,城防松懈,我军突然杀到,获胜岂非轻轻松松么?臣请为主上前锋。” 元者,始也。正旦是日之元、月之元、年之元,故又叫“三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朝野上下都要举行庆祝活动,民间百姓互庆,国家的各级行政机构举行“元会”。朝廷的元会自凌晨就开始,君臣同聚一堂,共迎红日东升,然后举办大型的宴会,极欢方毕。 如果在这么一个举国同庆的时候,令狐奉的兵马杀到城下,也许确能取胜。 令狐奉问贾珍:“子明,你的意见呢?” “主上的谋策没有不好的。臣俯遵命。” 令狐奉心道:“什么叫没有不好的?这贾子明,阴阳怪气的。”想到贾珍前时对莘迩的“揭”,暗道,“虽然怪声怪气,能为我伸张耳目,也有些用处。”对贾珍点了点头,转问莘迩,“阿瓜,你觉得呢?”未等莘迩回话,瞧见傅乔表情不对,怒道,“老傅,你又不以为然!” 也难怪令狐奉此回真怒,傅乔这次是真有异议。 他出列下拜,说道:“主上,臣昨日卜得一卦。” “何卦?” “演卦得屯。” “卦爻何解?” “第三爻的筮数为六。” “三为变爻?” 傅乔忧心忡忡地说道:“主上,‘即鹿无虞’,不如舍之啊。” 《屯》是《易》的第三卦。易经六十四卦,每卦六爻,爻分阴阳,有变与不变之别,得蓍草数为奇数七、九,是阳爻,偶数六、八,是阴爻;七、八为不变爻,六、九为变爻。卦中如无变爻,就依照卦辞相解;如出现一个变爻,就按变爻的爻辞来解。傅乔卜出了屯卦的卦象,而第三爻的筮数为六,便是第三爻成为了变爻,因此,如要解卦,即当以此变爻的爻辞为解。 此爻是《屯卦》之六三,爻辞是:即鹿无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即,本意为食,引申为靠近。即鹿,就是捕鹿。虞,是官名,专管草木、鸟兽。这句爻辞的意思是:追捕野鹿,没有充当向导的虞人,鹿跑进了林中,君子机灵,认为不如放弃。深入山林,会有危险。 帐中的诸人中,除了曹斐之外,都读过《易》,知道这一爻的含义。 莘迩前世没读过,但他从脑中找到了记忆,心道:“《屯》指初生,卦象为上坎下震,坎为水,震为雷,这是乌云雷声交动,将雨未成的情状,意喻事业草创多艰。六三之爻,是在教君子应该守静以待,避免盲动,‘有虞’才可逐鹿,切不能贪图猎物,独往冒进。” 他脑中的记忆很多,不到用时,也想不起来,此时查到这段,顿感这个爻辞尽管简单几句,意蕴博大精深。既觉得“守静”二字,是在教他现在该怎么应对令狐奉可能会生起的疑心,并觉得“无虞”二字,非常吻合他想出的攻王都之策。 他心中叹道:“古人的智慧,我唯有仰望。”越坚定了日后一定要多向傅乔请教,多看些书的念头。不只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多汲取前贤的智慧,充实自身。 令狐奉大怒,说道:“舍之?你要我舍什么?舍王都么?舍王位么?由那狗崽子耀武扬威?你狗日的,你要老子乖乖地把人头舍给狗崽子么?” 傅乔吓得拜倒在地,颤声说道:“臣绝无此意!” “那你是何意?” “臣的意思是说,依卦象来看……。” 令狐奉心道:“尚未起兵,这老东西就乱我军心。‘即鹿无虞’,此四字传出,说不得,我那老舅与旧部们便会有心志动摇的!”生了杀意,霍然起身,踹翻案几,抽刀在手,喝令帐外,“进来!”帐外涌进七八甲士。令狐奉刀指傅乔,说道:“按住了!”下到帐中,就要杀之。 莘迩失色,心道:“老傅仁厚,大好人一个,且帮过我大忙。顾不得了那么许多了!”急扯住令狐奉的衣袖,说道,“主上,小臣有一策,可使有虞!” “什么?” “请主上息怒,容小臣道来。” 贾珍一直冷冰冰的,没啥表情,这会儿也下拜,为傅乔求情,说道:“傅大夫儒生罢了,懂什么兵法?按图索骥,不知变通,迂腐之辞,胡言乱语,请主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曹斐胡乱说道:“是啊,老傅那酸儒焉会懂主上的妙算?主上天命之身,想舍也舍不掉的,和他较什么劲。” 令狐奉瞪视傅乔,说道:“且寄你狗头!”心道,“阿瓜说甚么有鱼?虞么?”又想道,“还是老曹懂我,老子天命之身,王位只能是我的!你一个卦象就能给老子舍了?”示意甲士出去,气哼哼地转回马扎,叉腿坐下,按刀问道,“阿瓜,你有什么虞?” 令狐奉的成败与莘迩等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对他与令狐邕的终将一战,莘迩极是上心,没事便琢磨,这场仗该怎么打,胜券才能更足,诚如他的自评,“愚者千虑”,思得了一个办法。 原本他想找机会将自己的这个意见告诉令狐奉,供他参考,昨晚听了曹斐的话后,他深惧令狐奉疑心自己“不居人下”,决意要“危言危行”,韬光养晦,因是改了主意,又不想由自己述说此策,而是想装作不经意,将此策告知曹斐,通过他使令狐奉得知了。曹斐气狭好功,料必不会提及自己的名字。 可尚未着手,令狐奉今日便召集他们,要元旦出兵,傅乔直肠直肚的,口里慕学管、晏,却莫提“转祸为福”,分明自讨苦吃,一下撞上枪口。为救傅乔一命,他只好顾不了别的了。 莘迩没有当即说,看了下那两个探子。 令狐奉挥挥手,打了他俩出去。 莘迩遂说道:“主上英武,谋无遗策,就不要说元旦那天攻城了,随便何时,均能吊打令狐邕。” “吊打?哼哼,不错,狗崽子只会玩弄阴谋诡计,行兵布阵,老子吊着打他!” 莘迩心道:“是吊着他打,不是你吊着打他。”说道,“是,是。要论打仗,令狐邕哪是主上的对手!只是,小臣有个愚见。” “说来听听。” “王都高垒深壑,毕竟坚固,小臣寻思着要是能把守军调出来,先打个胜仗,然后再大举攻城,是不是会、会……。” 令狐奉托着下巴,挠搔须髯,说道:“能更轻易点?” “是,是。此为小臣的陋见,也不知对或不对,请主上判定。” “如能先野战取胜,狠狠打击一下狗崽子的士气,我再乘胜逐北,自然最好。只是,守军该怎么调出?你有办法么?” “小臣愚蠢,哪儿有什么办法!” 令狐奉听到这里,正要说“那你扯什么”,却听莘迩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唯是日常跟随主上左右,被主上神光浸照,似乎开了点智窍。小臣前两日竟是突然得了个鄙见,好像可用。” 莘迩说完这几句,只觉脸上火辣辣,低着头不敢看人,深感丢人,心道:“这般厚颜无耻的马屁我也拍得出来!”前生今世,这是他头次鼓着劲拍马屁,自惭罢了,不禁又想道,“奇哉怪也,这几句马屁我拍得如此自然,怎么?莫非我还有这方面的天赋么?……他娘的!” 令狐奉呵呵一笑,抚摸须髯,问道:“什么办法?” “王都近畿的小绿洲,均是朝中贵臣和地方势族家的私产,主上若是遣兵往掠,留下挑衅的言语,小臣估摸那些朝中的贵臣和地方势族……。” 令狐奉猛拍大腿,打断了莘迩,喜道:“啊哟,阿瓜,好办法啊!他们定然怨声载道,向狗崽子诉苦,为我推波助澜,狗崽子恨我到骨头里了,哪里忍耐得住?断然登时遣兵来攻,那时我布下埋伏,给他个迎头痛击!哈哈,哈哈。阿瓜,此即你的虞么?真是妙计啊。” “岂敢当主上谬赞。本以小臣的才智,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此策的,……。” 令狐奉没功夫听他的马屁了,起身提刀,在帐内转悠,越想,越认为莘迩此策可用。 令狐邕现下自以为稳占上风,并不知令狐奉已得了麴硕等军中将领的支持,对令狐奉十分轻视,之所以已知他在胡中,却迟迟未来进攻,只是因为一来天寒,二来唐人士兵不像胡人,几袋酪浆,弄点胡饼就能解决军粮,而漠中行军,辎重不太好带,三则,令狐奉兵马虽少,泽边亦有胡骑万余,故此,他需要调兵遣将,运集粮秣,把战备做好,然后才好来攻。 这个时候,如果令狐奉反而主动挑衅,打击他刚靠杀人在朝中立起的权威,令狐邕年轻气盛,对他又是怨恨深重,兼怀轻视,笃定会因怒兴兵,不等万事俱备,就匆匆进伐了。 “老曹,子明。” 曹斐、贾珍躬身应道:“臣在。” “我叫你俩学学阿瓜束勒督下的手段,你俩至今没有动静。南下袭掠挑衅的事儿,就交你俩去办,顺带把你俩的督下部曲也整治整治。” 两人应道:“是。” 令狐奉笑道:“掠完了绿洲,不妨把沿边的村落也抢上一抢。” 莘迩说道:“主上,小臣以为,是不是不要抢村落?” “为何?” “这些都是主上的子民,如果把他们抢了,将来主上还都登位,也许民间会有怨言。” “你就不怕贵臣、势族有怨言么?” “不忠於主上的,待主上登位,他们能保住性命就是主上开恩了,有怨言也不敢出;忠於主上的,付出点小小的牺牲,又哪里会有怨言?再说,主上到时也可给他们赏赐作为补偿。” “言之有理。老曹、子明,你俩便按阿瓜说的去办。”令狐奉笑对莘迩说道,“阿瓜,我却不知,抢掠之事也能上瘾的么?哈哈。” 莘迩赔笑。 傅乔仍伏在地上,适才被甲士按拽得头冠掉落。令狐奉拿刀敲敲他的髻,问道:“老傅,无虞么?” 傅乔浑身抖,应道:“有了。” “你个老酸鸟,死脑筋,不知变通。我教你一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说无虞,阿瓜不就拿出个虞么?” “是,是。臣愚笨。” “知道为什么么?老子天命之身,从王都出来,数次遇险,无不弭解,逢凶尚且化吉,况乎其余!这叫天命在我,无往不利。” “是,是。主上运气所钟,臣等凡俗,窥视不了天机。” “你今日出洲,去见我老舅,把我此策告与他知,叫他立即遣兵来我胡中。” 傅乔应道:“是。” 只靠胡牧是伏击不了令狐邕兵马的,非得麴硕的精兵才行。 傅乔当天东去唐兴郡。 为给麴硕留出兵到胡中的时间,等了三天,曹斐、贾珍乃才领督下的部民出洲,到王畿附近掳掠诸个绿洲,同时极力挑衅,痛骂令狐邕。消息传到王都,令狐邕闻之,暴跳如雷。 第二十四章 患难苦双鸳 勒胡迎都督 和莘迩、令狐奉预料的稍有偏差,曹斐和贾珍的挑衅言辞,不是朝臣告诉令狐邕的。 令狐邕忍受屈辱到了极致,一朝翻身做了主人,立时爆,肆意逞欲,杀人如割韭,不仅杀“乱党”,杀与令狐奉有染的后宫;以往对他不太恭敬的朝臣,只要被他挑到毛病,同样杀掉,数月间,在王都掀起腥风血雨,砍起别人的脑袋格外“痛快”,别人痛,他愉快。 朝臣害怕遭他迁怒,没人会傻着脸给他通风报讯,却是郭白驹从朝中的眼线处闻得了此事,打听清楚之后,禀报给了他知道。 “孤犹未兵,老虏竟敢叫嚣!不知死字怎么写的么?谁给他的狗胆!” 宫室有火墙,殿内温暖如春。 令狐邕披了件白色的衫子,下著新绢裙,叫嚷着,攥拳攘臂,愤怒地急步走动,将案上的铜鹤酒器掷出,打烂屏风,砸了个大洞。酒器在地砖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滚出甚远才停。 郭白驹相貌威武,须浓密,身材高健,与以白弱为美的贵族子弟截然不同,没有傅粉剃面,颇有阳刚气概。 他跪坐榻上,不屑地说道:“以驹之见,老虏无非垂死挣扎,尚存了一点妄念罢了。” “什么妄念?” “想是以为天寒雪后,大王不好遣兵入漠,所以跳梁生事,不外乎欲以此来打击大王的威望,使朝臣们看不起大王,从而给他自己谋个翻身的机会罢了。” 令狐邕被令狐奉欺侮的那些年中,只有郭白驹不离不弃,对他常加安慰和鼓励,两人不仅是君臣,且有着类似患难伴侣的感情。对郭白驹,令狐邕非常信任,说道:“卿言甚是,老虏必是这等打算!宋质、麴强两个不见回朝,应是被他杀了。怎么?仗着个小小胡部,便想翻身么?” 郭白驹下榻伏拜,说道:“麴硕督重兵於国东,老虏在军中的旧部仍存不少,而今朝野议论纷纷,若是放任不管,使群臣生了轻视大王之心,也许彼辈就会重投老虏。大王,决不能给老虏翻身的机会,应当即刻对他的挑衅作出反击,让国中的臣民明白,谁才是他们的天!” “你说得对!” “驹请为大王讨擒老虏!” “你么?”令狐邕不舍得,说道,“漠中寒苦,孤怕你吃不消啊;再则刀箭无眼,万一伤到了你?孤会心疼的。” “大王!”郭白驹仰着脸,语气坚定地说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回顾过往老虏的恶行,驹咬牙切齿,只恨昔日力微,不得为大王除害,今如能为大王生致老虏,绳牵献於陛前,随大王打杀处置,驹之企愿也!漠中的寒苦、纵使负伤,算的甚么?便为大王死,驹亦甘心。” 令狐邕感动地说道:“举天下人,无有爱我如卿者。白驹,惜你不是女儿身,孤不能封你为后。待你擒了老虏凯旋,孤上表朝廷,封你为侯!” “古代有女王,当亦有男后。驹不愿封侯,只愿为后。” 令狐邕更加感动了,说道:“好,好!”抚摸郭白驹的脸颊,胡须硌手。不过也正因此,才能使他忘记受过的屈辱,感到自己是个勇猛的男人。他问道:“白驹,你说咱们何时出兵?” “后日出兵,赶在月底抵达胡中,於元旦日袭之,必可一击克胜。” 唐人过元旦,胡人也过元旦。令狐奉与郭白驹不谋而合。 令狐邕以为然,说道:“那我等下就传令调兵,后天出!” “杀了老虏后,孤再把麴硕诸贼一个个地杀掉,让白驹为孤镇守国中!”他这样想道。 泽边胡部。 就在令狐邕与郭白驹决定出兵的当天下午,数千步骑从唐兴而至。 带队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枯瘦将军,晒得干黑的脸,花白胡须,眼神锐利。此人正是令狐邕衔恨忌惮,要非尚未部署停当,已然杀之的麴硕。 令狐奉带领莘迩、曹斐等及那三百步骑的两个都将,还有胡部的大率们,出数里相迎。 两下相逢。 莘迩、大率、都将等拜倒行礼。 令狐奉长揖说道:“舅驾在上,甥奉在此迎接。” 对这个外甥,麴硕是又气又弃不得。 气的不是他谋图王位,而是他不听劝,早不杀了令狐邕,导致落难逃亡,连带他们这些人也吃牵连;弃不得,是因为作为亲戚同党,他与令狐奉福祸相连,是以不得不继续帮他。 “你有心了。”麴硕看了下莘迩等人,除了胡率,都认识,说道,“你们起来吧。” “老舅,你怎么亲自来了?” “你要与大王开打,成败全在此一战了,我能不亲来么?” “没引起动静吧?” “大王派在我郡中的人,我把他软禁了,逼迫他每日写假消息送去王都。我趁夜出的郡,郡人都不知道,你放心吧,朝中更不会知晓的。” “老舅还是老舅。姜是老的辣。小甥佩服,佩服。”令狐奉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麴硕,听他“大王、大王”的称呼令狐邕,别扭得很,忍不住说道,“甚么大王?狗崽子!” “你……,那是你侄子!” 令狐奉满不在乎,说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大兄没生好,生个狗崽子出来稀松平常。” 麴硕扶住额角,按下腾腾往上冒的气头,说道:“部里说话罢。” 两个都将上来给麴硕牵马。诸人往部中去。 令狐奉也翻身上马,在前引路。 一边走,他一边心道:“我揖礼相迎,他坐在骑上与我答话。怎么?看我现下落魄,觉得我非依仗他的部曲不可,因便小觑我了么?‘你’、‘你’的叫,‘公’也不称了?嘿嘿,我没怪他不肯纳我,他反拿捏起来!我得打打他的气焰,省得他恃兵骄横,惹我眼厌。” 想到这里,令狐奉左顾右盼,瞧见莘迩落在后边,正与从麴硕回来的傅乔说话,使个眼色,叫曹斐去把他叫过来。莘迩很快到了近前,问道:“主上有事吩咐小臣么?” “你去,选你督下百人,要魁梧健硕的,列队大率帐前,迎候我老舅。” 曹斐粗疏,贾珍阴冷,两人皆无治部才能,只有莘迩的部曲,现今颇为听话。 莘迩怔了下,顷刻明了其意,心道:“装门面么?”领命而去。 疾至部中。 莘迩令从骑,分去给秃连樊等人传命,叫他们立引种落中的精干二十人,到大率帐,明言:先到者赏。秃连樊诸人虽不知莘迩何意,却闻赏即动,丢下手头提前安排种落牧民们布置元旦庆典的活儿,两刻钟不到,六人各带了二十骑驰到。兰宝掌是头个到的。 莘迩原本要拿牲畜作赏,见是兰宝掌第一,心道:“那日洗劫,兰宝掌突斗无前,几与甲骑齐驱,以一追十,堪称临敌忘死。既是他先到,我就用别物作赏吧。” 身具武勇的人很多,乞大力便有武勇,可他怕死,就比不上兰宝掌了。吴起在他著作的兵法中说“一夫投命,足惧千夫”,如果角抵搏斗,兰宝掌可能打不过乞大力,但临敌打仗,像兰宝掌这样奋不顾身的,震慑敌人的同时,且能鼓舞本军士气,一个强过百个乞大力。 莘迩叫从骑取了银丝长槊一杆,赏给了兰宝掌,说道:“我见你似不乐游射,颇好近战。槊乃百兵之雄,此槊固非上佳,刃用百炼精钢,长利可以破甲,柄为积竹柲,经数年乃制成,亦军中精锐所用,便赐给你罢。你如有意学用,我可使人教你。” 莘迩对这柄槊的介绍,是实话,也不是实话。 说它是实话,制作一柄好槊确实需要不小的成本和时间。 说它不是实话,州郡有专门制造兵器的工场,类如骑槊、步槊、环刀、弓弩、甲胄此类的制式武器,生产的方式均近似流水线,每个步骤俱有专人负责,每年皆可大量产出,不仅供应充足,平均计算的话,成本也得到了相当的降低。 兰宝掌大喜,赶紧接过,真心实意地下拜说道:“多谢大人!小人愿学!” 他起身退到一边,掂掂槊的重量,迫不及待地握住槊柄抡甩,嘿哈作声的,作势前刺。槊长丈八,舞起来占的范围很大,慌得周近诸人急忙避让。 有人骂道:“你个夯货乱舞什么?” 兰宝掌得了宝贝,闻骂不怒,觍脸嘿笑,将槊转过来,摸摸泛着寒光的数尺槊刃,拽拽刃根的红幡,爱不释手。 他很久前就想有柄威名赫赫的长槊了;劫掠那日,亲眼见识到了那五个甲骑具装长槊在手,挡者披靡的锐武之姿,愈惊羡地不得了。莘迩赏他此物,恰合心意。 莘迩略微遗憾,心道:“领了他们劫掠归来,我本待用那五个甲骑在战场上的势不可挡为诱,从他们各部中选出十余勇士,教以骑步槊战法。奈何子明进谗,为免令狐奉果然生疑,只能罢休。” 令狐奉给他的甲械里边,有骑步槊十来杆,他当初没有分给各小率,打得便是这个盘算,可惜不能得行。 “你把槊先放下。”莘迩等兰宝掌把槊放好,招呼诸小率近前,说道,“麴都督马上就到。你们知道麴都督吧?” “大率的老舅么?” “正是。麴都督不止是主上的舅家,且乃国中的名将,今他亲至,咱们得隆重欢迎。等下他到了,我说‘迎主上’,你们就与部民下拜,一起也说‘迎主上’……。” 乞大力问道:“不该是说迎都督么?” “咱们是主上的臣属,当然得先迎主上。” 乞大力恍然,心道:“还是大人心细。” 却不知,此一壮门面,重点即在“迎主上”三字,“迎都督”倒是其次了。 莘迩接着说道:“然后,我说‘迎都督’,你们再跟着也如此说。最后,我说‘解散’,你们伏拜齐声应‘是’,片刻不要停留,转身就走。走时,不要乱。”将迎接的六个字教会给不通唐话的那两个小率;点各小率的名字,给他们定下走时的路线。 诸小率应诺。 莘迩心道:“队列他们没练过,站不了,唯有从音量上取胜了。”叮嘱说道,“记住,迎接的话语一定要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去吧,将此六字教给你们的部民。” 大多数的普通胡牧不会说唐话,所以,莘迩选择了简单的六个字。 不多时,令狐奉等人来到。麴硕把部队暂时留在了胡牧住区的外头,带了几个将校跟从。 莘迩远远看见他们,就令诸小率一边三个,引部曲於大率帐的门前列成两队,两边各五人一排,共十二队;等他们到近前,莘迩在两队中间,当头下拜,口中说道:“迎主上。” 六个小率,一百二十个强健的胡牧,都摘了帽子,光秃的脑壳,小辫一根,褶袴虽脏,更衬得凶悍,然而此时却如同绵羊般温顺,齐齐跟着莘迩拜下,喊道:“迎主上。” “迎都督。” “迎都督!” 他们按照莘迩的吩咐,用尽力气大喊,震耳欲聋,令狐奉等的坐骑被惊得顿蹄嘶鸣,不往前行。莘迩起身,长揖道:“主上,闻麴都督驾临,小臣督下的小率不约而同,共来迎候。” 令狐奉假意说道,“搞这些作甚!不用他们迎,咱老舅也宾至如归!对不对?老舅。”乜视麴硕,见他面现惊讶,心道:“尚小看我乎?”说道,“哈哈,哈哈,散了罢。” 莘迩令道:“解散!”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齐声应是,起身后,牢记莘迩的交代,半刻不停,各自领部民按照莘迩预先给他们划定好的路线离开,到栓马处,牵骑而去。百余人疏忽离散,分毫不乱。 麴硕心道:“甚么迎候?显是胡奴要向我立威,当我没见他刚才召莘迩私语么?这小子还装模作样,搞得他好像不知此事。他生性如此,不足为奇。”他目注莘迩,想道,“只这莘幼著,此前并无知兵的名声,我记得他仅是胡奴的侍郎而已,现下须臾功夫,就能把散漫的胡牧整顿出这个阵仗,言出恭从,离散有序,却是有些本事。” 胡奴是令狐奉的小名。他的封爵是富平公,公府与王府的官属相似,而员额减之、品秩低之,莘迩是富平公府的两个侍郎之一,尽管是武职,其掌则是赞相威仪、通传教令,并不掌兵。 众人进到帐中。 令狐奉请麴硕上座,麴硕辞让。令狐奉坐上主位,诸人落座。 麴硕说道:“敢问明公,不知对来日之战有何筹划?” 第二十五章 韬略冠国中 凶狡凌胡部 麴硕“明公”出口,令狐奉心道:“哼,改称公了么?” 对来日之战,令狐奉很有筹划,但他的筹划暂时不能让贺昌兴等胡部大率知道,所以没有接麴硕的腔。嘘寒问暖,扯了半晌废话,等贺昌兴几个告辞,他这才转回正题,命人摆上沙盘。 沙盘是曹斐制的,塑造了猪野泽附近的地貌。 沙盘、地图之物,古久有之。禹分天下为九州,铸绘九州地图於鼎上,一州绘一鼎,是为九鼎,代表天下;秦始皇帝时,垒山陵、城池,用水银模拟江河、大海,可称沙盘的雏形。 一副靠谱的地图、沙盘,需要专业的测距工具和算学知识,工具如司南、规、矩等,知识如勾股定理、日高术、累距法等。曹斐没有工具,不懂算法,但会看地图是军官的素养之一,因是生搬硬套,马马虎虎拼凑出了一个,好在猪野泽周围的地形单一,也能将就使用。 “老舅,你请过来。” 麴硕起到案前,俯身瞧去。 只见那沙盘中间是铁片围成的泓水,水南一条窄沟,沟外同样用铁皮为障,其内蓄水;铁皮外俱是沙子;泓水北边插了几根歪斜的萎枝;四五个泥丘错置东西,丘面黑灰龟裂,侍从放沙盘的力度没把握好,土沫掉落一片,染污了沙层。 麴硕心道:“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好意思叫沙盘么?” 曹斐的沙盘制成后,只有令狐奉见过,莘迩亦是初见他的大作,生出点惺惺相惜,想道:“老曹的这手沙盘,与我的一手妙笔丹青不相上下。” 令狐奉心道:“上回见时,没这么难看啊。”却是上回他见时,树枝新鲜,泥土刚捏,至少外观上勉强像那么回事,瞥到麴硕和他那几个部下不忍卒睹的模样,便干咳两声,说道,“老舅有所不知,漠中风多,一起风就砂砾滚滚,就如这土沫纷落。老曹此制,讲究的是个形象。” 曹斐谦虚地说道:“为制此盘,臣绕泽三圈,认真勘察,不敢说形象,只敢说与实地近似。”小小的自得。 “明公,请说筹划吧。” 打仗需要集思广益,尤其如麴硕所言,此战关系成败,令狐奉对之很慎重,与“有谋”的莘迩、“久经沙场”的曹斐两人商量过他的谋划。 两人俱已知晓。但莘迩仍是聚精会神,听令狐奉讲述。毕竟,这种较大规模的军团作战,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从令狐奉的战前部署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此泓水是猪野泽,沟为谷水。泽北有片茂林,即此数枝。泽边的沙丘很多,大多是晚上尚存,早上可能就没了;盘上的这几处,含土量高,邻水潮湿,不易被风吹散,位置较为固定。” 令狐奉三言两语,讲完地形,问道:“老舅,可有疑问么?” “没有。” “那我接着说。我已往王都又派驻了斥候,狗崽子前脚兵,我后脚就能知晓。料狗崽子所遣之兵,定以骑为主,步卒为辅,步骑的总额不会过两万。” 王都的戍军三万,加上令狐邕近期从外郡调入的,目前至多四万余,都城不可无备,而泽边胡骑约万,那么,两万步骑应就是令狐邕最有可能派出的兵马总数。胡牧人皆有马,其所遣之步骑中,定然又会以骑兵为多。 麴硕点头说道:“不错。” “我的具体谋划是:将战场分成两个。” “怎么分成两个?” “等其兵至,我遣部分的胡牧迎斗。胡牧不是他们的对手,贼骑肯定紧追,我令他们败往此处。”令狐奉在泓水西边的两个沙丘间点了一下。 “你要在此处设伏兵么?” “设伏兵是其一;我还要在这里设陷阱,挖沙掘坑。” “挖沙掘坑?” “是。我明天即叫各部抽调胡牧,伐木作板,用木板为壁,於此处深掏广挖,搞它个数百深坑,然后把坑口盖住,洒沙其上。想那战时,贼骑正提劲追赶落败的胡牧,忽然遇此坑阵,……嘿嘿,老舅,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 “人仰马翻,前后大乱。” “正是!当此之际,我埋伏在丘畔的兵马尽出,不打贼骑个瓦解土崩,也要让它屁滚尿流。” “此计甚好。” “计虽上好,取胜的关键还得看老舅。” “明公欲使我作伏么?尽请放心,这要是再打不赢,我尚有何颜面坐镇陇东,为国戍边?” 令狐奉摇头说道:“我不打算用你的部曲作此处伏兵。孙膑教田忌赛马,三驷之法,老舅记否?” “以下驷敌上,中敌下,上敌中。” “然也。此处的伏兵,我要用胡牧。这个战场是老曹、阿瓜与子明三人的。老舅,你的埋伏地和战场在这里。”令狐奉指向泽东南的沙丘,说道,“你伏兵此处。败走的胡牧把贼骑引走后,你便领兵杀出,先将狗崽子的步卒和留守部队击溃,断其支援,随之老舅你留步卒扩大战果,引骑驰援老曹、阿瓜和子明,与他们合力,再把贼骑剿杀。” 麴硕共带来了六千兵马,二千骑兵,四千步卒。与那步骑三百一样,骑与步的比例是一比二。通常来讲,除了缺少战马的江南、蜀中,北地、关中诸国,一支部队中的步骑组成数额基本都是按此比例。四千步卒对付被击溃的邕军步卒和留守部队,不在话下;两千精骑驰援曹斐三人,计共约七八千的兵力,围剿中伏的邕军骑兵,或许战斗会激烈点,然也有取胜的把握。 麴硕思索着观看沙盘,总结令狐奉的筹划,喃喃说道:“先破贼步,再灭贼骑。” “正是。老舅,你便是我的上驷!两个战场,你的部曲都是主力,你能打好,仗就赢了。” 令狐奉的这番谋划,不管是在地形的利用上,抑或兵种的运用上,又或对精锐兵力的集中使用上,麴硕自问之,换了是他,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他心中想道:“胡奴的性子不好伺候,用兵的水准却没的说。放眼国中,堪与他敌者,几无矣。”说道,“明公的筹划绝佳,但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 “诱贼骑入伏的那支胡牧,危险极大,伤亡不会少。胡牧无纪律,会听从明公的命令,老老实实地迎敌送死么?假使尚未接战,他们就四散逃走,如何是好?” 贾珍此前不知令狐奉的谋划,此时心道:“有斥候传递消息,敌情我尽知,而我情敌不知,此战的胜算已有七八。打赢了这场仗,回王都就等闲了。回到王都,我再想报仇可就不易。当借此机,杀掉狗贼!”当下趁麴硕的话头,接口说道:“主上以臣与曹校尉、莘侍郎为伏,那么,引诱贼骑的胡牧只能是贺昌兴的督下了?” 令狐奉把胡牧分成了四个部督,莘迩三人埋伏,余下的只剩贺昌兴所督了。 “是啊。” “臣觉得不妥。” “为何?” “这支胡牧肯定伤亡惨重,十之**,他们会不战而逃,麴都督所言甚是。臣以为,贺督的忠心不见得够,用他任此,很不稳当。” “那你说该以谁任此?” “宜从臣、曹校尉、莘侍郎三部督中择一而任。臣等三部,尤以莘侍郎治部严整,令行禁止,可为优选。”贾珍森森地问莘迩,“侍郎,愿为主上担此重任么?” 贾珍一开口说话,莘迩就觉得不对,听完,果然如此,心道:“老贾,过分了吧?你他娘的!”肃容下拜,慨然对令狐奉说道,“臣请为主上担此诱贼之任!”贾珍把他架到了火堆上,此句忠心不能不表。 令狐奉一笑,示意莘迩起来,说道:“你们三人是我的爱将,我怎会用你们行此险事?”说与麴硕和贾珍,“老舅、子明,你俩放宽了心。我自有办法使贺昌兴乖乖听令。” 划了块帐区,给麴硕的部曲驻扎。 是夜,令狐奉设宴招待麴硕。麴硕治军,以身作则,领兵出战的时候不饮酒。诸人也就没怎么喝,草草结束。 次天,令狐奉召来诸部大率。 没提开战的事儿,他只命他们各自出人,总共征用了三千男女,到泽北伐木,制作木板。人多好办事。半天下来,木板就做够了。下午,数千胡牧在设伏地挖沙造坑,直到红日西沉。 红日东升,王都城上。 令狐邕扶栏远望,依依地目送郭白驹率兵出征。 前为骑兵万余,中为步卒五千,从东西苑城征的兵户家属运输辎重,跟从在后。令狐邕拜郭白驹为讨逆将军,赐给了他鼓乐一班。鼓笙鸣奏。两三万人的部队,沿水迤逦北行。 直到再也看不到代表郭白驹的纛旗了,令狐邕才离开城楼。 城楼已杳不可见,郭白驹收回目光,藏起恋恋的情愫,遥望前方,下令左右:“命斥候入漠,查探贼情!”左右应诺,驰马去给斥候营传令。 漠中沙海,在邕军先锋前头三十余里外,已有数骑深入。正是令狐奉遣在王都的探子。数骑昼夜不息,半路换马,两天后到了泽边,禀报令狐奉:“贼兵将至!” 令狐奉不惊反喜,即刻击鼓集将。 麴硕、莘迩、曹斐、贾珍、傅乔,麴部诸将校,秃连赤奴、贺昌兴等胡中大率络绎赶到。 率帐内外环列甲士,令狐奉傲然踞坐,令道:“拿下赤奴!” 众人方才拜罢,有的尚未落座,陡然闻他此言,莫不惊诧。 四五个甲士按倒秃连赤奴,麻利地把他捆住。 秃连赤奴心胆俱裂,挣扎叫道:“大率!大率!此是为何啊?” “你这老狗!之前你与令狐邕勾结,出卖老子,老子念你我香火,饶你不死。你不知感恩悔改,竟又指使你女行刺。”令狐奉打开案上的木盒,提出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牛眼厚唇,是赤奴的女儿,扔到赤奴的面前,说道,“你女谋刺不成,已被我杀掉!”令甲士,“将老狗拉出去砍了!”又令那三百骑的骑都将道,“捕赤奴的妻子兄弟,取其等头来献。” 都将应命而出。 秃连赤奴大叫冤枉,被甲士拖了出去。稍顷,他语声断绝,甲士捧了他的脑袋入帐。 贺昌兴等胡牧大率互相对视,俱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骇惧,都是心道:“赤奴被你软禁,自身难保,怎敢谋刺?”知道令狐奉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杀赤奴是给他们看的。 莘迩悚然心道:“我说他怎会相中赤奴的女儿?原来不仅是为了出气,更是为了此时!”顾见贾珍死勾勾地盯着赤奴的级,既满是解恨的表情,许因非他亲杀,眼中又有失落。 令狐奉吩咐甲士:“给诸位大率传看。”问贺昌兴等,说道,“赤奴行刺於我,我诛他全家,这样的处置可以么?” 贺昌兴等战战兢兢,齐刷刷拜倒在地,皆道:“赤奴谋刺大率,罪该万死!便是夷其三族,也是应该!”没人有心思细看赤奴的级。甲士传示一遍,退到他们的边上按刀侍立。 令狐奉假惺惺地说道:“我与他香火一场,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亲把他们扶起,笑道,“你们不要怕。我今天只杀赤奴,与你们无关。不瞒你们说,至迟后日,我就要与狗崽子决一死战,到时还得多靠你们。等打赢了仗,老子风风光光地回到王都登位,一定会给你们论功行赏。这样吧,口说无凭,你们把部中的小率们都叫来,我与你们割臂为约。” 割臂为约,是胡人盟誓的习俗。割臂出血,以布拭之,烧作灰,和酒同饮,表示约定。 贺昌兴等不敢拒绝,遣随从去叫本部的小率们过来。 等得多时,诸部小率来到。 二三十人,帐内装不下,站在帐外。莘迩听到了兰宝掌问召他们来作甚的嚷嚷。赤奴的尸体已被拖走,地上留有血迹,有小率看到了,议论那是怎么回事。闹哄哄的。 令狐奉却不提什么割臂为约了,笑对麴硕说道:“老舅,辛苦你一趟吧?” 麴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拜说道:“明公请下令。” “来日交战,精壮皆出,营区唯存老弱妇孺,狗崽子如遣兵进犯,他们难以自御。将士们在前线打仗,我不能使他们的家属处危,请老舅把各部的妇孺家小集中到一处安顿,派兵守卫。” 第二十六章 姑娘柔情暖 司马不畏寒 面对虎狼也似的麴硕部曲,牧民们蜂营蚁队,抵抗不了,兼有小率们被唐兵押着,传达据说是大率们的口谕,叫他们遵从麴硕的命令,搞不清状况下,只有服帖。 老弱妇孺统统被集中到了赤娄丹部的帐区安置,麴硕留下三百步卒监守;精壮男丁则打乱了,依照此前令狐奉划分的四部督,分别进驻余下的四个胡部帐区。 直到现在,莘迩才彻底明白了令狐奉为何在部督中也搞“制衡”这一套,不仅是为了平时叫他们不能一心,也是为了当下,使他们无法因为不满而聚众作乱。 三百步骑的骑都将杀尽了秃连赤奴的亲属,他的妻子兄弟、及其两个兄弟的妻子儿女,十几个人头摆到帐上。 便在人头丛中,令狐奉布设酒席,宴请大率们。 酒席的周遭尽是披甲持刃的唐军猛士。大率们的这顿酒,喝得胆战心惊,不到半个时辰,俱被令狐奉灌至酩酊。 这几个大率是不可能放他们回部的,令狐奉找了个地方,吩咐兵卒搀扶他们进去,严加看管。 “老舅、子明,还担心贺昌兴与胡牧们会不战而逃么?” 麴硕说道:“明公英睿天纵,臣等望尘莫及。” 贾珍、曹斐等皆下拜叹服。 莘迩心服口服。 拜罢起身时,莘迩不经意瞧到了秃连觉虔的级,往其死不瞑目的脸上看了两看。 尚未忘那日晨光风寒,秃连觉虔在数百胡骑的簇拥下,皱眉犹豫,数提弓矢,终究放弃,没有引射的情景;犹记得那天碎雪飘飘,中了自己计谋的他大获回洲,骄傲的昂头骑马,朝气蓬勃,意气风的样子。 莘迩心道:“如若那日他狠下心,射死了赤奴。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小率们肩负着部督与督下各种落部民间的沟通,不可或缺,他们上边的大率被看起来了,底下的牧民亲属们亦被收管,令狐奉不怕他们闹事,没有收押他们,放之与各自的种落部民一起。 莘迩的督下被分置在了贺干部的住帐区。 从大率帐出来,莘迩刚进贺干部帐区的栅栏,秃连樊等就围了上来。 乞大力愁眉苦脸,说道:“大人,大率这是要干什么啊?” 兰宝掌怒气冲冲,骂道:“哄咱们割臂为约,入他老狗的!却是为了收押咱们的家小!” “宝掌,你别乱骂,听大人说。”乞大力拽拽他的衣袖,小声说道。 兰宝掌挥臂挣开,怒道:“听大人说甚么?大人管用的话,咱们的家小会保不住么?” “你怎能说大人不管用!” 兰宝掌对莘迩本无恶感,上次飙是因鄙视秃连樊。莘迩领他们打劫,收获丰富,在分配战利品上,莘迩公平公道,他前时又得了莘迩的长槊相赠,种种般般,他现在对莘迩是怀些敬意的,听了乞大力的话,他亦觉失言,把脸扭到旁边,气噘噘的不再吭声。 莘迩安慰他们,说道:“来日将与敌兵交战,主上也是出於安全考虑,才把你们的家小集中管理。只要你们跟着我勠力向前,为主上尽忠,他们就不会有事的。” 兰宝掌忍不住,回转脸,又怒骂道:“拿咱们的家小为质么?狗唐人!奸猾狡诈!”叫得虽凶,他也无可奈何。 莘迩安抚住了小率们,去到营中巡察,观看牧民们的精神。 决定命运的鏖战在即,说不紧张是假的,观罢了牧民们的状态,莘迩略微放松,心道:“虽皆怀怨,然家小被拿,人尽忧惧,倒无离心。来日之战,可得彼辈死力。” 令狐奉拿胡牧的家属为质之法,实为於今各国之所通用,唐人、夷人的掌权者都是这么做的。别看眼前是唐人的士兵在监管胡牧的家眷,其实这些唐兵,只要不是雇佣来,而是名在兵籍的,他们的家属现下也正在唐兴郡被拘居看管。 令狐奉在赤娄丹部的帐区内,划出了一个小的区域,给左氏及令狐乐兄妹暂居;刘壮祖孙俩跟从伺候。 没有稳胜的仗,万一落败,莘迩考虑到乱军之中,自己的安危都得不到保证,怕是更无法及时保护他们,於是给刘壮了六个从骑,单独私下嘱咐他:“你去找两辆大车放在帐边。事如有急,马上护着小小、夫人和公子、公女潜走。不要顾我,我有部曲,不会有事的。” 刘壮应诺。 “刘翁,我看你欲言又止,有话说么?” “小小好几天没见到大家了。她知道将要打仗,非常担心大家,做了、做了此物献给大家。” 莘迩接住,是个牛皮缝制的两当。 两当形同背心,前边当胸,后边当背,故名两当。两当之此种形制,可为衣,可为甲,时下最精良的铠甲便名两当铠。铠甲不能贴身穿,得有内衬,刘乐缝制的这件两当皮衣,便是希望莘迩能够用来穿在甲内的。 莘迩抚摸皮衣,笑道:“小小嫌我的铠甲不坚,思以此衣为我遮刃挡矢么?” 却说,郭白驹担忧令狐奉闻讯窜逃,一路急行军,数日,抵至泽边二十里处。 副将叫索重,是忠诚於令狐邕的武将。郭白驹和令狐邕一样,没有打过仗,无有军旅经验。出前,令狐邕交代他,要多听索重的。 索重建议说道:“将军,而今离猪野泽不远了,不如且先扎营,休整半日。” “我唯恐老虏得讯逃走,怎么能在此时休整?” “连日行军,漠上难行,兵士疲惫。不休整一下就接战的话,恐怕未免仓促。倘若战有不利,岂不懊悔?” 郭白驹嗤笑说道:“泽边的胡牧拼凑拼凑,顶多也就四五千的精壮,能骑马的都算上,无非万余。没甚具装,皆为轻骑。我军甲骑两千,便以疲师击之,取胜何难?” 郭白驹共带了万余骑兵,其中具装甲骑两千。没有带太马营,太马营是定西国的头等精锐,打些轻骑的胡牧,根本用不上。把披挂皮制铠甲的甲骑用到此战,已是牛刀杀鸡了。 他讲得有道理,索重辩驳不了,只得听他。 郭白驹催促兵马急行。 行未数里,斥候来报:泽边出来了一支兵马,约有两千余,径驰奔迎来。 “急着送死来么?”郭白驹稳坐骑上,就要分派部队前去应战。 索重说道:“将军不可!” “为何?” 跟随在郭白驹身边的将校、属官中,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与著戎服的旁人不同,此子羽扇纶巾,一袭素氅,乘匹白马,姿态儒雅。他叫唐艾,是个流寓在陇的士人,颇有智名,得索重辟用,任职司马。 这时,他打马近前,说道:“将军,胡虏焉是我军敌手?今其不逃,反来邀战,或许有诈。” 郭白驹心道:“老虏凶狡,也许确是有诈。”迟疑了下,想道,“贼来邀击,我如避而不战,堕我士气。既然可能有诈,那我便少遣些兵马迎之,试探明白之后,再作运筹。” 想定,他尚未下令,又有斥候来报:遥见大批的胡人老弱出营,绕泽水东岸,搀扶往北。 “老弱出营?”郭白驹立刻猜到了那两千余胡骑为何没有逃遁,反来邀战的原由,说道,“原来如此!那两千胡骑,定是为了掩护他们的家小老弱奔逃,所以冒死迎击我军!”不再踌躇,顾对左右说道,“我军当疾进之!以免老虏混在妇孺里头逃掉!” 唐艾心觉不妥,猛然间,却又说不出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 郭白驹命令两个骑督:“你俩带部,迎击来贼!” 此二骑督所部俱是甲骑。 两人领命,带部曲们整甲完毕,由副马而换骑战马,合作一处,驰出行军的队伍,直往迎敌。两部甲骑共有千人,虽只有胡骑的半数,而人人一当十。 郭白驹等催马到了行军队伍的前头,从后观战。 广阔的漠原上,甲骑、胡牧两支队伍接近。 胡牧的两翼散如鸟分,或者往左,或者向右,一边吹唇怪叫,一边策马游射。日光惨淡,黄沙滚滚。千支长槊的槊尖冲前,甲骑默不作声,冲入当面的敌骑中阵,势如破竹,瞬间贯通。 上千甲骑冲阵的场面,莫说郭白驹,便是军中的将校们,资历浅、没有打过大仗的,也是从来不曾见过。唐艾望之,摇扇策马,叹道:“设有此骑三万,当横行天下。” 为始皇帝统一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尉缭曾说“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武子,就是孙武子。唐艾的这句话,乃是以孙子自比了。 依照规定,军中应穿戎装,即便不披甲,也应服褶袴。唐艾好慕风流,因为骑马的缘故,不得不穿了满裆的袴,可却仍披氅拿扇,不少的将校看不惯他的做派。 听到他的感喟,有人心道:“大冬天的划拉个扇子,不冷么?做张做势的。” 甲骑冲散了胡牧的中阵,从一部分回两部,各从本部的旗帜,追击胡牧的两翼。胡牧的两翼和中阵的残留,朝北边撤了里许,似云聚合,向西北方向退走。 唐艾现郭白驹没有收兵的意思,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忙出言说道:“将军,已把胡虏击溃,可以收兵了!” 郭白驹此来的目的是擒拿令狐奉,不是剿灭胡牧,已将来犯的胡骑击散,打开了通路,确是可以收兵,继续往泽边进了,他点了点头,令道:“鸣金摇旗,召甲骑回来。” 金、旗未动,一个小校指着胡牧的阵中,叫道:“那是谁?” 众人看去,见千余胡牧溃逃散乱后,露出了他们里边的一个小队伍。 这个小队伍大约有百十骑,紧紧保护着一人。被保护之人头戴高冠,披着红色的披风,身上的两当铠反射出亮晃晃的光芒,於几乎全是褶袴布衣的胡人轻骑中甚是显眼。 郭白驹脱口而出:“老虏!” 第二十七章 甲骑向无前 三军唤吾虎 现了“老虏”,郭白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刻改变军令,不再叫那千骑还队,更接连传命,调动余下的所有骑兵,要亲自率领追擒。使索重统带步卒押后。 唐艾惊道:“将军不可!那人究竟是否令狐奉尚不知晓,将军便尽起精骑追赶,倘若此为令狐的诱敌之计,中了他的埋伏?可就大事不妙!” “这里是大漠,既无山谷,又无隘道,他能有什么伏?” “将军,令狐奉是我国中名将,与之对阵,切应谨慎,千万不可有轻敌之念啊!” 郭白驹不认为自己轻敌,他分析说道:“胡虏是老贼而今唯一的依仗,为得胡虏的拥翼,他非得保护胡虏的家小逃跑不可。胡虏的老弱向东南奔逃,你看他逃走的方向可不正是相反的西北么?我料那必是老贼。司马无需多言,留与中尉统步卒徐行,候我捷讯便是!” 与胡牧老弱逃走的方向正好相反,这支败走的胡骑,看起来确是像在为作掩护。 旁边的将校、属官们或因看不惯唐艾的作态,或出於拍马屁,也有觉得郭白驹分析得对的,纷纷出言称赞,俱道:“将军料敌如神。不会有错了,那人必是老虏。” 唐艾急得涨红了脸,扇子也忘了再摇,他人微言轻,却已无济於事;求助索重,索重尽管认可他“切应谨慎”的建议,但也大致认可郭白驹对令狐奉和败走胡骑的判断,没有大力劝阻。 唐艾举手便要掷扇,脱口就要怒道“纵有铁骑三万,将非其人,休道横行天下,无非砧上肉罢了”,念头一转,心道:“且慢。我亦揣测之言,并无真据。假使将军所料是对,我反而错了?我以寓士居官,已是不得重用,此言说出,日后难以做人。”附近几人正在看他高举扇子的动作,只好改掷为挥,用力扇了几下,忍下焦躁与不安,跟着索重安排步卒的事务去了。 骑兵换装完毕,郭白驹一马当先,引之急追。 败逃的胡牧多无甲铠,仗着轻便,聚散无常,时或与紧追的那千骑具装缠斗,并未行远,所以尽管主力骑兵的换装耽误了点时间,郭白驹还是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看到邕军大部队的到来,胡牧不再边走边斗,加快了度,径往西北边的埋伏地去。 郭白驹紧追不舍。 行有数里,眼看离那红披风之人只有不到一两里远了,突见追在最前的那千数甲骑大乱。 却是已至令狐奉的陷坑阵。 甲骑毫无防备,於急的奔驰中,接二连三地坠入坑中。前边的掉进坑里,后头的勒不住马,跟着冲上,顿时如麴硕所言,“人仰马翻,前后大乱”。 溃败的胡牧向四下散去,从左右的两处沙丘后转出数千轻骑。 轻骑吹着尖锐的口哨声,许多人拿着火把,驰到坑阵的周围,将火把扔入。 坑下铺了干草,草上浇的有油,霎时火起。 用来保护骑手的铠甲和保护战马的具装,此时成了胡牧们的帮手。陷坑里传出骑兵们的惨呼和战马的嘶鸣,少数的骑兵拼命爬出坑外,后阵的甲骑望之,只看到了一个个的火人。 胡牧的伏兵们大致分成了三个军阵,居於邕骑的西、北和南边,游弋远射。 两军的距离稍远,牧民们少有强弓,他们的箭矢对甲骑本是没有多大威胁的,可一来,甲骑的阵型已乱,靠前的骑部督将约束部曲往后退,靠后的犹往前压,前后混乱;二则,坑中人马的叫声以及火人们的惨烈,动摇了甲骑兵士的心智,不知何处还有陷坑,因是,乱糟糟的,竟是无法组织起成规模的反击。 这时,右边的沙丘上露出数人。 两人举着一面丈余高的旗帜,将之插在丘上。红色的旗帜招展,上写着抚军大将军五个斗大的黑字。旗高字大,唯恐人看不清楚也似。此将军号乃是令狐奉此前的官职。 郭白驹在乱军中,举目望到了丘上的动静,遥见丘上的大旗下,数人中有一人似乎仰着脑袋朝天。虽然看不太清楚,也能猜出此人定是在仰脸大笑。前边见的那个红披风之人已不知去向,或许是个冒牌货,但这个丘上之人,绝对是令狐奉了。 郭白驹心道:“嘲笑我么?”目眦欲裂,他在骑兵队伍中的位置比较靠后,所领的中军精骑尚保持着建制,当下不顾混乱的前边,对将校下令:“生擒老虏者,赏千金;表与朝廷,封侯!”鼓兵驰赴。 注意到邕军的中军精骑驰动,目标方向正是自家脚下的沙丘,令狐奉命甲士摇旗指挥,唤曹斐引部护驾;又令莘迩、贾珍引部截击。 曹斐的部曲在北边,离沙丘不远,他立即率部往护。贾珍、莘迩留下部分的胡牧牵制余下的邕骑,各领剩余的兵马从西、南两个方向朝沙丘的位置集合。 贾珍先到,几乎没怎么交战,他部下的胡牧们就被冲过来的千余邕军甲骑一击而溃。中军的精骑由千余甲骑和两千骑兵组成,对阵胡牧的轻骑兵,实力仍是极强。 甲骑趁势,继冲莘迩部。 莘迩看不到千余甲骑的全貌,只能看到他们的先锋,大约一二百骑。人、马皆在甲内,被保护得密不透风,胡牧的箭矢射及,很少能够透甲。彼骑群马卷沙,沐箭雨而前,挟槊冲刺,胡牧但凡被刺中,要么被贯穿身体,要么臂断胸裂,肢体纷飞;有的甲骑长槊断折,换直刀在手,驰奔呼劈,如砍瓜切菜。胡牧根本不是对手。“铁猛兽”三字跃入莘迩的脑中。 那日劫掠绿洲的情景再现,不过这回变成了他们是被屠戮的一边。 莘迩也算亲身经历过大小两战了,一次被贺干部追击,一次攻掳小绿洲,然而如与眼前的场景相比,那两次简直不能称为作战,小儿科的东西罢了。 目睹甲骑的威猛,他骇然心道:“上次破绿洲,我只有具装五骑而已,已觉无前;今乃知何为无前!”这还是在有陷阱、设伏的情况下,如果是单纯的野战,恐怕胡牧早被屠杀殆尽了,对令狐奉再度佩服,“面对此等强敌,也敢沉住气,让麴硕先破步卒,再来驰援!” “大人,顶不住了,快走吧!” 听到从骑焦急的提醒声,莘迩才现他带过来的胡牧已经溃散,那甲骑先锋的最前数骑与自身不过二三里之远了,中间只剩下百余逃命的胡牧为隔。他二话不说,拨马就走。 逃了不到数百步,莘迩惊觉坐骑赤雀的情况不对,尚未作出反应,赤雀恢恢的叫了声,马腿软,向前冲着,栽倒在地。莘迩掉落马下。 却是赤雀的腹部不知何时中了箭,血流满身,侧卧哀鸣。邕军的甲骑没有用弓矢,用弓矢的邕军普通骑兵远在甲骑之后,不可能射中莘迩的马,箭只能是胡牧的流矢。 居然中了本军的流矢! 战前莘迩作了很多的战局设想,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谁这么不开眼? 他娘的! 甲骑将至,没有功夫大骂,莘迩滚起,仓皇四顾,众牧皆逃,自顾不暇,没人管他;好在六个从骑只逃走了四个,两个忠心的没走,打马来救。 莘迩心道:“不枉了我平日厚养!”叫道:“我如得救,必重赏你俩!” 那俩从骑转马就逃。莘迩目瞪口呆,心道:“我说错话了么?”感到地面震动,顾望之,原来是甲骑的先锋已经杀到,他甚至可以看到他们挂着血肉的槊尖了。 莘迩绝望心道:“我竟命丧此地!” 心中如此想,经历过此数月逆境的磨练,他却不肯就此放弃,障马自御,蹲身放槊,颤抖着迎面杀来的甲骑,要作困兽斗。 恰似贾珍、莘迩两阵瞬间被郭白驹的甲骑冲散,索重没有戒备,其领的步卒亦被忽然杀出的牡丹骑轻而易举地击溃。 数千步卒里头,唯有邻近后边辎重队伍的一部,四百余人,犹在坚守。 却乃是该部的司马擅长治兵,临危不乱,当遭伏之初,就马上命令部卒取辎车,环为圆阵,竖盾支槊,弓弩为次,防守抗击。却因应变及时,抵御住了牡丹骑等麴骑的冲踏。 麴硕着急驰援令狐奉,没有时间理会这支小部队,呼道:“吾虎何在?”随从他身边的亲卫们齐声传呼:“吾虎何在?”近处的骑兵和跟过来扩大战果的步卒齐呼:“将军问:吾虎何在?” 一声大过一声,盖过了战场的嘈杂。 步卒队中,一将从远处赶来,应道:“虎在!” 麴硕鞭指邕步小阵,令道:“破之!”令毕,即领骑脱战,前去援助令狐奉。 此将应诺,於身甲外,又披重甲一层,衔刀,左拥盾,右持铁连枷,引甲士十余,扑向那处小阵。阵内弩矢、弓矢攒射,片刻间,盾、甲上已如猬集。此将呼喝奔行,用盾牌远挡矢,近折槊,连枷甩打,打退了车后的守兵,撞斜辎车,跃了进去。十余甲士竞相冲入。 阵内的部司马引数十人围攻。那将弃盾换刀,刀与连枷共用,左右杀之,无人能挡。部司马有治军才,而无武勇,只叫了声“罗虎么”?被那将连枷打到头上,颅陷而死。 麴硕引军行了才两三里,闻到后头战场传来欢呼,笑道:“吾虎已破阵!” “如有车盾,还能遮挡,我仅此一马,该怎么招架?” 莘迩紧紧握住长槊,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邕军甲骑,咬得嘴唇出了血都没感觉到。一句喊声从他身侧传来,又一句,再又一句,连喊了三遍,他才听到,转眼去看,数骑入目,当先之人髡头乱须,提柄长槊,是兰宝掌,他叫道:“快来!” 莘迩扔下马槊,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健步如飞,疾跑过去。兰宝掌搭手抓住他,助他上了马。 两人共骑,在那其余数骑的策应下,拼命往沙丘处打马奔逃。 邕军的中军精骑是仅存的成建制的大部队,被郭白驹带走向沙丘冲锋,剩下的要么在火烟滚滚的陷坑阵附近乱做一团,要么因为没有长官的命令而不知所措。 麴硕领骑至,由后击之,先破乱骑,奋勇再前。 牡丹骑成群结阵,行若风卷,郭白驹来不及举措应变,令狐奉问麴硕要了三百精骑为预备队,伏在丘下,此时亦令此三百骑杀出,与硕前后夹击,遂大破之。 …… 谢谢听落花成为本书的第二个盟主;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推荐。求收藏,求推荐。 给大家推荐本不错的书:《我家武将有数据》。 第二十八章 土寓大有别 君率残相近 步骑两个战场加在一起,邕军伤亡不到两千,主要是步卒,余者尽降。 令狐奉召见降军中的中下级军官,亲自加以抚慰;命莘迩、曹斐等分别给各部降卒传命,许诺:“降者不杀。待破王都,凡名在士籍者,悉去其籍;论功行赏。” 命令传下,诸部兵士欢动。 一派欣喜的气氛,哪里还像是刚打败仗的降卒?即便是负伤的,也个个兴高采烈,竟是无不斗志昂扬,看他们的架势,恨不得立刻就要跟着令狐奉打回王都去。 傅乔不觉对莘迩喟叹:“民皆以在士籍为苦且贱,虽严刑峻法,犹逃亡不绝。主上释降卒其籍,已得三军效死。” 两军交战时,傅乔一直跟在令狐奉的身边,沙丘上簇拥令狐奉的数人中,便有一人是他。 士籍的唐人百姓,完全是当权者维持政权、进而攫利天下的工具,从生到死,不得自由,每年有那么几个假期,也是当政者为了保证兵源充足而才给他们,让他们回家属拘居区繁衍后代的,近乎畜养。总而言之,能够脱掉此籍,成为编户齐民,拥有自己的土地,拥有正常的家庭,使子孙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得到稍许的自主,实为所有士籍者的唯一心愿。 当然,降卒之所以可以如此快的自我调整、转变身份,亦非仅仅是因为令狐奉的一句“悉去其籍”。 另有一个重要的缘故是,对於定西国的普通兵士们来说,令狐奉与令狐邕并无多大的区别,他两人都是王室的嫡系大宗血脉,虽说令狐邕是现今的大王,可令狐奉能征善战,为定西国立下汗马功劳,在军中的根基远比从未上过战场的令狐邕深厚得多,被俘虏的步骑中,不少人曾跟他打过仗,所以於情感上并不抵触令狐奉。 情感既不抵触,那就要看奉、邕二人的对比了。 令狐邕没给过他们好处,并且无军事上的才能,而今王都的局势谁都可以看出,他们这一战败,已是危哉,而令狐奉则长於军阵,又答应脱去他们的兵籍,两下对比,当然转投“明主”。 莘迩等给降卒们传罢命令回来。 麴硕的部曲将校们络绎赶到丘下,向令狐奉献俘。 郭白驹、索重、唐艾等皆在俘虏之内,拿眼看去,沙地上跪倒一片,不下二三十人。 令狐奉背着手,踱到郭白驹的身前,踢了踢他,笑道:“白驹?” 郭白驹披头散,双手被缚於身后,曲腿欲起,甲士们把他按住。 他强项昂,死盯住令狐奉,恨恨骂道:“老虏!” 令狐奉愣了下,问押郭白驹来的将校:“他的胡子呢?” 郭白驹须髯黑密,在国中小有名气,有美髯之称。现下,他的胡须却零七八落的,显是刚削过不久;再观其解散的头,度其长度,应也是削去了一截。 将校们答道:“抓住他时就是这个样子了。” 令狐奉摇头晃脑,对左右诸人叹道:“有情有义啊!” 曹斐凑趣,问道:“主上何出此言?” “你们看,昔之美髯公,现在只有个秃脸,须髯何去了?” “何去了?” “定是被他自己连头一起割掉喽!” “哦?不知割掉为何?” “你猜不出么?” 曹斐配合到底,装作不知,愁眉苦脸地说道:“臣愚昧,猜不出。” “只能是遣人送去给他的小姘头了。” 曹斐等人哈哈大笑。 郭白驹双目喷火,用尽力气,却不能挣开甲士们的控制,詈骂不止。曹斐过去,叫甲士掰劳他的嘴,拽出舌头,取短匕切断,随手丢弃。郭白驹血流染沙,兀自呜呜不绝。 令狐奉戏弄够了郭白驹,转去到索重身前,居高临下,问道:“老索,你降不降?” 索重把脸扭到一边。 他是令狐邕父亲留给令狐邕的顾命大臣,若不是他与令狐邕通过郭白驹暗中串联起事,令狐奉此前也不会逃亡,自知令狐奉不会放过他。 果然,令狐奉略等稍顷,不见他的回答,即不废话,说道:“老索,我父王在位时,你我少年为友,我兄王在位时,咱俩共御东秦,国内夷乱,敦煌激战,要非你及时援至,我亦不得反败为胜;我兄薨后,你处处与我作对,然我知你受我兄顾命,是个忠臣,我不怪你。今日,你不降,我亦不辱你。你放心,我会给你留一个子嗣。”令道,“杀了罢。” 索重说道:“多谢君上开恩。”对提刀的甲士说道,“劳驾,请帮我系好鍪缨。” 得了令狐奉的允许,甲士帮他把兜鍪下的带子系好,为他把兜鍪置正,然后举刀下砍,连砍了四五刀,砍下了他的级。 君子死,冠不免,此古君子之遗风。 当代阀族、名士,固多清谈放浪,无用於民者,也有如索重此类竭诚谋国,死正衣冠者。适才令狐奉侮辱郭白驹,充满了轻佻,此时观索重之死,使莘迩觉到肃穆。 将校们也感到了这一点,没有了浮浪之声。 傅乔与索重说不上熟悉,但认识挺长时间了,悄悄地叹了口气。 令狐奉巡遍余下的俘虏,凡是令狐邕死党的,杀之无赦;与令狐邕没甚关系,只是从军来战的,他均问一遍“降或不降”,降者即免死,不应即杀之。问到唐艾处,唐艾答道:“降。” 唐艾在俘虏中很显眼,别人戎衣,唯他名士作态。 莘迩早就注意到他了,见他应降得痛快,心道:“不是不识时务的。”问目不转睛关注唐艾回答,神情由紧张变为轻松的傅乔,“夫子认识此人么?” “他是我的故交之后。其家与我家是州里人。” 莘迩点了点头,心道:“原来是老傅的老乡,与我俩一样是个寓士。” 自天下乱来,北地尽沦夷手,定西国独保西北,前后逃难来此的士民极多。百姓多,士人也多,如此一来,陇地的士、民两个阶层就因之而分成了大小两块,大块是土著,小块是流寓。 如刘壮祖孙俩,便是流寓的百姓。 又如傅乔、唐艾,包括莘迩,虽说“贵贱别途”,他们属於高高在上的士人阶层,可究其在陇地的本质身份,其实与刘壮祖孙一样,也是原籍外州,流寓在此的。 莘迩与傅乔的祖籍都在关东。 莘家、傅家迁入陇地较早,俱是已数代居陇了。 但是,与刘壮祖孙俩难以被土著百姓彻底接纳相同,如莘、傅这样的寓士,不管你来陇多久,亦很难融入本地的土著士人圈子。毕竟政治、经济上的利益是固定有限的,官职、土地、徒附人口就那么多,本地的士族肯定不愿意有外人来给他们分走。两下可谓黑白分明。 莘迩早前对土、寓之别缺乏了解,随着在此世的时间越长,翻出的记忆渐多,兼以本非当世人,已经是客,明白了土、寓的区别后,此身又是寓士,这会儿再看唐艾,多了两分亲切。 非是令狐邕死党的,悉数愿降。 令狐奉叫麴硕给他们安排个地方,暂时居住,派人看管;分遣麴部的将校军官,负责降卒的集合、恢复编制、择地扎营等事;领着众人,回部中的大率帐。 郭白驹没杀,甲士们推搡他跟着。 索重都杀了,令狐奉岂会饶郭白驹一命?莘迩、傅乔等人皆知,此必是令狐奉要折磨他了。 莘迩心道:“不会要凌迟吧?”凌迟得有专人,没受过训练的搞不来这活儿,几刀下去没准儿就把受刑者弄死了,又想道,“五马分尸么?”胡部中没有施刑的高手,而羊马多得是,这是最有可能的。 莘迩与郭白驹没甚仇恨,想想五马分尸的惨景,对其生些怜悯,看了看踉跄而行、呜声溅血的他,不忍地想道:“造反的是令狐奉,说起来,他也是个忠臣。兵败犹送、须给令狐邕,情深意切。真可怜。” 到了大率帐外,两个小校禀报:“明公,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动手吧。” 两个小校应诺,指挥七八个甲士接过郭白驹,扒去他的铠甲,脱掉他的裤子,将其脸朝下,按倒地上。两个甲士分开他的腿,一人握住木杆,朝他的臀间捅去。木杆有拳头粗细,杆头削成尖角。郭白驹舌头已断,出凄厉的闷叫声。木杆刺入他的身内,入有两尺余。 令狐奉命道:“竖起来。” 甲士们挖好了深坑,把木杆竖入,埋好底部,踩结实了,退到两旁。 郭白驹剧痛之下,不禁挣扎,但越挣扎,木杆越往上刺。他痛到痉挛,昏厥过去,旋便痛醒。此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鲜血和别物顺着木杆滴答淌落。 令狐奉抬脸,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他的惨状,召傅乔近前,问道:“老傅,你博学多闻,古时可有此刑?” 傅乔双股战栗,站不稳当,顺势伏拜,颤声答道:“未闻。” 令狐奉遗憾地说道:“可惜,可惜。老傅,那你就给此刑起个名字吧?” “木、木……。” “木刑么?”令狐奉回顾诸人,问道,“你们以为此名如何?” 莘迩无法置信看到的情景,心道:“竟比秃连赤奴用人头为酒器更为残酷!”较以此刑,五马分尸可称仁慈;比之眼前,於人头环列下,令狐奉宴请胡部大率,可称平淡。他强压住胃中的翻滚,对令狐奉有了新的认识,想道:“这就是你说的要狠么?” 跟从令狐奉来大帐的将校们,泰半不知令狐奉要用此刑虐杀郭白驹,看到酷烈的场景,人人色变,参差不齐地答道:“挺好,挺好。” 令狐奉哈哈大笑,说道:“给你们的庆功酒已经备下,走,帐内饮酒去!” 战场上的险些身死,目睹郭白驹的惨状冲击,造成了莘迩情绪上的巨大起伏,饮才数巡,便即大醉,伏案不起。 令狐奉大仇得报一半,回王都登位指日可待,心情愉快,痛饮酣畅,离席旋舞,至莘迩案前,看到他的醉态,大笑,与诸人道:“前救我子,今日为我血战丘前,身几阵亡者,此子也!”他展开博大的双袖,一手指着趴在案上的莘迩,醉问席间诸将校,说道,“尔等可知其名?” 与莘迩不熟悉的,现也已知他是谁了。 有人答道:“公之侍郎莘迩。” “然也!此吾佳侍郎也!唯其一点不够佳,尔等可知是何?”令狐奉收袖掩怀,前俯身体,摇晃着顾盼席间,神秘兮兮的模样,吊足了诸人的胃口,这才说道,“唯不能饮!” 众人放声大笑。 令狐奉叫侍从把莘迩扶归住帐。 令狐奉的酒风,诸人即便无有亲见,也有耳闻,不喝痛快是不会放人走的,他此时却体贴莘迩,引得诸人大多羡慕。很多人想道:“富平公登位后,此人必得宠用。” 侍从安顿好莘迩,自回去复命。 第二天一大早,秃连樊等小率就来求见莘迩。 第二十九章 揖谢与用法 养士霸王术 饮醉回到住帐后的事情,莘迩虽记不太清了,却有印象,瞅着忙忙碌碌的阿丑,他想道:“不好直接问吧?”心中惭愧,酒意下没有轻重,似乎粗暴了点。 阿丑除面颊红润外,并无异样,晚上的经历让她放了心,不再担忧莘迩会把她卖掉了。 她手脚勤快地帮莘迩盥洗,为他扎好髻,伺候穿衣,然后探询的看向莘迩。 “唤他们进来。” 秃连樊、兰宝掌、乞大力等小率鱼贯而入,拜倒行礼。 莘迩亲把兰宝掌扶起,吩咐余人起身,说道:“都坐下罢。” 诸率没有坐下,围住莘迩,七嘴八舌的说话。 秃连樊关切地问道:“大人,听说昨天遇险了?受伤了么?打紧么?” “如无宝掌援救,与你们诸位就不能见面了。” 莘迩示意诸率让开,拉兰宝掌入座,端端正正冲他揖礼,诚恳地说道,“宝掌,我今在你们部中,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点牲畜、奴仆,不足以报你的救命之恩。待从主上回到王都,你如愿为官,我向主上求之;你如不愿,绿洲、牧场,随你所欲。我家便是你家。” 兰宝掌坐着马扎,双手放在大腿上,扭来扭去,局促地说道:“大人遇险,我正好在周近,怎能见而不救?这是该做的。” 换了秃连樊,这个胡坐他都不会坐;如是乞大力,大概会先坐下,然后再起来,表露忠心。兰宝掌是个没眼色,不会说话的,然亦因此,言语朴素,才显真情。 乞大力在旁唉声叹气。 “大力,你怎么了?叹气作甚?” “小人在懊恼,当时为何不在大人身边。我如在大人左右,怎会使大人陷入险境!”乞大力叉手腆肚,状似慷慨的说道,声音太大,带得肥脸抖动。 莘迩瞧他两眼,心道:“弃老子而逃的众牧里头,老子一眼就看到了你,肥鸭也似,打马豕突,数你窜得最快。当老子不知么?呸!你这鸟货,此时却来卖巧,端得脸憨皮厚。”便要戳破他的谎言,想了一想,又心道,“就算戳破他,不过逞嘴快而已,没甚用处。罢了,我且难得糊涂。”说道,“是啊,是啊,你的忠心我知道。再打仗时,我一定把你留在我的左右。” 乞大力心道:“留我在左右么?唉哟,我不能再多说了,否则弄巧成拙。”便说道,“磨盘砸在石头上,小人的生性,实打实。大人说到哪儿,小人就听到哪儿!” 磨盘是石头做的,所以说砸在石头上,叫做实打实。想起了乞大力上次说的那句裤裆里那物放屁,棍气儿。莘迩不觉又看了一看他,心道:“这憨货倒是个语言的宝库。” 自己对乞大力不错,对骑从们更是厚养,为何在危急之刻,他们中无有一人肯舍命来救?昨天打完仗,莘迩利用给令狐奉办各种战后事宜的空当时间,已经把此事想通了。 欲得人死力,只靠轻财厚养和卑己下士是不行的,要有前提。 莘迩把前提分作了两类。 一类以人为本,关键的要点在於“识人”。 要能从芸芸众生中,识别出强烈认可“忠义”价值观的人。 如兰宝掌,如索重。 兰宝掌并未得到非常不同的待遇,可他在危险的关头,驰援救下了莘迩。 原因何在?因其讲义。 他与秃连赤奴的关系不亲密,却为秃连赤奴抱不平,追殴秃连樊,是出於“义”。莘迩没有很特殊地对待他,甚至鞭打过他,他却冒险援救莘迩,是因为佩服莘迩领他们获利的能力,尊敬莘迩给他们分配战利品时的公道,以及感念莘迩的赠槊之情,也是出於“义”。 索重少年时与令狐奉为友,及长,二人并肩作战,交情亲厚,令狐邕登位,他却开始与令狐奉作对,原因何在?因其讲忠。是以兵败,不求饶,正冠而死。 找到此类人,利用此类人的价值观,厚养之,给予恩情,从而得到他们的效死,这是第一种收获死忠的办法,可称“王道”。再一种,可称“霸道”。 霸道者,便如令狐奉。 莘迩对令狐奉绝无忠诚,却数次奉令犯险,原因何在?两人目下利益攸关仅是其次,主要则是因为令狐奉的性格和手段。令狐奉为人猜忌,心狠手辣,起异心者如秃连赤奴,转瞬惨死,全家被杀,在这样一个有智谋、有权术、杀戮果断,行事常出人意料的人面前,谁敢不忠? 想通了厚养无用的缘故,莘迩也就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作何改变了。 对兰宝掌,以“王道”待之。 乞大力此人,杀掉他没甚好处,并且可能还会引起其部种落的离心,会不利於将要进攻王都的战事,既然他讲出了忠心耿耿的漂亮话,那么就暂装糊涂,拿住他的话,留待后用。 对从骑们,莘迩本意不想治罪的,大难临头各自逃,人之本能,他理解他们。可又不能不治罪,除非以后他不再领兵。领兵想来是必然的,那么此六骑就必须按军法惩处,要不然,有这个先例在,於日后的战场上,还怎么约束亲兵、部曲死战?慈不掌兵,意即在此。 因是,对此六骑,莘迩决意行使“霸道”。 依照军法,作为亲兵而临危弃主将,此乃枭之罪。 莘迩引诸小率出帐,十二个从骑都已经来了,皆在帐外。 那六个弃他不顾的从骑,俱垂目下视,不敢看他。 莘迩叹了口气,令他六人出列,当众宣告他们的罪过,那两个后逃的甲士虽有过欲救过他的举动,可最终仍是逃了,亦无能得免。莘迩宣六人罪毕,将之付与甲士,命按军法杀之。 余下的六个从骑,此时对莘迩,已经不再只有感激,并多了畏惧。 莘迩温声对他六人说道:“刘翁给我说了,昨日战时,你们在部中跟从刘翁,作事得力。功劳给你们记下,等打下王都,一并酬赏。” 昨天接战前,令狐奉使人赶着部分老弱,装作向北逃跑,引起了留在帐区的一些胡牧家属的骚乱,此六从骑听从刘壮的指挥,配合监管的唐兵,在平定骚乱中立了点功劳。 六骑皆道:“愿为大人效死。” 这类的话,莘迩现下是不会信的了,一笑了之。 处理完了从骑的事情,莘迩与诸小率又回到帐中,问询他们各自种落的伤亡情况。 胡牧於昨天的战斗中,起的多是诱敌、骚扰的作用,没怎么打近战。硬仗的话,只有阻击邕骑朝沙丘冲锋那一场,而且是很快就溃败散逃了,故此,总的伤亡不多。 莘迩记下他们各种落的伤亡数字,对他们说道:“我这就去求见主上,为你们讨要抚恤。宝掌,你跟我一起。”打了秃连樊等人回去,自带兰宝掌前去求见令狐奉。 半路上碰到了令狐奉遣来召他的人,於是共至大率帐。 郭白驹已经死去,尸体没有被移走,仍被插竖在木上。留下好奇观看郭白驹惨状的兰宝掌在帐外,莘迩进到帐中。 帐中有麴硕等三四人。 令狐奉比莘迩起得早,刚与麴硕等议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见莘迩来到,意气风地对他说道:“阿瓜,我要趁胜进军。今天全军休整一日,明天,咱们就兵王都!” “明天?” “怎么?你不想早日回都么?哈哈。” “小臣自是盼能早日扈从主上还都登位。” 莘迩手里拿着记录各种落伤亡人数的纸,令狐奉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小臣督下各种落的伤亡情况。” “哦,给我老舅罢。由军中统一给以抚恤。” 莘迩应诺,把纸呈给麴硕,退回帐下,问道:“主上的旧部们,可联络好了么?” “你不知么?我昨天便遣人分去各郡,给他们传达捷讯,令他们於接讯当日就即起兵。”令狐奉笑道,“昨天一场大胜仗下来,王都守军的精锐损失过半,索重授,郭白驹身死,狗崽子已是束手待擒,打王都,用不上他们了,使彼等於州郡响应便可。” 莘迩心道:“确是如此。”答道,“小臣请率督下胡牧,为主上打个前哨。” “此任用不上你。不过却有一任,你需现在去办。” “请主上示下。” “你把泽边胡人们的羊马牲畜都聚起来;把他们的家属分编成营,也集合起来。” 莘迩怔了下,问道:“主上要带着他们去王都么?” “我承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一万多户啊,占我国中士籍民户的六七分之一了。把他们释掉,总得从别处补充。” 莘迩明白了令狐奉的意思,说道:“主上要把泽边的胡牧纳入士籍。” “正是。” 莘迩无语,心道:“这些胡牧好端端的在泽边放牧,生活艰苦了点,然而自由自在,不知欠了令狐奉什么,短短时间内,死了两个大率,为他打仗卖命,现下被其驱用,将来名入士籍,世代等同如奴。” 第三十章 曹罗共战将 蛇龙并无存 莘迩由帐中出来,对候在外头的兰宝掌说道:“本待请主上见见你,但主上正与麴都督等将校议论军事,改日再说罢。” 没让兰宝掌见着令狐奉,羊马不足为谢,不能空口白话,只说留待日后,莘迩想了下,摘下坐马的鞍及鞍袄,赠送给他,权先充个意思。 坐骑、马鞍和障泥都是战利品,令狐奉昨天才赏赐给他的。坐骑得留着,马鞍和障泥应是郭白驹军中某个上将的用品,鞍饰华贵,绣了鹘鸟飞翔的图案,鞍袄系彩锦制成,五色斑斓。 前赠长槊,今送鞍与鞍袄,皆中兰宝掌的喜好,他没有推辞,开心地接受了,并立刻就换用上了,同时辞别莘迩,迫不及待地要回去部中,给部民炫耀。 他裘袍皮袴,脏兮兮的,与鞍、袄的华贵甚不相配,观其离去的身影,不似主人,如个牵马的胡奴。侍卫大率帐的甲士和胡人勇士们大多窃笑。 莘迩心道:“彼辈不识义士!” 在他看来,不是兰宝掌配不上鞍、袄,而是鞍、袄配不上兰宝掌。 拿着令狐奉给的兵符,莘迩由降卒营中领出五百步骑,从大率帐所在的贺干部起,一个部、一个部地排过去,把各部的羊马牛驼并拢作堆;又将仍被拘聚於赤娄丹部的胡牧亲属们按照本属,编成了五个营。将畜类、家属的数目登记在簿,给家属们制订花名册。 近午时,刘壮、刘乐送饭过来。 “军中做得有饭,我吃些就行了,何必大老远的送来。” “当兵的会做什么饭。” 莘迩打开饭盒,一碗粟米粥,三个菜,两个胡饼,一碟酱。饭盒的五个格子放得满满堂堂。粥、菜、酱的食材均来自缴获。饭菜的香味扑鼻,莘迩食指大动。 吃了几个月的酪浆、羊肉,忽见唐人日常饮食风味的饭菜,莘迩直如见到亲人。说起来,这是他来到此世后,严格意义上吃的第一顿符合口味的饭了。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 刘乐跪侍於侧,等他吃完,奉上齿木与椀水。 齿木形状如小木片,类同牙签,而用法不同,用法是,嚼碎木端,以屑反复摩擦牙缝、牙龈,除毕食渣后,用余下的齿木刮净舌头,最后清水漱口。 莘迩已经学会使用此物了,齿木上带着刘乐的手温,放入口内,觉有脂馨。 刘乐此前从未化妆,近几次见她,颊、唇红润。莘迩心道:“哪里来的胭脂?夫人给她的么?”她两人成日在一起,只能是左氏教她的。 “大家,为何要让他们排队?” 刘乐问的是胡牧的亲属,於不远处,甲士们强迫他们排成七八个队列,按人头登记。 莘迩含糊答道:“他们给主上立下了功劳,主上要带他们回王都。”令狐奉意将胡牧纳为士籍的事情,现在不能说,一旦被胡牧知晓,定然逃散。 刘乐“哦”了声,问道:“大家,阿丑昨晚生病了么?” “什么?” “昨晚大家酒后归帐时,奴正好在夫人帐中。大家打仗遇了险,爷爷没给奴细说,只说大家没有负伤,奴与夫人不知详情,担心得不得了,听见大家回来,夫人就叫奴去问候。奴在帐外呼阿丑,没得她回应,闻帐内隐约的声音,她很难受的样子。” 莘迩尴尬地不知何以自处,遂丢掉木齿,以袖掩面,举水漱口,却见刘乐一双大眼看着自己,显是不得回答不肯罢休,只好说道:“多亏了你的两当,我安然无恙。”对咳嗽不止的刘壮说道,“刘翁,我得尽快把主上给的差事办完,你们回去吧。明天咱们便去王都,你打好准备。” 刘壮咳了半天,打断不了刘乐,一把拽起她,气道:“大家忙得很,哪儿有空听你瞎说!你乱问个什么!”不给刘乐再说话的机会,拖住她就走。 莘迩长出了口气,哭笑不得,心道:“不料隔墙有耳!”往编造花名册的地方去,走了没两步,猛然想起一事,脚下打绊,险些摔倒,想道,“糟糕!不知她与夫人说了没有?” 说也罢,不说也罢,反正等回到王都,与左氏应就会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也就无所谓了。 回想起左氏葱指纤纤,为自己换药的温柔;毡下那三个甘甜的小红果;从王都回来两人相见,左氏充满喜悦的眼睛,不知为何,思及以后或将与她难再常见,莘迩觉到了点异样的感触。 从泽边出,数万步骑,加上胡牧们,行了三天,离出漠不远了。 令狐奉问过莘迩与郭奣相约的暗号,遣人先往谷阴去,通知郭奣,五天后里应外合,攻打王都。 郭奣接讯,大喜,召集信徒中的骨干,唐人、西域胡皆有,共四五十人,对他们讲了自家的谋划。信徒们尽皆愿从。 聚会散了,入夜,三四骑从城中悄悄驰出,奔往北边,第二天傍晚,遇到了令狐奉的部队。 莘迩代表令狐奉接见他们。听完来人讲的“紧急军情”,莘迩怀着“不自量力”的评价,将事情转告给了令狐奉。 令狐奉笑道:“小小蚂蚁,也欲吞象么?我只知这厮神神叨叨,不意妄心至此。”些许小事,不足为虑。他甚至懒得为此接见那几个来人,稍微作了点布置,便就丢到一旁了。 出漠沿河南下,一路景致,皆是莘迩前时见过。 唯上次所见时,他单人独骑,前途犹且阴暗;这次却是步骑数万,旗帜盛大,功成在望了。 第四天午后,到了谷阴城外。 令狐邕已然得讯,四座城池,城门紧闭,城墙上俱是负甲荷干的将士。 令狐奉率百余甲骑,引麴硕、曹斐、莘迩、贾珍等七八人近至城外,手搭凉棚,观望多时,说道:“狗崽子吓破胆了。既不敢遣兵伏截我部,今守军悉在城内,外边又无一卒,岂不闻守城先守野么?克此必矣!”叹道,“如此愚笨的蠢货,居然是我的侄子?”痛心疾,却非痛惜令狐邕的“愚笨”,而是深以竟曾被“蠢货”逼得狼狈鼠窜为耻。 对他这话的后半段,麴硕等不好表态;然而对他的前半段话,诸人均是沙场老将,皆以为然。 令狐奉顾召莘迩、贾珍近前,遥指东、西苑城,说道:“阿瓜,明晨开战前,你领你督下与老曹督下的胡牧,守在此二城外,断其出救之路。” 莘迩应诺。 令狐奉又指向北城和中城间,说道:“子明,你引你与贺昌兴的督下,驰射此二城间,断其来往。” 贾珍应诺。 令狐奉对曹斐说道:“我给你三百精甲,看你与罗虎谁能为我先登。先登者,百金。” 罗虎就是那日破邕军步卒小阵、杀其部司马之人,虎是他的小名,他大名叫荡,字子任,是麴硕帐下有名的战将。他这时也在跟从的诸人中,瞥了眼曹斐,便转开脸去,没有说话。 曹斐怒道:“你瞅啥?” 罗荡徐徐答道:“我瞅情义校尉。” 曹斐没想到他会夸自己,呆道:“我哪里情义了?” “让百金於我,岂不情义?” 曹斐拨马,挺槊来斗。罗荡是步将,骑战非其长,跳下马,拔刀格挡。 麴硕赶忙喝止。令狐奉亲把他俩分开,一边按住一手,心道:“二将争强,鹰犬可用也!”哈哈笑道,“你两个共为我军中战将,存住力气,待攻城时候再用。” 转回军中,令狐奉叫宰羊烧肉,大饱兵士,然后令诸部休整。 次日凌晨。 中军的鼓声擂响,三通未毕,将校们已然齐集。令狐奉分别给他们下达了具体的作战命令。将校们领命,继而各归本部,树立本部军旗,聚兵列队,准备奔赴战区。 各部聚集好,出营将战的时候,天微微亮了。 莘迩、贾珍两部先出。 两部俱有胡骑四千余,莘迩略作巡视,便统带他们从主营出来,驰向东、西苑城。贾珍亦带着另两部胡骑前往北、中城间。 令狐奉已经侦知令狐邕在王宫,也就是被北城包含在内的南城里边,擒贼擒王,故此他的作战部署是主攻北城。 野战是骑兵的天下,攻城则是步卒的主场,他把骑兵布置在北城的外围,尤其是北、西两面,作策应和堵截,把步卒则全部布置在了地势开阔的东面,由此起进攻。 晨风寒冷,莘迩在铠甲外穿了件黑袍。本朝火德,尚赤,他本想穿红袍的,却被阿丑劝止,说太显眼了。说得有理。战场险境,一次就够了,莘迩可不想再来一次,便改穿了此衣。 西苑城的住民少,分了千余骑去。 莘迩自领余下的胡骑们来到东苑城,令道:“散开了围住,不许有人出来。” 命秃连樊选了百数大嗓门、会唐话的胡牧,绕城奔行,向城内宣告:郭白驹、索重兵败,富平公今攻王都,只杀昏主,城内人只要不出来,便可无事。 郭白驹、索重兵败的事情,东、西苑城的百姓已经听说;现下围攻北城的兵士中,不少是他们的家人,因此,城中尽管骚动,然而没有人出来救援北城。有两个忠心的官员,打算组织人手出援,尚未集结起几个人,即反而被居民杀掉了。 两城既然无事,莘迩有了余暇观战。他登到高处,远望之。 遥见北城外,步卒的调动部署已经完成,听不清鼓声,可以听到将士们的嘈杂声。 降卒的步卒不到四千,麴部的步卒也不到四千,两下共计七千余人,朝向东城门,组成了四个方阵。此时,四个方阵的中前方,大约两千来人,又组成了两个窄长的阵型,两阵间隔二三十步,朝护城河去。莘迩心道:“开始用降卒驱赶胡牧填河了。” 令狐奉许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那么在这场仗中,当然便要“物尽其用”,使用他们来打前锋;而降卒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兵士,也不能轻易让他们送死,所以,令狐奉留了些胡牧,使之专责填平护城河。那往河边去的两阵,头前的即是胡牧,后边的是降卒甲士。 城上矢如雨下。 胡牧没有铠甲,被强弩射倒一片,有的抛下土袋,掉头往后跑。督阵的降卒甲士撑盾引弦,也攒射之。降卒离胡牧近,他们箭矢的杀伤力更强。胡牧后退无路,只好折返。 护城河又宽又深,来回数趟,千余胡牧死伤近半,河道犹未填平。 令狐奉可能是等不及了,莘迩看到数骑从中军驰到前阵,应是传下了他新的军令。不多时,在降卒甲士的威胁下,胡牧们不再仅以土袋填河,并抬起同伴的尸体,亦丢入河中。随之,降卒甲士弓矢大放,把余下的胡牧尽数杀掉,举盾自卫趋前,把他们的尸体也都推入河里。 莘迩回看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他们都是面如土色,显是被同族的下场吓到了。吓到又能如何?哗变万万无胆。最多能作的,只有庆幸死的那些不是他们。 护城河终於被填平了。 四个方阵军旗摇动,鼓声大作,兵士们扛起云梯,冲向城下。 放置在远处的投石机,往城头掷石块。 兵法云:十则围之。 大凡攻城战,因敌有城墙、防具为用,天然占据优势,故此只有当兵马十倍於敌的时候,仗才好打。令狐奉的步卒只有七千余,与守军的人数差不多,兼之他军中没有多少大型的攻城器械,如云梯、投石机等物还是在泽边时临时赶制的,因而虽是士气高昂,打起来也很艰难。 上次的漠上激战,是莘迩初次经历的大规模野战;此回攻打王都,是他初次经历的攻城战。从早上到午时,他站着看了半天,全神贯注的,丝毫不觉累。 奉军的步卒,起了四次千人左右的攀城进攻,一次没能成功。 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只看到於两次进展最大的攻势中,相继共四五支小部队离城头最近,可终了要么被滚油打退,要么为飞钩捕获,旋被守军杀掉,枭其级,投於城下。 令狐奉鸣金收兵。 兵士饱餐,作些休息,下午继续进攻。 城下已积尸数百。 从对战斗血腥的震惊,莘迩的情绪渐转焦急,心道:“郭奣为何还不动?” 虽因有令狐奉的旧部在郡县响应,不必忧虑外地的勤王之师,可如果久战不下,势必影响士气,拖延如久,恐怕伤亡会很大。 郭奣有他的难处。守卒中确有他的信徒,因非主将的亲信,却不能接近城门。 好在他有备策。就在令狐奉也渐渐焦急起来时,城中腾起了黑烟。原来是祆教的徒众用了半天的时间,总算避开城内的戒严,聚集成势,於是杀出里外,乱放起火来。 城外攻势猛烈,城内突然火起。 守卒本就缺少斗志,即时大乱。不到两刻钟,城门打开。守城的主将降了。 攻城的奉军兵士欢声雷动,诸部争进。 莘迩放下心来,笑与兰宝掌等说道:“主上的大事成了!” “那是谁?叛变了,投敌去的么?” 顺兰宝掌的指向,莘迩见城外的一支部队,约七八十人,在一将的带领下,挥刀乱砍,凶悍地打散了往城中拥入的兵士们,后来居上,当先冲入了城中。 如果前边攻城的时候,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现在他至少能认出曹斐了。 “不是投敌,是在争百金。” 北城已破,中城没怎么打,就也降了。莘迩急切地想赶去北城,可没有军令,只能在东苑城外等待。直到入夜,令狐奉的军令才至,命他留部暂包围苑城,叫他自往北城外相见。 莘迩驰至北城,在城外见到了令狐奉。 数百步骑甲士各擎火把,照亮周边。麴硕、傅乔等随从在侧。两具尸体摆在地上。令狐奉跨踞骑上,揽缰睥睨,见莘迩来到,使马鞭点点那两具尸体,问道:“阿瓜,识之乎?” 一个是郭奣;另一个高冠绫袍,穿的王者衣冠,是令狐邕。 第一章 侃侃析时局 窃窃觊神器 元旦早过,时入仲春,温暖宜人。 夜色的笼罩下,苍茫无垠的大6上山峦起伏,江河漫流。自西唐覆灭,余绪迁鼎江左以来,六夷的豪杰们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驰骋竞雄,攻伐不休,均视它族为猪狗,肆意屠戮。民间十不存三。往昔太平年光时的万家灯火,於今从高空中看下去,只有寥寥落落。 此时,定西国东边的秦国境内,咸阳的西宫中却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哗。 年轻的秦主蒲长生正在这里大宴他的宗室和猛臣们。 咸阳是中原几个王朝的古都,人口最盛时达有数十万。经百年乱世至今,即便加上这些年大量徙居入住的西夷,也只有十几万口了。人口虽然锐减,历经数代治建的皇城却保存了下来。土木无情,大约它们也不在乎换了异族作主人。 皇城在城南,大的宫区有三个。西宫,是其中最大、最壮丽的。 宴会从下午开始,到现在已两三个时辰了。夜色渐深,而皇帝和臣子们仍未尽兴。 粗高的漆柱整齐地纵横数十,如巨人们的臂膀,撑起了金碧辉煌的宽敞大殿。 青黑色的地砖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墙壁上用红黑两色绘出恢弘的图画。 六七尺高的各色灯台或如虬龙盘旋,或若丹雀昂,有的造若跪坐高举的少女形态,有的摹似怀抱虚掩的武将英姿,置放在大殿的各处,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以食盘捧送佳肴的小宦者川流不息;掩裙提勺的宫女们从饰金的彝瓿中把酒取出,斟入西夷贵人的卮中。 在座的贵人们有老有少,多数粗壮乱须,与北地胡人的髡头不同,他们要么辫,盘於颅后;要么披,收拢束结,并於头上戴羊角为饰。两种不同的型,代表了他们分别不同的族属。 辫的,是建立了秦国的国族;束的,则是国族的从属部族。 亦有十几个唐服衣冠的人散落殿中,这些多是归附西夷、任官秦廷的唐人。 蒲长生盘辫绣袍,高踞殿上,赤足而坐。 他抓着酒爵,醉醺醺地看着下边乱哄哄的场景,喜悦地说道:“全赖父祖们的武功,都是天神的佑护,才让咱们打跑了唐人,得享如此的富贵啊!”从陪坐近处的几人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挥爵令道,“老羊!跳个舞给朕助兴。” 他酒爵指的方向,坐着的是一个从属部落的大率。从属部落与秦国的国族同属西夷,但在最初时,以给国族放牧为业,所以蒲长生呼他“老羊”;也所以,他们会戴羊角作装饰。 这人酒早过量,撑着身体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没走几步,一个趔趄栽倒,头上的羊角也滚落在地。他试着爬了两下,没能起来,四肢着地,瘫趴烂泥,片刻,竟打起了呼。 蒲长生哈哈大笑,举起酒爵掷了过去,爵未中人,酒散了一地,他对左右说道:“这老羊,真不中用!” 诸人哄笑。 侍从在侧的宫女把酒渍清理掉,换了一个酒爵,倒满了重新奉给蒲长生。蒲长生接住拿起,示意近处的诸臣共饮,不经意瞧见众人中有一人闷闷不言,似乎郁郁寡欢的样子。 这人二十多岁,短圆脸,眼睛不大,颔须疏朗,与披的“老羊”和辫的“国族”不同,他采用的是唐人的结习惯,扎了个髻,戴了个高冠。他没有喝多少酒,仍很清醒。 蒲长生停下酒爵,问他道:“阿兄,你怎么不高兴?” 呼为“阿兄”,此人并非蒲长生的亲兄,而是他的从兄,名叫蒲茂。 “陛下赐宴,臣茂岂敢不悦!”蒲茂回答说道。 蒲长生摇头说道:“不对。朕看你是有心事。”撑住食案,醉态可掬地把脸探过去,问道,“听闻阿兄近得一好女,可是想她了么?” 近座诸臣的哈哈大笑声中,蒲茂脸色红,怫然说道:“臣属面前,陛下怎可出此浮浪言语!” “那你说,你为何不欢快?” 蒲茂往殿下指去,说道:“陛下请看,殿堂下的群臣,在至尊的席前,居然放浪袒裸,乃至亵侮宫女,半点礼仪也无,何处像是国臣了?分明是一群酒徒!成何体统。” 殿下的秦国文武们,这会儿喝到酒劲上头,三两相聚,有的喊叫吹牛,有的袒卧晃鸟,有的伏案作鼾,有的绕柱追赶、拉拽宫女。各种丑态,确实不太像话。 蒲长生倒不在意,醉笑说道:“阿兄,难怪幼时,祖父说你是我族中异类。君臣共饮,举座同欢,岂非乐事?何必论唐儿的那些甚么礼仪。”看视左右,说道,“唐儿的那些东西若是有用,也不会被咱们的父祖们杀得狼狈而逃,南遁江左了!”问蒲茂道,“阿兄以为,朕言对不?” 蒲茂低头不语。 正如蒲长生所说,蒲茂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异类,从小喜看唐人的书,还求着他父亲给他找了几个唐人的儒生作老师,好学不倦。 左近诸臣都把酒爵举起,纷纷嚷叫:“赖父祖们的英明,使咱们得享今日富贵!”轰然俱饮。 “阿兄,觉得朕说得不对么?” “咱们的父祖固然英明,所谓富贵,却未必能言今日得享。” “哦?此话怎讲?” 蒲茂起身,挺立顾盼蒲长生等人,朗声说道:“天下崩乱,近百年了,海内鼎沸依旧。我大秦虽有山河为固,但放眼天下,东边的伪魏牧六夷百万,畜唐人耕稼,粮资既丰,铁骑善战无前;遗唐在江左,尽管命悬一线,可作为唐人的号召,犹自保不失。此二敌,可谓强。於此之外,我国以南又有蜀,以西又有冉兴与定西,此数者固皆小贼,也不容轻视,均有强兵。”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确定蒲长生在认真倾听自己后,意气昂扬,继续说道,“‘逆水行舟’,此民谚也,国亦如是!若仅凭赖山河的险要,故步为封,臣恐今日之富贵,转眼就会烟消云散。於今之策,臣茂以为,陛下当承父祖余烈,奋吾族锐勇,尽群臣以勠力,麾将士以并前,进以致不世之伟功!只有这样,才不仅能保富贵不失,且才是真正的王者作为啊!” 蒲茂眼睛不大,说这些话时却闪出神采,使他整个人都奕奕生辉了。 蒲长生坐直了身子,说道:“阿兄所言固是。然此不世的伟功,朕该怎么获取呢?” 蒲茂回答说道:“陇地的令狐氏,叔侄相残,令狐奉於月前兴兵造反,以下篡上,虽然成功,臣茂料之,其国中现下肯定人心惶惶,此我大秦用兵之机也!” 蒲长生说道:“奈何东有强魏,只怕不好贸然地兴兵击陇吧。” 秦国处在魏国和定西国的中间,如果举兵向陇,东边的魏国确是极有可能会趁机来攻。 “伪魏的逆酋年岁已迈,臣闻其伪天柱大将军贺浑邪拥兵自重,有不臣心,虽然其国内的大乱尚未生,而猜隙已存。君臣不和,他们哪里会有余力对外?臣茂料它,必无能犯我。” “哦?” “陇地内乱,而伪魏不和。陛下,臣茂以为,这是天命垂青於我秦的时候啊!” 蒲长生酒意醒了小半,说道:“是么?” “陛下如在此时举兵西进,先取陇地,挟胜之威,再收冉兴;冉兴是吾族的祖地,陇产良马;如此,即可收冉兴之锐卒,取陇上之良马,为陛下所用。兴、陇已克,西顾无忧,声势大涨,便可以关中为真正的基业,秣马厉兵,静候伪魏生变,然后伐之,就能成就不世的伟功了!” 冉兴是蒲茂一族的祖地,随着人口的繁衍,有些主动迁去了外地,有些则是在唐人於此地开郡设县后,被唐人强制迁出的。蒲茂他们的种落迁出的很早,是主动迁出的。 蒲长生听得心动神驰,站起来,拿起放在身边的剑,猛地拔出,把边儿上的唐人宫女们吓得花容变色,软倒在地,埋不敢看。 蒲长生摇摇晃晃地走到蒲茂的食案前,挥舞乱砍,叫道:“父祖们已经为吾族成就了霸王之业,那么这天下之业,就由朕来完成罢!”说着,状似威猛地向旁挺剑虚刺,回手下斫,砍裂了食案的边缘。 蒲茂离席,撩衣下拜,说道:“今方入春,陇地值内乱后,青黄不接,军民乏粮,用兵之时也。臣茂不才,敢请陛下给步骑万人,乞为陛下竭忠效勇,饮马陇上,回克冉兴。” 蒲长生大喜,由着酒意正要答允,旁边一人起身说道:“云阳王壮志可嘉。然近年内,国内的唐儿小有异动,杂夷亦有不驯,臣意今当抚镇国内为要,不可妄兴干戈於外。” 云阳王是蒲茂的封爵。 说话之人是秦国的丞相蒲光。 蒲光既是国相,也是蒲长生的从父,蒲长生很听他的话。他既然不赞成,蒲长生只能遗憾地拒绝蒲茂的请求,说道:“相父既然以为不可,阿兄,那你就且容些时月。待朕把那些不老实的唐儿、夷虏杀干净了,再给你壮行,亲自送你西去,为朕开疆拓土。” 蒲茂按下失望,跪拜称诺。 酒宴直到夜半方才散了,蒲长生回去后宫。诸臣自散。 蒲茂离了宫,命车还家。 不知何时,夜色沉重了起来,云朵积布,渐大的风吹动车的帘幕,飒飒生响。 蒲茂虽在车内,亦觉湿气弥漫,要下雨了。 皇宫在城南,王公贵戚们的住宅也多在城南,离皇宫不远。不多时,他便回到了府上。 入了后宅,蒲茂刚在室内坐下,一人从外扣门进来。 看到他进来,蒲茂连忙起身,说道:“孟师怎尚未眠?” 此人名叫孟朗,是个唐人,本沿海的莱州人氏,寓居在秦,是蒲茂少年时的老师之一,有大才,极得蒲茂的爱戴尊敬。蒲茂的父亲前几年去世,蒲茂继嗣了王爵,请他做了自己的长史。 孟朗自寻榻坐下,徐徐说道:“夜半风起,花香浮动,一时不得眠。”望了下蒲茂的神色,说道,“饮酒到宵半,没有喝醉。克己的功夫,你有长进了。” 蒲茂叹了口气,说道:“满殿荒唐,君臣无仪。非礼之宴,酒实难下。” 虽然本身是夷人,可自少受唐人典籍的影响,在孟朗的悉心教导下,蒲茂实与唐人中的儒生无有多大的区别。酒宴殿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他是自内心地厌恶。 两人闲聊几句,蒲茂说起在殿上借机请缨,乞兵西进的事情,说完,又道:“只是没能得允。如非丞相劝阻,孤得兵在手,取陇收兴,也许大业就可成了。”语气里带着遗憾。 孟朗说道:“事不宜急。君上有勇武名,近年来的杂夷叛乱多是他带兵剿定,国人素重强健,他因颇得众心。当缓图之。先移民心,收拢豪杰,继之方好行事。” 说到“移民心”,蒲茂有点担心,问道:“师所作之民谣,真的可以用么?会否引朝廷生疑?” 蒲长生的父亲,也就是秦国的先帝崩了之后,蒲茂看不惯蒲长生“无有君仪”的作态,在孟朗的劝说下,渐渐滋生了夺位之心。为了争取民意,孟朗作了民谣,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放出,使城内外的儿童歌之,以造舆论。 辞曰:“梧桐荫满鸟为凤,三年两年男为王”。“梧桐荫”四个字,暗指蒲茂。蒲茂名“茂”,梧桐叶茂,遮蔽树下,自然就是荫了。 童谣、谶语由来已久,不仅唐人信,入主内6的诸夷本就相信鬼神巫术,对此也都相信。 孟朗淡然说道:“大王已然是王,君上又怎会疑大王?生疑最好,自有太尉应之。” 太尉步岐是蒲长生父亲留给他的几个顾命大臣之一,乃是个大大的忠臣。他部落的名字叫做雀戈戈,“梧桐荫满鸟为凤”,雀,可不就正是鸟么?蒲长生如是生疑,便引他杀了步岐,一举两得,既为蒲茂造了舆论,又寒了忠臣之心。 蒲茂不再说话,过了会儿,他从榻上下地,步至牖前,推窗眺外。 夜色下,乌云已聚,风摇庭竹,雨水将至。 他望了稍顷,长出口气,说道:“吾族支胤炽盛,而今近百万口,君如非其人,在此战国之世,为患将烈,恐噍类无遗!要非君上轻果,不是我族的良主,孤也不会行此逆举。” 孟朗不以为然,说道:“神器唯有德者居之。大王生时,闻有云气如龙,红光漫天,德之所钟,不言而喻,何来‘逆举’?应德顺命取之尔!天命所在,大王就算推辞,也是不行的。” “天命真的在孤么?” 沉郁的夜空中霹起了一道闪电,瞬时映亮了蒲茂年轻的脸。 骤风袭入室内,烛火为之摇曳,孟朗倾坐如虎,安稳不动,任其风来。 远处的夜空中响起了雷声。 第二章 西海迟方至 酒泉候未来 从定西国的王都谷阴向西北,入张掖郡,沿弱水溯流,行约六百里,便是建康郡。 建康不是陇州旧有,而是定西国於三十余年前,为安顿流民,分酒泉郡的表氏、会水和乐涫(guan)三县新置的。换言之,此郡是个侨郡。郡中的居民既有土著,也有大量的侨民、寓士。 乐涫为其郡治。 春雨绵绵,下了两天了。 这日,乐涫城的西城楼上,有十余人或坐或立,围看二人对弈。 对弈的两个人各据独榻,皆高冠章服,冠为二梁的进贤冠,佩带青绶,是二千石的装束。 此两人一个是西海郡的太守杜亚,另一个正是莘迩。 摆放在两榻间的十九线棋盘上,此时白子绝对占优,如十面埋伏,黑子冲突难出,已无生机。莘迩观局良久,弃下了手中的黑子,笑道:“我认输了。” 杜亚微笑说道:“手谈,小技耳。我也不精此道,此局得胜,侥幸而已。” 坐在莘迩身侧的一个年轻人不以为然,反驳说道:“弈者,艺也,怎能称是小技呢?”指点江山似的,拿模作样地评点说道,“杜府君太过自谦。我观君棋艺,差可通幽,虽不能称尊於陇,亦一方雄豪了。”转顾莘迩,接着说道,“明公的棋艺未免差劲,守拙1罢了,远非杜府君的敌手。” 评点的这人面皮白净,素帻鹤氅,仪表潇洒,名叫张道将,是莘迩现下的属官,然而於言辞上却很直接,当着这么多人,半点不给他面子。 观棋的诸人多服官衣,冠带裙履,印绶荷囊,腰剑齐备;亦有如张道将这般自诩风流,纶巾常服,执手版而已的。他们都是莘迩和杜亚的属官。闻得张道将对莘迩棋艺所作的不客气评价,莘迩属官中,两三人露出不愉的表情。 莘迩不会下棋,能与杜亚对上两招,还是从记忆里扒拣出来的棋路,闻言倒没恼怒,笑道:“身已入品了么?”颇有点唾面自干的意味。 守拙固是最低的第九品,可仍有大批的棋手不能定品的。名入九品,总比品外的要强。当然,这个名入九品,只是私下谈论时的话,真正定品是需要经过大规模的比赛的。 莘迩穿好丝履,下到地上,踱步到楼栏杆前。 乐涫城的城墙高四五丈,楼又有两丈多高,凭栏远眺,可见十余里外的景象。 细雨淅淅,郊野草木葱茏。 宽阔的官道由西城门向前延伸。时有披蓑衣的百姓出入城中。将到视线的尽头,道北矗着座坞堡。道路的南边,三四里处为一条从弱水引出的沟渠,过城南而止,澄碧如带。沿渠的农田中,不少农人或徒附们在劳作。极目望向南边,祁连山巍峨连绵。 到这座城已经快两个月了。 那日攻下王都后,郭奣指使宫城里的信徒杀掉令狐邕,意欲借献邕尸体的机会,再刺死令狐奉,然后收“渔翁之利”,不料反被已有防备的令狐奉抢先杀掉。 令狐奉麾军进城,除少数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悉数降迎,当晚就拥戴他作了新的定西王。 接下来,与令狐邕当初的作为近似,令狐奉亦是杀戮不臣,不过没有令狐邕杀得那么厉害。 随之,令狐奉封赏功臣,如他的承诺,给了曹斐中领军一职,表拜麴硕为侯。傅乔、贾珍各有擢用。到了莘迩这里,他给莘迩了两个选择,是愿在朝任大都督府长史,抑或出镇外郡? 大都督者,是令狐氏自领的一个官职。 令狐氏虽然称王,然为凝聚陇地的士民心,一直以来仍奉唐为主,所以称王以后,为不使“定西王”徒有王爵虚名,又自领了好几个官衔,全称是:使持节、太尉、大都督、陇州牧、护羌校尉、定西王。分别通过这几个官衔掌领陇地的赏罚、军、政、抚诸夷等各项权力。 此数个头衔中,最重要的是大都督和陇州牧,一个管军,一个管政。 大都督府的最高长官是定西王本人,次为左右长史,再次为左右司马,再次为谘议参军及诸曹掾属等。 左右长史和左右司马这四个职位,依照朝廷官制的话,都督府实际上只能各设一员,但令狐氏仍称唐臣,只是为了不致引起士民的反弹,以对抗外敌罢了,其起居仪仗,已与帝室相近;所置的百官僚属也久以出了法定置吏的范畴,多依仿中央,只是微改其名,或增其员,其大都督府的长史、司马就是如此。 左右两个长史,左长史主管全府庶务,并兼管驻扎在王都的“中兵”事务;右长史则主要负责王都外的“外兵”事务。一中一外,也是为避免某人权柄过重。 都督府长史,品级不高,权力很重,虽不掌兵,整个定西国所有军队的后勤、兵额、训练、部署、调动、军官的升迁贬黜等等,却尽归其管,并且是定西王的直接下属,常从左右,参预军机,可谓亲信重臣。 莘迩经过考虑,没有选择这个职务。 出於两个缘故。 先,在他看来,都督府的权责,似乎类近於后世军委许多部门的综合体,不管前生今世,他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没有经验,如果强要去做,做的还是“长吏”的话,只能两个结果,或者被下属架空,或者因为没把事办好,被令狐奉处罚。 令狐奉绝非仁主,而长史此任又是如此重要,一旦不能让他满意,后果可想。 其次,目睹过令狐奉种种的权术手段和杀伐残酷,莘迩打本心来说,也实在想离他远点。 所以,他选择了后者,恳切地请求,他愿意像麴硕一样,为令狐奉出镇地方,以安王都,麴硕在被表拜为侯后,很快就返回了唐兴,依旧坐镇州东,以防秦国趁乱来攻。 令狐奉即任命他为鹰扬将军,假节,督西海、酒泉、建康三郡诸军事,兼建康太守,加从事中郎。给其步骑三千。因为见令狐乐对他的外任恋恋不舍,又使他领了世子友的官儿。 莘迩原只是令狐奉富平公国的侍郎,九品职,鹰扬将军和太守俱是五品,比麴硕的本官镇东将军也只低了两级,一下擢升四等,火箭般的度了,“迁”不足以形容。 这且罢了,重要的是给了他“假节”、“督三郡军事”的权力。 本朝以来,盛行给出征或出镇在外的将帅加官“都督”的制度。 都督分三类,“都督诸军”为上,“临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 麴硕是“都督陇东诸郡军事”,为三类中的最高者;莘迩此前没有单独掌过兵,资历太浅,“都督”是没可能的,但能得一个“督”已是可见令狐奉对他的重用了。 “假节”,节指符节,代表主君,是权力的象征。给将帅们节亦本朝惯例之一,按照权力大小也大致可分为三等,“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持节”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使持节同;“假节”唯军事得杀犯军令者。 可以说,“督”和“假节”比莘迩的本官鹰扬将军,及兼的建康太守的权力要重得多,有了此二头衔,莘迩就可以像麴硕一般,除了管领本部军马外,对建康、西海、酒泉三郡但凡与军事有关的事务亦有了管辖权。 至於从事中郎,是个表示恩宠的加官。此职是主君的近臣,凡有此官者,可出入王宫,理论上能对朝廷的政务提出建议。世子友,是世子府的官职之一。 林林总总,莘迩目前的任官不少。 看起来挺威风,在建康郡的这两个月,莘迩却深觉束手束脚,仿佛陷到了泥淖中,怎么都不痛快。乃至有时他会想,尚不如在泽边时过的舒坦。 就比如那个张道将,是莘迩到郡上任后,亲自从本地冠族里辟除的,任了其作郡府主簿。可这个家伙仗着家族的势力,明明是个属官,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他适才对莘迩棋艺的评价之语,就可看出他毫无尊重上官的觉悟。 莘迩非小肚鸡肠的人,乞大力战场上不救他,战后还说瞎话,莘迩不也没收拾他,连戳穿他都没有么?因是,下属眼高於顶,也不太要紧,勉强尚无所谓。可问题是,不止一个张道将,本地士绅不论,仅得他辟用在郡府的士人中,便有少半皆是此类的,这就让人很不舒服了。 属下不听话,归他节制的西海、酒泉两郡文武也不怎么配合。 因为军务的事情,莘迩分给两郡去文,请两郡的太守来建康郡商议,杜亚迟迟方至,而酒泉郡的太守氾(fan)丹却至今未到。今天得了氾丹属僚的传信,说氾丹约在上午可达乐涫,莘迩就请了杜亚同来迎接他。眼看快中午了,倚栏眺望,氾丹的踪影仍未见到。 1,通幽、守拙:近代以来,围棋早非小技,越来越得到士大夫们的推崇,风行宇内。尤其本朝,“天下唯有文艺棋书”,围棋与文学、玄释义理、书法等类已然并驾齐驱了。 棋手的水平高低,原是没有明确的等级规定的,本朝初年始给弈者定品,按其棋力,借用“九品中正”的九品之名,也将之分成九品,通幽是第四品,守拙是第九品。 第三章 令狐图远谋 虎贲苦不足 春雨轻扬,如一层张开的纱幕,滋润着田野的绿苗,笼盖远处的坞堡、山脉。 纤柔的和风吹拂雨滴,洒入楼阁,落於莘迩的脸上,凉丝丝的。空气清新,宜人脾肺。他深吸了口气,接住一个属官递来的绢巾,擦了下适才因抚栏而弄湿的手,目光犹望向远方。官道上冷冷清清,依旧不见氾丹的车驾。他心道:“不会是半路上遇险了吧?” 陇州北接大草原,境内唐、夷杂居,胡夷的部落极众,不止漠里的绿洲里有,州中各郡更多。 酒泉、建康郡内的胡夷部落,主要牧居在东北边弱水两岸的草原上。弱水在建康、酒泉境内的河段别名黑水,黑者,卢也,这些胡部因被唐人统称之为“卢水胡”。 莘迩此回请杜亚、氾丹来建康商议的军务,主要就是有关卢水胡的。 氾丹的属僚他说上午可到,而今已近午时,仍未见他的身影。莘迩不由地做出了不好的猜测。 召来传信的氾丹属僚,莘迩仔细询问,盘算路程,氾丹早该到了。 “景桓,传令乞军侯,命他引百骑出城,往酒泉方向查找,打探氾府君现下何处。”莘迩吩咐说道。 属吏中一人,躬身应道:“是。” 此人年约四十,身量颇高,名叫黄荣,字景桓,现为郡府录事。张道将评价莘迩棋艺低劣时,他是几个面露不悦的人之一。 黄荣恭谨地行过礼,倒退数步,下楼去找候在城下的乞大力传命。 泽边诸部已被充入兵籍。令狐奉给莘迩作为部曲的三千步骑,其中有千骑便是改编完成后的乞大力等种部之胡人。他们总共被编成了一个部,分两个曲。莘迩举荐兰宝掌作了部的长官,没有直接当校尉,任官军司马;乞大力、秃连樊各领一曲,均为曲军侯。 有时莘迩出府,兰宝掌等三人便轮流率骑扈从,今天轮到了乞大力。 “杜君,快到午时了,咱们先回府用饭罢。” 就不说莘迩有督三郡军事的权力,只从本官来讲,莘迩、杜亚、氾丹,三人同为五品,又不是迎接上官,莘迩和杜亚等候氾丹了半天,礼节已经很到位了。退一步说,如果氾丹真是遇险了,那么两人更不应该在此傻等,而应立即调查清楚,上报朝中,处置后续。 杜亚嘴上不说,心里不满得很,想道:“酒泉距建康咫尺之遥,老夫以为已然晚至,没想到你老氾竟还没到!叫属僚说上午到,等半晌又不见人影,捉弄人呢?你要是想与鹰扬争争威风,也非不行,可好歹提个醒啊,累老夫亦跟着久候。你老氾架子挺大!” 建康是从酒泉分出的侨郡,乐涫离酒泉的郡治不到二百里;西海郡是陇州最北边的郡,深入大漠,位在弱水终端汇入的西海,也即居延泽的南边,离乐涫五百里。杜亚以为他已是晚至,到了才现,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最牛气的是氾丹。 两人下楼,命车折返,回到郡府。 莘迩与杜亚食罢。 杜亚说道:“督君,虽有北宫将军在郡,然北虏上月刚抄掠过边民,我守土有责,不可久离郡界。大王有何军令,便请督君出示罢。” 杜亚昨天下午到的建康郡,莘迩尚未与他详谈请他来的具体军务。 一个久候不至,一个才来就急着走。 莘迩在泽边数冒险境,险把命都丢掉,拼死拼活地终於帮令狐奉杀出一片天,擢官五品,执掌一郡,以为“功夫不费有心人”,总算可以稍作轻松了,回顾到郡以来,却不意下有郡吏不恭,现外有杜亚、氾丹傲慢,还是“不能使他开心颜”。 他微笑着看了杜亚一眼,心中骂了一句“他娘的”。 可是,杜亚言之在理。按照规制,郡县的长吏不能擅离界内,杜亚之所以大老远的从西海跑来,是因为莘迩代转了令狐奉的王令,那么赶紧把公务办完,他着急回郡委实无可厚非。 “主上的军令我在公文中已大概给杜君说过。” “是。” “主要两条。一则,有关柔然;二者,有关卢水胡。” “不错。” 这些是莘迩在公文中说过的,但令狐奉具体要三郡干的事情,他出於谨慎,没有在公文中提。 杜亚提起精神,听莘迩往下讲,听他讲道:“主上的意思是,於今开春,要防备柔然掠粮扰民;其次,主上欲将卢水胡五落抽一,用作屯、牧,以充国实。” 听完,杜亚色变说道:“主上要抽赀虏屯、牧?这、这,不怕激起胡乱么?” 柔然就是杜亚口中的“北虏”;北虏是蔑称,柔然是其部落的自称。 卢水胡与赀虏,如柔然与北虏相同;赀虏也是蔑称。 “赀”是匈奴人对奴隶的称呼。 说到奴隶,卢水胡和柔然虽然是两个来历、兴起时间与活动区域均不同的胡夷群体,但在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的祖先皆曾是北方某个草原霸主的奴从部落。 卢水胡的祖先早前是匈奴人的奴从种落,匈奴人的王国灭亡后,他们到了陇州,有的放牧於漠中绿洲,大部分则混居在了卢水两岸。 柔然的祖先早前是鲜卑的奴隶,后来脱掉了奴隶的身份,渐有部众,从鲜卑分离出去,号为柔然;随之吸纳各个小种落,近年来势力渐大。又分成了东西两支,陇北的是他们的西支。 身份来源的相同,造成了卢水胡和柔然的另一点相同。 便是,与赤娄丹、贺干此类主要通过血缘关系构成的部落联盟不同,卢水胡和柔然内部的各部落间并无什么直接的血缘,组成复杂,无法以单个的主体族属名之。 唐人以“卢水”为弱水两岸胡人的总称,缘故就在於此。 柔然的主要势力范围在陇州界北,西海郡的设置,虽非专为柔然,但防御他们的入掠是本职,且不必说;唯那令狐奉要抽卢水胡屯、牧,却使杜亚吃惊。 卢水胡扎根弱水很久了,从百余年前起就时不时地作乱边地,动辄起兵万数;数十年前,跟着别的胡夷大部族,也参与过中原的内乱。之前令狐奉平定的陇地夷乱,其间亦有他们中的部分。 虽因数次大败,人口曾减少甚多,而今经过繁衍,得到恢复,大概统计,恐怕他们不下十万口,可出精骑一两万。 此万余骑,并非令狐奉在泽边连老带弱拼凑的那种,乃是悉为精壮。 较以泽边诸部,卢水胡因为常经战阵,又素有骁勇敢战之名,且处近陇州腹心的地带,万一真的激起他们叛乱,将会给定西国造成不小的打击。 莘迩问道:“杜君不赞同么?” 杜亚心头念转,想道:“赀虏多在酒泉、建康郡内,我西海郡内只有少量。若果抽其部民屯、牧,主要的责任不在我处。既然如此,大王严酷,我干嘛触他霉头?”饮了口水,定下心神,答道,“大王英明,筹划必然深远,不是我等臣子可见的。王令既下,咱们自当要尽心办事。” 莘迩心道:“才现惊色,转眼就拍令狐奉的马屁。昨天下午相见,我与他交谈,觉他言辞文雅;上午对弈,觉他举止温和,这一谈论公事,却是个不耿直的老油条。” 对令狐奉意图用卢水胡屯、牧的出点,莘迩能够理解。 令狐奉天天嚷着“天命在身”,是个有野心,或云有志向的;加上不管怎么说,他的王位是篡夺而来,得位不正,两下结合,他目前是很想做出点功绩来的,既遂志愿,又树威望,以压不服。功绩从何来?陇州境内没什么可干的事情,只有从外来,即军功了。 可是,定西国自立国至今,固然能够自保,历代的定西王却为何很少有向外扩张的? 主要的制约因素就是国内的唐人人口。 陇州是胡夷旧土,唐人多为后来迁入,原始基数太少。本朝迁播江左前,州户只有四万左右,口不足二十万;即使在海内乱后,经过了几次大的流民潮避乱移入,整个定西国的唐人户数於今亦不过只有十余万户,**十万口。除掉妇孺老弱,丁壮不过一二十万。用此自守可以,大规模的外扩就不足够了。 那么,怎么解决此一问题? 只有从州内的胡夷部落入手。 猪野泽畔的诸胡部、卢水胡诸部、陇中的鲜卑诸部,以及东南与冉兴接壤地方的西夷诸部,等等,不乏大的部落,它们拥有的民口都不少。只卢水胡,就可出精骑万余。 去年,即有人给令狐奉建议,何不效仿夷人建立的秦、魏所用之制? 秦、魏皆实行唐夷分制,称帝、设官来统治唐人,同时设大单於台,统领诸夷;然后於农业上,以唐人耕种;在军事上,以本族为核心,征用附属部落的牧民及唐人为兵。 建议者认为,陇地也可以如此。 实际上,陇地已经如此了,定西国的部队里边不乏胡夷,但胡夷占的比重不是很大。提出建议的人,建议令狐奉可以扩大部队中的胡夷比例,大举征用夷人诸部为兵,以此来解决唐人人口不足的问题。 他并对令狐奉说出:使胡夷为兵,纵使大败,无伤吾定西根基也。 唯那时令狐奉在琢磨篡权的事儿,尽管以为然,没立刻采用此策。 现在,他有时间付诸实施了。他充泽边诸部为兵户,其实用的就是此法。 只是此法可立即用於已在掌控中的泽边诸部,却不可急於用到其余的胡夷部落上,为免激起杜亚忧虑的胡乱,须得一步一步来,先从抽胡夷屯、牧起头。 “杜君如无异议,那我就回禀主上了。” “好。” 堂门口乞大力回来,下拜禀道:“将军,小人找到氾府君了。他停车驾於二十里外的万亭,说是雨大,路不好走。” 毛毛小雨的,哪里雨大了?老子担心你遇险,你却是驻车宿亭了! 莘迩大怒。 第四章 赠君葡萄酒 临台阅军训 乐涫城西二十里,万亭。 亭前高大的华表下,停放了几辆大小的牛车,拴了十余匹马。车顶和马身上覆盖的以作遮雨之用的毡席,已被不紧不慢的春雨淋湿。 七八个玄甲的骑士持槊列於门的两侧,门下站着三个士人。 中间的那个士人年有三十,剑眉朗目,帻巾裹头,著圆领胡袍,腰金钩带,没有配剑,穿了双短皮靴,靴面黝黑亮,分毫不见雨泥的污渍。 他叉腰而立,观望道路对面的田野。 陇州境内多戈壁、沙漠,适宜农耕的区域共有三块,黑河流域的张掖、酒泉地区是最大的一块,地势平坦,土质细腴肥沃,河流密集。 方下仲春,正当植麦的时候,因而虽然下雨,田间仍有不少农人和贵家的徒附、胡奴们在忙碌。为便於劳作,多数农人衣服单薄,有的胡奴仅着犊鼻裤,光个膀子,弯腰翻土;间或有戴斗笠、披蓑衣,巡视其间的,那是大户人家的徒附、胡奴头领。 “明公。” “嗯?” 左边的士人蹙眉说道:“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合宜?” “有什么不合宜的?” “鹰扬本大王旧臣,前些时,又与大王共患过危难,为大王还都即位立下了汗马功劳。明公如此不给他脸面,倘若惹恼了他?” 叉腰而立的士人“哼”了声,说道:“‘旧臣’?名薄族微的一个小小幸臣,算甚么旧臣?比得上我家四代为定西元辅么?他有功?哼哼,我就没功么?我此前未对你们说,大王未返王都前,曾遣曹斐来郡中,我那会儿就、就……” 这人便是酒泉太守氾丹,左右的两个士人分为他的郡功曹和主簿。他算是令狐奉的旧部之一,令狐奉联络旧部时,曹斐也给他送了封令狐奉的信,他那会儿就改换门庭,与令狐奉勾搭上了。只是,当时令狐邕尚在位,此等“卖主”的话,说到一半不太好往下说了。 左右两个士人听懂了他的话,面面相视,皆心道:“还有这段隐秘?” 氾丹顿了下,改换话题,说道:“别的不提,只大王登位的这一个多月,要非我用心镇抚,酒泉能安安生生的,丁点乱子也无么?” 左边的士人说道:“话虽如此,可是杜府君昨天就已到了,明公……。” 右边的士人不屑说道:“杜府君外来寓士,寄食我陇,能与明公比么?西海说是一郡,与一县何异?户两千,口万许,区区末郡,又能与吾酒泉大郡相比么?” 杜亚本籍京兆杜陵,其先为唐征南将军,避乱陇地,遂世代仕於令狐氏。氾丹族为土著,累世簪缨,是陇地有数的高门阀族,令狐氏称王,得其族之力甚大。杜、氾两家在陇州的威望不能比。 西海郡名为一郡,辖下只有一县,人口万余。酒泉是陇州的几个头等大郡之一,虽分出了三县,另设建康郡,然犹辖六县,民口十余万。杜亚、氾丹两人虽然并为太守,一个末郡,一个上郡,在朝中的地位上,两者也没法儿比。 “……是不能比。” 右边的士人对氾丹说道:“莘幼著当年乡评五品,而下以微名之身,侥幸之功,跃迁鹰扬将军,位已至极矣!明公昔得三品,栋梁器也!今明公千金之躯,应王令之召,玉趾移驾建康,鹰扬不至郡界迎接,实是他的无礼,怎能反责明公不合宜呢?” 此人之言,深得氾丹之意,他连连点头,乜对左边的士人说道:“敬道,君长所言才是正理。” “乡评五品”,说的是本朝实行的九品官人法。 简而言之,此法分乡九品和官九品。 官九品是官职的九个等级。乡九品是士人当官前,郡县中正给士人定的九个等级。 乡九品与官九品对应。 比如莘迩,入仕前被郡中定为五品,那么入仕后,如果乡品一直没变,中正不提高他的乡品的话,他最终就只能做到五品官,换而言之,他目下的任官鹰扬将军、太守,已是他仕途的终点了,再有改换,也只能在五品的范围内打转。 氾丹被定为三品,他将来就可以再从太守的官位上得到升迁,直到官居三品为止。 所以说,莘迩虽是“从龙旧臣”,跃迁之后,现与氾丹的官位相同,可从未来的仕途来看,他比不上氾丹。未来仕途比不上,倒退回过往,起家的官职上,他也比不上氾丹。起家官通常比乡品低三四等,莘迩以九品起家,氾丹以护羌校尉司马起家,此乃七品官。 可以这么说,於仕途上,莘迩和氾丹两人,好比一个徒步,一个骑马,要非正好碰上令狐奉逃难、篡位成功,莘迩这辈子都只能远远地落在氾丹后头,吃他的马蹄土罢了。 莘家是外来寓士,在陇地族声不重,莘迩本人的乡品远逊氾丹,目前看来,似乎前途有限,也就难怪氾丹不大看得起他。奈何被王令压制,却又不得不受其“督”,委屈应召“下”临建康,此等深以为耻的不甘,端得无法形容。 一队骑士从东边驰来。 氾丹等人停下话头,侧目望之。 字叫“君长”的士人姓田名寔,他眼神好,看清楚了来骑中的当头者,说道:“是方才来过的那个胡虏军侯。……明公,会不会是鹰扬自知过错,亲来迎接你了。” 氾丹没有说话,心道:“亲来迎我,才算识相。” 那队骑士驰至,氾丹几人没从他们中找到莘迩,俱是前次来过的那些髡头胡人。胡骑们无人下马,在官道上打转,踏溅起水花和碎泥;马嘶恢恢,引得田间的农人们扭头打看。 右边的士人田寔皱起眉头,深嫌他们无礼。 当头的乞大力跳下马,抖抖蓑衣上的雨水,从鞍边的褡裢里掏出两个瓶子,朝上呵口气,拽袍裾擦了擦,大步来到门下的氾丹等人前,把瓶子递上。 田寔接住,呈给氾丹。是两瓶葡萄酒。 氾丹纳闷问道:“鹰扬此何意也?” 乞大力挠挠头,憨厚地笑道:“将军说:下雨天冷,送给府君两瓶葡萄酒,供以御寒。” 明明牛毛小雨,你说雨大,车不好行;那我就春暖时节,送你两瓶酒,给你御寒。 氾丹看看酒,看看乞大力,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将军,说我谢谢他。” 田寔怒不可遏,怎么看乞大力的堆笑,怎么像在嘲讽他刚才的话,恨不得抢回酒瓶,砸到他的肥脸上。 乞大力不知他险遭毁容之厄,只觉氾丹右边的那个士人浑身颤抖,心道:“瘦子就是体虚,不如咱体硕的耐寒。这么暖和的天,瞧把那瘦子冻得,哆哆嗦嗦。将军叫我送酒来,我犹以为没必要,不料仍是将军高明。”叹服莘迩的先见之明,恭恭敬敬地作个揖,带胡骑回城。 田寔咬牙气道:“鹰扬欺人过甚!” 氾丹不语,提了酒瓶入内。 当天没走,夜宿亭舍。 次日,一行人出亭向东,行到下午,到了乐涫。 字“敬道”的士人名苏清,提前去到城里通告,没见着莘迩,和先前来传讯的那个酒泉属吏一起出来,在城门等候氾丹。待氾丹等到了,他迎上去,说道:“明公,鹰扬不在郡府。” “在哪里?” “府吏说他一早出城,去了军营。” 军营在乐涫城南,离城约两三里。 营区分成两块,东为兵营,供兵士居住;西营比较简陋,供营户,即兵士的家属聚居。 莘迩此时在东边的兵士营内。 兵营又分为两区,一区是骑兵,一区是步卒。 按照通例,步骑比应在二比一,但因兰宝掌等胡骑是才成军不久,战力不足,所以令狐奉拨给莘迩的三千步骑,按的各占半数的比例。 步卒与骑兵均是一千五百人。另有五百甲骑。 步卒与五百甲骑是老卒,正常训练即可。 兰宝掌等胡骑却非得多加操练方行。 唐人军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先是教他们学会了旗语、长短不同的金鼓声代表的军令含义等等,又三令五申,教他们记住了重要的军法规定。 校场容纳有限,这会儿,正有两队胡骑在冒雨接受队列的操训。 莘迩坐於高台的大篷下观之。 四五个军官立在他的左右,有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三个胡人军官,和两个唐人军官。 此二唐人军官,一个是甲骑的督将,一个是莘迩的长史羊馥。 莘迩现居的诸官里边,“都督”此职,令狐奉没有给他开府的权力,不得任官;太守、将军则均可辟除属吏。太守的属吏,通常只从任官地的士民中辟用;将军的属吏没有这个限制,可以自由除任。将军属吏,以长史、司马为。 羊馥的弟弟是莘迩的朋友。得任鹰扬将军后,莘迩从记忆中寻找可用的人,找到了羊馥的弟弟,虽本人与他并不相识,然此身的记忆对其却评价甚高,便登门请他来做自己的长史。然而羊馥的弟弟却不肯出仕,以“吾兄未仕,吾不可仕”为由,把羊馥推荐给了莘迩。 羊馥也有才名,莘迩就辟用了他。 辟用至今一个多月,莘迩对羊馥比较满意。 这个人少言语,性沉稳,名字起得挺雅,却没有如贾珍、张道将之类名族子弟的浮华习气,自就职以来,常在营中,尽心尽力地佐助莘迩处理军务、训练胡骑。 场上的军官挥动旗帜,指挥胡骑排成长队,绕着一个竖起的木柱绕驰。偶尔有性子急的胡人越过前骑,军官立即呵斥,命之还回队中。 兰宝掌看得聚精会神,秃连樊东张西望。 乞大力瞅了会儿操练,凑到莘迩身边,问道:“将军,打仗时咱们都是散游骑射,叫他们绕柱跑,放到战场上有用么?依小人看,不如教他们用槊,学成如太马、牡丹骑,才叫精骑啊。” 甲骑的督将呵呵的笑了声。 乞大力问道:“笑什么?” 督将懒得理他。 莘迩心道:“甲铠、马槊,造价不菲,举定西全国,铁甲、皮甲的都算上,太马、牡丹诸营也不过万余骑,你等方入士籍,又是胡人,朝廷怎舍得给你们用?”答道,“正因汝辈往昔接战,常以游散为斗,故此才需操习队列。”学队列不是为了让他们在战场上用,而是为了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本能。 注意到校场上的胡骑们兴致不高,莘迩心知,这是因为他们被强行纳为了兵籍之故,从月前组军起,他们就是这幅样子。 莘迩寻思,得想个办法,调动下他们的积极性,不然再是操练,士气低迷,亦无用於疆场。 黄荣和两个郡吏举着素色的油纸伞,青色官服,一手提起襦裙,使不沾积水,足踩木屐,由外进来,登到台上,俯身禀报莘迩:“酒泉氾府君到了。” 第五章 逐客显督威 收胡系霸业 “我正在演兵,不可即离。请功曹、主簿代我出迎。” 黄荣楞了下,没说什么,领命折返。 莘迩直到看完了场上的演练,吩咐骑督将和兰宝掌等继续操练下两队胡骑,方收拾起摊在矮案上的《军令》,与羊馥离开,往去郡府。 莘迩没有掌兵的经验,要想把部曲带好,必须从头做起,由掌握《军令》1开始。 纸上得来终觉浅。《军令》包含的内容多样复杂,只熟读是不行的,所以月余来,凡到军中,他必携带此书,以与军中的各项日常事宜相对照,从而付诸实践上的运用。 比如刚才乞大力问为何不教胡骑用槊,莘迩的回复其实并非本质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在《军令》中说得很清楚。那就是:骑兵部队依照战时不同的作用,被分成了三类,分别名为“战骑”、“陷骑”、“游骑”。战骑主要以轻甲构成,是战斗的主力;陷骑为重甲精锐,是踏营陷阵、战斗胜负的决定力量;游骑是负责侦查、巡逻、牵制的轻骑兵。 朝廷对乞大力等部胡骑的战场定位是游骑,那么自然就不会教他们战骑、陷骑才需要学习的槊战技能。骑督将不屑理他也是出於此因,其部皆乃战骑、陷骑,在军中的地位高於轻骑。 莘迩到得郡府。 功曹史亮和主簿张道将,已把氾丹接入了府中。 正堂台阶下,两人相见。 莘迩戎服,氾丹官服,互相打量稍顷。 氾丹注目,见莘迩年二十余,身材修长,短髭,缣巾褶袴,腰革佩剑,侧悬虎头鞶囊,立态挺拔,不得不承认他“略有”英气,心道:“卖相尚可。” 莘迩细看,见氾丹身量稍矮,面白无须,相貌俊朗,高冠褒衣,腰金囊紫,配玉刚卯,左插宝剑,剑以玳瑁为饰,贵气四溢,心道:“仪表堂堂。” 两人对揖行礼。 莘迩笑道:“不知氾君驾至,未能远迎,尚请勿罪。” 氾丹板着脸说道:“将军操劳军务,乃心王室,令人敬佩。” “请入堂内叙话。” 两人入到堂上,坐定。 莘迩半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说了请氾丹来建康的缘由,末了,说道:“此便是主上之令。府君何意?” “王令昭昭,下官谨遵照行。” 氾丹回答的如此痛快,使莘迩惊讶,心道:“未料小氾不似老杜,竟毫无迟疑。” 却是,氾丹的父亲氾宽久为朝中重臣,谷阴城破日,氾宽是迎降诸臣中的一员,令狐奉称王后,依旧使其居官原职。令狐奉意欲收诸夷为用的政策,氾宽早去信告之了氾丹。因是,氾丹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不像杜亚,朝中无人,消息闭塞,骤闻之下,难免吓了一跳。 “请问府君,约略何时可着手此令,覆命主上?” 氾丹抬眼皮,瞅了眼莘迩,不答反问,说道:“大王以君督我三郡军务,统管此事。我贸然猜度,对於此事,君定已有成策。敢问之,方略为何?以君高见,我该如何着手行事?” 莘迩心道:“这是要探探我的本事么?” 他也没甚良策,苦思多时,唯得一法,准备继当日学习令狐奉的手段,采用“利诱”来约束督下之后,再次盗用令狐奉的旧伎,借鉴他控制泽边五部的办法,采用利诱、分化之权术,希望能够把卢水胡的诸部各个击破。 卢水胡的情况和泽边诸部不同,他自觉此法不太稳当,可除此外,眼下别无它策了。 昨天,他已将自己的此法告诉了杜亚,杜亚倒是赞同此策,昨天走时,说他回去后便用此法行事。 於是,莘迩就又把此法告与氾丹,问道:“君以为我此法何如?” 氾丹听罢,心道:“不过如此!”答道,“君此策上佳,可以按此实行。”见堂外日色渐晚,暮色将至,想道,“族卑名微,智短无谋,幸进之徒,你何来的狗胆戏辱於我?待今晚宴上,且看我如何当着你属吏的面,折辱你个竖子!”想到折辱莘迩的场景,心情愉快,微微一笑,便要唤从坐在侧的田寔去取酒来。 莘迩给他的那两瓶葡萄酒,他没有喝,专等着晚上宴席上拿出,还以颜色与之。 却见莘迩起身,听他说道:“国朝章制,二千石不得离境。今因王令,不得不请君来;王令已毕,我不敢久留府君了。就请府君还郡罢。”行到堂门口,站下等着送他。 氾丹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坐片刻,意识到生了什么事情。 莘迩说得客气,而实为逐客。氾丹大怒,甩袖起身,昂阔步,不理会莘迩的下揖行礼,径从他身边经过,出到堂外,下阶出府。田寔、苏清等从吏小跑追赶。 “功曹,……主簿呢?”刚才到时,见张道将与氾丹有说有笑,很亲密似的,不知何时,却不见了他的影子。找不着他也没要紧,莘迩继续说道:“功曹代我相送吧。” 史亮应诺。 史亮高鼻须髯,是个西域胡人,与莘迩见过的那两个祆教粟特人父子源出一国。西域姓史的,泰半居於建康,因为他们大多经商,家资富有,建康史,於今也是定西国的一个名姓了。 氾丹被气得够呛,出府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目送史亮跟上氾丹等人,莘迩小搔髭须,问羊馥道:“异真,我是不是做的有些过火了?” 羊馥答道:“将军受王令,督三郡军事。无威则军令不行。氾府君者,恃族望,高身价,而慢将军,不稍折之,三郡的将士、建康的吏民就都会轻视将军了。将军所为,故当宜也。” 莘迩摇摇头,叹道:“我本是不想这么做的啊。” 可正如羊馥的分析,如果不对氾丹的轻慢作出回应,他的这个“鹰扬将军”、“督三郡军事”,恐怕以后就没法做了,非但如此,“建康太守”料也要做的没滋没味,吏民不服了。 把昨天杜亚“着急回郡”、惹他闲气的话,照搬到氾丹的头上,莘迩稍觉舒畅,提起精神,对羊馥说道:“来,咱俩再商量商量‘抽胡屯牧’的事儿。” 总觉得只用令狐奉的利诱、分化,不好办成此事。此事不仅是令狐奉称王后的第一个国策,亦是莘迩初次独当一面,碰到的头个难题,不想出万全之策,觉都睡不好。 挽着羊馥的胳臂步回座榻,莘迩顾看他的眉眼,想道:“老羊踏实肯干,没有风流傲气,办实务是个好手;可惜谋略不足,在具体的谋划上难以帮我啊。” 深刻体会到了曹操得郭嘉、刘备得诸葛亮时“如龙遇水”、“久旱逢甘霖”的心情。 张道将和氾丹两家,俱是陇地的土著势族,可称世交,张道将的从父张浑现在朝中任官,与氾丹的父亲氾宽又是同僚,故此,张道将和氾丹的关系确实很亲近。 他估摸着晚上莘迩肯定要大宴氾丹,存心在宴上展展风采,所以偷偷跑回家里,换了身新的绢衣,剃面傅粉,选了秀丽的香囊带上,蹬上才从南方传来的跟高木屐,屐底有两个齿,此鞋类似后世的高跟鞋,后齿高於前者,江左少年以为时尚,传到陇州后,当地的风流士人们不甘落后,亦纷纷穿用。 打扮停当,对镜顾盼多时,自己深觉满意,张道将兴冲冲的回到郡府,不见了氾丹等的车驾,一打听,却是被莘迩赶走了。张道将急赤白脸,当即就要去找莘迩。 黄荣拦下了他,问道:“你找府君作甚?” “氾君族声清高,世为士范,本人名重陇中,美誉远扬,君上不悬榻以待,已失敬贤之义,怎可更逐氾君?君上有过错,我等作臣属的,须当犯言直谏!我要去谏诤!” 黄荣冷笑说道:“氾府君遣吏通报,言上午可到,君上候他半日,他托辞雨大,驻车半道。他这般慢辱君上,我听说‘主辱臣死’,不见你挺身而出。此时却急起来了?你究竟是君上的臣属,抑是外朝的诚臣?” 视郡为国,视太守为君,此乃前朝之俗,本朝亦然。郡府,因又被称为“郡朝”。 张道将哑然。 此段小小的插曲,在偌大的郡府里,没有生起什么明面上的波澜。 议事到入夜,莘迩留羊馥吃饭,还是没有得出什么万妥的对策。 羊馥饭后辞别,莘迩自回后宅。 迁官之后,依照规制,五品官占田三十顷,可荫衣食客三人,荫佃客二十五户,令狐奉此外又赏给他了一处宅院和一处谷地畜牧,知他没有足够的僮仆、劳力可用,并给了他数十奴婢、五十营户2。 宅、田、谷地俱在谷阴,莘迩只带了四五个奴婢随任,其余的也都在谷阴,不能无人看管,便留了刘壮管理。刘乐、阿丑现下从他在建康郡。 在两人的服侍下,莘迩洗沐罢了,读书到夜半乃眠。 雨水将停;月色蒙蒙,洒落不同的城池。 谷阴王宫。 令狐奉从一个女子的身上爬起,掀帘叫跪侍床边的宦者、宫女把女子架走。 女子软绵绵地撑住身子,下拜谢恩。 她年约十七八,小眼如豆,长得不怎样,身份不低,是令狐邕的王后,家为陇地贵族。 前有赤奴的牛唇千金,现有令狐邕的小眼王后,令狐奉倒也非审美与众不同,如他此等地位,何样的女人不能得到?唯他雄心壮志,所在意的早已脱出了相貌的俗套,看重的是对方的出身。出身越好,他干劲越足。 宦者、宫女扶着快要走不成路的女子出去。 令狐奉龙马精神,没有睡意,就下榻到殿中的大屏风前。 屏风上画了陇州诸郡的地图。 他的视线落在建康郡上。 “我那收胡屯牧的命令,也不知阿瓜干得怎样了?这差事不太好办,惜暂无别的可靠臣子,只有让阿瓜试试。给他两个月吧,如无进展,我就召他回朝,另换他人。” “收胡屯牧”是他待大展拳脚的头道国策。 陇州境内的胡夷不下数十万,卢水胡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不是部众最多的;牧居在陇中苑川和勇士川的河西鲜卑落近十万;与冉兴邻近之湟河郡的西夷,也有十来万口。卢水胡,只是先试个水;重头戏尚在后头。 试想一下,若是此策能够得以顺利推行,不久的将来,他手下便能多出数十万的胡夷人口,足可成军数万精骑。 此事关系到他将来的霸业,至关重要,任用莘迩来打头阵,是他的无奈之选。 他原本的那些死忠党羽,被令狐邕杀了个精光;现下朝中在位的大臣们,如陈浑、氾宽等辈,见风使舵,并且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陇州的本地土著,与陇州的诸色胡夷酋率往来频繁,“收胡屯牧”深关他们家族本身的利益,令狐奉又无法将此重任交给他们主办。 办此事的最好人选是麴硕,奈何与东秦、冉兴接壤的陇地东南离不开他。 朝臣不能用,麴硕不得用,只有於“从龙功勋”的众人里选,曹斐粗疏,贾珍、傅乔无实才;能用的仅有莘迩。可莘迩没有从政、领兵的经验,经泽边诸事后,令狐奉虽对他一改旧观,觉他亦“稳重多谋”,到底不太放心。 1,《军令》:本朝编定的军事法合辑,内容包括军营列队礼节、武器使用管理、宿营和行军纪律、战时纪律、6军和水军的战斗条令,以及兵败连坐、军事司法官的选拔办法等篇。 2,荫和营户:荫,就是可使被荫的人、户免去赋税徭役。给官员营户为劳动力,是当朝的旧制。 第六章 黄荣献毒策 宋翩索厚赏 王都传下了新的令旨,命国内各郡县的长吏劝课农桑、奖励耕织。 令旨中,以令狐奉的语气写道“寡人亲耕籍田”1,希望各地的郡县长吏能够效仿,以身作则。 定西国已经多年没有过主君“亲耕籍田”了。 令狐邕嗣位时年少,后来长大,而朝权在令狐奉手中,没机会干这事儿。令狐奉称王恰在“耕籍田”的正月,不过刚登位时,朝局不稳,经过月余的调整、任免等人事更换,现今朝中稳定了许多,於是,为显示自己与令狐邕不同,是个重农爱民的好大王,他便在前几天,兴师动众地到籍田犁了几遭地,紧跟着传王令郡县,大肆宣扬。 有道是:上行下效。 主君都这么做了,臣属不能偷懒。 这日雨停,一大早,莘迩领着郡府的属吏们,来到自己在城郊的职田2,扶犁地垄,依照籍田礼中对卿大夫的规定,往返田间了七次。 莘迩不会农活,又刚下过雨,田里泥泞,起初驾驭不了犁牛,亏得吏役帮忙,牛才勉强听话,却仍犁得歪歪斜斜。 瞧瞧自己的劳动成果,把本来已经翻整好的土地,搞得乱七八糟;再瞧瞧从陪边儿上的吏役们,尽管他们看起来毕恭毕敬的,心里怎么想的?可没人知道。 莘迩汗颜心道:“惭愧,纯粹给他们添乱。” 朝廷规定,官员的职田不许动用民力,只能取用“文武吏医卜”3耕种,也就是只能从官寺的底层吏员中挑人役使。 给莘迩耕种职田的,就是此类的吏户。名虽为吏,实为官府的佃客。 莘迩犁罢,轮到他的属吏们。 功曹、主簿等郡府的各级上吏,纷纷下到田中,比照籍田礼中对“士”的规定,“九推九返”。 他们中如张道将等势族子弟者,无不家訾豪富,仕宦朝中,居官州郡,前溯四五代,以至七八代,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钟鸣鼎食,奴婢千百,乃从来不知何为耕稼的;赶牛的水平尚不如莘迩。诸“士”闹哄哄地一番过后,田中愈是惨不忍睹。 莘迩深感对不住吏役们。张道将等则多半埋怨莘迩没事找事。 黄荣麻利,最先干完了活儿,回来莘迩身边,见他时而看向田间的热闹,攒眉蹙额;时而眺望远处民田中徒附、胡奴的劳作景象,怔怔呆,便心道:“府君在思考什么问题么?”揣摩了会儿莘迩的心思,轻咳一声,近前说道:“明公。” “啊?” “可是在想今年的收成会怎样么?春雨如油,有这场春雨打底,收成不会坏的。” “哦。” 黄荣心道:“不是在预料收成。”顺莘迩的目光,现他的视线大多数时都落在了远处的胡奴群体身上,醒悟过来,说道,“明公是在考虑收胡屯牧的事情吧?” “嗯?”莘迩转顾黄荣,奇怪他居然能够猜对,说道,“是啊。” 欲要收胡屯牧,先需要了解卢水胡的内部情况,其次需要动用郡府的行政力,因此,此事虽未开始推行,但郡府中的上层大吏们多已闻知。 黄荣不算大吏,然他职为录事史,亲贵不及主簿,亦郡太守的左右近臣,地位近如后世较低级之秘书,对此也有略知。 “荣思得一策,不知可用与否。” “你有主意?说来听听。” “明公知道春牧场、冬牧场么?” “冬牧场是胡牧的过冬之所;春牧场是胡牧的春夏放牧之所。” “明公果然多闻。”黄荣颇尽下吏的本分,於此处小小地拍了个马屁,接着说道,“冬牧场,多是胡牧种落、个人的私属;春牧场是公用。荣之此策,便是寻思是否可以春牧场上作篇文章,以为明公‘收胡屯牧’的入手点?” “作何文章?” “胡夷逢冬,虽可迁入冬牧场,而冬季寒冷,草木凋零,往往冬后,牲畜羸弱;这个时候,就需得有足够草地的春牧场,才能喂养、恢复他们的牲畜。” “正是。” “黑水流域、建康与酒泉境内的春牧场数量有限,六成归官府拥有,仅有四成供卢水胡牧用。” 莘迩点了点头。 陇州境内的大牧场,泰半属於朝廷。 最大的牧场应数张掖郡删丹县的汉阳大草滩,位处祁连、焉支两山间,面积达千万亩,从前代起就是帝国重要的养马、畜牧地。定西国承继前代和本朝之制,圈占了大草滩上最肥美的草地,建立牧苑,养马十余万匹,牛羊不计其数;是朝廷财政和军马补给的一个重要来源。 建康郡内没有像汉阳大草滩那么大的草原,但也有大草场七八处,少部分在乐涫东北边的黑水两岸,多数分布於乐涫南边的祁连山下。 黑水流域的基本被卢水胡占用,祁连山下的多属官有。 “卢水胡之类的游牧胡夷,以畜牧为命。因是之故,为争夺春牧场,黑水沿岸的草原上,卢水胡诸部落、种落间的争斗,年年不绝,伤人司空见惯,胡牧为之殒命的也不乏见。方今仲春,正是他们争夺牧场最激烈的时候。 “荣愚陋,窃以为,明公如在此际,遣通晓胡情的人对他们各部、各种落间进行挑拨,火上加油,从而促致他们生大规模的械斗,然后助其弱者,纳为爪牙;抑其强者,不从即伐,岂不就可徐徐遂行收胡屯牧之策了么?” 黄荣虽是莘迩的亲近吏,但莘迩对他并不是特别了解,日常与他之间只限公事,没有私交。 这是因为,一则,黄荣不是莘迩辟用的,天然的少了一份亲近。 郡府内的多半吏员,如黄荣,如功曹史亮,皆是前任的旧吏。太守虽有辟除郡吏的权力,可一个郡府,有职任的吏员近百,也不可能换一任太守,就全部的换上一遍。 通常情况下,只有当府吏出现了缺额,或者前任用人不当,遗贤在野,继任者才会重新辟除。 除张道将为主簿即是第一类的情况。前任主簿被前任太守举荐,到王都的学宫进修去了,此职无人,故此,莘迩听用了府中大吏的推荐,辟了本地势族家的张道将继任为之。 说到张道将,这家伙是莘迩亲自辟除的,莘迩是他的“举主”,按理说该视莘迩为“君父”,两人很亲密才对,可不知怎的,许是性格、喜好截然异趣之故,他与莘迩总不对付。 二来,莘迩到郡月余,既忙於除吏补缺,行春察县,熟悉郡政,造访高门,宴饮豪姓,又抓紧操练胡骑,学习军事,时间安排得很满,平素亦无多少余暇,因是暂也没功夫与属吏们增进感情。 对黄荣的观感,只觉他向来恪尽职守,从不提与本职无关的公务,莘迩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此罢了。没想到当莘迩为“收胡屯牧”绞尽脑汁时,他忽地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黄荣说完,退后两步,垂手恭立。 莘迩品咂他的建议,惊奇地想道:“这是个人才啊!” 办法不错,不过在莘迩看来,也只是“不错”而已。用诈施暴,绝非上策。 莘迩心道:“且先行吾策,若是行不通,又别无良法的话,不妨试用此法。”温言说道,“君策固佳,候我斟酌,再作计议。” 计策没有被莘迩采纳,黄荣没有不高兴的神色,恭谨应道:“是。” “景桓,你家是乐涫本县的么?” “荣家在表氏都乡。” “都乡啊。你原籍何处?” “荣家原籍魏州。” 莘迩的语气亲切了很多,说道:“原来君家与我同,也是祖籍关东。” 黄荣也是寓士。 大致来讲,陇州境内,但凡家在侨县,又住“都乡”的,都是寓士。 都者,统带意也,最早大约是统管县中诸乡里的行政单位,后指近城之乡,与离县城较远的“离乡”作为对应。乐涫、表氏等县被定西国划为了侨县,可县内本有民户,城中、各乡里的容纳能力有限,於是在安顿流民上采用了两种办法,少部分的流民分给各乡,余下的多数,便於离城近处设置“都乡”,供以聚居。 府吏们分批做完了样子,请莘迩回城。 郡府今日没有公务,莘迩打算去军营转转,打了吏员们散掉,策骑前去城南。 行未半程,张道将追了上来,禀道:“宋公回来了。” “宋公”名翩,本郡的郡丞,前时出城,检查令狐奉“赐孝顺忠贞鳏寡孤独米人二斛”的王令在各县的实行去了。一去半个多月,而今方回。 莘迩等他已是等到望眼欲穿,听了张道将的禀报,不由心道:“可算回来了!”建康只有三县,彼此间距皆二百来里,怎么算,这趟差事也用不了一二十天。 打马折回,返入城内,到了郡府,堂上见到宋翩。 张道将呼宋翩为“公”,其人年龄没多大,三十出头。 他候迎於堂门口,揖道:“府君,你得给我请赏啊。” 莘迩扶额,直想转身就走。 1,亲耕籍田:籍田是天子与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自周以下,历代多行籍田之礼,即每年春耕前,正月时,天子与诸侯示范性的在籍田上执耒或扶犁往返数遭,以示重视农耕。 2,职田:本朝东迁后,不给地方官员俸禄,只给禄田,按年收租。定西国作为唐臣,将此制一概搬用。 3,文武吏医卜:都是底层的吏员职名。近代至今,小吏的地位日渐下降,已与僮仆相类,凡名在吏籍者,不仅全家服役,而且和兵籍一样,亦世代相袭,因此又叫做“世吏”。吏与士常并称为“吏士”,俱为贱籍。 第七章 遍观诈与虐 唯是取信难 “拢共三县,六百里的行程,四五天即能办完的公事,你一去二十天。本郡眼下无尉,主政者唯我与你。你不回来,‘收胡屯牧’就没法开办。我等你等得心焦。老宋,你还要赏?”莘迩朝谷阴方向拱了下手,对宋翩说道,“我真要一道书上,你不怕反致主上震怒么?” 宋翩瞪大眼,说道:“明府,话怎能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 宋翩义正言辞地说道:“‘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我是去的久了点,可我没闲着呀,我又不是游山玩水去了。抚恤忠孝鳏寡孤独,此乃大王的头项德政,咱们做臣子的,必须沉下心,细细地将之办好;草草地转一圈就回来,花的时间是少了,有效果么?” 莘迩心道:“我信你才怪!” 宋翩是陇地著姓宋氏家的子弟,莘迩来任郡守前,他便是建康的郡丞了。 莘迩初到郡日,他非常热情,没有高门阀族的清高,忙前忙后,又是给莘迩介绍府吏,又是帮莘迩安置行李、奴婢,莘迩那会儿挺高兴,以为碰到了一个容易共事的同僚。 然而没过几天,宋翩的本质就暴露了。 当下有个陋俗,凡长吏上任、卸任,地方要给“迎新钱”、“送故钱”。依照地方的穷富,这笔钱或少或多。举郡为例,送故之钱,富郡多至数百万,少亦数十万。迎新钱主要是供新任长官到任途中的消耗所用,故又称“行装”、“行资”,比送故钱少,但也是官员的一笔收入。 陇州诸郡中,建康属中郡,迎新钱这一块儿,照例是郡守五万钱,郡丞、尉三万钱;但给莘迩的有八万钱。莘迩不懂这个,实际上他是根本不想要这个钱的,在他看来,当官应是为民作事,勤勤恳恳,在官一任,造福一方,此其所愿,平白无故的,郡尚未到,先收一笔钱,算怎么回事?俱民脂民膏,受之有愧。可这是惯例,他不能不合群,只好收下。 宋翩迎接他数日后,主动找上门,东拉西扯,最后说到了八万“迎新钱”上。 他的原话是:“本该行资五万,赖我争取,因是给了明府君此数。明府,我费了老大的劲儿啊!”莘迩初不解其意,道谢而已。宋翩那天迟迟不走,莘迩便留他晚饭,吃完饭他还不走,阿丑侍陪在侧,猜出了宋翩的心思,悄悄提醒莘迩,莘迩方才恍然。 此人居然是想要与莘迩平分多出的三万迎新钱! 果然,分了钱给他后,他马上开开心心地告辞了。 莘迩实在想不明白。 一万五千钱,确实不少。中人之家不过家訾十万。可宋氏乃定西国头等的阀族,金玉满堂,便是小宗的诸家,亦个个富足,况乎宋翩出自大宗?却怎么连“这点钱”都看在眼里? 不仅贪财,人且懒散,公务能拖就拖,绝不立办,就如此次他巡县视察,四五天的事儿非得拖成二十天。莘迩有次没忍住,怼了他几句,很快后悔,担心会因此而影响同僚相处,不利“收胡屯牧”等以后的军政举措实施,殊不料,宋翩且还是个厚脸皮,对挨怼压根无所谓! 这样的一个人,打不得,骂不在乎,熟悉他本性后,莘迩早没了初见他时的“高兴”,现在一听他说话就头疼,可郡里他是副手,诸多的政务都得与他商量,又不能不见。 宋翩见莘迩不理他,径往主位落座,忙跟到后头,诉苦说道:“明府,我下县半个多月,风尘仆仆,前几天又下雨,实可称‘迎尘冒雨’。即无功劳,总有苦劳。难道不该为我请赏么?” 莘迩无可奈何,说道:“好,好。待‘收胡屯牧’办成,我一并给你请功。” “别忘了啊。” “你请坐吧,宋公!” 对宋翩的称呼,莘迩最早“君”,继为“老宋”,偶尔称“公”,是在气极而又无法之时。 宋翩叮咛再三,落座於侧。 “宋君,各县的巡查结果及春耕诸务如何?” 宋翩取出羽扇,挥洒手中,说道:“三县令、长的能力,明府以为何如?” 辖下三县的令、长,悉为名族子弟,莘迩客气地说道:“甚好。” “哪儿有能力甚好,却办不好王令、理不好春耕诸务的?” “诶?” 宋翩悠闲地挥动扇子,说道:“所以我什么也没问。” 莘迩闻言,不觉一呆,张口结舌。 你他娘的出去一圈二十天,给老子回个什么也没问?这就是你“细细地”办的事? 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录事史黄荣等吏陪坐在旁。 张道将敬佩地说道:“宋公风度,远愈吾侪,真名士也!” 宋翩谦虚地答道:“拙鄙之人,乏善可陈,焉敢‘名士’?主簿谬赞,惭愧惭愧。” 莘迩闭目默坐,稍顷,呼堂外的卫士进来。 两个侍卫登堂,披甲带械,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莘迩奋声说道:“给我备下箭靶,我等会要引射!” “是。”侍卫们应诺退出。 宋翩赞道:“明府文武兼资,国之英才也。” “老宋,咱们谈正事罢。” “明府请说。” “大王的‘收胡屯牧’之令下有近月。我前数天,和西海杜府君、酒泉氾府君已见过面了,他两郡大概月内就会开始推动;我郡也即当着手。你有可行之策了么?” 宋翩摇头不已,说道:“大王的此令难行啊!卢水胡游牧为业,数月一徙,无法以地拘之,大王今却欲以户籍收之,取租、役使,岂会好行么?” 放牧的胡夷生活处於“游动”的状态,一年转四五个放牧点,不似农耕的唐人百姓,几亩地即能约束住一家人,所以纵使是内附的胡夷,唐人政府也不好强迫管理,上不上牲口税,悉任其自便,愿意缴纳就缴纳,不愿意也强迫,否则,轻则他们举部迁走,重则便会生乱。 莘迩当下说道:“你出郡的这些天,我苦思冥想,得了一策,似可用之。”心道,“一去二十天,啥事没做,还说不是游山玩水?你逍遥快活,老子废寝忘食!” “什么策?” “我打算拿出官有牧场,诱招卢水胡的种落来居。” “拿出官有牧场?” “现下二月,乃是胡牧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我以官有的上好肥美草场,加上羊羔、牧草作饵,并给以许诺,两年内不收其租。老宋,你以为何如?可行与否?” 游牧胡夷出冬场一般在二月下旬,此时牲畜羸弱,草资源不丰,确如黄荣所言,各部争夺激烈,且有春雪的威胁,因此是胡牧一年中最困难与危险的时节。 黄荣建议用挑拨之计,换成是令狐奉,也许当时就接受了,但莘迩想先用利诱之法。 宋翩说道:“明府此策,乍听不错。却有一比。” “何比?” “镜中花,水中月。一厢情愿耳。” 莘迩心道:“你当我是猢狲么?”却也知宋翩此话与他后世所看的那书无关,问道,“此话怎讲?” “上好的草场、羊羔、苜蓿,两年免租。听起来不错。可有一点,明府你想过没有?” “甚么?” “胡夷会相信你么?” 这是“收胡屯牧”的最大难处。 此前,於苦思此事而无策时,莘迩曾叫黄荣收集前代、本朝边吏的事迹,以图从中找到可以借鉴的灵感,但在黄荣搜集到的内容中,非止一无所获,且於纸上,莘迩处处看到了“诈”、“虐”二字。 诈者如:前代,胡夷有次叛乱,杀死了护羌校尉,后来胡夷兵败投降,继任的护羌校尉某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将其集中一处,设酒大会,而施毒酒中,候夷人醉酒,伏兵起,诛杀胡夷酋豪八百余人。此举固是为阵亡的前护羌校尉报仇,可因失信残诈,也导致了胡夷随后更大规模的叛乱。 虐者如:前代和本朝的不少边吏,有的贪图战乱所带来的战功和暴利,主动挑起争端,纵兵斩获;有的认为对胡夷应该“唯长毛挟肋,白刃加颈耳”,采取严酷的高压手段,至以杀俘。 又有边吏贪财好利的,压榨内附的胡夷,侵夺其畜产、妇女;又有豪右焰盛,驱使内附的胡夷劳役、耕牧,与奴隶无异。 诸如种种,久而久之,胡夷中就形成了类若兰宝掌这样“唐人狡诈”的观念。 可以这么说,不把此一难题解决掉,再好的政策都很难得用。 “老宋,此诚难处。你有取信於胡夷的办法么?” 宋翩摇了两下扇子,徐徐说道:“没有。” 莘迩就知道指望不上他。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令狐奉和傅乔。宋翩和傅乔的为人不一样,傅乔厚道,然从能力言之,两人相近,皆无理政务实之才。往日见令狐奉威吓傅乔,莘迩觉傅乔可怜;今居位主官,乃渐能理解令狐奉。设想,如果手底下全是这样的官儿,可不得把主官给烦死么? 好在,尚有史亮、黄荣、羊馥。 只是,这个取信的难题实在棘手,莘迩问了一圈,史亮、张道将、黄荣俱无对策。 宋翩问道:“明府打算拿出多少官有牧场?” “五十万亩。” “这么多啊!大王会同意么?” “我自会上书主上。” 五十万亩,看似很多,实则不多。 地区条件的不同造成了当地牧人主要养的畜种之不同,陇州地区的胡牧,养的主要是羊,占总数的七八成,次为牛,再次为马。 胡人的一落是一户,通常四五口人,至少得有百十头羊,二三十头牛马才能维护其较低的生活标准;而平均下来,一只羊就需要十来亩草地,一匹牛或马需要的草场更多,亦即每落胡牧,加上苜蓿的补充,差不多也得给他们三到五百亩草场。 按此分配标准,五十万亩只能容纳千余落胡牧。 莘迩的想法是,先试试水,如果此法可行,那就扩大规模;如果不行,就另作其它谋划。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说不得,只好采用黄荣之策。 莘迩说道:“主上对此事极为看重。老宋,你要没意见,事不宜迟,便即推行吧。” “好,好。” “我明天遣人召卢水胡诸部的酋大、千人来郡,到时你与我一起。” 召酋大、千人来见,一是宣告此政措与之;再则是从中挑个人出来,行“分化”之术;三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此政等同挖酋大们的墙角,是在争他们的部民,彼辈定是不乐意见之推行的,莘迩有十成十的把握,这些酋大中,定会出现他推行此策的绊脚石,故而,虽已知道了不少卢水胡的内部情况,但在动手推行前,再亲见见他们,当面地进一步地了解他们,就也是很有必要的了。 送走宋翩,莘迩出堂,引弓射箭,射光了一壶箭矢,方才住手。 黄昏已至,吏员们下值。 黄荣回到吏舍,推开窗户,独坐呆思。 三四个郡吏推门入内。 一人问道:“景桓,那件大事,你给府君提了么?” 第八章 群寓谋前程 录事揣上意 “不曾提。” “为何不提?” 黄荣请来客们入座,说道:“‘收胡屯牧’的王令,你们知道吧?” 来找黄荣的几个府吏尽管职位不高,但都是留意郡务,有心於仕途上展的,故悉知令狐奉此令。 室内狭小,没有独榻。 诸人上了连榻,并排坐下,参差地应道:“知道。” 黄荣说道:“府君准备推行此令了。眼下,府君的心思全在这上边。咱们的那件事,我没有机会提及,也不宜提及。” 几个来吏闻言相顾。 一人怫然作色,说道:“有何不宜?咱们苦乡议久矣!好不容易,朝中除拜府君到郡。府君与咱们同为寓士,当知咱们的艰难,且府君是助大王登位的功臣,深得爱信,咱们正可借此难得的良机,恳求府君,上书朝中,为咱们换个中正;府君并可兼得吾侪为郡朝羽翼,扩张耳目,不令史、张等儿辈专擅权柄,两全其美。”责备黄荣,“府君到郡已经月余,你身为侍从近臣,却至今不提此事,是什么意思!” 来吏多现赞同之色。 此数吏员是黄荣自仕郡府以来,用数年时间,从众多的郡吏里边精选出来,拉拢为己之朋党的。他注意到他们的神情,担心在他们中失了威望,心道:“诸人里边,独你个匹夫屡屡顶撞於我,今又来质疑?我得折折你的莽气。”问这人道:“《逍遥游》,你读过么?” “读过。” 《周易》、《老子》、《庄子》共为当世重,读书人没谁没读过的。 “鲲化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几句,你记得么?” “记得。” 黄荣冷笑说道,“你啊,就是蜩与学鸠。‘之二虫又何知’?” 大鹏飞到九万里的高空,风就在下面了,然后才能乘风飞翔;背驮着青天,没有什么东西阻拦它,然后才能计划着向南飞。 蝉和学鸠不知此中的道理,笑话它说:“我一下子起来就飞,碰上树木就停下来,有时候飞不到,便落在地上就是了,哪里用得着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那样远呢?” “之二虫又何知”,两只飞虫又懂得什么呢? 黄荣把此人比作了蝉和学鸠。 这人大怒,挺腰跽坐,瞋目说道:“你辱蔑我么?” 此人名叫向逵,现任郡府贼曹史,体长八尺,强壮健勇,这会儿坐於诸吏间,如鹰栖鸡群,而性格暴躁,乃郡府中出了名的莽夫,府内数百吏员,挨过他拳头的不下数十。 黄荣倒也怕他动手,这厮一旦开打,榻上的那几个吏员便是齐上,亦拦不住他,既已逞罢口舌利,便赶紧转而安抚他,放缓了语调,说道:“我不是轻视你,实是你不了解府君啊!” “我怎么不了解?” “你适才所言,‘府君与咱们同为寓士’,固然不错。可问题是,若府君者,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之鲲鹏也!咱们之所求,恐非府君之所在意啊。” 向逵心道:“原来你是以鲲鹏来比府君。”知了黄荣非为自比,怒火稍减,坐下了身子,问道,“什么意思?” “咱们以为凭借咱们与府君‘同为寓士’,臆测府君会帮咱们,而以我的观察,府君却一心在公,似是毫不在意土、寓之别的啊。说来你们不信,直到昨日,府君才问我家籍何地。” 向逵说道:“是么?” “可不是么!”黄荣顾视诸人,说道,“诸君!我言府君为高飞之鲲鹏,不是空口白话。府君勤勉务实,不务虚名。你们虽与府君见面少,应也听到府里的风传了,所有的政务,府君无不亲力亲为,从未‘望白署空’,即使数被主簿张君讽谏,犹然不改。” 诸吏议论纷纷。 “望白署空”是本朝长吏的风尚,所谓“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望白署空”的意思是说,只署文牍,不问政务。下吏捧来公文,长吏瞧也不瞧,大笔一挥,只管画个署名。如此不负责任,反可获致“清贵”的赞誉,被士人们评价将来可成大器;至於勤勤恳恳,尽心尽责的,则“终滞鄙俗”,当不了高官,任不了美差。 一吏说道:“主簿张君讽劝府君的事儿,我听说了。” 又一吏说道:“我於郡府十余年,前后臣事四任太守,莘府君确是与别的府君迥异。” 黄荣又道:“还有,你们知道么?府君初临郡的时候,行春三县,各县照例奉献,府君虽未推拒,然转眼就用之与相赌,故意将之尽数输掉。时我从行车驾,亲眼所见。”他问诸人,“各县奉献,此为定制,府君不好不收,可转眼输掉,你们说是为何?” 向逵问道:“为何?” “这说明府君意存高远!”他摊手再问诸人,“府君意存高远,一意为公,不关心土、寓之别。你们说,当此‘收胡屯牧’之要务将要推行之际,我能不识趣地拿咱们的事儿去打扰府君么?” 诸吏理解了他的苦衷。 向逵性子急躁,却非不讲道理的,不吭声了。 一吏说道:“‘收胡屯牧’,大不易也。府君已有成策了么?” 又一吏抱怨似地说道:“好端端的,大王怎会突奇想,搞个‘收胡屯牧’?些许胡牧,便是收入户籍,一年又能得多少牛羊租税?万一施策不当,激起了胡虏的叛乱,得不偿失啊。” 室内只有一榻,黄荣不愿与诸人拥挤,没有坐下。 他立於案边,面向诸人,说道:“大王,雄主也。王昔为抚军大将军、富平公时,出平外乱,内制朝权;我闻之,他酒后常振袖击鼓,咏以《玄鸟》、《殷武》之歌,慨然伟烈,气象雄爽。以大王的豪迈,焉会在意微薄小利?我料‘收胡屯牧’,……。” 《玄鸟》、《殷武》是《诗经·商颂》的篇名,皆为赞颂武丁的诗歌,后者记述了武丁伐荆楚蛮夷、臣服各地诸侯的故事。 令狐奉昔年每当酒醉,经常当众击鼓高歌,或数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句,或叠吟“挞彼殷武,奋伐荆楚”之辞,俨以武丁的功业自期,如黄荣所言,诚是慷慨雄烈。 黄荣的话没有说完,半截而止。 诸吏等了会儿,不见他往下说,便有一人问道:“君料什么?” 黄荣心道:“我料‘收胡屯牧’不是大王的本意。大王最终想要的,绝非租税,而是军。” 这是他多日推敲,猜度出来的结论。 他认为,以令狐奉的雄才大略,怎么会在乎那么点牛马租税的小利?而且是在冒着“激起胡人生乱”的危险前提之下。令狐奉命行此策的根本目的,他判断,只能是“先政后军”,其最终之目的是为了“征胡为兵”。 他想道:“我定西国胡夷数十万,几与我唐民的人口相当,却为何军中少有胡骑、胡卒?无非因胡人迁徙无常,不在户籍,是故难以征用。是以,如通过‘收胡屯牧’,把他们列入户籍,从而一改彼虏轻徙难治的习态;之后,朝廷自就可随意从中取使,驱用於疆场了。” 他看了看诸人,又想道,“此乃国策!如能得行,我定西国就毋庸再受兵源不足之弊,必将兵强马壮,从此无须唯事守境,可南攻冉兴;东渡河,进与秦虏争锋,蹈武丁之后迹,征伐诸夷,大有作为了!……此策关系重大,大王的明意尚未表露国内,我不可轻与人语。” 面对诸人疑惑的表情,黄荣从容地说道:“我料‘收胡屯牧’定是府君当下最重视的。” 他这一句话与他前头说的分明不搭。 却不等诸人疑议,黄荣立即抛出了他们最关心的话题,说道:“所以,诸君,咱们只要能帮府君把此事顺利办妥,叫府君知道了咱们的能耐,对咱们大加重视,那么咱们之所求,不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可以顺势向府君恳请,得以实现了么?” 诸吏以为然。 向逵等人俱是寓士,他们籍非本地,而负责评目郡人乡品的郡大中正,却历任尽是出身土著,因此,相比土著士人,他们的仕途就十分艰难。如前文所述,乡品关系到士人入仕的起家官与做官的前途,在座诸人,於入仕前所得的乡议品第,高者与莘迩相似,五六品;低者仅七八品。自问才能,他们不觉得自己比史亮、张道将差,若黄荣者,更是自以才高郡中,非史、张能比,可张、史二人依仗家声,占土著之利,一个三品,一个四品,皆远高他们。 之前就任建康郡的太守,不是说没有寓士,建康是侨郡,相反,历任太守,寓士为多;可正如在野的寓士争不过土著士人,在朝的“寓官”也争不过“土著官员”,所以建康郡的中正稳如泰山,一直都被土著把持。现下莘迩来郡,情况有所变化了,莘迩是“从龙功臣”,由是,黄荣、向逵等辈就琢磨着,是不是可以通过莘迩,改变郡里中正的局面? 郡里的中正如果能改由寓士来当,对没定乡品的流寓士人有好处,对他们更有好处。 没有定乡品的,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得个好的品等。 而像他们这种已经定品的,比如定为八品,最多做个八品官的,要想将此阻塞打通,再上一步,却是除了请求郡中正给他调品之外,别无它途。 诸吏中年轻的,心高气盛,壮志待展,年长的,快五十了,蹉跎半生,时不我与,因此对更换郡中正的事儿,都是急不可耐。可听了黄荣的分析,一时却也无奈,只好从其提议。 向逵问道:“咱们该怎么作,才能帮府君办好此事?” 黄荣说道:“府君已有成策。”把莘迩“利诱”的计划告诉了众人,说道,“可是目前有个麻烦,那就是该如何取信於卢水胡。君等可有高见么?” 诸吏陷入思考,半晌,没人想出办法。 数百年来,唐人与胡夷在边地的斗争没有断绝过,矛盾极其激烈,要想取信於胡夷,难於登天。 黄荣叹道:“真是难办!” 郡府后宅。 莘迩左思右想,找不到取信於胡的办法,寻思心道:“我不是胡人,不知他们的思想。与其枯坐犯愁,何不问此疑於宝掌等,也许能从他们中得一解决?”令人去城南军营,召来了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人,讲出困扰,问他们道:“你们可有良策?” 秃连樊说道:“这事儿容易。” 第九章 果然是肥差 焉为短视徒 莘迩大喜,问道:“你有何法?” 秃连樊胸有成竹,说道:“将军屈尊纡贵,与投附的种落小率盟誓便是。” 莘迩大失所望,心道:“盟誓要是管用,秃连赤奴会背叛令狐奉么?他的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地被令狐奉杀个一干二净么?”说道,“你这办法不成。”问乞大力和兰宝掌,“你俩有主意么?” 兰宝掌说道:“胡人敬重的是公正的大率,将军只要不偏不倚,公道相待,早晚能够取信。” “胡人敬重公正的大率”这话不错。便是在莘迩平均给督下诸胡分配打劫的战利品过后,兰宝掌对他的态度才生了改变。 只是莘迩今非昔比,堂堂朝廷二千石,难道再领卢水胡打劫去么?别说没打劫的地儿,即便有,也不能做,太不像话。 莘迩知道的“立信於人”的典故,共有两个半。 曾子杀猪、商鞅徙木为信,此为其二;孙武行军法,杀掉吴王的两个爱姬,主要是为明军纪,姑且算半个。两个半的古人事迹,全然借用不上。 莘迩心道:“罢了,既然无策,只能暂且搁置。” “收胡屯牧”本就难办,想不来办法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以预见,推行此策将会更加困难。而下的情形,放弃是不行的,唯有迎难而上。 莘迩於是说道:“大力、秃连,我给你俩一个肥差。” 两人楞了下。 乞大力问道:“什么肥差?” 莘迩说道:“我已上书朝中,请求拨五十万亩草场,用来安纳投附的胡落。胡中不比郡县,不是传道公文就能宣布政措的,须有人入卢水胡诸部,为我宣传。这件重任,我交给你俩了。” 胡人游牧迁徙,居所不定,不像定居於郡县的唐人,凡有政措,郡下县,县下乡,张个榜文,即可周知;“收胡屯牧”此事,非得遣人去到卢水胡中,主动宣扬,才能使他们知晓。 莘迩本是想明天再令乞大力、秃连樊办此差事的,今天既然召了他们来,就顺道办了。 至於令狐奉的回文,现下虽尚未得到,但令狐奉告诉过莘迩,只要是有利於推行“收胡屯牧”的,一切需要,他都会尽力满足。五十万亩牧场,料他不会吝啬不给。 乞大力说道:“将军,胡牧分落散居,方圆数十里,有时仅才一两落,跑个几天,见不到几个人,要想把将军的此措遍告与知,没几个月下不来,……唉,奔波劳累的,怎是肥差?” “你怕吃苦么?” 乞大力正色说道:“为将军办事,岂会害怕吃苦?只是像小人此样的,体胖,走得慢,怕会耽误了将军的大事啊。小人以为,这件差事,最好选身强力壮的去办。”说着,偷觑兰宝掌。 兰宝掌啐了口,拱手说道:“将军,小人愿为将军办此差事。” 这件差事还真用不上兰宝掌。 秃连樊能说会道,可动人心;乞大力貌似憨厚,能使人信。兰宝掌就不行了,不会说,又凶神恶煞似的,万万遣用不得。 莘迩笑道:“也好。你既不愿,我不勉强。”铺纸於案,执笔在手,招呼三人近前。 三人凑近。 莘迩在纸上平行画了两道短线,说道:“这两条线,是秃连与宝掌。” 三人不解其意,看他接着在两线下各划了一道竖线,竖线末端开叉,又在四个开叉处,各划一道短短的横线。 莘迩顿笔,说道:“这四道横线,是你俩召来的胡落。” 兰宝掌问道:“将军,什么意思?” “你俩每召到一个胡落,我赏你俩每落两千钱。”莘迩拿笔尖在那第二层的四道短线下又各划竖线,又各分叉,分叉处各添短横线,说道,“此八条线,是你们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你们对愿到牧场居住的胡牧们讲,他们如能为我召来胡落,我一样给赏。照样是每落两千钱。不过,此两千钱,不全给他们,其中有五百钱是你俩的。” 兰宝掌没搞懂莘迩的意思,纳闷问道:“我俩的?” 乞大力眼睛亮了,说道:“将军是说,我等单独召到的胡落,每落两千赏钱;胡落又召到的胡落,每落他们得一千五百钱,我等得五百钱。” “正是。如有胡落不要钱的,折与等值的羊羔牲畜亦可。” 一千五百钱,约值两三只羊。 乞大力举一反三,问道:“若是胡落召到的胡落,也召来了胡落呢?” “依旧两千赏钱。五百给你们,五百……”莘迩在第三层的八条横线上点了下,“给他们。” 乞大力仰着脑袋,掐指计算,喃喃说道:“我要能召来十落,是两万钱;十落各召一落,我得五千钱,各召两落,我得一万钱;二十落再各召一落,我得万钱,各召两落,我得两万钱。……是计五万钱。”心道,“我给胡落们鼓鼓劲,叫他们呼朋唤友,动员亲戚,一落不会仅召一两落;四五落、十七八落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话,哎呀,哎呀,我不财了么?” 莘迩不知他所想,如果知道,定会赞他一句“孺子可教”。 兰宝掌大略知道了此是件财的差事,果是“肥差”,然他对钱的兴趣不大,不屑去算,却听乞大力嘟嘟囔囔地说“我”怎样、“我”怎样,瞧不惯他那样子,嗤笑说道:“老乞,你不是不肯干么?” 乞大力说道:“谁说的?”下拜堂上,对莘迩说道:“将军,小人昨晚没睡好,适才脑子有点昏。将军的命令,给小人个狗胆,小人也不敢推辞。” “此差劳苦啊。” 乞大力说道:“正因劳苦,才能显出小人的赤胆忠心。将军,裤裆里插斧子,小人破上了!” 莘迩哈哈大笑。 定下由秃连樊、乞大力办此差事,莘迩吩咐他俩明日即出。今日天晚,他三人出不了城了,在郡府的客舍住下。 他三人出宅去舍,刚好碰见阿丑过来。 阿丑进到屋中,说道:“大家,乞军侯怎么了?” “怎么了?” 阿丑心道:“往日见到,总悄摸摸地瞄我,今日却掐着指头,不知嘟哝些甚么。”这话没法对莘迩说,答道,“与平常不太相同。” “那就对啦。” 阿丑接住莘迩正在洗刷的笔,细心地洗净笔上墨汁,擦拭干了,放入笔架,整理好纸、砚,说道:“大家,饭已热过两次了,是到房中用?还是在这里吃?若在这里,奴给大家端来。”抬起头,恰与莘迩的目光相对,却是不想莘迩一直在看她收拾。 蜜烛的莹莹光里,她脸不觉微微一红。 虽是换了唐人的襦裙,却因莘迩的喜欢,阿丑式未改,仍束了辫子,搭在素底染花的绢衣襟边。她红着脸,低下头,抚弄辫捎,一副柔驯的姿态。 莘迩柔声说道:“到房中吃吧。” 夜色迷人,满院花香。 次日一早,秃连樊、乞大力忙不迭地出城到营,略作整装,各带十余胡从,前往北边的黑水,找卢水胡的种落去了。 郡功曹史亮今天休沐,出至自家的田地巡视,远远地望见了秃连樊和乞大力各引从骑,策马向北,心道:“怪哉,他俩不在营中,往北边作甚?” 直到回入城中,来到自家在“市”里的店铺,他兀自尚在思忖此事。突然想到了原因,他心道:“是了,应是府君要行‘收胡屯牧’,故遣他俩往卢水胡传讯去了。” “贤佐?” 史亮应声瞧去。 喊他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士人,模样与张道将有几分相似,却是张道将的父亲,名叫张金。 史亮赶忙行礼,说道:“张公。” “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建康三县,有三个土著大姓,张、高、史。此外另有一“麴”,即麴硕之“麴”,不过是麴氏的小宗,人丁不旺,然因其大宗之故,却也差可与前三姓比拟。而此四姓中,张姓最贵。 张金虽无官身,但那是因他不愿出仕;他居家养望二十余年,一旦出仕,郡人都说,至少四品起步。无论张金的族望,抑他本人的名声,均非史亮可比。 故此,史亮执礼甚恭,谨敬地把自己所想,告诉了张金。 张金“哦”了声,说道:“府君要行‘收胡’之策了啊。” “是的。” 史亮半点也不奇怪张金怎会知晓郡朝尚未公布的政措。 张金的儿子在郡府任大吏,他的兄长在朝中任重臣,他的从兄弟、族兄弟分布内外,任官者众,所以其人尽管白身,论及消息之灵通,莘迩也不如之。 张金没有蓄须,他摩挲光滑的下巴,心道:“我兄与我信中说,此策是大王极其看重的,如能得行,将对朝廷大有益处,嘱我切莫从中作梗。阿兄,你太小看我了。我岂短视之徒?此策如行,受益的何止朝廷?长远来看,对我家也甚有利处,收的胡夷越多,……呵呵,日后供我家役使的徒客不也就越多么?我不但不会阻挠,且会相助莘幼著。” 便如那秃连赤奴早前巴结令狐奉相同,为了争到更好的草场,卢水胡的诸部,不少找了唐人的权贵作后盾。求到张家门下的,是而今建康郡内卢水胡最大的一部,号为“且渠”,其部每年送给张家大量的牛马羊驼,并年年献上胡奴胡婢,供张家劳役驱用。只是,在“长远的利益”面前,且渠的这点奉献就不够张金看了。 史亮问道:“公今日怎有兴莅临下铺?” 张金收回思绪,笑道:“我听说你家进了一批西域的金银宝器,特来看看。” “是进了一批。公请入内阅视,如有相中,亮亲自给公送到宅上。” 张金令二十余个随从候在街上,随史亮进其铺内,选拣宝货。 连着七八天,郡内无事。 莘迩上午理政,下午练兵,夜间读史,日子过得充实。 这天,守城的门侯来报:城外来了百余胡人。 第十章 元光非池物 景桓再献策 乃是郡内卢水胡的酋大、千人应召来了。 卢水胡散居於弱水沿岸的西海、酒泉、建康、张掖、祁连诸郡,共有落两万,大小部群十余;长期生活在建康郡辖内的有四个部群,计五六千落。 今天到的,是其中两个部群的酋率;另两个因为路远,大约还得再等一两天。 莘迩传下令去,命此二部酋率将部从留在城外,使他们独与佰人以上官职者入城。 千人、佰人俱是胡官,旧为匈奴官名,袭用至今,不过授官的上级早非匈奴人,而是唐人了;与唐官一样,各有印绶。换到蒲秦、魏国,授官的上级自则是它们各自当朝的胡族。 惯常来讲,千人与部落的酋大对应,佰人与种落的小率对应。 莘迩平日居府,多服便装,当下换上官服,登堂等候;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等郡府大吏侍陪,又叫人去请郡丞宋翩。 不多时,外头传来杂乱的人声。 莘迩高坐堂上,向外看去。 两个郡吏前导,七八个髡头、褶袴的老少胡人进了院中。 黄荣任的“录事史”,职在掌录各曹文书,职卑禄薄,事繁务剧,因被追求“禄厚清闲”的高门子弟们目为“浊官”,不屑为之,然其任实甚重要,故此他亦列陪坐。 看到莘迩的眉头微皱,黄荣便起身到堂门口,厉声说道:“府君在此,何许喧哗?” 胡人们收口闭声,行到堂前。 前导的两个郡吏分开左右,站於堂门的两侧。 黄荣挡住门口,说道:“且下拜。”说完,让开身子,露出堂中的莘迩等人。 诸胡只见深广的堂宇内地铺黑砖,柱以红漆,端严肃穆,坐了十余形色各异的郡府吏,如众星捧月,簇陪着一个高冠褒衣的英挺青年,不敢细看,慌忙伏拜堂前。 两个胡人当先。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且渠部、率善千人拔若能拜见明公。”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和鹿根部、率善千人鹿游拜见明公。” 稍顷,堂内传出清朗的声音:“请起,入堂叙话罢。” 胡人们爬起来,拍打尘土,於前导的那两个郡吏监督下,取下佩剑、佩刀,包括短匕在内,全部放到堂外的兰锜上,鱼贯入内。 他们没有当即入座,而是排成三列,躬立堂口,先等莘迩的指示。 却是,眼下唐室东迁,中原6沉,北地胡夷称雄,却缘何卢水胡的酋大们这般尊重莘迩? 缘故有二。 一来,卢水胡与猪野泽边的诸部不同,赤娄丹等部多是近代迁到陇地的,而卢水胡各部,从匈奴灭国到现在,数百年来,素受中夏管辖,如拔若能、鹿游的家族,世为酋大,代代接受中原政权的官职授任,期间固有叛变,可更多的是跟从朝廷的边军镇压其它胡部的作乱,或从军充当游骑,与北方漠中的胡牧们作战,堪称是中原朝廷的“世臣”了。 二来,令狐氏主陇以后,限於唐人民口的不足,难以外扩,凭借先进的制度、精良的甲械,治内却是有余,远非境中的胡夷可敌。远的不提,只此前令狐奉镇压夷乱那回,就把叛乱的胡夷各部杀了个血流成河,当时卢水胡也有部落参与叛乱,最终几被灭绝。 两个原因合在一处,因是,唐室虽迁,中原政权的威望在陇州犹然未坠,当面对唐人长吏时,卢水胡的酋率们至少表面上还是很恭敬的。 对此中缘由,莘迩亦知。 两个胡酋,官为千人;余下诸人,除一个属於且渠部的,官职左千人外,都是佰人。诸佰人官里头,莘迩看到了一个高鼻多须的,心知此人定是小月氏的遗种,与功曹史亮族源相同。 月氏曾经是一个强大的游牧部族,就连匈奴的冒顿单於都曾为质於月氏,可以说他们是当时西北各族的主人。 后来,他们被崛起的匈奴击败,西迁伊犁河,又败於乌孙,再迁至妫水,在那里建立了王国。 敦煌、祁连间,亦即武威以西,涵盖了张掖、酒泉、建康等各郡在内的广大区域,本是月氏的大本营。 在其西迁的过程中,有部分老弱等等的月氏人无力远徙,遂散落於此范围间,或南入山中,和西戎诸夷杂居,或进入郡县,成为城乡居民,亦有成为匈奴的奴从种落的,总被称为“小月氏”。 莘迩问胡酋之外的诸胡名字,问到此人时,听他答道:“下官卢水和鹿根部,佰人支勿延。” 姓支,确是小月氏遗种无疑了。 当然,莘迩认为他与史亮同种,史亮却不见得认可。 这是因为不管杂与戎居的,还是定居城乡,又或奴从匈奴的,几百年下来,此类小月氏的遗民长期与本地的主体民族混血、融合,不仅文化上受到影响,与之相近,相貌上很多也不大能看得出来了,早成“杂种”。此杂种不是骂人的词,杂者,乱也,可以理解成混血种族。 支勿延应是家族的遗传基因较为强大,因仍才得保存高鼻、多须等明显的外在特征。 而史亮,其家族虽已经居陇数代,却尚保持传统,只与同族通婚,纯以血缘论之,不与支勿延等类。 “诸位请入座罢。” 拔若能、鹿游、支勿延等谢恩上榻。 诸胡虽髡头小辫,然上榻、跪坐的一系列动作俱流畅熟练,坐下后,也都姿势标准,竟与唐人无甚区别。回想刚才他们应答时的口音,亦皆唐话流利,与腔调生硬的秃连樊等截然不似。 莘迩心道:“卢水胡臣属日久,受我中原文化浸染极深。我前些时询问他们的情况,听说不仅其普通的牧民多有通几句唐话者,其上层之贵族,且稍有识唐字,乃至博览唐家书籍,造诣颇深的。今观诸辈言举,此言不虚。” 他一一扫视诸胡,胡人们纷纷俯,表示恭谨。 莘迩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身上,又想道:“建康郡内的卢水胡各部,且渠最大,落民最多,其部酋大俨然诸部之长。果然如此。和鹿根部唯一千人官,且渠部却另置左千人。” 本朝继承前代,尚右,以右为尊。左千人与千人的关系,好比是左长史与右长史的关系,亦即“千人”其实就是“右千人”,所以不称“右”者,是因为胡部多数只设一个千人,所以没必要分左右。只有当某个胡部民口繁多的时候,才会增设一个“左千人”。 至於“率善”,是千人等胡官前的固定加词。率善,向善之意。 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五十上下,平时的伙食应该不错,油光满面,体格富态。 莘迩问他道:“我闻你祖上曾任匈奴的且渠官,因是部以此名,是这样么?” 拔若能答道:“是,下官祖上,昔尝世嗣且渠之官。” 且渠是匈奴的官称,不是很高的官职,当时奴从匈奴的部落酋率中,不少任的都是此官。 官虽不大,到底是官。拔若能说话的时候,便如唐人叙及自家门第时一样,语气里带点骄傲的成分。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胡人接口说道:“明公,正如下官父亲说的,当年王师未至,匈奴残暴北疆,下官的祖上无奈屈从,权受且渠。不过到大秦时,我家就仰慕仁德,附臣国家了。前朝鼎革,河西扰乱,我祖翼奖刺史李让,使陇地得到安宁。由大秦至本朝,我家诚乃累世忠孝。” 接口的这个胡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与莘迩年纪相当。 莘迩记得,此人名叫且渠元光,是拔若能的儿子,官为佰人。听个胡人一本正经地拿唐人士大夫的话,讲“累世忠孝”,莘迩略觉奇异,注目且渠元光。且渠元光相貌近丑,迎对莘迩的目光,却神情自如。 莘迩心道:“此人非池中物。” 拔若能说起祖上的官职,语带骄傲;且渠元光却能将之扭到对由秦至今的中夏政权之“累世忠孝”上,心思敏捷,言辞便利,确非等闲的人物。 叙谈多时,迟迟不见郡丞宋翩到来。 莘迩暗骂两句,没得办法,只好不等他了,便令安排酒宴,招待诸胡。 席间酒酣,琴瑟鼓鸣,妙伎曼歌,美婢献舞。饮至夜深,诸胡多醉。 莘迩没有喝多,罢了宴席,派人送诸胡去客舍居住。 他待要回去后宅,黄荣近前说道:“明公,荣有了取信胡人之法!” “什么办法?” “方才宴上,当婢女献舞时,荣见拔若能屡屡顾窥,好像是属意其中一人。明公何不明日再宴会诸胡,依旧使此女舞蹈,等拔若能再现出垂涎的丑态,便佯醉,将此婢送给他。” 莘迩问道:“送给他?” “是的。然后,於次日,下吏求见拔若能,告诉他,此婢乃明公之钟爱,昨晚只是因为喝醉了,这才送与给他,及酒醒,必后悔。荣料拔若能闻后,肯定会主动归还此婢。而明公到时却坚决不要,‘纵醉后所为,而信守许诺,悔亦不反’,……明公,这不就立信於胡了么?” 黄荣说完,半晌等不到莘迩的答复,抬起头,问道:“明公?” 莘迩神色古怪,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过了片刻,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景桓啊,处事当以善为本。彼虽小婢,亦父母所生,怎可视若货物,随意赠送?” 黄荣应道:“是,是。”心中纳罕,想道,“明公绝非迂腐之人,怎会居然不采我此策?” 却听莘迩接着说道:“送婢不可取。不过,你这法子,我倒可借用一下。” 第十一章 宝刀赠豪杰 督邮酬解忧 次日,莘迩交代功曹史亮了一件事。 两天后,余下的两个卢水胡酋大来到。 莘迩当晚再摆酒宴。 酒过数巡,莘迩屏退舞婢,只留歌、乐。 歌乐声中,他为了活跃气氛,亲自下场,舞蹈席间。奈何他没有舞蹈的天分,虽是按照记忆苦练了许久,仍是舞步僵硬,引得张道将捂嘴窃笑。 辛苦地舞了一段,莘迩止步於拔若能处,张开两臂,长袖上甩,身向后仰,邀他起舞。 这叫“以舞相属”,是前代本朝的宴会风俗。主人先行起舞,舞罢,属一位来宾起舞。客人舞毕,再以舞“属”另一宾。如此循行。 拔若能受宠若惊,赶忙起身,按唐人的礼节,叉腰举袖,上步越案,接替莘迩舞蹈。 他年龄大了,体态且胖,舞姿难看至极,还不如莘迩舞得好看,张道将等郡吏笑得前仰后合。虽然如此,胜在情绪。拔若能舞毕,属舞给和鹿根的酋大鹿游。 鹿游不会唐舞,选择了支节奏欢快的胡舞。 他三十来岁,体力充沛,步伐矫健,旋转如风,脑后的小辫子随之起伏,呼呼作响。 莘迩带头喝彩,堂内掌声雷鸣。 如此再三,凡舞者“属”处,宴上的诸人纷纷为“报”,你方舞罢,继而他起。 氛围被成功地调动起来,越来越热闹,酒下不断,好几个胡人都显出了醉态。 这时,史亮离席出堂。 很快,他带着四五仆隶回来。候轮到献舞的胡率跳完,他拜倒地上,高声说道:“明公!” 莘迩心道:“来了!”装作不胜酒力,倚案问道,“何事?” “春宵美酒,主宾融融。值此良辰,下官陋见,宜当有宝物助兴。自明公之郡,风调雨顺,百姓乐业,郡人无不感恩。下官受郡人的委托,谨以数宝为献。” 席间诸人闻言,安静下来,等他献宝。 “什么宝物?” 史亮唤仆隶们进来。 仆隶络绎入堂,每人手上捧一个托盘。盘上五光十色,各置器物。 史亮说道:“此皆西域名宝,聊表郡人的谢忱,谨敢请献与明公。” 史亮家世代货殖,通商於西域诸国与陇州,这些宝物,有的是他家店铺此前没有卖掉的,有的是刚从西域进货到的。莘迩前日嘱他的便是此事,叫他到酒宴酣时,献宝席上。 拔若能等胡率观看诸宝。 有尺余高的长颈金瓶,有婴儿拳头大的彩玉,有镶嵌红宝石的金面具,有玉斧,有曲刃宝刀。 烛光映在宝上,斑斓美丽,越烘托它们的不同凡响,晃得人眼都花了。 诸胡艳羡得不得了。 莘迩眯眼偷觑,瞧见拔若能难以从金瓶上移走视线,鹿游再三瞩目金面具。除了且渠元光仅瞅了诸宝几眼,似无所意外;其余诸率亦俱觊望流连,各有动心。 於是,心中有了定议。 他从席上起来,东倒西晃地行至几件宝物前,一把抓住了曲刃宝刀,说道:“金、玉之物,赏玩而已,没甚用处。诸物之中,我独喜此刀也!” 此刀,是支勿延一眼就喜爱上了的。 莘迩只作不知,抽刀出鞘,挥动下斫,托盘应刃而断,喜道:“好刀!”示与诸人观看,豪迈地说道,“方今海内崩乱,大王雄才伟略,怀荡平之志。我等身逢明主,应该赤心报效。我意持此锐刃,充从大王鹰犬,为大王的壮志尽一份力。你们觉得可以么?” 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拔若能、鹿游等胡率,满座应声,都说道:“明公英武!” 莘迩哈哈大笑,小心地拽袖子轻擦刀身,爱不释手。 诸胡率想道:“府君看来是真的喜欢此刀。” 莘迩心道:“火候差不多了吧?”瞥到支勿延仍不时窥视宝刀,装作刚现的样子,停下回榻的脚步,问他道,“支君也喜欢此刀么?” 支勿延没料到莘迩会突然问他,慌不迭地答道:“小胡怎敢妄求宝刀。这把刀,只有明公才合使用。” 莘迩犹豫了下,徘徊於支勿延的案前,一会儿看看支勿延,一会儿看看宝刀。 众人不知他在干什么,个个莫名其妙。 黄荣知晓其意,默默地给莘迩的演技点了个赞,心道:“府君就是府君,干什么像什么。这番做作,举止、色貌齐佳,换作是我,不能及於十一,拍马也赶不上。” 莘迩说道:“罢了。宝刀赠豪杰。老支,我久闻你骁勇善斗,是胡中有名的豪杰,既然也喜此刃,我便送给你了!”将刀放在了支勿延的案上。 支勿延大吃一惊,下拜说道:“怎可使明公割爱?小胡万不敢受。” “给你了,你就拿着吧。” 莘迩一步三回头,把恋恋不舍的姿态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当晚酒宴散了,支勿延捧着宝刀,开心地回客舍住下。 第二天清晨,听到外边有人叫他。 他披衣启门,见是个郡吏,大约记得此人叫什么荣,好像是莘府君的亲信下属。 两人见礼过。 黄荣开门见山,说道:“支君啊,你可能不了解府君。” “什么?” “府君的功业起於军旅,没有别的喜好,唯爱宝剑名刀。昨晚那柄曲刃来自西域,造型特异,兼以锋锐无匹,诚可谓‘殊宝’是也。府君喝醉了,乃才赠送给你;今日酒醒,必追悔之。我为君计,何不将此刃归还府君?讨了府君的欢心不说;我料府君必会以它宝相换,你并且能得到其它的赏赐。” 支勿延只是个小小的胡部佰人,哪里敢与莘迩争东西,深以为然。 当下,他洗漱换衣,等到郡府上值,立刻就去求见莘迩。未想到莘迩不受他归还,虽然满脸不舍的神色,却对他说道:“‘人不信不立’。刀已赠君,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终是未取。 支勿延返入客舍,拔若能、鹿游、且渠元光等胡率见他仍拿着刀,询问缘故。支勿延具述经过。胡率们听完,人人惊奇,赞叹不已:“莘府君真是一个讲求信用的人啊!” 黄荣目睹了莘迩坚拒支勿延还刀的过程,等支勿延走后,问莘迩道:“明公,支勿延位卑,区区佰人,为何选他,不选拔若能、鹿游等胡部之诸酋大?”他以为莘迩会选择拔若能或鹿游等酋大来作为立信的对象,毕竟这几人的地位高,却没想到莘迩选了支勿延。 莘迩笑答道:“正因支勿延的地位低微,所以我才选他啊!” 黄荣醒悟,心道:“不错。相比地位较尊的,立信的对象当是选择地位较低的更好。对位卑者尚能言出必践,对地位高的那还用说么?”叹道,“可惜昨夜宴上,没有寻常胡牧!” 如果立信的对象是个普通的胡人,效果自然最佳。 莘迩笑了笑,看着黄荣又是顿悟、又是喟叹,不知不觉的,脸上又现出了古怪的神色。 却是,黄荣几天前的送舞婢之策,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不光彩的一面。 将蓦然升起的“惺惺相惜”的念头逐出脑海,莘迩心道:“呸!老子那日作为,是出於苟且求活。这老黄的两次献策,无关求生,却皆毒辣,分明是他本性。且老子送的是、是男的,能和送‘弱女子’一样么?我怎能自贬身价,甘愿沦落到与他为伍!” 人,都希望自己善良。虽隐约感到这番自我辩解有点说不过去,至少心里好受了很多。 莘迩又想道:“不过,话说回来,老黄是个肯办事的,两次献策,很有‘为君解忧’的心意;其二策虽是阴毒,亦有可取处。现下我无人可用,得提拔提拔他。” 黄荣再次见到莘迩的古怪神色,心道:“怪哉!府君这几天见我,怎么总盯着我看?这、这,……不太正常啊。”摸了摸胡子,忐忑想道,“我容貌一般,年又四十了啊!”想到莘迩甚宠后宅的阿丑和刘乐两女,平时对傅粉剃面、风流倜傥的张道将等年轻郡吏亦不仅从无亲昵的举动,更是除了公务,一次没有私下召见过他们,微微放下了心。 时下少年以柔弱白皙为美,间接导致了男风炽盛,无怪他生此不安。 莘迩不知他的杞人之忧,想到了可擢他何职后,微笑说道:“景桓,督邮高君年迈,不耐车马,我打算改任他为议生。空出的督邮之职,你愿屈就么?” 督邮是郡府的重要实权吏职,主要职责是督查县政,代表太守,定期巡行各县;上至县长吏,下到县乡豪右,统统在其督察之列,权力很大。 现任的督邮姓高,是本郡大姓高家的人,六十多了,年老体衰,不堪车马劳顿,已干不动这等常得出差的活儿了。干脆调任他作个闲职,改以此任授给黄荣。 黄荣喜出望外,不假意推辞,即下拜说道:“明公不以荣粗鄙,授此重任,荣一定尽心尽力,月日为明公刺察部内,督巡三县。务使明公政令通达,县无奸虐,分明善恶於外。” “好。我明天就下达除令。” 两人说了会儿话,莘迩吩咐他:“你去把拔若能给我请来。” “赠刀获信”是临时起意,莘迩此次召诸胡率来郡,“择人分化”是他的主要的目的。 莘迩已经料到,这些胡率中肯定会有阻挠他“收胡屯牧”政措的,那么自就不会无动於衷,当然要有对策。对策便是“分化”。 他要从胡部的四个大率中选出一人,通过许给利益,以得到此人的支持,至不济也要使其中立,然后见机行事,再争取将四部各个击破。 经过观察和斟酌,四个胡率的品性,莘迩大略已知。 和鹿根部的大率鹿游豪爽;且渠部的大率拔若能多欲。另两个部落,一个叫图图,其大率鲁莽;一个叫勒列,其大率质朴。 四个大率,拔若能和图图部的大率都可用,比较过后,莘迩选中了拔若能,因其部民最多。 拔若能来到,莘迩与之密谈半日。 回到客舍,拔若能忧喜各半,琢磨莘迩的话,不能做出决定,便召来从他并来的部中诸率,与他们商议。 说是部中诸率,其实都是他的自家人。左千人是他弟弟;两个佰人是他的儿子。 听他转叙过莘迩的许诺和要求,他的次子且渠元光色变,说道:“阿父,府君要覆我族啊!” 第十二章 平罗忠孝愚 元光计高明 拔若能说道:“不至於吧?” “怎么不至於!” “你急什么,有话慢慢说。” 元光按住性子,问道:“阿父,我族与夏人的根本之别是什么?” 拔若能答道:“夏人务耕种,我族胡夷以游牧为业,此我与彼的根本不同。” “对啊!夏人受田地所制,只能定居郡县;我胡夷逐水草而移,一年数徙,居所不定。是以,尽管我卢水胡早就称臣中夏,可自秦以今,数百年来,历代的中夏朝廷对我等却都不能像对夏人那般拘缚,徒唯羁縻,无法役使、赋税。可以说,‘游徙’就是我族胡夷矫然独立的依仗根本。 “现在府君以牧场为诱,惑我卢水胡诸部的牧落内徙,‘设邑置官’。阿父,这是要弭灭我诸部与夏人的不同,除绝我诸部的根本,欲图将我诸部当如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了啊!……那些此前内徙到郡县定居的胡夷们的下场,你没有看到么?” “设邑置官”是莘迩与拔若能密谈时,对他说的内容之一。 令狐奉“收胡屯牧”之令的最终目的是要改变胡牧难以管制的现状,意在对他们征兵役,那么就需要建立起如唐人郡县这样的行政单位,对他们进行编籍管理,所以等足够数量的胡牧迁居到祁连山下的牧场后,在那里置一个胡邑,便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元光掐指头给拔若能算内徙胡夷的下场:“赋税、劳役、兵役,给官府当奴仆、给大姓当奴客,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任打任骂,被驱使的如猪狗也似,何等凄惨!” 他用力拍打大腿,叫道,“阿父,府君的‘内徙’此政,若是得行,他们的下场便是咱们未来的下场了!你甘心受唐人的渔肉、侵凌么?” 拔若能辩解似地说道:“府君并不要求我部迁入。府君对我说了,此次内徙,主要徙其余三部之民,而且完全是‘自自愿’;至於我部,更加不会强迫。” “阿父!而下是什么季节你不知么?正当开春,各部6续迁入夏牧场的时候!黑河的草场不足,而府君许以上好的牧场数百亩、苜蓿数亩,并及羔羊,又两年不收租税。贱种浅陋,只能看到眼前的微利,父亲等酋大若不严令禁止,只怕‘自自愿’、接受内徙的不会在少数!我部,也绝不会少!” 等级的观念,放眼唐、夷,全然一样。唐人的贵族把百姓视为贱民,胡夷亦无差别。胡人的单於、酋率等领世代承袭,血统高贵,部民余众自是贱种。 拔若能说道:“府君把写给大王的上书与我看了:等到新邑开设,任我为率善邑长。元光,咱们胡人的官向来世袭,我当了邑长,这官儿,以后不就是你们兄弟接任,再以后,你们的儿子接任,等於永归我家了么?和鹿根、图图、勒列三部的部民即使尽愿内徙,又有什么关系?最终不还是落到了咱家的帐下?这对咱家,难道不是大大有利的么?” 拔若能迟疑的地方就在此处。 元光说的那些,他当然知道,甚至元光没有明言的,他也清楚。 “当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云云,与其说是“除绝我诸部的根本”,不如说是“除绝我家的根本”。帐下的胡牧们如是都去了牧场,他们手底下没了人,还怎么当“酋率”?可是,莘迩许诺,让他来当这个新邑的邑长,看起来对他家大为有利,就不能不使他犹豫不定了。 元光气得脸通红,说道:“阿父!府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么?” 拔若能说道:“支勿延不过是个佰人小胡,府君对他且言出必行,何况是我!”问他的弟弟麴朱、长子平罗,“你们说呢?” 且渠部居陇州数百年,受中原文化影响的程度很深,“累世忠孝”云云,且渠元光只是说说,用来给本家脸上贴金的,拔若能的长子平罗却是真的以此奉行。 他正义凛然地说道:“就像元光前两天对府君说的,我家‘累世忠孝’。因此,我家为一方所归。宁人负我,勿我负人。莫说府君是诚信之人,便是假话诓我,阿父,亦当从令。” 且渠元光与平罗同父异母。拔若能有两个妻子,一个是他的原配,乃平罗之母;一个是他的寡嫂,乃元光之母。草原上环境恶劣,前一刻马羊成群,一场大雪过后,也许就一贫如洗,故此为了维护宗族力量,保护宗族财产,胡人有“烝母报嫂”的婚俗,即寡居的妇人可由其夫的亲属收继为婚。父死,子妻其后母;兄弟死,余下的兄弟娶其妻妻之。 元光与平罗名为兄弟,相貌相异。 平罗类其父,浓眉大眼,长得不错。 元光有点倒霉,吸纳了父母外表上的缺点,较为丑陋,粗眉,圆脸,鼻子横宽,嘴很厚。 听了平罗的话,元光哭笑不得,心道:“夏人骂我胡夷反复狡诈,阿父却怎生出了阿兄这个呆子!”气急败坏,从胡坐上跳起来,抱头跺脚,咧嘴叫道:“阿兄!阿兄!”好似一只山猿。 众人至亲,从小熟悉,都知道元光情绪失控时会有滑稽的表态,因无人惊异。 平罗说道:“元光,好好地说着话,你怎么又猴急起来?像甚样子!毫无仪表。” 麴朱倒颇为认可元光的话,等他跳完,沉吟说道:“论道理确实是像元光说的那样。只是……” 元光问道:“什么?” “只是朝廷兵马精良。十余年前的夷乱,偌大的声势,仅仅数月,就被平定下去了。当时领兵的,可就是今天的大王。内徙我族,我料定非府君之意,必为大王的命令。……元光,你所说的覆族是在以后了,咱们要敢违背王令不从?只怕覆族就在眼前。” 令狐奉大兵临城,朝中群臣出降;平乱一战,余威震慑胡夷。 说到底,德,可以不服;威,不服不行。 拔若能深以为然,问且渠元光,说道:“元光,你只叫我不从令,然而你叔叔说的,你考虑到了么?万一招来了朝廷的大军,咱们该怎么办?” 元光却有办法,说道:“此有何忧!” “你有什么对策?” 元光侃侃而谈,说道:“我卢水胡遍布五郡,与北山鲜卑混居。阿父可以秘密遣使,与他们联络;以‘朝廷将要收我等胡夷入户籍,征赋税、兵役,奴役如夏人’的说辞吓唬他们,号召他们一起反抗。我部本来就是卢水胡的名部,如此一来,我料他们便会尊从阿父。大王即位未久,外有强秦,焉敢大兴兵戈?这样,甚么‘收胡屯牧’,不就无疾而终了么?” “北山鲜卑”指的是游牧在黑水以北,张掖与建康两郡间合黎山、马鬓山、龙山一带鲜卑部落的总称。陇州境内的胡夷主体由三个部分组成,卢水胡是其一;黑水以北、以东张掖、武威等郡的河西鲜卑诸部是其二;其三是东南部与蒲秦、冉兴接壤地区的西夷诸部。 三大支胡夷的族源不同,活动地区不同,但陇州就这么大的地方,各支间并非消息阻绝,也是时有往来,乃至混杂居住、结为婚姻的。 元光蒙对了令狐奉的打算,他劝拔若能“吓唬”卢水胡、鲜卑诸部的言语,实正为令狐奉的所欲。只是在元光看来,令狐奉“即位未久,外有强秦”,猜他必然是不敢“大兴兵戈”的,所以他只想到,“诱胡设邑”应是单纯针对他们卢水胡的,因劝其父用此“虚言”相吓。却没料到,令狐奉胆大至斯。 他的这番对策说罢,就连麴朱也觉得他太激进了。 麴朱说道:“你说大王不敢大兴兵戈,如果大王敢呢?又如果卢水胡的别部、北山鲜卑不从我部的召唤呢?” 元光说道:“要是大王果敢兴兵、诸部不从,咱们就顺弱水北上,袭掠西海,引柔然入境!”冷笑说道,“柔然侵北,强秦在东,我等胡夷内乱陇境,哼哼,他还敢‘诱胡设邑’么?” 平罗骇然,连连摇头,说道:“不能如此!你这是在为朝廷招致亡国之祸!不可,不可。” 元光怒道:“又不是我胡夷的国!亡了又如何?甚么祸不祸的?与我族何干?有何不可!” 拔若能说道:“元光,你从小就胆大包天,我知你是个狼崽子,可不料你胆大到此等程度!” 令狐奉和且渠元光,可谓两个熊胆。 元光的话,想想就令拔若能心惊肉跳。 大战一起,刀枪无眼,可是不分胡夷的,就算定西为此亡国,或者元气大伤,他们胡夷难道就能独得保全么?也将伤亡惨重。而且,柔然、蒲秦皆是强大的部族、国家,引了他们入主陇地,且渠部、卢水胡不一样还得俯从属?莫非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好处? 拔若能索性不再问他,重拾起麴朱的话头,问他道:“如此,你是赞同遵从府君之令了?” 麴朱说道:“先看看吧。” “先看看?” “看看形势,然后再做计议。” 议了半晌,拔若能决定采纳麴朱的意见。 相比元光的激进、平罗的盲从,这个意见,似是最老成的。 元光大怒,可没有办法。 他出到室外,心道:“我族将覆!我家将覆!”焦急如焚,决不能坐以待毙。 他盘算对策。 图图部的大率粗莽无谋,勒列部、和鹿根部也各有暴躁的小率。 思及此,他有了主意,想道:“等回到部中,我就分别遣人,挑动他们,叫他们对抗郡令!” 图图部的大率现在郡中,然郡里是莘迩的地盘,於莘迩的眼皮子底下,他“好胡不吃眼前亏”,不敢挑拨。 只有等到回去后再作行动。 且渠元光私心期盼,最好能引得郡府兵,打上几仗,望能以此改变他父亲的心意,听从己计。 接连两天,莘迩夜夜设宴。 第三天,他召见四个酋率,对他们说了令狐奉“收胡屯牧”的命令,对他们讲:朝廷仁德,怜悯黑河的草场不够胡牧用,准备拿出五十万亩肥美的牧地,任随胡落徙入;凡是自愿内徙的,不许各部阻拦。如有违背,严惩不贷。 除了拔若能,其余的三部酋率之前都不知此事,闻言各有惊疑。 莘迩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当天就命他们出城回部了。 胡人们百马奔驰,离城北去;三四辆牛车,吱吱呀呀地进了东城门。 第十三章 傅乔仓皇至 秃连狼狈回 “老傅?怎么是你?” 连续好几天,喝酒以外,又是演戏立信,又是拉拢拔若能,称不上很累,全神贯注下,亦感疲乏,将卢水胡的酋率们遣回之后,莘迩刚准备休息一下,听到属吏们来报,说是新任的郡尉到了。 莘迩心中奇怪,按照章制,通常先有王令广达,然后地方郡县的官员才会之境,今并无王令前至,如何便有新尉到任? 出迎到府门,却见来人是傅乔。 傅乔神色复杂,长揖到底,说道:“幼著,多谢救命之恩!” 莘迩吃了一惊,心道:“我何时救你了?”把他扶起,问道,“此话怎讲?” 傅乔来得突然,事前没有通报,未及准备,跟随莘迩迎他的郡吏不多,只有功曹史亮、新任的督邮黄荣等寥寥几个日常陪侍左近的门下吏。 但傅乔在国中有擅长清谈的高名,听说他任了郡尉,抵至府中,闻讯的郡吏们多欲睹其风采,络绎赶来,参加到了迎接的队伍中。 郡府门外热热闹闹的,一会儿功夫,聚了数十人。 府外非谈话之所。 两人进府,没有登堂,入到偏室,莘迩令诸吏退下。 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傅乔这才愁苦满面地回答说道:“幼著,我得罪大王了!” “啊?怎么回事?” “我听闻大王要‘收胡屯牧’。” 莘迩顿时了然,说道:“你上书谏止了?” 傅乔举起右手,轻轻地抽了自己一嘴巴,追悔莫及,说道:“大王定下的决策,我哪有胆子进谏?却是嘴贱!那日酒后,与三五朋友对谈,不知中了甚么邪,竟对大王的圣断说三道四。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知被在座的谁人禀与了大王。大王一怒之下,革了我的官。” 令狐奉称王后,表麴硕为侯;擢曹斐为中领军;拜莘迩为督、鹰扬将军、建康太守;任贾珍、傅乔为州府从事,各署一曹。定西国的政务悉由州府掌领,州府的诸曹从事,略相当於东唐朝廷的“六曹尚书”,品秩不高,权力不小。 令狐奉虽轻视傅乔,在泽边时动辄找他的毛病,远不如对莘迩、曹斐重视,但在论功封赏时,说是做给别人看也好,说是念他两次沟通麴硕的苦劳也罢,到底给他了个显官。 殊不料,屁股尚未坐热,只才一两个月,就因为“私下非议”而被人告密,落了个褫职的鸡飞蛋打。 “老傅,‘危言危行’,这是你告诉我的,你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别提了。……大王原本准备将我下狱治罪。” 莘迩唬了一跳,说道:“下狱?”心道,“好歹老傅也是跟着吃过苦的,只因几句话,革职不算,还要下狱治罪么?” “还好,幼著你的上书这时送达王都,子明亦给我上书求情,大王遂改了主意,任我为建康郡尉。幼著,所以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莘迩搞不太懂令狐奉的脑回路,心道:“本来要治罪了,怎么看了我的上书,反又授官老傅,叫他来我郡当郡尉?” 傅乔愁苦的神色愈重,说道:“大王叫我协助你收胡,使内宦训斥我说,‘暂存尔,以观后效。且往建康,助阿瓜收胡,如无所成,莫等我兵,自割了脑袋来献罢!’” 莘迩吃惊失笑,心道:“原来如此!……果是令狐奉的作风。你反对收胡,老子便偏偏派你干这事,干得好则罢,干不好,就砍你的脑袋。”既然弄明白了令狐奉为何会遣傅乔来作郡尉,见他忧心忡忡的,安慰他说道,“老傅,你莫担忧。有我在,定能保住你的脑袋。” 傅乔问道:“我适才进城时,见到了百余胡人。幼著,是卢水胡的人么?” “你来晚了两天。要能早两日到,尚可与卢水胡的酋率们照个面。老傅,好教你知:收胡的事儿,我已开始着手。”莘迩把“遣乞大力、秃连樊入胡中利诱宣传”、“拉拢且渠部的拔若能”等等诸项事体,详细地说与傅乔知晓。 傅乔出去,从牛车上取出一个盒子,回来交给莘迩,说道:“此为大王给你的回令。” 盒子外有蜡封,启开后,是一卷绢布。莘迩取出观看,令狐奉的回文简简单单,三两行字,非仅同意了他“五十万亩牧场”的申请,并将“五十万亩”增加到了“百万亩”。 抬眼瞧瞧蹙眉不展的傅乔,低头看看“与卿百万亩”的字样,莘迩只觉这卷轻飘飘的绢布,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 从傅乔的遭遇,他想到了自己。没有用的人对令狐奉来说是毫无存在价值的,他不会记挂什么患难情,现在虽重用自己,可如果收胡的事情办不好,加上贾珍的进谗,翻脸也许很快。 郡尉、郡丞与郡太守共为“命官”,各有公廨、府宅。 莘迩收起令旨,说道:“老傅,你先去郡尉府安置下来,我今晚给你设宴。”问傅乔,“郡丞名叫宋翩,你认识么?” 提起宋翩,令旨更加沉重了。 郡丞已是个不能办事的,令狐奉又遣傅乔来作郡尉,也是个不能办实务的。刚才对傅乔说“定能保住你的脑袋”,想想自己眼下的这两个“左膀右臂”,莘迩不禁又觉得没了把握。 傅乔不知转眼间,莘迩已少了两分“保住他脑袋”的信心,应声说道:“好。”答道,“宋有德么?往昔见过几次,不很熟悉。” 说着闲话,两人出到室外。 莘迩纳闷傅乔何出“救命之恩”之言,所以他一到府就把他请到了侧室说话,没有安排他的从行奴婢们。看到他两人返回府门,傅乔的七八个奴婢下拜於牛车的周围。 傅乔乘的牛车并非徒具虚名,拉车的真是乡牛。牛车此物,本卑贱者所用,前朝末年至今,因其舒适,渐得士大夫喜爱,至今以是流行南北,士人无不以驭牛为雅。 罗拜牛间的奴婢男少女多,只有两个大奴,余下皆是女婢,泽边见过的那个小绿在其间。中有一人,体态纤瘦,肤白貌美,行礼时的口音有异唐人,莘迩多看了两眼。 傅乔有寡人之疾,早前之所以附臣令狐奉,便是因贪图令狐奉的美婢之赏;当泽边危难日,密使唐兴,犹厚颜向麴硕索求小绿;回到王都后,其宗亲家族,与莘迩的一样,尽被令狐邕杀掉,孤单单的,越从酒色上寻找慰藉,大肆寻购美婢,此数婢女,悉近月所收。 口音有异的那个是陇地少见的高句丽婢,能歌善舞,温柔乖巧,已然取代小绿,成为了他而下的最爱。 注意到莘迩对她的注目,傅乔心道:“大王除我建康郡尉,用收胡威胁我,可我不通兵略,这个郡尉怕是当不好。幸亏幼著尚念旧情,收胡能成与否,我的脑袋是否可保,以后全得看他的了。” 知道自家的性命,由兹系在了莘迩的手上。 为了脑袋起见,他咬牙切齿,作出了艰难的决定,对莘迩说道:“陇地胡婢、西域婢甚多,唯高句丽婢少见。明公,这个就是高句丽婢,乃我重金购得,长於歌舞,明公若喜,就留府中吧。” 嘴上故作大方,眼却依依不舍。 莘迩笑道:“君之所好,迩焉可夺爱?” 傅乔松了口气,讪笑不已。 送傅乔一行出府。 莘迩立在府门,目送他们远去。 三四个郡丞府的小吏打马奔近,问道:“可是傅从事么?”一辆轻便的轺车赶在后头,一人抓住侧栏,探身向前,叫道:“傅公,傅公,且慢行,等我片刻!”是郡丞宋翩。 莘迩莫名其妙,不知这位几天来,唯以“抱病卧床”为托辞,数召不至,实是嫌胡人“膻腥”,不愿与之打交道的宋大人,缘何会於此时“病起”,出现此地,火烧了屁股似的,急燎燎追赶傅乔? 他心道:“找老傅分迎新钱的么?”转念又想道,“不对,老傅到府,没有事前通报,郡府并无送给迎新钱啊。”索性站定,看宋翩要做什么。 傅乔停下牛车,等宋翩追上。 宋翩翻车而下,快步到牛车旁,下揖说道:“傅公!傅公!公临鄙郡,缘何不先遣人传报?我也好出迎郊外!哎呀,傅公啊,前太守张公迁官以今,两个月了,我谈玄无人,论道无伴,日子委实过得无趣。今日听小儿辈蓦然报言公来,我如闻韶乐!” 他令牛车的御者掉头,邀请傅乔去他宅中,说道,“我草备庖馔,敢乞为公洗尘。笙蹄已设,麈(zhu)尾已悬,且待微酣,公高据蹄坐,挥麈指点,不亦乐乎!” 笙蹄是用藤或草编成的高型坐具,形似束腰长鼓。麈是一种大鹿,与群鹿同行,麈尾摇动,可以指挥鹿群的行向;“麈尾”取义於此,盖有领袖群伦之义,其形如树叶,像扇而非扇。 此两物,俱是时下士大夫清谈时的必执雅器。 莘迩目睹此景,耳听其言,嘿然心道:“你狗日的!前太守未走时,我就来上任了,你‘谈玄无人’,我不是人么?嘿嘿,瞧不上老子么?”内心痛骂宋翩,却明知於谈玄一道上,自家确有缺乏,毕竟不敢上前“理论”,悻悻而已。 数车沿道驰至。 车上载坐的是休沐在家的主簿张道将,和几个居住城中的本县士绅。不用说,他们定也是闻傅乔到郡,纷来欢迎的。诸人竞相邀请傅乔去他们家中,争执不下,以致面红耳赤。 瞧着立於群人中的傅乔,莘迩心道:“先有郡吏聚迎,复乃老宋、郡士争请,老傅的名声挺大啊。” 想想也是。 傅乔要是没有独到的地方,令狐奉当年也不会辟他为富平公府的属吏。 莘迩修正觉他无用的评价,想道:“老傅虽说没有处理实务的能力,但凭借他的这份名声,我日后再与郡内士人打交道时,或许能轻松许些了。” 当下的文化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高门阀族都有专门研习某种典籍的“家法”传承,因是郡中的士子大多世代书香,家学渊源,或精佛道,擅长清议,或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莘迩平素与他们打交道时,寻常的无妨,碰上学问高深的,常常力不从心,今后有了傅乔臂助,估计情况会好上很多。 便连手纸亦有其用,何况是人?没有无用的人,只看能不能将其放在合适的位置。 傅乔到郡数日,上至郡丞宋翩、下到地方士庶,辗转相请、托人求见的不计其数。 四天后,秃连樊狼狈不堪地回来了。 第十四章 言慰悲惨将 心忧酒泉胡 看着眼前的秃连樊,莘迩心道:“这下与其姓相符,真成个秃子了。” 秃连樊脑后的小辫被人给剃了去,顶个光头,鼻烂眼肿,嘴角破裂,没了褶袴外衣,上边只穿个两当,下边缠条破布,用作遮羞,露出在外的胳臂、毛腿上边,遍布淤青以及擦伤,一身干泥,凄惨非常。 “老秃,你遭贼了么?” 秃连樊“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将军,小人给你丢脸了。” “起来,起来说话。你这是怎么回事?” 秃连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不是贼寇。小人、小人是被那帮子杂胡给打了!” “杂胡?哪帮子?” “小人、小人不知道!” 莘迩无言,挨了打都不知道是被谁打的么?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好再叫他起来说话。 秃连樊爬起来,抹着眼泪,说道:“将军,那伙胡虏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他们人多势众,小人这边抵挡不住。小人带的胡从被他们打散。他们抓住小人,百般折磨。”手往脑后摸,没了小辫,空余脑壳,悲从中来,痛哭说道,“还、还割掉了小人的辫子!” “你从头说来,究竟怎么回事?” “小人奉将军的钧令,去卢水胡中传布德音,谁料进了酒泉郡的境内。将军,那黑水两岸的草原又不像咱唐人的郡县,哪里有界标可看?小人也是迷了路,这才不小心越了界。” “你进到酒泉郡了?” “是啊,将军。小人不也是一心为将军办差么?再说了,酒泉也好、建康也好,不都是卢水胡么?却怎想到,酒泉的那帮杂胡竟是这般粗鲁!见到小人等,啥也没说,挥着刀、棍就上来了!小人等本就人少,又猝不及备,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忆及当时棍棒交加的可怖场景及后来受到的侮辱,秃连樊觉得身上的伤处和柔软的心里都又痛疼起来,又是后怕,又觉耻辱,就像串起来的珠子,泪水扑沓、扑沓的滴落,抹都抹不及。 瞧他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围观的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无不觉得好笑。 张道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秃连樊扭脸怒目,泪水朦胧下的视线看到笑的是郡府大吏张道将,默默地又把脑袋扭了回来,重新拜倒,哭道:“将军,你要给小人做主啊!” 莘迩大致听明白了,秃连樊在办差的途中,也许确实是“不小心”,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赚到更多的钱”,故意为之,总之,进了酒泉郡的地界,然后被酒泉的卢水胡打了。 却有一点疑惑的地方:酒泉的卢水胡为何上来就打呢? 细细问之。 秃连樊啰里啰嗦,回答得杂乱无章,然综合他的前言后语,莘迩等人还是弄明白了原因。 原来那酒泉太守氾丹,当面称赞莘迩“利诱分化”的计策高明,实际上他却根本没看上莘迩的此策。针对该如何“收胡屯牧”,他自有主意,用的正是黄荣给莘迩的进策,“挑拨郡内胡部内斗”,然后他趁乱其间,上下其手,最终以希获“收其弱者,胁其强者”之利。 秃连樊“不小心”进到酒泉郡内时,酒泉郡的卢水胡各部已经开始内乱,见到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本部的草原上,胡人们想当然地以为是别部派来的细作,故此见面就打,毫无容情。秃连樊之所以没被打死,还是他见机得快,道出了自家的身份,拉出莘迩作大旗,乃才挣出一命。 “老秃啊,你这仇,我是得给你报,但问题是,你连打你的人是卢水胡哪部的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给你报仇呢?” 只秃连樊刚才那一句“咱唐人”说得那么流利顺嘴,这仇就该给他报,但莘迩说的也没错,仇家是谁都不知道,便算有心报复,恐怕也是大海里捞针,无从下手。 秃连樊撅着屁股,跪在地上,抬起头,呆脸看莘迩了半晌,心道:“将军说的是啊,我当时怎么不问问那帮狗东西是哪个部的?我他娘的!这顿打算是白挨了!”更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老秃,别难过了。你记得挨打的地方么?等我办完了收胡的事儿,叫兰宝掌带兵跟你去那地头,找出打你的胡牧,给你出气!” 秃连樊心道:“对啊!我不知道是哪个部的,但我记得挨打的地方啊!我怎么没想到?”却是悲痛之下,忘了此茬。 报仇有望,悲痛稍止,他抽噎地说道:“还是将军聪明,小人、小人脑子太不灵光,没法和将军比。”拍完马屁,拜谢莘迩,“多谢将军为小人雪恨!” “你这次召胡的成果如何?” “小人本已召到四五十落,与他们约定,待小人回城时,带他们齐来。挨打之后,不敢回去找他们,也不知他们现在改了念头没有。”想到这么些钱有可能就此不见,秃连樊再次悲从中来。 “四五十落?哎哟,那不错啊。” 秃连樊的成绩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他本想着,自己“信誉卓著”的名声尚未传开,难以取信胡人,秃连樊能召个三二十落就不错了。没想到,这老秃居然说动了四五十落。秃连樊能说动数十落,料乞大力说动的应也在此数,少也少不到哪里去,没准儿还会多些,两下合计,起始就能召到百十落。 莘迩心道:“此百十落还只是‘二级落’,要再加上此百十落又分别说动的‘三级落’,‘三级落’有可能说动的‘四级落’,合拢一起,总归能有个一二百落吧?”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个成绩不错的开头,等到自己“信誉卓著”的名号在胡中散布开来,底下肯定就会更加好办了。莘迩心头微微轻松,对己策的成功性有了一定的信心。 眼见秃连樊表情沮丧,似又有倾盆落泪的迹象,怕他再哭哭啼啼的,莘迩赶忙给他鼓劲,说道:“他们既愿内徙,念头定不会轻改。你别担心,休养几天,再去胡中,把他们召来便是。” 秃连樊哽咽应诺。 有一点,莘迩却是不知,秃连樊没告诉他。 秃连樊之所以短短时间内就能召到四五十胡落,却是因为他将己心、比他心,在莘迩的政措内容之外,加上了一段“忽悠”之词。 他专挑穷困潦倒的胡牧,对他们说:官家不仅给你们肥美的牧场,给你们牧草、羔羊,重要的是,并且两年不收税!你们为何不权且内徙?等两年后,官家要收税了,你们如不愿从,大可再一走了之!偌大的牧场,官家还能日夜不离地盯着你们么?“咱胡人”有句话,白得的羔崽子谁不想要?各位,有便宜不占的那可是傻子! 想那胡牧吃了上顿没下顿,贫穷的程度与唐人的穷人无异,日常劳役,也如唐人的百姓,要给胡部的贵族、小率们拣粪、割草、牧马放羊等等,而比起唐人,且受颠沛流离、风餐野宿之苦,听了他这番话,怎不心动?是以,旬日间,他就召到了数十落。 莘迩使人取来衣服,叫秃连樊穿上,吩咐他先回营里休息。 秃连樊走后,张道将哈哈大笑。 黄荣问道:“张君,不知你缘何再三笑?” “我瞧他好笑,不能笑么?” 黄荣肃容说道:“秃连军侯为府君办公事,不幸遭难,其形可笑,其心忠诚。主簿身为府君近臣,拾遗补缺、举贤讽奸乃为本职,却不称赞秃连军侯的忠心,反而一再嘲笑他的外表,究是为何?” 张道将大怒,心道:“老匹夫!不知怎么邀得了府君的欢心,顶替老高,当了督邮,怎么?就觉得能与我平起平坐了么?上回你当众辱我,我尚未与你清算,你又来挑衅不是?”便要还击。 莘迩没给他机会,刚才秃连樊的话中有关酒泉郡的内容,引起了他的忧虑,示意攘臂起身的张道将坐下,又令不甘示弱的黄荣稳住,对他们说道:“适才秃连说,氾府君挑动郡内的胡部内斗,以图渔翁利。诸君,你们觉得这事儿,他能办成么?会对咱们郡中造成影响么?” 史亮是郡吏之,见张道将气哼哼的,黄荣深思,余吏无话,一时没人回答,不能让场面冷下来,便开口说道:“明公,氾府君在他的郡内行政,我郡管不着,成不成的,现下说不好。至於影响,眼下也不好说。” “景桓,你的意见呢?” 黄荣答道:“氾府君要能办成,当然最好。如果他办不成,出了乱子,我郡与酒泉相邻,两郡的卢水胡关系紧密,势必会波及到我郡。” 这正是莘迩的担忧。 张道将说道:“氾府君十七出仕,起家护羌校尉司马,通晓胡夷事;迁转牧府,数上建议,远见洞察,时誉‘麒麟郎’;出任郡二千石,辟除名士,群贤在朝,向有‘善政’之名。他既然定行此策,不会没有把握。”瞪了黄荣一眼,转对莘迩说道,“明公,臣以为无须多虑。” 他却是对氾丹的能力相信得很。不过,翻看氾丹过去的资历,也确实漂亮。 莘迩心道:“老史说得不错,姓氾的在酒泉行政,我管不着。尽管担心,无计可施。”虽是可以用“督”的名义强压,氾丹会不会听?猜他十有**不会搭理。平空掉了自家的面子。 没有办法,只能且先去书一封,问问氾丹情况。 虽是跟着令狐奉在胡中打过仗,本身也带着胡人抢劫过,不是没有见过血的人,可说到底,毕竟前世过惯了和平的日子,莘迩的思维,至少目前来说,还是与生长乱世的氾丹、黄荣不同,不想轻易地就动刀动枪。 所以,他真心希望收胡此事,不要因为氾丹而平生波折,要能通过利诱分化,按照他的计划步骤,得以和平解决,那实在是最好不过。 散了朝会。 写好给氾丹的公文,遣人送去;看了会儿郡府的案牍簿籍,待至下午,往军营观兵士训练,见到秃连樊,少不了又抚慰他一番;日暮时分,莘迩回来郡府,入到后宅。 阿丑、刘乐迎上。 第十五章 曼歌小解忧 元光谋已动 刘乐喜笑颜开,兴高采烈的样子,急忙忙冲莘迩行个礼,便拉他到院后的亭榭。 一只三尺来高的怪鸟蹲在亭下的石凳上。 这鸟羽毛暗褐色,脚趾黄色,眼神锐利,灰喙弯曲,比鹰大,状类雕;脚上束链,被锁在柱上。 莘迩惊讶问道:“哪儿来的?” 他不知此物的学名,但在令狐奉登位后的欢庆宴会上见过,当时令狐奉酒酣,使内宦取出了几只这样的鸟,喂以铁石,以助酒兴,因知陇州本地人呼之为“骨诧”,盖是拟其鸣声而起的名字。州内的官吏贵族颇有畜养此物的,就如令狐奉那般,每置酒,辄出以娱乐坐客。 刘乐开心笑道:“奴的爷爷送来的!” “何时送来的?我怎不知。” “下午送到的,那会儿大家正在城外的兵营呢。”刘乐拽住莘迩的衣裾,仰脸祈求说道,“大家,把它放飞起来,看着玩儿吧?” 瞧那骨诧狠戾的模样,莘迩憷,他可不想被这凶鸟啄上两下,但如果拒绝刘乐,不免又落了自家男儿的豪气,辗转为难间,阿丑上来,拉住刘乐,说道:“此鸟须得先熬,熬去了野性,才能放飞。现下它野性未去,一旦放起,可就不会飞回来了。” 刘乐失望地说道:“是么?” 莘迩得了下台阶,说道:“是啊,是啊。小小,你想看它飞也容易,待我闲下来,拿出三两日的功夫,磨掉了它的野性,再飞给你看。” 阿丑心道:“三两天可是不成。没个十天半月,难以功成。”她先后跟从过两三个主人,其中有好鹰犬之类的,对此略知一二。只是,当着刘乐的面前,她自不会指出莘迩的错误。 刘壮不但遣人送来了一只骨诧,还送来了几袋肉苁蓉,七八桶鲻鱼,十余领龙须草席,以及奶酪、葡萄酒等物,都是时鲜或陇地的特产。随诸物一起送到的,是他请人写的一封信。 刘乐初学识字,认不完全,把信奉给莘迩。 莘迩看了,乃知骨诧的来历。 令狐奉赏给莘迩的营户里头,有几个会射猎的,没事的时候,便领几个胡奴去城外的山林,打些野味,给大家开荤,也是机缘凑巧,捕获了这只骨诧。 刘壮一心念主,寻思此鸟可使莘迩宴客时充充脸面,於是便将之与时鲜、特产等物一并送来了建康。 他在信末说:家里一切安好,请莘迩不用挂念。 莘迩把信读给刘乐、阿丑听了,却是想起一事,心道:“令狐奉登位不久,我就来了建康,没能抽出时间去寻欺负小小祖孙的那个坞主,倒叫他逍遥至今。”寻思,要不要给曹斐去封信,请他帮忙了结那厮,又想道,“那贼厮逼死了小小的父母,血海深仇,不可假手於人。罢了,且容他多活几日。待我回到王都,再令人将他捕下,亲取他级。” 肉苁蓉、鲻鱼等物被搬到了别院的厨内,刘乐献宝似的,带莘迩看了一圈。 刘乐不知听了哪个小婢的撺掇,这些天不再梳少女的丫髻,带了个蔽髻,也就是假,学着贵妇的妆扮,梳了个“缓鬓倾髻”,蓬松的假叠竖在上,向前倾斜,余披搭於额,仅仅露出眉目,两髻垂下的头长至将双耳遮住。 这种型适合成熟的妇人用,她才十几岁,身量未成,相貌嫩稚,作个如此的型出来,显不出雍容华贵,然她明眸秀色,却别添可爱。 看了一圈下来,刘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住,阿丑看出莘迩似有心事。 转返住院,来到侧室。 阿丑伺候莘迩洗漱更衣,扶他坐下,问道:“大家,听买菜的小奴说,秃连军侯今天回来了?好像挨打了?辫子都没了。” 莘迩叹口气,说道:“挨打了不说,被谁打的他都不知道。” 刘乐奇道:“他是大家帐下的军侯,谁敢打他?又怎会连被谁打的都不知道?” 郡府的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就不提他们对莘迩是否忠心,只说莘迩与他们认识的时间,统计不到两个月,熟悉都称不上,更别提亲近了;傅乔虽然来了,但他有他的公廨,不可能日日总见,而且莘迩对他,内在里实也尚还隔着一层的。 论及亲密感,唯有朝夕相处的阿丑与刘乐两人。 和她俩在一起时,莘迩不用时刻揣度对方的心思,方能感到由衷的轻松。 他忽然想和阿丑、刘乐讲讲郡府的公务,说说自己目下对“酒泉郡”的担忧,但“收胡屯牧”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她俩仅听自己提过几句,对其中的详情多半不知,便是说了,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又何必拿此困扰她俩呢?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下,没有回答刘乐的疑问,唤她近前,叫她跪坐在自己的脚边,抚摸她的假,笑问道:“小小,戴这么重的假髻,不累的么?” 刘乐面颊微红,答道:“看起来大,其实不重的。” 她坐在莘迩近侧,嗅到莘迩身上的气息,感受莘迩手的温存,觉得舒服,胸口又如小鹿乱撞,不知是欢喜,又或是慌乱。 末了,她干脆说道,“大家,我给你弹琴唱歌罢!”逃也似地离开莘迩,溜到案边的琴前。 认字、学琴,俱是近月来,刘乐主动请求的。 认字,莘迩没有公务的时候可以教她。学琴,婢女中有会的,学了快一个月,刘乐而今能弹个不复杂的曲子了。 她定定心神,挑抹琴弦,清远的琴音响起。 阿丑悄然跪到莘迩的身边,为他捏腿。 莘迩倚住凭几,淡淡的琴音好像驱走了些许心中的烦恼,静等刘乐歌唱,稍顷,听她伴着节奏,娇声唱道:“腹中愁不乐,愿做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暮色深沉,院中花香。 乐涫往北二百余里,黑河岸边的草原,且渠部的别部分营。 春季是给牛马羊驼等畜类补膘的时候,草资源有限,而其部的辖落多,牧民无法同处一地,因此主营以外,分出了三个别部。 此处是且渠元光负责管理的。 他的率帐被四五百个胡落围在中央。 一个小奴掀开帐幕,进了帐内。 帐内包括元光在内,有三个人在议事,见这小奴进来,停下了话。 元光怒斥道:“谁叫你进来的?” 小奴惶恐答道:“天色晚了,小奴想着给大人点烛。” “我没手,不会点么?”元光唤帐外的卫士进来,寒着脸令道,“拖出去,鞭二十!我命你们把住帐门,不许人进,为何不从我命,放了他进来?互相各抽十鞭!” 卫士不敢分辨,应道:“是。” 卫士们拖了小奴出去,很快,外边响起抽鞭声和小奴的痛叫声。接着,是卫士们互抽的动静。 元光点上烛火,亮起的帐内,几人继续商议刚才在谈的事。 一个身材低矮的胡人说道:“酒泉那边,确实乱起来了。我叔叔家的女儿,嫁到了酒泉的胡部,昨天接到她的送讯,说想回家避避。但是,她没说这是氾府君的所为啊。” 元光冷笑说道:“没点征兆的,几个胡部乱打一气,有两个胡部竟用上了重甲、强弩,此类兵械除了从氾府君那里得到,他们还能从何处弄来?你们别狐疑了,这件事,绝对是氾府君干的!” 另一个与元光有两分相像的年轻胡人问道:“他干嘛要挑动酒泉的胡部争斗?” 这个胡人是元光的同母弟,名叫且渠男成。 元光说道:“这还用说么?铁定也是为了‘诱胡设邑’!” 男成拨弄小辫,想了一想,提出质疑,认真地说道:“不对啊,阿兄。‘诱胡’,要在一个‘诱’字,如那个近日在咱们营区出没的北虏那般,以甚么牧场、苜蓿、羔崽为饵,惑咱的部民内徙,这才是‘诱’。氾府君挑斗各部,怎会是‘诱’?” 元光气得牙痒痒,心道:“一个种生出来的,老子如此聪慧,却怎有个呆兄,有个蠢弟!”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男成的脑袋,说道,“我口误不行么?要点是在‘诱’么?要点明明是在‘设邑’!诱也好,挑斗之后、收渔翁之利也好,结果不是一样的么?” 男成低头想了会儿,说道:“也是。” 元光对低矮的胡人说道:“我阿父派人问了张侯,张侯回他说‘朝廷设邑,命他为长’的事情非常可靠。我看我阿父八成吃了秤砣、铁了心,怕是不会对抗莘府君的‘诱胡内徙’了。这事关系到咱们部族的存亡,我阿父糊涂,你我不能糊涂!” “张侯”说的是张金。“侯”或“君侯”此词,本朝以来,不再单指封爵为侯的贵人,亦可用来尊称官僚、士大夫。且渠部早就投靠在了张家的门下,拔若能拿不准莘迩有没有诓他,於是专门遣人给张金送上礼物,询问此事的虚实。张金为了“自家长远的利益”,岂会拆莘迩的台?当然拍胸脯,作保证,告诉他无须忧虑,此事十足真金,半点假不了。 低矮的胡人是元光的姐夫,与且渠男成一样,皆素来佩服元光的谋略见识,便应道:“是,你说的不错,咱们是不能糊涂。” “事不宜迟,不要等人都选定了,选出来的那几人,明天就先派出去罢!” 元光还没有把“用作挑拨图图部的大率、及精心挑出的那几个本部之外的暴躁小率们”的人选尽数选定,但酒泉传来的消息加深了他的焦虑。 “诱胡”是温水炖青蛙,“挑斗”却是快刀斩乱麻,快的话,没准儿爆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会有落败的胡部被迫投附氾丹。投附氾丹的部落多一个,他将来可用的力量就会少一分。 是以,他当下决定,明天就把已选出的那几个能言善道之人,先遣派出去,争取尽快促使图图部的大率等起阻挠。 且渠男成问道:“那个在咱们营区晃荡了好几天的北虏,阿兄,咱要不要把他拿下?” 且渠男成一再提及的此个“北虏”便是乞大力。 乞大力与且渠部族源不同,从北方迁入陇州的时间较晚,故被男成蔑称为“北虏”。 元光说道:“你真是猪脑子啊!” “阿兄,作甚骂我?” “我费这么大劲,挑拨图图等部对抗莘府君,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因为此事不能由我部出头么?‘遵养时晦’,尔不闻乎?唯有等他们闹起来,我部等到了时机,才好露面获利啊!” 弱水岸边的薤(xie)谷之中,隐居了一位唐人的大儒,弟子近千;平罗、元光、男成兄弟少年时,曾师从与之,向他求过学,《诗经》等唐人的典籍,元光兄弟都读过。书到用处,元光信手拈来。 “那是不抓他了?” “由他去罢。哼,我要看看,他能说动咱部的几个胡落!” 第十六章 豪牧羊马万 应徙多贫困 乞大力从且渠元光的部中仅仅召到了四帐胡落。 不是因为他口才差,而是气氛不对。 “诱胡”此事,在乞大力看来,关键在偷摸二字。 他以前是他们种落的小率,深知小率、大率们的心理。 帐落的多寡关系到小率、大率在草原部落间的地位和利益。未见有帐落稀少而却能独占丰茂草场、称霸一方者。故此,绝不会有大、小率乐见自己的部民被人糊弄走。 而元光的这个别部才从上一个游牧地徙至此处,还没有给部中的小率们分配好他们各自种落放牧的路线、草场,以致当下滞留此地的小率颇多。 乞大力出没其间的这几天,时常感到似有人在监视他,阴森森的,浑身不自在。 出於谨慎起见,为免激怒某个小率,挨顿闷棍,他没敢太过放肆,这就导致了收获不是很好。 他与秃连樊不谋而合,也是用“两年后你不乐意缴税,大可一走了之”的言辞忽悠胡牧。 哄到了四落后,他的危机感越来越强,背脊森凉,深觉此地不宜久留,当机立断,见好就收,便即带着他们趁夜悄走。 乞大力召来的这四落,是一个“阿乌尔”。 “阿乌尔”是胡语,可以理解为牧团,通常由父系近亲家庭组成,类似唐人的“家族”;是胡人政治层级中,种落以下、家庭以上的一个中间单位,也是胡人放牧时的基本单元。 唐人耕种不易,胡人放牧也难。 草原的生活条件严酷,不仅旱、雪等灾说来就来,并且不同部落间、甚而相同部落间亦时有小规模的劫掠、偷盗生,辽阔的草原上,单个的胡人家庭难以生存。 因此,为了对抗天灾、**,胡人像唐人那样,也组成了家族这样的互助群体。 日常放牧、游徙、居住,胡牧都以“阿乌尔”为主;对外,与别的“阿乌尔”分区划片,内部,成员互相依赖。 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同个“阿乌尔”内的牧民很团结,用“相依为命”形容他们不为过。一些大的“阿乌尔”里边,有外来的、非本家族的牧民,但当危祸当来时,全都齐心协力,比如受到劫掠,哪怕劫掠方是外来牧民的近亲,他泰半也会将之当敌人对待。 因是之故,不乐管束只是胡人不好召诱的一个困难,他们的牧团,或称为家族凝聚力也是一个难点。 单个的胡人家庭太难说动了。 乞大力、秃连樊深知胡情,明白此点,由是,他俩这次来入卢水胡,没把单个的胡人家庭当做说服的重点,主要的精力皆用在了说服“阿乌尔”的头人上。 正如唐人的家族有富有穷,有贵有贱,胡人亦然,“阿乌尔”也是有富有穷。 富裕的阿乌尔至有羊马畜类数千,团中除了本家族的人,亦一如唐人富贵大姓门下有佃农、徒附相似,还有畜主雇佣来的帮工,或依附来的破产阿乌尔,拥落多者,或有帐百十,牧民数百。 此类的阿乌尔,纵是莘迩亲至,吹个天花乱坠,也没法说动。 秃连樊、乞大力也不行,所以他俩专挑濒临解散边缘的赤贫“阿乌尔”下手。 “阿乌尔”一旦解散,依附到其它的牧团去,团中的牧民就无复自由,唯任主家驱使,形同唐人的徒客了。这种情况下,秃连樊、乞大力的一番忽悠,他们为求保自由身,一些便愿内徙。 秃连樊召到了四五十落,乞大力在元光部没能放开手脚,召到胡落的不多,但在别处召到的不少,合有六七十落,强过了秃连樊。 乞大力在元光部召到的这个牧团,四个帐落加起来,羊马三二十头,几近於无,一个帐落也养不起,落民平时唯以给别的牧团打工、讨口饭吃为生。 日子过得苦难,不过他们的家当少,搬家却很方便。 连夜赶路。 春深草长,跌跌撞撞地行出十余里,没见人追,乞大力才放下心来。 他叫随从帮胡落们暂安顿下来,等天亮再走,一个人溜达到边儿上,蹲到草丛中方便,顺道检讨此回在元光部的得失,想道:“碰着个没有分开的大部,那群小率、头人防贼似的防我,呸!有些不美,但也没所谓。鄙谚云:‘有羊不愁往山里赶。’反正卢水胡就在这里,黑水不移,他们就跑不掉,早晚都是我的羊,且容他们几时,等他们分开了,我再来赶!” 他与召到的胡落约好了三天后会合,为防夜长梦多,决定先将他们带回郡中换钱。 出郡已有小半个月,盘算下来,这一趟能入手十余万钱,摇身一变,俨然中产之家了。 乞大力窃喜心道:“果然人无外财不富!不枉我半月来跋山涉水、蚊咬虫叮。” 想到了钱,春风吹拂,不免心神荡动。 出完了恭,他随手拽片粗草,胡乱擦了两下,提裤站起,心道:“……乐涫‘市’里的女闾,莺莺燕燕,勾得我魂都飘了,往日在那门外,我来回踅摸过好几回,奈何囊中无钱。而今本军侯是个殷实的富户了,称得上有权有钱,总算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当回贵人了!” 他系好裤带,往裆下掏了一掏,叹道,“阿父贪图陪嫁,给我觅了个丑妻,岂料我也有达之日?老弟,这些年苦了你了!现下咱们有了钱,怎也不能亏待你,到女闾快活几日,咱们再出来吃苦罢!” 等到天亮,赶到与召到胡落们约下的集合点,等了两天,诸落到齐。有几个“二级落”召来了“三级落”,总数却非六七十落,计有百余落了。乞大力欢欢喜喜地引他们返回乐涫。 莘迩闻讯,亲自接见到郡的胡落。 秃连樊休息了几天,奋作勇气,重振旗鼓,虽已於前日出城,复往胡中了,但他先前召到的那些胡落会否改变主意?他此趟又能召到多少?尚未可知。 乞大力引来的此百余落,实为“诱胡”之策付诸实行后,到来的第一批胡牧,莘迩相当重视。 接见的地点选在了兵营。 之所以不在郡府,一来是因为府中没有这么大的院子;二来,选在兵营,也是为了显显郡府的“强大”,方便日后对这些胡牧进行管理。 莘迩特地挑了五百壮实的唐人步卒在校场上操练阵列;空出了邻高台的一半,给胡牧们站用。 百余落,三四百胡牧,拥拥挤挤地站着。 那边步卒操练时出的喝咤声,吸引住了胡牧的注意力,不时有人畏缩地观望。 郡尉傅乔、将军长史羊馥、郡府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督邮黄荣等吏和兰宝掌、乞大力等军官的簇从下,莘迩登台。 他往台下看去,只见场中的胡牧们衣衫褴褛,污体垢面,一些孩童光着屁股,想是无衣可穿;青壮为少,老弱居多。 莘迩稍微失望。 先期能召到的胡牧定是穷人,此是无疑的。 却老弱的数量,出了莘迩的预计。转念想想,这种情况也属正常。但凡青壮多的,劳力多,日子再穷,勉强亦能果腹,只有老弱为主的阿乌尔,才会混到破产的地步。 他给自己鼓劲,心道:“‘诱胡’之策方行,大力能给我召来数百胡牧,已是不错。青壮虽少,也不打紧,便如我那‘取信’之法,老弱越多,才能越显出我的真诚。” 如果对老弱都十分厚抚的话,那么对愿来的那些青壮胡牧当然会更加优待。 羊馥不通胡语。 郡功曹史亮代他上前,对台下的胡牧说道:“鹰扬将军、建康郡守莘君驾至,你们快快下拜。” 胡牧们张皇拜倒。 莘迩精心准备了一篇“演讲稿”,可只说了两句,就现台下的胡牧要么战战兢兢,要么心不在焉,没几个认真听的。 战战兢兢的他知缘故,肯定是惧怕自家的“官威”,抑或害怕那边的唐人甲士;心不在焉的他只当是胡人难驯,却不知真正的原因,实乃是秃连樊、乞大力忽悠胡牧们的那句“两年后可走之大吉”的说辞,既是只待上两年、骗些羊马,然后就要逃走,对莘迩的演讲,他们自就兴趣不大。 傅乔在旁边摇头,说道:“胡人粗野,不知王化。幼著,你熙熙令音,唯是对牛弹琴啊!” 莘迩的“演讲稿”请他看过,他对之并有润色。眼见胡人不听,他不免明珠暗投之叹。 莘迩随机应变,既然胡人不听,索性也就不再说了,吩咐乞大力招呼他们排成队列,使通胡语的郡吏下去,先按照“阿乌尔”的单位,一一登记每个乌拉尔的名称,内部牧民的名字,以及彼此间的家族关系,接着给他们分配牧场;有借羔羊的,立下字据,作为凭证。 少数单个家庭来徙的,根据他们的自愿,当场组成新的“阿乌尔”,亦记录在簿。 取出带来的铜钱,给那些召来“三级落”的胡落,钱兑现;不要钱的,留待到了牧场上,给以等值的羊羔。 较以“令音”,还是“牧场、财货”诱人。 胡牧们的情绪一下高昂起来。 来之前,对乞大力的话,很多牧人本就半信半疑,愿意内徙,无非穷困潦倒之下,姑且试试罢了,到了校场,见竟有数百的唐人甲士在此,呼呼喝喝的,明刀明枪,於是胆小的,便以为郡府是要杀掉他们,吓得不轻;结果台上的那个唐人大官儿没讲几句,就开始派人登记他们,真的给他们分起牧场,分完牧场且践行承诺,又真的给他们钱。 忐忑的不再怀疑;得了牧场的欢喜满面,拿到钱的不可置信地数了再数。 老人遍布皱纹的脸上绽出了笑容,妇人皴裂的嘴唇向上扬起。孩子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调皮的跑到唐卒操练的场地边儿上,看个不休。 不知为什么,莘迩忽然想到了“分田分地”。 抛掉政治上的考量,单从眼前的沸腾场景来说,他好像是办了件好事。 欣慰的心情没有停留太久,目光转到身边的郡吏身上,一件未决的事儿使他皱起了眉头。 第十七章 阿蜍仓皇跳 田舍奴骄狂 现下到的胡牧只是头一批,人数少,不足设邑,然亦得署吏管理。 莘迩早计议停当,打算暂任一唐人为主官;为显信用,请拔若能遣一人过来担任副官。 此二官,总掌内徙胡牧诸事。 以下,每五十落左右,五到十个阿乌尔,置一“里”,照顾胡牧的习俗,模仿“牧团”的称呼,呼为“团”,或“大阿乌尔”,任团正、团监、耆长各一。 令狐奉收胡的目的是为了征兵,此“里”,实即部队编制中的“队”。 一队五十人。五十个胡落,落出一人,正好一队;征得狠点,落出两人,百人又正好一屯。 团正三吏,前两者由郡府、将军府任命,也分由唐、胡担任,一个负责政务,一个负责警卫、治安;“耆长”从阿乌尔的头人中选,毕竟这些胡牧是内徙的,若只任外人为官,不好管理。 团正、团监、耆长好选,郡吏已给莘迩推荐了七八个团正的候选人,团监的话,莘迩也已从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胡人军官的族人中挑出了十余个老成可靠的备用。 副官亦无争议。 唯独“主官”,郡府内有两派意见。 这就是莘迩斟酌未决的事情。 两派意见的主张者,分别是张道将和黄荣。 张道将推荐了一个张姓的郡吏;黄荣推荐的郡吏亦姓张,叫张景威。 二吏姓同,出身相异,张道将举荐的那人与他同族,是张家的小宗子弟;张景威则是寓士。 莘迩前世虽无做官的经验,但见多闻广,深知世态人情,不敢说随世浮沉,起码不会迂腐。 时下阀族强盛,且不论张、黄两人所举荐之吏的出身,只他两人的出身,一个陇地冠姓,一个势单寓家,该选何人,不言而喻了。尽管黄荣颇为得用,张道将不怎么恭敬自己,可也根本不用考虑,必然是选张道将举荐的那吏。 用了此人后,不说讨好张家,至少对他们表现出了善意,将会对自己日后在郡中的施政有益。 然而问题是,张道将举荐的此人,论能力委实比不上张景威,连胡人的话都不怎么会说,如何能遣他任此重要的职务? 收胡这事儿,令狐奉非常重视,万一被此人把好不容易召来的胡牧们给弄得逃掉了,找谁说理去?吃挂落的还不是自己! 莘迩明里暗里,提示了张道将好几次,叫他换个人选推举,也不知张道将是悟性低,没听懂,还是没当回事儿,笃定莘迩会接受他的举荐,迟迟没有改换人选。 老实说,莘迩很无奈。 我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肯换人。老子一郡太守,难不成要我求着你?你家虽然势大,老子不要脸面的么? 莘迩本非委曲求全之人,推贾珍进火坑、骗秃连觉虔打劫、带胡牧袭掠小绿洲、给氾丹两瓶葡萄酒及逐客,等等之事虽是被迫作出,亦可见其性格的一面。 於是,既然再三暗示,张道将仍是不肯换人,而今头批的胡落已到,不能再等了,立在台上的莘迩顾视了片刻从吏们,暗叹一声,作出了决定。 张家势力再大,比得上令狐奉么?到郡以来,莘迩对张家客客气气,张道将再是无礼,也一笑置之,此类小事,固然可以让步;涉及军国要务,关系自身前途,却是无法迁就。 羊馥已在兵卒家属居住的西营腾出了空地。 莘迩吩咐他道:“待造册完毕,分罢牧场,你把他们带到西营住下。休息几天,等主官、团正到来,再启程南下。” 羊馥应诺。 莘迩与傅乔、史亮等吏回转城中。 到得郡府,登堂入座。 莘迩对黄荣说道:“景桓,你把张曹史叫来。” 张景威现任郡府尉曹史。 黄荣马上明白了莘迩的意思,抑住喜色,恭谨应道:“诺。”退后数步,出去急寻张景威。 张道将怔了下,问莘迩道:“明公,哪个张曹史?” “尉曹。” “唤他来作甚!” 莘迩和颜悦色地说道:“明宝啊,你举荐的张吏,不通胡语,不宜主管胡牧。而下召来的胡牧不多,县邑未设;所任之官,悉为板授,姑且使张曹史代领一段罢。” “板授”,意为无王命,不是出自朝廷的正式任官,没有印绶,但可食禄。 才召来百余落的胡人,些许人数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地请令狐奉任官,莘迩自行除吏,暂时管理即可。待到胡牧的人数增多,有个几千人,可以设县了,再请朝廷委派官吏不迟。 张家在郡朝的举荐,何时被郡守拒绝过?张道将万没想到莘迩居然不用他的人选,一下就急了,怫然说道:“张景威身材短小,名‘威’,何有威仪?蕞尔鄙吏,兼无德望,焉能牧胡!” “曹史,一曹之副,不能说是蕞尔吧?尉曹庶务繁剧,张曹史佐曹数年,年年考课优绩,郡府誉为‘能’。试试看。” 尉曹是郡府诸曹中事务比较繁杂的一个曹,主掌转运服徭役的卒徒。曹中吏员平时的工作经常接触役卒、刑徒。 张景威在尉曹干了七八个年头了,没出过纰漏,卒徒固不能与胡牧相提并论,但能把同样不易管教的卒徒管得顺顺当当,可见其组织能力优秀,管理胡牧应无问题。 “明公!胡牧猾狡难治,主官选非其人,势将贻患!‘为政以德’。张景威门寒身素,无威无德,便能理些俗务,何来‘能’名?刀笔吏耳。决非良选!明公如试,请试道将所举。” 张景威好歹是关中士族出身,祖上出过几个两千石的,只因是外来之户,於本地家人稀少,族姓不重,到了张道将嘴里,便成了“门寒身素”,与寒士等类了。 莘迩再次给他划重点,说道:“你举的张吏,德名虽有,不通胡语,如何能够署管胡事?”见张道将还要再说,不想在大堂之上与他争论,沉下脸,说道,“张君,你不要再说了。” 张道将气恼之极,面红脖子粗的,甩袖出堂。 傅乔坐在莘迩的下手,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张家我去过几回了。平素见这张明宝,觉他还不错,小明玄理,擅弈、书,不意怎么傻乎乎的?幼著说的清楚,‘板授’之官,‘姑且代领’。何为‘姑且’、何为‘代’?等不是‘板授’,正式命官时,大可再换别人。此一张吏不通胡语,没法任用,你到时另举他人不就行了么?何必执拗,与你的主君当众争执?更无礼擅离。” 傅乔这些天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即便他是因为得罪了令狐奉,乃才被贬至建康的消息已经传开,可仍然天天有本地雅好风流的士人请客,宴会不断,日日谈玄。 宴请他的士族中,张家是主力,三五天便邀请他一次,每次且都有本地的名士相陪。张道将的父亲张金知他好女色,还赠给了他两个能拉会弹的美婢,与他结交的意思相当明显。 每次他到张家,即使未逢休沐,张道将也会回家作陪。张道将对莘迩时有不敬,对傅乔十分尊崇,傅乔对他的印象不错。未曾想,他竟当众与莘迩争执,并一怒出堂。 虽不得令狐奉欢心,凭借“妙识玄理”,傅乔以获罪之身,而为当地士人追捧;纵为令狐奉爱臣,缺少清远的雅趣,莘迩以新贵之资,而不被当地士人看重。 傅乔注意到莘迩的神色不快,想道:“张家累世居陇,姓冠郡县,本地的唐士、胡酋多依附之,族人出仕朝廷、地方的很多。张金的大兄,降迎及时,大王念其族望,未加责黜,依旧拜为大农。 “幼著虽得大王宠信,毕竟家声不及,根基不牢,宗亲姻戚与我一样,又都被令狐邕杀了,孑然一身,外无连枝;他以二十余之龄,督三郡军事,官居五品将军,宰掌一郡,可谓年轻贵重,其虽非气盛之人,当着如许多的郡吏,倘使落不下面子,因此致怒,与张家闹起来?” 想到此处,傅乔心生隐忧。 张家名重西州,与宋、麴、氾等姓,共为陇地的一等士族。 这一代的张家人,大宗以张金兄弟为。张金养望数十年,已隐为建康郡士人的领袖,把控着地方的舆论。他的兄长张浑现为朝中大农;大农与郎中令、中尉并为王国三卿,主国秩的收取及财政的出入,类如后世税务、财政部门的长官,掌握着定西国的经济大权,位高权重。 就连令狐奉都没有动张浑的官位,可见其家在朝野的影响力。 较以张家在陇地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莘迩远不能比。 傅乔担心莘迩气盛,万一与张家怼起来,便是有令狐奉的偏袒,估计亦占不到便宜,十之**,恐怕会落个灰头土脸。 他心道:“以我与张金打交道的这几次看,这个人,并不像郡里的风评,不是谦退宽和的人,胸怀丘壑,内实棱岩,非易於之辈。幼著与我生死交,数次帮我,我不可隔岸观火。” 於是,傅乔徐徐笑道:“府君威严,遂使阿蜍仓皇跳窜。” 蜍,是张道将的小名。 用在此处,乃一语双关,奉承莘迩的威严,只是沉了个脸,就吓得张道将像只蟾蜍似的跳着逃走了。 吃惊张道将无礼表现的功曹史亮等郡吏,也如傅乔一般,深恐莘迩怒,俱悚坐无言,听得傅乔此句,无不心中赞叹:“傅公机敏!”窥觑莘迩神情,见他转怒开颜,皆松了口气,慌忙都欢笑起来。 莘迩正觉下不来台,有心动怒,稍忌张家声势;无动於衷,诸吏面前,将坠己威,拿不定主意时,得了傅乔的此句缓解,顾盼傅乔,心中想道:“老傅这口活儿,有一套!”借梯下楼,掩住心中不怿,哈哈大笑。 黄荣在尉曹的官廨找到了张景威。 张景威是黄荣那个小团体中的一员。 黄荣当着莘迩的面恭恭敬敬,对张景威自吹自擂了不少,好像是他硬从张道将的手里给张景威抢到了此职似的。 张景威三十多岁,不是毛头小伙子,非是黄荣几句话便能哄到的。 他心知既如黄荣所言,莘迩目前一心公务,对土、寓之别并无兴趣,也就是说,没心思收揽寓士为爪牙,那以黄荣、张道将两人的家族身份论,莘迩不选张道将所举之人,定是因为别故,与黄荣无关;不过亦知若无黄荣举荐,他也没这个机会,故没挑破黄荣的牛皮,对黄荣甚表感谢。 两人入堂,拜倒行礼。 莘迩取出已写好的公文,付与张景威,授他“板司马”职,对他说道:“而今以后,你属我将军府管。我对你只两点要求,不许欺凌胡牧,此其一;公平处事,此其二。能做到么?” 张景威个子不高,声音洪亮,干净利索地应道:“能!” 府中有职位的吏员不到百人,莘迩全都见过,对张景威的印象很深,个矮声响,言行干练,询问他尉曹庶务,他皆能流利作答,有条有理。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很对自家的脾气。 也是因了有此印象,才认可黄荣对他的举荐,最终才选用署他。 否则,就算张道将所举非人,又岂会随便任他? 听他回答得干脆,莘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给你两天时间,与曹掾交接曹务;交办完后,你从备选的团正名单里挑两个你认为合用的,然后收拾收拾,与他俩去军营,把胡牧分成两团,使其各举耆长一人,便领之南下,往去牧场罢。”顿了下,说道,“我已令羊长史定下团监,你和他们熟悉一下;并从军中选了唐、胡骑各十,拨你统带。” 五十落一“团”,乞大力召来了百余落,只够先设两团。 张景威应诺。 不提张景威交接、准备上任,也不提莘迩遣人去卢水胡中,请拔若能派人来任副官;却说张道将含怒出堂,径归家中。 见到他的父亲张金,张道将恨声说道:“田舍奴骄狂!” 第十八章 道智梦授戒 张龟谋尽职 张道将的字,“明宝”,有段来历。 当年,他母亲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流星坠落,化为火珠,光芒明亮,掉入腹中,不久遂娠,怀的就是他,便在生下他后,取了“明宝”为字。 及其长,聪明伶俐。 张家世传《诗》,十来岁他就倒背如流;浏览《老》、《庄》,一看即通;弈、书之道,略学便会;年未弱冠就已名闻郡县,乡议目他为张家的“芝兰”,极得族中父辈、兄长们的喜爱。 张金共有二子,长子早夭,养大的只有道将,尤其爱他。 因是,张道将不告而进,闯入屋中,怒气冲冲地蔑骂莘迩是耕地的奴徒,虽然不恭,张金没有责备他,端坐榻上,放下在看的卷籍,温声问道:“阿蜍,何事暴怒?” “蜍奉大人命,荐张德署理内徙胡事,没想到田舍奴却不肯用!” “用了何人?” “板授与了张景威。” 张金很熟悉郡府的吏员,知道张景威是谁,问道:“缘何不用张德?” “说他‘不通胡语’。岂有此理!” 张金问清了事由,即不再多问,“哦”了声,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说道:“些微小事,亦不致动怒如是。” “大人,怎么是小事?张景威等田奴辈现下虽然仅为板授,可等他们一旦熟悉胡情,日后朝廷设县除官,彼辈少不了要占一席地,即使当不了县令长,县丞、县尉却有可能。这样一来,大人,我家‘掌控新县,变内徙胡牧为我家徒附’的事儿怕就不好办了!” “掌控新县,变内徙胡牧为我家徒附”,此即张金为自家考虑的“长远利益”。 而要想实现这个计划,就须将新县的权力把控在手,如此,方好上下其手。 黄荣、张景威、向逵这等有些真本领的寓士,素与张道将不和。 是以,张道将担忧如果任由张景威到任,会影响到他家的“长远之计”。 张金依旧浑不为意,说道:“阿蜍,我有要务待办,你可与长龄商量此事。” “大人,什么要务?” “智师想要凿窟造像,众人推我做邑主1。入邑者甚众,不止郡内三县,酒泉、祁连、张掖亦有求入者。”张金拿起适才看的卷籍名册,晃了晃,说道,“而今议方萌动,入会的邑子已近千许,该选谁分别领事,我尚未酌定。……,智师梦授菩萨戒,德行精深,今归乡里,一言造窟,应者云集,斯乃我郡十余年未见之盛事。定将留名后世,不可轻忽。我得仔细考量。” “智师”,说的是建康郡内的一位僧人,法号道智。 陇地接邻西域,僧人不少,道智本非特别有名,唯因几年前授菩萨戒一事,就此显名。 菩萨戒是佛教的戒律之一。 近代以来,尽管佛教渐昌,但译成唐文的佛教经典不多,佛教的诸多戒律,中原信徒尚未尽知,菩萨戒便是其一。直到几年前,西域来了一位高僧大德,陇地的信徒方知此戒。这位高僧留住在了王都谷阴,先后不少僧人往去求戒,他都不肯授给。 道智和尚亦往求之。 那位西域高僧按菩萨戒的受戒程序,叫他先忏悔。道智忏悔七日,结果那高僧却仍不与。道智认为这是他业障未消之故,乃戮力三年,且禅且定。 忽然去年,他竟於定中,见释迦文佛与诸大士,授了他此戒之法。那晚,与他同处的十余人,据说皆做了相同的梦,都看到释迦佛等授道智此戒。 道智便进诣那位西域高僧,想将此事告与,未至数十步,那位高僧惊起,唱言:“善哉!善哉!己感戒矣。吾当更为汝作证。”於是在佛前为他讲说具体的戒律内容。 道智可谓是中土僧众中,第一个授此戒律的;不管真假,反正传出来的又是他梦中授戒,顿时名闻定西。 今年初,令狐奉即位,道智想借这个机会,以为令狐奉求佛保佑为名,开山凿窟,建造佛像,行光大佛教的弘举;他连月奔走,请王都信佛的权贵们上书令狐奉,以望得到朝廷的财力、人力支持。 不料令狐奉与定西国的此前诸王不同,对之压根无有兴趣,非但分文不给,更斥上书的臣子:“寡人正苦财、力不足,不能扫荡中原膻腥;你们不为寡人解忧,还要从寡人这里要钱?” 道智只得返回建康,改从民间入手。 他而今名声显耀,“一言造窟”,就像张金说的,居然“应者云集”。 这件事,便由之提上了日程。 陇州多山,石窟久以有之,只是早前多为儒士所凿,或用以隐居,或用来授徒,这类的石窟往往不大。佛教兴起后,僧人、信徒效仿那些儒士的所为,也凿山建窟,於窟内塑造佛像;此类佛窟有小有大,小的仅一窟,大的历十余、乃至数十年未毕。 道智想要开凿的,不是小石窟,而是大石窟,或云之石窟群。 这等规模的石窟,建康郡已有一二十年没有凿建了。从这方面来说,的确是“盛事”。 张家是建康郡的头等士族,虽非虔信佛教,以往亦常参与佛事、礼敬名僧。此次计划开凿的石窟太多,非名族大姓不能主导,所以,此次“盛事”,郡中的佛信徒们推举了张金为主。 张道将说道:“原来是这件事。已有邑子近千了?连外郡都有啊!果然盛事。是得慎重考量。” 目送张道将出去,张金持卷籍轻点案几,若有所思,心道:“阿蜍年少,养气功夫不足。这几年他交际清流,沉迷《老》、《庄》,家学渐有荒废。老庄之道,用来博名而已;定西孤悬西北,内多胡夷,外有虏患,安身立命,还得靠经济实学。我得督督他经业上的学问了。” 且是,定西虽如江左,近代亦清谈风行,然究其根本,与江左并不相同。 陇州地处边疆,文风不盛,清谈的风习原不浓厚,实是海内凌迟以来,随着关东士人的大量涌入,此风这才大兴。 如张金等土著士人中的佼佼者,清楚“话语主导权”的重要性,尽管被其影响,却因此道非其擅长,故而表面受到浸染,本质仍奉家学。 这一点,从张金兄弟的名、字就可看出2。张金,字文恭;其兄张浑,字文成。兄弟两人的名皆出《老子》,“金玉盈室,莫之守也”、“浑兮其若浊”;而两人的字,则都是儒家的东西。 也就是张道将这一代,年少无知,伴随着这股风气长大,追逐放浪形骸的“风流”,便致有那迷失方向的,遂丢弃家学,独崇老庄了。 张宅占地甚广,张道将独住一院。 他回到院中,令小奴寻“长龄”来。 小奴去了半晌,方才折回。 一个男子跟在小奴的后头。 此人走路一瘸一拐,到屋门外,赫然可见左眼上戴个眼罩,却是眇了一目。 他在室外行礼。 张道将等他等得心焦,说道:“你可来了!快进来。” 此人便是“长龄”,本名张龟,是张家的远支子弟,因为身体残疾,作不了官,托庇於张家门下,当了个衣食客;颇有智谋,日常在张家宅中听用。 进到室内,张龟再次下揖,说道:“郎君召龟时,龟方还家,因是耽搁了些许。” “你坐下吧。” 这会儿夜色已至,室内点着烛火。 张龟看出张道将心情不快,坐下问道:“敢问郎君,不知何事召龟?” 张道将很孝顺,对父亲的话,从不打折执行,既得了父亲的吩咐,要他向张龟问计,当下不作隐瞒,将事情原委告之,说罢,问道:“阿兄,你有什么办法?” 北人犹比南人更重宗族,是以,两人虽是远亲了,张道将依旧按习俗呼他为兄。 张龟思忖稍顷,说道:“龟有上下两策。” “说来。” “待朝廷设县任官,择一可用的人,修书一封,请大农进言王上,除授‘令长’。此为上策。” 张道将不乐说道:“今才召来百余胡落,何时设县,遥未可知;再则,即使我伯父举荐,大王用不用,且在两可。这怎么能是上策?……你的下策是什么?” “选几个门下的胡奴,使去牧场,挑唆内徙的胡落生事。胡落如果不服张景威管治,府君定就只能将他唤回,重新任官。” 张道将大喜,说道:“此策上佳!”指教似的对张龟说道,“阿兄,你谋略是有的,唯是常搞不清何为上、何为下。以后须得注意,不要再犯这样的糊涂!” 张龟心道:“下策是小人的勾当,事倘泄露,府君必将与张家为敌。府君得大王信重,即便动不了张家的根基,张家也不会好过。此两虎相争是也。何如请下王令?堂堂皇皇,非但可以显出张家的大气,兼以没有后患!” 出谋划策是他的职任;用不用,用哪个,是家里主人的选择。 他对此非常清楚,不作辩解,应道:“是,是。” “你与胡奴们熟么?” 张龟心道:“我好歹是个士子,怎会与胡奴相熟!”知张道将心直口快,没有城府,亦不怪他,没因之生气,答道,“龟认识几个胡奴的领。” “那这事儿就交你去办啦!你明天便去选人,越快选定越好,早日打去牧场,最好闹个天翻地覆!”想起莘迩的不给面子,张道将就窝火。 “诺。” 张龟辞出,一脚高、一脚低的,出了张宅,就着月色回家。 他家与张道将家不同“里”,相距甚远。 才到院外,他听到院中一人骂道:“没出息的小东西,与你那瘸爹一个样!”是妻子在骂儿子。 张龟早年家虽不富,其人少有名声,他妻家是本地士族,重其人才,遂嫁女於他,殊不知他没多久就眼瞎腿瘸,断了仕途之路。 日积月累,他妻子日常尽管把他照顾得很好,言辞上却是越来越不客气。 他停下脚步,踯躅门侧,琢磨是不是等会儿再进去,猛又听到院中妻子骂道:“被人打瞎了眼,打断了腿,还甘心给人家做狗!给人守了一天的门,才归家来,席尚未暖,吆喝一声,便又拐着腿去!”心头一跳,赶忙推门入内,说道:“乱说什么!” 院中一个妇人叉腰站立,荆钗裙布,看见张龟进来,听了他话,不再痛骂那两个跪在她面前的孩子,冷笑说道:“我乱说什么了?” “我这眼、腿是堕马伤的,你不要乱讲!” “瞒得了别人,瞒得住我么?怎么?他们做得出,我就说不得么?” 张龟的残疾不是先天,是后天来的,对外说是堕马而伤,实际上,堕马不假,罪魁却是张道将的从兄,张浑的次子。 近二十年前,张龟年少成名,因虽是张家远支,却得常与张家的大宗子弟相游。有次骑马出城,张浑的次子挟弹戏射,误中了他的左目,剧疼之下,他从马上跌落,就此眼也瞎了,腿也瘸了。致人伤残,纵非有意,亦犯刑律,便是张家势大,可以脱罪,但如传开,也将影响张浑次子的声誉。张浑令他对外只言堕马,作为补偿,给了张龟衣食客的待遇。 张龟生性淳厚,己身已残,何必再坏了张浑次子的前程?不管怎么说,两人也是同宗兄弟。此事就这样隐瞒了下来。 他顾不上腿瘸,三步并作两步,捂住妻子的嘴,央求似地说道:“事情已过去十几年了,张家待我亦不薄,衣食客我,不用赋税劳役,并时有馈赐。你莫说了,好不好么?” 他妻子看到他哀求的模样,一腔怨恨不翼而飞,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说道:“我、我不是可怜你么!” 1,邑:又叫“邑义”、“法义”,也有的称为“邑会”、“义会”、“会”、“菩萨因缘”等,是南北多见的、由僧人及在家信徒组成的、多数以造像活动为中心的私社团体。 “邑”的主事人叫“邑主”,成员叫“邑子”。 “邑”的规模有大有小,少则数人,多则数百、一两千人,多数在十几至百人间;涉及的地域,或为一“里”,或为一县,或为数县。 2,名字:当时,名字与信仰的关系很密切,通常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此人或此家族的信仰。信天师道者,名或字中多带道、之、玄、天、仙、灵、龄等;信佛教的,名或字中多带宝、僧、法、圆、方、惠、智、度等;带祖、先、宗、孙的,则是宗族思想为重的;用德、元、惠、隐、治、山水意思或偏旁字的,以及道、天、智等,又有可能是意为儒道或三教兼融。 第十九章 元光秘事发 平罗成关键 阳光洒满草原,灰绿色的野草茂密生长,点缀着数不清的野花,迎风摇曳,仿佛泛彩的波浪。成群的羊马牛驼,如同一片片的各色云朵,散落其间,在牧人的驱使下,缓慢地飘动。远处,数十个贪玩的胡人少年头戴皮帽,催促坐骑,叫嚷着奔逐竞赛。 这里是且渠的大率帐驻区。 且渠元光与七八个随从驰骋到来。 从他的分部到此处,约有百余里,一路上,他看到的皆是类似的放牧场景。因为这里是且渠主帐的驻地,畜类、牧人尤多,景象愈是繁盛。 他驻马河边,任坐骑饮水,顾望远近,叹道:“多么美丽!这条卢水真是天神给我们的恩赐啊。”按住胸口,祈祷说道,“希望年年风调雨顺,咱们且渠部的羊马越来越多,人丁越来越兴旺!” 他的弟弟且渠男成跟他一起来的,没有观赏景致的心情,皱着粗粗的眉毛,一副担忧的模样,问道:“阿兄,阿父召你来,会是什么事儿?” “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传信的说阿父令他来召你时,满面怒火,语气很冲!阿兄,会不会是咱们遣人挑拨图图等部的事,被阿父知道了?” 元光信心百倍地说道:“那事儿我做得十分隐秘,便连咱们的别部中,也只有你、我姊夫和我知道,阿父怎会知晓!” 等坐骑饮够了水,元光等人继续前行。 路上时而碰到放牧的胡人,都尊敬而热情地给元光问礼,态度亲近。元光性子幽默,虽然是部酋大的儿子,除了御下极严,平时没甚架子,与本部的胡牧们却能打成一片。 进了帐营,穿过普通牧民的住区,元光等来至拔若能的大率帐外。 元光跳下马,将缰绳丢给一个随从,说道:“牵去给它散散汗。”招呼且渠男成,“咱俩进帐。” 两人入到帐中。 大帐的天窗没开,帐内略微昏暗。 提前已有人给拔若能通报元光到了。 此时帐内,除了拔若能,还有元光的异母长兄平罗。 瞧见平罗在,元光纳闷了下,心道:“大兄不在他部,咋也来了。”与且渠男成拜倒行礼。 礼毕,他站起身。 拔若能的样子确实不对,阴沉个脸,手按膝上,火山将要爆似的。 元光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一声“不好”,想道:“哎唷,我怎把那事儿给忘了?大兄不会是听说了什么,巴巴地跑来给阿父告密的吧?男成那乌鸦嘴,他娘的,怕是被他说对,被阿父知晓了我挑拨图图等部的事!完了,完了,这回要挨鞭子了!” 且渠平罗帐下,有个得用的小率,其妻是图图部的。 平罗不老老实实地待在本部,出现在拔若能这里,元光料测,没准儿是平罗的那个小率听闻了他挑拨之事,告与平罗,平罗遂又来告诉了拔若能。 不得不说,元光的脑子确是机灵,只与平罗和拔若能打了一个照面,立即就猜出了真相。 事情确实是这样的。 拔若能怒道:“你个狼崽子!说,是不是派人去图图部,挑拨他们对抗府君?” 元光心道:“好男不吃眼前亏。”麻利地跪倒在地,俯说道,“阿父的英明好比天上的雄鹰,儿子好比只小兔子,不管窜到哪里,都逃不出阿父的锐眼明察。” 认错态度良好,可惜不能打消拔若能的怒气。 拔若能质问他道:“兔子?兔子有你这样的胆么?谁给你的胆子,不听我的话?” 且渠男成吓得趴在地上,噤若寒蝉,一点声音不敢出,却不自禁地想道:“阿兄这话说的不对。阿父如是雄鹰,生出的该也是鹰,怎能生只兔子出来?”又心道,“上次阿兄说阿父吃了秤砣铁了心,当时不觉得,后来想想,这不是在说阿父是王八么?如是王八,我与阿兄、大兄岂不就是一窝小……。呸!回头我得给阿兄说说,不能再这么比喻阿父了。” 拔若能的三个儿子里边,男成最小。疼爱幼子是人之常情,平罗、特别元光,挨过不少拔若能的鞭子,唯独男成,从未挨过,是以当此紧张的状况,他怕归怕,脑子却还能胡思乱想。 元光说道:“阿父,我不是不听你的话,我也是为了咱们部落着想啊。” “我还活着!你还不是大率!就算我死了,还有你大兄!为部落着想?什么时候轮到你为部落着想了?为部落着想,你就胆大妄为,不听我的话了?”拔若能恼得气不从一处出,问他道,“除了图图部,你还往哪个部遣人了?” 元光伏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道:“儿子只往图图部遣了人,别的部,没有!” 这话谁都不信。 拔若能叫帐外:“拿鞭子来!” 侍卫们取了鞭子进来。 拔若能没有叫他们打,接住在手,亲自下场,抡圆了,抽元光的屁股。 元光哇哇大叫,直喊:“阿父,阿父!别打了,我说,我说。” 拔若能住下手,等他说。 元光趴地上扭来扭去,收缩、舒展臀部的肌肉,过了片刻,自觉已把臀肉调整好,诚恳地说道:“阿父,真没有了。” 拔若能大怒,提起鞭子接着抽。 元光早前虽不知其父召他来是为何事,但得了传信之人的提醒,亦恐挨揍,专门穿了条结实的皮绔,并在皮绔内套了棉花。 这时被拔若能猛抽,鞭子打在皮绔上,声响虽大,实际上并不很疼。然而,元光唱念俱佳,挤出了几滴眼泪,使劲哼鼻子,搞得鼻涕满嘴,哇呀乱叫,看似颇为凄惨。 男成心中不忍,想道:“被打成这样了,嘴干嘛还那么硬?阿兄不说,我来说吧。”说道,“阿父,阿兄……。” 话未说得几个字,元光的惨叫声蓦然提高,打断了他的话。 男成知他是仍要保密,只得罢了。 拔若能到底年级大了,自当了大率,成天养尊处优,体力远不如年轻时,抽了二十多鞭,没了力气,气喘吁吁地问道:“说不说?还往哪部遣人了?” 元光气若游丝似的,答道:“阿父,真没有了。” 打到这个程度他还不说,拔若能无可奈何,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把他打死,只好丢下鞭子,坐回马扎,说道:“你哪里是兔子?明明是只狐狸!”吩咐侍卫,“拖下去,给他裹伤。” 侍卫扶着元光出去。 拔若能调和了会儿气息,喝了口平罗端来的酪浆,唤男成近前,问道:“男成,你对我说,他到底还往何部遣人了?” 元光出帐时,给男成使了眼色。 男成嗫嚅答道:“儿子不知,应是没了。” 拔若能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说道:“你出去罢。” 等男成出去,平罗说道:“阿父,元光不可能只往图图一部遣人,肯定往别部也派了人。” “他不说,有什么办法?” 平罗忧心忡忡,说道:“阿父,图图部的大率鲁莽,他要是被元光迷了心窍,不听咱们的话,真的与郡府对抗,倘使引来唐兵?如何是好!” 闻知元光遣人挑拨图图部后,拔若能也遣了一人去图图部,但元光能言善道,极有蛊惑之能,是否可以把他给图图部造成的影响消除掉,却是说不准。 唐兵甲械精良,不用调动王都的兵马,听说郡府有步骑三千,只这三千人,集建康全郡的卢水胡,只怕也不是对手。 拔若能亦无对策。 两人正在愁,帐幕掀开,进来一人。 拔若能看去,却是元光捂着屁股回来了。 “阿父,我听侍卫说,前天有个莘府君的使者来了?” 拔若能不想理他。 “说是请阿父选一人,派往郡南牧场,主署内徙胡落?” 拔若能说道:“你说府君不一定信守承诺。而今县邑尚未设置,府君便着我选人,要用为管理内徙胡落的主官。你个狐狸崽,还不相信府君么?” 元光心道:“为了拉拢我部,分化郡内的几个胡部,先给几个甜枣吃吃,有甚奇怪?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答道,“是,是,阿父远见,就像天上的雄鹰,目光辽远。” “你问这个作甚?” “不知阿父选好派谁去了么?” “尚未定下。” “儿子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拔若能知元光足智多谋,对他的意见,不妨听听,没好气地说道:“你说吧。” 元光转着眼珠,瞄了平罗眼,说道:“儿子以为,儿的大兄是最好的人选。” 平罗呆了下,心道:“怎么推我出来?” 拔若能问道:“为何?” “阿父请想:现下内徙的胡落虽然不多,但等到来日正式设县,先期在牧场管理内徙胡落的官吏们,因为已经熟悉胡情,没准儿便会转正。此职非常要紧。除了大兄,没人够格担任。” 拔若能沉吟说道:“有道理。” “再则,尽管如今看来,莘府君像是说话算数的人,可将来会如何?就算府君想要言出必践,会不会有其他人作梗?此中关系重大,也只有大兄去,才能时刻把握情况;万一果然出现府君改变主意的局面,阿父也好及时应变。” 拔若能点头说道:“这倒也是。”问平罗,“平罗,你愿意去么?” 平罗心道:“将来设县,此职确然可能转正。我去当一当这个官,没有坏处。”应道,“悉从阿父教令。” 拔若能又想了一会儿,决定接受元光的建议,定下了由平罗去任此职。 虽有皮绔、棉花保护,二三十鞭下去,也还是抽出了鞭伤的。退出大率帐,元光找了个帐落,褪下皮绔,拽掉棉花,伏毡席上,叫男成给他敷药。 男成不懂他为何会建议派平罗去郡中,一边抹药,一边问道:“阿兄,你说此职可能转正,你为何不去?” 元光一眼看穿了男成的小心思,笑问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不请阿父派你去吧?” 男成嘿嘿一笑。 元光说道:“你不懂,我自有打算。” 即使挑起了图图等部与郡府的冲突,拔若能会否顾及卢水胡的整体利益,而愿意和图图等部站到同一战线,还在两可。 这个时候,莘迩叫拔若能选人入郡,在元光看来,实是给他了一个良机。 能不能使他父亲主动与图图等部联合,便落在了平罗身上。 那边张龟进献计策,挑唆内徙胡落;这边元光处心积虑,为本部图谋长远。令狐奉的一道收胡之策,引起了郡内唐士、胡率的两股暗流涌动。并又外有氾丹挑起的酒泉胡内斗,随时可能会使建康受到牵连波及。尽职尽责、勤勤恳恳的莘迩,不知他已身处漩涡的中心。此前毫无行政经验的他,该如何处理此种情况?请大家给他出出主意。 第二十章 造像耗民力 初悟理政意 平罗到郡府时,正好是上巳节的次日。 上巳节原是上古时期的择婚节,大约与鲜卑、乌丸至今尚行的“以季春月大会於饶乐水上,饮燕毕,然后配合”的习俗相同。后来,随着文明的开化,婚俗的进步,此节的意义生了改变。先是变成到水边沐浴以祓灾祈福的修禊节;前代以降,玄学盛行,士族多纵情山水,注重自然之美,以抒一己之情,此节祓除灾气的节日目的遂又被寻欢作乐、娱怀骋情所取代,并将时间确定为每年的三月三日,而不管当天是否巳日,已经成为本朝最盛大的节日之一。 在这一天,上至王公,下到庶民,万人空巷,皆至居所的水边,熙熙攘攘,或歌舞游戏,或走马步射;便是妇人,亦於设陈的帐幔内畅饮取乐,引路过的轻薄少年徘徊不去。 陇地虽处边疆,此节的风俗与内地没有不同。 昨天,受本地士族的邀请,莘迩与傅乔、宋翩及一干郡府大吏等出到城外的河边,“与民同乐”,玩了半日。 士人们风雅为好,当时,经宋翩提议,大家“临清流,飞羽觞”,作了回他们最爱的“曲水流觞”之戏。 在一风景优美的清流萦绕处,包括张金父子在内的十余人散坐水旁,以酒杯盛酒,杂以鸡蛋、红枣,悉置於清流之中,观其载沉载浮之状,停在谁处,谁即饮酒、取食,同时吟诗作赋。 莘迩前世少读诗文,知道的诗词不多,合用於水畔情景、当代文风的更少,近月他虽读书不倦,然所读之书尽为经卷、史籍;扒拣这世的此前记忆,翻出来的诗赋也极寥寥,却是莘家不以文学取胜,那位救主身死的忠义阿瓜,对文学兴趣几无,日常勤读的,唯一本家学《左传》而已。 因是,应对的极为吃力。 要非已然大致了解宋翩的脾性,莘迩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要让自己当众出丑。 张金、张道将、宋翩、傅乔诸辈,要么吟咏他人的名作,要么现场赋诗,什么“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什么“浮素卵以蔽水,洒玄醪於中河”,个个文采斐然;就连那高鼻绿眼的史亮也能随口吟诵,轻轻松松。 莘迩严重怀疑他们提前做了准备,一边后悔大意,没有临时抱抱佛脚,一边绞尽脑汁,艰难应付。 幸好流到他面前的酒盏等物次数不多,否则真要弹尽粮绝,不得不把“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都给说出来了。 当时的境况实在窘迫,以致直到接见平罗的时候,莘迩还没能将心情彻底恢复过来。 看着髡头小辫的平罗,莘迩想起了去年在胡中的日子。 在建康郡待的时间越长,“今不如昔”的感觉就越强烈,泽边时的那些日子虽说整天提心吊胆,却似比现下舒心。 现下的日子,从表面上看,他官居五品,督三郡军事,执掌建康大权,诚然年轻贵重;可落到实处,却是务政理事,难展手脚,步履艰难。 到任的两个月来,令狐奉的严令之下,傅乔的下场为鉴,莘迩很想快点打开局面,把“收胡”的事儿尽早办妥,实际偏与愿望相违。 外不能使各存心思的氾丹、杜亚甘愿从命;内时被自恃族声的张道将等吏轻慢不恭,张道将那厮,乃至当堂拂袖!宋翩、傅乔,两个左膀右臂,又一个使唤不动,一个没有实才。 上有重压,而无论郡中郡外,都极不顺心;出城玩一趟,还要费劲应付士人们的风流习气。 林林总总,不说焦头烂额,也是郁闷难免。 这才是一桩“收胡”的政务、才是一郡的民政、三郡的军事,就已难办至此了么? 莘迩不由拿自己和令狐奉对比。 令狐奉篡位至今,也才两个多月,却怎么把整个定西国的朝堂、地方,收拾得妥妥当当? 他不得不忖思,莫非是自己的能力不够? 可他又隐然有感,这似乎与能力关系不大,好像是自己的施政手法出现了错失。 苦无良师指引,莘迩尽管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一时也无对策。 平罗行礼罢了,半晌等不来莘迩叫他落座的话,嘀咕犯疑,悄悄抬眼偷觑。 莘迩呆呆地坐在榻上,神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荣咳嗽了一声。 莘迩回过神来,笑道:“请入座罢。” 平罗恭谨谢恩,上榻入座。 “才得内徙胡落百余,本以为汝父会择一佰人来郡,没想到派了你来。” 平罗答道:“‘徙胡设邑’是明公关心的大事,家君非常在意,不敢以内徙的胡落尚少而稍有怠慢,因此用了鄙弟元光的建议,特地遣小胡入郡。” 莘迩心道:“是且渠元光的建议么?‘在意’没错,只是在意的缘故,怕非是因我‘关心’,而是怕将来设邑时,我不任你父为邑长,故特遣你来,做个耳目,时刻观察形势吧?”笑道,“汝父对朝廷的忠心,我会上书朝中,禀与大王。”问平罗道,“你带了多少人来郡?” “从骑二十余,奴婢七八。” “你是留在乐涫,还是去牧场?” 内徙胡落太少,平罗这个“主官”没必要到牧场上任,暂时留在乐涫也是可以的。 “县中人文荟萃,名士辈出,小胡常年居住野外,来郡府的机会不多,窃怀仰慕之心,思欲浸受德化,如果明公允许的话,小胡想在县中住上些许时日。” 他这么文绉绉的,让莘迩想起了隐居在弱水北岸,薤谷中的那位大儒,问道:“我听说你曾从阴师就学?” “是,小胡年少时,尝受学阴师,得益匪浅。” “阴师”便是那位大儒,名象。阴氏是陇州的冠族。阴象少时好学,节操过人,青年时游学各地,拜隐居在张掖郡东山的宿儒何洽为师,潜心攻读,精通经义。何洽去世后,阴象为师守孝三年,继承师业,远离清谈风盛的郡县,到薤谷开凿石窟,设馆讲学,著书立说。 不好老庄之道,务以经学为要的士子们拜入他门下的甚多。 多年前,令狐奉遣使请他出山作官,被他婉言谢绝;令狐奉即位后,又遣人召他,仍然被拒。 令狐奉都请不动的人,莘迩自问更没戏,退一步讲,即便有戏,他也不敢请,所以到任以来,除派人给阴象送过一次礼物,礼敬的问候了下外,再没去打扰过他。 对这等潜心经世学问,不被浮华风气影响的醇儒,莘迩是很尊重的,问了平罗很多他求学时的事情,叹道:“漱石以砺齿,枕流以洗耳。松柏之志者,说的便是阴师这样的人罢。” 正说着话,外边来了一吏,奉上书信一封。 黄荣到堂门口拿住,呈给莘迩。 前些日,秃连樊狼狈窜回,莘迩由此知晓了氾丹在酒泉郡挑拨胡部内斗的事情,给他去了封信,问他详情;却是氾丹的回信到了。 平罗识趣告辞。 从他来乐涫的,不止从骑、奴婢,另有好马十匹,还带了“湩乳皮”,即乳酪之膏腴者数斛;来前,拔若能交代他,半数献给莘迩,半数送给张金。趁天色还早,他打算去张家一趟。 待平罗离去,莘迩展信观看。 信很短,没什么干货,说的都是莘迩已知的东西。 氾丹的口气很满,刨除掉语言的套话修辞,通篇说的,其实就一个意思:叫莘迩不要多嘴多舌,乱打听,操心好建康郡就行了,只且等着看他功成便可。甚是稳操胜券。 本就怀有郁气,看完氾丹此信,越不痛快。 想及昨天听张金他们说起的,一个叫道智的和尚,号召郡县士民集资,修建石窟、佛像,声势不小,酒泉等郡也都有人参与,莘迩问黄荣道:“本郡、酒泉,信佛的人很多么?” “不少。” 百姓的日子贫困,还搞什么凿窟造像,耗费民财民力,莘迩打心底不赞同,但这是民间的自行为,本地的士族大姓不少参与,他不好横加阻止,唯是更增些不悦,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氾丹的回信没有能打消他的疑虑,反而加深了他的担心。 莘迩想着去院子里溜达溜达,散一下闷气。 将氾丹的信丢在案上,他站起身来,随口问了一句:“景桓,氾府君治郡,风评何如?” “望白署空,如此而已。” 黄荣知道莘迩与氾丹虽只见过一面,两人却不对付,回答的语气带着不屑。 “望白署空、望白署空。”莘迩喃喃说着,绕开案几,下到堂中。 他心道:“勤恳作事,被目为鄙俗;望白署空,被誉前程远大。今之士人,若张金、张道将、傅乔、宋翩诸辈,昨日流觞,旁征博引,尽饱学之士,不是无知浅薄之徒,却怎么扬誉‘望白’,贬低勤恪?” 踱步到堂前,莘迩穿上丝履,正待出去,瞧见外头,院中绿树成荫,远处楼阁层立。 如似福至心灵,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词:“高屋建瓴”。 他心道:“不对。时下的士人绝非不知常理的!‘望白署空’四字,应是另有含义。”霍然明了,想道,“是了。‘高屋建瓴’、‘提纲挈领’,此才是署空之真意!” 张道将数次谏劝他不要事必躬亲,言说“望白署空”,方为做官之上流。 莘迩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今下虚浮的陋风,此时陡然觉到,“望白署空”四字实有它的道理。 当然,不是“不办事”有道理,而是“望白署空”这四个字的本意有道理。 何为“望白署空”? 其本意绝非尸位素餐;不是张道将所理解的那种,“不办事乃为清贵”。 时下的士人虽有种种的毛病,可基本的政治素养、对施政好坏的判断还是有的,不可能把不做事当做是表扬。 莘迩这时领会到,“望白署空”四字的本意,指的应是“提纲挈领”。 换而言之,也就是“大政方针”。 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朝廷设置了这么多级别的官吏,每个级别的官吏都有其自身对应的职任。 作为长吏,县令长、郡太守、州刺史,以至主君,他们的职任与下边吏员的职任是不同的。 事无巨细,全都亲自处理的,不见得是好官。 就如莘迩当前,不可谓不尽心,不可谓不用功,可结果不如人意。 那么一个优秀的长吏,该怎么做事呢? 应该是像令狐奉那样,抑或如氾丹那样,把握好方针,制定下政策,然后交给下吏去执行。 就像令狐奉的“收胡”之策,他把政策定好,交给莘迩之后,便不再过问,几乎没有询问过他具体的办理细节。 又如氾丹,黄荣对氾丹的评价虽带着不屑,但氾丹历任职官,却常获上等的考评,治理酒泉,亦井井有条,其人实是有理政才能的,想来其治政,应与令狐奉近似。 莘迩思考得入神,浑忘了自己的行为,一脚跨出堂外,一脚留在堂内,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 黄荣不知他在干什么,心道:“府君这几天怎么不太对劲,公务太重,累得了么?时不时的就呆起来。”轻车熟路地又咳嗽两声。 莘迩哈哈大笑,拍打大腿,呼黄荣近前,说道:“拣两瓶上好的葡萄酒,送去酒泉,请氾府君品尝。” 黄荣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又要给氾丹送酒,想当然地猜道:“氾府君在信中说什么不中听的了么?可瞧明公的模样,却是十分开心,不像恼怒啊。”恭谨应诺。 想通了此节,莘迩无意再出去散心,回转堂上,重新坐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认识到了自己施政办法的偏差和错误,他急切地想要作出改变。 可随之的问题就来了。 面对当前的局面,他该用什么作为大政方针? 第二十一章 处政先择人 孰谓卿无威 既然终於领悟到了“望白署空”的真意,认识到自己之所以到郡以来,莫说“三日一朝”,几乎是勤恪到日日理事,却依旧理政艰难的缘故,其根本缘由,是因为少了一份“大政方针”;莘迩就急於针对错误,作出改变。 可是,“大政方针”却非一下可以想出来的。 时下的主流思想是老庄之道。 “望白署空”的表面含义,实即道家的“无为”之意。 这也是张道将等肤浅之辈,会将此四字理解为“不做事者贵”的原因。 放诸海内,外观之,北胡南唐,群雄竞起;内视之,定西境内唐胡杂居,情况复杂,且时刻面临强敌入侵的危险,值此时局,莘迩并不认可风行今时的老庄可以成为他主政的指导思想。 老庄不可行,莘迩便琢磨,从别处相求。 以知当今的时代大略相当於魏晋十六国时期。 结合前世的闻知,他先想到的是西汉“外儒内法”、“霸王道杂之”的治国方针;继而想到的是东汉时期,儒学真正独尊,朝廷重视伦常,“以经学取士”的主政思想。 但这两种治国的方针,不用细想,只略作忖思,就知都无法照搬到现在。 莘迩前世所在的时空,历史上魏晋清谈兴起的缘故,大略有两个。 一个是魏晋之际,当政者为一己之私,假装披上儒学的外衣,肆意玩弄政治秩序,造成了礼乐崩溃的后果,导致社会混乱,使儒生们的政治理想与残酷现实产生了剧烈的矛盾。 再一个,主政者既然得国不正,那么为了维持政权,对激烈反抗的真儒们便大杀特杀;加以战乱不断,使时人深感世态无常,人生苦短。 由是,遂有大批本以儒业传家的士人们从而转向老庄,不复关注国家时务,改以纵情为自身个体的寄托。 简言之,魏晋之清谈,实为对儒学之反动。 这个时空的朝代名字虽与莘迩本在时空的历史朝代名字不同,但成朝窃秦,四世而亡,禅让於唐,唐诸王争位,引胡夷入侵,等等的情形,却与汉、魏、晋的形势一模一样。 这也就是说,外儒内法也好,重新树立儒家为统治思想也罢,都不是立刻可以得以实行的。 莘迩苦思数日,无有一获。 徒然悟到了自己在施政上的欠缺何在,奈何水平有限,想不出应对的举措。 不过,莘迩倒是在此过程中,决定了一件事情。 任何的大政方针,都得用人执行;没有大政方针的情况下,日常的政务也得有可靠的人执行。 大政方针,一下子想不到;自己班底的构建,已是刻不容缓。 到任至今,除了在上任时,听从功曹史亮等郡府大吏的建议,辟除了张道将等一批人;以及后来擢黄荣为郡督邮之外,莘迩在郡府的人事上没有做过任何变动。 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不熟悉地方情况,也不了解地方和郡府的人物,不知何人可用,不知谁有能力;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萧规曹随”,且先静观。 而今主政两月,生了很多事情,郡府大吏的能力,本郡土著士族对自己的态度,莘迩大致已然明了,在用人取士上,业已有了初步成形的判断。 黄荣对他那个小群体的成员说,莘迩不关注土、寓之别。 海内大乱之后,无论江左,抑或定西,均有大量的寓士流入,土、寓之争,是江左的大问题,也是定西的一个问题。莘迩岂会对此毫不关注? 无非因为知道土著士族在朝廷、郡县的势力,莘迩初时,一是不欲与土人生矛盾,二是冀望能够得到土人的支持,故乃装聋作哑罢了。 情势展到现今,已经不容他再装聋作哑,“做个好家翁”了。 土著士族在郡府中的代表是张道将,包括功曹史亮在内,府中的土士,多以张道将马是瞻。 张道将对自己的不恭,莘迩可以容忍。 但张道将不举贤而举亲,自己不用后,他还闹脾气的行为,说明他是把本家族的利益置於在了郡朝以上,在这个方面,莘迩无法容忍。 反过来看黄荣,数次献策,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莘迩心中原本不偏不倚的天平,只能无奈地落到了黄荣这边。 实际上,究莘迩的本心,他是从另一个时空来的,对他来说,定西的土、寓两类,其实都是土著,唯他才是“客身”,他是很想一视同仁,量才使用的。 奈何现实不允许他的这份“天真”。 莘迩心中喟叹:“‘君子不党’,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於登天!” 君子不党,得人人皆唯公心,不及私利才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莘迩纵自诩“公心”,为了办事,最终也不得不放弃“幻想”,选择“结党”。 便在他思虑停当,将要召史亮、张道将、黄荣等郡府的头面大吏们朝会,令他们各再举荐府中、郡县的能人才士,以作擢用的时候,南边牧场传来了一道消息,打乱了他的安排。 在泽边的时候,莘迩挑了十二个胡人青年作为从骑,杀了六个,还剩六个。此次张景威去牧场上任,莘迩拨给了他唐、胡骑兵各十,十个胡骑的头领便是剩下的六个从骑之一。 消息即是此从骑遣人送来的。 有两个阿乌尔的胡牧闹事,声言张景威贪受贿赂,分配牧场不公。 “景桓,此事你怎么看?” 张景威是黄荣举荐的,他出现了问题,当然得召黄荣来问。 黄荣绝不相信张景威会干出受贿的事儿,答道:“明公,景威主事尉曹多年,从未闻有过贪赃不法的事!况那内徙的胡牧,穷困潦倒,又能拿出何物行贿?此必谣言!” “你是说我那从骑谎报?” “啊?不是。臣急不择言,并非此意。臣是说,此中定有内情。” 莘迩同意黄荣的判断,他也不相信张景威会受贿。 明知主君对收胡的事情特别重视,得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刚上任就接受贿赂? “我书军令一道,你即刻前往牧场,察问详情。” 张景威现下属隶将军府,黄荣作为郡督邮,没有权力监察刺举,故此莘迩写道军令给他。 黄荣应诺。 他当天动身,南下牧场。 拿出分给内徙胡落的百万亩牧场,位在北大河的北岸,离乐涫百余里地。黄荣没有故作风雅地乘牛车,带了两个从吏,骑马而往。 次日下午,到了张景威的驻帐。 两人见面。 张景威已经猜出黄荣的来因,请他入帐坐下,不等他问,主动说道:“君今此来,是因为听说了我受贿的事吧?” 张景威、黄荣等的交情很好,私下来往密切,平时都是亲昵地互称“卿”的,今谈公事,所以张景威以“君”为称。 “正是。府君已知道了此事。景威,这是怎么回事?” “君信我会贪贿么?” “自然不信,但到底是什么情况?” 张景威吩咐帐外:“带进来。” 很快,四个唐骑押着两个胡人进了帐内。 这两个胡人都被五花大绑,甫入帐中,就被唐骑一脚踹翻,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 黄荣问道:“这是?” “要说我受贿,确是受贿了。” 黄荣蹙眉说道:“别卖关子了,你说清楚点。” “我带着胡落到了牧场后,为了熟悉他们,连日巡行其中。一个阿乌尔的头人偷偷宰了头羊,招待我。我事前不知,知道的时候,羊以被杀了。已经杀掉,不能扔了浪费。於是,我就与这个阿乌尔的胡牧们一起把这羊吃了。吃完,我临走前,给他们留了钱。到牧场至今,我,只受过这一次‘贿赂’。” “那为何会有两个阿乌尔的胡牧闹事?” 张景威指了下那两个胡人,说道:“我已查探明白,谣言便是出自此二胡奴!是他两人在各个阿乌尔造谣煽动,那两个阿乌尔的胡牧受了蒙蔽,因来我驻帐喧闹。”顿了下,说道,“那两个阿乌尔的胡牧,已被我安抚好了。” “原来如此!”黄荣疑惑地看那两个胡人,问张景威道,“你说他两个是胡奴?哪儿来的胡奴?他两个为何在胡中挑事?”想到了一个原因,说道,“莫非是卢水胡有酋大、小率不愿府君‘收胡’,因而派了他两个潜来,挑唆内徙的胡落生事么?” 张景威冷笑说道:“要是卢水胡的哪个酋大派来的,倒也在情理中。只可惜,不是卢水胡的人,是张主簿家里的胡奴。” “张主簿?这,这,……。”黄荣又惊又怒,拍案而起,说道,“只不过因为府君没有用他之所举,他竟然就敢衔恨,作出这等无视大局的混账恶行?真是岂有此理!我这就回府,禀与府君!” “且慢。” “怎么?” “君将此事禀与府君的话,府君会陷入何等的境况,君可想过没有?” “你是说……。” “张主簿的大父为朝上卿,其父操持郡县舆论,族中的诸父、兄弟罗列郡县,其势也大!你如将此事禀与府君,府君是该依法直断呢?还是投鼠忌器,陷入两难?” “景威,你何意也?” 张景威铿锵有力地说道:“为臣下者,当为君分忧。这个难题,不宜推给府君,就由我来处置罢。” “你要怎么处置?” “收此二奴人头,传示两‘团’,以杜谣言!” 黄荣抽了口冷气,说道:“你就不怕引来张家的报复?” “我任郡府吏十几年,未尝得过张家的半点好处;赖君之荐,府君擢我重任。景威,只知府君,不知张家。” 张景威小四十的人了,一直仕途蹇滞,很可能止步於曹史;忽得莘迩的垂青,可以说是柳暗花明,他当时就下了决心,要紧紧跟从莘迩,抱牢这条大腿,以期可得更高的上进。 替莘迩将此麻烦解决,是他在讯问出真相后,便就作出的抉择,之所以留了此二张家的胡奴到现在没杀,正是为等郡府来人取证。 他说到做到,雷厉风行,待黄荣录取完那两个胡奴的口供,当场便令唐骑将此二奴杀了,又叫唐骑持二奴级,驰示两“团”的胡落看知。 黄荣半是佩服,半是忌惮,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郡府复命,并把张景威献忠心的话转达给了莘迩:“张司马说,请明公放心,他定竭力尽忠,务为明公署理好内徙胡事,如有过失,敢请明公军法斩之!” 令狐奉授予莘迩“假节”,他是真的有权可杀犯军令者的。 听完了黄荣的禀报,知道了“谣言”的来处,莘迩虽然也很惊怒,要知,收胡乃是令狐奉极为重视的,张家在这里头捣乱,那简直与推莘迩入险境没甚不同,但是,张景威的作为却更加触动到了莘迩。 他不禁有些后悔,心道:“此前只知景威干练,不知他还如此果决,敢於担责。如能早点知道,我就不任他管署胡事,留在身边了。” 现下刚任他为板司马,不好立即调回。 莘迩想了下,叫人取了后院的骨诧,令郡小吏给张景威送去,并手写“孰谓无威”,亦令小吏捎去与之。 骨诧此鸟尽管得刘乐喜爱,比之收揽人心,当然是后者为重。 赠雕与之,意思不言自喻,以得力“鹰犬”而期张景威是也;“无威”则是驳斥张道将对张景威的蔑评。 黄荣离开的这段日子,史亮、张道将等大吏已经按照莘迩的命令,各自拟了份府吏、郡县士人的举荐名单。莘迩这时吩咐黄荣,叫他也写一份呈上。 黄荣闻言,心中大喜。 两天后,他把名单奉上。 综合诸吏的推荐,莘迩细细择选,将待对府吏进行一轮较大的任免时,又一件突的事情,再次打断了他有意於人事上的安排。 第二十二章 图图劫二路 风度有一吏 如那骗胡牧说待上两年,便可自去的“不谋而合”,乞大力和秃连樊再次“心有灵犀”,同在弱水边上吃了亏,几乎是前后脚逃回到了乐涫县。 两人跪在堂上。 乞大力后怕不已,瞥到边儿上秃连樊的惨状,心中又是侥幸。 秃连樊比上回还要狼狈,脸上、身上新伤落旧伤,光秃秃的脑壳上肿了两个鸡蛋大的包,如同两支乌黑的小角,尤可怜的是,耳朵被割掉了一只,以白布缠裹,布上血迹斑斑。 史亮、张道将、黄荣等郡府大吏闻讯,匆忙赶至。 傅乔、宋翩也被莘迩请来。 秃连樊以头抢地,大哭说道:“将军!小人两回遭辱,脸面彻底丢尽,无颜活了!” 宋翩磨磨唧唧,到得最晚。 他与傅乔共为佐贰,坐榻靠上,就座时,须经过秃连樊的身边,恰被他甩出的鼻涕弄到了浅紫色的襦裙上。 宋翩生性好洁,顿如吃了只苍蝇,怒道:“有话好好说,哭个甚么!”坐入榻上,径呼从吏奉短匕来,截去受污的那段裙幅,委於地上;虽是露出了裙内的粉袴,仪态自然地坐了下来。 莘迩瞟了他眼,心道:“倒也难怪张道将赞他风流,这等旁若无人的风范,确是常人难及。”等他坐好,对秃连樊说道,“老秃,你是怎么个情况,细细说来。” 秃连樊哭哭啼啼,说道:“小人的遭遇,与乞大力一样。” 乞大力刚才已把他的经历说过了。 上次回来后,他在女闾待了三天三夜;十来日前,软着腿,与两个盼能得些赏钱、主动请求随从的内徙胡人,并及十余从骑,离了县城,再次动身,往卢水河边诱胡。 有了跟从的那两个内徙胡人现身说法,他这回的诱胡比上回顺利得多,**天的功夫,就召到了七八个阿乌尔。这七八个阿乌尔,又给他召来了四五个阿乌尔,合计已得落近百。 他食髓知味,挂念女闾里的销魂滋味,便想如上回一般,先带此近百落回城。 却在前天中午,出草原的路上,他现附近出现了行踪诡异的胡牧,联想到上回的不对,出於万事小心的考量,他应机立断,赶紧命召来的胡落丢下羊马,许诺他们到郡后,莘迩会加倍补偿,然后急驰南下。 行未及四五里,他们一行的后头即冒出百余胡骑追赶。 亏得他提前叫胡落弃了畜类,这才拼命逃掉,然亦有一二十个老弱不堪行马的被捉住了,下场如何,不得而知。 秃连樊抽噎着叙说他的经过。 诱胡、被追等事,与乞大力相同;与乞大力不同的是,他见机得晚,同时乞大力是在卢水南岸,而他被追时是在卢水北岸。因为卢水的阻隔,他没能逃脱。 接受上次的教训,他此番多带了一倍的从骑,三十来人;可追截他们的胡人,却与追乞大力的相近,上百有余。又是寡不敌众。 秃连樊倒是存了“可辱一,不可辱二”的决绝心思,无奈死了两个从骑后,觉对方动了真格,决绝立刻被保命取代,他被迫投降。 秃连樊痛哭说道:“杀了小人的两个从骑,他们犹不饶人!将军,下死力地殴打小人啊!用绳子捆住小人的两手,驱马拖拽小人!”他小心地摸了摸脑袋上的包,泣道,“小人头上的这两个大包,便是被草中的石头撞的,小人当时就昏了过去!他们、他们泼水浇醒小人,又割掉了小人的左耳。这帮胡虏,野蛮至极!野蛮至极啊将军!还恶狠狠地叫小人给将军带话!” “叫你带什么话?” “说:卢水胡天生天养,是天神的子孙,卢水旁的草场是天神赐给他们的。不许郡府再遣人擅入。如果不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堂上诸人只听“嘭”的一声,转眼看去,是宋翩愤然拍案。 宋翩怒形於色,拍着案几,慨然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卢水胡诸部,以前都是匈奴的赀虏,卑贱奴属!我夏不以其种贱,秦、成以来,开恩接纳,许其居住卢水,奴虏不思报恩德,却怎敢如许叫嚣,更颠倒黑白,乱称卢水是‘天神’所赐?” 傅乔读书多,知悉卢水胡的来历,赞同宋翩的话,说道:“不错。那卢水胡祖居漠北,从大漠迁入陇地,不过是二三百年来的事儿。这卢水,怎么就成了‘天神’赐给他们的了?” 他瞧了眼史亮,心道,“史籍明载,卢水沿岸本为月氏故地,但月氏分崩离析,大月氏西迁,小月氏与夏、夷混居,旧日规模,皮毛不存。由秦以降,卢水却是为夏地久矣!” 认识宋翩几个月了,莘迩还没见过他脾气,耳朵被他的大声震得嗡嗡响,心道:“这位宋大人,也非一味贪财、不任事。” 待要说话,听宋翩问秃连樊:“说这话的索虏是哪个胡部的?” 这个问题正是莘迩想问的,见宋翩问了,便注目秃连樊,等他回答。 宋翩的愤怒吓住了秃连樊。 他不敢哭了,畏缩答道:“小人、小人不知道。” “你,……?”宋翩愕然,斥道,“废物!” 秃连樊委屈地心道:“我是记得上次教训,想问问他们是哪个胡部的,好作报仇,但那帮子胡虏凶得很,打得我找不着北!我又怎敢去问!”趴在地上,深感“宋郡丞”远不如“莘将军”上回的体贴;两趟远出,不仅一无所获,且两遭毒打,丢辫失耳,与乞大力这大赚特赚,去女闾玩也不请客的狗东西完全没法比,念头及此,不禁自怜自伤,又滴落泪水。 乞大力插嘴说道:“小人知道。” “哪个部的?” “小人逃掉了后,问招来的胡落,中有胡牧认出,那群胡骑,领头的是图图部的一个小率。” “图图部?”宋翩任郡丞一年多,极少料理郡务,不知胡情,问莘迩道,“明公,这个图图部,你知道么?” 莘迩答道:“上次我召诸部酋大来郡,便有图图部的大率。” 说着话,一个强壮如犍牛的中年胡率形象出现在了他的记忆中。 他心道:“建康的卢水胡四部之中,图图部的大率最为质野。”这是他上次见过诸部胡率后,就对图图部大率的性格做出的判断。 虽已知此,但对此人竟敢劫拦乞大力、秃连樊,并杀了秃连樊的两个从骑,莘迩却仍吃惊。 他又想道:“这厮就不怕我遣兵讨伐么?图图部不过帐落千余,我一击可平。” 略作忖思,料图图部的大率尽管粗莽,却不至会不计后果;召胡这件事,莘迩日夜考虑,早就把方方面面想透彻了,当下沉心探究,瞬间就想到了图图部敢这么做的几个可能缘故。 “这件事,明公打算如何处理?” “宋公有何高见?” 宋翩气势汹汹地说道:“胡夷,禽兽也,畏威不怀德!” “公建议我领兵击讨么?” “区区图图小部,杀鸡何必牛刀!明公无须动用本部,可即上书,请王令下,点郡兵讨之!” 傅乔唬了一跳,心道:“老宋!你我以前不熟,我到郡这些时日,咱俩可是三五天一会,郡府补给我的迎新钱,我也大大方方地分给你了一半,交情不错啊,你怎么害我!” 定西国内胡夷众多,各郡都有,因是,大都督府直领的“中”、“外”军以外,酒泉、建康、张掖等内地的数郡又各置数量不等的若干郡兵,由郡尉统率,负责境内的日常治安。 宋翩建议不动用莘迩的本部,用郡兵击讨,按理说,话是不错;但问题是,郡尉乃是傅乔,也就是说,莘迩如果同意宋翩此议,傅乔就得带兵上阵了。他可是个不知兵的。 傅乔马上说道:“宋公,乔以为不可!” “为何不可?” 傅乔支吾多时,费劲心思,想出了个理由,说道:“如公所言,图图,区区小部,今却敢妄为至是,常理度测,必有缘故。”对莘迩说道,“明公,乔之陋见,还是先搞清楚了再说。” 莘迩颔,说道:“君所猜度,适我所虑。”吩咐乞大力、秃连樊,“你俩且先退下。” 乞大力、秃连樊领命拜出。 莘迩心道:“图图部的大率敢这么做,背后肯定不会没有缘由。我方才想到的那几个可能,或许便是他胆子的依仗。只是,几个可能,我暂时尚不能确定哪个才对。……景桓的举荐名单已经递上;却是正好可趁这个机会,看一看他们各自举荐诸人的实才,听听他们的意见。” 於是,莘迩从容说道:“图图部此事,牵扯重大。功曹诸君,可召你们荐举的诸吏、士子来堂,共议论之。” 史亮等人没想到莘迩会来这么一出,都怔了一怔,旋即明白了莘迩的用意,想是欲借机试才,纷纷应诺,各出堂外,使人唤他们举荐的那些府吏和白身的士子等来。 宋翩气哼哼的,一口一口饮茶。 傅乔时而举,时而目地,担忧莘迩在议事后,终还是采取宋翩的意见,心道:“真要如此,我只能厚着脸皮,求幼著换个人领兵了。” 莘迩令堂外吏,去城外军营,把羊馥也叫来。 随之,他闭目沉思,反复推敲他想到的那几个可能性,并思索对策,慢慢的,有了腹案。 史亮等推举的,九成是郡吏,一成是没有入仕的士人。士人只有一个是外县的,自是不用理会了,其他的虽然不在郡府,但乐涫县城不大,出而召之,来得也都很快。 应召的郡吏、羊馥、士子们络绎来到。 黄荣因见莘迩在思考问题,怕来的人打扰到他,站在堂外,阻止他们进去。史亮有样学样。 张道将高踞榻上,纹丝不动,不屑地心道:“阿谀小人!” 等了约一个多时辰,所有的人到齐。 黄荣先行通报,随后与史亮引诸人入堂。 共有二十来人,年纪大的四十来岁,年级小的只有十五六。 羊馥官位最尊,戎服领头,众人或冠带严整,或白帻素服,排成四列,拜倒行礼。 礼毕。 莘迩和声叫他们落座。 忽闻“啪嗒”一声。 上及莘迩、傅乔、宋翩,下到撩裙登榻的诸吏、士子,堂中二三十人,尽皆侧目,却是一吏的革带没有系好,掉落在了地上。 此吏三十年纪,面皮白皙,胡须疏朗,但见他於众目睽睽下,半点无有君前失礼的窘迫,弯腰拾起革带,慢条斯理地系好,作个揖,向莘迩告罪,不慌不忙地上榻。 较以宋翩的割裙,此吏的风度足可相抗。 饶是傅乔忧心带兵,此时亦忍不住抚膝说道:“‘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若是耶?” 第二十三章 麴向分抚讨 阿瓜片言决 郡府吏员,以功曹为。 莘迩吩咐史亮,把收胡、以及乞大力和秃连樊的遭遇,来龙去脉,给召来的众人讲述。 讲完,史亮请莘迩指示。 “收胡设邑,是主上关心的大事,也是郡中现下正在推行的要务;你们应都有所听闻了。图图部劫杀秃连樊、乞大力两位军侯,我帐下的两个胡骑因此遇难;图图部并威胁郡府不得再遣人入卢水草场。对此,你们认为郡府该如何应对?有何看法,畅所欲言。” 诸吏要么是史亮等人的亲信,要么是族为郡中右姓,对收胡这件事,的确是都早就闻知了。 当下,听完史亮和莘迩的话,众人有的接头接耳,有的仰脸思考。 一吏说道:“明公,下吏以为,此事宜以抚为主。” 此吏是时曹史。时曹主时节祭祀,事简务闲,但在诸曹中,地位清高,号为“共政教”。这个职务,多由大姓名族的子弟出任。说话的此吏姓麴,名经,是麴硕的远亲。 看在麴硕的面子上,莘迩往日见他,态度都很和气,此时听了他的意见,便问道:“为何这么说?” “想那图图部,帐落不过千许,丁壮最多千余,何敢对抗王令,劫杀命官?下吏陋见,这件事情的后头,定有别的玄虚。” 莘迩心道:“老麴的此见,倒与我和老傅的猜测相似。” 这是明摆的事情,手底下只有千余壮丁,却敢妄为至此,要说背后没有玄虚,难令人信。 莘迩不说自己的看法,只道:“哦?” 麴经是史亮举荐的,他见莘迩没有追问的意思,不得不给麴经接个腔,问道:“麴君认为,这背后会有什么玄虚?” 麴经接着说道:“以下吏揣摩,不外乎中、西、东三者。” “此话怎讲?” “中者,抗拒王令可能不是图图部的一部之意,极有可能,这是郡内卢水胡四个部落共同的主见。” 史亮点点头,说道:“有这个可能。西和东呢?” “我郡内的四个胡部,总计可出壮丁数千。下吏以为,只凭此数千人,他们恐怕也还是没有底气对抗王令的。所以,下吏疑心,他们是不是与酒泉郡内的卢水胡,以至张掖郡内的卢水、北山鲜卑暗中做了勾连?这就是西与东。” 麴经任职时曹,却对郡内、郡外胡部的详情、分布颇为了解;并且片刻功夫,就想到了图图部劫杀事件背后,可能存在的“中、西、东”三个势力,脑子也挺灵活,考虑问题比较全面。 莘迩心道:“往日没有现,这老麴是个关注时务的,虑事也挺周全。” 曹史以下的中低级吏员,莘迩很少与他们直接接触。 通常郡府的各项政务,都是下达给曹掾,或者由曹掾求见禀报。甚至有时候,一些小事,连曹掾都不必见,由功曹、主簿转令便可。 因是,对张景威、麴经此类的吏员,莘迩都不算很熟悉。 麴经继续说道:“酒泉境内的卢水各部,这些日子来,内斗不休,渐渐漫延;图图部劫杀命官,固然罪大恶极,但如果此时讨伐,下吏担忧如果牵连到酒泉、张掖,恐怕会酿成祸患。因此,下吏愚见,以抚为上。” 宋翩把茶椀顿到案上,说道:“老麴,麴侯是你的族兄吧?麴侯声威远播,强如虏秦,亦畏惧之;你怎么却这般瞻前顾后、胆怯如鼠?就像你说的,那图图部,一个小小的奴属贱种,竟敢劫杀命官,并威胁郡府!你还要抚?朝廷的体面不要了么?府君的尊严不要了么?” 麴经说道:“今可暂行抚策,待摸清状况,不妨再作雷霆。” 坐上诸吏,大半露出以为然的神色,各自出言,赞同麴经的意见。 莘迩听了一会儿,点起一个没有说话的郡吏,便是适才仪态晏然的那个,问道:“高君以为,麴君所议何如?” 此吏名叫高充,现为田曹史,声音清朗,答道:“麴君所议,似有理;但如果抚,收胡之政怕就要被耽误了。” 高充的这句话说到了关键点。 宋翩嚷嚷半晌,只说“朝廷体面”,也不知他是没有想到,还是对收胡漠不关注,却没提及如果抚的话,会对莘迩最关心的“收胡”造成什么影响。 眼见满堂的吏员,泰半认同应“抚”,傅乔松了口气,但想起莘迩去年在泽边时的孤身冒险入都、哄秃连觉虔上当、引督下抢掠等事,又不禁心道:“我到建康这些天,从未见幼著过脾气,好好先生似的,可他其实多谋胆雄。对於此事,他还没有表过意见,他是怎么看的?会肯暂缓收胡,认同麴曹史的观点,采取抚策么?”拿捏不准。 瞧宋翩气势强硬,非要打不可,忍不住问他道:“君意讨伐,可有良策?” 宋翩没甚办法,不过傅乔的此问难不住他。 他虎视群吏,说道:“傅公问尔等,可有讨伐的良策?” 乃有一吏,挺身奋声,说道:“观历代故事,自古对胡夷叛乱,有战法,无抚法。能讨方能言抚!今,图图部妄劫朝廷命官,胁言郡府,如不讨反抚,下吏窃恐,从此郡内再无宁日了!” 宋翩大喜,拿眼细看,见这吏身材魁梧,状貌伟杰,却是贼曹史向逵,赞道:“老向,我就知道郡府吏中,数你胆勇,果然,能任大事!” 麴经说道:“向曹史此言差矣!今如讨伐,万一图图与且渠等部共作反叛,西连酒泉,东结张掖,该如何是好?只怕不止我郡,国中都要立刻就此没有宁日了!” 黄荣明是质问,实为帮腔,说道:“不错。倘若郡内胡部真的已与酒泉、张掖的胡部暗中勾结,向曹史,你可有对策么?” “此有何难?” “说来听听。” 向逵激昂地说道:“只须明公檄文两道。一道给酒泉氾太守,一道给张掖阴太守,请他两人各遣兵马、逻骑,严守与我郡接壤的地界,使三郡之中的胡落不得潜通消息。 “然后,明公即调兵出讨图图,只是一个千余壮丁的小落,用不了几天的功夫,就能将之屠灭。图图既灭,难道酒泉、张掖的胡落还敢作乱么?” 麴经考虑周全,却不如向逵战决。 他的此策,正是莘迩的腹案。 图图部,是非要惩罚不行的。不惩罚之,收胡的事情底下就没办法做了。但麴经说的那些,也不可不虑。因此,最好的办法,便是莫过於向逵所说的。 宋翩连连点头,转对莘迩说道:“府君,老向此策,可以称‘良’!大可按此行事。” 莘迩不动声色,问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尚未表态的郡府大吏,说道:“你们是何意见?” 史亮自知身价,尽管其家早就落户陇地,到底是祖籍西域,与唐人种族不同,他而下虽为府吏之,究此职之所来,实却是上任郡守贪图他家贡献的财货,因才授给的。 从任职以今,他向来是太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遂答道:“悉从明公钧令。” 张家与且渠部关系密切,张道将不确定且渠部有没有参与此事,存疑不定,思量想道:“我且敷衍应过,问了阿父的意思后,再作其它。”含糊答道,“讨、抚皆有其理。” 黄荣早就猜出了莘迩的心意,心道:“府君召羊长史来府参议,分明是已有讨伐之念。”应道,“向曹史所言,乃是正理!唯有讨定,才可议抚。” 莘迩问羊馥:“异真,兰司马部,操练得怎么样了?” “已知军法、明旗帜、辨金鼓,队列初成。用以击敌国精锐,不足;讨卢水胡虏,足矣!” 莘迩长身而起,顾盼堂上,说道:“图图不服王化,劫杀命官,罪不可赦!我决意讨之。”令史亮,“书檄文两道,分传酒泉、西海,令氾太守严守与我郡的边界、杜太守隔绝卢水胡与柔然的通道。起草上书,请主令,允我出讨,及请张掖阴太守亦守御与我郡相邻的边界。” 向逵提到了酒泉、张掖,莘迩的眼光更远,想到了柔然的问题。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酒泉、西海归莘迩“督”,可以直接下军令。张掖不归他管,所以,时刻惦念着贾珍“不为人下”之语,忧心他会再进谗的莘迩,不愿自行公文与之,而是要请王令,命其郡配合。 自诸吏应召到,由他们畅言,莘迩不己见,此时一锤定音,诸吏虽多怀异议,却也无能为了。 莘迩唤麴经、向逵近前,说道:“麴君晓明时事,思虑缜密,时曹非君合任,改除主记;向君鹰隼奋翰,贼曹史不足以屈,擢除兵马掾。”笑对高充说道,“高君清雅,议曹掾适为君备。” 主记是长吏的门下亲近五吏之一,之前的主记与张道将一样,是个风流子弟,莘迩早就想换了,麴经族姓亦高,正可代替。 兵马掾、监军掾、兵曹掾三曹,都是郡府与军事有关的部门,可单设,也可并设。兵曹掾主要负责兵丁的征集、输送,前两者能够带兵。建康此前只有兵曹掾,现在特为向逵增设一个兵马掾。 议曹说是郡府的一个曹,而且地位较高,在分掌各务的诸曹之上,但实际上,此曹是对郡内知名人士的一种优礼,并无具体的职掌,养在郡府,参与谋议而已,故名议曹,又叫谋曹。其它的曹,一般只有曹掾一人,议曹因其特殊性,曹掾可有多名。 莘迩三言两语,不仅对图图部的事情作出了决断,并且对麴经三人做了调任。 到郡府两个多月,他往日深沉为主,今天头次显出这样的果决,史亮等吏颇不习惯,傅乔却知,这才是他在泽边时的作风。 麴经三人没有想到莘迩会当堂擢任他们,反应过来后,赶忙下拜叩谢。 莘迩环顾堂上,沉声说道:“今日堂上所议,事关军机,不许外泄分毫。如有敢违我令者,我请王节斩之!” 众吏俱下榻拜倒,皆道:“诺。” 事既议定,诸吏拜退。 莘迩留下了傅乔等人,却是还有一要紧的事,须得立办。 第二十四章 张金老谋算 元光不怕虎 这件须得立办之事,便是莘迩要给郡内的其余三个胡部各去书信一封。 图图部到底是否已与且渠、勒列、和鹿根三部串通,目前还说不准。劫杀郡使有可能是“郡内卢水胡四个部落共同的主见”云云,尚只是推测之言。 既然决定进讨,敌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是以,动兵之前,莘迩打算先试一试,看那三部究竟有无与图图勾结,顺便借此搞个争取,就算勾结了,亦望能够将之分化,把图图部孤立出来。 他把自己的这层意思告诉了留下来的傅乔、宋翩。 傅乔拊掌赞道:“明公见远谋深,乔不及也。”自告奋勇,说道,“这几封信,我来写罢!” “老傅,不劳你的椽笔。胡酋大多只粗通文字,你纵妙笔生花,不免俏媚眼作给瞎子看。”上回请傅乔帮忙修改演讲稿,已使他明珠暗投,投一不可投二;莘迩取纸笔,自写之。 写罢,给傅乔、宋翩看。 通篇都是大白话,大意是:图部杀我使者,轻蔑王命,我将引三郡精卒讨之。我知你部一向忠心朝廷,此战不用你部遣兵相助,只需约束本部;待我攻破图图,分他们的牧场与你。 傅乔、宋翩俱道:“正该如此写。” 莘迩遂又写了两份,叠起放好,说道:“此信不急着送出。待临出兵日,我再遣人给他们送去。”这么做,是为了避免走漏出讨的风声。 宋翩撩衣下榻,冲莘迩一揖,说道:“明公,下官告退。” “你干嘛去?” “事情已经议定,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归府去也。” 莘迩瞧他片刻,忽地一笑,说道:“老宋,什么叫‘没什么事儿了’?图图虽不足平,也是一场仗。战前需要作的准备不少,择将调兵、制定战术、筹集粮秣、征集民夫,万一且渠等部亦参乱其间,又该如何应对,种种等等;你适才一力主战,从了你的愿,该到具体操办军务了,你却自在,一甩袖子便要走么?” 问他道,“你如此潇洒,倒不知,我是太守,还是你是太守?” 这种责备,宋翩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浑不当回事儿,长揖到底,面不改色地说道:“翩所争者,道也。至於细务,‘巧者劳而智者忧’,此庄子之教。明公能者多劳,下官告辞。” 说着,提起剩下的半截襦裙,转身出堂,几个从吏簇拥上来,他逍遥而去。 莘迩呆了会儿,方才想明白他那句“巧者劳而智者忧”。 “他娘的,他是智者,我是巧者?这老宋,当老子是打杂的么?” “宋公雅望非凡,性厌俗务。幼著,你莫生气,我来帮你。”傅乔赔笑说道,他像有心事似的,低一眼、高一眼,跟着抬脸偷瞟莘迩,吞吞吐吐地说道,“幼著,你刚才说的这个择将?” 莘迩好气又好笑,说道:“老傅,你放心,我不会任你为主将的!” 傅乔悬了半晌的心终於落地,讪笑说道:“幼著知我,我非惧战,唯实不通战阵。” 左膀右臂,放到实处,只使人闹心,并皆无用。 好在今日现了三个可用的,加上黄荣、张景威,也算是渐有人手,比起初到郡时的做难,已是大有好转。且待日后再留意择选,想来早晚能摆脱事事只能亲为的苦恼。 莘迩离席,出到堂门口,暮色渐至,眺看东北边卢水的方向,他长叹一声。 傅乔从在他的屁股后头,问道:“幼著,缘何喟叹?” 莘迩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既是受前世生长於和平年代的影响,也是今世亲眼见到了战争造成的惨状之后的震动,这场仗,他是真的不想打。 即使这只是一场“稳操胜券”的小仗,但只要打仗,就会有伤亡,阵亡的、负伤的、因此而残疾的,会波及到许多的家庭。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希望,能够在不动干戈的情况下把收胡的差事完成。 只可惜,他的这个愿望,从他开始“收胡”那刻起,就注定了不可能会实现。 收胡,对令狐奉有利,对胡夷的酋率们不利。 这是利益之争。 除非一方把另一方压服,否则,现在不起战火,以后也会生乱子。 事实上,对於这一点,莘迩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此,他才一直觉得他的收胡之策不够稳当,一直担忧会引战争。 而今战争果真来了。 来了,那就只能打。总不能为了别人的利益,放弃自己的利益。 却说散了朝会,张道将没有回吏舍,出府还家,寻思给他父亲禀报今日郡中所议之事。 他走到半截,碰上了两个家中的门客。 两个门客上来迎住,说道:“郎君,君侯叫我两人请郎君回家。” “叫我回家?” “是。” 张道将纳闷心道:“阿父极少在我当值时叫我归家,却怎今日召我?必有缘故。”令驾车的御者加快度,鞭打老牛,不多时,到了家中。 屋里除了张金,还有张龟。 “蜍正有要事禀与阿父,半道碰上了门客,说阿父命蜍回家,可是有事?” “刚知的消息,咱家派去牧场的那两个胡奴,被张景威杀了。” “啊?”张道将不敢置信,问道,“杀了?” “不但杀了,且传内徙的诸个胡落。” “他不知是我张家的奴么?” “料是应知的。” 张道将气急败坏,怒道:“竖子狗胆!”便要出门。 “作甚去?” “集合门客、徒附,蜍把他绑来,交阿父处置!” 张金面沉如水,说道:“胡闹!回来坐下。” 张道将很听他父亲的话,虽怒火冲天,仍是恨恨坐回,说道:“阿父,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必然不能算,要是能算,唤堪称张家谋主的张龟来作甚? 但因为尚未与张龟谋划出报复的手段,因而,张金没有顺着张道将的话往下说,问他道:“你说你有要事禀我?何事?” 张道将强抑怒气,把图图劫使、莘迩决意讨伐的事情,告诉了张金,末了,说道:“蜍拿不准其中有没有且渠部参与,所以想着得将此事禀与阿父。” 张金和张龟对视一眼。 他两人不是张道将能比的,一个老谋深算,一个足智多谋,几乎同时,都敏锐地察觉到,报复“张景威杀张家奴”的落脚点,似乎可从“莘迩出讨”此事中找出。 张金说道:“长龄,思得对策了么?” 张龟掐着胡子,用心地想了会儿,说道:“龟有上下两策。” “说来。” “君侯去信,令且渠配合莘府君;郎君则从军,佐助於府君左右。图图,小部耳,灭之易也。图部既灭,凭且渠的助攻,以及我家的族望,论军功,郎君必为。已为功,名动郡县,郎君可挟众议,再进言,黜张景威、代以我家吏接任。如此,不仅牧胡之职可得,而且张景威被黜,君侯亦可随意拿捏。此上策。” “下策呢?” “去信且渠,告以府君将击卢水胡诸部,迫其响应图图;并将府君的军事部署,潜告与之。如此,即便府君兵不致败,折损过多,也势将影响声誉;君侯再去书张公,於朝中上言,请大王调他离郡。此下策。” 张道将转怒为喜,说道:“阿兄,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上次才对你讲过,你这回毫无长进,怎又是分不清何为上、何为下?”对张金说道,“蜍以为,下策才是上策!” 张金心中想道:“长龄的这两条计策。头一条,光明正大,乃是王者之师,对郡中、对我家都有好处,确然上策。只是,太便宜莘阿瓜了!” 如用下策,不仅莘迩会声誉受损,还会牵连到无辜的兵士,倘若莘迩战败,更是会对郡人大不利。可是,这又与张家有何关系呢? 不止没有关系,而且只要略对此策作些修改,对张家的名望还会大有好处。 张金徐徐说道:“有我家在,便是府君失利,亦可转败为胜。” 张龟问道:“君侯的意思是?” “先由他败上一场,我家再出来收拾局面。” 张道将大喜,说道:“阿父此策,高明之极!”问张龟,“阿兄,比你的两策是不是妙得多?” 张龟说道:“是,是,妙极。” 当下议定,张金不愿自降身份,不肯亲笔写信,吩咐张龟将给拔若能的信写好,挑了几个能干的心腹,叫他们一人两马,连夜出城前去且渠。 次日一早,拔若能收到了信。 展开读罢,大惊失色。 他绕帐来回,彷徨无措,想起元光聪明,立即令人去召;又派人去找他的弟弟麴朱。 元光、麴朱与他不在一地,等了一天多,两人相继应召来到。 看完张龟手写、下落张金印款的信。 麴朱与拔若能一样,也是神色大变。 元光却心中狂喜,心道:“我计成矣!”抖得信纸哗啦哗啦响,脸上作出“吾早料到”的模样,挤眉弄眼,哼哼的,说道:“阿父,我早说了,莘阿瓜是在骗你!你还不信?怎样?现在信了吧?任你率善邑长?呵呵,郡兵马上就要来打了!” 麴朱怒道:“兔崽子!瞧你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给谁看的?如今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元光收起得意,坐在马扎上,犹按不住喜悦,晃荡着小腿,心中想道:“我听说图图部杀掉了两个郡府的胡骑,阿瓜这时动兵,定是为此。 “我得赶紧回去,马上派人和张掖、酒泉的胡部勾通,只说大王眼看收胡推行不动,急不可耐,索性要兴兵动武。只待阿瓜兵,张掖、酒泉的胡部说不得,就会半信半疑。 “我就可再作挑动,吓唬他们一并起兵!即使有那胆小不敢动的,声势只要造出来,我便不信大王是豹子胆,还会打收胡的主意!” 他这边暗自盘算。 麴朱一边思忖,一边说道:“我闻图图部劫杀了两个郡府的胡骑。莘府君动兵,会不会与此有关?郡府内徙胡落这事儿,咱们可从未作梗。……,莘府君?” 拔若能问道:“莘府君怎么?” “他要打的,是不是图图?其实与咱们并无关系?” 元光哪容麴朱坏了他苦心为己部利益谋划的大计,跳起嚷道:“如与咱们没有关系,张侯会在信中那么说么?……阿父,张侯会哄咱们么?他哄咱们对他有什么好处?此事肯定不假!退一步说,就算阿瓜真的是只打图图,阿父,我部素得各郡卢水胡诸部的拥戴,理应也该相助,难不成,坐观么?‘唇亡齿寒’啊阿父,图图如灭,阿瓜如果下一个来打咱们,可该如何是好?” 麴朱说道:“你这话也有点道理。” “什么是有点道理?是很有道理!阿父,无论阿瓜是不是只打图图,咱们都必须、也只能与图图联手,共抗郡兵!” “话是如此。……打不过怎么办?你们忘了十余年的那场乱事么?” 十余年前的那场胡乱,陇州各地皆有胡落参与,规模着实不小,聚骑数万,可最终的结果如何?全然不是定西**队的对手,被令狐奉、索重等血腥镇压。 数万骑都打不赢,以建康郡的区区四个胡部,如何反抗? 可如不反抗,此事若真,部内的牧民、奴婢、羊马势被掳掠一空,下场却也与战败没甚区别。 拔若能犹豫难决。 那场夷乱起时,元光才只几岁,印象不深,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尽心尽力,为拔若能“排解忧心”,说道:“阿父,张侯信中讲得明白,来犯我境的唐兵,只有阿瓜的本部与郡兵,即使他尽起来之,亦不到四千;我等集四部丁壮,可得五六千骑,加上张侯在信中暗示,阿父如不甘束手,决计相抗的话,他顾念这些年与咱部的交情,愿为阿父内应,通风报讯;咱们不是没有一战之力。阿父,你担心什么打不过?” “如果只是郡兵,我何必担忧。” “阿父担忧朝廷会增兵么?” “不错。” “阿父,还是我那句话,大王刚即位未久,内郡不稳,外有强敌,当此之时,他绝不敢大兴兵戈的。我料只要挫下阿瓜的锐气,让他、也让朝廷明白到咱卢水胡不是好欺负的;再有张家给咱帮忙缓颊,这场仗,也就到此为止了。到时,阿父再给阿瓜个台阶下,上书朝中输款下忠心,不就行了么?” 拔若能还是难以决定。 元光转了转眼珠,问道:“阿父,张侯的人走了么?” “留了两个没走。” 元光心知,留的这两个人,是用来供己部与张金通消息的,便说道:“儿子去见一见他俩。” “见他俩作甚?” “问问详情。” 拔若能挥手随他,与麴朱在帐中再议此事。 元光出了帐外,先写了封信,随后见着那两人,说道:“多谢张侯传信,鄙部将来定有厚礼献上。我这里有封信,请你们哪位呈给张侯。” 一人接信,自归县传递。 当晚,这人回来,急求见拔若能,入到帐内,又奉上张金的一信。 拔若能打开来看,信很短,只有两句话,还没有看完,他就如五雷轰顶,眼前黑,差点站不稳。 那信上写道:莘迩听信谗言,疑心平罗给拔若能潜送消息,将他杀了。 第二十五章 怒命斩平罗 得令点兵出 只请张金配合,说莘迩把平罗杀了,还不稳妥,毕竟这是假话。 元光并在给张金的信中,建议他告诉莘迩且渠要反,务以唆使莘迩杀了平罗为善。 竟是两头使劲,一定要致其兄死地,以定拔若能作乱之意。 “只要能叫阿父起兵,搅动卢水,吓退阿瓜,断了大王收胡的心思,使我卢水胡部不被唐人束缚奴役,阿兄,你就是大功臣,死得其所。”他这样想道。 张金没想到元光会阴狠至此,心道:“胡虏就是胡虏,半分骨肉情谊不计。”鄙视归鄙视,但对元光的此条谋划还是很赞成的。 只是,该用谁人挑唆莘迩? 莫说张道将与莘迩的关系不睦,莘迩不见得会信他,便是莘迩会信他,此种事,也不能脏了张家子弟的手。那么,就只有从亲近张家的郡吏中挑一个出来。 想来想去,张金选了史亮。 一来,史亮是功曹,地位高,说出的话可信度也就高。 二来,史家世代商贾,不但通商西域、陇州,与卢水等地的胡牧也不乏买卖,每年都要从且渠等部购进大量的羔皮等物,在胡部中消息灵通,被他无意中得知此事,在情理之中。 於是,张金指使张龟,候史亮休沐,登门拜访,教他进言莘迩。 一边是主君,一边是本地的豪强,史亮夹在中间,愁肠满腹,长吁短叹,夜不能眠。 他妻子米氏问道:“天都快亮了,你不睡觉,翻来覆去的干什么?” “我有一桩愁事。”史亮把张金的指令告诉米氏。 “这有何难?既是张公指令,你照着去办就是。犯什么愁。” “平罗是拔若能的长子,肖类其父,拔若能素深爱之。张公却要我撺掇府君杀了他。且渠有没有反,现在还不确定;如果杀了平罗,且渠可能就会真的反了啊!” “反了怎样?” “郡中或会受害。” “张公怎会不计后果?既叫你办此,那他肯定是已有谋算,不致会使郡中受患的。” 史亮叹了口气,说道:“纵是如此,我也……,唉。” “叹什么气?” “你知道,莘公到任,我私下献上重礼,他推辞不收,我本以为他会换个功曹,却照旧用我。上回借咱家的诸宝,只用了一柄弯刀,事后且按价作值,给钱与我。莘公宽厚,而张公要我虚言蒙骗,我於心不安啊。” 米氏嗤笑说道:“你才作了几天府君的臣吏,便忠心耿耿起来?” 要说是没做几天,两个月罢了,可莘迩对下宽仁,廉洁奉公,勤政爱民,实在是个史亮从未见过的好官。 日常的就不说了,只前些天,他上书朝中,请求免了四分之一的“任土恒贡”1,传文郡县,从郡守照例之“特产专利”2中,减去了部分采摘艰险的,“杂供给”3虽未拒收,但史亮身为功曹近吏,却是清楚知晓,这笔钱,莘迩没有自用,半数买了牛、粮种之类,用郡府的名义,分给了贫困的百姓,余下的也都备用於军务、公务,乞大力等的收胡之钱,便是从此中出的。 这等好官,史亮虽是个西域胡人,亦不忍心陷害。 米氏说道:“宽厚当个甚用?莘府君能做几年郡守?咱建康郡里,郡县士庶、内外唐胡无不以张公为望,一说开山建窟,连那酒泉、张掖,几个郡,好几千人争抢入会,高、麴各家,纷纷出钱,何等的声势!咱家本是外族,逆了张公的意,日后还能在建康立足么?” “事如泄露,如何是好?” “张家知,你知,哪儿来的泄露?便是泄露,张家根深叶茂,张公的大兄乃今当朝上卿,张家出任郡守、护军、都尉者七八人;我听说莘府君本是寓士,族中而今也没了人,只存他一个,没甚外援,还能斗得过他们?真要泄露,你只推说是在胡中听错了消息,有张家顶着,还能罪你不成?” “这……。” “你现已知道了张家此谋,你以为你还能脱掉了身么?你如不从张公教令,惹了他寻你麻烦,咱家应对得住么?况则你且莫忘,教义说了,不听师长教诲的,可是死罪!” 十个粟特人里头,**都信祆教,“教义”之言,即指祆教的教义。史亮年轻时,为了亲近张家,请教过张金,学过几天《诗》,虽非师生的关系,说张金是个“师长”,也说得过去。 史亮心道:“以伪证使无辜者至於死者,也是违反教义的死罪啊!”心中这么想,却知他妻子的道理对。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张家不会搬走,莘迩只是“流官”。今如不从张金,往后定难立足建康。 熬到天明,史亮衣着停当,唤来妻弟米臧,细细地交代一番,命奴备车,与他同往郡府。 莘迩不在府中。 给令狐奉的上书虽然尚未得到回文,但这几天,莘迩已在做战前的准备。 一方面,由傅乔、宋翩牵头,用打算修缮河渠为借口,筹集粮秣、民夫。 一方面,他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城南的军营,与羊馥、骑都将、步将、黄荣、向逵,和从南边牧场叫回的张景威等制定作战的计划。 等到下午,史亮闻报,莘迩回来了。 他忙与张道将等吏出府迎接。 到了堂上。 莘迩瞧见堂外侧边躬身站着一人,卷碧眼,是个西域胡,问道:“此何人?” 史亮答道:“回明公,那是下吏的妻弟。下吏有一事亟需秘禀明公。” 莘迩“哦”了声,说道:“秘禀么?”没再多说,屏退了黄荣、张道将等,问他道,“何事需要秘禀?” 史亮心中愧疚,俯身低,强撑着说道:“明公,下吏家里日常做的有几样生意,其中之一,是与卢水胡买卖,负责此项生意的便是下吏的妻弟米臧。昨日,他在胡中得知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史亮到底难以开口,只管推到米臧的身上,说道:“明公可召米臧进禀。” 莘迩看了他两眼,从善如流,即召米臧进来。 米与史、康等姓相同,也是西域的大姓。米臧秉承家业,自幼学做买卖,口齿灵便,三言两语,就把史亮教他的话,转述给了莘迩。 说完,米臧、史亮伏拜地上,等候莘迩答话。 堂上沉默了一会儿,两人正自不安,蓦然听到莘迩大怒的声音,听他说道:“我推心相待拔若能,他竟欲反?来人,叫黄督邮来!” 黄荣没有走远,很快来到。 等黄荣来的空当,莘迩写了一封信,此时叫他近前,把信与之,说道:“拔若能要造反。你去砍了平罗,遣人将其级送去且渠!且渠若悬崖勒马,我既往不咎;如敢竟反,王师到日,尽灭其族!这些言语,我已写在信中,一并给他拿去!” 黄荣楞了下,接住信,欲待谏言,莘迩盛怒之下,没有机会,只得领命退出。 莘迩兀自怒气难消,对史亮说道:“要非功曹及时报讯,来日讨击图图时,且渠变生肘腋,我也许就会兵败!功曹的此功,我给你记下了!”又道,“既然且渠要反,我须得立刻返回兵营,再作谋划。功曹且在郡府,督领诸曹,好生尽心公务!” 史亮面红耳赤,拜地不起,唯唯应诺。 莘迩大步下堂,出府,复往兵营。 当天晚上,王令到了。 令狐奉亲笔写的令旨,墨浓笔遒,龙飞凤舞,写道: “胡虏不听话,你灭了就是。些微小事,也用上书请令?给你的假节、督三郡军事,是给你看的么?上书下令,延日拖时;兵贵神,尔不知乎?张掖郡孤已檄令,命全力配合你郡。尔见令日,即出兵。图图赀虏,劫杀尔使,狗胆包天,屠了它贼酋三族!余尽内徙。” 羊馥等看了令旨,深觉令狐奉骂得虽凶,底子上却是对莘迩的信任。 莘迩心道:“我也是难。你道我想给你上书请令么?我近月兵书读了好几本,岂不知兵贵神?还不是怕小贾进谗,使你疑我!” 不管怎么说,得了王令。 令狐奉叫他即日出兵,今日天晚,必然是不行的了。 莘迩命骑督将、步将、兰宝掌等回本部,做明日出兵的预备;取出写给拔若能等三部的信,使人连夜送去;传令打开城门,召请宋翩、傅乔和功曹史亮等。 二更时分,宋翩等人踏月色赶至。 传了一遍王令,大家看过。 莘迩问道:“老傅,老宋,粮秣、民夫诸务,怎么样了?” 宋翩是不理事的,只当未闻。 傅乔感激莘迩不让他作主将,倒是勤勤恳恳,答道:“遵将军令,已备二十日粮,按将军的吩咐,易携的乳酪、胡饼为主。民夫已集八百,暂聚於郊。”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我明日出兵。老傅,老宋,你俩坐镇郡中。” 宋翩此前不关心莘迩的军事筹划,这会儿闻听,才知他是要亲领兵上阵,说道:“一个小小的图部,将军,你也要亲自出讨么?择将一二,给兵千许,命之往讨,足可以了。” “主上对收胡的事极其重视,咱们做臣下的,不能掉以轻心。图部虽小,关系的却是收胡大事。我意已决,亲赴讨之!” 1,任土恒供:地方官在任期间向朝廷进献当地特产。 2,特产专利:郡县长吏霸占本地的一些特产,聚敛生财。有的东西生长悬崖之上,驱使百姓采摘,或致百姓殒命、伤残。 3,杂供给:除职田俸禄外的收入。这笔钱的收入是很不少的。 当时的官吏,俸禄不算多,郡守一年的田禄不过八百石米,但各种其它的收入加在一起,数目就非常可观了,为官一任,多者可获数千万钱。刘宋时的王秀芝,在晋平郡干了一年太守,就对人说“吾山资以足”,并说“岂可久留以妨贤路”,钱已赚够,可以归家,腾出位置给下一任来财了。遂得到时人的赞誉。 地方官有丰厚的收入,於是,下到官员,汲汲以求任,上到朝廷,则以任官郡县为体恤京官,或酬答勋臣的手段。所谓“外方小郡,当乞寒贱”。东晋时,罗企生任著作郎,“以家贫亲老,求补临汝令”。东晋末,执政者刘裕以傅亮“久直(值)勤劳”,打算让他去东阳作作太守,傅亮说“家贫添禄,私计为幸”,不愿去,刘裕很开心,说:我以为你缺钱。你公事为重,当然最好不过。 第二十六章 动於九天上 一战擒胡酋 奔袭胡牧,主要靠骑兵作战,莘迩只点了二百步卒,主要用来保护辎重,与民夫同行。 五百甲骑,一千胡骑,莘迩也没打算全部带走。 他以“胡骑操练未熟,尽数带与,不若选其精锐;甲骑铠械太重,行军不,如悉率领,将无法实现主上‘兵贵神’之令”为由,挑了四百胡骑及一百甲骑,总计五百骑,用来袭击。 傅乔觉得他带的兵马太少了,进谏他道:“乔虽不知兵,但仅携五百骑,是不是少了点?” 莘迩充满信心,笑道:“图部不过千许壮丁,少有甲械,乌合之众,我以五百骑击之,以是泰山压卵。” “且渠不也反了么?还有和鹿根、勒列两部。且渠既反,它两部没准儿也会反。” “方今暮春草长,正是放牧的良时,胡虏诸部的牧民们散落於数百里间的草场上,纵使他们齐反,短促间又岂能聚拢?我今疾袭之,势如风雨,以锐击散,擒贼擒,先破图部主帐,擒获图酋,转击且渠,再获拔若能;兵法云‘动於九天之上’,取胜何难!” 莘迩此前遣了细作,早已探明图图、且渠等部的主率帐何在。 “……,将军此言,似也不错。” 莘迩哈哈笑道:“老傅,你领郡兵守县,我留羊长史镇营,你俩为我守好郡中,候我捷报!” 傅乔见他信心满满,而羊馥亦不谏言,也就罢了。 兵营在城南,北上须经乐涫县城。 莘迩为不惊动城中,五更时分,领兵出营;到了城郊,命步卒与民夫合作一处,交代步将沿河而上,到图图部的主帐驻地与自己汇合。 那步将领命,心道:“既然说是不欲惊动城中,何不自先引骑北上?又来集合民夫。民夫所居,离城不远,几百人吵吵嚷嚷,怕是早惊动了城内。” 望着莘迩引兵驰去、数百骑卷起的尘土,他深感莘迩思虑不周,摇了摇头。 出得乐涫,天色大亮,一路行军。 行约二十里,莘迩叫部队休息,召甲骑的军侯过来,吩咐说道:“你引你部甲骑,北去会水县,为我扼住黑水河谷的两岸,断了卢水胡诸部的北窜之路。” 会水在乐涫东北,黑河西岸。 建康郡位处河西走廊的中西段,南为祁连山,北为合黎山。合黎山的北边是大漠,通往漠中的山口,属建康郡内的只有一处,便是黑水的河道。 也就是说,只要将此河道谷口截断,郡内的卢水胡诸部就没了北逃之路。 甲骑军侯领命,带本部而去。 兰宝掌、秃连樊在军中。 秃连樊和傅乔一个想法,出营前,他就认为莘迩带的兵马过少,这时莘迩居然又把五百骑中最能打的甲骑给分了出去,他再也忍不住,打马从本曲来见,说道:“将军,图部固然乌合之众,可也能聚千骑,咱们本就兵马不多,怎好再又分兵?” “你过来。” 秃连樊不明所以,凑了上来。 “取下兜鍪,低下头。” 秃连樊摘了头盔,把头低下。 莘迩抚摸他脑壳上血包下后的乌青印痕,关切地问道:“还疼么?” 秃连樊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莘迩勉励他说道:“这一仗好好打,立下功劳,我上书朝中,把你军侯前的行字给你去了!” 兰宝掌、秃连樊、乞大力等胡骑军官,之前没有战功,由他们统带胡骑,只因他们本是小率而已,所以给他们的军职前头都有一个“行”字,目前还都只是代理。 莘迩王顾言它,不回答问题,秃连樊没辙,只好忧心忡忡地回去本曲。 四百胡骑休息了半个时辰,莘迩下令,继续前行。 如此行行走走,到次日傍晚,才走了百余里,抵达黑水左岸的草原。 又不即刻过河,夜宿了一晚,莘迩方令穿过草地渡河。 到的此时,不止秃连樊,兰宝掌等官兵已然是个个起疑,搞不懂莘迩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渡河没走太远,迎面遥见十余骑奔腾过来。 当头的,赫然是张景威。 兰宝掌、秃连樊等俱皆惊讶,却见莘迩迎将上去。 张景威跳下马,不知与莘迩说了几句什么。 莘迩往后头军中招了招手,示意兰宝掌、秃连樊过来。 他两人赶忙驰至。 莘迩的神色没甚变化,轻描淡写地说道:“拔若能已被擒下。羊长史、严督将、向曹掾等引兵往击图图去了。老秃,你引二百骑,跟着张司马去,把俘获的且渠部众押解回郡。老兰,你从我去会水县。” 兰宝掌、秃连樊大吃一惊。 兰宝掌说道:“拔若能、怎么、羊,羊长史怎么……?”震惊得说不囫囵话了。 “路上我给你细说。” 莘迩与兰宝掌引两百骑沿河向会水。 秃连樊引余下的二百骑,从张景威前往且渠部主率帐的驻地。 他亦是疑窦不解,路上问张景威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听了张景威解说,却才知道: 多日前,张景威杀了张家的两个胡奴后,莘迩猜料,以张家在郡中的威风,定不会无动於衷,八成会作报复,於是暗中命令羊馥,派了几个机敏的兵卒,乔装打扮,日夜监视张宅动静。 张金那天先找张龟,又召张道将回家,当晚遣人出城北去胡中的事儿,莘迩於当夜稍晚就知道了。不久后,元光与张金通信的事儿,监视者也禀与了莘迩。 虽因只监视了张宅,城外开阔,监者没法长久跟踪,莘迩当时不能确定张金是在与胡人的哪部联系,只猜测到应该是投附到他家门下的且渠部,但随之,又接报说张龟登史亮家门,然后第二天,史亮就说且渠要反;将这几事综合到一起,莘迩没怎么费工夫,就理清了线索,判断出了三点。 先,与张金联系的对方,确应是且渠部。 其次,且渠没有反,至少是拔若能尚未下定造反的决心。 再次,且渠内有人想要拔若能反,所以勾结张金,哄骗自己,其用意不外乎是想要激怒自己杀掉平罗,从而促致拔若能不再迟疑,最终举兵。 经过短暂的思考,莘迩决定将计就计。 他交给黄荣的信,说是写给拔若能的,其实不是,是写给黄荣的。 黄荣遂依信中交代行事,没有杀掉平罗,将他送到了军营。 莘迩赶回军营,把张家、史亮、平罗的事儿告诉了羊馥等人。 羊馥当时问道:“将军既然判断且渠尚未决定要不要反,何不径还平罗给拔若能,以树恩信,坚其不叛之心?为何反而佯作杀了平罗?这不是在逼拔若能反乱么?” 莘迩答道:“不是我逼他,是他部中有人存心逼他。我料此逼他之人,欲反之缘故,定是抵触朝廷的收胡之策。今我纵还平罗给拔若能,而收胡之策不可停,由此度之,且渠早晚还是会出乱子。与其坐等它生乱,何如趁灭图图之机,把它也一并拿下?” 羊馥等人想了一想后,以为然。 莘迩决意连且渠一块儿打掉,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心中想道:“本希望可以和和气气的办下收胡,而今却是非开打不可。不打则以,要打,就干脆大打出手。一个图图是打,加上个且渠也是打。令狐奉令我‘五落抽一’,此两部之牧民,占郡内卢水胡的六成半,我将这两部打下,不说全部内徙,也足够完成任务了;亦有利於我的收胡之政。” 他给羊馥、骑都将等人安排部署,下达军令,说道:“我只带五百骑出讨,对外说是打图图部;等我走后,你们率领余部千骑,带上平罗,晚上悄悄出营,连夜疾行,直扑拔若能的驻帐,示平罗与之,动其心,攻擒之后,再转击图图。” 由是,在莘迩离营后,前天入夜,羊馥、骑督将、向逵、张景威等引余下的千骑出营,绕行过河,疾击拔若能的主帐在地。 正如那个与民夫同行的步将所想,莘迩出战的消息很快传遍城中。张金略一打听,在黄荣故意泄露的情况下,立刻查知莘迩只带了五百骑兵、且要去攻打的是图部;张金便一边派擅骑的门客遥遥跟上莘迩,一边赶紧遣人去给拔若能、元光送信。拔若能已知莘迩“杀掉”了平罗,下了造反的决心,闻讯,便召集散布各地的种落牧人,计划驰援图图。 他的人马还没有聚齐,羊馥部就於今天早晨如从天降,已至其驻地。 羊馥、骑督将摆开甲骑,列阵於西;张景威、向逵各引骑二百余,分从左右包抄;乞大力引骑从东进攻。 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唐兵的战鼓、喊杀之声。 才从四处聚来未久的千余且渠丁壮,大部分还没睡醒,闻声而起,出帐看到周围皆敌,惊慌失措,猛地一下子连马都找不着,更别说对战了。 拔若能披衣赤足,踉跄出帐,仓皇关头,忽见平罗出现於唐兵铁骑前,心智大乱,不知何从。 元光纠合了披甲会槊的亲信勇士十余,嚎叫着驰冲前斗。 骑督将严袭身经百战,乃是从个骑卒,凭借战功,一步步升迁上来的,这个骑督将货真价实;他所统之兵,亦是定西精锐,如何会把元光这点垂死挣扎看在眼里? 本是理都不屑理,听了人说,那是拔若能的次子,他这才点了七八骑,出阵迎战。 敌我二十余骑,挺槊相对,擦马而过。 两下交不过一合,元光的手下折损大半,而甲骑只两人受伤。 甲骑兜转,再次冲锋,剩余的那几个元光亲信四散逃走。 一个甲骑追上落逃的元光,右手挟槊,左手伸展,揪住他的胳臂,将他横拽到了己马鞍上。元光哇哇大叫,无奈矮瘦力小,挣扎不脱,被这骑士带回严袭阵前,扔到地上。自有人绑了他去。 平罗没死,元光被擒;且渠已陷重围。 拔若能六神无主,听了麴朱的及时建议,下令投降。 听完张景威的叙述,秃连樊咂舌惊叹,说道:“明将军用兵如神!” 第二十七章 兵分东西路 按剑候氾君 与秃连樊交接完拔若能等俘虏,张景威引部卒向西,追赶羊馥、严袭率领的主力。 追到图图部大率的驻帐地,羊馥、严袭已复破图图。 羊馥把伤亡的兵卒和俘获的图图部民交给到图图部会合的步卒与民夫,命皆带返乐涫;然后,他拿出一道莘迩之前单独下给他的军令,出示给骑督将严袭等军官。 诸人传看,军令中写道:“打下图部,取十日粮,来会水听令。” 严袭等人摸不着头脑。 严袭问道:“且渠、图图两部已然并覆,没有北窜的,将军缘何令吾等到会水县听令?” 羊馥说道:“将军睿智,意不可测。你我从令即可。” “睿智”两字,要在之前说,张道将、氾丹等轻慢莘迩等事,严袭颇有耳闻,怕会“不敢苟同”;现下莘迩一鸣惊人,小施计谋,就轻轻松松地连破两个胡落,却是足堪此誉。 他心服口服,说道:“长史所言甚是。” 待兵士稍作休整后,羊馥、严袭等从辎重中取了十日粮,启程赶赴会水县。 入暮,到了会水。 莘迩得报,在城门迎接。 官道两边,城楼之上,全是看热闹的当地士人、百姓。 羊馥等顿兵城外,率数十甲骑进见。 此数十骑,每人手里都提了一个级。 到得城下,诸人齐齐下马,伏拜在地,捧级以献。 羊馥、严袭拜在最前。 羊馥高声说道:“启禀将军,赖将军明威深谋,馥等幸不辱命,打下了且渠、图图。尊将军令,屠了图图酋大三族,这些是他们的级。” 严袭手里捧着的那人头,眉毛粗短,腮帮外鼓,正是图图部的酋大。 夕阳的余晖下,高大的城墙前,风尘仆仆的剽悍甲骑下拜如羔羊,遍地是血肉模糊的级。远处,护城河的东岸,数百铠甲明亮的具装精锐、近千髡头挽弓的胡骑阵列整齐,偶闻马嘶。 城头上、道两边的千余本地士人、土著本来喧哗吵闹,目睹此状,无声的军威之下,声音渐渐沉寂,没人再说话。 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落在了莘迩的身上。 莘迩没穿戎服,头裹白帻巾,着青色的褒衣,腰绢带,著黄木屐,立於士民、兵士的注目下,从容不迫。 他大袖翩翩地将羊馥、严袭扶起,笑道:“三日中,转破两部,长史、督将辛苦了。” 羊馥、严袭起身。 严袭心道:“怪哉。将军平日在营,穿的都是褶袴,今日兵出杀贼,却怎换了士人的打扮?” 羊馥则知莘迩心意,心道:“妙哉!会水倾城而出,观者如堵,将军的风雅之名,将从今日扬。” 果然,会水县的百姓,尤其是士人们,被莘迩的军威震动之余,窃窃私语,又无不赞美莘迩晏然的仪态。 莘迩苦受郡内的冠族名士轻视,便那被他视为无用的宋翩也嫌他不会谈玄,今日总算可以包装一下自身的形象,不枉煞费心机,得了回报。 他吩咐随从的会水县长,槌牛杀羊,犒赏三军。 城外搭建了简陋的营房,莘迩没有回县,是夜,住在了军里。 严袭提出了他的疑问,问道:“将军,不知为何命末将等来会水听令?” 莘迩刚到营帐就换下了木屐,这东西穿上后,没法快走,只能慢悠悠的,他着实不习惯;鹤氅也脱下了,仍是衣以轻便的褶袴。 他笑问道:“会水往西是哪里?” 严袭诧异地问道,“将军要带兵进酒泉么?” 会水向西,便是酒泉境了。 莘迩悠悠地说道:“酒泉境内卢水胡的内斗愈演愈烈,如放任不管,或会祸患郡中。我职在督三郡军事,不可置若罔闻,当助氾太守平之。” 难怪令带十日军粮,原来是还要去酒泉打仗! 羊馥对莘迩的计划早就知道,面色如常。 严袭吃了一惊,再次刷新了对莘迩的观感。想起那氾丹对莘迩曾有过的轻辱,他心道:“什么‘当助氾太守平之’,依我看,是去解恨的吧?” 莘迩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莘迩的军令。 羊、严部与莘迩部合并一军,千余骑,次日拔营。 会水县的西边是片百余里宽的沙漠,不好行军,是以,先往南行。 行约二三十里,前头一道东西走向的长垣,垣上有垛口,障城、烽火台参差其间。这是前朝数代为抵御北胡侵扰而修建的城塞,历经风雨,仍巍然屹立。 方今境内的诸胡臣服,定西国与陇北的柔然没有战事,城垣上没有驻兵。 顺着城垣下依稀尚存的土路,部队避开丛生的红柳、胡杨、灌木,改朝西行,走了七八十里,夜宿一晚;次日继行约二十里,城垣的尽头出现了一条宽广的河流。 此河名叫呼蚕水1,胡人称之“讨赖水”,意为有树的地方,是酒泉境内的黑水支流。 遥望水的对岸,不远处,又是一段绵延向西的垣墙。 莘迩头回来这里,勒马顾盼,叹道:“两垣夹河,北胡至此,徒唯兴叹,酒泉可谓金汤。” 他却不知,河对岸那条长垣的尽头,在他原本的时空中,便是后来明朝时所筑重关嘉峪的地点。 已入酒泉境。 驻马河边,可见对岸与这边的胡牧帐幕,星星点点,落在草原上。 酒泉卢水胡诸部的分布,莘迩烂熟於心,他略作感慨,即下令:沿河北上,先破酒泉卢水胡的北边一部,断诸部北逃之路;继分兵两岸,向南横扫,会於酒泉的郡治禄福县下。 陇地唐夷混居,唐人沾染胡俗,定西国的精锐骑兵如胡骑一样,可在急行军时不生烟火,仅靠酪浆、胡饼之类的冷食充饥。 莘迩一令之下,全军北上,舍弃小种落不顾,饮食俱在马上,八十里一歇,趋行百余里,将至北边胡部的率帐驻地;於此稍停,给甲骑的人与马披甲时间。整装完毕,卷尘急袭。 酒泉胡诸部正在内斗,这个部落的警惕性挺高,提早闻警,作了迎战的准备。 只是,他们以为是别部来犯,万没想到是莘迩引郡精骑来讨,骤见莘迩的将旗和林立於唐兵驰骋阵前的数十胡人级,心神震动,上下惊乱。 莘迩令严袭道:“贼虏未战而已乱,你可引你部甲骑践之。” 严袭领命,率本部五百甲骑驰击。 莘迩散开胡骑,命从两面游射,亲引百骑,抄其后路。 昔日面对郭白驹、索重部下的定西甲骑,莘迩没有一战之力;今对胡骑,却如那日的翻版,只是带领甲骑的,这次换了是他,以优击劣,绰绰有余。 甲骑陷阵可以用一往无前形容,被铠甲严密保护的骑士和坐骑,压根不怕胡牧的箭矢,冲锋以槊,近战刀、槌。胡牧挡者披靡,欲分开逃跑,三面被围。战不多时,胡酋便即投降。 带了此部的胡酋一家男丁从军。 莘迩分半数兵马给严袭,叫他渡至河西,自率六七百骑在东岸,一道南下。 两路兵马齐头并进,凡到胡部的率帐地,或直接以甲骑践踏;或先用轻骑驱赶,再用甲骑冲踏,战无不克。连战两日,破胡部四个,离酒泉的郡治禄福已不到三十里。 这天,斥候来报,禄福方向来了数百骑兵。 羊馥说道:“禄福方向?明公,会不会是氾太守?” 莘迩说道:“比我预料的晚来了一日。”吩咐说道,“竖王节,把俘虏们带出。” 羊馥应诺,没有就走,迟疑了下,问道:“将军,要不要排列军阵?” 莘迩笑道:“氾府君非我敌国,受我督统,是我的帐下吏;何须列阵?” 羊馥听了这话,不由心道:“将军到任建康以来,数被氾、张诸辈侵凌,而将军默不作应,我以为他怯;於今观之,将军英毅倜傥,此等风范,又岂会怯惧彼辈?想来当时,无非是因初到新郡,耳目不明,故此慎事自重,藏器於身,默察静观,待机而动罢了。” 他的这番猜测,倒是不错。 羊馥恭谨地行了一礼,传下莘迩的命令。 亲兵把丈余高的节杖立起在草地上。 节杖下放置胡坐,莘迩按剑坐定,羊馥、张景威、向逵等吏侍卫於后。擒获的诸胡部酋大和他们的家人被捆得如同粽子,跪在莘迩的前边左右,侧厢各立甲士。 不多时,南边行来一队唐兵,停在数箭地外,两三骑上前。 当头之人,可不就是氾丹? 氾丹气急败坏,催骑近前,也不下马,一眼看到莘迩,喝道:“莘阿瓜!你不告而入,犯我境为甚?” 莘迩神情自若,指向节杖,问道:“此为何物?” “王节!” “既知是王节,还不下马?” “你个村夫,拿王节压我?” “君誉我村夫,实不敢当。阿瓜固然粗鄙,王节岂容你辱?”莘迩变色,叱道,“此节,大王所赐,战时得斩犯军令者!氾府君,你欲犯我法么?” 假节者,平时不得处置人,但在战时,可杀不从军令的。莘迩连日与胡部交战,恰是战时。 氾丹冷笑说道:“怎么?你还敢杀我不成?”话是如此说,壮脸面而已,到底不敢试,下了马来,逼近质问,“你无缘无故,为何擅犯我境?” 莘迩尚未回答,站在他身后的向逵、张景威两人,同时上前,各握剑柄,斥道:“上官面前,不得无礼!退后。” 向、张两个,一体壮,一声响;氾丹没有思想准备,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待回过神来,再往前上时,已经失了气势。 莘迩正色问道:“你说两遍我‘犯’你境了,大王令我督三郡军事,酒泉在不在内?” 氾丹不做回答。 羊馥在旁应道:“在内。” “王令昭昭,尔不闻乎?酒泉既在我的督下,何来‘犯’境之说?‘犯’你境?老氾,酒泉已是你的天下,不再服王令,不是定西的国土么?” 氾丹自知失言,扭脸向侧,一声不吭。 莘迩平缓了语气,带着点语重心长,说道:“老氾,酒泉的胡部争斗不休,扰掠内县,我数次接报,说酒泉各县的百姓不胜其苦;你管不好你的境内,我看在你往日稍有清名的份儿上,没有罪你,不辞辛劳,亲自来帮你平乱,你不感谢我,反而怪我?老氾,……老氾?” “作甚么?” “你说,我讲的在不在理?” 氾丹涨红了脸,一句粗话险些出口。 莘迩心满意足,指点左右,笑道:“这些胡虏,你应都认识,俱为酒泉各胡部的酋大及其族人,我帮你擒下了他们,现在移交给你。该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罢。” 氾丹一肚子的怒火,心道:“用得着你帮我么?我费尽心思,挑起他们内斗,已有两部投我;要非我兵马不足,早就出兵进破,把余部尽数折服,任我内徙了!田舍儿,你此时跳出,摘桃子的么?” 酒泉只有八百郡兵,且多为步卒,骑兵仅仅二百。 他部曲不够,所以迟迟没有动兵,不意被莘迩横空出现,占了便宜还故作大方。 氾丹气愤难忍,不顾一切,就要大骂出声,便在此时,莘迩长身而起,竟是没给他说话的空儿,径自离去,留了个背影给他;羊馥、张景威、向逵随行亦去。 仿佛上次在建康郡府的场景再现。氾丹怒不可遏,怒骂声到了嗓子眼,被跟他过来的功曹田寔、主簿苏清劝下。他两人生怕氾丹惹怒莘迩,万一真被杀了,无处说去,极力劝解。 田寔开解氾丹间,听到有人叫他,寻声瞧去,见是个肥胖胖的胡人军官,约略有点印象,似是上回给他们送酒的那个。 田寔不想搭理他,却被声声呼唤,搞得心烦,就走过去,问道:“作甚?” 那胡人军官从怀里取出几根暗红色的东西,状似参须,偷摸摸地塞给他,小声说道:“上回见你,弱不禁风的,一点小雨就把你冻得抖。咱俩一见如故。这是好东西,我这些天路上寻到采的,没得多少,分你些;晒干了吃,有奇效。”冲田寔挤了挤眼,转身走了。 田寔莫名其妙,看了两眼手里的东西,认出了是什么,顿时勃然大怒,用力将之掷到地上,踩了两脚,骂道:“狗虏!” 却是此物名叫锁阳,野生於戈壁、沙丘,有补肾、壮阳之效。 莘迩等严袭从对岸带兵过来,叫他把俘虏的酋大等也给了氾丹的部下,倚马书檄一道,使人传去西海郡,命杜亚不得再作拖延,着其立收胡落。 引兵回郡。 到了乐涫营中,莘迩点步卒甲士百人,带之入城。 1,呼蚕水:弱水有两条大的支流。一条是张掖、建康等郡内的黑水河段;一条是酒泉境内的呼蚕水。黑水与呼蚕水都是源自南边的祁连山,一东、一西,最后皆往北流,汇於会水县以北百余里外的漠中;再往北流,终端汇入居延泽。 第二十八章 张公心非石 阿蜍女郎耶 与陇州大多数的县城一样,乐涫城并不大,周长三四里。 分南北两个城区。 北城较小,是郡府、郡丞府、郡尉府、县寺等官廨的所在;南城较大,为县人所居。 莘迩领兵由南城门入,瞬时惊动南城中的各里,百姓们奔走相告,涌出打望;时当下午,城角的“市”正热闹时候,商贾、买家、混在市里浪荡的轻薄少年们,许多也出来观瞧。 时下的步卒,大多无甲。 莘迩点的此百人,乃步卒中的披甲精锐。 他们铁甲持槊,拥着莘迩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踩出的声响如秋风扫叶。 三春艳阳的天气,士民们竟觉森凉。 莘迩不管他们,随他们跟在后边,至城南一“里”,留两个伍守住里门,令道:“不许人进出!” 这个里,住得都是乐涫的上流士族,本县的冠盖云集之处。 “宰相门前七品官”,里魁和里监门碰上寻常百姓,从来不拿正眼看的,这会儿屁滚尿流的,双双伏拜地上,各自心中打怵。才听说莘迩讨胡凯旋,怎就骤领甲卒至此? 里魁颤声说道:“不知府君驾临,未能远迎,死罪死罪!” 莘迩和颜悦色,笑道:“我来你里访人,你头前带路。” “敢问府君要访谁家?” 莘迩简短地说道:“张家。” 张家累世簪缨,名氏豪雄,势倾郡县,往昔的历任建康郡守,没有不对张家恭恭敬敬的。闻莘迩是要往张家,里魁不知什么了何事,骇怕得爬都爬不起来了。 里监门职在捕盗、治安,胆子大点,替了里魁,在前引路。 跟过来的百姓们听到了莘迩的回答。 他们进不去,聚在里外的路上,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有的认为莘迩是来找张家麻烦的;有的认为张家势大,不信莘迩会有这个胆子。不管哪种观点的,都充满了好奇和忐忑;有那受过张家欺凌的,不免却暗暗带些期盼。 除了张家,乐涫县的右姓高氏等家,以及族中有人在郡府任官的别县大姓,如麴氏等家,俱住此“里”。 刚被莘迩提拔的麴经今天休沐,闲在后宅读书,闻讯赶出。 出到门外,他看到家的对面、两边,几乎每户人家的门口,都已站有人了。 莘迩已经过了他家。他连忙追上去,被甲士喝止。莘迩回头,见是他,召他近前。 麴经说道:“闻明公归县,下吏正想明日朝会拜见,祝贺明公大捷。”觑看莘迩面色,问道,“却不知明公缘何忽下鄙里?” 莘迩笑了笑,说道:“料理点公务。” “什么公务?” “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到了张家门外。 麴经惊疑不定,心道:“这是要做什么?” 张家养的门客、剑士,十余人,仗械护门。 一个剑眉朗目,身长壮硕的男子手提环刀,喝道:“不知此是谁宅么?汝辈何胆,竟来放肆!” 这人是乐涫有名的大侠,勇武力强,轻财仗义,卓有名声,极得县中轻侠、恶少年的拥戴。张龟为张家谋主的话,此人便是张家的武。多年前,张金礼贤下士,方把他收到门下。 里监门枉掌治安,惧他威名,畏畏缩缩,不敢应答。 麴经认得他,皱眉说道:“不得胡言!这是本郡的太守莘公,快让开门来。”他虽看出莘迩来找张金,必非好事,但莘迩是他的主君,他却不能任之由人冒犯。 剑眉朗目的这人轻视地说道:“我见的太守多了,没见过……” 话音未落,随着莘迩点点头,十余甲士挺槊突前。 槊长丈八,刀只四尺余1,这人刀还没有举起,两根长槊已刺入其体。他大叫一声,口吐血沫,瞪眼拄刀。甲士把长槊收回。这人力不足撑,踉跄了两步,摔倒地上。 别的门客、剑士,片刻间大半被杀,小半见势不妙,奔窜逃走。 观望的里中士人们个个失色。 莘迩当头,大步上了台阶,经过那位大侠等的尸体,入到张家。 张家占地很大,分了三四个院落。 步卒带队的军侯请令,说道:“请将军下令,使卒搜索宅中,捕拿案犯。” 莘迩说道:“张氏衣冠世家,本郡之望,须得留与体面,不能惊扰他的后宅女眷。叫他家奴仆请张公来见。” 作事不能做得太过分。太过分了,固然逞一时之快,可流传出去,损玷名声。 兵卒们拿了两个没得逃远的奴婢,恶狠狠促他俩快去找张金。 前院与中庭的门打开,两个人从内走出。 一个扎短帢,披羽氅,手执叠扇2,神色自若。 一个眇目瘸腿,一拐一拐地跟从在后。 这两人,前边那个是张金,后者便是张龟。 莘迩没进“里”门,就已有里中人给张金通风。张金一边叫门客、剑士守住门户,一边急召张龟商议。可两人尚未猜出莘迩的来意,宅门以告失守,无奈之下,只好主动出来。 军侯命令左右,说道:“拿下人犯!” 数十甲士站满了前院,四五人待要近前擒拿。 张金挥扇,厉声斥道:“不闻吾名乎?吾张文恭是也!小奴敢尔!” 莘迩的本部是外地来的,到建康后,莘迩治军甚严,禁止他们无故出营,与本地百姓少有交接,还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被他的凛然镇住,几个甲卒犹豫不前,扭脸看军侯和莘迩。 麴经恐莘迩动怒,心道:“府君引甲杖径入张家,必有底气。张公性高,如一味顶撞,怕会不妙。”提裙趣前,劝说道,“张公,得无为性命稍微隐忍么?” 张金蔑然说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文恭之躯,焉能辱於小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出自《诗经》。 莘迩赞道:“久闻张氏精擅於《诗》,名不虚传。张公的风仪,在下佩服。”说道,“取令旨。” 军侯取出一卷绢布,呈给莘迩。 莘迩接住,说道:“张公,不必当众宣读了吧?”示意兵卒给他。 张金展开观看,确是令狐奉的王令。 令中写道:“张二罔念国恩,狼心狗肺,勾结胡虏;拿下了,押送入都落。” 饶是强自镇定,张金也忍不住双手抖,他心道:“大王怎会知晓我与且渠的来往?” 莘迩从容说道:“公家世代高门,公清名远播,便不动刑具了。请张公命步罢。” 张金虽然不知莘迩遣人监视他家,此时却也猜出令狐奉能知此事,定与他有关,心道:“我与且渠密信一事,非常小心,莘阿瓜纵侥幸获知,料亦没有证据。”怒道,“大王听信小人谗言,说我勾结胡虏,有证据么?张家清白名望,不可因我而毁,没有证据,我怎可从你出门!” 莘迩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晃给他看,说道:“此信,张公还记得么?” 那信纸两面紫色,数行字,下落了个小小的红色印痕。 张金辨出,正是他给元光的回信。 他惶恐心道:“怎落入到了田舍奴的手中!” 却是攻破了且渠后,严袭检查缴获,从中现了此信,於是呈给莘迩。 张金说道:“这是什么?” “事已至此,公犹嘴硬?要我给你念一念么?” “这不是我写的,是、是……,你可以察验笔迹!” 一直没说话的张龟也认出了此信,听见此话,惊慌至极,这封回信可是他写的! “下边的印章总不假吧?” “我的印章闲放书房,遭人盗用不足为奇。” 莘迩熟视张金许久,张金额头汗水涔涔。 张金尚能勉强支应,张龟控制不住恐惧了,莘迩看的虽不是他,他却满脑混沌,双腿软,站不住脚,“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碰到坚实的石板,疼痛使他略微清醒,伏拜叩不止。 莘迩扫了他眼,初时奇怪他为何失态,很快醒悟,心道:“老张说不是他写的此信,看来应是不假。这是何人?信是他写的吧?” 莘迩暂不理会张龟,对张金一笑,说道:“也许是有误会。不过,王令我不得不遵。张公,你有再多说辞,讲与大王听罢。” 门外有人说话,说道:“劳烦,让一让,我给府君回命来的。” 院中的甲士们让开条小路,黄荣、向逵和两个吏卒押着张道将进来。 黄荣等下揖说道:“禀明公,案犯张道将带到;槛车停在了里外。” 张道将魂不守舍,面色惨白,看到他的父亲,想要扑过去,被向逵一把按住。 张道将比向逵矮了一头,体格也比他瘦得多,便如一只小鸡被老鹰抓住,脱开不得。 向逵最是痛恨张道将此等没有实学,不过仗着族望,年少飞黄的,下了狠手。可惜张道将满心惊惧,毫不觉疼,没有痛叫,让他少了乐趣。 军侯亲领兵卒上去,拿住了张金父子,指着张龟,问莘迩道:“这个拿不拿?” 这位是信件笔迹的原主,当然得拿。 双臂被两个强健的兵卒架起,脖子被其中一个兵卒掐住,手背碰到兵卒的甲衣,坚硬冰凉;张龟的独眼,无神游移,目光从张金的身上移到军侯的腰刀上,又移到张道将蓬乱的头上,最后落到了莘迩温和的脸上。他妻子的面孔、两个儿子的面孔在他脑中交替浮现。 与胡虏勾结、出卖郡朝、陷害命官。 等槛送到王都,张金父子不一定死,按照张金的说辞,若把一切都推到他的头上,他一定活不成。 仕途断在了张家手里,命也要交代给张家么? 张金父子、张龟被甲士们押解出门。 里中士人,有的退入家中,掩住门户,从门缝中窥探;有的震惊不已;有的与张金交好,想给他说情,却根本靠不近莘迩。亦有拉住麴经等吏询问情况的,麴经等无言以答。 出到里门,外头的百姓们见张金父子竟然真的被抓了,哗然一片。 两辆槛车停在街上,兵卒粗暴地推搡张金父子进去。 张道将何尝受过此等待遇?又惊又怕,痛哭流涕,把脸上的粉都冲花了。 张金大怒,顾张道将,恚道:“阿蜍女郎耶?涕泣何为!”系叠扇於腰上,昂然登槛。 张道将被推进另一辆车。 军侯为难地看向张龟,问道:“将军,这个家伙怎么办?” 黄荣说道:“下吏再去调辆槛车。” 虽然经常抱怨,却不离不弃的妻子;贪玩但是聪明,被他寄托了未遂抱负的的两个儿子,就这样的永别了么? 像妻子说的,他给张家做了半辈子的狗,任劳任怨,他心道:“就换来了这个结局么?” 换来这个结局也无所谓,他已是废人,死了不妨,但是,妻子、儿子怎么办? 张龟挣扎起来,脑子空前的灵活,思寻求生之策。 他看到围观的士民们很多面现不忍,乃至有因为张金适才呵斥张道将的那句话,而露出佩服表情的,他想到了活命的办法。 他大声喊道:“张金父子阴接索虏,叛变朝廷,龟亲眼所言,亲耳所闻,求恳作证!” 一喊之下,街上的士民轰然大乱。 张家居然勾结胡虏?背叛了朝廷?有人将之与莘迩出讨胡部的事情联合在一起,大胆猜测,莫非胡部的反叛,就是张家造成的?十余年前的夷乱,大家记忆犹新,虽然没几个月就被平定了,郡县百姓也是颇受其害,死了不少人。如果张家真的勾结胡虏,如果胡部作乱真与张金父子有关,那就算他家名声清远,一下也臭了,至少干这事的张金父子被抓,半点不冤。 莘迩惊奇地打量张龟。 张龟拼劲力气,嘶声叫道:“明公三年不鸣,鸣即杀英杰么?” 1,四尺余:环刀通常长约一米,再长点的,有一米一二。原本的时空中,魏晋尺度,用的是杜夔所定之制,称杜夔尺,约二十四厘米多些。书中借用。 2,叠扇:即后世之折叠扇。扇面为绢或纸,以竹篾为骨,两侧夹以小竹板,可收可撤。 此种形制的扇子,初见於汉末,因常佩於腰间,故称“要(腰)扇”;晋时,名以叠扇,“叠扇放床上,企想远风来”。 第二十九章 自强然后立 秃发雄北山 莘迩读书少,亦知韩信、安禄山的故事,听了张龟此言,却是与韩、安临刑前的话语相近,生出好奇之意,待要问他姓名;那步卒的军侯大笑起来,嘲讽说道:“不过是个张家的奴客,瞎眼瘸腿的鼠辈,阶下之囚,待死之徒,也大言不惭,没得污了‘英杰’两字!” 张龟挣开甲卒的手,伏拜向莘迩说道:“明公临郡,嘿然不翅,一朝振奋,先诛英才,龟窃以为,楚庄不取!龟虽眇目,丘明著《国语》;龟不良行,孙膑遂霸齐。要离断右臂,刺杀庆忌;百里奚亡国之奴,穆公渴求。明公不欲郡县治乎?如欲郡治,纯以刀斧可乎?” “嘿然不翅”云云,出自《韩非子》,讲的是楚庄王三年不鸣的故事,所以他后边有“楚庄不取”之语。 此一番话下来,引经据典,那军侯听得半懂不懂,只约略觉到,此人不似虚张声势,像个确有点水平的,迟疑地看着莘迩,等他指示。 莘迩想起了此人是谁,心道:“我闻监视张家的士卒说,张金遣人北去胡中前,曾召一跛子入见,后来登史亮家门的亦是这个跛子,想来就是此人了。言他名叫张龟。适才在张宅,他紧跟在张金的后头出来,必是张金的心腹无疑;此时临危侃侃,倒也不俗。 “别的也就罢了,把我到郡至今的沉寂数月,比作楚庄王,有点意思。且试他一试。” 莘迩饶有兴致地问他道:“不以刀斧治郡,你以为,应以何治郡?”心道,“如答以德治、礼贤之类的废话,我扭头就走。” 张龟答道:“治国以本,治郡亦然。” “哦?以郡论之,‘本’为何物?” “国、郡之本,大同小异。‘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此即‘本’也。” 军侯及周边的兵卒莫名其妙,不知他在讲什么东西。 莘迩也不明白,想道:“故弄玄虚。” 晒然一笑,便要离开,一步尚未迈动,他心中蓦然一动,想起了“望白署空”四字。 “望白署空”的本意,应是高屋建瓴,这是他琢磨出来未久的。 “人有不为,而后有为”,从为政的角度品味,好像也是这个意思? 莘迩停下脚步,陷入深思。 “不为”与“为”,可以理解为“舍”与“取”的关系。 不为是舍,为是取。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没有人可以做到事事亲为。 那么,对於有抱负的人来说,就必须在大小之间作出选择,舍弃细微末节,放弃小事;然后才能集中力量,专注於大事。如此,方能有所作为。 如果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就像莘迩此前那样,必然陷入忙忙碌碌之中,而毫无成就。 莘迩停步稍顷,踱至张龟身前,问道:“何为‘不为’,何为‘为’?” 张龟不肯说了,只道:“‘为’与‘不为’之道,又大又深,三言两语不能毕述。” 莘迩笑了起来,心道:“什么‘又大又深’,这个滑头的家伙,无非抛个饵,诱我上钩,先恕了他的罪。可惜,此案我已告与令狐奉,你是案犯,那信文乃你笔迹,我无法私下放你。”颇感遗憾。 该用什么做主政的方针,已然困扰莘迩了不少日子。 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想听听张龟“有所为”的高见是什么。 莘迩想道:“如将他递解入都,他必死无疑。我能不能救他一命?”又想,“他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放是不能放的。我如上书为他求情,……会不会引起令狐奉不快?” 张龟伏拜地上,不知自己的临死一搏有无用处,忐忑不安。 莘迩脑中念头起伏不定,想道:“我到建康这两个多月,‘嘿然不翅’,固是因为初来乍到,前时不熟地方情况,但细究我心,未尝没有忧虑小贾进谗,担心令狐奉疑我之故;因是,我缩手缩脚,没能早点打开局面。 “半月前,我心有所感,问阿丑与小小,设如一人与虎同行,如何可谋自保?小小言可以喂饱了它;阿丑说不若削木为矛,握石为兵,作色威吓,则虎虽凶,不敢为害。阿丑一个妇人,犹有此般见识,我难道还不如她么? “我这些天算是想透了,当下乱世,权威不振,上下无序,政治混乱,令狐奉叔侄也好、唐人的士族与胡夷的酋率也罢,都是势强者雄,大鱼吃小鱼。要想安身立命,使人不敢侵害,非得自身强大不可。一味的缩手缩脚,挡不住别人捅来的刀子。” 做出了决定。 尽管不安贾珍在朝中进谗,忌惮令狐奉的刻薄寡恩,可越是如此,越不应盲目地委曲求全。 傅乔的遭遇便是显证,他够拿低做小了吧?结果怎样?任令狐奉随意摆布。 “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句话,也可以放在这里用。 谨慎没错,但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个张龟看来有点能耐,便是有触怒令狐奉的风险,也不妨救他一救,如能将他保下,没准儿将来可成一个辅助。 莘迩有了主见,心道:“我且书信一道,送与令狐奉,说这是个可怜的废人,为他求情。”说道,“你是此案的要犯,我放不得你。待你见到主上,主上问你什么,你自管如实回答什么。” 黄荣又调来了一辆槛车,张龟绝望地被扔到车里。 张家畜养的轻侠、剑客甚多,给他们看家的只是其中有头有脸的几个,剩余那些,都在他家县外的坞堡中,充当保护坞堡不被胡夷、盗贼劫掠的武力。 为了防范这些亡命徒劫囚车,莘迩调了五十甲骑,二百甲卒,押送张金父子和张龟;有心提拔张景威和向逵,图图、且渠的俘虏马上要编入内徙,张景威走不开,用了向逵作使者。 种种事宜,半日办妥;当晚,使张金父子、张龟在军营过夜,次日,向逵押之入都。 张家父子勾结卢水胡、图谋作乱之事,借着张龟的嘴,一下传遍了县中,没几天,全郡皆知。 话说,张家“作乱”这事儿,如果出自莘迩之口,可能会有郡人半信半疑,但出自张龟之嘴,那就不一样了。张龟是谁?稍作打听,就知此人是张家的远支,张金的亲信。 更没两日,郡里边又传开,说张龟的眼所以眇、腿所以瘸,正是因为张家,而张龟顾念宗族情谊,不仅没有报官,替张家瞒下了此事,还竭智尽力,给张家当了门客,不可谓忠义之士。 这件陈年旧账的翻出,愈增加了张龟举报内容的可信度。 至於“身残因於张家”此事,是张龟妻子爆出的。 知道了张龟受张金牵累、被捕送入都后,他的妻子大哭一场,昏厥醒来,深恨张家,对两个儿子说:“汝父的前程、性命都坏在了张家的手里,你俩要牢牢记住!” 二子尚小,还不能为父报仇,张龟妻子的原意,是待以后日,等儿子长大,再作复仇;不料听到里中有人,转传郡中某些人的言论,竟说张龟卖主。 张妻不能忍受,又对二子说道:“你们的父亲是忠义之士,我不能让他生被张家累,死为恶名污!” 便卖了饰,布下酒宴,把张龟的亲族、自家的母族、乡党邻居全都请来。 饮酒至半,她当着众人的面,把张龟伤残的缘故及张龟对张家的忠心,一五一十地悉数说与大家。 众人闻言,无不嗟叹。 都说:古之义士,不复见於今日! 郡中那些非议张龟的言语顿时止歇,取而代之的,都是夸奖张龟的话,说他忠义无双,所以举报张家者,亦非背主,而是出於对朝廷的忠心,这才是真正的“大忠”。 三县士民,物议沸腾。 张家的声望一落千丈。 莘迩不知道张龟的残疾还有这段往事,由黄荣处得知了后,叹息说道:“龟有贤妻。我当再上书主上,备述此隐情,为建康保一义士。”顺水推舟地又给令狐奉写了一道书信,写完,心道,“我方虑上封信不够给张龟开脱,加上他的这段过去,料是应该够了。” 信写好,吩咐黄荣,派人急送谷阴。 黄荣应诺,办完了这件差事,转回堂上,说道:“明公,且渠、图图两部被俘的胡虏都已押送到了牧场,按照明公的命令,景威开始着手把他们打乱重组;唯拔若能,如何处置?” 张家是陇州的头等士族,一来势力强大,二来,关系到了令狐奉收胡之后的下一条国策,是以令狐奉叫莘迩把张金父子递送到都,他亲自落。 拔若能这类的胡酋,定西国中没有百余,也得数十,令狐奉却是不看在眼里的,因只叫莘迩视情况自行处置。 “视情况”的意思不外乎有二。 如果觉得能够控制住且渠部的胡牧,那么就杀了。 如果暂时还得依靠拔若能掌握且渠胡牧,那么就不杀。 莘迩征询了黄荣、张景威、麴经等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最好不要杀。 莘迩考虑了两天,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这会儿见黄荣问起,他说道:“如卿等所言,‘杀降不祥’,拔若能既然投降,如杀了他,恐坠国朝德望,不利抚安六夷;而又且渠部内的胡牧甚众,今内徙容易,安其心不易;两者结合,确是不如留他一命,系於郡府,以尽其用。” 黄荣说道:“是,明公远见。” 莘迩沉吟了下,说道:“景威昨日上书,建议我令和鹿根、勒列两部,各遣子弟入郡为质,并‘三落出一’,亦使内徙。景桓,你意下何如?” “荣以为,可以实行。” “好,那你便起草檄文,传令和鹿根、勒列两部。” 令狐奉命他“五落抽一”,不算和鹿根、勒列,只且渠、图图两部内徙的胡牧,已经远远出了这个数额。只等张景威登记完内徙的胡落数目与人数,莘迩即可上报令狐奉了。 想到这里,莘迩略觉轻松。 黄荣应道:“是。”窥了眼莘迩,吞吞吐吐地说道,“明公,张道将与其父勾结胡虏,罪该万死!史功曹阿附张家,斗胆欺君,是不是也应严惩?” 张金被抓后,史亮心惊胆战,被迫无奈,只好用了其妻之话,说是他妻弟在胡中听错了消息。 郡府的吏员们或有信之的。黄荣深悉内情,却知他“从逆”张金。 然而,迟迟不见莘迩治罪史亮,黄荣不知莘迩心意,因於此下提出此茬,作个打探。 莘迩看了黄荣一眼,心道:“督邮还没作几日,老黄这是又想升官了么?” 灭且渠、破图图,克胜两郡,回擒张金父子,立威已够。史亮只是个小虾米,杀之不足增益。 在莘迩想来,不若留之。其身上有污点,再用他时,料必指东打东,无有不从。 且那史亮,当日哄骗自己时,数现愧色,也不是个全无良心的。 莘迩笑道:“功曹、主簿,是郡府的两个吏,主簿已罪,功曹不宜再罪。景桓,主簿空缺,我意除君任之,你可愿意么?” 黄荣有点失望,主簿虽然清贵,不如功曹掌握人事,他本来想着,史亮如被治罪,功曹此职非他莫属,但莘迩既然要放过史亮,他也没甚办法,下拜说道:“敢为明公效力!” 算来向逵离县已有四五日,也不知路上是否安全,到了哪里? 莘迩步至堂门,眺望东方。 向逵押送张金父子,刚过了张掖郡的屋兰,删丹在望。 此一带雨水充沛,牧草丰美,境内黑河两岸的大草场一望无际,在整个陇州都是数得上的。 过了草场再东行一二百里,即至王都。 春末夏初,气温渐高,向逵抹了把汗,望见前边官道上起了一阵尘土。 前头的骑卒转回禀道:“是张掖的驻军,从北边的草原上回来了。” 不多时,数百骑兵驰奔经过,向西而去。 向逵心知,此必是张掖的阴太守遵令狐奉之命,配合莘迩用兵,而布防於张掖、建康郡界处的兵马。现今莘迩兵胜,这些兵马没了继续巡逻的必要,因是返回兵营。 避开道路,等这支骑兵过去,向逵继续押槛向都。 骑兵来的地方,北边草原上,离向逵约百十里处,有两个胡人与他同向而行。 这两个胡人大概是在野外待得时间太长了,灰头土脸,褶袴肮脏,骑的马不知多久没刷了,马腹、马身上到处是泥。 他两人鬼鬼祟祟的,遇到人就远远躲开,行了三二十里,到了一处胡牧的聚居地。 此处聚居的胡牧,型与卢水胡不同。 卢水胡的型,大多是剃掉部分头,把余下的结成一条或多条辫子;而此处的胡牧,则是把中间的头剃掉,周围的编成小辫,亦有不剃,只将头编成许多细辫,披於肩上的。 型之不同,原因在族源之不同。 此个胡部,是鲜卑部落,乃陇地北山鲜卑诸部里边名声最大的秃部。 部落的人现了这两个鬼祟的外来客,报给上头。 十余骑驰奔过来,领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材强壮,有着鲜卑人白皙的皮肤,脸蛋干净,一双眼睛非常明亮。他勒马绕着这两人兜了几圈,问道:“你俩干什么的?” 这两人答道:“我俩从建康来,奉命求见贵部大率。” “奉谁的命?” “且渠大率的次子。” 青年问道:“元光么?” “是。” “叫你们来何事?” “事关机密,须得当面禀与贵部大率。” 来骑中一人说道:“你不认得么?这位是我部大率的儿子,有话你就说吧。” 这青年名叫秃勃野,是秃部酋大的幼子。 那两人听了,说道:“此处非说话之所。” “你不说我就走了。”秃勃野吩咐左右,“赶他们滚。”佯装打马离开。 没得奈何,这两人只好说道:“唐人的朝廷搞什么‘收胡设邑’,要断咱们的根本,奴役咱们,我家主人决意起兵抗衡,已经联络了我卢水胡的各部,大家争抢相从;遣小人等来贵部,是想问问贵部大率,愿不愿为了咱们胡人不受欺凌,一同举事?” 秃勃野听完,奇怪的瞧了他俩眼,问身边的骑士们道:“怕不是两个傻子?” 骑士们哈哈大笑。 秃勃野打马转走,丢下一句:“杀了罢!人头送去建康。” 可怜元光的两个使者,因为找不到进入张掖的机会,东躲西藏半个多月,好容易不见了沿线的逻骑,千辛万苦到了鲜卑秃部,却不知山中无岁月,外头已换了天地,白白送掉两条小命。 五日后,向逵到了王都谷阴。 第三十章 宋麴逐近利 内史同氾宽 令狐奉没有接见向逵,也没有见张金父子,而是下令把此案给有司审查。 两天后,底下上报,“张金父子勾结卢水胡”事,人证、物证齐全,证据确凿。 令狐奉即令内史宋闳,叫他拟个处置的办法上来。 本朝与前代一样,郡县与分封并行,郡县的长吏称刺史、县令长,王国的长吏称内史。 此位宋闳,便是定西国朝廷名义上的行政长吏。 接到令狐奉的令旨,宋闳的属吏中有不解其意的,私下说道:“张金父子阴结胡酋,其罪固重,可他父子二人并非朝廷要臣,一个白身,一个只是区区建康主簿,纵然看在张大农的份上,檄来王都处分,亦交有司处置便可;大王何须特令明公亲判?” 言外之意,让宋闳亲拟处分,有点大材小用。 宋闳接令后的动作,让这个属吏愈是大惑不解。 宋闳传书郎中令、中尉、大农,以及牧府、督府、太尉府,邀请各府遣人,同来会议。 郎中令等三官是王国上卿;牧府等三者,尤其牧府、督府,是国中的实权部门。 定西国的军政诸事,悉由此六部办理。这六府的高官大吏,随便拿出一个,都是显赫朝野。 由宋闳处理此案已不合常规,宋闳大张旗鼓,召集这些部门共议,更显古怪。 那位属吏百思不得其解。 这就是他只能做个属吏,而宋闳却能为内史的原因了。 自令狐奉下令,命莘迩把张金父子押送入都那一刻起,宋闳就大概猜出了令狐奉的心思。 令狐奉表面上说的是:“建康张氏,国中名门,大农张卿,孤之股肱,张金此案,朝野瞩目,郡不宜审,着即槛送王都,付有司推覆”,而实际上,宋闳度料,这只是借口,令狐奉恐怕是别有所图。 宋闳是陇州宋氏这一代的族长。 宋氏与张、阴、麴、氾四家,并为陇地的一流高门,其族中历代二千石,对於政治和帝王权术这些东西,他耳闻目濡,从小就听其祖、父的教导,浸染其间。 定乡品时,既因其族望,也因其本人出众,被郡中正评为陇州少见的二品,十七岁出仕,历朝中、郡县,再回朝中,而下他年近天命,三十多年的从政经历,又使他获得了丰富的亲身实践经验。 可以说,宋闳的政治敏锐性是相当优秀的。 确如他的猜测,令狐奉的确是醉翁之意。 这一点,郎中令、中尉、大农及牧府、督府和太尉府的长吏也都看了出来。 宋闳的传书到后,除大农张浑和太尉府长史各只派了个僚属来,其余的全是长吏亲至。 张浑和太尉长史不来,在宋闳的预料中。 张浑是为了避嫌。 太尉长史则是因为定西王自领的“太尉”一职不过是个抬高自家尊贵的荣衔,府中吏员并无什么具体的职事,因是没有必要参与到此等事中。 等各府的诸人来齐,宋闳登堂,与他们见礼。 来的各府长吏共有四人。 分别是郎中令陈荪、中尉麴爽、牧府治中从事氾宽、督府左长史宋方。 其中,麴爽是麴硕的从弟,宋方是宋闳的从子。 他两人与宋闳一样,都是在令狐奉即位后,因为功劳而得被擢任该职的。 几人之中,目前最得令狐奉信用的是督府左长史宋方。 令狐奉的收胡之策,就是此人的建议。 宋方与令狐奉年岁相当,少小相识,两人是“总角之交”。 令狐奉的兄长死后,令狐奉掌控朝局,无论是政军举措,抑或是收揽士族,皆颇得宋方的力助。令狐奉图谋篡位的背后,亦有其撺掇的影子,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奉党”,之所以当令狐奉逃亡期间,他没被令狐邕杀掉,是因他及早得讯,弃官潜伏,藏於友人家中,由是得免。 令狐奉杀回王都日,宋方响应於内,先说服了时任牧府别驾从事的宋闳,然后游说朝中重臣,串联朋党,这才有了群臣降迎令狐奉的一幕出现。 令狐奉即位后,论功酬赏,擢宋闳为王国内史,任宋方为督府左长史。 叔侄两人,一政一军,端得权重朝野。 诸人见过礼。 宋方等各就独榻落座,张浑和太尉长史派来的两人位卑,无座,侍立堂下。 宋闳坐在主位,出示令狐奉的令旨,给大家读了一遍,内容很简单,两句话而已,说“张氏名族,奈何为贼?孤不欲治罪,唯民心不服;内史议之”;读完,他说道:“建康太守莘君上禀张金父子潜结卢水胡酋,经有司推核,以为事实确然。大王将此案给我议,我识能浅陋,恐有失偏颇,倘有错失,将损大王之明,所以请了君等来,想听听诸位的高见。” 宋方脸型狭长,颧骨高耸,称不上英俊,但他少好游侠,此时跪坐榻上,腰杆笔直,双目有神,转顾左右间,很有点果厉之气。 他头个开口,昂说道:“勾结胡酋,图谋作乱,死罪。国有明法,方愚陋,不知这还有什么可议的?” 宋闳不动声色,问陈荪、麴爽、氾宽等人,说道:“君等以为呢?” 氾宽即是氾丹的父亲。 他结婚早,生孩子也早,所以氾丹虽已而立之龄,他今年却还不到五十,保养得又好,面皮红润,颔下无须,看起来只像三十四五的年纪。 氾宽不赞同宋方的意见,慢吞吞地说道:“长史此言谬矣。” 宋方说道:“哦?敢问氾公,谬在何处?” “张文恭隐居不仕,清白行高,美誉传颂,名闻四方;张家又是我国朝望族。这样一位名族的高洁之士怎么会作乱呢?於理不合。今只因他家一个门客的证词,便定他死罪,未免草率。” 宋方哈哈大笑。 氾宽问道:“长史缘何笑?我说的,有什么可笑之处么?” “天下间,隐士固有,沽名钓誉的却也不少。张金不肯入仕,无非自抬身价,由此正可见他的心思阴险。‘清白行高’,方不曾见!” 宋方言辞逼人,氾宽不以为意,仍是慢声慢语的,说道:“长史如何知道张文恭不肯入仕,是为了自抬身价,而非本意呢?” 不仕是客观,不仕的缘故是主观。除非张金自明,否则清白行高与沽名钓誉,都只是外人的猜度,哪里能有什么实据?宋方哑然。 宋闳问道:“然则以公卓见,如何处之为宜?” “那封信是他门客的笔迹,虽有落章,确有遭盗用的可能。诛其门客,诫其大意之失,足矣。” 宋方冷笑说道:“这案子经有司再三细核,不仅有门客的口供,且那张道将亦以招供,案情明确,已经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何来‘盗用’、“大意”?治中此议,实在荒谬!” 宋闳问陈荪、麴爽两人的意见。 陈荪含含糊糊的,没说出什么。 郎中令掌宫廷宿卫、赞相威仪,通传教令等职,类同江左朝中的门下省之长,“入侍帷幄,出拥华盖”,是主君的近侍。於王国三卿中,与主君的关系最为紧密。 宋闳知道,这位郎中令陈荪今日参与会议,必是作为令狐奉的耳目来的,他不提意见,应是为了观察、判断群臣的态度,以等会后给令狐奉汇报。 麴爽的体格与麴硕不像,麴硕枯瘦,他壮实,但两人的长相很像,都是国字脸,浓眉大眼。 他瞥了眼模棱两可、半天没说出什么实质内容的陈荪,转视宋闳,大声说道:“正因张家是我国朝望族,累受国恩,故此张金父子才应重惩!不但他两人应重惩,大农张公也应受处置!” “大农张公”一句话出来,陪立堂下的那个张浑僚属面色陡变,心道:“竟被张公料中!果然有人想将此案牵连到张公头上。” 他来前,张浑对他有交代,只许听,不许说。因是他虽心中焦急,却也只能闭口无言,一双眼紧紧地放在氾宽身上。张浑对他说,郎中令等诸大臣中,能够帮忙的,估计唯独氾宽。 氾宽仍是慢吞吞的语气,说道:“中尉此言,使人不解。这与张公有何干系?” “张浑、张金,同产兄弟;岂有弟行逆举,而兄无事者?” “张文恭居家,张公居朝;文恭之事,张公岂知?” “谋逆乱举,毁家灭族;如无张浑授意,张金焉敢为之?大王应民意,还都诛暴,扫荡逆乱日,士民雀跃,竞相奔迎;令狐邕授,宋公以降,群臣拨乱反正,奉印玺,三拜请大王即位,而唯此张浑,当时不情不愿。他定是恐惧大王追究,是以暗示张金,图谋作乱!” 氾宽慢悠悠地问道:“大王还都日,中尉尚在远郡,朝中情形,张公不愿云云,不知中尉是由何得知的?” 麴爽在被擢任中尉前,是陇东的一个郡守,隶属麴硕统管。麴硕领兵襄助令狐奉攻打王都的时候,把麴爽等人留在了陇东,镇守边疆,他没有从军。 麴爽说道:“公道在人心。我虽然当日不在王都,此事却也有所听闻。” 氾宽穷追不舍,问道:“是从谁处听闻到的?” 麴爽怒道:“这个重要么?” “这个不重要么?” 麴爽怒视氾宽,氾宽悠然回视。 “张浑不愿”本是麴爽的捏造,氾宽追问源头,他自是“无可奉告”。 宋方挺身而出,说道:“张金受张浑指使,虽然暂无实据,细思之,在情理中!” 氾宽说道:“‘情理中’恐怕不能服众。” 在麴爽之前,宋方已於氾宽面前吃过败仗了。宋方这会儿干脆不再理他,对宋闳说道:“方仍是那个意见,张金父子可诛。张浑实亦可杀,然因暂缺实证,可免其职,留候落!” 他说完这番话,众人听到两声咳嗽。 看去,是陈荪。 宋闳问道:“陈公有话要说么?” 陈荪摸了摸胡子,目光在堂上诸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末了,垂目到案上的茶碗,徐徐答道:“没有。” 麴爽等人面面相视。 宋闳心道:“早不咳,晚不咳,偏偏这时咳两声。看来智相所言,即是大王之意了。” 智相,是宋方的字。 众人齐齐注目宋闳,等他说话。 宋闳心道:“张金父子此案,怎么也该不到我来拟定处分。大王将此案给我来办,看来确如我之所料,其意是在张家。只是,索氏已堕,张家不可再折。” 他面沉如水,诸人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麴爽等的不耐烦,出言唤他:“宋公?” 宋闳於是表明态度,说道:“氾公所言不错,张公居朝,怕是难知张金之事,料应与此案无关。且张金之案,实证只有他的一个章印,也确实有被盗用的可能。至若张道将的供词,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宋方越听,越觉得不对,问道:“公何意也?” “我当上书大王,备述此情,如何处置,最后还是请大王定夺罢。” 半天争论,得出了这么个结果。 麴爽大不满意,甩袖离去。陈荪默默然的,亦随之离去。 氾宽冲宋闳深深一揖,说道:“国朝吾侪,系公一身了。” 宋闳还揖,说道:“我当秉公尽力。” 氾宽和张浑及太尉长史派来的二吏走后,宋方埋怨宋闳,说道:“张家涉逆,这是大好的机会,正该借势把张浑拿下,阿父却怎反而偏向张家?” 适才议事的时候,宋闳的神色一直没有变过,当下现出怒容,斥道:“黄奴,你要灭我家么?” 宋方的小名叫黄奴。 宋方说道:“阿父,你怎么这么说?” “你为何一力主张严惩张金,还把此事扯到张浑头上?” 宋方理直气壮,说道:“自定西开国以来,张、索、麴、氾、阴及我家,并为贵姓,诸府长吏、军镇将帅,多出我数家之门。而我家一直被张、索两族压在下头。 “索氏助纣为虐,不服大王,在朝者几被尽杀,现今所存,唯其小宗诸支,已不足虑。只此张家,子弟犹遍布朝中、郡县,今借此机,拿下张浑,正可打击张家权势,我家取而代之。 “这是光大门第的好事,阿父,你怎说我要灭家?” 宋闳说道:“你也知开国以来,张、索诸姓与我家并为阀族么?如你所说,现今索氏已败,而阴氏少有良材,近年渐衰;贵重朝野的,只有张、氾、麴与我家了。 “大王者,雄主也;麴家,大王的舅氏也。如再堕张氏,只凭我家与氾家,你以为还能支撑朝局么?吾恐氾与我家,将继张家后尘!” 他教训宋方,“刚才氾治中别前,甚至已经说出了‘国朝吾侪’这样的话,什么是‘吾侪’?你难道不明白么?主臣间的政道,你难道还没搞清楚么?为政之道,不可不着眼於长久,你怎能贪恋眼前的小利,置我家於将来的危境?”顿了下,又道,“况张大农如败,你就不可怜你的姑姑么?” 当下士族,只与门户匹敌的别姓联姻。张、宋等家,作为陇州的头等士门,通常只在彼此间结亲。张浑的妻子是宋闳的从妹,宋方的再从姑。 宋方不以为然,虽然没有顶撞宋闳,心中想道:“丈夫谋权,妻子尚可弃;一姑耳,何怜之有!阿父未免妇人之仁!” 第三十一章 基业苦不易 逢疑召唐艾 陈荪出了内史府,沿街北行,进入宫城。 宫城名叫四时宫1。 令狐氏称王以久,历经数代兴建,今非昔比,已甚有王室规模,不复初期以刺史身份主陇时的起居、理政都在刺史府内,随着称王和谷阴逐渐被扩为五城,其居寝、办公早已分开。 现下,王室起居的寝宫灵钧台2在旧城内,升朝听政的处所则就在此个位处中城的四时宫。 四时宫营造於令狐奉的祖父时,与灵钧台隔着两城间的过道相望。 整个定西国中,数这两座建筑最为奢华壮丽。 灵钧台修筑的较早。 修筑的起因是源於一次刺杀。 令狐氏不是本地人,家本朔州安定,其主政陇地的前期,陇州地方的唐人势族、部落强盛的胡酋大率眼见海内凌迟,颇有野心之辈,或自恃本土豪雄,不甘臣服外来之姓,或有心效仿入侵中原的六夷,亦妄图建国,曾经数次作乱,造成较大影响的有两次。 第一次在令狐闻时。 令狐闻即是令狐氏在陇地的初代始祖。 时於西唐末年,天下将乱,朔州、陇州3相邻,令狐闻了解陇州的地理,知道这个地方在大河之西,南临祁连山,北为大漠,地势险固,足可守御,遂阴保据河西。 筮之,遇《泰》之《观》,乃投策喜道:“霸者兆也。”於是求为陇州刺史。 到任之后,他尊朝廷,占大义,以为号召,因为深知欲得陇地之稳定,非要依仗河西的著姓不可,所以极力笼络土著士族,不惜崇礼卑辞,甚至屈驾枉顾,受拒於柴扉而不悔。 他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族望敦煌的麴、宋等姓的子弟最先接受了他的辟除,给予了他强大的支持,继而氾、张、阴、索、皇甫等姓也相继从附。 同时,他安定老家的一些姻族、朋党,或从朝中,或从州郡,挂印携族来投。 借助这两方面的力量,令狐闻在陇地站住了脚,并先后挫败了胡、裴等姓的分裂割据图谋。 后来,令狐闻年老患病,其子令狐连代政。 陇州有一豪强程茂,趁隙起兵,移檄废令狐闻,与令狐闻的军中重将结党,由此将上表,举他为陇州刺史。 到底不是陇州本地人,令狐氏那时根基尚浅,令狐连又年轻,威望不够,一时间,境内响应程茂的郡县不少,包括平时素得令狐闻重用的一些土著士人也纷纷叛变投敌。 令狐闻患的是风痹,偏瘫在床,不能用兵,於是,既是试探臣心,也是以退为进,索性对府中的本地士人自言“我弃贵州,如弃屐耳”,给朝廷写了上表,准备辞职。 好在忠义士还是有的,他的长史排门而入,抢过他的上表,将之折断,说道:“唐室多故,人神涂炭,实赖明公抚宁西夏;程氏兄弟敢肆凶逆,宜声其罪而戮之,不可成其志也。” 这位长史名叫宋元,即宋闳的曾祖。 主簿氾奖是氾宽的族祖,当时唐室尚未左迁,氾奖驰诣朝廷,割耳盛盘,陈说“刺史之莅臣州,若慈母之於赤子;百姓之爱臣(令狐)闻,若旱苗之得膏雨。……今戎夷猾夏,不宜骚动一方”等辞。 “割耳盛盘”,这是胡人的风俗,割掉耳朵,表示己言之真诚。氾奖以陇州名士的身份,作出这样的举动,固是受胡风的影响,从中却也足可见其意之恳切。 在宋元、氾奖等的支持下,加以陇地民心思定,百姓不想打仗,令狐闻以其子令狐连为帅,督军讨伐,大败程氏。经此一乱,稳固了令狐氏在陇州的统治。 第二次在令狐连时。 陇州地方,近代以来,诸夷之中,实力最强的是鲜卑人。 令狐连时,继西唐初年的大规模叛乱之后,河西鲜卑再次造反。 令狐连遣司马麴邈击之。麴邈是麴硕的祖父,世代将门,知兵善战,三战而斩其胡酋,俘数万口。定西**队中,目前所拥有的胡骑,大部分就是这些俘虏的后人。 这一场仗虽然打赢了,但在河西鲜卑作乱的时候,陇地的豪强郭摹认为早前流传於陇州的“手莫头,图陇州”之歌谣说的是他,竟趁机生事,勾结了令狐连的左右亲侍,将他刺杀於寝室中。 令狐连的儿子小,他的从父令狐兴平定了郭摹之乱,吸取教训,为了王室的安全,遂修筑了灵钧台。 此台周长一里半余,地基高六丈余。其内除了国王、王后、嫔妃等居住的宫殿外,另有许多供作玩赏的堂宇。去年泽边时,令狐奉许诺曹斐,等回到王都后,带他看闲豫池的水中彩龙,此池所在的闲豫堂即灵钧台中有名的胜景之一。 四时宫修建於令狐奉的祖父时。 由令狐兴起,定西国的王位落到了令狐兴这一脉。令狐奉的祖父令狐咨是令狐兴的儿子。 令狐咨即位的时候,经过其父祖对地方豪强、胡夷的数次镇压、杀戮,令狐氏在陇州的统治已经比较稳定了。令狐咨倡导文教,与民休息,府库充盈,适时边境也无战事,他便大兴土木,在旧城南边的戈壁滩上修建了“中城”。 并在城北造了四时宫。 四时宫之得名,是因为依照四时方色,共有四座厢殿分处於主殿的四面。四座厢殿的底色、器物色,包括大臣在各殿上朝时穿的朝服色都依方色。故是得名四时。 主殿、厢殿皆有名字。 每座厢殿的左右又各起一座分殿。 主殿通常不用。日常的朝会务政,按季节、月份的不同,轮流在四座厢殿和它们的分殿中,比如春季正月,便在宜阳青殿的左分殿中,秋季九月,便在刑政白殿的右分殿中。 这些都是儒礼的讲究。 四时宫外有宫墙,宫墙内,除了四时宫,主要的建筑有两类,一类是建於四个厢殿旁边的直省内官寺署,这些寺署的公廨与四厢殿一样,亦各按方色;一类是自令狐奉的祖父起,历代定西王於五殿附近兴建的堂宇楼阁,内中较为常用的有新堂、宣德堂等几处。 新堂是小宴群臣的地方,宣德堂则多用於接见臣下。 陈荪进入宫中,内宦一面引他到宣德堂暂候,一面赶到宾遐观,报与令狐奉。 宾遐观是令狐咨建的一所楼阁。宾遐者,遐宾之意也,意思是远来的客人。这个远来,说的是西域。 西唐末年以来,陇地要么抗外侵,要么击叛乱,战事不停,与西域的联系断绝;令狐咨时,境内安定,便遣兵西涉流沙,征伐龟兹、鄯善等国,尽攻降之。鄯善王贡献女子,号为美人,咨见之心喜,即筑宾遐观以居之。自兹以后,宾遐观就成了定西王室豢养西域美女的地方。 每当理政之余,令狐咨及后继的令狐奉之父、兄,常来此处玩赏。 令狐奉与傅乔相同,亦有寡人之疾,虽说他不在乎女子的长相,但审美之事,人共其情,牛唇、豆眼的看得多了,难免也有点吃不消,十分需要洗洗眼睛,是以,这条“祖宗故事”当然得继承扬,并且是只可“扬”,不可“弃”,几乎每日,他都会来此快活一番。 得了内宦的上报,说陈荪回来了,令狐奉披上大氅,随便系住,便就坦胸露腹的,踢沓着木屐,来入宣德堂。 宣德堂虽是个不大的小殿,亦富丽堂皇,饰以金玉,穷尽珍巧。 令狐奉落座,叫陈荪也坐,问道:“都谁去了?” 陈荪没有坐,恭恭敬敬地侍立着,回答说道:“麴中尉、氾治中、小宋长史。” “老张和老孙没去么?” 张是张浑,孙是孙衍。 孙衍、陈荪两人的祖上与令狐闻是乡里朋党,其家原籍也都是朔州安定郡。 孙衍现为牧府别驾从事。 陈荪答道:“没有。张大农遣了一吏旁听。” 令狐奉哼了一声,心道:“老孙持身谨慎,从不与朝臣结交,不好掺和事,他不去也就算了。张浑这老家伙倒沉得住气。张金父子到都两天了,我叫审案的使劲打,听报说,两人都被打得不成人样了,这老家伙竟是终无一书上。参议又不去。哼哼,以为这样就能置身事外了么?” 别驾与治中,一主外,一主内,并为牧府的两个吏。 别驾号称万里纲纪,“任居刺史之半”,论其地位,又略高於治中。 孙衍任此职已有数年,向来不与贵臣、名士来往,日常还家,闭户谢客,至门可罗雀。 他没兴趣掺和这等事体,并不奇怪。 却那张浑,是令狐奉抓住机会,一定要削其族势的。便是对张金父子的受刑充耳不闻,宋闳召集的会议张浑也不亲至,然令狐奉既然念已至此,自然不肯放过,不会因此就饶过他的。 令狐奉问道:“宋闳几人怎么议的?可有结论?” 陈荪的记忆非常出众,过耳不忘,把宋闳等人在会议时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令狐奉。 令狐奉聚精会神地听完,仰脸看向殿顶,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案几,思索想道:“我在给宋闳的令旨中,说的清清楚楚,‘我不欲治罪,唯民心不服’;可这宋闳,却与氾宽一个脑袋,替张浑、张金开脱。他两人这下联手保张家,我却是不好用强了。”令道,“召唐艾来。” 堂下的内宦应诺,急忙出堂去寻唐艾。 令狐奉转眼间,瞧见陈荪局促不安地扭身低头,像是不敢看自己似的,顿时生疑,心道:“这厮有什么瞒我的么?” 正要问缘故,一阵风从堂外吹进。 他感到下体微凉,低头看去,原来是他未著襦裙,只穿了条胫衣,腰带不知何时松开,露出了裆内之物。 搞明白了陈荪缘何这般作态,他拈衣掩住下身,哈哈一笑,说道:“老陈,此物我有,你亦有,你起模作样的作甚?有什么不好意思看的?我便不信,你闺房乐时,也此等拿腔么?吮拈拨挑,料不可少。何必於这时假装!” 陈荪讪笑两声,应道:“是。”心道,“大王令召唐艾,是因见宋、氾二公偏袒张家,故此召他过来问计的么?” 又想道,“先时白驹兵败,被俘者,大王虽未尽诛,然大多亦未再加任用;独此唐艾,却怎么先被擢任侍郎,继而不久,又迁督府右司马,凡有疑难,大王常常召之问策?真是不知,他如何对了大王的心思!” 唐艾为何对了令狐奉的心思?原因很简单,打压势族的建议就是他给令狐奉提出的。 是以,当面对宋闳、氾宽的联手保张之时,令狐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唐艾。 1,四时宫:“殿四面依照四时方色各起一殿,一年之中按时节分居四殿”,“东曰宜阳青殿,以春三月居之,章服器物皆依方色;南曰朱阳赤殿,夏三月居之;西曰刑政白殿,秋三月居之;北曰玄武黑殿,冬三月居之”。 2,灵钧台:著名的以台为名的建筑如楚国的章华台,曹操在邺城修建的铜雀等三台。 3,朔州:如把陇州比作凉州,朔州可以比为并州。 第三十二章 氾贾交书劾 左氏怜张妻 督府和牧府不在宫城中,不过离四时宫不远,约等了小半时辰,唐艾匆匆赶到。 令狐奉正与陈荪下棋,打时间。 他精通兵法,将之用於弈道,陈荪不是对手,力绌难支,败相已露。 令狐奉抹乱棋枰,笑道:“老陈,你棋力低微,孤与你对弈,胜之不武。罢了,不与你下了。”挥了挥袖子,说道,“孤与千里有事要谈,你去罢。” 陈荪应诺,向令狐奉行礼,又与唐艾对揖,退出堂外,自去了。 唐艾以降人之卑,才得令狐奉的擢用未久,却是勉强收敛性子,没有再羽扇纶巾,难得的穿了一身官服。 时值春暮,他服色以青,衣描纹绣,肩加紫荷,耳簮白笔,手捧笏板,腰携印绶,足蹬翘头丝履,虽少羽氅时的潇洒,配以清秀的相貌,别有俊致。 唐艾捧笏下拜,说道:“臣艾奉召,拜见大王。” “起来吧。坐下。” 唐艾不似陈荪,没有那么谨小慎微,令狐奉叫坐,他就坐下。 一个冠带严整,一个大氅坦胸。 君臣二人对话。 令狐奉三言两语,把召他来的缘故道出,然后说道:“事情就是这样。张浑推聋作哑,迟迟不肯表态;宋闳、氾宽与他一个鼻孔出气。千里,你说底下该怎么整治他好?” 唐艾思维敏捷,小作思忖,即有办法。 他说道:“此事不难。” “你有何良策?” “宋内史今日或明天,必有回禀的上书,大王收到后,可以按下,不作答复,从而逼迫张大农表态,……。” 令狐奉打断他,说道:“你说的这个办法,孤也想到了。张金父子在狱里被打得半死不活,张浑都不肯上书与孤,给张金求情。孤便是压住宋闳的禀书,只怕张浑这厚脸皮的,也会只当不知。”忽然想起一词,骂道,“他娘的,‘浑若无事’,这老家伙名之无愧。” 张金父子的这个案子,确如氾宽、宋闳所说,并无证据显示张浑牵涉其中。 要想借此案,打击张浑为的张家,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张金父子为质,强迫张浑表态。 只要张浑表态,下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但若是张浑执意不作声,一直不表态的话,那么,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张浑怎么说也是三卿之一,考虑到朝野的舆论,令狐奉就没有借口动他。 对张金父子动刑、令宋闳对此案拟议,令狐奉的这两个举动,其意都是在逼张浑开口。 然而张浑为了家族的整体利益,硬是忍住心痛,任由令狐奉折磨张金父子,到现在一语不。 这就好比老鼠咬乌龟,搞得令狐奉无从下手了。 唐艾说道:“臣闻张金父子在狱中,张道将供说,勾结胡酋的事情是他伪托张金之名,盗用张金的印章,背着张金做下的,与张金无关,求代父死。可谓孝矣。” 令狐奉语气不善,问道:“你是在夸他么?” 唐艾连忙撇清,说道:“张金父子阴结胡酋,律犯大逆,罪该万死,便是稍许子孝,比之大过,亦不足提,哪里值得臣夸?臣想说的是,大王似可从中入手,再逼张浑。” “如何入手?” “大王可下旨一道,褒赞张道将求代父死,孝比古贤,以为此由,盛誉张大农,说他教族有方,堪可为人师表,拜他王国傅。” “以此为由,拜张浑王国傅?”令狐奉拍打大腿,笑道,“千里,卿此策妙也。” 张道将代父揽罪,却说与张浑有何关系?说来像是没有关系。可张浑是张道将的从父,且是张家的族长,用此为托辞,夸奖他把张家的门风、把兄弟子侄教育得好,又好像说的过去。 似是似非之间,戴的大帽子又是孝道,料即宋闳、氾宽,对此也无话可说。 唐艾身著官服,意气仍然风流,得了令狐奉的夸奖,很有点宠辱不惊,习惯性地摇了摇手,才记起没拿羽扇。 令狐奉抓起案上的两张奏书,扔给他,笑道:“姑且摇之。” 唐艾俯身捡起,摇了两摇,说道:“王国傅,荣衔虚职,臣料张大农定不愿为,臣就不信他还能沉得住气,十之**他会上书请辞。他只要开口,事情就好办了,大王便可顺水推舟,调他别职。”顿了下,又道,“倘若万一,他真还能沉得住气,也无妨,便拜他此职。” 王国傅、王国友、王国文学三个官职,位置很高,但都没什么实权,是虚荣之职。 张浑绝对是不乐意去干的。他只要上书,令狐奉就抓住了主动,后续的动作便可使出。他如还能沉得住气,反正王国傅没有实权,就给他去做。 此策,无论张浑如何反应,令狐奉都稳赚不赔,也难怪他高兴得大赞唐艾了。 令狐奉太了解张浑这等士族显贵的心理了,说道:“不是十之**,这老家伙铁定会上书请辞。千里,你说我改任他个什么别职最好?” 唐艾胸有成竹,说道:“柔然近年颇掠陇西,西域与我国的通道时有阻隔。张大农掌国库久矣,熟悉西域;敦煌太守,使护西域商道一职,臣以为,舍张大农其谁哉?” 令狐奉拊掌笑赞:“妙也,妙也。” 令狐氏主陇,收揽到的头一批陇地士族便是敦煌的麴、宋等姓。以麴、宋为代表的敦煌士族,和以陈荪、孙衍祖辈为代表的安定士族,实是令狐氏在定西国统治基础的两大支柱。把张浑放到敦煌去,郡县佐僚都是宋、麴等家的人,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被架空,也不会好过。 商议定下,令狐奉传下令去,命即写给张浑的令旨,待明日出。 唐艾把那两张奏书还给令狐奉,瞥见了奏书上的一句“酒泉胡并无反事,臣迩贪功勋财货,擅自兴兵,及其还日,缴获之物,百车运输,悉纳己有”,心中一动,想道:“‘酒泉胡’?前日听说莘鹰扬兵入酒泉,尽破酒泉胡部,致使氾酒泉大怒。这道奏书,是氾酒泉写的么?” 他与莘迩连认识都算不上,也就这么想了一想,将奏书交还后,见令狐奉没有别的事了,识趣地拜辞出去。 唐艾看到的这封奏书,确是氾丹写的。 氾丹在莘迩那里吃了憋,当然要找回场子,一道弹劾莘迩的奏书那是必不可少的。 令狐奉将此道奏书丢到案上,看外头天色还早,起意回宾遐观再玩上一玩,落目到案上的奏书堆,心道:“今天送来的上书我还没有看。政务不可荒废。看完了再去玩乐!” 翻了翻今天新送来的几道奏书。 现一道是莘迩写的,一道是贾珍写的。 先不看莘迩的,令狐奉兴致勃勃地拿起贾珍的,心道:“不知小贾这次又会说些什么?” 展开观瞧,洋洋洒洒千余字。 令狐奉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看完,心道:“他这道奏书虽还是找阿瓜的不是,尚算有言之有物。” 贾珍日夜想要报仇,自任职牧府以来,凭借职务之便,广泛搜集建康的消息,三天两头便上书一道,各种地挑莘迩毛病。 从“被府吏轻慢,不能服众”、“出杂项钱,购牛、种与民,钓名干誉,市恩百姓”到“府吏采风,建康议论,迩唯务案牍,无有美政,德不配位,《易》云‘位不当也’”,等等种种。 令狐奉一般都是看过一笑,只当个乐子,但贾珍的这一道奏书,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此道奏书中,贾珍大力抨击建康郡由张金牵头的聚邑筹钱,欲凿窟造佛像之事,言此耗费民财;指责莘迩身为郡守,对之不加制止,大大的失职。 令狐奉沉吟片刻,提笔给莘迩写了一道令旨,写道:“道智那和尚说他梦中得授菩萨戒,焉知这不是他与西域番僧的一唱一和?弄神弄鬼,招摇撞骗。他先在王都奔走,要孤出钱,老子教训了上书的那群蠢货一顿。这和尚窜回建康,竟又糊弄百姓,你怎听之任之?” 写好,不急着叫送去建康,打开莘迩的奏书,看是什么内容。 较以贾珍的卖弄词藻,废话连篇,莘迩的文字简洁明了,深合令狐奉的喜好。 莘迩的此奏便是他以张妻贤惠、张龟忠义为由,为张龟求情的那道。 语句不多,短短十余句,写得充满感情。 令狐奉无动於衷,摇头说道:“阿瓜痴也!这点无用的东西,就感动他了?”心道,“收胡之策,他在建康办得不错,按说我可允他此请,也算酬功。只是,要想逼张浑低头,张金父子就不能杀。案子办到了我的手里,终有个人头才好交代。张龟不杀不行。” 在方才的那道令旨上,他补写了两句:“张龟饶不得。我新得了两个西域美人,分你一个。” 命内宦将此令旨封好,即去建康。 又看完了余下的那几道奏书,该批示的分别批示,不对心意的丢到一边不理。 政务处理完毕,令狐奉披衣而出,转返宾遐观,玩乐到入夜,命驾回灵钧台。 因了近日思做的一件事情,令狐奉这些时一改常态,每天都要去趟左氏宫中。 今日不例外,到了寝宫,先去左氏宫中。 左氏盛装迎接。 令狐奉抱了儿子令狐乐在怀,与左氏闲聊。 说不几句,聊起了贾珍和莘迩的上书。 令狐奉笑道:“小贾记仇,天天盯着阿瓜不放,也是有趣。说来当日在泽边,真是多亏了阿瓜此谋,小贾此身,熬过了前头,我才能翻云覆雨!”假惺惺地叹道,“两个功臣,小贾却怎不能与阿瓜交好?” 左氏心道:“贾珍这事,阿瓜是对不住他,但回到谷阴之后,阿瓜登门赔礼,他拒不相见;现下又朝夕进言,总寻阿瓜的错处。唉。” 贾珍在朝,莘迩在外,地方官远离中枢,比不上朝中官近临天颜,先天地就处在劣势。 左氏有点为莘迩担忧。 令狐奉又道:“阿瓜早年作我侍郎时,便常犯呆病,今出任郡守,不意毫无长进!”说了他为张龟求情的事情。 左氏听得入迷,深深地被张妻与张龟的感情打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蒙蒙地笼上了雾水,偷偷擦去,心道,“阿瓜如无呆病,我子恐不得活。”问道,“大王打算怎么处分张龟?” “杀了。” 左氏柳眉微蹙,心道:“男子有义、女子贤惠,这样的一对夫妻,如果拆散,太叫人伤心。阿瓜重情,我得帮他一帮。”轻启红唇,说道,“妾身浅见,杀之不如恕之。” “哦?” “妾少年读书,览前代的孙妻徐氏故事,每慕其节义。徐氏之名,传颂至今。张妻为夫鸣冤,其行类近徐氏。盖将之妻,洁而好义,狄戎之君,尚且贤之,大王难道还不如戎君么?何不赦免张龟,成全他们夫妻,以作佳话,与徐氏并美;大王亦可以此表彰节义,敦化万民。” “徐氏故事”是成、唐之际的一段故事。 成、唐之际,成将孙荇为部将杨洪所害。杨洪强占孙荇的妾婢,又图占孙妻徐氏。徐氏佯应之,潜结孙荇旧部,得死士二十余人,於成亲日诛杀了杨洪,为夫报仇。 “盖将之妻”是西周时的一个故事。 诸侯国中,有一国名叫盖国,被戎人攻破,国君被杀。戎君下令,盖国人敢有自杀殉国君者,妻、子尽诛。盖国部队的偏将自杀,后被救活,听了此令,怜惜妻、子,就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回到家里。谁知他妻却责备他,说主辱臣死,你今不死,“可谓义乎”?我不能与你受耻而生。於是其妻先自杀而死,盖将随之也自杀死掉。戎君知道了后,以为贤,祠以太牢,以将礼埋葬了盖将,又赐其弟金百镒,拜为卿。 这两段故事都是前代奇女子之事。 左氏出嫁前,每读徐氏故事就不禁激动地握住拳头,敬佩徐氏的勇气;每读盖将之妻的故事,则为之伏案垂泣,可怜他们夫妻一对忠义,却国破身死。 今闻张龟夫妻事,她也是为了阿瓜,也是为了自己,很想救下张龟,以补少年读书时对盖将夫妻俱亡、徐氏与夫永别的遗憾。 令狐奉踌躇了会儿,心中盘算,想道:“‘表彰节义’,说得在理。”又想道,“来日我要做的那事,还得她主动肯愿为上,不然没准儿会闹得不好看。她往日也没求过我什么,我便允了她罢。”当下笑道,“徐氏、盖妻诚然节义,王后亦贤。后如此贤,孤岂可不从命之?” 左氏喜道:“大王答应赦免张龟了么?” 令狐奉抛起儿子,吓得令狐乐大叫,说道:“免了!” 左氏满怀欣喜,感到自己办了一件好事,想起莘迩,心道:“阿瓜闻讯,会不会也很开心?” ……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佬们的打赏。 第三十三章 张浑不离朝 龟有上下策 赦免张龟只是件小事,先把张浑搞定才是要紧。 次日,收到了宋闳的上奏后,令狐奉即按唐艾之计,下令旨褒扬张浑,拜他王国傅。 昨天宋闳召集议事的时候,张浑虽然没去,他遣去旁听的那个亲信属吏,却如陈荪一般,将宋闳、氾宽、宋方、麴爽等人的立场尽转与了他听。 当听属吏说到陈荪於关键时刻的那两声咳嗽时,张浑立刻把握到了其中的厉害,明白了令狐奉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方在忖思要不要托辞生病,干脆杜门一段时间,以观望局势,然而不料令狐奉接下来的动作居然会这么快,而且另辟蹊径,竟以他治族有方为借口,拜他王国傅。 这一下,让他有点乱了方寸。 不过表面上,张浑依然沉稳得很,接旨之后,什么也没说。 在京的张家子弟们,可就没有他的城府了,当晚,一股脑地拥到张浑家中。 众人齐聚一堂,七嘴八舌,各自表高见。 与张金父子追逐时尚、剃面无须不同,张浑蓄了一部胡须,并因用膏涂染之故,年虽以近花甲,观之仍乌须黑,当下独坐主榻,白帢素氅,膝置玉如意,长须飘飘,气度雍容。 他微闭双目,听堂下的族人们争论。 争论的内容自然是:该如何应对令狐奉的这道令旨。 有的说不应该听,张浑本与张金一案无有关系,没道理受到牵连,张浑应立即上书,分辨此点。 有的不同意,说:令狐奉的此道令旨,并没有说张浑与张金此案有关,只是说张浑治族有方,所以擢拜;张浑之所以对张金父子受刑不理不问,就是为了置身事外,此时如果上书,岂不前功尽弃? 有的也认为不应该听,王国傅绝对是不能干的,但不建议上书自辨,而认为可以上书推辞。 有的就问他:推辞之后,令狐奉若是再下令旨,仍然坚持此意呢? 那人答道:“宗主1可以再辞。” 问的人又问道:“大王若三下令旨呢?宗主还可辞么?” “这……。” 辞,当然是可以继续辞的,但传出去,未免不太好看。且依令狐奉的生性,便是三辞,没准儿他还会有意思不变的第四道、第五道令旨。到那时,难道还能四辞、五辞么?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岂不成一段笑话了!朝野士人将会对此出何种议论?会不会有损张家的名誉? 张家的子弟们议来议去,议不出个对策。 便有那烦躁的,迁怒张金父子,当着张浑的面前不敢放肆,心中不免痛骂:“好端端的,祸从天上来!宗主提前给你去信,叫你不要阻挠收胡,你个张文恭,把宗主的话当耳边风,被莘阿瓜抓住把柄!这下可好,连累到了宗主。一个应对不好,说不定还会殃及我族!” 骂完张金,少不了还得痛恨莘迩,这个不必腹诽,痛骂出声,“田舍奴!我家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构害我家?此仇,早晚要报!” 一下引起共鸣,满堂都是痛骂莘阿瓜的声音。 张浑睁开了眼,拿起玉如意,往堂下点了点,诸人立刻收声,听他说话。 张浑的声音很低沉。 他说道:“大王不以我德薄,授王国傅,诚惶诚恐。” 诸人听到这里,心道:“宗主决定推辞不受了么?” 张浑话音一转,接着说道:“以我的德行,本是不敢受令的,但既然是大王之意,臣不可辞。” 堂中安静了稍顷,猛然沸腾。 大部分的张家子弟都从榻上下来,拜倒在地,力谏不可。 张浑没有理他们,自离堂而去。 回到后宅,他的妻子宋氏问道:“诸君议论何如?” 张浑叹了口气,说道:“都是庸碌之见,无可采者。” “那大王的令旨,君是受还是不受?” “眼下看来,只有接受了。” 宋氏问道:“大王拜君王国傅,明升暗降,为什么要接受?” 张浑默然多时,不答反问,说道:“文恭此案与我实无干系,你说大王缘何一定要牵涉到我?” “还不是因大农掌财,职务关键。” “是啊,我掌财久矣,大王即位以后,虽然没有马上改换大农,但料其心底,定不能容我。以我度之,我如不受王国傅,大王十有**会调我外郡;我家子弟在京者,乏俊秀美材,无人堪预国政;王国傅虽荣衔也,犹在朝中,是以,我只有接受。” 王国傅虽只是个虚职,但只要在朝中,凭借张家的族望,张浑就仍能影响国政的制定和施政的方向;一旦被外调,京中的子弟没有杰出的后起之辈,那么张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就会减弱。 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受任一途了。 不得不说,张浑把令狐奉的心思猜了个透彻。 唐艾那“打压势族”的建言,固是极对令狐奉的心思,然而时下“收胡”之策刚起了个头,鲜卑、西戎这样的重头戏还在后边,就时机来说,暂时还不到全力整治门阀的时候。 因是,令狐奉此次借张金勾结胡酋,剑指张浑的本意,最重要的,其实便是为了大农此职。 此外,也存了一点试试宋、麴、氾等家的态度,为日后收拾他们作个投石问路的心思。 一举两得。 也就是说,张浑只要服软,把大农让出,令狐奉底下也就暂且住手,不会再动张家别的人了。 却说,唐艾为何会对令狐奉提出打压阀族的建议,而令狐奉又会深以为然呢? 这是因为当下的政治生态。 阀族者,即门阀士族,是官僚士大夫组成的政治集团。 这个东西,始於秦,展於成、唐,至今已是一个庞然大物。 早期,他们尚不能对抗皇权;慢慢的,可与皇权抗衡;而至现下,通过九品中正制的加成,江左朝中,门阀之势已是压过皇权,占据了政治上的主导地位,至可废立天子。 陇州定西国,因其较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建国前中期,令狐闻等几任定西王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对本地右姓狠狠地进行过几次杀戮,国中现存的右姓阀族,於权势上,不能与江左的同类相比,但在政治、经济各方面也都拥有优越的地位,对王权一样造成了严重的侵害。 政治上来说,定西国朝中的重要职务,王国三卿、牧府、督府,基本被宋、麴、张、氾等家占据;郡县的太守、令长,不少是他们各家的子弟;军中的一些将校亦出自他们各家。 以令狐奉的雄才,於施政用策之时,犹不得不重视他们的意见。 比如那“收胡”之策,便有许多人反对,私下里,甚至有些士子议论,批评令狐奉“好大喜功”,搞什么收胡,完全是没事儿找事。 只是因此策乃宋方提出,得到了宋家部分力量的支持,加上此策对长期耕耘军中的麴家,长远来说是有利的,故此才得以实行。 想那令狐奉,自诩天命在身,野心勃勃,哪里容得下王令不行? 经济上来说,阀族来钱的渠道多种多样,无不巨富。 这倒也罢了,不能只让马儿跑,不给他们草。 令狐奉不是吝啬之人,只要不碍手碍脚,可以任由他们财,但关键的一点是:阀族依仗权势,不仅大肆兼并田地,并且通过隐匿户口等办法,私占了大量的本地和流民人口。 这就不可忍了。 作为农耕国家,民为国之本,田是税之源。 当官的剥削百姓、阀族与民争利,皆无所谓,但与国争利,也就是从他令狐奉的手里抢人抢钱,影响他的雄图抱负实现,那就必须要加以整治了。 两方面的原因综合一起,唐艾“打压门阀士族”的秘密上书,与令狐奉一拍即合。 张浑接受任拜的当天,令狐奉擢任了亲信一臣,接任大农之职。 作为回报,张金父子得免一死,从轻落;张龟因“夫妻忠义、检举有功”的缘故而被释放。 一桩“大案”,涉案的三人最终一个没死,毫不相干的张浑却吃了挂落。 莘迩上报张金案,完全是因为张金父子破坏收胡之策,将大大有害於他的利益,却哪里想到,其中掺和到了唐艾的“打压势族”之策,以及令狐奉急於收回财权之念,因而牵出了张浑落马之事? 听闻此一消息的当时,莘迩就意识到,与张家结下大仇了。 先有小贾衔恨,继而打落氾丹面子,现又有张家为敌,不到一年,已是结怨众多。 想起前世的一句话:执政当官,不能怕得罪人。 莘迩亦只好以此自我安慰,往脸上贴金,无奈夸赞自家是个为国办事的好官儿。 几天后,向逵带着张龟,回到了建康郡。 莘迩召见张龟,问他道:“君前言‘为与不为之道,又大又深’,现在可以说了吧?” 张龟伏拜,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然后说道:“前时非是龟不肯言,而是明公目前最需要的,并非‘为与不为之道’。” 莘迩没明白他的意思,皱了皱眉头,问道:“君此话何意?” “龟愚见,明公现下最需要的是‘名’。” “‘名’?” “方今之世,名德为贵。名重之士,响者如云,言微吐露,而意已遂;名或稍轻,则事倍功半,煞费周章,意乃难成。为与不为之道,易耳;名德重世,难矣。” 莘迩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这是在说名德是施政的基础,我名声太小,不能服众,因而,纵使知悉了‘为与不为’的施政之道,也没用处。”说道,“名德之物,确然难获。怎么,你莫不成有办法可以助我么?” “龟不才,有上下二策。” 1,宗主:即族长。又称宗长、宗豪。 第三十四章 虽然无所长 名可由行立 莘迩心中称奇,想道:“名声这东西,虚无缥缈,求之甚难。求名之法,一个已是难得,他竟有两策?我且问之。”问道,“上策为何?” 张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道:“龟敢问明公,不知明公对三玄之书,精擅谁家?” 三玄,即《易》、《老子》、《庄子》。这三本书是当代士人谈玄的根本依据。 莘迩答道:“《易》理深奥,我虽欲学,苦无师授;《老》、《庄》之书,略知而已。” 张龟又问道:“闻郡府吏言,明公好学不辍,常秉烛以旦,经史子集,定有博览?” 莘迩答道:“何敢称博览。近日读的,唯《左氏》、《春秋》、《孙子》、《司马法》数卷。” 张龟又问道:“书、画、琴诸艺,想来明公应有所长?” 莘迩答道:“这个、这个,此数艺,大约不及我的棋艺。” 三问三答之后,张龟伏拜地上,陷入沉默。 所谓“沽名钓誉”,名声之物虽然虚无,却非不可钓获,但钓获之前,譬如钓鱼得有饵,总需有个根本,有的放矢,然后才能借题挥。 当代士人,谈玄是第一流。 不会谈玄也无妨,谈玄毕竟需要悟性,不是每个人都能口若悬河的,退而求之,如果不善谈玄,然能博学强记1,亦可扬名。 谈玄、博闻皆不行,再退一步,书、画、琴、弈,近世之所兴,只要有一道专长,也能出名。 然而,通过与莘迩的此三问三答,张龟现,莘迩却是什么都不擅长。 “不及我的棋艺”云云,那日莘迩与杜亚下棋,事后,张道将休沐回家,将之说与家中,对莘迩的棋艺大肆嘲笑。张龟对此知之,因此他压根就没问莘迩的棋艺。结果莘迩给他答个那三艺还不如棋艺,这样,书、画、琴三道,自是都不用提了。 莘迩猜出了张龟此三问的缘故,想道:“老傅、老宋、张道将诸辈没有实学,我瞧不起他们;但换个角度看,他们轻视我也非无因,张龟这三问,竟是问出了我腹中空空。”虽然没有因此改变对浮华之士的贬低,亦未免小惭,出於掩饰,干笑问道,“张君,名尚可扬么?” 张龟心道:“玄、博、艺诸术,今之风尚也,不料府君无一浸染。我适才的上策是用不得了。”仓促间没有替换的,於是先说下策,说道,“龟请先献下策。” “请说。” “内史宋公,尽管少年聪慧,最初也只是郡县知名;郡中正目为灼然二品,顿时名动国中。龟陋见,明公如有意,可从中正入手,厚赂中正,请他把明公的乡品提升。此龟下策。” 中正评点的乡品关系到士人仕途的前景,为了得到一个好的乡品,贿赂中正的现象并不少见。若是想迅扬名,可以贿赂本郡的中正,把目前的五品提高到三品、二品。乡品的定等,名义上按的是其人的学识、才能,等级一旦提升,声价自也就随着高了。 莘迩问道:“上策呢?” 说下策的时候,张龟放慢了语,他聪颖机敏,趁此空当,已想到了上策的替换办法。 他说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玄谈、博识、书画诸艺,皆非大道,玄谈之精妙入微者,顶多算个立言;明公能臣,大王之股肱,不屑小道,理所当然。擅小道者,只能扬小名;明公务以德、功,可扬大名。” 三不朽之论出自《左传》。莘迩熟读此书,自知其出处,心道:“三不朽者,千年未有几位。这个张龟,好高的一顶帽子给我,我可不敢受。”说道:“三不朽,非圣人不可为。君以此期我,如何敢当!”问道,“你说我务以德、功,可扬大名?” “正是。” “你说来听听我有何德、有何功?” “龟听说,旬日前,羊长史、严督将引唐兵、胡骑,献级於会水县外,明公帻巾鹤氅,仪态悠闲,抚慰诸将。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明公兵击酒泉胡,侵略如火,氾太守勃然驰至,明公坐王节下,谈笑屈之。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张道将当堂顶撞明公,拂袖而去,明公端坐晏然,始终无怒色。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月前明公召卢水胡的诸酋大来郡,晚上设宴,功曹史君献宝,有一胡酋小率与明公同喜一刀,明公时醉酒,赠送与之;次日,此小率还刀,明公不受。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傅公初到郡,有一高丽婢,貌美,明公数注目之,傅公因欲相赠,明公不取。可有此事?” “有。” 张龟伏拜说道:“便服临军,显明公之从容;折氾太守,显明公之正气;端坐晏然,足可见明公的雅量;送刀不悔,是明公守信;拒婢不取,明公不夺人爱。明公又有救龟之义举。明公的声名早就应该响彻国中了,之所以至今无闻者,是因为明公谦厚,未尝炫耀2。” 从张龟问第一件事起,莘迩就心存疑惑了,这些事情大多生在郡府或者外郡,张龟怎么得知的?听他说到“未尝炫耀”,便打断问道:“我这几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张龟答道:“龟听张道将和郡吏说的。” 莘迩恍然,点了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龟闻明公与傅公交好。可是么?” “不错,我俩患难之交。” “傅公深得本郡士人的尊敬,日常与郡县名士宴会,如果能够使傅公为明公扬名於上流,龟敢请为明公张誉於民间,年月之中,明公之名,定然举国皆知。此为上策,弊在较缓。” 莘迩心道:“原来他的上策是找公关,给我包装。”这种事情他不陌生,想道,“下策急功近利,虽然易行,得名快,不可取。这个上策虽说是见效慢了点,但乃长远之计。 “……,只是,会水县那事儿是我特意为之的,给我扬扬此名倒是甚好;取信於胡,出自黄荣的建议,我自觉亦是不错,也可传扬;老氾、张道将、老傅那事儿,却也值得鼓吹么?” 他觉得这三件事都是小事,甚至张道将那事儿还让他挺没面子的,并不足以当做吹嘘的资本,但细细品味张龟的话,这三件事到了他的嘴里,还真是不太一样了,听起来挺不错的。 莘迩不禁又心道:“话凭一张嘴。被张龟这么一说,我似乎、也许、好像,嘿嘿,还真是金光闪闪,满身优点了啊。” 张龟在张家多年,张金是个邀名养望的高手,张家平时来往的又多是所谓的名士,因此,对於名流士人们的名声都是怎么来的,张龟再清楚不过了。 士人们每天的生活都很清闲的,哪儿来那么多的雅事传出?除了少数外,大多都是互相吹捧出来的。哪怕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只要包装得好,只要有人宣扬,那传出去就是雅事一件。 如那张金,日日在家,起居饮食罢了,何来那般大的名声?便是由此得来。 寻常名士们的获名之道大凡这般。不过,此道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难在何处?难就难在“圈子”二字上。一流的士族自成一圈,二流、三流的想挤进去,挤破头也难。 莘迩目前所缺的,就是圈子。 他不在名士们的那个圈子中,名士们干嘛要理会他? 但有了傅乔就不同了。 傅乔乃定西国的清谈干将,不仅在这个圈子里,且是这个圈子中最为瞩目的之一,只要有他帮莘迩宣扬,假以时日,莘迩的名声必然远播。 莘迩定住心神,笑道:“君之上策,胜於下策。” 张龟给张家的出谋划策,上策罕见得用,通常只行下策,改换门庭之后,这是头次给莘迩进策,忽然闻他要选上策,张龟只疑听错,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说道:“明公如取上策,龟以为,可先择傅公、氾太守两事向外传播。” 莘迩“哦”了一声,心道:“先择傅、氾两事?”旋即领会了张龟的意思。 五件事如果一起推出,繁乱是一,且会显得刻意,所以不如慢慢地拿出来。 而先取傅、氾二事,则是因为此两人名气大。 既然博名,当然是事件中涉及的对方越出名越好。攀龙附凤,即此意也。 听完了张龟的上策,莘迩踌躇心道:“我是个忠厚人,搞这等自吹自擂的事情,实在羞惭。……要紧的是,我如何开口对老傅说呢?” 担心傅乔会笑话他,脸面上挂不住。 张龟见他沉吟,大概猜出了他的犯难,说道:“傅公、氾太守两事中,傅公之事,其实对他也有益处。赠婢於友,风雅事也。龟以贱躯,冒昧敢请明公介荐,为公拜访傅公,述说此意。” 莘迩大喜,痛快地应道:“好!” 时下阀族当政,士人间的结交礼仪比前代更严,不仅只是需要有人介绍,并且地位不等的,即使有人介绍,往往其中一方也不会与之结交,话都不会接一句3。 张龟与傅乔不认识,因此,他要去拜见傅乔的话,就需要有个同时认识他俩的人作个中间的介绍人;而又因他知道自己比傅乔的名声、地位远低,故此有“贱躯”、“冒昧”之语。 莘迩当即写书一封,给予张龟。 张龟接住收好。 莘迩请他入榻,重拾话头,又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君现在可以说为‘与不为之’道了吧?” 1,博闻强记:文人初不以博闻为尚,从西汉的“家法”森严,到东汉古文经学的融汇,再到魏晋走出儒家,涉及诸子、乃至志怪等书籍的博闻为尚,是一个士人们在文化上的展过程。有关此点,大家可以参阅作品相关里的《略述两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以博闻为尚》。 2,炫耀:汉魏晋世,沽名钓誉的多有,自我吹嘘的也不少。谢安的弟弟谢万,便是其中的高手,“万字万石,才器隽秀,虽器量不及安,而善自炫曜,故早有时誉。” 3,结交:两晋之世是门阀政治,所以当时士人间的结交,讲求门第、官阶和年齿,以严守门阀,藐视庶族寒门,绝不与百姓小人交往,为士大夫的方正之美。 结交朋友,不是说随便就能交到的。 如夏侯玄与兄交好,不见其弟的故事。夏侯玄与陈本交好,宴饮於陈母前,本弟时任中领军,闻讯急忙赶回家,却刚进堂门,夏侯玄就说:“应当以礼相交,不能违礼相见。你我的交情没到这个地步。”本弟在门口站了半天,说:“如君言”,“乃趋而出”。 又如王胡之轻视寒门的故事。王胡之曾经住在东山,很贫困,陶范作乌程县令,送去一船米给他。王胡之不要,直截了当地说:“我如果饥饿,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胡奴是陶范的小名,他是陶侃的儿子,出自寒门,王、谢并为一流士族,所以王胡之有此语。 又如刘惔蔑视百姓。他和王濛一起出行,天色晚了还没吃上饭。有个相识的百姓送给他们一餐饭,菜肴丰盛。刘惔推辞不吃。王濛说:“暂且用以充饥,何苦辞?”刘惔说:“小人都不可与作缘。”缘,是晋人的常用词,意为打交道。凡是百姓小民,全都不能与他们打交道。 第三十五章 指点天下势 归入治郡策 不管“望白署空”四个字,莘迩领悟的到底对不对,其本意究竟是否他理解的“高屋建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领悟到了执政一方,必须要有指导思想。这个是没有错的。 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这个“道”就是指导思想,以大道来治理,天下就可以各安其位,连鬼魅也不显灵作祟。 莘迩事必躬亲、忍受张道将之辈的白眼、辛辛苦苦地干了两个月,总算领会到了这一点。 现在的他,实是非常急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适合他、适合建康郡的“主体思想”的。 他自己学识有限,翻拣记忆,那个阿瓜在政治上亦无见解,乃至对当下的政治、文化、经济、宗教、社会阶层环境等类也不够了解,无法“定策由己”;唯一的办法,只能求诸高明之士。 而高明之士可遇不可求,正苦闷间,忽闻张龟大言“为与不为之道”,自然是求之如渴。 为此,不惜冒触怒令狐奉的风险,也希望可以救下此人。 因是,虽然听了张龟的“扬名”之献策,心中赞他“不愧曾为张金走狗,颇晓士人的扬名之术”,的确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很有帮助,但治政的“指导思想”,仍是他所最为关注的。 张龟说了半天帮莘迩扬名的办法,口舌干燥,不觉吧唧了两下嘴。 莘迩笑道:“君口渴了么?却是怪我,忘了给君上茶。” 他一心听张龟的“为与不为”,确是把茶水这事给忘了,当下唤堂外的侍吏,上茶汤、酪浆。 张龟捧起茶汤,一饮而尽。 “君可以说了么?” 从莘迩的再三追问中,张龟体会到了他急切的心态。 若换个心眼多的士人,或会借此扭捏作态,指望个“自抬身价”,张龟性子实诚,毫不拿捏,赶紧把茶汤咽下,抹了把嘴,便即说道:“龟请先为明公分析天下的形势。” 莘迩对他刮目相看,心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张长龄此言,小有国士风范。”敛衣正坐,说道,“请讲。” “定西孤悬西北,与朝廷道路阻绝,遣使入朝,必须先经冉兴,再过蜀中,路途艰辛危险;是以,数十年来,与朝中通信艰难,往往三四年、长则七八年,方能与朝廷通一次消息。 “上次与朝廷沟通已是五年前了。当时,江左朝中议论伐蜀,望我王出兵配合;但后来,此事不了了之。现今朝中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咱们定西一概不知,只闻伪魏的天柱大将军贺浑邪,与朝廷在淮南一带,小战不断,各有胜负。” “我昔为大王侍郎时,听说过贺浑邪之名。” 秦、魏是当今最强大的两个胡人国家,莘迩作为唐人,对此两国当然极感兴趣,到建康以来,公事之余,不少搜求此两国的帝室、文武、政治、军事等各项情况。只是宋翩、傅乔对这些兴趣不大,郡府吏员因层次不够,对此两国的内情也多不知悉,故而所得不多。 但是,贺浑邪的大名,他却是久仰了。 莘迩问道:“贺浑邪不是鲜卑人,是羯人,对么?” “是。西朝末年,六夷祸乱,最先僭号称帝的是匈奴赵氏,托以秦帝外甥之名,立国伪秦,当其盛时,奄有江北之地。那时,我定西险些不保。” “西朝”是对唐室左迁之前那个朝廷的代称。 莘迩问道:“赵秦之时,我定西尚未称王吧?” “是。说起来,我定西之建国,一个原因便正是因为当年赵秦兵强,屡犯我境,我定西孤悬一角,举目皆胡,非有尊号不得以安民,因是,武王才在群臣的进言下,建国称王。” 武王是令狐兴死后的谥号。 令狐闻没有称王,令狐连自称陇州公,到令狐兴掌权的中后期时才称定西王。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接着说。” “是。好在胡夷兽性,杀戮无已,后来内乱,我国之危因此而解。其赵秦国中的戎、羯诸夷及诸杂胡先是攻灭了匈奴赵氏,屠灭其族,继而互相残杀,大乱多年。 “戎人西去,归关中立国,今之蒲秦是也。 “羯人酋率朱曷僭帝位,据关东,亦称秦。 “时北地战乱持久,赵秦以下,胡虏酋豪又多圈田放牧,民不聊生,粮饷匮乏。羯秦暴虐,竟以人为食,名‘两脚羊’,白天驱使他们运输辎重,晚上杀了吃掉。传两代。境内的百姓举旗乞活,声势浩大,原本游牧在漠北的鲜卑趁机南下,贺浑邪的曾祖时为羯秦大将,率众投降,羯秦遂灭。” 乞活的名字,莘迩也是知道的。 乞活不是单指一支义军,也不仅是只存在於羯秦。从第一面乞活的旗帜打起以后,这面旗帜就没有倒下去过。羯秦也好,现在的虏魏、蒲秦、冉兴也罢,当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打出这面旗帜,号召反抗。刘壮少年时的那个朋友,参加的就是这样的一支队伍。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肉食者鄙,以致天下纷乱。百姓何苦,百姓何苦啊!” 张龟名为张家子弟,但他是远支,与寒士近似,知民间百姓的疾苦,也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莘迩心道:“这些宗室、贵族,娇生惯养,奢侈无度,所用所取,都是民脂民膏,不思为国为民,反而为了一己之利,导致海内大乱。彼辈一死何足惜!腐肉而已!天下的百姓却何辜?因此受到祸害!可恨、可怒!” 他由此想到了现下的阀族,受着百姓的供养,不知回报,一边鄙视小民,不与交往,一边仍与西唐的宗室、士大夫们一样,满门心思只图己利,简直比之寄生虫而不如! 有的寄生虫至少还能为寄主做点事情,他们是吸血尚且不够,还要给百姓引来祸难。 现下不是考虑这方面问题的时候,想得多了,徒然引怒火而无帮助,莘迩打住思路,对张龟说道:“你继续说。” “是。鲜卑僭位,建国号魏,即今之虏魏也。 “鲜卑建国后,大肆屠杀羯人,羯人死者二三十万,余下的泰半投附到了贺浑邪曾祖的帐下。 “当时,江左朝廷借此时机,举兵北伐,兵峰一度至河北地。虏魏大恐,於是停止了内斗,魏主把淮北之地许给了贺浑邪的曾祖;并与蒲秦结盟。魏主统兵与王师战於河北;蒲秦击王师左翼,贺浑邪曾祖引部攻淮北,数战连胜,将要由东击王师右翼。王师遂撤兵回江南。 “从那以后,羯人就占据淮北,时常与王师战於淮河两岸。贺浑邪曾祖死后,其部的兵权数代传至贺浑邪。贺浑邪知兵勇悍,威震东南,委实是虏魏而今的一员猛将。” 张龟顿了下,接着道:“如今在位的那个魏主,数年前,疑心诸子造反,杀掉了四五个儿子,新立的伪太子年轻,还不到弱冠,而魏主已经年老;目前虏魏国中,都风传贺浑邪会反。虏魏离我国本来就远,不接壤,现下其国内又不稳,对我国、对江左朝廷暂时都构不成大患。” 远处的江左、虏魏说毕,张龟按顺序,开始说近处的蒲秦、冉兴、蜀中。 他先说蜀中和冉兴,说道:“蜀中李氏,趁乱僭号。江左朝廷已两次伐之,两次皆攻城略地,战无不克,可惜最后都因为朝局不稳,被迫撤兵。虽然如此,李氏国势日蹙,不出意外的话,迟早会被朝廷讨定。 “冉兴,小国耳,与蒲秦同族。不论我国,抑或蒲秦,都可以灭掉它。唯因我国忌蒲秦、蒲秦忌我国,两相忌惮,俱忧当击冉兴之时会被对方偷袭;冉兴因才得以存国至今。” 莘迩说道:“我闻蒲秦新主蒲长生,颇有骁悍之名。” “是啊。蒲秦境内近年起了几次叛乱,蒲长生即位以后,不过年余,东征西战,已悉数定之。其丞相蒲光、太尉步岐等人,虽是蛮夷,较有智略;其宗室蒲茂,好书敬儒,甚有贤名。” 张龟说到这里,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自我定西建国,先有赵秦,今有蒲秦,皆东方强敌也。较以赵秦,蒲秦的疆域虽不及,然其国内算是稳定,文武济济,尤为我国大敌。” 匈奴的赵秦虽然兵强,但在制度上缺乏建设。 蒲秦不然,一来,其国族西戎本与匈奴不同,并非纯以放牧为生,早在秦时,就已出现了农耕定居现象,有农业文明的基础;二来,加以其立国至今数十年,历代秦主不乏远见之士,因此,展於今,虽尚不能与唐人国家的制度齐备相较,但在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仿照唐制,其国已粗备国家规制的形态。 放到文明上来讲,便是蒲秦已经有了脱离他们本族半牧半耕的早期部落文明,转向构建系统的国家文明之趋势了。换句话说,已经在较深层次的唐化路上了。 国与国间的对抗,归根结底,是文明形态的对抗。 不存在武器代差的背景下,先进的文明不一定能够战胜落后的文明,但在大多数的时候,先进的文明一定比落后的文明更具有威胁性。 张龟没有后世文明国家的概念,不过也看出了蒲秦与赵秦的不同。 一直以来,尽管六夷称雄北地,唐室偏安江左,从匈奴人的赵秦至今,江北的地界多已被胡人统治近百年了,但有一句话却盛传不衰,即“自古无胡人为天子”。 这句话,不是唐人说的,是胡人自己说的。此话的根底,实就是他们对本族文明的不自信,但是,如果任由蒲秦这么展下去,此一结论没准就会出现变化。 莘迩完全赞同张龟的担忧,说道:“我问过麴侯。麴侯坐镇国东,多知蒲秦事。蒲秦,的确是我国的大敌。” “还有柔然。柔然建国的时间不长。他们本是鲜卑的赀虏1,鲜卑南下,漠北空虚,他们由之兴起。前些年还好,这几年来,柔然动辄掠我边境,前年入侵敦煌,西域商道为之断绝。 “北宫将军时镇敦煌,攻破之,俘获数百。献俘王都的时候经过建康,龟尝出观,见其被俘之兵,散肮脏,直如禽兽。龟昔闻西域胡商言,说西域的悦般国,呼柔然为狗国2。此真蛮虏也! “蛮,则不畏死。柔然虽不能与蒲秦比,非我国劲敌,但凶残成性,常扰我边境,威胁西域商道,也是我国的一个边患。” “北宫将军”名叫北宫越,他击败柔然入侵的时候还不是将军,因功擢拔,得为五品宁远将军,现镇西海,与杜亚搭档,守卫在与柔然接壤的前线。 莘迩督三郡军事,北宫越在其督下,但因为西海位置紧要,北宫越不能长久离开,莘迩忙着收拾卢水胡,之郡到今,也没去过西海,他两人却是尚未见过面。 从江左朝廷、虏魏,由远及近,说至柔然,除了定西国南边,与定西国以祁连山相隔的鲜卑支部吐谷浑没有说及之外,整个海内的形势,张龟至此,大概说清。 他说的这些,莘迩大多知晓,不过在听他整体地叙说一遍以后,也有好处,对天下的形势得到了更加的明了。 张龟说道:“海内形势如此。蒲秦、柔然,此我国之一大敌与一边患。大王雄才大略,非守成之主,行收胡之策,此乃强兵之计,龟窃度之,大王必已存用兵蒲秦、柔然之意。 “迟则三两年,短则一两年,待胡兵练成、国库充盈之日,大王肯定就会集将调兵,大举征伐,或先击柔然,继攻蒲秦;或径取蒲秦。” 莘迩深以为然,说道:“不错。” “大王既存用兵之意,龟愚见,当下建康之治,自当以此为导。” 终於说到了莘迩最关心的问题。 一整套下来,张龟的逻辑很缜密。先是天下大势,由而引出令狐奉国策,明确了令狐奉的国策是什么,继之,建康作为定西国的属郡,那么,治政的举措就自然而然地应该以此为本。 莘迩倾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看向张龟,凝神问道:“如何以此为导?” “明公宜军事为主,政治为辅。这便是龟的‘为与不为之道’。” 莘迩问道:“如何以军事为主,政治为辅?” 1,鲜卑赀虏:与卢水胡等一样,柔然也不是血缘关系组成的部落,其源亦是奴隶。其部酋大的始祖系拓跋鲜卑的贵族“掠骑”所得,“掠骑得一奴,始齐眉,忘本姓名,其主(人)字之曰‘木骨闾’。”木骨闾后来“坐失期当斩”,逃亡隐匿於“广漠溪谷间”,收合到了百余与他身份类似的畏罪而逃的拓跋诸部的士卒、平民和奴隶。到其子车鹿会时,渐有部众,自号柔然,但仍臣属鲜卑。鲜卑南下后,他们趁机崛起漠北。柔然的名称,大概与乌桓、鲜卑一样,都是取自山名。 2,狗国:悦般是龟兹以北的一个游牧国家,也许是北匈奴的后裔,虽是游牧民族,但爱好清洁,“其人清洁於胡,俗剪齐眉,以醍醐涂之,昱昱然光泽,日三澡漱,然后饮食”。 悦般王为示好柔然,曾率数千人前往柔然拜见他们的可汗,但在进入柔然境内后,“见其部人不浣衣,不绊,不洗手,妇人舌舐器物”,心生厌恶,以狗国称之,率众折返。 第三十六章 练兵军为先 依士治豪强 张龟答道:“明公为国朝名将,先从大王破郭逆白驹於猪野泽,月前复连破两郡胡部近十,旬日间,侵略如火;来日大王用兵,明公必为心膂。” 这一通马屁,拍的莘迩面皮红,他谦虚地说道:“郭白驹、索重之败,全赖大王英明,麴侯转战无前。唉,那一场仗,打得着实惨烈,要非兰军侯舍命相救,我差点战死。” “还有这样一段险情?敢请明公说给龟听听。” 莘迩便把当日的惊险说给张龟。 张龟听完,说道:“兰军侯可谓忠勇了。” 莘迩心中一动,想道:“我与宝掌的那事儿,是不是也可做个扬名的谈资?”从容一笑,说道,“说起兰军侯,最早我俩认识的时候,他对我可是很不服气的。” “龟敢请闻其详。” 莘迩就又把兰宝掌追殴秃连樊、他鞭打兰宝掌以及令兰宝掌给他守夜、半夜叫阿丑送衣服给之的往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张龟只听到一半,就如莘迩一样,觉此事可作扬名之资。 他低头琢磨了会儿,说道:“恩威并用,收服桀骜的胡率;鏖战遇险,明公临危不乱,障马自斗,胡率感明公恩德,拼死驰救。哎呀,明公,这可是一段好故事啊!” “是么?” “龟敢请明公允许,将此事补入为明公扬名的数事之中。稍等时日,等到傅公、氾太守两事传播开后,先再取此事与明公取信於胡的事随之宣扬,两个正好一对儿,对象都是胡人的小率,一个显出明公的恩威,一个显出明公的信义;自斗一节,并能显出明公的沉着胆勇。” 莘迩抚髭微笑,说道:“好,好,听你的。……你接着说。我虽不敢称名将,但深受主上大恩,主上委三郡军事於我,来日主上用兵,不管用不用我,我是一定要主动请缨的。” “是,明公忠义,龟满心钦佩。只是,如明公所言,大王既以委三郡军事於明公,想来当用兵之日,不需明公请缨,也一定是会重用明公的。” 莘迩点了点头。 张龟说道:“三郡者,特别西海郡,是敌柔然的前线。当大王用兵之日,如攻柔然,则明公必为前驱;如击蒲秦,则明公将为防御柔然入侵的干城。柔然固然不及蒲秦,可就像龟刚才说的,其民蛮,不畏死,且其部众;与之斗,亦非强兵不可。 “明公用兵如神,精研《孙子》、《司马法》,娴於军阵,自知欲得强兵,甲械与操练,缺一不可。军资诸物有朝廷备之,而操练却只能由明公亲力亲为。” “不错。” “龟所言的‘军事为主’,意即於此。” 莘迩心道:“意思便是令狐奉数年内就要用兵,我坐在建康这个地方,不管他打蒲秦、还是柔然,都没办法置身事外,上战场是必定的;所以,趁着他还没开打,赶快把兵马练好。” 想了一想,同意张龟的这个判断和提出的建议。 张龟的智谋可能不是第一流的,但他此前整天跟着张金,张金这个人,隐居是为了邀名,并非真的隐士,不过是在待时而动,等待一个最佳的出仕时机罢了,所以对海内、国中的局势非常关注,张家是上流阀族,消息灵通,有心之下,所得更多,连带着,张龟也听到了很多,因此,在全局的眼光和长远的见识这块儿,他算是建康郡、以至定西国内一等的。 莘迩虽知令狐奉野心勃勃,对外用兵是早晚的事儿,可说实话,他到任建康郡以来,治理郡内、搞收胡,已经是焦头烂额,还真没有功夫细想令狐奉用兵与他督三郡军事有多少的关系。 这时听了张龟的话,他自觉开拓了视野,对自己目前在定西国的位置,深入一点说,对自己在令狐奉心中的位置有了新的定义。 莘迩消化了一下收获,问张龟道:“如何练出强兵,君可有教我?” 张龟看的书不少,但从没看过兵家的书,怎么练兵,他一窍不通。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他老老实实地答道:“龟不通兵法,练兵之道,一无所知。” 人皆有其短,莘迩从不求全责备,闻言亦不失望,笑道:“方今乱世,兵法还是要读一点的。” “是。” “军事为主,我已知道了;政治为辅,具体是什么意思?” “军事既然为主,政治自为从属。” 莘迩问道:“如何从属?”心道,“要我搞军国,不,军郡主义么?这怕是搞不成的吧?” 张龟却非此意,他答道:“用兵於外,要的条件是国内安稳。影响安稳的因素很多。放在我定西来说,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个是郡县,一个是胡夷。大王为充实兵力,现行收胡之策,胡夷这边可能会生变局;於此情形下,郡县的稳定就越重要了。” 莘迩拊掌说道:“君言甚是。”问他道,“如何稳定郡县?” “上依名族,下治乡里。” “哦?” “本郡右姓,麴、高、史最盛,次者殷、陈、段、刘、樊、王,亦县豪也。诸姓在地方很有声望,素得百姓从附,郡内三府、三县官寺的吏员也多是他们各家的宗族子弟。 “明公欲使郡稳,不能不依仗他们。” 莘迩笑道:“君少说了一个,最盛者应是张家吧?” 张龟肃容说道:“张金父子勾结胡酋,明公明察秋毫,不畏权势,捕拿槛都。龟料今之郡内,诸姓必皆震恐,明公正可借此示以宽柔,宽猛相济,可得诸姓用矣!” 对他的此策,莘迩暂不表态,笑道:“你且说‘下治乡里’。” 张龟应了声“是”,说道:“郡下为县,县下为乡,乡下为里。乡里,实是稳定郡县的基石。乡里治,则郡县治;乡里乱,则郡县乱。惟今乡里,虽非大乱,却有致乱的隐患。” “是什么?” “便是乡里豪强。” “豪强?” “是。” “你说的是坞主么?” “差不多。我建康三县八乡,数十‘里’。各乡都有坞堡,坞堡的坞主多是当地的乡蔷夫、里魁、亭长,虽然举任自郡县,食国朝俸禄,但无不招纳亡命,侵陵乡里,鱼肉百姓;乃有勾连盗贼,行凶作恶的。此辈现在虽然还没有造成大害,但民怨以久,不整治之,恐为后忧。” 乡里豪强横行的事情,莘迩有所听闻,只是一来,他之前忙於收胡等务,暂时无暇理会;二来,他身为郡守,与乡里到底隔了一层,情况也不是十分了解。 莘迩说道:“我居郡府,耳目不明,未知乡里之中,何家何姓最为民患?” “乐涫蔡氏、会水龚氏,此两姓民怨最深。” 莘迩瞅他几眼,心道:“没提张家,麴家也没提。” 乐涫城外没几里便是张家的坞堡,抓张金前,莘迩为保证不生变乱,对他家的这个坞堡做了全方位的查探。隐瞒户口、逃税避税、强占民田、欺男霸女等等诸事,张家没少干。 本郡的麴家是麴硕那个麴的支脉,麴硕一脉历在朝中显贵,郡中的此麴仗其权势,坏事也是干尽。 要说民怨,那什么蔡氏、龚氏,哪里比得上张家、麴家? 莘迩欲待相问,转念一想,醒悟心道:“是了,张龟不提张、麴两家,料亦非是因对张家还念旧情。他虽是张家远支,先与郡县俊士交游,继为张金门客,日常接触的又皆是名流,想来对他自身‘名族子弟’的身份是相当认同的。既然如此,他自就不会提张、麴这些他的同类。他建议我‘上依名族’,从中也可看出他的此点政治认同和立场。” 想明白了张龟的政治出点,便收回了问题,不再开口问他。 名族与豪强,相同又不同。 广义的豪强,包括了拥有强大地方势力的名族。狭义的豪强,指那些没有能走出乡里、进入州郡或朝廷的强宗大姓。张龟提的“豪强”,主要指后者。 张龟不知莘迩心念电转,通过他的几句话,已把他的政治立场分析了个透彻,总结说道:“上依名族以行政,下惩豪强以安民。上下并行,郡县自稳。此即龟之‘政治为辅’。” 打击豪强这一条,甚合莘迩心意。 只要有点良心的,都不可能坐视恶霸欺压百姓,一时没法为刘壮祖孙报仇,至少可以为治下的百姓们做主。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莘迩知自己能力有限,但在权力范围内,能做一点是做一点。 上依名族此条,不太合莘迩的心意。 但仔细想想,目前来说,要想郡中安稳,还只能非此不可。 张龟的“为”与“不为”到此讲毕。 “为”者,练兵为主,其次依靠名族,打击豪强。 “不为”者,他没有说,也不必说,“为”的三事之外,其它的就是“不为”。“不为”不是说什么都不做,农业、经济、商业等等,当然不能放弃,但不用投入太多精力,交给属吏去办即可。 张龟的这番“治郡献策”,从海内到国内到郡内,帮莘迩理清了思路,他对此大致接受。 不知何时,堂内昏暗起来。 莘迩看不大清张龟的面容了,方才意识到暮色已经深沉。 张龟在谷阴住了不少天的牢房,从谷阴回来,六七百里的路程,又连家都没回,就来拜见莘迩了,长篇大论下来,精神疲惫。 趁说完的空儿,他告声罪,喝了口酪浆,尽管竭力坐直,难免形色萎靡。 除了治郡的主导思想以外,近月来,困扰莘迩的还有两个问题。 主导思想从张龟这里得到了答案,证明此人不是大言之徒,果是有谋略的,因虽见他精力不振,莘迩在亲手点了烛火后,却忍不住还是问出了那两个问题,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得出对策。 第三十七章 张金父子免 长龄伉俪情 一个问题是土著士人和寓士的矛盾。 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莘迩早有察觉,只是一直以来,没有好的应对办法,而且不管地方、还是郡府,原本都是土著士人占据较大的优势,寓士便有怨言,翻不起大浪,整体的局势尚算平稳,短期内并不会影响到他的执政,所以干脆且装个糊涂。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地方上的土、寓矛盾尚未爆,郡府内却是先闹起来了。 说起来,这也怪他自己。 闹起来的导火索便是他任用黄荣做了主簿。 建康郡的功曹、主簿两职,向来是土著吏员的囊中物,寓士顶天了当个曹掾,有没有寓士做主簿、功曹的?也有,但那都是名望极高的。 黄荣既是寓士,又无高名,顿时就激起了郡府土著吏员的不服和不满。 只近七八天,麴经等人就向莘迩告了黄荣两次状。 一次是抨击黄荣结党营私。某寓士郡吏回家时没有请假,被史亮现,给了个考勤不合格。此吏求到黄荣这里,黄荣於是强迫史亮将此考评撤销。 一次是抨击黄荣的弟弟。黄荣兄弟两人,他弟弟在家侍奉老母,麴经等人说他弟弟强买民田。 头一件事,莘迩召史亮问了,史亮回答黄荣确是找他了,但没有强迫他,那个吏员的考评最终也没有撤销。 次一件,莘迩询问黄荣,黄荣初时不知,急忙遣人回家打听,确有其事。但事情很明白了,这与黄荣无关,是他弟弟背着他干的。莘迩教训了黄荣几句,叫他要么退田,要么补钱。后来听说,黄荣休沐归家,行家法,狠狠地揍了他弟弟一顿,亲自去到苦主家里把田给还了。 麴经等人针对黄荣的缘故,莘迩心知肚明。 绝非因什么奉公守法,眼里揉不得沙子,无非是因他们不能容忍郡府主簿之位被其占据。 莫说黄荣只是与史亮打个商量,早前那张道将任主簿时,没到休沐,偷跑回家的次数多了去了,不仅史亮只当不知,也没见麴经他们指摘。至若强买强卖,郡府那些出身势族的吏员家里哪个没做过? 虽然知其缘故,但莘迩并不后悔拔擢黄荣为主簿。 黄荣能办事,尽心尽力,为什么不用他? 不过话说回来,不悔归不悔,矛盾还是得及时处理,不然,任其展,郡府内不得安宁事小,波及影响到地方上的土、寓关系事大,可能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问题是道智和尚掀起的凿窟造佛像之事。 莘迩对宗教没有偏见,但对此类耗费民财的事情不乐见之,因想问问张龟有无解决的办法。 张龟对这两件事都没有好的对策。 第一件事,他知道黄荣是新任的,莘迩肯定不会撤免,忖思了会儿,建议说道:“不如换掉功曹,择一名士替任,或能安抚吏心。”对第二件事,他回答说道,“开山凿窟,确然虚耗民间财力,但此事士民参与者甚众,若以行政强压,没准儿会引生民怨。龟愚见,听之可也。” 莘迩叹道:“长龄,君真实诚人。” 张龟莫名其妙,不知莘迩缘何有此一言,想问,不知该怎么问,唯唯赔笑,说道:“是。”应了一声“是”后,忽觉不对,心道,“虽然不知缘故,但明公是在夸我,我岂能不作谦虚?”慌忙又道,“不是。”话方出口,又觉不对,心道,“糊涂!我怎能说不是?不是实诚人,那我是什么?”再要改口,想不来合适的词,张嘴结舌,涨的满脸通红,无话可说了。 莘迩哈哈大笑,心道:“比起乞大力那厮,张长龄真是实诚得让我耳目一新啊!” 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想那张龟,才出牢房,刚投到莘迩门下,对莘迩的脾气性格尚不尽熟,就给莘迩出主意,说可以换掉功曹,丝毫没有想到倘若这事儿被传出去,叫史亮知道,他不是平白多了个敌人? 莘迩目前每日诵读的四本书里边,经传类的两本,《左氏传》是他每天都要读的,已经是第二遍了;《春秋》则是最近才开始看,因感到当今形势,与战国似有类同,之前他看的是《战国策》,《战国策》里有一句话:“交浅而言深,是忠也。” 起身送张龟出去的时候,莘迩想起了这句话。 瞧着他一瘸一拐地跨过门槛,於幽暗安寂的长廊上,吃力地弯腰取鞋穿上,然后尽量站平身子,恭谨而拘束地作揖告辞的样子,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泛上莘迩心头。 “这是个可怜人啊。”莘迩心中想道。 莘迩和颜悦色地说道:“长龄,今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后盼能多聆明诲。本应留你用饭,只是你与你的妻、子多日未见了,今天就不留你了,改日补上。” 张龟惶恐地说道:“岂敢,岂敢!” “大王宽仁,按‘八议’1之条,许张金父子赎罪2。日内,他父子两人大约就会归郡了。张家势大,养了不少的轻侠、剑客,也许会有报复之举。你家不可再住。我叫郡吏给你腾出了几间客舍,你妻与你的二子已经搬入,你直接去罢。”顿了下,莘迩又笑道,“张家的衣食客你是当不了了,你要是愿意,我上书朝廷报备,你可荫入我家,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张龟楞了下,很快,眼眶湿润了,哽咽说道:“龟为虎作伥,陷害郡府,明公宽宏大量,非但不责,救龟於囹圄,更这般关心龟。龟猥以残躯,百死难报。明公厚恩,龟敢请叩谢。” 他下拜地上,再次叩谢恩。 “去吧,去吧。” 张龟含着泪水,辞别而去。 到得吏舍,找到了他的妻子。 深重的暮色下,其妻正蹲身烧火造饭,熏得脸上都是烟灰。 张龟远远地看了会儿她,拭干净了眼泪,拐着腿,慢慢地挪过去,蹲在她身的身边,接过柴禾,填入灶中,说道:“我来吧。” 他的妻子转脸见是他,好一会儿没说话,扭回头,站起身,往传出琅琅书声的隔壁屋中喊道:“你们的阿父回来啦,快出来!”望望天色,撩起衣襟擦了把手,往外便走,说道,“我去府外看看,卖菜的走了没。” 走没几步,撞上两个府吏。 这两个府吏一个提肉,一个提酒,与张妻行了个礼,说道:“奉府君令,给你家送点酒肉。” 张龟的两个儿子奔出,扑入了他的怀中。 张龟回头,与其妻相顾。 孩子的欢叫声里,两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夜色悄至,月到中天。 五更时分,张龟夫妻就起了床。 张妻帮张龟束穿衣,整装停当,自去做饭。两个儿子醒了,张龟哄着给他俩讲故事。鸡鸣三声,晨曦透光。张龟吃过饭,出了吏舍,往去郡府大堂。 路上碰见了几个相识的吏员。 这几个吏员都是本地的士人,与张家关系不错的,冷眉竖眼,不与他答话。 张龟毫不介意,他想道:“虽是为了妻、子,我的确背叛了张公父子,他们瞧不起我也是应该。明公待我恩重如山,不念我之前过,救我性命,并且亲和宽仁,以士遇我,对我妻我子亦关怀备至。不管别人怎样看我,士为知己者死,从今以后,我与过往一刀两断!” 到了堂外,张龟恭敬地立候廊下。 今天不是朝会之日,莘迩没来堂上,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定了采纳张龟之策,便即刻付之行动,去了郡外的兵营,找长史羊馥、骑督将严袭等商议练兵之事。 说到入暮方回府中,得了黄荣的报告,莘迩乃知张龟除下午吃了点饭外,竟在堂外站了一天。 次日,张龟又在同一时间来到廊下。 这天该到朝会,各曹大吏入堂,经过张龟,无不侧目。张龟浑若无事。莘迩怜他腿脚不便,吩咐他去堂侧的偏房坐歇,有事再唤他。由兹,张龟每日早起,风雨无阻,天天如是。 数日后,令狐奉的两道令旨下到建康郡府。 1,八议:八议中有议功、议德、议贵三条。功是其人或其祖上过去的功勋,德是其人的德行名望,贵既指其本人的官位,也有关其出身的家族。 一般情况下,八议只适用於普通犯罪,谋逆、不孝这样的十恶不在其列。 但在晋时,皇权的统治依赖阀族的支持,对於即使严重地威胁皇朝统治,直接指向**政权的政治性犯罪,有时也加以减免或者赦免。 西晋时,周穆和妹夫诸葛玫劝当时掌握朝政大权的东海王司马越取皇帝而代之,犯了非所宜言罪,按《晋律》,当本人处斩,夷三族。但因二人都是世家大族,以“议贵”议之,虽未赦其本人的谋反之罪,但亦给予优待,让其罪及己身而已,没有株连三族。 到了东晋,对於门阀士族的依赖更强,连谋反罪也可以通过八议而赦,“周勰谋反败,帝即念周族豪望,吴人所宗,故不穷治,抚之如旧”。 八议作为贵族的特权,久以有之,两晋时期是此制的一个重要展阶段,比之曹魏,完善了些具体的规定和程序,承前启后,形成了唐及后世八议适用范围及运用程序的雏形。 2,赎罪:即赎刑。 赎刑与死罪、耐罪并列,是独立刑。此刑也是早就有了。汉时分为六等,曹魏分为十一等。晋时与汉相同,亦分六等,不过赎金比汉时为少。六等中,每等以四两为差,“赎死,金二斤;赎五岁刑,金一斤十二两;四岁、三岁、二岁各以四两为差”。 赎金可缴金,也可缴纳绢布。 赎刑的对象多是承汉而来,有老小废疾、妇女、具有一定身份者、过失杀伤、疑罪、因善的动机导致恶果等;老人、小孩、妇女可以减少一半赎金。 “八议”有时会与赎刑共用。 东晋时,烈王司马无忌为父报仇,欲於酒宴上杀仇人之子,虽被人拦下,未果,仍应付廷尉科罪,最终因其宗室,而父亲又是为国而死的缘故,成帝以议亲议之,下诏让其以赎刑代罪。 第三十八章 王令移宋丞 麴球封侯貌 头道令旨先到,即“道智和尚招摇撞骗、装神弄鬼”云云,叫莘迩不得听之任之的那条命令。 看罢这道令旨,莘迩一边心道:“闻听道智和尚先前说动谷阴权贵,请求令狐奉拨钱给他开山,结果那几个权贵被令狐奉骂了个狗血喷头,看来不假,在爱惜民财这档子事上,令狐奉与我的观点相同”;一边大感头疼,腹诽不已,“叫我不得听任,又不给处理的办法,你令狐奉动动嘴,我不怕跑断腿,可问题是,捐钱出力皆百姓自愿,且人数众多,我无有良策啊!” 却不知,人的潜能大多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瞧了这道令旨多时,莘迩想出了个权宜之计。 道智回到建康后,为了保证凿窟的目的能够顺利实现,地方势族、郡府官吏,他两手一起抓,出入张金等右姓之家的同时,凭着“梦授菩萨戒”的名声,接连求见郡府大吏。也曾来拜谒过莘迩,莘迩公务繁忙,没空和他多扯;宋翩、傅乔两人喜好谈玄,与他聊得甚为投机。 莘迩提笔给宋翩写了一道公文,将令狐奉的命令转抄给他,文末写道:“此大王之旨,君与道智相熟,可斟酌办理。” 暂时没有好的对策,先把此事推给宋翩。 此乃令狐奉的旨意,不信宋翩还会拖延不办。 第二道令旨於两天后送到。 这道令旨不像前道令旨,仅一旨而已,紧随而来的还有大队人马。 此令旨的内容是:命莘迩协助抚夷护军麴球,安抚郡内胡人,从中选精壮者编练成军。 随令旨来的那队人马,便是抚夷护军麴球和他的百余属官、属吏1,以及五百部曲。 莘迩多日前给王都上了“收胡”已毕的奏书,此道令旨与抚夷护军麴球等的到来就是令狐奉的回复。 麴球是麴硕的从孙,年纪比莘迩大一点,今年二十四岁,面方如田,身长八尺,体格硕壮,没穿褶袴,着赤锦袍,把袍子撑得紧邦邦的。 看到莘迩在城外相等,麴球把手举起,跟从在他身后的属吏、部曲立刻停下,他麻利地一偏腿,从马上跳下,快步迎上,人未近前,笑语已到:“怎敢劳动督君出迎!愧煞愧煞!” 抚军是六品官,比莘迩鹰扬将军的本官低一级,但麴球出身好,是以莘迩没有拿大,特地出来迎接。 待麴球行近,两人对揖。 大半年来,莘迩见过的人不少了,论身高、体格,只有向逵能与麴球相比。 莘迩打量了麴球两眼,赞道:“早就听说麴侯有个孙子,魁杰雄武。去年在泽边,闲聊时,麴侯几次提到君,话里话外,透着喜爱。那时我就想,要能何时与君见上一见,再好不过。不意相见於今日!名不虚传。观君体貌,英才伟士,果如风议,贵有封侯之状2!” 麴球哈哈大笑,说道:“球,将种也。少在军中,唯以搏杀为好,不通经书,鄙陋之徒,何敢奢求封侯!督君家学渊源,又知兵善战,连破两郡胡落,德威远振,才是英雄。” 莘迩闻言称奇,暗道:“果如传言,此人确是洒脱,难怪麴侯那般爱他。” 当下阀族势大,清谈喧嚣,士大夫鄙视将门,便连麴硕,也一直都在努力地往士人上去靠,麴球却对本族的历代为将毫不讳言,自称将种,只这份坦然,已是常人不及了。 莘迩笑道:“护军未免过谦。”请他入郡,说道,“我已在郡府备下酒宴,请君入城,再作叙谈。” 麴球往城门招望了下,说道:“我带的人多,城就不进了。大王命我抚夷、组军,抚夷还好,组军只给了我半年的期限,时间紧张,简直要命!我直接去牧场,先瞧瞧那些内徙胡虏的情况。” 问道,“内徙的只有且渠、图图两部,对么?和鹿根、勒列两部的胡落送来了么?” 两人见面,话才不两三句,莘迩没料他就问公事,不过莘迩勤政,对收胡事又上心,这点问题却是随口便答,根本不需再问询底下的属吏,说道:“我令和鹿根、勒列两部,三落抽一,此两部共计有落一千九百三十,应送到六百余落,现尚有二百余落未至。” 麴球回头,唤了一吏过来,给莘迩介绍:“这是我的长史宋君,名盖。” 宋盖三十余岁,七品印绶。 闻其姓氏,莘迩知他必是宋家的子弟,与他见礼。 麴球命宋盖道:“派两个人,带四五从骑,现在去卢水草场,找和鹿根、勒列两部的酋大,限以十日为期,把他们欠缺的胡落给我送过来!” 宋盖恭敬地领命而去,遣人即赴卢水。 麴球笑对莘迩说道:“我自作主张,督君请勿责罪。” 莘迩心道:“此人不但豪爽,而且干练。”笑道,“君负抚夷之任,这本来就是君的职权,何来责罪之有。” 护军此职,最早是中央的军职,称中护军,与曹斐现任的中领军并称,官三品。 随后,用於地方,虽仍称护军,但演变至今,已与中护军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军职,且对辖内有了行政权,换言之,已经变化成为了一种军政合一的地方单位,多设置在胡夷聚居的地区,专管当地的胡夷诸事,这也是为何跟着麴球来的除了属官、属吏,还有兵马的缘故。 且说那内徙的卢水胡部落,令狐奉、莘迩原本的计划是,等胡落内徙完后,设置一个“邑长”来管理他们,但最终事与愿违,内徙没能以和平的方式完成,那么,邑长也就不必设了,令狐奉索性一步到位,用“护军”这种军政合一的方式来对他们进行管理。 护军既然拥有军政合一的权力,也就是说,从麴球到郡起始,建康郡内所有的胡人部落,内徙的和留在卢水河边的,都已经全都归入了他的管辖范围。 这是他的权力,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莘迩并不贪权,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麴球看向莘迩的从吏,问道:“张君景威可在么?” “且渠、图图两部的胡落基本都被内徙了,彼败降之民,或藏叵测之辈,附近我虽驻扎了步骑,犹不得大意。景威脱不开身,来不了,在牧场恭候护军。” “好。那大王给他的任命,就等我到了牧场再宣读吧。” 莘迩怔了下,疑惑问道:“主上给了景威任命?” “咦?大王没在下与督君的令旨中说么?” “没有说。” “哦。督君不是在呈送大王的奏书中,夸奖张君景威刚健有为、治夷有方么?大王因擢他司马,把他调入了我的军中,说是给我做个安夷、组军的臂助。” 麴球下揖,笑道,“我以为督君已知此事,原来督君尚且不知。张君想是督君帐下能干的臣下,今被大王拨我部中,竟是我夺爱了。敢乞督君幸勿怪罪!” 好不容易弄到了几个得用的僚属,张景威还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在莘迩的心目中,仅排在黄荣之下,令狐奉倒好,随手一笔,便把他调给了麴球。 莘迩脸上笑嘻嘻,心中一句“他娘的”翻来覆去,回揖笑道:“大家都是为朝廷作事,什么夺爱不夺爱的。景威沉稳果断,今入麴君帐下,佐理胡事,适得其用。” 麴球告辞要走。 莘迩说道:“麴君不肯入郡,那我与君一道去牧场罢。” 之前的内徙胡落事是莘迩管的,现在麴球来了,需要做个交接;麴球不进郡,那就只能跟他一起去牧场了。 麴球知此中之意,并不辞拒,就与莘迩分别上马,引着各自的从吏及他的兵马南下牧场。 1,百余属官、属吏:护军的行政级别与郡等级,或略低於郡。苻秦时,郑能进重修邓艾祠,立《邓太尉祠碑》,碑文云郑能进“被除为护军。……给兵三百人,军府吏属一百五十人。”又前秦抚夷护军,“统户三万,领吏千人”。 2,封侯之状:面方如田在相术上是富贵之相。《南齐书·李安人传》:“帝大惊,目安人曰:‘卿面方如田,封侯状也。’” 第三十九章 围猎神射术 樗蒲掷万金 蓝天白云之下,草原无边无际。 莘迩等人一路南下,路过官家牧苑时,遥见牛羊漫野,成群的骏马奔腾,景象壮丽。 牧场的主官得报,飞快赶来,献上酪浆与美酒,众人没有下马,饮用了些,继续赶路。 越往南行,祁连山越近。 山势高耸连绵,伴着疾奔的坐骑,似若迎面扑来,而上望之,苍穹辽阔。 远山近地,原野茫茫。 时值初夏,草花漫长,七八尺高的芨芨草、三四尺高的画眉草迎风舒展,针茅细如其名,仿佛蓬蓬青丝;宝盖草开出粉紫的花朵。微风一吹,飘飞起无数的小绒团,那是蒲公英的花果。 时逢小河,宛若玉带,蜿蜒流淌,偶尔遇到零落的湖泊、泉沼,纯净明亮。 麴球喜欢奔行於草深的地方,有的草丛高过马身,他驰骋其中,只有胸口以上露出。 莘迩连连喊他出来,不说他是麴硕的从孙,只作为刚上任的新官,万一马失前蹄,被隐在草中的石头、洼地绊倒,摔个腿断骨折,没法给令狐奉交代。 数百人的马队,奔跑起来声势不小,打破草原的安静,一只只受惊的野兔、旱獭,仓皇奔窜。 从进入草原起,麴球就持弓在手。 对这些小东西他没有兴趣,打眼四顾,眺到左前数里外有百余只黄羊。 那群黄羊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下食草,扭头顾来。 麴球大喜,急驰归队,一叠声地催促麾下:“快,快!分道把那群野羊围了!”说着,指点将校,分配任务,“老邴,你带骑从东边截住。”叫出两个辫的胡将,“老屈、小屈,你俩一个往南,一个往西,断了它们的逃路!”叮嘱说道,“记住,要远远地绕过去,别提前惊动到它们!” 受令的三人大声应诺,各率四五骑,驰离大队,就像三支利箭,先是分别赴向三个方向,等都到位之后,随之,大呼小叫地朝中间包去。 黄羊群惊惶失措,想要散逃,被他们围住,无路可去,唯得向北边跳跃而来。 莘迩看向麴球,瞧其动静。 只见他不慌不忙,信马徐行,将弓置於鞍上,拈了两支箭矢在手,眯着眼,耐心地等候那群黄羊奔来,眼瞅距离他们不到百步之远了,这才笑对莘迩说道:“督君,一起来吧?” 莘迩连月来,练箭不辍,自觉射术颇有精进,他平日所射,多是固定的箭靶,少有出行野猎的机会,这会儿不免手痒,笑应道:“固所愿也。” 两人引从吏数人,喝骑疾进。 奔到黄羊群前头,麴球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勒转马头,在羊群前来回横驰。 莘迩不解其意,他已经引弓,箭在弦上不得不,箭如流星,中了一头黄羊。 麴球赞道:“督君神射!” 莘迩微微一笑,略微自得,谦虚地答道:“算不得什么,侥幸罢了。”见麴球仍只是驱马往返奔驰,不肯引弓,心觉奇怪,问道,“护军怎还不射?” “不到时候。” 莘迩愈不解其意,那三支包抄羊群的小队,已经接近猎物,很快就要冲到羊群堆里了,怎么还不到时候? “老邴”、“老屈”、“小屈”和麴球的从吏、骑卒们都是跟他已久的老部下,知他习惯,不像莘迩那样感到奇怪,临至羊群,马不减,挥刀叫嚷着,径从四面撞入。 一时间,马嘶羊逃,人与羊混,乱作一团。 麴球取弓搭矢,笑顾莘迩,说道:“老邴马边的那头雄羊最为肥大,羊角色美,堪作弹弓,我为督君取之。” 那头羊应是头羊,被“老邴”重点关注,紧追不舍,他的坐骑与此羊几乎挨在一起。 莘迩惊道:“护……。” 他想说“护军不怕射中邴校尉或其坐骑么”,才刚一字说出,麴球弓弦拉开,已然引射。 莘迩急寻箭矢去处,正中那头黄羊的脖颈。 那黄羊奔得数步,歪歪倒下。 老邴马至,弯腰抓住它的羊角,拽着拖拉草上,划出血迹。 麴球兜骑左右,旋驰马、羊接踵的乱群前,箭不虚,黄羊应弦辄毙。接连射死了十余头大羊,他方罢手。从始至终,一箭没有射偏,不曾有一矢误中与羊群混杂的二十余人、骑。 莘迩适才的那点自得不翼而飞,瞠目结舌,惊叹说道:“神乎其技!护军方为神射啊!” 麴球对自己的射术不骄傲,但也不故作谦让,收起弓矢,笑道:“一点小本事,督君别见笑。” “哎呀,我以为我已是能射,和君一比,乃知何为井底之蛙。” “君家世传经业,我家将门,君与我故不相同。君之射术已是上佳。至於我,……。”他开玩笑地说道,“走马逐敌系我家业,从小便习,要再学不好,我这个‘球’上头,还怎么好意思戴个‘麴’?” 莘迩先已奇其洒脱,听完此言,复喜其俊逸,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麴侯有孙如君,家门何愁不得再作光大?” 老邴等人见麴球不射了,纷纷驰出羊群,各取弓矢,把剩下的射死小半,其余的由之逃走。 麴球亲手割下那雄羊的角,自留一个,另一个送给莘迩,莘迩大方收下。 当晚,大家升起篝火,吃了一顿黄羊肉。 莘迩没有架子,麴球更是从小成长军中,与部下的将校、兵卒们打成一片。 吃完羊肉,他盘腿往火旁草上一坐,自挂在蹀躞带上的配囊中,拿出了五个杏仁形的骰子,抛了几抛,乜视那姓邴的校尉,笑问道:“老邴,还有钱么?” 这姓邴的校尉,单名一个播字,其家数代在麴氏军中为将,麴球口口声声喊他“老邴”,他的年纪并不大,与麴球同龄,和麴球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两人关系熟得很。 听到麴球的话,邴播迟疑片刻,咬了咬牙,去到坐骑边上,往褡裢里摸了半晌,回来摊开手掌,露出四五个银五铢,说道:“将军,来的这一路上,我十赌九败,带的行资输了个干干净净,就剩这么几个银钱了。将军若不嫌少,我一股脑儿全押上去,博个痛快!” 麴球唤亲兵取来自家的钱袋,把里边的钱币统统倒落地上,泰半是银五铢,少数是金五铢。 他拨出六七个金五铢,笑道:“我拿金的与你赌,给你翻本的机会。”朝远处的属吏、兵卒休息区叫道,“开博、开博,有谁来?老子这一袋钱,谁赢去算他能耐!” 三四个好赌的吏员应声跑来,十余个兵卒也凑至近前。 麴球问莘迩道:“督君玩不玩?” 莘迩对赌钱没啥兴趣,但出於结交麴球的念头,此赌是一定要参与不可的了,笑道:“我没带钱。”解下佩剑,问道,“以此剑作个赌注,可以么?” 莘迩那剑貌不惊人,剑鞘朴素,剑柄上也没有装饰。 邴播瞄了眼,撇嘴说道:“督君,官大不能欺人啊,你拿根木条作注,不合适吧?” “木条”之辞,说的是本朝以柔弱为美,风流的士人们弱不禁风,却是早鄙弃了前代的质朴尚武之风,虽则“剑者,君子武备”,官吏出行仍多携剑,可所携之剑已非真剑,而是以木代之,仅仅装个样子。 莘迩抽剑出鞘,横削草丛,细软的草茎迎刃而断,归鞘倒持,递给邴播,笑道:“我此剑却非木剑,百炼精钢,货真价实。校尉不信,可以检查一下。” 邴播挠头讪笑,哪里会去接剑?说道:“信,信!” 麴球心道:“怪哉!督君士族子弟,却与那帮奢靡自矜之辈,截然两类。我邀他博戏,本是客气,以为他不会参与,未料他并不介意与兵卒同戏;所携且为真剑。”对莘迩另眼相看,泛起了亲近之意。 麴球丢骰子给邴播,让他先掷。 邴播接住骰子,却不肯丢,笑道:“将军,你赌技高明,我与你赌,骰尚未掷,胜败已分,毫无乐趣。博戏、博戏,博者,斗也,总得有个你来我往,方才有趣。” 麴球问道:“你何意也?” “我请与督君博上一博,不知可否?” 麴球没想到他会搞这么一出,笑骂道:“你个狗东西,倒会算计,知道便宜怎么占。你那几个小钱,怎能与督君的宝剑对注?” 莘迩挺乐意的,笑道:“无妨,无妨。校尉愿我与赌,我奉陪就是。” 邴播攥着五个骰子,揉搓许久,掷到垫於草面的木板上,屏息凝神,看那五骰转动。 火苗起伏,骰子时而清晰,时而阴暗。 围观的近二十人,或坐或立,个个倾身注目。 骰子相继停下,共得两色,三个黑色,两个白色。 这叫“雉采”。 五木博戏的骰子与后世不同。 先形状上是两头尖、腰为圆梭,只有正反两面。其次,正反两面也不以数字为区分,每木子均是一面黑、一面白,其中有两枚木子的黑色一面写个犊字,白色一面写个雉字。 投掷的结果分贵采与杂采。 贵采有四,五面皆黑的叫做卢采,是最好的,其次便是邴播丢出的这个,三黑两白,叫“雉”。 邴播说他十赌九输,赌艺其实不差,之所以一路快把钱输光者,唯是因麴球的赌术比他更高一筹。见自己掷出了个雉采,显然赢面已是极大,他脸上现出得色。 众人欢呼。 麴球笑道:“换个对手,你小子的手气可就不同了啊。”心道,“督君此剑锋利,没个二三十金不能得。我与督君初识,不好累他赌输宝剑。我来帮他投上一把。” 他两三岁就开始玩五木,浸染此道精深,闭着眼都能丢出卢采,当下抢过骰子,边道,“不成,难得你小子手气好,我见猎心喜,非得与你赌上这把不行!” 说与莘迩道,“督君,这把我来,下把你来。” 别人赌博求赢,莘迩存了结交麴球的意思,此时却偏偏求输,哪里愿意让给他来?笑道:“护军见猎心喜,我亦踊跃欲斗。这把,让不得也!”见麴球犹豫,不给他骰子,戏笑说道,“怎么?莫非护军知我必输,又或是担心我输不起么?” 麴球哈哈一笑,把骰子给他。 莘迩随手掷出。 邴播紧张地瞪大眼睛,视线瞬息不离,但见那五个骰子,先出了两个黑色,接着出了个白色,也就是雉。两黑一白,与邴播的三黑两白甚是接近。 包括麴球在内,所有的观者都屏住了呼吸,凝视仍在转动的最后两个骰子。 莘迩也是聚精会神,心中想道:“不会与他转个同采吧?” 那两个骰子慢慢转定,停在板上。 大家看去,两个都是雉。 两黑三白,黑面为犊,这叫“犊采”,也是贵采,但不如卢、雉,四个贵采里头,只比五子皆白的“白采”好。 莘迩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笑道:“可惜,没能也转个雉采出来。”递剑过去。 邴播迫不及待地拿住,抽出半截剑身,映着火光欣赏,探指试锋,欣喜地说道:“真是好剑啊!” 莘迩微笑自若,坐地不语,无有半分失剑心疼的模样。 麴球不觉暗赞,嘴上没说什么,只呼余人参赌。 在野地住了一晚。 次日,诸人继行,下午时分,到了张景威等驻帐的地方。 七八座帐篷错落草间,临河不远。 河边两个胡妇在洗衣服,一个穿着儒服的士人负手立在附近。 麴球顿时惊讶,心道:“怎会有个儒士在这里?” 第四十章 办学化胡风 炮肉月下食 麴球因问莘迩,说道:“督君,那位儒士是郡府的某位贤吏么?” 莘迩笑道:“忽然一下来了万余口的胡牧,我怕景威吃不消,不好管,遣了些郡吏、军将帮他。府吏是有的,军校也是有的,那位儒士却非其一。” “不是么?那他为何在此?” 莘迩说道:“好教护军得知,景威这里不但有这位儒士,别的儒生且有四五人,都是我从郡中聘来,用於……” 他正要给麴球解释,几个大帐中间的那个,帐幕掀开,迎出三四个人来。 当头之人,个头不高,气度沉浑,是张景威,随在他后边的四人,分是两个唐吏,两个胡人。 两个唐吏是莘迩派来给张景威打下手的佐助。 那胡人中的一个,肥头大耳,穿着郡褶袴戎服,大肚便便,腰里挎个环刀,手按刀上,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却是乞大力,也是被莘迩派来打杂帮忙的。 乞大力挺着肚子,灵活地越过张景威等,奔到莘迩马前,下拜说道:“将军!小人好想你啊!” 麴球问道:“这位是?” 莘迩轻轻地甩了乞大力一鞭子,笑道:“起来吧,才不过调你来这里七八天,装模作样的作甚?”介绍给麴球认识,“此我帐下军侯,名叫乞大力,头等老实人,心眼活泛,我因遣他来此,助景威安抚降夷。”令乞大力道,“这位是主上亲任的抚夷护军麴君,你还不见礼!” 麴球心道:“‘头等老实人,心眼活泛’,那便是实则并不老实了。”嘴角露出笑容,说道,“请起,请起。”招呼围猎时的那两位老屈、小屈过来,说道,“你们多多亲近。” 三个胡人大眼瞪小眼,互相观瞧对方。 一眼下来,不需言语,只从饰上,三人就已了然了对方的族源。 乞大力髡头小辫,显是北胡的某种。老屈、小屈是父子俩,并不姓屈,姓的是其部落之名,号叫屈男,老的四十来岁,名屈男虎,少的二十四五,名屈男见日;两人未有髡头,亦不像鲜卑扎细辫,而是将头束成粗辫,这是蒲秦的国族,西戎的风俗。 一北、一西,三个种族不同的胡人收起本族的语言,共说着唐话,自去聊天,不必多提。 张景威与余下的三人趋至,下揖行礼。 莘迩跳下马,没说那两个唐吏员,先介绍了张景威,接着给麴球介绍另一个胡人,说道:“麴君,这是且渠部酋大的长子平罗。这回内徙的胡牧泰半是其部民,所以我把他也派来协助景威。” 拔若能、平罗、元光父子三人,加上拔若能的弟弟麴朱,这四个人,三个在郡府,处於莘迩的监视之下,唯独平罗被派到了牧场。 麴球也从马上下来,与张景威、平罗相见,冲平罗淡淡地点了点头,对张景威笑道:“督君在给大王的上书中,着实把张君夸了一通。今观张君行止,果然是能吏的模样。”取出令狐奉的令旨给张景威,说道,“大王任你为我的司马,以后还请张君多多助我。” 麴球个长,张景威身矮。 两人近处对话,张景威只到麴球的胸口,高低迥异,相映成趣。 张景威呆了一呆,下意识地看向莘迩。 莘迩含笑,说道:“景威,好好地跟着麴君干,不要辜负了主上的信任。” 张景威应诺,接过令旨,没有当场打开看,交给身侧的唐吏拿住,请莘迩、麴球两人入帐。 麴球吩咐长史宋盖、千人督校尉邴播,说道:“就近寻个地方,好作扎帐。” 宋盖、邴播应命。 莘迩请麴球先行,两人谦让一番,到底还是莘迩头前。 诸人进入帐中。 坐定,张景威问罢路上辛苦,闲话几句。 麴球拾起刚才的话头,问道:“督君适才说那个儒生是怎么回事来着?用於作甚么的?” 莘迩抚髭答道:“且渠等部的胡牧既然内徙,以后就是我朝的治民。寻常牧人也就算了,各部酋大的兄弟子女中,一些不会唐字,有的说不利索唐话。如此这般,日后怎生交流?那位儒生,以及别的几位,便是我专门给他们聘的老师。 他笑道,“此为我的陋见,当时麴君未至,就擅自做主了;而今麴君已至,自然一切全由麴君决定。若是觉得可以,这几位儒生就留给君用;若觉没有必要,我就把他们带回城去。” 麴球一拍大腿,说道:“有,怎会没有必要?大大的有必要!”瞥了眼平罗,有这个胡人在,许多话不好直说,只道,“孔子云‘有教无类’,督君此举,是在践行圣人之言了啊!” 莘迩知他明白了自己请儒生教胡酋子弟读书的用意,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聘请儒生教育胡酋的子弟,莘迩的用意,当然是为了促使他们加快“唐化”,希望可以从中培养出几个如平罗那样的“忠义胡”,使之成为“亲唐派”。 叙话多时,帐外的天色已暮。 麴球长身而起,摸肚说道:“肚子饿了。”不见外地问张景威,“景威,给我们预备了什么好吃的?” “野外没甚佳肴,前日猎了头鹿,不知炙鹿肉可合护军喜好?” 麴球说道:“鹿肉么?诶,我多日没吃了。”问道,“是整鹿么?” “是。那鹿刚刚猎到,下官就接到了府君的通知,说护军将至,因是下官就把鹿存下了。” 麴球说道:“既是整鹿,炙不如胡法炮制。”笑与莘迩说道:“自昨日入到草场,我就寻思着打头鹿,炮制了,请督君尝尝我的手艺!昨天虽打到了些许羊,搁不住费此功夫。不想景威这里有一头。督君,试试我的手艺如何?” 莘迩笑道:“麴君主动请缨,手艺定然高明。我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帐中众人俱笑。 出了帐外,张景威唤吏卒挖掘大坑。 吏员抬了那鹿过来。 张景威还没叫人前来整治,麴球已操刀步前,俨然要亲自动手。 张景威等大惊失色。 张景威说道:“护军怎好亲自下刀?下官此处有庖丁,即刻就能招来。” 麴球笑道:“我不是说了么,请督君尝尝我的手艺,我不亲自动手,怎算是我的手艺?” 张景威等人面面相觑,求助似的转目莘迩。 莘迩没有理会,捋起袖子,反而上去帮忙。 麴球划开鹿腹,先清理腹内,随后将鹿肉、鹿脂割净,置於板上。 莘迩按住板头,麴球连刀细切,又把肉、脂尽切得薄如细叶。 张景威等人立在一边观看,瞧麴球手脚麻利,刀下如风,分明不是头次作此等事了。 “君子远庖厨”,时下的士人、权贵,自矜身价,连与百姓答话都不屑,又岂会有肯下厨做饭的?这个麴球确然异类,不过,却是越来越对莘迩的胃口。 殊不知,莘迩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平民气息,亦是极对麴球脾气。便如昨晚的与兵卒同赌,又如现下的帮手,也是没多少士大夫肯做的。亦是因此,麴球才会不嫌贸然地连割带剁,亲治此鹿,他又不是傻子,若是碰到那等重身份的,他又岂会作此,平白惹得轻视? 切好了肉、脂,张景威奉上浑豉、盐、姜、胡椒、葱白等各种香料与调味料。 麴球把之与肉、脂调和,揉得入味了,和莘迩一道,一堆堆地将之捧纳入洗好的鹿肚内。 两个长吏忙忙碌碌,张景威等没法无动於衷,没奈何,勉强也来帮手。 肉、脂放得至将满而停,缝住鹿肚。 那边的大坑早就挖好,生起了火。 等到坑壁被烧得红了,灭火取灰,置鹿肚於其中,还以火灰覆盖,於上再烧火。 这时,已经入夜。 吏卒在火坑周边点燃火把,插在地上。 莘迩与麴球洗了手,回到坑边,与张景威等环坑坐下。阵阵香味扑鼻。耐心地等了多时,差不多煮熟一石多米的时间,麴球笑道:“肉熟了!可以吃了!” 熄灭掉火,大家把鹿提出,放到铺好的垫子上。 刀匕已经拿来,麴球破开鹿腹上的线,香如蒸氲,鹿脂融化在肉上,晶黏欲滴。 麴球笑道:“督君,请吧?” 莘迩不客气,扎了块肉,冲着吹了两口气,实在太香了,等不及凉,忍烫吃起,火候正佳,肉烧得正好,嫰香烂美,竟似入口即化,香美异常,远非煮、炙可比。 莘迩狼吞虎咽连着吃了好几块,连呼美味。 月色如水,初夏的夜风凉爽。繁花漫野,绿草如茵,诸人席地围坐,佐以美酒,饕餮畅食。 莘迩没有在牧场多待,与麴球交接完毕,次日下午,返程回郡。 顺路先去了兵营一趟,检查近日胡骑的操练成果。 第四十一章 兵贵以杂利 人马先相亲 莘迩搞的是突然袭击,没有派人先去通知长史羊馥等人,直到他引吏卒到了营外,羊馥等才知他来了。 羊馥赶忙召集军官,与骑督将严袭、军司马兰宝掌等人迎出辕门。 秃连樊也在迎接的队伍中,他的脑壳依旧光光,於一片帻巾、小辫之中,甚是夺目。 秃连樊两次兴冲冲地北上诱胡,两次遭被痛殴,耳朵且丢了一只。每思及乞大力那厮却两次诱胡偏皆能大获而归,每次归来,都在女闾里边快活数日,老秃不免悲愤交加,无处诉冤。 莘迩怜他,后来赏了他三四万钱,权作安慰。 入到军中,打了闲杂人等,叫他们各归本营,莘迩直奔校场。 因了张龟的建议,莘迩决意大举练兵,扩大了原有校场的面积,并且另外增加了一个校场。 原先的那个校场专用来操练骑兵,增加的那个用以训练步卒。 他先去看的是骑兵校场。 经过扩充之后,此校场占地面积极广,足有后世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用栅栏分成五个区域。 中间的区域不大,主体建筑是阅兵台。 阅兵台的四面,布列了四个专项训练场。 东边的是初级训练场,用以作明军法、辨尊卑、教金鼓、识旗帜的场所,并在此场对新入伍的骑兵进行上下马镫、掌握骑马时的平衡、集合与行军时的队列等基本动作练习。 南边的是中级训练场,竖立障碍,长沟纵横,用以操练骑兵在行进过程中的越障、过沟等较为复杂的战术动作、队列练习。 西边的是高级训练场,地上什么也没有,保持着原样的地貌,用来操练骑兵的骑射、马上格斗、团体作战时个人与本队的从属位置关系等项。 北边的是战斗演习场,骑兵操练得差不多了,从初级到高级都学会了,就可以用上此场,进行模拟实战的演练。 这时,四个场地都有人。 北边的演习场上是严袭的部曲,共有二百甲骑,分成敌我两队,正在进行对抗战斗的演练。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甲骑们用的长兵都是没有槊尖的训练槊。 严袭所部五百骑,二百骑为铁铠具装,三百骑是皮甲具装。 现於场中操训的是皮甲骑,虽然非是铁甲,然正因是皮甲,战马的甲面才得以画上虎、豹等猛兽的形态,人马甲衣的底色都是红色,挺槊对冲,望之如两条鳞甲峥嵘的赤龙,猛烈地纠缠撕咬。仅仅二百骑,对斗的声势已是震动地面,动人心魄。 其余三个场中训练的士兵,时或有人顾看,为之咋舌。 而每当这个时候,即有各场负责训练纪律的军官二话不说,棍子抡上。 立在阅兵台上的莘迩注意到了这种情况,说道:“军纪还得再加严肃。操练时,不许东张西望。” 羊馥、严袭、兰宝掌应道:“是。” “只有在操练时做到了此点,将来临战,兵卒们才能不为外物所动,不被敌军所吓。” “是,将军远见。下官等牢记在心,今日就把将军的此令传下各营。” “骑兵对战的演练差不多后,即可推进下步,调步卒来此,进行骑、步对战。” “是。” 再等骑、步对战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将骑、步带到野外,进行混合兵种的配合训练、彼此阵战。再等这个训练结束,严袭的五百甲骑与步卒、胡骑之间的战时配合应就足敌强兵了。 西边的操练场上都是胡骑,约二百余骑,看旗帜,是两个整屯。 两个屯分作了两块。 一个屯在操练兵卒的近战格斗,大多学刀,少数力壮骁悍的学铁槌。 铁槌此器,於下南北军中用者不多,尚未如后世普及,但此物乃是对付重甲骑兵的利器。 原本时空中,隋唐之际,铁槌、铁鞭、铁锏等钝器之盛行,其源正是为克制南北朝时期的甲骑之无敌。甲骑人、马皆被铠护,箭矢不透,刀剑不伤,而唯惧铁槌等此类钝器。 想那敌方甲骑冒矢蹈锋,耀武扬威,驰骋争进;当其时也,忽有猛士持槌杀出,奋力横击,槌已有十四五斤,借助马,一击之下,管彼铠甲坚否,不当场吐血,也得落个内伤。 唯是此器较重,寻常兵卒不好使用,因是,莘迩只挑了些气力雄浑的胡人学练。 另一个屯则是在操练胡人的老本行,套索。 套索的使用技巧,唐人的军官不太会,主掌训练的是胡人中善用套索的军吏。 百数胡骑吹唇拍马,甩动套索,於奔驰中,朝立在场中的人形木桩上丢投。 莘迩看了会儿,见这些胡骑大多五投两三中,说道:“等他们十投十中的时候,就把木桩撤下,换上羊群,使他们改套活物;羊群之后,再给他们提升难度,带之出营,教套奔马。” 去年泽边,与郭白驹、索重部交战时,赤娄丹等部的胡牧虽是无法相抗,但也有一些勇士,很是用套索创造了点战果。 莘迩便亲眼看到有胡牧远远地兜行诱敌,抛出长索,套中离队的甲骑,将之拽拉下马。 前时与羊馥商量大练兵的办法时,莘迩将此事想起,就把此项列入了轻骑的正式操练项目之中。现今轻骑都是胡骑,未来有唐人加入的时候,也一样让他们学习此技。 《司马法》说:“兵不杂则不利”,各种兵器要配合使用,才能挥威力。 莘迩近读此书,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奈何他无有战阵的经历,目前来说,於军队的训练、编制、战斗等各方面,他只能是一边学习军事典籍的理论,一边吸取当下成熟的经验,同时从后世的见闻中汲取养分,算是摸索前进了。 南边的操练场上,既有胡人的轻骑,也有严袭部下的甲骑,总约三百来骑,在分队训练。 除此外,还有二百来个唐人的轻甲兵士,整齐地坐在训练场的边缘。 这是参与训练的那百十唐人甲骑之从骑。 此时於此场中训练的甲骑是铁铠的,凡铁铠甲骑,皆有从骑。 这是时下之惯例。 莘迩最早知道时,还有点惊讶,立刻联想到了西方中世纪的骑士。其实细想一下,今之甲骑具装,与西方的那些所谓骑士本就近似,那么和那些骑士一样,都有从骑自就不足奇了。 铁铠甲骑之所以有从骑,原因大概与西方的骑士相同。 一则,铁铠远比皮甲重,只一副马铠就有百余斤,人甲亦数十斤,一个人不能快地穿戴。 二来,甲骑俱是一人多马,或一匹副马,或数匹副马,一个人难以照养。 三者,甲骑全副武装,战斗的时候,大多只有一双眼露出,视野狭窄;并且铠甲沉重,上下马不便,有所斩杀,没办法收获人头。 是以,就必须要有从骑。 事实上,一些有钱、得宠的部队中,不仅铁铠,即使皮甲甲骑,也有从骑。 按照个人的财富、名声,甲骑的从骑通常少则一两个、多者四五个,平日为甲骑保养甲械、照顾战马;战前帮助穿甲;接战,有时会跟着上战场,保护其身后和两翼,当甲骑有斩杀时,他们上去割获人头。 铁铠甲骑的战马负重大,宽的沟壑不要求他们跨越,主要操练他们的是绕障、越障。 这些铁铠甲骑都是定西国的一等精锐,障碍训练对他们来说,小儿科一般。其部中的军吏本颇有不乐此训的,以为毫无必要,但在莘迩的强制要求下,还是不得不乖乖听令。 莘迩自有他的考虑。 不管士兵有多精锐,基础的战术动作都是最重要的。 临敌作战,很多时候,决生死往往只在瞬间,当那一刻到来,又哪有机会花里胡哨的? 所仗者,还是不假思索的反应,这个不假思索,就是基础。 而又业精於勤,荒於嬉,是以即使铁铠甲骑是一等精锐,基础的训练却仍是必须每天进行。 甚至,莘迩都想在阅兵台的台身上,於朝对四个校场的四面,各写上一句:“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了。 观看了一个多时辰的骑兵操练,莘迩来到步兵校场。 步兵校场也分成了几个区域。 有步兵负重走、跑、跳,练习力量的区域。有练习角抵、手搏等徒手格斗的区域。有学习各类军械使用的区域。还有一个最大的,是学习包括车阵在内的各种作战阵型的区域。 负重练习、角抵手搏,骑兵也一样操练。 尤其负重上,甲骑的铠甲很重,力量不足的话,根本不行。 又看了多时步卒训练,莘迩转出校场,到了马场。 战马是骑兵最亲密的伙伴,作战时与骑兵浑然一体,对骑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乃至比战友还要重要。 一匹好的战马是战斗的依仗,而好的战马不易得,不是随便整一匹就能用的。 欲得可靠勇敢的战马,骑兵非得下大工夫不行。 诸如卧倒、转向、进退、加、减慢等动作上的训练;爱抚、提供洁净的水、加草添料、时常洗刷等增加人马感情的训练;对战马的奖惩等等,缺一不可。 《吴子》说:“戢其耳目,无令惊骇。习其驰逐,闲其进止。人马相亲,然后可使。”即此谓也。 而在骑兵做这些训练之前,有一个前提条件,那便是得有一匹或数匹战马才行。 这处马场,饲养的就是新选出来的战马。 莘迩月前连破两郡胡部,缴获丰厚。 且渠等部被迫内徙后,莘迩把部分的羊马缴获之类还给了他们,但将马中之优异者全留了下来,令擅长相马的军吏、兽医从中精选,把能用作战马的挑出,专建了此一马场,集中料养。 选出的战马又分成两类,一类是普通的,用以轻骑;一类是高大强健的,备用作具装的补充。 令狐奉给莘迩定下的军费中,不包含这一块。 莘迩养这些战马的费用,尽出於自家的钱包,郡府送给他的迎新钱、杂项钱等各类收入,破胡部得到的钱财缴获,绝大部分都投入了此中。 要说这笔钱不少,马场现共有战马数百匹,数目又看似不多,好像是够用挺长一段时间了。真的喂养开始,莘迩才知养一匹战马有多费钱。 寻常的马,草料就行。战马不成,特别备作具装的那些,须得精养,马料耗费极大。 莘迩已经有些头疼,按这么个烧钱的趋势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可就要囊中空空了。 巡视一遍马场,看到一匹匹龙精虎猛的战马,莘迩心中欢喜之余,思路转到了弄钱上头,想起了张龟的另一个建议。 他摸着下巴想道:“我是不是该用长龄之策,打打土豪了?” 第四十二章 父子谋仇报 惊闻坞堡破 令狐奉叫牢里刑讯,主事的官儿家是陇地士族,仰慕张家的名望,虽然王命不可不遵,却亦存心保全,因是张金父子所受之伤,皆是皮外伤,看起来吓人,实际并未伤筋动骨。 两人出了牢狱,在张浑家中休养数日,伤势已有好转。 这日,张浑来探望张金。 张金的尊臀受创最重,犹无法仰卧,伏床正歇,见张浑入室,挣扎欲起。 张浑把他按住,温声说道:“趴好,趴好,别动了伤口。” 前时张金入狱,张浑没有一言出救,是为了本族的权势;究其两人的兄弟感情,还是很好的。张金父子出狱到他家中养伤以今,张浑延医用药,日常参汤进补,照顾得无微不至。 张金掩面羞惭,说道:“阿兄,我对不住咱家的列祖列宗,玷损了咱张家历代的清誉!” “这事不怪你。” “阿兄,我听仆隶说,你被大王免了大农,拜王国傅了?” “谁多嘴多舌,告诉你的?” “有无此事?” “大农任重,公务繁累,大王拜我王国傅,我正可清闲一下了。” 张金说道:“因我之故,拖累阿兄!”咬牙切齿地道,“莘阿瓜此仇,我誓报之!”对张浑说道,“阿兄,好在内史宋公、治中氾公深重阿兄德望,假待时日,兄或有复起之日!” “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的养伤,别的东西以后再说。”张浑看张金神色憔悴,多日没有剃面,胡子拉碴,半点也不见了往时的风神玉姿,叹道,“如你所言,我也许尚有再起之日。阿奴1,却是苦了你了!养望数十载,一朝毁於竖子,前功尽付流水。” 别人不知张金心志,张浑岂会不知? 张金居家不仕,屡辞朝廷召辟,优游林泉,而实非隐士,不过是以此邀名,望能如江左此前的那位名臣一样,不仕则以,仕则登天。 却辛辛苦苦养了几十年的望,阴沟里翻了船,一着不慎,被莘迩揪住小辫子,宣扬他勾结胡酋、图谋作乱,可想而见,在民间的声望必定大跌。 “阿兄,你知我素来性高,今居王都,思及狱内之辱,我如针毡刺背。王都,我不想待了,我想回家。” “你伤势未愈,岂可远行?” “王都到乐涫,数百里地,谈不上远行。我伤已渐好,伏车而行,尽能撑住。” 张浑劝阻再三,张金执意不改,没奈何,只得从他。 张道将年轻,伤势好得快,张金还只能卧床,他已可下地慢慢走几步了,乘车行路更没问题。 於是,父子两人次日启程归家。 驾的牛车,路上行驶甚慢,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到了乐涫县。 四月八日是释迦摩尼的生日,又一说,释迦摩尼的生日是在二月八日,佛教近年兴盛,这两个日子就都成了佛教徒的节日。二月八日,信徒们巡城围绕;四月八日,抬着佛像游行供奉。 於今海内,鲜卑人的魏国最为崇佛,每到浴佛日,其都城之内,信徒们肩舆佛像,行於街道,和尚们拿着禅杖,成群结队,善男信女人山人海,个个手持鲜花;登高望之,如似花海。香烟似雾,梵乐动天,甚至魏主都亲御门楼,临观散花。沿衢临道,并有百戏表演,腾骧极闹。 乐涫城中,没有此时此刻的魏都之盛况,但出街的信徒也不少。 牛车上有篷子,张金父子命将篷帘拉下,掩住车内,拉出个小缝,向外窥观。 入城门时,人还稀少,行不多远,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有抬着小佛像转行的僧侣、信徒,也有跟在他们后头看热闹的百姓。 乐涫县小,主干道只有两条,一个东西向,一个南北向,两条干道於城中心交汇。 到了此处,张金父子瞧见,二十余人抬着一座两人高的大佛像,刚从东边来,正要经过街口,往北边去。佛前燃香。约百余信徒拿着鲜花,或散花於佛前铺路,或持花舞蹈佛后。又有十余个老老少少的和尚,穿着黑衣,举着锡杖,唱着佛经,簇拥一人,走在佛像边上。 被簇拥的那人,光个脑袋,亦黑衣持锡,约四十许,眉目清癯,身材矮瘦,步伐徐徐。 张金父子认得,此人便是道智。 道智半眯眼睛,嘴唇嚅动,虽因周边太过吵闹,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可猜出,必是在念经。他“梦授菩萨戒”的神奇,乐涫百姓早已尽知。围观的那些人,即使那不信佛的,前见佛像高大巍峨,继见他庄严宝相,亦不觉受到些心理上暗示的影响,肃然起敬。凡其经过处,道边拜倒一片。 张金念念不忘报仇,这时心道:“道智这和尚有两分能耐,我与他谈玄论道,此人对佛经典籍颇有钻研,非是浪得虚名。他自言梦中授戒,无论真假,愚民信之;且又郡府吏、卒里头,好些虔诚信佛的,想这道智,定为彼辈心中神人。我要报仇,他没准儿可成我的一个助力。” 具体怎么用道智,张金尚无定算。 但既然道智对百姓小民、郡府的部分吏卒有着强大的影响力,那么总归有用上他的时候的。 张金斜身伸头,觑看得久了,屁股大疼,瞧道智一行转向北去,遂放下帘角,不去再看。 回到家中,张金父子进了屋里。 张道将孝顺,不顾自己的伤势也还没好,伺候张金躺下。 张金命小奴搬了个小榻过来,放在己床边上,叫张道将趴上歇息。 父子二人,联榻趴话。 张金说道:“莘阿瓜迫害咱父子两人,这个仇,一定得报。只是,他现有圣眷,而我家才被大王治罪,咱们不可轻举妄动。我思得两人,应是可以为咱们所用,做个报仇的帮手。” 张道将与张金一样,这些天无日不在想报仇之事,听了张金的话,问道:“敢问阿父,是哪两人?” “一个是道智和尚,一个是氾丹。” “这两个人?” “道智和尚,等我伤好,我有把握将他收服。氾丹那边,你可去信一封,先探探他的口风。” “氾公是酒泉太守,虽与莘阿瓜不和,怕是无用於建康吧?” “只要能把他挑动,底下的事情就不用咱们再说,他自会求其父出马。” 张道将喜道:“是了!还是阿父英明!” 氾丹的父亲氾宽现为牧府治中,掌诸郡政事,只要他有心,不愁找不到莘迩的错处。 父子二人细谋复仇,门外进来一人,是张家的管事。 此人慌慌张张的,没有通报就闯入屋内,张金待要怒斥责,闻他说道:“大家!咱城外的坞堡被、被……。” “被什么?坞堡怎么了?” “被郡兵攻破了!” “啊?” …… 《贺浑邪载记》:天玺四年,四月初八浴佛节,贺浑邪昼寝,梦佛抚顶,谋主牛子羽以为王者兆也,邪据淮南,兵强,久怀不臣,遂称天王;夷唐降臣王蒜宗族,送江左,图结盟好。 王蒜者,唐之贵臣。初,唐文帝为宫女害,武帝嗣位,桓氏当权;蒜与桓氏有仇,畏诛,乃奔淮南,降贺浑邪。蒜仗族望而至唐室高位,贪贿无行,贺浑邪薄其为人,不见者久之。 至是日称王,邪言与左右:“吾当显擢忠义,夷戮不臣,以伏天下。且王蒜自至淮南,占夺乡里田地,大引宾客,残虐地方,不杀不足以平民怨。”於是召蒜。蒜知祸及,大饮致醉。既至於市,抱其外孙而泣。遂杀之,并其亲属姻亲百余人悉灭之,妇女伎妾班赐诸胡。 1,阿奴:时人习语,是表示一种亲昵的称呼,多用於长称幼、尊称卑,也用於平辈间。 第四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宋丞中奸计 正商量着报仇,惊闻坞堡被破,张金一口老血险些喷出。 张道将睚眦欲裂,挣扎欲起。 张金问他道:“你作甚去?” 管事的虽然报说坞堡被“郡兵”攻破,而那郡尉傅乔,乃是个不沾烟火的清雅之士,且与张家相熟,岂会无缘无故地作此等恶事?定是莘迩的主使无疑。人在暴怒之下,难免会有应激反应,张道将此时即为此类,至於说为何爬起,爬起后该作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听了张金的问,他呆了片刻,停下动作,用劲拍打床榻,怒道:“莘阿瓜欺人太甚!” 张金强自定住心神,问报信的那人,说道:“郡兵为何打我家坞堡?” 那管事答道:“现有从坞堡逃回的一人在外。此事,小人听他说的,急着禀报大家,具体的还没来得及问。” “召他进来!” 不多时,一人入到室中。 这人灰头土脸,衣服凌乱,狼狈不堪。 张金认得他,是门下的轻侠之一,问道:“坞堡怎么回事?” “今天浴佛节,坞主与许多人来城里看游佛,小人因跑肚拉稀,留在堡中。便在不到一个时辰前,忽有一股兵马,打着郡里的旗号杀至。坞主不在,堡丁亦少,小人等没有防备,抵挡不住,被他们撞开了坞门。”这人说到这里,心有余悸,又道,“小人拼力厮杀,砍翻了七八个围攻的郡兵,这才杀出一条血路,侥幸逃出生天,赶紧来禀报大家。” 这人言不尽实。 坞堡被破的缘故,他说得不假,至於“拼力厮杀”,实则未有。坞堡被破时,他恰在茅房里出恭,闻得外头大乱,听说是郡兵攻入,屁股都没擦,就仓皇地越墙而走,乃才逃将出来。 一路奔逃,这人汗流浃背,当下伏拜室内,热气蒸氲,臀间的污物融化,气味散开,与香炉的香气混杂,似臭似香,香臭合一。 张金父子嗅到,只觉此种气息,委实难以言喻。 初时不知此为何味,张金下意识地大力吸了几口,瞧到那人臀间的黄迹,醒悟过来,慌忙掩住鼻子,听着边上传来猛促的呼吸,却是张道将犹尚未能领会此味真意,兀在品个不休。 张金不好提醒他,也没功夫提醒他,细细听完坞堡被破的经过,心道:“我家坞堡墙高防坚,有甲士近百,把坞中的徒附都算上,壮丁何止三四百;莫说数百郡兵,便是千人攻打,没个十天半月也打不下来。莘阿瓜这个狡诈的鼠辈,竟挑今日,趁坞中人多去观佛,堡内空虚的时候偷袭!” 他问道,“郡兵带头的是谁?” “莘阿瓜!” 张道将终於明白了室中的气息从而来,如张金一般,也掩住了鼻子,厌恶地瞪那报信之人,听到莘迩的名字,他拍榻怒道:“果然是这个狗东西!”气味窜入鼻中,急忙又举袖遮蔽。 那人接着说道:“还有郡丞宋翩和郡尉傅乔。” 张金父子面面相视。 傅乔许是被莘迩胁迫,在张家父子的意料中,只是,却怎还有郡丞宋翩? 宋翩与内史宋闳同族,是宋闳的从子。 他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掺和到此事中来。 张金心中想道:“莫非内史宋公改了主意,要对我家下手?如若不然,宋翩怎会出现?” 一个莘迩不怕,其人所仗,无非一点圣眷,究其根脚,朝野之中并无深基,早晚能够报仇。 可宋家就不同了 宋家根深叶茂,在国中的名望与张家不相上下,宋闳如果改变立场,张家恐怕便要危险了。 张金狐疑不定,相比坞堡被破,宋翩到底怎么情况,才是关系到张家的生死的大事。 他顿时忧心忡忡。 宋翩是被莘迩骗过去的。 张家坞堡外,莘迩再三邀请,宋翩盘坐牛车上,气哼哼地不肯下去。 莘迩笑道:“宋公,你这是为何啊?” “你说我为何?哄我观佛,一声不响的,带我来了这里。你要打张家坞堡,自打去!我又不拦你,你扯上我作甚?” “近来公务繁忙,少与宋公亲近,我这不是想着趁此机会,加深一下你我的感情么?” “你……!” 这哪里是加深感情,明明存心陷害! “宋公,张坞已经攻破,你便是据车不下,又有何用?张家侵暴乡里,堡内的赃訾甚丰,寻常的金银之外,想来宝物应也有几件,你知道我的,向来不懂珍宝器玩,宋公是大行家,这方面还得请你打眼,……宋公,随我堡内去吧?” “你知道打眼什么意思么?” 莘迩谦虚地说道:“请宋公指教。” 宋翩哼了声,说道:“不学无术!” 自与莘迩同事,从来都是他把莘迩气得无可奈何,这回反了过来,被莘迩摆了一道。 他心中痛骂:“他娘的,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一不小心,中了阿瓜的奸计!这厮日常貌似忠厚,这回把我哄得好苦!”担忧会因为这件事,引起宋、张两家的不和,想道,“张家会不会以为,我是受了宗主的令?” 有心给张家解释,但想来想去,解释固然可以,张家会不会信?两可之间。 越想越恼,宋翩想要回城,牛车的四边全是郡兵,又走不得。 没得办法,他闭上眼睛,扭开脸去,盘坐车上,不再理会莘迩。 请不动宋翩下车,也就罢了。 反正他跟着来了,这件事,他就脱不开干系。 且说,莘迩为何要骗宋翩齐来? 两个缘故。 先,既决定要收拾豪强,张龟说的那两家,“苍蝇”罢了,莘迩以为,不如先打大的。 大的两家,一个张家,一个麴家。 麴家与麴硕同族,接麴球的时候,麴经跟从在侧,两人论辈,是兄弟关系,虽说麴球对麴经没有很亲昵,但麴硕怎么想的,护不护短?不好说。 已经得罪了张家,不可再贸然得罪麴家,而“忠厚是无用的别名”,痛打落水狗,此先生之教,因是,莘迩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选了张家坞堡做先动手的对象。 其次,张金父子涉嫌作乱,最终竟然无事,从中可以看出张家的势力确实强大。 那么,打张家坞堡此事,莘迩琢磨着,就最好不要自己一个人干。 由是,他不调本部兵马,用傅乔的郡兵;同时,把宋翩也给哄骗来了。 向逵等人各领兵马,扫荡完了堡内,押着七八人来见莘迩。 这七八人都是坞堡的大小头目。 莘迩於动手前,已经调查清楚了堡内头面人物们的恶行,证据齐全,自有相关吏员上去,宣布他们的罪证,随后带走郡府,等再作审判之后,各予惩处。 那个去城中观看游佛的坞主是张家的小宗子弟,及与他同去的那些人,看完游佛,兴冲冲地回坞堡时,都被候在城门外的兵卒拿下了。 宋翩气哼哼,傅乔亦面色惨淡,唯是如比朝中根基,他还不如莘迩,心中恐忧张家报复,当莘迩转脸过来时,且得展颜赔笑。 张家的泰半家产都在坞堡,这回的缴获极多,黄荣等清点到夜半,才得出了一个概数。 …… 祝大家新年快乐! 这是小弟专与大家交流的微信 kniyink ,建的有群,想加的朋友欢迎来加。 第四十四章 结拜一兄弟 魏家两虎臣 张家在县里的宅院虽然不小,然而家里奴婢、门客众多,房舍主要用来住人,其家数代积累,用不上的钱财宝货,以及尚未卖出的存粮、去秋收割的苜蓿等物,还有战乱至今收集的甲械之类,都在堡内储藏。 就不要说钱,只木屐这东西都是论库存放的。 金银珍宝、绫罗绸缎、细粮牧草等等,堆积如山。 黄荣带着一干吏员,忙活得满头大汗,也只是把缴获所得,按其种类大致作了个登记。金银铜钱诸物好说,具体到宝货、衣鞋、家具等类,折算成钱的话,能得多少,一时没有确数,须待明日,调专业人士过来估价。估价此任,莘迩交给了史亮,他家经商,懂行的人手充足。 在坞堡待了一夜。 次日,莘迩檄令羊馥,命他带兵来此,接手看管。 等羊馥到来,留下黄荣与他作副手,莘迩与宋翩、傅乔等回城。 宋翩一晚上没下牛车,睡也没睡着,刚进城门,不理莘迩邀他到郡府说话,便只管催促驾车的大奴,抽打牛臀,颠驰着回自己的郡丞府,琢磨该怎么给宋闳上报此事去了。 望其牛车颠簸远去,想象一下宋翩恼羞成怒的模样,莘迩心情畅快。 到郡几个月,受了这惫赖货不少闲气,今日可算还回去了。 想到收获,莘迩的心情更加愉快。 打下张坞,收获极厚。这笔钱不能全做军用,得挑些好的献给令狐奉、拿出部分放入郡府,以作个“打击不法豪强”的交代,但剩下的,也足够军营马场的数月支出了。 等再把张龟提到的那两家,乐涫蔡氏、会水龚氏打下,然后再挑几个油水足、民怨大的其它土豪打上一打,想来在不扩建的情况下,马场一年的支出都可以有了。 傅乔讪笑说道:“明公,一夜没怎么睡,吃不消了,我也告辞回府吧。” 莘迩笑道:“老傅,辛苦你了!今回攻打张坞,你指挥有方,宋丞不下前线,乘牛车督战,很有儒将风采!你两位大大的有功。呈给主上的上书中,我一定会把你二位的功劳浓墨重彩,大写一番!来日主上嘉奖你们二位,可不要忘了我啊!” 傅乔有苦难言,说道:“多谢明公了。” 郡兵的驻营在城里,傅乔领着兵马离去。 到得郡府,四个胡人正在等候莘迩。 一个是拔若能,一个是其弟麴朱,两个是其子且渠元光和且渠男成。 四人望见莘迩的车驾行至,伏拜府门外的桓表下。 莘迩出行,原本通常骑马,现今有了“邀名”的意识,学习名士、清流的出行习惯,也坐起了牛车。坐了几次现,难怪名士们好坐此车,比起骑马的迎风冒尘、轺车等的跪坐端正,牛车此物,不但行走缓稳,并且车厢宽敞,外有帘幕,想坐就坐,想躺就躺,确是舒服。 闻从吏报说拔若能四人拜迎,莘迩命车停下,撩帘下来。 四人小跑近前。 拔若能说道:“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莘迩笑问道:“喜从何来?” “攻破张坞,为乡里除一恶霸,百姓欢悦。明公声威远震,地方宵小,必然自此闻风惊骇。”拔若能说着话,小心地觑看莘迩神色。 莘迩一语道破他的心思,笑道:“老能,你是怕我追究你吧?我知你往日与张家来往密切,我也知你那是逼不得已。放心,都是以前的事了,只要你以后不生歪心,我不会秋后算账的。” 拔若能应道:“是,是。” 他使了个眼色,元光、男成两人,一个捧了柄镶金的短匕,一个捧了个宝石项链,恭敬奉上。 莘迩皱起眉头,说道:“我不是已经传喻各部,禁止献礼了么?” 语重情深地对拔若能说道,“你们风餐夜宿,冬夏数迁,大雪天还得赶着羊放,积攒一年,能得多少银钱?这点家当,存之不易,我怎好收取?老能,图图等别部的多次献礼我尚不收,一概推辞,况乎是你?咱俩约为兄弟,便是一家人,不要再搞这些没意思的客套了!” 且渠、图图两部内徙之后,尤其图图部,其大率一家被杀,继任的酋大惶恐不安,数次献礼於莘迩,但莘迩都拒绝不要。和鹿根、勒列也多次献礼,莘迩同样不收。 不收礼是一,在麴球到前,给内徙的各部胡牧分配牧场时,莘迩并一视同仁,公平公道。 胡人也好,唐人也罢,基本的善恶判断是一致的,廉洁、公平的上官,人人敬佩。 因是,而今胡人诸部的大、小率中,畏恨莘迩的固然颇有,但因了莘迩的廉正,尊敬他的,特别是没怎么受到战火损害的底层牧民,也大有人在,便那些畏恨他的,对於他清廉正直的这一面,大多亦是不由佩服。 “咱俩约为兄弟”这话,说的是莘迩借鉴前代能臣治边的经验,考虑到且渠部的部民最多,为了安定起见,与拔若能香火重誓,结为了异族兄弟。 令狐奉和秃连赤奴也曾誓过香火,两人尔虞我诈,最终刀兵相见。 莘迩替令狐奉反思了一下为何会出现这种结果,得出结论,不全因为他俩的结拜是出於利益,更重要的,是令狐奉一味傲慢,视秃连赤奴如猪狗,没有下心思与之展感情。 孟子云: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 平时依仗权势,对别人呼来喝去,危机的时刻,自不会有忠心之士。 吸取令狐奉这个反面例子的教训,莘迩对拔若能礼敬尊重,隔三差五,时设小宴,与他痛饮。拔若能心里怎么想的,莘迩不知,至少表面的交情上,两人越来越熟了。 携手拔若能,莘迩步入府内。 麴朱、元光和男成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元光时而抬头,悄瞟莘迩的后背,脸上恭恭敬敬,心中想道:“只恨阿父不听我言,未能及早起兵!如今战败,部民尽被内徙,只得伏低做小,可恨可恨!”想到他的那两个得力忠奴,心痛不已,“可惜我那两个健奴,白白地送了性命,反教北山鲜卑的秃勃野卖了个好!” 他满心的不服气,可形势比人强,暂时也只好臣服。 当晚,莘迩设下酒席庆功,拔若能、黄荣等大醉而归。 第二天,史亮带了十余个家里商铺的伙计,去张家坞堡给缴获估值。 黄荣牵头,郡府组织审讯,用了三天时间,被捕诸人悉数伏法,其中有涉及到张金父子的证词,莘迩压下不,只将之写入了给令狐奉的上书中。 数日后,傅乔的郡兵再次出动,打下了乐涫的蔡氏,一样抄家、定罪。 接着,又打下了会水的龚氏。 打龚氏的时候,与打张家、蔡氏有所不同,出现了一个内应。 此内应是会水本地的一家坞堡,名叫魏坞。堡内百姓多姓魏,是同族,也算会水的一个大姓。 这个坞堡与龚氏有世仇,两家为争夺水源,每年都要斗上几场,龚氏人多,这家坞堡总打不过,前前后后,因此而死的不下数十人,可谓血海深仇。 於是在闻听到莘迩打下张家、蔡氏后,此坞的坞主魏述,主动赶到郡府,求见莘迩,备述龚氏的横行残虐,请求莘迩兵攻灭,甘为前驱,愿作内应。 龚氏本就是莘迩要打的坞堡之一,对他的请求,自无不可。 攻打龚氏坞堡当日,莘迩没有亲去,后来听向逵赞不绝口,可劲地夸魏述父子胆大勇猛,说魏述的儿子魏咸乔装打扮,领了三四勇士提前混入龚坞,待郡兵袭至,由内杀出,硬是靠几个人,就杀散了数十守门的龚氏堡丁,打开了坞门;而魏述披甲持刃,率众先入,猛不可挡。 向逵雄壮,自视颇高,能得他称许,魏述父子定非常人。 莘迩便论功行赏,辟魏述为门下督,除魏咸为军中散将。 父子两人由是侍从左右,渐见亲信。 打下龚坞,继之,又攻破了三个恶名最著的坞堡。 从四月初八,一直到四月底,郡兵几乎没歇过。 一番攻讨下来,郡内的大姓屏息,县乡的百姓欣愉,莘迩的名字,乡民乐颂。 这日,莘迩领左右诸吏到狱中巡视,只见狱内的各间牢房中挤满了犯人。对这等欺负百姓的家伙,莘迩哪会心疼?讯问的时候,狱卒没少动刑,个个血迹斑斑,狱内一片哀叫呻吟。 看完一遍,莘迩叹道:“古人以囹圄生草,以为贤政。唉,我到底德行不足,竟使狱内沸腾!” 史亮、黄荣、向逵、麴经、高充等吏你看我,我看你。 诸人心中都想道:“破坞抓人的时候,如狼似虎,这会儿却感叹甚么!” 黄荣说道:“地方污烂已久,非重手无法收拾。明公今以雷霆手段,为百姓们降雨露之恩!” 莘迩顾向麴经、高充等本地的士人,喟叹道:“君等高门子弟,实难礼聘!月来我连下辟除,应者寥寥。诸君,你们老实对我说,是不是因为我德行不足,所以他们不肯受我聘请?” 今日之莘迩,早非当初刚到郡中时那个默默观察郡情的莘阿瓜了,破胡部、捕张金父子、灭豪强,随便哪一桩事拿出来,都是刚强果断。 麴经等吏听出了莘迩的不满,回想这些天,莘迩大举辟用各县名族的子弟,确是应者不多,难道说,莘迩因此衔恨了么?他们相顾变色。 高充神态自若,慢慢地说道:“充等乡野小族,多鄙士,犬目不识英杰。” 莘迩嘿然,半晌,叹道:“人故难自知。” 这话,不知他是顺着高充的话在批评那些不愿应辟的土著右姓子弟,还是在说他自己本就不该去礼聘彼辈。毕竟,这位阿瓜的莘氏族望非是陇地一流,他此前也无高名,且又与建康的头等冠族张家结了仇怨。种种般般,土著士族的子弟不来应聘,也在情理之中。 张龟的两策,一为打豪强,二为依仗土著名族,前者已告一段落,后者看来是不好得行了。 夏去秋来。 秋初,西海郡传来一道急报。 …… 《蒲茂载记》:天玺四年,秋,咸阳谣曰:“梧桐荫满鸟为凤,三年两年男为王。”太尉步岐,族世为雀戈戈部酋大,秦主蒲长生意“鸟”喻“雀”,诛岐及其五子、十一孙。 ……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四十六章 军报请援兵 张宋增猜疑 西海郡的急报是杜亚与北宫越联名来的。 七八天前,有数支柔然的小部队南下,侵掠住在西海(居延泽)附近的胡人部落,抢走了数千头羊马。北宫越亲引百余骑,循迹追击,攻灭了其中的两支。 北宫越常驻北疆,前在敦煌,今在西海,或者防御柔然的南侵,或者主动出击,几乎每年都要与柔然交战数次,对柔然人非常熟悉和了解。 通过俘虏的口供,以及哨骑在柔然境内侦查现的情况,他判断:这几支柔然部队虽然人少,但很有可能是柔然新一轮南下掳掠的前奏。 柔然是新兴的势力,其上层贵族大多本为鲜卑人的从属,甚至奴隶,整个社会的展非常落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各方面都还处在一个不开化的时期,不要说与唐人相比,就连鲜卑人都看不起他们,“以其无知,状类於虫”,蔑称他们为“蠕蠕”。 因此,单从军事装备上讲,柔然的部队甲械不多,石矢、骨矢乃至都尚有,论单个骑兵的战斗力,远不能与定西国的战士相比,但他们胜在人多。 而北宫越的部曲只有三千步骑,守御西海郡固绰绰有余,却不足以保护西海环边的胡人诸部。因此,北宫越和杜亚在军报中汇报了柔然可能将要较大规模地南侵后,请莘迩给西海郡增兵。 夏天的时候,莘迩巡察过一次西海郡。 那时,收胡、打击豪强等要务,他都处理完毕了,有了空闲,於是抽出了半个月,来至属他督下的西海郡,视察兵事。 北宫越作为西海郡的军事主官,全程陪同。 这也是莘迩头次见他。 虽是头次见面,但此人之名,莘迩已经久闻。 北宫是唐姓,但北宫越是戎人,其家世为陇地戎豪,於秦末时便已依附朝廷,从那时到现在,他们家的人世代为朝廷戍边,或者统率义从胡,或者干脆於边军中为将,素以猛锐善战著称。 北宫越是他们家族中这一代最为杰出的人才,擅长骑射,勇敢而多谋,并且善抚群胡,前在敦煌,已是威名远著,今驻守西海郡虽尚未久,但以很得西海周边诸胡部落的拥戴。 可以说,在定西**中诸多的将帅里边,北宫越是较为优秀的一个。 对他的判断,莘迩非常重视。 接到军报的当天,莘迩就请了宋翩、傅乔两人来府,把羊馥、严袭、兰宝掌、史亮等军中将校,和麴经、黄荣、向逵、高充等郡府干吏尽数召集,又叫张龟列席,共同商议此事。 为了缓和郡府内土著士人与寓士间的矛盾,前不久,莘迩做了一项人事调整,擢麴经任郡功曹,板授史亮为谘议参军;因此,现下史亮不是郡府的人,而是将军府的属吏了。 莘迩到现在为止,总共板授过两人官职,一个张景威,一个就是现在的史亮。 他现,“板授”这个东西是真的好用。 不需要经过朝廷的批准,自己想板授谁就板授谁,而且没有名额的限制。 虽说板授官没有印绶、俸禄,政治待遇不能与吏部授官相比,但至少也是个有职权或名称的官,这个东西如果用的好,完全可以将之成为一个招揽人才、扩充实力的大杀器。难怪近代以来,“板授”的风气越来越重,如江左之地,乃至县令、太守都可由上级长官板授。 傅乔等人相继到来。 宋翩老样子,最后一个才来。 等宋翩进来堂中,莘迩招呼他落座。 宋翩还在生莘迩的气,不想理他,自顾自坐下。 那天打完张家,宋翩赶回郡丞府,当时就给宋闳写信,详细述说了他“上当受骗”,被莘迩哄到现场的经过,询问宋闳,需要不需要给张家做个解释?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再给张浑写一封信。写完,派人即刻送去王都。 过了四五天,收到宋闳的回信。 宋闳在回信中没说什么,只淡淡地表示知道了。至於要否给张家做个解释一条,宋闳提都没提。宋翩搞不懂宋闳的意思,忐忑不安了半个多月,然后闻听了一个消息。 却是在与族中别的兄弟通信时,得知了宋方和麴爽於“宋闳召各部吏员、商议如何处置张金父子”时,与宋闳意见相反,一力主张严惩张金父子、以及连坐张浑的那件事。 知道了这件事后,宋翩明白了宋闳为何“不提解释”的态度。 不是不提,不是宋闳不想解释,是解释了也没有用。 因有宋闳保张家的事例在前,宋翩“跟着”莘迩攻灭张家坞堡这件事,张浑大概不会认为他是奉了宋闳的指示,但十有**,却会认定与宋方有关。 这真是平白无故的,让宋家与张家的关系又增添了一道隙缝。 想起这件事,宋翩就气得牙痒痒,又怎会有好脸色给莘迩看? 莘迩倒不介意,笑眯眯地与他打过招呼,见人到齐了,示意黄荣,说道:“烦劳主簿,把北宫将军、杜太守的军报读给大家听一听。” 黄荣应诺,起来近案,接过军报,读了一遍给堂上诸人。 莘迩环顾堂中,说道:“诸君皆知,西海只有一县,我今夏到西海郡视察军事,到郡后,细细地察看过一番城防,城池高大坚固,柔然便大举南侵,西海县料也无失守之忧。 “唯是北宫将军军报中所说的,那郡北的西海着实辽阔,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宽处亦一二百里。北宫将军只有三千步骑,骑兵不过千余,确是难以卫护居住在西海周边的众多胡部。 “君等有何高见,请畅所欲言。” 宋翩哼了一声。 莘迩笑问道:“宋公有话要说么?敢请闻之。” “柔然是胡虏,西海周近住的也是胡虏。他们胡虏间打来打去的,关我定西何事?我看北宫将军的这个‘求援’之请,多此一举!” “宋公的意思是?” 宋翩说道:“我没甚么高见,只有个愚见。那就是只要保住西海县不失,别的无关紧要。”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宋公此议不能说是愚见。” 宋翩以为莘迩要夸他,又哼了一声,正想着等莘迩把夸他的话说完,回他一个冷冰冰的“不敢当”,以落他面子,出点心里之气,不意听见莘迩继续说道:“不过呢,也的确称不上高明。” 第四十六章 轮戍练兵法 令狐喜事爽 宋翩备好的“不敢当”三字,被莘迩搞得说不出来,憋得难受,那一声“哼”到底是了出来。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翩本鲰生,比不上明公英明神武。翩敢闻明公高见?” 莘迩知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心道:“我倒是无心插柳。月前老曹的一封信中,说及当日商议如何处置张金父子时,宋闳、宋方的意见截然相反。想来我哄宋翩跟我攻破张坞的事,张浑极有可能会认为宋翩的背后是宋方的指使。也就难怪,这都过去几个月了,宋翩还气嘟嘟的。” 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宋家蒙不白之冤,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偏偏还无法解释。宋翩因此生些气,在情理之中。莘迩虽不觉自己理亏,但“一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因是,宋翩说话不好听,他只当耳边风,微微一笑罢了。 且说,“老曹的一封信”,此老曹,即是现於朝中任中领军的曹斐。 因忧贾珍进谗,希望可以随时得到朝中的最新消息,莘迩这几个月,与曹斐刻意交往;而那曹斐与莘迩一样,根脚都浅,方今骤然新贵,缺少朋党,和莘迩早前在郡中的举步维艰相似,他於朝中也是受到宋、张、麴等家的排斥,由是,对莘迩这个患难之友,他亦颇上心交往。 两人一拍即合,不用太多言语,但凡朝中有何新闻,曹斐都会写信告诉莘迩,地方有何传闻,莘迩也会写信告知曹斐。某种程度而言,两人现在算是个小小的“官场团伙”了。 听了宋翩的问话,莘迩不急着说自己的意见,问傅乔等人:“君等各有何见?” 说到“官场团伙”的话,傅乔也算是莘迩这个小集团中的一员,只是他虽有清谈的高名,然而务政的能力有限,重要的是不得令狐奉的欢心,进而也不被曹斐重视,故此地位低於莘迩、曹斐,处於依附莘迩的状态。 处境决定态度。 尽管与宋翩相同,他亦担心会被张家记恨,但也仅是担心而已,谈不上生莘迩的气。 非仅不生莘迩的气,这几个月,他还与张龟上下配合,非常卖力地把莘迩的那些“逸事”逐个地宣扬了出去。不得不说,张龟确是跟着张金学到了不少有关扬名的东西,才只几个月,莘迩今於郡中的名声已是与往日大异,“重信、雅量、沉稳、多谋”的赞誉远近皆闻。 傅乔摸了摸胡须,说道:“西海沿岸的胡部久以内附,柔然大举南侵敦煌那次,他们各部都派了胡骑参战,袭扰柔然的后路。敦煌之胜,西海的诸胡落与有功焉。乔之愚见,倘使柔然真的又要南下,西海县当然是先要保全的,但西海的诸胡部,似亦不宜置之不管。” 连傅乔都能看出这一点,羊馥、黄荣等吏更不必说。 他们纷纷言,皆赞同傅乔的意见,认为应该给北宫越增兵,加强西海沿岸的守御力量。 莘迩心道:“上次秃连樊遭卢水胡劫杀,老宋拍案大怒,坚决要求征讨;这回柔然可能南下,对西海的胡部,他则提议不必援助。这个老宋,真是严守‘唐夷之别’啊。” 於今北国遍地胡夷,没有几个唐人士大夫不对胡夷深恶痛绝的,持宋翩此见的大有人在,胡人打唐人,不行;但如果是胡人之间,那就无所谓了,随便他们打生打死,死得越多越好。 莘迩自不会同意此见。 他也认为应该给北宫越增兵。 不过,较与傅乔、黄荣等人的增兵理由有所区别的是,他主张增兵,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考虑到练兵的问题。 部队的战斗力不是从训练场上得到的,训练场能够做的,仅是基础的操练。 在训练场上操练得再好,不如去战场上走一遭。 士兵层面来讲,只有接敌实战,真刀真枪,生死之间,才能识别谁是勇士,谁是银样镴枪头。军官层面来讲,唯处战场之上,迎对瞬变的局势,才能判断谁有临机之才,谁没有领兵之能。 是以,早在数月前,莘迩与羊馥、严袭、兰宝掌等军官商议练兵事宜的时候,就定下了“轮戍”之措。 轮戍,轮流戍边,此边,便指西海。 莘迩督下三郡,西海处与柔然接壤的前线,这正是一个可以使士兵接触实战的好地方。 每到秋季,一来,马肥,天气凉爽,适合战斗;二则,唐人耕种的农作物成熟;三则,秋后冬来,是胡人难熬的一个季节,他们需要储备大量的粮食等物资,故此,每当这个时候,经常都会有漠北的胡人南下掳掠。 现在已经入秋,是初秋季节了,可以这么说,即使没有北宫越的这道求援军报,至多半个月内,莘迩就也会轮流派遣部队北上西海,以预防柔然的南掠,借机与之交战。 莘迩已有此意,恰好北宫越又军报求援,那么派兵之举,当然就是势在必行的了。 莘迩问羊馥、兰宝掌,说道:“胡骑的操练考核,进展如何了?” 羊馥答道:“将军知道,对胡骑的考核才刚开始,尚有半数没有进行。不过就目前已经考核过的来看,军法、旗帜、金鼓、队列、骑射、兵械,等等诸项,各屯、队皆优。” “余下的何时能够考核完毕?” “对士兵的考核,两天之内可以结束。对队率以上军吏军法、兵法、骑射武艺等各方面的综合考核,计划等结束了士兵的考核后再开始,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 胡骑的军官上至兰宝掌,下到伍长,多是猪野泽各部的胡人,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到军中的吏职,有的是凭其家族在胡部的地位,有的是靠其武勇,除此之外,他们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军官训练。这样的素质,一旦拉上战场,顺风仗还好,遇到艰苦的血战,怕是担负不起责任。 因是,在对士兵展开高强度的操练之同时,莘迩组织了几个“课堂”,对胡骑里头队率以上的军官,亦进行军法的高阶教育和兵法等的初级教育。 “宝掌,我教你的兵法,你学得怎样了?” 兰宝掌挠挠头,诚实地答道:“将军教我的兵法,一些与我们胡人围猎的道理似乎差不多,我都懂了;有些还不太懂。” 莘迩笑道:“不太懂的,你想不想搞懂?” “想。” “我教你个搞懂的办法。” “什么办法?” “北宫将军请求援兵,你可敢带你的本部胡骑往援,与柔然打上几仗?” 兰宝掌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有何不敢!” “好!这就是我教你的办法。我们唐人有句话,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懂什么意思么?” 傅乔等人相视,皆心道:“我们唐人什么时候有这句话了?”细细品味,又不觉皆想道,“此话蕴含哲味,大有道理!” 看书少的也就算了,只当自己学识浅薄,没去寻根究底,如那傅乔、宋翩,乃是饱读诗书的,却就不免苦苦思索,寻找此话的出处是在哪里了?百思不得。宋翩又被憋得难受。 莘迩不知,他随口的一句引诗,引了傅乔、宋翩两人一生的谜团,在兰宝掌摇头表示不知此话何意后,只管往下接着对兰宝掌笑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书上得来的东西,不算你的,一定要亲自实践,然后才行。兵法博大精深,何止有你不懂的,我也有不懂的,如何解决?便从实战中解决,从战斗中学习。” 兰宝掌将莘迩的此话牢牢记住,应道:“是!” 羊馥问道:“将军打算何时出兵?”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待我先给主上上报军情,再与麴护军去信一封,之后再决定出兵的日期。”心道,“数日未与小麴通信了,也不知他的胡兵编制、操练如何了?” 他与麴球脾气相投,这几个月,两人见面虽少,书信不断,麴球好野猎,时不时地就遣人给莘迩送来几头猎到的鹿、黄羊等物,莘迩亦有相应的礼物回馈,感情很是得到了加深。 轮戍之法,莘迩在给麴球的信中谈过,麴球甚感兴趣,积极要求参与其中。 麴球的胡兵编制已成,只不知操练如何了,若是堪用,此番北援西海,不妨把他算上一份。 军议完了,莘迩一面叫羊馥等备战、写信给麴球,一面给令狐奉上书。 书到王都,令狐奉时逢喜事,连着两天没空,第三天才展开观看。 第四十七章 王后两并立 鲜卑义从成 半个月前,令狐奉又结了一次婚,迎娶了宋方的幼妹,将之也立为王后。 却说,《礼记》里边讲到结婚,言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自先秦而始,华夏人的婚姻都是“二姓”的结合。妾婢可以随便纳,但正妻只能有一个。而令狐奉不是已有左氏为王后了么?怎么又立一个王后? 这与近代出现的一种特殊现象有关。 便是从前朝起,因为战乱离散、出於政治目的等缘故,渐由传统的一夫一妻,演变成了现在的可以一夫二妻。 令狐奉迎娶宋氏,把她与左氏并立为后,正是出於政治目的。 而今陇州的头等士族,阴、索等姓已衰,剩下的还有宋、麴、张、氾等几家。 虽然较以江左帝室的受制於士族,定西国历代大王的权力已经是比较大的了,可令狐奉乃一介雄主,对此却仍不满,他想要的是不受半点制约,是可以完全地实现自己的欲望和抱负。 因此,他才会采纳唐艾“削弱门阀”的建议。 阀族的势力强大,一味的打压是不行的,打压过狠,也许就会激起反抗,由是,唐艾就又给令狐奉出了一个主意,便是“择一阀族,迎娶其家一女,并立为后”了。 宋、麴、张、氾几家,麴硕是令狐奉的舅氏,如能再拉拢过来一家,那么阀族间就会形成平衡的局面,这个时候将王权加入其中,权力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就会向令狐奉这边倾斜了。 不得不说,唐艾的此策确是不错。 令狐奉从善如流,接受了他的提议。 经过考虑,因为宋方与他总角的亲密关系,他选择了宋家为联姻的对象。 於是,就有了迎娶宋方幼妹为妻,再立一个王后的举措。 这段婚姻,本是出於政治缘由,娶了宋氏入门后,令狐奉却现他捡到宝了。 宋氏长得不算很漂亮,但身材出众,尤其擅长内媚,水旱兼通,生冷不忌,诸般技艺,宛转天然,也不知这是她的家学,还是她无师自通,总之,自从洞房花烛夜之后,令狐奉尝到滋味,半个月来,竟是一改旧态,莫说宫中的其它女子,便是宾遐观也半次没有再去过。 政务之类渐亦有荒废。 他原先是每日必到四时宫理政的,现今两天、三天才去一次,去到宫中,也魂不守舍的,总是还没半天功夫,就又匆匆忙忙地跑回灵钧台找宋氏快活。 令狐奉今年已经快四十岁了,倒是一副焕了第二春的样子。 所以,莘迩的上书到王都的第三日,他才有空观看。 一目十行地飞快看完,令狐奉抱怨似地对陪侍的陈荪、唐艾说道:“阿瓜这家伙,事无巨细,都往我这里报!我上次已经教训过他一顿了,却竟是毫无作用!” 陈荪诺诺而已,没有接腔。 唐艾问道:“不知莘将军所报何事?” “北宫越给他去了封军报,说柔然近期可能将要南掠,请求增援西海。他因是奏请我的批准。” 令狐奉铺纸提笔,边给莘迩回文,边对唐艾说道,“西海是阿瓜的督下三郡之一,防御柔然南下掳掠,此他的分内军事,真不知上报给我作甚!还有那个什么瘸腿的张龟,他想除为板参军,‘板授’又非命官,龟虽残疾,他自除了便是,何必问我!” 唐艾说道:“这也是莘将军的一片忠心。” “阿瓜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 令狐奉嘴里不满,心里对莘迩的“事无巨细”悉数上报其实是很满意的,随口给莘迩做了句评价,写完回文,封好,叫室外的侍吏付有司去建康郡。 唐艾小心地觑了眼令狐奉,低下头,似在想什么事情,稍顷,又抬起头,再次觑了眼令狐奉。 他的小动作被令狐奉尽收眼底。 令狐奉笑道:“千里,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唐艾说道:“是,是。”迟疑了下,接着说道,“臣这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没什么不当讲的。” 越看唐艾,令狐奉越觉顺眼。“削弱阀族”此策极合他的心意不提,单只因为此策,娶了宋氏这个宝贝,即是唐艾的大功一件。 唐艾说道:“大王神武天纵。今值乱世,艾冒昧猜度,大王一定是想立不世之功的。” 令狐奉闻弦歌,知雅意,不等唐艾把话说完,已知其意思,笑道:“千里,你是要谏我远女色、不要荒废政事吧?” 唐艾讪讪笑道:“臣的些微小心思,大王一眼就能看透。” 令狐奉问陈荪道:“老陈,你也这样想么?” 陈荪答道:“民间夫妻,有新婚燕尔之说。大王虽然贵体,人殊无情?且所谓‘齐家、平天下’,大王与宋后如胶似漆,家既已齐,天下何足平?这是国家之幸!” 令狐奉点了一点陈荪,笑道:“老陈,你是个会奉承的!” 陈荪面色不变,答道:“朝廷这么多事情,已经够大王操心的了;荪为近臣,岂可再惹大王不快?” 唐艾看了眼陈荪,心道:“老滑头!何着我成惹大王不快的人了?” 令狐奉有没有不快,唐艾不知道,反正陈荪这话,搞得他很“不快”。 他说道:“大王,北山鲜卑诸部的义从胡兵大略已然编定。麴侯那边,已经来了两道军书催调。唯是上报给大王的军吏人选名单,大王尚未批复,至今无法抽遣胡兵给他。” 在莘迩内徙卢水胡后,朝廷对北山鲜卑、西戎等各胡部的内徙、组军相继展开。 一来,有莘迩大破卢水胡的兵威在前,使北山鲜卑等各部看到了朝廷的决心,和让他们再次见识到了定西国精锐部队的战斗力。 二则,也是吸取了卢水胡“作乱”的教训,对北山鲜卑、西戎的内徙和组军,令狐奉听取唐艾的建议,改变策略,采用了较为柔和,即不再强制内徙,而改用“义从胡”的政策。 因是,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已把北山鲜卑的抽胡、组军率先完成。 “义从胡”是一个特定的用词,专指由胡人组成、由唐人领导的一种部队。 在这种部队里边,士兵基本都是胡人,中上层、以至低级的军事主官,则都是唐人。 兰宝掌的那支胡骑士兵也是全由胡人组成的,不称他们为义从胡,是因为他们已经属於“士籍”,已是定西国的兵户了。相比义从胡的士兵只是个人参加部队,还能够有一些自主性,他们是一点自主性都没有,连家属都被朝廷聚拘管理。 北山鲜卑组成的这支义从胡部队,现在的情况是,士兵已经编伍、成部,并及担任佐僚等角色的各胡部之贵族,如秃部的秃勃野等也都已经到任,只有唐人的军官还没有定下。 秋季不仅陇北有遭到柔然南侵的危险,陇东与蒲秦、陇东南与冉兴接壤的边界一样存在战争的可能。 麴硕既是为了加强守备力量,也是为了增强自身的实力,早就请求过令狐奉,等北山鲜卑的义从胡编制好后,希望能够拨给他一些。令狐奉存了打击张家、氾家等阀族的心思,目前很需要麴硕的支持,对他的这个请求,原则上表示了同意。 可因为唐人军官迟迟未定,就造成了麴硕连着两封军书催促,现任都督府右司马,主掌着兵额等事的唐艾却都没办法抽调部分义从胡与之。 令狐奉说道:“军吏名单,我非是不批。你们选的主官不行。” 宋方是都督府的长史,军吏的名单是在宋方的牵头、唐艾等的参与下拟定出来的。 他们选了两个人来做这支义从胡的主官,一个是宋家的人,一个是麴家的人。 唐艾说道:“两个主官皆是宋长史推荐,俱有知兵之名。敢问大王,是哪里不行?” 令狐奉皱着眉头说道:“宋家的那个小子,二十出头年纪,毛还没长全,怎能带兵?麴家的那个,打小我俩就相熟,他屁股上有撮毛我都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能否镇得住素来不驯的胡虏,我能不知么?” “大王可有代替的人选么?” “当年我讨伐夷乱,令狐曲为我帐下督将,血战敦煌的那场仗,多赖其力。此人可用。” 令狐曲是令狐氏小宗的子弟,现领兵屯驻都城。 唐艾立刻明白了令狐奉的意思。 “毛没长全”也好,“屁股上有撮毛”也罢,都只是借口,令狐奉想把这支义从胡交给宗室统带才是真。拉拢宋家、麴家不错,但拉拢也得有限度,具体到兵权上,决不能让步。 知道了令狐奉的心思,唐艾与麴、宋两家没有交情,自不会为他们力争,当下应道:“是。等臣回到督府,便将大王此令传达给宋长史。” “其他的军吏人选尚可。你们把令狐曲改为主官,再上疏给我,待我批后,就拨兵给麴侯吧。” “诺。” “至於你说的谏我远离女色……。”令狐奉哈哈一笑,睥睨说道,“千里,此有何难?” 他说到做到,次日起,果然不复与宋氏日夜厮混,日常勤政,一如往昔。 令狐奉的回文用了加急快送,未用两天便到了建康郡。 信使入到郡府,迎面撞上一个光头的和尚。 第四十八章 和尚显神通 府君禅理深 那和尚四十上下的年岁,个子不高,肤色黝黑,面孔清瘦,正是道智。 道智出现郡府,还是为了凿窟造佛像的事情。 宋翩虽说懒散,但莘迩扯虎皮拉大旗,用令狐奉的名义一压他,他倒是老老实实地遵从令旨,劝说道智暂作停手,且先不要搞什么邑会筹钱了,留待以后,看看风头,再说开山之事不迟。 加上邑会的邑主张金锒铛入狱,这个菩萨因缘会一时也没了带头的人。 道智因此,不得不听从宋翩的劝说。 只是,他心中不甘,是以这几个月,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连着求见莘迩,以图可以从莘迩这里找到希望,盼能以精妙的佛法将他感化。 莘迩总共只见他了一次。 本来按莘迩的意思,一次都不想见这和尚的。 他是后世受过教育的人,虽然对宗教没有偏见,甚至可以说,他对道教、佛教还都颇有好感,但开山造佛像这种大耗民财的事情,他却是打心底里反感。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对这位高僧“梦授菩萨戒”的经历感到好奇,故此,上个月见了一次。 只从举止仪表来看,道智给莘迩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当今之世,佛教方昌,不仅尚无后世种种严格的清规戒律,并且佛教内部的派别也还远没有后来的那么多,大体言之,现在的佛教修行流派便是禅法与义学两种。 佛陀立教,把戒、定、慧立为基本三学。此三学,即佛家之“三藏”。戒者戒律,定者禅法,慧者义学。禅也叫禅那,译为静虑,主要修定;义学,顾名思义,主要是研究佛经的义理。 有所谓“南重义学,北重实行”,“北土佛徒,特重禅定”。陇州的整体文化水平相对较低,故这一地区的大多数民众,尤其是游牧民族的民众,对於繁杂深奥的佛学义理的理解与接受能力有限,因此他们大多选择了重在实践的佛教禅法。 由是之故,河陇多出禅僧。 道智就是禅僧。 修禅的和尚,凡是名僧,多有“神通”,尤其西域来的番僧,差不多有点名头的,个个都有一手“神通”绝技,比如与道智齐名的陇地和尚竺僧高,不仅自己身具“神通”,并且门下弟子号称“贤者十二”,亦个个都能“舒手出香,掌中流水”;又如那位现在魏国贺浑邪那里极是得宠的西域大和尚,更是以“神通莫测”著称。 莘迩听说过这类事情,不过他并不相信会有什么“神通”之类。西域本多幻术,那个自以为天命加身、最终一刀成两段的郭奣,就耍得一手好玩意,以此推料,想来那些番僧、以及本地禅僧的“神通”应也是这样的东西。 道智哪里知道莘迩会如此“慧眼如炬,勘破虚妄”?与莘迩见面之后,谈未几句,他就急忙忙地摊开手掌,给莘迩表演“以指出水”的绝活。 莘迩不失礼貌地给他称了一声赞。 道智以为莘迩被他的“神通”镇住,接着就信心满满地提起了开山造佛像的事情。 莘迩等他说完,慢吞吞地问道:“我闻佛经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请教大和尚,此句何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八个字出自《心经》,《心经》又出自《大般若经》,而《大般若经》现尚无人翻译,也就是说,此八字现下尚未出现於中土佛教的典籍中。 不过,道智这和尚确是读过不少的佛经,其它的佛经中有相似的语句,他只当是莘迩记错了,心中十分欢喜,想道:“府君问我佛理,看来他对我佛并不排斥。色、空之论,玄学亦常谈之,本就是玄与我佛相通的地方,也难怪府君会对此感兴趣。贫道正可借此以高妙的佛理点化於他。”念头及此,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去给莘迩纠正,侃侃而谈,讲了一番色、空的关系。 莘迩等他说完,依旧慢吞吞地说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那造佛像岂不就是不造,不造岂不就是造?我闻之,‘佛祖心头坐,酒肉穿肠过’;我又闻之,‘佛祖是坨臭狗屎’。大和尚,佛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悟到了没有?” 他摇头叹息,说道,“我看你怕是没有悟到。大和尚,你满门心思开山凿窟,殊不知,执着也是业障啊!”语重心长地说道,“以我的小小拙见,你目下需勤奋坐定,争取早日打破此障。” “酒肉穿肠过”、“臭狗屎”云云,是后世佛教高僧的悟道语,现今之佛教,连肉都尚还未戒,又哪里会有人讲出这种言语? 莘迩的这番话入到道智耳中,不啻异端,可仔细寻思,似又觉得这两句话有理。 道智一时茫然,结舌无语。 他回去之后,细细琢磨莘迩的话,想到了辩驳的言论,於是再次求见,可却没能见着莘迩。三求、四求,连带今日,已是他第五次求见了,如前几次一样,又是无功而返。 道智并不灰心,只将此当做是佛祖对他的考验,挫折越大,他越是百折不挠。 一心昌兴佛教的道智且先不提,莘迩接到了令狐奉的回文。 展开观看,见写道:“孤上次已对你讲,该你管的事,你自用心去管,不必事事上奏。以后不要再拿这些上报与孤了。西海求兵,你问问麴球,若他的胡兵编成,可一道遣去增援。” 令狐奉和莘迩想到一处去了,也想到可以拿此,做个练兵的机会。 放下令狐奉的回文,莘迩从案上的文牍中,拣出麴球的回信。 麴球在信中说,胡兵已经编好,除了新编成的两曲胡骑,还没收到都督府拨来的军服、兵械,其它的,随时可以调派北上。麴球并在信中,请求亲自带兵出战。 麴球的这个抚夷护军,政事上,莘迩无权督管,军事上,因其辖区处於三郡之内,则亦属莘迩督领,所以,他若求战,就必须得有莘迩的许可。 莘迩心道:“我手底下的好战分子还挺多。” 请战的不止麴球,这两天,先是魏述、魏咸父子求战,后有且渠元光请求从军。 魏述父子,肯定不能派的。 他俩求战的心情,莘迩理解。 他们父子二人自投到莘迩门下后,莘迩遇之甚厚,一个用为门下督,一个用为散将,虽称不上上马金、下马银,也是日常赏赐不断,他两人难免会急於立功,以报莘迩的恩德。 唯是此父子俩,武勇固有,他俩的部曲却都是刚从魏坞的堡丁转编成军的,多为步卒,且还没有学熟战阵,不能冒失派用。 元光求战的请求,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莘迩问了下拔若能,拔若能不知此事,可见这是元光自己的主意。 元光自称熟悉柔然内情,可以参谋军事。莘迩问他了几个问题,元光对答如流,的确是较为了解柔然的。他既有此长,莘迩也就允了他的所请。 原本定下的第一轮援兵是兰宝掌部,现有令狐奉的旨意,莘迩就加上了麴球军中的一部。 两天后,麴球引千骑来至乐涫。 当晚,莘迩宴请麴球,此回北上的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元光等胡人军吏悉在席中。 张龟得了板参军的授官,也在席上列坐。他亦是此次出兵部队中的军官一员。 兰宝掌的军官考核虽说合格了,他此前到底是没有过单独带兵打仗的经验,莘迩担忧他可能会能力不足,是以经过反复的斟酌,选择了张龟,给兰宝掌做个军机参谋。这也是为何莘迩会在给令狐奉的上书中,请求得到令狐奉“破格除授”的允许,任个板参军给张龟的缘故。 因为第二天就要出兵,晚上宴席,大家没有饮酒。 是夜,莘迩没回后宅,与麴球在客舍畅谈半宿,抵足而眠。 天未亮,便送麴球去到城外军中。 直到目送部队远去了,莘迩才回郡府。 莘迩觉得他手下的好战分子多,事实上,这次北援西海,他也是想去的。 正如他教兰宝掌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些时日,《孙子》、《司马法》两本兵书,他早已读得滚瓜烂熟,朝廷编的《军令》,他也已经倒背如流。可这些都仅是纸面上的东西。纸上谈兵,下场可见赵括。究莘迩本心,他是很想在实战中学习、锻炼的。奈何他身为“督三郡军事”,讲一声位高权重也不为过,不好轻动,是以,虽有此心,无法实行。 麴球引兵北上,四天后,一道军报又从西海传到建康。 莘迩有了得遂心愿的机会。 第四十九章 宁远突围出 西镇争可汗 北宫越家世代为将,其本人与麴球类似,从小生长军中,娴熟战法,勇猛过人。 他最早的时候,是在陇州的东南部,与和他同族的冉兴、蒲秦作战,后因战功,升迁为六品的护军,被调到敦煌,保护西域商道,始与柔然交手。 数年前,又因为击退了柔然对敦煌的进犯,再次得以升迁,受任五品的宁远将军,改镇西海。 历数他往日与冉兴、蒲秦和柔然的战斗,几无败绩,实为定西国的一员赫赫虎将。 大约也正是因为了这份战绩,五天前,北宫越中了柔然的埋伏。 当时,有一支柔然的部队,约三四百骑,骚扰居延泽的东岸。 东岸的胡牧向西海县求援。 西海郡守杜亚建议北宫越,不如等建康郡的援兵到后,再作计议。 北宫越不以为然,对杜亚说道:“如是柔然精锐,故当从容与战,些许杂种奴骑,何须等建康援兵?府君且守城,我自往破之。府君可候我捷报,三天必到。” “杂种奴骑”,是指那数百柔然骑兵。 鲜卑人南下中原建国后,柔然趁机崛起,这些年来,东并西吞,征服了漠北的不少胡族部落。侵扰西海东岸的那数百胡骑,就是出自柔然的附属部落之一。 此部落名叫敕勒,族源的历史很悠久,可追溯到夏商之时的鬼方,后又叫狄历,战国秦时,叫做丁零;现今除敕勒之名,又被鲜卑人呼作高车。 柔然的社会展已经很落后,被他们征服的部落,其科技、军事等各方面的水平可想而知。 北宫越身经百战,麾下的三千步骑都是跟随他已久的唐、胡敢战士,区区数百的敕勒杂胡奴骑,怎会入他的眼?甚至兵马他都没有多带,只引了二百精骑,便出营往战。 未曾想知,此数百敕勒骑兵,乃是柔然的诱饵。 见北宫越兵至,敕勒骑兵边战边退,把北宫越引入到了西海东边的沙漠中。柔然在这里布下了两千来骑的埋伏。北宫越因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他端得骁猛,部下的二百骑兵亦皆精锐,浴血奋斗,苦战半日,竟是杀出了重围,并且阵上擒获了柔然部队的“大人”一个。 不过,他的部曲也损失惨重。 回到城中时,二百精骑仅剩下了八十余骑。 连夜讯问俘虏到的那个柔然大人,得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北宫越先前判断这回柔然南侵的规模也许会不小,他的判断还是保守了,何止不小! 柔然近年的势力急剧扩展,基本霸占了漠北,为便於统治,其将境内分为东西两部,各以郁久闾氏的王族出镇,邻陇北的是其西部。 之前掳掠西海等边地的多是西部柔然的个别或多个部落。 那个被俘的柔然大人招供,这次与往前不同,而与上次他们大举侵略敦煌相同,乃是西部柔然的镇帅亲自组织的,截止现下,已经征调了两万余骑,不日就将尽数南下。 此回设伏北宫越,便是他们南下的前奏,却是因顾忌北宫越的威名,是以,西部柔然的镇帅采用了其谋主的计策,指望可以通过施计,先把北宫越干掉。 麴球、兰宝掌、张龟等率领的援兵,於北宫越拷问出情报后的次日抵至了西海县内,闻讯之后,经过商议,众人皆以为,如果柔然此次真的将有两万余骑南侵的话,只靠目前县内的兵马,肯定是不够守御的。 故此,他们急报建康。 送到建康的军报内容,分为两个部分。 前半部分,说了北宫越中伏兵败、柔然将大举南侵的事情。 后半部分,是张龟、麴球等人的分析。 莘迩认真观看。 张龟等人在军报中写到:柔然境内去年并没有遭遇天灾,他们的牲畜没有什么意外的损失,日子完全过得下去,因而,料他们必不会无缘无故地大举南侵。 结合他们这次与上回侵攻敦煌的组织手法一样,都是由西部柔然的镇帅亲自出头,由此判断,柔然人的此次南侵,其目的应该还是为了西域。 估计西部柔然的镇帅是想趁定西“内乱”,令狐奉篡位不久、根基尚不稳固的机会,再作一次打断陇州与西域联系的企图,以将西域纳入控制,攫取财富。 而这次他们为何不先打敦煌?想应是吸取了上次被西海袭扰后路、导致失败的教训,於是改变策略,先打西海,再打敦煌。 张龟等人的判断很正确。 西部柔然的镇帅正是这个想法。 张龟等人不知的是,西部柔然的镇帅之所以一再谋图西域,是为了争夺可汗之位。 “可汗”,意为“天”,是东胡各族普遍存在的称号,用以称呼部落的君长。与同属东胡的鲜卑人不同,鲜卑人称霸漠北后,使用了异族匈奴人对最高统治者的称呼,即“单於”,而柔然则用了东胡本族的习惯用语,将“可汗”作为了他们最高统治者的名号。 柔然建国尚短,各方面都处於极其落后的状态,名为国,连官职都没几个,也没有文字,乃至连“刻木为记”他们都还不会,酋大记部民人数、将领记部曲兵数的方法,是用羊屎来记,一粒羊屎代表若干人、兵,十粒羊屎又是多少人、兵,如此之类。 对於这样的“国家”而言,战争等同於一种“劳动方式”,是他们获取财富的一个重要渠道,同时,也是他们的“酋率”、“大人”、“镇帅”、“可汗”凝聚部落人心的重要手段。 现今的柔然可汗是上一任可汗的从子,与令狐奉一样,亦是篡逆得位,即位以来,胡作非为,做了很多不像话的事。 柔然有位“大人”,为柔然攻破漠北诸部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这个篡位的可汗非但不礼重与之,反竟与他的一个从父奸淫其少妻,后来还杀了这位“大人”。 诸如此般的事情,林林总总,着实不少,搞得国中人人怨望。 西部柔然的镇帅看到了机会,因起争位之意。 要想争位,先需得到手下部落的拥戴;而要想得到手下部落的拥戴,最好的办法莫过於控制西域,从以给到手下各部充足的利益。 由是,数年前,西部柔然的镇帅大举侵犯敦煌,未能成功,今年卷土重来。 西部柔然镇帅的盘算,张龟等人不知,莘迩也不知。 但这些无关紧要,只要推断出柔然此次的目的仍是西域,就足矣了。 刚又被令狐奉教训一顿,不要事事上报,可根据判断,此次柔然的南侵将会是数年未见的,牵涉到西域商道的安全,干系重大,绝非小事,却是仍需要报的了。 莘迩立刻写就上书,遣人加急送去王都。 军报送走的当天,莘迩召集羊馥、严袭等将校军官,告诉了他们此事,对他们说道:“我料主上的回令很快就会到郡,我已请缨,亲援西海,你们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 麴球北上时,没有带张景威。 莘迩给张景威去了一道命令,叫他也做好率部跟从驰援的预备。 军情如火,令狐奉的回令果然很快,与上回迟迟数日截然不似。 两天后的晚上,莘迩就接到了旨意。 令狐奉对此事很重视,命莘迩“督领建康、酒泉两郡兵及抚夷护军胡骑,即援西海”,并说“视虏情如何,兵力如不支,孤会再给你增援,务保西海不失,不可使西域商道受阻”。 陇州适宜农耕的土地不多,民口也少,西域商道的财税,是定西国一笔相当要紧的收入,商道若是断绝,朝廷的财政会将蒙受到不小的损失。 莘迩遂又去檄一道给氾丹。 用了两天的时间调兵,等张景威带部赶到,莘迩托付郡事与宋翩,引本部、傅乔郡兵、张部胡骑,便赴西海;途经酒泉,氾丹亲自带兵,加入队伍。总计步骑六千。这日抵达西海。 第五十章 氾丹请驻外 巩高计击西 一大早,杜亚、麴球、北宫越等人就出城,渡河到东岸,等候莘迩引部到来。 弱水由东向西,经建康、酒泉,折往北流,穿过大漠,在居延泽南约百十里的地方,一分为二,形成一个“丫”字状,由一条河变成了两条河。 两条河,一往西北、一往东北,最终都汇入居延泽中。 西海县的位置便处在这两条分流的河间,较为靠近东河。 南为弱水分流处,东西临河,南是居延泽,四面环水,此县可称得上一句“易守难攻”。 也正是因为有如此优良的地理环境,西海郡才能以一县之地,万余之民,三千兵马,一直牢牢地钉在此处,充当抵御漠北游牧民族南掠的桥头堡。 快到中午,初秋和淡的阳光下,先是远见尘土飞扬,继而,望到红、黑、黄、蓝等各色的军旗,不多时,迤逦而来的数千步、骑军士,以及运输辎重的民夫队伍,跃入等候诸人的眼帘。 杜亚说道:“督君和氾府君到了。将军、护军,咱们迎上去吧?” 北宫越早年在陇地东南从军,陇东南向来是麴家镇守的,北宫越算是麴硕的旧将。他很尊重麴球,待杜亚驭牛车当先,率郡吏领头往迎之后,虽是他的官职比麴球高,仍是请麴球先行。 麴球并不以出身自傲,把住他的胳臂,笑道:“将军与我客气甚么?走,咱俩一起。” 两人策马,带着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张龟、元光和麴球帐下的长史宋盖、校尉邴播、骑将屈男虎与屈男见日父子,并北宫越军中的中高级君吏等跟从杜亚车后,迎上前去。 莘迩得哨骑报告,知了杜亚等人相迎,一点也不拿大,亦不带太多随骑,主动驰出中军,来与众人相见。 与杜亚寒暄罢了,莘迩一眼瞧到北宫越,见他吊着左臂,问道:“将军受伤了么?” 北宫越的左臂上缠着绷带,吊在脖上。 他答道:“抓那个北虏‘大人’时,末将不慎,扭到了肩膀。一点小伤,无足挂齿。” 北宫越今年三十四岁,长七尺余,体格健壮,虽是戎人,没有辫,如唐人也似,扎了个髻,裹黑帻巾,回答莘迩问话的时候,他声音响亮,唐话说得流利地道,且说的不是陇地方言,而是官话。 莘迩了然,知那个柔然大人必是被北宫越於马上所擒的了,大约苦战之余,北宫越肌肉疲惫,因此侧转之间,扭到了肩部的肌肉。知他没有大碍,也就放下了心。那柔然大人说柔然此次有两万余骑来侵,将会是一场恶战,北宫越是三郡中头一名的猛将,来日战中不可或缺。 杜亚和莘迩见过礼,与氾丹叙话。 氾丹看到莘迩就生气,不愿与他共处,没在中军,是从后边赶过来的。 氾丹不乐意与莘迩多话,莘迩找他说话。 与北宫越、麴球等见过后,莘迩笑对氾丹说道:“氾府君,你还没与麴护军见过吧?来,来,你请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氾丹没好气地说道:“不劳督君介绍,我与麴护军早就相识了。” 氾、麴齐名,同为一等阀族,族中的子弟大多互相认识。 氾丹不但与麴球认识,与麴球的长史宋盖也相熟。三人见过。麴球笑道:“上次与府君相见,还是在王都。许久没有再聆听过府君精微的玄谈,球,颇自觉日渐粗鄙。” 氾丹瞥了眼莘迩,说道:“莘督君近月声誉远振,我在酒泉都常闻督君的大名。较以督君,我自愧不如。女生,你与督君近在咫尺,可以多请教请教督君。” “女生”,是麴球的小字。 民间迷信,以为小孩阴气重,容易被鬼上身,导致危险,便有给男孩子取女名之举,意在故布玄机,迷惑鬼怪,使其找不到迷惑的对象。麴球的两个兄长都早夭,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够平安长大,故给他起了这么个小名。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人有尺短,亦有寸长,谈玄论道,我固不及氾府君。” 杜亚闻得此言,呆了一呆,心道:“‘尺短’、’‘寸长’?督君这话是夸老氾,还是损老氾呢?是在说老氾的玄谈功夫,只是‘寸长’而已么?” 上回莘迩来西海巡视军事的时候,杜亚就觉得莘迩与他初次见时有所不同。 初次见时,莘迩给他的印象,没有棱角,也无风流之态,默默然的,很普通的一个人。 上次相见,通过莘迩对某些城防措施的意见,他感到了莘迩的果断,看到了缜密;这回见面,只从莘迩与麴球、氾丹等交谈时言行自若的外表观感来说,又比上次更进一步。 杜亚不觉想道:“与督君三次见面,督君三次不同。庄子云骐骥‘—日而驰千里’。一日千里者,督君是欤?”略收起了初见莘迩时的那份轻视。 注意到氾丹与莘迩的不和,他又不禁带着忧心地想道,“督君召我与老氾去建康相会日,老氾不给督君脸面,累督君与我白白等他半天;督君攻打卢水胡时,我听说给以回报,亦落了老氾的面子。柔然此番南侵势大,而若是我军将帅不和?唉,堪忧啊。” 杜亚请莘迩、氾丹等人过河入县。 莘迩大方地对氾丹笑道:“渡船不多,河桥不宽,无法一次尽渡。氾府君,一路上,你都在后边照顾辎重,你部多多辛苦了,请你的部曲先过河吧。” 氾丹大怒,心道:“老子在后头是懒得见你这张脸!我怎么就成‘照顾辎重’了?你这田舍奴,把我当民夫贱人么?”想起功曹田寔在路上给他提的建议,想道,“待在城里守卫,难以立下殊功。若欲建功,还是得靠野战。”当下忍住怒气,说道,“督君且莫急着入城。” “哦?” “下官请问督君,此次御虏,不知督君打算用何战法?” 莘迩上下打量氾丹,心道:“又来问我?” 却是收胡时,便是氾丹先问的莘迩何策。莘迩如实道出了己策后,氾丹当面称好,背后则压根不按其策实行,反是用了与黄荣之议相同的收胡办法。 莘迩不答反问,说道:“氾府君既此问,想应是已有良策了?敢闻其详。” “守城先守野。下官愚见,兵分两部,一部驻城中,一部驻河外,犄角呼应,如此,进可攻,退可守,当是上策。” 氾丹这次与莘迩倒是不谋而合。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府君所言甚是。” 氾丹说道:“督君身为主将,宜镇城中;下官敢请,引本部屯驻河外。” 莘迩沉吟了会儿,说道:“我本来是想令兰宝掌部屯驻河外的,府君既然自请,那就由府君担此重任吧。”交代氾丹,“府君屯外,切记,不可浪战。咱们要保住的,是西海县。” 氾丹说道:“不须督君叮嘱,下官心中有数。” 定下了由氾丹屯外,这河氾部当然是不必再渡了。 氾丹与杜亚、麴球等作别,即返部中,引兵寻地驻扎去了。 莘迩等人率部渡河不提。 西海县向北,越过居延泽,数百里外,西部柔然镇帅的住帐中,此时有三人正在说话。 三人都是胡人的型、打扮,说的东胡语言,但其中一人,声调生硬,音往往不准,且虽是髡头皮衣,比起另外两人的粗野仪态,此人白净面皮,文气外露。 这人名叫巩高,不是胡人,是个唐人。 他原是蒲秦境内的朔方郡人,在蒲秦朝中为官,犯了法,因亡命柔然,投入到了柔然的西部镇帅帐下。设饵埋伏北宫越的计策,便是他提出的,现为西部柔然镇帅的第一谋主。 西部柔然镇帅名叫匹檀,四十多岁,肤色黄黑,胡须浓密。 另外一人在汇报事情。 匹檀凝神听完,哈哈大笑,说道:“这么说,唐儿中计了!”顾对巩高笑道,“先生谋略,当真如神!我得先生,如虎添翼。此回打下敦煌,占住西域商道,先生头功!” 巩高谦虚地说道:“计谋再好,也得遇到明主才能得用。高亡命罪人,幸得大王庇佑,才没成为野地的枯骨,哪里敢居此功劳?” “温石兰,西海那边就交给你了。唐儿三郡兵马,全都汇聚西海县,敦煌孤悬在外。只要你能将西海的唐儿牵制住半个月,我就可拿下敦煌!” 西海县易守难攻,匹檀此次,根本就没想着强攻西海。 北宫越拷问出的,其实是个假消息。 这又是巩高之计。 西海县四面环水,固然难打,可敌人一旦在河对岸布下兵马,县内的部队也不好出去,此其一。其二,敦煌位处陇州的最西端,其东边是个侨郡,叫唐昌郡,唐昌郡再东边即是酒泉、建康,也就是说,敦煌、唐昌如遇到外侵,能够最快赶到支援的只有酒泉、建康,亦即莘迩督下的兵马。 基於这两点缘故,巩高遂给匹檀筹出了一个“声东击西”之计。 告诉召集而来的各胡部兵马,说此回要打的是西海,等风声放出,唐人上当,酒泉、建康的兵马聚集西海之后,以别部困住此三郡兵马,随之,匹檀则亲带主力趁机突袭敦煌。 第五十一章 欲破酒泉先 功求袭斛律 “温石兰”是东胡语,译成唐话,“石”的意思。 这个名叫“温石兰”的胡人,是柔然西部镇帅匹檀帐下的头等虎将,出自高车人的斛律部。 高车人共有六种,或称为六部,斛律部是其中最为强大的一个。 因为被柔然征服的时间较晚,斛律部没有像那些较早被柔然征服、部落架构不复存在、已融入成柔然本部的各个胡人部落一样,尚保持着他们自身的部落统治体系。 温石兰家世为斛律部的酋大,他部下的兵马,皆是斛律部的战士。 斛律部向以勇武出名。 温石兰此人,学的是匈奴战法,望尘可知敌兵数目,嗅地能度敌人远近,勇健过人,奋戈陷阵,有异於众,在柔然境内、陇州边地有着极大的威名。这两个地方的妇人哄孩子时,甚至会以“温石兰来”的话吓唬孩子,使止哭啼。柔然的少女传唱歌谣:“求良夫,当如温石兰”。 温石兰年近四旬,妻妾成群,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令狐奉,生龙活虎,天天斗志昂扬,人力毕竟有时尽,女色大约是不会再纳了,但从歌谣和止小儿啼哭两件事,足可看出他的猛鸷善战。 因是,匹檀能够放心地把牵制三郡兵马之重任交付与他。 温石兰得令当天,便引本部兵两千骑离开帅帐驻地,南下西海县。 秋七月二十,温石兰部抵至居延泽东。 没有惊扰居延泽沿岸的胡牧,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诸营,然后,温石兰遣斥候打探敌情。 五队斥候,相继归来。 汇总情报,对西海县内外的军事部署,温石兰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召集部曲中的幢(huang)帅、军将,商议策略。 “幢帅”、“军将”,都是柔然部队的军官称呼。 柔然的军制,远承匈奴人,近学他们之前的宗主,鲜卑人之魏国。“幢帅”的名称,就是源自鲜卑魏国。不过与魏国也有不同。魏国的幢将统兵可多可少,柔然的幢帅,统兵之数额固定,通常百人。十幢为一军。也就是说,幢帅相当於匈奴人的百夫长,军将等同千夫长。 “幢”是仪仗的意思,或指用作仪仗的旗帜。鲜卑魏国是头一个,也是目前所有的唐、夷国家中,唯一一个用此字作部队编制称呼的。 温石兰部总计二千骑,二十个幢帅,两个军将,以及军将的副将,很快聚集过来。 温石兰布置了亲兵在外围把守,禁止人员靠近。 二十余军官与他席地而坐,围成一圈。 温石兰拔掉身前的牧草,整理出了块空地,捡石在手,在地上简略地画了三道线和三个大小不一的圈。丢掉石头,他指着三条线说道:“这是弱水与其两个分流。”又指三线北边的大圆圈,“这是居延泽。”又指两个小圆圈,“这是西海县。……这个,是氾丹部的酒泉兵。” 众胡人军官看去,见两个小圆圈,一个在弱水的两个分流间,一个在东边分流外的靠南地区。 “唐人把部队分作两部,主力在西海县,酒泉兵在东河外。情况就是这样。你们说说,这场仗咱们该怎么打?” 一个军将问道:“酒泉兵有多少人马?” “至多千余。” 另一个军将说道:“据报称,此回援助西海的唐兵不下六千步骑。我军只有两千骑。两千对六千,且唐儿甲械精良。大人,压力很大。我觉得,要想把镇帅的命令顺利完成,最好的办法,应是布置疑兵。” “布置疑兵?” “是。咱们可以对外声称,有精锐万骑,以此恐吓唐儿,让他们不敢出城、渡河。” 温石兰盘腿而坐,环顾众人,问道:“你们说呢?” 二十余军官议论纷纷,讨论了好一会儿,意见接近一致,都赞同“布置疑兵”的建议。 温石兰撇了撇嘴,带着轻蔑的语气,嘲讽说道:“平日喝酒吃肉时,你们个个吹嘘,说自己是勇士。我看,你们不是勇士,莫说与草原上的狼相比,你们连唐儿养的鸡子都不如!” 胡人的军官们虽不知温石兰何故忽出此言,但受辱之下,不免皆涨红了脸。 建议布置疑兵的军将大声说道:“大人,你在羞辱我等么?” “我就是在羞辱你们。” 那军将猛地站起,拍着胸脯说道:“上回打敦煌,北宫越的侄子北宫衡是谁杀掉的?不是我么?他在咱们军前耀武扬威,是我,只带了两骑出阵,将他射落马下!大人,你为什么说我连鸡子都不如?有像我这样勇猛的鸡子么?” “射死一个北宫衡就了不起了么?看看你刚才出的什么主意?‘布置疑兵’?”温石兰不屑地说道,“说的好听。我看啊,实则你是害怕唐人的兵马比咱们多,畏敌如虎!不敢打仗!” 那军将深觉受耻,撑大眼睛,说道:“我怎么不敢打仗?大人!你说吧,怎么打这场仗?只要大人令下,我头一个上!” 温石兰转色作喜,笑道:“这才是咱们敕勒勇士该有的模样!”问余下的众多胡人军官,“你们呢?” 众人奋勇争战,俱道:“请大人下令,我求做先锋!” 温石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对诸人说道:“你们适才说的也不错,咱们兵少,确是不好牵制西海县里的三郡唐兵。你们说应宜布置疑兵也没有错,但你们知道你们错在哪里么?” “请大人指示。” “你们错就错在,一上来就提出布置疑兵。这却是不行的!你们想过没有,‘疑兵’,是假的,假的就有露馅的时候!唐人又不是傻子,咱们说咱们有万骑,他们就会傻乎乎地相信么?他们必然会遣派哨骑,打探我军实情。所以,疑兵不能立刻就布。” 那深觉受耻的军将问道:“那该怎么办?” “咱们须得先打上一场胜仗,把唐人的胆子吓破!然后再布疑兵!只有这样,此策才能有用!” “大人的意思是?” 温石兰伸出中指,狠狠地插到了代表氾丹部的那个小圆圈上,虎视众人,说道:“酒泉兵只有千余,骑兵不过数百,咱们先把他们打掉,既起到了震慑的作用,同时,又可以此断掉西海县在河外的犄角之倚,能够彻底地将三郡唐兵困在弱水的两条分流之中。” 还是有胡人的军官害怕唐人的甲骑兵械,担心打不过,请求温石兰,说道:“大人的计议高明,还请大人先作卜筮,以占胜败。” 唐人卜筮的时候,取五十根蓍草,象征“大衍之数”,表示天地万物,“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取出一根不用,用以表示天地未生前的太极,即用的是四十九根蓍草,而温石兰善五十根蓍草占卜,每测吉凶,常能中之。其卜算之名,与他的勇猛一样,并著称柔然国中。 温石兰却不肯卜筮,他说道:“卜筮是为了决疑,今既无疑,何须卜筮!” 看出了胡人军官中有心存疑虑者,温石兰起身抽刀,插入地上,环顾列坐,问道:“国中的军法你们记得么?” 众诸胡人军官跟着他也都站起,答道:“记得。” “率先攻破敌阵的,怎么奖赏?” 众人齐声答道:“赐给俘获!” “退懦不敢战的,怎么惩处?” 众人凛然答道:“用石砸头,打死!” “今日休息一天,明晨起兵,进攻酒泉兵营!” 氾丹的兵营离西海县约二十里地,扎营的地方是块小绿洲。洲西北十余里是弱水的东河分流,北、南、东三面都是沙漠。 氾丹这回能忍着与莘迩的旧怨,亲自领兵与莘迩支援西海,是为了获取战功,以望可以因功从地方回到朝中为官。既存此念,他自是积极求战。 故此,连日来,他多遣哨骑,北去打探柔然军情。 氾丹所遣之哨骑,多是从居延泽的胡部中招募来的,熟悉地形,知道易於藏兵的地点。 温石兰自以为驻营之地隐秘,而实已被氾丹的哨探觉了其部的行踪,只是因为没法近处窥探,哨探暂时没能摸清他们部队的人数,登高远望,大略估计,可能有两三千骑。 闻报说有数千胡骑悄悄地到了居延泽东部,主簿苏清说道:“这股虏骑,料应是柔然主力的前部。明公,当即刻禀报县内,好使督君及早应对。” 功曹田寔反对苏清的意见,说道:“区区北虏前部,哪里值得禀报县内?”抓住了什么良机似的,急躁地对氾丹说道,“明公,虏骑初至,尚不知行踪已经暴露,明公如於此时奔袭击之,定可一击而破!下官愚见,与其当下上报县内,不若等明公将其击溃后,再传捷讯!” 苏清惊道:“我部兵马才千余,骑兵数百,何足以击破此数千虏骑?” 田寔胸有成竹,说道:“虏骑虽众,而我部有三利,破之不难。” 苏清问道:“哪三利?” “虏骑在明处,我部在暗处,此一利;虏骑兵械粗疏,我部甲械精良,此二利;明公帐下的阿史那有万夫不当之勇,便是柔然悍虏温石兰,怕亦非阿史那之敌!此三利。三利在我,明公以奇兵突击之,杀它一个措手不及,取胜必矣!” 氾丹大喜,说道:“功曹之言,正合我意!” 第五十二章 无双麴鸣宗 止啼温石兰 氾丹求立战功,不愿给莘迩呈报“北虏前部到来”的敌情,但不用他呈报,莘迩已知此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为兵家的基本常识。 莘迩也遣派的有斥候在外。 便在氾丹获讯的前后,莘迩的斥候,亦将温石兰的情况上禀给了莘迩。 莘迩召杜亚、北宫越、麴球、傅乔、羊馥、张龟等商议。 诸人与氾丹主簿苏清的判断相同,也都认为这支胡骑应是柔然西部镇帅匹檀主力的先锋。 张龟照例献出上下两策。 莘迩问道:“上策为何?” 张龟答道:“柔然小诈,前时埋伏北宫将军,而今匹檀的主力不明,这股柔然虏骑也许又会是他们的一个诱饵。虏多骑兵,不好渡河强攻,匹檀没准儿是想以此把我军引出西海县,然后与我野战。” 莘迩点头说道:“不错,有这个可能性。” “所以,龟之浅见,上策当是以我不变,应敌万变,且先自守,待察知匹檀主力的位置之后再议战策。” “下策呢?” “趁其不备,择精锐急往袭之。如胜,则我军士气大振,敌势受挫;倘若不利,依靠东、西两河守御,西海县城仍能不失。此为下策。” 莘迩心道:“令狐奉如在此时,会选何策?” 回想令狐奉击败郭白驹、索重的那场泽边之战,他虽然胆大,但在军事的部署上很细腻。用后世的话形容,便是战略上大胆,战术上谨慎。想来他应不会选择下策,十有**会纳上策。 莘迩也赞同张龟的上策,抚摸髭须,与杜亚、麴球等人说道:“‘凡战,智也。斗,勇也。阵,巧也’,此《司马法》之教。现在咱们还没有与柔然接斗,不到比勇之时。又,‘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此《孙子》之教。今之敌情,如张参军言,确实尚未明确,如冒失出战,胜负在两可间。我以为,宜用参军上策。君等以为何如?” 杜亚、傅乔不解兵法,没有说话。 麴球说道:“上策故佳。” 莘迩问北宫越:“将军以为呢?” 北宫越答道:“正该如此。” 诸人的意见统一,於是决定先按兵不动,观察敌情,再作计议。 莘迩沉吟片刻,说道:“氾府君屯兵河外,不知他有没有知此敌情。咱们得立即通知他,请他做好守备,以防敌骑袭其营寨。” 与氾丹的不对付是一回事,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是另一回事。 公私之间,莘迩分得很清。 杜亚一直隐隐担心“将帅不和”,听了莘迩此话,把之前的那份担忧稍微放下了些,心道:“督君顾虑氾府君安危,可见一片公心。我早前的所忧,却似是多虑了。” 杜亚的“所忧”一点都不多虑。 遣去给氾丹送信的军吏,连夜出城,渡河去氾丹营;次日上午折回,急求见莘迩。 莘迩正在城头巡查防御设施。 这军吏赶到城上,见到莘迩,神色仓皇,语气急促,禀报说道:“督君,氾府君领兵出战了!” “什么?” “小人昨晚四更,到的氾府君营中。氾府君已经安寝,小人没能进见。今早,小人将虏骑的军情禀报氾府君。氾府君说:此虏情他已知,请督君候他捷报。” “候他捷报?” “是。氾府君倾营而出,往击虏骑去了!” 莘迩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重复那军吏的最后一句话,说道:“往击虏骑去了?” “是啊。小人劝不住他,只好连忙回来,禀告督君!” 莘迩转望东。 遥见远处的河流如带,河流以东,一抹灰黄的颜色,那是望之无垠的沙漠。北宫越前不久,便是中伏在这片漠上。他帐下阵亡士兵的血迹还没有干透,氾丹就又带兵闯入这片漠中。 “请杜府君、北宫将军来。” 麴球、傅乔跟着莘迩一起在城上。 麴球说道:“督君,请杜府君、北宫将军来,可是要遣兵援氾府君么?” 莘迩回顾麴球,说道:“鸣宗,卿真知我意!”面带深深的忧色,说道,“那股虏骑若果是诱饵,氾府君此行危矣!必须即刻遣兵赶往接应。” “杜府君,文臣也;北宫将军的臂伤未愈。他两人都没法带兵往援。督君,由我去接应吧。” “你?” 麴球笑道:“怎么,督君信不过我么?” 莘迩与麴球已经很熟了,对他的能力也已比较了解,由他去接应氾丹,信是完全可以信得过的。莘迩唯一忧虑的是,假使那股虏骑若真的是诱饵,麴球万一接应不成,反而也陷入其间?势必会很危险。到这个世界以来,麴球的言行举止是最对莘迩心思的一个人,他不免迟疑。 麴球猜出了莘迩的心思,笑道:“督君放心,球不会浪战,接应到氾府君,便就回城。彼纵诱饵,即使果有埋伏,我不与他打,逃,难道还逃不过么?” 莘迩一笑,说道:“好!那就由卿去罢!”叮嘱说道,“切记,万不可轻率与战!莫因贪图小利,而中敌埋伏!” “督君请放宽了心!” “你部的胡骑刚编练成,战力或许不够,我拨严袭部的甲骑百人与你,你带着同去。” 麴球颇是感动,说道:“多谢督君厚爱!” 麴球从城上下来,入到营中,没选胡骑,尽点本部精骑五百,加上严袭部的一百铁甲骑,共计六百骑,余外,又有那一百铁甲骑的从骑二百,总计八百骑,出城渡河。 渡过河,麴球对邴播、屈男虎父子等军官说道:“氾府君出营已多半日了。大漠辽阔,不好寻他踪迹。咱们径往虏骑的藏身处去,在那里定能碰上他。” 军官们皆道:“是。” 麴球当先驱驰,引骑向北,奔至近暮,到了温石兰部的藏身地。 麴球立马上,眺望之。 见那柔然骑兵的藏身处静悄悄的,半点也没有战斗的迹象。 他心头起疑,派哨骑过去摸查。 哨骑很快回来,禀报说道:“丘陵内空无一人。丘外的漠上,见有大队骑兵留下的痕迹。” 邴播等军官面面相视,摸不着头脑。 屈男虎说道:“怪了。这股虏骑跑哪儿去了?敢是知了咱们的兵到,故而逃窜了么?” 麴球问那哨骑,说道:“你见的那大队骑兵留下的痕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向南。” 麴球反应敏捷,立时搞明白了情况,抽了一口凉气,说道:“不好!” 邴播等军官问道:“怎么了?” “这股虏骑怕是与氾府君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的踪迹向南而去,南边,可不就是氾府君的兵营么?”麴球马上传令,“循虏骑痕迹,立即折往南行!” 八百骑马不停蹄,沿迹追寻,直到入夜,追到一片胡杨林的附近,隔着大老远,就看到了火光,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和唐、胡不同语言的喊杀鏖战之声。 此片胡杨林是当地较为有名的一处景象。这里原有一眼汪泉,因长出了这许多的胡杨,而下泉水干涸,这些胡杨大多已然枯死,但仍屹立不倒,盘虬怪状,参差错落。 麴球等人行到近处,借助战场的火光,看的清楚。 胡杨林外,全是髡头的胡骑,大概有一两千众。 胡杨林内,有唐兵装束的,亦有髡头的,不用说,则必是氾丹的部曲了。 因有林木的遮掩,暂时看不出氾丹的部曲尚存多少,但肯定是远不如胡骑的了,要不然,也不会退到此地林中,凭靠林木和用战死马匹堆成的垒,阻挡胡骑纵横,做负隅顽抗。 邴播取槊说道:“事急矣!将军,快下令进击吧!” 麴球镇定地说道:“不要急。”说着话,继续观察战况。 胡杨林外的胡骑正是温石兰部,他们现了麴球部的到来,短暂的停顿后,数百胡骑从围攻林外的战场上被分出来,迎上来斗。温石兰的胡骑多是轻骑,少有甲骑,这数百胡骑驰至一箭地外,散开队形,挽弓射矢。箭如雨下。麴球部的兵士略微后撤。 邴播再次求战,这回加上了屈男虎父子。 麴球依旧不下命令。 邴播焦躁地第三次求战:“将军!再不出击,氾府君就守不住了!” 夜色下,火光中,可见千余胡骑轮番冲锋,胡杨林内的氾丹部阵地,确以岌岌可危。 麴球观察明了的战况,终於下达军令。 “虏骑右翼攻势最猛,左翼薄弱。老邴,你引我部四百骑并铁甲骑,攻其左翼!” 邴播应道:“诺!” “虏将旗在其右翼。我引百骑亲攻之!老屈、小屈,你俩从我,闻我鸣镝射处!” 屈男虎父子应道:“是!” 邴播领了命令,本来已经驱骑要去战斗了,闻得麴球此言,勒马顿下,失色说道:“将军,怎可你去攻虏右翼!还是我去!” 麴球笑道:“你要与我争功么?” “这……!” “我军令已下,你还不从令?” 邴播只得遵令,引兵绕过那数百迎上来的胡骑,攻柔然骑兵的左翼。 麴球率百骑,先直扑那数百胡骑。 他所带的本部,多是麴硕给他的牡丹骑,虽是以少击多,士气振奋。 麴球骑射无双,弦响必中,胡骑纷纷落马,从在他身后的百骑奋勇争斗,那数百胡骑不敢撄其锋,分散走开。眼见接战初始,就要先胜一场,却见数个胡骑军吏从那将旗处奔来,擒住两个退散的胡骑兵士,以铁槌杀之,鼓唇吹哨,把散开的胡骑们重新聚拢,复迎上接战。 麴球笑对屈男虎父子说道:“贼虏不知死活,尚敢再来与斗。汝父子可为我骇破虏胆!” 屈男虎、屈男见日应道:“请闻将军鸣镝!” 麴球换箭矢,取鸣镝,察看复来战斗的数百胡骑,找到了一个督战的胡人军吏位置,挽弓而射,鸣镝呼啸劲去。屈男虎父子擐甲挺槊,引四五本族勇士,顺鸣镝方向,破开数十胡骑的阵型,呼吸功夫,已於其阵中将那军吏斩杀。 麴球又射鸣镝。屈男虎等陷阵往斗,再杀一吏。 如是再四,麴球冷静察敌,觅彼坚锐,鸣镝至处,屈男虎父子吹唇奋先,无不斩杀。 那数百胡骑心胆惊骇,就算再是严厉的军法也无法约束了,到处散逃。 麴球收鸣镝,持长槊,与屈男虎父子合拢,引骑追杀。 胡杨林中,氾丹已知麴球的援兵到。 山穷水尽之时,忽见援兵到来,氾丹残余的部曲军心一振。 氾丹亦从绝望中,转生起了胜利的希望。 天虽入夜,火光照的远近通明。 氾丹登高望之,寻到了麴球,但见他一马当先,百骑紧从,马蹄奔腾,踏起黄沙卷扬,甲骑如矛,攻如风雨,胡骑迎者披靡;旋见胡骑右翼的将旗那里,百余胡骑精锐驰赴迎战,麴球夷然不畏,越战越勇,坐骑中箭,换马仍斗,突入其阵,杀射其马者而出。 氾丹和麴球不知,这个射中麴球坐骑的胡将,正是温石兰帐下那个射死北宫越侄子北宫衡的军将。温石兰部下只有两个军将,这是高级军官,其一阵亡,士气大沮,那百余精骑亦退。 想起今天中午,与温石兰半道碰上,温石兰亲自持矛冲阵、威风凛凛、本部无人可敌、阿史那被其重伤时的场景,氾丹在为麴球的勇猛感到热血沸腾之同时,不禁心生后怕。 他悔不当初地想道:“未料到这部虏骑的军帅是名止儿啼的温石兰!若要早知是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用田寔之策,来袭其部。” 胡骑的将旗下。 温石兰左右军官急切地说道:“大人,唐将猛锐,冲我主阵,我左翼且将破,先撤军吧!” 温石兰岿然不动,怒道:“来援的唐儿皆是骑兵,咱们如果现在撤退,被他尾击,势将全军覆灭!今次之战,有敌无我!敢言退者,我亲手杀之!” 危急中,却有个想象力丰富的幢帅,蓦然浮起个念头,心道:“被大人亲手杀掉,倒也算合乎军法了。”温石兰的意思是“石”,柔然的军法规定,“退懦者以石击杀之”,两个都是石。温石兰亲手杀退缩者,还真是挺合乎军法的意思。 军官中有人说道:“如不撤退,大人,请分兵驰援左翼!” “氾丹在我左翼,林中唐兵的主力也都在我这里,不可分兵援左!”温石兰翻身上马,唤亲兵跟从,说道,“无非一个唐儿小子,不知死活!敢冲我阵。我亲擒之!”令诸军官,“加紧攻林中,务获氾丹!”亲自引兵迎斗麴球。 第五十三章 石焉与玉比 氾丹岂再败 柔然的部队有两种,一种是本部组成的本部兵,一种是如斛律部这样的别部兵。 温石兰的部曲也有类似之区分。 其统带的二千骑中,有两百骑主要是由其“宗党”组成的。 这两百骑皆是他的兄弟子侄、内外近亲,并有一些军中的敢战勇士,装备精良,人配甲槊、马有具装,平时充当亲卫,战时,遇到相持或处於下风的时刻,则作为攻坚的突击部队。 现在,到了用这支部队的时候了。 两百骑的两个幢帅,一个是温石兰的弟弟,一个是温石兰的从子。 温石兰军令下达,两人领命,很快集结好了本部。 温石兰披挂重甲,持槊当先,率领他们迎战麴球。 柔然人没有文字,顶层的贵族或有识唐字、鲜卑文的,但下边的人,识字的没几个,包括温石兰在内,也是不怎么认字的,所以他们的军旗与唐人不同,上头无有文字的标识。 初时,麴球与氾丹刚开始遇战的时候一样,不知他的对手是谁,战至当下,从擒获的胡骑口中乃得知,原来是西部柔然镇帅匹檀手下的头员虎将温石兰。 温石兰威名赫赫,氾丹后悔贸然与他交手,麴球知了此讯,却大喜过望。 麴球勒兵,略作休整,笑对屈男虎父子等军吏说道:“今晚这场仗,咱们赢定了!” 屈男虎父子等军吏、兵士,鏖战多时,颇有伤亡,余下的也都感到疲惫了。 这种情况下,忽知对面竟是温石兰,不少人顿时心中打鼓。 听了麴球此话,屈男虎实话实说,疑问道:“温石兰勇力兼人,而下他的精兵尚未动;我部力战半晌,兵卒小疲。将军缘何便料定此战我部必胜?” “温石兰,‘石’之意也;球,‘玉’之意也。哪有石头比得上玉的?” “球”的本意为玉的一种,特指玉磬。是以,麴球字“鸣宗”,有个“鸣”字。 时人迷信,战前,温石兰的部将请他卜筮,就是迷信的一种表现;唐人的兵法里头,亦有阴阳五行之说,且此类东西还往往被视为“隐秘”,后世的李靖教侯君集兵法,便不授他此学。 闻罢麴球的答语,屈男虎等人深以为然。 却不知这是麴球在“欺负”他们没文化,唐人有个词,可是叫“玉石俱焚”的。不管怎么说,疲惫的兵士们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心中打鼓的,再次斗志激昂。 简单的一句话,麴球调动起了部曲们的士气。 温石兰引兵驰近,麴球率部迎战。 方才麴球冲阵,以鸣镝为号,屈男虎父子循声斩获的情景,温石兰早看在眼中,已断定屈男虎父子是麴球帐下的战将。敌我两部未接,温石兰瞧见麴球重施故技,一支鸣镝,径射向自己的身右处。那里,是他的两个幢帅之一,他的从子所奔驰之处。 温石兰急观麴球阵,果见屈男虎父子引数辫胡骑,迅捷如雷,催马杀向。 “唐儿欺我军无人么?” 左右勇士请战。 “我自往擒之!你们跟在我后边,离我远点,别把他两个小胡吓跑了!” 温石兰单骑往斗。与屈男虎父子打了个照面。他佯装向后。屈男虎从他的衣甲认出,他定是胡骑的高级军官,贪图功劳,紧追不舍。温石兰用双腿夹住马腹,稳稳地控住住平衡,窥觑屈男虎逐近,扭身刺槊。屈男虎不妨他这一招,被刺中左胸。亏得屈男虎甲坚,挡住了槊锋,然而吃此大力,马向前冲,人往后倒,坠落马下,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黄沙。 温石兰的这一手回马槊,那是苦练多年的。氾丹帐下的阿史那,今天中午时候,便也是被他这一招重伤的。见绝技奏效,温石兰丢下断裂的槊杆,兜马还转,抽刀欲来取屈男虎级。 温石兰的部从们,亦一叠声地打马过来。 麴球接连射矢,领骑来救。 屈男虎的儿子屈男见日离屈男虎最近,冒着胡骑的箭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侧腰伸手,抓住了屈男虎的臂甲。敌人近在咫尺。屈男见日甚至都可以看到温石兰的胡须了,不敢降低马,没法把屈男虎拉拽上马,没奈何,只好便就这样拖着他转回逃走。 从他父子出战的那数个胡骑杀到接应,总算是将屈男虎救下。 温石兰追不上,哈哈大笑,高声说道:“我温石兰也,唐儿,听过乃公的名字么?可敢来斗?” 麴球岂会惧他?正因屈男虎负伤,这时才需要更加猛烈的进攻,以振奋兵士。麴球抄槊,引骑来战,温石兰待要迎击,闻得胡杨林的右边爆出一阵喊声,转头看去,却是邴播攻破了他的右翼。右翼已破,而正面的麴球铁甲挺槊,来势汹汹。 温石兰心知不可再战了,只好无奈收拾部曲,接住了右翼溃逃的士卒,向北撤退。果然如他所料,麴球率领精骑,有追赶之意。温石兰压住阵后,边战边退。 一则,也是他刚才击落屈男虎的余威尚存,二来,观察到他的部队阵型没有大乱,考虑到夜色深沉,追得太深,有可能本部反而会乱了队形,麴球没有追他太久,遂亦撤退。 麴球见到氾丹,氾丹劫后余生,几乎落泪,感激麴球不已。 麴球笑道:“府君不必谢我,我是奉督君的将令而来。闻知府君出战,督君担心得很,我临行前,府君一再嘱咐我,一定要把府君接回。” 麴球聪明机敏,虽不太清楚氾丹和莘迩的过节,也已看出他两人的不和。趁此机会,帮莘迩说些好话,他也是希望氾丹能够莘迩摒弃前嫌,一致对敌。 氾丹的千余部曲伤亡泰半,阿史那重伤,郡尉阵亡,可谓元气大伤。 氾丹本人也负了伤,腿上中了流矢,不良於行。 两部兵马合并一道之后,麴球在前开道,氾丹乘车跟从在后,徐徐回城。 行未太远,猛闻军后传来胡人的鸣颊之声。 氾丹回顾,见千余胡骑於夜色中杀奔而至。当先一将,正是温石兰。 就像他的回马槊绝技一般,温石兰竟是杀了个回马枪。 若是就这么退走,等於打了个败仗,匹檀交给他的任务,可能就将会不好完成了。 故而温石兰在领兵撤走了一段路程后,召集幢帅以上军官,拿出五十根蓍草,当众卜筮,得结果大吉。一下子鼓舞起了军心。因是他重整兵马,转回追击再战。 麴球引部在前,距离较远,身边附近都是本部的残兵败将,兼且毫无戒备,氾丹大惊失色。 功曹田寔、主簿苏清急声说道:“明公,赶紧下车换马!快去麴护军部中!” 氾丹性格刚烈,心道:“此战是我的擅自出战,胜了还好;於今已败,若在弃部奔逃,莘阿瓜那田舍儿定会对我军法行事。大王赐他假节,他有战时杀人之权。与其死於小儿手,我不如战死疆场,好歹不给我家蒙羞,留下个英烈的名声!” 他勉强撑起身子,拄剑站在车上,慨然说道:“氾丹临敌,岂可一败再败?”指挥部曲迎斗。 田寔、苏清见他执意不走,没得办法,只能陪从。 苏清抽剑在手,卫护到他的车前。 田寔也抽剑,但他太害怕了,双手抖,几次没能把剑抽出,带动衣怀,掉出了一堆物事。 那东西暗红色,如参须,落在黄沙上,很是显眼。氾丹、苏清想看不到都不行。 只觉氾丹、苏清两人投过来的目光似乎带着惊诧,羞恼之下,田寔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佩剑,一脚踩到那堆锁阳上边,挽回面子似地亢声说道:“府君不退,寔愿死战!” 第五十四章 担责解仇怨 元光探敌情 氾丹手下的残兵败将,劫后余生,极度的危险过后,身心疲惫,放松了警惕,被温石兰一个回马枪杀得落花流水。 苏清、田寔两人领着十余亲兵,仗剑卫护在氾丹的车前。 想那苏清、田寔,皆是文士,平时配的都是木剑,能有什么战力?虽是衣冠楚楚,比不上褶袴髡头。七八个斛律部的骑兵,瞧到了站在车上、挥剑叫喊的氾丹,一箭射去,中了氾丹的高冠。数胡骑挥刀突进,苏清慌忙徒步顶上前头,未及碰面,已被乱箭射死。 田寔丧胆,方才抽剑的那股力气不翼而飞,双股颤栗,站都站不稳当了,瘫倒坐地。两胡骑旋马至近,其中一人马术颇精,侧腰探手,抓住了田寔的头冠,另一手挥刀砍下了他的级。 功曹、主簿两个亲近吏,瞬间双双身死。 氾丹睚眦欲裂,倒是果然刚强,丝毫无有怯意,要下车去与那胡骑拼命,被御车的士卒拽住。 亏得十余亲兵悉为氾丹部中的壮士,拼死抵挡,这才杀退了那数胡骑,等来了行军在前头的麴球回救。 虽然没能杀掉氾丹,但是杀掉了他的两个大吏,加上之前重伤的屈男虎和阿史那、以及杀掉的郡尉,温石兰度料,这份战果应该足以使唐人惊骇了。此时天色将明,此地离弱水东河也已不太远,为免被麴球缠住,引来西海县中的援兵,温石兰因决定撤军。 天亮后,麴球与氾丹检查伤亡。 氾丹部千余步骑,仅存三四百;麴球带出来的兵马,亦折损百余。 两人带着余众回到西海县中。 县中郡府堂上,见到莘迩,麴球禀报战况。 “氾府君,伤势要紧么?” 氾丹的左边大腿中了一箭,箭杆已经截掉,箭镞还在腿中。他没法跪坐,坐在个胡坐上。本想立个战功,却大败而归,部曲损失过半。要非莘迩遣麴球救援,恐怕身亦难免。 氾丹既是羞愧,又是不甘,勉强回答说道:“小伤,不要紧。”心道,“田舍儿一定会治我的罪。我不必等他开口,且自认罪。”挣扎着起身,说道,“丹今番战败,沮了三军士气,自知有罪,请督君惩处罢!”说着,把脸扭向一边,不愿看莘迩的嘴脸。 听到莘迩关切地说道:“怎么会不要紧?箭创可不能轻视啊。你赶紧找医士看看,万一……”莘迩想说“感染”,但现下好像没有这个说法,便改了个词,接着说道,“脓的话,你这腿可能就保不住了!” 氾丹说道:“丹的伤不要紧,丹战败丧师,请督君降罪!” “胜败者,兵家常事。一场小败,无足挂齿。等你养好了伤,再将功补过便是。” 氾丹万万没有想到莘迩非但没有怪罪於他,反而安慰他,不由自主地转回了脸,看向莘迩,看见了莘迩一脸的真诚模样。 “督君不治我的罪?” 莘迩诚恳地说道:“我会上书主上,陈述你此战失利的缘故,都是我太过轻敌。” 莘迩话中意思,分明要为氾丹的此败担责。 氾丹只疑听错,可莘迩这话是当着杜亚、傅乔、北宫越、麴球、羊馥、严袭、兰宝掌、张景威等一干大小吏员的面说的,绝对不可能是欺骗他的好听言语。 “你……,督君……。”氾丹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只有脑子里缺根弦的人,才会到处结仇。 此前与氾丹的不对付,那是因为氾丹挑事在前,为了维护自身的威望,莘迩不得不针锋相对。 究其本意,氾家是陇地一等的阀族,氾丹的父亲氾宽在朝中又是有数的几个顶尖权臣之一,莘迩在已狠狠得罪了张家的前提下,自是不想再与氾家结下深仇大怨。 况且,退一步说,就算莘迩想给氾丹治罪,凭氾家的声望、氾宽的权势,比照张金父子虽然“勾连胡人、作乱郡国”,却依“八议”而免的例子,治罪的结局,八成也是不了了之。 既然如此,莘迩以为,不如索性趁这个机会,卖个好给氾丹与氾家,也许会对日后有点益处。 氾丹情绪复杂地回到营中,紧随着,两个医士就奉莘迩的命令找来给他疗伤。 这且不提,只说莘迩问清楚了战况,知道了那股“柔然前锋”是温石兰部,听完了麴球叙述的温石兰於战场上之勇武,不觉叹道:“柔然也有悍将啊!” 张龟蹙眉说道:“怪哉。” 莘迩问道:“长龄,此话何意?怪从何来?” 张龟疑惑地说道:“温石兰固有悍勇之名。唯是他作为匹檀的先锋,打探敌情、摸查我军布防底细,这方是他职任内的事。而今匹檀的主力尚未到来,他却怎就擅然启战?难道他就不怕倘使战败,坏了匹檀主力的军心么?” 莘迩听了这话,觉得有理,也起了疑心。 兰宝掌“哼”了声,说道:“依小人看,没啥奇怪的。” “哦?宝掌,你有何高见?” “不外乎与氾府君一样,立功心切。” 兰宝掌的这个看法,与杜亚、傅乔等人一样。只是杜亚、傅乔等人照顾氾丹的面子,不肯说出来罢了。兰宝掌、乞大力等胡骑,在陇地的唐人中,没有什么依靠,眼中只认莘迩,没有杜亚等人的“花花肠子”,所以杜亚、傅乔等人闭口无言,兰宝掌有话直说。 莘迩心道:“宝掌这话似也有理。”问张龟道,“长龄,你觉得呢?” 张龟沉吟稍顷,说道:“斛律非柔然本部,是其别部,温石兰恐怕没有胆子鲁莽行事。”顺着自己的思路,他越想越不放心,总觉得是哪里出现了纰漏似的,给莘迩提议,说道,“……将军,龟之愚见,是不是应多增哨骑,扩大探查范围,以防北虏有诈!” 莘迩想了下,说道:“谨慎没有错。”接纳了张龟的意见。 堂上一人起身,下拜说道:“大父,我略知柔然内情,西部柔然的各部,我都大概有所了解。请为大父探明虏情!” 说话的是且渠元光。 莘迩与元光的父亲拔若能结为了香火,捎带着,拔若能的几个儿子就成了莘迩的晚辈。又因为尊卑的关系,拔若能的年龄尽管远比莘迩大,不敢称兄,因是,元光叫莘迩“大父”。 莫说拔若能,元光都要比莘迩大一些。 奈何辈分压下来,便是不情愿,也得这么喊。 不过元光能屈能伸,这一声“大父”喊的是相当自然,并且透着尊敬里的亲热。 “你打算怎么探?” “我打算扮作北虏,北过居延泽,到西部柔然的边地,寻些胡落,看能否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你要到柔然的地界?有点危险啊。” 元光忠心耿耿地说道:“大父待我父子恩重如山,为大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北山鲜卑的秃勃野只把元光手下的两个人头送给了莘迩,没有说这两人是元光的部曲;张金父子咬死不认与卢水胡串连,当然也不会把元光算计他兄长平罗的事情抖出。 莘迩到此时,仍是不知元光之前背地里的那些勾当,然而见他赤胆忠心的样子,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心中想道:“当日我给令狐奉表忠心,落在别人眼里,会不会即此副模样?” 对元光说道:“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你假使有失,我不好与你父亲交代。” 元光说道:“大父放心!迟则半月,早则十天,我定能安然归来。” 得了莘迩的许可,元光回到住处,作些收拾,带了个亲信的胡从,当日出城。 出城渡过河,亲信胡从问道:“大人,西部柔然的边地有好几个部落,咱们先往哪个去?” 元光回头望了眼河水西边的西海县城,说道:“哼!哪个去?哪个也不去!” “啊?那咱去哪儿?” “找温石兰去!” 第五十五章 洲上敕勒歌 堂中哄人言 胡人游牧、打猎,不乏寻迹追踪的高手,元光小时候也学过此技。 他在漠上转了三四天,找到了温石兰部留下的痕迹。 顺着痕迹向东北而去,两天后,在一处小绿洲的谷地中,元光见到了温石兰。 初秋时节,草色尚未尽黄,青黄相杂,几棵红柳垂枝泉边。 天高云淡,四下荒漠。 着实边塞的辽阔壮美之景。 随着两个斛律部的游骑入到洲中,未行多远,入眼却先是一片惨状。 洲边挖了几个大坑,路过时,元光往坑里看了两看,里头多为男尸,间或且有老弱,俱髡头褶袴,皆是胡人。不用想,这些必本居住於此片绿洲的牧民。应是温石兰领部到来后,为防走漏消息,也是为了给部曲们找些女人做个乐子,因将男子与老弱全都杀掉了。 元光的亲信胡从不忍,撇开了脸。 元光则无所谓,弱肉强食素来是草原生存的规则,换了温石兰是他,他也会这么干。 前行二三里许,围绕着泉边,有百余帐落。 帐落原是本洲牧民的,现在住满了温石兰的部下,不时有肮脏不堪的斛律部士兵进出。 几个士兵支了个大锅,正在烧水,地上扔了几头死掉的绵羊,已被剥皮开膛,血淋淋的。旁边蹲、坐了三二十人等着吃肉。元光两人的到来,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 元光半点不介意他们好奇的目光,抬头抬胸地走路,回以他们和善的笑容。 穿过外围的帐篷,前边便是温石兰的住帐。 帐中传出歌声。 唱的是鲜卑语,调子悠长凄远,带着哭音,如同野狼的嚎叫。 元光懂鲜卑语,侧耳倾听,译成唐话,歌唱的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高车人,也即敕勒人的民歌,传唱甚广。 元光虽是卢水胡,亦曾闻过此歌。 秋风吹过面庞,带来水的湿润与草的气味,举苍天,环顾星散坐落周围的帐幕,元光不觉想起了昔日在卢水牧场时,羊马如云,人丁繁盛,孩童嬉戏,草原一望无际的景象。 “这才是我们胡人应该过的日子啊!”元光这样想道。 而今成为了唐人的兵户,形同奴隶,服兵役、服劳役,男人为唐人卖命,女人为唐人做牛马。 “哀我族人!哀我族人!” 受歌曲的感染,巨大的悲伤触痛了元光的心,他怆然泪下。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元光抹去眼泪,在帐外放声和唱。 帐中的歌声停下,一人挑开帘幕,出来看是谁在唱。 带路的两个游骑连忙对元光说道:“我家大人在此,你还不快点拜见。” 元光伏身拜倒,说道:“卢水胡拔若能之子,小胡元光拜见大人。” 出来的人正是温石兰,他只穿个皮绔,光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铁打也似的色泽。 “拔若能?且渠部的么?” 元光答道:“是。” 温石兰知道且渠部被内徙的事情,问那两个游骑:“他两个是被你们抓到的唐人细作么?” 那两个游骑中的一个说道:“不是。” 元光抢话争答,趴在地上,高声说道:“小胡不是细作。小胡是来给大人送礼的!” “送什么礼?” “大人与匹檀大率不是要打西海么?西海县内外的虚实,小胡一清二楚,愿作内应!” 温石兰笑了起来,说道:“莘迩小儿倒是狡诈,遣你个小胡崽子诈降,诓我上当么?”吩咐那两个游骑,“拉走,砍了!” 元光抓紧地上的草根,抵抗那两个游骑的拽拉,扬起脸,大声说道:“大人不相信我么?” “你们已经成了唐人的狗,我听说这次来援西海的唐兵中,便有你们的部民,为数还不少。你们甘为唐人的爪牙,与咱们作对为敌,我当然不信你。” “小胡的部民不是自愿给唐人打仗的。几个月前,莘迩无故攻破小胡的部落,杀了小胡许多的族人,强迫小胡部落内徙,将小胡等编作士家。小胡部中,无论男女,都对莘迩痛恨入骨。 “听得匹檀大率引劲兵南下诛恶除暴,小胡部中,无不欢天喜地,渴盼王师! “於是,小胡欺骗莘迩,自请为他打探王师军情,而实际上,是想把小胡部中兵丁的心声诉说与大人!大人!小胡忠肝义胆,一心只望大人能早日攻破西海!怎可能会欺骗大人?” 说着,元光拔出了蹀躞带上的短匕,两个游骑顿时抽刀,架在他的脖上。 元光倒转匕柄,递向温石兰,直起上身,袒开胸口,说道:“大人如不信我,小胡敢请刺心血证誓!” 大凡北胡盟誓,有结香火、割臂、刺心血几种。其中,刺心血是最为隆重的。 刺心血可以自刺,也可以由对方刺。两者相较,后者自是能够愈加表明诚意。 温石兰打量了片刻元光,哈哈大笑,说道:“你部的遭遇,我知道。我适才所言,不过是试一试你罢了。” 亲手把元光扶起,把他的短匕插回到他的鞘中,拍了拍他的胳臂,笑道,“元光,且渠元光,对吧?你部虽以‘且渠’为号,但你的祖上从来没有人以‘且渠’为姓的,唯只有你,拿了‘且渠’做姓。很好。从这一点我就能看出,你是个不忘根本的。 “刚才你在帐外与我和唱,我亦从你的的歌声听出了你对你故乡的怀念。 “你不忘本,又怀念故乡,诚意已然自现,我怎会不信你呢?刺心血就不需要了!” “且渠”大小是个官名,代表了匈奴称霸草原时期,元光祖上的“光荣”,因是,元光以此为姓,其目的是为了显示自己家族的“高贵”与“渊源悠久”。 元光未料到温石兰竟然知道他这个人,一口把他以“且渠”为姓的故事给道了出来,感动不已,说道:“不意大人竟知小胡贱名,没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温石兰挽住他的胳膊,带他入帐。 到帐内坐定。 温石兰问道:“你说吧,你要怎么给我作内应?” “敢问大人,不知匹檀大率的主力何时可到?” 温石兰一本正经地说道:“镇帅已经离了大帐,七八日内,就能到达居延泽畔。” 元光大喜,说道:“现今西海县内的守军,大略由四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北宫越的部下,一部分是莘迩的兵马,一部分是已被大人打残的酒泉兵,剩下的便是小胡的部民。总计七八千步骑。小胡的部民有两千上下。 “大人问小胡怎么做内应,小胡是这么想的:等匹檀大率的王师抵达,大率与大人攻城的时候,小胡就带领部民於内响应。当其时也,大人与大率攻其外,小胡与部民乱其内。西海纵有两河为固,破之何难?……小胡也不知道想的对不对,请大人指正。” 温石兰笑容满面,元光看不出他的想法,说完己见,静等回复。 温石兰笑道:“你果足智多谋。北地诸部都传,说你且渠部,拔若能三个儿子,长子忠仁,幼子勇悍,而你且渠元光聪明机灵。看来不假。” “大人是同意小胡的建议了么?” “你的建议不错。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给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你这趟出城,是欺骗莘迩,自请为他打探我部军情的。我问你,你回去之后,怎么禀报与他?” “王师的军情,小胡绝不会吐露分毫。回去后,小胡便说没能什么也没有打探到。” 温石兰摇了摇头,说道:“不对。” “不对?” “你不能这么说。” “那小胡该怎么说?” “你就说你找到了匹檀大率的行迹,说匹檀大率似乎是要从东边来攻西海县。并告诉莘迩,匹檀大率带的部曲差不多有三万骑。” 元光愕然问道:“这不是把王师的军情泄露给莘迩了么?”旋即醒悟,问道,“是了。敢问大人,大人叫我说从东边攻,其实大率是准备从西边进攻的,对么?”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温石兰还没说,元光自己就补全了。 温石兰点头说道,“正是。” 元光欢喜地说道:“大人神机妙算,此一个声东击西诚然妙计!” 温石兰含笑不语,心道:“‘声东击西’是有的,只是这个西,却非西海县。” 打氾丹那一仗虽然没败,可也只能说是勉强获胜,温石兰正在犯愁底下如何布置疑兵,天神眷顾,便给他送来了一个且渠元光。恰可借元光之嘴,先哄上一哄莘迩。 元光在温石兰部中住了三天,算算时日,出来**日了。他给莘迩说的是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便回,因拜别温石兰,启程归县。 八月初,回到县中。 堂上拜见莘迩,元光把温石兰教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禀与。 “三万骑,从东边攻?” “是。” 莘迩狐疑,心道:“散出去那么多的斥候,没一个能找到匹檀主力的。元光不但找到了匹檀主力的位置,还判断出了他将要主攻的方向。这未免也太能干了吧。”嘴上褒奖,说道,“你打探有功,我会你记上一笔。多日辛苦,你回去休息罢。” 元光瞧出了莘迩似有疑惑,但他并不在乎。 出至外边,他回头瞅了眼坐在堂内的莘迩,冷笑想道:“只等匹檀大率的精骑一到,这西海县就神仙难救。打下西海了后,到时,我求匹檀大率继续南下,再打下酒泉、建康,把我的父兄、族人救出。卢水是不能待了。我带着他们投到匹檀大率帐下,不失一个别部小率!” 想到父兄,元光又不禁想道,“我给匹檀大率作内应,事情传出,建康郡也不知会不会迁罪於我的父兄?我可先遣人偷回建康,告诉我父,叫他提前觅机潜逃。” 元光想的不错,却没法遣人出城了。 因了他的情报,当日起,莘迩就加强了戒防,不仅重点守御城东,城西也没有落下,兵卒日夜巡城,把西海县把得金汤一般,压根就没有溜出去的机会。 人遣不出去,等了三四天,元光等到心焦,亦不见匹檀与温石兰的人马杀来。 八月十日,一道加急军报呈送到了莘迩的案上。 阅读网址: 第五十六章 北掳大获归 曹斐急信来 军报从敦煌郡来的。 敦煌驻军在疏勒河北岸现了大股柔然骑兵,粗略估算,不下两万骑。 但令人奇怪的是,这支柔然兵马没有渡河,在河边晃荡了半天后,便就向南返回了。 莘迩读完军报,惊出一身冷汗。 “小看匹檀了。他这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号称攻打西海,用温石兰部牵制我军;暗地里,其主攻方向则是敦煌。”莘迩顾对在座的张龟说道,“长龄,你前日所虑,果有根由。”心中起疑,想道,“匹檀的主力在西边的敦煌附近,元光怎说他在我西海城东?” 现下不是追究此疑的时候。 莘迩沉吟说道:“匹檀此计已然奏效,至少截止敦煌的军报到来前,确实骗住了我等。只是,他的主力既已到敦煌城北,却为何不战而撤?”问张龟等人,“君等以为是何缘故?” 杜亚也是被吓得不轻,由敦煌险遭柔然主力围攻的险境,转而想到西海县,关心则乱,他忐忑不安,胡乱猜测,大胆地说道:“会不会敦煌现的那支柔然骑兵,实际上才是疑兵?匹檀是不是想以此哄我军驰援敦煌,好使我西海空虚,方便他攻打?” 麴球笑道:“兵者,虽说诈也,然以球愚见,杜府君此虑,似属多余。” 杜亚问道:“为何?” “敦煌军报上说的明白,现的是‘两万虏骑’。哪里会有谁拿出两万兵马当做疑兵的?” 杜亚想了一想,说道:“护军所言甚是。” 张龟开口说道:“将军,龟以为,匹檀的计策已经奏效,然却撤军,其原因不外乎两者。” 莘迩问道:“哪两者?” “柔然国内生了变故,此其一者;匹檀军中生了变故,此其二者。” 北宫越吊着个膀子,下榻拜倒,说道:“张参军说的对。末将也认为匹檀撤军,必是因此二者之一的缘故。将军,匹檀的主力在敦煌,也就是说,在我西海郡内的只有温石兰帐下的斛律部,末将请将军下令,乞为将军摘温石兰级以献!” 北宫越的侄子被温石兰的军将射杀,北宫越早就想报仇了,一直没有机会,现下得着时机,急不可耐地便来求战。 北宫越与温石兰的恩怨,莘迩知晓。 他心中想道:“匹檀主力撤退,温石兰说不定也已撤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难得的战机。如果温石兰居然尚且未撤,倒可得份战功。” 莘迩想到此处,问堂上知兵的两个,即麴球、张龟:“卿二人何议?” 麴球说道:“球愿与北宫将军共击温石兰!” 张龟亦赞同出击。 莘迩长身而起,顾盼诸人,按剑说道:“自到西海,敌情不明,三军将士都憋得很了。今日敌情终於明了,料各营虎贲,必然无不争战。北宫将军,你臂伤未愈,不好骑马冲斗,委屈你配合杜府君,与氾府君等一起,守御城内;鸣宗,我与你一道出城进击温石兰!” 北宫越再请出战。 莘迩抚慰他说道:“北宫将军,我知你与温石兰的仇怨。你只管在城中坐守,此战,只要温石兰未撤,我定将他生擒,交你随便出气!” 尽管与莘迩没见过几次面,但是莘迩待人亲切,处事公正,往常西海县但凡军资需要,只要北宫越报请到,莘迩从无克扣,有时还会额给予,因是,北宫越对莘迩还是比较尊重的。 见莘迩照顾自家的伤势,不允自己出战,北宫越只得罢了。 莘迩与麴球分别点齐严袭、兰宝掌与邴播、屈男见日、张景威等各部骑兵,计约三四千骑,於当日下午出城。渡过河,直往北去,寻找温石兰部。 温石兰的驻地时常变换,之前斥候探到的地方,现在都已经空空如也。 在漠上兜了两天,硬是一无所获。 边塞辽阔,多沙漠、草原,尤其胡境,几无城池,与在中原内地打仗截然不同。 在内地打仗,攻打要塞就行了。在漠上打仗,先得找到敌踪,敌踪找不到的话,白费功夫。 原本的时空中,卫青、霍去病深入大漠,大破匈奴,书上读来,觉得也就是吃点风餐野宿、行军艰苦的辛劳,动真格到实际上,莘迩乃知卫、霍之胜有多不易。 驻马黄沙,眺望瓦蓝的天空,远处,数行大雁呈一个人字形飞过。 一只雁忽从队列中坠下。 前头的骑兵欢呼叫喊,隐约听到他们在喊的是“护军神射”! 不用说,这肯定是麴球挽弓引射,那大雁被他射中。 元光从在军中。 莘迩招手唤他近前,笑问道:“元光,你们胡人擅长骑射,比起麴护军的箭术,你的怎么样?” 元光赔笑说道:“小胡仰慕唐人的贤圣,常自懊恼生在胡中,从小只好读书,於胡虏的骑射之术并不精通,无法与麴护军相比。” “是么?”莘迩饶有意味地看着他。 元光下意识地想低头,及时反应过来,克制住了动作,迎对莘迩的目光,尽力做出坦然模样,说道:“是啊。” 莘迩没再说什么,笑了一笑。 又在漠上找了一天,仍无所获。 麴球这天上午,从前部来到中军,见到莘迩,说道:“将军,这么转下去不是办法。” “你有何策?” “咱们广散斥候,找了三天,都没找着温石兰,说不定,温石兰也已经跑了。”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有这个可能。” “咱们数千精骑出城,双手空空的回去,未免不太好看。我看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舍了温石兰,也别再找他了,不如径入北虏边境,破它几个胡部,掳些牧口、羊马,也算收获。” 莘迩心道:“小麴此话,好有一比,贼不落空是也。”深以为然。 两人一拍即合,於是不再寻找温石兰的踪迹,北过居延泽,行不到两百里,入了柔然的边地。 柔然边地的胡落,主要是柔然的别部和附属部落。 此前匹檀大召属下各部胡兵的时候,这些边地胡落也各出了不少壮丁。 他们知悉柔然要攻西海的事情,前一刻,他们还是入侵者,下一刻,他们就变成了被入侵者。 莘迩、麴球大胆进取,小心作战,入到柔然边地,没有即刻动兵,先遣了哨骑散开,打探沿边诸个胡部的情况。很快,哨骑们的情报汇总到了莘迩、麴球处。 “我说匹檀的计谋已经奏效,他却怎么匆匆撤兵,原来是柔然的可汗死了!” 柔然的可汗倒行逆施,作恶多端,杀害重臣,终於引了国内的叛乱。 日前,柔然王庭的几个“大人”合谋并力,将他毒死,然后拥戴东部柔然的镇帅做了新可汗。 匹檀之所以仓促撤兵,就是因为得知了此讯。 匹檀打敦煌,正是为了争夺可汗之位,殊未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东部柔然的镇帅却勾结王庭重臣,趁他领兵南下之机,引部曲驰至王庭,继任了可汗之位。 东部柔然的镇帅是匹檀的叔父,两人一家子。 一家子归一家子,可汗的位置只要一个。 匹檀处心积虑多时,被别人摘了桃子,对此当然不能忍,闻讯后,不仅立即撤兵,放弃了已成的计谋,而且马上举起“义旗”,斥责他叔父谋逆篡位,引部急赴王庭“镇乱”。 莘迩与麴球面面相顾,两人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麴球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匹檀虏酋小狡,奈何天助我定西也!柔然内乱,不止敦煌之危自解,且将军与我的此番入境奔袭,也必能大获而归!” 匹檀一心要与他的叔父争夺汗位,争权夺位,没有足够的兵马是不行的,因此,他前时集结的各部兵,一个也没有遣返,他将之尽数带去了王庭。 且说,匹檀难道没有想到他带兵去王庭争夺汗位的事情,如果传到西海县的话,西海县是不是极有可能会北上掳边?他当然想到了。温石兰也想到了。所以,温石兰曾提出建议,最好留一支精兵镇守边界,以防西海北掳。但这个建议被匹檀拒绝了。 反正柔然边地的胡部都是别部与附属部落,又非柔然的本部,他们的死活,自比不上争位的重要。这样,柔然边地的各个胡部大多就只剩下了老弱妇孺。 老弱妇孺,如何能敌得过莘迩、麴球手下的虎狼之师? 接下来的多半个月,莘迩、麴球兵分两路,一往西去,一往东去,尽掠柔然边部。 九月初,两人在分兵地会合,计算掳获,民口万余,羊马数十万头。 尽管说来这是趁虚而入,没有打什么硬仗,而凭此“战果”,亦足为大功一件了。 满载而归。 回到西海县,莘迩本待在这里让部队休息几天,刚进城,留在县内的黄荣就呈给他了两封书信。一封有落款,是曹斐写来的;一封没有落款,只封得严严实实。 莘迩先打开了曹斐的信,骑在马上,边行边看。 看未一行,莘迩神色陡变。 曹斐没甚文采,他以往的来信,常由其幕僚代笔,这一封是他亲手写的,字迹难看,语气粗俗,信中写道:“阿瓜!大事不好了。大王前天射猎,堕马,昏迷至今未醒!” 阅读网址: 第五十七章 左氏无枝鹊 献俘赴王都 曹斐的信是两天前送到的。 令狐奉篡位未久,朝中的臣子、郡县的士民尚未尽服,他这一堕马昏迷,事关重大,因是,出於维持稳定起见,目前知晓此事的朝臣并不多,曹斐在信匣上也没有做任何加急的提示。 莘迩与曹斐平日的书信、礼物来往颇为频繁,早前向逵押送张家父子去王都,还按莘迩的交代,专程登门拜见过曹斐。莘迩、曹斐两人关系亲密。黄荣因就只当此信是一封与往常无异的寻常私人信件,所以,在代收了此信后,考虑到莘迩正在柔然境内“激战”,军务要紧,不欲以此“小事”打扰到他,便没将此信当时转去,直到如今莘迩回城,方才迟迟呈上。 注意到莘迩神色的变化,黄荣问道:“明公,怎么了?” 莘迩没有回答他,打开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笔迹秀丽,用的是特制的信笺,粉紫色的细纸,散着香味,怡人心脾,但文字略显潦草,可以猜出写信人在写信的时候,心态必是处於慌乱之中。 信中大致的内容是:王上野猎,偶见大白鹿,以为吉兆,心喜追逐,不慎坠马,左腿折断,头部触地,昏厥不醒。药石无用,已经四日。朝中诸公求见於我,我向与外臣无有结交,不知何以应对,推辞未见。阿瓜,道助年幼,我外无亲戚,临此事变,如无枝之鹊,彷徨不安。 信末没有落款。也不需落款,这封信只能是左氏写的。 道助,是令狐乐的字。令狐乐身为世子,年岁虽小,已然有字。 莘迩反复读了三遍。 品味出了左氏信中没有明言的意思。 左氏是在担忧令狐奉万一有事,她们母子两人的下场恐怕会不妙。 左氏虽然很少与外臣交往,毕竟生长士族,后嫁给王室,现在乃是王后,耳濡目染,基本的政治判断力还是有的。“道助年幼、外无亲戚”只是导致她“辗转难安”的原因之一,莘迩度之,想来她最担忧的其实应是她於信中没有提及的“宋氏”,即令狐奉新立的那个王后。 令狐奉立宋氏为后,本意是为了拉拢宋家,使之成为外戚,共同对付张、氾等阀族。 出点是好的,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一旦他出了事,一国两后,而左氏没有外援,宋氏却有整个宋家为助,那么留下给左氏母子两人的,就只能是可见於不远之后的危险。 却是说了,宋氏才嫁,尚未有子,纵有宋家为助,应该也影响不到左氏母子的地位吧? 实则不然。 没有儿子不要紧,令狐家的宗室众多,其中与宋氏交好、乃至婚姻的颇有,大可以从中选出一家亲近的,择一幼童过继,反正都是令狐家的血脉,只要法统上再一讲得通,宋家分些利益给别的士族大姓,结几个盟友,换个世子、换个继位的定西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如果宋家真的这么做了,为了保证权力的稳固,消除隐患,左氏还好,令狐乐十有**就会被杀。想那令狐乐才是一个几岁的孩童,随便捏造一个“溺水”、“病故”的借口,就算有人不信,便是左氏知道内情,又能如何? 莘迩把曹斐和左氏的信都细心叠好,收入怀中。 黄荣一直在观察莘迩的神情,再次问道:“明公,可是有什么事么?” 莘迩已经收起了情绪,勉力定住了心神,笑答道:“没有什么事。老曹前几天生了场大病,已经延请过医士,现下没有大碍了。” 黄荣狐疑,不太信莘迩的话,但莘迩已经这么说了,他作为下属,也不好再问,便就罢了。 莘迩到了西海郡府,不慌不乱地安排军事。 先把出战的各部兵马全部安顿好;接着,又给掳获到的俘虏、羊马各指定了暂时的看守人员与放置地点;最后,叫长史羊馥负责督促,尽快将各部兵士、军吏於此战中的战功报上。 各项事务安排完毕,晚上,又参加了杜亚、傅乔置的庆功宴。 酒宴到三更,众人散了。 莘迩没有喝多,回至住处,唤来门下督魏述,命道:“请羊馥、张龟、傅君来见我。” 魏述、魏咸父子自投到莘迩帐下,受遇甚厚,常侍从左右,他父子二人读书少,性质朴,有游侠风,既得莘迩优待,便总思回报,虽称不上可托腹心,却亦堪堪值得信任了。 得了命令,魏述尽管奇怪有什么事不能在刚才的宴会上说,为何刚刚散了酒宴,莘迩就又召羊馥等人见面,但没有询问缘故,应了声“诺”,雷厉风行的,立即就去羊馥等人的住地,把他们一一请了过来。 羊馥、张龟在席上也没有喝多。 傅乔喝了不少,醉醺醺的,是被魏述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冠也没带,衣衫不整。 莘迩笑着对他说道:“老傅,得罪你了!” 傅乔不知他何意,傻乎乎地歪坐在榻上醉笑,说道:“幼著,你哪里是得罪我?明明是送了份恩情给我。这次打柔然,我人在西海坐,功从天上来。多谢你,多谢你分了战功与我。” 也是念旧情,也是感谢傅乔帮他扬名,这回傅乔虽未参战,莘迩仍是算了他的功劳一份。 莘迩吩咐魏述:“盛盆凉水来。” 等凉水端来,叫按着傅乔的脑袋,浸入水中。 北地的初秋已然较凉,头入凉水,不说冰冻刺骨,也冷得够呛,傅乔一下就清醒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水呛入鼻中,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狼狈叫道:“幼著,你这是作甚!” 莘迩示意魏述出去,令道:“守住门口,不许人靠近。”对傅乔等人说道,“老傅、异真、长龄,我有要事与你们商量。” 傅乔举衣袖擦去鼻涕、眼泪,咳嗽着问道:“什么事?” “你们先看看这封信。” 傅乔第一个看。莘迩给他们的是曹斐的信。傅乔看完,震惊地手都抖了。羊馥、张龟依次浏览。 傅乔说道:“这、这,幼著,这信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大、大王现在怎么样了?” 莘迩从容地说道:“信,我是今天回到西海后收到的。大王现下如何,我并不知道。” 傅乔观瞧莘迩的面色,说道:“幼著,此等天大的事,你今天居然还安排军事、晚上参宴,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啊!”惊乱地喃喃自语,“大王昏迷不醒,这可如何是好?”起身下榻,仓皇地室内搓手转悠。 莘迩确是能沉得住气。 究其心理,论他接到两封信后不安的程度,实是比傅乔的此时还要过之。 对令狐奉这个人,莘迩往常尽管薄其毒辣,小怀忌惮,很有点敬而远之的意味,可当闻到他堕马昏迷,读左氏的信,读到“如无枝之鹊”五个字时,莘迩不觉竟亦忽生同感。 莘迩於今在定西国几无根基,宗族尽灭,往昔的朋友虽说还剩下了些,但要么白身在家,要么只是中低级的官员,其内并无朝中权贵,说到底,他的靠山只有令狐奉一人。 之前,为了完成令狐奉的命令,狠狠得罪了张家,令狐奉若是无事,一切安好,可若令狐奉因此次堕马而亡?张家的报复,莘迩自料,他无法对抗。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家大善心,不报复他,可没了令狐奉这个靠山,朝中的权臣们难道还有谁会在乎他么?鹰扬将军、督三郡军事、建康太守、世子友等等这些官职,铁定会被尽数剥夺。 对於权力,莘迩不贪图,换了太平之时,没权就没权吧,也无所谓。 问题是,现下乃是乱世,权力不仅是“权力”,而且是安家立命的保障。 有权在手,或许我命可以由我稍微做主;没权在手,岂不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莘迩心中不安,神色如常,见傅乔慌乱的模样,知他不会有什么应对之策了,便问羊馥、张龟,缓缓说道:“异真、长龄,你两人怎么看?” 羊馥、张龟作为莘迩的心腹,对他依靠令狐奉的处境心知肚明。 羊馥是被莘迩辟除的,且是莘迩而今将军府里的吏,莘迩的前程,从很大程度上说,干系到他将来的仕途。张龟则是背叛了张家的,正如令狐奉是莘迩於今唯一的靠山,比起羊馥,他更依赖莘迩,莘迩亦是他於今唯一的靠山。 他两人与莘迩当下等於形同一体,莘迩的不安,也是他两人的不安。 羊馥没有急才,虽然深知令狐奉对莘迩的重要性,一时间,却无办法,他问道:“明公可知:大王昏迷之事,朝中有谁知道了?” 曹斐没在信中提此事,左氏提了一句“朝中诸公”,此“诸公”,无非宋闳、宋方、氾宽、张浑等顶尖大臣。莘迩答道:“曹将军未提此点,想来不外乎内史、治中、别驾诸公。” 张龟从看完信起就在认真思索,这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说道:“曹将军信中落款,此信是五天前写的。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等大事,朝中诸公可以隐瞒五日、十日,长则难矣!大王若能及时苏醒则好;若有不忍言事生,世子年幼,近日内,朝中恐怕就会出现动荡。” 莘迩点了点头。 “将军,龟有一个建议。” “你说。” “当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将军,可以‘大破柔然’,为朝廷献俘为借口,明日赶赴王都!” 阅读网址: 第一章 晋见四时宫 道过都督府 王国内史宋闳、王国中尉麴爽、牧府治中氾宽、督府左长史宋方等,数次求见左氏,左氏都没有见他们。 这天,左氏却带着令狐乐,从寝宫灵钧台来到了中城的四时宫,接见臣下。 这个能让左氏一改态度,出来接见的“臣下”,不是别人,当然便是“赴都献俘”的莘迩。 时值秋八月,左氏与令狐乐来的是四时宫中的第三个宫,名叫“刑政白殿”的秋宫。 如同其名,此宫内的砖地、墙漆和各类器物,多为白色。 装饰精美,宝玉琳琅,放眼洁白,帘幕飘飘,立在其间,恍惚若在仙宫。 和四时宫其它的三个宫一样,秋宫也有三个殿。现下八月,该到在三殿里头的中殿听政。左氏与令狐乐到时,莘迩、麴球两人已在殿中的丹墀下等候多时了。 拿着拂尘的内宦高声唱道:“王后、世子殿下驾到,诸臣行礼。” 莘迩、麴球两人下拜,说道:“臣鹰扬将军(抚夷护军)莘迩(麴球),拜见王后、世子殿下。” “请起来吧。” 说话的是左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仍如春季的泉水一般甘澈。 但也许是心理作用,莘迩从她的话音中,好像听出了一点与昔日不同的地方,似乎有点忧郁,又似乎带点欢喜。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臣子不能直视主上的面孔。因此,莘迩尽管很想抬头看一看她,探究一下她此时的表情,到底忍住了这个念头。 莘迩与麴球两人起身,捧着笏,躬身站定。 莘迩恭恭敬敬地问道:“王后与世子殿下,可安好么?” 左氏答道:“好。” 令狐乐的孩童声音响起,他脆声说道:“阿瓜,这几天你为什么没有礼物给我?” 在建康郡的时候,每隔三五天,莘迩就会遣人给令狐乐送去一些东西。 近日来,因忙於西海的军事,没有功夫再给令狐乐送礼了。 莘迩恭谨地说道:“柔然人南下侵扰西海,这些天,臣在西海料理军务。西海地偏,没什么好玩的物事,故而未能得贡献世子。不过,臣这次上都,给世子带来了一些礼物。” 令狐乐不知令狐奉昏迷的事,心情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开心地问道:“什么礼物?” “臣与抚夷护军麴球,於日前袭破柔然,斩获颇丰,计得羊马数十万头,俘虏万余。臣於其中,挑选了五色良马各百匹,男女千人,并及胡童五人,献给主上与世子殿下。” 令狐乐对良马、男女没甚兴趣,好奇地问道:“什么胡童?” “都是臣与麴球所破柔然诸部酋率的幼子,特地带来王都,献与世子殿下,做个仆役。” “人在哪儿呢?” “在宫外等候。” “召他们进来,我看看!” 左氏制止住了他,柔声说道:“莘将军把胡童已给你带来了,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不急在一时。”瞧了一眼低头弯腰的麴球,她犹豫了下,说道,“莘将军与麴护军此次不仅守御西海有功,并且大破柔然边部,擒获柔然酋大十余,功绩卓著。大王不日就会有封赏下达。” 莘迩装糊涂,问道:“臣敢问王后,不知今日为何没有见到大王?” “大王昨夜酒醉,犹尚未醒。” 这个回答不伦不类,难道酒醉未醒,就改让王后与世子出来接见臣下?怎么也说不通。但左氏想表达的意思,莘迩已经明白。她这句话是在说,令狐奉仍尚未苏醒。 感到麴球的目光向自己投来,莘迩没有看他,再次下拜,说道:“大王既然酒醉未醒,臣与麴球便敢请告退。请王后放心,那五个胡童是臣精心挑选出来的,定不会唐突世子殿下。” 殿上沉默了稍顷,应是理解了莘迩“定不会唐突世子殿下”此话的蕴意,左氏的话音露出了些许的欣慰,说道:“莘将军,你有心了。我代世子谢谢你啦。” 左氏是王后,与外臣通信不便,且不说她上次那封信已是冒着风险送出给莘迩的,只说莘迩这边,压根就没办法回信与她。是以,只能借这次殿上见面的短暂机会,两人隐晦地说上几句。 “臣为世子友,万事固当以世子殿下为重。” “阿瓜,你怎么一直低着头。你抬起脸,让我瞅瞅你,几个月没见你了,我挺想你的。” 令狐乐一道命令,莘迩闻声抬头。 令狐乐戴着冠,身着世子的朝服,小大人似的,坐在榻上。 在他旁边是左氏。 左氏穿着艳丽的衮袍,正与莘迩的目光对上。 “臣也很想世子殿下。” 不知为何,听到莘迩的这句话,或许是因为误会,也许是出於害羞,左氏移开了视线,双颊绯红,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衬托得更加生动。 莘迩闻到了淡淡的香味,是从左氏的衣服上传来的。 直到拜辞,出了宫殿,衣香仿佛还在鼻端萦绕。秋风吹来,莘迩方才勉强定住了摇荡的心旌。他努力把思绪从初见左氏时,触碰到的那一点温软中拔出。 适才在殿上,麴球半句话没说,这时蹙眉说道:“将军,大王看来还在昏迷中啊。” 他也听出了左氏话中的含义。 石阶上飘满了落叶,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上面,虽才仲秋,陇地已是萧瑟的时节。 莘迩举望了望淡远的天空,又回头看了看壮丽的四时宫,把刚取回的佩剑带好,按着剑柄,拿脚把近前的叶子扫去,没有接他的腔,迈开大步向前。 麴球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莘迩边走边说道:“鸣宗,我与曹将军有约,你与我一起去吧?” “曹将军么?我去不了。” “怎么?” “我要去我七父家。” 七父,说的是中尉麴爽。依照宗族辈分,麴爽是麴球的再从父。时下之人,同族之中,同一辈分的往往按年岁排行,麴爽在他那一辈中排行第七,因是麴球呼他七父。 莘迩与麴球是昨晚到的王都。 到时,王都的城门已然关闭,两人在西苑城驻营,住了一夜。今天一早,就接到了令狐乐召见他两人的旨意。也就是说,两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与王都中的其它人见过面。 且说,麴球怎么跟着莘迩一起来了? 两个缘故。 既是张龟之策,也是麴爽之意。 莘迩在朝中几无根基,帐下的兵马也不多,便是以献俘为借口,尽带部曲到都,万一令狐奉伤势不治,在宋闳等权贵的面前,他也说不上话,在王都驻军面前,他的那点人马亦更不够使,所以,来王都可以,并且也必须来王都,但需要有个重量级的盟友同行。 这个盟友,张龟建议,可以选择麴球。 他当时对莘迩说道:“麴侯,大王之舅氏也,世子之舅公也。朝中倘使有变,麴侯或可依仗。今将军与麴护军既共破柔然,上都献俘,理亦应共往。” 麴硕是令狐奉的舅舅。左氏虽然没有外戚,但麴硕可以算是令狐乐的外戚了。相比宋氏,麴硕肯定更亲近令狐乐,事如有急,他的确应该是可以为盟的。 同时,令狐奉堕马昏迷一事,麴球也从麴爽的信中得知了。 当对付张家的时候,为了自家的利益,麴爽与宋方属於同一阵营。 而当令狐奉出现问题,依旧是为了自家的利益,麴爽却就与宋方不同阵营了。 王都的驻军大体分为三支,一支是麴爽的部曲,一支是曹斐的部曲,另一支被掌控在宋家手中,宋家目前不仅有人担任王都驻军的将校,如麴爽帐下的上军将军,便是宋家的子弟,直接领掌部曲,并且宋方作为督府左长史,管着全**务,又极得令狐奉信赖,此前向他示好的部队将校也着实不少。 宋家上有宋闳掌握朝政,下有宋方握有军权,假若他们要干点什么事,麴爽自问之,恐怕不好妥善应对,因此,在给麴球的信中,麴爽叫他部勒兵马,做好入都的准备。 之所以只是叫麴球做好“入都准备”,没有叫他立即赶来王都,是麴爽没有料到他会与莘迩大破柔然。毕竟一来,柔然犯境,西海县处於前线,守军不可擅动;二者,没有令旨,外军也没办法入都。 正好大破柔然,解了西海之危,兼并有了“献俘”当做借口,麴球遂随机应变,当即接受了莘迩的邀请,上书朝中,与莘迩联名请求入都献俘。 内有左氏,外有麴爽,内外运作,他两人遂得了朝旨,乃才有了昨晚到都之事。 听了麴球说他晚上要去见麴爽,莘迩沉吟了稍顷,说道:“鸣宗,我听你说,中尉给麴侯也去信了。” “是。” “见到中尉,你要问一问,麴侯可有回信。” “那是自然。” 麴爽在旧城住,曹斐是新贵,旧城的宅子小,换了个大院落在中城。 两人走出宫外,分道扬镳。 麴球去旧城谒见麴爽,莘迩往曹斐家去见曹斐。 车行道间,街上冷冷清清。 忽闻有振甲之声。 莘迩挑帘望外,瞧见路过了一个公廨。 府门高大,外立桓表,两队披甲持槊的兵卒适逢换岗。这是大都督府。 “左长史宋方,此时应在府中吧?”莘迩想道。 阅读网址: 第二章 宋方自取权 曹斐用诈抚 宋方此时没有在大都督府中。 他在内史宋闳的家里。 宋闳鹤衣大氅,手捉长柄八羽扇,跪坐榻上,斜靠支几,极是风流仪表。 宋方著红色圆领袍,下穿黑色的锦绔,腰束革带,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他没有落座,手里拿着把折扇,在宋闳的榻前晃来晃去。 “阿父,你知道么?莘迩与麴球以献俘为名,昨晚已到王都,今天一早,中宫与世子就召他两人晋见!现在,他两人应还在四时宫中。阿父,我当初再三建议,务必阻止他俩入都,真不知你缘何听之任之!” “北虏屡扰我境,除了数年前的敦煌大捷之外,边军大多只是守御,少有捷讯。鹰扬将军与抚夷护军,此番深入柔然,破其十余部落,俘获甚丰,进都献俘在情理之中。我为何要阻止?” 宋方气结,他恼怒宋闳这个老油条,当着自家子侄的面还不肯说心里话,只说些面子上的东西,恚愤地说道:“阿父!他俩为何入都,你真的不知么?甚么‘献俘’,无非借口罢了!莘迩领着世子友的衔,大王落难时,他曾经救过世子,很得中宫的信任;麴球是麴爽的再从子,他俩一定是从中宫和麴爽那里风闻到了大王昏迷的消息,这才托辞献俘,匆忙领兵来都!” 宋闳慢悠悠地摇了几下羽扇,说道:“那又怎样?” “阿父!” “怎么?” “大王昏迷已近半月,宫中医官无不措手,该用的药全用上了,至今无有半点好转。当此之际,莘迩与麴爽领兵来都,其意何如,岂不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么?”宋方口不择言,说道:“大王倘有不测……。” 宋闳收起闲散的仪态,变色厉声,说道:“住口!” 宋方呆了一呆,停下了话头,说道:“阿父?” “这是为人臣者可以说的事情么?” “室内又无别人,只有你我!” “那也不能说!” “……,八弟昨晚告诉我,他打听到,麴爽前几天给麴侯去了信。阿父,此事你知么?” “八弟”,指的便是那个在中尉麴爽属下任“上军将军”的宋家子弟。 依照本朝典制,王国可有戍军,归中尉统辖,依照王国大小的不同,戍军的数目或多或少。大的王国可以有“三军”,即上、中、下三军,三军各有将军,兵额皆是一千五百人。 这一千五百人,是宋家在王都直接掌握的部队。 宋方身为督府左长史,在平时的物资供给上,给这支部队多有倾斜,甲械十分精良。相应的,能够统领此支部队的“八弟”,於宋家的地位也是比较高的,论亲疏辈分,亦是宋闳的从子。 “黄奴,你扯来扯去,到底想说什么?” 对宋闳的圆滑,宋方忍无可忍,直言说道:“阿父,咱俩自家人,你还一个劲的装什么糊涂?我要说的,当然是万一大王薨了,底下来,由谁继承嗣位!” “大王即位未久,便立了春宫为世子。且大王仅此一子,自应由春宫继位。” “春宫”就是东宫,东属春,色属青,因此,东宫又叫春宫、青宫。 “阿父,前时处置张金父子案时,你怜惜我姑,不愿对张浑下辣手;而今,如由世子即位,你就不怜惜我的幼妹了么?” “此与你的幼妹何干?你幼妹才入宫多久?莫说膝下无子,连孕都尚未有!” “我幼妹虽然无子,宗室多有孩童,择一过继,不就可以了么?” “黄奴,你聪明机敏,胸怀远志,有匡扶天下的抱负,这些都很好,但你知你哪里不好么?” “请阿父教诲。” “你的性子太急躁了。‘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老子之教,尔不记乎?‘躁则失君’!” “躁则失君”也是出自《老子》,意思是臣躁则君知其志於利,就会失去君主的信用。 宋方立住脚步,乱摇了几下折扇,慨然说道:“阿父,恕我直言,老庄之言,玄谈则可,今值乱世,用以国政,未免迂腐!而下海内凌迟,中原失鹿,胡夷禽兽,犹竞相争起,我辈华夏苗裔,焉可以‘无为’自处?功名利禄,太阿权柄,手自取之,此方我辈立世之本!何来轻躁云云?” “黄奴,害我家者,早晚是你!” “大兴我家者,未始不是我!”宋方说完,长揖告辞。 宋闳问他:“你去哪里?” “阿父既然不肯表态,我去找八弟商议。” 宋闳唤仆从进来,吩咐说道:“把他带去厢房,禁足不得外出!” 宋方瞠目,说道:“阿父,你这是干什么!” 宋闳懒得多理他,丢下一句“‘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然’,这一句话,你给我抄写千遍”,下了坐榻,持扇而出。 且不说宋闳是宋方的从父,只宋闳宋家族长的身份,他一句话出口,宋方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奴仆带去偏房。 宋闳回到后宅,他的妻子窦氏见他面带忧色,问他缘故。 宋闳叹了口气,说道:“黄奴又要为我家闯祸!” 窦氏问道:“闯什么祸?” 宋闳不再说了,瞧了窦氏一眼,转开话题,说道:“天气转凉了,你这两天遣人给黑奴送去两床好棉褥吧。我给他写封信,捎带给他送去。” 黑奴,是宋闳次子的小名。宋闳共有二子,长子早夭,次子得存。因为家声与宋闳的权势,其次子今才二十岁,已是一郡太守,现在王都西边的祁连郡为官。 宋闳在家里,从来是不谈政事的,嘴巴很严,窦氏早就习惯了,便没再问,应了声是。 宋闳铺纸研墨,给次子写信,提笔半晌,落纸只有一行,写道:“勿听传闻,唯以郡务为要。” 写罢,放好笔,他一边仔细地折信,放入匣内,按上封泥,一边心道,“人都云我族中,黄奴、黑奴,堪称双壁。黄奴果敏,固为其长,而较以稳重,委实不如黑奴。大王眼下只是昏迷未醒,黄奴如何便就急不可耐?‘不怜惜他的幼妹’,这个关头,是能做这些事的时候么? “难道就没想过,一旦这些事情做下,而大王如若转醒,可该如何是好?大王雄毅,怕不立刻便给我家惹来泼天大祸!” 宋闳收拾好了信匣,将之端端正正得摆放桌上,踱步至窗前,望向外头庭院中的花草,负手多时,终还是决定依照此前想好的办法,来应对当前的朝局,想道,“惟今之计,‘静观’而已。” 宋闳家在旧城,宅院坐北向南,从他家向南,过旧城、中城的城墙,再折往西边不远,即是曹斐的家宅。 莘迩刚到曹家。 曹斐迎接出门,领他进宅,入到堂中。 叫仆从们都出去后,曹斐从榻上跳下,快步到莘迩坐榻近前,憋了半天的话脱口问出:“阿瓜,见到中宫和世子殿下了么?怎么说的?大王醒了么?” “见到了。” “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大王还没有醒。” 曹斐搓着手,来回乱转,焦虑地说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老曹,你急急躁躁的作甚?什么‘怎么办’、‘怎么办’的?” “你这不明知故问么?大王要有个好歹,咱俩以后可该怎么办才好!”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你这话不对,我愿做你的’诤友‘,得严词批评你了。” 曹斐愕然,问道:“哪里不对?” “为臣子者,当赤心尽忠。老曹,你说‘咱俩可该怎么办才好’,这话什么意思?为大王尽忠、肝脑涂地是你我的本分,性命尚可不顾,又岂能念念在兹,顾念自家以后?” “是,是,你说得对。”曹斐没好气地说道,“你说的都对。” 他回到榻上坐下,瞪着眼,盯着莘迩看。 莘迩徐徐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瞧莘迩这般镇定,曹斐起疑,他眨了眨眼,问道:“阿瓜,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你先说说你担心什么。” “这还用说么?大王前不久立了宋闳的幼妹为后。如果大王驾鹤,宋家必然上下其手,只怕世子殿下将难继位。世子殿下若不能继位,宋家势必独揽朝权。 “你我这样的寒门,与宋家八竿子也打不着,毫无关系。宋家一掌权,说不得,你我往后就只有靠边站了!阿瓜,我就不信你对此不担心。” 莘迩瞅了曹斐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曹斐被他看得心慌,问道:“阿瓜,你瞅我作甚?” 蓦然想起攻打王都时,他也曾问过麴硕帐下的虎将罗荡类似的话,当时被罗荡回了一句“我瞅情义校尉”,那日留下的羞辱,他於今不能忘怀,赶忙补充一句,“我今已是领军,非是校尉了!” 莘迩早把这件事给忘了,听了他的补充此言,只觉莫名其妙,心中叹道:“老曹这样的大嘴巴,口无遮拦,竟因‘从龙之功’,也能当上中领军,人之祸福,有时真难说清!” 想及自身,他又不由自失一笑,想道,“我说他老曹,看我自己,不也是这样么?靠此身的族望、名声,本来无论如何也是万难於二十许之龄便得授五品将军、督三郡军事、领一郡太守的,可也不正是因了‘从龙’的功劳么?” 令狐奉如果死掉,这份从龙的功劳便一分钱也不再值,亦难怪曹斐慌张了。 曹斐纳闷问道:“你笑什么?说话啊。” “老曹,我也没什么主意。” 曹斐大失所望。 就算与麴家成功结盟,只凭莘迩一身,也断难获得与麴家平等的盟友身份,只能成为麴家的鹰犬。作令狐奉的“走狗”,那是被逼无奈,氾丹说“氾丹岂可一败再败”?氾丹有此志气,莘迩来到此世已经一年,经历甚多,已不复初来乍到时,那个“保命第一”的人了,於今又岂能没有些许志气?须眉男儿,他又怎会甘愿作过令狐奉的走狗,再作麴家的走狗? 作麴家的“走狗”,莘迩绝不甘愿。 曹斐尽管没有城府,能力也不出色,但他现任的“中领军”一职却是谁都不能忽视的。 这个时候,为能取得与麴家较为平等的盟友地位,莘迩就必须要把曹斐紧紧地和自己绑在一起,才能最大地壮起自己的权威声势。 故而,考虑到曹斐贪财和遇到挫折便灰心丧气的两个弱点,贪财不需多说,之前在猪野泽边时,一碰到难题,曹斐就无精打采,莘迩对之记忆犹新,此时此刻,为防止他因为失望而动起心思,自送上门,附从宋家,眼下虽无良策告他,却也必须要巩固他的心志。 莘迩於是说道:“不过,你也别急。” “怎么?” 莘迩故作神秘,说道:“我前日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主上近日就会苏醒。” 阅读网址: 第三章 羊髦投门谒 唐艾上佳士 主上近日就会苏醒”,只是莘迩的忽悠,却没料到,一语成真。 令狐奉苏醒的消息传到时,莘迩方在宅中接见一位稀客。 物以稀而贵,人亦如是,既是稀客,也是贵客。 这位稀而贵的客人是羊馥的弟弟羊髦,亦即莘迩原本想辟为长史的那位“故友”。 羊髦今年二十六岁,与其兄的踏实沉稳、衣着内敛不同,观其装扮,与张道将有几分相近,剃须傅粉、素氅高屐,乘了一架长檐车来的。 迎他时,莘迩就闻到了一股香气,到入室内对坐,芳香愈浓。这香味,莘迩很熟悉,是陇地士人熏衣时常用的“甘松香”。此香的原料,主要用的是陇州当地的特产甘松草。 此世没有荀令君,因也就没有“荀令留香”的典故。 典故无主,莘迩不介意信手借用,笑道:“甘松香,士子用之多矣,此香浓烈,俗人多不能御,而独与卿合。卿今莅临寒舍,使我蓬荜生香,竟让我这个军中粗人也感到心旷神怡。昔韩娥之歌,余音绕梁三日,今我此屋何幸,乃得卿玉趾下驾,香味亦当三日不绝矣。” 羊髦心道:“果与我兄信中所言一样,幼著的言谈举止,大异往日。以前,他讷讷如不能言,上回他到我家,辟我作他的长史,我已觉他似有小不同於旧时;今日相会,但见他情意自若,行止豁如,言虽调笑,而并不谑,近乎雅。《孟子》云‘居养气,养移体’,诚不我欺!” 羊髦与莘迩两家算是世交,他两家的祖籍地在同一个郡,先后迁到陇州后,两家的祖上历代交好,且曾结过婚姻。羊髦与莘迩从小就认识,认真论起来的话,两人还是远亲。 莘迩本性忠厚,不善言辞,羊髦早前虽说并未瞧不起他,然亦不曾高看过他,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人看待,这也是为何羊髦当日没有接受莘迩辟除的缘故。 当日没有接受辟除,今日登门拜谒。 这中间的变化,有外因,也有内因。 内因,自便是莘迩的变化。外因,则是朝局的变化。 羊馥虽是兄长,自知才能不如羊髦,每遇大事,必咨询羊髦的意见,因在从莘迩处得知了令狐奉昏迷的消息之后,羊馥第一时间给羊髦去了信,将此朝中的突变告与了他知。 令狐奉立宋氏为后的时候,羊髦就不赞同,认为令狐奉只看到了近利,忽视了远忧。 他私下与妻子说道:“夫妻者,结两姓之好,礼之重也。民间黔或有两妻者,丈夫亡后,两支皆嫡,因为争夺家訾,兄弟且不免成仇,讼於郡县;况乎国家? “而下大王效仿前代之法,别立宋后,固可暂得宋家为援,可一国两后,宋强左弱,而世子为长,势为来日遗祸。将来宋氏倘若再有子,大王百年以后,朝中岂可不乱!” “效仿前代之法”,是指前代成朝时的一段故事。 那时,阀族的势力已经很强大了,成朝的第二个皇帝为了抑制阀族,加强集权,遂下了道圣旨,从部分南北士族家中,挑选适龄的女子入宫,立了一大批的嫔妃。通过此举,这位皇帝给自己建构了一个人数众多的外戚集团,倒也的确是使皇权得到了短暂时期的加强。 不过,成朝的这位皇帝只是立嫔妃,没有别立皇后,这一点与令狐奉不同。 令狐奉春秋正盛,身体健康,谁也不会想到他会突然出什么事,因而,羊髦忧虑的仅是令狐奉死后可能会出现的“宋左夺嫡、导致内乱”的情况。 殊不知,才立宋后没多久,令狐奉居然就堕马昏迷。 从羊馥那里闻讯之初,羊髦就大惊失色。 宋家势强,左家几无外戚,便是世子令狐乐成年,左氏恐怕也争不过宋后,更别说现下令狐乐还只是个孩子。令狐奉倘若就此死掉,他预料到的激烈动荡必然会提前、也定然会更加恶化地出现朝中。更加恶化,说的是宋家将会因为世子年幼,没有班底之故,而能更容易地一支独大,掌控朝权。 羊髦不接受莘迩的辟除,不代表他没有政治上的抱负。 正好相反,恰是因为他有着远大的抱负,才会拒绝当时还被他视为“常人”的莘迩之礼请。 毕竟,“属吏”与“长吏”的关系非常密切。按时下的惯例,长吏转迁它职之时,其府中的重要属吏往往会随之迁转,也就是说,属吏,等同於被打上了长吏的私人标签,这种情况,与前代属吏视长吏为“君”的现象没有二样。长吏的贵贱,直接影响到属吏的前程。 因是,要想能够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入仕之初的选择就十分重要。 羊髦实际上不仅拒绝了莘迩的辟请,他还拒绝过不少朝中、郡中、军中大吏的辟除,麴爽也曾辟请过他,同样被他拒绝了。原因是:麴家虽贵,子弟多在军中,并不掌握政权,投到麴家门下的话,日后他顶多能做个将军,或者仕至郡太守之类,铁定是无法参与国政之决策的。 连麴家都看不上,况且此前的那位“忠义阿瓜”? 远大的政治抱负,决定了羊髦不会顾念“世交”的情分。 同样是因为远大的政治抱负,於今现下,出於内因、外因的两个变化与推动,又自然而然地改变了羊髦过去的态度,因於莘迩抵达王都的第三日,他就主动登门。 “将军督领三郡,兼理军政,威德显著,士民交口称颂,信雅爱人、沉毅雄杰的美名,我在谷阴,亦常闻听。将军何须自谦。将军如是‘军中粗人’,那这天下,怕遍是粗人了。” 莘迩心道:“不意我的名声已经传到王都了么?惭愧,惭愧,还得多谢长龄与老傅。”笑道,“与旁人相比,我姑且敢称雅,与卿相比,粗得不能再粗了。” 说道,“我前晚才到王都,昨日入宫,晋见了王后与世子殿下,下午应曹领军之邀,在他家里混了半日,却是虽早想拜谒卿门,一直未得闲暇。卿今日忽然驾临,我真是喜出望外。” “髦以鲰生,蒙将军青眼,数受将军馈赠,髦实惶恐。闻将军大破柔然,献俘入都,髦自当拜谒,为将军庆功。” 莘迩在建康郡的这大半年,每次给曹斐送礼时,都会给羊髦也送上一份。上回向逵押解张金父子入都,不但拜见了曹斐,也曾专程谒见过羊髦,给他亦呈上了莘迩的书信一道与建康的特产数箱。 莘迩问他道:“卿兄随我来了王都,现在军中,驻东苑城,卿可见过卿兄了么?” “军营禁地,兵事为重。髦兄没有回家,髦也没有入营。尚未得见。” “卿兄弟大公无私,令人赞佩。” 两人叙谈数句,羊髦话入正题。 他说道:“将军前日晋见了中宫与世子殿下么?” 秦代以来,皇后的宫殿多在子午线上,位於后宫的中心,因此,秦以后,就以“中宫”代指皇后。放到定西国来说,中宫,便是左氏。宋氏是新立的,她不能夺占左氏的寝宫,她的寝宫在后宫的西边,定西国的朝臣、士民因便以西宫称她。 “是的。” 羊髦尽管已知令狐奉堕马昏迷,但不好把他哥哥羊馥“卖掉”,就问道:“没有见到大王么?” “没有。” “将军献俘,是朝廷大事,却不知大王为何没有出面?” 在对的人面前,该诚恳的时候,莘迩向来不说假话,他诚实地说道:“卿大概不知,大王於十余日前田猎之时,因逐白鹿,不慎堕马,昏迷至今未醒。”说着,面上浮现出深深的忧色。 羊髦还以为需得再转几个圈子,可能才会听到莘迩告诉他令狐奉堕马之事,不曾想,莘迩这般爽利,顿了一顿,对莘迩的干脆愈增添了几分欣赏,说道:“昏迷至今未醒?” “是啊。” “这么大的事情,朝野却是无闻!” “朝中诸公,为免民心慌乱,镇之以静,因将此事隐瞒了下来。不瞒卿,我也是才知不久。” 莘迩瞅了羊髦几眼,见他口中说“朝野无闻”,脸上却并无惊异之色,心知羊馥必是已将此事告诉他知了。这回入都,曹斐、羊髦是莘迩早已计划好,肯定要见的两个人。曹斐,是要稳住他做盟友;羊髦,则是要向他求教对策。 自己还没造访,羊髦自投上门。 莘迩料定,羊髦此来,必是与朝局有关。 既以猜出羊髦的来意,时间紧张,莘迩便不绕弯子,恳切地说道:“士道,你知道,我领着世子友的官。世子方今年幼,大王一旦离世,朝局恐怕有变。前日我见到王后,她虽未说,我亦看出她对此也有担忧。我陇西有蒲秦强敌,北有柔然时掠,境内胡夷种落上百,不乏不驯之辈,朝局倘使生变,国家或有覆灭之危。卿素有高才,今有何策可以教我?” 莘迩这么坦率,羊髦亦非拿捏之人,也就有话直说了。 他说道:“今安朝局者,非两人不可。” “哪两人?” 羊髦说道:“郎中令陈荪,职掌王宫宿卫;中尉麴爽,职掌王都戍军。只要他两人乃心王室,大王纵不幸而薨,朝局暂尚可安。” “抚夷护军麴鸣宗,与我一起来的王都,麴中尉那里,应不会出现变故。郎中令陈荪,我与他不熟,卿知其为人么?” “陈荪谨密,与人接,听多言少,任郎中令多年,罕有谏诤,然亦未闻有过。髦对此人,并不熟悉。不止髦不熟悉,想来朝中诸臣,能够做到知其心思的,怕也不会多。” 郎中令作为王国三卿之一,权力是不小的,除了掌宿卫工作,还掌国内相关的武官、选举,对诸王过失,且有及时谏诤,以及为诸王处理有关事务提供参考意见的责任,并通传教令。 陈荪历经令狐邕、令狐奉两朝,屹立不倒,自有其长於他人之处。 羊髦说的“听多言少”、“罕有谏诤、然亦未闻有过”,就是他最大的特点。 换言之,这是个城府深沉、处事圆滑的人。 又就是说,他有没有“乃心王室”?不好说。 莘迩沉吟稍顷,没有直问陈荪与宋家的关系,委婉地问道:“陈荪与朝中诸公的关系何如?” “陈荪与宋、氾、麴等诸公都不远不近,没听说过他与谁家特别亲近。” 莘迩心道:“他这是独善其身么?” 羊髦看了下莘迩,接着说道:“安朝局者,非此两人不可。安国家者,非一人不可。” “安国家?” 莘迩很快品味出了羊髦的意思。 安朝局,意即短期内避免动乱。安国家,意即长期内保持稳定。 他问道:“非谁人不可?” “内史宋公。” 莘迩默然。 羊髦这话没错。 宋闳是朝中的文臣之,又是宋家的族长,只有他不生异心,才能最终保证令狐奉死后,王权能够得以顺利的接替。 但问题是,宋闳会不生异心么? 三个关键的人物被羊髦点出。 莘迩琢磨来,琢磨去,竟是现三人之中,只有麴爽大约可信。 入都前,莘迩就没有充足的信心,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来,听罢羊髦的分析,他心中越没底。形式严峻到这等程度了么? 事实上,这还是多亏了张浑已被令狐奉此前趁机拿下。 要是张浑依旧尚在大农的位置上,方今的朝局将会尤加叵测。 羊髦不是只摆难题,不给解决方案的人,他观察了下莘迩神情,见莘迩不动声色,不觉心中想道:“幼著当真是大异往日了!只这份镇定,寻常之人,难以企及。”说道,“朝局与国家,必此三人能安。世子,必将军可安。” 安朝廷、安国家之后,又来一个“安世子”。 莘迩这次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卿此话何意?” 羊髦简单地回答说道:“宋、陈、麴三公,朝臣也;将军,世子友也。” 莘迩如醍醐灌顶,顿时豁然开朗。 宋闳、陈荪、麴爽三人的权力再大,态度再重要,但如比起谁与令狐乐是最亲近的,他们都比不上莘迩。羊髦这话的意思,是在暗示莘迩,一朝天子一朝臣。不错,现在宋闳等人的权力很大,可如果令狐乐即位后,定西国最得宠信的臣子必将是莘迩无疑。 “世子友”这个平常没甚大用的官衔,当此关头,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莘迩完全可以借此,变探寻宋闳等人心思的被动为主动出击,拉拢一批人,以抗衡宋闳等人目下的权势。要知,宋闳等人尽管权倾朝野,可朝中这么多的官员,却并非皆为他们党羽的。 如果放在数月前,就算莘迩有“世子友”的官衔,可能就像羊髦此前对他的观感相似,也不会得到太多官员的认可。 而现下有所不同了。 别的不说,只莘迩在建康、酒泉、西海三郡立下的几次战功,只他与麴球的交好,只北宫越等三郡军将对他的尊重,和张龟、傅乔为他扬起的名声,就足以使他具有一定的号召力了。 另外,现在的莘迩,也不复以前手底下只有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几个胡人可用的窘迫,傅乔、黄荣等人被他留在了建康守家,此次跟他来王都的有羊馥、向逵、张龟、魏述父子等人,麴球营中且有张景威,各有才能,俱可驱使,都能在拉拢朝臣的事情上助他。 莘迩从容问道:“我长在外郡,少闻朝中君子令音。王国、四府群贤,卿以为何者为佳?” 四府,即大都督府、牧府、太尉府和护羌校尉府。大都督等四个官,皆是定西王兼领的。此四府的官吏,与王国官吏,构成了定西国朝廷的整体格局。 羊髦答道:“牧府别驾孙衍,国朝名士;督府右司马唐艾,智谋绝伦。此二君,上佳士也。” 堂外脚步声响,两人结伴,急促行至。 莘迩看去,是张龟和向逵。 “何事慌乱?” 两人伏拜堂外,答道:“宫中旨来,大王召将军陛见。” 阅读网址: 第四章 擢迁左长史 忠臣唯阿瓜 令狐奉是今天凌晨苏醒的,头一个知道他醒转消息的是朝夕陪侍宫中的郎中令陈荪。 醒来后,令狐奉先见了左氏与宋氏,然后,召见了宋闳、氾宽等重臣,接着,就遣人来召莘迩进宫了。与莘迩一同进宫的,还有宋方、唐艾和曹斐。 令狐奉昏迷才醒,不能移动,故此,召见莘迩等人的处所没在四时宫,便在旧城灵钧台内,他的寝宫里边。 灵钧台的城墙高大厚实,墙上的过道中,持械的甲士戍立如林。进入台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亦尽是宿卫的禁军兵卒,并时见有带着武冠、穿著戎装的郎官们带队巡逻。 戒备很是森严。 时当近暮,秋阳欲坠,洒下如血的红色,染透了台城的殿宇、楼阁,就连那地上铺置的青黑砖石,似都给人以压抑沉重的感觉。 到了令狐奉的寝宫门外,莘迩站立等候片刻,宋方、唐艾、曹斐三人相继赶到。 四人来齐,内宦进入通报,不多时,出来传旨,令他们入内。 宋方的地位最高,走在最前。曹斐是中领军,位高权重,随在宋方身后。唐艾是朝臣,且督府司马之职,品秩虽不甚高,权力很大,莘迩与他稍作谦让,两人联袂跟行。 入到殿内,由内宦引导,四个人行至床前,下拜行礼。 听令狐奉说道:“都起来吧。” 声音很虚弱。 肯定虚弱。伤势不讲,只他这昏迷卧床十余日的饮食,每天都仅是内宦、宫女给灌些流食而已,饶是铁打的汉子,这么长时间下来,身体也早就吃不消了。 与寻常人比起来,令狐奉的精神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从苏醒到现在,不到一天的功夫,陈荪、左氏和宋氏、宋闳等等,他已经马不停蹄地接见过好几波人了。 宋方站起身,打量卧床的令狐奉,说道:“自从大王堕马,臣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日夜忧心大王的伤势。前天,臣还专门请了西域的那位神僧,为大王念经祈福。真是好啊,大王终於醒了!” 一阵哽咽的声音传来,几个人循声看去,瞧到曹斐湿了眼眶,拿手捂着嘴巴,鼻子一抽一抽的,一副立刻就要泣不成声,大约又怕惊扰到令狐奉,勉强忍住的作态。 令狐奉问道:“老曹,你怎么了?” “臣、臣,……大王,你终於醒了,臣太开心了。” 莘迩心道:“他娘的,你老曹还有这一手!” 昨天见曹斐,他虽然忧心忡忡,非常担心令狐奉的死活,可归根结底,他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利益,又哪里是一心只想令狐奉了?这会儿却哭哭啼啼,俨然大忠臣的扮相。 这个家伙舞枪弄棒,嘴不把门的,莘迩只当他是个莽夫,未料小看他了。 曹斐抹着眼泪,说道:“臣、臣是喜极而泣。” 令狐奉露出点笑容,说道:“难得你这份忠心了。” 堕马的时候,令狐奉不仅伤到了头颅,而且伤到了左腿,左腿折断,没法坐起身,他平躺床上,扭着脸,看过曹斐,转视宋方、唐艾、莘迩,目光最终落在了莘迩的身上。 “阿瓜,你不止守住了西海,还大破了柔然边地。不错,不错。你前天到的王都么?” 莘迩不知,这些事情都是陈荪告诉令狐奉的,不过,他也不奇怪令狐奉为何会知。堂堂一国之主,岂缺消息来源?纵是昏迷多日,一朝醒转,自会有人将近日内所有的新闻禀报与之。 莘迩恭谨俯,答道:“是。赖大王神威,臣侥幸攻破柔然,俘柔然边部酋大十余,思彼辈北地蛮夷,不知王威,因此,为使彼辈能知大王威德,特地请命来朝,献俘於国。” 令狐奉意向不明地含糊地说了两句“很好”。 床边有人轻轻地咳嗽了声。 莘迩略微抬眼,这才瞅见陈荪站在那里。陈荪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莘迩入殿后,又一直垂,不曾观看周边,因是直到这声咳嗽,他才注意到了陈荪的存在。 宋方明白陈荪为何咳嗽,当下说道:“大王重伤初醒,臣等不敢多扰。敢问大王可有何命旨,下与臣等?” 令狐奉示意陈荪,让他来说。 陈荪往前站了一步,温声说道:“莘将军大破柔然,此乃我国多年未有之大捷,功勋殊著,宜当酬赏。大王旨:迁莘迩武卫将军,领大都督府左长史,从事中郎、世子友如旧。” 包括莘迩在内的四人闻旨,都愣住了。 令狐奉才醒,就立即拔擢莘迩,这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此诸人愣住的原因之一。 武卫将军权且罢了,“大都督府左长史”是宋方现下任的官,给了莘迩,宋方干什么?此诸人愣住的原因之二。 不等四人反应过来,陈荪继续说道:“宋长史职掌军务,勤恪功优,今柔然之捷,亦当擢迁。大王旨:迁宋方牧府别驾从事。” 牧府别驾从事现为孙衍,莘迩来宫中之前,还刚听羊髦提起过此人。听完这道王旨,莘迩不觉心道:“我升了官,宋方升了官,孙衍也要升官么?” 孙衍的确也升了官。但他没在四人之列,陈荪因而没提。孙衍迁任的是空缺至今的王国大农。 宣布过了这两道旨意,陈荪后撤,站回了原位,提醒说道:“莘将军、宋长史,还不接旨?” 两人拜倒,说道:“臣接旨。” 等他两人起来,令狐奉说道:“黄奴,我今虽醒,伤未大好,料且有一段时日不能上朝理政。国中的政务诸事,暂托付给你了。你要与内史宋公、治中氾宽多多商量,不可懈怠。” 宋方茫然如有所失。 牧府别驾是牧府的第一长吏,位犹在治中以上。一国之政,皆由此职与内史、治中三职共决。如论权柄、尊贵,只管军事的督府长史是不能及的。 但宋方此时此刻,浑无升官的喜悦,只感到手中好像少了些什么。 他下拜说道:“臣遵旨。”究竟没有忍住,直起头,对令狐奉说道,“大王,武卫将军,四品职也。莘迩乡议五品,臣愚见,是不是不好居任?恐郡县风评,以为不合规制。” “阿瓜,你家在金城郡是么?” “是。” 令狐奉吩咐陈荪:“与金城郡中正去道口谕,升阿瓜乡议二品。” “升二品”,不是升到二品,是提升二品,亦即莘迩现在乡议五品,提升二品,到三品。乡议士人的品级定下之后,每隔一定时间,州郡中正就会根据该人乡品定后的表现,对其等级进行调整,或保持不动,或予以升降,“言行修著”的就升品,“道义亏缺”的就降品。 这道口谕,使宋方愕然,陈荪也现出为难之色。 陈荪说道:“金城郡的中正向来刚正,大王,您的口谕他不见得会听。” 换到往日,谁敢不听话,令狐奉是非要教训他到服服帖帖不可,而下没有力气,也就懒得与个郡中正较劲,他说道:“听也好,不听也罢。孤擢贤用能,识别人才的眼光,卿等认为,难道还不及一个郡中正么?” 陈荪、宋方俱拜倒说道:“大王雄才大略,识才之能,当然不是郡中正能比的。” 话是这么说,制度不能随意破坏。 令狐奉命令陈荪,说道:“金城中正如不肯从口谕,老陈,就由你来给阿瓜升品。” 这下唐艾、曹斐也诧异了。 唐艾说道:“大王,陈公怕是没有升品之权啊。” 陈荪代令狐奉回答唐艾,说道:“大王已任荪为王国大中正,明日即有旨下。” 唐艾怔了下,说道:“原来如此。”心中想道,“王国大中正,职领各郡中正。此职原由宋闳兼领。大王而今改任与了陈荪。陈荪,寓士也,也不知国内的士人会否服他。” 正在寻思,唐艾听见令狐奉喊到了他与曹斐的名字,赶忙收住思路,应道:“臣在。” 令狐奉说道:“千里,阿瓜日后就是你的上司了,你要好生辅助。” 唐艾应道:“是。” 令狐奉对曹斐说道:“老曹,你与阿瓜以后也是同僚了。你俩都跟着孤吃过苦,皆是孤的信用之臣,以后一起办事,务必同心尽力。” “武卫将军”,顾名思义,“以武相卫”,其职在统领宿卫,与中领军的职权相近,两者都属於宿卫系统。中领军是三品官,武卫将军的品级比它低,严格说来,算是中领军的下级。但从令狐奉的话风里头,诸人可以品味得出,他并没有把莘迩当做曹斐下属的意思。 曹斐应道:“是。” “你们下去吧。” 诸人再拜,告罪请辞。 令狐奉说道:“阿瓜,你留一下。” 宋方三人出去,莘迩独自留下。 “你近前些。” 莘迩靠到床边,眼睛余光看清了令狐奉现在的模样。 脑袋被包扎得像个白馒头,眼窝深陷,两边脸颊皆有伤痕,鼻梁骨大概是断了,向下凹着,嘴角下耷,胡须没有打理,乱蓬蓬的。 令狐奉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告诉孤,你是从谁那里知道了孤堕马昏迷的?” 莘迩老老实实地答道:“曹斐写信告诉我的。” 两个都是聪明人。 莘迩不会无缘无故的搞个献俘入都。令狐奉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问此问题。 是以,一问一答,衔接流畅。 “只有老曹给你去信了么?” 莘迩说道:“臣在朝中,少有友人。曹斐信到时,臣刚攻破柔然,回到西海。”一边回答,一边借此时间,心思千转,末了,决定把左氏来信的事情也告诉与他,想道,“左氏与我写信,是为了世子;我来王都,亦是为了世子。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说道,“曹斐之外,中宫也给臣写了一封信。” “信里写什么了?” “中宫在信中,忧虑大王的伤势,并……。” “并什么?” “并似有担心世子之意。” 令狐奉瞧了眼陈荪,叹道:“老陈说的不错,阿瓜,你真是孤的忠臣!” 他对莘迩说道,“你知道么?下午孤召见宋闳等人,氾宽说你与麴球未得王旨,擅自带兵入都,应当严惩。打了他们走后,老陈说,你与麴球入都,必是忧心世子。阿瓜,打从你救下世子那刻起,孤就知你是我可以信赖的忠臣。” “臣生性粗拙,得主上深恩厚爱,唯知效死。” “阿瓜!你知孤为何让你代宋方任督府左长史么?” “请主上示喻。” “孤昏迷醒来,老陈告诉孤了不少事,都是生在这些天里的。中便有宋方连日来的种种举动。宋方与孤小相识,孤付以心腹之用,他却又是登氾宽之门,又是会聚宋羡等徒,深伤孤心。阿瓜,放眼朝中,真正能让孤信得过,只有你一人了啊!” 宋羡,即是宋方的“八弟”,上军将军。令狐奉大约是真被宋方这个“总角之交”伤到心了,又逢他重伤之后,情感未免稍微脆弱,这番话让莘迩觉到了他难得流露出来的情真意切,感受到了他对宋方失望的痛心疾。 “主上错爱,臣百死难报!”说着话,莘迩的语音中带了些抽泣出来。 令狐奉受伤的心灵,被莘迩的忠诚打动,欣慰地观赏了会儿他挤眼咧嘴的忠貌,往底下说道:“阿瓜,你现下知道孤为何使你代替宋方,出任左长史的缘故了吧?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臣知道了。” “你明天上任,到督府后,立即着手办一件事。” “敢问主上,是什么事?” “设一个新曹。” “什么曹?” “校事曹,你亲督领。” 校事曹,是前代成朝时的旧官。校者,查对之意。校事,即核查事情的意思。这个官署,是成朝时期的特务机构,其职为“典校诸府及州郡文书”,乃是成朝皇帝“专任以为耳目”的。 陈荪到底给令狐奉都说了什么?搞得连特务机构他都要重置起来了。 莘迩心中犯嘀咕,口中应道:“是。” 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两个官职还好,领校事曹此职,莘迩是真不想干的。自古以来,当特务头子的都没什么好名声。但这是令狐奉的命令,没法拒绝,只能应命。 “孤明日下旨,转令狐曲任上军将军。令狐曲本部的鲜卑义从,交你统带。” 原本归属令狐曲帐下的鲜卑义从,由都督府右司马唐艾主办,分了部分给麴硕,尚存两千余骑。莘迩此次入都,本部的三千步骑全都带来了。三千加上这两千余,也就是说,他手下的军事力量,从明天起,将增加到五千余。五千余步骑里头,倒有三千余都是胡骑。 “麴球现在哪里?” “应是在中尉家中借住。” “他不必留在王都,你去告诉他,叫他明天就回建康。以后无孤旨意,不得离境!” 麴球与莘迩一起入的都,然听令狐奉的话意,对他两人的态度则显然是截然两类。 莘迩猜度令狐奉的心意,想道:“是因为鸣宗姓麴,与中尉麴爽同族么?”应道:“诺。”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主上,臣留在朝中,建康没了长吏,可该怎么办?” “你有人选推荐么?” “郡尉傅乔,清名高远,今从臣防御西海,攻破柔然,乔亦有功。臣大胆,窃以为乔堪继此任。” 令狐奉瞧了瞧莘迩,嘴角露出点微笑,说道:“阿瓜,你是个念旧的。”说道,“那就便宜这个老货,由他继任罢!” 拜辞令狐奉,天已入夜。 莘迩踏冷清的月色,於宫中道边火把的光芒映照下,出到台城外,在城门口见到了曹斐。 曹斐没有走,於此处等他。 “阿瓜,你的卦真灵!神机妙算,不以为过!”曹斐分毫不复再有殿上的那般作势,满脸令狐奉既然醒转,自以为权势将得保存的喜色,拽着衣袖,翘起大拇指,佩服地说道。 “小技罢了,何足夸赞。” “你哪里不舒服么?腿怎么了?” 莘迩边揉右边大腿,边敷衍说道:“没什么,适才跪拜的时候,扭住了。” “扭”不假,却非“扭住”,而是因了曹斐的抽噎,莘迩得了灵感,单独与令狐奉对谈时,偷偷地下狠手,扭拧大腿,於是方有了他挤眉弄眼、龇牙咧嘴的“抽泣”。 与曹斐分别,莘迩回到家中,羊髦尚未走。 “士道,大王苏醒了。” 羊髦松了口气,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但近日朝中,恐怕仍然会有动荡。” “将军此话怎讲?” “大王迁我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士道,我欲荐卿兄入督府为吏,武卫将军长史之职,卿可愿屈受么?” 阅读网址: 第五章 架在火上烤 髦有三策对 月满庭院,室内烛影摇红。 刘壮到室外了几次,都见莘迩仍与羊髦在对谈。 也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 他只注意到,莘迩的坐榻离羊髦越来越近,到最后,两人几乎已是膝盖相触了。 心知莘迩必是在与羊髦商议大事,刘壮没有打扰他们,每回都仅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便悄悄退出院子,吩咐奴仆守好院门,不许人进入,叫膳房把饭菜热了又热。 羊髦这回没有推脱,痛快地接受了莘迩的辟除。 他问道:“不知明公打算举荐髦兄,出任督府何职?” “主上迁我武卫将军,职领宿卫。我欲举荐卿兄为督府中、直兵参军,卿意何如?” 如前文所述,长吏转迁的时候,重要的属吏往往跟从。大凡将军,皆有长史、司马,武卫将军亦然。是以,当莘迩得迁任职之后,要么改任羊馥以它职,要么就该由羊馥继续担任长史。 因了此点,遂有了莘迩最先的那句话,“欲荐卿兄入督府为吏”,然后才是“武卫将军长史之职,卿可愿屈受么?” 换言之,就是说,先给羊馥升官,腾出位置,接着再让羊髦接任武卫将军长史的职位,从普通的将军长史改任唯一的大督府曹吏,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升迁了。 大都督府内的官职,以长史、司马为,次为谘议参军,再次则就是具体分办诸项事务的各曹曹掾。通常来说,总计会有十八个曹,分别是:录事、功、记室、户、仓、中兵、直兵、外兵、骑兵、长流、贼、城局、法、田、水、铠、集、右户。 此十八曹中,城局曹以上的曹掾官职较高,署正参军;法曹以下官职较低,署行参军。 又此十八曹中,名为十八曹,实际上主事的曹掾只有十七个。 中兵曹管领都城屯军、直兵曹管领宫城宿卫军,这两个曹管的都是王都的兵马,故而虽为二曹,署一参军。令狐奉新任给莘迩的武卫将军之职主掌宿卫,其军中的兵卒员额等事,恰归直兵曹领。是以,为了能够更好地行使武卫将军的职责,莘迩起意举羊馥出任中直兵参军。 羊髦摇了摇头,说道:“明公之意固好,此荐却未必会能称心。” “哦?” “督府十八曹中,中直兵参军掌领王都宿卫各营兵额,职关机密,权力尤重。明公既已是初任左长史,而髦兄复又资历不足,便是明公上书力荐,只恐髦兄亦难得任。” 莘迩说道:“卿所言,正我所虑。卿有何以教我?” “与其举荐髦兄任中直兵参军,何如改荐以长流参军?” “长流参军?” 督府十八曹,唯长流曹的名字有点让人不看懂。不知何为“长流”?长流两字,出自一个传说,“帝少昊崩,其神降於长流之山,於祀主秋”。长流曹的“长流”二字,即是由此而来。四季之中,秋季肃杀,主刑罚。长流曹,便是督府十八曹中主掌刑罚的一个曹。 莘迩沉吟片刻,抚髭赞道:“士道,卿此议诚然妙也!” 长流曹在十八曹里排名靠后,似乎不如前边数曹紧要,但此曹主狱,平时可能用不上,关键时刻,好生运用的话,却是个可以挥奇制胜之效果的位置。 且也因此曹在十八曹中,地位不及前边的几个曹,如果举荐羊馥出任此曹参军,遇到的阻力应也就会小上很多,十有**能够遂意。 莘迩做出决定,说道:“明日我就上书主上,举荐卿兄并任长流参军。” “并任”云云,说的是按照规制,十八曹的十七个参军、行参军,本该各有一个名额,但在实际上是并无限制的,有的曹,参军多者可达十余,少的也有一二个。如羊髦所说,莘迩到底是刚被任为左长史的,就算举荐私人,也不好把原来的长流参军给免职,要知,能在督府当个曹掾的,谁还没个背景了?因是,出於平稳起见,“并任”是最好的选择与办法。 说完羊馥的任职问题,羊髦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东西,说道:“明公,你适才说大王虽然苏醒,近日朝中恐怕仍会有动荡。此话何意?”未等莘迩回答,自己猜测缘故,又说道,“可是大王的伤势太重,尽管苏醒,但仍不乐观?” “此其一也。” “敢请明公详示。” 莘迩忧心地说道,“你说的不错。大王尽管醒了,但据我的观察,伤势仍然很重。聆受大王旨意的时候还好,我拜辞出殿时,瞥到大王口、鼻出血。这回堕马,大王极有可能伤到了肺腑。” 羊髦闻言,神色沉重。 肺腑遭创,药石难医。若被莘迩料对,那令狐奉的这回苏醒,没准儿只是一次回光返照。 羊髦问道:“其二为何?” 莘迩把令狐奉的两道令旨,以及把王国大中正的职务转授给陈荪、任命令狐曲接替宋翩出任上军将军等事,一一说给羊髦。 羊髦的神色越沉重。 他喃喃说道:“这几项人事变动,泰半有关宋家。大王对宋家生疑了么?”宋家权倾朝野,令狐奉若是对宋家生疑,两边动起手来,朝局的确定会出现动荡,而且动荡还会不小。 羊髦寻思稍顷,由此处想到了另一处,眼光明亮地看向莘迩,说道:“明公,朝局或会动荡,这姑且不说,髦细品大王的此数道旨意,明公恐怕将会有祸事临头了啊!” “此话何意?” “明公得大王升迁,授以重任,看似喜事,而细究之,大王却分明是在把明公推到火上啊!” “你是说宋家会把我视为眼中钉么?” 莘迩接替了宋方的军职,这一点,在莘迩的意料中。 “不止宋家!” “怎么说?” “大王擢明公为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又任陈荪为王国大中正。督府长史、王国大中正,自定西建国以来,九成九都是由陇人担任的,而明公与陈公,俱非陇人。非陇人而据‘陇位’,明公,不但宋家会视明公为眼中钉,陇地的各大士族也会把明公视为眼中钉了!” 莘迩默然,稍顷,笑道:“好在尚有陈公与我同在火上。” “不然。” “如何不然?” “明公与陈公不能比。陈公家与大王同乡,定西立国至今,陈公家历任朝中高官显贵,此明公不能与陈公比之一;陈公本人,从不与朝臣过分亲近,亦从不与朝中诸公结怨,翩然独立,此明公不能与陈公比之二。今明公与陈公虽同据‘陇位’,陇士之怨,必集明公。” 说白了,陈荪在朝中根基颇深,莘迩根基浅薄。 俗话道:柿子先挑软的捏。陇地士人的不满,因此而肯定会先爆在莘迩身上。 对这一点,莘迩在接旨的当时,就已经隐约想到了,不过他想的,没有羊髦说的这么透彻。 莘迩苦笑心道:“小羊说得甚是。”想起了校事曹的事情,又想道,“现下已是如此,被令狐奉架到了火上,要再加上校事曹,等我当上了这个特务头子,只怕不止陇士会对我更加厌恶,纵然寓士也会对我敬而远之了。”琢磨心道,“令狐奉今天给我升官,给我加兵,我最初还觉得这也许会有利於以后,现下来看,非但无利,反是埋雷啊!不行,我得想个办法应对。” 想来想去,一时无有良策。 他便虚心求教,问羊髦:“事既已如此,卿可有救我出火坑之策?” “髦有三策。” 莘迩惊喜,心道:“三策之多?” 办法越多,就说明解决这个难题的把握越大。 他问道:“哪三策?” “孙衍,寓士之望;唐艾,寓士之秀。方今之计,欲抗陇地阀族,只有引寓士为援。寓士虽不及阀族在朝中的权势,然如汇聚,亦不可小觑。” 权力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莘迩身为寓士,先天的就与陇州本地的阀族对立。 从建康郡府里头,先以张道将为代表,后以麴经、高充等为代表的土著士人与以黄荣等为代表的寓士之间的争斗,就可以看出,土、寓的矛盾是很难调和的。 莘迩初到建康任太守时,还抱着土、寓兼用,不管土著士人也好,寓士也罢,只要有才能,他就公平公正、“兼收并蓄”的“幻想”,然而现实教训了他。 即便他有此公心,奈何属僚无有此意,强行拢在一起,底下只会勾心斗角,互相拆台。 通过自己的亲身感触,他目前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幼稚”。 土著士人和寓士。 这两者,他必须从中选择一方为主要的依靠,或称为“结盟”的力量。 也不是不能选择土著士人,但如果选择土著士人的家族,就比如选择麴家、抑或宋家,还是那句话,凭莘迩的籍贯、身份,只能给他们做“走狗”,成为依附者。莘迩对此当然不愿意。 留下给他的选择,便只有寓士了。 孙衍是寓士中德望最高的,唐艾是寓士中才能最出众的其一。 把他两人团结到身边,就等同於把大部分的寓士力量团结到了自家的左右。 拿这股力量对抗宋、张、氾等本地阀族,虽然仍不能取得优势,但至少可以让宋家等不敢轻举妄动了。 莘迩对土著士人与寓士的关系,已然有了明悟,对羊髦的这个建议自是立即接纳,笑道:“士道,唐司马确为寓士之秀,而卿之才,亦不相让矣。……请问,二策为何?” “欲镇虎豹,刀兵不可无。今亦同理,军、政缺一不可。 “大都督府诸吏,长史、司马、谘议参军、参军、行参军等等,各有来头,或为诸姓子弟,或以功勋得任;明公虽得大王信用,方今入府,要想显著威望,理顺军务,短日内不可得焉! “髦愚见,倘若大王真的伤及肺腑,相比被拘於督府,明公不如以武卫将军职为主。大王将鲜卑义从二千余拨与明公,彼辈虽然胡夷,而因胡夷,明公正好可以推心置腹,深布恩信。” 大都督府的水很深,莘迩这个没根基的,莫说短期内,便是给他一年半载的时间,他也定难将府内的那些吏员收为己用。因此,在令狐奉极有可能只是“回光返照”的情况下,就不能把宝贵而紧张的时间浪费在大都督府里,而更应该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对本部兵马的控制上。 莘迩的本部兵马,而今有三个大的部分组成,一个是令狐奉早前拨给他的骑督严袭等部,一个是卢水胡骑,再一个,就是才得到的鲜卑义从。 严袭等部、卢水胡骑,跟从莘迩已近一年,莘迩大笔的钱花下去,日常的关心、经常的抚慰更是司空见惯,基本上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拥戴。 这部分的部曲不需要太过费心了,而那两千余的鲜卑义从才归属到他的帐下,则是很需要他抓紧掌控的。 “虽然胡夷,而因胡夷”,羊髦的此话有两层含义。 第一,唐人的观念,认为胡夷狡诈善变,可如果真心相对,也不是不能得其忠诚。第二,与唐人军官较之,胡人军官大多与唐人士族没甚么联系,从这个方面来讲,只要恩信到位,实是更容易得其死力。 却是说了,鲜卑义从两千余骑,看起来人数不是很多,就算得到了他们的效忠,能有大用么? 当然能有大用。 鲜卑义从的兵额尽管不多,可别忘了,这些义从乃是各有部落的,比如那现在义从中担任军官的秃勃野,不就是秃部酋大的儿子么?兵马额数虽不多,但若再加上他们身后的部落,这支义从,如能将他们中的军官尽纳为己用,未来倘使有事,绝对能够成为莘迩的一支强助。 莘迩拊掌赞道:“士道,卿真高才!” 羊髦的两个建议,莘迩不仅都听明白了,并且从后世读的书中,找到了与之分别对应的精辟理论。 与寓士结盟。 换后世的理论说,就是先要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抓兵权,控制好本部的兵马。 换后世的理论说,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羊髦不接受莘迩的辟除则以,一旦接受,因为他也是寓士,当此朝局变动之际,与莘迩的利益共同,所以,出谋划策,殚精竭虑,该说的话,全都说的明明白白,没有半点的遮遮掩掩。 莘迩问道:“三策为何?” 羊髦说道:“髦闻吾兄说,柔然西部镇帅匹檀此回实‘声东击西’,明攻西海,意在敦煌。之所以他计已成,而兵却撤,是因为柔然的可汗被害,他回去争夺汗位了?” “是的。” “鲜卑南下,漠北草原无主,柔然借机窜起,近年来其势愈张,屡犯我边,觊觎西域商道,已是我定西大患。明公何不趁此柔然内乱之机,奏请大王,领兵伐之!” 莘迩拍腿叫绝,说道:“卿之才,群绝伦!” 阅读网址: 第六章 麴球赠胡将 遣人请道智 羊髦的三个建议,前两者,一政、一军,与后世的理论暗合,依眼下形势,正该如此,没什么问题。唯第三个建议,奏请出讨柔然,莘迩细想之后,虽然依旧觉得这是一个高明的计策,既摆脱了校事曹的为难,又能以此掌握到更大的兵权,但具体到施行上,却有点拿捏不准。 令狐方任他督府左长史、武卫将军,又叫他组建校事曹,观看其意,明显是想把他留在王都,按羊髦的话说,似乎是有意要把他“架到火上”,让他去与宋、氾、张等阀族相斗的。 这么一来,请求领兵出战的设想,是不是恐怕就不好得以实现? 莘迩问出了自己的这个疑惑。 羊髦答道:“明公不必上书自请出讨。明公可以先将柔然声东击西、意取敦煌以及柔然内乱的事情,如实禀与大王;然后建议大王择将出讨,以绝柔然觊觎西域商道的后患。当大王择将之时,必会征询近臣意见。髦与孙衍熟悉,愿作明公说客,请他举荐明公。” 顿了下,羊髦又说道,“明公此前督三郡军事,熟悉边地的将校、人情;兼且麴球部的卢水胡骑,虽归麴球统带,但他们是被明公攻破、内徙的,彼等敬畏明公;明公并才大破柔然,又知柔然虚实,如讨柔然,髦愚见,朝中实是没有比明公更适合的主将了。 “髦料只要孙衍举荐明公,大王**不离十,便会肯。” 莘迩心道:“令狐奉自诩天命在身,久有意征讨宇内,建不世之殊功,成就霸业。而今他虽伤重卧床,雄心料应未变,……更有甚者,说不定因为伤重,他的此份雄心没准儿反会更加急切。以军功、事业为诱,也许他还真会允许我出讨柔然。” 夜色已深,留羊髦用饭。 饭罢,叫刘壮遣奴仆送羊髦回家。 《管子》有云“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莘迩尽管已经认可了羊髦的三个建议,还是兼听则明,把张龟请来,将此三条,转述与他,问他的意见。 张龟掐着胡须想了会儿,说道:“羊君三策,皆为上策。第三策则为最善。大王如果伤愈,明公出讨柔然,没有坏处;大王若是不治,明公出讨,尤多得利。” 张龟与羊髦意见一致,莘迩遂定下决心。 莘迩笑与张龟说道:“长龄,卿夫妇情深,今卿独从我入都,卿可想念卿妻否?” “龟从大王来都前,归舍辞行,拙荆嘱龟:明公赏赐极厚,家中衣食无忧,二子有她照养,课业不辍,男子健志,盼龟勿以妻、子为念。” 张龟诚实地说道,“不瞒明公,人孰无情?今方离家,龟故尚未十分思念妻、子;待以日久,想念之情,肯定就会油然而了。不过,明公之恩、拙荆之嘱,龟不敢忘也!” 莘迩叹道:“‘男子志在四方’没错,可‘人孰无情’,你说的也没错。”下榻到张龟身前,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而今时局不明,等局势稳定下来,我派人去把你的妻、子接来王都!” 张龟下拜感谢。 “我明日上疏主上,辟卿为我的武卫将军司马。” 长史、司马这些“上佐”,非寻常小吏可比,俱是有品级的,武卫将军的长史、司马都是七品官,乃是不折不扣的朝廷“命官”,依照规定,凡是“命官”,本都该由朝廷吏部,按照士人的乡品,从中择人、任命;但时下阀族势大,并值乱世,一般来说,此类各种府内的僚佐官员,通常都是由“府主”自行辟除,再过个形式,上报朝廷而已。朝廷基本上不会驳回。 张龟残疾,最早时候,莘迩没办法辟用他,其后,他借用兵的机会,通过“板司马”的方式,试探着给他了个官职;板司马虽无印绶,也是官身了,现下水到渠成,可以正式任命於他了。 张龟自从残疾以后,就断了仕进之心,无论如何也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亦有当官的那一天。 张龟趴在地上,伏拜叩,说道:“明公厚爱重恩,龟以死报之!” 上疏的事情,不急着办。 第二天,莘迩先到城外,送别麴球。 令狐奉的口谕,昨晚出宫,莘迩就立即遣人传送给了住在麴爽家中的麴球。 麴球今晨出城,半天的功夫,已然将部队整顿好,开拔离营,准备返回建康了。 道边,莘迩设下简单的酒宴,为他祖道。 “祖道”者,为出行者祭祀路神和设宴送行之意也。 按照习俗,送行的人还要给远行的人送点钱,作为行资。麴球这是领兵还驻地,不是远游,莘迩与他的关系又十分亲密,不必拘泥俗套,然亦包了两个金饼给他,算是意思了一下。 “鸣宗,氾太守腿伤,酒泉兵折损大半;北宫将军的臂伤虽无大碍,仍未大好;我又领本部现在王都,建康、西海、酒泉三郡,目下大概是兵事最为虚弱的时期,现今柔然内乱,短期内,北疆大概不会再有战事,但三郡中的胡夷部落众多,特别你帐下的卢水胡骑,是新才内徙的,你回到建康,一定要用心抚慰部曲,当此时刻,千万不要生乱子。” 麴球笑道:“将军放心。我回到牧场后,什么也不干,只每天领着他们野猎、演练;对那些入学的各部酋大子弟,我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必叫他们每天只忙着读书、写字,没分毫心思去想其它。” 莘迩莞尔一笑,说道:“这样是最好的。” 麴球朝不远处站着的一群胡人小率招了招手,三四人离开队伍,来到近处。 “将军,我知景威是你的爱将,奈何他被大王任到了我的帐下,我没法还你。大王把鲜卑义从拨给了你,我猜你如今必是人手紧缺,怕是不好统领此军,这几个都是卢水胡的小率,俱各勇悍,而且没有官身,我把他们送给你,你自管酌情随意安排,或能於此事上有所稍助。” 几个胡人小率拜见莘迩。 莘迩看去,这几个人他都认识,其中一个还是老熟人了,便是那个得他宝刀之赠的支勿延。 除了支勿延,余下的那几个胡人小率也和支勿延一样,也都是曾受过莘迩或大或小的恩惠,对莘迩很是服气和尊敬的。一看就知,他们是麴球精心选出来的。 莘迩大喜,说道:“鸣宗,知我者,卿也!我正愁人手不足,卿雪中送炭!” 麴球哈哈一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说道:“送我千里,终有一别。孔穿鹿豕之讥,你我可莫自戴头上。将军,就此别过,来日再见!” 莘迩不觉失笑,心道:“小麴还真是笑谈无忌。” 孔穿是孔子的五世孙,出游赵国,与平原君的两个门客结交成了朋友,后来孔穿归鲁,二友送行,临别依依,流泪不止,孔穿见不得他俩这般妇人的样子,作了个揖,扭身就走了。同行的人问他为何如此绝情?孔穿说:人生志在四方,岂能如鹿、猪也似,常常相聚? 麴球的话略略减轻了莘迩心头对局势的担忧,他笑道:“卿英俊高迈,我虽碌碌,亦不甘卿后。鹿豕之属,故非你我之类。”也端起酒杯,把酒喝完。 两人对揖。 麴球上马,引诸小率、亲兵,追上已在前行的队伍,沿着官道,驰骋西去。 目送麴球走远,莘迩没有回中城,引从骑与支勿延等,转去西苑城。 他的部曲,现正驻扎於西苑城中。 比之东苑城,西苑城人烟稀少,荒凉得多。 羊馥、严袭、兰宝掌等军吏、将校,出迎帐外。 拔若能一家干系到卢水胡的稳定,莘迩不放心把他们留在建康,把他们也带来了王都,他们亦在迎接之列。 莘迩入到军营,巡视了各部一遍。 军营搭建在戈壁地上,周边多灌木、杂草,不远处有个小泉眼,北边是个大沙坑。沙坑边上立了一尊铜佛,这铜佛应是西苑城的居民集资造的,年头颇久,佛像身上长满了绿毛。 莘迩步至佛下,观瞧许久。 羊馥等人跟在他的身后。 见他半晌不语,羊馥揣测他的心思,说道:“明公,可要臣使兵卒将此铜佛移走么?” 莘迩回过神来,说道:“不用。移它干什么。” 打量铜佛,不是因为想把它移走,而是莘迩忽然由它想到了一件事。 羊髦的三策,主要和军、政有关,没有涉及宗教。 而下佛教渐昌,陇人崇佛者众多,士族里边亦不乏信男信女。因为人才凋零而权势大不如昔的阴氏,就是士族里边最为信佛的一家,王都附近山中的石窟佛像,其中有不少便是阴氏出资开凿、塑造的。 莘迩看着铜佛,心中琢磨,想道:“开山造像,损耗民财,不足取,但今乱世,佛教言修来世,又言人生皆苦,下惑百姓,上宜统治,故此越是乱世,佛家越如鱼得水,佛教大盛,将是个人不能阻挡的潮流。那张浑且知通过凿山造佛,扩大他在乡野的影响,我是不是也可以在佛教这方面做点文章,以将之成为一个我可以利用的辅佐力量?” 想法是有了,至於这点文章该怎么做,尚无定策。 莘迩对羊馥说道:“异真,我等下回到城里,便上书主上,举你为督府长流参军。你作些收拾,等旨意下来,就进城到督府办公罢。” 羊馥已得了羊髦的传信,知了此事,并不惊奇,应道:“是。” “你明天派两个人去建康,把道智和尚给我请来。” 羊馥不惊奇升官,莘迩的这道命令却让他楞了下,说道:“请道智?” “是啊。”莘迩瞧了瞧左右诸人,心中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装作感悟的模样,叹道,“日前我与宋君智相晋见大王,闻其言及西域神僧,神通玄妙;今我到营,见此铜佛,端得庄严宝象,我心不觉为之震撼。我佛慈悲,我欲精研佛理,请道智和尚来,方便我时时请教。” 莘迩不知,原本的时空中,晋以后,南朝之时,佛教大兴,以至官员出任外郡,常常都会礼请名僧,同往上任。他这个“请道智和尚来”,倒是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羊馥等人面面相视。 这尊铜佛色泽晦暗,锈迹斑斑,满是绿毛,又哪里有半点的“庄严宝象”了?诸人诧异归诧异,没谁会没眼色到质疑莘迩的程度,都没吭声。羊馥恭谨应诺。 元光兴冲冲地自投柔然,主动乞作柔然内应,不意却被温石兰给哄了,后来在听闻到匹檀从敦煌方向撤退之时,他已知自己上当,这些天一直忐忑不安,深怕莘迩追究他“柔然主力将从城东进攻”的假话,这会儿赶紧拍马屁,说道:“阿父天生宿慧,研习佛法,定能得妙旨。” 莘迩瞅了他眼,似笑非笑,说道:“我也觉得我有点宿慧,来日也许我还会生出家之念呢。” 元光正色说道:“阿父,这可不行!阿父是朝廷栋梁,如若出家,置国家苍生於何!” “你说的不错。不如这样,来日我如真的生了出家之念,我与你,也算是父子了,子代父出家,足能表我的虔诚。你可愿意么?” 元光呆了呆,说道:“代父出家,元光之愿也!” 莘迩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道:“你有这点孝心,很好很好。” 对元光尽管起疑,但没有真凭实据,不能擅杀,毕竟他是拔若能的儿子,无故杀之,势必将会引起卢水胡的惊恐与离心。 戏弄了元光几句,莘迩对拔若能说道:“营中不是久住之地,我今转任朝中,以后就要在王都了。这两天,我给兄寻处宅院买下,兄与弟、子、家眷随后可以迁住。” 拔若能与麴朱等谢恩不提。 阅读网址: 第七章 勃野如秀木 令狐真龙身 王都原有的驻军、营户大多在东苑城,后来的兵马则都在西苑城。 鲜卑义从的营地亦在西苑城中,离莘迩本部的驻地不是很远。 鲜卑义从的高级军官们已从令狐曲处知道,他们被拨到了莘迩的帐下,因是,莘迩虽还没有与令狐曲作交接,彼等为求能给莘迩个好印象,亦赶紧结伴前来拜见。 来的军官共有十余,俱部曲督以上,六成是唐人,四成是胡人。 “部曲督”是军职的名称,在九品的官等中,与武卫将军的长史、司马相同,位列七品。 本朝承袭前代军制,军队大体上仍按部、曲等层级编制,但也有小的变化,那便是部曲督及属部曲督统管的部曲将等的出现。部曲督、部曲将的官名,把“部”、“曲”连称,正说明了它们的特点。它们的内部虽然仍以伍、什等为基层组织,但其本身,既非部、也非曲,而已是一级独立的作战单位。部曲督的统兵数额没有具体的规定,多则四五百,少则二三百。 鲜卑义从的兵卒是从北山鲜卑的各个部落中征召来的,与卢水胡已被编入士籍,成为了定西国的“士家”,也即兵户比较起来,他们更像是蒲秦、鲜卑魏国的“族兵”,又近似於经由“征募”手段而得来的雇佣兵,为了保持他们的战斗力,也为了便於管理,因是,在组建成军的时候,朝廷没有将他们的部落结构打散,而遂在每一个部的上边,设立一个“部曲督”。 部曲督都是唐人,副手则都是组成该营的某鲜卑部落之酋大或其子、弟。 其下的部曲将,有唐人,也有胡人。 北山鲜卑的人,莘迩一个不认识。 在听过诸人的报名后,却找到了一个“熟人”。 这个“熟人”就是秃部酋大的儿子秃勃野。 秃勃野细眉大眼,肤色白皙,辫垂於脑后,姿容俊朗,莘迩多看了他几眼,笑道:“勃野,我久闻君名了。当日你送我的那份礼物,我记忆犹新。” 且渠部被破之前,元光曾遣两人潜赴北山鲜卑,欲勾连秃等部,一起作乱。他的那两个人到秃部时,且渠部已被莘迩攻下。秃勃野杀掉了此二人,将其级作为礼物送到了建康。 秃部称雄北山,秃勃野的地位因比北山鲜卑其它部落酋大的子弟要高,非但领了本部的副手之职,且在“军部”担任僚佐,他下拜说道:“将军大破柔然,声威远著,勃野孺慕久矣!今将要在将军的帐下听用,勃野欢喜不胜。” 这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姓个“秃”呢?莘迩从记忆里找到个传闻,问他道:“我听说,君族与鲜卑拓跋部同祖,此事可有?” 秃勃野答道:“勃野远祖本拓跋长子,率部西来,乃居陇州。追究源流,勃野部族与拓跋部确是同祖,不过两部分离已近两百年了,於今少有消息往来。” 秃勃野说的这位“远祖”名叫拓跋匹孤,身为长子,部落领的位置却被其父传给了其弟,於是含忿率领部分族人西徙,迁入到了河西定居。传说秃匹孤的儿子出生於棉被之中,鲜卑语称棉被为“秃”,由是此族的后人干脆就以此为姓。实际上,这种传闻大约是某些人对秃部的污蔑,秃,其实是拓跋的异译读音,两者是一回事。 莘迩点了点头,笑道:“君形貌英挺,若秀木勃於野,‘勃野’名如其人。” 秃部与且渠部并为陇西诸种胡夷里的名部,论部族的实力,犹在且渠之上,莘迩听从羊髦的建议,有心对秃勃野多加笼络,只这是初次见面,不好太过热情,便仅好言抚慰,给了足够的尊敬与秃勃野及别的那几个鲜卑诸部之军官。 元光侍立侧边,偷摸摸地,时而瞄上一瞄秃勃野,心中想道:“我那两个忠奴,就是被这厮杀的!这狗东西杀了我的忠奴,将人头送给莘阿瓜,却没告诉莘阿瓜这事儿是我指使的。这厮是何意思?哼!不外乎想拿住我的把柄,作个长线,以图得些好处!我与他少年相交,都在薤谷阴师的门下求过学,称一声同窗不为过,亏我往日觉他英豪,却是个奸诈小人!” 元光猜得挺对。 秃勃野只送人头,没说元光是指使之人,其目的正是为了“展眼未来”。 想那元光阴谋作乱,下场无非有二,要么事败被杀,要么侥幸得活。元光如被杀了,作为秃勃野来说,举报他,只是锦上添花,想来定得不到什么好处,因而,他当时认为,还不如不说,倘若元光命大没死,也许日后就可以此作为威胁,从元光那里捞些好处。 如今看来,他的这笔“投资”十分合算。 且渠元光不但没死,摇身一变,还“子以父贵”,成了莘迩的干儿子。 感觉到元光偷瞄的目光,想到以后可以对这个猴崽子予求予给,秃勃野的心情非常愉悦。 与羊馥、严袭、秃勃野等唐、胡军吏,在营中吃过午饭,莘迩回去中城。 下午到督府,与宋方办交接。 到了督府才知,宋方压根就没来 两个府吏在堂中等候,禀报说,他俩奉了宋方之令,代替他与莘迩办接替的程序。 建康郡的数月磨练,使莘迩的城府愈深沉,没有因此生气,一笑置之。 和这两个府吏走完必须的程序,此二人拜辞,去找宋方复命。 莘迩独坐堂上,环顾周围。 督府左长史的品级不高,但是权重朝廷,其办公的堂舍比建康郡守的听事堂还要广阔,装饰亦极其精美。寻常的用物,如文房四宝、案几坐榻,都镶金嵌玉。 莘迩看了一番,心中想道:“珠光宝气啊。” 应是莘迩来府办交接的消息传了出去,督府诸曹中的部分曹掾络绎前来,拜见他这位新的主官。督府两位长史,右长史主军械、后勤等务,左长史主兵额、刑狱等务,来的曹掾,有的是直属莘迩管辖的,如中直兵参军、贼曹参军等等;有的是归右长史管的,如户曹等参军。 十七个主事的参军、行参军,前前后后来了八个;三十余个只是挂个名,不怎么主事的各曹参军、行参军总计来了十余个。两个谘议参军来了一个。左司马没有见,右司马唐艾来了。 莘迩留唐艾坐堂,与他叙谈。 说得多时,唐艾建议说道:“右长史张公僧诚,德高望重,君今履新,不若亲往拜会。” 时人尊右,右长史本就位高於左长史。张僧诚今年四十余岁,年齿又也比莘迩为高。不管从尊卑讲,还是从年齿叙,理应都该莘迩去拜谒他,不该他来下迎莘迩。 莘迩从善如流,便要去谒会张僧诚。 堂外来了两人,报说有紧急军务请莘迩批示。 莘迩笑对唐艾说道:“督府居然如此繁忙么?我新来到任,还没熟悉情况,就有军务需我批示?” 唐艾看了眼堂外两人,认出是宋方的心腹,心知此两人必是获宋方授意,来给莘迩找麻烦的,回答说道:“适逢兵卒归番,近日督府是比往常忙了些。” “归番”,意指“番代”的制度。 兵户的生活很艰苦,他们的服役时间很长,有的七八岁就应召入伍,有些六七十还在军中,一个是劳逸结合,为了凝聚军心,再一个,最主要的是为了让他们繁衍子息,以保证能够有充足的兵源,於是就有了“番代”的制度。 番代,就是放假。每年给出身兵户的兵卒一定的假期,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假期长的时候,每年有四个月,叫“三番”,短的时候每年有两个半月,叫“五番”。假期不是一次放足,更不是让全营的兵士同时放假,而是分批分次。 目前定西国实行的是五番,毕竟战乱年月,不能让士卒多歇。 这几天正是前一番休假的兵士归营之时。 虽说很久以来,就已经把兵户的家属拘居在一起随军置营管理了,如那东西苑城即是聚居兵户家属管理的地方,可因为士家不仅是终生制,还是世袭制,一人入籍,累及百代,所以历来不乏士家逃亡的现象,每当归番之际,都是需要督府重点关注的时刻。 莘迩了然,说道:“原来是这样。”吩咐堂外两人,“进来罢。” 两人自报姓名,一个是外兵曹参军,一个是两个谘议参军的其一。 莘迩目注两人,说道:“什么军务这般急切?” 没得莘迩“起身”的话,两个参军只能拜倒地上回话。 外兵参军说道:“请长史恕罪,事关重要,下官不得不立刻来报。” “何事?” “这两天中外诸营的兵卒归番,下官得各营上报,大致已齐,独枹罕营中,有两卒未归。” 出现了兵卒没有归番、可能逃亡的情况,固然算是要务,但也不是十万火急的军机。 莘迩再次看了唐艾眼,也已明白了这两个参军此时过来禀事的目的。 莘迩说道:“番代不归,军法有规。依照军法从事便可,这点小事也值当来报么?” 外兵参军说道:“下官敢问长史,不知该依哪条军法处置?” 莘迩几疑听错,心道:“我还以为他俩是得了宋方的示意,来为难我的。听其此问,莫非我是度君子之腹了?” 该依哪条军法,这还用问么? 莘迩熟读本朝《军法》,早已倒背如流,若是以此来为难他,未免太小儿科了。 转念一想,他又心道,“不对,也不能说小儿科。像宋翩、傅乔,‘望白署空’,若是将此问之,他二人恐怕还真会瞠目不知所对。老宋啊老宋,你太小看我了。我阿瓜岂是宋、傅之徒?” 莘阿瓜今非昔比,新贵当朝,不是年初在建康受气的那个委屈小媳妇了,对宋方,不能不给几分面子,对这类属僚,何须再加忍让?当即作色说道:“汝掌外兵曹,士卒逃番不归,你竟不知该依何法处置?你这个参军是怎么当的!” 外兵参军说道:“下官自知该依何法处置,只是不知是否合长史心意。敢请长史示下。” 这家伙还不死心,指望莘迩不知该依何法。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军法明规:士家逃亡,从其家属宗亲中,取人代之。军法就是我的心意。你按此法行事就是。” 外兵参军没料到莘迩与普通的长吏不同,虽是初来上任,对军法却是这般熟悉,没能完成宋方的交代,大失所望,无精打采地应道:“是。” 莘迩问那个谘议参军:“你有何事要禀?” 谘议参军说道:“下官没有别的事,也是这件兵卒逃亡事。” “你说。” “下官以为,仅以取人相代为罚,惩似稍轻。” “噢?” 谘议参军侃侃而谈,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者,本即国家大事,且方今我朝北有柔然为患,西有虏秦为敌,保境安民,非兵不可,尤更应以兵事为重,仅以取代为惩,不足示范。下官以为宜行重法,施以显戮,不如杀其宗亲,以儆效尤!” 莘迩嘿然,心道:“一件事,两个人,次第为难。你们也太偷懒了吧,就不会换件事来?”摇了摇头,怒其懒惰,瞧着他说道,“兵者,确为国家大事;军法,则为兵之大事。‘不教而诛谓之虐’,军法并没有作这样的规定,诛其宗亲不过逞一时之意,沮坏国家军法,弊将呈现於后。” 他似是说笑,又似乎讽嘲,笑道,“参军冠带文雅,状貌恂恂,不意杀气凛然!要行族灭之刑。过矣!过矣!”问唐艾,“司马意何如?” 唐艾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答道:“卒亡自有法,依法即可。” 莘迩抚腹笑道:“司马与我,诚所谓智者所见略同。” 外边参军与谘议参军撅着屁股,伏跪地上,不约而同地心道:“你俩智者所见,我俩岂不就成愚者一对了?” 唐艾与羊髦相识,打走了这两个参军,莘迩对他说起要举荐羊馥入府任职、辟除羊髦为将军长史的事,请他晚上与羊家兄弟一道到家中饮宴。 唐艾答应了。 提笔写下举荐羊馥、辟除羊髦与张龟等的上书,莘迩封好,遣人送呈朝中。 由唐艾引路,拜会了张僧诚。 入夜,莘迩家中设宴,刘乐、阿丑伺候席间,招待唐艾与羊馥兄弟,张龟、向逵亦在坐。 满座英俊,笑谈融洽,饮到夜半方休。 夜深月寒,同一片月色,笼罩莘迩的家宅,也照落於灵钧台上。 令狐奉的寝宫,灯火明亮。 白天睡了大半天,令狐奉这会儿刚醒,精神尚可,召陈荪议事。 他对陈荪说道:“秦所以霸而帝,赖六国杰士之智,历代明君立业成事,无不广招英才。老陈,我意下举贤令,命郡国举荐异才,不拘贵贱,以为佐力。你这个大中正,觉得怎样?” 陈荪很快领悟了令狐奉此话的含义,重点在“不分贵贱”,也就是说,他想跳出乡议九品的限制,换言之,他的根本目的,是想从寒士中选取可用之才。 陈荪想道:“我说大王为何会任我为大中正,原来他的的用意在此。”迟疑不语。 令狐奉问道:“你有什么顾虑么?” “臣冒昧直言,大王先任臣为大中正、任莘迩为督府左长史、拜孙衍为王国大农,今又欲从寒士中取才,大王可是打算要对朝中的右姓阀族动手了么?” 陈荪三人皆是寓士,而今所任之位,都是原本属於陇地阀族的官职,已是削弱了陇地阀族的势力;令狐奉现下说的这道求贤令,又是要避开被阀族掌控的乡品,从寒士中选人。两个方面结合一起,令狐奉不像只是想制衡、打压阀族,而有另起炉灶、重创阀族的意思了。 令狐奉疾蹙额地说道:“我立宋氏为后,原因何在?你是知道的。我一片真心,换来了什么?宋方眼中,只有他宋家,没有我令狐氏!前代以今,阀族猖狂!江左朝廷,天子的废立乃至操持阀族之手!唯唯诺诺,何有半分皇帝的威严?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生在我定西! 他咬牙说道:“既然怀柔无用,老子就不怀柔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且把雨露给寒士,将雷霆给彼辈!”躺在榻上,扭着脸,瞪眼盯陈荪,问道,“怎么,老陈,你觉得不成么?” 陈荪说道:“大王雄才伟略,但有心意,无有不成。”下拜接旨,说道,“臣明日就传旨典书令草拟王旨,呈大王过目。” 典书令是王国的官职之一,负责王令的起草和颁布。 令狐奉满意地转回了脸,望着宫殿顶部的藻井,像是自语,又像是对陈荪下令,说道:“等查清楚了都有谁图谋不轨,老子一个个,把他们全杀掉!” 他蜷起身子,抚摸受伤的腿,说道,“老陈,你再给我找几个良医。老子春秋正盛,大业未成,腿怎么能瘸呢?”喃喃说道,“腿要是瘸了,腿要是瘸了,我的雄图大业可该怎么办?自古、自古……”问陈荪,“老陈,你读书多,自古可有瘸腿的天子?” 令狐奉只是王,却问天子事,陈荪心头一跳,面色勉强如常,答道:“臣愚笨,家学《春秋》,只通此经,大王‘读书多’之誉,惭不敢当。” “你不回答我,那就是没有了?”令狐奉忽然暴怒,用力拍打床榻,说道,“老陈,你告诉我,宫中是不是有人在传,我逐白鹿未得,堕马受伤,是天厌我也?” 陈荪惊骇俯,颤声说道:“宫中实无此等传言!” “天厌我也?哈哈,哈哈,老子天命在身,天怎会厌我?”令狐奉连声咳嗽,咳出来几个血块,他浑不在意,大笑说道,“老子腿虽折了,仍是真龙!老陈,你去把宋氏给我召来!” “大王召宋氏作什么?” “老子真龙,召她来,当然是游龙戏凤!” “大王,你的伤势未愈……。” 令狐奉掀开被褥,露出下体,枕卧乜视,问陈荪:“她不来,你来?” “大王!” “去把她给我召来!” 阅读网址: 第八章 结姻升身价 求贤引变动 做主君的宠妃也是不易的。 平时锦衣玉食,奴婢成群,高高在上,固然尊贵,关键时刻却也得顶上去。 比如现下,令狐奉负伤以前,称得上相貌堂堂,而今堕马,头先触地,损到了面庞,头上缠满绷带,绽出肉的伤口与大片的擦痕并存,惨白的肤色与病态的嫣红交错,观之骇人,鼻梁内陷,惨不忍睹,时不时还咳出些血块、血沫,溅到宋氏玉脂似的身体上,大煞风景。 但自然欢笑、妩媚狐态,宋氏却仍是不得不尓,杏眼且须流转,放出一等一的含情脉脉。 最是宋氏的这双眼,勾魂夺魄。 小半时辰,令狐奉饶是平卧不动,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鸣金收兵。 他瞧了瞧刻漏,计算了下办事的时长,吃力地支起身子,拿出威猛的架势,虎视宋氏,问道:“比起伤前,孤今晚如何?” 宋氏软绵绵地答道:“愈使贱妾消受不住。” 令狐奉心满意足,得意地藐视殿下宫女,宣示什么似地说道:“孤雄风未堕!” 宋氏待要做些贤惠的陪侍,外边内宦禀报,左氏来了。 令狐奉虽说狠毒,危险的时候,儿子都可以不要,但也不是丝毫情义没有的人,左氏与他患难夫妻,於他心中的地位,自要比宋氏高得多,就叫宋氏出去,唤左氏进来。 左氏、宋氏在殿门口相见,两人相对地行了一礼,擦肩而过。 左氏来到殿内。 令狐奉说道:“不必行礼了。”问道,“大半夜的,你怎还没有就寝?” “大王伤势未愈,妾身寝食不安。闻大王睡醒,妾身故来问安。” “安得很!” 殿内一股难言的气味,加上宋氏刚刚离开,令狐奉适才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左氏柳眉微蹙,担心他的伤势,想要谏言几句,知令狐奉不会听,也就索性不说了,换了个话题,说道:“有件事,妾身想请大王做主。” “什么事?” “下午,显美翁主进宫探望大王,大王时方入寝,她因未晋见。” “这件事啊,老陈已经告诉我了。” 左氏说道:“妾身想说的不只是这个。” “那是什么?” “武兴公早亡,只留下了显美翁主一女,她已过了婚嫁的年龄,迟迟未嫁。妾身想着,是不是该给她觅个良配了?” 显美翁主名叫令狐妍。令狐奉的父亲兄弟两人,其父为长,武兴公为幼。按照辈分,显美翁主令狐妍是令狐奉的从妹,不过年龄并不很大,今年十七岁。 提起令狐妍的婚事,令狐奉就头疼。 他没好气地说道:“三年前就给她找夫家,找一个不行,找两个不行,个个她都不满意。三天两头的进宫,成天把宫里闹的鸡犬不宁!我早想把她嫁出去了,可嫁不掉我有什么办法?” 令狐妍的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令狐妍从小娇生惯养,陇地多胡夷,她并又沾染胡风,经常褶袴乘马,要么游猎於野,要么招摇过市。令狐奉说“个个她都不满意”,实际上,也有她满意,无奈对方却不满意,托辞婉拒的。由是,令狐妍的婚事拖延到了现在,她仍然待字闺中。 时人女子,大多十四五就结婚了。为鼓励生育,按照法令,年到十五还没结婚的,国家还要给以惩罚,收取双倍的人头税。贵族家出於通婚、政治联姻等缘故,有的女孩甚至十一二岁就嫁作人妇,十三四就生孩子。令狐妍今年十七岁,再过几年就要二十,的确是不能再拖了。 令狐奉了解左氏,问道:“璎珞奴,你怎么忽然提及此事?你可是有什么人选了么?” 左氏说道:“妾身觉得,莘将军与显美翁主好像挺般配的。” “阿瓜?” “莘将军也是到今尚未成家,他的家声虽然低了点,但莘将军生性敦厚,为人沉稳,显美翁主若是嫁给他,想来日后应不会受什么委屈。” 令狐奉伸手摸胡,摸了个空,才想起为方便给他治伤,胡须都被内宦剃掉了。 他把手放下,又举起来,轻轻地挠绷带下痒的头。 思量了好大会儿,令狐奉说道:“前日我迁阿瓜武卫将军,宋方嫌他乡品不足。璎珞奴,你此议不错。族望低又怎样?与咱家结了亲,谁还敢再轻视於他?”心中想道,“就是有点对不住显美了。也不打紧。阿瓜真要有个闪失,我大可再给显美寻个别家。” 羊髦料得不错,令狐奉大力拔擢莘迩,正是为了让他与阀族相斗,好让自己取利。 俗语云“天家无情”,权力面前,个人的好恶不值一提。令狐奉身为主君,兼怀大志,更是不会在意“无聊”的情感,即使他确是喜欢莘迩,但该利用的时候,他一样毫不犹豫。 而那阀族根深叶茂,势力强大,令狐奉尚且忌惮,先释张金,复虽怒宋方,犹不即杀,改迁它职而已,况乎莘迩,何能是其敌?纵有令狐奉的支持,斗到白热化时,莘迩难免一败涂地。 莘迩一败涂地,令狐奉这边渔翁得利,到的那时,他想必已攫取到了不少的利益。长久的政治斗争不利於他雄心壮志的实现,为缓和剧烈的矛盾,说不得,那时就要把莘迩作为弃子,将其人头送给阀族,以作个短暂的休战、调和了。 这些,都是令狐奉在擢迁莘迩之前已经想好的。 唯一的问题是,莘迩的族望确实是稍低了点,令狐奉担忧,他可能撑不过三个回合。莘迩撑得回合越少,他的得利就会越少。他当然是很希望莘迩能够多坚持一下的。但乡品,他可以采用粗暴的手段帮莘迩提升,族望这个东西,靠的是本族祖上的名声与官位,他没办法帮忙。 左氏恰在这时,提出把令狐妍嫁给莘迩。 令狐奉细细咂摸,深觉此倒是个良策。 莘迩的族望低没错,但如果把令狐妍嫁给他,他就成了令狐奉的从妹夫,俨然王室外戚的一员了。凭着这层镀金,令狐奉度之,大概是能与阀族多斗上几合了。 至於令狐妍,反正寡妇再嫁的多有,到时再给她选个好的下家,也算是补偿了。 左氏哪知令狐奉的“帝王心术”?只当他是诚心要把令狐妍许配给莘迩,欢喜想道:“阿瓜与显美结了亲,与我便是亲戚,我与道助,以后能更多地倚靠他了!” 听令狐奉笑道:“璎珞奴,你说显美嫁给阿瓜应不会受什么委屈。依显美的脾性,我看啊,只望阿瓜不会受委屈吧!” 一来,王族的婚姻,不是说办就办的;二来,莘迩新官上任,才接任了两个重要的新职,考虑到他目前需要熟悉公务情况,也是为免他分神,因而,令狐奉虽与左氏商定了此事,没有急着操办,只吩咐左氏,找个机会,先把这件事私下告诉令狐妍。 在令狐奉的催促下,陈荪次日一早就找典书令写好了招贤令,呈给他看后,於当天下。 令旨云:晋文纳舆人之诵,所以能招礼英奇,致时邕之美。况孤寡德,智不经远,而可不思闻谠言以自镜哉!内外群僚,其各搜扬贤隽,不拘门第,广进刍荛,以匡孤不逮。 莘迩是在武卫将军府里听闻到了此道令旨。 昨天,他办好了督府左长史的交接,今天,轮到来武卫将军府坐堂。 武卫将军不需要交接。 这个职务,定西国多年未设了。 将军府中也没有现成的僚佐,除了几个从督府、牧府拨来的吏员外,其它的,全得莘迩自行辟除。长史羊髦、司马张龟已然定下,其余的,莘迩有的从他此前鹰扬将军府、建康郡府内的故吏中,选可用的征调,有的从旧友中礼聘,有的接受羊髦的推荐,下书延请。 府主辟除属吏,非为小事,这是府主收揽人才、培植羽翼的重要机会。 每一个吏员的人选,莘迩都与羊髦、张龟再三推敲。 比起督府的交接,武卫将军府的人事筹建着实更费功夫。 好在莘迩而下飞黄腾达,较以往昔,名声亦颇大振,凡其所辟除之人,倒没有他初任鹰扬将军时,如羊髦这样推辞不受的。莘迩的举书昨天才上,朝廷回复的令旨还没有下,羊髦、张龟没有正式上任,但两人及向逵,随从他的左右,忙前忙后;不少礼聘的文书皆是由羊、张代写的。 忙碌了一天,傍晚时分,令狐奉的求贤令下到了府中。 求贤令中说“内外群僚”,莘迩也是有举荐义务的。 读完令旨,莘迩品味“不拘门第”四字之意。 羊髦叹道:“大王此令一下,朝野将生变动。” 莘迩以为然。 仅在四天后,敦煌与酒泉间的侨郡唐昌郡即第一个出现了大的变动。 唐昌太守上书,列举唐昌郡中正种种的徇私事迹,给才德有亏的姻亲家子弟定下高品,给行贿的士子改变乡品,等等,诸如此类;严词弹劾,奏请撤职,荐举另一人接任。 被弹劾的现任中正,是在朝中为官的陇州本地人;荐举的另一人,是致仕在家的寓士。 莘迩忧心忡忡,想道:“令狐奉昏了头了?难不成他堕马时,把脑袋摔坏了么?既已打压张、宋阀族,又下此求贤令,挑起郡县的土、寓之争。定西国内,恐怕将要乱成一锅粥了!”隐隐猜到了令狐奉“昏头”的缘由,“莫非是令狐奉自觉命不久矣,急於实现野心,故是没了耐性,倒行逆施?” 从下午听到这个消息,直到晚上,他的心思都不能平静。 莘迩感到,一个漩涡正在形成,越来越大,已从朝堂波及到了近郡、远县。而这个漩涡是以他接替宋方为起点的。心不在焉地吃过晚饭,莘迩躺到床上,久久无法入眠。 刘乐柔香的身子靠近过来,挽住他的胳臂,她小声地问道:“大家,没困意么?”碰触莘迩的胸口,说道,“大家,你身上好热。” “床下有座火山,怎么能不热呢?” “火山?” “是啊。火山口正对着咱们,岩浆随时都会喷!” “大家,什么是火山,什么是岩浆?” 莘迩不欲拿自己的烦恼影响刘乐,未做回答,心中想道:“前日,我已将柔然内乱、可趁机攻取的上书呈上。令狐奉尚无回文。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有没有咨询孙衍?明天我得问一问士道。”爱怜地抚摸刘乐的脸颊,调笑说道,“岩浆啊,你改日问问阿丑,就知道了。” 想起泽边夜晚,在莘迩帐外听到的奇怪声音,刘乐今已知其含义,听了莘迩此话,知他说的不是什么正经好话,羞红了脸蛋,藏到他的怀中,额头蹭动,不依地嗯嗯娇哼。 院中月明,秋花幽香。 陇州西邻,蒲秦的王都咸阳。 与莘迩近似,蒲茂这些天亦是满腹心事。 阅读网址: 第九章 孟朗决蒲疑 魏主攻柔然 仲秋的咸阳,夜色沉静而清凉,月光浅浅,繁星宛如钻石。 庭中的竹林倒映入小巧的池塘,塘边偶有蛙鸣,不远处的花苑中,黄的菊、红的兰,给这淡致的秋夜添了些许的暖彩,矮密的草地尽管已渐褪去了绿色,远望之,仍如丝绒铺满地面。 妇人的轻歌从隔壁的房中传出。 唱的是戎人的童谣。 语调呢喃,歌词却颇壮武。 译成唐话,意思是:“七尺马,三尺孩,哪个英雄敢过来?七尺马,三尺孩,这个英雄敢过来!我敢呀,我来了,大家跟我冲啊!”这是戎人儿童在玩“破马阵”游戏时唱的歌谣。 唱歌的是蒲茂的妻子,他俩的幼子刚才睡醒了,在闹人,所以唱歌哄他入眠。 蒲茂本就心事重重,听了这歌,越不快,快步到门口,大声令远远守在门外的奴婢,说道:“唱的什么东西?我家的儿子能与街巷市井、打架斗殴的胡儿等类么?去,叫换歌唱!” 一个大婢领命,赶紧去请蒲茂的妻子换别的唱。 没多久,一新的歌谣响起,这歌谣就温情得多了,唱道:“牛呢上山了,狸呢钻洞了,洞呢长草了,草呢牛吃了,牛呢上山了。” 简单的歌词,暖美的旋律,虽是唱给幼儿听的,落入耳中,倒竟也使蒲茂烦躁的心情得到了略微的抚慰和放松。 坐於榻上的孟朗笑道:“机会就在眼前,大王伸手便可抓住。雄图霸业,近在咫尺;为或不为,一言而决。大王自己犹豫难断,又何必迁怒王后,生此无名之火呢?” 蒲茂转回坐上,苦笑说道:“孟师言辞如刀,真指孤心,真是一点余地也不给孤留。” 孟朗说道:“大王生时,云气如龙,得天命所钟。大王素怀渊潜之志。今上轻浮,无人主之像,值此乱世,大王复久忧‘国人’安危。而今机会终於到来,郎不知大王为何反而踌躇!” 蒲茂说道:“孟师,孤非踌躇不决,实是有所担忧。” “大王担忧什么?” “虏魏欲北击柔然,我如领兵西讨冉兴,诚如师言,国家固是无东顾之忧。 “然冉兴小国,所以至今未灭者,是因它夹处於我秦与定西之间的缘故,我今如击讨,定西必援。‘陇州大马,横行天下’。定西国以唐兵甲骑为主,驭使境内诸胡,太马营、牡丹骑,海内知名,军力不容小觑;陇东都督麴硕,知兵善斗,向称名将。往昔我秦与定西历战,并不占上风。孟师,我所忧者,是若我出师不利,或者无功而返?可该如何是好?” 孟朗听明白了,说道:“大王担忧的是如果战败,以后可能就难以与今上争位了。” 蒲茂默然。 不出声,就是承认被孟朗猜对了。 孟朗心道:“大王英姿勃,从小学我唐人典籍,三坟五典,无不精研,作圣主的底子已是有了,唯到底年轻,少经磨练,小缺韧性,事到临头,不免患得患失。” 寻思想道,“趁虏魏北攻柔然之机,西取冉兴,无论对我蒲秦来说,还是对大王来说,都是扩张实力的良机。我得给大王鼓鼓劲,帮他定下决心。” 想定,孟朗端起茶碗,喝了口酪浆,又取点心吃了一个,然后从容不迫地说道:“以郎愚见,定西不足忧也。” “哦?孟师此话怎讲?” “定西兵马虽精,但它现在有三弊。” “哪三弊?” “令狐奉篡位得权,已是不正,方今他僭位不到一年,而先罢张浑,引陇士离心,再立宋后,令一国两后;种种举政,恣意妄为!朗料其国内,於下定然朝局不稳。此其一弊。”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今年春时,令狐奉用幸进之徒莘迩,袭破卢水胡,收且渠等部为兵户;今夏,又强征北山鲜卑,迫使他们各出人丁,组建义从。卢水胡、北山鲜卑诸部,遍布陇地郡县。他们以往都只是被羁縻罢了,如今沦为奴辈,岂会甘心?郎料其郡县,必亦不稳。此其二弊。” “三弊呢?” “三弊嘛,麴硕确实善战,但他已近六旬!大王,‘一饭三遗矢’的典故你忘了么?” 蒲茂不觉失笑,说道:“一饭三遗矢,小人污蔑之词,当不得真。” “话是这么说,名将如廉颇,老亦不得用,况且麴硕?” “这倒也是。” 孟朗坐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注视蒲茂,说道:“大王,太尉步岐身死,大王掌握兵权的最大障碍已被扫清,现在大王缺少的只是威望。虏魏北攻柔然,定西国内不稳,这正是大王一战成功的天赐良机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下榻拜倒,铿锵说道,“朗伏请大王下决断!” 柔然内乱的消息,鲜卑魏国、蒲秦已然都相继得知了。 蒲秦国族的源地是冉兴一带,后来部分迁入陇西、关中等地,漠北和他们从来都没什么关系,他们眼中的大敌是魏,次则定西,对柔然压根无有兴趣。 魏国则不然。 漠北是鲜卑的故地,柔然在漠北的崛起,趁的是鲜卑南下中原之机。鲜卑魏国虽然看不起曾为他们“赀虏”的柔然,蔑称他们是“蠕蠕”,视其为如虫子一般的低级和不开化,但对柔然势力而今在漠北的称王称霸,还是保持了不小的警惕性,以及打自心底的厌恶的。 因是,鲜卑魏国与柔然的关系一直不好。两国没少打仗。只是因为鲜卑魏国的主要精力,以前都用到了与蒲秦、江左东唐争夺华夏沃土上,是以没能腾出手来,对柔然进行大举征伐。 现在,形势出现了变化。 先,是外在的形势。 东唐虽说偏安,人心在唐,依旧是天下正朔,且迁鼎江左日久,也已在江左站稳了步,外以江、淮为障,凭魏国目前的实力,他们现,是很难将其攻灭的。 蒲秦不如东唐、也不如鲜卑魏国富庶,人口也较此两国为少,可其国内的国族是戎人,蒲茂仰慕唐人文化,是戎人中的异类,绝大部分的戎人依旧保持着质朴粗野的传统,不识文字,争强好斗,兼有山河为固,说实话,也是不好打的。 简言之,外部形势的变化,即是东唐、蒲秦,而下都不是鲜卑魏国可以轻易消灭的。 其次,是内在的形势。 坐镇淮北与东唐接壤地区的羯人贺浑邪早有不臣之心,前些时,他托以祥瑞,借图谶之言,悍然自称天王。天王是近代以来,胡人的习惯尊语,它不是皇帝,但高於王,与皇帝的性质类似。蒲秦的开国君主在称帝前就曾自称天王。贺浑邪以此自号,其心所图,已是昭然若揭。 贺浑邪这个形同“叛乱自立”的举动一作出,摆在魏主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立刻征讨他;要么暂且隐忍,等待更好的机会。 魏主不是没有想过征讨,奈何一来,贺浑邪勇猛,部曲敢战,无有必胜的把握;二者,贺浑邪所在的位置也太过紧要和敏感,紧邻东唐。也就是说,如若轻率攻打贺浑邪的话,战胜,则贺浑邪十有**会投靠东唐,风传贺浑邪已与东唐遣使结好了;战败,则魏国的国内势将出现激烈的动乱。是胜无利,败更无利。魏主因此决定采取后策,暂且隐忍。 简言之,内部形势的变化,即贺浑邪自称天王,给魏国带来了深重的危机。 内、外两种形势都生变化之时,适闻柔然内乱的消息。 魏主当时就对左右近臣说道:“贺浑邪伪造图谶,跳梁小丑耳!天意仍在我魏!” 外部难以开疆拓土,与东唐、蒲秦陷入僵持;内部贺浑邪自立。内忧外困之际,这个时候,柔然忽然内乱,看起来,的确像是鲜卑人的天神显灵,专门给他们了一个解决麻烦的机遇。 遂有了蒲茂、孟朗口中“虏魏欲北击柔然”事件的生。 究魏主的意图,他实是希望能够通过此举,欲借攻破柔然,增加国力,以取得对东唐、蒲秦的军事优势之同时,使皇权威望也能够得到提升,达到威慑、震服贺浑邪的目的。 魏主的盘算有其道理。 却说蒲茂。 得了孟朗的详细分析,蒲茂信心百倍,一扫适才的忧虑,慨然说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孟师,我明日就求见朝堂,自请攻伐冉兴!”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十章 阿瓜眼界小 驰马将军府 莘迩“柔然内乱,可趁机攻取”的上书,令狐奉细细看过。 看完之后,他对陈荪说道:“北虏的东西部镇帅争夺可汗之位,阿瓜建议我借机择将征伐。老陈,你觉得怎样?” 陈荪小心地偷觑了眼令狐奉的神情,谨慎地说道:“柔然近年东西兼并,势力大张,且有染指西域之念,如能趁其内乱,大攻破之,对我国应是有利。” “是么?” 单从这一句回答,度不出令狐奉的心意,陈荪於是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漠北穷寒,北虏粗鄙,若禽兽之类,便是攻破柔然,除能得些羊马、人口,似也没有别的什么太大好处。” 令狐奉嘿然,说道:“老陈,你这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和没说有甚区别?” 陈荪说道:“是,是。臣愚陋,不及大王的英明万一。” 令狐奉随手把莘迩的上书丢到床边,咳了两声,说道:“阿瓜的眼界太小,只看到了柔然。就像你说的,漠北苦寒贫穷,便是打下来,对孤也没甚用处。孤的精兵战将,焉能用之於此?蒲秦、虏魏,才是孤军中勇士该效死洒血的地方!” “是,莘将军年少,毕竟不如大王远见。” 令狐奉嗓子痒,胸口憋闷,不住地咳嗽,又咳出了几个乌黑的血块,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液里亦带着血丝,他怔怔地看了会儿血块与血痰。陈荪忙招呼宫女,捧来药汤。令狐奉勉强喝下半碗,挥手叫宫女走开。他盯住陈荪,问道:“致孤堕马的那头白鹿,给孤找到了么?” 这件事,只要令狐奉睡醒,见到陈荪,是必然问起的,他已经问过多次了。 陈荪不敢抬头,答道:“回禀大王,还没有。” 令狐奉怒道:“就那么一片小小的猎场,怎么到现在还没找到?” 东、西苑城皆有猎场。令狐奉上回打猎是在东苑城。东苑城里的住户多,猎场相比西苑城的,小上很多,占地确实不大。 陈荪腿一软,跪倒地上,惶恐答道:“臣不仅带人寻遍猎场,而且清空了东苑城,翻遍了城中的每个角落。大王,那、那、那头鹿踪影全无。也许是……。” “也许什么?” “也许是畏惧大王的神威,逃出了城。” “你他娘的!一头小鹿,也能知孤的神威么?老陈,你当孤是三岁黄口么?” “大王天命所系,彼虽小鹿,亦未尝不会、不会、不会不惧。” 那头白鹿惧没惧,说不好,陈荪反正已经是吓得颤栗抖了。 令狐奉懒得听他胡诌,面容狰狞,恶狠狠地说道:“那头鹿,你一定要给孤找到!” 当下谶纬流行,各国君主无不相信祥瑞,附会天意,白鹿在某种程度上是吉兆,“鹿”,且意指天下,亦正因此,当日见到这头白鹿的时候,令狐奉才会大喜过望,拍马追逐。结果没能猎到,他反而堕马。醒转以后,此事已成他的心结。“天厌我也”云云,其实就是由此而。 陈荪颤声说道:“是!” 令狐奉躺回榻上,失神地望着殿顶,说道:“白鹿、白鹿。” 陈荪想要悄悄地退出去,挪着膝盖没爬几步,听到令狐奉幽幽地说道:“你告诉阿瓜,叫他给孤举贤!孤的举贤令传下几天了,他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陈荪应道:“是。” 令狐奉的口谕,很快就传到了莘迩这里。 陈荪亲自来传的旨。 接过旨意,莘迩打量陈荪,亲近地说道:“令君,我看你像是有心事?” 陈荪耷拉着眼皮,说道:“将军,我看你也有心事。”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一向倾慕令君清德,我之前任官外郡,却未能得与令君多见,深觉遗憾。未知令君何日闲暇,我敢请预布酒馔,到时请令君移步寒舍,以解我思慕之渴,何如?” 陈荪与莘迩的目光相接。 两个人,一个沉脸,一个笑眯眯。 表情不同,此时的想法,两人却有点相同。 陈荪心道:“我被大王任为大中正,他被大王擢为左长史。我们两人,都被大王当做了刀子。大王倘若身体康健,倒还无妨,可大王现今的身体,着实堪忧。大王一旦不在,世子年幼,掌权者必宋、氾诸家,我与他,何以自处?”回答说道,“大王伤势未愈,我得日夜陪侍。多谢将军盛情,等大王伤好之后,我一定登门受教。” 虽是与莘迩有点同病相怜,但较之宋、氾等家,陈荪并不看好莘迩,自是不愿与他混在一起。 莘迩不介意,笑道:“好,一言为定!” 送走陈荪,莘迩回到将军府的堂上。 朝廷已经下回复,羊髦、张龟等已然领了印绶,正式上任。 莘迩收起了笑容,说道:“士道、长龄,大王无攻袭柔然之意。” 刚才,陈荪对莘迩说了两件事,一个是叫他举贤,另一个则就是令狐奉对他的上书的态度。 张龟喃喃说道:“大王无有此意,那将军领兵出外的筹划就难办了。” 莘迩问羊髦,说道:“士道,可有良策相对?” 羊髦也犯了愁,说道:“纵有良策千道,大王不允,都是无用。” 这是实在话。再好的主意,最终的拍板权在令狐奉那里。令狐奉不同意,谁也没办法。 莘迩神色如常,心里边翻江倒海。 随着令狐奉一系列剑指阀族的举措出现,王都已成漩涡,他作为被令狐奉重点照顾,掂拎出来的马前卒,身下就是火山。这个是非之地,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想前日,他急着入都;到了王都,现下又一心出外。归根结底,一入一出,都是因为令狐奉。 他感叹想道:“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诚不我欺!仰人鼻息的下场就是如我今日,身不由己!” 羊髦、张龟皆无对策,此事只能搁置,留待转机的出现。 莘迩说道:“大王催我举贤。士道、长龄,你们说我宜举何人?” 张龟老实,堂上又无别人,他说话不拐弯,一语道破令狐奉的用心,说道:“明公,大王是非要把你逼到绝地啊!” 为了能挥莘迩最大的作用,令狐奉连从妹都准备嫁给他了,在等同向阀族“宣战”,剥夺阀族特权的“求贤令”此事上,当然不会放过莘迩,容忍他保持沉默。“求贤令”的关键在“不拘门第”四字上,令狐奉催促莘迩举贤,其意一目了然,是在逼迫莘迩表明立场,赶紧给他举荐几个寒士出来;并且不出意外的话,莘迩举荐的人,令狐奉大约还会统统给以优任。 “长龄,你有何见?” 张龟想了下,说道:“郎中令陈公前日举荐了三个人。两个寒士,另一个门第颇高。大农孙公所举亦类是。明公,是不是可以效仿陈、孙二公,也这样举荐?” 羊髦摇动折扇,想了下,说道:“陈、孙二公,非明公可比。司马此议,不妥不妥。” 莘迩问道:“士道,你的意思是?” “方今之策,只有尽举寒士。” 张龟惊道:“那岂不是将要大大得罪阀族?” 羊髦说道:“明公已是阀族眼中钉,眼前能够依仗的,唯有大王。而以大王的性子,鼠两端,八面讨好,只会惹大王生恶。” 张龟的建议不太行,羊髦的建议也不太好,综合他两人的意见,莘迩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说道:“士道,你文采好,代我草拟举贤上书。” “明公欲举何人?” “陈公举了三人,我不能比他多,两人足矣。” “哪两人?” “建康黄荣,干练勤恪;牧府贾珍,忠於王事。我,举此二人。” 羊髦咂摸稍顷,说道:“妙哉,此二人选上佳。” 莘迩前荐傅乔继任建康太守,被令狐奉称为念旧,今举黄荣、贾珍,正合令狐奉对他的评价,此其一。黄荣是寓士,也算寒士,举荐他,符合“不拘门第”;贾珍虽然出身名族,但与莘迩有仇,举荐他,显出莘迩的大公无私,此其二。 两下综合,果然妙哉。 只是,莘迩打算的好,令狐奉会满意么? 羊髦提出了这个问题,说道:“唯是大王若意犹未尽,再叫明公举贤?” “走一步,说一步罢!” 羊髦便就下榻,到案前,提笔拟写上书。 院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惊到了堂中。 莘迩三人举目看去,见一人骑马从外闯进,七八个府吏紧追后头,叫嚷阻止。 三人面面相觑。 武卫将军位高贵重,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府中驰马? 阅读网址: 第十一章 显美鄙虾兵 麴硕报军情 骑马之人到了堂前,兜马盘旋。 几个府吏追到。 其中两个,一个肥胖如鸭,一个瘦小缺耳,俱胡人打扮,乃是乞大力与秃连樊。 两个人追得气喘吁吁。 乞大力脚慢,落在秃连樊后头,拽住马尾,扎个马步,作出个奋力勒马的姿势。 秃连樊急步窜到马前,横眉立目,抽刀怒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将军府!” 马上人瞅都不带瞅秃连樊的,举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冷笑说道:“好大的官威。什么将军府,我进不得?倒是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在我面前拔刀?” 秃连樊被抽得猴急,遮挡不住,狼狈跳开,叫道:“不识字么?武卫将军府!大王亲命的!你不要乱来,惹恼了将军,小心你人头不保!快些下马认罪,将军或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莘迩三人出来堂外。 那骑马的是个女子,头戴胡帽,靓妆露面,上着青绿色的窄袖襦衫,下著丹绣两裆,腰金饰蹀躞带,带钩上挂着刀砺、皮囊、巾、小瓶等几件小物事,一柄短剑,足穿粉色的长靿皮靴。 张龟不认得她,莘迩、羊髦认识她。 两人心头咯噔一跳,顾不上其它,齐齐拜倒。 张龟摸不着头脑,忙也跟着拜下。 莘迩恭敬地说道:“臣等恭迎翁主。” 马上之人正是显美翁主令狐妍。 秃连樊正待要给莘迩告状,却见莘迩三人拜倒,顿时愕然,转眼看乞大力,只见乞大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松开了拽拉马尾巴的手,麻利地也跪倒在地了。秃连樊提刀无措。 羊髦提醒他:“这是显美翁主,你还不下拜迎接!” 秃连樊还刀入鞘,伏身叩。 令狐妍握缰踞马,居高临下,俯视莘迩,问道:“你就是莘迩?” 莘迩不知她为何而来,心中想道:“莫非是我家中的奴仆冲撞到了她?”知这位显美翁主是王族宗室里颇受宠的,也是王都街头最横行霸道的,态度愈是恭谨,说道,“下官便是莘迩。昔日下官从侍大王,曾於潜邸中晋见过翁主。翁主贵人,大概早已不记得了。” 令狐妍瞧了他片刻,目光落到眇目瘸腿的张龟身上,在少了一只耳朵的秃连樊转了两转,最后又瞅回莘迩,哼道:“物以类聚!一帮子虾兵蟹将!”多注意了羊髦几眼,问道,“你是谁?” 羊髦清声答道:“下官武卫将军长史羊髦。” “也就你,模样还算顺眼。” 气势汹汹地策马闯府,以为兴师问罪,没料却话没几句,整出个点评容貌,这是什么意思?羊髦和莘迩都是莫名其妙。 羊髦说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髦以蒲柳,何敢翁主谬赞。” “莘迩,你抬起头来。” 此前在令狐奉的府邸,莘迩见过令狐妍多次,但身为臣下,每次见面,他都是很快就伏拜行礼了,从来没有细看过令狐妍的长相。 这时看到,令狐妍肤白貌美,鼻梁高挺,一双秀目明媚有神,胡帽褶袴,衬出英姿飒爽,高坐银鞍,不显傲慢睥睨,洋溢出青春的光彩。 令狐妍盯着莘迩,问道:“你怎么有几根黄胡子?” 莘迩哑然,答道:“下官也不知何故。本来是黑的,稍微长长了些,就有两根变黄了。” 莘迩不很重视仪表,干净、清爽就可以了,不像有的士人,傅粉、熏香,一天换几身衣服,蓄须的时时打理,乃至弄个须囊、须夹,把胡子爱如珍宝,因是,虽然现了几根黄须,他懒得去管。 令狐妍来的突然,走的也快,她狠狠地又瞧了下莘迩,便转马扬鞭,驱骑离开。 来去如风。 莘迩等人赶紧相送,到将军府门口,令狐妍已经纵马越过门槛,由两个等在外头的奚官扈从着远去了。 莘迩与羊髦、张龟再次面面相视。 张龟说道:“这位就是显美翁主?” 令狐妍在定西国的名气不小。显美是张掖的一个县,她以王女之身,得封一县,可见受宠的程度。张龟虽常在建康,亦闻过其名。 羊髦思索说道:“显美翁主断不会没有缘由的来将军府。明公,这事挺奇怪。” 莘迩也这样觉得,琢磨了会儿,心道:“建康送给我的那些营户,大多不是王都人,也不怎么识礼仪。等回到家,我得问问刘翁,搞清楚到底是不是有下人得罪了她。” 如前文所述,时人有“迎新”、“送故”之俗。 莘迩卸任了建康郡太守的职务,建康郡依照惯例“送故”,送给了他钱百万,营户三百家。 钱与营户皆是前两天才刚送到的。 莘迩叫刘壮从营户中选了十余机灵的男女,留在宅中听用,其余的,全都派去了县外的庄园和草场务农、放牧。这十余留下的男女,基本都是营中长大的,不怎么知晓礼仪,刘姥姥进大观园,蓦地来到王都这个定西的善之区,确很有可能会在无意中得罪贵人。 不过,就算是真的有其中某人得罪到了令狐妍,莘迩也并不十分担心。 左右无非是个王女,十六七岁的年纪,还能翻了天不成!最多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张龟说道:“明公,将军府内的吏员职任,大致已然备齐。只这府门的守卒,还没有尽数到位,该催一催向督、魏督,让他俩尽快选好部曲,轮班上值了。” 偌大一个武卫将军府,不能没有足够的警备力量。 既是为了将军府的安全,也是为了组建一支精锐的亲兵力量,莘迩举荐了向逵、魏述二人为帐前督,各给了他两人三百步骑的兵额,令他两人从本部、鲜卑义从中精心挑选勇士充用。 现在,这两支部队尚未建成。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下午去西苑城,当面催催向逵和魏述。” 张龟应诺。 三人自回堂上。 秃连樊没来由地挨了十余鞭子,脸上被抽得鞭痕累累,火辣辣的疼,忍不住郁闷,随便寻了个府中伺候的老妪,二话不说,踹上一脚,打了几个耳光,权当出气。 令狐奉命莘迩组建校事曹,莘迩一直怀疑秃连樊这背主的家伙是令狐奉遣在他身边的耳目,於是索性上道荐书,表举秃连樊在校事曹中当了个校事。 秃连樊明白校事的权力和重要性,自觉非吴下阿蒙,腰杆比往日挺起了许多,脾气也渐变大。 那老妪受此无妄之灾,目瞪口呆,畏他权力,缩到墙角,含恨不敢出声。 乞大力摇头叹气,说道:“老秃,你这是作甚?”扶起那个老妪,替她拍去衣上尘土,和颜悦色地说道,“老秃迷了心窍,你别生气。”摸出两个钱给她,“你拿着,买个饼吃。” 打走了老妪。 秃连樊怒道:“咱俩一起拦的人,我挨揍,你没事。我胡乱打了那老妪些,你又他娘的卖好?你与我作对是么?”记起招揽胡牧时,乞大力两次都大有收获,他则两次挨揍,新仇旧恨,气不打一处出,仗着而今有了校事的衔,卷起袖子,便要上来与乞大力动手厮打。 “老秃!你就是个傻子!” “你骂我!” 乞大力避开他的拳头,说道:“我不是骂你,我是教你。” “你教我什么?” 乞大力苦口婆心,说道:“你说你打谁不好,偏打那个老妪?那个老妪,是给咱们端茶送饭的,你拳打脚踢,就不怕她以后给你送吃食时,给你往里添个佐料?” 秃连樊闻言一呆,伸出的拳头也忘了收回。 乞大力摇头摆耳,说道:“你呀,老秃,你就是傻子!”趁他愣神,提脚溜走,说道,“将军吩咐我从送故钱里拿出十万,送去给严骑督、老兰、秃勃野他们,作赏赐兵卒之使。你待着罢,好好想想我的话,不用谢我。我去了。”大摇大摆地去莘迩家中取钱。 无事少说。 三天后,一道军报从陇东传来。 军报先被送到了大都督府。 莘迩观之,军报是麴硕写的,文中言道:虏秦蒲茂引步骑数万,西出咸阳,已过雍县,哨探侦知,将攻冉兴。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谢谢大家的打赏! 阅读网址: 第十二章 羊髦建援麴 宋方策击朔 羊髦听完莘迩转述的麴硕军报,喜道:“明公,转机来了!” “士道,你是想要我请命主上,援助麴侯么?” “正是!” 莘迩问张龟:“长龄,你怎么看?” 三人谈话的地方在莘迩家中。 莘迩的这个宅子是令狐奉打下王都、称王以后赐给他的,原本是令狐邕亲信的家宅,占地甚广,前后数进;而且先被令狐邕、继被令狐奉特别开恩,允许临街开门,进出也很方便。 宅中大堂巍峨,小院似珠,梅兰竹菊,奇松怪石,曲水假山,亭台楼榭,很有些雅贵的韵致。 张龟孤身跟从莘迩到都,没有另外租房的必要,现就在莘迩的家中暂住。 他捻须说道:“蒲茂在蒲秦国中名声不错,颇得人心。我听说他府中有个谋主,名叫孟朗,本滨海士人,自比有管、乐之才。此人口气不小,大约有几分真才。蒲茂有其为谋,今领兵西向,意取冉兴,想来应不会是临时起意,料必谋而后动。以此度之,冉兴也许将危! “冉兴与虏秦同族,虏秦久欲吞并,而冉兴以弹丸之地,久存不亡者,实赖我定西与虏魏之力也。虏秦忌惮我国与虏魏,是以数次侵略冉兴,一闻我国、虏魏动兵,辄罢军撤还,最终都不得不无功而返。 “此回蒲茂再次兴师,或怀必得之志,大王定不会置之不理;麴侯的这道军报上到宫中,大王十之**就会遣兵东助麴侯,以增陇东之势,从而灭虏秦之贪。 “明公,这的确是转机! “明公,金城郡人也,郡邻虏秦、冉兴,明公熟悉当地形势,帐下复多骑兵,便於驰援,如论援助麴侯,明公最为合宜!龟意与长史同,明公可上书朝中,自请东援唐兴!” 莘迩低头沉思,想了多时,说道:“卿二人所言甚是。不过,这道书,我不能急着上。” 羊髦拍手笑道:“然也。不妨略等三两日,等从宫中传出消息,待大王定了援兵的事,再上书不迟。” 张龟领会到了他俩的意思,说道:“是了。明公才上书,建议大王择将进攻柔然,如果再急着上书请援麴侯,没准儿就会引起大王的疑心。这道上书,是该缓一缓,不能急着上。” 孙子云:“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用兵如是,政治上的人心亦如是。 接到麴硕的军报当时,因为军情紧急,莘迩与右长史张僧诚看过之后,就立即呈入了宫中。 在莘迩与羊髦、张龟秘议的时候,令狐奉召集了宋闳、陈荪、麴爽、孙衍、宋方、氾宽等大臣,也在寝宫中商讨应对。 麴爽身材高大,络腮胡,冠武弁,两边插着微黑色的鹖羽,因是秋季,戎装朝服的颜色为白,虽未佩剑,立在榻前的诸人中,也是威风凛凛。 他挺胸昂,说道:“虏秦蛮胡,贼心不死!又想图谋冉兴!大王,臣敢请王旨,引部增兵唐兴郡,这次,务要把虏秦打个落花流水,擒了蒲茂献给大王,看它还敢不敢再惦记冉兴了。” 令狐奉含糊地嗯了声,问宋闳等人:“卿等何意?” 宋闳等人多是文职,带文冠,穿着宽大的官服,足着翘头黑履。一干重臣里边,尤数宋闳丰神雅淡。他簮白笔,捧板笏,下揖说道:“方得虏魏北略柔然之讯,即有虏秦将攻冉兴之报。臣愚见,虏秦应也是得知了虏魏大兵北上的消息,因才趁隙兵。” 令狐奉翻起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个还用说么?必然的事情。” “是。” “智相,你有何见?” 宋方排列步出,走到陈荪、麴爽、孙衍这三位王国上卿的前头,仅比宋闳靠后了半步,说道:“臣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喜从何来?” “大王,虏秦不自量力,欲借虏魏北上之机,图谋冉兴,然以臣观之,此实是上天要把冉兴赐於大王!” 令狐奉挣扎起半拉身子,问道:“怎么说?” 宋方乜视陈荪、麴爽等人,环顾了一圈,见他们有的惊讶,有的迷惑,都在认真地等待着自己解释,这才矜持地转回目光,对令狐奉说道:“大王,冉兴东胁虏秦的咸阳,南与巴蜀接壤,向东过汉中郡,即江左之荆州也。此地,诚东西之通衢,南北之要害。虏秦欲得之也久,我国又何尝不是早想掩取?唯虏秦忌我,我忌虏秦,遂使此置锥之地,得存至今! “如今虏魏兵北上,虏秦躁动,天赐我机也!臣有一策,可使大王唾手而得冉兴!” 令狐奉振作精神,问道:“何策也?” “事关军机,臣敢请独对。” “诶,殿中诸公都是朝廷重臣,没什么可隐瞒的。你说罢!” 宋方已经感觉到,自己怕是将要失宠了,他的这个请求,其实是在试探令狐奉,是想重新夺回宠臣的位置,但令狐奉不同意,他没办法,也只好继续往下说了。 他语气变得稍许低沉,说道:“大王,臣以为,今可遣将,增兵麴侯……。” 麴爽打断了他,说道:“这不是我刚才说的么?”恍然大悟,说道,“宋别驾的高策我知道了。你是想要建议大王增兵之后,不要忙着动手,且先坐观虎斗,等至虏秦与冉兴斗个两败俱伤时,咱们黄雀在后,对么?” 宋方说道:“不对。” 麴爽、宋方都是少壮派,两人原本比较亲近,自从令狐奉昏迷,麴爽在朝中运作,允了莘迩、麴球带兵入都后,两人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宋方回答麴爽的语气不冷不热。 麴爽问道:“那别驾是何意?” 宋方说道:“麴侯军报中明言,蒲茂引兵步骑数万。冉兴不过两郡之地,如何是数万秦兵的对手?‘坐观虎斗’,麴中尉,这不是两虎相斗,是虎与犬斗!指望着坐观,待其俱伤,然后取利,未免过於想当然了。” 麴爽涨红了脸。 令狐奉半撑身体,撑得有点累了,重新躺回榻上,说道:“智相,卿策为何,别绕关子,说吧。” 宋方答道:“是。”顿了下,开始说他的计策,说道,“臣策也简单。大王可先增兵麴侯,同时择将引骑,穿越流沙,佯攻朔方。朔方,是虏秦北边的屏障,臣料蒲茂闻讯,势必放弃冉兴,转救朔方。此时,大王再即令麴侯领本部及增援的兵马,急攻冉兴。臣料冉兴闻蒲茂撤兵,严防之余,必然松懈,麴侯於此时攻之,不啻神兵天降,取之易欤!” 陈荪等人听了,小声议论。 令狐奉睁大眼睛,望着藻井,寻思了会儿,大喜拍榻,说道:“孤的白鹿找到了!” 宋闳等人茫然不解其意,陈荪猜出一二。 白鹿在令狐奉的心中,已成为了天意的象征,作为实物的白鹿遍寻不到,宋方的此策却使他眼前一亮,似乎俨然给他开启了逐鹿中原、实现雄图的大门。故而,他有此一比。 宋方的这个计策确然甚佳。 朔方郡在黄河“几”字形上边那一横的南岸,是蒲秦的北疆,西边与陇东北的沙漠地区相接,北边是柔然,东边则是鲜卑魏国;南边是南北长约四五百里的荒漠,过了这片荒漠再往南四五百里,便是蒲秦的腹心,蒲秦治下的城邑主要都在此片腹心地域。 如宋方所言,此郡诚乃蒲秦北边的屏障,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如果失去了这个地方,蒲秦的北部就将失去大片的战略纵深,腹地的咸阳等城,随时都会面临敌人的入侵威胁。 朔方若是遭到定西的奇袭,蒲茂铁定会放弃对冉兴的进攻,转而北上救援。 这个计策很好,可放在现实中来看,也极其大胆。 因为,存在着一个严峻的问题。 那便是:从定西出兵,奔袭朔方,行军的路线共有两条,一条是从王都出,东北而去;一条是从西海出,向东而去,这两条行军路线,无论哪一条,都需要越过千里流沙。 时下仲秋,气温还算凑乎,不像冬季那么冷,可千里沙漠,也不是随便就能跋涉穿过的! 新上任的大农孙衍有行政与理财的能力,不太通兵事,但也知宋方此策纸上谈论易,付诸施行难,吃惊地说道:“大王,别驾之策,言易行难。流沙千里,如何涉越?” 宋方成竹於胸,说道:“如用唐兵,辎重百千,自难涉越;如用胡骑,千里虽远,非不能过!” 唐兵与胡骑,在行军上最大的区别是,因为生活习俗的缘故,胡骑可以较长期的靠冷食充饥,人不下马,每天吃些酪浆、胡饼,或者干脆只饮酪浆,就足能维生,而唐兵就不行了。精锐的唐兵勉强能够与胡骑相同,大部分的唐兵,要叫他们天天吃酪浆,不见热食,根本受不住。 再一个,胡人风餐野宿惯了,对漠区的气候也更能比唐兵适应。 因是,宋方说唐兵不行,胡骑可以。 令狐奉才收卢水胡为营兵、征北山鲜卑建义从,胡骑,现下是一点不缺的。 半天没吭声的氾宽紧皱眉头,反对说道:“纵然胡骑可度沙海,千里行军,到朔方郡又还能剩几分战力?若是蒲茂回援迅捷,我军撤退不及,河、漠为阻,无路可走,大王,这支胡骑恐将会陷入全军覆没的险境啊!” 宋方不以为然,说道:“治中不读兵书么?《吴子》云:‘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打仗焉有不死人的?又则说了,反正遣去的是胡骑,死多死少有什么要紧?就是全军覆没了,只要能调走蒲茂,使麴侯打下冉兴,也是为大王尽忠了!” 令狐奉喉头腥,他知是又有血痰涌上,不肯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吐出,强行咽下,也不知是不是刚才他骤然大喜的剧烈情绪起伏,导致了他这会儿胸口闷,眼前黑。 他闭上眼,拍打床榻,不耐烦地阻止了氾宽等还要再说的反对意见,问宋方:“智相,你说遣谁人领骑奔袭朔方为好?” “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莘迩,其部既多胡骑,而其部胡骑中,除鲜卑义从外,又有猪野泽的杂胡,彼等谙熟我定西与朔方接壤的漠区情况,於道路上也不陌生。臣以为,他最适合。” 阅读网址: 第十三章 功名急切立 把酒问青天 宋闳、宋方、麴爽、氾宽等人拜退后,令狐奉问留下来的陈荪、孙衍两人。 他问道:“智相提议遣阿瓜领兵奔袭朔方,你俩觉得如何?” 孙衍年近五旬,作为一个德望远扬的名士,从外表上看,却没有文弱书生的模样,紫红色的脸膛,一部浓密的须髯,足有两尺余长,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壮敦敦的就像铁铸一般。 与其说他是个文儒,不如说更类武将。 孙衍直言不讳,紧皱眉头,说道:“臣看别驾是公报私仇。” 宋方原本的督府左长史之职现被莘迩居任,牧府别驾虽然比左长史的地位较高,但不掌兵权。人各有志,宋方此人,相比执政权,他更看重兵权,因此而不开心,寻机陷害,是情理中事。 令狐奉对这些无所谓。 甚至,他还抱有暗中鼓励的态度。 毕竟,只有朝中诸的重臣们彼此看不上眼,互相争斗,他这个大王才能当得有滋有味。 令狐奉喘了两口气,说道:“报不报私仇的,孤没问你俩这个。阿瓜奔袭朔方,这件事,你俩觉得可行么?” 陈荪小心翼翼地偷觑令狐奉神色。 令狐奉闭着眼,呼吸粗重,胸口急促的起伏,只瞧出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至於心里的念头,一点看不出来。 陈荪谨慎地说道:“大王才迁莘迩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臣以为,似不宜轻易调动。” 陈荪说的隐晦,他话里的意思,令狐奉心知肚明。 令狐奉为何为任莘迩左长史、武卫将军?一是为了把他推出去,与阀族斗,二是为了加强对王都诸军的掌控。这个时候,如接受宋方的建议,将莘迩派去佯攻朔方,危险且不说,至少令狐奉的用意,势必将在短期内,或者说,在莘迩完成任务、重新回到王都前都将不能得成。 这也是令狐奉略微有点迟疑的主要原因。 令狐奉问孙衍:“卿前主牧府,今掌大农,如攻冉兴,国中库存的戎服、兵械、粮秣可够?” 与原本时空中的两晋时期一样,如把当前的时代放到整个的历史长河中,於今的军政体制正处於宰相制度展史上由三公制向三省制逐步转变的过渡期。作为中央级别的军事后勤管理机构,於此时也相应地具有过渡期的特色。这就是尚书省之中主管军事后勤的度支尚书与列卿之中具有管理军事后勤职能的大司农、卫尉、少府、太仆等并存。 放到定西国来讲,亦就是,军事后勤方面的东西,主要由牧府和大农主掌。 令狐奉把孙衍留下,就是为了询问他这方面的情况。 孙衍熟悉业务,对本职工作烂熟於心,答道:“近年风调雨顺,对内、对外,也都少有大的战事,衣粮甲械,府库充足,只从军需说的话,打两个冉兴也够用的。” 令狐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说道:“你下去罢。” 几日前,羊髦谒见孙衍,说了一大通莘迩的好话。孙衍不了解莘迩,但信任羊髦,他素以“拔显后进,不遗余力”著称,由是对同为寓士出身的莘迩便就多作留心。今日听了宋方的建议,明显是要把莘迩推入火坑,他的本意,实是很想大力进谏令狐奉,劝其不要听的。 奈何令狐奉不给他机会。 孙衍心有不甘,也只得辞退,出了宫殿,急忙派人去莘迩家,把此事告之。 寝宫中。 令狐奉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不再说话。 他不开口,陈荪不敢打扰。 殿内沉默了许久。 陈荪感到空气都要凝滞。 他再三偷瞧,见令狐奉一直合着双目,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漏刻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滴落。两刻钟过去了,除了粗重的呼吸渐渐转到细不可闻,令狐奉原样不变。 陈荪越偷看,越是心底打怵,情不由己,浮想翩翩,就在他快要克制不住自己,要壮起英雄胆,托辞端药为借口,上前去摸一摸令狐奉鼻息的时候,终於看到令狐奉睁开了眼。 “老陈,传我口谕给典书令,传旨朝野。” 陈荪拜倒,说道:“是。臣敢请大王示谕。” “陈荪守正持重,谨信密静,堪为师表,加世子傅。 “氾丹怀忠履义,西海之战,身先士卒,迁广武将军,着令接旨当日,引本部兵增援唐兴,听麴硕节制。” 说到这里,令狐奉顿了下,问道,“前日是谁上书表荐张金、张道将父子的?” 陈荪答道:“禀大王,是建康郡的中正,他应大王的举贤之旨,上书推举张金父子。” “那孤就遂了他的意罢!张道将风性高简,盛有文誉,除世子文学。” 令狐奉的声音虚弱,然而三道令旨下来,尤其第一道,使陈荪如闻雷鸣。 他口中接旨,心中想道:“大王定下心意,要采纳宋方之策了。” 果然,令狐奉接着又说道:“檄阿瓜集结本部,五天后,奔袭朔方。”四道令旨下毕,对陈荪说道,“你去把阿瓜叫来,孤要与他面谈。” 陈荪怀着沉重的心思,出了灵钧台,找到莘迩,召他入宫。 莘迩下午进的宫,傍晚方出。 回到家中,羊髦、张龟都在等他。 “宋智相献了一道策给主上,佯攻朔方,兵取冉兴,建议大王佯攻之任由我担当。主上允了。” 羊髦、张龟闻言大惊。 张龟急得都口吃了,说道:“我、我、我定西与朔方间隔着千里沙海,奔袭不易;兵到朔方后,倘有不利,撤退亦难。明公,此任极其凶险!宋别驾分明挟私报复,大、大王怎会同意!” “士道,你怎么看?” “宋别驾报复明公,不足为奇。但是,观大王此前的举动,明明是打算驱使明公与阀族相争,以保王权不会外落的,髦只奇怪,大王为何会放弃前意,舍明公赴险?” “主上今天下了三道口谕,大概明日王旨就会颁布。”莘迩把在寝宫时,亲耳听令狐奉告诉他的那三道令旨一一道出。 羊髦了然,说道:“原来如此!” 令狐奉的这三道令旨,看似是升迁了氾丹、张道将,对张道将且是不计前罪的格外开恩广武将军四品,比太守的五品高一等,氾丹得任此职,是不折不扣的升迁,张道将之前仅是郡府主簿,现除世子文学,两职的高低贵贱不言而喻;而实际上,令狐奉又是在玩弄权术。 陇州的头等阀族,现唯宋、氾、张、麴四家。 氾丹是氾宽的儿子,派他去听麴硕的节制,明面上看,不仅是升迁,乃而可以理解为是在给他一个“在将来攻打冉兴时”获得战功的好机会,可换个角度想,又何尝不是为质? 张金父子先被令狐奉投入狱中,并牵连到张浑丢官,现下仅因建康郡中正的一道举书,张道将摇身一变,就高升成为了世子友。不知内情的,没准儿会赞令狐奉恢宏大度,但事实上,令狐奉的这个任命,与他加陈荪世子傅却是相近,都是处心积虑,指望给世子扩充羽翼。 却是说了,张金父子被令狐奉下狱,张浑被免官,张家上下对令狐奉定是怨气冲天,难道说,只一个世子文学,就能把张家变成世子令狐乐的拥护力量了么? 世子傅、世子友、世子文学,是世子府中三个头等清贵的官职,与世子亦师亦友亦臣,地位拔出同侪,堪称是最得世子尊重与亲近的三个臣属。 得任世子文学,别的不提,单在世子继位之后,稳拿的,必可得到重用。在令狐奉朝受点委屈有甚打紧?只要能在令狐乐这个“幼主”的朝中得到补偿,谁敢说这不是“塞翁失马”? 又且,前朝的君主把能干的臣子贬官、流放、下狱,留给继任的君主恩赦、提拔,以得其忠诚,此本就是君与臣都心照不宣的帝王惯用伎俩。 因是,除张道将为世子文学,虽因张家本族利益的关系,无法因之而就可得张家的竭诚效忠,但让他们为了未来的权力,也是为了他们本族的利益而支持世子令狐乐,却非不可能。 朝中目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是宋家。 三道令旨,无一道与宋家有关,细细追究,又每一道都与宋家有关。 有了此三道令旨打底,就算在莘迩离开王都的期间,令狐奉不治身亡,令狐乐的继任料也应能够得到保证了。要再加上令狐奉心底已经打定的主意,万一伤势恶化,他先杀掉宋方、罢免宋闳、废掉宋后此条,令狐乐的顺利接班就更应该不会什么意外的变故了。 当然,就令狐奉来说,这三道令旨,是他退而求其次,万不得已的办法。 说到底,这三道令旨都是为了暂时保证令狐乐接班的顺利,换言之,是在保证令狐奉的底线。 令狐奉真正想干的,仍还是打压阀族,以永绝王室的后患。 只是,相比他的这个政治目标,宋方提出的“唾手而得冉兴”,更是他目下想要得到的东西。 令狐奉的心理活动,莘迩料得一清二楚。 莘迩想道:“英雄末途,建功立业的诱惑,令狐奉如何能挡?” 回想起晚上在宫中与令狐奉对谈时的场景,和令狐奉当时的态貌。 摇曳的帷幄下,幽寂的大殿内,令狐奉伤重难起,咳血不止,已近油尽灯枯,而说及冉兴,他却强振精神,眼中竟神采明亮,罕见地一改深沉的城府,把他对功名的急切渴望显露无疑。 不知怎的,尽管知道自己将会因为令狐奉的这道令旨越沙涉险,莘迩此刻,倒不似往前,没有对令狐奉加以腹诽。 他喟叹说道:“大王雄心壮志,折而不挠,人杰也!” 张龟问道:“明公,大王的此旨,不知可还有缓冲的余地?” 莘迩慨然说道:“长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奔袭朔方虽险,我又何惧?我已领命!” 令狐奉给了他五天的准备时间。 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骆驼必不可少,沙漠里昼夜温差大,御寒的衣、帐也不能缺,胡骑虽可较长时期的不进热食,一定的粮食也是要带的。此外,兵械、箭矢等物,尤不能少。 莘迩给羊髦、张龟各分配任务,叫他俩明日一早就去找相关负责的各个公廨,着手筹集。 是夜,莘迩摆下家宴。 没有请别的人,只刘壮、刘乐、阿丑三人。 他也没有对他们说他将要远涉流沙,犯险出战的事情。 刘壮局促地不肯坐饮,莘迩装作生气,他才坐下半个屁股。 刘壮年纪大了,没喝多久就酩酊大醉,下人扶了他出去。 刚过十五,月尚盈满。堂外庭上,月光如水。 莘迩出到院中,从花苑里摘下花草,编了两个花冠,亲手给刘乐、阿丑戴上。月下观之,两女美丽动人。刘乐抚唐琴,阿丑献胡舞。莘迩举杯饮酒,遥望明月,心有所感,忽起诗兴。 他提笔在手,铺纸写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扔下笔,莘迩左拥右抱,携刘乐、阿丑回屋。 阅读网址: 第十四章 沙海等闲度 鲜卑直真郎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是莘迩在看过令狐奉的悲惨模样,而自身又将要犯险之时,油然而的感念。 因此,他写下了那两句诗词,送给刘乐与阿丑。 羊髦与张龟的办事能力很强,新近任命的武卫将军府的诸多府吏,也都是务实的人才,尽管期间小有贾珍的仗权为难,整个战前的准备也没用五日。 只三天功夫,羊髦、张龟就筹集够了需用的各项物资。 第四天,莘迩进宫,当面辞别令狐奉。 左氏知道了他要出征的消息,拉着世子令狐乐的小手,候在殿外,等他出来,将他送到宫门。 莘迩摸了摸扑在怀里的令狐乐的小脑袋,轻声对左氏说了一句:“王后不必为臣担忧。” 左氏怎能不忧? 她满脸的忧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莘迩,红艳的樱唇启开又抿住,欲言又止。 莘迩借令狐乐叫喊的声音,小声说道:“第一场雪下以前,臣定能归来。王后如有急事,可派人到臣宅,臣的司马张龟此次不会随臣出战。此人忠厚可靠,王后可放心用之。” 左氏低声应道:“好。” 卢水杂胡千骑,鲜卑义从两千,加上严袭部的甲骑五百,并及从王都各营中征调出的千余其它胡骑,共计近五千骑,这便是莘迩此回奔袭朔方的全部人马。 张龟腿有残疾,行路且不易,更别说骑马穿越沙海了,因是,他被莘迩留了下来。 羊髦士族子弟,打小鲜衣美食,莘迩原本犹豫,要不要带他从军。 羊髦自己请缨,说“下官身为长史,乃府长吏,将军出征,岂能不从”?考虑到临敌应变,确也需要羊髦的才能,莘迩遂同意了他的跟随。 莫看羊髦平日风流仪态,倒也能够吃苦。 出了王都,东北行不远,即入漠中。连续行军五天,羊髦白日迎风骑马,晚上席地而卧,不仅与兵士们同行同宿,不要求特殊待遇,并且从不落后,半声的苦没有诉过。 莘迩到底还是不太了解羊髦。 羊髦亦是存远志之人。 大凡志向远大的,眼光就长远。眼光长远,意志便坚定,就能不在乎眼前的些许困难与艰苦。 五天的行军,让莘迩看到了羊髦的另一面。 这夜休息。 羊髦取下用来遮蔽风沙的紫色羃??(mi1i),抖了抖褶袴戎服上的沙尘,坐到支勿延等人刚刚升起的篝火旁边,伸手取暖。 莘迩递给他一囊水。 羊髦心志固然坚定,身体能否适应,却非心志所能决定的,从昨天晚上起,他的嘴唇已开始干裂,迸出许多的血口。他接过来,灌了两大口下去。 莘迩笑道:“长史风雅,不意性韧至是。五日行军,我亦觉累,而长史泰然自若。外雅内韧,可谓亭亭如竹。” 羃??,又叫羃篱,大概是鲜卑人明的,是一种长裙帽,制作时,取一方布帛对折,缝成帽兜状,使用的时候,将其从头顶罩下,能够将头、肩、上身都笼罩住,在其前面正当脸孔处,挖裁一方孔,露出穿戴者的眼、鼻;在长垂的下摆上并缝有带子,在需要时可以将下摆缚紧。 这种帽子,或用於避风沙,或用於在骑马时遮挡面容、身形,男女皆可戴。 羊髦的这个羃篱是他母亲给他缝制的,他很爱惜,拂去沾染在上头的黄色沙粒,细心地叠好,收入怀中,等明天出了再戴。 他收拾好了羃篱,笑着回答莘迩,说道:“髦少年时,喜大漠雄阔,尝曾数入,以赏日落月升。这几天的行军虽然稍苦,红日壮观,黄沙如海,驼铃悠扬,骑士如云,较以髦昔时所见,诚不可同日而语,方知何为漠海,何为雄壮!浑然不觉疲累矣!” 一个胡人从前头策马奔来,穿过几个兵卒们的驻营地,来至莘迩等人近前。 这人猴头猴脑,正是且渠元光。 元光灰头土脸,浑身的衣服都被尘沙染黄。他勒马停住,跳将下来,走没两步,“唉哟”叫唤了声,来不及先汇报事情,赶忙一屁股坐到沙上,脱掉靴子,倒出了一堆细碎的砂砾。 侍卫在莘迩身侧的秃勃野含笑问道:“怎么搞的?” 元光瞟了他眼,答道:“适才不小心,陷到了个沙坑里。”穿上靴子,拜倒禀报,对莘迩说道,“将军,西行七八里有个小泉眼,积水不少,足够兵马短期内的饮用了。” 莘迩点点头,说道:“刚已有人报过了。仍记你一功。歇着去吧。” 元光应诺,牵着马,一脚高一脚低的转到边儿上的火堆旁。这处火堆边的胡骑正在热酪浆,分了他半碗。元光从下午出去寻水源,到现在,大半天没吃什么东西,饿坏了,一口喝尽。 前在西海,且渠元光谎报柔然敌情,莘迩一时拿不住他的错处,没法惩处,但心中已经对他生疑。王都而今局势莫测,莘迩这次奔袭朔方,自是不会把这个信不过的家伙留在谷阴,为防他背后乱搞,因专门把他带在了军中,以便随时监管。 也没有给元光什么具体的职任,进入沙漠以后,莘迩每天只叫他和几个熟悉周近地形的猪野泽杂胡分头游弋主力之外,给部队寻找水源,顺便做个哨骑的用处。 元光怎么说也是且渠部的“公子”,哪里干过这等苦累的活儿?短短四五日,把他累坏了。他心中有鬼,累也不敢叫苦,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罢了。 随军的辎重多由骆驼扛行。莘迩带了七百多头的大驼,衣粮甲械以外,张龟出於忠心,还额外弄了几百斤的黄羊肉。莘迩把羊肉分给各营,自己只留了百十来斤。几天下来,还没吃完。 秃勃野从烤肉中,拿了两块,溜达到元光那里,送与给他,笑道:“多吃点。吃完早点睡,养好精神。毕竟,你明天还要继续给大军寻水呢。” 元光没理他,狼吞虎咽地把肉吃了。 秃勃野回到莘迩左近,说道:“将军,下官先去布防,等扎好帐幕,再来请将军休息。” 莘迩说道:“去罢。” 出前的几天中,张龟、羊髦筹措物资,莘迩也没闲着。 他下到军中,由两千余骑的鲜卑义从里边,亲自挑选出了两百人,俱是鲜卑各部头人以上的子弟,另外组建成了一营,号为“直真郎”。“直真”,是鲜卑语,“内左右”的意思。顾名思义,莘迩是要把这支部队作为亲卫使用,任命了秃勃野、支勿延两人作其正、副主官。 自出以来,这支部队遂与向逵、魏述率领的两营锐士一起,紧从莘迩的左右,共同担负莘迩的亲兵重任。 羊髦的胃口不错,吃了几大块的肉,饮了两碗酪浆,吃饱喝足,抬头看了看夜色。一尘不染的夜空瓦蓝高远,月明星稀。星月的光映照辽阔的沙上,远近篝火点点,时闻马嘶人语。 羊髦说道:“将军,再往前百余里就是温池。过了温池,二百里上下,即朔方的边城。” 温池,后世名叫吉兰泰盐池,是这片大漠中的一个咸水湖,占地甚广。温池,已是蒲秦的地界了。温池南边是鼎鼎大名的贺兰山。贺兰山南北绵延数百里,现为蒲秦与定西的国界分隔线,无论东向也好,西向也好,贺兰山中,可以通行大军的山口只有那么几个,两国皆有兵马把守,因是,莘迩奔袭朔方,不好走贺兰山这条道,唯一的“坦途”便是走盐池这条线。 莘迩颔,朝前边的夜里望了下,回头笑对羊髦说道:“士道,卿计能否得成,至多四五日后就见分晓。卿计甚佳,想必能成,此番奔袭朔方,功成不难矣!” 羊髦给莘迩献上了两道攻战的计策,莘迩经过斟酌考虑,觉得胜算不小,於是采纳。 羊髦说道:“如果这次进战,是以攻克朔方为目标,髦之策,也许不好成;但此回奔袭,只是为了调蒲茂的虏兵回援,赵宴荔反复之徒,权服蒲秦而已,势无死战之心,髦策应可得行!” 莘迩同意他的观点,笑道:“卿运筹帷幄,吾之良长史也!”顿了下,说道,“士道,你再给我说说铁弗匈奴和朔方的情况。” 赵宴荔是现下朔方郡的占有者,他不是唐人,也不是蒲秦的“国人”,亦非鲜卑、柔然人,而是铁弗匈奴人。 “秃”与“拓跋”同祖,这两个词是对同一鲜卑语的不同音译。在鲜卑语中,拓跋是对鲜卑父胡母后裔的称呼。铁弗与拓跋正好相反,这个词指的是胡父鲜卑母的后裔。 此“胡”,说的是匈奴。胡人与唐人一样,现在也是父系社会,因而,父系为鲜卑人的拓跋今属於鲜卑的部落,父系为匈奴人的铁弗,今则就被归属为了匈奴的种裔。 铁弗匈奴本居肆卢川,西唐末年,海内兵乱,他们也生了野心,不料被西唐的并州刺史与拓跋部联手击破,故地为拓跋占领,由是被迫西迁,渡过黄河,入居到了朔方一带。 铁弗匈奴不是拓跋鲜卑的对手,先是依附匈奴人建立的国家,几次进攻拓跋鲜卑部,但回回落败,万般无法,只得在匈奴人的国家亡后,又臣服戎人建立的关中秦国,一直到今。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十五章 铁弗狡诈徒 拓跋也曾强 虽说“千里共婵娟”,大漠的月,与王都到底不同。 漠区白天温,晚上冷。沙层上前一刻尚残留昼时的余热,一阵风起,就使人觉得寒凉。黄沙如浪似的波动,篝火忽闪明灭。 羊髦裹紧大氅,先把被风刮到口鼻上的沙子抹去,然后回答莘迩的话。 他说道:“要细说铁弗匈奴,得先说南匈奴。” 北地的胡种极多,没几个人能把它们各族的来历都辨别清楚。莘迩对铁弗,只是略微知晓些,对他们的族源、来由,具体上的延续并不十分清楚。 长夜漫漫,只当是增广见闻了,莘迩笑道:“你慢慢说。” 羊髦说道:“秦中叶,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内附,迁入缘边的北地、朔方(后世的包头西边)、五原、雁门等郡。南匈奴初仅四五万口,多历年数,户口渐滋,遂弥漫北疆。 “秦末大乱,鲜卑反叛,南匈奴单於铜渠遣子於夫罗助秦。未曾想,因南匈奴的一些贵族不愿帮助秦朝,铜渠竟由而被南匈奴的右部所杀,於夫罗於是便留在了秦地。 “后来,他自立单於,与老王庭抗衡。 “赵宴荔之远祖去卑,时为南匈奴右贤王,从属於夫罗。” 说到这里,羊髦插入了一句别的话,说道,“於夫罗有个儿子名叫赵豹,后为南匈奴左贤王。蒲秦、虏魏之前,自称是秦朝外甥,僭位称帝,仍以‘秦’为国号的赵元,便是赵豹的后裔。” 莘迩说道:“如此说来,赵宴荔也是匈奴贵种了。” “不但是贵种,而且是匈奴人中很贵的种。” 匈奴人的左贤王、右贤王通常都是由单於的子弟出任,是匈奴王侯中地位最高的两个,与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并称“四角”。其中,左贤王的地位更高於右贤王,常以“太子”为之。 莘迩被羊髦的这句话逗乐,想说句笑话,顾念到火堆边坐着的好几个“直真郎”,皆是北山鲜卑各部酋大的子弟,虽与匈奴种族不同,然也是诚然胡部“贵种”,为免引他们多想,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道:“赵宴荔的祖上既是匈奴贵种,缘何而今以‘铁弗’为号?” 言下之意,本是匈奴贵种的赵宴荔一支,怎么展到当下,变成了胡父鲜卑母的“杂种”了? “秦亡成继。成朝初年,采用分治之策,留南匈奴单於居邺城,而将南匈奴在边郡的族人分为五部;但随后不久,五部南匈奴就又被时统左部的赵豹并为了一部。赵豹之威日重北地。” 一样是顾忌那几个直真郎,羊髦瞧了他们两眼,没有细说这个问题。 成朝分而治之的政策是不错的,结果却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原因何在? 羊髦有他的看法。 他认为,这是因为成朝的分治之策,只是流於表面了。换言之,成朝没有下功夫,没有把南匈奴诸部原本的部落结构打破,由是,就出现了尽管单於被留内地、部民被分五部,但很快,当一个新的、出身高贵的领导者挑头出现后,五部的南匈奴就重新合并成了一部。 羊髦的这个看法,事关夏人该怎么统治胡人,他不愿让直真郎们听到,因是没有展开来说。 羊髦接着说道:“为了削弱赵豹,成朝因对去卑之子赵猛加以显号,使其统带五部南匈奴中的北部。南匈奴北部原居新兴县,於此时,在赵猛的带领下,迁居到了代北,也即朔方郡的东北一带。 “从成朝初年起,南匈奴虽有虚号,但同时又接受成朝的封号,等类成朝的边臣,已经丧失了对部民的直接统治权力,‘自诸王侯,降同编户’;赵猛对此不胜其忿,后遂叛塞。” 赵猛的兄弟是赵宴荔的曾祖。 赵猛叛塞,其缘故其实并非如羊髦所说的那么简单,不是仅仅因为“自诸王侯,降同编户”,自身的权益受损,而是有着更深层的政治原因,即:这也是南匈奴一般部民的呼声。 成朝、本朝,对南匈奴的政策,可概括为两条。 一个,是对高层的分而治之。再一个,是对一般南匈奴部民的压迫剥削。 南匈奴的部民们,有的成为了成、唐统治阶级的“义从”、“勇力吏兵”,四处为统治者打仗;有的则沦成了夏人士族豪门的“部曲”、“佃客”,以至奴隶,日常的生活相当艰苦和悲惨。 事实上,不止那时,也不止南匈奴人,现如今居住在陇州境内的鲜卑、卢水等胡,仍然也还是在受着定西国夏人的剥削。莘迩军中的兰宝掌等猪野泽杂胡、秃勃野等鲜卑义从不就都是这么来的么?且渠元光的族民,而下不也正被麴球统管,为定西国卖命么? 当然了,这不是在说夏人对胡人不好。 换到鲜卑的魏国、戎人的秦国,他们对境内夏人的剥削同样残酷。 再往深层次里说,只是对异族剥削么?并不然。夏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胡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一样也是不遗余力地压榨。 这是时代的背景和局限。 总而言之,赵猛的叛塞,与自己的利益有关,与南匈奴部民不堪压迫也有关。 羊髦继续说道:“赵猛旋即败亡,其子投奔鲜卑拓跋部,其本部则由赵猛的兄弟赵训代领。 “赵训,便是赵宴荔的曾祖。这个时期,恰是拓跋鲜卑再次南迁之际,他们与赵猛、赵训部成为了紧邻,错居杂处,婚姻频繁,於是出现了许多鲜卑与匈奴的杂种后代,‘铁弗’的称号,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这么说,‘铁弗’之号出现的年头距今不远。” “正是。” “拓跋鲜卑与铁弗匈奴,如卿所言,倒是颇有点血缘关系的了。”莘迩笑问刚刚转回的秃勃野,“勃野,卿知此乎?” 秃勃野没有坐,立於火畔。 他身材高大,衣襟被夜风吹动,飒飒作响,观闻之,如玉树之临风。 秃勃野从容地笑答道:“它名拓跋,我自号秃。将军,就像末将此前说的,鄙部与拓跋部早就分开,已是两家了。” 拓跋鲜卑於数十年前曾经强盛过,一度号称控弦百万,西唐末年,也曾生过“今中原无主,天资我乎”的贪念,并自立为王,后因内乱,陷入长达十余年的王位之争,於今元气未复。 其部而下占据的代地(主要的区域在后世的张家口、大同、呼和浩特、包头之间,北到二连浩特等地),北邻柔然,西近铁弗匈奴,南与鲜卑慕容氏的魏国接壤,为对付柔然和铁弗匈奴,它们与魏国算个盟友,此回魏国北伐柔然,拓跋鲜卑亦有出兵相从。 在定西国夏人的眼中,拓跋鲜卑与鲜卑魏国、铁弗匈奴和蒲秦,没甚不同,都是敌人。 听了秃勃野的回答,莘迩心知他是在委婉地表达忠诚,笑了笑,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臂,拉他在身边坐下,没再继续此一话题,问羊髦道:“铁弗匈奴与拓跋鲜卑有血缘关系,赵猛败亡,其子尚投奔拓跋;士道,为何近代以来,铁弗与拓跋却多相斗?” “我朝迁鼎之时,拓跋鲜卑正盛,赵猛之子赵虎初臣服之,后自以为众落稍多,乃举兵外叛,与白部鲜卑联手,寇攻朔州的新兴、雁门。朔州刺史因召拓跋鲜卑,合兵进击,大破之。 “赵虎引残部西入朔方郡。从那以后,赵虎、及其子赵豹子,到现在的赵豹子之子赵宴荔,祖孙三代,便以朔方为基,先附伪秦,蒲秦建国,又附蒲秦,常与拓跋鲜卑战斗,胜少败多。” 听完这段历史,莘迩叹道:“难怪时人评价铁弗赵氏,以‘叛服无常’为贬!”顾对左右,感慨地说道,“人孰无志?赵虎祖孙,本匈奴贵种,不甘人下,可以理解,但不顾实力不足,因一己野心,妄图天命,致使连年战火,累及部民,己身获狡诈之恶名,却就是鼠目寸光!” 到的此世一年,“天命”之说,莘迩虽然不信,却也能够入乡随俗,随手借用了。 秃勃野等都一副赞同的神色。 秃勃野佩服地说道:“将军对铁弗匈奴的评议甚是。”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且渠元光,心道,“元光那蠢猴子,不也是这样么?‘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从学阴师多年,唐人典籍里的灼灼言句,他半点也没学到!” 莘迩不了解这段历史,却是不知,原本的时空中,“天命”还是给了铁弗匈奴一点的,后来建立“夏”国的赫连勃勃,就是铁弗匈奴人。比照这个时空铁弗匈奴部大的传承次序,赫连勃勃的父亲刘卫辰,大致就相当於现下的朔方占据者赵宴荔。 秃勃野亲自带人给莘迩搭好了住帐,夜色已晚,莘迩入帐休憩。 从军带的帐篷不多,大部分的兵卒只能露天睡觉。 莘迩原本想着与兵卒同甘共苦,但羊髦等人以他“身为主将”为由,坚决请求他在帐中休息。 羊髦等人说的有理,这一次远袭,已经很危险了,作为主将的莘迩要再感个冒、个烧,没有精神指挥作战,那这场仗就不用打了。因此,莘迩接受了他们的谏言。 当晚,如前几夜相同,秃勃野、向逵、魏述三营环绕莘迩的主帐,三人轮番宿卫至晓。 第二天一早,三军开拔。 在元光等找到的泉眼处取够了备用的水,行到下午,前边斥候来报:离温池已经不远。 经温池北上二百里,便是莘迩此战的头个目标,秦时的河套故城三封县。 羊髦的两条计策,需要提前准备,以候投入使用了。 阅读网址: 第十六章 连环虚声势 蒲茂意决矣 令狐奉给莘迩的任务十分明确。 此战的目的不在略地,而只要能调动蒲茂的部队,使其放弃攻打冉兴,北援朔方,就行了。 羊髦的两条军事献策,都是围绕这个目标而定的。 朔方郡设立於秦朝中叶。秦朝设立此郡,是为了阻止匈奴由此南下。朔方郡当高阙之南,凭借长城、北边的阴山和黄河之险,自设立之始,便是控扼“通川”、“要害”的咽喉重地。 最早的时候,朔方郡下辖十县,河东、河西各五县,后到秦朝后期,国力衰微,河西的五县被全部撤销,仅保留三封、临戎、沃野三县的名字,皆迁入河东。 但是,三封县的故城遗址还在。 唐鼎西迁,北地诸族,战乱不止,兵强马壮者为王,蒲秦也罢,铁弗匈奴也好,其主皆非甘於守成之君,不肯被拘限於河东的河套地区之中,因此,朔方目前的占据者赵宴荔,便将三封故城略作修缮,遣了一部人马在此驻扎,充作是朔方向西边延伸出去的钉子、耳目。 无事之时,此处可权做朔方郡的外围据点。有事之时,即为朔方或蒲秦进攻定西的前哨。 羊髦的建议是“将军引精骑,越千里流沙而袭朔方,随行粮秣,仅敷月半之使。今之战策,宜以决为上。我部俱骑,利弊各半,利在朔方多漠野,我部能够隐蔽行踪,转战神;弊在我部缺乏大型的攻城器械,且无步卒,攻城小难。 “既宜决,攻城又难,何以完成王命?髦以为,唯当求奇计以见效。” 莘迩当时问道“奇计故自佳,然计将安出?” “将军帐下多胡骑。大王收胡组军,事已外传,朔方必有闻焉,而同时,他们一定想不到我部的到来。将军因是,可择鲜卑义从若干,令扮作逃亡的北山鲜卑部民,混入三封城中。 “内外夹攻,三封取之易也!” 莘迩前世读过《三国演义》,他记得在此书中,似乎有过多次与羊髦此计类似的用计。 这种“赚开城门,打下城池”的计策,说来简单,然欲用到实处,并不容易。 在绝大部分的战斗中,事实上,都是根本无法使用的。 但眼下,却刚好可以用上此计。 因为,正如羊髦所言的,铁弗匈奴“一定想不到我部的到来”。我在暗,敌在明。三封城的守军根本不知莘迩部的接近,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们一点警惕都没有。鲜卑义从赶着驼、马,以逃亡为借口,请求进城,三封守军贪其财货,度料之,铁定是不会将他们拒绝在外的。 一切如羊髦所料。 秃勃野亲自带了百余义从,乔装打扮,为了逼真起见,还选了二十余个没有留胡子的,装成妇女,赶了三四百头的骆驼、健马,成功哄开了三封县的城门。 伏在远处的莘迩等人看到他们进入城中。 莘迩笑对羊髦说道“卿计成矣!” 秃勃野带的都是勇士,个个体格强健,气息剽悍,城下城上的看,他们低头俯的,能暂时哄住守军,一进到城中,很快就会露馅。事不宜迟,莘迩立刻下令,兰宝掌等各引部曲,从沙丘后头冲出,数千条马腿,践踏出滚滚的沙云。数千胡骑吹着口哨,杀奔三封。 三封城内的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秃勃野从骆驼上抽出利刃,一个唿哨,百余勇士齐齐取刀进斗。秃勃野接连砍倒三四个铁弗甲士,引众组成骆驼阵,牢牢把住城门。 三封县内的铁弗驻军不多,四五百人而已。 莘迩与秃勃野的夹攻之下,不到一个时辰,城池已告易主。 严袭所部的五百唐人甲骑,人马甲重,不便参加巷战,没有进城,带着甲骑们的从侍轻骑们,绕行於外,凡是有从城中逃出的,尽数截下。 初战告捷。 莘迩没空庆祝。 羊髦的两条计策是连环计,前计关系后计,时间非常急促。 为防消息走漏,影响下步的计划,按照羊髦的建议,没有留俘虏,把投降的全都杀了。 随之,在城中稍作休整,他率军继续进。 三封向南、向北、向东都是沙漠。向东百余里,在沙漠的边缘便是黄河。黄河对岸,是朔方郡的河东诸县里头,离三封最近的临戎。 穿过百里荒漠,次日午时,到达了黄河西岸。 乞大力率引前锋,夺占了一个渡口。全军渡河。临戎在望了。 羊髦的两策,第二策即是怎么打下临戎。 他对莘迩的建议是“攻克三封以后,将军引部疾行,渡河东至临戎。三封之败,临戎守军必不可知。将军可择胡骑,换上铁弗匈奴的戎服,佯作溃逃,故技重施,再克此城!” 胡人们受唐人文化的影响,如今也很相信五德终始之说。 唐为火德,戎服尚赤。建立蒲秦的戎人此前是匈奴秦国的附属,匈奴秦国自称秦朝外甥,隔过唐、成,直接继承秦朝,依旧以木为德。戎人的秦国虽仍以“秦”为名,但那是为了能更好地与鲜卑魏国争夺“正统”,其实他们早就以匈奴秦国的继承者而自居了,一来,“金胜木”,二来,有句话说“金行气刚,播生西戎”,亦与金合,故此,蒲秦是以金为德,尚白色。 定西与蒲秦的戎服颜色不同,欲待旧技重施,再哄开临戎城门,此一换服之举自是不可或缺。 且渠元光求战,莘迩没有用他,仍是将此任交给了秃勃野。 秃勃野一回生,二回熟。 头次的行动已然成功,这二回的行动虽说提升了点难度,但也难不倒他。 又是顺利骗开了临戎的城门。 一如上回,伏兵四起。秃勃野乱於内,莘迩督兰宝掌等战於外,内外并攻,临戎城克。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严袭奉令,放出了不少的逃兵、逃民。 站在临戎的城头,莘迩远望逃走的铁弗兵、民,回头看向城外的野地,不远处尘土漫天。 秃连樊等人引本部骑兵,以及骆驼、驼马等牲口,各於尾、腿上束枝叶,正在那里卖力地来回奔腾。 莘迩笑道“士道,这般尘飞土扬的架势,莫说精骑万余,便是两万、三万,怕都会有人信!” 这也是羊髦的计策。 仅凭莘迩部的四五千胡骑,吓不住铁弗匈奴,也吓不住蒲秦的蒲长生和蒲茂。要想把蒲茂骗来,必须得虚张声势。不仅称精骑万余,莘迩脸自己的军旗都没有用,打出的是“麴”字旗。至於这个“麴”,究竟是不是定西的头等大帅麴硕,铁弗匈奴和蒲茂可以自己考虑。 羊髦代笔,以“麴督”的名义,写了一封信,於打下临戎的当日,遣人送去给赵宴荔。 信中只有两句话,写道“君部北、东为河,南为大漠;我今已克临戎,精骑两万,屯於君西,较君此下形势,已然瓮中鳖矣!愿请与君会猎於野,一战而决胜负!” 两天后,赵宴荔接到了信。 定西国的部队越过流沙,突然奔袭,三封、临戎已陷;据说定西此次来了精骑万余。这两个消息,已经传到了赵宴荔的驻帐,他的左右俱皆知道。 赵宴荔与左右亲信,相继读完信。 赵宴荔的神色阴晴不定。 左右一人说道“大人,定西与我间隔千里大漠,不易行军,所谓‘精骑两万’,必是定西的假话!” 又一人说道“令狐奉才强征卢水杂胡、北山鲜卑诸部入军,合此数部胡夷,足可得兵两万。唐兵穿越沙漠固然不易,胡骑耐饥渴,却非不能。” 众人说的多时,有人见赵宴荔不开口,问他道“定西来信约战,敢问大人可有对策?” 赵宴荔五十来岁,矮短粗壮,长年累月的野外生活,皮肤粗糙。 他已琢磨清楚,坐在胡坐上,大咧咧地分开腿,摸了把胡子,另一手放在膝上,哈哈笑道“谁会在打仗的时候,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告诉敌人?” “大人的意思是?” “定西军邀我野战,我料这一定是他们在虚张声势。什么‘两万精骑’?便是两万俱皆胡骑,衣粮辎重也需极多,近月不闻定西有大举战备的举措,这两万精骑,不用说,必然也是定西军的恫吓之辞!” 左右闻言,觉得他说得对。 一人松了口气,说道“这样的话,就不用向朝廷求援了。”抱怨似地,说道,“每次朝廷派人来,都跟恶狼也似,强取硬要,见什么拿什么,着实可恨!” 赵宴荔摇了摇头,说道“不然。” “大人何意?” “这个援还是要求的。” 左右诸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齐声问道“为何?” 赵宴荔眯起眼睛,俨然老谋深算的样子,说道“你们糊涂!我且问你等,朔方为蒲秦的北地要塞,蒲秦为何放任我等盘踞?” “那是因为蒲秦需要咱们给他们抵御柔然、拓跋鲜卑。” “你们说的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敢问大人,其二为何?” “冉兴之地,是蒲秦戎人的祖地;且冉兴富庶,地势又极其要紧,如能占取此处,南可逼蜀中,西可攻定西之膏腴,是以,蒲秦对冉兴朝夕不忘。相比荒寒的朔方,他们更重视冉兴。 “冉兴,就是蒲秦放任我等占据朔方的‘其二’。而今蒲茂引兵马数万,进攻冉兴。冉兴一旦被他攻取,下一个,他们要占的,恐怕就是咱们朔方了!” 左右想了想,都道“大人高瞻远瞩,非小人等可及。” “我当然不是你们能及的!”赵宴荔说道,“所以,虽然定西军必是虚张声势,但既然他们假模假样地做出了强兵压境的态势,咱们就不妨给些配合。”下达命令,“即刻遣人南下,求援朝廷!”哼了声,说道,“你蒲茂想打冉兴,再打我朔方,做的好算计,却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看出了莘迩的故作声势,但为了自身的利益,赵宴荔给予了积极的配合。 一边收缩兵力,固守本帐,一边十万火急地求援咸阳。 并在求援书中,赵宴荔把莘迩的“两万精骑”,夸张到了“步骑三万”。要非定西国的常备兵力总共才四五万人,怕他会连“雄师十万”都说出来了。 羊髦推测赵宴荔“反复之徒,权服蒲秦而已,势无死战之心”,猜得一点没错。 赵宴荔的求援军报到达咸阳。 次日,一道急令往蒲茂军中。 蒲茂现已兵至冉兴,各营部队或担任攻击之任,或担任防备定西偷袭之任,也都已经安排停当,按照计划,至多后日,他就要起对冉兴的总攻了。 蒲长生的令旨适时送到。 令旨写道定西步骑三万,奔袭朔方。三封、临戎失陷,赵宴荔兵败求援。引步骑回都。 蒲茂把令旨示与王猛观看。 王猛看罢,怫然说道“大王,出兵前,丞相蒲光就横加阻挠!这道令旨,只能是他撺掇君上下的!”坚定地对蒲茂说道,“大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三军调度已毕,攻势转眼即,箭在弦上之际,此道令旨,大王万不可受!” 给蒲茂分析朔方的情况,说道,“且不论定西有没有遣出步骑三万,只说那朔方与定西隔绝大漠,定西补给难继,纵侥一时之幸,占我数城,待打下冉兴以后,我军也可以再部署收复。” 蒲茂完全同意。 可他与王猛没有想到的是,蒲长生的令旨不仅一道,一日之内,三旨叠至。 事情传出,蒲茂帐下的各营战将、各部兵士,许多都议论纷纷,竟致军心浮动。 王猛长叹,说道“大王,军疑而战,兵家所忌。而今看来,只有撤军。” 表情转变,他眼中露出狠辣,说道,“太尉步岐虽死,丞相蒲光,一向猜忌大王,而君上信重蒲光。蒲光一日在朝,大王的大业一日难成。大王,猛有缓、急两策,敢献大王!” “孟师请说。” “除掉蒲光,徐图大事,此是缓策。趁数万步骑在手,机不可失,回师咸阳,……”孟朗举起右手,拢指成刀,往下用力一砍,说道,“此为急策!两策,敢请大王择之。” 蒲茂默然许久。 帐外日光明丽,帐中杀气阴森。 功败垂成的懊恼,雄图大业的期盼;唐人典籍中,三皇五帝、历代明君的光辉形象,朝中天子轻果、群臣粗鲁的现状。种种渴求、种种不满,汇热÷书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蒲茂的心灵。 在孟朗目不转睛地注视和等待下,蒲茂作出了决定。 他奋然起身,振袖说道“吾意决矣!”。 第十七章 孟朗三计上 还都清君侧 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促使蒲茂决定采纳孟朗的第二策。 孟朗大喜,说道:“大王英明果断,此古圣主之资也。察历代开国,或潜伏渊野,而但凡运至,无不逢惑不疑,当机立决!今大王之事成矣!”下拜说道,“臣敢请为大王效犬马之谋!” 孟朗的“急策”,说白了,就是造反。 蒲茂虽是宗室,在蒲秦的声望不低,名誉也很好,但毕竟仍是臣子。造反这等掉脑袋的事情,不是一人建议、一人赞同,然后就能随便成功的。必须得有完善的谋划。 孟朗已有成策。 当下,他献给了蒲茂三计。 蒲茂听罢,喜道:“管、乐之谋,不及孟师!孤事成矣!” 蒲茂苦心经营多年,在军中自有亲信,当下他把这些亲信尽数召来,和孟朗一起,与他们秘议半晌。秘议过后,蒲茂召集各部将校,传达蒲长生的令旨,下达命令,两日后拔营归都。 是夜,左部营中,突然喧闹。 自古领兵,军中夜惊,从来都是主将最怕的之一。 大半夜的,黑灯瞎火,兵卒们正入眠之时,大多且有夜盲症,看不清东西,营内忽生大乱,上级、下级都不了解情况,如误会是敌人夜袭,极有可能就会因此自相残杀,不战而溃。 蒲茂闻讯,引亲兵急赴左营。 到的营里,营将已经把纷乱弹压下去,但还有数百上千的兵卒没有回帐,聚在校场上,接头接耳。看到蒲茂来至,这些兵卒中,很多人露出奇怪的眼神。 营将拜迎蒲茂,说道:“三更时分,天降白石,落在了末将营中的校场上。兵卒们因此惊动。” 这是孟朗三计中的第一计。 此一计,也是三计最终能否得用的基础。 蒲茂压下紧张的情绪,拿出下午曾有过多次练习的表情,装作惊讶,问道:“什么白石?” 四个壮卒抬着一块半人高的白色大石头,放到了蒲茂的面前。 石头洁白如玉,对着蒲茂的这一面,上头四个红色的大字:草戊应王。 字看起来不像是写上去的,而是石头的天生纹理形成。 蒲茂心中赞道:“孟师早前为我招揽到的那个方士,倒真是有一手好本事!” 这四个字当然不是天生的纹理,用后世的话,是用化学原料在石面上伪造写成的。道家的方士,不少都是化学家,风行江左,定西亦颇有人用的“五石散”,其原材料便是几种矿物质。 孟朗随行在侧,躲在蒲茂身后,於阴影中细细观察校场上诸多兵卒、军吏的表情,倾耳听他们的议论,心中想道:“《河图龙龟符》中本就有‘草戊应王’的言句。草、戊者,茂也。天降白石,‘白’又合我大秦的尚色。两下结合,不由得这些愚夫凡俗不信!士心已有三成了。” 《河图龙龟符》是时下流行於世的百余种图谶书籍之一。 相比其他的图谶书籍,这本“预言书”,更得蒲秦、鲜卑魏国等胡人的相信。因为在此书中,提出了“五胡次序”的预言。所谓“五胡次序”,这个“五胡”,指的不是五个胡人种族,而是五个胡人,说的是,上天降命,胡人也能作中原的天子,总共有此五人能够轮流称帝。 自上古以今,中原向来是夏人称王、称帝。一则是出於对历史传承的敬畏,二来也是胡人对本民族文化不自信的缘故,便在北地为胡人占据多年后,尚有胡人的大贵族自己说“自古无胡人为天子者”,所以从匈奴赵氏建立秦国开始,所有的胡人君主、抑或有野心逐鹿天下的胡人英豪,都在想方设法,为自己称帝、夺占诸夏寻找“法统上”的依据。 《河图龙龟符》的作者无人知晓,从书中偏向胡人的言语来看,没准儿可能是胡人中精通夏文化之人写的,又或干脆就是出自称臣胡人的夏人之手,但不管此书是谁写成,“胡人也能作天子”之说辞,自此书一出,很快便大兴南北,此书也就立刻得到了北方胡人贵族的推崇。 鲜卑魏国、蒲秦之建,羯人贺浑邪之野心滋生,皆是因从此书中比附到了对应的话。 这本书里,亦有“草戊应王”四个字。 底层的兵卒,大概许多是只知此书,不知内容,但没关系,孟朗知道,白石降落的当晚,就有人在营中散播起来了“草戊”即蒲茂,蒲茂“应王”的谣言。 一股暗流在数万步骑的秦军中渐渐形成。 两天后,蒲茂拔营还都。 路上,他行军甚缓,三十里一歇,日行不过六十里。 从前线秦州到王都咸阳,短短六百里的路程,走了三天,还没走到一半。 白石与“草戊应王”形成的军中暗流,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慢慢酵。 第四天上午,兵到雍县。 雍县出於咸阳与秦州的中间位置,行军至此,算是走了半程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各部营中空穴来风,上到将校,下到兵卒,都听说了咸阳朝中,丞相蒲光建议皇帝蒲长生,大唐人兵户,并征各部胡兵,五丁出三,攻打定西。 有的胡人士卒不信,说道:“无缘无故的,打定西作甚?” 有的唐人士卒聪明,自以为知道原因,说道:“咱们跟着大王攻打冉兴,为何还没开仗就匆忙撤退?还不是因定西奔袭朔方么?定是丞相与陛下忍不下这口气,所以要做回击。” 有的身在士籍的兵卒愁眉苦脸,说道:“春天的时候,从陛下讨伐叛乱,打完叛胡,又打乞活;夏天的时候,虏魏的游兵侵扰边境,又跟他们打了两仗。这回说打冉兴没打。想着回到咸阳,总算能够歇上些时日了,陛下与丞相却怎么又要动兵!要打的还是兵强马壮的定西!” 蒲秦虽说有河、山之固,关中诚然王者之业,可环顾其周边,它的地理位置其实不好,西边是定西,东边是鲜卑魏国,南边是巴蜀、江左,北边是柔然、拓跋,四面皆敌,立国以今,几乎年年打仗,导致民不聊生,结果百姓为了求活,又此起彼伏地起来反抗,愈是火上加油。 被编入士籍的兵户们,如同蒲秦的奴隶,被迫成年累月的打仗,父死子继,兄亡弟接,人生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产生厌战的情绪亦是难免。 没在士籍的“部落兵”,闻得蒲长生、蒲光居然要“五丁出三”,也是顿生怨望。 这是孟朗的第二计。 细细听完安插在各营中耳目的汇报,孟朗对蒲茂说道:“士心怨愤。大王,事已成六分!” 离开雍县,部队继续东行。 过了扶风,到达始平郡,咸阳已近在咫尺。 这日,军中又传开了一道流言。 蒲长生前日宴会群臣,齐折部的酋大酒后失态,被蒲长生於堂上手刃,从属於齐折部的啖提部酋大求情不得,也被蒲长生杀了。 蒲秦的主体种族有两个,一个是国族,即蒲长生、蒲茂的族人,一个是远在千余年前,就与他们在西北部边地共存的从属部族。 国族中,共有四个部落最为高贵,蒲、齐折和被杀的太尉步岐所在之雀戈戈,都是其一。啖提部是从属部族中的几个大部落之一。齐折、啖提两部,现在蒲茂军中为军吏、兵卒的甚多。 蒲长生轻剽好杀,步岐以太尉之尊,只因为一句歌谣就身死族灭,要说他醉后杀人,不足为奇。但是,消息传开后,起初齐折部、啖提部的人并不很信。 无论如何,齐折、啖提都是大部落,一下杀掉两个酋大,便是蒲长生,估计也没这个胆子。难道他就不怕激起兵变么? 可接下来生的事,不由得他们不信。 蒲茂携孟朗,并及齐折、啖提两部在军中的几个将校,宰杀牺牲,痛哭流涕,当众祭奠齐折、啖提两部的酋大。蒲茂与齐折、啖提两部的将校都出来祭奠了,这事看来不会有假。 此乃孟朗的第三计。 数千的兵卒围观奠礼。 日头惨淡,渭水如带。 蒲茂额抹白巾,孟朗和一干齐折、啖提的将校身着丧服,十余人拜倒大哭。 兵卒里头,有齐折、啖提的部民,也拜倒地上,捶足顿胸,嚎啕哭叫。 一个齐折部的将军抽出短匕,在脸上划出了几道深深的伤口,血流满面,吼号叩,几至昏厥,血、泪混合,悲痛之情,难以言表。他的这个举动叫做“嫠(1i)面”,是戎人丧葬时的风俗。其余的将校、下边的兵卒模仿效之,尽皆割面,恸哭嚎叫。其余将、卒,都觉感动。 那个先割面的将军起身到蒲茂身前,大声说道:“大王!朝中奸臣当道,陷害忠良!长此以往,国家将亡!末将斗胆,敢请大王急行入都,清君侧,诛奸佞!还国人朗朗晴空!” 孟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想道:“小胡粗野,不读书。就这么几句话,我教了他半个时辰,他还是没能给我说全!不过还好,至少把主要意思说明白了。” 另几个将校,包括站在台下的十余军官,齐齐上步,共至蒲茂身前,下拜皆道:“敢请大王入都,清君侧!” 两个忠於蒲长生的将领大惊失色,欲要上前阻止,刚到台上,话尚未说一句,就被几个军吏乱刀砍死。一人朝他们的尸体上唾了口,骂道:“奸臣!” 几天来,先是白石降,继而朝中将要大兵,现在又是蒲长生妄杀忠臣。 数条流言、信息会拢,於满是悲痛的气氛中,绝大部分的将校、兵卒都受到了强烈的影响。66续续的,不断有人拜倒,加入到劝说蒲茂清君侧的行列之中。 孟朗小声提示蒲茂,说道:“大王,事已成十分,可以决断了!” 阴云蔽日,蒲茂却觉阳光刺眼,北望渭水,前眺咸阳,偌大的关中之地,思求已久的雄图霸业,就要成於今日! 他抽出佩剑,看向近前的将校、台下的兵卒,用最大的声音,慷慨地说道:“祖宗艰难创业,百战浴血,才使我等得有关中,基业来之殊难,我辈当广大扬,岂可任由断送奸佞之手? “众望不可逆,国贼必当除!今日拔营,兵咸阳!待诛奸佞,孤上奏陛下,分平阳、河东沃野地,与军中‘国人’诸部;军中属营户者,免尔等兵籍。以酬忠奖诚!” 三军拜倒,齐呼万岁。 在蒲茂的身后,数丈高的军旗迎风招展,白底黑字,一个斗大的“秦”。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十八章 冉兴国乱频 令狐称尊号 追溯冉兴国的历史,可以上至近两百年前。 时在秦朝末年,海内凌迟,世为天水戎人大率的冉氏,当时出了一个豪杰,名叫冉建,其人勇健多计,见天下战乱,为图自保,遂率部迁入到了武都的仇池山(今甘肃西和南一百二十里)。 仇池山可以说是冉兴国的心脏。 此山背蜀面秦,峭绝险固,壁立百仞,其形如龟,上土下石,山顶有平田百顷,大泉一眼,且有土可以煮盐。简言之,一夫守道,万夫莫向,良田肥沃,水、盐自产,诚风水宝地。 冉兴自占据仇池一带以来,军政的中心虽然不是始终都在仇池山,但每当遇到挫折之后,其统治集团退缩的最后据点必是此山,而每次也都能借此以得喘息。 秦、成鼎革之际,冉建的后人自号百顷王,也曾参与到西北地区的群雄乱战中,不过因为势力小,只能充当依附的角色。 到得本朝,西唐后期,关中戎人造反,冉氏倒没有怎么掺和,时为大率的冉盛仅自号辅国将军、右贤王,观望局势。这时的冉兴虽未建国,但冉盛可以说是冉兴政权的奠基者。 正当海内大乱,不少关陇流民涌向相对富足安定的仇池,冉盛来者不拒,广纳豪杰,有那来了后想走的,他也不拦阻,给以路费、派人卫护送离。这些举措为他赢得了好的声誉,不仅仇池一带的群戎全部归服,并且不少的唐人投奔,冉氏的势力迅壮大。同时,冉盛还遥尊摇摇欲坠的西唐王朝,获拜骠骑将军、右贤王。这两个封拜意义重大,代表冉氏得到了西唐朝廷的认可,列入到了藩臣的行列。冉盛虽是胡人,却委实是个眼光远大的杰出人物。 后来,匈奴赵氏兴起,攻打仇池。 冉盛的长子冉弘见赵氏兵强,知不可敌,於是率宗族、部曲向南逃入巴蜀。到了蜀地,他用重金贿赂蜀国的权臣李幼,得到了蜀国的支持。在赵氏退兵后,冉弘还拒武都,旋即叛蜀,进占武都南边的阴平等地。李幼懊悔上当,统兵来讨,反而兵败被杀。冉弘偷袭仇池,又大败匈奴赵氏留下的镇将,亦杀之。冉弘以区区之兵,先败蜀国,又杀匈奴大将,威风大震,被当地的戎人、唐人呼为“难敌”,乃以“兴”为号,正式建国。 冉兴建国至今,已近百年,凭借天险,外敌不好打进,但因为冉难敌之后,其国中内乱不休,冉家宗室争夺王位,叔杀侄、弟杀兄,自相残杀,几无宁岁,也致使他们无力外扩。 因为冉兴境内戎人为众,而且这些戎人还多还保留部落形态的背景情况,冉兴国内的行政建制与别的割据势力不同,他们没有采用郡县郡,而是实行以“护军”为长吏的镇戍制。分包括冉氏国人、从属部落在内的诸戎及徙居本地的唐人为二十部护军,各为镇戍,不置郡县。 蒲茂撤兵回咸阳的第三日,麴硕、氾丹等引兵渡河,陇州东南部缘边的大夏护军、兴唐护军、武始护军等部俱皆从军,又有前些天临时征调的兵士,总计步骑两万余,突袭冉兴,鏖战十余日,先是克取了蒲秦与定西接壤的陇西郡数县,继而打下了冉兴西北部的四个护军镇。 如今当权的冉兴国君名叫冉彤,他的王位是从他的从子手里夺来的,国中的政局本就很乱,听到蒲秦来攻,勉强合力对外,忽然蒲秦撤兵,刚刚放松警惕,忽又闻定西杀出,麴硕素镇陇东,冉彤畏惧其名,顿时惊慌失措,都做好见势不妙,遁入仇池的准备了。 可在这个时候,定西朝廷的一道旨意下到了麴硕军中。 旨是密旨,麴硕接旨,自己看罢,召集将校,决意退兵。 氾丹等眼见大胜在望,便是此回打不下仇池山,至少冉兴的武都、阴平两郡,足可以打下大半,哪里甘心此时撤退?氾丹苦谏。麴硕重其阀族名流,便屏退诸将,出示密旨与他观阅。 密旨上只有两个字:归。 氾丹惊愕抬头,说道:“怎么只此二字?”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说道,“难道?” 氾丹、麴硕两人,大眼对小眼,谁也不敢把想到的东西说出来。 “归”两字的密旨,也送到了莘迩的手中。 莘迩远在千里沙海之外,可这道给莘迩的令旨,比起送达到麴硕处的时间,还提前了一天。 为防冉兴追击,麴硕亲自殿后,三军徐徐撤还。 麴硕兵渡黄河,到的西边第一个郡大夏郡时,莘迩已从朔方回师,入到了漠中。 莘迩的部曲都是骑兵,行军度快,他又把不必要的辎重和伤员都留在了后头跟从,随身只带精卒昼夜兼行,因是麴硕过大夏,又过兴唐,还没到湟河郡,行不过二百来里,而莘迩已经兵行五百余里,越过温池,返至到了陇州地界。 麴硕兵过湟河,回到唐兴,莘迩已近猪野泽。 千里沙海,用不惜累废大量配马作代价,回程用了不到七天。 出时八月中旬,回到王都谷阴,九月中旬。 前后将近一个月,半数的时间在沙漠,半数的时间在征战,尤其回来的这几天,时间紧张,莘迩根本顾不上打理自身。 回到王都,入宫城的时候,他浑身上下脏污不堪,胡须杂乱,头数日没洗,迎风冲沙,脏得成绺,把髻散开的话,不用怎么收拾,就能如鲜卑人那样,弄成满头小辫了。 半道路上,莘迩接到了另一道王令,叫他还都以后,立即入宫。 故此,他连兵马都来不及亲自安置,才到谷阴,就匆忙忙地赶到灵钧台来了。 通报过后,陈荪出来迎他。 陈荪面色沉重,带着很深的忧色。 两人一边往宫里走,莘迩一边问道:“接到王令,我就立即回师了。王令如此紧急,可是主上?” 陈荪点了点头,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大王召内史宋公等人晋见,宋公等人刚到。” 氾丹、麴硕、莘迩料得一点没错。 令狐奉伤情恶化,这些天又几乎如他才受伤时那样,整日陷入昏迷,一天醒转不到半个时辰,明眼人一看皆知,他命不久矣。想来前些日的精神尚可,大约应是短暂的回光返照。 小半个时辰前,令狐奉从昏迷中苏醒,召内史宋闳、大农孙衍、中尉麴爽、牧府别驾宋方、牧府治中氾宽,还有曹斐、督府的右长史张僧诚,以及王国傅张浑等一干文武重臣入见。 从他初次醒来到现在,他从来没有一次召过这么多的臣子,如那张浑,他更是仅在除张道将为世子友时,召见过他父子两人一回,其它时候一次没有召过。 陈荪推断,也许他是要托孤了。 进到令狐奉的寝宫。 宋闳等人都已经到了,共有十一个人。 内史、三卿、牧府和督府的三个长吏、王国傅以外,还有督府的右司马唐艾,刚上任不久的世子友张道将。十来人列拜在令狐奉的床榻下,正在听令狐奉说什么。 莘迩与陈荪各找到自己的班次,拜入人群其间。 莘迩不知令狐奉在与宋闳等说什么,只听到他最后的一句问话:“卿等依按典礼,着办理!” 宋闳等人伏拜,多时无言。 殿内气氛凝重。 莘迩心道:“令狐奉说了什么?宋闳他们怎不回应?” 令狐奉咳得好像肺都要咳出来了,他断断续续地问道:“孤的令旨你们没听到么?怎么一个个的都不说话!……宋闳,这件事交你主理!” 宋闳扣头不止,说道:“臣敢请大王三思!” 令狐奉勃然大怒,说道:“思什么?孤意已决!虏秦、虏魏,胡逆尚敢僭号称尊,孤应天命,万民仰望,难道连胡人都不如么?自我登位,国势日强,定西威名,远慑胡贼,阿瓜先为孤破柔然,麴硕又为孤取陇西、冉兴,王师到处,无往不克!足可见天命之所钟我! “孤生时,红光漫天,孤是天之子也!这个天子,是老天给我的,老子当定了!” 宋闳、氾宽等人力谏。 氾宽情真意切,苦苦谏言,说道:“我国所以能够立足边地,环境皆敌,以一州之地而抗天下之胡者,既因历代先王之英武,也是因为我国奉唐正朔,因得陇地民心。大王,今如称尊号,臣恐士心不服,百姓离散,国将亡矣!” “什么士心?哪个不服?你给老子说出来!老子杀得他服!”令狐奉看到了莘迩与陈荪,指着他俩,问道,“老子要称帝,你两个怎么说?支持还是反对?” 陈荪惧不敢言。 莘迩这才知道令狐奉在与宋闳等人说些什么,他心中想道:“氾宽所言甚是。陇州周边皆敌,所以延续以今,一则定西前代诸王,颇有重民生的,一则正是因定西仍称唐臣,由是得以维持人心。如果妄自称帝,乱局将自此开启!论以事业,令狐氏保据陇州而已,并无破灭敌国、收服夏土的特别伟功,凭什么你敢称帝?你可称帝,别人也可称帝!此举万万不可!” 莘迩学陈荪,俯默然。 令狐奉说道:“不说话,就是支持了?”问麴爽、曹斐、宋方、张浑、张道将等人,“你们呢?” 饶以曹斐的粗莽,也知此事不可,但在令狐奉逼视的淫威之下,诸人没一个有胆子开口的。想那令狐奉,没准儿下一刻就气绝了,这个时候,干嘛触他霉头?万一惹他大怒,被他叫宫外的甲士拖出去杀了,找谁喊冤? “很好!你们都支持!”令狐奉对宋闳、氾宽说道,“朝中群贤,今日尽集於此,都支持孤。你两人还不从命?宋闳!马上与礼官为孤置办登基庆典。孤明日就要登基,明日就要登基!” 宋闳、氾宽也怕令狐奉死到临头,干脆破罐子破摔,把他俩杀了,无奈只得接令。 宋闳问道:“大王登基,不可无有国号。敢问大王,以何为号?” 好一会儿听不到回复,诸人大着胆子抬头去看,见令狐奉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却是昏厥过去了。陈荪赶忙唤医官进来。四五个医官手忙脚乱半天,令狐奉悠悠喘了口气,醒了。 宋闳再问“以何为国号”? 令狐奉神智不清,脑海里浮现出在猪野泽时的日子。 那段日子,是他此生最为艰难的时月。 美丽的猪野泽水,雪后的草地、沙漠,温暖的帐内,秃连赤奴和他的儿子、女儿轮番出现。 莘迩回马救下令狐乐;与曹斐、莘迩杀掉赤奴;麴硕领兵抵达,大败郭白驹与索重;杀回王都,令狐邕被郭奣的信徒所害,群臣闻风相降;登上王位,意气风,宏图将展,志满意得。 他闭着双目,喃喃说道:“猪野泽。” 宋闳等人没有听清,宋闳再次问了一遍。 令狐奉重陷入昏迷,昏迷前说道:“猪。” 众人面面相觑。 阅读网址: 第十九章 臣前与令旨 为子削荆棘 令狐奉随时可能龙驭宾天,宋闳等人退出寝宫后,没敢远离,都到了寝宫不远的一个小殿中。 陈荪招呼内宦给大家搬来坐榻。 宋闳推王国傅张浑上,张浑坚辞,宋闳遂自坐之,余下诸人分别落座。 麴爽挠头说道:“宋公问国号,大王说个‘zhu’。这个zhu,是、是,是哪个zhu?” 令狐奉说“猪野泽”的时候,众人没有听清,但当他说出“猪”字后,众人已经猜出了他前边说的是什么。这个zhu,不用讲,令狐奉说的定是猪野泽的猪。 令狐奉称帝,宋闳等人已是反对,若再用个“猪”字做国号,那简直是滑天下之稽。 宋闳已经想到了对策,缓缓地说道:“想来大王说的,应是‘朱明’之朱。”问张浑、陈荪、孙衍、氾宽,“诸公以为呢?” 张浑说道:“朱明者,夏也。朱明盛长,敷与万物。含意甚吉。大王所说,自是此‘朱’。” 陈荪、氾宽表示同意,孙衍皱着眉头不吭声。 宋闳问道:“孙公有另外的高见么?” 孙衍说道:“如张公所言,朱明,夏也,属火;朱,红也。如以此字为国号,这、这……” 他话没说完,但他想说的东西,诸人都已经知道。 本朝唐,以火为德,尚赤。定西如果建国,按照五德之论,怎么也不好沿用“前代”的德运。朱明属火,朱又为红色,说出去,与唐朝有何区别? 想及此,诸人无不若有所思,大多心道:“大王无意说的一个zhu字,音却恰好与朱明之朱相同。这是不是上天的提醒,意在暗喻吾等本朝气运未尽?” 宋闳也犯了难,问宋方、张僧诚、莘迩、曹斐、唐艾等人,说道:“君等何见?” 宋方等人没有“何见”,都道:“唯听诸公做主。” 议了小半晌,连国号用哪个字都没定下。 宋方性子急,拂袖说道:“大王欲称尊号,本就是、本就是……,唉!”他想说“本就是荒唐之极”,瞧了莘迩、麴爽、曹斐眼,话不敢说完,抬起脸,望向殿顶,索性不再参与讨论了。 宋闳作出决定:“等大王醒后,再问一次以何为国号吧!” 令狐奉要求明天就要登基,时间紧,任务重,宋闳给在座诸人各分配任务,有的负责礼仪,有的负责礼服,有的负责治安,有的负责各类祭品,等等等等。 莘迩也领了个任务,他身为武卫将军,与麴爽、曹斐主要负责治安这一块儿。 议定之后,宋闳、张浑和王国三卿留在殿内,以防不测,其他诸人6续离开,着手办理。 到得殿外,曹斐捏着鼻子,对莘迩说道:“阿瓜,这事儿该怎么办?” “大王有令旨,宋公有安排,照办就是。” “怎么就……,唉,你说大王怎么就要称帝了呢?” 瞧曹斐忧心忡忡的样子,莘迩心道:“老曹这般粗鲁的,都知不宜称帝。令狐奉此举,真是不得人心。”不想接他的话茬,问道,“你捏着鼻子作甚?” 曹斐讶异地说道:“你不知你身上有多臭么?”旋即自我安慰似的说道:“不过也好。” “什么也好?” “大王称帝以后,至少你我的官职可以升一升了!咱俩是大王的潜邸旧臣,又与大王共危难过,论资历、论情分,也许还能封个侯呢!” 莘迩哑然。 刚心中赞过曹斐这次有些政治目光,转眼他就来一句这个。 不管心中有什么看法,当下只有顺从令狐奉之意。 莘迩与曹斐,并麴爽出了宫城,各自调集部下将校,布置明天王都的警卫事宜。 忙了半天,到夜半,大致安排妥善。 莘迩寻思回家,洗个澡,略作些收拾,也好等明天礼服送到,穿上后不会显得难看。两个没胡子的内宦,急匆匆找到了军营,见面即道:“将军,大王急召。” 莘迩心头一沉,想道:“下午刚见过,半夜又急召。令狐奉……。”细看两个内宦的神色,都很惶恐,知令狐奉怕是连明天的登基都撑不住,要一命呜呼了。 他强自镇住心神,从容领令,说道:“请你们两位在帐外稍候,我马上就进宫。” 羊馥、羊髦、张龟、严袭、兰宝掌等皆在左右。 莘迩等那两个内宦出去,对羊髦、严袭、兰宝掌说道:“你们坐守营中,严加戒备,非我亲笔手令,不许出营!” 羊髦等人感到了事情的紧急和重大,凛然应诺。 莘迩对羊馥、张龟说道:“你俩立即带魏述、向逵两部,入驻大都督府,亦是不得我亲笔手令,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安排好这两件事,莘迩觉得少了些什么,很快想到,把乞大力叫来,命到:“你现在就进城,把刘壮、小小、阿丑等接来营中。” 乞大力应诺。 深深的夜色下,秋风冰凉,城中街道两边的树木已开始落叶,零落翻飞如蝶,旧城的数千住户早就入眠,除了引路兵卒打的火把,余外没有半点的光亮。一派初秋深夜的萧瑟。 顾不上马蹄声可能会惊扰沿街的居民,莘迩催马疾驰。 还入宫城,进到寝殿。 宋闳等人已在,曹斐、唐艾、张道将还没赶来。 令狐奉的两颊透出诡异的晕红,他僵卧床上,偏着头,睁大眼睛,注视着莘迩进来、下拜,说道:“阿瓜,你近前来。” 莘迩越过宋闳等人,前至床边。 “再近点。” 再近,就要俯身到床上了。 莘迩从命,俯於床畔。 令狐奉问道:“阿瓜,还记得我在猪野泽时,对你说过的话么?” “昔在猪野泽,主上耳提面命,对臣训诲甚多,不知主上说的是哪一句?” 再次回想起在猪野泽的日子,“忠义阿瓜”的点点滴滴,令狐奉记忆犹新。他的声音带出了点柔情。他轻轻地说道:“要狠一点!” 令狐奉嫌莘迩心软,曾经教训他说,丈夫立世,要狠一点。这话,莘迩记得。 莘迩回答说道:“主上的教诲,臣时刻铭记,此话臣一直牢记在心。” 令狐奉低声说道:“我不行了。阿瓜,满朝的士大夫,个个只图自家之利,无为国为民者,我一个都信不过。我只信得住你。我要死了,阿瓜,我能把世子托给你么?” 莘迩不知不觉,湿了眼眶,他伏拜说道:“臣死而后已!” 令狐奉欣慰地笑了笑,从枕下摸出一道卷起的王令,当着诸人的面,递给莘迩,勉力提起声音,说道:“收好孤之此令,待到需用之时,再示与诸臣。” 莘迩应道:“是。”恭谨地接过王令,心中想道,“此时给我一道王令,那就是遗诏了。‘待到需用之时’,他此话何意?”猜料不出王令的内容到底会是什么。 莘迩猜不出,宋闳等人也猜不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王令上。 莘迩将王令收入怀中。 殿外内宦禀报:“大王,中宫、西宫、世子、显美翁主求见。” 这四个人,是令狐奉叫来的。 令狐奉说道:“让他们进来。” 左氏牵着令狐乐的手,当前入殿,宋氏、令狐妍跟在其后。四人进来,下拜行礼。 令狐奉环顾群臣,说道:“孤将薨矣!诸公,吾子就托付给你们了!”命令狐乐站到床前,对他说道,“殿下诸公,日后就是你的股肱。郎中令陈荪、中尉麴爽、大农孙衍、武卫将军莘迩,牧府治中氾宽,你要师事礼敬。” 宋闳等人闻言,俱皆惊诧。 此时此刻,能得被令狐奉点名的,显是顾命大臣无疑了,却怎么有陈荪等,乃至莘迩也在列,却没有宋闳、宋方? 令狐乐虽是孩童,也知有大事要生了,手足无措,怯生生地应道:“是。” 令狐奉示意令狐妍上前,呼她小名,说道:“神爱,我给你择了一个佳婿。你父久已辞世,我原想亲自为你主婚,看来是不成了。不要等太长日子,明年开春,你就与阿瓜把婚事办了!” 令狐妍本来就不大看得上莘迩,今夜见他,脏胡乱,脏兮兮的不说,还出臭烘烘的气味,散满殿内,更是不乐,但知令狐奉将亡,不敢忤逆,委屈应道:“是。” “老陈,给孤取面鼓来!” 很快,陈荪与几个内宦抬了一面宫中平时饮宴伴奏用的悬鼓,放到了令狐奉的床前。 鼓身颇大,悬於架上,通体饰以金漆,鼓面绘以彩龙和彩色的云纹,非常精美。 令狐奉命陈荪、莘迩:“扶我起来!” 两人小心地扶他坐起。 令狐奉手握短槌,用尽力气,奋力击打鼓上。 沉浑的鼓音响荡殿中,冲淡了些殿内阴郁的氛围。 随着鼓声的节奏,令狐奉唱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令狐奉全靠陈荪、莘迩的扶持,才能在床边坐稳,声音嘶哑,中气不足,但群臣面前,殿宇之内,他击鼓唱诗,旁若无人的仪态落入莘迩眼中,却只觉认识他这么久,独在这时,他最慷慨雄豪,使人心折。唱了只有数句,莘迩瞧到,两行热泪滚落令狐奉的脸上。 令狐奉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他扔掉鼓槌,命令陈荪:“唤殿外甲士!” 一群甲士入进。 令狐奉顾视令狐乐,说道:“儿子!为父给你削掉荆棘!”戟指宋闳、宋方、宋氏,说道,“抓了下去!呈宋方级与孤!”又喷出一口黑色的浓血,仰面栽倒。 阅读网址: 第二十章 宋方无法杀 王令不可说 十月中旬,下起了雪。 北风呼啸,天空灰蒙蒙的,雪花愈下愈紧,铺满人间。站在城头,远处的山峦皑皑,直插云霄;城下农田里的落雪已然沉积颇厚,白茫茫的一片。 一只雄鹰从城楼掠过。 莘迩负手挺立,眺望雪景,目迎飞鹰,良久无言。 羊髦这这些时日操劳过度,寝食不调,降雪带来了气温的急剧下降,前天,他不慎感染了风寒。这时,他裹着厚实的大氅,跟从在莘迩的左右,问莘迩,说道:“将军在想什么?”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士道,山河如许壮丽!”莘迩按剑感叹了一句,随之,笑问羊髦,“卿才气横绝,此景此情,可有诗赋?” 羊髦齉着鼻子说道:“下官头昏脑涨,半点诗兴也无。” 张龟亦在旁边,笑道:“长史染了风寒,固然要难受几日,不过却也因病得福。” 羊髦问道:“何福?” “因了风寒之故,长史说话的鼻音很重,听来倒是与‘洛生之咏’无有二别了。” 洛生咏,这个“洛”,说的本朝迁鼎之前的都城洛阳。都城在洛阳,洛阳话也就成了本朝的官话。士人无不以学此话咏诗、乃至用作日常交流为雅,可现今的洛阳话,音低沉浑重,外地人真正能够学到精髓的没有多少。 羊髦而下风寒鼻塞,讲话叙谈之时,鼻音沉重,听起来,确是像极了洛阳话的音。 羊髦微微一笑,说道:“司马谬赞,诚不敢当。” 羊髦绝非以貌取人之辈,自与张龟同僚以来,随着对张龟认识的加深,知道了此人不但有些才干,并且最为难得的是,生性淳朴,故而从未因其的残疾而鄙视他。两人的交情处得不错。 莘迩又望了两眼城外的山河、原野,天空中静荡荡的,已然不见了那只雄鹰的踪影,他伸手接住两瓣雪花,任其在掌心化为清水,似是对羊髦说,又似是自语,说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啊!”笑与羊、张二人说道,“士道病体未愈,楼上风浓,咱们回去罢!” 三人从城楼下来,向逵引部护从,回往将军府。 莘迩邀请羊髦、张龟与他同坐一车。车厢宽敞,三人对坐,绰绰有余。榻下生有火盆,车外垂挂厚帘。暖气如春。莘迩亲手给羊髦斟了碗热汤,叫他赶紧饮下,去去寒意。 待羊髦喝罢,莘迩继续来城楼前的话题。 来城楼观雪,是莘迩临时起意。他们三人原本是在将军府议事的。 议的共有两件事。 一件是:傅乔的新工作。一件是:和氾宽的一道上书相关。 上月,令狐奉在给令狐乐定下了五个顾命大臣,当着诸臣的面,确定了莘迩与令狐妍的婚事,击鼓唱诗,命甲士杀掉宋方,但还没来得及看宋方级便昏厥过去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别的事好说,“杀宋方”一令,在令狐奉归天以后,因为几个重臣的反对,没有得成。 会有人反对,这是肯定的,但让莘迩没有想到的是,头个反对的是陈荪。 陈荪那时说道:“宋方是宋后的兄长,大王之戚也,且无罪错,焉有杀之的道理?大王此令不能当真。” 氾宽也不同意。 氾宽比陈荪说的直截了当,他说道:“魏颗从治命,不从乱命。古贤人故事也。大王神志不清,所下者,乱命也,绝不可从!” 战国时期,晋国的魏武子有个小妾,武子甚爱之,武子病危,先命子魏颗,许妾再嫁,后又令魏颗杀之以殉。魏颗认为武子临终所言,乃是昏乱之语,於是没有遵从,说“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而仍是依照武子最先的交代,把魏武子的这个小妾给改嫁了。 这个故事记载在《左传》中,莘迩熟读此书,也是知道的。 五个顾命大臣,两个明确反对。 麴爽不表态。 孙衍建议,到底如何处理,是否该遵从王令,不如询问世子。 世子令狐乐哪里会有主见,只能看他的母亲。 左氏也无主见,杏眼含泪,哀戚可怜,下意识地看向莘迩。 莘迩当时脑筋急转,权衡利弊,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陈荪、氾宽这边。 左氏接纳了他的意见,保下了宋方一命。宋方不死,宋闳与宋氏当然也就无事了。 却是说了,令狐奉死前,才刚又敦敦教诲,叮嘱莘迩不要忘了“狠一点”三字,他却怎么不咬住此为令狐奉之令,务要杀了宋方,罢免宋闳,废掉宋后,以达到沉重打击宋家这个“可能会成为他日后政治上强敌”的目的呢?麴爽为何不表态?料来他就是这么想的。 这就是莘迩与麴爽在政治上眼界的不同了。 如果坚持令狐奉的王令,的确是能够暂时打击宋家,可将来呢? 宋家是陇地的头等阀族,历代出仕高官,宗族姻亲、门生党羽众多,莘迩势必会因此而成为他们,以及“兔死狐悲”的陇地诸多之门阀士族的集火对象,并且同时,会失掉陈荪这个可以争取的潜在盟友。 短暂的小利,不及长远的大患。 除非有把握将宋氏一网打尽,连根拔除,否则,断不可鲁莽行事。 莘迩出於此种考量,因是作出了支持陈荪、氾宽的决定。 不过话说回来,宋方的这条命也不是那么好保的,陈荪、氾宽、宋闳必须要回赠些东西给莘迩才行。 四天前,以五个顾命大臣为,相继主持办完了令狐奉的葬礼、令狐乐的即位等仪式,莘迩提出了他要求得到的回报。 那便是,他上书朝中,奏请改迁建康郡守傅乔为王国典书令。 典书令这个职务,看起来品等不是很高,莫说放在整个朝廷,便是单只放在王国的属官中,也只能算是中上层级,但此职此任,委实重要。 “典书令”的“令”,不是“郎中令”的“令”,这个“令”,指的是“王令”。天子下的文书叫旨,诸王向国内布的文书叫“令”。典书令者,掌书令事。王令的起草和颁布,由此职负责;国内的文书在呈送给国王以前,也由此职负责,先由典书令评议,提出初步意见,而后请示国王如何处理。并且,典书令还有随行左右,参赞议论之权。 此外,按照章制,王国的人事工作也由典书令具体负责。自然,定西国不是一般的王国,已然等同自立,在其国内,这项本属典书令的权力现早已被牧府等机构侵占。 事实上,不止人事上的权力,国内文书先要呈送给典书令、由典书令评议这项权力,现下在定西国,也无非仅是一个流程罢了。内史、牧府、督府等府上书,经常会有不经典书令,直接递呈定西王的行为。毕竟,内史等的实际权力和朝中地位比典书令大得太多了。 尽管如此,典书令仍旧是一个紧要的职位。 别的不说,只“王令的起草、颁布”,和“国内文书通常先经典书令过手”这两条,掌握机要,就已足能显出此职的关键了。如与江左朝廷相比,完全可以将此职比作中书省的令、监。 也正是因了此职的要紧,陇地阀族一方面都不愿把此职让给别家来做,一方面想尽办法,削弱此职的权力。现下,担任典书令的是一个二等士族家的人。 宋闳、宋方虽然没被免职,但名望、权势也受到了打击。 氾宽凭“相救之恩”,资“顾命之重”,辅以本族和自身的势力,而今仅以牧府二把手、尚在宋方之下的身份,却竟已与宋闳俨然不相上下。 莘迩的此道奏举上到朝中以后,氾宽听取了属僚“傅乔浮夸之士,无实务之能,纵予此任,尸餐素位;莘武卫深得中宫、世子信赖,今其荐,不宜驳之”的建议,没有加以阻挠。 氾宽不阻挠,陈荪也不反对。 陈荪的考虑是:救下宋方,是因为朝权如今大多掌握在阀族手中,新主年幼,治国理政,不得不依赖阀族,在根基扎稳之前,万万不能引起阀族的敌视和反抗;但阀族的势力也不能过大,过大一样会损害王权,这就需要莘迩这样的人与他们抗衡。 简言之,陈荪不杀宋方,不是他要站在阀族那边;他此次不反对莘迩,也不表示他有心与莘迩结盟。他的这套心思,几类於令狐奉的制衡权术。大概正是因为对他的忠心和政治能力有很深的了解,令狐奉才放心地把他列在了五个顾命大臣之。 孙衍身为寓士,一向以抬举同类为己任,对同为寓士、且有清名的傅乔,更不会阻止。 五个顾命大臣,剩下了一个麴爽,他即使有别的想法,也没办法。 宋闳的话语权已大不如昔,五个顾命大臣出於各自的立场,又都赞成莘迩的举荐。 傅乔在建康郡太守的位置上,还没坐几天,就又奉召入朝,改任新职。 说来傅乔也是好命。 去年因了对收胡之策的几句非议,被令狐奉赶得如丧家之犬,他差点以为命将休矣,不意转眼间,先是高升两千石,继又荣迁朝中,轻松松地坐上了不知多少士流渴求的典书令之职。 前天,朝廷的辟除文书才下,傅乔还没有到。 张龟说道:“傅君今天应能收到王命,计算路程,至多四五日,即能到都了。” 羊髦赞道:“将军不杀宋方,举荐傅君出任典书令,此真妙棋也!” 莘迩说道:“妙不妙,以后才能知道。士道,卿之此誉,未免过早。” 说实话,令狐奉这一撒手,面对朝中复杂的形势,对比自身的浅薄根基,莘迩的心里还真是没底。 他沉吟说道:“氾治中上书,说我先后攻破卢水胡、柔然、朔方赵宴荔,功勋卓著,奏请朝廷拜我为县侯。他的这个奏请,我肯定是要辞的,但你们两个说说,他是出於何种心思?” 羊髦不回答他,先问了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问道:“将军,先王赐你的那道旨意,到底是什么内容?下官问过几次了,将军一直不说,这反叫下官越加好奇,以致都快食之无味了啊!” 莘迩神秘一笑,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羊髦、张龟都是他而今信重的心腹,令狐奉给他的这道王令,他不是不肯给他俩说,而是他真的没什么可说。那道令旨,他在打开以后,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半字也无,落玺也没。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二十一章 傅乔典书令 云光如妆容 令狐奉的用意好猜,不外乎也是考虑到了莘迩在朝中根基浅,为了提升他的分量,因是玩弄心术,给他弄了个“无字令旨”,让那些朝廷重臣们猜疑忌惮,不敢轻易地排挤、打压於他。 不过以莘迩对令狐奉的了解,他的这道令旨,必然不只是为莘迩壮声势的,从另个方面来讲,也还是在把莘迩当刀子,把他架在火上烤。王令的内容,连羊髦都如此好奇,别的人更不用说。这道王令一日不公布,如宋、氾等人,在面对莘迩的时候,就一日不会放心。 一举两得。 莘迩窃以为,令狐奉的这招,与他不杀宋方、换傅乔进朝相比,才更合适羊髦“妙”的评价。 氾宽奏请朝中,封侯莘迩的建议,其出点亦不难猜。 羊髦说道:“‘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氾治中上书议拜将军县侯,无非是想让将军‘秀於林’。” 本朝给县侯定的是三品,莘迩本是五等乡品,被令狐奉粗暴地提升了两品,现下恰是三品,论此品等,确是可以得拜县侯的。 但莘迩的资格虽够,又确如羊髦所说,氾宽的这道奏议,其心叵测,表面上抬举莘迩,实际上是欲抑而先扬。 要知,定西毕竟是个王国,最大的才是王,境内的郡县也没多少,拿不出许多分封给臣子作食邑,从建国到今,连带宗室男子为侯、女子为翁主者加在一起,亦不过二十余人。现今,更是只有麴硕一人而已,并且麴硕也还是去年令狐奉即位后才得授拜的。 莘迩何德何能? 卢水胡、柔然、朔方,这么点军功,既没为定西国开尺寸之土,也没有擒获过敌国的任何头面人物,亦不像麴硕,身为外戚,兼扶助大功,有什么资本敢堂而皇之地当个侯? 如果说令狐奉的无字令旨是把莘迩架在火上烤,氾宽的此议就是个火坑。 跟着令狐奉学了一年,加以前世的阅历,莘迩而今也是有政治头脑的,当然不会上氾宽的当。 因此,尽管秦朝以降,封侯素是士人们最大的盼望之一,莘迩还是打算要拒绝氾宽的奏请。 氾宽并不是只议拜莘迩一人,还把麴爽也列入了名单。 麴爽倒没辞让,欣然领受。 张龟笑道:“氾治中太小觑将军了。将军岂是贪图虚荣之人?” 有道是:水涨船高。又有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莘迩成了顾命大臣,张龟作为他的主要谋士,其在王都的影响和地位也是今非昔比。放到一年,不,哪怕是半年前,怎会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张龟现在情绪高昂,干劲十足。 莘迩说道:“近读《庄子》,“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甚得我心!功名利禄於我如浮云哉!” 这话不是故作清高,是莘迩的真心话。 侯也好、王也好,一个名位罢了,都是“浮云”。要想站稳脚跟,靠的还是实力。 莘迩对羊髦说道:“推辞氾治中所议请的上书,就劳卿为我代笔吧!” 羊髦应是。 张龟说道:“将军,敢问准备何时上书请迁羊参军为中直兵参军?” “等老傅到都以后吧。” 自令狐奉死后,莘迩忙於操办他的丧礼、令狐奉的继位典礼之余,和羊髦、张龟不少秘议细谈,筹划未来的政治方针。 截止目下,三人已经大致议定。 三人共同认为,朝中的行政权於今多被阀族掌控,难以争夺,既然如此,干脆就仍还在军权上着力。“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名言,莘迩奉信无疑。 军权里头,第一个要抓住的,肯定便是王都的兵权。 现今,王都的禁军由四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曹斐的部曲,一部分是包括了宗室令狐曲所统之上军在内的麴爽的部曲,一部分是莘迩的部曲,再一个是宋、氾、张等家在军中的羽翼和势力。四个组成部分的兵马员额基本相当,都是五千步骑上下,但如论战斗力,曹斐领管着定西的头等精锐太马营,其部战力最高;麴爽部有少量的牡丹骑,战力也不低。 至於莘迩,他部下多是才组建不久的轻装胡骑,甲骑不多,却是不及曹斐,也不太如麴爽。 这个背景之下,曹斐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所以,要想抓王都禁军兵权,就必须继续把曹斐拉拢到自己的船上。 对此点,莘迩不担心。 一来,两人有旧日的交情在。 二者,那晚莘迩对曹斐说,他卜了一卦,令狐奉很快就会醒转,结果令狐奉果然醒了,搞得曹斐对他佩服不已,简直要把他视为神人了。 两下结合,虽称不上俯帖耳,然如今对既已“神人”,复得“顾命大臣”加成的莘迩,曹斐也差不多是言听计从了。 有了曹斐为盟友,至少眼下来看,王都的禁军已经半数为莘迩掌握。 令狐奉把令狐妍许配给莘迩,莘迩也就由此成了令狐氏的“外家”,与令狐家是姻亲了。下一步,莘迩计划借助这层新得的身份,看看能不能再把上军将军令狐曲招揽到门下。 令狐曲的部曲占了麴爽部队的近三分之一,如能把他收服,不但会使麴爽的军事实力受损,并且还等於是在麴爽的部中安下了个钉子,随时能够获悉麴爽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来,王都禁军的兵权基本就以莘迩为主了。 不过到底能不能拉拢到令狐曲,莘迩也拿不准。他是令狐氏的“外家”,麴爽也是。身份上,莘迩不怎么占优,只能算是与麴爽势均力敌。莘迩琢磨着,得从别的地方入手。 禁军,是抓王都兵权的要;其次,还有一个,便是督府的中兵曹、直兵曹。 中兵、直兵两曹直接管理王都各营禁军的所有军务,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就有了羊髦建议莘迩,表除羊馥迁转中直兵参军的事情。之前不好任羊馥做督府要害部门的长吏,现下形势异转,已是可以了。莘迩对羊髦此议,深以为然。 听了莘迩的回答,张龟寻思片刻,说道:“将军刚表荐傅君迁除典书令,典书令、中直兵参军皆朝廷要职,羊参军此事,缓两日也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令狐奉辞世,令狐乐上位,谁都知道,朝中的人事将会迎来大的变动。 唯仍是那句话,莘迩的根基不深,於此时仗着顾命之威,往要害部门安插亲信人手固然是题中应有,但确乎似也不宜操之过急,以免落入别人眼中,觉得他心急火燎,或会生起敌视。 羊髦说道:“将军,值此时刻,朝中各方,分怀心思,局势不明,忠奸难辨。下官仍是那个意见,等稳定住了王都禁军以后,与其掺和这摊浑水,将军还是尽快上书请求出外为要!” 请求出外,好处有三个。 一个是离开王都这摊“浑水”,抽身於外。再一个,是可以借机於控制住了禁军之后,把部分的“外军”也收纳掌中。第三,可以由此获得更大的功勋。 外军的收纳目标,莘迩已经选好了。 陇东那边是麴硕的地盘,麴硕在那里经营几十年了,想都不要想。 陇东以外,陇中也不行,或者说不是不行,是没有必要,陇中除了西郡因为地势的缘由有较多驻军以外,别的郡都没多少兵马,至多有数百郡兵,不值当下手。 剩下的,就是陇西和陇北。 陇西的是敦煌驻军,陇北的是西海驻军。 莘迩筹划,想把这两支部队全都拿下。 要想拿下,得有借口。 经过与羊髦、张龟的讨论,借口已经有了。 即是:西域近年,有几个国家没有给定西进贡,莘迩决定上书朝中,请求用兵西域。 打西域的话,敦煌邻西域,其郡之戍军定是要带的,北宫越在敦煌待过,熟悉西域情况,又曾是莘迩的督下战将,调他引部从军,也是理所当然。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最晚明年入夏,我就上书请战。” 牛车停了下来,已到督府门口。 莘迩叫他两人下车,说道:“中宫昨天遣人传令,叫我下午进宫一趟,有事商议。你俩且先归府。士道,你别忘了下值后,亲自去请孙大农、唐司马晚上到我家赴宴。美酒我都备好了。” 羊髦笑应道:“是。” 雪落不停,街上罕有人迹。 车轮压在积雪上,吱呀作响。 出了中城,进到灵钧台所在的北城。 莘迩撩开帘幕,探头向外,望着渐近的宫殿楼阙,日头隐在云后,染出淡淡的光晕,让他想起了一抹鹅黄。那是前天见左氏时,左氏於面颊上画的妆容。 令狐乐年幼,处理不了国政,左氏现下以“王太后”临朝。 左氏没有理政的经验,很多事情都只能听从陈荪、氾宽等重臣们的意见,但在作出最后的决策之前,她总是会询问莘迩的看法。这一个月来,莘迩与左氏见面的次数直线上升,每隔一两天,左氏就会召他一次,有时在四时宫,有时在灵钧台。 两个人这几天时不时的,都有恍惚的错觉,如似猪野畔的时光,朝夕相见。 阅读网址: 第二十二章 献鹿止谣传 温言宽太后 左氏服夫孝在身,只略施粉黛,抱着令狐乐坐在榻上。 莘迩进殿,伏拜行礼。 左氏说道:“将军请起。” 主榻的下边提前放好的有坐榻,左氏请他入座。 莘迩辞不就坐,取出一卷文书,经内宦呈递给了左氏。 他躬身说道:“这便是臣前次说的那本小书。大王如果觉得还行,臣抽暇再写一点。” 身为顾命大臣,得有个顾命的样子。以前,莘迩总是给令狐乐送些玩具、美食之类当成礼物,近日他抽时间,亲笔编写了一本近似孩童读物的故事书,上次与左氏见时,提了一句,左氏叫他下次进宫时带来。这回入宫,莘迩就将之携来了。 书**写了十个故事,皆是莘迩后世看过的。 有《小马过河》之类蕴含深意的寓言,有《伤仲永》这样“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神童故事,诸如此类。当然,在他的笔下,这些寓言、故事的背景都不是原来的了,被他托为上古。 左氏展书观瞧。 头一个故事是骆宾王七岁写诗,写出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第二个故事是“司马光破缸”。莘迩用词简单,经羊髦等的润色,情节生动。左氏竟被吸引得连看了两篇。 她问道:“骆宾王、司马光何许人也?将军言他俩是周时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鹅鹅鹅’之诗,颇是有趣,天然妙味,但没有古朴的风质,如近人诗篇,不似三代之作啊。” 莘迩说道:“这都是臣小时听家里人讲的,到底是否周时故事,究竟出自何籍,臣也不知。” 左氏颔说道:“将军门为名族,家中果然博学。” 莘家在寓士中来说,也算不得一等,哪里敢称“名族”了?莘迩谦逊不已。 左氏把书给了令狐乐。 令狐乐虽然年幼,生长王室,如今已识不少字了,他正是喜欢各类有趣故事的年纪,迫不及待地打开细看,马上就沉浸到了其中。 趁他不捣乱的空儿,左氏说起了召莘迩今天来见的起因。 她说道:“昨天中尉上书,书中言道於下王都,有个谣言盛行,市井百姓风传,先王薨时,大呼‘白鹿’数声。将军可曾闻此么?” 莘迩也听闻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 尽管宫禁森严,但历代以来,宫闱中的秘事却是从来不缺泄露於外的。 细究如今王都之中流传的这道谣言,莘迩度之,应是令狐奉念念不忘那头白鹿,三番五次命令陈荪务必将其找到的事情,被时在寝殿伺候的的内宦或宫女告诉给了交好的卫士,又被卫士给传出了宫去;结果到了民间,人相传讹,不知怎的,就变成令狐奉死前大呼“白鹿”了。 初闻到此条谣言那会儿,要非令狐奉死时,自己在当场,莘迩说不得,都要相信了。 令狐奉自诩天命,对白鹿之失,并因此致伤而耿耿於怀,在快死前,对之仍然难以忘记,连声大呼,实在情理之中。很符合他的性格。 莘迩答道:“此道谣言,臣曾闻之。” 左氏微蹙柳眉,说道:“中尉书中建言,请求严惩传布此流言者。将军以为何如?” “为何要严惩?” “中尉以为,鹿者,禄也,民间流传此谣,是有存心不良的人在暗地里生事,意在喻指先王失爵禄,恐将会不利於国家,动摇民心。” 莘迩问道:“中尉建议怎么严惩?” “敢有传谣者,悉数拿下;追究幕后主使,按‘妖言’治罪。” 莘迩敏锐地察觉到了麴爽这两条“严惩建议”的重点,显然是后者,他心道:“‘追究幕后主使’?麴爽的此话何意?他这是想干什么?想要借此勾连出一场大案么?他要‘追究’谁?” “妖言”是一种罪名,与“诽谤”、“非所宜言”、“左道”并为统治者控制言论、钳制思想的律法明规。严重的,罪至处死。这几条罪名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内涵宽乏,没有规范清晰的法律定义,定罪也不好操作,议狱者可以任意轻重。换言之,议狱者说什么,就是什么。 莘迩紧皱眉头,想道:“麴爽说散布流言者是在暗地里生事,我看他才是想生事的那个吧?”严重怀疑麴爽提出此议的动机。 左氏耐心地等待莘迩思考。 莘迩说道:“臣以为,中尉的建议似乎不妥。” “喔?” “曾母逾墙、三人成虎,流言者,都是以讹传讹。面对流言,臣以为,强行禁止,是不行的。越禁,民间也许反而会传得越烈。且又,先王才薨,今主年幼,当此之时,朝野已然波动,臣窃以为,更不能因为一条谣言而就大加捕人,治以重狱,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宜镇之以静。 “周厉王禁谤,国人‘道路以目’,终遂暴动之事,前车之鉴!‘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古哲人智士之教,不可忘也。” 左氏大大地以为然,连连点头,说道:“将军说得很对!那将军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我怎么回复中尉才好?” “与其堵,不如疏。” 左氏身子前倾,一双美目看着莘迩,求教似的说道:“将军必有高策,如何疏?请将军教我。” 莘迩答道:“臣陋见,王太后可命人寻一白鹿,献於朝廷。如此,民间谣传先王失鹿,而今主得鹿,谣言不就自息了么?” 左氏大喜,说道:“将军此诚妙计!”爱怜地拍了拍怀中正在看书的令狐乐,柔声说道,“将军给你解决了个大麻烦,你还不快点谢谢将军?” 令狐乐压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抬起头,顺从他的母亲,说道:“阿瓜,谢谢你!” 莘迩忙下拜不迭,说道:“鞠躬尽瘁,臣之本分,非无此不能报先王之厚恩。大王,君也,臣怎敢受大王之谢?诚惶诚恐。” 左氏请他起身,想了下,说道:“献白鹿於朝的事得谨密,就有劳将军去办吧,可好?” “臣领命。”莘迩起身来,迟疑了下,说道,“王太后,臣有一事请禀。” “什么事?” 莘迩不说。 左氏明白其意,吩咐内宦退下,为防别人瞎说,也没叫他们走远,令都留在殿门外。这样,内宦可以看到殿中,但听不到殿中的对话。 莘迩乃说道:“方今我陇地四面皆敌,非强兵富民无以自立,然陇土产出贫乏,好在西域诸国通往内地的商道必经我陇,西域的胡商往来频繁,抽取其税,因才得以稍补财政之不足。 “近因柔然侵迫商道,亦因我国的雄师久未再至西域,西域诸国里边,於下小有不臣者。臣意出兵讨之,宣我定西之威,使彼等重为我定西藩属,以确保商道无碍,财税无缺。” 左氏吃惊地说道:“将军要离开王都么?” “这只是臣的愚意,可不可以,还得请王太后定夺。” “不行!” 左氏回答的这么痛快,莘迩并不惊讶,他知道左氏的所忧,说道:“王太后不许臣出讨西域,可是因为担忧朝局么?” “将军如是离了王都,朝政诸事可该怎么办?” “王太后无须忧心,请听臣细讲。” 左氏紧紧盯住莘迩,轻启红唇,说道:“将军请说。” “先,臣不是现在就出讨西域,最早大概也得到明年夏时了。 “其次,即便臣离了王都,朝政方面,王太后也不必多虑。郎中令陈公、大农孙公,都是先王的信任股肱;别驾宋公、治中氾公,皆为朝之能臣。假有疑难,王太后大可询问他们。 “最后,中领军曹斐与臣同为先王的潜邸旧臣,臣与曹斐相识多年,深知此人忠心可靠;中尉麴爽,先王之舅家子也,也算是国家外戚,且其部下的王国三军之中,上军将军令狐曲是王室小宗,亦可信用。” 莘迩说完打算出兵的时和他对朝中当前政治、军事局面的判断,末了总结说道,“以此三条,尤其后两条打底,臣便是短期不在王都,朝局也定然不会有事,是以臣说,王太后无须忧虑。” 左氏眼睛不眨的,认真听了莘迩分析。 她只是没有理政的经验,人是很聪明的,从莘迩的话中听出了莘迩没明说出的潜在意思。 “先王的信任股肱”,这是在说陈荪、孙衍两个人,不是阀族一派的,有他俩在,就不用担心王权会被架空,也不用担心宋家、宋氏会有异动。 “曹斐忠心可靠”云云,是在说王都的禁军里头,曹斐、令狐曲,包括麴爽在内,至少目前来看,都是拥护令狐乐的,只要他俩没问题,王都的军事安全就有充足的保障。 左氏尽管听懂了,但一想到莘迩要远离王都,心里就空落落的,有点六神无主,好像少了什么依靠似的,犹是不情不愿,不过既然莘迩说不是现在就走,最早也要到明年夏天他才会出兵,她权且也就没再多说,轻轻点了下头,说道:“那就等将军出兵时再说罢!” 说完了两件公事,左氏提起了一件莘迩的私事。 便是与令狐妍的婚姻。 她说道:“先王遗命,叫将军与显美於明年春天成亲。现在已经十月,得着手办理了。” 莘迩答道:“悉听王太后做主。” 婚姻大事,要走很多的程序。 当下,两人分别指定了具体操办之人,定下明天就叫他们对接,分别负责。 没什么可说的事情了。 左氏与莘迩陷入沉默。 殿中静了片刻,莘迩下拜,说道:“王太后如无别命,臣敢请告退。” 左氏抱着令狐乐,目送莘迩出殿。 殿外雪花飘落,如玉龙鳞片。 望着莘迩冒雪远去的挺拔英姿,自幼子登位以今,时常辗转忧愁的左氏,只觉心绪安定。 阅读网址: 第二十三章 莘迩情仁厚 蒲茂降尊号 入夜未久,孙衍、唐艾就到了莘迩家中。 令狐奉虽非天子,只是个王,但依国朝典制,国王辞世,国内的大臣要如朝廷重臣对待辞世的天子一样,亦需服心丧三年。心丧,就是不用穿衰麻,但不能饮酒、举乐、嬉戏等。 说到这个天子死后的朝臣服丧期。 秦朝中叶,出於方便朝堂理政,也是体贴臣子之心,将此前的三年国丧,改为了天子下葬后,即位的天子行服三日,秩二千石以上者服丧三十六日即可。 成朝的前两位天子,武帝、文帝,父子两个都是洒脱之人,不仅继承了秦制,而且进一步简略葬礼,要求臣子在天子下葬后即可除服,并皆遗诏,一改秦时厚葬的风俗,严令薄葬。 在薄葬的要求上,文帝尤胜其父,武帝虽然薄葬,然既因本性多情,复乃霸业为成,心存遗憾,谢世时对世间尚怀眷恋,还是给自己做了四箱衣服以作陪葬,文帝与之相比,其葬更薄,他在遗诏中直言不讳,说“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对生死的态度极是然。 本朝鼎革,建立以后,最先承袭秦、成之制,然而到了第二任天子,武帝的时候,为了稳固统治,他开始大力提倡“孝道”,成、魏两朝得国都不正,皆是“篡逆”,“忠”是没脸提了,便只能从“孝”上入手,毕竟谚云“孝子出忠臣”,因是,这位唐武帝虽依旧“行服三日”,却以身作则,为他的父亲服了心丧三年,由此以后,二千石以上大臣为辞世的天子服心丧三年便渐成定制。 令狐奉归天后,羊馥、羊髦、张龟与莘迩私下闲聊,说到这些前代与本朝於国丧上的变化,羊馥、张龟倒则罢了,羊髦对成朝的文帝、武帝父子,着实不吝赞誉,说他俩“立功业於乱世,父深情而子潇洒,古今之英雄也”。莘迩颇觉这一对父子的行事有点类似原本时空的曹操父子,对他二人也是十分敬佩。至於本朝的那位唐武帝,重拾三年之丧,是为了稳固朝政基础,较与成朝父子的行迹,不能说孰优孰劣,但在莘迩看来,未免显得心机过重。 却说因了时在国丧期间,不得举乐、饮酒,今晚的宴席,莘迩便以茶水、酪浆代酒。 亲在门口迎接了孙衍、唐艾,把他两人让与室内,各自入座,莘迩端起茶碗,笑道:“早就想聆听孙公的教诲了,前些日太忙,一直不得空。竟是直到今日才得如愿。请饮此水。” 虽是与孙衍头次吃饭,但两人同为顾命大臣,平时见面的次数还是挺多的,又因二人都与羊髦关系匪浅,日常见得多了,自也就不陌生,彼此已然较为熟悉,言谈可以颇为随意了。 羊馥、羊髦兄弟,张龟,和拔若能、秃勃野两个胡人的贵族也在席间。 诸人一起举碗,或饮茶水,或饮酪浆,一饮而尽。 莘迩放下木碗,说道:“上次得孙公遣人送信,还没当面答谢。我自饮一碗,以表谢意。” 跪坐在莘迩案边的一个婢女给他倒满了酪浆。 莘迩再次饮尽。 “上次送信”,说的是那次宋方给令狐奉提议遣莘迩越流沙、击朔方之事,孙衍尽管反对,但没有作用,於是他在出了宫后,立即派人去找莘迩,将此讯告与了他知。 孙衍摸了摸胡子,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瞧那服侍莘迩的婢女,问道,“我早前听说,先王赐了一个西域婢给将军,可就是此婢么?” 这个婢女眼珠微蓝,鼻梁高挺,脸型轮廓分明,皮肤甚是白皙,一看即知,定是西域人种。 莘迩笑道:“正是。”吩咐此婢,“去为孙公斟茶汤。”对孙衍说道,“此女别无所长,唯擅西域歌舞,别有胡风滋味,等到来日,我叫她献技於公前,请公观赏。” 别看孙衍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京都有数的声乐高手,精通音律,唐人的琴瑟,西域的琵琶,胡人的羯鼓,他都是一流的演奏水平。他家里有一班乐伎舞女,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著名国中;令狐奉在世时,都曾经眼馋他这班乐舞僮姬,专门去他家中欣赏过表演。 那西域婢能听懂唐话,温顺地到了孙衍案侧,端茶倒水。 席间的菜肴,有唐人的名菜,也有胡人的名吃。 诸样馔馐,由婢女们6续奉上。 中有一道“羊肠羹”,是孙衍的最爱。此菜出自胡法,后经唐人改良,在羹中加面,羹汤滚热,面食劲道,於今初冬季节,一碗吃下,浑身热,诚乃御寒之佳品,饱腹之美食。 莘迩喜食的是炙肉。 时下流行的是分食制,每个人的身旁都有一个炙肉之仆,把肉削片,炙烤熟了,然后奉呈。莘迩吃得极快,他身边的那个行炙人都有点赶不及。 秃勃野见之,颇有眼色地把自己的炙肉让给了莘迩。 莘迩不是扭捏之人,坦然受之,正在大快朵颐,眼角扫到了一幕,心中一动,捡起数片炙肉,指向张龟身边的那个行炙之仆,吩咐侍婢,说道:“拿去给他吃了。” 孙衍大奇,问道:“一仆所炙,不够供将军食用,足可见将军嗜好此食,却为何己意未满,分肉与奴?” 莘迩笑道:“适才我见此奴屡视炙肉,数咽垂涎。孙公,我等已然坐享,岂有操劳者不得其味者欤?” 孙衍闻言讶异,顾对左右的唐艾、羊家兄弟、张龟、拔若能、秃勃野等人说道:“将军真是仁厚君子!” 唐艾笑道:“要说起长史的仁厚,那不止这么一点。” “哦?还有别事么?愿闻其详。” 唐艾放下刀匕,拿起羽扇,摇了两摇,说道:“十月朔时,将军特地交代羊参军,把督府狱内的系罪军吏全都放出,给了一日之期,让他们回家与父母妻子团聚。” 十月槊,就是十月初一。十月原是一年之始,这一天,至今仍被百姓呼为“秦岁”。於今风俗,在这日,南方家家为黍臛,北方则多以新熟的麻、豆为羹、饭,阖家团聚,招待宾朋。 莘迩放督府狱内的郡吏归家,与家人团聚,确是仁厚的行为。 孙衍问道:“归家之囚,返狱者几何?可有潜逃的么?” 那些囚犯无一不是军中吏员,位卑者亦九品散将之流,个个拖家带口,不乏亲戚、子弟在军中任职、服役的,就算想逃,也没法逃;兼以其中没有死罪者,在狱内待上些时日,就能被释放,轻罪的没准儿随即就能重返岗位,重点罪的,也不是没有起复之机,故此,也不会逃。 因而,次日清点返狱的人数,倒是一个没少。 唐艾答道:“并无一人潜逃,皆於次日归狱。” 孙衍赞道:“长史有情,囚徒知义,可为佳话!” 莘迩谦虚了几句。 边谈边吃,移时,众人饭饱,撤下餐具,莘迩叫奴婢再奉茶汤。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定西国的军政要员,话题不觉就转到了国内外的时政形势上。 孙衍说道:“虏秦月前内乱,蒲茂篡上。他领兵回都以后,与其在都的兄弟、爪牙合力,攻破城门,闯入宫城,历数伪主蒲长生十条大罪,将之与蒲光一起杀掉。 “其后,假模假样的,要把伪位让给他的庶兄,他的庶兄乃是庶出,怎敢应之?推来推去,到底还是蒲茂坐上了伪位。 “起先,他数蒲长生十罪之时,似是‘正气凛然’,然登上位后,我闻他把蒲长生后宫的伪后、伪妃尽数占为己用。胡虏禽兽,究竟还是沐猴而冠!” 唐艾连连摇头,不认同孙衍的末句话,说道:“蒲茂向有儒雅的名声,虽为胡儿,状若我唐士子。孙公,‘尽把伪后、伪妃占为己用’,以艾料之,恐是谣言,不足为信。” 胡人有弟纳兄嫂、兄纳弟妻的习俗。蒲茂是蒲长生的从兄,唐人一则因为敌视蒲秦,二来因胡人此俗,想当然的以为他会干出这种事,因大肆流传,也是有的。 蒲秦是定西的劲敌,有关蒲秦国内宗室、名臣、猛将的情况,莘迩不少关注,对蒲茂有所了解,赞同唐艾的判断。 不过他不想落孙衍的脸面,便把话题岔开,笑道:“蒲茂有无占蒲长生的妻妾,咱们人不在虏秦,自是不得而知。谣传也好,事实也罢,都与咱们无干。不过,蒲茂登上伪位后,自降名号,不再僭号称帝,改称大秦天王,却算识趣,知我朝才是天下正朔,有些自知之明。” 孙衍知唐艾的脾气,标新立异,恃才气高,令狐奉刚登位时,他因为有过从军进攻猪野泽的黑历史,不得不把脾性强自收敛,而下,令狐奉去世,他身为督府的三把手,莘迩又因羊髦之荐,重其才华,刻意屈己下士,与他结交,他那点臭毛病就又有露头的趋向了。 孙衍堂堂的国家上卿,本人且以举才为任,久以虚怀若谷自矜,既知其性,自是不会计较他的当面反对,抚须一笑而已,对莘迩说道:“将军所言甚是。蒲茂虽然小胡,自知之明确是有点的,知自古无胡人天子,我朝气运犹壮,是以不敢妄自尊大。” 唐艾喟然说道:“自本朝迁鼎江左,国运尽管未失,而中原、北地遍染膻腥,我夏子民,殷殷渴盼王师,以解倒悬,此实英杰用命之时也!方今虏秦内乱,虏魏北攻柔然,正是我国光复关内、中原的良机,假使朝廷能予艾步骑三万,旬月间,关内、中原何足定也!” 他惋惜地叹道,“惜乎先王宾天,国家现无出兵之力。” 莘迩举碗,第三次一饮而尽,说道:“千里壮志,当浮一大白!” 众人言语投机,说到夜半,这才散了。 莘迩已给拔若能在城中买了院子,拔若能也回家去了。 秃勃野在城中无有居处,莘迩把他留宿在了家里的客舍。 雪落不停,风寒刺骨。 莘迩与孙衍等欢聚半宿,宋闳宅中,宋闳、宋方这一对叔侄,也是对谈直到此时。 感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二十四章 宋方内外策 氾宽邀两宾 屋里有火墙,角落生着火盆,虽然雪下得紧,室内温暖如春。 宋方的心情非常不好,内火旺盛。 内外热气相逼,大冷的天,他只披了件单衫,敞开领襟,袒露胸膛。 宋闳瞧着他在榻前转来转去,看得头晕,说道:“黄奴,你乱晃悠什么?坐下说话!” 宋方捶打胸脯,仰头望上,悲愤地说道:“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先王落难之时,我累累若丧家之狗,东逃西窜,幸得亲友隐匿,乃才侥幸未死!但我始终不悔! “先王兵攻王都,我於城中,冒险为先王奔走联络,陈荪、张浑、氾宽诸辈因才出降! “先王登位,我呕心沥血,竭智筹划,遂有收胡、强兵之国策出!先王凡有所命,我席不暇暖,无不当即立办。王事未毕,不睡不眠,一夜之中,我有时只睡两个时辰! “阿父,阿父,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换来了什么?万不曾想到,先王居然要杀我!杀我!” 说到这里,他语带哭腔,委屈得眼泪快要下来了。 “别捶了,都红了!” “阿父,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对先王的忠心。你先坐下,咱俩好好说话。” 宋方秉性要强,眼泪最终没有流下。 他长吸了口气,收住痛苦的情绪,甩掉靸着的木屐,坐回榻上。 宋闳待他较为平静了,说道:“你也曾博览典籍,知悉历代政事。上意难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难道还没有明白么?为人君者,有几个是在意君臣情分的?况乎先王雄主!” 宋方悲痛的情感转为憎恨,骂道:“先王雄主,我固知之!可氾宽那老东西,算个什么?多年来,一直仰阿父鼻息,而今得了顾命之资,竟就拿乔作势,敢与阿父平起平坐!可恨可恨!” 令狐奉去世以今,这一个月中,朝中重臣会集了几次,议论大事。以往这种场合,都是宋闳主位,这几回,因了陈荪身为顾命之,本身也是王国上卿,大家便推了他坐上位,这倒也罢了,宋方虽然不满,勉强能够接受,但问题是,在接下来的座位次序上,氾宽居然“大摇大摆”地居在了宋闳之上。宋闳没说什么。宋方对此,端得衔恨恼怒至极。 宋闳面沉如水,说道:“氾治中,顾命重臣,位在我上,情理之中。” “呸!顾命?便是顾命又如何?治中不过是牧府次吏,何能与阿父的内史相论!” “黄奴,你莫要怨天怨地了。形势如此,你再抱怨又有何用?无非空费口舌。再则说了,先王为何要杀你,其中缘由,你应是心中清楚的吧?还不是你之前上蹿下跳,图谋换立世子?” 宋闳教训宋方,说道,“而下新主继立,我家失势,黄奴,当此之际,要当以稳。你纵有怨言,也要忍在心里,切勿到处乱说,更不要再给我家生事了!” 训完宋方,宋闳有点后悔地想道,“当初就不该把无暇嫁到宫里。唉,都是受了黄奴的撺掇!” 无暇,是宋氏的小名。 对将宋无暇嫁给令狐奉的事情,宋闳尽管懊悔,但其实并未因之而怪宋方,毕竟令狐奉正当盛年,身体又很建康,传闻他一夜可御十女,谁又能料到他会因为一次射猎而就此呜呼呢? 不因嫁宋而怪罪宋方,然对宋方的脾性,宋闳实是早就不满,他说道:“黄奴,你急於功利的性子,得改一改了!‘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过犹不及,圣人之教!”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的下一句是“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上次讲《庄子》,这次讲《中庸》,宋闳可谓良苦用心。 宋方半点不体会,说道:“举目朝中,陈荪老奸巨猾,氾宽得志猖狂,孙衍沽名结党,麴爽轻浮将种,莘迩幸臣贱奴,彼辈诸徒,名为顾命,尽是小人!小人当朝,我如何可做君子?唯以其道,还以彼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也是圣人之教!” 不怕人偏狭,就怕偏狭的人有学问。你给他说一句,他给你回一句,一句能把你噎半天。 宋闳叹了口气,知他本性难改,只得作休,不再多说这个话题。 他心道:“黄奴性子虽急,看人的眼光是有的。陈荪五人的特点,倒确如他之所评。”摘出宋方话里,被他斥为五个“顾命小人”之一的莘迩,说道,“黄奴,先王临终时,给莘幼著了一道王令,叫他在需要时用。你说先王在那道令上,会是写了什么内容?” 宋方说道:“阿父,你刚说了,上意难测,先王雄主,那令上会是什么内容,我怎能知!” 这道令旨,就像一道刺。 宋闳、宋方两人都已经暗中反复推猜,但都猜不出来。 两人沉默了下。 宋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以往小瞧了莘阿瓜。这田舍奴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如此得先王信赖。”对宋闳说道,“阿父,陈荪五人里边,於今来看,别的暂且不提,只此莘阿瓜,对今上有救命之情,不仅先王信赖他,并且中宫好像对他也很信任,月来,隔三差五的就召他进宫,询问朝事,且他於下又掌督府,麾下数千步骑,将来怕是会成为咱家的强敌!” 宋闳同意宋方的判断,说道:“莘幼著前时放督府狱囚还家团聚的事,你听说了么?” “没有。” 宋闳在都城的耳目众多,大小官廨的任何风吹草动,他很快就能得知。 当下,他把莘迩把囚徒归家的那件事,细细地说给了宋方。 宋方一眼看透了莘迩的用心,冷笑说道:“释囚归家团聚。好啊,好啊,莘阿瓜好一手的收买人心啊!” 他寻思说道,“他这是罔顾国法,阿父,咱们能不能……”想要借此治罪莘迩,旋即自我否定,说道,“不成,不能这么做。中宫信任他,这么点小事,打不倒他。”又道,“不但打不倒他,咱们如上书弹劾,还势会致使军中的吏员们对咱们心生不满,反叫他越加能得军心了!” 咀嚼品味此事,对莘迩,宋方愈重视。 明明干了违反法律的事,可迫於时下的情势,却叫敌人没办法打击。 宋方从莘迩的此举,联想到了王都的军权,沉思地说道:“阿父,现下王都的禁军,主要掌控在莘迩、麴爽、曹斐三人手中。曹斐贪财无谋;麴爽将门之种,无尺寸之功,而不辞氾宽的奏请,接受朝廷封侯,不识进退,短视之辈,此两人皆不足为虑。 “於下观之,莘迩非只是得中宫信任,这个人亦小有心机权谋。阿父,需得早除!” 莘迩极有可能会成为宋家以后的劲敌,对这一点,宋闳远比宋方要现得早,他蹙眉说道:“奈何如你所言,他现有宠眷,而我家今又遇难,势不如昔,恐不易卒除。” 宋方蔑视地说道:“今主,孺子也;中宫,妇人也。孺子妇人,懂得甚么?只要阿父有心,除一莘迩,有何难哉!” 瞧宋方一副自信的模样,宋闳问道:“你可是已有办法了?” 宋方多智,倏忽间确是已经想到了收拾莘迩的办法,他说道:“自是已有。” 宋闳问道:“你有何策?” 宋方瞪着宋闳,看了好一会儿。 “你看我作甚?” “阿父,你不是叫我不要生事么?怎么这会儿又冲我问起策来了?” 宋闳紫胀了脸,怒道:“阿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置气?” 宋方哼了声,心道:“骂人的时候叫我黄奴,用我的时候叫我阿奴!” “黄奴”是他的小名,“阿奴”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两者含义不同。 宋方腹诽两句,说道:“莘迩滑不留手,建康郡人誉他清廉,举人任事,亦不徇私,从公务上找他毛病,不好找。惟今之计,可从两面下手。” “哪两面?” “麴爽短视自傲,自以为是大王外家,我料他定然不悦见王都禁军的兵权,被莘迩分占,可寻隙挑他与莘迩相斗;张家深恨莘迩,张道将年少轻狂,亦可用之! “此外面之策。” “内面是何?” “内面者,虽然不好从莘迩身上找错处,但他府中、帐下的吏员众多,其中定有能被我家收买的。咱们可以从这些人中,仔细择选,挑出一二,充作眼线。我就不信莘迩表里如一,假以时日,放足耐心,早晚能够寻到他的把柄!此为内面。” 宋闳沉吟多时,说道:“黄奴,你这两策都不错。” “此事不用劳动阿父,由我来办便是。” “不要急。且等一等。” “还等什么?” “氾治中亦奏请朝中给莘迩封侯,且等看他如何回应,再行事不晚。” “阿父此话何意?” “他如不肯接受封侯,说明此人谨慎明智,你的此两策就要缓行,以免打草惊蛇。他如与麴中尉一样,接受了封侯,说明此人仅是有些下智,你的此两策就可马上着手。” 宋方撇了撇嘴,口上应诺,心中想道:“阿父畏手畏脚,做事太不爽快!算了,为免他再训我,我且答应,给他省些唾沫!不管莘阿瓜会否接受封侯,这两策,我反正都是一定要行的!” 宋闳训他“空费口舌”,他回敬一个“省些唾沫”。 叔侄两人,也是有趣。 当晚,宋方在宋闳就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门外来了一人,是氾宽家的子弟,呈上氾宽的手书一封。 宋闳打开观看,信中写的是,氾宽邀请宋闳、宋方於明日到他家中清谈,并提到张浑、张道将父子也会去,并有王都名士数人,高僧两个。 宋闳嘿然,心道:“邀我又邀张浑,老氾啊老氾,你是真想要做一做这个‘主人家’么?” 氾宽是要做“主人家”,还是想出头团结阀族,“共应时艰”,那是他的心思,外人不知。宋闳都搞不清楚,莘迩当然也不会知。这日莘迩休沐,下午,他家门外也来了一人。 阅读网址: 第二十五章 僧人抗天子 择官选道智 来的这人光头缁衣,乃是道智。 莘迩月余前,就让羊馥遣人去建康,把道智给请到王都。 道智这个和尚是真心向佛的,与那些“营求孜孜,无暂宁息”,聚敛无度的贪财僧人截然不同。羊馥的人到了建康郡后,遍寻他不着,最后在郡外山中的石洞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枯坐参禅,已是入定十余日。将之唤醒以后,诉说来意。道智欣然应命,遂赴王都,今日才到。 轮值宿卫的兵士报与宅内,莘迩闻知,即叫他入见。 厢房中,见到道智。 道智一身黑衣,脚上草鞋,衣衫单薄,远道冒雪而至,酷寒的天气冻得他嘴唇紫。 在他行礼之时,莘迩看到他双手红肿,结了好几个冻疮。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大和尚,太清苦了吧?”莘迩说着,召门外的侍婢,吩咐取热水、热汤过来,让道智暖暖手脚、肠胃。 道智下拜说道:“入秋以后,贫道就避开尘俗,与弟子数人,去了山中悟禅,因是将军使者到时,贫道竟不能即时领命,延宕至今,才得拜见尊颜。” “贫道”云云,这个自称,现下不仅道士用,和尚也用。 原因是:佛教进入中土后,最初就是被当做道术的一种而被时人接受的,绝大部分的人并不知道佛教的典籍经义,在他们眼中,佛教与太平道、五斗米道、李氏道等等并无二样,认为佛教只是诸道之一,那时的西域僧人们为了打入民间,於是也就顺水推舟,索性自称“贫道”。 虽说展到现下,士大夫们已明白了佛教与道教的不同,但一来旧称难改,二来,现今玄学大昌,高僧们也想借此势头,进一步地展本教,故而,时今的僧人依旧以此二字自称。 婢女端上了热水、热汤。 道智推辞,不敢在莘迩面前洗手泡脚,只把热水饮了几碗。 水到肠中,热气外散,顿时暖和了许多。 莘迩和颜悦色地与道智闲谈了一会儿。 道智先是哀悼令狐奉的过世,哀戚满面地说他出山之后,才闻知了此事,在来王都的路上,他虔诚地给令狐奉念了许多的经文,希望令狐奉能够得入西天极乐。 然后,道智又恭喜莘迩,祝贺他入朝升官,得掌朝政大权。 必不可少的寒暄过了,礼数已足,道智说道:“将军今显贵朝中,日理万机,贫道世外愚人,敢问之,不知将军为何却遣贵使,召贫道入都?” “咱俩上次见面,谈的东西你还记得么?” “将军对贫道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对贫道说‘佛祖是坨臭狗屎’。将军的这两句话,禅意精深,微言大义,贫道自是记得。” 莘迩授对道智说的这两句话,目的是不肯支持他开山造佛像,道智当时不知该怎么回嘴,后来他反复思考,已经想到了反驳的言辞,奈何之后的数次求见,都被莘迩拒之门外。 此时听莘迩主动提到此处,道智精神陡振,正待要把想好的说辞道出,闻得莘迩长叹一声,说道:“哪里敢说‘精深’?不过是邯郸学步,学的别人言论。那日智师走后,我夜半不眠,思来想去,再三琢磨,深觉自己见识浅薄,是在班门弄斧,贻笑方家了!” “……” 道智到嘴边的说辞,一下被莘迩堵了回去,他没有急智,无言以对。 莘迩不管他的心思,自说自话,诚恳地看着道智,说道:“智师,你不辞奔波劳累,一心光大我佛,虔心可敬!我是很想帮你的。只是,指望朝廷出钱,相助智师凿窟塑佛这件事,眼下恐怕还是不行。” 在法号中一字的后边加“师”,是对高僧的尊称。 道智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心中欢喜,想道:“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将军的态度忽然改变,想来定是那晚受到了我佛的启迪。”问道,“敢问将军,为何不行?” “国家财库都大农、牧府的掌下,我仅区区武职,资历低微,递不上话。” 道智说道:“不需国家出钱也可,只要将军肯出面号召,以将军之威德,国中士民必然踊跃捐资,凿山之费,何愁不得?” “是,是,你说的是个办法。不过,我请智师来都,是为了另外一事。这件事如果办成,不仅对智师造佛的宏愿,乃至对光大我佛,也都是极有益处的!” “敢问将军是何事?” “我闻朝中於前些年设了一个‘僧司’,以专理佛事。智师可有闻之?” 佛家入中土是在秦朝后叶,早期,僧侣稀少,秦室以鸿胪寺兼管之,佛教寺院的“寺”字就是由此而来。成朝继之。到了本朝,迁鼎江左以后,江左佛教昌盛,朝廷由是不再以鸿胪寺兼领,而是专门设置了一个管理僧事的机构,便是“僧司”。 这个僧司,即后世僧官制度的滥觞。 道智说道:“贫道曾有闻听。” “江左固然名僧辈出,信徒众多。 “我定西比邻西域,凡是来入中土的西域僧侣,必先到我定西,高僧大德亦不乏也,又有如智师者,论及禅功,何尝不如西域胡僧?且我定西的信男信女也有不少。 “智师,我想在我定西的朝中亦设立一个类似僧司的官廨,欲屈智师职掌,智师意下何如?” 道智呆了一呆,怎么也想不到,莘迩这次找他来都,是打算设立僧司,给他任官。 他面现难色,说道:“将军意设僧司,当然是很好的,唯是贫道自少出家,不谙尘事,清心寡欲,亦无意名禄,职掌一任,贫道恐非其人。” 莘迩语重心长地说道:“智师!你可千万不要小看僧司职掌之任啊!想你为开山造佛像,奔走王都、建康,结果如何?双手空空,一无所获!缘由何在,你想过没有?” “所以无获者,全因贫道佛理不深,未能感化世人。” “非也非也。智师的禅理已经很深了。我听那请你来都的人回报,说你在山中入定,一定十余日,山野猎人都以为你已冻饿而死,数试你的鼻息,好在被你的弟子阻止,才未惊扰到你。此等禅功,若还不深,什么叫深?我看啊,智师你不是不深,而是早已深不可测了! “你之所以一无所获,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你身在乡野,不在朝中!” 道智若有所思,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智师,请你想一想,你如果身在朝中的话,朝夕接见,皆是贵人,是不是随时可与朝中诸公相见?见得多了,是不是交情也就好了?交情好了,你有所请求,朝中诸公是不是也就会痛快答应了?到的那时,别说开个山、凿个洞、塑个佛像,你就是想大兴寺院,广纳信徒,有何不可?” 道智不觉心动,犹豫说道:“可是贫道只知佛经,不知该如何理事啊。” “你不知,不要紧。只要你愿意屈就,我可以给你调派人手,辅佐帮你。” 道智踌躇半晌,作出了决定,拜倒说道:“贫道不才,愿受将军重任。” 莘迩大喜,说道:“好!我这几天就上书朝中,请求设立僧官。”殷勤地问道智,“智师在王都可有住处?” 道智答道:“贫道早年曾在王都求佛,可在王都的寺中暂住。” 莘迩拿起案上的两个金饼,递给他,说道:“智师苦修虽然虔诚,身体也得保重。这些权作我的敬礼。” 道智接过,复下拜致谢。 送走了道智,回到室内,张龟从外头转进,问道:“将军,为何挑道智作僧官的主管?” 设立僧司一事,是莘迩与张龟、羊髦共同商议后的决定。 要想把佛教信徒作为助力,最好的办法,当就是设立一个机构来管理、组织他们。 此外,定西的僧人、寺院尽管不及江左,“或垦殖田圃,与农夫齐流;或商旅博易,与众人竞利;或矜持医道,轻作寒暑;或机巧异端,以济生业;或占相孤虚,妄论吉凶;或诡道假权,要射时意;或聚畜委积,颐养有余;或指掌空谈,坐食百姓”,但通过收纳信民的捐献,在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经商、占地、放高利贷、鱼肉百姓的现象也不少见。 为了百姓着想,对此类的种种乱像,也需要设立一个政府的部门加以管束。 总之,设立僧官,是一举两得。 听了张龟的问话,莘迩笑答道:“上次我与道智见面时,你没在身边。有个细节,你未曾看到。” “什么细节?” “道智登堂以后,下拜行礼。” 张龟很快领悟了莘迩的话意,说道:“原来如此!” 当下的僧人自以是出家世外之人,在进见凡俗间的高官达贵之时,往往不行跪拜之礼,在那江左朝廷,以至对天子也不拜倒行礼,俨然分庭抗衡。 但道智上回见莘迩的时候,却按俗规,行了大礼;这次晋见,更是数次下拜。 从他的这个行为,莘迩看出,这个和尚不是那种托辞与凡俗有别而自抬身价的,用些功夫在其身上,大概是有把握将他收服的。 因是,在僧官主管的人选上,莘迩就选择了他。 莘迩想起一事,问张龟,说道:“我交代你的那事,你传令下去了么?” “龟觉得,此事还是由龟亲自去办为妥。龟今天就去东苑城,选可靠的兵卒出营。”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亲自去办最好。要快些办好,还有,务必保密!” 张龟答道:“将军放心,必密不透风。只而下雪大,恐不易寻找,龟尽量能够早点找到一只白鹿!” 莘迩想起的这事,便是找头白鹿献给令狐乐的那事。 这也是件大事,不能拖。 张龟略微吃过早饭,迎风冒雪出城,亲选出了百十嘴严忠心的兵卒,引之去了野外。风餐露宿,摸遍了城外远近的牧场、山林,终於捉到了一头白鹿,悄悄地将之带回都城。 莘迩於第二天,献鹿朝中。 此事一出,差点给他惹来一场麻烦。 阅读网址: 第二十六章 鹿为阿瓜得 朝会初交锋 为了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造成最大的影响,莘迩挑选的献鹿之日,是定西的常朝之时。 常朝,本依秦朝前中叶的旧制,是五天一次。成、唐以来,改用秦前期的制度,“公卿朝朔望”,即每月两次,一次在初一,一次在十五。 定西,原先也是一月两次常朝。令狐奉即位后,励精图治,几乎天天听政,虽未明作规章,但过去的近一年中,定西的常朝俨然变成了日朝。前些时,令狐奉下葬不久,陈荪、氾宽等人以令狐乐年幼,需要充足的睡眠长身体,并且也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文化知识、理政常识等为由,联名上书,又把定西的朝会制度重新确定为了一月两次。 莘迩随时都可以见到左氏和令狐乐,因对陈荪等人的这个提议,他没有反对。 上朝的次数少点也好。 上朝一少,个人的空闲自也就随之多了。 而空闲一多,便有两个好处。 一者,莘迩就可与羊髦、羊馥、张龟等,包括唐艾在内,多会几回面,多讨论几次时事,多想出来几个充实自身实力、应对时局变化的举措。 这些天,羊髦等人尽展己智,积极地出谋划策,莘迩或从中择优选取,或通过他们建议的启,联系后世的见闻,自己想出一个似乎可用的政措。 集思广益之下,目前,针对当下的朝堂、政治形势,莘迩已经有了几项应对的腹案。 这几项腹案,有的已可着手,莘迩准备今天就上奏朝中;有的还没筹划成熟,需要再斟酌考虑,然后再与孙衍等通个气,得到他们的支持,便亦可上书左氏与令狐乐,请求实行了。 二者,羊髦此前献给莘迩的数策中,其一是与孙衍等结盟,加深对鲜卑义从等部队的掌控,这两条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人与人间的情感乃是慢慢酵,需要大量的接触、结交,而下空闲既多,莘迩也就可以腾出手来,多与孙衍等士大夫、秃勃野等胡人军官亲近感情了。 却说这日常朝。 莘迩献上白鹿。 定西王都各府的要吏,皆在朝上。 时值冬季,朝会的地点在四时宫的“玄武黑殿”。整个宫殿的底色以黑为主。文武群臣的朝服也都是黑色。殿内色玄,雪虽已停,然殿外积雪未化,白黑分明,越衬出宫殿的庄严肃穆。 玄黑色大方砖铺成的地面上,一只莹白的大鹿不安地站着,两边大臣们投向的目光各怀讶色。 莘迩从容立於鹿侧,说道:“启禀大王、王太后,臣前日巡视东苑城兵营,无意现了此鹿。捕拿下后,询问郎中令陈荪,陈荪言道:此鹿就是先王追猎的那头。 “臣故此今日特携之朝会,献与大王、王太后!” 令狐乐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头白鹿,说道:“真漂亮!” 左氏从没有骗过人,这次不仅是骗人,而且是在朝堂这么庄严的场所,哄骗定西国所有的朝中要臣,衮衮诸公,她心情紧张,面颊微红,轻咳了声,照着与莘迩一起事先编好的剧本,问陈荪:“陈公,此鹿可是先王逐射的那头么?” 白鹿虽然少见,也不是世间仅有一头。陈荪早前领命之后,之所以遍寻不到,无法向令狐奉交差,其缘故便是令狐奉记得那头白鹿的大小、特征,他没办法随便找头糊弄。亦因此理,不能莘迩说这头鹿就是令狐奉没能打到的那个,那此鹿就是彼鹿了,还得陈荪出来作证。 莘迩已与陈荪私下打过招呼。 麴爽有意借谣言生大狱的事情,陈荪亦知,他也坚决反对,故是,对莘迩的这个主意他当然会给以配合。 陈荪出班,装模作样地绕着鹿瞅了一圈,回答左氏,说道:“此鹿正是先王追射的那头!”指着鹿耳,说道,“先王逐猎之时,臣从骑左近,记得很清楚,鹿浑身莹白,只左耳略赤。诸公请看,此鹿的左耳颜色可不就是如此么?” 左氏暗松了口气,悄悄地瞄莘迩了一眼,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是与莘迩共有了一个小秘密似的。殿上是头大鹿,她胸口如有小鹿,噗通噗通乱跳,双颊的红晕更浓,如欲滴水。 群臣的视线都在鹿和莘迩的身上,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莘迩站在鹿旁,迎受着群臣的目光。 他心中一动,想道:“他娘的,我怎么感觉自己像赵高?……呸!我献此鹿,究之缘由,纯是出於赤胆忠心!焉是赵高那奸佞一流!”深悔不该乱想,搞得自我抹黑,自降身价。 群臣里头,宋方神情复杂,他亦十分懊恼。 他想道:“可惜啊,可惜啊!莘阿瓜早不得此鹿!他要能早日得到此鹿,赶在先王未薨以前,我只需一句‘大王失鹿,莘迩得之’,他必就死无葬身之地!只是可惜,而下幼主当朝,不懂得这些!王太后又信任阿瓜,我纵是进谗,……他娘的,哪里来的进谗,明明是肺腑忠言!我就算进上忠言,只恐王太后也不会信之。且罢,先将此把柄抓住,留待后日,寻机再!” 一场足以令莘迩人头落地的大祸,在莘迩茫然不知的情况下,被他侥幸躲过。 宋方又心道:“四天前,莘阿瓜上书朝中,辞氾宽的建议封侯不受,这小东西确是谨慎,比麴爽强些,知点进退之道。我阿父遂严命我,不许急於行我的那内外两策。阿父老矣,不复进取雄图。他的话我不能听。这两策,我还是要做! “唯是,莘阿瓜府中、帐下的那帮人,唐士里头,要么寓士、要么寒士,俱下品寒素,我家向来少与之有来往,一时倒是难选合适的下手对象。羊家与莘家世交,羊馥兄弟以清直立世,料是难以拉拢;张龟是张家的叛徒,为保性命,对莘迩肯定死心塌地,也无法拉拢。 “我听说唐艾近月与莘迩交往甚密。我昔在督府为左长史时,是此人的上吏,略知此人脾性。这个人心高气傲,渴盼功名。且他也算是我的曾经故吏。也许?我可先从他这里试试? “至若莘阿瓜帐下的胡骑,却是易於着手。胡人贪利善变,我只要不吝财货,如那秃勃野、兰宝掌、支勿延、乞大力诸奴,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方正在盘算计较,耳中听到莘迩的一番话,顿时大怒,立即出列反对。 那鹿已被牵下,由内宦送去灵钧台的林苑里安置。 莘迩刚刚上了两道奏议,便是他近日与羊髦等商议定下的数策中,可以施行的两项。 一条是:建议朝廷大赦。 一条是:建议朝廷开山泽园囿之禁。 秦朝中叶以降,新帝登位,大赦天下,早是惯例。本朝至今,则时而大赦,时而不赦。 莘迩适才提出,令狐奉辞世,尽管举国悲痛,但令狐乐即位,亦是国家的喜事,宜大赦境内,以彰令狐奉和令狐乐的爱民仁德之意,同时,也可以此为令狐乐这位新主收揽一下民心。 “山泽园囿之禁”,山林、野泽,虽是自然环境,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林中、野泽中的物产却不是百姓们的,而是属於王室的。当然,山泽之物,现下也不是全被王室占据,阀族在其中也是占了不少的。定西还好一点,不像江左,事实上大多都已被阀族占为私有。 这条法规禁令,明显是收利於上,是对寻常百姓的剥削。 莘迩在建康任太守时,对此禁就非常反感,老百姓已经贫苦到一家只有一身衣服,日常野菜充饥亦难,衣不蔽寒、食不饱腹的境地了,山林、野泽的产出,王室与阀族还霸占不放,要么不许百姓捕捞,要么课以重税,真是岂有此理! 於是,今天他同样以“为令狐乐收揽人心”为由,拣取以往历代明君开山泽禁令的故事,提出了“开山泽园囿之禁”的意见。 宋方手捧笏板,昂直立,大声说道:“《管子》云‘赦出则民多不敬,惠行则过日益’! “前代秦朝,大赦频繁,多时,几乎年年有赦,造成的恶劣后果极其严重!因为常赦,民不再畏惧法律,往往‘旦脱重梏,夕还囹圄’,既不感赦免之恩,又不畏刑罚之罪。秦赦之弊,前贤叙评多矣! “本朝建国,世祖皇帝吸取秦朝教训,修正其弊,海内整肃,民乃知国法之重。 “莘迩身为顾命重臣,出此大谬之言,如是他不知秦弊,可见其陋;如是他知其弊而仍进此言,可见他托以忠贞大王之貌,实怀奸邪乱国之心!臣敢请大王、王太后降罪收治!” 莘迩瞧了下宋方,心道:“果如士道所料,小宋反对我的此议。” 在朝会上当众向令狐乐、左氏提政措方面的建议,不是一拍脑袋就可以提的。 必须先要分析好朝中重臣们可能会因此而出现的反应,判断出他们可能存在的态度。 毕竟即使有宋氏的信赖,莘迩也不能一意孤行,非得有支持者不可。 宋方的反应,在莘迩的意料中。 莘迩没把他的反对当回事儿,心中继续想道:“士道久在王都,一直留心政局,对朝中诸公的性子、立场都较为清楚。宋方的反对,他猜对了。他对我说,陈荪必然会赞同我的此议,不知又可有料对?” 羊髦的才干、眼光真是不错,陈荪也被他料对了。 趁着宋方激昂反对的空儿,陈荪默默地恭谨躬立,脑筋转动,思考莘迩此议的利弊。 他想道:“大赦与开山泽园囿之禁,都有利於提高大王在国中的德望。大王年幼当国,德望是他最为急需的。开山泽园囿之禁,虽是亏了些王室的收入,但也打击到了阀族,从这面讲,亦是有利大王。且则,此议是莘迩提出的,阀族便是要恼,也只会恼他,不会怪罪大王。” 想定,陈荪出列,不紧不慢地说道:“赦固不可常,然亦不可无。莘迩此议,臣以为可行。” 莘迩一直都在殿中,没有回班次,所以他站的位置最为中间,陈荪在他右侧,宋方在他左侧。三个人,两种意见。莘迩微微顾视右边班次中的孙衍,心道:“我与孙公已然通过声气,再有他的支持,我之此议,已有七成可以得行了。” 孙衍出班,也道:“臣以为可行。” 三对一。 宋方转看右边文臣列中居前的宋闳、氾宽。 氾宽与宋方对视了一下,旋即转开目光,看起来是一点没有与他作个盟友的意思。 宋方怒不可遏,心道:“老匹夫!数日前,邀我、我阿父与张浑、张道将会面时,言之凿凿,说希望我们几家能够齐心协力,‘同佐大王’,到该说话时,他却缩头不语,要做乌龟!” 宋方误会氾宽了。 氾宽也是不同意莘迩此两议的。 他不同意的缘故,与宋方“因为开始重视莘迩,所以只要是莘迩提的,他全都反对”之原因不同。 氾宽看出了莘迩提此两议的本心,说的好听,是为了能够使令狐乐收揽民心,令狐乐一个小孩童,百姓怎会感激他?事情传出,一旦让百姓知道了是莘迩提出的此两议,还用说么?最终收揽到一些民心的,必然只能是莘迩。 但氾宽认为,现下还没到与莘迩正面交锋的时刻,是以,他决定按兵不动。 氾宽心道:“较以朝权,我家不及宋家。宋家现虽稍微失势,根基犹厚。上次我出面邀宋、张相会,宋方意甚不快,宋闳虽没什么,料亦不甘居我之下。 “昨日,我与张浑说好了,把我弟之女,嫁给张道将。 “等婚姻定下,我与张家联手,且先把我们几家的局面稳住,然后,再与莘迩论个短长不迟。莘迩寓士,不过赖幸进而新贵,如何能与我等高门相比?容他几时,也无大碍。” 宋方知道宋闳在这种情势下,铁定是不会出头的,也不指望他帮腔,干脆连看都没看他。 宋闳也确实没打算出来。 他耷拉着眼睛,默不作声地立於群臣中,泯然如众。 大赦之策,由是得到了左氏、令狐乐的同意。 “开山泽园囿之禁”这一条,宋方得到了一个重磅的支持者,便是麴爽。 这条有损阀族利益,麴爽激烈反对。 孙衍见他态度坚决,不欲与麴家结怨,打了退堂鼓。 陈荪无可无不可,也不是极力支持莘迩。 莘迩深知妥协是门艺术,就不再坚持。 这一条进言,没能得到通过。 说来是莘迩主动撤下了此条建议,左氏却愧疚地望他再三,如是她做错了什么一般。 莘迩不动声色地回她以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今日是莘迩头次在朝会上,正式提出自己的政治意见,一得行,一不得行,说不上大获成功,但也绝没有失败。 下朝回家的路上,他心道:“观今天朝会,将来我那数策的施政,估计还会遇到大的阻挠。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事事都由我来提出。可换别人来提,我先观望风声,瞧瞧宋方、麴爽等人的立场,随后再作决定,这样,最终不管能否得行,我都可从容自如了。” 想到这里,莘迩想到了傅乔、黄荣。 他现下於朝中可用的人手基本没有,“可换别人来提”,想的不错,奈何这个“别人”太难找。 好在傅乔应该已经快到王都了。不久前,他又举荐了黄荣入朝为官。 等这两人到都进朝,眼下於朝堂上无人手可驱使的窘迫应就可以得到改观。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二十七章 傅黄春风意 大力急事报 十一月初,傅乔、黄荣联袂到都。 已是仲冬季节,陇州要比内地冷得多,不说滴水成冰,也相差无几了。 不过傅乔、黄荣到日,刚好是个风和日暖的好天气。 他俩启程时,专门选了吉日,出是在吉日,到王都也是吉日,为了赶上到都的这个吉日,他俩昨天虽然就到了都外,但特地在亭舍里住了一晚,直到今日上午才入谷阴中城。 天空高朗,阳光灿烂。 一进城中,傅乔、黄荣就分别叫侍从把所乘坐的牛车帘幕掀开,左顾右盼,打量都城内的人物风情。轻风拂面,二人不嫌寒凉,俱是意气风。 莘迩早早地遣张龟在城门相候。 此时,张龟於前头引路,把他两个接到了莘迩家中。 张龟解释说道:“督府、武卫将军府都是公务繁忙。 “尤其督府。前两日,麴侯来书,说屯驻陇西郡和冉兴护军镇的部队,因是才经过的扩军,其内不少是新卒,冬衣、军需有些紧缺,请求督府调拨。这本是右长史张君的事,但傅公、黄君应知,这两块地界皆是我国新得,故此将军特别重视,正在亲自办理此务。 “将军吩咐,请傅公、黄君暂在家中休憩,等他下值回来,再与二位欢叙,给两位洗尘。” 督府两位长史,右长史张僧诚位比莘迩略高,可莘迩是顾命大臣,於朝中的地位更尊,所以,於下督府内的诸事,倒多半都是莘迩说了算。不过,莘迩秉持不骄不躁的作风,对张僧诚依旧是十分礼敬,非到必要之时,绝不染指他的权力,因而,两人相处得还是不错。 傅乔今早刮的脸,抹了一层上好的脂粉,整张脸干干净净,太阳一照,简直白得光,又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似年轻了许多,落入张龟眼里,竟觉他有点油头粉面的意思。 傅乔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道:“幼著顾命朝中,公务繁劳自是当然。幼著,我是了解的,从来不会因私废公。”伸出大拇指,夸奖说道,“乃我定西的一等良臣,国家栋梁!他有公务在身,我二人多等无妨。”观瞧莘迩宅中的景致,啧啧称赞,说道,“曲水临山,竹秀梅香,与前次我来时,大不一样!也只有此等的景色,才配得上幼著的光风霁月,胸中丘壑啊!” 黄荣不好剃面傅粉,留的有胡子,但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穿的锦绣新衣,足上丝织新履,连那腰中的佩剑,也是新的,剑柄上缠以银丝,镶嵌了两块好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与初见莘迩时,他的那副稍显寒酸截然异类,堪称仪表堂堂。 莘迩举荐他任的职务也是王国属僚,官职的名字叫做常侍。 依照规制,王国可有六个常侍,左右各三,参预讨论,献可替否,同时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 前任世子文学的张道将,现下也是改任的此职。却是与黄荣再度成为同僚。 虽然是再为同僚,两人的心情却是不同。 一边张道将,其家的权势大不如昔,日落西山。 一边黄荣,他的举主、靠山莘迩则是朝中新贵,炙手可热。 对莘迩,黄荣是由衷感恩,亦不禁满意自己的眼光,深佩自家当日投附莘迩的决断十分英明。 接住傅乔的话风,黄荣也当着张龟的面,拍了一通莘迩的马屁。 张龟嘴上敷衍,心中有点犯愁。 没想到傅乔、黄荣两个这次来都,居然这般兴师动众。 原本想着,他俩可能会各带几个奴仆,如此而已。谁知傅乔随行带了足有二十几个歌舞伎女;黄荣没带那么多下人,却带了十余个宗族子弟、姻亲故友。这许多人,一下怎么安排? 张龟想了下,说道:“黄君,将军知你在王都没有住所,前些时,给拔若能家买宅子的时候,也给你买了一处。将军下值归家,应都在傍晚了,黄君要不先把随从、亲戚送到君家安顿?” 莘迩给黄荣的信中没提此事,黄荣闻言,感激涕零,忙不迭地应好。 傅乔在王都自有宅院,也先回去,把小绿等旧有和新得的那群莺莺燕燕放到家中。 两人安排妥当,重登莘迩府门。 莘迩明知傅乔两人今日到,自不会让他俩久候,提早下值,已经归家。 在门口迎住他俩,左携傅乔,右揽黄荣,莘迩笑容满面,与他俩入堂中叙话。 三人坐定。 傅乔心道:“我老傅如何想到,我也会有今朝?”就要感谢莘迩。 黄荣心道:“要非明公提拔,我尚蹇滞末途!明公厚恩,我当倾身报之!”也要说话。 两人争相开口,被彼此打断,互视一眼,方在尴尬,待要推让,让对方先说。 莘迩笑着插话,说道:“我知你两位要说什么。老傅,咱俩患难之交;景桓,你是我的故吏,咱们都是自己人,谢来谢去的话,不必多言了!说的多了,不免见外!” 傅乔、黄荣都笑了起来,从善如流,遂不再多表心意。 莘迩看了傅乔两眼,又看两眼,说道:“老傅,你怎么瘦了?我听长龄说,你这回来都,带了三二十个美婢。老傅,你年纪不小了,身体要注意啊!切莫旦旦而伐,务需勤加保养。” 傅乔讪笑说道:“在建康时,政务不多,昼夜永长,无它消遣,遂小耽酒色。”心中想道,“老宋给我的那些五石散,还真是管用!不过幼著说的也对,我这俩月经常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是有点吃不消了。王都的名医多,寻个时候,我得请上一二,叫给我开些补药。” 定西服用五石散的士大夫不少,傅乔早前是不吃这东西的,与宋翩混熟了后,忍不住他的诱惑,食用了两次。五石散此物,虽不致瘾,然有壮阳之效,傅乔别无所好,唯女色难弃,一下就此上瘾。亏得他服食未久,还没对身体形成太大的危害,若长期服用,恐怕以后不但要如宋翩那样,皮肤脆,搞得连新衣服都穿不成,只能日日旧衣,而且肺腑也可能会受创。 莘迩的话本是戏谑之词,他并不知傅乔走上了嗑药的道路,调笑两句,亦就罢了。 傅乔、黄荣唤门外的奴仆,呈上数箱礼物。 莘迩皱眉说道:“咱们之间,何须这样俗套?” 傅乔笑道:“这些献礼,不止是我与景桓的,还有史亮、麴经、高充等人的。幼著,都是我等的一片敬心,尚请勿嫌微薄。” 既有史亮等人的,不好退回去,且如果坚持退回,也会冷了情分,莘迩便就收下。 由这些礼物,莘迩想到件事,问傅乔,说道:“老傅,你离郡日,郡里献你了多少送故钱?” “钱五十万,特产若干,营户百数。”傅乔顿了下,说道,“我在王都田地不多,营户没处用,都送到了东苑城,让他们暂住。幼著,你如有需,我转赠与你。” “我也用不上,你留着吧。送故钱,你打算献给大王多少?” “半数可乎?” 长吏离任,郡、县赠“送故钱”固是当下陋俗,但当下还有一俗,便是离任的长吏还都后,常常会将得到的“送故钱”分出部分,献给君主。 莘迩离任建康时,得了送故钱百万,为表忠心,他本是打算将之全部献给了令狐奉,自己一文也不留的,倒是令狐奉念他“清贫”,没有一概笑纳,只收了少半,这才留下了几十万钱。 比起宋、氾、张、麴这等阀族,莘迩的家訾确是称得上“清贫”二字。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半数即可。” 黄荣不是长吏,没啥送故钱,看在他入朝高迁的份上,建康虽也给了他些,但一年之内,三任郡守去来,建康的郡库已近捉襟见肘,因而给他的不多。这点钱也就没必要再献上了。 聊天多时,莘迩提起了正事。 他对傅乔说道:“老傅,有件要紧的事,你上任以后,要立即去办。” 傅乔说道:“请将军指命!” “典书令掌王国令书,郡县、诸府上书,也都要经典书令之手。你到任之后,想办法把十年来,所有的下王令、臣属上书,都看一遍。不要誊抄。用脑子记住,下值后,把当天看到的,转述给长龄。由他记下。等你与长龄记完这十年的,你再看此前十年的,以此类推。” 傅乔心道:“幼著今掌朝事,国家以往的故事、典章,他必得谙习才行。他给我的这个任务,就是针对此而来的啊!”知道事关重大,肃容应诺。 莘迩指点黄荣,说道:“景桓,你初入朝,王国属臣、朝中诸公,泰半出自名族右姓,无不家世显贵,历代簪缨;侍郎之职,又是清贵之属,你以寓士居任,定会遭人嫉恨。你到任后,切记,遇事不要乱说,如果听到了什么,可告诉与我,我如无空,你亦可先转告长龄。” 黄荣严肃地应诺。 目光在傅乔、黄荣脸上转了几转,莘迩望向室外洒满阳光的中庭,心道:“阀族数十年的独强,在朝中编出了一个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老傅、景桓两人入朝,算是我打破了他们的一角,至而今始,我才可以说是跻身朝内了!再耐心地经营几年,或者就能不复今之如履薄冰。” 张龟陪坐在侧,看莘迩说完了事,起身出去叫奴仆进来,将傅乔等人的献礼搬走。 莘迩说道:“且慢。”叫打开箱子。 箱子打开,露出里边的东西。 一箱珠光宝气,两箱尽是金饼,余下数箱是建康的物产。 莘迩没多看珍宝、金饼,亲到物产箱前,细细瞧了一通,选出了蜜香、湩乳皮、獸炭几种,令张龟等下各取些许,用匣子装好,派人送去宫内。剩下的,都交给刘壮处理便是。 张龟接令。 箱子才抬出去,轮到这几天宿卫宅门的魏述进来禀报:“将军,乞大力求见,说有急事禀报。” 阅读网址: 第二十八章 秃连五金饼 黄荣第一计 乞大力进了院中,到得室外,先探头探脑的朝里瞅了瞅,瞧见傅乔、黄荣在座,脸上立时堆出喜笑,甩掉靴子,着袜入内,拜倒地上,恭恭敬敬地冲莘迩行过礼,又对傅乔、黄荣行礼,说道:“傅公、黄君,闻得你二位要来朝做大官,小人思慕两位的风采,望眼欲穿。二贤今天终於到了!” 傅乔讶然,说道:“大力,这才多久不见,你的谈吐大有长进啊!” 傅乔乃是定西国的大名士,得到他的赞许,乞大力难掩欢快,故作谦虚,装羞说道:“将军现是咱们朝中万人瞩目的贵人,小人不能丢了将军的脸面。俗谚云:‘瘫子掉进井里,捞起来也是坐。’小人平时也没甚么事,便央将军府的学官,教小人认了几个字,读了几行书。” 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在建立的早期,为了提高战士的思想与文化水平,曾经在军中大搞教育。实际上,这个军中教育,并非是那支英雄部队的创造明,只是那支部队将之更加普及化、深入化了。军府设置学官,以教吏、卒文化知识,此一传统来源久矣。 当下定西国的都督府、各个将军府,里头就都有学官的设置。 乞大力是个有想法的,他深知自己如果不努力上进,等到莘迩的官越做越大,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之时,他既无高贵的血统出身,无非是个胡人小率,也没有出余众的长处,顶多力气大些,会点摔跤,恐怕慢慢地就会赶不上趟,因此,他只要一闲下来,就巴巴地跑到武卫将军府,请府中的学官教他认字读书,以盼充实、提高自己,至不济,就算是镀个金、多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他人伶俐,又下功夫,这些时日,连谷阴五城众多的大小妓寮都绝迹不去了,别的不说,单在交际语言方面确是有了不小的进步,能说些文绉绉的话了。 傅乔点头说道:“‘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大力,难得你一个胡人,有上进求学之心。” 乞大力这个人,毛病不少,但对他求学这一点,莘迩亦颇为欣赏,等傅乔夸完他,含笑问道:“大力,你说有急事禀报,何事?” 傅乔、黄荣都是莘迩的亲信,不用他俩回避了。 乞大力收拾神色,面转正经,说道:“将军,小人现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事?” “昨晚,小人找老秃喝酒,在他屋里看到了五块金饼。那老秃除了己妻外,前几年还娶了他死去兄长的遗孀,妻有两个,儿女七八,军饷俸禄,日常不够他家吃用,还得将军不时补贴,他怎会有这么多的金饼?小人犯疑,问他,他支支吾吾的不说。 “待把他灌醉,他说了实话,原来那些金饼是别人送他的!” “谁送的?” “那厮虽然醉了,仍有两分清醒,小人尽管一再追问,他到底没有说出送金饼的是谁。” 莘迩不动声色,说道:“我知道了。” 乞大力偷觑莘迩,试探地说道:“将军,要不小人再去问问他?” 黄荣说道:“他喝醉了都不说,你再去问,也是白搭。” 傅乔皱起眉头,说道:“幼著,一下五块金饼,手笔不小,送钱给秃连樊的此人,家訾必然丰饶。只是,秃连樊,一个胡骑军侯罢了,不知那人要托他办何事,竟值当舍出这么多钱?” 黄荣到底比傅乔有政治头脑,冷笑一声,说道:“还用说么?秃连樊手下无非些许胡骑,能帮人办什么事?肯舍出五块金饼与他,给钱的那人定是另有企图。” 傅乔挠头说道:“会是什么企图?”忽然吃惊,转看莘迩,说道,“幼著,难不成是?” 黄荣说道:“不错,其意必在明公!” 莘迩徐徐说道:“你两个不知。先王在世时,命我筹建校事曹,先王今虽已宾天,而校事曹犹尚未撤。秃连樊不止是军侯,目前且领着校事的头衔。也许,送钱给他的那人,是想打听些什么王都贵戚家的秘闻罢。” 校事曹是干什么的?傅乔、黄荣俱皆清楚。 听了莘迩此话,傅乔恍然,说道:“这样啊,那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黄荣在建康郡时,吏职虽说不高,但他领着一伙寓吏,整天与府中的土著吏员们勾心斗角,对政治斗争这一套却熟悉得很。想那小小的一个健康郡府,就有那么多的争斗,况乎朝中?争权夺利,阴谋诡计,只会更多。这些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丁点的松懈大意不可有。 黄荣对此很清楚,他低头想了片刻,警惕十足地说道:“若是真如将军所言,倒也没所谓了,只就怕那送钱之人的企图更大!……将军,荣有一策,可以一试。” 才到王都,犹未上任,黄荣即要献上第一策。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黄荣话音未落,已然猜出了他要说什么,瞄了眼乞大力,问黄荣道:“何策?” 果然,黄荣说道:“荣之此策,需要稍微委屈一下乞军侯。” 乞大力挺胸昂头,忠心耿耿地说道:“委屈不委屈的,只要能有用於将军,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浑然莫论些许委屈,便是生死,也置之度外的架势。 黄荣随口赞了句:“乞军侯忠心不二,可为臣表。”说道,“荣之此策,说也简单,不用乞军侯赴汤蹈火,只借乞军侯的尊臀一用即可。” 乞大力楞了下,下意识捂住屁股,吃吃地说道:“借小人尊臀?” 傅乔了然,笑道:“此苦肉计是也!” 黄荣说道:“正是!” 乞大力也明白了过来,顿时轻松许多,慷慨地说道:“小人皮糙肉厚,不怕打!将军,要打,就打得狠一点!狠了,才像!才能哄到那人来找小人!” 诸人计议定下。 室外的奴仆很快听到室内传出莘迩的怒声:“来人!” 几个壮奴奔进。 莘迩痛骂乞大力,骂道:“你个胡虏!我待你不薄,你却觊觎我的爱婢,敢来乞讨!谁给你的狗胆?”命令那几个壮奴,“拉出去,笞三十!” 乞大力挣扎叫道:“将军!何为一贱婢,罪壮士耶?” 傅乔心中赞道:“大力真是不一样了啊,‘何为贱婢罪壮士’,这话说的好,好!” 壮奴们拉着乞大力出去,噼噼啪啪,痛打了三十板子。下的重手,把乞大力打得皮开肉绽,路都走不成了。打完,将他丢到宅门外。乞大力来时,带了四五个从骑,见状大骇,急问缘故。乞大力哼哼唧唧,怨道:“将军重色轻壮士!”说道,“扶我回去,扶我回去!” 路走不成,马骑不了,扶,也是扶不了的。 从骑寻来块木板,把他放在板上,拖着出城。 乞大力面趴向下,绔上血迹斑斑,唯恐别人没注意到他似的,痛呼不断。 沿途行人看到,无不议论纷纷。 事情迅传开。 出来见莘迩前,乞大力对他的婆娘说,他这回要把秃连樊的“校事”给抢过来,也威风威风;不意归还,却是挨了一顿毒打。他妻子惊慌失措,敷着药,又是骂他,又是埋怨。乞大力不吱声,听得烦了,唤儿子近前,扔过去几个钱,吩咐:“去军市上给我打些酒来,让乃公止止疼。” 他儿子听话去了。 乞大力臀上剧痛,胸中开怀,想着秃连樊自当上校事后得意炫耀的嘴脸,心道:“校事之权,远比军侯为大。一顿打,换个将来的校事,这买卖划算!……诶,不对,何止校事,送钱给老秃的那人要真来找我,料给我的也不会低於五块金饼,这笔钱,将军定不会要,我自可大方收下。五块金饼,能买多少小婢、美衣服?哎呀,更加划算了!” 屁股疼得很,心里美滋滋。 乞大力静等送钱给秃连樊的那人,看会不会前来找他。 却说黄荣、傅乔,当晚,莘迩在宅中给他俩洗尘,羊馥兄弟、张龟、唐艾、向逵、魏述等皆出席。次日,两人休息一天,傅乔会了些昔日旧友。第三天,二人履新上任。 傅乔暂不必多提,黄荣到公廨后,见到了一个熟人。 阅读网址: 第二十九章 道将大变样 争宠令狐乐 黄荣见到的那个熟人是张道将。 张道将现在也是王国侍郎,两人乃是同僚。 在侍郎的官廨碰见,并不奇怪。 奇就奇在第一眼看见张道将的时候,黄荣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在建康郡时,张道将总头裹白帻,身披鹤氅,手持绢扇,足踩木屐,行止潇洒,顾盼生姿,一派贵游子弟的模样;而今他却一身黑色的官服,端正地戴着文冠,唇上也蓄了小胡子,不再剃面,脸上亦无傅粉,乍看之,俨然是个庄重的士大夫了,哪里还复有半分昔日风流的姿态? 张道将也瞧见了黄荣,愣了下,旋即缓步迎上,主动行礼,说道“黄君,何时到的都?” 黄荣忙还礼,答道“前日到的。” 张道将说道“前日才到?怎不多休息几天,今日就来履新了?” 黄荣回答说道“荣在王城没有亲戚,亦少旧友,待着也是无事,因便来履任了。” 张道将称赞地说道“黄君黾勉从公,我辈楷模。” 黄荣觉到张道将说话的语气似乎与往日也不同了。 以前张道将说话,语快,配上他傲慢的表情,时不时挑动的眉眼,显得语气轻佻,而下,他语小钝,表情和善,竟是略有点沉稳的味道了。 张道将又说到“君在王都可有住处?” “荣以鄙陋,蒙莘公错爱,得赐了宅院一所。” 张道将点了点头,没有因为莘迩的名字而产生任何的表情变化,问了下黄荣家的地址,笑道“黄君在都虽无亲戚,然君与我郡里人,现又同僚,亦是缘分不浅,日后得暇,道将必登门拜访。” “不敢,不敢。” 张道将说道“道将还有些别的事,不能与君多叙了。”告个罪,拱手下揖,与黄荣作别。 黄荣目送他离开。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在王府官廨的门内。张道将行出府门,黄荣看到外头有一秀美的男子在等他。张道将与那人好像比较熟悉,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各上自己的牛车,并驾远去了。 黄荣不认得那男子是谁,记下了他的相貌,心道“张道将见的这人是谁?这般美丽!王都出众的美男子就那么几个,而以柔美著称的更屈指可数,观其年岁,莫非是?……我与张道将不过数月未见,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与前判若两类,他见的这人如真是那人? “大王薨时,留下遗诏,对朝中诸府的人事做了些调整,其中就有迁此人为执法御史。执法御史位置紧要,他俩会面作甚?……不行,等到下值,我得将此事详细告诉明公。” 不得不说,多年的郡府政斗,磨练出了黄荣警惕的嗅觉。 他心中想的“那人”,确如他的猜测,就是贾珍。 贾珍原在牧府为官,令狐奉死后,陈荪公布了令狐奉的一道遗令。 遗令是令狐奉亲笔所写,做不得假,肯定是真的。 遗令中,令狐奉做了几项人事调整。 其中之一,即是迁贾珍为执法御史。 “执法御史”此职,其实就是江左朝廷的“侍御史”。定西国毕竟只是个“王国”,不能原封不动地照搬江左朝廷的官职名称,是以在许多中央官职的设立上都是化用,换个名字,本质一样。 江左的侍御史,品级不高,只有六品,虽属“清官”,然因是文法之吏而不得右姓名族子弟的青睐,“甲族由来不多居宪台”,也不是尤其清贵,但在其长吏御史中丞的领导下,“举劾案章”,权力很大。定西国执法御史的权责与之相同,职掌弹劾刺奸,也是位卑权重。 或许真的是磨难出“英杰”。 年少得意的张道将,在受到与父亲入狱为囚、惨遭拷掠,家族权势因此受到打击,己家在建康的名望急剧下降,并及坞堡又被莘迩连根拔除等连番严重挫折的情况之下,迅成熟了起来,旧日的纨绔气息被他收起,不管待人处事、抑或思考问题,都有了显著的改观。 坐在牛车里,张道将闭上眼睛,车外的杂音充耳不闻,回想昨晚与张浑、张金的那场对谈。 雕梁画柱的室内,铺设奢华,火墙、火盆,散处浓热的暖气,熏得人脸烫。 蜜烛的光芒明亮,映照於张道将热÷书精会神的脸上。 张浑提着玉如意,另一手轻抚玉。 这根玉如意用的是西域彩玉所造,伴随他许多年了,早已被他摩挲得温润莹莹,反射烛光,透出绚烂的色彩。 张道将曾经对张浑的这个宝贝十分眼热,但现下,他的注意力全不在其上,都在张浑、张金的话中。 张浑叫张道将的小名,说道“明宝,我下午与氾治中见了一面,已经约好,你与他家的婚事,咱们及早去办。” 张道将应道“诺。” 张金接上张浑的话,提醒张道将,说道“阿奴,氾家与我家门当户对,这是门好亲事。我知你有几个爱婢,氾家女嫁过来后,你要对她礼重尊敬,不可贪恋你爱婢的美色,冷落了她。” 张道将说道“请阿父放心。孰轻孰重,道将分得清!” 张金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我打算过两天回建康。阿奴,你在王都,万事都要听你伯父的。先王才薨,幼主才立,朝局变幻莫测,莘迩固是我家仇雠,宋家等可也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切不可因怨而被人挑唆,轻举妄动!” 张道将说道“是,父亲教诲,道将铭记在心,一切都听伯父的话。”关心地说道,“阿父,为何这么急着回去?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不如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回去不迟!” 张金、张道将父子情深,张道将奉召入朝为官时,张金不放心他,遂亲自把他送了来,转眼已在王都住了不少时日。因为入狱和“勾结卢水胡”一事的风传,张金白白养望数十年,不仅仕途眼下无望,在都这些日,每见亲朋故交,对方可能没什么,但他出於敏感的心态,自己也常感到不舒服,时常怀疑别人在背后讽刺他,过得很不愉快,由是一来二去,起了归乡之意。 这其中的缘故,张金有做父亲的自尊,不会说与张道将。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年纪大了。王都虽好,不及家园。” 对张道将说道,“阿奴,你近月懂事了许多。文王厄而演《周易》,屈原放逐,而赋《离骚》。看来我家一时的困厄,对你倒有些好处。”顿了下,带点失落,又寄以殷殷期望地笑道,“为父白衣到老,日后恐怕终无所成。我唯你一子,盼你将来能够让为父扬眉吐气。” 张金养尊处优,向来保养得好,这多半年来却生华,一天天的都在增多。 他没像张浑,没染黑,干脆随其生长。 看着张金日显花白的头,张道将心头一酸,答道“父亲春秋正盛,来日方长!” 张金端起玉碗,抿了口茶汤,笑道“不说了。等我走时,咱父子再好好聊聊。你听你伯父的提点罢。” 张道将悄悄拭去眼泪,应道“诺。” 张浑把他父子俩外露的情绪看到眼里,心中想道“明宝纯孝,不愧是我张家子侄。他此前少不更事,不必再提了;於今一改前非,他母亲孕他时,自言梦流星坠落,化为火珠入腹,此为吉兆,凭他的秉性聪明,我家的门户靠他扬,也不是不可能。” 张浑有两子,现皆在外郡为官,论能力,他的这两个儿子各有所长,但比聪智,皆不如张道将。要知,便不说吉兆,只说实才,张道将那可也是打小就能把家学《诗》倒背如流,《老》、《庄》,一看即通,弈、书,精妙郡县,聪明多艺,被乡人目为张家“芝兰”的。 张浑温声说道“明宝,宋方日前叫他的八弟宋羡见你,对你说的那些话,虽是拐弯抹角,遮遮掩掩,然究其用心,不外乎是在挑拨你与莘迩作对。 “莘迩现下得有中宫与大王的眷顾,又与曹斐亲密,掌握住了王都禁军的大部兵权,其势方盛,咱们不能上宋方的当,让他渔翁得利。你当时含糊其辞,敷衍应对,做得很好。” 张道将恨声说道“田舍奴虽是我家仇敌,然如父亲所言,宋方也不是好东西!伯父被道将牵累时,宋方与麴爽上窜下跳,务要治罪伯父的事情,道将岂会忘记?自不会上他的当!” 张浑说道“你能看到此点,不错。明宝啊,宋方气盛狭急,你对他要敬而远之;但说到麴爽,你不可记恨於他。” “为什么?” “麴侯久镇陇东,威重军中;麴爽手握王国三军,其帐下部曲,占都城禁军之近三分。越是政局变化的时候,兵权就越加重要。而兵权这一块儿,是我家的短板,除了你二兄以外,我家无有掌兵的。麴家,咱们得与他们交好,万不可与他们交恶。” 张道将应道“是。伯父的意思,我明白了。” 张浑抬脸望了会儿房顶,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把话题转到了莘迩身上,说道“明宝,你适才说莘迩是我家的仇敌,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请伯父指点。” “莘迩确是我家的仇人,这个没错;但他族微名轻,如何配作咱家的敌手?” “伯父的意思是?” “所以莘迩显重当下者,不过是全因赖中宫和大王。说白了,狗仗人势而已!” “伯父所言甚是!” 张浑考验似的问张道将,说道“明宝啊,那我且问你,我家虽与氾家将要联姻,但朝权也好,报仇也好,还是得靠咱们自己去拿、去做,莘迩既是跳梁小丑,我家要想报仇,更关键的是,要想把朝权重掌,咱们就该怎么做为上?” 张道将聪敏捷悟,立刻猜到了张浑的话意,说道“便从中宫、大王处着手为上!” 张浑笑顾张金,说道“文恭,你生了个好儿子!” 张金露出喜悦的笑容,轻轻摇了两下羽扇。 张浑对张道将说道“正是!明宝,你才迁任侍郎未久,‘从中宫、大王着手’这件事我本来打算过些时日再给你说,但你提到了莘迩,我现下就交代与你罢!提早入手也没有坏处。 “先王除你世子文学,今你改迁王国侍郎,此二职,皆亲近职也!你从明日起,就可以凭此身份,找些借口,多多求见大王。 “大王年幼,还是个孩童。孩童知道什么?无非是谁能让他玩得开心,他就会喜欢谁。你博通诸艺,比起那个莘阿瓜,在陪大王玩乐这方面,胜出何止天壤!你又人物俊秀,言行风雅,好美厌丑,此人之本性,纵孩童亦然,莘阿瓜武夫兵子,这方面,他也不能如你。 “两下结合,想来讨大王欢心,对你来说,毫不困难。” 张道将存疑问道“大王只是个孩子,道将就算讨到了大王的欢心,中宫怎么办?” “中宫妇人,妇人之流,能有何主见?她现下只是没有可以信赖的臣子,所以才重用莘迩;你如能讨得大王的喜欢,还愁中宫不信用你么?” 张道将琢磨了下,觉得张浑说的对,应道“是。” 言及左氏,张浑想起了前两天听说的一事,冷笑说道“宋闳那头老狐狸,老谋深算,能屈能伸。文恭、明宝,你们知道么?宋闳交代西宫宋后,叫她恭谨伺候中宫。宋后阀族贵女,入宫后,又极得先王宠爱,於今不得不拿低做小,据说委屈得很呢!” 宫闱秘事,外臣不好多说,虽是一家人,张浑也只寥寥地提了一嘴。 他话转回正题,说道“明宝,只要你能获得大王、中宫的喜爱和信用,莘迩何足道!我家的权势亦势必轻松归返!” 张道将心气鼓舞,应道“道将定尽力而为!” “莘迩前时上书请求大赦,被中宫恩准。羊髦、唐艾,都是王都的俊才,他折节下交,此大赦之议,我估摸着,说不好便是羊髦、唐艾两人中,谁给他的建议。此子推辞封侯,举傅乔典书令,又结交俊士,看起来是小有野望。” 张浑捻须,目中露出精光,说道,“也不能任由他展。除了邀大王、中宫欢心以外,我家也得找机会,给他弄点绊子。” 张道将问道“如此,该怎么办?” 张浑早就想好了,他说道“明宝,贾子明被先王改迁执法御史。在猪野泽时,这贾子明大约是与莘迩结下过什么仇,先王在时,他供职牧府,尚且三天两头的上书弹劾莘迩;方下任了兰台,我看他更不会少了对莘迩的劾章。你与子明皆以后起秀士而著名国中,以往亦颇相熟,你可与他多亲近亲近,或有可用之时。” 张道将应诺。 正是因了昨晚张浑的吩咐,今天一早,张道将就遣人去贾家,约贾珍出城,泛舟观赏雪后的景致,饮酒赋诗。 而被黄荣看到。 却是说了,张、宋两家,都敌视莘迩,可在对策上,近乎相反。 宋方的内外两策,一边收买莘迩手下,一边谋图挑唆张道将、麴爽等与莘迩相斗,走的是正面冲突的路子。张浑城府深沉,另辟蹊径,则是要走王室路线,试图从根本上断了莘迩的依仗;同时不念前仇,看重麴家,宁肯迁就,也要与麴爽等麴家的子弟处好关系。 相比之下,目前来看,似乎还是张浑的谋划更靠谱点,至少不急功近利。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四千五百字的大章送上,再求一下大家的保底月票! 感谢沈默zz的盟主!晚点看能不能加一更…… 第三十章 心忧义从胡 黄荣第二计 黄荣头天上班,没什么公务,主要是办了交接,与同事们熟悉了下。 下午,有一个跟他来都的族中从弟来报,说昨日奉命递出去的名刺,得了一个回复,回书的这人姓王,说“不敢劳黄荣登门,如果晚上黄荣有闲的话,他当拜谒领教”。 黄荣说道:“你回去告诉王君,说我今晚怕不得时,待到休沐,我再备宴请他。” 他的这个从弟纳闷问道:“阿兄,昨天送名帖的时候,阿兄再三叮嘱,严令我等,这几位都是在都的寓士名流,叫我等务要礼数周勤。而今王君不敢劳动阿兄,而殷勤回书,欲反来我家进拜,不可谓不恭敬了。阿兄知了回书,这会儿却怎么冷淡淡的?” 黄荣在王都没什么朋友,不代表他不可以交朋友。 在来谷阴以前,他就把王都寓士中有名的人物打听了个一清二楚,从与他身份相当的诸人中,他选出了七八个他认为可以结交的,托傅乔等与这数人相识的,给他写了交友的荐书,昨天巴巴地遣人分头给他们送了去。 昨天重视得紧,今天得了姓王的回复,却不在意,前倨后恭,难怪引其从弟讶然。 黄荣心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国中名士多矣,不乏庸碌之徒。这个姓王的,昨天得我名刺,今天就急不可耐地要来拜我,一丝矜持也无,必是贪慕明公的权势,可见是个附炎趋势,没有真才的。 “人生如白驹过隙,我年已四旬,才得入朝,时不我待,哪有时间与这等废物周旋?要非须得装个样子给王都的名流们看,我连等到休沐,备宴请他也懒得去做。” 他板起脸,教训从弟,说道,“叫你去说,你就去说,哪里这么多废话?忘了我带你来都前的交代了?” 他这从弟说道:“没有忘。” “我怎么交代的?” “阿兄嘱令弟等,到王都后,一不可触法,二不许搬弄口舌,三则,事事要听阿兄命令。” “那你还不快去!” 黄荣的这个从弟应是,转身去了。出了公廨的府门,走了几步,回头看望公廨肃穆的府门、府外高大的桓表、以及不远处巍峨壮丽的四时宫,这从弟艳羡地叹道:“望我也能有此贵之日!” 到下值的时辰,黄荣亲切地与同事们一一打过招呼,锦衣缓带的,於府外登车,命去莘迩家。 莘迩还在督府,没有回家。 张龟身为将军府司马,莘迩不在军府的时候,军府的一应公务皆由他与羊髦操持,这些日,莘迩正在冬季练兵,军务很多,他也还没有回来。 刘壮把黄荣让进厢房,请他稍坐。 黄荣在与从弟说话时,威严得很,这时与刘壮说话,嘴角微笑,满是平易近人。 而下莘迩宅中,奴婢数十,城外的庄子、牧场里,徒附、营户近千,家中所有的事情,泰半由刘壮主管,他忙得很,没工夫陪黄荣多聊,很快就告罪辞离了。 黄荣枯坐室内,虽是一人,不东张西望,室内摆放的器物、案上放的书籍,他瞧都不瞧,眼观鼻、鼻观心,直身跪坐,静候莘迩。 入夜许久,莘迩还家。 听说黄荣在等,莘迩到厢房见他。 “景桓,等了半晌了吧?刘翁说给你送饭,让你先吃点,你也不肯,饿坏了没有?” 黄荣坐得久了,腿脚麻,撑着起身,下拜行礼,说道:“将军还没用膳,荣岂敢先食!” 莘迩笑道:“你啊,跟谁学的?这么客气!” 黄荣有没有饿坏不知道,莘迩是饿坏了,催促外头上饭。 莘迩的日常饮食比较简单,五个菜,一碗饭。刘壮指挥婢女入室奉膳。餐具用的五碗盘,此是当下常用的一种小型的成套食器,由一个托盘和五个碗组成。 两份饭菜呈上,莘迩示意黄荣吃用。 莘迩笑着解释道:“景桓,不知你来了,饭菜有点简陋,凑乎吃吧!” 黄荣由衷地佩服,说道:“将军昔在建康,用食便是此等俭约,今显贵朝中,依旧本色不变。荣自叹不如。” 阀族贵流,讲究的是钟鸣鼎食,吃饭时,边儿上还要有歌乐伴奏。 如莘迩这样朴素的,不说绝无仅见,也是罕有。 莘迩一笑,说道:“衣者,御寒;饭者,充饥。能够保暖、吃饱,便已足够。子曰:‘食不语’,咱们先吃饭,吃完再说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黄荣遵命。 两人风卷残云,不多时,饭毕。 婢女们收走食盘,端上茶水。 莘迩漱了漱口,关心地问道:“今日是你就任的头天,怎么样?交接顺利么?适应么?同僚都见过了吧?” “是,都顺利,没什么不适应的,都见了。明公,你猜荣今天到廨,第一个见到的是谁?” “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倒是好猜。可是张道将么?” 黄荣拍个马屁,说道:“明公料事如神!”接着说道,“不仅见到了张道将,还见到了一人。”叙述了下贾珍的长相,说道,“荣估测此人或是贾珍,不知对也不对。” 莘迩笑道:“你也是料事如神,估得挺对。听你形容,应是子明无疑。” “明公,荣今见张道将,他不复往日的轻浮风气,大有迥异。贾珍方迁执法御史,此人向来嫉恨明公得先王信赖,久与明公作对。张道将与贾珍约见,荣以为不会无缘无故。” 莘迩心道:“小贾哪里是嫉恨我得信赖!”此中渊源,无法告诉黄荣,索性不提,顺着他的话,笑道,“张道将与子明是旧识了,两人俱风华少年,意气相投,约着见个面不足为奇。” 黄荣严肃地说道:“明公,问题就在‘意气相投’。荣担忧他俩会不会背后搞些阴谋,不利明公?” 莘迩饮了口茶,心中想道:“这还用说么?他俩搅在一起,便是原本与我无关,他两人说着说着,也少不了会说到我的头上。我与他俩都有仇怨,说不得,他俩有事没事的,就会给我找点麻烦。” 想到此处,莘迩嘿然,暗中给死去的令狐奉伸了个大拇指,心道,“老曹曾言,贾子明进谗令狐奉,说我不甘人下。那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搞得我许久坐立不安。观令狐奉后来对我的态度,应是没信子明这话。 “不过,虽是没信,他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留下遗令,迁贾子明改任执法御史,……嘿嘿,旁人都以为这是令狐奉念子明患难旧臣,故特任此要津与他,以佐助今上;依我看,令狐奉更大的目的,怕是在给我按钉子。唉,令狐奉诚然枭雄!即使信我,死时仍旧提防!” 放下茶碗,莘迩说道,“我赖先王器重,乃有今日。我家声不高,个人名望不重,资历浅薄而掌大权,被人不满也是正常。何止张道将与子明也许会不利於我,朝中诸公,视我为敌者,大约不在少数。景桓啊,我如今在朝,如履薄冰!” “荣虽鄙,敢请为明公马前驱。明公但有用到荣处,荣粉身碎骨不惜!” 莘迩笑道:“不用你粉身碎骨。景桓,管他八面来风,咱们只要抓住一条,就能岿然不动。” 黄荣问道:“荣敢问明公,是哪一条?” 莘迩与羊髦、张龟等商定的应对策略,黄荣、傅乔还不知道。 莘迩心道:“景桓入朝,我的敌人也就成了他的敌人,且他位卑,在别人眼里,是我的走狗,有道是‘剪除羽翼,再攻其主’,不好攻击我的,势必会先拿他开刀。他以后没准儿会遇到不少明刀暗箭。我得把与士道、长龄定下的应策给他透个气,也好安住他的心,叫他不要只看短期,知晓‘风物长宜放眼量’。” 对黄荣说道,“这一条就是兵权。” 黄荣大喜,赞道:“明公高瞻远瞩,此实上策!有此策为主,奸佞不足忧也!镇国安朝,易耳!” 莘迩尽管没有什么穿越者物理化学等方面的长处,但后世的政治、哲学教育是他最大的财富。 辩证法里教的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於今下来讲,不管是放在政治上、还是放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上,都是能够使莘迩保持清醒的头脑,克敌取胜的不二法宝。 现在朝中风云变幻,但只要抓住了军事的主要矛盾,余下的,就构不成大患。 莘迩见黄荣领悟了意思,点到即止,笑了笑,不再多说。他也不欲在张道将、贾珍的身上多说,便转开话题,说道:“景桓,我有一疑难,想听听你的意见。” “敢请明公示下。” “昨天大力那事儿,我反复斟酌,你说送钱那人另有企图,其意‘必在於我’,确是十之**。” 黄荣说道:“明公昨日施苦肉计,那人若是中计,三两日内,或者就会露面。到的那时,真相就可大白,明公即能知那人是谁,可以设法应对了。至若秃连樊,这个胡虏受明公恩惠,心怀不忠,敢请明公切要严惩!”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真相白不白,没有关系;老秃忠不忠,也没有关系。景桓,我思之三四,所虑者,是鲜卑义从。” “明公是说?” “鲜卑义从占我部曲的半数,而且是刚拨到我营中的,我还没有尽得其心。 “要是你猜测正确,那人其意在我,老秃,他都舍得出五块金饼;对鲜卑义从这一块儿,他更不会看不到,下的本钱也定然会更大。 “真相即便大白,揪出了这人是谁,可就像我刚才说的,朝中视我为敌者不少,这人之外,势将还会有再有其它人,算计染指鲜卑义从。 “岂有千日防贼之理?景桓,你说可有一劳永逸之法,能够使我解了此忧?” 莘迩说的这个,确乎是件大事。 黄荣陷入思索。 莘迩不打扰他,一边饮茶,一边翻起案几上的兵书浏览。 室内安静了许久,黄荣眼前一亮,有了主意,给莘迩献上。 莘迩闻言喜悦,说道:“此策大妙!” 定下过几天,就将此策实行。 在此之前,莘迩有件差事交黄荣去办,说道:“景桓,我打算奏请朝中,设立僧官,以掌国内僧侣。主官的人选我已定下,就用道智。这道奏请,由你来上罢!”说完,含笑看他。 黄荣怔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感激地下拜说道:“明公厚爱,荣无以为报!” 一道奏书,何来的“厚爱”? 这就与左氏有关了。 左氏敬佛,设立僧官,表面上提出优待高僧,算是投其所好。黄荣在朝中是个新人,通过此,可以加深左氏对他的印象,由之,也就等同变相地帮助他更快、更好地在朝堂立足了。 另一方面,王都崇佛的士族不少,如那曾为头等阀族的阴氏就是最著名的一个,此道上书,也能得到他们的一些好感。 这样的美差,黄荣怎不感恩道谢? 当然,对黄荣有利,对莘迩也有利。 傅乔清谈之士,政治上指望不了,黄荣是莘迩手下为数不多,在政治上可用的一个人,他在朝堂中站得越稳,来日莘迩出征西域,才越能对朝局放心。 数日后,黄荣上书,建议设立僧官。 又数日后,莘迩上书,拿出了黄荣的那条献策。 …… 谢谢沈默zz的盟主,加一更。 阅读网址: 第三十一章 度牒束僧侣 铁券约鲜卑 僧官的设立,在朝中没有引起多少波澜。 定西国的僧侣众多。 本土的、西域的,鲜卑、卢水胡等胡夷出家的也有少数,族属复杂。 不仅如此,在佛学的个人修养水平上,这些僧侣也是参差不齐。 有学识渊博,博通儒、道,已经进化到可以熟练地使用佛经理论,比附儒、道两家,尤其道家的学说,出入右姓、贵族门下,通过与士大夫清谈论玄,来提升佛教地位的。 亦有号称“神通”,依旧用佛家初入中原时常见的手段,通过西域“幻术”,眩惑百姓、士人,来振扬名气,招收信徒的。 有虔心向佛,不问时事的;亦有欺骗信徒,作威作福的。 鱼龙混杂。 早晚都需要如江左那般,建一个机构,对之进行系统地管理。 这个僧官,无非是早设几日、晚设几日的问题。 唯是在僧官主官的人选上,朝臣们有点不同的声音。 有人推举由一个西域高僧,即道智向其求受菩萨戒的那个来出任此职;有人推举了另一个本地的土著僧人。 左氏知黄荣是莘迩的亲信,没有听他们的,最终还是采纳了黄荣的举荐,把此职任给了道智。 在莘迩的设计下,僧官不但管僧侣,而且管定西国内的寺院。 行政级别上,分为中央和郡两层。 中央的除主官以外,设左右善世、左右讲经、左右译经等各两人,负责佛教经典的翻译、讲说等;郡设都纲、副纲等,负责监督辖内的寺院、僧人有无遵守戒律。而下僧人的戒律还很简单,没有成形,莘迩计划,等把关於戒律的佛经译出之后,再在这方面给僧人们做个完善。 中央与郡,此两层的这些职吏,或由道智推举,或由朝臣举任,都可以。 莘迩只有一条原则:定西僧由定西管,所有的备用人选,必须都是定西本地的土著僧人,并且还必须都是愿意下拜君上的。 说实话,莘迩虽是无所谓宗教的信仰,但对时下之佛教,实有两点看不惯,一个是耗费民财,另一个便是见君主不拜。若放到后世,拜不拜的没甚要紧,可现下是什么社会?可以说是王权社会,也可以说是王权至上为特点的“世俗社会”。 世俗社会里,僧侣也是生活在世俗间的一员。莘迩不能容忍信奉了某个宗教,就好像有了出世俗的特权这种情况之存在,所以,在僧官吏属的选用上,他定下了这样一条原则。 好在这里是定西,不是江左。 江左那边,针对僧人要不要拜天子这回事,已经有过两次朝堂级别的大讨论了,尊王抑佛的纯儒一派,两次都败给了对面。当然,两次失败,并不是说江左的和尚们口才有多棒,世俗社会里,再兴旺的宗教,也要依附权力,纯儒们的失败,与其说是败给了和尚,不如说更主要的是败给了那些不乐见皇权伸张,故而支持“不拜天子”之说的阀族右姓们。 定西信佛的士族毕竟不如江左多,定西的王权毕竟也比江左的皇权威重。 是以,莘迩的这条原则也得以了顺利的通过。 但在另一件事,却激起了一定程度的杂音。 便是度牒。 时下僧人,尽管已在经济、赋税上享受一些特权,但在出家的程序上,还不需要国家给度牒,也就是说,百姓的出家,尚处於“王法”的管辖之外,士子、百姓,想出家就可以出家。 这种情况,就造成了国家对“国内僧人的数目”无法进行有效的控制,也就无法从法规层面上,对佛教势力的“肆意扩张”进行严格的限制。 吸取后世所闻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教训,借此机会,莘迩叫黄荣申请朝中,议创度牒之制。 明文规定,只有拥有度牒的和尚,才有资格享受各项特权。 为了减轻一些施行此制可能会遇到的阻力,此前已经出家的僧人,暂不加辨别,统统补给度牒。 但从此令颁布之日起,再有国中士人、百姓想要出家,就不能如以前一样,随便找个寺院,拜个师傅,有几个和尚见证,仅仅进行一下佛教的出家程序,就算出家了,必须得先经过朝廷的批准。如果不报朝廷,或者没得批准,未获度牒,那就是不被国家承认的野僧,赋税、劳役,一概不免,倘若弃家而逃,罪其父母、妻子;如有寺庙胆敢收留,以连坐同罪。 度牒的下、备案,统一由僧官负责,而每年度牒下之数目,则由牧府决定。 换言之,从今以后,每年国内有多少百姓可以出家,就要由朝廷说了算了。 尽管已经做了让步,对已出家的僧人,可以悉数给予度牒,然而还是有人对此相当反对。 想那和尚,自称世外之人,自以为与凡俗非是同类,矜持身份,见到贵人,以至天子,尚且大多不拜,何况信徒出家的权力,亦即他们扩充本教势力的自由,怎能容忍被朝廷收揽?王都的和尚们闻讯,不少出来抗议;朝中信佛的臣下,受了和尚们的撺掇,亦有上书谏止的。 但都没有用。 左氏为此专门召见了一次莘迩,把臣下、和尚们的意见告诉与他,问度牒之制是否还要实行? 莘迩回答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僧人出家,口称方外,然彼等衣食日用,何物不是取自尘世?既然取自尘世,便是尘世之民,焉有尘世之民,不服朝廷管制的?彼虽僧侣,亦大王之臣也!臣民有民籍,臣僧亦自应有僧籍!‘方外’云云,抗拒度牒者,臣以为,实怀不臣之心! ““再有如此进言的,臣敢请中宫惩之! “而如竟有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不用人间衣物,然脱世者,可不需度牒。” 左氏对佛家是很信的,虽是听了莘迩此话,仍是忐忑,说道:“可是,王都高僧,颇有反对此制的。将军,要是因此引起了佛祖的怒火,降罪下来,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心道:“她在担忧令狐乐。”答道,“王太后,臣之倡此制,正是为了国家、为了大王着想!” “喔?” “佛教渐渐兴盛,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而短短数十年,我定西国中,民间出家的僧尼已达数千、万数,我定西国小,民口本就不多,如再不对此进行管制,继续放任百姓随意出家,假以时日,臣敢请问王太后,大王治下尚有民乎? “且佛教僧侣,不服劳役,不纳赋税,坐受信众供养,食国家民膏,已是虚耗,而此辈意尚不足,还常常组织‘邑会’,更再三从信男信女那里榨取资财,建寺造院,开山凿窟,大兴佛事;兼满一己私欲,年月所费巨矣!今当乱世,民已度日艰难,佛云普渡众生,彼等却不怜民艰!臣敢请问王太后,民间如竭,则假以时日,朝廷国库之中,尚有钱乎? “无民、无钱,臣再敢请问王太后,国家尚可自立,大王尚可自雄么?” 左氏尽管敬佛,但最爱的自是令狐乐,听了莘迩的话,她极是以为然,当即定下心思,决定按莘迩的建议去做,说道:“将军,你说得对!”妙目流连,看着莘迩忠心的面孔、英朗的姿态,柔声说道,“将军,大王年幼,我见识浅薄,国家的大事都要依靠你了!” “王太后明察聪睿,大王虽然年幼,已有明主之相;臣鞠躬尽瘁,甘为王太后死而后已!” 左氏心中感动,不知为何,还有些喜悦,语声愈加温柔,说道:“你上次送进宫的蜜香,我很喜欢。没有别的回赠,这些葱韭菜蔬是刚长成的,你拿回家去,给小小尝个鲜吧。” 猪野泽以后,左氏就没再见过刘乐,多问了莘迩几句,叫刘乐改日入宫来见。 莘迩应诺,心道:“小小名义上只是我的侍婢,中宫不以她身份低贱,犹念旧日之情,召她入宫,可见中宫的生性善良。”善良的人总会激起别人的正义感,他想道,“就算朝中的局势再为叵测,敌人再多,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尽出全力,保住中宫和令狐乐的周全!” 早在秦初,就有了“温室栽培”的技术,始皇帝时,曾於冬季,在骊山温泉种瓜;后来,秦朝的皇帝又在都城的皇家菜园的温室中,冬植蔬菜,以供皇室日用。定西国亦有类似的温室,具体是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昼夜不停地燃火,以使室内生温气,使蔬菜能够种植、生长。 内宦把预先备好的葱韭等菜茹,捧给莘迩。 莘迩拜辞左氏,携菜归家。 他家中也搞了个温室,这些蔬菜并不稀罕,但是左氏所赐,吃起来自是滋味不同。 且不必多说。 只说在些许的波折之后,僧官与度牒之设,正式得到了朝中的批准。 一边择地兴建僧官的官寺、筹备僧官吏员的人选、完善度牒的制度,一边於下一次的朝会上,莘迩把黄荣有关“收揽鲜卑义从胡士心”的献策提了出来。 这道献策事关“收揽鲜卑义从”,莘迩没由别人代手,亲自上阵,呈递上书。 内容是:请求朝廷颁铁券与鲜卑义从,与之定约两章。 阅读网址: 第三十二章 莘迩堪为敌 宋闳蓄势扑 莘迩讲的这个“铁券”,便是“丹书铁券”。 在原本的时空中,此物始於汉高祖刘邦,在莘迩到来的这个时空中,此物则源自秦朝中叶。那时,出现了宗室的叛乱,在名臣、智将的辅佐下,才继位的秦帝历经数年,终将叛乱平息。平息了叛乱以后,为酬功臣,仿照先秦时期的“盟誓”,结合“符节”,遂有了铁券的诞生。 秦帝将铁券颁给立下平乱殊功的文武,与之建立近似盟约的关系,当做表彰和信赖。 自兹而后,铁券就与玉玺等物,一起成为了皇权的象征。 如何才能“一劳永逸”地尽收鲜卑义从胡之心? 黄荣提出的,就是以定西王的名义,与北山鲜卑的诸部酋大约盟。 铁券这东西,不但可做褒奖颂德的工具,也可做安抚胡夷、藩属的政治工具。 那么,又该如何用铁券这个工具来安抚北山鲜卑,或者说,莘迩该与之约盟什么内容? 探究北山鲜卑也好,其余的诸部胡种也好,之所以不怎么乐於臣服夏人的政权,其重要的一个缘由不在别处,正在与他们不乐於接受夏人政权强行施加给他们的各种剥削和压迫。 成朝末年,本朝开国皇帝的祖父,后在本朝得谥号为高祖的,时为成朝的权臣,当时海内兵乱,他镇守关陇。关陇之地,以现今蒲茂一族之先人为代表的几个戎胡部落实力不弱,为了与敌方争夺他们,本朝高祖便与蒲茂的祖上以铁券盟约,“约不役使”,从而笼络到了他们。盟约的结果是:蒲茂的祖上领数千家归附之,这也是蒲茂一族内迁的肇始。 黄荣建议:可以效仿本朝高祖的行迹,从“役使”上入手,剖铁券,与北山鲜卑的诸部相约,从今往后,朝廷只收取正常的赋税,不再对他们增加额外的杂税。此条之外,又相约:只要北山鲜卑诸部能够服从兵役,那么对他们的部民就不再调派任何的劳役。 是为定约两章。 定西只是王国,没有权力使用铁券,但不要紧,一来,定西已等於独立,有私设官职的前科,二者,与江左朝廷也已几乎音讯断绝,连令狐乐继位的奏报至今都还没办法送到江左,那么,临机应变,为了境内“唐民”的大局,“借用”一下朝廷的名义,自然也是没甚不可。 莘迩的这道“铁券”奏议一上,立刻就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潮。 单以阻力相比的话,前几天奏请创建僧官、度牒两制时遇到的那点阻力,与这个没法比。 宋方第一个出来,激烈反对。 上次莘迩奏请大赦的时候,氾宽没有表态,这回也委婉地表示出了不支持的态度。 不过令宋方、氾宽没有想到的是,上次坚决反对“开山泽园囿之禁”的麴爽,这回却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支持莘迩这边。 其实也没什么出人意料的。 麴爽手底下亦是有胡骑的,麴硕的帐下也有胡骑,麴球的部曲更全是卢水胡,可以说,在怎么才能得到胡骑可靠忠诚这一问题上,麴家与莘迩是天然的同一阵线。 尽管莘迩在此道上奏中,仅仅提到了北山鲜卑诸部,但谁又能说,不可以随后把卢水胡、西戎等部也列入其中呢? 再加上莘迩预先已然暗示过麴爽,他的这道奏议如果能够在朝中得到通过,他愿与麴爽联名并署,共作此议的倡之人。谁能在这道奏书上署名,谁就能得到受益者的拥戴,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若能把自己的名字联署其上,不仅对麴家掌控部下的胡骑会大大的有利,而且也会进一步地抬高麴爽在麴家的政治地位,麴爽对此不动心才怪。 宋方反对的再激烈,五个顾命大臣的态度才是关键。 氾宽反对,麴爽赞成。 余下三人,此议是莘迩所提,他不用说。 孙衍和陈荪两人。 孙衍也知权力的基础是军事,加上素与羊髦亲近的关系,以及莘迩屈己尊人、颇讨他喜的谦虚作风,还有大家同为寓士的出身,他近期与莘迩来往甚密;莘迩与他,已然初步形成了“半盟友”的关系,基本达成了羊髦此前提出的“结盟”目标。 他从国家财政的角度分析,一直以来,朝廷对胡人的各部都没有能形成垂直有效的管理,胡部的那点赋税、那点劳役,有没有,对定西国都不会造成大的影响;而从另一方面来看,铁券如果能被颁布,於稳定国内的唐、胡关系上会起到积极的作用,得出结论,赞同莘迩此议。 三个人的意见一致。 陈荪的本心是不赞成的。 他心道:“铁券一颁,诸部胡夷势必感激莘迩,或会增其兵势。然目下情形,不止孙衍赞成,麴爽也赞成。莘迩此议,於孙衍无损,对麴家有利,我即便暂且将之强行压下,不免他们以后寻机卷土重来。与其如此,我还是静默为善,权且观之。” 陈荪不支持、不反对。 “铁券”此议就此通过。 自有相关部门准备,然后召集胡夷的各部酋大,进行颁的仪式。 宋方下朝到家,气急败坏。 奴仆们看他脸色难看,不敢惊扰他,服侍换衣、捧茶送水,都是轻手轻脚。 还是有个倒霉的,收拾茶具的声音稍微大了点,这个奴仆当即感觉不好,跪下请罪,却是半点用也无。宋方怒火冲头,指着他,大声喝令门外的壮奴:“拖出去!打死!” 那奴仆惊骇求饶,早被壮奴拖出,棍棒乱下,不多时便被打死了。 国家尽管有法规明令,禁止杀伤奴婢,可宋家权势滔天,打死几个奴婢,又有谁敢来管? 宋方出去,亲检查了一下,见那个奴仆趴在地上,从臀到头,俱是伤痕、血迹,果是已然气绝,这才出了口气,令道:“扔出城去,不许埋,喂野狗吃了!”回转室内。 坐了好长一会儿,因为愤怒而导致的青筋跳动才慢慢地平复下来,宋方闭上眼,想道:“我小看莘阿瓜了!他今日的这道铁券之奏,纵是得行,也无妨,顶多让他收买到些许胡虏;然他这段日子的几道上书,却每次都能在朝中得到通过,总能得到重臣的支持,这就严重了!” 上回的“开禁”之请,麴爽反对;这次的“铁券”之请,麴爽同意。 这次的“铁券”之请,氾宽反对、陈荪不表态;上回的“大赦”与“开禁”之请,氾宽不表态、陈荪赞同。 宋方只从这几个现象上,就察觉到了莘迩对人心、对利益的运用把握能力。 莘迩的家世、名望没有变,仍不被宋方看在眼里;但在现了莘迩有这份能力之后,宋方对莘迩的观感却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开始重视莘迩,把莘迩当成堪为大敌的真正对手了。 亦是因此,他才会这么大的怒。 “张道将那竖子,对宋羡不理不睬的,看来是不会受我的挑拨了。氾宽与张浑联姻,这明显是欲联两家之力,排挤我家,他要当朝中的臣!氾、张两家别有心思,莘迩又心机深重,照这个形势下去,我家危矣!……不行,我得去见见阿父。今日朝中,他又是一声不吭。这头老狐狸,这么镇定,一定是心中已有成算!我要去问一问,看他是何打算!” 想到此处,宋方衣服也不换了,便就穿着家居闲服,命车赶到了宋闳家里。 两人见面。 宋闳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穿成这样!路上不冷么?” 宋方穿了件单衣,下头是条薄袴。这条袴子的形制不多见,裤腰上缝制了两条带子,可以搭在肩上,形似后世的背带裤。宋方有时好标新立异,一次在别人家中见到了这种从江左传来的新式袴子,觉得新奇,就自做了几条,常在闲居时穿。 宋方没回答宋闳,盯着他,半晌不语。 宋闳被他看得慌,问道:“黄奴,你直勾勾地看我作甚?” 宋方开门见山,说道:“阿父,氾、张结亲,莘迩心机深沉,我家危矣!我知你必有对策,就不要再瞒我了!” 宋闳说道:“什么对策?” 宋方怒道:“阿父!我,你还信不过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不密失身’这一套!” 越想莘迩、氾张,越对自家的未来感到紧张。 宋方焦躁地把背带从肩上拽下,由之耷拉在袴子的两侧,转悠了几圈,站住,对宋闳说道:“阿父,你就对我说罢!”威胁似地说道,“你如执意不肯对我说,阿父,我可没准儿就要干些别的事情了!” 宋闳扶额,说道:“我叫你不得轻举妄动,你已经不听我的,又是去收买秃勃野,又是去撺掇张道将,这还不够么?你还想要干什么!” 宋方知道宋闳耳目众多,不奇怪他知道这些事,向前了半步,握住拳头,说道:“我家危在旦夕!阿父,你不给我说你的谋划,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 “唉,你的办法有什么用?秃勃野被你收买到了?张道将被你挑唆到了么?你连秃连樊那小奴都去买,还有那个什么乞大力,你买到了么?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了么?” 宋方哑然。 秃勃野含糊其辞;张道将爱理不理;秃连樊什么都不知道;乞大力倒是卖了些莘迩的私事,问接头人讨了不少钱作为报酬,但听来听去,这厮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小事。 宋方强硬地说道:“我的办法有用没用,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宋闳还真怕他再乱来,没得办法,只好对他说出自己的盘算,说道:“黄奴,你想过没有?莘迩为何能够得到先王的重用,又为何现下能够得到中宫的信赖?” “因为他巧言善辞,伪作忠诚,故是骗到了先王与中宫!” “伪不伪的,咱们另说,但‘忠’,你说对了。黄奴,莘迩所以能有今朝,是因为他的‘忠’,我问你,如果他不忠呢?” 宋方楞了下,说道:“不忠?” “是啊,如果中宫现,他其实大奸似忠,忠是假的,而心怀反意,实为国朝大奸呢?” “那自然他就会失宠,不,他会因此而连性命都不得保全!” 中宫信用莘迩,是因为相信他的忠诚,可如果能让中宫确定莘迩是个谋朝篡位的大反臣,之前的信任自就如付诸流水。莘迩会不止因此而失去权势,性命想亦必会丢掉! 宋方明白了宋闳的意思,面现喜色,很快又蹙起眉头,说道:“可怎么才能让中宫明白,他实际是个奸贼呢?” “郑庄公杀共叔段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阿父是说?” “且骄纵之,奉承之,莘迩今方弱冠,以气盛之龄,绕阿谀中,握一国朝权,你我稍待时日,何愁朝中群臣不皆侧目,又何愁他不自行不义?待至其时,我等搜罗其过,动党羽,朝廷、郡县劾章如雪,是忠是奸,言出吾等之口,辨於中宫之耳,即其毙命日也!” 宋方大喜,说道:“阿父,我就说你必有谋算!你这是老成之谋,高策,高策!”又道,“细品阿父此策,与氾宽奏请封拜莘迩为侯,倒是一般无二。” 宋闳微笑抚须,说道:“氾宽奏请封莘迩为侯之举,说来是不错,但他太急了,他此举之用心也太明显了,与我之此策,还是有所不同的。” 言外之意,氾宽不如他能耐得住性子。 宋闳教宋方,说道:“黄奴,你急躁的脾气,务必要改。定西立国以今,我宋家从没有离过朝堂,现下的暂时遇挫,算的甚么?只要你我还在朝中,只要咱家的底子不失,重获朝权是早晚的事!” “是。” “铁券之议,今得通行,莘迩帐下的那帮胡虏,定会对莘迩陡涨忠诚,你不要再去收买了。张道将虽然年少,张浑老谋深算,你也是挑唆不动的,亦不要再去白费力气,徒然引张家与我不合了。” “是!” “你前天是不是让你的八弟宋羡去见麴爽了?” “是。督府的中直兵参军羊馥,莘迩之故吏心腹也,近日以军务为由,与上军将军令狐曲稍有走动。我叫宋羡去见麴爽,是想煽风点火,看能否以此挑起麴爽与莘迩的相斗。” “麴氏,朝廷外家,麴硕在外,麴爽在内,掌中外重兵,如能挑得麴爽与莘迩的争斗,自是故佳。但令狐曲这点小事,不会起多大作用的。你不要枉费心机了。黄奴,你要记住,不到机会,就老老实实地安静等待。你这样乱干一气,只会引起别人对我家的警觉。” “有了机会呢?” 宋闳悠然说道:“见过虎狼扑兔么?” 宋方会意一笑。 冬去春来,机会,在积雪消融的初春时来了。 阅读网址: 第三十三章 飞黄腾踏去 美人嫁丑夫 令狐奉遗嘱,叫令狐妍与莘迩在春天成婚。 元旦的大朝会过后,左氏就亲自布置,开始准备莘迩与令狐妍的婚礼。 吉日已定,选了二月中旬的一天。 华夏人的婚姻程序成形於周时,周代把之确定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共六礼。 成、唐以来,在沿用此正统的六礼之同时,又给婚礼添加了一些新的组成元素,把不少流行的俗礼亦掺杂入了其间,这就使得时下的婚礼形式,不但比三代时期丰富多彩了很多,而且许多盛行於后世的婚俗,也正是源於此时。 比如“夫妇交拜”、“新妇盖头”,这个新婚盖头,现下叫做“拜时”,简单来说,这其实是一种简化的成婚形式。因为秦末至今,战争频仍,世道多艰,世事多变,很多人没办法赶在良辰吉日时成婚,於是遂就产生了这种权宜之策。“六礼悉舍”,以纱巾蒙新妇之,而由新郎揭开,然后拜公婆,“便成妇道”。较以六礼的繁琐,实在是简单明了,且此种形式的法律效力与正式婚礼相同。本朝的前中叶年间,是此礼最盛之时,无论贵贱,皆采用之。 此外,当下的俗礼,还有“却扇”、“闹房戏妇”、“看新妇”等,以及受到胡俗影响,被华夏民间接受采用的“青庐行婚”之类。说到受胡俗影响,后世接新娘的时候,新娘下车,脚不能沾地,须得由新郎抱着或背着进夫家之门,此俗最早大概也是来自胡风,或是胡人“转毡”之俗的一种变化。迎得新妇后,使新妇履不着地,而以毡次第铺垫,承之而行,此是为转毡。 总的来讲,时今的俗礼不少,但在俗礼这块上,没有一定之规,总体遵行的还是周之六礼。 六礼中的前五礼都属於“定婚”阶段,这五道程序,莘迩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只差“亲迎”。 尽管从成朝起,历代朝廷就一再要求民间婚礼,不得奢华,成武帝还曾经以身作则,嫁女时,凡用器物,皆俭朴节约,给女儿的陪嫁也都是常见之物,婢女亦只十个而已,但不论是朝廷的令旨,还是成武帝的以身作则,基本都什么用,毫无收效,民间的奢侈之俗,依旧成风。 令狐妍是王室娇女,莘迩是左氏於下的要依赖。 左氏因此之故,也是想要把莘迩、令狐妍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给他俩大操大办一下的。 莘迩为此,特地求见左氏,以“国家强敌环伺,财用不足,而民间婚俗浮丽,货殖之家,侯服玉食;中人百姓,裂锦绣以竞车服之饰,贫富相高,至有一婚而倾家荡产者,於国於民,其弊深远”为由,诚恳地请求她,千万不要追求奢靡,认为应当以俭朴为要。 他并且提出,“天家无私事”,王室的一举一动都是政治,建议左氏,可以抓住此次机会,看能不能稍微扭转一下民间奢靡的婚姻风俗,至不济,也可通过自己的亲身典范,使朝中的士大夫於日后的婚姻时,不要再那么铺陈,愿“改此弊风,敢请由迩始”! 何止“天家无私事”。 莘迩亦然。 身在不同的位置,就须要有不同的相应觉悟。 莘迩从得被任为顾命大臣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从那以后,他就不单单是莘迩,更是“顾命大臣”了,也就是说,他“自然人”的属性自此退居其次,“政治人”的属性则将占据主位。 王室的一举一动都是政治,对莘迩来说,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是政治。 自然了,这份“觉悟”,只是针对有抱负的人而言之的,如果没有抱负,那么坐什么位置都一样。 莘迩现在,不用说,肯定是有抱负的。 他的抱负而且很大。 每个人都可以有抱负,但切实的抱负,却绝不是一下就能有的,位处低微之际,三餐不续,纵有远志,只是空想罢了,非得脚踏实地,步步上进,攀爬到了一定的位置之后,空想才有可能会由之变成切实的抱负,并有可能会进一步地慢慢壮大。 莘迩也是这样。 最初时,他没甚抱负,只求活命。救下刘壮祖孙俩,是他保命之余,唯一力所能及可做的。 到了建康,手中有了一定的权力,乃由之,他产生了一些的抱负,但那时他的权力不够,尚需得仰令狐奉鼻息,“抱负”更多的也只是想想。 现今,他成为了顾命重臣,上头没有了时刻使他感到压迫的令狐奉,权力得到了质的提高,他的“抱负”也就因之而从空想,有了转向切实的可能,且在一日一日地逐渐壮大之中。 与宋、氾等家的矛盾,固是他眼前着力的重点,但“飞黄腾踏去,哪里顾蟾蜍”?争权夺利,庸人所图,又岂是堂堂男儿莘阿瓜的目的?得到更加充足的权力,以来实现胸中日大的抱负,才是他的盼望。 说回时下的婚姻奢靡之风。 攀比虚荣,古今皆然,此是根深蒂固之人性,通过一次婚礼,就想把民间浮华的风气改变,这是不可能的,但由此而叫朝中的臣属们以后小做收敛,确是有点可能的。而只要臣属们做收敛,有道是“上行下效”,随着慢慢的影响,或许民间的风气也就能产生些微的变化了。 左氏被莘迩的恳切打动,回到灵钧台后,与服侍她的亲信宫女们感叹:“武卫将军一心为国,宁肯自己迁就。国家有幸!显美也是好福气,得了一个佳婿。”宫女们也啧啧称赞。 左氏同意了莘迩的要求,令狐妍未免就不太开心了。 “佳婿”不“佳婿”的不提,只婚礼简办这条,新妇还没娶到家,莘迩已是“大逆妻意”了。 令狐妍性子直爽,没有心机,她身份又尊贵,人且贪玩,因颇是交了好些的闺中密友。 她是得宠的宗室贵女,可以到十六七岁还不成婚,她的朋友们,与她年龄相当或比她大点的,可早就全都嫁人了。这些阀族、右姓家的千金,嫁人时,场面无不宏大,热闹壮丽。 令狐妍再是爽朗好玩,毕竟仍是女子,对自己的婚姻也是有过美好的憧憬和幻想的,听贴身的小婢告诉她说:武卫将军坚请中宫,简办婚礼,越朴素越好。 令狐妍心里头,那小火苗顿时就一冒一冒的,气得跺脚,说道:“丑八怪!要非是先王的遗命,我才不会嫁给他!我已委屈下嫁,他不知足,还胡说八道,‘不要奢华’?气死我了!他怎么不请求中宫,干脆‘拜时’算了!把六礼甚么的也都免了,不更省事?不是更合他的心意?” 命令贴身的小婢出去,招呼奴仆备马。 她贴身的小婢名叫大头。 这名字是令狐妍给起的。只看此名,似乎此婢的脑袋不小,实则不然,想那能伺候令狐妍的,相貌、脾性自都是上乘之选。只是此婢,好戴浓厚的假鬓,戴上后,脑袋就显得略大了些。 令狐妍是不喜欢蔽髻、缓鬓这类东西的,从未戴过,出於善意的嘲笑,遂给此婢起了此名。 大头惊道:“为何备马?翁主要作甚么?” 令狐妍气哼哼地说道:“我要去找那丑八怪!” 大头哭笑不得,说道:“翁主!下个月你就要出嫁了。中宫前天召见你,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你近期不要再出门乱转了么?武卫将军是你的夫家,你、你,你这个时候怎么好……。哎呀,翁主,你要是想他,等你过了门,天天都能见!” 令狐妍大怒,说道:“你瞎说什么!”装腔作势地问道,“我的鞭子呢?” 大头知她性子,却不害怕,笑嘻嘻地说道:“翁主,我给你打听过了,武卫将军家的门第虽不很高,但武卫将军年纪轻轻,已是朝中重臣,日后不可限量!我还听说啊,武卫将军知兵善战,打卢水胡、打柔然、打朔方,只这一年来,就打了好多胜仗呢!你不是最爱书上写的那些名将么?先王给你配的这婚,在小婢看来,真是天造地设!翁主,真不知你干嘛不满意。” “他、他臭烘烘的,丑八怪!还有黄胡子!大头,你是没见着,那天我去武卫将军府,瞧见了他手底下的那帮人,除了个姓羊的,别的要么瘸腿眇目,要么胖得像猪,也是个个丑陋!” “翁主,你别乱说。武卫将军,小婢也是远远地见过的,年轻英武,哪里臭了?丑了?” 令狐妍话不投机半句多,丢下一句:“那你嫁给他罢!”噘着嘴,赌气转身,不再去看大头。 大头望望室外的天色,快到午饭时候了,出去吩咐膳房上饭。 她一出去,室内只剩下了令狐妍。 左氏的话是要听的。 得了大头的提醒,想起左氏前天的交代,不让她出门,令狐妍也只好收起找莘迩兴师问罪的念头。 这会儿少了大头,没人和她说话,她无事可做,闲的无趣,取来铜镜,对之自照,看着镜中女秀美的容颜,摇头晃脑,叹道:“此等美人,却要嫁给丑夫!可怜、可怜!” 门外脚步急促,才出去片刻的大头冲了进来。 令狐妍赶忙丢了镜子,问道:“你急匆匆的干甚?” 大头神色慌张,说道:“翁主,不好了!” “怎么了?” “前院的卫士说,麴硕吃了大败仗,去年打下的冉兴四镇,被冉兴的胡人又夺回去了!” “啊?” “翁主,你的婚礼怕要延期了。” 令狐妍纳闷问道:“这和我的婚礼有何关系?” “说是:牧府别驾宋君上书朝中,建议派武卫将军莘郎领兵攻打冉兴,夺回失地!” 阅读网址: 第三十四章 蒲茂兴变革 阿瓜化宋谋 莘迩放下左氏转给他的宋方上书之摘抄,说道:“这个小宋,才消停了几天,又给我找麻烦。” 张龟说道:“明公,你的婚期将近,这是头等要紧的大事。成婚以后,明公多了外家的身份,无论在朝中的名望,还是办起事来,都会改观许多。冉兴去不得。” 黄荣仰脸想了会儿,说道:“不仅将军的婚事是大事,宋别驾的此书,怕还藏有祸心。” 莘迩说道:“哦?” 黄荣捻细长的胡须,分析说道:“陇东素是由麴侯镇守的,这回的冉兴四镇,亦是麴侯打下来的,如今丢了,如果不急着打回来,也就算了,而如果真要用兵,将之夺回的话,於情於理,都该仍是由麴侯负责。……宋别驾举荐明公,其意何图?” 张龟说道:“你是说,宋别驾是想借此挑拨明公与麴侯的关系?” 黄荣说道:“我看是。” 莘迩问羊髦:“士道,你以为呢?” 羊髦倚坐榻上,挥扇轻摇,从容地说道:“宋方这个人,我素知之。此人性子急躁,自恃名族,一向高傲,目无余子,甚至阴、窦、皇甫以降,都被他蔑为下品,盛气凌人久矣! “先王拨乱反正,登位以后,他以为他与先王是故交,又族望清高,因颇是存了出将入相,总揽朝政之望;却不意恶了先王,以致先王薨时,莫说荣获顾命,他差点连人头都要落地。 “明公忠贞谦退,先王慧眼识鉴,明公乃得在先王薨后,以顾命之资,参掌朝权。 “先时,明公已代了他督府左长史的要职,现下又为顾命,他性本矜高,心里有落差之下,视明公为仇,日夜思报,自是有的。 “朝中的宋、氾、张诸公,乃至麴中尉,对先王授明公顾命之举,大约都是有点腹诽,但宋、氾等公,好歹知晓轻重,至今最多搞些小动作,尚无过分的举止,唯此宋方,蹿上蹿下的,多方串连,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前已收买秃连樊、乞大力等,今又举荐明公收复四镇失土,髦以为,常侍所言甚是!他的此道上书,必是为了挑起明公与麴侯相斗!” …… 傍晚时分。 宋方伸直了腿,两个美婢跪在金盘边,给他用牛奶洗脚。 他的八弟宋羡坐在旁侧。 宋羡刚“行药”完毕,是顺路来见一见宋方的,五石散的药性还没有尽下,身体依然有些燥热,故他的衣襟未系,仍敞胸露怀,懒散地靠坐在一个丰腴婢女的怀里,嗅着婢女的体香,玩弄着她的胸前之物,懒洋洋地说道:“阿兄,你的那道上书,能起作用么?莘阿瓜下月就要成婚了,他怎么会抛下显美不娶,跑去冉兴打仗?” 宋方说道:“他不是自诩忠臣么?国事、家事,哪个大?为国事而舍家事,才是忠臣该做的!他要不去,就是不忠!” 宋羡觉得宋方这话有点牵强,但知宋方不喜听到异议,也就没多说,换个话题,问道:“阿兄,麴侯这么能打仗,却怎么新得的冉兴四镇,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兴虏给夺回去了?” “说来这事儿,也不能怪麴硕。” “那该怪谁?” “谁都不怪,怪只怪冉兴与蒲秦同种!” “此话怎讲?” “冉兴的四镇被我所得,冉兴国内,旧有亲蒲秦之派,於是说动其国主,与蒲茂定下了盟约,献礼称臣,相约共抗我国,借到了数千秦兵。趁几天前的大风之夜,他们偷袭我军,他们地头熟,有当地的胡夷通风报讯,我军的四镇驻兵措不及防,以是四镇竟失。” 宋羡说道:“原来如此!”说道,“冉兴与蒲秦结盟了么?这下可有点不利我朝啊!”问道,“阿兄,既是这样,那莘阿瓜会不会用‘兴虏与秦虏联兵势大,不宜撄其锋,宜缓待之’为托辞,推脱不肯领兵征讨?要真是如此,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难不住宋方。 宋方说道:“冉兴四镇可以缓待,陇西郡难道也可以缓待么?” 麴硕上回攻打冉兴,不止得了冉兴四镇,还打下了蒲秦陇西郡的部分。 陇西郡位处冉兴以北,西边是定西国的武始郡。 武始郡是同时与陇西、冉兴都有接壤的。 以前没有陇西郡的时候,武始只与冉兴相接了不长的地界,如今得了陇西的这部分地方,定西就对冉兴形成了北、西半包的军事态势,这有利於以后对冉兴的攻略。 另一方面,陇西本属蒲秦,蒲秦少了这块地方,定西多了这块地方,我涨彼消,在对蒲秦的防御或进攻上,也是有利於定西的。 因此种种,冉兴的四镇可丢,此块新地不可轻失。 宋羡恍然,说道:“不错!蒲秦帮助兴虏夺回四镇,等於是把我军在陇西、冉兴的两翼,先打掉了一翼,接下来,蒲秦十有**,就会用兵陇西,以图收复失地。阿兄此策,可谓妙也。不打冉兴可以,陇西不得不援!而只要莘阿瓜出兵,麴侯肯定就会愤怒。” 宋方自得一笑。 婢女给他洗完了脚,用丝巾擦干。 宋方赤足下地,瞥见宋羡对那丰腴的婢女上下其手,嫌其无礼,看不下眼,训斥说道:“你若喜欢,走时把她带走就是。摸来摸去的,像什么样子!” 宋羡缩回手,笑道:“此婢虽肥,不及我家诸婢。我不过是权作解闷。”问道,“阿兄,莘阿瓜中计则好,可如果他不中计,改荐别人领兵援陇西,又该如何是好?” 宋方哈哈笑道:“就算他不中计,改荐他人,但只要这个人是他选的,与他自去又有何区别?” 宋羡佩服地说道:“阿兄高明!” …… 莘迩笑道:“小宋打得好算盘!” 张龟茫然问道:“敢问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反应过来,时下尚无算盘此物,这却是提示了他,他想道:“算盘的口诀我虽记不得了,然此物好造,当下也已有雏形,来日我倒可将之制出,至於口诀、用法,料自会有聪明人士为之补全。” 对宋方的这个小小计谋,莘迩已有了化解的办法,因是好整以暇,尚有闲情想其它。 他笑道:“我是说,小宋想得不错。” 黄荣问道:“明公想是已有对策了?” 莘迩说道:“冉兴四镇,民多胡夷,不下大功夫,难以化行王道,现下朝廷暂无精力经营此处,丢了也就丢了。 “唯是蒲茂僭号以来,我闻他重用孟朗,学我唐制,明法度,治酋豪,宽以为政,倡导勤俭,日前更开了山林之禁,放利於民,抚养唐、胡百姓,又兴办教育;短短时日内,蒲秦已是焕然一新,察其举措,不可以胡夷视之,似有远图者,不能轻视,或将成为我定西的大敌! “陇西之地,事关将来,却是不可失也。” 羊髦等人以为然。 羊髦说道:“将军所言正是!但亲自援助陇西,势不可行,只有举荐他人一途,……可若举荐他人?只怕麴侯仍会不快啊!” 莘迩笑道:“举荐他人,麴侯也许会不快。我如果不举荐‘他人’呢?” “不举荐‘他人’?” “麴球如何?” 麴球姓麴,是麴硕最看重的麴家后进子弟,若是举荐他,自就非是“他人”,而是麴硕的“自己人”了。 羊髦、张龟、黄荣三人俱笑。 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黄荣照例拍个油而不腻的小小马屁,说道:“明公英明!” 说完解决麻烦的办法,莘迩心道:“小宋处处与我为敌,总是被动应付,也不是个法子。有没有个什么办法,可以让他老实点?”沉吟稍顷,问黄荣,说道,“景桓,老宋现在怎么样?” 黄荣说道:“宋郡丞么?还是老样子,逍遥得很。” “他在建康郡丞的位子上,待了有两年了吧?” “差不多。” 莘迩吩咐黄荣,说道:“你明天见到老傅,叫他来见我。” 黄荣在王都没什么朋友,每天下值后,先做的事情,必是到莘迩家中问安。 傅乔与他不同。 傅乔是王都名流,於下今非昔比,又是春风得意,故交、新友多得很,应酬本就比较忙,莘迩且亦有心,想要一如在建康时那般,借重他为自己扬名,是以特地吩咐过他,不用每天都来拜见,只需把每日所记的过往之朝廷下令、臣属上书转告给张龟便就行了。 “是。”黄荣忍不住问道,“明公问起宋丞,是有什么打算么?” 莘迩是生起了个念头,但他的这个念头还只是处於灵机一动、“刚刚生成”的阶段,底下具体怎么办,他尚无主意。 他说道:“我再想想。”挠着面颊,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老宋娴熟政事,任劳任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建康郡丞这样的微职,怎能使他久屈?我看啊,是该给他升个迁了。” 羊髦与宋翩不熟。 黄荣与张龟深知宋翩的德行,听了莘迩此话,面面相顾。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票,感谢大佬的打赏! 求月票!!! 阅读网址: 第三十五章 勃野感君恩 元光生畏惧 天气渐暖,街上的行人变多。 有三五相伴,斗笠荷锄,出城往近郊田间劳作的;有零零散散,袍沾风尘,从城外回来的。 亦有在“市”中买了些物事,提酒携肉,快步归家的。 并有士、吏的乘车,套以老牛,立以彩盖,吱吱呀呀的,悠然行驶於路人间。 下午,在去莘迩家的路上,傅乔遇见了七八个牵马的胡人。 当头的那人身形挺拔,相貌英俊,傅乔认得,是莘迩帐下“鲜卑直真郎”的领军官秃勃野。 秃勃野身边一人,虽也是褶袴长靴,然与勃野的满头小辫不同,是髡头的型,一张圆脸,眉毛很粗,宽鼻厚嘴,如猴似狮,傅乔也认识,是莘迩的“义子”且渠元光。 余下的数人,傅乔就不认识了。 不过观彼等服色,皆是白色的戎装。 这是“直真郎”军服的颜色,鲜卑人喜爱白色,为了显示对直真郎的信赖,莘迩索性就把直真郎的军服另外单做,取了白色作为主色,以与其它部队的赤色戎装做个区别。 傅乔由此,猜他们亦应都是直真郎营内的军吏。 傅乔停下车,把头从窗中探出,冲秃勃野和且渠元光打招呼。 两人看到是他,赶紧上来行礼。 傅乔笑吟吟地问道:“你们成群结队的,作甚去?” 秃勃野答道:“今天营中休沐,下官等几个去城外草场打了些野味。”说着,从自己的坐骑鞍上,取下了两只野雉,奉给傅乔,笑道,“托将军和傅公的福,打到了一头黄羊,十来只野兔、雉鸡。我们刚把黄羊献给将军。这两只野鸡,请公笑纳。虽非珍肴,熬个汤也算鲜美。” 才过完冬,牧草始长,草场上动物不多。勃野等一早出营,打了大半天的猎,也只有寥寥的收获。那两只野雉不甚肥大,颇瘦小,干巴巴的没甚肉,但羽毛绚丽,观感还行。 傅乔瞧勃野等人,个个都是气色上佳,勃野适才提到莘迩时,语气尊敬,其它那几个直真郎的军吏也都神色恭敬,不禁心道:“看来铁券的效果不错。勃野他们休沐出营,私下射个猎,犹不忘把最好的收获献给幼著。鲜卑义从的军心,泰半已属幼著矣!” 去年底的时候,朝中借北山鲜卑诸部的酋大来朝贺正旦礼之机,把莘迩提议的“铁券”之措正式地付诸於了行动。令狐乐依照莘迩的“盟约两章”,与北山鲜卑诸部的酋大共同盟誓,举行了庄严而肃穆的仪式。 两章盟约的内容,作为誓文,刻在了铁券上边,字以丹砂填充。所谓“丹书铁券”,即由此来。铁券一式二份,仪式完成之后,左券给诸部酋大,世代沿袭继承;右券交付内府收藏。 令狐乐只是个童子,鲜卑诸部酋大虽然敬畏他代表的王权,但知他不是倡议此措之人,论及感恩,自不会谢他,只会感激莘迩。麴爽尽管也在“倡的上书”上署了名,可秃勃野等俱是莘迩的帐下吏,对此中的缘由一清二楚,所以,麴爽收获的好感实是远不及莘迩。 铁券只是其一。 莘迩对鲜卑义从的不吝财货、日常表现出的对他们的信任,等等各种亲善的态度,也是促使秃勃野等人至少明面上愿意尊重他、服从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傅乔没有推辞,接受了勃野的礼物,叫从奴把野雉收起,笑道:“我正要去幼著家。你们的那头黄羊,幼著虽好炙肉,但他一人,想来亦是不能将之尽食的,我恰可以沾沾光。” 秃勃野等人都哈哈大笑。 傅乔注意到且渠元光虽然在笑,但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两只眼珠东转西转,一会儿悄悄地看下勃野,一会儿瞄自己一下,似乎是有心事,问他道:“元光,你想什么呢?” 元光没想到傅乔会忽然问他这么句话,唬了一跳,呆了一呆,说道:“回傅公,没想什么。” 秃勃野饶有意味地回头瞅了眼元光,笑对傅乔说道:“傅公不知,元光是有心事。” “什么心事?” “今天到将军家后,元光与下官一起拜谒将军。将军说起僧官的事儿,言道湛露堂里少个管事,问元光肯不肯去做。元光支支吾吾的,没有应声,惹得将军很是不快。” 傅乔楞了下,失笑说道:“幼著怎会想叫元光你去做湛露堂的管事?不过话说回来,湛露堂的管事虽无品级,却是个清闲的差事,元光,你去做一做也无妨啊。” 湛露堂是四时宫中的一座小殿。“湛露”是《诗经》中一篇诗的名字,所讲乃是贵族们举行宴会,尽情欢乐,互相赞扬的情景。此殿本是用作饮宴之场所,后来到令狐奉的父亲时,有一个西域高僧来到定西,此僧原是西域某国的王子,学识渊博,令狐奉的父亲对其甚是推重,就把此堂给他,把之改为了专门翻译佛经的地方。现今设立僧官,此堂又转与了道智等人管理。 元光苦笑说道:“小人不懂佛经,如何能做此堂管事?小人非是不肯,是只恐不能称职,担心会误了我阿父的事。” 他心道,“上次莘阿瓜问我肯不肯代他出家,今又想把我安到湛露堂去。这两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有关系!我今日若应了此差,谁知他会不会过几天便顺水推舟,扯一句‘闻道智说你极有佛缘’,再提要我替他出家之事? “……哎呀,会不会是我与温石兰的事情,阿瓜已知?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对我痛下杀手,免得引起我卢水胡的骚动,是以明杀不能,活罪可也,遂一再往我的脑袋上打主意?不妙也,不妙!我的秀辫,莫非终究难保么?”想到此处,忐忑不安,一张脸愈苦了。 听到秃勃野笑道:“不懂怕什么?不懂可以学。元光,当年你我共在阴师门下,阴师夸你伶俐,举一可以反三,你这般聪慧,佛经有何难学?将军奏请朝中设立僧官,足可见将军对佛事的重视,你如进了湛露堂,现虽无品,只要好好干,谁说你来日不能青云直上呢?” 且渠元光的脸更苦了,简直比苦瓜比苦。 一双粗眉拧在一处,元光裂着厚厚的嘴唇,笑得比还哭难看,说道:“是,是。”心中想道,“阴师端正严肃,从来少夸弟子,什么时候夸过我举一反三了?在阴师门下求学四年,教训我没少听!倒是你个小白脸,嘴头甜,略得阴师喜欢!你这狗日的勃野,那时与我的交情尚且不差,而下仗着手里有我把柄,却整日对我呼来喝去!” 元光哀怨地心道,“人心易变!我就是太老实了,当时怎么会以为你会帮我!叫你得了我的阴私!今早老子还没睡起,你就强拉硬拽,把我弄出家外!打猎时,还居然叫我给你调弓捧水!视我为奴么?他娘的,‘佛经有何难学’?你姓秃,就一定要叫老子变秃么?” 他哀叹心道:“可怜我的族人被夏人驱使,我雄图难展,且日受折磨。日子没法过了!生不如死啊!” 之前他手下有人,数次挑事,尚且每次都失败。 现下他们一家被莘迩留在王都,而部民远在麴球帐下,手底下已然没了人手,兼之朝廷又行了铁券之措,鲜卑诸部对莘迩感恩戴德,他就算仍心有不甘,也能看明形势,知道从今以后,在没有骤然变局的情况下,他大概是再不会有什么机会,可以实现他胸中的雄图了。 目下摆在他眼前唯一可走的路,只有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可问题是,就算他老实了,莘迩会饶过他么?秃勃野会放过么? 元光凄苦地眺望远方,只看到了他可能将要受到的折磨和一片黑暗。 此正是:一步走错,悔之晚矣。 回想莘迩破卢水胡的侵略如火、与拔若能结拜但是却把他们一家与部落分开的恩威手段,抓住良机攻掠柔然边地的果断、奔袭朔方时的智谋多端,以及收服鲜卑义从士心的政治举措。 还有莘迩那一天比一天成熟的城府,他已是越来越无法猜测到莘迩的心思,再加上莘迩身边智士、战将的日渐增多。 且渠元光蓦然觉,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中竟是早已经升起了不少对莘迩的畏惧。 只是对这一点,他此前并未察知。 秃勃野等辞别傅乔,牵马出城回营。 元光没在军中,不必出城,他失魂落魄地自回其家。 傅乔到了莘迩府中。 一进门,就感到莘家的气氛不同往日。 奴婢们都喜气洋洋。 在前院撞见轮值宿卫的向逵,他也是喜笑颜开。 傅乔好奇地问道:“什么喜事?你们这般开心?”猜测说道,“可是幼著大婚将近,宫中有什么赏赐下来么?” 向逵披盔戴甲,按刀抚须,笑道:“非也非也。” “那是何事?” 向逵道出原因,傅乔闻言,也是大喜。 却是:小小这两天常常恶心呕吐,请了医士来,才给小小号过脉,原来是怀孕了。 …… 今天的时间没有安排好,只有一更了,周末的时候补上! 阅读网址: 第三十六章 怜子亦丈夫 上书请募兵 恭喜幼著,贺喜幼著!大婚将至,小小先孕。幼著啊,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莘迩也很开心。 前生今世,这是他的头个孩子。 刚闻到小小怀孕的那一刻,他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很快,便有一股巨大的喜悦填满胸间。 这也许就是人的本能吧,知道自己有了后代,血脉得以延续,欢喜就如潮涌也似地自出现。 莘迩不由自主地盯着刘乐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把刘乐看得羞红了脸,钻进他的怀里不依。莘迩轻轻抚摸她的髻,抱住她温软的身体,现在,在这个身体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这个小生命会是男孩,又或者会是女孩? 莘迩并不在意。 他心中想道:“这是我的孩子啊!” 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浮上心头。 直至见到傅乔,莘迩才把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给搞清楚。 是责任。 将要为人父了,值此乱世之际,兵戈不休,他有能力给这个孩子营造一个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么?他有能力把他顺顺利利的养大么?等这个孩子稍微长成,他又有能力把他教好么? “老傅!今我乃知‘为子孙谋’何意!” 傅乔有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子一女早夭,他跟着令狐奉逃亡时,事起仓促,没来得及通知家里,余下的那个儿子与他的妻妾尽被令狐邕给杀了,而今是孑然一身。 平时他耽於女色,实也是存有再生个子女的意思。平时到还好,而今被莘迩“为子孙谋”的四个字触动伤心事,情绪顿时低落了一下,但旋即振复。 他心道:“幼著得子,这是喜事,我不能坏了他的心情。且则,我虽已四旬,精力尚好,不能如先王夜御十女,服药过后,鼓鼓劲,也能二三,还愁日后不会再有子息么?” 莘迩来到案前,提笔写下了两行字。 傅乔冀望未来,勉力将精神振作起来,凑头去看。 见莘迩写的像是一句诗,但不是时下常见的五言,而是寥寥少见的七言。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傅乔品味再三,赞道:“好诗,好诗!” 莘迩笑道:“一时有感,借此两句抒怀。” 与令狐妍的婚事,固然会在日后的政治层面上对莘迩大有裨益,但论及对心灵的冲击和对心境的一些改变,却是刘乐怀孕此事,对目前之莘迩造成的影响更大。 傅乔说道:“幼著,我冒昧敢请,这两句诗可以送给我么?” 莘迩不善书法,看了看自己的大作,名家写出来的,叫“翩若惊鸿”,他写的这些,可称“婉若游蛇”,深觉拿不出手,笑道:“诗你随便拿去,字可不能给你。” 傅乔亦不强索,将此两句记下,坐回榻上,转入正题,问道:“幼著,你命我来,必是有事。不知何事?” “我想托你上书,举荐宋翩入朝。” “老宋?”黄荣的嘴挺严,没把此事告诉傅乔,因是傅乔闻了,颇是惊讶。 “正是。” “老宋……,幼著,你想举他何职?” “我记得上次卢水胡劫杀秃连樊时,老宋义愤填膺,力主讨伐。老宋知兵有谋,我的武卫将军府中,现缺谘议参军一员,我欲举他出任。何如?” 傅乔无言以对,心道:“老宋与我半斤八两,他要知兵有谋,我岂不神机妙算了?”猜料莘迩此举定有深意,反正自己是依附莘迩的,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罢!也不反对,当即表示支持,说道:“我也老宋也算相熟了,诚如幼著所言,此人知兵敢战,足堪谘议参军之任。” “那你等到常朝之日,就上书举荐吧!” “是。” 莘迩从案上堆放的文牍中,取出一份,示意傅乔来拿。 傅乔下榻,过去接住,就站在案前,展开观看。 是一份上奏的文疏。 文字简约,内容也不复杂。 傅乔细细看完,抬脸对莘迩说道:“幼著,你要募兵么?” “我打算过两三个月即引兵离朝,征讨西域,此事你是已知的。我而今帐下胡骑占多,西域诸国虽小,我闻之,亦有坚城;骑兵之长在於野战,攻城克垒,是其所短。为了能够保证用兵西域的顺利,因此,我想着,向朝廷请求,招募步卒。” 傅乔问道:“为何不调士籍、营户?” “你不管兵事,不知详情。 “一来,我定西举目皆敌,建国以今,大小战斗不断,我国中的营户,或死於阵上,或举家逃亡,或被郡县送给离任的长吏,归入私门,现存的数量,单只陇东、陇北诸营年月补充之所需,已然捉襟见肘,常不敷拨用。 “麴侯上书,说他的军中,至有年过七十,仍未得放归,尚且垂髫,已从军数年的。 “老傅,我国中的营户,实已是渐将枯竭!” 这些年来,定西的兵籍营户除了损失,很少得到补充。毕竟,再胆大的君主,也不能大笔一挥,就把奉公守法的良民改成士籍,谁要敢这样做的话,铁定是会激起大乱子的。 至於令狐奉虽将猪野泽的诸胡部补入到了兵籍,但他在反攻王都成功后,践行此前许下的诺言,果是一次性地放籍了万余兵士,一收一放,实际上并无增多,顶多仍是持平而已。 战损、逃亡的士籍营户数目已经不小,方今“送故”的陋俗,长吏卸任之时,地方还又按照惯例送钱之外,且送营户。如莘迩卸任,就得了数百家的营户,傅乔也是一样。 此等营户,本是国家的兵源,在被当做礼物送给贵族官僚以后,其身份就转变成了近似私人的徒附、私家的奴客,以是尽管名字还在士籍,但面对庞大的士族,国家却就很难再从他们手中夺回了。定西也好,江左也罢,都下过令旨,有时命令不许再转送营户,有时妥协,命令被转送的营户最多只能为得主服劳役数年,但不管哪道令旨,都是几无收效。 这对营户日少、兵源日枯的国朝窘状,更是雪上加霜。 种种原因综合起来,士籍、营户的制度,现下虽说仍是主流,但存在的矛盾早已露头了。 傅乔吃惊地说道:“问题这么严重了么?” “是啊。” 傅乔没有理政的才能,然他身为官僚士大夫的一员,对时事却也是知道的,叹道:“国家兵户日窘,民力渐稀,右姓豪族门下的僮仆、奴客却成千上万。幼著,令人嗟叹啊!” 连那傅乔都看不下去这种情况了,况乎莘迩? 唯是他掌权未稳,对此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权且只当未见。 傅乔慷慨地说道:“建康郡送我的营户,我也没有用处。幼著,既然兵源不足,这百十营户,我就交给你吧!” 莘迩笑道:“区区百户,能堪何用?老傅,你还是留着吧,待将来假使有需,我再问你要。” 傅乔应道:“是。”问道,“幼著,你适才说‘一来’,有一定有二,不知‘二’是何也?” 莘迩答道:“二者,营户世代从军,父终子继,兄死弟接;男子已战死疆场,寡妻而不得保全,还要被主事的吏员强迫改嫁,如果子女幼小,可能都得不到抚养。名列士籍,乃为国奴,朝朝日日,无有脱出此苦海之期。说实话,民苦营户久矣。 “民间视营户为贱,不与通婚,在士籍的营户子弟,也无不以自以为卑贱。老傅,这样的人心,你说,即使营户尚且充足,组成的部队,又能有几分战力? “不错,西域诸国都无强兵,我帐下便是弱旅,亦可胜之;但蒲秦与魏、北之柔然,他们可都是有精兵强将的。我思之再三,以营户之兵,敌对秦、魏、柔然,自御差可足矣,而如攻之,则不易也!而如再进一步,欲一扫膻腥,光复神州,靠营户更不行,非虎狼之师不可!” 傅乔离榻下拜。 莘迩讶然,问道:“你这是作甚?” “乔今方知将军雄图!自我朝鼎迁以今,中原被胡夷窃据日久,衣冠沦丧,百姓如在水火!今闻将军有此大志,壮哉!中原百姓若得闻之,定欢欣雀跃!乔之此拜,是为中原百姓!” 莘迩笑道:“我也就是一说。蒲秦与魏,国力皆强於我,哪里又是那么好光复旧土的?” “将军英明果敢,风华正茂,既有此念,壮志必成!” “你起来说话。” 傅乔不肯起来,伏拜在地,说道:“乔家离开故土已经几十年了。将军,盼能得有一天,将军的壮志可以最终实现,乔能随着将军的王师,踏还家乡,扫祭祖宗!告乔携家之归!” 傅乔是个正统的儒生,衣冠观念、祖宗观念根深蒂固,刚才他又被莘迩触动心事,伤心现在膝下无子,不孝先祖,因是,莘迩的一句“光复神州”,立刻就把他的情绪给激荡起来了,也不去细想打回中原会有多么困难,语声激动,说到家乡的祖宗坟墓,竟是带出了一丝哽咽。 莘迩下榻,亲手把他扶起,拍着他的臂膀,笑道:“如真能有那么一天,老傅,我一定叫你‘衣锦还乡’!也省得你这位‘黑头公’,不能被乡人看到,纵贵,如夜行之也!” “黑头公”者,头没白就荣膺了三公之位。莘迩此话明显是在戏谑。 这句玩笑话稍稍冲淡了傅乔的激动,他也是不觉一笑。 前朝有诗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备述思乡之情。 夏人重故土,如傅乔者,虽是其家已经迁至定西数十年了,於他的脑海中,他的家乡,只是他辛辛苦苦地从书本上扒拣出来的些许记载罢了,并无亲身的任何记忆,也没有任何直观的印象,但对故乡的思念,当被打开之后,却仍是不可遏绝。 莘迩与傅乔分别坐回榻上。 莘迩掂起羽扇,以扇柄轻轻敲打案几,低声吟道:“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他看向傅乔尚且没有完全平复下去的表情,想道,“思念故乡,人之常情;光复神州,名分大义。现今羊髦、唐艾诸人,固然愿意为我所用,然以后呢?当他们各自贵重,或我的事业遇到挫折,他们还会仍如今日,与我亲爱无间么? “小人以利合,君子以义齐。要想仍能如似今日,我与他们必得有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目标方成!於今观老傅心声,收复中原、打回家乡,应是可以成为这个号召的。” 没有远大的政治目标,只为一时的利益而结成的政治集团,总有分崩离析的时候。只有当集团内的所有人都有了一个相同的目标,这个政治集团才会是牢不可破的,才能把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绳。 只是,如果将此确定为政治蓝图的话,就有一个问题。 那便是:“寓士”,将要由此而在纲领上成为莘迩的最大倚重,换言之,他与本地阀族之间,将会愈地渐行渐远。 不过就目下形势来看,这个问题,不是问题。 阀族本来就断然与他不是一路人,他能依仗的力量,原就是寓士。 莘迩想好,做出决定,心道:“也不急在一时。这种事情,不能刻意去说。以后再遇到如今日这样的机会,我再从容述志,先观羊、唐等人心意,然后再以我此志与他们相约可也!” 莘迩笑对傅乔说道:“老傅,你这一打岔,我差点把让你看这道上书的缘故给忘了。我想请你给我作些润色。” 傅乔没有政治头脑,没有察觉到莘迩这道募兵上书的重要性。 莘迩有后世的见闻,对自己这道上书的重要意义,却是心中有数。募兵制现下尽管已有,然远未到成熟、普及的阶段,他的这道上书,将来极有可能会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上留下一笔。他文采寻常,自是不愿让后人看到他的“朴实无华”,出於藏拙,遂欲请傅乔帮他着墨添彩。 举荐宋翩和请求募兵的两道上书相继由傅乔、莘迩呈递朝中。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票和打赏!求月票、推荐票! 阅读网址: 第三十七章 有球心亦安 左氏送卧具 武卫将军府谘议参军,是莘迩帐下的属僚,其实他大可自行辟除,之所以多一道傅乔举荐的程序,是因为莘迩知道,宋翩八成不会接受他的任命,故此干脆直接由朝廷下令,让他推辞不得。当然,也是能推辞的,但除宋翩舍官不做,宁愿在家赋闲。 莘迩了解宋翩,以他那贪财的性子,让他离开官场,少掉一个来钱的重要源头,那显是千难万难。一如莘迩的所料,宋翩在接到朝廷的令旨后,尽管骂了半天莘迩的娘,到头来还是乖乖地接了此任,送故钱以外,且在建康大肆搜刮了一通,资财装满了数十辆大车,还都而来。 宋翩还都,已是在月余后的事情了,且不必早提。 只说莘迩的“募兵”之请,尽管有宋方习惯性地表示了一下反对,但末了,还是在朝堂得到了通过。 这个结局,亦在莘迩的预料中。 於上书之前,羊髦、张龟、黄荣、羊馥等人曾经反复做过推测。 得出的结论一致:朝中诸公,宋闳、氾宽、张浑诸辈,乃至麴爽,恐怕都是很希望看到莘迩离开王都的。因为只有莘迩离开,他们才能有充足的机会,把左氏对莘迩的信赖给尽量削弱。 再则,莘迩掌着大都督府,对国内的兵事情况非常清楚,他在上书中列举的“募兵理由”亦是相当充分,有理有据,绝非信口雌黄,也确是不好辩驳。至若征讨西域这件事是不是必须的?有掌着财政的大农孙衍帮腔,即便不是必须的,也成必须的了。 从上书建议“大赦”起,莘迩的几道奏请,都是谋定后动,先经与羊髦等智士细细讨论,然后瞅准形势,再建言上奏,每次皆是借势打力,常能得到多数重臣的同意;竟是除了“开山泽园囿之禁”这一条,因为太过侵犯士族的利益而未能得行之外,其它的全都得到了施行。 莘迩不贪心,他知兵权是个敏感的话题,对募兵的兵额,没有要求太高,只请求“募卒三千”。获得了朝廷的许可之后,他把这件募兵的重任交给了督府右司马唐艾和中、直兵参军羊馥。 他倒是想亲自主持的,唯是婚期将近,不能马上就要结婚了,还整日下到兵营,事必躬亲,传出去,未免会被人说闲话,认为他不重视与王室的联姻。脸面,总是要装一装的。 不过这日,於募兵开始着手后的第四天,莘迩还是出到了城外,来至了本部兵营所在的西苑城附近。 上书请求募兵的同时,莘迩还针对宋方的“推举”,奏请朝中调麴球领部援助陇西。麴球是个优秀的军人,与宋翩那种惫赖货不能比,接到朝令的当天,他就集结完成了部曲,次日,即出东来,不过三天时间,已到王都。 莘迩今日出城,是专为迎接他的。 因为麴球并无在王都多留的打算,故而,这趟出城,也是给他送行。 麴爽与莘迩一起出的城,两人在西苑城外的官道边等了片刻,远远望见尘土飞扬,不多时,红色的旌旗跃入眼帘,随之,数千胡骑组成的迤逦行军阵列出现西方。 数千胡骑,人皆两马,尽管是行军的队列,度不快,然近万战马奔行的景象依旧壮观。 但见:宽敞的夯土路上,旗帜如林,甲光曜日,部队连绵十余里,前头战马如龙,后边辎重数百乘,卷起的沙尘如同云雾。马的嘶鸣,军官沿途整顿队伍的命令,和兵士们大声应诺、指挥坐骑的声音混杂一处,此起彼伏,喧哗热闹,把初春的天气都给烘托得升温了许多。 麴球得了前锋的禀报,急离了中军,赶过来与莘迩、麴爽相见。 莘迩一眼看见了他。 麴球骑着一匹八尺高的白马,没有披甲,头裹白帻巾,身著赤褶袴,鞍带双雕弓,腰悬黑的直刀,挺胸挽缰,从队伍旁的过道上催骑疾行,驰骋顾盼的英姿,迥然异於别人。 在他身后,莘迩还看到了屈男虎父子、邴播等几个熟人,并及二三十个髡头小辫的胡人骑士。 莘迩由衷地对麴爽感叹说道:“中尉,公家有虎子!” 麴爽自得抚须,说道:“我家晚辈,虎子固多,而如女生者,故当尤佳也!” 麴球的这个小名,莘迩每次听到,都有点不习惯。 明明一个赳赳男儿,却小名如此,委实是太有反差。 麴球驰骑到前,翻身下马,行礼说道:“何敢劳阿父、将军相迎!” 莘迩微笑不语,按照亲疏之别,客气地礼让麴爽,等他先说话。 麴爽与麴球是一家人,又是麴球的长辈,说话很随意,笑道:“你为国家出战,我迎一迎你也没甚么不可。”转看莘迩一眼,对麴球说道,“鸣宗,前次你在写给我的家信中,说你的部曲早已练成,信里信外,不外乎求战之意。这回能得偿你的所愿,你需多多感谢莘武卫。多亏了他的推举,你才有了用武之地。” 莘迩笑道:“如中尉所言,鸣宗是为国家出战,我之举鸣宗,亦是为国家举人,何谢之有?” 麴球仍是端正地向莘迩行了个军中礼,说道:“请将军放心,球此至陇西,必不辱命!一定不会让将军获‘识人不明’的恶誉!” 莘迩毫不拿大,回了半礼,笑道:“卿之才干,我素知也。卿此去陇西,何止‘识人之明’的恶誉我不会获,想来不久以后,朝野士人只会誉我‘慧眼识贤’!” 麴球与莘迩亲热地相对一笑。 支勿延等几个麴球送给莘迩的胡人勇士跟着莘迩一并来了,各行礼拜见麴球这位昔日的上官。 麴球瞧他们几个的面色,笑对莘迩说道:“王都就是与我那荒原野外不同,他们几个跟着我时,个个面有菜色,风一吹就要倒似的,而下膘肥体壮,中气十足,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莘迩哈哈大笑。 叙聊多时,莘迩说及军事,说道:“鸣宗啊,冉兴国小,内斗频仍,冉无敌之后,历代伪主,碌碌短视,连守户之犬也称不上,守土以是赖险,扩张向无余力,打回四镇,应已心满意足。它与蒲秦订盟,无非权宜之计,我估摸,它是不会甘愿给蒲秦卖命,再帮蒲秦攻打陇西的。 “陇西地势紧要,蒲秦则定是不会坐视其为我占,但蒲茂才篡位僭号,国内不稳,北又有朔方的赵宴荔鼠两端,以我的估计,它至多可能会打上一打陇西,但不会投入太多的兵力。 “你到陇西后,不要求你外有战功,你亦不必急於攻城略地,只且把数县守好,就是大功。” 麴球知道莘迩准备征讨西域,在这段时期内,陇西自是不要生大的战事为好,否则,陇西一旦战火连天,征讨西域的事情就只能推迟了。他肃容应道:“是!” 麴爽瞥了下莘迩,心中想道:“你要打西域,当然不乐见陇西大战。只是,我搞不懂你的心思,好好的朝中不待着,干嘛要去西域?如是为了图谋军功,以重权柄,打柔然、冉兴、虏秦不是更好?西域远去千里,你这一离朝,可是正对了老宋、老氾的心意!” 柿子先挑软的捏,柔然、冉兴、蒲秦又岂是那么好打的?便是趁蒲秦、柔然内乱,打下点地头,因为没有把它们灭国的实力,日后也必然会陷入拉锯战,只会造成损耗国力的后果。 莘迩不看重眼前的近利,他做的是整体的谋划,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是不会动这几个国家的。 麴爽叮嘱麴球,说道:“到陇西后,第一件事,你要立即给你阿父去信。我阿兄是何吩咐,你务必照办。” 莘迩咂摸麴爽这话,心道:“我叫鸣宗勿要浪战,你叫鸣宗听麴侯吩咐,老麴……,不对,小麴……,也不对,你个中麴这话说的,当面落我的面子啊!” 心里也就这么想想,自知自家现下与麴爽是平起平坐的局面,或者严格说来,若在家声、宗族势力、故吏旧将等方面相比的话,还不如麴爽,人家麴爽也就没有照顾你脸面的需要,亦没生气。 麴球神色不变,如对莘迩的回答相同,也是应道:“是。” 莘迩令支勿延等布下宴席,请麴爽、麴球入座。 道上兵马行进,草间诸人笑谈。 以茶代酒,大快朵颐。 水足饭饱,麴球起身,说道:“阿父、将军,请回城罢!球在陇西一日,陇西就安如泰山!” 麴爽鼓励他,说道:“好好干!如能立下军功,我上书朝中,给你迁个将军做做!” 莘迩拊掌说道:“陇西有卿,我心亦安!” 回到城中,刘壮禀报,左氏遣内宦送了几件卧室用具,言与给莘迩装点新房用。 莘迩笑道:“我虽清廉,亦将军也。王太后忧我无卧具么?”话这么说,还是按照左氏的交代,把她送来的床榻、锦被、绣枕等物,都放到了新房。 星转月移,序入仲春。 这一日,由令狐氏的长辈主持,莘迩与令狐妍成婚。 阅读网址: 第三十八章 沉醉温柔乡 将军眼乌青 公主”和“翁主”的区别在於,天子不为公主主婚,而“翁主”者,翁即父也,诸侯王的女儿出嫁,通常由其父亲主婚,是以名为“翁主”,又叫“王主”。 令狐妍的父亲没当过定西王,按理说她得不到“翁主”封号的,只是令狐家男多女少,令狐妍的父亲又很得父兄的喜欢,而且早亡,故此,令狐妍破例被封为“翁主”。 由此,也可见令狐妍在王室中的得宠。 也是这个缘故,养成了她不能说“胡作为非”,却亦颇有点任性的脾气。 婚礼的当天,陈荪、孙衍、傅乔、唐艾、曹斐等尽皆出席,羊馥、羊髦、张龟、黄荣、严袭、向逵、魏述父子,包括兰宝掌、秃勃野等莘迩帐下的文武属吏,更是头天就在,帮着忙前忙后,随从迎亲。 宋闳、氾宽、麴爽、张浑等没到场,然亦遣了族中的重要子弟代表,各送上了价值不菲的贺礼。 张家给莘迩送礼的人是张道将。 这让莘迩没有想到。 自张道将到王都以来,莘迩只在公事的场合见过他几次,基本没有怎么交谈过,闻讯后,特地放下别事,接见了他下,与之对谈稍顷,待其走后,心中叹道:“老黄说的不错!我与道将虽非从小便认识,但也算是熟悉他以往的了,与往日较之,道将确是大变样了。” 左氏也派内宦再次给莘迩送去礼物,不过这回没有卧具之类的私人用品了,多是金饼、锦缎此类的赏赐。 近些时日,有不少朝中各府的中层官吏或巴结、讨好羊馥等人,或大起胆子,自投名帖於莘迩门下,借此机会,这批人虽没资格在婚礼的仪式上出现,但亦都有丰厚的重礼献上。 身在建康的史亮等人不辞路远,也有礼物奉到。 史亮给莘迩送上了西域珍宝十件和同样来於西域的神骏白马五匹。 珍宝也就罢了,唯是那马,匹匹都高八尺,与麴球那日所骑不相上下。马高八尺称龙,端得雄壮威风。马身上的毛被洗梳得整整齐齐,喷了香料,远处即可嗅到扑鼻的馥郁,银辔宝鞍,金丝绣花的锦绣障泥,连那马镫,都是用金银打造的。 陇州尽管地邻西域,这样的好马也是稀罕物,加上各类珍贵的马具,一匹的价值怕就不下数万金,宾客凡有见此五马者,无不啧啧称羡。 见到这几匹马,莘迩却是想起,史亮家是粟特人,世代经商,对西域熟得很,来日攻讨西域,可用他做个军中的参谋,以作乡导。把此事吩咐给了黄荣,叫他下次朝会时举荐史亮。 如莘迩的要求,婚礼办得并不奢华,甚是俭朴。 婚礼过后,连着两天,羊馥等人没见莘迩露面。 既没去公廨上值,甚至月底的朝会也没有参加。 诸人都以为莘迩是新婚燕尔,沉醉温柔乡之故。 显美翁主令狐妍的脾性是有点让人吃不消,但如论长相,秀美清丽,因为喜好骑马、射猎等运动的缘由,不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女那般弱不禁风,身材也是很好的。 如今经常陪寝莘迩的几个侍婢,刘乐娇小,阿丑懂事,那西域婢擅长歌舞,腰肢柔软,各有好处,但整体来看,都不如令狐妍。 莘迩血气方刚,娶到如此佳人,一时把持不住,流连忘返,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第三天,还是不见莘迩出门。 羊馥等人沉不住气了。 黄荣来找羊馥、羊髦兄弟,说道:“将军命我举史亮入军府为吏,我已举荐,史亮过些天就能到都;羊参军与唐司马负责的募兵之事,我听说也已进程近半。将军打算夏天讨伐西域,马上就到三月,打西域不能说是小事,朝中安排、后勤补给、具体该怎么打,都得详加讨论。 “将军婚后,杜门不出,这可不成啊!” 羊馥、羊髦等人以为然,问还在莘迩家中住的张龟:“长龄,你这几天见过将军么?” 张龟说道:“将军就没有出过后宅。我昨天求见了一次,将军没见我。” 羊馥等人面面相觑,皆不由心道:“将军英武明智,胸怀远图,不似沉溺女色之人。怎么娶了显美翁主之后,后宅都不出了?” 黄荣顾视诸人,沉声说道:“我等当一起求见将军!” 羊馥、羊髦、张龟都道:“好!” 四人结伴,来到莘府,把来意告诉刘壮。 刘壮不多时从后宅转回,说道:“大家说请君等且归家,后天大家就会去官廨上值。” 黄荣坚持说道:“我等有火急的要事,必须现在就禀报将军!劳烦刘翁,再帮我等通报一下。”说着,起身对诸人说道,“咱们不要在堂上等,跟刘翁同去后宅院外罢!” 羊馥等人遂与刘壮共往,在后宅门外静等。 这一副不见到莘迩不罢休的举动,迫使莘迩无奈,只好出来与他们见面。 诸人看到莘迩,无不觉得古怪。 只见莘迩素氅木屐,一身居家打扮,倒是寻常,手中却少见得拿了一柄折扇,遮遮掩掩的,把脸挡住了大半,便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把扇子放下。 怎么看,怎么像有蹊跷。 羊髦瞧了好一会儿,“噗嗤”一笑,转对羊馥等人说道:“阿兄、景桓、长龄,将军缘何多日不出宅门,我已知矣!咱们走吧,莫使将军为难了。” 张龟实诚,兼他眇目,视线不及别人开阔,没有搞懂羊髦的话意,愣着头问道:“士道,君何意也?”依旧按照事前备好的劝谏内容,劝莘迩说道,“明公,显美固然良配,可朝中、军中诸务繁多,明将军今以顾命之重,岂可连日闭门?龟等斗胆,恳请明公切勿因私废公!” 莘迩与张龟目光相对,只持扇而已,无话可答。 张龟再谏,说到动情的地方,下拜在地。 莘迩仰脸,瞧了片刻蓝天上的白云,像是作出了什么艰难的决断似的,一横心,把折扇合住,弯腰扶起张龟,苦笑说道:“长龄,你起来吧。我非是因私废公,你看我这幅模样,我实是无法出门啊!” 张龟看去,大吃一惊。 尽管淤青已经下去了许多,仍可看到莘迩左眼圈上,有一团淡淡的痕迹。 张龟说道:“这、这……,明公,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敢……。”话没说完,已经醒悟,这一拳,除了显美,还有谁敢打?气愤填膺,怒道,“莘主怎能如此无礼!明公,龟……” 主辱臣死,主忧臣辱。 张龟顿时就欲待尽忠,为莘迩报仇,然而想到令狐妍是翁主,今且是莘迩的娇妻,他的语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直到泯不可闻。这个“忠”,他恐怕无论如何,都是难以为莘迩尽的了。 黄荣、羊馥也都是吓了一跳。 羊馥说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莘迩要尽新郎的义务,令狐妍再贪玩任性,到底是个少女,却不知是初与男子同床的羞涩,还是慌张,又或怎的,总之,毫无征兆的,一拳就打在了莘迩的眼上。令狐妍颇善骑射,小有气力,一拳下去,把莘迩打得头蒙,落荒而逃。那眼上,便多了一圈乌黑。 堂堂顾命大臣、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半张脸成了熊猫,此等尊容,自是无法见人。 万般无奈,莘迩只好就此待在家里,掩门谢客,乃至今日。 为怕传出去惹人笑话,医士也没有请,刘乐、阿丑她们,他也没脸告诉,好容易想起个土方,只悄悄叫来刘壮,交代他每日煮几个鸡蛋送来,自对镜敷之。 莘迩强颜欢笑,说道:“非也,非也。长龄,你不要乱猜。这不是显美打的。是我、是我……” “是明公怎么?” 莘迩想说“葡萄架”,可葡萄架倒了,也不会把眼圈搞得乌青,灵机一动,说道:“是我那日练剑,脚下一滑,不小心剑柄柱到了眼上。”故作庆幸,抚胸口说道,“还好,只是伤到了眼圈,没有伤着眼睛。” 他担心会有奴婢经过,东张西望的看着,重打开折扇,把脸遮住,与张龟他们几个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最晚后天,就可上值。”问羊馥,“异真,募兵的事进行如何了?” 羊馥答道:“遵照明公的命令,募兵的榜文已经传到王都邻近诸县,每个县,都有督府的吏员责管,立格於市,取五尺五寸以上者;至今募得,已千余人矣。” 莘迩开出的募兵条件不错。 先,应募者,不入兵籍,服役五年,即可放回。 其次,应募者,家不够中产的,免其赋役三年。 再次,通过考核,正式编入军中的当时,每人赐钱若干,作为安家费。 第四,成为军中的一员后,不仅按照士籍兵卒的标准,按月给口粮,并且每两个月进行一次考核,成绩合格的,会赐给各类奖赏。 最后,如有豪右应募,按其所带部曲之多寡,立授军职。 在募兵的对象上,莘迩也作了规定:优先选用流士、侨户,优先选用家境殷实、兄弟多的。 莘迩对这支募兵抱了很大的期望,听得招募顺利,放下了心。 他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已得千余人了么?还可以。异真,等各县把募到的兵卒送至,你要细细择选,不但个头须足,体格也要雄健,不合格的一概沙汰,宁缺毋滥。” 羊馥应诺。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把史亮献给我那五匹马,你带走两匹,待三千兵卒募够,搞一场演武,就以这两匹马作为奖赏!” 勤恪公务、轻财重士,这才是羊馥、黄荣等人心目中莘迩一贯的形象。 诸人辞别莘迩,出到街上,相顾对视。 羊髦最先忍不住大笑。 随之,几人尽是笑出声来。 莘迩回入后宅,深觉在臣属们面前失了尊严,摩拳擦掌,痛下决心,想道:“你我此前不识,这桩婚事,全是出於政治联姻,令狐奉的决定。你个令狐妍,若是对我不满,我亦不会强求,你我二人和和气气,举案齐眉,哪怕相敬如宾,也是好的!我又怎会委屈了你? “殊不料你动手动脚,这般鲁莽!我亦打过恶仗,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虎不威,你当我病猫么?小女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等我伤好,哼哼!你令狐妍的屋门,老子一步也不会进!” 阅读网址: 第三十九章 妃衣不蔽体 苟雄请诛奸 莘迩新婚失利,惨遭痛殴,秦国刚登位不久的蒲茂,则夫纲威振。 这天傍晚,蒲茂处理完政务,模仿书中看到的夏人天子之雅致故事,乘上羊车,由之在宫苑里随意走动,车停在何处,他就宠幸何殿的嫔妃。 暮春夕阳,宫中绿柳拂地,诸色的花卉盛开,姹紫嫣红,笔直於远近宫阙间的石板路上被洒了水,湿漉漉的,道边偶见青苔。空气熙暖,柔风醉人。 下午的时候,蒲茂去到学宫,视察了一下学宫近期的招生情况,已有近千学生,多半是戎人官吏的子弟。招生的成果不错。学生也都按他的命令,换下胡服,穿的唐人衣冠,观之甚美。 因是,他此时的心情挺好。 驾车的几头羊,走走停停,时不时地闻闻地面,舔上几口,慢悠悠地过了两个殿宇,停在一处宫前。殿名“长春”。此殿内住的,是最得蒲茂欢心的嫔妃张氏。 蒲茂笑道:“不意羊也通人性,知孤喜好!”欣然下车。 张氏早在殿外等候,赶紧迎上。 张氏的家族是秦地的士族名姓,她的祖、父都是朝中大臣,其兄弟有的在朝、有的在郡县,为官者亦不少。张氏今年二十七岁,比蒲茂大上些,相貌熟媚,善解人意,尤其妙者,吹得一手好洞箫,於春宵秋夜时听,清幽动人,自嫁给蒲茂至今,蒲茂对她的宠爱从未有过衰减。 蒲茂俯身把她扶起,叫她的小名,笑道:“阿姬,你老实说,是不是对我的羊儿做了手脚?怎么三回里头,倒有两次都是停在你的殿外。” 张氏心道:“你那羊有内宦专管,我怎能做得手脚?只是费了我不少青盐。” 羊喜欢盐水的味道,张氏从宫中的寒家婢女那里知道了此事后,便趁每天这时,宫里都要浇水清道的机会,每每朝通往自家住殿的路上洒下盐水。此技屡屡得逞。 张氏娇声答道:“大王的羊宝贝得紧,臣妾平时见都见不着,何来可作手脚?”迎了蒲茂入殿。 到殿中坐下,蒲茂与张氏调笑说话,宫女奉上饮品、果盘。 蒲茂略吃用了些,听张氏吹了一管洞箫,只觉心旷神怡,白日的一天忙碌似皆不翼而飞。 夜色临至,如蝴蝶也似的宫女们穿梭进出,把蒲茂与张氏的晚膳呈进。 蒲茂披衣而起,携张氏的手,将要入席,定睛一看,登时转喜为怒。 案几上琳琅满目,山珍海味,粗略数下,得有四五十道美肴。并有酒两瓶。一瓶是用水晶瓶盛的,色泽殷红,是葡萄酒;一瓶是用玉瓶盛的,酒味溢出,是来自江左的酃绿美酒。 蒲茂掷下张氏的手,指着案上的酒菜,勃然大怒,说道:“我前日才下令旨,叫后宫勤俭,不许铺陈浪费,你是不知道孤的令旨,还是抗旨不遵?” 张氏拜倒,说道:“贱妾岂敢抗旨不遵?大王严令后宫,悉去罗纨,衣不及地,大王请看贱妾的此裙,非至不及地,小腿都露出来了!贱妾的钗饰等物也都收了起来,备献给大王做军需之用。 “贱妾蒲姿柳质,荆钗陋食是本分,唯大王千金之躯,万民之望,别的能省,贱妾以为,饮食却万不能省!大王日理万机,本已疲累,膳食再省,何以养生?须知,大王之康健,非系一人之康健,而系我大秦百姓之福祉。 “贱妾因存了此念,所以贡献给大王的膳食就稍微丰富了些。大王请看下手那个案几,那是贱妾的饭食。” 蒲茂瞧去,见那个案几上只有菜肴五碟,汤羹一份,胡饼半个,比起备给自己的那份膳食,用寒酸形容也不为过。 饶是如此,蒲茂依旧心火难平,厉声说道:“今日膳食所费,全从你的月例里扣!这回就不罚你了,再有下次,严惩不贷!”甩袖而出。 偌大的殿中,香炉里空空如也,才换上的粗布帷帐低垂,黑色的案几中间,张氏俯拜的身影显得渺小单薄。 蒲茂气冲冲地出了长春殿,登车令道:“去王后的寝宫!” 他的正妻姓苟,其族乃是秦国“国人”的大部落。早在蒲茂篡位以前,苟王后的父亲、兄弟就是他的死党,俱在军中,各掌兵权。蒲茂登基之后,对苟氏一族加以了极其的重用。 较以尊贵,作为唐人的张妃之家,与苟王后家是远不能比的。 夜色薄薄,笼罩宫中。 风还是那风,花柳也还是那花柳,羊儿依然莹白,羊车依旧平稳,蒲茂的心情却不复方才了。 到了苟后的住殿。 对苟后来说,这是意外之喜,忙不迭出迎,陪着蒲茂进殿。 听得蒲茂还没吃饭,苟后急忙令宫女捧上酒菜。 苟后性子软弱,蒲茂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却是与张氏的“小动机心”迥异,宫女们给蒲茂上的饭食只有菜肴数碟,亦无美酒。 蒲茂见状,稍微收起了形於脸色的怒气。 他点了点头,说道:“还是王后知我!” 素来疼爱的张妃也“阳奉阴违”。 蒲茂有感而,喟然说道:“王后,国家的鄙俗多矣,孤欲大加整治,可谁知,莫说国事,便是宫中之令,也不得行!做点事,可真是难!”长吸了口气,又自我安慰似地说道,“好在有孟师助我!”问苟氏,“你吃过了么?来,陪孤用些。” 夫妻对食。 饭毕,蒲茂心道:“已有近月没来王后殿中了,今晚,我就在这里歇下吧。” 便待洗漱更衣,与苟后共寝。 殿外内宦禀报:“苟将军求见。” 蒲茂皱眉说道:“这么晚了,求见作甚?” 内宦答道:“禀大王,苟将军言有军国要事。” 蒲茂的勤政与莘迩一般无二,闻是有军国要事,说道:“叫他进见罢。” 内宦出去传旨。 等了多时,一个辫褶袴,虎背熊腰的中年胡人进到殿内,拜倒行礼。 这人就是“苟将军”,是苟王后的兄长,名叫苟雄。 蒲茂问道:“是何急务?汝夤夜求见。” 苟雄嗓门洪亮,高声地说道:“事关国家危亡!臣雄故是连夜求见大王!” 蒲茂在榻上坐直了身子,紧张地问道:“可是国内出现了叛乱?” “不是。” “朔方赵宴荔反了?” “不是。” “那是虏魏攻我边地了?” “也不是。” “定西犯我国界了?” “亦不是。” 蒲茂茫然问道:“那是何事?” 苟雄说出一番话来,把蒲茂气得七窍生烟。 他说道:“臣雄敢请大王,斩奸臣!” “奸臣?谁是奸臣?” “孟朗!” 蒲茂顿知,这又是一个来告孟朗状的。 登位以后,为了整顿朝纲,严肃地方,抚养百姓,充实国力,同时也是为了“除恶务尽”,彻底荡清蒲长生的残留势力,蒲茂接受了孟朗的请缨,任他作了王都咸阳的司隶校尉。 蒲秦是戎人当国,都城里住了许多的戎人贵族、部落酋豪,其中为非作歹、欺压唐人百姓的多不胜数。孟朗上任兹始,在拔除蒲长生余党之同时,采用明法峻刑,亦对违法乱纪的强豪进行强力地打击,虽外戚不避,纵显贵亦罚,罪大恶极者,正法於市,旬月间,贵戚豪强诛死者二十余人,至有被鞭杀而死的。 他如此雷厉残酷的禁勒手段,难免地就激起了戎人贵戚的仇恨与敌视。 短短的时日里,上章弹劾孟朗的何止百余。 蒲茂十分信赖孟朗,压根不理会这些劾章,对那些言辞激烈的,他还会痛加训斥,给予孟朗了百分百的支持。 普通的戎人贵族眼看治不了孟朗,便把主意打在了苟家的身上,三说两不说的,撺掇动了苟雄。苟雄来求见前,正在家中饮宴,席上受到唆使,他借酒劲吹牛,说道:“我等国人才是大王的倚重,孟朗唐儿,杀之如杀鸡!你们且稍待,我这就进宫进谏,必请大王杀了这老贼”。 於是,遂有了苟雄深夜入宫,请斩奸臣的这眼前一幕。 蒲茂闻到了苟雄身上的酒味,问道:“你喝酒了?” 苟雄没有回答蒲茂的这句问话,大声说道:“特进石斌,其族有大勋於国朝,因为看不惯孟朗的滥杀,当面质问他:‘我等与先王共同创建国家,我尚不掌大权,你没有汗马之劳,凭什么能做司隶校尉?是我等耕地,你吃白食么?’孟朗老匹夫竟敢回说:‘正要让你当农夫耕地去’! “大王,小小唐儿,何敢忤逆贵种?国人对此已是怨气沸天!孟朗不除,国将不安!” “你喝醉了,回家去!等你酒醒,再来见孤。” 苟雄不肯,双手支地,梗着脖子,瞪圆双目,说道:“大王!孟朗一日不除,臣一日不回!”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票。 阅读网址: 第四十章 秦与唐并立 孟朗绘蓝图 苟雄的嗓音本就高,酒后不知轻重,他嚷嚷出来的语声,如同嗡嗡的钟鸣,震得殿内像是有了回音。苟王后和宫女、内宦们都惶恐惊吓,齐齐偷觑蒲茂的脸色。 蒲茂脸色铁青,说道:“孟师一日不除,你就一日不走么?” 苟雄昂应道:“是!” 蒲茂霍然起身,“那你就留下别走了”之话差点就要说出。 亏得苟王后见势不妙,忙敛裙拜倒,为她哥哥请罪讨饶。 蒲茂亦思及方今才登大位,尚须苟雄等人当他的爪牙,这才将此话咽下,喝令宫外:“来人!” 随行护卫他的壮宦们应命拥入。 蒲茂厌恶地看了眼兀自仰头撑目,拜在殿上,姿势仿佛个蛤蟆似的苟雄,一甩袖子,把身子背过,懒得再瞧他自以为忠诚的嘴脸,说道:“拖出去!浸到水里给他醒醒酒,赶出宫去!” 壮宦们把苟雄拽将出去。 苟雄虽猛,好汉难敌四手,扛不过那些内宦,一边挣扎着大叫大喊,一边被强行地拖拽了出去。他人到殿外,声音传入殿内,仍是十分清楚,蒲茂听到,他竟开始在丑言谩骂。 也不知是在骂孟朗,还是在骂内宦,猪生狗日、鞭长x养的,污秽之至,不堪入耳。 蒲茂气的,俊朗的面庞扭成一团,握紧拳头,嘴唇抖,怒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痛心疾,对苟王后说道,“翻遍史籍典故,古今历代,岂有这样的朝臣?咆哮宫中,恶语陛前,村夫不如之!不如之!” 苟雄中气十足,骂不绝口,越骂越难听。 蒲茂实在忍不下,脱口而出:“入他娘的!王八东西!取你老子的刀来!”挽起袖子,便要出去。 想那戎人尽管称雄关中已然颇久,毕竟旧时“尊卑不严”的部落习俗根深蒂固,至今未脱,且因自家是征服者的身份,大多的戎人贵族并蔑视唐人,亦更不会主动去学唐人的什么文化,如苟雄这样,身为“国人”贵戚,掌握大权,然目不识丁、言语粗鲁、缺少礼节观念,平时尚好,酒后或动怒之余,污言秽语就滔滔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绵延无绝的,大有人在。 蒲茂虽是好学唐书,日常恂恂如君子,到底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骂人的话没少听,大怒之下,“斯文儒雅”的外表顿就有点顾不住,情不自禁的,脏话就涌出来了。 苟王后大惊失色,拜倒叩,为苟雄苦苦求情。 宫女中,有那有眼色的,连忙跑出去,求内宦把苟雄赶紧拉走。 苟雄骂人的声音渐渐离远,终於渺不可闻。 蒲茂无力地跌坐榻上,拍腿长叹,疾眉蹙额地说道:“唐儿笑我国人,不知礼义廉耻,类若禽兽。孤每听到这样的话,就生气得很!王后,咱们戎人是炎帝之后,商之宾臣,亦炎黄之正统、华夏之苗裔也!孤早有心证明给唐儿看,咱们戎人也一样可以礼仪夏大、服章华美! “苟雄身为国朝三品,却粗鄙如此!王后,孤此心虽殷,奈何彼辈啊!”他问苟王后,“王后,孤之心痛,你能懂么?” 蒲茂人长得英俊,精通唐人的琴棋书画,仪态文雅,本族的骑射功夫也不差,堪称文武双全,苟王后一直对他很崇拜,这会儿听出了他的郁闷和痛苦,心里也很难受,拜道:“贱妾妇人,不懂国家的事,但大王的壮志远图,对我国人的殷切冀望,贱妾能明白一二。” 蒲茂叹了口气,叫她起来,等她落座,说道:“罢了,不说你兄长的事了。王后,孟师上书说,为表国家的重视农桑,建议可行‘先蚕礼’,日子定在了谷雨。掐指算来,便在下月中旬。这个礼,祭祀的是‘先蚕’,即始教人蚕事之神,按照周礼的规定,该由你来主持。 “我明天叫朝中的唐人礼官上道奏书,把此行礼的章程细细叙说一遍,你要好生记住。这是我登位以来,头次行此礼,你务必做好,不得出现什么岔子,贻人笑柄!” 苟王后柔顺地应道:“是。” 先蚕礼由来已久,每个朝代的祭祀程序都不大相同。 本朝的先蚕礼,是先於西郊建先蚕坛,“高一丈,方二丈,四出陛,陛广五尺”,选取六名列侯妻担任蚕母,然后,在蚕将出生前择吉日行礼。 到行礼日,皇后乘六匹浅黑色马拉的油画两辕云母安车,着青衣、十二笄步摇,於先蚕上躬桑三条祠先蚕,诸妃公主五条,县乡以下采九条。 同时,比之前代,本朝的先蚕礼增加了颁余胙、设飨宴、赐绢等的程序。 蒲茂不打算学“本朝”的行礼程序。 先蚕礼虽是夏人的礼,但江左的唐朝是国,关中的蒲秦现在也是国,蒲茂认为,两下是平等的地位,那么,他为何要低三下四地去学唐礼?如果学了唐朝的,那他岂不是自甘藩属了么? 按其初心,他是想学先秦时之周礼的,但那时的礼仪程序比较简单,做出来的话,可能不够盛大,因是,他决定学秦朝时的,“皇后帅公卿、诸侯夫人蚕;祠先蚕,礼以少牢”。 苟王后的温顺听话,让蒲茂的心情略微好了些。 他站起身,负手在殿中踱步,行至殿门前,眺目向外看。 一阵习习的凉风吹来,风中带有湿意,沙沙的微响入耳。下雨了。蒲茂步出殿外,细碎的雨滴落在他的上、脸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雨点飘於石板路上,坠入路旁的花苑中。 蒲茂心头欢喜,自语说道:“谚云:春雨如油。这一场雨下的好啊!国中的农家,今年应能有个好收成了!国家也能有个好税收了!”他曼声吟诵前朝士人的诗篇名句,“习习祥风,祁祁甘雨。百谷蓁蓁,庶草蕃庑。屡惟丰年。於皇乐胥。” 遥想此刻,郊野的麦苗吐露绿色,如饥似渴地舒展於雨下。 目注近处,宫中的花木迎风招展,争放出水味的芳香。 蒲茂只觉得,哪怕是在现下的深夜时分,春季的咸阳内外,亦都是一派的生气勃勃。 他想起了数月前,刚登位后不久,与孟朗的一场谈话。 孟朗在那场谈话中,给他构画出了一幅明晰的蓝图。 孟朗说道:“非严法无以纲纪,非农桑无以民富。无纲纪则上下不辨,无民富则无国强。上下不辨、国力不强,则国家危在旦夕矣!上下已辨,民各安其籍,吏各行其职,国力强大,大王一令,吏民同心,则天下不足定也! “大秦建国以数十年矣,所以外无尺寸之获者,正是因为了上下混乱,纲纪伦常不定;驱虎牧羊,百姓窘困,此两弊之故也!王令不行,民既穷也,国遂软弱,以至於今。 “空有关中霸业之资,局促山河之间,兵不得一出,王威不得示海内! “大王如有吞吐四方之志,臣朗敢进言之:宜先除此两弊!” 蒲茂心有同感,当时允诺,说道:“孟师此乃谋国之论,孤自当从。” 孟朗於是给蒲茂述说该如何做,才能正纲纪、富百姓的种种办法。 提倡节约、重视农桑、开山泽之禁、轻徭薄赋,等等,蒲茂而下实行的这些富民之国策,就都是孟朗那时提出的。孟朗出任司隶校尉,也是他两人於那时商定的,这是正纲纪的办法之一,此外的另一个办法,就是扩建学宫,增加太学生的数量,重点招取戎人官吏的子弟入学。 说完了种种具体的举措后,孟朗说道:“设以三年为期,若臣朗之此数策皆能得行,施展顺利的话,我国的国势必然会得到极大的提升。到的此时,就可视情况而兴兵用军了。” 蒲茂问道:“孟师以为,当以何处为孤用兵之先?” 孟朗胸有成竹,回答说道:“铁弗匈奴,叛服无常,朔方赵宴荔虽臣我国,素怀贰心。朔方之地,我国之北障也,朔方不稳,则咸阳朝夕有事。臣朗窃以为,用兵当以朔方为先!” “收了朔方以后呢?” “虏魏东有贺浑邪不臣,北有拓跋鲜卑觊觎,虏魏国主年老,其诸子又争权不休,其国灭不久矣!收得朔方后,臣朗陋见,大王可坐待虏魏内乱。值其乱也,以一将领偏师,北出朔方,大王自领王师出河东,两路合击,会於邺城。虏魏之地,获之易耳!” 蒲茂心动神驰,拊掌称赞,说道:“孟师高计!”问道,“那冉兴与定西呢?” “冉兴今称臣大王,固是他们权宜之计,彼心定然未服,然既已称臣,且其国小,与其促攻之,不如暂留之。等到大王攻下虏魏,以全胜之威,挟百万精卒,臣朗料不需一兵一卒,一道檄书传至,冉兴肯定就反手可得了! “定西地贫而兵小强,取之无大益於国,攻之损我军吏卒,与我国间并且有大河为阻,臣朗以为,等到打下虏魏、收取冉兴以后,再对其徐图之不晚也。” 先严肃纲纪、富民强国,在政治、经济上获得进步;其次,收回朔方,保证国内军事形势上的稳定。国内已然富强、安定,接下来可以向外展了,便是第三,先打魏国,后打定西。 这,就是孟朗画给蒲茂的雄伟蓝图。 蒲茂立在夜中,回味再三,想道:“昔西伯得太公望,周乃革商;齐桓公得管仲,一匡天下。今孤之有孟师,差可与拟乎?若苟雄者,草莽鄙徒,焉知孤与孟师之志!” 想及此处,更加地坚决了支持孟朗的心意。 殿宇悄然,佳雨润物。 阅读网址: 第四十一章 蒲茂不求歌 显美戏爱婢 苟雄以王后兄长、蒲茂重将的身份,都说不动蒲茂,就更别说其它了。 有那不认邪,仍旧强项上书弹劾的,轻者被蒲茂斥责,重者殿下挨鞭;着实不像话,如苟雄那般污言秽语,竟至辱骂的,却就没了苟雄的好运,先后被蒲茂砍了两个人头。 咸阳的戎人贵戚们由此认清了孟朗在蒲茂心中的地位,知道了孟朗这个“唐儿”,绝非是他们可以撼动的,如此一来,虽对孟朗越加地痛恨入骨,也只好罢休服软。 咸阳的风气为之一肃。 仗势横行、鱼肉乡里的贵戚、豪强们一老实下来,加上“轻徭薄赋”政策的逐一得到落实,城中唐人百姓的日子,相比之下,自就非昔日可比了。 不管谁人当政,百姓总是受劳役的底层。 管它夏人也好,管它戎人也罢,只要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生的日子,那就是好的“大王”。 不少年纪大,晓些前代旧事的乡野老人都不由对子弟们说:从中原战兴以来,数十年中,自唐室的内乱,到匈奴的秦国,再到戎人的秦国,关中百姓的日子,朝不保夕,或被掌权者驱使打仗,暴骨於野,或被横征暴敛,卖子卖女,遇到灾年,饿殍满沟,或沦为唐、胡贵人们的奴婢,任打任骂,流离颠沛者不可胜计;数来数去,也就现下的日子最好过的时候了。 民间的赞颂传到宫中,蒲茂欢喜非常。 他这回没有征询孟朗的意见,自作主张,向国民下了一道诏书,谦虚地说:“三代之为政者,爱民为大。‘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国人、夏人,皆炎黄胄裔,孤岂别而视之?闻民间有为孤作谣歌而颂之者,非孤所求;迹轨前哲,政从贤王,老幼安乐,德被四方,孤之愿也。” 四月中,谷雨日,苟王后与一干诸侯、公卿之妻,行先蚕礼。 蒲秦从建立到现在,蒲茂是仅此无有,效行此夏人之礼的戎人天子。 事情传出,秦国朝中的唐人官员、境内郡县的士人,献诗、文以歌颂者数百。蒲茂令内宦把这些诗文小心地贴到寝殿的屏风上,愉快地观赏了好些天,才叫撤下,嘱咐仔细收好,藏入内府,还特别交代,务必要用椒粉、芸草、炭屑等物做好防蛀的工作。 同时,他又一次下诏书,再一次极其谦虚地表示:农桑是民事的根本,先蚕礼这类的小事都是他和苟王后应该做的,是为人君、后者的本分。士民的献诗、献文他看了,感觉到了大家忠於朝廷的诚意。以后,这些东西不要再写了。大家精诚团结,共同把国家的事业做好。 蒲秦国内,蒲茂的明君形象慢慢地在竖立起来。 谷雨当天,定西国也行了先蚕礼。 定西国奉唐为正朔,自居唐臣,先蚕礼的礼节仪式用的自是本朝之礼,与蒲秦不同。 令狐乐尚未娶妻,后宫无主,没有王后,不过无妨,太后亦可行此礼,只是与王后之礼有所区别,“太后入庙祭神服,绀上皂下,亲蚕,青上缥下,皆深衣,饰翦牦帼”。帼是妇女的头巾,翦的本意是初生的羽毛,引申指等长的羽毛,翦牦帼即用细长马尾制成的头巾。 国中贵臣之妻,跟着左氏,也参加了此礼。 令狐妍亦有去之。 礼毕之后,左氏与来参予此礼的贵夫人们叙话。 末了,留下令狐妍,问她与莘迩的婚后生活如何。 令狐妍答道:“都挺好。” 左氏说道:“莘武卫宽厚,实是你的良偶。国家军政已经繁忙,武卫近月又将征讨西域,很多战前的事项需要做好准备,他有时可能会不太顾得上你。你须多加体贴,不要耍小性子。” 令狐妍想到她打在莘迩脸上的那一拳,未免心虚,诺诺应是。 左氏看出不对,紧张地问道:“你可是有惹祸么?” 令狐妍心中想道:“我那一拳,可不算是惹祸。不过让他闭门不出了几天而已。诚如中宫所言,他平日军政劳烦,少有休憩,借我此拳,在家养上些时,倒是件好事!”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下嫁莘门到今,这么久了,才打猎了一回,平时最多见见闺友,哪里会惹什么祸事!” 左氏欣慰地道:“你懂事就好!”开玩笑似地说道,“早日生个大胖小子,也叫武卫开心开心!” 令狐妍撇嘴说道:“还用我生?王太后不知么?阿瓜已有子了!” “你是说小小怀孕此事么?我听说了。神爱,小小是武卫患难时的故婢,武卫昔在猪野泽,多赖小小服侍,我与她也熟悉,此女天真,生性可爱,你勿要因之含嫉拈酸。再则,你是正妻,她只是个侍婢,今她虽然怀孕,所生无论男女,如何能与你来日的所产相比?……,‘还用你生’这样的孩子话不要再说了!记住,你越早有子,武卫将军才能越早后继有人!” 自那一拳以后,莘迩再没登过令狐妍的屋门。 生孩子这事儿,现在看来,怕是遥遥无期。 不过令狐妍娇生惯养,仍是个少女的脾气,却不愁,漫不在乎地应了声“是”。 陪左氏吃了顿饭,令狐妍出宫回家。 到了家中,家中的奴婢们不管是在做什么,看到她路过,都赶忙恭恭敬敬地下拜相迎。 刘壮是莘家唯二知道莘迩挨揍之事的下人之一,莘迩没对他说缘故,他胡猜乱想,以为莘迩是受了“小小怀孕”之累,他的乱想也有两分道理,新妇刚刚入门,就闻知丈夫的婢女怀上了身孕,如是那小心眼的,十之**会因之不快。 故此,自责孙女牵累到了莘迩之余,对令狐妍,刘壮尤是执礼恭谨。 令狐妍没怎么理会奴婢们和刘壮,踩着先蚕礼后即换上的黑色长皮靴,晃悠着左氏赐给她的串珠项链,大摇大摆地来入后宅,回到己屋。 她的婢女大头配陪嫁到了莘家,这两天患了感冒,头重脚轻的不舒服,因没随她入宫。 大头趴在外屋的榻上,鼻孔塞满了绢纸,无精打采,哼哼唧唧的。 令狐妍瞧见案上放着药汤,问她道:“怎么不吃药?” 大头囊着鼻子,说道:“太苦了。” 令狐妍摸了摸药碗,温温的,还没有凉,便把之端起,到榻前,揪住大头的丫髻,把她拽起,命令道:“张开嘴!” 大头愁眉苦脸,迫不得已,把樱唇张开。令狐妍将药汤灌入她的嘴里。等她喝完,从挂在蹀躞带的一个锦囊中,摸出两个蜜饯,丢给她,说道:“吃了罢!” 大头吃着蜜饯,嘟嘟囔囔地说道:“翁主,你今早进宫前,见郎君了么?” “没有。怎么了?” “适才阿丑给我给送药时,道郎君也许月底就要出兵西域了。郎君对你说了么?” “没有。” “翁主,我寻思着,你跟郎君不能总这样啊!” “哪样?” “翁主和郎君成婚已有旬月,除了新婚当夜,郎君再也没来见过翁主。翁主,世间哪儿有天天不见面的夫妻!郎君这一出征西域,我闻听西域远在数千里外,只路上来回就不知要走多久!等郎君回来,说不定都得明年了!翁主,要不要小婢今晚求见郎君,请他来与翁主一叙?” 大头为莘迩、令狐妍夫妻不见而忧心忡忡,煞有介事的模样,逗笑了令狐妍。 令狐妍说道:“你听谁说的西域远在数千里外?由王都西去,过了敦煌、高昌,即是海东诸国,无非千余里罢了。”教训大头,“你没事的时候,别琢磨没用的,多学点有用的!你是我显美翁主的爱婢,居然连西域有多远都不知道,说出去,少不了引人笑话,我脸上也无光!” 大头应道:“是,是。”偷窥显美的神色,说道,“那今晚要不要小婢?” 令狐妍站在大头身前,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看她,看了好一会儿,露出奇怪的笑容。 “翁主,你笑什么?”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急着自荐枕席!” 大头羞红了脸,说道:“哪有!” “头是大了点,不过呢,你也堪称美人了。小脸红扑扑,两眼水汪汪的,我见犹怜。”令狐妍叹了口气,说道,“这样的美色,你就是着急,我还不舍便宜那丑八怪呢!”托住大头的下巴,探头过去,朝她右边脸蛋上亲了一口。 大头呆了呆,慌不迭地朝边儿上逃开。 令狐妍哈哈大笑,转身出屋。 大头急问道:“翁主,你去哪里?” “我才识了唐艾之妻李氏,她虽是个弱女子,不会骑马射箭,倒是个爽利的人,对我脾胃。我约了她晚上来家赏月赋诗。这是她头次来咱家,不能慢待了,我得叫膳房多做几样好菜!” 看着令狐妍扬长而去,大头裹着厚被,坐在榻上,唉声叹气。 作为令狐妍的贴身婢女,大头是知道莘迩挨了一拳之事的。她便是知情的“唯二”两人中,刘壮之外的另一个。在她看来,莘迩年轻英朗,能力出众,深得中宫和大王的信赖,人且宽厚,莘府中的奴婢没有不对他感恩戴德的,要说缺点,大概只有族声不是很高一条,但显然莘迩前途无量,这个缺点也就无所谓了,因自是希望令狐妍与莘迩能够和和美美,幸幸福福。 谁知令狐妍洞房之夜,就给莘迩了一个下马威,搞得莘迩至今不复登门。 而令狐妍对此却好像是若无其事。 大头心中想道:“真是愁人啊!” 莘宅中,大头忠心耿耿,令狐妍夜宴李氏。 兵营里,羊馥勤勉任事,莘迩问军略於唐艾。 …… 本来今天两更的,接下来写西域,一则,有些旧有的资料需要重温一下,一些新得的资料需要学习一下;二来,本卷的进程有点慢,和上卷一样,又是写着写着就纲了,亦需要把西域这块儿的纲要进行一下删改,时间可能不太够。本周欠的一更,下周必然补上。 阅读网址: 第四十二章 唐艾述西域 莘迩箭双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莘迩给出的募兵条件虽然不算特别好,但对吃上了下顿没下顿的贫家子弟来讲,已是相当的优待了。特别是服役五年即可放归,不计入士籍这一条,尤其得好。 三千的兵额,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招满了,且有多出。 莘迩的宗旨是“精益求精”,应募的人数虽有溢出,他没有一概收下,在经过对家世清白与否、家中是否有兄弟等家庭情况的复查,以及身体素质,包括识字与否等各方面的能力考试以后,他只留下了强健者,对其余的,给回程的口粮,悉数遣返。 在这支新建部队的具体编制上。 莘迩依照他们的籍贯,将同乡编在一起,伍长、什长从他们中间选用,队率以上,或从督府掌控的备用军官里任用,或从他此前的部曲中择使。 三千人已可编成一军了,莘迩表向逵为校尉,由他担任主将。 莘迩在建康郡时曾经有过大练兵,他部下的猪野泽胡骑就是从新兵开始的,於练兵一道上,他而下小有心得,帐下的军官们也都有些经验。 此军从编成日起,便立即被投入到了训练中。 时至於今,尽管还只处於“草创”的阶段,战阵等方面还未进行严格的操习,但於军法、旗帜、金鼓、队列和简单的军械格斗等各方面,已经把兵卒都教会了。还是那句话,对阵秦、魏精卒,必然不敌,然如战之西域,在不把他们当做主力的情况下,目前应已是约略可用了。 羊馥建议莘迩:“新卒虽皆步军,无须习骑射,然刀、盾、矛、弩之技,亦非一蹴可就。将军何必急着征讨西域?不如再等几个月,且待把彼辈练得稍精,然后再出兵不迟。” 莘迩说道:“若等把新军练精,时已秋矣。入秋出兵的话,等兵马到达西域,过不两月就会入冬。西域冬季酷寒,滴水成冰,倘遇大雪,路不能行,不利战斗。只能於夏季出兵!” 羊馥说道:“明公,既然如此,亦大可放到明年再讨啊。” 莘迩负手出帐,回眺都城高大的墙壁,又远望东方,说道:“时不我待啊!” 他心中想道,“蒲茂、孟朗,大刀阔斧,在其国内实行改革,显是有进取海内之志;反观定西,阀族势大,暮气深重,宋、氾、张、麴诸家,眼中唯有自家的利益,上抗王权,下阻寒士上进之门,欺压百姓,个个富可敌国,朝思夜想,无非争夺定西小朝廷的这一点权力,无非钟鸣鼎食,沉溺享乐,丝毫没有远图之心。两下相比,定西之亡,指日可待! “要想定西不亡,保住此方的安稳,宋、氾等家,必得削弱、乃至铲除不可! “然宋、氾、张、麴诸家,尽管各有所图,但在阀族的根本利益上,他们却是一致的。从我建议开山泽园囿之禁,激起宋、麴等人不约而同的激烈反对,就可看出这点。 “我名望不够,虽说通过借势打力,几次上书,提出的奏议,大多得以了施行,但这些东西,无非小打小闹,无一是触及他们利益的。我现在与他们正面抗衡尚不能,更遑论削弱、铲除了!欲将之削弱、铲除,我就非得有更高、更大的威名不行! “攻伐西域,势在必行。一日也拖不得。” 军功,素来是博取威望的最快途径。 如那江左朝廷,自迁鼎以来,也是有过几次北伐的,并取得过不小的成果,然而为何最终都无疾而终?究其缘故,它的那几次北伐,绝大多数的出点,都不是为了“光复中原”,而正是野心家想要借此,以获得更大的威望,从而达成掌控朝廷,以至谋图篡位之目的的产物而已。出点不正,便有收获,自也是保不住、或者说没有动力去保。 莘迩的决意讨伐西域,与江左曾经北伐的那几位权臣,於根本的用心上倒是异曲同工。 回到帐中,坐回胡坐,莘迩继续羊馥插话前的话题,问唐艾征讨西域的军略。 莘迩如今得用的几个谋臣智士,各有其长。 羊髦倾向於高屋建瓴,黄荣在政治上的触觉比较敏锐,张龟有点杂,而说到军略,唐艾当仁不让,是这几人中的翘楚。至若羊馥,他没有杰出的智谋,是个实干家,一个踏实做事的人。 秋、冬之季,唐艾犹羽扇常摇,方今初夏,以鹤羽制成的素扇更时刻不离於手。 他提着扇羽,用扇柄在帐内的地上画出了西域诸国的形势图。 最东边是陇州的敦煌郡。 敦煌郡向西六百里,是牢兰海,此海便是后世的罗布泊。牢兰海的北边是一条连绵数百里的山脉,即后世之库鲁克塔格山脉,意为干旱之山。牢兰海的东北边是大名鼎鼎的白龙堆。按后世的地质术语,白龙堆是雅丹地貌,意为具有陡壁的小山包,是先经水蚀后经风蚀形成的地貌;这一区域遍布盐碱地土台群,色呈灰白,阳光下反射出点点银光,如鳞甲,故得此名。 山以南的牢兰海和白龙堆处在无垠的沙漠中。 定西国的西域长史府就在这里。 西域长史,本是唐朝继承前代设置的,唐朝立国不久,西北地区就战乱不断,西域长史其实没有设置的太长时间,一度中绝。令狐氏称王陇州以后,到令狐奉的父亲时,国内较为安定,不再年年打仗,有了余力保护西域的商道,於是重设了此职,现下有三千兵士在那里屯戍。 西域长史府向北,穿过库鲁克塔格山脉,约四百里,是戊己校尉的驻地。 此处即后世的吐鲁番。 戊己校尉与西域长史一样,也是令狐奉的父亲时重设的。现有战兵千余。 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这两营的兵马,即是定西目前在西域的所有驻兵了。 此两部之驻地,也是定西在西域的最前线。 戍己校尉驻地往西,紧邻着的是焉耆;焉耆往西是又一个西域大国龟兹。 龟兹北边是乌孙,往西有姑墨、温宿等国;再往西是疏勒。 西域长史府往西,是西域的大国鄯善;鄯善再往西,是於阗。 於阗的南边是昆仑山脉,其西是个小国,名叫伽舍罗逝。 伽舍罗逝与疏勒接壤,两国再往西是葱岭。 葱岭的西北边是大宛,西南边是北天竺的一干小国。 整体而言之,整个西域的形势是北为乌孙,南为昆仑,西为葱岭。在这片南北近两千里,东西三千里的广大范围内,其腹心地带是一片东西约两千里,南北约千里的无垠沙漠。 唐艾指着戊己校尉府与西域长史府,说道:“我朝在这两个地方的驻兵虽皆屯戍,但军资补给仍多依赖朝廷。近年柔然势大,每当柔然入侵,此两地与内地便经常会断绝联系,区区三四千的驻兵,自保尚且勉强,遑论保护商道,并及对西域诸国行施有效的控制了。” 西部柔然的势力范围大体在陇州的北边,也就是说,它与西域等国没有接壤,对戊己校尉、西域长史两营,暂时还构不成直接的威胁;但柔然对敦煌、西海却是随时都能入侵。 特别敦煌郡,是西域长史府和戊己校尉府的大后方。 如果此地遭到侵略,对西域长史、戍己校尉两府自是会造成不小的影响。 唐艾把手指移到龟兹等西域诸国上头,说道:“西域诸国,秦时计五十余,后稍相并,至今时,共有十於。其中,龟兹最为强大,鄯善次之。近些年来,不服王命,生存异心者,便是以此二国为最。龟兹北联乌孙,土地膏腴,民口稍多,尤以其为甚,已多年未贡方物於朝了!” 这几个西域国家的名字,莘迩都很熟。 但说到对它们的了解,莘迩却是知之寥寥。 当下,莘迩细问龟兹等国的内部详情。 唐艾留心时事,现又在督府,对西域国家的情况很了解,给莘迩一一分说。 末了,在莘迩此次征讨西域的兵力问题上,唐艾作出了建议,说道:“西域诸国,虽然不少国小兵寡,龟兹、鄯善不可过低轻视。长史此回募兵,只招了三千,艾前时已经进言,以为嫌少。长史决定月底出兵,艾以为,到时,宜再从别营调些兵马,以作补充。” 莘迩当然知道三千新兵,肯定不够用,他笑道:“千里所言甚是。” “长史可是已有定策了么?” “我部兵马五千,新卒三千,才只八千,用以远征西域,确实不足。但是,如果再加上北宫越的部曲、敦煌的驻兵呢?” “北宫越的部曲和敦煌的驻兵?” “是啊。西部柔然镇帅匹檀虽已夺下柔然的汗位,但一来,才与鲜卑魏国鏖战一场,损失不小,二者,在其国内也还有反抗不服者,我料咱们定西之北疆,短期内定然是不会有战事的。 “因此,我打算调西海的北宫越从我出讨西域。 “北宫将军,我朝猛将,部曲俱百战精锐,有他相助,再加上敦煌的戍卒和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两府的驻兵,合计步骑已有两万余了! “千里,你觉得以此击西域,差可足否?” 唐艾拊掌笑道:“不止已足,且一箭双雕!长史高明!” 定西国的军队将校,之前大致可以分成两个集团。 一个是麴硕为代表,政治地位较高的,与王室关系紧密的阀族、士族集团。 一个是北宫越、敦煌驻兵和西域两府的将校等为代表,政治地位较低的,以胡人军官、地方豪强与寒门子弟为主组成的集团。 当然了,说来是两个集团,实际上北宫越等为代表的这个集团,在现实中并没有什么势力,严格来说,这个集团也还没有正式形成。原因无它,只因为他们缺少一个具有号召力的领袖。 莘迩想做他们的领袖。 此回征讨西域,他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借助军功提高自己的威望;再一个,就是希望能够通过这次作战,顺手把敦煌、西域两府的军吏和北宫越这样的胡人勇将收入自己的帐下。 唐艾所谓的“一箭双雕”,说的就是这个。 莘迩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摸着短髭笑了一笑。 阅读网址: 第四十三章 敦煌名邦也 六人守朝堂 华戎所交,一都会也。” 这是时人对敦煌郡的评价。 敦煌郡虽然地处陇州的最西部,玉门关就在其郡界的西边,“春风不度玉门关”,实为陇州的西部边境;郡内的人口也不多,早前只有六千余户,而今经过数次的流民浪潮徙入,亦不过万余户,还比不上内郡的一个大县,但敦煌郡的郡治敦煌县并不荒凉,甚至可称繁华。 缘故有三。 此地是西域进入陇州的必经之地,来往的商贾络绎不断。此其一。 西域的商贾不是全都会进入陇州腹地,然后或者继续深入中原的,在他们中间,有为数不少的,往往止步於此,把所带的货物在这里贩卖以后,便就打道回程,不再继续东行,这就导致敦煌县内,不乏从各地涌来、收买西域货物的唐人坐商、行商。此其二。 敦煌的文化底蕴一直不错,别看人口不多,历代皆有优秀的人物。远的不提,只本朝迁鼎以前,太学里边就有五个敦煌士人,号称“敦煌五龙”,驰名海内。在这些士人的带动下,敦煌的人文氛围颇佳,吸引了一些邻近郡的士子来此游学求师。此其三。 莘迩在敦煌县只待了一天,就不由地对羊髦、严袭、秃勃野等连感叹。 他站在郡府的楼台上,俯瞰城中,说道:“‘市’中店铺栉比,各色的西域货物目不暇接;街上唐、胡混杂,行人接踵,车、马川流不息。学校之中,书声琅琅;里巷之内,琵琶胡曲遥闻。士道,这哪里像是我定西的边陲,不知道的,还恍然以为是另一个小王城啊!” 秃勃野等没来过敦煌。 严袭曾从军来过此地,但他是个粗人,搭不上什么话,附和而已。 羊髦少年时游学国中,亦来过此地。 他就与严袭不一样了,笑道:“此郡世笃忠厚,人物敦雅,天下全盛时,海内犹称之。况复今日?兼此郡邻壤西域,内外商贾云集。虽为西陲,诚乃名邦。” 莘迩笑道:“可惜,北宫将军至迟明日就能抵达,与他会师之后,便要西入西域了;却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好好领略一下这个‘名邦’的风采。” 羊髦笑道:“这不打紧。明公大可等到讨定西域凯旋,拥百胜之卒,牵十国之俘,以赫赫之威还入玉门,再临敦煌之际,复从容观赏县中景状。想必那时的心境,亦远非当下可比的了!”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托你吉言!望此回征讨西域,能够一举功成!”瞧见张龟撩着衣襟,匆匆地拾阶来到,问他道,“索长史和张校尉有回书了么?” “索长史”,名索恭;“张校尉”,名张韶。 这两人即是现任的西域长史和戊己校尉。 他两个都是敦煌人。 事实上,不止他两个是敦煌人,从西唐起,以往历任的西域长史、戊己校尉,因为驻地挨着敦煌之故,八成以上都是敦煌人;并且,这八成之中,又有多半都是出自索、张两家。 这个“索”就是索重的“索”。 索氏,是定西国内,麴氏以外的又一个世代将门。不过,比起麴氏的以外戚显贵,早登朝堂,俨然已是定西的头等阀族之一,索氏的地盘主要在敦煌一带。 西唐时期,索氏曾经出过一个杰出的人才,名叫索靖,便是“敦煌五龙”之,初为戊己校尉长史,后被征入朝,担任过后将军,死后被追赠司空。索靖擅长书法,知晓兵事,有先识远量,预见到了唐室将乱,有次指着洛阳宫门外的铜驼,说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索重,即索靖弟之后。 索氏是个大家族,与张、赵、阴、阚等姓并为敦煌望族,其族中子弟不下数百。究其来源的话,他们都是巨鹿索氏的分支,但出於迁入敦煌早晚不同的关系,敦煌的诸索现又分为两支。 一支,即索重这一支,他们的祖先是秦朝前中期的太中大夫索抚,索抚因为直谏忤旨而被降罪徙边,由是从巨鹿迁居到了敦煌。索抚原来在巨鹿时,家在巨鹿之北,号称“北索”。 另一支,则是现任的西域长史索恭这一支。索恭这一支的祖先是秦朝中期的索骏,索骏迁到敦煌后,居敦煌之南,因号称“南索”。 北索、南索,祖为一源,可因为索抚迁到敦煌后,与巨鹿那边的祖家就断了联系,所以而今的敦煌两索,一旦叙及辈分,两索家的子侄却如异姓,连彼此间的长幼都无法说清。 戊己校尉张韶的家世,与索恭类同。 他们家也是从内地徙来的,而且徙入敦煌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们的祖上直言进谏而获罪。 张龟到的近前,奉上文书两道,说道:“是的。明公,此便是他两人的回书。” 莘迩一一展开观看。 看罢,莘迩对羊髦等人说道:“索长史、张校尉已着手做出兵的准备了。只等我率部抵至,即可会合。”把文书还给张龟,吩咐收好,他踱步至台边,手抚栏杆,望向东方。 张龟细心地把文书卷妥,置入怀中,跟在莘迩左近,顺着他的目光往东看去。 仲夏的阳光刺眼,蓝天如洗,朵朵白云如棉。 极目处,远山、长城,天与地相接成一条淡黄的线。 “明公,是在望王都么?”张龟问道。 莘迩没有回答。 秃勃野约略猜到了一点莘迩的心思,说道:“将军,咱们四月底离的谷阴,现已五月中旬。也不知朝中,而下情形如何。” 莘迩的确是有点担忧朝中的形势。 他深知,宋、氾、张等家视他为眼中钉。 他在朝中时,宋闳等人不得不稍微顾忌左氏对他的信赖、他帐下的兵马和他手中那道“无字”的令狐奉遗诏。如今他离朝千里,拿脚指头想,也能料到宋闳等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上下其手,特别是那个宋方,绝对闲不下来。 莘迩目注东边谷阴的方向,想道:“也不知他们会搞些什么阴谋诡计?” 尽管有点担忧,但莘迩心中,更多的是底气。 出前,他已经把朝中的事情安排好了。 专门设了一次宴席,把孙衍、唐艾、傅乔、黄荣、羊馥、曹斐等都请了到。 虽然没有明面上说,然此数人应该都已经领会到了他的意思,都已经知道了在莘迩离朝后,他们应该怎么做。 莘迩心中想道:“孙衍有名望,掌财权,是顾命之一,能够参与大事的朝议。唐艾是督府的三把手,位仅在张僧诚与我之下,在羊馥的配合下,可以掌握军务。傅乔职在要津,上通下达,谁都绕不开他。曹斐掌领王都的宿卫部队,其部中的太马营,乃我定西的头等铁骑。黄荣做为常侍,是令狐乐的近臣,有议论之权,且其人深沉有谋,足可为傅乔、曹斐等之谋主。 “有此六人在都,我就是离朝一年,想来朝中也不会出现大的变故。” 想到此处,莘迩不禁转目看了眼羊髦,又想道,“士道真乃我之股肱!六人里边,孙衍、唐艾两个重量级的,都是多亏了士道给我穿针引线;羊馥,则是他的兄长。设无士道,我莫说今可放心离朝,纵是仍然身在朝中,怕亦举步维艰,只能被宋、氾等家排斥到边缘!” 楼梯那里传来响声。 莘迩转头去看,四五人相继上来。 此四五人,俱是碧眼髯须的西域胡种,有三个披甲的将校,一个褶袴戎装的军吏,一个光头的和尚。这几个人,是莘迩为此番征讨西域而精心挑选出来,专门组成的“顾问团队”。 阅读网址: 第四十四章 西出玉门关 龟兹有宝贝 五个人组成的顾问团队。 披甲的三个,是督府从王都宿卫军各营中选出的,都是西域人。 戎服褶袴的那个是史亮。 和尚,则是道智推荐的,龟兹(qiui)人,叫阿难陀犀那,因为名字略长,不好记,被有些唐人简称为阿难陀。阿难陀今年四十多岁,年轻时曾经游历北天竺诸国和西域诸国,博通西域各国的语言,熟悉各国的风情、习俗。他是於十来年前到的陇州,唐话如今也很流利。 说到语言。 一者,西域诸国人的语言不同者颇有;二来,因其处四方交汇之地,东边的唐人、北边的游牧胡人、西边的天竺人等,皆与之不乏来往,故而,西域这片地方的语言环境是相当复杂的。每一个国家都有一个必设的官职,那就是翻译,名为“译长”,少则一人,多则数人。 语言复杂,文字倒还好。 鄯善、龟兹等国的世俗间大多使用佉卢文,即吐火罗文;僧侣们读经念佛,多用天竺文。 史亮、阿难陀等人登上楼台,拜见莘迩。 他们来没有别的事,主要是汇报在敦煌县中为部队召集译者的工作成果。 莘迩帐下的部曲,或为胡骑,或为唐卒,没人懂西域话,将要深入西域作战,不可不给各营都配置一到两个翻译。否则,兵入敌国,语言不通,将校、兵卒就等同耳聋眼瞎了。 史亮禀报说道:“明公,下官等已募得西域商贾、及通西域话的唐商十四人。” “可靠么?” “无论唐商还是西域商,都是定居在敦煌的,其家小亲眷俱在县中。” 莘迩点了点头,吩咐张龟,说道:“长龄,把此十四人分到军中去罢!”提醒他,“先把许诺的报酬付给他们半数,安安他们的心。” 张龟应诺。 十四个翻译很快就被分配到了军中各营。这些翻译同时还兼任乡导的作用,以防万一因为战事不利、天气变化或行军失道等原因,出现各营与中军失去联系的情况。 在敦煌县住了一晚。 次日快中午时,北宫越领兵到达。 莘迩与之会师,当晚,设宴款待北宫越及其帐下的军校。 北宫越带来了西海太守杜亚的信和礼物。 莘迩成亲的时候,杜亚就有礼物送到。那次他送的礼不贵重,但千里送礼,亦足表其情了。这次,杜亚送的礼物就比较重了,精甲五十件,粮秣百车。西海很穷的,民口也极少,这么五十件精甲、百车粮食,料来已是杜亚能够从府库中挤出来的所有了。 莘迩与杜亚的交情,早前至多算是认识;援助西海、抗击柔然时,两人并肩作战,关系得到了点加深;自莘迩入朝,地位上升以来,两人的联系渐渐变得密切。杜亚也是寓士,与寓士之望孙衍交好,通过孙衍,杜亚已是数次向莘迩示好,莘迩报之以琼瑶,对他也是十分礼重。 莘迩让北宫越的部队休息了一天,又次日,兵马出营。 敦煌县的黄色城墙慢慢向东方退去。 行军初时,沿途的地方尚非十分贫瘠,颇有民居,北望之,乃至能够遥见疏勒河岸边屯田的那一抹绿色,路边时见红柳、胡杨。行有近百里,所经已多是赤白色的盐碱地,罕有植物,最多见的是被当地人称为“白草”的半灌木,此物便是骆驼刺。 夏日炎炎,三军挥汗如雨。 出了玉门关,望之无尽的黄沙跃入眼帘。 这一年多中,莘迩已经三次带兵涉越流沙,头一次是从猪野泽打回王都,第二次是北上驰援西海郡,第三次最艰苦,即千里奔袭朔方。有了这三回的经验,对将要遇到的困难,莘迩心中有数,情绪倒是与往常无别。 他且有闲心,驻马玉门关外下,回顾来路,展望前程,对左右的羊馥、张龟等人笑道:“曩读史籍,凡至玉门,每生慨然之慨。今我亲身至此,却无异感,也是怪哉!” 羊馥笑道:“将军今击西域不服,胜券在握,如饮凉水,自是无有感慨。” 莘迩大笑,落目到道上的部队,复又顾望远近,时当下午,红日如轮,远沙如海。天空的蓝,与沙海的黄皆是无边无际,上下辉映。万余步骑的长长队伍,行於其间,给人一种壮美之觉。 莘迩由衷叹道:“我闻西域诸国喜歌舞。此等辽阔之景,壮观之美,人行其中,恍惚觉天地之大,而己身如沧海一粟,确乎非歌无以言情,非舞无以抒怀!”很想吟诵个什么,仰脸想了半晌,搜肠刮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诗词,自己又没即兴写作的才能,也就只得罢了。 随行在侧的龟兹和尚阿难陀坐在马上,双手合什,说道:“西域之地,不仅有此壮阔的景象,亦不仅有妙绝的歌舞。” 莘迩笑问道:“大和尚既出所话,必是有所欲言了?你想说什么?” “西域之地,有一大宝贝,漠海、歌舞不能及也。” “什么宝贝?” 阿难陀说道:“贫道是龟兹人。龟兹国中,有一大智上师,不知将军可有闻听?” “谁人?” “此人名叫鸠摩罗什。其父鸠摩罗炎,本是天竺贵人,不嗣相位而周游列国求道,至龟兹,娶龟兹王妹耆婆,乃生鸠摩罗什。耆婆聪颖才高,一日见荒漠群冢,悟人间苦难,遂皈依我佛。鸠摩罗什时年七岁,从母出家。鸠摩罗什聪明绝伦,三岁识字,五岁读书,九岁从耆婆赴罽宾求学,十二岁学成。回龟兹后,鸠摩罗什讲经说法,名震海东!有一位三果罗汉预言说,鸠摩罗什若在三十六岁前不破戒,将成第二个佛陀。将军,鸠摩罗什者,龟兹之大宝也!” 莘迩说道:“鸠摩罗什?”心中想道,“这名字好熟。”似乎前世时,在哪里看到过。他问羊髦、张龟,说道,“卿等可知此人?” 羊髦、张龟俱道:“曾有听闻。” 羊髦名士风采,与定西的高僧们,也有不少打交道,说道:“髦闻说,龟兹国原信小乘,现其国人尊奉大乘,即鸠摩罗什之力也。” 小乘佛教重视自身的修行,大乘佛教关注世人疾苦。 与南道的於阗等国不同,龟兹等西域的北道诸国,原先信奉的都是小乘佛教。鸠罗摩什最早学的也是小乘佛教,是龟兹当时最为流行的“一切有部道”;在罽宾学成以后,他於回国的徒中遇到了几位大乘佛教的高僧,受到他们的影响,改从了大乘佛教。鸠摩罗什才华横溢,能言善辩,与国中的僧侣们辩难,说服了他们中的多数,竟是以一己之力,加上龟兹王室的支持,一举改变了龟兹国内佛教的旧时格局,使大乘一跃而为上流,取代了小乘的地位。 对大乘、小乘的异同,莘迩仅知大概,但也知道,相比小乘佛教的只修个人,大乘佛教讲究“普渡众生”,在“入世”这一块儿的态度上,与小乘佛教是天壤之别。放到政治上而言之,大乘佛教其实也就远比小乘佛教更利於掌权者麻醉、控制百姓。鸠摩罗什的改奉大乘,应是出於他本人哀伤世人苦多的慈悲悯怀,但龟兹王室对他的支持,其缘故可就不太好说了。 念头及此,莘迩自失一笑。 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朝廷政斗,想的都是富国强兵,不知不觉,他看待事件、考虑问题的思路,就惯性地就总是往政治上偏斜了。羊髦的一句小乘、大乘,他就能联想到这些东西。 莘迩问阿难陀,说道:“你与鸠摩罗什相识么?” 阿难陀说道:“贫道曾在龟兹的雀梨大寺修行过,与鸠摩罗什非只相识,可称熟识。” 雀梨大寺是龟兹的王家寺庙,也是龟兹最大的寺庙。鸠摩罗什的母亲就曾在此寺中学过佛法,鸠摩罗什回国后,亦常驻此寺。阿难陀与他同在一寺,两人的关系自是不浅。 莘迩说道:“待至龟兹,那就劳烦你给我做个引荐,我也认识一下这位你口中的大智。” 兵才刚出玉门,已托阿难陀引荐鸠摩罗什,羊髦云莘迩“胜券在握”,到底是否如此,且不必说,但对此战,势在必得、不胜不还的决心,莘迩却是早就下了。 说完,莘迩扬鞭驱骑,羊髦等紧从其后,汇入行军的部队中,迎着黄沙,驰奔向西。 数日后。 过了白龙堆,干燥的瀚漠之中,忽有水气盈漫,行不多远,牢兰海出现在部队的前边。 难怪被称为海。 此泊南北三百余里,东西亦数十里。 泊北、泊南各有一条大河注入。 这两条河,一条贯通西域北道的龟兹等国,一条流经西域南道的鄯善。 此两河之间,便是把西域诸国分成南北两道的两千里大漠。 牢兰海边芦苇丛生,野鸟成群,海面碧蓝,水中鱼跃。刚穿越了三四百里沙漠的部队到此,那些没有来到此地的兵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简直是另个世界!要非有严格的军法约束,只怕他们立刻就忍不住离开本部,成群结队地奔向海岸,跪在地上,取水浇面了。 百余骑沿着岸边奔近。 当先的是个白面无须之人,年约三十四五,未著铠甲,只穿了褶袴,头裹白帢,亦未佩刀。状若文士。到了莘迩中军,此人下马拜迎,自报姓名:“末将西域长史索恭,拜见将军。” 阅读网址: 第四十五章 海头胡舞旋 索恭夜献策 索恭迎了莘迩及其部曲,前头带路,向牢兰海西边行约百里,至西域长史府的驻地。 路上,碰到了两处聚居地,皆在泉水之边的小绿洲上。 聚居地的住民都是西域长史府辖下的唐人兵卒,他们奉令在这里牧马。住的房子颇就地取料,是用土混合了胡杨枝,夯筑而成。在这两处聚居放马地的近处,都各有一片胡杨林。 牧马的兵卒於路边拜迎莘迩一行。 每个人都是衣衫破污,肤色黧黑,头脏得成绺。 有的大概是为了方便,索性连髻都没有扎,学胡人用绳束之。 莘迩心中感叹,想道:“戍边本已苦,屯田、牧马於西域,处漠海中,夏晒冬寒,尤苦!” 西域长史府的驻地早前在柳中,成朝时迁到了楼兰古称西南边百里远近的海头。 海头城不大,周长不过一二里。 城墙不低,垛口、马面等各种防御建筑齐全,一看就是以军事为主的要塞。 城中几乎没有太高的房屋,而且俱皆狭小,只有长史府略微宽敞些。 到入城外,莘迩令部队在外驻营,严袭等军官都被留在了军中,只带了羊髦、张龟和北宫越、秃勃野等进内。 索恭出迎百里,表现出了对莘迩的足够尊重。 既然尊重,自离不开设宴洗尘。菜肴倒也罢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莫说珍肴,便是连王都谷阴阀族的日常餐饮也有所不如,唯西域的葡萄美酒天下知名,西域长史府中藏货甚多,索恭选其中好的,尽数拿出,每个案上都摆了两瓶。莘迩不禁止他们饮酒,自己没喝。 索恭问道:“将军缘何不饮?是嫌酒坏?还是素不饮酒?” 莘迩朝谷阴方向拱了拱手,说道:“我受先王厚恩,而无才无德,无法报答。前几天做梦,我还梦到了先王,笑语亲切,如同旧日,醒来泪已湿巾。先王薨未久,我心中的悲痛不能言表。我非不能饮,实是恐如饮醉,或会失态於诸君座前。” 索恭肃然起敬,佩服地说道:“将军忠贞,天日可鉴!”便要命伺候的兵士撤下葡萄酒。 莘迩阻止他,说道:“我不饮可也,焉能沮诸君之兴?”端起水碗,起身顾盼席间,说道,“索长史久镇海头,制御西域,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卿等从我远征,渡流沙、过白龙堆,无有道路,以骸骨为标,跋艰涉险,亦苦多日矣!我以水代酒,慰诸君辛劳!” 他一饮而尽。 索恭、北宫越等也都起身,端酒饮下。 索恭畜养了一班女伎,肤白高挑,或有碧眼的,都是西域人。 此时,女乐四五,持各类乐器,拨、拉、弹起;歌者一人,曼声而歌;舞者三四,着五颜六色的衣裙,跳起舞蹈。乐、歌、舞,并是西域之风。 莘迩不太懂音律,然也听出乐声的音节和旋律与在定西听到的大不相同;歌声他是完全听不懂了,唱的是西域话。 至於舞蹈,莘迩曾观赏过令狐奉给他的那个西域婢之舞,这会儿,他往堂下看了几眼,现她们的舞姿与西域婢相像,时常见到一些动作,与他后世见过的敦煌洞窟中的歌舞画上舞者之姿态极类似,把胯部向侧边挺出去,扭着腰肢,另一边的手臂反掌弯曲,简言之,用后世的话,就是形成一个“s”形。配上她们紧身的衣裙,造型大胆而美丽,充满了异域的风情。 美酒、歌舞,堂上的气氛慢慢热烈起来。 一个文士离榻,旋舞席中,跳到羊髦这里,邀请他起舞。羊髦与此人是故友,接替舞蹈。舞毕,又邀请索恭起舞。索恭舞罢,邀请莘迩。莘迩对这一套舞蹈已经熟得很了,欣然从之。 堂下西域的女姬旋转,堂中唐人的士大夫翩翩。 两种不同的风格,却并不显得突兀,而是汇成了奇异的融洽。 一顿酒席,饮至二更。 索恭看似个书生,酒量甚豪,把北宫越都给喝醉了,他还若无其事。 兵卒把北宫越搀走后不久,众人也就散了。 索恭把长史府中最大的房子,安排给了莘迩住宿。 大战将至,莘迩精神振奋,睡不着觉,合衣卧了片刻,起来出室,在外边的院子里踱步。比起定西,此处的昼夜温差更大,白天灼日焰焰,晚上小觉风凉。莘迩步至院中的大树下,手抚树皮,举目上看,见此树郁郁葱葱,树冠广大,月光透过繁叶,洒落他的身上。 “将军,睡不着么?” 莘迩闻声看去,是索恭和一个文士。 这文士即是席间邀羊髦跳舞的那人,名叫阴洛。 “明日就要北上,与戊己校尉会师了。龟兹国力不弱,於东海诸国之中,算是头等的大国了。索君、阴君,自先王薨,我受命辅佐以来,我夙夜忧叹,日常担心托付不效,以伤先王之明。龟兹这一仗,能否战决,是否可以一战功成,实不相瞒,我虽有把握,仍不能安枕。” 莘迩的诚恳,出乎了索恭和阴洛的意料。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禁想道:“我二人与武卫将军此前并不相识,他以弱冠之龄掌权,麾令我辈,本以为他对我二人也许会故作矜持,以高身价,却不意席间饮宴,已是平易,而下言辞,又是这般坦诚。” 莘迩坦诚,索恭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说道:“将军,末将与阴君正是为军事前来。”顿了下,又道,“末将原本打算明日再向将军献策,闻报说将军月下独步,末将遂与阴君冒昧而至,尚敢请将军勿怪!” 莘迩作出大喜的模样,说道:“长史与阴君俱国之俊逸才也,既有谋策,必是一流。不知是何佳策?敢领教之。” 索恭过来时,已经吩咐宿卫的兵卒出去。院中没有外人。 当下,就在院内的树下,索恭献策。 他说道:“前时接到将军的檄文。观将军檄文之意,似是欲先合末将部与戊己校尉部,共击龟兹;带龟兹下,转取鄯善?” 龟兹在戊己校尉部的西边,是西域北道的大国;鄯善在西域长史府的西边,是西域南道的大国。此两国现下各控制了几个周边的小国,称王称霸。 莘迩颔,说道:“海东诸国,龟兹最强。我意先克龟兹,想来余者则就不难服之了。” 索恭说道:“将军明见!只是末将以为,鄯善取之易也。何不先克鄯善,挟胜威,再攻龟兹?” “哦?取之易也?” “鄯善国主之弟,尝居我定西王都谷阴,仰慕王化,与末将书信频繁。只要将军许他以国主之位,他定甘做内应。有他内应,取鄯善易如反掌!” “还有这一层故事?” “正是。” 莘迩沉吟说道:“鄯善虽不及龟兹,亦西域大国,纵有内应,取之怕也不会太容易吧?” 索恭指了指阴洛,笑道:“按常理说,取之确实不会太易,然今有阴君一计,取之就不难了!” 莘迩问道:“是何妙计?” 阴洛回答说道:“鄯善国主优柔,将军今以大兵临海头,其闻之,必然心惊。将军可遣使一人,檄其领兵来海头,助将军攻龟兹。” 莘迩笑道:“他怕是不会来的。” “不用他来。只要将军的使者把召他的消息传到即可。同时,将军可遣一将,引兵疾行,袭其国都!想当其时也,鄯善国主方受将军檄令,以为将军暂无意攻其国,守御势必松懈,而我王师如神兵天降,已至其国。彼既弛备,我有内应,取之何难!” 莘迩思之良久,暂不置可否,他心道:“阴洛尽管只说‘可遣一将’,但此将显然只能是索恭了。”问索恭,说道,“如行阴君高策,此重任非君莫属。长史有几成胜算,需多少兵马?” 索恭答道:“只用末将的本部三千兵卒足矣!” 他状貌文儒,简单的一句话,却豪气外露。 莘迩没有立刻回答他,一边心中急的思考,一边手摸树干,再次抬脸观望清冷月下的树冠,叹道:“此树不知何人、何时植!亭亭如盖,应已多年矣!索君,这座长史府中,来来往往的历任长史,多为中土英杰。较以前人,君列其中,胆色可称雄也!” 阅读网址: 第四十六章 一战克鄯善 以直报其怨 莘迩对索恭、阴洛两人并不熟悉,但经过慎重的考虑,还是同意了他二人的计策。 这是因为,在来西域之前,莘迩做了很多的功课,对索恭、戊己校尉张韶,以及阴洛这样的两府谋士,他都有过详细的调查,因而,虽是初识,对索恭等人的能力还是颇为了解的。 索恭向有勇烈之名。 他少年时,其族中有一出了五服的兄长被仇人所害。他的这个族兄没有兄弟、也没有子女,被害之后,没有直系的亲属能够为他报仇,而其之近亲,畏惧那个仇人的势大,又不敢为他报仇。索恭与他的这个族兄,几乎已不能算是同族了,却於当时挺身而出,聚集轻侠少年、徒附部曲,攻破了杀其此兄之人的坞堡,手刃之,以其级祭其此兄之墓前。 他的声名,由此而一下就震动陇西,索氏的年轻子弟、敦煌的浪荡少年无不钦慕纷附,甘心受他的驱使,他现今帐下的部曲中,各级的军吏里边,不少都还是这些人。 索家出将,虽是将门,但有其祖上的底蕴在,索家也出过不少的名儒,索恭年长以后,折节读书,学得不算很好,然儒家典籍,亦小有遍览,宽泛一点说,他而下称得上文武双全了。 不过,有道是本性难移。尽管在衣着打扮的形象上,索恭与往常有了很大的不同,比如现下,不上阵打仗的时候,他就褒袖宽带,俨然士流,而究其根本,此人实还是少年时的那个他。 也正因此,他饮酒海量,献策胆大。 阴洛此人,是敦煌阴氏的子弟。 阴氏原本也是定西的头等阀族,后来势衰。阴洛有心重振家声,但知道即使在郡县为吏,哪怕是入到朝堂,定也争不过宋、张、氾、麴诸家的子侄,难以得到高职,遂反其道而为之,远离国中,来到了西域,寄希望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建立殊功,以进而还朝,得为显贵。 近年来,柔然屡次侵扰敦煌,西域与内地的联系几度断绝,龟兹、鄯善等西域大国眼见此状,都渐滋不臣之心。这种危险的局面下,皆是全赖了索恭、阴洛两人之力,西域长史府才能至今不坠,虽是对鄯善等国的控制难免大不如前,可至少让鄯善等国也不敢忽视唐人的存在。 有基於此,莘迩最终才会在与索恭、阴洛仅是初见之背景下,痛快地允许了他两人的提议。 请莘迩早点休息之后,索恭、阴洛辞出。 两人出到院外,顾视,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喜悦。 索恭笑道:“明度,将军允了你的计策,你的大名,不日就能响彻王城了!” 阴洛回,看了眼已经关上的院门,说道:“武卫将军与你我乃是初识,却如此干脆地就接受了你我之建言。长史,将军的不疑之信,使人感叹啊!” 索恭亦有同感,说道:“北宫越,我朝之悍将也;秃勃野,鲜卑之贵酋子也。今晚席上,我见此两人对武卫将军都是恭恭敬敬。起初我尚不解,今知其故了!” “可是因为武卫将军用人不疑么?” 索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止如此。并且武卫将军与人言时,推心置腹。不知你有何感,反正我在与武卫将军说话时,是感如春风沐面。” 阴洛连连点头,说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索恭叹道:“或即因此,武卫将军才能得到北宫越、秃勃野等辈的人心罢!” 已得到莘迩的许可,明天就给鄯善国王去檄文,召他领兵来会。 索恭、阴洛打算同时出兵。 时间比较紧张。不过两人早在莘迩到前就有了此计,虽说那时他俩还不知道会否得到莘迩的批准,然也已经提前做了些准备,因是,於下不必事到临头,再匆忙备战了。但话说回来,到底是一场战斗,也还是得再完善一下各项部署的。故此,两人出了院子,直接便到军营。 连夜召集军吏,把莘迩的决定告诉了他们。 人以类聚。索恭为人勇烈,其部下的军官们多亦此种。闻战而喜。 索恭不拖泥带水,简单地把事情通报过后,就下达命令:叫他们各归本部预备,明晨出营。 次日一早。 索恭、阴洛集齐兵马,拔营西去。 莘迩亲自给他们送行,目送他们远去。 羊髦、张龟等已经知道了阴洛之计。 张龟有点担心,神色沉重地说道:“区区三千之卒,能不能打下鄯善?此战如果失败,将会不利於明公以后的用兵啊!” 羊髦比张龟有信心得多,含笑说道:“索恭敢战,阴洛有谋,髦以为,鄯善破之必矣!” 只过了七天,索恭就传回了捷报。 随捷报同来的还有一个人头。 此人头,便是鄯善国主之头。 观阅索恭的露布,上边写道:末将引兵出海头,沿水西行,四百余里,入鄯善境,偃旗息鼓,绕城不攻,南下,秘至鄯善王都。鄯善王果无备,骤见王师,大恐,因受王弟之劝,启门请降。若鄯善诸国者,有求则卑辞,无求则傲慢;子曰‘以直报怨’。末将斩其,敢献将军。 鄯善王降了,不料索恭还是把他杀了。 莘迩读完军报,将之递给羊髦、张龟等。 坐中人多,北宫越、秃勃野,包括长史府的几个大吏都在。 莘迩瞧了瞧他们,心里的话没有说出。 他想道:“既已降,犹杀之。‘以直报怨’,话虽不错,而索恭貌如书生,杀伐稍重。” 却不知,索恭在这道军报中,尚有两个细节没说。 其一是,这个鄯善国主的脑袋,就像他为族兄报仇杀掉的那个仇人一样,也是他亲手所砍。 其二是,打下鄯善王都后,他虽没有纵兵大掠,却亦要求国中贵族奉出了为数不少的金银财货。这些财货,他倒没有自留,皆分给了部下的军吏、兵卒。 鄯善王被杀,其弟继任,跟从回师的索恭来到海头,恭顺地拜见莘迩。 莘迩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飞书朝中,请到朝廷的任命诏书和印绶,一如旧例,加封这位新任的鄯善国主为侍中。自然,这个“侍中”,名义上是江左朝廷的侍中,不是定西国朝廷的侍中。然而,江左与定西道路隔绝,说是江左的,其实也就是定西的,并无不同。 新任的这位鄯善国主很懂事,在看到了莘迩为他摆出来的精锐铁骑、甲卒之后,主动请求遣子入定西朝中为质。 柔然尚未侵扰西域商道以前,定西在中城的四时宫旁建了六个馆舍,专用来安置西域各国的质子、使者。六所馆舍,现空了大半,正好可从再次投附的鄯善国开始,重把之逐一填满了。 索恭的杀气重不重,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果然与阴洛以三千兵卒,一战克下鄯善,杀掉旧王,为莘迩节省了攻略西域的时间,也借他两人的此次大胜,提振了部曲的士气,同时,极大地震慑住了西域南道的诸小国。它们络绎遣使赶来海头,表示附从之意。便如於阗此类较大的国家,也都派王子来了。 莘迩没有在海头过多地停留,吩咐凡有前来的南道诸国使者,都先把他们留下,待到打下龟兹,征服北道诸国以后,再带着北道诸国的使者与他们一起去王都,使之共同朝见令狐乐。 五月底,莘迩统带本部与索恭部,离开海头,北往戊己校尉部的驻地。 西域诸国,最强大的是龟兹,无论是现任国主的才能,还是国中胜兵的数量,尤其是在有无外援这方面,鄯善都不如之,龟兹北接乌孙,乌孙有可能会驰援它,而鄯善的外部并没有强援。因是,鄯善虽克,重头戏仍是龟兹。可以预见到,这一场仗,不会十分好打。 阅读网址: 第四十七章 陇西多健将 张韶小特色 出海头城,北过库鲁克塔格山,总计行程四百多里,先到柳中,此地是西域长史的旧时驻地,再行不远,即是戊己校尉部屯驻的高昌城(吐鲁番东)。 高昌一带便是后世的吐鲁番。 这一区域四面环山,形成了一个东西横置,状若橄榄的盆地。外部是山,山内是戈壁砾石地带,环绕其中的则是绿洲平原地。此地昼夜温差甚大,降雨少,大风频繁,非常干燥。 高昌向西北不远,有座壁垒,名叫交河。 此交河壁,始建於秦时,延用至今,乃是夏人在西域北道的一个要塞,现在与高昌城成掎角之势,护卫着戊己校尉部的辖地。 交河向西是焉耆,焉耆再往西,就是龟兹了。 戊己校尉张韶常年生活於这样日照强烈、气候干燥的环境中,被晒得通红。 他方头大耳,相貌挺端正的,唯是身材肥胖,大肚便便。 第一眼见到他,莘迩就想到了乞大力。乞大力已够胖了,张韶比他还胖。不过虽然胖,皮肤并不松弛,至脸上看起来还是紧绷绷的。来西域前,莘迩了解到张韶“善於骑射”,今观其人其形,心里不禁浮起点怀疑,想道:“以他这身材,只怕连寻常的战马都驮不动吧?” 跟着张韶一起的,有个七品印绶的军官。 这个军官是伊吾都尉。 伊吾(哈密市西)在高昌的东边,距高昌不到五百里。 夏人在伊吾屯田的历史很久了,但直到成朝时期,才单独设立了伊吾都尉一职。与西域长史、戊己校尉相同,这百余年来,此职亦是时设时废。令狐奉的父亲时,和西域长史、戊己校尉一块儿,把此职也给重建了。 现任的伊吾都尉姓隗,叫斑。 他的这个“隗”,与夏人的“隗”不是一回事,又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者,他之此“隗”乃是胡姓,出自敕勒,即高车族。又是一回事者,夏人的“隗”姓,觅其起初之来源,其实也是出自北胡,本乃狄人之姓;而高车人,即是古赤狄之余种。 也就是说,隗斑与夏人中姓隗的,他们千年以前的祖先是共同的。 西唐时,隗斑的祖上迁居高昌,经过唐化,渐成为了当地的豪族,出仕郡县的甚多;令狐氏建立定西之后,隗斑一族虽不能与内郡的大姓相比,族中人为官、从军的也着实不少。隗斑早年曾在陇东的湟河郡任过军职,数经转迁,到离他家乡不是很远的伊吾,任了都尉。 高昌这块地方,处於陇州和西域之间,居住在当地的百姓既有唐人,也有胡人。唐、胡混杂的情况远比陇州内郡为重。便在数十年前,此地的通行语言还是有唐话、也有胡语,但就像隗斑的祖上一样,面对绚烂先进的唐人文化,大多的胡人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接受了唐化。 目前,高昌尽管仍有胡人操胡语、用胡文,但其主流的唐化程度已经很深了。 如果不说隗斑是高车人,莘迩、羊髦等就都完全看不出他与夏人有何相异。 隗斑的年纪比索恭、张韶都大,五十出头了。 年齿虽较高,他披着铠甲,按刀立在张韶身后,却是腰杆笔直,胡须已然出现了花白色,然不损其威,反增其壮。 张韶、隗斑拜见过莘迩,给莘迩介绍随从他们同来迎接的十余人。 这些人都是他两人帐下的中高级军吏。 好几个在王都少见的姓氏出现在了他们的其中。 有姓阚的,有姓童的,有姓顿的,有姓阎的,等等。 此俱是高昌、敦煌的大姓。 莘迩亲切地接见他们,半点无有架子。 观此诸辈,应是从军日久之故,个个身体强健,举止矫捷。 他不由心道:“王都、陇西,两个天地。王都里头,阀族称大,子弟风流;陇西边地,豪强称雄,子弟尚武。如论文采、理政,陇西的豪族固逊於阀族;而疆场陷阵效死,阀族何及豪强!”又想道,“我这趟西域是来对了。只要我举措得当,看来不但可以得到海头、高昌、伊吾的三支部队,并且能够借此,收揽到一批可供我驱使,用於沙场的能战将校。” 想及此,莘迩来脸上的笑容越地和蔼可亲,言辞也越地谦虚亲热。 张韶等人当晚设宴,招待莘迩、索恭、北宫越等。 在海头的时候,索恭只是设宴款待而已,张韶比索恭会来事儿。 是夜宴罢,他弄了两个西域美伎,剥光了,用锦被卷着,给送到了莘迩的住处。 美企是被四个婢女抬着送到的,婢女中领头的拜倒地上,转述张韶的话:“家主说,陇内虽不乏胡婢,然高昌尤多。这点鄙地的小小特色,难表心意。敢请将军笑用。” 不止莘迩,羊髦、张龟、北宫越、索恭、隗斑等头面人物,也都收到了他的这份“小小特色”,可谓面面俱到。只不过,比不上莘迩的一下两人,羊髦诸人各只收到了一个美婢而已。 食色性也。 一顿酒宴,数个美女,次日再见,北宫越等与张韶的关系竟就好像亲近了许多。 部队在高昌休整了两日。 派到焉耆、龟兹的斥候归来,汇报了两国国内的情况。 焉耆国内混乱一团。 龟兹王紧急下令,把城外的百姓悉数纳入城中,看架势,是要做顽抗了。 莘迩召集诸将、谋臣,商议用兵的方略。 大家七嘴八舌,各表己见。 隗斑抚着胡须,建议说道:“兵贵神。龟兹王已经在做备战,窃以为,最好不要给他充足的时间,不如立即起兵,杀攻其国!” 莘迩以为然,接受了他的意见。 张韶手摸肚皮,献策说道:“焉耆是个小国,将军今统王师雄兵至,料焉耆必不敢反抗;又,焉耆往常备受龟兹的欺凌。综此二条,末将陋见,以为焉耆似不必急伐,可先遣使招降之。其如降,则省了一场攻战;其如不降,灭之不晚。” 莘迩从善如流,也接受了他的意见。 诸部兵马合拢,计步骑两万余,於次日出。 未至焉耆境,使者已然归来,禀报说道:“焉耆王闻王师讨龟兹,喜不自胜,自请从军。” 不但降了,还愿意出兵助莘迩的声势。 索恭、张韶皆地头蛇,对西域诸国的情况比莘迩清楚,两人的两条献计,都是宣告成功。 入到焉耆,莘迩严令部曲,沿途不许骚扰百姓。 兵到焉耆王城外。 深目高鼻,须髯茂密的焉耆王引臣属迎接,说着流利的唐话,口称臣,五体投地地下拜。 焉耆没多少胜兵,凑出了千余人从征。 莘迩为了宣示华夏是个礼仪大邦,从来以德服人,遵从春秋古义,役其兵可也,不用其王,没让焉耆王跟着,仅留用了他贡献的部队,将之交给张韶统带。 出焉耆,过尉犁,行不多远,到了龟兹境内。 阅读网址: 第四十八章 白纯坚壁守 索张争请战 龟兹王白纯穿着锦袍,环着金宝带,坐在金狮子床上,看向堂下的诸多臣子。 他说道:“定西无故侵犯我境,卿等有何对策?” 说的是龟兹话,语调音,与唐土截然异类。 堂下的臣子里头,大多是剪齐项、衣服华丽的世俗大臣,也有两三个光头黑衣的僧人。 却是说了,为何有僧人参与龟兹国王朝的议事? 那是因为:西域南北两道的诸国皆虔信佛教,鄯善也好,龟兹也罢,从王室往下俱尊奉佛陀,这也就使得在这些国家中,出家的不但有普通百姓、有贵族,同时也还有不少的王室成员。 比如鸠摩罗什的母亲就是王女,又比如鸠摩罗什少时从师的那位龟兹高僧,也是王室的子弟。 此时有资格站在这里,听受白纯咨询的和尚,自都是有王族或贵族的身份,於龟兹国内名望不低的。从他们头颅的形状也可看出此点。与别的大臣、白纯相同,和尚们的脑袋也都是前额扁长,后颅突出。这是龟兹国的风俗,凡贵族、王室的子女,为与庶人、贱民区别开来,在他们出生后,便每日用两块木板夹其头,从而改变他们头颅的形状。此俗称为“柙头”。 一个尽管颅形奇怪,相貌依然观之清秀的年轻僧人出列,合掌说道:“大王,贫道愚见,宜效焉耆国主。” 白纯瞄了他一眼,满脸的不乐意,说道:“鸠摩罗什,你此话何意?” “大王,我佛慈悲,一旦兴起战火,即使战胜,兵卒、百姓亦定会有不小的死伤;如果战败,我国更有颠覆之危。定西国的军队远道而来,限於补给,难以在西域长期驻扎,早晚都会如以前一样,班师归国。既然如此,大王何不表输忠诚,送些宝物与之,把他们打走了事?” 龟兹国中,国人尽剪,唯王不剪。 白纯的头上包着锦绢,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向后垂了有二尺长。大热的天,脑袋不透风,他额头出汗,浑身汗津津的,遂端起案上的金杯,喝了一大口凉葡萄酒,感到舒服了很多。 白纯放下杯子,问其余众人,说道:“你们的意见呢?” 白纯已经把王城周边的国人尽数收入城内,并於数日前,遣了一队使者,满载国中的各色宝物,赶去北边的乌孙请求援兵了,明显是不打算投降,要与定西军决个胜负。 余下的众人中,一个机灵的,出来反对鸠摩罗什,迎合白纯,说道:“‘定西远道而来’、‘限於补给’此言,鸠摩罗什说得不错。定西国兴师动众,举数万之卒,犯我国土,来势虽凶,奈何补给难以转运!我王城有高墙坚垒为御,外又有乌孙援兵,只须坚守旬日,臣料定西军必就会因缺粮而陷入慌乱。到的那时,要么他们主动撤兵;如果不撤,大王适时麾军进击,克败之也不难!而如定西败於我国,大王之名,势将威震西域。臣恭喜大王,霸业成矣!” 此人的话语,深得白纯之心。 白纯抚须说道:“定西兵强,虽有补给之弊,不可轻视。‘霸业’云云,仗还未打,不可妄言!” 嘴里说“不可妄言”,眼睛里已经溢出笑意。 鸠摩罗什再进谏,说道:“大王,昔仅戊己校尉张韶一部,我国已不能攻破,今况定西的武卫将军莘迩亲引大军来? “贫道闻莘迩有善战之名,卢水胡、柔然、朔方的铁弗匈奴,悉为其所败。卢水胡号称敢斗,柔然温石兰勇且有谋,铁弗赵宴荔,一方小霸也!皆非其敌手。 “大王,遣去乌孙的使者还没有回来,乌孙会不会遣派援兵尚在两可。万一乌孙不救我国呢?莘迩名帅,张韶、索恭皆战将,贫道只恐,我国将危!” 白纯笑道:“鸠摩罗什,你担忧国家安危的忠诚,孤都知道了;但你潜心佛法,素来於军政谋划上少有涉及,却是虑不周全。我送了那么多的宝物给乌孙,且许诺,等到击退定西军以后,还有十倍於此的珍宝奉送,乌孙焉会不动心?你不要多说了,且坐观之,看我大败莘迩!” 见白纯心意已决,鸠摩罗什只好收声。 当下,白纯布置城防事宜,只等乌孙的援兵到来,就大干一场。 …… 龟兹王城外。 白纯军议之后的第三天,莘迩的兵马抵至。 一路上,莘迩没有怎么攻打沿途的龟兹城池,因此,虽然是经过了长途的行军,部队的精神风貌还是不错的。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严袭一干将吏,都是久经沙场的胆壮之士,求战的心情相当迫切;在他们的带动下,各营的兵士亦皆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安排了各营驻扎,莘迩引数十骑,出到城下近处,观看城上的守御。 城外有护城河,城头旗帜飘扬。 守卫的龟兹人有兵卒,也有征调的百姓,乍看过去,密密麻麻,声势不小。 莘迩等骑还没到护城河边,城头就放出了一排箭雨。 莘迩顾对羊髦等人笑道:“咱们离城还有大老远,他们就乱放弓矢,於此可见守军士气之低。” 羊髦等人认同莘迩的判断。 张龟说道:“龟兹王小狡,也懂得坚壁清野。我军所过之处,田间的麦子没有成熟,就已被割光。”指向龟兹王城的左近,接着说道,“明公请看,甚至城外的林木也被他们砍伐一空了。” 莘迩为此战做了充分的准备,所带的粮秣足够部队三个月的食用。 龟兹人的坚壁清野,至少短期内,对定西军没有什么影响。 因是,莘迩等人也就没太把白纯的此项举措当回事。 总体言之,视察了一遭龟兹王城的情况之后,莘迩的心情还是保持着较为平和的状态。 当晚,莘迩召集羊髦、张龟、阴洛诸谋士,和索恭、张韶、北宫越等将校,召开了一次战前讨论。讨论会上,大家对此战的胜利都有很大的信心。 接下来的两天,各营一边防备城内出来袭击,一边加紧筑营、挖掘沟堑。 第三天,一应营垒设施完成,三军休息一夜。 到达龟兹王城的第四天,莘迩动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龟兹兵士的斗志的确不强,兰宝掌率了百余轻装的胡骑在城外转悠了半晌,百般挑衅,城中却竟是一直视若不见,不见有龟兹人的将领敢出来还击。 千余的定西不步卒随后扛着沙袋,以盾牌为屏,试图填河。城中依然无有出战,只射箭阻止。 晚上,莘迩又一次召集文武会议。 索恭积极求战,说道:“龟兹畏战,我军当急攻之!末将敢请明日为将军攻城之先锋!” 张韶慢吞吞地说道:“长史的治所在南道,龟兹与末将的治所接近,将军,怎么也该是由末将尽尽地主之谊,做个先锋之任。” 两人争夺不休。 莘迩大笑说道:“君二人争相抢战,以此渴斗之勇,击彼畏战之敌,战虽未起,我军已胜!” 定下,明日先由张韶为先锋,后天换索恭。 两人恭敬从命。 安排妥当的计划没来得及实施,便在当晚深夜,一道紧急的情报呈到了莘迩的帐中。 莘迩被宿卫的向逵叫醒,披衣於灯下看完军报,神色大变。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票。 阅读网址: 第四十九章 乌孙大援兵 宝刀名诛夷 莘迩连夜召集文武臣属,举行军议。 羊馥、张龟、索恭、张韶、北宫越、严袭、兰宝掌、秃勃野、阴洛等传看那则刚收到的紧急情报。 情报是被派往北边的斥候传递来的。 在离龟兹不远的乌孙国都赤谷方向,出现了大批的乌孙骑兵,正昼夜兼行,赶赴龟兹王都。 龟兹与乌孙的关系密切,王室间时有联姻,乌孙也许会援助龟兹,这在莘迩等人的估料之中。 也正因此,莘迩才会往龟兹与乌孙的交界处遣派斥候。 但是,乌孙国援兵的数量,却出乎了莘迩等人的预计。 斥候估算不下十万骑。 单在西域来说,乌孙是个强国。早在秦朝中叶时期,乌孙就是秦朝的笼络对象,秦与之一起攻伐匈奴。匈奴遭到沉重打击之后,乌孙得以强盛,那时就曾拥口六十余万,胜兵近二十万,是西域当之无愧的最强霸主。只是后来,乌孙国中出现了内乱,他们的王称为“昆弥”,原本只有一王,分裂成了两部,遂就有了两王,一号“大昆弥”,一号“小昆弥”。 现下,在小昆弥的旧有国境内,出现了一个新兴的国家,唤作“悦般”。 西域的种族本来就多,加上漠北游牧的种族或主动迁入,或战败西来,又有不少混杂其中的,这一区域的种族构成非常复杂。这个悦般到底源出何种是匈奴的余种是大月氏人又或是漠北种族与乌孙人的联合体又或干脆仍是乌孙人,不过换了个称呼唐人也搞不太清楚。 悦般的族源弄不明白,但援助龟兹的乌孙骑兵很快就要来到,却是实打实的,没有疑问。 且根据斥候的仔细观察,前来驰援的,似乎不止乌孙骑兵,亦有悦般的旗号。悦般也是一个人口不少的大部族,两个国家合兵,能出十万骑之众,也就不奇怪了。 羊髦等人读罢军情。 北宫越眉头紧锁,说道“乌孙、悦般的援兵竟达十万骑龟兹许了它们什么好处这是倾半国之部而来了么虽说胡虏之卒,平时放牧,战时弯弓,较以精良骁锐,不及我军,唯其势众,合以龟兹的守军,差不多五六倍於我了将军,这仗不好打了啊。” 张韶不复白天请战时的积极,变得愁容满面,倒是抚腹的动作没有变,他揉着圆滚滚的大肚子,说道“将军,乌孙、悦般皆西域强国,与北虏相近,也都是主以游牧为业,娴熟骑射。十万骑不足小觑且他们的铠甲与我军不同,披用的是锁子甲,我军惯用的矛、矢不好穿透。”窥视莘迩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道,“末将愚见,不如暂避其锋” 莘迩心道“什么暂避其锋老张这是打了退堂鼓啊”不动声色,笑道,“锁子甲无须多忧。” “将军此话怎讲” “来讨西域前,已料到乌孙可能会援救龟兹。督府右司马唐艾给我出了一计,可用勾锁之法,破其锁子甲。我的部曲在王都时,已学会了此法;行军途中,每宿营,操练不辍,今已练熟” 张韶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将军早有对策”翘出大拇指,赞道,“将军远见,末将佩服” 莘迩问索恭等人,说道“君等何见” 索恭、阴洛哪里会畏惧区区十万敌骑 索恭豪迈地说道“虏骑虽众,以恭观之,砧上肉也候虏骑至,末将敢请先战” 还是请求做先击之任。 阴洛眨着眼睛,像在思考什么东西,没有立即说话。 过了会儿,他大约是想好了,徐徐说道“将军,下官有一策,管叫虏骑有来无回” 莘迩问道“何策” “十二个字而已广设疑兵,阴聚主力,寻机决战。” 莘迩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广设疑兵,说的不是虚张声势,而是让敌人摸不到己军的主力所在位置。 阴聚主力,说的是偷偷地把主力调派到各个合适的战斗位置。 寻机决战,说的自就是当一切备好,待敌攻我疑兵之际,主力掩袭杀出,一战决胜。 莘迩心道“我这年余遍读兵书典籍,结合前世对那支英雄部队作战风格的略知,对所谓的打仗,已有了三分明悟。 “简言之,“呼风唤雨”、神机妙算,基本是不存在的,归根结底,所有的战争,胜负之关键在哪里先,是对敌情的了解,其次,就是在已了解敌情的基础上,该如何灵活运用己有的兵力,亦即该如何以我之优势,击敌之空虚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百战百胜,不是空话 “阴洛此策,细究其意,就正是要以我之优,攻敌之弱,暗合兵法至理,着实高明” 他大喜说道,“君上次进策,反手而破鄯善;此回又进此高明之策,乌孙败之定矣” 张韶久镇高昌,熟悉乌孙、悦般,尽管已闻莘迩有破锁子甲之法,又闻阴洛此策,到底还是有些忐忑。他眼神闪烁,暗瞧在座诸人,有心再次进言,劝说莘迩暂退。 莘迩看出了他的想法,心道“当此之时,我当坚定军心” 不给张韶再次言的机会。 莘迩挺身站起,按刀环顾帐内,慷慨地说道“域者,疆域之意;西域者,国之西土也。由秦以今,西域归我已五百余年,此我夏人之故疆也龟兹悖逆,不服王教,我以王师伐之,顺天应命彼纵得乌孙、悦般之援,势纵众,功必属我” 他放缓语调,拿出用事实来分析敌我优劣的诚恳语气,接着给众人分析说道,“诸君,秦人有言我华夏之兵,一可当虏五。今我军各营合计两万余,虏计十万余,在兵力上咱们虽小不如之,然在战力上并不占下风兼我军精诚感致,有皇天眷顾,何惧之有” 莘迩笑顾堂上的文武众人,说道,“等击溃乌孙、悦般的虏骑,打下龟兹王城,我上书朝中,为诸君请功”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张龟问道“明公缘何笑” 莘迩指向帐外的龟兹王城,笑道“龟兹城垒颇坚,我正愁如果强攻的话,也许会比较费事。不意乌孙、悦般大兵来援龟兹,这下却是可以野战解决了”意态睥睨,问索恭、张韶、北宫越、严袭、兰宝掌、秃勃野,说道,“来日决战,君等谁能为我取乌孙、悦般主将之” 这几个人所统的部曲,要么全是骑兵,要么有骑兵的精锐,将会是野战的主力部队。 诸人齐齐拜倒,尽皆说道“末将必献虏将贼於将军座前” 将校们的心思就此稳住,没人再提撤退。 等到众人辞别离去,莘迩独坐帐内,适才的自信消失脸上,他的神情渐渐凝重。 他抽出佩刀,放在案上。 刀长三尺七寸,色青黑,刀身上以隶书镌刻了铭文。 烛光明亮,映照在铭文之上,只有两个字,曰“诛夷”。 这柄刀,是出征日,左氏赠给他的。 莘迩轻轻地摩挲刀柄,记起那天,左氏牵着令狐乐的小手,送他出城。 左氏盛装打扮,额染花黄,黛眉琼鼻,猩红的嘴唇上翘,尽管绽出了笑容,莘迩能从她黑宝石也似的目中,看出她的忧虑。莘迩下拜,沉稳地对她说道“王太后请於秋来时等臣捷报。” 左氏难得的不顾左右内宦,亲手把他扶起,眼波流转,低声说道“将军务必平安归来” 夜色笼盖的万军垒中,帅帐之内,烛光之下。 莘迩把宝刀还入鞘中,细心地佩回腰上,举目去看帐壁上挂着的西域地图,回顾来到此世以来的经历,遥想战乱不息的北地、中原,喃喃说道“人生如逆水行舟。既来此间,不可白走一遭我不止要平安归朝,还要带着足能使我威震国中的功勋回去”。 第五十章 胆壮自作饵 勿延袭敌营 羊髦给阴洛的计策做了具体的补充。 阴洛只是说可以设疑兵,没有提怎么设。 羊髦献策,建议莘迩动兵士,削木成人形,绘以假铠,罗织营中。莘迩不知怎的,由他的此计想到了“草船借箭”,欣然采纳。龟兹城外的树木被龟兹国的兵、民斫了个干净,於是,乞大力等引部一人三马,到较远的地方,伐木取干,用马拖将带回,由随军的民夫砍削塑形。 人多好办事,三四日的功夫,就造出了万余的假人。 於这天夜间,把这些假人放置进了定西军的各营。 斥候的急报一道接一道。 乌孙、悦般的援兵出赤谷,向东南行,前日相距四百里,今天已接近龟兹王城的城郊了。 等到他们的援兵到达以后,部队就不好大规模地调动了,莘迩当下传令,命已经定为野战主力的索恭、张韶、北宫越等部悄悄出营,分到两翼埋伏。 龟兹王此前把城外的百姓全都收入到了城内,城外罕有人烟,这却是方便了索恭等人的埋伏。 莘迩自引兵卒五千余,留驻大营。 要想吸引敌人大举来攻,就非得有足够大的诱饵不可,这个诱饵,莘迩决定以自身为之。 在他作出这个决定的当晚,张龟求见於他。 入到帐内,张龟恳切地说道:“明公千金之躯,国家之望,焉可犯险?龟请代明公为饵。” “你如何代我为饵?” 张龟已经思虑周全,很有把握地说道:“虏骑岂识明公?并且两军对阵,敌我所观者,只是旗帜、衣甲罢了。龟换上明公的衣甲,登高示众,虏骑不辨真假,定会误以为龟即明公矣!” 莘迩想道:“以五千之卒守营,迎敌十万之攻,实是大大的危险。长龄不顾自身,甘愿替我,所因者,无非我救过他。他现下等若是以命相报。真是个实在人!” 他面露微笑,柔声说道,“卿心我知。但是,长龄啊,用计诈敌,当然是可以的,然怎能诈己?你代我为饵,敌骑固不知,可我军的诸将则必知。诸将知大营中的人不是我,我又如何能令他们死战?彼众我寡,将士用命之时,诸将若不能死战,来日之斗,我又如何敢言必胜?” 张龟无奈,只得听从莘迩的命令。 张龟刚被莘迩扶起,这又拜倒在地,说道:“明公,这件事龟可以听你的,但另一件事,龟决不肯听!” 莘迩想道:“另一件事?”笑道,“长龄,你说的是可是我不许你与士道从我守营之事么?” 张龟真切地说道:“正是。龟知明公不许龟与士道从战,是对龟与士道的一片关爱,但明公以贵躯犹涉极险之境,龟以贱躯,何所惜也!明公如不允龟之此请,龟长跪不起!” 莘迩感叹不已,说道:“长龄,卿有赤子之心!”同意了他的请求。 仲夏的风拂入,帐内温暖,主臣二人的心里也都暖洋洋的。 莘迩再次把张龟扶起。 两人相顾而笑。 跟从莘迩驻守大营的五千余兵卒因为是防御性质的诱饵,故此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 步卒包括了他新募的那三千兵士和本部原有的千五百甲卒。 骑兵为乞大力部的三百余猪野泽胡骑,和支勿延部的两百余鲜卑义从骑,此两百余义从骑便是鲜卑直真郎中的部分。秃勃野在鲜卑胡骑中的声望较高,莘迩需要他带领鲜卑胡骑,配合北宫越等部参与野战,因是没有把他留在身边。 此外,向逵、魏述父子所带之精锐亲兵也在,他们是保护莘迩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 至於羊髦、史亮、阿难陀等一干人等,莘迩把他们全都送到了后方,不让他们参战。 羊髦等人多不通战阵,就是上阵也无甚用处,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陪自己涉险,不如趁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厚爱士。 莘迩的这个举动得到了应有的收获,羊髦等虽未明言,私下却都极其感动;索恭、张韶、阴洛、北宫越等,亦皆交口称赞,都认为莘迩是个爱护臣属的好上官。 一切安排妥当。 索恭等引兵潜出,到达埋伏地点后的次日,乌孙、悦般的援兵来到。 莘迩登上高台,远望之。 只见龟兹王城的西边、北边、南边,乌压压的尽是远道而来的援兵。人上一万,无边无际,况乎十万骑?望之恍如彻地连天的密云。日光下晒,乌孙、悦般甲骑身上的锁子甲泛出耀眼的光芒。龟兹城不小,然在此闪烁银光的骑兵海洋中,就像一叶扁舟,显得毫不起眼了。 下午时分,向逵来报,有数十形色各异的人登上城头,龟兹王好像在其内。 莘迩复登高台,远眺观之。 隔得太远,看不清楚,只见到那数十登到城头的人群中,有一人如被众星捧月,猜料应是龟兹王无疑了。围城以来,从没见过龟兹王出现,这时出现城头。 莘迩笑对张龟等说道:“见了援兵抵达,龟兹王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心中想道,“日前,我试探性的攻城那次,城中不肯应战。我以为是龟兹兵怯,於今看来,是龟兹王在等援兵。” 千余乌孙骑兵从城北的大阵奔出,近至营垒外,卷马驰骋,出怪叫。 几个甲骑下马,拉开袴子,冲大营这边撒尿。 向逵大怒,说道:“虏贼自恃兵多,侮我!明公,逵请引兵出击,以挫其骄!” 莘迩笑道:“戏辱、搦战,兵家常事。敬康,怒从何来?”不许他出战。 虽是不许向逵出战,莘迩盘算想道:“乌孙、悦般兵马势强,我见之尚觉心惊,料大营中的将士、营外的索恭等部中,惊恐的怕不在少数。我得想个办法,振一振士气!” 忖思多时,有了主意。 他心道:“要想提振士气,法子唯有一个,那便是打上一场胜仗。敌骑初至,士气正高,当面接战不可取;彼辈的营垒未成,且如敬康言,他们自恃兵众,轻侮於我,料彼戒备定然不严,我正可借此良机,今晚遣猛士偷袭之! “偷袭如成,我军斗志必昂;即便不成,我也可捏造假话,使军心不致动摇。” 下了高台,与张龟商议。 张龟大为赞同。 入夜后。 莘迩遂召来向逵、魏述父子、乞大力、支勿延等将校,说出了自己偷袭敌营的打算,问道:“君等谁敢袭战?” 乞大力没吭声。 向逵、魏述与魏咸争战。 支勿延说道:“向君、魏君部,步卒占了泰半,结阵而战,是其长处,夜半奔袭,似不可行。”行军礼,请战,说道,“勿延部曲俱骑,正宜今夜突袭虏营,敢请领将军之命!” 支勿延先是在建康郡,得莘迩名刀之赐,自被麴球转送给莘迩,又受莘迩厚抚久,早就想着 报恩了,此时终於有了机会,自是不肯相让。 莘迩笑道:“卿勇冠三军,而名声不显,我常为卿恨!今夜袭敌营,正可使卿扬名於异国!” 支勿延下拜说道:“明公请在营中稍待,末将取虏来献!” 三更时分,支勿延引本部鲜卑直真郎悄无声息地出了营垒。 莘迩再次登上高台,望其所部衔枚疾行。莘迩的大营在龟兹王城的东边,离其城北较近。支勿延率领两百余骑,直扑城北的乌孙营。很快,莘迩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夜下的高台,於月色下,向前投出巨大的黑影,就仿佛是一头蹲踞黑暗中的猛兽。 莘迩耐心地等待多时。 城北的乌孙营内,骤然传出喧闹,人喊马嘶,生起点点火光。尽管因为距离太远,压根就瞧不到那里的情形,然而,莘迩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头,还是目不转睛地远眺那个方向。 喧哗、喊杀之声划破静夜,如同沸油,顿时吸引住了远近四方、敌我各营所有将士的注意。 在这一刻,望向那处的,又何止莘迩一人? 一小股骑兵从乌孙营中杀出,马不停蹄,驰向定西军的大营。越来越近,落入莘迩眼中。莘迩眯起眼,努力细看,终於,他看清楚了这股骑兵打出的旗帜,上写着“直真郎”。一口长气呼出,莘迩心道:“成了!” 数百乌孙骑兵在后追赶。 莘迩急令乞大力引部接应。 杀出的骑兵与乞大力部会合,还入垒中。 一个髡头辫、衣甲浴血的军官上到高台,把手里提着的级置於地上,伏拜说道:“将军,勿延斩贼将级在此!” 那人头红绿眼,眼睛圆睁,嘴巴半张,凝固了一个恐惧的表情。随人头一起放到地上的,还有一个兜鍪,是此人生前戴的,瞧此兜鍪做工不俗,绝非寻常兵卒可有。这人,确是乌孙的一个将吏。 莘迩大喜,手指支勿延,大笑对张龟等人说道:“此我虎将也!” 他布命令,说道,“传令营内,并及通报营外的各部,就说支勿延夜袭敌营,斩其翕侯一人!”命把支勿延斩获的这个级即刻悬挂到营中的高杆,宣示给营内的兵士看。 “翕侯”,是乌孙的贵族领,在乌孙国中的地位很高,此被杀之人,究竟是不是乌孙的“翕侯”?百分百不是。但莘迩说是,他就是。 营内的军心、营外的士气,登时高涨。 阅读网址: 第五十一章 胡兵攻势急 莘迩稳如山 士气已振,当及时地寻求决战。 否则,人心这个东西是说不准的,拖以时日,可能又会出现变化。 不过,无须莘迩寻找机会了。 龟兹王白纯与来援的乌孙、悦般两军主将,於支勿延夜袭之后的次日,商议定下,动进攻。 联军的三个主帅,三种形貌,坐在一处,相映成趣。 龟兹於西域立国已数百年,国人不复起初徙到此地时的长相,白纯虽然深目高鼻,但相貌的轮廓较为柔和,具备混血的特征。乌孙的主将满头赤,眼睛碧绿,脸型状如猕猴,比起白纯,稍嫌丑陋。悦般人爱好清洁,上、脸上涂抹了酥油,昱昱然,甚是光泽。 悦般的主帅有点犹豫,说道:“定西兵少,昨晚却敢偷袭我军。我怎么觉得……。” 乌孙的主帅问道:“你觉得怎样?” “会不会有诈?” 乌孙主帅说道:“我以十万骑,击其两万步骑,以石击卵。就算他有诈,还能翻天不成?” 白纯支持乌孙的主帅,说道:“大将所言甚是!我联军的兵力是定西军的数倍之多,我就不信定西兵不会惧怕!确是应该及早进攻,不然,也许过两天,他们就逃之夭夭了!” 乌孙国中,大小昆弥以下,有左、右大将,皆由王族担任。这位乌孙主帅便是他们的左大将。 悦般主帅想了想,认为他俩说的都有理,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两天后,乌孙、悦般、龟兹联兵拣取精锐,合计三万余骑,步卒亦三万余,投入了共近七万的兵力,分成南、北、东三路,开始了对定西营垒的攻势。 因为定西营的西边邻近护城河,不利於作战队形的铺陈,是以联军不从西边进攻。 乌孙、悦般的主帅亲自督战,龟兹王引余下的四万步骑作为预备队,陈列城南。 联军人多势众,攻势未起,就已给人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随着沉闷压抑的战鼓敲响,七万步骑,同时从三个方向展开进攻,临高四望,所见皆敌。 早晨的阳光下,广阔的原野上,敌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近处的敌人步卒扛盾在前,骑兵游弋於后;远处的敌人,只能看到一点点的黑,就像是无数的蚂蚁。 数百乌孙的精卒打马冲在阵型的最前头,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的红,配上亮晶晶的锁子甲,莘迩忽然想到了西方的骑士,而在营中的定西兵卒看来,却深感他们就像是传说中的恶鬼。 因有主帅督战之故,联军的攻势从一动就十分猛烈。 他们认准了莘迩的将旗所在,三路兵马舍弃别营,猛攻此处。 营垒的外围,布置的都是假人。这些假人承受了联军的头批火力。 大量的箭矢、飞石或射、或砸,假人们成排地被击倒。 较远处的联军以为它们是真人,顿被己军的优良战果激励,越奋勇地争先抢攻。 假人的防线很快就被攻破。 现被打倒的居然都是木头人,前边的联军兵卒不免迷茫,但后头的兵卒不知前头的情况,只当是定西大营的外围防线被攻破了,爆出震天的欢呼。督战的乌孙、悦般主帅见之,一叠声地下令,催促前线的战士趁胜进击。城南的龟兹王在望楼上看到此状,大喜过望。 北、南、东三面的敌人涌如潮水,一浪接一浪。 定西营中的兵卒尽管远以弩射,中以箭射,近用勾锁,终究难敌其众,丢下阵亡将士的尸体,节节败退。莘迩在营中,总共设置了三道防线。每道防线都有墙垒、沟堑为阻。一个时辰不到,第一道防线宣告失守。快到午时,第二道防线也岌岌可危。 各部的伤亡数字报上,四千五百余的步卒,已然伤亡六七百。 形势不妙。 向逵、魏述、魏咸、乞大力、支勿延等,个个顶盔掼甲,围在大营中心的高台周围,时刻注意挺立於高台上观战的莘迩。 莘迩一有命令传出,他们马上遵照,或驰援苦战的阵地,或指挥部曲给前线运送武器补给。 魏述刚援助过东边的一截防线,打退了敌人的进攻,赶回复命。 他的汗水顺着面庞滴落,把沾满了尘土的脸冲出一道道的汗痕。 爬到台上,魏述急促地说道:“明公,营东眼看守不住了。兵卒伤亡太大,从早上到现在,又一直不得歇息,连吃饭的空儿都没有,体力亦不支,已经难以再撑下去了!请明公传令,赶紧命索、张、北宫、秃等部出战罢!” 莘迩遥指远处,说道:“虏骑的预备队不仅还没有动,担任主攻的各部也尚有半数未动。此时若起埋伏,不但无法将敌击溃,而且很可能会被他们反击。”摇了摇头,说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午时过后不久,第二道防线失守。 定西兵卒退到第三道防线处。 第三道防线离高台只有数百步远。 正是阳光炽热的时候,苦战半日的兵卒们,水米未进。 高台上的莘迩也是一直没有饮食。 身上的汗水已然浸透了铠甲,莘迩的嗓子渴得冒烟,嘴唇干燥。 他犹如是,片刻没停下战斗的兵卒们此时此刻的身体状态可想而知。 兵卒们疲惫不堪,衣甲沾染血迹。负伤的士卒大多得不到及时的医治,轻伤的被督战的散将逼着禁止离开阵线,重伤的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种种情状,莘迩看在眼中。 “我也是历经多次战斗了,哪怕是猪野泽边的那场鏖战,也不如今日艰难。‘慈不掌兵’之意,我总算知道了!”莘迩默不作声,由散将们狠厉地督战,心中这样想道。 忽闻一阵沸声,莘迩移目瞧去,见有一股约三百余人的乌孙甲士举盾、抬梯,喊叫着直扑向高台南边的一处防线。这股敌兵,显是乌孙人的精锐。应是南边敌军的将校看到了高台上的莘迩,为了争功,把手头上的最能战的部队给放出来了。 这股乌孙精卒,尽皆力大善斗的勇士,兼悍不畏死,仅一个冲锋,就杀伤了数十个守卫墙垒的定西兵卒。这道防线危在旦夕。而如果此防线被攻破,高台上的莘迩无处可躲。 …… 战场的南边,兰宝掌、秃勃野部。 兰宝掌远望营垒的形势,尽管瞧不清,但联军步步进逼,营中节节收缩的大概局面,他还是可以看得到的。 这时,他忍耐不住了,对秃勃野说道:“事急矣!你我当立刻起兵!” 秃勃野冷静地观望营垒方向,说道:“将军尚未传令,你我不能擅动!” 兰宝掌大怒,说道:“将军若是陷入危险,你我该如何是好?” 秃勃野知兰宝掌忠於莘迩,明白用别的话说服不了他,除非抬出莘迩压头,厉声说道:“你要坏将军的大事么?” 兰宝掌只好闭嘴,焦急地注视数万敌军阵中的营垒,等待莘迩的命令。 …… 向逵正在北边的防线,协助守御;魏述转到了东边,亦正在助防。 高台下,现时只有魏咸、乞大力、支勿延三部兵马在。 乞大力飞奔上台,惶急地说道:“将军!乌孙精锐猛攻南阵,守不住了!将军,快点撤退吧!” 莘迩从容不迫,笑问他道:“撤往何处?” 乞大力肥胖,出了汗后,脸上油腻腻的,他抹了一把油水,说道:“西边虏贼少。将军,可以从西边突围!” 要说起来,人之胆量,也许真的是可以练出来的。 上次在猪野泽遇险时,莘迩手脚战栗,当此时刻,也不知他确是胆气益雄,又或是把害怕隐藏得好,总之,让乞大力看的是,他却凌然不惧,言笑自若。 莘迩笑道:“大力,你我相识这么久,你还不知我么?前回激战猪野泽,我独对数千甲骑,犹且不畏,障马欲斗,何况今时,我非只一人,部曲尚有数千!突围撤退?你想也不要想。” 乞大力心急火燎之下,胡乱用词起来,扒拉出月前学的一句唐文,说道:“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虏贼人多势众,咱们抵挡不住,还是先撤为上吧!”自告奋勇,“小人愿为将军开道!” 莘迩笑语温和,说道:“大力,前时猪野泽畔,卿弃我遁去,今天,卿仍欲弃我么?你如惧战,可自突围。我与你故旧,不罪你。” 乞大力闻言,如晴天霹雳。 他一直以为莘迩没现他那次的见死不救,万没想到,莘迩只是不说罢了。 乞大力惶恐至极,一向来的小聪明无处安放。 他伏拜地上,颤声说道:“小人该死!岂敢自逃?敢为将军死战,以赎前罪!” 莘迩指向南边的防线,令道:“且去守阵!” 乞大力一跃而起,到得台下,连声喝令,叫兵卒给自己又加了一层甲,然后带引本部赴援南阵。他的部下都是骑兵,舍了坐骑,化骑为步。乞大力为求赎罪,奋勇无前,刀槊并用,接连杀死了四五个攀墙仰攻的乌孙精卒,旋即,弃了兵器,一手角抵的功夫使出来,身胖如鸭,灵活似雀,拖拉横拽,把攻上墙垒的十余乌孙兵卒给摔了个头晕眼花,分别丢到墙下。 “吾乃猪、定西乞大力是也!谁敢来战!” 立在墙壁,叉腰的一声大喝,乞大力着实威风十足。 唯是话中的那个“猪”字,略微美中不足。乞大力本是想喊“猪野泽”的,话到嘴上,想到猪野泽哪如定西响亮?因此紧急改口。 莘迩听到了乞大力的这声喝叫,往南边瞅了眼,笑顾张龟,说道:“大力材勇是有的,就是常常偷懒耍滑;谚云:懒驴须鞭催。看来以后,得要勤勤地鞭策他啊!”看到张龟仗剑在手,惊奇问道,“长龄,你这是?”醒悟过来,笑道,“你手无缚鸡力,哪须你来护卫?” 张龟独目,原就看不大清楚整体的战况,加上太热,汗水淋漓的,眼皮上汗珠不断,更是看得模糊了,但也知形势已经极其危急了,所以不知何时,抽出了佩剑,保护在了莘迩的身边。 他回答说道:“要非明公相救,臣早亡矣!明公英伟,今龟以残躯报明公,犹恐玷污!”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也好!今日你我君臣,并肩共战胡卒!”取了弓矢在手,做好迎战的准备。 莘迩将旗不动,营中各部的将吏督战不退。 联兵的前部已然战疲,乌孙、悦般的主帅终於把后续的部队全部都投了进来。 莘迩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敌情的变化。 他下令说道:“击鼓、摇旗,命伏兵起!”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月票好少啊,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 第五十二章 火烧连天地 三军尽拜服 索恭、张韶、隗斑等部埋伏在战场的北边;兰宝掌、秃勃野、严袭等部埋伏在战场的东边。 定西大营中升起赤色的特大军旗,排列在高台下的鼓乐手同时奏响乐器。 苦战中的将士闻得激昂的鼓声和清越的笙音,杂以萧、铙等其余乐器之调,回看到大旗升起,知道终於等到莘迩动伏兵了。督战的散将、带队的军吏、拼死的士卒,无不精神一振。 不知多少人於此时此刻,心头划过一句话:总算熬过头了! 军旗大概能够被伏兵看到,军乐料来他们定是听不见的。这部十六人组成的鼓乐,是莘迩出征前,令狐乐赐给他做仪仗用的,莘迩不爱摆谱,平时基本没用过,现在到了用上它的时候。 张龟探询地看着莘迩,问道:“明公?” 莘迩点了点头。 张龟持剑,奔至高台边沿,探头向下大声命令:“点火!” 二十多个个等候多时的兵卒,各将手中的两个火把在几堆一直燃烧的火中点燃,然后散开来,分头跑向第三道防线的后边。 第三道防线的土垒之间,每隔一段较长的距离就有一道窄窄的深沟。整个防线上,共有二十多条这样的沟道。沟道上有晒干的木板和杂草掩盖,其内灌满了黑色的液体,像水,又像膏。 举着火把的兵卒们到达各自的位置,每人对应一条沟,掀开木板,把火把投入其中。 瞬时间,二十多条沟道立刻燃起火焰。 此二十多条沟道贯穿了大营的三道防线。从第三道防线开始,火一起来,就飞快地蔓延开去,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从起点,燃到了早就失陷的第一道防线处。 火势本已不小,加上木板和杂草的助燃,越熊熊。 若从天空向下望,可以看到,定西大营的八成范围於这时已被乌孙、悦般、龟兹的数万联兵占满。联兵的中间,是一座高大的土台,此便是莘迩目前所在之处。怎么看,这个高台都有随时失陷的可能。然而就在万分危险的关头,土台的四面外部,蓦然浮现出了二十多条火龙。 火龙蜿蜒穿透了数万的联军兵卒。 注意力全在高台的联军将校措不及防,弄不明白这火是从哪儿来的。有的急忙命令兵士提水去浇,却不料这火遇水更烈。火势越来越大,烧着了近处的堆木、帐篷。二十多条火沟的火焰,借此互相靠近。天气炽热,风助火情,整个定西大营的中、外地块,渐成一片火海。 联军的兵士哪里还有心思进攻? 或成火人,或往后逃,前后拥挤,自相践踏。 联军的乌孙、悦般、龟兹军官们制止不能,不少因见火势难制,索性也跟着逃跑。 莘迩立高台上,望向八方。 近处联军的兵士鼠窜;远处北、东两边的林中与丘陵后,索恭、兰宝掌等领部已经杀出。内有火逼,外被敌包,被投入战场的数万联军将士之下场,已不用多言了。 知大局已定,莘迩安住了心,放下弓矢,揉了揉站得都快僵硬的腰,不引人注意的晃了晃略软的腿,拿出晏然的风度,摸着短髭,微笑顾问张龟:“长龄,我这把火何如?” 张龟钦佩不已,说道:“明公此火,堪称神火!” 这把火,实是莘迩敢於以身为饵的最大底气。 那黑色如水、又如膏的液体,不是别物,正是陇州的特产:石脂;又叫石漆。 换用后世的词,即原油是也。 莘迩前世知道,陇州此地出产石油,但哪里有油?他不太清楚。 此次来讨西域,行军到酒泉郡与唐昌郡间的玉门时,莘迩现当地百姓的皮革酒囊、车身上涂的那层东西,闻起来一股石油的味道。问之。乃知县东南一百八十里,泉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明,水上有黑脂,本地的百姓以草捞之取用,喜欢将之涂在酒囊上及用以膏车。 又听说,玉门南边的延寿,其南山中,石出泉水,其水羕羕永永,如不凝膏,亦是燃之极明,县人谓之石漆。 莘迩虽然不知这两处“泉水”,放在后世,也小有名气,是有两条天然原油溢出的通道,但立刻就猜到,此二处之所谓“石脂”、“石漆”者,必是石油无疑了。 因是,他就在玉门停驻了数日,遣兵往此二“泉水”地,取了大量的原油,随军带来西域。 此时一用,果然不同凡响。 索恭、兰宝掌等,遥见大营起火,看到攻入营内的联军兵士溃乱逃出,自是晓得时机不可丢失。两路兵马催骑疾进,当头拦住南、东两面溃逃的敌兵。 敌既久战,且又大乱,他们养精蓄锐了大半天,以逸击之,真如虎狼扑羊。 索恭、兰宝掌诸将重甲长槊,冲锋在前,部曲中的唐人喊起冲霄的杀声,胡人吹响尖利的口哨,战马撼动大地,莫说挡者披靡,龟兹城墙的城楼都为之震颤。 悦般部队主要在战场的南部,悦般主帅当机立断,抛弃了乌孙兵、龟兹兵,引余部西遁。 勒兵城南的龟兹王白纯大惊失色,欲待垂死挣扎,调遣预备队上去支援,一支两千余的唐人骑兵,从他阵地的边儿上蓦然杀出。 当先一将,兜鍪遮掩了面容,瞧不到,唯见兜鍪的顶端有一角顶出,其人魁梧雄健,披玄铁甲,挺银丝槊。在他左右的俱是甲骑,甲骑的骑士亦皆鍪顶有角,身著玄甲,手用大槊,皮制马铠,绘以虎形。白纯虽是西域国王,观此将、此军的形状,亦知了此将是谁、此军是何。 便是定西国的宁远将军北宫越,及他的嫡系精锐,号称“虎营”的重装甲骑。 北宫越尝镇敦煌,大名小播西域。 白纯统带的预备队,包含了龟兹、乌孙、悦般三军的兵士。悦般兵早就看到了本国部队的撤退,心无斗志,不等北宫越杀到,亦都掉转马头,纷纷逃跑。他们这一逃,乌孙、龟兹两国的兵士瞧见战场中己军的溃乱,已然惊惧,於此更是无有战意了。 北宫越两千余骑,竟是把此两三万的联军预备队杀了个人仰马翻,追出十里,生擒白纯而归。 北宫越回来时,主战场的战斗已到尾声。 索恭、兰宝掌等两下夹击,支勿延、乞大力等引步骑在中冲突,联军本已支撑不住,北宫越回师,再加入战局,联军很快就大败。降者无算。索恭阵斩乌孙主帅。 兰宝掌顾不上查点本部的战果,丢下部队,只带了三五从骑,驰入大营,径至高台边,下马飞奔上去,一眼看到莘迩笑吟吟地站在旗下。 兰宝掌如焚的焦虑这才放下,一忧一喜,感情激荡,无法自控,至於垂泣。 莘迩一下没反应过来,问道:“无缘无故的,你哭什么?” 兰宝掌嘴拙,满腔的衷肠不会用语言表达,伏拜在地,不知该怎么回答莘迩,哽咽好久,才说道:“宝掌不辱明公赐给我的槊!” 莘迩已猜到了他缘何哭泣,听其此言,感其忠朴,把他扶起,亲手拭去他脸上的血污和泪水,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宝掌,你适才逐敌斗战,勇不可当,我都看见了。我军大胜,你卓有功勋!庆功宴上,我要给你端上三杯!堂堂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不要哭了!” 兰宝掌抽泣应诺。 身前兰宝掌,身左张龟。 莘迩看了眼兰宝掌,又看了眼张龟,心中感慨,想道:“宝掌、长龄,虽皆出自草莽,而俱忠义之士。以前我觉得令狐奉毒辣,今我居朝、掌军,方知时势使然,有时候,只能毒辣。但,毒辣可用,不可为本。不管我日后何如,都不可忘了他俩的今日!我不能像令狐奉!” 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秃勃野等将校络绎赶来,到了台上。 莘迩去了甲胄,换上了鹤氅,裹白帻,持羽扇,坐大旗下的竹榻上,含笑迎接他们。 这一仗,莘迩舍身为饵,以五千敌数万,两道防线失守而不召伏兵起,用火为攻,终获大胜。此战的方略虽出由谋士,然胜败端是全在莘迩,无论他的胆勇,还是智谋,诸将心服口服。 诸将罗拜。 索恭献上乌孙主帅的人头,北宫越献上龟兹王白纯。 莘迩摇扇笑道:“今战之胜,皆赖诸君之力。我当备述索长史、北宫将军与诸君之功,上书朝中,为君等请赏!” 索恭说道:“若论功勋,末将等何及将军!今日之战,无将军,则无此胜!”佩服地说道,“末将自诩胆壮,不如将军远甚!” 北宫越、隗斑、秃勃野等皆以为然。 张韶咂舌作态,说道:“虏围大营十余重,时末将仅仅远望,股已战栗。”挑起大拇指,说道,“将军之胆,铁铸的么?”起来身,踹了战战兢兢跪在一边的白纯一脚,骂道,“贼虏!不知我定西武卫将军莘公的威名么?敢抗王师!现下怎样?还不是阶下之囚!”啐了他一脸。 白纯的头巾被拽了去,披头散,趴在地上,头不敢抬,半点也无了早先的骄态,如个待宰的小畜,颤声说道:“罪臣小国愚民,不识天威,罪该万死!” 索恭、北宫越、隗斑等大笑。 龟兹既破,西域的南道诸国皆降。 莘迩把救治伤员、收置俘虏、追击逃敌的任务一一下派给文武众人,暂入住龟兹的王城。旬月中,南、北两道的西域国家,尽遣使者,前来拜见。 …… 连着两天三更,吃不消了。今天就一更吧。欠的三更还有一更,明天补上。 感谢大佬们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 第五十三章 请做狮子王 罗什愿从行 龟兹国的王宫奢美如神居,宽敞的殿中,悬挂多彩的锦绣垂幕,墙壁上绘满了佛家的种种故事,以菱形为格,五颜六色,浑圆的柱子上涂以金银粉为饰,木制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毯。 殿中,此时正有十二个舞者在表演舞蹈。 他们跳的是“五方狮子舞”。 由二人扮成一只狮子,蒙上一层狮形的物事,一人在前,身体直立,手擎狮头;另一人弯肘抱住前面人的后腰。十个人扮演五头狮子。狮身的颜色各异。余下两个扮演耍狮的角色。 那狮形的物事,狮头用的是香木刻成,金镀眼睛银贴齿,狮子皮用的是上好的锦缎,画如狮身,尾巴则乃丝制。 殿下有百余人的乐队,持各种西域的乐器,演奏龟兹的乐曲。 热烈的伴奏乐中,两个耍狮人与五头“狮子”,进退腾挪,闪转跳跃。 但见那狮“奋迅毛衣摆双身”,那耍狮人作势戏耍趋行忙。 调弄欢快,十分好看。 高坐金狮子床上的莘迩看了一会儿,心中称奇,感觉龟兹国的这个狮子舞与他前世所见的舞狮似无差别,暗中忖思:难不成,舞狮是源於西域? 他猜料得不错。后世的舞狮,正是传自西域。原本的历史中,这个时间点,舞狮大约还没有传到中原,不过也很快了。苻坚一统中原以后,遣吕光征讨西域。吕光大破龟兹,带着当地的许多“奇技异戏”回到凉州,建立了后凉政权。舞狮,即是他带回的“奇技异戏”之一。 殿中闹闹哄哄,狮子起舞,喜气洋洋。 陪坐莘迩身侧的诸人中有两个光头的和尚。 一个年龄较大,是从军的阿难陀。 另一个年纪很轻,相貌俊雅,乃是鸠摩罗什。 莘迩瞧了片刻舞蹈,笑对鸠摩罗什说道:“什师,你刚才的故事没讲完。请你接着说。” 鸠摩罗什神色恭谨,合掌应道:“是。” 他清了下嗓子,接住刚才的话头,说道:“适才贫道说:古时候,山里有个狮子王。它常想:‘我是兽中之王,我的威力能保护所有的禽兽。’” 莘迩点头说道:“不错。然后呢?” 鸠摩罗什说道:“有一天,两只老猕猴带着两只小猕猴来请求狮王:‘我们要外出觅食,想请你看管两只小猕猴,不知可否?’狮王当即答应下来,老猕猴们高兴地走了。” 莘迩笑道:“这两只小猕猴定是随后给狮王惹什么麻烦了?” 鸠摩罗什答道:“小猕猴倒没有主动惹麻烦,麻烦找到了它们的头上。” “哦?”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狮子亦然。这天,狮子王睡着了,山里的鹫鸟王就偷偷地把两只小猕猴劫掠到了悬崖边上。” 陪坐在侧的索恭笑道:“两只小猴亦是贪玩,老老实实地待在洞里,不就不会被抓了么?” 鸠摩罗什知道鄯善国王、乌孙主帅都是死於索恭之手,晓得此人外貌文雅,手段酷烈,不敢多说,赔笑应道:“是,是。” 顿了下,见索恭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遂继续说道,“不久,狮王醒来,现两只小猕猴不见了,就急忙找到鹫鸟王,要求放回小猕猴。” 张韶摸着肚子,蹙眉问道:“狮王怎么知道是鹫鸟王抓走了小猴?” 鸠摩罗什楞了下,心道:“故事就这么说的,我怎知它是如何知道的?” 张韶的地盘离龟兹不远,鸠摩罗什久闻他的狡诈敢战,也不敢得罪他,勉强解释说道,“料来应是有人给它通风报讯。” 张韶大摇其头,说道:“你这话不对。” 鸠摩罗什小心地问道:“敢问校尉,贫道哪里错了?” 张韶掰着指头给他算:“一个狮王、两个老猕猴、两个小猕猴、一个鹫鸟王。对不对?”六只动物,一手不够用,他伸出了一手带一指,晃荡着肥短的手指,他乜视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恭谨地应道:“是。” “全都是畜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人’?” 鸠摩罗什呆了呆,说道:“是,是,校尉指正的是!是贫道说错了。这个、这个,……不是人,应是有小动物给狮王报讯。” 张韶收回两手,满意地说道:“这才对嘛。”问莘迩,“将军,你说呢,是不是?” 莘迩笑道:“是。校尉果然思虑周密。”示意鸠摩罗什往下说。 鸠摩罗什说道:“鹫鸟王说:‘要想得到小猕猴,你必须舍己之身。’狮王回答:‘为护小猕猴,我愿舍己身。’狮王说罢,立即爬到悬崖边上,准备跳崖献身。鹫鸟王见狮王舍身不失信,倍受感动,连声赞叹,随即将小猕猴还给了狮王。” 故事到此结束。 鸠摩罗什对莘迩说道,“将军,这就是狮王舍身不失信的故事。” “下边舞狮子,什师讲狮王。也是有趣。” 鸠摩罗什给莘迩讲这段故事是有原因的。 莘迩脸上微微含笑,不置可否的一句评价,让鸠摩罗什估摸不出莘迩的心思。 他便鼓足勇气,说道:“将军,狮王不仅守信,而且仁心。将军今日,正如狮王。狮王是万兽之王,将军今握西域万民之命,一怒可使国覆,一喜可使民生,委实西域万民之王也。贫道斗胆,恳请将军顾念苍生之苦,布以仁德之心,怀慈悲之念。 “如此。西域诸国,孰不伏拜将军,甘愿供驱使於将军,一如老猕猴托爱子於狮王耶?” 莘迩顾左右,叹息说道:“什师菩萨心肠!”拍了拍身下的金狮子床,问道,“床榻塑成狮形,什师,可与你讲的那狮王故事有关么?” 鸠摩罗什说道:“寓意正在於此。” 莘迩问索恭、张韶、隗斑等人,说道:“什师以狮王望我,君等可愿成美?” 索恭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不情愿。 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一场大仗,龟兹国富,说实话,他们还没有掳掠尽兴。 但是,转念一想,这场仗的最大功臣是莘迩,最硬的仗是莘迩打的,而在给朝廷请功的上书中,莘迩却大方地功劳泰半分给了他们。 鸠摩罗什的话,可以只当放屁,莘迩的话,於情於理,他们得听。 索恭等人於是应道:“一切悉从将军令!” 莘迩说道:“那就传令三军,即日起,兵卒无故不许出营!”笑道,“当然,君等劳苦功高,也不能苦了君等。龟兹国库里的宝物不少,明天,你们可以去其国库里自行挑拣,各取十件。” 索恭等人大喜,皆道:“将军仁厚,体恤下属,末将等感激涕零。”俱心道,“那光头东西拉扯一通,讲什么狮子王,恳求将军慈悲心肠,呸!纵做狮王,也得像将军这样,把慈悲放对地方,体贴部曲,才是好狮王!西域胡虏,禽兽之属,给他们讲仁德?他们懂么?岂不对牛弹琴!” 打下龟兹以后,莘迩本部的各营,他先不吝厚赏,依照战功,各给丰厚的赏赐,阵亡者给以抚恤,伤者亦给以钱赏,其次,约束得很严,禁止抢掠;但对索恭等人之部,他一来不好越级指挥,二来也想要拉拢索恭等,便对他们各部的烧杀掳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见。 虽是只当没见,此况也不能任之长久,借鸠摩罗什的一番委婉谏言,恰可将此止住。 莘迩笑着接受了索恭等人的奉承,心中想道:“鄯善、龟兹既下,西域南北两道的诸国俱服,我此回也算是功成了。乌孙、悦般虽然援救龟兹,与我为敌,然其国穷远,并已称降,无伐之必要。已渐入秋。等到朝廷对我上书请设高昌郡、沙州两议的回旨下来,我即可归朝了。” 他想了想,问鸠摩罗什,说道,“什师,我听说你年少时,曾有一位高僧,说你日后将有不凡的功果?” 鸠摩罗什说道:“贫道愚昧,学佛多年,犹不识门道,岂敢奢求功果?” 莘迩又问道:“我还听说,你的母亲曾对你说过,你未来的道路在东方?” 鸠摩罗什答道:“是,是这么说过。” 莘迩笑道:“什师,你的道路既然是在东方,那么你的功果自也是建於东方了。我来日还朝,你可愿从我同行?” 比起索恭、张韶这些军头,莘迩何止和气,简直可算温柔了。 换了索恭等人,哪里会这么客气地问鸠摩罗什? 如想带他去陇州,二话不说,绑走就是。 不过,鸠摩罗什心里也有数,莘迩问他的话固然客气,但如果他敢回答个“不”字,莘迩会有何反应可就不好说了。即便莘迩仍是无所谓,他手底下的那帮虎狼又会怎么做?更不敢想。 因是,不管鸠摩罗什的真实想法是何,当前明智之举,也只能识趣地答道:“久慕华夏昌明,将军若不嫌贫道粗陋,贫道愿从将军。” 带鸠摩罗什回陇州,不是莘迩的临时起意。 起初听阿难陀提起此人时,莘迩已经留心;近些日与鸠摩罗什接触稍多,莘迩又现此人极其聪明,对佛法的钻研也甚精深,其而下尽管尚且年轻,然已可看出将来必会有不凡的成就,方下佛教盛行南北,如把此人带回,莘迩认为,日后定然会有用上他的时候。 故此,今日正式向他出了邀请。 听得鸠摩罗什愿意跟从,莘迩喜道:“我定西国中的大寺或不及龟兹寺院的华丽,但什师放心,你跟我到定西后,有何所需,尽管道来,我一定会尽量适你之意的!” 忽然想到了左氏,他心道,“左氏敬佛,我把鸠摩罗什这样的高僧带回,做个礼物,她想必会欢喜得很吧?”思绪及此,嘴角的笑容愈浓。 殿中的狮子舞跳毕,换上来了一群女性的舞者。 舞女们碧眼高鼻,肌肤如玉,头上戴着缀珠的尖顶胡帽,身著窄袖裹腰的长衫,脚下穿着柔软的锦靴。每人手中端着一个葡萄盏。 她们列好队形,齐齐下跪,同声说了句什么。用的龟兹语,莘迩听不懂,但想来应是致礼之语,清脆悦耳。随之,诸舞女把盏中的葡萄酒饮尽,然后将盏随手抛掉,纵身跃起。音乐适时奏响。这些舞女拾襟搅袖,扬眉动目,踩踏地上的花毡,伴随明快的乐声,激烈地旋腾作舞。 这是被唐人呼为“胡腾舞”的又一种西域舞蹈。 莘迩等人被音乐、舞蹈吸引,正入神看时,一人撞入队中。 那人辫褶袴,肥胖似鸭,凸着大肚,在婀娜的舞女中间叉腰穿插,时而伸脖撅臀,颇是滑稽。 可不是乞大力,又是谁? 众人等哄堂大笑。 …… 表弟被隔离了,隔离的地方离市区十万八千里,给他送了点烟和日常用品,回来得晚了。今天还是只能一更了。还好,只欠一更,下周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补上。 阅读网址: 第五十四章 三议安西域 朝中争沙州 从夏到入秋,西域的战争告一段落。 定西国的东部边地,在此期间,则保持着比较和平的状态。 新得的陇西郡数县,是东疆目前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不过因为麴球严格执行莘迩的嘱咐,尽管前线处於一级的战备,但他不主动生事,主要以守御为主,是以却是在紧张的气氛中,一直没有生战斗。 七月初的一天,麴球把张景威召了来。 张景威带了几个从骑,早上由驻地出,一路急行,下午到达了麴球的住帐处。 虽已初秋,天气依然炎热。 张景威穿着成套的铠甲,甲衣厚重,不透气,满头都是汗,顺着脸往下淌。 张景威入到帐中,下拜在地,说道:“景威拜见护军。” 麴球不拘小节,不像张景威穿的那么整整齐齐的,虽是身在军中,丝毫不在意表面的威严,光着个膀子,下身只穿了条黑色的犊鼻裤,露出两条毛腿,趿着双黄色的木屐。 他踢踢踏踏的,走到张景威身前,一把将他拉起,笑道:“热坏了吧?”大声吩咐帐外,“取凉饮来!” 帐外的亲兵奉入乌梅汤。 麴球自接住,转递给张景威,说道:“喝了罢!先消消暑。” 张景威一饮而尽,抹了把嘴,把木椀还给亲兵,问道:“护军着急召景威来,一定是有要事?” 麴球坐回马扎,示意张景威把盔甲卸掉,叫他也坐下。 等张景威卸甲坐下后,麴球问他,说道:“景威,武卫将军前时上书朝中,你可听说了?” 张景威摇了摇头,说道:“末将不曾听闻。” “那我告诉你。武卫将军攻破鄯善、龟兹,大败乌孙、悦般援兵之事,你已经知道了。西域而今大体已定,武卫将军因是上书,出於控制西域、并绝柔然之患的目的,提出了三个建议。” 张景威问道:“敢问是哪三个建议?” “恢复轮台屯戍,归戊己校尉辖,此其一。在戊己校尉部的驻地,设高昌郡,此其二。设沙州,总统唐昌、敦煌、高昌三郡,以及西域长史、戊己校尉和玉门护军三营。” “玉门护军?” “此职亦是武卫将军建议新设的。屯驻地点就放在玉门。武卫将军举荐了向逵担任此任。” 张景威忖思片刻,说道:“西域长史、戊己校尉两营,一南、一北,好比是我定西向西域伸出的两臂;玉门在此两营的后中,新设此营,就宛如两臂之枢纽,日后无论调兵、还是军资的供给,都将会比以前方便很多,将大有利於稳固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两营在西域的镇戍。” “不错。” “若把两营比作双臂、把玉门护军比作枢纽,那么唐昌、敦煌两郡,实就是我朝经略西域的腹心。加上新设的高昌郡。以此三郡,并属沙州,加上三营,……”张景威不觉称赞,说道,“护军,武卫将军此策大妙。从此以后,只要不出大的变故,我朝对西域之控,将坚如磐石!” “还有轮台呢。轮台本秦时屯戍的故地,荒废已久。此地在龟兹境内,离其王城不远,一旦在此处恢复屯戍,对我朝深入掌控龟兹等北道之国、遥御乌孙和悦般亦将大有好处。” 张景威说道:“正是。” 麴球对莘迩的这几条建议,或言之,对莘迩经营西域的整体思路,也是非常的赞赏。 夸赞了几句之后,他言归正题。 麴球说道:“武卫将军的这几条建议,在孙大农、唐司马、曹领军、黄常侍等的大力推动和支持下,朝中倒是没有阻挠,唯对沙州刺史此职之任命人选,有点不同的意见。” “什么意见?” 麴球说道:“武卫将军表举阴洛出任高昌太守,杜亚出任沙州刺史。” 张景威知道杜亚,对阴洛不熟,说道:“阴洛?” 麴球说道:“阴洛现任官於西域长史索恭的帐下,他多在西域,少来国内,你不知道他也属正常。此人有谋略,久在西域,熟悉地方。由他出任高昌太守,无可挑剔。只是杜亚,朝中的诸公,多有异声。” 都谁有“异声”?麴球没说。但张景威也能猜到。不外乎宋方、氾宽等人。 张景威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定西至今只有陇此一州,沙州如设,则将是我定西的第二个州,地位崇高,此一也;依按武卫将军的建言,沙州所辖之地,虽然看似非是富庶,尽在西疆,民口也不多,然西域商道在其治下、西域诸国在其控内,且有三营兵士为其部属,财、地、兵无一有缺,究其根本,委实权、利亦重也,此为二。这是膏腴之任。 “朝中诸公不欲落入他人之手,也不奇怪。” 张景威问道,“不知朝中诸公举荐何人出任?” 麴球徐徐地说道:“朝中诸公,举荐我从兄出任。” 张景威怔了下,心道:“这样的显贵之任,朝中诸公不举自家人,却举了麴家的人?”立刻猜到了麴球召他来的缘故,直言不讳地说道,“护军,朝中诸公此举,其意叵测啊!” 麴球嘿然,轻描淡写地说道:“朝中诸公对我家太过偏爱。” 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多说,摸了摸脑袋,笑对张景威说道,“景威,我今天就要离营,赶去唐兴郡。武卫将军临征西域前,交代我说,不许浪战。你知我帐下的那些粗人,无一不是好战之徒。我找你来,就是想托你留守大营。非你在此,我不能放心。” 张景威心道:“护军平时待人亲近,而治军严,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诸将,虽是骁悍,没有人敢不遵从他的命令。‘非我在此,不能放心’,此话显然只是一个召我来的理由罢了。” 他刚才就猜到了麴球的心意。 知道麴球召他来,只能是想借他之口,告诉莘迩,麴家绝无染指西域之意,除此以外,必是别无其它缘故。 聪明人说话,无须说透。 因而,张景威也就顺水推舟,肃然应道:“有景威在,护军尽请放心!” 这句话一语双关,麴球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家的心思,点头笑道:“好,好!有你在,我自然放心!”站起身,亲热地握住张景威的手,携他出帐,笑道,“大热的天,最快活的无过吃一顿‘咕咚羹’。我上午就命人备下了各种食材,今晚咱们吃个痛快!佐以冰酒,不亦快哉!” “咕咚羹”者,即后世之火锅。 麴球为人,什么都能随便,只在一个“吃”上,最下功夫。 张景威从他已久,知他此好,笑道:“今日来营中的路上,景威就想,护军这里美食最多,今晚可以大快朵颐了!不瞒护军,景威的垂涎啊,是流了一路。” 麴球哈哈大笑。 当晚,吃了一顿火锅。 次日天没亮,趁凉快,麴球即出营,径赴唐兴郡,谒见麴硕去者。 阅读网址: 第五十五章 陇东督七郡 议与武卫盟 陇西郡东面的秦州,现有蒲秦的精卒驻扎,陇西的定西军不能长时间的没有主将坐镇。 因此,麴球出了营地以后,昼夜兼行,马歇人不歇。 先后渡过洮水等河,四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不到两日,便於这天晚上进了唐兴郡的郡治。 唐兴郡位处湟水南岸,在其西边是西平郡,其东是金城郡,南边是湟河郡;由唐兴向北,过湟水,经广武郡,穿过祁连山的最东端,再行约三百里,就是定西的王都谷阴。 西平、金城、湟河、唐兴四郡,以及金城与湟河以南、洮水以西的兴唐和大夏两郡,加上洮水以东、陇西郡西北方向的武始郡,这七个郡被祁连山、湟水、洮水等围绕其中,天然地形成了一个战略区域,诚然是陇州的西大门。 麴硕的“都督陇东诸郡”,“诸郡”,指的即此七郡,当然,现下又囊括了陇西的那几个县。 七个郡,说起来很多。事实上,这七个郡总的面积并不是很大。此七郡大多为侨郡,大部分的郡治下只有一县而已。从西北到东南,长八百里,南北宽更是只有二百里。 这一区域与南部的吐谷浑鲜卑(青海)接壤,在此范围居住的百姓,除了土著唐人、避乱迁徙到此的北地唐人以外,最多的就是戎人。毕竟,这一带与冉兴邻近,亦算戎人的祖地之一。 因而,唐兴郡的郡治唐兴县里头、唐兴郡的驻兵里边,都有不少的戎人。 麴球年少时在麴硕的帐下干了七八年。他性子豪迈,与人交往,不在意尊卑,便是底层的百姓、戎人的兵卒,他也能谈笑无忌,故此,麴硕的部曲,只要是老卒,没有不认识他的。 他到达唐兴城外时,夜已二更,城门早闭。 麴球叫从骑们冲城头上齐声大喊:“女生郎来了!城上当值的谁人?快些开门!别把郎君冻着了!” 前日麴球还说“大热的天”,这等天气,又哪里会把他冻住?纯是调笑的话。 城头的轮值军官听到喊声,登到楼上,向外眺望,只见护城河的边上,七八骑拥着一人,火把光芒下,看得清楚,白马赤袍,高大壮硕,果是麴球。 那军官忙不迭地命令开门、放下吊桥,亲自驰马来迎。 接住麴球,那军官恭敬里透着亲热,问道:“郎君怎么大半夜的到了?” 麴球笑道:“怎么?不欢迎我么?” 那军官笑道:“自郎君高迁,下官好久没有见过郎君了,想得不得了!早就盼着何时有幸,能再陪着郎君打场猎,再一睹郎君双弓神射的风采!如更有幸,能与郎君说上几句话,吃上一顿郎君亲手整治的炙肉,哎呀,那就美得睡不着了。郎君今至,求之不得,岂敢不欢迎?” 麴球大笑,从马鞍边摘下一只野兔,扔给他,笑道:“我所以夤夜来城,是有陇西那边的军务汇报。炙肉是没空给你整了。这只兔子,乃我路上顺手猎得,赏了你罢!” 那军官提住兔子,眉开眼笑,啧啧说道:“郎君一出手,就是不凡。瞧这兔子,一样都是兔,怎就比下官往常猎得的要肥大那么多!” 一行人驰马进到城中。 麴球与那军官暂且作别,说道:“等我走时,如还是你轮值城上,咱俩再叙!” 那军官恭恭敬敬地目送麴球远去,直到夜色苍茫,看不到麴球等人的身影了,这才命令关上城门。 却是,麴球虽然只是麴硕的从孙,论与麴硕的亲近,不及麴硕的诸子、诸孙,但一来,麴球待人友善诙谐,二者,麴家的年轻子弟中,数麴球最有美誉,麴硕对他的喜爱和重视也是甚於对他自己的亲子、亲孙。故而,麴硕帐下的将士,对麴球亦就当然地尊敬非常了。 麴硕没有在唐兴置宅,居住在督府府内。 到了府门,麴球把名字报上,府内就赶忙开门迎接。 麴球令从骑们去客舍安歇,自去谒见麴硕。 麴硕年龄大了,瞌睡少,还没有睡觉,正倚着枕榻读书。 听报说麴球来了,他心中奇怪,慢慢放下书本,说道:“叫他进来。” 麴球入到室内,下拜说道:“末将抚夷护军球拜见君侯。” 麴硕笑道:“你这是玩什么把戏?” 麴球正色说道:“末将有公务上禀。” “什么公务?” “武卫将军上书,请设沙州,举西海太守杜亚为刺史。球闻朝中诸公,以为杜亚或难称其职,议以改荐君侯次子出任之;球敢问君侯,此事可有?” 麴硕答道:“有。” “球又闻中尉麴公极赞此议。敢问君侯,可有?” 麴硕直起身子,拣了案上的一笺,给麴球,说道:“麴爽写给我的。你看罢。” 麴球展开观看。 信中的内容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说来说去,都是极力劝说麴硕接受宋方等人的此个提议。 麴球看完,说道:“君侯,中尉麴公是要灭君侯之族也!” 麴硕笑道:“是么?麴爽要灭‘我之族’?女生,‘我族’如覆,你何以处?” 言外之意,你不也是我麴家的人么? 麴硕指了指边上的坐榻,笑道:“你起来坐下,好好说话。装模作样的,弄什么古怪?” 麴球从地上爬起,但没有上榻。 他把信叠好,放回案上,然后嘻嘻一笑,走到麴硕的身侧,给之揉捏肩膀,说道:“阿翁,我七父的话,不能听啊!” 麴硕半闭眼睛,惬意地享受麴球的按摩,说道:“哦?” “球适才说,七父这是要灭我麴氏之门。这句话,球是真心话,我是真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 “阿翁,我家宿镇陇东,久掌重兵,陇东七郡,现尽在阿翁督下;国中近三成之卒,现尽在阿翁部中。我家以将门而有今日,已是分之位! “如再复临沙州,增握三郡之土,兼拥三营之兵?阿翁,国中人将会如何看待我家? “况且最要紧的是,陇东在东,沙州在西,东西之间,是王都谷阴。阿翁,国中人又会因此而将如何看待我家? “阿翁,盛极必衰,此老子所教。阿翁如听七父所言,以球度之,我家之败,就在眼前了啊!” 麴硕不表意见,问道:“还有么?” “还有。” “有就说。” 麴球说道:“球以为,宋方等今向朝中提出此议,断非是为我家好。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是想挑拨我家与武卫将军相斗,他们好由此收渔翁之利。” “哦?” 麴球侃侃而谈,说道:“想那西域,是武卫将军平定的,我家的人无有寸功,凭什么做得沙州刺史?我家如果贪图此一时之利,应了宋方等人之请,与武卫将军势必结仇。 “结仇的后果是什么?两虎相斗!最终只能两败俱伤。 “得利者谁也?无它,唯宋、氾、张诸家。咱家与武卫将军已然两伤,而宋方等家毫无损,阿翁,试问到的那时,武卫将军也好,咱家也罢,谁又能敌得过他们?下场不言而喻!” 麴硕仍是不评价,问道:“还有么?” “有。” “说。” 麴球慷慨地说道:“阿翁,我家以功业立,而非以外家贵。我家在定西国中所以能有今日之地位,全是因我家历代之战功,一刀一枪,血海尸山里杀出来的。我家军门,与朝中诸公,宋、氾、张等姓本就殊途,不是同流。 “球愚见,武卫将军英武仁信,乱世之杰,我家不但最好不要与他结仇,更应与他结好。这才是既为我家好,也是以国为重。” 这是在提出,麴家应该与莘迩结盟。 麴硕睁开了眼睛,笑道:“‘乱世之杰’?女生,你与莘迩才见过几次,认识多久,就给他这么高的评价?我当日在猪野泽畔,怎么没觉得他有多么出奇?” 麴球说道:“球亦不觉武卫将军出奇。” 麴硕讶然,说道:“那你为何誉他‘乱世之杰’?” 麴球答道:“球见人多矣,凡我国中名臣、诸家俊彦,球亦不觉其中有能胜过武卫将军者。” 一个不出奇,一个没有胜过者。 两句话放在一起,蕴意深远。 麴硕品味再三,喟然叹道:“女生,我家子弟虽众,然多将才,少有堪远谋的。我家之门第,以后要系於你的身上了!” 麴球问道:“阿翁,球的建言?” 麴硕从榻上起身,到壁前,摘下挂着的宝剑,抽剑在手,挥了两下。 他踱出门口,夜色中,望向西域的方向,说道:“女生啊,我不如你有识人之明,昔在猪野泽,我确是未觉出莘迩的不同;然不料他此回的龟兹一战,智勇兼备,大破乌孙、悦般十万骑,威震西域。”遥想当日的惊心动魄,叹道,“后生可畏也!便换了我去,也做不到更好了。” 他感慨了良久,接着说道,“咱们从军的,向来只看战功,只看能耐。经此一战,我料莘迩定已得索恭、张韶、隗斑等陇西诸将之心矣! “索恭、张韶、隗斑、阴洛等,要么是敦煌人,要么是高昌人,咱家久驻陇东,与他们本无甚么瓜葛,莘迩又已收心彼辈,这个时候,咱们就算出个人,去当沙州刺史,能服众么? “宋方竖子,欺我家无人么?拿咱家当他的刀使!好一番算计!” 麴硕转眸看向麴球,方才的漫不经心早已不见,露出虎虎的威气,说道,“女生,你说的不错。咱家向以军功自立,与宋、氾、张诸姓不是一类。我本来懒得理会他们与莘迩的勾心斗角,但居然宋方敢把主意打到咱家的头上,我却不能再高高挂起了!也省得他不死心,再想别的法子折腾咱! “你回到陇西郡后,给莘迩去封信,祝贺一下他的战功,再表示一下对杜亚出任沙州刺史的赞成。莘迩大概下个月能够还都,到时,我上书大王,请求还朝,亲自去迎他!” 阅读网址: 第五十六章 麴硕迎将军 完成先王愿 仲秋季节,南边远处的祁连山正在换装,青黄相间,於艳阳下色泽斑斓;由谷阴东边流过的谷水,就好像从北方高远天空上飘下来的一条翠带,奔流而过,闪烁出粼粼的银辉。 成片的田亩、茂密的牧草间,定西国最大的官道,分别向谷阴五城的东、西方笔直延伸。 西边的官道上,此时旗帜如林,兵马如云。 数万士卒的最前头是面“常旗”,八尺为寻,倍寻为常,此旗高一丈六尺,旗色为红,迎风招展。 常旗的后边,参差竖立着以旄为旗幅的旌旗、绘以龟蛇的旐旗、画有熊虎图案的诸旗等,加上“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林林总总的旗帜遍布於绵延十余里长的部队之中。 各色的旗帜之下,是一队队挺胸昂的兵士。 兵士们前为步卒,后为骑兵。 无论步骑,皆以“队”为基本的行军阵容。 队下是什,什下是伍。 每伍有五个兵卒,排成纵队,佩带不同色彩的“章”。 领头之卒戴苍章,次为赤章,三为黄章,四为白章,五为黑章。 每队有五个“什”,按照次序,每什兵卒所佩之“章”的位置有别。 头什置章於,次什置章於项,三什置章於胸,四什置章於腹,五什置章於腰。 这叫做“自腰至,五色为章”。又分左、右、中三军,左军之章靠左,右军之章靠右,中军之章靠中。每个章上,写了所有人的名字、年龄、籍贯。 此“章”是一种徽识,是专门用以识别士兵归属的,早在先秦时期,华夏人的部队就有类似的设置。莘迩对之稍微加以了改良,比如写上了士卒的名字等信息。这样做,既是为了方便平时的管理、战时的部署,也是为了方便战后抚恤,如有阵亡者,能够很快地对之进行登记。 这一支部队,即是凯旋的莘迩部曲。 莘迩的车驾行於常旗之下。 羊髦、张龟、史亮、鸠摩罗什等谋臣近士或乘车,或骑马,簇拥其后。 令狐乐赐下的鼓吹,十余个乐手骑在马上,从於侧边,鼓乐齐鸣。魏述父子引领的亲卫、秃勃野引领的“鲜卑直真郎”,总计上千的精锐甲士、锐骑,紧紧地护卫左右。 这个时刻,若从数里外的谷阴城头上来望。 可以看到: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宽阔的大道上,尘土漫扬,高大的旗帜壮丽,迤逦的兵马如龙。龙尾太远,不可见,而龙头却可以清楚看到,便是莘迩乘坐的那辆通黑彩盖战车,沉稳庄严,从吏们的车骑与鼓乐好比龙头的牙、须,而那扈从的精卒则就如龙的鳞甲。 闻讯跑来观看的士子、百姓们,无不为此威武的景况而心折。 莘迩击破鄯善、龟兹,大败乌孙、悦般联军的故事,早已传到了王城。人口相传,谷阴的士民人人尽知。并在传诵中,这几段故事被增添了不少神话的色彩。说及那被杀的鄯善王,被擒的龟兹王,被阵斩的乌孙大将,民间传的神乎其神;那原油烧起的火,也成了莘迩的“无边法术”。 士民们拥挤在远、近田野上,诚可谓观者如堵。 不止有男子、妇女,还有拄拐杖的老人、窜来窜去的孩童,混杂一处,热热闹闹。 他们翘足而望,议论纷纷。 都为莘迩的军功而感到激动,为定西国的国威而感到振奋。 陈荪为代表的部分朝中大臣,奉了令狐乐的王旨,一早就出城来迎接莘迩。 被批准入朝的麴硕,主动请求也来迎接。 离欢迎的人群还有一两里地,莘迩就从坐车上下了来,徒步而前。 两下在道中相见。 莘迩一眼看到了麴硕,赶忙行礼,说道:“怎敢劳君侯玉趾!” 麴硕还了半礼,上下打量莘迩,抚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武卫将军为我朝扬威西域,斩鄯善王,大破乌孙、悦般十万虏骑,擒龟兹王。我朝立国数十载,立此卓功如将军者,少矣!” 几个顾命大臣,只来了陈荪一人。 毕竟莘迩只是顾命之一,与陈荪等人在朝中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好让他们全部来迎。 陈荪笑道:“君侯所言正是。武卫将军这番平定西域,功劳著焉!蹈锋履险,浴血敌国;长途路遥,往返数千里,将军辛苦!”说着,下揖一礼。 莘迩急还礼,谦虚地说道:“为国岂敢谋身,这是迩本分该做的事。” 他顿了一顿,又好像很感慨似地说道,“我昔日尝闻先王感叹,说西域不服王化,候以来日,将大兵以讨之。天不假年,先王竟英年而逝,志愿未遂。先王薨后,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今日总算讨定了西域,既是完成了先王的遗愿,也实是托先王神灵之庇佑、大王灵德之神威!” 陈荪瞧了莘迩一眼,想道:“先王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整天随侍在先王的左近,怎不知道?”心知莘迩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举出死掉的令狐奉,来给他自己脸上更贴一层金,脸上不动声色,说道,“武卫将军忠贞可嘉,真我定西之栋梁臣也!先王在天有灵,必然有知,一定会欣慰得很。” 他取出一道令旨,说道,“大王令旨,请武卫将军接旨。” 莘迩下拜於地,听令旨内容。 不外乎先夸奖了他一番,然后叫他把兵马安置好,休息一天,后天可以行献俘之礼。 至於这次的军功该如何赏赐,不在此道令旨的范围内。 莘迩恭谨接旨。 傅乔、唐艾、黄荣亦在欢迎的队列中,不过迎接的人比较多,他们没有多少机会与莘迩说话。 迎接的程序不少,一一走完,麴硕、陈荪等人告辞。 麴硕临走前,特地转到莘迩的近处,握了握他的手,说道:“我今回还都,短日不会走。等献俘礼后,你若有暇,可来我家见我。猪野泽以今,咱俩可是好久没见喽!” 陈荪在旁,把麴硕的话听到了耳中。 也不知他会不会有什么感想,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反应,仍是温润如玉。 莘迩前时接到麴球的信,已经从其信中的措辞上大概猜到,麴家可能是打算要正式与自己结好了,故而,听到麴硕这话,倒没有十分的惊喜,然而内心深处,究竟还是一阵不禁的欣悦。 他心中想道:“麴家与我结盟,合我两家之力,足能左右定西的局势了!我筹划已久的强国、治政诸策想来不日就可以施行了!”口中恭谨地应道,“是。” 莘迩上午到的王都城外,安顿兵马、整理缴获、预备献俘,等等之类的事情大体办完,已经入夜。 是晚,莘迩没有进中城。 在东苑城的营中,他设下酒宴,破了一次“军中禁止饮酒”的例,把部曲内凡曲军侯以上的军吏,统统请来,亲自劝酒,一为庆功,二位洗尘,大家舞剑、投壶,满帐欢笑,痛饮到半夜才休。 次日一早,留下羊髦、张龟等暂负责营中诸务,莘迩轻车简从,入城还家。 才到家门,一个娇小的身影如似飞鸟,扑入他的怀中。 …… 我知道,短小无力的一章。过渡章节没办法。今天一更吧。底下开新段落,进行一些内政上的建设,同时阿瓜要确定他政治上的地位,开始把目光放向秦、魏等国。大纲里边对这一段只有简单的几句话,需要充实一下。 阅读网址: 第五十七章 尽收西域宝 显美面子贵 扑入莘迩怀中的,当然是刘乐了。 刘乐怀孕数月,虽尚未臃肿,然亦已有些显怀。 她这么飞奔着“投怀送抱”,着实把莘迩吓了一跳。 莘迩赶紧把她抱住,顺手把腰间的佩剑挪了挪,免得硌到了她。 莘迩征西域以来,这些时,刘乐茶饭不思,担忧莘迩的安危,又日夜地想念他,此时,被莘迩拥在怀中,她只觉得莘迩的怀抱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温暖,悬了多时的心终於踏实下来。 刘乐把小脑袋钻到莘迩的衣袍中。 莘迩从来不往衣服上熏香,但昨晚他刚在营中细细地沐浴过了,换的新衣,自有清香入鼻。 衣的清香与熟悉的体息混合成奇妙的味道。 刘乐安心而舒适地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这充满了温馨的宁静一刻。 忽然想起旁边还有刘壮、阿丑和许多的奴婢,她的脸蛋蓦然变得通红,又害羞起来,连忙挣脱莘迩的双臂,跳到了一边。虽是跳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舍得离开莘迩稍顷。 她含情脉脉地娇声说道:“大家,你回来啦!” 莘迩笑道:“回来啦!” 刘乐、刘壮、阿丑等伏拜下地,按照排练好的词儿,齐声说道:“奴婢们恭喜大家凯旋!” 莘迩笑道:“凯旋是不错,但小小,这份战功也有你的一份啊。” 刘乐奇怪地问道:“怎么会有奴的一份?” 莘迩指向自己的胸膛,他袍内穿着出征前刘乐又给他缝制的一件皮裲裆。他说道:“小小,多亏了你给我做的这件裲裆,此回征战,我才有惊无险!你说,是不是有的一份功劳?” 刘乐睁大了眼睛,问道:“‘有惊无险’?大家,遇到什么危险了么?”语气里充满了惊怕。 莘迩这话的本意是逗她开心,刘乐关注的重点却与莘迩截然不同。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再是什么危险,也都已经过去,不值一提了!”对刘乐笑道,“你既有功,我不能不赏。你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示意从他回来的魏述等随从把个刘乐等人备的礼物从车上取下,一一摆出。 没有什么奢贵的物事。 有香料、葡萄酒、葡萄干,数种西域水果,西域风格的女子衣裙十余件,龟兹乐器一套。 诸如此类,皆是龟兹等国当地特有的东西。 要说起此战的缴获,那可真是不少。 莘迩征讨西域的目的之一,就是充实国库。 临回朝之前,在他的暗示与默许下,羊髦、张龟领头,索恭、张韶、隗斑、北宫越、严袭、秃勃野等等动手,几乎把龟兹、鄯善等国,尤其是龟兹的国库给搜刮了个一空。 从军带回的各类宝物、金银、绸缎,足足用了两三万头骆驼扛载。 此外,又有可充军用的骏马万余匹;战场上缴获的战马亦万余匹,另有良甲、良弓合计数万。 金帛宝物、骏马骆驼之余,还带回了精通音乐、歌舞、绘画、奇技、异戏等各项西域艺术、表演的男女数百人,并及预备用来献给令狐乐,哄他欢喜的殊禽怪兽千余种。 总而言之,“大获而归”四个字,用来形容莘迩此战的收获,半点不虚。 只是,这些缴获和带回的人与禽兽,莘迩除分给了有功的将士些许,留了一点用作人情交际以外,其它的,他一个也没有自取,全都登记成册,已然上报与了朝中。 给刘乐等带的,都是寻常之物。 对他的此举,羊髦、张龟等人私下里,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乐天真无邪,丝毫不在意物品的价值。 她开心地看了一遍诸物,拣起一件西域的女裙,往身上比了一比,叹了口气。 莘迩笑吟吟地看她如欢快的小雀也似,在放了一地的礼物中盘旋如舞,闻其叹声,乃问道:“为何叹息?不喜欢么?” 刘乐皱着鼻子,愁说道:“衣服太好看了。只是奴而今一日胖似一日,怕是没法穿啦!” “现在穿不成,可以留待以后穿。喜欢哪件?尽拿了去!阿丑,你也挑两件!” 刘乐、阿丑没拿绢薄如丝,绘鸟画花,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那几件,各选了一套较为朴素的。 莘迩调笑说道:“美的不选,怎的只挑丑的?” 阿丑乖巧地说道:“大家带回来的,怎会有丑的?况且便有丑的,也正该阿丑穿用。” 莘迩大笑。 他心知,刘乐、阿丑把华丽昂贵的留下,非为别故,只能是不敢与令狐妍争。 院中拜满了人,莘迩明知令狐妍不在其中,想到这里,仍是不自觉地再次瞧了他们一眼。 果然仍是未找到令狐妍俏丽的身影。 莘迩心中想道:“丈夫浴血疆场,威风凛凛的百战归家,你个显美,居然不来相迎!” 人的感情是奇怪的。 在西域的这几个月,莘迩难免思家,想的最多的自是刘乐、阿丑,但有时也会想起令狐妍。 与令狐妍成婚以后,两人尽管交流不多,但同住一宅,不乏相见。 令狐妍的脾性,莘迩渐渐地也了解了。 刘乐单纯,阿丑懂事,莘迩都很喜欢,而如论及“熟悉感”,却只有令狐妍能给他此种感触。 莘迩越来越觉得,令狐妍的性子,在很多地方,不像时下的女性,而与他前世的女性们有一些相近。具体哪里相近,他也说不来,但就是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不拘礼?也许是活泼?也许是贪玩?也许是不认为褶袴骑马是男人的专利?也许是对谁,无论尊卑,都差不多一视同仁的态度? 观感的转变,如滴水穿石,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他心绪的转变。 莘迩握住剑柄,自觉眼中露出了凶狠的模样,想道:“鄯善、龟兹两国为我所破,乌孙、悦般十万联军为我大败,携此大胜之威,老子今非昔比!今晚我要一报前仇,……他娘的,叫我在小羊、老黄诸人面前丢丑!” 后宅门内,大头探头探脑,一会儿听前院的声响,一会儿往后头张望。 过了好一会儿,不见令狐妍出来。 大头等不及了,顺着回廊,小跑回到令狐妍住的屋外,推门进去,焦急地说道:“翁主!你磨蹭什么呢?将军已经回来大半天了!你听前头多热闹!将军好像还给你带了好多礼物!” 令狐妍坐在榻上,撇了撇嘴,说道:“稀罕么?” “将军征讨西域,灭了两国!还把乌孙、悦般的几十万援兵打了个落花流水。翁主,将军真是我定西国的大英雄!礼物不稀罕,大英雄,稀罕不稀罕?” 说这话时,大头的眼里闪烁小星星,话语里都是对莘迩仰慕,她旧话重提,再次说道,“翁主,你常给小婢讲过去那些勇敢善战的英雄故事,将军可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瞧令狐妍纹丝不动的,大头着急地快要语无伦次,说道,“翁主,将军大胜班师,大王都下旨叫陈令君、麴侯出城迎接了!今天将军回家,你、你、你怎么能不去迎接!还坐在这里不动!小小、阿丑她们早都迎出去了!” 令狐妍哼了声,说道:“我是翁主!他是我家的臣子,凭什么我去迎他!” “你、你,你这话!” 令狐妍扭开脸,不去看大头,没好气地说道:“你觉得他稀罕,你去迎啊!” 转过去的脸,正对着墙上的镜子。 镜中的人看似不屑一顾,但不知怎的,令狐妍却从镜中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一点心虚。 她心道:“没看出来,这个丑八怪还挺有本事。” 想起自嫁给莘迩至今,莘迩对她,尽管日常少有话说,但饮食起居等各方面,对她还是很关心的,凡她爱吃之物、爱玩之物,不用她说,每天就都备好;并她平时招待闺友、出去玩乐,哪怕是到深更半夜,莘迩亦从来不微词,且见到她的朋友,还总是客客气气的,平易近人。 令狐妍心中想道:“中宫说他忠厚,不会让我受委屈,这话倒是不错。” 她扭回脸,看着急得脸都苦成一团的大头,咬着嘴唇,想道,“按理说,我是该去迎一迎他。唯是我那一拳?” 对自家那一拳,一拳挥出,虽非本意,但打都已经打了,令狐妍却也不后悔,只是於今若再出迎的话,会否显得自己是在道歉?堂堂显美翁主,这点面子可丢不起! 她逃避麻烦、自暴自弃似地想道:“啊呀!算了,还是不迎了!” 当晚,令狐妍的屋外廊上,传来脚步声响。 没有睡着的令狐妍立刻把脑袋钻出被褥,瞪圆了眼睛,紧张地抓住绣着鸳鸯图案的锦被边缘,倾耳细闻,听那脚步声一顿一顿的,沉稳里带着雄壮,如似战场的鼓鸣。 令狐妍柔嫩的胸口里,心跳也如鼓鸣。 “大头、大头!” 睡在外边的大头迷糊地应道:“翁主?” “有贼!” “什么贼?” “你听!” 屋外传来了清朗的声音:“睡了么?” 大头的睡意不翼而飞,她喜上眉梢,从床上跃下,眉开眼笑地打开了屋门。 阅读网址: 第五十八章 献俘礼威严 岂可如弄臣 诗经??鲁颂》卷中有一诗,名叫《泮水》,诗中有这么几句:“明明鲁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 讲的是鲁僖公征淮夷取胜,在泮宫行“献擒奠师”之礼的事情。 “馘”,是指死而割其耳者。“泮宫”,就是学宫。 先秦之时,师旅出战,受谋略、战法於学宫先师,故而归师要反告於学宫,以生俘之囚、所杀敌耳,奉奠於先圣先师的神灵之前。 此即《礼记??王制》之所云:“天子将出征……,受成於学。出征执有罪,返,释奠於学。” 不过,早在先秦时期,这个“献馘”之礼,或言之“献俘礼”,就已并不总是在学宫举行,亦或有在宗庙举行的。如周武王牧野获胜后,便是在镐京的宗庙中举行的此礼。 秦朝以降,历代献俘、献捷的军礼,就更多是在宗庙举行的了。 定西国也不例外。 莘迩此番出征前,令狐乐先把此事在宗庙中做了祭告。莘迩凯旋,令狐乐当然需要同样到宗庙里边,再把此战的战果、缴获告与祖先。 两天后,在定西王室的宗庙里头,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 与先秦的献俘程序相比,当下的献俘仪程有所变化。 诸如殷商时代,杀掉战俘用作祭祀、在被杀的方国领的头盖骨上刻字纪念之类的举措,自是早就不用,但军事记功、告祭祖宗这两点核心的精神还是一脉相承的。 整体的程序是:先经占卜,确定献俘的吉日。然后,於献俘礼的前一天,告官斋戒於庙所;有关职司的吏员把宗庙内外清扫一遍;奉礼官设置告官、诸将等在举行礼典时所站位置的版位;负责宗庙日常的主官整拂神幄,并率领其下属在神座前摆好祭祀用的礼器。 到了献俘礼这一日,也就是今天。 由定西的官员手捧露布在前引路,士卒用白绢捆绑龟兹王白纯等重要的俘虏,将之押到宗庙。 参与献俘礼的官员们皆穿隆重的礼服,依次在“赞引”的引导下,先由御史等行过扫除等礼之后,负责宗庙日常的主官等人从东阶进入庙内,取出定西王各祖宗的牌位,放於神座上。 告官、诸将分别在赞引、谒者的引导下进入庙内,跪拜。进馔者奉馔,列於东门外。 谒者上前至告官左侧,报告说:“有司谨具,请行事。” 告奠仪式由兹正式开始。 正式开始后的仪式,繁琐而庄严。 莘迩此前从未参与过这等国家层面的大礼,好在事前已有礼官把整个程序详细地告诉了他,并於仪式中有谒者带领,这才没有失礼。 整个的一套程序下来,莘迩都不记得他下拜了几次,只记得站起来没多一会儿,就又下拜在地,有时还要“再拜”,连拜两次。 祭告过宗庙,献俘礼不算完。 这只是最重要的一步程序。 接着,还要押着俘虏,祭告於“社”,即还要献俘给土地神。 最后,再到中城的南城门外,把俘虏献给站在城楼上的令狐乐。 没有参与宗庙与社祭礼的官员,全都出现在城楼前。他们不必穿礼服,常服即可。 又有仪仗、选出的精锐兵卒,全副武装,布列楼前、城下。 简而言之,此次的献俘之礼,种种的程序虽是甚繁,然亦因此,也使莘迩莫深深地感受到了“国家重器”,或称之权力的神圣与威严,从那龟兹王白纯的反应也可看出这点,他到后来,甚至连路都走不成了,两腿比面条还软,如踩在棉花上,几次差点摔倒。 一个定西的官员出列,当众宣读露布,斥责白纯的滔天罪恶。 露布是以莘迩的名义写的。 城下、城外的官员、兵士、百姓成千上万,鸦雀无声,静静地听露布的内容。 在“旅至拒降,获擒俘献”的结束语后,百姓们爆出如雷的欢呼。 露布交给督府的右长史张僧诚保管。 牧府负责刑事的官员上前跪奏已然议定好的对白纯等俘虏的处置事宜。 为宣示定西王令狐乐的仁德,白纯,是不准备杀的,给他了一个归义侯的名头。 从白纯被押解到后,高坐在上的令狐乐就一直眨着眼睛,在盯着他看。 这时,令狐乐说了句什么。 身为常侍,职在参赞威仪、侍从於侧的张道将躬身应命,缓步当前,唤白纯上楼。 白纯战战兢兢地上来,头也不敢抬,伏拜颤声说道:“罪臣白纯拜见大王。” 令狐乐问道:“你的头为什么是扁的?” 白纯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想到,令狐乐召他上来,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他瞠目结舌,不知何以作答。 莘迩也在楼上,他笑道:“大王,你有所不知。龟兹有个风俗,贵族子弟出生以后,为显与众不同,其父母就会用两块木板夹其头颅。婴儿长大后,他的脑袋因之就与常人不同了。” 令狐乐想了想,满脸的不能理解,说道:“怎会有此种风俗!” 张道将笑道:“蛮夷陋风多矣!西域有一国,名疏勒,臣闻其国中人,手足俱六指,产子非六指者,不育;又如匈奴,颇有黥面、纹身之俗。蛮夷不开化,其之粗鄙,非大王所能想象。” 令狐乐吐了吐舌头,说道:“人俱六指?那还真是奇怪!”问莘迩,“阿瓜,疏勒人皆六指,这是真的么?” 莘迩说道:“疏勒在龟兹以西。其国中人是否都是六指,臣未曾亲至其国,不敢妄言。不过,今次从臣来朝的西域诸国质子中,就有疏勒的王子。他确是六指。大王如感兴趣,来日可召他晋见。” 令狐乐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要见见的了!”再看向白纯,犹是不可思议,说道,“傻乎乎的,干嘛夹头?也不好看啊!不疼么?” 张道将问白纯,说道:“大王问你话!” 白纯答道:“夹头之时,罪臣尚幼,疼不疼,已不记得了。” 令狐乐说道:“你近前来。” 白纯膝行而近,到令狐乐的座下。 令狐乐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嘻嘻而笑,说道:“阿瓜、常侍,你俩也来摸摸!” 张道将毫不客气,大王吩咐摸,他就摸。 卷起袖子,他前后上下,把白纯的头摸了一个遍。 缩手回来,张道将笑道:“前额扁平,后颅翘出,大王,摸着像个葫芦。葫芦、胡虏,却恰谐音!” 莘迩犹豫未动,心道:“我艰辛苦战,好容易打下了一些威名,而下大庭广众,百官面前,我若依从令狐乐的话,摸此白纯的脑袋,未免轻浮,前功尽弃不说,且如似弄臣,太不像话!” 令狐乐被张道将逗得乐不可支,一叠声地催莘迩也摸。 同样是常侍,亦侍从在侧的黄荣看出了莘迩的不愿。 他微笑说道:“大王,白纯之,张常侍摸得,武卫将军摸不得。” 令狐乐歪头问道:“为何?” 黄荣从容答道:“张常侍风流才子,自可随意摸之,无害也。武卫将军国之重臣,西域一征,灭国二,降国十余,斩获数万,臣只恐将军如一摸,白纯的脑袋怕会吃不消。若是被武卫将军摸坏了,大王日后岂不是少了个玩物?” 令狐乐深觉有理,大大点头,说道:“常侍所言甚是!阿瓜,你还是不要摸了!” 莘迩暗里松了口气,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应道:“是。” 看了看似乎三日不见,已小讨得令狐乐欢心的张道将,又看了看班列周边,刚才都在等他动手去摸的氾宽、宋闳、宋方、张浑等人,莘迩寻思心道:“明日我去拜会麴硕,先把我与羊髦、张龟、黄荣等商定的诸项政策,说与他听,只要他不反对,我现有灭国的军功,这些政措就必能一一得以实现。这已不是问题。唯是,令狐乐孩童心性,是件好事,但有时,如方才那样,也会不好。黄荣不是哄孩子的人。看来,我得挑几个能言会玩的人进宫了!” 阅读网址: 第五十九章 将军号辅国 力近与麴齐 选能言会玩之人进宫,不是当务之急。 令狐乐给了莘迩几天假期,让他休息。 次日上午,傅乔、唐艾、黄荣、羊馥等人或趁休沐之机,或向官廨告假,联袂登门拜见莘迩。 诸人欢坐一堂。 羊髦、张龟等也陪侍在座。 傅乔等向莘迩庆功。 傅乔神采飞扬,心情极是愉快,搞得就像这场大功是他立下似的,不住手地抚摸胡须,连连顾盼左右,大声笑道:“幼著,你大破龟兹,火烧十万虏骑,给朝廷不仅带回了如山的战利品,且西域十余国尽遣质子入朝;而今你端的是威震西域,名扬朝中!……哈哈,哈哈。快哉快哉!幼著,朝中的封赏不日就下,凭你的战功,封侯易耳!这一回,你就不要再辞了吧?” 黄荣凑趣问道:“傅公,便是封侯,亦是明公封侯,你怎么如许高兴?” 傅乔实话实说,哈哈笑道:“我等与幼著休戚与共,幼著封侯,我等自也就水涨船高,我焉能不喜?” 莘迩笑道:“老傅,我看你不是为我封侯欢喜,你是为我送你的那十来个西域女乐而开心吧?” 傅乔半仰起脸,摸着胡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嘿嘿,半晌,出一声慨叹,说道:“岁月不饶人。我是老喽!老喽!”看向莘迩,转回话题,仍提封侯之事,问道,“幼著,这次朝廷商议给你封侯,你怎么想的?准备接受么?” 莘迩讨定西域,以此战功之巨,封侯是理所当然之事。 并且,他的官职也理应得以升迁。 朝中的陈荪等一干重臣,历经多次会议,统一了意见,最先的决定是:拜莘迩县侯,迁其官为镇西将军。 莘迩现下的本职官武卫将军是四品,镇西将军是二品。 数遍定西的文武重臣,於今位列二品的仅有一人,那便是麴硕,其官为镇东将军。 莘迩一向谦虚谨慎,不重虚名,而且正值要与麴家结盟的关键时刻,岂会肯受此高职? 他早已上书朝中,力辞此官,说他后生晚辈,侥幸获功,皆是赖先王与大王之威灵,万不敢居受此等贵重的显任。 朝中无法,只得再议,从二品退到三品,议迁他为龙骧将军。 这回,莘迩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了,不料却在左氏那里被卡住。 龙骧将军此职,初设於本朝前期,起始的时候,是水军之将。定西哪里会有水师?左氏以此为理由,不置可否。陈荪揣摩上意,又把龙骧将军改议为同属三品的辅国将军。 改议的上书到了宫内,当天,就得到了左氏的许可。 一波三折之后,莘迩升迁的官职算是确定下来,但在“封侯”此事上,莘迩至今尚未表态。 私下里,他与羊髦、张龟讨论了两回。 张龟认为:应该接受封侯。 一则,方今定西国内,如二品官一样,县侯亦是只有一人,还是麴硕,可谓是非常荣贵,白纯的“归义侯”,仅是个名头而已,实际上没有封地,莫说县侯,连个亭侯都不是。 张龟说道:“官职上既已谦让,表示过了对麴侯的礼重,那么在爵位上就没有必要继续谦让了。受了此爵,将会对明公日后於朝中、国中的议政地位大有好处。” 如那陈荪等人,尽管与莘迩同为顾命,但他们没有爵位,那以后再在一起议事的时候,他们就得坐在莘迩的下手。无形中,莘迩的政治地位就高过他们了。 二来,有功必赏,是一个有作为的政权所必须奉行的。 莘迩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於情於理,朝廷都得给一个侯的爵位,而出於垂范於后来者的效果着想,莘迩也应该合情合理地接受封拜。试想,莘迩如果推辞不受,以后若再有立下大功之人,当面对封拜之时,他该怎么办?有莘迩这个“不受”的例子在前,他是受,还是不受? 张龟的这两点意见都很有道理。 羊髦则认为:受也可,不受也可。 受的理由就如张龟所言。 不受的理由是,羊髦说道:“明公前已辞过一次封侯,今如再辞,则明公乃心王室之情,卑己谦退之誉,将愈隆於国中矣。谚云:事不过三。一辞、再辞,三可受矣。” 事实上,在讯问羊髦、张龟的意见前,莘迩已经定了主意。 他於是采纳了羊髦“不受”的建议。 当下闻傅乔两次问及,莘迩也不隐瞒,说道:“我不能与麴侯相比。自我定西立国以今,麴家代代为国征战,世有勋功,一家二侯,诚然无愧。我名微族低,郡中正目我五品,蒙先王错爱,乃得进三品。辅国将军,已是我位之极矣!侯者,一品也,我焉敢受之?” 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在九品官制中,与“王”相同,都是一品。 傅乔愕然,嗟叹说道:“幼著!你虽不谈玄,但你的冲退之风,正合‘利不动心’!”叹息不已,说道,“我自以为已够谦和,不贪名禄的了,却不如卿远甚。” “利不动心”,是老子的话。 莘迩微微一笑,心中想道:“侯也好,镇西将军也好,一朝得势,权力再是煊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没有实打实的地基,都不过是浮云罢了。” 征讨西域,博取军功,莘迩为的不是用“功”换虚名,为的是以“功”图实利。 他想道:“我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而拒绝二品高官,辞谢封县侯,谁还敢说我不是单纯的一片赤心报国?长龄说,‘受了封侯,将会对我日后於朝中、国中的议政地位大有好处’,依我看,辞了封侯,其实才会更有利於我那几项政策的实施啊!” 中午留傅乔等人用了饭。 下午,莘迩拜谒麴硕。 他带了十匹西域骏马作为礼物。 此十匹马是从带回国中那万余匹良马中精心选出的,每一匹都是一等一的好马,甚至比史亮送给莘迩做结婚贺礼的那五匹马还要好。 麴硕一辈子都在军中,最好战马、甲槊良弓,这个礼物投其所好,把他喜欢的,绕着马转了好几圈,恨不得立刻就骑上去,到野外驰骋。 入到室内。 前半时,莘迩与麴硕他俩对谈。 后半时,麴硕把麴爽召了来,三人会谈。 莘迩把他准备着手实行的几项政措,简明扼要地告诉了麴硕与麴爽。 他的这几项政措,没有一项损及麴家的利益,倒有大半都是暗指向了宋、氾、张等士流阀族。 麴硕与麴爽自无反对的必要。 晚上,麴硕设宴,招待莘迩。 饮宴到夜半时分才止,莘迩辞别离去。 等莘迩走后,麴硕与麴爽来到书房。 麴硕一边喝醒酒汤,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莘幼著的那几条政措,表面上看,没甚么问题,都是为国为民的好策,但品味其中的含义,他是要打击宋、氾、张等家的势力了啊!” 叫麴爽近前,严厉地叮嘱他说道,“我知你对我不许我家出任沙州刺史之事,心怀不满。不管你有多不情愿,莘迩的此数策,你在朝中,都务必支持,不准阻挠!” 麴爽应诺,到底心有不甘,说道:“阿父,你不让我家争沙州刺史之位,不争就不争吧,也就算了。 “如阿父所言,莘迩的此数策,明显是剑指宋、氾、张等家,以爽愚见,咱家何不置身事外?由他们斗去?待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得利者岂非我家?阿父,你又为何定要我支持莘迩?” “你糊涂!” “怎么糊涂了?” “宋、氾、张诸家久立朝中,掌握大权,党羽素来众多;而我家的基业在军中,今於朝为贵职者,唯你一人。我且问你,莘迩如败,凭咱家,凭你,能在朝中抗衡他们么?” “……,如他们几家连成一气,我家自是不能,但爽之陋见,莘迩如败以后,他们几家必生内斗,而一旦他们生起内斗,我家却也非是不能与之抗衡的。” 麴硕目注麴爽良久,叹道:“你是真糊涂啊!” 麴爽莫名其妙,说道:“阿父,我说的有哪里不对么?为何这般说我?” “你还不如女生看得清楚!我家与宋、氾、张诸家,尽管并为定西一等大姓,然他们几家都是以经业立户;先王未薨时,宋方得宠,此竖子尝醉后与人言云,称我家是将门,轻蔑之意尽显!彼辈不当我家是同类,就算他们内斗,也只能会是在败莘迩、再覆了我家以后! “你,又哪来的机会‘趁其内斗而得利’?” 麴爽默然,好一会儿,说道:“莘阿瓜无非侥一时之功,於今竟也能与咱家平起平坐了么!” 莘迩担任顾命以来,对麴爽向来客客气气,很是尊敬,礼节上无可挑剔。 唯是当下士流,最重门第,乃至即便同为名族,一流的士族都不与二流的通婚,把这样的婚姻视为“乱伦”,“伦”者,伦常,尊卑之分。况乎麴家是定西本地的头等阀族,而莘家只是个外来的二等士族? 麴爽对莘迩其人的品行没有意见,但对莘迩的门第难免看不上眼。 麴硕对此,实也是有点别扭的,要不然,他亦不会自猪野泽之后,与莘迩一直没什么来往,只不过,他比麴爽理智,更看重利益,说道:“若放在西域一战前,莘幼著自是不能与我家齐。而下他讨定西域,功勋已著,且……,你听说了么?他此回从西域归朝,敦煌、高昌的索、张、阴、隗诸姓子弟,颇有从之的。这说明什么?如我所料,他已得陇西诸姓之服! “羊髦、唐艾,侨士之智,先被他收入帐下;索、张等姓,陇西将种,今又折服於他。 “七郎,莘幼著家声虽然不高,论其而下之力,却是的确已近有与我家同列的资格了啊!” 麴爽不得不承认麴硕说得对,不再说话。 麴硕又一次地叮嘱他:“我过两天就回唐兴郡。你记住,时下不复往日,大王年幼,中宫没有执政的经验,朝中局势莫测,只有莘幼著不败,我家才能安然!他说他后日就把他的那几项政措上书朝中请议,到时,你只许赞成,不许反对!也不许默不作声!” 麴爽应道:“是。” 麴硕踱步到门口,扶住门框,望外头的夜色。 秋月如钩,悬挂清寒的夜空,几颗星星闪灭不定。 给人以寥廓而孤寂之感。 麴硕觉得有点冷,紧了紧衣袍,观此深夜秋景,语气里带了些无奈,喃喃说道:“设若先王尚在,又或大王成年,我家自仍可以军功立业,又何必管他莘迩与宋、氾、张!” 一个稳定的政权,需要很多要素。 头一个,就是得有一个稳定的统治集团。 而要想有一个稳定的统治集团,一个可以服众的领导人就必不可少。 定西国现下的局势,就是缺少这么一个领导人。 不错,国有国主,是有令狐乐,但令狐乐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如何可以服众?所谓“主少国疑”。一个孩子,连正常的判断力还没有成形,又怎么能够指望他治理国家、领导国家? 令狐乐最多只能做个名义上的“领导人”。 他做不了那个可以服众、引领国家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不想掺和到朝中政斗中去的麴硕,被时势迫使,他不掺和,别人不放过他,三番两次地找到麴家的头上,他终究无法独善其身。 阅读网址: 第六十章 入宫禀五事 朝会上诸策 见过麴硕的第二天,是常朝的日子。 莘迩上书,坚辞县侯之封。 散朝后,他入宫求见左氏。 左氏已除去了朝会时穿的礼服,换上了一身日常穿的袿(gui)衣。 袿衣是本朝流行的贵妇衣裙,演化自前朝的深衣,但与深衣相较,颇有差异。 丹碧色的袿衣下摆,被折裁成三角的形状,上宽下尖,层层相叠,时人称为“垂髾(shao)”;并在周围缀以彩色的飘带,以为装饰。髾者,燕尾之意也。 左氏亲自到殿中迎接莘迩。 飘带拖得较长,当她走起路时,牵动下摆的尖角,如燕子飞舞,飘逸华丽。 十分的好看。 莘迩脑中不由浮过了一个词:华带飞髾。 莘迩拜倒行礼,左氏命他起身。 半晌听不到左氏说话,莘迩大着胆子,抬起了头,与左氏目光相对。 “将军清瘦了。” 莘迩说道:“王太后的气色挺好。” 左氏眼波流转,仔细地打量莘迩的上下,柔声说道:“也晒黑了。” 莘迩本来就不白,在西域那种阳光炽烈的地方暴晒了几个月,皮肤越地显黑。 而左氏自猪野泽以今,养尊处优年余,肤色早回到了本来的面貌,白皙泽润。 两人相对而立,莘迩固是看起来更黑,左氏则因之而观之愈白。 莘迩肃容说道:“臣为王太后、大王尽忠,命尚可献,何况一点肤色?黑点就黑点罢!” 时下的士人,以白弱为美,莘迩於今黑不溜秋的,确乎不太合风流名士的审美。 不过,左氏倒是无所谓,她抿嘴一笑,朝候侍於殿外的内宦、宫女们瞧了眼,轻声说道:“还好将军已经讨定了西域,今已还朝,将养些日,大约就能‘恢复旧观’了吧。” 莘迩呆了一呆,心道:“她在给我说笑么?” 左氏从来没有与他开过玩笑,猛然来这么一句,莘迩还有点不适应,一时不知该何以作答。 左氏回到坐上,吩咐殿外的宫女进来,给莘迩看座,叫他也坐。 莘迩照例是不肯坐的。 回到王都的当天,给左氏备下的礼物,衣服、饮食、香料、饰、珍宝器玩等等,琳琅满目的数十车,包括一班西域女乐、二十多个幻术师,莘迩就已遣人献到了宫里。 昨天,还应左氏的懿旨,把鸠摩罗什也送进了宫,给左氏与令狐乐讲了一通佛法。 莘迩问左氏对这些是否满意? 左氏笑道:“将军真是有心,送到宫中的物事、女乐等,都是我喜欢的。将军没有闻出来么?” “闻出什么?”莘迩话刚问出口,鼻端的香味提醒了他,旋即醒悟,问道,“衣香?” “正是。用的便是将军送的香料。” 莘迩说道:“臣粗俗之人,对香料之别,知者寥寥,一下竟没有闻出。” 左氏轻笑说道:“是啊,将军一心只想着为我与大王尽忠呢,又怎会在意香料这点小事?” 莘迩心道:“这又是在给我说笑么?” 连着两次开玩笑,让毫无心理准备的莘迩不禁挠头,有心回句什么,又怕失了礼节。 念头数转,末了,他还是决定,只当未闻为上,想道:“左氏的心情看似甚佳啊。” 左氏的心情的确很好。 她虽不太通政治,也知莘迩讨定西域,不仅对莘迩的以后大有好处,并对稳固令狐乐的王位亦极有帮助。两全其美,加上莘迩毫无伤地平安归来,她岂能不开心? 莘迩今天晋见左氏,是有正事的。 闲聊了多时,莘迩说道:“王太后,於今我定西国,西域虽定,犹三面皆虏,外既虏患未弭,内弊复乃交兴,内外相迫,短日或可无事,长则必有远忧。 “伪秦蒲茂,蛮夷之属,而知变革。《易》云‘变则通、通则达’;臣再三思酌,我国若故步自封,不思进取,势将危矣!欲强国家、安百姓,非行变革不可。臣有五事上奏王太后。” 左氏问道:“哪五事?” “方今朝中、郡县,长吏竞以‘望白署空’为美誉,怠慢公事,唯务浮华清谈,臣以为,此风当止!应当给吏员明确规定各项公事的具体办理时间,拖延、延期者严惩!此第一事。” …… 几天后的朝会上。 陈荪、宋闳、氾宽、张浑、宋方等人听完了莘迩提出的第一事。 宋方心道:“我就知道田舍儿耐不住寂寞!果然,装腔作势地推辞封侯后,他按捺不住了!”顾看宋闳、氾宽等人,见他们都是神色如常,知道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也只好闷不吭声。 陈荪想道:“朝中各府、郡县各地,日常的文牍往往会积累月余、数月不办,我早觉此为我朝之积弊了!莘迩此议,虽是会使那些士流清官受到拘束,然於国有利!” 麴爽头个出来赞成。 没人反对的情况下,此议得到了通过。 得到通过,不能只说说就罢,需要有人具体负责。 莘迩举荐的人选,出乎了大家的意料,他举荐张道将,做了具体负责操办此事的人。 …… 左氏问道:“第二事呢?” “今人以俸厚事闲之职为‘清官’,以俸薄事剧之职为‘浊官’。朝中、郡县的清官,尽被上流士族的子弟占据;浊官,则只能委门第较低的士人或寒士担任。 “王太后,真正在办事的,其实正是这些‘浊官’。‘浊官’们限於乡品、门第,可能终其一生,都只能在七八品间打转,看不到升迁的希望,俸禄又少,有的连家都养不起;而另一边,那些任‘清官’者,本就多家訾豪富,偏又能够升迁飞,俸禄优厚。 “王太后,这是何其不公!朝中、郡县的浊官吏员,虽然不敢埋怨,但臣以为,若不及时将此弊更改,长此以往的话,国事必然将荒!当浊官们的怨望积累到一定程度,到再无人肯为国作事的时候,甚至,国家有颠覆之危!” 左氏柳眉微蹙,说道:“阿瓜,……将军,你这么一说,是好危险!那该怎么改?” “我朝行九品官人法,乡品与官品相对,在此背景下,‘清官’唯上流士族之子弟得任,这是没办法改的。但,臣以为,可以增加浊官的俸禄,明定奖罚,奖赏忠公之吏。此第二事。” …… 氾宽听罢了莘迩的第二事。 他心中想道:“头一事还好,这第二事,莘迩是要向寒士示好么?郡县的寒士,乡品高者,不过四五品,前途早已限定。他就算再向寒士示好,又能得甚么用?难不成,他还敢举寒士入朝,授以贵职?他真要敢行此举,朝中诸公,定然群起而攻之!” 想到这里,对莘迩的此第二议,氾宽仍是保持了沉默。 麴爽仍是头个赞成。 这一议,同样得到了通过。 莘迩举荐黄荣,做了具体负责操办此事的人。 …… 左氏问道:“将军的第三事为何?” “臣此次征讨西域,西域长史府有一吏,名叫阴洛。对此人,王太后应是不知,但他有一个族父,王太后必知,便是隐居在薤谷,授徒数千的大儒阴师。 “臣闻伪秦蒲茂,扩建学校,广纳戎人酋大的子弟入学,学习我唐人的典籍。戎人尚且好学如是,我朝华夏上国,怎能反而不及? “臣以为,与其使阴师授学於野,何如朝中兴扩泮宫,请他入朝,敦明学业?此第三事。” …… 莘迩的第三议,光明正大,只要是儒生,就不可能反对。 在听莘迩第一议和第二议时,宋闳都仪态晏然,仿佛与他无关。 此时,宋闳微微抬了下眼皮,心中想道:“薤谷阴师?此人可不止是大儒,且是阴家而下名声最著之人。他往常只是授徒谷中,在朝中没有什么影响;莘幼著请他入朝,意欲何为?” 尽管心存疑虑,可办学这种事情,他没办法提出异议。 此议也得到了通过。 具体的负责人,莘迩没推荐别人,毛遂自荐,他自请遣人去请阴师、并亲自负责泮宫的扩建。 …… 左氏目注莘迩黑瘦的脸孔,感动地说道:“将军两辞封侯,我已知将军毫无私心。将军今日所述三事,更无一不是为国!大王还是个孩子;我生长深闺,亦不解国事,平日的寻常国政已是多赖将军定夺,要非将军言及,又哪里会想到这些呢?将军,就像你说的,我定西三面皆虏,危若累卵,如无将军,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国家之事,我愿尽托将军! “请问将军,第四事为何?” “第四事……” 没有了前三事的爽利,对此第四事,莘迩略作迟疑。 左氏问道:“怎么了?” “此事,朝中或会有人反对。” “是什么事?” “天下乱来,有大批的流民、寓士迁入陇地。臣即是寓士之一。我朝历代先王仁爱,专为流民、寓士设立了侨郡、侨县,以作安置。据臣所知,流民、寓士们都对先王们的仁德感恩铭记。只是,王太后,此中却有一弊。” “何弊?” “侨郡多流民、寓士,然其中正,却多由土著士人担任。”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 阅读网址: 第六十一章 中正三步走 科考为常制 左氏冰雪聪明,不用莘迩把话说透,就已明白了他的“第四事”。 “将军欲换寓士为侨郡中正么?” “正是。” 左氏的脸上顿时显出了担心的神色,说道:“我虽不谙政事,亦知‘郡中正’关系紧要。士子出仕之‘起家官’的贵贱清浊、士人入仕后的迁转前程,尽皆系之於‘郡中正’所议的乡品!将军,此议如果提出,朝中恐怕不是‘或会有人反对’,而是肯定会遇到巨大的阻力啊!” 就像轻云笼罩远山,又如微风波动春湖。 左氏柳眉笼翠,美目含忧的模样,使莘迩短短地失神了片刻。 他定住心神,转开视线,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她艳丽的面容,不去看她高耸的胸脯和不经意露到裙外,缀以五彩云霞的翘头绣履,并努力把萦绕鼻端的清熟馥香驱逐脑外。 莘迩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王太后英明。‘郡中正’此职,牵涉重大,朝中反对者的确应会不少。为了稳妥起见,臣因打算将此议分作三步来走。” 左氏像是没有注意到莘迩瞬间的失常,聚精会神地听他说,问道:“哪三步?” “唐昌郡中正、故张掖太守唐交,贪赃不法,鉴品徇私。臣此次征讨西域,路经唐昌时,闻当地风议,本地的士人对其恶评如潮。中正之职,本该为国举贤、敦化地方;中正之任,本该是郡县士人之楷模。观唐交行为,比之恶徒且不如,玷污清选,焉能再任此职? “臣将上书,请朝中夺其职、论其罪!这是臣的第一步。” “郡中正”这个职务,源自乡议,是为国家选材的,不算正式的国家官吏,九品官职里头,没有此官。通常来说,各郡的中正大多由现任的高官兼任,也有由致仕的本郡名士担任的。 唐昌是个侨郡,本属敦煌。郡中的土著大姓有两个,一个张,一个唐。唐交便是出自唐氏。 左氏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搞懂了莘迩这第一步的用意所在,问道:“第二步呢?” 莘迩手捧笏板,垂目下视,答道:“大农孙衍,清节直道,秉性公方,名重国朝。他寓居唐昌,知悉郡士的贤与不肖。该以何人继任唐昌郡守?臣以为可请孙大农提议。此臣之第二步。” 孙衍号为“侨士之望”,一直以拔擢寓士中的后进为己任。 莘迩往昔与他闲聊,曾试过他的意思。 他对当前定西国内,不分寓、土,郡中正几乎全都是由土著士人担任这种状况,也早是不满。 现在莘迩愿意出头,扭转此种局面,孙衍必然会是大力支持的。 唐昌郡的中正后继者该选何人?把这个问题递给孙衍,孙衍的回答不用考虑,他铁定会举荐寓士。 左氏微启檀口,“哦”了一声,说道:“将军是想先从唐昌郡打开缺口?” 莘迩说道:“只要唐昌郡的中正能够用寓士接任,国内侨郡的士人们应当就能由此而明白到朝廷的心意。臣料,至多一两个月的功夫,就定会有许多在朝为官的各郡寓士纷纷上书,请求更换本郡的中正;而各侨郡的寓士们,也定会在乡野间为此大造舆论。 “王太后,等到了那个时候,大举更换侨郡中正的举措,也就是臣的第三步想来便可施行了。” 左氏说道:“将军真是聪明!天大的一场难事,就这么轻松解决啦!” 她虽是在夸奖莘迩,眉眼间则有所思。 莘迩从她的话中觉出了点心不在焉,抬头看到了她如似有虑,问道:“敢问王太后,可是忧虑土著的士族会因而对朝廷生怨,致使朝局不稳么?” 左氏没什么可瞒莘迩的,说道:“是啊。将军,就像你说的,用土著士人担任中正,对寓士确然不公;但如把中正换用寓士,土著士人会不会因此不满,使朝局有变?” 莘迩微笑说道:“王太后,臣以为,对这一点,大可无须多虑。” “为何?” “并非把所有的中正都换成寓士,只是换侨郡的中正,此其一。 “寓士说是寓士,如臣者,迁家到陇州已近百年,臣之曾祖、祖、父,至臣,四代仕宦我朝,实与土著士人已区别不大。类如臣家者,於寓士中,比比皆是。 “设如朝中、郡县、军中,少有寓士为官,贸然行此改换中正之策,当然会对朝局造成不利的影响;但而今如臣家者,既已多有,寓士在朝、在军、在郡县为官者甚众,如大农孙衍、沙州刺史杜亚、典书令傅乔、侍中黄荣、督府右司马唐艾等,俱高秀士也! “这种情况下,土著士人纵会有一时之不满,朝局又怎会生变?此其二。” 莘迩总结说道:“侨郡设之初始,以本土士人为其中正,是因为在当时之条件下,侨士泰半新来,寄寓之体,自然无法与本土的士族相抗;然而时至於今,形势已变,譬如顺水行舟,……王太后,改换寓士为侨郡之中正,非臣之私念,而委实是时势之所需!” 莘迩的话不但有逻辑,充满道理,言之有物,而且当他在分析形势时,目光明亮,充满自信,语不迟不疾;白衣革带,英朗挺立,风度从容不迫,与左氏记忆中的以前的那个他,莫说数年前,只与猪野泽的那个他放在一起,就已判若两人。 左氏被他说服了,眼中透出光彩,说道:“我听说‘通机变者为英雄’。将军,可谓英雄了!此事,全凭将军决策!” …… 上罢兴学之议,转到弹劾负责举拔贤士的郡中正不法事上,也是顺理成章。 莘迩摆出的证据详实,唐交致仕又已多年,按理说,朝中应是没人给他说话。 但对莘迩前三议一言不的宋闳,这时却出来了。 宋闳慢腾腾地步到殿中,先对令狐乐、左氏行礼,随之,给莘迩也作了个揖,接着,和和气气地说道:“先王昔年征伐夷乱,唐交时为张掖太守,筹粮转输,颇有功劳,得过先王的褒奖。毕竟是有过功劳於国的。今虽品议不实,闳以为且念其功,喻命改过便可。” 他满脸笑容地问莘迩,说道,“将军以为呢?” 莘迩想道:“我那前三议,宋闳都默不出声,他却为何要於此刻为唐交说话?”心中升起了一点警觉,心道,“莫不是,他猜到了我弹劾唐交的目的?”再看宋闳的笑容,只觉莫测。 莘迩神色自若,答道:“宋公所言甚是。‘八议’乃国之明法,其所表之尊贵、记功之意,春秋故事,固当遵从。只是迩愚钝,敢请宋公指教,不知唐交此案,合‘八议’的哪一条?” 宋闳的笑容为之一滞,哑然。 他以唐交有功为由,望能免其罪行,不料莘迩却揪住“有功”两字,拿出八议。 八议中有议功一条,但无论如何,唐交的那点功是远够不上八议之列的。 宋闳说道:“这、……。” 宋方忍不住了,握紧拳头,就要跳出,听宋闳说道:“是闳考虑不周。将军说的是!”拿眼观瞧,竟见宋闳退回了班中。 宋闳都放弃了意见,宋方知他是没办法再去教训莘迩了。 他恨恨地止下脚,大怒想道:“田舍儿!”猛然想起一事,是几天前他寻思出来,打算用以难为莘迩的。他心道:“等下我就把此事抛出!看你怎么办!” …… 左氏问道:“将军言有五事,现已四事,余下一事为何?” “这最后一件事,与军事有关。” “何事?” “如臣前述,我定西以一国之力,敌举世之胡。胡人游牧本性,精骑射,善战斗,欲保我国的疆土、百姓,臣以为,不可少熊罴猛士! “盼请朝中下旨郡县,命各举知兵良才,或兼力、射、槊等勇悍之士,汇於谷阴,分门别科,统一考试,择其优者而擢用。并请朝中将此定为常制,三年一次。此臣之第五事也。” 阅读网址: 第六十二章 地上有些滑 可断阿瓜根 一个健康的、积极的社会,上下流通的渠道需要顺畅。 如果渠道不畅,底层的人没有上进之路,放到当下来说,此一“底层”,指的自是寒士,国家的各个阶层形成固化,那么这个社会最终就只能走向消亡,或败亡於外,或覆亡於内。 无论是与此前的秦时相比,还是与后世相比,於今这个时代,就正处於“阶层固化”的时期。 前世之时,莘迩曾见有人吹捧所谓的西方贵族,说华夏没有贵族文化,缺少贵族礼仪,言外之意,西方是高贵的,而华夏人则是一帮乡巴佬。 那时,他对“何为建康的社会”没甚研究,看过就算,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但来到此世之后,通过亲身的经历、见闻,再通过认真的思考,他弄明白了:不是华夏无贵族,先秦时期、现在这个时代,不都正是华夏的贵族时代么?只是“贵族”这个东西说起来挺“高贵”,究其本质,在过了适合它的那个历史阶段以后,它却就变成了一种落后的、不利更广大民生的、会严重迟滞社会的进步和展的制度,拿后世的时髦话说,简而言之,即成为了一种不民主的制度,所以随着时代的展,被华夏的杰出政治家们将之给淘汰掉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水与户枢如是,国家与社会也如是。 莘迩已然深刻地认识到,门阀贵族、九品中正制,实早已是弊大於利。 如何破此弊? 对策他知道。 效仿隋唐,实行科举。 只是,这个对策说易行难。 莫说短期内,便是在眼可见的较长时段内,莘迩度料,都定无实行之可能。 科举不能马上实行,然不妨碍他可以“迂回施策”,便是先搞个“武举”出来。 既能满足他现下“收揽鹰犬、扩充武力”的需要,同时也能够借此为以后的科举做个试水。 一举两得。 莘迩的此条建策,宋闳等人虽是从中看出了他“收揽鹰犬”的用心,却又哪里能猜到“科举”这种尚未生的事情? 猜不到“科举”,他们就不会产生一定反对的决心,而又因为莘迩给此策找的理由十分充足,他们亦不好驳斥,再加上此策也有利於麴爽等军中大姓。 因是,在麴爽尤为积极的支持下,此策也得到了朝中的通过。 至於此策的具体负责人,莘迩举荐了督府右长史唐艾。 五策议罢,莘迩回班。 这些日,他与羊髦、张龟等商议的,即此五策。 凭退让之德,挟大胜之威,借力於麴家之盟,因先说动了左氏,在莘迩殚精竭虑的谋划之下,至此,五策全都顺利地得到了令狐乐的批准。 只等今日散朝后,便可由各策的具体负责人开始进行操办了。 宋方等到了空当期,抓着笏板,往殿上就走。 他尽管没得到顾命大臣的头衔,身为牧府别驾,却是牧府的吏,在整个定西朝中,也是名列前几的大臣之一,故此,他的班次很靠前,离文臣之内史宋闳不远。 他要想从他的位置到殿中,须得经过宋闳的身后。 宋方一直在盯着站在对面的莘迩看,毫没留意脚下,刚走到宋闳的后边,只觉绊到了什么物事,立足不稳,扑摔在地,来了一个狗啃屎,几把门牙磕掉。 他满嘴流血,爬起来,朝下看去,什么都没有,往前去看,是宋闳躬立的身体。 宋方的反应挺快,马上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心道:“是阿父绊了我一脚?他、他干什么?不让我奏事么?” 他这一跤,摔得动静不小,上至令狐乐、左氏,下至殿角的卫士,都看了过来。 职掌朝会礼仪的殿中御史犹望了望宋闳,犹豫了一下,没有出班弹劾宋方的君前失礼。 令狐乐瞪大眼睛,倾身问道:“别驾怎么摔倒了?” 宋方心道:“他娘的!阿父这老头子,年岁不小,手脚倒挺灵活!不亏了他天天打五禽戏!”没法说是被宋闳绊的,他回答说道,“回禀大王,地上有些滑。”咬住了舌头,呜呜啦啦的。 令狐乐关心地问道:“不打紧吧?脑袋摔坏了么?” 宋方觉得令狐乐的此问,怎么听怎么别扭,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别扭,勉强答道:“没坏。” “你是有事要奏么?” “……,臣摔这一跤,头蒙蒙的,把要奏的事给忘了。” 令狐乐心道:“阿瓜教我,要爱惜臣属。”说道,“那还是摔坏了!快召医官,给别驾看一看。” 殿下的侍从宦者应诺,急寻医官。 宋方涨红了脸,说道:“臣无恙,无须医官!” 一个悠然的声音传来:“大王的一片爱护臣子之心,别驾还是莫辞了吧。别驾的牙都要掉了!牙如不保,舌将寒矣!别驾是我王都的清谈领袖,舌如寒,日后还如何能挥麈高论呢?” 说话的是黄荣。 许多辛苦忍笑的朝臣,终有忍不住的,几声轻笑此起彼伏。 …… 下了朝,宋方怒气冲冲,命御者驾牛车,紧紧跟在宋闳的车后。 与宋闳前后脚进了宋闳家的宅门。 两人到了室内。 宋方把笏板重重地拍在案上,质问似的,说道:“阿父,你干嘛绊我!害我在群臣面前丢脸!” “我不绊你,你就要让我宋家在群臣面前丢脸了!” “阿父!你这话怎么说的?你连我出班是为作甚都不知道,怎就知道我会让咱宋家丢脸?” “你还能作甚?不外乎给莘阿瓜找麻烦!你也不想想?莘阿瓜连我的脸面也不照顾,拿出八议,驳了我的话!他会在乎你么?不管你打算给他找什么麻烦,落没趣的最终都是你!” “阿父!” “你先给我说说,你刚是想要给他找什么麻烦?” 有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宋闳到底年岁大了,筋骨虽还灵活,问题是绊宋方的那一脚,是向后出腿,难度挺大,导致他的小腿也稍微抽筋,到这会儿还没有缓过来。 一边问宋方话,宋闳一边伸腿踢脚,做些活动,以活动血气。 近数月以来,他修身养性,有事没事就打五禽戏,养成了习惯,脚没踢两下,情不自禁的,就下意识地引项反顾,差点四肢据地,摆个五禽戏中的“鹿形”出来。 宋方说道:“田舍儿现在的爪牙,孙衍、唐艾、傅乔、黄荣诸辈,都是寓士。可以说,寓士,是他而今的最大班底。阿父,我前些天思得一策,可以断了他莘阿瓜的这个根!” “何策?” “效仿江左之政,在我定西推行土断!” “土断?”宋闳停下了运动,抚须思忖稍顷,说道,“这确是个计策。” 宋方说道:“何止是个计策,此诚妙策!阿父,你若不阻我,在朝上时,我就把此议提出了!推举他莘阿瓜来当这土断的主事,瞧他何以应对!” 宋闳叹道:“黄奴,你本来是个有见识的人,自先王薨后,你怎么一日不如一日,越来越不成样了?你看看人家张道将,遇挫以后,日有长进;你呢?无进而退!‘智相’是你的字,你自问你现下,还有半分‘智’‘相’么?思前不顾后!” “阿父,你此话何意?” “你就是推举了他,他不会辞么?且此策怎能由你提?你这不是在为我宋家招寓士为敌么?黄奴,你此策不错,然此策万不能出你之口,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么?” “是什么?” “是由莘阿瓜之口,提出此策!” 断,有绝对、一定的意思。土断,就是整理户籍,把侨民、寓士的籍贯落在本土。 江左朝廷从迁鼎至今,前后进行过两次土断。 每次土断,都会受到侨民百姓和不少寓士的反对。 这是因为:对士人来说,一旦落籍本地,他们就失去了原本籍贯的名号。比如羊馥、羊髦兄弟,他俩的祖籍是泰山郡,泰山羊氏乃北地高门,说出去谁都知道,但若经由土断,把他们的籍贯改成他们现在的寓居地金城郡,那不用说,泰山羊氏的名声他们肯定就用不成了,只能改而自称金城羊氏?这算什么?虽非一个新生的士族,也与从头开始差不多。 对侨民百姓来说,江左的侨民,尽管在侨县登记户籍,然他们的户籍与土著不同,土著的户籍册用的是黄纸登记,称为“黄籍”,他们的户籍册用的是白纸,称为“白籍”。白籍,不是正式的户籍,可以不用交税、服役。如改成黄籍,侨民百姓就要从此负担沉重的税役。 综合两者,也就是说,土断将会大大有损寓士、侨民百姓的既有利益,这样,他们又岂会不反对? 定西国中的情况,寓士这方面,与江左是相同的,侨民百姓这方面,与江左有点不同。 陇州的人口少,早就对侨民也征税、调役了,但相对而言,侨民的负担还是没有土著百姓那么重的。定西如行土断,可以预见到,必与寓士相同,这些侨民百姓也势必会怨声载道的。 正如宋方的分析,莘迩的基本盘是寓士,土断此事,寓士定不乐见,从这一点说,宋方的此策是个好法子;但又正如宋闳所说,这个事情,不能出自宋方提议,要想达成削弱莘迩“党羽”的目的,就必须,也只能由莘迩自己提出。 宋方被仇恨和愤怒烧昏的头脑,因了宋闳的提点,清醒了三分,亦醒觉过来,说道:“啊呀,阿父,好在你绊了我一脚,不然我真要做下错事了!不错,这事万不能由我宋家的人提出!只是,阿父,你说最好由田舍儿自提此事,他,会提么?” “让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却是眼界决定了格局。 一年多前,还是个小人物的莘迩,经过挣扎和奋斗,在这个时空中站稳了脚后,凭着前世的见闻,已把目光投到了更辽阔的远方,投到了海内,所谋所划,都是高瞻远瞩。 数十年来,都是显贵陇州的宋闳,限於见识,其目光却犹今尚只能在定西小朝廷这一亩三分地中打转。 就在宋闳与宋方说话的同时,东方千余里外的咸阳,有一人恰好提到了他的名字。 阅读网址: 第六十三章 陇魏不足虑 蒲孟两相得 提到宋闳名字的是孟朗。 他在对蒲茂言说定西与魏两国而今的形势。 蒲茂高冠襦裙,腰围玉带,端正地跪坐木榻,双手拢於膝上,倾听孟朗的话语。 “大王,莘迩家非陇籍,乃是寓士,其家之门第也不显,正因了他讨定西域的殊功,臣料定西朝中,近月内必会出现波荡。” “孟师的意思是?” “想那宋、氾、张、麴诸姓,无不是陇州名阀;宋闳、氾宽、张浑、麴爽诸徒,无不是久掌重权。一边是他们这些枝大叶茂的高门权臣,一边是莘迩这个族低名薄的新进功臣,如无莘迩的西域之功,定西朝中的局势也许尚能维持,於下莘迩有了这份大功,只能出现两种后果。” 蒲茂说道:“孟师是说,要么莘迩争权,要么宋闳、氾宽诸人打压莘迩?” “然也。” 蒲茂忖思稍顷,点头说道:“确然如是。” 不过仍不太放心,他说道,“宋闳是定西三代的老臣。孤昔在潜邸,就曾屡闻其名,有亲、友在定西的人告诉孤,说此人风德雅重,密静有思,诚定西之贤士也。 “孟师,他会不会并不像你所料,非但不打击莘迩,反而因为看重莘迩的用兵之能,与之联手,挟克定西域之威,再谋孤之冉兴、陇西?” 孟朗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轻蔑,说道:“‘风德雅重,密静有思’是有的,但‘贤士’二字,未免高看。以臣观之,宋闳此人,看家之犬而已。他看的这个家,且非定西,而是他宋氏。不止宋闳,定西国内的那些门阀重臣,……” 他顿了下,捎带把江左也评议了进来,说道“包括江左那一帮所谓的‘贤臣’,无不如此! “近三十年来,定西唯有令狐奉一人,可称雄才,斯人如非早亡,或会成为大王日后的一个劲敌。而令狐奉逐鹿堕马,盛年竟逝,……大王,这说明什么?说明‘鹿’不该由它定西得!说明天命在大王也! “方下定西主幼,而宋闳诸辈皆守户之犬,好有一比,定西现在就是一个孩童领着一群家狗。试问大王,何能与我国比?我国现在是什么?是一位圣主统带着万千虎狼!” 蒲茂矜持地一笑,说道:“孤临国不到一年,既无善政表率,亦无寸土之拓,‘圣主’之誉,岂敢当之!” 孟朗熟知蒲茂的性格,心道:“大王又故作谦虚起来了。” 他捋着胡须,笑道,“大王亲耕籍田,天王后行先蚕礼,以身作则,推广耕织;令后宫勤俭,大王食不兼味;崇儒兴学,扩建泮宫,朝中五品官以上子弟悉数入学;轻徭薄赋,严明法纪,整顿豪强,国中百姓无不乐颂。凡此种种,怎能说大王无‘善政表率’? “至於‘开疆拓土’,大王,国政已修,民间富足,将士励气,开疆还会难么?” 蒲茂由衷地说道:“民安其业,国家小康,路不拾遗,孤之愿也!吊民伐罪,解天下万民之倒悬;追先圣之轨迹,,止暴制乱,兴王道於海内,孤之盼也!” 他恳切地对孟朗说道,“孤才学寡陋,言德浅薄,孟师,这一切,都还得多靠你帮孤啊!” 孟朗心道:“那是自然。”笑道,“大王数以太公望期臣,臣不良之材,何足以拟古人?大王怀文武之资,具圣明之智,臣谨敢以蝼蚁之诚,佐大王开千秋盛世!” 蒲茂欣慰地说道:“孟师,孤每次想到你给我讲过的太公望与文王、武王,管仲与齐桓公的故事,都不由感慨。太公与周之二王、管子与齐之桓公,皆是君臣同心,臣忠於君,君不猜臣。观遍历代史籍,君臣之间,能如此者,罕矣! “孟师,孤与你当然是君臣一心的,孤与你,是不是已差可能与他们相比了?” 蒲茂从四五岁起就喜欢上了唐人的儒家文化,受其影响,早有一扫当世兵乱,开创王道之治的理想;儒风彬彬之同时,亦不乏杀伐决断,杀他从弟蒲长生时,他可是半点没有心软。 孟朗称他“怀文武之资,具圣明之智”,虽是拍马奉承,却也不是一丝根据也无的。 客观的说,於当今诸国的国主中,蒲茂的能力诚然可算佼佼。 但在问孟朗这句话的时候,今年已二十多岁的他,眼中却闪烁出如孩童般的憧憬和渴望。 孟朗的嘴角依旧微笑,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这个微笑与刚才的笑却有了点不同。 如果说,他刚才的笑是臣子对主上的恭敬,他此时的笑,就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 孟朗起身下拜,说道:“臣孟朗,野泽愚儒,而为大王不弃,显擢宠任。如无大王,臣何以能有今日?” 蒲茂心道:“那是自然。” 孟朗说道:“士为知己者死。臣无它以报,唯竭忠尽智,此生、此身,尽付大王驱使!” 蒲茂下榻,把他扶起,笑道:“孟师!何至如是!无缘无故的,你干嘛忽然说这种话?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扶起了孟朗。 俭朴的殿宇中,君臣相对,眼中皆是深情,脸上俱为笑意。 蒲茂说道:“孟师,你的忠,我知;我的心,师也明。 “我犹记得孟师昔年尝对我备述过的周之礼乐,秦之一统。我那时就心向往之,心思慕之。孟师,今天下之乱,犹过战国,礼乐崩坏,衣冠委地,仁者闻之,不忍目睹,义士见之,义愤填膺。奋始皇帝之武烈,再塑华夏之乾坤,此我之夙愿!孟师,咱俩同心一致,共谋大事!” 孟朗应道:“是!” 两人重新落座。 孟朗接着说道:“定西不足虑。 “伪魏前与拓跋鲜卑联兵十万,轻骑双马,深入柔然千里,转战皆破,大败温石兰,杀其军将、幢帅数百,逼近柔然王庭,迫匹檀质子称臣,虏柔然、高车各部‘大人’百余、牧落数万、羊马骆驼百万而归。只从表面看,似乎伪魏兵强马壮,而以臣观之,伪魏实已日薄西山!” “为何?” “臣侦闻之,伪魏的几次大胜,多半赖的都是拓跋鲜卑之兵。伪魏窃据中原日久,中原富庶,酋大贵种奢侈腐化,部民侵凌唐人,坐以享成,由上至下,悉已渐失昔年牧马水草时的剽悍。拓跋鲜卑称他们‘几类唐儿’。此一战,实际上暴露了伪魏部队的战力低下。此其一。” “其二呢?” “秦末之世,鲜卑强盛,渐分成北、东、西三部。拓跋为北鲜卑,段、宇文、慕容诸部为东鲜卑。东鲜卑,即今之伪魏国人也。拓跋鲜卑与伪魏国人同种,只是因为拓跋远在漠北,而东鲜卑邻近中原,故而中原为东鲜卑窃取。 “於今伪魏势衰,拓跋强大,臣料拓跋必会觊觎中国。拓跋与伪魏迟早会有一战,此其二。” “其三呢?” “伪魏攻柔然,是为了转移国内矛盾,震慑淮北的氐人贺浑邪;同时,伪魏国主年迈,臣度料之,其中应亦有伪魏国主希望借此给其伪太子一个建立军功、竖立威望机会的考量。 “然如臣适才所说,经此一战,暴露出了伪魏战力的低下。战力既然低下,又如何能够震慑贺浑邪?又如何能够抬高其伪太子的战功威望?适得其反也。 “贺浑邪自称天王时就已捏造谶纬,妄言五胡序列,有其之名,此人野心勃勃。臣断言,最晚等到伪魏国主死后,甚而不等他死,贺浑邪就会起兵反叛!此其三。” “其四呢?” 孟朗顿了下,说道:“大王,没有四了。”总结说道,“外有拓跋之窥,内有贺浑邪不臣,伪魏风雨飘舟,自保不暇,也不足虑!”他再次下榻,拜倒说道,“大王,用兵朔方,正其时也!” 孟朗与蒲茂今天的这次对谈,孟朗详细地给蒲茂分析定西与魏两国现今的形势,不是没来由的,他们之前,正在讨论朔方的问题。 按照孟朗给蒲茂制定的蓝图,朔方,是先要控制到手中的。 战略已定,朔方的铁弗匈奴毕竟久已为蒲秦藩属,不好出师无名,总得先礼后兵。 依此规划,蒲茂於三个月前苟王后生日时,下旨朔方,召赵宴荔入朝进贺,赵宴荔托辞患病,拒不从旨。上个月,蒲茂又给朔方下旨,以“中元节”将至,要在咸阳举办盂兰盆会,届时高僧云集,知赵宴荔信佛为由,再次召赵宴荔入朝,结果赵宴荔说他病是好了,但眼皮里长了个疙瘩,看不清东西,没法行路,仍是不肯来。 两次下旨,两次不来。 用兵朔方的借口已有,并且蒲茂的国主之位是篡夺而来的,他也确是非常需要一场战争来夯实他统治的基础。唯是在用兵之前,对定西与魏,他还有点忧虑,不知定西会不会趁机再攻冉兴,或掠地陇西郡,以及魏国会不会来犯。 听完了孟朗的分析,蒲茂心意定下,不再犹疑,说道:“孟师,明日朝会,孤即下旨,拜师军师将军,与苟雄诸将统兵讨伐赵宴荔!”笑道,“以孟师管、乐之能,灭小丑赵宴荔,牛刀杀鸡耳!国中鄙臣,胡言师无功於国,今日,就让他们看一看,孟师对国究竟有无功劳!” 以孟朗为主将,讨伐赵宴荔,蒲茂这是要送给孟朗一场军功。 孟朗下拜感谢,说道:“大王爱臣之心,臣感激涕零。” 蒲茂看出他似有话想说,笑道:“孟师,孤瞧你似有未尽之言,有何高见,尽管道来。” 孟朗说道:“蒲长生之弟魏公蒲英,臣闻其私下颇有怨忿。大王,斩草当除根!臣仍是以为,宜诛之,以儆怀二心者!” 蒲茂笑道:“海内皆暴,我方欲倡王道,蒲英无过而诛之,无益我道。孟师,杀蒲英,不过杀一人;不杀蒲英,显我仁德,以之感化国中,则却可收万民心於乡野,不亦可乎?” 阅读网址: 第一章 难言宋有德 掠胡安敬思 新的一年,春暖花开。 宋方这日觉得气闷,携了两三个清客,引得七八个家奴,出城到郊外的自家牧场散心。 陇州虽缺水,谷阴附近却河网密布,由秦至今,历代又兴修水利,城郊良田万顷,草场处处。 正值仲春季节,刚过了社日,草长莺飞。岸边的柔柳千枝万条,汩汩的清流、大小的泉水周边野草丰茂,杂以五颜六色的小花,偶见兔、鼠窜行其间。整整齐齐、望之无垠的田里,麦苗嫩绿,微风吹拂之下,摇曳生姿,散出素淡清香,如似起伏的海洋。 宋方坐在牛车里,倚着边栏,观赏景色。 出城数里,路过了一个坞堡。 坞堡的围墙外头有一土坛,坛上种了一棵大树,高大参天。树下摆放着几样祭品。这个土坛是社日时,村落百姓用来祭祀社神的社坛,那树便是社树,被百姓视为是社神的化身。 宋方往社坛上看了几眼,转看那个村落,想起件事。 他招了招手,唤骑马跟从的清客近前,问道:“莘阿瓜去年杀的那个坞主,是这个坞的么?” 一个清客答道:“是的。” “他是为什么杀那坞主来着?给谁报仇,对么?” “听说辅国将军是为给爱婢报仇,所以杀的那个坞主。当时他遣了兰宝掌,领胡骑百余,直入坞内,寻得坞主,述罢其罪,即刻杀了,悬其级於坞门,足足挂了三天。” 宋方用力拍打车栏,怒不可遏,奋声说道:“即使有罪,也当交付有司查办!私刑杀人,成何体统!他莘阿瓜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嚣张跋扈到此等程度,可恨可恨!” 话是十分的正义凛然,唯是他的门牙,那日被摔之后,终是掉了,后来虽然找医士,用象牙为材质,给他补了个义齿,到底不如原装的好用,说话之际,略显漏风,致使少了三分威严。 清客们唯唯诺诺,皆道:“是。” 随从宋方的众人中,有一人亦乘牛车。 这人催促车夫把牛车赶与宋方并行,支着手肘,探头车外,赔笑对宋方说道:“阿兄,莘阿瓜骄横不法,确实混蛋。他擅杀此坞坞主之事,竟无人举报?我明天就上书弹劾他!” 说话此人,白帻大氅,手拈羽扇,一副名士风流,不是别人,乃是宋翩。 宋方瞥了下他,冷笑说道:“有德,莘阿瓜是你而今的上官,我闻说他对你着实不赖。去年他从西域回来,不但金银不吝赏你,且表奏朝中,说你大大有功,给你讨了个中大夫的衔。 “有德,你不感恩,还要弹劾他?可谓恩将仇报了。有你这样做属官的么?” 今日宋方出游,没有叫宋翩。宋翩是自己跑来的。他巴巴地上赶着讨好宋翩,正是因为莘迩待他太好,已经引起了宋家人的疑心,他不得不寻找一切机会,来给他自己辩解。 宋翩满脸冤屈,欲诉无门的样子,悲声说道:“阿兄!翩之心,天地可鉴!想那西域,我连去都没有去,哪里来的功劳?这是那莘阿瓜在挑拨离间啊阿兄!” 宋翩被莘迩用朝廷的名义辟为属官,按理说,他是应该跟着征讨西域,但在行军的路上,到了酒泉时,他托以染病,死活都不肯从莘迩再往西行了。莘迩没强迫他,便把他留在了酒泉。 宋方“哼哼”地说道:“是啊,你人没到西域,功不缺你,赏赐也不缺你。莘阿瓜待你,真比待儿子还亲!” 宋翩有口难辩,欲哭无泪,说道:“阿兄!莘阿瓜狡诈,这是他在用计啊!阿兄幸万勿信!” 宋方懒得理他,吩咐车夫加快度。 宋翩哪里会就此算了?如不解释清楚,恐怕他以后在族中,将成过街老鼠。 他遂赶紧催促车夫,追赶宋方的乘车。 两辆牛车,一前一后,倒像在比赛,可怜了驾车的两头黄牛,被鞭打出了奔近骏马的度。 连带着宋方的清客、从奴们也不得不催骑提。 道上的行人忙不迭地让路之余,纷纷掩鼻,遮蔽尘土,观此二车竞逐,无不惊奇。 有的不免窃窃私语,以为这是城中的贵游子弟明出的什么新式玩法。 到了牧场。 谷阴城郊的良田、牧场八成以上,皆属各大门阀与本县豪强。 宋家非是谷阴本地人,但所占的田地、牧地不少。 这片牧场方圆百余里,牛马成群,是归宋方独有的。 闻报说宋方来到,牧场的主事急来迎接。 主事是个胡人,髡头小辫,褶袴皮靴,下拜行礼。 “起来吧。” 那主事恭谨起身。 宋方没有看他,视线被远处的数骑吸引住了。 他以手指之,问道:“那是谁?” 尽管离得远,日光明媚,草场一览无遗,宋方的眼神又好,因是辨出那数骑的穿着与本牧场的奴客不同,衣饰华贵,并挽弓佩刀。 主事扭头瞧去,知了宋方所问是谁,答道:“回禀大家,那是安崇和他的同伴。” “安崇?那个粟特胡人么?” “是。” “他来我家牧场作甚?” “他前日掳掠到了数十胡人,想卖给牧场。” “从哪儿掳掠的?” “他自称是从漠中的一处绿洲。” 宋方嫌恶地说道:“这个胡虏,干啥不好,到处掳胡买卖。把他赶走!” 安崇,字敬思,在谷阴,乃至在整个的陇东地区都小有名声,只不过,他的名声不是好名声。 安姓,是粟特人的大姓之一。他家本来如别的大部分在陇之粟特家族一样,也是经商的,主营西域香料,到了他父亲这一代,生意破产,买卖做不下去了。 安家在陇西已定居数代,祖籍那边早无亲戚,回乡是没办法回的了。 安崇生得膀大腰圆,少好游侠,颇是结交了十余脾性相投的恶少年,於是干脆另出机杼,香料的生意做不成,他领着这些恶少年,改行做起了贩奴的生意。 他的这个“贩奴”,不是正正经经的做个中间人,两边买卖,赚个差价,而是深入大漠,袭劫胡牧的部落,掳其男女,带回贩卖,形同盗寇。 也就难怪宋方这等的高门贵族,看不起他。 主事应命,就要去赶安铁走。 宋方心中一动,却改了主意,说道:“且慢。” 主事问道:“大家?” 宋方沉吟片刻,召宋翩过来。 宋翩喜出望外,急从牛车下去,凑将上前,说道:“阿兄有何吩咐?” 宋方说道:“我有一事与你。你要能办好,我自信你与莘阿瓜无干。” 宋翩拍胸脯说道:“阿兄只管交代,我一定办好!” 宋方屏退左右众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宋翩听完,大惊失色,说道:“这……。”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 第二章 七项考武生 广武王舒望 东苑城里,於年初的时候,修建了一座大的校武场。 此场,专用做“武举”的考试场地;不举行考试的时候,则供以戍卫部队日常的训练。 莘迩“武举”的建议,在督府右司马唐艾地积极推进下,於去年秋末时,已着手施行。 具体的程序上,由低到高,武举分为三级。 先在县里选拔,继而郡中选拔;最后,新设的沙州那边,郡中选拔得以通过的,在州治集合,统一来王城谷阴,其余的郡,分别自来,便在谷阴这个新建的校武场上,进行最终的考核。 县、郡的选拔结束於去年底,考虑到天气寒冷,不宜远行,如果再遇上一场大雪,道路将会更加难行,因是,莘迩把最后一步的考核放在了今年春天,日子就定在仲春。 这一天,校武场上,汇聚了来自全国十余郡的数百考生,开始进行考试。 莘迩、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唐艾等督府的大吏,悉数到场。 令狐乐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奈何他上午有课,左氏在这方面管得很严,不给他假,他没法亲自来凑热闹,遂派了张道将代替,叫张道将细细地观瞧,回去后详细地禀报他知。 张道将恭立在莘迩等人的身后,微微含笑,寡言少语,不怎么说话,只用心地看场中。 考试的科目共有远射、骑射、步射、马槊、负重、材貌、言语七项。 考试的成绩有优、上、中、下四种。 材貌、言语两项,算是软性的考试内容。 材貌一条,要求身过六尺者为上,六尺以下者为中。言语一条,要求答辩时有神彩,堪统领者为上,无者为中。所谓“答辩”,就是考官问考生一些有关兵法、带兵知识的问题。 远射等五项,是实打实的对举子本人武艺的考核。 整个的校武场,被划分成了六个区域。 远射等五项各占一区。材貌、言语两项占一区。 应是出於安全的考量,射、槊都项离阅兵台都较远,离阅兵台最近的是负重区。 负重区的布置很简单,或者可以说,根本就没什么布置。 就如后世的赛跑跑道,只规划出了一片平整的地面,地上画了一条东西向的横线,作为起步线。起步线向北,画了十条直线,每条线有二十步远,“五尺为步”,即约百尺的长度距离。 起步线外,堆了十个布袋,袋中装满了泥土,每个袋皆五斗重,六十余斤。 考生擐甲,持步槊,配刀、弓矢,全副披挂以后,负一袋,走够二十步为合格。 这是最基础的要求。 有那力大的考生,若是觉得这点考试不痛不痒,那么可以“进阶”。 在负重区的侧边有一小片地方,摆放了两根长各一丈七尺、径三寸半的“翘关”。 “关”,指城门之栓;翘关,就是把城栓举起来。早在春秋时期,翘关就是练力的方法之一。据说“孔子力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孔夫子大概就做过翘关这项运动。 不过,放到考试上,却非是仅举一次即可,而是要求举十次。 当然了,若做不到十次,也不打紧,十次为优,五次为上。 只要能举起五次,已是力士。 此回参加考试的考生们,大多出自富农以上的家庭,日常营养不错,力士是颇有一些的,但能把翘关举起十次的不多,只有十几人做到了。 举起十次的十多人中,基本都是身过八尺,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力大雄浑的。 唯有一人,只七尺出头,观其体貌,也非十分雄壮,却亦把门关举起了十次。 此人吸引住了莘迩、唐艾、张僧诚,包括张道将的注意。 唐艾奇道:“八尺武夫,十举门关,倒也寻常;此子谁也?貌不惊人,竟有神力。” 陪从的下吏有认识此人的,答道:“此人名叫王舒望,是下官的郡里人。” 唐艾“哦”了一声。 莘迩转顾那下吏,说道:“你家是广武郡的,对么?” 这个下吏是都督府的吏员。 莘迩作为上官,如今对督府的吏员们都很熟悉了,不仅知他们的姓名、出身、特长,并且他们的籍贯等等,也早暗记在心。 下吏答道:“是。” 莘迩笑道:“想来此人在你郡中,应是有些勇名。” 下吏答道:“长史英明。此人在下官郡中,的确颇有名声。 “长史知道,鄙郡西、北多鲜卑部,东、南多戎人部。这些胡虏,平时尚老实,一旦遇到寒冬,养的羊马被冻死太多的时候,次年春,他们必然就会骚扰咱唐人的乡野。 “四年前,鄙郡,王舒望家在的里落就遭到了一次鲜卑胡虏的侵掠。胡虏有数百骑之众,趁夜入掠,平明逃窜,郡中不及遣兵。王舒望纠合同乡少年三二十,待虏退后,尾随追踪,夜袭之,手刃胡骑十余,斩其小率,夺其所获而还,把夺回的东西,悉数还给了乡人。 “下官郡中,至今还有人不时会提起此事。” 唐艾说道:“避敌之锐,候敌意泄,然后击敌之虚,此智勇兼备之士!” 莘迩从下吏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个重要的方面,他赞道:“将夺回之物,悉数还与乡人。此子非贪财之徒,是个重义的人。”问那下吏,“杀贼十余,也是一件功劳了,郡中对他可有举荐?” 下吏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没有的原因,不必再问了。 只能是王舒望在郡中没人。 王舒望翘关十次,得优。 莘迩等人的视线随着他,转到了马槊场上。 马槊场上,已有近百考生在进行考试。 比之负重场,马槊场的布置多了不少。 在此场上,垒了十个土墙。 土墙两两相对,中间空出一段距离。 在土墙的两边,各立一个木人。每个木人的头上,各置放一个方二寸五分的木版。 马槊的考试内容是:考生驰马入两墙,运槊左右击木人头上的木块。 考试的要求是:把木块打落,但木人不能倒地。 这项考试,大概是全部的考试诸项中难度最大的一个。 想那马槊,先够长,一丈八尺长,在极短的时间内,左右运槊实属不易;其次,马槊的朔尖只比木块小了一点,木块二寸五分,槊尖一寸五分,只小了一寸而已;再次,马槊重八斤,自重已经不轻,加上坐骑飞驰的冲力和双臂用槊时的力气,击出时的力量只会更大。 综合三点,要想达到考试的要求,做到只击落木块,而不使木人倒地,简直是困难之极。 除了考试要求的难度大之外,这一项考试,因为考的是马槊,一些考生家里不够富裕,没马、没槊,压根就没练过这东西,等於说,此项考试的门槛也很高。 现下聚於此场的近百考生,大概已是此回考生中,会使马槊的大部分了。 王舒望家门第不高,但家里有田有牛,还有徒附,经济条件不错,故此,他是练过马槊的。 莘迩等人看去。 王舒望做了登记,领了个号牌,排队等候。 排在他前边的考生们,一一进场。骑的都是他们自己的马,用的槊则是考场的制式配给。 近百考生,分别大显身手。 有的击落木版两个,这个成绩可得“中”。有的击落木版一个,评为“下”。有的一个也没打倒,反把木人全给戳倒了,只能给个“不入流”的考分。 亦有击落三个木版的,考评为“上”。 把四个木版全打掉而木人不倒,获“优”之评的,从头到尾,仅十四五人,无不赢得满场喝彩。 王舒望骑的是匹红马,他牵马到杂吏前,领了马槊,翻身上马,先试了试马槊的手感,随后兜马在场外转了几圈,等马提升上来,左手持槊,以腋挟槊柄,拨马奔入场中。 马槊考场因其难度大,自然也就成了整个校武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之一。 场外、场内、阅兵台上,何止二三百人,只要是时下无事的,眼睛都落在了王舒望的身上。 一马绝尘,但见马如游龙,冲近两墙,王舒望挺坐鞍上,从容运槊,似缓而急,左墙木人头上的木版坠地。王舒望右手探出,抓住槊身,在坐骑刚刚越过右墙木人之同时,回身刺出,将此木人头上的木版同样击落。驰至墙尾,相似的一幕重演。四个木版尽数落地,木人稳丝不动。 唐艾拊掌,笑对莘迩说道:“恭喜将军,得一良材!” 之前把四个木版打落的那十余人,尽管成绩也很好,但比之轻松自如,皆不如王舒望。 马槊场内、场外,爆出不绝的叫好。 考官大声说道:“广武郡考生王舒望,击落四版,优!” 耳闻唐艾的祝贺,目视王舒望盘马举槊的豪迈气概,以及校武场上数百健儿的飒爽英姿。 这喧哗的气氛,尚武的精神,让莘迩不由自主想起了前世所知的一句话:“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中矣。” 他旋即自失一笑,心道:“区区数百武子,哪里应得住这句话?” 天空蔚蓝,春阳熙暖。 一年之始,这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阅读网址: 第三章 别与正途异 勋官十二等 一来,海内战乱近百年。 二者,陇州边地,唐、胡杂居,本就有尚武之风,至有妇人亦可提槊驱马,斗於疆场。 是以,本次武举虽是初开,应试的考生数量已颇可观,并且质量都不低。 参试的除了唐人,还有少量的胡人,皆是鲜卑、戎人、杂胡等各部种酋大的子弟。 之所以连胡人酋大的子弟都来“赶考”,那是因为,莘迩给“及第”的考生了很高的待遇。 当后来官僚制度成熟的时期,一个官员可以同时拥有多种官名,不同的官名分别对应该官的职事官、散官、勋官,有的还有爵位。职事官,顾名思义,即该官具体掌责之职。散官,又称散阶,没有权力和职掌,可以将之理解成身份等级的标志。勋官与散官近似,与散官不同的是,勋官主要用以奖励作战有功的将士,因而又被叫做“戎秩”。 但在当下,官僚制度正处於一个承接前代、开启未来的转折期,还没有后来的成熟体制。 诸如后世散官的细分为文武多少阶、勋官的出现及成为朝官等等,现在都还没有。 不过,散官这个东西已经是有了的。 散官出现於当下,是时势展的必然产物。 此一“时势”,便是门阀政治。 前代秦时,要说的话,也有散官,比如大夫之类,没有固定的掌职,但那时的散官,也是要经常要承担临时差使的;概言之,秦代之官,俱可归类为职事官。换言之,官员若无职位,就无等级可言,既无政治待遇,也无俸禄可拿,与庶民无异。 近代以来,门阀政治勃然兴起,为了保证士族官员们权益的稳定性,赋予官员们足够的安全感,於是在九品官人法的背景下,渐从秦的“职位分等”,转向了散官为代表的“品位分等”。 官员,从此不再只有职事官,多了散官的头衔。 朝廷命官,也不再是只任职事官,多了散官的选择。 究其变化的本质,乃是国家“分官设职”之目的,不再仅仅是出於秦时的“效率考虑”,任一个官,就要负责一摊事,而更多的是基於了“优惠考虑”。 可以没有职事官,但只要有散官,那就是官。 散官,又被叫做本品。 散官几等,此官享受的各种待遇就是几等。 按照莘迩的理解,散官,就是他前世的乡科级、县处级、厅局级、高官等这些名衔。 至於尚未出现的勋官,莘迩对之自是不知,但不知道,不妨碍他创造一套与之近似的体系。他创造的这套体系,所依之蓝本,当然便是他前世的军衔制度。 军衔此词,不好用於当下,在与羊髦、黄荣等讨论过后,倒与那明勋官的人“不谋而合”,也将之名为了“勋官”。毕竟勋者,功勋,用以授给将士的品级,没比这个更贴切的了。 这次武举,即是勋官制度的初次运用。 却是说了,为何不直接拿散官制度来用? 如上所述,散官制度的出现是为了保证士族官僚的特权。可以预见到,此次参加武举的考生,必是几无,或干脆说无有出自门阀大姓的,拿散官来任命他们,一定会激起士族官员的不满。 故此,莘迩索性另起炉灶,搞出了勋官,以避免士族的反对。 后世的勋官,通常有十余等,名号或从都督到上柱国,或从骑尉、都尉到上柱国,莘迩对此自亦是不知,但他依照前世的尉、校、将等级设定出的勋官层级,却是与之相类。 计有三大级,对应尉、校、将;十二等,对应少、中、上、大四层。 十二个层次,最低的视为从八品,最高的视为正三品。 这个“正”、“从”之分,也是莘迩搞的“明”。时下官品,还没有正、从之别。为了能够对应上十二个勋官的层级,莘迩上书朝中,奏议在勋官中行使此制。 此次武举的考生,按其成绩,划为“”、“甲”、“乙”、“丙”、“丁”五等。 甲乙丙丁四等,皆授尉官,丁等从八品,丙等八品,以此类推,等授校官,从六品。 虽非散官,也没有职事官,而且为了进一步地缓和士族官僚的抵触,整体比较之,勋官的官品待遇亦不及散官、职事官的待遇,稍微低贱,但再低贱,也是官了,并最低的官都是从八品,对多是寒门出身、仕途原本无望的子弟来说,这已是放在往日,连想都不敢想的奢求了。 故此说,莘迩给此次参试合格的考生之待遇,不可不称为很高。 考试进行了三天。 数百考生中,合格的约占了半数,总计两百余人,大部分是丁等、乙等。 甲等者与丙等者皆不多,等无人。 引起了莘迩关注的王舒望,获得了甲等。 其余的六项中,王舒望表现俱佳,只在言语一项,他没有怎么学过兵法,对答得不是很好,拖了后腿。不过在此届的全部考生中,他的成绩已是头名。 唐艾把及第考生的名单报与朝中。 等这些“新科武举”的家乡长吏把他们的“资”、“状””递呈上来以后,就可对他们进行授官了。 “资”与“状”,皆是时下人事档案的组成部分。资,又叫簿世或簿阀,内容主要是该人之父、祖等的官爵和姻亲关系。状,是对某人“德”与“能”的书面评语,写在黄纸上,有时以“黄纸”代称。 “资”与“状”以外,人事档案的另一个部分叫“品”,即乡品的品级。 根据“状”中的评语,参考“资”,得出品。 如果是任命、升迁士族子弟,用不着这么麻烦,还得再等地方上报。 士族子弟的“资”,和他们的“品”、“状”,都早由中正上报到了朝中,朝廷有备份,要的时候,调出来查阅即可;至多下书给中正,叫他们把欠缺的补全。 唯是这帮武举无士族出身的,朝中故是没有他们的档案,须待地方整理之后再报上。 又因对他们的授官,是不同於散官、职事官的另一个新体制,不需借鉴乡品,所以,向地方要的人事档案,只含“资”、“状”,没有“品”。 且不说王舒望等兴高采烈地在谷阴等待授官。 武举试后的次日,张道将来到辅国将军府,谒见莘迩。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阅读网址: 第四章 魏咸万里侯 可呼你字乎 莘迩卸任武卫将军之后,武卫将军没有再任命他人,现下的“辅国将军府”,即原武卫将军府,只不过换了个门匾而已。 向逵被莘迩举为“玉门护军”,留在了敦煌,目前他的近卫领只剩下了魏述、魏咸父子。魏述、魏咸两人从莘迩守营有功,也升了官,魏述得了个都尉衔,魏咸从散将迁至部曲督。 今日该到魏咸轮值。 魏咸二十多岁,个头不低,长七尺八寸,雄壮强健,生得贵貌,额头如燕,脖颈如虎。 他年少时,曾有相士惊叹,说他是“万里侯”的相貌。 魏咸家仅是个小县豪强,当时听了他这话,他一笑置之。 於今回看那相士之言,却是有了半分靠谱。 部曲督乃是七品武官。 他这才跟莘迩了一年,就从白身跃迁至此,以他而下才二十五十六的年纪,可以说前途远大,过个十年二十年的,多了不敢说,再往上升个三四品大约总是不成问题的。 “万里侯”可能没戏,但以三品官致仕,对魏家来说,已是了不起的荣誉了。 也正因了这份盼头,魏咸值起勤来,一点不像他在战场上那样的骁果敢拼,处处谨慎细致。 张道将驱车到了将军府外,下来陈述来意之后,在登记、收走佩剑、阻止张道将随从入府等程序上,魏咸一丝不苟。 张道将嘴角含笑,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哪怕他的佩剑只是做个样子,剑鞘里实为木剑,然亦未做解释,登记过后,取剑与之,吩咐随从候在门外,凡魏咸所令,他一一照办。 为何辅国将军府的戒备这般森严? 倒非是因为张道将与莘迩有旧怨,此套程序是适用於任何来客的;亦非是出自莘迩的命令,而是羊髦、张龟在听取了黄荣的建议后,强烈要求莘迩这么做的。 尽管本朝以今,不像前代,尚未有过行刺大臣的事,但要知,前代的定西国主中,可乃有一位是死於刺杀的。於今战乱多年,陇地又武风炽盛,唐人的轻侠、胡人的亡命徒,绝不少见,在莘迩与门阀士族的矛盾日渐尖锐之情况下,他的安全问题,自然也就需要高度重视。 莘迩尽管不太赞成这么做,然而拗不过羊髦、张龟,亦只得“从善如流”了。 张道将入到府内,由吏员引路,来至听事堂外。 吏员通报:“禀将军,王国常侍张道将求见。” 张道将躬身於堂前。 很快,脚步声传入他的耳中。 响起了莘迩温和的声音:“常侍怎么来了?” 张道将下揖行礼,答道:“‘机务不可停废,常行文案宜以三日为限’自列入考课,於日前对朝官、郡县官进行了初次的考核。下官特来汇报考核结果。” “这件事啊。”莘迩立在门口,略微侧身,邀请张道将进堂,笑道,“常侍快请进来。” 张道将应诺。 堂中,两人落座。 张道将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正面看向莘迩。 莘迩於今主要领了三个职务,一个辅国将军,一个督府左长史,一个王国侍郎,三个官职,品级不同,服饰也不同,因是,在督府上值时,莘迩着长史的官服,在辅国将军府上值时,着三品的官服。至若王国侍郎,他只在上奏政事方面的议疏时才会穿其服色。 张道将看到,莘迩头戴武冠,平上黑帻,时当春季,著青色的官衣,配中二千石的青绶,水苍玉,腰中革带,因是在堂内,没有佩虎头鞶囊,囊在案上,小巧的银印摆在囊边。 冠服印绶整齐,莘迩跪坐榻上的姿态,十分挺拔,纵面带柔和的笑容,透出难掩的英气。 张道将心中想道:“‘居移气,养移体’,较与昔为建康郡守之日,莘幼著迥若两人。” 见莘迩微微笑地看着自己,知他在等自己开口,张道将便说道,“将军,‘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黜退其幽,升进其明,《书·舜典》之训也。本朝任官,依照常制,六年为期,是以任内不再考三次,而考两次,但依旧是遵照旧例,三年一考。 “上次考课是在去年,按理今年是不考的。 “但各级官廨长吏懈怠公务,积压公文,致公事停滞,上下不畅的弊端,日益严重,将军所议之‘常行文案宜以限日’,实是扭此时弊的及时良法,故此下官谨遵大王之令,传旨牧府,由别驾宋公於月前利用此条,对朝官、郡县官,尽数进行了一次特考。” 莘迩眉目清朗,笑道:“侍中,你非是我的属官,不必自称下官。” 张道将没想到莘迩会插一句这样的话,楞了下,说道:“是。” 顿了下,见莘迩没有再开口的表示,他继续说道,“此次特考,下至县令长丞尉、上至国家三卿,凡郡县、各府、各府曹、各军之长吏,皆囊括在内。计得中以上者,四十七人;‘最’者,十三人。余皆负。祁连太守宋鉴天下第一;显美县长姬韦为‘殿’。” “中”、“最”、“负”、“天下第一”、“殿”,这几个词都是考课时用的术语。 本朝继承秦代,考课的成绩共分九等。第五等为“中”。“中”以上者为合格;“中”以下者为不合格,不合适就是“负”。“最”指的是前三等,又称“高第”。“天下第一”,不必多说,成绩最好的一个。“殿”,殿后之意,指最差的。有时会把最末的三等统称为“殿”,但张道将话中提到的这个“显美县长姬韦”,则其意显然是此人之成绩,是此次考课中的最后一名。 说完,张道将借抚须的机会,悄悄窥伺莘迩的表情。 莘迩神色不动,笑道:“久闻宋家有子,幼即高名,青出於蓝,乡人誉为雏凤。盛名之下无虚士。”问张道将,说道,“宋鉴是不是刚过弱冠之龄?” 张道将答道:“是。” 莘迩赞叹良久,说道:“内史宋公生了个好儿子!假以来日,国家之干才也!” 宋鉴,便是宋闳的那个次子,小名黑奴的。 张道将心道:“这回的特考是宋方主持的,结果宋鉴得了天下第一,显美县长得了倒数第一。显美县是显美翁主的汤沐邑。将此两个‘第一’放在一起看,宋方的用意不言自喻,除了一面抬举自家人,一面恶心莘幼著之外,不会有其它的。 “莘幼著对此不会看不明白,却浑若无事,褒赞宋鉴。昔在建康,我怎没有现他的城府如此之深?伯父教导我的对,我之当年,自以才高,而实飞鹰走犬,纨绔子弟罢了!” 莘迩问道:“议下如何奖、惩了么?” “将军,毕竟此次只是特考,不是全面的考核。牧府议论,可待后年大考以后,把两次的成绩综合一起,再做奖惩。” 莘迩摇头说道:“明宝,……我能呼你的字么?” 字者,朋友、尊长呼之。 大凡只有关系较为亲密之人,或者尊卑直属分明之时,才能呼对方的字。莘迩与张道将的关系,绝对称不上亲密,两人的官品虽然有差,属不同的系统,也称不上尊卑直属分明。 因此,张道将听了莘迩此话,又一次地楞了下,随即答道:“悉从将军之便。” 莘迩满脸笑容,亲切地说道:“明宝,你不会还记恨我吧?” “下官怎敢!” “说了你不要自称下官。” “是。道将怎敢!昔日道将少不更事,数犯将军,今日想来,道将如坐针毡。当日道将险些酿下大祸,而不意将军非但不记道将前过,反伸援手,制止住了道将。要非将军,道将何有今时!道将不仅不记恨将军,还感谢将军的恩德。此道将肺腑之言!” 莘迩目注张道将,瞧他一脸的真情实意,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心道:“明明是我搞的你父子下狱,如不知道的,听了你这话,说不得,怕还当成是我救了你。”哈哈大笑,说道:“人谁无年少轻狂时?明宝啊,过去的事情不说了!”开玩笑似的,说道,“只要你不记恨我,我就放心了。” “道将对将军唯有感念之心,毫无记恨之意!” 莘迩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个话题,接上刚才的话头,说道:“牧府的议论固然不错,然以我陋见,此次特考是‘文案限日’之课的头次考核,为表明朝廷的重视,似不宜等到后年大考再说,应该即刻加以奖惩。” “将军欲何以奖惩?” “如你所言,我朝官员懒政的积弊日深,宋鉴天下第一,正急需他这样的榜样,来示范朝中、郡县,可擢迁入朝;显美县长姬韦考核为殿,需加严惩,待核实之后,罢免其职!” 张道将玩味想道:“‘核实之后’?”口中恭敬应道,“是,道将回去后,便把将军的意思转告牧府。” “你不用转告牧府了。” 张道将愕然,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微笑说道:“我朝孤悬西北,与朝廷音讯久断,因我朝虽是王国,然我国的政、军诸事,却早是已经自理。既已自理,我以为,为了政事能够通顺,就应从权,不妨略效朝廷官制。” “略效朝廷官制?” 莘迩颔说道:“正是。事实上,我朝现置的官职,不少已是在仿效朝廷了,如贾子明任之执法御史,就是仿效的朝中侍御史。侍御史可仿,它职当然也可仿。明宝,你说对么?” 张道将隐隐猜到了莘迩要说什么,应道:“是。” 莘迩说道:“所以,我已上书朝中,请仿江左朝廷,别设考功曹。” 张道将心道:“果然如此!”说道,“考功曹?” “本以我朝规制,考课自有曹,而自我朝立国,对官员的考课之事,一直都是由牧府的别驾从事兼领。别驾为牧府之吏,日常政务已然繁杂,又哪里有足够的功夫细考官员政绩呢?考课在拔优贬劣,事关国家、民生,关系重大;且我国举目皆胡,官吏之得任否,越加重要。 “故是,我认为考功曹之设,势在必行!” “将军所言甚是。只是,国朝章制,考功曹属尚书台,是尚书台的十五曹之一。我国现无类似尚书台的官廨,尚书台之权,分於内史与牧府。敢问将军,此考功曹如设,是属内史?抑属牧府?……将军适才叫道将不必转告牧府,可是打算将此曹辖属内史么?” 张道将嘴里说着话,心里想着,“内史是宋闳,牧府别驾是宋方,不归牧府,归内史,不一样都是属宋家管么?莘幼著辛辛苦苦,岂不白忙一场?还是说,他打算将此曹划归督府?督府管军不管政,他若真有意把此曹设在督府,名不正言不顺,怕是只会激起滔天的反对。” 莘迩笑道:“大王,官民之君也。此考功曹,我愚以为,以属王府为宜。” 张道将忍不住心中称赞,想道:“把此曹归入王府,二宋便是不满,也无话可说!难不成,他俩还敢与大王争权?”说道,“将军高见,诚然如是。” “考功曹的曹掾,有待朝中商议。我於上书中,建议设曹史二员,已举卿为右曹史。” “将军厚爱,道将惶恐!”张道将脑中念头转动,竟是没有觉莘迩已是不仅呼他之字,连“卿”这种亲昵至极的称呼都叫出来了,他迟疑了片刻,说道,“考功曹之设,确乎是国家需要的。只是,将军,朝中诸公,会同意么?”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朝中诸公先不说,明宝,卿欲任此职么?” …… 这一章写的有点慢,还没吃饭,可能就一更了吧。 阅读网址: 第五章 武校乡射礼 孟朗讨朔方 尚书台之设起於秦代,最早是皇帝的秘书机关,后来展成为了国家的最高政令机关。 秦时,尚书台的下辖组成,初为四部,至秦中叶,扩充到了六部,各部皆有尚书,并尚书令、尚书仆射,合称八座。前代成朝与本朝,大致沿袭秦时旧制。 当下的江左,尚书台共有五部,分别是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和度支。 五部尚书以下,有十五曹,曹的长吏称“尚书郎”,分隶五部尚书管辖。 五部之中,吏部最为美差。吏部尚书和吏部下辖的曹郎,号称“天下清官”。膏腴之族,皆属意吏部,而不乐别部,盖因别部所掌之税收、粮仓、武库等务辛苦繁琐,不是“职闲廪重”。 考功曹,便是吏部下属的诸曹之一。 可以这么说,定西现在是没有吏部,也没有考功曹,如果有的话,这些职务肯定会成为宋、氾、张、麴等家子弟要争夺的对象。正是因了吏部是最美的差事,那么谁家、谁人能得到这个差事,不也就从侧面证明了这个家族、这个人是国中最上等、最优秀的么?非是仅关“职清俸厚”,更重要的,出任吏部,且代表了此家、此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名望。 张道将是个标准的高门子弟,考功曹对他的诱惑会有多大,可想而知。 且比之江左,定西此前无有吏部、无有考功曹,换言之,他如接受此任,就将是定西担任此职的第一人。什么叫“第一人”?底下继任的人哪怕名望再高,排起来,也只能是第二。 张道将忍住了巨大的诱惑,没有当场表态,他要回去征询一下张浑的意见。 莘迩没有强迫他,亲热地把他送出堂外,唤府吏送他出府。 莘迩去年提出的五件政事,唯换侨郡中正一事,还没有大范围地着手,其它的都得到了施行。 浊吏哪里都有,辅国将军府亦有。此时在堂外侍候的几个吏员便都是府中的浊吏。得了莘迩的命令,他们大声应诺,精神焕地引张道将出去。 莘迩在门口站了稍顷,目送张道将离开,看到那几个昂挺胸,阔步前行的浊吏,不由心道:“自给浊吏们加了俸禄后,不管是日常公务,还是临时差使,他们都干劲十足,比起往日,可谓是天壤之别了啊!”手抚门框,叹道,“世间岂有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草的道理!” 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院中的花草树木,红红绿绿,入目鲜艳。 听事堂的院门外,一瘸一拐地进来了个人,是张龟,与张道将恰好碰上。 张龟明显地怔了下。张道将作揖行礼。张龟忙还了一礼。 两人略作寒暄,擦肩而过。 莘迩目睹此幕,若有所思,想道:“张龟弃暗投明,叛出张家。张道将对他之恨,必过於对我。张道将对我恭恭敬敬倒也罢了,对张龟却也能以礼相待。此子要么是真的痛改前非,要么他就是一个隐忍之人。观他此前的狂傲,不像个能隐忍的。他难道是果然洗心革面了么?” 有点不相信。 但信不信,都无所谓。 说实话,到朝中这么些时候以来,莘迩已经对与宋、氾、张等家的勾心斗角感到厌烦了。 安插在蒲秦的暗线,不时传回消息,蒲秦於今朝气蓬勃,蒸蒸日上。 而陇州就这么大点地方,地处偏远,自然条件本就已经不好,远逊关中、中原,既穷,人又少,用“穷乡僻壤”形容亦不过分,宋、氾等家却犹争权夺利不休。 与秦国的蒲茂、孟朗相比,一个胸怀远志,一个鼠目寸光,简直虎与犬之别。 莘迩深深地意识到,宋、氾、张等家愿意当狗,随他们当去,他绝不能随波逐流,绝不能把自己陷入到与宋、氾、张等家政斗的泥淖中。 是以,在通过战争已获威望、五项政措大致得以实行的前提下,他如今给自己确立了新的政治方针。 可以尽量不再去触碰“五项政措”以外的宋、氾、张等家现有的政治、经济利益,此其一。 若有需要,甚至可以再让出点利益给他们,此其二。 巩固与麴家、孙衍的同盟,此其三。 和军事无关的政务少插手,把精力主要放在军队的建设上,此其四。 总而言之,莘迩现阶段的设想,就是在通过五项政措的实施,已然把他的战功顺利地转化成为了政治资本的基础上,见好就收,以政治上的暂时让步,来换取他建设军队的时间。 关於建设军队。 莘迩已有了一个全盘的计划。 先,自便是勋官制度的创造和建立。 从此,军队有了自己的酬功体系,极大地便於了莘迩对部队的掌控。 同时,因为勋官不止是空口白话,等级不同的勋官各对应了不同的政治、经济待遇,乃是实打实的利益,也将会极大地有利於鼓舞将士的士气和战斗时的斗志。 其次,就是武举的设立。 莘迩可以通过此制,源源不断地得到各地的猛士,收为爪牙,扩充自己的实力。 同时,这项制度且有一个长远的影响。 即是,从此次武举中脱颖而出的王舒望等人,其家虽皆非上流,但亦无不是当地的富户,这些人实际上代表了部分寒门阶层的力量。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数百、数千人的力量加在一起,那就是数百家、数千家,延以日后,势必将会大有助於莘迩在郡县影响力的增强。 再次,是他已经上书朝中,奏请令狐乐,借扩建泮宫的机会,另建武学。 在上书中,莘迩以三代以例,言道:“《孟子》云:‘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授军中名将以师任,教导兵事,此三代之遗法。方今海内凌迟,兵弱则国危。臣迩以为,宜效三代,设武学於泮宫,无事则讲演兵法,有事则为王征伐。况则,射、御,亦君子之艺也。” 一则,由古至今,最重“故事”。“故事”者,过去的事。只要是前代有过的先例,那么当再提出来时,就容易得到认同。二来,现今国家的最高学府虽说不重视军事的教育,但各军府却都各有学官,亦就是说,“军校”此物,在当下已是存在的,而非新鲜事物。 故此,莘迩的这道上书,没人反对,於日前得到通过。 相关的招生工作已在开展,招生的范围包括军中的中低级吏员、寒门子弟,如有士族子弟想学,也欢迎,鲜卑等胡落的胡人,只要报名,通过初试,证明认得唐文,也一概录取。 勋官也好、武举也好、武学也好,莘迩的这些举措,是在为扩大自己的军事势力,也是为了想在陇州进一步地提倡尚武风气。 他希望不止是底层的百姓,中层、上流的士族也能尚武。 要想让士子尚武,只这么几条还不够。 毕竟,此三条之措施,不是专门面向士子的,士子大可置之不理,我行我素。 於是,就有了莘迩的第四条。 这一条,算是带点强迫的性质。 他上书请求恢复“乡射礼”。 “乡射”是先秦时期的四种“射礼”之一。它指的是每年春秋两季,地方的主官以主人的身份邀请本地的士人、学子,在本地的官办学校中举行比赛射箭的活动。 这项礼不是军礼,是嘉礼的一种。 虽然如此,莘迩看重的是,其所面对的对象却主要是读书人,也就是士子。 此礼是正儿八经的古礼,对莘迩的此道上书,朝臣们更是没有反对的理由。 有关乡射礼的建议,莘迩是去年冬提出的,在“常行文案限以时日”的严格要求下,今春,此礼的恢复已经得到了落实。 便在上个月,莘迩还出席了王城所在之武威郡的乡射礼。 乡射礼上,只要是出席的人,都得参与比赛。 两人一组,称为“耦”,一人名上射,一人名下射。 莘迩也亲自下场。 他原先就射术不错,又一直苦练不辍,在比赛中自是大出风头,带领本“耦”获得了胜利。 比赛完后,在傅乔的不遗余力下,莘迩“神射”的名号很快就传遍了王都。这倒是意外之得。 张龟到了堂门外,下揖行礼。 莘迩笑道:“长龄,近日武举等事把你累的不轻,今天你休沐,不在家歇着,跑来作甚?” “明公,龟适才得到了一个情报。” “什么情报。” “虏秦伪主蒲茂遣孟朗、苟雄将步骑三万,北上攻打朔方去了!” 莘迩的神色凝重起来,说道:“蒲茂要打赵宴荔?” “正是。 “明公,自蒲茂篡逆僭位以来,在虏秦国内进行变革,国势日强,龟常担心它会用兵陇西郡,或再打冉兴。如此,我国的边地就将不得宁日了! “幸好天意垂青,当此之际,他却去打朔方!铁弗匈奴盘踞朔方多年,民口颇众,赵宴荔向来狡诈,其诸子骁勇善战,不可小觑。这一场仗,龟料虏秦不好打!” 张龟的独目炯炯有神,说道,“明公,此天予我机,我用兵之时也!龟有两策敢献!” …… 得把新卷的纲要加紧整理出来,不然一边整纲要,一边写,写得是真慢。今天还是一章。1,2,3,4,欠了四章。 阅读网址: 第六章 选使说宴荔 择将援铁弗 莘迩没有立即询问,先叫张龟入堂,待自己与他落座以后,问道:“哪两策?” 张龟说道:“蒲茂、孟朗力行变革,诛罚酋豪,大兴学校,定上下之别,明尊卑之序,根据去年至今的情报,其国中而今已是渐褪胡夷之鄙,竟略有礼乐之邦的气象。虏秦据关中之地,此霸王之资,已具地利,若其变革成功,再得政通,日后必为我定西巨患。” 莘迩以为然,说道:“不错。” 蒲茂和孟朗实行的种种改革,如经济上的提倡节约、轻徭薄赋,军事上的提高唐兵比例、奖罚从实、训练严格等方面还不太要紧,最要紧的是他俩在政治、文化方面进行的各种革命。 文化是一切民族的底蕴,政治是一个国家的核心。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够在历史中走多远,关键要看此个国家与民族的政治、文化。 唯有政治先进、文化深厚的国家与民族,才能成为乱局中最终的胜利者。 为何说胡人无百年国运?其根本之缘故,正在於此。 胡人的政治落后、文化原始,无法与华夏相比。这种情况下,即使在军事上,因其游牧民族善骑射的本性,被它们占据了一时的上风,但一定的时间之后,获胜的必然仍还是华夏。 胡人要么失败,要么被华夏同化,只此二路,别无它途。 放眼海内,於下的形势,就是胡人在军事上略占上风的时期。 当然,现时期的胡人略占上风,归根溯源,还是得归责於本朝那些继承了其祖上“优良传统”,狗改不了吃屎的宗室们,如无那场诸王争位的乱斗,胡人也不可能有机会入主中原。 虽然如此,但因为在这么多年中,胡人的政治、文化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进步,是以,它们虽然在军事上稍占上风,北地、关中尽管已被它们占据了百年,但江左朝廷却能至今未坠,定西小王国亦能“抗举世之胡”而得以保存。 过往的魏、秦之历代国主,特别是魏国,倒是有过那么一位,眼光较为长远,曾有过试图在本国内推行“唐化”的举措,可没多久,就被本国的保守势力给阻止了,现今的那位魏国国主,就是这么上的位。 并且亦是因了文化、政治落后的缘故,连胡人自己也大多对本族没有信心,认为“天命”尚在唐室。 可以这么说,江左与定西,现下与戎秦、鲜卑魏相比的话,政治、文化就是它们最大的优势。 可是,观蒲秦国内近期的剧变,按照目前这个势头下去,也许再过些年,蒲秦的国内就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到的那时,江左、定西在政治、文化上的优势可能就会大大变小了。 这样一来的话,江左还好;民比蒲秦少、地比蒲秦贫、兵不如蒲秦多、财力不如蒲秦强的定西,其亡国之日恐怕就指日可待了。 莘迩对秦国的担忧,便是主要担忧这一点。 张龟得到了莘迩的认可,如似受到了鼓舞,独目越加有神,继续说道:“夫欲用兵於外者,必先安内。蒲茂在国内进行变革的同时,遣兵攻取朔方的意图,昭然若揭。明公,他这是想从政治、文化与‘安内’两个方面同时下手,以增强虏秦的国势,为‘用兵於外’做准备。 “龟以为,我国决不能坐视此事不顾,当遣战将,领偏师,驰援赵宴荔。此上策也。” 莘迩问道:“下策呢?” “我国地瘠民少,兵费乏用。前年,先王伐冉兴;去年,明公讨西域,两次大战,已使国库小空。虽仍有再战之力,未免穷兵黩武。趁机大起兵,攻取陇西郡、冉兴,此下策。” “地瘠民少”,是定西最大的问题。 虽说讨定了西域,彻底控制住了西域商道,并通过沙州的设置、玉门护军的增设,保障了商道的畅通和安全,算是给朝廷开辟和稳固了一条财源,但西域之战是去年夏秋之际打的,距今不到一年,中间还隔了个大雪难行的寒冬,定西朝廷其实尚未从中收取到多少红利。 至於在西域缴获到的财货。 那些东西都是一次性的,用完了就没了,固是可以用之再打一场半场的仗,然却非长久之计。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军费,的确是个大问题。” 想到了史亮,他心道,“上次史亮给我献言,说了两个筹钱的办法。这些日太忙,未曾得闲,我尚未就此细思。等过了这两天,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他的献策,问问羊髦等,看能否采用。” 张龟说道:“明公,龟之两策就是这样。”问莘迩,“敢问明公,以为龟策可否?” 莘迩摸着短髭,想了好一会儿,说道:“你的两策都不错。不过如你所说,兵费不足,下策是不能用的了。上策甚佳。” 忽然觉得他这话说的很别扭。 用遗憾的语气说“下策”不能用,那此下策到底是下,还是上?又还是他没有分辨之能? 瞧了张龟两眼,这份别扭没法对他说。 莘迩把这个念头抛出脑外,沉吟说道:“只是……。” “明公,只是什么?” “赵宴荔未向我朝求援,我国的援兵怕不能立即派出。” 不先和赵宴荔说好,万一被赵宴荔误认为定西是来趁火打劫的,那没准儿就会救援不成,反而两边刀兵相见,又或把赵宴荔“逼”的干脆投降蒲秦了。 张龟说道:“可遣一士,前去朔方,述将军救危济难之义。”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救危济难?说的好啊长龄。”问他道,“你以为谁可担此出使之任?” 莘迩那可是亲自带兵,与朔方打过一仗的,赵宴荔会否相信他的诚意? 使者的作用非常重要,人选不能马虎。 张龟举荐了一个让莘迩没有想到的人,他说道:“高充可也。” 高充,便是那个当莘迩为建康太守时,曾为其故吏的建康士人。 莘迩还记得,有一次,高充於大庭广众之下,腰带落地,他从容不迫地将之拾起,毫无失礼之窘,风度十分雅重,非常人可以相比,被当时在场的傅乔很是称赞了一番。 出讨西域归来的路上,复经建康,莘迩在郡中停留了数日,把昔日的那群属吏,择其可用者,一一下聘,高充、麴经等皆在其列。两人都接受了莘迩的辟除。高充现为将军府的行参军。 “高充?” 张龟说道:“高充相貌清雅,仪态晏然,足可显我上国的风范,生性持重,举止有礼,凛然自有威,兼具能言之才。龟以为,实不二之人选。” 莘迩忖思稍顷,心道:“长龄说的这几条,颇有道理。高充是我的故吏,我与他相识不算短了,可要非长龄说及,我却没有现他有当使者的潜质。兼听则明,诚不我欺!” 却是不知,他与高充相识不过一两年,张龟与高充同郡,两人却是旧识,彼此早就相熟。 对高充,张龟当然要比莘迩更了解。 莘迩做出决定,说道:“那便任高充为使!待我下午上书大王后,就正式派他出使朔方。……长龄,赵宴荔信佛,对么?” “是的。” “你代我行文一道,给道智和尚,叫他推举一位会说话的高僧,作为副使,从高充共去。” 张龟应诺,赞道:“明公高见!” 莘迩一笑。 张龟顿了下,说道:“明公,快的话,高充大概五日内就能到达朔方。以高充之能,龟料他信於赵宴荔不难,消息传回到王都,至多需要两三天。也就是八日以后,援助朔方的部队就可出了。” “差不多。” “孟朗、苟雄统三万之众,悉蒲秦精锐,兵多势强,赵宴荔虽说也不弱,毕竟朔方就那么点地方,极有可能一战就会判胜负。为能及时赶到救援,龟以为,现在就应着手救援事宜了。” “正是。” “那么龟敢问明公,不知明公意欲择何人为将、遣何部往援?” “你有何建议?” “龟以为,最好是就近遣兵。一来,能节省行军的时间;二来,也能少损耗一点粮秣。” “你说的这个‘就近’,可是麴侯部么?” “是。” 莘迩笑道:“卿意与我同!” 在张龟提出上下两策时,莘迩就已选定了驰援朔方的主将,便是麴硕的长子麴兰。 麴兰现为广武郡太守。 广武郡在王城谷阴的南边,与谷阴所在之武威郡接壤,是定西国麴硕所镇之东南部战区最北边的一个郡,也是武威、武兴、西海三郡以外,陇州离朔方最近的一个郡。 “麴侯帐下,猛将多矣。敢问明公欲择何人?” “麴兰何如?” 张龟也笑了,说道:“龟意与明公同!”拿出建言的架势,说道,“麴兰现为广武太守,无有离境出战之权,龟窃以为,明公似可借此由头,上书朝中,拜他以将军之号!” 莘迩哈哈大笑,只觉与张龟心意相通的这份感觉,实在很好。 莘迩笑道:“朔方,可算异国。望麴兰此战,能够建我兵威於异邦,扬我国威於胡夷。我上书举他为‘建威将军’,你觉得怎样?” 将军的名号都很威武,叫什么名字无所谓,重点是建威将军乃四品官。太守是五品官。这等於是麴兰还没开仗,就已经凭空升了一级官。 张龟笑道:“故自佳也。” 莘迩说道:“我今晚先把这件事,这层意思,说与麴爽、曹斐,再征询一下他俩的意见,然后明日就上书举奏。大王若是恩准,即可传檄麴兰,叫他备战了。” 武举已然结束,录取的考生,莘迩不能独占,得分给诸军。怎么分?需要商量。因是,今天晚上,莘迩设宴,请麴爽、曹斐这两个军头吃饭。自娶了令狐妍后,上军将军令狐曲对莘迩示好的回应明显地积极了许多,他也被邀请了。此外,还有莘迩帐下的几员虎将亦将参宴。 张龟依然还在莘宅住,听莘迩说起此事,笑道:“龟来将军府前,翁主就已督促家中的奴婢,把酒宴备好了。明公,只等你下值归家,宾客齐至,即可随时开宴!” 阅读网址: 第七章 车兵述少愿 祆庙逢安崇 被莘迩想到的史亮,今天休沐。 他出了中城,去西苑城的祆庙礼拜圣火。 按照祆教的教规,信徒们每天要祈祷五次,通常这个祈祷,随便哪里都行,倒没有限定非得在祆庙不可。史亮在王都的住处,亦供的有长燃不熄的圣火。 但比起祆庙,於肃穆和庄严上,在家里礼拜究竟还是有所不如。 再则,史亮在王城没有多少亲友,而祆教是西域粟特人共同的信仰,王城的粟特人大多会常去祆庙,因是,他到王城以今,只要闲下来,就会去祆庙转一圈,也是存了交些同族的心思。 粟特人别看是外邦胡人,然因他们多以经商为业,家中泰半富裕,定居王城的,更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不乏巨富,人一有钱,就好与当官的来往,彼辈与定西朝中的官员们,关系亲密的不在少数。又有那累世居陇、接受唐化的,索性本身就是朝中的官员,如麴爽、曹斐的军中,皆有粟特人为将;牧府、督府、太尉府亦俱有粟特人为吏。 有这么个现状在,那么在史亮想来,若能经由祆庙的途径,结交到几个这样的同族,或许会有利於他日后在王城的仕途,自也就是情理中事了。 刚出中城,史亮就碰见了十余个轻侠。 十余人尽着褶袴,腰带环刀,牵着高头大马,马鞍边悬挂弓矢。 如众星捧月也似,在此十余人中,有一人牵红马,站在最前。 此人个头中上,七尺有余,身材强健,蜂腰猿臂,一看就是个善射的高手。 史亮认出,这人是新科的武举头名王舒望。 午后的阳光下,王舒望等人立在城门外,不时朝城楼打望,个个意气风,不知在说些什么。 牛车缓缓地行经他们旁边,史亮侧耳去听。 正是王舒望说话,听他说道:“我第一次来王城是二十年前。那会儿我还小,只觉中城的城墙是如此的巍峨壮观。就是在这个城门,我见到了当时此门的门候,明盔亮甲,领着百余门卒,盘查进出之人,当真威风。不瞒诸位,我那时就想,有朝一日,我若能引百卒,作一门候,为王城戍卫一门,心愿足矣!” 众人哄笑。 这些人都是王舒望的乡中少年,与他一起来参加武举的,皆悍勇之士,成绩虽有高下,但都通过了考试,最差的也能得个八品的勋官了。 一人笑道:“车兵郎今登武试第一,勋官未授,已於前日获辅国将军相召,赏赐甚厚,显贵必於将来。郎君的此愿,只怕是难以实现了。” “车兵”是王舒望的小名。 时下之人,或以贱为小名,或以美好的寓望、宗教的信仰为小名,亦有以与兵阵有关的字词为小名的。车兵,即此。麴硕的长子麴兰,小名与王舒望类似,名为斗将。 牛车行过了众人,王舒望的回答,史亮没有听到。 史亮心中想道:“将军的武试之措,一举尽收陇地民家豪杰。适闻那少年言道将军,语气恭谨,对将军的敬重不言而喻。”深觉莘迩的这道政措,实在是高明得很。 入到西苑城,行到湖边祆庙的左近,史亮下车。 祆庙不远处的佛寺门口聚集了数百人,男女老弱都有,大部分伏拜在地,一副虔诚的样子,不知在做什么。 史亮驻足瞧了片刻,问祆庙的看门人:“那边怎么那么多人?有佛事么?” 看门人也是粟特人。 史亮近期常来此庙,出手大方,那看门人对他是笑脸相迎。 闻他此问,看门人答道:“没有什么佛事,是鸠摩罗什今日在此讲经。” 史亮“哦”了一声,心道:“这个鸠摩罗什,真是个有才华的。他跟着将军来到谷阴才多久?上到宫中,下到百姓,处处受到欢迎,便是旧城大寺里头的那几个西域僧,对他亦颇是服气。”翘足朝佛寺那里看了一看,说道,“鸠摩罗什在哪里?我怎未见。” “在佛寺里边。” “在佛寺里边?他在寺里讲经,寺外如何能够听到?” “是听不到,但耐不住愚夫愚妇的信从啊。司马有所不知,西苑城的信佛百姓传说鸠摩罗什是什么菩萨转世,他走过的地都是香的,况乎现身讲经?就算听不到,能近处的待一待,他们就欢喜地不成样子了。”看门人的话里带着一股浓浓的酸气。 史亮笑了笑,没再多说,取了两枚银五铢,给了这人,留下从奴在外,自入庙中。 要说起宣传和扩张,祆教与佛、道截然两类。 大概是一则因为祆教的教义本身,就没有很强的侵略性;二来,粟特人普遍以赚钱为目标,为不触怒陇州、包括内地的唐人或胡人掌权者,对宗教扩张这种事情,也实是兴趣缺缺。 陇州信祆教的本地唐人,绝大多数都不是粟特人主动吸纳,而是他们自信仰的。 原本信奉祆教的唐人就不多,全定西加起来,几千人罢了,郭奣的叛乱以后,百余骨干被令狐奉杀了个血流成河,唐人对此教更是避之不及,此一两年来,几无新人入教。 祆教於今在陇州,可谓一日不如一日了。 西苑城的这个祆庙,萨宝於今也换成了粟特人。 不仅萨宝换了,庙内的神像画和龛里供奉的主要神祗也换了。 一进庙门,迎面就是数十幅悬於回廊上的素描白画,画边是共计二十个神龛。 画上的神也好,龛里的神也好,最显眼的是一位三头六臂、身披甲装、手指山型叉,臂上画一尖齿犬头,形象甚是健美雄壮的祆神。若是莘迩在此,就会认出,这个神的外貌与特征与二郎神很像。事实上,此神也正是后世二郎神的原型,是祆教的“星辰雨水之神”蒂什塔尔。 陇州干旱,继任的本庙萨宝,之所以改以此神为主要的供奉神祗,无它缘故,自是为表忠心。 庙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有庙里的祭祀,也有来礼拜的信徒。 史亮是本庙的常客了,与这些人大都认识,彼此友好地招呼。 一个没穿粟特服饰,也没有剪,而是扎了个髻的粟特人,看到史亮之后,目中一亮,走了过来。 “足下可是史君司马么?” 史亮不认识他,定眼一看,只见这人长近九尺,便是在个子普遍较高的粟特人中也是高大的了,满脸横肉,须茂密,胡如乱草,体如铁打,虎背熊腰,跟前一站,遮光挡风,如乌云压顶,暗赞一声,心道:“好一个彪悍男儿!”忙还礼,说道,“在下正是。敢问足下是?” 那人笑道:“我姓安,贱名崇。早闻史君大名,久思参拜,然君贵人,我小民黔耳,与君云泥之别,无分进谒。不意今在此相见,狂喜之情,无能言表。”下拜行礼。 …… 多谢大佬们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 第八章 托请谒辅国 孟苟生矛盾 史亮赶紧还礼。 安崇,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他想了一想,想到了。 可不就是那个做掳胡生意的么? 史亮的面色微微一变。 虽说掳胡生意也是买卖,但毕竟不是正经商人,连奴隶贩子都比不上,乃是迹同贼寇的恶徒。 适才对安崇的暗赞,未免顿时就弱了许多,史亮生起点敬而远之的心思。 安崇看出了史亮的变化,神色不动,笑道:“听说史君在从辅国将军攻讨西域时,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史君而今的司马之职,就是因战功而得的?” 这话搔到了史亮的痒处。 史亮现任的“司马”官职,的确是因功而来的。 并且这个“功”不是莘迩“徇私”,虚假上报,是他实打实立下的。 此功自非杀敌之功,而是在打下龟兹王城后,史亮把城中的大商人、富户摸了个一清二楚,把他们的家訾财产调查了个明明白白,为莘迩命令这些人上缴“战争费”,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答道:“些许微功,不值一提。全是辅国将军指挥如神,西域方能从容讨定。” 安崇向往地说道:“闻辅国将军奇袭鄯善,布阵龟兹,临危不惧,火烧胡骑,大败十万敌兵,当真是动人心魄,只想一想,我就心摇神驰。史君,不瞒你说,我恨不能当时在场,为辅国将军杀上一二贼胡!” 史亮微微一笑,没有答话,抬起眼,看向廊后的祆庙正堂,打算进去礼拜圣火。 安崇说道:“史君,我知你大概不太想搭理我。” 史亮没想到他话说的如此直接,有道是和气生财,商贾的本性本以使他不愿轻易得罪人,况乎安崇恶名在外,他更不欲与之结怨,勉强笑答道:“安君此话,从何讲起!我实无此意。” 安崇说道:“我知我在陇地的名声不好。 “可是史君,我也是没法子啊。我家早前也是经商的,后来经营不善,不仅铺子没了,买卖没得做了,家里的地、奴婢、牛马、值钱的东西,亦被债主抢夺一空。 “我家中老母年迈,我得赡养。史君,不瞒你说,我是无计可施,才走上了掠胡卖奴的路子。” 安崇的语气很无奈,一双碧蓝的眼睛,掩住了如狼的凶残,眨动间,透出像模像样的真诚。 史亮说道:“我来王城未久,已素闻君勇孝之名。” “史君,不瞒你说,我今日主动给你搭腔,其实是有事相求。” “何事?” “我久有从军之志,奈何苦无进阶之门。” “君如从军,功名利禄想必手到擒来。”史亮问他道,“君既有此志,前些时的武举考试,君缘何不报名参加?” “报名之时,我没在谷阴,等我回来知道了此事,报名的时间已过。我悔之无极!” “那也不打紧,武举考试三年一次,大后年,君还有机会。” 安崇忧伤地说道:“史君,不瞒你说,我所以有从军之志,是因我家中老母一直期盼我能光耀门楣,重振家声。我今岁已过三十,再过三年,史君,我等得起,可我老母今已七旬,年老多病,缠绵病榻,我怕她的身体不行,恐怕会等不到那时,我让她扬眉吐气的那一日啊!” 史亮心道:“你今年三十来岁,你老母已然七旬,你老母是四十时生的你么?老蚌生珠,必娇幼子,也难怪你长大后轻侠习气,以武乱禁。……这个安崇,挺喜欢说‘不瞒你说’。” 安崇渴望地看着史亮,说道:“史君如肯帮我,崇以后,敢请为君牛马走。” “岂敢,岂敢。安君,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司马,如何帮你?” “史君,不瞒你说,崇虽顽劣,小有武艺,君若能把崇引荐与辅国将军,以崇之能,想来或能得辅国将军之用。” 史亮默然无语。 安崇说道:“君如肯伸援手,拔崇出泥淖之中,君之盛德,崇没齿不忘,必有厚报!” 史亮想道:“安崇魁梧有力,是个猛士。将军现用人之际,我如把他举荐给将军,他还真说不定会得到大用。将军府中诸吏,除高充等寥寥数人外,我与之皆不相熟,常感孤单。安崇得我举荐,我俩兼是同种,他要能获得将军的重用,日后我也许能从他这里得些助力?” 想到此处,心中松动,但史亮没有当即给以明确地回答,只是含糊说道,“我尽力而为。” 安崇大喜,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石,奉给史亮,笑道:“我知史君富贵,见多闻广,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献上。唯此宝玉,是我偶然所得,色彩可爱,似堪一玩,敢请史君哂纳。” 那玉石与寻常的玉石不同,色呈深蓝,和浓而不黑,春日一照,折射出莹润的光泽。 史亮认得,此物的唐名叫做琉璃,琉璃是梵语的音译。中原少见此物,其产地主要是在西域,价值昂贵。大多时,此物会被当做装饰,镶嵌到面具、戒指、项链等饰上。 安崇拿出的这一块玉石不小,史亮对此物虽不觉得稀罕,但像这么大的,却也不多见。 史亮不肯收。 两人推让一番。 安崇亦是豪气,见史亮执意不收,也就罢了。 他转手将此玉送给了祆庙的萨宝,大声地特别交代:“这是史君捐给庙里的。” 感受到萨宝和庙里信徒们惊叹的目光,听到他们赞扬的话语,饶是史亮见惯了场面的,也不由稍微矜持。 史亮与安崇共入庙宇堂内,礼拜圣火。 这天晚上,莘迩宴请麴爽、曹斐、令狐曲等。 在席上,莘迩提出了张龟的建议,和他有意举荐麴兰为援兵主将的事情。 麴爽双手赞同。 曹斐也没异议,唯是在散席后,他醉醺醺地对莘迩说道:“阿瓜,我的兄弟近亲虽是无存了,然我前月,收了假子两个。此二假子,皆能战之士!”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笑道:“虎父无犬子。老曹,你的假子,自是能战的。你放心,汝子,即吾子,待有机会,我一定会请上书奏请大王,遣派他俩上阵!” 曹斐心满意足。 不说莘迩定下了援朔方之策。 却说蒲秦国内,孟朗与苟雄领兵北上,这日未到朔方,两人先起了一场矛盾。 …… 网络连接不上,一个圆形如地球的符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章是手机上传的。用手机太麻烦了,今天就勉强更一点吧。 阅读网址: 第九章 一让苟将军 求援拓跋部 从蒲秦的王都咸阳北上,过北地郡,行约四百里,渡过洛水,这里已是上郡的地界,经过高奴县(延安),再北行四百余里,便是上郡的郡治肤施(榆林南)。 肤施县在黄河(黄河几字形的东段)的西岸,东与魏国的西河郡(西河郡东为吕梁山,山东为太原郡)相对,是蒲秦北边离朔方最近的大县了。 肤施县再往北,数十里外,是秦时的长城。 这一段的长城由两大段组成,西边的一段从西北向东南延伸,东边的一段从西南向东北延伸。 其之最西头在黄河(几字形的西段)的东岸,离陇州不远,自此东去,先过贺兰山,再越过后世的腾格里沙漠,行共五百余里,即是陇西的王城谷阴。 其之最东头在黄河(几字形的东段)的西岸,与魏国的西北边地雁门郡(太原北是新兴郡,新兴郡北是雁门郡)境内之长城段落隔河接续。 两段长城的长度各五六百里。 长城再往北,是断断续续,南北纵深统有五六百里的沙漠。 沙漠最北的尽头与黄河(几字形的北河段)相接。 朔方郡的人口本来就不多,时值战乱百年,人口愈是凋零,赵宴荔控下的胡牧与唐人百姓,於今所居之地,主要就在漠北与黄河间的几个城邑和草场上。 孟朗、苟雄两人,放出的消息是步骑三万,实则他们引领的兵马不足此数,骑兵八千、甲士万余,总计两万出头的精锐战兵。 因此战算境内作战,早在去年秋冬之际,蒲茂就秘令上郡筹集粮秣,以备军用,军资供给可以就近获取部分,因是,他们所带之担任后勤杂役的乙士、民夫不是很多,差不多四五千人。 这日两人统兵抵达肤施。 咸阳到肤施九百里地,不算远,也不算近。 苟雄到中军,找到孟朗,以步卒劳累为由,要求在此地休整三日。 孟朗不同意,和颜悦色地对苟雄说道:“赵宴荔於咸阳颇有耳目,我大军自咸阳,今已十余日,赵宴荔应已得讯。当务之急,宜疾袭之,不可给赵宴荔做充足战备的机会。否则,恐将拖延战局。将军谙熟兵法,岂不知‘兵贵神’?即此理也。 “况於下春季,农忙之时,咱们随军带的民夫、乙士虽然不多,但彼辈都是他们各家的壮劳力,为了不过分地影响到他们各家的农事,也应该战决,越早能结束此战越好。” 苟雄老大不乐意,瞪着眼睛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让兵士歇息么?我可告诉你,铁弗匈奴兵锐,而我军兵士疲惫,你不让他们休整,来日与赵宴荔战斗,若因此而败,都是你的责任!” 孟朗虽是此战的主将,但他是个文士,没有上马杀敌之能,疆场决胜,还是得靠苟雄这般的猛将冲锋陷阵。眼看苟雄为此闹了脾气,万一等到与赵宴荔决战之日,这家伙消极怠工,那孟朗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没奈何,孟朗只好退让一步,笑道:“苟将军怜惜兵卒,真是爱兵如子。好,就按将军说的,让三军在肤施作些休整。不过三天,是不是太长了?一日足矣!” “两天!” “……这样吧,现在是下午,还不到傍晚,当将士们休整到后天早上,也算是两天了。何如?” 能把孟朗逼得让步,苟雄已经心满意足,心道:“多一天少一天也无所谓。哼哼,老匹夫,一个小小唐儿,仗着大王的势,横行霸道,欺压我国人贵种!有大王给你撑腰,老子在王都时拿你没办法,如今统兵在外,只有你我,我叫你好好知道知道在咱大秦是谁说了算! “今日先给你个开胃菜尝尝,且待来日开战,看老子再怎么拾掇你!”勉强说道,“好吧。” 在肤施休整了一天半,秦兵继续北上。 过了长城,横越大漠,三天后,到了朔方县外。 此县是朔方郡的郡治,赵宴荔目前就在此城中。 朔方郡在秦时辖有十县,河外三县,河内七县,而下没有这么多县了,废弃了几个。 如孟朗的推测,赵宴荔确是已获秦国兵来攻的消息。 他抓紧秦兵未到的前几天时间,已把战前的准备做了个七七八八。 赵宴荔的战前准备大体有五项。 其一,他把河外的驻兵除留下稍许看守北渡的渡口,给自己留个北逃的后路外,余下的全都调回到了朔方县。 其二,并把河内诸县的兵马也泰半调来,进一步充实朔方的城防能力。 其三,给自己的长子了数千兵,叫之游弋於外,既是个埋伏,有战机的时候可以内外夹攻秦兵;也与城中形成掎角之势,如无战机,就在外响应城中,或骚扰秦兵,以鼓舞守军的士气。 其四,又尽召本部的牧民,凡能骑射者悉数征用,取精悍者合於城内,将余下的编为两军,各在城外扎下大营,分处城之东、西,命营中大竖旗帜,远望如林,号称各有强兵万骑。 其五,赵宴荔派了使者去拓跋鲜卑的王庭所在地盛乐紧急求援。 盛乐在黄河的东北边(几字形北河段段与东河段拐角处之东北方向)、魏之雁门郡的北边,离朔方县不到五百里。 要说起来,铁弗与拓跋的意思,一个是胡父鲜卑母,一个是鲜卑父胡母,这两个种落都是匈奴与鲜卑的混血后代,在祖先的来源上有相似之处,且赵宴荔的父亲还娶过拓跋鲜卑前代一任领的女儿,似乎彼此应该比较亲密才是,如个中表亲戚,但部落与人不同,一则两部依照父系血统,分属匈奴与鲜卑,二来,各有本部的利益,因而,并不把对方当亲戚的。 非但不当对方是亲戚,因为赵宴荔贪婪逐利,反复无常,拓跋鲜卑亦有扩地的野心,之前的时候,两边还打过仗,只是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罢了。 简言之,这两个於下接壤之种落的关系,时友时敌,一直以来其实都不和睦。不过,当此生死存亡的关头,以赵宴荔的脾性,拿低做小,舍下脸面,向曾经的敌人求援,却也不足为奇。 赵宴荔自知与拓跋鲜卑的关系够呛,担心他们不来救援,把自己最爱的幼子,与使者一并遣去盛乐,明言这是送给拓跋鲜卑做质子的,愿意从今往后,臣服拓跋。 拓跋的援兵会不会来,何时会到,赵宴荔心里没数。 他闻报城外秦兵已达,赶忙登城观望。 左右随从之人,多是髡头小辫的胡将,有两个唐人衣冠的,还有个光头的和尚。 这两个唐人,一个是赵宴荔的谋臣,另一个便是昨晚才到朔方县的高充。那个和尚,名叫竺圆融,乃定西的高僧,是被道智遵莘迩之令,推举出来,遂随高充一道出使来的。 赵宴荔眺望城下,秦兵顿於数里外,正在扎营。 阅读网址: 第十章 高充随机变 二让苟将军 赵宴荔望了半晌,懊悔似地说道:“早知这般,我就不把孤塗送去盛乐了!” “孤塗”,是他幼子的小名。 孤塗是匈奴话,意为“力量”,引申为“儿子”。 匈奴的单於被称为“撑犁孤涂”,撑犁,天之意,两个词放在一起,就是天的儿子。 赵宴荔的幼子出生时,头大身肥,较常儿壮硕,看起来很有力气的样子,故赵宴荔用孤塗为其小名。今年他的幼子十五岁,虽尚未长成,但已然可以力敌壮汉,确是气力出众。 左右胡将问道:“为何?” 赵宴荔指点城外的秦兵,说道:“吓唬我说有三万步骑,你们看看,这像是三万战兵的样子么?我看呐,顶天了,两万人!而且你们再看,那边那千余骑兵,松垮垮的,毫无阵型,大半连马都没骑,坐在地上晒日头。都说孟朗如何了得,是蒲茂的管仲、太公望,不过如此嘛!” 他所说的“那千余骑兵”,是秦军放出来的警戒兵马,位处秦军扎营之地点与朔方县之间,距县城很近,三四里地而已。在城头上望之,能够看到他们的动态。 胡将中颇有以为然的。 即有一员将校奋勇请战:“我去取那支秦骑主将的级,献给大人!” 赵宴荔虽得的有秦国的授官,但他帐下的胡将都是他的族人,故此对他仍遵按部落的习俗,以“大人”为尊称。 赵宴荔瞟了他一眼,心道:“蠢货!叫老子下不了台么?我那话只是为振奋军心。孟朗有高名於外,苟雄知兵善战,他两人岂会犯下此等错谬?我若猜得不差,那千余秦骑,怕正是他两人给老子下的诱饵,试图以此引我遣兵出斗,先胜我一场,灭灭我军的锐气!” 有了这层顾虑,他当然不会允此将之请。 赵宴荔哈哈笑道:“蒲茂在国内搞什么礼乐兴邦,只有他读过唐书么?咱们不能比他差劲!你莫急着出战,且先礼后兵!也显显老子的风度!” 那将校犹不心甘,还想恳请,赵宴荔没给他机会。 赵宴荔命令从在他身后的那个唐人谋士:“老杜,你出城去!带上两瓮酒,牵上几头羊,送给孟朗,就说他远来辛苦,我没什么可以慰劳的,送他点土产,姑且聊表心意。”交代他道,“到了秦营后,你给我细细观瞧,察其虚实;回来后,把你看到的东西告诉与我。” 姓杜的那唐人闻言,立刻愁眉苦脸,有心拒绝,没这胆子,畏畏缩缩地说道:“明公,这、这……。” “怎么?” “小人,……,那孟朗……。”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孟朗杀了你,对么?” “小人非是畏死,只是觉得大人得道多助,此战必胜,似乎不必再这个、这个,觑其虚实。” 赵宴荔问道:“我怎么得道多助了?” 姓杜的谋士谄媚地说道:“秦兵未至,而定西的高使已至,大人遣使往去盛乐,小人料鲜卑拓跋部亦定会遣兵来援。我朔方有事,八方支援。……大人,此不正是因了大人得道多助么?” 立在赵宴荔侧手边的高充,忍不住顾看此人,心道:“赵宴荔狡诈凶残,也配称得道多助?这人贪生怕死,阿谀奉承,真是我唐人的败类!” 多看他一下都觉污了眼睛,高充回过头来,不再去瞧他。 赵宴荔笑道:“说的不错!”吩咐护卫,“取酒、羊给老杜,送他出城。” 姓杜的谋士一步三回,下了城楼,前去秦营。 赵宴荔笑对高充说道:“老杜胆子太小,没点男儿气概,脑袋也不够灵光。也不想想?他是唐人,孟朗也是唐人,有同胞的情分,孟朗岂会杀他?高君,你说是么?” 高充答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我华夏之礼也。” 赵宴荔呵呵笑道:“我胡人也有此礼。”打眼看了看城外,又把目光重新放回到高充身上,说道,“高君,你说贵国闻蒲茂攻我,愿来援助?” 高充答道:“正是。为免引起大人的误会,寡君是故命在下为使,先来朔方,述说此意。” 定西不认秦国,斥其为伪,高充自不会用秦国授给赵宴荔的官职来称他,因是也以“大人”为称。寡君,是对本国君主的谦称。 赵宴荔问道:“贵国打算怎么来援助我?” “请大人择一贵人为使,从我入朝,上书求援。之后,我朝的援兵至迟十日即可抵至朔方。” 赵宴荔沉吟了会儿,说道:“高君,你说我以何人为使为善?” “大人既已遣幼子求援於盛乐,从我入朝的,最好亦是大人之子。” 莘迩尽管已经决定援救朔方,但援救,不是白白援救的,得捞点好处才行。 这点好处,就是不要求赵宴荔自此臣服,但至少他得派个使者来朝,好能显出定西上邦的地位,并由之抓住救援的主动权。不过,高充来前,因不知赵宴荔遣幼子入质盛乐一事,莘迩只嘱咐高充,叫他带回一个赵宴荔的使者,没有说必须是赵宴荔的儿子才可。高充此时提出这个要求,乃是随机应变。堂堂定西国,在朔方遣使的待遇上,总不能不如鲜卑人的拓跋部。 赵宴荔的儿子多得很,嫡子就有四五个,庶子近二十。 他考虑了一下,心道:“苟雄是秦国的悍将,秦兵的甲械比我精良,老杜说拓跋鲜卑必会援我,但万一它不来援?只凭我部,不一定能挡得住苟雄、孟朗。 “抓到手里的羊,才是好羊。定西国虽然不安好心,无非是不欲见蒲茂势强,想利用我与蒲茂相斗,它坐收其利,但现下,我也只能让它遂愿。” 想定,赵宴荔痛快地答应了这个条件。 高充说道:“那就请大人尽快预备,趁秦兵才到,围城不严,在下想明天就回国。” 赵宴荔应道:“好!” 姓杜的唐人战战兢兢地出了城,没行多远,那千余担任警戒的秦骑就分出数十,驰奔近前,围住了他与从他出来、扛酒牵羊的四五个从仆。 他连忙自陈来意。 那百余秦骑搜过他们的身,带他们来到热火朝天正在筑营的秦军外头,命令在此等候。 姓杜的等了大半晌,等到傍晚,仍不见有人出来接他,忽闻秦军的后阵传出急促的战鼓声响。 他顿时大骇,想道:“是孟朗不愿见我,要杀了我,用我的人头提振秦兵的士气么?” 战鼓催动,声声惊人,他被吓得腿脚虚,站立不稳,顾不上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远处筑营的秦军兵士看到此状,无不鄙夷嘲笑。 姓杜的想多了,孟朗迟迟没有派人出来迎他,不是想要用他的人头振奋士气,就算孟朗有此想法,杀一个赵宴荔的使者,也完全没有击鼓的必要。 孟朗没理会他的缘故,是他来的时机不凑巧,恰赶上了苟雄又与孟朗闹气,孟朗暂顾不上他。 起因是上午兵到朔方城外后,孟朗派了一员名叫啖高的将校领兵数百,打探东西两座敌营的情况,叫他午时回报。结果啖高直到刚才方回,比孟朗给他限定的时间晚了近两个时辰。 孟朗知自己是唐人,今次所以能为主将,都是因为蒲茂的缘故,从苟雄那里就可看出,军中的戎人将校对他其实并不服气,而今大战在即,将校如不从命,胜负则将堪忧。 因是之故,他起了“借此立威”的心思,想要把啖高给以严惩,依“违期”之法,予以斩。 然而,啖高却是苟雄的同乡。 苟雄哪里肯答应? 苟雄驰马到孟朗的中军,因知啖高违反了军令,是有过在先,见到孟朗后,他的态度倒是比上次好了点,对孟朗说道:“观朔方兵力,城外两营的旗帜很多,城上的守兵人头如攒,粗略估计,不下三四万人;据哨探侦知,其城西三十里许,还有数千游骑。合计恐得有五万兵!我军只有三万,敌众我寡。啖高是我军的勇将,明后日将战,我以为,不如宥免他。” 孟朗有军法在手,兼存了战前立威的意图,不肯退让了,说道:“不斩不足以明军法!” 苟雄说道:“依军法是该处斩。我愿与他一起力战破贼,为他赎罪。” 孟朗踞坐如虎,目如虎视,坚决地说道:“不行!” 苟雄觉得自己已经够委曲求全了,不料孟朗居然半分面子不给他,没了耐性,勃然大怒,戟指跳脚,骂道:“老匹夫!给你脸,你不要脸是不是?你他娘的,给我等着!” 骂完,他翻身上马,驰回本垒,传下命令:“击鼓,聚兵!” 姓杜的那人听到的鼓声,就是这一阵鼓声。 姓杜的在军外都听见了此鼓声,孟朗在军中,自是听得更加真切,听出来,这是召将的鼓音。 孟朗聪明过人,立时猜到了苟雄要干什么。 他瞠目结舌,心道:“蛮夷!蛮夷!”绕帐踱步,想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把虎威收起,说道,“罢了!”使唤帐内陪坐的幕僚,“你去问问苟将军缘何击鼓。” 那幕僚也是唐人,说道:“明公,苟将军何意,不问已明。他仗着是大王的外家,目无尊卑,罔顾军纪,依法当斩!明公,窃以为,无须去问他,杀之可也!” 孟朗没好气地说道:“怎么杀?” 那幕僚说道:“明公是大王亲自下旨,任命的三军主帅,可即点各营将吏来中军听令,并宣大王之旨与苟雄部,他如服罪,便槛送咸阳,若一意孤行,就合力诛之!” 孟朗心道:“各营大将皆‘国人’,我授任於大王,麾之杀贼则可,令杀苟雄?苟雄家世为‘国人’的酋豪,他并是王后的兄长,肯遵我令者,怕是十中无一。”正色说道,“我今奉王旨,是来讨贼,不是来内斗的!你休得胡言乱语!快去苟将军部中,问他击鼓的缘由!” 那幕僚从了命令,急到苟雄部中,转述孟朗的问话。 苟雄怒形於色,说道:“奉大王的令旨,我来朔方讨伐逆贼!仗还没打,逆贼还没除掉,军中却又出一自相残杀的贼,我干嘛击鼓?老子要把此贼先杀掉!” 那幕僚回去,把苟雄的答话转述给孟朗。 孟朗手下的幕僚、中军的将校们闻讯,这会儿都赶了过来,齐集帅帐之内,听了幕僚转述的答话,尽皆看向孟朗,等他回复。 孟朗微微垂下眼皮,旋即抬眼,顾盼帐中,拍案赞叹,说道:“苟将军真是忠勇之士!”令那幕僚,“你去告诉苟将军,可止鼓矣,我不杀啖高了。” 那幕僚再到苟雄部中,把孟朗的此话告诉了他。 苟雄兀不领情,骂道:“老匹夫知道怕了?” 那幕僚没法答复他这话,尴尬地站在那里。 苟雄帐下一人,叫那幕僚出去相候,等帐中没了外人,劝苟雄说道:“将军,孟朗毕竟是大王亲任的主帅,他固然不值一提,但若惹得大王不快,未免不是太好。孟朗现在既已服软,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给他个梯子下便是。小人愚见,不妨歇鼓,散了兵卒,将军到底在名义上是孟朗的副将,为防他回朝后给大王告状,亦不妨去给他请个罪,做个样子。” “哼!” 想及蒲茂对孟朗的信任,苟雄也还真有点担心孟朗“进谗言”,搞得他被蒲茂责罚,於是接受了这人的劝解,停了鼓声,来到中军,面见孟朗,敷衍地向他请了个罪。 孟朗下到帐中,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道:“我说杀啖高,只是在试将军!将军对乡人尚且这样重义,况乎对国家呢?赵宴荔虽小赣,破之必矣!”邀请苟雄,“赵宴荔派了个使者来,我已遣人去接他入营了。将军乃我军重将,与我一同见见他吧!等见过,晚上便在我帐中用饭。”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谢谢阿勒彗星老兄的票王!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 第十一章 苟雄索司隶 孟朗忍为国 见过了姓杜的那唐人,待其走后,苟雄撇着嘴,满脸的鄙夷,说道:“瞧他那德行,唯唯诺诺,我当他面训斥赵宴荔,他身为使者,不为他的主人说话,居然还赔笑,连连道歉。我养只条狗,也比他强!”说着,他拿眼瞄孟朗,哼哼地又对帐中的胡将们说道,“这就是唐儿!丁点用处没有,靠不住!” 孟朗只当未闻他的后半句,没有生气,坐在胡坐上,拈着胡须,略微低头,若有所思似的。 他的那个唐人幕僚,城府不如他远甚,听了苟雄的话,如同自己受辱,涨红了脸,欲待辩解,而那姓杜的确实低三下四,却现无从辩说,只好也装作未闻,问孟朗,说道:“明公在想什么?” 孟朗抬起脸,望了望帐外。 营垒尚未筑成,秦军的兵卒们在连夜赶建,外头火光通明,遮盖住了春夜的月光与星光。军官喝令、指挥的声音,和兵士们掘土、垒墙的声响混作一处,传入帐中,甚是喧哗热闹。 孟朗望了稍顷外边,示意幕僚去把帐幕放下,然后大约是已然思量清楚,微笑着,颇有把握地对苟雄等将说道:“我看这个杜琅,没准儿是赵宴荔故意派来的。” 苟雄问道:“什么意思?” “赵宴荔向有狡诈之名,不是昏庸之辈,杜琅是他的帐下吏,他岂会不知此人习性?既知此人习性,他又岂会不知派杜琅为使,来见我等,必会丢他的脸面?” 苟雄好像听懂了些,问道:“你是说赵宴荔乃故意遣他为使,为的就是好让他给自己丢脸?” “不错。” “对他有什么好处?” 孟朗笑道:“会让咱们小看他啊。” 苟雄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孟朗分析的有道理,转对胡将们说道:“这赵宴荔,不似咱们胡人,倒像个唐人。咱们胡人,直来直去,都是耿直人;唐人则个个肚子里一堆花花肠子!” 孟朗仰脸,瞧了下大帐的帐顶,观其此举动,似乎是在平复心绪,他旋即放下目光,笑对苟雄等人说道:“兵不厌诈嘛。打仗此事,不就是你哄我,我哄你,谁能把对方哄住谁就赢么?” 苟雄“哼”了声,问孟朗,说道:“在肤施的时候,我就问你,这场仗,你想怎么打?你神神秘秘的,不对我说。而今我军已至朔方县外,你有何筹略,总可以说了吧?” 孟朗答道:“苟将军误会我了。在肤施时,我不是不说。 “《孙子》云:‘夫兵形如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当在肤施之时,我军与赵宴荔部尚未对垒,他会如何应对我军?是固城自守,还是邀我野战?你我皆不知晓。是故,我没办法回答将军。” “那你现在可以回答了么?” “赵宴荔收河外、诸县、部落之兵,集於朔方,显是要守城自固。他的战术已明,我军的对策自也就随之而有。” “是什么?” “他守城,我军攻城自可。” 苟雄说道:“赵宴荔经营朔方日久,朔方县的城墙高大坚固,外有壕沟,他又在城的东、西分设大营,城西复有游骑数千。不说金汤之固,以我不到三万的兵力,攻之亦难。你打算怎么攻?” “将军所言甚是。如果强攻的话,城不易下,并且我军的伤亡可能会不小。”孟朗回答说道,“所以,我不打算强攻。” “不强攻?那如何打?” “试试看能不能把赵宴荔诱出城外,我军设伏,与之野战取胜。” 苟雄哂笑说道:“赵宴荔如个乌龟也似,把河外的兵马都召到了朔方县,明显是要坚守城池,不与我军野战的。且如你所言,赵宴荔此人狡诈,断不会轻易中计。老孟,你怎把他诱出来?” 孟朗不仅有治国理政之能,他熟读兵书,并知军事,最重要的是,尽管此前他很少上战场,更没有过独立领导作战的经验,但他的这个“知军事”,却绝非纸上谈兵。 孟朗有两个杰出的优点。 一个是思虑缜密,顾全大局。 一个是年少贫寒的经历,造就了他对人性的洞察。 打仗这东西,再说什么天时、地利、人和,讲什么妙算、谋略、战法,说到底,其本质无非是领着一群人、与另一群人战斗。战斗的胜负,主要还是看“自己的人”与“对方的人”谁更给力。谁能把自己的人团结一致,把对方的优劣了解透彻,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孟朗思虑缜密、顾全大局的优点,使他能够团结本军,他对人性了解的优点,使他能够抓住对方可被自己利用的地方。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孟朗可谓是“知人”而“自知”,他对自己的优点和能力很清楚,因是此战虽为他的初次大战,却不影响他对自己的信心。 信心反应在表面,便是他的侃侃而谈。 孟朗笑道:“诱敌之计,说也简单。” “哦?” 孟朗拽住右臂的袖子,伸出右手,在帐中朝东北方点了一下,说道:“只等拓跋的兵马到,诱敌之计便可行矣。” 苟雄怔了下,说道:“拓跋?” “赵宴荔之父,尝娶拓跋之女,其父死后,赵宴荔纳此女为妻,生得一子,小名孤塗,甚得赵宴荔喜爱。如我所料不差,赵宴荔必是已遣他此子,赶往盛乐,求拓跋援兵去了!” 戎人也有收继婚的习俗,赵宴荔娶后母为妻,不值得苟雄惊奇,他吃惊的是孟朗对赵宴荔“必已求援拓跋之事”的推测,他睁大眼,下意识地重复孟朗的话,说道:“赶往盛乐求援了?” “不错。” 不止赵宴荔,帐中的胡将们你看我,我看我,大多脸上也都露出惊诧的神色。 孟朗的那个唐人幕僚,是早就知道孟朗的这个推测的,这会儿见胡将们的失色表情,他嘴角不觉绽出了一点笑容,心道:“明公之智谋料事,焉是汝等可测?可与比的么?” 苟雄神情变幻,心中想道:“赵宴荔狡残反复,就如草原上的恶狼,得势时张狂吃人,挨揍时夹尾如犬,以他的脾性,还真有可能会如老匹夫所说,遣子往去盛乐卑辞求援。”说道,“便他遣子求援盛乐,拓跋部不见得会援他吧?” “只要他献上的好处足够多,拓跋为何不援?” “他能给拓跋部什么好处?” “朔方境内虽多沙漠,然大河两岸多上好草场。他如肯质子称臣拓跋,再把邻盛乐的河南牧场献与给之,则我断定拓跋部就定会驰援。” 那么赵宴荔会不会把黄河南岸的牧场献给拓跋部?而下秦军压境,他的老巢都快要保不住了,几块水草丰美的牧场,毋庸多言,为渡过眼前的危机,他必然是不会可惜,肯定会献的。 苟雄感觉到了事态的严峻性,但他乃是秦国猛将,没有因此畏惧,反而被激起了昂然的斗志。 他霍然起身,按着佩刀,在帐内转来转去,大声说道:“我听说贺兰延年被称为北地虎将,与柔然的温石兰齐名,早就想与之一会了!好啊!拓跋鲜卑如不知死活,真敢助逆,援救赵宴荔的话,我就取了贺兰延年的脑袋,献给大王,挂在咸阳的城阙上,宣示我大秦的天威!” 帐中有心细的胡将想道:“苟将军这话逻辑不对啊。贺兰延年固是名声不小,但拓跋鲜卑如派援军,却不一定会以贺兰延年为将。贺兰延年若不得为将,苟将军又怎取他脑袋?”看了苟雄好几眼,瞧他斗志昂扬、热血沸腾的,想了想,终究还是有点眼色,没把此异议提出。 孟朗拊掌赞道:“将军闻敌而喜,气壮之雄士也!待拓跋援兵至,咱们佯装败上一场,引了赵宴荔出城以后,大破贼军,就要全靠将军了!” 苟雄到孟朗的座前,握着刀柄,身子稍微前趋,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说道:“贺兰延年在我眼里,大狗而已;赵宴荔在我眼里,小狗而已!两条狗!败之何难?老匹……,老孟!只要此战胜后,你肯为我奏请大王,授我司隶校尉,当战时,你就在营中坐闻捷报便是!” 孟朗纵是熟知人性,也全然没有料到苟雄会忽然蹦出这么一句。 他呆了一呆,心道:“莫不是朝中贵戚,畏我杀伐太重,故是苟雄欲代我此职?”说道,“此非我所能奏者。战如胜,大郡太守、万户侯,我可上奏大王,依按军功,为将军请之。” 苟雄逼视孟朗,威胁地说道:“老孟,你是不想赢了此仗么?” 孟朗哭笑不得,被逼无奈,只好行下策,给他讲道理,苦口婆心地说道:“苟将军,司隶校尉虽非公卿,然权重位尊。 “秦时,司隶校尉与尚书令、御史中丞,於朝会时各自专席,京城号为‘三独坐’;前代成朝时,朝会之日,入殿之前,司隶校尉位在各部长官之上,独处之,愈贵於前代。秦、成、唐历代,司隶校尉诣尚书台廷议,位在九卿上;公议、朝贺之时,‘无敬’三公。 “苟将军,此等显贵重要的职务,我如何能有奏请之权?盼将军勿为此置气,宜以国事为重!” 苟雄心道:“他娘的,正是因了此职尊贵权重,老子才想做上一做!怎么?只许你威风,不许老子也威风威风么?”认为孟朗是在找借口,不愿帮自己,怒视了他好一会儿,甩袖离帐。 余下的胡将们亦纷纷告辞。 备下的饭食尚未端上来,就已经没了人吃,幕僚问孟朗怎么处理。 孟朗揉着额头,挥了挥衣袖,说道:“兵士们连夜筑营辛苦,给他们送去吧。” 幕僚瞧他这幅疲惫的样子,感到心疼,实在是憋不住,对孟朗说道:“明公,苟将军太过分了。先是要求在肤施休整三日,继而击鼓聚兵,现又当众索要官职,当真目无军纪国法!明公,不如上书大王,请大王予以严惩!” 孟朗叹道:“你可知大王为何会遣我与苟将军共领兵来讨赵宴荔么?” “下官不知。” “此战是大王登基后的第一场大战,兼关系到我朝日后的战略规划,必得信的过人为将,务必保证取胜,大王才能放心,此其一;苟将军非只是王后的兄长,而且勇猛兼人,是我国的头等悍将,此其二;我知大王的难处,在大王择将时,曾向大王保证,我一定会忍让苟将军,以大局为重,此其三。”孟朗说道,“因此三条,故而大王任了苟将军为我的副将。” “原来如此。但苟将军这般无理取闹,委实可恼!” 孟朗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军如今已至朔方,大战将临,务应上心同心为要。此时此刻,我唯一可做的,唯有相忍为国。你方才的那些话,记住,以后不许再说了。” 那幕僚应道:“是。” 孟朗确是感到很累了,摆了摆手,叫他出去。 幕僚出了帐外,自去给兵卒送饭。 孟朗从胡坐上起来,负手踱到挂在帐壁上的地图前。 地图有两幅。 一幅是朔方周边的地图;一幅是整个天下各国的地图。 孟朗仅略扫了眼前者,即落目在后者上,出神地看了好久,视线落在魏国的都城,复而移到江左的都城,在此两城间来往游动,末了,定在秦国王都咸阳城的位置上,遥想现下的王宫里边,蒲茂或是在烛下批阅奏章,或是乘羊车在夜游园林,喃喃地说道:“大王不世之圣君,我具管、乐之材。我与大王的雄心大志,苟雄诸徒,非我同类,怎么会能理解? “也许别人看来,他这些日对我步步相逼,我步步退让,但实则呢?欲成大事,逐鹿海内,无鹰犬不可。苟雄此辈,在我与大王的眼中,就是鹰犬罢了!和鹰犬,有什么可置气?有什么可退让的?我不是在对他退让,我是在推进我与大王的远志宏图啊!” 阅读网址: 第十二章 君长公事重 大力一见故 杜琅回到朔方县,不敢如实上报苟雄的威吓、辱骂之言,只说孟朗敬重赵宴荔的美名,热情地招待了他,想到在秦军营外时听到的那阵鼓声,有心禀告,因到底没有搞清楚那鼓声是为何而鸣,赵宴荔为人喜怒无常,害怕反而会因此遭到赵宴荔的训斥和鞭打,最终还是没提。 赵宴荔细问了他的所见所闻。 杜琅亦不敢夸赞秦军雄壮,拣那贬低的话,说了一通。 却是合了赵宴荔振奋士气的心意,赵宴荔笑对部下的胡将们说道:“只等拓跋和定西的援兵来到,咱们三路并攻,里应外合,秦军败之必矣!到时我要亲手拿下孟朗与苟雄!” 诸铁弗将校皆摩拳擦掌,斗志百倍。 次日,赵宴荔挑了一名为阿利罗的庶子,命之与高充同去定西。 一则,铁弗匈奴的地盘只有朔方几县;二来,其地又是处於中原的荒远边塞,少有唐人;三者,铁弗匈奴不重视农桑,依旧完全保持着游牧、狩猎为生的旧俗,对唐人的文化也没甚兴趣,三者结合,因是赵宴荔的手底下,不像魏、秦两国,没几个唐人的士子为其谋士。 或许是考虑到出使定西,不能没有唐人为使;又或许还是出於“故意示弱”的狡诈心思,赵宴荔再次授予杜琅了出使的任务,把他任命为了出使定西的副使。 尽管秦军还在筑营,朔方县外的秦骑游弋不算很多,但安全起见,高充带着阿利罗、杜琅等铁弗使者,以及一干从他出使而来的精骑护卫,没有直接走朔方县的西门,而是选择了从北门出。 出了北门,他们先北上数里,就近渡过黄河,然后折往西行,行到黄河几字形的西边拐角处,再顺河而南,等於是绕了一圈,接着进入大漠,昼夜兼行数日。 三月初的这天上午,高充等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定西国的王都谷阴。 莘迩提前得报,遣了史亮在城门处等候。 两下见着。 史亮说道:“明公今日在督府上值。他让我转告你:路上辛苦,可归家稍作休息,下午再见。” 高充是士族子弟,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一口气地骑行过这么长的路,风餐露宿之类,凭靠意志力尚能忍耐,唯是他不擅骑马,早在去是,两条大腿的内侧就被马鞍给磨烂了,要知大腿内侧的肉是最嫩的,且关系到平常的行与坐,这一点,真是把他折腾坏了。 但他明白孰重孰轻,较以个人的身体吃不消,国家大事显然更加重要。 高充吃力地从马上下来,不小心牵动了腿上,连吸冷气,当着史亮等人的面,为免失礼,不好伸手摸腿,只好强自坚持,龇牙咧嘴地说道:“我离朔方时,赵宴荔已被虏秦的兵马所围,也许现下已然开战,我国的援兵越早到越好。事关要紧。我不休息了,现在就去谒见明公。” “也好。” 史亮招了招手,一辆牛车从路边驶来。 史亮笑道:“明公知你往日少骑马,今次出使朔方,往返两千余里,料你必不良於行矣!特地把他自己的便车派来,载你归家。你既不肯回家,那便乘此车随我去督府吧!” 高充哪里会想到莘迩的心这么细?感动不已。 入到中城,街上人来人往,颇是繁华。 杜琅本是唐人,见识过唐人大城的热闹,也就罢了。阿利罗今年十九岁,年纪不大,并是赵宴荔的庶子,不得宠,从出生到现在,基本没有出过朔方的地界,却是不禁因之惊羡连连。 至督府门外,史亮上前述说来意。 门吏进去通报。 很快,中直兵参军羊馥出来迎接,带他们入内。 高充仪表堂堂,羊馥相貌儒雅,督府的戍卒明盔亮甲,个个高大强壮,进到府中,沿途见到的府吏无不衣冠楚楚,阿利罗暗将所见与其父部下的文武相比,深感天壤之别。 他一脚高,一脚低,跟着羊馥、史亮、高充,到了堂外。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君长,不是叫你且先归家沐浴休息么?” 阿利罗鼓足勇气,朝声音的来处偷偷看去,见说话之人是个英挺的年轻人,年有二十余,眉目清朗,颔下短髭,头裹白帻,著青色的官服,腰革带,足短靴,乍一看,给人以温润如玉的感觉,然而他的目光转动,落到阿利罗身上的时候,却使阿利罗心头一跳,只觉威不可犯。 就在阿利罗慌张地移走视线,不敢多看的时候,“扑通”一声,他身边的杜琅跪倒在地。 杜琅跪倒时,顺手拽了下阿利罗的衣襟。 阿利罗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拽倒,旋即回过神来,知道这个年轻人定然就是一路上听高充多次提起的定西大贵人,先后大破柔然、西域的辅国将军莘迩了。 阿利罗赶紧也伏身拜倒。 高充行礼,说道:“公事未毕,就是回家,下官也不能安心。”给莘迩介绍,“此赵宴荔子,阿利罗;此赵宴荔之文属,杜琅。他两人即此次随下官入朝、向我定西求援的朔方之正、副二使。”说着,示意阿利罗奉上赵宴荔的求援文书与莘迩。 莘迩不接,说道:“你两人下午从我进宫,可将此书呈与大王。” 阿利罗诺诺应命,收回文书,贴身放好。 莘迩张望高充的身后,问道:“圆融和尚呢?” 高充身后只有两个从吏,不见了跟他一起去朔方出使的竺圆融。 高充答道:“圆融禅师被赵宴荔留下了。” “留下了?” “融师佛理精深,赵宴荔深敬之,因是当下官归国之时,他再三恳请融师留下,以宣佛法於朔方。融师慈悲心肠,在对下官陈述了他普渡众生出苦海的宏愿以后,遂允之,自愿留居。” 莘迩无言。 秦国进攻朔方,朔方不仅将面临一场激烈的战事,而且能否自保,尚在两可。竺圆融在这个时候自愿留在朔方,不知该说他傻好,还是该佩服他为扩大佛教的影响力而不顾自身性命。 高充对竺圆融挺佩服的,他这回出使,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固是因为定西的出援对赵宴荔大有好处,但其间也有竺圆融凭其佛法,获得了赵宴荔好感的功劳。 莘迩对羊馥说道:“异真,你告知道智一声,就说圆融和尚自愿留居朔方,没有回来。” 圆融是道智推举出来的人,跟着高充走的,没跟着高充回来,於情於理,都得让道智知道。 羊馥应诺。 莘迩瞧了两瞧阿利罗与杜琅,心道:“麴兰已经做好了出兵的准备,只等朝廷的旨令下到,他即可从广武拔营了。赵宴荔遣来的这两个使者,我本该细问一下他俩朔方现在的具体情况。只是,他俩肯定不会对我说实话是其一,我於下没有空闲是其二。” 高充过来的时候,莘迩正在忙着审定武考举子的授官名单。 这份名单,他下午进宫时,要上奏给左氏和令狐乐,请令狐乐批准。 名单挺长,还没有看完,确是暂不得闲。 莘迩於是交代羊馥,叫他先安顿阿利罗与杜琅去客舍休憩。 阿利罗、杜琅大礼拜辞。 高充也暂时告退,等下午从莘迩进宫,当面把出使的情形禀与令狐乐后,他这趟出使的任务就算完成。 莘迩目送他们离开,在堂门口立了稍顷,想了一想,令把乞大力叫来。 乞大力自从在龟兹战中,被莘迩诛心的说了一句以来,几乎每天都在莘迩的左近出没,以便随时寻找弥补前过的机会。得了召唤,没让莘迩多等,他就屁颠屁颠地飞奔到来。 “不用行礼了。你近前来,我有件事交你办。” 听得莘迩有事给他,乞大力大喜,弯着腰,趋至莘迩身侧,张开耳朵细听莘迩的命令。 听完,乞大力拍胸脯,保证说道:“明公放一百个心,这点小事,小人必办得妥妥当当!” 领了命,乞大力出到督府外,马不停滴,赶到客舍,叫舍吏带路,去见阿利罗。 阿利罗是被赵宴荔作为质子遣来定西的,他自知从今往后,他就将寄人篱下,日子难过不说,赵宴荔万一做出什么对不住定西的事,又或朔方就此被蒲秦攻占,他没了利用的价值,恐怕且会朝不保夕,方自在室内坐立不安,忽闻外头有人敲门。 阿利罗把门打开,看到室外一个辫褶袴的胡人,肥头大耳,大腹便便,满脸笑容,甚是憨厚的样子,手里提着一坛酒。 阿利罗操着生硬的唐话,问道:“足下是?” “我叫乞大力,是辅国将军的爱将。”这胡人如是说了,把酒举起,说道,“将军怜你路上劳累,命我给你送坛美酒来。” 阿利罗赶忙接住,道谢不已。 乞大力装作差事办完,摆步要走,走两步,回一次头,眼睛张在阿利罗的脸上,看了再看,如不舍似的,接连回头三四次。 阿利罗忍不住了,问道:“将军数步一回,敢问缘故?” 乞大力停下步子,欲言又止,说道:“罢了,还是不说了。”自失一笑似的,又道,“就是说了,只怕你也不信,平白惹你嗤笑。” 阿利罗好奇心起来,说道:“将军有何话要说?请只管说。我怎会不信?又岂敢嗤笑?” 乞大力回到阿利罗的前头,眼睛真诚地与他对视,说道:“不知为何,我与你好像一见如故!” 阅读网址: 第十三章 失魂阿利罗 安心王太后 下午,高充、阿利罗、杜琅,跟从莘迩一起入四时宫。 阿利罗何曾见过此等壮丽巍峨的宫城? 没有进到城中时,他就远远地看见了高耸入云的主殿。 进到宫城,才现除了四座方色不同的大殿,各殿的周边还有许多高高矮矮,亦皆甚华美的各类内官公廨,时有高冠博袖的恂恂君子、褶袴戎装的赳赳武人、白帻鹤氅的风流士人进出。 一处堂中,传出佛音,几个光头黑衣,立在堂外聊天的和尚见莘迩路经,恭谨地合什行礼。 园林池阁参差中间。 路过了一个兽苑,阿利罗看到,内里有尾羽长宽绚烂的孔雀,步履迟缓的长鼻子大象,两头懒洋洋地趴在石上晒暖的狮子,种种类类,仅一眼扫到的各色奇禽异兽就不下三二百种。 这些动物,大多是莘迩从西域带回的。且只是带回的一部分。还有不少或因笨重丑陋,或因攻击性强,被养在了外头的东苑城;又有些好看温顺,左氏喜欢的,将之养在了寝宫灵钧台。 一座拱顶的楼阁,未建土石的院墙,以柳树、花坛为界。 柳条葱翠,百花斗艳。 透过花木的缝隙,阿利罗瞅见,楼阁前青石板铺成的地上,坐着四五个窄袖薄纱的西域女子,正在拨弄击弹几种造型奇特的乐器。 与那些禽兽一样,对这些同样多是来自西域的乐器,阿利罗也大多从未见过。有形如螳螂的凤箜篌,有竖吹如笛的筚篥,有以手击打的答腊鼓,有阿利罗认得的琵琶、排箫。 三个衣裙简单的西域少女随乐翩翩起舞,舞蹈的动作大胆奔放,弯臂扭臀,顶腿垫步,以凹凸的造型,极显身体之美。阿利罗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走过了大老远,还悄悄地回头去看。 阿利罗心道:“大力兄没有骗我,定西果然是奢华富贵,美女如云。别的不说,只这般迷人的西域绝色,在我朔方,怎么可能会见着!”想到乞大力亲热地许诺他,来日带他去女闾开开眼界,咽了口唾沫,心思浮动之下,竟是把他此前的忐忑不安都给冲淡了不少。 如果说沿路所见使阿利罗目眩神迷的话,等进到四时宫的“宜阳青殿”,看到身穿艳丽衮袍,在数十内宦、宫女、卫士的列侍下,端坐殿上的左氏后,就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他了。 根本不必殿中的礼官唱礼,阿利罗膝下一软,不由自主地已是拜倒地上。 “启禀大王、王太后,朔方赵宴荔遣子阿利罗为正使,副使杜琅,朝见大王、王太后。” “将军请起。卿等、两位使者也请起。” 莘迩与左氏的两句对答罢了,下拜的诸人纷纷起身。 阿利罗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没听到,兀自伏拜不起。 杜琅拽了他一下,低声说道:“起来吧!” 阿利罗“哦”、“哦”了两声,手忙脚乱地赶紧爬起,想要往殿上再看,又没有勇气,胸如鼓擂,手脚麻。他浑浑噩噩的,听到了殿上传来轻笑,心道:“是神人在笑么?” 笑的不是左氏,是令狐乐。 令狐乐孩童脾性,瞧他举止慌乱,仿佛魂不附体似的,未免大觉可笑。 底下左氏与莘迩都说了些什么,阿利罗浑然不知,木偶也似,杜琅提醒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奉上了求援的文书,答不对问的胡乱扯了几句,然后就再次拜倒,被杜琅拉着出去了。 出到殿外,杜琅深感阿利罗太丢人了,心中埋怨,想道:“大人怎会挑了阿利罗做使?随便换一子,也不会如此失礼!”殊不知,在赵宴荔的眼里,他与阿利罗一般无二。 适才殿上时,给阿利罗与杜琅安排了住处,他俩不用再待在客舍了,自有官吏带他两人去。 是晚,乞大力提酒带肉,复登阿利罗之门,自称代表莘迩,给他与杜琅洗尘,无须多言。 阿利罗、杜琅拜辞后的殿上,左氏慰问高充了一番,高充亦辞拜而出。 只剩下了莘迩。 没了外人,左氏放松下来,令狐乐亦不再装模作样的独坐榻上,钻到了左氏的怀中。 左氏临朝听政日久,并且伴着莘迩威名、权势的日大,她面对群臣,底气也因之渐足,不知不觉间,她举止之际,自有凰仪呈现於外,待物处事亦从容大胆得多了。 换到从前,她大概是不会叫内宦、宫女、侍卫去殿外等候的,但现在,她以要与莘迩议论军机秘要为由,却自然而然地出了这样的命令。内宦、宫女、侍卫们恭敬地接令,络绎退出。 “将军,赵宴荔既已质子求援,那麴兰是不是可以出兵了?” “请大王下旨,麴兰接旨后即可出兵。” 虽是对莘迩言听计从,凡其所请,左氏尽允,但毕竟蒲秦不比西域的龟兹等国,其兵马之精强,便是深在宫中的左氏,也非是无有听闻。 她有点担心,美目含忧,注视莘迩,说道:“我听说伪秦兵锐,此次领兵攻打赵宴荔的苟雄更是伪秦有名的勇将。早前他曾犯过我国的边境,虽被麴侯击退,然我军的损失不小。麴侯称其凶悍。将军,今命麴兰援助赵宴荔,此战能不能打赢?” 莘迩说道:“王太后,此战不是能不能打赢,而是我国应不应出兵。 “就像我之前上书中说的,胡夷凶悍,不足畏;可畏者,是他们学我唐人的礼乐政治。 “若说凶悍,人何及虎狼?而以战士对虎狼,胜者必战士。胡夷的凶悍,就譬如虎狼罢了,只要我国与民休息,养精蓄锐,秦、魏虽强,早晚可破。然一旦虎狼学会了人的智慧,学会了打造甲械,学会了战阵谋略,王太后,再以咱们的战士敌之,可就不一定能打得过了。 “伪秦自蒲茂僭位以来,开始兴导变革。王太后,蒲茂的这个举动,就是虎狼在学习人的智慧啊!其学人之举,虽方萌兆,已诚可畏!按理说,咱们现在就应该立即大出兵,攻讨它,唯是我国因为连年征战,现暂无余力伐之,但以臣只见,却也决不能什么都不做。 “伪秦地广於我,民多於我,财富於我,咱们如果什么都不做,坐等它完成变革的话,王太后,我朝的亡国之危恐怕就会在眼前了。 “故是,援助赵宴荔,以阻伪秦变革之举,势在必行!此战无论胜负,咱们都必须出兵! “如果战胜,当然最好;即使不利,因是战於国门之外,对我国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且则,此战对咱们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苟雄是蒲茂的妻兄,孟朗是蒲茂的心腹,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两个人定将会是我国的大敌,通过此战,咱们也可深入了解一下他两人的脾气、能力。” 没有亲自与秦国交过手,此战能不能打赢,莘迩也不知道,但形势的迫使,此战又不能不打。 莘迩沉稳的语气,安抚了左氏的忧虑。 左氏心道:“说也奇怪,我不安的时候,只要一听到阿瓜的话,心里顿就平静了。”抿嘴笑道,“将军说的是。” 令狐乐插口说道:“阿瓜,援朔方这事儿听你的,那件事不能听你!” 阅读网址: 第十四章 修史为今鉴 考功利数得 莘迩问道:“敢问大王,是什么事?” “就是你请孤任张卿道将为考功曹右曹史的事。” “考功曹右曹史,职在褒贬黜陟命卿,非清贵之选不可授。张道将家系我朝望族,门第高贵,其人前虽曾有过错,今已悔改,朝野士人,颇以清雅誉之。臣愚以为,他正是担任此职的最好人选。不知大王缘何不欲任他?” 莘迩顿了下,故作恍然,说道,“是了,大王想是因他此前曾犯过错,被先王处罚过的缘故么? “大王近学《论语》,当知夫子所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臣读《左传》,闻“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道将既已知过而改,且先王也原宥了他,臣愚以为,宜不必拿其前错,罪於今时。” 令狐乐才几岁,善恶观犹未成形,哪里会在意什么张道将曾经的过错与否? 他说道:“不是因为张道将曾经犯过错。” “那是?” 令狐乐眨着眼说道:“母后轻易不让孤出宫,孤在宫里很闷。你平时忙,现在只有张道将能陪孤玩。如把他任为考功曹右曹史,以后他就陪孤玩不成啦!孤要是再闷了,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笑道:“这有何难!” “你有什么办法?” 莘迩答道:“大王不是一直想上战场,亲自指挥将士,打一打仗么?臣已为大王选了少年百人,俱是臣军中唐、胡将校的子弟,只要大王同意,明日他们就可进宫。大王可以用军法部勒、操练他们。固然他们而下尚未成年,但等个七八年,那时,大王也长大了,自就可率领他们亲征伪秦、伪魏,为天下的百姓解掉倒悬之苦,拔万民出於水火,宣大王的威德於天下!” 相比读书识字,令狐乐对军事的兴趣更大。 听了莘迩的这番话,令狐乐的兴头一下就被鼓起来了,把张道将抛到了脑后,兴高采烈地说道:“好啊好啊!你赶紧叫他们进宫!”高兴之余,没有忘了谁才是说了算的,仰脸问左氏,央求说道,“母后,好不好?” 左氏心道:“方今海内战乱,只学文儒不行,是该让大王学学怎么打仗。”觉得莘迩考虑地很是周到,展开笑颜,轻抚令狐乐的面颊,温柔地说道,“好啊。” 令狐乐开心至极,拍着手,对莘迩说道:“阿瓜,你上次献的那些胡童,孤按你的办法,已经教会了他们队列、旗鼓。你说你这次要献的都是军中将校的子弟,他们应该我不用怎么教,就会一些战阵的吧?刚好把他们列成两队!你明天把他们送进宫来,孤叫他们打仗!” 莘迩微笑应道:“诺。”叮嘱令狐乐,说道,“大王,古今明主,无不文武兼资。山河纵固,兵马虽强,皆外物而已,到底不及王道德化。兵事不可不学,但文政之学亦不可松懈啊!” 令狐乐每天的功课都被安排得很满。 不但学习儒家典籍,而且还要学习书法。 隐居在薤谷的那位阴师乘坐车轮被蒲草包着的车子,应召来到王城刚经过扩建的泮宫以后,莘迩数次拜访,与之深谈,深佩其之学识渊博,认为如果只是请他授学的话,未免大材小用。 由是,请得朝中同意,给他了一个艰巨的任务。便是仿照后世的《资治通鉴》等通史,请这位阴师及一干王城的宿儒,编撰一部从上古起始,截止到前代成朝的史书。 时下民间修史之风很盛,但此类学人史家,所修之多是当代史,少有涉及前代的,搞通史这种大工程的更是一个没有。这种大工程,本也不是个人能做的。 举朝廷之力,修撰一部通史,不是莘迩的突奇想。 所谓以史为镜,以古鉴今,要想扭转当今之浮华风气,只重倡儒教是不足的,必须要从历史中找力量,通过总结以往历代的政治、风尚得失,让读书人中有见识的那部分从根子上意识到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从而让他们主动地改变观念,这是他想要修撰通史的一个原因。 而下世间,盛行谶纬,胡人也可做天子、“五胡次序”的论说喧嚣北地。这种情况不可轻视,关系到民心向背。那么怎么应对?修撰通史,阐明华夏自古以今的法统传承是一个办法。 这是莘迩修史的第二个原因。 同时,经由这部史书,把六夷等胡部的来历追根溯源,给它讲个清清楚楚,将六夷中与华夏祖先有关的纳入华夏系统,将与华夏之前无关、现下有关的,划入次要系统,是第三个原因。 最后一个原因,是莘迩“求名”的私心了。 此书如成,后世的绝大部分人自是只会知著者之名,不会知莘迩与此相干,但眼下则不然,莘迩的身份比那位阴师等尊贵得多,书成之日,最能名声远播的,只能是他。 修史是盛事,除了从各地搜集、购买欠缺的典籍作为史料的来源需要投入以外,基本不费国家什么钱,且可趁此大大地充实、整理一下朝廷的藏书库,可谓是只有利,无有弊,当然不会有人反对。此事已於月前得以实行。 阴师等人经过热烈的讨论和争议,采纳了莘迩提供的编年体体例,已然编撰了些许出来。 编撰出来的内容,也是按照莘迩的建议,侧重点主要在政治、文化方面。 一经编出,分作三份。 一份是原稿,两份是誊抄。 誊抄的两份,一个送给莘迩阅读,另一个呈入宫中,如今也是令狐乐学习内容的一部分。 儒学、书法、文政历史,老实说,也难怪令狐乐不舍得张道将外任,他每天的学习压力确实很大,就连四时宫上朝这种公事,於今也是他难得闲暇的时间,被他看作了玩乐和休息。 莘迩解决了令狐乐对张道将的不舍,心中想道:“张家到底还是不能拒绝考功曹的诱惑。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张浑而下靠边站,只有个王国傅的荣衔,张道将虽为世子文学,无有甚么实权。比之氾家的蒸蒸日上,宋家的仍然大权在握,张家自是不会甘离朝堂要津太久。阴氏的衰微前车之鉴未远,张家焉会肯步其后尘? “待氾丹从陇西郡回来,考功曹就能挂牌开张了!” 考功曹的曹掾,莘迩属意氾丹,已然表举过,朝廷也已经向陇西郡去辟除氾丹的王令了。 设立考功曹,任氾丹以曹掾,任张道将为右曹史,明面上看,莘迩没有得到什么实利,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莘迩算过,他至少可从中得到四个好处。 先,考评、黜陟官吏之权,原本大部分都是牧府别驾的职权,现下,这个权力被收走了。也就是说,削弱了宋方的权力,削弱了宋家的权力。 其次,氾丹为曹掾、张道将为右曹史,缓和了与氾家、张家的关系。 门阀士族根深蒂固,久掌朝权,在培养出代替的阶层之前,一举将之尽数拔起,既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利於国家行政的。目前来说,最好的局面是能够与他们不同而和,让他们不一个劲的拖后腿。缓和了与氾、张两家的关系,莘迩就能有更多的精力去料理军务、规划国家的远景。 再次,宋方的权力被收走,以他的脾气,他怕不但会记恨莘迩,也会把氾丹、张道将给恨上。甚至不止对氾丹、张道将衔恨,他说不定还会干脆把氾宽、张浑也给恼上。 氾家女与张道将的婚事很快就就举行。氾、张两家的关系会越来越紧密。宋方会怎么想?莘迩不介意看到宋方大战氾、张。他们要真的生内斗,对莘迩从容地规划远景将会大有裨益。 最后,把张道将从令狐乐的身边调开,消除了阀族可能会对令狐乐造成的不良影响。 实是一举数得。 饶是莘迩城府愈深,思及此,亦不禁小小自得。 左氏问道:“将军在想什么?” 莘迩忙收起嘴角的笑,懊恼地心道:“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从肩上的荷囊中,取出王舒望等武举考生的授官名单,呈了上去。 阅读网址: 第十五章 打通士庶堑 挽袖振夫纲 这一届的武生,五级中,等无人,甲等的计七人,王舒望第一。 依照定下的章制,此甲等七人得授的勋官最高,俱是七品。 余下三等,乙等的授给从七品;丙等的八品;丁等的从八品。 无论甲等,还是丁等,自得授勋官之当月起,就开始享受勋官的政治、经济、刑法待遇。 简单说,刑法上,勋官一人,其直系亲属可享受“减刑一等”的特权;经济上,原则上免其家中的劳役、赋税,并依他们各自的勋官等级,给不同数额的勋田;政治上,已不是白丁,有了入仕的资格,日常的住宅衣饰等方面之规格也可别於百姓了。 政治上的“有了入仕资格”此条,可以把之理解为当下乡议中对士人的“定品”。勋官的品级,其实就相当於士人的乡品品级。 具体到授官上,共有两条要素。 一条是,凡武考举子,获得勋官以后,都必须先在军中各营担任僚佐,以接触军务,熟悉兵阵,同时也是考察其本人之心性。这一条,算是后世的“实习期”。 当下战乱年间,实习期不宜过长,一年为限。 第二条是,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实习期后,再按他们的表现,分别给以正式的授官。 就如得到“乡品”的士人在正式入仕时,所得的官职都会比乡品低一样,勋官亦如是。到正式授官的时候,不是按他们的勋官品级给以同等的军职,而是会相应地下调。 比如七品、从七品的勋官,如果在实习期间,各项成绩达标,那么就授给八品的军职;八品、从八品的勋官,则授给九品的军职。 八品、九品的军职有很多,哪些可以授给勋官,哪些不能勋官?章程中未做规定。未做规定,那么按理说,只要是包括在九品、八品中的,就应该都可以授予。 但莘迩已然预料到,到正式授官的时候,八品、九品军职里边,比较重要,相对“清贵”的那些,比如四平、四安将军的长史、司马,三品、四品将军的正、行参军等,肯定是轮不到这些寒门勋官的。没有背景、又不是十分优秀的勋官们,大概率的只会得到副、散部曲将,或校尉司马、假司马之类的官职,最多能得一个“诸杂号宣威将军以下五品将军长史、司马”。 但在贵贱分明,士庶间如隔天堑的年代,白丁黔能够得以授官,本来就已是他们往常想都不敢想的了,故此,纵是得受卑官、浊官,他们应也不仅不会有怨言,且会欢天喜地。 莘迩的“勋官”之制,看起来是他在为自己收揽爪牙,似只是对他个人有利,然究其本质,他的此制,实是打开了“门阀政治”这个铁笼的一角,给了底层百姓向上流通的一个途径。 有关勋官的种种章程制度,经朝会的几次激烈讨论,在莘迩做出让步的情况下,早就得到了朝廷的通过,成为了定制。 既然已为定制,莘迩报上去的名单,令狐乐与左氏自是批准即可。 左氏略看了一看,倒是起了点疑惑,问道:“将军,我观此名录,多数的勋官都被分到了沙州三营、王都诸军,缘何独此王舒望,考等第一,如此出众,却被将军派到了麴球的帐下?” 名单上除了要授给这些考生的勋官等级以外,还有对他们实习地点的安排。 向逵的玉门护军营是新设的,急需基层骨干力量的补充,而西域长史索恭、戊己校尉张韶虽在莘迩这个门第与他们相近的朝中“贵臣”身上,看到了他们展的前途,但毕竟彼此相识尚短,需要进一步的笼络,因是,此回的武考勋官,莘迩将其中的半数都给了西域三营。 自己的人、自己潜在的羽翼需要支持和笼络,王城的两位大军头,麴爽和曹斐也得重视,剩下的勋官,莘迩只选了少数,纳入己部,别的都分给了他俩,亦有部分给了麴硕。 只有考试成绩第一名的王舒望,没有去西域三营,没有被留在王都,也没有被分给麴硕,而是被配给了麴球。成绩这般优等,分配与众不同,左氏的奇怪在情理中。 莘迩自有道理,他如实说道:“当日王舒望考试之时,臣在台上观看,亲见此人武勇群。现下西域无有战事,麴侯处也少战忧,王都更是安然之所,只有麴球所镇的陇西郡数县,位於我朝与伪秦之前线,战备最严,将来的一两年中,也只有此处最有可能出现战斗。 “臣闻好钢用在刀刃上,故是把王舒望调给了麴球。” “原来如此。”左氏明白了莘迩的用意,不由夸赞起来,笑道,“如我这样的妇人,看到好的,一定会留在身边。将军却把最好的分给了麴球,真是以国事为重。”拍了拍怀中令狐乐的脑袋,问他道,“将军忠贞为国,大公无私,你该怎么做?” 令狐乐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阿瓜,昨天显美翁主进宫,说你的小婢快要生了?” 莘迩呆了下,心道:“神爱怎么什么都说?” 令狐妍最近进宫的次数很频繁,有时是应左氏之召,有时是她主动进宫,每次进宫,她都要待上半晌,往往会被左氏留饭。一留饭,说话的时间就长了。令狐妍性格秀朗,不扭捏,与左氏说起话来,那叫一个言谈无忌。左氏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结果弄得如今莘迩的宅中事,左氏与令狐乐无不知晓。 莘迩答道:“是。” 令狐乐在宫中,日常所见,年龄比他小的只有他妹妹,但也已渐渐长大,没见过婴儿,对莘迩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他是兴趣十足,说道:“等她生了,你叫显美抱进宫来,让孤看看。” “是。” “若是个男孩,孤就授他个官,若是个女孩,孤就给她挑门好亲事!” 前半句尚且无妨,后半句让莘迩哭笑不得。 左氏亦噗嗤一笑。 被令狐乐牵起了话头,接下来,没有再说公事,闲话多时,莘迩下拜辞出。 出了四时宫,回到家中。 在后宅院里,撞见了正在背手赏花的大头,莘迩命令她道:“去把神爱给我找来!” 过不多时,褶袴装扮的令狐妍来到屋中。 莘迩板着脸,说道:“你以后入宫,不要什么都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王太后与大王何等的身份?你家长里短的,尽说些无用的琐事作甚?” 奈何莘迩再是语气严厉,令狐妍毫无畏惧,瞧了他眼,说道:“王太后和大王对你说什么了?看把你气的,支棱个脖子,瞪个眼,叽叽喳喳,跟我刚才玩的那只斗鸡也似。” “你!我堂堂国家辅国将军、督府左长史,你把我比作斗鸡?” 令狐妍撇嘴不屑,说道:“你的辅国将军、督府左长史,还不是我家任给你的?威风什么!” 莘迩怒不可遏,从榻上跳下。 令狐妍让开一步,问道:“你想干什么!” 莘迩到门口,赶开了在门外偷听的大头,猛地把门关上,转过身来,挽起袖子,怒视令狐妍,气势汹汹地迈开大步,逼将过去,说道:“两天一酒,三天一赌,隔三差五,出城游猎,成天呼朋唤友,胡作非为!夫君说你两句,你还敢顶嘴!不教训教训你是不成了!” 令狐妍闻言大喜,眉开眼笑地迎上,说道:“好啊,好啊,快来!” 春暖花开,满院飘香。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 第十六章 富贵不相忘 球营严且整 王舒望到大都督府,领了勋官的告身和任命书,晚上与同乡的少年们痛饮一番。 他的这些同乡,被分到了不同的地方,有的要远去西域,有的留在王都。亦有两个被分给了麴硕。 他们现在的住所是由督府统一安置的,都在督府的客舍里暂住。 次日一早,众人在客舍门口作别,各奔东西。 分给麴硕的那两人,与王舒望能够同程一段。 三人结伴,出了南城门,沿官道南行。 过仓松县,穿过祁连山东部的余脉,行未太远,入了他们家乡广武郡的境内。 三人都是年轻人,新得授官,豪情壮志满胸怀的时候,一心只想尽快赶到上任地拜见主官,大展身手,搏个功名,以让父母高兴,封妻荫子,俱无回家看看的心思,径直路过。 再行百余里,到了湟水岸边,三人分道扬镳。 那两人渡河西去,往唐兴郡找麴硕报道;王舒望渡河东去,前往陇西郡。 三人在湟河水边,下了马来,相对一揖。 天高云淡。 北望祁连迤逦,近处河水滔滔。 王舒望笑道:“山河久远,而人生如白驹过隙。今日一别,卿等努力!盼来日你我等再相见时,都已出人头地!丈夫建功於国,富贵己身,方才不枉此生!” 他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两件常用物,一个是火石,一个是小刀,赠给了那两人。 那两人各有回礼。 一人说道:“我俩庸人,不及阿兄百一,不敢多存奢望。阿兄壮才,此去陇西,必然如鱼得水,想无须太久,就定能得官转正,富贵指日可待!弟等在唐兴郡,恭候阿兄荣迁之喜讯!” 另一人也道:“将来阿兄青云直上,可别忘了弟等!” 王舒望一笑,说道:“多谢你俩的吉言。将来如真的能像你俩所说,咱们一同富贵!” 那两人拜别离去。 王舒望驻马河边,望着他俩走远,这才翻身上马,扬鞭驱驰,踏着河边如茵的青草,奔朝东去。行百余里,在武始郡界内,寻个渡口,渡过了黄河,已是陇西郡。 於武始郡境中,比与内郡,王舒望沿途遇到的百姓就已经明显变少,进到陇西郡,这种变化更加显著。他足足行了二十多里地,还没有见到一户百姓,经过的村落里,个个都是空无一人,遍布荆棘、杂草,观之与野外一般无二,井上落满尘土,狐、兔出没横行。 对这种情况,王舒望并不吃惊。 他早就知道,此陇西郡数县的百姓,无论唐、胡,绝大部分都已被朝廷强制迁徙到了黄河以西的金城、唐兴,包括他的家乡广武等郡。 把边地的百姓内徙,这是现下北地诸国都有做的事情。 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防止被敌国掠取。 长久的战争,造成了人口的急剧减少,因为相对和平的环境和早前大量北地流民的涌入,江左还好,但北地诸国,秦、魏、定西,而今都面临着户口凋零的严重问题。 因此,通过战争,掳掠对方国家的民口,以充实本国,自然也就成了各**队的惯例操作。 与之相应的对策,就是把本国边地的百姓大量地迁入内地。 现被定西占据的陇西郡数县,从被打下之后日起,定西朝廷就开始分批次、有计划地将本地之土著居民内迁。到的当下,数县的百姓已经被迁徙得差不多了。 行於县乡,如走荒野。 道路边的沟壑中,野草茂盛的旧田间,时不时的可以看到堆堆白骨。 晚上野宿时,有三二十头狼摸到了王舒望的马边。好在王舒望艺高人胆大,倒是无惧,挽弓带刀地对上就干,反被他杀了近半。学那胡人的风俗,王舒望掰下狼牙,串成项链,收入到了囊中,且做个纪念。第二天,他取那狼肉中肥嫩的,美美地烤炙地了一番,吃了个饱。 再行起路来,不像昨天了,约行十余里外,王舒望看到了一片麦田。 他心知,这是麴球部的屯田地,前边便是麴球的军营了。 定西朝廷其实并没有要求麴球屯田,麴球是出於能为国家节约一点运输粮食的消耗就节约一点的念头,主动问大都督府讨要了些屯田卒,与随军的营户合在一处,命他们在驻地的周边种了一二百顷的麦、菜。 几个脏衣烂袴的田卒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王舒望,奔去告诉了他们的屯长。 他们的屯长操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问王舒望的身份。 王舒望出示告身和授任书给他看。 这屯长不识字,但认得都督府的章印,赶忙换了笑容,头前引路,带王舒望去驻军的大营。 麴球的部下原本只有卢水胡骑,他要防范的是秦国兵马,秦兵悍勇,只靠那点卢水胡的轻骑肯定是不行的,故是,麴硕拨给了他一些牡丹精骑,督府也调了些甲士步卒给他。 现下,他的帐下共有步骑三千五百人。 加上田卒,差不多四千出头。 再加上随军的唐人营户,也不过五六千人。 但从外看麴球的驻营,临县城之左,却占地广大,不知的,恐怕会以为营中的兵士不下万人。 王舒望牵马步行,经吊桥,过数丈宽的壕沟,在辕门处等了会儿,一个小校出来,请他入内。 当面是一条宽阔的营道,并行可驰两车。 这条营道从西到东,横贯了整个营地;另有一条与此道等宽的营道,则是由北而南,纵穿全营。 此两条营道,即是大营的两个主要干道。 两条营道在大营的中间地点交叉,把大营分成了四个部分。 这四个部分,各有不同的用途。 西北部分,是营户、田卒居住的地方。西南部分,是辎重、粮秣存储的地方,并是部队日常操练之地。东北部分,是步卒的驻地。东南部分,是骑兵的驻地。 四个部分,就如县城的“里”,其外皆又有夯土筑成的围墙,内列整齐的小街,兵士的帐篷或储物的土石屋,有条不紊地分布在各条小街的两侧;街的两边俱有排水的沟渠。 和整座大营的营墙一样,各部分的围墙外也挖了壕沟,边角竖立的也有望楼,墙上也有马面。 王舒望边行边看,心中赞叹,想道:“营者,军之所赖也。往日我只在兵书中,读到过如何扎营,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今日一见,当真大开眼界!麴护军不愧是麴家子弟,世代家学,这座营垒,真是井然有序。不仅营墙坚固,营内各区亦守具齐全,与其说是做营寨,不如说是一座大城和四座小城了!难怪从外观之,如驻万人。”尚未见着麴球,已对他升起了敬佩。 麴球的将帐,位在骑兵的驻区内。 顺着东西向的主干道,连着碰到了几队步、骑兵卒,有的是在执行巡逻任务,有的是刚操练完毕,有的是要出营办事,王舒望给他们一一让道。在那个小校的带领下,他经过田卒住区、储物区,折往南行,由骑兵驻区的南门进到其内,到了将帐,拜见麴球。 …… 明天有点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更。不能更的话,周末两更吧。 阅读网址: 第十七章 安崇护军商 健儿授舒望 王舒望进到帐中,现帐内站满了军官。 帐篷有大有小,小的帐篷只能容一两人,大的帐篷可容百人,胡人名为“百子帐”者即是。 麴球的这个将帐便是百子帐。 虽是胡人贵族才有资本搭建的百子帐,但帐内的装饰却不华丽,很朴素,或者说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装饰,唯织柳为室,外覆毡席,地铺毛毯而已。 并且毛毯不厚,仅仅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能感到坚实的地面。 帐壁上开了许多窗,这会儿,窗皆打开,日光透射进来,照得宽阔的大帐里头光线明亮。 此时,帐篷的两边各列了三二十人。 观彼等的状貌,五六十人,至少有四个种族,约半数左右是髡头的胡人、辫的戎人,亦有少量剪齐眉、碧眼浓髯的西域粟特人,余下的都是扎髻的唐人。 王舒望知道,那些髡头的胡人,必是卢水胡骑的军官;辫的戎人,则应是从麴硕部中拨来的,陇州的三大胡种各有主要的聚居区,其中戎人的聚居区就在麴硕的驻地内,麴硕部下颇有不少的戎人义从;唐人不必说,乃是定西国部队的领导和中坚力量。 至於西域胡人,王舒望暂不知他们的来历。 定西国中是有一些从军的西域胡人,但一则数量不多,二来,多在王都。 此前,并没有听说麴球的帐下有西域人。 王舒望猜料,也许是莘迩派来的? 一边暗中猜想,他一边下拜帐中,说道“骁骑尉王舒望,拜见护军。” 大帐的上,端坐一人,面方如田,体格雄伟,穿着赤袍,可不正是麴球? 麴球打量王舒望,想道“人不可貌相。此子看起来个既不高,亦不硕壮,竟是今年的武考头名。”和颜悦色地笑道,“快起来,快起来!”等王舒望起身,又细细看了他几眼,心中赞道,“虽不魁梧,自有英爽气概。初来乍到,於我军中诸多悍将的目光下,犹能不卑不亢。” 他笑道,“我正有军务要办,你且到边上稍候;等我办完军务,再与你细谈。” 王舒望应诺,行个揖礼,昂挺胸,走到左边的军官队列尾部站定。 麴球继续刚才的话,他放下手里的督府檄令,说道“督府的军令我已给你们读过了。共有三件事。健儿营此事,不用着急,且先不说。快手、弩手、飞骑三营的充实军务,邴播、张景威、屈男虎,就交你三人筹办,限以十五日为期,需得员额齐备。” 他命令余下的军官们,“你们要好生配合。凡邴播三人所选之兵、吏,你们都得如数、如实地给他们,一个不许扣留。如有违者,军法从事!” 邴播、张景威、屈男虎,是麴球帐下最得用的三个人,三人出列领命。 余下的军官们虽然多现不情愿的神色,然亦都接令。 王舒望明白了帐内为何会有这么多军官在的缘故了。 这是麴球在执行督府的几道最新命令。 来陇西郡以前,王舒望听客舍里消息灵通的武生举子曾有言及,说督府近日在莘迩的亲自主持下,出台了几条新的措施。新的措施多与军制有关。 麴球适才提到的“健儿营”、“快手、弩手、飞骑三营”,即是这几条新措中的重要两条。 快手,是时下的常用词。顾名思义,快者,飞快,快手就是手很快,专指善於快射箭的人。弩手,当然就是善於射弩之人。飞骑,是骑术高的骑兵。 用后世的话讲,这三个词,对应的其实就是三种“特种兵”。 此三类兵士,於南北各国的部队中都有,但各国因为国情的不同,在这三类兵士的具体编制上各有区别。单放到定西来说,这三类兵士的现有数量并不是很多。 弓、弩本是唐人的强项,飞骑可以起到奇袭的作用。 莘迩认为,应该适当地扩充一下这三类兵种的员额。 故是,他於数日前,以督府的名义,给国中的各军下达了扩充三营的命令。 麴球是今早收到的檄令,他办事向来雷厉风行,立即就召来了军中各部的军官,传达布置。 办完了此事,麴球示意邴播等人归列,目光转向那几个粟特胡人,说道“你们带来了多少货物?” 一个粟特人出列禀报,说道“葡萄酒两千石。高昌赤盐、玉盐各五百石。獸炭百条。各类的果、脯五十车。香料、玉石十车。大小金银佛像百尊。面具饰、红绿宝石、水晶、琉璃等珍宝五车。褐布三千匹、龙须席万领。骨诧、驼蹄鸟等禽兽百余。西域男女胡奴五百。” 他报的诸物、禽兽、人,大部分是西域的特产,少部分如褐布、龙须席、骨诧是陇州的产出。 麴球说道“这么多啊。你们带的护卫多少?” 另一个粟特人出列回答,说道“辅国将军派给小人了唐、胡精卒共计百人。” 帐中各族军官数十人,虽俱健壮,然身高八尺者没有几个,麴球身高八尺,已算是他们中比较高大的一个了,然比之现下答话的这个粟特人,却仍是不及。 此人八尺余长,立於帐内,较多数的军官都足足高出一两头。 王舒望才七尺多高,得仰着脸看他。 却是个熟人。 在莘迩的宅中见过这人,王舒望记得,此人是史亮的朋友,名叫安崇。 王舒望心中想道“我朝军费小乏,为开源筹资,辅国将军用史亮之议,上书朝中,请得了大王允准,由督府负责,组建了几支专用於通商西域和中原、北地的商队。西域的胡商,从此以后,除有朝廷赐给的许可之外,都不得再擅与伪秦、伪魏、伪兴、蜀中和江左贸易。 “原来这几个粟特胡人,就是其中一支商队的头领。安崇何时被莘公任为了商队护卫?我却是不知,想来应是不久前的事吧!” 麴球沉吟稍顷,说道“过了我军的地界,南下便是伪兴,东去或者北上,即是虏秦。你们是督府遣出的第一支商队,伪兴、虏秦会是何种态度,尚不知晓,他们会不会动武,把你们的货给抢了?辅国将军只给你们了护卫百人,会不会少了点?要不要我再遣些兵士随行?” 安崇答道“咱们知道商队是督府派出的,伪兴、虏秦却不知道。辅国将军严命,叫我等不许打出督府的旗号,只说是从西域来的胡商。” 他指了指头个回答麴球问题的那个粟特人,以及站在旁边队列中的那几个粟特人,笑道,“他们几个原本也就是常来往买卖於伪兴、虏秦、虏魏等地的西域行商。此去沿途,都是他们走惯了的,凡所经停的城邑里头,亦都有他们长期的固定贸易对象。 “多谢护军的爱护,不用护军再遣兵跟从,护卫百人足矣。” 麴球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能保证安全就好。” 最先答话的那粟特人,取出一张纸,呈给麴球,说道“这是辅国将军命小人等给护军带来的礼物。” “给我带什么礼物!”麴球接住,看过之后,哈哈大笑,说道,“还是将军知我!” 送给麴球的礼物没有别的,十石酒、两头鹿,尽是些饮食的东西。 麴球顾视军官们,挑出了屈男见日,令道“你带几个人,把商队送出界外。” 屈男见日应诺。 又说了些别的日常军务,邴播、张景威,和安崇等行礼辞出。 偌大的帐中,只剩下了麴球与王舒望。 麴球从榻上起身,没有穿鞋,着袜在地上转了几步,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身体,叹道“这几天军务稍多,屈指算来,我已有四五日未曾出营射猎了,只觉身子骨都快要生锈喽!”问王舒望,笑道,“闻君是武考第一,定然长於骑射了?” 王舒望恭敬地答道“护军神射无双,舒望闻名已久,不敢在护军面称善射。” 麴球走到大帐门口,吩咐外头的亲兵“设靶,牵马来!” 将帐的外边,是一块平整而宽广的空地。就在空地中丈余高的军旗下,亲兵们手脚麻利地布下了个箭靶。一人把麴球的战马牵了过来。 麴球自帐中的壁上取下弓矢,笑对王舒望说道“你陪我活泛活泛我身子!”穿上靴子,当先大步出去。 阳光明媚,春风和暖,带来营外林木、田间麦苗的香味。 站在空地之上,目观营中远近起伏的帐幕,耳闻西边校练场上的金鼓、喊杀之声。 原野的清新和军营的肃穆,莫名地十分融洽。 麴球驰骑,策马盘旋,先绕着空地兜转了几圈,然后左右开弓,箭去如流星,连十矢,无不中的。换上王舒望。陇地武风甚盛,王舒望能得考生状元,骑射自是一流。麴球射了十箭,他折半射之,只射了五箭,与麴球一样,也是箭箭中靶,皆中红心。 麴球大喜,说道“我帐下的猛士虽多,然各有部曲,不好轻动,我正愁‘健儿营’如设,该择何人为佐。君来的恰好,我欲以此职暂相委君,君意愿否?” 士籍的兵户,一直以来都是定西的主要兵源。如前所述,而今战乱百年,民口凋零,兵户也随之缩减,只从兵户征兵,渐已不足定西的需用。 实际上,无论南北,各国现在都有从编户齐民、流民、普通百姓中进行募兵的举措,莘迩此前征讨西域,兵力不足,即是从百姓中招募了数千的步卒。 但这种“募兵”,大多时候只是临时之举,没有形成定制,而且招募到的兵卒也是良莠不齐。 莘迩因是有了设立“健儿营”的构想。 说白了,“健儿营”就是雇佣兵。 用得以实行的勋官,作为主要的奖励手段,向民间定期、大量地招募勇敢之士。 这项举措,目前已由督府遣人,在定西全国的各个郡县开始进行。 麴球的治下,现在没有多少百姓了,督府没有遣人来此,但不需要在本地招募,却不代表他这里会被莘迩忘掉。莘迩给了他五百“健儿”的名额,只待在别地募够人数以后,就会调派过来。健儿营的军官,主官由督府授任,佐僚等官,可由熟悉本地军事的将吏出任。 “武考”与“健儿”两制,都是以勋官为核心的制度。 让出自武考的王舒望就任健儿营的僚佐,也算是适合。 王舒望在来的路上,想过麴球会怎么安置他,健儿营的僚佐一职,是他的几个预料之一。相比别的预料,这个官职是最好的,不是虚衔,有实权。他心中欢喜,拜下受命。 一个军吏快步穿过广场,来至麴球身前,呈上了一个密封的信匣,禀报说道“督府的加急檄文!”。 第十八章 拓跋十姓贵 苟雄半渡击 麴球看罢檄文,神色严肃起来。 王舒望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难免好奇,待要询问,转念一想,心道:“我刚受命到此,与麴护军是初次相见,严格来说,还是个外人,并且我现在仅是勋官,便是被任为了健儿营的佐僚,尚亦不算正式的军吏。督府的檄文,肯定干系到军机。罢了,我还是不问还好。” 他收起了想问的心思,麴球倒没把他当做外人。 麴球一边收好檄文,一边对王舒望说道:“拓跋鲜卑在朔方打了个败仗。” 王舒望愕然,问道:“拓跋鲜卑?” “是啊。” “它怎么会……,哦!是了,赵宴荔不但向我国求援,也向拓跋鲜卑求援了?” 麴球答道:“不错。赵宴荔以其最爱的幼子为质,拓跋鲜卑又问他要了他的长子,以此做代价,换来了拓跋鲜卑的五千援骑。带兵的叫纥骨万。你听说过此人么?” 王舒望对拓跋鲜卑的情况不了解,摇头说道:“未曾有闻。” “纥骨氏你知道吧?” 王舒望略微汗颜,说道:“不知。”猜测问道,“可是拓跋鲜卑辖下的一个大部落么?” 一问两不知,麴球没有因此责备王舒望,只是温和地教他,笑道:“你昔在民间,不在军中,拓跋鲜卑与我国又不接壤,你不知其部中内情也不足为奇。 “只是,你从今往后就是我定西**中将吏的一员了,拓跋鲜卑近年以来展的势头挺强,日后说不得,咱们与他们打交道的次数会不少,你却要多多对之留心。” 王舒望觉他言如春风,恍惚间,似是回到了王都,让他回忆起了在莘迩家中与莘迩对谈时的场景,只感麴球於待人及物之上,竟是与莘迩有几分相像之处,不禁心道:“所谓惺惺相惜。这大概就是辅国将军对麴护军赞不绝口,我闻麴护军对辅国将军亦是敬重有加的缘由吧!” 他恭敬地应道,“是。” 麴球简单地给他介绍了一下纥骨氏的出处,说道:“拓跋鲜卑的祖地本非盛乐、平城一带,他们原居於东北漠上,二百年前,他们向南迁徙,至呼伦贝尔大草原,又百余年前,他们二次南迁,这才到了他们今之住地。那里原是匈奴故地。 “就在他们二次南迁之前,因为部落的人口渐众,其当时的领拓跋邻遂分其部民为七,使他的兄弟们各摄领之。七部部民各有其号,纥骨氏是其中之一。再后来,拓跋邻又把其叔父的后裔分出,把远亲各宗编为一部。加上拓跋氏本部,是共十姓。此即拓跋之贵种十姓是也。” 拓跋部的势力构架组成,与柔然颇为相近,或言之,举凡是主要从事游牧的胡人“行国”,他们内部的尊卑、远近等成分组成其实都是大差不差。 柔然是以本部为主,次为别部,再次为役属於柔然的附属部落。 拓跋部是以“十姓”为主,等类柔然的本部;次为“内入诸姓”,现共有七十五部,等类柔然的别部;再次,是岁时进贡的四方诸部,现约共有三十五姓,也即三十五部,等类柔然的附属部落。 王舒望钦佩地说道:“护军真的是博闻多识!”顿了下,说道,“如此,这个纥骨万应是拓跋酋大的宗亲了?” “此人可不止是拓跋酋大的宗亲啊。” “哦?舒望敢闻其详。” “拓跋部的诸部大人、将帅之中,名气最大的是贺兰延年。” 王舒望说道:“此人之名,小人曾有闻及,说他可与柔然的温石兰相比。”小小地恭维了麴球一句,说道,“温石兰虽然名扬漠北,号称柔然名将,然西海漠中一战,他却被护军与氾将军大败破之,唯以身逃。贺兰延年既与温石兰齐名,想亦定非护军的敌手!” 麴球微微一笑,说道:“西海郡的那场仗,我是在温石兰与氾将军久战以后,引精骑与斗,方才侥幸得胜。如无氾将军之前的死战,胜败怕还在两可间。”说起氾丹,麴球又道,“你来的不巧,氾将军刚接旨归朝,履新考功曹了。你要提前几日到,还能谒见一下氾将军。” 氾丹是阀族子弟,与王舒望是截然两类的人,对见不见他,王舒望兴趣缺缺,他应道:“是。” 麴球接着说道:“贺兰延年以下,拓跋部颇有战将,纥骨万便是其一。较以贺兰延年,纥骨万这个人,性格有失鲁莽,然勇悍则非贺兰延年可及。虏魏北攻柔然的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 “虏魏攻柔然时,拓跋鲜卑有遣兵相助,时带兵的诸将中,就有纥骨万。虏魏兵分两路,纥骨万时在右路,连破柔然数部,深入千里,斩获数万。此胡之勇,不可小觑!” 王舒望听懂了麴球为何细说纥骨万的原因,骤然担忧起来,说道:“如护军所言,纥骨万这般勇悍,怎么会在朔方吃了个败仗?孟朗、苟雄就如此能战么?那驰援朔方的我军?” 驰援朔方的定西军主将麴兰,是麴硕的长子。麴球是麴硕的从孙,从孙即亲兄弟的孙子。也就是说,麴球的祖父与麴硕是同产兄弟。麴球的父亲是麴硕的从子,与麴兰是从父兄弟。 麴兰与麴球的血缘关系是很近的。 而麴兰在定西国中,虽有知兵之名,也算是定西有名在外的战将之一,但听麴球适才对纥骨万的介绍,恐怕於战力上,他还是有所不如纥骨万的。纥骨万统兵五千,都败给了孟朗与苟雄;战力大概不如纥骨万,兵马又比纥骨万少的麴兰,会能是孟朗与苟雄的对手么? 也就难怪麴球在看完督府的军报后,神色立刻变得严肃。 麴球既是在给王舒望讲纥骨万等的情况,也是借此在心中分析朔方的战局,此时,他已有了初步的判断,说道:“军报上讲,纥骨万是在渡河的时候,自以为行踪隐秘,因而懈於戒备,由是被苟雄打了个埋伏。这是他疏忽大意,可以说是他自讨的一场败仗。 “只要驰援朔方的我军小心谨慎,绝不浪战,想那孟朗、苟雄料亦无计可施。” 话是如此说,麴兰会小心谨慎么?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十九章 宴荔聪明误 孟朗破朔方(上) 朔方县城西边十余里外,这两天新起了一座营垒,是刚刚抵达此处不久的麴兰部所扎。 筑营,是高级将校的基本军事修养之一。 麴氏作为将门,在这方面自有家传。 麴兰、麴球同为麴氏嫡系子弟,所学乃是同源,他俩主导筑造的营寨,於形制上当然也就颇为相近。只不过,麴兰的这座营,一则因是战时所用,二者营中的兵士亦没有麴球部那么多,故是相较陇西的麴球大营,此营较小,亦没很大的砖石工程,用料多是就地取材的土、木。 虽然如此,营内、营外,该有的防御措施仍是一个不少。 营外不仅挖掘了壕沟,把近营的林木砍伐一空,且延伸出去,在营地四周的空地上,错落不齐地植了成百上千的木桩。这些木桩,是专门用来阻碍敌人骑兵,包括步兵突袭奔进的。 营地的四角皆有望楼,眼神好的吏卒轮流在上值班。 营门紧闭,戍卫的将士荷矛披甲,警惕十足。 营中的四方,一如麴球的大营,被细分成了步、骑、役夫、储物四区。 主将的大帐也是在骑兵区。 麴兰今年三十四岁,个头没有麴球、麴爽高,体格亦不雄伟,乍看之下,给人以干瘦的印象,除了一张麴家的标准国字脸,浓眉大眼,与麴球、麴爽无二之外,别的都与他的父亲很像。 不仅长相与麴硕像,性格上,他也遗传了麴硕的谨慎。 麴兰皱着眉头,听来报讯的司马说完了话,手按膝盖,仰起脸,望了会儿帐顶,从胡坐上站起,又在帐内踱了会儿步,做出了决定,说道“传令出去,不要理会!” 那司马是个戎人,乃麴硕的故将,跟从麴家在军已久,向以勇猛著称。 他不甘地说道“将军!这已是苟雄那狗东西第二次挑衅了!这次他做的比上次更过分!派了百十虏兵,穿上女裙,涂脂抹粉,敞胸露怀,在咱营外叫嚣,骂将军你是缩头乌龟!怎么能忍?将军,下官敢请精骑二百,把那百余虏兵尽数杀了,给将军出气!” 麴兰寻思了稍顷,面现疑惑,挠头说道“怪哉!” 那司马问道“什么怪?” “你说,这行军打仗,荒郊野外的,又不是在城里,孟朗、苟雄哪里踅摸来的女裙、脂粉?” 那司马怔了下,说道“……也许是他们随军带的有歌姬舞女?” 麴兰点了点头,说道“这就说得通了。”示意那司马,“你下去罢,把我的军令传给各部。” 被麴兰一打岔,那司马求战的冲动弱了两分,又知麴兰是个甚有主意的人,但凡做出的决策,轻易不会改变,遂亦收了请战的心思,便应诺而出,传令去了。 帐中一个唐人打扮的文吏问道“将军,昨晚与朔方县中通得消息,赵宴荔约与将军里外夹击,寻机共攻孟朗、苟雄。苟雄两次搦战,对我军极尽侮辱轻蔑,各部将士无不愤慨,皆思雪耻。士心可用,下官愚见,此正与赵宴荔合力破贼之时也!将军却为何执意不出?” 麴兰的帐篷坐北朝南,从帐门口望不到东边的朔方县城方向,但他下意识地还是抬眼看了看帐外,嘿然说道“纥骨万渡河的地方,离朔方县城咫尺之远。当苟雄趁其半渡而击之日,城中的赵宴荔竟却按兵不动,坐视纥骨万兵败而已! “纥骨万是干嘛来的?与咱一样,是援救他来的。求拓跋鲜卑援助的时候,赵宴荔卑辞厚礼,儿子都能舍弃;纥骨万的兵马到了,遭遇敌袭,他却坐视不救。 “他能如此对待纥骨万,也能这般地对待咱们!甚么‘里外夹击’,这狗东西,信不过!” 那文吏若有所思,说道“将军是说,赵宴荔是在哄咱们?” “不错!我看啊,这狗东西没准儿就是在骗咱们。骗得咱们出了兵,他不见得会出兵。” 那文吏想不通,问道“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纥骨万兵败,我闻死伤近千,河不得渡,余部已然东走,撤回盛乐了。 “他若再哄骗我军出战,而他不遣兵出城合战,致使我军败绩的话,我军定然也会舍朔方而回,那他岂不就两支辛辛苦苦请来的两支援兵顿时皆失,从此孤立无援了么?” “这狗东西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不救纥骨万之举,你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朔方本非我国之地,咱来援它只是奉命罢了,倘使赵宴荔肯与咱们齐心协力,咱们固不辞一战;但既然这狗东西卖救兵卖得这么干净利索,咱们小心总无大错,且也学他,坐视些许时日再说罢!” 这话说得不错。 那文吏以为然,说道“将军高见!” 麴兰营地向东南,约三十余里外,是秦兵的大营。 向麴兰搦战没能成功的秦兵部卒,快傍晚的时分,归还到了营中。 带队的将校给孟朗、苟雄复命。 苟雄听了,啐了口,轻视地说道“虎父生犬子!想那麴硕,偌大的威名,生个儿子,胆小如鼠!我此等地辱他,他还能闭营不出!嘿嘿,倒是能忍。” 孟朗笑道“将军大败纥骨万,血流漂橹,杀得河水为之赤。麴兰不敢出战,不足为奇。” 顿了下,他说道,“阻击纥骨万一战,尽管没能达成我军预先的构想,借此把赵宴荔调出城来,野战歼之;然亦战果丰厚!纥骨万撤兵回去盛乐,是战果之一;果然震慑住了麴兰,我军两次挑战,他都闭营不出,是战果之二。此皆将军之功。 “待来日攻下朔方,还朝以后,我必把将军的大功详细地奏禀大王,为将军请封赏!” 苟雄哼了声,说道“我什么封赏都不要,只要司隶校尉!” 孟朗哑然,心道“怎么还记着这事儿!”神色不变,转开话题,笑道,“我夜观天象,半月以内应都是晴天,无雨水,利於骑兵转战奔袭。将军,咱们的下一步计划可以实行了!”。 第二十章 宴荔聪明误 孟朗破朔方(中) 出了孟朗的住帐,苟雄走得数步,立住脚,回顾了一眼。 跟从在侧的啖高纳闷,问道:“将军,看什么?” 苟雄摸着下巴,说道:“老匹夫狗胆包天,不敬‘国人’,在咸阳杀了咱们好多的大人、酋豪,前几天还想杀你,飞扬跋扈,着实可恨!不过确是小有谋略,倒也难怪了大王宠爱他。” 想起前几天差点被孟朗杀了的事情,啖高犹颇是后怕。 他衷心地感激苟雄,说道:“要非将军鼎力相救,末将的脑袋怕已不是末将的了!” 孟朗这回是初次单独掌兵,啖高长在军中,之前与孟朗的接触不多,说实话,他本来是瞧不大起孟朗的。一个唐人不说,还文绉绉的,手不能射,无缚鸡之力,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凭什么能当他们的将军,指挥、命令他们这支虎狼之师?但如今对孟朗却是多了一些畏惧。 畏惧之外,当然也少不了两分痛恨。 啖高也回头看了眼孟朗的住帐,心情复杂,说道:“将军夸他小有谋略,不知他有何谋略?” “说来这是军机秘要,但明天就要着手进行,告诉你也无妨。”苟雄握住刀柄,迈开脚步,一边往本部的帐区走,一边说道,“前日咱们侦得纥骨万领兵来援朔方,提前伏兵河边,趁其半渡而击,打了他一个溃败而逃。此为老匹夫之计,你已知晓。” 袭击纥骨万那一仗,啖高也有参与,对此战的来龙去脉比较清楚,应道:“是。” “这场仗,咱们原本轻松就能获胜,但为何偏偏多打了大半天?开战之初,咱们就取得了优势,而我没有急於扩大战果,我记得,那时你再三请战,我都不允,你可知道缘由?” “末将那时不知,后来知道了,将军是打算借此把赵宴荔调出城来。” “正是。我不瞒你,这条计谋不是我想到的,实即老匹夫之计!” “可不是没成功么?” “所以我说老匹夫小有谋略啊!一计不成,他又生了二计。” “敢问将军,二计是什么?” 与啖高的心情相似,苟雄的心情这会儿也比较复杂,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敬佩,又带着点对孟朗习惯性的轻视,说道:“这二计,就是佯攻麴兰,袭灭赵染干;灭掉赵染干后,回师再破麴兰。打掉了朔方城外的这两支敌军以后,再集中兵力,水攻朔方!” 赵宴荔的整体防御部署是收缩大部分的兵力,固守朔方县城,於外,他放了一支数千人的游骑部队,作为呼应。这支游骑的统兵主将便是赵染干。此人是赵宴荔最能战的一个儿子。 啖高没听太懂,说道:“佯攻麴兰?水攻朔方?” “不错。” “怎么个佯攻法?” “我已两次挑战麴兰,他都闭营不出。明天,我再遣人去挑战他,你说,他会怎么样?” 啖高说道:“想来定是仍不敢出营,与将军接战。”明白了“佯攻麴兰”的指意,说道,“末将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说,明面上挑战麴兰,暗地里,奔袭赵染干!” 赵染干的骁勇之名,啖高亦有闻听,他说道,“将军,此计看似虽好,但赵染干部有数千铁弗骑兵,我听说这人颇是剽悍。将军,即便是奔袭,恐怕也不易取胜吧?倘使陷入苦战,叫那麴兰与赵宴荔闻得讯息,他两人分别遣兵去助,战局如何,可就不好说了啊!” “赵染干如果戒备森严,咱们与他明刀明枪地打,取胜或会不易,但如果他戒备不严呢?” “怎么能叫他戒备不严?” “简单得很。” “末将愚昧,敢请将军明示。” 就好像这条计谋是他想出来的一样,苟雄抚须自得,笑道:“只要咱们把把挑战麴兰的声势搞得大一点,故意把消息放出去,叫赵染干知晓,不就成了么?” 啖高赞道;“将军此真妙计!” 苟雄哈哈大笑。 啖高彻底搞懂了“佯攻麴兰”,但“水攻朔方”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朝北边的黄河位置望了下,问道:“将军,‘水攻朔方’,是要引大河之水,灌入朔方城中么?” 苟雄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朔方城池坚固,内外兵马众多,强攻的话,短日难以即克,我军伤亡将会不小,因是不如借水灌城。赵宴荔跟个缩头乌龟似的,纥骨万被咱们杀了个落花流水,他都能忍着不出城。嘿嘿,那就把水灌入城中,叫他真的变成个乌龟!” 方今春天,黄河正在开河,开河期间的黄河,有时会出现凌汛。凌汛,指的是上游的冰雪已然融化,而下游尚未解冻形成的河水暴涨。今年朔方县北的黄河河段,虽然没有大的凌汛出现,但较以平时,水势亦甚有上涨,用之灌一座城,绝对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的问题是:开掘河道,蓄水冲城,需要足够的劳力。 加上民夫在内,孟朗、苟雄只带了三万多人,排除掉日常戒备、战斗所用的兵力,他们能动用上的闲余人手并不多。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也好解决。孟朗已经请得蒲茂的令旨,传命上郡,叫郡中征调唐、胡劳役,限期十天之内,必须集够万人,将之送到军中。 啖高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真是一条毒计!” 朔方县城里头,如今满是被赵宴荔召来的铁弗胡牧。赵宴荔对外号称十万,十万是肯定没有的,但三五万人差不多总是有的。一旦被黄河之水灌满城中,可以预见到,何止赵宴荔要真的成个乌龟,这三五万的铁弗胡牧、包括当地的土著百姓,恐怕统统都要成为鱼鳖了。 苟雄少小从军,打了二十多年的仗,从没有用过水攻之计,听孟朗提出此策的时候,他很有眼前一亮之感。这时回想起来,他再次回顾了眼远处的孟朗住帐,啐了口,心道:“老匹夫虽是有些计谋,破阵拔旗,临敌斗胜,到头来,不还得靠老子么?” 次日,苟雄遣人,又去麴兰帐外搦战。 麴兰果然不应。 为给赵宴荔布下疑阵,使其不能及时察觉秦军的真正意图,孟朗命令暂时撤去了对朔方的南面之围,摆出一副依旧是想要诱惑赵宴荔出城支援麴兰部的架势。 赵染干游骑在外,行踪不定。同时,孟朗广散斥候,已然探得了他们的确切位置。 苟雄引精骑三千,悄悄出营,在向导的带领下,径往袭之。 赵染干收到军报,说秦兵将攻麴兰。他才遣了数人回城,请示赵宴荔,询问他该怎么办?是像对纥骨万一样,坐视不救;还是兵助战?正在等待赵宴荔的回复。军中几乎没有防备。 苟雄突然引兵袭至,宿营野地的赵染干部顿时大乱。 不愧了素有骁悍之名,赵染干临危不惧,聚合了数十精锐的甲骑,不退反上,两击秦阵,连杀掉了秦兵的数个散将、小率,竟是凭一己之力,把已渐溃散的部曲略略稳住了阵脚。 苟雄大怒,轻骑冲战。 赵染干认得苟雄,率领甲骑,亲来迎战。 战斗的地点是在一块草场上。春草既滑,又盖住了地面。苟雄也是不巧,战马踩到了一个鼠洞上,奔驰之下,哪里收的住势?坐骑摔倒,苟雄被甩出老远。他手里的长槊断成几截,用不得了,连枷、弓矢等兵器都在马上,来不及去拿,待要抽刀,赵染干引骑已至。 苟雄的马快,他带的兵士被抛在后头,驰救不及,已可看见赵染干大喜过望的表情。 苟雄摸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手,翻身爬起,瞋目叱喝,奋力把石头掷出,正打中赵染干的马。奈何赵染干所骑,乃是甲骑,从头到尾,披挂的都有铁甲。这块石头打中与没打中,几乎没有区别。苟雄摘下兜鍪,侧身让过冲近的赵染干刺来之槊,蹲下来,挥鍪砸击,眼疾手快,狠狠地打到了赵染干坐骑的后腿上。四条腿,是甲骑唯一缺少足够防护的位置。 赵染干的坐马哀鸣一声,踉跄前奔数步,疼痛难忍之下,再也行不得路了,歪歪摔倒。 赵染干率引的余骑纷纷杀到。 苟雄一时顾不上赵染干,抓鍪在手,步前迎斗,大呼酣战。 但见他盘粗辫在脖,一人对数十髡头小辫的铁弗甲骑,夷然无畏,竟是鍪砸手拽,所向无敌。 阅读网址:n. 第二十一章 宴荔聪明误 孟朗破朔方(下) 啖高等随同苟雄冲阵的秦军锐骑赶到,与苟雄合力,杀散了那数十铁弗甲骑,生擒赵染干。 赵染干被迫跪倒在地。 适才鏖战的时候,苟雄用来缠辫的绳断了,这会儿辫子散开,他披头散的,一手叉腰,站在赵染干的身前,配上他膀大腰圆的体格,真如一头野熊也似。 他拿着血迹斑斑的兜鍪,俯身击打赵染干的面颊,狞笑说道:“小东西!老子亲来讨你,是给你脸面,你不老老实实地绑了自己来降,还敢反抗?怎么?看老子坠马,以为就能把老子抓住么?你他娘的!小东西!服了么?” 赵染干簌簌抖,不敢回答。 苟雄挺直身体,顾盼左右,鄙夷地笑道:“这就是铁弗的勇士么?比我家三岁的幼子且不如!” 啖高等人皆举槊大呼:“将军神武!” 一人把坐骑让给苟雄。 苟雄翻身上马,取槊在手,以槊尖指点赵染干,说道:“要非大王已在咸阳为你们父子造好了屋舍,命我务要生获尔等以献,今天就取了你的狗命!”命令啖高等,“带下去!” 自有两人押赵染干退到一边。 啖高驰於苟雄等人之前,挑着赵染干的金边镶银头盔,示以铁弗骑兵。 众人齐声高叫:“赵染干已被擒下,你们还不降!” 铁弗骑兵军心大乱,再也没了斗志。 苟雄传令击鼓,三千精骑起冲锋。但见旭日之下,草场之上,遍是戎骑纵横呐喊的英姿,铁弗骑兵节节败退,最终除不到千骑得以逃脱之外,余下的要么投降,要么被杀。 战罢清点战果,斩获两千余。 …… 朔方县中,赵宴荔尚不知赵染干的大败。 他立在城上,皱着眉头,正在听一个青年说话。 这个青年名叫赵兴,是他的几个嫡子里边年岁较小的一个,今年不到二十岁。 赵兴年纪虽小,身量已成,长得很是高大魁梧。 不止身量壮硕,赵兴的相貌长得也不错,不类纯种的匈奴人,带了不少鲜卑人的特征,皮肤颇白,鼻梁高直,唯是依照铁弗匈奴的风俗,他剃光了头顶,四边的头结成小辫,垂落下来,在唐人看来,他的这幅外观未免就失之粗野了,但在铁弗人的眼中,却是相貌堂堂。 今天,已是数日来,赵兴第三次对赵宴荔的进谏了。 “阿父,你为何执意不肯允许我带兵出城,援助麴兰?” 赵宴荔反问说道:“你为何定要去援他?” “阿父,苟雄有万人不当之勇,号是秦国的万人敌,孟朗、苟雄所带的秦兵,我在城头上观察多日,看得清楚,多为甲骑,尽是秦国的百战精卒。秦军将勇兵强,并且极有可能会有后继的补充部队到来,只凭我部之力,恐非其敌。 “对这一点,阿父必也是清楚的。所以,阿父才请来了拓跋鲜卑与定西这两支援兵。 “但让我不明白的是,咱们既然辛辛苦苦地请来了这两路援兵,阿父却为何先是坐视纥骨万中伏兵败不救,现又不理麴兰被围?这样做,岂不是只会导致咱们前功尽弃,白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去请援兵,致使我朔方重新陷入外无救援的窘地么?” 赵宴荔一脸的老谋深算,笑道:“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赵兴不解其意,莫名其妙的,不知赵宴荔此话由何而,问道:“阿父?” 赵宴荔哼哼地说道:“你说的不错,拓跋、定西这两支援兵,确是我下了功夫请来的。阿利罗倒也罢了,连你的幼弟,我素来钟爱的,都狠下心,送去给了拓跋鲜卑,作为人质!此外,还给拓跋和定西各送了一份重礼。我下了这般大的血本,当然得捞回点什么才是!” “阿父想捞回什么?” “纥骨万兵败河边,咱们没救,看起来是失去了拓跋这一路的援兵,但你想想,纥骨万乃是拓跋有名的悍将,他虽然战败,想那秦兵,难道就能毫无损?” 赵兴若有所思。 赵宴荔继续说道:“麴兰的名气不及纥骨万,然亦定西大将,素有能攻善守之称。我且问你,如是由你去攻他的营垒,你有几成把握?” 赵兴想了想,说道:“我以十倍的兵马攻之,有十成的把握;五倍的兵马攻之,有七成把握。” “麴兰部约有三千余步骑,我给你一万五千人。你能几天打下他的营垒?” “如果顺利,五天上下。” “己部伤亡何如?” “唐人多弓、弩,擅守战,而攻坚非我之长。我以万五千人攻之,伤亡少则千余,多则两千。” “换了进攻的一方是秦兵呢?” “伤亡会小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 “这不就得了么?与纥骨万虽败,秦兵亦有折损的道理相同,麴兰的营垒就算被秦兵攻破,但料来秦兵的损失也不会在少数!” 赵兴大概搞懂了赵宴荔的意思,说道:“阿父是说?” 赵宴荔拍了拍大腿,说道:“我想捞回的,就是秦兵的伤亡!纥骨万、麴兰皆非易於之辈,秦兵与他两军连番激战,已成疲惫之师,兼以伤亡不小,到的那时,咱们养精蓄锐已久,倾城而出,以精锐之众击彼疲乏之寡,取胜何难!” 赵宴荔的这个盘算,至少从表面上看,似乎挺有道理。 却不知为何,赵兴的心底还是隐约担忧。 他忐忑不安地想道:“阿父的此策固然上佳,但孟朗、苟雄会能让阿父如愿么?” 赵宴荔把目光转向城南,冷笑说道:“孟朗小儿,欺我无谋么?上回他打纥骨万,撤掉了城北的秦兵;这次他打麴兰,又撤掉了城南的秦兵。呵呵,两次举动,一模一样,这个唐儿明显是想调我出城!知我朔方城坚,不好硬攻,故此欲以野战胜我是也!就不说老子正要借麴兰来消耗你的兵力,只你这点雕虫小技,老子用老了兵,打老了仗的!又怎会上你的当?” 次日,赵染干兵败被擒的消息传到了朔方县城。 赵宴荔闻讯,目瞪口呆,半晌,痛骂出声:“到底还是上了孟朗小儿的狗当!” 又两日后,城上轮值戍卫的军官赶来禀报:“遥望秦兵营外,尘土飞扬,似是有援兵抵达!” 想到赵兴前两天说的“秦军将勇兵强,并且极有可能会有后继的补充部队到来”这句话,赵宴荔紧张起来,赶紧登上城楼,仔细打望。 离得太远,只能瞧见一个大概,观其尘土的规模,粗略估计,来的不下万人。 赵宴荔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唤来赵兴,与他商量,想要趁秦军的援兵刚到,尚未稳定之际,派个使者潜出城去,与麴兰联络,再次与他相约,一同出兵,“内外夹击”,齐攻秦营。 使者的人选都挑好了,赵宴荔自知有不救纥骨万的前科,麴兰大概是不会信他,是以选了自愿留在朔方县弘扬佛法的定西和尚竺圆融做这个使者。 圆融和尚倒是没有反对。 只是,孟朗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从当日开始,秦军对朔方县城的围困一下变得严密起来,鸟雀难出,圆融和尚根本就出不去。 赵宴荔猜测秦军也许是要大举攻城了?心惊肉跳地等了三天,没等到秦兵的攻城,这日夜间,就如春雷滚滚,他等来了浩浩荡荡的黄河之水。 “水进城了!” 满城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赵宴荔仓促地披衣而起,赤足奔出,登上高处,月光、星光和城楼、城内灯火的映照下,他看见河水漫天,拍过城头,灌入城中,掀起滔天巨浪。 第二十二章 难论孟功过 姬韦应召到 谷阴城,辅国将军府。 掌握着将军府情报系统的张龟,经过多方的打探,彻底查明了孟朗、苟雄与赵宴荔朔方此战的整体过程,向莘迩详细地汇报了一遍。 最后,张龟总结说道:“情况就是这样。 “掩袭纥骨万一战,孟朗没能把赵宴荔调出城外。他於是随机应变,改换策略,抓住麴将军与赵宴荔之间因此而引出来的矛盾,佯攻麴将军,先破赵染干,继攻朔方县。 “攻朔方县,孟朗没有强攻,用的是水攻。他征调上郡的唐、胡劳役万人,掘渠蓄水,引河灌城,朔方县内尽成汪洋。城中百姓无处可居,悬釜而炊。赵宴荔苦守三日,最终投降。 “朔方县被灌的当天,麴将军就引部撤退,现已快回到广武郡了。根据他呈送上来的军报,因他撤退的及时,孟朗那时也无暇追击我军,故他所带之部曲,并无什么伤亡。” 已经快到初夏时节了,天气渐热,下午的阳光白闪闪的,颇是刺眼。 不过好在将军府的听事堂既深且阔,院中并种植了数十株绿竹,与十余棵各色的果树,郁郁葱葱的,又把不少的日光挡在了堂外,身在堂内,不但不觉得热,反略有些森凉。 堂中没有几个人,除了张龟、莘迩,就只有羊馥、羊髦和唐艾三个。 莘迩抚摸短髭,俯腰细看铺在案上的朔方地图。 地图上标注了几个红点,分别代表孟朗、苟雄的秦军大营,朔方县城内外里的赵宴荔主力,城西北方向的赵染干部,以及纥骨万兵败的地点和最后进入战场的麴兰部之营垒位置。 这一块战场占地的范围不大,但屈指数来,被牵涉入其中的各方势力却着实不少。 秦军、铁弗、拓跋鲜卑、定西国。 足足四方势力。 四方势力角逐的结果,是秦军获胜,赵宴荔被俘,拓跋鲜卑兵败,定西无功而返。 莘迩默默地观瞧地图多时,直起了身子。 大约是因为这阵子太过忙碌,休息得不好,方才俯身的时间稍久,就感到腰有点酸。 莘迩曲臂伸手,朝腰间揉了两揉。 然后,他顾看羊馥等人,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说道:“昔闻孟朗在伪秦的施政,虽有崇儒倡礼之举,然偏重在於法术,严赏罚,别尊卑,刑戮不避贵戚,我以为他是商鞅一流。 “今观其朔方一战,此人却绝非仅仅是个法家,竟也有用兵之能!” 莘迩顿了下,接着又说道:“说到用兵之能,孟朗此战,因地制宜,水攻克胜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面对拓跋鲜卑、我定西的两支援兵,如此复杂的形势,他却能凭借对人心的洞悉和把握,将援兵与赵宴荔部各个击破,这一点真是了得!” 他慨叹地说道,“以唐人文士的身份,指挥戎人的悍将骄兵,旬月间,大败纥骨万、殄歼赵宴荔;身处繁杂之局,而游刃有余。如孟朗者,可称是今之英杰了!”惋惜地说道,“可惜此人不在我定西!” 唐艾摇了摇羽扇,说道:“孟朗这个人,才能固然是有的,要不然虏秦的伪主蒲茂也不会那般地信用与重视他。但所谓才高而德寡,说的正是他啊!” 莘迩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千里,此话何意?何谓德寡?” 唐艾说道:“空有才干,委身於虏,便是显闻於一时,必贻骂名於后世。” 唐艾的这句回答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当今之世,唐夷之别,要说严,也很严;要说不严,也不严。 严的地方在哪里?在衣冠、文化。不严的地方在哪里?在士人之出仕。 胡人入主北地已近百年,留在本土没走的士家大族,而今出仕於魏、秦的,何止一个孟朗?实是多了去了,数不胜数。 比如羊馥、羊髦兄弟家就是如此。他俩的祖籍泰山郡,现下处於魏国的统治下。魏国朝中有好几个姓羊的大臣,就都是他俩在泰山郡的族人。 听了唐艾的此话,羊馥、羊髦兄弟对视一眼,俱默然无声。 张龟说道:“司马此言差矣。” 唐艾问道:“哪里差了?” “孟朗虽是委身於贼,但他在虏秦国内,推行轻徭薄赋,从这方面来看,他对虏秦国中的我唐人百姓,还是有功的。且他在虏秦国内,兴学尊儒,子曰‘有教无类’,他这也算是在教化蛮夷。并又则,孟朗非是高门子弟,寒士而已,我说句不该说的实话,凭他的这个出身,就算是去了江左,或来了我定西,恐怕也定难得到重用,相较之下,当然还不如仕於虏秦。” 张龟前半辈子的生活过得很艰辛,所以他更能从底层、务实地角度来评价孟朗的选择。 唐艾完全不赞同张龟的看法,他冷笑说道:“自古焉有胡人为天子者?虏魏、虏秦僭号称尊,已是悖逆,孟朗从贼助虐,更是不可饶恕!长龄兄,你说的那些,都不是正理,是歪理!” 莘迩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感叹,居然引起了手下两员爱将的激烈争执。 莘迩心道:“千里与长龄针锋相对。他俩辩来辩去的,怕是难以辨出个真章,到头来,说不得,还得请我表态。” 对这个问题,暂时来讲,莘迩是不想表态的。 果然瞥到唐艾的目光转向了自己。 趁他尚未声出问,莘迩赶忙岔开话题,笑道:“我闻孟朗早年也曾生过南下江左之念,但在征询其师意见的时候,其师说:‘在此自可富贵,何为远乎’?孟朗由是息了求仕江左的念头。正好赶上蒲茂的父亲为蒲茂聘请老师,孟朗遂得举荐,乃入蒲家,自此成了蒲茂之师。” 孟朗是秦国如今极其重要的人物,对他的旧年经历,莘迩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 张龟说道:“孟朗之师所以建议孟朗无须南下江左,料其缘故,定就是龟适才所言之孟朗的族声低微了。他纵是去了江左朝廷,顶多也只能蹉跎下流,终其一生,怕也无法得展其能。” 莘迩笑道:“能否得展其能,是他的事,与咱们无干。”问张龟,说道,“赵宴荔投降以后,现在何处?蒲茂是如何处置他的?长龄,对此,你可有查知?” 莘迩问起了公事,张龟与唐艾不好再争论孟朗的好坏了。 张龟答道:“已经查知。” 仗打赢了,怎么处置俘虏?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从中可以看出胜利者一方的政治智慧。 一来,因为援助朔方一事未能成功;二来,秦国打下了朔方,国力必然随之增强,莘迩的心情原本是较为沉重的,他这会儿打起精神,说道:“你细细说来。” 张龟应诺,说道:“孟朗、苟雄出兵以前,蒲茂已在咸阳给赵宴荔父子起了宅院。赵宴荔投降之后,与诸子被送到咸阳,住进了这所宅院。蒲茂没有惩治赵宴荔,不仅给了宅院与他,且给他授了一个三品的伪将军号;赵宴荔的几个嫡子,也各得到了相应的伪职。” 莘迩聚精会神地听罢,神情不禁略微古怪,嘿然稍顷,说道:“预先为赵宴荔父子起了宅院?这个蒲茂……,嘿嘿,倒是对自己挺有信心。”顿了下,沉吟片刻,说道,“无有诛罚,赏赐其官。”环视堂内的众人,叹道,“蒲茂虽是胡夷,小有气度!” 羊馥以为然,用客观的语气评价说道:“蒲茂此举,近类王者之风。” 唐艾不赞同,晃着羽扇,连连摇头,说道:“非也,非也。明公此称、参军此誉大谬!” 莘迩说道:“哦?”虚心请教,问唐艾,说道,“缪在何处?” 唐艾捉扇在手,侃侃而谈,说道:“赵宴荔素有反复之名!纥骨万是他乞来的援兵,而他坐视纥骨万兵败不救,又从此事可以看出,此人不仅反复,而且忍毒。对这种人,最好的处理办法,唯一个‘杀’字! “蒲茂非只不杀,更授与官。明公,这怎么能叫‘小有气度’?更遑论‘王者之风?’” “那依卿高见,蒲茂此举,实是错了?” “大错特错!蒲茂此举,分明是为了博一个区区‘仁厚’虚名而忽视了实际的隐患。这样的举措,完全是沽名钓誉,鼠目寸光,焉可称有气度?更别说与王者相类了!明公,其之此举,不可取也!设若虏秦国内无事则罢,一旦有事,艾料之,赵宴荔定会成为蒲茂的后患!” 莘迩想了想,认为唐艾说的有道理,但同时,他也不觉得蒲茂的此举是错的。 有些事情,正如唐艾所说,“设若无事则罢”,“一旦有事,定为后患”,除非后来出现了恶劣的后果,在此之前,本来就是不好分辨对错的。 赵宴荔和他的儿子们都被送到了咸阳,莘迩想到了阿利罗。 乞大力与阿利罗“一见如故”,憨厚朴实的面相拿出来,引着阿利罗去了几趟妓寮,与他喝了几场花酒,就把阿利罗哄得五迷三道,对他依赖有加,两人只差结拜香火了,已把铁弗匈奴的诸种内情,悉数打探明白,禀与了莘迩知道。 莘迩心道:“原想着如能救下朔方,也许可以从阿利罗这里入手,加强一下对赵宴荔的影响,但现今赵宴荔兵败,短期内,阿利罗对我是没甚用处了。” 他寻思了下,对羊髦说道,“士道,你明日派个人去问问阿利罗,把赵宴荔父子被擒,现在咸阳的事情告诉与他,看他是想去咸阳与赵宴荔团聚,还是愿意仍留在我定西。” 羊髦应道:“是。” 门外来了一吏,在外禀报:“将军,显美县长姬韦应召到都了。” …… 多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二十三章 变革收获大 起意除宋方 日前,氾丹从陇西郡到了朝中。 随着他这个“主官”的到来,莘迩提议设立的考功曹已正式挂牌开门。 考功曹的主要官职配置有三个,分别是曹掾、右曹史和左曹史。 曹掾氾丹,右曹史张道将。 左曹史的职位,莘迩举荐授给了在西域一战中立下了参谋大功的阴洛。 实际上,莘迩本是想把此职任给黄荣的。 但是,黄荣的门第不高,其家只能算是建康郡本地的二流寓士;他本人截止眼下,也还没有为国家立下过什么出众的功勋,其个人的名声,目前在王城和定西国中亦并不高。 就算莘迩一力举荐於他,料来也无法得到陈荪、氾宽等人的同意。 因此,莘迩索性也就收起了这份心思,转而荐举了阴洛。 阴洛虽长在西域,其家且是在远离中枢的敦煌郡,但论及他家敦煌阴氏的族声,放在二三十年前,却是可与宋、氾、张、麴四家并称的,乃定西国一等一的高门上户。 只是近年以来,一则因为族中少有杰出的人物出现,二来,也是因为此前他们“门宗强盛而功多”,一家三将军,两太守,功名权势冠於朝野,遭到了令狐奉的祖父,时任之定西王的猜忌,被宋、氾等家趁机落井下石,最终阴洛的从祖,时任镇军将军的阴寂受诬谋反,被迫自杀,阴寂之兄,时任武威太守的阴高则辞官归乡,由是导致阴氏衰落至今。 阴寂谋反的事情早就水落石出,世人已知,纯是受诬,诬陷之人是阴寂的主簿魏崇,背后的主使不是别人,正是令狐奉的祖父。 民间传言,令狐奉的祖父与魏崇,后来相继患病,在病重之际都看到了阴寂,两人遂不治而死。这些传说固然无稽,但从中也可看出,普通士人对阴寂被迫自杀的事情实是自有公议的。 说起敦煌阴氏,不妨提一句武威阴氏。 陇地姓阴的共有两支,一个即是阴洛之家,敦煌阴氏;一个是王城所在之武威郡的武威阴氏。这两支阴氏的祖先是同一个人,都是秦朝中后期的南阳人阴承。说起来,陇地阴家的祖先也是从内地迁来的,然与敦煌张氏等家的祖先不同,阴承却非是因罪获谪,而是作为将军,领兵来此与匈奴等打仗的,他“野战十年,流连於此”,开枝散叶,遂有了之后的陇地两阴。 武威阴氏虽居住王城,但较以名气,不及敦煌阴氏。 武威郡共有四个著姓,分是贾、阴、段、姬。 贾珍,便是出自其中的贾家。刚刚到都的显美县长姬韦,是姬家的人。 阴洛的家族既曾有过辉煌的过往,他从祖受诬自杀的事情,又颇得寻常士人的同情,加上他在西域之战中立下的功劳,以及他身后西域军事集团的支持,荐他出任考功曹的左曹史,联想到莘迩才把薤谷的那位阴师请到王城未久,虽是难免会引起宋、氾等家对“莘、阴”可能合流的警惕,但在朝议上还是得到了顺利的通过。 辛辛苦苦地搞个考功曹出来,利用此措,分掉宋方的权力、示柔於氾张两家,对宋、氾、张三家进行一个分化,当然都是利处,但也总要安排个自己用得上的人进去,才能算功成圆满。 现在,就到用上阴洛的时候了。 听完府吏禀报说姬韦已到王都,莘迩问羊髦:“士道,阴洛何时可到朝中?” 羊髦答道:“朝廷的辟除任命是於十日前出的,计算路程,此时应已到西域长史府。阴洛接旨以后,大概得拿出两天的时间,用来打点行装、与同僚宴辞,如果度快的话,至迟四月中旬,他就能到达谷阴。” 莘迩做出了决定,命令门外那个传讯的府吏,说道:“先把姬韦安排在考功曹的客舍暂住,等阴洛到都,再由阴洛负责主持对他进行重新的考课。” 已在四时宫的附近征地,给考功曹建成了一座官廨。官廨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听事堂、三个主吏的办公场所、僚佐日常住宿的吏舍、安顿进京官员的客舍等等,一应概有。 那府吏接令,应诺而去。 唐艾等人互相看了看。 对莘迩为何要把姬韦召入京城,重新对之进行考课的用意,唐艾等人都心知肚明。 羊馥稳重,羊髦聪明而能雅量,这一对兄弟两人,心中虽各有念头,但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唐艾是个心直口快的,忍不住,说道:“时人赞誉宋家子弟,说黄奴、黑奴,后起之秀。 “宋鉴年方弱冠,治祁连郡虽佳,而远才犹未显露。宋方此人,先王落难日,他潜逃江湖,藏伏草莽,小有坚韧之节,及先王拨乱反正,顺命即位,他数上谏议,收胡、严法、屯牧,亦各颇高明,倒无愧英秀之称。唯从先王病时起,直到先王薨后於今,他却是昏招迭出!已失先王之宠,陷害宋家覆灭,不思悔改,今考课官吏,更评宋鉴第一,蔑姬韦为殿。” 唐艾本来对宋方还是较为欣赏的,但宋方的几次昏聩举动,早已使他对宋方大失所望。 他摇头不止,说道:“这种小伎俩,有什么用呢?”唐艾的羽扇是用雕翎制成的,他将之举起,以手拭之,叹道,“譬如扇之十羽,鹅毛亦可为之,乍观似与雕翎无别,把玩稍久,高下自明。若宋方者,即此类乎!初视之,仿若俊雕,终不过鹅毛哉!” 张龟已从莘家搬出去住了,他的妻、子前时来到谷阴,莘迩买了套宅院送他。虽是搬出,两家离得很近,张龟几乎每天都要去莘宅一趟,对莘迩的家事还是很了解的。 自从姬韦被评了个“殿”之后,令狐妍是怒不可遏。 尽管显美县只是令狐妍的汤沐邑,具体的行政管理与她半点关系也无,但到底她的封号上边,是带着“显美”两字的。显美县在考课中得了个倒数第一,说出去,叫她也是脸面无光。 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闲气?一想起这事,令狐妍就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摩拳擦掌的,要点齐婢女、僮仆,持枪弄棒,去找宋方讲讲道理。 莘迩自然不会放她去,但每次劝说,都得费大力气不可,往往闹的宅中鸡犬不宁。 就在前天,莘家还闹了这么一出。 张龟对此,一清二楚。 他也很恼怒宋方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义愤填膺的,睁大了独目,说道:“便是乡野鄙夫,也不会屑於此等无耻的伎俩!所谓‘鹅毛’,还是高看了他!家雀罢了!” 鹅的形貌像一个“之”字,飘逸如仙道,鹅性爱干净,浑身洁白,浮於绿水之上,又如隐雅之士,是很合乎当下士人的审美的。江左就有一位大名士,好鹅如命。 从这个角度出,评价宋方是“鹅毛”,确然像是“高看”。 那边秦国的蒲茂、孟朗励精图治,在国内积极地进行唐化,本就已是莘迩最重视的大敌了,经过朔方一战的胜利,朔方郡和至少数万落的铁弗匈奴尽被纳入他们的实际掌控,无论从国内的稳定,还是民力的增多来说,秦国的实力都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使莘迩越地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边的宋方等上流士人却依旧蝇营狗苟,眼里只看着自己碗里的那点干饭,不仅对定西的展毫无帮助,且大拖后腿。 莘迩一边听着唐艾、张龟的言语,一边心道:“我现在得到了麴硕的助力,通过沙州和玉门护军的设立,加强了与西域长史、戊己校尉两营的联系,并与北宫越更加亲近,於军事上,现下已无内忧。 “孙衍前时上书朝中,请求更换侨郡的中正。虽然因为本地大族的反对,没能在所有的侨郡都得以实行,但建康等几个郡的中正,却在当地士人的强烈呼声和其郡中正违法乱纪的确凿实证下,都得以换了寓士出任。於士望上,我如今也是今非昔比,已得众多寓士、寒士的拥护。 “为了修撰通史,不分土、寓,我屈己尊人,礼聘了许多的学者、文士,设立史馆,统统给以清贵的待遇,经由此举,我在饱学之士、文学之士这方面,收获了一些的美誉。 “勋官制度之确定和得以运行,则使我从此以后,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底层获得豪杰使用,并因此得到一些民间豪强、富户的拥护。鸠摩罗什博通佛家典籍,美姿仪,有善辨能言之才,国中的信男信女对他都是信爱有加。也就是说,在白丁民望这块儿,我而下亦略有基础了。 “对下层官吏的加俸、依实奖罚,使他们对我多有感激之情。 “考功曹的设立,又使我在向氾、张两家示好的同时,在氾张与宋家之间埋下了钉子。 “宋方这个人,挟其族望,处处与我作对,他如是出自公心,也就罢了,然正如千里、长龄所言,他的一切举动,却全是因为私心。强秦在侧,若虎狼窥伺,定西时刻有亡国之危。我不能再容忍宋方了!” 耳中听着张龟等人说话,莘迩轻抚短髭,神色如无异常,想道,“希望能借姬韦这件事,找到一个除掉宋方的办法!” 阅读网址:n. 第二十四章 后宅刀兵动 客舍访客多 回府途中,莘迩反复斟酌,对宋方诸般作为梳理二三。 愈觉得此子貌似宋家在朝堂之上的干将,时时处处扇风鼓噪,俨然一副仗其宋家历年积蕴之势抗击自己的做派,实则不过是一介跳梁小丑,虽花招频出,却皆是花拳绣腿,欲邀名而不知其名何在,想逐利却尽是舍本逐末,诚如唐艾、张龟所评,鹅毛、家雀罢了。 凡此所为种种,其实正好给了自己机会。 倘若宋方真的伺机待动、隐忍不,还真不好找到机会一网打尽这些深藏不露的老狐狸,这下倒好,宋方的种种伎俩,正可谓是处处授人以柄,既然你想要的是这浑水摸鱼的勾当,就别怪我莘迩也来下饵,连窝端了你这个见钩就咬的呆王八! 正思量间,却是已到了家门口。 一过照壁,莘迩便觉有异,隐有肃杀之气盘桓,不由长叹一声:“又来了……!” 扶额踅进后院。 只见几个僮仆神色匆匆,看见莘迩后躬身行礼急忙离去,也有几个侍女,正在搬着些大大小小的物什,其间夹槊带刀,尽是从侧院演武场上取来的兵器,来来往往的好不热闹。 大头左手持张黄色的弯弓,右手提着个绣花的箭袋,立在靠近院门的回廊上,板着小脸,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东张西望。瞧到莘迩进院,她脸上一喜,目光与莘迩对上,下意识地往这边走了两步,旋即止住,撅起红唇,往院中努了一努,提醒莘迩去看。 莘迩循之望去。 院中十余个站得整整齐齐的小婢、马僮前头,一个头裹帻巾,身著褶袴,穿着长靿皮靴的少女背对自己,一手叉腰,一手戟指,正在大声的训话。 这戎装打扮的少女,可不就是令狐妍。 令狐妍气势汹汹地说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今日之事,你们谁都不要再来劝我! “他宋方落我的脸面,我大人有大量,且可容忍了他,但他落我的脸面,就是落老莘的脸面!老莘的脸面岂是他宋方能落的?落了我家老莘的脸面,他今晚还要设宴?设给谁看? “他敢设这个宴,我就敢让他这顿宴吃不了兜着走。” 莘迩哭笑不得,咳嗽了声。 令狐妍闻声,转过身来,杏眼圆瞪,齿叩下唇,胸前兀自起伏不定,看是气得不轻。 莘迩努力把自己严肃起来,因已熟知了令狐妍的性子,却又不好训斥,免得引她越是逆反,语调倒是放得极为柔和,他问道:“神爱,你这是在做什么?” “老莘,你回来了?回来的刚好,抄家伙,跟我去找那宋方算账!” 莘迩示意大头:“先叫他们散了。” 大头得救了也似,欢快应命,急忙招呼那十余个小奴、马僮和往院中搬送兵械等物的奴婢们退下。 令狐妍大怒,说道:“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大头心道:“这还用说么?我当然是谁讲道理听谁的。”做出茫然的神态,啊啊了两声,自言自语地说道,“哎呀,我耳朵怎么聋了?”丢下弓箭,掉头就跑。 那一群奴婢与大头的反应相类,个个如释重负,一哄而散。 令狐妍怒极,跺脚叫道:“你们谁敢跑?晚上不给你们饭吃!” 大头和被迫集合听令的奴婢们跑得更快的,转眼间,院中已无一人。 莘迩走近前去,到令狐妍边上,说道:“神爱,前日不是说得好好的?公家的事要从公来办。宋方说姬韦的考课诸项皆不合格,不管真假,他走的是公家的渠道,考课的结果有文书在。你纵再是不满,也不能因此动粗啊!我向大王奏请,召姬韦入京,再重新课其政绩就是。” 牵起她的手,到凉亭坐下。 莘迩接着说道:“姬韦今日已经到京,迟则半月,短则十日,真相就可查明了。不日即有定论,公道自在人心。这个时候,你何必再去找宋方闹?岂非白白给人留下蛮横的口实了?” 溜走的大头,适时地转回出现,奉上茶汤一壶。 莘迩斟了一杯,递与令狐妍,柔声说道:““我知你也是为我气不过,早说别让你再轻易动怒,你总是不听,倘淤积了心火,无处可,到时候难为的不还是我么?” 令狐妍问道:“姬韦到京了么?” “今天刚刚到京!我安排了他在考功曹的客舍住下,只等阴洛来到,便可展开复查。” 令狐妍仍是气不下,说道:“你一个男儿郎,婆婆妈妈!要我说,还搞什么复查?宋方明是在羞辱你,你就羞辱回去!怎么?还怕了他不成?不说我堂堂显美翁主,就你辅国将军,随便点些兵马,砸了他家不是轻而易举!你是怕中宫、大王责怪你么?到时我给你求情去!” 莘迩笑道:“是,是,是,我是个男儿郎,可神爱,忘了你是个女儿身么?砸了宋方家自是轻而易举,但若不小心伤到了你的纤纤葱指,找谁心疼去?” 令狐妍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浮起红晕,羞涩说道:“我怎会不知我是女儿身?” “茶汤都凉了,快,喝一口,消消怒气!” 令狐妍接过茶碗,抿了口,嘴中仍然不依不饶,说道:“宋方今夜还要宴请谷阴名士,做什么清谈,自命风雅!阿瓜,要不是你拦着,我非要让他见识一下我显美翁主的风雅。” 说着,她放下茶碗,就要摩拳擦掌。 莘迩闻之,笑道:“翁主的风雅,只可我来见识!他人岂可有此福分?” 令狐妍睁大眼,歪着头,看了莘迩片刻,问道:“你在调笑我么?” “没有!” “我的手指真的好看么?” 莘迩斩钉截铁地说道:“葱指如玉!” …… 宋府内外灯火通明,丝竹阵阵。 宋方峨冠博带,一身长袍临风飘举,左右绿云缤纷、倩影嫣然。 他一边顾盼调笑,一边频频举杯,倒真有几分方外神仙的风姿。 座下众人多有京中诸姓的青年才俊,也是酒酣耳热、高谈阔论,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 但其实宋方内心远没有看起来如此晏然。 令狐妍折腾出的阵仗虽然每次都被莘迩阻止,但宋家在京城多有耳目,早就隐有听说了。他自忖若是真的闹将起来,结果倒是其次,他这颜面是着实挂不住的,况且宋方深知令狐妍与左氏情谊深笃,若是令狐妍在左氏面前说了些什么,对他现下处境百害而无一利。 思来想去,也觉得之前在姬韦的事情上动手脚有点得不偿失、意气用事了。 现下莘迩多策并举、步步为营,人望渐盛,非但寓士多以之为马是瞻,右姓中也多有对之示好的,更别说在军中多有爪牙,兼且上恩日隆,终不是昔日之莘阿瓜了! 思及於此,早前宋方心中那种鄙夷,已然变成了心头的一根刺,隐隐作痛又隐隐作祟,竟有些不安了。 旁边一个仆从蹑手蹑脚上前,拊耳给宋方说了一句什么。 宋方闻言起身,向宾客行了一礼,转身去到书房,却见已有一人正在躬身等候。 “说吧!”宋方神色严峻。 那人施了一礼,低头答道:“下官见到姬韦,直接道明来意,那厮倒也凑趣,对公课考较并未申辩,不过……。” “不过什么”宋方睥睨问道。 “此人说自己身被祖上荫泽,世受王恩,忝列公门,本该肝脑涂地以广布吾王之仁政,以彰显美翁主之懿德;而今考功曹明光察察,自己身为显美县长,主辱臣死,只有当面向王上和翁主告罪,请获明戮,以谢天下,也不辱没了武威姬氏的世代清名。” 宋方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说道:“甚么‘主辱臣死’?甚么‘请获明戮’?一句一个死,这狗东西!他什么意思?还武威姬氏的世代清名?拿姬家压我么?” 那人不敢说话,诺诺而已。 “狗东西!以为有了莘阿瓜撑腰,就有胆子与我作对了么?‘当面向王上’?还想给老子来个殿前告状么?觉得我宋家如今谁都能欺负了么?我好言好语的派人去给你说话,你不承情,还威胁老子?真当我不敢动你了?别说你个小小的姬韦,便是莘阿瓜,我动上一动又有何妨!” 这话一出,把那人吓了一跳,慌忙四顾,垂头缄默。 宋方自知说漏了嘴,看了看那人,森然一笑。 那人悚然一惊,额头竟有冷汗落下。 “你且下去吧。” 宋方抬手在那人背上轻轻一拍。 那人又是一个机灵,赶紧施礼退出,自有仆役领着他从偏门离去。 宋方整理衣冠,姗姗从书房走出,向着那片灯火通明处走去。 一路上曲径婉转,树影摇曳,在月光下映得宋方脸上阴晴不定。 …… 考功曹的客舍里,姬韦夜不能寐。 宋方派来的人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否则其族中几个亲近子弟便都要受到牵连,轻则功名无望,重则被调到边军,想那几个子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真去戍边,有死而已。 但这一口恶气却也着实憋得难受,所以他回复那人时,确是报了以死明志的心思的。 越想越是郁愤难平,姬韦信步在堂前彳亍,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舍外有人求见。 姬韦收拾心思,一面命请,一面自忖道:“甫到京城,便有这许多不之客,看来之前风闻的京城中波诡云谲的种种明争暗斗,诚不我欺也!” 门外走进一人,洒然一笑,拱手朗声道:“久闻足下清名,今夜叨扰,还望赎罪,在下黄荣。” …… 抱歉啊,忙了一天,平时一天一千来步的,走了快一万步,累得脚疼。所以更得晚了。 第二十五章 乞勿牵幼弟 还君一公道 黄荣算是本朝的新贵了。 近期的许多新政,包括前不久才告一段落的大事,“换中正”,都有他的身影活跃其中。 对他的名字,姬韦亦是“久闻”,知此人是莘迩手下最得用的旗手之一。 宋方的人前脚刚走,黄荣后脚即到,其之来意,不言自喻。 姬韦掩住复杂的心情,下揖相迎,说道:“不知常侍光临,有失远迎,尚请恕罪。” “远什么迎?我大晚上的冒昧而来,君不责我扰人清梦,已是知足。”黄荣呵呵笑道。 姬韦把黄荣让入室内。 客舍小,而且陈设简单。 屋中的家具只有一张床榻、一个矮案、两条短短的坐榻,就已把屋内填得满满。 门向北开。 床榻靠东边的墙放,床上的铺盖叠的整整齐齐,没有展开。门斜对着的西南墙角,放着一个黑底漆红的手提食盒,食盒旁边是个小酒坛;食盒与酒坛都没有开口。 黄荣入到屋中,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很快就把这些东西收入眼底。 姬韦请黄荣落座。 黄荣与他客气一番,最终一起坐下。 案上一灯如豆,两人跪榻相对。 黄荣心道:“床上未展席、褥,食盒与酒坛都没开封。这个姬韦,看来是对自己此回入京后,将要面对的处境已然了知,寝食不安啊。”从容地敛了下衣襟,微笑说道,“适在客舍门口,闻值吏言道,自君入住,下午至今,已先后有两士来访了。”赞道,“不愧君盛名在外。” 姬韦苦笑说道:“下官德薄能鲜,有什么盛名?不错,是有两人来过。一个是下官的同产幼弟,……”指了下墙角的食盒与酒坛,“给下官送了点吃食过来。”顿了下,接着说道,“至於另一人,与下官曾是年少时的故友,说来名字,常侍应该亦知,便是段承孙。” 段承孙,是武威段家的人,与姬韦一样,昔年皆是王城的贵游子弟,两人门第相等,年岁相仿,且两家乃是姻亲,有过一段交情。后来,段承孙投到了宋方的门下。宋家那会儿炙手可热,相比姬韦,他的仕途自就“日新日高”。两人身份有了区别,来往遂难免也就渐渐变少。 因是,姬韦称他“曾是年少时的故友”。 而今,段承孙已是牧府的一个重要曹掾,论及实权和清贵,姬韦早被远远地甩到后头。 就在黄荣来见姬韦之前,於宋方家,向宋方回禀姬韦答话的那人,便是段承孙。 “哦?原来是他俩。”黄荣不提段承孙,只说姬韦的弟弟,笑道,“我早就听说君与君弟兄友弟恭,可称兄弟间的典范。果然不假。客舍自有饭,而君弟还特地给君送酒食来,料是怕客舍之饭太过简陋,不合君之口味吧?姬君,我有两个弟弟,个个顽劣不堪!若是他们能有半分君弟的懂事,我半夜做梦也会乐醒啊!唉,君与君弟之情,羡煞人也!” “岂敢,岂敢。” 姬韦的父母去世得早,那会儿他的弟弟还年幼,比他小十岁,可以说是被他带大的。名为兄弟,实如父子。兄弟两人的感情确实深厚。於今两人都已成婚,也已分家,但每当姬韦从任官地回到王都家中时,两人都必连榻同眠,有着说不完的话,常常一夜不睡,不觉天色已亮。 想到弟弟,姬韦的脸色沉重起来。 段承孙见他时,转述宋方的话,威胁他如不老实,就不但收拾他,并且还要拿他族中与他亲近的子弟开刀。这个“子弟”,主要指的就是他的幼弟。他的幼弟今年才十七岁,平时读书习字而已,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一旦真的被宋方针对,怕是只能成待宰羔羊。 黄荣只当未见他的表情变化,自然而然地抓住姬韦幼弟的话头,笑道:“今夜冒昧来访,既是慕君清名,企盼一见,以解相思;实不相瞒,我另外也是有一点私心的。” “君请说。” “如我方才所言,我的两个弟弟实在不成器。大弟现在建康,仕於郡府,我鞭长莫及,也就罢了;小弟从我在都。君弟好学不倦,京都士流无不称誉。子曰‘益者三友’,如君弟者,三益友是也。我造次请求,君能否介绍君弟与我的小弟认识?也好让他能够一改前非。” 姬韦半晌不语。 黄荣笑道:“君莫非是嫌我小弟愚昧,又或是嫌我家声低微,我小弟不足与君弟结交么?” 时下士人,不是随便就能交友的,和婚姻一样,先一个,要看门第。门第如果不能等类,那不管门第低的那一人,是官高、还是家富,门第高的那一方都可能会根本就不搭理他。 姬韦勉强说道:“君家建康名族,韦焉敢自大。” 他回想段承孙的威胁之语,探视黄荣了好几眼,咬了咬牙,一横心,说道,“黄常侍,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而我弟的聪颖胜我十倍。我的父母去世时,一再叮嘱於我,务要把他抚养长大,盼其日后能光大我家门楣。此亦我之心愿! “我的幼弟今年尚未弱冠,日常在家,无非勤读典籍,少有出门,与外事几无干染。 “显美县长之职,乃朝廷所授,非我索求。我今处此职,无有抱怨。 “辅国将军,国之贤臣;牧府别驾,当朝阀贵,较以两公,我不过是个小小的蝼蚁。如今奉旨入朝,不管结局如何,我也不敢有一点的抱怨! “只是,惩也好,罚也罢,有什么,敢请常侍冲着我来,千万乞恳常侍,莫把我弟牵涉进来。” 这一番话,姬韦说的情真意切,刚开始说的时候,语气还比较平和,说到后头,压抑不住的感情外露出来,几分的无奈与悲愤之余,对弟弟的担忧和牵挂更使他的嗓音都带出了哽咽。 黄荣心道:“我猜的不差。那段承孙果是拿了他的幼弟,用作威胁他的手段。” 黄荣城府深沉,久经政斗,对姬韦的感情流露,没什么感触。 他冷静地想道:“姬韦对其幼弟情深得很啊。宋方用其弟做威胁,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 想定。 黄荣摆出诚恳的样子,说道:“姬君,何出此言!我适才所说,皆我真心之请,哪里来的‘牵涉’君弟?君望君弟能够广大君家门楣,我作为我弟的兄长,也是此心此情啊!公是公,私是私,君今还都,奉的是大王之旨,是为公事,怎会与君弟有干?断然无干!君请勿忧。” 姬韦定定地看着黄荣,说道:“是么?” “说到公事。前天,我还听辅国将军说起了你。” “韦身为显美县长,考评举国最差,丢了莘主的脸面,罪该万死!” 公主与翁主出嫁以后,把夫姓冠在“封号”的前边,权作一个简称,是当下的习俗。是以,姬韦以“莘主”,来作为对令狐妍的尊称。 “辅国将军没有怪罪你。辅国将军说,他早年未仕之时,远在金城郡,即尝数闻姬君之名,后来入仕京城,姬君之名,愈是如雷贯耳。他深知姬君忠烈清正,绝非荒政害民之徒,此次考课所以为‘殿’,必有缘由,十之**,是考课的官吏弄错了。故此,才会奏请朝廷,请大王召君入朝,再作考核。辅国将军说,贤恶故当分明,优劣尘岂可蔽?真相终会大白!” 姬韦喃喃说道:“真相终会大白?” 黄荣注视姬韦,说道:“辅国将军信君爱君之意,不用我再多讲,君应已明了了吧?” “明了了。” 黄荣笑道:“那我弟与君弟,可以结交了么?” 姬韦没想到黄荣又提起这一茬,愕然说道:“常侍?” 与不与姬韦的弟弟结交,黄荣其实并不关心,他一笑,说道:“君弟年已十七,以君家之门第,以君弟之才名,早该出仕。我没记错的话,君弟的乡品是四品,对么?” “正是。” 姬家只是武威几个大姓中的一个,算不上整个陇州的一等士族,姬韦兄弟的父母又早亡,一定程度上缺失了其父的交际圈,因此,姬韦的弟弟只得了一个四品的乡评,没能得到三品以上的“上品”。如那宋、氾、张、麴几家,凡其族中的大宗子弟,没一个不是三品往上的。 “太尉府今缺户曹属一员。等君此事过去,我便上书朝中,举荐君弟出任。”黄荣笑问道,“君意以为可否?” 太尉是定西王兼领的诸多官衔之一,比之督府、牧府,太尉府的官吏僚佐权力不大,但太尉府乃是“公府”。按照时下通例,士人出仕,能够以公府僚佐为“起家官”的,虽不如秘书郎、佐著作郎这类的“一等清官”高贵,却也是非高门之优秀子弟不可得的。 除掉主簿、较低的御属、更低的令史等吏职外,太尉府下辖共有十二个曹。 十二个曹分有掾、属各一员。总计二十四个职位。这二十四个职位,从定西王兼领太尉那时起,有资格得以出任的,一直到如今,尽都是定西国中名族大姓家的子弟。 依按姬韦家现下的名声和权力,姬韦的弟弟是无论怎样也挤不进去的。 起家官对士人及其家族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 先,起家官清贵的程度,代表了该士人家族之门第的高贵程度。 其次,起家官的清贵与否,同时也代表了该士人以后的仕途是畅达还是蹇滞。 “太尉府户曹属”的许诺,对姬韦这样的士人来说,既抬家声,又畅仕途,那简直就是最大的诱惑了。 姬韦低下头,想了半晌,问道:“敢问黄君,辅国将军要我做什么?” “我的话你还是没听明白啊!” “韦愚钝,请黄君开示。” “辅国将军什么都不需要你做。辅国将军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还君一个公道,还国中勤恪王事的官吏们一个公道。” “公道?” “十天左右,故高昌太守、新任考功曹左曹史的阴君即能到京履任。到时,就由他来负责对你的重新考核。你有一说一,如实回话便可。” 姬韦说道:“下官明白了。” 说的是“如实回话”,但这个“如实回话”,究竟该怎么“如实回话”?这中间的分寸,这中间的措辞,就看姬韦自己的把握了。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二十六章 麴侯以画谢 非议大事者 见过姬韦,从考功曹的客舍出来,夜色已深。 黄荣的牛车停在路边。 月光清凉,路上静悄悄的,早无行人。 黄荣没有马上上车。 他靠着绘了云鹤图案的红底车厢,回头朝黑漆漆的客舍门内张了几眼,神情变幻地立了片刻,心道:“姬韦虽说他明白了,但我观其情貌,辨其言声,他仍是没有拿定主意。也难怪他如此。宋家的威胁,毕竟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只是这样一来,此人就有点靠不住了啊。” 忽然心中一动。 他勾下头,沉思了会儿,这才拾梯登入车内。 时辰太晚了,黄荣没有去找莘迩回话。 次日非休沐之时,上午,黄荣先到四时宫内的官廨,按照莘迩的新规,把当天急需处理,不能拖延的公务,一一办完,然后,请了半天的假,快中午时分,来到了莘家。 刘壮闻讯,把他迎进宅中,请到前院的小厅暂坐。 令狐妍嫁过来以后,莘家的奴婢数量直线上升,刘壮作为大总管,忙得很,没功夫多陪黄荣,吩咐厅外的侍婢端茶上水,呈奉点心、水果之后,他告了个罪,便辞了出去。 黄荣进门就瞧见了张龟。 小厅的四壁上,挂了几幅书画。 其中的一副画,刚挂上去不久。 张龟这会儿就正站在此画前头,负手昂头,睁大了独眼,在细细地欣赏。 “长龄,在看什么?” 张龟转过头,见是黄荣,笑道:“景桓,你怎么来了?” “明公叫我去见一见姬韦,此事你是知道的。我昨晚见过他了。今天特来给明公回话。”黄荣踱步到张龟的身侧,漫不经心地往画上瞥了瞥,问道,“刘翁说明公进宫了?” “是啊。上次明公献给大王的故事小书,大王甚喜。趁史馆撰史,各地珍贵书籍纷纷被运到京城的机会,明公抽暇,取众书中意蕴深远的典故,又编了一本,今日入宫,就是献书去的。” 黄荣点了点头,向画的左边底部看去,注目在落款上,顿时惊奇,说道:“这是曹不兴的画?” 曹不兴是前代的名画家,与当代江左的那位著名画家齐名。与江左的那位画家一样,曹不兴擅长的绘画领域很多,龙、虎、马皆其所长,并极擅人物,尤以画佛为妙。 墙上的这幅画,画的就是一个佛陀。 身形伟岸,庄严宝相,嘴角含笑,拈花趺坐。 黄荣不太了解佛教,不知此佛是何佛,但却不影响他的观赏,只觉栩栩如生,鲜活灵动。 张龟说道:“可不是么!” 黄荣细看多时,赞叹说道:“闻曹不兴心敏手疾,曾运五十尺绢成一佛像,头面手足,胸臆肩背,无遗失尺度。今观其之此画,笔法精细,恍然如真,果是前朝名家!无愧落墨成蝇!” 落墨成蝇,是有关曹不兴的一段传说。 据说他在画屏风的时候,不小心误落笔墨,於是他顺手将墨点画成了一只苍蝇。屏风画完,进献给他的主上,他的主上竟以为那是只真苍蝇,遂举手想将之弹走。由是流为佳话。 看罢了画,黄荣心中奇怪,说道:“明公虽雅重鸠摩罗什、道智,然究明公本意,明公不过是顺应时情罢了,其实并不崇佛。此画固佳,可此厅乃明公接人待客之所,却为何将它张挂?” 对莘迩这样的政治人物来讲,他的一举一动、一好一恶,都会引起下边人和部分外界的效仿。 这个小厅,是莘迩平日居家之时,专用来接人待客的。厅中的一应布置,皆会被来客看到。该挂谁的书法?该挂谁的画?用的器具该是奢侈,还是俭朴?这些都很重要。 诚如黄荣所言,莘迩既然对佛教并不推崇,那么,却为何在厅中挂上了这么一幅佛像画? 不怕误导来客对他喜好的揣测么? 张龟笑道:“景桓,你有所不知。此画是麴侯赠给明公的。” “麴侯?” “麴兰驰援朔方,未成而归。朝中前日,不是有大臣弹劾他,说他劳师糜饷,虚耗国力,战而无功,理当严惩么?当时,还是多亏了你上书,为麴兰争辩,指出朔方之所以没能救下,与麴兰无关,而纯粹是赵宴荔自找的,是因他自私自利。朝中故是才没有惩处麴兰。” 黄荣心道:“那天弹劾麴兰的两人,都是宋方的爪牙。他俩哪里是弹劾麴兰,明明是意在明公!要知,援助朔方的决策,可是明公做出的!”矜持地抚须答道,“些许微劳,不足一提。” 张龟楞了下,想道:“‘些许微劳’?什么‘微劳’?” 旋即明白过来。 黄荣的这个“微劳”,定不是对麴兰的“微劳”,而说的是他在此事上为莘迩贡献的一点功劳。 张龟笑道:“麴侯大约是因此感谢明公,便遣族中子弟,送了这幅画来。也是借此,表达一下他对明公讨定西域,为国家解决了西边忧患,开出了商道财源的赞许和佩服。” 黄荣说道:“原来如此!” 耐心地等黄荣欣赏完了画,张龟邀他到案前入榻,待其坐好,这才把自己关心的话题说起。 “景桓,你刚才说你昨晚已经见过姬韦了?” “是啊。” “姬韦昨日才到,你晚上就去见了。你这办事的度真是麻利!” 黄荣端起茶碗,喝了口酪浆,说道:“比起别人,我还算慢的了。” “别人?”张龟立即猜到了黄荣的所指是谁,问道,“宋方也遣人去见姬韦了?” “不错。” “派的谁人?” “段承孙。你知道此人么?” “牧府曹掾,宋方的心腹,是姬韦的故交。我岂会不知!” 张龟掌握情报系统,对王城士族、士人们的情况,比黄荣熟悉得多。按理说,这次见姬韦,本该是派他去的。但他的外形不好,同时亦不如黄荣能言,是以莘迩没派他,改遣了黄荣。 黄荣说道:“我到的时候,段承孙刚走不久。” 张龟蹙眉说道:“宋方派人去见姬韦,倒也在预料之中。这更说明了,在姬韦‘考课得殿’一事中,宋方确是舞了弊!对姬韦有诬陷、迫害之举。”问黄荣,说道,“姬韦的态度如何?” 听张龟问起姬韦的态度,黄荣再次回忆昨晚与姬韦相见的过程,也皱起了眉头。 他慢慢地放下茶碗,说道:“姬韦最后对我说,他‘明白了’;但依我来看,他并不‘明白’。” “此话怎讲?” 黄荣把与姬韦对谈的大概内容述与张龟,说道:“段承孙必是拿姬韦的幼弟威胁於他了,故此,我反其道而行之,把太府户曹属之职许给其弟。他问我明公要他做什么。我回答他说什么都不用做,‘如实回话’即可。随之,他就说他‘明白了’。……长龄,你觉得他明白了么?” 黄荣也好,张龟也罢,两个谁不是聪明绝顶? 尽管没有身在现场,但只通过黄荣的转述,张龟闭上眼睛,默默地揣度了不多时,就已经大略把住了姬韦现下的心思。 张龟睁开眼,叹了口气,说道:“姬韦也是难啊!” “哦?” “一边是宋方,一边是咱们。两边,他哪边都不能得罪。一个处理不好,他等来的,就只能是仕途尽毁,前途堪忧。……景桓,我看啊,他是明白了,也是没明白。” “怎么说?” “对於他而下面临的处境,他明白了;对於具体该怎么做,他不明白。” 黄荣拍手说道:“长龄,卿意正与我同!我也是这么判断的。” 就像张龟说的,如今放在姬韦眼前的,一边是宋方,一边是莘迩。 姬韦如果听了莘迩的,那就要得罪宋方。宋家的权势虽不如前了,但仍绝非是姬韦能够敌对的,段承孙说给他的那些威胁之语,难道他敢当做耳边风么? 如果因为惧怕段承孙的威胁,听了宋方的,那就要得罪莘迩。黄荣现在说的好听,可一旦得罪了莘迩,黄荣还会这般温和么? 处在其间的姬韦,因了忧心幼弟和族中亲近子弟的缘故,他现在的心境,肯定,也只能是宋方不敢得罪,莘迩也不敢得罪,左右为难。 只是,他的这份为难,张龟体会到了,并为此对他生起了点同情,黄荣也体会到了,却毫无半分怜悯。 黄荣想道:“此事之源起,是宋方。要非宋方开了这个头,姬韦也不会被牵涉进来。他可怜不可怜,却是与我无关,更与明公无干。” 张龟的分析,坚定了他昨晚从考功曹客舍出来时的那个“心中一动”。 抬眼看了下张龟,黄荣慢慢地又把茶碗拿起,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心道:“长龄朴实,不是可与言大事者。这件事,我无须与他商议。羊家兄弟,俱洁身清高之士,我与他俩的关系亦不十分亲密,也不可拿此事与之讨论。唯是唐艾,多谋善断,我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毕竟,他的这个“心中一动”,截至目前,还仅是“一动”,要想将之付诸行动,还需要各方面地进行完善和考虑。黄荣到王都尚未太久,在有些地方上,他估摸着,也许需要唐艾帮忙。 阅读网址:n. 第二十七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一) 等到傍晚,莘迩才从宫里回来。 听刘壮报说张龟和黄荣在小厅里,莘迩没有回后宅,便直接来小厅见他俩。 张龟与黄荣两人拜倒相迎。 莘迩随意地挥了挥手,说道:“起来吧,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自己人,不要搞这些虚礼。” 说着话,他张开手臂,由跟他进宫,一起回来的刘乐指挥婢女给他脱去官服。 刘乐与令狐乐同名,如今改了个名字,不再叫刘乐了。她的新名字是左氏给她起的,取自佛经,唤作“伽罗”。伽罗是一种香的名字,常用来供奉佛前。 刘伽罗怀孕已六七个月,很是显怀了,大着肚子,走起路来都有点吃力。 帮莘迩脱去了官服以后,刘伽罗接过婢女捧着的家居闲服,待要亲手给莘迩穿。 莘迩握住她的手,爱怜地笑道:“入宫半日,不得稍歇,你也累了半晌了。连个衣服我都不会穿么?你快些回去后宅歇息吧!”拿住紫色的锦袍,自来穿上。 在宫中时,令狐乐好奇刘伽罗腹中的胎儿,又是侧耳去听,又是伸手去摸,绕着刘伽罗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嚷闹个不停,这入宫的多半日,令狐乐与刘伽罗说的话,倒是比与莘迩说的话还要多。到最后,连左氏都看不下去,心疼刘伽罗倦劳,再三阻止令狐乐。 刘伽罗虽是为人妇已久,如今更早是有孕在身,但当着张龟与黄荣的面,被莘迩温情款款地一握手,仍是不免羞涩,有心把手抽出,却不自觉地迁就莘迩。 她犹豫了片刻,终还是轻轻地抽出了手,微红着脸,冲黄荣和张龟行了个礼,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挺着肚子出去了。 或许是从刘伽罗的身上,想到了自己妻子怀孕的时候,张龟笑容温暖,目送刘伽罗出厅。 他对莘迩说道:“明公,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注意安胎啊!” 莘迩上榻,示意他俩也坐下,笑道:“中宫叫宫里的医官,专门给小小合的有安胎药。小小的身子骨还是很康健的;日常饮食,则遵照医嘱,都是刘翁掌管操持的,必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今天入宫,是因为大王已经提过多次,非要见一见她,这才不得已,跟我出了趟门。” 张龟是有事没事,只要不上值,就会来莘家听差的,哪怕是上值时,每天下了值,他也会来莘家转上一转。 黄荣与他不同。 黄荣的公务忙,到都以来,他积极拓展交际圈,并已结交到了不少朝中、武威郡府和谷阴县中各官廨的吏员为友,平常的应酬亦多,来莘家,尽管来得也勤,但像今天这样,一直从中午等到近暮却还是不多见的,此种情况,通常都是他有要事要禀。 莘迩对他俩的脾性和习惯非常了解,遂开门见山,问黄荣,说道:“景桓,今天非是你休沐之日,你不上值,跑来我这里巴巴地等这许久,可是有什么事么?” “明公,荣昨晚见过姬韦了。” “昨晚见了?” “是。” 当下,黄荣把昨晚见姬韦的情形,详细地告诉了莘迩。 莘迩听罢,摸着短髭,思索不语。 “明公没回来之前,荣与长龄做了些分析,观姬韦之貌、察姬韦之言,荣以为此人鼠两端。” “怎么讲?” “他此回考课得殿,虽然委屈,但惧宋方的淫威,担心幼弟会再遭到宋方的迫害,待阴洛到都,对他进行复考之时,他却是不一定敢於直言。阴洛,恐怕不好查出真相,顺利给他翻案。” 莘迩之所以要对姬韦重新进行考课,是为了能从中找到宋方的错处,以实现打击宋方的目的。 可如果不能顺利地给姬韦翻案,阴洛核实的结果,反而证明了宋方是对的,那莘迩的此举,不仅是白费功夫,而且岂不是自取其辱,将成笑柄了么? 这一点,是不言自喻的。 莘迩沉吟多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黄荣与张龟,问道:“你两人对此有何建议?” 张龟说道:“凡士人所重者,名德罢了。姬家,武威名门也。姬韦,素有名誉也。今姬韦考课为殿,士流评价他昏聩无能,既损己名,又坏族望。明公决定对他重新进行考核,这是在给他一个辨诬证洁的机会;且正因宋方威重,他如敢直言,恰可获不畏权势之称。 “龟愚以为,以此来喻导他,也许能转变他的念头,定下他的心思。” 莘迩问黄荣,说道:“景桓,你以为呢?” 黄荣瞄了张龟眼,说道:“荣以为,长龄所言甚是。” 张龟听不出他的言不由衷,莘迩岂会听不出来? 莘迩也不说破,心道:“景桓必是另有谋策,只是不好在长龄面前道出。” 猜测他会是什么主意? 一时猜不出来。 也就罢了。 晚上留张龟与黄荣用饭。 他俩都不是外人,为示亲近,莘迩叫了阿丑出来服侍。 令狐妍嫌张龟长得丑,嫌黄荣心机深沉,不够爽利,懒得见他俩,没有露面。 饭罢,张龟与黄荣告辞。 莘迩把他俩送出室外,转回小厅坐下。 阿丑奇怪地问道:“大家,不回后宅么?” 莘迩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有点微醺,他用了些醒酒汤,取茶汤漱了漱口,斜倚坐榻,拈起根牙签,一边掩口剔牙,一边悠然说道:“我等会儿景桓。” 阿丑莫名其妙,愈不解莘迩的意思,说道:“黄常侍不是刚走?” “咱俩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一刻钟之内,景桓如不回来,今晚你说了算;如他回来,今晚我说了算。怎样?”莘迩的目光充满笑意,游离在阿丑嘟起的红唇和青纱裙裹着的丰臀上。 阿丑跪坐榻下,玩弄着搭在胸前的粗辫,仰着脸,眼波流转,抿了抿嘴唇,说道:“大家这么笃定,看来贱婢是输定了的。” 莘迩却是料错了,莫说一刻钟,等了小半个时辰,犹不见黄荣折回。 命了小奴出去打看,夜中的里巷上空无一人。 其实莘迩猜得也不算错,黄荣与张龟出了里后,他本是想回来的,但临时改了主意,没再来求见莘迩,而是去了唐艾家。 唐艾是寓士,在老城没有宅院,他家也在中城。 於唐家见到唐艾。 对黄荣这个不之客,唐艾颇是意外,披衣踏屐出迎,闻黄荣说有密事商议,将他领到书房。 夜色深沉,房中灯光昏暗。 窗纸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最先两人是对坐而谈,继而唐艾起身,绕室踱步,然后他回榻坐下。 再说了不多时的话,换了黄荣起身,行至唐艾的身边,伏下身子,与他耳语。 说完,黄荣回到座位。 两人相顾,似乎是沉默了稍顷。 末了,唐艾捡起案上的羽扇,朝腿上拍了一拍,像是做出了决定。 黄荣与唐艾说话的声音从头到尾都很低。 直到此时,侍奉在门外的奴婢才听到了一句话,是唐艾说的:“就这么办!” 随后,两人又细细地谈了一个时辰,也不知都在说了些什么。 将近三更,黄荣方才告辞。 唐艾送黄荣出院,在门口,问他道:“此事,你为何不先禀与明公?” 月光下,起了风,黄荣长须飘然,白衣如雪。 他慨然地说道:“这种事,明公最好不要知情!事成,无损明公清誉;事败,荣一身担之!” …… 宋方的消息虽不及宋闳,却也是比较灵通的。 黄荣昨晚去见姬韦的事情,他於今天上午获知。 就在黄荣下午等候莘迩时,宋方召来了段承孙。 第二十八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二) 段承孙是牧府的曹掾,与宋方同在牧府,应召而来很方便。 “你再去见一见姬韦。” 段承孙伏在地上,闻言抬下了头,悄悄看向宋方,正碰上宋方阴冷的目光,赶紧又把头低下。地板很硬,硌得他膝盖疼,他局促地挪了下屁股,调整了下跪姿,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知道对他说什么?该怎么说么?” “下官愚钝,敢请公示下。” “昨天晚上,黄荣去了考功曹的客舍。” “黄荣去了?” 宋方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往下说,说道:“黄荣走后,姬韦房中的灯,到天亮还没有灭。……你觉得黄荣会对他说些什么?” “以下官猜度,不外乎威胁、利诱。” “仗着中宫的宠爱,莘迩这个田舍奴,近日越来越不像话!横行跋扈,蔑视王法!姬韦虽只是小小县长,亦国家名臣!他竟然都敢派人去威胁,胆大包天!”宋方痛骂了莘迩几句,眼神越加狠辣,盯着段承孙,说道,“你知道该对姬韦说些什么了吧?” 宋方对莘迩的这番大骂,完全没有根据,但宋方骂莘迩,近月已成常态,时不时的,当着段承孙等心腹面前,他都会破口大骂一番,纯是出气而已,本来也不需要依据。 段承孙心道:“你绕来绕去的,等於什么都没说,叫我怎么‘知道’该对昭文说什么?” 昭文,是姬韦的字。段承孙心里如此想,无非一点不敢出口的牢骚罢了。 宋方想让他对姬韦说什么?不用直说,他自是明明白白。 段承孙应道:“是,承孙知道了。” 出了听事堂,段承孙朝自己的官廨走去。 两个前来向宋方禀事的府吏迎面瞧见了他,忙避到一边,作揖行礼,给他让出路来。 段承孙只觉阳光刺眼,举袖遮住眉头,没有理会这两个吏员,心事重重地经过了他俩。 与姬韦到底曾是好友,两家并有姻亲。现在虽然因为仕途高低有别,两下少了走动,但人孰无情,少年时那段欢筵笑颜,走马章台,满楼红袖招的时光,段承孙又岂能全然忘记? 回思出听事堂前,宋方那咄咄逼人的狠毒眼神,以及他轻描淡写的那一句“听说姬韦嗜好羊肉,你与他也是朋友,再去看他,不可空手,捎条羊腿,带把短匕,留与他罢”。 纵此刻初夏下午的阳光再晒,行於庄严牧府石板上路的段承孙如在冰窟。 他喃喃地说道:“宋公叫我拿把短匕给姬韦,是什么意思?”不敢往下深猜,心中想道,“便是被莘迩给姬韦翻了案,证明他不应获‘殿’之评,也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大可将此事推诿给具体负责考课的人,至多落个‘用人不察’,顶天了,罚些俸禄。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上次叫自己拿姬韦的弟弟姬楚威胁姬韦,这次又叫自己带把匕去。 虽是早就了解宋方的为人,但这次涉及到的对象是自己的旧友、姻亲,且不说有这一段情分在,已经颇觉姬韦可怜,如果这种“威胁故交”的事情传出去,自己日后还如何做人? 段承孙难免牢骚满腹,实是极其抵触宋方的命令,不愿遵照去办。 他想道:“宋公没说要我何时去见昭文。罢了,能拖一日是一日,我今晚先去看望一下姬楚,明天再去见昭文吧!” 当晚,段承孙到姬家,见了姬楚。 姬楚年轻,才十七岁,此前一直闭门读书,很少与外界接触,对他兄长而下面临的两难处境,他并不清楚。不但没有担心姬韦,姬楚反而还很开心。毕竟考评得“殿”,是一个恶名,将会大大地影响到姬韦以后的仕途,如能借此摘去“殿”的帽子,对姬韦、对姬家,都是好事。 姬楚文质彬彬,对段承孙这位长辈执礼甚恭。 堂中的烛光下,看着姬楚仍有些稚嫩的面孔,段承孙恍惚想起了他与姬韦。 他与姬韦相交的时候,可不就是这个年岁么?姬楚与姬韦长得挺像,从他的脸上,段承孙找到了当年姬韦的几丝神采。 “忆昔时,我与汝兄,还有宋羡、贾秦,我们四人几乎日日相见,交臂游玩,情同兄弟。 “我犹记得,有一次,从西域来了位高僧,登坛**,我与汝兄等人共去旁听。贾秦去得晚了,没能占着好位子,便一把抱起汝兄,把他扔到门外,抢了汝兄的坐榻。满堂皆笑。汝兄生性温和,却亦不恼,从容地起来,拍拍灰尘,就在门外坐听。 “汝兄那时的年龄与你现今相当,而他当时的气度,真是不让名流啊!” 段承孙沉浸在往事中,脸上露出微笑。 他仰起头,不自觉地轻扣案几,过了片刻,笑容渐渐散去,他说道:“岁月荏苒,倏忽之间,已过十余年。宋羡今居显位,贾秦因受贾珍的牵连而身死家破,汝兄久在外县,而我忝列牧府。我们这旧日的四友,如今莫说常见,便是人,也都已经凑不齐了啊!” 姬楚恭敬地说道:“今天我去给家兄送饭时,听家兄说及,君於昨晚曾去客舍,与家兄见了一面。家兄提到君的时候,笑容满面,正如君之现在。君与家兄的情谊,着实令后进羡慕。” 段承孙情绪复杂,半晌无语,最终说道:“是么?” “是。” “我明天要再去拜访汝兄,你有什么话有我转告么?” 姬楚刚说了他今天给姬韦送饭,段承孙就问他了这一句。他又不是见不到姬韦,何须托段承孙带话?姬楚感到段承孙似乎心不在焉的,觉得奇怪,不好询问,便答道:“考功曹客舍的饭食简陋,楚每天都会给家兄送饭,每天都能见到家兄,不敢劳君带言。” 段承孙回过神来,“哦”了声,说道:“对,对。”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姬楚说话,说道,“是啊,客舍的饭食粗陋。汝兄好食羊肉,顿顿无肉不欢。我明天给他带条烤羊腿过去!” 离开姬家时,夜色笼罩的街上,已无行人。 姬、段两族皆是武威著姓,姬韦、段承孙两家都在旧城。如从夜空望下来,可以看到,在段承孙的长檐车离开姬家,行上街道后不久,有一辆牛车从中城的莘宅驶出,出了里门,转上大街,没有做任何的停顿,径直行向唐艾家的方向。这辆牛车上,坐的正是去见唐艾的黄荣。 次日。 拖到日暮,拖无可拖了。 段承孙乃往考功曹的客舍,再次去见姬韦。 烤得金黄的羊腿,被架在案上,香气扑鼻。 两瓶西域的葡萄酒和一坛产自河北,来自魏国的名酒,放在羊腿的边上。 段承孙去掉冠袍,并一力邀请姬韦也把冠带袍服脱下。 两人只穿着两当,露出双臂,分处东西,对案而坐。 方才一日未见,姬韦的神色就憔悴了许多。 段承孙斟鲜红的葡萄酒入碗,笑道:“这是龟兹国的美酒,别驾宋公赏给我的。我一向不舍得喝。昭文,来,来,你尝一尝,与咱们陇地产的葡萄酒可有不同?” 姬韦略略饮了一口,把碗放下,勉强笑道:“较以本土所产,确是稍微醇厚。” “你没去过西域,我也没去过。但咱们都知道,那里的日头大,适宜葡萄生长。所酿之酒,比咱们这里的好点,也是理所当然。你觉得好,那就多饮些!”段承孙端碗,殷勤相劝。 姬韦只好又喝了一口。 段承孙一饮而尽,摸了把沾到胡须上的酒渍,笑道:“昭文,你知道么?龟兹国人好酒如命。我听讨伐西域归来的将士们说,辅国将军攻破龟兹城后,勒令城中富户贡献礼物,以犒赏三军。那些龟兹国的富户们,家中藏酒无不数百千石,单只葡萄酒一项,就献上了近万石之多!” 听到“辅国将军”四个字,姬韦的眼皮一跳,说道:“那么多么?” “可不是么!” 段承孙亲手割下几片羊肉,送到姬韦盘中,然后打开了那坛白酒,又斟下了两碗,笑道:“昭文,这是中山清酒,号为‘千日酒’的即是也。要放在以往,这酒虽然名贵,大概还算不上十分稀罕。而今中山被虏魏侵占,与我陇州,中间且隔了一个虏秦,此酒,可就极是少见了啊!也是别驾宋公赏我的。我一样不舍得喝,留到了今日,恰好你我可以痛饮了!” “千日酒”者,意思是说喝醉以后,要醉千日。 这个酒,在当下来说,是比较烈的。 姬韦的酒量一般,又知自己现是愁肠满腹,深恐酒入愁肠,越容易醉倒,不敢多饮,抿了一口,便就把碗放下了。酒,喝不下,往常最喜的烤羊肉,他也是食不知味,几乎没动匕著。 段承孙倒是吃喝个不住。 左一碗西域葡萄酒,右一碗中山千日酒,间配以两口羊肉,不到半个时辰,两种酒被他喝了个精光,羊腿也差不多被吃了个干净。 酒劲上头,清醒时不好说的话,可以说了。 段承孙扶住案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道:“昭文!我昨晚去了你家,见到了你的弟弟。他与你年轻的时候,长的可是真像!过往之日,不可复矣!但昭文,来日,咱们尚可追啊!我今晚为何又来见你?我想你定是心知肚明!看在你我旧交一场,你莫要再拿上次的话回我,这一次,你给我个痛快话!好让我回去交差。如何?” 姬韦心道:“他昨晚去我家,见我弟弟了?”想道上次段承孙的威胁之语,顿时不由紧张,抓住案几的边沿,看着段承孙,问道,“你见我的幼弟了?是宋公让你去的么?” 段承孙说道:“是我自己要去的。不过今晚再来见你,却的确是奉的宋公之命。”他掂起案上,适才用来割肉的鎏金短匕,说道,“宋公不仅命我再来探视你,还命我把这柄短匕送给你!” 姬韦落目短匕上,匕不长,也不是很锋利,但应是沾满了羊油的缘故,烛光一映,却是闪闪亮,耀人眼眸。 段承孙把案上的羊腿架子丢到地上,低下身子,越过案几,凑近到姬韦的身前,视线与之相对,压低了声音,说道:“昭文,我也是奉命为此,迫不得已。” 他语气真切,说道,“昭文,你常年不在王城,不知朝中而今的形势。自先王薨后,别驾宋公与辅国将军之间,相斗得日渐激烈。我知这本来不关你的事,可谁让你在显美县做县长呢?你於今既然被牵涉到了其间,宋公与辅国将军两人,你就必须要选一边投靠! “辅国将军近来虽然贵重,毕竟族声单薄,何能与宋家相比?昭文,两边该选哪边?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我知道,你很冤枉,以你在显美县的政绩,绝对是不该得一个殿后的考评,名入优等,是绰绰有余的。但宋公想要用你的来打击辅国将军的名声,你又能有什么办法?认命吧,昭文!认下了这事,过上几年,有我在牧府为转圜,犹不失你将来的前途。你如不肯认,昭文,想想姬楚!他才多大年纪?宋公如因此暴怒,雷霆风雨,姬楚焉能抵御?” 段承孙把短匕放到了姬韦的面前,说道,“别说姬楚。昭文,就算是你,你,能抗住么?” 门窗都关着,室内很闷。 姬韦的胸口生疼,像是心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样,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吃力地起身,推开了门扉。 院中的夜风吹入,清凉如水,打着赤膊的胳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姬韦慢慢地把袍子穿回,顺手把段承孙的袍子递给了他,说道:“你回去禀与宋公,就说我知道了。” 段承孙大喜。 送走了段承孙,姬韦回到室内,无神地盯着案上的那柄短匕,看了许久。 他想起了他的一个族兄。他的这个族兄少有高名,曾经获得过多次的辟除,但他的这个族兄一次都没有接受。直到如今,他的这个族兄仍然悠悠林下。较以富贵的人家,他这个族兄的日子固是过得清贫,可比照自己现下的处境,他的这个族兄至少过得安心。 姬韦懊恼地想道:“当初我为何应了郡府的辟除,走上了出仕的道路?为何我不肯学我的这位族兄?”现在后悔,已然晚了。 考功曹客舍的路上。 段承孙的车子吱吱呀呀地离开远去,客舍院墙下的一处黑暗里,潜出了一个身影。 第二十九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三) 这天一大早,如前两日,姬楚的妻子亲自下厨,熬粥、做饼,炙了一条昨天专门买来的新鲜鲻鱼,调拌了一碟生韭杂菜,又取上一份必不可少的酱料。 几样饭菜做成,置入食盒。 姬楚与妻子作别,提着这顿早饭,前去考功曹的客舍。 客舍看门的吏员已与姬楚熟识,见他来到,笑道:“郎君又来给姬君送饭么?” 姬楚作了一揖,答道:“家兄这些年都在外县仕任,少有归家,想念家里的饭食。昨天特别交代於我,想吃条鲻鱼。这不,今天便给家兄带了一条。” 门吏含笑点头,目送姬楚进门。 初夏晨光下,一个裹帻白衣、手提食盒的少年背影,不知怎的,给了这个门吏颇是温暖之感。 门吏叹道:“素闻姬家兄弟的感情好,果是不假啊!” 推门进到室内,一股酒味入鼻而来。 姬楚一眼看到,姬韦伏在案上,像是仍在熟睡。 知道段承孙昨晚来见姬韦了,瞅了眼案上的酒瓶、酒坛和案下的烤羊腿架子,姬楚只当是他两人旧友痛饮,姬韦喝多了,以是伏案不起,昏睡至今。姬楚遂放下食盒,端起脸盆,先出去打了盆水进来,以便姬韦醒后洗漱,然后才到姬韦身边,轻声唤道:“阿兄,阿兄。” 半晌无人回应。 姬楚心中奇怪,晃了一晃姬韦的胳臂,姬韦还是没有反应。 姬楚好笑地想道:“怎么喝成这样!” 打算把姬韦扶到床榻上,吃力地把他架起,不经意转眼,看见了姬韦的面庞。 姬楚顿时惊吓地睁圆了眼睛。 只见姬韦面色乌青,双目紧闭,嘴角流下两条血痕,衣领都被染红了。案上亦有一滩血渍。 姬楚双腿软,勉强支撑,把姬韦小心地放到床上,探指去试姬韦的鼻息。 哪里还有呼吸? 姬楚呆呆地在床前站了片刻,蓦然出一声大叫。 叫声传出室外,远处客舍门口的门吏听到,赶紧奔了过来。 进到室内,门吏看到这等场景,心头一沉,知道大事不妙。 “这是怎么回事?” 姬楚流下眼泪,哽咽答道:“我也不知道。” 风吹入室内,并不凉,僵硬的姬韦躺在床上,姬楚与门吏立在榻前,这幅场景却生阴森。 …… 宋闳告了病假,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出门了。 莘迩的诸项举措下来,收获很大,宋闳的政治敏锐性是很强的,早就感受到了切实的威胁,和宋方相同,也早把莘迩当做了阻挠宋家重回巅峰的真正敌人。 他的“告病”,其实只是借口。 成天锦衣玉食,家中自有医士,补药不断,又每天都练五禽戏,宋闳尽管五十多岁了,换了寻常乡农,到这个年龄,或是少不了这病那病,但他的身体却还是健康得很,半点毛病也无。 之所以告病,无非以退为进。 纯粹因是见莘迩近月风头渐盛,不仅得到了麴家的同盟,兵权愈重,并且通过勋官制、考功曹、换中正等政措,同时在民间豪强、底层官吏、寓士与寒士的群体中也声望愈高,他隐约地察觉到,也许快要到宋家与莘迩直面相对的时候了,故此先退一步,静观时局,以作应变。 未料时局尚未观辨清楚,一个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恶劣消息就传到了耳中。 饶是以宋闳之城府深沉,也不免吃了一惊。 匆忙跑来报讯的那个宋家党羽到时,宋闳刚起床不久,在后宅院中挺颈展手、蹲腰曲腿地打五禽戏。听完消息,他止下拳脚,不敢置信地问那吏,说道:“你说什么?姬韦死了?” “是。” “中毒死的?” “是。” “自杀还是他杀?” “刚被姬楚现,考功曹的曹掾氾丹、右曹史张道将现在应还没到客舍。具体是自杀还是他杀,现下尚不知晓。唯一知道的是……” “是什么?” “听说姬韦昨晚见过的最后一人,是牧府曹掾段承孙。姬楚现姬韦身死时,客舍里仍还留着他俩昨晚吃剩的羊腿和空的酒坛、酒瓶。” “段承孙?” “是。” 宋闳当机立断,说道:“你立刻去谷阴县寺!叫窦理马上带人,到考功曹的客舍!” 窦理,是宋闳妻子的侄子,现任谷阴县的县令。 “是。”来报讯的那吏,入了宋家门后,乃是一路小跑到的后院,到现在还是气喘吁吁的,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水,请示地问道,“敢问明公,请窦令到考功曹后,叫他作些什么?” “这还用我交代么?” 宋方给显美县长了一个全国最差评,显美翁主因此大怒,几次要寻宋方的麻烦,莘迩为妻出气,因把显美县长召到京中,要给他重新考评。这件事在王城,如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偏在主持重考的阴洛到前,显美县长姬韦中毒身死。 除非是个笨蛋,否则,谁都能感到此中必有玄虚。 报讯的那吏不是笨蛋,在获悉姬韦死在客舍的当时,就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 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一个处理不好,可能就会后患无穷。因是,在听到宋方“还用我交代”一句话后,他楞了下,心道:“你不交代明白,我怎么去给窦理说?” 既是为了获得个明确的指示,也是不敢担责,他说道,“是,是。敢请明公交代。” 宋闳忍住气,说道:“你去告诉窦理,命他带上仵作同去,查明姬韦的死因,看是否自杀!” 那吏听明白了,忙不迭应道:“是,是,依下官看,实际不必查,姬韦定是自杀。” “哦?” “姬家,亦武威郡的名门是也,此回考课,姬韦得了个殿,他必是应召回到王城后,见到弟弟,良心现,感到愧对祖宗,污了姬家的清誉,故是自杀了事。” 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对姬韦身死之事,宋闳心中有疑,懒得理他,挥了挥手,说道:“你去罢!” 那吏应命而去。 出了宋家的门,这吏坐上牛车,一边吩咐前去谷阴县寺,一边不由想道:“怪哉!此事才刚出来,到底怎么个情况,还不清楚,明公为何就急着叫窦理去给姬韦定一个自杀的死因呢?难不成?”尽管觉得以宋闳的处事作风,他不可能干下毒杀姬韦的事,可在想到姬韦最后见到的人是段承孙后,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宋闳自是不会做出这等事,可不能保证宋家会不会有别人干下此事。 那吏不敢继续往下想,是因为如果顺着段承孙继续想的话,他知道他一定会能想到一个嫌疑对象。 这个嫌疑对象,也正是宋闳所疑的。 打走了报讯之吏,宋闳急唤仆隶,命令立刻找宋方来见。 半个时辰后,宋方到了。 宋方这一个多月来,在人际交往上大下功夫,几乎每天都会请一群王城的名士、高官,宴饮清谈,昨晚亦不例外,喝酒喝到半夜才休,去找他的仆隶到他家时,他还没有睡醒。 这会儿也还头昏昏沉沉的,他在堂中见到宋闳,下拜行了一礼。 站起身来,宋方寻个坐榻,一屁股坐下,宿醉口渴,催促侍奉的小婢捧茶汤上来。 宋闳闭目养神,默不出声,等宋方连饮了三碗茶汤,闻他还要再喝,受不了了,睁开眼,吩咐婢女们退下,目光严厉,盯住宋方,沉声问道:“事情你知道了么?” 宋方莫名其妙,问道:“什么事?” “姬韦服毒而死的事!” 宋方一惊,继而大喜,说道:“姬韦中毒死了?” “中毒”和“服毒”,看似说的是一回事,究其内涵,却是不同的。服毒者,自己食毒;中毒者,被人下毒。宋闳是故意说的“服毒”,结果宋方却说了个“中毒”。 宋闳心头一紧,说道:“是段承孙干的么?” “段承孙干的?干什么?”宋方旋即明白了宋闳的意思,说道,“怎么可能会是他!” “事到眼下,你还不说实话,哄骗於我么?” 宋方冤枉地叫道:“阿父!我骗你什么了?” “你适才不说‘服毒’,而说‘中毒’,你是怎么知道姬韦不是服毒,而是中毒的?” “啊?” “姬韦昨晚见到的最后一人,是段承孙。你既说‘中毒’,不说‘服毒’,那下毒之人,不是段承孙,还能是谁?” “阿父!冤枉啊!这事儿真不是段承孙干的!不错,我是叫段承孙昨晚去见姬韦了,但我没让他下毒啊!我只是叫他带把短匕给姬韦,做个威胁罢了!绝对没有叫他下毒啊!我没有叫他下毒,他又怎会下毒!……阿父,你听谁说的?说是段承孙干的?此事断然无有!” “真不是段承孙干的?” “真不是!” “姬韦中毒此事,与你没有关系?” “我昨晚在家中饮宴,直到夜半。姬韦身死这事,要非刚才听阿父说,我到现在还不知晓!阿父,此事怎会与我有干?” 宋方冤枉的神情和语气不似作假,宋闳相信了他,终於把心放下。 “此事若真与你无干,那自是最好。” “阿父,你为何会怀疑於我?” “我方才说了,姬韦最后见到的人是段承孙。段承孙与你什么关系?还用说么?黄奴,恐怕现下不止我疑心你与此事有干,凡是得悉此事的人,十个里边有八个都得怀疑是你做下的!” 宋方的酒劲不翼而飞,他的头脑逐渐清醒起来。 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宋方勃然起身,大声说道:“不用想了!阿父,此事必定是田舍奴做下的!” “你怎知道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他定是欲以此事来诬陷於我!” “你有证据么?” “……,查!肯定能查出证据!” “你不要想着去查他的证据了。当务之急,你要先把你从这中间脱身出去!” 诚如宋闳所言,只要是知道此事的,怕大多都会怀疑到宋方身上。眼前的第一要务,不是找此事与莘迩有无干系,而是先要把宋方本人,从此事中剥离出去。 宋方含冤带怒,顾不上宋闳在上,骂出了粗口,说道:“他娘的!狗东西!” 宋闳思虑已成,较与宋方,倒是沉稳地多,他皱眉说道:“你坐下!” 宋方恨恨坐回。 “黄奴,现在有三件事,需要咱们去做。” “哪两件?” “我已命窦理赶去考功曹的客舍,我早先疑心是你所做,因此命令窦理,叫他给姬韦定个自杀。现今看来,此事如真不是你做,此举倒是不必了。立刻再派人去给窦理带话,叫他只需控住现场,搜集证物即可。余下的事情,之后再说。这是第一件。” “对!一定要控住现场,掌住证物!只要能从中找到一个、两个与田舍奴有关的线索,……这狗日的,诬陷我?老子反咬……,呸!甚么反咬!老子顺藤摸瓜,必把他绳之於法!看他还诬陷不诬陷我,看他还嚣张不嚣张!总归要让他、让姓氾的、姓麴的、姓张的,让怀二心的,统统都知道与咱家作对的下场!”说到兴起,宋方转恨为喜,只想现在就开始着手查办。 “这是以后的事了!” “阿父,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你从现下起,直到案子查明,不能再见段承孙。记住,一面都不能再见!” 宋方很快明白了宋闳此话的意思。 他知道段承孙与此事无干,但别人不知。 而段承孙是最后一个见姬韦的人,若是查办此案的话,段承孙必然会被牵涉到。 为了洗脱嫌疑,也是为了显示坦荡,当下确是不好再与段承孙见面。 宋方应道:“是。” “第三件事嘛,挑几个信得过的人,下午就上书朝中,请求朝中把此案的侦破权交给谷阴县寺!” 阅读网址:n. 第三十章 黄荣胆大策 王城起风云(四) 四时宫中。 陈荪、氾宽、孙衍、麴爽、宋闳、宋方等朝中重臣和莘迩悉数应召赶到。 考功曹的两位长吏,曹掾氾丹、右曹史张道将下拜地上,向坐在主位上的令狐乐和左氏请罪。 氾丹说道:“臣疏忽职守,督下不严,以致姬韦死在客舍,伏唯请大王降罪。” 今天本非常朝之日,快到中午时,左氏和令狐乐忽然接到禀报,说姬韦中毒而死。紧接着,针对此事,好几个朝臣纷纷上书。不到一个时辰,这件事就在灵钧台里传开,闹得沸沸扬扬。 寝宫中犹顿谣言四起,不得安宁,此时此刻的王城,会因为此事闹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姬韦死的莫名其妙,左氏也是疑惑重重,故而她很快做出决定,召来诸位大臣,共同商议。 虽是疑惑,她亦知此事与氾丹和张道将两人应是没有干系,温和地说道:“你俩请起来罢。” 氾丹、张道将起身,回到左侧的班列末尾。 左氏瞧了眼案上的几份上书,对众人说道:“黄荣上书,说姬韦本是遵旨入都,而到京才不过数日,尚未对他展开复考,他就中毒身死,且是死在了考功曹的客舍,事或蹊跷,影响重大,须得严查。宋羡等奏请,将姬韦中毒身死之事,交给谷阴县寺查办。卿等以为如何?” 陈荪、氾宽、麴爽几个人,个个垂眉搭眼,都是默不作声。 这件事的确很有蹊跷,但事突然,他们诸人目前掌握到的情报不足,暂时还没有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是干脆先不说话。 一人从班中出来。 众人看去,正是莘迩。 莘迩行到殿上,从容不迫地行罢礼,然后慢吞吞地说道:“姬韦是早上被他的弟弟姬楚现死在考功曹客舍的,臣适才入宫时,於路上已经听到了许多有关的传闻。这才不过半天的功夫,城中已是议论纷纷,此事确然影响重大。臣以为,不仅需要严查,而且需要急查、快查。” 左氏以为然,说道:“将军说的是。” “至於此案改由谁查?臣以为,谷阴县寺的话,似是不太够格。” 左氏问道:“为何?” 莘迩答道:“谷阴县寺,管的是县中之民,设若死者是谷阴百姓,自可由其主办,而姬韦是朝廷的命臣,区区县寺,焉能有权侦查?臣以为,此案理该由朝廷出面,组织查办。” 左氏深以为然,说道:“将军所言甚是。”问众人道,“公等以为呢?” 虽是还没搞清楚姬韦死在客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莘迩的话合情合理,作为莘迩的盟友,孙衍第一个出来赞成,继而,牢记麴硕“多多支持莘迩”这句交代的麴爽也表示同意。 左氏问陈荪,说道:“陈公,你以为呢?” 陈荪略作沉吟,回想入宫路上听到的那几条传闻,心道:“诸多的传言里边,有一条说,姬韦是因觉玷污了姬家的名誉,愧对祖宗,遂服毒自尽。简直荒谬!每次考课,都会有‘最’、有‘殿’,如果得个‘殿’就自杀,那现下朝中早就死得没人了!况且,若真是因此,那姬韦为何早不自杀?偏要等到应旨入都之后?姬韦如非自杀,则此条传闻,就必是有人为混淆视线而故意放出的。 “又一条传闻说,这事儿是莘迩干的。也是荒谬!请旨召姬韦入都的乃是莘迩,莘迩召姬韦入都的用意,谁不知晓?还不就是想从姬韦的身上,找到宋方仗权舞弊的错处,从而给显美翁主出气?他又怎会这边刚把姬韦召来,那边又派人毒杀於他?根本说不通! “又一条传闻,说段承孙是姬韦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姬韦是被段承孙毒死的,而段承孙则是遵的宋方之命。……要说起来,莘迩请使考功曹重新对姬韦进行考核之事,最终就算是还姬韦了一个清白,对宋方的损害也并不大,似是不至行此歹举,可宋方这人的性子,躁急蛮横,睚眦必报,会不会一时昏头,做下此事?却还真是说不准。这个传闻,倒像有些依据。” 思及此处,陈荪很想扭头看一看后边宋闳、宋方两人的表情,但到底城府深,还是把这股冲动忍下去了,恭恭敬敬地回答左氏,说道:“臣以为,莘将军言之有理。” “氾公、宋公、宋君,你们三人的意见呢?” 氾宽也在想那几条传言,他悄悄瞥了下躬身低头的宋闳与撑目怒视莘迩的宋方,说道:“事情生在谷阴,以谷阴县寺来主办此事,固可;姬韦是朝廷命官,由朝廷组织查办,也对。” 令狐乐听完他的这话,搞不懂了,一头雾水地说道:“氾公,你此话何意?孤怎么听不懂?一个可,一个对,两个都没错,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氾宽尴尬地摸了摸胡子,说道:“臣愚昧,不敢妄言,究竟该如何办,还得请大王圣断。” 左氏临朝听政日久,对此类含糊其辞,说了和没说一个样子的滑头话,如今也是听得多了,满朝的重臣,除了莘迩,几乎都在应对时说过这样的话,她见惯不怪,亦不生气,轻轻拍了拍令狐乐的手,叫他不要乱插嘴。 等了稍顷,不见宋闳和宋方表态,左氏追问他两人,说道:“宋公、宋君,你俩觉得呢?” 宋方早就忍不住了,说道:“就像氾公说的,事在谷阴,自是该由谷阴县寺主办!” 宋闳能沉得住气,问莘迩,说道:“将军说谷阴县寺无权查办,那敢问将军,不知属意谁来主办?” 宋方说姬韦中毒身死这事儿必是莘迩干的。 这真是冤枉了莘迩。 直到上午得讯之前,莘迩对此事尚是一无所知。 当闻知姬韦身死的当时,莘迩免不了,与宋闳、左氏等初闻时的反应一样,也是吃了一惊,特别是在旋即想到“前天晚上,他笃定地认为黄荣会回转再来见他,有要紧的事上禀,而黄荣却没有来,结果今天就听到了这件事”之后,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更是心头大震。 短短的震惊过后,他马上召黄荣来见。 见到黄荣,他直接问道:“此事是你做的么?” 黄荣伏地不语。 莘迩一下就明了了。 真相既已知,亦与宋闳随后的反应相近,莘迩立即就抓住了这件事的重点。 那就是当务之急,先需把侦破权拿到手中。 谷阴县的县令窦理是宋闳的妻弟,此案的侦办权,无论如何是也不能交给谷阴县寺的。 那么,该由谁来查办此案?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都督府,但都督府只管军事,姬韦是民政官,却是不在督府的管辖范围。 把脑子从上午召见黄荣时的场景中抽离出来,聚集精神回到当下,莘迩不动声色地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案地是在考功曹,臣以为,可由考功曹主办此案。” 左氏问宋闳,说道:“宋公以为可否?” 宋闳心道:“除了氾宽,陈荪等人都赞同莘迩,看来是难以把此案的侦办交给谷阴县寺了。只是,莘迩为何会提出由考功曹来侦办此案?莫不是此事的后头,还有氾丹、张道将?” 觉得这不太可能,然而仔细想想,张道将与氾家定下亲后,两家越走越近,氾宽觊觎自己的内史之位、盼做文臣之的渴望,而下已是日渐明显,即便氾宽与此事无关,可如把侦办权交给考功曹的话,氾宽会不会在这中间动些手脚?这可是说不准的。 姬韦此案,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可以说是关系到宋家的存亡了,半点也不能大意。 宋闳忖思想道:“这个时候,宁可多疑,也不能轻信。” 於是,他说道,“考功曹的职责是考课官吏,没有查案之权,并且,诚如莘将军所言,事地就是在考功曹,不管是从权责来说,还是从避嫌来说,臣以为,皆不宜以考功曹为主办方。” “那宋公有何高见?” 宋闳心道:“谷阴县寺不可得,退而求其次,那就只有牧府了。”答道,“臣以为,宜以牧府主办。” 莘迩笑了起来。 宋闳问道:“将军缘何笑?” “宋公适才说,考功曹没有办案之权,又说考功曹应当避嫌,诚哉斯言!但是宋公,牧府虽有贼曹,姑且可称有查案之权,然段承孙者,牧府之曹掾也,宋公,牧府是不是也应该避嫌?” “段承孙?这与段承孙有何干系!” “宋公大概还不知晓,段承孙涉嫌毒杀姬韦,已被拿入狱中了。” 宋闳愕然。 站在宋闳身侧的宋方闻言惊怒,顾不得宋闳还没说话,抢先大恚问道:“什么?‘段承孙涉嫌毒杀姬韦,已被拿入狱中了’?什么时候的事?拿入哪个狱中了?” 莘迩晏然地说道:“就在咱们入宫之时。” “谁抓的人?” “校事曹。” “校、……,校事曹,……,它、它怎敢,……奉的谁的令?” 莘迩皱起眉头,瞧了下暴怒的宋方,拱手下揖,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臣莘迩弹劾宋方。” “你,你弹劾我什么?” 莘迩不理他,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臣弹劾宋方朝堂之上,触先王之讳,大不敬!” 时人重讳,尤重家讳,便是寻常的士人,如有人当其子之面,於言谈中,无意中说到其父、祖的名字,往往也会引起纠纷,被言及父、祖名字的,若是特别孝顺,甚至会当场痛哭。 “奉”是令狐奉的名,宋方身为臣子,当着令狐乐、左氏和一干重臣的面,居然触犯君父的名讳,此事可大可小,严重的话,丢官下狱都不是没有可能。 如同一盆冷水泼到头上,宋方回过神来,暗叫不妙,注意到陈荪等人都以奇异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赶紧趴下,伏地拜倒,连连叩,口称死罪。 宋闳也伏拜在地,为他请罪。 左氏柳眉微蹙,勉强说道:“宋公,且请起身。”巡视陈荪、氾宽等人,意思很明白,征询他们的意见,看该如何处理这段意料之外的插曲。 总不能因此把宋方下狱吧?看在宋闳的面子上,陈荪、氾宽出来给宋方求情。 莘迩亦知,靠这点错处,是不能把宋方彻底整倒的,已有段承孙这个大杀器在手,他不为已甚,亦未坚持对宋方作追究。 此事就算揭过。 尽管揭过,经了此一波折,宋方却也没法再跳出来反对莘迩了。 段承孙被校事曹拿下的事情,别说宋闳、宋方不知,陈荪等也无人知道。 陈荪说道:“校事曹捕段承孙下狱,可是得有证据?” 校事曹是令狐奉死前设立的,设立此曹的事情,陈荪等人皆知,但自令狐奉死后,校事曹在莘迩的掌控下,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活动,在朝中基本没有存在感。说实话,陈荪等人一向来,也因此而压根就没怎么重视此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校事曹突然出场了。 莘迩答道:“早上闻报姬韦中毒身死以后,校事曹即派了两个校事前去考功曹的客舍,与谷阴县寺的县令窦理等共同控制现场。段承孙昨晚去见姬韦时,带了一条羊腿,两瓶葡萄酒和一坛中山清酒。半个时辰前,校事曹在中山清酒的酒坛中验出了毒物。事态紧急,为防段承孙畏惧潜逃,校事曹遂捕其下狱,大约很快,便会有详细的奏报上到朝中了。” 令狐奉设立校事曹的初衷,是为了监视朝中、地方的官员,他为此特地下有明旨,给了校事曹办案、查案的权力,凡是中低级的官员,当紧急之时,校事曹并可以权宜行事,先捕后奏。 段承孙是牧府的曹掾,权力不小,而论及品级,却实在不高,校事曹确是有权先捕再奏的。 饶以宋闳的心机,这时也不禁大怒,心道:“你早叫校事曹动手把段承孙给拿了!还在这里东拉西扯,说什么应由考功曹主办此案作甚?好你个田舍儿,是猜到了我会请求朝中命牧府主办此案,故此,先不提段承孙被拿之事,而用考功曹给我打埋伏么?……中山清酒的酒坛中验出了毒物?这怎么可能?窦理这个废物是怎么办的事!一个现场都看不住么?” 陈荪严肃地问道:“酒坛里验出的毒物,与姬韦所中之毒,是同一种毒么?” 莘迩答道:“是否同一种毒,现在还不清楚,须得仵作细验。但无论如何,酒坛中既然验出了毒物,那段承孙至少眼下来说,就脱不开毒杀姬韦的嫌疑了。”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段承孙既然有嫌疑,按宋公的避嫌之议,臣以为,牧府也不宜主办此案。” 左氏点了点头。 通过刚才莘迩与宋闳、宋方的对话,左氏察觉到了姬韦中毒而死此事,应是与他两方的切身利益都有着直接而重要的关系,想了下,说道:“段承孙既已被校事曹拿下,校事曹职在刺奸,是有办案之权的,那此案,不如就交由校事曹来办罢!”问众人意见,“公等以为何如?” 被莘迩抓住了话柄,宋闳无话可说。 段承孙现下具有重大的嫌疑,陈荪等人都从中看到了“可能会由此而牵连出来的巨大后果”,综合自身和自家的利益考量,他们或者沉默无语,或者相继赞成左氏的提议。 氾宽提出:“考功曹是事地,固该避嫌,然毕竟事情生在考功曹,为利於此案的快侦破,臣以为,似也不应把考功曹完全地排除在外,可使其协查。” 考功曹的曹掾氾丹,是氾宽的长子。 氾宽的这个提议,目的何在? 众人尽皆清楚。 莘迩心道:“氾宽此议,不外乎是想参与到此案的侦办过程中,好时刻了解情况。有了氾丹、张道将两人的参与,如是运用得当,对我没有坏处,反还会有些好处。”附议赞同。 就此定下,由校事曹查办此案,考功曹协助。 阅读网址:n. 第三十一章 举手设录事 反掌覆宋家(上) 定下了由校事曹主办此案,考功曹协助之后,朝会便就散了。 宋方气冲冲地与宋闳径直离开。 莘迩与陈荪、氾宽、孙衍、麴爽等共行到宫外时,两宋的牛车已经在数十僚吏、护卫、仆从的簇拥下绝尘而去。众人打望了片刻,互相揖别,各怀心思地上车,或归公廨,或者回家。 氾宽登车前,瞅了氾丹一眼。 氾丹明白了他的暗示,踌躇稍顷,顾对张道将说道:“明宝,朝廷叫咱们协助查案,而下段承孙被拘押在校事曹的狱中,你我是不是先去看上一看,见他一面,也好知些案情的进展?” 张道将答道:“正该此理。” 校事曹的官廨也是新建的,离考功曹的官廨不远。 两个官廨在同一条街上。 氾丹、张道将两人遂驱车前去校事曹。 校事曹原本没有独立官廨,是在大都督府中办公的,后来,莘迩亲自督建,盖成了现在的这所建筑。相比同样属於新建的考功曹,校事曹的公廨不仅占地面积小,楼舍堂宇也俭朴低矮得多,曹内在编的吏员亦少,由莘迩兼领的曹掾之下,只有校事五人,书佐等杂吏若干。 不过,与考功曹等不同的是,校事曹内,除了书佐等文职吏员外,还有两百步骑的军事编制。这两百步骑,分别属於五个校事统领,也就是说,每个校事手下,都各有步骑四十人。 此两百步骑,皆是从莘迩本部挑选出来的悍勇忠诚之士。 此时,他们俱被召到了校事曹。 曹外、曹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甚是森严。 闻报氾丹、张道将来了,代替秃连樊,刚上任校事不久的乞大力出来迎接。段承孙,就是乞大力带人拿到的。他穿着一身青色的文官袍服,腰围革带,悬挂印绶,配了柄剑,脚着翘头履,从脖子往下看,俨然一副唐人官吏的模样,唯是仍然髡着头,没法扎髻,未免不伦不类。 乞大力新官上任,精神焕,满脸堆笑地在门口迎住氾丹、张道将,下揖说道:“不知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氾丹瞧着乞大力,心中五味杂陈。 便在两年前,这个乞大力还只是个不显眼的小人物。 氾丹记得,他初见莘迩那次,有意托大,想要给莘迩一个下马威,借口雨大,止宿亭舍,便是这个乞大力,奉莘迩之令,给他送去了两瓶葡萄酒。想当时,乞大力哪里有资格入他正眼? 而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胡牧,因了莘迩之势,却已是校事曹的五个校事之一,虽说依按官品、地位,还是远不及他,可只看眼前,竟隐隐似也能与他分庭抗礼了。 张道将还了一礼,和颜悦色地说道:“氾曹掾与我来此也是临时起意,何敢劳请校事迎接。” 乞大力笑眯眯地说道:“两位联袂而来,定是有要事吧?敢问有何贵干?” 张道将也是知道乞大力出身的,听了他的这句问话,加上迎接他俩的那前边一句,暗中称奇,心道:“这个乞大力不过是胡牧,记得他以前相当粗鄙,孰料多时不见,言谈举止大异往昔。”答道,“氾曹掾与我,想来看看段承孙。” “段承孙?” “正是。” 乞大力眨了眨眼睛,问道:“段承孙是谁?” 氾丹与张道将闻言哑然。 氾丹皱眉说道:“我与张曹史刚从宫中出来。莘将军上禀大王与中宫,说段承孙涉嫌毒杀姬韦,已被校事曹拿下,现在校事曹的狱中。怎么?乞校事,莫非莘将军说的是假话么?” 乞大力心道:“原来你俩刚进过宫,已知了此事。”面色不变,亦毫无尴尬之态,憨笑说道,“将军自然不会说假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说假话的当然是我了。”乞大力的一双小眼中透出诚恳,说道,“段承孙事涉重案,上午刚被我亲自拿下。我不知将军已将此事告知了你两位,是以有所隐瞒,尚请两位勿罪!” 他这般诚实,氾丹与张道将倒是无话可说了。 张道将笑道:“‘几事不密则害成’,校事能够保守秘密,乃是最好不过的。”瞥了下校事曹门外两边的荷矛甲士,朝曹内望了望,被照壁挡住了视线,什么也没看到,又笑对乞大力说道,“那就劳请校事前头带路,引氾曹掾与我,去见一见段承孙吧?” “好呀。” 乞大力嘴上答应,脚下一动不动。 张道将纳闷问道:“校事?” “请两位把将军的公文给我看看。” “公文?什么公文?” “将军严命:段承孙是要犯,没有他的公文,谁也不能见。” 氾丹与张道将对视一眼。 张道将耐心地说道:“校事可能不知,适才莘将军、氾别驾等诸公都应召入宫,专门商讨姬韦、段承孙案。朝中已经议定,大王下了旨意,此案由贵曹主办,由我考功曹协办。氾曹掾与我,也是办理此案的人员了。” “哦,这么回事啊。” “正是。” 乞大力还是一步不动。 张道将试探地问道:“乞校事?” 乞大力挠头说道:“两位既是大王点定的办案大员,别说见一见段承孙了,就是两位过堂审问,也是应该的。只是,哎呀,我还没有得到将军的通知啊,还是请两位把公文给我看一看。” 氾丹盯着乞大力看了一会儿,甩袖转身,回到车边,拾阶而上,入到厢中。 很快,他的牛车就吱吱扭扭地动起来,离开了校事曹的大门,返往考功曹去了。 张道将无奈,知道今天是见不到段承孙了,与乞大力行了个礼,也告辞离去。 回到考功曹,张道将求见氾丹。 堂上两人相见。 氾丹怒道:“小小胡虏,算个甚么东西!扯虎皮做大旗,也敢把你我两人挡在曹外!” 张道将说道:“要说起来,是有点过分。不过他也不算错。毕竟段承孙关系重大,确也是不好随便就能见的。”说着话,脸上露出深思的样子。 氾丹问道:“你在想什么?” “氾公,你觉得会真是段承孙毒杀了姬韦么?” …… 累的腿都抽筋了。这个月写的实在是少,明天多写点! 阅读网址:n. 第三十二章 举手设录事 反掌覆宋家(中) 同样的问题,在当天的晚上,张道将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问的是贾珍。 对此同一个问题,贾珍的回答与氾丹一半相同,一半不同。 相同的是,两人的前半句话皆道:“段承孙哪儿有这个胆子?” 不同的是。 紧接着,氾丹说道:“不过段承孙后头的那个人,他倒是有这个胆子。” 而贾珍紧接着说的则是,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琢磨了,此事必是莘阿瓜所为!” 段承孙后头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自是宋方。 氾丹的回答,张道将能够理解,并且可以接受,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但贾珍的后半句回答,却是大大出乎了张道将的意料。 他楞了下,问贾珍,说道:“子明,你为什么这么说?” 将近二更,夜色深沉。 室内无有别人,只有张道将和贾珍两人。 贾珍往室外望了一眼,放下手中的酒杯,欲言又止。 张道将与贾珍本就相熟,自张道将到王都以后,早先出於对付莘迩的目的,他更是主动与贾珍刻意交好,两人到目前为止,基本已是无话不谈。 这些时日,几乎没有见过贾珍这般拿捏作态的样子,张道将感到奇怪,又问了一遍:“子明,你缘何说姬韦中毒身死一事,必是莘幼著指使所为?” 贾珍看了看张道将,下意识地挪了下屁股,重新把酒杯端起,一饮而尽,说道:“有些事没法对你说。总之,明宝,你信我就是!这件事,绝对是莘阿瓜背后主使的!” 张道将手握酒杯,凝神想的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这件事不可能是莘幼著所为。” 贾珍没办法对张道将细说自己做出这个推测的缘故,本是没有喝多少的酒,但是回忆起那段不堪回的耻辱往事,不觉酒劲上头,他重重地把酒杯放到案上,别过脸去,说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张道将愈是纳闷,心道:“子明与莘幼著都是与先王共过患难的,按理说,他俩的交情应该不错,可先王登位以来,他俩却一直不和。每当说及莘幼著,子明从无好言。我早就疑心是不是在猪野泽边的时候,他们之间生了什么?看来我所料不错。”斟酌再三,试探问道,“子明,你对莘幼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贾珍大怒,说道:“我对他有什么误会?他干过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么?不错,他这两年是装模作样的,傅乔、张龟在外头大肆为他宣扬,也是於士流中哄骗得来了一个宽雅的名声,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还有比我更清楚的么?” 张道将说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贾珍涨红了脸,怒视张道将了好一会儿,霍然起身,说道:“阴毒小人!”不等张道将再问,拂袖出室,寻上木屐,踢沓踢沓的离开而去,走了几步,记起今晚是张道将来找的他,并不是在张道将的家里,转回来,到屋门口,对张道将说道,“不送了!”然后自回寝室。 张道将独留室内,荧荧烛火之下,他轻轻敲打案几,喃喃说道:“阴毒小人。”玩味了稍顷贾珍的这句回话,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失笑说道,“子明对莘幼著怨气冲天啊!” 虽是与贾珍不欢而散,但在回家的路上,张道将仔细思量,反复推敲,到底还是不能接受贾珍的判断。正如陈荪的推断一样,姬韦是莘迩请旨召来王都的,莘迩为何会召姬韦来王都,还不就是想通过“还他一个清白”,来打击宋方?断是没有理由杀掉姬韦的。 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氾丹说的靠谱,姬韦中毒而死,后头的黑手确然极有可能是宋方。 次日上午。 张道将与氾丹先去了大都督府,见到莘迩,然后把乞大力昨天对他俩说的话,向莘迩转述一遍。 莘迩满脸的不好意思,连连道歉,说道:“是我的疏忽,忘记交代乞大力了。”立刻写了文书一道,交给他俩,说道,“今天我公务忙,暂时没法陪你二位去校事曹。且请拿了我这道公文。我已写得清楚,两位乃是大王定下的办案主官,随时可见段承孙。” 张道将接过公文,与氾丹辞别莘迩,继去校事曹。 有了莘迩的公文在手,校事曹的门吏没有再拦他俩。 两人入到曹内,才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了闻讯赶来的乞大力。 与昨日的充满笑容不同,今日见到乞大力,他愁眉苦脸的。 张道将问道:“乞校事,可是案子的进展不顺么?” 乞大力说道:“是啊!” 氾丹与张道将顿时起了兴趣。 张道将问道:“哪里出现问题了?” 氾丹虽没问,目光紧紧落在乞大力的面孔上,注意着他的表情。 乞大力一副无计可施的状貌,抱怨地说道:“这个段承孙,好有一比,真是癞蛤蟆玩青蛙。” 氾丹、张道将面面相觑,不解他的意思。 张道将问道:“敢问乞校事,此话何意?” “穿的不花,玩的花。” 氾丹、张道将两人,高门士族的出身,何曾听过这等粗鲁的言语?两人都是不知该何以回应。 氾丹心中想道:“段承孙是不是玩的花,我不知晓,你个胡虏,昨天狗仗人势,仗着莘幼著的权,把我与明宝阻在门外,却是玩的够花!” 短暂的无语过后,张道将问道:“段承孙怎么了?” “他今儿一大早提出了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要求见见宋别驾。” 宋别驾,就是宋方。 氾丹与张道将闻言,心头皆是一跳,两人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氾丹问道:“段承孙说了他为什么要见宋别驾么?” “没有说,只是强烈要求,说如果不让他见宋别驾,他就一个字也不会再吐。” 氾丹说道:“那就请宋别驾来,让他俩见上一见不就行了么?” 乞大力唉声叹气,说道:“已把段承孙的这个请求,转告给了宋别驾。宋别驾不肯见他。”顿了下,又道,“听去给宋别驾送讯的吏员回来说,宋别驾不仅一口回绝,而且恼怒非常,把段承孙是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他摊开手,说道,“段承孙不见到宋别驾,就一个字也不愿再说;而宋别驾又不肯见他。你两位说,这不是叫咱们办案的,在中间难为么?” 张道将问道:“宋别驾可说为何不肯见段承孙么?” “没有说。但也不用宋别驾说啊。毒杀姬韦的疑犯是段承孙,又不是宋别驾,宋别驾干嘛要来见他?” 张道将说道:“是,是。” 两人随着乞大力,穿过校事曹办公的院子,在院子的东北角,有一个单独隔离出去的区域,便是校事曹的牢狱。牢狱不大,总共只有三间牢房。三间牢房里头,现在空了两间,唯有一间内有犯人,便是段承孙。 进到牢内,到了段承孙的牢房前。 氾丹与张道将定睛向内看去,只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蜷缩在这个牢房的墙角。 昨天上午捕的人,这才过了大半天和一个晚上,就被打成了这样? 恐怕是个铁人也吃不消。 氾丹与张道将两人眼中看着段承孙,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难怪他要求见宋方!” 第三十三章 举手设录事 反掌覆宋家(下) 段承孙要求见你,是为什么?” 宋方说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他为何要求见你?” 注意到了宋闳怀疑的眼神,宋方拍案而起,说道:“阿父,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 “我怀疑不怀疑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过没有?段承孙是因为涉嫌毒杀姬韦而被校事曹捕入狱中的,如今他入狱刚刚一天,他就要求见你,这件事情一旦传开,……不是一旦,校事曹的曹掾是谁?是莘幼著!他绝对不会为你保密的!不止不会为你保密,估计他而且巴不得此事人尽皆知,这件事肯定已经传开了!被别人听到,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你?” 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 宋方冤枉至极,然又无可分辨。 他怒道:“我是让段承孙去见了两次姬韦,可我没有叫他下毒!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不可能是段承孙或者别谁做的,只能是莘迩背后的主使!铁定是这个狗日的欲以此陷害於我!” “好好说话,骂什么人?” “我他娘的!” 宋闳思索着说道:“黄奴,不管姬韦是否段承孙所杀,谷阴县寺与牧府而下都被排除在了此案之外,段承孙现在是被关在校事曹的狱里,三木之下,何不可得?你与段承孙的关系,人人尽知,这件事如果任其展下去,对你,恐怕只会越来越不利。” 他捻须沉吟,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对你不利,就是对咱们宋家不利!” “阿父,那我该怎么做?” 宋闳知道眼下不是责备宋方的时候,因只在心里想了一想,他想道:“你说你个黄奴,好端端的,干嘛叫段承孙去见姬韦?还见了两次!这不是没事找事么?这下好了,搞得宋家没准儿都要受你拖累!” 一边这样想,他一边把筹思已久的对策说了出来。 他说道,“当下之计,有两条。” 宋方提起精神,坐回榻上,问道:“哪两条?” “你不见段承孙,这是对的。从今天起,无论段承孙是否还会再次提出请求见你,你都不要见。这是第一。” “狗日的废物,叫他办点小事,办不好不说,还他娘的乱咬人,我必定不会见他!第二呢?” “你准备一下,给姬韦搞一个风光大葬,到时,你要亲自去!表现出你的极尽哀痛!” 宋方呆了下,说道:“姬韦?风光大葬?” “对。”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自是为了向世人宣示你的清白!” 宋方豁然醒悟,赞佩地说道:“阿父,真妙计也!” 时下的舆论对宋方日渐不利,大多的朝臣、士人都认为是宋方指使段承孙毒杀了姬韦,那么怎么反击这个舆论?给姬韦搞个风光大葬,宋方亲自到场,痛哭流涕,显然是个出奇的高招。 当然,要想通过此举,打消所有人的疑虑,是不太可能的。 但加上宋家对此马力全开的舆论宣传之后,至少可以挽回一点不良的影响。 称赞过宋闳的妙计,到底眼前的重点还是段承孙,宋方不由自主地把话题拉了回来。 他担忧地说道:“诚如阿父所言,三木之下,无不可得。 “阿父,段承孙入狱这才一天,想来尚未怎么受刑,就已胡说八道,提出请求见我,万一过上几日,用刑愈重,他坚持不住,为讨个解脱,开始乱作攀咬的话?可该如何是好?” “你是担心他会诬陷你么?” “是啊。” 宋闳对此倒不担心,说道:“放心吧,他没有这个胆量。” “此话怎讲?” “我宋家虽说今不如昔,於下亦我为王国内史,你是牧府别驾,除掉军权、财权之外的朝廷治政之权,泰半在你我的握中。借给段承孙十个胆子,他定也不敢诬告於你! “他如果这么做了,先,能不能成功?咱们宋家会随便让他泼脏水么? “其次,他就不想想他的父兄、诸子、宗族么?他若敢乱咬一气,他段家的人,还想不想在朝中为官,在地方为仕宦了?” 宋方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宋闳说得对,放下了心,说道:“阿父所言甚是。” 宋方悠悠地继续说道:“况则,段承孙能活几天,现下还说不准。” 宋方怔道:“阿父,你是说,段承孙命不久矣了么?” “不错。” “可是阿父,段承孙现下只是涉嫌毒杀姬韦而已!如想给他定罪处刑,口供、证据,缺一不可。这些东西,现下都还没有。阿父,你怎么就断定段承孙要死了呢?” “糊涂!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刚才说,‘阿父所言甚是’。” “前头呢?” “前头?” 宋闳说道:“你说诚如我之所言,‘三木之下,何不可得’? “黄奴,段承孙已经成了校事曹的阶下囚,拷掠出一份口供,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口供固然易得,证据呢?校事曹岂能空口白牙,说是段承孙毒杀的,就是段承孙毒杀的?总得有个证据吧?用的什么毒,毒从何来?” 宋闳对宋方真的是失望至极了。 以前的宋方,尽管有急功求利的毛病,但好歹也算是高门子弟中的优秀者,一度还被士流认为是宋家的两个后起俊杰之一,殊不料,自於上次受到了令狐奉的打击以后,他整个人都好像是换了一个,急躁的缺点依然存在,此外,更又多出了昏庸、跋扈等等的致命缺陷。 同样是遭受过重大的人生挫折,比与张家的张道将,简直天壤之别。 尽管失望,一则,宋方毕竟是宋家的嫡系大宗子弟,二来,姬韦、段承孙此案,一个处理不好,势必涉及宋家,宋闳还是耐住性子,给宋方解释。 宋闳说道:“黄奴,你试想一下,把你想成是办案的人。” “把我想成是办案的人?” “换了你是办案之人,案犯已在你的手中,现场又在你的控制下,你适才讲的那些,用的什么毒也好,毒从何处来也罢,此类诸般的证据,凭你的手腕,难道你还不好得么?” 宋方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道:“好得。” “那不就得了么?你说,事已至此,段承孙他还有活路么?” 宋方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了。” “所以眼前需要你做的,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两点。第一,你要赶紧与段承孙撇清关系;第二,给姬韦风光大葬,你亲自到场,最好能当众恸哭,以向世人宣示姬韦之冤和你的清白。” 宋方心道:“果然是头老狐狸!”理清了疑惑和担心,他没兴趣再在宋闳家里待了,起身告辞,说道,“阿父,我现在就回去给姬韦准备后事!” 宋闳猜得一点不错。 人与现场都被控制在了手中,搞一个证据链出来,确是不难。 就在两宋商议后的次日,校事曹的吏员在段承孙家里,“找到”了与酒坛中残留毒物一模一样的一包毒药,沿着毒药“顺藤摸瓜”,又於两天后,找到了一个方士。根据此方士的口供,段家找到的这包毒药,正是他亲手卖给段承孙的。 证物有了。 校事曹的正堂,氾丹、张道将、乞大力等审案的官员鱼贯入内。 乞大力点头哈腰,请氾丹、张道将坐入上,自己陪坐在侧。 不多时,四个吏员把段承孙抬入堂上。 几天的用刑下来,段承孙的身上已无一块好肉,囚衣褴褛,血迹斑斑,连跪都跪不成了,只能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 乞大力瞄了他眼,对氾丹、张道将说道:“开审吧?” 张道将往最中间的坐榻上看了下,问道:“莘将军不来了么?” 乞大力赔笑说道:“张君有所不知,将军近日公务繁忙,从段承孙被捕至今,是一次都没有来过校事曹。上午的时候,我去督府请示过将军了,将军说他今天仍是无暇,由两位审理即可。” 张道将说道:“哦,这样啊。”心道,“一次都没来过校事曹?莘幼著这是为避嫌么?” 他请示地看向氾丹。 氾丹点了点头。 乞大力挺直腰板,咳嗽了声,庄重地吩咐命道:“带嫌犯和案证!” 一个道冠鹤氅的五旬方士被带到了堂上。 这方士麻利地跪倒在地,俯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实是不知段承孙向小人买药,是为行凶杀人!小人的这药,本是用作治疗五石散疾的。小人售药给段承孙时,已经说得清楚,此药有剧毒,每次只可食用稍许,不可过量!却没想到,段承孙竟用小人之药,做下了那般歹毒之事!”说着,叩头不已,说道,“小人自知罪过,是打是罚,悉从上官。小人甘愿领受。” 五石散的五种原材料都是矿物质,长期服用之下,往往会出现严重的后遗症,轻则皮肤溃烂,重则损害脏腑。这个方士说的“五石散疾”,说的就是这些后遗症。 所谓“以毒攻毒”,治疗五石散后遗症的药石中,不少也是取自矿石,同样是含有毒性的。 乞大力给下边的吏员了一个眼神。 一个吏员把一包毒药放在了这方士的面前,问道:“你卖给段承孙的药,可是这包么?” 那方士立即回答说道:“正是,正是!” 吏员拿了药包,又在段承孙面前晃了晃,然后回到了边上。 乞大力威严地问段承孙:“段承孙,你认得这包药么?” 段承孙惨笑不已,虚弱地说道:“你说是,就是吧。” 受刑的时候,段承孙的牙被敲掉了好几个,说起话来,十分漏风。 又是漏风,又是语声低微,负责记载审讯对话的吏员得支起耳朵,费劲倾听,才听得到。 乞大力令记录的那吏,说道:“记下来,案犯段承孙承认了毒杀姬韦之药,是从方士处买来的。”转过脸,笑容可掬地问氾丹、张道将,“这么记,可以么?” 氾丹问段承孙,说道:“段承孙,你要想清楚了,不能乱说。这包药是你从方士那里买的么?” 段承孙还是那句回答:“你说是,就是。” 审案之时,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案犯出於各种缘由,以模棱两可之话来做回答。氾丹和张道将都见过类似的事情,遂同意按照乞大力的命令去记。 乞大力板起脸,问段承孙,说道:“段承孙,你上次说,你毒杀姬韦是因为你与姬韦存有宿怨。本官已经查明,你那是信口胡言!你与姬韦无冤无仇,并且你俩还曾交好,又有姻亲, 你老实交代,你为何毒杀姬韦?”逼问道,“是不是因为有人指使?” 段承孙趴在地上,一句话不说。 乞大力笑道:“真是个顽冥不化的!”对自己能说出这个成语,他颇是沾沾自喜,又回头瞧了眼氾丹和张道将,没从他俩的面上找到赞许的表情,顿觉小小的无趣,扭回脸,大声吩咐,“看刑!” “刑”字入耳,段承孙浑身哆嗦。 他奋力撑起身子,叫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这事就是我做下的!没有人指使我!我杀姬韦,全是因为宿怨!打小,我就看他不顺眼!这次他回王都,我好心好意地去看望他,他还给我甩脸子!新仇旧怨,我就与他一起算了!无人指使!无人指使!” 刑具未上,堂外进来一吏。 氾丹和张道将看去,两人认识,乃是黄荣。 乞大力赶紧起身,腾出位置,请黄荣落座。 黄荣摆了摆手,笑道:“我刚从宫里出来,顺路过来看看,你们接着审。”叫校事曹的吏员给他搬个坐榻过来,放到了侧边。 张道将问道:“黄君入宫了?” “今日奉旨,从辅国将军莘公一起入的宫。” 听到莘迩的名字,氾丹抬起眼皮,瞧向黄荣,问道:“放着重案不问,今日却进了宫,辅国将军想必是定有要事上禀?” “辅国将军奏请大王,设录三府事,并举荐内史宋公出任。” …… 本来今天打算多更一更的,电脑的充电线坏了,售后没有现货,还得上报,等寄送过来。现在用的手机充电器,充的没有用的快,只能关机让它充电了。月底尽量多写点。请大家多批评、多指正!谢谢大家!还有,请大家放心,太监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三十四章 氾宽权倾朝 宋方入狱中 与江左朝廷相比的话,定西国国内的行政、军事等权,目前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混乱。 混乱的原因很简单。 定西国本来是个王国,按照规制,自有一套王国的政军体系,而随着定西国的逐渐自立,定西王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统治地盘,於是兼领了太尉、都督、陇州牧等几个头衔,这也就是说,等於在王国的体系之外,又建设了一套体系。 两套体系的权力出现了重叠。 重叠,当然就会造成混乱。 混乱的主要表现有二。 一个是行政权。 王国内史与牧府皆有行政之权,眼下来说,虽然内史比牧府高了一格,可在具体的施政上,牧府因是直接面对州中各郡、各县的,其实往往更有权力。 一个是军事权。 中尉与督府皆有兵权。按照规制,中尉乃是王国的最高军事长官,依理来讲,凡是王国的部队,皆应该听从中尉的指挥和命令,然在大都督府设立后,这个权力被督府拿走了大部分。 总而言之,与江左朝廷比较,定西国朝廷的军政财等构架,现今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针对这个问题,莘迩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黄荣所说的,设立一个新职位,名为“录三府事”。所谓三府,指的即是王府、牧府和督府。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莘迩希望通过新设的此职,可以把定西国混乱的行政权与军事权之归属,统一到一起。 他之所以带着黄荣入宫,上奏此事,是因为在“录三府事”这个职位的构想上,黄荣功不可没,有些东西,需要黄荣来给令狐乐、左氏解释。 氾丹与张道将问明白了什么是“录三府事”后,立刻就意识了这个职务的重要性。 一旦此职设立成功,王国的官吏、牧府的官吏、督府的官吏,都将成为其名义上的下属,王府、牧府、督府三府的权力将从此尽归其理,出任此职的人,必将权倾朝野。 张道将说道:“这不就是‘录尚书事’么?” 录者,记载、录制之意,录尚书事,是江左朝廷常设的一个官职,号为“职无不总”,总录机衡。只要是朝中之政,皆属其管理的范围。 氾丹说道:“辅国将军奏请内史宋公出任此职?” 黄荣笑道:“宋公久掌朝端,清名远著,此职如设,故是没有比他更合适出任的人了。” “录三府事”的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重磅,氾丹与张道将的心思,已然完全不在段承孙的身上。 氾丹玩味地看着黄荣,嘴角露出一点奇怪的笑容,说道:“是么?没有比宋公更合适的人了?” 黄荣从容地说道:“至少辅国将军与下官是这样认为的。” 氾丹笑了一笑,没再多说,从榻上起身,顾对张道将、乞大力说道:“天色已晚,今天的审讯就到此为止吧。” 瞧了瞧伏在地上,因为听到刚才黄荣说“举荐宋闳出任录三府事”这话而面现喜色的段承孙,氾丹怜悯地摇了摇头。 他正色地对乞大力说道:“乞校事,贵曹用刑未免过狠。即使牧府的任职已被免了,段承孙亦衣冠士人,须得留些体面。你看看你们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这两天就不要用刑了,且让他缓一缓罢。” 乞大力悄悄地往黄荣那里看去,见黄荣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痛快地应道:“是。”顺手给氾丹拍上一个马屁,伸出拇指,赞道,“氾公端的宅心仁厚。”为自己又说了一个成语,而又一次地沾沾自喜。 送了氾丹与张道将出去。 乞大力吩咐下吏把段承孙押回狱内,然后,他问黄荣,说道:“段承孙嘴硬的很,不管怎么打,他都不肯供说宋方是他的背后主使。黄君,当此之时,下官小小的陋见,以为决不能手软,应该继续猛打才是!为何适才老氾说这两天不要再对他用刑了,你暗示我可以答应?” 黄荣笑道:“你道我今日为何来此?” “不知。” “我是专为让段承孙听到‘将军奏请设录三府事,并举宋闳出任’这件事的。” 乞大力问道:“为何?” 黄荣目光深邃地说道:“希望越大,最终的失望就会越大。段承孙现下已走投无路,再渺茫的‘希望’也能够给他一点光明,而光明之后,当失望来临,迎接他的就将是、也只能是无底的深渊。到的那时,何须再用拷掠?你让他说什么,他就会老老实实地说什么。” 乞大力莫名其妙,抓耳挠腮,不解黄荣之意,问道:“黄君,什么光明?什么深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丝都听不懂。” 黄荣微微一笑,说道:“乞校事,你不用听懂。且安心地等上数日,再讯问段承孙即可。” 乞大力不明白黄荣的意思,氾丹若是还没有离开,他却能理解黄荣之意。 出了校事曹,回到考功曹。 氾丹说出了一句话,话意与黄荣对乞大力所讲几乎相同。 他对张道将说道:“堕水的人,哪怕是一根草,也会忍不住去抓。段承孙在闻黄荣说莘幼著请设录三府事,并举宋闳出任此职之后,脸上喜色外露。可怜可叹!他以为他有救了么?恰恰相反,只怕唯是空欢喜一场。” 在回考功曹的路上,张道将反复思量,已经大概消化了突由黄荣处听来的“录三府事”此事。 他说道:“氾公,你是说朝廷不会同意设立此职,还是说?” 氾丹说道:“朝廷不会不同意设立此职的。此职之设,在我看来,已是确然。” 到底年龄较小,从政的经验不如氾丹丰富,张道将不太明白氾丹为何会有这样的把握。 他问道:“为什么?” “你没有听黄荣说么?莘幼著提议设立此职的缘由,是因为虏秦自蒲茂登上伪位以来,他与孟朗同心一意,稍行良政,於今朔方已入其掌,虏秦颇有兴起之势,已然成为我国的大敌。 “而观我国,现在却权责分散,连政令一统都不能做到。 “一边是上下齐心,一边是政出多门。高低优劣,不言自明。 “这种形势下,短期或许无虞,假以时日,则我国必是无法与虏秦抗衡。 “故此,把各府的权力捏合到一处,仿国朝之尚书台制,设立‘录三府事’,总揽朝局,减少内耗,以励精强国,实时势之所趋,而迫在眉睫之必举也。 “明宝,你觉得莘幼著的这个理由,有无道理?” 张道将就事论事,实事求是地说道:“辅国将军此议,的确很有道理。” “这不就行了么?莘幼著极得中宫与大王的信赖,他的这个提议又是顺应时势,在朝野肯定能够得到大量的支持,而且最重要的,莘幼著没有自任此职的意思。几个方面综合下来,所以,‘录三府事’此职的设立,已是必然的了。” 张道将忖思多时,赞同了氾丹的判断。 他说道:“如此,氾公言说段承孙怕会空欢喜一场,那就是说,内史宋公不会出任此职了?” 氾丹沉默了下,没有直接回答张道将的问题,而是了一句感叹,说道:“就在两年前,宋家还是我定西国中的头等阀族,便是你我两家,也不得不屈居其下,更莫说莘幼著了!这才多久,宋家怎么居然就被莘幼著逼到墙角了呢?” “氾公,此话何意?” “我料宋闳现下,定是左右为难。” “氾公,这话怎么讲?” “‘录三府事’,宋闳想不想就任?他绝对想就任。如今宋家的声势,已经不如往昔,先王薨时,他家连个顾命大臣都没有得到,如果‘录三府事’此职,再被别家出任,宋家的衰微就将会是无可挽回的了。从这一点说,宋闳对此职,定然是做梦都会想。 “但是,依照眼下的情势,宋闳却又必然清楚,他是最不可能出任此职的人。” “为什么?” 氾丹说出了三个字:“段承孙。” “段承孙?”张道将明白了氾丹的话意所指,说道,“不错。段承孙尽管说毒杀姬韦是他一人的所为,但王城舆论,却在传此事的背后,其实是别驾小宋公的指使。小宋公一天洗不脱这个嫌疑,内史宋公就无法安然地出任新职。……唉,说起来,宋公是受小宋公的拖累了啊!” “洗不脱这个嫌疑?宋方的这个嫌疑,是断然洗不脱了!非但他洗不脱,当宋闳不得就任录三府事的消息传到校事曹,传到段承孙的耳中,我看呐,十有**,在认识到宋家将衰之后,绝望之下,段承孙就会把宋方给吐出来了!” 张道将彻底明白了氾丹的思路,说道:“氾公所言之‘空欢喜’,原来是这个意思。” 也许是兔死狐悲,又或者是被政斗的残酷触动,氾丹与张道将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张道将低声说道:“氾公,你说‘录三府事’此议,是辅国将军才想到的,还是他早就想到,而只是在这个时候才提出来的?” “此议干系重大,必得经过长久的讨论和考虑,才能构思成熟。莘幼著定是早有盘谋,只是此前没有好的时机,故此才放到今日上奏。” 现在,的确是一个提出此议的好时机。 正如氾丹的分析,因为宋方的牵连,宋闳目下是断然不敢接受莘迩的举荐的,那么在以此进一步地打压了宋家之同时,又借宋闳的辞任,顺便给段承孙造成巨大的压力,迫使他把宋方攀咬进来,对宋家再一次进行打击,可谓一举两得。 第二天的朝会上,令狐乐和左氏把莘迩设立“录三府事”的提议下给群臣商议。 氾宽带头支持。 在此议经过了朝廷的通过之后,群臣再议任“录三府事”的人选。 宋闳辞受莘迩的举荐。 依仿江左“录尚书事”之职任人的惯例,这样的职务,只有阀族出身的重臣才有资格担任。 阀族这一块儿,定西朝中够格的大臣,只有宋、氾、麴、张四家。 重臣这一块儿,够格的,无非就是令狐奉任命的那几个顾命大臣,之前的话,宋闳虽然没有获得顾命大臣的身份,但他任职内史、掌握朝权日久,却也是具备资格的。 两个标准合在一处,在宋闳辞受之后,能够出任此职的,只有氾宽、麴爽两人了。 麴爽一直没有出任过内史、牧府主吏这类的行政要职,比起氾宽,资历上有所不如。 这样一来,能够出任此职的人选,事实上,就只有一个,便是氾宽了。 不用等别人来提,莘迩再次主动举荐,荐举氾宽出任“录三府事”。 陈荪、孙衍、张浑等皆表赞成。 在宋闳的面无表情、宋方的瞋目激怒中,氾宽不做推辞,当朝受任了此职。 只等任命的王令下来,他就能正式履职了。 朝廷新设“录三府事”,氾宽任此职的讯息,一下子在王城传遍。 不说氾宅顿时宾客盈满,只说校事曹的狱内,从乞大力那里得知了此个消息的段承孙,面如土色,早前的那一点点“希望”落了个空,喜悦变成了绝望。 当晚,黄荣来到狱中,与段承孙谈话。 黄荣说道:“你之前不肯供出你背后的主使是谁,所为者,不过是惧你的父兄、诸子、宗族亲戚会遭到报复。氾公因为辅国将军的举荐而出任‘录三府事’的事,你应该已经知晓。宋家,大树已倾,已是秋后的蚂蚱了。”语重心长地说道,“老段,该怎么做,你还不清楚么?” “我还不清楚么?” “老段,你如肯招供,则你虽仍是死罪难逃,毕竟姬韦是你杀的,但主谋与从犯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至少可以保证你的父兄、诸子不受你的连累。你若仍是执意不肯招供,老段,那就只能把你定为主谋,宋家现下自保不暇,你觉得它还能帮你保住你的父兄、子弟么?” 段承孙凄然说道:“黄常侍,我如按你的意思招供?” “不是按我的意思,是如实。” “好,我若如实招供,那我的父兄、子弟?” “你放心,绝不会受你牵连!” “我招。” 段承孙的口供拿到,黄荣立即上报莘迩。 次日一早,乞大力亲自带人,闯进宋方家,把宋方从床上揪起,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五花大绑的,招摇过市,捕拿到了校事曹的狱中。 下午,莘迩抽出了时间,来到校事曹的牢狱,面见宋方。 第三十五章 黄奴气势雄 确乎家雀耳 段承孙服罪之后,因为他的罪名是谋杀命官,所以很快就被转到了朝廷的诏狱,也不知是乞大力故意的安排,又或者仅是巧合,宋方被关进的牢狱,正是段承孙此前待的那个。 牢房最多可容两人起卧,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墙角一堆烂草,阴暗潮湿。 地上、草上、外边的围柱上,大概是段承孙留下的血渍,处处可见。 两个狱卒打开牢门,莘迩负手踱入。 宋方原本是跪坐在草上的,看见莘迩来了,遂改个坐姿,把腿叉开,换成了踞坐。 “你们出去吧。”莘迩对乞大力、黄荣等随从的吏员说道。 乞大力、黄荣等恭谨应诺,退出牢外,和那两个狱卒远远地去到了一边。 莘迩打量宋方,问道:“宋君,没有对你动刑吧?” 宋方冷笑着看着莘迩,不说话。 “我特别交代校事曹,你的一应饮食,都由专人去做。饭菜尚可口否?” 另一端的墙角,放着一个食盘,盘上荤素搭配,摆了三样菜蔬,此外,还有两个胡饼、一碗粥和一碟酱,都整整齐齐的,一点没有动。 宋方仍是一言不。 莘迩转到食盘前,低头看了看,随之,缓步到宋方近前,迎视他的目光,说道:“宋君,你觉得我是来看你笑话的么?” 宋方还是不开口。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宋君,我来,是因为我尊重君家。” 莘迩的这句话好比水溅入了沸油,宋方压抑的情绪终於按捺不住,如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瞋目怒喝,说道:“闭嘴!” “怎么?” “你也配!” “我也配?” “你也配尊重我家?你是个什么东西?一条狗罢了!我家世代簪缨,陇州冠族,你,一条狗,也配尊重我家?” 牢狱不大,宋方的语声甚高,震得牢中回音滚滚。远处的黄荣、乞大力等皆不由朝此投目。 莘迩心平气和地说道:“宋君,诚如君言,君家世为我陇地高门,君既高门子弟,君又素以风度闻名国中,我现来探视於你,示敬重於君家,君却当面口出秽言,似不妥吧?” “与君子见,我自有风度;与小人见,我自有雷霆!” “我家也是士族,非为白丁,‘小人’二字,未免太过了吧?” “你家也算士族?”宋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半晌,咄咄地说道,“前代秦时,我家祖上已然历仕朝中二千石,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前代成时,我家祖上贵为三公,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本朝肇建,我家祖上有献陇之大功,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定西开国之时,要无我家鼎力相助,令狐氏岂能立足於陇?那个时候,你家在哪里?” 莘迩默然。 宋方冷笑说道:“你家,也算士族?” “如论阀阅,我家确不如君家。” “阀阅?呵呵。”宋方不屑地说道,“莫说阀阅,不提族声,就是你的性命,也是我家给你的!” “哦?” “海内乱后,你家在关东原籍无有安身之地,不远千里,投奔来陇。我且问你,如无我家与令狐氏安定陇州,你家能投奔来此么?” 莘迩中肯地评价说道:“值胡夷膻腥中国之际,君家佐助我国的历代先王,抚定陇州,为北地留下了一块我唐人衣冠存在之所,的确是一件可以留名青史的殊勋。” 对莘迩的赞誉,宋方毫不领情,继续骂道:“我说是你一条狗,还是高说了你!你的父祖诸辈,当其时也,流离颠沛,仓皇奔窜,无非丧家之犬,连个吃食偎暖的狗窝都没有!要无我家,你的祖上恐怕早成路边饿殍!哪里还会有你?你说,你的命是不是我宋家给你的?你,也配尊重我家?” 宋方的这几句话骂得太狠了,把莘迩的祖上都骂成了丧家之犬,实在过分。 听到了他这番话的黄荣、乞大力等,无不怒形於色。 乞大力骂骂咧咧的,说道:“‘公鸡拉屎头撅硬’。这小东西,是看咱没给他用刑么?阶下之囚了,还敢这样嚣张!看老子不收拾他个满面花开!”卷袖攘臂,就要过去揍宋方。 黄荣拦下了他。 莘迩遭到宋方这般的痛辱,尽管说,宋方骂的“莘迩之祖上”,与现在的他没有什么关系,到底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他尽力平静心态,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你一个丧家之犬的狗崽子,区区兵子,有何资格尊重我家?有何资格探视於我!” “兵子?” “你不过是靠着些许的微功,阿谀拍马,得以幸进,方才有了今日。我说你兵子,说错你了么?”宋方呵呵笑道,“是了,你必是觉得先王登位,你有功勋。可笑,可笑。” “如何可笑?” “如果没有在我城中游说,促使氾、陈诸家迎降,先王便是能打下谷阴,我且问你,这个王位,先王能坐得稳么?” 莘迩沉默了片刻,诚实地答道:“不能。” 宋方昂问道:“比起我运筹帷幄,为先王立下的稳定朝局之大功,你的那点拼杀之力,值得一提么?换了谁都能顶替你,但有人能顶替我么?” “不能。” “我说你兵子,有错么?”宋方越说越是兴起,顺着话头,接着说道,“先王怀有雄图,登位后,有解中原百姓倒悬之志,是我,为先王献上了‘收胡’之策。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建康郡,奉旨行收胡屯牧之策。” “狗是什么?主人叫做什么,狗就去做什么。收胡之策是我谋划定下的,跑腿操办的是你,我说你是一条狗,说错你了么?” 莘迩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丧家之犬的狗崽子。” “……,你的父祖所以能有个狗窝苟且,是因了我祖上的施舍;你所以能有今日沐猴而冠,是因了我襄助先王还朝!你个狗东西,小人就是小人,只会玩弄阴谋诡计,靠着栽赃,陷害乃公入了狱中!怎么?觉得你就能洋洋得意地来羞辱我了么?呸!正眼都不值老子看你! “老子固一时不慎,受了你的陷害,但老子是宋家的人!你今天怎么把老子拿进狱里的,明天,你就怎么把老子再送回家中!到的那时,莘阿瓜,哈哈,哈哈,你等着老子怎么拿捏你!” 宋方说着话,把脸扭向了一边。 “宋君,你说的都不错。总而言之,你是因为我家的门第不高,而瞧不起我,对吧?” “哼!” “自我到朝中任官以来,一向对君家礼重十分,然而每次朝会,只要是我提出的奏请,无论是否与国有利,你却皆必会反对。你反对的缘由,想来也是因此吧?” “不错!” “虏秦的孟朗,出身寒门,蒲茂不以其门第低下而信重用之,凡其所议,悉俱采纳。於今虏秦蒸蒸日上。宋君,相较国事,门第之见就这么重要么?” 宋方转过头,义正辞严地说道:“伦理分明,就是国事!且是要的国事!胡人自古无为天子者,何哉?便是因胡人无有伦理!虏秦近年是有点起色,然蒲茂,胡虏也,孟朗,寒素也,伦理不定,贵贱不分,胡虏僭号,小人当朝,他两个又能做出甚么大事来?其衰,也必忽也!” 莘迩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虽有记忆中的一些东西,但原本的那个莘阿瓜,也不是高门子弟,因此,他对宋方这类顶端阀族士人的思想其实是缺乏深切的了解的,如今,从宋方的口中,他彻底明白了部分、或言之大部分阀族士人那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 看到莘迩尽管受辱,依然如常的神色,宋方的怒火腾腾地往上冲,忍不住说道:“我后悔啊!” 莘迩不知其意,问道:“后悔什么?” 宋方咬牙说道:“后悔没能早点动手!使你这个卑贱的小人,竟得有猖狂的今时!” “动手?动什么手?” 任凭莘迩追问,宋方不再言声了。 莘迩心道:“这宋黄奴蓦然蹦出一句‘动手’,动什么手?他能动什么手?哎呀,这姓宋的莫不是想要?”飞快地想了一遍身边的人,暂时没有什么疑点,知道追问不出宋方什么东西了,也就不再徒劳去问,喟叹说道,“宋君,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你的么?” “怎么评价?” “说你是只家雀。” 宋方瞪着莘迩,问道:“什么?” “君於士流,久有著名,‘家雀’之议,我初以为不至於。今天与君一席对谈,乃知道这个评价真的太对了。君虽高门,眼中只有一亩三分地,论以心胸眼界,确乎家雀耳。” 宋方大怒,霍然起身,待要再度痛骂,闻得莘迩徐徐说道:“宋君,你家对我朝有偌大的功勋,你对先王又有旁人无可取代的功劳,那我也想且请问一下君,先王薨前,又为何要杀你?” “人临死的时候,难免糊涂!” “你是说先王下旨的时候,神志不清?” “不然呢?” 莘迩笑了一笑,说道:“我看不见得吧。” 宋方的心中划过一道警觉,暴怒因而略微得到驱散,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紧紧盯着莘迩,说道:“当时朝议,诸公对此事已有定论。莘阿瓜!你这个时候提起这个,想做什么?” 莘迩没有回答他,正了下衣冠,下揖一礼,说道:“宋君,就此别过。” “别什么过?你回来!你回来!” 莘迩大步出到牢外,宋方追赶上前,伸出去抓他,被赶来的狱卒劈头盖脸地打了回去。 牢门锁上。 宋方攥住门栅,叫道:“莘阿瓜!莘阿瓜!你回来,你回来!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莘阿瓜!” 望着莘迩远去的身影,终是没有回顾一眼,暴怒也好,憎恨也罢,宋方各种的情绪不翼而飞,一阵没来由地恐慌浮了上来。 他用力抓着门栏,勉强支撑自己不软倒在地。 宋方惊乱地想道:“莘阿瓜要干什么?” 行出监狱,外边阳光明亮。 莘迩立住脚,嘱咐乞大力,说道:“记住我的话,不要动刑,好吃好喝的招待他。” 乞大力忿忿地说道:“明公,这小东西,我看就是欠打!” “你不许乱来,听我交代便是。” 乞大力应道:“是。” 黄荣说道:“荣适才听那宋黄奴说话,此人当真冥顽不灵,也就算了,犹今还指望宋内史能救他出狱,也是真的够蠢!”沉吟说道,“他说后悔没有早点‘动手’,此事需得细查。”顾视莘迩的表情,问道:“明公?” “这件事不着急。晚上你去见一见张昙,叫他明日就上书吧。” 张昙,是西域长史张韶的弟弟,於攻打鄯善、龟兹的两战中,立下了功劳,战后,跟着莘迩来入王城,莘迩表举他迁任了执法御史之职。 黄荣应道:“是。” 第三十六章 张昙上劾书 宋闳辞内史 张昙上书朝中,弹劾宋闳。 理由是:他从他的同乡耿铁处,听到了宋闳曾经说过的一句“不臣”的话。 耿铁是敦煌郡人,在当地小有名气,当令狐奉伤重之际,耿铁应太尉府的召辟而来入王都。因为耿铁的父亲曾是宋闳的故吏,所以到王都后,耿铁便去谒见宋闳。 那时,令狐奉已经多日不朝。 耿铁听说了这件事情,起了疑心,遂向宋闳问起令狐奉的身体情况,担心朝局会不稳。 宋闳於是对耿铁说出了那句“不臣”的话。 张昙在劾书中这样写道:宋闳闻耿铁之疑,意态疏散,挥扇自若,笑语铁云:“无忧也。吾与氾、张诸公掌权柄,纵国中生变,伊尹足效。文武若有异心者,杀之可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道弹劾的奏书一上,与宋方入狱之事,顿时形成了前后呼应之态。 宫中传出消息,在看到张昙劾书的同时,左氏与令狐乐就紧急召见耿铁,向他求证。 耿铁免冠请罪,叩自陈,说道:“宋家势大,臣乡敦煌离京两千余里,乡野儿童犹唱‘宋与狐,共天下’。因是虽闻宋闳大逆不道之言,臣惧其威,未敢举报。敢请大王降罪!” 尽管没有正面回应左氏与令狐乐的征询,但耿铁的这番回话,却是越坐实了张昙的举劾。 消息传到宋闳耳中时,宋闳正在家里,与宋翩、宋羡等几个宋家的子侄,就宋方入狱之事而进行密谈。 端在手中的茶碗一下坠地。 原本在子侄面前,还能做出强自镇定姿态的宋闳,神情大变。 宋方的八弟宋羡,是宋家众多子弟中,为数不多有过军旅职务的人,尽管只是名义上的“将军”,没有真的带兵打过仗,到底手底下管过虎狼之士,胆色小壮。 听罢这个突兀而来的情报,宋羡勃然大怒,猛然起身,双目圆睁,奋声说道:“先诬我兄,又诬阿父,莘阿瓜欺人太甚!”转脸看向宋翩,问道,“安崇何时回来?” 宋翩那一向难改的惫赖德性,在这个时候不翼而飞,既是因对张昙劾书内容的吃惊,也是因为宋羡的此一问,他仓急失色,吃吃地说道:“前天才收到安崇的回信,他现尚在虏秦。商队的货物仍未卖完,等他回来,大约得到月底了。” 宋羡问道:“还有别人可用么?” 宋翩说道:“莘阿瓜的人,咱们试着拉拢了一个遍。 “严袭、魏述、魏咸诸辈,压根就不见咱们的人。 “乞大力对咱们的人倒很热情,但於下看来,这狗东西显是在骗咱们的钱,肯定是指不上的。秃连樊於今被莘阿瓜疏远,校事的官儿也被免了,他怕是连莘阿瓜的面都见不着,也指不上。 “且渠元光那一家子,拔若能真把他自己当成了莘阿瓜的义兄;拔若能之弟麴朱现在军中,咱们与他没有联系;平罗文懦、男成没有主见,他俩非是可用之人;只有且渠元光这猴头猴脑的家伙,有些胆子,看似是个能利用的,但咱们是刚与他搭上线,一时还无法用到。 “至於北山鲜卑的秃勃野等,对莘阿瓜死心塌地,咱们是万难挑拨的。” 听着宋羡、宋翩的对话,宋闳越听越觉得不对,问道:“你俩在说什么?” 宋翩不敢回答,偷觑宋羡而已。 宋羡怒火冲头,不管不顾,把宋方此前一直在秘密谋划的事情给抖了出来,说道:“好请阿父知晓:莘阿瓜小人得志,凌辱我家,吾兄意气难平,收买到了刺客一名,欲要刺杀於他!唯是可惜,这个刺客虽被史亮荐到了莘阿瓜的左右,然事尚未做,就被莘阿瓜派出护卫商队,往去虏秦了,至今还未归国。”扼腕懊恼,说道,“要是他能早点回来,我兄也不至受诬入狱!” 宋闳哆嗦着手,指点宋羡、宋翩,说道:“你们、你们,你们是真要亡了我们宋家么?”气得眼前黑,他心知不好,赶紧缩回手,抓住了坐榻的边,这才没有栽倒在地。 宋羡、宋翩等人瞧到宋闳脸红汗下、气喘吁吁、坐不稳当的模样,都吓了一跳。 宋羡带头,一干宋家的子弟皆慌忙跳下坐榻,急步上前,或者搀扶,或者给宋闳捶背,或者端茶上水,或者一叠声地唤门外的奴婢去找医士。 宋闳平息了稍顷心情,呼吸渐渐正常,他睁开双目,宋羡的面孔头个映入眼中。宋闳一把将他搀自己左臂的手打掉,怒道:“休得碰我!且去寻你的肥腴小婢!” 宋羡悻悻然,退到一边,说道:“阿父,我觉得吾兄做得没错。莘阿瓜花言巧语,哄得了中宫与大王的信赖,不早除之,必为我家大患。……不对,他是已为我家大患!诬陷了我兄之后,这又开始诬陷阿父,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横心,说道,“罢了!安崇没回来,别人用不上,阿父,干脆把咱们各宅养的轻侠、剑客汇拢起来,我带着他们,埋伏路边,等莘阿瓜上朝或上值之时,一拥而出,将他杀了!” “杀了?” 宋羡把宋方的话拿出来,头头是道,颇像那么回事地对宋闳说道:“莘阿瓜之所以这般猖狂,所仗者,无非是他现下有些兵权。 “他的那些兵马,说起来不少,但在我看来,只是乌合之众!其所用之将校,泰半都是寒门、白丁、胡虏,如严袭、魏述、魏咸、乞大力、秃勃野,俱皆小人,何值一提?阿父,我料之,咱们只要把莘阿瓜杀掉,彼辈定就树倒猢狲散!也就是说,他的那点兵权其实并不堪畏。 “至若中宫与大王,妇人孺子耳,怎么?难不成还敢为莘阿瓜报仇,与我家为敌么? “再如曹斐、麴爽两人,曹斐贪利、麴爽逐权,稍作安抚,此二人自可轻松收服!再有孙衍、傅乔、唐艾、羊馥、羊髦、黄荣之徒,儒生罢了,莘阿瓜一死,他们还不就任我家揉捏么?” “你,出去!” “阿父?” “滚出去!” 等宋羡出到室外,宋闳环顾室内的宋翩诸人。这些宋家的子弟,一个个都是傅粉剃面,广衣宽袖,腰金佩玉,香气扑鼻,状若仙人,然而金玉其外,宋闳此时观去,只觉他们败絮其内。 “我辛辛苦苦,一再隐忍,思待时择机而动,为的是谁?还不就是你们么?你们却好,背着我,要么沉溺酒色,要么胆大妄为!”看着眼前的子侄们,想起宋家从秦代至今,数百年的名望,素来深沉的宋闳,终於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感情,不觉老泪纵横,便就在榻上拜倒,冲他的故乡方向,垂泣说道,“列祖列宗在上,宋家之败,非我罪也!非我罪也!亦我罪也!” 宋家即将到来的败亡,不是因为他,所以不是他的罪。不是他的罪,也是他的罪,则是因为他身为宋家的族长,却没有能把宋家的后代教育好。 原本还有心与莘迩斗上一斗,不相信只凭张昙、耿铁两人的污蔑就能给自己定罪的宋闳,在对自家的子侄们彻底灰心以后,改变了主意。 他爬起身来,抹掉眼泪,正襟危坐,说道:“我今天就上书,请辞内史,告老还乡。” 宋翩等人大惊,纷纷出言相劝。 宋闳心意已决,说道:“我今日辞官,我宋家也许尚有复起之时。张昙早不上书,晚不上书,偏在氾宽得任录三府事和黄奴入狱后上书,必有缘故,你们别忘了,莘阿瓜手中可是有着一道先王的遗诏,谁知道先王在遗诏里说了什么?我如不辞,我宋家没准儿覆亡就在眼前了!” 第三十七章 阿瓜国事重 大王已少年 宋闳请辞内史的奏书上到宫中的时候,黄荣正陪侍在令狐乐的身边。 黄荣的官职是常侍。“常侍”者,常常陪侍之意也,其职在参预讨论,献可替否,同时也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乃是主君的近臣。因此,黄荣经常都会跟在令狐乐的左近。 令狐乐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罢了宋闳的辞职书,说道:“宋闳说他要辞职,请求告老还乡。” 尽管年龄小,令狐乐也知道这是件大事,就要命人把宋闳的这道奏书送去给左氏观瞧。 黄荣说道:“臣以为,仅仅辞职,怕是不足惩其罪。” “哦?什么罪?” “便是他的那句不臣之语。” “你是说张昙上书中,讲的宋闳说甚么‘伊尹足效’?” “正是。”黄荣严肃地说道,“大王,伊尹的故事,你还没有学到,大概不太了解。臣请为大王述说。” 令狐乐只当是有故事可听,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说罢。” “伊尹本是奴隶,辅佐商汤打败了夏桀,是商的开国元勋。” 令狐乐问道:“一个奴隶,也能成为国家的大臣么?” “五羖大夫百里奚,亦奴隶也。大王,天道唯公,生育万民,贤士并不一定只出於高门,市井、草莽之间,也是颇有人杰的。” 令狐乐似懂非懂,点点头,说道:“哦。你接着说。” “是。伊尹历事商的成汤、外丙、仲壬、太甲和沃丁五代君主,佐政五十余年。” 令狐乐咋舌说道:“五十多年啊?那他得活了多大的岁数?” 侍奉令狐乐了这么长时间,黄荣已经熟悉了令狐乐的脾性,知他虽贵为定西王,本质上仍还是个孩童,思维难免有时会很跳跃,故令狐乐尽管一再插嘴,黄荣依旧耐心十足。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据说伊尹寿至百岁。” “那可真是长寿了。” “是。商的传嗣是兄终弟及。” 令狐乐奇怪地问道:“为何兄终弟及?不是只有胡人才会这样做么?咱们夏人,向来不是传嗣嫡子的么?” “大王,这话,说来就长了。包括国家的典制规章在内,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如今胡人的一些习俗,咱们夏人以前也是有过的。只是比起胡人,咱们夏人的祖上,历代皆有贤圣,故是文明兴起,承绪至今,早已然是洋洋绚烂,远非胡人可比了。” 令狐乐大致听懂了,说道:“原来如此。” 黄荣接着说伊尹,说道:“成汤没有弟弟,而其长子太丁早亡,故传位其次子外丙,外丙传位其弟仲壬。仲壬崩后,伊尹做主,把王位传给了太丁之子太甲。宋闳讲的‘伊尹足效’,说的就是伊尹与太甲的一段典故。” “什么典故?” “太甲继位以后,伊尹一连写了三篇文章,献给太甲,教太甲如何做一个好的君王。头两年尚好,到了第三年,太甲忍受不住拘束,开始任意号施令,一味享乐,暴虐百姓,朝政昏暗,又破坏成汤制定的法规。” “那太甲,是个大大的昏君了?” “伊尹数次规劝太甲,太甲不听。大王,你猜伊尹就做出了一件什么事?” “什么事?” “伊尹把太甲放逐到了成汤陵墓附近的桐宫,囚禁了他三年。” 令狐乐吃了一惊,说道:“伊尹把他的大王囚禁了三年?” “本朝初年,汲郡有人盗墓,得竹简数十车,皆以古文记载,中有记载夏商周三代年间的史书十三篇,是春秋和战国时的史官所书。其间的《殷纪》,在讲到伊尹流放太甲这段故事时,则说:仲壬崩,伊尹放太甲於桐宫,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杀伊尹。” 令狐乐更是吃惊,吓了一跳,说道:“这不是谋逆篡位么?” 黄荣振袖提衣,拜倒於地,语声洪亮,厉色地说道:“《孟子》载曰,公孙丑议伊尹放太甲事,云‘君主不贤,臣子就可以把君主流放么’?不管伊尹是流放了太甲,还是篡位自立,大王,这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宋闳以伊尹自居,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依律:当覆其三族!是以臣言,仅一个辞职,恐怕是不足以惩处其罪,同时,也是难以服众,以儆效尤的!” 令狐乐被吓得小脸白,说道:“宋闳慈眉善目的,怎么竟是悖逆反贼!我问母后,‘伊尹足效’是什么意思,母后不对我说。搞了半天,是这个意思!”下到殿中,拍拍跪在地上的黄荣胳臂,夸赞他,说道,“黄常侍,你是个忠臣!”犹豫不决,说道,“宋闳虽大逆不道,但这件事该怎么办,我还是得听母后的意见。”命令左右,“去把阿瓜叫来!我也听听他的意见!” 侍臣分成两路,一边把宋闳的奏书,送去给左氏看,一边去请莘迩入宫。 从侍臣的嘴里,莘迩知道了黄荣对令狐乐的建言。 进到宫中后,莘迩瞥了黄荣一眼,没有多理会他。 左氏已经到了。 莘迩冲左氏与令狐乐下拜行礼。 左氏本来神色不快,莘迩来前,她可能是在责备令狐乐。见莘迩到来,她的嘴角绽出笑容,换了语气,温柔地说道:“将军,这是宋闳的请辞奏书,你且先看一看。” 莘迩应道:“是。” 黄荣把宋闳的奏书呈给莘迩,莘迩站在殿中,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左氏问道:“将军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王太后必已有定见,臣敢请闻之。” 左氏咬了咬红唇,赌气似地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定见?倒是大王,很有主见!” 莘迩“哦”了一声,笑问道:“敢问大王,有何圣断?” 左氏瞧了眼令狐乐,说道:“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令狐乐确是刚被左氏教训了一通,眼转乱转,怯生生地说道:“宋闳大逆不道,宜诛三族!” 莘迩心道:“我得敲打敲打黄荣了。这个人,忠心是有的,只是太过急切,而且用计毒辣。 “先是不声不响的,毒杀了姬韦,嫁祸给段承孙,拉宋方下水,也就罢了。现在,他居然又想要再借张昙的一书诬陷之词,诛宋氏三族!这就过分了。 “宋家毕竟定西阀族,根深蒂固,枝大叶茂,其家之子弟、姻亲、故吏、世交遍布朝野!此回能将宋方治罪,能迫得宋闳请辞,已是侥幸。该收手时,就要收手。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是对这个结果还不知足,想着再灭其三族的话,氾宽、张浑、陈荪诸人,甚至麴爽,不免物伤其类,势必会群起而反对於我。到最终,宋家固会元气大伤,我,大约也落不了好! “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这么简单的道理,黄景桓,你怎么不懂呢?” 自姬韦被毒杀的那天起,这一阵子,莘迩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了。 从姬韦案到昨天的张昙上书,一环扣一环,莘迩总共做出了三个关键的决策。 头一个,是启用了一直泯然无闻的校事曹,在第一时间,把查案的主动权抓到了手里。 次一个,是在段承孙打死不招,无论如何用刑,都不肯攀咬宋方的僵局情况下,拿出了谋划已久的设立“录三府事”此职之议。并将这个可比“录尚书事”的权臣位置,让给了氾宽。由此,造成了氾家与宋家的分裂与对立,同时给予宋家了一个沉重打击,由而乃才破解局面。 最后一个,趁胜追击,指使张昙上书,诬告宋闳。 宋闳若是因此辞职,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肯辞职,也无所谓,莘迩还有后手。 他的后手就是,命别人再上一道书,把宋无暇牵涉进来,就说在令狐奉伤重的时候,宋无暇、宋方、宋闳等人密议,叫宋无暇诈称有孕,或领养宗室为子,代替令狐乐,嗣位称王。 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此类的举报,最多算是“风闻”,故是,莘迩其实并没有指望靠着这两道奏书,就能把宋家彻底覆灭。他的目的是:借此进一步地再次打击宋家,使宋闳自顾不暇,没工夫再去管宋方,以此,把宋家在朝中的骨干一个个地拿掉,使他们慢慢地被边缘化。 现今,还没等用上后手,宋闳就请求辞职了,对莘迩来说,他的目的实是已经额达成。 莘迩又想道:“‘主少国疑’,这话果真不虚。主君的年岁如果太小的话,就会很容易受到奸臣的蛊惑。还好,以前的那个‘我’曾经救过令狐乐,要不然,现今在令狐乐身边的如是他人,我莫说有今日之权势地位,只怕连性命都还得俯仰於他人之鼻息。 “又还好,现在令狐乐身边的人不是那些争权夺利的奸贼小人!而是我莘阿瓜,以国事为重!” 自觉非常中肯地评价了自己一句。 莘迩从容地说道:“宋闳空出妄言,固然悖慢,然其族尝於国有殊功,其人亦有拨乱反正,迎附先王之义举。臣以为,只因其一言,而就灭其三族,似小过也。” 令狐乐问道:“阿瓜,那你说,该怎么办?” “臣愚见,许其辞职,放其归乡,可也。” 令狐乐偷偷看了看左氏,又瞧了瞧黄荣,意有不甘,嘟哝地说道:“这个惩处未免太轻了吧!” “大王如嫌轻,可禁锢其子弟,禁止出仕。” 令狐乐脱口应道:“好!”说完,赶紧再去看左氏,问道,“母后,你说行么?” 左氏对宋家没什么好感,教训令狐乐是因为她到底年长,知道诛灭宋家三族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令狐乐还是个小孩子,一张口就是“灭人三族”,话如传出去,少不了会被朝野的士人议论一句“不仁”,对令狐乐日后的临朝主政也会有不良的影响,故此,她才会很生气。 听了莘迩的建议,左氏同意地说道:“就这么办吧。”从宋闳想到了宋方,问道,“将军,宋方招供了么?” 莘迩不动声色,说道:“宋方自恃族势,尚未吐口。但宋闳如今自辞,想来至多三两天内,宋方就必会老实招供了。” “好!”左氏柳眉皱起,说道,“宋方真是胆大包天,毒杀朝廷的命官!” “可不是么!” “须得严惩!” “等他招供,臣就奏请大王与中宫,明正典刑!” “好!” 出到宫外,莘迩示意黄荣与他同车。 两人相对坐下,牛车开动。 晃晃悠悠的车厢里,车帘垂着,光线昏暗,半晌,莘迩不言不语。 黄荣忐忑不安,鼓足勇气,说道:“明公,荣知错了。” “错在哪里?” “不该私下进言大王,请诛宋氏三族。” “景桓,遇事要多想一想,要想得周全才行。宋、氾、张、麴,并为门阀,虽是可以通过利益,分化他们,但你如竟要行诛宋家三族之辣手,可曾有想过,氾宽、张浑、麴爽他们会怎么想?宋家之今日,会不会是他们的明天?他们会坐视不顾么?朝中各府的吏员、国中十余郡的太守,泰半皆是他们诸家之朋党,一旦他们群起而反之,凭你我,顶得住么?” “顶不住。” “景桓,为人做事,当留一线。既是为别人,也是为自己。” “是。” “你之前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既往不咎。今天,我,就给你留一线。” 莘迩话语的声音平和沉静,听入黄荣的耳中,却如雷霆。 震得他浑身一抖,翻身拜倒在宽敞的车厢里,连连叩,说道:“明公宽宏大量,荣感激涕零,以后绝不敢再犯!” “你起来吧。” 黄荣颤着身子爬起,不敢回去坐,弯着腰侍立在莘迩的榻前。 莘迩拉开车帘,后顾远去的四时宫,看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若有所思。 他说道:“大王今年八岁了吧?” “已经九岁了。” 八岁是按后世的年龄算法,是实岁,九岁是当下的年龄算法,是虚岁。 “九岁了啊。” “是。” 难怪左氏说令狐乐有主见,九岁,已可算是少年,不复是当年被救的那个儿童了。 莘迩记起便在四五日前,令狐妍装模作样地观察了半晌刘伽罗的肚子,断言她怀的肯定是个女孩儿,心道:“也不知神爱猜得对不对?”自语似地喃喃说道,“是到给大王定亲的时候了。”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三十八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关中(上) 虽说毒杀姬韦的事,黄荣是背着莘迩做下的,但最后的效果还不错。 敲打黄荣之余,也不能寒了他的心。 莘迩示意他坐下,说道:“景桓,你才入朝,任常侍未久,暂时不好再给你升迁。录事参军的两个职位,我已经举荐麴兰出任其一,另一个,我打算举荐士道。你看可否?” “录事参军”,是莘迩在奏请朝中设立“录三府事”的时候,一并请求设立的。 就像“录尚书事”的下边,有尚书令、左右仆射一样,“录三府事”的下边,也需要佐吏。不然,“录三府事”,就会成为一个空头司令。 “录事参军”,即是莘迩给“录三府事”设计的佐吏。 此职分为左右,共有两员,差可与江左尚书台的“左右仆射”相比。 冒着风险,搞出这么一桩大案,莘迩当然不能颗粒无收。“录三府事”的职位,他目前尚无资格就任,但完全可以任命一个自己的人,出任“录事参军”。 宋闳请辞、宋方在狱,宋家在朝中领头的两大主将无一得到保全,宋家基本算是倒了。 他们让出来的权力空间,莘迩把大头主动送给氾宽,再把两个小头,分一个给麴家,然后自取一个,无论从道理上讲,还是从形势上讲,必然都是可以得行的。 “录三府事”与“录事参军”的设立构想,是莘迩与羊髦、羊馥、黄荣、张龟等共同商议出来的。黄荣岂会不知“录事参军”的地位将会有多高、权力将会有多大?按照设定,此职的权责是“掌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单从行政上讲,实是仅次於“录三府事”。 说实话,他对这个职位,眼热得很,但亦自知既比不上羊髦与莘迩的少小相识,论及家声族望,他家也没法和故为泰山冠姓的羊家相比,听了莘迩此话,他掩住嫉妒,说道:“小羊君虽为寓士,族为中华高门,其人才智特出,素有清誉,正合此任。” 莘迩微笑说道:“你如无异议,那举荐士道的奏书,就由你来上吧。” 黄荣应道:“是。”顿了下,说道,“明公,通过‘录三府事’此职之设,而今王府、牧府、督府三府的财、政、军权,尽归一门,政令多出的局面,以后不会再有,固然是件极好的事情,但是明公,氾宽的权力会不会因此而变得太大?万一不可制?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对此毫不担心,淡淡地说道:“只要麴侯持重秉公,就不会有问题。” 黄荣想了想,理解了莘迩的话意。 定西国的部队,在经过前时“沙州”的设立之后,眼下主要有三大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陇东的麴硕部;一部分是莘迩、曹斐、麴爽的王都戍卫军;一部分就是陇西沙州的那三个营,以及北宫越的西海驻军。 这三个部分中,沙州三营和北宫越的部曲这一部分,除掉新设的玉门护军向逵部不提,如北宫越、索恭、张韶、隗斑等,原本群龙无,在朝中都是无有深厚背景的,但通过西域一战,他们与莘迩建立了较为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这部分的兵力基本已在莘迩的掌控中了。 加上莘迩本部的步骑於今上万,再加上曹斐部下的精锐部队,放眼陇州,现在能够真正威胁到莘迩的,其实只有麴硕。 只要麴硕不偏向到氾宽那边,莘迩手中有兵,又焉需担心氾宽权重? 前后各有百余甲骑扈从的牛车慢慢地行驶在街道上,时或有伏拜在地的路人声响传入车内。 莘迩闭上眼睛,略微靠着榻上的倚案,心中想道:“我入朝以来,名望底蕴最大的是宋闳,反对我最为激烈的是宋方,现今,经由景桓的胆大险棋,两宋皆已不足论。 “拔掉了两宋这个钉子,我在朝中的地位也就愈稳固。虽尚有氾、张两家,以及陈荪等人,彼消我涨,他们已经很难再掣肘我了!朝局至此,算是较为牢靠,我有余暇图外了! “蒲秦打下朔方,对它的国力甚有帮助,我不可给孟朗与蒲茂从容变革富强的时间,下一步,就该找个时机,看看是推出赵宴荔之子阿利罗,对朔方下手的好,还是索性用兵冉兴!又或者,若是这两个构想我皆力有不逮,那就看看能不能与魏国取得联系,可否借用其力?” 黄荣虽不知莘迩在想些什么,却也知他必是在思考大事,不敢打扰他,静静悄悄地坐在那里。 直到牛车在莘家门外停了多时,见莘迩依然安坐不动,黄荣这才试探地唤他,说道:“明公?” “啊?” “已经到公家了。” 莘迩如梦初醒,下到车外,活动了下手脚,笑对黄荣说道:“本是想把你先送回家的,一时出了神,却叫你陪我到家了。景桓,你回去罢!”交代说道,“举荐士道的上书,不宜过迟。” 黄荣应诺,说道:“下次朝会的时候,荣就上书举荐。” “好,你去罢。” 黄荣恭恭敬敬地辞别莘迩,上到自己的车里,回家去了。 莘迩步入宅中,迎面两人近前。 二人皆帻巾鹤氅,脚穿木屐。一人眉清目秀,一人眇目瘸腿。却正是羊髦与张龟。 张龟下揖说道:“明公,龟已与高充谈过。高充慨然愿为明公出使江左朝中!” 莘迩大喜,说道:“是么?哎呀,高充不辞艰险,愿意为国出使,真是我定西之忠臣也!”问羊髦,说道,“士道,贡献朝廷的方物和献给朝廷的出使上疏可写好了么?” 羊髦从袖中取出两页纸,奉给莘迩,答道:“已经写好,请明公过目指正。” “以你的文采,写出来的,自然是好。我只有拜读,何敢指正啊。”莘迩笑着,接过羊髦草拟的疏文,一边往堂上走,一边路上看,很快看完,夸赞说道,“辞丽情深,不仅显出了我陇士的文翰风流,而且把大王孺慕朝廷的忠贞之情,写得溢於言表。好啊,好文章啊!” 遣人出使江左朝廷,是羊髦献给莘迩的一道政策。 第三十九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关中(中) 要想掌控朝政,只把宋家打垮是不够的,宋家没了,还有氾家、麴家、张家,即使氾家等也没了,还有陈荪,还有次一级的高门士族,最关键的东西,莘迩目前急需的,是一份“名义”。 遣使江左,为的就是给莘迩找一个“名义”。 换言之,就像羊馥、羊髦、黄荣、张龟、唐艾等,现在有了莘迩作为靠山一样,那么要想与名正言顺的与定西朝中的阀族、高门士族抗衡,乃至压倒他们,莘迩也需要一个靠山。 以前的时候,令狐奉可以做这个靠山。 现在,令狐乐太小,左氏是个外家势力几无的妇人,他俩在很大程度上都还得依靠莘迩,显是无法反过来成为莘迩靠山的。 於是,羊髦就建议莘迩:不妨择士出使江左。 明面上出使的理由是:先,已经多年与朝廷不通音讯,连朝廷现在用的年号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此非为臣之道;其次,令狐乐刚刚继承王位,这是大事,也须得告知朝廷。 实际上出使的目的,则就是希望能够从朝廷,给莘迩讨的一个足够的名义。 讨什么名义? 羊髦也有建议。 他认为,陇州这边的军政主官,督府也好、陇州牧也罢,都早已被定西王自领,莘迩不能从令狐乐手中夺权,因是,最好的名义,当是中央朝廷的官职。 哪个官职? 羊髦也有选定,便是“侍中”。 “侍中”此职,属门下省,是门下省的长吏,秩比二千石,九品之中,位列第三。前代秦时,侍中的权力还不很重,主要是侍从天子左右,自成朝起,到本朝,侍中之权越来越重,所谓“外有公卿、将校总统诸署,内有侍中、尚书综理万机”,已具有宰相之特征。 按照规制,侍**有四员。这四个侍中,是正牌的侍中,除了休沐,每天都要在门下省上班的。此外,侍中还可以作为“加官”。加官的话,则无定额,随便给多少人加此官衔都行。当然,前提是,被加“侍中”之人的资历和现任的官职得够格。 因莘迩远在陇州,正牌侍中,是不可能的了,但只要能搞到一个“加官”侍中,也就足可了。 不过,这个难度估计会很大。 正牌侍中的资望要求已经很高了,至少也得是曾有过大郡太守经历的。 加官侍中的资望要求更高,依照惯例,加官侍中者,其本职一般高於侍中或与侍中同级,如三公、尚书令、仆射、中书监令等。莘迩现任的几个官职里头,最高的辅国将军说来是三品,与侍中同级,但问题是,此将军号是定西朝廷授给他的,非中央朝廷所拜,江左必不会认。 这个难题该如何解决? 羊髦又提出了两个办法。 要么向朝廷再讨一个将军号;要么把目光投到关中,关中现为蒲秦占据,若是使者向朝廷表示,莘迩有用兵关中,进攻蒲秦的计划,也许就能从朝廷讨的一个和关中有关的军政头衔。 具体两个办法采用哪个? 这就需要等使者到了江左后,临机应变。 所以,政策尽管已然定下,使者的人选亦很要紧。 高充上次出使朔方,不仅不辱使命,而且通过他临时要求赵宴荔也选个儿子派来定西,做个质子之举,亦显出了他有权宜制策之能,在经过认真的考虑后,莘迩同意了选择他作为使者。 同意归同意,也得看看高充的意思。 毕竟定西与江左间,现有蒲秦、冉兴等为阻隔,路上会相当危险,他要是不愿意去,这种事情,也不能强迫。 故是就有了张龟代表莘迩,访问高充,试探其意。 就在上午,张龟与高充细谈了一番,把莘迩、羊髦遣人出使用意的告诉了他,高充尽管晏然宽雅,却有壮胆,当时就慨然表态,愿意领命。 使者有了,羊髦代笔的出使上疏也写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等下个朝会之时,莘迩上书奏请,就可把贡献的方物整好,再由朝廷选出几个陪从的吏员,高充便可南下,潜行赴朝了。 莘迩心道:“此去江左,万里迢迢,兼道途不靖,近一二十来年,定西三遣使臣,两次无功而返,一次音讯杳然,也不知是到了江左,却不能折回,还是路上遇害了。高充此行,实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等朝中通过了此事后,我得择其族中卓异的子弟,表举一二,聊且算是提前对他的酬功,也安一安他的心。待其出之日,我更需得亲自给他送行。” 想着这些,不觉已经到了堂上。 莘迩与羊髦、张龟入内,分别落座,三人就出使之事再作详议。 出使江左这件事,是羊髦在宋方入狱的当天提出来的。 诚然是,黄荣出毒策,衰灭宋家国内势;羊髦献正议,增固莘迩朝中权。 莘迩稳扎稳打,节节升高。 因了宋方的急躁妄为,宋家却就此将要在可见的较长时期内一蹶不振。 宋闳请辞的上书,很快得到了朝中的同意。 禁锢宋闳直系子弟出仕的令旨也随之下。 宋闳的直系子弟不多。 他的儿子宋鉴是一个,另外有两个同产弟,此三人皆在外郡为官。早前,莘迩想把考核为“国中第一”的宋鉴举荐到朝中任官,被宋闳婉拒了,宋鉴现仍在祁连郡当太守。 令旨一下,这三个人自分别挂印归家,且不多说。 只说宋闳。 在辞职书得到了朝廷的同意后,宋闳也不与宋羡、宋翩等打招呼,朝中的旧日朋党、昔日故吏们,他也没有通知,甚至把家中的奴婢都打掉了大半,只带着老妻一人,妾婢十余,奴仆数十,以及装着行装的百余辆大车,於这日天刚亮,出了谷阴西门,无声无息地还乡去了。 城外河水涓涓,岸边水草丰美,野花艳丽。 天光尚早,晨风微凉。 初日洒下清澈的光芒,笔直的官道上,无有人踪,向前远望,红霞之下,隐约可见丘陵起伏。高大的松柏,枝叶茂盛,整齐地排列在道路的两侧,叶子被风吹动,如同哨响。 出城不久,宋闳就命人卸掉了牛车上的篷盖。 他头裹白帻,身著淡青色的羽衣,手捉折扇,斜倚着坐在锦榻上,时而眺前,时而顾后,状若安详舒缓地观赏着沿路初夏的风景。 一个四旬的妇人跪坐在他的对面,是他的妻子窦氏。 窦氏无心看甚么景色,从出城前开始,她就一直面色不愉。 终於忍不住了,窦氏对宋闳说道:“你请辞就请辞,归乡就归乡,不告知你的故吏们来送也随便你,好歹临走前,给家里的子侄说一声。连子侄们你都不说,这算甚么?逃难么?” “既然归乡,就归个干净。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成何样子?给子侄们说一声?怎么?还嫌咱家的脸面丢的不够,要让王都的士大夫们,再瞧一回咱家的笑话么?” “……,朝廷的旨意已下,黄奴,……唉,黄奴眼看就要受刑了,我知你与他感情深,必是不忍观刑,你不肯告诉别的子侄你今日回乡,总是要告诉黄奴的一声吧?这一别就是诀别,你总是去见一见他的吧?听听他有何遗言,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连黄奴都不说!” 窦氏的眼里含了泪水。 宋闳默然了片刻,眼眶也不觉湿润。 不管他最近一段时期以来,对宋方有多少的不满,到底宋方是他的从子,可以说,他是看着宋方长大的,两人间的感情,确如窦氏所言,也曾经是很深厚的。 宋方才出生时,皮肤甚黄,故得小名黄奴。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渐渐长成骑竹马的少年,又成喜好结交轻侠、剑客,豪气横露的青年。以乡议上品入仕以后,宋方展露头角,以果毅扬名,数年之间,其名就传遍了陇州。曾几何时,宋闳把宋方看作是了宋家的接班人。 “可是,怎么就成了这个结局呢?”宋闳喃喃地说道。 宋方的父亲死的早,他小时候,没少受窦氏的照养。窦氏对他的感情也是很深的。 窦氏哽咽地说道:“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外边闯了祸,你害怕家里长辈骂你,偷偷地跑到我的屋里,躲在柜子里,藏了整整半天!我的黄奴啊!你还记得么?你那年成亲,你与你的新妇,拜在我的榻前,那会儿我是多开心啊!我的黄奴啊,我的黄奴啊,我再也见不着你了。”语转怨毒,说道,“都是那个莘阿瓜害你!你放心,咱家早晚为你报仇!也好叫你死的瞑目!”又抽泣起来,说道,“也怪你这个没用的阿父,救不了你!” 宋闳怒道:“甚么莘阿瓜?什么报仇?你听谁说的!休得胡言乱语!你也盼着咱家覆族么?” 宋闳从来不对窦氏说政事,窦氏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宋方之所以入狱,乃是因为莘迩。 窦氏说道:“一个侨寓的卑贱小人,我不知你怕他些什么!他做的,咱们连说都说不得了?” 莘迩如果手里没兵,外边没有麴硕、曹爽与他结盟,纵是左氏与令狐乐再信任於他,宋闳自也不惧。可他帐下有兵,又有强大的盟友,宋闳又如何能不对他一再退让? 唯是此中言语,宋闳不想,也懒得对窦氏讲。 “你不要再说了,听我吟诗与你罢!”宋闳打开折扇,轻轻摇动,作洛生吟,曼声道,“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坛堂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这是屈原《九章》中的四句。露申、辛夷,为两种香草之名,宋闳以此代指宋方。鸾鸟凤凰、燕雀乌鹊,不言而喻,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莘迩。 窦氏亦是读过屈赋的,抹着眼泪,纠正宋闳,说道:“你诵错了,是巢堂坛,不是巢坛堂。” 宋闳悠闲赏景的仪态是装出来的,他的心情其实不宁,竟因此导致吟错了一句,小觉惭愧,停下了折扇的摇动,应道:“是,是。” 耳闻窦氏的哭泣之声,想着狱中的宋方,宋闳情绪复杂,既是恼恨,又是怜悯。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扭头,回顾远去的巍峨王城,心道:“成及本朝,凡百余年矣,清浊分明,贵贱有别,虽偶有寒士当权,无不因无有底蕴而旋皆败亡。垂功於今者,悉是阀族名流。 “莘幼著无非侥暂时之幸,老子云‘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我且稍让其锋又何妨?黄奴,我屡次提点,他都不听,也是自取其祸,我是救不了他了,然等看来日,终还是我家之权柄!” 为防夜长梦多,对宋方的处刑没有等到秋天,宋闳离开谷阴的第三天,宋方就被押上了刑场。 段承孙与他一起被行刑。 宋方的身份不同,顾忌到宋家在都的子弟和宋家的一些朋党有可能会在刑场上闹事,整个刑场都被封锁了,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莘迩没有去观看行刑。 只在处完刑后,莘迩听在现场监斩的乞大力禀报说道:“段承孙真是个怂货,腿都软了,走不成路,被抬上的的刑台。宋方这小东西,人够坏,性子倒挺硬气。我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没搭理我,只举望了望,说了句‘天高云淡,亦复何言!’遂即受死。” 早在猪野泽边的时候,莘迩做过一次恶梦。 这天晚上,莘迩没有做恶梦,但在四更时分,忽然醒来,窗外月光如水。 他披衣起来,踱到窗前,看了许久的夜色。 次日,莘迩上书,辟除姬韦的弟弟姬楚入督府为吏。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给大家汇报一下,这个月更新确实不稳定,但在大家的宽容下,本月的订阅还是略有增长,高订差不多一千五,均订不到一千一。谢谢大家!下个月正常更新,努力多写一点!请大家多批评。 第四十章 遣使赴江左 姚戎攻关中(下) 四月初,安崇与粟特胡贾的商队回到定西。 没多久,一个流言,开始在王城谷阴传开。 流言说的是,宋方买了一个刺客,伺机刺杀莘迩。 但是最终,这个刺客却被莘迩感化了。 他敬佩莘迩乃心王室,夙夜为公的高贵品德,遂主动向莘迩坦白,并打算自尽以谢罪。 莘迩及时地制止了他,之后,非但没有惩处於他,反而因为欣赏这个刺客的武勇和重义,对他加以信赖地任用,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充当自己的侍臣之一。 有人说,这个流言最先是从傅乔和张龟那里传出的。 然而,当有人向他两人询证的时候,他俩却异口同声地表示,此事绝非出自他二人之口。 到底流言从何而来,已无可查证;究竟流言是真是假,也无法证实。 至於“刺客”是谁,更是众口纷纭。 有人说是史亮,因为据说,某天上午,史亮在辅国将军府的堂上,长跪不起,叩不已,显是有罪的姿态,而且似有意欲自裁之举。有人说是且渠元光,因为在宋方死后,元光连着好几天,都一副忐忑慌张的模样。也有人说是安崇,因为最近得到莘迩重用的,只有安崇一人。 但与傅乔、张龟相同,史亮等人也无一例外地都不承认这个“改过自新”的刺客是他。 一时间,这件事情成为了一个大大的谜团。 王城的士人们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信与不信都好,却也无所谓了。 莘迩在普通士、民心目中的形象反正是由此得到了一次提升。 之前因为处死宋方、逐走宋闳而造成的一些非议,亦由此而渐不为人注意了。 宋家的彻底失势与氾宽出任新职“录三府事”之事,所引起的定西朝局之震荡,大概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就在朝臣、士民还在消化此事的同时,又一个消息传出,高充奉旨出使江左。 莘迩、孙衍等重臣,和刚出任“录事参军”的羊髦,以及与高充同郡的王府常侍黄荣、辅国将军府的大吏张龟、史亮等,还有两个才被莘迩表举出仕督府的高家子弟,共为高充送行。 道边河柳依依,明媚的阳光下,莘迩把手高充,殷勤嘱咐,一再交代,要他路上务必注意安全,如果遇到危险,无法继续南下的话,一定不能逞强,要立刻折回。 陪从高充南下的总计有二十四人。 其中两个,是朝廷精心挑选出来的博学娴雅之士,另外两个,是才从蒲秦回来的粟特商贾,余下的都是莘迩军中的虎士。 为了便於行路,他们化妆成了商队,名义上,以那两个粟特商贾为。 辞别了莘迩等人,高充一行,由谷阴向南而行,基本是沿着之前王舒望去陇西郡的道路,行程数日,渡越黄河,折往东行,穿过麴球的防区,进入到了蒲秦的境内。 方到蒲秦境内时,尚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随着渐渐深入,高充越来越感受了一派与陇州大不相同的风土人情。 地形上,与陇州的沙漠、戈壁多见迥异,高充等人路经的地方,多是一望无尽的平原,土地甚是肥沃,他们常会见到一种特殊的地貌,便是四边陡,顶部广而平坦,当地人呼之为“塬”。 人种上,陇州的胡人已是不少,但陇州的胡人大部分都在草原、山区游牧,郡县的城邑之中,除了给唐人贵族、富户当徒附、奴隶的以外,胡人并不是很多,而蒲秦果是戎人当权的国家,举凡他们路过的大小城邑,城中城外,遍布辫或披的戎人,亦有不少髡头的匈奴等种。 陇州境内,锦衣玉带的多是唐人,少部分是粟特胡,很少有游牧的胡人。 蒲秦境内,衣饰华丽的大半都是戎人,匈奴等种的也有不少,唐人则成了少数。 语言上,处处都是戎话,高充不通戎人的话语,好在那两个粟特胡商久为行商,常来往陇州与关中,却是会说戎人的话,一路之上,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问题。 顺着渭水向东,过了扶风郡,到了始平郡。 再往前,就是现下蒲秦的都城,唐人的数代旧都咸阳了。 行路至此,一个选择摆在了高充的面前。 是继续东行,过了咸阳之后,再转而南下,缘丹水等河,进入江左;还是就此南下,翻过秦岭,进入江左? 高充选择了后者。 咸阳是蒲秦的都城,必然盘查森严,他们一行,深入敌国六七百里,好不容易混到了这里,不能前功尽弃。因是,虽然相比缘河泛舟,翻过秦岭这条路明显会难走得多,却也只能选此。 计议定了,众人休息一夜。 第二天,高充等人刚出了城,就遥见七八个戎人骑马从咸阳的方向驰行而来。 诸人赶紧避到路外的草地上,给他们让路。 戎骑领头的是个小校。 他结了两条粗大的辫子,缠绕在脖颈上,戴着兽头的兜鍪,披甲佩刀,马身上放着一杆长槊,经过高充等的边上时,连瞅都没瞅他们一眼,就率领部下,径直疾奔过去了。 高充心头起疑,目送他们远去,说道:“自入秦土,我等遇到的胡虏军士,无不对我等进行勒索。这个戎骑小校,怎么却对我等如似无睹?”捻须半晌,沉吟猜测,说道,“观其形色匆匆,莫不是虏秦国内出了什么变故?”想起莘迩对他说过的,蒲秦的许多王公贵族,对如今在他们国内掌权的唐人孟朗,一直存在敌视,他心道,“会不会是秦虏的朝中内乱了?” 高充的这个大胆猜测,无可否认,与定西国近月的政斗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但定西政斗,不代表蒲秦就一定会出现内乱。 那个戎人小校的匆忙,与孟朗没有任何的干连。 是因为:早年投降江左朝廷,寄居淮南的戎人一部,在其现任大率姚国的率领下,於月前,反了江左,自号大将军、大单於,聚兵七万余,击败了江左的讨伐,然后进攻江左,结果不克,大败遇挫,遂收拢溃兵,在他的谋士唐人王成的建议下,转而西进,今已至蒲秦的边境。 蒲茂、孟朗得讯,立刻做出了应对的部署。 那个小校,就是奉旨赶往始平、扶风等郡传令调兵的。 这场突然爆的危机,且不说对高充的南下江左势必会产生有利的帮助,只说蒲茂与孟朗。 咸阳的宽大王宫中。 高坐在王位上的蒲茂虽然尽力做出了从容的仪表,往他膝上的右手看,则能看到他右手的大拇指在不断摩挲食指,这个情不由己的小动作,还是暴露出了他略微紧张的心态。 孟朗、苟雄等蒲秦朝中的文武大臣,还有赵宴荔,约数十人列成两行,相对立於王座之下。 孟朗毫无紧张之态,甚至说,他还有些轻松。 孟朗笑道:“大王,前些日,王上还说不由沙场,难成精卒,在愁没有合适的机会,可让新练的步骑,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打上几仗。殊知姚国就自送上门,真是识情识趣。” 第四十一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议攻冉(上) 姚国尽管攻打江左不克,被江左的名将桓氏击败,损兵折将,但在收拢了溃兵之后,目前仍有能战的精卒万余,随军的胡、唐百姓近万家,声势依然不小。 而且,姚国此人,素有英武的名声,虽是戎人,昔为江左之臣时,却在江左的朝野极有美誉。 他的父亲去世时,他年未弱冠,单骑渡江,入朝接受封拜,尝与时为江左重臣的谢迁相见。谢迁乃是江左一流的名士,日常结交都是俊杰秀彦,而与姚国一会,竟如多年的故交。 既有高名在外,帐下复尚有精卒过万。 最要紧的是,姚国的祖上曾是蒲茂祖上的大敌。 却是说了,姚氏早年不是投降了江左,寄居在淮南么?又怎么会与蒲茂的祖上成为敌人? 这要从戎人的族种构成与匈奴的秦国末年讲起。 戎人是夏人对西北夷族的统称,下边又分成两个大的部族,一个便是蒲、苟等氏的部族,名“氐”,开化较早,在蒲秦被称为“国人”;一个则就是姚国等的部族,名“羌”,开化较晚,虽是较晚,然羌人从很久以前就已与氐人杂居混处了,两个部族的风俗习惯几乎完全相同。 这亦即是说,姚氏与蒲氏虽同为戎人,其实两族的种落还是有别的。 现今,蒲秦的政治、军事基础,就是以氐、羌两部为主体的。 姚羌与蒲氐的祖地都在西北一带,后来,两族皆被当时的朝廷强制内徙,又相继都迁入到了关中。匈奴赵氏造反,建立秦国以后,姚氏为代表的羌人、蒲氏为代表的氐人都投靠了匈奴的秦国。旋即未久,匈奴秦国内乱,姚氏、蒲氏眼见有了称雄的机会,就都图谋占据关中,毕竟,此地是他们的故乡。然而,在争斗中,姚氏落败,蒲氏遂得有了关中之地。 也就是说,蒲氏占有关中,实际是戎人内部的氐人战胜羌人的结果。 姚氏虽然落败,但那时姚氏部落的大率,也就是姚国的祖上,论及名声,却是半点也不逊色於蒲氏祖上的。在经过对时局的判断后,既然争夺关中失利,匈奴赵国又行将灭亡,姚国的这位祖上深深感觉到了无主可依,就退而求其次,对儿子们说:“赵氏将灭,果然是自古未有戎狄作天子者。中原无主。我死,汝等便归唐,当竭尽臣节,无为不义之事。” 於是,乃有了姚氏投降江左,借居淮南之事。 谁也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已经投降了江左唐朝,到了现在,姚国却又要效仿其祖,再来与蒲氏争抢关中。姚氏虽离开关中已久,然姚氏诚为戎人的大姓,在氐、羌中很有威望,姚国的此番来犯,蒲秦境内,那些对蒲茂篡权暗怀不满的的戎人们极有可能会出现有反戈迎降的。 几个原因综合下来,也就难怪蒲茂会为之稍稍紧张了。 客观地说,忽然来犯的姚国,可以说是蒲茂篡权登位以来,遇到的头个大敌。 听了孟朗的笑语,蒲茂也是不由一笑,说道:“如孟师所言,待擒获了姚国,孤是不是还得对他封赏一二,以酬他给孤机会练兵之功?” 孟朗说道:“正该如是!” 蒲茂哈哈一笑,紧张的情绪因而减弱了许多。 蒲茂定住心神,顾盼殿中,问余下的群臣:“姚国遣使来朝,言称还乡,问孤借道。他的家乡是哪里?是南安!南安郡,是我大秦的土地。‘还乡’云云,显是他的托辞而已。这个‘道’,孤是断不能借给他的。现今姚国屯兵汾、沁两水间,平阳郡数告危急,卿等有何良策以对?” 平阳郡(临汾西)是蒲秦东边的几个边郡之一。 秦国北边与东边的边防线是这样的: 最北边是朔方郡(包头西),朔方北与柔然接壤,东与拓跋鲜卑接壤。东边由北而南分别是上郡(榆林南)、平阳郡、河东郡(夏县)和弘农郡(三门峡西南),此数郡皆与魏国接壤。 姚国败给江左后,采用了他的谋士王成之计,遣使拜见魏国的国主,上表称降。 魏国虽是於前时大破柔然,振作了一下国威,无奈北有拓跋鲜卑的窥伺,东南有贺浑邪之患,委实是无力再惹强敌,且亦有驱姚国以消耗秦国的期冀,故是明知他非为真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姚国之降,并大方地授其为平西将军、雍州刺史、南安县公,许其暂驻国内。 现下,姚国就正是屯兵魏境,而借道於秦。 要说起来,不过短短的时日,姚国却竟是与北地、关中、江南的三大政权都牵涉上了关系。 苟雄出班,大声说道:“姚国,小羌耳!叛唐不成,狼狈西窜,不自量力,居然又妄想图谋咱们大秦的国土。敢请大王给兵三万,雄为大王提他的级来献!” 攻打赵宴荔的时候,苟雄向孟朗讨要司隶校尉一职,此职非比寻常,他到底是没有得着。为了安抚他,也是为了缓和与戎人贵族的矛盾,便於日后施策,孟朗上书,称苟雄於朔方战中功劳卓越,表请蒲茂拜他为侯。蒲茂同意了孟朗的此请。苟雄,而下也是蒲秦的公侯一员了。 “洛川侯勇武可嘉。”蒲茂勉励苟雄了一句,对他的求战不置可否,继续问殿上诸臣,“卿等都有何高见?” 赵宴荔自被擒送咸阳,蒲茂待他颇厚。朔方的铁弗匈奴部众甚多,没办法悉数内徙,出於稳定地方的缘故,多半个月前,蒲茂还把他的儿子赵染干放回了朔方,领率郡内的铁弗余部。 赵宴荔差不多摸透了蒲茂的脾性,知道自己应是已经没了杀身的危险。 这时,他装出忠心的样子,出到列外,拜倒殿上,说道:“就像洛川侯所言,姚国是败军之将,鼠窜至此,连个落脚地没有,而且其所部,只有万余步骑,哪里值得朝廷遣大军往讨?臣愚见,敕令上郡、平阳郡、河东郡三地兵马一边缘边戒备,一边寻机征伐,便就足矣!” 苟雄、赵宴荔开了头,剩下的那些大臣们,有的就随之纷纷出言,或者赞成苟雄,或者赞成赵宴荔;但还有一些,从头到尾,默不作声。 蒲茂细细听了多时,问孟朗,说道:“孟师以为呢?”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二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议攻冉(中) 孟朗没有当众述说他的意见,含糊了几句,等朝议散了,他跟着蒲茂来到殿边的一个小堂中。 蒲茂屏去侍从,请他落座。 两人相对而谈。 蒲茂问道:“孟师,孤在殿上问你时,见你如有难言之隐,是怎么回事?” 孟朗已过五旬,年岁本就不小了,蒲茂登上秦国国主的位置后,且事事依赖於他,无论军、政,尽以他为谋主,可谓是日夜操劳,忙的时候,乃至一夜只能休息半个时辰,但,或是因为大权在握,理想与抱负得到了实现之可能的缘故,他却没有半点憔悴之貌,精神旺盛得紧。 此时,孟朗身形挺直,跪坐在榻上,目光炯炯,答道:“适才大王问策於群臣时,不知大王有无注意到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 “不少大臣自始至终,未有言。”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是,是有那么些一直闭口不语的。” “不仅闭口不语。臣经过观察,现他们中,还有几个眼神闪烁、神色不正的!” “是么?” 孟朗肃容说道:“大王,此数人皆是蒲长生昔日的信用重臣。大王宽仁为怀,即位以今,对他们虽然宠用不改,然以臣度之,彼辈对大王必是任存不服。是以,臣以为,此回姚国来犯,不止是给了大王练兵之机,同时,也是给了大王趁此立威,以彻底震慑不服的绝佳机会!” 那几个孟朗被称为“神色不正”的文武大臣,之所以身为蒲长生的亲信,而未被蒲茂整治,倒也不是单纯的因为蒲茂“宽仁为怀”,很大的缘故是因为这几个人都是手握兵马的,其族皆是氐人、羌人各部中的有名贵酋,世代俱为戎人豪帅的。 蒲秦的政体与鲜卑魏国的政体,有相近之处。 那就是唐人的政治制度与他们的原有部落传统共同使用。 也正是因此,鲜卑魏国的国主与蒲茂才都会既按唐制,自称帝、王,又按胡制,自称大单於。 闻了孟朗此言,蒲茂心中一动,沉吟稍顷,说道:“孟师所言甚是。”明白了孟朗在殿上的时候,为何支支吾吾,不肯陈说意见的原因,问道,“如此,则孟师以为,具体该如何操作?苟雄与赵宴荔的两种观点,孟师以为,何者为佳?” 不提赵宴荔还好,蒲茂一言及赵宴荔,孟朗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自内心的厌恶。 对赵宴荔的自私自利,反复无常,孟朗是深恶痛绝,私下里,再三建议蒲茂把他杀掉,奈何蒲茂以“宴荔为匈奴贵种,世统铁弗,今尚需他抚绥铁弗匈奴,不可擅杀,且今乱世,师与我方规远志,当广纳英杰,宴荔已降,如背信杀之,岂非沮海内豪杰之望”为由,执意不肯。 蒲茂尽管非常地信赖孟朗,所有事情都可以由孟朗做主,但到底他是秦国的天王,就像他不愿杀蒲长生的弟弟魏公蒲英一样,他不愿杀赵宴荔,孟朗也是无有办法。 没办法归没办法,不影响孟朗逮住由头就给赵宴荔上眼药。 他厉声说道:“赵宴荔所语,是乱我国之策,不可取也。” “哦?孟师此话怎讲?” “姚国虽然败给了江左,精卒犹万余;从他西来的胡、唐百姓上万家,每家出两人,又可得兵两万。也就是说,姚国实际能用的兵马,大约三万上下。姚国久有英武之名,麾此三万步骑,以‘归乡’为号,臣度料之,又定可得将士死力,只凭上郡、平阳郡、河东郡的驻军,恐怕非其敌手,而一旦出现败局,朝中不服的诸辈……”孟朗顿了下,瞧了眼蒲茂的神色,顺手把魏公蒲英也捎带了进来,说道,“并及魏公蒲英,势必就会蠢蠢欲动,行谋逆之举。 “当其时也,外有姚国,内有蒲英叛乱,西有定西觊觎,大王,我国危矣!是故臣言,赵宴荔居心叵测,他所说的,是乱我国之策也!” 孟朗的这番话有理有据,细细想来,确是这样。 蒲茂深以为然,但对孟朗抨击赵宴荔、蒲英的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笑道:“蒲英,亦宗室也,如有外敌,肯定会与孤一心,不至於谋逆。赵宴荔素有智名,然与孟师相较,还是远不能及,他所以会献上此策,许是因为见识不够,也不一定就是居心叵测。” 孟朗喟然长叹,说道:“大王的仁义可以比拟前代圣王,唯是仁泽德光,终难被於奸恶。意望魏公、赵宴荔有朝一日,可以感悟君心,被大王感化罢!” 蒲茂一笑,没有接孟朗的此句话茬,转回正在讨论的正题,说道:“赵宴荔之策,不可用。那么,苟雄之策,孟师以为何如?” “苟侯之策稍佳,但现下,还不到用此策之时。” “为什么?” “一来,如臣刚才所言,姚国虽是败军之将,不可小觑,而一旦我军失利,或会引起国中的反叛,因是,在用兵之前,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不可仓急出军。” 蒲茂颔,同意孟朗的意见,问道:“这是其一,其二呢?” “二来,定西犹侵占着我朝的陇西郡数县,由此陇西数县,定西东可进犯南安、天水、略阳等郡,南可进攻冉兴。在我出兵讨伐姚国之前,我军须得先把南安、冉兴等地的设防布好。” 蒲茂说道:“前时传来的消息,定西朝中政斗激烈,宋方被杀、宋闳告老归乡,莘迩奏请新设录三府事一职,举氾宽出任之。孟师,宋、氾两家都是陇州的头等阀族,而莘迩是定西的新贵重臣,他们之间出现了这样大的内讧,现在难道还有余力进犯我国么?” 孟朗说道:“大王,恰是因为定西出现了内斗,定西才必定会借我讨伐姚国之机进犯我国!” “为何?” “氾宽也就罢了。根据定西传来的情报,其朝中的此次政斗,其主使者,实为莘迩。杀宋方、逼走宋闳的是他,请设录三府事,举荐氾宽出任的也是他。”孟朗下意识地掐着胡须,嘿然说道,“以前臣却是小看了此子,於今看来,他倒是个有些手段的。” “然后呢?” “虽是有些手段,但是大王,莘迩有个致命的短处。” 蒲茂问道:“孟师指的,可是他族望不高,家为寓士么?” 孟朗说道:“然也。於此次的政斗中,莘迩尽管获胜,可他毕竟根基不稳,仍是不但无法与氾宽、陈荪、麴爽等陇州当权清要的士望相提并论,这一点,从他不得不表举氾宽出任录三府事,把等类录尚书事的大权拱手让出就可看出,而且,臣料之,他现下还会对宋家尤其警惕,以防宋闳卷土重来。这种情形下,大王,臣敢请问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蒲茂从当孟朗学生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这种问答,略思考了一下,回答说道:“自是用兵,以获军功。”想到了自己的身上,心道,“这么说来,莘迩如今面临的处境,与孤小有相近,都是为了稳定局面,需要军功。” “故此臣言,只要我军出伐姚国,定西就绝对会进犯我境或者侵攻冉兴!” “孟师卓识远见,所言甚是!” 孟朗总结说道:“一个是防备定西侵略,一个是须得做好万全之备,不能仓促出军,是以,苟侯之策虽然稍佳,眼下还不到我进伐姚国之时。” 蒲茂已然明了孟朗的意思,顺着孟朗的思路,他提出来了接下来的应对,说道:“孟师之意,孤已明矣。那孤且先下旨,令南安、天水、略阳三郡,以及冉兴,严整军备,以防定西来犯;然后等始平、扶风、北地、安定等郡的精卒奉旨齐集咸阳以后,再作出兵。孟师以为可否?” “大王圣断英睿!”孟朗说道,“臣有一个小小的补充。” “孟师请说。” “此次讨伐姚国,可檄铁弗匈奴出兵相从。” 蒲茂笑了起来,说道:“就如师言!” 姚国的兵马屯驻在秦国的边境,尽管现下尚未到大举进伐的时候,对此也不能置之不理。蒲茂与孟朗议定了对策以后,於当天下旨,命上郡、平阳郡和河东郡三地严守边界,静候援军。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第四十三章 王成策取冀 唐艾议攻冉(下) 出到宫外,三四个穿着褶袴革带的唐人官吏在等待孟朗。 这几人都是孟朗的亲信幕僚。 众人迎上孟朗,众星捧月也似,陪从他回到孟宅。 在宅中堂上坐定,孟朗把与蒲茂的对话内容大致地告与他们知晓,吩咐他们说道:“至多旬日之内,各郡的兵马就会络绎到都,军资供应方面自有朝中预备,你们要提前做好京畿治安这一块儿的准备,无有大王的令旨与我的同意,只兵片卒,不得进入咸阳!” 幕僚中,有一个叫向赤斧的。 赤斧者,古仙人之名。向家信奉道教,故是他的父亲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但向赤斧此人,性格拘束,循规蹈矩,却半点也无道门名士的飘逸不羁,智谋亦不算上流,然胜在忠诚可靠,加上其已经亡故的父亲与孟朗乃是旧日的同窗,故而尤得孟朗信赖。 当攻朔方赵宴荔之际,苟雄曾经负气还营,击鼓聚兵,欲与孟朗火并。那时,奔走於苟、孟两营间,为孟朗给苟雄传话的就是这个向赤斧。 听了孟朗的命令,旁顾没有外人,向赤斧一脸的不解,直言问道:“明公,昨晚公与吾等议论姚国来犯之事,尚云我朝近年力行善政,百姓附心,而姚国兵败丧地,西窜来此,借食虏魏,寄人篱下,如无根之浮萍,其人纵有英名,难成我国的危害,唾手即可平之;唯一可虑的,乃是定西而已。为何今日,却对大王夸大姚国的兵势,这般兴师动众的,调集诸郡兵马?” 余下的幕僚,也都不解其中的缘由。 孟朗从容说道:“你们今日未与朝会,没见殿上的情形。在大王向群臣问策的时候,蒲独活、石骏奴、雷小方等蒲英党羽之徒,一个个神情叵测,显是心怀鬼胎,如我所料不差,他们必是有趁机举乱之意。我数次进谏大王,请诛蒲英,大王宽仁,皆不允。蒲英不诛,终成腹心患。是以,我索性改弦易张,故意夸大姚国的兵势,所谓调诸郡兵马,实我欲观蒲英之变也。” 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决定。 众幕僚你看我,我看你,脑中都浮起了一个担忧。 向赤斧咋舌问道:“明公此策,诚然奇崛,可明公,设若蒲英果真生变,值其时也,东有姚国,西有定西,国内又有蒲英之乱,万一有个应对不当,可该如何是好?” 孟朗的目中精光四射,矮瘦的身形踞坐如虎,哂笑说道:“大王於国中的德望日隆,唐、胡百姓,受大王的新政之惠,多已归心;苟雄,大王之外家,石萍、挚申金,早在大王龙潜之时,就是大王的心腹,三人俱掌精兵,虎狼士也;蒲獾孙、蒲洛孤,大王之兄弟,镇戍要地。 “吾有此三条在手,并且敌在明,我在暗,有何忧也?” 大胆决定的背后,是对国家当前局面的细致分析和自信把握。 孟朗心中想道:“便是不惜国中因此出现短暂的动荡,只要能把蒲英等蒲长生的余孽一网打尽,最好把赵宴荔也顺势杀掉,对大王、对我大秦的未来,都将会是一件好事!” 当下,孟朗挑了两个机智的幕僚,命令他俩,从今天起,就开始严密监视蒲独活等人的动向。 …… 蒲秦的东境,平阳郡外。 一处高地上,站着十余人。 从这处高地向西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如带的汾水,向北、南、东三面顾视,都是辽阔的原野。 这个时候,高地附近的原野上,扎了十余座大营。 每个大营彼此相隔一二里。 大营有兵营,有民营。 兵营中旌旗招展,偶闻金鼓击鸣,时见披盔戴甲的步骑兵卒进出内外。 民营中声响沸腾,粗衣弊服的百姓,男女成群,扶老携幼地在周边挖掘野菜,取水砍柴。 高地上的数人,有唐人衣冠的,有如戎人一般辫或披的,亦有髡头小辫的,还有个和尚。 在他们里边,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披戎人特别高大,长八尺五寸,折算成莘迩来的那个世界的长度单位,两米出头了,比别的人足足高出了一两头,甚至快半截身子,膀大腰圆,臂垂过膝,非常的威武雄壮,不用做别的事,只他这副外表,就能使人望而生畏,此人便是姚国。 余下的那些,则是姚**中的一干重要文武。 唐人衣冠的有两个,一个是姚国的长史王成,一个是姚国的参军薛白。 此二人是老乡,祖籍都在太原郡。 辫的氐人也是两人,一个叫伏子安,一个叫强多,分为左部帅和后部帅,祖籍皆在略阳郡。 披的羌人最多,有七个。 三个是姚国的兄弟们,余下四个是姚国帐下的谋士和悍将,这四个人,一个叫王资,一个叫漒川来宾,一个叫廉平老,一个叫权让,分为左将军、司马、右部帅和参军。王资、漒川来宾与廉平老,和姚国相同,祖籍都在南安郡;权让是羌人的休官种人,其祖籍在天水郡。 髡头小辫的只有一个,这个人叫王梁,是匈奴的屠各种人,祖籍在略阳郡。 和尚剃光了脑袋,看不出种族,他的法号叫做法通,因为他的师父是天竺人,唐姓为竺,所以他依照现下佛教徒的惯例,以其师之姓为出家后的己姓,全名唤作竺法通。 南安、略阳、天水三郡相邻,都在关中的西部,沿着渭水一字排开,南安在最西,略阳在最东。南安郡再往西,就是陇西郡;略阳郡往东,便是扶风郡。三郡南与冉兴交界,北为陇山。 从姚国手下这些重臣的祖籍和族别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一个单纯以“部族”为核心的军事集团,而实是一个以“地域”为纽带的集团。只不过,在此之外,加上了两个太原的唐人。 王成与薛白两家都是在中原动乱的时候,南迁到江左的。王成虽然姓王,与太原王氏却非同宗。他与薛白两家的门第都不高,二人的父祖辈在江左一直都没有得任过高职,浮沉於六七品罢了,故是,因慕姚国之名,他两人先后投到了姚国帐下。两人俱有才干,被姚国重用。 眺望了一会儿西边的汾水,姚国说道:“借道回乡的檄书,秦主现应已收到。我想他必然是不会借道於咱们的。总而言之,要想入关,还是得靠打!” 一个年轻的羌人说道:“阿兄,王长史的建议,弟越想越觉得对。咱们为何一定要打回关中?目下,虏魏内忧外患,魏主不仅年迈,而且闻说,他去年冬天还染上了一场大病,至今未有痊愈,他的诸子争权,闹得不可开交。这正是咱们趁虚而入的好机会!何不舍弃关中,攻取河北?关中虽有山河之固,四面环敌,哪里比得上河北?河北,王霸之基也!” 说话的这个羌人名叫姚桃,在姚国诸多的弟弟中,是最为优秀的一个,深得姚国的喜爱。姚国的父亲寿至七十多岁,生前妻妾成群,单只儿子,就生了四十多个,不过或因早夭,或因被江左杀害,现存尚活着的,只剩下十来个了。姚国排行第五,姚桃排行第二十四。 姚国低下头,看了眼姚桃,转看王成,笑道:“王长史所议,确然佳策。” 姚桃问道:“既是佳策,缘何不用?” “若是咱们与王长史、薛参军一样,祖籍在太原,王长史此策,自然可取。阿奴啊,咱们军中将士的祖地,却泰半都在关中,在南安、略阳、天水三郡,如何能舍关中而击河北呢?”姚国笑对王成,说道,“长史之谋,非我不用,实在是无法用!我的苦衷,长史想能体会?” 姚国说得很坦白,但配上他的语气和笑声,不使人感到难听。 王成是个文弱的书生,这些日子,跟着姚国转战不停,风餐露宿的,身子骨有点吃不消,面色苍白,咳嗽了两声,说道:“将军的苦衷,成能体会。” 姚国举目四顾,观望远近景色,说道:“关中真是我们的祖地啊!居淮南时,低洼潮湿,我常有闷气之感,这还没有深入关中,蓝天寥廓,黄土苍茫,我就觉神清气爽。”环顾伏子安、强多、王资、漒川来宾、廉平老、权让、王梁诸将,问道“卿等可有此感?” 诸将皆道:“我等与将军感触相同!” 姚国叹道:“这片土地,与吾等是血脉相连的啊!” 他意态豪迈地说道,“蒲茂篡逆夺位,虏秦的宗室不服者众;孟朗严刑峻法,虏秦的羌、氐贵种悉怀忿恨。我已用王长史之计,派人潜入秦境,往去与蒲长生之弟蒲英联络,称愿奉他为主;上郡太守杨满,南安羌人也,其家旧与我家姻亲,蒲茂篡位以后,孟朗主政,杨满的同产弟被孟朗杖杀於咸阳市中,料他必衔恨孟朗,我亦已遣人阴赴上郡,与他约为兄弟。 “就像阿奴所言,虏魏固是内忧外患,以我观之,虏秦也是如此!亦不难破也!” 诸将受到他此话的鼓舞,各奋武扬威,俱皆应道:“来日破秦,请为将军前驱!” 姚国对姚桃说道:“阿奴,你去年告诉我,你头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服衮衣,升御坐,诸酋长皆侍立,唯独奇怪的是,我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西向东。” 姚桃呆了下,心道:“我什么时候做这个梦了?”口中答道,“是啊,挺奇怪的。” 姚国扬起马鞭,点向西南边数百里外咸阳的方向,说道:“於今看来,你的这个梦,却是一点也不奇怪了。” “哦?” “你看,这咸阳不就是在西边么?”姚国回,又指了指东边,继续说道,“虏魏岂不就是在东么?你的这个梦,是在兆示我将会先取关中,然后挥军东向,再取河北!” 姚桃带头拜倒,说道:“弟愚昧,上天已有垂示,而竟犹然懵懂。好在阿兄英明神武,乃知天意!阿兄受命於天,关中、河北,不足定也!臣弟为阿兄贺!” 王成等人也相继拜倒,俱皆祝贺姚国。 姚国打铁趁热,立即指派诸将,趁蒲秦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战备,部署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伏帅,引你部南扰河东郡,牵制其兵。王将军,引你部北至上郡边地,杨满如不出兵,你也不战。廉帅、强帅,引你两部兵马入平阳郡,攻城略地为次,召聚各地羌胡为主!”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接令应诺。 一声唳鸣传入高地上的众人耳中。 大家抬头去看,见是一只雄鹰,从高高的云上掠过,飞越了汾水,俯冲朝西而去。 …… 由姚国等人驻兵的汾水东岸,一路向西北,穿过广袤的蒲秦北境,行约一千六七百里,便是定西的王城谷阴。 谷阴五城的中城,都督府内。 院中草木葱翠,阳光明亮。 堂上,一个裹帻鹤氅,手摇羽扇的英秀士人正在侃侃而谈。 这人可不就是唐艾。 只听他说道:“明公,姚国借道虏秦,两边战事待,此我取冉之机也!” 第四十四章 择将选麴爽 投书谒蒲英 自令狐奉薨至今,已有一两年,检点这期间,莘迩着实做了不少的事。 先,他靠着左氏、令狐乐及与他同为寓士的孙衍、羊髦、唐艾、黄荣、羊馥等人的政治支持和出谋划策,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军事改革,通过改革,获得了大量寓士、寒士的拥护。 其次,与麴家结成了盟友的关系,并建立起了自己的军事基础。 再次,把很久以来都是陇州阀族代表的宋家逐出了朝堂。 最后,设立了“录三府事”这个新职,初步结束了定西“政出多门”的局面。 如今,莘迩在朝野的政治名声,早不复初入王城时的那般低微了,不仅“重臣”的地位相对稳定,而且威望也大致可与他“顾命大臣”的身份匹配了。 然正如孟朗的分析与推断,人生如逆水行舟,政治更是如此,不进则退,越是地位相对稳固,莘迩现在就越有危机感,就越是深切地感觉到,他的实力还远远不够,实际上,当宋家失势之时,莘迩的目光就已经从国内,开始投向了国外,急切地寻找新的建立功名的机会。 而下,机会来了。 唐艾的建议,正对莘迩的下怀。 尽管正中下怀,莘迩却说道:“先王在时,我朝就尝趁虏秦内乱,攻打过冉兴。孟朗,人杰也,他不会考虑不到,如果虏秦与姚国生战事,我朝或会趁隙再次进攻冉兴。 “今屯陇西、南安两郡,与麴球对垒者,是蒲茂的庶兄蒲獾孙。蒲獾孙,也算是虏秦的名将了,昔屡从蒲长生讨击其国内的叛乱,无不克胜。论及在虏秦军中的名气,此人尚胜过蒲茂。蒲茂弑主以后,说他假惺惺也好,说他贪慕虚名也罢,还曾把伪秦的国主之位让给过蒲獾孙。 “蒲獾孙已是强将,孟朗如再有防备,纵是虏秦与姚国开战,冉兴,怕是也不好取吧?” 唐艾洒然一笑,晃着羽扇,说道:“明公,恕艾直言,你顾虑的不是蒲獾孙,也不是孟朗,应该是还没有想好,若是进取冉兴,该择何人为我军主将吧?” 堂上除了唐艾,还有羊髦、羊馥、黄荣和张龟。 莘迩不失礼貌地哈哈一笑,冲着唐艾翘起大拇指,顾对羊髦等人说道:“知我者,千里也!”虚心下问,询问唐艾,说道,“千里,卿以为,若出兵冉兴,我该举何人为将为好?” “上策自是明公亲自统兵,唯是朝局刚经过变动,明公眼下暂不宜轻率离朝。艾以为,任中尉麴爽为此战之主将,当是可也。” “麴爽?” “是。” 莘迩沉吟问道:“麴兰如何?” 唐艾此前一直都仕於军中,现在督府,又是职掌全国的兵事,对定西军中诸将的能力很清楚。 他干脆地回答莘迩,说道:“不行。” 莘迩问道:“为何?” 唐艾答道:“远的不说,只说麴兰援救赵宴荔一战,就可从中看出,麴兰的用兵,谨慎是有的,果敢与计谋则短缺。用之守土,绰绰有余;用以开疆,才能不足。” “麴球呢?” “麴球豁达有大略,善抚兵卒,能得将士效死。单言其能,固是足矣,而球资历略浅,今亦不过一护军而已,却是不能为军主将。可任他以偏裨之职。” 定西国的战将不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帅本就不多,放到莘迩帐下,更是缺乏。 西域长史索恭,胆雄有谋,颇有将帅之才;镇守西海郡的北宫越常年与柔然作战,也可算是半个,但他二人,一个远在西域,一个镇戍北疆,一时都不能调来。 於是,这就造成了在莘迩不宜离开王城的情况下,可供他任用的此战主将,就只能从他的盟友麴家里边挑人。也因此,唐艾与莘迩提到的几个名字,无一不是麴家的子弟。 却是说了,麴家虽为盟友,到底不是莘迩的手下,若用麴家的人作主将,莘迩还能够经由此战而博得更高的军功名望么?会不会反使麴家的名望高过於他了? 也是无妨。 一来,攻冉此战如果能够打响,能够打赢,那么莘迩就是此战的筹划者和组织者,前线的将士立功再多,也只是鹰犬而已,无法与他相比;二来,虽是不得不择麴家的人为主将,但莘迩却可以派嫡系的部将参战,这样,也就完全可以把前线之功亦分些到手。 是以,并不妨碍他“获取更高军功”的目标。 麴兰和麴球被唐艾淘汰,莘迩说道:“这么说来,非得是麴中尉不成了!” “正是。” 莘迩迟疑多时,说道:“只不知麴中尉愿不愿意做这个主将?” 堂中一人应道:“他肯定愿意!” 莘迩看去,说话的人是羊髦,问道:“士道为何如此肯定?” 羊髦笑道:“明公,髦敢请问之,明公之所以拿不准麴中尉会否愿意做这个主将,是不是因为明公担心麴中尉,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朝廷?” 宋家在定西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把控着朝中的许多职位,现下宋家倒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宋家把控的那些职位该怎么分?这是一块大蛋糕。氾宽、麴爽,包括陈荪、张浑,甚至孙衍等,无不虎视眈眈,都想分一块肉。唐艾说莘迩眼下不宜离朝,原因就在於此。 莘迩不宜离朝,那么作为麴家在王城朝廷要象征的麴爽,他会甘愿离朝么? 莘迩点头说道:“是啊。” “髦窃以为,明公无须过虑。” 莘迩说道:“士道,卿有何高见?我敢闻其详。” “要能把冉兴打下,为我朝拓土数百里,则非县侯之封,无以表功。前年,氾公奏请朝中,拜明公与麴中尉为侯,明公辞让,而麴中尉欣然受之。当时麴中尉所受的,不过是个亭侯罢了,何能与县侯相比?以此度之,只要明公奏举麴中尉为将,麴中尉定不会辞!” 黄荣接口说道:“不可!” 众人齐齐看向他。 莘迩问道:“什么不可?” 黄荣说道:“不可直接举荐麴中尉!” “哦?” 黄荣拈着胡须,面色深沉地说道:“羊参军所言虽然不错,麴中尉确是热衷功名,但又诚如明公所言,坐镇虏秦西界、冉兴北邻的蒲獾孙,乃虏秦之名将也,如果再加上孟朗已有戒备,攻打冉兴一战,胜负委实难说;若是必胜之战,麴中尉当不会辞,胜负两可,他可就不一定会愿意离都了。……曹领军久存领兵出战之意,明公可先举荐曹领军。” 莘迩怔了下,心道:“曹斐?” 曹斐是个沙场宿将,刚当上中领军的时候,权高位重,滋味倒还不错,时间一长,整年整年地待在王城,未免闲极无聊,他的确是早就想带兵出去打仗了。特别是在看到莘迩西域一战后,缴获到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他眼热之余,求战於外的心思,亦由之而愈是一日烈过一日。底下里,他已经对莘迩说过多次,若是再有打仗的机会,希望莘迩能够举荐於他。 但是莘迩了解曹斐的脾性。 贪财、短视之类且不说,最关键的是,曹斐缺乏坚韧的品德,在猪野泽时,他时常会因为挫折而心灰意冷,莘迩对此的印象,十分深刻。这个缺点,就决定了他当不成主将。 黄荣胸有成竹地说道:“荣料麴中尉闻明公举荐曹领军的上书以后,十之**,他就会主动请缨。与其直接举荐,而可能会被麴中尉拒绝;何如先举曹领军,促其相争?到的那时,明公顺水推舟,再举荐麴中尉为将,不仅可达成本意,而且还能得到他的感谢。” 莘迩明白了黄荣的意思,心道:“这叫一个小猪不吃饭,两个小猪抢着吃。” 琢磨了片刻,他想道,“麴爽知我与曹斐的关系,见我举荐曹斐为将,很有可能就会误以为,这是我在给曹斐立功的良机;兼以陇东素为麴家的地盘,他定亦不愿见被曹斐与我染指。两下结合,不能说他十之**会主动请缨,六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思及此,莘迩看了一眼黄荣,想道,“景桓对人心的把握,强过我,也强过士道!”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些历史故事,如曹操杀杨修之类,又想道,“曹操杀杨修,虽是有别的缘由,并非是因为杨修往往能够猜中他的心意,但世人的附会也有道理。像景桓这样的臣下,若换个庸人做他的主君,又岂会不使主君忌惮?” 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如是令狐奉,会怎么对待献上此策的黄荣?莘迩绕有深意地再次看了黄荣一眼,摸着短髭,心道,“好在你黄景桓,碰到的主公是我!” 光明正大的计谋,不会令人害怕;只有对人心的把握,才会使人畏惧。 莘迩笑道:“景桓此策,高明计也!”心道,“景桓说的不差,冉兴,是一定要打的,可这场仗,能不能打赢?也确实是五五之数。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政事、用人,是羊髦、黄荣的特长;运筹帷幄,战前庙算,还是得借重唐艾。 莘迩把目光投向了唐艾。 …… 出了谷阴中城,一路向东南,渡过黄河,入蒲秦境,经过陇东郡、安定郡、北地郡、冯翊郡,行千余里,是位处在河东郡西南边的洛州。 此地的主官现为蒲长生之弟,即孟朗念念不忘的那位洛州刺史、魏公蒲英。 刺史府外,一个二十三四岁的披羌人,投书求见蒲英。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五章 姚谨辞动心 吕明平叛乱(上) 那戎人名叫姚谨,是姚国的诸弟之一。 蒲英贵为蒲长生之弟,大秦的魏公、洛州刺史,地位高贵,不是谁都能随意见到的。 在姚国现存的诸弟里边,姚谨以擅长临机应变著名,他诈称是上郡太守杨满的僚属,说有急事禀报,并呈上了伪造的杨满书信一封,伪造蒲秦官署的书信,对个人来说或许不易,但对人多势众、帐下人才济济的姚国来说,却很简单。 蒲英相信了姚谨的说辞,命人带他入内来见。 姚家的子弟个头都不低,虽不如姚国那样身长八尺余,姚谨亦高七尺八寸。 姚家投降江左之后,江左的唐朝对其族甚厚,他家历代承袭郡公之位,作为公侯子弟,姚谨往日在淮南,接触的多是江南士人,又少小从军,日常与战士为伍,两种生活经历糅合一起,配上他魁梧的身材,形成了他既有文气内敛,又有骁武外露的风仪,堪称文武兼资了。 蒲英是蒲长生的同产弟,蒲长生被蒲茂杀时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因是,蒲英的年纪也不大,与姚谨相仿,二十多岁。 两人在堂上相见。 姚谨赳赳而立,打量蒲英的形貌。 只见他一张圆脸,小眼睛,没有蓄须,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浓香从他的衣上传来。蒲英是坐着的,尽管不能准确看出他的身高,却也可以估量出来,大约七尺上下,很瘦。 姚谨心中生起了三分小看,想道:“无怪阿兄舍河北而图取关中,所谓‘魏公’,无非如此!”没有跪拜,行了一揖,说道,“见过魏公。” 蒲英观姚谨举止落落大方,与自己竟隐有抗衡之势,不像个寻常的佐吏,狐疑地注视他,说道:“杨满的长史、司马、主簿,亲近吏员,我皆见过。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 姚谨瞧向陪从在蒲英身侧的几个吏员,说道:“敢请魏公屏退左右,小人有密事相报。” 蒲英说道:“此皆我之心腹,无须退避。你有何事?告来。” 姚谨乃从怀中又取出了一封书信,由蒲英的侍从转奉给蒲英,说道:“不敢欺瞒魏公,小人实非杨太守的属吏。小人姓姚名谨,吾兄便是伪唐之故使持节、六夷大都督、平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高陵郡公姚讳国。” 蒲英与左右吏员闻言惊诧。 蒲英暂把书信放在边上,盯着姚谨,说道:“你是姚国的弟弟?” 姚谨从容不迫地答道:“正是。” 蒲英左右的吏员中,一个神态沉毅的年轻氐人踏前一步,厉声说道:“叛唐之贼,犯我边疆!你好大的狗胆!还敢伪造书信,托辞是杨太守的幕僚,求见魏公!”就要召唤堂外的甲士进来,把姚谨收擒。 姚谨哈哈大笑。 蒲英问道:“你笑什么?” “海内大乱百年,群雄竞起,无不以问鼎称尊为望。关中向来号是霸王之资,前代秦朝,以此为基,遂成混一宇内之伟业!而下贵国虽也称‘秦’,较与前秦,无异米粒之光。可惜,可惜!我笑这关中的千里沃土,如今却早晚将是无主之地!也不知平白会便宜了谁家!” 蒲英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蒲茂弑主篡位,天下的忠贞之士,无论胡人、唐人,每当谈及此事,尽皆裂目,恨不能碎其体,寝其皮!我在淮南的时候,就常会听到江左名士的愤慨之议。”姚谨睥睨蒲英,轻蔑地说道,“并亦常闻江左士人对魏公的评价。魏公可愿一听?” “什么评价?” “四个字,苟且如鼠!” 蒲英大怒起身,骂道:“小羌!不怕死么?” 姚谨颜色不变,说道:“故秦主,魏公之嫡兄也,勇武善战,在位五年,东征西讨,北灭屠各之乱,南剿荆州唐人之叛,向西则威震定西,顾东则使魏国股栗,冉兴入贡,拓跋鲜卑称臣,诚然当时之雄杰也!而被蒲茂弑害!至今两年矣!魏公以弟身,为人臣,既不敢为亡君诛逆,也不敢为亡兄复仇,贪图蒲茂丢给公的一点点富贵,蜷缩洛州,只字无声。‘苟且如鼠’,江左士人之所评,在我看来,真的是再适合不过了!哈哈!此我所以笑之其二也。” 蒲英涨红了脸,手攥得紧紧的,在被姚谨的刺激之下,脱口而出,怒道:“我岂不想为我兄报仇?奈何我只有洛州一地,兵不过数千,怎么能对敌蒲茂!” 适才斥责姚谨的那个年轻氐人名叫吕明,是蒲英的长史,听了蒲英此话,强自按住表情,忍住扭脸去看蒲英的冲动,瞪着姚谨,心头砰砰直跳,想道:“不好!” 姚谨下拜说道:“魏公若果欲为亡君诛逆,为亡兄复仇,吾兄已为魏公筹划停当,敢请为魏公言之!” “你说!” “我家与上郡太守杨满,旧为姻亲,闻吾兄兵至,杨满遣使拜见,馈礼极重,与吾兄约为了兄弟。 “南安郡,我家之祖地也,我家离开虽久,昔日的盛名,犹然尚存,只要吾兄振臂一呼,响者定然如云。 “朔方新被蒲茂攻破,赵宴荔虽被俘在都,铁弗匈奴必仍不服,赵染干现在朔方,吾兄已派人去与他联络。 “吾兄愿奉魏公为主。约以时日,魏公起於洛州,吾兄相攻於外,内外夹击,平阳、河东,反掌可得!合此两郡之兵,连与上郡、朔方之卒,南安呼应於西,咸阳,何足取也!” 姚谨说到的这几个地名,朔方在蒲秦的最北,朔方的南边就是上郡,上郡的南边是平阳和河东两郡;洛州与河东郡接壤,在河东郡的西南边;南安郡,在陇西郡的西北边,两郡夹渭水相对。 只从形势上来看,如姚谨所言,只要蒲英肯起兵造反,姚国与他内外呼应,平阳、河东两郡应是不难攻克,这两郡只要一下,加上上郡、朔方与南安三郡的兵马,虽不能说有必胜的把握,但确实像是有可以与蒲茂一争的本钱了。 蒲英阴晴不定,心中想道:“并州刺史蒲建,我之庶兄也,雍州刺史蒲统,我之从兄也,他两人也一向对逆贼蒲茂不满,我如去信邀之,他两人肯定会举旗助我。蒲独活、石骏奴、雷小方,是我兄昔年的重臣,对我兄忠心耿耿,我只需一使往去,他们也定就会响应於咸阳。 “便是无有姚国来犯之事,我早晚也要起兵讨逆!姚国有骁悍之名,部曲精锐,今日他愿奉我为主,我倒是可以借用其力,提前举兵了!” 看了看直到刚才,才伏拜地上的姚谨,蒲英又想道,“姚谨小羌,兵败窜逃之辈,见我不拜,口出妄言,仍敢如此桀骜!观其弟,可见其兄。姚国,我可以借其力,待大事成后,却不能留他!”示意吕明下去,把姚谨扶起,拆开姚国的信,见信中果是言说请求奉他为主,看完了,对姚谨说道,“大事若成,汝兄欲得何封赏?” 姚谨说道:“何敢求封赏!我家离乡梓久矣,只求还乡!” 蒲英笑了起来,说道:“还乡有何难?待大事砥定,我以秦州为酬!” 阅读网址:n. 第四十六章 姚谨辞动心 吕明平叛乱(中) 洛州、并州、雍州、秦州,这些“州”都是蒲秦此前或者蒲茂篡位以来划分设立的州,就像定西的沙州一样,并非是原先固有之州,占地面积皆不大,多只有一郡之地,狭者数县而已。 洛州,之所以名为“洛州”者,大约是因与洛阳邻近。鲜卑的魏国也有一个洛州,其治所便是前代秦朝时的洛阳城。隔着秦、魏两国的边界,两个洛州东西相对,距离不过四五百里。 那姚国西窜入魏之后,最先就是想把魏国的洛州,也即洛阳打下。 他认为“洛阳虽小,山河四塞之固,亦是用武之地。我欲先据洛阳,然后开建大业”。 唯是洛阳城坚,试着打了一下,现不能克,由是乃才用长史王成之策,献降表於魏主,渡过洛阳北边的渭水,进兵到了秦土的河东、平阳两郡外,转攻关中。 不说魏国的洛州,只说秦国的洛州。 洛州辖地不大,刺史府也并不十分宽敞。 吏舍在刺史府的东南一角,是个半独立的院落。正门与刺史府相通。从门中进入,花草树间,错落分布着四五排矮屋。每排矮屋都约有十余间房子。寻常的吏员,四人一间;位稍高者,两人一间;如吕明此类的大吏,一人一间。不过吕明不是一人独居,有个小奴伺候他同住。 吕明从府中堂上回到吏舍时,已是夜半时分。 月光洒落,松柏与杏、桃果树的倒影铺在院中,黑黝黝的,这边一团,那边一抹,乍看之下,如山林的野兽阴森蹲伏。别的吏员多已就寝,数十间房子几无亮灯的。浓浓的夜幕笼罩下,三两个有名的大呼噜房中,传出如似雷鸣的动静,反倒衬出了院落的安静。 吕明到了房中,惊醒的小奴睡眼朦胧地起来点烛。 吕明制止了他。 小奴名叫青雀,是个鲜卑人,生得齿白唇红,肤色如玉,甚是俊俏。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吕明情绪的不对,伏在床边的席上,不敢作声。 吕明搬了个胡坐,放在门口,坐将下来,把佩剑置於膝上,望向门外的夜中舍院。 门口西边不远,有棵年头已久的杏树,枝叶茂密,花期刚过,尚未结子。 就在上个月,杏花正繁之时,满树红粉,飘落如雪,吕明观之心喜,尚曾数於树下舞剑。较与那时的轻松愉快,今晚的吕明,的确心情沉重。 观望夜院、杏树多时,吕明想道:“姚谨巧舌利口,已然说动了魏公。虽可能会得到并州刺史蒲建、雍州刺史蒲统,朝中蒲独活、石骏奴、雷小方等诸人之助,奈何魏公之能,我非常清楚,中人之才,何及大王!大王英明仁义,登位至今,轻徭薄赋,开山林之禁,擢用贤士,仁名远播,国内士民,谁不附心?魏公如敢举兵,纵得一时之利,终究难获成功。 “大王尽管宽厚,牵涉到谋逆,恐怕也不会手软。我家乃太公后裔,本中华贵种,近代略衰,传嗣於我,方欲一展宏图於今乱世,重振家声,不能徒然地陪魏公送死,使我壮志中折!” 吕明的祖上,是不折不扣的氐人,其家籍贯在略阳郡,“太公后裔”云云,其实是吕家为自己脸上贴金。吕明的祖父做过蒲秦的高官,为了标榜自己出身的高贵,遂冒称其祖是吕太公的后人,祖籍齐地,后迁略阳。 想到这里,吕明低下头,踌躇为难,又想道,“只是,我身为魏公的长史,尤其当此魏公将要举逆的时刻,一举一动,必然都会引人注意,却是该如何才能向朝中报信?” 身后传来一丝响声,吕明顾视,见是小奴青雀捧着碗奶酪,膝行着给他送过来。 吕明心中一动,盘算了片刻,提剑起身,转回室中的案前,呼青雀近前,接过奶酪,一口喝完,垂目看着他,温和地说道:“青雀,我有一事交你去办。” 青雀俯身说道:“请主人吩咐。” 吕明摸黑展纸,写了一行字,叠住封好,拿与青雀,说道:“你明早出城,赶回咸阳,把此信呈给孟司隶。” 青雀呆了呆,说道:“孟司隶?” “正是。”吕明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的,我早就想入朝为官了,苦於一直不得举荐。方才在府中,我听说朝中将要下求贤诏。孟司隶而下权重,我若能借这回求贤的机会,获得他的推举,我入朝的渴望大概就能实现。”说着话,从墙角的箱子里摸出了个小匣子,接着说道,“这是我刚得到的珍珠一枚。据说价值连城。你把此信与此宝,一起献给孟司隶。” 青雀明白了吕明的意思,应道:“是!” “等天一亮,你就出城。求贤的名额有限,每州只许一人,府内必会有不少吏员争夺,记住,你一定要悄悄的,不可被别人现,也省得被人抢了我的先机!” 青雀是个伶俐的,心领神会,乖巧地说道:“主人尽管放心。” 吕明把匣子给他,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青雀乔装打扮,偷偷地溜出刺史府,先到“市”中买了两匹好马,随后出城,径驰向咸阳。洛州离咸阳不远,四百里上下。青雀双马换乘,三天后,到了咸阳。 来到城中的司隶校尉府,青雀报上吕明的名字,求见孟朗。 出乎了青雀的意料,他原以为孟朗政务忙碌,就算见他,可能也得等上一两天,却未曾想到,不到半刻钟,即有司隶校尉府的吏员出来,召他入见。 府中堂上,孟朗问道:“你是洛州长史吕明的家奴?” 青雀战战兢兢,趴在地上,说道:“是。” “吕明派你来作甚么?” 青雀把吕明的信取出,偷偷地瞧了两眼陪侍堂上的几个司隶校尉府的大吏,犹豫了下,把匣子也拿了出来,由一个吏员转呈给了孟朗。 孟朗没理会那个匣子,打开了信,看罢,立刻起身,命令堂下的诸吏:“从我入宫!”从青雀身边走过,顿住脚,对青雀说道,“你也跟着来!”语罢,复大步而行。 青雀愕然,心道:“主人的信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这、这,这就入宫了?好啊,好啊!看来主人高升朝中,应是稳了!” 咸阳宫城,蒲茂把信看过,神色大变,说道:“真如孟师所料,蒲英果然要反?” 孟朗镇定自如,说道:“臣有一计,不劳王城一兵一马,唾手可覆蒲英!” “计从何处?” 孟朗三言两语,把谋划说出。 蒲茂大喜,旋即沉吟,说道:“按孟师之计,须得一人前去洛州,为孤传旨才行。这传旨之人,孟师以为,可用何人?” 孟朗说道:“洛州长史吕明的家奴青雀,现在殿外。臣观此奴,小是机灵,堪用之也。” 内宦把青雀传入殿中。 蒲茂定睛看去,但见那小奴貌丽肤嫩,身是男儿,却竟比后宫的众多嫔妃还美,不禁目光流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道:“这小奴叫青雀么?” 孟朗说道:“是。” 青雀,就是青鸟,是传说中西王母的送信神鸟。吕明此奴,名叫青雀,担负送信之责,倒是与他的名字颇为相配。蒲茂笑道:“真吾之青雀也!” 第四十七章 姚谨辞动心 吕明平叛乱(下) 孟朗说不用王城的一兵一马,即可覆灭蒲英,这只是夸大之辞。 洛州的兵马虽然不多,也有数千,蒲英在洛州任刺史数年,亦小有心腹,尽管他现下乱尚未起,要想将之拿下,也不是只靠一条“计谋”就能实现的。 毕竟,计谋再好,终究还是得靠人执行。 兵贵神。 当天晚上,苟雄帐下的虎将啖高,便引精骑三百,人皆三骑,与青雀一道,潜行赶去洛州。 四百里地,人歇马不歇,一夜半而至。 第二天下午,已至洛州的州治城外。 啖高与部曲隐藏於林野间。 青雀单人入城,在刺史府中找到了吕明,把孟朗的计策告之。 青雀言道:“孟司隶说,魏公作乱的阴谋始萌,还未足备,王师突然杀到,他和他的亲信们必然惶恐大骇。外有王师大张旗帜,内有主人开门相迎,内外并举,一壮士足可擒魏公矣。” 后半句话,是青雀引用的孟朗之原话,只不过把“吕明”换成了“主人”两字。 吕明听罢,问道:“王师来了么?” “与奴一起来的,已在城外。” “将军是谁?兵马几何?” “将军啖高,铁骑三百。”青雀已然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心里有点胆怯,说道,“大王本来是想多派点兵马来的,但孟司隶以为,兵马如果太多,一则集结、调动和路上耗费的时间就会长,二来,因此也就会有消息走漏,被魏公提前获悉的可能,故是,坚持只遣三百骑兵。” 吕明却是不忧反喜,摸着缠绕脖上的粗辫,轻松地笑道:“三百足矣!”想道,“咸阳来的兵马越少,也才越能显出我的功劳!”说道,“你现在出城,与啖将军约定,今晚三更入城!” 青雀应诺,就又出城,去见啖高,把吕明的话传与他知。 吕明性凝重,宽简有大量,尽管因为年轻,名声还没有在秦国的朝中显扬,但在洛州刺史府任长史的这两年中,已经凭借着性格和能力,得到了一些府中吏员的敬重和信赖。 当下,吕明回到吏舍,召来从他在洛州任吏的弟弟吕武,和素来亲近的戎人吏员齐禾、窦干,唐人吏员尉宝等十余人,对他们说道:“我有一场大功送给你们,只不知你们的胆子够不够!” 诸人询问是何大功? 吕明把蒲英谋逆,朝廷已遣大军来讨,现在城外,孟朗策划“里应外合”,擒拿蒲英的事情,如实地悉数道出。 齐禾等人闻后,各皆惊诧。 吕明观瞧他们的神色,镇定地笑道:“卿等惧乎?在我看来,此事十分的简单。” 尉宝说道:“难怪魏公近日以‘姚国来犯,为镇压城中,防备不测’为由,把城外的兵马调入城中了大半,接管城防,余下的尽屯於刺史府西!原来他不是为了城内的治安,而竟是为了据城谋反!长史,他若没把兵马调到城里,‘里应外合’应还不难,方下城防已经被他把控,刺史府西又有近三千的步骑屯驻,只凭你我,怕是不好打开城门,迎王师入进吧?” 吕明从容不迫地说道:“我筹思以熟。为拉拢将士从逆,魏公这几天,每晚都会置酒,邀请各营的将校饮宴,且每次他都会亲自出席,不醉无归。今晚,魏公肯定仍会设宴。到时,等魏公等酣饮大醉之际,吾等骤起突进,执魏公於手,然后取其印章兵符,传令城校开门,有何难哉?” 尉宝等人想了一想,深觉吕明言之有理。 吕明顾盼众人,按剑说道:“自我国人入关建秦以来,历代先王,无有如天王这般贤明英武者!铁弗赵氏,割据朔方数十年,我朝唯羁縻而已,天王灭之,若提三岁孩儿。天王励精图治,志怀天下,此我辈奋之秋也!你们的能力,我都很了解,无一不是人杰。只是可惜,咱们没有门路,故不得为天王立功的机遇。如今,机遇来了!功名利禄,汝等可愿与我共取?” 吕武、齐禾、窦干、尉宝等人既然能被吕明挑中召来,就说明他们一个个都是胆大的,在细听过吕明确实可行的计划之后,又被吕明的这番话鼓动得热血沸腾,惊诧之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摩拳擦掌,皆奋声说道:“愿与长史共取!” 这天晚上,果如吕明所料,魏公蒲英在刺史府的大堂上,一如前数日,又大宴营中将校。 吕明一干人,配刀剑,携弓矢,藏在吏舍。 将近三更,吕武潜到堂外,窥探堂中情形,见堂上歌舞声乱,案上杯盘狼藉,上的蒲英和下边的将吏们都已醉态可掬,有那量浅的,已经出酒,或者干脆伏案不起了。 吕武回入舍内,把看到的东西禀报给吕明。 吕明长身而起,指着屋前院中的繁茂杏树,与诸人说道:“今晚事成,卿等与我俱获大功!天王求贤如渴,吾等必将得重用!以此杏树相约,假以来日,我盼能与诸君,同列侯位!” 众人轰然应声。 吕明抽出利剑,率领众人出吏舍,趁夜色,径奔刺史府大堂。 堂外的侍吏们熬了半宿,正瞌睡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吕明等人的忽然杀至?尽皆目瞪口呆。 吕明等不理会他们,直登堂上。 蒲英的酒量不小,还没有大醉,看到吕明等人仗刃冲进,他愕然问道:“长史何来?” 吕武、齐禾、窦干等吏,手脚麻利地控制住了宴上的那些醉酒将校。 吕明踏步而上,挺立蒲英榻前,瞋目大喝,说道:“吾奉王旨擒逆!”绕过案几,一把揪住蒲英,把他按在地上,以剑临於其颈,回示意吕武,“取印绶兵符!出,请王师入城!” 吕武从蒲英的身上搜到了印章与兵符,赶到城门,伪传是蒲英之令,打开了城门。 等在城外的啖高,率三百铁骑涌入城中。 啖高分出百骑去到刺史府内,协助吕明控制局面。 他带剩下的那两百骑人衔枚、马掩铃,无声无息地疾到刺史府西的兵营,把临出咸阳前,蒲茂赐给他的王节竖立在了兵营的门畔,摆开阵势,传下命令:不得惊扰营内,有敢出者,杀! 营内的兵士在睡觉,不知道外边生了什么情况,却是无有擅自出营的。 直到次日早晨,营中的将士们才现了营外的王节、啖高部和被带到不久的蒲英。 啖高率领来洛州的,悉为蒲秦的具装甲骑,而且是铁甲骑,人马俱披铁甲,骑士都持长槊。 初夏清晨的阳光下,这支精锐的部队熠熠生辉。 啖高跨马提槊,绕行在跪在王节边的蒲英身侧,呼令营中:“蒲英谋反,已然被擒。天王知汝等都是被蒙骗的,王节在此,天王令旨:弃甲械者,不究!” 营中的将吏,有的的确是不知道蒲英谋反之事,有的则知道。 但无论知与不知,面对威风凛凛的啖高和五花大绑的蒲英,全营的将士没有敢乱动的。不多时,一队队放弃了甲械的兵士,在他们军官的带领下,老老实实地都出来投降。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第四十八章 麴爽大出兵 马粪熏元光 朝会上,抢下带兵攻冉的机会后,出了宫外,麴爽越想越觉得不安。 怎么想,他怎么觉得好像是上了莘迩的“当”。 不错,莘迩在朝会上说的那些话,的确有理。 一方面,从虏秦外部的局势看,姚国屯兵於虏秦东境,两边将起大战。 另一方面,从虏秦国内的局面分析,蒲茂篡位以来,尽管施行善政,但不够杀伐果决,蒲长生的弟弟蒲英、蒲长生的余党蒲独活等,分据虏秦的朝中和州郡,蠢蠢欲动,加上铁弗赵宴荔是个反复狡诈的奸人,朔方郡实也并不安稳,虏秦国内隐患重重。 两下结合,定西确然可以在这个时候兴兵攻打冉兴,而且胜算也的确不小。 可是,战争就是战争,把古往今来所有的名将放到一起,也没有谁敢打包票,任何一场战争都一定能够打赢。 赢了当然最好,这是开疆拓土之功,麴家一门两郡侯,至不济,一个郡侯,一个县侯是跑不了了。要知,定西开国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家族能一门两个大侯的。将会是极高的荣誉。 但万一输了呢? 回到家中,麴爽的妻子埋怨他:“拼死拼活打了十几年的仗,总算入到朝中,当上了中尉。你当着就是,干嘛非又要争着出去打仗?胜败兵家常事,打输打赢且不说,战端一启,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苟儿和羊角是怎么没的?你没有反省反省?而今好不容易把猪儿和斗儿给养大了,你又要出去打仗!你这个当阿父的,怎么就不望着儿女好?不能给他俩积点阴德么?” 麴爽子息艰难,说来他年纪不小,四十来岁了,可前头的两个孩子都是出生没多久就染病夭折,以至现下,他的膝下只有猪儿和斗儿这一子一女,猪儿不过四五岁,斗儿更小,只有三四岁。按照道家的说法,这大概是因为他此前常年征战,杀伐过重,由而导致的。 麴爽对道家的阴德云云,是不相信的,别的不提,只说麴硕的长子麴兰,不一样也是常常领兵?与他年龄相仿,却已有子七人,女二人。奈何他的妻子信。 被妻子埋怨一通,麴爽的心情愈不爽。 他说道:“妇人之见!休得胡言!我怎么不望着儿女好了?我把冉兴打下,获个大侯的封爵,最后得以传嗣的还不是猪儿?至於斗儿,你可知道?我马上便要给她定下一门好亲事了!” 麴妻问道:“什么好亲事?” “大王今年八岁,再过两年,就到娶亲的年龄了。我已试过中宫王太后的口风,王太后对咱家的斗儿,那是喜爱得很!待我攻克冉兴凯旋,就托人再试试王太后的心意,王太后只要答应,斗儿以后还用愁荣华富贵么?我家也跟着沾光,能够再进一步了!” 麴妻闻言色喜,旋又担心,说道:“国中阀族、朝中贵臣家有女的甚多,如那氾、张诸姓,我闻他们家中的女儿多有贤雅的美名,咱家的斗儿恐怕不如,会能够被王太后相中么?” 麴爽说道:“说你个妇人吧?你懂得什么!氾、张几家,俱是酸儒,要说琴棋书画,斗儿比与他们家的女儿,固稍不如;然我家之长在何?掌有军权!这两年莘阿瓜陡然窜起,前些时,他更是覆灭了宋家,权势大张,论以兵事,而下能与他相抗者,只有我家了!大王年少,为长远计,不娶我家之女,复能娶谁家之女?……我为何要与曹斐争攻冉兴?缘由也正在此啊!攻冉之功,若再被莘阿瓜尽得,只怕以后,就连我家也不得不低他一头了!” 话说到这里,麴爽想道,“不管是不是上了莘阿瓜的当,这场攻冉之战,无论是为了提振我家声威,还是为了斗儿的婚事,我不但要打,且务要打好,打赢!”倒是因此坚定了决心。 接下来几天,麴爽每日都与莘迩、氾宽、陈荪、孙衍等商议用兵的细节。 定下:此战之兵马,除麴爽本部五千兵卒外,由麴硕、麴兰等营,再调五千步骑,莘迩把帐下的秃勃野部、曹斐把帐下的精骑一部分出给麴爽暂统,加上新建的健儿营等部,以及陇东南的大夏、兴唐、湟河、金城等各郡之部分驻兵也拨与麴爽,合计总共选用了近三万战兵。 文佐谋士这块儿,选了倡攻冉的唐艾。 这一支部队是作战的主力。 屯驻在陇西郡的麴球、张景威、王舒望等将校部曲,则是此战的辅助部队。 “录三府事”氾宽统筹全局,大农孙衍和大都督府配合,国家的机器开动,在莘迩的督促下,高运转,用了五天的时间,为麴爽备足了粮秣、军资,征到了足够的役夫。 四月中旬,麴爽率领兵马出谷阴南下。 从军的诸将吏中,多了一个临时加入的人,是且渠元光。 宋家倒了以后,因为曾与宋方有过私下的联系,且渠元光做贼心虚,寝食不安,只恐被莘迩砍了脑袋,一心只想离开王城。忽然听说要对冉兴用兵,他大喜若狂,急切地渴盼能够从军离都,又不敢主动对莘迩说,就求了他的父亲拔若能,把他举荐上去。拔若能这两年一直安安生生的,看在拔若能的脸面上,莘迩没有拒绝,且渠元光遂得了这次出征的机会。 且渠元光之前没有军职,手下本无兵卒。 莘迩举他了一个别部司马的职务,自秃勃野部中,分了百骑与之,让他听勃野调遣。 元光出了龙潭,陷身虎穴。 秃勃野手中有他的把柄,对他虽称不上刁难,一路行军,却也呼来喝去,时不时地还对他调笑一番,权作解道途之辛劳枯燥,亦搞得元光苦不堪言。 这天兵到兴唐郡。 麴硕、麴兰部调出的五千步骑已与麴爽会合,陇东南的金城、湟河等郡之兵,也已经在部队路过的时候,并入了军中,较之刚出王城谷阴时,麴爽的帐下此时兵马已有两万余,战兵基本已经汇齐,合上近万的乙兵、役夫,成百上千的辎重车,声势堪称浩大了。 是夜,在兴唐郡宿营。 由此再向东南,过了大夏郡,渡过洮水,经过武始郡,再过黄河,总约行程二百多里,即是陇西郡。到得陇西郡的麴球部,改而向南,便是冉兴的地界。 开战在即,军中的气氛渐渐森严起来。 秃勃野这两天,忙於战前的军务,也很少再开且渠元光的玩笑了。 元光难得偷闲,待大军筑好营地,吃过饭,各营6续休息后,他悄悄地出了帐篷,转到不远处的本部马圈,蹲在栅外,瞧瞧里头的战马,又仰头望望如盘的月亮,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个宋黄奴,也太蠢了吧!看着不可一世,转眼就被莘阿瓜弄了个身异处!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搭理他的人?唉,我也是可怜。那时,我阻止莘阿瓜收胡屯牧,事败垂成不说,还被秃勃野这狗东西拿住了我的把柄!好容易等着个宋黄奴,又是个没用的!想我且渠元光,血统高贵,雄姿英,打小就被草原上的智者说是前途远大,怎么就落到如此田地了呢?” 轻柔的月光下,马圈传出阵阵的马粪臭气,熏得且渠元光眼前花,他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握拳,给自己打气,继续想道,“我不可灰心丧气!凡成大事的,哪个不是历经挫折!我知道了,这定是天神在考验我!这次攻打冉兴,也不知能不能成。若是不成,哼哼,……” 两个士兵匆匆地从马圈西边经过,朝麴爽的将帐方向行去。 脚步声打破了安静,吸引住了元光的注意。 且渠元光半抬起身子,望将过去,从这两个士兵的伪装打扮上,认出了是派出去的斥候。 他暂停下“哼哼”,心道:“是有了什么紧急的军情么?”猜测,“莫非是姚国与蒲秦开战了?” 元光猜得挺对,确是姚国对蒲秦起了进攻。 但他没有猜到的是,姚国之所以驻兵多日,却在此时动攻势,实乃是中了孟朗之计,是因为得到了一个虚假的消息。 那两个斥候见到麴爽,下拜禀报,说道:“虏秦蒲英据洛州反,姚国进攻平阳!”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九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一) 麴爽闻报,即召长史田居、司马郭道庆、谘议参军卫泰、裴遗,麴硕派来与他会合的族兄麴章、族子麴凛,和因莘迩之举荐,得以被朝廷钦命从军的大都督府右长史唐艾等入帐来议。 唐艾是最后得到的通知,当他进到帐中时,田居、郭道庆等人已经到了。 看了看帐中的人物和情形,一种被排斥的感觉,油然升上唐艾的心头。 却是麴章、麴凛不提,那田居、郭道庆、卫泰三人,与麴爽皆是老乡,都是西平郡人,只有一个裴遗,家在敦煌,不过他家久为麴家故吏,也是与麴家关系极深的。 好个唐艾,倒是半点不介意,手捉羽扇,足踩木屐,无拘无束,冲麴爽行了揖礼,转圈瞧下两侧的坐榻,自管“踢沓踢沓”地行到上,让过上位的麴爽从兄麴章,向已然坐在次席的麴爽部中长史田居说道:“长史坐错位置了吧?劳烦,给我让一让。” 西平称得上自号的大姓有十数,麴爽也好,麴硕也罢,军中的幕僚、将校多是出自这些家族。这些家族里边,又尤以田、郭、卫三姓最为显著,在西平本地,他们三家是仅次於麴氏的。 田居当年出仕,乡评三品,已是很高了,亦心高气傲之人,早就看不惯唐艾那一副即使行军,也出必牛车,帻巾白氅,从不戎装在身,扇不离手的“装模作样”,这一路行军,两人着实闹了不少矛盾,这会儿哪里肯让?“嘿”了一声,把脸扭向一边,只当没有听见。 诸人的视线都投向了田居与唐艾两人。 一片沉默之中,众目睽睽之下。 唐艾绕到榻后,把羽扇插入腰带内,撩起袖子,分开穿着木屐的双脚,扎了个马步,沉身用力,但闻得一声闷喝,紧随着噼里啪啦一阵响,他竟是把田居所坐的短榻给掀翻了。 田居措手不及,扑倒在地。 他仓皇爬起,顾不上扶正头冠,转身怒道:“你干什么!” 唐艾扶起坐榻,拂去手上的灰尘,将羽扇抽出,重新拿起,从容说道:“我要坐我的榻。” “你!”田居摔倒的时候,脸先着的地,他感到半边脸都是疼的,摸了一把,沾手上了几根羊毛,好在帐中铺有地毯,这才没给他毁容,他怒道,“你险坏我脸!” 唐艾骗腿上了坐榻,端正做好,晃了晃羽扇,笑道:“我本就不在意你的脸。” 田居大怒,就要动手上来殴斗,听得一人笑出声,看去,见是麴爽。 麴爽高坐主位,笑道:“二卿性情流露,自然天真,真名士也!”举颔示意,叫司马郭道庆等依次让座,请田居换郭道庆的位置坐下。 田居只好忍住了气。 众人换坐,坐定。 麴爽把新得的情报道出,说道:“蒲英反叛,姚国已攻平阳,机不可失,我意明日一早,传檄麴球,叫他盯紧蒲獾孙,然后我三军疾行,过陇西郡而不入,急攻冉兴。卿等以为何如?” 按照原定的计划,麴爽应该是先带部队到陇西郡,观望一下姚国与蒲秦、以及与麴球堆垒於陇西郡的蒲茂庶兄蒲獾孙部之形势,之后再进攻冉兴。 现下,姚国与蒲秦已经开战,他认为不需要再观望了,故是有意临时改变部署。 麴章今年五十多岁了,比麴硕小不了几岁,但辈分低,得喊麴硕一声“阿父”。麴家在定西军中为将者众多,麴章是资历较老的一个,其为人谨慎,用兵小心,也是因此之故,麴硕在接了旨意,命他分兵五千以助麴爽后,便以麴章做了这支部队的主将,使之领兵前来。 麴章听了麴爽的话,说道:“孟朗是今时的英杰,他辅佐蒲茂,君臣辑睦;蒲獾孙,是虏秦的悍将,素有勇名。而今只是闻报说蒲英叛乱,姚国攻平***体的情况,吾等尚不知晓。我以为,还是按照本定的方略,先到陇西郡,进一步探查清楚以后,再攻冉兴不迟!” 麴爽问余下诸人,说道:“卿等以为呢?” 长史田居的情绪还没有平静下来。 他看麴爽的时候,要经过上的唐艾。 尽力不把唐艾纳入眼中,他说道:“我军出兵的时候,只知道姚国将与虏秦起战,未料蒲英据洛州亦反!明公,下官陋见,既然如此,何不抓住这个机会,暂不攻冉兴?” 麴爽问道:“不攻冉兴?” “正是!” “卿何意也?” 田居说道:“外有姚国之犯,内有蒲英之乱,虏秦东南的平阳郡、河东郡、并州、弘农郡势将大乱。这些地方是虏秦东南的门户重地,一旦失陷,虏魏的兵马极有可能会随之而入!此诚虏秦危亡之秋也!当此时刻,虏秦料定无能西顾陇西郡和冉兴。……明公以为然否?” 麴爽应道:“不错。” 田居说道:“虏秦既无能西顾陇西郡和冉兴,蒲獾孙纵有勇名,独木难支。明公,下官陋见,现在与其急攻冉兴,何不如先与麴护军部合兵,破蒲獾孙,掩取陇西全境? “陇西既得,我军以渭水为险,北阻虏秦的南安、略阳等郡,作势东击天水,下官料天水的虏秦胡兵必然惊骇,随之,我军视情况而选择,或者攻打天水,或者如天水不好打,再南下取冉兴,也一定会很容易了!” 田居等於是提出了一个新的作战方案。 简言之,他的建议是:根据新出现的“蒲英叛乱”这个突的情况,暂时放下攻打冉兴的计划,趁机先把陇西全郡拿下;然后,如果陇西郡东边的天水郡好打的话,就打天水郡,天水郡如不好打的话,再按原定的规划,改而南取冉兴。 毕竟,冉兴境内多山,不便作战,冉兴政权的核心仇池山更是易守难攻,较之陇西、天水,实在是不好打。 麴爽尚在沉吟,还未想好田居的建议有无可行性,唐艾说道:“田长史此策,万不可用!” 田居怒目而视,问道:“为何?” 唐艾挥扇说道:“田长史此策,明面上看,似乎可行,而有两不可!” 麴爽问道:“哪两不可?” 唐艾眼光明亮,朗声说道:“姚国先大败於江左,转攻洛阳,复遇挫,遂西窜至虏秦之平阳。其军屡战不胜,部曲虽犹有精卒万余,附从他的百姓上万家,而兵心士气,必然已经甚是低落!至於蒲英,无名之辈,德才不显,虽据洛州此形胜之地,而定无能为也! “虏秦近年行王道之政,民心小附,又正如虎烈所言,虏秦君臣和睦,孟朗乃今之俊杰,苟雄诸辈悉胡夷熊罴,我料以朗之谋略,雄等之骁,挟民心之所向,姚国、蒲英的覆败只是早晚的事!我军如不亟取冉兴,迟则将无机会! “此一不可。” “虎烈”是麴章的将军号。麴章现任虎烈将军,位居五品。 麴爽问道:“二不可呢?” “田长史之所以建议先攻陇西、图天水,天水如不可得,然后再攻冉兴,我料之,田长史也许是因为觉得冉兴不如陇西、天水好打,故此有此一议。”唐艾轻摇羽扇,微微一笑,回眸对田居说道,“《庄子》云:‘井蛙不可以语於海者,拘於虚也。’若卿者,井蛙是也。” 田居怒道:“何出此言!我怎么是井蛙了?” 唐艾语转高迈,慨然说道:“我朝北为大漠,西为西域,南为群山,所谓隅角之地者,即此也,独有东南一途可出。今取冉兴,岂是大王、辅国将军贪武都、阴平二郡之地哉?实是欲为我定西打开出入关中、蜀中、江左之路径也!冉兴一日不得,则我朝局促隅落,就一日难涤胡尘;而冉兴如得,则北逼关中,南临蜀,东通江左,我朝十万虎贲,从此才能有用武地! “此二不可弃冉而取陇西也。” 唐艾的第一个不可,也就罢了;第二个不可说出,帐内的众人无不色动。 夏夜清凉,月光明净。 连绵数里的定西营地,万籁无声;风入麴爽的将帐之内,吹动烛火。 唐艾话里说“岂是大王、辅国将军贪武都、阴平二郡之地哉”,诸人皆知,令狐乐只是个孩童,如何会有这等的识量?此只能是莘迩的远见和壮志。 饶以麴章的谨慎小心,也不由自已地为莘迩佩服,喟叹说道:“辅国胸怀,我今方知!” 唐艾下榻,面对麴爽,握扇在手,长揖说道:“田长史策,委不可取!愿中尉勿复疑!” 麴爽本就好功名,又身是将门之后,也是不乏尚武开拓精神的,定下了心思,不再去考虑田居的建议,虚心问道:“那么以唐长史高见,我军底下该如何行事?” 唐艾锐意进取,然并不急躁,他说道:“虎烈所议,老成之见。孟朗多谋,纵蒲英起乱,他也肯定不会不防着咱们,陇西郡的蒲獾孙部断然不可轻视。陇西郡是冉兴的北邻,陇西郡的虚实不知,则我攻冉兴,或就将会有后顾之忧。今只根据斥候之报,就急攻冉兴,非稳妥之策。宜按前定之部署,先至陇西郡,待探明蒲英、姚国和蒲獾孙部的详情以后,再取冉兴!” 麴爽说道:“就依长史此策!” 次日,三军开拔。 依照原定的计划,过洮水,经武始郡,渡黄河。 两天后,进入到了陇西郡。 第五十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二) 麴球率领张景威、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王舒望等属将相迎。 把麴爽接入营中。 麴爽没有直接问军事,先循着麴球的营垒,视察了一周,末了,满意地说道:“阿奴,辅国将军初举你出戍陇西,我尚忧虑,恐你不足当方面任。今观尔营,足堪与蒲獾孙辈相抗了!” 麴家是将门,族中的优秀子弟,用兵之才能固有高低,但就筑营这一块讲,无一不是行家。而营地,对一支部队的重要性,那是不言而喻的。好的营垒,可攻可守,说白了,就是一座安身订做的小城,能够为驻军起到弥补短处、增益长处,如虎添翼的作用。 麴球的这个营地,早前曾经被王舒望惊叹,现下又得到了麴爽的认可,也是实至名归。整个营区布局合理,攻防兼备,便是放与海内的名将比较,也是毫不逊色,能列入上等的。 得到族中长辈麴爽的称赞,麴球没有骄矜之色。 他开玩笑似地说道:“蒲獾孙者,莽勇匹夫,我能与他相抗,没甚么了不得的!阿父是我北地的名将,何时能与阿父相抗,才是我平生之所望也!” 麴爽哈哈大笑。 唐艾等人随同麴爽、麴球入到帐中。 待麴球礼见过麴章、麴凛两位族中长辈和唐艾这个督府右长史,与长史田居、司马郭道庆、谘议参军卫泰、裴遗等数人寒暄过后,麴爽到底将门之风,作事不拖泥带水,就转入正题,问起了陇西郡秦兵并及周边秦郡目前的近况,说道:“蒲英叛乱、姚国攻平阳郡的事,你已知道了吧?蒲獾孙部近日可有动静?对岸的南安郡、略阳郡,东边的天水郡情形如何?” 自戍陇西以来,麴球与蒲獾孙两军对峙,没打过大仗,小的摩擦不少。 对蒲獾孙部的情况,麴球非常了解。 南安、天水、略阳三郡,南安、天水与陇西接壤,略阳在天水的东北边,离陇西也很近,麴球派了很多的斥候,日夜侦查它们的动态,对此三郡也很熟悉。 他回答说道:“除十余日前,南安、天水两郡合计遣了千余胡卒而来,与蒲獾孙合兵屯驻以外,蒲獾孙部和南安、天水、略阳三郡,无有其它的异动。” 这一情报,麴球在获悉之当时,就报上了朝廷。 麴爽对此已知。 唐艾插嘴问道:“姚国是南安郡人,他的部将多是南安、天水、略阳诸郡人。今姚国攻虏秦,南安等郡的氐、羌戎人有没有什么传言或者不稳?” 麴球答道:“未曾闻何传言,亦未见不稳。” 唐艾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麴爽吩咐司马郭道庆铺开地图,取直鞭指点之,说道:“阿奴,我奉王旨,攻取虏兴。虏兴弹丸之地,我麾三万步骑,必可取也;唯一所虑,即是蒲獾孙。当我攻兴之际,他如从我背后突袭,则取兴的谋划,就不好达成了。蒲獾孙部原与你势均力敌,各三千许,现南安、天水给他增了千余兵马,兵数多过了你,你还有没有牵制住他的把握?如无,我可分兵与你。” 麴球笑道:“中尉尽管取虏兴,球在此,无须担忧蒲獾孙!” 短短的一句话,充满了自信。 麴爽大喜,对帐中的众人说道:“女生,我家之后俊也。有女生为我军看顾后路,今取虏兴,功定成也!” 由谷阴出,行军到陇西,路程近千里,期间且渡过了湟水、洮水、黄河几条大河,兵卒大多疲惫,经过商讨,麴爽决定,在陇西郡休息三天,等士卒养精蓄积好了,就开始攻冉兴。 为了保险起见,是日,麴爽、麴球又分别派出了数十斥候,重新窥察蒲獾孙、南安、天水、略阳的虚实。同时,从上次参与过攻冉兴的士兵中,麴爽不选唐卒,专挑戎卒,选出了些精干的,深入冉兴境内,为大军的南下进攻,一边做个查探的作用,一边也是打个前哨。 紧张的战前准备中,军情、军报,络绎不绝地送了回来。 应该是麴爽大军的到来,引起了蒲獾孙和南安等郡的惊动,之前蒲獾孙与麴球两营敌我对峙,大体相安无事的局面出现了一点变化。 最先察觉到这点变化的,是唐艾。 他从繁杂的各色军报中,拣出了一条,对麴爽说道:“蒲獾孙紧闭营垒,此事可疑。” 麴爽说道:“蒲獾孙见我大军来至,惧我攻他,因闭营垒,何奇之有?” “蒲獾孙骁勇将也,便是见我大军来至,也不致会害怕到闭营不出。且今我军至陇西,而姚国攻平阳郡,虏秦可谓腹背受敌,为了自保,蒲獾孙即使真的惧怕我军去攻,至少也该做出点虚张声势的样子,派点斥候、精骑出来,打探、骚扰我军,更不应闭营锁垒。” 听唐艾这么一说,麴爽也觉得有问题了。 他沉吟半晌,说道:“如此,蒲獾孙为何这么做?” “下官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对。”唐艾猜测说道,“也许,是他有什么图谋?”提议说道,“将军可多遣斥候,密切关注,以备不测。” 麴爽品出了唐艾的未尽之言,不太相信地说道:“长史的意思是,蒲獾孙有可能会偷袭我军?” “说不准啊!” 蒲獾孙的营垒扎得也挺稳固,如果主动进攻,会很不好打,但若是他敢出营,麴爽、麴球两部,合计三万余步骑,却是完全可以将之消灭的。蒲獾孙要敢来攻,正对麴爽下怀,不仅可由此多获得一份战功,最重要的,还能因此而把攻冉兴时的背后之忧给彻底消除掉。 麴爽笑道:“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胆子!” …… 蒲獾孙不是一个斥候都没派出,只是派出的不多,并且都是精干,故是没有被定西军现。 细细听完斥候的禀报,蒲獾孙说道:“这么说来,麴爽部是约有三万步骑了?” 斥候说道:“是!” 蒲獾孙打了斥候下去,对帐中的两个人说道:“果如孟司隶估计,定西如犯我境,能用的兵马顶多三万!我军兵少,固然无法以力克之,然以计取之,也非无法获胜!” 他望了望帐外日光下的黄土地,掐指计算,说道,“天水、略阳两郡的兵马,后天就能抵达预定的地点;南安郡也已经制够了羊皮浮囊,随时可以渡渭,抄其退路。司隶之计可行了!” 帐中的两人一个叫屠公,一个叫苟单,都是蒲秦的有名战将。 屠公问道:“敢问将军,打算何时计?” 蒲獾孙说道:“据斥候所报,麴爽部似无长驻之意。不能叫他跑了!咱们明日就动计谋!” 屠公与苟单竞起争夺,俱道:“请为公此战先锋!” 蒲獾孙抚须而笑,说道:“莫争、莫争!这场仗只要打赢,无论先锋与否,功劳都不会比擒下蒲英的吕明小!也不会统兵讨伐姚国的晋公和苟将军小!” 晋公者,蒲茂之嫡弟蒲洛孤。蒲獾孙,作为蒲茂的庶兄,也有个公位,爵为燕公。 …… 第二天上午,正在巡营,抚慰兵卒的麴爽忽然接报:东边二十里外的蒲獾孙营,打开了营门,排兵布阵,像是有进攻这边的态势。 麴爽楞了稍顷,旋即大喜,笑道:“竟被唐千里猜中了!好个蒲獾孙,真是个不怕死的!”立即赶赴中军大帐,召集麴球、唐艾等文武将吏,预备迎敌。 却才到帐中,刚等来诸人,把军报讲完,未及调动部队出战,又一道军报紧急送到。 “什么?蒲獾孙又退兵回营了?” 麴章、麴凛、田居、郭道庆等面面相觑。 田居莫名其妙,说道:“这个胡虏在搞什么名堂?战又不战,是何意思?” 麴章等人也不明白。 众人等到中午,总算又等来了一道军报。 蒲獾孙部再度出营,但非是向西而来,而是缓缓地向东而去。 麴爽等人越是糊涂了。 田居眼前一亮,说道:“蒲獾孙先是前、昨两日闭垒,继而今天出营,似要来攻我军;退回营中后,现再次出营,却反向东去。……明公,下官愚见,这个蒲獾孙,观其这几天的举动,像是在故布疑阵啊!” 麴爽问道:“什么疑阵?” 田居说道:“什么疑阵,一时还搞不明白,但总归是可疑。” 包括唐艾在内,众人也都觉得可疑,可也都如田居,又也都想不明白蒲獾孙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一个重大的军情,特别是在明日就要南下攻冉兴的时机,不讨论明白,谁也没心去做别的事情。一直说到傍晚,还无结果。 帐外斥候求见。 麴爽命之进来。 斥候满头是汗,衣衫尽土,送上了又一道军报。 这道军报,是从落单的蒲獾孙部兵士那里得知的。 数日前,姚国攻陷了平阳郡,蒲英打下了河东郡。 麴爽等人闻之,尽皆惊喜。 田居猛地拍下大腿,说道:“是了!疑阵就在此了!这定就是蒲獾孙故布疑阵的缘由!平阳、河东两郡失陷,由洛州至咸阳,四百里而已,咸阳虏秦朝廷必定大震,陇西郡,他们是顾不上了,为抵挡姚国、蒲英,所以调蒲獾孙部东还咸阳! “而我大军恰好在前天抵达陇西,蒲獾孙怕我军会衔尾追击,故而拿出两天的时间,布下了这个疑阵,以图让我军摸不清他的真实用意。” 田居起身下地,拜倒帐中,大声说道,“此我军大破蒲獾孙之良机也!敢请将军传命!” 麴爽就要传令三军,追击蒲獾孙。 唐艾说道:“不可!”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多谢阿勒彗星老兄的票王,6oo投票值,这是多少推荐票啊。 求月票和推荐! 第五十一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三) 麴爽问道:“为何不可?” 唐艾说道:“此必蒲獾孙诱敌之计!” “这话怎么说?” 唐艾答道:“先,平阳、河东失陷,是从蒲獾孙部的兵卒处闻知的,真假存疑。 “其次,纵是此讯属实,我三万大军至此,虏秦就不怕我趁机东略么?要知,天水一下,顺渭东流,几无阻碍,至咸阳,可是仅有六百余里!孟朗人杰,怎么会为了东南安危而就放弃西北,施出此等顾此失彼的昏招?为防我军,蒲獾孙部,蒲茂和孟朗是绝对不会随便调走的。 “是以我说,这一定是蒲獾孙,不,……很有可能是孟朗的诱敌之计!” 麴爽的司马郭道庆身量很高,近有八尺,又瘦又黑,早年他有过为军假校尉的经历,手底下带过兵,上过战场的,此时坐在榻上,腰杆挺直。他偏头想了想,眨着眼说道:“有道理!” 田居反驳说道:“蒲獾孙部只有四千多的兵马,我军与麴护军部,近三万五千精卒,岂有以四千兵而诱三万五千精锐的?何来诱敌之计!” 郭道庆低下头,小作斟酌,眨着眼说道:“有道理!” 唐艾冷静地分析说道:“蒲獾孙部尽管兵马不到五千,但此计若是孟朗所设,则天水、略阳、南安三郡之兵民却不可忽视!此三郡的驻兵合计约七八千人,并此三郡久为戎人聚居,稍作征,又可得能战士不下两万人。 “诚如田长史所言,蒲獾孙这几天的举动,的确像是在故布疑阵。问题是,如果他的这个故布疑阵,不是为了撤兵,而是为了设伏诱我军中计呢?彼若设伏,我兵虽略众,亦将败也!” 郭道庆仰脸寻思,眨着眼说道:“有道理!” 麴爽问道:“如此,就看着蒲獾孙部逃走么?万一他是真的撤兵,而非设伏呢?” 郭道庆说道:“是啊,万一他要非撤兵,而是设伏呢?就看着他逃走么?” 唐艾回答说道:“辅国将军近著了一篇雄文,名曰《矛盾论》,不知君等可有观阅?” 麴爽不知唐艾为何突然提起此事,皱眉说道:“有所闻听,尚未拜读。” 当下的清谈,实际上是哲学层面的讨论,所谓“玄学”,即主要是“入世哲学”的儒,又叫“名教”,与“出世哲学”的道,又称“自然”,此两家思想深层融合的产物。 从前代成朝起,到本朝的当下,随着政局的变化,玄学为政治服务,共经过了三个展时期,形成了三大派别。三大派别分是最早的“名教出於自然”,其后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认为名教与自然是对立的,应以自然为宗,最后的“名教即自然”,把自然与名教捏合到了一处。 不管这三个派别的主张有何不同,归根结底,搞的都是哲学论辩。 莘迩在现了这一点后,灵机一动,既是为了博取更大的“实名”,毕竟,他此前的那些名声,都是靠“行为”而获得的,与实打实的学术创造没有半点关系,在饱学的宿儒、风流的名士眼中看来,只能算是“虚名”;也是为了改变一下这种已经延续百余年的“不切实际”的清谈风气,由是,他便於空暇之时,用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搜肠刮肚,把还记得的前世上学时学到的知识,整理出来,写了一篇文章,借用了那篇真正雄文的名字,作为此文的名字,就是《矛盾论》。 与玄学三派的思想相比,莘迩的这篇文章,与它们有相类之处。 一则,也是为现实的政治服务的。 二来,表面上看,也是对道、儒两家的融合,理论的根基也是道家与儒家。 “矛盾”运用的是辩证法,朴素辩证法的运用在《老子》一书中随处可见,甚至文章名“矛盾”二字,其典故之来源就是出自“归本於黄老”的韩非子之手。 讲的是如何利用“矛盾”来处理现实的问题,这又贴合儒家的入世。 但细细读来的话,却又与玄学三派的思想不同,似是独出机杼。 也确实不同。 玄学三派的东西,是形而上的,认为展是减少和增加,是重复;《矛盾论》的理论基础是辩证法,精髓在“展是对立的统一”,要认识到“内因和外因”。 何止独出机杼,这根本是两种完全迥异的世界观。 此文一出,莘迩先拿与羊髦、羊馥、唐艾、黄荣、张龟等亲近的士人观看,这几个人都是有积极入世思想的,看罢之后,对“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矛盾的转化”、“共性个性”、“绝对相对”等等的分析,无不惊赞,皆认为这篇文章将会对处理现实问题有极重要的意义。 麴爽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也不奇怪,那是因为他对玄学兴趣不大,但虽兴趣不大,却也对莘迩此文有所闻听,而莘迩的此文才放出去了不到半个月,由此亦可见此文现下在谷阴之影响了。 郭道庆读过莘迩此文,摇头晃脑地说道:“辅国将军的此著,确然可称雄文,讲得很有道理!” 唐艾忍不住了,瞄了郭道庆一眼,心道:“尝闻麴中尉司马郭道庆,号为‘郭道理’。这些日行军途中,我少与他见面,即便相见,也少有言语,还当传闻有虚。於今再看,丝毫不假!” 郭道庆家世敬道家,他深得“谦退”二字的“真谛”,不像田居那般气傲,日常奉行与人为善的“道理”,见唐艾注目於他,展开笑脸,还了个灿烂的笑容。 唐艾扭回脸,对麴爽说道:“‘矛盾’者,意涵两重,矛锐与盾坚,两者是对立的,一也,无矛便无盾,两者是依赖的,二也;辅国将军将之引申为对立两物间相依赖而又相排斥之深意。” 麴爽眉头深蹙,问道:“什么玩意儿?” 唐艾放弃了从理论上给他解释何为“矛盾”,转为举例,指了指坐在他下的田居,说道:“前天,田长史占我坐榻,我不让他占,这就是矛盾。” 田居怒目说道:“你说什么!” 麴爽点头说道:“你说这个啊,那我明白了。” 唐艾说道:“矛盾又可分为主次、内外,比如田长史与我争坐,就是我军内部的小小矛盾,此乃次要之矛盾;我军与冉兴的矛盾,是外部的矛盾,是主要之矛盾。” 麴爽琢磨了片刻,觉得这种说法很新颖,也很有道理,心道:“莘幼著的此文,待打过此仗,我不妨寻来看看。”说道,“然后呢?” “总之,辅国将军在此篇文中,专用了一部分,明和阐述矛盾的主次、内外关系。放到今下来讲,我军与冉兴和蒲獾孙都是外部矛盾,但冉兴是主要矛盾,蒲獾孙部,次要矛盾罢了。不可为了次要,而丢弃主要。因是,就算蒲獾孙部是真的撤兵,就放由他逃走又有何要紧?” 主次矛盾的威力在於,把这个武器拿出来以后,一切复杂的局面就都会被剖析得有条有理,明明白白,让糊涂的头脑清晰,让能辩的无可争辩。 唐艾的此话说了,帐中的诸人,俱皆信服,连带田居亦无话可说了。 唐艾又道:“而如果蒲獾孙不是撤兵,是被我料中,果然用计设伏,……中尉,这说明什么?” 麴爽问道:“说明什么?” “说明无论‘平阳、河东失陷’的消息是真是假,至少有一点我军已经可以确定了,那就是虏秦在东南的战事相当吃紧!蒲茂和孟朗抽不出手来援助冉兴、陇西。故是不得不采用诈计,奢图以此重挫我军。”唐艾从坐榻下来,剑眉星目,长袖飘飘,他举扇下挥,说道,“中尉,短期以观,我军后顾已然无忧!明日一早,我军便可卷袭南下,大举攻兴!” 麴爽不由被唐艾的风姿吸引,落目於他的身上,心道:“唐千里矜才使气,不为士流所爱,然此人确有高才。田长贤,吾乡之秀士也,较与千里,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一个激动的声音响起,是郭道庆,他拍案叫道:“有道理!” 次日一早。 麴爽尽起部曲,留下麴球屯驻,三军南下,以麴章为左路,麴凛为右路,自统主力中军,用悍将卫彭、田明宝为先锋,戎人酋率彭利念、北宫初、马至等为散骑,秃勃野及他其余的帐下诸将等各引本部共从左右,长驱入冉兴,动起了猛烈的攻势。 …… 一番小小的斗智,以蒲獾孙用计失败告终。 前有麴球部严阵以待,蒲獾孙眼睁睁看着麴爽领兵南进,不敢出战,无奈只得传书朝中。 蒲茂接到蒲獾孙的上书,召孟朗来见。 “麴爽没有中计,径自南取兴地了!孟师,可有对策?” 孟朗镇定自若,飞快地浏览看完蒲獾孙的上书内容,把上书还给蒲茂,笑道:“麴爽性躁好功名,却不意亦稍有智,居然未中我计。不过,这也没甚大不了的。大王无须担忧。” “哦?” 孟朗说道:“冉兴杨氏占山为守,一夫当关,十天半月的,臣料麴爽难有进展。 “而姚国堕臣计,以为蒲英真的反乱,已经兵渡汾水。大王可以下旨,令晋公与苟将军领兵进击了!后有汾水,前有我蓄锐之卒,多则半月,早则七八天,姚国必亡! “败了姚国之后,我军以大胜之威,赴陇西,救冉兴、破麴爽,易如拾芥!” 蒲茂喜道:“孟师真今世之管、乐也!孤有孟师,万事无忧!” 当下,蒲茂传旨东南前线,命令候敌深入、以逸待劳多时的晋公蒲洛孤、苟雄两人引部进击。 令旨传到。 蒲洛孤、苟雄即整兵出营,金鼓喧天,声势浩大地直向数十里外的姚国部营垒杀去。 阅读网址:n. 第五十二章 唐艾识孟计 苟雄斩姚国(四) 苟雄浑身上下的衣甲,血迹斑斑,胯下战马的铁甲上,也是染满血渍。 有的血迹较早,已然黑;有的血渍较晚,还刺眼殷红。 策骑缓行的苟雄,一手提着断成两截,只剩了个锋尖和尺余短柄的缠丝槊,一手揪着个人头。 这人头,正是姚国的。 姚国为人明察善抚纳,对待部曲非常亲厚,平易近人,他的部下将士们,不管尊卑,哪怕是个小小的兵卒,也都认识他。道路两侧的姚国部降卒们,认出了这个人头是姚国,虽然如狼似虎的秦军士卒就在手无寸铁的他们身边,他们却仍皆无法克制悲伤,尽数拜倒,伏地恸哭。 苟雄行了一路,路边的降卒将士,成百上千地相继哭了一路。 行有四五里地,苟雄找到了晋公蒲洛孤。 蒲洛孤今年二十出头,年轻的脸上,此时充满了大胜后的喜悦,正在安排将校追击残敌。 瞅到苟雄来到,蒲洛孤暂且停下了部署。 苟雄跳下马,大步到蒲洛孤身前,把姚国的级献上。 蒲洛孤拿剑,拨开散落在级前后的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多时,只见那级上,细眼圆睁,嘴唇微启,似是叱喝将出未出之时,尽管已经与躯体分开一段时间了,却犹凛凛如有生气。 “这就是姚国么?” “是。” 蒲洛孤收剑入鞘,叹道:“无愧英果之名。”问道,“他的尸体何在?” 苟雄答道:“后头兵卒抬着呢。” 蒲洛孤说道:“彼虽敌率,纵横唐、魏,与我大秦竞强,亦我戎人豪杰也。不要轻践他的遗体。待我还朝,将奏请天王,把他厚葬。” 苟雄应道:“诺。” 蒲洛孤笑道:“此战克捷,将军当是功。我会上书天王,会将军请功的!” 苟雄咧嘴一笑,行了个军礼,说道:“多谢晋公。” 这一场大败姚国之战,苟雄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功。 五日前,蒲洛孤、苟雄等率部抵至姚国的营外。 姚国中了孟朗之计,以为蒲英果反,结果带兵渡过汾水以后,一不见蒲英的兵马前来合军,二也不见同意与他约为兄弟的上郡太守杨满遣兵来助,试着打了一下平阳郡的郡治,觉其城内戒御严备,并且察其士气,毫无沮丧,反而十分高昂。 姚国当时就预感不妙,怀疑是不是上当了。 他的长史王成、和尚竺法通、弟弟姚桃、姚谨等人,立即就进言,请他赶紧撤退。 姚国也是想撤退的,可是,兵马未动,蒲洛孤、苟雄的大军就已来到。 随之并来的,还有蒲英。 蒲洛孤派人押着蒲英在姚国营外遛了一圈,然后给姚国送了封信,信中,一五一十地把蒲英还没来得及起兵就被吕明、啖高拿下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讲给了姚国知晓,劝他投降了事。 姚国惊愕之下,值此穷途末路,本色流露,却是不肯投降。 姚氏数代信佛,和尚竺法通佛法精深,兼有智谋,深得姚国的信赖,他进谏姚国,说道:“蒲英,蒲长生之嫡弟,赵宴荔,反侧之徒,秦主俱优待宠任,可见其好为小仁,不顾大计。今事急矣,何妨采权宜之策,暂做尺蠖之屈?将军名望高远,部曲精众,非蒲英、赵宴荔可以为比,秦主必然会对将军加以重用。且小收雄图,待遇风尘之会,再展陵霄之志,不亦可乎?” 姚国拒绝不听。 他召集诸将,慷慨激昂地说道:“二雄不并立!昔我高祖与蒲氏争关中,惜败而让,可一让,焉可再让?今吾虽堕孟朗计,兵马无损,尚三万众,恃吾坚营,蒲洛孤、苟雄奈我何?我已遣使去魏,求魏救兵。等救兵到,进可西击蒲、苟,退可北入上郡、朔方,至不济,也能够退还魏境,成败且两可!氐秦残民近百年,上天不会抛弃有德而助无道的!吾计决矣!” 姚国下了决心,姚桃等人知道再谏也无用。 姚部的诸将吏於是只好舍了投降之念,守营固垒,等待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的魏国救兵。 魏国的救兵会不会来,谁也不知道。 但姚国部这么一“固垒坚守”,却是叫蒲洛孤和苟雄犯了愁。 姚国的营地扎得甚是牢靠,外有深沟,沟与营间筑有高垒,基本就是个城池了。 要是硬攻,秦兵的伤亡肯定会很大,而且也不一定会能攻下来。 可若是不攻,就这么任姚国拖延下去,据报他军中的粮秣储积可是不少,会不会再生别的变故这些不说,只蒲茂与孟朗催促他们尽快结束此战的命令就没法完成了。 蒲洛孤束手无策之际,苟雄给他奉上了一计。 苟雄说道:“姚国自叛唐以今,频被江左、洛阳挫败,今又中孟朗之计,轻易渡汾,前为我止,后退无路,锐气已丧。这是穷寇。他固垒不战,无非困兽。我闻困兽犹斗,姚国性刚锐,易以刚动,我军如大张旗鼓,压迫其垒,以言激之,他必定忿而出师,我军一战可擒!” 蒲洛孤啧啧称奇,说道:“没想到将军亦有奇谋!” 苟雄老大不乐意,心道:“这叫什么话!把老子当成莽夫了么?老子领兵打仗十几年,几无败绩,岂是靠莽干得来的!唐人的那些兵书,老子也是读过的!”唯是蒲洛孤是蒲茂的嫡弟,身份尊贵,苟雄不敢和他翻脸,悻悻然地还了一句,“这算什么奇谋!小计罢了!” 遂按苟雄此策,蒲洛孤与苟雄领兵大进,耀武扬威,再三挑衅。 侮辱姚国的高祖,说他是蒲氏祖上的“手下败将”,狼狈鼠窜至唐,做了唐人的奴婢。 又讽刺姚国,说他没有自知之明,既然已是唐人的奴婢了,不好好地做牛做马,还敢反叛主人,反叛不成,被主人痛打一顿,与他的高祖一样,不得不再次落荒逃窜。 姚国勃然大怒,按捺不住,不顾王成、竺法通、姚桃等人的劝阻,亲自率领精兵,出营来战。 苟雄佯失利,引骑而退,姚国紧追不舍。 到了秦军的设伏地,蒲洛孤引伏兵出,苟雄回兵拒战。姚国三面受敌,虽大呼酣战,浴血鏖斗,苦战半日,而终是不敌。他的左右亲兵数百人,悉数战死。 苟雄勇不可当,与啖高等十余战将,三进三出姚阵,寻到了姚国。 姚国虽仅剩自身,胆气益壮,夷然不畏,驰马迎斗。奈何战斗的时间太长,方与苟雄长槊一交,他的坐骑脱力,失蹄摔倒。苟雄旋马奔回,本意是欲把他生擒,谁知姚国尽管腿折,站立不起,丢槊仗刀,瞋目叱咤,坐地仍斗。苟雄槊到,被他以腋夹住,硬生生地将之折断。苟雄与啖高等将近不了他的身,因是啖高与余将兜马绕转,长槊乱刺,把他给刺死了。 姚国一死,姚军大乱,又抵挡了不多时,在姚桃等的带领下,弃械投降。 不但有献策之功,而且有斩获姚国之功。 苟雄在此一战中的“功”,名副其实。 姚军的主力虽降,姚国虽然已死,溃逃的姚军士兵还有不少,姚营中亦尚有跟随姚国从江左千里迢迢到此的上万家百姓和部分留守的兵卒,在看完了姚国的级以后,蒲洛孤继续之前的追击部署,一边收拢、安置姚军降卒,一边再接再厉,扩大战果。 捷报於次日下午,被送到了咸阳宫中。 孟朗说道:“大王,姚国已灭!可调晋公、苟将军赴陇西,驰援冉兴,进击麴球、麴爽部了!”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票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票! 第五十三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一) 蒲洛孤、苟雄等留下了部分兵马安置姚国部的降卒,挟破姚国部之威,带领余众,从平阳郡向西南而行,经八百余里,渡过渭水,到达了南岸陇西郡的蒲獾孙营地。 这时,麴爽等已经在冉兴境内,与冉兴作战近半月了。 接到军报,麴球立即召集张景威、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文武将佐商议对策。武举的头名王舒望,因其才能、脾性,自到麴球军中以来,颇得麴球的重视与喜爱,也列席参加。 麴球简单地把秦兵的情况给大家讲了一下,说道:“蒲洛孤、苟雄部约两万步骑,天水、略阳等郡征调役卒,合约万余,也就是说,来与蒲獾孙会兵的虏秦兵马,大约有三万余。加上蒲獾孙本部的四千余兵,目前在我当面之虏秦兵马,共有三万四五千。” 麴球部只有三千余兵卒。 三千余对三万四五千,敌我的兵力对比,差不多是十比一。 谁也没有想到,蒲英居然还没起事,就被擒下了;而姚国号称精卒万余,百姓万家,看似声势不小,却竟短短的数日就大败覆亡,且其本人身异处。 现下,蒲洛孤、苟雄引胜兵杀到,麴爽正在围攻冉兴的武都郡郡治,战事方紧,则万万是没有办法抽兵来援麴球的,敌众我寡,形势相当严峻。 麴球的爱将邴播,虽是货真价实的唐人,但一直被好事者怀疑其祖上是不是有胡人的血统,因为他须黄。对这种怀疑,邴播向来深恶痛绝,所以后来就索性不蓄胡须了。 坐在帐中,他搔了搔光光的下巴,思索着说道:“单只比较兵马数量的话,我军大大的落於下风,然我军也有长处,便是有坚营可以依仗,而且营中的粮秣、箭矢等军械辎重储积充足,够我军三个月之用。只要咱们守营不出,料蒲獾孙等对咱们也是无可奈何。” 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人都是军中的宿将,在归属到麴球的帐下之前,常年都在陇东的前线,或与蒲秦小规模的交战,或平定东南地区戎人的叛乱,皆是打老了仗的,个个都有胆勇。尽管眼下的局面似乎很是危险,他们倒是无人畏惧。 屈男虎赞同邴播的意见,他没有坐在榻上,坐在个胡坐上,挺胸昂头的,大声说道:“邴校尉说得对!虏秦兵马纵众,咱们固守不战,它再是气势汹汹,又能怎样?”皱起眉头,说道,“唯一可虑者,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会不会越过我营,南进冉兴,径攻中尉部?” 麴球笑道:“定然不会!” 屈男虎问道:“护军缘何这么有把握?” 麴球笑道:“我部屯营在此,就如一个钉子,蒲洛孤等怎会敢略我营而击中尉?彼等就不考虑他的后路么?彼等如真敢先攻中尉,我悉兵赴之,与中尉南北夹击,破之必矣!” 屈男虎想了一想,以为然,说道:“还是护军的见识高!” 屈男虎虽是戎人,拍起马屁,却是不逊唐将。 麴球一笑,顾问张景威、王舒望,说道:“卿二人有何应策?” 张景威的声音着实洪亮,一开口,帐中众人的耳朵都嗡嗡的响。 他说道:“下官以为,邴校尉所言甚是。 “我军兵少,攻者不足,但我营垒坚固,守者有余。可以坚守。 “冉兴杨氏,兄弟争权,自乱於内,前次我朝攻兴,要非虏秦之救,全兴已下!这次用兵,麴中尉在冉兴的攻势,虽因冉兴山多,不易行军之故,推进的度不是很快,但截止当前,在狄道李氏等族的帮助下,还算是较为顺利的,已经连破冉兴主力,兵围武都郡治了!武都一克,阴平郡独木难支,取之易也!至迟月余,肯定就能功成! “冉兴已克,麴中尉还军援我,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势将只能撤退。” “狄道李氏”云云,说的是狄道的大姓李氏。 狄道是陇西郡的一个县,现在定西的控制下。李氏之先,乃战国末期的名将李信之后,本是关中人,於前代秦朝的时候,迁到了狄道。定居狄道以今,已经数百年了,累世簪缨。 而下李氏的家主名叫李亮,年有三十,其人轻财好施,擅长骑射,在陇西和陇西南边的冉兴,名声素著。之前狄道尚在蒲秦治下的时候,被蒲茂篡杀的蒲长生亦闻其名,几次征辟他,他私下认以“蒲长生无人主之相”,因都不应。此回麴爽领兵攻兴,麴球遂把他举荐给了麴爽。麴爽与他略作交谈,即美其才,当时就任他为了帐下的参军,叫他从军入兴,赞画军事。 作为本地的地头蛇,李亮对冉兴的情势非常了解,与冉兴境内的一些戎人酋率、唐人宗豪也都很熟悉,入兴不久,就给麴爽招揽到了好几个酋率、宗豪的投附。麴爽之所以在冉兴的作战进展颇畅,可以说,李亮功不可没。 麴球听了张景威的分析与判断,笑道:“卿与我见同!”又问王舒望,“卿有何议?” 王舒望说道:“邴、张二君,老成之谋。舒望无有它议。” 问尽了众人的意见,麴球沉吟稍顷,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道:“卿等的议论,我很赞成。但我以为,也不能一味固守。” 张景威问道:“护军何意?” 麴球说道:“我部到底兵少,营垒虽坚,然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皆虏秦之战将,彼等今麾获胜之卒,十倍於我,想必志骄气满,若是急攻我营,我部的防御大概也会有些艰难。 “因是,我以为,我部当先用诈,以略遏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的锐气!” 张景威问道:“用什么诈?” 麴球胸有成竹,说道:“四个字:虚张声势。” “护军的意思是?” “命部中交缚两炬成十字,今晚全部的兵卒,人手一炬,燃其三头,排布营内。蒲洛孤等初至,肯定会临高下望,窥视我营的虚实,那么,咱们就让他们弄不清咱们的虚实!前时,中尉统兵南下以后,我已命营中广张旗帜;现又有火炬之惑,说不得,蒲洛孤等就会如坠云雾,不知道咱们营中究竟有兵马几许了!如此,彼等尽管气满志骄,自然也就不敢立即来攻我营。 “我的此计不能长久,也许三两日内,就会被蒲洛孤等识破。识破了也不打紧。咱们略遏其锐气的目的已经达成。” 瞧着麴球嘴角的微笑,观其举重若轻的仪态,张景威等人俱心服口服。 张景威说道:“麴中尉领兵南下后,护军命营中大张旗帜,於今看来,却是一举两得,原来尚有伏笔在此!” 麴球便把命令传下。 这天晚上,初来乍到的蒲洛孤、苟雄等,果然与蒲獾孙出营,驰近麴球营垒,登高察望其营中的虚实。入目所见,旗帜如林,火把星列,哪里像只有三千人,怕不下万人! 蒲洛孤心头犯疑,想道:“我兄言称麴爽攻冉兴之前,似有分兵留与麴球。真是这样么?苟将军进策,建议趁我军挟大胜之威,士气高涨的机会,明日就对麴球营垒起进攻。此策固佳,可要是麴球部非只三千,而是万人?这场攻势,却是就不好急於动了。” 第五十四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二) 回到营中,蒲洛孤与他的庶兄蒲獾孙、大将苟雄等商议军情。 蒲洛孤说出了疑惑,说道:“麴球的营垒里边,旗帜弥布,火光如星,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千人。阿兄说麴爽南下时,似乎是分了不少兵马给麴球留守,此事或许竟是不假!他营垒已坚,如再有万人之众,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才三万余,攻之恐会吃力!” 蒲獾孙是蒲茂之父与唐人的小婢所生,乃是戎唐混血,不过戎人与唐人本就长相无异,不像羯人、西域胡,乃至白鲜卑,都与唐人有别,是以蒲獾孙的相貌,却是与蒲洛孤等并无不同。 他今年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常在军中,练武不辍,一身的腱子肉,盘辫浓髯,孔武有力。 蒲獾孙说道:“麴爽未中孟司隶之计,犯冉兴之后,我两次试探进攻球营。麴球这个人,我与他对垒年余了,深知其性,谨慎得很!其虽不肯出战,然我观其营中,旗帜罗树,尘土大作,确非像是仅有三千步骑。” 蒲獾孙虽是蒲洛孤的兄长,但一则因为母族低贱,二来且曾经有过蒲茂让王位於他的经历,不管蒲茂是不是假惺惺,有这么个事儿在,为避嫌疑,未免更加小心,所以在蒲洛孤、蒲茂面前,身段一向放得很低。 他恭敬地向蒲洛孤建议说道:“球营虚实难测,以我浅见,不如不攻球营,行分兵之策,依旧由我统兵与麴球对阵,阿弟只管引大军南下援冉兴。” 帐中一人说道:“燕公此策,覆亡之计也!” 众人瞧去,说话的是个三十许的唐人文士。 这个人名叫季和,祖籍城阳,流寓河南,原是魏地的士人,因睹鲜卑魏国乱兆已萌,惧祸将及,闻关中有英主贤相,遂於去年举家西迁,自投名刺,拜在了孟朗门下,被孟朗辟为参军。 蒲洛孤、苟雄等大败姚国后,转军来陇西,孟朗欣赏季和的才能,有心抬举他,就叫他押着后继的粮饷、辎重也来了,算是给他一个参战立功的机会。 蒲獾孙等人和季和都不熟。 听了他的这句话,蒲獾孙脸色沉将下去,说道:“如何是覆亡之计?” 西唐灭亡至今,北地浸染胡风以久,鲜卑、戎、匈奴等游牧种族的服饰,因比农耕唐人的衣服更加便於日常的行动,尤其是骑马等军事活动,故是渐渐地被唐人接受,如在定西,莘迩就经常穿著褶袴,甚至在江左,褶袴也已经早就成为了标准的戎装。 所谓“入乡随俗”,季和今入仕蒲秦,每日所接,多是氐、羌贵族,为了减少他们的排斥,虽是式未变,还扎着髻,但在衣服上,则也少不了换上戎人的传统服装。 他着白底印花的长身小袖袍,腰束革带,袍底过膝,露出半截的花色小口裤,脚穿短皮靴,从胡坐上站起,立在帐中,透出一股干练。 季和说道:“球营若是果有万人,敢问燕公,需要多少兵马,才能把他看住?” 蒲獾孙答道:“五千足矣!” 季和笑道:“球部皆是定西骁锐,五千只怕不够,至少也得七八千人。” 他掰着指头给大家算,说道,“我军的战兵共有三万四千七百余,分八千人与燕公,剩下的还有两万六千余。麴爽部号称十万,此固虚数,然料之,其实数差不多亦应有三四万人。 “以我两万六千余,援冉兴,攻麴爽,看似足够,可诸公不要忘了,定西宿将麴硕之驻地唐兴郡,距离陇西只有五百里而已。我军抵至的消息,现在肯定已经传到唐兴了!麴球、麴爽,悉麴硕之族亲也,麴硕势必不会坐视不助。如我猜测不错,麴硕的援兵很有可能已在路上。” 他再问蒲獾孙,“以八千卒,可敌球营,若是再加上麴硕的援兵,敢问燕公,还可敌否?” 蒲獾孙说道:“这……。” 季和说道:“定是不能!谣传上郡太守杨满,与姚国约为兄弟;逆臣蒲英,供说与并州刺史蒲建、幽州刺史蒲统,有书信来往,约共起兵;前攻姚国,随军作战的铁弗匈奴部态度消极,驻屯朔方的赵宴荔之子赵染干闻有异动;我朝野不稳,咸阳是无法再有援兵给我军了。” 身在孟朗府中任吏,季和对蒲秦目前的形势是十分了解的,说完了各个潜在的危机,他三问蒲獾孙,“燕公败於麴球、麴硕援兵,则我大军的后路就会被阻断。当其时也,爽军未克,球兵已至,外无援兵,敢问燕公,我军面临的,难道不是将要覆灭的危险么?” 蒲獾孙问道:“然则以你之见,如何是好?” 季和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断定麴球必是虚张声势!他的营中绝对没有万人之多,应该还是只有他的本部三千余罢了!我军以十倍之众,倾力攻之,灭如唾手!”行了个揖礼,对主将蒲洛孤说道,“球横营在此,胁我后路,不可置之不顾,惟今之计,宜先破之,旋击麴爽!” 蒲洛孤问道:“你怎么就断定麴球是在虚张声势?” 季和晒然笑道:“兵家之道,虚虚实实。‘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此孙子之术也。这是第一。麴球部要是真的有万人之多,依恃坚营,他一定会想和我军战上一战的,我若是他,只会偃旗息鼓,隐藏实力,诱敌来攻,又怎会把真正的兵力宣示於敌?这是第二。夜半三更的不睡觉,把兵卒都摆出来,个个举个火把,这是在干什么?明显是他心虚!这是第三。 “以此三条判断,故此下官断言,麴球只能是在虚张声势!” 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细细地想了想,觉得季和说得有理。 苟雄从坐上跳起,说道:“唐儿小奴,原来是在用诈!险把咱哄住!魏公,既是这样,明日就请下令,咱们尽起三军往攻,老季说的不差,我军是他的十倍,攻灭他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蒲洛孤便就听了季和、苟雄的建议,於次日,尽起部卒,浩浩荡荡地进攻麴球。 麴球接报,亲自上到望楼,望见了东边的烟尘滚滚,确认了军报是真。 他心中纳罕,想道:“哎哟,我的疑兵之计这么快就被戎虏看破了?我还以为,怎么着,能骗他们个三天两日的。这虏秦军中有高人啊!” 计谋被识破,麴球还有应对的办法,却是也无所谓,反而因此激起了他的斗志。 麴球下到帐前,擂鼓聚将。 张景威、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王舒望等文吏参佐和步、骑、健儿、乙兵等各兵种的将校听到鼓声,辨出是召将之音,立刻放下手头的军务,披挂整齐,从各自的营区奔出,沿着营垒的主干道,在限定的时间内,纷纷赶至,列成两排,站在中军的大旗下,恭候听令。 麴球从帐中出来,也已顶盔带甲,腰挂环刀,百余亲兵护卫其后,两个亲近的吏卒,一个捧着他的弓矢,一个拿着他的长槊,紧紧地从在他的身侧。 行到将吏们跟前。 麴球环顾诸人,晏然地说道:“虏秦瞧破了我的计谋,兵来攻了。据报,他们约有三万之数,应是除留了少部守营以外,其余的步骑都来了。汝等各引本部,随我登垒战守。” 张景威等应诺。 各部於是按照预先的部署,分别在邴播等的率领下,鱼贯上了垒壁,各种的防御器械被运作起来,有拍杆,有飞钩,有檑木,有雉尾炬,等等,还有莘迩从西域凯旋时带回来的石油;为了防备敌人火攻,垒壁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大瓮,其内装满了水,瓮盖此时亦被掀开。 营中另有民夫数百,自近处的储物帐中,扛出了三二百个木城,驾驽马拉出了百十个铁甲车,把它们分散地置放在了整个营垒的四边壁下。 木城,是一种形似栅栏的器械,上边装的有大竹钉,当防御建筑,比如城墙或者营地的垒壁出现缺损的时候,可以用此物临时把缺口堵住。此物不重,一人就能背动。 铁甲车,是莘迩的明,与木城近似,但要重些,木架粗大,很坚固,在木架上密布铁枪,枪头向外,其下安有两轮,运输时用牛、马拉动,此物也可填堵缺口,同时,如把多辆铁甲车连接在一起的话,则众车相勾连,周环如城,内中藏纳弓弩手,攻守兼备,足拒冲突。 准备妥当,过了不多时,秦兵来到。 麴球等观看秦兵的动作。 三万秦兵步骑,分成了三路,两路兵马较少,各四千余人,绕到球营的南北两面驻下,另一路应是主力,约两万余人,停在了球营的东边。 麴球笑道:“我还当秦虏有何能士,不过如此嘛!这是围三缺一,了无新意。” 营外有堑,堑外有栅。 秦兵包围已定,一边就地筑造简陋的营垒,营东的方向,一边遣出千余步卒,顶着盾牌,来拆栅栏。 邴播的防区在营南,见麴球无动於衷,任由秦兵拆栅,急了起来,赶紧遣吏来问:“护军,为何眼睁睁看着秦虏拆栅,不派精卒出击,以作阻止?” 麴球笑道:“我正欲交战破贼,它替我拆栅,省了我的功夫,为何我要阻它?” 那吏回去,把麴球的话禀给邴播。 邴播惊叹说道:“我知护军虎胆,不意一身是胆!” 他本就是猛将,这下愈斗志昂扬。 麴球凝神,仔细观察秦军,心道:“我部兵少,便是遣些精卒出去,亦难以阻止秦兵拆栅,徒然添加伤亡,沮我士气。与其阻之,不如静观,也是示弱於敌,方便我底下的用计。” 秦兵顺利地拆掉了栅栏,继续往前,接着开始填沟堑。 麴球仍是任由秦兵为之。 …… 营东的秦兵主力军中。 蒲洛孤顾对苟雄、季和笑道:“差点被麴球这个小奴给骗到!我军拆栅、填堑,麴球皆不敢动,果被季参军猜中,他的营中实无万人,最多还是他那三千步骑!” 对攻破麴球营垒的把握顿时大增。 苟雄请战,说道:“麴球小计未能得逞,现下畏不敢出,见我兵马漫野,定已吓得裤子都要尿湿了!待沟堑填平,下官请为晋公先登!” 蒲洛孤笑道:“以姚国之众,尚成将军刀下之鬼,区区三千部曲的麴球,自是不在话下!我就在此处,观将军破奴儿,为将军贺功!” 这句话说到了苟雄的心窝里。 苟雄哈哈大笑,瞄了蒲洛孤两眼,想道:“这才是人话!他娘的,也有奇谋?老子不但有谋,而且有勇!智勇兼备,讲的就是老子这般的国朝上将!” …… 秦兵在沟堑上,填出了五条通道。 每条通道都宽达数丈,能容二三十个兵卒并行。 麴球知道秦兵将要起攻势了,传令说道:“候虏贼过堑,无我命令,‘快手’不得放矢,‘弩手’中的大弩亦不得放,只许挽放小弩。” 壁垒上的弩手、弓手们都接到了这道军令。 苟雄引精卒三千,驰出主阵,过了沟堑,扑向球营。 因知唐人擅长弓、弩,前头的秦兵举着盾牌,无不小心翼翼,殊不料,迎面射来的弩矢却是软弱歪斜,大多还没射到,就坠落在了半路上,即便射到的,后继乏力,也根本穿不透盾牌。 秦兵大喜,推着冲车、抬着云梯,挥刃嚷叫,立时鼓勇竞先。 苟雄敏锐地觉到了一点不对,可部队已过沟堑,总不能不战而还,仓促之下,他尚未想好该怎么办,但见对面的麴球垒上,突然旗帜摇动,鼓声响起。 …… 秦兵离垒壁越来越近。 最前头数百秦兵或缠辫脖间,或披於后的模样,垒上的定西兵士都已经可以看清了。 麴球令道:“‘快手’可以放矢了!大弩择贼小率,以十弩而射一贼,也可放矣!” 旗摇鼓响,球营的壁垒上,万箭齐。 …… 寻常的弓矢倒也罢了。 唯是那强弩所释之矢,又粗又大,来势极疾,盾牌丝毫不能阻挡,片刻之间,就有数个秦兵的军官被射中,并且不是被一支弩射中,少则身中三四弩,多则身中七八弩,胸穿臂折,立毙当场,整个身体都被打残了,死状凄惨。 秦兵士卒大骇,攻势稍挫。 箭矢如雨,无穷无尽也似。 弩矢碰上盾牌,盾牌破裂。弓矢打上盾牌,噗噗的响声不停。 不时有将士中箭,栽倒地上,死者血肉模糊,伤者哀声呻吟。 冒着箭雨,再前行不远,地上一片铁蒺藜。 上有箭矢遮天,下有铁刺难行,在军官死伤尤重的情况下,苟雄对部队的指挥出现了隔阂,终於有兵卒压抑不住恐惧,一声喊,掉头就跑。 秦兵气势如虹的头次进攻,就此结束。 撤到了沟堑以外,苟雄好不容易把骚乱弹压了下去,找出那头个逃跑的兵卒,亲手杀了,枭示众。 他待要重整旗鼓,再攻球营。 一个将佐进言说道:“士气已泄,再攻,恐怕也难以猝克!日已过午,不如先归大阵,休整一夜,明日再起大军围攻!” 苟雄虽然心有不甘,无奈,也只得听从了建议。 信心满满地出战,结果连麴球营垒的门都没摸到,就铩羽而归。 苟雄回到军中,见到谁,都觉得对方像是在嘲笑自己。 恨恨地过了一晚。 第二天,蒲洛孤急於求胜,改变了策略,不再单独派苟雄出战,而是全军尽,三面齐攻。 第五十五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三) 虚张声势也好,先用小弩使敌掉以轻心也罢,这些都是“小伎俩”,毕竟秦兵比麴球的部曲多十倍,当他们大举来攻的时候,放在麴球面前的唯一对策,就只能是真刀真枪地硬顶了。 秦兵从早上开始动攻势。 三万人里边,蒲洛孤拿出了两万五千人作为进攻的部队,分作三班,轮流上阵。 为鼓舞士气,也是为了得到天神的眷顾,随军的巫师、巫婆们,在进攻阵地后方,昨晚堆垒而成的高台上,戴着木雕面具,围着腾腾的火堆,奏响各类乐器,歌舞跳跃。 根据定西史馆之中,以阴师为,奉莘迩的命令,编纂通史、追溯唐、戎、鲜卑、匈奴等华夏各种族起源的儒生们考证,戎人,特别是氐人,大概是形天的后人。形天,上古的战神刑天是也,刑是谬字。戎人的祖地之一,现今冉兴所据的仇池山,便是形天的级所葬之地。 这个考证,是不是事实?莘迩才疏学浅,不能确定。 然而如与现下高台上那些戎人巫师、巫婆们所戴的面具相佐证的话,倒似是真的。 高台上戎人巫师、巫婆们所戴的造型古朴的面具上,尽管形态各异,但有个共同点,便是额头正中,都有一个“纵目”。这与“形天”的意思恰好一致。天,本意为头部;形,本意是刻画模仿出某一形象。形天的字面意思,就是指在额上刻一纵的痕迹,涅之以墨,如受黥刑。天、题同义,雕即形,雕题是戎人旧有的风俗。以此推之,戎人可不就是形天之族的后裔么? 巫师、巫婆们跳的是十二神兽巫舞。十二神兽与唐人的十二生肖基本相同,这两者本来也都是有着密切关系的。巫师、巫婆们戴着的面具,分别代表十二神兽,他们唱着咒语一般的巫谣,提衣跳脚,动作夸张,时而举手向天,时而曲腰张臂,歌乐之声,远远地传到前线。 苟雄等戎人的将校、兵卒,如同在勇於战斗的祖先视线下,呐喊激昂,前赴后继。 战至巳时,麴球的营垒已被攻破两处。 …… 麴球安然不动。 到底部卒太少,只有三千,不足防御三面的进攻。 局面慢慢变得有点危急起来。 营东的辕门下,上百的戎人勇士藏在尖头木驴的底下,抵御箭矢、檑木,推着撞车,喝叫着猛击辕门。撞车的头部为铁制,冲击力甚强,辕门虽坚,如放任不管,却也必然早晚会破。 麴球令下,垒上的守卒丢下点燃的雉尾炬。 雉尾炬,形如雉尾,两边分叉,浸透了膏烛,点着以后,燃烧很快,且因膏烛流淌,凡流到处,火苗随之而起。秦兵的尖头木驴是由木制的,被火烧着,黑烟滚滚。下边的戎人勇士炽热难当,只好撤退。 …… 辕门南边,约数十步处,是戎人猛攻的又一方位。 十几个云梯架到垒上,戎人的兵卒蚁附而上。在云梯的旁边,是数座搭车。搭车的底部为车,上立长杆,长杆的末头是巨铲,利用杠杆的原理,士兵在车中操作,使巨铲前后扑动,如鸟啄食,拍打垒上的守卒,令之无法阻挡云梯上的戎人兵士攀爬。 不等麴球传命,守御的将吏指派兵卒,把石油浇到云梯、搭车上,投掷火把。 几乎是瞬间,云梯、搭车就起火了。 云梯上的戎人兵卒,不少也被石油沾到,浑身是火,惨叫着从半空坠落。 搭车内的戎卒是在地面,还好一点,在火势未大之前,尚能接连狼狈逃出。 戎人在这一地段的攻势小退。 旋即,在指挥将校的命令下,数百戎人的弓手,朝垒上射出了火箭。 垒上的守卒慌忙从瓮中取水,把落在垒上的火箭一一浇灭。 …… 最激烈的攻势,没有生在营东。 蒲洛孤因知自己统主力在东,料麴球定会主要防备东垒,是以,用了一个“声东击西”之计,把全军的抛石车都摆在了营北。 营北不像营东,没有出现多少的攀墙近战,直到目前为止,主要还都是在用抛石车砸击垒壁。 球营被攻破的那两处缺口,就都在营北。 “轰隆”一声巨响,纵是筑造的再为坚固,也承受不了抛石车的连番打击,北垒又破了一段二三十步长短的墙壁。负责守御北垒的张景威、王舒望两人,迅指挥民夫扛、推木城和铁甲车,一如对待前两个缺口一样,把新出现的这个缺口也马上堵住。 王舒望遥望营东情形,见营东岿然不动。 他对张景威说道:“营东、营南虽是尚可抵御,营北的垒壁已破三处。” 他指点列阵於不远处的戎人部队,接着说道,“君请看,那支新来虏兵的军旗是苟雄部的。如我所料不差,苟雄应是很快就会引虏兵之精锐,来与我近战,逼我垒下了!由晨至今,战已半日,我部疲惫,而苟雄部养精蓄锐,一旦接战,我垒危矣!” 张景威说道:“参军言之甚是,可有应对?” 王舒望慨然说道:“男儿当死中求生,可坐穷乎?舒望计:不要等他来攻,我引健儿出营,骤攻其阵,然后佯败而还。彼大败姚国,是大胜之军,而昨日受挫於我,苟雄悍将,定必恼羞,见我回撤,他肯定会追击不放。君可陈精兵於垒门,等他将至,掩杀而出,可成擒也! “虏兵诸将,只有苟雄最为骁勇,只要能把他擒下或者阵斩,虏兵攻势必沮!” 张景威是个能决断的,闻言不做迟疑,说道:“就依参军之计!” 两人遣吏将计划禀与麴球。 麴球同意。 王舒望乃率健儿营的敢战甲士三百人,步行出垒,径击苟雄阵。 苟雄万没想到,麴球营内的守卒,竟然敢在这个时候出击,大喜过望。 他的部曲刚到此地不久,还在排列布阵。 等不及主力跟上,苟雄引精骑百余,逆迎来斗。 健儿营的这三百甲士,半持大盾,半持数丈长的步槊,结阵与战。苟雄引的百余精骑,俱为具装甲骑,奔驰起来,卷带尘土飞扬,行至近处,战马与骑士被铁甲覆盖,个个如铁塔一般。借助马,骑士们奋槊争击。王舒望亲执盾牌,站在最前,一声令下,前排的盾牌手猫腰蹲步,把盾牌撑起,列成了一个盾墙;后头的步槊手,把长槊支在盾上,阳光下,盾黑槊明。 两下相遇,槊锋互刺。 王舒望的盾牌被戎骑的长槊撞到,戎骑的长槊断折,他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稳住身形,他瞋目喝道:“老苟敢下马一战否?” 苟雄啐了口,顾对左右说道:“当老子傻的么?”又道,“那唐儿是谁?我瞧他才是个傻的!出来接战,来个弓弩手都不带!只靠盾牌,挡得住咱的两三冲杀么?”不搭理王舒望的叫嚣,率骑绕了半圈,复来冲阵。 王舒望领部,再次挡住了他们的冲锋。 王舒望心知,苟雄要再来一次冲阵,他的阵型就保不住了,见好就收,趁苟雄引骑又去兜圈之际,率部急退。 昨日受挫的郁气累积,苟雄急於泄,哈哈笑道:“小东西!还想逃?”紧追不舍。 邻近垒壁的地面上有铁蒺藜,苟雄的追击度没办法太快,将将赶上王舒望部的时候,已经近了营垒。闻得鼓声忽响,垒门大开,门内放了十余个皮橐。张景威立在门边,催促兵卒把皮橐鼓起,橐前是成堆的石灰。石灰被皮橐中吹出的风扬起,苟雄所引之骑很多被迷住了眼。 橐后的快手、弩手,弓弩乱。 王舒望取铁槌在手,引部转向,回攻苟雄。 苟雄见机不妙,醒悟中计,却是拨马就走。王舒望徒步,身又披重甲,无论如何是也追不上他的。苟雄虽是逃掉,那些被迷住眼的戎骑却是逃不走了。王舒望铁槌挥击,击到处,马腿断折;健儿营的那三百甲士也悉数换用了铁槌,以众击少,格杀了戎骑四十余。 虽未达到目的,亦是一场小胜,振奋了观战的兵卒士气。 王舒望回到垒上。 他鏖战半晌,气息如常,惋惜地说道:“惜乎未获苟雄。”刚才战斗,他怡然不惧,这时回来,却是忧色难掩,再次顾望营东麴球的位置,说道,“苟雄将来攻我垒矣!他先是昨天遇挫,方才又差点中伏,这一来攻,攻势定然猛烈,我部恐难久阻。不知护军可有御敌之良策没有?” 营东垒上。 在看到张景威、王舒望没能擒斩苟雄,知道苟雄将会衔怒猛攻之际,麴球不动安然。 他唤来屈男虎、屈男见日,说道:“你父子可以出战了!” 屈男虎、屈男见日得令,便引早就选好,在垒下备战的五百死士,进了垒边的一个大帐篷中。帐篷外戒备森严,帐里空无一人。地上盖着个大木板。屈男虎把木板掀起,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 这是一条地道,秘密地掘自麴球筑营的时候。 当时,负责挖掘地道的人,就是屈男虎和屈男见日。 因为此事行的极其隐秘,除了少数人之外,包括张景威、王舒望等,对这条地道却是皆不知。 相比虚张声势等等那些小计,这条地道,才是张景威安然不动的底气所在。 地道通出垒外,出口刚好在秦兵现下的阵后。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五十六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四) 麴球部的步骑比例,按的是惯常的二比一。 骑兵有两类兵种,一个是具装甲骑,一个是轻骑。轻骑较多,约七百骑;甲骑较少,有三百骑。轻骑里边,又拣出了两百个骑术高的,遵从莘迩的变革,专组一营,便是“飞骑”。 七百轻骑中的五百骑,平均分配给了南北两垒;两百飞骑和三百甲骑,则在东垒。 麴球传下军令,叫张景威、王舒望固守北垒,命受秦兵攻击最弱的南垒邴播部,择精卒、骑兵备战,然后,他留下本垒的步卒守御,率飞骑与甲骑在垒下列阵。 麴球乘坐战马,重甲横槊,仰望垒墙。 垒墙上的军吏密切关注着北垒的形势,不断地探头朝下,向麴球禀报。 “苟雄部还没有动!” “秦阵的抛石车停下了!” “秦阵动了!” “苟雄出阵了,约骑千余徐行压阵,步卒三四千在前,奔攻我北垒!” “秦虏的前锋已至北垒,搭竖云梯,使用撞车,与我北垒接战!” “啊呀,王参军的军旗倒了……” “……又竖起来了!” 北垒陷入近战,敌我士卒的喊杀,撞车冲击垒门、垒墙的响声,随着下午的热风飘到东垒此处。不用垒墙上的军吏再传报,麴球也已经能够想象到北垒眼下的战局,会是有多么的激烈。 兜鍪盖住了麴球的面孔,只露出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然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他的情绪应是十分的平静。在等北垒开战了差不多两刻钟之后,计算时间,屈男虎、屈男见日也应该已经到了秦兵的阵后,麴球轻巧地举起长槊,说道:“开门!” 北垒的辕门打开。 麴球一马当先,策骑骋出。 余骑跟涌而出。 辕门附近,有数百的戎人步卒刚替换下前一支的攻营部队,猝不及防,一下就被麴球等骑冲了个零落。冲在前头的都是甲骑,不惧戎人的兵矢,在麴球的叱喝率领下,远以槊刺,近以刀砍;飞骑从后放箭。这股戎人部队支撑不及半刻,丢下云梯,舍弃撞车等器械,溃乱而逃。 …… 秦兵主阵。 蒲洛孤、蒲獾孙、季和等看到了这一幕。 蒲獾孙说道:“其营北垒将破,覆亡就在须臾,麴球为救北垒,因遂袭战。谚云:狗急跳墙。他,就是这条跳墙的狗啊。无非垂死挣扎。只要把他击败,我军就可全胜了!” 蒲洛孤同意蒲獾孙的判断。 他调兵遣将,派出了帐下最有勇名的战将仇公台,与之精骑两千,命往迎击麴球;又遣战将苟甲、石萍等各引兵包抄。 …… 麴球引部越过沟堑,打望对面的秦军动静。 只见秦阵经过短暂的调动,一支估摸有两千上下的骑兵披甲上马,出了阵地,驰向自己。 紧跟着,又有三四支数额不等的兵马,有的约千余,有的约数百,出阵向南北方向散开,随之,往自己的两翼扑来。 麴球手下只有五百骑兵,来与他战的秦兵总共将近五千。 好个麴球,夷然无畏,笑与左右,说道:“那支正面冲向咱们的,想是虏兵的精锐。汝等看我为汝等射落其将!”放了长槊在鞍侧,取强弓在手,拍马引众前趋。 两军都是骑兵,平坦的原野之上,战马践踏土地,势如一大一小的两股铁流,高度下,没多久就碰面了。 敌我骑士都把长槊夹起,眼看就要对撞。 还有一箭之地的时候,麴球找到了仇公台。 仇公台是蒲秦的勇将,打起仗来,从来悍不畏死,一向身先士卒。这次也不例外。他冲锋在两千铁骑的第一梯队中间。麴球瞧到他的同时,他也瞧见了麴球。 两人尽管互不相识,但从铠甲的华丽和精良,却各能判断出对方必是敌军的主将或要将。 仇公台半握骑槊,盯紧麴球,稍微拨转战马冲刺的方向,对着麴球如狼扑兔地冲了过去。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仇公台仗着甲厚,根本不理。为了视野的开阔,他没有戴麴球戴的那种兜鍪,脸颊露出在外。那箭快如流星,他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已然射中了他的左脸。仇公台痛呼一声,翻身堕马。 战斗将起,主将坠地。 后头的秦骑要么慌张来救,要么手忙脚乱地拽马停下,或者偏向两侧,以免踩到了仇公台的身上;要么心胆俱裂,顿失斗志。 …… 麴球左右齐声欢呼:“将军神射!” 麴球从容不迫,收弓扬槊,笑道:“汝等且从我破贼!” 仇公台部已乱,哪里会再是士气高昂的麴球部对手? 麴球引部如矛直刺,将仇公台部冲散,复如卷残云,冲战三番,将之杀得四处溃逃。 意图包抄麴球两翼的苟甲、石萍等部,这个时候,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近前了。仇公台部乱成了一团麻,到处都是乱窜的骑兵,敢靠近一点,他们的阵型也要被冲乱。 …… 秦军本阵。 蒲洛孤、蒲獾孙、季和等相顾失色。 高台上的巫师、巫婆们目睹了仇公台部与麴球部战斗的经过,歌舞也为之一停。 蒲獾孙说道:“这、这……。” 蒲洛孤喃喃说道:“这不是跳墙之狗,是下山之虎啊!” 季和注意到本阵的兵卒起了一阵阵的惊动,急忙进言,说道:“晋公、燕公,当令仇将军等部暂退,并当严令他们,向本阵南北撤退,不得动我阵脚!以免败骑乱了本阵!” 蒲洛孤回过神来,赶忙传令。 便在此时,骤闻得高台上的巫师、巫婆们惶恐叫喊。 众人拿眼去瞧,高台下出现了一个大洞。 两个披的戎人当头,不知有多少的定西甲士跟随他俩,从洞中爬出。数百只麻雀被这些甲士放出,麻雀的脚上系了火种,叽叽喳喳地到处乱飞,飞到处,燃起片片火光。 那两个带头的戎人便是屈男虎、屈男见日。 他两人俱披双甲,左挟步槊,右捉环直刀,跟从他二人出洞的甲士们,悉携臂弩,持短刃。 屈男虎朝高台上瞅了眼,现是群巫师、巫婆,命冲上边射了一片弩后,就不再去顾;蒲洛孤等所在的地方离这里较远,也不去管;洞西百步外,是秦军的主阵,屈男虎父子领兵杀去。 …… 望见杏雀高飞,知道屈男虎父子已到了秦军的阵后。 麴球传令,叫掌旗的牙将挥动大旗。 垒南的邴播远望见之,即率选好的精卒、骑兵杀出营外。 麴球亦带部舍了溃逃的仇公台部,击向秦军的本阵。 …… 秦军本阵。 高台上的巫师、巫婆死伤泰半,余下的惊恐大叫:“神兵、神兵!” 秦阵士兵军心大乱。 …… 外是麴球,内为屈男虎父子。 内外共击。 秦阵几溃。 亏得苟雄及时收兵,率骑来助,这才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后果。 麴球不肯就走,说道:“屈男虎父子尚在贼阵,他父子为我死战,我焉可弃之?”引部数冲秦阵,与苟雄部交战三合,救出了屈男虎父子及剩余的甲士,这才施施然地撤退还营。 邴播没能冲动南垒外的秦兵阵地,也归还营中。 …… 一日大战,秦兵没有占到丁点的便宜,还差点被麴球攻破本阵,士气沮丧。 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在之后的七八天内,勉强又动了几次攻势,没有一次能够成功。 这天,传来军报。 麴爽已克武都、阴平,迫使冉兴杨氏投降,北上回援麴球,距球营与秦营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麴硕也果如季和所料,派出了援兵来助,已经渡过黄河。 球营未下,冉兴已失,敌援很快就要到达。 蒲洛孤等商议半晌,末了,只得接受现实,决定撤兵。 季和说道:“麴爽性躁,新得冉兴,志气必然正是高时,闻我军退,定会来追。我有一计,也许能够使我军转败为胜,……。” 苟雄大怒,说道:“咱们是没打下球营!但麴球也没能解围,赢了咱们啊!何来的‘转败’?” 季和说道:“是,是。咱们没败。”纠正了下用辞,继续刚才的话头,“也许能够转僵持为胜。” 蒲洛孤问道:“何计?” “我军装作撤退,设伏於道。待麴爽来追,大破败之。麴爽既败,麴球本已强弩之末,一定无能为也了,唯有弃营。球营我已得,西阻麴硕援兵;冉兴才陷,民心未定,麴爽忙於救援麴球,也不会在冉兴留下太多的兵马镇守,我军再南入冉兴,说不得,冉兴也可因此拿下!” 蒲洛孤拍手称赞,说道:“卿此妙计也!”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 第五十七章 麴球拒秦众 季和挫爽军(五) 麴爽率部到达麴球营垒的时间是在次日上午,蒲洛孤、蒲獾孙、苟雄、季和等领兵撤退未久。 麴球恭贺麴爽达成了灭国之功。 麴爽故作谦虚了几句,询问麴球与蒲洛孤等对战的军情。 麴球把这些天与秦兵的战斗经过,简洁明了地述说给了他。 听到麴球说用“广张旗帜,交缚两炬”的办法虚张声势,以惑秦兵。 麴爽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阿奴此策小佳。” 又听到麴球以小弩诱敌,大弩、劲弓后射。 麴爽说道:“略得兵法‘示弱’之道。” 再听到王舒望攻袭苟雄,张景威设伏以待,而被苟雄逃掉。 麴爽又是赞叹,又是惋惜,说道:“我陇多猛士,莘辅国开武举之科,可谓得士!苟雄到底虏秦宿将,能够果决立断,惜乎未有俘虏到他!” 最后听到麴球引精骑出营进战,一箭射中秦军战将,屈男虎、屈男见日循地道出於秦军阵后,两下夹击,若非苟雄回援得快,只差一点就能大破秦军主阵。 麴爽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麴球,问道:“阿奴,你营中有地道?” “是。” “早就挖好的?” “是。” “我攻冉兴之前,巡视你的营地,你竟没有告诉我?” 麴球笑道:“兵之机要,在秘。非球不欲告诉阿父,孙子教球,不要说。” 麴爽大笑,说道:“阿奴未雨绸缪,便是能掐会算,也定难料到阿奴居然会预先掘有地道在营!果如阿奴言,蒲獾孙莽夫,非阿奴之敌,不须我忧!” 他顾对帐中诸人,问道,“我家阿奴,可称英俊否?” 麴球与秦兵的战斗,实在是惊心动魄。他以区区三千余的兵卒,硬是挡住了秦兵三万余众的进攻,还在野战中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何止可称英俊,放眼陇地、乃至海内,如他这个年龄的,在用兵上能胜过他的,几乎没有。 以唐艾之气高,此时对麴球亦是大为佩服,摇扇笑道:“护军智谋出众,骑射无双,尤为要紧者,气度沉雄,临危自若,得将士死力,‘英俊’之称,当之无愧!” 麴球立下了一场大功,却是丝毫没有骄矜之态,就像做了一道小菜也似,直身跪坐,微微笑道:“千人为俊,万人为英。球焉敢‘英俊’之誉?最多算个‘俊’吧! “与虏秦这一战,王舒望与健儿、快手、弩手、飞骑诸营功劳显著;石脂、铁甲车两物,於御敌上大有作用。王舒望是因为武考而入的军中,健儿诸营是遵从辅国将军的命令而设;石脂,是辅国将军从唐昌郡带回来的,妙用也是他传下的,铁甲车,则是辅国将军所制。 “如论‘英’,辅国将军才是啊!” 麴爽瞧了眼帐中的唐艾、秃勃野,想道:“此次取冉,唐艾数献谋策,秃勃野屡立战功,此二人一为唐人寓士,一为胡酋之子,都甘为莘幼著的爪牙。莘幼著不仅凭靠王太后与大王的信任,通过一系列不紧不慢的文武施政,影响渐大,其手下於今也是人才济济。 “之前阿父叫我在朝中多支持莘幼著,我尚不以为然。姜还是老的辣。我的眼光比不上阿父啊!这个莘幼著,前些时不声不响的,把宋家给打倒,已是引起举国震荡,投附者络绎其门;这回攻冉,主将虽然是我,倡此议的却是他莘幼著,待我凯旋,他的声望势必会更大! “连阿奴现下对莘幼著都这般服气,假以时日?……嘿嘿。” 对莘迩生起了点点的忌惮。 这次攻冉兴,出谋划策方面,唐艾的功劳最大。 田居身为麴爽中尉府内的吏,风头完全被唐艾给压下去了。 西平诸田,在陇州赫赫有名,虽非一等阀族,也是二流的顶尖。 田居在田家,是后起之辈中的有数之人,向来自大,咽不下这口气。 他阴沉着脸,问麴球,说道:“敢问护军,秦虏是何时撤退的?” 麴球答道:“约两个时辰前。” 田居对麴爽说道:“明公,可急追矣!” 麴爽说道:“急追?” 田居大声说道:“蒲洛孤、蒲獾孙是蒲茂的兄弟,苟雄,是蒲茂的妻弟。他三人以虏秦宗亲之贵,统三万余之虏秦精锐,而攻护军营不下。居料其部士气必丧。明公追之,灭如探囊!” 麴爽本是没有追击念头的,听了田居此言,不觉心中一动。 唐艾说道:“不可!” “不可”这两个字,田居这些日,至少听过十几次了。闻得唐艾又出此言,田居胸口的火苗,一下就窜起来了,怒道:“那你就别喝水!” 唐艾呆了下,很快明白过来,笑道:“田长史‘居处恭,执事敬’,状若君子然,亦我辈诙谐中人么?” 田居名“居”,唐艾引用的那句话出自《论语》,句子中含了有田居的名,似乎是在褒扬他,而实际上在用这句话做调笑之辞,以回敬他“莫名其妙”的恶言。 帐中诸人皆笑。 田居涨红了脸,问道:“你说,为何不可?” 唐艾晃着羽扇,含笑看了看他,转对麴爽,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中尉不见姚国之败么?如中尉方才所言,苟雄,虏秦之宿将;蒲獾孙、蒲洛孤,也都不是庸人。我军苦战近月,才克冉兴,兵卒已疲,今如追击,万一虏秦半道设伏,如何是好?我军恐将不利。” 麴球也不赞同追击,说道:“球虚张声势之计,本料可哄虏秦两三日,但第二天就被虏秦识破。可见虏秦军中,乃有能士。知道阿父今日抵至球营,虏秦撤退之际,岂会不做戒备?球愚见,还是不要追的好。” 麴爽的司马郭道庆也不同意。 莘迩的《矛盾论》,郭道庆原就读过,只是《矛盾论》提出的理论太过新颖,他没怎么读懂,攻冉兴期间,闲暇的时候,他就虚心请教唐艾,遂颇有毛遂顿开之感,自觉学问大有增进。 这时,他就拿出《矛盾论》的说法,说道:“攻虏兴,是我军此战的主要矛盾。现在虏兴已下。纵是追击获胜,无非得些缴获,於我军此战的主要矛盾有何补益?倘因图小利而致大败,虏兴之地,为我新得,尚未安稳,也许反会因此而生变局啊。明公、长史,此即得不偿失!” 田居冷笑说道:“知君素怯,毋多言!” 他心道,“郭道庆往日唯唯诺诺,凡我所议,不过接口一句‘有道理’。现而今,这个黑瘦子也敢反对我了!都怪唐艾!此回攻冉兴,我军虽然告捷,诸吏、将校悉有功,唯有我,接二连三地被他‘不可’,不说郭道庆,以致在明公的心中,我似也不复昔之得信了!须得趁虏秦逃走的机会,我立下一个献策之功!这才能挽回些许颜面!” 郭道庆挨了一句嘲讽,也不恼,他脸黑,也瞧不出窘状,只是讪笑挠帻。 唐艾、麴球、郭道庆都不赞成他,田居投目到帐中另一人的身上,问道:“君何见也?” 这人就是因麴球之荐,新投到麴爽军中,在攻兴一战中,立下功勋的狄道县人李亮。 李亮的长相,脸庞与且渠元光很像,都是圆脸,但五官不似,一双小眼睛,嘴也不大,肤色白皙,虬髯满面,身材不低,近有八尺,虎背熊腰。 此人性格宽弘,风仪儒雅,兼具武力,与麴爽尽管相识不久,已颇得麴爽的爱信。 李亮不知秦军中有季和这一号人物的存在,他比较了解蒲洛孤、蒲獾孙和苟雄的脾性与能力,沉吟片刻,说道:“蒲獾孙固为虏秦名将,然其人此前的战绩,大多是跟着蒲长生打下来的,‘因人成事’者是也。蒲洛孤在虏秦有些名誉,但未尝听说他有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迹。苟雄,确然宿将,却非智将。此三人会否设伏於道,说不好;试着追一追,只要小心些,大约也行。” “试着追一追,只要小心些”,这十个字,说动了麴爽。 麴爽心道:“不错,我只要小心一些,就是有伏,能奈我何?若果真能再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擒得他三人中的一二,对我来讲,堪谓锦上添花!已有灭国之功,复获虏秦宗亲,还朝以后,县侯不足封,郡侯可望也!我一门二郡侯,都是真刀实枪,浴血疆场杀出来的,莘幼著虚名再高,也不能与我家比了!” 做出了决定。 麴爽留麴球守营,从军中挑出了步骑骁勇万人,自引骑兵四千先行,步卒随后。 临出时,唐艾请求:“艾乘牛车,行太慢,贼去已两个时辰,追之当快,为不耽误中尉追歼,请与步卒共行。” 麴爽痛快允许。 目送麴爽与李亮、田居、郭道庆等率骑疾驰而去后,跟着唐艾一同从军的两个督府吏员问道:“长史既然认为虏秦可能会设伏,为何不极力阻止中尉?” 唐艾挥扇笑道:“我难道是不会骑马么?所以请与步卒行者,是为了什么?有我殿后,哪怕中尉中伏,我也可救之。” 言外之意,便是秦兵设伏,有他唐艾在,亦是半点用处没有。 唐艾吩咐:“牵我牛车来!” 兵卒把他的牛车赶过来。 唐艾命卸去车顶,款步登车,斜倚车栏,举扇前麾,说道:“出!” …… 麴爽引骑急追。 他带的四千骑兵,是由两支部队组成的。 一支是他的本部铁骑,一支是秃勃野的鲜卑义从。 出於“小心些”起见,麴爽以鲜卑义从都是轻骑为由,命令秃勃野当前。他带着本部的铁骑在后。两部相距两三里远。 出了麴球的营地,一路向东。 起初还无异常,行有二三里,路边、路上开始出现堆堆的辎重。 麴爽下观路面,现道路上,秦兵辎重车压出的车辙很是靡乱。 麴爽喜对从骑在侧的田居说道:“长史料贼如神,虏秦真的是仓皇而逃啊!” 传令部下,催促加紧行。 向前又疾行了十余里,地形出现了点变化。这一块地区,左边是河,右边是片丘陵,丘陵的东边遍地是稀疏的野树、灌木。时已下午。方过丘陵,正追敌心切,闻得前头传来一阵叫嚷。 麴爽望之,见是前边的秃勃野部,行军的阵型忽然大乱,遥见人仰马翻,似乎是遇到了绊马索、陷马坑一类的东西。 鼓声喧天,从丘陵的后边和河岸的堤下,冒出了无数的人影。 一戎将引千余甲骑从左边的林中奔来,挺槊大呼:“苟将军在此!麴爽小儿何在?” 又一戎将引成群的步骑兵士从丘陵后兜出,由麴爽部的后边围上。步卒就地列阵,骑兵则转往西去。那将亦大呼:“燕公在此!麴爽小儿何在?” 才被麴爽夸过,得意犹且未褪的田居,一下面如土色。 麴爽部下惊乱。 李亮后悔不迭,骇道:“中尉,不好,被唐长史说中了,贼虏有伏!快撤吧!” 郭道庆慌里慌张地安抚受惊的坐骑,不忘叫道:“有道理!”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推荐、求月票! 阅读网址:n. 第五十八章 勃野丹心报 千里何人哉 追敌容易,撤退难。 尤其是后边已被蒲獾孙带兵挡住,要想撤退,更是不易。 好在听取了李亮的意见,麴爽没有把自己的本部放在最前,否则,现在如果前边中了绊马索、陷马坑等的是他的部下铁骑,局面必然会将越恶劣。 麴爽一面强自镇定,安抚部曲,避让蒲獾孙部步卒射来的箭矢,匆匆地指派战将引兵分出,抵挡马上就要冲过来的苟雄部,一面迅派人赶去前边,查探秃勃野部的情况。 秃勃野部的情况不太妙。 因了莘迩与北山鲜卑等各胡部铁券盟誓,并坚持以信义为本,严令郡县长吏、豪强不许欺压、凌辱胡夷等各项政措的缘故,定西唐人与胡人间的关系,较之以前,缓和了许多,鲜卑义从的规模,亦由之而得以扩大,经过几次增建,而下共有五千骑。 这五千骑,没有全都跟着麴爽出征。 新卒留在了王城,秃勃野只带了老卒三千骑。 在攻冉兴的战争中,死伤了数百,剩余能战者还有两千多。 勃野留下了部分兵卒,照顾伤员,这时跟从他的轻骑,共有一千七八百人。 鲜卑呼衍部的贵族呼衍磐尼所引之呼衍部的义从,行军位置是在全军的最前。 撞上绊马索、陷马坑的,也主要就是呼衍部的骑兵。 呼衍磐尼是呼衍部大率的弟弟,今年二十七岁。 於北山鲜卑的诸部里边,此人向有勇名。 秦兵的整体伏击部署是:蒲獾孙在后。蒲洛孤、苟雄在侧。啖高在前。 秦兵的整体作战计划是:啖高率重甲步卒,以绊马索、陷马坑为助力,环辎重车为阵,阻挡追击的定西部队向前。蒲獾孙亦以甲卒、辎车为阵,在阻挡落入埋伏的定西骑兵后撤之同时,遣出骑兵,阻击后继的定西部队。蒲洛孤、苟雄所率的秦兵精锐,则是此战的作战主力,他们从侧面,也即南边原林、灌木的位置,进攻被包围的定西军,通过甲骑、劲弩等的配合,争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逐到北边的河堤上,只要能达成此个目标,定西兵败之无疑。 一时间,东边、南边、西边,三面皆敌。 突然出现的戎人,旗帜如林,密密麻麻,刀枪反射下午的阳光,刺人双眼;三面戎阵中的鼓声、号角声、军官的命令声、战士的呐喊声、战马的嘶鸣声,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 耳闻目睹,饶俱沙场悍卒,仅有四千之数的定西骑兵也不免被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震慑。 呼衍磐尼的战马也被绊倒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去拣掉落一旁的头盔,朝前头只瞧了一眼,就心神大震。 只见前边,千余的戎人重甲步卒已然列阵相待,一队队戎人的轻甲兵卒推着沉重的辎重车,又在列环阵於重甲步卒的后面。 呼衍磐尼打眼四看,寻到了他的从子呼衍炽。 呼衍炽是呼衍部大率的儿子,论起年龄,比呼衍磐尼还大了两岁。 呼衍磐尼叫他近前,命道:“把死掉的马和伤马都堆起来!叫没马的部卒在马后防御!如果对面的戎虏来攻,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死守住!咱们若守不住,勃野和中尉那里就都完了!” 他注意到对面的秦兵只在布阵,似乎短期内还不会起攻势,略微放下点心,说道,“我去找勃野!”抓住亲兵递给他的头盔,随便找了匹坐骑,向西行了两步,所见悉是乱糟糟的一团,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唐长史都说了不能追!非要追!害得咱们中伏!” 赶到后边,见到秃勃野。 呼衍磐尼气急败坏,说道:“老秃,果如唐长史所料,中了戎虏的埋伏了!狗日的,前边阻击我军的全是戎虏的甲卒,还有辎重车,我等皆是轻骑,没法突围!可该怎么办?” 苟雄已然开始放起了进攻。 从定西兵前后两部的军旗上,苟雄辨出了麴爽在后边的那支铁骑军中,故是把主攻的方向,放在了麴爽处;用来攻击秃勃野部的秦兵不多,且都是轻骑。 秃勃野临危不乱,收拢部队,采取了与呼衍磐尼相似的战术,在近处驱马为垒,设置防御线,但与呼衍磐尼不同的是,他还遣出了三二百的敢战精骑,迎击来攻的蒲秦骑兵。 呼衍磐尼来到时,秃勃野正稳稳地站在马鞍上,观瞧本部精骑与秦骑的游战。 那数百精骑把胡人的骑兵战法挥到了淋漓极致,时聚时散,时左时右。 一支十余骑组成的小部队,在方圆数里的战场中,表现得十分显眼,带头的那个骑士,箭术精良,虽或比不上麴球,也可称是射雕者了,箭无虚。 百余秦骑分成两部,从两边包抄这股鲜卑义从的骑兵。这十余骑不退反进,朝南边疾行,他们的战马也好,跑得快,那百余秦骑包抄失败,遂汇成一股,衔后追赶,却是追赶不上,被那十余骑领头的人回身引射,倒是接连被射中了四五人,一个跟着一个的落马。 那十余骑将到秦兵在南边的主阵,陡然折弯,不仅让过了主阵中射出的箭矢,还把紧追在后的那百余秦兵给搞了个手忙脚乱,纷纷紧忙勒马,以免收不住马,冲入到本军的阵中。 此十余骑践踏扬尘,奔如雷电,矫捷如狐,在战场上转了一大圈,安然返回。 看到这一幕的鲜卑义从,不管是否在战斗,尽皆欢呼喝彩。 …… 秦兵主阵中的蒲洛孤顾问左右:“那十余骑的带头之人是谁?” 他的左右哪里会知道? …… 秃勃野笑顾站在马边的呼衍磐尼,说道:“老宋怎样?” “老宋”,就是那在战场上大出风头的十余骑之领头的人,名叫宋金,却非鲜卑人,是个唐人。他早年在督府为吏,因其性格耿直,出言无忌,得罪了上司,被安上了个耽误公务的罪名,系於狱中,后来被上任督府长流参军的羊馥释放出狱。出狱以后,莘迩爱重其勇武才,便把他安排到了新建的鲜卑义从军中,任了个八品的部曲将。 宋金性直,呼衍磐尼性格火爆,两人同在一军,三天两头的就会怼上一架,交情本就不好,况此危局的时候,呼衍磐尼自是愈无心思给宋金叫好,敷衍说道:“不错不错。”追问道,“老秃,事急矣!你有什么对策没有?” 秃勃野从马上跳下,摸了摸脑袋,心中想道:“适才苟雄那一句暴喝,自称‘苟将军’,真把我惊呆了。我这姓也不好。放在鲜卑话里,固是蕴意优美,换成唐话,未免小小不雅。”用鲜卑语对呼衍磐尼说道,“你着什么急。” 呼衍磐尼不知他为何唐话说的好好的,突然改换鲜卑语,也没功夫问他缘由,还是用唐话说道:“怎能不急?老秃!三面皆虏,敌众我寡,我部恐将覆灭!” 秃勃野见他领会不了自己的暗示,就重换回唐话,笑道:“老尼,临追虏前,唐长史自请从步卒行。我部与中尉部尽管中伏,唐长史却统兵在后。唐长史的才略你不知么?无忧也!” 一人在旁边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刚去西边看了看,西边也有秦兵的甲卒在列阵。东、西俱为秦虏坚阵,北边是河!我军东、西都难突围。我瞧秦虏的意思,是想先把中尉部击溃,逼之入河。苟雄,是虏秦的猛将,中尉部岌岌可危。中尉部一败,十个唐长史,也难回天!我部也将必亡!形势紧迫。……校尉,当下之计,快趁秦虏主攻中尉的良机,弃马浮水而逃吧!” 说话的是且渠元光。 秃勃野说道:“元光,你不要出馊主意!你这个办法,万不能行!” 且渠元光问道:“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中尉部已经岌岌可危,我若自己逃生,中尉部覆之定矣!中尉部既覆,你我纵得暂时之生,身为部将而弃主将逃跑,军法之戮,你我也躲不掉! “且中尉,是国家的贵臣,麴侯的从子。明公近年施政,常赖麴家之助。中尉若因你我而亡,我有何面目再见明公!” 且渠元光转着眼珠,说道:“也不一定就躲不掉军法之戮。” “哦?” “过河得生之后,咱们不回王城,遁入北山。朝廷的军法再严厉,还能追到北山杀人不成?” 秃勃野好像才认识且渠元光一般,诧异地朝他脸上,看了一眼,又一眼,说道:“你是想使朝廷与我北山鲜卑开战么?” 且渠元光讪笑说道:“北山鲜卑各部,拥帐数万,人多势众,朝廷也不一定敢打。” 秃勃野目光明亮,坚定地说道:“你不要再说了!明公待我恩重如山,信任有加,视我鲜卑各部子民与唐人无异,我唯以丹心相报!今日此战,唐长史能救下吾等,自是最好;如不能,我从中尉,与戎虏贵种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浴血争雄,死又何妨!亦遗香北地!” 且渠元光唉声叹气,还想再说什么。 呼衍磐尼受不了他这股劲了,随手从马囊中抓出了把用作马料的谷子,问他道:“此为何物?” 且渠元光说道:“谷。” “何物?” “谷。” 呼衍磐尼鄙夷地说道:“你就是一只‘咕咕’叫的鸡子!我鲜卑男子遇敌,从来不会逃跑!与汝等杂胡不类!” 且渠元光大羞。 秃勃野哈哈大笑,轻描淡写地责备呼衍磐尼,说道:“明公与元光父结为兄弟,元光,算是明公的义子,不可辱之!” 听到“算是莘迩的义子”,且渠元光越羞愧。 秃勃野问呼衍磐尼道:“老尼,两个月前,删丹吏抢你部的羊马千余,明公是怎么处置的?” “明公重责删丹吏,把我部被抢的羊马悉数归还,并对被打伤的我部牧民做了赔偿。” “明公此恩,如何报之?” 呼衍磐尼大声说道:“效死而已!” “你即刻回你本部,必要挡住前头的戎虏!我在这里掩护中尉的侧翼!计算路程,唐长史所领的步卒,应已快到。长史雄材,智谋绝伦,只要咱们拼死抵挡一阵,我料他定能救出我等!” 呼衍磐尼与秃勃野相同,都极是佩服唐艾的才能,听了此话,他信心陡涨,应诺而回。 …… 唐艾引步卒,到了秦兵的设伏地。 迎面是两千余的秦军骑兵。 为了爱惜马力,除了少数的秦骑在马上以外,余下的秦骑都坐在马边。看到定西的后继部队赶至,坐地的秦骑在军官的命令下,相继站起,弯弓射矢,以作阻截。 秦兵占据了有利的高地,定西兵又是新到的,立刻被箭雨逼退。 跟着唐艾参加此次攻冉兴之战的有两个督府的吏员,这会儿就跟在唐艾的身边。 两人惊慌失措,催骑到唐艾的牛车旁,说道:“长史!中尉果真中伏了!前有戎虏据高下射,我部受阻,难以再进!这可如何是好?” 唐艾从容不迫地按着车栏,立起身来,朝前头阻击本部的秦骑处望了多时,挥扇笑道:“进之易耳。” 传下军令,先择出了敢战士千人,做好冲锋的准备;然后命把部中的战鼓统统集合起来,得了数十具,推到邻近秦兵阻击阵地的地方,放在一处,接着下令,教同时敲响。 数十具战鼓一时俱响,数千的定西步卒按照唐艾预先的命令,击盾、振兵,三军尽呼。 鼓声与大呼,震动远近。 高地的秦军士兵不知所以,不明白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都停下了射箭,翻身上马。 便在秦兵混乱之际。 唐艾一声令下,那选好的敢战士千人蜂拥而上,奋勇冲杀,竟是一举攻上了高地。 秦兵多是才骑上马,提不上,没法反击,只好向东边而去。 东边,可不就是蒲獾孙阻击阵地的内线么?这条内线都是步卒。他们防备的是东面的麴爽部,哪里会能料到背后来了两千余的己军骑兵?不过片刻之间,这道阻击阵的内线就被冲散。 …… 唐艾笑道:“进之易,救中尉也不难。” 鼓声不停。 在他的急令下,不仅那千人的敢战士了,余下的数千定西步卒也如潮水,卷向战场。 唐艾不再观察战场的情势,坐回车中,惬意地舒展了下腿脚,摇扇取凉。 两个督府的吏员问道:“长史,中尉部犹在战中,战局尚还未明,此正是长史再接再厉、麾士击敌的时候,你、你,你,怎么却安坐不动?” 唐艾半卧晏然,笑道:“戎虏以斩姚国之胜,挟十倍之众,而顿於麴护军营下旬日,尺寸不得进,士气早丧。今之设伏,无非是图个侥幸。我以小计,就攻破了蒲獾孙阵,戎虏兵卒之倦战,由此即可见一斑。蒲獾孙阵已破,戎虏别部的将士现下定然惊惧。此谓惊弓之鸟。 “麴中尉、勃野见我救兵至,与我兵合,内外夹击,戎虏要是见机得早,大约还能逃掉,要是见机得晚,一定会全军覆灭。这样稳胜的战斗,一个校尉就能指挥,何必需我?” 战况完全如同唐艾的预料。 当麴爽、秃勃野抓住时机,以麴凛等战将、宋金等勇将为锋,与援兵呼应作战以后,秦兵败如山倒。 战有小半时辰。 蒲洛孤率先引兵撤退,苟雄跟着也退,落在最后的蒲獾孙部最惨,他几乎是仅以身免。 撤退的路上,已经知道了蒲獾孙部因何溃阵的季和,百端交集,哀声叹道:“我以三万设伏,而毁於数十鼓!唐千里何人哉?有此奇谋!”从唐艾,又想到靠三千步骑,不但挡住了他们旬日进攻,并挖地道而出,差点取得大胜的麴球,叹道,“定西小邦,也有人杰啊!” 麴爽、秃勃野引骑追击到入夜,这才折回。 李亮向麴爽请罪。 麴爽把他扶起,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听唐长史之言,乃有此危。” 郭道庆瞧了瞧脸都快变成紫黑猪肝的田居,把“有道理”三个字咽了下去。 这一场追击战,虽是险些落败,却也不是没有好处。 秦兵全线撤退,把蒲獾孙的营地都给丢弃了。麴爽於第二天趁势用兵,占下了陇西全郡。 …… 蒲秦,咸阳宫中。 接到了蒲洛孤的军报。 蒲茂不敢置信。 孟朗忧色满面。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五十九章 驱荔两相耗 觅策杀姚桃 阿犬居然败了,还把陇西给丢了?这仗怎么打的!” “阿犬”,是蒲洛孤的小名。 蒲茂说着话,察看案上的地图,他接着说道:“武都、阴平被定西打下,於今陇西全郡又失,我秦州西、南受敌,等於是门户大开!秦州若再有失,我咸阳与定西间便只剩下扶风、始平二郡了!……孟师,咸阳危矣!孤欲大起兵,必把陇西夺回,再取武都、阴平,可好?” 秦州就是天水郡。 陇西郡与天水郡接壤,天水郡到咸阳,不足七百里地。 距离不远,而且陇西郡、天水郡、扶风郡、始平郡,以及咸阳城,这几个地方还都是在渭水沿岸,中间几无险阻。 咸阳,只从地图的局势上看,的确很危险了。 孟朗却不担忧咸阳的安危,他另有忧心之事。 孟朗说道:“大王,冉兴与陇西虽失,臣陋见,咸阳并没有危险。” “此话怎讲?” 孟朗给蒲茂分析,说道:“定西占地虽广,南北千余里,东西两千余里,比我大秦的国土还要大上一些,但是定西之地,土壤贫瘠,一年之物产,不及我冯翊、弘农数郡之获;人口稀少,全陇之民户,不及我京畿之多。 “民户既少,物产又乏,定西的常备军不过数万而已,举倾国之力,无非十万众,而需北御柔然,西戍西域,内抚北山鲜卑、湟水羌与诸多杂胡,现在他们趁大王讨定姚国的机会,打下冉兴、陇西,臣料已是他们最大的能力,必无余力再来犯我了。 “不仅没有余力再来犯我,臣以为,定西打下武都、阴平,看似是胜利,实则是自取祸患,它将会为‘这场胜利’,损耗它本就不强的国力,长远来看,反将会大大地有利於我大秦。” 蒲茂还是很聪明的,马上领悟到了孟朗语意的所指,摸了摸胡须,说道:“是了!武都、阴平是我国人的祖地,两郡中多氐、羌,定西尽管一时得到了此处,但必难得到两郡戎人的臣服。孟师所言之‘损耗国力’,指的是这个么?” 孟朗说道:“正是。冉僧奴,仇池公冉彤之子也,今来奔我,大王可授他继南秦州刺史、仇池公之位,把他遣到天水郡,鼓动武都、阴平两郡的氐、羌叛乱。武都、阴平境内有不少的高山峻岭,一旦乱起,叛军可以遁入山中,到的那时,莫说犯我咸阳,我料定西恐怕连此两郡的叛乱都收拾不住,等到时机成熟,大王择一名将,就可轻松把武都、阴平打下了。” 冉兴的国主冉彤死在了战中,冉氏的王室有的被麴爽俘获,有的逃到了蒲秦。 冉僧奴,就是逃到蒲秦的冉家王室中,地位最为高贵的一个。 上次麴硕、氾丹攻兴以后,冉彤为了自保,献上降表与蒲茂,蒲茂由是便把孟朗提到的“仇池公、南秦州刺史”这两个头衔授给了他。冉氏占据武都、阴平两郡也有挺长时间了,尽管内斗不断,可在武都、阴平的声望还是有的。在当下这个时刻,出於挑起武都、阴平戎人造反的目的,将此二头衔再授给冉僧奴,作为一个法理的号召,是一条老辣的计策。 两国交战,最终比拼的是国力。 孟朗说定西国一年之物产,不及弘农等数郡之获,全陇之民户,不及咸阳京畿之多。 这句话有点夸张,但也不能完全说是吹牛。 目前来讲,定西的国力确是不如蒲秦。 打下冉兴、陇西全郡,也确实是像孟朗说的,已经是定西的最大能力了,至少在把冉兴、陇西全郡消化掉之前,定西也的确是没有能力再攻秦了。 不止无有余力攻秦,如果真的出现孟朗说的那种局面,在冉僧奴的指使下,武都、阴平两郡的戎人群起叛乱,只怕定西还真的会“为王先驱”,最终只能黯然撤军,把武都、阴平拱手让给蒲秦。 听完了孟朗的一番分析,蒲茂放下了对咸阳的担心。 但自他登位以来,军事上,北擒赵宴荔,东斩姚国,战无不胜,加上原本就有心思,想要把被定西占据的陇西半郡给夺回来,毕竟,陇西郡西临黄河,战略地位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对定西此次大败蒲洛孤、竟掩取了陇西全郡一事,他仍是耿耿於怀。 蒲茂说道:“使冉僧奴继南秦州刺史、仇池公,挑动武都、阴平起乱,固为佳策。然而,孟师,陇西郡是我大秦西部的要津,此郡今被定西窃占,孤却也不能置之不理!” 孟朗说道:“大王所言甚是!” 蒲茂问道:“孟师高见,如攻陇西郡,我以何人为将可也?阿犬怎么样?苟雄何如?” 孟朗徐徐答道:“何需晋公与苟将军!赵宴荔就足够了!” 蒲茂没想到孟朗会推荐给他这么一个人选,愣了下,说道:“赵宴荔?” 联想到孟朗一向对赵宴荔的不信任,以及与姚国作战时,孟朗坚持要让赵宴荔率铁弗匈奴的部众从征。 蒲茂明白了孟朗为何提出此议,笑了起来,说道:“孟师之意,孤了然矣!只是,前讨姚国,阿犬便有密奏,赵宴荔遇战辄退,若是遣他攻陇西的话,他恐怕仍不会竭尽其力吧?” 孟朗说道:“不需他竭尽其力,只需他攻战不停即可。臣举吕明、季和为其佐将。” 蒲茂说道:“吕明、季和,攻战不停。……孟师,你是要用吕明、季和来监督赵宴荔,督促他常常进战。” 这正是孟朗的意图。 孟朗直言不讳,说道:“臣正此意!” 蒲茂沉吟,心道:“赵宴荔这家伙,确如孟师所评,是个狡诈之徒!攻姚国时,他偷奸耍滑,务以保存实力为要,阿犬对他也是极其不满,建议我把治罪。 “可当下海内,战乱不止,州郡遍豪强,坞堡林立,我如把赵宴荔杀了,以后谁还会来投附我?冉僧奴为何投我?除了与我同族的缘故以外,最重要的,还不就是因为我厚待赵宴荔? “王道之政,宽猛相济。孟师遏压我秦宗室、贵戚,屠戮地方强宗,行以苛酷;我自当以仁厚为济。如此,才能整顿国内秩序,富民强兵之同时,不失我仁义之美名,招徕外之英豪。 “这个赵宴荔,杀,是不能杀的,但孟师此策,却是可用。” 孟朗的此策,有两个好处。 一个是可以消耗赵宴荔的实力;一个是通过不断的战斗,也可以进一步地消耗定西的国力。 做出了决定。 蒲茂说道:“便依孟师举荐!” 对孟朗“使用冉僧奴”和“调赵宴荔攻陇西”这两个意见做了一个补充,蒲茂又道,“赵宴荔子赵兴,俊逸出群,孤打算挑个宗室女嫁给他;冉僧奴,孤也一样对待。孟师以为怎样?” 这是表示信任的常用手段,孟朗无有异议。 解决了冉兴和陇西郡的麻烦,孟朗辞拜出宫,脸上忧色愈重。 向赤斧作为他的亲近吏,日常都跟在他的身边,看出了他的忧虑,问道:“定西与我大秦两争冉兴,而冉兴终为定西得;我陇西亦失陷其手。定西已成我朝西疆的劲敌。明公是在忧定西么?” “定西何足忧! “蒲英谋逆,虽将受刑,可根据蒲英的口供,并州刺史蒲建、雍州刺史蒲统也有反意,大王却释而不究,而且不肯把此事公布。姚氏先与我大秦争关中,姚国如今又战败身亡,姚氏与我朝可谓是有深仇,姚桃、姚谨等投降后,大王却分别给以高位,加以宠优。 “我所忧者,是国内啊!” 在孟朗、蒲茂休养民力的政措下,蒲秦表面上蒸蒸日上,但越随着展,孟朗越敏锐地察觉到,蒲秦的内部已是重重隐患。 也正是因为有这些隐患,刚在宫中的时候,他才没有支持蒲茂大举进攻陇西、冉兴的想法。 牛车驶於道上,颠簸不定,就像是蒲秦现在的情况。 牛车又大又坚固,状似驰於笔直向前的大道上,一片光明,可如果不及时地把各种隐患除掉,不知何时,没准儿前边就会突然出现一条沟、一个坑,甚至一个石子,就会把牛车给掀翻了。 孟朗想道:“定西小邦,后取可也。虏魏传来情报,魏主病重,已经近月未朝,死期应是不远,魏主诸子争权,北有拓跋蠢动,东南有贺浑邪觊觎,魏主一死,虏魏定然大乱。我朝如欲要称雄北国,与江左争鹿,魏地,则是必须要先打下的! “经过这两年的轻徭薄赋、爱惜民生,我大秦的国力日强。魏地若是生乱,对我大秦,会是一个难逢的良机!可是,不安内,如何击外?” 车窗的帘幕没有掀开,坐在幽暗的车厢里,孟朗花白的胡须尤是显眼,他摸着玉如意的柄,如似握剑,喃喃地说道,“我策如成,只要在陇西郡的战斗中,耗损掉铁弗匈奴大部分的实力,赵宴荔再是反复,也无法再为我朝的忧患了。蒲建、蒲统,宗室也,大王不肯杀,我也不好力谏,只好由之。唯姚桃此子,尽管年轻,非是庸人,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尽早把他除掉!”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六十章 氾宽坐收利 莘迩一言怒 孟朗忧虑蒲秦国内的隐患,思欲寻策杀掉姚桃。 尽得冉兴、掩取了陇西全郡的捷报送到定西朝中,亦有一股暗流随之而起。 暗流的焦点是该任命谁,来出镇武都、阴平。 头一个上书的是氾家的党羽。 以“前次攻兴,氾丹为麴硕之佐,战功颇立,熟悉武都、阴平的地理、人情”为借口,举荐氾丹出镇武都与阴平两郡。 这个举荐,肯定是行不通的。 这回打冉兴,主将是麴爽,谋主是唐艾,说白了,这场仗,是麴家与莘迩合力打的,武都与阴平两郡,是麴家与莘迩为定西打下来的,氾家半点功劳没有,凭什么收获利益? 听说了这道上书的当天,黄荣就私下与张龟等人说道:“氾录事这是因见宋氏的前车之鉴,故此想求兵权么?却未免想得太美了。他已掌朝权,明公与麴侯又岂会肯再任他攫获兵权!” 不用莘迩这边的人出马,麴家的人就立即上书,以氾丹“虽有士誉,少历军阵,不通兵事,前在西海郡抵御柔然南侵,要非辅国相救,早就败亡,武都、阴平新得,民心未附,较以形势,比西海郡恶劣了何止百倍,焉可授之”为由,把氾丹贬低了一通,坚决反对。 令人奇怪的是,氾丹没有因此恚怒,他反而主动上书,也力辞此荐。 倒是叫黄荣摸不着头脑了。 摸不着也就罢了,黄荣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建议莘迩:“此回攻虏兴,唐长史功劳最著;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也是多亏了唐长史的援助与计谋。武都、阴平,地居形胜,位置紧要,两郡内又多戎人,民情复杂,非智谋能断之士,无以镇守。不如举荐唐长史为武都或阴平太守,留他坐镇。” 说实话,莘迩本来也是有这个想法的。 他原本想的是,冉兴总共有两个郡,打下来以后,把地盘较大的武都郡交给麴家,较小的阴平郡交给唐艾,陇西郡,则仍由麴球掌辖。这个安排,想来麴硕是能够接受的。 可现在,这个构想却是不能得施了。 没有别的原因。 只是因为唐艾在援救麴爽时的那一句“这样稳胜的战斗,一个校尉就能指挥,何必需我”? 这句话传到了麴爽、麴章、麴凛等麴家子弟和田居等人的耳中。 田居也不知对麴爽说了些什么,搞得麴爽为此勃然大怒,专门在呈给朝中的捷报中加了句好像是谦虚之言的话:“虏兴悖逆,百姓怨之,望王师如赤子之盼父母,虽一校尉,亦可定之。臣赖大王威德,而竟旬月方克,伤亡将士,徒耗粮饷,诚惶诚恐。” 想及麴爽这句不满的言语,莘迩叹了口气,心道:“千里这张臭嘴!尽管冲我来说,我不在意;可你唐千里也不想想,别人也会不在意么?单纯说才能的话,千里真是我定西的奇才,就是他的脾气,实在不讨好!令狐奉篡位以前,他常年的蹉跎下流,不被上官喜欢,被同僚排挤,不止是因为他的寓士之身,我看,更是因为他的倨傲无礼啊!” 在已经引起麴爽强烈不满的情况下,唐艾,是肯定没办法留在武都或阴平了。 思来想去,莘迩最终决定,举荐麴球兼任武都太守;现在西海郡的北宫越,是戎人,调他南下,出任阴平太守。 至於西海郡的防卫,沙州三营设立之后,西域已经安定,不需要再把那么多的勇将、精卒浪费於彼了,可把高昌屯田的隗斑调到西海。 为了表示对麴家势力的尊重,在给朝廷的举荐书中,莘迩提议,给麴球加上一个“督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军事”的名义。也就是说,在军事上,北宫越属其督下。 莘迩的这道荐书,得到了麴家的支持。 眼看这道兼顾了莘迩、麴家利益的人事任命就可付诸实际了,氾丹在这个时候又上了一道书。 他在上书中说道:“冉氏窃据武都、阴平数十年,今虽败亡,冉僧奴窜至虏秦,犹存民望。 “麴球以三千之营,阻虏秦三万之众,挫其名将,智勇兼备,用之威督武都、阴平,固然适当;臣所忧者,球声名稍逊,恐怕难以在短日内收服兴地民心。 “民心不服,叛乱必起。西海激战,两攻冉兴,辅国将军前征西域,先王以今,我朝连年大战,使我国库已然半空。如果兴地再战无宁日,我朝势必就会越加窘蹙。虏秦失陇西,一定会来与我争夺。外有劲敌,国内则日渐空虚,我朝危哉! “为今之计,非仅以威以镇,尤当名、德为要,宜选宗室有盛名者,出镇武都、阴平,抚其民,以与冉氏争民望。” 黄荣恍然大悟。 明白了氾丹为何推辞自家党羽举荐的缘故。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之术! 氾丹把对他的举荐给拒绝掉,然后举荐宗室出镇,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乃心王室,大公无私。 氾丹举出的理由也很有道理。 莘迩与麴硕、麴爽等麴家的人,无能反对,只好附议赞成。 氾丹遂提出了他心仪的人选,举荐了令狐曲出任武都太守,顺手把“督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军事”的头衔,也戴到了令狐曲的头上。 令狐曲是令狐氏的小宗子弟,在众多的令狐氏宗室中,是较有能力的一个。 令狐奉在世的时候,有心削弱宋氏的势力和麴家的兵权,把令狐曲挑了出来,对他颇是加以重用,任他代替宋羡,出任为了隶属中尉统带的“王国三军”中的上军将军。 令狐奉薨后,为了与宋家抗衡,莘迩在与令狐妍成亲以后,有过试探拉拢令狐曲的举动,令狐曲的反应倒是比较热情,莘迩因此於前不久,才刚把他举为四品的游骑将军。 於今看来,这个令狐曲,却与他一向表现出来的“低调”不同,应是早就偷偷摸摸地与氾家勾搭上了! “功亏一篑啊!”莘迩想道,“老子顶着攻冉兴如果失利,我将威望大损的风险,下了打下冉兴,为定西打开一条向外通道的决心,你个老氾,却出来把桃子摘走!嘿嘿,好手段啊!” 这个“老氾”,莘迩指的是氾宽。 虽然氾宽从头到尾没有就此事表一个意见,但谁不知道,他定是幕后的主使?而且凭莘迩对氾丹的了解,氾丹那急脾气,也没有这种老谋深算的本事。 回想到王城谷阴的这几年,莘迩忽然现,他似乎是低估氾宽了。 他与宋家的恶斗,氾宽得利;他冒着政治风险,与麴家辛辛苦苦打下了冉兴,还是氾宽得利。 莘迩反省自己:“是不是在斗倒了宋家后,我有点懈怠了?宋闳是老狐狸不假,氾宽、陈荪这些人,能够久立朝中,也必是各有能耐,我却亦不可轻视啊!” 回到家中,莘迩不禁对令狐妍感慨地说道:“神爱,你说,想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半晌,没等来令狐妍的回答。 莘迩瞧去,见她抱着被子,呆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想有个宝宝,怎么就这么难呢?” “啊?” “梵境粉雕玉琢,真是可爱。阿瓜,我什么时候也能生一个呢?” 数日前,刘伽罗十月怀胎,诞下一女。左氏闻讯后,非常喜悦,赐了个小名,唤作梵境。 莘迩无言以对,说道:“这……。” 令狐妍托着腮帮,如有所思地打量莘迩,说道:“咱俩成婚挺长时间了,我这肚子怎么毫无反应?是我不行,还是你不行?” 莘迩大怒。 院中月色,花香弥漫。 …… 求推荐、求月票! 第一章 僧诚止募兵 建武督秦州 不能只让氾丹一人表忠心。 既然令狐曲出镇武都、阴平、陇西,已是势不可免,莘迩索性顺水推舟,在氾丹举荐令狐曲的基础上更上一步。 他上书一道,提出“陇西、武都、阴平,皆在(黄)河水以东,渭水以南,据此三郡,东可顺渭而下,胁虏秦之咸阳;南可逾汉水而逼蜀中;置上将、精卒以屯之,则我定西无左顾之忧。宜设秦州郡”,表拜令狐曲为“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 莘迩的这道上表中,有三个地方需要解释一下。 其一,“汉水”云云,武都、阴平两郡的东边就是汉中郡,从阴平南下六七百里即是长江,与江、河、淮齐名的“汉水”便正是源於武都郡北边、陇西郡东边的天水郡境内。 其二,“无左顾之忧”者,陇西三郡明明是在定西的东边,应该是“右顾”才对,为何是左顾呢? 这乃是因为,四个方位里边,以南为尊,是以当今的地图不是“上北下南”,而是“上南下北”。另外,为尊者坐北朝南,地图搞一个“上南下北”,也便於尊者观看。故是称为“左顾”。 其三,游骑将军与建武将军都是四品,令狐曲已是“游骑将军”,又不是给他升官,缘何改为“建武将军”? 这与本朝的兵制有关。 本朝的军队,分为中军和外军。 宿卫京城的部队是中军,镇戍外郡的部队是外军。 中军由宿卫军和牙门军组成,曹斐担任的“中领军”,按照时下江左的规制,实际上就是京城内外宿卫军的最高长官,只是在定西,因为王国的官制与中央朝廷的官制混合并存,所以才会又有了麴爽以“王国中尉”的身份,亦领王城宿卫军。 在本朝南迁以前,依仿前代成朝的军制,在都城之中,中领军以外,还曾经设过中护军,资望高者称护军将军。中领军,那时只领京城内的禁卫军,京城外的则由中护军掌领。但在迁到江左之后,朝廷又没钱,又没兵,各军、营的兵士数量都被极大地缩减,乃至常常出现有将无兵的普遍情况,因此就把中护军的职能给改了一下,由之管中央驻扎在地方要镇的军队。 这且不说。 只说中央宿卫军的主要编制,“西朝(洛阳在建康西边,东晋的士人因此惯称西晋为西朝)”也好,本朝也罢,都是一样,以“六军”为主。 这“六军”,便是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骑六将军所领之军队。 也就是说,令狐曲之前因被莘迩举荐而得以所任的“游骑将军”,是中央宿卫六军的军职之一。现在他要离开王城,出镇外郡、外州了,他的官职当然也就需要跟着改变一下。 都督兼刺史,或刺史兼将军,军政统管,始於西唐的中后期。 也有只管政,不领兵的,称为“单车刺史”。 较与兼任军职的刺史,此类的刺史不仅权责有限,而且不太为时俗看重。 杜亚的沙州刺史,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单车刺史,他尽管在任命书中被赋予了管辖西域三营的权力,可在官衔上没有显现出来。虽说有莘迩大力举荐的缘故,但杜亚能以寓士之身,最终得授任沙州刺史,很大的原因,其实也正在於他只是个“单车刺史”。 莘迩的表举上到朝中,得到了朝议的通过。 …… 只有官职,没有兵马,是镇不了“秦州三郡”的。 令狐曲手下没有多少部曲,只有千余人。 氾宽走到了前台,大方地拨给他了一大笔钱,叫他学莘迩组建“健儿营”的办法,自行从编户齐民中进行募兵。 督府右长史张僧诚立刻上书,表示反对。 他上书内容的大意是:“朝廷每年拨的军费是有定额的。现在定西全国,共有步骑六万七千九百人,每年的粮饷、夏冬衣、马料、军械补给,单靠军费已不足用。 “好在左长史莘迩先领兵击退了柔然的侵略,接着讨定了西域,保住了西域商道的畅通,为国家增加了不少的税收,并遣商队深入虏秦、虏魏,贾货生殖,这才使军费的收支勉强平衡。 “饶以如此,辅国将军莘迩募建“健儿营”的时候,还是十分的小心,不敢放开兵额,命令各地五品以上的驻营将军、护军,少则只许召三百人,多也不千人。 “而且辅国将军莘迩之所以组建“健儿营”,从身家清白的编户齐民中募兵,设以服役的期限,服役期满就释之归家,给以厚养,是因为营户世代传袭,名义为兵,实为国奴,看不到自己和子孙脱身的希望,士气日渐低落,战力越来越下滑之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陇西麴球与虏秦一战和中尉麴爽攻下冉兴一战,他两人各自帐下的“健儿营”表现上佳,尤其是张景威、王舒望所领之“健儿营”部,差点擒获虏秦悍将苟雄,尤为出色。这也证明了“健儿营”部的组建,是一个正确的决策。 “但是,决策虽然正确,军费奈何有限。朝廷固是可以给建武将军令狐曲一笔钱,让他自行募兵。募到兵以后,怎么办?后续的粮饷等开支,由谁来出?如果朝廷能够增加军费的拨给,那令狐曲就随便去募兵;如果朝廷不能增加军费,那以臣之见,这个兵,就不要募!” 张僧诚兢兢业业,踏实干活,基本不参与朝中的政斗,他的这一个上书讲的全是公允之言。 氾宽见后,张口结舌,无话以对。 “募兵”之议,就此寝息。 …… 兵既不能募,令狐曲部下的那千余兵卒,又不够镇戍武都等三郡。 没办法,氾宽、氾丹、令狐曲只好听莘迩的。 莘迩一派公正的样子。 他提出了解决的办法: 先,秦州三郡邻蒲秦、蜀中,外有强敌,内部民心且不稳当,镇戍的部队不能少,得有万人。 其次,令狐曲部下千余,已定下继续屯驻陇西郡的麴球,部下三千余,将要去阴平做太守的北宫越,部下两千余,加在一起,现有可驻秦州的兵马已经七八千了。 再次,麴球部、北宫越部,差不多已够镇守陇西、阴平两郡,唯令狐曲部曲较少,怕是不足镇守武都;武都处在陇西、阴平间,同时又担负着支援这两郡的任务。因是,万人驻兵中缺少的那两千余人,可以拨给令狐曲。 最后,这两千余人从哪儿来?中尉麴爽部中的中军将军罗荡,中领军曹斐部中的骁骑将军高延世,臣部骑督严袭,俱猛鸷悍勇,国家虎臣,可择一,命领本部归令狐曲节制。 罗荡、高延世、严袭三人的部曲,都是两千上下。严袭的部曲本没有这么多,只有数百铁骑而已,后来经过扩建,莘迩给他补充了千余的唐、夷轻骑,目前已有此数。 部曲的人数相同。 不同的是:一者,三人身上的烙印不同,一个是麴家的故吏,一个是曹斐的部将,一个是莘迩的心腹。二来,三人的尊卑不同,罗荡是令狐曲之前任“王国三军”中之上军将军时的同僚,高延世的“骁骑”,是中央宿卫的六军之一,是令狐曲升官前的同僚,这两个人的军职地位都不低,只有严袭,仅是骑督,说来也是五品官,却是不如罗荡、高延世远甚。 令狐曲经过再三的考虑,听取了他弟弟令狐京的意见,没有选择他较熟悉的罗荡、高延世,而是接受了严袭。 这也并不奇怪。 令狐曲虽是宗室,当令狐奉在世的时候,对他也很重视,但他到底在军中的声望不足。 罗荡不用说了,早前长期从麴硕与蒲秦作战,战无不胜,号为“罗虎”;后跟着麴硕、令狐奉一起从猪野泽杀回王城,在攻打谷阴一战中,又立下了数一数二的军功;尽管在麴爽攻冉兴的时候,他被留在了王都戍卫,没能再获新功,可也不妨碍他於今在定西军中的名声远播。 而高延世,在定西的诸战将中,也是有名的猛将。 定西的诸军各营,最精锐的是“太马营”,营中的兵卒皆是铁甲的具装甲骑。令狐奉篡位以后,把这支部队交给了曹斐。高延世,便是这支部队中的悍将。只是因为他归属曹斐统辖,方才错过了之前西海、西域、冉兴的这几场大战,未能在此数战中展现身手,但别的不说,只他以往的战功,亦仍可与罗荡齐名。 罗荡、高延世,可以说是王城戍卫诸营中,最为能战的两人了。 能战,特别是能战的战将一流,脾气通常就不会好。 想那罗荡在攻王城时,连曹斐都不给面子,讽刺他是“情义将军”。 高延世在昔年,也有过痛殴上吏的赫赫事迹。 二人之骄横,可见一斑。 这样的两个刺头人物,令狐曲自问之,他一定是压不住。 严袭的脾气也不算好,可至少他在军中的地位比高延世、罗荡要低。要非是被令狐奉派到了莘迩的帐下,随莘迩守西海、讨西域,立下了一些的战功,严袭现下,大约在定西军中还是泯然中流的。即便是有了那么些战功,毕竟是“军中新贵”,也还是不如罗荡、高延世。 所以,令狐曲挑了严袭。 这是令狐曲挑的,谁也没话可说。 …… 围绕武都、阴平、陇西三郡的人事争夺和军队部署,告一段落。 氾宽与令狐曲得了“表”:令狐曲成为了新设之秦州的最高军政长官,并直接掌控武都郡。 麴家与莘迩也没吃亏:阴平归了北宫越,陇西归了麴球;严袭入了令狐曲帐下。 说到没有吃亏,细数下来,因为氾丹的横空一杠子、麴爽的一句捷报中之抱怨,莘迩尽管没有实现把唐艾留在武都、阴平的意图,却不仅仍没有失去阴平,还把严袭弄到了令狐曲那里,等於间接染指到了武都,倒似乎是不仅没有吃亏,反而更占便宜了;其实不然。 北宫越、严袭都是武将,智谋方面,十个他俩也比不上一个唐艾。把他俩放到武都、阴平,顶多了,能给莘迩充当个耳目。而如果是唐艾在,那么莘迩就能切实地掌握一郡,并且能够依靠唐艾的能力,在武都、阴平、陇西三郡潜移默化地提高和增强自己的威望与影响力。 朝廷的任命很快下达。 令狐曲被拜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 麴球以阻秦兵的战功,因莘迩之举荐,被拜鹰扬将军,领陇西太守。 北宫越以宁远将军的本官,领阴平太守。 狄道李氏的族长李亮,以从麴爽克冉兴的功劳,兼族是秦州冠姓、历代二千石的家资,因麴爽之推荐,被令狐曲辟为秦州刺史府的别驾从事。 众人获任的次日。 令狐曲率本部、严袭部出了谷阴,向秦州进。 …… 定西朝堂的明争暗斗,蒲秦国内不知。 就在令狐曲率部出谷阴的前一天,赵宴荔、冉僧奴、吕明、季和也领兵出了咸阳。 第二章 宴荔满腹愁 勃勃献谋策 离了咸阳,在去天水郡的路上,赵宴荔当着众人面前之时,精神状态还好,晚上宿营,待在自己帐中的时候,夜夜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他的儿子赵兴晓得他叹气的缘故,却故作不知,问他说道:“阿父,是想念孤塗了么?” 孤塗,就是被赵宴荔送去拓跋鲜卑为质的那个少年,是赵宴荔的几个嫡子里边,年岁最小,最得赵宴荔疼爱的。孟朗水灌朔方,赵宴荔兵败以后,赵孤塗就流落在了拓跋部中。 赵宴荔说道:“孤塗与你的母亲是拓跋家的女儿,按辈分,你与孤塗都可呼拓跋大率一声舅氏。孤塗在拓跋部中,虽然孤苦伶仃,性命无虞。我不是在想他。” 赵兴说道:“那一定就是在想我兄了?” 这个“我兄”,说的是赵染干。 赵染干是赵宴荔嫡子中最能打的一个,现被蒲茂遣回了朔方郡,以安抚朔方的铁弗匈奴部众。 赵宴荔哼了声,说道:“染干现在朔方,天高皇帝远,日子比老子滋润!我想他作甚?” 赵兴恍然,说道:“是了,那就必是在想阿利罗了?” 赵宴荔儿女一大群,阿利罗在其中很不显眼,且为庶子,父子两人的感情很淡薄。不止阿利罗不乐意去咸阳与赵宴荔团聚,说实话,赵宴荔对他的死活也根本不在意。 赵宴荔说道:“阿利罗前时派人,致书信、礼物问候於我。我问那送信之人,阿利罗这小子,在定西竟俨然是被奉为上宾!他娘的,花天酒地,奴婢成群。这个狗崽子!日子也比老子过得滋润。我想他个逑!” 赵兴说道:“阿父,‘狗崽子’三字,有些不妥。” 赵宴荔改口说道:“小崽子!” 赵兴懒得再提醒他,去掉“狗”,剩个“崽”,仍是用的不对,说道:“既非想念孤塗、我兄,也不是想念阿利罗。那兴就搞不懂了,阿父缘何愁眉不展?” 赵宴荔五短身材,赵兴等遗传了他们母亲的优点,都是身材高大。赵宴荔坐在胡床上,得仰着脖子看侍立一边的赵兴,他往下压了压手掌,吩咐说道:“你坐下来!” 赵兴搬个胡坐,坐到了赵宴荔的脚边。 赵宴荔瞧了几眼帐外,夜色深沉,没有人影,便唤赵兴的小字,低声说道:“勃勃,朔方之败,天王把我部一分为二。徙精壮居京畿,以我统之;余留朔方,今由染干领之。 “天王看起来对咱们好像是很信赖,依旧由我家统抚咱们的铁弗本部。 “可是,染干在朔方,已经被逼着两次渡河北上,掠柔然之地了,朔方我部死伤近千。我现又被天王遣去天水前线,与定西对阵。天王与孟司隶何意,勃勃,你看不明白么?” 赵兴说道:“儿子岂会看不明白?无非是欲消耗我部的实力罢了。” “是啊!这就是我愁的原因啊!” 赵兴说道:“阿父,天王派咱们去天水,咱们不能不听,但到了天水以后,仗该怎么打,要不要打,还不是悉由阿父做主?只要咱们守营不出,不与定西交战,不就可以了么?” 赵宴荔说道:“勃勃!你说的轻巧!只怕是等到了天水前线,你我身不由主啊!” “阿父此话怎讲?” 赵宴荔说道:“吕明、季和,这两个狗东西如狼似虎,说是老子的副贰,实际上是天王和孟司隶的监军!前几天行军的路上你也看到了,他俩是一点礼敬也不给我啊!老子不过就是因为心烦,想喝两杯酒消消愁,吕明与季和这两个狗东西,却就把军法拿出,说甚么营中禁酒,当场把老子的酒盏抢走!弄的老子下不来台。亏得你插科打诨,才把我的尴尬化解。 “路上已是如此不讲道理,这要到了天水前线,咱们还不得被他俩给催得日夜不能安宁,天天得与定西交战?……不与定西交战,唉,怎么能不与定西交战!” 赵宴荔越说越是苦闷,拍着额头,烦躁不堪,说道,“朔方已经没了,你我父子如今唯一的本钱,就是咱们的部众!部众要再被孟司隶,……派咱们出战天水的主意,必是出自孟司隶,我是哪里得罪他了?朔方被他灌成了个汪洋不够,他还想要把咱们的这点部众再给耗尽!一旦部众被耗尽,勃勃,你我父子非是戎人,哪里还有在大秦立足的余地?以孟司隶的狠辣,等到那时,你我父子莫说今日之富贵,便是求一口食,只怕也没可能了!” 他站起身来,摸着肚子,望向帐外无垠的夜色,不甘地叹道:“我堂堂铁弗,匈奴贵种,称雄北地百年,要亡於我手了么?” 赵兴说道:“阿父,兴有一计,可保我铁弗不亡,并能如兴之名,可以大兴。” 赵宴荔的诸子中,赵兴最为聪明。 孟朗围朔方,佯攻麴兰之际,赵兴曾三次进言赵宴荔,希望赵宴荔能够允许他援助麴兰,可都被赵宴荔拒绝了。若是赵宴荔不拒绝赵兴,朔方之战的结局,还真会不好说。 赵宴荔亦知他的此子聪颖,闻言大喜,问道:“何计?” 赵兴凑到赵宴荔的耳边,说道:“阿父,前在咸阳,周遭俱是秦兵、戎人,我部如困於滩;今得天王令旨,阿父尽起本部步骑,兵天水,譬如龙出於渊,在兴看来,不但不是坏事,还是大大的好事!何不暗通定西,约日举兵以投? “定西虽与我部生过战斗,但他们当时是为了与秦争冉兴,并非是与我部为敌,也所以,后来孟朗来犯我境的时候,定西来援助咱们。 “定西虽土瘠民乏,然西苞葱岭,东距大河,守之有余,将勇卒精,竟克冉兴,不可轻觑。兴观定西而下当权的辅国将军莘迩,小有外扩之意。阿利罗,婢子也,有何资格在定西锦衣玉食?兴断定之,这必是因为莘迩敬重阿父、看重我部的缘故! “阿父如果投到定西,一定能够得到重用!”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推荐、月票! 阅读网址:n. 第三章 大王生日宴 太后玉臂滑 投奔定西,不能说是个坏主意,赵宴荔对换个主人也并不抵触。 不错,如果投奔定西的话,赵染干的性命大概就堪忧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古成大事者,有几个是儿女情长的?太早的不说,远的也不说,只说定西、蒲秦与刚刚亡国的冉兴。令狐奉、令狐邕叔侄两人,一个固是对郭白驹情深意重,但却要把自己的亲叔叔斩尽杀绝,一个据说在逃命时,儿子令狐乐都可以不要,乃至试图亲手射死;蒲茂登位以来,处处以“仁厚”示人,可他在杀蒲长生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冉兴就更不必说了,为了区区两郡之地的“王位”,父子相杀、叔侄相残,自相残杀连续数代。 再比如且渠元光,这是赵宴荔所不知道的,为了部族独立,不受唐人“奴役”的“大志”,同产的亲兄长麴朱,他也可以设计陷害。 以赵宴荔的反复之性,对儿子赵染干的命运,自是与对阿利罗相同,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赵染干无所谓,但自己的性命就很要紧了。 吕明、季和这两个监军,不是光杆司令,两人手底下也是有兵马的,这是其一;天水郡亦有屯兵,且数目颇多,蒲獾孙在失了陇西的营垒后,移镇天水,他的本部丧失殆尽,蒲茂给他补兵五千,加上天水原本的驻兵,现下天水约有七八千之戎、唐士众,这是其二。 两条原因,就致使了赵宴荔,尽管觉得赵兴的建议不错,可放到行动上,还是得三思后行。 这日,赵宴荔、冉僧奴、吕明、季和等统兵到了天水郡,与蒲獾孙会合。 只休息了三天,吕明、季和就征得了蒲獾孙的同意,要求赵宴荔趁麴爽已回谷阴、令狐曲方到陇西、武都、阴平,还未熟悉情况的绝佳机会,出兵骚扰当面的陇西郡麴球部,以作测探,看能否起大的攻势,一举把陇西夺回。 赵宴荔满心不情愿,也只能听从。 蒲獾孙、蒲洛孤、苟雄尚打不掉麴球的营垒,况乎赵宴荔并无斗志? 两下只是稍一接触,不用麴球出马,王舒望引健儿营一个冲锋,铁弗兵就溃败而回。 吕明闯入赵宴荔的帐中,质问他说道:“你是要我上奏大王,弹劾你惧战不进么?” 赵宴荔只好令赵兴亲自领兵,再次进攻。 就这样,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陇西拉锯战,在赵宴荔的叫苦连天中,拉开了序幕。 …… 却不说陇西的战事,也不说令狐曲、北宫越相继到达武都、阴平以后,借助李亮等地方大族、豪强的力量,一边严防冉僧奴的密使潜入,一边剿抚共用,消化这片新得的地盘。 只说定西国中。 …… 序入仲夏,下旬的一天,是令狐乐的生日。 国主寿辰,举国欢庆。 沙州、陇州、秦州各州郡的长吏,纷纷提前遣吏上都,贡献方物。 朝中的大臣们,连日贺表如雪。 谷阴的五城,在氾宽的组织下,早早地张灯结彩,来自西域的伎人和本土的术士,从中旬就开始在街头竞相斗技,表演幻术,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热闹非凡。 城内城外的佛寺、祆庙等,也或开道场,或起祭祀,共为令狐乐祈福。西域名僧鸠摩罗什,已成了谷阴佛教徒的领袖人物,他与僧官道智亲自登坛,主持仪式。 中城的四时宫里,亦於令狐乐生日的当天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氾宽、陈荪、孙衍、莘迩、曹斐、张浑等等,悉数出席。麴爽才回到谷阴没几天,也参加了。西域龟兹国的国王白纯、各国送来谷阴的那一帮质子和阿利罗,亦应邀参与。 宴会从上午起,直到入夜还没有停。 令狐乐因为开心,头天晚上没有睡好,小孩子长身体的年岁,精力不济,有点撑不住了,兼为了不把他教坏,殿上也没有助兴的歌舞女,而大臣们又都循规蹈矩,他难免觉得无聊,眼皮遂不断地往下搭,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张道将也在宴上,他的官职低,未能坐到前列,但考功曹的权力大,他身为曹史,席位也不怎么靠后。他注意到了令狐乐的无聊犯困,於是放下酒盏,出席行到陛前,恭敬地说道:“臣祝大王万寿!” 令狐乐睁眼看去,见是张道将,瞌睡顿去,亲热说道:“你近前来。自你出宫,孤与你好久没玩藏钩了。宫中的奴婢都是蠢货,藏来藏去的,哪个也骗不到孤,总被孤猜对,无聊得很!你陪孤玩两把,可好?” 张道将躬身说道:“大王下旨,道将何敢不从。只是藏钩之戏,须得多人,只臣与大王,是玩不成的。” “藏钩”,是当下流行的一种游戏。 玩法是:把参与的众人分成人数平均的两组,人数如果是奇,就把一人作为游附,称为“飞鸟”。随便拿个东西,作为“钩”。一组藏,一组猜。“钩”在藏方众人的手掌中移来移去,最后落在一人的掌中,同时其他人则努力地做出假象以迷惑对方,“示微迹於可嫌,露疑似之情状”。如果最终猜方猜对了钩在谁手,便是猜方获胜,如是猜错了,就是藏方获胜。 令狐乐笑道:“满殿都是人,戏者不足,这有何难?”朝殿中张望,第一个看向坐在近处的莘迩,叫道,“阿瓜!你过来!” 左氏在令狐乐的身边就坐,听到令狐乐的这声大喊,柳眉微蹙,揉着令狐乐的头,低声说道:“大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辅国将军今为朝廷重臣,国家栋梁,你不可再像从前,呼他小名。身为人主,你要礼重大臣才是。” 令狐乐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吧。”改口说道,“辅国将军!请你过来。” 莘迩已到了令狐乐王座的陛下,行礼说道:“臣莘迩拜见大王。不知大王唤臣,有何旨意?” “母后不许孤饮酒,孤委实无趣。阿瓜、……辅国,可愿陪孤玩一玩藏钩之戏?” 莘迩当然不会不肯,应道:“是。”顿下了,笑道,“唯是臣性愚直,不擅隐藏,只怕会玩不好,扫了大王的雅兴。” 令狐乐说道:“辅国为孤讨定西域、开疆冉兴,战场上都能打赢,一个小小的藏钩,怎会难住辅国?”欢喜地说道,“辅国一个,张曹史一个,母后一个,孤一个。咱们现在有四个人了!此戏是人越多越好玩,孤再找几个人来!” 一个人在旁边的坐上怯生生地说道:“妾身可能算一个么?” 说话的是宋家之女,令狐奉在世的宠妃宋无暇。 令狐奉死后,尤其是宋家倒后,宋无暇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之前仗着族势、令狐奉的宠爱,对左氏没甚敬意。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左氏成了王太后,令狐乐成了定西王,而她的家族衰落,纵然左氏非小心眼之人,未曾太过为难她,但灵钧台的宫女、内宦们,出於讨左氏欢心的缘由,可想而知,却必然是会刻意地慢待她。 宋无暇也不敢埋怨。 为免遭致更惨的处境,宋闳离都、宋方被杀以后,这些月,宋无暇除早晚问安左氏之外,大多的时候,都待在自己冷冷清清的宫中,连门都不怎么出了。 但今天是令狐乐的生日,不管怎么说,她是令狐奉立的两后之一,却必须是得露面的,因此,她也现身在了这场宴会上,并且座位距离令狐乐、左氏最近。 令狐乐年龄小,对宋无暇虽无好感,也没甚恶感,听了她的话,点头说道:“好!你也算一个!”巡视殿中,又挑了三个人,一个是头被夹过的龟兹王白纯,一个是陈荪,一个是常侍黄荣。 八个人,可以玩了。 令狐乐给八人分组,他、左氏、莘迩、张道将一组;宋无暇、黄荣、陈荪、白纯一组。 内宦捧来明珠一颗。 令狐乐笑道:“咱们来个彩头!个彩头,孤出!谁猜对了,这颗明珠就给谁!”对莘迩说道,“下一个彩头,就请辅国将军出,好么?” 莘迩咳嗽了声,说道:“臣家贫,拿不出这样的明珠啊!” “什么都行!” 莘迩应诺。 令狐乐笑对黄荣等人说道:“彩头是孤出的,不能孤来猜了。这颗明珠,由你们来猜!” 他扯着左氏从王座上下来,示意莘迩、张道将与他俩并排站。 莘迩、张道将怎敢与令狐乐、左氏并肩? 两人略微靠后,侧身而立,立在了左氏的身边。张道将的位卑,站在最外,莘迩挨着左氏。 一股幽香拂入莘迩的鼻中。 对这个香味,莘迩已经很熟悉了。这是左氏的衣香,用的还是他从西域带回的香料。 五月天热,虽有冰块降温,左氏也出了汗。 汗水融合衣香,形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如似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缭绕於莘迩鼻端。 从宴席开始到刚才,不断有人给莘迩敬酒,莘迩多是浅尝辄止,但总的下来,也喝不少了。汗香并与酒劲,莘迩一时间,热血上涌,神魂摇荡。 他暗道“哎呀”,急忙悄悄用力掐指,强自去定心旌。 左氏著锦绣云光衮袍,衣领缀明月珠,带玉佩,华丽的头冠,云鬓堆纵,犹如轻烟密雾,凤钗颤颤,带着飞金梅花钿儿,额染飞黄,耳边悬着红宝石的坠子。 端得光仪淑穆,容颜绝世。 莘迩半躬着身,最先跃入眼帘的是她鲜红嫩润的嘴唇,细腻的下巴宛如陶瓷口儿,极是诱人。 莘迩咽了口唾液,费力地把脸扭开。 宋无暇等四人站好了位置,列於令狐乐等四人的对面。 令狐乐一把抓住明珠,握在手里,把手背在身后,提溜着眼珠,在宋无暇等四人的脸上转来转去,装模作样地说道:“孤给谁好呢?……张曹史,你过来,孤给你!”等张道将到了他身畔,将手探到他的身后,他又说道,“孤还是给母后吧!张曹史,你还是回去站。” 张道将应道:“是。”攥紧了手掌,回到原位。 令狐乐的确是把明珠给了左氏。 左氏忍住笑,征求令狐乐的意见,说道:“你把珠子给了我,那我给谁好呢?” 令狐乐说道:“给辅国吧!” 左氏便转头对莘迩说道:“请将军伸手。” 莘迩近前半步,伸手到了左氏的背后。 左氏看不到身后,只把拿着明珠的右手晃了一晃,然后把空空如也的左手展开,以提示莘迩该往哪里去接。她展开的左手秀窄修长,柔润白皙。莘迩晃了下神,忙把手递到了左氏的右手下边。他喝了酒,心神怎么也不能稳住,伸出的手不由碰到了左氏的手臂。 只觉那手臂腻滑,触在手上,真和绵团儿一样。 左氏怔了下,下意识地就想把手臂从身后抽出,大庭广众中,宋无暇等四人面前,不好行此失态之举。她的呼吸略微地急促了下,高贵的颜面上,露出娇羞,腮边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幸好她适才也有饮酒,乃才遮掩过去,没有被令狐乐、宋无暇等察觉。 她匆匆地松开了手,将珠子落给了莘迩。 随之,左氏把手收回,藏入袖中。 莘迩心跳如雷,假装从容,笑道:“王太后把珠子给了臣。尊者赐,不可辞。那这个珠子,就由臣拿着吧。”对张道将说道,“张曹史,可不要怪我小气啊。” 张道将恭声说道:“道将岂敢!” 令狐乐对宋无暇等四人说道:“好啦,我们藏好了,你们猜吧!” 白纯猜珠子在令狐乐手中。 令狐乐怜惜地瞧了瞧白纯被夹扁的脑袋,没有说话。 黄荣、陈荪猜珠子在张道将手里。 令狐乐笑嘻嘻地等宋无暇猜。 宋无暇衣裙淡素,未施脂粉,却更衬出她的皮肤皙嫩,轻盈秀美。 令狐乐催促她,说道:“你快猜。” 宋无暇犹犹豫豫的,柔唇轻启,露出洁白如奶的牙齿,柔弱地说道:“贱妾猜得明珠者,是辅国将军。”随着说话,她的目光停在莘迩的身上,好像是不敢直面看一手打倒了她们宋家的莘迩,眼睛低而往上,惶恐的小兔也似,黑亮的瞳仁带着害怕。 莘迩心道:“居然被她猜中了?”展手露出明珠,向令狐乐请罪,“臣无能,太过愚笨,未能瞒住对曹。” 令狐乐大度地挥了挥手,说道:“游戏嘛,哪有肯定赢的?输就输了。再来!” 却是因为适才与莘迩的肌肤相触,左氏无意再玩了,她佯作疲累,说道:“我倦乏了。大王,时辰不早,寿宴也该停了,咱们来日再玩!” 令狐乐噘着嘴,不乐意,可也没有办法。 君无戏言,明珠就赐给了宋无暇。 …… 宴会将散,左氏与令狐乐先离开了宫殿。 回灵钧台的途中,令狐乐昏昏睡着了。 左氏爱怜地抱他在怀,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心道:“大王的年龄渐长,前两个月,与阿瓜闲聊时,阿瓜说该给大王定个亲事了;今日宴上,陈荪也言是该给大王结亲了,并提出了一个人选,便是麴爽的女儿。我本想问问阿瓜的意见,可宴上一直未得机会。且等明日吧!我召他入宫,细细问之。” 想及殿中两人碰到手的情景,左氏的脸颊上不禁又生绯红,她想道,“也不知有未被人看见?罢了,我明日还是不召阿瓜进宫了,改叫神爱进宫,叫她回去代我询问阿瓜。” …… 恭送左氏、令狐乐、宋无暇回宫后,莘迩等也各自出宫归家。 直到回到宅中,莘迩还是心神不定。 索性也就不睡了。 把近日陇西方面的军报取来,他在书房中看了一夜。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推荐。 阅读网址:n. 第四章 唐艾炫陶竹 羊髦与莘同 从四月末到今,天水郡的秦兵不停地向陇西郡起小规模的攻势。 不仅战斗不断,秦兵还遣派死士潜入到陇西郡内,在陇西郡的泉水、河水中投毒。 投毒的这个计策也不知是吕明出的,还是季和出的,比起明刀明枪的战斗,此计委实阴险,使麴球部的将士烦不胜烦,身在“本土”,仿佛是在敌域。麴球不得不再三给全军下达防毒的军令:水出敌境,不食;死水,不食;黑、红或有异味之水,不食。 饶是如此,还是偶有兵士中招,波及范围最广的一次,足足有数十将士、上百战马中毒。 陇西郡住了很多戎人。也应是吕明或季和之计,秦兵散布谣言,一会儿说定西朝廷准备把陇西的戎人内迁,一会儿说新上任的令狐曲痛恨胡夷占据中原、关中,打算把陇西和武都、阴平的戎人全部杀掉。搞得陇西郡,连带武都、阴平,人心惶惶,民情不安。 要说起来,这两个谣言也不是无根之木。 战乱以久,当下各国都是人口稀少,民力不足,敌我攻战,务以抢夺对方的人口为要,同时为了防备对方的抢夺,多会把边疆的百姓内徙。 如那蒲秦,孟朗为何大话说“定西之民,不及秦的京畿之户”?便是因为蒲秦把边地的很多百姓迁徙到了咸阳周边。鲜卑的魏国也是如此。魏国在京城设立左右司隶,管理唐人,各领二十余万户;又置单於左右辅,各主六夷十万户,只魏国的京畿一带,就聚集了三十多万户的唐、夷百姓。 定西亦无不同。陇州各郡县,谷阴的人口最多,这一点,从谷阴有五个城就可看出。并且此前,在刚打下陇西半郡之后,定西也的确有过把麴球控制下的陇西郡地界上之戎人、唐人迁徙部分到黄河以西的举措。 “把陇西和武都、阴平的戎人全部杀掉”,看来丧心病狂,而唐室迁播以来,匈奴、鲜卑、戎、羯各族,相继侵入北地,为争地盘,彼此之间,一向来,可着实就是杀来杀去,不乏屠城之事。唐人视为的“胡人”内部,还如此屠杀不绝,作为唐人的令狐曲,起意把三郡之戎人悉数杀光,似也就“合情合理”了。 亏得麴球镇守陇西半郡已有年余,他从小在唐、胡杂居的陇东南长大,其帐下唐、胡皆有,他对胡人本就没有偏见,对待治内的唐人与胡夷,他又是坚决地采取莘迩的方略,一视同仁,用仁德抚之,名声有传,这才勉强弹压住了郡内的民心,没有出现大的乱子。 总之,战斗、投毒、谣言,蒲秦的三管并用之下,陇西全郡虽为定西取得,但陇西郡,包括武都、阴平两郡,近期的形势都很不乐观。 看了一夜的军报。 莘迩琢磨出了一条对策。 天亮后,到房中看了下令狐妍。 令狐妍还没醒,脸蛋红扑扑的,手枕在头下,熟睡得如个婴儿。 昨天为令狐乐庆生,令狐妍也去了,不过她没有参加正殿的宴会,而是与一干命妇、贵妇、宗女,在偏殿中另外组成了一席。宋家倒后,莘迩在朝中的权势与氾宽、陈荪、麴爽等不相上下,那群命妇、贵妇和宗女,对令狐妍十分的热情和巴结,一杯接一杯地敬她酒。令狐妍脾性俊爽,来者不拒,不到半个时辰就酩酊大醉,早早地被大头等奴婢送回了家。 室内犹有酒味。 莘迩没有叫醒她,悄悄地出去,吩咐大头:“备些茶水,等神爱醒后,送给她饮。今天我有军务,中午不回来了。你叫东厨做个酸汤,好与神爱解酒。” 大头乖巧应诺。 目送莘迩出院,大头心满意足,想道:“不枉了我费尽心思,翁主与将军如今和美。翁主啊!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你哪得这般贴心的夫婿?”撩起罗裙,瞧了眼纤细脚踝上的绳链,那是莘迩亲手做的,一根红绳串了两个宝石,又美滋滋地想道,“将军对小婢我也很贴心!” 莘迩来到侧院刘伽罗住的屋外,侧耳倾听,刘伽罗已经起床,在与阿丑絮絮地说话。才出生没几天的女儿梵境也醒了,忽然哇哇地哭了起来。便闻阿丑赶忙唤乳娘。想到梵境的可爱,莘迩嘴角露出微笑。只是今天要与羊髦、唐艾等讨论陇西的军事,没有功夫陪女儿玩了。 刘伽罗、阿丑哄梵境的声音,乳娘的快步声响,从室内传出,显得相当繁忙。 莘迩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打扰她们了。 草草吃了些饭食,莘迩乘车出宅。 到了辅国将军府,莘迩命把羊髦、唐艾、张龟找来。 莘迩现在很少去督府上值了,督府的一应事宜,日常事务都付给了张僧诚、唐艾、羊馥,只有紧急军情的时候,唐艾、羊馥才会禀报於他。唐艾与羊馥,等於是他在督府的代表了,两个人必须得时刻都有一个留在督府,以备急务,是以,没有召羊馥来见。 至於黄荣,他是长於政事,军务方面的事,他极少参与,所以也没叫他。 羊髦、张龟就在将军府,不多时,他俩就到了。 等了一会儿,唐艾也到了。 “一个校尉就能指挥,何必需我”,一句话,到手的武都或阴平太守,就此飞掉。 督府司马的权任虽重,依据莘迩的新政,其实也不是新政,只是重申了西唐的旧制,“不经郡县,不得入台阁”,不经过外放郡县,主政一方,却也是无法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 大好的机会没能抓住,羊髦、张龟等,无不为唐艾感到惋惜。 唐艾本人,倒是对此无有在意,对羊髦等说道:“宰执州郡,入则人上,归则亿万,固有方伯之威福,然艾焉是俗流?志不在此也。辅国怀壮志,艾得展抱负,愿已足矣!且丈夫当世,故当纵情快意,抒胸臆,为利禄而噤若寒雀,艾不取也!” 也有一点小小的后悔。 他后悔的是:“武都、阴平,处秦、蜀中,接通江左,用武之地,我没能得为太守,却使庸人居之!白白的一块好地,无法挥其用。艾不为己惜,为国家惜!” 若是说“一个校尉就能指挥”,是唐艾的无心之言,他并无讽刺麴爽之意的话;“却使庸人居之”,则就是在明白地说,令狐曲、北宫越是两个蠢货了。 羊髦、张龟深怕他再吐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底下也就不敢再与他多说,相顾闭嘴而已了。 唐艾今天没拿羽扇,换了柄折扇。 进到堂上,唐艾把折扇打开,挨着坐榻,轮流地示与张龟、羊髦和莘迩看,问道:“怎样?” 扇面上画了三两直竹,一个敞怀的士人倚靠怪石,在竹下抚琴。笔墨萧疏,意境雅远。 画边没有落款。 羊髦说道:“赏之如清风入怀,画技上佳。此谁人之作?” 唐艾把扇面折起,问莘迩:“将军以为何如?” 莘迩不懂画,但既然羊髦说好,那肯定不赖,说道:“好,好!”也问,“这是谁画的?” 唐艾上到榻中,把扇子藏入怀内,得意洋洋地笑道:“此江左名士陶君之作也!” 莘迩问道:“哪里来的?” 唐艾神秘的一笑,不说话了。 张龟说道:“这幅扇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起来,说道,“是了!在傅典书那里见过!我记得傅典书对此扇是爱之如宝,诶,千里,怎么跑你手里去了?” 唐艾哈哈大笑,说道:“昨天大王万寿,宫中酒宴,艾与傅典书都有幸参会。傅典书於醉后掏出此扇卖弄,嘿嘿,艾劈手就给他夺了过来!爱如珍宝如何?比得上艾孔武有力么!” 众人哑然,原来是抢来的,还拿出炫耀。 莘迩赞道:“千里果真文武全才!老傅弱不禁风,自不是千里对手!” 羊髦等齐声大笑。 话归正题,莘迩提起了陇西目前的局势。 陇西、秦州的军报,唐艾、羊髦、张龟都看过,对麴球、令狐曲等面对的困境尽皆清楚。 莘迩说道:“秦兵对陇西、秦州骚扰不断,投毒、传谣不说,三五日就动一次进攻,攻势尽管都不大,但次数多,几次战斗相加,鸣宗部已伤亡近百,而且长此以往,鸣宗部势必将会疲惫不堪。令狐将军初到,北宫将军也是刚到未久,立足未稳,不好动大的反攻。 “士道、千里、长龄,卿等可有对策?” 羊髦说道:“髦这几天细细考虑,得了一策,方要进与将军。” 莘迩喜道:“是何高策?快请说来。” 羊髦说道:“陇西的军报上言道,虏秦的数次进攻,都是驱铁弗匈奴的部众在前,戎卒在后监阵。联系月前的军报,说赵宴荔统铁弗匈奴万人,从咸阳西行,至天水郡屯驻。髦料之,此必是虏秦的‘驱虎吞狼’之计,是想令铁弗匈奴与我军彼此相斗,它从中得利,既能通过此举,消弭掉它国内的隐患,又能不断地耗损我定西的国力。” 莘迩也看到了这点,颔说道:“不错。” 羊髦说道:“髦以为,咱们可以将计就计。” 莘迩问道:“怎么将计就计?” 羊髦娓娓而谈,说道:“赵宴荔小有枭雄之资,岂会甘心坐陷穷境?他生性反复,髦以为,将军可用其子阿利罗,与他偷偷联络,对他进行策反!只要策反成功,无论他的反叛能不能成功,都会对虏秦造成大麻烦。适时也,虏秦自顾不暇,又何能再扰我秦州?令狐将军也就可以从容地治理三郡、收揽民心了。” 莘迩问唐艾、张龟,说道:“士道此策可否?” 唐艾、张龟皆道:“妙策也!” 莘迩抚髭笑道:“与我所见正同!” …… 多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五章 陈氾明暗谋 莘迩斥门户 羊髦之提议,正是莘迩之所思。 好吃好喝地养着阿利罗、杜琅;阿利罗食髓知味,三两天的就央乞大力带他去逛妓寮,阿利罗年轻勇猛,乞大力已快陪不住了,累的紧,如今怀里常揣几根肉苁蓉,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前天莘迩见他,现他居然有点瘦了,眼神呆滞,令人心生怜悯,送他了两囊本地土著俗称为“茨”的枸杞,叫他泡水饮用,花出去的钱与乞大力的精力总得有个回报。 养兵千日,此正用到阿利罗之时! 羊髦接着说道:“不止可教阿利罗联系赵宴荔,朔方的赵染干,阿利罗兄也,也可教阿利罗与之勾连。前次高充出使朔方,竺圆融自愿留下,在朔方弘扬佛教,我闻他现下颇得赵染干之信赖,亦可命僧司道智与圆融通消息,以窥朔方虚实,兼诱赵染干反正。” 莘迩赞道:“士道,你与我所见相同!秦兵在陇西,进攻、投毒、谣言,三管齐下,咱们就用阿利罗和道智,南挑赵宴荔,北说赵染干,回敬它一个左右开弓!” 张龟沉吟说道:“孟朗,雄才之士,不会想不到咱们可能会招降铁弗匈奴,龟料他定有戒备。此两策当然是好,可万一秦虏看守得太严,赵宴荔、赵染干不敢投我,两策不得行,可该怎么办?是不是得有个备用之策?” 唐艾说道:“备用之策已经有了!” 张龟问道:“是什么?” 唐艾笑指羊髦,说道:“便在士道的策中。” 张龟摸不着头脑,问道:“此话怎讲?” 唐艾捉折扇,轻点坐榻,笑道:“秦虏会散布谣言,咱们就不会么?赵宴荔、赵染干若心存畏虑,不敢反乱,那咱们就也散布谣言,只说‘铁弗要来投我’。孟朗已驱铁弗与我相斗,足可见他对铁弗的不信任,闻听此讯,合上赵宴荔的反复之性,他必然生疑。 “孟朗疑心一起,那赵宴荔要么束手待毙,要么不反,也得反了!“ 莘迩与羊髦对视而笑。 羊髦说道:“赵宴荔绝对不会束手待毙!还是髦的那句话,只要策反成功,无论他的反叛能不能成,虏秦在短期内,就一定无力再扰我秦州了!” 莘迩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唐艾拊掌称妙,说道:“明公此语,妙哉!” 定下了还击蒲秦的对策。 莘迩就把此事安排下去,交给主管情报的张龟和主领将军府军务的羊髦负责。 张龟、羊髦於当天约见阿利罗、杜琅和道智,开始具体部署策反的行动。 晚上,莘迩回到家中,令狐妍不在。 问后乃知,左氏把令狐妍召入宫中去了。 第二天下午,令狐妍才从宫中归家,一到家,就找莘迩。 莘迩在将军府。 令狐妍等不及他下值,换了身褶袴衣装,带着大头,催马上街,径至将军府。 将军府值守的魏咸等吏卒,谁不认识令狐妍? 没人有胆子阻止她。 魏咸对待别人,哪怕是麴爽、陈荪,也坚持按规章办事,不许任何人乘车、坐马入府,唯是令狐妍,风闻莘迩都挨过她的拳头,他却亦不敢阻止。 远远地瞧见令狐妍风驰电掣般地驰马来到,魏咸忙不迭地指挥吏卒让开道路,毕恭毕敬地立在门前的桓表下,生硬地挤出笑容,把身上的甲片抖得哗哗作响,躬身候迎。 令狐妍没搭理他,如同旋风卷过,叱骑越过将军府高宽的门槛,奔入了府内。 府中的吏员们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以为是有什么紧急的军报,纷纷从自己办公的室中出来,一眼看到是令狐妍和大头,个个又慌忙退回。 莘迩挨揍的事情,只限於亲近的吏员知道,将军府的吏员多数不知,但令狐妍与莘迩成婚前,马踏将军府、鞭抽秃连樊,“吓得”莘迩等人在她马前唯唯诺诺的“雌威”,将军府的吏员们却不少都是亲眼所见。一些侨郡的中正被换成寓士以后,莘迩借机大举辟除了许多的寓士、寒士入府为吏,这些吏员来得晚,没有见到当时的场景,然而也听老吏们说过。 此等“霸道”的翁主,怎不使诸吏闻风丧胆,退避三舍? 莘迩顾不上穿鞋,赤足从堂中小跑出来,说道:“翁主快请下马!翁主快请下马!这是辅国将军府,军机重地!你不要让人误会,是边地出现了什么军情!” 令狐妍头裹白帻,穿丹绣褶袴,手持马鞭,腰束蹀躞带,悬火石等物,佩剑,足穿短皮靴,十分飒爽。但见她看向莘迩的眼睛明亮生彩,眉尖稍稍挑起,一条秀美的好似象牙雕刻的鼻子,薄薄的樱唇小口,紧夹着小红马的双腿,修长结实,还真是很有俊爽英勇的气概。 与昨天睡如婴儿的可爱相比,给了莘迩另一番的观感。 她“哼”了一声,勒住坐骑,从马上跳下。 莘迩松了口气,心道:“比起头回来我的将军府,神爱懂事得多了!”不无自得,想道,“都是我教导有方,训妻有术!”这个念头,也就是在他脑中转上一转,说,是万不可说的。 莘迩迎上前去,问道:“你许久没来将军府了,今日怎么乘马而来?是家里有什么急事么?” 令狐妍把马鞭抛给大头,迈步往堂中走,说道:“家里没甚急事。我是奉了王太后的懿旨,有国家大事问你!” “何事?” “堂中说话!” 莘迩嘿然,笑了起来,心道:“拿着鸡毛当令箭!”寻思,“是何国家大事,王太后要神爱转问於我?昨日为何不当面问我?”耐下心,跟着令狐妍入到堂中。 堂上没有别人,只有羊髦。 羊髦恭敬地行礼。 令狐妍大咧咧地摆了下手,说道:“坐吧,小羊!” 令狐妍年未二十,羊髦比她大得多,奈何尊卑有别,这一声“小羊”,只能接住。 三人落座。 令狐妍正色庄容,说道:“阿瓜,王太后叫我问你,大王过了生辰,又长一岁,到定亲的年岁了。中尉麴爽,家有一女,与大王年龄相当。聘爽女为后,可不可以?” 莘迩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问道:“王太后可有说及,此议是谁提出的?是中尉么?” “不。是郎中令陈荪昨天在大王的寿宴上对王太后说的。” 莘迩说道:“是陈公啊!” 羊髦的神色慢慢沉凝下来。 他一面思考,一面捻须说道:“明公,陈公此议,像是别有所图啊。” 令狐妍纳闷问道:“有什么图?” 羊髦欲言又止,悄悄觑了觑令狐妍,含糊说道:“什么图,下官还没想到。”对莘迩言道,“敢请将军给下官点时间,等下官想到了,再禀与将军。” 令狐妍察出了端倪,怒道:“小羊!你看不起我是女儿身,所以不想说与我听么?” 羊髦赶紧自辩:“下官哪敢这么想!” “那你就快快说来我听!” 羊髦迟疑,转看莘迩。 在令狐妍的目光逼视下,莘迩苦笑说道:“翁主虽是女儿身,见识长远,纵男子不能及。士道,你就说吧。” 听了莘迩的称赞,令狐妍转怒为喜,眉开眼笑,大模大样地说道:“还是夫君知我!” 羊髦於是说道:“髦愚以为,陈公此议,是欲挑起明公与中尉的不和。” 令狐妍问道:“怎么说?” 羊髦说道:“麴家本就是我朝的外家,麴侯之姊,先王之母也。麴侯以外家之贵,阀族之资,镇戍东南,实我朝之砥柱也。明公此前所以能与麴氏共处者,因宋、氾、张诸姓之故也。 “而中尉现获灭国之功,麴家的声势,已经愈胜以往,可谓炽手可热了,如果再嫁女入宫,又成大王之外家?内结姻亲之固,外掌东南重地,中领宿卫之军,数遍朝中诸公,无有能贵重如此的! “庄子云‘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权者,柄也。位既尊崇,‘柄’,岂可再让与人?髦料麴氏与明公的共处,十之**就会因此而出现裂痕了。 “就算中尉、麴侯没有这个意思,也会有人撺掇他们这么做的。” 令狐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说道:“我进宫去!” 莘迩问道:“进宫作甚?” “别人不知,我能不知么?阿瓜,你为了大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前俩月打虏兴,你索性住在了将军府,家都不回了!他人为官,如那宋、氾、张、麴,谁个不是富可敌国,僮仆千数?我嫁给你两年了,没见你往家里拿回过一件东西!送礼的挺多,你统统不要。如此一心为公,先是那宋方,现又是陈荪,却算计你个不止!岂有此理!我要进宫,向王太后告状!” 令狐妍气得,胸脯起伏,洁白的上齿咬着下唇,使得薄嫩的皮肤上留下细长的红印。 莘迩心中感动,想道:“神爱虽是有时不讲道理,遇到有人欺我,却比我还气。”笑道,“翁主,你莫气愤。陈公弘雅,不一定会有此种恶意,士道所言,不能尽数当真。” 羊髦也赶紧说道:“是啊。髦只是揣测之言,陈公不一定会是真的这么想。即使陈公果为此意,他的此议,髦瞧也是定难得行。” 令狐妍问道:“如何定难得行?” “明公是王太后最信任的人,只要明公反对,陈公此议,自就不了了之了。” 好说歹说,哄住了令狐妍。 等她气哼哼地与大头离了将军府,回家去后,堂上只剩下了莘迩与羊髦。 羊髦说道:“明公,陈公平时尽管少有峥嵘,与氾、张、宋、麴诸家,皆是若即若离,好像翩然独外,其人却有沟壑。髦料定陈公此议,只能是为挑拨明公与麴氏的关系!” 莘迩默然不语。 羊髦说道:“陈公此议,断不能任之而成!但也不能由明公出面谏止!” 这正是莘迩在考虑的。 事情不能让陈荪办成,可遏止,也不能由莘迩出面。不但莘迩,莘迩这边的人,哪个都不能出面。否则,必会引起麴爽、麴家的不满,这与麴爽嫁女成功没什么两样,还是会导致莘迩与麴家的联盟破裂。 莘迩虚心问道:“士道有何良策?” 羊髦沉思良久,一时也无办法,说道:“明公可召黄景桓来见,听听他的意见。” 黄荣深沉的性子,羊髦不喜欢,但黄荣的能力,羊髦还是佩服的。 黄荣很快就应召来至。 羊髦把事情告诉了他。 黄荣低下头,摸着胡子,闭眼想了会儿,睁开眼,说道:“荣有一人可用!” 莘迩问道:“何人?” 黄荣说道:“张道将。” “张道将?” “然也!” 莘迩疑惑地说道:“我昔与与张家有仇,张道将入都以来,凡见我,尽管执礼甚恭,像是无有记恨,可到底泛泛之交,张道将恐怕不会肯为了我,平白地得罪中尉、麴氏吧?” “为了明公,他当然不肯。可如果是为了张家,他就肯了。” “为了张家?” “请问明公,中尉若是嫁女入宫,得益者是谁?” “麴氏、陈公。” 黄荣冷笑说道:“还有氾家!” “氾家?” “敢请明公细思:氾丹举令狐曲督陇西、武都、阴平三郡军事,所为者何?” 莘迩答道:“为了获取兵权。” 黄荣说道:“陈荪议爽女入宫,所为者何?” “为了挑拨我与中尉、麴氏的不和。” 黄荣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国家掌重兵者,唯明公与麴氏!挑明公与麴氏不和,自相争斗,陈公此议,是暗。令狐曲宗室,使督秦州三郡,从而获得兵权,氾丹之举,是明。明公,如荣猜度得不错,这氾宽、陈荪,肯定是已经苟合一处!明、暗两策,必是他俩合谋弄出来的!” 明面上通过令狐曲,掌握到一定的兵权。 暗中通过提议把麴爽的女儿嫁给令狐乐,引而下并掌兵权的莘迩与麴氏之两虎相残。 明暗两策,有正有奇,倒是颇和兵家之道,而其最终之目的,还是落在一个“兵”上。如果此两策都能得行,莘迩与麴氏两败俱伤,氾宽、陈荪、令狐曲拿到了占有优势的兵权,辅以宗室、高门的声望,自可很容易地就能趁莘迩与麴氏之弊,将他两方一起打掉,把莘迩与麴氏打掉以后,令狐乐一个孩子,左氏一个妇人,不就任他们揉捏了么?阀族从而也就能够得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了。 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后,莘迩与羊髦不得不承认,黄荣的猜测很有道理。 莘迩心潮澎湃,难以抑制的感慨浮上心头。 他说道:“士道,刚才翁主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从先王薨后,我辅政以今,处处以公。当先王薨日,宋方窃有异志,麴爽恃兵跋扈,氾、张、陈荪,各有所求,要非是我,朝局能稳得住么?只怕早就生乱!我知我的族望不显,我亦才德短陋,是以对氾、张、宋、麴,以及陈荪诸公,深怀谦让,每次聚议国事,我都屈己尊之,推让上席,愿居末席。 “宋方之诛,非我本意,不得已耳。考功曹之设,我举氾丹为掾,张道将为史;录三府事之设,我举宋、氾两公;氾、陈诸公每有举士,我无不赞成。我的谦虚和推让已经做得足够了吧?氾宽、陈荪,表面上对我客气,暗地里却搞这些勾当! “为助麴侯、氾丹攻冉兴,我涉千里流沙,孤军击朔方;为保境安民,我亲临矢石,血战柔然;为开拓财源,我远征西域,悦般骑十万围我营数重,几陷阵中! “方今蒲秦日盛,我虽得武都、阴平、陇西,较以我定西国力,不如蒲秦远甚!我如履薄冰。当此之际,宜该同志齐心,勠力於外,以保我定西的百万唐、胡百姓,不受战火之害! “氾宽、陈荪,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挑起了我与麴爽、麴氏的争斗,受损的不还是我定西国么?便是我与麴家两败,他们渔翁得利,他们就不担心蒲秦会趁机犯我么?彼辈皆书生,蒲秦来犯,何以挡之?我定西百万的唐、胡百姓将会是什么下场? “只为门户之利,不为国家公义,至於此乎?至於此乎?” 莘迩痛心疾,他的真情流露,使羊髦和黄荣极为触动。 黄荣冷笑说道:“百姓的下场,他们怎会在乎?要非是只顾门户之利,唐室又怎会南迁?明公之心,荣等深知,然‘夏虫不可语冰’。” 莘迩连着深呼吸了好几口,把情绪平复了下去,问黄荣,说道:“景桓,你说张道将为了张家,就肯了。我请闻其详。”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六章 黄荣政斗才 陈荪报朝恩 黄荣说道:“陈荪此策假使能成,获利的是陈荪、氾宽。 “张家势衰已久,张浑的王国太傅,半点实权也无,荣衔罢了;张金养望数十年,功亏一篑;张家子弟而今唯一有点实权、官职清贵的张道将,其所任之考功曹右曹史,还是因为明公的举荐。张道将虽为氾家之婿,权力这事儿,兄弟尚可相残,氾宽又怎会舍得分与已经靠边站的张家? “张家在此事中,是分毫的好处也捞不着!” 羊馥点头说道:“是。” 黄荣顺着自己的话,往底下说道:“不止捞不着好处。氾家与张家都是阀族,张家有的,氾家全有。氾宽、陈荪如果以此而得以掌握朝权之后,张家只能会被继续地边缘化。” 莘迩同意,说道:“此话有理。” 黄荣说道:“与其继续被边缘化,还不如保持现状。 “宋闳虽然归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宋家在朝中犹有余威,我闻说宋闳的家中,车马如龙,门庭若市,往来俱名流,是此人尚存复出之图!氾宽的德望,不及宋闳。早年乡野评议,以宋闳为我朝第一流的头等人物,氾宽,不过忝居一流之末。荣料之,宋闳尽管远在江湖,氾宽必然如芒在背。为了抗衡宋闳,他离不了张家。何以嫁女给张道将,不就是为此么? “故是,对张家而言,保持现状,远要比氾宽、陈荪独强为好。氾宽、陈荪一旦羽翼丰满,独强朝中,他张家就无了出头之时;保持现状的话,他张家还有再起的机会!” 黄荣的这番分析,令莘迩与羊髦惊艳。 莘迩叹服,心道:“景桓用计,毒是毒了点。但说到揣摩人心,分析政治,在错综复杂的政局中,抽丝剥茧,慧眼如炬,士道、长龄,皆不如他!”又不禁想道,“我与张家,前为仇雠;造化弄人,在此事上,我与他家反而利益一致。” 国与国间没有永久的敌人,政治上也是如此。 打倒宋家不算本事,舍弃嫌隙,化敌为友才是成熟。 羊髦问道:“谏阻聘爽女为亲的事情,传到陈荪、氾宽、麴爽耳中,定会引起陈荪与氾宽的不满、麴爽的愤怒。景桓,张道将就不怕陈荪、氾宽、麴爽难为他张家么?” 黄荣笑道:“如荣刚才所说,张道将,氾家之婿也,氾宽现在还离不了张家,纵是不满,也只能咽下这口气。麴爽倒也许会寻张家的事,但有氾宽顶着,张家何忧?”顿了下,微微一笑,说道,“没准儿,张家还盼着麴爽找他家的麻烦,好使氾宽与麴爽闹翻呢!氾宽的敌人越多,他家不就才能越显得重要,越有机会再掌权力么?” 羊髦自甘不如,说道:“卿才胜我!” 黄荣说道:“此小道也,何能与君管领将军府军务,提纲挈领相论!” 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羊髦说道:“髦哪敢称提纲挈领!髦所理者,日常小事,凡军机要务,非英明如明公,不能决策!” 莘迩哈哈一笑,打断了他俩的互相客气,问黄荣,说道:“景桓,你以为,该让谁去说动张道将谏止?” 莘迩不可能亲自去办这事。 单说出身,最好的人选是张龟。可张金、张道将一案中,张龟为了妻、子,卖了张家,要是派他去办,只会适得其反。 黄荣说道:“傅典书可也!” “老傅?” 黄荣说道:“傅典书清流名士,书画双绝,谈玄辩难,誉满王城。张道将与他的关系很好。请傅典书去说张道将,定可马到功成!” 黄荣的这话还是有点酸溜溜的。 黄荣一直想打进谷阴的名士圈,可一来,他族名低微,二者,他亦无论道之才,参加了几次清谈,或者一个字也插不上,或者被那傲慢的士人嘲笑,因他喜穿碧衣,呼他是“碧鹅”。 起初黄荣还挺开心,鹅姿优雅,是时下的士人之好,以为是在夸他风度翩翩,后来才晓得,他的这个“鹅”是“呆头鹅”之意。含羞带愧,黄荣再也没有去过清谈的场合。 傅乔在王都的名士圈里,混得风生水起,到处都受欢迎。 两下比较,黄荣不免就眼热嫉妒。 他的这点心思,莘迩不知,也没功夫去知。 便遣吏招来傅乔。 傅乔来得也很快。 傅乔吃药上瘾,日日五石散不停,后遗症已经出来了些,他现下的皮肤甚脆,新衣服已穿不得了,穿着件多日未洗的旧氅,登入堂中,行了个礼。 莘迩叫他落座。 傅乔鹤氅的衣袖和氅衣极宽长,两个跟着他来的小童,帮他把衣服拉起,搀他坐入榻中。服药也有好处,傅乔本就不黑,而下肤色越的白。 面如傅粉,白氅飘飘,童子簇拥,恍如神仙中人。 以黄荣之嫉妒,亦由衷赞道:“傅典书徐引如松下风,觉我形秽。” 傅乔晏然坐定,挥示童子退出,摸了把清疏的胡须,扫视黄荣、羊髦,含笑待要说话,忽眉头微蹙,探手入怀,踅摸了稍顷,摸出一物出来,放在眼前看了看,随意抛掉。 莘迩三人往地上瞅去,见被傅乔扔掉的是一只虱子。 羊髦赞道:“将军座前,敞怀扣虱,不是真的高雅之士,不能为此!先生真洒脱磊落!” 穿的衣服多少天没洗了,没虱子才怪!傅乔的浑身上下,现在也不知藏了多少虱!群虱下口,瘙痒不堪,不扣出来又怎么办? 傅乔谦逊地笑道:“长史谬赞,惭愧惭愧!” 莘迩叹了口气,心道:“老傅,往年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啊,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下定决心,想道,“必要叫他把五石散戒掉!等办完了陈荪这件事,我就使魏咸派两个甲士,朝夕监督於他!”示意羊髦、黄荣,把陈荪之事和解决的对策说与傅乔听。 傅乔听完,毫不推脱,说道:“明公放心!我立刻就去找张道将!” 说着,他就唤外头的那两个小童进来,仍帮他提拉衣服,离榻下到堂上。 “且慢。” “明公还有何吩咐?” “你的扇子是不是被千里给你抢走了?” 傅乔如今连个新衣服都穿不成了,皮肤脆到如此程度,当唐艾抢他扇时,他又怎敢争夺?闻莘迩说起此事,他老脸一红,说道:“唐司马年轻力壮,我鬓白体衰。明公,他是占了年纪的便宜!要放到二十年前,扇子,他绝不能给我夺走!非我不战之罪!” 莘迩心道:“二十年前,千里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如何是你对手?”笑道,“老傅,我不是说你争不过他。那扇子,我听说是你的心爱之物。千里夺去,你必然心疼。千里从陇西回来,给我捎了些许当地的特产,我晚些遣仆去你家,分润你些。也算是替千里给你赔个不是。” 傅乔感激涕零,说道:“多谢明公!” 出了将军府,傅乔乘牛车,直奔考功曹。 张道将见傅乔来访,热情非常。 傅乔不绕弯子,直话直说,把陈荪的事情、黄荣的分析,略作修饰,变成自己的话,悉数告与张道将,末了,敦厚地说道:“明宝,我与你是忘年交,我今来找你,对你说这些,不但是为了辅国将军,不欲朝中变乱,也是为了你啊!这件事情,你务必要谏止!” 张道将不疑有他,相信了傅乔的诚恳,唯是此事关系重大,他没法做主,对傅乔说道:“公爱护之意,道将铭记在心。候道将请示过阿父,然后给公答复,可好?” 傅乔说道:“好!” 当晚,张道将征求张浑的意见。 张浑斟酌权衡,考虑到半夜,接受了傅乔的建议。 张道将遂回复了傅乔,然后托辞有珍宝献给令狐乐,请求进宫晋见。 张道将很得令狐乐的好感,马上就被允许。 张道将进到宫中,见到左氏与令狐乐,把临时备下的几样玩意儿奉上。 趁着令狐乐欢喜把玩,张道将向左氏力陈不可聘爽女为令狐乐妻的理由,说了两三个,其中一条“中尉挟灭国之功,如更得外家之贵,辅国不自疑乎”,打动了左氏。 是啊,麴爽已有灭国之功,如果他的女儿再成了王后,莘迩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左氏是对他产生了猜忌,所以要为令狐乐另外找一个大靠山,来分他的权力? 想到莘迩很有可能会产生此个猜疑,又倘若莘迩如果这般猜疑了,势必会离她越来越远,左氏的心中,不禁就空落落的。 前天宴上,莘迩手的温度仿似尚未消散。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手,好像这样,就能握住莘迩。 左氏不愿她的异样心思被人觉,及时止住,说道:“幸亏得曹史提醒,使我免犯大错!”心道,“我真傻!还叫神爱问阿瓜的意见!也不知阿瓜有没因此不开心?我得快点告诉阿瓜,这事是我思虑不周,叫他别放在心上,此事就此不提啦!” 两天后,陈荪觅到时机,又对左氏议起此事。 左氏回绝了他。 陈荪百思不得其解。 上次对左氏说时,左氏分明意动,这才没几天,怎么就态度大变?莫不是莘迩知道了此事,动了手脚,做了阻挠?可这几天,莘迩没有进宫啊! 只有张道将进了一次宫。莫不是?张道将阻止了此事?可张道将从何而知的?他张家与莘迩有仇,即便他知了此事,也应该不会去帮莘迩啊? 陈荪确是与氾宽达成了同盟。 他出了宫,去到氾家,说了左氏态度的转变,与氾宽、氾丹讨论来,讨论去,都是一头雾水。 陈荪与氾宽尽管结盟,两人的出点不同。 陈荪是为了王权不旁落。 他目光游移在氾宽、氾丹的脸上,想道:“宋家倒后,莘迩与麴氏结盟,渐有权臣之态。 “麴氏世镇东南,麴球名声大噪,屯驻陇西,本想借用此举,拉拢麴爽与麴氏,给令狐将军在秦州和邻近秦州的我东南诸郡找个有力的臂助,待令狐将军兵强马壮,而麴氏与莘迩相残两败以后,我与令狐将军复徐整顿朝纲,振作王权。 “唯是莘迩圣眷兴隆,王太后对他宠信极其,此中言语,不好说与王太后。我此策竟不得成! “虽不得成,不可放任莘迩,我家累世受朝恩,我身为先王托孤之臣,为了不负我朝,不负先王的信重,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朝中出现权臣,威胁到大王!只是,王太后不解我意,只能另寻机会了!” …… 一场潜在的危机,暂时被黄荣消除。 陈荪、氾宽、令狐曲的结党,暴露在了莘迩的眼中。 黄荣偷偷地建议莘迩:“陈荪、氾宽、令狐曲三人中,最弱的一环是令狐曲,秦州新得之地,外有虏秦逼压,最好打击的一环也是令狐曲。令狐曲本部只有千余步骑,严袭在他帐下,北宫越在阴平郡,何不令北宫越、严袭掣肘,先把令狐曲打下?” 莘迩严厉地说道:“门户之见,我之痛恨;我又岂能为私利而置国家不顾?秦州新得,亟需镇抚,不能出乱子!自先王以今,为打开出外的通道,两攻冉兴,今终拿下。如果因为北宫越、严袭的掣肘,出现反叛,如何收拾?辛苦经营,毁於一旦!令狐曲,非但不能动,我还要帮他!景桓,你不得妄为!” “不得”两字,莘迩加了重音。 黄荣明白,莘迩是在警告他,不许再做出毒杀姬韦之类的事,惶恐应诺。 令狐曲不能动,陈荪、氾宽没有错处,也动不得。 莘迩在心中警惕着陈荪、氾宽、令狐曲的联盟,把精力放在了陇西。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七章 秦营见吕季 安崇献虚实 阿利罗是没办法亲自去天水郡见赵宴荔的。 他顶多写封信,而且他的信,蒲獾孙等戎将肯定会看,信中也不能说什么策反的话语。 也就是说,策反赵宴荔的事情,阿利罗只能算个引子。 具体办事的,全得靠送信的信使。 阿利罗人在屋檐下,让他干啥得干啥,他的信好说。 送信的人选直接关系到策反的成败,不好挑。 不好挑有三:先,这个人得可靠;其次,这个人不能是定西朝中或莘迩手下有头有脸的人,不然,必会引起蒲秦的怀疑;再次,这个人还得有胆色,有口才,能随机应变。 只说身份,杜琅倒是可以,但此人胆怯不说,且无智谋,所长者,阿谀拍马,不能把这等大事交给他办。 张龟、羊髦商议过后,选出了个合适的信使。 便是安崇。 这个人选是羊髦提出来的。 羊髦说道:“安崇新附明公,未有名声,且他是粟特人,前时跟着商队去过虏秦,阿利罗托他送信,合乎情理。” 尽管羊髦向有识人之明,但对他的这个建议,张龟起初是有着不同意见的。 张龟说道:“安崇被宋方收买,欲刺明公。这件事,你我皆知。他向明公坦白后,明公虽因喜他之壮勇,兼宋方已死,故释而不究,但我观此胡,有狼顾之相,断不可信,恐怕到底是不可靠的。策反赵宴荔,关系重大,岂可选用於他?” 前些时,谷阴盛传,宋方收买了一个刺客,打算刺杀莘迩。后来,这个刺客被莘迩感化,於是主动向莘迩坦白。 传言中说的这个刺客,就是安崇。 传言中讲的这个故事,也大致属实。 宋方那次出城,去自家牧场,刚好碰到了安崇,就是在那时,他灵机一动,忽然起了用安崇刺杀莘迩之意。为了钱财,安崇甘之若饴地做掠胡贩奴的勾当,不在乎他家旧交、亲戚和陇地士人的非议,可见这是一个亡命之徒。宋方料之,只要出的价钱合适,加之许给官职,肯定就能打动安崇。他料的不错。在他的迫使下,宋翩不情不愿地与安崇接触,果然把安崇买动。由而,乃有了安崇主动示好史亮,通过史亮,得以到了莘迩身边的事情。 唯是让宋方、安崇没有料到的,莘迩很快就把安崇给遣派出去,叫他护送商队入蒲秦。这就搞得安崇没了动手的空当。而等安崇回来,宋方已经被诛。 安崇不知道宋方有没有把他供出,却也果决,马上就向莘迩坦白。这一点与传言不实,安崇的坦白,压根不是被莘迩感化,完全是为了保命。 宋方已然死了,宋家倒了,安崇既没了雇主,又是一个粟特胡人,还能做出什么事?他身高八尺,魁梧雄健,常年的掠胡,使他精於骑射,莘迩喜其材勇,遂没有治罪於他,反而仍将之留在帐下听令。 一来是为了进一步打击宋家,证明杀掉宋方是对的;二来也是为了再给莘迩扬扬名,傅乔、张龟把这件事美化了一下,添上了“被莘迩感化”的情节,给说了出去。 谷阴、陇州的士民听到的是改良后的版本,真实的情况他们不知,但张龟、羊髦都是知的。 羊髦笑道:“长龄,安崇年少时,家道中落,他不顾恶名,贩奴为业,被宋方收买,又敢有行刺明公之奸谋,是此人为了钱财利益,什么都可以干;宋方死后,他没有逃走,而是向明公坦白,说明此人有决断。 “他现在明公的军中,明公既往不咎,对他颇为重用,假以时日,凭他的武勇,必能得到足够的利禄,如果叛我投虏秦,他既为粟特异族,又无伯乐赏识,虏秦能给他什么?会给他什么?以他的决断,他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你说他‘狼顾之相’,不错,他言必出‘不瞒你说’,似乎耿直,实际狡诈,可亦正因如此,他才适宜做阿利罗的信使啊!不狡何以入险境?不诈何以说赵宴荔?” 张龟最终被羊髦说服,笑道:“赵宴荔能否被安崇说服,尚未可知;我,被你说服了。” …… 安崇痛快地领命。 他取了阿利罗的信,带了几个掠胡时的同伴,装了两车的货物,装作胡商,离都南去。 行有数日,到了陇西郡。 上次到陇西的时候,安崇和商队的主事拜见过麴球,这次他绕营不入。 陇西、天水两郡虽属於敌对的双方,主干道上各有关卡,但小路很多,是无法全部断绝的。蒲獾孙、麴球两军的细作大多就是经由小路出入敌境。不过安崇却是无须走小路。 打仗是打仗,贸易是贸易。 粮、铁之类的战略物资,固是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过关进入敌国,但别的商品,尤其是西域的货物,宝石、美玉、青金石等奢侈品,干果、葡萄酒等饮食物类,奇禽异兽等玩物,佛像等,很得蒲秦贵族、富人的喜好,蒲秦却是允许入境的,只是征得税特别高而已。 在两边的关卡都交过税,被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两遍之后,安崇等进到了天水郡内。 他的同伴之一问道:“赵宴荔身在秦营,怎么把信给他?” 安崇带的这几个同伴都是很早前就跟他一起掠胡的,彼此过命的交情,故是安崇没有对他们隐瞒此行的目的。 安崇笑道:“扣营求见就是。” 他的几个同伴都很吃惊。 一个说道:“若是被秦虏看出蹊跷,咱们几个,岂不就要全撂在秦营了?” 安崇不以为意,说道:“咱们是商贾,顺道给阿利罗送个信,能被看出什么蹊跷?” 安崇的这几个同伴多为粟特人,只从人员组成上看,确是像个粟特商队。 安崇交代他们,说道:“记住了,‘咱们只是顺道送信的商贾’!入了秦营,你们什么都不用管。秦兵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唯有两条,入秦营以后,蒲獾孙或别的秦将必会先见我等,我料他们会先诈上我等一诈,你们到时要作出惧怕的样子;秦兵也许会抢咱们的货,你们得装出肉疼。你们把这两条做好就成。其它的事,交我来办。” 诸人应道:“是。” 安崇又轻描淡写地说道:“若只说送信,怕是见不到赵宴荔。咱们就说,阿利罗另有口信要我代转。” 诸人说道:“君深计远虑,正该如此!” 蒲獾孙、赵宴荔的营地离天水与陇西的边界约十余里。 赵宴荔部万人,蒲獾孙部近万,两人的部曲都多,没有同驻一营。赵营临渭水,在东北;蒲营在西南。也即赵营在蒲营北边靠东的位置,等於是蒲英的侧后方向。两营相距不远。 在两营的外边,共用一条深壕,辕门只有一个。 下午时分,安崇等被秦兵的游骑押送着,来到了营前沟外。 营垒占地甚广,垒上刁斗森严,营中旌旗密布,人马之声,随风入耳。 游骑把安崇等的来意道与辕门,辕门的牙将报与营中。 等了多时,壕沟上的吊桥放下。 安崇扮出佯作镇定的模样,引领同伴,赶着货车,跟着牙将入营。 那几个游骑散去,依旧去巡逻周边。 应该是为了不让安崇等人得窥营中,牙将把他们的眼都蒙上了,货车就在留在了辕门处。 安崇等跌跌撞撞地走了大概一刻多钟。 听见帐幕被掀开的声音,牙将喝令余下的人待在外边,把安崇推入到了一处帐中。 随即,他的眼罩被解下。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帐。 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帐壁上挂着形形色色的兽皮,还有个狰狞的虎头。 两边各置了七八个胡床。 正对着大帐门口的方向,上是一个涂抹彩漆,画有骑士逐猎图案的大胡床。三个摆放武器的兰锜,并排列於其侧,上边横放着刀、剑、雕弓。 帐中人不多,仅有两个。 一个辫结实,是氐人,坐在左边的一个胡床上;一个扎髻文弱,是唐人,站在右边。 两个人都在看着安崇。 安崇拜倒在地,说道:“小胡安崇,拜见将军!” 这一氐、一唐的两人,是吕明和季和。 季和说道:“你起来吧。” 吕明变色说道:“来人,推出去砍了!” 季和问道:“缘何要杀?” 吕明说道:“送信就送信,还托辞有口信,求见赵将军!我瞅这人神色不正,定是唐儿的奸细!” 安崇跪在地上,挺起上身,圆睁碧眼,掀动浓髯,奋声说道:“将军错了!我非仅不是定西的奸细,我还是专为将军来献定西虚实的!” 这话出乎了吕明和季和的意料,两人对视了一下。 季和说道:“哦?你要献定西虚实?” “定西国中有个传言,不知两位将军可有闻听?” 季和问道:“什么传言?” “说是含冤而死的宋公有一刺客,欲刺莘迩。” 自孟朗提高了对定西的重视,蒲秦近年往定西国派出了大批的间谍,定西朝野的动静,蒲秦很多都是知晓的。对这件事,季和和吕明皆有闻知。 季和说道:“是有这么个传言。怎么了?” “不瞒两位将军说,这个刺客,就是在下!” “是你?” 安崇昂答道:“是我!” 季和不动声色,说道:“我听说那刺客被莘迩感化,投了莘迩。” 安崇说道:“莘迩外宽而内狭,在下曾要行刺於他,他怎会放过我?当时宋公不幸已被莘迩所害,在下为自保计,不瞒两位将军说,故才虚以为蛇,抓住他好名的弱点,装作被他感化自,实则日思夜想,无时不欲逃出定西!” 季和说道:“是么?” “是以在听说赵将军统兵镇戍天水以后,在下就想方设法,结识了阿利罗。终於得到了此次给赵将军送信的机会!愿把定西虚实献上。” 吕明狐疑地说道:“你要逃,什么时候不能逃?我就不信,莘迩还会派人天天守着你!” 安崇挠头讪笑,说道:“不瞒两位将军说,真要逃的话,是能逃走,但在下一个粟特胡人,文无点墨,只有些许勇力,便是逃出了一条性命,到了人生地疏之处,日后的生计可该如何着落?因是,嘿嘿,因是,……” 季和说道:“因是你就想着用定西的虚实,在我大秦换一个富贵。” 安崇把“在下”换成了“小人”,坦诚地说道:“不瞒将军说,小人就是这个心思。”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八章 季和将其计 宴荔父子议 你有什么虚实说与我和吕将军听?”季和问道。 吕明擒蒲英有功,获得了孟朗的赏识,从七品官跃升到五品,现为蒲秦的威远将军。 安崇说道:“定西国的中尉麴爽与奸贼莘迩面和心不和。这回攻打冉兴,麴爽被定西朝中拜为县侯,不瞒两位将军说,莘迩私下对人大言,要非他运筹决胜,哪里会有麴爽的裂土分茅? “定西的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尸位素餐,形同木偶,督府的一应大权皆在莘迩及其走狗唐艾、羊馥之手。大秦兵马精锐,蒲公足智多谋,多措并举,投毒、招降,在蒲公、赵将军和两位将军的打击下,麴球已是左支右绌,几次向都督请求增援,然只因麴球是麴爽的族子,每次求援都被莘迩拒绝。” 投毒与诱降,都是季和的主意,他微微一笑,说道:“是么?” 吕明哼了一声,说道:“我可是听说,你们定西,不但拜了麴爽为侯,本来也是要拜莘迩为侯的,但被他推辞掉了。他既然推辞,又何必自大,说麴爽是赖他之功?” 安崇连连摇头,相当不齿地说道:“就像小人刚才说的,莘迩此人,沽名钓誉,假惺惺的。两年前,他明明是奔着封侯,乃无缘无故地去打西域,回朝以后,朝廷没办法,说给他个‘侯’吧,他不却也是假模假样地给推辞掉了么?其实啊,他心里盼得很!” 吕明犹是不信。 季和给他解释似的,说道:“莘迩族声不高,以令狐奉的幸臣之身,居为今之定西重臣。定西小邦,郡县人口贫乏,赋税尚不够国用,况乎分茅?从窃位立国到今,就没封过几个侯。莘迩害怕阀族、士流的不满,不敢接受封侯,但心里却十分巴望,这也是有的。” 当下,季和详问定西朝廷的情况。 安崇如何能知道那么多? 知道的,他就拣那能说的,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他也不慌,或者诚恳捏造,或者“不瞒两位将军说”,直言不知。 对谈了小半个时辰,季和止下话头,不再询问,说道:“你把阿利罗的信拿来我看。” 安崇麻利地把信掏出,膝行上前,呈给季和。 信封上有红色的封泥。 季和随手将封泥揭掉,打开信封,抽出了信,行到吕明坐边,两人一起看。 信中没甚见不得人的东西,无非是阿利罗想念赵宴荔,问赵宴荔身体如何,略述了些他自己在定西的生活状况。余者,别无所书。 季和把信还给安崇,问道:“你说阿利罗另有口信,是什么口信?” 安崇答道:“不瞒两位将军说,阿利罗是个孝顺的,也没什么具体的口信,只是叫小人求见赵将军,看一看赵将军的气色何如,叫我回去后转告与他。” 季和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去见他吧!”招呼帐外的牙将进来,仍把安崇的眼睛蒙上,令带之去见赵宴荔。 安崇出了帐外。 吕明站起身,握着剑柄在帐中走来走去,对季和说道:“这个粟特小胡,瞎说八道,满口胡言!……诶,还真是‘胡’言!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说什么他就是那个行刺莘迩的刺客,呸!他要真是那个刺客,莘迩岂会由他送信?不怕他反了,投我大秦么?此人定有阴图!参军却怎么放他去见赵宴荔?” 季和笑道:“我岂不知他是在胡言乱语?十之**,这个粟特胡是定西的说客。” “那你还让他去见赵宴荔!” “下官且问将军,司隶遣咱俩入赵宴荔军中,督他与定西交战,是为何故?” “自是因赵宴荔反复成性,而朔方虽为我所得,铁弗匈奴部众尚存精壮数万,不早把赵宴荔除掉,他将会成为我大秦的后患。” 季和摇扇笑道:“不错,咱俩的目的,是为了削弱铁弗匈奴,除掉赵宴荔。若此粟特胡果为定西的说客,将军,不就省了你我的力气,司隶的谋策不也就能早点实现了么?” 吕明恍然大悟,说道:“你的意思是?” 季和悠然说道:“燕公统众近万,与赵宴荔联营,逼於其西南;将军部曲三千,与赵宴荔共营,近在肘腋;赵宴荔帐下的勇将乌洛逵,潜通将军,其部位处赵军的心腹。形势,我军已得;我军又是有备。赵宴荔若真的因此粟特胡而叛,一鼓可定之也!” 吕明心服口服,赞道:“参军大才!” 季和抬起脸,从帐门望向咸阳的方向,说道:“我鲰生罢了,何有大才?有大才的是司隶!不瞒将军说……。”顿了下,失笑说道,“我却是受那粟特胡的影响了!” 吕明也是一笑。 季和继续说道:“我去年得阅《经世符》,中有‘泽润柳,金临寰宇’之句。柳者,即蒲柳,蒲是我大秦的国姓;泽者,司隶家本滨海;金临寰宇,我大秦以金为德,王天下之意也! “司隶雄才大略,治国以法,激浊扬清,重整伦常,当今诸国之当道,无有能及者,‘泽’定是司隶无疑;大王仁厚,爱民如子,重农倡儒,克勤克俭,擢贤进士,励精图治,短短几年,大秦面貌一新,临寰宇的,一定就是大王!” 吕明站定,听他说到这里,说道:“参军入朝,献《经世符》,我有闻听。大王勃然英姿,诚然当世英主,不逊前代明君;司隶谋略深远,持重为国,我朝之贤相也!” 《经世符》与《河图龙龟符》一样,都是时下流传於各地的上百种谶纬图书之一。 季和吐露心声,对吕明慨然说道:“方今海内战乱百年,各国外相攻伐,内残百姓,杀戮不已,十室九空,生灵涂炭,黎民啼饥号寒,如陷水火。我不远千里,由虏魏来投,所为者,正是思欲攀附龙尾,尽绵薄之力,以佐大王、司隶和朝中诸公,匡救天下! “将军说我有才,我不敢当。有朝一日,我的这点心愿能够实现,能够看到**重归一统,民安其业,无复倒悬之苦,吾愿足矣!” 吕明说道:“竟不知参军有此宏志!”按剑笑道,“与参军比,我的心愿就不值一提了!若有一日,我得封侯,光大祖宗,荫妻子,便心满意足!” 时近薄暮,夕阳的余晖洒入帐内,落在两人的脸上。 一个黑帻长袍,文儒清雅,一个辫白甲,壮武雄长。 都是红光满面,熠熠生辉。 …… 安崇与同伴被送到了赵宴荔的住帐中。 赵宴荔、赵兴接见。 安崇把阿利罗的信奉上。 赵宴荔读完,问道:“你说有口信带给我,什么口信?” 安崇示意同伴们退出去,看了看赵兴,说道:“敢乞与将军私言。” 赵宴荔皱眉说道:“此吾子也。阿利罗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安崇炯炯有神,视赵宴荔,说道:“不瞒将军,口信并非出於阿利罗。” 赵宴荔惊疑问道:“那是出於谁人?” 安崇把“小人”又换成了“在下”,说道:“定西辅国将军莘公,要在下带给将军一句话。” “什么话?” “将军是欲生,是欲死?是欲富贵,还是欲任人凌辱?” 赵兴插口问道:“此话怎讲?” 安崇指了指赵宴荔手中的信,说道:“适才秦军的将军毫无忌惮,一把就将阿利罗此信的封泥扯掉。将军在秦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由此可见!对将军的处境,辅国将军莘公一清二楚。莘公求贤如渴,爱才如命,敬重将军的名声,故此特命在下,向将军示结好之意。” 却是:与季和、吕明的那番话,安崇的确是在胡言乱语,他只是为了能够见到赵宴荔! 赵兴问道:“结什么好?” 安崇抛了个“你懂的”的碧绿眼神给他,含笑说道:“结什么好,就不必在下细说了吧?” “你还是细说细说,让我与阿父听听。” “将军如欲反正,约以时日,莘公会命我朝秦州刺史令狐公、鹰扬将军麴君,兵接应!令狐公是我朝的宗室名将;麴将军大败蒲獾孙、蒲洛孤、苟雄,用兵之能,毋庸多说!有他两位接应将军,事必成矣! “莘公待人,唯才是用。在下粟特野胡,莘公用为心腹。以将军之名威,待入到定西朝中,公侯之尊,唾手可得!” 赵宴荔盯着安崇,透出杀气,缓缓地说道:“你个小胡,胆子不小!在我营中,敢挑我反叛。不怕老子杀了你么?” 安崇哈哈大笑,抚髯安然,说道:“在下小小贱民,死有何惜?将军南匈奴右贤王之苗裔,世为铁弗大率,夷唐之贵种也。将军如无意复祖宗徽赫,不以为奴为耻,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小人一死不妨!” 赵宴荔终是没有杀了安崇,写了一封给阿利罗的回信与他,叫他出去。 安崇问道:“敢问将军,小人归到定西后,该如何回禀莘公?” 赵宴荔没有说话。 赵兴说道:“我大秦与定西是敌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所以没有杀你。你回去后,告诉莘公,阿利罗要再有信,可尽管送来,我父必有重谢。”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一片金质羊饰,递给安崇,说道,“我代阿父赏你的!” 安崇出了赵宴荔的住帐。 牙将把他送返到季和、吕明处。 安崇拜倒,还以“小人”自称,说道:“小人把口信说与赵将军了。” 季和故意问道:“除了口信,说别的了么?” 安崇装糊涂,说道:“小人本想把投诚的话,也报与赵将军,但刚才见将军拆看赵将军的信,似是赵将军在大秦不得信任,就没有说。” 季和嘿然,意有所指地夸奖他,说道:“你却机灵。”问道,“赵将军有回信么?” 安崇把赵宴荔的回信奉上,说道:“正要禀报将军,小人在回来拜见两位将军的路上,琢磨了一下,这封回信,不如还是由小人给他送去定西?” 季和一边与吕明看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是担心莘迩杀你,要投我大秦么?怎么?你好容易逃出了定西,还要再回去么?” 安崇说道:“小人对定西的所知,已经全都禀与了两位将军。小人所知有限,将军好像不太满意。小人故而寻思,不如回去定西,也好能为将军再多探点定西的情报!” “你却忠心。不惧莘迩杀你了么?” 安崇豪迈地说道:“不瞒将军说,谁不怕死?但小人寒门白丁,无才无德,籍籍无名,仅仅有点用处的,就是这条性命!不犯险难,又怎能出人头地,得到富贵!” 这句话是他的真心话,听入季和和吕明的耳中,倒是不觉情伪了。 季和顺水推舟,说道:“也好,那你就回去吧。” …… 领着同伴,有惊无险,从秦营出来。 夜色已至,安崇回顾连绵数里、燃起灯火的秦军营垒,绿眼如狼,笑道:“秦虏无智!” …… 秦营帐中。 吕明嗤笑说道:“小小粟特虏,被参军玩弄股掌!” …… 赵宴荔的住帐中。 赵宴荔与赵兴只点了一根蜡烛,昏暗的光线下,父子谋议。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九章 青雀得蒲宠 贾珍与宝绝 一焰烛苗,幽冥微茫。 父子两人,赵宴荔与赵兴头对着头,小声交谈。 赵宴荔说道:“勃勃,你方劝我投定西,定西就派人来说我。此事,你怎么看?”他生性多疑,掐着胡子,眼里疑信参半,说道,“那叫安崇的粟特胡说,等咱们起事的时候,莘迩会叫令狐曲、麴球相助。莘迩会不会是在哄骗咱们?” “以兴浅见,莘迩应是不至於哄骗阿父。” “哦?” “莘迩哄骗阿父,对他没有好处。” “如何没有好处?骗得咱们起事,却不来接应,坐视咱们与蒲獾孙内斗一场,他趁机取下天水。这不就是天大的好处么?” 拓跋、麴兰两路救朔方之日,赵宴荔先是不救渡河遇敌的拓跋部勇将纥骨万,后是当孟朗诈围麴兰营时,不许赵兴援麴兰。他那时苦口婆心地教赵兴,说管孟朗与麴兰斗个死活呢?正好借此消耗秦与定西双方的兵力,他们铁弗匈奴才能从中取利。 所谓以己度人,赵宴荔干过这样的事,难免就会怀疑莘迩亦是此心。 赵兴无语,心道:“阿父,你以为谁都像你!”说道,“这固然算个好处,但是阿父,定西国穷兵少,打下陇西全郡、掩有冉兴之地,已是它目前的极限了。便是再打下天水,它,守得住么?兴料莘迩,必无此意!” 赵宴荔将信将疑,说道:“好吧。”想了会儿,说道,“如果莘迩所言是真,有令狐曲和麴球接应我部,令狐曲也就罢了,无甚名声,麴球是个会打仗的。我部起事,成功的几率就会大上许多,唯是……。”陷入沉吟。 赵兴接口说道:“阿父是在考虑蒲獾孙和吕明、季和两部吧?” “是啊!” “我部与蒲獾孙部比邻,共一个大营,外有深壕,垒上的戍卒尽是蒲营的兵士,戒备森严;吕明、季和部,兵虽只有三千,然皆戎人精卒,且与我同营而居,吕、季二人,对阿父与我防范甚酷。不把这两个难题解决掉,我部的确是不好起事。” “你有何计?” “兴有一计,不过得需莘迩帮忙。” “莘迩?” “今日阿父尽管没有答应安崇什么,但安崇必是已明阿父心意。旬日之内,他一定就会再来我营。今天,至多是开了个头。待他再来的时候,阿父就可把难题托出,要求莘迩帮忙解决。” 赵宴荔问道:“他怎么帮忙解决?” 赵兴成竹於胸,微笑说道:“武都郡在天水郡的南边,两郡亦接壤。莘迩可以下令,命令狐曲佯攻天水郡南。蒲獾孙势必统兵去阻。只要把他调出营去,吕明、季和的区区三千步骑,还会是阿父与麴球联兵的对手么?大事成矣!” 赵宴荔大喜,说道:“勃勃,汝兄弟之中,数你最为聪明!我的家业,惟你能继啊!” “兄染干,年长於兴;弟孤塗,阿父钟爱。兴,何敢有此念!” “染干是头野牛,只会蛮干;孤塗不像你,跟着我经历磨难,风雪过后存活的羊崽子才是最壮的,他不如你!”赵宴荔虽然反复狡毒,赵染干、阿利罗等儿子的安危浑然不在他的心上,但人孰无情,对赵孤塗这个幼子,他着实喜爱,对赵兴说道,“我只望你继承了我的家业后,能分些部民、羊马给孤塗,保他衣食无缺也就行了!” 赵兴诺诺。 赵宴荔说道:“勃勃,事如能成,咱们父子到了定西,你说,定西会给咱们一个什么封赏?” 赵兴说道:“安崇说,公侯之尊,唾手可得。我家大禹之后,血统高贵,世雄幽、朔,兴以为,阿父的公侯之封是少不了的。莘迩锐意进取,既得阿父襄助,不会弃朔方不取。定西前设沙州,今设秦州,极有可能会再设一个朔州,朔州刺史,亦非阿父莫属!” 赵宴荔叹道:“朔州刺史什么的,得不得也无所谓。咱父子要能重回朔方,我就如愿以偿了!”打定主意,心中想道,“等那安崇再来,我务要问清,莘迩打算给我什么官爵!” 夜色深了,赵兴辞出,回帐安歇。 赵宴荔睡不着,到帐门口,命令宿卫的甲士:“去给我弄几个娘们来!” 军中有营妓。甲士领命,去给赵宴荔招唤。 立在帐门,深夜的夏风凉爽,带来淡淡的水气,那是来自北边的渭水。 放目营中,看了会儿远近栉比的帐篷,赵宴荔举,远远地注视竖立在议事帐前的两杆大旗。一杆是吕明的将旗,一杆是他的。 赵宴荔心道:“吕明那狗东西,因奴而贵,对我一点也不客气,数闯我帐!就差指着鼻子骂我了!你他娘的,待老子起事,先砍了你的狗头!” 由吕明的“奴”,想到了蒲茂,他想道,“张阿姬妩媚动人,那张小嘴儿,吹起洞箫,啧啧,真是诱人!我只见了一次,心火就被她撩到现在!蒲茂这小白脸,放着此等迷人的尤物,却豢养起男宠!青雀这小厮我也见过,有什么好的?且待我投到定西,如有一日,能报了被俘受辱之耻,打下虏秦,老子头件事,就把张阿姬抢来,叫她给老子再生几个儿子!” 张阿姬便是蒲茂的宠妃张氏。青雀那次送吕明的密奏给蒲茂,不知怎么,被蒲茂看上了眼,拿下蒲英、讨定姚国之后,蒲茂就把青雀纳入了后宫。他的这个爱好,赵宴荔是殊为不解。 想到美处,赵宴荔嘿嘿而笑。 …… 从天水郡的秦营向西,月色下,越过连夜往回赶路的安崇一行,越过十几里外的麴球营垒,越过陇西郡的城池,越过滔滔的黄河,西南而上,过武始、大夏、兴唐、金城、广武,越过洪池岭,越过谷水,北边大漠、南边祁连山脉相对之中的定西王城谷阴,此时万籁俱寂。 旧城,张家。 张道将的屋中,铺陈华丽,三四个貌美的小婢跪在角落,灯火通明,映如白昼。 贾珍与张道将相对而坐,各据一案,正在饮酒闲聊。 张道将已然半醉,在与贾珍说着什么。 他说道:“你知道么?子明。郎中令陈公前几天,向王太后说,大王到了婚娶的年龄,中尉麴公,其家世代为我朝勋贵,门第般配,他家的女儿与大王年岁相仿,提议聘麴公之女为大王之后。典书令傅公言与我道,这是陈公欲挑拨麴公与莘辅国的关系,促使他俩争权,并且对我家也有损害。我因此啊,就求见王太后与大王,力陈不可。” 他手往下挥了下,带着醉意笑道,“把陈公的此议给坏了!” 随着张道将的话,贾珍的神情从惊讶到疑惑,到不能置信,最后怒色浮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浑身抖,把酒杯重重地掷在案上,霍然起身,怒道:“你为何把陈公此议坏了?” 张道将不意他突然怒,愕然说道:“子明,你怎么了?” 贾珍怒视张道将,问道:“我问你,你为何把陈公此议坏了!” “此议对我家也有不利,故是……” 贾珍怒道:“对你家有何不利?对你家的那点不利,比得上……” “比得上什么?” 贾珍语塞,片刻后,说道:“莘迩弄权,国家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陈公为国公心,你却为了你家的所谓私利,而将之破坏!张道将,亏我真心待你,我错看你了!” “这、这……”张道将莫名其妙,心道,“这与你真心待我有何牵涉?” 这几年,贾珍没交什么朋友,唯一交心相处的,便是张道将。 张道将与贾珍交友,原是为了对付莘迩,然两人相交日久,他喜贾珍的风流秀美,多情知意,也投入了真感情,两人的交情堪称莫逆。 也所以,张道将才会在酒后把这样的秘事告与贾珍听。 张道将说道:“子明,我知你素痛恨辅国,然辅国於下得宠,……。” 贾珍怒火冲头,烧得他目眩神昏,差点站立不稳,按住案几,打断了张道将的话,说道:“你不要再说了。就因狗贼於下得宠,这才是除掉他的最好办法!朝中诸公,也只有中尉麴侯才能对付他!陈公的大好计谋,你竟横加破坏!张道将,我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 推倒案几,贾珍步到屋中,朝门口走了几步,止住,回身,摘下随身短匕,割掉了一截衣幅,扔到张道将的案前,指着张道将,说道:“我与你绝交!” 张道将酒意全消,目瞪口呆,赶紧跳起,追上贾珍,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道:“子明,我哪里错了,你告诉我。何必、何必……,唉,咱俩情投意合,何必出绝交之话!” 贾珍奋力挣开,垂下眼泪,说道:“我日夜不眠,天天都在受罪,如处泥淖,如受五木之刑!苟活於今,是因为想要报仇!而眼看莘迩的权势越来越大,我以为我的仇恨恐怕是不能得报了!没想到陈公会能筹划下这样绝妙的计策,居然可行!”泪珠在眼眶打转,他语转高昂,愤声说道,“你个张道将,却把之沮坏!” 张道将说道:“子明,我不知你与辅国竟有如此深仇!这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来给我听听。”顺势就想把贾珍带回室中。 “我与莘迩的仇,你不必知!” 贾珍甩袖离去。 夜色暗淡,月如冷钩,黑压压的街边树木,倒影仿佛魔鬼。 贾珍跌跌撞撞地出了张家,忘了自己的乌盖长檐车,木屐也踩丢了一个,往日的羞耻腾涌、今时良机被张道将破坏的暴怒,不绝地起伏於他的胸口,毒蛇钻心也似,他感到刺入灵魂的疼痛。他喃喃地说道:“我以污秽之躯,辱没父祖,残喘於世,唯为雪恨!狗贼权重朝野,我是杀不了他了!我要借中尉之力!” 不顾已经三更,贾珍坐上追上来的乌盖长檐车,令道:“去中尉麴侯府!” 快到麴爽家的时候,贾珍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他心道:“我若直言说是明宝坏了陈公之议,麴侯定会迁怒於他。我不可这么说。是了,我就说明宝是被莘迩糊弄,是上了莘迩的当,明宝现今也是非常的后悔!这样,麴侯大约就不会怪罪明宝了。”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推荐、求月票! 第十章 阿瓜胸怀暖 辅国果善谋 贾珍言有密报,求见麴爽,进了麴家的门。 谷阴中城,莘迩家的门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被敲响。 敲门的是宫中的内宦。 莘迩闻报,急忙披衣而起,见内宦於中庭,不使疑猜露出,从容问道:“宫中有事么?” 此内宦是左氏的亲信,要是面对其他官吏,或许会较为倨傲,在莘迩面前,他毕恭毕敬,说道:“王太后命小人请将军入宫。” 这大半夜的入什么宫? 莘迩问道:“可说是为什么事了么?” 内宦犹豫了下,小声答道:“将军,大王的龙体小有不适。” 莘迩心头“咯噔”一跳,不再多问,立即教府中备车。 稍顷,牛车备好。 莘迩与这内宦出门,奔往宫中。 令狐乐虽是大王,年龄小,尚未亲政,灵钧台中上下,左氏是最大的。有她的懿旨,宫禁打开,莘迩入内。内宦引路,过了几座宫殿,来到花木掩映下的令狐乐寝宫。 宫里宫外,没有几个宦官、侍女。 有的那几个,且都是左氏信用的。 莘迩心道:“王太后执政两年,已非昔比,颇知‘机密’二字了。” 龙床的帷幕掀开,烛火之下,只见令狐乐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仰卧床上。 两三个医官跪在床下,在给令狐乐把脉。 见莘迩到了,站在床边的左氏张皇地过来,颤声说道:“阿、将军,大王、大王从梦中惊醒,忽然晕厥。这、这可怎么办啊!” 左氏刚被叫起不久。 听闻儿子昏倒,她忧心如焚,没有装扮,未著典雅的衮袍,和平常的华贵优雅不同,上着襦衫,下着花间裙,足穿尘香履,简简单单,然别有婉丽的风韵。 这尘香履,是妇人睡觉时穿的鞋子,薄如蝉翼的丝绢所制,因鞋内散有龙涎香等香料而得名。只从这鞋子,就可看出左氏接报而来之时的仓促。 莘迩镇静地安慰她,说道:“王太后请勿忧心。大王活泼好动,龙体一向康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而且这几位医官都是国手,大王纵染小恙,亦可手到病除。” 左氏柳眉深锁,六神无主。 她一会儿看看床上的令狐乐,显出揪心的忧虑,一会儿转目祈求似地看看莘迩,仿佛莘迩是救星一般,平时清若水晶的眸子,充满了彷徨不安。 医官们轮流把脉,小声地商议了会儿。 应是确定了病症,他们中领头的弯腰行到左氏与莘迩身前,说道:“不行……。” 左氏惊叫一声,腿脚软,就要摔倒。 莘迩眼疾手快,把她扶住。 左氏倒入他的怀中。 顾不上温香熟美的冲击和手中软绵绵的触感,莘迩变色问道:“什么?” 那医官吓了一跳,噗通跪下,说道:“大王没有大碍,只是梦中受了惊吓,用不了多时就能苏醒。臣等给大王开个安神的方子,吃上两天就无事了。” “那你说什么不行了?” “臣冤枉,臣哪儿敢说不行了!臣在斟酌该如何奏与王太后,想说的是‘大王现虽不醒,但是无碍’,到了口边,不知怎的,一呆就说错了。”那医官心惊胆战,害怕获罪,举起巴掌,“噼噼啪啪”,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趴在地上说道,“臣知罪,伏请王太后惩处。” 莘迩啼笑皆非,觉到小臂一轻,是左氏听完医官的话,缓过了劲,惊觉自己在莘迩怀中,羞涩难当,故此赶忙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 一股空落落的感受不由自主地顿生莘迩心头。 令狐乐无碍,左氏放下了心,她和声对那医官说道:“你起来罢。下次说话,不要再掐头去尾!” 那医官应道:“是。” “去给大王开方、煎药吧。” 几个医官退出殿外。 莘迩把那领头的医官叫住,嘱咐说道:“好生为大王医治,治得好,重重有赏!”前几天那臂腻的美妙尚旋荡未去,猝不及防,又尝温香满怀,许久不曾说过脏话的莘迩,心中蓦然浮出一句,“他娘的!你这傻货倒是呆得妙!……哎呀,我怎能如此想!惭愧,惭愧。” 那医官应诺。 由那几个医官退下。 莘迩拿眼瞧左氏。 左氏心神已定,她莲步生姿,裙裾摇曳,步至床前,俯身摸了摸令狐乐的额头,按住胸口,说道:“大王!你险乎把为母吓到!” 闻得莘迩的声音。 他说道:“王太后,大王无碍,时辰太晚,臣就不在宫中留了,敢请告退。” 回味适才在莘迩怀中的滋味,那会儿是惊恐,无暇有旁的感觉,现下想来,却使左氏感到安宁。於此乱世,国外强秦觊觎,国内骄臣悍将,她与令狐乐寡母孤儿,便如外边那茫茫的夜色,不安时刻笼罩在她的头上,莘迩温暖的胸怀,在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正是她渴望得到的容身之所。 左氏忍住娇羞,说道:“将军请等一下。” “王太后还有何旨意么?” “请将军近前。” 莘迩走到左氏前边。 “请将军把脸抬起。” 依照礼制,臣子是不能与主上对视的。莘迩遵旨,抬起了头。 左氏流目横波,双颊晕红欲滴,紧张地攥住玉手,勇敢地迎向他的眼睛,说道:“将军,张曹史对你说了么?陈公的议请,我已回绝他了。他的此议非是出自我的授意。” 毕竟有内宦和宫女们在,莘迩需要保持臣子的本分,他恭谨地说道:“陈公所言也有道理,大王确是到了婚配的年岁了。王太后来日可命朝臣,举国中贤女,也好细细择选。” 左氏“嗯”了一声,轻声说道:“好!” “臣告退。” 依依不舍地望着莘迩退出殿外,偌大清冷的宫室,左氏如有所失。 莘迩回到家中,令狐妍问他道:“怎么了?” 莘迩答道:“大王小病,已经没事了。” 令狐妍打量他,问道:“你怎么了?” “我?” “恍恍惚惚的。” “啊?……噢,我不是刚才忧心大王嘛。” 莘迩又是辗转反侧,一夜难寐。 …… 两天后,秦州的一道奏书上到朝中。 奏书是令狐曲写的。 令狐曲在奏书中,提出了一个建议。 他写道:“蒲獾孙与赵宴荔屯天水郡,攻扰陇西,冉僧奴屡遣奸细入武都,乱我民心。臣闻‘善战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赵宴荔生性反侧,虏秦定不相信。臣愚见,不如诈言宴荔欲叛虏降我,伪作回书,遣派死士,使蒲獾孙截获。蒲、赵如起内斗,天水归我矣!计纵不成,亦可使彼两下生疑,战无斗志,得缓陇西之烦,於我有利。” 这个计策,是令狐曲的弟弟令狐京想到的。 令狐京现在王城,他专门写了封信,将此计述与令狐曲,并在信中,提醒令狐曲,为了表示对莘迩、麴爽,尤其是已经基本掌握督府军权的莘迩之尊重,最好先把此计告诉朝中,得到莘迩、麴爽的允许后,再作实行。 由是,令狐曲便起草成奏,将这道奏书送来朝中,以很谦恭的态度请示莘迩、麴爽可以行否。 令狐曲、令狐京的这点小心思,不必多说,却那可怜的赵宴荔,只因为反复之名,导致他被莘迩算计,又被令狐京算计。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名誉之重要,实为人立世之根本也。 氾宽组织莘迩、麴爽、陈荪、曹斐、张浑等文武要臣议论此奏。 莘迩坐在末席,静听氾宽、陈荪表过支持的言论过后,徐徐地说道:“好教二公知悉,迩已於日前,分别遣人往天水、朔方,面见赵宴荔、赵染干,行策反之策了。唯因去年以来,王城多虏秦间谍,只上个月,大都督府就破获了三起谍案,为保密起见,也是因谋策初,能不能成,尚说不好,故是还未有报与诸公。” 氾宽、陈荪等人愕然。 麴爽面色阴沉,呵呵一笑,说道:“辅国果然善谋。”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十一章 麴爽怨声对 过往如刺扎 麴爽的话,配上他的表情,怎么听怎么别扭。 莘迩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向诸公通气,还祈诸公勿怪。” 麴爽怪模怪样地说道:“辅国贞亮筹干,国之倚仗。如何敢怪你!” 氾宽、陈荪、张浑、孙衍四个,听出了不对。 氾宽瞟了下麴爽,与陈荪对顾一眼,笑与莘迩说道:“原来辅国早已遣人去办此事了。辅国足智,事事占於先机,诚然我朝干城。” 这话,听着也别扭。 好好的在议事,麴爽的一句话,整个场上的风向就好像变了。 莘迩心头一紧,呵呵一笑,处之泰然地说道:“迩才既不足,谋复短缺,‘筹干’、‘足智’,委实过誉;‘倚仗’、‘干城’,更是万不敢当,所以能与诸公同坐,厚颜末席者,先王之错爱也。论以谋国之长,迩拍马也赶不上诸公,也就个‘贞亮’二字,当之无愧!先王不以迩鄙,拔擢重用,迩倾身难报此恩!先王的恩情,迩时刻铭记在心,尽心尽力地为国罢!” 氾宽笑道:“辅国对先王、对大王的忠心,自不用言说,定西国朝,何人不知!” 麴爽说道:“是啊,谁不知道呢?” 他对氾宽等说道,“辅国又忠心,又善谋,又得先王、大王和王太后的器重,我是个武夫,笨得很!自知不如。也所以啊,辅国但凡有议於朝,我无不大力支持。有人说,我是图权势。我图什么权势?我什么也不图!……要说有图,我也有图。” 氾宽说道:“麴侯门第高华,王城士民,孰不以向寿为比?‘武夫’云云,太过自谦,太过自谦!”问麴爽,说道,“麴侯有何图?” 向寿,是战国时秦国的外戚,深得时为国君的秦昭襄王之信赖,出将入相,权力煊赫。 听到“向寿”的名字,麴爽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转对莘迩,咬牙笑道:“我图的啊,是跟在辅国的屁股后头,拣些残羹冷炙来食!” 此话一出,满座众人,尽皆震动。 莘迩默然了会儿,微微笑道:“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惹麴侯不快?” 他直言相询,却使麴爽哑然。 麴爽的不快,或者说,何止不快,简直是愤怒,当然是因为贾珍告诉他,张道将被莘迩唆使,沮了陈荪把爽女嫁给令狐乐的提议,但是,这种事情,怎么能在朝廷最高等级的议事会上道出?在座的几个人,可都是定西一等一的大人物,要被他们知晓此事,那定西国上下,很快就都知道此事了。有道是三人成虎,孟母跳墙,到的那时,谁晓得朝野会将此事传成什么样子? 麴爽心道:“因了阿父的交代,之前你在朝中有任何的奏议,老子都附和赞成。我女长成,我本就有心把她嫁入宫中,不等我提,陈荪先帮我提了。你个阿瓜,不投桃报李,反来坏我家的事!老子跟你没完!”把脸扭去一边,含怨说道,“辅国怎会有错?错的是我!” 曹斐虽是粗人,也瞧出了异样。 他睁大眼,轮流在麴爽、莘迩、氾宽、陈荪几人脸上转来转去,啧啧称奇,心道:“这是怎么回事?老麴与阿瓜的关系不是挺好的么?每有朝议,他俩一唱一和的。打冉兴这样的大功,阿瓜都白送给他,不给我这个老相好!老麴轻轻松松落了个县侯,……他娘的,老子何时能得个侯!也风光风光!怎么,这老麴犹不知足么?还是膨胀了?到底是咋了?瞅他这黑脸都憋红了,气的不轻啊!” 氾宽像是和稀泥,笑道:“什么错不错的!咱们都是克己奉公,不存私心,为大王尽忠。”问麴爽,说道,“麴侯,你说对么?” “克己奉公,不存私心”,这词用的不伦不类。 孙衍尽管不知麴爽飙的缘由,亦听出氾宽与其说和稀泥,不如说是在煽风点火,没有等麴爽答话,他咳嗽了声,及时开口,给莘迩解围,说道:“这还用问麴侯么?自然如此!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辅国,你遣去朔方、天水的人回来了么?” 莘迩神情自若,说道:“还没回来。等他们回来,我马上报与诸公。” 孙衍快刀斩乱麻,不给旁人接腔的空当,顺着莘迩的话,当即征求氾宽、陈荪、麴爽、张浑、曹斐的意见,说道:“既然辅国已经遣人去办此事了,令狐将军的此道奏书,是不是可以把它放一放?等辅国那里有个结果出来,咱们再作议论?” 张浑半晌没说话,这时应道:“孙公此议甚好。” 定下给令狐曲回个信,叫他稍安勿躁,且等莘迩这边进展。 众人络绎起身,请氾宽先行。 到了室外,彼此对揖。 礼节毕了,各自散去。 …… 曹斐赶到莘迩身边,伸出大拇指,赞道:“阿瓜,你他娘的真能忍!” 莘迩说道:“忍什么?” “嘿!刚才老麴那架势,恨不得吃了你,那张黑脸,红的煮熟的螃蟹也似!俩鼻孔直往外冒粗气。老氾看起来是在劝架,但我怎么寻摸着他像是在挑事?阿瓜,你干什么了?得罪他俩了?” “我得罪他俩作甚!” 曹斐摇头晃脑,佩服不已,说道:“总之,阿瓜,你是真能忍!这要换了我,老麴敢这么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话,我一拳给他个满脸开花!”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你可不能!吾辈为国家重臣,时时处处都得有个体面!” 曹斐哼哼唧唧,打量莘迩,心道:“装!你他娘的不但能忍,还能装!‘体面’?别人不知你底细,咱俩老交情,我不知么?你倒腾小贾那事儿,体面么?……小贾这小美人儿,抚背抵足於他的又不是我,这两年见到我,却总冷着脸。要非你阿瓜不许我把那事儿说出,哼哼,我早叫朝野遍闻了!也省得老子受他小贾的闲气!” 莘迩待要上车。 曹斐抓住了他的衣襟,说道:“且慢,阿瓜!” “怎么?” 曹斐鬼鬼祟祟地靠近莘迩,他个子低,掂起脚,把嘴凑到莘迩的耳边,小声说道:“阿瓜!老麴这人,我了解!老氾捧他‘门第高华’,他自己说的却对,他就是武夫!白眼狼!你对他再好,没有用的!” 他嘴里呵出的热气,搞得莘迩很不舒服。 莘迩偏头,问他道:“老曹,咱俩自己人,你别绕弯子。你想说什么?” 曹斐干笑,挠脸说道:“再有封侯的差事,你交我去做!你瞅把那老麴神气的!封侯当天,就挂上了宣威侯的招牌,走路带风,前呼后拥……!” “那怎么能叫招牌!” “是,是。不是招牌。记着啊,阿瓜!再有此等美差,可得给我!我这人你还不知么?受人滴水,还以涌泉!阿瓜,先王不在了,这满朝上下,老麴、老氾,老陈、老张,皆是高门,咱俩芝麻粒儿大点官时,他们就在朝中当权了!怎会真心待你我?又怎会视咱俩为同类?全靠不住。也就老孙还成。但能交心的,只有你我啊!” 莘迩惊奇地瞧了瞧曹斐,心道:“没想到老曹还有点智慧!这话不错。” …… 与曹斐别过,莘迩回到将军府。 方才议事时的从容不迫不翼而飞,他沉着脸,坐在堂上,思索良久。 他心中想道:“麴爽不会无故寻事。是老傅说动张道将,阻止陈荪之议的事被他获知了么? “怪哉,张道将不会傻到宣扬此事。麴爽对我明嘲暗讽之时,我特地观察张浑,只见他略显局促,整个过程,只有氾宽在唯恐不乱,不断推波助澜,张浑亦别无言语,末了他接口孙公那一句,也像是在化解场面。此事情如果泄露,应该不是出於张家。 “我府中知道此事的,唯士道、景桓、长龄与老傅,士道、景桓、长龄都是口严的,老傅虽好夸夸其谈,然能分得出轻重,他四人亦断然不会宣泄此事! “那是出於何处?” 却像陈荪、氾宽、氾丹,想不来左氏为何会态度转变,莘迩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麴爽会从谁人处闻知此事。 想了多时,莘迩吩咐,令召张龟来。 张龟来到。 堂上无有他人,莘迩把今日朝议时麴爽的异状,说与张龟。 说完,莘迩接着说道:“麴侯牢骚满腹,必事出有因。他从陇西归朝,我是第一个表请朝中,拜他为侯的,还专门挑了宣威县,给他以‘宣威’的美名。当时,他乐得不行,设宴请我,且还送了我骏马十匹,以及几样他缴获得来的冉兴王室重宝。没有原因,他绝对不会变脸地这般快!长龄,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咱们阻其女入宫的事情,被其知悉了!” 张龟惊道:“他如何得知的?” 莘迩摸着短髭,沉吟说道:“我也纳闷!要说起来,坏了陈荪议请的是张道将,可今在议事堂上,麴侯尽管对张浑也没好脸色,但亦没找他麻烦,……这一点,也很可疑。” 张龟琢磨了会儿,说道:“士道、景桓与傅公是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的。麴侯没找张公的麻烦,明公,会不会是张公告诉麴侯的?” “事情已经做下,他怎会告诉麴侯?”莘迩把张浑在议事时的局促,描述给张龟听了,说道,“我料不是张公,也不是张道将。” “那会是谁?” 莘迩好像抓住了点什么,自语说道:“麴侯知道了此事,而又不十分怪罪张公,却对我怨气冲天。张浑、张道将虽是做下了此事,然定不欲与麴侯结怨,因此不会把这事见人就……” 他眼前一亮,对张龟说道,“长龄,这件事,应是一个与我有仇,同时又与张道将交好的人泄与麴侯的!” “有仇、交好?” “与我有仇,所以他泄与麴侯;与张道将交好,为免麴侯迁罪,所以他为张道将开脱。” 莘迩的仇人不少,张道将交好的朋友不多。 两下结合。 这个人已然呼之欲出。 莘迩心道:“会是你么?” 想到这个人,澎湃的愧疚和负罪感就往上翻卷。几年前的那件事,那件莘迩极力想忘掉的事,那个人原本秀美的风姿,那一晚的那一声惨叫,危机时刻那人以恩报怨的通风报信,一切都又重出现脑海。如同揭开了一道深藏的隐秘,在提醒莘迩他阴暗的一面。 令狐奉篡位成功,莘迩出任建康郡守,数致书信、礼物与那人,那人统统扔掉;这两年,掌权以后,莘迩又几次试图对那人做出补偿,给他升迁官职,可都被那人拒绝。自来到这个世界,那人,是莘迩头个伤害到的,也是莘迩唯一一次为了自己而伤害到的。 就像一根刺,那人、那事,平时不显,却时刻扎在莘迩内心的最深处。 莘迩还在盼着如何能挽回他的过错,得到那人的原谅。 他非常不希望是他猜到的那个人。 张龟注意到莘迩怔怔的,神色变幻,像是陷入了对什么的追忆,一会儿惭色满面,一会儿面现不忍,一会儿露出感谢,一会儿现出挣扎。 认识莘迩这么长时间,张龟从没见过他有过失态至斯的时候。 张龟奇怪地叫了莘迩一声:“明公?” “啊?” “若如明公所猜,这个人不难找出!” 莘迩回过神,存着侥幸,对张龟说道:“长龄,你去查一查,……要仔仔细细地查!不能查错了!看这几天,有谁去过麴侯家,或者在什么地方见过麴侯。”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十二章 圆融方外人 龟请惩贾珍 张龟动情报网络,细查近日与麴爽有过接触的人。 这事不难查,这人也不难找,但总归需要个时间。 在张龟查出之前,安崇回来了。 莘迩亲自见他,询问情况。 安崇说道:“赵宴荔没给小人确切的答复,然以小人度之,他已经动心了。” “赵宴荔怎么说的?” 安崇把赵宴荔、赵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莘迩,然后说道:“小人到虏秦营中以后,先是被带着见了两个秦官,小人后来打听得知,这两人一个叫吕明,一个叫季和。那叫季和的是个唐人,他当着小人的面就拆开了阿利罗的信。一个唐人,在虏秦的营中,胆子敢这么大,小人料赵宴荔父子在虏秦的境况必然不好,肯定深受猜疑。 “明公决策,诱反赵宴荔,真是神明!” 莘迩笑了笑,说道:“秦营的布局、防御怎样,你可有见?” 安崇惋惜地说道:“不瞒明公说,小人是被蒙着眼进的虏秦营地,什么也没看着;只见到蒲獾孙与赵宴荔共一大营,赵宴荔与吕明、季和同一分营。蒲獾孙部在西南,赵宴荔部在东北。” 莘迩虽没去过陇西,然对陇西、天水等郡的地形了如指掌,说道:“赵部在东北?那是靠后,还临着渭水啊。” “明公人不到天水,赵部的位置却如在目中。小人钦服万分!” 这个马屁拍的,半点含金量也无。 莘迩与在座的羊髦、唐艾说道:“赵宴荔部被夹处在蒲营与渭水间,蒲秦对他确是颇存猜忌。他这次虽然没有给咱准话,但放了安崇归来,已可表明他的心意。我想,咱们只要再推他一把,许他以高官厚禄,他大概就会愿意投我了!” 羊髦、唐艾以为然。 羊髦问道:“明公欲以何官许赵宴荔?” 莘迩已有定见,说道:“许得太高,他不会信;许得过低,打不动他。铁弗赵氏,与僭号建秦的匈奴赵氏同族,世雄幽、朔,尝受朝廷封任;旋叛我朝,附匈奴赵氏秦国,为赵秦之左贤王、丁零单於;继附蒲秦,被授郡公,我以郡侯、朔州刺史许之,何如?” 羊髦拊掌笑道:“‘朔州刺史’,妙哉妙哉!赵宴荔投我如成,虏秦的朔方将不得安矣!到那时,莫说再挑衅於我秦州,朔方,就够虏秦喝一壶的了!” “千里,你以为呢?” “明公此策大妙。” 莘迩问安崇,说道:“赵宴荔的信,你给阿利罗看了么?” 安崇答道:“小人回到谷阴,就赶紧来向明公回禀,还没有去见阿利罗。” 莘迩点了点头,把看过的赵宴荔回信还给安崇,说道:“你去找阿利罗吧。你歇息两天,我叫他再写封信,你仍拿去见赵宴荔!” 安崇吞吞吐吐地说道:“小人……” “有话就说!” 安崇便把他诈作反水,欲降蒲秦的事情,说了出来,说道:“小人这么做,是因为见季和、吕明防范赵宴荔极严,担忧无法见到他,不能为明公办成大事,故是临机施策。不瞒明公说,明公仁厚,释小人不诛,小人感激不尽,对明公忠心耿耿,绝无二意。” 莘迩笑道:“选你办此事,却是选对了,你倒机灵!我知道了,不怪你。你去罢。” 安崇应诺,拿了信去找阿利罗。 羊髦振作衣袖,欣慰地说道:“明公,这几年,咱们打了几场大仗,国库已有点入不敷出。咱们定西本就地瘠民少,民者,国之本也,不能穷兵黩武,也该休养一下百姓了。 “今虽得武都、阴平和陇西全郡,万一虏秦全力反攻,我朝怕是顶不住。 “惠通回报说,圆融有把握说服赵染干。赵宴荔、赵染干要是都能顺利投到我定西,一来,可以暂时缓解我秦州的窘况,二来,可用他父子扰乱虏秦的朔方。朔方是虏秦北面的门户,虏秦只能腾出手,先对付赵宴荔父子。这样,至少就可以给我定西一年的缓冲余地!” “惠通”,就是被莘迩派去朔方郡的说客。 惠通与圆融是师兄弟,两人皆是天竺一个高僧的弟子。道智把惠通推举给了莘迩。惠通不辱使命。他刚於昨天回来,把见圆融的经过和在朔方的见闻详细地禀与了莘迩、羊髦与唐艾。 和赵宴荔一样,赵染干在朔方也是备受猜疑,日子过得很不痛快。心情不好,随时处於危险之中,就需要找个寄托。因是,圆融在朔方郡,甚得赵染干的信赖。 惠通转述圆融的话:“赵染干无智,为秦官所逼,境遇艰难,贫道以‘轮回’、‘报应’譬解之,得其信。反正事大,不可轻举,容以时日,迟则半年,贫道缓缓诱之,事必能成。” 那竺圆融是个和尚,不去弘扬他的佛法,对策反赵染干之事,却为何这等上心? 亦不足为奇。 佛教没有国界,和尚是有国家的。 竺圆融是陇州人,在朔方身为客属,虽是得到了赵染干的信赖,朔方的蒲秦文武官吏对他却颇为疏远,他的传教大业,在朔方进行得不太顺利。那么,他愿意看到朔方归於陇州,希企凭此功劳,得到莘迩的相助,让他能够更好地展信徒,在情理之中。 除了打包票,有把握劝动赵染干之外,圆融还给圆通说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一个是,拓跋鲜卑部,亦有派人拿着赵孤塗的信,去见赵染干。拓跋鲜卑想干什么?赵染干没有对圆融说,但想来,不外乎也是诱降赵染干,有意染指朔方郡。 圆融对惠通说:“拓跋氏与赵氏有姻亲,然赵氏反复,弱则称臣,强则侵土,拓跋实憎厌之,染干亦知此。不到不得已,染干不会投拓跋。请告知辅国,有贫道在,必不会使拓跋得逞!” 另一个是:魏国的国主病重。 朔方与魏国接壤,对魏国的一些最新情况,往往会比定西能够更早获悉。 圆融对惠通说:“魏主年迈,缠绵病榻多月,今传其病重,或气数将尽。魏主一亡,拓跋於北、贺浑邪在东南,皆存异志,魏定大乱。我朝与魏不接壤,而秦觊觎魏土已久,秦若攻魏,於我朝或会有利?贫道世外人,不解俗世军政,请大王圣裁、辅国决断。” 自称世外人,不解军政,在莘迩看来,这个圆融,还是挺热衷掺和俗事的。 至少比起道智、鸠摩罗什是这样。 莘迩扩建了译经场,从全国召请了百余西域和本土的僧侣,悉数付与鸠摩罗什做助手。鸠摩罗什一头钻入到了译经的宏伟事业中,最近连面都很少在王城露了。道智管理僧司之余,每有闲暇,就到译经场,对此事也是非常的投入。这两个和尚,才是真的不解军政。 略回想了下圆融要惠通转告与自己的那些话。 唐艾问道:“明公,你这两天怎么了?” “什么?” “神情不属的。” “有么?” 唐艾问羊髦,说道:“士道,你说呢?” 羊髦说道:“是有点。” 唐艾、羊髦都是莘迩身边的亲近人,对莘迩很了解,他俩又都聪明,莘迩的一点不同,就能感觉得到。 左氏投怀。 张道将事被泄、莘迩怀疑是那人所为。 两重情绪的强烈影响之下,莘迩岂能不神情不属! 莘迩推托说道:“大概是这几天没有睡好吧!” 羊髦谏道:“在朝诸公,多守成之士。今战国也,我陇偏僻而贫,如果只守,候虏秦、虏魏分出胜负,则我朝亡不远矣!唯独明公,锐气进取,为朝野士民所望,一身系我朝安危,国家的政务虽然重要,明公也要注意身体的保养啊!” 莘迩笑道:“士道良言,焉敢不从?” …… 三天后,张龟回报。 他说道:“明公,查得近日,谒见过麴侯的人很多。只有一人最为可疑。” “谁?” “七天前,执法御史贾珍夤夜求见麴侯。” 莘迩心头一沉,说道:“贾珍?” “龟亲询问了那晚巡街的吏卒和永兴里的里魁,确是贾珍,他还带着一股酒气,像是才喝过酒。因为当时已过三更,犯了宵禁,巡夜的吏卒本要把他拿下,他出示了执法御史的印章,自报名姓,乃才得免,所以那吏卒对他的印象很深。” 永兴里,是麴爽所住之里的里名。 按照法纪,犯了宵禁的人,是要被治安机构处罚的。执法御史的品秩虽低,权力很大,贾珍且是张道将的好友,那吏卒也有闻知,是以没把他抓下,但对他的印象难免就会深刻了。 张龟继续说道:“明公,公以与贾珍昔为同僚的缘故,素来礼敬贾珍,但无论公私场合,贾珍一向对明公殊无敬意,常有怨望。 “龟与士道、千里都认为,这应该是与贾珍和公曾共与先王经过患难,而明公因为才干,得到了先王的重用,贾珍却未能达贵,他嫉妒明公之故。 “贾珍嫉恨明公,又与张道将交好。明公,他完全合乎公对泄密之人身份的推测!龟以为,泄密的肯定就是他了!” 莘迩喃喃说道:“真的是子明么?” “绝对是他!” “我该怎么办?” 张龟不知莘迩是在自问,只当是在问他,回答说道:“贾珍挑弄明公与麴侯的关系,明公与麴侯并为国家支柱,若生隙怨,朝堂乱无日矣!他无视后果,妄自肆为,必须严惩!” “严惩?” “贾珍虽明公三命五申,严命官吏恪尽职守,他仍不理政务;昔时,他在牧府任吏,只因同僚多瞅了他几眼,他就恶声相向,对那个同僚痛加辱骂;任执法御史以今,非但少有纠劾之举,自身不正,放荡形骸,日前又犯禁夜行。明公,数罪并罚,可以处之矣!” 莘迩深深地叹了口气,好久没有说话。 张龟问道:“明公可是念旧情,不忍惩之么?明公,如不惩之,他再搬三弄四,致使明公与麴侯势如水火的话,朝堂危矣!我定西危矣!明公,私情焉可坏国事?” 莘迩心道:“我不是念旧情,我是念旧错啊。”无法对张龟明言,从来都是遇事果决的他,犹豫了良晌,说道,“且不急惩处。你把他找来,我见见他。” 张龟大为不解,心道:“明公素来刚毅,今却怎么优柔?”问道,“明公?” 莘迩疲累地挥了挥手,说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他。” 张龟无奈,只得尊令,去寻贾珍来见莘迩。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第十三章 丑事宣天下 凌寒独自开 的张龟出了将军府,心道:“贾珍嫉恨明公,明公往常也曾邀他,他置之不理。今我去请,必是无用,他定仍不肯来。”便折到校事曹,叫上了乞大力。 乞大力带了两个胡吏。 到得御史曹,一个胡吏进去,张龟、乞大力与另个胡吏在外转角处等候。不多时,贾珍被那胡吏哄出,到了车边。乞大力探头出车厢,冲着贾珍咧嘴一笑。贾珍方愕异间,身后被人一推,上了车中。阴影里,张龟坐在榻上,说道:“辅国有请。” 贾珍叫道:“什么……” 乞大力捂住了他的嘴。牛车起动。推了贾珍上车的两个胡吏小跑着跟从在后。 乞大力肥硕有力,贾珍秀弱,挣脱不了,也就索性不再动,凛然说道:“你放手!” 他心知,应是向麴爽告密的事了。校事曹在王都本是悄寂无闻,捕斩了宋方以后,名声大噪,寻常吏员见着校事曹的人,尤其乞大力,简直就如羊羔见到了恶狼,无不望风而避。贾珍却丝毫不慌,敛起衣袖,正襟危坐,一副不可欺的样子,嘴角冷笑不已。 张龟瞅着贾珍,实在忍不住,打破了车厢中的沉默,问道:“贾御史,龟有一事不解,不知你能否答我?” 贾珍只是冷笑,不理他。 张龟说道:“辅国待御史,可谓敬爱矣。御史待辅国,满腹牢怨。牢怨就牢怨吧,辅国宽宏,并不怪你,牢怨还不够,你且挑拨辅国与麴侯的关系,只因嫉恨,竟然到这个地步了么?” 贾珍心道:“嫉恨?我嫉恨他甚么?我是因为嫉恨么?” 等了会儿,不见贾珍说话。 乞大力已闻张龟说了“请”贾珍的缘由,为防贾珍跳车,抓着他的胳臂,在旁笑道:“谚云:‘走路摸屁股。’这是个小心眼的人,岂会明晓明公的宽宏?” 贾珍呆了一呆,就如朝日染红了云彩,飞霞顿时满面,气得冲头冠,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走路摸屁股,小心眼儿!” 贾珍拼力挣扎,被乞大力攥着胳臂,摆脱不开,他扭脸过去,朝乞大力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怒目而视,火气腾腾地往外冒,骂道:“胡虏!你才走路摸屁股!” 乞大力小有唾面自干的豪杰气概,笑容不变,啧啧说道:“哎哟,怒都这么好看,真是个小美人呀!哈哈,哈哈,小贾,我说错你了么?” 贾珍在猪野泽的那档子事,王城的人知者不多,曹斐是一个,傅乔是一个,乞大力也是一个。 唯因莘迩下了封口令,严禁他们向外吐露,故是乞大力把此事一直藏在心中,但说老实话,他对贾珍亦是早就看不惯了,成天仰着个头,见着面,白眼示人,跟有深仇大恨似的。 张龟以为贾珍是出於嫉恨,乞大力却知与嫉恨无关,趁着这个机会,出言讽刺。 贾珍怒骂道:“猪头!” 乞大力哈哈大笑,取出囊中的香巾,堵住了贾珍的嘴。 到了将军府,牛车入内。 至堂前,乞大力和两个胡吏把贾珍扭到堂上。 张龟禀报说道:“龟恐请不到贾御史,因叫上了乞校事帮忙。”顿了下,又道,“贾御史毫无心机,龟在途中略略一试,已然试出,向麴侯告密的事情,就是他做下的!” 莘迩见贾珍冠带歪斜,几缕头从髻上散下,衣衫不整,知必是因路上他有反抗,而被乞大力给弄成此样的,无心训斥乞大力,说道:“你们下去吧。” 乞大力说道:“这小美人很不老实!明公,我留在边儿上看着他吧!” 莘迩皱眉怒道:“什么小美人,你说什么东西!下去!” 张龟与乞大力应诺,与那两个胡吏下出堂外,远远地站住,往堂中打望。 堂内,只剩下了莘迩与贾珍。 两人一坐一立,相对而视。 贾珍眼神怨毒,嘴角冷笑,盯着莘迩。 莘迩踌躇再三,说道:“子明,……” “你我非友,你不要叫我的字!” “贾御史,我自知对不住你,这几年,我一再……” “住嘴!你没有资格说‘对不住我’这种话!” “……,贾御史,当年那事,知悉者,要么已死在秃连部的乱中,要么如曹领军、傅夫子、乞大力、兰宝掌、秃连樊,我不许他们往外说,除此以外,已无人知!” “哼!” 莘迩剖心析胆,说道:“贾御史,你是知道的,当时我等从先王逃亡,至秃连部中,形势危急。我所以做下那件恶事,也不单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先王、王太后、大王、翁主、和你与老傅、老曹的性命啊!我是错了,但是贾御史,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王城中现下又无人知,你、你,你就不能原谅我么?” 贾珍怒道:“原谅你?为了我的性命?你怎么不自己去做!” 莘迩哑然。 设想了一下,若秃连赤奴看上的是自己?莘迩毛骨悚然,心道:“不如死了算了!”设身处地的这么一想,对贾珍愈愧疚。 贾珍冷笑说道:“你不许姓曹的他们往外说,你不是为我,莘阿瓜,你是在为你自己遮丑!你是怕你做下的这件丑事一旦公之於众,你将名声大恶,你将会被我定西的朝野士民万人所指!……辅国、……辅政?哈哈,哈哈,莫说辅政,你将被人人唾弃! “莘阿瓜,你但凡有丝毫的良心,你告诉我,你不许曹斐他们说,是为了我么?我恨啊,恨你假仁假义,恨国人无眼,却都被你骗到!” 莘迩默然许久,不得不承认,贾珍说的不算错。 他说道:“……,子明,我已知错,……” “住口!不许你叫我的字!” “贾御史,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贾珍昂玉立,挥袂戟指,愤声说道:“罄南山之竹,不能书我之恨!尽大河之水,不能洗我之辱!原谅你?做梦去罢!” “贾御史!” “我贾子明清清白白,玷辱你手!莘阿瓜,我与你势不两立!”贾珍懊悔不迭,说道,“当年我被你陷害,只因对那狗东西的痛恨,不愿低三下四地求他,所以未叫他杀了你,我於今想来,后悔不已!那晚,那狗东西醉后酒话,说要把你们送去谷阴,要非因感念王太后和傅公昔日对我的恩情,我绝不会给你们报讯!现在想起来,我也是追悔不已!” “子明……” 贾珍随身带的有一把短匕,但适才被乞大力搜走了,他撩起衣袖,举起胡坐,秀目怒视莘迩,威胁似地说道:“你再叫我?” “贾御史!你的大恩我铭记在心。我深知我错,不瞒你说,这几年我满心愧疚……” “你也知道愧疚?” 莘迩把贾珍卖掉之时,是他刚来到世界,那个时候,他记忆中虽有贾珍,感情上形同路人,甚至比路人还不如,所以把贾珍卖掉之后,他尽管惭愧,却没有到极是愧疚的程度。 而后来,随着慢慢对贾珍的了解,莘迩知道了这是一个尽管浮华,但本质不坏,或可言之天真厚道的人,又见此事对他造成了非常强烈的恶劣影响,愧疚遂慢慢加深,以至於今,已是每想及此事,脸皮就火辣辣的疼。 莘迩自肺腑地诚恳说道:“贾御史,我已知错。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弥补过错?” 贾珍冷笑。 “咱俩之间,没有丁点缓和的余地了么?” 贾珍丢下胡坐,别开脸。 莘迩长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贾御史,你再恨我,我也不会罪你。可你为什么把张道将阻了陈公提议的事,告诉麴侯呢?你就没有想过,若是因此而导致了我与麴侯的不和,会对我朝造成多大的危害? “……,是了,你心怀怨恨,必是顾不了这些。我对不起你,我仍不怪你! “但是贾御史,我朝外有强敌,为了朝中不生风波,王城你是不能再待了。你归家去罢!你与我一样,宗族亲戚被令狐邕屠戮一空,你孤身一人,孤苦伶仃,我挑几个得用的奴婢送你。回到乡里,好生过日子!” 唤张龟、乞大力进来,打算叫他俩拣选可靠的奴婢,送贾珍回乡。 贾珍听出了莘迩的意思,明为送他归家,看似不作惩治,而实为派人监视,只怕从此,他将会不得自由。 贾珍凄然笑道:“莘阿瓜!你真是个假仁假义的!你要监禁我一辈子么?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我一定会把你的丑事宣示於天下,叫定西……,不,叫海内都知道你个什么人!” “贾御史!” 乞大力与张龟进到堂上。 乞大力抓住贾珍,把他往来拉。 数年羞耻与怨恨的积累,爆在贾珍的胸腔,他叫喊说道:“三两小奴贱婢,就能看得住我么?狗贼!你的丑事,天下人早晚必知!” 张龟茫然不解贾珍之意。 乞大力一拳打在贾珍的脸上。 贾珍吐出两个如贝的碎牙,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乞大力掏出香巾,复又堵上他的嘴,自告奋勇,请示莘迩:“明公,我把他弄到校事曹去!” “我一定会把你的丑事宣示於天下”、“狗贼!你的丑事,天下人早晚必知”,这两句话如同雷声,在莘迩的耳中轰鸣。 莘迩神色复杂地看着贾珍,半晌,不再对乞大力、张龟提拣选奴婢的事,说道:“送他回乡!” …… 逼着贾珍写了自辞的文书,乞大力把他塞入车中,押送出城。 出城行两日,这天,宿在亭中。 夜色沉沉,星光闪烁,风动亭舍的草、树,宛如哨音。 乞大力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万籁俱寂,无有人声,只有亭舍养的狗,时而吠叫。乞大力悄悄翻身起来,提匕在手,摸黑到贾珍的榻前,俯身去看,正对上贾珍亮晶晶的眼睛。 “要动手了么?” 乞大力没料到他压根没睡,唬了一跳,说道:“你老老实实地听明公的话,多好!偏要寻死。” 贾珍不像前两天堂上时的失态,面对死亡,神色平和。 乞大力对他起了点敬佩,说道:“瞧你文文秀秀,还有些胆色。” 贾珍轻蔑地笑了笑,说道:“能把门打开么?” 乞大力不知他为何提出这个要求,但看在他将死的份上,满足了他。 打开门后,转回贾珍处,握着匕,刺入了贾珍的胸口。 贾珍血染半衣,勉力撑起身子,目光落到门外,亭舍院角的那一株梅花上边,月光下,梅枝清癯。他低声说道:“惜哉!寒梅未开。”倒到榻上,闭目气绝。 …… 乞大力回到王城,上报莘迩:“途中遇贼,小人搏斗不支,贾君不幸遭害!” 莘迩是夜入眠,梦到了令狐奉。 令狐奉顶盔掼甲,手执血淋淋的环直刀,仪态豪迈,大声对莘迩说道:“阿瓜!要狠一点!” 莘迩从梦中醒转,睁开眼,望着房顶看了稍顷,翻个身,复睡去了。 …… 次日,莘迩上书朝中,议奏把令狐乐的妹妹令狐婉许配给麴爽之子;举前代成朝,天子多娶寒门女之例,及备述本朝迁鼎江左之前,因天子娶高门女,致使皇权外落之患,请求为令狐乐选一个出身寒门的适龄女孩为后。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十四章 一日见三人 宴荔将起兵 左氏芳心寄托,莘迩之请,无有不允。 陈荪、氾宽等人想要谏止,可没有理由。麴爽立下了灭国的大功,他的儿子尚王妹,受之无愧;而主君纳后,择贫家寒门女,是为了王权的巩固,亦无可非议。 王城的舆论纷起,有赞成莘迩的,多是寒门士人,有反对的,多是上门士流。 一些阀族、上流的朝臣上书抨击莘迩,说为臣民的嫁女娶妇,尚讲究门当户对,大王以一国之尊,岂可纳寒女为后?这么做,会乱了尊卑上下的“伦常”。 因了莘迩这一两年的大力拔擢、任用,在朝的寒士、寓士比之前多了不少。 他们也上书,则是坚决地支持莘迩。 这些寒士、寓士以黄荣、羊髦、唐艾等人为,他们在上书中,不仅像莘迩那样,拿出迁鼎前本朝皇权旁落的旧事为例,而且列举秦朝中后期,因为外戚当权,使得政治黑暗,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种种故事,痛陈外戚如果势大,将会对国家造成何种的危害。 莘迩对此,悉不理会。 候麴爽休沐之日,莘迩命车,往到麴家,前去见他。 麴爽冷眉冷眼的,坐在榻上,只管饮冰去暑,瞅也不瞅莘迩一眼。 莘迩打了从吏们出去,大步到麴爽座前,劈手把他的茶碗夺走,说道:“麴公,我且问你,为定西之外家,何如登天子之朝堂?” 茶碗的冰镇汤水洒到了麴爽的身上,他狼狈跳起,抖振衣服,怒道:“什么?” “麴公,陈公为什么提出把你的女儿嫁给大王,原因,你知道么?” “我管他什么原因!” “麴侯是先王的舅氏,公家已是本国外戚。公女如果再嫁给大王,是麴公与大王又成翁婿。请问麴公,等到那时,举定西上下,还有谁家之势能够与公家相比?” “你想说什么!”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此《老子》所言。盛极必衰,不合乎道;不合於道的,就会早早地衰亡。方今国内,一门二大侯者,唯公家;公家子弟遍军中,久镇东南,威名高著,我家在金城郡,亦东南地也,我闻金城百姓近有民谣,传唱云‘五尺王,七尺侯,知侯孰知王’!盖云大王为童子,而公家威东南是也。 “公家已然贵盛。公以灭国之功,得尚王妹,犹不知足,必欲再为大王的丈人么?你如果一定要如此,我现在就可以奏请大王聘公女为后。但你想过没有,此事如定,百姓们会再怎么传谣你家!陈公、氾公、张公等等朝中阀贵,会怎么看待你家! “麴侯拥重兵於东南,麴鹰扬名震於陇西,公以国丈之身,居京畿腹心,领熊罴宿卫,百姓们难道不会因此而说你家有不测之志,陈、氾诸公难道不会因此而如坐针毡,转侧难安么?百姓们的话就是民心啊,陈、氾诸公既握民心,会容忍你么? “陈公议请聘公女,不仅是想要挑起你与我的隔阂,他更是想把你麴家往灭绝的路上推啊!当朝野侧目,公家众叛亲离之际,迩敢请试问於公,你要怎么做?是如昔之阴氏、今之宋家,一蹶不振?还是骑虎难下,有进无退,窥伺王位?如是后者,今日,我请与公血溅三步!” 莘迩英武慨然的姿态,使麴爽不禁后退了几步。 麴爽惶惶地说道:“我岂敢有不臣之心!” “公无如不臣之心,公子得尚王妹,当知足矣!” 麴爽诺诺,说道:“是,是。” 莘迩放缓语气,趣前握住麴爽的手,推心置腹地说道:“麴侯赐我以佛陀画像,我明白他的用心,是想让我时时念佛家之慈悲,解百姓之凌迟。 “麴公!定西一隅之地,海内未乱以前,不过一个偏远的边州罢了。男儿在世,生当乱时,宜怀建不世功业之伟志,何必限目於区区我陇?我方欲与中尉共佐大王,平定天下,光复旧都。事功成日,我与中尉翼从大王,入则共登天子之堂,显耀於海内俊杰之前,出则四方扬颂你我之功,赫赫美名留於青史,难道不可以么?一个定西国丈,焉可与比!” 麴爽说道:“将军所言甚是!我知过矣!” 莘迩走后,麴爽在堂中坐了老半天,品咂莘迩的话,“建不世功业之伟志”,听听就算了,唯是“陈、氾诸公既握民心,会容忍你么”这句话,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触动。 末了,他喟叹说道:“闻辅国一席话,拨云雾如见青天!” …… 莘迩回到家中,召张道将来见。 张道将很快来到。 莘迩屏退左右,请他落座。 张道将恭谨地辞让。 莘迩展露笑容,温和地说道:“明宝,我与卿家有仇怨,卿不计前嫌,进言王太后,坏了郎中令陈公的图谋,助我免与中尉生隙,我很感谢你。” 张道将心道:“我知他召我来,定是为了此事,但怎么开口就说此事?”稳住心神,说道,“道将做此,亦是为了不使我朝生乱。” “不错。我朝外有强敌,国中如果生乱,将有存亡之危。明宝,你不以私损公,我心甚慰。” “至於与将军有仇怨,那是道将自己做错了,不敢怨恨将军。” 莘迩叹道:“因我之故,累张公被免大农,使卿父数十载养望,付之东流,卿家以门阀之资,而今屈居氾、陈诸公之下。明宝,我深觉对不住你家,但那个时候,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啊。明宝,即便你怨恨我,我也能够理解。” “实不敢恨怨将军!” “明宝,我知卿弃仇怨而坏陈公图谋者,非但是为了助我,也是为了卿家。我想与你做个约定,可好么?” 张道将说道:“道将以微身,岂敢与将军约,将军有何命令,尽请吩咐。” “卿与氾公自翁婿,我愿与卿为友朋。可以么?” “啊,道将名轻官卑,怎么敢与将军为友!” 莘迩和蔼地说道:“卿家高门,咱俩为友,是我高攀卿家。 “明宝,国朝规制,不经郡县,无以入台阁。祁连郡膏美,虽稍失养马之劳,而为我朝军国重地,自宋鉴辞后,未定牧守,我欲举卿出任,何如? “宋方就诛以后,牧府别驾空悬至今。张公名德宿重,政才卓艺,太傅虽贵,荣养而已,我朝内忧外患,不可使国家之望,久处赋闲之所,我将举张公牧府别驾。” 考功曹右曹史的职位,的确清贵,可到底是佐吏,品位也低,比不上一郡太守。 尽管而下定西国从一个州变成了三个州,陇州牧府的辖权较之以往小了很多,然定西的主要领土还都是在陇州牧的管下,陇州牧府依旧是权力最重的实权部门之一。王府太傅这个没有实权的荣衔,当然也非牧府的吏别驾从事可比。 张道将心中震荡,难掩激动,想道:“宋方被诛之后,阿父数次暗示氾公,思求别驾。氾公如若不闻。却未曾料到,辅国将军竟愿把此职予我阿父!辅国只要上书表举,氾公、陈公势不可阻。我家之复兴,在望矣!” 张浑是他的长辈,且是张家的族长,身份尊贵,他不能替张浑道谢,只能为自己向莘迩表示感谢,他伏拜说道:“明公错爱,道将没齿难报!” …… 当天晚上,莘迩夜访陈荪。 见到陈荪,莘迩当头就问:“陈公欲安定西,欲乱定西?” 被莘迩开门见山地这么一问,饶以陈荪的深沉,也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莘迩说道:“陈公如欲安定西,迩敢请与公肝胆相照!” “将军请说,将军请说。” “先王赐给我的遗诏,尽管我三番五次地被诸公排挤、打压,但我到现在都没有用,是了为什么?是因为迩起於寒鄙,蒙先王不弃,乃得为顾命,故此一心一意,只想报先王的恩情! “讨西域、克冉兴,迩两辞封侯,何也?迩志不在此也!内与诸公,辅佐大王,富民强兵,外涤荡膻腥,拯救万民,使天下重归唐室,复我华夏衣冠,迎天子还都,再现朗朗乾坤,然后请封大王为国藩邦,以报先王之厚恩,功成身退,泛舟於湖,此迩之愿! “迩一腔忠心,只为保我定西不乱,给外敌可趁之机!” 莘迩逼视陈荪,说道,“此我真心之言,公可信否?” 陈荪嗫嚅说道:“信,信。” “陈公要是相信,就请你不要再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公如不信,定欲乱定西,公虽贵流,阖家百口,挡得住曹领军帐下的一骑么?” 陈荪大惧,汗流浃背,多年未曾变化的脸上,立时失色,说道:“我誓与将军,绝无乱定西之意!” …… 三天后,朝会。 莘迩表举张浑迁任牧府别驾,表举张道将出任祁连郡太守;奏请仿司隶校尉,设刺奸司,与校事曹合并,长吏称都尉,举羊馥任之。 在陈荪默然,孙衍、麴爽附议,氾宽惊诧的情况下,几道奏议全部得到通过。 莘迩令乞大力集合贾珍在王都家宅中的婢女,遍搜贾珍有无子女,得悉贾珍这几年不近女色,却是无子无女,遂升迁姬楚,擢入牧府为曹掾。 …… 六月初,安崇从陇西归来,禀报莘迩:“赵宴荔已决意举兵投陇。” ……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十五章 举事解怨恨 吕季不辞功 赵宴荔部处在蒲獾孙、吕明两部的监督下,为使他起兵顺利,需要预作部署,以为接应;其子赵染干远在朔方,赵宴荔可以不在意赵染干的死活,莘迩却是想把赵染干也诱来投定西的,亦须得把赵宴荔举兵之事提前告知於他,最好两边能够同时动,因是,尽管六月初就得到了赵宴荔决定起义的事情,直到六月末,各方面的安排才俱皆到位。 赵染干且不多说,只说赵宴荔。 这日,安崇又来秦营,“糊弄”过吕明和季和,私见赵宴荔,说道:“如将军所请,秦州刺史令狐曲、鹰扬将军麴球,已经奉朝廷之命,各自提兵出城,约三日后,一击天水之南,一击天水之西,将会作势猛攻,务要把蒲獾孙调出营去。将军到时,可以伺机起兵了!” 事到临头,赵宴荔狡诈猜疑的性子难改,他问道:“辅国将军果以朔州刺史、西海郡侯许我,以祁连之地,安顿我的部民?” 安崇心道:“这老家伙!未免太过多疑。三日后就要起兵,现下还问封赏和分地!我得坚定他的意念,不然三天后,令狐曲、麴球兵已出,他却万一给我来个临时变卦,不起事了,误了辅国将军的事小,老子的这条性命不得交代在秦虏手里了?” 他碧眼如狼,恳切似犬,说道,“当然是这样的了!辅国何等身份,仁信之名,播於海内,还会骗你不成?何止官、爵的封拜和牧场的分与,谷阴王城里头,给将军父子备下的宅子也早已收拾停当,上百的美婢健奴只等着将军驾到。将军,不瞒你说,可把小人羡慕坏了!” 赵宴荔摸须笑道:“辅国将军的信义,我自是信得过的。哎呀,如此的厚遇,我该何以报之呢!”顾对儿子赵兴,说道,“勃勃,我老了!无力再披甲征战。待到定西,汝可替代为父,统领本部,与汝兄染干攻讨朔方,报恩辅国将军!” 赵兴到底年轻,大事将临,不如赵宴荔镇定,脸蛋红红的,攥拳应道:“诺!”问赵宴荔,“阿父,三天后就要起兵,是不是可以把消息告诉小率们了?好让他们作些准备。” 赵宴荔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还不行。” “那要等到何时?” “且等蒲獾孙离营以后,我父子再召各部小率,领他们一道起兵!” 赵兴说道:“阿父,吕明部众虽只三千,然皆虏秦精锐,仓促起事,恐怕不易克。倘陷苦战,蒲獾孙接报,必然回师。我军内外受敌,或会失败。阿父所言固是,而以兴愚见,不若择一二勇将,先把此事告之,叫他等先做备战,似乎方为更加稳妥!” 赵宴荔忖思片刻,笑问安崇,说道:“吾子何如?与定西的俊秀,可能相比?” 安崇亲热地唤赵兴的小名,夸赞说道:“不瞒将军说,勃勃的才能出众,见识明敏,定西的年轻人没几个能比得上的!辅国将军爱才重士,等到了定西,勃勃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将军父子贵盛於朝,可别忘了小人!” 赵宴荔抚腹欢笑,想及到了定西以后,他就能够从此摆脱孟朗那双阴森森眼睛的背后注视,赵兴也许还真能飞黄腾达,自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铁弗匈奴就又有了重据朔方,再次占地称王的可能,越是开心,满意地对赵兴说道:“便依汝议!” 当下,召来了乌洛逵等两三个战将。 听完赵宴荔的话。 乌洛逵等人皆喜道:“入秦以来,寄人篱下,戎虏迫我铁弗,逼我内徙,驱辱如奴!我等久存离心。不意大率与定西通联,给咱们铁弗觅到了上好的去处,我等必致死力!” 候乌洛逵等人离开,赵兴散了甲士,从帐后转出,复回帐内。 赵宴荔与他、安崇,细细商议起兵的细节。 …… 乌洛逵回到本帐,等至天黑,偷摸摸地溜出,小心翼翼地潜出营区,来到吕明、季和的部中。 “禀报将军、参军,赵宴荔将反!” 吕明、季和互相看了下。 季和不动声色,说道:“是么?” 乌洛逵恭恭敬敬地伏拜,髡头上的小辫散在毯上,他埋头答道:“是。” 吕明问道:“何时反?” 乌洛逵答道:“三天后,令狐曲、麴球将佯攻天水郡,只待蒲公被诱出营后,他就会反!今天下午,他召见小人等,吩咐小人等做好战备,一旦举事,便急袭将军营!那老儿得意洋洋的,对小人等说‘要打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噢!你只管按他的交代备战。等到他与我营两边战起,你知道怎么做吧?” 乌洛逵大声应道:“小人知道!”积极地出谋划策,建议说道,“将军、参军,已知老儿要反,何必等他动手?只要将军与参军一道令下,小人今晚就提了他的脑袋来献!” 季和说道:“不可。” 乌洛逵不解其意,问道:“小人斗胆敢问参军,为何?” 季和微笑说道:“反事未露,杀之无名。” 乌洛逵恍然,说道:“是,是。” “你回去吧。” 乌洛逵叩而出。 吕明笑道:“那个安崇,看来确定是定西的说客无疑了。如参军所料,赵宴荔果要反了!省了你我的力气,也能早点完成司隶的谋策。这一场大功,你我只能生生受下了。” 季和摇扇笑道:“赵宴荔上赶着给咱俩送功劳,你我就算想要推脱,也推脱不掉啊!” 两人大笑。 季和说道:“将军,明日一早,可把此事告与燕公。三天后,燕公装作出营,埋伏於外,我部故作懈怠,且容赵宴荔生乱,然后内外夹击,破之易也!” 吕明说道:“好!就这么办。” 季和忽抿嘴一笑。 吕明问道:“参军缘何笑?” 季和轻笑说道:“这个赵宴荔,反复了一辈子,今日投他,明日投我,见利忘义,处处给人插刀子,估计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也会有遭遇背叛的这么一天!” 帐中烛下,两人俱笑。 …… 第四天中午。 蒲獾孙接报,令狐曲、严袭统兵袭天水郡南;麴球、张景威、王舒望等攻天水郡西。 蒲獾孙召聚吕明、赵宴荔等将,命他们严守营垒,尽起本部,出营往战。 赵宴荔请求带部从军。 季和笑道:“令狐曲、麴球合兵不过三四千,燕公部曲八千,已足灭之。近月将军连日攻扰陇西,士卒疲惫。此战不需将军。” 赵宴荔诺诺应是,回到营中,如似看破了季和心意一般,对赵兴说道:“说什么‘连日攻扰’,‘士卒疲惫’。呸!还不是不放心我父子,怕我父子临阵倒戈!” 这一点,赵宴荔猜得倒是不错。 吕明、季和对赵宴荔的防范很严,往日攻扰陇西,不但每次最多只许赵兴领兵去打,留赵宴荔在营中,而且每次给赵兴的铁弗兵马都不过三千人。季和两人这么做,正是为防他父子投敌。 赵宴荔耐下性子,遣亲信窥伺蒲獾孙营的动静。 多半个时辰后,亲信回报:“燕公部曲已然悉数出营,兵分两路,一往西去,一往南下。” 赵宴荔按住大腿,从胡坐上跳起,抖擞精神,令道:“击鼓!” 聚将的鼓声响起,乌洛逵等将校、小率飞快赶来。 赵宴荔立在帐前,赵兴、安崇在其后。 三人悉披盔戴甲,各携兵刃。 赵宴荔顾盼赶到的诸将、小率,五短身材,矗立如将要下山的恶虎,威风凛凛,慨然说道:“孟朗用诡计,决河堤,灌我朔方!我部民众,一夜淹死者千数!我部遂败。我与汝等被俘至咸阳,戎虏不给咱们丰美的草场,随意抢夺咱们的羊马、掳掠咱们的女子,便是戎虏的一个小率,也敢羞辱我等! “我等铁弗匈奴,南匈奴右贤王之后也,世代贵种,雄居幽、朔。会海内纷乱,唐室重我,赵秦与我同族,鲜卑敬我,朔方诸部,奉我为主!何时受过此耻! “今定西国主贤德,辅国将军英武,先取冉兴,继掩有陇西,胡人焉有为中原天子者?戎虏气运已毕!不是定西的敌手!定西许我部以祁连牧场,汝等皆有官爵。我意已决,将要投之!蒲獾孙领兵外出,营中现仅存吕明、季和部戎虏三千,我以万人之众,灭如唾手!候灭吕、季,甲械、辎重、羊马、营妓,悉归汝等!我只要手刃二人,取其级,以解我恨! “汝等何意?愿从我者举刀,不从者我亦不杀,放由散去!” 乌洛逵带头,拔出刀来,举过头顶,大呼说道:“愿从大率!杀了吕、季!报仇雪恨!” 数十个髡头小辫、窄袍皮绔的将校、小率一起举刀,大呼说道:“报仇雪恨!” …… 闻得赵宴荔营中传出的鼓声和喧哗。 季和笑道:“老贼反矣!” 吕明身披重甲,翻身上马,说道:“参军请在此听我捷报!”扬丈八骑槊,麾令列阵以待的秦军步骑兵士,喝道,“赵宴荔送大功於吾等,功成各有赏!随我平乱!” …… 赵宴荔聚合部众,杀向吕明营地。 吕营与赵营间,有低垒相隔。 赵宴荔部尚未杀到,垒门打开,吕明引铁甲精骑五百,当先迎上。 铁弗的将士如何会知吕明、季和有备?加上铁弗匈奴的兵卒良甲不多,难撄其锋,攻势顿挫。 吕明与其弟吕武,左右齐禾、窦干、尉宝等叱咤冲斗,槊刺刀砍,猛不可挡,践踏铁弗兵卒。秦兵的步卒跟后出来,挽射弩、弓,箭如雨下。铁弗兵士愈乱。 忽然后边一阵叫喊,铁弗将士回视。 却是铁弗匈奴的有名悍将乌洛逵倒戈,引千余本部勇士还击赵宴荔的中军。 铁弗将士震怖,立刻将无斗志、兵无斗心。 两营的西边,不太远就是整个大营的高垒。高垒上的秦兵射箭帮助吕明。辕门打开,一支人马从营外杀进,可不就是蒲獾孙部? 就算是个傻子,目睹此状,也知赵宴荔是中了蒲獾孙、吕明、季和的计了。有那见机快的,赶紧丢下军械投降,有那忠於赵宴荔的,力战不止。然而战场的形势已经彻底偏向到了秦兵,铁弗匈奴的部众节节败退,赵宴荔亲自督阵,杀了七八个溃卒,也无济於事。 战至暮时,夕阳如血,洒落战场,处处是铁弗匈奴战士惨死的尸体。 蒲獾孙、吕明、乌洛逵会合,把赵宴荔、赵兴和部分的铁弗将士包围在了赵营的一片空地。 赵宴荔怎么也没料到,本以为稳操胜券的一场战斗,却因乌洛逵的叛变而功亏一篑。他却也不慌,与赵兴说道:“我部兵士犹有数千,染干在朔方,部曲亦数千,咸阳京畿周边,有我部民数万。非我父子,无人可以统带彼等。今叛虽败,我父子投降,尚有生机。” 赵兴说道:“阿父!叛变不成,再成阶下之囚,孟朗忌惮阿父久矣,如何能尚有生机?” 赵宴荔胸有成竹,朝身后瞅去,笑道:“我父子只说是受了这粟特奸胡的……,噫!安崇哪里去了?”但见他后边空落落的,原在那里的安崇,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去向了。 赵宴荔目瞪口呆,说道:“这……”缓过神来,说道,“这个奸胡!溜得却快!也无妨。我家世为铁弗匈奴大率,换个别人来领,得不了咱们部民的心服。大秦欲驱我部为它攻战,最终还是得倚靠我与你!”吩咐边上的一个小率,“你去言与燕公,就说我愿投降!” 那小率去而复还,说道:“没能见到燕公,吕明不肯受降。” “什么?” “吕明说……” “说什么?” 那小率战战兢兢地说道:“吕明说大率反复成性,今势屈而降,日后早晚仍叛。并说,只取大率一人级,余者皆可宽宥。” 赵宴荔怔立半晌,不可置信,说道:“竟不许我降么?” 赵宴荔这一生,降了此处,再降那处,在几个强势的邻居之间,降来降去,从来没有被拒绝过,而且次次都能获利。他也就因而把投降当做了无往不利的法宝。这一次,如意算盘却是落空了。落空一次,就是身陷死地,人头不保。 赵宴荔想道:“只杀我一人,余者皆可宽宥。吕明的此话一出,我部兵卒将无战意。狗崽子真够狠!这是必要取老子的性命。我快六十了,这辈子骑过烈马,喝过好酒,唯一的遗憾,没玩过张阿姬那样的美人,然老子雄傲朔方数十载,远近部落酋率膝行拜我,无不惧我!天上的俊雕,不免有中暗箭的时候,死就死了!不亏! “我膝下诸子,勃勃最为聪颖,换我一命,保他一命,也值了!” 他惨然说道,“好,好!”示意赵兴近前,秘语说道,“勃勃,我死后,我部必归你统!你要记住我家血统的高贵,善自保身,如有机遇,不可错过!” 赵兴跪倒,说道:“兴乞代阿父死!” 赵宴荔说道:“吕明要的是老子的命,你死了有什么用!乌洛逵叛我求荣,不义之徒,你早晚为我报了此仇就是!” 他亦有枭雄之色,知身不可免,毫不拖泥带水,十分干净利索,抽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我纵横朔方,一世英雄,死於小儿之手!他娘的!小崽子不受我降,老子便以颈血溅之!” 便以刀抹颈。 赵宴荔的脖颈太厚,一刀割下,没能把动脉割断。他脖颈上鲜血涌出,再去割时,手上已然无力。他指着脖子,目视赵兴,哑哑地叫。赵兴含泪,接过他手上的刀,用力按下,切断了他的血管。鲜血喷了赵兴一身。夕阳的光照下,赵宴荔跌倒地上,赵兴丢下刀,伏地恸哭。 …… 31号有个限免的活动,大家这几天可以不用订阅。 谢谢大家的推荐、月票和打赏! 求月票、求推荐! 阅读网址:n. 第十六章 何用尔结草 计须金刀用 赵兴投降,蒲獾孙没有杀他,将他槛送入京,以乌洛逵看押铁弗降众。 赵兴到了咸阳,一如赵宴荔的估料,为暂时安抚铁弗部众,蒲茂果然没有杀他。 孟朗倒是想斩草除根。 蒲茂说道:“赵氏匈奴贵种,世为铁弗酋率。赵宴荔幼子孤塗在拓跋鲜卑,今如杀赵兴,拓跋定以赵孤塗诱铁弗余众。铁弗余众数万,可尽杀乎?” 孟朗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是赵宴荔,赵兴年青,并无很高的声名,饶他一命却也不是不行。又知蒲茂虽是事事听他,只在“仁义”两字上,极其顽固,亦是出於为保持君臣相得起见,不欲与蒲茂起了隔膜,因就没有坚持己见。 蒲茂不仅不治罪赵兴,还履行诺言,把刚挑好不久的一个宗室女,许配给了赵兴,给他俩完婚。完婚过后,赵兴与妻入宫陛见。蒲茂见他满头大汗,叫他无须拘礼,可以除去外袍。赵兴袍内穿着件裲裆,脱掉袍子,打着赤膊,伏於丹墀之下。 蒲茂含笑说道:“汝父叛乱是汝父之罪。孤不以汝父之罪坐你,且配宗女妻你。孤待你的恩情,可谓意重了吧?” 赵兴叩说道:“天王之宽弘仁德,当世英杰,无有可及。迹追前圣,光绍后世。兴感恩涕零,结草难报!” 蒲茂大笑,意气睥睨,振袖说道:“孤拥关中,地广千里,户口千万;氐、唐,及羌、屠各、鲜卑诸胡,英才济济,萃於朝堂。孟司隶,倜傥瑰玮,凌刚摧坚,今之管、乐,海内之奇才也;仇司徒,敛持威重,雅好推贤,盛名隆於江左。蒲洛孤、蒲獾孙,挚申金,名帅也;苟雄、屠公、苟丹、石萍,万人敌也;若齐征、仇公台、吕明之徒,车载斗量!铁骑十余万,精甲二十万,堆粟成山,良马遍野,挥之向西,陇人战栗,倾之向东,魏人俯。 “孤,何用尔小胡结草报恩!” 东顾鲜卑魏国,内乱将生;西乜陇州定西,国穷民乏;南视江左唐家,门阀政斗。其余者,柔然粗鄙,蜀中窘蹙,皆不值一提。 南北诸国,在蒲秦经过数年的轻徭薄赋、休养民力后,确然如今强盛第一。 这份国力,这份强盛,乃亦是蒲茂释姚桃、不杀赵兴的底气所在。 赵兴唯唯诺诺,如不能言者,半分也没了在他父亲赵宴荔面前,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劲头。出到宫外,他请妻子先行,乘己车谨从於后。 …… 赵宴荔授,吕明、季和没了留在天水郡的必要,孟朗奏请蒲茂把他俩召回。吕明、季和遂与乌洛逵押送着铁弗的俘虏,回到京城。三人论功,各有封赏。 蒲茂下旨,把俘虏免罪,任赵兴为铁弗大率,拜北中郎将,将俘虏、咸阳近郊的铁弗部众和朔方的铁弗余部全交他统带,用乌洛逵为其副手。 朔方的铁弗余部,却是赵染干与赵宴荔几乎同时举兵,但孟朗既然防着赵宴荔,就断然不会放任赵染干不管,故与赵宴荔一样,赵染干也是方才举兵,就被秦兵围攻。然与赵宴荔不一样的是,赵染干骁勇力壮,由是他尽管落困,却率领精骑千余,硬是杀出了生天,渡过黄河,投到了定西国内。赵染干虽是得脱,朔方的铁弗部民却二度成为了蒲秦军队的战利品。 经过两次失败、一次内徙,残留在朔方的铁弗部民已然不多,不用再做分化。 蒲茂因索性将之也一道付与赵兴。 协助蒲茂完成了铁弗匈奴的再安顿以后,孟朗进言,说道:“燕公、冉僧奴在天水,频扰陇西、武都,定西不胜其烦,奈何无力与我决战,只能处於被动的地位。赵染干今投定西,臣料定西十有**,会谋划乱我朔方。此围魏救赵之计也。骁骑将军苟雄,前与臣克朔方,酣战无前,赵染干为其擒;擒斩姚国,有计谋。臣举苟雄朔方太守,出镇朔方,以备定西。” 蒲茂然其言,从其荐举,拜苟雄以骁骑将军,领朔方太守,给步骑五千,命戍朔方。 苟雄接旨次日,便与帐下猛将啖高等,领兵往朔方上任去了。 季和归还孟朗府中,见他日夜忧色仍重,问道:“明公所忌者,赵宴荔也。赵宴荔已然伏诛,而明公忧色不展。和敢问明公:是在担忧赵兴会效其父之举么?” 孟朗说道:“赵染干是赵兴的嫡兄,素有勇名;赵孤塗是赵兴的幼弟,赵宴荔之所爱者。赵兴以微名之身,得领铁弗,是出於大王的任命,且乌洛逵在侧,他抚内尚难,况乎叛乱?赵兴不足忧。” 季和问道:“如此,明公是在忧虑谁?” 孟朗说道:“我闻姚国死日,投降我军的羌卒,虽在我军兵士的刀槊逼压之下,尽为姚国痛哭。苟将军提着姚国的级走到哪里,羌卒哭到哪里。姚国之得士心至此! “姚国诸弟,姚桃、姚谨为。姚桃上边还有两个兄长,但把部率之位,都心甘情愿地让给了他,由此足见姚桃之能。姚谨善言辞,能动人心。 “桃、谨承姚国之士心,分圭角以彰名,二子不死,我恐不日就会成为我秦的大患!” 赵兴与蒲秦有杀父之仇。姚桃、姚谨与蒲秦有杀兄之仇。 按说杀父之仇,重於杀兄之仇。 可是,凭赵兴的身份,能得为铁弗的酋率,是因为蒲茂的授任,身边且有一个叛变投秦的乌洛逵,短期内,他一定难以收得铁弗部民的人心,兼且他本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声望,故是,与深得投降羌卒士心、又有美誉在外的姚桃兄弟相比,孟朗目前更重视后者。 季和心道:“大王怎么都好,就是好为小仁!岂不闻‘小利,大利之残也’,小仁,亦大仁之残啊!搞得孟司隶操劳国事之余,还得不停地思谋虑策,为他收拾局面!杀了一个赵宴荔,还有一个姚桃、姚谨!” 他瞧着孟朗髻上新添的那几茎白,心疼地抚慰说道,“明公远见明察,言之甚是。姚桃、姚谨初降,纵便生乱,也只能会是在日后。今既无措,敢请明公也不要焦急,徐徐图之可也。” 孟朗捻须,沉吟说道:“要说谋策,我已思得一个。” 季和喜道:“明公的谋策定然高明!敢问明公,是何策也?” “此策如行,需一物。” “何物?” “金刀一柄!”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求推荐、求月票。 阅读网址:n. 第十七章 录事悔小气 鲜少名为京 那金刀是姚国、姚桃兄弟父亲生前佩带之物,后传姚国,姚国死后,落到姚桃手中。 此刀寄托了对姚父、姚国两人的缅怀,姚桃极是珍视,出必佩带,归则置於室内,是他第一等看重的。欲得此刀,怕是不易。 至於孟朗为何欲得此刀,他却未对季和言之。 尽管没说,一则,季和敬重孟朗,视孟朗为挽天倾、救天下的盖世英豪,甘愿为其效力,二来,主忧臣辱,季和回到家,便就绞尽脑汁,思索办法。 姚桃不须急除,金刀一时难得。 杀掉赵宴荔,除了一个后患;已遣苟雄往赴朔方,朔方应能眼下无虞。孟朗把视野稍从定西挪开,辅佐蒲茂,收心治理国内的同时,转窥鲜卑魏国,大量的斥候被派去了关东、河北。 蒲秦国力强盛,故能西战定西,东谋魏土,游刃有余。 定西国力不如蒲秦,往往一场较大的战争,就要倾半国之力,然今乱世,海内攻侵不休,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北方一旦结束分裂,陇地绝无割据的可能。莘迩如履薄冰,隐有与诸葛亮五次北伐的缘故相同之因,虽限於国力,无法大举东进,以攻为守、凝聚人心也好,开疆充实国力也罢,却也日夜谋策,殚精竭虑,等候对外用兵的时机和寻找对外用兵的地点。 终於攻破冉兴,占领了武都、阴平,给陇州打开了一个向外的出口,在战略上取得了一点点的主动,但蒲秦到底强於定西,蒲獾孙、冉僧奴等对陇西、武都两郡的日夜侵扰,却如一柄悬在头顶上的剑,好像时刻就能落下,使莘迩半分不敢松懈,渐有疲於应对之感。 便在这个时候,成功挑动起了赵宴荔父子举事。 赵宴荔虽是身死,铁弗匈奴部卒的调回咸阳,使令狐曲、麴球面对的敌军数量大为减少,却也相应地解了些定西秦州的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赵染干突围而至。 赵染干的来到定西,立刻让莘迩眼前一亮。 有赵染干在,定西便可以介入朔方了!就像唐艾、羊髦等人之前的分析,朔方是蒲秦北边的门户,这里如果生乱,蒲秦就势必只能把投到定西秦州的精力,分出一些,用在朔方。秦州的窘迫局面,亦就可以进一步地得到缓解。这也就正是孟朗推测的“围魏救赵之计”。 莘迩上书朝中,表拜赵染干为西海县侯、奋威将军、朔方太守。 朝廷允其请。 莘迩连日宴待赵染干,慰其亡父之痛,细问朔方形势。 氾宽如今对莘迩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的注意,得悉了此事后,这日他休沐在家,把儿子氾丹叫来,说道:“辅国近来连日接见赵染干,我看,他是想要用兵朔方了。” 氾丹对莘迩的感情很复杂。 他起初自以门第高贵,瞧不起莘迩;继在莘迩攻伐卢水胡时,被莘迩羞辱;西海一战,偏是莘迩令麴球救下了他;又是莘迩,奏请召他从麴硕一讨冉兴,因功从酒泉郡迁到了朝中;前些时,仍是莘迩,举他做了新设之考功曹的曹掾。 最早时对莘迩的鄙夷,随着莘迩西海、朔方、西域、冉兴等几场战争的或亲自上阵,或指挥部署,以及莘迩这两年在朝中的种种优秀举措与变革,并及莘迩《矛盾论》这一篇雄著的诞生,此时已然不存,可要说他就此改弦易张,改以服气莘迩,却也非为事实。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莘迩的能力;另一方面,对莘迩的日渐权重,他亦忧心烈烈。 氾丹性刚,听了氾丹的话,面色顿然沉下,不愉地说道:“先王薨后,至今不过两年,莘幼著先伐西域,继攻冉兴,民力疲惫,国库已空。秦州隐患存伏,随时有得而复失之险,他不思收附民心,犹不知足,尚欲图朔方么?‘国虽大,好战必亡’,况我定西小国!” 氾宽说道:“打算用兵朔方的又不是为父,你给我甩什么脸子?” 氾丹赶紧下榻,敛衣下拜,赔笑说道:“是,是,儿子错了。” 氾宽哼了声,说道:“你起来吧。” 氾丹重新落座。 氾宽掐着胡须,实事求是地说道:“为父秉政,於国家的财力、民力还是比较了解的。虽经两场大战,国库是耗费了不少,但也不能说国库已空,打个朔方的财力、民力还是有的。 “且西域商道那边的商税持续有增;而沙州刺史杜亚的上表,你也是知道的,西域诸国皆富,他的此议如成,又将会给我朝每年增加一大笔的收入。” “杜亚上表”云云,讲的是杜亚於上月底上表朝中,说西域地区在沙州三营的主持与保护下,不仅使小国不再被鄯善、龟兹等大国欺负,而且也使包括龟兹、鄯善在内的西域全部国家,都免於了再经常遭到柔然、乌孙、悦般、大月氏等周边强国的欺凌,不能只咱们定西出力,却由它们舒舒坦坦地坐享其成,奏请“宜如匈奴之故事”,由朝廷设立税官,遣驻西域,向它们各国摊派军费、征用兵卒,以充国家。 氾宽等人私下议论,认为杜亚没有经济之才,他的这道上表肯定是出於莘迩的授意。其实他们猜错了,这道上表还真不是莘迩的授意,是出自氾丹的同僚,新从西域长史府到朝中任考功曹左曹史未久的阴洛。 不管是谁的主意,这个上表中提出的内容,的确是不错。 昔日匈奴强大之时,设僮仆都尉,“僮仆”者,视西域各国为匈奴之僮仆的意思,来对西域各国征税、调兵。莘迩征伐西域之前,定西对西域各国的控制不强,没办法实施此举,现在有了沙州和沙州的三大营在,完全可以仿行匈奴的此措了。 西域有十几个国家,虽然多数国家的人口都不多,合在一起,为数也不在少,可以试想一下,兵源的得以扩充且不需多说,此措得行以后,只定西每年的赋税收入,必就会提高一大截。 氾宽继续说道:“辅国要是执意用兵朔方,用国库空虚为借口,是阻止不了他的。” 氾丹说道:“武都、阴平之得,已使莘幼著威名大盛,朝野风议,差可与麴侯相比了;今赵染干投朝,赵染干在赵宴荔的诸子之中,壮年而有勇称,在朔方颇有名声,辅国如果真的要攻朔方,有赵染干相助,事半功倍!朔方倘使再被他拿下,辅国之威,在我定西,就将无人可与并肩了!” 他瞧了氾宽一眼,担忧地说道,“宋家已倒;陈荪滑头;张家与我姻亲,然别有抱负,与我家并不同心。麴爽本因嫁女之事被莘幼著败坏,对其生怨,可也不知莘幼著做了什么,麴对他似又不复怀恨!大农孙衍、典书令傅乔,一掌赋税,一掌机要,分居要津;侍中黄荣,近在王侧;刺奸司掾羊馥,将掌王城治安;此皆莘幼著之党也!中领军曹斐,视莘幼著马是瞻。大都督府右长史张僧诚,位在莘幼著上,然俯从命。阿父,莘幼著今朝之权,已可遮天! “再等到他攻破朔方?阿父孤木难支,名为秉政,实权恐尽操辅国之手矣!” 令狐奉薨前,把氾宽列为了辅政之,而宋家无一人在列,氾宽那时以为运气来了,很是踌躇满志,自以“主人家”为许,结亲张家,交好陈荪,排挤宋氏,广树党羽,要做阀族的领头羊,私下谋虑,雄图远志,何止欲使氾家取代宋家的位置,还有心趁国主年幼之际,比宋家更进一步,独操国政。 殊未料到,短短一两年的功夫,鹊起的却是莘迩,他氾宽不知不觉中,莫名其妙地就落在了下风。阀族的领头羊似乎是做成了,可朝政的大权却一日少於一日,照这个势头下去,只怕真的要像氾丹所说,“名为秉政”,坐着录三府事这个文臣的位置,却将实为莘迩的提线木偶了。 氾宽说道:“唉,此亦我忧!我把你叫来,就是为了商量此事啊!”问氾丹,“你有什么对策没有?” 氾丹说道:“阿父适才已说,用财竭为由,阻不了莘幼著打朔方。他如定要用兵,丹亦无策。”又埋怨似地说道,“张浑数暗示阿父,求牧府别驾。丹尝谏言阿父,便把此职给他!阿父小气不肯。结果如何?竟被辅国举张浑别驾,并擢张道将祁连太守!时至於今,丹也无法了。” 氾宽想道:“我哪能料到莘幼著居然能捐弃仇怨,举荐张氏父子?且大方到把别驾从事这样的美职重任,任予张浑?”颇是后悔,叹了口气,说道,“此为父之错。” 父子商议许久,没有办法。 门客进来禀报:“令狐鲜少求见。” 令狐鲜少,便是令狐曲之嫡弟令狐京。鲜少,是令狐京的字。 氾宽心道:“好在听了陈荪的建议,我及早筹谋,与令狐曲兄弟暗结成盟,今令狐曲外镇秦州,令狐京名高京华,素有智名,得他兄弟帮手,倒小可纾我一时之愁。”命请令狐京进来。 不多时,一个姿仪俊美,风度翩翩的弱冠青年步入。 其人长七尺五寸,目若明星,顾盼生辉,头裹白帻,褒衣大袖,在门外脱去木屐,着白袜而内,揖礼室中,朗声说道:“令狐京拜见录事公、曹掾君。” 氾丹避席相迎,不以其年轻,敬重有加。 氾宽殷勤热情,说道:“鲜少何必多礼!快请入座。” 来人正是令狐京。 令狐京立起身形,微微一笑,宛如春花开放。 …… 最近每天两更,脑子有点转不动了。今天周日,也休息休息,就一更吧!谢谢圣卡尔的灰烬使者老兄的盟主,加的一更放在下周! 阅读网址:n. 第十八章 英雄重英雄 妙策解国忧 令狐京坐入榻中。 氾宽吩咐奴婢上茶水、点心、果脯。 令狐京好食葡萄,不客气地拈起一个,吃到嘴中。葡萄是从井里提出来的,冰凉甜美,满口生津。令狐京连食七八个,笑道:“也是怪哉!我家的葡萄,怎就没有录事公家的好吃?” 氾宽端着茶碗,笑道:“皆是从西域而来,能有什么不同。” 令狐京摇头说道:“不然,不然。京闻辅国曾有趣语,‘买书不如借书’,乃因借书有归还的时限,而自买之书随时可阅,故唯有借书,方能急读。今食公家葡萄,所以京觉美味者,其因却可借用辅国此语。” 氾宽纳闷地问道:“辅国的这句话诚然趣语,但书是书,与葡萄何干?” 令狐京笑道:“书非己有,是以急读;葡萄非我家买,是以甜美。” 氾宽、氾丹闻言,俱皆大笑。 氾丹赞道:“鲜少可爱,果然善谈。卿之近作《自然论》,阐‘内生外王’之道,抨名教与自然殊途之说,述名教即自然之理,云‘内圣’即顺乎自然,‘外王’即名教,‘圣人明天人之理,达自然之分,通治化之体,审大慎之训。故君臣垂拱,完太素之朴;百姓熙怡,保性命之和。道者法自然而为化,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真是振聋聩的高见奇致!我得卿此论当日,通宵畅读,竟不觉晓,为卿拍案叫绝!” 王城谷阴的清淡圈子可分三等。 最次者是各家少年组织的谈会,学族中长辈们说话,人云亦云。较高者是二、三流士人的聚会,少有新鲜出奇的阐论。以傅乔为代表的十余人,则是谷阴清谈士人中的最高层次。黄荣曾想进入傅乔的这个圈子,没能成功,被讥讽而退;令狐京,正是这个圈子内的一员。 而且令狐京不但是这个圈子的一员,他天资**,并在圈内的十余人中名列前茅。 《自然论》是令狐京新近写的一篇文章,其抨击的对象是鸠摩罗什。 氾丹所谓之“名教与自然殊途之说”,是指鸠摩罗什提出来的万物归虚之论。 鸠摩罗什到定西以来,靠着他杰出的才华和与莘迩的亲密,被傅乔推举,顺利融入到了傅乔等人的这个座谈圈子。 清谈就是讨论哲学。佛教的那么多典籍,佛经的那么些理论,哪个不与哲学有关?鸠摩罗什很快就熟悉了清谈的路子,在学习道、儒经典之同时,他译经之余,引释入谈,借儒道之皮,重点光大挥佛家的学说,於是遂有了“万物归虚”之论,表面上主张既有又无,有无双生,最终的落脚点却本於佛家出世解脱的思想,又归着於“虚”,宣称“群有以至虚为宗”。 鸠摩罗什的这套理论,实际上是来自佛教的“般若学”。 般若学不否定因空所显的一切缘起幻有,性空不碍缘起,但一切幻有皆归之於空,连空也是空的,幻有之形相,乃是假名而非实有。换言之,放到清谈上,也就是名教与自然根本是两码事。 “名教”与“自然”是清谈的两个基本命题,围绕两者的关系,已经争论上百年了。从贵无到贵有,好容易展到了名教与自然一体,给士大夫们了既享受丰厚俸禄、又不必劳心政务的上好借口,鸠摩罗什横空出世,竟又试图把自然与名教分开,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身在朝堂,就不能如处山林么?欲求自然,就一定得抛弃红尘的富贵,遁入空门么? 对鸠摩罗什的这个观点,持非议的士人很多。 奈何鸠摩罗什善辩,口吐莲花,没人能辨得过他。 这就有了令狐京此篇《自然论》的问世。 令狐京心道:“坏国事者,实清谈也。夸夸其谈,不务实务,此西朝所以鼎迁。我作《自然论》,虽言名教与自然同体,暗讽之喻意,诚在推重名教。氾朱石素有能臣之名,少时得誉“麒麟郎”,而不解我真意,惜哉!” 他谦虚地笑道,“拙作何足誉!比之辅国《矛盾论》,米粒之光耳。”衷心佩服地说道,“辅国借有无之说,提‘矛盾’之论,拔出流俗,高屋建瓴,理致精微。京究辅国意图,所欲述者,断非自然与名教之争,而乃是治国安邦、行军战争的不刊之论啊!文如大河之滔滔。胜京万千!辅国,当世雄才!” 这番话是令狐京的真心之言。 氾丹读令狐京的《自然论》,至晓不倦,不过读了一个晚上罢了。 令狐京读莘迩的《矛盾论》,那却可是连着读了半个月,闭门不出,日夜揣摩,食不甘味。 领会贯通以后,令狐京不禁对莘迩惺惺相惜,只觉他的所言所论,都像是自己想的一样,只是自己没有能力把它总结出来。 氾宽、氾丹也承认莘迩的此著,确然非同凡响。 只此一论,就使莘迩一跃成为王城谈玄的顶尖名家。 氾宽父子不欲多夸莘迩,附和了两句。 令狐京察言观色,改换话题,说道:“录事公似有所思。敢问录事公,可是京来的不是时候?扰到了公?” 氾宽心道:“鲜少聪慧,我不妨将难题告之,看他有没有应对之策。”放下茶碗,说道,“鲜少,你来之前,我与阿恭在议论朝事。” 阿恭,是氾丹的小字。 令狐京已经把葡萄吃完,他洒脱地笑道:“如此,葡萄既尽,京敢请辞。” 氾宽说道:“诶,你不要走。我正想请你来,听听你的意见。” 令狐京见受挽留,也不推辞,复坐下,问道:“敢问录事公,是何朝事?” 氾宽说道:“你适才数提辅国。此事便与辅国有关。赵染干投我定西,朝廷加以封拜,辅国这几天,每日都接见於他。这件事,鲜少可有闻听?” 令狐京不动声色,说道:“有。” “赵染干一个降胡,辅国却这般看重。辅国怕是生了攻朔方之意。假使辅国心意得成,遂克朔方……。”氾宽忧色重重。 不必他说完,令狐京也已能明白他的所忧是什么了。 令狐京明朗笑道:“录事公,京不敢瞒,京今日求见公,亦是为此而来!” 氾宽楞了下,旋即大喜,说道:“这么说,鲜少定是有良策以对了?请讲,请讲。” 他与令狐曲、令狐京兄弟已是盟友。大家自己人,无须遮遮掩掩。是以,他立即询问。 令狐京说道:“倒也不敢说是良策。辅国、中尉攻取虏兴,这是灭国之功,本朝自建国以来,贤臣名将辈出,然如论功勋,已然少有人能及辅国与中尉;朔方如果再下,辅国之威势将无两。公以录三府事,执政於朝,持忠守正,忧朝纲或乱,京深为理解。 “以京愚见,方今之策,欲使辅国不得攻朔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别选一地用兵。我定西兵少,不足以两处开战。只要能选得另一处用兵之地,攻朔方之事,自就不了了之。” 氾宽与氾丹对视一眼,深觉有理。 氾丹拍腿说道:“对呀!既然不能用国库空虚为由,阻辅国用兵,那咱们就干脆另选一地,建议用兵於彼!”问道,“用兵何处,鲜少可有酌定?” 令狐京说道:“南安可也。” 南安郡,是蒲秦的地盘,在渭水北岸,与陇西郡隔水相对。 氾宽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说道:“南安?” 令狐京款款而谈,说道:“南安郡与陇西郡隔水,占下南安,两郡夹渭成犄角。戎虏攻陇西,南安救之;攻南安,陇西救之;俱攻南安与陇西,武始郡在两郡之西,距二百里,朝援兵,夕可至。三郡互相声援,戎虏不得犯我半步矣!此取南安的原因之一。” “其二呢?” “赵宴荔举兵不成,授身死,铁弗部卒被调还咸阳。位处戎虏前线的天水郡,而今驻兵骤减,只有蒲獾孙部的八千步骑。以我兄统武都、阴平兵,胁天水之南;烦麴鹰扬统陇西兵,逼天水之西,如此,蒲獾孙部不得动矣!然后大军出武始郡,长驱直进,围攻南安,京料数日可下,且须兵马不多,两万足够!此为其二。” 氾宽、氾丹沉思多时。 氾宽毕竟老成,虽觉令狐京的此议不错,但有一个难题,若不解决,此议恐怕还是不能得行,他说道:“鲜少此策固好,单於形势而言,用兵南安,是个好的选择;奈何朝中军事,掌於辅国、麴侯、中尉之手,如是虽然上书了此议,而终不被辅国等采纳,岂不空忙一场?” 令狐京从容不迫,说道:“武都、阴平是麴中尉领兵打下来的,战罢论功,中尉虽得封县侯,秦州三郡,只麴鹰扬得获陇西太守。我料麴中尉必意犹未尽。如取南安,麴侯屯唐兴郡,其部之兵马离得最近,上策自是调麴侯之兵。以南安太守许麴氏,中尉焉不意动?中尉意动,合以录事公之力,辅国纵有不愿,也只能屈从了。此,是取南安的原因之三。” 有道是“公私分明”。 佩服莘迩归佩服莘迩,朝廷大事归朝廷大事,令狐京在这方面是拎得很清楚的,身为宗室的他,绝不会因为篇《矛盾论》就把王权、国事丢掉边上。 他说完以后,氾丹昂,氾宽低头,父子两人各自寻思。 氾丹越想越觉得妙,放下目光,欣赏地看着令狐京,夸赞说道:“此策如成,不但可阻辅国攻朔方,且可再度挑起辅国与中尉的嫌隙,尤为要者,还能通过此战,提振令兄的名望,助吾辈多掌兵权!一举三得。鲜少,妙计妙计!” 令狐京微微一笑。 阅读网址:n. 第十九章 黄荣驳氾议 拓跋见莘使(上) 令狐氏的宗室原本昌盛,最盛的时候在是开国之前期,居朝、领兵者四五人,出为郡县长吏的十余人,令狐奉祖父的时候,担心定西会重现西唐末年的乱局,借助阀族的力量,削弱了一次宗室的势力,到令狐奉、令狐邕叔侄相残,把支持对方的亲族都大杀特杀,宗室的力量被再次严重打击。 如今令狐奉的兄弟都已死,令狐邕无子,令狐邕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弟弟,也被令狐奉杀掉了,等於说,令狐氏的嫡系子女,只剩下了令狐乐、令狐婉两人。令狐妍是令狐奉叔父的女儿,也算一个。 嫡系大宗之外的小宗子弟,於下所存也已不多。 其中最出色的就是令狐京了。 当初令狐奉重用令狐曲,一是看到了宗室凋零,有心从宗族中选出几人,加以扶持,以压制阀族,收拢权力;二来,也是因为令狐京。令狐奉原本想重加任用的,其实是令狐京,但令狐京坚辞不从,没办法,这才退而求其次,擢用了令狐京的兄长令狐曲。 令狐京现在仍是白身。 氾宽说道:“鲜少聪明识达,秀才卓立,宗室之亲,国朝重之,仍吟啸於江湖,虽然逸志,国家失贤! “前祁连郡守空缺,我欲举鲜少,卿辞之。 “今羊髦兼领辅国长史、录事参军,长史是辅国的吏,参军是国家的朝臣,这两个都是清贵上选的职务,自我朝立国,未有一人而兼此类两职者!不合祖宗故事。郎中令陈公与我数次讨论,和我意同,想要举荐卿出任录事参军,卿意何如?” 氾宽说是做了“录三府事”,两个副手,一个麴兰,乃麴硕之子,一个羊髦,是莘迩心腹,不说事事掣肘,也让他很不开心。若是令狐京能够取代羊髦,那么至少在行政力上,氾宽将会大为轻松。 说完,氾宽殷切地等候令狐京回答。 令狐京笑道:“录事参军是台阁的显臣,京以白丁,焉能居之?” 氾宽说道:“卿乡议二品,名噪京都,论门第、乡议,出居此职,都已足够。便不好立刻就任,我可先举卿入牧府为掾,稍作迁转,资历充备,亦即可矣!” 令狐京委婉拒绝,说道:“眼下的大事是不能让辅国将军谋攻朔方,当此之际,不宜另生事端。等到定下了是打朔方,还是打南安,然后再议此事不迟。”顿了下,笑道,“这也是辅国所论‘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之意也!” 想得再好,正主不愿意,那也是无可奈何。 氾宽只得罢了。 令狐京辞出氾家,坐入牛车。 木屐穿得时间长了,脚有些疼。车中的侍婢帮他把木屐去掉,为他揉脚。 不知为何,令狐京蓦然想起了宋羡。 他爱怜地抚摸着跪在他脚下的侍婢,心道:“宋方遇害,宋闳归乡,方、闳的直系兄弟子侄悉被禁锢。而下宋氏在都者,有声名的,宋羡、宋翩两人罢了。宋翩近月,杜门不出,闻他夜常噩梦,日日惶张,一点小动静就把他吓一跳,也不知是怎么了?是因为宋方、宋闳两人的遭遇而受到了惊吓么?他与辅国旧为建康同僚,辅国处处以大义压人、仁德示人,料应不会为难宋翩,他却这般不安。此人徒有放情纵怀的虚名,心境委实不堪,难为我用。 “宋羡有壮气,我与他故年交好。此子,我可用之!就是他喜欢肥婢,这个爱好……。” 令狐京无法理解,摇了摇头。 侍婢问道:“郎君在想什么?” 这个侍婢是令狐京的心爱,他调笑说道:“我在想,把你送人。” 侍婢惊道:“啊?” 令狐京笑道:“可惜你太瘦了!我送不出去啊。” 侍婢知令狐京是在开玩笑,娇嗔不依。令狐京生性随和,也不恼怒,吩咐她道:“取葡萄与我食。” 侍婢起身,净了手,把氾宽赠送的葡萄放了些到玉盘中,葱指拈起,喂他吃用。 令狐京闭目倚榻,一边悠闲地吃着,一边想道:“先王当年曾欲授我军职,氾公今又言欲举我如台阁,我皆辞不受,非我清高,而是都不可受。 “先王雄才,然而残忌,我如出仕,以我之能,迟早受其忌惮;辅国势方盛锐,我不能与他正面敌对,一旦撕破脸皮,他拥重兵在都,事无缓机矣! “当下之宜,我还是白身为好。先助我兄稳住秦州,策成攻南安,既防止辅国的权柄更重,又挑辅国与中尉不和,复涨我兄名望,然后寻到合适的机会,待至辅国势衰,我再出仕不晚!辅国现在的势头看起来很强,但他亲寒、寓,抑高门,杀宋方、逐宋闳,朝野非议已众,根基实不稳也。只要能稳住现状,徐徐经营,我涨彼消,假以时日,他定如冰山消融。 “唉,我本无参与朝政的意愿,可大王年少,臣强主弱,此非安国之道。不得不为此耳!” 心思飘摇,念头转到了去年底开始在王都流传的一句谣言上。 他想道:“辅国克定西域,兵还京都,酒泉太守上书,称酒泉南山,就是昆仑,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山中有石屋玉堂,珠玑缕饰,焕若神宫,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无疆之福。王太后从之,遂筑南山西王母祠。建造中,掘出了一个石碑,文曰:‘南山高,少当王。’驰送京师,辅国言说‘少当王’者,指大王也。大王的确年少,但‘南山高’何意?” 京,高丘之意;鲜,大山之意。令狐京的字,又带一个“少”。 “南山高,少当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天后,朝会。 氾宽先制人。 他上书於朝,把令狐京建议攻打南安的三个原因,悉数列出,请求朝廷用兵南安。 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和莘迩等皆在朝班。 赵染干又被封侯,又被任为四品的将军,侯爵和朔方太守的职务不说,只他的将军号,他就有资格出席朝会。他也在殿上。 听了氾宽的奏议,赵染干沉不住气,马上去瞧莘迩,心道:“辅国给我说的好好的!待过了炎夏,入到秋时,就任我为将,攻打朔方!却怎么氾录事上奏,请击南安?这怎么回事?” 令狐乐尽管没有亲政,不管怎么说,也经历过两年的朝会了,且他年龄渐长,智慧渐开,对国家的军政等务,不能言已然尽知,也懵懵懂懂,略微知些了。 他瞪大眼睛,心道:“又要打仗了么?好啊!好啊!这回打下南安,就像西域、虏兴一样,孤的国土又要得到扩大!也不知阿瓜、麴爽会再给孤带回些什么东西?哎呀,那个扁头的龟兹国主,可真是好玩啊!不过,麴爽献给孤的那几个虏兴姓冉的,不太行,蠢得多了!” 依照惯例,令狐乐只能听,不能说。 他心里想的再热闹,也唯有转过脸去,眼巴巴地看左氏,等左氏开口。 左氏神情端庄,轻启红唇,说道:“南安是虏秦在渭北的锁钥,如能将之攻占,对我朝确乎有利。军国要事,须得细细计量。辅国、陈公、中尉、大农、曹领军,公等何见?” 莘迩袍服冠带,腰佩印绶,簮笔捧笏,位列左侧上,处麴爽之下,英气中透着晏然。 他没有想到氾宽会在朝议上突然提出打南安这件事,有点措手不及,因此躬身而立,暂不言,脑筋急转,心中想道:“打南安?老氾那一二三,口若悬河,听来倒是可行,但也就是听听算了。陇西已在我手,蒲秦岂会肯再把南安让我?如打南安,我与蒲秦必生大战。大战一起,武都、阴平必乱。莫说甚么‘与陇西郡夹渭成犄角’,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只怕也要不保! “纸上谈兵耳! “且慢。老氾被我举为录三府事前,数十年都在牧府任职,从来未有掌军,向来不悉兵事,纵是纸上谈兵,他也没本事说出这么个一二三。……他没这个能耐,而忽然奏请攻打南安?其意何为?……是猜出我欲用兵朔方,想要以此阻我么?嘿嘿,好谋划啊! “这个谋划是谁给老氾出的?小氾倒是带过兵,但西海一战,冒进中伏,从麴侯攻冉兴,也无寸功,足见此人韬略寻常。这个谋划,定不会是小氾给老氾出的。那会是谁?……陈荪这个老滑头么?老陈啊老陈,老子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还不死心?还要在背后搞事?” 莘迩斜眼去寻陈荪,看到陈荪站在氾宽的后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能陈荪也在留意莘迩,很快就感觉到了莘迩的目光。 他没有迎上,仍旧面孔朝前,踌躇了稍顷,把视线投到了正在上言的曹斐身上。 曹斐眉飞色舞,说道:“氾公此奏,真是、真是……”搜肠刮腹,寻摸出了个形容词,“高明!以令狐曲、麴球分别进兵,吸引住天水郡的戎虏,潜大军,奔袭南安,诚如氾公所言,一战可以克之!南安归我,我朝的东南边境,自此无忧了!” 他昂挺胸,作出赳赳的雄壮模样,抱拳在胸,主动请缨,大声说道:“大王、王太后,臣部的甲士、铁骑,都是咱们定西的一**锐,已然数年没有出征,将士们终日饱腹,无不思为朝廷出力!求战心切。臣不才,敢请领本部兵,为大王、王太后克取南安!” 左氏说道:“领军的忠心,我早就知道。请领军暂且退下。” 曹斐退返班中,站回到了莘迩的身后。 莘迩等了一会儿,不见陈荪、麴爽表达意见,注意了一下麴爽,见他似在沉思,盘算想道:“老曹利令智昏,眼热麴氏一门两大侯,做梦都想也弄一个!却也不想想,南安是那么好打的么?便纵是真的要打南安,又哪里需他领兵?出於减少路途粮秣的消耗,选当是唐兴郡麴侯的部曲。已用麴侯之兵,南安位处边地,郡守须得能战知兵,这样一来,若果能打下南安,郡守之任,就非麴氏不可了。麴爽沉思不语,应是想到了此点。 “我坏了他嫁女之事,虽然当面晓喻,对他直言,他如嫁女,对麴氏反而不利,他亦被我说服,但我与他两人间,不免会起隔阂!我得赶在他想定之前,先把老氾的此议给否了,不然,等到他想定主意,出来支持老氾此议的时候,我再反对,我与他间,隔阂将会更深!” 想到这里,莘迩把眼向对面班次中视去。 黄荣是王府常侍,其职在长从主君左右,每五天一次的朝会,他也是可以参与的,并且他哪怕生病,只要起的来床,就从不缺席。这时,他便在文臣的班中站着。 莘迩要打朔方的心意,曹斐不知,黄荣知道。他时刻都在观察莘迩的动静,看到了莘迩侧脸瞄他,他就如上了条,一改适才的弯腰静默,当即出班。 阅址:n. 第二十章 黄荣驳氾议 拓跋见莘使(中) 黄荣黑面长身,个头不低,往殿中一站,很有点器宇轩昂。 他两手持笏,挺拔而立,冲左氏和令狐乐揖礼,高声说道:“臣愚见,氾公所奏,好有一比。” 左氏问道:“何比?” “井中捞月。” 左氏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圆月倒映井中,观之浑然一月也,庸人为其惑,伸手去捞,一无所得。” 氾宽的面色登时变得与黄荣相近,黑了下去,心道:“嘲老夫是庸人么?”勉强静住气,想道,“老夫且听你个‘碧鹅’有何卓见!敢这等讽刺於我!若无道理,老夫定叫你下不来台!” 左氏没听太懂黄荣的话,说道:“何谓‘一无所得’?侍中请详细说来。” 黄荣说道:“如果把南安郡夺下,使其与陇西郡夹水而处,的确将会对我朝防御东南边界大为有利。但是,氾公能看到这一点,虏秦就看不到一点么?我朝趁姚国犯虏秦之际,攻灭了虏兴,掩取了陇西全郡。臣荣料之,虏秦现在,必然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要把陇西、武都和阴平夺回。唯是旋即因辅国将军之策,赵……” 他想说“赵宴荔反叛”,猛然记起赵染干在殿上,赶忙改口,把用词换掉,却未损流畅,自然而然地续道,“部率弃暗举义,惜未功成,却亦使虏秦大伤元气,乃才一直没能大举用兵,与我争陇西三郡。现如从录事公之议,我朝再取南安,虏秦已存图陇西三郡之意,焉会再坐视我取南安不理?绝对会聚集全国的兵马,来与我鏖战。 “我兵虽精,虏秦也不弱。若征战持久,使我损兵折将?武都、阴平新得,这两个郡多戎人,恐也会生乱。秦州三郡万一因此而有失,臣请问录事公,是不是得不偿失?” 氾宽哑然,无语以对。 氾宽在军事上,确如莘迩的评价,无有长材,面对黄荣的批评和质问,他虽是不甘,但想来想去,想不到反驳的说辞。 他懊恼地心道:“令狐京要肯早点入仕,今与我共在朝会,必不使黑面鹅啄人!” 黄荣说罢了第一个不能打冉兴的原因,接着说第二个。 他说道:“如按录事公之奏,竟攻南安,从王都兵的话,路途远,损耗粮秣过多不说,而今虏秦在我国的奸细众多,消息也一定隐藏不住。不等我军抵达南安,虏秦的援兵恐已先到了,设若它半道设伏,录事公所谓之‘奔袭’,呵呵,臣只怕将会成为送命! “如此,就只能调动麴侯的部曲。大王生辰之日,召请麴侯入宫与宴,麴侯上书,说染了病,无法远行,没能来到。大王特遣医官去给麴侯诊看,直到於今,麴侯的病仍未痊愈。麴侯,是我东南之胆,大病未愈,为稳军心,现在他的部曲、将校,实也不宜调动。” 黄荣对左氏和令狐乐总结说道,“是以臣言,录事公此奏,井中捞月!看似不错,不可用也!” 左氏问氾宽,说道:“黄侍中所言,公有何意见?” 氾宽说道:“陈公定有高论。臣敢请王太后,许陈公进言。” 陈荪一怔,心道:“什么?” 左氏已经询问於他,说道:“陈公有何高论?请言。” 陈荪被迫出班,他却是端得城府老练,面上半点异常没有,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慢声细语地说道:“臣请王太后治罪。” 左氏问道:“公此话何意?公何罪之有?” 陈荪说道:“臣年岁老迈,精力大不如昔,天气酷热,昨晚又没睡好,刚才居然昏昏沉沉,差点睡着。氾公等臣言语,臣都没有听清,只模糊听觉,似是在讨论要不要用兵南安?” 左氏心道:“你还不到六十,哪儿来的老迈?” 她知道陈荪这是不欲表己见,本就埋怨陈荪把麴爽之女嫁给令狐乐、险些使莘迩与她疏远的建议,打心底说,也没想着听他的意见,便就由他,说道,“是。” 陈荪说道:“臣文官,不解兵事。这件事情,臣以为,还是征求中尉与辅国的意见为好。”言毕,退回班中。 这话正合左氏之意。 左氏问莘迩,说道:“辅国意下何如?” 莘迩徐步出列,捧笏揖礼,顾问麴爽,问道:“中尉何意?” 氾宽说的时候,麴爽是有心动,但黄荣讲的更加在理。 他心道:“虏秦必不会坐视我攻南安是其一;阿父自少年在军,东御虏秦,内平胡乱,征战数十载,负创十余处,而下近耳顺之龄,平时还好,这一染病,不仅久治未愈,病情还在渐重,今在阿父帐下的我家子弟,个个不安,现下也的确不是调其部曲,用兵於外的时候。”说道,“黄侍中所言有理。” 莘迩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臣亦此见。” 左氏说道:“辅国也这样看?那就是南安真不能打了呀!” 令狐乐大失所望。 莘迩说道:“录事公方才讲的那些,有一点,臣是赞同的。” “哪一点?” “打下南安,确实有利秦州陇西等三郡的安稳。” 左氏糊涂了,趁着两人对答,美目大胆地落在莘迩脸上,说道:“那这南安,打,还是不打?” 莘迩对上左氏的目光,笑道:“黄侍中分析地很中肯,南安,打肯定是不能打的。但臣有一策,亦可保我秦州三郡安稳。” 氾宽心中一沉,想道:“来了!……老夫倒是搭桥铺路,给他开了个头!” 左氏问道:“何策?” 莘迩说道:“西海侯是铁弗赵大率的嫡子,名震朔方,起义归我朝。朔方,是蒲秦北边的门户,一旦有事,蒲秦定就不能再顾我秦州了。臣,敢请王太后、大王拜西海侯为将,入朔方。” “入朔方?” 氾宽顾不上那么多了,出到班外,激烈地反对,说道:“朔方虽然与我朝邻壤,然朔方至我王都谷阴,其间大漠千里,人马难行,辎重不易运输。如说从谷阴出兵南安,会耗费颇大,那若攻朔方,就只能用‘耗费巨大’来形容了!虏秦新任苟雄为朔方太守,苟雄是虏秦的悍将,昔尝败赵将军。今如命赵将军攻朔方,假使失利,我大军撤退无路,将覆灭矣! “攻朔方,万万不可!” 孟朗攻朔方一战,赵染干被苟雄生擒,苟雄对他大肆侮辱,说他枉有勇名,还不如苟家的三岁孩童。这是赵染干受过的最大耻辱。 氾宽话音未落,赵染干已然奋身拔出。 他瞋目叫道:“若无孟朗奸计,苟雄岂能败我?虏秦与我有杀父之仇,我与虏秦不共戴天!录事如嫌辎重消耗太多,我不需人马太多,只要精骑三千,就为能大王打下朔方,把那狗崽子砍成三段来献!” 氾宽皱眉说道:“赵将军不要大言!三千骑兵,如何能够打下朔方?” 莘迩问道:“哪三段?” 赵染干说道:“啊?” “我问西海侯,把苟雄砍成哪三段?” 赵染干大声说道:“狗头一段,躯一段,腿一段!” 莘迩肃然起敬,对左氏和令狐乐说道:“西海侯忠心耿耿,孝感天地,胆气可嘉。臣,敢请王太后、大王允其请!” 氾宽瞠目结舌,说道:“区区三千人马,何能袭下朔方?你、你这不是胡闹么?” 莘迩笑道:“谁说要用三千人马袭下朔方了?” “你不是说?” “我说的是‘入朔方’。” “这有何不同?” 莘迩目光炯炯,顾盼殿上朝臣,说道:“朔方沿河七八城,苟雄只一人,焉能尽守?朔方境内多沙漠,其南之漠,纵横各六百余里。王太后,臣意是以西海侯为先锋,引精骑入朔方境,仗熟地利、有人和,就敌取粮,来去如风,斗则击其虚,退则入漠中,游击骚扰苟雄。 “同时,臣请朝中遣使拓跋部,与之盟约,共取朔方,分其地。拓跋部民数十万,局促柔然、虏魏之间,臣闻西海侯言,其久有图朔方之意;且西海侯与拓跋部,姻亲也,西海侯弟赵孤塗现就在拓跋部中。朝廷只要遣使去与之盟,拓跋必然不会拒绝。 “已与拓跋盟誓,西海侯骚扰朔方,苟雄亦疲,适时也,再观蒲秦动静。分兵一支,诈攻南安,臣亲率大军,逾漠急进,与拓跋、西海侯合兵,朔方一鼓可下,苟雄成擒易矣!” 莘迩的这个攻朔方之策,有前期的骚扰,有盟友,有诈攻,有急袭,便是左氏不懂军事,也怎么听,都觉得比氾宽的攻南安靠谱。 左氏心道:“还是阿瓜的计谋胜人一筹!”语气里不觉流露出爱慕,说道,“辅国此策上佳!” 令狐乐转颜作喜,想道:“阿瓜的办法好!不能打南安,就得打朔方!孤瞧地图,朔方也比南安大!”看了看自己的小手,愁心道,“孤何时才能长大?才能像阿瓜那样,领兵征伐四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把好东西都抢过来,让天下人都传扬孤的名字!” 莘迩谦逊了两句。 曹斐跳出来,说道:“王太后、大王,臣方才说氾公的奏请高明,那是臣蠢笨!臣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想,辅国的谋策才是真的高明!先王在世时,辅国有过率兵进取朔方,那千里大漠,辅国已然走过一次,这次再攻朔方,行军不成问题,再加上拓跋的合攻,辅国必能旗开得胜! “臣闻辅国之意,是要从王都出军,臣敢请为辅国前驱!” 氾宽大怒,心道:“你蠢笨就你蠢笨!把你蠢笨放在我高明之后,说认为我高明是因你蠢笨,你这兵子,什么意思?说我与你一样蠢笨么?”可莘迩的谋策,他挑不出毛病,也只能忍气吞声,有心再说一次“陈公定有高论”,知陈荪既能滑头一次,也能滑头两次,亦就算了。 莘迩瞟了眼再次陷入深思的麴爽,说道:“曹领军骁勇冠三军,诚然可为前驱。录事参军麴兰,数月前,救援赵大率,在朔方与苟雄交过手,到大军出王都日,臣敢请王太后、大王,许麴兰从军,为臣佐谋。” 左氏轻轻点头,她温柔地说道:“好!” 曹斐改了立场,麴爽不多久就做出决定,支持莘迩,朝中掌握军权的都站在了莘迩这边,左氏也支持莘迩,氾宽溃不成军。他的奏议就此寝息。 针对莘迩的谋策,诸臣议论一番。 商定,先由都督府制定出具体的作战方略,选出出使拓跋部的使者,之后,就派赵染干袭扰朔方,待与拓跋部盟约定下,差不多也到秋天了,即可视蒲秦的情况,而对朔方用兵了。 …… 出了宫外,氾宽静候陈荪,见他迟迟出来,招手叫他。 陈荪踱步近前。 氾宽责备他,说道:“昨天咱俩说的好好的,我今天上书,你来附和,却殿上时,你怎么不帮我?” 陈荪叹气说道:“氾公,鲜少的此策的确不赖,可那头绿鹅,说的也不是不对。我尚在琢磨该如何驳斥於他,还没想好,你就把我给推出去了。你说,我怎么帮你?” 氾宽气结,心道:“搞了半天,是我急了?你个老滑头,出工不出力,还来怪我!”陈荪是他现下最重要的同盟,他把重又冒上的心火按下,说道,“原来如此!是,是怪我急了!”问陈荪,“南安不得攻,朝议已经定下,攻取朔方。我听辅国的策略,朔方还真有可能被他拿下。朔方如被他攻下,他在朝中、国中的声威可就不可制了啊!陈公,你有什么对策没有?” 陈荪耷拉着眼皮,氾宽瞅不出他的心思,听他说道:“我现亦无策。方下六月,辅国出兵,约应在八月了,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我与鲜少再商量商量,看看有无办法罢!” 氾宽说道:“也只能如此!” …… 曹斐赶上莘迩的车驾,叫护卫车侧的魏咸等人把车停下,一头钻进去,涎着脸说道:“幼著,你要打朔方,干嘛不早说?让我在王太后、大王和朝臣诸公面前丢个大脸,支持老氾那馊主意!你要早说,我岂会赞他高明!早一顿排挤,把他按下去了!” 莘迩心道:“老曹这是悟出了打南安不合我意,后悔赞成老氾,担心我会生的他气了。”一副毫不介怀的样子,哈哈笑道,“老曹,我知你为国家立功心切。放心吧,这回打朔方,我会多给你立功机会的!让你老曹也封一个侯,可好?” 曹斐大喜,说道:“幼著!那咱们就说定了!” “今晚我要请赵染干饮酒,老曹,咱俩有阵子没聚了,你也来吧。” 曹斐怪模怪样,说道:“将军有召,斐怎敢不从!” 两人大笑。 是夜,莘迩、曹斐、赵染干等饮酒畅谈,夜半才止。 曹斐好饮而酒量不大,喝的酩酊大醉,便宿在了莘家。 …… 次日,莘迩召羊髦、唐艾、张龟、黄荣、羊馥等,商议出使拓跋的人选。 …… 谢谢大家的月票、推荐和打赏! 有票么?诸君。 求推荐!求月票! 第二十一章 黄荣驳氾议 勃野使拓跋(下) 使者不难挑选。 秦朝后期,鲜卑出了一位不世的英豪,统一了鲜卑的各个部落。把之统分为三部,是为东部鲜卑、中部鲜卑和西部鲜卑。建立魏国的是东部鲜卑的慕容氏,拓跋部属於中部鲜卑。比起东部鲜卑的慕容氏,拓跋氏与中原的紧密接触更早,但却不如慕容氏后来居上,反而被慕容氏在中原建立了政权,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拓跋氏接受唐化的程度不够。 拓跋氏的部中,现虽有少许的唐人,如代郡人孙冕,但其历任的酋率和部中的贵种少有谙熟唐人经典的。孙冕虽然有文才,但他得拓跋氏酋率拓跋倍斤的重用,主要是因他多谋,通晓阴阳谶纬,与经史文学无关。因是,这个使者,不需要博学多才,也不必出口成章。 拓跋游牧的属性仍然很重,一如游牧胡人的旧有风俗,其部贵壮贱老,钦重勇士。 如此一来,使者的人选就呼之欲出了。 莘迩选择了秃勃野。 秃、拓跋,本是一部。秃就是拓跋,拓跋就是秃。两者在唐文中书写的不同,纯是因为翻译的差别,在鲜卑语中,这两个词是一个词。秃部与拓跋氏同祖,有血缘上的关系,秃勃野其人,相貌俊朗,身材修长,英健善骑射,并且也聪明,用之出使,非常适宜。 配上赵染干的一个亲信,加上才从天水郡逃回未久的安崇,此三人便是一个小小的使团了。 安崇,是羊髦举荐的。 要说来,这个粟特人,倒是对上羊髦的眼了。 羊髦对莘迩说道:“安崇出入虏秦营中数四,成功地策反了赵宴荔,且在乱战之中,得以逃出性命,称得上智勇兼备,用他为勃野副手,出使拓跋,应能帮助勃野完成使命。” 那日赵宴荔举事不成,反被围困,安崇见机不妙,及早脱身,也是难为了他,人高马大的不说,还碧目浓髯,长相与众不同,很是吸引人的注意,真是连滚带爬,钻洞窜伏,实在藏不住的时候,前后手刃三十余秦兵,这才逃出一条性命,回到了定西。莘迩对他赏赐有加。 莘迩心道:“把安崇派给勃野作副手,可以提醒拓跋氏,我已讨定西域。西域降附,开疆千里,得民口百万,我朝宣威於葱岭,陇州虽仍不及蒲秦强,它却亦不能以小邦视我了。” 国与国间,与人与人间是一样的。 再说是“国家”,具体打交道的到底还是两国的“人”。名气与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名气大、第一印象好,底下的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遂就定下安崇为副。 莘迩召来秃勃野、安崇与赵染干的亲信,当面交代,嘱咐他们此行,第一要注意安全,第二务必要竭力把盟约谈成,第三观察一下拓跋部现下的虚实情况,有机会的话,也探伺一下朔方,第四若事不可为,遇到危险,要马上放弃任务,折返归朝。 莘迩情深意切,握着秃勃野的手,说与他道:“盟约虽然重要,拔列郎,你比盟约重要。此去代北,万事小心!拓跋若别有怀抱,事如不可为,当及时归来!万勿有失!我在谷阴等你回来!”拔列,是秃勃野的小名,鲜卑语,意为梁,亦有柱,柄,干之意。 赵染干的亲信名叫周宪,是个唐人,朔方土著,性忠力勇,深得染干的信赖,月前,赵染干所以能杀出重围,奔至定西,周宪浴血激斗的功劳最大。周宪是赵染干帐下出名的悍将,拓跋部亦知其名。有他去,能够增强一些定西与拓跋结盟的诚意与信服力。 秃勃野感动地说道:“明公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必把任务完成!” 从鲜卑义从中选了十余个各自出身北山鲜卑贵种的直真郎作为随从,秃勃野带上呼衍磐尼和宋金两个部将,与安崇、周宪离了谷阴,东北而行,赴代北的拓跋部而去。 疾行半日,进入大漠。秃勃野跟着莘迩走过这片大漠,对漠中何处有水,心中有数,顺着上次的路途,领众人跋涉,道上无惊无险。几天后,黄澄澄的漠原以东,一座巍峨绵延的大山出现於远处的地平线上。远望之,那山上郁郁葱葱,色泽深绿,炽热的暴晒阳光下,众人只看见此山,就仿似生出了点阴凉之感。此山,即是蒲秦与定西的分界线之一,贺兰山了。 秃勃野手遮凉棚,稍驻马打眺,说道:“从前边那贺兰山北边绕过,有个大盐池,再走一段漠区,即至大河了。河内便是朔方郡。咱们不过河,缘河外围向北,而后向东,差不多六七百里,就能到盛乐了!” 宋金说道:“将军吩咐我等,顺道察看一下朔方虚实。咱们不过河,怎么察虚实?” 秃勃野笑道:“咱们先把出使的任务完成,回来的时候,再走河内,察窥朔方虚实。苟雄出镇朔方,必是为防明公攻袭,我料此时朔方境内定然戒备颇严。我等若是万一被他们抓住,虚实不仅窥不得,与拓跋部的盟约自也就没戏了。盟约事大,我等需得有个主次之分。” 安崇说道:“明公交代咱们的是,‘有机会’的话,窥伺一下朔方。且等去过拓跋部,返程时,看看有无机会罢!如有机会,再入朔方不晚。” 按秃勃野与安崇这两位正副使的意见,一行人又前行两天,出了大漠,绕过贺兰山,经过大盐池,北行越过漠区,到了黄河西岸。顺着黄河“几”字形的河道,一天后改往东去,顺着河水行有六百余里,当到黄河“几”形河道上端结束,复往南流的地段时,盛乐已经在望。 盛乐附近河流众多,水泉丰富,到处都是草场,望之无垠无尽。 众人继续向东,过了几条大小的河水,随着深入,沿途所见放牧的胡人越来越多,帐篷星落,羊马如云。秃勃野、呼衍磐尼从军以来,要么南北征战,要么待在王都东苑城的军营里边,一年也回不了家乡一次,已是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象了。 呼吸着草原上的空气,秃勃野策马奔腾,风扑衣襟,他只感痛快酣畅。 一阵歌声响起,是呼衍磐尼在唱:“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呼衍磐尼唱的是鲜卑语,这是鲜卑人的民歌。安崇、周宪虽非鲜卑人,鲜卑是当下的大族,弥布北地,陇西也有很多,他两人却亦能听懂。这歌曲调苍凉,歌词凄怆,是思乡之曲。系因草场丰茂,羊马成群,骑於其间,呼衍磐尼起了与秃勃野同样的感触。 十余个直真郎俱起思乡之情。 一人和呼衍磐尼之歌,等他唱完,哀声唱道:“朔马心何悲,念旧中心劳。燕雀何徘徊?意欲还故巢。” 此亦鲜卑语所唱,但这歌,大约却非鲜卑人所作。 名为《西海谣》,唱的是定西朝中期的一件事,距今差不多三二十年。因不胜柔然的侵扰,当时的定西王下旨,把西海郡的百姓,无论唐、胡,强制内迁了许多,也不知是谁由是作了此歌。而今战乱年代,唐、胡各族百姓流离迁徙的多有,激共鸣,一下就传遍了陇州。 秃勃野听罢两歌,心道:“我奉明公之令,与拓跋订盟,这个盟约事关要紧,不能失败。我与拓跋虽然同祖,早不相往来。拓跋酋率倍斤,雄健强横,我此到拓跋,他会不会同意与明公盟约?就是明公本人,其实也拿捏不准。此行须得尽力而为,且也许还会有危险,心念不可不坚。我不能让磐尼他俩的思乡之歌,影响到大家的情绪!” 想定,勃野顾看后边的呼衍磐尼、安崇、周宪和直真郎等众,笑道:“你俩五音不全,声如破锣,一字唱出,马惊羊跳,远近鸟绝,也好意思唱曲儿?听我唱与汝等听!” 却用唐话,悠扬婉转地唱了从江南传来的唐人民歌,“我有一所欢,安在深阖里。桐树不结花,何有得梧子?”他扬鞭指点远近的胡牧男女,多是成双成对,笑道,“我有一歌,唱给他们。”乃换鲜卑语,轻轻抽打坐骑,驰骋半人高的草丛中,高歌唱道,“谁家女子能止步,反著裌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歌声嘹亮,响遍了辽阔的草原。 引得近处的牧人男女瞩目。 胡人女子胆大,见秃勃野英俊强壮,便有摘下野花,朝他投掷的。 勃野揽缰弯腰,把丢到马前的两朵野花抄手捡起,刚到鼻尖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取下蹀躞带上的小饰品,扔过去作为回礼。几个胡人女子认出那饰品是银所制,蜂拥争抢。 呼衍磐尼等人大笑,思乡之情顿然大减。 约百里上下,在这天上午,遥见前方一座城,依山傍水,南接群山,北为平原,金河在其西南。这就是秦朝的盛乐县,今拓跋部的大率住帐地。 阅读网址:n. 第二十二章 曲折盟约成 魏主嘱诸子(上) 秃勃野引众人驰近城外,向守卫城门的鲜卑将领通报姓名。 鲜卑将髡头,垂一小辫於脑后,长过肩膀,铠甲在身,腰上两件兵器,左边插刀,右边悬着个短短的铁槌。听秃勃野自称是陇西鲜卑秃部大的儿子,定西国辅国将军莘迩的近臣,这鲜卑将对他颇是礼敬,请他在城外稍候,亲自去城中报讯。 秃勃野诸人等了多时。 城中出来一人,亦髡头小辫,天气太热,没有戴冠帽,但从他的圆领锦袍和腰间郭洛带上横嵌着的四个金质牌饰,金光闪烁,十分富贵华丽,以及前呼后拥、扈从於他的数十个鲜卑甲士,可以看出,此人应是拓跋部的重臣。 这人年约四旬,双眼有神,两撇胡须上挑,打量了勃野等人片刻,用鲜卑语说道:“你是秃部大的儿子?” 秃勃野说道:“是。” “奉定西王之令,来拜见可汗?” 拓跋部的酋率很早就有“可汗”的称号了,甚至在西唐末年,还曾得过“代王”的封拜,不过在附属慕容氏的魏国以后,便不再提“代王”,而只称“可汗”了。 “是。” “可有凭证?” 秃勃野取出定西国的国书,在这个人的面前晃了一晃,说道:“这是我国大王命我赍呈可汗的国书。” 那人伸手要接。 秃勃野把国书收回,笑道:“国书者,当在殿堂之中,由我亲手呈给可汗,方合礼仪。烦请大人为我通报。” “大人”,对部落酋长的尊称。那人说道:“我不是大人,我只是可汗身边的一个辅臣。”沉吟了下,说道,“你既不愿把国书给我转呈,就暂在城外等待吧。”吩咐那报讯的鲜卑将领,“给他们安置个住处。”也不背着秃勃野,直言令道,“调一队勇士看守。” 呼衍磐尼、宋金闻言,霍然变色。 呼衍磐尼性子急躁,翻脸怒道:“什么看守?我等千里远来,不请我们入城,谒见可汗,还要看守我们?把我们当贼么?吾等是定西辅国……” 秃勃野打断了他,笑容不改,行了个礼,说道:“我等是客,悉从安排。” 那人点了点头,没多停留,带着从卒回城去了。 鲜卑将领引着秃勃野众人,把他们带到城郊的一处营中,说道:“这是我部的戍营。你们就先在这里住下吧。”到了靠边上的两三个帐外,示意勃野他们进去,唤来两个军官,叫选一队兵士,把守周边。 这几个帐篷都是戍卒住的,设施简单,连床都没有,地上铺着毡席,堆着毡被,脏兮兮,臭烘烘的。 安崇捂住鼻子,朝外探头,瞅那将领已经走远,一队披甲持刃的鲜卑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走近过来,守在了几个帐篷的附近,他把头缩回,说道:“哎哟,不太对头啊!” 呼衍磐尼骂道:“便不说咱是大王的使臣,老秃,你可是秃部的嫡子!你们秃部与它拓跋,早先不是一家么?怎能如此待你!他娘的!这都什么东西,乱七八糟,脏不拉唧,就叫咱们住这儿?”抽出刀来,挑起毡被,跳蚤、臭虫蜂拥而出,倒把他吓了一跳。 秃勃野没了笑容,面现深思,说道:“老尼,你不要瞎叫唤。” 安崇呆了下,心道:“‘老尼’?这呼衍磐尼须髯茂密,相貌狰狞,怎也不像女子,更别说是出家的女僧了啊。”瞧呼衍磐尼浑若无事地接受这个称呼,十分佩服,想道,“是个勇士!” 秃勃野示意两个直真郎到帐门口把守,以免鲜卑拓跋的兵卒突然闯进,招余下的诸人聚集到自己的身边,低声说道:“安司马所言不错,这拓跋部,确是有些不对。” 呼衍磐尼问道:“怎么不对?” “你们注意到了没有?盛乐城头的戒备很严,凡是进城的人,都被搜身检查;你们看他们把咱带到的这处营地,也是同样,营中的兵士悉着甲杖,只要一声令下,随时都可出战。拓跋部现下与柔然、虏魏、虏秦都无战事,盛乐的防御却为何这般森严?我料十有**,是城中出事了!” 呼衍磐尼、宋金等想了一想。 宋金说道:“将军这么一说,还真像是如此。” “将军”、“司马”皆是秃勃野与安崇从谷阴出前,被莘迩征得朝廷许可,临时授给他俩的官职。这是出於如果他俩官卑,或许会被拓跋部小看的考虑。 安崇也早就看出不对了,他说道:“咱们是一国之使,就算暂时见不到拓跋的可汗,也不应该把咱们安顿在城外的兵营。那从城中出来见咱们的拓跋大臣,神情不定,形色匆匆,开口就问凭证,将军不给他国书,他也不强要,便就回城。盛乐城里,一定是出事了!” 秃勃野与安崇都是心细如的机警人,一丁点的蛛丝马迹,就能让他俩看出情况的异常。 众人细细忖思,赞同他俩的分析,七嘴八舌,猜测城中会是出了什么事? 不得而知。 秃勃野分析完了,安之如素,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拓跋可汗知道了咱们来到,不管他城中有何大事,迟早他总会接见咱们的。咱们就在这里等吧!” 他步至毡席、毡被前,将之提起,抖了抖,放任逃窜的臭虫、跳蚤不管,一屁股坐下,半卧躺好,把解下的佩刀、弓矢置於身侧,打了个哈欠,说道,“连着赶路,累得不轻。”赶那几个直真郎,“你们去你们的帐!别在这儿挤着了,汗味儿熏得我晕。睡上一觉,养养精神!” 那几个直真郎应命退出,去别帐休息。 呼衍磐尼瞪着眼,视秃勃野,说道:“盛乐城里出了什么事,猜也猜不出!咱们的马也被他们带走了。就咱们十几个人,处在他们的兵营里头,外边甲士监守,老秃,你能睡得着?” 秃勃野问道:“你会飞么?” 呼衍磐尼说道:“不会!” “会打洞么?” “老子又是不老鼠!” “那不就得了。飞不得,打洞不得,已在拓跋营中,就老老实实地待着罢!” 宋金不像呼衍磐尼那样坐立不安,但也忧色满面。 他学着秃勃野,坐到毡席上,旋即跃起,从皮绔上捏住一只跳蚤,夹死扔掉,蹙眉往毡席上看,再看秃勃野,瞅见他衣上也爬上了跳蚤,急步上前,打算把它捉走,被秃勃野将他的手打掉。 宋金说道:“将军,有跳蚤!” 秃勃野竟是躺着纹丝不动,笑问道:“汝欲何为?” “我把它掐死!” “损!” “什么?” 秃勃野坐起,把那跳蚤打掉,笑嘻嘻地说道:“老尼,你坐下,不要转来转去的。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听听,是我从明公那里听来的。” 呼衍磐尼勉强按下焦躁,与安崇、宋金一起坐下。 秃勃野说道:“却说有一人,号为大善人,从不杀伤性命,哪怕是跳蚤、老鼠,亦不害之。如有跳蚤怎么办?不仅不害,也不丢到地上。丢到地上,跳蚤岂不饿死了?随便找一个胖子,拿这跳蚤,往他脖上一放……” 诸人听到此处,无不轰笑。 焦躁的呼衍磐尼、忧虑的宋金,亦怀隐隐担忧的安崇,在这段笑话的徐徐展开中,情绪慢慢地得到了平复。 这一等,就是十几天。 住的地方尽管恶劣,吃食却挺好。 必是那个拓跋部重臣的照顾,有专人给他们送饭。 马奶酒、酪浆管够,胡饼、炙肉、胡羹、热洛何等菜肴每天换样。 这胡羹,与莘迩前世所吃过的烧羊排骨很类似。做法是取羊的排骨肉六七斤,掺羊肉四五斤,用水煮熟,切羊排骨成段,加入葱头、胡荽、安石榴汁等物调和口味。 热洛何,又叫羊盘肠雌斛,是取羊血五升,切羊脂二升,再以生姜、椒末、豉汁等等调料与面、米搅合成糁;随后,把以上诸食材全都搅到一处,朝上浇水三升;洗干净羊大肠,切断肠间膜,把调好的血、脂、糁灌入肠中,弯曲地折迭成五寸长,煮炙。煮到没有血渗出来就熟了。切成一寸的段,用苦酒,即醋,和酱蘸着吃。 这两种菜肴,都是胡食中的美味。当然,现在的这种做法,已不是完全的胡风,而是吸取了些唐人煮饭做菜的技巧,两下结合而成的。 好酒美食,日日不断。 秃勃野与安崇私下计议,都坚定了之前的判断,认为,拓跋部看似“冷淡”的态度,肯定与他们“定西使者”的身份无关,只能是盛乐城中有大事生,唯因现下不好让他们进城,方才置了他们於城外的营中,要不然,不可能会叫他们居住陋营,然饮食周到。 很快就要七月,六月底的一天,盛乐城内外喧哗骚动,声音传入营中。 秃勃野等人循声出帐。 他们的帐篷在营区的边缘,翘足远眺,能见到城门口人山人海,似有什么活动。 秃勃野聪敏开朗,为人没有架子,诙谐有趣,这十余日间,已与看守他们的拓跋军官、兵卒混熟,便笑吟吟地问他们:“城里、城门那么热闹,是不是贵部有什么好事?” 其中一个拓跋部军官犹豫了下,说道:“不是好事,是丧事。” 秃勃野等人骤听此言,尽皆吃惊。 秃勃野心中电转,想道:“我等来了这些天,不得拓跋可汗倍斤召见,我已料城中应是出了大事。莫不是?拓跋倍斤?”徐徐问道,“怎么回事?谁的丧事?” “是我可汗嫡长子被害了。” :。: 第二十三章 机敏促约成 魏主嘱诸子(中) 秃勃野仔细打听。 原来是:拓跋倍斤的侄子谋反,刺杀倍斤,倍斤的嫡长子拓跋连今年十八岁,正好陪侍在父亲的身边,挺身格斗,杀掉了倍斤的侄子,救下了倍斤,但他自己却被伤及肋部。秃勃野等人到盛乐城外时,这场政治刺杀刚结束没几天,当时,拓跋连重伤不起,却也难怪倍斤没有心思接见他们了。终究伤势太重,无法医治,拓跋连不久死掉,今日出葬。 勃野等人问清楚后,退回帐中商量。 周宪性格忠烈,痛恨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怒道:“弑杀叔父,篡夺权位,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惋惜地说道,“可惜拓跋连虽将其父救下,自己身死!却是个孝子。” 勃野、呼衍磐尼和那十余个直真郎都是鲜卑人,熟悉鲜卑部族的情况,对此类同一部落之中,兄弟相残、叔侄相杀,以争夺部大之位的事情,见惯不怪,没人惊奇,也没人愤慨。 秃勃野说道:“适才我打探得清楚,那拓跋可汗的侄子拓跋金,是前任拓跋可汗之子。他想要篡权夺位,不足为奇。” 却是,虽然是前任拓跋可汗之子,现在已是人臣,却怎么“篡权夺位,不足为奇”? 这乃是因为,用后世的话说,甚至包括建立魏国的慕容氏在内,整个的鲜卑部族,或再扩而言之,所有的北方胡族,现在大多正处於一个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转变,父系社会已占上风,但母系社会仍具有相当大残留的时期阶段。 表现在继承制度上,就呈现出“兄终弟及”和“父子相承”两种形式杂糅并存的局面。 “父子相承”,这是父系社会的体现。“兄终弟及”,刨除掉“草原上为夺资源而各部竞争激烈,战争不断,部需长君”的因素,则很大程度上,是母系社会的体现。远的不说,只近百余年来,拓跋部就不乏当“王太后”势力强大时,“母强则诸子遍立”,便接连好几任的可汗都是其子之现象。 原本的历史时空中,拓跋氏南下中原,建国以后,施行了一种残酷的制度,名为“子贵母死”,究其根源,实即在此。当已制度落后,也只有用野蛮的手段,用血淋淋、违背人性的杀戮,才能最直接、也是最快地起到保证部族生存和强制促进本部文明进步的作用。 但是,现下的拓跋部还没有这种制度,而“兄终弟及”制又不合乎父系社会的要求,所以,当“王太后”族势微、或者“王太后”族在政斗中失败的时候,间或也会出现“父子相承”。 这两种制度都是合法的。 也所以,秃勃野等鲜卑人,在耳闻目濡,听多了、见多了,有的还亲身参与过此类事情之后,对倍斤之侄刺杀倍斤,以图“申张父子相承”之权的做法,丝毫没有感到奇怪。 拓跋鲜卑是北地的一个强盛势力,莘迩对之常有留意,在秃勃野出使之前,曾把搜索得来的拓跋部近年历史,详细地给勃野说过。 秃勃野从莘迩告诉他的东西中,择出倍斤缘何能够做上可汗的经过,说与众人。 他说道:“前任拓跋可汗与倍斤是异母兄弟。前任可汗与他的叔父激斗十来年,最终借虏魏慕容氏之力,从他的叔父手中抢回了汗位。倍斤是其二弟,於诸弟中年最长,因把倍斤送去虏魏做了人质。前任可汗临死,本欲传位其子,然其子年少,为倍斤之母所逼,无奈传位倍斤。拓跋的诸部大人以为倍斤在魏,太远,为避免部中生乱,杀了刚猛多变的倍斤三弟,议立倍斤四弟为主。是倍斤的四弟坚辞不愿,说:吾兄居长,自应继位,我安可越次而处大业’,亲往迎之,自留虏魏为质,倍斤才得以还部中,继可汗位。” 秃勃野顿了下,总结说道,“前任可汗之子没能继承汗位,而倍斤的汗位又是曲折得致,其心有不甘,今遂谋刺,在情理中。” 这件事告一段落,无须多说。 安崇一直没说话,这时说道:“将军,咱们运气不好啊。” 秃勃野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呼衍磐尼、宋金、周宪等人皆明白安崇此话何意。 领命前来出使,任务至关紧要,却碰上倍斤遇刺、其嫡长子被杀。 可以想见,倍斤现在的要之急,必是搜捕、诛杀叛党。 尽管在饮食上,拓跋部对勃野等人招待颇佳,但等到倍斤有空见他们,已不知会是何时了。 安崇说道:“约盟拓跋,夹攻朔方,这是明公的重大军略。咱们不能在此傻呆呆地久等。”他翻起绿眼珠,往帐幕上看,状若思索,说道,“得想个法子,及早见到拓跋可汗!” 勃野问他,说道:“君可有计?” 安崇想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个……” 勃野问道:“怎样?” 安崇说道:“这个……” 勃野问道:“如何?” 安崇摊手说道:“实不相瞒,我脑汁已然绞尽,苦无计策。” 一群聚精会神候他高见的人,大失所望。 呼衍磐尼说道:“没办法就没办法,这个、这个半天,这个什么?” 安崇哈哈一笑,极有把握地说道:“我虽无计,将军神色自若,从容不迫,我料将军已经有策!将军,你快说吧,莫吊人胃口了。” 秃勃野确是已有对策,便也不弄玄虚,与众人说了。 众人听罢,都道好计。 勃野就回到帐门口,对看守他们的拓跋军官说道:“我家与贵部可汗同祖,今贵部世子不幸被害,说来我与他也可称兄弟,我当拜祭。请你们引路,带我前去。” 秃部的祖上与拓跋部的祖上,本是兄弟。秃部的祖上是庶长子。与两种继承制度相杂并举一样,在鲜卑部族这个从父系向母系的转型期间,嫡、庶兄弟间的关系亦颇微妙,一来,为保证传承的稳定和有序,已经有了嫡、庶的认识;二来,嫡、庶的分别却又不是很明显,这就造成庶长子的地位十分尴尬,当嫡子上位的时候,往往就会忌惮他的庶兄。秃部的祖上就是因此之故,带着他父亲在世时分给他的部民远走他乡,向西迁徙,入了陇州。 不过,两部虽是同祖,分开已经百年,就像秃勃野之前对莘迩说的:他自拓跋,我自秃。两者早已是不相干了。所谓“也可称兄弟”,严格来讲,还是有点牵强的。 但话说回来,两部毕竟祖先相同,同出一脉。 拓跋部的两个军官迟疑半晌,做不出决定,便分出一人去请求上司的意见。 许久,那人返回来,说道:“你们跟我来吧。” 秃勃野等人跟着这个拓跋部的军官,出了帐区。 行不很远,到了直通城门的野外道上。 路上到处是髡头小辫、或干脆连辫子也不要,剃个浑圆光秃的鲜卑、乌桓、敕勒等各族胡人。 有那讲究些的,不怕天热,戴着个鲜卑独有的木头高帽。 鲜卑等族的女性在部中的地位很高,男子主外征战,女子主内家务,人堆里有很多的女子。有的女子结了几条辫子,这是成过婚的;有的年龄小些,如男子类似,髡头不蓄,这是未婚的。 男女多着圆领窄袖的羊皮衣,窄口的羊皮绔,腰鲜卑郭洛带,穿短靴,也有打赤膊的。 男女杂沓,人山人海。 拓跋部虽以游牧为主,亦早有农耕。路边用以种植粟米、东墙、青穄、虏小麦、指星麦等北地作物的大块田地的边上和田垄上,也挤满了人流,喧哗着往前涌动。 拓跋部的军官指挥兵卒在前开路。 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仲夏的烈日晒下来,勃野等人汗流浃背。 安崇等久在陇州,陇州的胡人也有很多,可各族都有,还有西域胡,式、语言的种类不少,且颇有穿戴唐人衣冠的;不像这盛乐城外,他们此时所见,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不分老弱,遍是近乎同类无二的型、衣饰,入耳听到,差不多全是鲜卑话语,乌桓人与鲜卑人,便如氐人与羌人,长时间的伴居,语言、风俗俱近,说起话来,几无区别。 安崇不禁心中想道:“前使天水蒲獾孙营,沿途历见,尚时碰到唐人,已觉与陇州风俗大异,现在代北,触目尽皆鲜卑,与陇州之风更是迥异了啊!傅夫子经常说‘唐人衣冠不可坠’,说什么‘设无我朝,吾将披左祍矣’,我算是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了。” 顺着人潮,约十来里,到了一处空旷之地。 外围有拓跋部的兵卒警戒,盛乐的百姓到此,不能再往前进了。 这里,就是拓跋部选下安葬拓跋连的地点。 拓跋部的军官过去,给警戒的兵卒说了些什么,那兵卒去请示过上官的命令,让开路,放他们进去了。 路上的嘈杂渐渐被甩在脑后,复行数里,旗帜招摇,精甲侍卫,百余人出现眼前,从这群人处,传来哀乐之声。秃勃野等安静地跟着拓跋部的军官,行到近处。 天将薄暮。 地面挖出一个巨大的墓室,拓跋连的棺椁已经被抬下去了。 一匹雄健的战马和一条以彩绳牵之的狗,不安地蹲伏在墓室的边上。 依照鲜卑的风俗,哀乐声中,几十个鲜卑人在砸毁成堆的金银器、陶器、铁器等等陪葬品。 拓跋勃野等人站定。 安崇一眼看到了这一幕。 也许是经商的基因还在他的血脉里流传。 这么好的东西被白白损坏,他呲了呲牙,颇是心疼。 毁器陪葬,是鲜卑、乌桓人丧葬的习俗之一。 周宪粗猛,从小又在铁弗部中长大,虽是唐人,还不如安崇、秃勃野这样唐化较深的胡人,不怎么注重礼仪,东张西望,翘足探头,朝四五十步外的墓室中瞅去,看到墓室的南北两壁各突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耳室,下有石台,上有石盖板。此为壁龛。数十样金银器、陶罐和牛腿骨等陪葬物,已经放在了里边。 秃勃野等人静静地观看不语,等了多半个时辰。 夜色到来。 葬礼的仪式正式开始。 送葬的百余人把毁掉的陪葬器置入墓室,环墓室而坐,在墓室的侧边生起大火。将那旁边的马、狗牵来,绕着墓室走了一圈。送葬的人或歌或哭,或掷肉喂之,或对那马、狗再三嘱咐,说些话语。随之,两个壮硕的鲜卑人提刀,杀掉了马与狗,拖到生起的火中焚烧。十余人捧着成堆的衣服、饰品,也放入火中。 十几个拓跋部的巫婆绕着火堆跳舞念咒。 周宪已是等得不耐,两眼乱看,瞅见巫婆众中,有几个分明是男子,却在胸前挂着两个葫芦似的东西,似乎是在伪装模仿妇人的胸前之物。这也是母系社会的遗风致使。周宪自不知父系、母系是什么,但他在铁弗匈奴部中见过同类的情形,因虽觉好笑,却没惊讶。 看了一遭,周宪闻到肉香,把视线放到火堆里的死马上,心道:“这马想是拓跋连生前的乘马。此等一匹雄健的战马,杀与陪葬也就罢了,何必再烧,糟践於它?” 想是如此想,他也知道,这是鲜卑、乌桓人的丧葬风俗。 鲜卑、乌桓人相信人死后灵魂不灭,并且灵魂还得历经险阻,远达数千里之外的赤山,如唐人相信人死后魂归泰山一样,故此死者生前的衣服、配饰物、乘马是不可缺少,必须烧而送之,以使其灵魂能够穿戴如生,骑着马,顺利到达赤山。至於狗,目的是用之护卫死者的神灵归赤山。刚才那些嘱咐被杀之狗的鲜卑人,对狗说的话,就是在嘱之“护死者神灵归乎赤山”。 出於这个信仰,周宪等人看不到的,墓室中棺椁里边,拓跋连尸的头部,亦是冲着东北方赤山所在的位置。 焚烧拓跋连生前所穿戴之衣饰的火堆里,黑色的火灰随风四散。 飘到周宪、安崇等人处,周宪伸手挥了挥。火势喷逼,更是令人炙热不堪,周宪抹掉额头往下淌的汗,看向秃勃野,见他也是满头大汗,想道:“那百余送葬的鲜卑人,众星捧月,拥着的那个壮男,定就是拓跋倍斤了。他们已在进行葬礼,将军怎么还静立不动?” 他不是鲜卑人,不太知道鲜卑人的丧葬过程,仍有一个仪式没有进行,故是秃勃野不好於此时贸然上去。 在他们刚到时,秃勃野就看到墓室外的一角,瑟瑟蜷缩着四五个男女。 果然,在置罢陪葬器,杀掉马、狗,扔入火中,并烧起拓跋连的衣服后,很快,七八个鲜卑甲士把那四五个男女带到了吟唱跳跃的巫婆、巫师前。待巫婆、巫师诵咒、祈祷之后,甲士抽刀在手,不管这几个男女哭哭啼啼,一人负责一个,将之尽数杀了,推入墓室中。 不用说,这几个男女,要么是拓跋连生前宠爱的妻妾,要么是他宠信的奴婢。随着社会的开化,人殉在鲜卑部族中已不多见,但还是有的。 至此,鲜卑丧葬的几个大步骤,都已结束。 秃勃野心道:“到我出场的时候了!”擦掉汗水,振作精神,调整了下情绪,蓦然用鲜卑语放声而歌:“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夜色下,火光明暗,肃穆哀伤的气氛里,凄凉的歌声立刻吸引到了拓跋倍斤的注意。 这歌名叫《阿干之歌》,是方下魏国王室慕容氏的一位祖上所作。 阿干,鲜卑语,意思是兄长。 和秃、拓跋两部的旧事如出一辙,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在继承了部大之位后,忌惮他的庶长兄吐谷(yu)浑,於是借口吐谷浑部众养的马与他部众养的马相斗,痛斥吐谷浑,质问他为何不率本部离得远点,非要与自己的部众牧地相邻? 在此前慕容氏那位祖上与其叔父争位的时候,吐谷浑没有帮他,保持中立,知道他是在没事找事,就说,马是畜生,斗是它们的常性,何必迁怒於我?远离容易,我带部众远去万里之外就是。便领着早年其父分给他的一千七百户牧民,西迁而行,到了陇州的南边。 吐谷浑带走的这一部慕容鲜卑,繁衍至今,也建立了粗陋政权,即於下被外部呼为“吐谷浑”的吐谷浑鲜卑。 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后来懊悔,追思之,就作了这《阿干之歌》,岁暮穷思,常歌之。 “阿干欲归马不归”,唱的是吐谷浑离开未久,慕容氏的那位祖上就后悔了,遣人去追。吐谷浑说牧场狭小,我是卑庶,理应把牧场让给我弟;你们要我回去也行,请试驱马令东,马若还东,我就相随而归。追者二千骑,便拥吐谷浑部的马向东,哪知才出数百步,马群就悲鸣西走。如是者十余次。委实没有办法了,追者跪地说道:这不是人能办的了!只好放吐谷浑引部西去。 《阿干之歌》虽是慕容氏所作,但其所唱的“嫡庶分家”之故事,在鲜卑各部是普遍存在的,故是传播甚广。拓跋倍斤知此歌。 他听到歌声,问道:“这是谁在唱?” 此前在城门口见过秃勃野的那个拓跋大臣回答说道:“是陇西秃部大的儿子勃野。” “便是定西的那个使臣?谁叫他来陪从送葬的?” “是我大胆做主,同意他来的。” 这个大臣名叫丘敦犍,是拓跋本族的十姓之一,现为拓跋倍斤的亲信重臣。 拓跋倍斤“哦”了声,不再追问,说道:“召他近前。” 两个鲜卑侍臣把秃勃野叫了过来。 拓跋倍斤盘腿坐在地上,也不起身,上下打量,心道:“好一个俊武的儿郎!”说道,“你是秃的儿子?” 拓跋倍斤登位以来,四处征战,北破高车,西败铁弗,战功赫赫;因在慕容魏国做过十余年的质子,学得了魏国的典制,对本部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一变固有的部落松散形式,效仿魏国,设置百官,分掌诸职,拓跋由是乃有章制,文功亦卓;拓跋部之前并无城池为都,可汗也是住帐於野而已,筑城於秦之盛乐旧县附近,定为汗城,也是拓跋倍斤的决定。 本就是个雄主,兼新遭刺杀,爱子身死,杀气腾涌,他的目光就越给人以威压。 然在他的注视下,秃勃野不卑不亢,答道:“是。” “为何唱《阿干之歌》?” 秃勃野把对那拓跋军官用过的说辞拿出,稍做变化,答道:“我部与贵部原为一家。在下素闻可汗世子的美名,渴慕谒见,述以先人谱系,或可与世子论为兄弟,却方到盛乐,骤然剧变,世子不幸遭害,我心哀恸。《阿干之歌》唱者,是慕容氏不得再见其兄;如今世子已逝,勃野亦不能见得了!思之郁垒,哀难自禁,不觉而歌之。”说着,泪如雨下。 拓跋倍斤很喜爱拓跋连,被勃野触动感情,眼眶湿润,说道:“难为你有此心!”吩咐道,“说来你家与我家确然同祖。你坐下吧。” 有资格坐到墓室边上送葬的,不是亲族,就是亲近的朋友。让秃勃野坐下,说明认可了他至少是远亲的身份。秃勃野行了一礼,坐到了倍斤的身侧。 安崇等人望见之,心中皆道:“勃野之策,最难的便是第一步,得到倍斤的好感。倍斤让他坐下,事情已经成了!看来不用再等太久,很快就能与倍斤阐述相盟之事了!” 第二十四章 机敏促约成 魏主嘱诸子(下) 鲜卑人和乌桓人和唐人在丧葬上一样施行土葬,不像戎人、氐人、一些西域胡是火葬,但与唐人也有不同,大约是出於草原上迁徙不定的缘故,鲜卑人和乌桓人的葬墓不起坟丘,行潜埋虚葬之制。 不过拓跋连既非可汗、部大,葬地在拓跋部的直接控制范围内,亦无对之充满仇恨的异族生活周近,故而却是未行虚葬,没有墓主的尸体潜埋它处,同时备礼仪文物大张旗鼓地虚葬於明处,使人无从知晓其真墓所在,只是潜埋而已。 葬礼到快天亮结束,送葬的人都表达和寄托到哀思,齐齐动手,把墓室填平,纵马其上,将土壤践踏压实,又从别处移来草被、树木,通过栽植,恢复了这块土地表面的原样。之后,留下不为人知晓的暗记,拓跋倍斤就领着众人回城去了。 送葬的拓跋连亲人中,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拓跋倍斤给秃勃野介绍过了,这是拓跋连的妻子,那肚中的,是拓跋连的遗腹子了。拓跋连成婚挺早,但一直没诞子女,他妻子腹中的这个胎儿若是个男孩儿,使他后嗣有人,倒可稍解拓跋倍斤的悲痛了。 城内城外的鲜卑百姓,至此时未走。 拓跋倍斤沿道回城,百姓们伏拜在地,行礼大呼。 行礼的这些百姓,不止有居住在盛乐城的,而且有很多是从外地赶来的,时有衣饰比较不错的,是远近各部的小率、豪雄。 拓跋倍斤一边策马缓行,一边对他们频频示意,见着认识的,停下来说两句话。 拓跋部虽然在拓跋倍斤的统治下,初步确立了集权的官制,但这种集权是很虚弱的,本质上,仍还处於部落联盟的状态。各部酋大、小率的支持,对刚被行刺的拓跋倍斤意味重大。 事实上,在拓跋部过往的历史上,每有婚葬嫁娶,往往就会成为在任可汗宣示实力、威慑不服的机会。倍斤之前,曾有一位拓跋部的可汗,在夺到汗位后,为其已去世的母亲下葬,与会者达二十余万人,要知,拓跋部的部众总共也就才数十万人,可谓盛况无前,还专门为此勒石立碑,以作记载。 拓跋连的母亲是魏国的公主慕容氏,在代北没有部众,他怀孕的妻子是贺兰氏,出自贺兰部。贺兰部是代北的重要部落,与拓跋氏累世婚姻。不辞路远而来的那些部民、小率、豪雄,许多都是贺兰部的。他们也是在通过这种举动,来表示他们对拓跋倍斤的忠诚。 瞧着拓跋倍斤掩起哀伤,晨曦的映照里,在成千上万夹道部众中沉稳前行的姿态,联想到他登位以今,征伐不断,令拓跋部雄霸代北,俨有恢复昔日控弦百万气象的事迹,秃勃野不知怎的,油然而生了一种“中原无主,胡儿当如是,挟万众以与天下争锋”的感慨。 这却非是因他再接受唐化,仍还是胡人的缘故,唐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上边如有英主,则自可甘为爪牙、鹰犬,上若无英主,海内大乱,纵是唐人的英雄,又岂不会有逐鹿之意? 拓跋倍斤给勃野等换了住处,改到了城中的客舍住下。 两天后,丘敦犍来到客舍,传达倍斤的命令,召勃野入见。 安崇等赶忙准备,待要跟随,丘敦犍说道:“可汗只召秃勃野一人,没叫你们。” 安崇等人只能留在客舍。 盛乐城最早建於拓跋倍斤的高祖时期,是在秦代成乐县城的基础上建筑而成的。拓跋倍斤的这位高祖,是秃鲜卑始祖的弟弟,秃、拓跋之分家,便是由这对兄弟起。距今已有百余年。到倍斤的长兄,上任拓跋可汗时,对之进行了修缮。倍斤继位,再次对之进行扩建。 扩建之余,倍斤还建了一座盛乐宫,作为驻帐之所。 盛乐宫没在盛乐城里。倍斤原是多在宫中起居。 依照鲜卑风俗,“四月祭天,六月却霜”,盛乐西边,黄河“几”字形上部的阴山山脉,深远饶树木,到六月,霜雪犹不化,是以拓跋部的可汗每年都会在六月末的时候,率大众至阴山,“盖欲以暖气却寒”;当然了,却寒只是祭祀类的仪式名号,其实的主要目的,是六月草木茂盛,禽兽茁壮,可以进行大规模的狩猎活动,为部众获得口粮的补充,亦含练兵之意。 拓跋倍斤侄子对倍斤的刺杀,即生在倍斤刚率众从阴山返回,到达盛乐城之时。毕竟盛乐宫中戒备严密,他的侄子不好有下手的机会。但亦因此之故,倍斤在盛乐城待到了现在。 召见秃勃野的所在,也就没有在盛乐宫。 刺杀生的当天,倍斤在转到了亲卫军中居住。见勃野的地方是在城西的军营。 军营里刁斗森严,拓跋兵卒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顶盔掼甲的精锐,一队队地巡逻於营中的各条路上。 路过辎重区,勃野看到栅栏内停放着数百辆大车,中有少半的样式与别者不类,车轮特别高大,此为敕勒人明的车型。敕勒人亦因之又被叫做高车人。 漠北地形复杂,沙漠、沼泽、泥淖多见,轮子高大的车,容易在这类地形上行驶。 数年前,倍斤讨破了北边与代北接壤的敕勒数部,俘虏万余,羊马数百万头,因见其高车利於行进,遂将样式带回,制造了些,用在了自己的军中。 要说起来,敕勒也算个大部族了,族中的勇士也有不少,如那温石兰,就是名著北地的猛将,然因文明程度太低,一点成熟的政治体制也无,没有组织能力,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年代,也就只能无奈地或者被柔然征服,或者被鲜卑等族欺凌。 勃野进到可汗大帐。 帐篷很大,乃是百子帐,可容百人。 十几个拓跋部的大臣、将领坐在两边,拓跋倍斤高据上。众人坐的都是胡坐。大多髡头小辫,衣多褐、白两色,各个把手按在膝上。也有一个唐人衣冠的。 勃野心道:“那个唐人,应就是代人孙冕了。” 孙冕是代郡的名士,博综经史,长於谶纬阴阳之学。倍斤闻其名,数次辟请他,孙冕皆不应。粗鲁也好,直率也罢,总之,倍斤忍无可忍,性子作出来,遣兵数千,干脆把孙冕的家乡给围了起来,向县中说道:“不出孙冕给老子,屠你全城!”孙冕只好乖乖出城,自此附了倍斤。倍斤对他信重有加。尽管是个唐人,在拓跋部中,孙冕却对其军政诸策有极大的影响力。 丘敦犍向倍斤回禀:“可汗,秃勃野带到。” 秃勃野衣冠整齐,他摘下头上的鲜卑帽,按照北胡通行的礼节,按帽在胸,弯腰行礼。他是定西的臣子,代表定西而来,为定西国格起见,却不行跪拜大礼。 倍斤也不计较,说道:“坐下吧。” 侍卫从帐壁上取下两个挂着的胡坐,摆好。丘敦犍和勃野相继落座。 倍斤说道:“你的国书我看了。什么都没写。啰里啰嗦的,全是废话,花里胡哨的。定西王和莘将军派你来,究竟是为何事?” 昨天倍斤遣丘敦犍,问勃野要国书。勃野知道胡人不像唐人,没有那么多的礼节,也就没有再坚持当面给倍斤,给了丘敦犍。那里边的确没写实质的内容,都是礼节性的词句。 勃野说道:“我王与辅国使我来贵部,是为给可汗送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朔方郡。” 帐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 拓跋倍斤说道:“朔方现在戎秦的手里,你们的大王怎么送给我?” “铁弗赵染干,是赵宴荔的儿子,今投到了我定西。赵氏久统朔方的铁弗与杂胡诸部,染干悍勇刚强,深得朔方诸部的人心。我王与辅国欲用他为将,给兵十万,占取朔方!希望可汗能够遣派部众,与我国一起起进攻。等打下朔方,愿与可汗平分其地。” 拓跋倍斤说道:“说了半天,是要我帮你们。这不是给我送礼,是叫我给你们送礼啊。” 秃勃野笑道:“可汗,你不想要朔方么?” 拓跋倍斤说道:“想!” “既然想,那又何必纠结是谁给谁送礼呢?” 拓跋倍斤摸了摸胡子,说道:“不用你们定西,老子也能打下朔方!你说给赵染干十万兵,牛皮吹得太大了吧?你们定西,举国也无十万步骑。我帐下精骑十万,稍作征调,可得步骑二十万,以之取朔方,反手可得。我又为何要与你们定西分?” 秃勃野不慌不忙,郎朗笑道:“可汗说我吹牛,我确是吹牛。身为使臣,当宣扬本国之威,不吹牛怎么能行呢?但是可汗,你也是在吹牛吧?贵部而下尽管称雄代北,部众仅有数十万,如是男女尽征,老弱皆调,或许可得二十万兵,然而可汗,为了一个朔方,你值得这么干么?” 拓跋倍斤大笑,指着勃野,顾与诸人说道:“我喜欢这个小子!不愧是我拓跋祖上的种!” 秃勃野说道:“勃野敢请为可汗分析。” “你说!” “贵部在可汗的统带下,蒸蒸日上,威服千里,来附的各部杂胡极多。可是,代北之地,就这么大。勃野来盛乐的路上,在途中看到,各部的牧场相连,帐落稠密,为保护自家牧场不为别家羊马侵食而生的斗殴,屡见不鲜。是代北区区之地,已不足容可汗的部众生养了! “朔方沿河两岸,水草丰美,少说能养十万帐之民,若得此地,可缓贵部地狭之急。可汗早前,两次攻打赵宴荔,窃以为,就是为此吧?唯赵宴荔得戎秦的帮助,可汗才两次获胜,两次都没能把朔方纳入治下。” 帐中一个面黄干瘦的鲜卑人啐了一口,骂道:“赵宴荔那狗东西!奸诈老贼!听说他被蒲茂杀了?杀得好!大快人心,解我心头恨!” 勃野不认识这人,但从他的话语,大概猜出,必是纥骨万。纥骨万带兵救援赵宴荔,结果被赵宴荔卖了,遭到孟朗、苟雄的趁其半渡而击,大败归还盛乐。他不憎恨赵宴荔才怪。 勃野想道:“素闻纥骨万是拓跋部的有名战将,从虏魏讨柔然一役,他连破柔然数部,深入千里,斩获数万,可以称勇。不意真人却这等瘦弱,如无缚鸡力。” 没有被纥骨万打断思路,勃野继续说道,“朔方与我国虽是接壤,然与我国有千里漠海相隔,就是打下了朔方,我国难道还能在朔方长久的驻军么?我王与辅国,说是与可汗对分朔方之地,实际上已经准备把这块土地全部送给可汗了!我军与可汗共克朔方,我军不取分毫之地,勃野适才说,我王与辅国使勃野来,是给可汗送大礼,是不是没有说错?” “你们不要土地,打朔方作甚?” “蒲秦势强,所以攻朔方者,我国是为了保我秦州三郡。” “我明白了,你家大王与莘将军是想哄老子当给你们当箭靶子!打下了朔方,老子占据此地,戎秦定来攻我;你们的秦州三郡也就可以由此转危为安,你们就能坐在台上看热闹了。” 勃野正色说道:“可汗此言大错!” “哪里错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我王与辅国焉会不知?戎秦如攻可汗,我国一定会兵出秦州三郡,在南边呼应可汗,为可汗解围!” “是么?” “戎秦攻朔方,我国兵於南;戎秦若攻我秦州,请可汗兵於北。我国与可汗南北响应,如此,不但我秦州可安,可汗的朔方也必定无事!这就是我王与辅国的筹谋。” 拓跋倍斤说道:“说的挺好听。要是戎秦打朔方,你们不管呢?我还能强迫你们出兵不成?如是你们朝中臣子不愿助我,你口口声声‘你王’,你们的大王只是个孩子,他做得了主么?” 秃勃野说道:“我王尽管年少,聪颖异常,朝臣俱皆爱戴。便不说我王,戎秦如攻朔方,辅国将军是肯定会相助可汗的!” “你们的辅国将军,我听过他的名字,有些军略之才,约略可与我长子相敌……” 秃勃野忿然变色,起身怒道:“可汗可辱我,辅国将军,我朝砥柱,北破柔然、西平西域、东灭戎兴,为我朝开疆千里,威震南北,论以武功,可汗请自问之,遑论可汗长子,可汗可与比么?辅国岂可由可汗轻辱!”瞋目叱声,按腰挺身,俊武外露,惊动了满帐的鲜卑文武。 他一直面带笑容,忽然大怒,也叫拓跋倍斤呆了一呆。 拓跋倍斤笑道:“听你这么一说,辅国确是了不得,我子比不上!你坐下。老子一时失言,你激动什么?” 秃勃野见好就收,坐回坐上。 拓跋倍斤说道:“你们的辅国将军能不能打,咱先不说。我就问你,你如何敢打包票,言你们的辅国将军肯定会相助於我?” 秃勃野放缓语气,说道:“辅国将军明见远识,‘唇亡齿寒’四字,便是辅国将军告诉我的,可汗有难,辅国怎会坐观? “且辅国将军信义素著。辅国尝宰唐昌郡,夜宴卢水杂胡,酒酣,郡功曹献宝,杂胡中有一小率,喜宝中一刀,辅国赠此刀与之。辅国亦喜此刀,次日酒醒,颇为不舍;小率闻之,还刀於辅国,而辅国守信,终不取。对一个杂胡小率,辅国尚且如此信用,况乎对可汗?辅国的诚意,可汗无须疑虑。” 拓跋倍斤点了点头,说道:“你先回客舍去住,我明天给你答复。” 等勃野离开,拓跋倍斤问帐中诸人,说道:“定西的提议,你们觉得怎样?” 丘敦犍、纥骨万,还有拓跋倍斤帐下的头员大将贺兰延年,并及拓跋十姓、独孤、乌桓各部的将帅等人,纷纷表态,有的赞成,有的反对。 拓跋倍斤问孙冕,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孙冕说道:“秃勃野说咱代北地狭民稠,不足养抚百姓,如得朔方,可置十万帐部民,这话不错。但更要紧的,可汗,我代北北为柔然,南、东为徒何,受限其中,譬如人也,屈膝蹙坐,不得伸展,今如得朔方,可稍展可汗一腿。” 徒何,是拓跋部人对慕容的唐语称呼。有音译不同的原因,徒何不及慕容的含义美,也有蔑称的用心,就像蒲秦称慕容氏为“白虏”近似。 “先生同意与定西盟约?” “徒何国主病重,其国中将生内乱。在它内乱生前,可汗如能据朔方在手,盛乐在徒何北,朔方在徒何西,待其乱起,就可伺机用兵,或从北下,或自西出,或两路其,从容攻略了!” 这一条理由,比前两条理由更重要。 拓跋倍斤沉吟了好久,说道:“话是这个理。然我取朔方,必就会与戎秦开战。戎秦,强国,一旦战起,我非得全力以赴不可,而徒何内乱已生,岂不反而误了我南下的时机?” 孙冕说道:“徒何兵强,即便生乱,短期内也是不宜与其开战的。徒何国主一死,贺浑邪定反。上策莫过於,等徒何与贺浑邪大战过后,趁其两败俱伤,可汗再长驱直进!在此之前,可先经营朔方。定西的辅国将军莘迩确然非是庸人,戎秦如来攻我,他不会坐视不理的,有他在南边与可汗呼应,戎秦疲於南北,虽强,不足虑也。” …… 帐中议论未决,拓跋倍斤怀着心事,回到寝帐。 他的正妻慕容氏见他眉头不展,虽然哀恸长子拓跋连的被害,还是问他说道:“可汗有何烦忧?可是召见秃勃野,事情不顺么?” 慕容氏聪敏多知,沉厚善决断,很得拓跋倍斤的宠爱与信任。 拓跋倍斤有心征询一下她的意见,转念一想,慕容氏不管怎么说,是慕容家的人,自己图谋魏国国土的事,想来最好还是不要对她说,免得她处在中间犯难为好,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只道:“逆党虽被我尽诛,我子不得复生,想及此,我心悲痛!” 慕容氏掉下眼泪,伏在席上,啜泣起来。 拓跋倍斤放下了可汗的雄迈,如那寻常人家的丈夫,揽她入怀,温声安慰。 …… 这天晚上,拓跋倍斤睁着眼睛,睡不着,反复思量,想到半夜,做出了决定。 次日,他再次召见秃勃野,接受了莘迩的议盟。 按照胡俗,秃勃野代表莘迩,与拓跋倍斤取刀划臂,歃血盟誓。 没有在拓跋部多留,勃野於当天就和安崇等返程定西。 到黄河岸边,出於得有人安全地回到谷阴,向莘迩禀报盟约达成的考虑,众人经过商量,分了安崇、周宪两人过河,潜入朔方,观察虚实;余下的人跟着秃勃野沿来路而归。 安崇、周宪比秃勃野等晚回到定西了四天,到了谷阴,立刻去给莘迩汇报所察,不必多说。 …… 且说魏国的都城,邺城宫中。 魏主已不是病重,而是病危了。 弥留之际,他召来了诸子,嘱咐后事。 七八个魏国的王子,俱服饰华美,环立榻前恭听。 第二十五章 不可乱正统 遗策灭贺浑 魏主名叫慕容暠,今年六十多岁。 慕容暠是上任魏主的嫡弟。 上任魏主因为国内唐夷矛盾的越来越激化,一边是大批的唐人士大夫进入朝堂,一边是掌握大权的鲜卑贵族不肯让出权柄;同时也是因为大量的民户被鲜卑军功贵族侵吞占据,变为他们私属的营户,大大减少了国家对百姓的掌控能力,遂出於加强集权、崇高王权的目的,在国内大力推行唐化,重用唐人官僚,削弱鲜卑贵族的权力,最终导致了国内保守势力的反叛。 一场数年的混战过后,上任魏主兵败被杀,慕容暠被推举成为了新的皇帝。 慕容暠雄才大略,明白唐化其实是历史的大势,对他兄长的唐化举措原本并不反对,但他同时也看到,鲜卑人才是魏国统治中原的根基,认为他兄长的政策太过激烈了,是在自坏根本。 是以,他即位以后,面对国内尖锐的唐夷矛盾,先是联合保守力量,扑灭了再度兴起的乞活军,族灭了两个不肯入仕的北地唐人高门,接着压制住了东南方面久怀野心的羯人贺浑邪,在使国家的形势得到了一定稳定的基础上,随之任用少数的唐士,承袭上任魏主的政策,继续对本国进行唐化的改革。当然,他吸取了上任魏主的教训,推动唐化的过程极其缓慢。 而且他比他兄长,也即上任魏主更聪明的地方是,对鲜卑贵族的既得利益,他不但没有过度地削弱,并且每当国内的保守势力出现反对浪潮的时候,他就选择对外用兵,或者南侵唐地,或者北掠柔然,或者进攻蒲秦,以转移矛盾,把战争的缴获赏给反对者,平抚他们的不满。 在他殚精竭虑的苦心经营下,魏国竟是内忧外患之中,风雨飘摇至今。 慕容暠撑着身子,半躺在床上,目光如莹莹的烛火,暗而不灭,这正如魏国眼下的局面,在他床榻前诸子的脸上一一扫过。 慕容氏的崛起经历过棘城、龙城和入主中原三个大阶段。 早在棘城、龙城时期,慕容氏就相对地重儒、重教,这也是慕容氏为何能在晚接触中原政权的情况下,却於鲜卑各部中可以最早地入主中原之原因,尽管上任魏主的唐化被保守势力打断,但实事求是地讲,比起拓跋等鲜卑部族,慕容部的唐化程度还是比较高的。 慕容暠和他的儿子们,如他们的祖先一样,审美的眼光好,且因久居中原,也不再是生活在野外草原,故此皆已不再习用鲜卑人的旧俗,没有髡头小辫的,尽是扎髻戴冠,不过在衣服饰品上,因为骑马是少不了的,故而还是秉承着胡夷的习惯。 其诸子俱著各色的锦绣褶袴,腰蹀躞带,挂金饰牌,头戴远游冠。 诸子中一人,三十来岁,冠有三梁,以翠羽为緌,缀以白珠。这是慕容暠的嫡次子慕容炎。慕容暠的长子已卒,慕容炎是魏国的今之皇太子。其余诸子的远游冠都以青丝为緌。 蒲秦呼慕容氏为“白虏”。鲜卑人的肤色多很白皙,慕容家的基因出色,其族中子弟又皆高大,慕容暠的诸子个个都在八尺上下。数子立在一处,无不魁梧英俊,给人以珠玉琳琅之感。 慕容暠却无欣慰之意,他眼神游离,充满了深深的担忧。 时而,他往殿门处看去。 不远处的内侍知其心意,每次都在这个时候回答慕容暠:“大司马还没有来。” 大司马慕容瞻,是慕容暠的幼弟。 与西唐“八公”均为虚职不同,魏国的大司马是具有实权的最高军事长官,设此职之用意是在帮皇帝分担统军的重任,“大司马总统六军,不可任其非人”,多以皇帝的兄弟出任为主。 慕容瞻,是魏国当今重臣中顶尖的实权派。 轻轻地脚步声在殿外响起,传入到寂静无声的殿中。一个四十上下的壮健男子身着褶袴戎装,到了殿门口。门口的侍卫、宦者通报:“大司马到。” 慕容暠示意召他进来。 大司马慕容瞻快步入殿。 慕容暠的诸子给他让开位置。 他伏倒榻前,说道:“臣弟瞻拜见陛下。” “你起来吧。” 慕容瞻起身,眼中亦满是担忧,看着虚弱的慕容暠,关切地问道:“陛下急召臣弟入宫,可是有什么要事么?陛下,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慕容暠叹了口气,呼慕容瞻的小名,说道:“元宝,朕不行了。人生长短,命中注定,复何所恨?唯是国家多难,板荡不定。 “贺浑邪,狼子也,朕一直想擒下他,杀了,悬城门,奈何他与江左潜通,如要攻伐,需得举国与战,这些年朝中的局势不许朕这么做。拓跋部占有代北,拓跋倍斤无子婿之份、人臣之礼,上次讨柔然,只因为大军误踏了他代北的田地,他竟就欲兴兵与朕动刀戈,朕也早想教训教训他了,然而病体不适,无法用兵。戎虏蒲茂,重用孟朗,小有兴盛之像,亦我朝之敌也!江左名臣颇有,天命虽已属我,而其犹差可苟延,数十年不坠,更我朝之大敌。 “我部起於棘城,兴於龙城,攻战三十年,东降高句丽,北破扶余,灭段部、宇文部,乃有中原。前后百余年矣!未有危迫如今时者! “数寇未灭,壹斗眷才具不足。元宝,朕打算把社稷托付给你,你来继承大位,如何?” 壹斗眷,是慕容炎的小字。此为鲜卑话,昼、光明的意思。 慕容暠已近油干,强撑着等来了慕容瞻,一大段话说出来,越是把存留不多的精力耗费了大半,说到末时,声音低微地细不可闻。 慕容瞻惶恐说道:“太子聪慧,定能殄灭群寇。臣弟愚鲁,不敢奉陛下之旨!不可乱了正统!” 慕容暠用力睁开眼睛,怒道:“现在国家危难,你我兄弟之间,还用说这些假话虚词么?” 慕容瞻诚恳地说道:“太子聪敏,河间王骁武勇敢,陛下如重用他,臣愿与河间王共佐朝事!陛下如果认为臣连承担天下重任的能力都有,臣难道就不能辅佐太子么?” 河间王,是慕容暠的嫡三子慕容武台。慕容暠的诸子里边,以此子最勇猛绝伦。 慕容暠熟视慕容瞻良久,展颜笑道:“元宝!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你要能尽心尽力地辅佐壹斗眷,我复何忧!”落枕於榻,交代慕容瞻与慕容炎,说道,“右司隶刘冀伯,清方忠亮;单於右辅冯文勃,忠节之臣。你们要好生善遇。” 慕容炎、慕容瞻恭谨领命。 魏国的敌人虽然不少,但说到心腹大患,还是贺浑邪。 慕容暠说道:“朕昨夜做梦,梦到月化为白龙。召太史等臣问之,答以‘月,臣也;龙,君也;月化为龙,当有臣谋逆为君’。 “朕前时传旨,召贺浑邪入觐,他托辞不来。这个羯狗,是在等朕死啊!朕死之后,他必然叛乱!你们不要急於给朕举丧,可再召他来,他如仍是不来,汝等可分兵扼守要地。候羯狗反乱,勿与战。羯狗虽猖,然所仗者,无非本族羯奴,屠戮唐、夷,好杀无制度,久必自乱。待其锋衰,诱其唐、夷将校附降,可再与战。汝等同心一致,定可胜之!” 慕容炎、慕容瞻等应道:“是。” 慕容暠喟叹说道:“祖宗的威烈,朕不能光大,然朕继位以来,乞活蜂起如蚁,朕南北征讨,尽扑灭之;两破柔然,逼慑戎虏;占取洛阳,也不算是落了祖宗的名声!今虽国内不宁,我大魏户口,且近千万,数兼二寇;精卒甲骑,弓马之劲,四方莫比! “去年,有燕筑巢於正阳殿的西椒,生三雏,项上有竖毛;同月,凡城进献异鸟,五色成章。朕问群臣‘此何祥也’?群臣皆答:‘燕者,燕鸟也。我大魏龙兴燕地,有毛冠,冠通天章甫之象也;巢正阳西椒,言至尊临轩朝万国之象;三子者,数应三统之验。异鸟五色,言圣朝将继五行之箓以御四海者也。’ “此是天命在我!汝等凡事须缓,勿操之急,待灭贺浑邪,整顿朝纲,驱拓跋为翼,先灭戎虏,未尝不可收服江左,号令一统!” 诸国之中,人烟稠密的地方多在魏国治下。魏国前些年搞了一次人口普查,其国内现有郡一百五十七,县一千五百七十九,户二百四十五万余,口九百九十八万余。单较以人口,的确差不多是蒲秦、江左这“二寇”国中人口的总和。 慕容瞻及慕容暠的诸子闻言,都是精神一振。 慕容暠的三子慕容武台,尤是眉眼奋,如有用武之志。 慕容暠瞧见了他的表情,说道:“去斤抹何,你的武勇过人,但你短於沉稳,朕死以后,你要记住,不可因怒而轻易起兵,万事要听从汝兄、汝叔父的话!当下忧患之时,我家非得同心同力,才能挽回时局。绝对不能祸起萧墙!切记,切记!” “去斤抹何”,去斤,是美的意思,抹何,少年的意思,两个词放在一起,美少年之意。是慕容武台的小字。慕容武台藏起不以为然的心思,应道:“是。” 慕容暠把视线落在诸子中较小的一个,对慕容炎说道:“阿六敦谨厚有大度。壹斗眷,贺浑邪反叛后,你可任阿六敦出屯洛阳,以御戎虏和江左的唐儿。” 阿六敦,意为金,是慕容暠五子的小名。慕容暠五子的大名叫做慕容权。 慕容炎遵旨应诺。 慕容权面现哀戚,泪水滚落,跪地下去,趴在塌边,痛哭出声。哭泣间,他的唇间偶有白光闪过,那是他少年时骑马打猎,不慎坠马,摔掉了个门牙,后来补了象牙,所闪即象牙之泽。 慕容暠该交代的后事,基本都交代完了,他叫慕容权止住哭声,环顾弟弟、诸子,最后说道:“国家战乱未歇,民力艰难,朕死,宜效祖宗旧制,薄葬即可。待灭贺浑邪,再将朕还葬龙城!” 龙城是慕容氏的兴起之地,因此历代的魏国国主,死后都归葬於龙城。只因贺浑邪乃是大患,不能在关键的时刻分散魏朝文武的精力,故而慕容暠特别叮嘱,等灭了贺浑邪再把他归葬。 慕容暠吃力地举起手臂,慢慢地抚摸着自己胸前、臂、肩上,於昔年征战时留下的七八处伤创,喃喃地说道:“朕虽不肖,嗣位三十载,平乱治国,未尝敢有懈怠,吾将魂归大鲜卑山矣!大约是无愧伏见父祖、列祖列宗吧?”言讫瞑目,气息断绝。 慕容瞻、慕容暠诸子哭声大作。 阅读网址:n. 第二十六章 朝廷拜征虏 荆州欲伐蜀 贺浑邪的年纪与慕容瞻相仿,今年亦四十余。 羯人原是西域胡,后其国为匈奴所灭,成为了匈奴的奴属。西唐末年,漠北的诸胡入塞,羯人是其中的一种。因其部族的社会文化落后,没能建立政权,先后依附匈奴赵氏的秦国、鲜卑慕容的魏国。近代以来,迁徙到江淮地区,趁魏国的内乱,据膏腴之域,渐有兴起之势。 贺浑邪未及弱冠便继承部率之位,其人壮健有胆力,喜怒不形於色,有智谋。 在贺浑邪继位的初期,他的叔父、庶兄、诸弟,曾经数次掀起夺位的斗争,但最终都是他取得了胜利。虽是叔父、兄弟,但敢与他争夺权位,也被贺浑邪视为仇雠,贺浑邪把与他争夺部率位置的叔父、诸弟尽车裂之,斥他的庶兄是“婢妾贱种”,把之生生喂狗。 由那以后,他担任部率至今已有二十余年,雄踞东南,南侵江左,西扰河北,几乎无年不战,罕有败绩,不仅在羯人中的威望无人可及,并因部卒众多,能征善战,被魏国拜为天柱大将军、太师,更於前几年自号天王,实是眼下海内的一方强大势力。 坐在镶玉垂珠的金质榻座上,贺浑邪抱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年,往殿中瞟了眼,问道:“唐儿怎么说的?” 殿中跪着个唐人打扮的文臣,撅臀趴地,战战兢兢地说道:“唐儿畏惧天王,不敢与天王订盟。” “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么?拿这话来哄我!” “臣岂敢!” “什么‘不敢与我订盟’?仍是看不起我吧!觉得我粗野,不知礼仪,是以不肯与我订盟。” 那唐人臣子骇恐至极,汗下如雨,语无伦次,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答些什么。 贺浑邪说的不错,东唐君臣的确不是“畏惧”他,而是“不肯”与他结盟。 不肯结盟的缘故,倒也不是因为嫌其粗野。 要说起来,东唐的君臣也是有骨气的。 迁鼎不久,出於凝聚人心、团结侨士与土著的目的,东唐时任的丞相王氏就提出了“光复神州”的口号。 虽是因为门阀内斗,光复神州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口号罢了,几次所谓的北伐都是无功而返,但当匈奴赵氏建国之时,为了抵御匈奴人的南侵,江左尝与那会儿还在辽东的慕容氏有过结盟,而羯人,在那个时候,则是匈奴人帐下最为凶悍的爪牙,是诸胡之中,唯一打到过江南的,与东唐实为世仇;因是之故,尽管慕容氏取代匈奴赵氏,於今也已成为东唐的敌国,但对羯人这个世仇,“光复神州”的旗帜下,东唐却仍是不肯、大约也是“大义”之下,无法放下怨恨,同意与贺浑邪结盟。 贺浑邪蹂躏着怀中少年鲜嫩的身体,说道:“你叽叽歪歪的,在说些什么东西?” 那唐人臣子说道:“臣、臣……” “行了,你下去吧。唐儿不肯与我结盟,此非你可以改变。我还能怪你不成?你出使辛苦,我已给你备下了些锦缎、金饼,你去取了。” 那唐人臣子如释重负,便膝行倒退,出了殿外。 到的殿外,他扶着酸麻的膝盖站起,抹额庆幸,心道:“又多活了一天!” 却说殿内的贺浑邪,沉吟稍顷,说道:“鲜卑奴又召我入都,说要以丞相任我。哼,当我是傻的么?骗我了入邺城,一刀砍了我?我自是不会理它。 “但连月以今,鲜卑奴两次传召於我,这等急迫,我瞧啊,慕容暠怕是离死不远了!慕容暠诸子,慕容炎略有诈谋,然性不仁,德不服众;慕容武台小赣,而失於急躁;其余若慕容葛、慕容权之流,庸碌儿辈也!俱不值一提!也就慕容瞻有点能耐,可我料慕容暠死后,慕容炎必不能容他,两下定有内讧,慕容瞻是个迂腐的人,十个**会被慕容炎给宰了,也不足大虑。 “唐儿不愿与我为盟,也就罢了!凭我诸部的精兵十万,只要慕容暠一死,我一样可以打下邺城!唯是为助我声势,唐儿不肯结盟的事不可外露;你们只管对外宣扬,就说唐儿已经与我订盟!我取邺城,他们取洛阳!慕容暠将亡,邺城朝野,人心惶惶,一定没有功夫辨别虚实。这会有利於我来日的西进攻邺!” 殿上的几个人皆为贺浑邪的心腹,多半是羯人,与贺浑邪一样,肤白髯浓,高鼻绿眼,也有两个不是羯人的,一个是鲜卑人,一个是匈奴杂胡。 众人应道:“天王深谋远虑,神机妙算,臣等遵令。” 一声宛转的呻吟响起,是贺浑邪怀中的那少年被贺浑邪捏疼了。 贺浑邪哈哈大笑,叫殿门口的侍卫,说道:“拿些奴婢、美酒进来,给我与将军们助兴!” 很快,百余个奴婢被侍卫们带进来。 先是铺陈酒肉,贺浑邪与诸将痛饮。待到他们酒酣,羯鼓等乐器奏起,三二十个**献舞,剩余的奴婢两两结合,**席间。贺浑邪观看地兴起,情欲勃,按倒怀中少年,当众便就引弄。诸将各拥美婢,有那害羞的,抚玩而已,有那放得开的,如贺浑邪相同,亦就地纵欲。 巍峨富丽的大殿之中,一时****,乌烟瘴气,哪里还有半分庄严? …… 贺浑邪的凶野放荡,是莘迩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的。 一道从江左传来的消息,也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出使江左的高充於七月底,历经艰辛,回到了定西的王城谷阴。 得到了秃勃野“拓跋氏愿意结盟,与定西共分朔方”的回禀,莘迩正在囤积粮秣、整军备战,接报高充归来,立刻放下了手头的诸项军务,接见於他。 高充出使的一来一回,几千里地,瘦了很多,也黑了不少,不过使命达成,他心情愉快,精神尚还不错。 他说道:“充至江南,朝见天子,奉献方物贡品,向朝廷备述我国孤悬西北,抗举世之胡,安境内百姓的事情。天子以大王乃心王室,封拜大王持节、侍中、太尉、镇西大将军、都督陇、秦、沙诸州军事、护夷校尉、陇州牧、定西王。 “又闻臣述将军西讨西域、收复秦州三郡等事,以将军忠亮可嘉,振我国威,授将军散骑常侍;臣述将军有东征虏秦、为国收复关中之志,天子遂增大王督雍州军事,加以征虏将军拜将军,领雍州刺史。” 散骑常侍,与侍中的品级一样,也是三品,并与侍中相类,亦是本朝常见的一种“加官”。 散骑常侍郎既清且闲,本为前代成朝和本朝早年所重,但在可以成为加官以后,因其人数增多,价值遂亦下降,比它低一级的秘书郎於是取而代之,日渐显赫,被认为“质犹胜之”。 虽然如此,散骑常侍依然是清贵的官职,非门第高华者不能居任,唐家的宗室入仕,起家官通常便是此职。 没得“侍中”,得了一个“散骑常侍”,也算是不错。 尤其让莘迩满意的是,经过高充的努力,江左朝廷授给他了“征虏将军”、“雍州刺史”二职。 征虏将军和辅国将军的品级相同,和侍中、散骑常侍的品级也相同,俱是三品,但这个三品与“辅国将军”的“三品”,含金量明显迥异。“辅国将军”是定西授给莘迩的,江左朝廷对此根本是不承认的;征虏将军,是江左封拜的,这可就是实打实的了。 “雍州”,在西唐的时候,辖地为安定、扶风、冯翊等郡,也即蒲秦现今的关中腹地。授此职给莘迩,因为这块地方还在蒲秦的控制下,相当於是“遥领”,但至少在字面上,莘迩已有了这几个郡为其治下之土了。 江左的三个封拜官职拿到,虽然江左给定西王增了“督雍州军事”,在军事上,莘迩仍归其统,但严格说来,莘迩从此就不再仅是定西的臣子,且是可与定西王并列的江左重臣了。 这个消息是好消息。 让莘迩没想到的,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高充说道:“充辞京都,回定西的路上,道经荆州。荆州刺史桓公召见充,细问定西详情,言欲伐蜀,希望能与我国联兵,南北夹击之。” 氐人李氏占据蜀中多年,如将蜀中克复,可以打通定西与江左的联系通道,将秦州、蜀中、荆州连成一片,对蒲秦也将能形成半包围的态势,使定西不必再独自面对蒲秦,有利於减少定西的压力,从这个方面说,伐蜀,是好事;但如果伐蜀,朔方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定西国小民少,只能支持一场战争,无法在同一时间两面开战。 莘迩问道:“桓公欲何时伐蜀?” “说是入秋之后。” “入秋之后”,这就与莘迩攻打朔方的时间重叠了。 莘迩问道:“桓公伐蜀之意,朝廷可已允纳?” “还没有。” “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 高充答道:“充还至秦州,令狐刺史迎接於充,问出使见闻。充把此事,告诉过他。” 第二十七章 桓蒙有奇骨 反间真雄计 令狐曲知道了此事,那就等於是令狐京等也知道了此事。 莘迩打消了命令高充不得将此事外泄的念头。 莘迩想道:“江左的对外用兵,向来非是真心地收复旧土、解民倒悬;‘光复神州’云云,无非是个政治口号,自迁鼎初期掌权的王氏起,战争,就是有野心的大臣攫取更大权力的工具。 “荆州位居长江上流,俯瞰建康,历来是江左的形胜重镇;谁得此州,谁就能对建康朝堂造成巨大的压力。此州相继为王、陶、庾等氏所据。王氏因凭此州以叛。王氏败亡。陶氏寒门出身,以军功起家,得有此州,乃有欲废丞相之举,因故不成。外戚庾氏出镇荆州,兄弟已经相承,小庾临终,复举其子继任。为削庾氏权势,江左朝中於是任了桓蒙接任荆州刺史。 “桓家原非高门,却因建康朝廷庾、何两家的这一场政斗,得了便宜,从此桓蒙一跃成为江左有数的重臣之一。我虽远在陇州,也闻此人英略非常,有大志。今他欲攻伐蜀中,其意何为? “料来不外乎是沿袭王、庾等氏的旧路,欲借军功以振威名,从而图取更多的权力。 “我料江左朝中,吸取王氏等恃州跋扈的教训,应是不大可能会同意他的用兵之请。 “但桓蒙掌握荆州已久,兵马强壮,人心依附,依据风闻,其人又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他年十八时,为父报仇,趁仇家举丧,装作吊客,混入丧庐,众目睽睽下,手刃仇人江氏於庐中,还不算完,又追上江氏的两个弟弟,悉数杀之,真有烈气奇骨,胆大妄为!我不能及。……江左朝廷就算拒绝他的请求,其中会不会出现变数?说不准。” “为削弱庾氏的权势,江左朝中於是任了桓蒙接掌荆州刺史”,这牵涉到了江左多年前的一段政治斗争。 庾氏是外戚,当时举荐桓蒙出任荆州刺史的何氏也是外戚。 庾氏的妹妹是唐明帝的皇后。何氏的妻子是唐明帝皇后的妹妹,也即何氏是庾氏的妹夫。 何、庾两人的亲戚关系很近,但两人的政治观点和政治利益不同。 唐明帝二十七岁崩,其子成帝即位,成帝死时也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两个儿子年幼,为避免与皇家血统疏远,庾氏因建议立成帝的同母弟,即他妹妹的另一个儿子为帝,何氏反对,但最终是庾氏获胜。不料只过了短短两年,继嗣帝位的康帝也病死了。康帝崩前,庾氏打算另立宗室为帝,然在何氏的坚持下,继位的是康帝的儿子,继位时,才两岁。何氏因得辅政,而后就有了桓蒙出任荆州刺史的事。 江左迁鼎以今,权臣迭出,天子的废立,无不掌於权臣之手。 皇权衰落,阀族强盛,此起彼伏的高门、外戚诸姓为了门户之私,争权夺利,这样的一个朝廷,又如何能担负起北复中原的责任,真的做到“光复神州”呢? 想到此处,莘迩不免感慨。 一边考虑桓蒙请求江左征伐蜀中,会出现个什么样的结果,而这件事一旦被令狐曲兄弟、氾宽等人得知,又会对自己谋攻朔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莘迩一边随口询问高充,说道:“我听说桓公‘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眼有棱角,须若硬刺,貌与常人异,可是真的么?” 高充回忆与桓蒙相见时的场景,说道:“桓公的相貌确然非凡。我在他的刺史府中,正好碰见有府吏触法,在受笞刑。那打府吏的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几乎连衣角都没有拂到。桓公却说:仍然嫌重。爱才礼贤之心,也是常人不能及之!” 黄荣在座,老大不乐意,咳嗽了声,说道:“桓公固然爱才,明公难道就差了么?” 高充面皮晒得挺黑,还红,黑红如个常年操练的老卒也似,风度依旧优雅,不急不慢,笑道:“明公屈己下士,虽寒门、白身,哪怕胡夷,只要有才能,亦皆能倾心以待,量才授任,自不比桓公差。” 莘迩一笑,心道:“桓氏本非西唐高门,桓蒙的父亲南渡后,结交名士,跻身“八达”之列,曾参与平定王氏叛乱,得封开国男,家声乃得以振,但仍达不到一流士族的程度,以是桓蒙少时得名士蒙临赞赏,便竟遂以‘蒙’为名,以作自己的扬声之阶。 “单从门第而论,桓蒙与我,倒有相近的地方。既然出自二、三流,不为阀族贵重,那么如果想要作些事业出来,搜才礼士、谦恭虚己,为自身邀名之同时,荟聚人才,扩充实力,也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他笑道,“桓公求贤之心,我小能理会!”问道,“桓公在荆州的治政何如?” “劝课农耕,军民勤於农稼,家给人足;厚赏而薄罚,虚心接士;民心喜悦。” “可有观荆州兵?” “没能到军营一看,但桓公左近从骑、府中侍卫,俱雄壮之辈,号令严明,甲械精良。” 莘迩点了点头,又问道:“荆州人物如何?” “桓公的督府里边,人才济济,若充者,不下数十!江夏相袁君,深得桓公信用,见识英明,才华横溢。” 听到“若充者,不下数十”,莘迩失笑,说道:“高卿,你怎么不像我朝的臣子,反像是桓公的说客了?” 高充答道:“充所言者,都是事实。” 莘迩问道:“如千里、士道、景桓、长龄、异真者,几多?” 唐艾等人也都在座,全部看向了高充。 高充保持君子本色,不说假话,如实答道:“如张、黄、大羊诸君,在桓公督府,可算二流上等的人物;如唐司马、羊参军,可与桓公府中的一流人物分秋色。” 黄荣面现不快,心道:“我今官居常侍,随从王侧,国家大事,无有不参。朝野誉我以干练,以能臣视我。我只能与荆州府中的二流人物比么?”有心飙,不敢在莘迩面前放肆,勉强忍住不满,闭嘴不言。 莘迩倒无不满,心道:“江左毕竟人文荟萃,而且桓蒙居荆日久,广搜人才,他督府中的人物,想来便是放在整个的江左,也都是绝佳的俊才了。我以一陇之偏隅,得千里、士道等英杰,可与桓蒙府中的江左秀士比较,不落下风,已是很不错了!” 注意到了黄荣的不快,为分散他的情绪,莘迩开玩笑似地笑问道,“像我这样的,有么?千里、士道、景桓诸卿可以分别与桓公府中的一、二流人物相比,那我与桓公相比,何如?” 高充是个诚实的人,但不代表他耿直,他也是有脑子的。 他略微顿了一下,然后从容答道:“充有一则桓公的轶事,敢请说与明公与诸君。” “你说。” “桓公自以雄姿风气可比赵愍公,尝得一北地老婢,年近百矣,曾是赵愍公的家伎。一见到桓公,此婢就潸然而泣。桓公问其故,答曰:‘公甚似赵太尉。’桓公大悦,出外整理衣冠,收拾齐整以后,又呼婢问,问她哪里像?婢云:‘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公於是丢冠解带,昏然而睡,闷闷不乐者数日。” 赵愍公,是西唐末年、东唐初年的一位名臣,在六夷入侵中原的期间,镇守幽州,利用鲜卑拓跋、段部等的力量,与匈奴人抗争了十余年,在北地和江左享有极高的名望。死后,得谥为愍,被追赠侍中、太尉等职。 莘迩哈哈大笑,心道:“高充是个聪明人。” 通过桓蒙的一则故事,岔开了莘迩的问,并委婉地表达出了一个意思,便是:杰出的人物各有杰出的地方,不好简单地作比较和总结。 莘迩不再提和桓蒙、荆州有关的话题,叫高充回去休息,吩咐他明日上书,把出使的情况和江左朝廷对令狐乐及自己的封拜汇报朝中。 高充应诺,却不就走。 莘迩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高充说道:“充归定西,走的是去时的原路,到秦州前,先经过了虏秦的地界,听到了一件虏秦朝中的事情。” “什么事?” “和姚国的两个弟弟姚桃、姚谨有关。” “哦?” “姚国的弟弟姚桃、姚谨降后,姚桃留於虏秦朝内,姚谨出戍定阳。前月,姚桃忽遣心腹,持其传自他的父兄、他日常随身携带的金刀,往见姚谨,说蒲茂外宽内忌,孟朗严酷刚猛,虏秦恐怕早晚会杀掉他们兄弟,约共逃去虏魏;并说他已经潜出咸阳,叫姚谨赶紧也跑。定阳离虏魏不远,姚谨因弃官西遁,逃去了虏魏。姚桃却在出逃的半路上被抓住了。” “然后呢?姚桃可被杀了?” 高充摇头说道:“没有,非只没有被杀,蒲茂仍是重用於他。” 莘迩嘿然,顾与诸人说道:“卿等常说我仁厚,比之蒲茂,我不能如!”心中想道,“桓蒙奇骨,蒲茂奇仁。海内英雄何其多也!”与高充说道,“我知道了。瞧你累得,坐都坐不稳当了,快回家去,好生歇息一下吧!” 高充应道:“是。”退出堂外,归家去了。 姚桃、姚谨兄弟的事情,莘迩并不关心,他眼下所思,唯桓蒙欲伐蜀之事,征询唐艾等人的看法,说道:“桓公有意伐蜀,虽然尚未得到朝廷的许可,但此事在我朝传开以后,我想,一定会对我攻取朔方的战略造成影响。卿等对此,有何用应对?” …… 谷阴王城的旧城,令狐京家中。 令狐曲的信,比高充还早到谷阴了一天。 令狐京掩门独处,坐在室内,对着这封信已经想了一夜半天。 第二十八章 贵非贫人想 京好鼠迹印 令狐京反复考量,感觉已经思虑成熟,想道:“正无法阻止莘幼著攻取朔方,高充带回了这么一个消息,恰能为我所用。” 他瞧了瞧外边的天色,才过中午,心中盘算,“我在朝中无官无职,要想借此消息,再阻莘幼著攻朔,还是得请氾公出面。 “氾公这会儿还没下值,我名满京华,凡有访客,常传遍五城,为免导致惊动,我不好去他官廨谒他。莘幼著集唐千里、羊士道等人之才智,编了本《兵法新书》,教授营中将校,其中有言‘每临大事须静气’,此言甚是。我却也不必着急。等到晚上,乃去氾公家求见不迟。” 拿好了主意,令狐京叫跪候在室外彩廊中的爱婢取来饭食。 令狐京虽未入仕,贵为宗室,家有良田、牧场、坞堡、商铺,尽管不能与头等阀族家的富裕相比,钟鸣鼎食也并不缺少。 不多时,五样菜色奉上。 一盆热气腾腾的驼蹄羹,一份冒着寒气的冻鱼脍,一份蒸羊肉,一盘羊肝炙,一碟青蔬。 五种菜,被摆在一个金质的圆盘上。 圆盘可以转动。想吃哪个菜,就把圆盘摆放那个菜的位置转到面前即可。 五菜外,一碗菰子香米饭;一叠以干枣、胡桃瓤为心蒸成的胡饼,饼上坼作十字;一壶酥酪。 令狐京向来以节俭自居。只从菜品的数量上看,确实节俭。只有五个菜而已。而五个菜,已是贵族、士大夫中节俭之人的标准低配了。莘迩日常饮食,每顿也至多是五个菜罢了。 但令狐京此五菜的含金量,却比莘迩惯常所食的“五菜”要高的多,或者可以说,莘迩日常所食的那些家常便饭,根本不能与令狐京的这五个菜相提并论。 只那一盆驼蹄羹,就价值不菲,顶的上莘迩半个月的饮食开销了。 大热的天,还能整来冻鱼脍,食材的成本之昂贵更是可以想象。 驼蹄羹的做法还带着胡风,蒸羊肉的做法则已基本唐化,具体是:缕切羊肉一斤,豉汁合之,葱白一升着上,合蒸至熟;比起前两样菜,用料似乎不贵,但令狐京有个癖好,喜食羊脖肉,这一盘蒸羊肉所用之肉取得全是一岁羔羊的脖肉,就这么一盘肉,就要用到小羊数头。 羊肝炙的做法也已唐化,材料倒是便宜,但吃肝讲究新鲜,一份羊肝炙的背后便是一到两头新被宰杀的羊。青蔬无用多言,吃肉吃多时,调剂所用,然在佐料上也是相当讲究的。 菰是一种水本植物,气味清香,用菰子煮出的香米饭,香味四溢,闻着就食欲大增。陇地不产优质的香米,令狐京吃的,皆是胡商从外地运来的,物以稀而贵,价格高昂。 至於上坼十字的蒸饼,这是从西唐一位士大夫家中传出的技巧,类似於莘迩前世吃过的开花馒头,是将生面酵后再蒸而成的,松软可口,易於消化。 酵是当下新兴的技术,一般人家根本不知此术。前代成朝的成文帝尝有言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饮食这个东西,对贫寒百姓而言,果腹都是奢望,况乎下功夫琢磨?只有贵族才会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士大夫们有钱有闲,追求口腹之欢的很多,别出心裁,穷奢极欲,“日食万钱,犹恨俭率,无下著处”的不在少数,什么“燕髀猩唇”、“玄豹之胎”,都被他们搜罗上了餐桌。西唐的那位士大夫就是其中的一位,且是非常出名的一位,连宫中的御膳他都看不上,每次被唐武帝召见,从不吃太官准备的御食,唐武帝也只能允许他自带食物。他写了一本美食大作,叫《食疏》,流传颇广,酵之法,令狐京即是从此书中学来的。 酥酪,不是寻常的酪浆,是陇州鼎鼎大名的湩乳皮,状若银饼,皆乳酪膏腴之为。就是胡夷诸部的小率,也不是时常能吃上此物的。 简而言之,尽管自诩节俭,令狐京这一顿饭也是穷人家幻想都幻想不出来的。 丝竹的伴奏、歌舞的佐餐下,令狐京美美地吃了一顿。 吃完,他的爱婢捧来一个玉盘,盘上放着两丸金色的丹药。 玉盘泽润,金丹熠熠,观之仙气盎然。 金色已是灿烂,加上玉盘的衬托,使那丹药的卖相愈卓佳。 这是令狐京府中方士专为他配置的养生仙药。 令狐京知道五石散对身体有危害,从来不服,唯这金丹妙药,他坚信有益,一日不离。 一晚上没睡觉,挺困的,吃饱喝足,把那两丸金丹服毕,令狐京敞开衣怀,**身躯,在院中的阴凉处兜了一圈,略作散药,却也顾不上宰予昼寝,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了,回到寝室,蒙头睡倒。 睡到傍晚,他起的床来,午饭吃得太饱,不觉得肚饿,因就暂把晚饭省下。 爱婢伺候着他洗漱罢了,翻了几章《老子》,令狐京吩咐备车。 下人问道:“敢问大家欲乘何车?” 今之士大夫出行,供选择的交通工具很多,有为前代秦朝所贱,而本朝贵之的轺车,有各色的牛车,如乌盖长檐车等;有名为“鹿车”的一人所推之独轮车;有两人或四人或更多人肩挑的肩舆车,有由人抬着的篮子形状的篮舆,有二人垂手握持的版舆,有舆杠上加襻,人以双手持杠,以肩承襻的襻舆等等。可谓五花八门,士人可以视不同情况、不同喜好而随意择用。 当参加清谈座会的时候,令狐京大多会选坐肩舆。 四个衣衫锦绣、身体强健、绿眼浓髯的粟特胡奴扛着上无顶棚、形如坐榻的肩舆,侧面垂以薄纱的帘幕,微风一吹,纱幕招摇,一奴从行,打着长柄的团扇,倾斜於在坐者的身后,用以遮阳,人斜倚舆上,帻巾傅粉,褒衣博带,大袖飘飘,招摇过市,不避路人拥睹,极有神仙之范。 而且肩舆还有个好处,便是到了主人家时,不用像骑马、坐车那样,还得下马、下车,健奴扛着肩舆,直接就能迈过门槛,进入院中,如此,遂能尤显舆中人晏然风流的仪态。 令狐京考虑到去见氾宽这事儿,最好不要使莘迩立刻得知,故此没有选择肩舆之类的出行工具,想了想,说道:“犊车吧!勿取长檐,通幰可也。” 长檐车形状时尚,容易引人注目。幰,车上的帷幔之意。通幰车,是比较常见的一种牛车,车上加盖一层帐幔,覆盖车厢。此车本是高级官员可乘,如今已逐渐普及到中下阶层。 下人应命,出去备车。 令狐京换了身鹤氅,收拾停当,带着衣服上浓郁的熏香,迈步到庭,来至前院。 他的爱婢帮他撩拢起垂拖近地的衣裾和大袖,他捉羽扇在手,踩着银凳,登入车中坐下。爱婢随后跟着入车。 暮色深深,夜色将至。 牛车缓缓地驶出令狐京家的家门,十余个唐、胡大奴,三四个俏美的小奴,紧紧随从。 从里中行到街上。 街上人声嘈杂,唐、胡、西域胡诸族百姓,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有刚下值不久,结伴出来闲逛的各府、官寺小吏;有从“市”中打烊,步履匆匆,赶回家去的商人;有挑售菜蔬的小贩,约是累了,蹲在道边茂密的绿树下歇息;有临街买酒的顾客,与当垆的妇人讨价还价。晒了一整天的青石板路上,余温犹热,杂以行人的吵闹,充满烟火之气。 令狐京挑帘外看,俊朗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在卖力扇扇,为他取凉的爱婢媚声问道:“大家看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令狐京扭过头,说道:“我看到什么了?还能有什么,无非街上百姓。” “百姓哪里不能见?尽是些粗俗鄙人,脏污不堪。就是见到,也臭烘烘的如同猪狗,使人憎厌。小婢每次出街,对他们都是躲之不及,唯恐碰到。值得大家这般愉悦?” 令狐京脾气好,有耐心,不以爱婢的身份低贱而就不屑解释,说道:“话不能这么说,百姓者,是国家之本啊!固然粗俗,确乎鄙人,然若无黔百姓,何以存士流?士流不存,何以有国家?‘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此圣人之教。你不要轻视黔啊。 “而今海内战乱,我陇独得保全。关中、河北、中原的百姓如在水火,而我陇的黔百姓却能够乐业安居,想到此皆我令狐氏祖宗之功也!我身为祖宗苗裔,如何能够不快乐?” 他伸出白皙的手指,朝外点了点,笑对爱婢说道,“而且你知道我的,生性疏懒,唯一的爱好,是晨起欣赏案面尘上留下的昨夜鼠迹,斑斑趾痕,天真自然。我没什么了不得的心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志向,只愿时时处处,能得常见我谷阴城中是此黔点点!阿娇,此亦一天然也!” 令狐京好看鼠趾留下的印迹,因此不许奴婢勤擦家中的案几、地面,积尘常满案、地,每天早上起床,他要一件事,便是寻有无鼠迹留存。 此时城中街上的百姓点点,在他眼中,虽然是“国家之本”,但从他所好的天然真趣之角度去看,却也如可与斑斑鼠迹等类,亦同样是很合乎他的名士审美了。 令狐京的爱婢阿娇不懂他的话,出於崇拜,更加用力地扇起大扇了。 第二十九章 且失征虏信 鲜少真矛盾 夜色降临,牛车停在了氾宽家的门前。 闻报令狐京来访,氾丹亲自出来迎接。 两人在门口对揖,行过宾主之礼,於成群奴婢们的簇拥下,进到宅中。 氾宽已在堂上等候。 令狐京最近与氾家来往密切,隔三差五的就会来氾家一趟,或者氾丹会去他家拜访一次,以便两下根据朝局的变化,及时地进行交流与沟通。 但氾宽还是严守士大夫相见时的礼节,身为尊长,等令狐京先行过礼后,才笑语殷殷地请他入座。 看到令狐京额头上汗水涔涔,把脸上傅的粉都冲淡了些,氾宽便说道:“鲜少,天气如许闷热,我适才观天象,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何不等晚些,凉爽点了再来?” “录事公政务繁忙,京如来的晚了,怕打扰公的休息。” 氾宽笑道:“鲜少真是细心。” “录事公用过饭了么?” “已经用过。” 闲聊几句,氾丹性子急,开口问道:“鲜少,你今晚前来,可是有事?” 令狐京取出他兄长令狐曲的来信,由侍立榻后的小奴将之呈给氾宽,说道:“吾兄昨日有封信到,请录事公观阅。” 氾宽展信看罢,眉头一动,说道:“高充回朝的路上,在荆州,被桓蒙召见,桓蒙有意伐蜀,请我朝相助?” 令狐京一副灵珠在握的样子,说道:“录事公,前阻辅国……,不,征虏将军用兵朔方虽然不成,但今凭京兄此信,京之愚见,征虏对朔方的图谋,咱们一定是能使他就此寝息了!” 小奴把信转给氾丹。 氾丹一目十行,飞快看完,沉吟片刻,说道:“鲜少,你的意思是?” 令狐京示意跪侍脚下的阿娇给自己取冰凉的葡萄吃食,一边笑道:“如京经常所说,京观征虏将军此前执政行事的风格,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他特别重视‘大义’,每每以‘大义’压人。有些事按理来说,本是不该做的,然而被他用朝廷、百姓等等的大义往下一压,於是往往就会出现朝中的诸公纵怀反对,却也不得不哑口无言的情况,而竟遂使他心意得成。 “要论‘大义’,还有哪个能比得上江左朝廷?桓公是江左朝廷的重臣,他起意伐蜀,邀我相助;用此为借口,京料之,征虏将军势不能反对矣! “他不能反对,就只能出兵蜀中;而只要出兵蜀中,取朔,不就自然而然地不复再提了么?” 氾丹了然令狐京的意思,说道:“这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令狐京说道:“正是如此。” 氾宽考虑了一会儿,说道:“用江左朝廷的大义压征虏将军的话,诚如鲜少所言,他一向好扯起大义做大旗,兼且他刚得到江左的封拜,想来他是无法拒绝的;但是鲜少,文少信中写得明白,伐蜀,现下还只是桓蒙个人的想法,他尚未奏请得到江左朝廷的同意。如是江左朝廷不同意他伐蜀,那咱们的这番谋议岂不就是镜中之花,无根之木么?” “文少”,是令狐曲的字。 令狐京没有入仕,限於可用的人手不足,对域外各方势力的情报搜集工作,不如莘迩做得到位和广泛,因是对桓蒙的性格,他不太了解,不像莘迩,他没有能做出“即便朝廷不允,桓蒙也有可能伐蜀”的结论。 不过,这个问题也难不倒他,他答道:“便是江左朝廷不许桓公伐蜀,但江左与我道路隔绝,消息不易通达,等传到我国,怕也至少得是入冬、乃至明年了。眼下七月,到冬天还有小半年,到明年,时间更长;录事公,谁能保证在此时间段内,不会有别的事情生呢?” 令狐京这句话的涵义很深。 氾宽、氾丹父子品味良久。 氾宽说道:“这话倒也是。”顿了下,又说道,“而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征虏谋朔方的意图给破坏掉,至若其它,大可缓缓谋之。” 令狐京悠悠说道:“且如借此能把征虏的攻朔之策给破坏掉,还有一个大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 “征虏与拓跋部已然订盟,拓跋倍斤把他的从子都派来我国了,而一旦此事最终不成?录事公,你猜拓跋倍斤会怎么想,会有什么反应?” 氾宽大笑,说道:“还能怎么想?必会认为征虏这个人太不可靠!言而无信。” 令狐京笑道:“既然因为此事,拓跋倍斤信不过征虏了,那即使桓公伐蜀不成,而征虏於今年冬或明年春,终是又能再次提出攻朔之策,那拓跋部还会再肯与他联手么?没了拓跋部的联手,千里漠海险要,辎重难以运输,征虏又还能用多少兵马去攻打朔方?兵少,不足用;兵多,难以遣。到的那时,京以为,不用录事公再费心谏止,征虏自就陷入两难了。” 氾丹拍手称赞,说道:“妙,妙!”夸赞令狐京,说道,“鲜少,卿真有奇谋!” 氾宽捡起氾丹“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话头,笑道:“莘幼著写《矛盾论》,在士流中的名声鹊起,可他能够想到,坏他攻朔的正是矛盾么?我看啊,鲜少的这番高明谋策,才是真的《矛盾论》。”大笑不止。 吞下阿娇递上的葡萄,令狐京惬意地吃下,把葡萄核吐出到阿娇的嫩手上。 …… 两天后,朝会。 氾宽上书,以令狐曲的信为依据,言道:一则,朝廷将要伐蜀,定西作为藩国,不可不助,二来,蜀中如被克复,则秦州三郡、蜀中、荆州将连成一片,对定西也会极有益处;总结提出:应该放弃攻朔的计划,改而协助桓蒙伐蜀。 出乎了氾宽父子等人的意料,莘迩没有激烈的反对,甚至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痛快地接受了氾宽的意见,在朝堂上当场表示,自愿放弃攻朔,改以伐蜀。 这叫氾宽父子等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却是,莘迩与羊髦、唐艾等人已经细细议过。 众人达成共识:若是氾宽等果以“桓蒙伐蜀”这件事做文章,以朝廷大义压下来的话,加上伐蜀对定西确然有很大的好处,那么与其冒着可能会“损失人望”的危险而进行反对,还不如索性赞成。 赞成,不会有损人望,还会在朝野的士民中,给莘迩竖立起一个“一心为公”的光辉形象。 当然了,赞成也有坏处。 最大的坏处有两个。 一个是将会给拓跋倍斤造成“失信”的恶劣印象,乃至会让拓跋倍斤认为,莘迩在定西朝中其实压根不是什么权臣,也不是什么重臣,反而是个说话没有分量、不及氾宽的人罢了。 一个是如果攻朔,大部分的战功都会是莘迩的;而倘使相助桓蒙伐蜀,秦州的驻兵、东南方麴家的部曲,就不能不用,换言之,若是伐蜀功成,那么战功就得与令狐曲和麴家分。 第二个坏处还好挽回一点,莘迩已然决定,如是伐蜀,他要亲为主将。 可第一个坏处,该如何才能把其影响降到最低? …… 高充身为刚回国的使臣,今天也参加了朝会。 朝会的的第一部分内容,就是由高充汇报江左朝廷给令狐乐和莘迩的封拜,及他在江左的见闻。随之,才是氾宽的上书进言。 高充早前不知道莘迩有攻朔之谋,回来后才知道的。 当时他就懊悔,不该在秦州的时候对令狐曲说“桓蒙有意请定西协助伐蜀”。 今日朝会上,果闻氾宽以此为武器,破坏掉了莘迩准备已近两月的攻打朔方之事,他更是追悔不已。 朝会散了,出到宫外,他追上莘迩,悔恨地说道:“坏明公攻朔之策者,非录事公,实为我!敢请明公治罪。” 莘迩宽容地笑道:“我欲攻打朔方这件事,你之前并不知晓。不知者不罪,何罪之有?况助桓公伐蜀,於我朝亦大有利,你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高充固请罪。 莘迩佯装不快,说道:“卿以愚蠢视我么?” 高充愕然,说道:“充岂敢?” 莘迩笑道:“迁怒於人,那是蠢货才干的事!更别说,攻朔之策,卿原本不知。就算迁怒,我也无从迁怒於卿啊?卿素从容,今日缘何这般狭促?” 瞧见氾宽昂挺胸地也从宫中出来了,陈荪等先出来的,则不住地往自己这边打望,莘迩捉住高充的手,拉他共上己车,笑道,“拓跋倍斤的从子拓跋亢泥在都,我今晚宴请於他,你跟我一起参加!拓跋部远在边野,受我王化浸透不深,你刚好可以给他讲讲咱们大唐的江左人物!给他开开眼界。” 坐在车上,回家的途中。 想到朝会上氾宽口若悬河的姿态,莘迩不被高充注意的轻轻皱了下眉头。 令狐京与氾家的来往越来越密切。 只一个令狐京或令狐曲,或者只一个氾宽,都无足轻重。 但他们两边,一个是现今手握封疆大权的宗室,——秦州虽小,只有三郡,行政单位却是州,乃是能与陇州、沙州并列的高官重职,且令狐曲手底下,不管多少,还有兵马;一个是朝中名义上的群臣之,一外一内,内外相应,若是置之不理,任其展的话,恐怕早晚会成为一股强大的势力。 莘迩微笑着落目高充脸上,听他说话,分神想道:“令狐曲、令狐京兄弟与老氾父子间,令狐兄弟以宗室之亲,出掌边州,是关键。令狐兄弟中,坐拥秦州的虽是令狐曲,但名声大、有智谋的是令狐京,也就是说,他兄弟间的关键,又在令狐京。 “桓蒙请我定西协助伐蜀之事,令狐曲个告诉的人,只能是令狐京。建议氾宽上书,破坏我攻朔之策的,必然便是令狐京了!上次氾宽阻我攻朔,我猜是陈荪给他出的主意,但后来现,陈荪那几天并没有登氾宽的家门,於今看来,是我猜错了,也定是令狐京无疑! “相当长的一段时月里,我只把令狐京当作了是一个善於清谈的名士之流,倒是小觑了他。我得找机会,试探试探他,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些什么!” 令狐京一直白身,没有官职,莘迩以前确是对他颇有忽略;结果一不留神,就被令狐京给他狠狠地使了个绊子。令狐京,已到必须解决的时候了。但怎么解决?尚需寻找机会。 莘迩浑若无事地与高充谈笑不绝,把思维从令狐京身上,转回到了拓跋倍斤和晚上宴请的拓跋亢泥身上,心道:“该怎么把我‘失信’的影响降到最低,以免我再用兵朔方时,拓跋倍斤不再信我?与千里、士道、长龄、景桓、异真等议了两次,也没商量出个好办法。……罢了,为今之计,老子也只能用我惯伎,‘以诚取胜’了!” 阅址:n. 第三十章 勃野叱亢泥 割臂为誓约 拓跋亢泥是拓跋倍斤四弟拓跋勿之子。 拓跋倍斤的长兄,上任的拓跋部酋率拓跋槐迤死前,遗命把部率的位置传给拓跋倍斤。 当时拓跋倍斤尚在魏国做人质,便有拓跋部中的权臣,以此为借口,想要改变拓跋槐迤的遗令,又因拓跋倍斤的三弟拓跋通刚猛,喜怒无常,遂杀掉了拓跋通,试图拥立拓跋勿。 但被拓跋勿拒绝了。 拓跋勿说:“吾兄居长,自应继位,我安可越次而处大业。”拓跋倍斤在兄弟中排行第二,拓跋勿排行第四,即使按照“兄终弟及”的次序,也轮不到他。遂自诣魏国的京都邺城奉迎,请身留为质。魏主慕容暠义而从之。拓跋倍斤即位,乃分国半部以与之。 拓跋勿是个聪明的人,他不肯继承大位,大约确有不可“越次”的缘故,然而主要的原因断非如此。 应是两条。 先,他的三哥被权臣给杀了,那权臣有这样的胆子和势力,那如果他敢继位,很大的概率只会成为一个傀儡。 其次,依照胡人的法统,拓跋倍斤的继承权优先於他,酋率之位旁落,倍斤岂会甘心?倍斤在魏为质子十几年了,与魏国的君臣很熟,料来肯定是会借兵夺位的。而拓跋部近年来的日渐强盛已经引起了魏国的担忧,魏主慕容暠非是庸人,也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挑起拓跋内乱、借机削弱之的大好机会,不是十之**,而是百分百的,必会与倍斤一拍即合,打起“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的旗号,派兵护送倍斤还代北。两下若是开战,拓跋勿自问,大约是打不过魏国的,再则,也会使拓跋部因此而陷入争权的内斗,白白地损失了自家,便宜了魏国。 倍斤对拓跋勿的心思,想来也是了解的。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倍斤是出於何种缘由,总归是把酋率、可汗的大位让给了倍斤,并且还主动向魏主请求代替倍斤,在魏国做质。 倍斤远离本部,在魏国十几年,於拓跋部内,暂时也缺少心腹、股肱,故而也就顺水推舟,给了拓跋勿极大的赏赐,就是“分国半部以与之”,把国内的一半部落都分给了拓跋勿。 从这个方面来讲,作为拓跋勿的儿子,拓跋亢泥在拓跋部里边,实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只是,今非昔比,拓跋勿已经死了,他死后,拓跋亢泥没能继承他的权势与地位,分给拓跋勿的那一半部民,倍斤将之收回了。 现在的拓跋部,除掉核心的本部外,被划分成了南北两部,南部由倍斤的妹婿,南匈奴遗种独孤部的酋大赵落垂执掌;北部由倍斤的庶长子拓跋氏执掌,已是完全没了拓跋亢泥的事儿。 说实话,拓跋亢泥对此,那是怨望已久。 这回来定西国,担任与定西合兵攻打朔方的联系人,是拓跋亢泥主动要求的。 在来定西的路上,他就想好了。 定西这几年,又是打柔然、又是打西域,还把蒲秦给打败,占下了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国力与部队的战斗力着实不低,要是能通过朔方一战,得到定西的支持和扶持,对他在拓跋部中地位的提升一定会很有帮助。拓跋倍斤继位以来,南征北战,几无败绩,在拓跋部中的威望如今无人能及,早非昔日阿蒙,他也不指望能再像其父,拿到一半的部民在手,南北两部大人的位置,他也不去争,他只盼着,在打下朔方后,拓跋倍斤能够任他出为朔方的镇率。 却是没有想到,兴冲冲地应邀前来莘迩的夜宴,酒到一半,结果听来了“定西不打算再攻朔方,而是改要协助江左伐蜀”的事情,他登时大怒。 用力把手中的酒碗砸到地上,拓跋亢泥奋身而起,怒道:“是你们跑到盛乐,求着我家可汗,一起打朔方!咱们刚定的盟!男儿丈夫,说过的话转眼就不作数了么?说好的,咱们下个月就动手开打。我家可汗已在征南北各部兵了!现在你们不干了?我家可汗征到的兵怎么办?耽误的农时、牧时,对我部造成的损失怎么算?” 他伸出手指,指着莘迩,大骂道,“秃勃野还有脸说你是个讲信用的,到头来,仍是个狡诈无信的!唐儿就信不过,不能信!欺我太甚!” 席上一人霍然起身,怒道:“你说什么?” 拓跋亢泥看去,见是秃勃野。 秃勃野在拓跋部,临走前,特地请得拓跋倍斤的允许,见了一见赵染干、阿利罗的弟弟赵孤塗。见到赵孤塗的时候,赵孤塗正与拓跋亢泥等拓跋氏的贵族子弟,一同在城外射柳游戏。 射柳,是匈奴、鲜卑族人的一种具有军事性质的体育习俗,源於祭祀活动,现下於中原还没有大规模的传入,但在边地的唐人居住区,则已经有了。 具体的玩法是:以柳条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各以手帕系於柳上,作为记号;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既能把柳条从去掉青皮后的白杆射断,又能及时催马赶到,以手接所断柳而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如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骑士驰马射柳之时,边儿上还会布置一些鼓手,每能断白,即伐鼓以作喝彩和助兴。 秃勃野打小在马上长大,精通骑射,一时兴起,就参与了进去。 射了三次,三次皆是断柳白处,且手接而去。 断柳白处,考验的是射术;手接而去,考验的是骑术。 如此的骑射双绝,便是在年年征战,勇士辈出的拓跋部中也是少见。 立刻就把拓跋亢泥、赵孤塗等人给惊住了。 拓跋亢泥问他:“如你骑射者,在定西可称第一了吧?” 秃勃野示意鼓声停下,骑在马上,挽弓飒爽,微笑回答,说道:“我国骑射,当数麴鹰扬居冠。勃野此小技耳,比与鹰扬,望尘莫及!” 这件事在拓跋亢泥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时席上,见秃勃野忿然作色,想起他的神射,拓跋亢泥的气势立刻弱了三分,兀自嘴硬,他说道:“我说唐儿不能信!” 席上的诸人是来参加酒宴的,没人佩带兵刃。 秃勃野一手提起坐榻,作出要上去殴打拓跋亢泥的架势,逼视着他,叱声喝问,说道:“贼虏!你说谁是唐儿?” 赵染干等人在座,也纷纷起身,俱皆怒视拓跋亢泥。 一群髡头小辫的壮硕胡人之怒目,可要比一群宽衣博带的唐人士人之怒目,更有威胁力与杀伤力。 拓跋亢泥下意识地退避半步,转目去看莘迩。 莘迩举起双手,轻轻拍动案几,说道:“哎呀,你们这是在什么?快坐下,快坐下。” 他亲自下到堂上,先把秃勃野、赵染干等一一按回坐上,继而把拓跋亢泥也按倒坐下,抚着拓跋亢泥的肩膀,面色十分诚恳地说道,“亢泥啊,是我失信。你脾气,你怒,理所应当!换了我,也一样会生气的嘛! “但你与勃野他们不同,你的父亲曾掌半个拓跋部,你也算是半个可汗之后了,他们粗野不堪,你,应是能够通情达理的吧?适才老高已经说了,伐蜀,我实在是万不得已啊!就譬如你家可汗,如对你有何命下,你能不听么?江左的旨意,对我也是这样啊! “蜀地险远,是那么好打的么?且自李氏窃蜀以今,蜀地的唐人民不聊生,逃往外地者多矣,而下蜀地又半数都是僚人,僚人剽悍不知礼,儿子弑父,找条狗赔给家里,罪过就免了,凡杀人,美须髯者即剥其面,晒干了放在竹笼里祭祀,江左的士大夫以‘禽兽’比之。你说,这么一块不好打,住民又野蛮的地方,我去打它做甚么?可朝廷才封拜我为征虏将军,咱们实打实的说,朝廷对我这般恩厚,你知道的,我生性忠义,却如何能不以忠义报之呢? “对贵部可汗的损失,我愿意赔偿。亢泥啊,你血统高贵,勇武过人,我不瞒你说,本来打算攻下朔方后,我要向贵部可汗力荐,推举你镇守朔方。贵部可汗如肯接受我的举荐,我连我定西这边所分到地盘上的胡牧,也可送给你一并统带。现在,朔方虽是暂打不了了,但等到伐蜀事毕,朔方,早早晚晚还是要打的!你要能信得过我,我可与你割臂为约!” 拓跋亢泥神色变幻,情绪慢慢平静下去,说道:“割臂为约?” “取刀来!” 堂外的甲士用木盘盛着一柄短匕和一叠帛巾,送进堂上。 莘迩取刀在手,撩起衣袖,在左臂上划了一道,倒持刀身,把刀柄递给拓跋亢泥。拓跋亢泥犹豫了稍顷,重新站起身来,接过刀,在自己的臂上也划了一道。两人用帛巾分别擦拭臂膀上的血迹。秃勃野等人捧着个铜盆,侍立到侧。莘迩把帛巾丢进盆内,燃火焚之。等到帛巾烧成了灰,莘迩、拓跋亢泥各取了些,放入碗中的酒内,俱一饮而尽。 这整个的流程是胡俗,表示盟约信誓。 拓跋亢泥怒气褪去,露出笑容。 莘迩做主,叫秃勃野、赵染干等与拓跋亢泥依次干杯。 几杯酒下去,方才的剑拔弩张顿然消失不见。 重开宴席,诸人痛饮。 酒酣,拓跋亢泥说道:“将军伐蜀,确是情不得已,但对我部的赔偿还是不能少的,不然,亢泥回去以后,怕是无法除去我家可汗的怒火。” “那是自然。亢泥,我没办法亲赴贵部,贵部可汗那边,就托你疏导开解了。” 拓跋亢泥熟悉拓跋倍斤的性格,对抚平倍斤的不满,挽回莘迩失信的影响,还是很有把握的,说道:“请将军放心就是!” 一席皆乐。 饮酒到天亮才罢。 次日,莘迩下午酒醒,没有多做休息,便就忍着宿醉后的头疼,开始安排伐蜀事宜。 阅读网址:n. 第三十一章 伐蜀首汉中 恳求太后教 拓跋亢泥回代北,怎么安抚拓跋倍斤的不满,不用多提。 八月初,果如莘迩的判断,桓蒙没有等江左朝廷的批复,上了道伐蜀的表后,便起兵出荆,开往蜀中。在桓蒙出兵之前,他先给定西去了道檄文,倒未胆大到私用朝廷的名义,只是以本官的身份,请求定西遣兵协助。 黄荣、张龟有些小小的后悔,都道:“早知道无有朝廷诏书,桓蒙伐蜀,将军大可不与理会,仍攻朔方多好!” 在接到确凿的军报,说桓蒙统带的唐兵只有两万上下,精卒不过万余之后,两人更是后悔。 尤其黄荣,他私下劝谏莘迩:“蜀中虽刚经过内乱,能战之卒犹有数万,兼扼大江之险,亦一敌国也,桓公区区步骑两万,又岂能成灭国的大功?将军,不如放弃伐蜀,还是攻取朔方?” 莘迩否定了他的建议,正色说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我已在朝中同意协助桓公伐蜀,怎能事到临头,却忽作改变? “且我同意伐蜀,本是为了我定西考虑。较以攻朔,伐蜀如能成功,对我定西的好处更大。便是一战不能灭掉蜀中,有桓公吸引蜀兵的主力,至少我军也可打下汉中、梓潼、汶山三郡。 “退而言之,即便梓潼、汶山打不下,我将集中兵力,优先攻取汉中。 “汉中与武都、阴平接壤,在其之东,由此东北而上,二三百里就是蒲秦的都城咸阳。只要能把汉中打下,不仅就此可以彻底改变我与虏秦的攻守局面,有助於秦州三郡的稳定,且能够经由此地,与荆州、江左进行较为畅通的来往,对我定西全局之安稳,亦有重要之意义。 “景桓,我数日后便要领兵南下,你留在谷阴,不许妄议军事,为我在大王的身边守好就行!” 这次协助伐蜀的兵马,莘迩、麴爽、氾宽等人经过讨论,定下由三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秦州的令狐曲部。 一部分是戍卫东南诸郡的麴章等部,以麴兰为将。 一部分从王城戍军中的莘迩、曹斐两部中调动,有秃勃野部的鲜卑义从,有曹斐亲率的高延曹等营之铁骑,还有健儿营的两千步卒。 总计是一万五千兵马。 唐艾、张龟从军参谋。 莘迩专门上书,举荐令狐京为谘议参军,请求让他也从军出征。 令狐京这次没有不愿意。 因为他之所以建议伐蜀,就是希望能够以此来提高令狐曲、氾宽等人对军权的掌握,可以说,伐蜀的成败关系到了他的这个设想能否达成,故而,他爽快地接受了莘迩的辟除。 羊髦、羊馥、傅乔、黄荣、阴洛等这几个莘迩的心腹留在了王城。 羊髦以“录事参军”的职位,说是佐吏也好,说是监视也好,帮助氾宽处理日常的政务。羊馥以刺奸司长吏,管理谷阴的治安。傅乔以典书令,掌握机要;黄荣以常侍,侍从宫中。阴洛以考功曹曹史,控制国中吏员的升迁与黜陟。 有他们几人在朝,莘迩可以放心地出征。 至於王城兵权这一块儿,莘迩与曹斐都留下了约半数的本部步骑,亦足以抗衡麴爽部。 听了莘迩的教训,黄荣不再讲放弃伐蜀、仍然攻朔之议,恭谨应诺。 行过祭祀等军礼,万事齐备,出兵前一日,莘迩奉召入宫,面辞左氏。 没有在四时宫见面,左氏把他召到了灵钧台。 莘迩到前,左氏已在小殿中等候了多时。 莘迩在宫门处就已解甲、去剑,身著褶袴,上身外穿皮两当,在殿门外脱去短靴,着白袜而入。 左氏奉行莘迩的“节俭”政措,没有在殿内放置冰块消暑,不过虽是小殿,亦颇宽敞,殿中又没有什么人,前几天刚下过雨,气温也不算高,殿外的风吹拂进来,却是不觉炎热。 莘迩下拜行礼。 左氏说道:“将军今为天子朝臣,已非我定西藩国臣子,不用再行这样的大礼了!” 莘迩如往常相同,一丝不苟地把礼节行罢。 他站起身来,却又与往常不同,没有垂,而是不守臣礼地抬起头,目光径落在左氏的脸上,说道:“臣怎敢忘本!一日为王太后臣,终生为王太后臣!” 左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略显羞涩,说道:“将军真是忠心!” “王太后召臣,不知是为何事?” “明天你就要出征了,我想问问你,都准备好了么?” 祭祀等军礼都行过了,出兵的准备当然是早就完成。 莘迩心知左氏召他入宫,原本就不是为了问出兵的准备情况,因也没有奇怪左氏此问,答道:“回王太后,都准备好了!” 左氏瞧见莘迩穿的两当上,左下的位置绣了两朵牡丹,一红一紫,相映成趣,牡丹之上,斜对着,是一只展翅的黑色雄鹰,牡丹绣的很好看,栩栩如生,雄鹰却就难看了许多,翅膀歪歪斜斜,毫无神骏之状。单把此鹰拿下,给人看的话,只怕会被误认为是头麻雀。 左氏忍不住笑问道:“将军,你这件两当上的那只鹰,是神爱绣的么?” 莘迩暗挑拇指,心中想道:“到底是与神爱经常相见,知道她的手艺!” 他无奈地答道,“王太后慧眼如炬,确实是神爱所绣。臣每次出征,伽罗都要用熟牛皮给臣手制两当。此两当,便是伽罗亲手所制,这两朵牡丹,也是伽罗亲手绣的。神爱见了,说花花草草,无有男子气概,又说臣此次出征,是为国出战,当要怀凌云冲霄,擒兔捕狐,殄灭叛逆之志,非要为臣添上一只鹰。就绣成这个样子了。臣不想穿,她逼着臣,不穿不行。却是惹王太后见笑了。” 左氏羡慕似的,说道:“当初嫁神爱给你的时候,神爱还小不情愿,我对她说,将军是个仁厚的人,定不会对她不好。而下将军与神爱,夫妻美满,真是使人羡煞。下次神爱进宫,我要当面问一问她,看她还情愿不情愿?是不是要谢谢我?”说着,抿嘴一笑。 莘迩说道:“臣比神爱年长七八岁,多让着点她就是了。”瞟了眼远处殿门口的宫女和内宦,往前挪了两步,措了下辞,又轻声说道,“神爱性格娇蛮,王太后的温柔大方,雍容风姿,她固是远远难及。臣斗胆恳求王太后,再召见她的时候,对她作些譬喻。” 殿上沉默了片刻。 左氏像是鼓起了勇气,眼如横波,说道:“将军,请你近前来。” 第三十二章 成都道人唱 宫中天子怒 蜀中,益州,成都。 这天早晨,一个披头散的道人,赤足行於街上。 他戴着个方形的小帽,把眉毛画成了粗长的弓形,双眼描若橄榄,套了个高直的鼻套,唇上八字胡,最显眼的是他的两只耳朵,其外各使竹篾撑起了两块又长又宽的粗布,如招风也似。 这个道人的手中持着一面小鼓,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一面击鼓,高声歌道:“豺狼跳出江阳郡,顶盔掼甲红生生。竹枝林里人如海,一朝火起命归阴。” 成都是益州的州治,同时也是蜀中李氏所建的成秦国之国都。 城中住的百姓不少,贵族、官员更多,虽是清晨,街面上已经颇有行人。 见此人举止怪异,闻其歌声吓人,行人们多以为他头脑不正常,个个避之不及,有那好事的,跟在其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只见那人唱完了一曲,接着又唱道:“青衣江外路横斜,疏忽成都火亮华。瘦狗骑马逃吼吼,食肉老枭闹喳喳。” 这一曲唱了,他又重唱第一曲。 两曲子,反复来回地唱。 这两曲子的歌词,路人们没有听过,但调子他们很熟,是巴渝地方的巴人调。 ——巴人调,是巴渝民间风行的歌谣的曲调。巴渝人祭竹,视竹为灵物、神,因此在巴人调中,每一句的第四个字后边会有一个“竹枝”的和声,每句的句末有“女儿”作为和声。这个巴人调,实即后世“竹枝词”的前身。 不过这个道人因是独唱,故而没有“竹枝”、“女儿”这样的和声。 很快,在这道人的身后就已经有百余人跟从围观。 围观者跟着道人的脚步,穿过一条条的街道,直到了城北的宫城外。 此时,日头已高,阳光照耀在壮丽起伏的宫城上,反射出金碧辉煌的色彩。 道人一屁股坐了下来,浑然不管宫门外的禁军兵士,也不理会已聚有数百人之多,远远落在后头,不敢再继续跟前的百姓们,用力击打鼓面,越大声地歌唱。 禁军的兵士诧异地看着他,一个军官按刀过来。 “宫城禁地,你在这里叫唤什么?” 那道人不回答,自顾自地击鼓而歌。 军官打量这道人的衣着打扮,见他穿着道袍,而脸上画出的形状尽管诡异,却极似他在宫中经常见到的那些陶俑、金银人偶的模样,一时倒也不敢造次,问道:“你是鹤鸣山的道人么?” 蜀地的百姓素来崇信鬼神,巫风炽烈,自前代秦朝末年,张氏结合蜀中的巫术,创建了五斗米道以来,五斗米道在蜀中一直盛行不衰。李氏的成国之所以能得肇立,其中的一个重要缘故,便是得到了时为五斗米道领张道生的支持。成国建立之后,张道生被李氏拜为丞相,封天地太师、西山侯。张道生死后,天地太师、西山侯这两个职位由他的子孙继承至今。 鹤鸣山,便是五斗米道的祖师张氏,所建立五斗米道的地方,乃是五斗米道的祖庭。 那道人答道:“我不是鹤鸣山的道人。我,也不是道人。” 军官蹙眉问道:“那你是何人?” “我姓杨,本县士人。” 成都杨氏,是个不大不小的士族,那军官却也知道,说道:“原来是杨家的人。”问他道,“你不好好在家待着,大上午的,出来乱跑什么?还瞎叫嚷嚷的!”挥了挥手,宽宏大量地落说道,“赶快走吧!我与振威将军相熟,瞧在振威的面上,我不拿你治罪了。” 振威将军,也是杨家的人。 那军官不知,论辈分,这个振威将军,是杨姓士人的族父。 杨姓的士人也不攀亲,只是仰头大笑。 那军官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振威,振威将成江中鬼!”杨贺之指着军官,笑道,“你,你,你也将成城头尸!”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笑得前仰后合,把高高的鼻套都给笑掉了。 军官大怒,说道:“你寻死的么?” “寻思的不是你,也不是我,寻死的是这全城百姓,是陛下啊!” 军官将杨姓的士人按倒,示意兵士上来捆绑。 杨姓的士人文弱无力,亦不挣扎,只说道:“杀了我后,且悬我头於城东门,当城破之日,满城百姓覆亡之时,也好让我死后有灵,可以眼睁睁看着唐兵耀武扬威!” 军官迟疑了下,说道:“你说什么?” 杨姓的士人挺身奋声,说道:“你看不出么?我大秦要亡了!我今来宫城,就是为求见陛下,免我大秦之亡的!” 所谓“大秦”,是今之蜀主李当的父亲李尤在僭号称帝后,改的国名。 李氏所建之国,本号“成”,曾经称过帝,但后来去了皇帝号,改称成都王。 到了李当的父亲李尤,从其再从弟手中夺下王位后,他的部分大臣劝臣服东唐,又有部分大臣劝他称帝,於是李尤下令卜筮,卜筮的结果是“可做数年天子”。力劝李尤称帝的大臣中,有个叫黄貂的,大喜说道:“一日天子尚为足,何况数年!”劝李尤臣服东唐的大臣中,便有杨贺之的那位族父,振威将军杨广,杨广说道:“数年天子,何如百世诸侯?”但是李尤被黄貂说动了,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黄侯之言,策之上也。” 於是李尤即皇帝位,改国号为秦,改年号秦兴,并进行了一项创举,那便是在当年铸造的新钱上,李尤把“秦兴”这个年号给印到了钱上。“秦兴钱”之前,历代的王朝都没有过此举,钱币多以重量命名,如五铢钱之类。可以说,“年号钱”之有,就是从李尤的“大秦”开始。 远在陇州的莘迩,在商贾处见过“秦兴钱”。 他之前所见,皆是前代和本朝各色各样的五铢钱等,或者从西域流入的东罗马金币、萨珊银币等,穿越到这个时代以后,从没有见过年号钱,初见之下,甚是讶异。 问明白了此钱的来由后,他当时很是喟叹。 结合前世的见闻,他预见到了年号钱必然由此而将取代以重量为名的钱币,不免感慨:影响日后千余年的钱制上的一大变革,怎么也想不到,却是滥觞於成秦这个小小的割据势力。 那军官问道:“你是来求见陛下的?” 杨姓的士人直视军官,说道:“我名贺之!你可曾有闻听我名?” “杨贺之?你是杨家的千里驹!” “千里驹”,是杨贺之少年时,成都士人给予他的评价。 杨贺之说道:“劳烦你为我通报陛下,便说我有存国之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乎较大规模兵马的调动,更是不好隐瞒。 这个军官身为禁军的高级将校,消息远比寻常的百姓灵通,已经风闻到,东唐的荆州刺史桓蒙近月秣马厉兵,似有攻成秦之势。 想当年,在成秦建国之初和前期之时,因为东唐那会儿才迁鼎江左,内部的政局不稳,故是成秦尚能保持一定的进攻态势,有的年间,成秦竟能一年骚扰东唐四五次;可从前些年起,一方面是因为成秦接连出现了两次内乱,一方面是因为经过王氏等名相的努力,东唐调和了土、寓之间的矛盾,在江左站稳了脚,比起人才、国力,成秦到底不如东唐,加上此落彼涨,以是攻守之势顿异。 就在桓蒙接任荆州刺史之前,上任的荆州刺史庾氏也曾动过一次对成秦的进攻,打下了与荆州接壤的涪郡、巴郡,并控制住了巴郡西边的江阳郡。江阳郡再往西,是犍为郡,犍为郡的西北边就是成都了。 可以说,荆州如果再次动攻势的话,成秦虽有大江为守,面临的局面也会十分严峻。 军官犹豫了好一会儿,心道:“杨贺之有盛名,杨家在成都堪称大族,振威将军颇得先帝信用。他既言有存国之策,想来不会是妄语。罢了,我权且为他通报。陛下如肯见他,我就领他入宫;如不肯见,我再奉旨行事,或捕他下狱,或逐他离去便是。” 就叫兵士看住杨贺之,军官入内上禀。 快到中午,这军官出来,说道:“陛下召见於你。” 杨贺之也不除去妆饰,提着手鼓,跟着军官进宫。 顺着宫城的主干道,行约两刻钟,拐向西行,到了一座殿外。 军官进去通报,旋即,唤杨贺之入内。 杨贺之入到殿中,拜倒在地。 龙榻上盘腿坐着个硕大的氐族男子,虽因坐着,看不出具体的身高,但只从体态就可判断,此人身量高大,差不多得近八尺,特别肥胖,脸上的肉往下耷拉,那条粗腰,真如水桶一般。 此人即是李当。 蜀地的士民传言,说李当腰带十四围。一围是五寸,折算成后世的计量单位,十四围差不多一米七多了。果是无有虚传。 李当的父亲李尤做了五年成秦的皇帝,四年前去世了,李当的皇后无子,李当是李尤的庶长子,得以继承帝位。 李当这会儿盘腿而坐,倒非是轻视礼仪,而是因为在去年的一场内战中,被流矢伤及了小腿,到现在没有痊愈,故而无法跪坐。 去年的那场内战,是成秦的太保、李氏的宗室李成造反。跟随李成反叛的蜀人达数万之众,声势浩大。李成进攻成都,李当亲自登城抵御,不小心被箭矢射中。那李成是个悍勇的,因见攻城不下,遂单人匹马,突击城门,被守军射而杀之。这场叛乱由是平息。 李当乜视杨贺之,说道:“你在街上胡言乱语的,唱的是些什么东西?你说你有存国之策,我大秦富足,兵马强锐,朕前年击灭李浩,去年击灭李成,威服内外,怎么有亡国之危了?” 李浩是李当的弟弟。李氏是氐人,存有胡夷兄终弟及的遗风,李当还没有儿子,李浩就於前年,请求李当把他立为皇太弟。李当断然拒绝,杀掉了一群为李浩说话的重臣,命令李成进攻李浩。李浩兵败自杀。 说来那李成於去年的造反与此也有关系,不乏恃功而觊觎帝位之因。 半晌等不来杨贺之的回答,李当听到了一阵啜泣之声。 那杨贺之却是哭了起来。 李当纳闷问道:“你哭什么?” 杨贺之痛哭流涕,说道:“凡夫俗子,市井庸人看不到我大秦将亡,陛下天资神明,居然也看不到么?” “你说说,朕的大秦为何将亡?” 杨贺之抹着眼泪,说道:“我大秦固然富足,可这不是我大秦的功劳,这是上天赐予我大秦的!尽管天赐,使我大秦富饶,也使强敌窥伺。丧乱以来,我蜀中人口多有流失,或死於乱中,於今所存,不过四五十万口而已;民为兵之源,四五十万口久疲之民,能出几多兵?如何敢称兵强? “且自先帝引僚人入蜀,僚人翻山越岭,从西边蜂拥而入,至本朝而僚人大盛,於今我大秦境内,从巴西到犍为、梓潼,僚人遍布各郡,至有成都亦见,充满山谷,已有十余万落,占了我大秦民口的半数还多,僚人粗鄙,难以管理,不可禁制,时有骚叛,大为民患。 “小民闻江左荆州刺史桓蒙,调兵遣将,有攻我大秦之图。我大秦此诚内忧外困之时也! “小民敢问陛下,设若桓蒙果然来侵,经巴郡、江阳,攻我成都;定西已得武都、阴平,若亦由北来犯,击我汉中、梓潼、汶山诸郡;两面受敌,僚如再乱,我大秦可以支撑么?” 李当狐疑问道:“你从谁处听来的桓蒙欲犯我国?” 杨贺之说道:“陛下,桓蒙之事,黔或不知,小民家亦士门,焉会无有闻知?” 桓蒙有意伐蜀这件事,李当比杨贺之知道的早,这件事,已成了他近日来的一大心病。要不然,依他骄奢淫秩佚、不恤国事的性子,绝对不会召见杨贺之的。 李当默然了稍顷,问道:“你说你有退敌之策?” 杨贺之擦干眼泪,说道:“惟今之计,小民愚见,唯有两策可以存国!” “哪两策?” “大唐天命未坠,贤臣名将,代有英杰。定西西平西域、东灭伪兴,与虏秦争锋於陇西,可谓强矣,犹称唐臣;陛下宜去尊号,称藩於唐,此其一。桓蒙若固来侵我,陛下坚壁清野,扼守要津,不与战,唐室朝廷的门阀争斗很激烈,桓蒙久战无功,只能撤退,此其二。” 李当瞧了杨贺之片刻,眼神渐渐凶残,冷笑说道:“你要朕向江左称臣?这就是你的良策?朕看你的这个良策,不是为朕而出,是为江左而出吧?”当即下令,拿杨贺之下狱,又令,“把杨周之也给朕投入诏狱!严加拷掠,必要问出其与江左有无勾连!” 杨周之,就是杨贺之的那个现任大秦之振威将军的族父。 阅址:n. 第三十三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一) 杨家信奉五斗米道,所以不论辈分,名字后边都有一个“之”字。 想那杨贺之,因见蜀地民口萧条,僚人充塞,已是内患重重,而食肉者要么是如黄貂那样“一日天子尚为足”的短视之徒,要么是如“大秦”故太保李成那样“单骑突门”的匹夫之勇,一旦东唐来伐,料定无法抵御,为了使蜀中只近数年就已几遭战乱、凋零残破的唐人百姓,免受再一次的生灵涂炭,想方设法,见到了“天子”李当,献上了存国的两策,然而却一片为民之心,不得李当的理解,反被下狱,且牵连到了他的族父,也是可叹! 身在荆州州治江陵的桓蒙,自是不知杨贺之对李当的献策,也不知李当拿杨贺之、杨周之下狱,如是知道,怕会给李当一个大大的表彰。 刺史府的议事厅中,今年不到四十岁的桓蒙,坐在主位。 东西两侧,各有十余张独榻。 此时榻上都坐的有人。 桓蒙头裹白纶巾,衣对襟的白色大衫,衫上的襟带没有系,两襟敞开,露出里面的贴身内衣,也是白色。两列独榻上的坐客,大多数的年岁与桓蒙相仿,亦皆帻巾大衫。 桓蒙拿着一封信,正在朗诵给堂上的众人听。 他抑扬顿挫地念道:“十四日诸问如昨。云:西有伐蜀意,复是大事。送袍来。”念完,再三流连於信上的字迹,但见那字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写的是行书,若行云流水,遒美健秀,端的是一等一的世间好字;把信轻轻地放在案几上,他笑道,“和少的字,真使人见之忘俗!” 这封信是东唐的大名士王逸之给桓蒙写来的。 唐室迁鼎江左以今,先后出过几个权倾朝野的名族,琅琊王氏是名声最大的一个,王逸之便是出自於这个家族。此人博学多才,承袭家传,尤善书法,他的一手字,不但在江左,就是在陇州以及慕容氏的魏国、蒲氏的秦国,也是大名鼎鼎,千金难求。 这封信,其实是王逸之的家书。 信中的“诸问”,意思是各种信息,这一句话是在回答收信人在上封来信中问的种种事情;下边一句,“西”,是征西将军的简写,征西将军乃桓蒙现在诸多的官职之一,整句话讲的是:听说征西将军有伐蜀之意,这也是一件大事,把我的征袍送来。 却是虽然以文学书法出名,这位王逸之亦怀壮烈雄壮之情,竟有跟从桓蒙伐蜀的冲动。 王逸之与桓蒙的关系不错,风闻到桓蒙上表请求伐蜀之后,於是给家里写了这封信,大约是为了表示对桓蒙的支持,而当时他又被伐蜀这件事鼓舞得心潮澎湃,无心再去措辞,遂就把家书复写了一份,遣人立即给桓蒙送了过来。 堂中一个士人笑道:“坦腹郎君竟存壮志。” “坦腹”,说的是王逸之年轻时的一段故事。 当时,朝中的一位元老重臣择婿,论以门第相配,琅琊王氏最好,便遣门生给王逸之的从父送去了一封信。王逸之的从父看罢信,对那门生说:“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那门生去到东厢房,内皆王家子弟,他细细地看了一遍,归白元老重臣,说:“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那位元老重臣大喜,马上就说:“正此好!”相中了这位坦腹郎君,要他做自己的女婿。访问之,那人便是王逸之,因嫁女与焉。 那位元老重臣姓郗,郗氏与王氏都是上流阀族,於朝野间影响巨大,此一段坦腹东床的逸闻在江左传得很广。 说话的士人姓袁,名叫子乔。 其人也是高门子弟,其家原籍陈郡,与桓蒙、王逸之及在座的多数士人的家族一样,他家亦是迁鼎之后,从原籍寄寓到江左的。 在桓蒙刺史府、将军府等一干吏员中,他与桓蒙的关系最为亲密,最得桓蒙的信任。 桓蒙伐蜀之策,就是在袁子乔的协助下,才提出来的。 要说起袁子乔与桓蒙的关系,得从袁子乔的一个族人那里说起。 袁子乔的那个族人叫袁驰,少有才气,俊迈多能,为士类所称。 桓蒙的父亲死於多年前的一次地方叛乱中,去世得早,桓蒙年少时家贫,而他有游侠气,却偏又喜好赌博,有次输了很多钱,被债主追债,桓蒙想自救,想不来办法,於是就去找袁驰帮忙。其时袁驰居丧,桓蒙担心会被他拒绝,就先试着问了一问。没想到袁驰应声便许,毫无为难之色,当即脱去丧服,换上平时的衣服,脱下帽子揣在怀里,跟着桓蒙就去找债主对赌。 袁驰素有善赌之名,那债主亦知其名,但不认识他,就说:“你怎么不装成是袁彦道?”彦道,是袁驰的字。袁驰与债主对赌。每局的赌注都有十万,袁驰一气赢了上百万之多。袁驰投筹绝叫,旁若无人,最后把帽子从怀中掏出,丢到那债主身上,问道:“汝竟识袁彦道不?” 一时的风采气概,真是俶傥不羁。 袁驰与桓蒙气味相投,袁驰非常喜欢桓蒙,他有两个妹妹,一适殷氏,一配谢氏,对桓蒙说:“恨不更有一人配卿!” 可惜的是,天不假年,袁驰早早地就亡故了,死时才二十五岁。 袁子乔与袁驰的性格有相类之处,加上袁驰与桓蒙有近乎知己的交情,故而他与桓蒙相识以后,便一见如故。 七年前,桓蒙以辅国将军出镇金城时,就辟了袁子乔为府中司马。之后,袁子乔转任朝中,数年后,桓蒙升迁为青、徐、兖三州都督、徐州刺史,镇京口,复引时任尚书郎的袁子乔仍为府内司马。去年,因何充之荐,桓蒙代庾氏为安西将军、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领护南蛮校尉,镇江陵,第三次辟用袁子乔出任司马。 桓蒙与庾氏的关系也不错。 已故的那位前安西将军庾哲,曾给另一个州郡重臣去信,写道:“当今社稷安危,内委何、褚诸君,外托庾、桓数族。”并有过对天子进言,说:“桓蒙有英雄之才,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宜委以方邵之任。” 虽然究庾哲之心,他实是把桓蒙当做棋子来用的,但对桓蒙的欣赏和重视亦是溢於言表。 这也就使得桓蒙在出镇荆州以后,没有怎么遭到庾氏故吏们的反对,恰恰相反,庾哲的许多故吏,还很乐於接受桓蒙的辟用,比如现下堂中的这些士人,不少就都是庾哲在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的故吏。其中以本是庾哲参军、现亦为桓蒙参军的孙胜和毛肃之两人,堪为代表。 但如论及铁杆、心腹,孙胜、毛肃之等,还是远不如袁子乔的。 阅址:n. 第三十四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二) 一句笑语,化解掉了堂上袁子乔与毛虎生两人间的纷争。 笑语之人,名叫谢执,祖籍陈郡,与袁子乔单论祖籍的话,倒是老乡,现为桓蒙军府司马。 谢执不是庾氏的故吏,亦与袁子乔相类,乃是桓蒙的旧友。 桓蒙含笑问道:“无执,伐蜀此事,卿有何高见?” 无执,是谢执的字。 谢执举着柄折扇,斜倚坐榻,曲着一腿,悠然地扇着凉风,说道:“伐蜀,诚然是大事。如孙参军所言,若是功成,自不待言,将军之名,将威震荆蜀;若是败归,朝廷的追责却也是必然会随之而至,将军被槛送京师,待罪阙下,也是少不了的。 “我不懂兵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道的东西,我不能乱说。一切全由将军作主。只要将军想清楚了,那么伐也好,不伐也好,我都唯将军之令是从。顶多了,万一将军战败,我可以上书朝中,为将军求求情。” 桓蒙掀髯大笑,顾与诸人,指着谢执,说道:“这真是我的‘方外司马’啊!” 谢执其人生性不羁,於今虽为桓蒙的臣吏,对待桓蒙的态度一如往昔,远的不说,只说现下,满座二三十个士吏,就数他衣帻随意。因为天气热,他把帻巾往上推起,露出了额头,大衫也脱掉了,耷在肩头。亦正是因他的这种放荡不守礼,桓蒙一向来呼他“方外司马”。 却有一桩轶事。 那谢执放荡到何等程度?平常的时候,他还有点上下尊卑的礼节,而他喜好饮酒,每当醉时,却是半点尊卑之礼也不讲了,有次就如贾珍少年时强迫令狐奉喝酒一般,也是提着酒壶,逼桓蒙喝酒。桓蒙东奔西逃,都躲不掉他的追赶,最终没有办法,只好避入了妻子的屋中。桓蒙的妻子,便是南康公主,桓蒙勤於公务,与妻子已有多时未见,其妻乃道:“君若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而那谢执,就算再浪荡,总也是不能闯入南康公主闺房的,遂携酒到听事堂,唤来了桓蒙部中的一个军官对饮,醉言说道:“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怪!” 老兵、兵子,这是对军人的蔑称。 桓蒙以都督、三品安西将军之尊,而被身为他属僚的谢执呼为老兵。这要换个旁人,便是不收拾谢执,大约也会将之逐出军府的,但桓蒙豁达,却是连一句责怪的训斥话都没有说。 题外之语,不需多言。 袁子乔下到地上,挺立堂中,慨然地说道:“谢司马与将军布衣交,今我乃知,司马竟不解将军伐蜀意!‘威震荆蜀’云云,这难道会是将军所图求的么?‘槛送京师’,这也不是将军所惧怕的!将军一心,实为国家而不计己身之荣辱! “诸君,我每与将军夜谈,常被将军的忠贞感染! “蜀中在江之上游,顺流而下,我将举国震动。而今巴蜀,我与李氏共有。一日不灭此寇,我荆楚,就一日不得安宁!桓公伐蜀,其本意在此! “中原沦丧百年,北虏猖獗,荼毒我华夏裔胄,数十年前,王丞相就提出‘光复神州’,然至今神州不得光复者,何哉?其中的缘由虽然很多,但亦有李氏窃据上游,常犯我土,使我荆州不安,以致不能全力北伐的原因在! “今灭李氏,其利有二,一则,我荆州就此得安;二者,巴蜀天府之国也,现虽凋乏,而稍作经营,我朝就能收获其实,富足国家,以此可以强兵。 “我闻虏魏伪主病重将死,等他一死,虏魏定然生乱。适时也,右顾已然无忧,兵马复以强盛,伺北虏之乱起,越江而北击之,以桓公之雄略,我辈之佐助,还愁胡虏不能尽灭,神州不能光复么?光复神州也就不再只是一句空空的口号了啊!” 坐中两人,一个击掌,一个霍然起身。 击掌之人,年二十余,英气外露;霍然起身之人,年五旬,相貌威猛。 这两个人,年轻的名叫程无忌,年长者名叫周安。 程无忌,是东唐的宗室,袭爵谯王,现官任南郡太守。 周安,是江左的宿将,现官居益州刺史。 此两人,都是桓蒙伐蜀的坚定支持者。 周安须花白,立於众人的坐榻间,昂扬有熊虎之姿,他说道:“光复神州,此我辈日夜之望也!将军的一片忠义之心,充塞胸臆,天地可鉴!我所以自巴东率军而来荆州者,就是为了佐翼将军,克成大事,先灭李氏,再进中原!安不才,敢请为将军先锋!” 程无忌虽贵为宗室,其人与桓蒙类似,有游侠之气。 他的父亲早年死於一场江左的内乱中,他那时年幼,不知详情,后来长大,与杀父仇人的一个儿子交游密切,情谊笃好。一次,他与仇人之子相约出游,请其母为他们准备食物,而被其母告之,才知真相。他当时惊号恸哭,提刀就去杀仇人之子,然被那人逃掉。 再后来,於一次饯别的酒宴上,他碰到了杀父仇人的另一个儿子,满座公卿、名士的情况下,他拔出刀来,当场就要杀之,只因被人阻止,才未成功。后因此事,他被弹劾,要被治谋杀之罪,好在天子念他孝心,又是宗室,许他缴钱代罪,这才得免。 南郡,是荆州的一个郡,离州治江陵很近。 桓蒙到任荆州刺史之后,与程无忌脾胃相投,两人的私交甚佳。 桓蒙的伐蜀之谋,袁子乔是参与筹划的人中,出力最大的,程无忌亦是主力。 程无忌坐姿笔直,年轻的脸上满是振奋和进取,大声说道:“袁羊所言,才是正理! “你们说,不得旨意,不好用兵。可你们想过没有?朝中诸公远在建康,不在荆州,如何能知将军可不可伐蜀? “至於伐蜀会否失利,以我之见,必会功成! “故安西将军庾公,向以攻灭胡虏、收复蜀地为己任,也尝数次攻打蜀地,并多获克捷,周刺史时为庾公重将,不就曾在江阳大败过李氏么?唯是庾公以为胡强蜀弱,因把用兵之重放在了北虏那边,这才未能收获伐蜀的全功! “而下桓公改庾公方略,先蜀,然后击胡,无忌愚见,此既是对庾公‘灭胡定蜀’的继承,也是顺应时势而做的适当变化! “方下三军已集荆州,将士们的斗志高昂,定西亦积极响应,征虏所部将到秦州。这正是已到万事俱备,我辈从桓公成就灭蜀大功的时候了!在这个时候,你们还犹豫不定,妄自出言,扰乱桓公军心!将军,再有敢言不可伐蜀者,请斩之!” 桓蒙温和地笑道:“卿等皆我国朝秀士,今日畅所欲言,何至於此!”请了袁子乔、周安两人回到榻上坐下,拈起案上的一封书信,笑与诸人说道,“和少的信,我再与卿等念一遍吧。” 展开信,他念诵道,“十四日诸问(各种消息)如昨。(据)云:西(安西将军)有伐蜀意,复是大事。送袍来。”念毕,笑语殷殷地说道,“这是和少的家信。他抄写了一份,遣人送来我处。”示於诸人,赞叹说道,“和少的书法,当真冠绝天下,寥寥二十余字,龙腾虎跳,览之,我如觉有千军万马在笺中!” 半句不提他自己对适才众人的争议是何态度,而“千军万马”四字,却使众人尽知了他伐蜀的决心。 桓蒙的须髯根根如刺,稍透红色,脸颊上长了七颗黑痣,列成北斗之形,略赤的磔毛、黑色的七星,映衬出他转目之间,流露出的棱棱光彩,貌似儒雅的仪表,终是难掩雄烈。 …… 把上一章重写了一下,大家可以再看一看。 求月票、求推荐! 基本写顺,明天可以二更了! 阅址:n. 第三十五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三) 秋九月,莘迩统军过了黄河,顺洮水而下,经武始郡而入陇西郡的地界。 兵至狄道县,麴球在此迎接。 “道”,是前代秦朝时的一种行政单位,与“县”同级,专用於胡夷等族聚居的地区,即所谓之“县主蛮夷曰道”。狄道这个地方,原本是狄人所居,故得此名。 出自陇西大姓,在攻打冉兴时立下了不小功劳,现於令狐曲帐下任职的李亮,其家就在狄道。 从麴球出镇陇西开始,莘迩就与他没有再见过面,掐指算来,已是一年有余。 甲械鲜明的万余部队,先骑兵,后步兵,辎重落在最后,沿着刚修缮不久的宽敞官道,在林立的旗帜和鼓吹的伴奏声中鱼贯前行。 接到前锋将校的禀报,莘迩急忙驰马,奔出中军,行约数里,见到了候在路边的麴球。 莘迩跳下马来,快步近前,一把握住了麴球的手,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笑道:“女生!这么久没见,你没什么变化啊。” 麴球笑道:“球少小从军,久在戎旅,早就习惯了。” 莘迩朝身后招手,随从他来的四五个骑士也都从马上跃下,走了过来。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定西的鹰扬将军、陇西太守,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为国戍边,使蒲秦半步不得入我边界,威名可止秦儿啼哭的麴鸣宗!” 麴球忙不迭地谦虚说道:“前败虏秦,实是上赖大王名德、将军庙算,下因将士用命。不是我的功劳。‘可止婴儿啼哭’的,那是柔然的胡将温石兰,球焉敢当之?” 北地诸国的众多战将中,也还真是只有温石兰有这个名号。 莘迩笑道:“温石兰,不也是你的手下败将么?他能止小儿啼哭,你自然也能!”顾对跟上来的几人,说道,“温石兰只能止一止小儿的啼哭,吓唬孩子,算什么英雄?咱们的麴鹰扬,不仅能让小儿不哭,还能吓得温石兰痛哭。哈哈。” 众人皆是大笑。 莘迩给麴球介绍,先指着两个军官,说道:“这两位,我就不介绍了,你们都认识。” 这两人,一个是秃勃野,一个是罗荡。 秃勃野乃莘迩如今得用的将校之一,统带着莘迩麾下两支主力骑兵之一的鲜卑义从,与麴球却是早就见过。 罗荡,本是麴硕帐下的虎将,后因从令狐奉攻克王城谷阴的战功,而被调到谷阴,现任麴爽帐下“王国三军”中的中军将军,他是麴氏的旧将,与麴球更是相熟。 余下三人,莘迩给麴球一一介绍:“这位是骁骑将军高君延曹;这位是太马营的五部校尉之一曹惠;这位是我帐下的别部司马安崇。” 这三个人,高延曹和安崇的个头都很高,与麴球相仿,曹惠低些,长约七尺,但亦孔武有力。 三人与麴球对揖行礼。 麴球眼中异彩连连,流连於高延曹的身上,说道:“久闻骁骑大名,一向不得亲近,今日乃得相见,幸甚幸甚!” 高延曹说来是定西的头等悍将,但他不属於麴门将校系统的,过往的从军轨迹与麴球没有重合的地方,早年,他多在北疆,与柔然交战,近年来,又常驻王城,从没去过外郡,故是与麴球这回乃是初见。 高延曹勇名在外,麴球对他热情得很,高延曹对他,却是不冷不热的。 此是因为高延曹骁勇敢战,自诩定西第一虎将,而因家资的缘由,在官位仕途上却不能与麴家的子弟相比,这就使他不免会对麴氏的子弟产生抵触心理,抵触导致小看。 麴球虽於前时立下了独抗蒲秦数万大军攻营的偌大功劳,然在高延曹眼中,却觉得这只是寻常操作,算不得什么。 他私下里不少对人说:“麴鸣宗无非会筑营,依仗坚营和麴侯给他的精兵,遂获大功。他不过是个筑城的役夫罢了!如换螭虎在陇西,蒲獾孙、蒲洛孤何足道哉?苟雄将为螭虎槊下鬼矣!哪需等中尉领兵从武都、阴平折回,螭虎一力,只要两千弊卒,即可破彼虏众!” 螭虎,是高延曹的小字。 他有个习惯,在说话时,好用自己的小字指代自己。 既存了小看麴球的心思,对麴球的热情,高延曹自就不怎么回应,只鼻子里哼了声,淡淡地点了点头。他这幅傲慢的模样,惹得边上的罗荡顿时不满,亦哼了一声。 高延曹瞟了罗荡眼,正碰上罗荡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心中想道:“这个姓罗的,对麴家真是忠心。这狗东西看似黑莽,然是个伶牙俐齿的,老子说不过他。……哼什么哼?老子不理会你!”只当未闻。 一来,罗荡是麴家的故将,高延曹厌屋及乌;二来,罗荡曾经戏弄过曹斐,曹斐后来成了高延曹的上官,“主辱臣死”,高延曹与曹斐颇是同仇敌忾,因此,高延曹与罗荡的关系一向都不怎么样,两人有过数次的冲突,但每次,高延曹都说不过罗荡,说不过就动手,可那罗荡也是猛将,虽然打不过高延曹,但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高延曹每次也说不得,都会落个鼻青脸肿,很不好看,故此,高延曹现在学聪明了,干脆就不搭理罗荡的挑衅。 麴球倒是毫不介意高延曹的态度,笑容不变,接着开玩笑似地对曹惠说道:“一看曹校尉的腿,就是擅骑的,果然不愧曹领军的喜爱,能做上太马营的五部校尉之一。” 曹惠与曹斐同姓,实不同宗。曹斐的族人被令狐邕杀了个干净,一个人坐在中领军的位置上,权力虽重,孤苦伶仃的,这曹惠身为武将,偏是个会钻营的,不知怎的,哄得了曹斐开心,两人竟是俨然成了一家人。曹斐因是提拔曹斐,把他任为了太马营的五个校尉之一。 虽会钻营,曹惠本人的武力其实也不差劲,少年时就有勇名,骑槊高,弓马娴熟。大约是骑马的时候太多了,他的两腿受到影响,下到地上,分向外边弯曲,却是个明显的罗圈腿。 曹惠与高延曹同为曹斐的部将,但在做人上,可要比高延曹强多了,忙带笑答道:“将军的夸赞,惠不敢当。将军以三千兵卒,击退十倍之虏,功名显著,惠钦佩万分。” 高延曹瞅他一眼,心道:“他娘的,马屁精!待回王城,我得把他这幅丑态禀与领军知晓!”终是忌惮罗荡的能言会道,强把不快忍下,没有开口。 麴球最后笑对莘迩说道,“安司马早前护送胡商,路经过陇西,将军,我与安司马已是熟人了!”冲安崇挑出大拇指,赞道,“司马数入天水郡的虏秦大营,进出自如,着实了得!” 安崇弯下腰,连连说道:“区区小事,何能与将军威震虏秦的战功相比!” 莘迩与罗荡、高延曹、曹惠,之前都不很熟,但在南下来秦州的这一路上,与他们几个朝夕共处,对他们的性格,早已是了如指掌。 此时,他把几人不同的表现尽收眼底,想道:“高螭虎勇而直,罗荡面黑心嘹亮,曹惠稍圆滑,三人中,我却是最喜螭虎。来日攻蜀,我当多给他些机会。” 莘迩与跟从麴球同来的张景威、王舒望、邴播等,亲近地叙话。 等他叙话过了,麴球捧上公文一道,说道:“将军,这是秦州呈与将军的文书。” 秦州,指秦州刺史令狐曲。 莘迩展开观看。 文中笔迹,是令狐曲的亲笔,洋洋洒洒数百字,简而言之,大意是:荆州刺史桓蒙已然领兵出江陵,入了巴郡(重庆),蜀中李氏闻讯,这几天频繁调兵,不仅集合兵马,守御成都一带,并且在与武都、阴平接壤的汉中、梓潼、汶山三郡亦严阵以待,武都、阴平现仍有不少氐人的大豪不服定西管制,为了避免出现乱子,是以他不能亲自到州界迎接莘迩。 在文末,令狐曲把姿态放得很低,请求莘迩不要怪罪的同时,说他将会在武都郡,恭等莘迩。 莘迩问秃勃野等人,说道:“鲜少呢?” 秃勃野说道:“应与唐司马一起,还在后边吧。” 这回出兵,莘迩专门辟除了令狐京为参军,从军出战,但令狐京不擅骑马,行军的途中,便与唐艾等文士结伴,皆乘牛车,跟从在后。 莘迩把令狐曲的来书递给秃勃野,说道:“遣人送去给鲜少和唐司马观阅。” 秃勃野应诺,从停候於远处的几个部将中,唤了唯一的唐人宋金上前,把莘迩的命令交代与之。宋金应诺,拿住文书,上了坐骑,立即拍马往南行,去找唐艾和令狐京。 莘迩问麴球,说道:“桓公的主力已到巴郡了?” 麴球答道:“是啊。我也是今天才接到秦州的通传,刚刚知道的,因为将军已将至狄道,所以没有派人去禀将军。” 莘迩颔,细细询问桓蒙部队的情况。 巴东、巴两郡,现虽在东唐的控制下,但与定西的秦州之间,尚隔着巴西、汉中等郡(巴西、巴东、巴三郡接壤,巴西在巴郡的西北边;巴东在巴郡的东北边),而今桓蒙大举入蜀,蜀中风声鹤唳,巴西、汉中等郡的警戒较为严密,桓蒙与秦州的通信其实并不容易。 这也就造成对桓蒙部队的眼下的具体状况,麴球,包括令狐曲等在内,都不是很清楚。 莘迩见问不出什么,也就算了,改而问道:“天水郡的秦兵,有无异动?” 麴球答道:“将军领兵下秦州的消息,应是已经传到了虏秦,天水郡的秦虏没有别的异常,只是严守营垒、城池,近些天来,我陇西郡多了不少秦虏的哨探。” 此为意料中事。 莘迩望了望天色,日头西沉,快到傍晚了,笑对麴球说道:“女生,今晚你给我备下什么美食了?猎得可有鹿么?我可很是想你的胡炮肉啊!” 麴球笑答道:“鹿有三头,不知够将军用否?” 莘迩大笑,说道:“足矣,足矣。”对秃勃野等人说道,“鹰扬的胡炮肉,堪称我定西一绝,你们有口福喽!” 他翻身上马,驰到路上,麴球等亦上马,纷纷紧跟。 暮色下,道树畔,众人混与行军的部队一同,往十余里外的狄道而去。 阅址:n. 第三十六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四) 在狄道县吃了一顿胡炮肉,仍是莘迩与麴球亲自动手炮制。 因在军中,没有饮酒。 饭后,是夜,莘迩与麴球畅谈至晓。 第二天,麴球送别莘迩。 莘迩握住麴球的手,嘱咐说道:“桓公领军入蜀的情报,蒲秦必已得知。蒲茂、孟朗肯定猜到我军来此,是为配合桓公,协助攻蜀的了。估算时日,赵染干部应该已至朔方,有染干骚扰朔方,短期内,蒲秦北部的兵力是无法调动南下的。但是鸣宗,卿亦不可大意。蒲茂、孟朗若大集咸阳附近的驻军,至少可得三万之众,如倾力来犯我境,卿万勿出战,守边即可。” 与拓跋部联手攻取朔方的计划,暂时虽不能够实施,但不妨碍莘迩遣赵染干领一支偏师,前去骚扰朔方。蒲秦在获知定西与东唐合力攻蜀以后,很有可能会产生趁机夺回陇西、武都、阴平三郡的打算,有赵染干在北部游击骚扰,至少可以保证驻守朔方的苟雄等部不能及时南下,也算是可为麴球减轻一点压力。——与麴爽的攻灭冉兴一战相同,此回伐蜀,麴球的任务,依旧是守住陇西,保住定西部队的后路。 麴球笑道:“将军放心,有球在,陇西万无一失。” 昨晚吃饭的时候,高延曹对麴球还是那副态度,爱答不理的。 麴球愈挫愈勇,反倒是对高延曹越热情,笑吟吟地看了他眼,继续对莘迩说道:“球虽无高骁骑的勇武,陷阵拔旗,球不如骁骑;然固守坚垒,使敌不能寸进,球还是有些把握的。” 莘迩说道:“那是自然。固守金汤麴鸣宗的名号,是白叫的么?陇西有你,我放心。” 与麴球对视一笑。 人的友情分很多种,有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的三秋不见,见若初时,即使再长的时间不见面,友情也不会减弱半分。后者的这种交情,或可称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者也可称是情投意合的知己。莘迩与麴球,便是如此,两人一年多没见,见到后,毫不生分,一如往昔。 麴球把莘迩送到陇西郡南部的边地,至临洮县才止。 从临洮折往东南行,百里上下,到武都郡界。 令狐曲兼领着武都太守的官衔,他没去秦州的边界迎接莘迩,是为了镇抚州内,免生乱事,可以理解,但如果再不到武都郡的郡界迎接,那就会说不过去了。 未到郡界,莘迩等就接到前边的禀报,说令狐曲与宁远将军、阴平太守北宫越,以及严袭、李亮等一干秦州的文武吏员并在界上已然等候良久。 莘迩等唐艾、令狐京等文士们赶到,带着他们一起迎将上去。 麴球没变什么样,令狐曲却是外貌小变。 只见他铠甲在身,颔下多了胡须,较以往常,小增壮武,唯是一双眼中布满血丝,一看就是多日没有休息好了。 令狐曲与北宫越等行军礼,参见莘迩。 莘迩还礼。 两边见礼过。 不等令狐曲说话,莘迩回身招令狐京上前,笑眯眯地说道:“鲜少,我知你与你的兄长感情好,说来你俩也是挺久没见了吧?快来,见见你的兄长!” 令狐曲和令狐京长得挺像的。 时当午时,深秋的阳光晒下来,还是使人感觉炽热。 路上步骑兵士行军,带起了阵阵的灰尘,随微风飘到人的身上,染得莘迩等将校的衣甲与唐艾、令狐京等文士的襦裙灰扑扑的。 尘土夹杂汗水,令狐京、令狐曲兄弟两人,脸上都不怎么干净,但是无损两人俊朗的相貌,特别是在边上秃勃野等髡头胡人和罗荡、高延曹等一群熊罴的衬托下,越是秀若双玉。 莘迩好像是为了能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两人,向后退了两步,站定,身姿挺拔,手按腰剑,笑与唐艾等人,赞叹似地说道:“王城士人俱言,鲜少朗朗如百间屋,庇其宇下,使人忘寒暑;又云文少英能下士,半点不虚。”对令狐京、令狐曲说道,“卿兄弟,诚然我定西双壁也。” …… “卿父子,皆有卿家风。今我欲择一虎臣,佐彦叔为我先锋,卿父子何人敢为?”桓蒙摸着胡须,看着面前的两人,笑着问道。 彦叔,是袁子乔的字。 这两人一个年近四十,一个年有二十余,年长的那个叫周楚,年少的那个叫周词,是一对父子。周楚是益州刺史周安的儿子,周词是周楚的长子。 对桓蒙伐蜀这件事,益州刺史周安,当真是鼎力支持,不遗余力,不仅他自己带着部队跟从作战,还把他的儿子、长孙也都带到了部队里边。可谓是祖孙三代,并肩上阵。 周楚,字元孙,早年在庾哲的哥哥,时任征西将军的大庾帐下任过参军,现下刚被桓蒙表为鹰扬将军,——却是与麴球的将军号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这个鹰扬是真的,麴球的那个则仅是定西私下所拜,不为江左承认的。 周词孝顺,知道先锋的任务比较危险,抢着说道:“家父年老,词请从江夏为公先锋!” “江夏”,指的是袁子乔。 桓蒙辟除袁子乔做了自己的参军后,又表他为广陵相。 广陵郡位处徐州,现在贺浑邪的控制下,东晋在都城建康的东北边不远,立了一个广陵侨郡,名为一郡,实际也就是一个县而已,主要用於安置南渡到江左的广陵郡籍贯的寓士和流民。 旋后不久,荆州东部的重镇江夏郡,郡守的职位出缺,这回出征之前,桓蒙复表袁子乔为江夏相。 周楚大怒,一脚踹到周词的屁股上,说道:“为父年不到四旬,如何能够称老?” 他下拜对桓蒙说道,“犬子蠢笨,难堪重任。先时,楚尝从家君攻伐李氏,熟悉蜀中的地形,愿从江夏为公先锋!” 桓蒙哈哈大笑,把周楚扶起,继而把跌倒在地的周词也扶起。 他弯下腰,亲手给周词拍掉褶袴上的土尘,用力地握了一下周词的胳臂,笑对周楚说道:“我本来就是想用卿为彦叔膀臂的,适才所言,不过试探卿子也。元孙,卿有一个好儿子啊!” 又抚摸周词的肩膀,说道,“我知卿是担忧卿父的安危。彦叔足智多谋,蜀地的风土人情,卿父了然在胸,先锋虽只两千兵,然悉我部精锐,尽可一当十,卿父与彦叔先行,我料蜀地无人可敌也!卿且无须挂念。” …… 到了武都郡治,莘迩没有进城,便在城外营中,召集诸将,商议军事。 阅址:n. 第三十七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五) 与武都、阴平接壤的蜀郡共有三个。 分别是汉中、梓潼和汶山。 汉中郡在最东边;梓潼郡(绵阳)在中间;汶山郡在最西边。 其中,汉中主要是与武都接壤;梓潼、汶山主要是与阴平接壤。 三郡之中,莘迩已经定下先攻汉中。 这是因为,梓潼郡在三郡的中间,一旦有事,汉中、汶山皆能驰援,或会陷入苦战,而且便是打下,东西两边都是敌人,也不利於守御和进一步的战事;而汶山郡的位置太过偏西,无助於改善定西秦州部队与蒲秦天水郡等地驻兵的攻守态势。 从地理形势上看,三郡之中,也是汉中最为要紧。 汉中郡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如能攻占此地,不仅会在短期内,极大地改善秦州的境况,并且放眼长远,也会大大地有利於定西。 汉中郡的北及东北边是蒲秦的扶风郡、始平郡和蒲秦的都城咸阳,之间以秦岭为阻隔。 如果从蒲秦进攻汉中的话,先面临的就是山势险要,横亘达千余里的秦岭山脉,可供选择能够通行大军的行军路线寥寥可数,只有子午道、褒斜道等几条山谷间的通道而已。 前代秦朝末年,天下大乱,蜀中也有割据势力,当时还没有统一南北的成朝,数次进攻蜀中,皆因道路险阻,失利而还。 后被追谥为成武帝的,成朝实际上之开国天子,在一次攻打汉中不克以后,於很长的时间里,每回忆起那场战争,就会对臣属感叹,说:“南郑好比天狱,中间的斜谷道就像是五百里的石穴。”褒斜道,北口叫斜,南口叫褒,斜谷道,即褒斜道北边的一段。天狱,是兵法中对几种险要地形的命名,“山中之高,谓之天柱。泽中之高,谓之地柱。高中之下,谓之天狱。下中之下,谓之地狱”。可见褒斜道易守难攻到了何等程度,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至於子午道,民间谚云:“山川险阻,黄金、子午”。黄金,说的是黄金谷,位处在汉中郡郡治南郑的东边百十里外;子午,讲的就是子午道。 总而言之,由北边进攻汉中郡,在汉中有备的情况下,那是难之又难。 但若从西边的武都进攻的话,避开了秦岭的大部分,虽也需要翻山越岭,穿行山道,然而相比之下,却是容易一些。 武都郡治城外的军营,大帐。 莘迩笑对令狐曲说道:“我从陇西郡入武都郡以后,沿途观察,注意到所经的县、乡里边,被拆掉了不少坞堡,大大小小的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三四十余之数。将军把武都治理得不错,不负录事氾公、郎中令陈公诸人的举荐。待我旋师回朝,我会上书朝廷,请求给将军表彰。” 那些被拆掉的坞堡,大多是戎人大豪所筑,也有部分属於本地的唐人豪强。 令狐曲到任秦州、武都以来,确是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一边重用李亮等已经任职在其帐下的秦州大姓中人,一边延揽当地的戎人酋豪、小率和唐人中的才勇之士,收买、分化、打击,诸般举措齐下,时至於今,武都郡内的冉兴余孽、不臣戎率,基本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 令狐曲身为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论及官品、权势,现在绝对算得上是定西上等的实权人物了,然在莘迩面前,却甚是恭谨。 他谦退地答道:“曲德薄能劣,这些都不是下官的功劳,全是多亏李亮、马辉诸君筹谋划策,身先士卒,乃得破灭郡内坞堡总计一百三十七,斩俘奸猾反悖的戎酋、唐豪四十二。” 莘迩说道:“李亮、马辉?”望向帐中的众人,问道,“此二君可在坐中么?” 帐中坐了三十多人,除了随从莘迩至此的文武官员以外,令狐曲的府中大吏亦都在。 令狐曲答道:“在。” 便为莘迩引荐。 两个坐在帐中末席的军官起身,冲莘迩行礼。 莘迩看去,见这两人,一个身材魁梧,小眼有光,一个中人身形,举止矫捷,阻止了他两人的自报姓名,笑道:“你两位且先莫说名字,让我来猜上一猜。”指着那身材高大之人,说道,“卿必李亮。”指那中人身形的人,说道,“卿故当是马辉。”问他两人,“我猜的可对么?” 马辉生的一张赤脸,大概是才蓄须没有几年,胡子还不很长,颔下一部短髯,说话的声音有点尖锐,如同利器在石面上摩擦。他说道:“下官正是马辉。明公端得慧眼,一猜就中!” 李亮斜了他眼,心道:“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此处能用‘慧眼’么?慧眼识英雄,你是在夸莘公,还是在夸你自己?”却没有寻词拍莘迩的马屁,只平平无奇地地回答莘迩说道,“下官李亮,拜见明公。” 莘迩笑道:“李君与马君的大名,其实我已是久闻了。特别是李君,上次中尉攻灭冉兴,李君功劳大焉。中尉还都,多次与我提及到过李君的功勋事迹,我是久思与李君一见了!”又笑对马辉说道,“君投军中,至今还不到一年吧?而马君骁勇的名声,我在王城也已有闻了!” 马辉家是武都本地,武都在冉兴治下的时候,地方不宁,境内的唐、戎百姓经常生斗殴、火拼和互掠,他为了自保,起先聚集族人,筑坞御外,后来麴硕攻冉兴,他那时就起了投定西之意,但旋即,麴硕退兵,於是只好罢了;到了麴爽攻冉兴,他这次抓住时机,果断来奔, 唯因麴爽所用的,多是麴家的旧将,他挤不进去,没能得到大用;再后来,麴爽率部凯旋,他就被留给了令狐曲。令狐曲求才若渴,看重马辉的武勇,遂对他大加提拔。 李亮、马辉没有想到莘迩居然对他两人的经历这般清楚,都是不觉感动。 李亮说道:“贱名怎敢污明公耳!明公谬赞,亮,惭不敢当。” 马辉说道:“辉,不过是个武夫而已,建武将军不以辉愚陋,厚加亲用,辉只有以奋勇杀贼作为回报!”慨然地向莘迩请战,“明公今伐汉中,辉敢请为明公马前卒!” 坐中一人咳嗽了声,笑语温和,说道:“马校尉精忠赤心,可嘉可叹。这次伐蜀,明公已有定策,以高将军佯攻沔阳,振武将军围攻褒中,而明公率北宫将军、秃校尉等主力,奔袭南郑。马校尉在振武将军的麾下,想来定是可在褒中一战中,为明公立下大功!” 说话的是令狐京。 能於此时坐在帐中的,都是莘迩、令狐曲手下的高级官员,没有一个傻的。 听完了令狐京的这句话,唐艾瞧了他眼,嘿然心道:“令狐京此话,听来婉转,究其心意,却明明是防范明公如水火,生怕他兄长令狐曲帐下的悍将马辉被明公要走,弱了令狐曲的兵势。嘿嘿,我虽然向来不怎么留意政局,但令狐京、令狐曲兄弟,与氾宽、陈荪联手,有与明公作对之意,我却还是知道的,如今看来,一点不假!” 转眼看了下莘迩,只见莘迩不动声色,如似没有听出令狐京的话意一般,唐艾忍不住又想道,“也是怪哉!明知令狐京、令狐曲与自己过不去,明公此番伐蜀,却为何还要特意上奏朝中,把令狐京辟除为了帐下的参军?伐蜀不克,也就罢了;如能打下汉中,令狐京身在军中,少不了一份功劳,明公这岂不是在‘资敌’,是在平白无故地帮助令狐京获取更高的声望么?” 百思不得其解。 唐艾的兴趣不在政治,想不明白,也就算了。 他摇着羽扇,打断了莘迩与马辉、李亮的闲聊,顺着令狐京的话头,说道:“明公,我军抵至武都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被汉中等郡闻悉。西攻汉中,虽较北攻为易,然亦有叠嶂为阻,艾之愚意,不宜在武都停驻过久,歇息个三两日,让兵士们恢复恢复体力,就可西进急攻了!” …… 袁子乔与周楚领兵两千先行,出了荆州地界,入到涪陵郡,郡中已经备下了为数众多的船舟,两人带着部队改走水路,一路扬帆乘船,顺着长江西行。 涪陵和涪陵西边的巴郡、江阳郡,早年被庾哲遣兵打下,现在归属江左朝廷。三郡之内,皆无敌人。袁子乔、周楚却是畅通无阻,不数日,兵至巴郡的郡治江州(重庆)。 行军到此,进兵成都的路程已经走了大半。 从巴郡再往西,仍是顺长江而行,向西北方行大约两百里,即是江阳郡的郡治江阳县。再从江阳,顺长江继续往西,大概三百里,则便是犍为郡的郡治武阳县了。 蜀中李氏的京城成都就在武阳的北边,两地的距离仅有百里。 袁子乔和周楚商议过后,决定在巴郡等候桓蒙。 整个荆州和属桓蒙督下各州的唐兵总数,差不多有三四万步骑,毕竟较以蜀中,北边的魏国才是江左的要大敌,尽管袁子乔判断,魏国不会进犯,可也不能把所有的部队都调来攻蜀,而且不但不能把所有的部队调来攻蜀,对魏国的防御且仍是重中之重,是以,此回伐蜀,桓蒙总共出动的兵马,只有万余人,其中还有数千乃是乙兵,精锐的战兵实际只有万人上下。 ——江左朝廷迟迟不给桓蒙请战的上表以答复,除掉政治原因,放到军事层面来讲,朝中执政大臣们的顾虑有两个,一个是蜀中险远,另一个,就正是桓蒙能用的兵马太少。 区区万人,就敢伐蜀,行灭国之战。 袁子乔对伐蜀形势的分析虽然出色,但作为主官,如果战败,就要承担全部责任的桓蒙,其之胆色,更是了得。 桓蒙领着主力八千余人,加上两万多的乙兵、役夫,共三万余部曲,并辎重车辆数千,浩浩荡荡,缘袁子乔、周楚经过的道路,从后而行,落后袁子乔、周楚了四五天的行程。 在涪陵郡上船以后,这天,将到巴郡。 两岸高山对峙,岩壁陡峭,时入初冬,草木尚未凋零。 立於船头,入目尽是翻卷的浊流,腾波迅疾;红、黄、绿各色,染遍双岸;十余艘战船居前开道,上千艘的大小舰艇环绕跟从,桅杆林立,白帆映日。 桓蒙裹帻大氅,手捉羽扇,状若文士,於诸多谋佐、将校的簇拥下,四顾罢了,举目朝向侧边的山崖,那山连绵不断,高立百仞,仿佛天悬,从船中仰望,只感要从两边压下来也似。 想到战前谋议时遇到的层层反对意见,和筹备作战时遇到的种种困难,再由此想到,巴郡将至,这场攻灭蜀国的战争即将打响,是会打赢?还是会失败?很快就能知晓。 桓蒙心有所感。 他眺望天际,对众人说道:“去年冬天,我乘雪欲猎,道遇王、刘诸君。刘君戏弄问我‘老贼欲持此何作?’因见我戎装,挟弓矢故也。我当时捉弓,答以‘我若不为此,卿辈亦哪得坐谈?’诸君,清谈固雅,然方今神州沦丧,北地凌迟,欲复我华夏,还是需得疆场决战! 他辞色奋扬,遥点远近,慨声说道,“蜀地险绝海内,诚言不虚!然李氏不灭,我朝就不能倾力北伐。三峡再险,成都再固,为光复神州计,伐蜀势在必举!”复观群山、江水之险,顾与群臣,振袖挥扇,喟然叹道,“噫吁!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要做忠臣,就不能瞻前顾后,不能贪生怕死! 滔滔江水之上,劲风扑卷衣襟。 从侍桓蒙左右的孙胜、周抚、程无忌等人,闻其言论,观其形色,俱是心折。 阅址:n. 第三十八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六) 莘迩驻马於山水之间,观望四下周近。 遥观东边,一山拔地而起,乃是龙门山,但见那山悬崖环合,鸡冠隘、龙尾坡等险,虽远可见,望之即令人心惊。龙门山的东北边,是烽燧山,主峰数叠,上接浮云。 向身后的西边看之,山峡阴森,沟壑纵横,是才翻越经过的普明山。 普明山的西边,是嶓冢山,东边是金堆山。 烽燧、嶓冢、金堆之外,又各有山。 区区数百里的范围内,叫得出名号的山峦就有十余座,山谷纷纠,险厄相错,每一座山峦都是巍峨起伏,大者绵延数百里,小者亦长达十余里,或东西走向,或南北纵横,山与山间河水密布,林木茂盛,道路宽者,不及陇地官道的三分之一;窄处,人行几不得过。 自谷阴兵,到武都郡,约千里的路程,莘迩总共用了不到半个月,而由武都郡的郡治下辩县西向,入汉中郡,短短不到三百里的道路,莘迩足足用了十天。 “蜀道之难,今我知矣!这还是从武都入汉中,若是从关中入,间有秦岭为隔,又该会是何等的险阻啊?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闻名不如见面,莘迩没有来过蜀地,只听说这里山道难走,没有料到,却竟是这样难走! 他由衷感慨。 惊叹於蜀道之难、蜀地之险。 慨叹良久,触景生情,不由回思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的种种经历,般般过往,猪野泽时的逃亡生涯,建康郡时的委曲求全,令狐奉死时的忧惧不安,於下的如履薄冰,以往的经历,慢慢地,仿佛与眼前这连高夹深、险固冠绝的山水形胜融合在了一起。 莘迩扬起马鞭,喟然说道:“蜀道难矣!而丈夫欲展宏图,垂名青史,复难於蜀道!” …… 已经入了汉中郡界。 按照事前的军事部署,高延曹、令狐曲与莘迩,该在此地分兵了。 莘迩等了片刻,高延曹、令狐曲分别赶来。 把地图挂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莘迩唤他两人凑近,三人立在图前。 在地图中,莘迩找到了现下的位置。 从全军目前所在的地点,沿泉街水向东,约三四十里,是沔阳县。山南水北为阳,沔阳县处在沔水的北边,故得此名。 由沔阳向东北,亦三四十里,是褒中县。褒斜道的南口褒谷道,就在褒中境内,本朝又把此县叫作苞中县。 褒中与沔阳的东边,离褒中大概三十多里,距沔阳差不多六十多里,即是被成武帝称为“天狱”的南郑县。此县,是汉中郡的郡治。 汉中郡有五个县,另两个县是南郑东边约百里的成固,和成固东南百余里外的西乡。 根据情报,汉中的守兵,五成集中在南郑县,将近三千人;褒中和沔阳各有近千人。成固和西乡因为不与武都接壤,北有秦岭为障,相对地较为安全,故此这两个县中的驻兵不多。 莘迩采纳了唐艾、羊髦等人的建议,把主攻的目标选在了南郑;但为了防止褒中、沔阳来救,故此需要各遣一支部队牵制此二县之兵马。 牵制的任务,便交给了令狐曲和高延曹。 莘迩先对令狐曲说道:“褒中的守将昝(zan)乐,是昝定的从弟,此人无谋,只是因身为賨人贵种,故得坐守褒中重镇,不足为虑。将军到褒中后,筑营围之即可。” 蜀中成秦的王室李氏,其家祖籍巴西郡的宕渠,后附成武帝,迁至略阳郡。本朝中期,六夷入侵,氐人齐氏叛乱,关西一带兵祸连接,略阳、天水等六郡的百姓流亡、迁徙,入汉中者有数万家,李氏在其中。李氏勾连略阳、天水等六郡的豪强,挟民起兵,遂据蜀中。 ——换言之,李氏政权的基础,原本是徙入蜀地的略阳、天水等六郡之豪强势力。 巴郡的宕渠等地,是戎人聚居的所在,李氏之先,即是宕渠氐中的世豪,但巴蜀地域,不止有戎人,还有大量的賨人居住。賨人,即是大名鼎鼎的“板楯蛮”,骁勇善战。 李氏为了稳固政权,只靠六郡豪强显然是不足够的,少不了要拉拢板楯蛮,尤其在因为几次内乱,李家的子弟、略阳等六郡的功勋旧臣相继都被杀得血流成河,无法再成为李氏依仗之后,板楯蛮对於李氏维持统治的意义和作用就越地重要了。 板楯蛮有七个大姓,也就是大部落,昝是其一。昝定,就是现下蜀主李当最为重用的一员大将。这个昝乐,一是因其族名,一是因昝定的关系,而得以出镇褒中。 令狐曲应诺。 他迟疑了下,说道:“下官能力有限,万一被昝乐突出,竟援南郑,恐怕会误了明公的大事。下官的弟弟令狐京,智略比下官强。下官敢请明公,以京为下官的谋佐。” 莘迩亲热地拍了拍令狐曲的胳臂,笑道:“老兄太过自谦!先王擢老兄为上军将军,老兄若无才能,岂得获此镇戍京都的重任?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不用鲜少,也定能看住昝乐。南郑天狱,实不易取,鲜少大才,我正需他为出谋划策,不可缺之!我相信你!” 令狐曲心道:“阿奴前夜到我营中,与我密议,说褒中县城虽坚,昝乐寡谋,我帐下的李亮、马辉,虎贲也,建议我把他从莘征虏的麾下要过来,我们兄弟齐心,用他的谋略,驱李亮、马辉为前驱,没准不但能够阻止昝乐援救南郑,还能把褒中攻下。褒中如果能被攻下,我兄弟皆可建立大功。却是不意,征虏不肯把阿奴给我!” 莘迩不同意,他尽管失望,也没办法,只能不再提说此事。 莘迩再对高延曹说道:“螭虎,沔阳守将邓文,素无名声。卿至沔阳,亦困而围之,使其不得出城可也。候我攻下南郑,沔阳料传檄可定。” 高延曹眨了眨眼,嫌弃莘迩对邓文“素无名声”的评价,说道:“无名小辈,螭虎不屑与战。明公,螭虎请与令狐将军换一换,愿为明公破褒中!” 令狐曲听了他这话,亏得涵养够深,才没有变色,到底心中不忿,想道:“你不屑与战,就换我去?把我当什么?也是无名小辈么?罢了,我与我弟抱负远大,不与你个田舍儿计较!” 莘迩哈哈笑道:“螭虎,用你去打邓文,确是牛刀小用,然你部太马,难於驰战汉中,权且受些委屈,便去吓一吓邓文那无名小辈吧!”抚慰高延曹,说道,“你勿要着急,待攻破汉中,南下成都,想来一路之上,要打的硬仗不会少,总归是会有你耀武扬威之时的!” 高延曹犹是不乐,勉强应诺。 分派完毕,於是分兵。 令狐曲率部东赴褒中;莘迩引主力,进袭南郑;高延曹自领兵,西去沔阳。 跟着高延曹一起的,除了他本部的太马营兵士,另有五百人的健儿营步卒。 这支健儿营的长官,不是别人,正是且渠元光。 却是,不同的地形,需要以不同的兵种应对。 陇州民风剽悍,唐、胡杂居,俱擅骑射,论以平原作战,足可与蒲秦、慕容魏国平分秋色,但蜀中多山、多水,地势险碍,不少的地方,人且难行,遑论重装的骑兵与步兵了,因此,用兵蜀地,必须得有长於山地作战的兵种辅助才行。 故是,在出兵之前,莘迩临时从各郡,招募了三千余擅长攀援山地的新卒,不入“士籍”,算是“募兵”,充作“健儿”的编制,号为“定蜀”。 在募兵的时候,且渠元光自告奋勇,对莘迩说,他们卢水胡的部民,夏则牧马卢水河畔的夏季草场,冬则入山谷内的冬季草场过冬,虽是牧民,不乏善於穿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健士,因得了莘迩的许可,回到建康郡的大牧场,从已被编为齐民、在那里为定西畜养羊、马的族人中,选了一些出来。莘迩就把他选出的这数百人,编作了一部,由他统带。 自战败投降莘迩以来,且渠元光虽是也有过数次从军征战,但一直没有自己的部曲。 如今,总算是重新拥有了部下。 人数尽管不多,五百人,而对元光来讲,已是一个大的进步了。 …… 太马营的骑兵,都是具装甲骑,而且不是皮甲,悉为铁铠。 这支部队,是定西的头等精锐。 每个骑士皆是精挑细选出来,一人有上等的良马三匹,每人还有三到四个的轻装从骑,平时为他们照料战马、保养甲械,战时从斗左右,帮他们观察左右和身后的敌情,——甲骑的兜鍪不是只有头盔,还有面罩等配件,披挂整齐以后,整张脸上,只在眼、鼻端等处有开口,防护是极其严密的,但也造成了视野不够开阔,这就需要某些时有从骑在边上给他们做提示。 高延曹领本部太马四百骑、元光和他的部曲五百步卒,及千余的轻装从骑,大摇大摆地长驱直进,两日后,驰至沔阳县外。 高延曹带着元光等几个将校,上到高地,眺望沔阳县城的形势。 瞧见县东一山,两峰对峙。 高延曹问道:“那是何山?” 且渠元光早把地图熟记,比照方位,答道:“定军山。” 县西数里又有一山,山石如马,望之逼真,山边建了座小城,城头旗帜飘扬,显是有兵驻守。 高延曹乜视说道:“那应就是白马城,那山是白马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 县西南另有一城,此城筑在山上,城侧是片谷地,地处高要,林木不能遮蔽,亦有旗帜可见。 高延曹瞄了几眼,问道:“山上那城,想就是汉城,那山是东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他搞不清楚高延曹问来问去的意思何在,但放眼所见,山峦、城池星罗棋布,山势高耸,谷地深洼,城池互应,河水奔流,着实是个险之又险的兵家要地,忍不住说道,“沔阳城池已坚,兼有白马、西乐两城外为犄角,将军,这真是个难攻之地啊!” 西乐,是汉城的别名。前代秦朝末年,蜀中的割据势力,在沔阳附近修了两座较大的城垒,以为军事要塞,一个是汉城,一个是乐城,汉城因在乐城之西,因而又被叫做西乐城。 高延曹左顾右盼,看看白马山、白马城,又看看东山、汉城,继而看看沔阳城,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且渠元光窥其面色,心道:“这个老高,自恃勇猛,从谷阴出至今,他在道上可是吹个牛皮不停。怎么样?见到了这等险固的城池,心生畏惧,不敢再说大话了吧?不过这家伙的确有点武力,我可借机示好。” 他酷似猿猴的脸上,露出点温暖的笑容,宽解似地说道,“好在明公只教将军与我看住沔阳的蜀兵,让他们不得驰援南郑就行,倒是无须犯险攻城。将军也不必为此忧心。” 高延曹讶然说道:“谁说我忧心了?” 且渠元光问道:“那将军是在想什么?” “山水重叠,三城对立。此等景象,委实好看。老子诗性了,在琢磨着,写诗一。” 阅址:n. 第三十九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CD城(七) 且渠元光张口结舌,呆呆地立在边上,等高延曹构思诗赋。 高延曹当真是文思敏捷,不过片刻,就得诗一,唤从骑取来纸笔,倚马而书。 元光个头没他高,站在他背后,瞧不清他诗作的内容,只看到他运笔如飞,抛洒起墨汁淋漓。 很快,高延曹把诗写完。 元光已然备好了奉承之词,急忙堆笑说道:“将军大作,可能容下官拜读?” 高延曹欣赏自己的大作,嘴唇嚅动,含糊不清地吟诵了两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元光说道:“将军对自己的诗篇不满意么?”仍是拿出宽解的语气,又是安慰似地说道,“将军文才武略,写出来的诗,定是极好的。将军精益求精,当然很好,但也不必追求过分雕琢。”再次请求,说道,“下官斗胆,敢乞将军把大作垂示,好让下官拜读一二。” 高延曹说道:“我怎么不满意了?” “那将军摇头叹气,是为何故?” “我叹气是因为我写得太好了!我摇头,是因为我不舍得给你看。” “……。”元光哑口无言。 高延曹慢条斯理地把诗纸叠好,放入信匣,打好封泥,吩咐从骑,说道:“快马呈给征虏。” 从骑应诺,收住信匣,便就牵马下到地上,即往南郑方向而去。 高延曹目送那从骑远去,收回视线,重新去看白马城、西乐城,与沔水北岸的沔阳县城。 观察良久,他说道:“元光。” “下官在。” “你说咱们先打那一座城为好?” 且渠元光大吃一惊,说道:“啊?” “啊什么?” “将军要攻城?” 高延曹理所应当地说道:“不攻城,咱们来此作甚?” 且渠元光说道:“明公的命令是,叫将军与下官把住沔阳的出口,只要让沔阳的驻军不能救援南郑就行了。将军,你我两部兵马,加在一起,不到两千人,其中且有四百乃是甲骑,附城克垒非其所长,咱们又缺少攻城的器械,如何能攻此三城?” 高延曹轻蔑地说道:“螭虎早年也听过你且渠元光的名字,以为你算个卢水胡的豪杰,却怎么胆小如鼠?” “将军此话怎讲?” 高延曹想道:“螭虎哪能猜到先王会夺下尊位?只因了先王打谷阴时,螭虎没有立马从龙,就被先王丢到一边。先王薨后,征虏掌权,螭虎与征虏没有旧情,故亦不得征虏信用。在西苑城那块荒地里憋了快三年!两打虏兴、西征西域,北御柔然、三战朔方,全没螭虎的份儿!眼睁睁瞅着别人吃香喝辣,螭虎只能流口水!日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这么过了! “螭虎以后能不能脱离苦海,全看此回跟从征虏伐蜀,能否立下殊功!征虏虽是叫螭虎只须看住沔阳的守兵即可,然而,只看住守兵,算得什么本事?怎能显出螭虎的能耐!” 他却是早就打定主意,为了日后能重回战场,这回不肯听从莘迩的交代,必要把沔阳攻克! 高延曹睥睨元光,说道:“就如虎狼出山,撞见了三头小羊,鲜嫩可口的肉已经摆在了咱们的面前,元光,你就能忍住饥饿,不想要吃上一口?” 元光心道:“若是唾手可得的功劳,谁会不想吃上一口?可这沔阳三城,哪里是小羊?分明是三块啃不动的硬骨头!凭我与高延曹的这点人马,看住他们,已是吃力,还想着攻城?这个高延曹,真是胆大包天!真要攻城的话,只怕一头小羊没吃掉,我部就反而落败!” 他苦口婆心地劝谏说道,“将军,下官陋见,沔阳三城有三不可打。” “哪三不可打?” 且渠元光掰着指头给高延曹一边计数,一边说道:“兵法云‘十则围之’,我部兵马不到两千,沔阳三城的守军,差不多与我相同,此其一也;沔阳三城,互为犄角,攻一则二援,此其二也;白马、东山、沔水,这三处天然的地利险要,都在敌手,此其三也。” “你确定沔阳不能打?” 元光斩钉截铁,说道:“下官确定!” “那如果螭虎非要打呢?” 元光迟疑稍顷,心道:“我虽看重高延曹的武力,想与他处好关系,但他若执意不听莘阿瓜的军令,非要攻打沔阳,最终肯定是个大败的结局,我好不容易才又有了五百部曲,却不能因为受他的牵连,而导致我也被莘阿瓜处置!”正色说道,“明公军令不可违!下官是将军的部将,虽不能阻止将军的决定,但将军若一定要打沔阳,那下官也就只好立即禀报征虏将军!” 高延曹赞赏地点了点头,夸赞元光,说道:“好!有立场。” 且渠元光昂然而立,一股不为强豪所折的英雄气散出来。 高延曹转望远近山峦,说道:“我听说蜀地的山中有一种猴子,浑身金毛,为别地所无。” 元光愕然,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应道:“是。下官也听说了。” “你去山中,给我抓几只金毛猴来。” “什么?” “我有大用!” 元光瞪大眼睛,说道:“将军,……” “这是军令。你现归我统带,征虏将军的军令不可违,螭虎的军令你就不听么?” “可是将军,那猴子能有什么大用?” “螭虎自有神机妙算,你不必多问。” “即便是将军果有大用,派些许兵卒入山,不就可以了么?为何要下官去?” 高延曹饶有兴味地打量元光的面孔和身形,悠悠说道:“因为你长的和猴子像。猴子见了你,应该会心生亲近。故此,由你去抓猴,定能事半功倍!你现在就去吧,限你十日之期,为我捕猴三十只。切记,此事关系重大,你要尽力尽为,莫要误了螭虎的军机要事!” 跟从高延曹在高地上的十余从骑,闻得“和猴子像”等言,尽皆大笑。 且渠元光大怒,有心翻脸,畏惧高延曹的勇武名号,到底不敢飙。 他心道:“老子的阿父好歹是莘阿瓜的义弟,你竟敢如此当众羞辱老子?你这狗东西,明明是想用此为借口,把老子撵走,好容你攻打沔阳!好,你既然这般辱我,老子也不给莘阿瓜报信了,就等着你攻城兵败,被莘阿瓜治罪的时候!”含恨应诺,转身就走。 高延曹叫住了他,说道:“山中多僚人住。我听闻僚人有凿齿之俗,倒是稀罕,我从未见过。你顺道给我抓几个僚人回来,叫螭虎开开眼界!” 元光应道:“是。” 瞧着元光离开,从骑中有一人啧啧说道:“还真别说,你们瞧他走路的姿势,那背影,还真是像只猴啊!” 众人又是大笑。 一人说道:“将军,你把元光赶走,是要单独攻城么?” 高延曹摸着颔下的胡须,再次提出刚才问元光的问题,问道:“你们说,咱们先打那座城好?” 阅读网址:n. 第四十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CD城(八) 元光部下五百健儿中的军官要么是武考的举子,要么是从督府调入的,皆属於莘迩一系。 元光没给莘迩报信,然在闻知高延曹准备攻打沔阳后,健儿营的军官中,却另有别人赶紧遣卒将此事禀与莘迩。 莘迩接报的时候,刚率领部队抵达南郑县外。 览罢书文,莘迩吃了一惊。 这个高延曹,还真是会给人“惊喜”。 才送了一诗过来,紧接着就又闻他要打沔阳。 莘迩把刚送到不久的高延曹那诗拿出,展开读道:“太马到三城,杀光众贼将。脚踏白骨山,旌旗立山上。”直到这时,才体会出了高延曹此诗的意思,顾与唐艾、令狐京等说道,“原来此诗,是螭虎的求战诗啊!”问诸人,说道,“螭虎欲攻沔阳,卿等以为何如?” 令狐京皱起眉头,说道:“将军已命他看住沔阳驻兵即可,他不从将军之命,竟欲自作主张,沔阳是那么好打的么?若是失利,将会大不利於将军攻拔南郑,势必损害大局。下官愚见,将军宜即刻遣人,赶去沔阳,严词训斥,命他不许擅动!” 莘迩说道:“螭虎性强,元光不赞同他攻沔阳的打算,而被他打去了山中抓猴,我若是随便派个人去传我军令的的话,他恐怕不会听从。鲜少,你以为,我最好遣何人前去?” 令狐京沉吟了下,说道:“京愿为将军传命!” 莘迩连连摇头,说道:“诶,你不行。” “为何?” 莘迩诚恳地说道:“还是我对你兄长说的那句话,南郑天狱,不易攻克,鲜少你聪明多谋,我方要依仗卿才,一日不可缺卿,怎能因为传令这点小事,就劳卿远离於我呢?万一攻南郑不利,到时候,我找谁人问计?” 令狐京说道:“唐司马的谋略远胜於京,有唐司马为将军辅佐,南郑纵然天狱,亦不难克也。” 莘迩仍是大摇其头,说道:“不成,不成。咱们来南郑的路上,你也看到了,山谷里僚人众多,官道上蜀兵的斥候常有,就不说攻打南郑,我需要卿的谋略相助,只说往螭虎营中传令,途中也将会十分的危险,你不善骑射,一旦遇到僚人或蜀骑,如何是好?你去,我不能放心!” 令狐京没有办法,只能收了“为莘迩传令”的心思。 他瞧着莘迩笑语殷殷,好像满是信赖与关怀的表情,却忽然之间,不禁地心跳惶恐,想道:“我此番所以痛快地接受莘幼著的辟除,出任他帐下的参军,不是为了给他出谋划策,而实是为了寻机,助我阿兄。可没料到,莘幼著不肯让我从我阿兄围攻褒中;现下又不放我出营。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他软禁起来了?莫非,他是看穿了我的盘算么?” 莘迩问唐艾,说道:“千里,卿有什么主意?” 唐艾一副浑不以为意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把高延曹有意攻打沔阳这事儿放在心上,他摇着羽扇,说道:“高螭虎的性格虽强横,但他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艾曾观他博戏,攘臂奋色,状若噬人,可如不赢,他就不会下注。他既然决意攻打沔阳,艾料他应有胜算。” “这么说来,这沔阳城,他还真能给我打下来了?” “不妨让他一试。” “但他如果攻城不利,致使沔阳守兵突出包围,来援南郑?” 唐艾望向前方远处的南郑县城,说道:“南郑号为天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围城硬攻的话,我军可能会伤亡不小。攻城之道,攻心为上。南郑所赖的援兵无非有二,沔阳、褒中而已。高螭虎如没能打下沔阳,致使沔阳的守兵突围来救南郑,明公设伏於野,亦足可败之。而沔阳一败,南郑守兵的军心定就会受到打击,待到那时,再作进攻,应该就会容易许多了。” 莘迩忖思多时,心道:“千里所言有理。高螭虎若能为我拔下沔阳,南郑守兵的士气一定会受到打击;他如不能打下沔阳,沔阳来救南郑,我在南郑的眼皮子底下,围城打援,剿灭这股援兵,也同样会使南郑守兵的士气遭到沉重的打击。两者对我,皆有利。” 想定,就手书文函一道,写道:“沔阳势险,三城呼应,攻如不能胜,卿可佯败散撤,放其守军出城。候其来救南郑,我设伏於路,卿衔后击之。” 作战的方案,要随着战场的形势而不断地做出调整和变化。 亲眼见到南郑的易守难攻之后,莘迩果断地接受了唐艾的建议,顺水推舟,同意了高延曹攻打沔阳。 当下,莘迩派人把此道军令传与高延曹。 同时,他陈兵於南郑城下,一面筑营,一面试探性地起了几次攻势。 南郑的东、西、南三面,是丘陵、山区,只有北面是平原地带。数次攻势,都是从北面打起。南郑城高且坚,守兵借地利,以檑木、滚石、强弩、劲弓为武器,打退了莘军的每一次进攻。 围攻五日,莘军甚至连城墙都没摸到,只在护城河上填出了几条通道。 於营外,堆垒起了两座土丘,能够俯瞰城中。 莘迩这天与唐艾、令狐京、罗荡、秃勃野等部属登上丘顶,眺望城内。 但见城中,邻近城墙地方的民宅都被推倒了,约千余城中的各族百姓,正在蜀兵的督促下,在城内距离城墙约百步远的位置,挖掘深沟。沟的外侧,已被摆上了一列长长的栅栏。 莘迩嘿然,说道:“城墙尚未破损,已在城内布栅掘沟。李梁这是在做长期顽抗的预备啊!” 令狐京脸带忧色,说道:“将军,上午的军报,说褒中、沔阳两地,我军虽也都展开了攻势,但一如南郑,至今无有寸土之进;高螭虎强攻白马城,半日间伤亡百余。梓潼、巴西两郡,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军攻打汉中了,也许此两郡的援兵,不日就会来到。南郑三县已据地利之险,梓潼、巴西的援兵再到,汉中之地,就会更加难取了啊!” 回顾莘迩参与过的战斗,大的攻城战共有两次,一次是打龟兹国的王都,一次是打谷阴城。打龟兹那回,其实还是野战为主,能供他参考的,也就只有跟着令狐奉打谷阴那次的经历了。 莘迩注目南郑城内,许久不语。 那回打谷阴,罗荡是最大的功臣之一,可论及险隘,谷阴却不及南郑。 罗荡喃喃说道:“小小南郑,已是这般难打。桓荆州那边的犍为、成都,也不知进展怎样了?” …… 犍为郡,彭模城外。 三四千的荆州劲卒,擐甲举刀,驱赶着捕来的僚人、氐人在前,在投石、弓弩的掩护下,呐喊着,冒着城上射投下来的矢石,冲向城下。 攻城部队的后方,不到二百步,竖立着一面高大的赤色军旗,迎风招展。 年过五旬,须花白的益州刺史周安,仗剑立在旗下,正在传达军令:“敢后顾者,斩!”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一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CD城(九) 天师道初创之时,创教的祖师张氏,在汉中、巴郡以南的广大蜀中地区,设立了“二十四治”,以统教民,每个“治”都设在山上,其中有六个治都在犍为郡。 天师道在犍为郡的势力和影响是相当强大的。 彭模的守兵,就有许多是天师道的信徒。 几个天师道的祭酒、法师设坛高处,在散禹步,燃箓请神。不管是否信奉天师道,将校兵卒们,不少衣贴道符,甚至直接用丹砂把符箓画在脸上,把於城上的垛口处,呼叫鏖战。 前代秦朝末年,天师道在蜀中曾建立过一个****的政权,后来被时为秦朝丞相的成武帝攻灭,天师道的道众因此流散四方,有的去了北地,有的去了江南。江南而今,却也是有天师道分支的。那位赍信桓蒙的大名士王逸之,其族就世代信奉天师道;并且江南的天师道於多年前,还曾起兵作乱,故是,攻城的荆州兵,对守兵的作态,倒是见惯不怪,并不惊奇。 虽是如此,守兵没能在气势上吓住荆州兵,但彭模(彭山)此城,说是一城,不如说是个军事堡垒,其地位邻犍为郡的郡治武阳,北去百里就是蜀中李氏的京城成都,因而不仅城墙高大坚固,防御的器械亦很齐备,荆州兵攻之,也是非常的难打。 荆州兵驱使僚人、氐人为肉盾。 守城的兵士里边,除了唐人、賨人以外,也有氐人和僚人。 出於这几个不同种族的将士,从外观上很好分别。 唐人扎髻,賨人椎髻,氐人辫,僚人则一张开嘴,因凿齿之俗,上边少掉两个门牙。 所有不同种族的战士,以賨人、唐人为众。 唐人不必多说,賨人之所以又被称为板楯蛮,与他们善用板楯有关,板楯,就是用木板做成的盾牌,賨人又善用弓弩,喜用白竹制成强劲的弓箭,野战之时,排盾而进,箭矢如雨,守城之际,盾夹矛、矢,格挡、刺射援墙之敌。当真是悍勇无匹。前代秦朝在中后期,多次征用板楯蛮平定戎乱,因其善战,被戎人号为“神兵”,可见他们的作战能力多强。事实上,賨人骁勇善战的传统,是早已有之,周武王伐纣的时候,賨人就为武王立下过赫赫战功。 战到酣时,攀城的唐人兵士如似饺子一般,往下纷纷坠落,城头的賨人们愈战愈勇,浴血杀敌,不知是谁起头,他们和声而唱,竟是盾矛交错间,残肢纷飞中,以血洗面,放声而歌。 他们唱的是賨语,唐人听不懂,但闻其曲调,城上的蜀地唐人们却都熟悉,那分明就是杨贺之在成都街头唱的《巴人调》。这巴人调,本就是賨人的歌谣之调。 数千唐卒,从早上开始,攻城到下午,彭模城犹固若磐石。 战场东边十来里,是桓蒙主力的营地。 桓蒙此回所带伐蜀之兵马,战兵总计才万余人,而蜀地李氏可动用的兵马,只成都周边的,就不下五万,为防备武阳、成都等地的蜀兵来援,桓蒙没有办法把全部的军队都投入到彭模,因此,他带着剩余的部队,停驻备战在此。 眼看已将傍晚,还没有捷讯传来,饶是以桓蒙之胆壮,也不由些许的焦心起来。 放荡不羁的谢执,亦不复通达散漫的模样,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深。 司马无忌等将校,数来请战。 不赞成桓蒙伐蜀的参军毛肃之,不计较被周安轻辱过的前嫌,以大局为重,主动请缨,换上了甲胄,趋行入到桓蒙的大帐,说道:“昨天的军报,说虏将昝定统蜀兵两万余已出成都,驰援犍为郡。明公,今天如攻不下彭模,等武阳和昝定的援兵赶到,我军少,长途至此,孤军在外,势将危矣!肃之敢请领精卒千人,往助周益州!” 袁子乔在座,起身拂袖,说道:“何须毛参军!明公,子乔请往彭模!不用一兵一卒,日落前,定有捷报传来!” 桓蒙说道:“彦叔,不需一兵一卒么?” 袁子乔说道:“子乔一人足矣!” 长揖堂上,礼毕,便就帻巾鹤氅,捉扇而出。出到帐外,袁子乔只带了从骑一人,上马急赴彭模。马到战场,穿越兵阵,径至周安的将旗下。袁子乔也不下马,扇指天日,问道:“酉时可破否?” 周安说道:“板楯蛮悍不畏死,真蛮夷也!我严下军令,回顾者斩,然由辰至今,战已四个时辰,兵卒没有得到一刻的歇息,而城犹不能下。从现在到酉时,只有一个时辰,这……。” “公知你为何鏖战四个时辰,却仍不能破城么?” “敢请教。” “板楯虽悍,我军不精么?较以甲械,板楯何如我军!城所以不破者,不是因为板楯悍勇,而是因为公之将旗,距交战之所二百步!兵士死斗於前,公则晏然於后,子乔试问公,主将惜命至此,纵是再有严令,彭模如何得破? “桓公授攻彭模的重任於公,却没料到公名为‘安’,真‘安’也!” 周安的儿子周楚、孙子周词皆在侧,听到袁子乔直呼周安的名讳,顿俱大恚,一起拔剑,怒目相视。 周安既羞且愤,老脸黑红,骂周楚和周词:“干什么?”立即下令,说道,“移我将旗!”执剑前指,指着城头弓矢可及之处,说道,“到那里!” 侍卫的兵士把将旗移到周安指定的位置。 袁子乔转斥作喜,跳下马来,依旧是那一身帻巾大氅,不肯换上甲胄,与周安说道:“子乔陪公,共在此观我荆州男儿杀虏破城!” 城上的箭矢射到,散落在袁子乔、周安的附近,两人一个神色如常,一个面黑如铁,都是安然不动。 周安喝令儿子,说道:“楚!汝为我与袁相拔城!” 周楚应诺,即引亲兵甲卒百余,奔去前线。 周安被袁子乔提名道姓,痛加侮辱,周楚心中充满了的怒火,到了城下,不避敌矢,叱咤坎城,重甲衔刀,当先攀登。 攀未及半,城头一根檑木滚下,砸在他的身上。 周安、袁子乔眼睁睁看着他掉到地上。 数个周楚的亲兵抢起周楚的身体,奔回,把周楚放下,跪在周安面前,叫道:“郎君战死了!” 周安忍住悲痛,瞋目喝道:“吾军令:回顾者斩!尔等敢犯我军令?”呼令左右,“杀了!” 亲兵们骇然说道:“小人等是为了给将军抢回郎君,担心檑木、滚石损伤了郎君的遗体!” 周安怒道:“桓公授我大任,彭模不克,我死不足惜,何况一子!死已死了,抢什么?杀!” 左右甲士上前,按倒这几个周楚的亲兵,当场枭。 周安一眼也不看僵卧於地上的周楚,顾令周词:“汝父为贼所害!你不为你父亲报仇么?” 周词眼眶通红,泪水滚下,一言不,带了数十兵卒,提剑奔向彭模城下。 主将临矢石,父子相继斗,荆州兵士气大振,不到半个时辰,彭模城克。 周安这时才去看儿子,手到鼻间,觉他居然还有鼻息。 袁子乔马上命备车,把周楚放在车上,亲自护送前去桓蒙的军营,为他医治。 桓蒙见到周楚,先不问战况,一边催促军医治疗,一边眼含热泪,叹与司马无忌等人,说道:“周益州诸子,楚最俊秀,益州常对我说,光大周家者,必此子也!”俯身抚摸周楚紧闭双目的脸颊,唤周楚的字,哽咽说道,“元孙、元孙,卿如因此而亡,我何面目再对卿父!” …… 汉中,沔阳,白马城。 高延曹摸着下巴,呆呆地瞧着城垒,看了半晌。 部将问道:“将军,看什么呢?” “这城中守将是谁?” “无名鼠辈!” “却是有点谋略。我两次佯败,他都不肯出城来追。”高延曹远望白马城垣,又看了两眼,做出了决定,说道,“他娘的!那咱们就不打此城了!” “那打哪里?西乐城么?” “西乐不行。西乐在东山上,太不好打了,即使佯攻,也会使我部伤亡不小。也不绕弯子了,咱们打沔阳城去!”高延曹旋马回驰,奔了片刻,问从骑,“元光有消息了么?” 从骑答道:“自数日前入山,至此时,一直没有消息。” “这猴崽子,不会是迷路了吧?” …… 沔阳城西的一座山中。 且渠元光与四五个随从,趴在片灌木中,窥视前边空地上的数十栋干栏。 干栏,是僚人住宅的名字。 僚人喜住山林间,故此他们的住宅,是依树积木,分为两层,楼梯相连,下畜鸡犬牛马,人居上层。干栏有大有小,家口少的,就小一点,多的,就大一点。屋顶用茅草、树叶、树皮等覆盖;墙壁用材以木和竹为主,不加粉刷;编竹或铺竹木为楼面。室内的陈设非常简陋,无桌椅床榻,唯以一牛皮为裀席,起坐寝食都在其上。除了厨房,不分隔间,男女老幼聚处。厨房的炊具也很简单,一个三四尺的方板,铺竹架,之中置灰生火,以块石支锅做饭。 两个僚人的男子,此时正坐在干栏下的地上,各捧着个如杯碗的陶器,那陶器的上端侧面植有一管,像是瓶嘴。这两个男子没有用嘴,而是在用鼻子吸引器中的酒浆。此谓“鼻饮”,乃是僚人的习俗。 三个僚人的女子蹲在旁边喂养鸡犬,都穿着如桶的裙子,髻垂於脑后,在她们的耳朵上,俱斜穿了三寸的竹筒,作为耳饰。其中一个女子的耳筒上,挂着两颗珍珠似的东西。 元光看了多时,低声说道:“那女子的耳筒上有珍珠,这一家僚人像是有钱的。老规矩,人归我,他们的家产归你们。” 四五个随从应诺。 几人持刀,弯腰从灌木中,摸到干栏外,叫喊冲出。那两个僚人的男子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擒倒在地。剩余的三个女子,长者三十多岁,幼者才十来岁,更非元光等几条壮汉的对手,很快也都被抓下。 把这几个僚人用绳子捆好,串成一线,元光的随从们去干栏中搜掠财货。 元光一人留在外边。 僚人男子中的一个,叫喊个不住。 元光不懂僚语,但他这些天在山中乱晃,先是抓猴,又捕僚,遇到过不少僚人的男女,听他们说得多了,已大约能猜出几个词的意思。 那男子起初叫的“婆能”,意为“鬼师”、“王”,继而叫的“郎火”,意为“师父”、“头人”,这两通乱叫,应是这个男子在恫吓元光等人,说他的王、头人会来救他们的;最后叫的“阿夷”,可能是妻子的意思,这男子叫嚷“阿夷”的时候,语转凄婉,带着哀求,视线在元光和那耳筒上有珍珠的妇人间移动,应该是在乞求元光把这个妇人、他的妻子放掉。 元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男子嚷叫。 忽然悲从心起。 他想道:“老子天生异状,却不能带领族人昌盛,无奈为奴於莘阿瓜,而今更是被高延曹那狗东西欺凌,沦落到山中抓猴,与此等野人为伍的境地!天既生我元光,缘何使我如此蹇困!一次又一次的考验还不够么?天神!你要考验我多少次?前嗅马粪於营,今闻野语在此!” 元光步到那男子身前,横刀刎其脖颈,将他杀了。 随从们收获颇丰,从干栏里出来,看到了被杀的僚人,俱视若寻常,没人问,押着余下的四个僚人,循原路退归。回到出的地点。跟着元光抓猴的卢水胡人共有二十人,其它的都在这里等待,另有捉到的金丝猴三十只、僚人十余,也都在此。 元光掐指计算,进山已有七八日了。 他说道:“猴子、僚人都抓得差不多了,我等可以回去交差了。” 一个随从说道:“大人,小人听说金毛猴和僚人,在蜀地、秦州的价格都很昂贵,很多的贵族、豪强,以畜养金毛猴、僚奴僚婢为摆显,不如咱们再多抓一些?回去时候,好卖给他们!”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两张风干的脸皮,这是他之前袭捕僚人时的缴获品,接着说道,“僚人虽蛮,制皮的手艺不错,瞧这两张面皮,鞣制得上佳,须髯根根清楚,据说也有富人稀罕这东西的,亦能卖个大价钱!”凡须髯美而为僚人杀者,其面皮都会被僚人剥下,制成此物,放入竹笼中,是一种武力的炫耀,可能也被僚人认为可以用之辟邪。 元光的脸色沉得快能凝出水来了,他忍住怒气,说道:“我且渠元光是卖猴、卖奴婢的人么!是贪图钱财微利的人么?你是把我比作安崇那个西域胡了么?” 那随从讪笑说道:“安崇那家伙,当然不能与大人比。” “不要瞎说八道了!现在就跟我回去!”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二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CD城(十) 沔阳等汉中诸县处在秦岭、巴山间,秦岭、巴山南北对峙,导致这一区域内,在相同的一天中,平川和山地冷暖迥异,当地人素有“高一丈,不一样”之说。 尽管已入初冬,平原地区的气温尚未很低,不冷不热,甚是宜人;但山中的温度就很低了。元光带着从卒们,自山中出来时,又碰上了一阵急雨,淋得他们浑身湿透,个个冻得哆里哆嗦。好不容易找到了高延曹,遥见兵马列阵,正碰上高延曹攻打沔阳县城。 元光止下从卒们的骚动,灵活地爬到一棵参天的大树上,手搭凉棚,远望观战。 他不知前情,离得太远,也听不到城下交战处的对话。 且是,高延曹见白马城的蜀将守城不出,於是舍了白马不打,径来掩取沔阳。 到了沔阳城下,高延曹现沔阳县外护城河上的吊桥,居然没有被断掉,登时大喜,马上跃马麾兵,渡桥直抵城下。 这桥之所以没有断掉,是因为沔阳县的守将邓文,方与城中的属僚商议未决,还没有定下要不要援助白马,如果援助的话,兵马出城肯定离不开浮桥,故此这桥得以保存至今。 而当邓文接报说高延曹转来攻打沔阳时,已是来不及把桥断掉了,遂被高延曹进抵城下。 高延曹到了城下,耀武扬威,带着轻骑绕城奔行,大声搦战。 邓文在城头观看了好一会儿,现高延曹部只有数百的骑兵,而且骑兵尽是轻骑,既不见步卒,也不见甲骑,他心中忖思,想道:“军报说高延曹部有数百甲骑、数百步卒,但现下却只有轻骑在我城外。想来应是步卒、甲骑的行太慢,故是跟不上高延曹,被他抛在了后头。 “我城中兵马虽然不多,犹板楯、甲士千许。我如果以板楯居前,排盾以阻高虏部的轻骑驰进,然后城上、阵中,以劲弩强弓射之,最后再以甲士近战。未尝不能获胜。若能取胜,不但我沔阳之危就此可解,我并且可以引兵驰援南郑,再解南郑之围。 “便是不能击溃高虏,我后依坚城,凭板楯、弓弩之利,也可从容撤退。” 召来幕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 幕僚们纷纷称赞,都认为此策可行。 邓文乃令守卒高声大叫,呼高延曹过来。 等到高延曹引众驰马至,邓文临城头,与他对话,说道:“将军攻我沔阳,我守沔阳,你我各为其主。愿将军容我领兵出城,成阵列而战。” 高延曹闻言而喜,心道:“我计成矣!”装作犹豫的样子,过了片刻,答道:“行吧。” 邓文见他果然退兵,给自己空出了出兵的场地,亦是欢喜,心道:“高虏勇而无谋,不识我蜀中板楯、甲卒之锐!” 且渠元光赶到战场外围,正好看到的,就是邓文与高延曹对话的这一幕。 元光遥观之,只见高延曹领骑稍退,他不知高延曹在干什么,心道:“是因为只有轻骑跟从左近,没有步卒,因此虽是进到了城下,却自知不好攻城,因是撤兵了么?”颇是鄙夷,想道,“真是个轻剽无智,一点也不稳重的莽夫!” 打算顺树爬下的时候,听到沔阳城中鼓声大作,见沔阳城的南门打开,举着板楯的賨人在前,弓弩手在中,持丈八步槊的步军甲士在后,鱼贯出城。 且渠元光停住下树,惊诧莫名,讶然心道:“高延曹适才退兵,是在为守卒出城,让开通道么?他在想什么?只凭他那数百轻骑,他就敢与沔阳的板楯、弓弩手和甲卒对战?只怕当他率骑冲阵之时,不等奔到近前,他那数百轻骑就要被沔阳的的弓弩手射杀得四散溃窜了!” 高延曹与那数百轻骑,安然地停驻在城南门的西侧约两三百步的地方,静静地等待守卒布阵。 元光心道:“而下唯一可能的取胜机会,就是趁守卒列阵未毕,驱轻骑袭斗,冒死一搏,如能将守卒还没成型的阵势冲垮,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这个高延曹,在等什么?” 他瞪大眼睛,关注战场的局势。 沔阳的守卒列阵已毕。 十数骑簇拥着一员将校也出了城,立於阵后。 且渠元光看不到那将的面容,然也能猜出,此人定就是沔阳的守将邓文了。 他猜得不错。 遥见邓文的左右骑士,挥动旗帜;城头擂起战鼓。旗动、鼓响。沔阳兵列成的方阵,在下午的阳光下,开始缓缓地向西边高延曹部所在之地移动;板楯如墙,弓弩持满,步槊如林。 且渠元光屏住呼吸。 蓦然高延曹部前,一骑俯身,揽住马颈,挺长槊而骤动。沔阳兵的阵中,弓弩齐放。那骑迎冒矢雨,将至阵前,兜转马头,却是从阵南轻巧绕过。一声如似雷鸣的大喝,传到了距离他远远的且渠元光耳中,元光听到,这声大喝,叫的是:“螭虎只取邓文,他人吾不杀也!” 那单骑进击之将便是高延曹。 想那元光,离高延曹何止千步之远,都能听到这声大喝,况且近在咫尺的沔阳守卒?一时阵乱。城门处的邓文哪里能料到高延曹会敢匹马来战?为其威势所夺,忙不迭就要回城。 高延曹早已突到,长槊刺杀,把护卫邓文的蜀骑逼退,丢槊拔刀,劈中邓文的头盔,走马展臂,将之生擒腋下。旋即,他勾腰,捡起刚才丢掉的长槊,转回从后冲击沔阳兵的军阵。 邓文被他夹在左臂之下,右手近两丈长的银丝黑槊,槊尖凛凛生寒。 他浑身重甲,马亦铁铠,特别是只露出双目的兜鍪顶上,正中有一根漆成红色的铁角凸出,真如一头铁兽。他再次大喝:“邓文已被螭虎擒!弃械屈膝者,我不杀!” 西边那高延曹部的数百轻骑,齐齐出尖利的叫声,或持刀槊,或挽弓放箭,一同冲向沔阳兵阵的前排。 不到一合,还没开战,主将就被擒下;前有数百悍骑,后有一头铁老虎。沔阳兵卒士气立溃,弃械而降者过半,余下纵有不肯降者,奈何阵型已乱,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了。 沔阳守卒大败。 远处树上的且渠元光目瞪口呆,如丧肝胆。 他失魂落魄地带着从卒,押着僚人男女与金丝猴,到了已被夺占的沔阳城中,拜见高延曹,伏地说道:“恭喜将军,攻拔沔阳。将军之勇,元光平生仅见!”再不敢对高延曹遣他抓猴、捕僚有半分怨言了。 …… 莘迩接到了高延曹的捷报。 捷报上写道:下官以为沔阳难攻,故欲先取白马,不意邓文是个傻瓜,下官一战而生擒之。今将下官所获之邓文与且渠司马所获之金丝猴十头、僚人男女十人,敬献与公。 第四十三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CD城(十一) 问了邓文战败的经过,莘迩惊笑叹道:“若螭虎者,真万人敌也!” 不算帅才,也不算新冒头的秃勃野、王舒望、马辉等将校,只说定西成名已久的大小战将,如麴家系统的罗荡、麴章、麴凛、邴播等;王城戍军的曹斐等;西军系统的索恭、张韶、隗斑等;以及现属他帐下的北宫越、严袭等,莘迩都已见过,并且其中的不少都曾跟他打过仗,这些人各有其长,但如仅论单人作战的勇力,至少目前看来,似乎当数高延曹了。 前天开始,下起了雨。 到汉中已有半月,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要么阴天,要么下雨,晴天的日子屈指可数。 前天下到今日的这场雨,起初与前几场雨近似,毛毛细雨而已,但没有很快就停,下至於今,反而越下越大,把远近绵延不见尽头的群山,淋得青葱如洗,纵贯奔腾的几条河水悉被灌满。 乌沉沉的天色,逼临南郑城楼,雨落如川。 人远观之,不禁生黑云压孤城、风雨成飘摇之感,数杆白色的蜀兵军旗在阴云、大雨中,极其显眼,它们被雨水浸透,无精打采地垂挂着。城头上的积水,如同小股的瀑布一般,顺着城墙四面大约数百个的垛口流下。这几天定西兵攻城,在城垣上留下了斑斑的血渍。雨水将之浇落,刷到地上,与地面上的血流混合,或者淌向两边,或者流到百十步外的护城河中。 因为下雨的缘故,这三天,莘迩都没有再动对南郑县的进攻。 帐外一人进来。 到了帐内,这人把湿漉漉的蓑衣去掉,提在手里,抖了一抖,帐中的地毯登时湿了一片。侍卫赶紧接过蓑衣,拿去了外边。虽是雨下而至,来人不忘捉羽扇一柄,可不就是唐艾。 唐艾第一眼瞧到了邓文,接着瞅见了那十头猴子和十个僚人男女。 “这是什么?” 莘迩把高延曹的报捷檄文递给唐艾,说道:“螭虎送来的。” 唐艾看罢,说道:“沔阳被打下了?好啊。攻克南郑的把握,又多了三分。” 莘迩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说道:“千里,你有破城之计了?” “我适才在营外的土丘上,观察了半晌南郑城上、城内的情况。这场大雨,不但让我军没法继续攻城,也让城里的守卒放松了戒备。我昨夜观看天象,今晚的雨还会更大!明公,此正我军克城之时!” “夜观天象”云云,兵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好的军事领导人或者参谋,是必须要会观察天象的。当然了,这个“观察天象”,说的不是神神叨叨的那些东西,而是雨雪雾风。唐艾在此一方面,就是个高手。别的不讲,只在汉中的这半个月,每次下雨,他都能通过头天的天气变化,而提前预测出来。莘迩对他的这项能力,还是很信得过的。 莘迩说道:“哦?” 聚精会神地等唐艾往下说,却见唐艾蹲下身子,拿着羽扇,捣了捣关在笼里的那十头金毛猴,搞得那猴子们龇牙咧嘴,装凶扮狠,听他笑道:“这十头猴子,也能派上用场。” 莘迩说道:“千里,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何良策,快些道来罢!” 唐艾便把计谋说了。 莘迩听过,琢磨稍顷,说道:“此策可行!” …… 时当下午,百余个骑兵押着邓文出营,冒着大雨,绕着南郑转了一圈,向城中不断地呼喊:“沔阳已为我所破,邓文在此,尔等可来一看!” 城内的守卒不认识邓文,但将校都认识邓文。 闻讯,将校们忙登城下觑,现那被五花大绑、捆着横放马上的,果是邓文不假。 消息传来,城中骚乱。 …… 薄暮,莘迩令槌牛杀羊,叫三军饱食。 …… 入夜,莘迩不动旗鼓,集合兵马。 唐艾、令狐京等文臣,北宫越、罗荡、秃勃野等将校,悉数到齐,排列帐前。 莘迩说道:“沔阳已下,南郑能不能拔,就在今晚!”他按剑顾盼,问诸将,“谁愿为我先登?” 秃勃野是骑将,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何在,稳当当地站着不动。北宫越待要应声,早有一人迈步出列,大声应道:“末将敢为公先登!”众人看去,乃是罗荡。 莘迩喜道:“非将军不可!” …… 各营做备战的准备。 莘迩引众人回到帐中,暂作等待。 哗哗的雨声传到帐里,冷风掀开帐帘,吹卷案上的烛火。 明灭的光下,令狐京坐於榻上,神色变幻,终於安耐不住,说道:“公欲夜攻南郑么?” 莘迩答道:“正是。” “阴云密布,雨水滂沱,兼是夜晚,兵卒视物尚且困难,明公,如何可以攻城?” 莘迩笑答道:“鲜少,此千里之策也。恰因为守卒以为我军不会夜雨攻城,所以我军才要出奇制胜!” 令狐京说道:“可如果战斗不利,恐怕只会徒增伤亡,无益於事啊!” “我转战东西,克龟兹、斗朔方,而比及险隘,龟兹、朔方,皆不能与南郑相比。我军顿师南郑城下,已有旬日,久攻不克,梓潼、巴西的蜀军援兵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等到那时,南郑只能是愈加难打。如果不借雨夜的机会,起一场奇袭,那以鲜少之见,我军该如何才能夺占此城?” 令狐京摇动羽扇,深思熟虑似地说道:“上午不是刚接到桓公军中的捷报么?桓公已克彭模,距成都只有百里之远了。接下来,桓公肯定会与蜀兵在彭模、成都间鏖战。与其冒险於现下攻打南郑,明公且何妨稍候,待桓公与蜀兵的战斗有了结果之后,再做筹划?” “你的意思,是等桓公与蜀兵分出胜负,我军再打南郑?” “是。” “如果桓公败了呢?” “桓公如败,说明蜀兵犹强,我军就算打下南郑,势必也难长期坚守……。” 莘迩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明白了。鲜少你是在说,桓公如果败了,我军就撤回秦州,自此不提攻打南郑的话;而桓公如果胜了,我军然后可以再打南郑。” 令狐京迟疑了下,说道:“京即此意。” 莘迩似笑非笑,说道:“鲜少,当日提出配合桓公伐蜀的是你,今日我亲自领兵南下入蜀,又说不宜於此刻攻打南郑,应当坐观桓公成败的,还是你。鲜少,你把我弄糊涂了。你到底是想帮桓公伐蜀,还是不想帮?” “……,明公,伐蜀是国家的大事,当然应该支持,然以京愚见,支持归支持,却似亦不应冒险硬攻南郑,毕竟折损的都是咱们陇州的子弟!” 莘迩慨然说道:“鲜少,卿意我已知,毋庸多言了!诚如卿言,桓公千里伐蜀,所向披靡,兵锋已至成都百里外,然我军入汉中半月,到现在却连个南郑都不能打下!已是不如桓公。 “要再按卿之所议,静候桓公与成都决战,观其成败,其后再作进退的话,更是只会增加桓公之威,而减损我定西的声势。卿之此议,实不可取! “且莘幼著,男儿丈夫也,南郑我自取之,焉因人成事者?” “因人成事”是一段典故,出自“毛遂自荐”。 长平战后,秦军包围赵都邯郸,平原君临危受命,去楚国求援。毛遂自荐跟从。到了楚国,跟从平原君的另外十九个出色的门客无有寸功,全靠毛遂,说服了楚王答应援助赵国。歃血盟约的时候,毛遂唤那十九个门客也来,讽刺他们说:“公等所谓‘因人成事’者也。”意即:你们都是因为别人(毛遂)的功劳,而才办成了事情。 莘迩引用这个典故在此,意思很明白,是在说,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打下南郑,而绝不愿按照令狐京所提议的,靠桓温战胜蜀兵、以致攻克成都的大胜,而趁机打下南郑。 莘迩炯炯的目光下,令狐京不复有面对氾宽等人时的不烂之舌,无言以对,讪笑摇扇罢了。 唐艾心服於莘迩的神采,一边眼神异样地看向令狐京,想道:“麴爽攻灭虏兴,收获灭国之功;明公此番亲自伐蜀,如果无功而返,又或者纯粹因为桓蒙的胜利而才攻下南郑,那么两相对比,明公在朝中的声望必然下坠,此前安定西域等等的功劳,也都将会因之而前功尽弃。 “令狐鲜少的这个建议,表面上听着不错,我看是用心叵测!” 风凉如冰,雨声哗哗。 …… 两更时分,果如唐艾的判断,本就不小的雨水,变得越来越大。 夹杂以电闪雷鸣。 僚人有崇雷、祭雷的风俗,那十个被高延曹送来的僚人男女,五体投地,拜倒在囚帐中,吟唱古老的歌谣。其中的一个孩子,从帐幕的缝隙,看到了一队队披甲持刃的士兵经过,践踏在一处又一处的水洼上,水滴溅射。一道闪电,划亮了夜空。这个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 选出来的五百名精锐死士,在罗荡的带领下,推着云梯,先出到营外。 莘迩与唐艾、令狐京等也到了营外,登上丘顶,远远观望。 漆黑一团,不多时,罗荡及其所率之兵就消失在了莘迩等人的视线中。 莘迩等转眺城头,城上没有火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诸人等待了一会儿,也许只有两刻钟,也许足有两个时辰。就在令狐京几人等到心焦的时候,又一道闪电划过,唐艾眼尖,看见了城墙上正在攀援的定西士兵。 “明公你看!” 莘迩急忙瞧去,刚瞥到点攀墙士卒的身影,电光过去,又是一片浓如墨汁的黑。 参与此战的兵士们已经集结完毕,停驻在营门外对峙的两座土丘附近。大雨掩盖住了一切的声响。数千人立在那里,竟是半点声音不闻。 一点火光,在城头燃起。 紧接着,是又一点的火光。一点、又一点的火光相继亮起。 这些火光像是不惧雨淋,而且移动得很快,有的甚至是在跳跃。这些火光,便是那十头猴子。唐艾吩咐兵卒,给猴子抹上了石油,却是专门用在了这时。 随之,尽管有雨声的干扰,尽管离城头的距离不是很近,蓦然爆出来的喊杀声,还是传入到了莘迩等人的耳中。 莘迩定住心神,从容不迫地下达命令:“击鼓!攻城!” 阅读网址:n. 第四十四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CD城(十二)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罗荡披挂重甲,右仗环刀,左持铁槌,奋叱先登。守卒怎么也没想到,定西会在此时攻城,直到罗荡跳上了城头,守卒还没有反应过来。城墙较宽,一面是垛口,另一面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茅棚,守卒多在茅棚里边避雨,不等他们出来,罗荡身先士卒,引众杀将过去。 登城的定西兵卒,有的提着桶,有的带着壶,桶、壶中装的都是石油。他们把石油倒出,黑色的石油混合积水,在城头的地面上流淌开来。几个兵卒点火,把石油燃起。那十头着火的金毛猴叽哇乱叫,有的也碰到了石油,顿时,火苗处处,不多时即连成一片,成了熊熊大火。 蜀中本就巫风炽烈,又且在天师道的早期,汉中本是其传教的重镇之一,天师道的“二十四治”,其中有三治,起初即在汉中。高延曹攻打不克的那个白马城,城边的白马山,是其一治,名叫“浕口治”,余下两治,一名“后城”,一名“公慕”,则皆都在南郑县外的山中。 故此,於下南郑城中的守卒也好,守军中的将校也罢,信奉天师道或者巫术鬼神的比比皆是。 见到石油燃烧起来的火,竟连大雨都无法浇灭,守卒、守将无不惊骇,纷纷大叫:“神火。” 沔阳的失陷,已然给守卒的士气造成了打击;罗荡等的雨夜登城,给他们又造成了一次打击;雨浇不灭的大火,给他们造成了第三次,也是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就如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守卒们丢弃兵械,竞相溃逃。 从军以今,没有一场仗,能像眼前的这场仗,让罗荡杀得叫一个酣畅痛快。 罗荡杀得兴起,只管追逐,连他的亲兵都追不上他的步伐。不知不觉,他从城头杀到了城下。城内的沟堑已经挖好,数十成百的溃兵,一股股地朝沟堑逃跑,慌不择路,有的掉入其间,有运气好的,正好跑到吊桥处,沿着吊桥倒是越过了沟堑。然而没奈何,身后的喊杀声不停,他们只好闷头继续往里跑。那紧随於他们后边的喊杀声,乃是自罗荡。 这时,如果从城头往下看,却是可以看到,居然是罗荡一人,在追杀近千守卒。 后续的攻城部队赶到城下。 头批上城的兵卒中,早有人把城门打开。 数千如狼似虎的定西兵卒冲入了城中。 一道道军报城内传出,送到丘顶上的莘迩、唐艾、令狐京等处。 “城头守卒已悉数投降。” “城中沟堑已被填平。” “正在攻打伪将军府!” “汉中郡府已被攻下!” “伪将军府已克!” 快到天亮时分,城中的战斗渐渐平息。 莘迩笑对唐艾、令狐京等说道:“咱们进城去看看吧?” 唐艾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攻克南郑的这个大功,不是他立下的一般,轻摇羽扇,应道:“好。” 令狐京用力做出温润如玉的姿态,恭谨应道:“诺。” 众人下了土丘,莘迩骑马,唐艾、令狐京等乘车,在魏述、魏咸等带领的甲士扈从下,行数百步,入到了城中。 天光未明,数十兵卒在前举火把照亮。 沿途经过,入目所见,尽是守卒的尸体横陈,亦有民夫倒在道上,一些伤重难行的,卧於泥淖中,奄奄一息地呻吟;到处是守卒丢弃的刀盾槊弓等物。血水蓄满坑中,闻之腥味扑鼻。好在大雨未停,城头起的火没有波及到城内的民宅,街路两边的“里区”,勉强保持原状。 令狐京打小娇生惯养,之前从没有见过这等战后的惨像,这时不禁面如土色。 莘迩唤他近前,问道:“鲜少,南郑可以攻么?” 令狐京从牛车上下来,丝履踩到水中,身上所穿的白色鹤氅,下边大半都被溅上了泥,他捉扇下揖,说道:“京性愚,不识明公的果决英武,战前所言,都是胡言乱语。乞求明公勿怪!” 雨水顺着莘迩的铠甲往下淌,把他的衣甲和坐骑,洗刷得明亮干净。莘迩去掉兜鍪,目注令狐京,微笑说道:“鲜少,你素有智士之名,怎么能称一个‘愚’字呢?趁雨夜而攻南郑,千里的这条计谋,便是三岁的孩童也可以看出,实是可行之策,你又怎么会看不出呢? “你战前说的那些,我看,不是胡言乱语。” 令狐京心头一沉,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我瞧你是别有用心。” “……,明公这话从何说起!京不解明公何意。” 莘迩吩咐唐艾的从者,将唐艾的牛车赶过来,问唐艾,说道:“千里,你觉得鲜少战前说的那些话,‘夜雨不可攻城’、‘不妨等桓公与蜀兵的战斗有了结果再说攻打南郑’云云,是他的真心话,还是他别有所图?” 唐艾撩着车帘,探头车外,举羽扇遮雨,上下打量了一身素白、站在泥水中淋雨的令狐京几眼,回答莘迩,说道:“明公新为天子拜为征虏将军,这回劳师兴众,亲自伐蜀,身系江左朝廷和大王、王太后及朝中诸公的厚望,朝野上下,莫不企盼明公可以大胜凯旋,而南郑如果不克,又或‘因人成事’,明公而才侥幸得克南郑,不用说,明公一定会因此而大失名望。 “鲜少战前所言的那些,以艾之见,恐怕不是真心话。” 不是真心话,那就是别有所图了。 莘迩招手,叫令狐京再近前一些。 令狐京面色苍白,勉强行到莘迩坐骑的头前。 莘迩挺身马上,俯瞰着他,说道:“鲜少,你不对我说真心话,我对你说句真心话。 “先王重视你的兄长,我也看重你兄长的才能,因而在先王薨后,我欲重用你的兄长,举他为振武将军;可是,我的一片好心不得好报,转眼间,你的兄长就与录事氾公、郎中令陈荪搅和到了一处。这中间,是不是有你的谋划?” 令狐京想要解释。 莘迩阻止了他,说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我尽心筹算、麴中尉浴血鏖战,打下了武都、阴平,结果却因为氾公、陈荪之荐,被你的兄长摘了桃子,由他出任秦州刺史、武都太守。这中间,是不是也有你的谋划? “为了保证秦州的安全,我挑动赵宴荔、赵染干父子投我定西,费尽心力,与拓跋部结盟,打算北取朔方,以使蒲秦不能南北兼顾。但是,氾宽却以协助江左朝廷伐蜀为名,破坏了我的计划。这中间,是不是又有你的谋划? “前时分兵,你的兄长求我把你派入他的营中,做个参谋。这中间,是不是还是你的谋划? “鲜少,这些也就算了。我可以不与你计较。可是,在攻打南郑的这件事情上,你怎么能还是私心为重呢?你知道此回攻打南郑,我定西付出了多少的财力么?征用了多少的役夫么?攻打南郑若是不克,我军无功而返,你知道劳师糜饷,会耗费掉我定西多少的国力么?” 令狐京越听越是不对,汗出如浆,抖动嘴唇,说道:“明公,……。” “我给你说了,你不要说话,听我说。”莘迩弯下腰,看着他,放低声音,说道,“我想对你说的真心话是什么?鲜少,只有两句。先王薨后,大王年幼,宋、氾、麴诸姓,各怀异心,朝局动荡,而外有蒲秦狼伺,设若无我,你令狐氏,还能称王陇州么?这是第一句。我曾对麴中尉说过,陇州偏远一隅,与其称王称霸於斯,何如荡平中原,复我华夏衣冠,解民倒悬,以立不世之功,登天子之朝堂?此乃我的肺腑之言。这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二句。” 令狐京颤声说道:“京愚昧……。” “你又说话了。” “是,是,京不敢再说话了,请明公训斥。” “我没有什么训斥你的。人都有私心,你此前的作为,我都可理解;唯是此回你身为宗室,不顾国家公义,仗三寸不烂之舌,而欲沮我军拔克南郑,我不可容忍。”莘迩直起身子,问唐艾,说道,“战前惑乱军心,按以军法,此何罪也?如何处罚?” 唐艾说道:“谣言诡语,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令狐京大惊,急声说道:“京何曾蛊惑军士!” 唐艾说的这条军法,处罚范围主要指的是“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者,令狐京的确不在其列。 但他说不了算数。 莘迩呼魏述、魏咸,简简单单地下达命令,说道:“令狐京蛊惑军心,斩!” 毛遂自荐的典故里边,形成了两个后世袭用的成语,一个是“因人成事”,一个即是“三寸不烂之舌”。令狐京在被魏述、魏咸拖走的时候,忽然心生明悟,原来莘迩对他生杀心已久! 自以为有不世之材,还妄想着纵横捭阖,先扳倒莘迩,之后趁令狐乐年少的机会,或许他们这支令狐氏的小宗也有称王的机会,却不料刚冒出个头来,脑袋就要丢了。 令狐京腿软如棉,乱喊叫嚷:“莘幼著!我是国朝宗室,你敢杀我?不怕回到朝中后,被大王治罪么?莘幼著!你现在放了我,……”话音到此为止。 魏咸按他在地,砍下了脑袋,捧来奉给莘迩。 那脑袋上的眉眼,依旧剑眉朗目,只是不再有晏然的风流仪态,剩下的无非凝滞的惊恐表情。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好歹也如他言,贵为宗室。用针线缝上,与他留个全尸,待运回王都,禀与大王后,再作安葬罢。”问唐艾,说道,“千里,我做的有没有一点过分?” “明公的抱负,庸人怎会知道?换个旁人倒也无所谓,令狐京身份不同,留着他,只会是个后患。”唐艾想起了姬韦,毒杀姬韦这事儿,黄荣与他商议过,他心中想道,“比之姬韦,令狐京死得不冤。” 东方渐亮,但在乌云之下,城内还是阴郁,大雨浇灌不停。 前头陡闻骂声,莘迩与唐艾等望之,看见一人追着十余人,从不远处的街道转角处向这边跑来。后边追着的那人健步如飞,赶上前边诸人,刀槌并用,转瞬间,把之杀得干干净净。 那人却是罗荡。 罗荡看到了莘迩等,快步奔来。 莘迩蹙眉说道:“不闻我的军令么?降者不杀。罗将军,那些败卒已在讨饶,你为何还是把他们杀了?” 罗荡在城内已经杀了半夜,仍是生龙活虎,不见分毫的疲惫,他把刀槌置於一手掂着,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赳赳而立,大声答道:“明公只瞧见了他们刚才讨饶,没见他们方才人多时的嚣张!” “人多时?如何嚣张了?” “他们适才聚了有三十来人,不向我投降,居然还敢反抗!” 莘迩闻言一愣,与唐艾等放声俱笑。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五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CD城(十三) 雨,渐有停下的趋势。 褒中县外,令狐曲的营中。 北宫越引从骑七八,到了营外,扣辕门而入。 令狐曲与严袭、李亮、马辉等在大帐前迎接。 依按军法,营中不得驰马,北宫越等牵马步至。 自督秦州三郡军事以来,令狐曲采用令狐京的建议,对陇西郡的麴球、阴平郡的北宫越,都是屈己相待,实事求是地说,北宫越对令狐曲的观感还算不错。 但是今天,北宫越的脸上却是没有一点表情。 令狐曲帻巾褶袴,不避雨水,含笑立在空地上,亦不以自己位尊而傲慢,主动行了一揖,说道:“曲刚刚接报,才知道将军冲风冒雨而来,未能远迎,尚乞恕罪恕罪。” 北宫越不过三十多岁,然因常年戍守边地,风吹日晒,既要治军,又要抵御外寇,大约是劳心过度,额头过早地出现了深深的皱纹,白也有了几根,但身板十分的健壮浑厚,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赘肉,甚至可以用“满脸横肉”来形容他,脖子几乎与头一样粗。 这时,他顶盔掼甲,站在雨中,任雨水冲刷,就像是一块突兀山顶的坚硬岩石。 北宫越没有与令狐曲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征虏将军有檄令在此。” 北宫越是莘迩帐下的大将,没有莘迩的军令,他不可能来找令狐曲。令狐曲对此,亦心知肚明,故而闻言之后,并不惊讶,满脸笑容地说道:“那就请将军到帐中,传达命令吧。” 北宫越纹丝不动,看了看按刀立在令狐曲身侧的严袭,严袭冲他点了点头。 北宫越於是取出檄文,当众宣读:“沔阳、南郑相继已拔,独褒中不克。使持节、都督秦州等郡军事、征虏将军莘公令:召振武将军、秦州刺史令狐曲,即刻来见;攻打褒中诸务,暂委宁远将军、阴平太守北宫越;除李亮为征虏将军参军,与校尉严袭、马辉共为佐助。” 这道军令,完全出乎了令狐曲的意料。 令狐曲震惊心道:“莘幼著这是要夺我兵权?如此要紧的大事,阿奴怎没有消息提前送来?” 他一边脑中急转,寻思对策,一边尽力保持笑容,说道,“征虏将军攻下南郑了么?这可真是太好了!……但是北宫将军,檄文中的这道命令,我怎么有点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褒中虽然至今未克,然在分兵之前,征虏将军对我有过嘱咐,说褒中险要,如果一时打不下的话,只要能看住城中守兵,不使其西援南郑也就行了。褒中的守卒,被我牢牢地压在城内,一直到现在不得外出,我,这也算是完成征虏将军的命令了啊!” “是么?征虏将军对你的嘱咐,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征虏将军的这道檄令。将军若是不信,请将军自观。”北宫越把檄文交给一个从骑,那从骑把之呈给令狐曲。 令狐曲接住檄文,强自按住心神,细细看了,内容确是如北宫越所读的那样。 眼角的余光中,他觉大帐的周边蓦然多出了百余甲士。 这些甲士,都是严袭的部曲。 不用说,令狐曲也能猜出,这必是有莘迩的使者,提前北宫越一步,偷偷来到了自家的营中,把将要免除令狐曲军权的事情,告诉了严袭,命他预作准备。 李亮、马辉也注意到了此一情况,两人面色微变。 李亮眨巴着眼睛,想道:“灭虏兴一战,令狐曲无尺寸之功,而最终竟得以出任秦州刺史。早就听说征虏将军与麴中尉,对此深怀不满。眼下看来,征虏将军是要对令狐曲下手了么? “……令狐曲待我尽管亲厚,可此人空能礼贤下士,本身军略平平,别的不提,只说武都之所以得到平定,实悉是靠我与马辉之力,他坐享其成而已;曲之人也,中人之资,不值得我托付性命。征虏英名远播,非曲可比。且上次晋见征虏将军,征虏待我也甚是热情,现下更是辟除我为征虏将军府的参军。我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因为令狐曲而恶了征虏,自坏前程。” 打定主意,要做个局外人,坐视令狐曲被夺兵权而不动。 马辉性格耿直,倒是有心帮令狐曲说句好话,正要迈步上前,被李亮悄摸摸地踢了一脚。 他转头瞧去,只见李亮微微地向他摇了摇头。 “你踢我做什么?” 李亮哑然,心道:“这个傻子!……罢了,看在我与你同僚一场,兼是州里人,你又有些勇力,日后或可得你些许相助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便是。”答道,“站得久了,我腿有点抽筋。” 哗啦啦的甲片声响,严袭调来的那百余甲士,拥上前来。 北宫越沉声说道:“将军,请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见李亮没有帮忙的意思,马辉亦被李亮阻下,唯此两个得用的部属都指望不上了,令狐曲遂放弃了抗命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莘迩的檄令。 出到营外,在百名甲士形似押解的护送下,於赶去南郑的路上,令狐曲的心情起伏不定。 “阿奴不会不给我传讯,除非是莘幼著瞒住了阿奴。” 他安慰自己,心道,“也不打紧。这件事,显然是莘幼著在陷害我。阿奴聪慧,必有对策。等我见到阿奴,听听他的办法,或请氾公、陈公等人相助,自可将此事辨个清楚。莘幼著总归不能只凭这个借口,就把我的督秦州三郡军事、振武将军、秦州刺史、武都太守就给免了! “只要秦州仍然在手,我领兵在外,氾公、陈公执政於朝,内外呼应,阿奴之前与我说好的计议,延揽豪杰,徐观形势,先逐莘幼著,再总朝政,就还有实现的可能!” 雨水打在牛车的顶棚上,沙沙作响。 一场冬雨一场寒,风,更冷了。 …… 北宫越官任阴平太守,此前经常与令狐曲协同作战,讨剿武都、阴平两郡的坞堡和叛乱,与李亮、马辉都很熟悉,与严袭,也曾在西海郡见过。 故是,他很顺利地便接过了令狐曲的位置。 没有过多的开场白,在令狐曲被押送出营的当时,北宫越就唤严袭、李亮、马辉等人入帐。 : : 铺开地图,他对诸人说道:“南郑已下,汉中坚城,只剩下了褒中。征虏将军近日就要统兵西取梓潼郡。我临来以前,征虏将军给我下了严令,限期十日以内,攻克褒中。我初来乍到,对褒中的情形不熟,你们有何攻城的谋策?请畅所欲言。” 严袭、马辉都是斗将,上边军令下来,他俩可以奋不顾身,但说及出谋划策,非二人之长。 两人大眼瞪小眼,默然无声。 李亮身材壮硕,八尺上下,可谓虎背熊腰,然而面孔近圆,小鼻子、小眼睛、樱桃小口,却是长了一副娃娃脸,两者配在一处,固是弱了些逼人的气势,但多了几分随和亲切。 他跟着令狐曲围了褒中将近半个月,对褒中的地势、城中守卒的状况,早就极是了解,平常无事的时候,也琢磨过该如何才能打下褒中,已是略微有了点腹案。 当下,李亮说道:“褒中守将昝乐,无谋之辈,从郊外田间的当地百姓处得知,这个人并且寡恩刻薄,对待部属,非打即骂,他所依仗者,无非褒中地势险隘。我部兵少,不宜强攻,是以令狐将军围城旬日,不得功成。若是放在昨天,褒中也许还是很难打下,但今闻沔阳、南郑已下,褒中已为孤城,外无支援,军心定然涣散。亮有一计,可以攻拔。” 北宫越问道:“何计?” 李亮说道:“射书城中,述南郑、沔阳已为我军得,诈言桓荆州已克成都,标注赏格,悬购昝乐之。” 北宫越沉吟说道:“你的这条计策恐怕不行。城头上必有昝乐的亲信巡查,咱们纵是往城上射书,十之**,都会被昝乐的亲信收走。蜀兵将士不能看到咱们的射书,咱们射的再多,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李亮笑道:“将军,咱们的射书不是给守卒看的,是给昝乐看的。” “此话怎讲?” 李亮胸有成竹地说道:“褒中县长萧卓,唐人也,能得人心,听褒中乡民说,此人素为昝乐嫉。将军可在射书中,许高官厚禄与萧卓。亮料昝乐见之,势必生疑,说不得,就会与萧卓内讧。等其城中内乱,取城不就轻而易举了么?” 北宫越大喜,说道:“参军的射书,用意原来在此!好,好啊,真是好计!” 便用了李亮此计,於次日射书城中。 一如李亮所料,两天后,城中果然内乱。 那昝乐要杀萧卓,不料昝乐帐下有人,给萧卓通风报信,反被萧卓杀了。 北宫越接报,整军攻城,不等兵到城下,城门洞开,萧卓献城而降。 限期十天,因了李亮之计,北宫越不费一兵一卒,只用了两天就拿下了褒中。 为了给李亮一个露脸的机会,北宫越叫他押送萧卓,前去南郑。 …… 李亮赶赴南郑的路上,汉中南边数百里外的彭模城下,桓蒙大营。 桓蒙正在与僚佐军议。 莘迩攻克南郑的军报刚刚被送到桓蒙的案上,桓蒙只是淡淡地扫了眼,就把之放在旁边。 毕竟,定西部队入蜀以今,进展缓慢,到现在还止步汉中,而这厢成都已然在望,攻灭蜀中李氏的大功眼看将成,当此之际,对桓蒙来说,南郑是否被克,诚然不值一提。 桓蒙而下更关心的,是属僚们分别呈上的两套有关进攻成都的作战方案,他该选择哪个。 两套方案,一套提议在彭模分兵,一套提议集中兵力,走小路,奔袭成都。 第四十六章 安西一路进 征虏两路攻 提议分兵的幕僚以毛虎生,也就是毛肃之为代表。 他阐明自己的意见,说道:“蜀伪前将军昝定,率部南下,如今已近彭模;蜀主李当,日前复遣其叔父伪右卫将军李禄、其从兄伪镇南将军李力等,亦各领兵驰援犍为。敌三路兵马,合计不下三万人众。成都城中,又有守军过万。我军的能战之卒只有万人。 “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兵少,想来在打成都的时候,肯定会较为艰难,设如在攻城未下之时,忽被昝定、李禄、李力等从后夹击,则我军覆亡必矣。 “当此之时,下官愚见,我军最好的应对之策,当是分兵两路,异道俱进,择一猛将,率领偏师,号为主力,以分昝定等敌之势;而明公自引精锐,趁机袭取成都。 “如此,即便成都一时难下,外有偏师游击,也可为我策应,足能保万全无失。” 听起来很有道理。 袁子乔对毛虎生的这番高论却不以为然。 他的意见是不能分兵。 集中兵力,走小路,奔袭成都这个建议,就是他提出来的。 袁子乔摇着扇子,说道:“纸上谈兵者,毛参军是也。” 桓蒙不愿毛肃之再次当众被袁子乔落脸面,便打圆场,微笑着说道:“彦叔,我听虎生所言,倒是觉得颇有道理。怎么?你有不同的意见么?” “明公,‘分兵两处,异道俱进,以分蜀兵之势,为我攻城策应’,看似可行,实则大谬不然。” 桓蒙摸着透出点暗红色的胡子,虚心地说道:“愿闻其详。” 袁子乔侃侃而谈,说道:“今明公悬军深入万里之外,敌众我寡,退路险远,胜则大功可立,不胜则噍类无遗。值此之际,正该是合势齐力,破釜沉舟,以取一战之捷的时候!岂可如毛参军所议,再作分兵?若分两军,则众心不一,万一偏师落败,大事去矣。 “依我之见,不如全军而进,弃去釜甑,赍三日粮,以示无还心,胜可必也。” 毛虎生皱眉说道:“倘若成都未克,而昝定、李禄、李力等虏尾追已至,由后击我军阵。我军前后受敌,如何是好?” 袁子乔说道:“设若上下一心,明公有求死之意,将士无贪生之气,以我万众,攻彼成都,一日可下!又哪里会陷入到前后受敌的困境? “至於昝定等部,李氏近年来,诛戮功勋名臣,天水等六郡豪姓、蜀中的唐士高门,包括连他李家的叔侄子弟,早都被杀了个空空如也,蜀地的民心、士气已是低落到不能再低落了,只要成都一下,昝定、李禄、李力等部,我料之,必然自溃!” 在不与昝定等纠缠,不与蜀兵打持久战,把作战的重点目标选在成都这方面,袁子乔与毛虎生的意见相同。 意见不同的是,毛虎生顾虑蜀军兵多,担心会在攻打成都的时候,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故此提议分兵,以分蜀兵之势;而袁子乔没有这个顾虑,他认为桓蒙带来伐蜀的部队本来就少,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搞什么分兵,那就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战力,是自取灭亡,最好的办法,应是集中所有的部队,全力攻打成都,只要成都一下,昝定等就不足为虑了。 毛虎生质问说道:“袁羊,你就有把握,一日即能攻克成都么?” 袁子乔从榻上下来,持羽扇胸前,玉立帐中,昂扬眉,意色慷慨,对桓蒙说道:“明公,临战之日,子乔请为先锋!如在一日之内,不能攻下成都,愿领斧钺之刑!” 坐在一侧的谢执观其烈气慨然,由衷感叹,拍着膝盖,说道:“袁羊!卿小字为羊,但只凭卿的这份胆气,虎不及也!”与桓蒙说道,“袁羊此策,可以一用!” 桓蒙是个胆壮的,敢於死中求活,较与毛虎生的方案,他更认同袁子乔的谋策。 他踌躇了稍顷,瞧了眼毛虎生,徐徐说道:“毛参军之策,老成稳当;彦叔之策,锐气盛满。确如彦叔所言,我军方下孤悬万里,成都此战,只能胜,不能败,在此之际,‘譬之犹两鼠斗於穴中,将勇者胜’,不宜行老成之策,宜用锐满。” 决定孤注一掷,采用袁子乔的计略。 次日。 留下周安、周楚父子与安西将军参军孙胜三人,守御彭模,看管辎重。 桓蒙亲率战兵八千,人携三日粮,在土著的引导下,不走大道,专行小路,轻装疾进,扑向北边百里外的成都。 …… 南郑城下,莘迩军营。 李亮刚到达营外,还没有进去,就听到营中鼓声齐鸣。 他侧耳听之,战鼓敲出的,是拔营的号令。 李亮心道:“听北宫将军说,征虏将军打算南取梓潼,这是要出兵了么?” 他猜得不错。 就在昨天桓蒙军议的时候,莘迩也在营中举行了一次军议。 当然,莘迩他们讨论的,不是该如何攻打成都,而是该何时动对下一个进攻方向的攻势。 下一个进攻方向,莘迩在离开谷阴之前,就已经定下,便是梓潼郡的秦德与唐寿。 那时,褒中被克的捷报还没有传到莘迩处,莘迩等尚不知褒中已下。 但汉中的整体局势已定,无碍他们对下一步军事行动的讨论。 唐艾提出:“明公从谷阴出兵伐蜀之前,已经谋定,先取汉中,再视情况而取梓潼郡的秦德、唐寿。於下,汉中五县,沔阳、南郑已克,褒中成瓮中之鳖,所余者,成固与西乡。成固、西乡两城的守兵都不多,一支偏师就可讨之。换言之,汉中基本已经攻定。 “尽管桓荆州那边,近日没有军报传来,然而可以预见,在短期内,荆州兵就会与成都附近的蜀军主力展开鏖战。梓潼的秦德、唐寿,距成都三百里而已,此时此刻,这两地的守卒定然人心惶惶,……明公,此我趁势西往取之,以实现出兵前的谋划之机也!” 电脑端::/ 秦德、唐寿,是梓潼郡的两个县。 后世鼎鼎有名的剑门、葭萌两关,就分处此二县之中。 却是莘迩战前为何定下了先取汉中,继取秦德、唐寿的战略? 这要从关中、汉中和蜀中盆地三者的地理关系说起。 汉中位在关中与蜀中之间,北边以秦岭与关中相隔,南边以巴山与蜀中相隔。 从关中越过秦岭,进入汉中,总共有四条道路,即陈仓道、褒斜道、傥驼道、子午道。 从汉中翻过巴山,进入蜀中,也总共有四条道路,是阴平道、金牛道、米仓道和洋巴道。 由汉中入蜀中的这四条道路中,最重要的便是金牛道。 金牛道经沔阳,入梓潼郡,过秦德、唐寿,一路向西南迤逦而行,至涪县(绵阳),最后到达成都。也就是说,只要能控制住这条道路西段的秦德、唐寿,就等同是隔断了汉中与蜀中的联系,这样,就不仅可以保证汉中的守备,并且能够随时可以南下入蜀。 也正是因了此两地这般重要的战略地位,莘迩才会在战前就把这两个地方定为了攻取的目标。 唐艾说道:“明公,秦德、唐寿要地,剑门天险,桓荆州如败,我军纵添十倍之众,恐也难攻下;而桓荆州如胜,秦德、唐寿一定会投降於他,也将不为我有。时不再来,当即刻西下!” 莘迩深以为然,接受了唐艾的建议。 与桓蒙孤注一掷,进攻成都不同,莘迩分兵两路,一面传檄北宫越,叫他打下褒中后,再去攻打成固、西乡两县,一面命令三军停止休整,於今日拔营出寨。 第四十七章 夏夷本一脉 相争在人心 早在前代秦朝初建之时,蜀地还没有这么多的郡,只有两个,一个蜀郡,一个巴郡。加上汉中的话,也只有三个。 蜀郡在西边,以成都为中心。 巴郡在东边,北邻汉中,南到江州(重庆)。 蜀郡、巴郡的前身,便是古蜀国与古巴国。 到了秦朝的早期,为了加强对蜀地的控制,故而分蜀郡之地,把阴平道、金牛道等几个入蜀通道沿线的地区单独拿出来,加上白马氐居住的部分区域,另设广秦郡。 又到秦朝末期,改广秦郡为梓潼郡。 梓潼,本是个县名。 入了金牛道以后,山路崎岖,有些地方乃至是为栈道,一人通行尚且勉强,遑论车行了,因此唐艾只得暂时忍痛去掉乘坐牛车的风雅,也只能骑马。 他小心拽住缰绳,慢慢地跟从在莘迩的身侧。 道路虽是难走,到底“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还是按捺不住对自家博学多才的卖弄,唐艾问莘迩说道:“明公,可知梓潼二字之由来么?” 莘迩的骑术远比唐艾为强,他这会儿骑在马上,姿态从容,然而转目远近,眺望四方,却是一阵阵的不禁心跳,他叹道:“汉中我以为已然够险,不意此条金牛道,却比汉中还险!” 循着窄窄的山道前行,道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朝下望一眼,就让人头晕腿软。 隔着一段不算很宽的谷地,悬崖的对面又是一座绵延的山峦。 莘迩不经意瞥见,在那座山峦的陡壁上似有什么物事。他定睛细看,现竟是几个彩漆的棺槨。那棺槨的下边,应各是以两个或多个木桩为支撑,而木桩,则是被固定在凿开的孔洞中。 莘迩遥指问道:“千里,那就是悬棺葬了吧?” 唐艾转目去看,点了点头,说道:“是。” 悬棺葬是蜀中流行的一种葬制。古时的巴人、蜀人,以及巴人、蜀人的后代,现今的板楯蛮等,皆盛行此种葬制。与悬棺葬近似的,还有把棺木放入天然岩壁洞穴、岩壁缝隙里,凌空悬置的“幽岩葬”;在悬岩上凿成**,纳棺其中,露出棺木一半的“岩穴葬”。几种安葬的形式,都是把棺槨放到山崖的悬壁之上。这与巴人、蜀人、板楯蛮等种族的信仰风俗有关。 莘迩前世的时候,就听说过悬棺葬,但从来没有见过,而下亲眼看到,感叹不已。 唐艾说道:“明公,你是在惊讶巴人、蜀人为何会有此种习俗么?古巴蜀之民,鄙而粗野。战国之际,秦王欲伐蜀,而蜀道险要,兵不易行,遂做五石牛,置金於尾下,诈称石牛可以屙金;蜀王居然信之,为求石牛,因遣五丁开山,於是有了这条金牛道,结果被秦军沿道袭进,一举而攻灭之。古巴蜀民之愚,於此可见。他们会有悬棺的风俗,亦就不足为奇矣。” 莘迩听了唐艾此话,心头顿时浮起一点警惕。 他想道:“方今北地,唐、夷杂居,蒲秦、慕容魏且不说,只说我陇州,鲜卑、卢水胡、戎人、西域胡与诸杂胡等各部,民口数十万,几近我陇地的唐人之数;蜀中地方,唐人凋零,於下戎、賨、僚等各种之人口,更是占蜀地人口之半尚多。 “我陇州的兵马原本就颇精锐,经我武举、健儿等改革以后,大量的新鲜血液涌入军中,实力更上一层,只比军事的话,现在不输与秦、魏。 “而今摆在眼前,唯一的难题是:如何调解唐夷矛盾,从而达成,近一点说,使陇州和新得的汉中之胡夷,能够为我所用;远一点说,在将来与秦、魏的战争中,减轻戎人、鲜卑等种对我陇州的排斥与抵触,甚至吸引他们主动投附,这两个目的。 “唐、夷的风俗多有不同,千里此言,认为胡夷的风俗是因为愚昧,这将大不利於我糅合唐夷的设想。我须得给他以纠正。”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千里,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我夏人行土葬,古巴蜀人行悬棺葬,无非是因为我夏人世居平原,而蜀地多山的缘故。勃野出使盛乐归来,言及拓跋部行潜葬之俗,这是胡牧通行的葬俗,亦与我唐人有异,究其缘由,也是因胡牧居住的环境与我唐人不同,他们游牧草原,行踪不定,今之其人死於此,明日其之宗族、部落可能就迁徙别处,故而既不能照看坟茔,为防人掘盗,即采潜葬之制。谚云‘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此言是也,盖风俗者,多因地、因时而生,与愚、不愚是无关的。” 莘迩长篇大论地说罢,叮嘱唐艾,说道,“千里,你读过我的《矛盾论》,应知当下的主要矛盾何在,岂在攻伐?而正是在夏、夷之争! “胡夷如能得夏人心,则胡夷胜;夏人如能得胡夷服,则夏人胜。蒲秦之蒲茂,用孟朗之术,行王道之政,大肆沽恩,收拢夏人,此我陇之劲敌也。当此时刻,千里,你万不可有轻蔑胡夷之心,若因此而致使我陇地的胡夷诸种叛我从秦,抑或聚众作乱,则我陇亡无日矣!” 唐艾是个思路开阔的人,并不迂腐,听了莘迩的话,深觉有理,便改了自己的观点,说道:“明公所言甚是。” 莘迩意犹未尽,补充说道:“千里,阴师与我陇地的诸多大儒正在修撰的通史,你也是读过的,夏、夷本是一脉,同为炎黄胄裔。 “就拿賨人来讲,武王伐纣,賨人持板楯以从,那可也是周朝创立的功臣啊。所以賨人等胡夷今与我夏人有别者,就是因为我刚才所说的,无非是因为各自长期所处的环境不同,道路阻隔,互相的交流逐渐稀少,故是造成了这个结果。 “然而千里,不闻入华夏者即华夏之言?彼与我既然本出同脉,我以恩德抚之,王化教之,习其之长,授我之优,今虽有别,假以时日,比如万河汇聚,未尝不可仍归於一流。” 唐艾应道:“是。”不忘之前的问,接着问道,“如此,则明公缘何叹?” “我所叹者,山崖峭壁,这般险峻,蜀人竟能置棺於上。如果能够得到这样善於攀援、履险如夷、胆勇兼人的兵士万人,用以击蒲秦,我将如虎生翼啊!” 唐艾哪里料到莘迩想的是这个,一时无言。 他旋即笑道:“此有何难!汉中今已为我有,待下秦德、唐寿,粗略计之,可得唐、賨、僚、戎民口数万,从中择善攀援者充军,万人之数纵不易足,五千可以得矣!” 募兵的事情,得等到打下秦德、唐寿之后才能再说。 莘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唐艾,说道:“千里,你适才问我,可知梓潼二字之由来。我还真不知道,想必你是知道的了?” 唐艾提起精神,答道:“梓潼县东为梓林,西枕潼水,故是有人以为,梓潼之名是源於此。其实不然。梓潼两字,在艾看来,那个‘潼’,应是童子的童才对。” “哦?为何是童子的童?” “昔年大禹治水,至此,欲造独木舟,知尼陈山有梓木,径一丈二寸,令匠者伐之,而梓树不伏,化为童子,禹责而伐之。梓,梓树也;童,梓树所化之童子也。是为梓童。” 莘迩笑道:“卿博学多闻,足不出陇,知天下事!” 唐艾自得地摇动羽扇,却忘了他没坐牛车,山道寒冷,扇子一动,冷风扑面。 他赶紧把手停下,紧了紧脖外的衣襟, 听到军官们提醒士兵注意脚下的命令,唐艾下意识地眺望前方,回顾身后。 前边与后边,皆是艰难行进的步骑,还有推着独轮车运输辎重的役夫,看不到头尾。 :。: 第四十八章 来苏绕剑阁 朝食CD下 蜀地的名山很多,峨眉山、岷山、青城山、巫山,皆天下知名,但如说到“蜀地门户”四字,却非剑门山不可。有句话说“蜀有重险之固”,重险者,指的即是外有褒斜、子午之险,内有剑阁之隘。剑阁,就在剑门山上,即后世的剑门关之所在地。 现在还没有剑门关,然而只是一个剑阁,就已是一夫荷戈,万夫莫前了。 经过辛苦的行军,终於抵达到了剑门山北。 莘迩引秃勃野、高延曹、罗荡等将校十余人,驰马登高,远观南边的形势。 剑门山据说有七十二峰。 此时看去,见那峰峦相连,苍凉莽莽,极目而眺,只觉无边无际。 清晨的阳光洒下,触目所及,或是绿到黑的高峰,或是平铺开去的黄、红叶海。 偶见鸟雀翔於山谷,白云朵朵,浮在其间。 绵延的众多峰峦,有一处中断的地方,形成了一条南北走向的窄谷,约数丈宽,可以通行人、车。莘迩瞧见一条石阶小道,便就铺在此处,蜿蜒曲折地沿着地势向上。 这条小道两边的不远处是两座相对的崖壁,俱直入云霄,近处是碎石、土丘、灌木和浅谷,供人行走的路面极是狭窄,最宽处也顶多只能容一两人并肩而行。 道路长有数十里,在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坚固的堡垒。 这堡垒,便是剑阁了。 而这条道路,基本是通过剑门山的唯一通道。 莘迩瞧了又瞧,看了再看,最终得出了结论,顾与秃勃野、高延曹、罗荡等人说道:“此非人力可破!” 剑阁,确然不是人力可以攻破的。 当年,今之蜀主李当的祖上与六郡流民从关中入蜀,途径剑阁,到了这里以后,曾经过一句慨叹,说:“蜀秦后主有如此地,面缚於人,岂非庸才耶?” 蜀秦,是前代秦朝末年,占据蜀中的那个割据势力;后主,是蜀秦的亡国之主。 蜀秦的后主虽然亡了国,但直到他投降的时候,剑阁,却仍还在蜀秦兵手中。 人力难以攻破,那就暂且不打。 至於不打剑阁,又如何通过剑门山?莘迩自有主意。 莘迩回到营中,召集将校,部署命令:“剑阁隘束,不易攻取,且先舍之。 “在来剑门的途中,且渠元光擒获了数百賨、僚土著。我从他们中的一人处听来,由此翻过几座大山,有条小路名叫来苏,我军可以经由那条道路,至青强岭,青强岭下,即是大道了,向南可攻秦德。等到打下秦德,再转克唐寿,剑阁虽险,也不足为虑,其唯有投降一途了。” 秦德在剑门山的南边;唐寿在秦德的东边,与秦德隔着西汉水相望。这两个县离得很近,仅有百里之遥。在唐寿境内,亦有一关,便是葭萌,但葭萌虽与剑阁一样,同为著名的雄关,周边的地理环境却较为平坦,比剑阁要好打得多。 秃勃野、高延曹、罗荡等大将,随着莘迩亲见到了剑阁的险隘,都觉得此地着实难打,对莘迩“非人力可破”、“不易攻取”这两句评论剑阁的言语,个个深表赞同。饶以高延曹、罗荡之胆壮勇悍,也打自心底的认同莘迩绕道的决定,高延曹更是赞佩说道:“明公英明!” 莘迩命令下达,诸将应诺。 莘迩唤元光出列,温言说道:“元光,你这回立下了大功一件,不可不赏。说来你跟着我的时日不短了,这两年,西海、灭兴诸战,你都在军中,也颇是立下了几桩功劳,而於今才是个司马,我是有点亏欠於你。这样吧,我以军府的参军之职擢你,可好?” 元光心头咯噔一跳,想道:“前脚出兵前,才除了令狐京为征虏将军府的参军,这仗还没打完,令狐京已经身异处,令狐曲被夺了兵权,而下遭李亮看押在军中;前车之鉴未远,现在除我为参军?莫不是、莫不是,莘阿瓜对我起了杀意?”转念又想道,“我最近老老实实的,入蜀以来,除了抓猴、捕僚以外,啥也没干啊,……不会,不会,不会是想杀我。” 一来因他没有真心臣服莘迩,二者,也是他背着莘迩做的叛逆之事太多,做贼心虚,以致明明给他升官的好事,他头一个想到的,却是莘迩会不会对他动了杀心。 且渠元光低眉搭眼,麻利地伏拜在地,“咚咚咚”地扣头说道:“元光立的都是些微末小功,算的什么?明公雄才伟略,智谋天授,便是无有元光擒获的賨、僚,也必非剑阁可阻。以明公之神武,蜀地不足定也!元光不求官爵之赏,只盼着能竭忠尽力,为明公效犬马之劳。” “是么?” “是啊,明公!”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好,好,你起来吧。” 尽管犹存异志,然而令狐京、宋方等等的下场在前,西海、西域、朔方和眼下伐蜀的战果在目,当面对莘迩的时候,尤其是莘迩的笑容时,且渠元光却不能再如早先那般充满信心,反是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他爬起来,不敢与莘迩对视,毕恭毕敬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兵马休整一日。 第二天,叫那识路的賨人在前引领,莘迩率部,绕过剑阁,翻山越岭,突袭秦德。 …… 成都南,四十里。 桓蒙出了彭模以后,朝成都进军的途中,虽是潜行,消息终究走漏,被蜀将李力拦截,两军对垒,果是勇者胜,荆州兵三战三胜,竟大溃之,挟胜之威,急进至此。 时近薄暮,忽军报一封传到。 是留守彭模的周安、孙胜遣人送来的,言说:蜀将李禄驱卒万余,围攻彭模。 从在桓蒙身旁的毛虎生等人,立时大惊。 毛虎生说道:“我军之辎重、羸弱,悉在彭模。周益州部才战兵千人,而攻者万余,彭模如陷,不仅我军的辎重尽失,并且后路也会因此而断绝。事危矣!明公,宜亟分兵回援彭模!” 成都就在前头,仗已经打到这个份儿上,而毛虎生提出了这个建议。 袁子乔怒不可遏,掷下羽扇,奔上前去,揪住毛虎生的襟领,举起拳头,吓唬他说道:“参军欲我全军覆灭么?此如参军所欲,我先把你灭了!” 毛虎生个头壮实,掰开袁子乔的手,推他到了一边,说道:“袁羊!何出此言!” 袁子乔体弱,踉跄两步,险些摔倒,然无损他忿然的气势,他戟指毛虎生,厉声说道:“战已至此,你不想着一鼓作气,克拔成都,却要明公分兵,回援彭模?我问你,你要明公分多少兵马去援彭模?少了,不足用;多了,明公怎么打成都? “按你的此条建议,只能是一个结局出现:非仅彭模没有救下,成都也将无法打掉!待到那时,我军前有坚城,已失辎重,后无退路,侧翼则有昝定等部之虏兵来击,等待我军的,除去全军覆没以外,还能会是什么?” 袁子乔坚定地对桓蒙说道:“明公,当此之时,有进无退!” 之前军议时,毛虎生与袁子乔的意见相左,为照顾毛虎生的面子,桓蒙采用了委婉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支持袁子乔的观点。 现在,彭模被围,诚如毛虎生所言,“事危矣”,为安定军心,桓蒙不能,也不愿仍采用委婉的态度了。 他瞧也不瞧毛虎生,也不看袁子乔,帻巾鹤氅,踞坐马上,神色不变,鞭往前指,简短地说道:“明日朝食成都下!” 阅读网址:n. 第四十九章 蜀攻彭模急 十里陌上停 彭模城下。 蜀兵列成三阵,每阵各步卒两千余人,分别包围城之东、西、南三面。 又有步卒千余、骑兵两千余,作为预备队,陈列在城池的东南角。 彭模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县城,只是个军事壁垒而已,占地不大,因是攻城的蜀兵虽才六七千人,却已把之围得水泄不通。 城头,周安、孙胜、周词等荆州兵的守将立在垛口,朝外察看敌情。 伤势未愈,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周楚,勉力支撑,在两个亲兵的搀扶下,也在城上。 孙胜面带深忧,说道:“虏势强盛,我部的能战之卒只有千人。周将军,这场仗不好打啊!”喃喃说道,“也不知咱们的加急军报,明公现在有无收到。” 他心中想道,“明公用袁子乔之策,进袭成都,此实孤注一掷。成都若是不克,则我军定将大败,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回到荆州。在此种情况下,明公大概不会分兵,回援彭模。彭模可不可守,全在我与周益州两人身上了!” 看了周安一眼,担心会动摇他守城的决心,孙胜没有把想到的这些,说与他听。 周安回想起桓蒙北袭成都之前,私下给他的交代。 那时,桓蒙说道:“成都的守兵尽管不少,然我料之,势难当我王师之锐。吾取成都,只赍三日粮,辎重、羸弱、伤卒悉在彭模,彭模且扼我之后路。周公,成都能不能顺利打下,关键实非在我,而是在彭模啊! “我率部北上以后,料昝定、李禄等,肯定会分兵来攻彭模。彭模如果有失,虏军取城中的羸弱、伤卒,裹挟而进,从后击我,我就将会陷入腹背受敌、士气大沮的险境,败将必矣! “今我以彭模托付於公,盼公务要保彭模不失,使我无后顾之忧!” 桓蒙严肃的表情,信任的语气,令周安印象深刻,仿佛还在眼前、耳中。 周安收回思绪,没有理会孙胜的话。 蜀兵冒着矢石,利用虾蟆车运土填堑,刚把护城河填平了一段,才结束了一波攻势,正在两个蜀兵军官的指挥下,调整阵型,前线的兵士往下撤,较为靠后的兵士顶上轮替。 那两个蜀兵的军官所站之位置,离护城河很近。 周安遥指之,顾视左右将校,说道:“虏将恃兵众,轻视於我。汝等谁能为我取其来?” 真是知耻而后勇,袁子乔的那几句轻蔑之词,至今还刻骨铭心,周楚、周词父子争抢出击。周楚立都立不稳当,显然是不可能派他的去,周安便指派了周词。 难得的是个晴天,清晨的阳光明亮。 周词率勇士数十人,抓着绳索,垂到城下,半刻不停,就如一支箭矢,呐喊着杀向猬集如山的敌军。 …… 成都南,十里陌。 宽阔的道路上,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旗帜如林,甲械鲜明,步卒在前,骑兵在后,长驱急进。 漫天的尘土卷起,遮掩了晨日的天光。 已是初冬,两边的田地中,早就没有了作物,只余黑黄的土壤。 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尚存残迹,土地带着点湿润。 路边松柏成荫,路与田间的小沟渠里,水光粼粼;渠畔,青黄间杂的草丛如茵。 举远望,可见成都城巍峨的城墙,以及城外玉带也似的河水。 荆州兵在离成都近在咫尺的彭模等地,打了半个多月的仗,成都周边的百姓,逃入城中或逃去别处、山中的不少,但留下的还是占了多数。 较以犍为等郡,成都附近的居民,唐人在其中的比重明显提高。这是因为多年前,为了充实成都户口,李氏把蜀地各郡的唐人,强制性地迁徙到了此处许多。 胆小的百姓紧闭破烂的门户,不敢出来。 胆大的,以及沿途的士子、豪强,却有甚多夹道迎接。 不说箪食壶浆,亦称得上欢盼王师。 入成都界时,桓蒙就传下了军令:“吾率兵伐蜀,上为朝廷讨不臣,下是为民除害。李氏无德,涂炭百姓,蜀民苦之久矣!成都士民凡有馈赠,一概不许收。扰民者,斩!” 故是,虽然时见当地的士人、豪强、百姓牵牛羊、担美酒,候於路边,然而部队皆视若不见,没有因此而影响进军的度,也没有对经过的地方造成大的骚动。 袁子乔催马,赶上桓蒙,说道:“明公,十里外,便是成都了。李当此时,应该已经得知,我军奇袭来至。我军兵少,彭模被围,单从形势来看,不利於我军,李当必定会遣众出城,主动来与我战。我军趋行一夜,将士稍疲,明公可暂驻军此地,令三军饱食,以待蜀兵之出。” 桓蒙以为然,即遣精骑百余,窥觇成都反应,同时传下命令,就地休整,埋锅造饭。 精骑驰离军阵,赶去成都近郊。部队的主力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布置戒备,就地休整。 …… 彭模城外。 蜀兵万没料到周安在敌众我寡的态势下,还敢派兵下城。 他们在调整阵型,疏於防范,顿被周词及其率领的勇士杀了个措手不及。 数十勇士都是从周楚部下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健步如飞,冲过城墙与护城河间短短的距离,撞入蜀兵队中。 一些反应较快的賨人兵卒,举起板楯,乱放箭矢,尝试把他们阻止在外。 但是杀出的勇士们,个个重甲,不畏敌箭。借以奔跑的助力,前边数人,挺长槊而刺。槊刺到盾上,出一声脆响和一声闷响。脆响是槊杆折断,闷响则是木质的盾牌被槊头戳烂。紧随此数人后的,拿的都是铁槌,一通乱砸,盾牌破碎。 周词呼喝挥刀,带领众人,趁势一拥而上。 蜀军里边,无论扎髻的唐卒,还是椎髻的賨人,悉非这群虎狼的敌手,立刻溃退。 那两个蜀兵的军官,奔窜不及,当场身死。 短暂的混乱过后,蜀兵稳住了阵脚,起反攻,试图剿灭周词等。 周词见好就好,及时引众撤退。 蜀兵待要追赶,却被城头的箭雨打退。 吊篮从城头垂下,周词等跃入篮内,安然无恙地被提回到了城上。 孙胜看去,见周词血染铠甲,眉扬色壮,那数十勇士在敌阵中杀了一遭,无一伤亡,俱仍战意犹烈,惊叹与周词说道:“往昔与卿见,卿褒袖翩翩,今勇如虎!等与桓公会师,我当把今日临城所见,具禀桓公,以酬卿功!” 周安欣慰地对周词点了点头。 周楚取软巾,亲手给周词擦去甲衣上的血渍。 周词昂然而立,说道:“此等小事,何须禀与桓公?且使袁参军知,可也。” 倒不是周楚、周词父子小气,他俩之所以对袁子乔的那番话语念念不忘,却也是有缘故的。 多年前,时镇荆州的江左权臣王氏,觊觎帝位,掀起了一场叛乱,当时从其反者甚众,周安亦是其中一员。后来,叛乱被江左平定,参与叛乱的士人、将校,许多被斩,侥幸得活的,自此也断了前途,唯周安,一来因其武勇,二来因别的一些政治原因,却是不仅没有被治罪,反而得到了重用。随后,他和他的家族先是依附庾氏,继而於下,又依附桓蒙。 从叛的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了许久,甚至周安从叛的时候,周词还只是个娃娃,但这段经历,到底太不光彩,是个大大的污点,周家的人,直到现在,还被笼罩在这个阴影之下。 一边是曾为叛将,一边是桓蒙的第一心腹,周楚、周词,乃至周安,也就无怪会如此在意袁子乔的那几句话了。 东南边,蜀兵预备队的方向,传出了鼓声。 伴着鼓声,城墙三面的蜀兵推动云梯,穿过护城河,正式对彭模展开了进攻。 …… 成都南,十里陌。 探查敌情的骑兵驰回,上报桓蒙:“守军约万余之众,出城了。” 第五十章 笮桥鼓声动 捷报两路传(上) 蜀兵出城的时候,荆州兵已经饱食过了,并且休息半个时辰了。 桓蒙接到军报,便即麾军直进,行约数里,到了城南的江水岸边。 江上一桥横跨。 此桥名叫笮桥,又叫夷里桥。 与通常的拱桥等不同,这条桥是座架空吊桥,以竹索编织而成。 成都号称“二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其城外有两江环绕,两江之上,现在共有九桥。——最早的时候,不是九桥,而是七桥,建自战国时秦国的蜀郡太守李冰之手,对应的乃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到前代秦朝的前中期,在七桥的基础上进行增建,於是有了而今之九桥。 桓蒙兵到桥南,从成都城里出来的蜀兵,已有许多陈於岸边。 后续的蜀兵部队源源不断,经由笮桥,与南岸合兵列阵。 浩荡的江面上,江风飒飒,遥见悬空的笮桥北边,竹林郁郁,草木旺盛,繁花遍野,而遮掩不住雄伟矗立的成都城墙;桥上,兵行如蚁;南岸,上万的蜀兵战士严阵以待。 桓蒙惊觉,探查敌情的骑兵禀与他的那道军报,“守军约万余之众”,却是错的。 骑兵看到的,应该仅仅是出城蜀兵的前锋。 只此时,蜀兵在南岸的已有万众。 要再加上正在过桥和在桥对面等着过江的,恐怕不下两三万之数。 李当必是倾城而出,悉众来与桓蒙决战的了。 桓蒙召那禀报敌情的骑兵们近前,问道:“这是万余之众么?” 军法:探查敌情不明,或者虚报敌情的,依律当斩。 那些骑兵面如土色,拜倒地上,不敢吱声。 桓蒙心道:“此百十骑,是我军中的敢战士。现下敌众我寡,不宜轻加杀戮,损我战力。”从容缓声,说道,“暂饶了尔等虚报敌情之罪;大战将即,许尔等戴罪立功。” 百余骑兵凛然应诺。 袁子乔在前头观望蜀阵多时,驰马回到桓蒙身边,说道:“蜀虏势众,当趁其半渡而击之!” 桓蒙也已经观察蜀阵半晌了,他沉吟稍顷,说道:“蜀兵在南岸总共摆开了左、中、右三阵。我观其中阵的步卒最多,阵型也最坚固;而左阵以骑兵为主。我军兵少,如击其中,则其左阵必来袭我侧翼;如击其左右,则其中阵亦必来犯我。彦叔,你说先攻它哪一阵为好?” 袁子乔心有定计,说道:“正因我军兵少,才该一鼓作气。虏之中阵,是其主将邓浑所在,只要能把此阵攻破,虏兵败矣!自是攻中阵为上。” 毛虎生这回倒是与袁子乔意见一致,也认为应该径攻蜀兵中阵。 他自告奋勇,说道:“下官请督精骑,备战於右,以防虏左阵骑兵突袭。” 三言两语,计议定了。 桓蒙当机立断,便令击鼓,分骑兵数百,以毛虎生督之,护卫主力的侧翼;调甲士五千,付与袁子乔,命他进攻蜀兵的中阵。桓蒙自己,则与谢执等僚佐率领余下的步骑两千余人,做为预备队,布阵后方。 沉沉的鼓声,响动如雷。 桓蒙本阵的步卒坐地、骑兵下马,以保持人与战马的体力。 毛虎生引数百骑兵,策马出列,盘旋於右,时刻关注对面蜀军左阵的动向。 袁子乔依旧不著铠甲,褶袴而已。 等桓蒙拨给他的五千战士列阵停当,他骑着马,在阵前一边行驰,一边训话。 站在前排的俱是披甲步卒,皆是桓蒙军中的精锐,一个个的目光都跟随着袁子乔,听袁子乔大声地说道:“我等追随明公,千里伐蜀。入蜀以来,我辈攻无不克,所向披靡,既克彭模,三败李力。我军之威名所扬,蜀虏望风而遁!於下成都就在对岸,功成之日就是今朝了!虏众虽盛,然其尚在渡江,我等只需将其中阵击破,料彼就会不战自溃!诸君勉之!” 将士们被过往的胜利激励,尽管敌众我寡,仍然斗志高昂,异口同声,齐齐应道:“诺!” 袁子乔拨马到侧,给士兵们让开前进的通道,抽出佩剑,朝蜀军的中阵指之,令道:“进!” 鼓声越加雄浑,五千荆州兵,在各部将校的带领下,迈开步伐,攻向数百步外的蜀军中阵。 …… 彭模城下。 数千的蜀兵蜂拥攻城。 城头的荆州兵守卒,弓弩齐,投石相抗。 但是,矢石却被蜀兵们举着的大箕给挡掉了。 蜀地多竹,蜀兵们举着的这些大箕,悉是用竹编成,形如半舫,每箕可笼五人,矢石不能入。 眼看蜀兵的先锋死士已到城下,更多的蜀兵络绎不绝,亦过了护城河,离城墙越来越近,孙胜等人无不慌张。 到底守卒太少,连带羸弱上阵,总计也不到两千,却要守住四面的城墙,刨除掉预备队,平均每面的城墙上,守御的力量至多三二百人,面对的则俱是两千余的敌人。一旦被蜀兵突进到城下,等到他们开始攀城的时候,估计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把城守住了。 孙胜急忙进言,说道:“将军,万不可容蜀虏进到城下!虏所仗者,竹箕也,可掷火烧之!” 周安接受了他的建议,命令守卒点燃雉尾炬,丢到城下。 然而没有料到,那竹箕呈半圆形,上边颇是光滑,雉尾炬刚被丢上,大部分就都滑落掉地。 蜀兵见城上的火攻无用,士气振奋,更是呐喊冲锋。 有那敏捷勇悍的,已把云梯架好,顺着向上攀援了。 周安临危不乱,按着垛口,探头出去,向下细看,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蜀兵所用的竹箕,现编成竹箕的竹条之间存在缝隙,於是有了对策,下令说道:“置钩於炬上,投其缝隙!” 没有那么多现成的钩子,然也无妨。 孙胜督促民夫,或折铁丝,或弯长针,很快制成了数百新钩。 钩子配好雉尾炬。 再投到城下,仍有雉尾炬滑落到地,但更多的雉尾炬,通过钩子勾住竹箕的缝隙,而停留在了其上。雉尾炬上的膏脂,流淌浸湿竹箕,火苗窜起,很快燃起了大火。竹箕下的蜀兵,赶忙丢弃竹箕。没了竹箕的遮蔽,蜀兵不能应对城头的箭雨、滚石,只好撤退。 顶点 第五十一章 笮桥鼓声动 捷报两路传(下) 彭模城上,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疲累的守卒们有的一屁股坐下,有的索性张开手脚,躺倒地上。两队民夫,一队给兵士们抬运烧开的热水;一队把伤亡的士兵抬走,阵亡的暂堆到城内的坑中,负伤的抓紧医治。 孙胜、周词等的簇拥着周安沿城墙而行。周安亲自抚循,吊死问伤,给轻伤没有下前线的兵士裹创敷药。周安带兵多年,当下守城的将士皆是他的旧部,他在其中的威望很高。凡其经过处,无论是负伤的,还是坐地休息的,将校、士兵们相继站起,向他行军中礼。 城外的蜀兵阵中,鼓声不断,於城上望之,可见他们兵马调动。 东南边的预备队分出了半数人马,约千余,在军旗的引领下,正往城东的方向去,显是将要加入战斗,这些都是攻城蜀兵中的头等精卒,悉为披甲士。 周安目睹此状,示意近处的将士们坐下歇息,以备接下来的鏖战,然后慷慨奋励,按剑与兵士们说道:“三年前,奉庾小征西之令,我率君等进攻江阳。适时蜀虏亦众,而江阳终为我等攻克!咱们荆州兵的威名,早已震慑蜀中!望不要坠落於你我之手!我与君等,当共勉之!” 江阳,是蜀地的一个郡,东邻巴州,西邻犍为。 此回桓蒙伐蜀,便是从巴州、过江阳,而后到的犍为郡。 “庾小征西”,说的是庾哲。因为庾哲与他的兄长都担任过征西将军的职务,所以,时人称他为“小征西”,或“小庾”。庾哲兄弟久镇荆州,俱怀北灭胡狄、西定巴蜀的壮志,只是因为他俩战略的重点是在北边的魏、秦等国,故对蜀中一直没有动大规模的战争,但也先后数次遣兵攻蜀。周安说的“进攻江阳”此战,即是二庾几次用兵蜀地里边,战果最好的一次。 将士们轰然应诺。 周安与孙胜等来到城楼上边,登高眺望,商议守城的事宜。 孙胜忧心忡忡,说道:“蜀虏的三次攻势都被咱们打退,我看他们的伤亡不小,可仍然不撤,现下更把他们的甲士调上,分明是要动更大的攻势了!我部的士气尽管尚还堪用,奈何寡不敌众,敢问将军,可有御敌之良策?” 周安说道:“虏谓我兵少,且外无援师,故此欲举众来攻。他如不举众,我还真无良策;今既举众,则我军胜矣!” “将军此话怎讲?” “合城中之马,能得百余,候其甲士攻城,我遣敢死之卒驱马潜出北门,乘其不意,骤击其东南阵,败之易耳!蜀虏的主将李禄,就在东南阵中,只要将其此阵击破,虏兵军心势必离散。我再打开城门,引兵出战,与敢死之骑内外呼应,可以大破之也!” 周安的这条计策,有点冒险,但目前除此以外,确实也没有其它的好办法了。 孙胜望向天色,快到中午了。 他喃喃说道:“估算路程,明公应该已经率部抵至成都,现下说不定且已与蜀兵交战。也不知战况何如?” …… 成都南,笮桥。 荆州兵与蜀兵混战一团。 桓蒙、袁子乔战前“陷其中阵”的意图,迟迟不得实现,那蜀兵中阵,竟是极坚。 列在前头的全是賨人兵士,如墙的盾牌竖在地上,弓弩由后而,荆州兵屡攻,不能得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前前后后,三四波的攻势都被挡下,荆州兵的士气已然不如起初,逐渐开始下滑。 蜀兵左阵的骑兵出动,马蹄奔腾,地面为之震动。 毛虎生拔剑奋色,督分给他的那数百荆州骑迎上阻击。 蜀地不产良马,賨人、僚人和蜀地的唐人,擅长骑射的也不多,因是蜀骑的人数虽众,但论及战力,却是不如常年与北地胡人交战的荆州骑兵。 两下骑兵对冲。 蜀骑多是轻骑,荆州骑兵俱是甲骑。 交手方才一合,蜀骑的攻势就被抑住。 一员荆州骑将兜马旋转,率领精骑十余,在蜀骑的阵中来回搅动。敢有截击他的蜀骑,无不被其刺死、击溃。一时所向披靡。 桓蒙远望见之,顾问左右:“此为谁人?” 程无忌在侧,答道:“必朱陶也。” 朱陶,是荆州骑兵中,赫赫有名的一名猛将。 一人建言说道:“明公,可趁我骑兵无前、军心奋起之势,尽起兵马,再攻蜀虏中阵!” 桓蒙看去,说话的是谢执。 桓蒙以为然,当即下令,命全军压上,自率本阵,也加入到了战局。 …… 彭模城下。 蜀将李禄调兵遣将已毕,展开了又一次的猛烈攻势。 从高处望下,但见彭模东、西、南,三面城墙外,蜀兵好似潮水一般,或举竹箕,或推撞城车,或扶云梯,越过护城河,弥天漫地,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头,喊杀声与鼓声响遏行云。 那千余新被调出的蜀兵甲卒,冲在阵线的最前。 铠甲已可防御部分箭矢,而且这些蜀兵甲卒举仗的还有盾牌,城头再是箭如雨下,也阻止不了他们的接近。午时的阳光洒照,他们甲衣上反射出的光亮映入周安等城头守军的眼中。 孙胜焦急地说道:“将军,可以遣死士出城,奔袭虏东南阵了!” 周安观望城东南的蜀兵阵,见其旗帜森立,阵型不乱,说道:“不急。” 周楚甩开搀扶他的兵卒,取弓矢在手,用尽力气,向城外放箭。他用的是强弓,箭矢的穿透力强,便如闪电一道,射到了蜀兵的一个甲卒,中其腿上。那甲卒顿时扑倒。城上的守军欢呼一阵。周楚按住垛口,勉力站稳身子,奋声叫道:“我与此城共存亡,不令诸君独死!” 守军士气大振,兵卒们操作各种守城的器械,凝神等待蜀兵攀城。 …… 成都南,笮桥。 蜀兵背江列阵,没有退路,唯死战而已,顽强地抵挡着全军压上的荆州兵之进攻。 面对难以攻破的盾牌阵地,在蜀兵仿佛暴雨的箭矢打击下,荆州兵前部的阵型越来越乱。 桓蒙的脑中划过了一个念头:“还是兵少!” 不需太多,如果能再多有五千甲士,眼前的这个蜀阵,恐怕也早就攻破了。 还在笮桥上通行的蜀兵渐渐稀少,对岸的蜀兵差不多都已通过此桥,补充进了这边的蜀阵。得到了大批有生力量的支援,蜀将於稳住阵脚的同时,遣派出了大约四五千人,自右阵而出,向荆州兵的左翼展开攻击。 现在整个战场的形势是:毛虎生所督的骑兵,与蜀骑在右翼的开阔地带进退拉锯;桓蒙、袁子乔等亲督的荆州兵主力,在与蜀兵的中阵激烈战斗。却正是桓蒙左翼空虚之时,那支四五千人的蜀兵,进击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好,不等他们杀到近前,荆州兵的阵型已经出现了动摇。 桓蒙知道事急,奋不顾身,驰马往前,直到前线交战之处,乃才停下,吩咐程无忌:“持我佩剑,赴阵中督战,敢有退者,斩!”坐骑忽然腾起前腿,不安嘶鸣。好在桓蒙反应得快,及时抓住了缰绳,这才没有摔落马下。看时,原来是蜀兵的一支劲矢,射到了马前。 程无忌应诺,接过桓蒙的腰剑,便即驱骑,去前边鏖战的地点,与袁子乔一同督战。 桓蒙的目光从身边的幕僚、将佐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参军龚胡的身上。 袁子乔、毛虎生、孙胜之外,最有胆色和谋略的,即当数龚胡了。 桓蒙说道:“与汝兵千人,为我护住左翼!” 龚胡接令,二话不说,就带兵赶往左翼,抵挡来犯的那数千蜀兵。 …… 彭模城下。 蜀兵在城的东、南、西三面,竖起云梯,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一起开始攀附城墙。 周安紧紧盯着东南方蜀将李禄的主阵。 直到有三三两两的蜀兵勇士冲上了城头,终於见李禄的主阵出现了骚动。 城北门的门洞周边,全城的马都早已集中於此了,由预备队和守卒中,选出了死士百人,各坐马边,在等待周安的命令。 周安的命令到了。 城门打开,先是数骑拥着一个明盔亮甲,扮作周安的骑士出城,装作往北遁逃。 蜀将李禄之所以围三阙一,留下北城墙不打,便是为了瓦解守卒的军心,给他们留出一个看似可以逃生的通道。 瞧见了那向北遁逃的数骑,李禄大喜,马上从本阵中,把仅存的骑兵全部派出,令往追赶。他本阵原有步骑两千余,之前分出了甲士千余,现又分出骑兵数百,剩存的,只有数百人了。 北城门的门洞内,死士们齐齐上马,百骑无有后顾,径驰出城,直奔城之东南,呐喊杀去。 …… 成都南,笮桥。 一骑离开左翼的战场,穿过荆州兵的主阵,到了桓蒙的军旗下,找到桓蒙,仓皇禀报:“龚参军战死了!” 入蜀以今,无论是碰到什么样的局面,胜利也好、失利也罢,桓蒙从来都是镇定自若,而他的神色,终於在此时出现了变化。向来放荡风流的谢执,亦神色大变。 谢执惊道:“龚参军战死了?” 那来报讯的骑士也是桓蒙军府的僚佐,他惶恐地说道:“是。” 谢执朝前头望了望僵持不下的战况,又远眺阵左,隐隐听到进攻本军左翼的蜀兵将士,喊杀之声此起彼伏,显然士气甚高,他转看桓蒙,进言说道:“明公,事不可为矣!宜且暂撤。” 桓蒙的面色阴晴不定,他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撤退。 此回奇袭成都,他听从袁子乔的意见,全军只带了三天的粮,如果撤退,那就不是“暂撤”,而是只能一路撤回到彭模。 可问题是,彭模被蜀兵围攻,现下还在不在周安、孙胜等的手中,犹尚不知。换言之,彭模如果已丢,也就是辎重已然全失,那就更不是“暂撤”,而是可能要全军覆没了。 但不撤,能行么? 龚胡战死,左翼岌岌可危,一旦左翼被蜀兵突破,荆州兵就将陷入被包围夹击的险境。真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可能”於日后要全军覆没,是“必然”於今日便要全军覆没了。 桓蒙艰难地做出抉择,他心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传令下去,“鸣鼓,撤兵!” 中军的鼓吏,击响了战鼓。 鼓声急促,透出杀伐之音。 桓蒙倾耳听之,惊觉却非撤退之鼓,这鼓音,竟是进攻之声! 却是故吏因为紧张与恐惧,而击错了鼓的音节。 桓蒙大惊失色。 …… 彭模城下。 百骑守卒的死士,宛如捕兔的雄鹰,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扑入城东南的蜀兵阵。 …… 成都南,笮桥。 鼓声催动,声声动人心魄。 前线的袁子乔揽辔驰马,仗剑叱咤,令道:“虏攻我左翼,左翼如溃,则吾等尽落死地。若欲求生,非先攻破虏之中阵不可!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桓公亲冒矢石,汝辈还不死战?” 程无忌捧桓蒙佩剑,守在前阵之后,大声叫道:“桓公军令,敢退者,斩!” 於是荆州兵士振奋军心,前赴后继,冲击蜀兵中阵。 …… 彭模城下。 蜀将李禄本阵的兵士,抵挡不住守卒死士百骑的冲锋,散乱四逃。 周安打开城南门,与周词等率甲士二百余人,举盾杀出。 内外呼应,攻城的蜀兵大溃。 …… 成都南,笮桥。 蜀兵哪里想到,本已攻势渐颓的荆州兵,居然能够重振旗鼓,再来冲阵? 想那荆州兵攻阵已有半日,荆州兵固是疲惫,蜀兵也早劳累不堪了。 这个时候,谁能咬牙坚持,谁就会取得胜利。 蜀兵的阵型被攻破了一线,继而,程无忌、袁子乔等分别麾众急进,荆州兵迅扩大战果。桓蒙饶而不杀的那百余荆州精骑,悍不畏死,当先撞入蜀兵的阵中。蜀兵中阵大溃。 蜀阵后为江水,阵型一乱,后退无路,自相践踏,掉入江中的何止千数。离笮桥近的蜀兵,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往桥上奔去,拥挤不堪地想沿桥逃跑,从桥上掉下的亦千人不止。 中阵已溃,蜀兵的左右两翼,没有了斗志,俱皆撤退。 朱陶等荆州将校趁势反攻,追杀出去十余里远。 胜利来的太过突然,桓蒙如在梦中。 战场形势的这种变化,也是谢执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愕然多时,不禁叹道:“此天命也!” 顶点 第五十二章 惭愧享其成 晒书郝郎君 剑阁下临的小道上。 瞧着远处的剑阁关口,坞堡中的守卒鱼贯出来投降,听着且渠元光等人不要钱的马屁,莘迩摸着髭须,颇是惭愧,心中想道:“唉,坐享其成啊!” 的确是坐享其成。 就在四日前,莘迩还在秦德。 那时,他刚打下秦德未久,正打算进攻唐寿、葭萌,忽然接报,说是桓蒙已克成都。 唐艾当时急忙建言,说道:“成都已下,桓荆州必定会遣使,招降剑阁的蜀军守卒。剑阁天险,南蔽成都,北通汉中,若为桓荆州有,我军辛辛苦苦打下的汉中,不得稳矣!当立即旋师剑门山,把守要道,候桓荆州的使者到,然后共往剑阁劝降,如此,剑阁可为明公得也!” 莘迩从善如流,接受了唐艾的此条高见。 因为秦德与剑阁间,山道难行,莘迩深怕兵马还没回到剑阁,桓蒙的使者已把剑阁招降,故此,连夜挑选擅长攀援的健儿,分别指派高延曹、罗荡、秃勃野等悍将,各引率若干,先而行,扼住从成都通往剑阁的几条大小道路,果然被罗荡“抓住”了桓蒙的使者。 桓蒙所遣之人,乃是他的两个得力参军,一个叫做郝盛,一个叫做孟贺。 待莘迩领大军赶到,唐艾、罗荡等“押解”着郝盛与孟贺,即到剑阁的蜀军坞堡招降。 於是,有了眼前剑阁守卒投降的这一幕。 “坐享其成”四字,实事求是地说,单就占有剑阁一事来讲,莘迩还真是当之无愧。 高延曹在王都谷阴憋了两年多,这回跟莘迩出来,着实打了几场痛快的仗,不但阵擒蜀将邓文,攻克了沔阳,并且前几天的秦德一战,亦是先登城头,立下了功,就如猛虎出柙,总算得以小展威风,攫兔吞狼,稍稍饱了肚腹,他现在的心情甚佳。 他横槊骑在马上,睥睨前头的剑阁关卡,眉飞色舞,说道:“明公,剑阁如此天险,竟不费一矢,乃为我军所得!这真是天命钟我啊。” “我生时红光漫天,天命所在!”令狐奉生前常常说起的这句话,登时浮现莘迩的脑海。 因信徒从水中捞得了一块上有火焰纹理的白石,於是自以为天命在身,作乱不成,当场被杀的那位祆教萨宝郭奣,其矮小的身形亦随之出现莘迩的记忆中。 还有蒲秦的蒲茂,数月前,一道谣言,说什么“谶书《经世符》有云‘泽润柳,金临寰宇’,分明讲的便是我大秦天王与孟司隶”,显也是自诩天命;又有那远在东南的贺浑邪,听说他搞了一大堆的祥瑞,也自称身具天命。 说来到这个时代,至今不过两三年,可“天命”这两个字,莘迩几乎时时可以听到。 他都快听腻了。 却未等莘迩开口,从在莘迩左右的诸人中,一人作色斥道:“什么天命?” 说话的人是郝盛。 桓蒙的官衔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南蛮校尉,郝盛的这个“参军”,便是其南蛮校尉府的参军。 此人今年三十来岁,素有博学之名,而下有个“坦腹晒书”的故事,流传大江南北,故事的主角,就是他。近代风俗,七月七日这一天,家家晒衣,以除虫蠹,富人们为炫耀财富,则很多会把绫罗绸缎拿出,曝晒日下;郝盛年少时家贫,遂於这一天,当中午之时,坦腹卧於院中,人问他干什么?他答曰:“我晒书也”,意指他一肚子里都是书。 后来桓蒙镇荆州,慕其名声,因延礼辟请,除他做了南蛮校尉府中的参军。 桓蒙的几个官职大多可以开府,其帐下的参军、板参军之数,何止百人,郝盛、孟贺,与袁子乔、孙胜、毛虎生、谢执和战死的龚胡诸辈,皆是其间的矫矫优异、特有声名者。 高延曹瞄他了一眼,轻视他是个文士,大大咧咧地说道:“不对么?” “定西,藩国也;征虏将军,人臣也;何敢称天命?况剑阁之所以降者,赖桓荆州进克成都之故也!又与征虏将军、与定西何干?你一个兵子,满口胡言,乱说些什么东西!怎么?莫非你定西、还是征虏将军,竟生了不臣朝廷的反叛之心么?” 郝盛辞色慷烈,直面莘迩,说道,“征虏将军若怀悖逆之念,桓荆州就在成都,征虏可悉陇州精锐南下,试一试我荆州兵的刀锋利不利!” 莘迩失笑,说道:“郝参军,螭虎失言而已,君何至如是!” 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郝盛与孟贺两人,奉桓蒙之命,兴高采烈地来招降剑阁,未料半道上却被罗荡拿住,尽管没受到什么侮辱,可剑槊晃眼的情况下,二人也只有屈服,剑阁这座雄关,还是被莘迩抢走了。 郝盛、孟贺两人,这时都是怒气填膺。 一声轻笑传来。 郝盛看去,见正是他的“大仇人”罗荡,便怒目而视,说道:“老兵!你笑什么?” 罗荡悠然说道:“我笑今日不是七月初七。” “什么?” “今日若是七月初七,郝参军倒仍是可以坦腹晒日。” 高延曹虽不知罗荡想说什么,然知他口齿伶俐,当郝盛此“敌”在前,却是宽宏大量,暂且抛下了与罗荡旧日的嫌隙,识情知趣地接口问道:“为什么要晒日?晒什么?” “岂不闻郝参军晒书之雅举?唯是今日如果再晒,晒的就不是书。” 高延曹问道:“那是什么?” “是一肚子有辱使命的羞惭,与剑阁为我定西所得的怨怒之气了!” 高延曹、李亮等人放声大笑。 注意到郝盛、孟贺的脸皮红涨成了猪肝,莘迩皱起眉头,正色训斥罗荡,说道:“晒书郝郎、落帽孟朗,二君皆我中华俊士。昔我与士道、异真、千里诸卿聊起南北秀逸,无不对郝郎、孟郎推崇有加,敬重十分。罗虎,你不得妄言,快点向郝参军认错,道个歉!” 罗荡从马上跳下,作了个揖,说道:“荡鲁莽老兵,粗不识礼,如有得罪,尚请海涵。” 郝盛博学没错,孟贺风度洒脱也不假。 然而此两人,尤其孟贺,其行迹作为,无非是望白署空的清谈士人一流,——当年庾哲的兄长大庾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辟孟贺为江州州府的部庐陵从事,遣之到庐陵郡巡查吏治,结果孟贺到郡,什么也不管、也不问,待其归还,大庾问当地的风俗得失,他从容不迫地答以一句“你得问我的属吏”而已,惹得大庾举麈尾掩口而笑,敷衍地夸他了一句“盛德人也”,随之,改任他为清闲而不预政务的劝学从事了事。 这两个人,较以实才,诚不能与袁子乔等英杰相比,俱无干练果决的能力。 却是说了,他两人既无实才,桓蒙却为何遣他两人来招降剑阁? 这是因为,一者,成都虽克,但在成都周边,还有许多的蜀兵残存,人心尚未尽附,犹有负隅顽抗的,桓蒙目下还离不开袁子乔、周楚、程无忌等人为他进战剿平,二来,剑阁一座孤关,招降想能手到擒来,桓蒙故此认为,派他俩去应该就足够了,郝盛善言、孟贺晏然,结合他两人的长处,想来不仅能够完成任务,并且可以光扬江左的人文风流。 然而哪里知道,莘迩会四遣健卒,拦截诸道,从中截胡? 这些都不必多说,只说那郝盛、孟贺,本无出众的才能,因是,纵然二人皆怀怨恨,也只能逞些口舌之利,且在高延曹装模作样、恶狠狠挟槊威胁的举动下,口舌之利也不敢多说,遂顺着莘迩给他俩的台阶而下,悻悻然住口不言了。 莘迩看了郝盛、孟贺几眼,终是忍不住,问道:“桓荆州盛名已久,而今提万众,长驱千里,竟灭伪秦,势将威名更隆,当真海内之雄也,我心神往驰。未知如二君者,荆州府下有几许?” 郝盛傲然答道:“如盛与孟君者,不可胜数。” “如袁君子乔者,又有几许?” “若袁子乔者,车载斗量!” 莘迩点了点头,感慨似地说道:“我生长陇地,向不识江左高士,今见二君,快慰平生!” 在剑阁堡下接受守卒投降的秃勃野,驰马奔回,禀报莘迩:“明公,降卒已经毕出。剑阁,已为我军入屯。” 莘迩颔,盘算心道:“此次伐蜀,高延曹立下了不少战功,先是沔阳为其所克,继而秦德,复是他先登。罗荡也立功劳不小,南郑之战,其功居。 “北宫越亦战功多有,既陷褒中,前日接他捷报,成固、西乡两县,也已被他攻占。 “相比之下,勃野的功劳略微逊之,招降剑阁的功劳我虽然给了他,但这份功劳不怎么当数;我得再给他个立功的机会。” 这回跟着莘迩伐蜀的诸部,可分为三个派系。 高延曹是曹斐的部将,罗荡是麴爽的部将;北宫越、秃勃野是莘迩的部将。 高延曹、罗荡、北宫越三人,俱战功赫赫了,只有秃勃野,比之不及,作为莘迩嫡系中的嫡系,莘迩无论如何,也不能亏欠了他。 莘迩与秃勃野说道:“你即刻率部,东渡西汉水,为我取唐寿县与葭萌关。” 秃勃野知莘迩用意,大声应诺。 阅址:n. 第五十三章 檄召成都见 单骑赴营中(上) 秃勃野引步骑四千余,东向而去,进攻唐寿。 次日一早,郝盛、孟贺则被莘迩放走,南下归还成都。 莘迩甚是殷勤,把他俩送出剑阁坞堡下的羊肠小路,直到转入金牛道的主道,方才止步。 目送郝盛、孟贺在百余荆州兵的护卫下,渐渐行远,身影没入苍郁的山林不见,随从莘迩一起来送他们的唐艾若有所思,挠着面颊,对莘迩说道:“明公,此两人回去成都,见到桓荆州后,必会怨声沸腾!我料桓荆州也肯定咽不下剑阁被我军所占的这口闷气,十之**,近日内,他就会再遣人,重来剑阁,邀请明公赴成都相见。此事,须得好生计议。”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千里,你知道我的。我陇士人誉我仁厚,可拟前贤。前贤,我固不敢比,然自忖思之,‘仁厚’两字,却实为我之本性。 “今次咱们取巧,占下剑阁,这件事,说来确是做的不够地道,亦大违我之本性,不瞒你说,我对此也极是惭愧,但我这么做,绝非为了你我,而是为了定西啊! “不错,我定西是朝廷的藩邦,可与朝廷断绝音讯,已有多年。上次高充使至江左,回来以后,说的那些见闻,你亦听到了。江左士人,对我定西人物,颇怀轻慢之意。士人如此,江左朝中的诸公会对我定西持何态度与观点,也就可想而知了。 “剑阁乃汉中之门户,此地若不能被我占据,乃为桓荆州有,我料荆州将士,势必自居天朝、上流,而凌侵汉中。汉中有失,阴平、武都、陇西就将会不保;阴平等郡不保,则自先王以今,我陇将士浴血激战,好不容易才为国家开拓出来的疆土,也就要毁於一旦矣! “我虽不才,如何能忍看先王、麴侯、麴中尉的心血,废於我手?真要出现这个局面,我如何能向王太后、大王交代?” 唐艾说道:“明公对先王、大王、王太后的忠心,我陇士民,人尽皆知。” 莘迩说道:“你刚才说得不错。桓荆州肯定会不满咱们夺占剑阁此举,千里,你说他倘使果然邀我赴成都相见,我是去,还是不去?” 不去的话,先,这回伐蜀,陇州是配合桓蒙,桓蒙是为主将;其次,而且莘迩才得到江左的封拜,他那个“雍州刺史”的头衔,目前恰在桓蒙所督的“荆、司等六州军事”的这个“六州”之中,名义上,在军事方面,他也是桓蒙的下属。 无论这两点,从哪一点说,莘迩都不好违抗桓蒙的命令,否则,脸面上会很不好看,将会有损他在江左的声名不说,而且还大概率地会被氾宽等政敌揪住此点,作为把柄,用来攻击於他,严重一点,以此诬他有不臣之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去的话,桓蒙会不会趁机把莘迩扣下,以换剑阁? 唐室迁鼎江左以来,能够得以坐镇荆州的,如王、陶、庾等氏,没有一个不是势倾朝野,一举一动都能引得建康朝廷侧目震动的大权臣;便是桓蒙镇荆的时日尚短,自身的根基尚未牢固,然他今灭蜀秦,只凭此大功,就可以预见得到,迟则七八年,短则三两年,他绝对会飞跃鹊起,成为唐室继王、陶、庾等人之后的又一个顶尖权臣。 平心而论,现下定西、荆州处在了接壤的状态,莘迩还真是非常想亲眼见一见桓蒙这个人,看看他到底性格、能力何如,窥探一下他的心胸抱负是何,如此,也才能进一步的做出准确决定,日后是与他结为盟友为好,抑或是该选其它。 然而,去成都的风险,却也不可不虑。 唐艾暂时也无定见,说道:“且需细细商量。” 成都已经被桓蒙攻克,能够抢下剑阁已是意外之喜,秦德以南、唐寿以东等的广大地区,显然是没有机会再去攻夺了。那么,汉中、秦德、剑阁和唐寿、葭萌,该都用谁镇戍? 这也须得细细商讨。 回到剑阁,莘迩自与唐艾讨论此两件事。 …… 郝盛、孟贺衔恨而返,到了成都,求见桓蒙。 却说那日笮桥一战,荆州兵大胜,因长驱直进,到成都城外,火烧城门,遂克此城。 蜀秦的伪主李当出降,桓蒙於日前已把他送去建康。 现下成都内外,悉是荆州兵扼守要津,屯驻镇戍。 因为本部兵少,为防万一,所以桓蒙只派了程无忌、毛虎生等率部分的兵马进城,维护治安,他本人则没有入城,驻於在了城外的大营中。 闻得郝盛、孟贺归来,桓蒙就叫他俩入见。 郝盛、孟贺委屈不已,於帐中备诉半道被劫、剑阁居然被莘迩抢占之事。 听他两人说完,帐中诸人无不大怒。 周安留下了孙胜戍卫彭模,自则至成都,向桓蒙复命,刚到成都没两天,时亦在座。 他霍然起身,说道:“莘迩欺人太甚!此回伐蜀,我军已克成都,他犹未出梓潼,可以说是无尺寸之功!当年六夷入侵,咸阳告危,陇州勤王不力,咸阳童谣唱曰‘秦川中,血没腕,惟有陇州倚柱观’!今莘迩复为此举耶? “我军蹈锋履险,坚守彭模、苦战笮桥,当其危也,全军几覆!他却在后头摘桃子?窃取剑阁!不可忍也!敢请明公与下官步骑五千,下官必破剑阁,为明公擒缚莘迩,斩其级!” “秦川中,血没腕,惟有陇州倚柱观”,是咸阳失陷、西唐灭亡前夕的一句歌谣。 这句歌谣,唱的其实不是陇州见死不救,而是陇州有山河之固,因能在六夷的大乱中,独保其土。 事实上,六夷生乱以后,时初为陇主的令狐氏为了凝聚人心,也是几次遣兵,驰援朝廷的。 何止援救咸阳,更早的时候,洛阳告危之际,便有陇州兵参与守城之战。 “陇州太马,横行天下”的称号,就是洛阳之战时打响的。当时陇州精骑的主将是北宫越的曾祖,数次以少击众,皆大败匈奴骑兵,尝夜引勇士千余攻匈奴壁垒,斩其大将。威名远扬。 咸阳告急的时候,令狐氏仍派兵万人去救。 这次带兵的主将则是麴球之曾祖。唯是匈奴、戎等兵众,不得前进,没有办法,只好返回。返回的途中,还在现今麴球镇守的陇西郡对岸的南安郡,与当地的戎人打了一场相持百余日的恶战。 桓蒙对陇州数救朝廷的事迹是知晓的,对陇州步骑的战力也是了然的,故此,尽管也很恼怒莘迩抢占剑阁的举动,他倒是不愧豪雄之称,却能按下恚愤,不肯因怒兴兵。 他徐徐说道:“周公稍安勿躁,此事需当从长论计。” 一人说道:“定西与朝廷音讯久断,令狐氏其志莫测。剑阁乃成都北门,万不可由陇州占据。然而剑阁险要,硬攻的话,恐不易打下。下官有一计,可保莘幼著把剑阁双手奉上。” 说话之人是袁子乔。 桓蒙问道:“卿有何计?” “明公可檄召莘幼著来成都相见,只要他来,剑阁还怕回不到明公的手上么?” 阅址:n. 第五十四章 檄召成都见 单骑赴营中(中) 桓蒙听了袁子乔的建言,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问郝盛、孟贺,说道:“莘征虏何样人也?” 郝盛答道:“下官在剑阁,与他周旋数日,没有见他过脾气,从来都是温温和和,但定西悍将如罗荡、高延曹者,在他面前,却都是恭恭敬敬。 “定西军中的将士,唐人、夷人皆有,夷人占近半之多。夷将以北山鲜卑的贵种秃勃野为,又有呼衍磐尼等众,勃野稍知礼仪,言谈差可,磐尼诸辈,悉粗野之徒,不识唐字,然俱服征虏军法。下官等回成都时,莘征虏远送到剑阁道外。 “征虏其人的品性,下官看不透,但礼贤下士、军法森严,却是能够看得到的。” 孟贺补充说道:“在剑阁时,下官於定西营中,见到了一座囚帐,有甲士数十人看守,闻言帐内所囚者是令狐曲。令狐曲,令狐氏之小宗也,定西王曾擅任他为秦州刺史、武都太守。又听说令狐曲之弟,名令狐京者,前不久才被莘征虏杀了。” 桓蒙问道:“为何杀了?令狐曲又为何被囚?” “说是令狐京淫军,妖言惑众,沮丧军心;令狐曲,则是畏战不前,攻褒中旬日未克。他兄弟因此分别获罪,一个被杀,一个被囚。” 桓蒙嘿然,心道:“那日高充途经荆州,我召他见。高充对我极力赞扬莘幼著,称他是陇州砥柱,说什么令狐奉死后,定西新主年幼,全是靠了莘幼著,陇州乃才得安,没有出现乱子。 “於今观之,这个莘幼著,屈己敬士、喜怒不形於色、威服夷狄,令狐兄弟不管怎么说,是令狐家的宗室,且令狐曲系一州之刺史,他不告而诛其弟、囚其兄,又端得是果断狠辣,砥柱不砥柱的,另外再论,小有枭雄之姿,应是没错。” “令狐京淫军、令狐曲畏战”,这样的借口,或许能哄住旁人,岂能骗过桓蒙? 唐室自迁鼎江左以来,士族与皇室,或言之,士族权臣与皇帝和宗室的斗争,比之陇州,激烈残酷的程度,何止差以千里! 早在南渡后的前期,就有南顿王程嫡,因抗衡当时的权臣王氏,意图提振皇权,而最终功亏一篑,被诬造反,不仅身死,且其后裔还被改姓,甚至,他被杀的时候,连皇帝都不知道。 屈指算来,唐室偏安江左以近百年,这百年中,类似的事件不说此起彼伏,也是屡见不鲜。 现在亦然。 於下与今朝天子血脉最近、名声最著的宗室有两人,一个是於去年开始总理朝政的会稽王程昼,一个是程昼的异母兄,於前年出任镇军大将军的武陵王程曦。 程曦、程昼兄弟一个无学术而有武干,不满皇权衰落,一个雅好清谈,然无经世大略,与江左名士交往密切。因为他二人能力、政治的取向不同,故此,而今程昼得以总理朝政,号为“相王”,相者,宰相,王者,爵位也;程曦却徒然地位尊贵,被士族排斥,无有实权。 这类的政斗,桓蒙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拿脚趾头都能猜出,莘迩所以杀令狐京、囚令狐曲,其真正之缘由,必是令狐曲兄弟威胁到了他在定西的权力,断然非是因淫军、畏战云云。 桓蒙沉吟片刻,接着想道:“莘幼著有此枭雄之像,也就难怪他敢劫我使者,强占剑阁。郝盛、孟贺这两个人,空有高名,是不中用的,却是我错了,当初就不该遣他两人赴剑阁招降。 “彦叔建议我檄召莘幼著来成都相会,此策可用。只是此回该派何人前去?郝盛、孟贺必是不成的了,再遣他两人去,只会平白让他俩再次受辱。” 目光在帐中众人的身上转了一圈,瞧到一人,心道,“此子可也!” 挑定了人选,桓蒙抚须说道,“听你俩这么一说,莘幼著可称陇州豪杰了。我还真是想见一见他。彦叔,你的谋策可用。”顾看适才瞧见的那人,笑道,“郝、孟二君,刚刚回来,路上辛苦,不宜再次远行。彦威,你可愿跑一趟,去那剑阁,延请征虏来成都,与我会面?” 被桓蒙点名的这人年纪不大,二十出头,常人的相貌,无有出众之处,唯大约“满腹诗书气自华”之故,坐在满帐的江左名流之中,甚有矫然不群之态,并有一股浩然之气外露。 此人名叫习山图,“彦威”是他的字,家住荆州襄阳。习氏乃是襄阳大族,宗族富盛,世为乡豪。习山图少怀远志,勤读不倦,博学洽闻,如今年岁尽管不大,早已是名满荆襄。 桓蒙出任荆州刺史之后,循按旧例,辟除了大量本地的士人入牧府为吏,初时任用习山图和他的两个舅舅俱为州府从事,后来袁子乔与习山图结识,一谈之下,非常器重他,数称其才於桓蒙,於是,桓蒙改擢他为西曹主簿。 主簿,是长吏的近臣,两人的关系因而日渐亲密,眼下,习山图已是桓蒙的心腹之臣了。 习山图秉持臣属的本分,主上有令,毫不推辞,痛快应诺。 桓蒙喜道:“彦威肯去,则征虏必来矣!” …… 习山图是个利索的人,没有多做耽搁,翌日便出营北上,赶赴剑阁。 数日后,在剑阁山南边的秦德城外,习山图碰上了巡逻的定西骑兵,对他们告之来意。 骑兵们即领他入城。 城中守将现为麴章。 此次从莘迩伐蜀的麴家将校共有麴章、罗荡两人,麴章勇武不及罗荡,智略亦平常,故而在南郑等诸战中皆不怎么显眼,然而毕竟是他麴氏的子弟,莘迩遂把暂守秦德的任务交给了他。 麴章闻讯,不禁心道:“征虏料事如神!桓荆州果然再次遣吏而来!” 按照莘迩提前的交代,麴章不失礼节,派出亲兵,热情周到地把习山图护送到了剑阁。 习山图只闻过剑阁天险的名声,这是头次亲眼见到,行在通往坞壁的小道上,左右仰望,俱是上接云霄的峭壁,心中感叹,想道:“要非明公打下了成都,伪蜀秦主投降,此座剑阁,莘征虏何能轻易占得?” 到了剑阁堡中,莘迩已在室内相候。 习山图在门口脱去鞋履,去掉佩剑,昂然挺身,跨过门槛,大步而入。 看时,只见主榻上坐着一人,年约二十六七,眼睛明亮,颔下短髭,著赤褶袴,坐姿英拔。 习山图知这定就是莘迩了,长揖行礼,说道:“下官荆州刺史府西曹主簿习山图,谒见将军。” 莘迩笑道:“主簿请起。” 莘迩的视线落在习山图的身上,习山图惊奇地觉,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他没有感到咄咄之态。 在他原先的预想中,一个敢杀令狐氏宗室、虎口夺食抢占剑阁的人,再是被郝盛形容“温温和和”,其目光肯定也是会给人以威压的,然而,他此时此刻,却不意非但无有觉到刺骨之森凉,反而让他恍惚间,如沐春风,竟误以为是在桓蒙面前也似。 习山图定下心神,想道:“不对,征虏与明公的目光并不相同。虽然皆如春风,明公的目光,可比二月之风,犹带斧钺之锐;征虏的目光,却如三月春风,较与明公,似更柔醇。” 吏卒捧上酪浆。 莘迩说道:“剑阁山野之地,没有什么好的饮料。这酪浆,是我军中之物,也不知主簿能否饮惯?”请习山图入座,说道,“主簿且请先上坐榻。” 那酪浆散出难闻的气味,习山图只闻了一闻,就想作呕,却心中想道:“莫不是给我下马威?我如不饮,彼定小觑於我;旁边坐的那几个征虏属僚,个个虎视眈眈,势会对我大加嘲笑,我的气势先就弱了三分,不利达成使命。” 想到此处,习山图上了坐榻,强忍反胃,举起酪浆,一饮而尽,不敢细品,就慌忙咽下;奈何那腥臊之味,究竟不是不品就可忽略的,方才落到肠胃中,立刻翻腾上卷,如一股浊流,顿时回涌到喉口,他赶忙咬紧牙关,丁点不容其溢出,又将之重新咽下。 想那酪浆、胡炮肉等类,本是胡人的食物,北地的唐人尚好,特别陇地的唐人,久与胡夷杂居,已是惯了吃用,南方的唐人,绝大多数从生到死,都不会见过一次酪浆,哪里会享用得下?曾有一位江南名士,在迁到江左的北人处食了次酪,因之得疾,对那人说道:“仆虽吴人,几为伧鬼。”伧,是南人对北方唐人的蔑称。由此可见南人对北地食物的不适应之程度。 习山图还是年轻,一时的要强,搞得自己肚中翻江倒海。 唐艾、罗荡、李亮、且渠元光等人在座,见他面红脖子粗,坐榻不安,扭动腰腹,难受的样子难以言表,无不窃笑。 莘迩面色如常,关心地说道:“主簿可是不降此物?那又何必再饮!”感慨地说道,“都云我北人憨直,主簿亦憨直人也!无怪我与主簿一见,便觉如同故交。”吩咐吏卒,“快与主簿上茶,为主簿清清肚腹!” 蜀地产茶,巴郡、涪陵郡等地的茶叶都名闻江左,剑阁虽在深山,但是从秦德等地,定西兵缴获到了不少的好茶饼。当下吏卒取来茶饼,将之捣碎,放上葱、姜等佐料,共置壶中,又添入泉水,在室外煎煮得熟了,送入室中,恭谨地放到了习山图榻前的案上。 已然晚了,纵是连饮三碗,习山图的腹中仍是不适,喉间与唇舌间,又腥又骚,洗之不去。 肚子与喉、嘴不舒服,直接影响到口才。 好在莘迩知情识意,倒是不必习山图多说,静静地等他喝下了半壶茶后,主动替他道出了来意,说道:“主簿今远道而来,如我所料不差,应是受桓公所遣?” 习山图勉强开口,说道:“正是。” 莘迩故作不知桓蒙为何遣他而来,说道:“桓公必有檄令,敢请主簿示於我观。” 习山图取出檄令,由从他齐来的佐吏呈给莘迩。 莘迩浏览罢了,顾与唐艾、罗荡等人说道:“桓公召我入成都会面。” 罗荡面带不快,嚷嚷说道:“秦德、剑阁才破,唐寿、葭萌亦是刚降,白水尚未攻克,明公身为主将,如何能够轻易离开?桓公的这道檄召,太也不近情理了吧!” 郝盛、孟贺上次来剑阁招降的时候,带了一个蜀秦朝廷的人,以作为蜀秦已经投降的证明;莘迩送走了郝盛、孟贺,但把这个蜀秦朝廷的人留了下来。 数日前,秃勃野出去打唐寿县和葭萌关,便将此人带在军中,却是顺顺利利的,如剑阁相同,把唐寿、葭萌也给招降了。 秃勃野的捷报於昨日刚到剑阁。 至於“白水”,这也是梓潼郡的一个县。秦德县的位置,恰好处於梓潼郡的中心地带,在其西南边,有梓潼与涪二县;在其东北边,也是两县,一为唐寿县,另一个即是白水县。 唐寿与白水皆邻西汉水,唐寿在南,与巴西郡接壤,白水在北,与阴平郡接壤。 莘迩攻打梓潼的整体战略是,先下秦德,然后对唐寿、白水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再取此二地。於今唐寿已降,只剩下了个白水,秃勃野因马不停蹄,现下沿河谷北上,复招降白水去了。 习山图说道:“唐寿、葭萌已降贵军了么?这两个地方已降的话,白水,就是一座孤城而已了!何须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就可占取。 “秦德县尽管才破,秦德西北的梓潼县、涪县已降桓公,且秦德距成都只有三百里远,今我荆州的大胜之兵悉驻成都,怎么?足下还怕秦德有胆子生乱么?” 把罗荡所列出的那两个莘迩不能去成都的理由一一辩驳掉了,习山图接着说道,“桓公奉朝旨督荆、雍六州军事,征虏将军领雍州刺史,在桓公督下,於情於理,桓公的这道檄召,征虏都不可托辞不从!” 这番话说完,习山图深为懊恼,真是不该喝那一碗酪浆,使得自己不得不时刻分神压制肠胃,以致本该大义凛然的言语,出到口外,却说得这般软绵无力。 莘迩心道:“习山图这么坚持,瞧其架势,是必要我去成都不可的了。看来我估计得不错,桓蒙的确是生了拿我换剑阁的心思。”笑道,“主簿所言甚是。” 习山图说道:“敢问将军,不知打算何日动身?” “我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但在之前,主簿且须把身体调理好啊。我观主簿面皮红涨,坐不稳当,想定还是那碗酪浆惹的祸。主簿先请下去休息,明日我给主簿回话,可好?” 习山图也真是难受至极了,上下两口,都仿佛要喷薄而出,他心知不能再逞强了,否则,只能会当场出丑,便说道:“那下官就明日等待将军的回复。”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从榻上下去,不忘礼节,冲莘迩行了一揖,在从吏的搀扶下,慢慢地挪出到了室外。 自有莘迩帐下的吏卒引他去住处歇息。 唐艾、李亮、罗荡、且渠元光等人,放声大笑。 莘迩指着唐艾,笑道:“卿之此法,未免促狭!” 激将习山图,让他喝下酪浆,使其脾胃不适,以遏其气的主意,正是唐艾所出。 唐艾笑道:“我只知南人不善饮酪,又哪里能知,他不善至此!” 且渠元光收住笑声,诚恳地说道:“将军,元光愚见,这个成都,万万去不得啊!” “为何?” “剑阁为我所得,荆州上下难免怨愤。适才习山图身体不适,而还一意坚持,要求将军遵从桓荆州之檄,可知桓荆州此次请将军入成都,必定别有所图。将军是我一军之主,万一在成都被困,如何是好?” “你说的有道理。”莘迩转问唐艾,说道,“千里,卿有何见?” 唐艾说道:“明公那日问过艾,成都该不该去之后,艾经反复斟酌,现下以为可去。” “哦?” “可去的原因有二。” 莘迩说道:“你说说看。” “桓荆州伐蜀,只带了精卒万人,成都虽克,蜀兵尚有顽抗者,当此之时,即便不满剑阁为明公所得,为安定蜀地,桓荆州也无力来与我战。此其一。” “不错,军事上咱们不落下风。” “荆州北接虏魏、虏秦,桓荆州身负戍边重任,是不能长久离开荆州的。他入蜀至今,已有一月,马上就到深冬季节了,深冬天寒,江水也许会结冰,一旦结冰,就无法航船。我猜他在成都不会待得太久,至多旬日,待到蜀地大体平定,他应该就会返回荆州。此其二。” 莘迩摸着髭须,笑道:“不错,桓公在成都不会停驻太久。而他既然不会在成都停驻太久,我去成都,自也就安然无事了。” 阅址:n. 第五十五章 檄召CD见 单骑赴桓营(下) 在桓蒙府中,因被袁子乔和桓蒙赏识,习山图素来得人礼重,从来没有这般丢丑的时候,上吐下泻了整整两天,虽然说来,这与他自己逞强有关,但到底心中郁闷不免。 故是,三天后,当莘迩准备停当,出与他往去成都的时候,路上,尽管莘迩数与他主动交谈,习山图总是不冷不热。 莘迩亦不介意。 这次去成都,莘迩没有带太多的随从。 不知为何,也许是成都与重庆同在蜀地的缘故,莘迩想起了他前世时,所闻听的那句“你们打的越好,我就越安全”,因此,此去成都,他把唐艾、高延曹、罗荡都留在了剑阁等地。 唐艾在剑阁总揽全局。高延曹进驻到了秦德。罗荡去守卫葭萌关。至於攻打白水而去的秃勃野,莘迩传了一道檄令给他,如他能够顺利打下白水,便到剑阁与唐艾会合。 随身所带的吏属,唯李亮、魏述、魏咸三人。 魏述、魏咸父子两个,负责统带担负护从任务的百数步骑。 出剑阁时,莘迩是与高延曹及其所部同行。 行数十里,到了秦德,高延曹自去城中布防;莘迩继续南下。 数日后,抵至梓潼县。 梓潼已有荆州兵马入驻,守城的是个校尉,出来迎接莘迩、习山图等。在梓潼县住了一晚,好好洗了一下路上的风尘。翌日,一行人启程接着南行。 梓潼在梓潼水的东岸,渡过梓潼水,行一二百里,是涪县。渡过涪水,行二三百里,是绵竹。这里已属广汉郡。广汉郡是蜀地最早的三郡之一,直到前代秦朝中后期,广汉郡的面积都还很大,那时尚无梓潼郡,梓潼郡被包括在广汉郡内。广汉之名,意为疆域广阔,达於汉水。不过,现在的广汉郡已经小了很多。 过绵水南下,经雒县,过郫水,再行百余里,接连渡过数条大小的河流,便是成都城了。 单从地图上看的话,秦德到成都只有四五百里,但沿途多山,道路甚不好行,绕来绕去的,还走了挺长一段的栈道,平地、山道,总计算下来,怕是走了不下近千里的路程。 成都此城,历史悠久,乃是建於战国之时。秦国通过金牛道,攻灭了蜀国以后,秦兵灭蜀的主将司马错、张仪等遂在此筑城。如今成都的市井间,还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当年司马错、张仪选择筑城地点的过程十分艰难,很久都没有能选好,后来看到一头大龟出於江,周行旋走,司马错、张仪即遣兵、民随其迹而筑之,城因以立;成都故此又被叫做“龟城”。 现下成都有大小两城,南城比较大,名为太城,太,即大也;西城较小,名为少城。少城只有西、南、北三面城墙,东面的城墙即是太城的西城墙。这大小两城,都是司马错、张仪所筑,保存、沿用至今。天下未乱之前,益州刺史的治所在太城,成都内史的治所在少城。 两城合共方广七里,此是司马错、张仪按的周礼制度。 到了成都南边的江外,莘迩远远眺望成都城池,但见其城被两条江水环绕,远近皆山。 水光山色之间,雄壮的城墙矗立,占地颇广的姊妹城中,隐见亭台楼阁。 莘迩问习山图,说道:“前闻郝、孟二君言道,桓公大败蜀兵是在笮桥,未知那座是笮桥?” 习山图淡淡地说道:“笮桥在成都西,这里是成都北,於此处是看不到笮桥的。” “成都太、少二城,桓公所先破者,是何城?” “少城。” 莘迩点了点头,不再询问。 李亮知他定是有所思,因而方才有此两问,趁习山图前头带路的空当,他问莘迩,说道:“明公,亮观公如有所思,可是在设想桓荆州破成都时的情景么?” 莘迩求贤如渴,李氏是陇西的大族,日后用兵关中,李亮也许能有大用,有心招揽於他,遂对其也不隐瞒,答道:“不错。”骑在马上,扬鞭指画成都左右,“成都北山峦叠起,两江滔滔,不利驻军、攻战;远望城东,虽平原沃野,然东为成都太城,此蜀主宫城所在之所,城防必坚。如此,可供选择攻城的方位,就只有城南或城西了。城南,是太城和少城的衔接处,选此攻城,等於是同时与成都的两城作战。换了我是桓公,也会选择从城西动进攻。” 李亮顺着莘迩马鞭的挥动,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成都四边的形势,认同莘迩的分析和对攻城方向的选择,心道:“确如明公所言,成都四面,只有城西,利於攻方。”佩服地说道,“明公真知兵如神!桓荆州与明公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莘迩哈哈一笑,亲热地叫李亮的小名,谦虚地说道:“苟子,话不能这么说。桓荆州只凭万人,便就成就了灭国的大功。这可以说是盖世功勋了。胆勇、决断、谋略,皆在我之上。你不能说是桓荆州与我英雄所见略同,至多了,可说一句,我是愚者千虑,稍及智者一得。” 虚名这个东西,莘迩从来就不在乎。 所以,该谦虚的时候,他也从来都不会客气。 桓蒙仍没去城中居住,还是在城外的营中。 习山图带着莘迩等人,绕城外的江水而走,行约半个时辰,到了荆州兵大军的营外。 提前有习山图的从吏驰去禀报,一群人已在辕门等候。 带头的是袁子乔,随在其侧的有四五个文士,两三个武将。 莘迩一眼就看见了郝盛、孟贺这两个熟人。 下了马,莘迩把缰绳交给魏述,习山图引领他与李亮过去与袁子乔等相见。 不用习山图介绍,袁子乔亦知,眼前这个英武的青年,肯定就是莘迩了,行揖说道:“下官袁子乔,代表桓公,恭迎将军大驾。” 桓蒙的官职比莘迩高,实权更非莘迩可比,他当然是不会亲迎莘迩的。 袁子乔乃是桓蒙帐下第一得用的心腹,这回伐蜀,他又是当之无愧的功,桓蒙前数日,已经上表朝中,陈说袁子乔等人的功劳,可以预见,不久以后,待朝廷的封赏下来,一个三品、四品将军的拔擢,肯定是跑不掉的。 莘迩的征虏将军,也是三品。 桓蒙使袁子乔出来迎接莘迩,说实话,已是给足莘迩脸面了。 莘迩满面笑容,说道:“久仰将军名声,今日得见,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迩幸甚幸甚!” 袁子乔身旁一人笑道:“吾等皆知征虏将军的尊姓,将军却是不必自述了。” 李亮皱起眉头,瞧了这人一眼,因这人是在与莘迩说话,他暂不好插口,便权且不言。 莘迩神色不变,从容笑与此人说道:“君仪态萧然,神气不羁,必是江左高士。敢问姓名?” 这人答道:“在下谢执,忝为桓公帐下司马。” 李亮嗤笑出声。 谢执莫名其妙,问他道:“君何以笑?” 李亮说道:“原来是面壁骂人的谢郎,难怪既见尊者,而言辞无礼。” 谢执的性格放荡,因其放荡,所以粗强,年轻的时候,他有过一段故事,一次他被太原王氏族中的一个名士惹恼,怒不可抑,就到此名士家中,肆言极骂,那位王家的名士,生性急躁,然在谢执的辱骂下,却竟一言不敢,正色面壁坐而已。此即李亮所言之“面壁骂人”。 这段轶事,李亮是从出使江左归来的高充那里听到的。 却说时下士人相见,有一种恶俗,便是在寒暄之时,互相以谑骂对方为风流雅趣,乃至辱及对方的长辈、家妻。此一恶俗,与清谈都是脱胎於前代以今,士人们所追求的“自然洒脱”之意境。按说,谢执拿莘迩姓开玩笑,不算过分,可李亮说得也对,莘迩毕竟是尊者,谢执这么做,是有点过分了。 谢执嘿然,想他谢执,性子起来,连桓蒙都要被他的强要灌酒给逼的东窜西逃,又岂会肯忍受李亮这句“不自量力”的挖苦?他上下打量李亮,道声“哎哟”,撩起衣袖,以羽扇点向李亮,睥睨说道:“小眼奴,你是羡慕被我骂的那个王郎么?莫不是也想找骂?” 李亮的家乡,唐、戎杂居,民风十分粗野,李亮打小耳濡目染,於骂人此道倒是颇有浸染,他心道:“与君子交,我固彬彬有礼,然要比骂人,我亦不见得会逊於你个老谢!” 不甘示弱,就要接招。 莘迩及时阻止,笑与李亮说道:“不闻‘方外司马’乎?谢君性情中人,礼法焉是为谢君所设?” 袁子乔冷眼相看,见两下骂不起来了,亦出来相劝。 一场风波,告一段落。 入到营中。 袁子乔说道:“桓公入城去了,明天才能回营。今日怕是不能接见将军。住处已给将军安排好了,将军路上辛苦,请先休息一晚。明天桓公回来,下官再来亲请将军。” 莘迩心道:“是真的入城,还是故意冷落我一天?就如千里建议我用酪浆招待习山图,桓荆州此举,会不会也是在给我一个下马威?”心中如此想,面色如常,笑道,“客随主便。” 袁子乔把莘迩领到给他和从吏、亲兵们安排下的住处,问过他有无特殊需求,随后便与谢执等告辞离去了。 不说莘迩、李亮等人。 只说习山图,他跟着袁乔等人一道,出了给莘迩等人安排的帐区以后,袁乔叫他归帐歇息。 习山图是个文士,去剑阁、回成都,往返一千多里的长途,翻山越岭,的确早已疲惫,并适才闻得桓蒙没有在营中,他就是想要给桓蒙复命,这会儿也复不成,便就从了袁乔的吩咐。 到了自己住的帐中,稍作梳洗,也不吃饭,习山图栽倒榻上,即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好像有人在叫他,声音挺急促。 习山图勉强从睡梦中挣出,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去,瞧见两个人立在他的榻前。 一个是服侍他的吏卒,另一个似曾相识,有点面熟。 习山图不想理会他们,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走开,转个身,想要接着睡觉。 听到“噗通”一声,紧跟着,像是扣头的声响,满是蜀地口音的话语响起:“乞求主簿救命!” 第五十六章 公非安西望 征虏转身走 习山图清醒了下脑袋,坐起来,揉了揉眼,瞧向榻前。 榻前两人。 一个站着,黑衣青帻,确是日常伺候他的那个吏卒;另一个跪着,正在玩儿命的磕头。 习山图看不到磕头这人的面容,问道:“足下是?” 这人抬起了头,相貌清癯,长须飘飘,颇有脱俗之气。 习山图顿时响起了此人是谁,却是打下成都以后,桓蒙为收揽蜀地的民心,举贤旌善,广辟李当的旧臣和在野的蜀士进府,同时,因天师道在蜀地的势力庞大,对天师道中有名的道士,包括襄助李氏在蜀中建国的那位天师道领袖范天师的后裔,亦皆加以延揽,把其中的许多人请来了成都,置酒高会,予以笼络;此时榻前求习山图救命的此人,就是天师道的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以擅长观星辨气、预测未来知名。 此道来到成都的时候,习山图还没有去剑阁,故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两人有过交谈。 习山图说道:“原来是足下。”问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那道人哭丧个脸,答道:“桓公令小人自裁,求主簿救命。” 习山图问道:“桓公为何令你自裁?” 那道人追悔不迭,答道:“昨日桓公夜召小人……” 记得前几次见这道人,此道小有不卑不亢之态,与习山图讨论起《老子》等道家典籍,也是说的头头是道,眼下却伏拜跪地,狼狈不堪,口口自称“小人”,前后的表现差异太大,习山图忍不住打断他,说道:“你之前不是自称贫道的么?” 那道人倒也坦诚,说道:“小人自诩善观星,未料却连自己的性命都算不准,哪里还敢称‘道’?” 习山图莞儿一笑,说道:“你接着说,桓公召你作甚?” 那道人答道:“桓公昨夜召小人,初时对小人甚为礼重,执小人之手,问己身富贵何如?不知是不是小人答错了什么,桓公今早遣吏,送了一匹绢布、五千钱与小人。绢布者,是令小人自裁;惠钱五千,是置办棺材的费用。闻主簿今日归还,小人故前来,乞主簿救命。” 习山图问道:“桓公问己身富贵,你怎么回答的?” “小人答以:上公可致。” 习山图立刻了然,明白了桓蒙为何不满意这个道人的回答,心道:“桓公豪迈雄图,志在迹古功臣之踪,成二庾未成之业,涤荡中原,光复华夏,以建千秋不朽之名;三公虽贵,前代秦朝以今,拜为公者,何止数百?乃至一年数换!何能与千秋一臣相较?怎会是桓公所求? “这个道人不识桓公胸怀,以常理揣测,说此奉承之言,亦无怪桓公以绢、钱戏他。” “上公”云云,本朝行“八公”之制。 太宰、太傅、太保,周之三公官,本朝与前代说白了,都是权臣篡位得的国,得国不正,为维护皇权,本朝有意重整尊卑秩序,因而袭用周制,把周代的三个公官搬了过来,是为八公中的三个上公;上公以下,是大司马、大将军;再以下,是太尉、司徒、司空三公。 总计八公。 上公也好,八公也罢,诚如习山图所思,从前代秦朝到现在,几百年间,得拜为公的大臣确然不止数百。儒家讲究天人合一,有个天灾**,常常就会把在任的某个“公”给撤免掉,多的时候,一年也的确会换上好几个。 这怎能与桓蒙的理想,做个“千秋一臣”相比?也就难怪桓蒙会拿绢、钱调戏此道了。 至於为何说桓蒙是在调戏他,而不是真的要他自裁?桓蒙才得蜀未久,正在延揽人心,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把自己请来的人给杀掉,真要杀了,蜀地的人心他也就得不来了。 习山图看这道人可怜兮兮的,眼泪都出来了,深觉好笑,强自收敛笑意,温声安慰於他,说道:“君几误死!君善观星,应闻星宿有不覆之意,故桓公以绢赠君,是相戏耳;钱五千,是送给君的回家的路费啊。君且安心,桓公必无迫君自裁的意思,只管去辞别桓公,收拾行囊,明日归家便是。” 道人又惊又喜,说道:“桓公赐绢、钱与小人,竟是此意么?” 习山图说道:“然也。” 道人知道习山图是桓蒙的爱臣,要不然也不会来求习山图救命,既是爱臣,想来定然了解桓蒙,他说桓蒙无逼自己自裁之意,应该不假,当下信了习山图的话,欢天喜地,爬起身来,抖了抖衣上的尘土,换回“贫道”的自称,说道:“多谢主簿开喻,贫道这就去帅帐晋见桓公,辞别归乡。” 习山图讶然问道:“桓公不是去了城中么?” 道人不明白习山图在说什么,说道:“桓公就在帅帐,正与群臣议事,没有去城中啊。主簿此话何意?” 习山图想道:“袁君对莘征虏所言,却是虚辞。桓公实未去成都。不知在帐中商议何事?”桓蒙召他去见,他不好冒然自去,虽是心中疑惑,也就罢了,说道,“我随口一说。” 道人遂辞了习山图,出到帐外,顺军营中的大道而行,来至中心的帅帐之外。 帅帐是个百子帐,占地很大,周边立了百十的桓蒙亲兵,俱披甲持槊,戒备森严。 道人不敢近前,便待在远处的角落,等待桓蒙议事完毕,再去求见。 帐中,周安、程无忌等荆州兵的重将都在。 袁子乔、郝盛、孟贺、谢执等人也在。 桓蒙坐於主位,朝前引,蹙眉看着铺展在地上的地图。 袁子乔弯腰图边,观看稍顷,回到坐上,说道:“王腾、邓浩、昝定诸辈,不识好歹,降而复叛,辜负明公的厚爱,着实可恨。然此数人,俱无长材,李当已被押解去了建康,彼等今虽拥范俊举乱,范俊何人哉?或能蛊惑到些许的天师道徒,焉会具有士望?以卵击石耳。不需明公亲往讨定,子乔与周将军各率兵马三千,即可分别将之剿灭!” 莘迩到营,桓蒙不见,并非全是像莘迩猜测的那样,不仅仅是给莘迩一个下马威,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蜀秦降臣王腾、邓浩和昝定,拥范天师的嫡曾孙范俊为主,举兵反叛。 说起来,桓蒙对王腾等人,当真是半点也不亏待。 王腾、邓浩都是李当朝中的大臣,被桓蒙辟为了府中参军,佐助安抚成都。 昝定奉蜀主李当之令,出成都,驰援犍为,然而不料桓蒙经小道,轻兵急进,直袭成都。桓蒙兵到十里陌时,消息传到昝定军中,果如袁子乔所料,蜀军本就兵心浮动,闻讯之下,昝定所部登时自溃。昝定彷徨无去路,待桓蒙攻破成都以后,遂引收拢到的溃卒数千来降。桓蒙好言抚慰,亦暂将他辟为参军,并告诉他,等朝廷的旨意下来,一定会给他另有重用。 没有想到,王腾、邓浩、昝定等人,当面恭敬,背后却串联阴谋,於日前分头潜出成都、大营,抬出范长生的嫡曾孙范俊为旗号,聚集天师道的信徒和旧部,王腾与邓浩在成都西南的都安、昝定在成都南边的临邛,相继举事叛变。 就在莘迩到荆州兵大营的前半天,王腾等叛乱的军报,传到了桓蒙的案上。 桓蒙蹙眉说道:“王腾诸辈的叛乱,我不担心。” 袁子乔说道:“明公担忧的可是,如果王腾等贼叛逆的事情,被莘征虏知晓,将会不利於明公胁他还剑阁归我?” 桓蒙说道:“是啊!” 李当和李氏的宗族,都已经被及早送去了建康,也就是说,当下蜀地已无一人能在“名义”上形成号召,团结人心;范俊虽是范长生之嫡曾孙,袭了天地太师、西山侯这两个官爵,现有世代依附他范家的百姓、部曲数千家,但今非昔比,他实也是压根无有号召全蜀的名望的。 王腾等人的叛乱,被袁子乔轻视为“以卵击石”,桓蒙亦是如此认为的。 桓蒙不担心叛乱无法平定,唯是叛乱一起,他恐怕就没有余力再去威胁莘迩,索要剑阁了。 袁子乔对此,也无良策。 众人商议半晌,末了,袁子乔说道:“莘征虏已经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明公,惟今之计,别无它策,只有一途。” 桓蒙问道:“是什么?” “先把王腾等贼叛逆的消息隐瞒下来,不急着派兵前去剿灭;权且按之前议定的策略,只管照做,试试看能否在三四日内,把剑阁要过来!” “若不能呢?” “也就只好调兵遣将,出大营,往去歼灭叛贼了。” 王腾等人必定成不了事,初期可以暂时不管,但也不能任其攻城略地、扩充势力,所以可以把消息隐瞒个三四天,再长就不行了。袁子乔的言外之意,三四天内,若是无法把剑阁要来,那也就只能暂且忍让,默认剑阁被莘迩所有的现实,不提此事了。 桓蒙说道:“只能如此了!” 议定了此事,众人又讨论了会儿平叛的事宜。 到快傍晚时分,周安、陈无忌、袁子乔等,诸人告辞出帐。 守在帐外的道人瞧见周安等人离去,赶忙过去求见桓蒙。 桓蒙召他入帐,问他何事。 道人说道:“贫道特来请辞。” 桓蒙问道:“请什么辞?” 道人把找习山图救命的事情,原封不动地给桓蒙说了一遍,说道:“贫道以粗鄙之体,获明公绢、钱之赐,感激不尽。明公军务繁忙,贫道不敢多扰,故从习主簿之言,敢来请辞。” 忧心剑阁或许不能得到的阴云,因了这道人转述习山图的话稍微消散,桓蒙不禁大笑,说道:“山图言君误死,君定是误活。君徒然看书三十年,不如一诣习主簿。”许了道人归家。 那道人整好行囊,自去回家不提。 第二天,桓蒙召莘迩来见。 莘迩未带魏述、魏咸和卫士,只带了李亮,在袁子乔、习山图的引路下,到了帐外。 昨天桓蒙与周安等商议军事,帐外只有甲士百数警戒,今天的帐外,却有五百甲士,把整个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帐门前,站了两列持槊的甲卒,个个高大健壮,铠甲明亮。 莘迩略微止步,心道:“适才习山图与李亮讨论我与桓蒙相见时的礼仪过程,说桓荆州会在帐门候我。现下那帐门处空无一人,哪里有桓蒙的影子?嘿嘿,搞了两列甲士,倒是威风。” 袁子乔笑道:“将军请。” 莘迩含笑应道:“请。” 袁子乔、习山图侧陪,与莘迩、李亮通过了那两列杀气腾腾的甲士,入到帐中。 帐中坐满了人。 莘迩没有细看左右,只往帐内的深处瞧去,见一人,坐在榻上,棱目浓须,著戎装,那红色的褶袴,就如一抹火,扑入眼中,燎人心神。 莘迩下揖,说道:“下官征虏将军、雍州刺史莘迩,谒见桓公。” 好一会儿,等不来回应之声。 莘迩从容地直起身,转身就走。 李亮赶紧跟在他的身后。 莘迩大步出到帐外。 习山图追赶出来,拉住李亮,问莘迩,说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第五十七章 八斗傅夫子 小狡莘阿瓜 莘迩说道:“不是说桓公请我相见么?” 习山图答道:“是啊。” 莘迩说道:“桓公不在帐中,我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在帐中多留了。” 习山图愕然,说道:“桓公怎不在帐中?将军没有看到么?那帐中主位之上,坐的就是桓公。” 莘迩大大摇头,说道:“不对。” “哪里不对?” “我与桓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可是听说过,桓公虚己重士,向有谦退之美名。适才我行礼之时,帐中主榻那人,高坐不动,倨傲得不得了,怎么会是桓公?”莘迩笑道,“习主簿,你莫要欺我。” 习山图说道:“那人确是桓公。将军请在此稍候,我入帐把将军所言禀与桓公。” 莘迩说道:“好,你去罢。” 等习山图回入帐内,莘迩负手立在帐门的前边,眺望远处营外,隐隐可见的青山。 甲士们听到了他与习山图的对话,虽然不清楚具体生了什么事情,但皆能猜出一二,倒都是颇为佩服莘迩的胆量。有人就不禁想道:“抢了我军的剑阁,到了我军的大营,还敢这般作态,也不怕惹得桓公大怒,丢了脑袋。这个陇州人,胆子不小。” 桓蒙的军法甚严,帐门前的甲士们尽管胡乱猜想,却无人扭脸来看莘迩,只管握着长槊,朝向对面的袍泽,赳赳而立;到底有几个好奇心重的,脸不扭,却把眼睛斜了过来,瞟看莘迩。 莘迩瞅见,友好地冲他们微微颔。 那几个甲士吓了一跳,赶紧把视线转回,不再去瞧他。 李亮身长八尺,个头比莘迩高些,因虽是恭立於莘迩的身侧,能看到莘迩的神情,见莘迩一副若无其事,怡然自若的仪态,心中佩服万分。 他想道:“昨日谢执言辞十分轻佻,莘公包容不斥,我以为是因为初到荆州兵大营,莘公或许别有考量,谨慎为重之故也;而今桓荆州稍微倨傲,莘公即还以颜色,我乃知莘公昨天是自重身份,君子不计小人过也。比之莘公,我昨天与谢执的争吵却是落了下乘。” 李亮与谢执的冲突,其实并不落下乘。莘迩的身份比谢执尊贵得多,如与他争吵,那是自降身份;但李亮与谢执都是臣属的身份,两人相斗,单从在双方阵营中的地位而论,却恰适当。 从莘迩的表情中,李亮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一边揣测莘迩此时可能会在想的东西,李亮一边试探地轻声问道:“明公,不知桓公是否会再请公入见?” 莘迩远望青山,悠然答道:“请咱们入见,咱们就入见;不请咱们入见,就不见。” 就如电光照亮了黑夜,李亮脑中猛然开朗。 他脱口而出:“是啊,现在为……”话到半截,想起了近处的那些甲士,咽了下去,心道,“现在为难的是桓荆州!桓荆州请明公来,是为了剑阁。除非他不想要剑阁了,否则,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再把明公请回!妙哉,妙哉。都云莘公谙熟兵法,果然如此!好比两军打仗,战场上的主动权在谁手里,谁的赢面就大。桓公倨傲,是为了抓主动权;莘公适才的举动,也是为抓主动权。现下而观,主动权已为莘公有矣。” 习山图和袁子乔从帐中出来。 袁子乔给桓蒙找下台阶似的,说道:“江州刺史王逸之,与桓公交好,才有一封他的信送到,问桓公‘谯氏有孙,高尚不出(隐居不仕),今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志否(其人能否应荐出仕)?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皆有后不?’方才将军入帐时,桓公正在阅信,故是未能及时答礼。” 莘迩收回目光,说道:“是么?” “桓公请将军入帐。” “好。” 刚才的那场风波好像没有存在过一般,莘迩与李亮重新入到帐中。 莘迩下揖行礼,再次自报姓名。 帐中主坐上的桓蒙这回没有再拿大了,很快就说道:“将军请坐。” 便在桓蒙坐榻下的左侧,摆着一张坐榻。 这是给莘迩预备的座位。 莘迩穿过列坐帐中两侧的数十个荆州军的文武属僚,晏然地上榻坐定。 李亮的官卑,虽是莘迩的从吏,没有资格坐在前头,於后边的一榻上坐下。 桓蒙抚摸胡须,打量莘迩,赞道:“前时高君途经荆州,我邀他一见,问他陇州人物。他说起征虏将军,端的是赞誉非常,称将军是陇州栋梁,定西近年所以能抗北、东之胡狄,声威远震者,悉将军之力也。今见将军,名下无虚士!英姿勃,世之人杰也!” 莘迩也在打量桓蒙,注意到了他暗红的胡须、面颊上的七星黑痣,尤其是桓蒙的目光,落人身上,仿佛山棱,如有实质,换个寻常的人,微被触及,恐怕就要凛然体寒,心中想道:“真枭雄之姿也!”谦虚地说道,“以迩之才,不过中人,何敢称人杰?我定西所以威震柔然、西域诸国、蒲秦者,上赖天子神灵,下因吾王之德,迩无非是效些鹰犬之力,不足一提。 “督公今提万军,深入千里,旬日而灭蜀功成,司马错、邓侯不能及也。方是人杰!” 邓侯,是前代成国时的一员名将,灭掉了当时蜀中的割据势力。司马错不必多说,成都城就是他与张仪建的。 两人彼此吹捧一番。 说来桓蒙与莘迩,两个人现在都是有灭国之功的。冉兴虽小,也是个国。尽管灭冉兴一战,是麴爽做的主将,但麴爽只是具体的实施者,战前的谋划等等,主要还是以莘迩为主。 二人既皆有灭国之功,对军事都有浓厚的兴趣,话题又被莘迩提到了桓蒙的灭蜀一战,瘙到了桓蒙的痒处,免不了,就灭蜀的过程、捎带灭冉兴的过程,两人就要讨论一番。 越说越热闹。 说了多时,帐中一人咳嗽了声,是袁子乔。 桓蒙明白他咳嗽的用意,虽是与莘迩正谈到入港,深觉酣畅淋漓,却也只能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端起茶碗,饮了口茶,以湿润嗓子,徐徐说道:“我闻剑阁是天下至险。只闻过其名,未尝亲眼见过。入蜀的时候,我乘船走三峡,已觉三峡险要,剑阁之险,犹在三峡之上乎?将军从剑阁来,不知剑阁究竟是有多险?可能为我一说?” 莘迩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卷纸,示意侍立塌边的吏卒捧给桓蒙。 桓蒙接住,问道:“这是什么?” 莘迩说道:“一诗。” “什么诗?” “督公问剑阁有多险,看罢此诗,督公就知道了。” 桓蒙将信将疑,把纸展开,低头去看,才看了两句,神色大变,猛然抬起头,问道:“此诗是谁人所作?是将军所作么?” 莘迩笑道:“督公请先读完。” 桓蒙看了一遍,爱不释手,从头又看,连看三遍,忍不住吟诵出声,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帐中陪坐的程无忌、周安、袁子乔等人,本不知诗句内容,见桓蒙观之再三,好像那纸上有什么莫大的诱惑也似,把他吸引得流连不舍,表情不断变化,或惊或叹,无不觉得奇怪。 有如周安这样戎马为生的,就心中想道:“明公虽好文学、清谈,然此左右只是一诗罢了,何至於是!”於今清谈盛行,不会清谈,没有文学之才,是万难打入名士圈子的,因此桓蒙青年时期,亦是颇为热衷清谈、写玄言诗的。 忽闻桓蒙读出声音,众人皆倾耳细听。 只听到这开头的四句,不管是否有足够的文化修养,一时全都凝神。 即使周安,也不觉虎躯一震,想道:“好句!” 桓蒙捏住鼻子,做洛生咏。 洛生,便是洛阳的书生。洛阳话的音调重浊,桓蒙语气慷慨,带金戈铁马之气,配上李太白的这《蜀道难》,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相得益彰。 桓蒙往下吟诵:“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程无忌拍案说道:“何茫然,壮士死。好词!” 读到“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谢执散漫的坐姿,为之收敛,诗中描述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怅然吟道:“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桓蒙吟诵到此处,声音渐低,三叠回旋,把最后一句又吟了一遍,“使人听此凋朱颜”。 低沉到了极致,诗句遂转激昂:“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一路读下去,读到“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袁子乔变色,心道:“万夫莫开!” 桓蒙读到了最后:“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诗篇读毕,余音绕梁。 满座惊叹。 桓蒙终於舍得将眼睛离开了诗卷,抬头看向莘迩,说道:“剑阁之险,吾知矣!” 放下诗卷,他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下榻到地,按剑踱步。 蓦然止行,回帐外,帐幕被打开着,远处的青山跃入眼帘。 青山宁静,长空白云,他的情绪却喷薄如涌。 龙亢桓氏原也是名族,而自桓蒙的祖上桓则,在成、唐相替之际,被本朝开国皇帝的父亲杀掉,并被诛了三族以后,桓氏就成了刑家,从此落魄,乃至侥幸得逃的后裔不敢说是桓则之后,把桓则从族谱上都去掉了。直到本朝南迁,桓蒙的父祖以性命为代价,才又为桓氏打通了向上的仕途。饶是如此,比之王、庾等家的子弟,桓蒙的上进之路,也是艰难许多。身负俊迈之英略,胸怀过人之雄图,压抑三十余年,等到今之伐蜀,方得稍展。 桓蒙说道:“蜀道之难,吾知矣!”重提旧问,问莘迩,“此诗格律,别出机杼,与时下不同,似诗似赋,才思放肆,语次崛奇,含蕴深远,非俊迈之士,不能作也。是将军所作么?” 莘迩笑道:“迩岂有此才?此诗是我定西逸士傅夫子所作。” “傅夫子?傅夫子何人哉?能作此诗?” 莘迩说道:“高君在述我陇人物时,没有对桓公提到傅夫子么?” “没有。” “傅夫子者,潇洒飘然,谪仙人也。天下之才,如有一石,八斗在傅夫子矣!” 桓蒙不可置信,说道:“竟然如许才高?” “督公适才是在读王江州的信么?” 桓蒙不知莘迩为何问起此事,却亦不慌,说道:“是啊。” 莘迩笑道:“听高君说,王江州喜鹅。傅夫子亦喜鹅也,他六七岁时,做了一《咏鹅》,诗云:‘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傅夫子的才华,堪谓天与。” 《咏鹅》一诗,清新自然,而且把鹅那种为时下士人所喜的叫声清亮、高洁之表,描写得栩栩如生。尽管不如《蜀道难》的奇崛,可也是一好诗。特别是七岁所作,更了不得了。 桓蒙遗憾地说道:“惜乎傅夫子未有从将军来至!使我不能一睹其颜。”顾看帐中,又道,“吾之习主簿,博学洽闻;孟参军,才思敏捷;罗参军少时尝梦鸟入口,文采飞扬,俱是我江左之秀也。如是傅夫子今日能在,……”转回头,对莘迩说道,“将军,你我出题,命诸才赋诗,想来必定琳琅满目,不亦快哉!” 莘迩心道:“我就是怕你命题作诗,才推此二诗於老傅!”笑道,“督公所言甚是。” 先是谈论军事,继而议论文学,这两个都是桓蒙之所好,不知不觉,暮色已至。 什么正经事也没说,就到吃饭时候了。 桓蒙也就只好收起今天就问莘迩要剑阁的心思,安排酒宴,招待莘迩。 翌日,复见莘迩,莘迩进帐,就恭喜桓蒙。桓蒙问其缘故。却是恭喜桓蒙纳了蜀主李当之妹为妾。成都破后,李当之妹妩媚擅歌,桓蒙遂纳之为妾。莘迩执意要“借督公之酒,为督公贺喜”。桓蒙婉拒数次不得,只得由莘迩请客,唤了李当的妹妹献技,又是喝了一天。 第三天,桓蒙遣人去请莘迩后,在帐内等了半天,才见莘迩来到,问他为何晚来?莘迩说,他在看《世要论》,看的入神,忘了时间,故此来晚。《世要论》,是桓则的政论著作,议论了君臣、刑德、政务等各方面的内容。作为桓则的后裔,兼怀远大的政治抱负,桓蒙对此篇论著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被莘迩勾起话头,两人讨论古今成败。莘迩的见识可能不及桓蒙深刻,然他有前世的经历,听过、看过许多对历史事件的分析,亦时有卓论。且两人俱存涤荡中原的志向,越谈越是投机,桓蒙欲罢不能。又是一天过去。 这天晚上,袁子乔来到桓蒙的帐中,说道:“明公,已经三天了!王腾、邓浩、昝定诸贼的叛乱,声势已然比初时为大,至多两日内,我军就得出营平叛。剑阁之事,不可再拖了!” 桓蒙惭愧地说道:“莘阿瓜小狡,我被他哄了三天!明天,我必向他索要剑阁。” “明公打算如何索要?” 桓蒙听袁子乔这么问,知道他一定是有计策了,问道:“彦叔有何妙策?” “前日莘征虏献诗《蜀道难》与公,诗中有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征虏应是已经料到了明公召他来成都的目的。‘万夫莫开’云云,显是威胁明公,剑阁险要,不易攻取。如此,明日,明公不妨便集合诸部精卒,示与征虏观。让他自度之,是剑阁险,还是我军锐!” 阅读网址:n. 第五十八章 一语稳士心 校场问高下 一大早,连绵的沉浑鼓声就传入到了莘迩的住帐。 听了片刻,听出这是召将士集合的鼓音。 李亮、魏述、魏咸三人,进到帐内。魏述、魏咸父子披挂铠甲,腰带环刀。李亮虽仍是帻衣,腰上却也带了一柄剑。他圆乎乎的脸上,流露出严肃的神态,刚到帐中,就说道:“明公,桓营突然召聚兵士,不知是为何故?请明公未雨绸缪,预作准备。” 莘迩问道:“做什么准备?” 李亮说道:“命从骑们把马鞍搭上,一旦有事,可以即行。” 莘迩笑道:“用不着。” 魏述说道:“明公,入桓营已有四日,住帐区外值戍的荆州兵日渐增多。我打探得知,这些荆州兵,是袁子乔借口加强保卫而遣来的。明公宿在桓营,又非战区,哪里需要加强什么保卫?袁子乔是桓荆州的心腹。桓荆州之意,不可测也。还是作些筹备为好。” 他的表情比李亮更加严肃,毕竟他是莘迩的亲卫领,担负着保护莘迩的重大责任。 魏述等身为臣属,有他们各自的责任和担忧,莘迩作为上位者,入桓营以今,连着几天都与桓蒙相见畅谈,亦有他自己的判断,镇静地笑道:“卿等多虑了。” 甲衣震动的声响和整齐的脚步声,在莘迩等住帐区的不远处,不断地响起。 伴随着甲衣与脚步声的,还有带队军官们不时地简短命令。 每支部队经过莘迩等的住帐区,皆会大喝两声。 喝声此起彼伏。 李亮、魏述、魏咸越地紧张了。 莘迩不当回事,稍微提高声音,以压住外头的杂音,顾视李亮,继续说道:“苟子,你还记得来桓营的路上,我对你说的话么?” 来的路上,两人说的话多了,李亮问道:“明公指的是哪一句?” “桓荆州檄我入成都,为的是索回剑阁。剑阁我岂会给他?他不外乎两个办法,一个文要、一个武迫。前边三天,我东拉西扯,不给他谈此事的机会;他必是等急了,故才会今日击鼓聚兵。他今天集合士兵,不会是为了别的事,只能是企图‘武迫’於我。” 李亮说道:“这话我记得,但是明公,既然是‘武迫’,就更不可不防啊!” 李亮的言外之意是,你坚决不肯把剑阁给桓蒙,搞得桓蒙弄起了“武迫”的阵仗,那迫来迫去的,迫到最后,会不会两边撕破脸皮,干脆刀兵相斗? 莘迩笑道:“我已经防了啊!” 魏述说道:“明公的意思是?” “千里坐镇剑阁,高螭虎屯驻秦德,罗虎镇守葭萌,凭千里的智谋、两虎的勇武,已然足够保我周全了!” 魏述说道:“可是明公,唐司马与高、罗二将军远在数百里外,倘若明公遇危,如何能救!” 魏述之子魏咸,雏凤清於老凤,比魏述聪明,已明白莘迩的话意,思索着说道:“桓荆州初平蜀中,而他的兵马只有万人,不足以压制全蜀。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不敢另起战端,复与我定西开战。我定西兵众万余人,一旦出剑阁南下,成都、犍为等郡的未附之辈,定然反叛响应。到的那时,桓荆州腹背受敌,不仅伐蜀的前功将付之东流,怕是荆州也回不去了!” 莘迩转目魏咸,心道:“此正我与千里,就桓荆州檄我入成都之事,商议得出的对策。魏咸并不知道。然他现下闻我一言,即能领会我与千里之策。以往我只觉他忠勇,却是亦有头脑,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抚摸髭须,笑道,“正是如此。桓公不敢与我军开战,他自也就不敢害我了;所以我说有千里、两虎北瞰成都,已足保我安全。” 李亮、魏述仍是面带深忧。 莘迩见之,想道:“今在桓营,虽非战区,如在敌营。桓兵上万,我的从骑仅有百余,众寡悬殊,士心不可不稳是其一,不能因为有谁惊骇失态,堕了我的声威是其二。我当以言抚慰之。”笑道,“卿等勿要忧心。如我料得不差,至多三两日内,我等就可回剑阁了。” 魏述问道:“明公此话何意?为什么三两日内就可回去了?” 莘迩从榻上起身,下到地上,行到帐前,看外头荆州军的兵卒,成队地绕过自己所在的住帐区,赶赴校场,说道:“来成都之前,我与千里议论,已经认定,桓荆州不可能在成都久驻。然虽不能久驻,他拿出个七八天的时间,来徐徐与我磋商剑阁之归属,却还是完全能够的。 “今我到桓营才几天?满打满算,四天罢了。他竟就图穷匕见,走到了最末一步,搞起了‘武迫’。”说到这里,莘迩回头,瞧向李亮、魏咸,问道,“你们说,他为何这么没有耐心?” 李亮眼前一亮,答道:“背后一定有其它缘故。” “什么缘故?” 李亮揣测言道:“莫不是,蜀地有谁不服他,已经起了叛乱?” “我也是这么看的!蜀秦僭号立国数十年矣,好歹是个‘国’,岂会无有不臣之辈、心怀野望之徒?桓公虽克成都,兵只万人,究其成都一战的胜利缘故,是他奇袭突进,打了李当一个措手不及,是以李当战败,成都不保;但是蜀将、蜀兵所存者犹众,等他们缓过了神,知道了桓公只有兵马万人的时候,举旗造反,以图侥幸,而抗王师,恐怕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 李亮、魏述、魏咸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魏咸喜道:“若如明公所料,果是蜀中而下出了叛乱,则桓荆州自顾不暇,同时他又不敢与明公翻脸,那么到头来,也确是只能无可奈何,礼送明公还剑阁了!” 李亮心中想道:“明公不仅胆雄,思虑亦极周密。真当世人杰,我之明主!”安下了心,敬仰地看着莘迩,钦佩万分地说道,“处龙潭虎穴中,泰然若无事者,明公也!” 莘迩笑而不语。 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约是桓蒙部的兵士集结完毕了,习山图来至帐外,邀请莘迩去见桓蒙。 李亮故意问他,说道:“习主簿,营中鼓声四起,闻之,似为聚兵之音。敢问习主簿,是出了什么事么?”觑定习山图的神色,接着说道,“不会是有蜀人作乱吧?” 习山图深得袁子乔、桓蒙的信爱,他回来那天,虽是没有参与桓蒙组织的那次平叛会议,但后来不久就知悉了此事,蓦然听到李亮此问,他神情微变,不过马上就把表情调整了回去,回答说道:“什么?蜀人作乱?没有,没有。今日击鼓聚兵,只是一次依照惯例的阅兵、演练。”与莘迩说道,“将军或许不知,桓公治军严整,每十日,就会演阅一回;今天正该到演阅之日,适逢将军大驾在营,因而桓公请将军到校武场观兵。” 莘迩早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意有所指,笑吟吟对习山图说道:“主簿真是个老实人。” 习山图讶然,问道:“将军此话,是为何意?” 李亮脸上的忧色已不复见,这时亦露出了笑容,插口说道:“将军夸你,还不好么?” 习山图莫名其妙。 莘迩哈哈一笑,不作解释,与魏述、魏咸说道:“你两人不必跟我。”唤李亮,说道,“苟子,你跟我去见桓公。” 明知桓蒙是要“武迫”,魏述、魏咸和百余从骑,却是一个不带,莘迩只带了李亮一人,叫习山图前边引路,往去校武场。 校武场在营外南边,占地甚广,可容数千步骑。 莘迩、李亮到时,场上布满了荆州士兵。 场中心,一座高台。 围绕高台,荆州兵分成了四个大的方阵。 每个大方阵由若干个小方阵组成。大方阵的前头,各立本阵的军旗,青红黑白,色彩不一,绣绘着龙、虎、龟、雀等斑斓的图案;小方阵前,也是各有旗帜。放眼望去,旌旗林立。 高台下边的四面,三面立着的是桓蒙的亲卫步骑,另外一面排立的是军中的鼓、角等吏。 台上一杆丈余长的高牙大纛,旗大一丈,有垂璎,饰以珠珞,随风飘动,甚为华丽。 旗上书写着桓蒙的官衔。 纛旗之外,又有几杆长方形或三角形的诸色旗帜,这是演练、战斗时的中军令旗。 高台的面积不小。 莘迩远远看见,桓蒙就站在到纛旗下,程无忌、周安、袁子乔等二三十文武,列其身后,百人上下的甲士,持戟、槊,又列在程无忌等的后边,充当仪仗。 粗略计算,场中的步骑将士,差不多五千人。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是鸦雀无声,便连战马,也无半声嘶鸣。 要是个盲人到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处居然会有如许多的将士。 风卷动旗帜的飒飒作响,是场中唯一的声音,清晰可闻。 在五千荆州虎狼兵沉默地注视下,莘迩带着李亮,穿过校场北边中间的通道,到了高台下。 习山图向上禀报:“征虏将军、领雍州刺史莘公到!” 台上桓蒙,顶盔掼甲,威风凛凛,往莘迩处瞥了眼,低沉地说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百人甲士把手中的戟、槊向台面上猛地一顿,齐声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台下三面的桓蒙亲卫,差不多五百来人,齐声喊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另外一面的鼓吏敲打战鼓,角吏吹起号角,鼓角齐鸣。 场中四个方向的五千荆州将士,跺脚顿槊,齐声呼道:“请征虏上台观兵!” 鼓声、角声、呼声,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与刚才的寂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甲衣抖动的响音如似急雨,跺脚的动静颤抖地面,战马嘶鸣出声,一群从场上空中掠过的鸟雀,惊慌地四散飞逃。五千荆州将士,连呼三遍“请征虏上台观兵”!如似雷催,慑人心魄。 饶以李亮之魁壮,此时此况,面对这样的景象,他也不觉产生幻觉,好像处於惊涛骇浪之中,自己是一叶小舟。浪打湿了船,风扑卷面孔。这艘孤舟,随时可能翻覆。 他握紧了拳头,下意识去看莘迩。 莘迩嘴角微笑,安详平静,但见他在台下一揖,缓步登阶。 桓蒙按剑,昂目注莘迩上台。 不等莘迩站稳,桓蒙拔出剑来,指朝台下,问莘迩,说道:“我军何如?” “非此强兵不能灭蜀,熊罴士也。” “较以陇州兵如何?” “陇兵西定西域、北败柔然、东遏蒲秦、南灭冉兴,百战之卒,亦强兵也。” “与我军比,孰高孰下?” “督公如固问之,非斗,无以知高下。” 桓蒙杀气外露,说道:“斗?吾将袁彦叔,其疾如风,万里长驱;周道和,不动如山,以千人乃灭虏万余众;谯王程公寿,侵略如火,破贼於笮桥!”顾问袁子乔等人,“诸将何在?” 袁子乔、周安、程无忌,大步出来,行军礼於桓蒙身前,同声答道:“末将在!” 桓蒙问莘迩:“卿军有能敌吾此数将者否?” “我军高延曹、罗荡,皆万人敌也。” “二人何在?” 莘迩笑道:“今我应公请,至成都,是为与公欢叙,何须携高、罗?戍城、镇关,以御外寇,才为其用。” 桓蒙如虹的气势,因了莘迩此话,一时哑然。 桓蒙身后的众人里边,一人听着桓蒙与莘迩的快问答,眼中异彩连连,频频看向莘迩。 阅址:n. 第五十九章 良禽择木栖 亮因骇而安 那人便是进谏蜀主李当不成,反被下狱的蜀士杨贺之。 成都城破以后,桓蒙为消弭蜀人的抵触,延揽民心,於是举贤任能,大举辟除蜀地的高门子弟、才华之士。 并於数日后,集帐下参僚,置酒於李当的殿上,邀请成都及周边的缙绅参宴。 在那天的宴上,桓蒙雄情爽气,音调英,谈说自古的兴亡由人,存败系才,状貌磊落,引得一座叹赏。 因有与宴的蜀地士人上言,说李当刚愎残暴,拒忠良之谏,把不少的蜀中英秀囚禁狱中。 桓蒙闻之,遂即令吏,检点成都牢狱里的囚徒,其中凡是因言获罪的,一概释放,并从中择其尤为出色者,亦辟为属僚。杨贺之和他的族父杨周之,就是在那时一同出的缧绁。 桓蒙与杨贺之、杨周之一经交谈,喜杨贺之的才干,当场辟他为府中板司马,辟杨周之为板参军。 随后不久,莘迩到了桓营。 袁子乔建议,在接见莘迩的时候,不如把新辟入府的蜀士也都叫过去,以图借此,来暗示莘迩,桓蒙已然尽得蜀人之心,从而给要回剑阁这件事,加上一个筹码。 桓蒙从善如流,采纳了袁子乔的这个建议。 因而,要说起来,杨贺之、杨周之等,实是数日前已与莘迩见过了。 不过前几天的见面,莘迩除了头天转身出帐的举动以外,没有在其他的事情上给杨贺之等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反倒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写下了《蜀道难》、《鹅》两杰作的陇地不世出之大才子、谪仙人傅夫子傅乔,令他们心神往之。 不意今日荆州兵的虎贲齐聚,桓蒙明盔亮甲,气势汹汹,相比之下,莘迩帻巾、鹤氅,持扇木屐,如晏然出游,只携李亮一人,然而在与桓蒙答问之际,却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言辞温和,含蕴如刀,几句话下来,把桓蒙反是噎得说不出话了。 这样的英杰人物,是杨贺之平生仅见。 杨贺之的视线流连在莘迩身上,心中想道:“也尝听闻定西莘幼著之名,往昔所闻,传言的多是他的武功,我以为他只是个将帅之才,今日观之,俨有雄主之姿也!” 他偷窥桓蒙壮硕的后背,思绪起伏,想道,“桓荆州亦明主是也,但江左重中原故族,常散骑昨日信至,览其文字,颇怀亢愤,言唐轻蜀人,云己已绝仕进之望,欲增删旧作,埋文牍,著《华阳国志》。桓荆州辟我为板司马,如似欲有大用,而其府中掌权者,悉唐士也,只恐待我随他到了荆州,终究会如常散骑一般,到底难以展眉。与其……。” “常散骑”,是蜀秦的贤士,字与张道将的名同,亦叫“道将”,族为江原冠姓,世奉天师道,任过蜀秦的史官,数年前,依蜀秦国库里保存的图籍版档,相继撰写过两本大作,一本叫《梁益宁三州地志》,一本乃是蜀秦迄其时之史,名《蜀秦书》。李当继位,迁其为散骑常侍。 此人一向倾心江左。桓蒙笮桥胜后,纵火烧成都的诸城门,他便进言李当,劝其投降。李当之降,此人有莫大之功。因为他是李当的近臣,李当被送去建康时,他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以他家在蜀地的族望、他本人的史才和他对江左的向往,加上他家信奉天师道,与江州刺史王逸之之族琅琊王氏等几个江左名族的信仰相同,他本来以为到了建康后,也许能够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结果却被冷落。——其实别说是他,便那李当,也只被封了个归义侯而已;投降之后,亦从李当去到建康的李力、李禄等李当之宗亲,受到的待遇且不如李当。 杨家也尊信天师道,杨贺之又有才名,常道将与杨贺之的交情不错,算忘年交,郁闷难遣,就给他写了那么一封信来,了些牢骚。 想以这位“常散骑”的出身、名望和对江左的倾慕,还被打入冷宫,杨贺之自思之,何况是他?也就难怪他会别生心意。却说,杨贺之不肯出仕蜀秦,不是因为他无志向,乃是因为李氏非人主,而今蜀秦宣告灭亡,他能去的地方,只有江左和定西了,江左若是不成? “与其蹉跎江左,不如去定西试试。” 杨贺之的目光悄悄地在莘迩、桓蒙两人的身上转来转去,这样想道。 诚然是乱世之时,良禽择木以栖,非主择臣,臣亦择主。 杨贺之的这番小心思,不需多讲。 那桓蒙一番咄咄逼人的问话,被莘迩轻易化解。 他哑然稍顷,想道:“何为‘以御外寇’?”重镇旗鼓,要抓住莘迩的这句话,再质问莘迩。 一人出列说道:“明公,三军已集,日将午矣,请明公下令阅阵。” 桓蒙看时,见说话之人是杨贺之。 桓蒙大怒,心道:“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莘迩瞧了眼杨贺之,顺水推舟,捉羽扇指点台下的荆州将士,笑道:“桓公,此等虎狼之士,如果列成阵型,进退随旗,战止应鼓,会是怎样的威势?我已等不及看了。桓公既请我观兵,那就请吧?” 桓蒙心道:“我若训斥杨贺之,非但会让莘阿瓜看我笑话,嘲笑我御下不严,还会弱了我的气势。罢了,就让他看看我荆州兵,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强兵!”想到这里,忍住怒火,叫杨贺之归回原位,挥手令道,“击鼓、挥旗!” 桓蒙与莘迩刚才对话时,鼓角之声暂停,这会儿他命令一下,鼓声再次响起。高大魁梧的掌旗官扛起各色的令旗,趋至台沿,握住舞动。旗、鼓一动,台下的五千荆州将士随之而动。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 阵,说白了,就是队形,是对士兵在战场上作战时的一种约束组织。 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十几万、几十万人,临敌作战,如果没有组织,那就只能是一盘散沙,人各为战,混乱不堪,下场不言而喻。 好的阵型,不仅能够做到上下军令的通畅,并且通过长短、远近兵器和战车等器械的组合,可以最大限度地挥阵中士兵的战斗能力,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达成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据说伏羲做阵内外俱圆,黄帝改为内圆外方,孙武改为内外俱方,又有外圆内方,这几种阵型是最基础的。在这几种阵型的基础上,根据不同的战场环境,可以衍生组合出许多的大阵。 军旗招展,战鼓声声。 高台北面的步卒,於各级军官的指挥下,在一面面军旗的带领下,队形变幻,彼此穿梭,先组阵而成。 莘迩观之,那阵整体呈长方形,前方微凸,分为三个梯层,每层皆为方阵,分为左右,由持步槊、弓弩、盾牌等兵械的战士组成,这三层的战士,越往后边,兵力越多;三层的靠前两侧是游兵。三层之后,是此阵的主力,兵士的人数最众,结为一个方阵,本阵之主将即在於此,立於将旗之下。主力之后,仍是小型的方阵,不过只有一层,亦左右并列之。 此阵名叫鱼鳞阵,是春秋时的小霸郑庄公创造的。 这个阵型属於进攻阵型,其主导的战术思想是中央突破,集中优势兵力对敌阵中央起猛攻。 千余荆州兵士,列成了此阵以后,各仗兵器,作势冲杀,齐声喝道:“杀!” 桓蒙问莘迩:“怎样?” 莘迩赞道:“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诗。唐人以火为德,尚赤,戎装俱是红色,千余杀气盈满的战卒,进战呼喝,的确是真如火焰烈烈,谁敢阻挡与之斗? 高台西边和南边的也都是步卒。 这两部步卒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高台北边那鱼鳞阵要大得多的大阵。 待其阵型组成,莘迩观之,见此阵外方内圆,共有八个小阵,散布八方,八个小阵隅落勾连,曲折相对。应此阵中的军旗、鼓声之指挥,八个小阵中的兵卒或进或退,或者一二小阵散开,或者八个小阵聚成一阵。端得变化莫测,看的人眼花缭乱。鼓声忽缓,八阵的士兵骤然歇止,一连串的阵型变化以后,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本先的位置,近三千人扬械大呼:“杀!” 桓蒙睥睨问道:“怎样?” 莘迩笑道:“此八卦阵,孙膑所制。生於阴阳之道,用之攻守合一,名阵也。” 八卦阵之所以了得,就是因为它那八个小阵和外方内圆。实战中,当敌人来攻,可以小阵开合,诱敌深入,等其杀入阵中,因为阵中是圆形的,八个小阵能够同时从任何方位对其展开围攻,即便暂时敌坚,也可慢慢消耗,随着时间的推移,阵中的敌军早晚会被消灭一空。 高台的东边是荆州骑兵。 江左缺少良马,骑兵不多,甲骑更少。 是以,此处的荆州骑兵以轻骑为主,甲骑没有太多。 但是,台东这些骑兵列成的阵,却不是单纯的骑兵冲杀之阵,乃是骑兵与战车结合,组成的车、骑之阵。 战车长大,下有车轮,可以推动,车身上蒙着牛皮犀甲,车上竖立盾牌,盾牌上捆着密密麻麻的长矛,矛尖对外,车厢朝外的一面,有射击孔,内有弓手。 这种战车名叫武刚车。是前代秦朝的一位名将明的。 这种车可以用於野战,也可以用於守城。 陇州兵在此前与外敌的战斗中,不乏见过此车,陇州军中也有大量的此车装备。 只见那阵中,把武刚车每三五辆,环扣一处,总体组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数百的轻骑、甲骑勒马於车阵的外侧。军旗令下,鼓声动响,数百骑兵驰马向前冲锋;军旗斜挥,鼓音一变,骑兵们兜马回转,守在武刚车后的步卒,立即把武刚车推开,候骑兵入内,再把车推回。 此阵名叫骑兵五军阵,把骑兵和战车组成的壁垒结合一处,进可攻,退可守。 陇州太马,名震天下,桓蒙知道他的这点骑兵部队,必是比不上陇骑之多,然他的此阵,有武刚车为配合,却是把江左步战的优势给挥了出来,还是充满自信,问道:“怎样?” 莘迩抚摸髭须,沉吟不语。 桓蒙问道:“怎么不说话?” 莘迩说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此骑兵五军阵故自佳,如对阵的是步卒,击则以骑冲锋,守则以车自御,仗之以固足可横行江左,但如与北虏交锋,北虏骑众,多甲骑,不畏箭矢,驱五千甲骑而围公此阵,径冲之。公何以应对?” “这……” 桓蒙再度哑然。 莘迩把羽扇插入脖后,舒展手臂,笑道:“督公帐下,果悉精卒。观了半晌阵列,我有些手痒。请督公赐弓矢一副。” 桓蒙示意的下,不多时,一副弓矢送上来。 莘迩接住,与李亮说道:“卿往台下去百步。” 李亮不解其意,以为莘迩是要他到百步外放箭靶,便下了高台,走出百步,站定,等蜀兵士卒给拿他靶子过来。 就在此时,莘迩举臂,宽阔的袖子滑落到肘,他张弓引射,箭如流星,正中李亮的髻。 桓蒙神气微动,袁子乔等人无不失色。 莘迩放下硬弓,笑问桓蒙,说道:“督公,我射术如何?” 袁子乔急视李亮,李亮站在那里,脸色毫无异样。 袁子乔心中叹道:“这几天看这莘幼著的言行,若文雅君子,他今此来我营,只带了李亮一人,李亮定是他的心腹,却挽弓射之,毫无迟疑,竟是性烈如此!李亮迎箭安宁,浑若无事,胆壮如此!主、臣如此,索剑阁之事不能成矣!” 袁子乔误会了李亮。 他不是胆壮如此,是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心中大骇,以致吓到脸上的肌肉僵硬,纵是想做什么表情,也万难做出了,却恰是这面无表情,误导了袁子乔。 阅址:n. 第六十章 佳人难再求 长路漫漫险 出了桓营,北行六十里,渡过一条贯通成都东、西两条大河的支流,已是出了成都地界。 这一路上,李亮都神不在焉的。 此地离成都已远,莘迩放松下来,便把他唤到近前,含笑说道:“苟子,昨天出荆州兵营起,你就心神不属的,想来你定是有话想要问我吧?问吧。” 李亮扯着缰绳,跟行在莘迩的马边,犹豫再三,终还是难捺情绪,圆脸蛋上带了点委屈,小眼睛里透着些后怕,问道:“明公,前日校场阅阵,公提弓就引,射我髻,当时,公就不怕射不准么?万一射不准,亮、亮……,亮岂不就横尸当场了么?” “你听说过‘射柳’之戏么?” “此鲜卑等北胡之戏。” “我尝与勃野比试射柳,勃野断柳以后,能够驰马接住被射断的柳条;我虽然不成,却亦可断白。想以柳条之飘摇细软,我尚可中之,况乎卿立地不动,卿之髻,虽稍稀疏,可也不小?百步外我视之,若秋毫之洞察。我敢引弓而射,自是有十成把握的。” 莘迩这话不是吹牛,原先的那个“莘阿瓜”本就颇擅骑射,穿越到这个时空以今,两年多来,他复练箭不辍,后来到得王都,掌了兵权,又接触到了许多定西军中的一流射手,在这些射手们的指导下,时至於下,他的射术可以说是突飞猛进,更上一层,道个神射不为过。 前日校场那一箭,他确是有十足的把握。 李亮说道:“那明公为何不提前对亮说呢?” “给你说了,你还有胆子去么?” 李亮想了想,心道:“前天我不知情,一箭突来,箭已中髻,候我反应过来,尚且险些失禁;如是在我知情的情况下,我大概连那百步都会走得一脚高、一脚低。”诚实地答道,“没有。” “那不就行了?剑阁因我那一箭而定,卿以因此一箭得了虎胆之名,两全其美,不亦乐乎?” 谁也不愿自己成为上位者随时可以舍掉牺牲的对象,莘迩虽是做出了解释,李亮到底还是阴影未去,神色不愉,勉强笑了笑,应道:“是。” 莘迩瞧出了他的心思,探手过去,亲热地握住他拉缰绳的手,用力地按了两按,恳切而深情地说道:“苟子,我与卿相识虽短,然我闻卿名久矣,此次伐蜀,得能相会,卿沈敏挺杰,美器度,我一见之,就觉得与卿如同旧交。也因此故,我前来成都,谁都不带,只带了卿一人随从。 “来日我方欲委重任於卿,又怎会为一个剑阁,而就置卿性命不顾?剑阁虽险,在我的心目中,不及卿之重也!剑阁可再得,佳人难再求啊!” “佳人”不一定非指美人,佳者,好也,佳人,就是优秀的人。如那一句大名鼎鼎的“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中的“佳人”,用的即是此意。 莘迩情深意切,容色诚恳,若诉肺腑,由不得李亮不信。 李亮阴影尽去,感动地说道:“明公错爱,亮唯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何需卿肝脑涂地!待来日,破灭蒲秦,你我同登咸阳之殿,绳蒲茂、孟朗於阶下,露布大王告捷,以振卿名於海内,足我夙愿之心志,难道不是更好么?” 李亮慨然说道:“亮家陇西,於乡梓稍有薄名,亮往昔曾经数入咸阳,熟悉沿途形势,并及虏秦沿途各县的令长、守将。明公取关中之日,亮敢请引乡中子弟,为明公先驱!” 通过这回攻打汉中,莘迩越认识到了“土著”的重要性。蜀秦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了,南边还有桓蒙进攻成都,牵制住了蜀秦部队的主力,而汉中各县、秦德等地且仍是如许难打!特别是剑阁,要非是从当地的賨人那里得知了来苏小道,恐怕剑阁早落到了桓蒙手中! 打一个蜀秦,就离不开土著的帮忙,更别说蒲秦了。 蒲秦比蜀秦可是要强得太多了,两者尽管都叫“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云泥之别。 那么当来日与蒲秦开战之时,仗会何等艰难?想想就觉得不容易!这个时候,就愈加需要熟悉关中情况的地头蛇,来给“王师”带路,或者亲自上阵,为王师赴汤蹈火,斗为前驱了。 这也正是莘迩笼络李亮的主要缘故。 听了李亮的回答,莘迩心中满意,笑道:“才得汉中、剑阁,没个一年半载的消化这些地方、休养我陇民力,咱们定西是打不了仗了!你对大王的这片忠心,我会详细地禀与大王,……现在我有一事问你,你是愿留在汉中,或秦州,还是想跟我回去王都?” 李亮说道:“悉从明公安排。”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汉中、剑阁新得,治内多賨人、僚人,治理不易。我去成都前,与千里等议定,已经上表,举考功曹右曹史阴洛为汉中太守。阴洛此前常在西域,接触的都是西域胡,在与胡夷打交道这方面极有经验,此人有智谋,知兵略,应该能把汉中治好。 “欲得汉中稳,剑阁、葭萌关系重大。张景威干练果决,有威仪,昔治卢水胡,政绩优良,今於麴鸣宗的营中历练了年余,亦已知兵事,鸣宗前败蒲秦名将蒲洛孤等的那一场仗,当真是打得激烈凶险,景威於此战中独当一面,立下了大功,我也已举他出任秦德县长,督秦德、唐寿、白水三县及葭萌、剑阁军事。败蒲洛孤一战,王舒望亦有卓功,我亦已一道上表,举荐擢他假校尉,戍葭萌;以严袭戍剑阁。 “这几道上表,已经出十余日,大概已到朝中。朝中如果同意的话,如无意外,十来天内,阴洛等即能赶来上任了。” 李亮听了半天,以为莘迩是要把留在蜀地,结果却是听来听去,汉中、葭萌、剑阁等地,莘迩都已安排好了镇守的人选。 他心道:“明公如要带我回都,不会说这些话;莫不是想要把我任在秦州?” 他推测的不错。 莘迩接着说道:“剑阁、葭萌是汉中南面的门户,秦州是汉中背后的倚仗。要想使汉中稳稳当当的在我定西手中不丢,剑阁、葭萌虽然重要,秦州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我已表麴鸣宗为秦州刺史,兼领陇西太守;西郡太守张道崇严而能宽,我举了他为振武将军,领武都太守。苟子,你如愿意,我可举你为假校尉,分你兵马两千,屯驻武都,协助张道崇治抚境内,何如?” 李亮现为参军,是属僚;假校尉虽不是正式的校尉,只是校尉的试用期,但也已是独自领军的了。这是一个质的飞跃。按说,这该是件大喜事,李亮的确也很开心,可在为自己开心之余,他至少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却被莘迩“表麴鸣宗为秦州刺史”、“举张道崇为振武将军,领武都太守”这两句话给吸引过去了。 要知,振武将军、秦州刺史、武都太守,这三个官职,可都是令狐曲的现任官! 莘迩而下说要举麴球、张道崇两人分别出任这三个官职,是什么意思? 令狐曲现在被囚剑阁驻军的帐中,不得外出,顶天了,仅能在帐门口站一站。有一次,李亮路过令狐曲的囚帐,适逢令狐曲在帐门口放风,他那张惨白、惶恐的面孔,使李亮印象深刻。 这会儿,那张脸不由地出现到了李亮的脑中。 李亮悄摸摸地偷看莘迩,心道:“明公是要像杀令狐京那般,把令狐曲也杀了么?”不敢多想,赶紧止住念头,恭谨地应道,“明公不以亮鄙陋,擢以重用,亮感恩涕零,愿为明公效鹰犬之诚!有亮在武都,必保武都不乱。” “好!那等到了剑阁,我就上表朝中!” 莘迩说完,打马一鞭,催骑向前驰骋。 两边肥沃的田地,簇簇的野树,葱茏的远山,清澈的溪流,飞地向后倒退,莘迩骑在神骏的西域良马上,举目望前,前方的河水、群山、野树、田地,则如帧帧照片,紧随迎面扑来。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今虽剑阁暂时得保,检点战果,为定西打下了汉中等处,不可谓不是大获丰收,然万里之途,才刚始於足下。蒲秦励精图治;慕容魏乱而犹强;江左内斗不息,不止无法借力,通过桓蒙、袁子乔等对陇人的态度,日后没准儿还会成为一敌。以陇一隅之地,对此三个强敌,欲待实现莘迩心中那灭秦破魏、复华夏衣冠的雄图远志,就如现下这道路上的风景,过了一山,还有一山,山山相连,一山高过一山。前路漫漫而险,他提醒自己,万万不可掉以松懈。 却是,前天校场之上,莘迩箭射李亮的髻。 他此一举动出来,袁子乔当即哀叹,剑阁不能为荆州有矣。桓蒙那时没什么失态的表现,但其心中,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阅阵结束以后,桓蒙经过与袁子乔的商讨,便当机立断,暂时放弃了对剑阁的索求之心,改以平定王腾、邓浩、昝定等的叛乱为重。这个决定一做下来,也就没了继续留莘迩在成都的必要。因是,当莘迩於昨天请辞的时候,桓蒙就答应了。 乃有了莘迩携李亮、从骑等,出桓营,北返剑阁之行。 阅址:n. 第六十一章 千金市马骨 公力若不及 过了涪县,快到梓潼的时候,后边有一骑追来。 闻得殿后的魏咸报讯,莘迩止住前行,等那骑奔至。 那骑沿着官道,疾行而到。 骑马的是个文士,勒马停下,跳了下来,行礼说道:“在下杨贺之,谒见将军。” 莘迩看时,可不就是前天校场阅阵时,出言暗助自己的那个蜀士、桓蒙帐下板司马杨贺之么? 那天桓蒙被莘迩噎住,哑然无言之际,杨贺之请求桓蒙下令排兵布阵,看似是在给桓蒙找下台阶,而实际上是暗助莘迩,以避免桓蒙缓过神后的激烈反击,莘迩对此是心知肚明的。 唯杨贺之是桓蒙的臣属,莘迩与他也不很熟,故此,事后不好向他当面表示谢意,只教李亮代表,找了个机会,略作表示,不料今天他却追赶上来,不知是为何故? 莘迩寻思着,亦下马到地,还了一礼,笑道:“司马怎么追来了?可是桓公有何吩咐?” 杨贺之乘马太久,从成都跑出来以后,路上几乎没有歇过,日夜兼程,帻巾被风吹得歪了,露出的髻凌乱,眼中满布通红的血丝,嘴唇干燥,白色的氅衣上尘土斑斑;大腿磨得破了皮,只从马上下来,往边儿上走的那两步,就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稍微收拾了下帻巾、衣服,努力做出严整的仪表,回答说道:“桓荆州并无吩咐,在下也已不是桓荆州的臣僚了。” 莘迩心中一动,装作不解的样子,问道:“此话怎讲?” 杨贺之长揖,说道:“桓荆州固当世人杰,惜乎其所宠用之袁子乔诸辈,妒贤傲能,贺之在彼,常受轻慢;本已欲挂印绶於青竹,落拓而去,谁曾想,日前有幸得识将军!将军单骑入桓营,文才武略,英姿勃,高会群士,议论非凡;校场当五千荆州虎狼,帻巾鹤氅,若处山林之安闲,一箭定剑阁归属,贺之仰慕至极。将军如不弃,愿从将军入蜀。” 莘迩大喜,连忙上前,把他扶起,笑道:“与先生在桓公帐中初见时,与先生的谈话虽然不多,然我就已觉与先生投机;前日校场上,多蒙先生相助,原想亲致谢意,奈何不敢冒昧,遂使伯明登门。不意先生今肯入陇,真是太好了!此实我私心之所望,不敢请耳!” 李亮咳嗽一声,拉了拉莘迩的衣襟。 莘迩扭头问道:“苟子,怎么了?” “明公,请稍作移步,亮有一言进上。” 莘迩跟着他到了一边。 李亮严肃地说道:“明公,杨贺之不能要!” “为何?” “他是桓荆州辟的板司马,……还什么‘挂印绶於青竹’,他有印绶么?白板司马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如此,他毕竟是桓荆州的人。明公如贸然将其收下,桓荆州怕会不快啊!” 莘迩回顾了眼立在不远处马边的杨贺之,但见他身形单薄,於附近百余魁壮甲士的衬托下,弱不禁风,仿似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只彷徨寻枝而栖的雀鸟,心中想道:“这是第一个从别方阵营主动前来投我的士人,就是惹得桓荆州勃然大怒,我也要将之收下!” 他转回视线,笑对李亮说道,“卿言有道理,但是苟子,就像你说的,杨贺之只是个板司马罢了;桓荆州平蜀以今,大肆延揽人心,举荐、辟除的蜀秦故臣、蜀地名士何止百十!位高者荐入江左朝中,才高者除为他府中的参军、司马,次之则板参军、板司马。杨贺之在其中并不十分显眼,我便是收下了他,桓荆州纵然小有不快,可他难不成还会因此与我开战么?” “话是这么说,可明公……” “苟子!我军虽是占下了汉中、剑阁,成都可却是为桓荆州所有了!成都是蜀秦的都城,蜀地各郡的贤能、才士,荟萃於斯,而这些贤士能臣,现已多被桓荆州网罗。剑阁虽险,然卿不闻‘在德不在险’,又不闻‘知己知彼’乎?要想使剑阁、汉中牢牢地属我定西不失,非得有熟悉蜀地情况的蜀士参佐不可!相比可能会导致的桓荆州那点不快,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亮说道:“可是明公,咱们对杨贺之都不熟悉,焉知他有无才干,是否能用?” 莘迩笑道:“他有无才干不要紧,关键他是蜀士,这就够了!” 李亮眼前一亮,说道:“噢!亮明白了,明公此谓‘千金市马骨’。” 莘迩回转过去,不提李亮说了些什么,笑对杨贺之说道:“先生这一路从成都追来,肯定辛苦的很了吧?且再忍耐一二,等到了前头梓潼县城,我派人去买辆鹿车,先生就能歇歇了。” 杨贺之是个聪明人,哪里猜不到李亮会对莘迩说些什么,莘迩既然不提,他也就装作不知,恭谨揖道:“多谢明公。” 起的身来,杨贺之说道,“贺之有一事,禀与明公。” “什么事?” “伪秦降臣王腾、邓浩、昝定,西据汶山,南据临邛,拥范氏之后范俊为主,於六七日前,举旗作乱!” 李亮闻言,登时想起了校场阅阵前,莘迩做出的那番分析,佩服地对莘迩说道:“明公料事如神!” 莘迩说道:“六七日前就举乱了?” “是。” 掐指计算,六七日前,正是莘迩刚到桓营的时候,桓蒙不去平叛,却硬是耗了四天,用尽办法,来向莘迩索要剑阁。莘迩摸着髭须,笑道:“桓公对剑阁还真是渴求!” 他忖思心道:“桓荆州自恃兵精,校场阅阵,以武迫我;我虽安然出了成都,然以他对剑阁的渴求程度,荆州对我剑阁,必是仍未死心!待返剑阁,我当还以颜色与之,暗示他我已知其弱点,提点他不要再打我剑阁的主意了。” 一行人重新上马,接着北行。 为照顾杨贺之,比起之前,现下的行颇为缓慢。 前行途中,莘迩想起一事,问杨贺之,说道:“记得先生的族父也在桓公的帐下。先生今来投我,桓公不会迁怒於先生的族父吧?” 杨贺之说道:“我出成都前,已将心意述与我族父。” 莘迩问道:“先生的族父如何说的?” 杨贺之说道:“我族父与我言道:‘你少时,人誉你为我家千里驹,自当驰骋千里,且去!’” 莘迩慨叹不已,与李亮、魏述、魏咸说道:“伯祝的族父亦何秀也?可以称得上是洒脱了。” 到了梓潼县外,魏咸带了两个从骑,入进城中,到市上买了辆鹿车,顺道又买了些别的杂物,悉数堆在鹿车上,分出一个从骑,下马推车,回到城外道上,莘迩等人在等候的地方。 大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李亮掩住鼻子,待鹿车近前,探头观之,问道:“这都什么东西?” “见市上见到,於是买来的。” 莘迩看去,见鹿车上放着两匹賨布,一坛清酒,几个用竹藤、棕、草编成的鸟兽鱼虫,两包茶饼,一条鹿腿。那臭味就是从鹿腿上散出来的。 杨贺之给莘迩介绍,说道:“这是賨人织的布,即织锦也;此清酒、竹编,也是产於賨人。……这賨人的清酒,可是大大有名,战国的时候,賨人与秦曾立盟约,互不侵犯,约定‘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以雕刻有青龙的玉来比价清酒,足见其珍。茶饼,想来不需我说了。”他抿嘴一笑,说道,“明公赐与习主簿洗肠胃者是也,是我蜀地的方物。” 李亮以手扇风,臭味不绝,他说道:“清酒、茶饼,我知道。这鹿腿是坏的吧?太臭了!” 杨贺之笑道:“君在汉中、剑阁,未尝吃过此物么?” 李亮说道:“没有,见都没见过。” 莘迩军纪森严,不许将士无故出营入城,以防扰民,是以,打下汉中等地后,李亮,包括魏述、魏咸等一直都在军中,从来没有出去过;负责军中采办的吏员,也只会购些清酒、茶饼等物,献与莘迩,断不会奉上臭烘烘的鹿腿,李亮等当然也就不会见过这东西。 杨贺之说道:“这鹿腿是用我蜀地的炮制之法制成的,取鹿杀之,埋入地中,臭而后出食之。吃的就是这股臭味啊!君不妨试一试,保你吃了一次就上瘾,天天想着下一次。” 莘迩也是头次见此物,听了杨贺之的话,大觉新鲜,叹道,“果是一地一俗啊!”细究这种制作食物的办法,原理是何?想不明白。 蜀人饮食,以臭为美,这种鹿肉的制作方法,听起来不可理解,然若追究根本,原理却也简单,与作腌菜、酸菜等物的做法其实是大致近似的。 李亮连连摇头,说道:“还是算了。”问魏咸,说道,“明公差你去买鹿车,你买这么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魏咸答道:“咸平时没有空出营,故趁此机会,买些蜀地特产,以备明公回到谷阴后,好馈赠与人。” 莘迩笑道:“卿有心了!”眺望梓潼县城,问魏咸,说道,“你能从市中买到这些东西,县中的治安应是挺好的吧?市中还挺热闹?” 魏咸答道:“与我定西的寻常县邑无异。” 莘迩颔,心中想道:“成都之战才过去旬月,梓潼县内就能如昔。桓荆州不仅有军干,且有治能啊!” 把賨布、鹿腿等物,各由从骑携带,杨贺之坐上鹿车,一个从骑从后推之,众人继续赶路。 鹿车就是独轮车,上边一个斗,下边一个轮,一人斗中坐,一人后边推。这种车,适合山路。前代秦朝末年,割据蜀中的那个势力,国中有位不世之材,明了一种便於山地行驶的辎重运输车,名为“木牛流马”,相传就是以鹿车这种独轮车为原型而创造出来的。 七八日后,莘迩引李亮、杨贺之等,经过高延曹镇戍的秦德县,返回到了剑阁。 莘迩没作休息,立即写书一封,派人送去给桓蒙。 信中写道:“闻王腾、邓浩、昝定反乱,公兵少,力若不及,我军可助也。” 顶点 第六十二章 折柳赠诸卿 太后城门迎 信到成都。 桓蒙览罢,一笑置之,回书一封。 与来信一样,回信亦很简单,写道:“彦叔、道和已各引兵往讨,彼辈跳梁小丑,取之如热汤融雪。征虏且守好剑阁,万万莫失。” 莘迩接到回信,也是一笑置之。 在剑阁待了两天,张景威、王舒望来到。 却是定西朝廷的旨意已下,准了莘迩对张景威“秦德县长,督秦德、唐寿、白水三县军事”,和举王舒望“以假校尉戍葭萌关”的这两道举荐;张景威、王舒望接到令旨的当天启程,今日到达剑阁。又等两天,任命严袭“以校尉戍剑阁”的令旨接踵而至。紧跟着,阴洛的私信赍到,阴洛在信中说,朝廷也已同意了莘迩举为他“汉中太守”的上书,他即将动身南下。 至此,汉中郡和秦德、唐寿、白水三县,以及剑阁、葭萌两关的镇戍长吏,完全按照莘迩的心意,悉数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和任命。 定西朝中的诸位大臣,之所以会全盘接受莘迩的举荐,那是有缘故的,便是:莘迩同时举荐了麴球出任秦州刺史、领陇西太守,张道崇出任振武将军、领武都太守。 张道崇是张浑的长子。麴球不用说,是麴家的后起之秀。 因是,尽管以氾宽为的等人,强烈反对莘迩的这些举荐,然在麴爽的大力支持,与张浑的默认赞成之下,当然了,还得再加上左氏的偏心,最终还是顺利地在朝中得到了通过。 已是十一月底,马上十二月了。 数日后,接到了袁子乔、周安分别把王腾、邓浩、昝定、范俊的叛乱大体平定,和桓蒙留下了周安镇守蜀中,自引兵马泛舟还荆的消息。 桓蒙已走,莘迩也就没有继续待在剑阁的必要了。 这一天,莘迩率部北还。 张景威、严袭、王舒望等从出十里外。 莘迩笑对他们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卿等归去罢。今桓荆州已还荆州,周道和虽勇,然一则,蜀地的叛乱还未尽数平定,二来,剑阁、葭萌为我所据,如无别的变局,料年月内,剑阁、汉中等地不会有敌来犯。即使有敌入侵,卿等之前在鸣宗的帐下年余,事真急促的话,不必朝廷的令旨,鸣宗也一定会及时遣兵支援你们,这一点我是不担心的。 “即将来汉中上任的汉中太守阴洛,卿等可能与他不熟。此人多谋善断,他到任以后,你们要与他处好关系,万不可产生嫌隙。 “汉中、剑阁的得失,关系到我陇的前途,毋忝厥职,切记切记!” 张景威应道:“明公请宽心,我等一定恪尽职守,佐助阴太守,为明公守好剑阁等地。” 莘迩步至道边的河畔,折了一枝柳条,递给张景威,与他、严袭、王舒望说道:“权附风雅,以此赠卿等。卿等皆我陇干才,我留卿等於此,只要卿等精诚一心,我在谷阴就无忧矣!” 柳者,留也。 通常来说,是送行的人折此,送给远行的人。 莘迩反其道而行之,言语殷切,可见他对张景威等人的信任和寄以厚望的期盼。 张景威等俱皆感动。 莘迩上马,率领部曲北去。 张景威、王舒望等恭敬地行礼相送。 严袭是最早跟从莘迩的故吏之一,他甚至不顾铠甲在身,冲莘迩坐骑踏起的尘土,拜倒在地。 行约数里,高延曹兴冲冲地骑着马,跑到莘迩的近前。 莘迩问道:“螭虎,何事如此开心?” 高延曹说道:“刚才目睹明公与张景威、严袭、王舒望等辞别,明公情深意切,景威等忠心耿耿,我有感而,写了一诗;敢请献与明公。”说着,奉上了粉红的纸笺一张。 “写了诗么?”莘迩接住纸笺,低头去看,三眼并做两眼,飞快地看完,挤了挤眼睛,揉了一揉,佯笑说道,“好诗,好诗啊!”打马一鞭,飞也似地朝前奔去。 高延曹等急忙追赶。 一路北上,渡过西汉水,数日后,入至汉中郡界。北宫越在郡界相迎。莘迩吩咐他,且在汉中多留些时间,等阴洛到了,与其交接过后,再回秦州的阴平郡。北宫越应诺。复往前行,转往西去,沿着来时入汉中的旧路,十二月初,到了武都郡。 在武都郡,多停了几天。 刘壮、刘伽罗祖孙的家乡,就在武都。莘迩遣魏咸去他俩的乡梓,察问还有无亲族姻亲,并嘱咐魏咸,顺道带些刘壮家乡的特产回来。魏咸回来禀报:“唯存远亲两家,与数车当地的果子等物,已俱带到军中。”莘迩命唤刘壮的那两家远亲来一见。刘壮的那两家远亲,都是当地的乡民,不会官话,一口的武都方言,因为武都、阴平多戎人,冉氏在这里又建过国,故是话语中,还时不时地夹杂着些戎人的常用词语。莘迩听不太懂,费劲地和他们交流了会儿,打了他们下去,叫人去问,看他们愿意不愿意去谷阴。这两家刘壮的远亲又不是傻的,自是千肯万肯。 於是,给了李亮两千兵马,将之留在了武都,等候武都太守张道崇履任,莘迩继续北上。 出了武都,特地绕到陇西,与麴球见了一面。 两人一见,莘迩就给他开玩笑,说道:“雍州刺史莘迩,见过秦州刺史麴君。” 麴球大笑,下揖作礼,恭喜莘迩,说道:“将军跋涉千里,一战而克汉中、拔剑阁,震动蜀地,大扬我陇人之威。哎呀,早知将军竟能获取这般的大胜,当日我无论如何,厚着脸皮,也是非得要跟将军一起去打汉中,混个功劳在手的!惜乎、惜乎,为时已晚也!” 莘迩笑道:“卿虽未扬威於蜀,然立功於秦,不也是可以的么?” 定西南下伐蜀,国中的常备战力有缺,蒲秦当然是不会放过这个“夺回陇西”的良机,所以在莘迩率部进攻汉中、剑阁等地的时候,蒲秦的蒲洛孤等,引万余众对陇西起了两次进攻。 但这两次进攻,都被麴球、张景威、王舒望等给击退了。 笑谈几句,麴球面转严肃,说道:“将军,能私下谈谈么?” 莘迩知他要说些什么,就屏退了唐艾等人,等室内只剩下了他与麴球两人,说道:“鸣宗,你是要问我令狐文少、令狐鲜少的事吧?” 麴球说道:“正是。将军,不知你是否已知,你行军法诛令狐京、囚令狐曲之事,在谷阴朝中可是掀起了一场大浪啊!” “多大的浪?” “录事氾公进宫,大肆抨击、诋毁将军,与王太后说:将军恃兵夸雄,擅杀宗室,骄横跋扈,无视大王、王太后的存在,究将军之心志,实不可测;谏言王太后,最好等将军一到谷阴,就夺去将军的兵权。” 莘迩不以为意,笑道:“氾公刚正,我素来敬重於他,但他说我‘擅杀宗室’,这四个字却是颠倒黑白了。令狐京淫军,乱我军心;令狐曲怯战,误我军机,我出兵之日,受节於大王,有权战时杀两千石以下,遂行军法,对他两人各加以处置,自以为并无不妥。事实上,我还是手下留情了。令狐京,百石吏耳,我故杀之;令狐曲,时为四品将军,我因囚之而不诛。” 莘迩诚恳地看着麴球,恳切地说道,“鸣宗,你说我做的不对么?” 麴球严肃的面容不见,笑了起来,挤眉弄眼,给莘迩了一个你知我知,我懂你为何杀掉令狐京、囚禁令狐曲之缘故的表情,说道:“将军做的事,怎会有错?适才球之所言,与将军相戏耳。球近得都城书信,氾公虽是忿忿不平,然其所进言,王太后并未接纳。……将军对此大概也心中有数吧?这从将军在举荐球等之前的那道,奏请褫夺令狐曲督秦州三郡军事、振武将军、秦州刺史、武都太守等职的上书,被王太后很快同意这一点就可看出。 “将军且请宽心,王都谷阴,现下风平浪静,与将军离都时,实无二样。待将军挟此克取汉中、剑阁之功,回到王城,定是风光无二,朝中必有封拜!” 对於莘迩收拾令狐曲兄弟一事,麴球是持支持态度的。毕竟作为阀族也好、将门也罢的一员,肯定是不会乐意於看到王权过大、宗室过盛的。 而事实上,亦不需麴球给莘迩讲王都於下的政治形势,羊髦、羊馥、黄荣、孙衍、曹斐、张龟等人,可都是在谷阴的,即使是在前线的战事很激烈的时候,莘迩与羊髦等人的书信也没有断绝过。可以这么说,莘迩尽管人远在蜀地,对王城的政治局势却是了如指掌。 莘迩摸了摸髭须,说道:“鸣宗,我有一事不解。” “将军何事不解?请说。” 莘迩颇有意味地悠悠说道:“氾公入宫,进言王太后,此必隐秘之事,外臣谅难得知。鸣宗,你是从何处知晓的?” 麴球也摸了摸胡子,没有回答莘迩,笑着反问说道:“将军,氾公进言的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么?” 莘迩哈哈一笑。 他起将身来,抚着肚子,说道:“饿了,饿了!鸣宗啊,今晚还是咱俩一起动手,炮制鹿肉,何如?”想起一事,神秘笑道,“我从蜀地带回了一样蜀人的美食,晚上请你尝尝。” 这天晚上,魏咸奉上了那条鹿腿,使得麴球捂鼻大呼,且不用多说。 只说莘迩在陇西待了一天,翌日拔营,缘渭水行百十里,渡过黄河,进了陇州,复改回北行。 陇州十二月的天气已然甚是寒冷了,与蜀地两个人间,好在路上没有下雪,中旬这天,终於到了谷阴。 定西王太后左氏、定西王令狐乐、陈荪、麴爽、曹斐等等朝中重臣,於城外迎接。 第六十三章 麴侯饮符水 阿恭诚可爱 迎接莘迩的群臣里边,除了陈荪等重臣外,还有羊髦、羊馥、傅乔、黄荣、张龟等莘迩的亲信。 没有氾宽。 氾丹倒是在,但他跟在陈荪、孙衍、麴爽、张浑、曹斐等人的身后,手捧笏板,低着头,不说话。 莘迩与陈荪等人见礼,作些叙谈。 曹斐内穿两当,外披铠甲,尽管身矮,胜在壮硕,罗圈腿那么一站,叉着腰,也是威风凛凛。高延曹转到他的面前,行军中礼,说道:“末将谒见领军。” 曹斐大模大样地点点头,说道:“螭虎,你这回从征虏讨伐蜀地,我从征虏送来朝中的捷报上看见,你立了不少的功啊!我已向王太后、大王上书,为你请求封赏,估计不日就能下来。”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回立的功劳是真够大的。我瞅你模样都不一样了,……春风得意!” 作为他的部将,高延曹立功,他也有荣,两全其美,干嘛叹气? 高延曹在帐下已久,了解他的脾性,闻其一叹,马上就领会其意,机灵地说道:“末将哪里称得上‘春风得意’?比起领军,差得远了!些许微功,不值一提!”凑近曹斐的近处,放低声音,悄悄地说道:“领军,末将这回打下了一二蜀城,获得的战利品上缴之余,末将早就选其中好的,为领军备妥了,今天晚上,末将亲自给领军送家去!” 曹斐大喜,掂起足尖,拍了拍高延曹的肩膀,说道:“我就知道没看错你,是个有良心的!”洒眼往前边乱看,没有找着曹惠,问高延曹,说道,“小曹呢?” 高延曹说道:“曹校尉没跟过来。征虏将军下令,不许兵士入城,故是曹校尉带着咱们太马营的骑卒,和归都的各部一起,直接回去各自在东、西二苑城的兵营了。” 曹斐“哦”了一声,心道:“小曹钻破了脑袋,拜在我的门下,若非是我,太马营的五部校尉,如何会有他一个?螭虎已这般识情知意,小曹比螭虎更加懂事,必不会使我失望。他既带部还了营中,也罢,我就且今晚等他求见吧。” 这点耐心,曹斐还是有的。 没找着曹惠,却瞥见莘迩在麴爽那里已经停了多时,也不知他两人在说些什么。 曹斐便踱步过去,侧耳倾听。 莘迩与麴爽两个交谈的东西,没什么可背人的,因是虽看见了曹斐过来,莘迩的话头没有停下,只冲曹斐点头,示了个意。 曹斐听到莘迩正在与麴爽说道:“……我带到唐兴郡的那几个蜀医,他们在给麴侯诊断以后,就是这么禀报与我的,最终虽给麴侯开了些药,但估计不会有什么作用。蜀医中有一人,自言得范天师的真传,焚了两张道符,化入水中,端给麴侯饮下了,但中尉,以我度之,符水如有用,还要医士作甚?这东西,怕是指不上的。” 曹斐心道:“原来是在说麴硕的病情。”插嘴问道,“幼著,你去唐兴谒见麴侯了么?” “是啊,回朝的路上,我先到的陇西郡,当晚与鸣宗联榻夜谈,听他说起麴侯的病越来越重。刚好我在蜀地的时候聘了几个名医,想着献给宫中,遂将之带去唐兴,给麴硕做了个会诊。” “会诊何如?”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 莘迩的语气里带着沉重。 与麴硕尽管见面不多,可回忆过往,至少有两个有关他的片段是让莘迩印象深刻的。 一个是在猪野泽畔时的初见,麴硕沉雄稳重,率牡丹骑等到至胡部,当真是杀气腾腾,令狐奉之打回王都,主要即是靠了他的帮助。一个是莘迩平定西域归来,麴硕迎他於城外,在莘迩最需要强力盟友的时刻,麴硕冲他递上了橄榄枝。 思及过往,特别是麴硕在关键时刻给他的支持,莘迩是知恩之人,心情如何能不沉痛? 曹斐心道:“老麴征战了大半辈子,前前后后受过的伤恐怕不下十余处,血都不知流过多少了!气血亏得厉害。年轻时候,尚且无碍,这一到垂暮,恶果就显现出来了! “他此回染的这场病,前后至今,已经大半年了。闻他最早仅是食欲不振,四五个月过去,单只宫里,就派去两三拨的医官了,非但不见好转,反而病情竟是展到了缠绵不起。” 兔死狐悲,曹斐亦武将,听了莘迩的话,从麴硕上想到了自己,适才因高延曹许诺的献礼而欢喜的情绪,不免变得稍微低落起来。 麴爽不愿在莘迩、曹斐面前露出自己的担忧,说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从父的身子骨素来康健,一时小病,总能痊愈的!” 莘迩说道:“希望如此!” 和陈荪、孙衍、麴爽、张浑、曹斐以及羊髦等人,莘迩都已聊过。 他踱到了站在最末的氾丹处,笑道:“这么冷的天,劳动氾曹掾出迎,惭愧惭愧。” 氾丹铁青个脸,说道:“以宗室之亲,以秦州刺史之尊,将军说杀就杀、说囚就囚,威势滔天;今将军引步骑虎贲数千还都,旗帜如林,甲械曜日,氾丹一个小小曹掾,怎敢不迎将军?” “氾君,你这是怎么了?听你话音,似乎有点生气?” 氾丹不是有点生气,是非常生气。 或者说,他不是生气,是愤慨。 愤慨的缘由自然不是其它,只能是令狐京被莘迩杀掉,令狐曲被莘迩上书奏请,褫夺掉了所有的官职,且身成了待罪之囚;而氾宽入宫进言,劝谏王太后左氏惩处莘迩,左氏却又不允。 眼看着莘迩胆大妄为,俨然已将成定西的权臣,王太后却不辨忠奸,对他一味宠信,自诩为国朝忠良干臣的氾丹,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抑郁和愤懑的。 以致当着陈荪等这么多人的面,在迎接莘迩的场面上,他出言不逊,讽刺莘迩。 秃勃野、曹斐、高延曹和立到了麴爽身边的罗荡等将校,闻言变色。 氾丹冷笑说道:“生气?呵呵。征虏将军驾前,丹岂敢生气?”扬起头,挺身直立,丝毫不惧地乜视四边,与秃勃野、曹斐、高延曹、罗荡等猛将对视。 秃勃野按刀向前,欲图逼迫於他。 莘迩及时示意,把他制止,神色从容,含笑问氾丹,说道:“适闻陈公说,卿父生病了?” 氾丹昂然说道:“是,家君因偶染风寒,所以不能来迎征虏。征虏要治罪么?丹愿领受!” 莘迩叹道:“氾公为了国事,日夜操劳,以致病倒,如此乃心王室,端得是我辈臣子的楷模,我佩服都来不及,‘治罪’之言,卿是从何说起啊?” 氾丹“哼”了一声。 莘迩的话还没有说完,他顿了下,把目光从氾丹的脸上移开,顾与陈荪、孙衍、张浑等人说道:“麴侯、氾公,一为我陇将胆,一为我朝士望,并为我国的大宝。胡狄不敢犯我者,悉赖二公之力。麴侯已病,氾公若再病重,则对我定西,势将会是严重的打击! “为了咱们定西,也是为了氾公的身体着想,待我入宫见到王太后、大王,打算进言,可暂把氾公的担子,转给陈公、孙公、张公代掌,好叫他安心养病。公等以为可否?” 此言一出,陈荪等人,无不大吃一惊。 也难怪他们吃惊。 今天他们众人,本是奉王太后左氏之令,出来迎接莘迩凯旋的。莘迩打下了汉中、剑阁,为定西再次开疆拓土,这是一件举国欢庆的好事。可怎么也料不到,仅仅因了氾宽托辞生病,不肯出迎,莘迩居然就连城都还没有进,便要揪住他的这个把柄,夺走他的职权! 这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时众人,心思急转,权衡利弊,俱是各想该如何应对莘迩此话。 曹斐牢记着他上次站错队的那件事儿,不等莘迩话音落地,头个跳将出来,说道:“正该如是!”有心说两个“正该如是”的原因,搜肠刮肚,想不出来。 黄荣费劲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整了下被碰歪的冠带,下揖说道:“将军体恤国家的老臣,一片仁心,感动天地。想来王太后定是能明白将军的苦心,允了将军的此请的!” 唐艾不用从人堆里挤出来,他就立在莘迩的身边,这时摇了两下羽扇,说道:“录事一职,总掌朝端,一日不可有缺。氾公既然染病,那确是应该请他先把身体养好。” 羊髦亦出列说道:“将军此是谋国之议。郎中令陈公、大农孙公、牧府别驾张公,皆我朝良臣,在氾公养病的期间,一定是能把国内的政务治理得井井有条,不会出现问题的。” 莘迩问陈荪、孙衍、张浑,说道:“公等意下何如?” 孙衍是莘迩一派的人,第一个开口,说道:“别的不敢说,赋税诸务,我差可略代氾公。” 张浑迟疑了下,说道:“国朝法制,台臣如果因为生病而不能视事,达百日者,可免其职。录事氾公今虽染病,但昨日尚可视事,今方病假一天,远不到百日,似还不需以我等代其掌。” 莘迩笑道:“我没说请朝廷免他的职啊!不过是因氾公名重,恐其不起,以使敌国快,吾等痛,故欲请王太后,将其职掌暂转公等负责,好教氾公好好休息而已。” 给张浑温声地解释完,莘迩按剑问尚未言的陈荪,“陈公,你觉得呢?这么做可以么?” 陈荪只觉喉咙干燥,咽了口唾沫,张开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末了,也许是令狐京被杀、令狐曲被囚的事情闪现在了他的脑中,也许是城外官道上,迤逦往东西两座苑城的兵营而去的数千步骑战士给他造成了压力,又或是他看到了莘迩握住剑柄的举动,他终是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谨慎地答道:“但有朝旨下,荪身为人臣,自当遵旨以尽忠。” 莘迩问麴爽,说道:“中尉呢?” 麴硕是麴家的定海神针,而下麴硕缠绵病榻不起,万一他病故而逝,麴家的下任宗长自己能否当上?陇地东南诸郡,麴硕留下的这个空当,谁来填补?是仍是麴家的人,还是会被别家夺走?麴家的利益会不会受到损害?这些天来,麴爽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东西,他现在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反对莘迩。他含糊说道:“我不预政务,朝中诸政,请将军斟酌就是。” 氾丹睚眦欲裂,戟指莘迩,怒道:“莘阿瓜!你依仗兵势,要做弄权的奸佞么?” 莘迩嗟叹不已,与陈荪等人说道:“阿恭直整,虽小憨,诚然可爱。” 第六十四章 左氏殿中热 神爱挥马鞭 谷阴,宫城。 玄武黑殿。 在四时宫分别依照四时方色而建的四座宫殿中,玄武黑殿位处北面,是专於冬季时使用的。 此时殿内,地砖下和夹墙里,都生着火龙,把整个的大殿烤得暖暖和和。 定西王太后左氏和定西王令狐乐,刚到殿中不久。 两人的坐榻并列。 令狐乐於榻上左扭右扭,时不时地望向殿外。 但每一次,他看到的都只有外头远近的楼阁、亭台和恭立在殿门处、台阶上的内宦与侍卫。 他有点等不及了,问左氏,说道:“阿母,阿瓜什么时候能到?” 左氏说道:“内宦不是才禀报过么?征虏将军已到中城的城门外了,陈荪、麴爽、孙衍、曹斐等等,正在那里迎接他。应该用不了多久,他就可进城。你呀,很快就能见他啦!” 令狐乐“哦”了一声,勉强坐了片刻,屁股又扭动开来。 他索性从榻上跳下,背着手,小大人似的,在丹墀上来回走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了一事,便停到左氏的榻前,仰脸问道:“阿母,阿瓜杀令狐京、囚令狐曲这两件事,他做的对不对?” 左氏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两件事的?你是听谁说的?” 令狐乐说道:“昨天学书的时候,我听赵师讲的。孟师说,令狐曲、令狐京和阿瓜都是我的臣子,既与令狐曲、令狐京同为人臣,阿瓜却不请示我,就擅杀了令狐京、擅囚了令狐曲,这说明他有不臣之心。赵师斥责他,说他跋扈骄横。阿母,赵师说得对么?” 这个“赵师”,左氏是认识的。 其家是酒泉郡人。此人擅长书法,在定西颇有名气,氾丹於酒泉任太守时,曾辟他为郡府吏,於去年时,因氾丹之举荐,他遂得以入到宫中,教授令狐乐学书。 却不意,竟在背后议论国事,於令狐乐面前非议莘迩。 左氏神色微变,说道:“你不要听他胡说!阿瓜与令狐曲、令狐京的确都是我定西的臣子,但灵宝,你忘了么?阿瓜出兵的时候,咱们可是赐给他了一支王节。王节是什么?代表的就是你啊!将领率部出外打仗,在军中不能无有威严,是以咱们赐了王节与阿瓜。阿瓜杀令狐京、囚令狐曲,怎么能说是‘擅’呢?这些都是王节赋予他的权力!” 令狐乐似懂非懂,说道:“也就是说,阿瓜杀令狐京、囚禁令狐曲的权力,是我给他的?” “正是。” 令狐乐低下头,想了会儿,又说道:“赵师还对我说,阿瓜上书朝中,陈说杀掉令狐京的原因是令狐京淫军、囚禁令狐曲的原因是令狐曲怯战,那么如果另外有人指责阿瓜悖逆,是不是也该惩治阿瓜?阿母,赵师的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赵师”的这几句话,其实不难明白。 说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说:令狐京之死、令狐曲之囚,表面的原因,看似是莘迩陈述的那些,可真实的情况如何?朝中的人们谁也不知。全是靠着莘迩的一张嘴在编。这与诬陷何异?以此类推,若是有人举报莘迩心怀不轨,是不是也可以就此把他治罪? 令狐乐到底年纪尚少,没能太领会那位“赵师”的话意,可左氏却是一听就懂了。 左氏严肃了起来,说道:“灵宝!你记住,朝中有忠臣,也会有奸臣。阿瓜为了咱们定西,为了你,得罪了很多的朝臣,难免会有奸佞之徒,造谣生事,诋毁阿瓜。对这些东西,你决不能听,也决不能信!” 令狐乐应道:“是。” 左氏看他心不在焉的,料他应该仍是在琢磨“赵师”的那些话,便张开手臂,唤他坐到自己的膝上。 抱住了令狐乐,左氏笑道:“灵宝,你长大了,个头高了,也壮实多了,我都快抱不动你了。” 令狐乐往左氏的胳臂上蹭了蹭,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天太冷了,这半个多月,我没怎么骑马、习武,因是吃得胖了!我明天就接着练武!” 左氏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说道:“灵宝啊,你的父王,一转眼已薨两年了。你父王薨时,你才五六岁。我一个妇人家,从未预过政事,军事更是一窍不通。想想这两年,咱们母子能安然无恙地过到现在,……灵宝,全是靠了阿瓜啊!若无阿瓜,何来你之今日?” “是,阿母。” “你如今还小,很多事不好给你说。等你再大些,知道了这两年生的这许多事情,你应该就能知道是谁在这两年里,竭忠尽智,保住了你的江山!” “我知道,是阿瓜!” 左氏欣慰地笑了笑,想道:“赵融不能在宫中留了,明天就贬他出宫!”由此记起了另一件事,她想道,“前些天,氾宽入宫,进言於我,亦是说阿瓜跋扈,担忧阿瓜会生不臣之心;说什么,今可无诏而擅杀令狐京,明或即有不忍言之事。与赵融的谗言如出一辙!简直荒唐之极! “就不说阿瓜日常上朝、入宫,对灵宝从来都是恪守臣礼,便只以阿瓜的心志,阿瓜又怎会做出什么悖逆之举?也是,亦难怪他们污蔑阿瓜,阿瓜是当世的大英雄,而彼辈尽皆庸人,就像阿瓜说的,限於门户之见,家雀而已,又怎能理解阿瓜的志向? “阿瓜出兵前,我设家宴,召他与神爱进宫,在那天的宴上,阿瓜喝得醉了,他说……” 那天在灵钧台寝宫宴上的一幕,重新出现左氏的眼前。 左氏赐酒莘迩,莘迩离席行礼,以作谢恩。 他已经喝了不少,端着玉碗,脚步虚浮,一看就是醉了。 谢过恩后,他一口把碗中的葡萄酒饮下,挺立席间,面向主座的左氏,慷慨地说道:“臣这回引兵伐蜀,不仅是为了我定西,也不仅是为了江左朝廷,更是为了蜀地的我唐生民!蜀主残暴,蜀人苦矣!今我军吊民伐罪,方不负王师之名! “等灭了蜀秦,若能按我之预期,汉中属我,王太后,则对我定西日后抗衡蒲秦、乃至攻入关中,也都将会大有帮助!方今海内陵迟,关中、中原胡狄遍布,驱虎牧羊,率兽食人,民之哀哀,闻者恻然!我莘阿瓜,亦关东男子也,有朝一日,如得以麾十万精卒,长驱以进,先取关中,复定中原,还我乡梓朗朗晴空,尽洗万里膻腥,解兆民之倒悬,此我志也!” 尤是因在醉后,莘迩的这番自表心志,讲的愈是激昂顿挫。 左氏分明看到,令狐妍望向莘迩的眼中,透出了深深的爱慕,而左氏当时,亦是被莘迩的豪迈气概感染,不禁情愫涌动,难已自已。 玄武黑殿。 流连於那日宴上莘迩英姿,不可自拔的左氏,那天的情愫又上心头。 想起很快就能见到莘迩了,想起令狐乐的生日宴会上,莘迩触碰到她胳臂时的心动感触,特别是令狐乐忽染疾病那晚,她因惊吓倒入莘迩怀中后产生的那种安宁感觉,及那晚稍后与莘迩对视时的紧张,坐於榻上的左氏,再度胸如撞鹿,莫名地,只觉整个身体都酥麻起来了。 令狐乐感觉到了左氏的异常,抬头看到左氏面颊飞红,问道:“阿母,你怎么了?” 左氏赶忙收回思绪,深深地吸了口气,掩饰地撩袖抹去了额上出的汗水,说道:“殿内好热。” 令狐乐是个孝顺的孩子,便教内宦把火龙烧得小些。 约等了小半个时辰,内宦进来禀报:“散骑常侍、征虏将军、雍州刺史求见大王、王太后。” 左氏故作镇定,说道:“请征虏将军进来吧。” 莘迩一人,登阶而上,入到殿中。 莘迩下拜,说道:“臣莘迩,拜见大王、王太后。” 左氏柔声说道:“将军请起。” 莘迩站起,恭敬而立。 玄武黑殿内所用的器物,包括殿壁、柱子、地砖的颜色,皆是黑色。莘迩著红色的戎装,站在其间,落入左氏眼中,倒是起了莘迩前时在成都,初见桓蒙时相近的感觉,也觉得莘迩好像是殿中的一团火。不过,这团火,与桓蒙那团火的刺人不同,给左氏的,全然是温暖之感。 左氏说道:“将军大胜而归,扬我定西威名,可喜可贺!接到将军攻克汉中、继而攻取剑阁等地的捷报后,我不知有多开心!大王也喜欢得很,连着两天晚上都睡不着呢!” 莘迩谦虚地说道:“此非臣之功。上赖大王之德,下赖将士用命,故得露布告捷。” 令狐乐问道:“阿瓜,你在给孤的上书中,说你给孤带回了好多礼物,都是什么?” 一行内宦抬着几个或大或小的笼子、用金盘捧着数样竹制品,以及一些蜀地特产的水果、食物,鱼贯入殿,呈给令狐乐。 那笼中,是金丝猴、食铁兽,亦即大熊猫等动物;那竹制品,便是出自賨人工匠之手的竹编。 令狐乐何曾见过金丝猴、大熊猫? 这两种动物,一种浑身金毛,灿灿生光;一种圆滚滚的,憨态可掬,顿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奔下殿中,绕着笼子转来转去,试探着伸手去摸那猴子,猴子龇牙咧嘴,没吓着他,反因引得他咯咯直笑,然后,他探手入笼,抚摸大熊猫,那大熊猫颇温顺,他喜笑颜开。 莘迩与左氏说道:“王太后,我这次在蜀地,还带回了几个当地有名的医士,明天就遣人把他们送进宫来。王太后如是合意,臣的愚见,不妨就把他们留用。这几个医士,有的学过天师道的道法,道法固不足信,然道家颇擅养生调养之术,大王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恰可合用。” 左氏知道,莘迩献上这几个医士,不会是为了别的缘故,只能是因为那晚令狐乐的急病。多几个名医在宫,万一再有类似的事,也就会多出几种治疗的方法,总归是会有用处的。 “阿瓜,你有心了!” “尽忠王太后、大王是臣的本分。” 也许是因为莘迩方由前线归来,尚未完全从战争中出来,又也许只是左氏心有所思而生的错觉,不知为何,莘迩嘴里说着“尽忠”,他肆无忌惮落在左氏妩丽面孔上的视线,却使左氏觉得充满了侵略。 左氏自不会为此生气,她偏转头,见内宦、宫女们都在看顾令狐乐,便唤莘迩单独近前,咬了咬樱唇,对他低声说道:“将军离都已近两月,我、我,……我着实想念。” “想念”云云,她说得微不可闻。 接着,她声音略高,往下说道:“本想今夜就在宫中置宴,为将军庆功,然将军远道归来,一定很累了,是以便改在后日。待至后日宴上,我亲自敬酒将军!” 莘迩说道:“太后的酒,臣饮如甘泉。” 在殿中待了一个多时辰,暮色将至,莘迩拜辞而出。 到了家中,令狐妍、刘伽罗等已经给莘迩备好了宴席。 莘迩叫刘壮也来,对刘壮、刘伽罗说了派人去他俩的家乡寻其亲人、没找到什么近亲,只找到了他的两家远亲,已然带到王都的事。 刘伽罗是在定西出生的,家乡对她而言,只是个地名罢了,没甚么惊喜;刘壮不然,又是感激莘迩的贴心,又是激动有生之年,还能相会宗亲,恨不得立刻就去见那两家远亲似的。 莘迩笑对他说道:“你这两家远亲,拖家带口的,合拢一起,足有三四十口,故我未把他们带到家里。他们现都在西苑城的兵营暂住。你明天拿些钱,觅个宅子买了,把他们安顿下来。既来了谷阴,不可无有营生,你看他们是想经商,还是想种地,经商的话,给些本钱,种地的话,就把咱家的地分与他们点。给他们的钱,我也不要他们还;给他们的地,我也不要他们的田租,唯有一条,你给他们交代清楚,不许仗势欺人。” 刘壮感动得不得了,连声应诺。 酒到酣处,刘伽罗抚琴,阿丑唱歌,令狐妍支着腮帮,听到兴起,跳了一支从西域婢处学来的胡舞。这一场给莘迩洗尘、兼带贺功的家宴,到夜半乃止。 莘迩先去刘伽罗的屋内,抱了会儿女儿,然后来到令狐妍的房中。 推门进到室内,但见令狐妍不知何时,换上了褶袴戎装,一手拿着根马鞭,一手威风地叉着腰,举起俏脸,乜视莘迩,挑衅似地说道:“莘阿瓜!适才宴上,我瞅你得意洋洋的,挺有点不驯之态!我斟酒与你,你竟然还敢嫌凉?莫以为你打下汉中就能在咱家扬眉吐气了!要非我身是女儿身,汉中这场功有你的份儿么?来来来,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不让须眉!” 说着,令狐妍挥鞭来打。 莘迩哭笑不得,抓住她抽来的马鞭,轻松夺下,提之在手,将她推到榻上,问道:“还要见识么?” 令狐妍曲臂作枕,瞧了瞧马鞭,又瞧了瞧莘迩,媚眼如丝,说道:“怎么不要?” 第六十五章 万胜呼如雷 宽猛宜相济 次日清晨,莘迩早早醒来。 深冬的季节,天光亮得晚,窗外暗淡,偶尔传来一声鸟的鸣叫,清冽悠远。 室内被火龙烧得热热乎乎,仍在酣睡的令狐妍,面颊红扑扑的,许是梦见了什么,嘴角绽出笑容,因为太热,她白嫩的膀子露在了锦被的外头。昨晚被令狐妍唤来的婢女大头,蜷缩在床榻的角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睡得正香。莘迩小心地下床,以免惊醒她俩。 拾起掉在地上的马鞭,将之轻轻地放到案上,莘迩披了件外衣,蹑手蹑脚地出到院中。 庭院里很冷。 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体温瞬间下落,就连呼吸的时候,都觉得鼻子隐隐作痛。 但是莘迩却喜欢这种感觉。 相比温热的环境,他觉得,寒冷更能让他的头脑清醒。 隔着数十步宽的院落,斜对面是刘伽罗的住室。为了能够更好地帮助她照料女儿,阿丑现在搬到了她的房中住。刘伽罗的屋中静悄悄的,她与阿丑亦还没有起床。 莘迩便不去打扰她俩,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想着照每天早起后的惯例,从廊上的兰锜上取弓矢引射,然而昨晚太累了,直到於下,腿脚尚有些软,就宽宏大度,干脆给自己放一次假。 静静地在院中站了会儿,天色渐渐明亮,东边的天空中,先是一抹鱼肚白,继而朝霞绚烂,旋即,红日跃升,出现在了地平线之上。莘迩仰头闭眼,感受了会儿季冬的晨光。 “跋涉千里,亲临敌锋,浴血鏖战於外,为的就是这短短的片刻安谧啊。” 莘迩这样想道。 今天是去令狐氏的宗庙,祭告定西国的历任先王,以完成军礼的日子。 莘迩洗漱过了,用罢饭,自换上官衣,到前院坐等了稍顷,待唐艾等人来至,各自上车,前往四时宫。献俘、祭告宗庙这套程序,莘迩此前从西域凯旋时,就已经经历过一遍了,这回却是不需礼官再来教说。群臣在四时宫汇齐,簇拥着令狐乐、左氏,转去宗庙。 吉时到后,如上次一样,先在宗庙祭祀,继到城楼献俘。 莘迩这回伐蜀,只打了汉中、剑阁等地,没有抓到重量级的俘虏,级别最高的也不过是蜀秦的四五品官,但这已经足够了。 毕竟,此次献俘与上次献俘的意义不同。 上次献俘,献的是西域的俘,头衔最高,哪怕是龟兹王,在陇人看来,也是小国胡夷。 这次献俘,献的乃是巴蜀的俘,再是微贱,而在陇人眼中,这代表的却是定西国的国威已从偏远之州,响彻到了华夏南方。 每个观礼的士民都是与有荣焉,骄傲自豪,不乏热血沸腾的。 当莘迩出现城头的时候,城下的百姓们欢呼雀跃,气氛到达了鼎沸。 在黄荣的安排下,事先混入到了人群中的乞大力等率先大喊:“征虏万胜!征虏万胜!” 成千上万的百姓跟着喊起:“征虏万胜!征虏万胜!” 声震若雷,经久不息。 祭祀告毕,献礼圆满完成。 整个献俘的过程中,羊髦都在仔细观察城下士民们的状态。 当仪式结束,他对莘迩说道:“明公,大冷的天,滴水成冰,今日献俘,却一如上回,依然是观者如堵,甚至比上次还要热闹。这说明什么?明公,民心可用!士心可用啊!” 莘迩心道:“这就是我想达成的目的啊。”微微一笑,说道,“我陇以偏隅之地,敌蒲秦、柔然,非万众一心,不能抗之。士民之心可用,这是好事。” 他表扬羊髦,说道,“士道,我不在谷阴的这两个月,你与异真、景桓、长龄等人,协助孙大农诸公,把朝政治理得不错!我这回伐蜀,之所以能够成功,不止是因为前线的将士效死,亦有卿等之功也!使我后顾无忧。” 莘迩昨天回来,羊髦随从陈荪等人郊迎,虽是与莘迩已见过面了,但那会儿人多口杂,却没有与莘迩详谈近月朝局的机会,听了莘迩这话,他说道:“明公,氾录事私下入宫,求见太后,进谗言的事,因为夜有宫禁,宫中的人不得外出,故此髦等是次日才知。 “得讯当时,就立刻遣人赶去汉中,通报明公;同时,髦等於当天亦求见太后,委婉试太后之意,听太后的口风,她对明公是极其信任的。 “但是明公,虽然如此,氾公居录三府事,朝中诸政,悉决於其手,权力实重,月前,新领西海郡军事的故西域长史索恭,上书朝中,言柔然或会於冬时入掠郡内,希望朝廷可以给他增些兵马,氾公阻之;又其子氾丹,掌考功曹,这两个月,明公远在汉中,氾公趁此机会,与氾丹两个,父子联手,擢迁了他家的故吏、亲友十余人,分据朝中要津,……以髦观之,氾公的这些举动,都明显是在针对明公。 “昨天在城外,明公说既然氾公患病,那就让他养病,髦愚见,此措应当即行!”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今天祭祀宗庙、献俘城上,这么大的事,氾公都没出席,看来他确是病得不轻啊。氾公是我朝之干城,身系士望,万不可因操劳国事,而致其身体有失,这样吧,士道,明晚太后将宴会百官,且待宴后,你后天就上书,请氾公好好地在家休养休养!” 羊髦应道:“是。”问道,“氾丹呢?” 莘迩笑道:“昨日我见氾朱石,他可谓精神旺盛,又没有病!怎么?还能把他也免了不成?” “朱石”,是氾丹的字。“丹”的一个意思是红,一个意思是石之精。朱者,红也,石与石之精相应,所以氾宽给他起了这么个字。昨天莘迩呼的“阿恭”,是氾丹的小名。氾丹的性子与他的小名不太像,与他的字倒是挺像,高傲刚强,如似坚石严棱。 “是。明公说的是。氾家到底是我朝阀族,不好将其父子一道贬抑。” “岂止不可贬抑!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氾朱石精神健旺,对他,我还要另有举荐,大用之!” 羊髦愕然,问道:“举荐?敢问明公,打算举荐他任何职?” “索恭的顾虑是对的。冬、春季节,本就是柔然经常入我境掳掠之时。前年,我到西海抵御柔然入侵,氾朱石与我并肩作战,此人果勇敢战,是个带兵的材料。士道,你一并在上书中,举他为广威将军罢,给他兵马千人,叫他月底前务必赶到西海,支援索恭。” 广威将军是四品军职,不算低了,但比起考功曹曹掾,权力的含金量上天壤之别。 羊髦心道:“前年与柔然的那一战,氾丹明明是冒险轻进,搞得他的功曹田寔都战死了,哪里是‘果勇敢战’?说他敢战却也不错,然他那叫瞎胡敢战!氾宽因为索恭算是明公的故将,拒绝了他的增兵之请,氾丹若是到了西海郡,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也是自食苦果。” 他知道莘迩这一手叫做明升暗降,笑着应道,“诺。” 莘迩叹了口气。 羊髦问道:“明公缘何叹气?” 莘迩没有回答他。 叹气的缘故是因为氾丹。 说实话,尽管与氾丹第一次见面时,两人就闹了很大的不愉快,但一则,看重氾家的名望,二来,氾丹此人的性格是傲慢了点,然其为官清廉,且较与傅乔、宋翩此类只会坐而论道的,亦有才干,莘迩其实是一直想把他延为己用的,奈何多次示好,救他於西海、荐他从麴硕伐冉兴以取战功、任他为考功曹曹掾,却俱是成果不显,到头来,如今只能把他逐去边地了事。 忙了大半天,搞完了祭祀、献俘,莘迩为,诸臣到四时宫,又陛见了一回令狐乐、左氏,各自散去。第二天晚上,左氏於宫中设宴,除掉氾宽以外,群臣毕集。左氏果然亲敬酒与莘迩,莘迩恭接玉碗,二人不免指掌相触,别有销魂,却不需多讲。饮宴到夜半乃散。 第三天,也就是莘迩回到谷阴的第四天,举行朝会。 羊髦、黄荣、羊馥等人联名上书,以体贴国家老臣为由,请求左氏允许氾宽在家养病,分其权与陈荪、孙衍、麴爽;又以柔然可能掠境,氾丹曾在西海与柔然交过战为由,举氾丹为广威将军,令之於五日内领步骑千人出,北援索恭。 氾丹纵是愤怒难遏,可在陈荪默然、麴爽无言、孙衍与曹斐等政军大臣支持,左氏同意的情况下,也只有含恨服从。 这件事情办了,莘迩亲自上书,备述令狐京淫军、令狐曲怯战的种种触犯军纪国法之严重罪行,最后言道:“令狐京已受军法之诛,令狐曲现待罪阙下。敢请太后、大王处置。” 左氏问道:“怯战该论何罪?” 莘迩答道:“当诛。” 氾丹感念与令狐京的友情,自身已是受逐,仍挺身而出,说道:“令狐曲是国家的宗室,前镇秦州,於安定秦州三郡上,又有功劳;臣丹恳请太后、大王以‘八议’论之,赦免其罪。” 左氏问莘迩:“将军以为何如?” 莘迩心道:“令狐曲此人,我之前曾试过拉拢他,知其才具。其人无有大才。他兄弟间,是以令狐京为谋主的。令狐京既然已被我杀了,留令狐曲一命也是无妨。 “罢了,刚极易折,盛极易衰,‘宽猛相济’,方为王道。我挟开疆灭蜀秦之功归朝,无非四日,已夺氾宽之权、逐氾丹出朝,树威已够,接下来宜从之以仁,示我之宽。 “只是便宜了氾丹这家伙,今日朝会后,此事传出,他一定会在国中得一个重义的美名!” 想定,莘迩说道,“氾丹言之有理,悉从太后决断。” 左氏想了下,她到底信佛,是个心软的人,见莘迩没有坚持要杀令狐曲的意思,就说道:“那便以陈公为主,由各府按八议论之,待有结果,报上朝来。” “八议”,不是做主君的一句话就能决定的,需要经过大臣们讨论的这个环节。大臣们如果都赞同按照八议赦免,那就赦免;如果不赞同,那就赦免不了。 不过,现在莘迩已经表态了,那么令狐曲的这条性命也就算已经保住了。 有道是,有过必罚,有功必赏。 处理完了令狐曲的事,莘迩又上书,把在此次伐蜀战中立下功劳的文武臣属,悉数列出,请求朝廷论功行赏。左氏一一允准。 唐艾、北宫越、高延曹、罗荡、李亮等等,俱有封赏。杨贺之,莘迩把他辟为了自己征虏将军府的司马,因征虏将军是江左授给他的官职,乃是真正的命官,故却是不需经定西批准。 黄荣捧笏出班,躬身奏道:“征虏将军莘公,先定西域,继伐蜀功成,臣荣愚见,应循中尉麴爽前灭虏兴封侯的故事,裂土分茅,封美邑於莘公,以表彰其勋!” 阅址:n. 第六十六章 朝封建康侯 徐州号单於 谦让也得有限度。 莘迩已经拒绝过两次给他封侯了,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如果再拒绝的话,一则,或将会不利於“赏罚分明”的明确原则;二来,未免亦会被人视为近伪了。 此即所谓之“过犹不及”。 是以,这次,莘迩略作谦虚,就接受了黄荣起头、羊髦等人群起响应的,对他的封侯之议。 朝会过后,陈荪、孙衍、麴爽等人经过两天的讨论,认为综合莘迩此前为国家立下过的那些功劳,比如当令狐奉落难时,他的“从龙护驾之功”;比如他守御西海的战功;比如他讨定西域的大功;比如他相助麴爽攻灭冉兴、以及加上他而下与桓蒙联军,灭蜀的殊功,乡侯、县侯都不足以酬表之,非得是君侯不可。遂以陈荪领衔,上表朝中,请封莘迩建康郡侯。 选择建康郡做莘迩的封地,是有缘故的。 莘迩在建康郡做过太守,此地乃是他仕途上进的端,这是其一。建康郡是侨郡,郡中的县不多,这是其二,毕竟定西是个穷国,治内就那么几个郡,那么些民口,断然是不可把民口繁多的大郡,封给臣子当食邑的,否则,都给当臣子的吃了,大王吃什么?国库怎么办? 建康名之为郡,辖县不多,且县多侨民,各县的人口亦少,将之封给莘迩,既表彰了其功,又不会太多地减少国家的收入。此即又所谓之“两全其美”。 左氏拿到陈荪等人的上奏,倒却是嫌建康郡的县少、民少,与陈荪等人说道:“我每次召显美翁主入宫,她都衣裙朴素,不施脂粉,我问其故,她答之以‘家资泰半被征虏用於到了军中,赏赐勇敢之士’。征虏乃心王室,倾家资以为国,忠贞足为臣表。其家贫也!建康小郡,收入微薄,该当换以大郡,封与征虏,乃才适当,也才能显示出大王的仁德。” 陇州的大郡还真没几个。 按照左氏要求的标准,只有酒泉、张掖、武威这几个郡了。 这几个郡,俱是定西国赋税来源的主力,如何能封给莘迩? 便是孙衍,也是心疼得很,老大不情愿。 就在陈荪等人为难之际,莘迩听说了这件事,主动求见左氏,说道:“就算是建康郡,臣已不敢求,况乎大郡?当下我定西外抗强敌,务应以国事为重,湟、洮间诸郡,任择一授臣食租,就像子路救溺获牛,示出朝廷的赏罚之意,来激国人们报效大王的忠忱,即可以了!” “湟、洮间诸郡”,说的是陇州东南,湟水、洮水之间的大夏、兴唐、湟河、金城、唐兴、西平诸郡。这些郡也大多是侨郡,基本上亦都是只辖一县。“子路救溺获牛”,说的是子路的一段故事,子路救了个溺水的人,那人送给他了一头牛,子路接受了,他的老师孔子高兴地说“鲁国人从此就会勇於救落水者”了,这个故事,与子贡赎人,不取金於府恰成对比。 莘迩的这番话不是故作谦退的言语,是他的真心话。 就连郡侯,在他看来,也只是个浮名,更别说大郡、小郡了,他压根不在意。 不过他这一副视富贵如浮云,关心的唯是国家大事的姿态,却把左氏感动至极。 左氏命内宦把令狐乐找来,请莘迩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等令狐乐听过,她说道:“大王,何为国家忠良?如征虏将军者,就是国家的忠良啊!” 於是,左氏便就不再坚持己见。 没有耽搁,於数天后就举行仪式,正式授予莘迩了建康郡侯的爵位。 定西国中,目前得郡侯之封的,除了麴硕,就只有莘迩了。两年多前,莘迩还仅是建康太守,现今已贵为郡侯,单以爵位而论之,成为了定西仅次定西王的存在。此等的荣升度,有识者,固会将之归於莘迩本人的能力;那眼热嫉妒的,却也不乏认为这是莘迩“幸进”的结果。 宋家於下仍留在谷阴为官的宋羡,就是嫉妒的一个。 他私下对人说道:“讨定西域、征伐蜀地,莘幼著无非是靠我陇战将骁勇、兵卒精良,换了是我,我也能立下一样的战功!他有什么可了不得的?却竟因之而获虚名於国中!” 被莘迩任为史馆长吏,领着一群儒生在史馆中专心修史的阴师,因其明史,博通诸经,是个有见识的。 闻听到莘迩被拜君侯之后,他於修史之暇,有感而,与儒生们说道:“观征虏近年的诸项军政举措,置勋官、开武考、办武校、重乡射礼;以及设僧司、募兵建健儿营,又令吾辈修撰通史,等等,无不是针对时弊。他的战功虽著,然较以他的施政,却是不如。战功不过是一时的,征虏的施政只要能持之以恒,一以贯之,则必能极大地充实我定西之国力。 “国家今封征虏建康郡侯,只提征虏的战功,不提征虏的施政,实是舍本逐末。” 朝中、国中的士民议论,莘迩不能尽知,然在刺奸司等的探查下,却亦能闻得一二。 那阴师的言论入到他的耳中,他顿起知己之感,奈何阴师此人,虽然博学、有史才,但他大半辈子都是埋经籍,未尝出仕,於干才之上,却有缺失,不能用之於治理实务。 人皆有其长,也各有其短,这大概是不能强求的。 而识人之长,知人之短,择人善用,用之不疑,这大概也是明主才有的资质。 却说封侯后的次日,曹斐遣曹惠拜谒荀贞,奉书一封,邀他晚上去曹家赴宴。 不是为的事,是为了给莘迩庆贺。 莘迩不好这些请来请去的东西,平日的军务政务,他还处理不及,也没有时间搞这些东西,故此,昨天得了爵位后,他只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臣属,简单地吃了点酒,没有铺张浪费、兴师动众地大办。 曹斐昨晚是参加了这个酒宴的,他深觉寒酸,便有了今晚由他设宴,再次给莘迩庆贺的事情。 曹斐是旧友,也是需要借重的定西重将,莘迩没办法推辞,於是,看完曹斐的信后,就接受了他的邀请。临暮时分,命车前去曹府。 …… 曹斐已在家门相迎。 两人见过礼。 莘迩笑道:“老曹,封侯的是我,可我怎么瞧你,像比我还开心?” 曹斐确是开心,嘴都笑得合不拢。 他不隐瞒内心的所想,说道:“不错,封侯的是你,但来日封侯的没准儿就是我。看到你今日如此风光,想想日后我的风光,哎呀,幼著,我怎能不开心喜悦啊?” 莘迩心道:“这老曹,学会旁敲侧击了!”笑道:“本来是要烦你率部打朔方的,谁知朔方没打成,改成了伐蜀。王城要地,你我不可俱不在,是以此回伐蜀,只能劳你留镇谷阴。老曹,朔方是一定要打的,等到明年吧,待到再打朔方时,少不了,还得是你出马。” 他亲热地拍了拍曹斐的胳臂,说道,“朔方如能攻克,一个乡侯,跑不了你的!” 说来这次伐蜀,不是莘迩的本意,但检点此战的收获,着实不小。 占了汉中、剑阁,既向南推进了定西的纵深,又与荆州接到了壤,对蒲秦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杀了令狐京,除掉了一个后患;得到了李亮、杨贺之这两个人才,收揽到了马辉等悍将到帐下;重重地打击了氾家,巩固和提高了自己的权柄;给自己挣了个郡侯。 算来算去,莘迩自忖:比起打朔方,可是划算多了。 这一切收获的源头,需要多谢令狐京,只是他已死了,但前天“八议”的结论下来,赦免了令狐曲的罪,这姑且也算是对令狐京的一点“报答”吧。 曹斐笑得跟花儿似的,一把握住莘迩拍打自己胳膊的手,说道:“乡侯不乡侯的,便是个亭侯,哪怕是个关内侯也行!只要是个侯,能让我老曹光宗耀祖,我就心满意足!” 本朝的侯爵分为五等,郡侯、县侯、乡侯、亭侯,此外,又有关内侯、名号侯。前五等的侯爵,皆有食邑;后两者只是虚封,没有食邑。各级的侯爵各有品秩,对应九品官职,郡侯是二品,县侯三品,乡侯四品,亭侯五品,关内侯、名号侯六品。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我可要批评你了!” “哦?批评我什么?” “关内侯何能以配领军?先王龙潜之日,领军已有卫护之功;继镇王城,复立拥翼大王继位之勋,若再克朔方,不封乡侯,怎能酬领军先后立下的这些功勋!” 曹斐也就是说说而已,若果能攻下朔方,真要给他个关内侯,他还真不干。 听了莘迩这话,曹斐是越欢喜。 他虚心接受,说道:“是,是,幼著,你批评得对!是我想差了。” 曹斐个子矮,被莘迩一挡,看不到了前边,便翘起脚,透过莘迩的肩膀,朝前打望,问道:“幼著,你怎么没带你的斿(1iu)旗出来?只坐了个牛车?” 斿旗,是一种仪仗用旗。斿,通旒,意为旌旗下边或边缘上悬垂的装饰品。为了能明尊卑的身份,让路人知道经过的人是谁,郡侯出行,可以打七斿旗。 昨天受封的时候,定西朝把郡侯的一应衣冠、仪仗,如那金章、青朱绶、绿紫绀、三梁冠、三采纂、七缝皮牟、七斿旗、七旒冕之类,都赐给了莘迩。 莘迩不是张扬之人,今来曹家赴宴,不仅印绶、冠带,一概未带,仍是往常闲行的模样,白帻巾、白鹤氅而已,七斿旗等类也是未打,仅坐了一辆寻常的牛车,从骑亦只有魏述、魏咸,和自莘迩归朝,就在校事曹请了病假,天天到莘宅殷勤候差的乞大力等虎士七八人。 莘迩笑道:“来你家赴宴,又不是上朝,怎么,我还需全套仪仗不成?” 一阵北风吹过,冰寒刺骨,拉车的牛“哞”的叫了一声。 莘迩拽住曹斐,大步往曹家院内去,边走边说道:“叫客人在门口吹风挨冻,牛都冷得受不了了!老曹,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还不快点请我登堂,暖和暖和!” 曹斐跟上他的脚步,说道:“好,好!” “你都请了谁?” “昨晚你的那场宴席太过冷清!我把老孙、老麴都请来了!陈荪我亦遣了人去请。还有高延曹、罗荡,我也唤来了!老傅也叫来了。还有督府的张僧诚,你在建康郡时的老相识,老宋、张道将。唐艾、羊髦、羊馥、黄荣、张龟这几人,并及你的爱将秃勃野,就不用我说了?对了,还有赵染干,他前不久不是因为入冬天寒,引部从朔方回来了么?我想着来日攻打朔方,总归还得用他,便将他也召来了。” 还真是请了不少人! 曹斐提及傅乔,莘迩却是想起了成都的那《蜀道难》和那《鹅》,心道:“回到谷阴以今,又是朝会议事,又是奖赏将士,忙得团团转,我却把这件事给忘了!今晚见到老傅,我得给他提上一提,也不知他是会喜会忧?” 喜者,文名远播。 忧者,名气出去了,碰到吟诗作赋的场合,一旦不能写出好的篇章,可该如何是好?恐怕说不得,只有来一《赶鸭子上架》,与“鹅鹅鹅”,相映成辉了。 想到趣处,莘迩不禁莞尔,见曹斐转眼来看,他忙把念头收起,问道,“西海侯也来了?”又想道,“才想着要抽时间见一见赵染干,问问他朔方现今的情况何如,他既然今晚也来参宴,正好席上作些询问。” 曹家的正堂,布置得奢侈华丽。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柱子上的红漆刷得亮人眼目;沿着墙壁,垂挂了一圈绢丝制成的各色帘幕,屏风也是用绢绸制成的,帘幕、屏风上都装饰着明珠;案几、坐榻皆是用从陇州西边的深山中砍伐运来的上等好木所做,涂以彩漆,嵌以金银丝线;已经摆好的食器,尽是金碗、玉杯、象牙筷著,刀匕上亦镶了红、蓝等宝石。堂中暖如初夏,伺候的婢女、堂下的乐女悉着纱裙,长曳过足,薄如蝉翼,画着额黄等状,带着金玉珠宝等饰。 莘迩来曹家不少次了,每次来,他都忍不住会想:“老曹这家伙,贪了多少!” 曹斐从猪野泽回到王都,不过只有两三年,他家之前也是被令狐邕抄过的,早就一穷二白,现下却就如此豪富,其中固有令狐奉登位后,给了他与莘迩等人丰厚田地、牧场、羊马、钱帛赏赐的缘故,可亦必定与他的贪贿有关! 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已经与宋、氾等阀族右姓势同水火了,万不可再把曹斐变成敌人,故是,莘迩虽然觉其贪婪,为大局起见,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傅乔等人已到,众人说笑了会儿,麴爽、孙衍相继来到。 不多时,莘迩原先拿不准会不会来的陈荪亦至。 宾客齐集,清雅庄重的鼓瑟琴声中,宴会开始。 曹斐先举杯,祝贺莘迩封侯,陈荪、麴爽、孙衍等人接着轮番敬酒。莘迩一一给以回敬。曹斐好饮,然酒量不大,几杯下肚,就有点醉了,下到堂中,旋舞相属。宾客们轮流起舞。 趁这个空儿,莘迩叫傅乔近前,把成都之事告诉了他。傅乔顿现惊愕。莘迩哈哈大笑。 又请赵染干过来,问了些朔方的情况。 宴席上本不是详谈之所,莘迩略略地问了些,知道了赵染干与苟雄打了几仗,互有胜败,拓跋倍斤已经彻底平息了之前的那次叛乱,把叛党杀了个干干净净,但在赵染干失利的时候,并没有出兵帮他,便不再问了,只叫赵染干把在朔方月余的具体经过,写成一份材料,交给督府,留待有空时,他再作细看。赵染干恭谨应了。 酒方两巡,欢叙才畅,堂外一吏匆匆来到,求见曹斐。 曹斐叫他进来,是他中领军府中的一个吏员。 此吏下揖,说道:“禀报领军,有紧急情报。” “什么?” “虏魏的伪主死了!贺浑邪擅号大单於,据徐州自立,虏魏起了内乱!” 第六十七章 兵分主与偏 湖陆送棉衣 徐州的州治在彭城县(徐州),贺浑邪的大本营就在此处。 现今贺浑邪的势力范围西起彭城郡,东达海滨,北至泰山郡,南到淮河北岸。 由南到北,包括彭城、下邳、兰陵、东海、琅琊、任城、鲁、东莞、泰山、东岸、平昌诸郡。 要说起来,这块地盘的面积不算很大,东西四五百里,南北五六百里,但是境内较为富庶,除掉彭城、下邳这两个与东唐隔淮水对峙的前线郡外,其余郡的人口也较多。 是以,贺浑邪通过在这里一二十年的经营,他的军事实力虽是不像他吹的“精卒十万”,却也着实称得上是兵强马壮。 就在上个月的下旬,有一道魏主召贺浑邪去魏都邺城的诏令,被送到了彭城。 诏令的内容一如上次的那道,还是说要拜贺浑邪为丞相。 贺浑邪当然不会理会,非但没有理会,且因了他头号谋士张实的提醒,更反是生了疑心,怀疑魏主慕容暠是不是已经病死了。 张实是这么对他说的:“朝廷上道拜明公丞相的诏书是三个月前才下的,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就又有一道同样内容的诏书下达。事出非常必有妖。明公,会不会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贺浑邪听了他这话,想了一番,深觉有理,便就派人潜行入都,於半个月后,也即这月的上旬,打探得知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慕容暠在上个月的中旬时就病故了。半个月前召他进都的那道诏书,实是在慕容暠死后出来的。接到这个禀报,贺浑邪马上就明白了,这定是魏国朝中的君臣担心他会在慕容暠死后造反,故此用此诈计来赚他进都,为的只能是他的脑袋。 贺浑邪当时不怒反喜,高兴地拍着大腿,大笑与张实等文武臣属说道:“他娘的,总算是熬死慕容暠这个老东西了!慕容暠今死,邺城定然人心不安,我举事的时机到了!” 贺浑邪久存反魏之心,唯一蛰伏至今的原因,就是忌惮慕容暠。 现在一闻慕容暠死了,他马上就迫不及待。 张实等人皆以为然。 於是,便有了定西谷阴城中,曹家宴上,曹斐、莘迩等听到的那条消息:贺浑邪据徐州自立。 贺浑邪扯起反旗之后,兵分两路。 一路向西,进攻兖州的高平郡;一路向北,进攻青州的北海郡、高密郡。 进攻高平郡的部队是偏师;进攻北海郡、高密郡的部队是主力。 却是说了,兖州的西边就是中州,魏都邺城便在中州,邺城离高平郡仅有四百多里地,按理说,不是应该以主力进攻高平郡,以求在把高平郡打下之后,能够继续向西推进,直捣魏之邺都么?贺浑邪却为何用偏师去打高平郡,而用主力去打青州的北海、高密? 这是因为:正因兖州是中州的东边屏障,故是魏国在兖州屯驻了重兵,尽管瞧不起慕容暠的诸子,魏国的综合国力到底还是比贺浑邪强的,出於谨慎稳妥起见,在正式开打之前,张实建议贺浑邪,应该先试试魏兵的战力,贺浑邪接受了他的意见,遂以偏师进攻高平郡。 而青州是一个狭长的州,东西长,南北窄,南北之间往往只有一个郡,比如那北海郡就是。北海郡的南边比邻东安、平昌两郡;北边则就是海了,南北纵深仅有二百来里地,并且郡内没有什么名山大河,换言之,就是说没有险阻,简直是一马平川。比起兖州,北海等青州各郡要好打得多。此外另有重要一点,即是把北海郡和青州打下后,青、徐连成一片,贺浑邪就不用再顾虑徐州北边可能会出现敌军,威胁他的侧翼了。因是,打北海等郡的是其主力。 打北海郡的部队,由贺浑邪的从子贺浑豹子率领,步骑两万人。 打高平郡的部队,由贺浑邪的左长史刁犗率领,步骑万人。 单从姓来看的话,刁辖似是个唐人,其实不然,他是个匈奴人。 匈奴人的刁姓,源於他们曾经的一个单於,这个单於叫雕陶莫皋。匈奴分裂为南北匈奴后,雕陶莫皋的后裔、部众,有从南匈奴内迁者,受夏人的影响,便以雕陶为姓,后来省文简化,又把复姓变成单姓,就有了雕氏、刁氏、陶氏等姓。刁辖姓的刁,便是此匈奴之刁。 刁辖今年三十出头,从十几岁起就追随贺浑邪,在与南唐的历年战斗中,他功劳卓著,深得贺浑邪的信用。他不仅有勇武,亦有谋略,也所以,贺浑邪令他率偏师,去试探魏兵的战力。 高平郡,即前代秦朝时的山阳郡。本朝初年,封了一位功臣为高平公,高平是山阳郡的一个县,把山阳郡给了他作食邑,山阳郡由此改名高平国。后来,高平虽然不再是国,但高平这个名字沿用了下来,乃有今日慕容魏国的高平郡。其所辖地之范围,与秦朝的山阳郡大致相同,唯是因人口不及前代秦朝时多,是以少了两个县,现辖七县。 湖6县,位处高平郡的东南角,在荷水的北岸,是离彭城最近的县。 贺浑邪头天宣布造反,第三天,两路兵马就分别出征了,诚可谓兵贵神,又彭城到湖6才一百多里,加上刁辖又是潜行疾驰,这就导致直到刁辖领兵杀到湖6县外时,湖6城的城大竟是才知。 城大就是一城之主,又叫城郎,这是北地胡夷政权下的一种官职称呼。 湖6的戍主名叫娄提智弼,出於鲜卑的娄提部。 此人在魏国的军中颇有名气,才死不久的慕容暠在世时,赞他为“智勇兼备”,因此把他任在了高平郡中距彭城最近的湖6县,就是为了让他在关键时刻,能够为魏国抵御贺浑邪。 娄提智弼登上城楼,望向城外,只见护城河的东边,忽然杀至的贺浑邪兵马,已在开始筑营。 从他观敌的魏国将校们,见那徐州兵的旗帜如林,远眺过去,黑压压的一大片,粗略估计,得有上万步骑。湖6的城池不大,城中守卒仅有两千。诸将校无不色变。 一人怒骂道:“朝廷早就遣派大军,灭了贺浑邪这个羯奴!拖延至今,致使他今时果然作乱!” 一人担忧地说道:“贼众我寡,宜即刻差人,往去昌邑求援!” 娄提智弼不慌不忙,打望了会儿敌情,吩咐说道:“取府中棉衣十领,给贼将送去。” 诸将愕然,问道:“城大这是作甚?” 娄提智弼笑道:“天寒地冻的,贼兵远来而至,我等不可不略尽地主之谊。” 阅读网址:n. 第六十八章 军法一头羊 西投乞活去 娄提智弼的部将不甘愿把新棉衣给羯人,找了十套破的,派人坐吊篮下城,送去给了刁辖。 刁辖的部将们看到,俱皆大怒。 一个须颇浓的军将怒道:“鲜卑儿好大的狗胆,敢侮辱长史!请长史下令攻城,末将为长史先登!等打下城后,叫儿辈尝一尝我主阿胡拉马兹达的怒火!” 这个军将叫贺浑聪。他须虽茂,皮肤也稍白,身材也高大,但鼻子不高,眼窝不深,眼珠亦是黑褐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唐人,之所以会如贺浑邪一般,姓“贺浑”,是他冒姓所为。 贺浑聪凶残敢战,在对东唐的作战中,常常身先士卒,勇往直前,被贺浑邪视为了鹰犬爪牙一类,故是,贺浑邪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冒姓,且将此看作了是他忠心耿耿的表现。 那棉衣已然泛黄黑,脏兮兮的,臭气哄哄,刁辖挥手,命令帐外的兵士将之抱走,随之,他先是端起银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大口的热酪浆,这才回答贺浑聪,说道:“你急什么。” “长史,什么叫急什么?” 接住刁辖的话头,反问了这么一句的,不是贺浑聪,是帐中的另外一个军将。 此军将的长相与贺浑聪、刁辖不同,他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眼珠呈碧绿色,须髯茂盛,正是贺浑邪军政集团的骨干组成族类,用后世的话说,标准的“高加索人种”的外貌。 贺浑邪军政集团的内部,族类众多,这些族类,按照地位尊卑来分的话,从高到低,目前大致可分五等。第一等就是以羯人为的高加索人种,第二等是刁辖这种胡夷强豪所率之部,第三等是其余的匈奴、鲜卑、戎等各部,第四等是黄种杂胡,第五等是唐人。 当然,唐人也不全都是处於底层,处於底层的是寻常的兵、民,唐人中的士族大姓,在贺浑邪军政集团中的地位,通常还都是比较高的,如那位右长史张实,既是出自右姓士族,本身又计谋过人,算无遗策,因在贺浑邪的帐下就极有地位,乃至被贺浑邪尊称为“右侯”。 说到“高加索人种”,之所以贺浑邪没有单以羯人为骨干,而将骨干的范围扩充到了高加索人种,是因为迁入中原的羯人数量不是很多,不管是与唐人相比,还是与鲜卑等胡族相比,他们的人数都处於绝对的下风,故是,为了扩充实力,从贺浑邪的父亲开始,他们父子两代人,就都持续在大力地招聚与羯人人种相同或相近的、散居於中原各地的西域各族,比如粟特人、月氏人、吐火罗人等等,展到现在,加上本族的羯人,贺浑邪帐下已有了数十万之多的此类,贺浑邪的军中有一支精锐,名为“高力”,号“攻战如神”,即是以此类人组成的。 也正是因了贺浑邪军政集团的骨干是西域、西亚人种,所以祆教在贺浑邪的治下十分盛行,那贺浑聪也是信了此教的,遂适才有“叫儿辈尝一尝我主阿胡拉马兹达的怒火”此句。 反问刁辖的那个高加索军将,名叫桃罴,是贺浑邪年轻时的“布衣之交”,其帐下所率之兵,便是“高力”的一部,计有两千余众,乃是刁辖此次所带攻高平的万人中之主力精锐。 对待贺浑聪这个假羯人,刁辖可以漫不经心,对待桃罴,刁辖就礼敬了许多。 刁辖不以他的语气冲而生气,笑道:“湖6县虽然不大,但胜在城坚,此其一;娄提智弼不算庸将,他为何给我送十领破棉衣来,断非是我了辱我,他这是在告诉我,他早就有防备了,此其二;我早上观城,见守卒推着水车,往城墙上浇水,这两日突然变天,云密风急,大概是要下雪,用不了一晚,那水肯定就结成冰了,水一成冰,城墙就将会不易攀援,此其三。 “因此三条,是以我不急着攻城。” 桃罴说道:“长史这一二三的说出来,看似有理,然我看长史,却是思虑不周。” “此话怎讲?” “长史也说了,这几天大概会下雪。不错,现下的湖6城是不太好攻,可等到雪下来的话,岂不就会更加难攻了?与其等到雪下,不如及早攻城!早早地把城池打下,待雪下时,你我也可在城中避避风寒!”桃罴说完,顾视帐中的诸将,问他们道,“你们说,是不是?” 贺浑聪大声说道:“是啊,可不是么!” 余下的军将也都纷纷称是。 刁辖笑道:“就是下雪才好啊!” 桃罴不解其意,绿眼珠投在刁曦脸上,问道:“什么意思?” “我大军忽至,湖6城中兵少,以我度之,娄提智弼必会遣人赴昌邑求援;昌邑屯有魏兵两万,接到求援后,自恃兵众,也一定会来驰援湖6。” 桃罴听到了这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你要围城打援?” “不错。” “可是鲜卑儿的甲骑勇锐,我部骑少,恐怕不能快的将之歼灭,而一旦湖6的守卒承隙袭我阵后,我军可就将要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了!” “故而我说就是下雪才好。下了雪后,地上滑溜,鲜卑甲骑再猛,十成的战力,在这种环境下,也已损了五成。到的那时,校尉率高力与战,何愁不胜?何愁大功不获?” 羯人、粟特人等西域种族,多不算是游牧民族,特别是入到中原的羯人,早前基本是靠为唐人佣耕、做唐人的徒附与奴婢为生的,骑战方面非其所长;加上徐州也不是产马地,虽圈占农田,划出了些牧场,可那么点牧场,能养多少马?故此,贺浑邪帐下的部队,不是为骑兵为主,是以步兵为主的。 “高力”便是步兵,有的“高力”部队也有马,但他们的马,主要是用来提高他们的机动性的,作战还是靠步战决胜。选入高力的士卒俱多力善射,远用弓弩,近以矛阵格斗。说起来,这种战斗风格,近於西亚军队。也不奇怪,毕竟,贺浑邪、桃罴等,祖上都是西域、西亚人。 桃罴闻言大喜,心道:“要在平时,如遇鲜卑甲骑,少不得,需苦战一遭;然若在雪后,确是如刁辖所言,胜之不难!”自是不会放过立下大功的机会,就不再坚持攻城,从了刁辖之策,说道,“长史高明!” 桃罴都改了主意了,贺浑聪岂会没眼色地还要求攻城?便也不复再言。 众人军议罢了,定下了围城打援,桃罴等人告辞离去。 刁辖遣派斥候,向西散出,打探昌邑的敌情。 军务办完,刁辖在帐中坐了会儿,左右无事,就起身出帐,带了数十亲兵去检查筑营的进展。 随军来的民夫约有四五千人,泰半是唐人,少数是杂胡。 到了选定的辕门位置,辕门已经立好,民夫们正在辕门外挖掘沟壑,同时把挖出的土,用以在辕门的两边垒土墙。 深冬的季节,逢上天欲降雪,北风当真是刺骨之寒,如同刀子也似,刁辖裹着件厚厚的大氅,尚觉冰凉,而那垒墙的唐、胡民夫,个个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却尽是衣不蔽体。 许多的民夫连鞋子都没,赤足踩在硬冷的土地上,脚已不是冻得红肿,都已经烂了,走一步,就划出一道血迹。 监工的羯人等诸胡兵卒,仗着刀、矛,虎视眈眈地立在周围,见有行动缓慢的民夫,就赶上去,连抽带踹。民夫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被打的蜷腿抱头而已,痛都不敢呼一声,被打完了,艰难地爬起来,哪怕血流满面,也仅擦一擦,就接着劳作;没被打的,甚至连看一眼被打的都不看,即使有推土的从其身边经过,亦只管麻木地蹒跚前行,干自己的活儿。 刁辖看了多时,听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他抬眼瞅去,见二三十步外,一个羯人兵卒蹲身,探手去摸蜷曲躺着的一个唐人民夫的鼻息。 刁辖踱步过去,问道:“怎么了?” 那羯人兵卒慌忙站起,答道:“这唐儿不经打,死了。” 刁辖变色,怒道:“我的军令是什么?” 那羯人兵卒惶恐答道:“不许无故擅杀民夫。” “犯我军令的结果你知道吧?” “小人知道。” “大单於与鲜卑儿的大战在即,军令不可不肃!你既犯我军令,就当受惩!待回师彭城,交一头羊与军中!” 那羯人兵卒应道:“是。” 两三个胡兵把那被打死的唐人民夫拖走,将之丢到了辕门外的一个深坑中。深坑里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筑营才不到一天,被打死的唐、胡民夫已近上百。 风越来越大,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厚,整个的筑营区,昏暗幽暝。 落叶被风卷起,扑打到兵卒、民夫的身上。 刁辖缩着脖子,把手揣在袖里,瞧了会儿筑营的情况,默算了下大概还得有多长时间才能把营壁筑成,深觉进展太慢,於是传下命令,说道:“快下雪了,叫民夫们加快进度,限期两天之内,必须要把营垒筑好;如有延期,抽五杀一!” 亲兵接令,立即赶去各处的施工段传达。 刁辖下完军令,远眺了稍顷西边的湖6城,回本帐取暖去了。 …… 时间短,任务重,入夜以后,民夫们也没有得到休息,冒着夜晚的加倍酷寒,仍在换了班的、打着火把的羯胡兵卒之看押下,疲累地继续筑造营垒。 到底是晚上了,虽有火把照亮,亦是视线不明。 几个唐人借机悄悄地凑到一起,一边装着挖土,一边低声交谈。 一人说道:“在彭城时,咱们被羯狗看管得严严实实,一直无有逃脱的机会,总算老天开眼,叫咱们出了彭城!两位兄长,咱们的机会来了啊!” 此人衣衫尽管褴褛,朗目疏眉,器宇不凡。他叫赵说,说,犹悦也,因字子悦,家本关东人,为避战乱,流落到徐,数年前,被贺浑邪的兵卒抓了,以是成为贺浑邪部的民夫至今。 另一人犹豫说道:“咱们虽是出了彭城,可羯奴对咱们的看管还是很严。瞧这周边,遍是羯奴的兵卒。咱们手无寸铁,没法和他们硬碰硬,只怕还是不好逃走吧?” 赵说说道:“要是白天,固是不好脱身,然晚上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 “这几天本就天阴,入夜以后更是漆黑不辨。”赵说努了努嘴,示意身边的几人往营外看,“你们看,十步以外,已不见五指了!咱们虽是无有兵械在手,可凭借我与兄等之勇,偷袭杀掉几个羯奴,还不是轻而易举?然后趁着夜黑,遁入南边的水湾中,咱们还逃不掉么?” 又一人说道:“阿兄,子悦说得对!这是大好的机会!” 赞同赵说提议的此人,叫冯宇,与那犹豫之人是同产兄弟两个,那犹豫之人叫冯太。冯太兄弟也是原籍关东,他俩是洛阳人,亦是逃难到的徐州,而被贺浑邪部捕为了民夫。 冯太想了一想,问赵说,说道:“那你说,咱们何时逃走为好?” “就在今晚!” “今晚?” “羯将不是下令,叫咱们两天内把营筑好么?两天内,营如筑成,外有壁垒、沟壑,咱们插翅难飞;营如不成,羯奴要抽五杀一,如是抽到我等,性命岂不白送?故是,最好的机会就在今晚!趁咱们在营边上筑营,方便遁入野外的机会逃走!” 冯太问道:“今晚何时?” 赵说下午的时候就把这事儿想好了,他成竹在胸,说道:“羯奴也是人,等到三更前后,看管咱们的羯奴,势必就会又冷又困,那个时候,就是咱们动手的时机!” 冯太的性子不够果断,他还是有点担忧,说道:“事起仓促,咱们没有细细筹划,万一不成?” 赵说慨然说道:“大丈夫焉能为奴而死?便是不成,只要能杀掉一二羯奴,也是扬眉吐气,不愧我辈男儿身,强过筑营不成,你我如似羔羊,任人选拣宰割!” 他目光中透出坚定,说道,“宁斗而死,不屈而死!” 冯宇听了这话,热血沸腾,说道:“就这么干吧!” 边儿上另外的三四个唐人,也都被赵说鼓舞起了血气,俱道:“就这么干!” 冯太便不再迟疑。 众人散开,各找交好的乡人、朋友,联络了约三五十人,悉为勇敢之士,皆愿相从。 到的三更,果如赵说所料,附近的羯胡兵卒既困又冷,有那受不住的,索性跑到了已筑好的营墙下避风。 赵说等与联络好的唐人勇士,慢慢地聚集了到一处。 冯宇滚到地上,抱着肚子哇哇叫喊。 七八个羯胡兵卒骂骂咧咧地过来。 一人扬起长矛,就要以矛柄去戳他。 便在这时,赵说揉身而上,挥动手中的石块,猛地砸到了这个扬矛羯卒的头上,劈手将他的长矛夺过,先以矛柄击其胸口,把他打得踉跄后退,继而调正矛头,刺向旁边的那几个羯卒。那几个羯卒措手不及,来不及做出格挡,被赵说接连伤了两个。 冯宇翻身跃起,抱住一个羯卒的腿,把他扳倒地上,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将这羯奴杀了。 赵说、冯宇两人各持兵器,与反应过来的余下羯卒斗成一团。 冯太和别的那些唐人勇士跟着冲上。 羯卒虽有兵械,寡不敌众,不多时,剩的那几个就被赵说等尽数打翻。 冯太等人拾起羯卒们的兵器,一声喊,众人转身,齐齐往营外的夜中奔去。 外边也有羯卒,他们惊觉有唐人民夫竟敢作乱,都往这边奔来;营内周近的羯卒亦朝这边赶来。内外皆敌。外边来堵的羯卒较少,约一二十人,后头来追的羯卒较多,约百余人。 危急时刻,赵说心道:“今夜逃跑之策是我出的,我当为大家阻碍追贼,不可使我唐家勇士,俱死於此!”奋声说道,“兄等先走,我来断后!” 话音未落,前后羯卒的弓矢射到。 数十个唐人勇士,一下有半数都中了箭,不少栽倒地上。 赵说感到裆下生疼,低头看去,是小腹下、两腿间,中了一支箭矢。 鲜血喷涌,疼痛难忍,赵说却是斗志愈昂。 他知自己受了这伤,必定是逃不掉了,断后的决心越决然,叫道:“兄等快走!” 持矛向营内而来的羯卒冲去。 虽是一人,迎对百人,丝毫无惧。 他也是当真骁勇,撞入那羯卒群中,浑不顾伤处剧痛,叱咤突进,气势无前。究竟羯卒人多,他很快就陷入了重围,瞬间又负创七八处,依然力战不止,终因流血过多,渐渐不支。 眼见有两个羯卒试图上来生擒於他,赵说回顾身后,瞧到冯太、冯宇兄弟杀出了外头羯卒的包围,领着残存的四五个唐人,身影没入了夜中,便洒然一笑,倒转矛头,自杀而死。 冯太、冯宇兄弟等人逃出数里,躲入到了城南的水湾中,倾耳细听,不闻声响,那羯卒没有追到此处,众人放下心来。想到自愿为他们阻截营内羯卒的赵说,他们虽是没有看到赵说自杀的场景,然而也能猜出来,赵说必是活不成了,众人又无不悲痛。 冯宇泪流满面,握住拳头,说道:“不为子悦和惨死的兄弟们此仇,誓不为人!” 冯太说道:“咱们逃是逃出来了,可东边是羯奴,西边是魏虏,咱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有人说道:“不如南下投唐?” 冯宇擦掉眼泪,说道:“唐室懦弱,弃我中原子民已近百年!咱们干嘛投它去?就是去投了,也只能给豪门大族当徒附,同是为奴,与在徐州何异!且又如何能为子悦报仇?” 冯太问道:“那你说去哪里?” “子悦说‘大丈夫焉能为奴而死’?我等既然逃出来了,就要杀出一片天!我闻虏魏境内,现有数支乞活,咱们投乞活去吧!” 众人敢杀羯卒而逃,都是胆壮的,议论了会儿,都同意冯宇的建议。 便在次日,西往魏地,寻乞活投去了。 x 第六十九章 江山星星火 殿外风雪急 从高平郡所在的兖州向北,是魏国的中州、冀州、幽州。幽州的西边是魏国的并州,并州与蒲秦的上郡、朔方郡相邻;幽州的北边是拓跋鲜卑所控制的代北地区。 从兖州向东,是魏国的徐州和青州。从兖州向西,是魏国的豫州和荆州。 兖州此地,占据要津,四通八达,诚乃是慕容魏国的腹心。 且把魏国大体分为西北、东南两片区域的黄河,也正是从兖州的北部流过,贺浑邪如今起兵自立,可以预见到,兖州,必将会成为他与魏国激烈相争的核心地带。 北风呼啸、彤云密布,下起了雪。 落雪掩盖了一切,远近俱唯洁白,高平郡的湖6城被装饰得如琼楼玉宇,宛如仙境。 城下数里外的羯人营寨,於冯宇等人逃掉的第三天,在兵营筑成以后,却是化成了地狱。 刁辖一道令下,把与赵说、冯宇等同队的民夫尽数杀了,血水染红了落雪,为了震慑余下的民夫们,被杀掉的那些人,头颅悉被砍掉,林立地树在民夫们住宿的简陋营地中。级无不保存着死前惊惧、挣扎的扭曲表情,一些的眼睛还睁着,但眼中自是早就无了神采。也不知他们中是否有人后悔,当初还不如跟着赵说、冯太、冯宇拼死一搏,就是死,也死个痛快!而确凿无疑的是,他们中很多人当临死之际,没有痛恨羯人,反在咒骂赵说、冯太、冯宇等。 羯兵与鲜卑兵对垒於湖6城内外,娄提智弼遣人去昌邑求援,刁辖耐心等待,且不必多说。 迎着风雪,由高平郡向西,到六百多里外的洛州(洛阳)。 拨开乌压压的云层,从高空望下,只见这里河流纵横,山峦交错,鹅毛一般的雪片,飘飘扬扬地洒落其上。 其南的霍阳山中,隐约有数千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穿的是唐人的袍服,有穿的是胡人的褶袴,乃至有穿的是妇人的襦裙。他们仗持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沿着狭窄的山道,正向山外行去。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打着一杆大旗。旗上的字色呈殷红,金钩铁划,只有两个“乞活”。他们是洛州一带的乞活军,这是要趁大雪去偷袭山南的梁县,以夺些糊口的粮食。 渺小的麻雀在这般的天气中,固只能畏缩於丑陋的枝窝里,出屈服的哀鸣,可若有一头尽管冻馁不堪,然却不肯向这寒冬屈服的苍鹰,於此时振翅,穿过暴虐的风雪,冲北疾飞,过上党郡、过武乡郡,到入并州的太原郡,在那汾水西岸的吕梁山外,几乎是在同一的时刻,它会看到,亦有一支三四千人组成的部队,打着同样的旗帜,正在冒雪围攻一座坚固的坞堡。 从这里向东南,冀州,常山郡,井陉县的乡里道上,相同的旗帜在雪中雄壮的招展,乡中的少年奔逐追看;向东北,幽州,渔阳郡,犷(guang)平县,欢声震地,一面“乞活”的旗帜领着成群的唐人战士,与数百驰马怪叫的乌桓骑兵,争先恐后地朝刚刚被攻开的城门涌去。 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狂,鹰展击於霄汉,酷冷的深冬,虽将北地的河流冻结,江山壮丽,龙探於渊,那一点点、一点点,不可抑制的火苗,却好像很快就能燃作燎原之烈火,——差的,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振臂而呼,只是一句令千百勇士甘愿为之赴死的号召。 冯太、冯宇等人去投的,自是洛州附近的乞活。高平郡在济水北岸,洛州在济水南岸,他们沿着济水西行,总的路程共约六百多里,道路颇远,又需经过数个魏国的重镇,到底最终能否安然地到达目的地,顺利地投到洛州乞活旗下,却是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东躲西藏、艰难跋涉於雪下的冯太、冯宇等人,饥寒交迫,抬头望去,洛州不知何时能达。洛州与蒲秦的河东、弘农两郡接壤,沿着黄河西入弘农郡,抵至蒲秦的洛州,在风陵渡,黄河北上,离开黄河,再顺着渭水继续向西,二三百里,即到蒲秦的都城咸阳。 孟朗对魏国的局势极其关注,差了许多的探子在魏,慕容暠病死、贺浑邪起兵自立的消息,比之定西的莘迩、曹斐,他得到的更早,刁辖还没进至湖6县,这消息就已传到了他的案上。 时间回到数日前。 孟朗刚刚收到情报,即马上命车,赶去咸阳南城区的宫城。 到了宫城,求见蒲茂。 蒲茂也真是勤政,今天非是朝会之日,大雪连下四天了,即使烧着火龙,殿中亦甚寒冷,而他却一大早就起来,到了日常处理政务的殿内,批阅各地呈来的军政上疏,和往常无有不同。 闻报孟朗求见,蒲茂一边继续浏览和回复奏折,一边召他进来。 等孟朗来到殿中,蒲茂这才放下了手上的毛笔,起身笑迎。 “大冷的天,孟师不在家避寒,怎么来了?”说着话,蒲茂瞧见孟朗的肩膀湿了一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适才进殿的时候,殿檐上的冰凌掉了一节,恰坠在臣的肩上。” 蒲茂大怒,训斥殿上伺候的内宦,说道:“殿檐结冰,不知将之清掉么?落下来打到孤无妨,万一把孟师打伤了,如何是好?便杀了尔等,尔等也赔不起!” 内宦吓得噗通跪倒,连连磕头。 这个内宦与孟朗的关系还算不错,孟朗存心为他解围,笑道:“大王,臣虽年过五旬,闲时常练五禽戏,上月陪大王打猎时,大王不犹赞臣骑马矫捷么?身子骨倒尚康健,被个冰凌打到,不算甚么。”吩咐那内宦,“还不快去把檐上的冰凌打掉,以免伤到大王!” 没有蒲茂的命令,那内宦不敢动。 蒲茂说道:“去吧!” 得了此话,那内宦才敢爬起,赶紧出去,指挥外头的宦官、宫女、侍卫清除檐上的冰凌。 蒲茂请孟朗落座,收起怒容,笑问道:“孟师冲雪进宫,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孟朗起身,把魏地细作送来的密报奉上,没有再回去坐,便站在蒲茂龙榻的侧下,说道:“大王,慕容暠死了,贺浑邪叛魏了!” 蒲茂楞了下,说道:“啊?”旋即大喜,立即展开密报,细细观看。 看罢,蒲茂喜不自胜,拍了两下大腿,坐不住,也站了起来,下到殿中,拈着密报,转来转去地踱步,说道:“好啊,好啊!慕容暠终於死了,贺浑邪终於忍不住了!”他站住脚,停在孟朗的身前,满面喜色,挥舞密报,说道,“孟师,咱们进取中原、河北的机会来了!” 慕容暠病死、贺浑邪叛乱此二事,早在孟朗的预判之中,甚至他根据各方面的情报汇总,都已经断定,这两件事最迟在半年内就会相继生,只是拿不准具体的生时间会是何时而已,而下此二事果然在其预期的时间段内出现,和他的预判一致,是以他不像蒲茂那样兴奋,依旧保持着冷静。 他说道:“大王所言甚是,但以臣愚见,现在还不到咱们出兵的时候。” 蒲茂说道:“孟师的意思是,等到贺浑邪与鲜卑儿打到你死我活时,咱们再趁隙出兵么?” “此其一也。” 蒲茂笑道:“孟师之意,我知矣!其二,则必就是定西了。” 孟朗点头说道:“正是!” 蒲茂说道:“定西,应是不足为忧吧?” 孟朗说道:“大王为何这样认为?” 蒲茂侃侃而谈,说道:“现有苟雄镇我朔方、蒲獾孙屯我陇西,其二人,皆我秦之上将也。有他两人分戍南北,纵是不好反攻定西,至少是能把孤的西境给守住的吧?前两个月,赵染干扰我朔方,不就无功而返么?苟雄且斩其战将数人。” 又说道,“而且,定西才得兴地,复得汉中,估算其国中的兵力、民力、财力,现下应该早已是捉襟见肘,保据兴地、汉中或许尚嫌不足,……孟师,他又何能再来犯我?” 孟朗说道:“依常理而计,确是如此。” 蒲茂失笑,说道:“依常理?怎么,还有非常理么?” 孟朗说道:“莘幼著,便是非常理。” “此话怎讲?” “莘幼著此人,之前默默无闻,自令狐奉死后,这两三年间,他忽然鹊起。臣早前对他并不重视,他侵占兴地以后,臣对他进行了仔细的分析。大王,此人不可小觑。” “如何不可小觑?” “此人隐忍多年,不露锋芒,是其性毅也! “其西定西域,南取冉兴,功盖定西,而两辞封侯,是其志远也! “他在定西大举辟用寓士、寒士,其之谋主羊髦、唐艾、张龟诸人,都是寓、寒之士;他创制勋官制度,进行武举,组建健儿营,这又是在收拢寒、寓士人之外,大举招揽陇地民间的白丁壮士。他种种类类的这些举措,分明是在聚寒、庶以抗陇之门阀,今其逐宋氏,杀定西宗室,压氾、张,盟麴氏,威迫令狐伪王,权倾陇疆,士民屏息,羽翼已成,是其势众也! “定西悬处西北,地瘠民稀,当海内乱时,仗其山河之险、陇人之武,确是可以自保一隅,然等天下定后,此弹丸之地,灭之易也;故是,自莘幼著当政以今,他就倾定西举国之力,攻战不休,他所为者,不外乎就是希望能在我大秦一统北地之前,能够给定西打出一条向我关中和一条向中原的通道,以奢求能够给定西续命,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究陇地面临的情势,此却也实是唯一能给陇地找到出路的办法,是其谋智也。 “国虽大,好战必亡,况以陇之贫乏?他穷兵黩武,在定西朝中又飞扬跋扈,以臣观之,实是亡无日矣!然此寇小智,且势众有毅力,为了给定西吊命,待我军东伐虏魏之际,即便如大王所说,定西的兵民之力已近竭涸,可在西域,定西还有万余精卒,臣度之,十之**,他势必会把西域的兵马东调,孤注一掷,进犯我境,亦不可不防。” 蒲茂沉吟了会儿,说道:“他若犯我,会从哪里进犯?” “汉中、陇西、朔方,都有可能。” “那我就给苟雄、蒲獾孙各增兵若干。” “与其分兵各镇,被动防御,何如集为一路,先夺其声?” “孟师此话何意?” “仍如大王方才所说,定西的兵民之力,现在定然已是捉襟见肘,又如臣所言,莘幼著在定西骄横跋扈,那么,若是我军能够赶在莘幼著把西域的陇兵调到陇东,犯我之前,先趁其虚弱,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的话,臣断定,定西朝中那些被他压制的当地阀族、士流,必然就会因为他的此败而群起攻之;如此一来,陇地就会陷入内讧,自就不足为我秦忧矣。” 蒲茂抚掌称赞,说道:“孟师此谋高明!”问道,“那咱们打定西的哪里为好?” 孟朗说道:“可兵分两路,一路偏师,西进临河水南岸,断其金城、兴唐等郡的援兵,再以冉僧奴等,挑动阴平、武都的戎部酋率,乱陇西之北;然后主攻陇西郡!” “何时出兵打?” “当下隆冬,贺浑邪与魏兵不会进行大规模的交战,现下只是他们两边开战的序幕,至少得等到明年春天,他们之间才会互相大打出手;我军可待到明年开春,再出兵进击陇西!” 蒲茂领悟了孟朗话中没说出来的另一层意思,笑道:“贺浑邪虽自恃兵强,魏兵却也不弱,没个一年半载,他两边分不出胜负。等我军收复陇西,既促使了定西内讧,又正可挟此大胜,回师向东,袭魏与贺浑邪之弊,中原、河北为我有矣!孟师此谋,一举两得,上之上者也!” 殿外风雪急,松柏挺立,为下边的花草遮寒;秦西的陇州,辽阔雄浑,敞开怀抱,迎接冰刀霜剑。 第一章 元光块垒积 麴爽奏设州 冬季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到。 二月初的这天,在谷阴城北,谷水西岸的一片草场上,十余个挽弓驰马的骑士正在追逐猎物。 他们有的辫,有的髡头,大多是胡人,亦有一二个裹帻的唐人在其中。 带头的是个肤色白皙的英俊青年,便是去年因从莘迩伐蜀有功,才获迁虎烈将军未久的秃勃野。跟从在他马后的分别是他的弟弟秃勃耀,他的部曲将呼衍磐尼、呼衍炽、宋金、夔迟等人,落在较后边的两个,与勃野等的辫不同,皆是髡头,乃是且渠元光与其弟男成。 按说初春不是射猎的季节,但去年腊月的一场大雪,断断续续的,直下到月底才停,今年正月,接着又下了两场雪,竟是差不多两个月,雪都没怎么住,秃勃野等人实是在营中憋得闷极,遂趁雪化得差不多了,今日天气晴和的机会,出来打打猎,散散心。 这片草场是且渠元光家的私产。 且渠元光的父亲拔若能,迁到王城居住以后,虽是手里没了实权,不再管理部落,但於生活上,却因莘迩的照顾和定西朝中的经常赏赐,着实称得上富足两字。 拔若能当酋率惯了,是个不事生产的,然其长子平罗深受唐化的影响,却是颇以积蓄为好,因便在平罗的建议下,拔若能拿出钱来,现今於王城周近,先后已是买了牧场一处,养了羊马数千头,并及田地近千亩,租给贫民耕种,收其租税,还在城中的市里,开了个商铺,仗着莘迩是他“兄长”的强大背景,专从西域胡商那里买入西域特产,坐地升价,倒卖营利。 拔若能一家,而下在富商云集的谷阴城里,大小也算个财主了。 他家的这个牧场,从买到手起,秃勃野就没少来玩过,今天出营,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又来了此处。 奈何仲春的天气,依旧挺冷,草亦初长,这牧场上除了自养的羊、马,委实是罕见野物。 勃野等兜了好几圈,也没什么收获。 忽见一只枯瘦的野兔,惊慌失措地跳跃奔逃。 勃野急忙抽箭,搭弓射之。想那勃野的射术,去年出使拓跋部时,可是曾引得赵孤塗等人赞叹的,射只野兔,端的是牛刀小试。那野兔应箭而倒。 秃勃耀、呼衍磐尼、宋金等人大声喝彩。 勃野顾呼道:“元光!去把那兔子给我拾来。” 且渠元光磨磨蹭蹭地拍马上来,陪个笑脸,应道:“是。”打马一鞭,去拣那兔,这边才刚越过勃野等人,他脸上的笑容就顿时消失,心中想道,“狗东西!来老子家的牧场打猎,不对老子恭恭敬敬的,还是那般呼三喝四,直把老子当小奴使唤!他娘的!当了个将军了不起么?” 虎烈将军原是麴爽从弟麴章的官衔,也是因了伐蜀之功,麴章升任为了四品的奋武将军,勃野因迁虎烈将军。虎烈将军虽然只是五品,是将军中品秩最底的一等,可好歹也是将军了。不知是否错觉,元光觉得勃野升了将军后,对待他的态度比以前更加恶劣了。 这就是错觉。 勃野对元光,其实仍是戏谑如常,唯元光郁郁难以得志,雄图不得施展,块垒越积越高,心态不免就会越来越差,故是也就越敏感。 男成策马跟上元光,与他一同去捡野兔。 弯腰抄起了那兔,元光兜马回转,顺道打望了一下牧场远近。 这片牧场东边临河,西边是农田,南边是官道。 此时天光尚早,河边、田上都很安静。远处的田野黑黝黝的一片,地里除了稀稀拉拉几个挖野菜的没有人。谷水岸边,些许附近的乡民,兜着简陋的渔网,赤足立於河水浅处捕鱼,几只长腿长嘴的鹭鸶,远远地避开乡民,埋头芦苇丛里捉小鱼和小虫子吃。 吹来一阵风,刮得元光身上冷飕飕的。 他缩了下脖子,瞧了眼手中的兔子,鄙夷地想道:“瘦的跟干柴似的,也要!真是个眼皮浅的!”装作咳嗽,掩住嘴,偷偷地往兔子上啐了两口,心满意足。 待要把兔子给勃野送过去,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传入他的耳中。 元光扭脸去看,见是官道上有十数骑从西边奔来。 离得不是太远,元光看得清楚,那十数骑中,有半数是唐人的打扮,几个是剪齐眉的粟特人,还有一个脑袋很扁,元光知道,那脑袋不是天生畸形的,必是龟兹人。 这数骑俱着褶袴戎装,或携槊,或带弓矢。 平罗也看到了这十余骑,问道:“阿兄,又是唐人,又是西域胡,还都是军卒的装束,这些人只能是从西域来的,要么是西域都护府的人,要么是戍己校尉府的。奇怪,他们来谷阴干什么?” 元光说道:“不知道。”心中一动,想道,“瞧他们行色匆匆的,似有要事。莫不是西域出了什么乱子?”想到此处,心底莫名地浮起了点兴奋。 听到勃野在叫他,元光应了一声,与平罗催马驰回,堆满讨好的笑容,将野兔奉给勃野。 勃野瞅了那兔子几眼,说道:“怎么这么瘦?榨不出三两油来!”没有接,开玩笑地说道,“元光,赏给你了!等到中午,你烤了吃!”轻轻地夹了下马腹,打了个唿哨,与呼衍磐尼等复驰骋寻猎。 元光惋惜自己的唾液没能得用,又庆幸还好是自己的唾沫,真等到中午非吃不可的时候,却不嫌脏,把兔子扔给平罗,赶紧拍马随从。 平罗说对了,元光没有想对。 这十余骑,的确是从西域来的,但西域没有出乱子。 他们是奉戊己校尉张韶命令的,来给莘迩送军报的。 却是去年冬,在曹斐安排的酒宴上,闻知了慕容暠病死、贺浑邪自立的消息后,莘迩判定蒲秦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蒲茂和孟朗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进攻魏国,而蒲秦一旦对魏国用兵,那么对定西来说,这就是一个夺取朔方、乃至南安、天水等郡的绝佳良机。 因是,在与羊髦、唐艾、张龟等细细谋议之后,莘迩做出决定,——正如孟朗的所料,调西域的驻兵东来,一等到秦魏开战,就立即展开对朔方、南安等秦郡的攻略。 却又因了去年腊月和今年一月的几场雪,西域与陇州间的道路难行,有些地段甚至都被大雪封住了,故此,西域的部队直到现在还没能正式出。 张韶今遣军吏来谷阴,就是为给莘迩禀报,积雪已然消尽,道路已通,他的部队近期就可拔营,迟则一月多点,短则不到一个月,便可抵至谷阴。 …… 西域来的军吏入到谷阴中城,来至征虏将军府,谒见莘迩,将张韶的军报呈上。 莘迩观罢,与堂上在座的羊髦、张龟、高充等人说道:“张校尉在军报上说,他将於五日后出兵,计算时日,他现在应是已经出兵了。而下二月初,待他率部到达谷阴,差不多已是三月。三月春暖,正是用兵之时,却不耽误我与卿等之前议定的伐秦方略。” 问张龟,说道,“长龄,蒲秦这几天,有什么异动么?” 张龟答道:“朔方、南安、天水等郡的秦兵,都无异动;陇东、安定、扶风等郡的秦兵,虽然已经屯聚到了虏秦的东境,分别驻在了与虏魏接壤的平阳、河东等郡,但目前来看,似尚无大举进攻,侵略虏魏的迹象。” 莘迩说道:“蒲茂、孟朗却是好耐性!”笑与羊髦、高充说道,“他俩这分明是在等贺浑邪与慕容炎斗个两败俱伤,然后才肯进兵。”问张龟,说道,“贺浑邪与慕容炎的战况如何了?” 慕容暠死后,慕容炎遵照慕容暠的遗策,先是秘不丧,召贺浑邪入邺都,但结果不仅没骗到贺浑邪,且反被他帐下的头等谋臣张实,因此而看破了魏廷的虚实,猜出了慕容暠已死,贺浑邪遂乃起乱;既是计策不成,慕容炎随之,便也就继承魏主之位,当上了魏国的新君。 张龟说道:“高平郡的湖6县一战,羯将刁辖围城打援,桃罴引两千羯人高力,埋伏昌邑的虏魏援兵,然因湖6城大娄提智弼驰救及时,两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刁辖撤兵回徐;以及贺浑豹子所向披靡,为贺浑邪克取了河水东南的青州诸郡,屠临淄,这两件事,明公已知。 “慕容炎任其弟慕容武台镇戍洛州(洛阳),以防唐军北上;任慕容瞻都督兖州军事,坐镇昌邑,与贺浑邪部现在缠斗於兖,此事,明公也知。除此以外,目前并无别的情报。” “贺浑豹子所向披靡,为贺浑邪尽克青州,屠临淄”,这句话说的是贺浑豹子的骁悍和残暴。 贺浑豹子的个头不算高,七尺五寸而已,可矫健便弓马,悍勇无匹,又治军有方,御众严而不烦,魏国的青州守将无人能撄其锋,只用了大半个月,青州境内位处黄河东南的七八个郡就全都被他攻陷,尽数归之於徐了。 贺浑豹子本就性情残虐,他崇信佛教,极是敬重一个译名叫“吴”的西域和尚,每次打仗,都以车载此和尚从军,这个和尚又对他建议,说“虽然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相继入主中原,但中原的唐人数量还是很多,心向江左,宜加屠戮、劳役,以长胡运。” 因此,贺浑豹子往日与东唐军队交战的时候,就每有俘获,即悉数坑杀之,此回进攻青州,他把他此前的作风也带了来,每破一城,便屠杀唐人百姓,包括鲜卑人在内,也是大杀特杀,不过,如是把唐人、鲜卑人杀光了,就没了奴婢可用,故而,每座城,他也还会留下些不杀。 然那临淄却因其守将以孤城而抗贺浑豹子,给贺浑豹子的部曲造成了较大伤亡的缘故,城破以后,贺浑豹子便下令,把整座城都给屠,被杀的胡、唐兵卒与百姓的尸体,堆积如山,丢入到临淄城东的淄水里,水为之红,河流断绝。 到底是青州离得太远,具体的情况,莘迩等人无法得知,只从情报上的“屠临淄”三字,也想象不到当时的惨景,是以,莘迩等人虽是因之而认为贺浑豹子暴虐,在接到这道情报的那时,却也没有对此做过多的评论。 “任慕容瞻都督兖州军事,坐镇昌邑,与贺浑邪部现在缠斗於兖”,这说的是魏国现在的战局。 占领了青州的大部分地界后,於上个月,贺浑邪再次兵,进攻兖州。然贺浑邪虽然善战,慕容瞻亦虏魏名将,两人於下在兖州打的是难分上下。任城、济阴、东平三郡是他们双方交战争夺的重点区域,贺浑邪部在任城略占上风,而在济阴、东平两郡,一直打不进去。 如今才是仲春,天气尚非很好,贺浑邪、慕容瞻两方,於现下都还没有动用大规模的部队,莘迩预料,大概等到三四月份时,他两人或许就会尽起兵马,在兖州打上一场大仗了。 听完张龟的汇报,莘迩想了会儿,说道:“兖州的战局、魏地的内乱,待到春夏之交,可能会出现变化。无论慕容炎、贺浑邪两人谁胜谁败,只要决出一方胜负,或陷入僵持,蒲茂、孟朗定然就会乘机攻魏。那时,就是我军东取朔方、进击南安、天水之时!” 羊髦等人皆以为然。 莘迩说道:“西域兵一个月后可达谷阴,需将此事转与麴都督知晓。”吩咐羊髦,“士道,你派人去办此事。” 羊髦应诺。 “麴都督”,说的不是麴硕,而是麴爽。 麴硕於去年腊月的中旬,病重不治,距今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 麴硕病故之前,上表朝中,举麴爽接任他的“都督东南诸郡军事”之职。 莘迩为了稳固与麴氏的同盟,没有反对。 谁料麴爽在顺利地接任了此职后,却又不愿离都,他也有他的道理,麴氏在王城为官者,只有他的官职最高,能够参预朝政,其余的都不太够资格,如果他离了王城,恐怕麴氏就会因由此远离中枢之故,而导致麴氏会被慢慢地被边缘化,於是,他就举他的从弟麴章,代理“都督东南诸郡军事”,同时,表他的长史田居为宣威将军、唐兴太守,把他俩和帐下的部将校尉田明宝、彭利念等遣去了唐兴郡,而他自己,兼任中尉,仍留王城。 他的这种行为,说好听点,是为家族考虑,说不好听点,就是贪权。 莘迩对之,是略微不满的。 莘迩原本设想的是,麴爽离朝以后,举曹斐接任中尉,哪知他麴爽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却是赖着不走,也是没有办法。不过,这只是件小事,姑且容忍便是。 而有另一件事,莘迩就不能容忍了。 那便是麴爽於日前上书朝中,建议在陇地东南单设一州,把湟水、洮水之间和两岸的广武、唐兴等等八郡都包含进去,名字都起好了,因这几个郡临黄河,就叫做河州;并建议由麴章出任河州刺史。 这简直是过分! 麴氏已有麴球出任秦州刺史,东南八郡的军事又早就处在麴氏的都督下,现而今,再把此八郡别设一州,将行政权也给麴氏?那麴氏在定西的权势,未免就会太大了! 麴爽的这道奏请,莘迩没有表态,陈荪等人也没有表态,暂时算是搁置了。 但莘迩料麴爽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待他重提此奏之时,该如何拒绝他?莘迩现在还没想好。 把思绪从这烦心事抽出,莘迩笑对高充说道:“君长,你接着说。” 高充是来给莘迩禀报一则新得的江左情报的,刚才被西域来的吏卒给打断了。这会儿那几个吏卒已经退下,张韶出兵这事儿也已经简单议过,他可以接着说了。 上次出使江左回来前,高充的两个从吏,被江左朝中辟为吏员,留在了建康,这则情报便是他俩送来的。 高充说道:“充适才说到桓荆州伐蜀功成,被朝廷拜为征西大将军,他在闻悉了贺浑邪叛虏魏后,上表请求北伐。”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江左朝中怎么回复他的?允许了么?” 高充说道:“江左朝中的诸公,多以为虏魏虽然生乱,然慕容炎以其弟慕容武台镇守洛州,慕容武台素有勇武之称,贸然进击,不一定会能取胜,不如且先静观,待机再动。” 莘迩嘿然,心道:“上次桓蒙伐蜀,江左朝中已是阻力重重,他不得已,只好上表即行,不等朝中批复;这回桓蒙提出北伐,江左朝中又是不允,究竟是虑慕容武台勇武,还是因怕如允桓蒙北伐,他也许会再立大功?这东唐朝中的诸公,却与宋方无异,目唯门户,家雀耳。” 堂外两人进来,一个是唐艾,一个是郭道庆。 莘迩叫他两人入座,两人却都没坐。 唐艾神采振奋,挥着羽扇,说道:“明公,虏秦忍不住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 莘迩猛的一下,不解其意,问道:“什么?”话音未落,想到了一事,按榻起身,问道,“蒲秦?” 郭道庆面带紧张,语声急促地说道:“刚接到的急报,虏秦伪主蒲茂已至河东,将亲统秦兵,攻虏魏洛州。” 阅址:n. 第二章 声东而击西 那就让他来 督府的权力,莘迩已能掌控在手,任不任督府的左长史都无所谓了,因是,在被定西朝廷拜为建康郡侯以后,他主动辞去了左长史的职位,举唐艾继任此职。 莘迩的这个举动,与麴爽一边接任都督东南诸郡军事,一边抓着中尉不放手的行为,可谓是截然两类。 却那麴爽不仅贪恋中尉之职,不肯离都,且一见督府空出了唐艾原任的右司马职位,就立刻上表朝中,以“郭道庆从伐冉兴有功,一直尚未得酬赏”为由,荐他接替唐艾,继任右司马。 仍是出於巩固与麴家同盟的缘故,麴硕是此前麴家的宗主,与莘迩的结盟是他为麴家定下的路线,而今麴硕死了,麴硕的诸子各方面皆不如麴爽,麴爽俨然已成麴家的新任宗主,而莘迩与麴爽的关系其实不算很密切,在这个时候,与麴家的盟友关系当然就是更需呵护了,所以,和麴硕死前举荐麴爽接任都督东南诸郡军事一般,莘迩对此也没有反对。 也就是说,经过这番调整,督府的最高权力层,现已变成张僧诚、唐艾为,郭道庆居三了。 莘迩问道:“情报确凿么?” 郭道庆答道:“这是秦州刺史麴使君遣骑加急送到督府的军报,必然是确凿的。” 麴球是个沉稳的人,这样大的敌情,他一定会验证无误之后,再上报督府。 莘迩问道:“蒲茂带了兵马多少?” “号称步骑二十万,计有蒲洛孤、蒲建、杨满、挚申金、齐征、苟敬之、赵兴、姚桃等部。” 蒲洛孤是蒲茂的幼弟,早前的陇西之战,秦将就是以蒲洛孤为主将的。 蒲建现为并州刺史,秦国的魏国蒲英作乱时,蒲建被举报说也有参与其谋,但蒲茂念其宗室,没有处治他。杨满是上郡太守,姚国曾与他秘约为兄弟,姚国死后,蒲茂也未治他的罪。 赵兴是赵宴荔之子,现被蒲茂任为铁弗大率;孟朗的金刀计未能得用,姚谨虽是逃去了魏国,可姚桃依旧得到蒲茂的信用,现其所领之兵主要是他兄长姚国的旧部。 挚申金、齐征、苟敬之,这三个人,则是蒲秦国内仅次於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之下的上将。 单从这份从蒲茂出征的将帅名单上来看,凡是能动用的兵马,蒲茂这回是都带上了。 莘迩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说道:“二十万肯定是没有的,但七八万总是有的。”问道,“屯驻天水郡的蒲獾孙、朔方郡的苟雄部,可有什么动静?” 郭道庆答道:“蒲獾孙部没什么动静,还在天水待着;朔方的苟雄部,目前不知,然料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异动。” 莘迩沉吟稍顷,与羊髦、唐艾、张龟等说道:“魏之洛州,有慕容武台坐镇,慕容武台算是个骁将,蒲茂虽倾巢而出,但短日内,料他也定是难把洛阳攻克。不过尽管如此,咱们也得抓紧时间了,以免贻误战机,当即刻传檄张韶,命他昼夜兼行,争取二十天内赶到王都!” 羊髦说道:“正该如此!” 他当场书写檄令,写完,呈给莘迩看过,便选得力的吏卒即刻送往西域。 唐艾问道:“明公,这次咱们是主攻南安、天水,还是朔方?” 是打南安和天水,还是打朔方? 莘迩与羊髦、唐艾、张龟等人已经就此问题,讨论过好几回了。 客观上讲,这两个方案各有利弊。 把朔方打下的话,朔方与陇西、汉中等郡南北呼应,可以对蒲秦造成战略上的逼压态势,但朔方与定西间隔着千里沙海,却是打下以后,不易驻守。 而把南安、天水,或者哪怕是只把南安打下的话,南安与陇西夹渭水对望,则会有助於进一步稳定陇西等秦州三郡的地盘,但在整体的战略结构上,不如打下朔方,更对定西有利。 莘迩问道:“卿以为呢?” 唐艾说道:“艾还是以为,应该主攻朔方!朔方既下,对虏秦的作战主动权就将会落入我定西之手,是攻是守,便就会悉由明公做主。朔方虽是打下后不易驻防,但可以与拓跋鲜卑再定盟约,分点好处与它,这样,合拓跋鲜卑之力,也就可以将此问题解决了。” 莘迩顾与羊髦、张龟说道:“较以南安、天水,朔方诚然是现下我攻略蒲秦的主要矛盾。” 张龟蹙眉说道:“前因令狐京、氾宽等的阻挠,明公已与拓跋鲜卑订约,却未能实践,拓跋倍斤想来一定会有不满。唐长史此策,确然高屋建瓴,可怕就怕拓跋倍斤,会不会再肯与明公订约?他如不肯,那就算我军打下了朔方,虏秦一旦大举反攻,只凭我孤军,也守不住啊。” 蒲茂已经要去打魏国了,留给定西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莘迩当机立断,说道:“千里、长龄所言,皆有道理。打下朔方,对我定西长远有利,然无拓跋相助,朔方我难以自保,於今攻朔方能不能打的关键,半在拓跋鲜卑。蒲茂将要攻魏,时不我待,可马上择选使者,二去拓跋部,看能不能再与拓跋倍斤把盟约定下,如能定下,就攻朔方;如果不能,便按千里之策,仍以赵染干扰朔方,以主力攻南安、天水!” 唐艾、张龟俱皆同意。 羊髦说道:“这个使者,以髦之见,也不用选了,仍遣秃勃野便是。” 莘迩笑道:“一回生,两回熟,就用勃野了!” 秃勃野还没打完猎,乞大力就奉莘迩的令,跑到元光家的牧场上,找到了他,召他进见。 秃勃野引呼衍磐尼等到城中,拜见莘迩,面领任务,回到西苑城的营中,稍作收拾,当天就辞别莘迩,启程二度前去代北。 拓跋倍斤会否愿意再次与莘迩结盟,目下尚不可知,须得做两手准备。 安崇奉莘迩之令,与秃勃野一前一后,相递出城。 秃勃野往东北去,他往东南去,却是往陇西给麴球送莘迩的密信。 …… 数日后,安崇到了陇西的郡治襄武县。 定西的秦州初设之时,州治本在武都郡,后来因麴球代替令狐曲,接任了秦州刺史之职,秦州的州治,也就随之转移到了他的住帐之所,即襄武县。 襄武如今不仅是郡治,且是州治,然因陇西此郡,短短的三两年内,数经大战,民口或被内迁到了陇州的东南诸郡,或死於战中,或逃亡别地,故而襄武县里却是人烟稀少。 莫说与谷阴的繁荣相比,便是与安崇沿途经过的广武、金城等郡的县邑相比,襄武也远不如。 在襄武县外,安崇看到了一大片新被垦种的荒地,劳作於荒地上的百姓,不少是辫、披、髡头的戎、胡种人。安崇问了门卒,乃知,这些胡人多是麴球从武都、阴平两郡迁徙过来的。 武都、阴平两郡是戎人的祖地,戎人本来就多,戎人的豪姓冉氏又在这里称王称霸数十年,很多的唐人土著不堪其残酷的压迫和剥削,有的逃入到了定西,有的逃入到了蒲秦,这就导致当地民口中的戎人比例,越地增大。 这种民口比例失调的情况,十分不利於武都、阴平两郡的治理。 麴球因就在上任秦州刺史后,采用了迁徙的政策,将一些武都、阴平的戎人部落,或迁入陇州,或迁入陇西郡。迁入陇州的,由各地的郡县长吏安置;迁入陇西郡的,他选其精壮者入伍,给以信用;余下的,分给土地,善加安抚。 戎人与北方的胡牧种族不类,他们不但牧羊牧马,并且很早前就开始农业耕种了,若是让北方的胡牧突然去种地,彼类对之一窍不通,那是千难万难,可使戎人去种地,这也算是他们的老本行了,在武都、阴平时,襄武县外的那些戎人就主要是以种地为生,却是轻车熟路。 不过也有不足之处,就是戎人的农业生产水平较低,但那也没什么,麴球派的有人教他们。 对麴球的此一政措,莘迩是相当赏识和支持的。 私下里,莘迩对羊髦等夸赞麴球,说他“非仅有将才,亦有治政之能”。 安崇到的县中州府时,麴球不在府中。 府吏告诉安崇:“使君一早就出了城,还没回来。” 安崇问道:“可知使君是做什么去了么?” “不知。” 安崇没法,只好在府里听事堂边上的侧塾等候。 这一等,就是小半天,直到暮色降临,安崇才听到安静的州府热闹了起来。 马嘶声、纷乱的脚步声、甲衣声,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纷沓涌入他的耳中。 安崇赶忙出去,见十余个披甲的将校簇拥着一个著红色锦袍的青年人,正朝堂上走来。 那青年二十六七岁,面方如田,有封侯之貌,身长八尺,健壮魁梧,腰围金带,佩剑,步履虽缓,虎啸生风,可不就是督秦州三郡军事、龙骧将军、秦州刺史,领陇西太守麴球? 龙骧将军,是麴球新任的官儿。继替令狐曲出任武都太守的张道崇,一并继承了令狐曲振武将军的将军号,振武将军是四品,麴球的头衔里有“督秦州三郡军事”一条,若是军职不如张道崇,难免就会尴尬,因是,莘迩举他为龙骧将军。此是三品将军,按位次,且在征虏前,当然,莘迩的征虏是江左拜的,含金量上仍是比麴球的这个龙骧不能比的。 话说回来,麴球不到三十岁,已是封疆大吏,都督方面,为国重镇,前途端得不可限量,安崇远远地就下拜地上。 麴球瞧到了他,人未至,声先出,朗声笑道:“老安,你这是作甚?咱俩老熟人了,你还拘劳什子礼!快起来。”见安崇伏地不起,笑道,“怎么,还要老子亲手扶你么?” 安崇爬起来,连道:“不敢。”小跑迎上。 两人碰面。 麴球笑道:“你是无事不登我的门,今儿个突然来了,说吧,是不是征虏有军令给我?” 安崇把莘迩的密信取出,呈给麴球,说道:“将军料事如神。这是征虏令小人送给将军的信。” 麴球细心地验过封泥无损,然后一边拆信,一边问安崇,“你何时到的?” “小人午后到的。” “哦,我出去巡查敌情了,倒是劳你久候。” 安崇愣了下,问道,“敌情?” “对了,老安,你来的恰好,正可替我把这道敌情报与征虏。” 安崇问道:“敢问将军,是何敌情?” “昨夜我接报,说渭水对岸的南安郡,似是偷偷摸摸地去了一支秦兵。我适才潜渡过渭,去了趟南安郡,抓着两个俘虏,拷问之下,果然不错!约有两万的秦兵步骑,於昨夜进了南安。” 安崇闻言,心头一跳,既是佩服,又是吃惊。 佩服的是麴球的胆色,居然敢亲身潜入敌境,探查敌情;吃惊的是两万秦军步骑悄入南安郡,所为者何? 却见麴球的神色,毫无变化,嘴角乃至还带着笑,好像亲入敌境、敌兵突至,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麴球身后一人骂骂咧咧地说道:“将军, ww狗日的蒲茂,这狗虏大张旗鼓地聚兵河东、平阳,号称要打虏魏,於今观之,显然是在哄咱们的了!他真正想打的,说不得,其实是咱陇西郡!” 这将面黄无须,是麴球帐下的悍将邴播。 随麴球过渭水的诸人中,就有他一个,那两个俘虏,也是他抓到的。 又一将说道:“恐怕不止南安郡,咱们东边的天水郡,估计现在也已有秦兵的部队到了!将军,鬼鬼祟祟偷入南安郡的秦虏,可能是用来阻击我武始、金城等郡的援兵的;攻打咱们陇西的秦虏部队,应是会从天水方向来!” 这将髡头小辫,是屈男虎。 麴球拆开了莘迩的信,认真地看完,这才顾与邴播、屈男虎等将笑道:“兵不厌诈嘛。声东而击西,此兵家常用之计。咱们一时不察,上了蒲茂的当,也没甚可说的。只是,他想来打咱陇西?那就让他来!” “那就让他来”,五个字,豪气冲天。 军情如火,安崇没有在襄武休息,与麴球挑出的两个佐吏一道,连夜返程,一人三马,日以继夜,马歇人不歇,三天后,抵至谷阴,紧急求见莘迩。 ttp: 天才本站地址:。 第三章 陇西急如火 太后芳心喜 安崇等人是在早上到的谷阴。 诸人已经三天没有睡觉,至多於行路时,在马上眯一会儿,眼里都是布满了血丝,嘴唇干燥得起皮,灰头土面的。 安崇往年捕奴的时候,常有几天不睡的经历,他的精神倒还不错,带头领着麴球的那两个府吏,先到了莘迩的家,却是莘迩已去了征虏将军府上值,几人便急忙又赶去征虏将军府。 安崇认得魏咸,对他说了有紧急的军情上报。 魏咸不敢怠慢,立即入禀莘迩。 不多时,莘迩就召安崇等人入见。 到了堂上,麴球的府吏把麴球的军报呈给莘迩。 安崇在边上,把两万秦兵偷入南安郡的军情亦如实禀上。 听着安崇的禀报,莘迩细看麴球的军报,听完、看完以后,大为震惊。 前几天他还在与羊髦、唐艾等人商议,是该打朔方,抑或是应打南安、天水,一副指点秦土、好像任其夺占的踌躇满志,不料转眼间,就得到了这样的一道敌情,陇西郡遇险。 形势转变得太快。 让他有点措不及手。 麴球军报的内容,比安崇说的更加详细。 不仅述说了两万秦兵入南安一事,并且附上了麴球对此的判断,那就是:之前探查得来的“蒲茂将亲征魏国”之报,於今看来,或是蒲茂的惑敌之策,蒲秦真正的进攻目标,应是陇西郡。 麴球在军报的后半段写道:球已差遣精干斥候,潜赴天水郡,探查此郡敌情,看有无秦兵入驻;及另书了檄书三道,一道飞送唐兴郡,请陇东南八郡支援我郡;一道飞送武都郡,提醒张道崇严守郡之北界,以防秦兵从天水郡南下,突袭武都;一道飞送阴平郡,命北宫越做好驰援武都及我郡之战备,此三道檄文与上禀将军的此檄,一并俱,已分别派人送往。 麴球的这三道檄文,在请了援兵之同时,又提示武都戒备,称得上是反应敏捷,应对得当。 莘迩努力定住心神,做出从容的仪态,吩咐安崇等人,叫他们下去休息。 待他们离开,莘迩唤魏咸、听差堂外的乞大力等,令道:“请士道、千里、长龄来。”顿了下,补充令道,“把郭司马、伯祝也请来!” 魏咸、乞大力等接令而去。 召羊髦、唐艾、张龟的目的很明白,他们三个是莘迩目前在军事方面主要依靠的谋主。 召郭道庆,乃因郭道庆既是新任的督府三把手,又是麴爽的人,这样重要的军情不能把他排除在外;召杨贺之,是因他虽初投到莘迩帐下,可此人似颇有谋略,不妨也可听听他的观点。 约小半个时辰,羊髦、唐艾、张龟、黄荣、羊馥、傅乔、郭道庆、杨贺之诸人相继来至。 “这是鸣宗的军报,刚送到我处,你们看一看。” 羊髦等人传看罢了,面色俱皆变得严肃。 张龟掐着胡须,陷入深思,一边想,一边说道:“主公,根据军报中述说的情况,蒲秦调兵入南安郡的意图,有两个可能。” “哪两个可能?” “一个就是麴将军在军报中给出的判断,蒲秦真要打的是咱们的陇西郡。” “另一个呢?” “蒲秦还是要打虏魏。这一支调入南安郡的秦兵,只是为了加强南安、天水的守御,防备当其与虏魏交战之际,我军会进袭天水、南安两郡而已。” 郭道庆眼前一亮,赞同地说道:“有道理!” 莘迩问道:“那这两种可能,你觉得哪种最大?” 张龟想了会儿,答道:“现在只知南安郡多了两万秦兵,不知天水郡的敌情如何,情报太少,尚不能断定。” 郭道庆深以为然,点头说道:“有道理!” 莘迩问羊髦、唐艾、杨贺之等,说道:“卿等何见?” 羊髦与张龟的意见相同,说道:“如是天水郡也有大批秦兵入驻,则秦兵的作战目标必就是我陇西无疑了;若天水郡并无大批的秦兵入驻,那么南安的这支秦兵应该就只是单纯地为增强南安、天水的防御,蒲茂要打的,仍应还是虏魏。” 郭道庆伸出大拇指,称赞羊髦,说道:“羊君的此番分析,可谓精辟入微,有道理!” 莘迩问唐艾、杨贺之,说道:“千里、伯祝,你两人以为呢?” 杨贺之一口夹杂着蜀地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张、羊二君言之甚是,贺之并无异见。” 唐艾没有回答,反问莘迩,说道:“明公怎么看?” 在等唐艾等人来的空当,莘迩已经稳住了情绪,大致地理清了思路,想到了一个对策。 军情紧急,唐艾既然询问,他也不藏着瞒着。 莘迩便就回答说道:“长龄说得对,现下情报太少,尚不足能判明蒲秦的真实意图,但不管它的真实意图是何,陇西郡是我定西河外之要津,断然不容有失! “我意先檄令麴章,命他遣兵驰援鸣宗;然后选拣王城的精锐步骑,择将统带,亦往援之!” 陇西郡西为河(黄河)内的陇州东南诸郡,北、东分为蒲秦的南安、天水而郡,东南是武都郡,武都郡的正北是天水郡,武都郡再往南是阴平郡。 换言之,打个比方的话,如把武都、阴平和在武都、阴平东边的汉中郡与梓潼半郡,比作一串葫芦,陇西郡就是这个葫芦口上的藤蔓,是这个葫芦与陇州这棵“母树”间的唯一通道。 此郡如被蒲秦攻占,武都等三郡就将会与陇州断绝道路,陷入到北为天水、扶风等郡,西北为陇西、南安两郡,北边皆为秦地,而外无援兵,只能靠自己抵抗蒲秦围攻的孤立无援之境。 前几天说到蒲茂出现在秦地东部,号称要亲征魏国的时候,唐艾很是兴奋。 现下,他却与莘迩一样,亦是神情凝重,手里的羽扇都忘了摇摆。 他说道:“陇西如失,武都等地就势将孤危。此郡万不可丢,不管蒲秦是真要打,还是只为增兵驻防,都是抓住了我定西的七寸,咱们只能暂且放下对朔方或南安、天水的攻略筹划,需以保住陇西为当下之重点!必须立即择兵往援。艾与明公的意见相同!” 郭道庆拍腿说道:“这叫做‘宁杀错’,……不对,这叫做‘宁援错,不错过’,将军此议高明!道庆深表钦佩!”顿了一顿,“有道理”三字终是无法割弃,仿佛有鲠在喉,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太有道理了!”说完,乃才觉念头通达,便就起身。 莘迩问道:“司马作甚去?” 郭道庆说道:“事不宜迟,道庆这就回督府,起草给奋武的檄令!” 奋武将军,是麴章现任的军职。 莘迩心道:“不意这位郭司马还是个雷厉风行的急性子。”说道,“好,你去罢!” 郭道庆长揖行礼,退出堂去,到了征虏将军府外,从在府外等候的从吏中,选出一人,令去将麴球的此道军报及莘迩的对策安排,即刻报与麴爽知晓,随之,乘车还督府书写檄文。 莘迩等人在堂中继续商讨。 羊髦说道:“正如明公高见,陇西不可有失,是非得援助不可的!唯是比之伐虏兴时,现今王城可调用的兵力,委实是捉襟见肘。敢问明公,欲派王城何部援助陇西?打算用兵几何?” 之前麴爽打冉兴时,定西能动用的机动野战兵力还是挺多的,但现在,定西接连的开疆拓土,先后多了陇西、武都、阴平、汉中四郡和梓潼半郡,这四个半郡,都需要驻兵镇戍,并且因此四个半郡的境内多戎人、賨人、僚人,需要用以镇戍的兵马还不能少,故而,定西现下可用的机动兵力,确是如羊髦所说,比之此前,少上了很多。 要不然,也不会在之前计划打朔方或者南安、天水的时候,不得不把西域的驻兵调来,用作主力。 定西的唐、胡步骑,现共有**万,这且是在经过扩充之后所得的兵数。按照陇地民口的总数,这**万兵马,基本已是定西而今在不损耗元气之情况下、可养兵额的上限了。 此数万兵马,驻在东南八郡的有将近两万,驻在秦州三郡的有万人,驻在汉中郡和梓潼半郡的不到万人,驻在州内各郡,用以压制各郡胡牧部落的共有万数。 此外,便是驻在西域、西海两地的兵马,共两万余。 王都现今的驻兵,共有两万四五千人。 主要是莘迩、曹斐、麴爽三部,计有万八千人。 因在打下汉中、梓潼后,莘迩留了相当多的部队戍守当地,他现下在王城的部曲是三部中最少的,只有五千。曹斐部与麴爽部的兵额数量基本相近,曹斐部有六千,麴爽部有七千。 除掉他三人的部队,陈荪作为郎中令,郎中令的诸多职掌里头,有宿卫警备这一块儿,是以他手底下也有点兵马,但不多,郎官、宫城禁卫什么的,千把子人。 羊馥的刺奸司,品秩尽管不高,权力等同司隶校尉,负责京城治安,其手下也有些兵马,如缇骑之类,但数量更少,缇骑两百,甲士五百,还不如陈荪,连千人都不到。 再之外,就是各城门的戍卒了,东西苑城不计,北城、中城、南城三城,总计有戍卒三千,此三千兵卒全是步兵,属督府直接管带。 莘迩说道:“东南八郡的湟河、枹罕、临羌等郡县,皆要地也,不可无重兵屯驻,估料麴章能遣援的兵马,至多五千。陇西郡的驻兵有四千步骑,加上麴章的五千援兵,借助城垣,大致以足抵御潜入南安的那两万秦兵了,可万一蒲秦真正图谋的是我陇西郡,则其天水郡於此时,也必然已有重兵进驻。那鸣宗部与东南的五千援兵,就不够守卫陇西郡了。 “欲保陇西不失,至少得从王城再遣万人往援。这万人,我打算用老曹的本部为主,不够之数,由我与麴中尉、陈荪给他补上。” 陇州东南的八郡,与陇西、武都、阴平相距不远,这一带早在前代秦朝时期,就是戎人聚居的地方了。湟河、枹罕、临羌这些郡县,其境内皆多戎人,且此数地都是占据了要道的,一日不可无精卒驻守。故此,麴章能调出来驰援陇西郡的兵马,最多也就是四五千人。 却是说了,武都、阴平不还有兵马屯驻的么?为何不调此二郡的兵马入陇西增援? 一来,武都北邻天水郡,蒲秦若真的要打陇西,那肯定不会对武都郡视若无睹,必会遣偏师进攻武都,以断陇西之右翼;二来,武都、阴平两郡也是新得之地,未附者颇众,郡中不可无足够的兵马镇压,否则,一旦其郡内的强豪趁隙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两条缘故结合一处,此二郡的驻兵因都是不能动的,只望它两郡能把本土守住就是好的了。 羊髦喟叹说道:“我定西到底还是民少国穷!一朝遇急,兵马即不敷使用!” 定西国穷民少,随着地盘的扩大,兵马开始出现不够用的问题。 反观蒲秦,蒲秦不仅本来的国力、民力就比定西远胜,常备兵马就比定西为多,蒲茂这两年,通过他的“宽宏大度”,又相继收了姚桃、赵兴两部为用,共计得民、牧数万户、帐,步骑两万余众,却是比起此前,更进一步地充实了蒲秦的战争力量。 尽管在陇西一战和冉兴的争夺中,看似蒲秦是落了下风,但那是因蒲秦没有把定西当做大敌,蒲茂、孟朗关注的重点方向始终还是在魏国之故,而当如今,蒲茂、孟朗终於把视线转移到定西这边的时候,定西面临的压力,也就不可避免地,立刻即重如泰山了。 对定西“民少国穷”这个本质上的弱点,莘迩是一清二楚的。 亦所以,他之前才会一直地积极对外攻略,其所用意,实乃是“以攻代守”。 现在,从陇西面临的局势看,攻大概是攻不成了,只能退而求守。 莘迩望向堂外院中,阳光明媚,花草生长,满是春光,他心中想道:“我定西之国力,远不及蒲秦,蒲秦如真的是要倾力攻打陇西郡,陇西,我能守得住么?” 计议粗定,莘迩入宫,请求左氏召开临时的朝会,对援陇西此事进行部署。 左氏闻陇西遇危,花容失色。 她到底临朝听政已有两年多,不像早先那样对军政懵懂无知了,对陇西的重要性,她是知道一二的,紧张之下,“将军”都忘了喊,如昔在猪野泽,把自己和令狐乐、令狐婉的安危寄托於莘迩身上时一样,脱口而出莘迩的小字,说道:“阿瓜!秦虏要打陇西么?这可怎么办!” 莘迩再是心中无底,也不能在左氏面前表现出来。 他身姿英拔,目光镇定,安抚左氏,说道:“太后不要怕!现下蒲秦是不是要打我陇西,还不能断定。就算蒲秦是真的要打,鸣宗文武兼资,我定西之干才也,潜渡渭水,生擒秦兵俘虏,可见其胆勇;查闻敌情,连四檄,种种安排,十分妥当,可见其应变之能,有其镇守陇西,短期内,便是秦兵起攻势,陇西也必然无虞;而至迟半月,我东南八郡、王城的援兵,就能先后抵至陇西,有此万余步骑援到,蒲秦纵兵十万,我陇西亦足可守矣!” 左氏还是不放心,美目里透出担忧,问莘迩,说道:“蒲秦兵强马壮,如倾国犯我陇西,只凭万余援兵,怕遮挡不住。阿瓜,倘若守不住?” 左氏挺聪明的,一眼就看到了陇西能否守住的症结所在,那就是敌我双方可动用兵力上的众寡悬殊。 莘迩默然片刻,没有空说大话,直面左氏的忧虑,慨然地说道:“张韶已率西域兵万余东来,蒲秦若果举国犯我陇西,倘若陇西守不住,等张韶兵到,尽起王城、各郡兵马,合於一部,臣亲率之,再为太后把它打回来!” 究莘迩此话之意,分明是莘迩对能否守住陇西没有充足的信心,但敢於把“没有充足的信心”给说出来,这恰恰说明了莘迩不是在糊弄左氏,左氏信赖莘迩,便正是因莘迩从来不会用假话骗她,故是,听了莘迩此句“没有充足信心”的话,左氏的担忧,却顿时被驱散了泰半。 想及令狐奉死后,这快三年的时间里,全是依仗莘迩,令狐乐的王位才得安稳,而且定西还不断地向外扩张,国威日振,左氏这会儿的芳心中,半是感谢莘迩以往的辛苦和忠诚,半是因莘迩“再为太后把它打回来”这句话引出的蓦然其来的窃喜。 她心道:“为我再打回来么?阿瓜为何不说为大王,不说为定西呢?为何说是为我呢?阿瓜为我南征北战,我却只能给他一个建康小郡做食邑,真是对不住他与我的心意和功劳!”胡乱想着,问道,“阿瓜,前天朝议,又有人举你出任录三府事,你为何仍是辞不受呢?” 莘迩哑然,搞不懂左氏怎么会由陇西的危局想到这茬,耐心地回答说道:“太后,录三府事是朝臣之,以臣之名德、家声、资历,哪里够任此职?那些三番五次举荐臣出任此职的,要么是不怀好意之徒,要么是拍马屁的小人,太后宜对之严加斥责!” 左氏顺从地说道:“好吧。” 下午,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张浑等,奉召上朝。 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左长史唐艾、右司马郭道庆和羊髦、黄荣、傅乔、羊馥等人也皆参与。 莘迩与他们说了陇西的军情,方待陈说自己的对策,宫外送进来了急报一道。 急报是麴球写来的。 莘迩打开观看。 麴球在急报中言道:遣去天水郡的斥候已然探明,孟朗亲率兵三万余众,已入天水郡。 至此,陇西的敌情明朗了。 没有第二种可能,只能是蒲秦要大举进犯陇西。 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张浑等无不震惊。 情况查明了,莘迩不再心中无底,倒是踏实了。 他朗声说道:“臣敢请太后、大王即刻传旨,命麴章驰援陇西,烦曹领军统王城戍兵万人,亦即日南下支援!再命张韶,限期二十天,必须到达谷阴,以作备用。” 左氏樱唇轻启,说道:“准奏!” 满堂陈荪等臣的慌乱中,莘迩、左氏这臣主二人,一个从容,一个不迫,却如鹤立鸡群。 …… 蒲秦将攻陇西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王城的权贵、士人圈子。 “养病在家”的氾宽听到这则消息时,正在给“归隐乡中”的宋闳写信。 他停下了手中的笔,仰脸不知想了会儿什么,命令屋外的大奴:“去把宋羡给我请来!” 令狐曲是在吃葡萄时,听到了这则消息。 葡萄此物,是令狐京的最爱,令狐曲一边吃,一边垂泪哀伤。 听小奴报完了这则消息,他呆了稍顷,抹掉眼泪,吩咐说道:“命车,我要去谒见氾公!” 消息也传到了且渠元光的家里。 且渠元光眼睛光,飞奔到他父亲拔若能的屋中,来不及敲门,径直撞入。 拔若能连忙把怀里的鲜卑小婢推开,骂道:“狗崽子!干什么?” 元光只当未见那小婢的衣衫凌乱,对那闪过的两坨白肉也毫不关注,急切地说道:“阿父!秦虏兵数万,将攻陇西!谷阴而今兵马不足,只能遣万人驰援,这显然是不够用的!我家受征虏将军厚恩,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阿父,是我父子为征虏出力的时候到了!” 拔若能楞道:“秦虏要打陇西?”怒道,“你老子於今闲居谷阴,手底下半个兵卒也无,纵是谷阴没有足够的部队援助陇西,我又怎么为征虏出力?” “阿父的手下虽无兵卒,可我卢水胡的数万部民,却在建康郡与卢水两岸!阿父可求见征虏,自告奋勇,为征虏召我卢水胡的勇士,以阿父在我卢水胡中的威望,少说也能为征虏召得四五千骑。有了此前四五千骑,阿父,我父子不就能为征虏出力了么?” “这……” “阿父,你平时不也眼热曹斐、秃勃野诸辈在王城的耀武扬威么?他们凭啥能耀武扬威?那曹斐五短身材,贪财好利,庸碌儿辈而已,凭啥也敢对阿父无礼?秃勃野那狗日的,又凭啥敢对……,咳咳,总之,还不就是因了阿父现下手里无兵么?阿父,於下陇西遇危,如是能抓住这个机会,这就是你重振威名的绝佳时机啊!” 拔若能毕竟是做了大半辈子的酋率,对往日的风光还是很难割舍的。 他犹豫了下,说道:“可是征虏会让我去建康郡、卢水两岸招兵么?” 且渠元光唾沫四溅,说道:“陇西关系到武都、阴平、汉中、梓潼等各地的安危,着实位置紧要,征虏必定不会容其有失,而他现在缺兵可用,又怎么可能会拒绝阿父!” 拔若能说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再掌兵的机会?” 且渠元光跺着脚,夸张地挥着手,极力地给他父亲鼓劲,说道:“阿父,何止有机会!简直是大大的机会!阿父,机不可失!现在你就赶紧地去求见征虏吧!” 拔若能被他说动了,稍作收拾,就出门前去征虏将军府,求见莘迩。 却是如元光所料,莘迩在经过短暂的考虑过后,果是同意了拔若能的“请缨”。 拔若能与其弟麴朱、其子平罗、元光、男成,即麴朱的儿子成周,全家动身,当夜离城,驰赴建康郡与卢水两岸,到了地界,分头去往各部,召集卢水胡的精壮。 两天的功夫,计得轻骑四千余。 拔若能领之,返回谷阴。 曹斐於前日已领兵马南下了,而就在今天上午,麴球的又一道加急军报送到,天水郡的秦兵分兵两路,偏师以冉僧奴统带,南下进攻武都郡;主力由孟朗亲统,已然展开了对陇西的试探性进攻。莘迩没有耽误时间,调了兰宝掌部与拔若能合军,即令拔若能、兰宝掌去追曹斐。 …… 渭水北岸,麴章派的援军过了黄河,行至武始郡与南安郡的交接处,迎面碰上了一支秦兵。 第四章 羊角引群弩 他是因你死 麴章遣的援兵,主将是麴爽之前的中尉主簿,新被麴爽举为宣威将军、唐兴太守的田居。 兵马共有五千步骑。 田居部与秦兵的阻击部队是在武始与南安接壤地带,渭水北岸三四十里处的白石山下碰上的。 按照田居部预先规划的行军路线,他们本是准备从白石山的西边绕过此山,向南直行,到鸟鼠同穴山,——渭水即是源於此山,然后再从此山的西边绕过,下到渭水的南边,之后,再沿渭水,转往东行,驰援渭水南岸的陇西郡郡治襄武县。 这整个的行军路线说来麻烦,其实路程并不远,只有两百多里地,从白石山到鸟鼠同穴山,约五六十里,从鸟鼠同穴山到襄武县,有一百多里。 全前进的话,田居部自白石山起,至多两天就能到达襄武。 可就在白石山下,早有一支秦兵严阵以待。 这支秦兵约有步骑六七千人,望其旗号,是由两支秦军的部队组成。 一部打着“建威将军”的旗号、一部打着“广武将军”的旗号。 田居知道,这两个秦国的将军号,现下分别被姚桃、吕明二人出任。 白石山峰岭众多,谷梁纵横,占地甚广,其北边的山体森林密布,南边的山坡多为灌木,西边迎对一大块东西约长百里的沃野,沃野的西侧是南北流向的洮水。 姚国、吕明所统之秦兵,就驻扎在白石山的西、南间,正扼守住了田居部南下的必经之路。 闻得斥候来报,说前头有秦兵挡路,田居令部队暂停下行军,领了三四个将校和十余从骑,驰马出中军,径去观察敌情。 行不到十里地,秦军的阵地跃入眼帘。 只见秦军的此阵,以步兵为主,东倚白石山的南坡,向西延展开去,直达西边的原野,阵前布置了栅栏、铁蒺藜等防御诸物。在其西翼,列着一支具装甲骑、轻骑构成的混合骑兵部队,约两千上下。於其东翼,白石山的南坡高地上,屯着一支约数百人的弓弩手和甲士。另有千余轻骑陈於步卒的阵后偏西位置。建威、广武两面旗帜,一处阵中,一处阵西。 看完秦军的阵势情况,田居的心头顿时为之一沉。 从他来观看秦阵的军将中,一人说道:“观秦虏此阵,它不是想要与我部野战,而只是想阻我部的去路啊!” 秦军若是想要与田居部野战的话,第一,不会在步卒的阵前放置栅栏等物;第二,不会把骑兵都放在阵西或偏西的位置。第一点很好理解,第二点也不难理解。秦兵之所以把骑兵全放在那两个位置,两将之一的吕明且也在阵西,很明显,就是为了防备田居部不战而转向西行。 又一个披、戴着羊角的军将说道:“他娘的!秦虏在此列阵阻我,那必然它是另有主力攻襄武了!阻我部的秦虏兵马就有六七千,攻襄武的得有多少?将军,襄武的形势现下怕是不妙,龙骧部只有兵马四千,攻城的秦虏如众,龙骧没准儿会撑不住,咱们得快点驰援赶到!” 他挺身请战,说道,“将军,末将请领本部精卒,为将军先攻,给我部打开一条南下的通路!” 头个说话的军将是田明宝,后个说话的军将是彭利念,此二人一唐、一羌,都是麴爽的爱将,并与麴爽都是老乡,且那田明宝还是田居的族弟。——田氏是仅次於麴氏的西平大姓。 田氏与麴氏世代姻亲,两族的关系非常亲近。 田居亦担忧麴球而下的处境,略作忖思,心道:“秦虏的甲骑、轻骑,俱在阵西,我部若是转而西行,他们定会尾随追击。於今之计,也只有采用正面突破的办法,硬碰硬,把秦虏的主阵击溃,这样我部才能继续南下,往援鸣宗!”便就允了彭利念的请战。 秦军现了田居等人,西翼驰出了百余骑,试图把他们抓住。 田居打马北走,彭利念、田明宝等军将、从骑,挽弓射之,把那百余秦骑的大部逼退。 却有十余秦骑,大约是秦军中的敢战士,不肯退走,吹着尖利的唿哨,犹紧追不舍。 彭利念兜马挟槊,单人一骑,回身迎击。 田居呼之不及,大惊失色,心道:“不好!战斗未开,倘使我先折一将,军心沮矣!” 眼见头戴高叉羊角的彭利念与那十余秦骑疏忽相遇,他长槊竖刺,接着横扫,连打倒了秦骑三四。彭利念与秦骑错马而过,向南驰出不远,旋即转马返行,再次与那秦骑撞上,槊刺如电,去势如雷,又把秦骑刺落两人。剩下的秦骑只有四五了,哪还有方才的勇敢?落荒四逃。 彭利念驻马支槊,拿起弓矢,箭若流星,呼吸功夫,把那逃窜的五个秦骑又射死三个。 只有两个秦骑逃出了生路。 这一番战斗,彭利念端得是冲战如虎,驻射如鹰,把田居看的眼花缭乱,忍不住喝彩出声。 先被彭利念等逼退的那百余秦骑,见战友被杀,复分出数十骑打马奔来,欲杀了彭利念,为战友报仇。 两下相距,不过三四百步。 田居惊叫道:“老彭!快回来!” 刚被彭利念杀掉的那些秦骑中,有两个是秦军的军官,彭利念却是不慌不忙,打马过去,提刀在手,将此两人的脑袋,弯腰一一割下,挂於马脖,这才回马追上田居等人。 他的马快,那数十秦骑追赶不上,只能退回。 田居、田明宝等个个服其胆勇。 田明宝伸出大拇指,说道:“你他娘的,狗胆包天!好,老子服你。” 羌人传说,是狗把粮种带给了羌人,是以,羌人对狗是很喜欢和爱护的,乃至羌人有句俗话叫做“人吃狗粮”。田明宝说彭利念狗胆包天,便不是玩笑,彭利念也不见得会生气,莫说明知他在开玩笑了,却是听了田明宝此话,彭利念毫不在意,他指了指马脖子挂着的两个血淋淋的人头,笑道:“一个军侯,一个屯长,也算是小功一件。将军,可得给我记上!” 田居笑道:“待攻破了秦军主阵,我再给你记个头功!” 彭利念一手策马,一手揽须而笑,说道:“这头功,它是跑不掉了!” 众人回到军中,田居简单地作了一番战前的安排。 彭利念引本部牡丹甲骑三百,冲敌步阵。 田明宝引军中余下的五百牡丹骑,拦截敌西翼的骑兵。 田居率余下的步卒三千,轻骑千余,从於彭利念、田明宝两部之后,视彭利念、田明宝战斗的结果,或继之跟进,或当他两部战不利时,为其的撤退做掩护接应。 甲骑的战士们在侍骑的帮助下,纷纷给自己和战马穿上皮甲;步卒中的甲士也把铠甲穿上。轻骑、弓弩手,检查弓弩和箭矢;长矛、刀盾兵各在本队队率的喝令下,做热身运动。 时当下午,天气闷热,半丝风也无。 临战的兴奋气氛,充满了田居所率的这支部队。 麴章是麴球的再从父,两人一家子,麴球又是麴家如今最显耀的后辈,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三品的龙骧将军,执掌秦州三郡军事,不谦虚的说,实乃是麴家未来最大的希望,因是对驰援麴球此事,麴章那是十分的上心,也十分的尽心。他抽调派给田居的这五千步骑,无不是陇州八郡的精锐,无不是久从麴硕等麴家人征战的虎贲,是以,虽是以寡击众,敌军虽是以逸待劳,这支军中的将士们却是无一畏惧,竟反而是闻战则喜。 ——田居也正是因为知道帐下将士的精锐,才会接受彭利念的建议。 按照田居的命令,五千步骑,分作三部,留下辎重,成战斗队形,迎秦军阵,向南进。 …… 秦军阵中。 中军,姚桃接到了阵西吕明遣人送来的军报。 看罢,姚桃说道:“方才定西唐儿来窥我阵垒,吕将军遣骑去捉,被个戴羊角的羌将杀了七八骑,未能成功。”顿了下,说道,“麴球是麴家目下势头最盛的一人,麴章的援兵必定急着援助襄武,唐儿既已观过我阵,且小胜我军了一场,而我军扼守他南下的必经通道,看来,唐儿很快应该就会来冲我阵了!”命令左右诸将,“尔等亲往前阵督战,务要把阵脚守住!” 诸将应诺,分头赶去前阵指挥。 不到半个时辰,定西的步骑部队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姚桃登上望楼,极目眺望。 看见定西的部队分作了三支,一支约有甲骑二三百、侍骑四五百,直往中阵来;一支约有甲骑四五百,侍骑千余,偏向吕明所在的西翼;剩下的是主力,步卒、轻骑数千,行在最后。 姚桃哂笑说道:“三二百甲骑,也敢冲我坚阵?” 侍骑都是轻骑,平时负责为甲骑的战士照顾战马、保养甲械,战时从斗,为他们关注两侧和身后的视野,及为他们割取被杀敌兵的级,主要是起到辅助的作用,论及战斗力,不是很强,故是,姚桃直接就把那数百的侍骑给省略去了。 一个光头黑衣的中年人站在姚桃的身侧,便是姚桃兄长姚国极为尊信的那个和尚竺法通。 竺法通说道:“定西既敢以此三二百甲骑冲将军中阵,料此数百骑,必俱是骁悍之士。贫道闻定西有甲骑数千,号为‘牡丹’,乃是陇地东南八郡的头等精锐,马皆七尺高,士皆唐、夷勇士,百里挑一,攻坚溃营,无往不破,着实悍名在外。这数百骑,应就是牡丹骑了。将军,彼辈已悍,又不畏箭矢,冲锋陷阵,如铁猛兽,步卒难以挡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竺法通说的在理,但姚桃自有判断。 他笑道:“甲骑珍贵,通常都是用在战局僵持,或将胜、遇险之际,定西此军的主将,却一上来就把甲骑放出,用做先锋,是不知兵!我只要把这三二百的甲骑击退,我瞧他还能再用什么,来与我战!我瞧他还怎么能南下去援襄武!”屏息凝神,细看来攻的那数百甲骑。 随着那二三百骑定西战士的驰近,肉眼可见的,能够看到他们在渐渐的加,践踏起尘土飞扬。战马的皮甲上绘制着色彩斑斓的虎豹图案,驰骋往前,就如成群的虎豹猛扑;马上的骑士们从头到脚,全身被漆成红、黑色的厚甲包裹,兜鍪制成兽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夹在腋间,朝前的骑槊,柄长丈余,锋有三尺,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只从外形来看,委实是震人心魄。 姚桃看得清楚,那数百定西甲骑的最前,是一个没戴兜鍪的骑将,在其头上,竖着个羊角。 如果说狗是羌人爱护的,那么羊,则是他们崇拜的。 姚桃立刻就知,这个骑将,定就是之前杀掉了吕明部数骑的那人。 他猜得不错,那人确是彭利念。 竺法通也看到了彭利念,猜出了他是谁,建议说道:“将军,那羌将悍勇,不可容他近我阵,宜择勇将阻截。”顺便推荐了一个勇将的人选,说道,“后部帅强多勇冠三军,可令他迎战。” 姚桃哈哈大笑,说道:“何必以强多迎战?” 竺法通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姚桃探头向下,命令卫护於望楼边上的左部帅伏子安:“引你部强弩弓手,去把那个戴羊角的给我射死!” 竺法通恍然,赞道:“那羌将自恃悍勇,不戴兜鍪,却是正可以弩毙之!将军此策高明!” 伏子安接令,即引本部的弓弩手,趋至阵前。 恰好赶上彭利念率骑杀至。 伏子安一声令下,数十张强弩、百余强弓,齐齐射出箭矢,便如骤雨一般,尽冲彭利念而去。 彭利念如何会想到姚桃居然集了这么多的强弩、强弓,对付他一人?甲衣再厚,也挡不住这么多的箭矢,况他还没戴兜鍪。战马还在疾驰,他已被射得似个刺猬,只一张脸上,就中了三四箭,坠落马下;他的爱马也中了十余箭矢,往前奔不多远,哀鸣一声,轰然摔倒。 跟随在彭利念后头冲阵的甲骑,见此一幕,顿然大乱。 姚桃令中军击鼓,南坡上的弩手向这边移动,连同本阵的步卒阵地,弓弩尽射。 定西军冲阵的甲骑没了主将,纵是精锐,亦若无群龙,迎着箭雨,抢回了彭利念的尸体,向后撤退。姚桃也不追击,便就偃鼓息兵。他转顾阵西,见那数百进攻本阵西翼的定西甲骑,在中阵前头这股甲骑撤退后不久,亦转返撤回。吕明和他一般,也没有遣兵追击。 田明宝等退回数里,与田居所率的主力聚合。 看着摆放地上,惨不忍睹的彭利念的尸体,田居、田明宝等相顾无言。 田居半晌说道:“好在我军的兵士无有折损。也罢,权且在此筑营,明日再攻秦阵。” 次日再攻,依旧无功。 连着打了三天,姚桃、吕明的两部秦兵,就像是铜墙铁壁,阻得田居一步不得过。 这天,田居、田明宝等正在忧虑襄武县的情况,束手无策之际,接到了军报,说一支万余人的步骑大军从西边行来,是曹斐带的王城援兵;又有一支四千余骑的轻骑,从在曹斐部队的后头,是拔若能率领的卢水胡轻骑。 拔若能从建康郡、卢水胡沿岸召的都是轻骑兵,行快,胡牧吃苦耐劳,只靠酪浆等冷食就能度日,也没带什么辎重,而曹斐部有步、有骑、有辎重,相比之下,行军的度慢了很多,是以拔若能早在前天就追上了曹斐。 曹斐、拔若能两部,总计将近两万步骑。 田居闻报大喜,与田明宝等说道:“对面拦我军去路的秦虏不足万人,曹领军、拔若能两部今至,加上我部,我军的兵卒已足有两万五千之多,以此击之,胜之必矣!” 带着田明宝等将校,田居亲自迎接曹斐、拔若能。 三人见面,田居向曹斐汇报这几天与拦路秦军的战况。 等他汇报完,曹斐还没开口,其身侧一将嗤笑出声。 田居、田明宝看去,认得此人,是曹斐帐下的悍将高延曹。 田明宝问道:“你笑什么?” 高延曹没理他,对曹斐说道:“领军,以五千打七千,打了三四天,不能攻破小小秦阵。这是个没用的。不过不要紧,现在我军到了,末将敢请引太马五百,明日为领军破此虏阵!” 田居、田明宝闻言大怒。 田居的脸都涨红了,怒道:“你说什么!” 曹斐掂起脚尖,拍了拍田居的肩膀,说道:“老田,螭虎是个直心眼,你别听他瞎说。敌众我寡,打不过不算什么。你别急,明天我就麾兵进攻,你且看我如何将这秦阵攻破。它的主将是谁?姚桃、吕明是么?两个无名小辈,你且再看我如何把他俩擒下,送给你,任你出气。” 田居怒气稍息。 田明宝听着不对,心道:“什么叫直心眼?这不是在说姓高的说的是实话么?”有心质问曹斐,到底曹斐官高位尊,不敢与他冲突,恨恨地瞪了高延曹眼,没再出声。 曹斐、拔若能留下部曲择地筑营,两人到了田居的营中,商议明天的作战。 被拔若能留下的卢水胡骑,选在曹斐部的西边扎营。 拔若能不在,便以拔若能的弟弟麴朱安排筑营的事宜。 三人跟从在麴朱的旁边。 三人中有两人,一个状貌若猴,一个面相憨厚,可不就是且渠元光与且渠男成兄弟;另外一人,是麴朱的儿子,名叫成周。 元光兄弟是偷偷从军出来的,等拔若能现他俩时,已经离开王城百余里了。 拔若能本想他赶回去,可元光拍胸脯对他说道:“阿父,咱家之先,是匈奴的且渠,咱们也是贵种,可现在阿父的地位虽尊,比起先祖,咱家的威名却不及之!儿子也是有远大志向,想要光复咱家以前的声名,为咱家拼个公侯出来的!这回援助襄武,与秦军大战,是立功的难得机会!阿父,你就让我跟着你去吧,如能立下战功,阿父脸上岂不也有光彩?” 他这话倒也是,拔若能遂就由他从在军中了。 协助麴朱,把安营的诸事安排妥当,元光拽住他的弟弟男成,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对男成说道:“阿弟,你想不想建不世之功,做个咱卢水胡的盖世豪杰?” 男成问道:“什么是不世之功?” 元光哑然,换了个说辞,说道:“你想不想妻妾成堆?每天锦衣玉食,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对你毕恭毕敬?” 男成喜道:“当然想了!” 元光凑近他,低声说道:“你要是想,就听我的话,我保你能有这一日!” 男成讶然说道:“阿兄,我不一直都是听你的话么?” 元光点了点头,亲热地握住他的手,鼓励地说道:“是啊,阿弟,你一直都听我的话!这非常好。那今天晚上,你一定也还会听我的话了?” 男成问道:“今天晚上?今天晚上阿兄要做什么?” 元光盯着男成的眼睛,说道:“我要投秦!” 男成大吃一惊,说道:“阿兄,你说什么?你要……” 元光跺脚说道:“闭嘴!”警觉地四顾周边,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放下了心,说道,“你小声点!别叫别人听到。” 男成压低声音,说道:“阿兄,你要投秦?为什么?” 且渠元光咬牙切齿地说道:“咱们卢水胡好端端的在河边养马牧羊,谁也没得罪,那莘阿瓜仗着兵马众多,却强迫咱们迁到建康郡,编了咱们的户,每年都要给他缴羊纳马!咱们卢水胡是天神的子民,怎能作他一个唐儿的牛马?所以我要投秦!大秦天王蒲茂,我闻他求贤若渴,你我兄弟如去投奔,必能得到重用。等你我兄弟有了兵马,咱们杀回定西,把咱们被莘阿瓜奴役的族人救出,将那莘阿瓜碎尸万段,以报前仇,难道不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么? “我对阿父说,咱们的祖上曾为匈奴的且渠,等到那时,咱们不但会因为解救族人而成为咱们卢水胡的盖世豪杰,咱们祖上的荣光不也就能因此而在你我兄弟的手中重现了么?”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元光怨恨的语气消失不见,带之而起的是眼中的热切与憧憬的神采。 男成说道:“这、这……,阿兄,我跟你在定西,还是跟你投秦,都无所谓,可阿父、阿母、阿兄,他们都在定西啊!咱俩若是去了秦国,他们怎么办?万一征虏将军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阿父、阿母已经五十多岁了,如因你我下狱,恐怕、恐怕……,会死在狱中。” 元光说道:“你放心,莘阿瓜肯定不会治咱们阿父、阿母罪的。” “为什么?” “阿父怎么说也是咱们卢水胡的名酋,莘阿瓜要是敢治阿父的罪,他就不怕卢水胡生乱么?” 男成问道:“是么?” 元光心道:“大概是吧。” 如他自己一人投秦,势单力孤的,不好做事,他是非得把男成拉上一起不行的,因是,这点不确定,断然不可流露出给男成看到。 他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是!”给男成鼓劲,说道,“秦营就在南边十几里外,今晚咱俩悄摸出去,用不了两刻钟,不等阿父他们现,咱们就能到了!一丁点的危险也没有!退一步说,便是被阿父现,他难不成还能杀了你我么?阿弟,你说是不是?” 男成犹豫说道:“是。” 元光的眼中透出真诚和友爱,说道:“阿弟,我是你阿兄,我会害你么?” “阿兄怎会害我!” “对呀!阿弟,我不会害你,那你信我么?信我就跟我走!荣华富贵,保你都有!” 男成最终被元光说动,说道:“好!那我跟阿兄投秦!”问道,“阿兄,咱们今晚何时走?” 元光大喜,用力地晃了晃男成的胳臂,说道:“阿弟,我就知道,只有你才是我唯一信得过、靠得住的!今晚咱们不能走太早,待到三更,你来我帐中寻我,咱们再走!” 男成朴实,藏不住心事,元光怕他露馅,打了他去西边的溪水里捕鱼,自回到麴朱、成周那里,浑若无事地东瞅瞅,西看看,时而指导一下筑营出错的卢水胡骑,告诉他们该怎么筑。 入夜后,营垒初成。 拔若能与曹斐、田居议好了明日的作战计划,回到部中,召麴朱、元光、成周入帐,将计划细细地说与他们,把分到他们头上的作战任务,一一交代下去。 两更前后,麴朱、元光、成周,出了拔若能的帐篷,各去本帐歇息。 他们几人的住帐离得很近,元光与麴朱等分开时,还与成周说笑了几句。 钻入帐中,元光把随身带来的几块金饼,小心地藏入怀中,取了短匕,揣入靴中,想了想,去到帐外,撒了泡尿,折回帐里,灭掉火把,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三更刚到,帐幕掀开。元光睁眼去看,来的是男成。 男成披着铠甲。 元光小声说道:“你穿这玩意作甚?那么重,跑不快!快脱下。” 他上去搭手,帮男成卸掉了甲衣,侧耳听了听外头,悄寂无声。 男成问道:“阿兄,走么?” 元光对男成说道:“曹斐的营垒在东边,咱们从西边走。记着,路上不要作声!” 男成紧张地手心出汗,勉强稳住声音,应道:“是。” 两人悄悄出帐,往西边去,却没走几步,从边儿上的一帐中出来了一人。 两人扭脸,恰与此人的视线对上。 是元光的叔父麴朱。 他俩鬼鬼祟祟的样子,引得麴朱奇怪。 麴朱问道:“你俩干什么去?” 男成脱口而出,说道:“投秦!” 麴朱大惊,几疑听错,急步上前,问道:“什么?” 元光蹲下抽出短匕,揉身而上,匕刺入麴朱的胸口。 麴朱勾头,看到胸前瞬时被涌出的鲜血染红,迟疑地抬头,看向元光,说道:“你……。” 元光默不作声,捂住他的嘴,短匕连刺。 片刻间,麴朱连中十余刀。 他缓缓地栽倒地上。 元光拽着他的腿,把他拖入到帐边的黑影下,快步回到男成边儿上,抹了下额头出的汗水,将短匕上的血迹擦掉,重插回靴中,低声说道:“快走!” 男成说道:“阿兄,你刚才干什么了?” 元光目露凶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是因你死的!” 隐约听到似有巡营的兵士往这边来,元光丢下这句话,迈开短腿,当先朝营西继行。 男成失魂落魄,随在其后。 兄弟两人,摸出到营西,借暗淡的星月光,往南边的秦营奔去。 第五章 元光献秘密 季和出对策 元光与男成一脚高、一脚低,奔出二三里时,听到后边的卢水胡营中传出了一阵叫喊。 两人回头看去,见那营中火把的光芒相递亮起,燃红了夜色,知应是麴朱的尸体被现了。 男成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惊吓地喃喃说道:“阿兄,这可怎么办?”元光恶狠狠地说道:“你要不想被阿父杀了,就跑快点!”闷头向南奔窜。男成只得跟在后头。 奔出十余里,离秦营还有两里多地。 迎面撞上一队巡逻的秦军兵卒。 秦军兵卒怔了一怔,旋即二话不说,蜂拥围上,把他俩按倒。 带队的秦军军官是个队率,搜出元光靴中的短刀,许是因见男成的个头壮实,以为他是带头的,却舍了元光,便把刀刃横在了男成的脖颈上,说了几句话。 他说的是戎语,元光听的似懂非懂,唯恐被他杀了,冤死在此,慌忙叫道:“莫动手!莫动手!我叫且渠元光,族为匈奴贵种!我父拔若能是我且渠部的酋大,并是定西征虏将军莘迩的义弟!这是我弟男成,我与他两个,今是来投诚的!有大秘密献给建威和广武两位大将军!” 当下唐夷混居,大多的唐人、夷人,都会些异族的语言,具备语言天赋的,又有条件学习的,如麴球,乃至精通唐、戎、鲜卑、匈奴、粟特五种语言。这个秦军的队率亦会唐话,遂操着生硬的语调,说道:“你是来投诚的?投什么诚?” 元光挣扎着爬起上半身,跪在地上,双手笔直地举过头顶,露出讨好的笑容,说道:“是啊,是啊,我是来投诚的。我阿父现就在北边的定西贼营,定西的兵马虚实,我尽数知晓!愿都禀与建威、广武两位大将军!老兄,我看你相貌不凡,骨骼清奇,你把我送到建威、广武两位大将军那里,我保证两位大将军,给你必有重赏!” 说着话,他两手高举,猛点下巴,示意那队率来摸自己的胸。 那队率不解其意,然耐不住元光的眼神乱抛,皱起眉头,到底探手摸去,摸出了几块金饼。金光灿灿的,一下晃住了他的眼。 元光说道:“这点小意思,只是我献给将军你的见面礼。你只要把我送入营中,见到建威、广武两位大将军,所得的赏赐,定然比这个还要多!” 队率动了心,用戎语与部下的兵卒们交谈了稍顷,叫他们继续巡逻,自己则带了兵卒三四人,押着元光、男成回营。辕门的守将听了他的汇报,却不肯把这份功劳给他,强行从他的兵卒手里,夺走了元光、男成,自带着去求见姚桃、吕明。那队率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瞧着守将驱着元光、男成扬长而去,肚子里大骂一通,返回去,接着巡逻而已,——好在他得了几块金饼,也算有点收获。 辕门守将名叫苟单,是蒲秦王后苟氏的从弟,苟雄是其从兄,族为外戚,权重朝中,即使听了说元光是来投诚的,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又踢又踹的,态度相当恶劣。 元光一面连滚带爬地往前去,一面抽空扭过头,对苟单展出个谄媚的笑脸。男成这会儿已然渐渐缓过劲来了,不忍看元光的这幅模样,索性加快步伐,越过元光,走到最前。 经由营中的主干道,行两刻钟,到了吕明的帐外。 姚桃的建威将军和吕明的广武将军都是四品,但建威将军排序比广武将军高,亦即是说,姚桃的官比吕明高点,然姚桃是降将,且孟朗的金刀计虽没达成他想要的结果,却也造成了姚谨的叛逃投魏,因如苟单这类的蒲秦将校,却是更亲近吕明,故而苟单把元光带到了这里。 吕明已经睡了,闻报以后,披衣而起,召元光、男成入见,同时遣人去请季和。 上次赵宴荔反乱,吕明、季和两人配合默契,将计就计,使赵宴荔叛变不成,反而身死,孟朗对他俩的配合大为赞赏,这次攻打陇西郡,遂就又把他俩配成了一对,任季和为吕明谋主。 元光、男成进到帐内。 元光不等苟单命令,双膝一软,拜倒地上,口中说道:“小人且渠元光,家为匈奴贵种,小人阿父是卢水胡且渠部的酋率,并是……” 吕明打断了他,说道:“行了,行了,你不用说了。这些东西,适才苟将军已经告与我知。你说是你来投诚的,对么?” 元光答道:“是!” “你阿父既然是莘幼著的义弟,你家在陇州应是富贵不缺,你为何投我大秦?” 元光酝酿了下情绪,手撑住地,昂起头,大声说道:“定西的伪王是个小孩子,屁事不懂!定西的军政大权全被莘阿瓜把持。莘阿瓜残虐不仁,害我族众不说,张金、宋闳、宋方、令狐京、令狐曲、氾宽等,要么是陇地的贤士,要么是令狐氏的宗亲,也或被他打压,或被他杀害!於今陇州已是士心离散,民怨沸腾。 “小人闻‘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莘阿瓜可谓不顺、不信,小人每在定西一日,就觉如处地狱,实在是无法忍受他的暴政,而听说大秦天王仁德无双,行王道,民心归附,小人又闻‘有德者昌,无德受殃,天之道也’,是以决意弃暗投明,投诚大秦!” 这番话是他早就想好的,现下以慨然的语气说出,很是有点铿锵有力、义正言辞的味道。 吕明见他形貌如猴,身材矮小,其貌何止不扬,简直可称丑陋,不意言谈用辞,却足可观,收起了三分的漫不经意,问他说道:“你说有大秘密献与我,是何秘密?” 元光吞吞吐吐,说道:“事关机密,请大将军屏退左右。” 吕明笑道:“苟将军是我朝王后的外家,身份贵重,乃大王之心腹也,有什么机密,苟将军不能听的?你有什么就说吧。” 一人从帐外进来,虽着袍服褶袴,围蹀躞带,穿短靿皮靴,一副胡人的装束,然却扎髻裹帻,手捉羽扇,带悬玉佩,又带着唐人的打扮,唐胡合一,融於其表,不显突兀,正是季和。 吕明起身,与他见礼,说道:“方平,卿来的恰好。这两个便是来投诚的定西军将。”指了指元光,“此人自称是莘幼著的义弟、且渠部酋率拔若能之子,说有大秘密献上。” 季和打量了下元光与男成,问元光,说道:“你叫且渠元光么?” 吕明没有给季和介绍元光的名字,季和却能一口叫出其名。 元光一愣,随即雀喜,说道:“将军亦知小人名么?” 吕明亦觉纳闷,问道:“方平,你怎知他名字?” 季和与吕明各自坐下,他与吕明说道:“令狐奉在世时,下过一道收胡屯牧的檄令。且渠部的酋率拔若能那时举兵反抗,但没多久就被莘幼著击败了,卢水胡的且渠等部因被迫内徙入建康郡。拔若能有三子,长子平罗,次子元光,幼子男成。平罗与元光、男成是异母兄弟。元光、男成母和鹿根氏,本是拔若能的兄嫂,其兄死后,拔若能纳之为妻;平罗母车氏,是拔若能的原配。平罗相貌堂堂,饱读经籍;元光貌丑,小有智名;男成年少。 “我观此人,绝称不上相貌堂堂,是以料他必是元光。” 元光睁大眼睛,心道:“此人是谁?怎如此清楚我家,……不对,他不仅是清楚我家的情况,对我陇西其它酋豪、大姓家的情况,也肯定是十分清楚。真是厉害!”佩服地说道,“将军身在大秦,却对定西这般了解,小人钦佩万分!” 季和笑了笑,心道:“不是我了解,是孟公了解。莫说你定西,便是虏魏、贺浑邪、东唐朝野的诸臣、右姓,孟公的府中,也悉有其各人、各家的详情。”说道,“我不是将军,你勿乱拍马屁。你有什么秘密,还不快禀与广武将军?” 元光应道:“是。”说道,“敢问两位、……敢问将军和君,可知就在今天午时前后,曹斐与我父拔若能率部来到,已与田居所部会合了么?” 吕明心道:“原来白天来的那两支陇兵,是曹斐与拔若能所带的,”说道,“我军岂会不知?” “那再敢请问将军与君,可知曹斐与我父所率部队,共有兵马多少么?” 吕明和季和只是接到军报,说有两支人数不少的定西部队由北而至,与田居合兵一处了,具体这两支兵马是由谁统带,具体的兵马数量,还真是不知道。 季和问道:“兵马几许?” 元光精神一振,说道:“曹斐部计有步骑万一千余人,我父拔若能部计有四千余轻骑,总共有一万五千余步骑!” 季和问道:“曹斐与汝父所率部,都是定西的哪营兵马?” “我父所率的,是卢水胡骑和兰宝掌部的猪野泽杂胡骑兵;曹斐所率的,有太马营的半部、有他本部的步骑、有莘阿瓜和麴爽分给他的部曲。” 陇州太马的名号声威远震,吕明和季和对视了眼。 季和笑道:“你要禀报给我等的就这些东西么?这算什么大秘密?” 元光胸有成竹,说道:“那小人再敢请问将军与君,可知曹斐、田居与我父拔若能,明天就要对我秦阵展开进攻么?” 吕明说道:“明天么?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那再敢请问将军与君,可知明天,曹斐等打算於明天何时攻阵,打算如何攻阵么?” 季和问道:“何时、如何攻阵?” “曹斐等打算於明天早晨出营,辰时攻我大秦阵!当其攻时,我父拔若能率卢水胡骑,先游射骚扰我大秦的步卒中阵,等找到我步卒中阵的弱点,曹斐就会亲麾步卒,对之起猛攻。” 季和摇了摇羽扇,笑道:“我步卒中阵,外置栅栏、铁蒺藜,趁这两天与田居对垒的时间,而今栅栏后且挖掘出了深沟,阵在沟后,阵中弓弩众多,箭矢充足,我中阵仗此守御,曹斐纵是亲来攻犯,也无惧也。等到中阵战酣,广武将军伺机,遣我军甲骑从西翼突击,掩袭曹斐部的侧翼,曹斐除了退兵,还能怎么办?” 元光说道:“曹斐、田居已经料到将军会从西翼遣骑,帮助我大秦的中阵御敌。将军若果遣骑出战,田明宝等将就会引牡丹骑、轻骑,与我父部的卢水胡骑合集,迎击将军所遣之骑。” 季和微微一笑,说道:“就算西翼遇战,白石山的南坡高地在我军手中,高地上驻有我军的弓弩手、甲士近千,居高而射之,俯下而冲之,亦足以助我军的中阵。” 元光说道:“只怕到时,南坡高地上的我大秦勇士会自顾不暇!遑论襄助中阵了。” “哦?” “兰宝掌将会在曹斐挥兵进攻我大秦阵的时候,率部扰乱、进攻南坡高地上的我大秦将士!” 季和哈哈大笑,说道:“仗打到现在,曹斐手下已经没多少可用的兵马了吧?” 元光答道:“尚有用作预备队的步骑三千,田居统之,居在陇兵的阵后。” 季和笑道:“我军亦有骑兵千人,亦在我军阵后,仍未接战。” 元光问道:“敢问将军与君,依按曹斐等的这个作战安排,明日的战斗,可有胜利的把握?” 半天前,还是姚桃和吕明的部队,比田居的多,半天过去,因了曹斐、拔若能部的到来,定西的部队已是远过了姚桃和吕明的部队,但是,吕明和季和却皆无忧色。 吕明摸着胡子,说道:“我没有战胜曹斐等的把握,不过我有守得住的把握。” 元光说道:“不错,将军与建威将军部,凭借栅栏、沟壑、弓弩等,虽不能击败陇兵,然而只守不攻的话,短日内,确是似乎能够自御,可是,……” “可是什么?” “就在今晚,就在现在,有一支陇兵正在白石山的山谷中夤夜疾行。” 季和讶然,问道:“什么?” 元光说道:“白石山中山谷纵横,好几道山谷都贯通山体。谷中的道路尽管难行,却比不上蜀中的路难走!曹斐帐下的贼将高延曹,奉曹斐之令,引了曾从莘阿瓜侵蜀的精卒死士千人,今天入夜前,已潜入到了山北的一道山谷中,计算路程,至迟明日暮前即可穿过白石山,绕到我大秦军的阵后! “适当将军等全神贯注的在与曹斐等鏖战於前,而忽有陇地死士从后袭之。小人胆敢再请问将军与君,明日的战斗,即使只守不攻,这阵,将军又还能有守得住的把握么?” 元光观察着吕明和季和神色,略微得意地说道,“这,就是小人要献给将军与君的大秘密!” 吕明镇定的神态不翼而飞。 季和却能稳得住,默然了片刻,问道:“高延曹走的是哪道山谷,你知道么?” 元光挠了挠头,说道:“这个,……曹斐与高延曹选挑山谷时,把小人等赶了出去,小人不知。” 季和说道:“你的大秘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苟单把元光和男成带出帐去。 吕明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搓手说道:“定西若是果然遣兵从阵后袭击於我,我阵就将危矣!”蓦然想到一点疑惑,停下身形,站到季和的榻前,问道,“……方平,你说,这元光的话可信么?他会不会是哄咱们的?” “哄咱们什么?” “骗咱们调整阵型,加强阵后防御,好便於曹斐等从正面突破我阵?” 吕明的想象力挺丰富,季和啼笑皆非,却是冲散了点忧虑,说道:“不会的。” “为何不会?” “元光刚才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他,态度、语气,都不像作假;他弟弟男成,我瞧他神态,满是不安,如真是来作死间,定西不会挑这么个人,此其一。且渠部被莘幼著强行徙入建康郡,元光作为此部酋大的儿子,对此不满,心怀怨恨,因来投我大秦,是可以理解的,此其二。元光、男成是拔若能之子,纵是用计诓我,也没必要派出他的两个儿子来,此其三。” “此二人若非拔若能之子呢?” “形貌上看,是拔若能的二子无疑。” 吕明相信季和的分析,便没了疑惑,不再纠缠“元光会不会是在哄他们”此点,说道:“那若是元光所说是真,明日之战,我军就将会腹背受敌!方平,计将安出?” 季和说道:“要能知晓高延曹走的是那道山谷,倒是可在谷口把他堵住!唯是元光不知。” 吕明说道:“不如我军立即调整阵型,加强阵后的防御?” 季和轻摇羽扇,说道:“不可。将军,按元光所言,曹斐、拔若能两部一万五千余人,合与田居部,就是两万人了!兵力是我军的将近三倍。曹斐,陇之悍将也,若是加强了阵后的防御,我军的前阵恐怕就挡不住曹斐的进攻了。” “那该怎么办!” 季和有了对策,说道:“惟今之计,只有一条。” 第六章 曹田非良将 襄武四面敌 麴朱被杀,元光、男成叛投秦军的消息,曹斐、田居、拔若能、兰宝掌等很快就分别获悉。 拔若能闻讯大惊,绕着帐内转了好几圈,连声骂道:“狗崽子!狗崽子!” 麴朱的尸体被抬到拔若能的帐中,其子成周伏於尸上,嚎啕大哭。 兰宝掌的部曲与拔若能的部曲同驻一营,他按刀站在大帐的角落,一言不,盯着拔若能。 两个猪野泽时的小率、现任屯长军职的军吏,进到帐内,与兰宝掌耳语了两句。 兰宝掌微微颔,叫他俩也不必出去,便守在帐门口。 拔若能瞧见了这一幕,耳中听到,不断有甲衣摩擦、士兵脚步的声音在帐外响动,心知这些兵卒必是兰宝掌紧急调来的,那两个屯长应就是来给兰宝掌汇报调兵围帐事宜的。 也难怪兰宝掌会先调兵把他的住帐围住,毕竟麴朱虽然死了,可逃走的却是拔若能的两个儿子!兄弟再亲,有父子亲么?谁能断定,元光、男成投秦之举,不是出於拔若能的授意?元成两个逃到秦营,引秦兵来攻,然后拔若能於本营中响应,如此,定西军可就要面临十分危险的处境了。——别忘了,且渠元光可不是奉莘迩的命令从军驰援陇西的,他是偷偷跟来的!说不定,叛乱这事儿,是拔若能与元光在出兵离都之前、乃至拔若能请求去建康郡和卢水沿岸招卢水胡骑时就商量好的!至於麴朱被杀,则不能排除是因他不同意拔若能父子叛乱之故。 成周仰起头,泪水、鼻涕糊了他一脸,哽咽地说道:“伯父,我阿父、我阿父,被元光杀了!” “是,是。” “求伯父为我做主!” “好,好。” 角落里光线昏暗,拔若能只觉站在那里的兰宝掌目光阴森,就如一头随时都可能会扑过来咬他的恶狼也似,心中又是因元光投秦而生起的惊怒,又是因害怕自己受到牵连而产生的恐惧。 成周抽抽噎噎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拔若能“好,好”、“是,是”的敷衍了他片刻,最终恐惧占据了上风。他猛地拽下金冠头饰,脱去靴子,便就科头跣足,到兰宝掌身前,说道:“狗崽子、狗崽子做下这等恶事,大逆不道,我与他俩断绝父子之情!来日战场上遇到他俩,我一定手刃此二逆子!兰校尉,请你陪我一起去求见曹领军、田将军吧?我当面向领军请罪!” 兰宝掌紧紧握着刀柄,默然了会儿,心道:“他是主公的义弟,要不要治罪,我做不了主。”说道,“好。” 於是,丢下麴朱的尸体和悲痛的成周,拔若能跟在兰宝掌的后头,在数十个兰部甲士的监视下,去往曹斐营。到了曹斐帐,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拼命磕头,向曹斐请罪。 田居已到了曹斐的帐中,怒不可遏,对曹斐说道:“两个鼠子投贼,且无所谓,唯是我军的虚实和明日作战的计划,秦虏现必已知!我军与陇西间的消息已然断绝数日,料秦虏主力现定围攻襄武甚急!若是因此而耽误了我军的驰援,致使陇西郡和龙骧将军有什么闪失,一百个元光的脑袋也赔不上!这真是罪不可赦!……领军,元光、男成投贼之事,说不得,这拔若能就是背后的主使,当下令斩之!即便与他无关,亦当斩之,以惩其治军不严之过!” 曹惠凑到曹斐耳边,细语说道:“拔若能是征虏的义弟,领军如擅杀之,征虏或会不快。不如绑了拔若能,槛送王城,由征虏处置。麴朱为元光所害,其子成周,明公可以信之,卢水胡骑暂交成周统带便是。” 曹斐深以为然,接受了他的建议,瞧了瞧可怜巴巴的拔若能,琢磨想道:“瞧这拔若能,不像个有胆子的,元光叛我投秦,也许与他没有关系,我卖阿瓜一个面子,不杀他,不是不行;唯听说这个老胡,仗着阿瓜对他的礼敬,近年坐地货殖、买田买地,着实是捞了个金山银海,不得些好处,却也不可轻轻松松地放过了他。” 想定,咳嗽了一声。 曹惠机灵,领会了曹斐的意思,下到帐中,拽起拔若能,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道:“领军知你无辜,看在征虏的脸面上,可以不治罪於你,但你也看见了,田将军对你偏不依不饶。” 拔若能惶急地说道:“老奴对大王、对征虏一片忠心,绝无二意!敢请校尉为我求情!” 曹惠说道:“怎么求情?只靠一张嘴么?” “校尉的意思是?” “唉,田将军也不容易,他家穷得很,妻妾十来个,快养不起喽。” 拔若能一点就通,马上说道:“老奴家里略有薄财,愿以五十金孝敬田将军!” 五十金,就是五十万钱。 曹惠说道:“五十金?” 拔若能说道:“百金!” “百金?” 拔若能咬了咬牙,说道:“百二十金!校尉,老奴家虽是有点钱,但老奴也是一大家子要养,再多,老奴真拿不出了!” 曹惠满意地回去曹斐榻边,禀报说道:“拔若能愿以百金,孝敬明公。” 曹斐听了,就与田居说道:“岂有子投贼,而父留之的道理?拔若能与元光投贼此事必是没有关系的。治军不严这一条,确是应当惩治,这样吧,就把他送回王城,请征虏处罚!” 曹斐是主将,他这么说了,田居也没再坚持己见。 元光叛逃,己军的虚实、明天的作战部署,秦军应是已知,那么明天的仗该怎么打?是按原计划,还是需要调整改变?曹斐与田居商量半晌,决定不作改变,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 这是因为,一则,曹斐、田居部的兵力远过当面的秦军,实力稳占上风,就算是作战计划泄露,秦军限於兵力不足,想来也是无计应对;二来,高延曹领着那千人的精卒死士已经出多半夜,现在追,肯定也是追不上的了,如果定西军明日不按原计划起进攻,那等高延曹这支部队明天绕到秦军阵后的时候,就会陷入孤军作战的险境,这自然是不成的。 定下了明日按照计划作战。 当晚,曹斐传下军令,由成周暂领卢水胡骑。 翌日一早,曹斐选了亲信的军吏引骑百人,槛送拔若能回都,与田居、兰宝掌、成周等各领部,向南边的秦营进。却不料尚未到达秦营,斥候飞马回报,说秦营中空无一人。 曹斐愕然问道:“跑了?” 斥候说道:“是啊,将军!小人等到了秦营外头,遥见营内寂然,便潜入其中,只见狼藉不堪,只剩下了些粗苯的辎重、脏乱的马粪,余外不见一个人踪。”呈上了一块木板,说道,“还有此物。” 曹斐接过,打眼去看,那木板上写道:“阿瓜暴虐,久思反正,苦无机会,幸得领军,不辞千里,护我从谷阴至此,我乃才能得机弃恶从善,投附明主。甚是感谢。无以为报,我借了秦兵三千,於此南设伏一处,静候领军大驾。” 木板上的话,全然是以且渠元光的口气写的。 田居、兰宝掌、成周都在曹斐的旁边。 兰宝掌不怎么识字,没太看懂木板上的内容。 田居看完,劈手把木板夺下,砸到成周的马前,怒道:“都是你的好弟弟!误我战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况且木板上的这些话语,读来尽是小人得志、洋洋得意的嘴脸?成周眼都红了,叫道:“我去为领军、将军,取了元光那狗贼的人头来!” 曹斐方要说话,闻得田居说道:“我与领军在此等你!”。 曹斐扭脸看向田居,注意到田居给他了个眼色,便就忍下想要说的话。 等成周拨马冲回本阵,带着卢水胡骑马呼啸向南而去之后,曹斐问田居,说道:“木板上写了秦军会在南边设伏,不管真假,总是谨慎为好,将军为何激怒成周,使他贸然追赶?” 左右没有外人,田居便不隐瞒,如实回答,说道:“正如领军所言,木板上的话,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真假难辨,为防果然中伏,那我军南下的路上就无法疾行。陇西郡的形势现今必定不妙,我军没有时间再耽搁了!既然如此,何不叫成周领卢水胡骑为我军在前探个道?便是秦军确然有伏,卢水杂胡而已,死完也没甚么可惜的!无损於我军的战力。” 曹斐翘起拇指,说道:“老田,高啊!我还以为你是不忿元光那猴崽子的挑衅,故此才叫成周追敌,不意你的目的却是在此。高招,真是高招。” 田居傲然说道:“‘将不可愠而致战’,此孙子之言也。居虽不才,却也不至於犯此兵家大忌!” 曹斐称赞不绝。 边儿上的兰宝掌,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忧色。 他想道:“昨晚拔若能在曹领军的帐中,被曹校尉拉去一边,窃窃私语,旋即曹领军就不追究其过,我虽不知曹校尉与拔若能说了些什么,但向闻曹领军贪婪,想来不外乎索钱之类,此是曹领军治军亦不严;今日田居用诈,激成周冒着中伏的危险追赶秦虏,此是不信不义。两位主将如此,战士再勇锐,也是无用,只怕此回驰援陇西,会是不得成功!” 兰宝掌尽管军职不高,其本人也没有出众的军事才能,可这几年,他一直都跟在莘迩的左右,莘迩是怎么治军、怎么打仗、怎么御下的,他一一看在眼里,眼界当然也就地随之抬高了,於今拿曹斐、田居分别做出的这两件事,与莘迩一比,高下立判,或者可以说,简直是没法比。将为一军之胆,战争的胜败很大的程度都系於主将一身,两个主将是这样的成色,又加上大战未启,元光、男成先叛,兰宝掌为援助陇西的此番战事而感到担忧,自是在所难免。 曹斐、田居等率领主力部队,绕过秦营,缓缓南行。 行约十余里,数百髡头小辫的骑兵狼狈逃回,田居遣田明宝带部把他们拦下。 田明宝拦住了那些骑兵以后,问得清楚,赶回禀报,说道:“秦虏还真是在前头设了伏!成周中伏大败。” 田居问道:“成周呢?” 田明宝说道:“没在这股溃骑里头。” 曹斐叫兰宝掌把那数百溃骑收拢部中,与田居等领兵继续向南行军。 一股股中伏杀出的卢水胡骑不断地从南边逃归,到了中伏战场的时候,前前后后,总共收拢到了两千多骑。兰宝掌在战场上横七竖八、阵亡的卢水胡骑的尸体中,找到了成周。成周身中数箭,倒还没死,奄奄一息。兰宝掌赶紧令部曲,把他抬到辎重车上,唤医士给他医治。 赶到中军,兰宝掌向曹斐、田居禀报:“成周伤重,现正由军中的医士给他裹创医治。” 田居没理会兰宝掌这话。 曹斐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 兰宝掌说道:“逃回的卢水胡骑中,负伤的很多,需得及时给他们疗伤!不然,一旦伤势溃脓,就治不了了!” 田居说道:“陇西郡十万火急,我军哪里有功夫再给他们治伤?” 他接着兰宝掌过来前的话,接着与曹斐说道,“领军,由此向南,再有三十里,是鸟鼠同穴山。此山是我军到达陇西郡的最后一道阻碍,需备秦虏会在那里再设置防线。而下秦虏的埋伏已,其军才撤,离我不远,我军宜趁此机会,加行军,尾而追之,不给他们再设防线的时间!否则,我军如果再被阻於鸟鼠同穴山外,陇西郡不得救矣!” 曹斐大以为然,便即下令,留下卢水胡骑中伤重的,分出医士数人,负责照料,其余的各部兵马加快行进的度,争取日落前抵至鸟鼠同穴山。 疾行半日,暮色到时,进至鸟鼠同穴山北。 就在山的西边,与之前白石山的西边一般无二,一支秦军已然列成阵型,阻於定西军的前路。 曹斐、田居等驰马观看,分明看到这一支秦军,比白石山边的那一支秦军,於步骑兵马的数量上有明显的增加,而且在其阵前,栅栏、沟壑等等,也是严整齐备。 怎么看,这支秦军也不像是白石山外的那支,这个秦阵外的防御措施也不像是才整好不久的。 曹斐、田居面面相觑。 这支秦军的确不是白石山外的那支,而是白石山外那支秦军与其援兵的合兵。 这个秦阵外的防御措施也的确不是才整好的,是在田居部被阻於白石山下时,就由姚桃、吕明军的别部在此地筑造成了的。 连夜撤退,向他们这支部队的主将蒲洛孤求援,同时设伏於道,以阻定西军的追赶,最后退到此处营阵,与援兵会合,再阻定西的援兵南下,这,就是季和昨晚想到的计策。 之前被麴球察觉,潜入南安郡的那支秦兵,就是蒲洛孤率领的部队。 蒲秦此回攻打陇西郡,是孟朗亲自挂的帅,统共率兵五万,分兵三路,一路由冉僧奴领兵五千,出天水郡,南攻武都郡;一路由孟朗指挥,是此五万兵中的主力,计约步骑三万,攻打陇西郡;一路便是蒲洛孤率领的部队,计有万五千人。 蒲洛孤这支部队有两个任务,一个是阻击陇州的援兵,一个是从南安郡的方向,强渡渭水,给天水郡的北边造成压力。 南安郡离鸟鼠同穴山不远,不到百里,今晨,蒲洛孤接到了吕明和姚桃的求援急报,接报后,他立刻遣兵往援,千余轻骑先行,共有两千的甲骑、步卒随后,就在曹斐等抵至鸟兽同穴山的前一个时辰,援军中的轻骑刚刚到达,甲骑、步卒尚在后头,大约晚上能够赶到。 曹斐、田居不知那多出来的千余轻骑是刚到的,也不知后头还有两千多的蒲秦援兵,但夜色很快就要降临,而对面的秦军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不仅已然列阵,且还有栅栏、沟壑等防御措施,显是无法现在就对之动进攻了,两人只好回到军中,大眼瞪小眼,一时都是无计。 这天晚上半夜,辛辛苦苦从山谷中兜出来,却被曹斐留下的军吏告之,秦军已经撤退、己军已经南下的高延曹,带着那千人是精卒死士,风尘仆仆地到了军中。 曹斐已经睡下,听报说他归来,念其骁勇,爬起来,召他进见,好生抚慰了他一番。 次日,曹斐、田居再去观看秦阵,现比起昨天,又多了不少的兵马。 两人更是束手无措。 高延曹献策说道:“末将愿再领死士,寻山谷,绕至秦军阵后!” 田居说道:“元光必已将我军此前的此策说与秦虏知道,将军便是今日入谷,出谷也得明天了,昨晚、今天,这一夜一天的时间,足够秦虏把山南的山谷封住了。此策不可再用。” 高延曹说道:“秦虏纵得援兵,亦不如我军众,何足为虑?末将请领太马五百骑,为领军踏其阵!” 曹斐说道:“秦虏此阵,比白石山外的那阵严整,其阵前壕沟纵横,遍竖鹿砦,洒铁蒺藜,复立栅栏,甲骑不易行,难用於冲阵!况太马乃我陇西精锐,焉可轻动?” 众人思来想去,除了步卒硬攻,没有其他办法可用。 然而连着两天,三次强攻,俱是无功而返。 田居遂建议曹斐:“秦虏凭借坚阵,占据地利,我军难克;领军,可呈檄王城,报与中尉与征虏,请求朝中再遣兵马,支援我等!” 曹斐说道:“也只能这样了!” 求援的军报於三日后,送达王城谷阴。 在军报中,曹斐、田居把战不利的责任,泰半推到了叛逃的元光身上。他们这么说,却也不算错,要非元光泄密,吕明、姚桃两部秦兵,还真可能早就被曹斐他们攻破了。 莘迩观罢军报,令狐奉的那句“阿瓜,要狠一点”浮现他的脑海,他懊悔心道:“一向觉得元光不老实,却因无有真凭实据,为免拔若能、卢水胡诸部的酋率离心,未有杀之!不曾想这小子今次竟偷逃从军,终是叛投蒲秦!误我援鸣宗的要紧大事!”一个念头又随之浮现,“还是少方面之才可用!无非是个秦阵,哪里就这么难破?主将要是鸣宗,捷报定已传来!” 想到麴球的军政方面之才,再想到近数日来,一道陇西的军报也没有收到,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因为麴球所在的襄武县,现下已是陷於重围,在苦战中了。 可援兵却受阻於陇西郡的边界,不能推进! 莘迩忧心如焚,召问唐艾、郭道庆:“张韶部到哪里了?何时可达谷阴?” 唐艾答道:“张校尉部昨晚刚到酒泉,距谷阴还有六百余里。” “飞檄与之,叫他不带辎重,轻装兼行,五天之内,必须到达谷阴!” …… 陇西郡,襄武县。 麴球站在城楼上,极目四望,城外尽是秦兵。 第七章 从容定军心 十日守如年 秦兵对襄武县的围攻是在十天前开始的。 当麴球侦查得知,天水郡内也有大批的秦兵入驻,其主将赫然是孟朗,并在接报,闻天水郡方向的秦军对陇西郡展开试探性的进攻后,麴球马上就意识到,蒲秦这一回对陇西郡的进攻,必然是雷霆万钧。 他当机立断,一边急檄谷阴,禀此军情,请求援兵,及给武都、阴平亦传檄之外,一边传令陇西郡的几个县,命当地的守军撤来襄武,以图收缩兵力,固守襄武县城,从而能够等到谷阴兵马的支援赶至。 可是麴球的军令还是下达得晚了。 孟朗不仅战前的军队调动、部署等保密工作做得好,且深谙兵贵神之理,不打则已,兵马到齐,一旦开战,那真是动於九天之上,侵略如火,在略做了两次试探,搞清楚了襄武东边诸县的守御军力后,於当天就展开进攻,不到两天,即分把东边诸县悉数攻陷。 这东边诸县的守卒,一个也没能撤回到襄武县。 旋即,他麾师直进,分别攻陷了襄武东边诸县的前军将军石、北中郎将赵兴、宁远将军石骏奴各部,与从於孟朗中军的燕公蒲獾孙、雍州刺史蒲统、右军将军同蹄梁、广武将军雷小方等部,连夜就齐聚到了襄武城下。 夜晚视线不明,城头的守军虽是听到和隐约看到了城外有秦军不断地来到,却不知具体来了多少,等到第二天一早,他们向外看去,才惊觉城外远近,竟是已然俱成敌域。 只见晨曦的薄光里,秦军的旌旗如林,兵马如海,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就像是山海中的虎狼吟啸;耀武扬威的秦军甲骑,驰近壕沟,待城上引矢,便嘲笑折回,就像是戏弄猎物的鹰隼。 襄武县城被他们内三重、外三重地围在了其中。 强大的、突然的震撼下,每个守卒都惊乱失色。 头晚於城头轮值戍防的邴播目瞪口呆,赶忙急报麴球。他当时又惊又慌,禀报起来,十分的气急败坏。他说道:“郎君,秦兵已经来了!把咱襄武围了个水泄不通。度其兵马,至少两三万!他娘的,不声不响,一晚上就来了这么多兵!孟朗这、这,这狗日的,何其神也!” 邴播非是士族出身,文化水平不高,极大的震惊下,却是不知怎么想起了他此前不知从何处看来的一句“何其神也”,於话语之末,蹦出来了这句文言词,与他前边的话语甚是不搭。 亦不怪他这般失态。 孟朗用兵实是太疾,襄武东边诸县的守军没能按照麴球的部署,及时撤入到襄武县,这就造成了襄武县目前的守卒只有两千。而现下围城的秦兵则有两三万人。众寡太过悬殊。 麴球已起床多时了,正帻巾绣衣,在院中练习夺槊。 听邴播说了,麴球没做回应,不紧不慢,示意陪练的那两个悍勇亲兵继续。 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挺槊来刺。 麴球候两槊交叉刺到,向左侧身,避过左槊,搭手抓住槊锋与槊柄的衔接处,右脚转动,顺着此槊前刺之力,添上了一把劲,将之从左边那亲兵的手中抽出,丢到地上;接着,身体的重心落在左脚上,侧斜身,又把右边刺来的槊避开,右手抓住槊柄,同样力,将此槊也夺了下来。 这整个的过程,说来话长,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麴球的动作端得兔起鹘落,迅捷非常。 饶是邴播心神不宁,也不禁喝彩出声。 麴球弯腰拾起两杆长槊,掷还给那两个亲兵,笑道:“你俩还得再练啊,长的五大三粗,槊刺出来,软不塌的,连个妇人都不如!出去怎好说是老子的亲兵?” 两个亲兵饶头讪笑,应道:“是。” “下回再找你俩夺槊,谁能把槊捉紧了,不被我夺下,赏金牌一面!” 金牌,就是牌饰,可挂在蹀躞带上,此本胡人之物。现今胡风北染,唐人带这东西的也很多。麴球为了鼓励、嘉奖勇士,自己出钱,打造了一些金牌,凡其部中的勇敢忠义之士,多得过他的金牌之赐,凡得其赐者,无不骄傲。这不是金牌值多少钱的问题,是荣誉的问题。 是以,那两个亲兵闻言,俱是兴奋之色,皆道:“下回肯定不被郎君夺走!” 麴球叫婢女取来软巾,擦去汗水,这才笑与邴播说道:“秦虏到了么?走,去瞧瞧。” 出了院子,亲兵给麴球把他的爱马牵来,麴球不肯骑,吩咐备车。 邴播说道:“郎君,牛车太慢了吧!” “就是慢才好啊。” “此话怎讲?” 麴球先是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老邴,你是我帐下头名的悍将,些许秦虏今至,就把你吓成了个兔子。”继而略带正色,接着说道,“城中百姓、城头戍卒的胆量悉不如你也,想来现下定是比你还要害怕,我若再驱马登城,火急火燎的,岂不是自乱阵脚,会令他们更加恐惧了么?是以,慢才好,而且越慢越好。” 邴播的黄脸上一红,说道:“末将怎会怕他秦虏!只是、只是他们的人数太多了。” “卿,吾帐下狼也,群羊再多,何如卿之一狼?” 邴播既是被麴球镇定的态度影响,也是因受到麴球此话的鼓舞,惊惶的情绪渐渐消散,豪迈地说道:“就怕秦虏今天不敢攻城,他若敢攻,末将为郎君斫其羊头献上!” 麴球大笑。 亲兵们赶了牛车过来,麴球叫把车厢拆去,等拆完,上到车中,便就适才那一身居家的衣袍,以手支头,悠闲地舒展半卧。邴播身披铠甲,握槊牵马,与三五个亲兵随从车后。 朝阳东升,阳光清亮。 土路两边种着成列的道边树,树枝上的嫩叶虽尚不多,可枝条青葱葱的,比起两个月前的深冬,却柔软了许多。有那从沿途里中人家的墙上,探出到外的果树枝桠,缀了些含苞待放的蓓蕾,给这仲春的早晨,增添了几分蓬勃的生气。 百姓们有的已知秦军围城,胆小的,闭门不出,家里有高大楼阁的,上楼翘足朝城外望之,胆大的,出到里外,四五簇聚,互相交流得到的小道消息。 临楼打望的、聚集交流的,相继瞧见了麴球、邴播等一行人沿街东行。 他们都认得车中那人是麴球,见他居然这般晏然,尽是大眼瞪小眼。 经过路上人群的时候,受了麴球的吩咐,邴播故意把声音放大,说道:“郎君,谷阴的援兵再有三四日就能到了吧?末将听说是中尉亲自带兵来援,足有七八万之众啊!哎呀,那外头的秦虏要不赶紧鼠窜,可就要被郎君与中尉内外夹击,打它个落花流水了也!” 麴球笑而不语。 街边的百姓听到邴播的这话,顿时自以为明白了麴球为何这般镇静的缘由,他们的惶恐骇怕,也就因此而得到了暂时的安抚,尽管在麴球的牛车过去后,聚集的人群仍未散去,但他们所在讨论的,已不是刚才的话题,而是谷阴援兵何时会到,“秦虏”何时会被击败了。 外在的表现再是从容,以两千守卒,对阵两三万的敌军,要说麴球的内心没有压力,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在上到城头,亲眼看到了襄武外边秦兵的浩大声势以后,麴球的压力越地大了。 可他是一军的主将,压力再大,他也得自己扛住,决然不能露出分毫。 城楼上无法走牛车,麴球坐着肩舆,绕城墙一周。 他一边观察四面城墙外的敌军情形,估算其兵马数量,通过敌军五颜六色的将旗,辨别敌军各部的将校都是谁,一边时不时地停下来,与各面城墙上的戍卫将士谈笑几句。 麴球治军严而不繁,没有架子,不吝赏赐,本就素得将士爱戴,他而下言笑自若的如此举态,又像影响到邴播一样,亦影响到了这些将士们。 以是,尽管强敌压境,军心却是很快就得以稳定。 民心已安,军心也稳。 麴球接连下达命令,做守城的布置。 他先命令抽出甲士五十,附以郡府、县府的吏卒,交给襄武县长,命其负责城中的治安,并令其抽调民夫,组织后勤、助战队伍,以协助即将打响的守城战斗。 继而,根据巡城所见的秦军情况,麴球把守御各段城墙、充当预备队的等作战任务,一一落实给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帐下诸将校。 襄武县城的北边离渭水不远,孟朗在此处布置的兵力最少,大概只有两千多人,多是骑兵。 这一段城墙可以不做重点守御,麴球调了二百兵卒、三百民夫守之。 观秦军旗号,城西的秦军部队主要是蒲秦的宁远将军石骏奴部,相对南、东两面,此处的秦军数量也较少,约四千多人。 石骏奴颇有勇名,然在蒲秦的一干名将中,他不算上将。 这一段城墙也不必重点防御,麴球调了三百兵卒、五百民夫守之。 城南的秦兵部队由蒲秦的燕公蒲獾孙和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的部队组成,约七八千人。 蒲獾孙久驻天水郡,其部常与陇西的定西驻军起摩擦,小战不断,去年他还与蒲洛孤合兵,大举进犯陇西郡,大大小小,与麴球已是交手不下十余次,是麴球的老熟人、老对手了。 麴球对他相当了解,知此人因蒲茂杀掉蒲长生后,曾假惺惺地说把王位让给於他,故是他为避嫌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绝不做出头的椽子,料他攻城,必是中规中矩。 至於赵兴,是赵宴荔之子,其父被吕明、季和逼死,他虽是率部再降后,没有被蒲茂杀掉,反还得了一个蒲氏的宗室女为妻,可杀父之仇是那么好放下的?估计他即便不敢消极怠战,也断然不会为孟朗拼命,至多会在被逼之下,被迫战斗。 综合起见,城南的守御也不必十分重视,不过因城南的秦兵比北、西多,却也不可轻视,麴球调了五百兵卒、七百民夫,命屈男虎统带守之。 城东的秦兵部队,是蒲秦的主力部队。 孟朗的帅旗便在此处,雍州刺史蒲统、前军将军石、右军将军同蹄梁、广武将军雷小方等诸多蒲秦大将的旗帜也都在此处,察算城南秦兵,得有一万四五千人。 麴球可用的兵力,尚有千人,他亲率八百,加以民夫千余,与屈男见日等将校一起守此东城墙。余下的兵卒二百,步骑各半,给邴播,用为预备和攻坚队。 一番安排部署,悉是根据城外的秦军不同之情况而针对制定,诚然井井有条。 襄武县长、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等等文武属僚,及各部的军吏、兵卒,各自领了任务,都有事情可做,情绪更是稳定了。 …… 当日无战,秦兵集中力量,加紧筑造营垒。 邴播建议,不如趁此袭之。 守城,名为“守”,可一味守的话,一则,一直的被动挨打,士气就会低落,二来,敌有各种的攻城器械,投石车等日日个不休,撞城车天天撞个不断,时日一长,再坚固的城垒也顶不住,到头来,城八成是守不住的,所以,守城之上策,须得攻守兼备才行。 邴播的这个建议,从常理而言,是可以采用的。 但麴球考虑到孟朗智名远播,不会想不到己军有可能趁其筑营而出城突袭,判定孟朗肯定会有伏兵,在等着自己出击;且又虑到,敌人的兵马十余倍於己,便是己军出袭的部队能够小小取胜,对秦军的士气也难以造成打击,反过来,若是己军失利,那自己好不容易鼓舞、振奋起来的军心、民心,说不得,就会低落回去了,是得不偿失,遂没有同意。 接连两天,秦兵只管筑营,第三天,营垒筑成。 这天上午,秦兵对襄武县展开了第一次的进攻。 近百辆的投石车,集中分布在城东和城南,不间断地往城上抛掷石球,长达两个时辰。 石球只是被大致磨成了圆形,棱角犹存,呼啸带风,数十上百地从护城河上飞过,直冲城来。 一拨过去,又是一拨。 一些没有砸到城墙,一些砸入了城中,更多的石球打到了城墙与城头上。 城墙被撞击出坑洼。城头上搭建来供戍卒夜晚休息、以及供做临时救治伤员的窝棚,被石球打的狼藉不堪。回视城中,邻近城东、城南的民居,亦被石球成片地砸垮。 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将校,一叠声的地传令,命兵卒、民夫们躲在临外的城垛下边,以避石球。几个陇西郡府的郡吏,率领前日征到的部分民夫,其中还杂着健壮的妇人,奔到被砸垮的里巷民居,试图从中找到幸存者,然而,找到的,只有男女老弱们血肉模糊的尸体。 麴球没有空过多地去关注城中百姓的惨状。 城外的投石车6续停了下来。 城西、城南、城东,在投石车投石的那段时间里,各有秦兵出营列阵,这时已经列好。 三面的秦阵中,尽皆传出了沉闷的鼓音。各有几面旗帜领先,一队队的秦兵顶着簸箕形的遮蔽器械,跟在旗帜的后头,推着车,往护城河的方向去。车中,装的是一袋袋的泥土。 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守军将校,急忙催促兵卒起身,命令弓弩手伏於垛口,预备引射。 护城河距离城墙不近,寻常的弱弓是射不到的,但强弓、劲弩可以射到。 紧紧盯着往护城河去的秦军士兵,屈男见日度其远近,已入了射程,他先下令,城东的弓弩手同时把箭矢射出;城西、城南的弓弩手,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仅比城东晚了一点,亦是弓弩俱射。一时间,箭矢如雨。奈何填河的秦兵有防御措施,却是不能将之阻止。 麴球观望城东填河的秦兵片刻,问道:“友声何在?” 友声,是邴播的字。 邴播赶到,应道:“末将在!” “你引百骑出城,用火箭,把秦虏的半截船烧了!” 半截船,是那种簸箕形状器械的别名。 邴播接令,到的城下,领了预备队中的百骑,打开城门,径驰至护城河的西岸,点燃箭矢,沿河奔行,边往对岸的秦兵射去。 秦兵的军官们组织箭手,与他们对射。 邴播等骑人少,不如秦兵人众,从城上望去,他们这区区百骑,比之对岸成千上万的秦兵,真如汪洋中的一朵浪花,不多时,就只能在秦兵的箭雨下撤退了。 不过,他们虽是撤退了,秦兵们举的簸箕,不少已被火箭点燃。火势腾起,冒出股股黑烟,秦兵慌忙把烧着的簸箕丢掉。没了簸箕的保护,城上的箭矢射至,十余秦兵立被射中。 城头的戍卒欢声大呼。 欢声没有持续太久,没了簸箕的秦兵抬着伤亡的同袍退回去,换了有簸箕的推车上来。 秦兵填河的行动,仅被邴播拖延了一会儿而已。 戍卒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队下去,那队上来,有条不紊地,把一车又一车的泥土倒入河中。其间,邴播又带队出去骚扰了两次,对秦兵来说,都无关紧要。 到傍晚时分,城东、城南、城西三面的护城河,俱被秦兵填出了数条宽敞的通道。 就是守军中的一个小卒,到了此时,也能想到,明天,定然就要迎来秦军的大举攻城了。 可是秦军次日,却没有攻城。 他们前两天筑营的时候,在营外挖了一道深深的壕沟,挖出的泥土,取了三分之一拿去填护城河,尚余三分之二。这一天,城东、城南两面的秦军,除又投掷了两个时辰的石球外,余下的时间,全用在了转而开始在邻近护城河的位置,利用剩下的泥土筑垒土山上。 如果说在初闻秦兵杀至的那刻,麴球还有守住城池的一定把握,那么,於前日注意到秦兵不仅筑营,而且还在外头挖掘深壕,又於今日看到秦兵不攻城,却反去筑山的这一举动后,两个观察到的现象结合一起,麴球一下就觉得把握少了,他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想那秦兵,在兵力上已是占了绝对的优势,却在筑营时,还费时费力地挖掘壕沟,可见孟朗之谨慎;又护城河如今已被填出通道,怎么想,孟朗也该动进攻了,他却偏去垒造土山,又足可见他之无有万全准备,绝不浪战的稳重。 兵力已然绝对占优,主将且又谨慎稳重,这样的强敌,如何击退? 麴球望着城东、城南,如似蚂蚁一般,忙碌堆造土山的秦军兵卒、民夫,面色不变,心中沉吟,想道:“欲使襄武得保,目下观之,只靠我城中守御势必不足,唯望援兵能够早到!” 知道自己身为主将,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也许就会造成军心的崩溃,因是他强自克制,不去顾眺西北边谷阴所在的方向,笑抚胡须,说与屈男见日等将校、军吏,“秦虏军中的伙食看来不错。” 屈男见日等不解其意。 屈男见日问道:“郎君,此话何讲?” “昨天拉土填我护城河,今天运土在我河边堆山,伙食不好,哪来的这等体力?干活这么起劲,倒是比咱们的役夫强多了!” 以彼兵卒比己军的民夫,这是蔑视之语。 屈男见日等都笑了起来,沉重的气氛为之略松。 秦军垒筑的土山,一日而成。 山高过城,山顶是片空阔的平地。 秦军的弩手、弓手,攀登到顶,排列成阵,居高临下地俯瞰护城河内的襄武城头。 麴球没有闲着,在秦军筑山的时候,他也召集民夫,於城楼上搭建楼台。东城墙、南城墙,各搭了两座。楼台的高度过了土山的高度。挑选出来的善射箭手,亦如秦军的弓弩手,入守台上,与土山上的秦军射手遥相对应。因楼台更高,守军箭手却是更临在秦军射手之上。 …… 过了一夜。 秦兵围城的第五天,孟朗终於展开了对襄武县城的第二次,也是第一次正式的进攻。 除掉城北以外,秦军仗其兵多,同时在城东、城南、城西三个方面起攻势。 战斗打响未久,麴球就敏锐地觉,秦军兵马最多的城东,倒是攻势最不猛烈的一面,城南、城西的攻势却是从一打起就猛如浪涌。 城南的秦兵是晨时起做攻城准备的。 城南的护城河总共被城南的秦兵填出了四条通道,每条通道可供十余人并肩而行。 秦兵鱼贯地从营中出来,分成一小一大两个部分,在营垒与护城河间列阵。 列阵於前的兵卒今日攻城的部队,都是步卒,数量较少。 其以每两百人组成一个方阵,横列十人,竖列二十排。共组成了十六个方阵。每个方阵都配备了云梯、搭车、半截船等攻战器械。有一个方阵还配了两辆撞击城门的撞车。 在鼓声的驱动下,十六个方阵分成四组,6续抵至城南护城河上那四条通道的南端。 这十六个方阵的后头是城南秦军的主阵,数量较多,有步有骑。 步卒约四千,骑兵近千。 当前阵列成、行进到护城河南岸以后,没过多长时间,主阵也列好了。 主阵中的步卒阵在十六个方阵的正后方,骑兵散列於步卒阵的两翼。 城南秦军主将蒲獾孙的将旗竖立在主阵的中间,在其将旗的周边,是各色高高飘扬的令旗。 一面黑色的令旗左右挥动了数次。 便有两百个以持刀盾等近战兵器和弓弩之类远射兵器的秦军甲卒,从主阵中出来,分成四队,每队五十人,在四个军官的带领下,分别前行至那十六个方阵的末尾站定,亦列成阵。 这些军官、甲士,不用说,即是监督那十六个方阵兵卒作战的督战队了,俱雄健之士。 守御城南的屈男虎,手搭凉棚,眯着眼往秦军的那十六个方阵望去。 他看见,这十六个方阵内的秦兵,多半没有披甲,甚至连褶袴的颜色都没几件是白色的,蒲秦以金为德,尚白,故此凡由国家下给士兵的戎装,悉为白色,戎装既不统一,其所持的军械也不是很精良的样子,而他们的型,个个髡头小辫,与戎人的散、辫截然不类。 屈男虎立刻明白,此十六方阵,合计三千二百的秦兵,必是蒲秦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的部曲了,换言之,都是铁弗匈奴人。 “孟朗老贼,这是想用铁弗来损耗咱们啊!”屈男虎骂骂咧咧的,骂了孟朗几句,但他却放松了许多,比之蒲秦的精锐,铁弗匈奴这种不受蒲秦信赖的杂牌,自是好对付得多。 攻城的部队、督战队,皆已就位。 城南秦军主阵的鼓声,暂时停下。近万的秦军步骑保持着前后的阵型,一声不响地排列不动。风从其阵掠过,成百面旗帜扑卷出的飒飒声响,清晰可闻。旗帜的声响,愈衬托出了秦军兵阵的沉默。沉默,渐成为了沉闷,随即,一股无可抑制的压抑,笼罩在了襄武城南的城头。 屈男虎不安地按动手指,心道:“搞什么名堂?” 在屈男虎看不到的城西,秦军宁远将军石骏奴的部曲亦在列阵。 石骏奴的兵马不及蒲獾孙多,按说列阵应该比蒲獾孙快,但他内心中实是对此回跟从孟朗攻打陇西郡充满了抵触,他是蒲长生的心腹,蒲茂弑君篡位以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蒲长生报仇,去年蒲秦的蒲英之乱,与蒲英勾连的蒲秦诸臣中就有他一个,唯是蒲英尚未起事,就被擒下了,他不得不继续忍耐,可忍耐是一回事,被迫带着本部给蒲茂卖命是另一回事,是以,他今天的战前准备就不免磨磨蹭蹭,却是作战的阵型比蒲獾孙列好得还慢。 再慢,也有列成的时候。 城西的秦阵列成,石骏奴遣吏报知城东的孟朗。 城东是秦军的主力所在,参与列阵的秦军兵卒比城南多,但列成阵的时间与城南相差不多。孟朗接到石骏奴的禀报,瞧了下摆在边上的巨大的日晷,那石骏奴列阵的用时,足比城东和城南多了两刻多钟,但没有过他限定的时辰,就没有作,不动声色地下达命令:“攻城!” 激昂的鼓声在城东响起。 传到城南。 城南鼓声大作。 城东、城南的鼓声传到城西。 城西亦鼓声擂起。 城北的秦骑闻得三面鼓响,驰马举槊,奔於护城河外,怪叫呼喝。西、南、东,三面一时俱响,三面城外,参与今天第一次攻势的上万秦兵,举起盾牌,推动云梯、搭车、撞车等,呐喊着,几乎於同一时刻,穿越了三面的护城河,如同汹涌的浪潮,拍打向黝黑的襄武城。 城南的沉闷立被打破。 四组、十六个方阵的铁弗战士,当先的四个方阵率先过河,以半截船、盾为御,冲向城下。 护城河外,土山上的秦兵弓弩手,齐齐引射,压制城头,掩护铁弗战士冲锋。 屈男虎令到,城上与高楼上的射手们,高楼上的俯射土山,城头上的俯射城下,亦弓弩齐。 有的铁弗战士在冲刺的途中,身体露出在了半截船或盾牌外,而且那些半截船与盾牌数量有限,也不足以护住所有的人,又且那东西亦挡不住强弩,接二连三的铁弗战士中箭倒地。 城上的守卒、民夫也有中箭受伤的。 铁弗匈奴第二排的四个方阵,紧跟在头排方阵的后边,也过了河,加入到了冲锋的行列。第三排、第四排,不停歇的鼓声催动和督战队凶狠地驱赶下,三千两百个铁弗兵士,尽数过河。 攻城士兵数量的增多,减轻了伤亡士兵的比例,在付出了近百伤亡的代价后,第一架云梯搭上了城。 守卒朝下释放檑木,把攀援的铁弗士卒砸落了好几个。 七八个勇敢的民夫冒着土山上来的箭矢,提着桶,朝云梯上泼倒石脂。一人燃起火把,丢到石脂上,火苗窜起。石脂流淌到哪里,火跟着就烧到哪里。 蒲秦的云梯,多用杉木、马尾松等木材造成,杉木、马尾松的燃点高,燃低,一般不易燃烧,当临战时,秦兵还会在云梯的外边涂抹泥灰等防火之物,通常来说,是点不着的。 可石脂这东西,却不管你点着点不着,它自己就能烧,烧起的火,水还浇不灭。 铁弗兵卒无计可施,只得放弃了这架云梯。 护城河南边的秦兵主阵,改变了鼓声的节奏。 城下的铁弗军官们,扭头去看阵中的令旗。 依照鼓声、令旗传达的命令,他们调整了进攻的步骤,云梯、搭车、撞车等暂停将下来,约千人的铁弗射手被组织起来,仰射城上。 土山俯射,铁弗仰射。 城头的守卒、民夫被压得抬不起头,虽有高楼上射手的尽力回射和盾牌的遮蔽,还是不断地有人中箭。 趁这良机,铁弗战士把云梯、搭车络绎推到了城墙下。 之前那辆被烧着的云梯,到底所用的木材不易燃,石脂燃光以后,火就慢慢熄灭了。铁弗兵士现那云梯还能用,便也一并用上。 十来架云梯,搭满了襄武的南城墙。 铁弗匈奴的兵士竞相攀援。 守卒们在箭雨之下,搬来檑木,顺着云梯滚下,从行炉中取出烧化的铁水,朝下泼洒。 攀城的铁弗兵士或被檑木砸翻,或被铁水烫伤,惨叫声不绝於耳。 这个时候,如从护城河的南边远望,可见如似蚂蚁攀墙的铁弗战士,一个接一个,纷纷坠落。 城南秦军主阵之中,蒲獾孙的身边,站着个不到二十岁的铁弗青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其心中却在滴血。 这个青年就是赵兴。那被逼头拨攻城,消耗守卒的兵士们,可都是他的族人,可都是他的部曲,可都是他在当下这乱世中,存身立命、攫取富贵的本钱! 蒲獾孙全然没有在意赵兴,注意力都在城下。 他全神贯注地关注战况,瞥到撞车也被推到了城门处。 但是撞车才撞了城门没两下,蒲獾孙瞧见,一个身披重甲的守将就带着十余个兵卒、民夫,抬着一架铁撞木到了城门的位置上边。 铁撞木是一种下为支架,上悬铁沉木,使用轱辘或绞车控制其上下的守城器械,专用於打击撞车、木驴等攻城器械。 蒲獾孙知道,那辆撞车保不住了,遂把目光移开,仍看向去了攀城的铁弗兵卒身上。 城门上露头那个守将是屈男虎。 屈男虎亲手绞动铁链,将铁撞木释放,直坠到下头的撞车上。撞车外包铁皮,但铁撞车亦是铁头,在冲击力下,那撞车顿被砸坏。民夫们丢掷雉尾炬,把那撞车烧着。 撞车下的铁弗兵卒有的被砸死车下,有的仓皇逃走。 你来我往,城上、城下激斗不止。 第一轮的攻势在一个时辰后停下。 铁弗的战士稍微退却,休整了半个时辰,随之,相同的场景出现,第二轮的攻势展开。 从早晨到入夜,一整天,秦兵的三面攻势没有断绝。 入夜之后,秦军的阵地点燃火把,把城外映照得如同白昼,竟是夜攻不休。 城南的那三千二百个铁弗战士,轮番上阵,苦战一日,几未得歇,既已精疲力尽,又伤亡颇重,乃有百余兵士,不顾如同夺命的鼓声催逼,掉头回跑,试图撤离战场,却在护城河那四条通道的南端,被督战的秦军甲士射死小半。剩存的跪倒地上,乞求放过他们,回应他们的只有箭矢。 主阵中的赵兴,闭上双眼,不忍看之。 战至半夜。 蒲獾孙总算是鸣金收兵,罢了今日的攻势。 ……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直到第十天,也即莘迩接到曹斐、田居军报的这一天,也即麴球站在城楼,极目四眺,触目所见,城外人山人海,全是秦兵的这一天。 连续不断的五日猛攻,每天都是攻到后半夜。 而且在第六天的时候,渭水北岸的南安郡,出来了一支打着蒲洛孤旗号的部队,强渡过了渭水,在城北也列出了进攻的阵型。不过,可能是因为城北的地段不够开阔,这支部队只是作势,没有参与到后边几天的攻城战斗中。可虽是如此,也给守卒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检点秦军的伤亡,铁弗战士的伤亡最大,过千人,石骏奴部,伤亡七八百,一直没有大举进攻的城东亦有数百的折损。看罢主簿向赤斧汇总的各部最新伤亡,孟朗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放下,轻轻地出了口气,露出了胜算在握的笑容,说道:“今天可以动总攻了!” 向赤斧说道:“今天么?明公原计划不是明后天再起总攻的么?” “合计各部伤亡,已有两三千。我军的损失不少,守军的伤亡料亦不会小。不必等到明后天了,今日即可总攻!” 随着孟朗步至帐外,向赤斧望向远处的襄武城,撇嘴说道:“麴鸣宗前以少敌众,阻晋公、燕公救冉兴。晋、燕二公,连战不能克之,麴鸣宗因得铁壁之号。闻莘幼著更是大言,说什么撼山易,憾麴鸣宗难。我看啊,这就是‘叫竖子成名’!什么铁壁?什么憾麴鸣宗难?在明公的面前,还不是小菜一碟?连预定的总攻计划都无须等到,便可给他来个泰山压顶了!” 孟朗却不小看麴球,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也正是因他之前打下的名头,我这次攻襄武,才会这般的谨慎持重啊。若无我战前做的那些预备,此番攻襄武,必不会如此顺利。” 向赤斧说道:“明公兵多而不骄,真名帅才具也!襄武城破日,麴鸣宗一定心服口服。”想起一事,问道,“大王交代,麴鸣宗是个人才,最好能把他生擒,明公,要不要总攻前,先做个劝降?” 孟朗说道:“我司隶府中收集到的麴鸣宗的材料,你没有看过么?他非是肯降之人,劝降也是无用。不用费此功夫了。” 吹了会儿清早的新鲜空气,孟朗感到精神好多了。 他转回帐内,令道:“召诸将来见!” 召聚将校的鼓声划破蒙蒙亮的天空,响彻秦军的营中。 三通鼓毕,蒲獾孙、蒲统、石、同蹄梁、雷小方、赵兴、石骏奴等将,络绎赶到。 孟朗坐於主位,诸将分两列落座。 孟朗开门见山,说道:“近几日各部的进展很大,前天,我军头次攻上了城头,虽被打退了,但前天、昨天,又连续两次攻上城头,并且击塌了南、西两面的三小段城墙。守卒的士气已衰。今日,即起总攻!” 尽管预定的总攻是明天,然而这几天城中的守御渐渐不支,诸将却都是能感受得到的,因是,对孟朗这道提前动总攻的命令,诸将并不奇怪,齐声应诺。 蒲獾孙问道:“不知今日总攻,主攻哪面城墙?” 孟朗说道:“前些日的进攻,燕公、赵郎将与石将军所部是主力,想必你们的部曲都累坏了吧?今天就让他们歇歇,由我城东负责主攻!” 赵兴闻言,不禁心头一松,想道:“终於熬过去了!” 却一人怪声怪气,说道:“是啊,我等在前头拼命,拼死拼活的,好不容易快打赢了,当然是该由到司隶公出面来收拾残局了!” 说话的人是石骏奴。 赵兴面色微变,隐约觉得不妙,急看孟朗。 孟朗微笑说道:“怎么?石将军以为我在抢功么?” 石骏奴梗着脖子,说道:“是不是抢功,你自己心里有数!” “石将军想要这份功劳么?拔取襄武,斩获麴球,确然是份大功。就只怕将军拿不到啊。” “你怎知我拿不到?” 孟朗呵呵的笑了两声,一副轻视石骏奴的态度。 石骏奴勃然大怒,跃身跳起,叫道:“老子就拿这份大功给你看看!” “将军勿怒,我不是小瞧将军,我城东毕竟兵多,如由我城东来攻,我三日可破此城,若给将军去攻,恐五六日也不下来也。” 石骏奴怒道:“何用三日?老子两天就能打下此城!” 孟朗笑道:“果然?” “两天!” 孟朗收起笑容,缓缓起身,顾盼帐中诸将,说道:“石将军自称两日克城,你们都听到了。军中无戏言,我就等两日后,石将军给我送来克城的捷报!”目光落在赵兴的身上,说道,“石将军兵马稍少,赵将军,你进攻城南,为石将军策应。功成日,我给你与石将军一并请赏!” 赵兴起身,恭谨应诺。 他脸上恭敬,心中大骂,想道:“你他娘的石骏奴,傻的么?孟朗老儿的激将法,你看不出么?这老东西最好借刀杀人,我部早前已被他消耗一遭,今次攻襄武,又伤亡惨重,本以为可算是能够歇歇了,你个蠢货偏朝火坑里跳,还把老子波及!……功成了,老子与你一并受赏;功不成呢?老匹夫前头那句可是说了‘军中无戏言’!这是在逼咱俩拼命啊!你他娘的,脑袋当真石头做的么?” 石骏奴却不是傻的,“军中无戏言”五个字,如同雷鸣,轰入他的脑中,一下把他震醒,知自己是中了孟朗之计,然“军令状”已下,追悔不及,亦无办法,只得含忿接令。 定下了城西主攻、城南协助,城东牵制,诸将各回本阵。 到了约定的进攻时间,三面又是同时起进攻。 军令状立下,做不到,那是要掉脑袋的。 石骏奴为了性命着想,不再保存实力,把部中的精锐尽数派出,亲自督战於后,一浪接一浪地冲击襄武城的西城墙。 西城墙已经被攻塌了一段,西城墙的守卒能战者也不多了,而石骏奴之前的进攻又颇是“温和”,突然之下,他这好像不要命似的,搞起了破釜沉舟,城上的守卒顿时就撑不住了。 守将急报麴球。 时城东的攻势不猛,麴球引预备队五十人,亲往支援。 到的城西城上,但见城下的秦卒前赴后继,踩踏着此前阵亡於城墙边的袍泽尸体,迎箭矢、檑木、铁汁、石脂不退,一股进击塌陷的城墙段,试图把横在缺口的行女墙破坏;一股架云梯,攀援城墙。 两股其下,守卒左支右绌,两处告急,城西墙眼看危在旦夕。 当此危局,慌乱是没有用的,麴球镇住心神,神色无异,细细地察看了会儿,说道:“贼虏攻城这么猛烈,其主将必在阵中督战。”问城西的守军将士,“有识石骏奴的么?” 石骏奴对此战原本是一点不上心的,没进过战场,城西墙的将士无人见过他,无人知他长相。 麴球略微忖思,得了主意,令道:“削木为箭,以之射虏。” 城西将士不知他此令何意,但信任他,半句疑问没有,马上执行他的命令。 不多时,削得木箭百余支,射出到了城外。 那城下进攻的秦卒有好几个中了此箭,惊觉除了点疼,竟是无事,捡起箭矢一看,现是木头削成的,不约而同地大喜,以为是城中箭尽,飞奔到阵后督战的石骏奴前,把之呈给他看。 麴球笑指,说道:“那就是石骏奴了,取弩来!” 守卒奉上强弩一张。 麴球足踩手挽,瞄准了石骏奴,将弩矢出。 小儿手臂粗的劲矢,从城下密密麻麻的秦卒头上掠过,未及等百余步外的石骏奴反应,已中了他的前胸。石骏奴手中的木箭滑落,他咯咯地吐了几口血,仰脸栽倒。 城西墙的守卒同声欢呼:“女生郎,神射无双!” 主将阵亡,攻城的秦卒们军心大乱,军官们也无心再战,攻如潮水,撤退也如潮水。 城西墙之急,暂时得解。 麴球留下了二十个兵卒,补充给城西墙的戍卒部队,领着余众返去东城墙。 才绕到北城墙,走了没多远,迎面见邴播急匆匆地跑来。 麴球笑道:“友声,你急慌慌的作甚?知我射杀了石骏奴,急着来给我道喜的么?” 邴播楞了下,说道:“郎君射杀了石骏奴么?末将不是为这事,前两天不是监听到秦卒在挖地道么?刚刚又从地听里侦听到,秦虏的地道已经挖过城墙了!” 地听,是埋於地下的大缸,内可藏人,用以监听敌人挖掘地道。前天,城内的地听察听到了秦卒挖掘地道的声音,虽是不能确定地道具体是在哪里挖的,但大致的位置已经知晓。 “是么?”麴球顾看身后的三十甲士,说道,“石骏奴不耐杀,我一矢毙之,杀意方盛,恰无处宣泄,刚好秦虏地下来,君等能为我将之尽诛,以畅快我心意么?” 三十甲士慨然应道:“愿为郎君尽杀鼠辈!” 麴球指带金牌者五人,令道:“君五人各领一队。”命邴播,说道:“由卿为五队之主,把那秦虏杀了后,抛其尸还与孟朗!” 邴播与那金牌甲士五人接令,引余下的甲士们下城。 麴球是玩地道的行家,岂会不防孟朗从地下攻?早在邻城墙的城内,挖掘了一圈沟堑,深及数丈,见水方止。 通过地听,已然知道了秦兵地道的大概方位。 邴播与众甲士,守在沟堑中,静静等待。 他们到的正是时候,不到一刻钟,沟堑不远处的西壁内,隐有撞击的声音传出,壁上的泥土下落。 邴播急带甲士,转移过去。 很快,西壁被撞出了个洞口。两三个辫的秦卒露出了脑袋。 这三张脸上,全是愕然的神色。 依照施工图上绘制的地道走向,这里明明应该是地下,他们再往前边一点,就该往上挖掘了,却如何在此处就挖到头了?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邴播等人。 邴播哪里会等他们反应过来?揪住其一的辫子,把他拽出,横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另两个秦卒知机得挺快,知这是城中已有准备。 能被选出入地道挖掘的,皆是秦兵的勇士,却是虽见邴播等人在此有备拦阻,他俩丝毫不畏,扔下挖掘用的锹等,提兵械,叫嚷着跳出,来与邴播等斗。 一个又一个的秦卒从洞中钻出。 沟堑积了一层水,甚是泥泞。 邴播等与出洞的秦卒持的都是刀、槌或斧,便在这泥泞的狭窄沟堑里,短刃相交。 两三个呼吸的功夫,鲜血已把泥水染红。 敌我俱为精卒,出手尽皆狠辣,铠甲碰在一处,刀斧劈向对方,血肉横飞,负伤的死战不退,有断了胳臂,没有了兵器的,扑过去撞倒对方,为战友创造杀敌的机会,有伤到要害,倒入泥泞前的,不忘把兵器投出,盼能拉个敌人同归於尽。 邴播左持铁槌,右持短斧,矫捷窜伏,转战於此方寸之地,举槌挡住左后一秦卒的直刀,挥斧砍中侧前一秦卒的脖颈,随即斧向右削,击中一秦卒的肚腹,然后半蹲身形,铁槌后扫,把那双手举刀待再劈他的那秦卒的双腿扫折,扭转身去,斧头下砍,将其脸砍成两半。 鲜血溅出,喷了邴播一脸。 他以左手手背把迷住眼的血抹去,浑然不顾顺他脸颊往下淌落的其余血水,扑向了另个己方甲士稍落下风的战团。 也不知恶斗了多久,好似一个时辰,又好像须臾,秦卒穿的衣甲皆是白色,直到邴播红着眼,再找不到活动的白色可杀时,亦再听不到呼叱的战斗声时,他才现深沟里站着的,只剩下了定西的甲士。 猩红的泥淖中,断臂残肢到处都是,不下上百的秦卒尸体几乎把这段沟堑堆满了,尸体中有十数具穿的是红色铠甲,这是战死的定西甲士。 敌我战损比例十比一,倒非因定西甲士的单兵战斗能力就比秦卒强这么多,而是因秦卒是从地道中出来的,他们每次只能挤出来两三人,在相当长的战斗时期内,都是在以少敌多,故是他们的战损远过了定西的甲士。却虽然处於战斗环境的恶劣下风,此百数秦卒依旧敢战不退,由此也可见这批秦卒的凶悍程度,定是蒲秦一等一的精锐。 激战获胜的定西甲士散开,检查秦卒是否还有存活,找到了几个没死透的,悉数将之杀死。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完成的。杀伤员的,不出声;被杀的,也不求饶。 打扫过战场,邴播从恶战的亢奋情绪中恢复过来,吩咐把秦卒的铠甲剥下,将这些尸体赤条条的送去城上,由守卒丢去城外,战死同袍的尸体则聚一处,记下名字,找民夫给他们下葬。 为防秦卒再利用这段地道,取了鼓风车,置於地道口,当地听再听到地道里有秦卒声响的时候,就不用再作死战,朝里边吹毒烟即可了。 …… 激将石骏奴,顺便捎带上赵兴,这只是孟朗进一步消耗他俩部曲实力,同时借石骏奴和赵兴的攻势吸引麴球注意的“一箭双雕”之计,他真正用以破城的杀手锏,是城东的那条地道。 却不意麴球不但侦听到了他地道的方位,而且及早就在城内挖了深堑,使他费了多日的辛苦,没有见到回报,反折损了百余的精锐战卒。 石骏奴被麴球射死、地道的挖掘被麴球阻住的两道军报,相递传到孟朗帐中。 向赤斧没了“小菜一碟”的吹牛拍马,哑然无语。 孟朗揽须喟叹:“麴鸣宗当真将才。” “明公,石骏奴身死,城西的兵卒已无斗志,今天还攻么?” “且休整一日,今夜也不攻了,叫三军好生休息,养好体力,明天再攻。” 今天的总攻虎头蛇尾,可是孟朗并无失望之色,相反,他的心情还因石骏奴的意外之死而很是不错,他想道,“又为大王除掉了一个隐患!”望向帐外,抚摸胡须,盘算思忖,“麴鸣宗虽然将才,然现下城内的守卒将尽,而谷阴的援兵被吕明、方平、姚桃阻之於鸟兽同穴山外,半步不得南下,武都、阴平自顾不暇,他外无援兵,我迟则三两日,短则一两天,即能将此城拿下了!” 向赤斧见孟朗下达了命令后就不再说话,问道:“明公,在想什么呢?” 连绵二三十里的秦军阵地,鼓角雄浑。 孟朗看帐外营内,杀气冲天。 他微微一笑,说道:“没想什么。”心道,“待破襄武,转取武都、阴平,我大秦的西境就稳当了,便可东向入魏,掩取河北!大王的帝王之业,由此成矣!” …… 麴球望着城外秦兵撤退,知道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秦兵围城十日,他承受了十日的重压,度日如年。 每天面对秦兵无止境的进攻,他安之如素,每天面对秦兵的不同进攻方法,他随机应对,逐一化解;守卒负伤,他亲为裹创敷药,有时晚上有暇,他还会亲自炮制菜肴,分给兵士、民夫们吃用,在将士、民夫、百姓们的眼中,他简直是无所不能。 但是,总有难题,是麴球也解决不了的。 最大的难题,就是兵力。 秦兵五六天、不计伤亡、夜以继日的不断进攻,诚如孟朗所估,的确是给守卒造成了严重的伤亡。现下,麴球手上可用的战兵,连带轻伤的加在一起,只有千余了,平均到每面城墙上,仅三四百人。这点兵力,如何能抵御还有两万多之众的秦兵?而当一直听他说会来驰援的谷阴援兵,结果迟迟不见的话,守卒、百姓,如何能还有勇气和信心接着作战? 怀着这样的忧思,麴球巡抚了半日城上。 这天入夜,等候了会儿,见秦兵没有如常夜攻,麴球知这应是孟朗在为明天的总攻养精蓄锐,便也传下令去,教各城墙的守卒除留警戒的外,其他的都去休息。 回入到这些天住的那个城上窝棚里,麴球就着微弱的烛火,勉强翻看了会儿《春秋》。 究竟是忧心战局,他放下书,步出棚外。 漫天的星光闪烁,月光轻落城上。 这似是个静谧的城头春夜,然那微凉的夜风,带来的不是往夜城外的泥土芳香,却是刺鼻的血腥之味;然那城外一望无际,尽是秦军营地的火光,都无一不在表明,这是一座陷入重围的孤城,无一不在提醒着他,士气、民心,还能撑几日?城,还能守几天? 没有人跟在身边,麴球可以做出那个他早几天前忍住的动作了。 他顾,望向西北的夜空。 援军何时能到? …… 援军在次日到了,但来的不是谷阴遣出的兵马。 第八章 舒望连战胜 麴球突围出 来的是秦德县等地、汉中郡和阴平郡凑出的千余部队。 带队的主将是屯於葭萌关的王舒望。 却王舒望怎么来了?他的部曲中有汉中郡的兵士也就罢了,缘何还有阴平郡的兵士?阴平郡的兵士既然来了,阴平太守北宫越为何不来? 这是因为,陇西的战略地位实在重要,襄武遇围的消息一被阴洛太守阴洛、督秦德等地军事张景威闻知,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就决定,必须马上救援,虽是能调的兵马有限,但考虑到限於目前谷阴可用的兵力数量,莘迩能派去襄武的援兵可能不会太多,那么他们就算只能挤出千人,总也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於是就有了王舒望临危受命,引蜀兵千人北上。 北上到了阴平郡内,依照阴洛与北宫越之前的书信商定,王舒望本该是与北宫越合兵,以北宫越为主将,共赴襄武助战的,可谁知就在这时,阴平郡内的一些羌人酋豪,忽然起兵响应进攻武都郡的冉僧奴,声势且不小,这一下子,就把北宫越给拖住了。北宫越没有办法,只好分了阴平兵数百与王舒望,由他继续北援,自己则留下来平定反乱。 此即王舒望所来之缘由,亦王舒望帐下为何会有部分阴平兵之缘由。 王舒望与北宫越分开以后,他引部昼夜兼行,在这天中午,到达了襄武县南。 离襄武县还有十几里地,就听到了秦兵攻城的声响。随着部队的前进,声响越来越大,前行不过才三四里,就如同雷鸣了。王舒望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喷鼻,扭动脖子,时不时恢恢地叫上一声。王舒望轻轻抚摸它的鬓毛,安抚它的紧张。再前行两三里,襄武县的城墙在望,复行里许,沿官道绕过一座丘陵,视野豁然开阔,只见:五六里外,襄武城下,环绕俱为秦阵,遍野尽是秦兵,粗略估算,不下三两万,就似汪洋一般,他们正在攻打襄武城池,四面俱攻,喊杀振地,遥眺望之,襄武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浪潮颠覆。 王舒望左右的军吏,无不震动。 一吏赶忙打眼四顾,没有找到他想看到的,越吃惊,说道:“远近皆无我军,谷阴的援兵还没有到么?” 数骑秦兵南阵的斥候出现於前方。 那几骑斥候奔到高处,望了片刻王舒望部,旋即打马,朝本阵返回。 这吏更加的恐慌了,仓急地对王舒望说道:“校尉,秦虏的斥候现咱们了,赶紧撤吧!” 王舒望说道:“撤?”问他,“为何撤?” 那吏说道:“虏军斥候回去后,秦虏必来攻我。虏众我寡,宜当趁其未到时,及早撤离!” 王舒望说道:“虏虽众,又如何?我是为援麴将军而来,不是为撤而来的。” 那吏似是不敢置信王舒望的回答,睁大眼睛,愕然稍顷,乃大声说道:“校尉!若谷阴援兵已至,我部自可助力,然现下谷阴援兵犹尚未到,虏众数万,我部只有千余,何足用也?” 王舒望鄙视地说道:“你也配说你是武举?” 这吏与王舒望一样,也是武举的出身,说来与王舒望还是“同年”。 他诧异说道:“校尉?” 王舒望瞧也不瞧他一眼,踞坐马上,顾盼左右,按剑说道:“食国家之禄而避难,此非忠也;畏敌兵众而惧战,此非勇也。麴将军是我的故主,故主遇危而不救,此非义也!”拔剑在手,慨然说道,“舒望焉不忠不义之徒?君等如怯懦,且请自去!虽我一人,亦吾往矣!” 诸军吏中,小半是武举的举子,余下的多是汉中、阴平两部军里的勇敢战将,被王舒望这么一激,俱皆胆气倍增,齐声说道:“校尉固然忠义,我等亦忠勇士也!敢从校尉杀虏!” 那吏张口结舌,看看王舒望,看看诸军吏们,心道:“一群蠢蛋!”有心逃走,但恐王舒望行军法杀他,只得留下。 …… 秦军南阵。 斥候把王舒望部到来的情报禀与蒲獾孙。 蒲獾孙闻只是一支千许人的定西部队,没有在意,从列於身后的诸将中选了一人,令道:“给你两千步骑,把之灭了!” 被他选出的这将名叫杨伏奴,是上郡太守杨满的从子,素有勇名。 杨伏奴长近九尺,满脸须髯,体格壮硕,披挂重甲,手持长槊,腰悬刀、槌,立在那里,就如个怒目的金刚,蒲獾孙等将个头最高的,也只到他胸口罢了,当真是威风凛凛。 他接了命令,便出阵外,引步骑两千,呼啸往去截击王舒望部。 蒲獾孙下过命令,就没有再关注阵后的那支小小敌军了,注意力俱在攻城的战斗上。 今天的这次总攻,是从早晨打起的。 与前几天不同,这回担负主攻任务的,不再是城南、城西,而是城东的秦兵主力部队了。 这边是养精蓄锐十来天的生力军,那边是日夜不停,作战了六七天的疲惫守卒,从早晨的战斗打响,襄武县城就一直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下。 战至此时,在得到了三千城东部队的增援后,蒲獾孙的城南战场,虽因守将屈男虎实在悍勇,还没有能冲上城头,但蒲獾孙估计,这只是时间问题了。 南城墙下的秦兵推动撞车,再次朝南城门起进攻。城上的铁撞车使用的次数太多,铁链承受不住过度的磨损,没等砸到秦兵的撞车上就断裂了,那铁木身的撞木坠下,落到了秦兵撞车的旁边,扬起了大片尘土。推动撞车的秦兵吓了一跳,旋即欢呼起来,用撞车车身后头的两个铁爪抓住地面,稳固住了车身,然后开始前后摆动车上的撞木,狠狠地砸击城门。 蒲獾孙面露喜色,令道:“马上增兵城门!” 鼓声大作,令旗挥动,城下的军官识出军令,聚了百余城门周近的秦兵,拥往南城门。 就在蒲獾孙目不转睛,观望城门处的部队进展时,几个秦军的将校灰头土脸地仓皇奔来,下拜说道:“明公,杨伏奴为陇将阵斩,我部败归。” 蒲獾孙扭脸看去,见说话的几人是适才从杨伏奴出战的军将,问道:“什么?” “杨伏奴骄傲大意,恃我兵多,不听末将等劝阻,连阵都不列,就急与陇兵战斗,方接一合,即被陇将突袭刺落,身异处!陇兵趁势掩杀,亏得末将等拼死奋战,这才侥幸撤回。” “陇将谁人?” 这几个秦将都是蒲獾孙的老部下了,上回蒲獾孙、蒲洛孤、苟雄联兵进攻麴球,他们也在军中,因是认得王舒望,答道:“王舒望。” 蒲獾孙嘿然,说道:“原来是这个狗崽子!苟雄当日都差点被他生擒,杨伏奴为他阵斩,倒不奇怪。”忖思片刻,又唤出一将,令道,“攻城正在紧要关头,我没有功夫与他闲斗。你引兵去,毋与战,把他截住即可!等我攻破了南城,再亲去拿他。” 这将髡头小辫,是个匈奴人,便是背叛了赵宴荔的乌洛逵。今天总攻,上的都是秦兵,没有用铁弗匈奴的人,故是,如单纯以拦截为目的的话,可以用乌洛逵领其本部前往。 乌洛逵接令而去。 望着乌洛逵离去,赵兴暗咬牙关,想道:“我父遇害,我落到今日田地,全是因你这个狗贼反叛!早晚一天,老子把你碎尸万段!” 虽是痛恨乌洛逵,毕竟将被乌洛逵带去拦敌的都是他的部民,这几天攻城,铁弗匈奴的部众已经死了很多了,为能尽可能地减少点本部的损失,赵兴忍住气,赶着追上去,露出笑容,说道,“王舒望,定西悍将也。将军此去阻截,奉燕公的军令,把他拦住就好,不可浪战啊。” 乌洛逵说道:“何须你来多嘴,我不知么?” 赵兴怒不可遏,笑容愈浓,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乌洛逵领部南下,去未多时,狼狈逃回。 蒲獾孙问道:“怎么回事?” 乌洛逵说道:“末将列阵,拦住那王舒望后,谨遵明公军令,不与之战。不曾想那王舒望单人独骑,至我阵前,下马卸甲,倚骑而坐,竟是嚣张挑衅!末将部下,便有几个军吏耐不住,领着兵马出阵,往去擒拿,然被王舒望射死两个,刺死两个。末将阵脚大乱,陇兵趁隙袭我。亏得末将奋勇抵抗,手刃其勇将四五,这才击退了他们的进攻,撤退回来。” 前边那几个军将是“拼死奋战”,这个乌洛逵是“奋勇抵抗”,蒲獾孙知他们的话不尽不实,然南城墙的攻势正酣,却是懒得理会他们,心道:“跟个苍蝇似的,王舒望这小贼着实烦人!连败我了两路兵,我再遣谁前去阻他?”与赵兴接触的这些天,他现赵兴有些用兵之能,便选定了赵兴,命令说道,“你去!把他挡下。” 赵兴确是有用兵的才能,他这一带部过去,顿将王舒望部阻截了下来。 王舒望数次佯攻,引不来赵兴的上当,欲待硬攻,赵兴兵是他的两倍多,恐不易胜,没的办法,只好暂与赵兴对阵相持。 远处襄武县外的秦兵攻城之声,从王舒望等到达此地起,直到现下暮色将至,中间没有断绝过。尽管人不在襄武,可襄武的战况会激烈到何等程度,襄武城上的麴球等守军将士面对的状况会有多么的危急,王舒望可想而知。 傍晚时分,攻城秦兵的声响慢慢变小。 骑马登上高处,王舒望远望城下。 夕阳如血,孤城矗立。城外四面的秦兵,皆停下了攻势,各朝后边退了一定的距离,但没有撤兵。这应该是上一轮的进攻结束了,秦兵在做下一轮进攻的准备。 王舒望看到,一骑从城东的秦军主阵中出来,过了护城河,行到城墙的近处,随后顺着城墙行奔。王舒望想道:“这是在劝降了。”轻蔑地啐了口,接着想道,“麴郎君怎会投降!” 劝降的那骑不是劝麴球投降,他是在劝守卒投降。 这人正是才被吕明、季和送到孟朗军中的且渠元光。逼迫石骏奴、赵兴部攻城时,孟朗毫不容情,可换到效忠蒲茂的部队攻城,孟朗就不免心疼,如能把城中的守卒劝降,或乱掉守卒的军心,减轻己军的伤亡,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因就趁两次进攻的间歇,他把元光派了出去。 元光听说了麴球射死石骏奴的事,生怕也被麴球射死,求了两套重甲,悉披挂於身,他人矮小,穿两套甲衣,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人瘦甲胖,也很不协调。 然这皆无妨於他振作精神,为新主立功。 元光驱马疾行,绕城而呼:“我是且渠元光,我父拔若能,莘迩之义弟也!奉莘迩逆令,我父与曹斐领兵来援襄武,然於日前惨败於白石山下!大秦仁义,赦俘不杀,我因此拨乱反正,弃暗投明!谷阴的援兵不会再来了!城上的将士们,赶紧降了吧! “我父是莘迩的义弟,大秦都不杀我,况乎汝等?孟公有军令在此:降者不杀;斩屯长以上以献者,赏百金;斩麴球以献者,爵侯,赏千金!” 数十支箭矢朝他射来。 元光拨马躲避,坚持着把四面城墙全都跑了一遍,乃才回城东复命。 …… 城头,麴球望着奔窜东去的元光,已经压在心头多日的石头,沉到了底。 他心道:“元光怎么在秦军?” 不管曹斐兵败白石山云云,是不是真,可元光的这番话,杀伤力太大。 孤立无援,此为守城大忌。连日来,兵士们抗十余倍之敌,日夜无歇,死伤惨重,此前还有谷阴援兵这一点希望能做个支撑,而下久战力竭,城已残破,却突然听到说援兵不会来了? 麴球心道:“士气必丧!” 他不甘地顾盼城内的里巷、城上的将士,四望城下那数万被他阻於城外、不得登城的秦兵,暗暗叹了口气,想道,“若无元光此话,我或可再守三日,於今,只有弃城了!” 弃城,是明智之举。 当谷阴援兵不会来了的消息,在守卒、民夫、百姓中传开之后,一股惶恐的气氛立刻弥漫住了整个的襄武县城。因麴球抚慰得当,而一直於城上协助守卒战斗的民夫,不到一个时辰,就逃走了大半;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纷纷禀报,有兵卒三两聚集,窃窃私语。 麴球当机立断,不再拖延。 他把邴播等将召齐,说道:“且渠元光乱我军心,襄武城是守不住了,咱们现在就突围!” 邴播问道:“从哪里突围?” 麴球注意到,饶以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的勇悍,在听到他说出了“突围”二字后,也都不禁脸上露出喜色,心知撤退此事,果真是势在必行了,指向城西,说道:“城西!” 城西的秦军数量少,之前的主将石骏奴又身死弩下,相比其余三面的秦军,应是最易突破的。 邴播等人没有异议。 麴球当下部署,出了西城门后,以邴播引骑五十,在前开道,屈男虎、屈男见日率步卒居中,他自己则率甲骑二十、甲士三十,亲为他们殿后。 屈男虎、屈男见日争夺殿后的位置,麴球不给他们,说道:“日来守城,多仗汝父子力,无以酬谢,今突围出城,我为汝父子阻贼!” 屈男虎、屈男见日感动不已。 召来襄武县长、和文弱不能从军撤退的郡县府吏,麴球真心实意地对他们说道:“军心已乱,城不可守矣。君等与百姓助我守战十余日,而我不能保境安土,此我过也!我走之后,君等即可降,留此有用之身,善抚城中百姓。待我归还之日,再与君等痛饮!” 又循抚重伤难行的兵士,麴球垂泪说道:“君等为我死战,我今不能带君等同走,此我负君等也!秦虏入城,君等可降。来日沙场再见,我必接迎君等回国!” 襄武县长、郡县吏、重伤的兵士,尽皆落泪。 赶在秦军的下一波攻势展开前,打开西城门,邴播率骑当先,屈男虎、屈男见日统步卒紧从,麴球引步骑五十押后。这一支集合了全城能战之卒、而尚不到七百人的突围部队,没有击鼓,也没有扬旗,仿佛一支利箭,俱皆鼓足力气,闷头朝对面的秦军杀去。 秦兵没有想到麴球会在这个时候突围,前一波攻城的士兵正在回撤,后一波将要攻城的士兵正在前移,阵型正乱,被麴球等冲了个措手不及。 石骏奴阵亡以后,孟朗调了前军将军石接替指挥城西的部队。 在蒲秦的诸多将校中,石称得上是个上将,骁勇知兵略,可毕竟与石骏奴的部曲不熟,且其性酷,方到石骏奴部中日,就斩了两三个部中的军将以立威,由是对石骏奴部越地难以如臂使指,因而虽闻讯后,便急忙调兵堵截,却仍是无法将这支城中杀出的突围部队挡下。 邴播撞入秦阵,挟槊冲战,挡者披靡,其所率骑兵五十,各个奋勇进击。 屈男虎、屈男见日父子,一边领步卒跟进,一边叫弓弩手随意引射。 有数支共约四百来人的秦骑,试图从后包抄。麴球策马转斗,窥定其中一支的军将所在,进如风雷,槊起处,杀此军将,候别骑来围,退还步骑阵中,以强弩却之,待彼稍退,又骋马出,复杀军将两人,进退如风,骑到处,秦将竞相坠马。秦骑大恐,勒马逡巡,无人再敢前。 且战且行,鏖战小半个时辰,突围的部队冲透了城西秦军的重阵。 这时,城东、城南的秦军援兵赶来,一将率甲骑百余,紧追不舍。 麴球遥闻围城的秦军部队爆出阵阵的大叫,知道这是他们攻到了城上,驻马回望之,看到了追击的那支秦骑,大约是城池已破,大部分的秦兵急着入城,却是来追他们的秦兵并不很多,除了这支秦骑以外,在其后头,还有三两支轻骑和千数的步卒。 麴球舍槊换铁槌,驱马往那支甲骑迎去。 带头的那秦将嚷叫着羌话,挺槊呼喝冲来。 麴球懂羌话,听出他是在叫“我安定啖会是也”,懒得理会,只管催马。两骑未交,麴球投掷铁槌,正中那将马头。战马惊嘶,甩动躯体,把那将给抛落到了马下,那将的叫声戛然而止,唯闻惊马嘶鸣了。麴球马到,俯身拾起铁槌,马不停蹄,至其身前,挥槌打在他的兜鍪上。兜鍪再坚,也挡不住这下猛击,鲜血从那将兜鍪的眼帘、鼻帘喷射出来,立时毙命当场。 啖会所率之百余甲骑与麴球已是近在咫尺。 两下都是马快,谁也回不了身。 麴球丝毫无畏,灵活地躲让敌骑的槊戳,铁槌横击竖打,倏忽间,地上已落了四五秦军甲骑的尸体。两边脱离。麴球兜马回身,与同他一样,也回身的秦军甲骑再次对冲。 这一次的短促战斗,加上了麴球所带的那二十甲骑。 那二十甲骑从秦军甲骑的背后起冲锋。 东西夹击,秦军甲骑大溃,又丢下了几具尸体,落荒逃走。 随在甲骑之后的秦军轻骑、步卒,哪里还敢再追? 麴球与部下的甲骑会合,从容西去,赶上了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 众人商议,下一步去哪里? 邴播建议说道:“元光那狗贼说曹领军兵败白石山,此事如果是真,那咱的西北边也是秦兵。不如先径往西去,渡过洮水,然后顺洮水北上,回入陇州。” 屈男虎、屈男见日以为然。 麴球说道:“元光所言,未必是真。即使是真,咱们也不能往西渡洮水。” 邴播问道:“郎君何意?” “我是秦州刺史,陇西虽然失陷,尚有武都、阴平两郡。我意南下阴平郡!” 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面面相觑。 邴播说道:“郎君,陇西被秦虏夺占,武都、阴平与我陇州间的通道也就因此断绝。如说襄武是孤城,武都、阴平何尝不是孤郡?我部只剩五百余,纵是去了阴平,怕也无用啊!” 出城的时候,步骑有六七百,突围一战,折损了百余,目前只存五百多战士了。 麴球说道:“正因武都、阴平将成孤郡,我身为秦州刺史,才该到阴平去!鼓舞士气,抵抗秦虏。” 他顾与诸人说道,“征虏将军雄图大略,志在涤荡膻腥,还唐都於中原,秦州三郡西接陇州,南连汉中,不仅是我定西东边的屏障,也是征虏将军实现抱负的要地!实重中之重。便是曹领军真的战败,征虏将军也不会坐视我秦州尽陷而不管,定会统兵来救的! “咱们现下的兵马虽少,合武都、阴平、汉中等地兵,亦可得万众也!或不足以守御三郡,可保住阴平却没有问题。等到征虏兵马来到,征虏由西而攻,我等从南而进,收复陇西,岂不易如反掌?” 邴播等听了,都道:“悉从郎君意!” 夜色已至,麴球再次回望了眼襄武县城。 城中火光烧天,黑烟滚滚。 不用说也能猜到,此必是因那秦军攻城十日,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把襄武攻陷,故虽是襄武县长等按照麴球的吩咐,开城投降了,却最终也还是没能逃得了被秦军洗城的惨局。 麴球闭上眼睛,尽力按住沉痛的心情,简洁地下令:“出!” 往南行不多远,撒出去的斥候来报:“前有一军,观其旗号,是蜀地与阴平的援兵!” 麴球令之再探。 斥候这次查明,是王舒望部。 王舒望闻得麴球突围到此,慌忙来迎。 到麴球部处,看到麴球与邴播等将皆是血污满甲,其后率领的步骑兵卒,总共也仅有数百之多,且个个带伤,都是浑身血渍、尘土,疲惫不堪,王舒望眼圈一红,滚落下马,伏拜说道:“末将王舒望,救援来迟,敢请将军治罪!” 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把他扶起,麴球欣慰的笑容映入他的眼中。 麴球恍然地说道:“先我於城头眺见,城南先后有三股秦兵离阵,两股去后不久即返。车兵,当时是你部在城南,那两股秦兵是被你击败了么?” 车兵,是王舒望的小字。 王舒望说道:“末将於今天午时率部千余赶到了城南,想着杀到城下,好为将军助威!却末将无能,未能击溃拦截的秦虏!” 麴球心道:“若车兵部当时能抵至城外,元光也就乱不了我的军心了!”然既闻王舒望说他部曲只有千余,也知道,他的兵马太少,以此千余面对数万秦兵,敢於不退而战,已是一等一的壮勇了,再攻破秦阵,冲到城下?那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麴球说道:“车兵!卿以千人,败秦军两部,已大涨我定西威风!今襄武失守,我欲南下阴平,合武都、阴平、汉中等各地兵马,继续抵抗秦虏,正思良将,而卿来到,此天助我也!卿且与我合兵,共往阴平。”问道,“卿从蜀来,路经阴平,当知郡中形势,秦虏可有犯境?” 王舒望答道:“秦虏现正围攻武都,尚未打到阴平,但阴平郡内的羌豪叛乱,是以北宫太守无法亲援将军。将军今如去阴平,以将军之威,料诸羌之叛,必挥手可平!末将愿为将军先锋,平定叛乱,御虏境外!” 羌豪的叛乱,麴球并不在意,但听到秦军正在围攻武都,他便问道:“武都的情况於下如何,卿可知晓?” 王舒望答道:“末将听北宫太守说,张太守文而有胆略,与李亮并力守卫下辩,秦虏虽众,不能克城。前时,李亮引精卒百人,夜斫秦营,惜乎被蒲秦将仇泰击退。末将与北宫太守分别已有四日,武都郡现在的战况如何,末将不知。” 麴球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下辩是武都的郡治,尽管闻知了秦军正在围攻此城,可麴球手上无兵,没法支援,也只能等到了阴平后,再作打算了。 两部合为一部,麴球率之,夤夜南下,前往阴平郡。 …… 鸟鼠同穴山,定西营中。 一骑翩然驰入。 第九章 被动化主动 两个老实人 入定西营的是唐艾。 其实早在曹斐领兵出谷阴的时候,莘迩就有考虑过,要不要把唐艾派给曹斐作个参谋,但在得知麴章选派了田居为援救陇西郡的主将后,因唐艾之前佐助麴爽征冉兴时,曾与田居生过矛盾,只怕两人见面,会再闹出些什么事体来,遂为了大局起见,莘迩放弃了这个念头。 莘迩当时想的是:曹斐是定西国的宿将,昔於猪野泽日,曹斐接战的勇悍,他是亲眼所见,田居深得麴爽的重用,於国中颇有名气,亦非庸人,而他俩的任务只是率兵抵至襄武县,想来应是可以完成的;至於与秦军攻守交战,有麴球在襄武,麴球文武兼资,是定西国少有的方面之将,即使不能击退孟朗,但在他的协调、应对下,守到张韶部的西域兵继至,应该也是无有问题。 却哪里想到,曹斐、田居竟被姚桃、吕明阻於白石与鸟鼠同穴山间,屡战不得进! 这其内虽是有元光叛变之因,可两人坐拥强兵,进展之慢,亦实是大大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襄武已经数日没有消息,莘迩非常地担忧襄武、更担忧麴球的安危,万般无法,只好改变前见,重拾最早的想法,遣唐艾前去帮忙。 唐艾出行,哪怕是从军作战,也多乘牛车,很少骑马。 这一路从谷阴到曹斐、田居营,足足六七百里地,其间为了节省路途上的时间,还穿过了两座山谷,山中的道路更是难行,真的是把唐艾给折磨坏了。 到了定西营,他迫不及待地欲从马上下来。却两条大腿内侧的皮尽已被磨烂,腿往马鞍边上一偏,牵动大腿,就疼痛难忍,唐艾哎哟一声,顿时龇牙咧嘴。 唐艾现为督府左长史,此莘迩此前所任之职,是督府的二把手,管着定西国中、外兵的员额、军吏奖惩、粮饷、操练、后勤等等的诸项军务,位高权重,曹斐、田居等提前接讯,俱在辕门相应。 兰宝掌急忙上去,搀住他的胳臂,想要把他扶下。唐艾拍了拍兰宝掌的秃脑壳,说道:“抱我,抱我!”兰宝掌便探手鞍上,托住唐艾的双腿,把他抱将地上。 唐艾立定,扭了扭腰,腿内的刺疼一阵接一阵。 他从悬挂马上的囊中掏出自己的羽扇,使扇面轻轻地拍了下马臀,说道:“汝得征虏选,乃伤唐长史,却可与汝同类吹几年牛皮了!”这马身形不高,似通人性,闻言扬脖,恢恢地叫了两声。却是西域良马的爆力强,耐力不够,故此莘迩特意选了此马给唐艾坐乘。 高延曹、曹惠等见他举止言谈的风采,不觉俱皆心道:“真风流名士也!” 曹斐亲热地说道:“千里,你怎么来了!大老远的,苦了你了!”说着,揽住唐艾的臂,邀他去帅帐,“走,走,我已给你备下了宴席洗尘,没甚么好菜,都是兵卒从山中打来的。不晓得你知不知?这鸟鼠山中,还真是鸟鼠同穴。有那兀儿鼠与本儿周同穴共处,我叫兵士捉了些,炖做一瓮,你且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唐艾博读典籍,岂会不知“鸟兽同穴山”其名之所由来?山海经、尚书里边,就有对此的记载。不过,他没兴趣告诉曹斐,稳住脚步不动,问道:“襄武有消息了么?” 曹斐答道:“没有。” 唐艾一挥扇,说道:“龙骧固守孤城,想定度日如年,我怎有心情吃宴?且先观虏营!” 曹斐问道:“千里,你的腿?撑得住么?” 唐艾轻描淡写地说道:“些微皮肉伤,无关紧要。”吩咐兰宝掌,说道,“给我找辆车!” 兰宝掌很快就弄了辆腾空、去掉顶的辎重车过来,军中无牛,驾了两匹驽马於前。 兰宝掌与唐艾都是莘迩的心腹,兰宝掌本人又甚是佩服唐艾的才华,是以在车内,兰宝掌还细心地铺了两层的茵垫,摆了个胡坐。 唐艾满意地登到车中,大腿太疼,不好跪坐,便捉扇,坐胡坐上。 曹斐等将各自骑马,簇拥於其左右与后,出营东去,陪他观察秦军的营地。 田明宝注意到田居面色黑,亦知田居与唐艾不和,就小声骂道:“什么东西!坐在车上,大模大样的!搞得领军与阿兄反似是他的跟班随从!” 他与田居同宗,所以私下里,呼田居为兄。 听了田明宝这话,田居的脸色越难看,哼了声,打马前,越过了唐艾的坐车。 想那麴爽攻灭冉兴的一战,唐艾立下了大功,然却因田居背后向麴爽进谗言之故,他於战后没得到什么封赏,虽是唐艾不把利禄放在心上,对田居这个给自己使绊子的家伙却也难免没甚好眼去看。田居驰马甚快,坐骑的蹄子扬起尘土,迷了唐艾一眼,唐艾有心怼他几句,记起莘迩“襄武音讯断绝,盼卿可稍屈霜雪雅志,与领军、宣威勠力同心,共救鸣宗”的殷殷嘱咐,勉强把到口的话给咽了下去,举扇遮蔽扬尘。宣威将军,是田居现任的军职。 行三四里,到秦军营前。 车、马停下,唐艾站起身,极目观望。 见面前的秦阵东为步卒营,倚山而陈,营前沟堑、栅栏、鹿砦纵横,洒满铁蒺藜;西为骑兵营,营前干干净净,什么防御设施也没有,骑营再往西,是平原,离营近的野树、灌木悉被砍伐一空。东西两营间,有一段空隙。从东营到西营,总计约有七八里长。 观看不到一刻钟,唐艾已有定计,坐回胡坐,说道:“回营吧!” 曹斐讶然说道:“咱们这才刚到就回营?不看了?” 唐艾摇着羽扇,说道:“秦虏此营阵易破耳,何须多看?” 曹斐、田居等闻言,面色各异。 兰宝掌喜不自胜,高延曹、曹惠两人跟着莘迩伐蜀时,见识过唐艾的智谋,又惊又喜,曹斐、田明宝满脸惊诧,田居的脸黑如乌云密布。 曹斐问道:“长史已有破虏之策了么?” 唐艾摇扇笑道:“策者,谋也。破此营阵,何须用谋!略施小法,便即手到擒来。” 曹斐说道:“略施小法?什么法?” 唐艾先不回答,问道:“敢问领军,前数日是如何攻秦虏营阵的?” 这个问题太过奇怪,攻阵,无非就是把自己的部队列好,向对面起进攻。曹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心道:“这有什么可说的?” 田居忍耐不住了,开口说道:“我以轻骑骚扰虏骑,护我主阵西翼;选陷阵士直冲虏步阵,同时选遣死士,攻抢东山高地;陈太马、牡丹骑,候我主阵后,伺虏步阵乱,即卷驰践踏之!” 唐艾问道:“秦虏的步阵被你的陷阵士冲乱过么?” 田居哑然,脸皮由黑变红,说道:“秦虏的步卒营阵前,沟堑、栅栏密布,不利我攻。” “那就是不曾冲乱过虏阵了?” 田居怒道:“你有什么办法就说!问什么问?” 唐艾笑了起来,不再追问,悠然地麾扇前指,先指秦军的步卒营阵,说道:“秦虏的步卒营阵不利我攻,田将军的这句话,倒是说对了。”继而指秦军的骑兵营阵,说道,“但是秦虏的骑兵营阵前无有阻碍,……”顾问曹斐,“领军缘何不从此处进攻?” 曹斐说道:“我有从此处进攻啊,宣威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以轻骑扰彼骑营。” 唐艾说道:“我不是说轻骑,我是说步卒。” 曹斐愕然,说道:“步卒?秦虏的骑营里边尽为骑兵,且有甲骑千许,以步卒怎生攻之?” “这个秦虏的营阵,领军所以攻不破者,就是因为领军以骑对骑、以步对步的原因啊!……明公的矛盾论,领军没有看过么?” 曹斐莫名其妙,压根不解唐艾的话意,说道:“这与矛盾论有何干系?” 唐艾回忆莘迩於矛盾论中的论述,将之转换成大白话,教与曹斐,说道:“主动与被动,也是一对矛盾。放在战场上来说,谁能抓住主动,谁就能取得胜利。”他指点对面的秦军营阵,接着说道,“领军请看,现今这个战场的形势,主动权明显是在秦虏的手中……。” 曹斐问道:“进攻的是我军,主动权怎会在秦虏手中?” 高延曹插嘴说道:“明公,主动权的确是在秦虏手中。” “哦?” “秦虏依仗他们预选布置下的种种防御措施,固守不出,我军如攻,它则守之;我军如退,它亦不战。看起来是进退由我,其实是攻守由它啊!明公。” 曹斐忖思片刻,说道:“这么说也有道理。” 唐艾给高延曹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继续往下说道:“螭虎所言不错。领军,秦虏的步卒营阵外头有各般的防御械备,表面看来,是我军在进攻,而实际上握着主动的是他们,我军则只是在被动应对罢了,这,岂不就是我军处於被动?” 曹斐说道:“主动在虏,被动在我,那这个秦虏营阵,咱们就攻不破了么?” 唐艾说道:“征虏於矛盾论中讲到,正如其它的矛盾一样,主动与被动这对矛盾也是可以互相转化的。现下主动虽在秦虏手中,但我军可以把主动变到咱们的手里来。” 曹斐问道:“怎么变?” 唐艾微微一笑,答道:“就是我适才说的,以我步兵,攻虏骑营。” 曹斐喃喃地说道:“以步攻骑;以骑制步。……千里,你具体说说。” 唐艾说道:“秦虏兵不及我多,其所仗者,唯其步卒营阵前的重重阻碍而已!但领军请看,在其骑兵营阵前,却是空无一物! “既是如此,我军何不以步卒薄其骑营阵;以我骑兵,制虏步卒?当我步卒逼其骑营的时候,秦虏的步卒如出营往助,领军即纵太马踏之;如不往助,待我步阵至其骑兵营阵外,便燃石脂,以火焚之!如此,主动不就在我军手中了么?秦虏骑营已灭,存者步营,何足挂齿?” 田居说道:“长史此言,听来头头是道。敢问长史,却如何以步卒薄秦虏骑兵的营阵?” 唐艾笑道:“宣威向有知兵之名,不知车阵么?”摇扇下点,点了两点坐侧的辎重车身,说道,“结辎重车为函阵,步卒居其中,骑兵居於外,自可薄压之也。” 函者,匣也,函阵,在南方被叫做函箱阵,是一种用战车组列而成的方形或长方形之阵,类於桓蒙在成都吓唬莘迩时,所摆那几个阵中的骑兵五军阵。 田居呆了一呆,大为懊悔,心道:“我怎没有想到!” 车阵,他当然是知道,也会结的,他没有想到的是,用步卒逼敌骑、用骑兵胁敌步。 曹斐大喜,说道:“千里,你这办法真是好!妙策!哎呀,妙策!千里,你要能早来几天就好了!我也不致顿步於此这般久!” 曹斐的任务是驰援陇西郡,结果到现在,连陇西郡的郡界还没有看到,陇西郡如是因此失守、麴球如是因此阵亡,依照军法,少不了他是要受到惩罚的,老实说,他这几天也是焦急得很,故是,在弄明白了唐艾破秦兵营阵的办法是什么之后,喜难自禁,脱口而出了这么句话。 夸唐艾,岂不就是贬田居? 听到曹斐此话,田居深觉失了脸面,小本本上,说不得,给唐艾又再记上了一笔账。 曹斐、田居部的兵马比姚桃、吕明多,前之所以被姚桃、吕明阻於山下,不得寸进,是因为他俩的战法不对;现有了唐艾的临机制宜,对症下药,化了此前的被动被主动,他俩兵多的优势立刻就浮现出来了。 回到营中,时已入夜,今天是打不了了。 诸人休息一夜。 翌日,天没亮,曹斐叫令击鼓,召聚诸将,集合士兵,开始布阵。 先把军中所有的辎重车全部集中起来,合计近千辆,拉到营外,排成了个内部中空的长方形。 前边并排五车,车上各向前斜竖密集的长矛,车中堆以土囊等重物,以人力从后推动。更新最快 电脑端::/ 两侧尾相连,各近百车,亦堆重物,并於其上俱张挂布幔以遮蔽箭矢和阻挡敌军的视野。与前排车不同的是,两侧的车不用人力,使畜力拉动,左右两边驾车的兵卒持长槊以备敌骑趋近,刀盾手在长槊兵的内侧,弓手又在刀盾兵的内侧,最中间是弩手。 由田明宝带领组成车阵的步卒。 随之,田居引牡丹骑和本部的轻骑出营,卫护於车阵的两翼与后边。 接着,高延曹、曹惠引太马甲骑亦出营,陈列於车阵的东北方向。如果东边的秦军步卒出营相助他们的骑兵,那么高延曹、曹惠就率骑迎击。 兰宝掌率本部的猪野泽胡骑和卢水胡骑,游弋於田明宝、高延曹两部间,充当游骑和支援。 最后,曹斐则自领剩下的步骑五千余,跟随於诸部之末,作为押阵。 此外,又留了千余兵卒和民夫守卫营垒。 上千辆辎重车与两万多步骑相继出营、列阵,声势不小,尘土漫天,骡鸣马叫,鼓声阵阵,喧哗吵闹。 惊动了秦营里头的姚桃、吕明和竺法通、王成、薛白、季和等将校、参佐。 众人急登高远望。 刚好是曹斐在编排辎重车,组列车阵的那时。 一眼看到了那在列阵的千辆辎重车,季和叹了口气,说道:“有善谋之士,入陇营中了!” 吕明问道:“卿怎知的?” 季和说道:“若无善谋者指教,曹斐、田居这两个老实人,怎会想到把辎重车推出营外列阵?” “老实人”三字入耳,吕明、姚桃、竺法通等皆是失笑。 季和想了下,说道:“陇兵以辎重车列阵,我料他们一定是想用车阵来压我骑营,从而调我步卒往助,然后再以甲骑冲我步卒。”对吕明、姚桃提出建议,说道,“昨晚得孟公军报,襄武已克,我军留在此地已无意义,本就也该撤军了的,不若我军今日就撤罢!” 吕明问道:“不与陇兵再打一场么?” “莘幼著帐下的谋主,以羊髦、唐艾为,羊髦之长,在於运筹帷幄,谋划全局;临敌决策,争胜於疆场,此唐艾之能。那给曹斐、田居出谋划策的,估计就是唐千里。此人聪明多智,而我军兵少,强与之战的话,恐会吃亏。孟公下达给咱们的任务,咱们已圆满完成,何必再与他多事?”季和笑道,“扬长而去,不亦可乎?” 顺利完成了阻击定西援军的艰巨任务,佐助孟朗攻下了襄武,收得陇西全郡,武都、阴平已入囊中,季和的心情很愉快,是以前后几句话,连开了两个小小的玩笑。 吕明很是信服季和,便听从了他的意见。姚桃与赵兴的心态一般无二,给蒲茂卖命那是迫不得已,能不打仗,能多保存点本部的元气,那自是最好,故也无有异议。 曹斐带的是定西精兵,吕明、姚桃两部也是精锐,行动起来麻利得很,毫不拖泥带水,几道军令传下,曹斐部还没把阵势列成,他俩就带兵轻装离营,向南撤走了。 曹斐在秦营的外围派的有哨骑,侦知到了秦营的异动,赶紧去禀报曹斐。 曹斐接报,到底沙场老将,却能抓住战机,因为太马、牡丹骑等甲骑的人、马还未着甲,没法调用,就立即命令田明宝、兰宝掌率轻骑追赶。 田、兰两将引骑至秦军营,再探之,果是营中的秦兵已去,便选了秦军步、骑两营间的过道,向南追击。通过这条过道向南望去,可见秦兵部队南撤的后影。 田明宝欢喜过望,一个劲地催促部曲加快马。 未料行方两三里,就在快要从秦军两营的夹垒中出去之时,奔腾於最前的百数轻骑突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田明宝甩动马鞭,打散纷纷勒马停下、挡住前路的骑兵们,赶过去一看,是秦兵在此处设了陷阱,挖了一个大洞,上边遮以浮土。定西骑兵不知,於是前头的百数骑尽掉入其中,马腿断折,人被战马压在下头,马的嘶鸣杂以人的痛呼,乱成一团。 这个大洞东、西俱接秦营的垒壁,南北长达百步,深及丈余。有这么个洞挡在前头,田明宝、兰宝掌的部下若是步卒,尚可越过,可他俩带的都是骑兵,却是没办法过去的了。 几个骑兵提着个在附近找到的木牌,呈给田明宝、兰宝掌。 兰宝掌虽不怎么识字,可也看木牌上的字中,有好些眼熟,似是才见过不久,听田明宝念道:“前番设伏以待,未得一睹领军英姿,憾甚;仍於此南设伏一处,静候领军大驾。”果然,内容与上次秦兵撤退后,在其营中现的那块木牌上写的,大差不差。 田明宝与兰宝掌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收起木牌,救出洞穴里的兵卒,将本部整顿好,两人怏怏地领之回去找曹斐复命。 曹斐听完他俩的汇报,举刀鞘把那木块砸烂,骂道:“他娘的!兔子么?次次都跑这么快!” 入曹斐营以来,唐艾一直都是颇为晏然,此时神色大变,他说道:“不好!” 曹斐说道:“怎么?” 田居也想到了唐艾所想的,神情亦是难看,说道:“秦虏阻我多日,今天忽撤,领军,襄武县看来必是已被孟朗老贼给攻陷了!”忧心忡忡地眺向襄武的方向,说道,“也不知龙骧将军现下如何?有无突围得出?”请令说道,“龙骧将军如突围得出,必会往西北而来,要是再撞上姚桃、吕明所部的秦虏,势将危矣!领军,末将请率本部,立刻南下接应领军!” 曹斐说道:“好,你快去!” 唐艾止住田居,说道:“将军且慢!” “干什么?” “现下最紧急的情况不是接应龙骧!” 田居怒道:“那是什么?” 唐艾没有再摇羽扇,严肃地对曹斐说道:“领军,襄武已然失陷,接下来,孟朗肯定就会转兵南下,袭我之武都、阴平!当下之计,我军宜急赴襄武!我军步骑两万余,纵暂不能夺回襄武,亦足可牵制孟朗,使他不能侵我武都、阴平。 “我离都来时,征虏严令张韶,命他五日内必须抵达谷阴。计算时日,张韶明后天就能到谷阴了!我军只要能拖住孟朗数日,张韶所部之西域兵即能赶来。待与张韶会师,合武都张道崇、阴平北宫越两部之兵,咱们西、南夹击,陇西指日即可收复!” 田居说道:“阻我部支援襄武的秦虏就有近万,攻打襄武的秦虏定然更多!襄武如未失守,仗此城垒,我军固可牵制孟朗,而今襄武已失,秦虏新胜,其兵且众於我,此不可争锋也! “如果我军打赢,当然一切都好;可如果我军失败?唐长史,谷阴还有援兵能么?又如果孟朗趁其胜我,大举挥师西向?休道武都、阴平,便我之东南八郡,亦不可保矣!” 唐艾说道:“孟朗兵虽多……” 田居急着接应麴球,没心情等他说完,粗暴地打断,说道:“你不要再说了,你的此法不可行!”与曹斐说道,“末将接应龙骧去了!”军礼都忘了行,便就匆匆驰回本部。 牡丹骑刚披上甲,虽是皮甲,也很重,不能长途行军,田居等不及他们再卸甲,自领轻骑先行,叫田明宝领牡丹骑从后。 曹斐为难地说道:“千里,卿方才之议,的确不错,可宣威领兵已去,只靠我部兵马,才只万余,就算去到襄武,怕也是没甚用吧?” 唐艾举目望了片刻田居领兵而去的方向,随后定定地看了会儿曹斐,一言不,回身便走。 曹斐问他:“千里,哪里去?” 唐艾不理他,拿羽扇敲追过来的兰宝掌的脑壳,说道:“牵我马来!” 兰宝掌把他的坐骑牵来。 唐艾忍住腿疼,翻身上马,带着护从他来曹营的那数十甲骑,径往北驰行,却是还谷阴去也。 当他赶回到谷阴城,已是四天后。 莘迩没在城中,在东苑城临时搭建的营内,正与才到谷阴没几天的张韶商议反攻陇西和援救武都、阴平的事宜。襄武失陷以后,麴球去阴平之前,曾有派人来谷阴给莘迩禀报,因是,莘迩不仅已知陇西已陷敌手,并且也已知了麴球突围成功,去往阴平继续抵抗秦兵的事情。 从西域到谷阴,形成两千多里,张韶的部曲一路疾行,累得不行,故是尽管陇西失陷,武都、阴平军情紧急,这支西域兵却也得至少歇息、休整个三四天,才能派上战场。 唐艾一瘸一拐地闯入帐中,把羽扇丢到地上,说道:“明公,你挑了个愚夫去救鸣宗!” 莘迩惊道:“千里,你受伤了?” 唐艾说道:“马磨的!” “什么愚夫?” 唐艾把田居、曹斐不接受自己的建议,不愿入陇西牵制孟朗,援助武都、阴平之事,说给了莘迩、张韶,末了,说道:“一个蠢,一个愚,此可谓物以类聚!难怪为秦虏所阻,贻误战机!” 张韶个是八面玲珑的性子,虽是颇为赞成唐艾给曹斐出的谋策,但顾虑曹斐贵为中领军,又与莘迩关系亲近,便脸上笑嘻嘻的,没说什么话。 羊髦、张龟几个在帐中,他们是莘迩的属僚,更是不好说曹斐什么。 莘迩也没说什么话,曹斐的部曲是他现下所需要倚重的,他总不能当着张韶、唐艾的面,大骂他一通,传出去的话,必会引致曹斐不满,与他离心。 知了唐艾走路瘸拐不是因为受伤,莘迩放下了心,麴球尚在危险中,要是唐艾再负伤,那他真是两条胳臂折一臂了,遂笑道:“鸣宗已突围出,去了阴平郡,有他在阴平,短日内阴平必然无虞。我与子景已经议好,后天,我就亲率我本部步骑,与子景部,去与老曹合兵,反攻陇西!” 说完,莘迩暗自喟叹,想道,“我自诩知人,而识人诚难!猪野泽时见老曹迎战勇悍,以为大将,今乃知不堪用。” 唐艾问道:“明公要亲自出征么?” 莘迩说道:“秦州三郡,西为我陇之东南的屏障,南为我汉中等地的支撑,东为我攻略关中、进取中原的要地,断然不容有失;且鸣宗独撑局面於阴平,我焉可坐视?这次非我亲征不可!”招唐艾近前,说道,“千里,你回来的正好,来,咱们一起议议反攻之策。” 莘迩、唐艾、羊髦、张龟、张韶等几个人,脑袋凑到铺展於案上的地图上,展开讨论。 …… 谷阴北城,氾宽家。 氾宽接到了宋闳的回信,一边看信,一边听斜倚在个肥婢怀中的宋羡说道:“氾公,你听闻了么?襄武失陷了。失陷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是莘阿瓜义弟拔若能之子,叛投秦虏,把我军的虚实尽告与了秦虏知晓,并绕襄武劝降,以致城内军心浮动,麴球因失城而遁。” 氾宽停下看信,落目宋羡,说道:“襄武失陷我听闻了,但你说失陷的原因是拔若能之子?” :。:m.x 第十章 氾公真大谋 沉渣俱泛起 宋羡答道:“是啊,即那个给自己起了个且渠的姓,自称匈奴贵种,叫元光的,是拔若能的次子。他这回跟着拔若能援救陇西,结果在白石山下,这狗虏夜逃秦营,听说为了叛逃,他把他的叔父麴朱都给杀了,秦虏由而尽得曹斐、田居的军情。曹、田因此进退失据,受阻於两山间,不能至襄武。元光这狗虏后来又绕襄武县城劝降,麴球遂不得不弃城突围。” 氾宽把手中的信放在案上,摸着胡子,若有所思,说道:“这么说来,曹斐、田居进援不利,以致陇西失陷的责任,不在他俩,而全是在元光?” 宋羡探手到肥婢胸前,把她纱裙拽开,将脑袋蹭到那两团肉间,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氾宽皱起眉头,说道:“宋郎,矜持些不行么?” 宋羡的脸贴在那两团肉上,斜眼瞧向氾宽,说道:“氾公,此中乐处,公不知也!妙不可言。”那肥婢羞答答的娇吟一声,宋羡朝她肉上轻拍两下,说道,“不得淘气!” 氾宽实在看不下眼,喝令那肥婢:“出去!” 眼见家主怒,肥婢惶恐不已,急忙推宋羡坐好,趴在地上拜了一拜,便衣裙不整地出去了。 宋羡遗憾地说道:“方才暖头,尚未暖足,惜乎,已为氾公逐。” 氾宽说道:“我刚才问你,陇西失陷的责任,如你所言,其实是在元光?” 宋羡答道:“正是。” 宋羡此前任过王国三军中的上军将军,在定西的军中他是颇有些故吏、耳目的,是以军事上的消息,他一向比较灵通。 却是说了,陇西失陷这事儿是瞒不住,也没法瞒的,被宋羡、氾宽得知并不奇怪。唯那元光之事,莘迩事实上,已经在闻知的当时,就考虑到可能会被政敌利用,拿做攻击自己,故在拔若能被槛送到谷阴后,他第一时间就封锁住了此个消息,原想着将之封锁到他领兵反攻陇西之时的,只要他能顺利地带兵出了城,只要他能把陇西光复,那即使再有一个元光叛变,也没甚紧要了,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意此道消息终究还是泄露出去了,被宋羡获知。 氾宽捻须沉吟,多时,说道:“元光是拔若能之子,拔若能是征虏的义弟。拔若能所统之卢水胡骑,是征虏於两年多前将之内徙到建康郡的,而征虏时为建康太守。” 室内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宋羡不再惋惜那肥婢被氾宽赶走,坐直身子,说道:“氾公此话?” 氾宽说道:“宋郎,这陇西失陷的责任,不在元光,而实在征虏啊!” 自宋方被杀、宋闳被驱出朝堂,宋家在朝中的声势一落千丈以来,宋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复莘迩,重振宋家的家声。 耳闻氾宽此言,他登时精神大振,旋即又做迟疑,说道:“要说起来,陇西失陷的责任确在莘阿瓜,可是氾公,一则,只靠这点把柄,咱们怕还扳不倒他吧?二来,他后天就要出兵了,莘阿瓜此人,大奸似忠,残贤害善,虽为凶逆,可在用兵打仗上却还是有两手的,如果襄武被他收复,那咱们就算有元光这个把柄在手,料也无法再能撼动他半分了也!” 氾宽用心思虑,想了好久,慢慢地说道:“你说的不错,襄武如被征虏收回,则元光投敌之事就不值一提了,……可、可,可如果他收不回呢?” “怎么让他收不回?” “他不是后天出兵么?咱们让他后天出不了兵!他兵都不了,如何收复襄武?” “怎么让他出不了兵?” 氾宽已经捋清了思路,有了较为全盘的计划,说话的语恢复到了正常,抚须说道:“猪野泽、卢水胡等匈奴杂胡骑与鲜卑胡骑,是征虏帐下最得亲用的两支胡骑。现今拔若能是其义弟,而元光犹叛,征虏何以保证猪野泽胡骑、鲜卑胡骑不会叛? “他既不能保证这两支胡骑不会叛,那朝廷如何能放心他带兵出都?秦虏是我朝强敌,若再有元光这般的叛敌事出现,致使我三军覆灭,征虏一人的成败事小,我定西的安危事大啊!” 宋羡听他的这番话,拍手称赞,大喜说道:“氾公此谋高明!” 氾宽继续说道:“至於你说的‘只靠这点把柄,咱们怕还扳不倒他’,此话也有点道理。只靠这点把柄、只靠咱们,扳不倒他,若是再加上其它的把柄、若是再加上麴爽、陈荪、张浑呢?” 宋羡说道:“其它的把柄?什么把柄?……麴爽、陈荪、张浑?麴爽与莘阿瓜素为盟友,陈荪、张浑是两个老滑头,这三人指的住么?” 氾宽先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说道:“陈荪、张浑的确是两个滑头。枉我还与张浑结了亲家,可他就只因一个别驾、一个郡守这点蝇头小利,居然便就甘为征虏所用,真是毫无风骨! “陈荪本与我同志,后来他许多事上默然不言,我初不解其故,后来才知,是征虏登他家门,威胁了他!”说着,氾宽连连摇头,鄙夷地说道,“陈荪因此而竟就害了怕,也是个没风骨的!” 评点过张浑、陈荪两人的品性,氾宽把话收拢,回到了“滑头”上,说道,“不过,也正因了他俩滑头,无风骨,那咱们只要许点好处与之,给他俩指明形势,自也就可得他俩支持了。” 宋羡心道:“老家伙!还好意思说与张浑结亲家这事儿!你与他为何结亲家?还不是为了与我宋家夺权?要非你与我家夺权,咱们几家团结一心,朝野一呼百应,又哪里会有莘阿瓜露头的机会?” 他点了点头,说道,“氾公言之甚是。”问道,“陈荪、张浑手里没什么兵马,只陈荪有点郎官和宫中的宿卫军,然兵额不多,起不了大用,关键还是麴爽。氾公,麴爽会支持咱们么?” 氾宽胸有成竹,说道:“与征虏结盟,不是麴爽的主意,是麴侯为他们麴家定下来的。麴侯今已亡故,论及眼界、见识,麴爽逊麴侯远矣! “前张金、张道将获罪,被污勾结卢水胡叛乱,先王命宋公、我、陈荪、麴爽、宋方等会聚讨论,该如何罪之?麴爽非但一意主张严惩,并试图把张浑牵连进去。麴侯亡故前,举麴爽接督东南八郡军事,麴侯亡故后,麴爽恋栈不去,不肯离京,因以麴章代至唐兴郡,旋又上书朝中,议设河州,举麴家人出任之。凡此种种,足以可见麴爽之贪权。 “我以河州许麴爽,并以征虏部的各营胡骑亦许之,何愁他不助我?” 宋羡说道:“但是氾公,麴球现下可是在阴平啊。一旦征虏不能进兵陇西,麴球或遭不测,麴球乃是麴家后进中的佼佼者,麴爽会不顾他么?” 氾宽笑道:“宋郎!恰是因麴球乃麴家之后进卓异者,麴球才会不救他呀!” “氾公的意思是?” 氾宽说道:“麴侯是麴家上任的宗主,缘何不传宗主位於其诸子?盖因其诸子不如麴爽名高而位贵也。麴爽性专,势无麴侯心胸,他年已四旬,今才一子,其岁且幼,而麴球名早大噪,为其子计,球虽麴氏,如仇雠也!且朝廷设沙州之际,麴爽意占为麴家有,而因麴球所谏,不被麴侯所纳,爽、球二人,政见不一,他俩原本实即不和!” 当今之世,陇地也好,江左也罢,门阀政治是主流。门阀政治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门阀联手打压皇权,左右政治,当然,陇地的阀族没有江左的那么势大;一个是门阀间斗争激烈。 前者不必说。 后者的这个“斗争激烈”,就决定了所有的门阀,包括一二流的士族,在选择本家族的宗主时,往往不会采用父死子继的这种传承方法,而是会从本族大宗子弟中最为优秀的几个中选出一人来接任,以此来保证和保持本族在政治上的竞争力,大宗与小宗,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大、小之分,不在於各自的子弟多寡,在於嫡、庶。大宗是嫡系子弟,小宗是旁支。令狐曲、令狐京兄弟即是令狐氏的旁支。 比如江左的庾氏,大庾死后,接任庾氏宗主的即是其弟小庾;又比如桓蒙,他正当盛年,且已有数子,但他目前着重培养的却不是他的儿子们,亦是其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与胡人部落酋率之位的兄弟相承,立君以长有点相像,也难怪相像,因为他们所处环境的恶劣程度非常近似,只不过一个争抢的是政治、权力资源,一个争抢的是生产、生活资源。 放到陇州来说,也是如此。 比如宋家,此前的宗长是宋闳的从兄,而氾家此前的宗长则是氾宽的从父。 而这种“选贤不选亲”的选择方式,固是对整个家族的未来有利,但反过来看,也由此而造成了家族内部争斗的激烈。有些家族的某个子弟才华横溢,可或因其才华而引起了同宗族人的嫉妒,或因其政治主张与同宗的族人不同,而最终不免就落个死於同宗族人之手的下场。 如那与桓蒙交好的王逸之,其父便是因政治主张与其从兄弟们不同,而被他的从兄弟、也即王逸之的叔伯们陷害,死於了战中,时年王逸之才刚六岁;还是王家,王逸之的父辈中有一人,名重一时,是其同辈兄弟中的第一人,结果为其从弟所害。 氾宽是氾氏的宗主,与麴爽一样,也是一族之长。 对麴爽的这个心态,他自认为判断和把握的很准确。 也确实挺准确。 宋羡身为阀族子弟,对门阀家族内部争斗的残酷也是十分清楚的,忖思了会儿,以为然。 他喜道:“莘阿瓜骄横朝中,跋扈王城,所依仗者,无非其手下的唐、胡步骑,以及曹斐、麴爽两人与他的结盟! “於下,曹斐领兵在武始郡,其之鹰犬严袭、兰宝掌诸辈,或在蜀中,或亦在武始,计莘阿瓜现於王城可用之兵,仅秃勃野、魏述、魏咸、乞大力等部三四千人矣!张韶虽至,但他不算莘阿瓜的死党,只要朝中决议定下,一道王旨,就能将之收服。 “至若向逵、张景威、北宫越之徒,更不足虑! “如得麴爽为助,此回不仅可以‘陇西失陷’为由扳倒莘阿瓜,氾公,亦可为被他残害的忠臣义士们、为我、为我的阿兄报仇了啊!”言到此处,宋羡神色转为悲伤,复咬牙切齿。 氾宽说道:“把征虏下狱或许不太可能。” 宋羡愕然,问道:“为何?” 氾宽说道:“岂不闻兔死狐悲?麴爽虽贪权势,然亦是有些头脑的,把征虏打下来,抬他上去,他自是乐意,可如要置征虏於死地,他必会联想到自身,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那、那咱们费这半天的事干什么?” 氾宽一脸的老谋深算,捻须说道:“什么叫费半天的事?宋郎,当前咱们的大敌是征虏,只要能先把他打下,便是暂不好治罪於他,对吾等而言,亦是胜利!打下征虏以后,麴爽何足忧?咱们大可一边糊弄住他,一边收拾朝局。待将朝局整好,其它的,徐徐再议不迟!” 宋羡明白了氾宽的意思,心有不甘,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恨恨地说道:“却是让莘阿瓜多活几日!” 氾宽给他下达任务,说道:“我交给你三件事去办。” “公请吩咐。” 氾宽说道:“征虏后天就要出兵,要想阻住他,必须明天就上书朝中。你集合宋翩等在朝为吏的诸家子弟、交好、故吏,叫他们明天一起上书,弹劾征虏!整个劾奏交章、上如雪片的动静出来,为我等做个先锋!然后我等再随之上书。这是第一件事。” 氾宽等是大将,不可先上阵,得先有小兵小卒开道,为他们打个先锋。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宋羡并无疑问,应道:“是。”问道,“第二件呢?” 氾宽说道:“陈荪、张浑、麴爽那里,我亲自去说,然欲想扳倒征虏,只从朝中用力不够,最好再有清流舆论,你去鼓动王城的名流,请为我等造声势,……再去动泮宫的学生,叫他们明天中午伏阙,便说他们是闻了王城舆论,出於忠心,所以声讨征虏。这是第二件事。” 宋家前为陇地的头等阀族,现下族声依然清高,宋羡本身就在王城清谈名士的这个圈子里;泮宫指的是国家的最高学府,其内不乏名族子弟,宋羡与他们中的很多也都很熟。 这两件事,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他问道:“第三件呢?” “你选挑得力门客,立刻赶去西郡,到望丹亭,把其亭长秘密带来谷阴。” “带他来谷阴作甚?” “贾珍就死在了那个亭中。” “贾珍?这我知道,听说他辞官后,在还乡的路上遇贼而死。是死在了这个亭中么?但是氾公,这与那亭长何干?与咱们扳倒莘阿瓜又有何干?” “与那亭长无干,与咱们扳倒征虏大大有干!宋郎,汝兄是怎么被征虏害死的?征虏说姬韦之死,是因汝兄的背后主使,我不信汝兄会干这种事!可为何汝兄还是因此下狱了?不就是因为段承孙的攀诬么?贾珍与征虏间有宿怨,虽不知他两人是怎么结的仇,但贾珍素来对征虏恶言不少,这是朝野尽知的。你把那亭长带到王城,让他……” 宋羡两眼光,说道:“让他做个证人!证明是征虏派人杀死了贾珍!贾珍实非是死於贼手!”忍不住地连连拍手,说道,“氾公,此策绝妙,绝妙!” 想起了乞大力,心道,“这狗东西吃我阿兄的钱,却不给我兄办事,一直不得机会整治他,这次就栽赃到他的头上!便说受莘阿瓜指使,害了贾子明的就是他!这叫一举两得。” 氾宽、宋羡两人在贾珍身上做文章的这番思谋,竟是把贾珍的死因和杀死贾珍的凶手都给蒙对了。 氾宽摸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宋郎,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其它的把柄!” 宋羡把氾宽的整个谋划从头到尾,重想了一遍,赞不绝口,说道:“氾公真是大谋!由元光起手,先阻莘阿瓜出兵,继合麴爽、陈荪、张浑众人之力,动朝野舆论,共扳莘阿瓜!最后再用贾珍之死收尾,做致命一击。莘阿瓜这回,就算侥幸能得不死,也给他扒下三层皮来!” 氾宽望了下外头的天色,快到中午了,说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办这两件事。我也马上去见陈荪、张浑和麴爽!”顿了下,说道,“我并会给宋公去信,告以此事,请他斟酌相助。” 宋羡应诺,跳下坐榻,急匆匆地去了。 氾宽坐在堂上,静了会儿神,也重想了一遍把自己的谋划,认为无有漏洞了,遂命堂外备车。 第十一章 羊馥夜报讯 晨曦入朝去 自从氾宽在家“养病”以后,氾家就是刺奸司重点关注的对象。每隔五天,羊馥就会把氾家这些天的情况,比如谁拜访氾宽了,或氾宽邀请谁去他家了,都会编列成书,报与莘迩。 上次上报氾家情况是在三天前,距今日还不到五天。 可这天晚上,两更前后,羊馥匆忙忙地夤夜赶到莘家,求见莘迩。 莘迩白天时候,在东苑城的军营里待了一天,与羊髦、唐艾、张龟、张韶等确定下了出兵陇西的安排,并传了道檄令给尚在武始郡的曹斐,命他细细探查秦州境内的秦军敌情,查明蒲獾孙、蒲洛孤等各部秦兵的动向,重点是弄清楚孟朗的去止,并叫他争取与麴球取得联络,看看麴球有无顺利地到达阴平,及令他与田居做好反攻陇西的战前准备。 至於出兵所需要携带的粮秣、军械等辎重诸物和民夫的征调,却是无须临时抱佛脚,莘迩早已就指示督府的右长史张僧诚预备妥当了。 一番商议、传令,完了之后又检阅了一下张韶带来的西域军人,直忙到入夜,莘迩才疲惫地回到城里的家中。 回来以后,还不能休息,毕竟后天就要出兵,明天得向左氏、令狐乐辞行,辞行不是见个面就成了的,尽管军情紧张,已经请示过左氏,省了祭告宗庙这道程序,可怎么着也得上个书,同时为了凝聚陇地的士气、民心,也需要给各个郡县一个檄文,教张榜县乡,叙说此次出战的具体原因,以激大家同仇敌忾的感情。上书和檄文已由羊髦、张龟等分别代笔写好,傅乔且加了润色,然莘迩也得读读,一来熟悉下内容,二来如有不合意处,加以删改。 是以,羊馥求见莘迩的时候,莘迩还没有睡。 听说羊馥来了,莘迩就叫他进见。 羊馥来到堂上,行礼罢了,看到莘迩按揉额头的小动作,知他最近些天忧虑陇西的战事,时刻关注曹斐、麴球的战况,搜集蒲秦此回进犯陇西的情报,殚精竭虑地思考对策,一边还得操劳朝中的军政诸务,着实是两边操劳,想定是累坏了,不觉心疼说道:“明公,秦州虽然危急,但明公一身系我定西之安,却也一定要注意身体,不可过度劳累啊!” 莘迩笑了笑,放下手,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润湿了下干燥的咽喉,没有接他这句话的腔,叫他入座,说道:“异真,你是无事不登我的门。说吧,这大半夜的来,是为何事?可是谷阴何处出了什么乱子么?又有权贵、豪强家的子弟欺负百姓?” 羊馥便也不再说题外话,进入正题,答道:“明公,谷阴没出什么乱子,自遵明公令,严厉惩治了几个贵戚、豪强家的子弟,以及所谓的‘大侠’以后,城里的治安也好了很多,不敢说路不拾遗,至少为非作歹、欺压良善之徒,少了许多。馥今夜来,是要向明公禀报一件与氾公有关的事。” “氾宽?什么事?” 羊馥面色严肃,说道:“今晨,宋羡去了氾家。这倒不奇怪,宋羡最近是三天两头的往氾家跑。但是,快中午时候,快一个月没出过家门的氾宽,却一反常态,忽然出了家门。 “他先是乘车去了张浑家,在张浑家待到下午;继而又去了陈荪家;快傍晚时分,他最后去了麴爽家,他在麴爽家一直待到我来求见明公前。他现在是刚刚到家。我已挑了机灵能干的曹吏,命远远地守在他家所住的里外,只要氾宽再出门,就立刻上报。” 莘迩微微蹙起了眉头,说道:“氾宽今儿个不但破天荒地出了门,还一天跑了三家?” 不觉想起去年,因陈荪建议左氏聘麴爽女为王后,而导致他与麴爽关系一度紧张那次,他也是一天见了三个人,麴爽、张道将、陈荪。氾宽今日的举止,却是与他那天一模一样。 羊馥说道:“是。”顿了下,接着说道,“不仅氾宽今日的举动可疑,宋羡亦是如此。他在氾宽出门前不久离开了氾家,他先是去了城中几家名士的家中,随后去到泮宫,找了几个学生出去,与他们在牛车中说了半晌的话,也不知都说的是什么,只知那几个学生在回泮宫的路上时,个个都是义愤填膺,怒形於色的样子,好像还有那么点互相鼓励、打气的姿态。 “……,还有,宋羡派了个他家的门客出城,往西边去了。因我闻讯稍晚,虽是马上派了缇骑出城追赶,可能否追上,现下却还不知。” “名士”、“泮宫”、“学生”这六个字落入到莘迩耳中,莘迩是何等样人?前世看过的一些影视、书籍中的内容,并及他甚至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些事,立刻从他的脑中闪过。 莘迩嘿然,心道:“老氾这家伙是耐不住寂寞,要弄个大事出来了啊!宋羡去找名士、学生,分明是要动舆论;而老氾去找张浑、陈荪、麴爽,则分明是在争取盟友。……至於宋羡遣门客出城西去?” 对於此点,莘迩一时想不明白,不知氾宽、宋羡是在搞什么玄虚,猜度心道,“宋闳家张掖,其乡在王城之西,是去联络宋闳的么?” 暂时想不明白也就算了,他把思路重新还到舆论、盟友这两条上,想道,“老氾‘养病’一月不出门,功亏於今,他这遭的折腾不小,兴师动众的,是想要干什么?” 身在定西朝廷这个政坛中,莘迩已经两三年了,且之前的“旧主”还是令狐奉这样喜怒难测的,他的政治敏感性早就磨练出来了,故是,一等羊馥说完,把氾宽、宋羡两人今天各自的异常表现综合一处,他当即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这氾宽是搞事情。 至若搞什么事情,莘迩也已经料到了。 莘迩问道:“还有别的现么?” 羊馥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了。” 莘迩问道:“你觉得氾宽、宋羡,今日如此异常种种,他两人是欲何为?” 羊馥已有判断,神情凝重地答道:“谷阴近月,除了陇西失陷以外,别无大事,而此讯是才在谷阴传开的。才传开没多少时候,那氾宽、宋羡随之就有此等异动,以馥愚见,氾宽很可能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妄图攻击明公!” 羊馥的判断与莘迩一样,莘迩也正是这么想的。 他考虑了一会儿,问道:“拔若能还在军府吧?” “他还在军府。……明公是担心元光叛逃的消息,也许泄露出去了么?” “不排除这个可能。” 羊馥性情稳重,论及谋略,不如其弟羊髦,然其人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莘迩此话的意思,不禁愤怒,说道:“明公为我定西、为大王呕心沥血!氾宽、宋羡难不成,还敢把陇西失陷的原因,归罪到明公的头上?” “只要能把话说圆了,只要附和的人多,有何不可?” 羊馥紧张起来,问道:“明公,氾宽今日接连见了张浑、陈荪、麴爽三人,他三人会附和氾宽么?” 莘迩默然稍顷,心道:“张浑、陈荪与我从来不是一路,麴爽与我亦非同心。而下老曹、兰宝掌、严袭等皆不在王城,我帐下兵现在王城者,唯勃野、大力几营,合计不到四千步骑,要说起来,诚然确是我自到王都以今的最虚弱之时!氾宽如许给他三人的好处足够?他三人……,嘿嘿,十之**会跟着氾宽落井下石!” 与张浑、陈荪、麴爽相识几年,也斗了几年了,对他三人的性格脾气,莘迩还是相当了解的。 想到此处,莘迩稳住心神,磨墨铺纸,提笔写了一道军令,叠住,用封泥封好,示意羊馥近前来拿,徐徐说道:“异真,你把这道军令当面交给勃野,然后,你把张校尉请进城来!” 羊馥的刺奸司管着城中治安,虽是城门戍卒不归他管,但总归是要给他些脸面的,是以,由他出面,可以在不引起惊动下,把军令传给秃勃野,同时静悄悄地把张韶召来。 秃勃野本是已经奉令去代北,出使拓跋鲜卑部了,但孟朗率秦兵进攻陇西的这事儿一出来,很明显,用兵朔方之议就得继续往后推迟了,因也就不用急着再与拓跋倍斤结盟,莘迩遂就遣骑把秃勃野唤了回来。勃野现在谷阴东苑城的部中,与张韶部同城比营而居。 羊馥当然知道莘迩给勃野传令和召张韶来见是为了什么,没有多问,应道:“诺!” 他便就辞出,出城去了。 莘迩叫堂外的魏述、魏咸、乞大力三人进来,吩咐说道:“你们分头去把景桓、傅夫子、士道、千里请来,把长龄也找来。” 三更时分,黄荣等人来到。 莘迩把羊馥禀报的情报告与他们知晓。 这是一群聪明人,不用多说,他们即刻也都猜出了氾宽要干什么。 一时集思广益,共议对策。 魏述进来禀报:张韶到了。 莘迩亲自迎接出门,握住他的手,把他引到堂中。 …… 众人商议到四更,各抒己见。 莘迩从他们诸多的不同意见中,选了羊髦的主张。 定下对策以后,天已快亮,今日有朝会,诸人便各回家更衣,等待上朝。 莘迩回到后宅,到的屋中,来看一看令狐妍,尽管蹑手蹑脚的,却还是把令狐妍吵醒了。 令狐妍睡眼惺忪,揉了揉眼,说道:“你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今天上朝,我准备走了,来看你睡醒了没有。” 见莘迩满脸油光,令狐妍知道他又是通宵未眠,责备说道:“你又一夜不睡!后天你就要带兵去陇西了,打起仗来,更是睡不好觉,你还不趁这两天养足了精神?真当你是铁打的么?” 莘迩叹了口气,步到床前,俯身把被令狐妍睡着时踢开的锦被给她盖好,手指触了下她滑腻的脸蛋,说道:“不是我不睡,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 “什么意思?” 莘迩便把氾宽、宋羡的异常简单地说了一说。 令狐妍睡意顿去,掀开被子,穿着小衣,便要跳下床去。 莘迩急忙拦住,问道:“做什么?” “有完没完?一个个的!觉得我家阿瓜好欺负么?姓宋的欺负完人,姓氾的又来?什么脏水都往我家阿瓜身上泼?我家阿瓜是厚道,可我令狐妍却不是任人欺负的!阿瓜,你只管去打秦虏,这些虾兵蟹将,我来对付!”说着,令狐妍挥动粉拳,往莘迩胸口用力一打。 “你打我作甚?” “哎呀,我太生气了,情难自禁。打疼你了么?”令狐妍忙给莘迩揉自己打到的地方。 莘迩哭笑不得,抓住了她的纤手,说道:“你且在家中高枕,朝中事你无须理会。” 令狐妍说道:“你瞧不起我是个女子么?” 莘迩扶额,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大头服侍了莘迩一夜,也没有睡,她在室外提醒莘迩,说道:“大家,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莘迩便不再与令狐妍多说,留了下一句“天光还早,你再睡会儿”,就出去了室外。 由大头给他换上官袍,莘迩至前院,坐上已经备好的车,打起郡侯、征虏将军、雍州刺史的依仗,前呼后拥地,沐於春日的晨曦之下,前去四时宫。 虽是一夜没睡,他精神昂然。 却是莘迩刚出家门,令狐妍后脚就也出了门。 第十二章 翁主挽弓射 太后一怒威(上) 令狐妍不是一个人出的门。 她身着黄色的褶袴,穿短靿皮靴,策马携弓,大头手提短剑,骑着匹小红马在前开道,刘壮仗铁马鞭,引临时集合起来的家中健奴、健婢十余人,亦皆持刀剑,乘马紧从於后。 大早上的,天还没亮透,街上一个行人也无。 他们这一行人的马蹄、脚步声,敲碎了黎明的安静,传出到路两边的里巷之中,顿时不知惊醒了多少人家。 大头看起来威风得很,心头虚,她一再回头,小声地问令狐妍:“翁主,真的要去么?” “你再啰啰嗦嗦的,我打你!” 大头说道:“翁主,小婢不是啰嗦,只是小婢担心,这要叫太后知道了,恐怕会责罚翁主啊!” “责罚就责罚!阿瓜费心费力地为大王、太后办事,姓宋的、姓氾的,一个个背后捅刀子,没个头儿了么?我可忍不下这口气!” 大头连连点头,说道:“是,是。莫说翁主忍不下这口气,小婢也忍不下这口气!只不过,翁主,刚才听你说,给大家捣乱的是氾宽,却为何翁主不去堵氾家的门,却要去堵麴爽的门?” 令狐妍教训大头,说道:“你啊,就是有些小聪明,没有大智慧!” 大头虚心请教,说道:“小婢敢请翁主教诲。” 令狐妍指点她,说道:“我且问你,氾宽一直在家老老实实的养病,这回却怎突然跳了出来?” “翁主不是说,有可能是因为元光那狗贼叛投秦虏?” “氾宽那老头儿,手底下无兵无将,他指派的动的,无非宋羡这类的小白脸,有何用处?怎能与我家阿瓜相比?便是一百个元光叛投秦虏,要无足够的底气,氾宽也断然不敢露头!” “那按翁主的话说,氾宽这老家伙,这次是有了底气了?他的底气是……,哎呀,他的底气就是麴爽!麴爽手底下是有兵有将的!” 令狐妍恶狠狠地说道:“没错!阿瓜对我说,氾宽昨天见了麴爽。肯定是麴爽见利忘义,答应站在氾宽那边了,所以氾宽才有了敢与我家阿瓜为敌的底气。否则,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兴风作浪!是以,咱们去堵氾家的门是没用的,当得釜底抽薪,堵住麴爽才是!麴爽这狗东西,我早就瞧他不顺眼了,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话到此处,令狐妍觉得需要说一句脏话,才能把她的情绪表达得圆满,奈何拘於翁主的身份,大街上却是不好口出污言,可又实在忍不住,遂示意大头,冲她“嗯”了一声。 大头冰雪聪明,立即领悟,马上开口,凶狠地骂道:“他娘的!” 令狐妍一下觉得身心舒畅,豪爽地哈哈大笑了几声,扬弓前指,令道:“麴家便在前头,汝等随我杀将过去!”催马疾行,率领众人,到了麴爽家的门外。 大头二话不说,就上去砸门。 砸没两下,门开了。 当面瞧见门内院中,一人在七八个奴婢的侍从下,站在一辆车旁,一脚已经踩到上车用的玉凳上了,可不就是麴爽?却是麴爽正要上朝去,刚好碰上令狐妍及时杀到。 刘壮挥动铁马鞭,指挥健奴、健婢们把麴家的门围住。 令狐妍也不下马,带着大头驰入麴家。 麴爽惊诧,问道:“莘主,你这是?” …… 差不多同一时间,莘迩到了四时宫外。 此时天色方亮,有那早来的大臣们,已经到了,聚集在宫门外,三两成群的说话。 看到莘迩的坐车来到,不少人赶忙上来问候。 陈荪也已经到了,站在他自己的车边,揣手在袖,仰脸望天,不知在什么楞。 莘迩在车上时就瞅见他了,因把车子停在了他坐车的不远处。 下的车来,莘迩一边含笑回应过来搭话的朝臣,一边慢慢地走过去,冲陈荪行了一揖,说道:“陈公,好几天没见,你又福了啊。” 陈荪回过神来,连忙还礼,说道:“将军别拿我开玩笑了,几天功夫,我能什么福啊!” “诶,一日不见,就有可能沧海桑田,何况数日呢?” 陈荪心头一跳,想道:“什么叫沧海桑田?”挤出笑容,说道,“不知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挺拔而立,双手按着腰带,从容笑道:“闻氾公昨天下午去了公家,临暮方出。自氾公养病以来,公与氾公也是多时未见过了吧?畅谈半日,想定可解相思之渴了!陈公,氾公的身体怎么样?病养好了么?”莘迩顾盼宫外的朝臣群,问道,“今日氾公会来上朝么?” 陈荪大惊,好在他城府深沉,养气的功夫上佳,倒是表情、举止没有失态,口中回答,说道:“氾公新撰了议论‘圣人无情有情’的大作一篇,昨日到我家,是为送此文与我。他的身体小有好转。今日会不会上朝,这个……,我不知。”心中大骂,“莘阿瓜!原来你竟有派人监视老夫么?就知你设刺奸司不怀好意,贼子!贼子!” 他却想差了,莘迩真没派人监视他。莘迩又不搞特务政治,干嘛要监视陈荪?刺奸司监视的只有氾宽一个,只因氾宽昨天拜访了陈荪等三人,故而才捎带着知了他三人与氾宽会面。 莘迩笑了笑,说道:“希望氾公今日能来上朝吧!我明天就要往援秦州了,临战之前,还是很想能听一听氾公的意见的。”问陈荪,说道,“我明日出兵,陈公还有何交代么?” 陈荪答道:“荪不知兵事,哪里敢有何交代!将军用兵如神,此援秦州,必能旗开得胜。” 督府右司马郭道庆也已经来了,他转到莘迩、陈荪的左近,彷徨绕步,似欲进前,又好像犹疑。莘迩注意到了他,招手唤他过来,问道:“司马可是有话要对我与陈公说?” 郭道庆欲言又止,一脸的挣扎,猛然抬脸,仿佛鼓足了勇气,终还是把头垂落,无精打采地说道:“没有什么话。下官适才大胆,听到了将军与陈公的谈话,深觉有理,想要插嘴,又恐打扰二公,故是踌躇。” 莘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郭道庆,说道;“是么?” 郭道庆应道:“是。” 莘迩就不再问他。 郭道庆的确是有话想说,而且是想对莘迩说。 他是麴爽的心腹,昨天氾宽与麴爽密谋的时候,他就在麴爽家里,因对氾宽今天将要对莘迩难之事,他一清二楚。在他私心里想来,目前秦州危急,於此时刻,不该是朝野上下,齐心协力,一致对外的么?却不意氾宽在这个时候,居然要阻碍莘迩领兵往援!且还要攻击莘迩。郭道庆对此是大大反对的,无奈他是麴爽的故吏,如把麴爽、氾宽的阴谋告与莘迩,他不免就会背上背主的骂名。故此,他昨天就想把此事告诉唐艾的,结果没说,今天见到莘迩,他还是想说,可犹豫来,犹豫去,末了还是过不了“忠主”这一关,无法开口。 上朝的时辰到了,宫门打开,群臣依照官职、年齿,排好队列,鱼贯进宫。 至殿上,等了一会儿,左氏和令狐乐经由殿后的通道入来。 礼官唱礼,莘迩、陈荪、孙衍等带头,群臣一起行礼。 左氏坐在主位上,美目流盼,先落在了莘迩的身上,迎上莘迩的目光,露出了一抹浅笑。 却看今日上朝的诸臣,惯例站於戎臣班的麴爽没见。 左氏问道:“中尉怎么没来?” 礼官答道:“中尉并无告假,不知为何至今未到。” 殿外的侍臣进来报告:“太后、大王,录三府事氾宽在宫外,请求上朝。” 左氏微觉奇怪,说道:“氾公的病好了,能上朝了么?”令道,“快请氾公进来。” 不多时,氾宽头戴高冠,才刚染黑的须髯亮,穿着春季的青色朝服,印绶齐全,翘头步履,满面红光的登入殿中,手执笏板,行礼说道:“臣氾宽上朝来迟,乞请太后、大王治罪。” 左氏打量氾宽,见他半点不似患病或大病初愈的样子,问道:“氾公,你的身体大好了么?” 氾宽说道:“还是稍有不适,不过明天是征虏将军率我定西大军讨伐虏秦的大日子,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样的大事,臣忝任录三府事,今日的朝会无论如何都是要参加的,如果有什么需要臣做的,臣也好一尽绵薄之力。” 立在右侧班中的黄荣心中一动,想道:“‘征虏将军率我定西大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氏说道:“氾公对我定西、对大王的忠心,我与大王俱知。”吩咐丹墀下的内宦,“氾公久病初愈,需加照顾,去给氾公搬个坐榻过来。” 氾宽赶忙推辞。 也就罢了。 今天朝会的头件,也是唯一一件要事,便是莘迩的明日出兵。 当下,待氾宽站到右边的群臣位之后,莘迩从左边的排头出列,奉上羊髦、张龟等人草拟、他修改与誊写了一遍的辞行上书与准备传给国中各个郡县的檄文。上书的内容他已经记下了,便立於殿中,把之大致地说了一遍,也算是正式地禀与左氏和令狐乐。 内容不外乎虏秦犯境,秦州危急,必须立即前去驰援,以及打算带的部队都是哪支、从行出征的将校、谋佐都是何人,如此云云。 莘迩说完,左氏感慨地说道:“前伐蜀秦,征虏将军克复汉中等地,劳苦功高,方归朝两个月,秦州告危,因就不得不又劳累征虏将军统兵征战。征虏实是我定西的壁柱依仗,大王私下里常与我说,若无征虏,何有我定西之今时?真不知该怎么才能酬答征虏的功勋!” 莘迩谦虚地说道:“迩前伐蜀,所以能未辱我定西威名,上赖大王之仁德,下赖将士之用命耳,至若臣本人,不值一提。秦虏骄横,於今无故犯我秦州,臣此至武始郡,与曹领军合兵以后,一定会把大王、太后对他们的期盼传达告之,激励他们为国奋战!” 左氏请莘迩回班,问群臣,说道:“征虏将军用兵秦州的方略,卿等适才皆已听过了,可有异议?如国没有,就按此办行了。” 右侧班中,一个朝臣出列,说道:“有件紧要的事,刚没听征虏将军提起。臣敢问之。” 左氏问道:“什么紧要的事?” 那朝臣答道:“便是军饷了。敢问征虏将军,此次从征虏出征的这些将士们的军饷怎么?” 这叫什么问题?军饷自按流程就是,何必多此一问? 莘迩却不嫌他问的莫名其妙,回答他道:“依照督府既有的章程办。” 那朝臣仔细询问,说道:“敢问征虏将军,兵户每月给饷多少?健儿每月给饷多少?轻骑、胡骑每月给饷多少?甲士、甲骑每月又给军饷多少?” 兵户是职业兵,他们的父母妻子,随营徙居,同时又是部队的劳力,比起健儿等,兵户是又累、又贱,给的军饷最少。健儿是招募而来的,是雇佣兵,军饷、待遇都很好。轻骑、胡骑,有的给军饷,有那临时征来的胡骑,则不给士兵多少军饷,主要是给他们的酋率一笔钱。甲士、甲骑,尤其甲骑,是精锐中的精锐,乃是定西的宝贝,各项待遇最高。 莘迩不厌其所问烦琐,一一回答与他。 那朝臣又问道:“敢问征虏将军,将士们的军饷都已经筹集够了吧?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莘迩笑道:“君之此疑,可由张长史回答。” 军饷的筹集等事宜,主要由督府负责。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出列,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朝臣说道:“下官从未接触过军务,对这些都是不懂,只是因秦虏势强,出於对此战的关心,故而有此数疑。多谢征虏、长史给下官解疑答惑。下官没有别的问题了。”退回班中。 他刚退回去,又一个朝臣出列。 这朝臣先是恭恭敬敬地冲左氏、令狐乐行了个礼,接着又冲莘迩行了个礼,然后乃才说道:“臣亦有一个疑问。” 左氏说道:“卿有何疑?” 这朝臣说道:“臣闻行军的路程越远,需要的役夫就越多。今次征虏出征,适才闻征虏的上书,计共统兵万余。敢问征虏,这万余兵需要多少役夫?需要的役夫可征集够了么?” 莘迩笑道:“这个问题你还得问张长史。” 张僧诚皱起了眉头,心道:“鸡毛蒜皮,问的都什么东西!” 却也不能不回答他,便说道,“征虏将军此回所统之兵,以西域戊己校尉张韶部为主。张韶部从西域来时,自带的有役夫。其余征虏将军所率之兵,有的是兵户,其家属随军而行,这部分部队不需要再给他们另调役夫;再有就是健儿营和秃勃野等部的胡骑、甲骑,这部分的步骑部队,总计需役夫两千人,早就已经征调好了,现集结於西苑城中暂住。” 这朝臣说道:“下官知了。尚请征虏与长史勿要笑话下官,下官也是关心则乱。”退了回去。 又一个朝臣出列,说道:“刚才听征虏将军说援助秦州的作战方略,其中一条是:有意分精骑千许,南下阴平。下官略有不解,敢问将军,阴平在陇西之南,与武始郡之间是不通的,却将军为何要冒着这支骑兵有可能在陇西陷入虏围的情况,还要派之孤军深入,往去阴平?” 莘迩答道:“龙骧将军麴球现与阴平太守北宫越困守阴平,不可不援;武始到阴平不到四百里,轻骑三日可至,只要路上不与秦兵接战,应是可以顺利与龙骧会师的。……当然,具体的情况,还要当时候再说,如果秦兵在陇西防御森严,无孔可入,那这援兵也就只能不派了。” 那朝臣一副恍然的样子,说道:“原来如此!”像是佩服地称赞莘迩,“将军娴熟兵事,真我定西干城!” 接连三人出来,拉东扯西的,问些不重要的小事,便是左氏,此时也觉得不对了。 这三人相继问完,又有人出来问。 左氏看去,现这人与前三人一样,也是出於陇西右姓士族,素来亲近氾宽、宋闳的,心中犯疑,想道:“氾宽今日忽然来朝,他的这些党羽又尽提些奇怪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不说莘迩、张僧诚接替回答氾宽党羽的提问。 却那氾宽,立在班中,看起来沉稳如常,他的余光,却不时瞟向殿门口。 他心里想道:“怪哉!麴爽怎么到现在不来?” …… 麴爽这时哪里能到宫中? 令狐妍率奴婢把他的家门堵住以后,他严厉地与令狐妍交涉无果,虽是他家中颇有壮奴、门客,实是不惧令狐妍的那点子人马,但令狐妍不仅是莘迩的妻子,还是令狐乐的从姊,一向极得左氏的喜爱,一旦动起手来,万一冲撞到了令狐妍,他没好果子吃。思来想去,尽管怒不可遏,麴爽到底不敢强闯。而随着吵闹声音的越来越大,把里中的住户全都惊动了出来,想那能与麴爽住在同一里的,其家无一不是朝中的显宦,众目睽睽下,麴爽更是不敢造次了。 於是,就被令狐妍堵到了现在。 见麴家门外的里巷路上,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令狐妍英姿飒爽,开始义正辞严地责备麴爽。 她坐於马上,手持雕弓,居高临下,俯视麴爽,直呼麴爽的小名,说道:“麴驹!自我定西建国以今,你家世受国恩,先王以东南八郡付与麴侯坐镇,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你不思尽忠报效,反而跟着奸贼陷害忠良,你此是不忠! “麴侯故后,举你接任督东南八郡军事,然你不愿离都,当时朝议以为东南八郡是我国东南之重镇,身为督将,岂可不亲在任?俱以为不可!要非征虏将军力排众议,你能一边任着督东南军事,一边犹在朝中任中尉之职,为国上卿么?且若非征虏,汝子能尚删丹翁主么?你之能有今之权重,汝子能有今之荣贵,悉征虏力也!征虏立心为国,凡此种种,都是出於公心,自不会想着以此换你回报;可你不体谅征虏的苦心,反加诬陷,你此是不义! “方下,秦州告危,你为了私利,罔顾国家的危难不讲,龙骧将军麴球,麴侯在世的时候,誉他是你麴家的芝兰,汝再从子也,你竟也不欲救么?你此是无亲! “麴驹,你这个不忠不义,无亲之徒!何颜面苟活於世?” 前边两条指责倒也算了,这最后一条指责,令狐妍用词虽然最少,但若论及分量,在指责麴爽的三桩罪中却是最重。门外围聚的人们闻言听了,窃窃私语,尽是议论纷纷。 麴球的怒气不翼而飞,二月上午清凉的风中,他汗流浃背。 麴球说道:“莘主都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爽怎会是这样的人呢?这都是别人对我的污蔑!” 令狐妍冷笑说道:“是么?” 乘马於令狐妍身侧的大头,狐假虎威地哼了声,重复令狐妍的话,说道:“是么?” 刘壮早就下了马,执铁马鞭护卫在令狐妍的马前,他紧张地盯着麴爽身后的那些麴家壮奴、门客,忽听到一个声音急促地从门外传进,他扭脸去看,是个军吏。 那军吏试图冲过莘家奴婢的包围圈,但被挡住,不得进来,他高声说道:“我有紧急的军情报与中尉!你们不得阻挡!若是误了军务,你们担当得起么?” 令狐妍撇嘴,问大头,说道:“大头,你告诉他,我担得起担不起?” 大头便大声对那军吏说道:“放眼整个定西,就没有我家莘主担不起的事!你乱嚷嚷什么,吓唬谁呢?” 麴爽认出那军吏是卫泰,本是他帐下的谘议参军,田居升迁外放以后,麴爽把他擢迁,继任了田居之位。昨天晚上,麴爽将他派去了西苑城,坐镇於他的本部营中。 麴爽赔笑说道:“莘主,那是我的长史卫泰,可能是真有紧急的军情要汇报於我,还请莘主放他进来。” 当着门外那么多的人面,令狐妍自不会做出格、过分的事,以免反倒她成了理亏的一面,就示意奴婢们把卫泰放了进来。 卫泰提着袍服的下摆,快步到麴爽边上,耳语说道:“明公,就在方才,张韶部与秃勃野等部,一起出了东苑城,进至到了西苑城外!” 麴爽登时大惊,他说道:“什么?张韶部与秃勃野等部一起至了西苑城外?” 卫泰说道:“是啊,明公!” 怒火重新从麴爽的心底泛起,直冲他的头上。不过,这次的怒火,不是因令狐妍堵门而生,却是因氾宽昨日对他的那句保证而生。 氾宽昨天与他说:“张韶与征虏,只在征虏打西域的时候,两人有过短暂的碰面,此前他二人并无一丁点的关系,此后他二人一在西域,一在谷阴,远隔两千余里,更是亦无任何的来往,张韶是不可能卖命支持征虏的!是以他而下虽部曲万余在都,不足为虑。等到明天朝会,把征虏的事情解决掉,中尉到时稍对他加以招揽,他定就会欣喜地从投到中尉帐下了!” 麴爽昨天那时,对氾宽的这番分析还是挺以为然的,却不料今日张韶竟与秃勃野等部联兵向西苑城!这说明什么,说明张韶哪里是“不可能卖命支持征虏”?他分明就是在“卖命支持征虏”!曹斐出兵的时候,麴爽也是分了些兵马给他的,现今麴爽在王城的部曲,仅比莘迩多点,也就数千步骑而已,而下张韶突然表面态度,站到了莘迩那边,之前麴爽、莘迩双方兵力的对比,立刻从麴爽占优,变成了麴爽劣势,莘迩占据绝对的优势了。 麴爽心中大骂:“竖儒!能耐全在嘴上!说起来头头是道,落到实处,他娘的,分毫不靠谱!”脑筋急转,想道,“张韶与莘迩合兵,是我部的两倍多!如果开战,我必败无疑,而我若败,莘阿瓜外貌忠厚,手段实狠,以他杀宋方、逐宋闳、杀令狐京、贬令狐曲白身的毒辣,定不会饶我性命!罢了,罢了,当机立断,智者所为,我当做个智者!” 他的震惊之色流露到了脸上。 令狐妍瞧出了端倪,虽不知他是为何震惊,却不影响在此基础上吓他一吓,引弓射箭,只听“噗”的一声,矢中麴爽坐车的车厢,箭尾的羽毛摇晃。 麴爽惊慌抬头。 令狐妍捉弓挺身,杏眼生威,作色说道:“麴驹,你想身死族灭么?” …… 四时宫,朝堂上。 时近午时,宫外的戍将匆匆地赶到殿外,请求觐见。 左氏召其入殿。 那将神色仓急,说道:“太后,大王,有若干泮宫的学生,伏於宫外,拜叩不止,说、说……” 这两件事来的没一点征兆,左氏和令狐乐都是愕然。 左氏问道:“说什么?” 那将吞吞吐吐,说道:“那些学生们说,先前的陇西失陷,是因为且渠元光叛投秦虏,故此,责任、责任,陇西陷落、秦州危急的责任其实都在征虏将军的身上。” 左氏只当自己是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那将便又再答一遍。 左氏还没来得及说话,令狐乐生气地说道:“怎么会是征虏的责任?” 宋羡出班,说道:“大王,若无且渠元光的叛逃,秦虏就不会获知曹斐等部的虚实,臣闻曹斐、田居曾有克敌之计,便是以高延曹领部出山谷,绕击秦虏阵后,如此前后夹击,秦虏覆矣!可就是因了且渠元光的出卖,此计乃不能得成。曹斐部因被阻於鸟鼠同穴山下,不能及时赶到陇西。遂有了陇西失陷。且渠元光实是导致陇西失陷的罪魁!而那且渠元光之父是拔若能,拔若能是征虏的义弟。按这层关系说,陇西失陷,也有征虏的责任,却亦不错。” 令狐乐说道:“且渠元光是且渠元光,征虏是征虏,又不是征虏叫他投虏的,怎能混到一起说呢?” 宋羡说道:“固然不是征虏叫且渠元光投敌的,可征虏御下如此不严,此其一;胡人反复,时臣时叛,此其二;征虏部下现所常用的兵马,多胡骑,如猪野泽杂胡骑、北山鲜卑骑、卢水胡骑等,此其三;卢水胡当年是征虏亲自将之徙入到建康郡的,拔若能又是征虏的义弟,可以说卢水胡骑应是征虏最能信任的胡骑了,尚有元光之叛,何况其它?此其四,……。” 令狐乐问道:“你说这一二三四的干什么,与孤问你的话有干系么?” 宋羡顺着自己的话,自说自话,说道:“因此四点,臣以为,这回征虏统兵南下,驰援秦州之事,最好还是缓上一缓!” 令狐乐问道:“为何缓一缓?” 宋羡答道:“自是以免再出现元光投敌此类的事!” 令狐乐毕竟还小,尽管觉得宋羡建议暂缓出兵的理由,似是牵强,可表面上听来,又好像顺理成章,一时不知何以答复,便转看左氏。 左氏在看莘迩。 莘迩不动声色,立於班中,嘴角还带着点微笑。 这点微笑如似春风,顿时抚去了左氏无备之下,忽闻令狐曲、学生,及宋羡进言之所议等接连针对莘迩之事,而相继出现的惊讶、恼怒和不知所措等等情绪。 左氏稳了稳心神,说道:“兵马已集,张韶部已从西域千里来到,役夫也已招至,粮秣军饷亦已齐备,并且秦州十万火急,怎能说暂缓就暂缓?你此议不行!” 宋羡说道:“恳请太后、大王考虑一下舆论!泮宫的学生皆我定西之俊秀也!如今连泮宫里头也群情沸腾,学生伏阙!……太后,不如从那学生中,召其者陛见,听听他们的说辞?” 左氏再次往莘迩看去。 莘迩说道:“那就请太后召他们进来听听?” 左氏就令道:“召其为者入宫。” 宋羡自告奋勇去召,左氏允了。宋羡兴冲冲地出到宫外,打眼一看,大吃一惊,见那宫外伏拜的学生却是寥寥,仅有十四五人罢了。这与他昨天交代给那两个学生的话可是完全不一样!泮宫里现有学生五百余,他昨天交代的是:至少聚个三二百人伏阙!眼下却如何只有这点人? 那为的两个学生,即是宋羡见的那两个,看到宋羡出来,爬起来,凑至他身前。 宋羡问道:“怎只有这十来人?” 那两个学生中的一个答道:“本是召集了百十人的,但在出泮宫时,被闻讯去到的阴师给拦下了!大部分的学生因就回去了,仍愿意跟着我两人来的,便只有这些。” 十来个学生能有什么用处?莫说以此打击莘迩了,只怕还不够丢人的! 宋羡大失所望,心道:“学生被阴师拦下,这十来人稀稀疏疏的,要被太后、大王知道,非但不会对氾公的谋划起到助长声势之用,且还会拖氾公的后腿!我不可带此两人进宫。” 那学生问道:“君从朝中出来,是太后、大王要召见我等了么?我已备下说辞,一定慷慨激昂,不会有负君昨日之嘱!” 宋羡却是已经没了带那两个为学生入宫的意思。 他敷衍说道:“太后、大王没有召你们进宫。你们的请命,太后、大王已知,命我出宫,抚慰你们。你们先回去吧!” 那学生惊讶说道:“这就回去?” 宋羡急着给氾宽说此情况,没功夫再与这两个学生多说,说了句:“赶紧回去!”便就掉头回宫,奔四时宫去。 他却还是返回到殿上的晚了,氾宽已经动! 连续好几个氾、宋之党的中坚朝臣,出班附和宋羡。 他们由学生的请命讲起,说到“风闻的王城名士议论”,最终落脚於“我朝现下可用之兵捉襟见肘,如是再有大败,何止秦州告危,东南亦将日夜有警矣”,坚决要求暂缓莘迩的出兵。 宋羡到殿上时,正值氾宽随於那些党羽之后,做总结言,也是一样的奏议内容。 宋羡没法打断他,回到自己的班列,心神不宁。听着氾宽洪亮而自信的声音,宋羡偷觑莘迩神情,见到莘迩还是那副镇定自如的模样,一股不妙的预感,慢慢地弥布在了宋羡的胸中。 氾宽说完了话,说道:“此臣之愚见也,不知当否,敢请太后、大王征问诸公意见。”说完,也不看陈荪、张浑,退回班中,但不禁地再又瞥了眼左边的武臣班列,心道,“麴爽怎么还不来?”麴爽虽是仍还未到,然箭在弦上,他适才却是不得不了。 莘迩既还是不说话,左氏便问朝中能称得上“公”的陈荪、张浑、孙衍等人,说道:“公等何见?” 孙衍是王国三卿之一,年纪又长,所以昨晚莘迩没有把他叫到家里,但是今天早上在宫外等待进宫的时候,黄荣已经把氾宽的私下串联、莘迩对之的判断和他们昨晚议定的对策都告诉了他。孙衍心中有数,也就处变不惊,立在班中,无有出列。 张浑心中想道:“昨天氾宽与我说好的,今天朝会,将会是他、我、陈荪和麴爽四人一块儿向莘幼著难,其中的关键是在麴爽,可麴爽至今不见人影,会不会出了什么变故?我家自被先王打压,直到现在,方稍微有所重振,要是再出差错,无出头之日矣。我且静观一二。”他也就一言不。 陈荪已知氾宽的此谋泄露,被莘迩知晓,而又见莘迩从容不迫地姿态,猜莘迩必有应对之策,因便亦垂目默然。 殿中诡异地陷入了沉静。 氾宽咳嗽了两声,张浑、陈荪还是默不作声,就如同泰山顶上的那一棵松树,任你八面来风,他俩自岿然不动。氾宽诧异之后,想起宋羡回来时,没有带请命的学生,顾不上沉稳的作态了,急忙扭脸去看他,瞧见宋羡面色灰暗。麴爽不见来、陈荪与氾宽不说话、请命的学生未被带进殿中,要是只有其中的一个异常,倒也无妨,三个异常结合一处,氾宽后知后觉,顿起了与宋羡方才相同的不妙之感。 见没有人出声了,莘迩缓步出列,徐徐说道:“臣敢请太后、大王召两个人进殿。” 第十三章 翁主挽弓射 太后一怒威(下) 氾宽脑筋急转,重审自己“倒莘”的整个计划,满心不解,想道:“我这谋略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并无什么漏洞啊!却为何张浑、陈荪两人不按约定,竟默不出声?宋羡也不带学生进殿?还有那麴爽,最是古怪,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他上朝?又那莘幼著,想召何人入殿?” 听到左氏问莘迩,说道:“征虏欲召何人?” 氾宽便尽力镇住心神,倾耳细听,闻莘迩答道:“一人是臣的义弟、且渠元光之父拔若能。” 听到拔若能的名字,氾宽略微松了口气,心道:“为了给他自己辩解,他肯定是会召拔若能进殿的,这一点在我的预料之中。” 左氏说道:“且渠元光之父么?那就召他来吧。” 莘迩早有准备,拔若能已在宫外等候,得到召见的旨意,很快,他就从宫外进来,到了殿中。 一到殿上,拔若能“扑通”一声,就跪倒下去,紧跟着身子前倾,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地上,却是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亏得他没有手臂支撑,脖颈倒是小有力量,单靠着脖子的力气,用劲地往殿中那青石板上叩头,“砰砰砰”直响,没两下,额头就浸出了血,石板上红了一团。 令狐乐瞪大眼睛,瞧着他的举止,心道:“不怕疼么?”不知怎的,想起了龟兹王白纯,又想道,“可别把脑袋给磕扁了!” 拔若能一边磕头,一边带着悲愤,大声说道:“老奴拔若能对不起太后、对不起大王、对不起征虏将军、对不起我定西国!老奴拔若能,连、连老奴的弟弟都对不起!老奴无能,生了个逆子!背叛了太后、背叛了大王、背叛了征虏将军、背叛了我定西国!老奴拔若能心痛如割,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个小畜生!” 令狐乐觉得他的这句话就像绕口令,也就罢了,唯是“无能,生了个逆子”此句,令狐乐颇觉逻辑不通,就对他说道:“生了个逆子,怎能说你无能?至少你还能生。准确说,你是教子无方。”问他说道,“你为何对不起的你的弟弟?” 拔若能虽是俯磕头,然听到这句是少年的声音,也立时知道,是定西王在问他,赶忙回答说道:“是、是,大王说的是,老奴还能生!” 殿中的孙衍、羊髦、黄荣、唐艾等人闻他此言,无不失笑。 拔若能却是浑然不觉此话的可笑,他悲痛难表地往下说道:“启禀大王,小畜生投秦虏的时候,被老奴的弟弟麴朱现,结果、结果,结果老奴的弟弟竟阻止不成,被他反而杀了!是以老奴说,老奴连老奴的弟弟都对不起!麴朱被杀以后,其子成周誓为父报仇,可不曾想,却又在白石山外中了小畜生的埋伏,身负重伤,而下尚在昏迷之中,未有醒来,生死难料!” 令狐乐吃了一惊,说道:“元光把他的叔父杀了?” 拔若能说道:“是啊!大王。”撑起上半身,请求说道,“大王赐老奴短匕一柄!” 令狐乐更是吃惊,说道:“你也不必自责到此等程度!要短匕作甚,自杀么?” 拔若能的情绪被此话打断,张口结舌稍顷,答道:“老奴不是自杀。” 左氏注意到了莘迩的目光示意,便就令道:“给他短匕一柄。” 殿外的卫士进来,取下蹀躞带上佩的短刀,递给了拔若能,唯恐他暴起犯上,按刀立在他的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拔若能拿刀在手,左手拉下自己左耳的耳廓,右手持刀,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耳朵给割了下来。鲜血溅射了一地,顺着他的左边面颊、衣领往下流淌,湿了半身。 令狐乐已不是吃惊,而是吓了一跳了,他指着拔若能,说道:“你、你,你这是作甚?” 拔若能把刀子还给卫士,将割下的耳朵捧在手上,仍是跪倒,说道:“老奴拔若能割耳明志,必杀小畜生不可!既是为太后、大王、征虏将军、我定西国除叛贼,也是为老奴的弟弟报仇!” 令狐乐年纪小,又除了随着令狐奉流亡时期以外,很少外出,故是不知,割耳,此乃胡人之风俗,通常用在诉冤,或表示忠诚的时候。 莘迩便略与令狐乐说了胡人此风,以为他解释拔若能做出此举的缘故。 解释完了,莘迩说道:“太后、大王,龙生九子,且子子不同,况乎人耶?人有忠奸,就如那树叶有正反两面。今次叛我定西的虽是且渠元光,是个胡人,但谁敢保证说,我定西朝中的大臣们,就人人都是忠臣,无有奸佞?谁又敢保证说,我朝中、我军中的胡人们,就都是叛贼?拔若能割耳明志,一片忠心,天日可鉴!敢问太后、敢问大王,他是忠是奸? “以臣陋见,若因一个胡人叛投蒲秦,而就暂缓此回援救秦州的话,那实在是太过可笑!传出去,只会涨蒲秦的骄横,堕了咱定西的威名!” 令狐乐亲眼看到了拔若能割耳朵的整个过程,且阿拔若能五十多岁了,他虽髡头,然结有小辫,小辫的色已经花白,这么个在当下已是步入老年的老头儿,为了向朝廷表示他的忠诚,做出这么激烈的行为,谁要敢说他不忠,是个奸臣,令狐乐头个不信。 一个氾宽的党羽出列说道:“按征虏的意思,割个耳朵,就能明志么?若是如此,那以后辨别忠奸倒也简单了!咱们满朝的文武,统统都割掉一个耳朵便是!” 拔若能怒目相对,转对没有走开的卫士说道:“劳驾,请把短匕再给我一用。” 那卫士问道:“干什么?” “若割一耳,不能明我心志,那我就再割一只耳朵!” 拔若能髡头小辫,等於是个光头,要再割一只耳朵的话,那他的脑袋就如个球了,未免不太美观;且在这朝堂之上,割一只耳,给人的是悲愤、忠诚之感,再割一只,就有点儿戏,似是搞笑了。莘迩当然不会让他继续割,制止住了他,温声说道:“阿弟,你的忠心,太后、大王已经知道了。你血流不止,赶紧下去包扎一下!” 莘迩的提议得了左氏的同意。 拔若能往殿上又磕了几个头,撅着屁股,膝行向后,倒退着爬出去了殿外。 左氏问道:“征虏要召的第二个人是谁?” 莘迩说道:“臣请召龙骧将军的帐下吏郭泰。” “龙骧的帐下吏?” 莘迩说道:“数日前,龙骧将军麴球率部突围出襄武,南下阴平郡,在他突围成功以后,他遣了一个信使来王城呈报军情。这个信使,就是他的这个帐下吏郭泰。” 氾宽心头一跳,若不是现在殿中,他恐怕忍不住就要猛拍大腿了。他暗叫“啊呀”,心道:“我怎么把麴球的信使给忘了?” 亦不怪他忘。 先,郭泰不是士人,只是个小军吏罢了,其次,他到了王城后,只把麴球的军报呈到了督府,基本谁也没见,属於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氾宽没有把他计算到自己的计划内,也是情有可原。 左氏说道:“召他进殿!” 不多时,郭泰入到殿中。 他伏拜行礼,说道:“臣郭泰拜见太后、大王。” 却是一出声,就语带哽咽。 令狐乐问道:“你哭什么?” 令狐乐不问还好,他这一问,郭泰不再是抽噎,干脆是痛哭了。他痛哭流涕,说道:“大王!臣哭,是因为当日守卫襄武县时的惨况,一直在臣的脑中萦绕不去!臣一想起来,眼泪就停不住!死了多少的同袍手足啊!秦虏以我之十余倍之兵力,四面围城,日夜急攻不歇,凡攻城之法,蚁附城墙、撞击城门、起土山、掘地道,无所不用,足足围攻襄武了十余日!而襄武的守军只有两千余!最终因为伤亡太重,龙骧将军故乃不得不率余部突围!杀出到城外,到了安全地方,龙骧将军检点部曲,存余者只有五百之数了!而且人人带伤! “大王、太后,虽是只剩下了这五百人马,但龙骧将军为了给我定西保住秦州,却毅然决然,未有西还陇州,而是南下去了阴平郡!大王、太后,攻秦州的秦虏,合其诸部之兵,不下四五万之众,龙骧将军目前可用之兵,仅此五百卒,与阴平、武都等地剩余之戍兵,合计不到五千!如何能抵得住十倍之敌?臣郭泰,斗胆妄言,敢请太后、大王立即遣援兵,驰援秦州!驰援陇西将军!” 说着,郭泰解开衣袍,袒露出了他的胸膛。 令狐乐看去。 只见他的左胸有两个箭伤,小腹上有一道刀伤,右边肩膀应是被敌人的钝兵器给打到了,乌青淤血未下,而那三个伤处,也都尚未彻底愈合,显然与肩上的伤一样,都是新伤。 郭泰说道:“臣郭泰所以被龙骧将军选中,上王城呈送军报,是因为臣的伤在龙骧将军帐下的诸军吏中,是最轻的一个!臣的伤最轻,亦此四伤,其它的军吏就更不必说了!太后、大王,军情如火,秦州危在旦夕,龙骧将军孤木难支,臣再次敢请太后、大王,及早遣援!” 一人出班,慷慨激昂地说道:“太后、大王,臣也敢请及早遣派援兵!龙骧将军明知阴平郡是个火海刀山,将会遭受秦虏数万之众的侵攻,可出於对大王、太后的忠心,还是放弃了回到陇州,选择了赶赴阴平!太后、大王,如不及早驰援,龙骧将军危哉、秦州危哉事小,臣唯恐如果因此而沮了国中仁人志士的报国忠君之心,那可就事大了!” 说话之人是黄荣。 令狐乐深以为然,说道:“常侍所言甚是!”不管是莘迩,还是宫中的老师们,都教他要爱惜人才、重用人才,只有择贤任能,以仁义对待臣民,才能做个好大王,故是,他觉得赞成黄荣的意见是正确的,而因为自认为是正确,便就有了向左氏表自己观点的勇气,他说道,“母后,麴球是孤的忠臣,孤不能不管,那咱们就及早出兵往援吧?” 左氏欣慰地望着他,想道:“灵宝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又一个氾宽的党羽出列,说道:“秦州当然不可不救,龙骧将军当然不可不管,但是,不把军中可能会再有胡人叛乱的隐患解除,便仓促出兵,臣只恐是抱薪就火!” 莘迩解下头冠,拜倒地上,把头冠放在一侧。 左氏惊讶地问道:“将军,你这是?” 莘迩沉痛地说道:“臣莘迩治军不严,以致有元光背叛之事生,臣自请领罪!该怎么责罚臣,臣都甘愿承受,唯是秦州危、龙骧将军危,出兵往援之事万万不可延迟!” 左氏柔声说道:“将军快快起来!” 莘迩站起身,说道:“臣再敢请太后面问一人!” “面问一人?” 莘迩答道:“此人就在殿中。”转顾右侧的文臣班列,唤道,“宋掾,请你出来罢!” 一个面白如玉,穿着旧官袍的朝臣应声而出。 众人齐齐注目,见是宋翩。 如果说忘记了郭泰还情有可原,宋翩居然会被莘迩突然唤出,这可就完全出乎了氾宽的意料。 他心头大跳,想道:“莘幼著叫宋翩出来干什么!怎会有宋翩的事?他想让太后问宋翩什么?” 左氏也不知道莘迩想让她问什么,顺着莘迩的话风,问宋翩,说道:“你有何上奏?” 宋翩一副烈士就义的模样,右手抓住衣袖,朝宋羡站的位置奋然一指,说道:“臣要举报!” “你举报什么?” 宋翩咬牙说道:“宋羡昨日,受氾宽的指使,先是串联了王城的几个名士,然后又去泮宫串联了一些学生!刚才那伏阙上书的学生们,就是被宋羡鼓动来的!” 此言一出,氾宽、宋羡神色陡变。 左氏、令狐乐惊愕。 朝中诸臣,不知原委的,也尽皆诧异。 左氏说道:“你说那学生们是被宋羡鼓动来的?是受氾公的指使?氾公指使他做什么?他为何鼓动学生伏阙?” 宋翩痛心疾,说道:“太后、大王,宋羡鼓动学生伏阙还能是为什么?自是为了诬陷征虏将军!这,也正是氾宽指使他做的事!因了朝廷对宋方的治罪,宋羡一直对太后、大王、征虏将军深怀怨恨,於是受了氾宽的蛊惑,遂甘为氾宽的走狗,上下窜动,帮氾宽为陷害征虏而制造舆论!太后,征虏刚才说,谁敢保证这满殿中的朝臣就无有奸佞?氾宽,就是我朝中的奸佞!臣宋翩,敢请太后、大王,严惩奸佞!” 左氏几疑听错,说道:“你说今天生的这一切,都是氾公与宋羡早就谋划好的?他俩为的是陷害征虏将军?” 宋翩说道:“是啊!昨天宋羡串联王城名士的时候,邀我一起。而下我定西国北为柔然,东为虏秦,两面强敌,全靠着征虏将军一己之力,我定西才能保境安民,征虏将军实我朝之中流砥柱也!臣宋翩虽然愚昧,可断然也不会作此亲者痛、仇者快,自毁我定西干城之事!故而当时就严词拒绝了他,并对他切加责备! “却不意他怙恶不悛,竟是死心要做氾宽的爪牙,今日朝会,到底还是造谣生事,欲诬陷征虏将军!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臣宋翩,敢请太后、大王,切不可听信氾宽、宋羡的谗言!” 宋翩的态度可谓正气凛然。 其实他的心底却是万般的无奈。 今天早上,他出门上朝时,迎面撞见了张龟。 张龟一瘸一拐地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道:“你与宋方找安崇刺杀征虏将军的事了!安崇早就禀与了征虏将军。征虏将军念你曾与他同僚的旧情,对你虽是不忍处罪,可你也得为征虏将军办一件事才行。”就交代给他了今日朝会上,反戈一击,举报宋羡、氾宽的事情。 宋翩的把柄在莘迩手中,他不听不行,只好大义灭亲。 宋羡心中痛骂:“狗东西!卖我?你他娘的!也配姓宋?”惶恐无计,去看氾宽,却见氾宽亦是神色仓皇。 殿外的侍臣这时进来,报道:“中尉麴爽请求入朝。” 左氏说道:“请他登殿。” 麴爽大步流星,步入殿中,谁也不看,下揖行礼,说道:“臣麴爽上朝来迟,乞请太后、大王责罚。” 左氏问道:“中尉缘何这么晚才来上朝?” 麴爽说道:“臣麴爽来晚,是因为臣在写一道上书。臣鲁钝,不善文辞,上书写得慢,故此上朝来迟了。” “是何上书?” 麴爽从肩上的紫荷中,取出了上书,由侍宦转呈给左氏和令狐乐。 却也不必左氏和令狐乐看,麴爽昂直立,说道:“臣的这道上书,是弹劾氾宽!” “弹劾氾公?” 麴爽说道:“昨天傍晚,氾宽到了臣家,说有一事与臣商议,望能得到臣的支持。这事便是陷害征虏将军!”便把昨天氾宽与他说的那些话全盘托出。 左氏听了,怒气腾腾升上,瞧去氾宽,问道:“氾公,麴中尉所言可是属实?” 先是拔若能,再是郭泰,这两个至多算是为莘迩辩解和指出驰援秦州不可拖延,对氾宽造不成反击,但紧跟着宋翩的反水和麴爽的到来出卖,这两个实锤砸下,直把氾宽砸得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稳。他知大势已去,颓然出列,想要说些什么,又无话可说,索性下揖不语。 黄荣从班中再次出来,蔑视地看了眼氾宽,高声说道:“氾宽、宋羡等为一己私利,不顾国秦州告急,不顾国家安危,诬陷忠良,罪不可赦,臣黄荣请太后、大王降罪於之!” 左氏怒不可遏,心道:“我说今日朝会怎么如此异常?原来都是你氾宽搞的勾当!阿瓜尽心尽力地为国、为我,你却不择手段地陷害他!他如何得罪你了?我如何得罪你了?是了,你想把阿瓜打垮,然后你就能掌住朝权,欺负我与大王孤儿寡母的么?” 她气得手都抖了,盯着氾宽了好一会儿,有心命令侍臣立刻把他拖出去杀了,可也知这个措置不能做,末了,问莘迩,说道:“将军,你受委屈了!你说,该如何惩治奸佞?” 莘迩叹了口气,悲天悯人地说道:“氾公以前对我定西也有过功劳,且是楚楚衣冠,小有士望,宜加优待,为显大王、太后的仁厚,臣以为,逐出朝外可也。至若宋羡及氾公余党,虽是助纣为虐,然其等所诬者,是臣,臣为太后、大王受些诬陷不算什么,亦逐出朝即可。” 左氏的怒气渐渐平复,美目盼於莘迩的脸上,看着他英气外露的容颜,心中想道:“阿瓜不仅治国老成,而且宅心仁厚!”说道,“就按将军所议!”厌恶地看了看氾宽、宋羡等,说道,“汝等归还印绶,立即出朝,明日就还乡去罢!” 氾宽、宋羡和氾宽的党羽们被内宦押出殿外。 黄荣立在原地没动,还没有回班,他说道:“录三府事者,总理万机,我朝之揆总也,一日不可或缺,氾宽今被免官逐出,臣黄荣荐举征虏将军继任此职!” 此前有那拍马屁的,已是数次上书朝中,请求任命莘迩此职,但都被莘迩推辞了。左氏还问过他为什么,莘迩说是因为他的名望不够。 现下黄荣又提此事,左氏便征询莘迩的意见,问道:“将军以为可否?” 之前莘迩拒绝,的确是因他名望不够,也是因时机不到,而下氾宽及其一干重要的党羽被逐,却是时机已到。 莘迩从容说道:“臣德薄能浅,然黄荣所言亦是,此职诚然一日不可缺,臣唯勉为其难!” 左氏喜不自胜,说道:“好!今日就下旨,拜将军录三府事!”顾盼殿上的诸臣,收起笑容,粉面凛然,令道:“自先王薨后,是征虏谋国主政,方保我定西之安!再有谤征虏者,斩!” 第十四章 权录三府事 备设六部制 即鹿潜龙勿用第十四章权录三府事备设六部制当天朝廷下旨,罢免氾宽、宋羡等人,命令他们立即离开王城,还其家乡,拜莘迩接任氾宽,出任录三府事。 胜利的果实不能自己独享,需要分给盟友。 虽然说麴爽是迫不得已才转到了莘迩这这一边,但莘迩“宽宏大量”,一方面,毕竟麴家是定西军中的头等大族,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维持;另一方面,这回继逐宋闳离朝之后,又把氾宽逐出了朝堂,可以想见定西朝野的士人们肯定会有不少对此不满的,故也需要有足够分量的人来替莘迩分担压力,所以莘迩还是大方地与麴爽分享胜利,举他迁车骑将军,中尉、督东南八郡军事如故。 又举曹斐迁骠骑将军。 宋翩等在这次政斗中立下了功劳的诸人亦各有升迁。 车骑将军、骠骑将军都是二品军职,乃是不折不扣的重号将军,於二品的官职中,位仅在四征、四镇将军之下,位在诸大将军之上。 所谓“诸大将军”,指的是将军号前加个“大”的,比如莘迩之前任的辅国将军,如果加个“大”,就是辅国大将军;麴球现任的龙骧将军,加个“大”,就是龙骧大将军。这类的大将军,是低一级的“大将军”。头牌正号的大将军,是一品官中的头一位,“黄钺大将军”。 黄钺,即以黄金雕饰的斧,系帝王专用,偶尔会赐给专主征伐的重臣,便是黄钺大将军了。黄钺是假黄钺的简称。假黄钺这个称号,权力重於使持节、持节、假节等。今朝建国以前,开国皇帝的父、兄两人在前代成朝时,就是以大将军、假黄钺的身份来体现其权臣之地位的。定西只是个王国,名义上,定西王也只是一品而已,且位在黄钺大将军之下,是以立国以今,从没有授予过任何一个臣子“假黄钺”的头衔,便是江左,迁鼎以来,此头衔也只授给过王氏等少数朝中权重一时的大臣。 可以这么说,在定西国,哪怕是现在这个已经形同独立的定西国,然只要定西王不称帝,还是“王”,亦即仍还是东唐的一品官的话,那么朝中的臣子能做到二品官,那么他们的官就算是做到头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莘迩给麴爽、曹斐的封拜实是慷慨之极。事实上,若是单论官品,莘迩今任的征虏将军也才不过三品,非但比不上麴爽、曹斐,且也不如麴球,因为麴球的龙骧将军,虽也是三品,但位次在征虏之上。当然了,莘迩的官是东唐封的,则又非麴爽等可与比的了。 却说莘迩明天就要出征,是以朝廷的办事效率很快。 氾宽、宋羡等的失败是在中午时分,莘迩、麴爽、曹斐、宋羡等的新官任命,於一个时辰后就正式表,传旨诸地,向各郡的官民宣布。 获得升迁的,除了莘迩,没有一个莘迩一党的人。 如孙衍、傅乔、黄荣、羊髦、唐艾、羊馥等,莘迩一个也没有举荐。 这倒不是莘迩大公无私到此等程度,而是他下一步另有安排和计划。 他的这个“下一步”,其实他是早就想好的了。 此前,限於宋闳、氾宽等人在朝,莘迩不能独掌政局,故是他虽然做了一些的改革,但主要是落笔於军事方面,现下,宋闳、氾宽都被逐走了,陈荪、张浑两个都是滑头,谅他俩绝对是不会与莘迩顶着干,翻不起浪的,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着手政治上的改革了。 政治改革,就是莘迩的下一步。 莘迩打算把原本还要再过个三二百年才会出现的“三省六部制”,搬到而今的定西国来。 三省六部者,三省是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六部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此三省、此六部,其之滥觞始於前代秦朝的中后期,历经秦、成、唐三代的展,三省六部在於今其实是不仅已具雏形,而且较为成熟了。 比如三省,门下、中书、尚书三省,现今东唐朝中都有,而且这三省的职权与后世也基本相同,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布政令;尚书省负责执行;门下省,顾名思义,是皇帝的门下近臣,算是个秘书机构,参与决策,并有权驳回尚书省的奏议,或连同原文一起送皇帝审批。 当然了,此三省只是东唐朝中权力最大的三省,换言之,是东唐朝廷的权力枢纽,除此之外,东唐还有其他的几个省,侍中、散骑、秘书、著作等。 尚书省下的六部,早在前代秦朝后期,已有“六曹”之设,到了成朝,改为五曹,再到西唐,重设六曹,不过六曹的名称和职权反复多变,再又到东唐,而下有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度支五曹。东唐的这五曹,吏部不用说,与后世的吏部职权一样,吏部尚书乃是时下的头等清贵之选;祠部,掌祭祀之事,与后世的礼部近似;五兵,是兵部;左民,掌修缮、盐池、园林等土木工程,类同工部;度支,掌会计军国财用,与户部的职权近类,与后世的六部相比,只少了个刑部。 之所以三省六部这种政体的原型已经较为成熟,但现下却还没有出现正式的三省六部制,大约是因为两个缘故,一个,政体的展总是需要时间的,从三省六部制的滥觞至雏形,再到较为成熟,至今已经经过了三四百年,那么再到正式的确立,尤其而今还是个乱世,怎么说也得再过个二三百年;再一个,三省六部制加强了君权,此一政体设立的目的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这与当下的门阀政治相悖,两个原因结合一起,就致使了此制到今珊珊未出。 不过,这两个原因,在莘迩这里都不是问题。 头一个,莘迩知道三省六部制是个什么东西,三省、六部都是什么,职权都是什么,他比较清楚,可以借此省掉几百年的摸索实践。 次一个,定西国内的阀族势力本来就不如东唐,於下宋、氾这两家头等的阀族又相继倒台,剩下的麴、张等家,要么是莘迩的盟友,要么已经无力反对莘迩,门阀政治这一块儿也不是个问题了。 所以,莘迩接下来,就准备把三省六部制在定西朝中设立、确定下来。 却是说了,现在的政体不能用么?为什么一定要改革成三省六部制? 这自然是因为三省六部制,要远比定西现行的政体先进。 相比现行的政体,三省六部制有三个显著的优点。 把那侍中、散骑、秘书、著作等等各省一并省掉,或将其与三省重叠的职权归入三省,如散骑省,掌赞诏命,典章表、诏命、优文、策文,其职权就与中书省有重复。如此,便可使朝廷的官僚体系摆脱臃肿,形成一个更加完整而严密的体系,提高行政效率,加强中央的统治力量,此优点之一。虽是从成朝起,到今之东唐,都没怎么置过丞相,但朝廷的权臣往往会在“录尚书事”的名头下,同时兼尚书令、中书监,论其权力,实与丞相无异,正式设立三省,三高官官各自任人,便等於是三分相权,有利解决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加强皇权,且三高官官是三个人,比起一个丞相,也更能集思广益,此其优点之二。六部分工明确,各有职掌,有利於集权和政令的贯彻执行,充分挥国家机构的效能,此其优点之三。 当下海内争乱,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不是单靠军事的。 说到底,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是政治的附属。 如果一个国家,通过变革,而能设计、建构出一个远优於别国政体的制度,那么即使这个国家暂时处於弱势,但随着政权较与别国更高、更具效率的运转,慢慢的就会由弱转强。 莘迩之所以没有荐举羊髦等升迁,其意图,便是打算等三省六部制设立以后,把羊髦等人一步到位的安排进去。莫说今日没有举荐羊髦等,便是“录三府事”,莘迩也只是权且出任而已,等到三省六部制建立以后,他就会把“录三府事”给辞掉。 这日朝会散后,莘迩略略地对羊髦等把他“三省六部制”的构想,说与了他们听。 羊髦等人听罢,各自陷入深思。 第十五章 二恭忠与奇 孟朗赴河东 定西的最北端,西海郡。 陇州已是边地,西海郡更是陇州北部的边地,其东、西、南俱是横亘数百里的大漠,唯处在弱水两条支流间的狭窄地域、以及北边居延泽的沿岸,乃有绿洲。是以,西海郡虽是从前代秦朝起就设立为郡了,然直到现今,其属县仍还有只有一个,便是西海县了。县中的人口且少。 尽管人少,辖地也小,但是西海郡对定西来说,却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 正因了其三面都是大漠,只有一条弱水通向陇州的腹地,故而,数百年前的秦与匈奴、现下的定西与柔然,就都是谁占据了此地,谁就占据了陇州北部的战争主动权。拿现下讲,若是柔然占据了此地,那么柔然随时都能顺弱水而下,侵扰陇州的腹地;而若是定西占据了此地,则这里就能成为定西北部的定海神针,或言之为桥头堡,便可把柔然的侵略阻击於此。 故此,自有定西以来,凡是被派驻於西海郡的,无不是定西的一等战将。 之前是北宫越,现在是索恭。 却那北宫越,因得了莘迩的赏识,而被莘迩调到阴平郡,既得了升迁,又总算离开了这片条件艰苦、年年与柔然打仗的黄沙覆盖之所,本来他是挺高兴的,可现在陇西郡失陷,秦州告急,阴平郡岌岌可危,不知比起当年在西海郡,又是孰优孰劣?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说北宫越,就在氾宽“倒莘”失败,被逐出朝堂后的第五天,这道消息传到了西海郡府。 随着这道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道北边居延泽畔的岗哨送来的一道紧急军报。 军报的内容是:在居延泽的北岸三二十里处,现了柔然的大股骑兵,探得其主将是温石兰。 才任西海太守不久的索恭,马上请氾丹赶来府中,商议此事。 氾丹现下只有一个“广威将军”的四品官衔,没有别的职务,他知道索恭与莘迩亲近,因是自被莘迩打到西海郡以后,他就一直都在县外的本部营中住宿,基本不怎么进城。 应索恭的邀请,氾丹於这天下午,来了城中。 到的郡府,索恭很客气地在府门口迎接他。 两下见礼罢了,共入堂中。 索恭与氾丹分宾主落座,两人各有几个幕僚陪坐左右。 索恭把军报亲手交给氾丹,说道:“氾将军,新得的军报,温石兰引柔然骑兵约五千余骑,出现於泽北三十里许处。看样子,至多三两日,他就会进袭我西海郡了。将军对此有何方略?” 氾丹看罢军报,说道:“我奉旨领兵来西海的时候,旨意里说的明白,西海郡的一应军务,悉由索将军为主,我只是佐助而已。将军远戍西域多年,不堕我定西国威,堪称知兵善战,想来将军应是已有对策。将军但请吩咐,我遵令就是。” 索恭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氾将军,西海郡就这么大地方,朝廷指派了你我两人镇守,那遇到虏情,自是该你我商议着来办,什么‘为主’、‘佐助’的,咱俩之间不讲这些!” 氾丹默然了会儿,慢慢地将手中的军报叠好,端端正正地放到榻前的案上,然后抬起眼皮,瞅着索恭,说道:“索将军,我是个直性子的人。” 索恭说道“是,是,将军生性耿直,所以我才觉与将军意气相投!咱俩都是这样的人。” 氾丹不理会他的套近乎,直接说道:“将军是不是担忧我会因为家君被朝廷黜为白身,而心生不满,怨恨征虏将军,以致会在此次迎击柔然的战中,消极怠慢,贻误军事?” 索恭笑容不变,说道:“氾将军这说的是哪里话?咱们定西朝野,谁不知氾将军是出了名的忠亮之臣!我绝无如此担忧!” 氾丹板着脸,严肃地说道:“索将军,我不与你绕弯子。不提家君蒙冤受屈,被征虏陷害黜免,只说征虏将军仗其兵马,跋扈朝中,侮辱衣冠,擅杀宗室,只要丹在朝一日,我就与他势不两立!然此我定西内部之朝事也,柔然来侵,则是我定西之外患也。我断不会因为我与征虏的矛盾而耽误、影响到了今次迎击柔然之战。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话就是这样。” 索恭伸出大拇指,赞道:“氾将军当真是忠贞亮节之臣!一心为国,我佩服佩服!” 氾丹岂会不因父亲的被贬出朝去而感到愤恚?然他适才所言也是他的真心话。他没心情去听索恭的奉承,只管顺着自己的话,直言直语地说道:“将军有何方略部署,便请吩咐罢。” 索恭确是已有迎战的部署,便把自己的构想说出:“柔然去年才败於虏魏与拓跋鲜卑的联兵,元气大伤,以是此回侵我西海郡的兵马,只有五千余骑。氾将军,你我两部合兵,计三千余步骑,虽是不如温石兰部兵多,但我军装备精良,足以一敌十,故是,我并不担心咱们能否守住西海郡。我现下唯一考虑的是,咱们能不能把温石兰部全歼!” 氾丹说道:“全歼?”问索恭,说道,“如何全歼?” 索恭说道:“我与将军两部,合在一起,计有步卒总共两千人,骑兵千人。我意劳将军率步卒守御西海县城;我亲率骑兵,出城而西,越过大漠,绕至泽之北岸,择地潜伏。待温石兰攻我县城的时候,我从其后突进奔袭之。如此将军与我里应外合,或能将温石兰部全歼於弱水河边!……将军以为可否?” 氾丹蹙眉说道:“柔然骑兵虽不仅我定西骑兵精锐,然亦五千余骑,温石兰且是柔然之名将,我与他是交过手的,此人确然不俗,将军只引千骑,如是贸然攻击其后的话,万一战败,如何是好?” 索恭笑道:“我所率之主力只有千骑,但当我突袭之际,却非仅此千骑矣!” “将军是说?” “我会召大泽周边的胡牧为用,怎么说,也能召到三二千骑可用之胡吧!” 氾丹忖思片刻,说道:“如能召三二千骑的胡牧为用,将军此策倒是可行了。” 索恭听他不反对自己的计划,便就起身,冲氾丹行了一揖,说道:“那西海县城就托付於将军了!事不宜迟,我明天就领骑兵出城!” 索恭於出城之前,先与氾丹联名上书朝中,把柔然来犯和索恭的应战部署,一并报与督府。索恭并有密信一道,遣骑给莘迩送了去。 …… 接到索恭密信的时候,莘迩刚刚引兵到达武始郡。 看完了索恭的信,知道了氾丹对索恭说的那些话,莘迩不觉慨叹说道:“阿恭忠而无私,索恭胆壮敢出奇,有此二恭在西海,柔然无忧。” 柔然无忧,秦州很忧。 三日前,还没有抵至武始郡的时候,莘迩於行军的路上接连接到了两道秦州方面的军报。 一道是武都太守张道崇来的。 陇西郡失陷以后,孟朗率领秦兵的主力,与冉僧奴等合兵,转攻武都郡的郡治下辩县。 张道崇、李亮兵微将寡,抵挡不住。 李亮又提出夜斫秦营,以望能够暂时遏住秦军的攻势,然而他的这一次夜斫,与上次一样,仍是宣告失败,非只无功而返,还又损失了百余的精锐战士。 两人没有办法,只好学麴球,突围而出,本来也是想撤到阴平郡的,却撤退的道路被秦兵阻断,无奈之下,二人只得所余之不到千人的兵马上了仇池山。 这仇池山是此前冉兴的源之地,山势险要,只有一路可通到山顶,而山顶是块约百顷大小的平地,——兴国的王室冉氏最早号称百顷王,此之百顷即由此而来,山顶上,地出泉水,土地肥沃,足可自耕自足。以往的历年中,凡遇到如匈奴秦国、蜀中李氏等外敌入侵,冉氏不是对手之时,他们往往就会撤到仇池山上,凭其险隘,拖到敌人精疲力尽,之后或者主动进攻,或者等到敌人自己撤退,他们再下山收复失地。这本是冉氏此前保存“火种”的不二良策,现如今,却被张道崇、李亮学了去,反过来,倒是叫孟朗、冉僧奴等陷入为难境地了。 为难归为难,武都全境失陷,独存一个仇池山的状况,却还是定西落於了绝对的下风。 另一道军报是已到阴平郡的麴球来的。 张道崇、李亮被迫上山以后,武都基本已被秦兵占据,孟朗所部的秦兵大部队,又开始向南进,进攻阴平郡。 阴平郡和武都郡一样,境内多山。此郡的辖地呈西北、东南的走向,西北到东南,长三百七八十里,东北到西南,最宽处二百多里,窄处亦有百十里,但在这么一块方圆不小的地区内,却拢共只有两个辖县,其西部的大片区域,主要是层峦叠嶂的岷山山脉,唯有的那两个县都在东南部,一个是白水北岸的阴平县,一个是阴平县南边约六十多里的平武县。 这就造成了当秦兵大举进犯的时候,阴平、平武两县,特别是处在北部前沿,与武都郡接壤的阴平县,就很容易受到秦兵的集火攻击。 虽是秦兵还没有展开大规模的攻势,可麴球、北宫越、王舒望等承受的压力已是相当的大了。 这是麴球军报中不利的一面,也有有利的。 有利的一面就是:风闻进攻阴平郡的秦军主将是蒲獾孙,至於孟朗,他似乎已经离开了秦州,带着两万秦兵的精锐,赶去了河东郡与蒲茂会师。 麴球分析孟朗丢下阴平不打,改去河东郡的原因,猜测应是出於两点。 一则,是因为陇西、武都已下,孟朗或许认为秦州的局面大体已定。 二来,更主要的,应该是因为魏国与贺浑邪两边的战事越打越激烈,贺浑邪攻势凶猛,为了保住兖州这个邺城的东部屏障,魏国不得不把西部的驻兵调了一些过去,亦即是说,魏国的西部边界暂时出现了兵力较为空虚的局面,所以,为了抓住这个有利的战机,孟朗不再继续待在秦州,耽误时间。 武都、阴平危急如火,莘迩没有多把心思放在西海郡,索恭的密信,他只看了一遍,就将之放到一边,重新拿起阴平、武都送来的两道军报,再又细细地看了几遍。 宽敞的帐内,外头的春光洒入进来。 莘迩的脸上神情凝重。 不管孟朗是不是已经离开,被孟朗留在陇西郡驻守的两万余秦兵,却是扼守险要,实打实地挡在了莘迩所部的前头。却是说了,孟朗此次所率攻打秦州的步骑总计是四五万步骑,他带走了两万,留戍武都郡、围攻仇池山的,少说也得近万,蒲獾孙带之攻打阴平郡的,则按麴球的估算,约有万余众,这不就已经四万来步骑么?怎么陇西郡还有两万余的秦兵?多出来的秦兵是哪里来的?是孟朗临时从南安、天水等郡的阿敦、侯年等氐、羌、鲜卑各部召来的。 这些从胡部召来的士兵虽称不上精卒,可就像居延泽岸边的胡牧们一样,却也是具有一定战斗力的,不能以寻常的杂兵看待。 如何才能尽快、尽地突破当面陇西郡的秦兵堵截,收复陇西、驰援阴平,反攻武都? 莘迩思之良久,传令帐外,叫召曹斐等人来议。 第十六章 唐艾出奇策 李亮三斫营(上) 曹斐、张韶、田居等人应召至莘迩的帐中。 因为氾宽等被逐出了朝堂,现今的王城谷阴形势比较安稳,故是莘迩此回离都,只留下了黄荣和羊髦、羊馥兄弟,把唐艾、张龟等,及新投他不久的杨贺之等都带在了军中,做个参谋,并为了显示与麴爽的“摒弃前嫌,重结盟好”,把督府右司马郭道庆也从军带着。 唐艾、张龟、郭道庆、杨贺之诸人亦相继来到。 诸人坐定。 先由张龟给大家介绍目前的综合敌情。 张龟腿脚不便,瘸拐着走到挂在帐壁上的彩绘地图前,睁着独眼,从地图上找到了陇西郡郡治襄武县的位置,拿直鞭指住,说道:“根据侦查,现屯驻於襄武县内的秦虏,约有五千人,其主将是吕明。” 他扭头顾与曹斐等人,说了一下吕明其人的事迹,说道,“吕明此人,以前在虏秦并不出名,他的得到虏秦重用是近年来的事。他本是蒲英的属吏,后来蒲英谋叛,他聚集了四五党羽,於蒲英的王府之中,当堂把他擒下,由此得以名显於虏秦,得到了孟朗的器重;又据传闻,他有个小奴名叫青雀,不知怎的,似乎是被蒲茂相中,成了蒲茂的男宠,总之,此人乃是虏秦目下的新贵。从他擒拿蒲英就看看出,此人不但颇有胆勇,且有决断,不可轻觑。 “与吕明一起据守襄武的,是个叫季和的。季和是孟朗的属僚。此人深得孟朗的赏识,有智谋,前回赵宴荔所以投我定西不成,就是败在了此人与吕明的合力下;曹将军、田将军被阻於两山间,不得援到陇西郡,亦是因此人与吕明的阻挠。此人也不可小看。” 说到“曹将军、田将军被阻於两山间”的时候,曹斐老脸一红,田居面黑如铁。 对这两人的表情,张龟反正一只眼,只当没瞧见,把脸扭回,重新落目於地图上,提着直鞭,顺着襄武县,朝西南方向移动了约四五十里,停在了鄣县上。 他与诸人说道:“鄣县是前代秦朝的旧县,因了秦末的战乱,当地人口锐减,到的前代成朝时,省掉了此县,本朝沿袭成朝,亦将此县并入到了襄武县;但是虽然而下无有鄣县,鄣县的县城还是犹存的。据情报,现有姚桃部与襄武的秦虏兵马数量相近,也是约五千人,屯驻此城。” 说完鄣县的敌军情况,他再次转顾众人,介绍姚桃,说道,“姚国与虏秦一战,君等都是知晓的。姚桃即姚国之弟。姚国死后,其部曲拥戴姚桃接替姚国,做了他们的头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姚桃上边还有几个兄长,而姚国之部曲却一致拥戴姚桃,并且他的那几个兄长对此也无异议,可见此人必非寻常之辈,至少能得人心。 “去年的时候,虏秦生了一件比较重大的事件,便是风传姚桃将要叛投虏魏,结果姚桃没有叛投,他的弟弟姚谨倒是逃去了虏魏。虽是根据之后的情报判断,蒲茂对姚桃仍是相当的信任,可姚谨的叛逃,肯定会对姚桃带来不小的影响。他要么感激蒲茂的宽宏大量,或许就此会对蒲茂死心塌地;要么他可能会表面卖力,内心则实忐忑忧惧。如是后者,说不定能为我军利用。” 张龟顿了下,接着说道,“曹将军、田将军被阻於两山间时,姚桃及其所部也是拦阻的秦虏部队之一。” 曹斐的老脸又是一红。 田居怒火上窜,脸皮由黑变为黑红,怒目而视张龟,心道:“瞎眼龟,故意的么?” 张龟还真不是故意的,他特地点出这一条,是为了引起大家对姚桃的重视。 讲罢姚桃,张龟转向地图,直鞭顺着漳县往西北方向,移动了亦四五十里,停在渭水源头的北岸,此处是阳县。阳县与襄武县、鄣县刚好形成一个大致等边的三角形。 张龟说道:“阳县此地,距离我军最近。现下其城中,所驻之秦虏兵马最众,约有万人,其主将是虏秦的前军将军石。石刚被蒲秦任命为陇西太守,他亦是此三城秦虏的主将。石,就不用多与君等介绍了,此人乃是蒲秦有名的战将之一,名仅亚於苟雄。此人性格严峻,治军整肃,之前曾数与麴侯交锋,两下互有胜败。” 介绍完了三县的敌情,张龟放下直鞭,转过身,面对帐中诸人,总结说道,“我军当前所面对之秦虏各部情形就是如此。秦虏据此三城,扼守渭水两岸。阳当先,襄武、鄣县分处阳后方之左右;除此之外,三县之后,又有天水郡为援,三县之北,复有南安郡为屏障。 “我军如攻阳,则姚桃部出鄣县,可胁我军之右翼;吕明部从渭水南岸的襄武县渡过渭水,自渭北沿水而上,足胁我军之左翼。我军如舍阳而攻鄣县,则石之兵出阳,可攻我军之后阵;吕明之兵出襄武,可击我军之侧翼。 “总而言之,秦虏当前占据着地利,这场仗很不好打。” 张龟掌握着莘迩的情报系统,故是对吕明、姚桃、石、季和等蒲秦将领、谋佐们的情况都很了解。他做完了整体上的陈述和介绍,向莘迩行了一揖,退回到自己的榻上坐下。 莘迩腰杆笔直地跪坐榻上,双手放於膝盖,环顾曹斐、田居、唐艾、杨贺之等等众人。 他的心情尽管急迫,流露於外的神情却从容镇定。 他说道:“大体的敌情,便是长龄适才说的这些。我再补充两点。 “一个是,现今武都郡基本上全境已经沦陷,张太守、李亮二人,引兵不足千人,唯困守仇池山而已。更新最快 电脑端::/ “一个是,蒲獾孙领兵万余,已然兵至阴平县外,也许就在此时,他已展开了大举的进攻。在孟朗攻我陇西的时候,冉僧奴一边攻打武都郡,一边派人潜入阴平郡,勾连本地的羌豪反叛,北宫越虽是平定了几处,然仍尚有约数千之众的叛羌,作乱於阴平、平武两县。 “诸君,武都郡且不多言,阴平郡的情势现在是非常的危险!鸣宗、北宫越总计不过才有兵三千余,外有万余秦虏攻袭,内有数千叛羌扰乱,可谓是内忧外患。我军绝不能在武始郡多做耽搁,宜尽快突破石、吕明、姚桃等秦兵的防线,驰援阴平郡! “君等对此都有何高见,请畅所欲言!” 当日吕明、姚桃撤兵之后,田居拒绝了唐艾急攻陇西郡,以缓解武都、阴平压力的建议,急忙忙地带兵去接应麴球,麴球以大局为重,不以个人的身家性命为意,压根就没有生过撤回到陇州的念头,田居当然是接应了空,他无功而返以后,便仍与曹斐合兵,驻於武始郡,一直待到现在。 既是因刚才受张龟两次“嘲讽”他的闲气,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田居头一个言,他说道:“我有一策,可败石等秦虏,光复陇西郡!” 莘迩问道:“君有何良策?” 田居昂挺胸,说道:“秦虏分据三城,度其用意,他们打的必是‘我军攻其一,则他们余下两城便即支援,以形成围攻我军之势’的算盘,既是如此,我军何不围城打援?佯攻阳,设伏兵於道,候姚桃、吕明部来援,野战胜之!如此,已歼灭其战力,三城也就轻松可下了!” 帐中的这些将校、军吏,唯有郭道庆与他俱是麴爽的故吏,两人算是一党,田居道罢了自己的意见,先是看向莘迩,见莘迩沉吟不语,旋转目郭道庆,望能听到他的一声“有道理”。 郭道庆半仰脸,蹙着眉,手指下意识地敲打腿上,似是陷入了思考。 田居却是半晌没有等来他想听的那三个字。 於帐中一片沉默中,田居终是忍不住了,问郭道庆,说道:“子善,你怎么看?” 郭道庆醒过神来,说道:“卿之此策有……” 话说一半,他顿了下来。 田居问道:“有什么?” “有点难成。” 田居愕然,问道:“有点难成?为什么?” 郭道庆说道:“我军统共只有两万余,而阳之秦虏计约万人,我军如果用於攻城的部队数量过少,则无用也;如果用於攻城的部队数量过多,则设伏怕就不好设了。” 田居说道:“我军可以虚张声势,多树旗帜、置空垒,以迷惑阳的秦虏!” 郭道庆说道:“此乃征虏将军攻龟兹之计也。长贤,我以为当下的局势与征虏攻龟兹时的情况不同,似是不宜用於当下。万一此计被石识破,他引兵出城,击我设伏部队之后,到的那时,落败的就不是秦虏,而是我军了!” 田居怒道:“那你有何高见?” 郭道庆只是觉得田居的意见不行,他本人却是无有“高见”,然亦不尴尬,说道:“这个、这个,我一时还无主意。” 要说起来,田居的这个围城打援,的确是个办法,莘迩也想过此策,但与郭道庆担忧的不同,莘迩担忧的是如果吕明、姚桃认为石部众万人,据城而守,应是足能挡住定西军的攻势,而皆不援石的话,那么如用此策,就只能是浪费援助麴球的时间。 莘迩不好直接驳回田居的建议,见他面色难看,便笑道:“田将军此策,也不能说不可用。不过,不用急着下决定,咱们大家再议议。”顾视张韶、唐艾、张龟、杨贺之等,问道,“卿等有何谋策?” 张龟的才能,不在军阵,他费尽心思也只想到了一条下策,便是田居适才之所言,还没有能找到上策,就没有开口。杨贺之亦在思量。 莘迩看到唐艾手摇羽扇,稳坐榻上,像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就问他,笑道:“千里,你定是已有主意了,是何妙计?快快说来,莫再卖关子了。” 唐艾确是已有对策。 他说道:“明公,若是咱们不打此三县,或言之,佯攻此三县呢?” 第十七章 唐艾出奇谋 李亮三斫营(中) 莘迩问道:“佯攻此三县?千里,你何意也?” 唐艾从榻上起来,步至地图前,拿羽扇指向阳、襄武、鄣县三地的西南方向,越过洮水,至白龙江、岷山一带,说道:“我军留下部分兵马在阳这里牵制陇西郡的秦虏,然后选精锐的步卒数千,经此路线,翻越岷山,进入阴平郡,与龙骧将军会师。明公,此策可否?” “与鸣宗会师?会师之后呢?” 唐艾持羽扇胸前,徐徐说道:“不必等到会师以后,在出兵之前,明公就可檄召阴洛、张景威部亦潜入阴平郡。蒲獾孙或能料到阴洛、张景威会援救阴平,但他一定料不到明公会舍陇西不打,而选择经由道路崎岖难行的岷山,驰援阴平郡。此我之虚实,蒲獾孙不知也。 “当蒲獾孙部展开对阴平的攻势之际,我内有龙骧将军、北宫越之兵,西有我援阴平之兵,东有阴洛、张景威之兵,既已在兵力上形成了局部的优势,又出其不意,兼且我军占有阴平县城这座城池的地利,三面俱攻,蒲獾孙败之必矣。 “蒲獾孙部败后,我此三部的兵马便即合拢北上,由南边进攻陇西郡,而留下牵制陇西郡秦虏的我之步骑,则於此同时,从西边进攻陇西郡。秦虏虽据阳、鄣、襄武三城之坚,然两面遭到攻击,不免‘顾此失彼’。只要我两军两面的部队配合得当,光复陇西亦指日可待矣! “阴平、陇西两郡已复,武都郡也就不难收回了。” 莘迩也从榻上下来,到至地图的近处,细看唐艾所说的“越过洮水,至白龙江、岷山一带”、“翻越岷山,进入阴平郡”这条路线。 单从地图上的距离来看的话,这条路并不是很长,只有四百多里地,但其中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岷山的山区,且先后还要越过洮水、白龙江两条大河,可以预见的到,路上的行军定然会是十分的艰险,此为其一;如果采用唐艾的此策,那么能派的兵马只能是步卒,此为其二。 只能遣派步卒倒不要紧,阴平、武都多山,不利骑兵进战,根据军报,蒲獾孙部也主要都是步兵,等这支部队与麴球会师,与蒲獾孙部开战的时候,在兵种上是不落下风的。 唯是这条行军的路线实在太过艰难,看起来只有四百多里地,已经走过一次蜀道的莘迩却知,真要走下来,恐怕里程得翻一番还不一定够,并路上行军的度会较缓慢。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若用此策,那是否能够及时的、在阴平县失陷之前,赶到战场呢?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问题。 一个是向导的问题。 即使是平原行军,在陌生的地域尚且需有向导,何况山区行军?向导更是必不可少。但莘迩帐下的将校们,多是陇州本地人,没有人进过岷山,都不知晓道路,那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一个是吐谷浑鲜卑的问题。 白龙江、岷山地区,哪怕是较以陇州,虽然都算是荒凉,可这一地区却也非不毛之地,亦是有胡牧居住的。现下在此区域的最大胡部便是吐谷浑鲜卑。 吐谷浑鲜卑自百余年前,在吐谷浑的带领下,与慕容鲜卑分家以后,一路西行,先是经过段部鲜卑的地盘,接着经过宇文鲜卑的地盘,随后抵至拓跋鲜卑的西部地界,即盛乐以西的河套一带,在这里驻居了近二十年,后随着此一地区渐被铁弗匈奴控制,他们为了能够实现独立建国的理想,便继续迁徙,朝西南而行,经陇山,进至到了现属定西的枹罕。 枹罕位处在湟水和洮水间,距离武始郡不远,两地相距不到二百里。 在枹罕这里,吐谷浑鲜卑待的时间也不久,毕竟他们虽迁徙的路上,吸纳了一些沿途所经鲜卑诸部的胡牧,但总体上的人口还是不多,故而无法在枹罕这个周边势力诸多、唐夷混杂的地带形成气候,大概停驻在此了十四五年,遂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南迁徙。 最后,迁徙到了白兰。 白兰当地的胡牧“土俗懦弱,易为控御”,吐谷浑乃在此建国。 总的算下来,吐谷浑鲜卑从棘城出,止於白兰,整个的迁徙路程计达三千余里,用时三十多年,历经三代酋率,历经艰难,千辛万苦,终是实现了建国的目标。 白兰的位置在岷山的西边,与陇州的南部边界隔着几座大山,两下相距六百多里。本来吐谷浑的这个小政权,与陇州也好,与关中也好,都是不沾边的,但经过这么些年的展,吐谷浑鲜卑的实力得到了不小的增强,於是他们趁着中原内乱、西北混战的机会,开始从白兰出来,向北、向东扩张,而下其势力范围已浸入到了陇州的南部、阴平与武都郡的西部。 不过,吐谷浑鲜卑的底子还是太薄,他们最先迁徙的时候只有七百户,男女老弱加在一起才六七千人,马两千匹而已,所以尽管现下其力量有所提升,可比之北边的定西、东北的蒲秦,乃至东边之前的冉兴,他们都还是较弱小的,直到现在,能动用的作战部队,也还不到万骑。 虽是不到万骑,大小也是一个割据的势力,算得上岷山、白龙江区域的半个地头蛇了,而且最麻烦的是,前时才接到的情报,就在孟朗打下武都、阴平两郡以后,听说吐谷浑鲜卑的现任酋率牵罴因为惧怕蒲秦的兵威,竟是主动遣使,献与蒲秦了马五千匹、金银五百斤。 蒲茂投桃报李,拜牵罴为宁远将军,封其为嵹(jiang)川侯。 嵹川,是条水名,是洮水的一段河道。吐谷浑鲜卑离开枹罕以后,先征服的是洮水上游、嵹水一带的分散的羌族部落,——他们虽是先征服了此一地区,然而却因该地附近的强大势力颇多,而选择远在南边的白兰作为根据地,可见其独立建国的迁徙目的是既明确又强烈。 若是采用唐艾的此策,那么当在渡过洮水、翻越岷山的过程中,万一遭遇到吐谷浑鲜卑的部队,莘迩虽是不惧,可说不得,倘使双方出现战斗,就势必会在已然行军缓慢的基础上,更加拖延援军到达音阴平县的时间。 莘迩看了一会儿地图,把自己考虑到的这两个问题说了出来,问唐艾:“千里,对此可有解决的办法?” 唐艾摇扇说道:“吐谷浑鲜卑之所以献马、金银与秦虏,不外乎是害怕秦虏侵略他们,想来他们一定是没有为秦虏卖命的心思的,即便是在白龙江、岷山一带遇到了他们的人,只要咱们客客气气的,艾断定他们也不会主动进犯我军。明公此虑,大可不必。” “向导呢?” 唐艾沉吟说道:“向导的确是个问题。武始郡离岷山的北麓只有二百多里,郡中应是有人去过岷山,明公可派人在郡中私下打听一下。” 帐中一人说道:“无须在郡中打听,下吏便去过岷山,知其道路。” 众人看清,说话的是郭道庆。 莘迩大奇,说道:“子善,你怎会去过岷山?” 郭道庆答道:“明公知道,下吏是西平郡人。下吏年少时游学,沿湟水而东,凡湟河郡、金城郡、兴唐郡、大夏郡和武始郡的名儒,下吏都有一一的拜谒。游学之余,碰上名山大川,下吏亦会游玩一番,因在武始郡时,与数个本地的士人结伴,寻了几个洮水岸边的胡牧做向导,泛舟洮水南下,入至岷山,於山里待了半个多月,来往进出的山谷、道路,下吏尽知。” 没想到这个郭道庆还是个好游山玩水的。 莘迩大喜,说道:“既然子善知晓道路,那千里此策,便可用矣!” 一直不得莘迩点名问计、半晌没得机会开口的曹斐,这时总算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他亲热地喊莘迩的字,先顺着莘迩的话风夸了句唐艾,然后自告奋勇地请缨,说道:“幼著,千里此策,我看是极好的!这带兵翻越岷山,秘密支援麴鸣宗的任务就交给我罢!” 唐艾闻言,虽是得了曹斐的称赞,他却没有半分的快慰,反而摇扇晏然的仪态不禁为之一滞,面色微变,急看向莘迩。 想那曹斐、田居两人被季和称作是“两个老实人”,又被唐艾直言斥为“蠢夫”,莘迩如何会放心把这等重任再给曹斐?他看了曹斐一眼,笑道:“老曹,你和吕明、姚桃交过手,比我更熟悉他们,驰援鸣宗的事还是由我来做,你与田将军则留於武始郡,佯攻陇西郡便是。” 曹斐说道:“幼著,越过岷山,深入敌后,此是险任,你为一军的主将,怎可亲身冒险?” 张韶也说道:“明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明公不仅是我军的主将,且是我定西的干城,不宜犯险。不如此任,由末将来担吧!”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你久在西域,一来,不熟山路;二来,你与鸣宗也不熟;三来,你之前未曾与秦兵打过仗,而我走过蜀道,与鸣宗相熟,亦与秦兵数有战斗,还是由我领兵入阴平,援助鸣宗的好。” 他顿了下,落目於曹斐、田居,说道,“老曹,我领兵南下以后,留下的部队就由你为主,田将军、张校尉为辅。”沉吟稍顷,究竟是不放心曹斐,说与张龟、杨贺之两人,说道,“长龄、伯祝,卿二人不必从我南下了,你两个也留在武始,给曹领军做个参谋。” 张龟没有突出的军干之才,但其人聪敏,亦有谋略,关键时刻,或许能给曹斐出个主意,而且张龟是莘迩的头等心腹,把他留下,莘迩也会放心很多。 杨贺之此人,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莘迩越觉得他似堪重用,只是平时高谈阔论之人,放在真格上,或许就不行了,正好借此机会,考验一下他的真实能力。 莘迩素有决断,既然认可了唐艾的建议,便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亲自领兵驰援阴平、留曹斐等佯攻陇西的决策。 接下来,从莘迩本部、曹斐部、田居部拣选精卒,总共挑出了五千步军的甲士。 这五千步军的甲士以曾从莘迩攻战蜀地的健儿营等部战士为主力,他们与莘迩一样,走过蜀道,有翻山越岭的经验,应会有助於减少路上行军的时间。而与前回入蜀不同,这次的目的地,至少有阴平县、平武县这两个据点,此二县城中存储的粮秣等军用物资尽管不多,但短期内还是够用的,故此,亦是出於缩减路上时间的缘由,莘迩不准备带太多的辎重,只传令下去,命准备随他南下的各营,带足箭矢即可。此外,为了便於渡过洮水、白龙江,莘迩又令临时制作了一批羊皮囊,不用时叠起背在士卒的身上,用时充气,便可浮水。 同时,莘迩遣人立即去汉中郡,传令与阴洛、张景威,命他两人於接到檄文的当天,便领兵赶赴阴平郡,配合来日对蒲獾孙部的围攻。 因从武始郡到汉中郡,需要穿过秦州,亦即陇西、武都这两个现被秦兵控制的郡,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莘迩先乃是用的“军事密码”写的檄文,其次,派出的信使也不止一个,他共派出了三拨信使。 ——“军事密码”这个东西,古已有之,相传姜子牙明过“阴符”、“阴文”,不过这两种军事密码的形式各有缺陷,故是莘迩凭借他后世的见闻,於闲暇时创造了一种更为先进的“密码”,便是反切注音法。他编了两诗,一共有十五个字,取此十五字的声母,依次编号为一到十五;一共有三十六个字,取此三十六个字的韵母,也依次编号,是一到三十六,再用不同的数字代表不同的声调。等於就是说,用这种方法所写的下达的军令也好、上呈的军报也好,都只是一连串的数字,只有知道那两诗的人,才能通过这些数字,获悉其所代表的字意。这样,就算被敌军截获,他们也只能是一头雾水,看不明白。事实上,莘迩“创造”的这个东西,就是他原本时空明朝时期戚继光明的“反切码”。 在莘迩的督促下,只用了三天,就完成了南下的全部准备工作。 这日早上,莘迩与曹斐、张韶、田居分军,亲率选出的五千步卒,离开武始郡,秘密地西至洮水东岸,渡河南下。 第十八章 唐艾出奇谋 李亮三斫营(下) 岷山山脉中有一座山在后世十分出名,便是那支英雄部队长征之时,曾经翻越过的大雪山。不过这座大雪山位处於岷山山脉的南端,在成都的西侧,倒不在莘迩此次行军路线上。 大雪山海拔甚高,山上的气温很低,成年积雪,便是盛夏六月,亦冰天雪地,岷山山脉北段的群山不及大雪山那么高,但时下方是暮春,山中的气温也是很低,却是莘迩早有准备,从他南下的兵卒们皆带了棉衣,就都穿上,好歹能御些寒气,亦好在陇地本就气候偏低,冬季的时候,滴水成冰,士卒们也都相对耐寒,故而山中的低温却是没有给行军造成很大的麻烦。 山势较高的地方,覆盖积雪,沿着山道蜿蜒攀行,越过山巅,待下至山的半腰,积雪消融,汇成股股的清溪,流经处灌木丛生,入目遍是青葱的野草,披在山壁之上。 行到腿酸时,莘迩驻足远望,只见前方蓝天白云,山势绵延不绝,近处是青绿色,稍远的背阴处是黑褐色,再远处,又是积雪的皑皑高峰,只感觉这座山脉似是无边无际。 第三天的时候,遇到了处湖泊。 这片湖泊的北边是个敞口的戈壁滩,余下三面俱是灰黄色的山体,湖泊占地不小,水色浓郁,就像是一块绿宝石,微风吹过,湖面上波光粼粼。成群的野山羊、鹿之类的动物,不少在湖边饮水,忽见数千人风尘仆仆的掣旗持矛,排着队形,自北而至,纷纷四散逃走。 郭道庆裹着件厚棉衣,凑到莘迩身边,指着这片湖水,说道:“明公,此湖不知名字,然风景秀美,当年我游山到此的时候,在这湖边野宿过两日。当时,湖边有数帐的胡人於此放牧,我买了他们几头小羊,烤着吃,鲜嫩可口。”顿了下,回味似的又说道,“其中一帐胡牧,家中有个女儿,年方十五,美貌可人,亦是十分鲜嫩,我本想把她也买下的,奈何她的父母不愿。”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他环顾远近,眼前却只有湖水、逃散的野山羊和鹿等,不见有一个帐篷,推测说道,“马上就入夏了,原先居此的胡牧们应是都出了山,赶羊去夏牧场了。” 他的判断是对的。 再前行了数里,於湖边的草地上现了干燥的羊屎蛋,并及帐篷留下的痕迹,这些都说明应是在不久之前,这湖边还住着几帐的胡人。 也许是出於同样的原因,原本避冬进山谷的胡牧们,可能都已经出山去了,却是直到翻越重重的山岭,入到了阴平郡的境内,莘迩等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之前对吐谷浑鲜卑的担忧,如今看来,是有些多虑了。不过兵者,国之大事,多虑一点总比少虑一点强。 从进山到出山,整整用了十天的时间,路上行程究竟走了多远?莘迩也算不清楚。唯那从他到此的五千兵卒,要说起来都是定西的一等精锐,可现如下个个都是累的疲惫不堪。 尽管疲累,然而回顾身后,望那历经辛苦翻越过的层峦叠嶂,却满怀都是充实的喜悦,“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这一句诗,油然浮上了莘迩的心头。 兵士们分按各营、各队的编制,暂坐地休息。 莘迩登到高处,俯瞰下边整齐坐列,足足占了数里地面的将士们。 将士们的脸蛋被山中的低温冻得通红,有些还起了冻疮,一些兵士们的脚掌被磨出了泡。按照莘迩之前的命令,军医们分散开来,或给冻疮的兵卒敷药,或给脚上起泡的兵卒将血泡挑烂。饶是以魏述、魏咸这样平时肉食不缺、身体强健的军将,这会儿也都是一副疲劳的样子。 估算路程,从此地折往东去,大约二三百里即是阴平县城了。 剩下的路虽然仍有山路,但比与之前的道路,却是容易走了许多,估算时间,最多再急行三四天就可抵至阴平县城,而一到阴平县城,很可能很快就会进入战斗状态。 莘迩心道:“翻山越岭十日,将士个个疲倦,此之所谓‘疲兵’是也。我须得鼓舞一下士气,以助数日后的战斗。” 他刚才“更喜岷山千里雪”之句,本就是含有振奋军心的作用,用於现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於是,莘迩就挂起红色的披风,取了自家的骑槊在手,横於身前,作出龙行虎步的姿态,矗立於苍穹之下,山石之上,背倚望之无垠的峻峭重山,迎对休憩於飒飒军旗下的将士们,豪迈地与左右诸人大声说道:“我部只用了十天,就越过了岷山此险!放眼海内,精卒如我军者,屈指可数矣!我有感而,得诗一句。” 唐艾是莘迩的谋主,当然从在军中。 他是文士,莘迩知他的身体素质不太行,故是这一路上,与上次入蜀一般,仍是由兵士们替换着,以肩舆抬他行进。他此刻却是精神焕,毫无疲倦之感。 听了莘迩的话,唐艾问道:“明公得了何诗?” 莘迩铿锵有力地吟道:“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时下之诗,以五言为主,但七言也是已经有了,且较为成熟了的。 因此,他这一句七言诗,没有引起唐艾等人在格律等方面的诧异。 唐艾低声吟诵了两边,赞道:“诚然好诗!” 乞大力也从在军中,他装模作样的似是品味了会儿,巴结地说道:“小人刚开始学读《诗》,却明公此诗,朗朗上口,比那《诗》中的什么大雅、小雅、国风还要好呢!” 郭道庆拍手喝彩,罢了,说道:“明公,既云‘更喜’,应是尚有前句。单只此两句已是绝妙,若能得闻全篇,必是更加出彩。敢请明公示以全篇与下吏等拜聆。” 前句的确是有的,只是没法拿出来,但也难不倒莘迩,他将此诗的头句略作改变,昂挺槊,念道:“王师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郭道庆拊掌连赞,说道:“‘万水千山只等闲’,好啊,好一个只等闲!”联想到了莘迩的大作《矛盾论》,不自觉地把莘迩与麴爽对比,心中想道,“征虏文才武略,非常人可比也!” 唐艾明白莘迩做此诗的用意,说道:“明公此诗豪气干云,宜使三军将士知。”便就当即代替莘迩传下命令,叫魏述、魏咸、乞大力等亲兵将校派人,把此诗说与各营的兵士们听闻。 将士们各闻知了此诗,再望山石高处,仪态豪雄的莘迩,亦不禁生起了与莘迩翻越群山之后所产生的充实喜悦之相同感受,疲倦之感顿时消除了许多,士气大为提升。 休息了一个时辰,天色尚早,三军启程,继续开拔,赶往阴平县城。 …… 武都郡,仇池山上。 经过冉氏多年的经营,仇池山顶的那百倾之地,不但被开辟出了大片大片的良田,时值三月,田中的麦苗青葱可爱,而且围绕着山顶的那一泓泉水,修建了数十间的大屋。 山顶自有居民,但都在田边聚集成落。 那数十间大屋平时是空置的,现下住进了张道崇、李亮带来的兵卒。 张道崇挑了最大的一间作为听事堂。 这日,就在莘迩领兵出了岷山,疾往阴平县的时候,张道崇、李亮等在听事堂中聚集议事。 尽管被北宫越、王舒望称赞“虽文士而胆壮”,但张道崇身为张家的子弟,乃是张浑的长子,出身高华,此前一直都在定西的朝中、地方担任清贵的显职,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事的,特别目下,他与李亮及不到千人的孤军被困於仇池山上,他的压力还是相当大的,因他外表虽是镇定,内心中实焦急担忧,焦虑导致上火,弄得他嘴唇起泡,左眉上也出了个大火尖。 张道崇把刚得到的一道最新敌情转述与李亮等军将,一边看着情报,一边说道:“冉僧奴召聚武都郡的氐、羌酋率,从他们的各个胡部中,总计选出了善於攀援的戎人数千。现在,这些戎人已经聚集在了仇池山底。”说完了斥候传递来的内容,他把情报放下,抬起头来,顾视屋中的众人,分析说道,“观冉僧奴的这个举动,他应是三两天内就会强攻仇池山了。” 一人说道:“仇池山险峻,只要我等守住山道,倒也不怕他来强攻。” 说话之人是张道崇的主簿。 张道崇摇了摇头,说道:“不然。要换是别个的山,你这话不算错。可想这仇池山系冉氏的祖地了,山下有哪条道路可通山顶?何处的山崖易於攀援?险要的地方共有几处?冉僧奴没准儿比咱们还知道!又且这山顶住了数百家的羌人,此类羌人俱是冉氏的旧奴,他们会不会通敌?这也是未可知的事情。是以,虽我有山道可守,然如冉僧奴大举进攻的话,我部能否把山守住,以我看,还是在两可之间啊!而如果守不住,咱们后退无路,吾等无噍类矣!” 瞧见李亮若有所思,张道崇问他,说道,“伯明,卿可有对策?” 李亮是个爱修饰的人,往常总把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地干干净净,但自到了山上以后,他也是为眼前的处境感到担忧,没了心思打点自己,胡子好久没有修剪,颔下乱蓬蓬的,仿似杂草。 他摸着胡子,说道:“亮有一计,或可保我仇池山暂时无恙。” 张道崇问道:“何计也?” 李亮说道:“府君既然顾虑山上的戎人也许会做冉僧奴的内应,何不先拷掠其,问清了这山下往山顶到底有无隐秘的小道,然后将他们尽数杀了。如此,既清楚了山内的形势,府君便可择兵,分别把守;亦断了隐患,不需再忧内乱了。” 张道崇吃惊地看着李亮,心道:“我此前与他并不相识,但与他认识以后,觉得此人宽和,是个可交之士,却不意竟这般狠辣?” 到底张道崇是个文儒,受自小接受的教育影响,於杀伐这一块上,他以“仁”为重。 张道崇说道:“山上的戎人数百家,数千人也,老弱妇孺皆有,岂能因我等的一个猜测,就把他们全杀了?此事一旦做下,将来传出去,必会引得武都,乃至阴平郡的戎人愤慨不满,将会不利於我朝来日於此两郡的治理!伯明,卿之此策也不可用也!” 张道崇的这话也对,他放眼的是将来,没有局限於当下。 李亮见己策不得用,亦不生气,说道:“府君高瞻远瞩,是亮想得差了。” 张道崇问道:“除此以外,卿还有别策么?” 李亮沉吟了会儿,说道:“亮还有一计,或许也能解我部现下之危。” 张道崇问道:“是何计也?” 李亮说道:“敢请府君给亮精卒百人,等天黑后,亮引之下山,斫冉僧奴营!” 张道崇无言半晌,心道:“你已经斫了两次秦营了,两次都失败而归!怎么,还要斫第三次么?胆气固然可嘉,此策恐怕不行。”委婉地说道,“卿已斫虏营两回,冉僧奴怕是会有所戒备。便是再往去斫,亦恐不得奏效也。” 李亮却有他提出第三次斫营的道理,说道:“府君,我前两回斫营都没能成功,料秦虏军中,说不得,冉僧奴等就会因此而掉以轻心了,这也就是说,他们不见得会有严密的戒备。此我三去斫营之第一利也。冉僧奴召聚了数千的武都戎人到其军中,这些戎人不比秦虏的兵士,他们缺少军纪,突闻我军斫营,不免夜惊,而他们的惊乱势必会引起秦虏别营的混乱。此我三去斫营之第二利也。府君,我觉得此策可以一试!” 张道崇忖思多时,说道:“卿此话言之有理。”改了主意,赞同了李亮三去斫营的建议。 说做就做,李亮已斫过两次秦营了,轻车熟路,不到半个时辰,就挑好了百名敢战士,做好了战斗的预备。等到入夜,他就辞别张道崇,披挂铠甲,率领这百人,悉持短刃,下山而去。 张道崇立在山道的尽头,目送李亮等人的身影没入夜中。 是晚,天空中云层密布,星月无光,夜色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张道崇想道:“今夜却是成人之美,如此夜色,正是斫营的好时机!”不觉对李亮此回功成保了一线希望。 李亮不顾危险,出生入死地去干斫营这等大事,他自是无心睡眠,便寻了处高地,由侍卫们托着,攀将上去,极目望向山脚。秦营没在山脚,而是驻扎在山外的十余里处,他在山上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张道崇也知他看不到什么,这个举止无非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夜中,四处悄寂无声,只闻虫鸣。 张道崇在冰凉的山风中等了两三个时辰,时不时地侧耳细听,却无任何声音从山外传来。 也不知李亮是否已经摸到了秦营外?也不知他的这第三次斫营能否成功?前两次失败,亏得李亮颇有勇力,都被他逃了回来,这次要仍是失败,他又是否能顺利逃回? 从入夜等到天快亮,张道崇正在忐忑之际,听到了约百步开外的山道上戍卒的抽刀声音。 旋即,那队戍卒中军官的紧张声音传来,问道:“什么人!口令!” 一个熟悉的嗓音传到了张道崇的耳中:“是我!李亮。” 张道崇连忙从高处下去,迎将上前。 到了近处,看到李亮与从他下山的百名甲士个个灰头土脸,狼狈得紧。 张道崇问道:“怎么回事?” 李亮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张道崇说道:“是不是秦虏已有戒备,没能斫成?”打眼李亮身上,见他无有受伤,再去看他身后的兵士们,也都没有受伤的,放下了些心,安慰李亮,说道,“虽是这次又再失利,幸得卿与战士们无有损伤!且待明日,咱们再作计议。” 李亮说道:“却也不算没有失利。” “哦?” “下了山后,……他娘的!夜太黑了!末将等迷了路。” 第十九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上) 时间回到八日前,莘迩尚未领部出岷山,李亮也尚未他屡败屡战,坚韧不挠,第三次试图斫秦营,而却因迷路而又一次宣告失败之举,在开始召聚武都郡中擅长攀援的胡人之同时,冉僧奴与仇泰等秦将便遣使前往阴平郡,呈檄文与蒲獾孙,禀报他们将要对仇池山进攻的安排。 仇池山的位置在武都郡的南部,距离阴平郡不是很远。 次日下午,蒲獾孙即收到了此道檄文。 蒲獾孙览檄看罢,召帐下诸将,与他们说道:“游骑、宁朔来檄,说他两部至迟将於十日后强攻仇池山。孟公临领兵赴河东郡时,命令我等宜战决,要求我等尽早把武都、阴平之全境打下,以免陇西郡顶不住陇州的援兵,致使我军前功尽弃。 “日前接陇西郡石将军、吕将军、姚将军等部的军报,说谷阴的陇兵已至武始郡,是由定西的征虏将军莘迩亲自率领的,想来他很快就会动对陇西郡的攻势了。莘幼著能征善战,其所率之陇兵又是定西的头等精锐,太马、牡丹骑等皆在其中,石将军等将会面临很大的压力。 “游骑、宁朔既已预备攻山,我部亦已做好了攻打阴平县城的准备,以我之见,不如我部明日就开始攻城,争取在最短的时日内把阴平郡攻陷,然后也好回助陇西,汝等以为何如?” 从蒲獾孙进攻阴平郡的秦兵除了他的本部以外,其它的共有两部,一部是右军将军同蹄梁所率的羌卒,一部是铁弗大率、北中郎将赵兴及虎威将军乌洛逵所率的铁弗匈奴战士。 同蹄梁、赵兴、乌洛逵三人俱无异议。 因了且渠元光自称熟知麴球、北宫越等的性格脾气,故是他与其弟男成也从在蒲獾孙的军中。 适才听到莘迩名字的时候,元光眼神一凛,心底竟是不由自主地慌,却是亲眼见过莘迩用兵的常胜,和莘迩对付政敌的手段,他早已是对莘迩深深忌惮了。 且渠元光给自己打气,心中想道:“老子於今已是龙游大海,凤舞九天,今非昔比了!莘阿瓜也没有三头六臂,没甚可怕的!” 同蹄梁是羌人同蹄部的酋率,依照羌人的风俗,披散头,戴着个洁白锐利的大羊角。 他分着腿,坐在胡坐上,一手按在膝上,一手叉腰,拿眼去看对面的赵兴和乌洛逵,大大咧咧地说道:“前时攻襄武县城时,赵郎将和乌将军部与陇兵交手很多,你们部的兵士比我部兵士更了解陇兵的战力,明日攻城,……”转对蒲獾孙,说道,“末将建议以赵郎将、乌将军部为攻城之先锋,先试着打上一打,看看城中城中的虚实,然后再作大举进攻的计划。” 蒲獾孙想起了孟朗临行前,私下给他的“尽量借攻城的机会,多消耗铁弗匈奴”之交代,对同蹄梁的这个建议自是无不允之理,不过他却也没有以命令的语气,而是以询问的语气,问赵兴、乌洛逵,说道:“同蹄将军的此议,赵郎将、乌将军有何意见?可愿意么?” 乌洛逵积极得很,马上表态,说道:“的确如此!比起同蹄将军与将军的部曲,确是我部与陇兵交手较多,比同蹄将军与将军部更熟悉陇兵,明天攻城,当然是应由我部先上!” 蒲獾孙问赵兴,说道:“赵郎将意下如何?” 赵兴心中大骂乌洛逵,恶狠狠地想道:“叛徒!出卖我父不够,又出卖我铁弗的部民!有朝一日,别让老子找着时机,非把你千刀万剐,剥了你的皮作席,取你的脑袋做酒器不可!”满脸是恭谨的笑容,爽快地答道,“乌洛逵说得就是我想的!明天攻城,末将请为先锋!” 蒲獾孙部与同蹄梁部合在一处,约有七八千人,赵兴、乌洛逵部在经过襄武攻城战的消耗后,如今只剩下了两千多点,因是,蒲獾孙即使猜出了赵兴口不应心,却也不怕他衔怨作乱,就满意地点了点头,抚须说道:“赵郎将、乌将军自告奋勇,请为先锋,壮勇可嘉。待至打下阴平,我会为两位将军请功,把两位将军对大王、对我大秦的忠诚上表朝中的。只要是为国立功之人,大王素来不吝赏赐,一定会有丰厚的酬赏赐与两位将军的!” 乌洛逵觍着脸,说道:“别的酬赏,末将也不敢想,只乞大王能如对赵郎将一般,赐个宗女与末将,末将便心满意足了!” 大凡背主求荣之辈,通常都是被深恶痛绝的,摆在他们面前的,大多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基本是没有回头路了,乌洛逵自出卖赵宴荔,投到孟朗的手底下以后,他便知道,从此他唯有做蒲秦的走狗,才能保住性命,并於此基础上,获取到更多的荣华富贵,故是,明知先攻阴平县城必然会给已存不多的铁弗战士再次造成巨大的伤亡,他仍是半点也不顾及同族的性命。 至若期望能够得一蒲秦的宗女为妻,则是乌洛逵希望能够由此而改变自己铁弗匈奴这个异族的身份,从而可以真正地融入到蒲秦的“国人”群体中去。 蒲獾孙笑道:“只要将军能够立下大功,这有何难?” 且渠元光叹了口气。 蒲獾孙问道:“督将缘何叹气?” 且渠元光现被蒲秦除授了一个骑督将的军职,孟朗且分了两百骑兵与他。元光答道:“乌将军之所乞望,亦小胡之所渴盼也!唯小胡那夜投我大秦之时,走得匆忙,没能把忠心於小胡的数千部曲带来,尽管孟公赏给小胡了我大秦的两百猛士,却皆骑卒,恐不能在此回的攻城战中立下大功。想到此处,末将不觉怅然失落,因是情不由己,叹息出声。” “忠心於小胡的数千部曲”云云,这是且渠元光在吹牛皮。他早年确是掌领过一些且渠部的牧民,但他在且渠部中不是长子,论及在部中的地位,实是不如他的兄长平罗,他能够指挥得动的且渠部民,男女老弱加在一起,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一两千人罢了,又哪里来的“数千部曲”?他的这个吹牛,无非是为了抬高他自己的身价,以求能得到蒲秦的重视。 赵兴心道:“两个狗崽子!” 铁弗匈奴昔在朔方的时候,与定西严格说来,双方非但不是盟友,而且还算是敌人,但此时此刻,赵兴却起了与定西同仇敌忾之气。 他难以忍住怒火,生怕流露出来,便转目帐外,望向外头的苍穹、竖立於帐前的军旗。 蒲獾孙笑与且渠元光说道:“督将的部曲虽用不上攻城,然督将不是说你了解麴球、北宫越么?如能在此次的战中,督将出谋划策,使我能知於彼,此亦不逊战功,适配宗女焉知不能?” 元光脸上欢喜,阿谀地说道:“小胡少年之时,就仰慕我大秦上邦的人文风流,弃暗投明,来到我大秦后,孟公、将军等等诸公,无一不是当世之豪杰,孟公固已人杰,惜乎毕竟是个唐人,略缺武勇,将军则不然,文武兼备,当真英伟不凡,反观小胡,容貌丑陋,举止粗俗,不瞒将军,每次拜见将军,看到将军的神姿,小胡就甚是自惭形秽。要真能有蒙大王不弃,令小胡得配宗女的那一日,那小胡、那小胡,哎呀,那小胡死了也甘心啊,将军!”更新最快 电脑端::/ 元光到底是跟着阴师读过几年书的,奉承起来,却是比乌洛逵这粗人强得太多了。 蒲獾孙被他的这通马屁拍得上下熨帖,笑吟吟地说道:“你可不能死,你要死了,配给你的宗女岂不就便宜了你的弟弟,你空欢喜一场了么?” 男成很少见到元光这等低三下四的模样,有点看不下去,本已如坐针毡,忽闻蒲獾孙说到了他,脸皮顿时涨得通红,吃吃地说道:“哪里、哪里……” 蒲獾孙问道:“哪里什么?” 男成说道:“哪里轮得到小人!小人上边还有兄长。” 胡人之俗,兄弟中有人过世之后,剩下的兄弟们,一般由年龄最大的那个来娶死去兄弟的妻子。也就是说,元光若是死了,其妻很大的概率,该是由他与男成的兄长平罗来继娶。 元光大怒,心道:“这傻子!听不出蒲獾孙是在说笑么?还真当老子死了!”却不好当着蒲獾孙的面冲男成火,只得将怒气咽下。 蒲獾孙哈哈大笑,说道:“你兄弟两个,一个机灵,一个憨厚,真的是一个阿父生出来的么?” 元光赔笑说道:“不仅是同一个阿父,还是用一个阿母。如假包换!” 戏谑了元光一句,蒲獾孙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开话头,说道:“元光,你昨天提醒我说,汉中郡的阴洛和梓潼郡的张景威,或许会遣兵来援阴平。我想了一想,你的此虑不是没有道理。我今早已经遣派斥候,往去东边打探了。如是果然阴洛、张景威兵来助麴球,你觉得他们会以何人为将,遣的兵马能有多少?” 元光早就把这两个问题考虑清楚了,就等着蒲獾孙问他,便即抖擞精神,答道:“阴洛、张景威帐下的军将,以严袭、王舒望两人为。王舒望已经在阴平县城了,十之**,他们会派严袭为援兵的主将。汉中、梓潼这一郡半地,总计兵马五千余,已有王舒望所率之千人前援襄武县,而下张景威、阴洛除去镇戍所需的以外,能用的机动兵力,顶多再能凑出千人。” “严袭,我稍知其名,亦是定西的战将一员了,不过他若只能带兵千人的话,倒是不足为虑。” 且渠元光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急着立下大功,好能在蒲秦站稳脚,便请缨说道:“小胡敢请向将军借兵五百,合与小胡本部,明日出营,往去汉中入阴平的路上设寨,为将军灭此敌援!” 蒲獾孙沉吟说道:“你么?” 元光说道:“严袭是莘阿瓜的部将,小人与他很熟。此人是有点勇力,但没有脑子,是个莽夫。小胡自信能够以智胜之!小胡愿立军令状,如不能胜,小胡提头来见将军!” 蒲獾孙征求同蹄梁的意见,问道:“同蹄将军,你觉得呢?” 同蹄梁在蒲秦的诸多大将中,与现屯阳县的前军将军石齐名,但与石以治军严酷出名不同,他治军以宽,好以利动人心,却是以狡著称。 同蹄梁的个子也不高,与且渠元光差不多,他打量了且渠元光几眼,心道:“这个杂胡为投我大秦,把他的叔父都给杀了,可谓心黑手辣,而能拿低做小,言辞便利,这跟在蒲公军中才多久?便就哄得了蒲公的开心,又可称得上狡诈。兼之他熟悉严袭其人,阴洛、张景威若是果真遣严袭领兵来援麴球,由他前去阻截,行倒是行,唯他一个外来之将,却不可由之独占阻敌之功。” : : 於是,同蹄梁说道,“末将以为且渠督将虽然熟悉敌情,可他毕竟是才拨乱反正过来的,对於我军的战士却不怎么熟悉,因是,将军最好是另择一将为主,用且渠督将为辅为上。” 蒲獾孙问道:“该择何人为主将?将军可有推荐?” 同蹄梁说道:“末将兄子豪平,勇冠三军,以之敌对严袭,定是手到擒来。” 同蹄梁的兄长早亡,留下了一子,名叫豪平,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然而天生勇力,矫捷善行,在蒲秦的军中大大有名,同蹄梁对他“勇冠三军”的评价诚然不虚。 蒲獾孙就与且渠元光说道:“那便以豪平为将,督将为其偏裨。有豪平部的兵士部曲为主力,我也就不需再借兵与督将,督将只管带着你的本部兵马与豪平共往去阻截汉中敌援。” 且渠元光按住失望,恭敬地应道:“是!”讨好地对蒲獾孙、同蹄梁说道,“将军、同蹄将军请放心,小胡一定尽心尽力佐助同蹄校尉。” 定下了阻截汉中可能会来的援兵之事,蒲獾孙开始具体部署明天的攻城。 阴平县位处於白水的北岸,在其城北,不用布置攻城的部队,只需遣些骑兵游弋便可了。 蒲獾孙把主攻的方向选择了城南,自领主力负责攻打此段城墙;命同蹄梁部攻城西;命赵兴、乌洛逵部攻城东。头前两天,主要由赵兴、乌洛逵部展开进攻。 同蹄豪平、且渠元光两部,亦於明日出营,前去东边立寨。 布置妥当,诸将各自接令。 翌日,豪平、元光自往东行,蒲獾孙等各部三面围城,对阴平县的猛攻就此拉开序幕。 第二十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中) 要说起来,麴球的将帅之才,实是一等一的,蒲獾孙、蒲洛孤、苟雄等都是蒲秦有名的上将,但遍观他们此前与麴球的诸战,却都没能在麴球手上讨到丁点的便宜,便是孟朗亲自出征,襄武之所以被攻破,也不是因为麴球的用兵才能不如之,而是其兵力远不如孟朗之故。 却空有如此出众的用兵之能,限於定西国力的不够强大,在面对蒲秦部队的时候,麴球竟只能一再地处於守势,先是守卫陇西军营,继而守卫襄武县城,现下又守卫阴平县城。 对麴球这样才华横溢、胸有壮志的人来说,这样被迫地一守再守,乃至三守,不得痛痛快快地与蒲秦大战一场,决胜於野,的确是件很憋屈的事情,不过,也正是因了他有守卫陇西军营、襄武县城的经验,这回守御阴平县城,倒称得上驾轻就熟,甚是得心应手。 赵兴、乌洛逵麾兵急攻了两天,损兵折将,伤亡三四百,没能近城一步。 乌洛逵无视本部铁弗匈奴战士的急剧减员,还拍着胸脯、踊跃积极地向蒲獾孙请战,请求继续用他与赵兴的部队消耗城中的戍卒,只把赵兴恼的,恨不得提刀杀了他,然又不敢把情绪表露於外,只能心中滴血,脸上堆笑,附和赞成。 好在蒲獾孙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却是没有接受乌洛逵的请缨,一如战前的安排,只用铁弗匈奴攻了两天的城,试出了戍卒的战力与城中的大致虚实,便就一声令下,命城西的同蹄梁部,并城北的本部,与城东的赵兴、乌洛逵部於第三天一道动起了对阴平城的正式进攻。 三面俱攻,城上、城下矢石如雨。 麴球亲自守御城北,北宫越守城西,王舒望则守城东,又仍以邴播率兵士两百人作为预备队,哪里出现危急的局面,就赶往哪里救援。又以阴平县长负责城中的治安和后勤的补给。 几个人分工明确,团结合作,硬是顶住了秦军的数日猛攻。 比之麴球守襄武县城时,此时阴平县内的守卒数量与那时差不多,而蒲獾孙部没有那时的秦军数量多,这还是在加上了阴平郡内的叛羌以后,蒲獾孙部目前也只有不到两万人,按说阴平县城应该是比襄武县城易守的,但比之襄武县城,阴平县城却有一个严重的不足,那就是城池不及襄武县城高大坚固,毕竟阴平郡中多山,民口少,县城所以也就小而矮了。 守城,主要靠的是城墙,城墙不够高、不够坚,那守起来自然便会相当的吃力。 秦兵围攻到第七天,城的北门被秦军攻破,屈男虎、屈男见日父子拼死抵御,麴球也亲自上阵,从下午激战到傍晚,乃才把突入瓮城的秦兵杀退。入夜以后,秦兵暂停下了攻势。麴球抓紧时间,组织民夫、兵士,拆掉县中的民宅,用砖石、沙土把被打烂的城门堵住。 北宫越从城西赶来,把一卷纸递给麴球。 麴球打开去看,见是一道劝降书,大致内容是:君等孤城被围,外无援兵,城破是早晚的事。麴将军、北宫将军俱陇地之雄也,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不献城以降?大秦天王十分欣赏二君,如肯降我,必给以封侯之拜,不吝重赏,秦国境内的大郡美邑,随君二人挑拣。 麴球向来身先士卒,不仅打仗的时候是,适才堵城门的时候也是,他也亲自动手搬砖砌泥了,弄得浑身脏兮兮的,脸上亦灰扑扑一片,汗水流淌出道道的痕迹,跟个花猫似的。麴球抹了把汗,抬头问北宫越,说道:“哪里来的?” 北宫越与麴球、王舒望、邴播一样,都是连着七天没有下过城墙,不仅脸也很脏,铠甲上尽是血渍,且那血腥混着汗臭,气味使人不能近闻。 唯是麴球身上也是相同的味道,久处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两人倒是谁也闻不出谁的腥臭。 七天的鏖战,不间断地下令,加上亲自杀敌时的呐喊,北宫越的嗓音变得十分沙哑,他哑着嗓子说道:“城下射到城头的,兵士拾到,呈给了队率,队率上交给了我。” 为了防止守卒因为受敌人的诱惑而导致士气低落,守城的意志不坚,因此在守城之时,严令兵士不得私看城下射来的任何东西,凡有捡到,必须马上上缴,如有违背者,除斩本人以外,并用连坐之法,少者连带其“什”,多者连带其整个“队”都要斩,此乃守城时惯用的军法,故是,在“什”、“队”中战友们的互相监督下,城下射到的东西,士卒通常是不敢看的。 “只有这一个么?” 北宫越说道:“还有十几封,内容都是一样,剩下的那些,我都烧掉了。” 麴球与北宫越不算很熟,心道:“北宫将军是羌人,与秦虏可算同族,他今把此道城外的劝降书给我,是何意思?是表无投降之念,抑或是为了试我心意?” 他便笑道,“只要献城,就给咱俩封侯,秦地的郡县随你我挑拣,这条件还真是大方。不过此书中,言我孤城无援,这话说的却是不错。将军,咱俩困守孤城,今方七日,北城门就被攻破了,这城恐怕还真会守不住。将军对秦兵此书,怎么看?” 北宫越慨然说道:“越虽羌胡,亦知忠也!征虏将军以阴平任越,越当为征虏守此王土!将军以尊贵之躯,从襄武突围出后,不回陇州,而南下我郡,是甘愿赴险也,况乎越有守土之责?越今与将军共守此城,如能击退秦兵,当然最好;如万一城破,越敢请与将军共死城中!” “为征虏守此王土”,这句话明显是个病句。 莘迩又不是王,哪里来的为他守“王土”?应该说“为大王守此王土”才对。 但麴球并没有在意北宫越的这一病句,他闻言欢喜,用力地拍了拍北宫越的肩膀,亲热地拉住其手,说道:“我算什么尊贵之躯?一个老兵罢了!要说尊贵,将军家世为羌豪,才是尊贵。将军有此忠心,球岂敢落后?便与将军共守此城!” 他顿了下,笑道,“不过,将军,‘共死城中’云云,我看啊,你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北宫越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麴球说道:“阴平郡关系到汉中等地的安危,势不可失;将军复是征虏的爱将,亦势不可有事。我料征虏将军一定不会坐视我阴平失陷、将军身亡而不顾的,援兵也许很快就能来到了!与其咱俩共死城中,何如等援兵赶到,败了蒲獾孙,你我两人一起领受此守城破虏的大功?” 北宫越虽是已经抱了与城偕亡、战死的打算,但人皆恋生,如能不死,自是更好。 听了麴球的话,北宫越的斗志越昂扬,说道:“好!那越就与将军共领此大功!” 一番交心,两人俱知了对方的死守决心。 虽是相识不久,麴球、北宫越却顿时如似多年之交,目光相对,皆是大笑。 麴球说道:“将军,北门今日被秦虏攻破,明天,秦虏的攻势肯定会更加猛烈。我有一策,可以暂遏一下秦虏的气焰。” 北宫越说道:“敢问将军,是何策也?” 麴球说道:“秦虏见我北门破,必以为破城之时指日可待了,如此,则就必会轻我。今晚,咱们连夜在北城墙凿出几个洞来,候明日秦虏攻城,则就以精卒经洞而出,袭其攻城之部队。虏仓促无备,我胜之易矣。只要此战打胜,不就可以把秦虏的气焰打下去了么?” 北宫越大喜,说道:“将军此诚妙策!越请明日领兵出城!” 麴球笑道:“区区小虏,何须将军?” 他顾视身后,指了指屈男虎、屈男见日,说道,“前我守陇西军营,引敢战士沿地道穿至秦虏阵后,大破虏军者,将军知是何人?便是屈男虎也!明日出城之战,屈男虎足矣。” 屈男虎领死士经地道,至秦军后阵,陷阵掣旗,大败秦军之战,早就传遍了定西军中。 北宫越也是很佩服屈男虎的壮勇的,闻得麴球准备用他作为出城的主将,便不再坚持亲自出战了,说道:“屈男校尉勇猛绝伦,越不如也。既是将军欲以屈男校尉为将,那越到时就在西城头为校尉鸣鼓助威!” 便定下了此策。 当晚,麴球指挥民夫在北城墙的西段悄悄地凿出了四个洞,每个洞可容一人通行,挖好之后,先用砖石封住,以免被秦军看出破绽;从守卒中选出了百人勇士,杀牛煮肉,是夜,让他们饱餐一顿,好生的休息了一晚。 次日,如麴球预料,秦兵果然大举攻城。 蒲獾孙觉得破城有望,把兵马全部压了上去,令东、西两侧的赵兴、同蹄梁倾力进攻,以牵制城中的守兵,将北门被攻破的北城墙依旧选为主攻的方向,用来攻北城墙的共有四千步卒,列成了四个方阵,以备次第轮换着攻打北城墙。 攻城的战斗由辰时开始。 到的午时,第一轮上阵的秦兵撤下,换了第二个方阵的秦兵上去。 蒲獾孙立於护城河南边不远处的大旗下,目不转睛地观察北城墙上戍卒的情况,他现,戍卒的抵御越来越无力,第二轮上阵的秦兵之攻城进展,比第一轮秦兵要快了许多,只用了没多久,就先后有两拨兵士顺着云梯冲上了城头。 尽管这两拨兵士没多久就没全歼於城上,但这种情况还是极大振奋了蒲獾孙。 他一边示意鼓吏、旗手,传令城下的士卒加大进攻的态势,一边笑与左右的军将、属吏们说道:“麴鸣宗再是号称能守,奈何阴平县城低矮,无有足够的屏障可为他用,城中守卒的伤亡定比他守襄武县城时远远为多,我军连攻七天,守卒已是力不能支了。想来早则今天,迟则明日,这阴平县城我军就能拿下了!” 蒲獾孙的用兵,在蒲秦的诸将之中,是较为保守的一个,而连他都产生了这样的信心,别的那些军将,更不用说,个个对蒲獾孙的此话深以为然。 乃至有人都有心情开玩笑了,说道:“大王在咸阳城里,给麴鸣宗备下了宅院一区,我听说给此宅院配的家具、用器,尽是奢华得很,大王还给麴鸣宗备下了数十个如花似玉的美婢。昨日的劝降书信射到城中至今,麴鸣宗并无回应,看来他是不打算投降了。明公打下阴平郡,实是大功一件,咸阳城中给他预备的这区宅院、美婢,说不得,到底还是要归明公所有!” 在咸阳城给有名气的敌人置下宅院,等候他们投降、或被俘后入住,这是蒲茂的一个爱好。 赵宴荔、姚桃在降秦之前,都有过此等的待遇,姚桃的那宅子本是给姚国备的,姚国战死,姚桃投降了后,就转给了他。 这回蒲茂亲征魏国,又早已在咸阳城中给守卫洛阳的慕容武台、新继魏主之位的慕容炎,以及在兖州与贺浑邪对垒的慕容瞻,也都分别给之置办好了宅子。 蒲獾孙是蒲茂的庶兄,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受过?一座宅院、数十美婢,不在他的眼中。 他笑道:“这宅院我用不上。怎么,你想要么?你如想要,等打下了阴平县,接下来去打平武县的时候,只要你能多立些功劳,我就上书大王,把那宅院、美婢统统赐给你!” 那军将喜不自胜,说道:“多谢明公!” 阴平郡的主要戍卒都在阴平县内,平武县等於是空城一座,简直不用攻便可将之拿下,蒲獾孙这话就等同是把那宅院、美婢给他了。 方在闲谈说笑际,忽闻城上鼓声大作。 蒲獾孙转目望之,见城头上,高悬的日头之下,万里蓝天的映衬之中,一将著红甲,临垛口而站,正挥槌击鼓,北墙的西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百十个陇兵的甲士,悉持短刃,伴随着鼓声,奋勇地杀向了城下的秦兵。 第二十一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三) 城头擂鼓之人是麴球,突袭而出的那百名甲士,自便是以屈男虎为的勇士。 城下秦兵的注意力都在城上,要么正在顶着上头的箭矢、檑木、沸油等攀援云梯,要么正在朝城头射箭以掩护登城的同袍,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一队守卒从城中杀出,顿时大乱。 定西兵卒的铠甲、戎衣都是红色,秦兵的铠甲、戎衣则都是白色。 蒲獾孙遥观见之,那杀出的守卒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突击阵型,就如一支红箭,撞入到大片的白色中,仿似沸水融雪,瞬间就将之搅得纷乱破碎。 先有一个近处的秦兵军将紧急召聚了数十部下,试图堵住这支红箭的突击势头,然而不过片刻功夫,那军将就被红箭的箭之人阵斩当场,其所率领的兵士溃散四逃。 继而,又有两个较远处的秦兵军将,其中一个,蒲獾孙虽然看不清楚其人长相,但通过此人所在的位置能够判断得出,乃是他帐下有名的勇将挚长龄,挚长龄现任蒲獾孙部的部曲督,职在督战,是以他的位置比较靠近护城河,但见挚长龄与另个军将聚合了百余秦军的甲士,分成两部,挚长龄从北、另个秦兵军将从东,包抄那支红箭。 蒲獾孙提心在口,凝目细看,却是敌我的这三支小部队刚一接战,东边的秦兵部队便即宣告溃败,丢下了十余具尸体狼狈逃走,北边的秦兵部队在挚长龄奋不顾身的率领下,倒是往前推进了些距离,但很快,挚长龄也被那支陇兵的头领斩杀,其所部曲亦哄散走掉了。 蒲獾孙惊问左右:“那陇兵军将何人?” 离得太远,没人瞧得清楚陇兵领的模样,蒲獾孙左右的将校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说话。 一人猜测地说道:“麴球、北宫越两人俱有勇名,然彼二人是城中主将,料定不会亲自出城,城头擂鼓的那将,倒有可能是麴球。除此以外,守军中最有名的斗将即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三人了。这三个人都是定西边军中的头等虎士,系麴家从全军中选挑出来的猛将,尽是久著剽悍之称。屈男虎尝穿地道而出,……这个、这个,扰乱过明公的军阵;孟公拔襄武县,邴播曾与我军穿地道的死士激斗,勇悍难当。想来应是此三人之一。” 秦兵的两次阻击失败,勇将挚长龄战死,导致了城下攻城部队的混乱。 许多在云梯上爬到一半的兵卒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列队朝城头射箭的弓箭手缺少足够的步卒甲盾护卫,战也不是、退也不是。 城头擂鼓之人,不再是只有麴球一个,数个鼓吏加入了其中,并且城西也响起了鼓音。伴随着鼓声的越来越激昂,蒲獾孙看到,在秦兵被红箭冲散的地方,城上赫然垂下了十几个大吊篮,每个吊篮中都有数个守军的甲士,这竟是摆出了一副城中要再接再厉、起反攻的架势! 出城的陇兵各带的有石油、膏脂等引火物,杀到哪里,就把火点到哪里,一架又一架的云梯相继起火,火海从西向东不断地蔓延燃烧。被杀的、或者没能及时避开火势的秦军战士被大火烧了一个里外焦透,淡淡的肉香味随风飘动,远在主阵的蒲獾孙都可以闻到了。 尽管没有身在现场,通过眼见那一团团火人的仓皇乱奔,或把火苗引到战友身上,或跳入护城河,耳闻凄厉的叫喊此起彼伏,鼻嗅由淡而浓的肉香之味,加上坐着吊篮到城下的守卒兵士的增多,蒲獾孙亦知,今天的攻城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却也算是一个决断的人,当即下令,鸣金收兵,同时赶紧点派左右的将校,命各领精锐出前列阵,以接应和掩护攻城部队的撤退。 “北宫越并无智名,虽兵寡被围,而敢於凿城出战,此策必麴鸣宗所出。难怪大王再三令我,如能招降麴鸣宗,最好把他招降!这人真是虎胆,且有奇谋!” 直等到前线攻城的部队被本阵的兵士接应撤回了差不多,出城和下城攻战的守卒退还到了城内,蒲獾孙震惊和紧张的情绪才略微得到缓解,望了望留於城下的一片狼藉,再望了望垂头丧气归来的战士们,再看看虽然城墙低矮,却给人以似乎屹立不倒之错觉的阴平县城,最后深深地注目於城头上的那个红甲将军,蒲獾孙不由自主地感叹出声,这样地说与身边的僚佐。 原本信心满满,以为一两天中,就可把阴平县给打下了,结果没料到被麴球的一次出城袭攻,搞得不仅没能继续扩大昨天的攻城优势,反而把部下兵卒的士气给弄得低沉不已。 随后两天,秦兵没有了前几日的锐气,虽在蒲獾孙的严令下,又动了数次攻势,但都无功而返。这天傍晚,收兵以后,蒲獾孙召同蹄梁、赵兴、乌洛逵等到帅帐,商议对策。 前天秦兵的失利,实是让赵兴颇觉开心,看到那些被火死的戎人们,赵兴深觉解气。莫说他没有对策,就是有,他当然也不可能献给蒲獾孙,便呆坐於帐中,只当蒲獾孙问到他时,一个劲地表示忠心,说道:“将军但有令下,末将万死不辞!” 乌洛逵很想为主分忧,奈何智商有限,绞尽了脑汁,也想不来办法,只能亦如赵兴,表表忠心罢了。 蒲獾孙知他两个没用,向他二人问策,也只是意思一下而已,遂转问同蹄梁,说道:“前日一战,被麴球偷袭,我军士气下滑,致昨、今两日再攻无功。同蹄将军对此可有应对之良策?” 同蹄梁不愧多谋之誉,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对策。 他掐着胡须,说道:“末将思得一策,唯是不知可用不可用,尚得请明公做主。” 蒲獾孙问道:“是何策也?” 同蹄梁说道:“将计就计如何?” 蒲獾孙不解其意,问道:“‘将计就计’?此话怎讲?” 第二十二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四) 同蹄梁说道:“观麴球近年来的诸战,先是经地道出於我军阵后,以扭转战局;今又凿洞於城墙,遣死士出战,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此二策都是常人不敢想、更不敢用的,由此可见,麴球此人,是个胆大包天的。既然如此,我军是不是可以借麴球的这个特点,佯装营乱,引他来攻?” 蒲獾孙没听太明白,皱眉问道:“同蹄将军,‘佯装营乱,引他来攻’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怎么个字面的意思?” 同蹄梁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详细地给蒲獾孙解释,捻须说道:“我军可装作夜惊,营中内乱,以麴球之胆色,料他闻讯以后,必会遣部出城,趁机攻我!而我军在营中、营外提早设伏,只要他敢来攻,败之易矣!就算麴球不会亲自领兵出战,但只要我军将他所遣之死士尽数歼灭,则城中守卒的士气定肯定就会因此而大丧,反过来,我军的士气自然而然地也就重新高涨起来了。以我之振奋,攻彼之沮丧,阴平小城,克之岂不在早晚之间了么?” 听罢了同蹄梁的此策,帐中的诸人反应不一。 赵兴往同蹄梁的椭圆脸上看去,心道:“瞧不出同蹄将军貌不惊人的,却策出惊人。还说麴球胆大,他这‘装作夜惊,营中内乱’,以诱麴球来攻之策,也实是胆大之极啊!” 的确胆大,难道就不怕“假夜惊”变成“真夜惊”么? 蒲獾孙性子谨慎,想到了这一点,沉吟多时,说道:“同蹄将军此策听来是不错,但是将军,夜晚宿营,最忌惊乱,万一这假夜惊,变成了真夜惊,如何是好?” 同蹄梁拿出稳重的语气,说道:“有两个办法可防假变成真。” “哪两个办法?” “一个是,咱们给兵士们交代好,让他们都能心中有数;再一个是,给各部的军将下令,入夜以后,便把他们各自本部的军士召聚一处,以军法约束,不许擅动、擅言,这样,上到军将、下到兵士,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并且有军纪约束,假当然就不会变成真的了。” 蒲獾孙想了一想,说道:“将军的此二法上佳,照之实行,确是可以保证假不会成真。” 那么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了,便是麴球会上当中计么? 蒲獾孙把自己的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同蹄梁笑道:“明公若觉得末将此策差可,决定采用,那对於我军来说,只是浪费了兵卒们一个晚上的休息而已,麴球如果中计,自是最好,如不中计,对我军也没有什么损失。” 蒲獾孙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将军此话甚是。如此,便按将军此策,明晚咱们姑且试一试看,瞧那麴球会否中计。他要是果然上当,我军因而顺势攻下了阴平县城,战后我会上书朝中,为将军请克城之头功!大王慷慨,想对将军必有重赏。” 同蹄梁倒是风格高亮,谦虚地说道:“为国尽忠,乃臣子之本分,大王英明神武,实今世之雄主也,能为大王尽犬马之劳,以成微末之功,是末将的荣幸,哪里是为了封赏!” 赵兴心中给他点了个赞,想道:“不仅胆子不小,阿谀拍马也有一套!” 出了蒲獾孙的率帐,踏着月色,迎着四月初的晚风回到了自己的营区,赵兴刚入帐中,才唤亲兵取水来,打算盥洗一番,将就歇息,便有一人紧随其后,跟着掀开帐幕进来。 此人浓眉大目,身形健硕,髡头小辫的型,亦是个铁弗匈奴人,名叫金素弗。别看这人状貌魁梧,如个武将,但在铁弗匈奴部中,向来是小有智名的,是赵宴荔留给赵兴的得力佐助之一。从金素弗的祖父到他,已是接连三代为赵氏效命,却是赵兴而今最信得过的一个部属。 “夜颇深了,老金,你怎么还没休息?” 金素弗凑到近前,神神秘秘地说道:“大率,有个咱们的老熟人来了。” 赵兴问道:“谁?” 金素弗朝自己的眼上指了一指,说道:“那个碧眼的粟特人。” 赵兴呆了一呆,旋即反应过来,惊诧地问道:“安崇?” 金素弗说道:“是!” 赵兴下意识地朝帐外看去,帐幕低垂,瞧不见外头的夜色和情状,不禁压低嗓音,说道:“他怎么来了?……他不在阴平城中啊,他从哪里来的?……人现在何处?” 金素弗说道:“安崇的确不是从阴平县来的,据他自己说,他是从莘幼著的军中来的!” “莘迩?莘迩的军中?”赵兴更是大吃一惊,说道,“莘迩率兵到了阴平了么?” 金素弗说道:“安崇说,莘迩部现下就在阴平县西三十里许的一处谷地中。” 两人正说话间,帐幕再次掀开,一个士兵捧着盆水入到帐中。 是受赵兴的吩咐,给他取水洗漱的那个亲兵。 看到了金素弗在帐内,这亲兵知金素弗必是有军务禀报赵兴,倒是个有眼色的,便有心不作打扰,把盆放到地上,朝赵兴行了个军礼,又朝金素弗行了个礼,就准备退出去。 赵兴说道:“且慢。” 那亲兵问道:“大率还有何令下?” “你过来。” 那亲兵走到赵兴的座前。赵兴从胡坐上站起身来,往帐壁上一指,与那亲兵说道:“你看那是什么?”亲兵转头去看。赵兴抽出刀来,砍到了这亲兵的脖颈上。鲜血顿时溅出,喷了没有防备的金素弗一身。那亲兵一直很得赵兴的喜爱,怎么也想不到,无缘无故地,赵兴会突然杀他,扭回脸,惊恐地捂住脖子,哑哑的叫了两声,倒地死去。 金素弗仅是短短的一怔,就明白了赵兴为何杀这亲兵,说道:“大率是担心他方才听到什么了么?” 赵兴英俊而年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蹲下身,用那亲兵的衣服擦掉了刀刃上的血迹,回刀入鞘,站起来,坐回胡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把他的尸体拖出去,传令部中,凡是无我军令而擅自入我将帐、寝帐者,杀!” 金素弗应诺,拽着那亲兵尸体的腿,把之拖出去到了帐外,将赵兴的军令大声地说与了帐外的亲兵们知道,随后折回帐内,复完命后,仍旧凑到赵兴的近前,低声说道:“大率,那安崇现在我的帐里,大率是见他还是不见?如不见,那末将就把他杀了?” 赵兴脸上阴晴不定,思考了好一会儿,问道:“安崇怎么到咱们营中的?何时来的?蒲獾孙、乌洛逵他们会有可能知道么?” 安崇身为异族,碧眼浓髯,在戎人、铁弗匈奴的群中颇是引人注目,赵兴有此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金素弗说道:“这个粟特杂胡却有心计,不知怎的,竟被他藏在了送粮的辎重车里,今天中午时,便随车到了营中,然后直到入夜,他才从车中钻出,偷偷地摸到了末将的帐中。蒲獾孙、乌洛逵两人应是没可能知道。” 所谓“送粮的辎重车”,这个“粮”不是秦兵自带的军粮,而是蒲獾孙率部到了阴平县外后,循照惯例,即遣兵四掠,从邻近的乡野中抢掳到的民粮。若是军粮的话,不但粮食本就装好在车,而且外有辎重兵严加守备,安崇无论如何也是藏不到辎重车里的,但抢来的民粮就不一样了,那四处劫掠的秦军兵士,抢劫过后,免不了欺男霸女,作些奸淫之恶事,装粮等物的辎重车就会偶尔出现暂无人看守的情况,便给了安崇悄悄藏到车中的机会。 安崇忽在营中,莘迩领兵已到阴平县西的山谷中,这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撼。 赵兴反反复复地考虑了一番,心道:“莘迩二派安崇来见我,不外乎仍是为了策反於我。上次我阿父举事不成,为氐虏所害,这次……?”他想了又想,说道,“安崇在你帐中?” “是。”金素弗察言观色,看出赵兴似有见安崇之意,试探问道,“大率,要不我把他带来?” “不,我去你帐中见他!” 第二十三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五) 金素弗是个节俭的人,比起赵兴的寝帐,他的住帐既小,且无甚装饰,唯一个床榻,一个案几,两个胡坐而已,地上铺了层薄薄的羊毛毯,帐壁上挂着刀与弓箭,除此,别无它物了。 便在床榻上,坐着一人。 这人髡头小辫,饰一如铁弗匈奴,然眼睛碧绿,胡须浓密,虽是坐着,也能看出其身形高大,不是别人,正是安崇。他穿着件脏兮兮的羊皮褶袴,这种褶袴正是多数铁弗匈奴兵士的着装,褶袴较小,穿在他的身上,略不合体。 看到赵兴和金素弗进来,安崇从榻上站起,下揖行礼,说道:“小胡安崇,谒见大率。” 上次见安崇时,安崇还是粟特人的剪型,这次却变成了髡头小辫,赵兴往他的头上瞅了眼,心道:“这个杂胡,倒是挺能下本钱,把头都剃了。”又往他身上的褶袴瞧了瞧,想道,“这褶袴显是我部兵卒的,他从哪里搞来的?”此疑却不必问,赵兴也只是随便一想,不用说,这身褶袴肯定是安崇偷摸摸地杀了一个铁弗匈奴的兵卒,从其身上剥下来,自穿身上的。 赵兴先没有理会他,大步到帐壁前,把金素弗的弓箭取下,随后挽弓搭箭,指向安崇,作色说道:“你这杂胡!还敢潜入我营见我?上次要非是你花言巧语,蛊惑我父,我阿父又怎会被迫自刎,为那吕明、季和所害?你今次又来,是想为我阿父偿命的么?” 安崇不慌不忙,挺起了身,昂昂然地叉手而立,迎对赵兴的箭矢与满含怒气的目光,说道:“不瞒大率说,对大率父亲的身死,小胡亦是悲愤难忍。想大率的父亲赵大率,纵横朔方数十载,威名震慑大漠,不幸竟为小儿辈所逼害,诚然是令闻者叹息,亲者流泪。然害赵大率者,实非小胡也,大率你难道不知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是谁么? “大率如是不敢找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报仇,非要迁怒於小胡的话,不瞒大率说,小胡既敢孤身一人,来入大率营中,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就把这条性命送与大率,任由大率处置也是无妨。只是当小胡死后,见到大率父亲的英灵,大率的父亲若是问起,大率可有否为他报仇,小胡也只能如实回答,直言说大率懦弱,非仅没有胆子为他报仇,还做了人家的女婿。” 金素弗大怒,上前一脚,踹到了安崇的腿上。 他本是想把安崇踹翻的。 却安崇身材壮硕,下盘稳当,他这一脚上去,没甚么作用,安崇仍是安安稳稳地站着。 金素弗骂道:“你这杂胡,胡说八道些甚么?真不怕死么?” 安崇晒然笑道:“小胡的头颅在此,大率如欲取之,以向大率真正的杀父仇人换取功劳,就请大率取去罢!不瞒大率说,大率杀小胡之时,眨眨眼睛,就算小胡无胆!” 赵兴回怒而笑,把弓箭丢到地上,与安崇说道:“你这是激将之法。当我是三岁的孩童么?我焉会中你此法?”收起笑容,色转悲恸,捶着胸膛,说道,“我怎会不知我真正的杀父仇人是谁!唯是苦无机会,不能为父报仇,故此才暂且委屈,隐忍罢了!” 帐中的气氛不再剑拔弩张,安崇也就不再傲然作态,他再次下揖,拿出恭敬的态度,说道:“大率,今日小胡便是给大率送报仇机会来的!” 赵兴问道:“你如何给我报仇的机会?” “征虏将军莘公今领兵万余,已至阴平县,现便伏兵於县西三十里处的谷地之中,这件事,金将军应是已给大率说了?” 赵兴颔说道:“说了。” “敢问大率,在闻知此事之前,大率可有曾料到,征虏将军竟会亲自领兵,翻越千里岷山,绕过陇西郡,奇兵而入阴平县,以援麴将军、北宫太守么?” 赵兴摇了摇头,说道:“莘征虏舍陇西郡部不打、援阴平郡此策,真是奇计也,如神兵天降,我,没有预料到。” 安崇说道:“大率聪明过人,可连大率都没有预料到,足可见蒲獾孙、同蹄梁等辈更不会预料到此。如大率所言,已是神兵天降,必能打蒲獾孙、同蹄梁一个出其不意,而且征虏将军此次所率之万余定西步骑,又尽皆是我定西的头等精锐,……小胡敢问大率,要是征虏趁蒲獾孙、同蹄梁与大率正在攻打阴平县城之际,突然动攻势,从西、北两面进攻大率等的后阵,而麴将军、北宫太守於城中呼应,我军内外夹击,则大率等部秦兵的下场会是怎样?” 赵兴答道:“大败无疑。” 安崇说道:“蒲獾孙、同蹄梁既败,征虏将军与麴将军、北宫太守合兵,卷席北上,从南边进攻陇西郡,曹领兵等适时从西边进攻陇西郡,……敢问大率,现窃驻陇西的石、吕明、季和、姚桃等部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赵兴答道:“蒲獾孙的兵败,定会动摇陇西秦兵的军心,此其一;石、吕明、姚桃分驻陇西三城,攻一则其余二者驰援,看似守备森严,然若征虏与曹领军分从南、西夹攻,则就会局势转易,变成石、吕明、姚桃两边难以兼顾,此其二。此二者结合,石、吕明、季和、姚桃部也是会大败无疑。” 安崇伸出大拇指,赞道:“大率当真知兵!此先救阴平,后灭陇西秦兵的战策是征虏将军的智囊唐长史所出,长史若是能够得闻大率的这番分析,必会把大率视为知己!” 他第三次下揖,肃然说道,“吕明、季和等虏大败,被擒之后,生杀还不就任随大率之意了么?这,就是小胡献给大率的报仇机会!”说完,奉上了书信一封。 赵兴接住,打开来看,是他的兄长赵染干写来的。 赵染干信中所写的内容,与安崇适才说的差不多,信很简短,最后一句是“愿与阿弟齐心协力,共报父仇”。 赵兴看完了信,问道:“我阿兄在征虏将军的部中么?” 安崇说道:“大率的阿兄现为我朝拜为西海侯、奋威将军,当下正在莘公的帐下。”顿了下,补充说道,“大率的弟弟阿利罗现任我朝的王国中大夫,因为深得我朝大王的宠爱,此次没有从莘公来讨蒲獾孙,而是留在了我朝的王都。阿利罗对大率亦是思念之极,朝夕渴盼能得与大率兄弟团聚。” 阿利罗是赵宴荔的庶子,没在赵兴的眼中,赵兴压根就没把他当兄弟,但一个不中用的庶子,在定西都能得任王国中大夫这样的近臣之职,也算是从侧面说明了定西对赵家兄弟的看重。 赵兴捏着信,在帐中踱了几圈的步,做到胡坐上,歪脸瞧安崇,说道:“你适才说,征虏将军带了万余兵马?我尽管未去过岷山,但只通过武都、阴平两郡见的这些山,就能想象得到岷山的山路会有多么难行。征虏将军居然能够带万余人,在短短的时日内便翻越过了岷山?” 安崇面不改色,说道:“不瞒大率说,“不瞒大率说,万余兵马是小胡在吹牛,莘公所率之兵,实际共有八千。” 金素弗怒道:“你这杂胡,竟敢欺瞒大率!” 安崇诚恳地对赵兴说道:“大率聪敏,应该能猜到小胡所以头先没有把莘公所率之兵的真实数目告诉大率的原因。那是小胡之前还不太了解大率,担忧大率会因为莘公所率兵马的不多,而产生莘公是否能够击败蒲獾孙、同蹄梁部的疑虑,故是不得不向大率作些谎报。 “而刚才听了大率对陇西石、吕明、季和、姚桃等部必败无疑的分析,小胡才知大率真是英略出众!不瞒大率说,小胡也是很后悔,不该向大率说假话,应直接便以实情相告才是!料以大率英才,就是得知了莘公所率兵数的实情,亦定不会怀疑莘公能否大胜蒲獾孙等辈。” 赵兴年纪不大,才二十来岁,但不仅其人聪明,且也不像寻常的年轻人那样虚荣,听了安崇仿似自肺腑的奉承,他并无自得之色,反是陷入了沉吟思索。 帐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金素弗忍耐不住,轻声地问道:“大率?” 赵兴没有回声,仍是安坐不动,又想了多时,终於做出了决定。 他对安崇说道:“莘公遣你潜入我营,来见於我,是为了当莘公率部起对蒲獾孙、同蹄梁的袭击时,希望我可以从中响应吧?” “正是!” 赵兴问安崇,说道:“莘公想要我怎么配合?” 安崇大喜,说道:“大率愿意投我定西了么?” 赵兴咬牙切齿,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怎可不报!”顾与金素弗,说道,“吕明、季和两个的狗头,权寄於其二人脖颈稍时,待你我举兵,先杀了乌洛逵这个狗贼!” 金素弗应道:“是!” 安崇便把莘迩的安排说与赵兴,叫他在莘迩麾兵攻蒲獾孙、同蹄梁时,放开城东的通道,合与由此出城的麴球、北宫越部,从侧面共击城北的蒲獾孙本阵。 潜入赵兴营中很难,有了赵兴的帮忙,出营却就容易许多了,议定了作战的计划,安崇当晚即就出营,赶去县北,找莘迩回报去了。安崇说莘迩现领兵驻於县西三十里的山谷中,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莘迩部而下没有在县西,而下驻於县北二十多里处。 到了莘迩部的驻地,安崇把赵兴的回复禀与莘迩。 陪於莘迩身侧的郭道庆喜不自胜,说道:“明公,此回突袭蒲獾孙、同蹄梁等秦虏,本已是十拿九稳,今加上赵兴的响应,十拿十稳矣!”问道,“明公,何时开战?” 赵兴一有杀父之仇,二来赵染干、阿利罗都在定西,对他的愿意来投,莘迩是有一定把握的,因是听了安崇的禀报,他倒没有特别的惊喜,笑答郭道庆,说道:“万事以备,明日即战!” 第二十四章 赵兴报父仇 元光救獾孙(六) 翌日天没亮,莘迩便传令部曲,叫各部尽起,朝食备战。 因为生火的话,不免会有烟气,或许会被秦兵的斥候现,故是自昨天伏兵於此地之后,莘迩军中就没有造过饭,兵士们只以冷食,如酪浆、胡饼之类充饥。 就着酪浆,五千战士各食自携的胡饼,不多时,就饱餐毕了。 以“屯”为单位,在各屯屯长的带领下,兵士们做了些简单的热身运动,把身体都给活动开了。莘迩下到各屯,亲自巡视,凡所眼见,将士们一个个皆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莘迩对随从的唐艾、郭道庆说道:“千里、子善,卿二人文官也,等会儿进袭秦阵之时,你们两个不必从战。我给你二人留下军卒百人,且在此为我照看伤员、辎重。” 这回穿越岷山,莘迩虽没有带太多的粮秣、军械,但多多少少还都是带了一些的,故是有“辎重”之说;至於“伤员”,这个“伤员”不是战斗损伤,而是在翻岷山,经过险峻覆雪的地段时,有少数的兵士或者滑倒摔伤了,或者手脚被冻伤的比较严重了。 唐艾应诺,挥扇笑道:“艾便就在此,恭候明公的捷音!” 郭道庆不大乐意,挺胸昂头的,赳赳说道:“明公,道庆现下任的虽是督府文职,然道庆弓马娴熟,却非单单是文官也。乞望明公勿要仅以文士视道庆!道庆敢请从明公斗战!” 郭道庆的马术、射术,在此回翻越岷山的过程中,莘迩都曾见过,确是担得上“娴熟”二字,唯是他乃麴爽的故吏,莘迩犹豫了下,心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他竟战死身亡,待回到谷阴,我不好给麴爽交代。” 麴爽前被令狐妍堵门,痛责了一番,迫於惧怕舆论的压力,最终不得不反戈一击,倾向到了莘迩这边,但料其心底,必是衔怨不满,如郭道庆再阵亡於此战中,麴爽说不得,会更怨恨莘迩,方下定西朝堂大局已定,莘迩虽是不怕他的怨恨,可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想到这里,便还是不允郭道庆从战,委婉拒绝了他,笑道,“卿虽弓马娴熟,奈何千里无缚鸡之力。为防意外,卿还是留在这里,与千里做个搭档罢!” 郭道庆只得应诺。 莘迩遣出数十探马,北去侦查阴平县外的秦兵动静。 探马去后不久,一拨拨地折回禀报。 “秦虏刚刚出营列阵。” “城北、城西、城东的秦虏都列好了阵,准备攻城了。” “秦虏已开始三面攻城。” 莘迩驱马上到高处,眺望二十多里外的阴平县城,离得太远,瞧不到什么,侧耳细听,似乎听到了战鼓、喊杀之声,望了望天色,还不到辰时。 郭道庆问道:“明公,虏已攻城,我部何时进战?” “先让他们攻一阵儿,等到中午,候其兵卒饥渴乏力,我部再进击不迟。” 探马仍在络绎回报。 别的情报也都罢了,其中一个探马的报告,引起了莘迩的注意。 那探马说道:“秦虏对阴平县城的攻势,好像不如昨天猛烈。” 莘迩问唐艾、郭道庆等,说道:“秦兵的攻势不如昨日,卿等以为,可是秦兵力疲了么?” 唐艾沉吟稍顷,说道:“秦虏攻阴平县城,今方七八日,常理估算,不该到力疲之时。” 莘迩也是这么判断的,他问道:“那为何秦兵的攻势不如昨天?” 唐艾摇着扇子,想了想,答道:“也许是在示弱於城中?……但它是攻城,又非是与麴将军、北宫太守野战,就是示弱,也没什么用处啊,难不成,麴将军还会因它的示弱而出城邀战?” 诸人猜测纷纭,一时俱无定见。 但不管它弱也好,不弱也好,这一点异常并不影响大局,今日的总攻当然不可能因此取消。 …… 阴平县西,同蹄梁部的主阵中。 同蹄梁站在将旗下,打望攻城的本部兵士。 其阵中的战鼓声音尽管激昂,那前边攻城的秦兵战士却颇是显得有气无力,盾牌、船形蓬等各类防御器械齐上,投石车、弓弩等各类掩护进攻的军械俱用,声势不小地打了半晌,却连个云梯都没架到城下,比起前几天的猛攻,简直是天壤之别。 忽有一队督战的士兵,从攻城的战士中拽出了十余人,逼其跪下,尽将之斩,然此督战之举,那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却好像半点也没有用处,战场上的秦兵依旧消极怠战。 看到此幕,同蹄梁无有恼怒之色,抚须而笑,却是挺满意的模样。 他身边的一个军将说道:“见我军今天的攻势懈怠,麴球、北宫越必会误以为这是因为我军久攻阴平不下,且前日更被他突袭成功了一次,以致使我军士气由之而士气涣散之故。如此,则当今晚我军‘夜惊自乱’时,麴球、北宫越也就不会起疑了。将军考虑周到,此真妙策!” 麴球是个智将,若是秦军无缘无故的出现“营啸”,说不定他会怀疑,一旦被他起了疑心,同蹄梁的此策自然也就无法得行了。 因是,今天秦兵攻城不力的局面,实是蒲獾孙、同蹄梁故意为之的。 带兵较久的将校们都知道,“夜惊”、“营啸”这事儿,通常都是生在部队的士气低落之际,有了今天攻城的这层铺垫,等到今晚秦营夜惊,想来麴球、北宫越应就会信以为真了。 ——适才被杀掉的十余“兵士”,并非秦军的兵卒,是从附近抓来的乡民。武都、阴平两郡的住民目前以羌人为多,在型等外貌特征上,本地的土著乡人与秦兵的羌人战士并无区别。 同蹄梁小小自得,说道:“抓来的乡民不是总共有百数么?” 那军将答道:“是。” “过会儿再杀一批,可以多杀几个;剩下的那些待到下午杀掉。” 军将应道:“诺。” 却等不到下午了,过午时不久,同蹄梁正打算把前线攻城的兵士们召回,叫之与本阵的士卒们一并吃饭,忽闻一阵急促的鼓声在城北响起。 听那鼓音,不是蒲獾孙阵中传出的,是从城北约数里外传来的。 同蹄梁纳闷举,朝鼓音传来之处远望,别的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烟尘。 “那是怎么回事?” 同蹄梁左右的将校们,与同蹄梁一样,仓促之下,对那鼓音和烟尘的来由尽是茫然不知。 诸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瞅了片刻。 一个机灵的,猜到了点什么,叫道:“莫不是同蹄豪平、且渠元光没能挡住汉中的陇兵?” 同蹄梁的情绪变得紧张起来,他忙不迭奔到望楼上,极力眺望,这次他不再只是看见烟尘,从那烟尘中,他看到了一面红色的大旗,大旗的后头是少说四五千的红甲战士。随着这支部队的快接近,同蹄梁看清楚了那面大旗上绣的字,简简单单只有六个:大唐征虏将军。 同蹄梁顿时失色,惊道:“是莘迩!他、他、他怎么……”极大的震惊,使他语无伦次,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莘迩的部队来的太突然,行军的度也太快,同蹄梁压根没有做出反应的机会,城北的蒲獾孙也是一样。同蹄梁眼睁睁地看着这支定西甲士几乎连成列的阵型都没有组成,就直接杀入到了亦刚准备把前线兵士召回、组织士卒午饭的蒲獾孙部中。 蒲獾孙带之攻阴平县城的部队,总共也就万余人,摆在城北的虽是主力,可也不到五千人,既是猝不及备,又兵士的数量不如杀到的定西战士,瞬时间,其阵大乱。 同蹄梁目瞪口呆。 左右诸将中,先前称赞他“妙策”的那将急声说道:“将军,蒲公阵危矣!我部当立即往援!” 同蹄梁定了定心神,说道:“你说得对!我给你精卒千人,你立即去支援蒲公!” 那将临危受命,方显英雄本色,大声接令,连跑带跳的,下了望楼,紧急召聚了千数战兵,率之便往城北援助蒲獾孙。等这将离开后,同蹄梁也下了望楼,吩咐亲兵:“给我备马!” 亲兵的队率是同蹄梁的族子,拽住同蹄梁的衣甲,跪倒在地,苦劝说道:“叔父!陇兵突至,蒲公没有防备,恐怕不能久支,而城中的陇兵见机,势必会出城夹击蒲公阵!蒲公部将败亡矣!纵是叔父再亲往驰援,只怕也非只於事无补,并且叔父还会陷入险境。叔父!万万不可亲往支援啊!” 同蹄梁诧异地说道:“我哪句话说要去支援了?” “那叔父是?” “蒲公部一败,我部跟着也得败!当趁蒲公阵尚未大溃之良机,咱们赶紧撤退!” 那亲兵队率恍然醒悟,说道:“叔父原来是要……”好险万险,把“逃跑”两字咽了回去。 “还不快点去与我备马!” 那亲兵队率痛快应诺,答道:“是!” 等坐骑牵来,同蹄梁麻利地翻身上马,扬鞭待抽马臀,动作顿了一下,回顾望阴平县城,惋惜地说道:“可惜了!” 那亲兵队率问道:“叔父,可惜什么?” “可惜我的妙计不得用矣!”说完了这句话,同蹄梁打马一鞭,向西奔窜,跑出了十余里地,然后转往北行,却是连自己的本部兵士都顾不上,只带了百余的亲兵径往武都郡去了。 …… 同蹄梁已遁,不必多提,且说阴平县西,赵兴阵中。 差不多与同蹄梁同一时刻,赵兴也看到了杀来的莘迩部,他对此早有预备,却不似同蹄梁、蒲獾孙那般慌乱,马上传令,命以“陇虏偷袭,我部当援蒲公”为借口,召乌洛逵来见。 乌洛逵急匆匆地赶到。 在金素弗、叱奴侯等亲信将校的簇拥下,赵兴顶盔掼甲,按刀与乌洛逵说道:“观来敌旗号,是定西的征虏将军莘迩亲率之兵,乌洛逵,你说我部该怎么办?” 莘迩部的来到毫无预兆,乌洛逵惊慌失措,没有注意到赵兴把对他“乌将军”的称呼改成了直呼其名,气急败坏地说道:“莘迩部怎会从北边突然杀来?大率,咱们得立即往援蒲公!” 赵兴点了点头,说道:“好,此任就交你去办!” 金素弗、叱奴侯等一干将校抽出兵刃,蜂拥齐上,先是把乌洛逵随身带着的十几个亲兵杀掉,继而把乌洛逵按倒在地。 乌洛逵一边挣扎,一边骇然大叫:“大率,你这是作甚?” 赵兴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懒得与他多话,只管朝着天水郡的方向,拜倒地上,痛哭流涕,说道:“阿父!你在天的英灵不散,看儿子为你报仇雪恨!今日且先杀了此狗,来日再杀吕明、季和!” 他爬起身,拿刀到乌洛逵身前,一脚踩其肩胛上,一手拉其小辫,将其脑袋拉直了,猛力冲其脖颈挥刀。却是赵兴此前没有砍过人的级,无有经验,接连三刀下去,都卡在了颈椎的骨头缝里,直到第四刀,才算是把乌洛逵的头给砍了下来。乌洛逵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赵兴将其头颅丢给金素弗,令道:“收好了,候我用此祭过阿父以后,把之制成酒器!” 金素弗应诺,将乌洛逵兀自双眼圆睁的脑袋随便装入到个皮囊中,系在了腰中的蹀躞带上。 叱奴侯是赵兴手底下,仅次於金素弗的得用之将。金素弗有智谋,而此人则是以悍勇闻名。乌洛逵也是铁弗匈奴中的悍将,气力过人,方才赵兴杀乌洛逵的时候,多亏叱奴侯牢牢地按住了乌洛逵的腰肢,赵兴也才能杀得那么轻松。这时,他一脚把乌洛逵无头的尸体踢到边儿去,问道:“大率,现在咱们干什么?” 赵兴望向城北,那里正喊杀震天。 城西、城北,离得不远,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红甲的陇兵前锋已经突入到了白色戎装的秦兵主阵。阵阵的鼓声催动,阴平县的北门打开,守卒亦呐喊杀出,对蒲獾孙阵形成了夹击。 赵兴说道:“现在?现在当然是去打蒲獾孙!”顾视金素弗、叱奴侯等,说道,“此战罢了,咱们就是定西的臣子了。你我是外来人,要想在定西朝中立足,非得有大功不可。现下就有一份大功摆在我等的面前,汝等可知,这份大功是什么么?” 金素弗应道:“蒲獾孙!” 赵兴说道:“正是!你们谁能为我擒了蒲獾孙来,我便分给他部民五百家!” 赵兴而下带在身边的铁弗匈奴兵卒,总计也就只剩下两千多人了,这两千多人的家属都从在营中,担任后勤等事宜,加上之前阵亡的那些兵士的家眷,也就是说,他现今手头掌握的铁弗匈奴部民统共只有两三千家,一下拿出六分之一作为犒赏,委实是慷慨的大手笔。 金素弗、叱奴侯等闻言,个个眼中亮,轰然应诺以后,俱是赶回本部,奋勇争先,各率兵士杀向蒲獾孙阵的东翼。 …… 北边遭到敌人的突袭,南边城中的守卒出来夹攻;西边虽然来了千许的援兵,但紧接着就闻讯同蹄梁弃部而逃;旋即,东边的赵兴部反叛,加入到了敌人的行列,等於是本阵三面受击。 蒲獾孙知道大势已去,向来慎重、很少口出恶言的他,痛骂了赵兴、同蹄梁几句,便与同蹄梁一般无二,也是带了些许亲兵,赶忙脱离阵中,往东北方向逃命。 逃出了三四里地,后头的喊杀声渐渐微弱。 昨天还信心满满,采用了同蹄梁的计策,以为打下阴平县不过是三两日内的事,殊不料转眼就兵败如山倒,蒲獾孙勒马回顾,望向城下纷乱的战场,心中悲戚,欲待表感言一两句,猛然见数十穿着红甲的陇骑,由南边追来,当先之人,身材高壮,大呼喊道:“蒲獾孙休走!” 蒲獾孙大惊失色,没功夫再感慨了,鞭马就走。 那数十陇骑紧追不舍。 能被莘迩翻山越岭,带到阴平的战马,自都是一等一的好马,马上的骑士也都是一等一的精锐,无不擅长控马,他们与蒲獾孙等的距离越来越近,箭矢不断地射至蒲獾孙的左近。 蒲獾孙仓急扭头,去看追兵离自己还有多远,觉果是不到一箭之地了,意外地看见追兵中那带头的壮汉,虽髡头小辫,两眼却是碧绿,高鼻浓须,俨然是个粟特胡人。 蒲獾孙原以为是麴球、北宫越、王舒望或别个谁在追他,见那带头的竟是个粟特人,尽管逃命的状况下,亦不由惊奇,心道:“哪里来的粟特胡,此等拼命地追我!” 那追他的粟特胡人,正是安崇。 安崇自投到莘迩帐下以今,尽管现下也得了官职,可比起秃勃野等带兵的大将,甚至比起乞大力等,他的地位与权势却都是差得多。安崇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因一直渴望着能够更进一步,故此,今日战中,从一开战起,他就在找蒲獾孙的位置,也正因此,在蒲獾孙逃跑的时刻,是他最先现,从而,也是他最先带骑追来的。 想那安崇,以前靠捕捉胡牧、贩卖为奴为业,常年生活在马背上,其人的马术毋庸置疑,便是放在整个定西、乃至蒲秦,也都是翘楚,眼看着蒲獾孙近在咫尺了,而蒲獾孙所带的亲兵们纷纷被他及追骑射落坠马,便在蒲獾孙逃跑的前边,蓦然出现了百余秦骑。 一将驰於此百余秦骑之前,高声嚷道:“蒲公莫惊,末将救援来迟!” 蒲獾孙大喜过望,连呼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对面的这百余亲骑,是安崇预先没有料到的,他打眼去望,瞧见那叫嚷之将身形短小,相貌如猴,竟是且渠元光。安崇心道:“这猴崽子从哪儿冒出来的?” 安崇不在莘迩的核心决策圈,因而不知道就在昨日,莘迩与阴洛、张景威遣出的、以严袭为主将的援助阴平之部队取得了联系,闻知了他们被同蹄豪平、且渠元光阻击於阴平郡东。他若是知道,当就能猜出且渠元光与这百余秦骑必是从郡东来的。 且渠元光倒也是赶巧了。 严袭为能及时参与到合击蒲獾孙的这一仗中,对同蹄豪平、且渠元光所率之阻击秦兵攻势甚急,两人抵挡得吃力,於是元光回来找蒲獾孙,本意是请援兵的,却没有想到碰上了蒲獾孙部的大败,刚好在半路上与蒲獾孙相逢。 元光接住蒲獾孙,见到蒲獾孙的这幅狼狈样子,无须多问,也知蒲獾孙定是战败了。他认识安崇,又叫安崇出现此地,大致猜到应该是定西的援兵突袭杀至。 眼下不是说话之所,元光一面拨马,与那百余秦骑护卫着蒲獾孙,按蒲獾孙原先的路线,掉头往东北逃窜,一面顾见安崇等追之不舍,生怕被他们追上,陷入混战的话,会有更多的定西兵士赶到,到时,蒲獾孙身为蒲秦的宗室,蒲茂的庶兄,奇货可居,大概且不会死,可他一个叛将,又亲手杀了他的叔父,下场定然不妙,心生一计,想道:“安崇也许不知我的虚实,我当以诈吓他,阻他再追!”恶狠狠地冲后叫骂,“绿眼胡,有胆来追!” 他却不知安崇是个亡命徒,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岂会因他的使诈便就放弃? 安崇催马疾驰,笑骂说道:“我正想着只一个蒲獾孙还不够功劳,你个叛虏自投上门,擒拿下你个猴崽子,却比拿下蒲獾孙更能得征虏欢心!你放心,我不会放你逃的!” 数支箭矢射到了元光的铠甲上。 好个元光,一计不成,改生二计,急唤从行的弟弟男成过来,说道:“阿弟,我分你骑兵五十,你先留下阻挡安崇那杂胡!候我把蒲公送到前头,便转回来接应与你!” 男成是个憨厚人,二话不说,当即应令。 留下了男成等五十骑阻截安崇等,元光紧随在蒲獾孙的马侧,继续奔逃。蒲獾孙听见他哽咽哭泣,转脸去看,见他流泪满面,问道:“元光,你怎么了?” 元光抽噎说道:“明公,那追明公之将名叫安崇,有万夫不当之勇,吾弟非他敌手,今必死矣!我与我弟从小一起长大,想到日后不能再见到他,心痛如绞。” 蒲獾孙感动地说道:“你为了救我,舍了你的弟弟,元光,你的这份忠心,我不会忘的!” 元光哭哭啼啼地说道:“小胡对明公,并无忠心。” 蒲獾孙讶然,说道:“什么?” “小胡对明公只有一片由心。” “什么由心?” 元光抹着眼泪,说道:“譬如今为救明公,而舍吾同产亲弟,这就是小胡的‘由心’,因为这是小胡由心而。” 蒲獾孙明白了元光“由心”的意思,更加感动,说道:“元光,我一定会厚待你的!” 元光回看已落於二三里外的男成等骑,他们已与安崇等定西骑兵接战一处,明显地可以看出,男成等的确如他所料,不是安崇等的对手,不时有秦骑被杀,掉落马下。不过,因了男成等的阻挡,元光与蒲獾孙却是可以安然无恙地逃掉了。 元光寻到了奋力作战的男成,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稍顷,心道:“男成!你死得其所!我功成名就、把咱们的部民都从水火中拯救出来之后,会把你的名字散满卢水河岸!”扭回头,不再后顾,迎着前方的劲风,打马急行。 第二十五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上) 男成拼死力战,终是没有等到元光的回来接应。 随他断后的那五十秦骑被安崇等杀败以后,安崇也认得他,便只把他擒下,没有擅杀。往东北边望了几眼,早看不到元光、蒲獾孙等的身影了,安崇虽是遗憾不已,亦只得罢了,吩咐从骑们将被俘的秦骑悉数杀了,并战死秦骑们的级,一起砍下,各悬马头,又取了这些秦骑们的衣甲和还能用的刀槊弓箭等军械,及赶着他们的战马,即打道折回,还去阴平县外。 到的阴平县外,想那秦军的主将蒲獾孙、同蹄梁两人已然相继逃掉,赵兴又反了水,余下的秦军将士自不是莘迩、麴球两部兵马夹攻的对手,却是已经溃不成阵。 护城河以外、以内,尤其是以外,秦兵主阵原本所在的那片位置上,黄色的土地如似被鲜血染红,到处是一滩滩的血迹,倒着横七竖八的敌我尸体,其中以秦兵居多,亦有无主的战马,定西的军士暂时没空收拢,独自徘徊於死去的主人旁边,时而恢恢长嘶。 放眼阴平县北、县西,偌大的原野上,尽是红甲的定西兵卒乘胜逐北,在追杀穿着白色戎装、四散溃逃的秦军士兵,或者是少数的定西兵卒仗槊持刀,威风凛凛地押送着成群结队的秦军俘虏,往事先规划好的俘虏集结地而去。 安崇等骑穿过纷乱而透着秩序的宽阔战场,於阴平县北的城门外,找到了莘迩。 莘迩正与麴球说话。 在把蒲獾孙、同蹄梁部击溃之后,北宫越、王舒望两人各自带部,与莘迩部的将士们共去追歼逃敌,以扩大战果了,独留下了麴球在城外迎接莘迩。 通常的战功有三种,一种是攻城时的“先登”,一种是野战时的“陷阵”,这两种都是第一等的功劳,此外,便是按照其部、其人所斩之敌人的级和所俘获到的敌人俘虏、战利品等的数量来计算其功劳。这也就是说,追击逃敌,扩大战果,换来的也将会是一份不小的战功,麴球生长行伍间,对此当然不会不知,但他主动放弃追敌,不仅是为了迎接莘迩,同时也更是他身为主将的觉悟,甘愿把斩、俘获这样的功劳让给部将,不与之争功。 安崇远远地下马,抓着男成的胳臂,将他扭到莘迩、麴球的近前。 麴球不认得男成,瞧了他眼,问道:“这是谁?” 安崇禀报说道:“狗贼元光的弟弟,且渠男成。” 麴球是个爱干净的人,安崇与他见面的次数尽管不多,但之前每次见他,麴球都是仪表整洁,莫说衣服了,便是胡须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然此时看去,却见他髻成绺,脸上灰扑扑的,应是多日未卸的铠甲上血渍斑斑,混合尘土,也是脏污不堪。 唯他那一双眼睛,虽布满血丝,明显是非常地缺少睡眠,而依旧如昔,放出的目光落人身上,既使人觉得温暖,又觉明亮,就仿佛这四月上午的春光,竟是丝毫不受这些日影响似的。 回顾麴球这些日的经历,安崇心道:“先是固守襄武县城十余日,继引残部数百毅然南下阴平,又守阴平县城近十日,这二十来天,一直都是以寡敌众,所敌者,若孟朗、蒲洛孤、蒲獾孙、石、同蹄梁诸秦将,无不是秦国的一时之选,上上之将,二十多个日夜,时时刻刻都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今观龙骧,却仍神采如旧,焕多姿,真英雄也!” 安崇自问之,如换了他是麴球,他能做到麴球做的这些么?他不用想就找到了答案,他不能做到。别的不说,就那个好不容易从襄武县突围出来,为了大局着想,却不回陇州,主动再赴险地,来入阴平这点,安崇就做不到。不止他做不到,整个定西国,怕也没几人能够做到。 如果说莘迩是安崇佩服的一个人,那么麴球,就是他佩服的第二个人了。 安崇佩服莘迩,佩服的是莘迩对待才勇之士宽仁、对待盟友容忍、对待政敌狠辣的手段,莘迩“光复中原”的宏大志愿,能够得到唐艾等人的共鸣,安崇是个粟特人,对此却是没甚感触,换言之,莘迩在安崇眼中,只是一个通权变、能得人、也能用人,同时也有足够能力掌握权柄的“明主”形象。而安崇佩服麴球,则就是纯粹佩服麴球这个人了,亦即麴球在他眼中,乃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人物。 莘迩、麴球都是安崇佩服的人。 这会儿两人站在一起,他两个年岁相仿,麴球虽是高些,身形健硕,但莘迩为上位者渐久,气度雍容,单从气场言之,莘迩却是胜了半筹。 一时瑜亮,可比之为定西的双子星。 安崇不觉想道:“明公素怀平定中原的壮志,秦、魏、贺浑邪俱为强敌,以偏陇一州,欲灭此数大敌,难矣!麴爽、曹斐诸公,恐皆不能大用,只有龙骧将军,可以成为明公的臂助啊!” 莘迩清朗的声音响起,安崇急忙收住心中冒出的这些念头,恭谨倾听,听到莘迩问道:“你不是去追蒲獾孙了么?怎么带回了个男成?……莫非是你半道上碰见了元光?” 安崇答道:“明公料事如神!小胡快要追上蒲獾孙时,元光忽引秦骑百余杀到,……他杀到本也无妨,奈何他遣了男成引骑五十阻击小胡,蒲獾孙因被他给救走了。” 莘迩点了点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男成,问他说道:“男成,你与元光背叛我定西,投靠蒲秦,你们情愿从贼,叛就叛了,却为何把你的叔父麴朱杀了?你与元光居然无有半点亲情么?我且问你,麴朱是你杀的,是元光杀的?还是你俩合力杀的?” 元光杀掉麴朱这事,男成也接受不了,但面对莘迩的询问,男成倒有骨气,不可出卖元光,别过脸,没有说话。 莘迩说道:“男成,我知道你,你是个朴实的少年,杀害你叔父的事,你断然是做不出的,这一定是元光干的了。” 男成还是不开口。 莘迩也就不再多问,命令从吏,说道:“把他带下去,等回到谷阴,交给其父,让他父亲自己落!” 安崇问道:“明公,拔若能不会饶了他的,一样是杀,干嘛不现就杀了他,还带回谷阴作甚!” 莘迩说道:“他与元光叛逃,此为公,他与元光杀掉麴朱,此为他家的私,先由拔若能处理完了他们家的私事,再处理他叛逃的公事。” 麴球懂得莘迩这么做的用意,笑道:“私事一毕,自此卢水胡不复再有叛逃秦虏者矣!” 元光、男成如果只是叛逃,在卢水胡的内部,也许元光还不会名声臭掉,甚至没准儿还会被一些卢水胡的青年视为是他们本族的勇士,因为卢水胡中的不少人,实际上与元光的想法相似,也都把定西国看作了奴役他们的一方,但一旦元光、男成杀掉他们叔父麴朱的事,在男成的证言下确凿落实,无论是何理由,杀掉自己的从父,这是不折不扣的恶行,那么可以想见,必然就不会再有卢水胡的胡牧“支持”元光了,而元光逃去的是蒲秦,那么在以后与蒲秦的作战中,当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会有卢水胡的兵士哗变奔秦了。 莘迩叹道:“我待元光甚厚,不意他却叛我投敌,致使曹领军、田将军等不得及时赶到襄武,援助於卿,又因他绕城诈言曹领军等部援兵被歼,导致襄武守卒士气沮丧,襄武由而失陷,尚且罢了,险使卿身遭不测,才是要紧!每思及此,我就后怕不已!常恨未能早确定元光的叛心,没有把他杀掉。女生,你如因此出事,我定西将塌半片天矣!”瞧着男成被从吏带走,又与麴球说道,“女生,有朝一日,等攻灭蒲秦,抓到了元光,我把他交给你,由你处置!” 麴球说道:“球何德何能,敢做定西的半片天?要说半片天,非将军莫属!” 莘迩正色说道:“我自有我的长处,然如论及临敌谋策,敢於出奇,我不如卿。 “适才在看卿於城北墙西段凿出的那几个藏兵洞,听卿说卿派屈男虎等死士百人,出於此,奔袭城外攻城的秦兵之当时,女生啊,我就在想,此等奇谋、壮胆,也只有你麴鸣宗才想得出,也只有你麴鸣宗才敢做!我是不成的。我不如你啊!” 麴球笑道:“将军何必过谦。那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计谋,不登大雅之堂,万无法与将军运筹帷幄,庙算决胜相比!将军如再夸球,那球说不得,只好礼尚往来,也夸一夸将军了。” 莘迩问道:“你夸我什么?” 麴球说道:“今回将军引兵翻越岷山,奇兵天降,大败蒲獾孙、同蹄梁,这才是奇谋,才是壮胆!球於将军,才是望尘莫及。”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鸣宗,你夸错人了!翻越岷山此谋非我所出,是千里之策。我所做的,也就是走了一趟岷山而已!”握住麴球的手,再一次地仔细打量他脏兮兮的脸颊、污秽的铠甲,充满感情地说道,“女生!闻你领兵南下阴平的那一刻,你知我是怎样的心情么?我敬重你顾全我定西大局的决心,但我更忧心你的安危啊!好在这回没有像上次支援襄武那样,路上无有什么耽搁,我总算是及时领兵赶到了!” 麴球感受到了莘迩对他真心的担忧和重视,便说道:“将军,秦州三郡西连陇州,南接汉中郡,东进则可逼胁秦虏之咸阳,经汉中郡则可与江左联兵一线,此地关系到将军日后恢复中原的远大雄图,球怎能不誓死为将军、为我国守之?将军的远图事大,球一身安危何足挂齿。” 莘迩不乐,语重心长地说道:“远图要靠人来实现,没有人,如何实现远图?女生,待来年东伐中原,我方欲借重卿能,与卿并肩作战,卿可务必不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啊!” 麴球肃容应道:“谨记将军教诲,球必不敢忘。” 莘迩转颜微笑,举望了望战火之后的阴平县城墙,顾望了片刻仍在一团团小规模追敌战斗的战场,又看向麴球,最后侧过头,眺望东北边的关中、中原方向,做出了遥想的姿态,松开了握住麴球的手,按剑说道:“女生,等到咱俩横卷关中、河北,一洗中原膻腥,解民倒悬,领兵打到海滨之日,一起畅快饮酒,叫那秦主、魏主、贺浑邪,於咱们的席前献舞,你说,会不会是件很快活的事情?” 麴球的脸上露出了憧憬的神色,随着莘迩的视线,也眺看东北的长空,手亦按到了剑柄上,说道:“以球想来,天下最快活的事,无过於此了!” 追敌的战斗到傍晚渐渐停歇。 各部分别把擒获到的俘虏和斩掉的级送到中军,由军吏一一记下,登入阀阅簿中。俘虏不必说,那级,有的部中送的是级,有的图省事,嫌人头太多不好拿,送的是左耳,级也好,左耳也罢,都作数。汇总了各部的所报以后,军吏将整体的数目报与莘迩。 总计斩两千余,俘获五千多。 蒲獾孙、同蹄梁部共有兵士上万,除此七八千人外,余下的却被他们给逃掉了。这也是难免的,到底莘迩部的将士没有在人数上占据绝对的上风,不好做到把敌人悉数歼灭。 当晚,莘迩与麴球、北宫越、唐艾、郭道庆、王舒望诸人,以及新投的赵兴,和赵兴的兄长赵染干等,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大家一致同意唐艾的提议。 下一步的重头戏当然是与曹斐、田居合击陇西郡,但现被困於仇池山上、正被冉僧奴、仇泰围攻的张道崇、李亮部却也不可不顾,故是,应当分兵两路,一路为主力,北上攻陇西郡,一路为偏师,东北而去武都郡,救援张道崇、李亮部。 莘迩做出决策,由他与麴球引来援阴平的定西兵士、赵兴部,前去陇西郡;以北宫越、王舒望引其两人本部的兵马,计三千,先去与严袭部会合,然后一道往援张道崇、李亮。 麴球的部队多数都损失在了陇西郡,他突围时,身边只带了数百兵士,接着守阴平县,又伤亡了不少,而下他帐中只有不到三百人了。 莘迩有心把本部分给他些,麴球却是不要。 他笑道:“陇西郡的秦虏一两万人皆精锐也,此次反攻陇西,将会是场硬仗。将军的部曲与球不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与其归球统带,不若仍由将军指挥,这样,才能挥出他们的战力。至於球部,今虽寡少,但今日之战,不是得到了数千的俘虏么?可择其堪用者,暂由球率,候战时,球以之为将军壮声势,足矣。” 莘迩真是喜爱麴球的这个性子,叹道:“若国中之将,俱如鸣宗,不惧死、不争功、识大体,则我定西虽小,秦、魏不足灭也!”沉吟说道,“鸣宗,俘虏堪用者,你指的是?” 麴球说道:“那些秦虏的兵卒,肯定是不能用的,但俘虏中有不少是附从蒲獾孙的阴平郡的羌酋、氐酋各部,这些俘虏,之所以从附蒲獾孙,无非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对秦虏实是并无什么忠心,球以为是可以用一用的。” “就是可用,然彼辈新才被俘,只怕短日内也不行吧?” 麴球说道:“行或不行,只有试过才知,球今晚就试一试他们。如果行,就用;如果不行,不用便是。” 莘迩约略猜出了麴球“试”的办法,就笑道:“好!那就由卿去试上一试!” 第二十六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中) 莘迩料对了一半。 当晚,出了帅帐后,麴球的确如他猜料的那样,果然入到了俘虏营中,巡视被俘的各部戎人,并且晚上随便挑了一个戎部,住在了其中,以示对他们的信任。 莘迩没有料到的那一半,则是麴球在巡视之前,先把被俘各部戎人的头领都召到了他临时选住的帐中。 从附蒲獾孙部攻阴平的阴平郡之各部羌、氐,共约三千多人,战死了些,逃走了些,剩下被俘的有两千上下,人数不算很多,分别来自四个部落。 此四部之领,有两个是本部的酋率,一个是其部酋率的弟弟,一个是其部向来勇名在外的小率,四个人到了麴球临时选下的帐中,俱怀不安,不知麴球召他们来是为何事。 到的帐中,烛火明亮,四人看到麴球坐於胡坐上,屈男虎、屈男见日侍立於后。 ——麴球这回来戎俘营,没有带别的人,只带了屈男虎父子两个。原因很简单,一个是屈男虎父子俱羌人,与那所来之四人系为同族;一个是屈男虎父子所属的羌人部落是陇州东南、陇西、武都、阴平这一带众多羌人部落中的大部落,其父子之名,戎俘多知。 入帐的四人分成两排,拜倒行礼。 麴球笑道:“你们起来吧,无须这般多礼。” 四人起身,拘谨地站着。 麴球问过他们的姓名、部落,笑道:“吾陇亦多羌、氐也,在我的家乡西平郡,数百年来,唐、戎杂居,我从小就与我本地的戎人相熟。我县的羌部,以屈男部为盛,乃烧当羌之遗种别部也,你们应该知道此部吧?”指了下屈男虎,“这是屈男虎,屈男部酋率的从弟。”又指了下屈男见日,“此其子,屈男见日。”问四人,“汝四人可闻过他父子之名?” 羌人的先人中有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名叫无弋爰剑,是战国初期人,“无弋”,羌语中奴隶的意思,“爰剑”,羌语中领的意思。此人本是秦人的奴隶,后来逃至黄河与湟水间,被当地的羌人推为了领。他把从秦国学来的农耕、畜牧等知识,传授给了当时还非常落后的羌人,促进了羌人社会、生产的展,使羌人的部落日渐强大起来。自无弋爰剑以后,羌人各部的分支达到了一百五十种之多,其中九种在河、湟以外活动,余下的都在河、湟地区。 河、湟地区这么多的羌人各部,在前代秦朝的前、中期时,先零羌最为强大;随之,烧当羌崛起,攻灭了先零羌,成为了新的羌人霸主,常雄诸部。 说来烧当羌与先零羌的祖上,还是亲戚。无弋爰剑的五世孙忍,有九个儿子,其中一个叫“研”,最为豪健,其部落因以其名为号,是为研种羌。先零羌,即是研种羌的亲属部落。而烧当羌,也是以部落酋率的名字为号,烧当是无弋爰剑的十三世孙,亦即是研的嫡系后裔。 烧当羌崛起以后,曾经强盛一时,雄踞湟水,占据水草丰美的大、小榆谷,即今之陇州东南边境一带,并数侵陇西郡等地,屡次与秦军激战,堪称是秦朝中后期时最具威胁的西患之一,其最强大之时,能够召聚到五六万的步骑战士,且在几次战中,都给秦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但到底比不了秦朝的国力,在不断的战争中,烧当羌渐渐地衰落了下去,时至如今,已是无此部之号,只留下了一些羌部,自称是烧当羌的遗种、别部。 屈男部便是其一。还有那姚桃、姚谨所出之羌部,亦自号是烧当羌的遗种。 也许是真,也许是假,这些都不必细究。事实上,随着烧当羌与秦朝长时间的战争,——战争,就一定会生密切的接触,接触,就一定会学习对方的长处,所以西羌与夏人的融合,现在来看,却是比之前更进一步了。社会、生活各方面的习俗不说,只说羌人的名字,烧当羌的时候,羌人起名的风俗还是父子相继,所谓“相继”,就是父亲和儿子的名字中,必有一字是相同的,比如烧当的玄孙名叫滇良,继滇良酋率之位的滇良之子名叫滇吾,继滇吾之位的滇吾之子名叫迷吾,其弟名叫号吾,继迷吾之位的迷吾之子名叫迷唐,如此之类;但现在的羌人各部中,除掉少数的以外,大多开化程度较深的都已经没有了这种起名的现象,而是与唐人一样,父子的名字不再有一字相同,按唐人的习俗,搞得跟兄弟似的了。 四人答道:“屈男校尉父子是我羌人中的勇士,小胡等自知他父子之名。” 麴球回忆过往,笑道:“见日与我是总角之交了,我俩打小就在一起,三两天不见,便互相想念,或相约驰猎草场,或一道垂钓湟水边。我俩都不是有耐心的人,驰猎倒也罢了,往往从晨入夜,不觉疲倦,而那装模作样学大人垂钓的时候,却是过不了半晌,就总有一人会捺不住性子,丢下钓竿,脱光了衣服,干脆跳入河中,游泳嬉戏。哎呀,想起那少年的时光,真是不知愁也!”展开双臂,展露出身上犹未清洗、满是血渍、污痕的铠甲,说道,“哪里会想到,於今却常常浴血拼杀於疆场之上,……而与诸君相会於战场之中?” 四人中,一个反应快的带头,麻利地再次跪倒在地,余下的三人赶紧跟从,也都再次跪下。 那带头的说道:“小胡等山谷野人,不识天威,被那蒲獾孙、冉僧奴迷了心窍,一时愚蠢,竟不自量力,敢与将军为敌,罪该万死,乞请将军治罪!” 屈男见日皱眉想道:“什么叫‘不自量力’?怎么,力量够了,就敢与我定西为敌了么?这话说的才叫愚蠢!”转目去看麴球。 麴球知此人这话当是失言,却不责备,如似未闻,笑道:“你们与我定西为敌,我并不怪罪你们。莫说今次你们与我定西为敌,便是改日,你们又与我定西为敌,我仍旧不会怪罪。” 那带头之人惶恐说道:“岂敢再与将军为敌?将军的神威,小胡等这些天乃是亲眼所见,对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兹以后,甘为将军马前卒子,任由将军驱使,绝不敢再生叛心!” 麴球摆了摆手,笑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那人说道:“小胡所说,都是肺腑之言!将军如不相信,小胡敢请剖心以示!” “剖心就不必了。”麴球从胡坐上站起,踱步到跪地四人的身前,把他们亲手一一扶起,用善解人意的语气,和蔼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苦衷。” 四人起来,不知麴球此话何意。 那带头之人读过些夏人的典籍,稍有文化,便仍由他代表诸人言。 他问道:“将军此话,小胡没有听懂,不知‘苦衷’二字,将军指的是什么?” 麴球把他四人一一看过,喟叹说道:“生在乱世,战乱不已,天天不是这里打仗,就是那里打仗。强者称雄一地,弱者为得求存,就不得不择一而附之。今秦强而我定西弱也,汝等从蒲獾孙等攻我阴平,我知此乃汝等为保全本部而不得不为之的,这就是你们的苦衷。” 麴球的这番话,是那四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四人听了,大眼瞪小眼,俱哑口无辞,便是那个小有文化的羌人头领,也不知该何以回答了。 无它缘由,麴球的这几句话,说的太直白。 麴球回到胡坐上坐下,笑问道:“我说的此一汝等之‘苦衷’,可说对了么?” 麴球有问,四人不能不答,那带头的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好如实回答,说道:“将军实在了解小胡等部。将军所言,正是小胡等之‘苦衷’。小胡等从附秦虏,妄与将军为敌,并非小胡等的本意,而是因受冉僧奴、蒲獾孙等的胁迫。” 麴球笑道:“你此言不尽不实。不能说你在讲假话,然你说的也不全是你的心里话。” 那带头之人想要开口,麴球打断了他,调笑似地说道:“我已说过,无须你剖心以示。你或许会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全是你的心里话?你且听来,看我说的对不对。 “汝等惧怕蒲獾孙的兵威,自是不假,但汝等愿从蒲獾孙攻我阴平,却也是为了汝等各部的利益,你们同时一定怀有‘打走了我军以后,迎了冉僧奴回来,你们便可获得更多好处’的念头,对也不对?” 刚当面指出“不是真心话”,又直言说其“不是心里话”,而且随后的两通分析,麴球也确实是说中了那四人的心窝。 那四人再看麴球时,只觉麴球的目光,好像能看透人心。 四人都是慌乱不安。 那领头之人不由自主地第三次拜倒,叩说道:“小胡等的一点小心思,瞒不住将军!” 麴球抚须而笑。 那领头之人再次效忠,比起上回,这次的效忠因为惶惧而诚心了许多,说道:“小胡等的心思在将军面前无所遁形,从此以后,断不敢再生异心,唯从将军马是瞻!” 麴球微笑说道:“你且莫急着表忠心。” 那领头之人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麴球说道:“我方才说了,‘今秦强而我定西弱也’,人附强者、为己谋利,此人之常情,这是我不怪罪你们的缘故。非要怪罪的话,我也只会怪我定西还不够强大。 “然今我定西虽尚不如秦强,蒲獾孙、同蹄梁何许人也?蒲獾孙,秦主之兄;同蹄梁,秦之上将也,不却皆已都败在了我定西征虏将军的手下么?徒领强兵万余,他二人单骑遁逃而已。 “你们还未识征虏,征虏天资神武,英明过人,统兵以今,不过两年,先定西域,复取秦州三郡,又克汉中等地,为我定西开疆千里,破龟兹,灭冉兴、蜀李,战无不胜,我定西之唐士、胡酋,无不对征虏服膺,争相投从,强我定西者,必征虏也! “反观蒲秦,秦主蒲茂虽称仁厚,号为明主,而优柔寡断,此治世之良臣,却绝非乱世之英主也。他若真如传言中所讲的那般仁义睿智,赵兴何以弃秦而从我定西? “假以时日,短则三两年,长则四五年,我定西必会强过秦虏!我愿与汝等为约,如是到时,我定西依旧不如秦强,那么是叛、是不叛,便随由汝等自选。如何?” 说到这里,麴球收起笑容,握住剑柄,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汝等今与我定西为敌,我不怪罪汝等,汝等来日,若果再叛,我仍不怪罪汝等,只到那时,再把汝等擒获一遍就是! 余下那三人被他的威严震慑,双腿一软,亦跟着那领头人之后,第三次拜倒在了地上。 “汝等愿与我为约么?” 不提麴球通过客观的分析,指出了定西将会强过蒲秦,只说麴球既理解这四人的苦衷,又洞察他们四人的心思如神,并且又是宽容地允许他们再叛,又是充满自信地说如他们再叛,就再擒他们一次,说的每句话都直截了当,又拉又打,已是把这四人搞得对他敬畏不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带头之人第三次效忠,这回可以称得上是真心实意,说道:“小胡等岂敢再叛?此约不敢与将军定!” 麴球顺水推舟,便说道:“那咱们就改个约定,约一约你们自此为我定西臣民。”命令屈男虎、屈男见日,“取梨来。” 不多时,屈男虎父子捧着个木盘,端了一个大梨子过来。 麴球拿梨在手,先咬了一口,传给那四人,那四人也都各咬一口。 这叫“啮梨为信”,是氐人、羌人通行的一种盟誓方式。 四人与麴球定下约后,恭敬地伴从麴球,巡视过他们四人各部的戎人俘虏,把麴球送还帐中。是夜,四人没有回帐,就在麴球的帐外为他宿卫。 第二十七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三) 在阴平县城休整了一日,次日一早,莘迩、北宫越等便就分兵两路,拔营启程。 四部羌人的俘虏共计两千出头,便拨给麴球统带,余下的秦兵俘虏,暂时留在了阴平县城,由留守的部队看管,等到打下陇西以后,再将之送去谷阴,或充军为兵,或赐人为奴。 莘迩来时,走的岷山,此去陇西郡,却是不必再走原路。出阴平县,沿白水往西北行百余里,改往北行,渡过白龙江,再走不到百里,就是陇西郡最南边的县,临洮县(岷县)了。 临洮、临洮,顾名思义,此县临着洮水,在洮水南岸。洮水大致地呈一个锐角的形状,临洮县正处於其角,洮水在临洮北边的河段,由此向北流,约三百里外,汇入东西流向的湟水;其在临洮西边的河段,由此向西流,一直流到西边现被吐谷浑鲜卑所占的区域之内。 自临洮顺洮水北上,行百余里,是狄道县,此县即是李亮的家乡;朝东北方向行约百里,则便是鄣县。之前曹斐、田居所被困的白石山、鸟兽同穴山这两座山,就在狄道、鄣县之间。 临洮县城亦有秦军的驻兵,但数量不多,维持治安而已。 蒲獾孙、同蹄梁部的战败,距今才不过四天,当莘迩、麴球部抵至临洮县时,县中的秦军守兵尚不知蒲、同蹄两人的兵败之事。城中的守将忽然接报,说有万余的定西兵马从南而来,顿时惊诧,遂亲自出城观望,果然军报不错,远远见那官道上尘土漫天。 那守将遣了几个胆大的斥候到近处打窥。 斥候们瞧得清楚,尘土中是一支明盔亮甲的定西部队,其军中的主将大旗共有两面,一个是“大唐征虏将军”,一个是“定西龙骧将军”。莘迩、麴球两人的官号、性命,秦军上下无人不知,斥候们便赶紧回去,将所见禀报与了临洮守将。 守将闻之,大惊失色,急召部将商议。 却是他帐下的军将们意见一致,都强烈建议马上弃城,撤去鄣县。 那守将倒是个从善如流之人,当即下令,收拾起这些日掠夺得来的财货,便带着兵士们匆匆地离开了临洮,奔去鄣县。鄣县离临洮不太远,他们上午出的城,因恐莘迩、麴球遣兵追赶,路上不敢停,走了大半天,加上一夜,第二天中午前后,到了鄣县城外。 鄣县城门紧闭,那守将遣了个属吏在城下喊门。 正好是姚桃的二兄姚长年轮值城头,接报以后,出了城楼,到城门上的垛口前朝外观望。 报讯的那军将说道:“城下那人自称是临洮的守军,说莘迩、麴球领兵万余突至临洮县,他们兵少,寡不敌众,因弃城来我鄣县。” 临洮秦军的兵马聚於护城河的南岸。 姚长年细细察看,说道:“确定是临洮的驻兵么?” 报讯的那军将答道:“观其服色旗帜,应是无误。”问道,“要不就开了城门,放他们入内?” 姚长年不认识喊门的那个军官,说道:“不可。兵不厌诈,须得防是曹斐、田居用计诈我!”吩咐说道,“叫唤临洮的守将近前,让我看上一看。” 军将便把他的话传给城下。 城下那军官无法,只好折返复命,请了临洮守将出来。 这守将是石部下的一个将校,姚长年认得他,这才传下命令,叫开城门,纳其部进来。 临洮守将是氐人,根正苗红,对姚长年磨磨蹭蹭地不肯开门颇是不满,老大不乐意地说道:“姚校尉,非得我亲自叫门才成是么?你这鄣县的门可是真难进!” 前在姚国帐下时,姚长年的官衔是曜武将军,而下在秦军,其官职换成是了校尉。 他赔笑说道:“不是我鄣县的城门难进,万事多加小心,总归无错。” 临洮的这守将跟着姚长年,到了城中的县寺,谒见姚桃。 听了他的汇报,姚桃问道:“麴球倒也罢了,莘迩怎会率兵从南而来,出现在临洮县?” 那守将虽是弃城而遁的,然在姚长年、姚桃面前却是气势十足,一摊手,说道:“我怎知道!” “你看清楚了,确是莘迩、麴球两人的军旗无疑,他二人所带之定西兵足有万余人众?” “不但是他俩的军旗无疑,而且其二人所带之兵,至少是万余之众。” 姚桃纳闷说道:“怪哉!昨日尚接石将军的军报,言说莘迩、曹斐、田居围阳城三面,攻城甚急,却如何莘迩现身在了临洮?” 深得姚国、姚桃兄弟信赖的和尚竺法通想了一想,蹙眉说道:“明公,石将军的军报不会有错,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什么可能?” “阳县外现其实只有曹斐、田居两部的陇兵。” “你是说?” “阳县外的莘迩帅旗应是假的,莘迩极有可能早已率兵潜行南下了,故今有其部从南来。” “潜行南下?”姚桃悚然,说道,“他如真的潜行南下,而今现身临洮,那蒲公与同蹄将军?” 竺法通说道:“他潜行南下,只能是为救阴平。现今他既然出现在了临洮,随其部的且有麴球的将旗,如无意外,阴平县之围,他应是已经解了,蒲公与同蹄将军也许已然败北。” 姚桃从小就跟着他的父、兄戎马征战,对於军事颇为精通,立刻意识到了若是竺法通的推测正确,那么陇西郡就即将会面临“两面受击”的危险情况。他坐不住了,从胡坐上站起身来,在堂中转来转去,踱步片刻,立住脚,说道:“西有曹斐、田居两部,南有莘迩、麴球部,我陇西将受陇兵之夹击矣!此大不利於我军也。何以应对?计将安出?竺师可有高见?” 竺法通是姚家门下的旧人,跟随姚家已经多年,与姚桃很熟,非常了解他,只从姚桃说话的语气就猜出了姚桃嘴上虽在问“竺师可用高见”,实际上他心中已是有了对策。 而至於姚桃想到的对策是什么?竺法通也已猜到。 竺法通说道:“诚如明公所言,我陇西一旦陷入两面受敌的境地,势将大不利於我军,我军尾不能顾矣!当此之际,唯一的良策,莫过於收缩兵力,以免被莘迩、曹斐各个击破。” 临洮守将说道:“这话什么意思?” 竺法通合什说道:“需要贫道翻译一下么?” 那守将说道:“你给我翻译翻译。” 竺法通说道:“意思便是,当如将军一般,暂舍此城,去襄武与吕将军合兵,以共抗莘迩。” 那守将怒道:“我不战而走,是因为我手下的兵马太少,而今你们有三四千战卒,依仗城墙,故是可以自守,如何能够如我一样,弃城而走?” 姚桃听了他的这话,心中想道:“我帐下有三四千战卒不假,但这三四千战卒,小半乃是杂兵,无有什么战力,而剩下的那些,则都是我家仅存的部曲了,万不能葬送此於此地!” 竺法通的建议,深得他心,略寻思了下,找到了个借口,恳切地与那守将说道,“将军所言甚是,我部兵马四千,按说固是足以守城御敌,奈何鄣县自前朝以今,废弃已久,入城的时候,将军应也已经亲眼看到了,现下实是城墙破损,城内亦少居民。想那莘迩、麴球,俱定西之名将也,若欲凭此废城而竟抗之,恐最终不免落个城破军灭之结局。与其如此,不如照竺师之议,且先撤入襄武县,与吕将军合兵以后,再谋划守战之策。” 那守将怒不可遏,说道:“你如敢不战而走,我必报与石将军,重重地惩治於你!” 姚桃与竺法通对视一眼。 竺法通出来缓解局面,说道:“那这样吧,现在就遣使急赴襄武,把目前咱们获知的军情悉数告与吕将军,等看吕将军如何决策,是守是撤,皆从吕将军之意,何如?” 吕明虽是氐人,但他是后起之辈,也不在那守将的眼中。 那守将说道:“陇西的主将是石将军,你问吕将军的意见有什么用处?如果问,就遣人去阳,请示石将军!” 石现驻的阳被曹斐、田居围攻,如是遣使去阳问石的意见,只怕使者连阳城的门都进不去。“请示石将军”这五个字说来轻松,要想做到何其难也!基本是不可能的。 堂中的空气紧张,局面僵持下来。 姚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假意同意,笑道:“好,那就听将军的!”顿了下,说道,“将军从临洮赶来我鄣县,一路上只怕没有休息过吧?请将军在县寺客舍中,稍事休息,等到晚上,我摆酒宴,为将军洗尘。”呼堂外的军吏,把那守将引出,送去客舍休憩。 竺法通忧心忡忡,说道:“明公,你怎么答应他了?阳现受围攻,明公就算遣使往去,恐亦会连石将军的面都见不着,便是见着,往返少说需要两天,而莘迩、麴球部是昨日到的临洮县,迟则后日,早则明天,也许就至我鄣县了,等他们一到,即使石将军允许我部撤走,我部也走不了了啊!” 姚桃说道:“你瞧他急赤白脸的样子,我如不答应他,他大约当场就要与我翻脸,没准儿还会与我部刀兵相见。此人是石将军的心腹,你我怎好与他争执?是以我权且应之。” “权且应之?明公莫非另外还有主意?” 姚桃笑道:“我不是说今晚摆宴给他洗尘么?酒宴上,咱们把他灌醉就是。候其醉了,我部便连夜出城,前去襄武。” 竺法通惊笑说道:“明公适才也说了,此人是石的心腹,难道明公就不怕他酒醒恚怒么?” 姚桃轻描淡写地说道:“木已成舟,他就是恚怒,又有何用?他顶多将此事报与石将军,石将军再报与大王罢了,而大王为召天下豪杰,喜以仁义待人,前时孟朗陷害於我,说我要叛秦投魏,这么大的事,大王都没有罪我,难不成,还会因为此点小事而治罪於我么?如果大王竟真的因此不快,亦无妨也,我自有言辞可以为我开脱,化大王之怒。” 要换了是别人,才遭过诬陷,险些身陷不测,或许在面对当前之此事时,会谨小慎微,委屈己意,从那守将之言,可姚桃不然,端得称得上是敢作敢为。 竺法通佩服地说道:“明公之胆智,真海内罕有也!” 这话是赞誉之词,却勾起了姚桃的一腔愁肠。 竺法通是自己人,姚桃不对他隐瞒自己的想法,步至堂门,遥望咸阳,把垂在胸前的束拨到脑后,按剑在手,喟叹说道:“吾兄兵败身死,你我而下不得自由,再有胆智,夫复合用?” 是夜,酒席上,姚桃等灌醉了那守将,假传他的军令,带着本部,与那守将所带之临洮守兵,於三更时分出了鄣县县城,星夜兼程,往赴襄武县。 在姚桃等离城后,翌日上午,莘迩、麴球带兵杀至鄣县外。 第二十八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四) 临洮、鄣县两地的秦兵都是不战而走,说来是白得两城,但莘迩并无喜色。 一边传令,教部队暂在鄣县休整,莘迩一边遣斥候,前去襄武打探。 斥候人皆三马,行甚快,上午出,深夜就归来了。 回到军中,几个斥候急报莘迩:“由此至襄武的路上,尽是秦兵行军留下的痕迹,询问沿途居民,昨晚就有人听到兵马经过的声响。小人等到的襄武县外,远眺望之,城上军旗林立,刁斗森严,观其旗帜,姚桃的将旗与吕明的将旗并列一处,却是共在城头。” 打了斥候下去,莘迩与麴球、唐艾、郭道庆、赵兴等商议。 郭道庆说道:“如此说来,姚桃果是撤到襄武了。”紧皱眉头,说道,“姚桃部有三四千人,吕明部亦差不多是此数,甚至可能比姚桃部的兵数还要多上一些,其两部合兵,约近万数;而我部的兵卒不过万余而已!即使阳的秦兵现有曹领军、田将军牵制,不能来助襄武,然以我此万余,攻彼近万人众守御之襄武,明公,这场仗也将会十分难打啊!” 姚桃的弃城不守,说实话,当真是大大地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在莘迩想来,临洮守将因为兵少,不敢守城,这可以理解,但那姚桃拥兵四千,外有城池为依,且北边不远又有襄武的吕明为其后援,怎么说,也不该一矢不,就趁夜宵遁吧?另外再则说了,姚桃是降将,其弟姚谨又因中金刀计之故,叛逃去了魏国,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是极需向蒲茂表达忠心才对,从这个角度讲,他更不该避战弃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他如不跑,莘迩有两种预案可以视情况而用。 一种预案是,围住鄣县,诱襄武救援,半道设伏,给吕明来一个围城打援。 一种预案是,吕明如不来援,便猛攻鄣县,争取短日内先把鄣县打下,姚桃非是秦国的嫡系,用后世的话讲,其人及其部乃是杂牌,就像赵兴及其部类似,作战的意志必不会特别顽强,以莘迩、麴球两人的将才和莘迩所率之定西精锐的战力,攻克鄣县应是不难,然后再与曹斐、田居合兵,或打阳,或打襄武。简而言之,此预案可称作是“各个击破”。 可却偏偏,姚桃竟然就领兵跑掉了。 这样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便如郭道庆所说,两城,如加上临洮的话,就是三城的秦兵收缩到了一城,计其兵马,将近万人,而莘迩的部队总共也就万余,“十则围之”,此兵法之教,而眼下莫说十倍,两倍都没有,能用来攻城的部队,仅与守城的敌军人数相当罢了,这可如何起攻城作战? 莘迩思之无策,问麴球、唐艾,说道:“卿等可有对策?” 唐艾说道:“我部的兵马与襄武守城的兵马相差无几,攻城的话,显是会对我部大不利,极有可能会久攻不下。於今之计,唯有一策。” 莘迩说道:“千里,你的意思是说?” “只有想办法野战取胜。” 郭道庆说道:“吕明、姚桃有城池能依,他俩会情愿出城与我部野战么?” 唐艾答道:“所以我说,‘想办法’野战取胜。” 郭道庆问道:“法从何来?” 唐艾说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无它办法,唯示弱骄敌。” 郭道庆说道:“前时,吕明、姚桃能把曹领军、田将军部阻於两山间,不得前进寸步,说明他两人非是庸将,乃有智谋。我部纵是‘示弱’,如果他俩不上当,如之奈何?” 唐艾说道:“他俩如不上当,那就只有下策可用了。” 郭道庆问道:“下策是何?” 唐艾说道:“只能先与曹领军、田将军合兵,攻打阳。” 为何说先攻打阳是下策呢?却是说了,既然在莘迩本来的预案中,其中一个是“围城打援”,那为何不把这个预案用在阳呢?围攻阳,以诱来吕明、姚桃的援兵,半路伏击之,这不一样也是“围城打援”么? 原因很简单,当围姚桃而诱吕明之时,吕明能遣的援兵至多两千,两千敌兵较易设伏歼灭,但现下姚桃、吕明合兵之后,襄武县城有兵马近万,那么他俩可以遣出的援兵,至少也能有五六千人,若是摆出决战的架势,倾城而出,那就是七八千人了。如许多的援兵,非但不好设伏歼灭,一个搞不好,反而还会使莘迩、曹斐两部陷入将受夹击之险境。 是以,这个办法是“下策”。 莘迩沉吟许久,问麴球,说道:“鸣宗,你怎么看?” 麴球笑道:“我看,吕明、姚桃定然是会‘上当’。” 定然是会“上当”,也就是说,应该是会出城野战。 莘迩问道:“哦?此话怎讲?” 麴球腰杆笔直地跪坐着,微笑说道:“其实也不能说是‘上当’。球敢请问明公,如是换了明公处在吕明、姚桃的位置,手上的兵马不仅不比来攻的敌军少多少,而且有坚城可为依仗,则面对来敌,明公会如何选择?是单纯的守城,还是先试一试野战?” 莘迩明白了麴球的意思,没有回答他,笑着反问,说道:“鸣宗,如果是你,你会怎生选择?” 麴球说道:“有坚城可依,就算出城野战,战斗失利,亦可撤回城中,从容守御,这种情况下,球自然不会单纯的守城,……尤其是当来敌中,还有敌国赫赫有名的重臣、明帅之时!” 郭道庆是麴家的故吏,久从麴爽,与麴球也很熟,平时相见,对麴球甚是尊重,但牵涉到军战大事,他却能坚持己见,仍以适才的观点来表达疑虑,说道:“将军所言甚是,但问题是,吕明、姚桃皆非庸将啊,他俩会见利而昏头么?” 麴球笑道:“子善,正因了吕明、姚桃不是庸将,我才断言他俩会敢出城的啊!” 郭道庆茫然不解,问道:“将军此话怎讲?” 麴球答道:“他俩如是庸将,那么他俩可能会因为畏惧明公的威名,而不敢出城浪战;可他俩不是庸将,那么他俩对自己肯定都颇有信心,有信心,不就敢出城与我部野战了么?” 莘迩叹道:“只会排兵布阵,俗将而已;能知人心,以定战守之法,才为名将。若鸣宗者,名将是也!”听完了麴球的分析,莘迩的心定了下来,不再担忧吕明、姚桃万一据城固守,他该如何应对了。 翌日,兵襄武。 到的城下,当天筑营。 次日,莘迩令神射手,射信城内,邀吕明、姚桃会战於野。 第二十九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五) 却那姚桃擅自弃城北遁,来入襄武县城,在他初到之日,吕明十分恚怒,本欲当场飙,严词斥责,并令他立即返回鄣县守城,而因了季和的劝解,这才罢休。 但最终,吕明怒火填膺,仍是训斥了姚桃几句。 待姚桃灰溜溜地离开后,吕明问季和,说道:“方平,他姚桃不战而逃,此乃怯战之罪,我都已经想好,他如果敢不从我令,回去鄣县的话,我就将此事报与石将军,请石将军斩了他!却你适才为何劝解?” 季和说道:“将军,咱们今天刚刚收到的军报,蒲公、同蹄将军败於阴平,那支从南而来的陇兵看来应确是莘幼著、麴鸣宗为将无疑。莘、麴二人,皆陇之名将也;两人现所率之兵又是刚刚取得了一场奇袭胜利的胜兵,士气正旺,面对这种情况,我军如果分兵守城,就会有被莘、麴各个击破的危险可能。与其如此,不若借姚桃弃城而来的机会,顺水推舟,与他联兵一地,候莘、麴到我城下后,再视情况或战或守。此我劝解将军缘由之一也。” “之二是什么?” “今日收到的军报中,言及赵兴反叛。赵兴、姚桃俱是我大秦之降将,赵兴之父、姚桃之兄皆是死在了咱们大秦的手上,其两人与我大秦实有深仇,所以降者,为势所迫耳。而下赵兴已叛,将军如果硬逼着姚桃折回鄣县,我担忧,其恐会亦叛也!此缘由之二。” 吕明忖思稍顷,说道:“卿所言有理。” 他虽然认可了季和的解释,却余怒未消,顺着季和的话头,怒道,“赵兴那狗贼,大王待他不可谓不仁厚,不仅赦免了他从赵宴荔作乱的大罪,还授他铁弗大率、北中郎将之贵职,且许宗女与之,不料他竟敢叛我大秦!真狼心狗肺。要非他临阵倒戈,蒲公、同蹄将军或许就不会战败!想来赵兴目下应是从在莘幼著的军中,待至来日交战,我必取其狗头!” 说着,吕明抽出佩剑,朝着空气劈了劈。 “要非赵兴临阵倒戈,蒲獾孙、同蹄梁或许就不会战败”云云,吕明的这个判断是根据今天接到的那道军报内容做出的。军报是蒲獾孙派人送来的。在军报中,蒲獾孙把战败的部分原因推到了赵兴的阵前叛乱上,其余部分原因,他则推给了弃阵自遁的同蹄梁。要讲起来,蒲獾孙军报中说的这些也不算错,他败给莘迩的缘故,除掉他没有预料到莘迩会率部翻越岷山奔袭於他之外,其它的主要缘故,正也就是因为同蹄梁的逃走与赵兴的反戈。 知道了莘迩、麴球带兵已入陇西郡,吕明当然不会在城中闲着,一面积极地备战,一面遣出斥候,打探鄣县方向的陇兵动静,同时,将此敌情急报天水郡的驻兵,请求天水郡的驻兵支援,并挑选了精明、悍勇的军吏,向西赶去阳县,看看能不能将此情况送入到阳城内。 派去天水、阳的军卒才出没两日,散出去的斥候即络绎奔回报告:“陇兵已入县境!” 接到此报的当时,吕明就与姚桃、季和等上了城头。 这天下午,等来了莘迩、麴球所率的定西兵马。 季和以羽扇遮挡阳光,眯着眼,遥遥细看来敌,见城南的道上,先是一点黄尘中隐现的红色,继而那红色越来越大,从一点变成一团,从一团变成一片,约一个多时辰后,应是定西兵进至到了预定的筑营位置,不再前进,烟尘渐渐消散,露出了遍野的军旗、甲士和辎重车。 季和望之良久,心道:“姚桃没有撒谎,观其兵数,确是万余之众。” 姚桃站在吕明的身侧,偷觑吕明的神色,想道:“这个吕明虽是‘因奴而贵’,靠着他的那个小奴青雀得了大王的喜爱,而乃青云直上,可此人亦小有才干,却是得了孟朗的赏识。前日他劈头盖脸,痛骂我了一顿,若是来日他再私下与孟朗说些我的坏话,想那孟朗本就对我已是念念不忘,没准儿就会因此而再生毒计,陷害於我。我须得做点表现,以示对大王的忠诚。” 想定,姚桃便做出积极求战的样子,指着城外陇兵的前部,对吕明说道,“将军请看,唐儿摆在前头的兵士悉为羸弱。我料这定是唐儿的示弱之计,是为了诱我军出城。以桃愚见,咱们是不是可以将计就计?” 吕明瞥他眼,问道:“如何将计就计?” 姚桃侃侃而谈,说道:“唐儿把羸弱放在前边,如桃料得不差,其后定是他们的精卒,唐儿的盘算应是等我军中计,出城袭击之时,便把精卒调上,以妄图打我出城部曲一个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我军可以择选勇士,分作两股,一股先出城进击,待其精卒接战,再把另一股派出,反过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将军以为桃之此策可否?如觉可行,桃请亲引兵出战!” 吕明尽管恼怒姚桃怯战,但就事论事的肚量他还是有的,听完了姚桃的话,觉得姚桃的此策似乎可行,沉吟片刻,问季和,说道:“方平,卿以为何如?” 季和的目光仍还落在城外的陇兵上头,他没有立刻回答吕明,而是仔细地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扭过脸,若有所思地与吕明说道:“将军,我观莘幼著、麴鸣宗所率之兵,计约万余,且多步卒,少骑兵;而我城中战士近万,於兵力上却是不逊色於彼。” 季和的这几句话,算得上“答非所问”。 吕明与季和搭档日久,两人彼此了解,通过季和的表情和语气,知道季和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就问道:“方平,可是有何守战良策了么?” 便在此时,见十余定西骑士脱离大部队,驰马到护城河外,挽硬弓,朝城上射箭。 十余支箭矢有小半没有射到城头,余下的都射上来了。 守卒早就看见了他们,提前躲避,自无人中箭受伤。 有兵士瞧见箭柄上绑着叠好的纸,就拣起来,限於军令,不敢看,奉给了本部的军官。 一级接一级地往上传,很快送到了吕明这里。 季和帮吕明把纸解下,呈将过去。 吕明打开来看,见纸上写道:“獾孙大败,同蹄鼠窜,今陇西已为我朝光复,吾统兵十万,与君会猎襄武。君如敢战,吾后日布阵於野,静候君至。” 吕明看了,又接过季和呈给他的别张信纸,一张张的看罢,都是一样的内容。 季和、姚桃、竺法通等人,也都分别把之看了。 姚桃笑道:“莘幼著大话欺人,莫不是当我等是瞎子么?他哪里有十万兵马?虚张声势,可笑可笑。”朝城外打望,接着说道,“不过他的胆色颇壮,诚如季司马方才所言,相比我军,他部并无兵力上的优势,而我军有城池之利,他却敢邀将军野战,不惧战败而覆么?” 吕明将那信纸上的内容从头又看了一遍,问季和,说道:“方平,姚将军说的不错。莘幼著的兵马与我军几近相当,并无优势,而我军据有城池之利,如果野战的话,我败则犹可退守城中,他败则无坚可凭,唯覆灭一途,可他却邀我军野战,你说,……其中会不会有诈?” 季和摇了摇头,说道:“应是不会有诈。” 吕明说道:“哦?” 季和给吕明分析,说道:“莘幼著现下所统之兵,与曹斐、田居所统之兵,是定西眼下唯一所能动用的部队了;我大秦的兵马远盛於定西,大王、孟公现虽正率大军攻魏,可天水、南安等郡仍有驻兵,日前将军已遣使往去天水求援,援兵想必不日即可抵达,……这也就是说,莘幼著如欲攻下我襄武县城,他就必须得战决,否则,等到我援兵赶到,以他区区万余众,别说攻城,只怕连自保都难,他只能无功而返。是以,他企图野战取胜,应是其之本意。” 吕明深以为然,问道:“如此,卿以为我军该怎生回复他的邀战?” 季和说道:“将军刚才不是问我是否有守战之良策了么?‘主动出击,与莘幼著野战决胜’,此便是我刚才想到的战策。”捻着信纸,笑道,“只是未等我把此策道出,莘幼著的邀战之信就到了。” 吕明说道:“野战决胜?” 姚桃闻得季和此话,神色没有改变,心中不禁嘀咕,想道:“‘欲攻下我襄武县城,莘幼著就必须得战决’,季方平此言,诚然如是。莘幼著兵少,势不能久围我城,待到我天水郡的援兵来至,甚至无需等援兵到,只要我坚守不出,他见无机可趁,也就只能撤围西去,或与曹斐、田居部合兵再作打算,或干脆与曹斐、田居部一起退回陇州。是可谓我襄武县不战即可取胜,又何必再冒着万一失利的风险与莘幼著野战?”却也知道季和为何会提议野战,只能是为了立功而已,脑中转动,组织语言,想把季和的此策给委婉地反对。 第三十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六) 姚桃的反对终是没能够得成,在“擒获莘迩”这个巨大战功的诱惑下,吕明赞成姚桃的建议。 於是,城中守军定下,后日出城,与莘迩、麴球部野战。 吕明的回信,於当日下午,被送到了莘迩的军中。 莘迩笑对麴球说道:“鸣宗,被你料中了,吕明、姚桃还真是敢来与我军野战。”问诸人,说道,“后日便要交战,卿等有何战策?尽请言来。” 唐艾摇扇说道:“城中秦虏主要共有两部,一部是姚桃的兵士,其多为姚氏多年之部曲,与吕明部不类。如艾推测得不差,后日秦虏出城,为便於作战,应是不会把吕明部与姚桃部混编一起,而是会分列成左右两阵。吕明、姚桃两部,吕明部是其中坚,后日交战时,我军主攻吕明部所列之阵便可,只要把吕明部击溃,姚桃部必不战自退。” 莘迩心道:“此是为‘擒贼先擒王’之理也。”问麴球、郭道庆、赵染干、赵兴等,“卿等以为呢?” 倒是英雄所见略同,麴球与唐艾意见一致。 郭道庆别有观点,他说道:“长史所言甚是,吕明部是守城秦虏的中坚,既然如此,我军何不先击其弱?先把姚桃部击败,然后再趁胜进击,继攻吕明部?” 唐艾说道:“姚桃部虽非秦虏嫡系,然其部的大多兵士跟从姚国、姚桃,转战江左、河北、关中,凡其辈所历诸战,胜多败少,亦善战之老卒也。我军如先即攻姚桃部所列之阵,一则,不容易克,二来,吕明也定会分兵驰援,或作呼应,如此一来,就算咱们攻破了姚阵,我军的战士的锐气不免亦会因此而将竭,以我气、力将竭之兵,再打吕阵,胜负就说不好了。” 郭道庆明白了唐艾的意思,恍然说道:“有道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长史舍其弱者,先攻其强,此策高明!”寻思了下,又道,“不错,如果打姚桃的话,吕明铁定不会坐视不顾,那么我军就得同时与他两阵共战,但如果先打吕明的话,姚桃纵是派兵支援,恐怕也不会尽出全力,这也就是说,我军若先打吕阵,看似是攻其强,实则是攻其弱,哎呀,太有道理了!”对唐艾的这个战策赞叹不已。 莘迩问赵染干、赵兴,亲热地叫他俩的小名,问道:“头曼、勃勃,你兄弟有何高见?” 赵染干是个战将,没有出众的智谋,无有“高见”,唯唯诺诺而已。 赵兴恭谨地说道:“唐长史所议,实高明之论。后日接战,兴敢请领本部为明公先击陷阵!” 赵兴为报父仇,叛秦投陇,至少他眼下是除了定西以外,无有别处可去的了,对於赵兴的“忠心”,莘迩还是很信得过的,唯是对赵兴部曲的战斗力,莘迩不太信得过。 毕竟赵宴荔、赵染干、赵兴父子三人,近两年来实在是太倒霉了,先是接连遭到定西、蒲秦的相继入侵,打退了定西,败给了蒲秦,丢掉了其占据多年的老窝朔方,不得不向蒲茂投降,继而因乌洛逵之故,赵宴荔举事不成,被迫自刎,现下赵兴又改投门户,与他兄长俱成了定西之臣。赵染干的部曲暂且不说,只说赵兴手底下的那两千多铁弗兵士,这两年跟着赵宴荔、赵兴东奔西窜,无所适从,端得是经历曲折,可以想见,他们的军心、士气,定然低落。吕明所部皆是蒲秦的一等精卒,此等士气低落之兵,如何能够作为前驱先击? 莘迩心道:“赵氏兄弟虽然同产,性格不一。染干粗猛,战将也,不需多言;然这赵兴却似颇怀野望。这些天我与赵兴接触不少,此人对得用的将校、小率尽管慷慨大方,而御下残暴,且虽是以再降之身,在千里等人的面前,时有傲慢之态,这个人日后或许会成为我定西的祸患。唯是朔方此郡,来日我尚需借他兄弟来为我将之打下,以节省些我定西的民力,对待赵兴此子,我且需不冷其心为是。”就笑道,“勃勃,卿与头曼俱铁弗之雄也,后日接战,自是不可无卿兄弟,不过我帐下猛将济济,先击此任,却不需卿。” 赵兴本也就是表个忠心罢了,请缨不被莘迩接受,他也没有强求,恭敬应诺。 当日与次日,城中、城外的敌我两军,都积极备战。 到的的第三日。 一早,两军饱食过后,守军出城,莘迩、麴球部出营,便在城南,相对数里,分别开始列阵。吕明留了千余人在城内守御、并做接应;莘迩亦留了两千羸弱留守、接应。计列阵的秦兵有七千人,陇兵有近万人。两边参战兵士的数量相差不大,在兵种上也很接近,秦兵是守城的,当然以步卒为主;莘迩部的主力是翻越岷山的部队,也是以步卒为主。 只见清晨的春日阳光下,襄武县城、护城河南边的广阔原野上,一个以白色为主调、一个以红色为主调的两支兵马,在各自军旗、战鼓的号令和各级军官们的指挥下,一队队的兵士,精锐穿着铠甲,其余穿着戎衣,持着盾、弓、弩、槊、刀斧等各样兵器,前进到指定的位置。 一时间,两边的鼓声汇拢,传出老远,远处林中的鸟雀为之惊飞而起。 较远处村落中,有那胆大的百姓,爬上大树,远望眺之。 百姓们离得不近,他们其实看不清楚战场上的人,入到他们眼中,他们能够看见的,只有一个点、一个点的,感觉那双方的兵士就像是两群有序行进的蚂蚁,一群白蚂蚁,一群红蚂蚁。 一个六七十岁的乡老,少年时为乡中轻侠,青年时应征加入秦军,与定西打过仗,刀口上曾经舔过血的,人老心不老,跟着子孙们,也从家出来,颤巍巍地攀高观战。瞧到此景,他忽心中一动,与下边托着他脚、抱着他腿的两个孙子说道:“今天这仗,秦兵要胜啊!” 这老者是本乡的小地主,较与寻常百姓,家里有点粮财,乱世年间,日子虽也不太好过,倒是不缺吃穿,身宽体肥,把他那两个孙子累得满头大汗。 年长的孙子问道:“阿爷,你怎么知道?” 老者带着神秘的语气,说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今早醒来,我还纳闷,这梦是什么意思。於今看来,这梦明明就是在说,秦军将胜,定西必败啊!” 他那年长的孙子问道:“阿爷,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佛陀脚下,有两群蚂蚁打架,正是一群白蚂蚁,一群红蚂蚁。打得很是激烈。最先,白蚂蚁落处下风,但后来,白蚂蚁中有一头大蚂蚁,一气儿咬死了红蚂蚁中好几个领头的,红蚂蚁由是落败,被白蚂蚁杀得那叫一个惨啊!架打完后,满地都是红蚂蚁的尸体。”老者指向战场,说道,“你们瞧,秦军的戎装白色,定西的戎装红色,那白蚂蚁可不就是秦军,红蚂蚁可不就是定西么?……这是佛陀的预示,所以我说秦军将会获胜!” 陇西郡临着定西,这数十年来,定西与蒲秦打来打去的,当地的百姓深受兵灾,几无宁日,对这两方都无好感,谁败谁赢,原本是无所谓的,但自麴球於两年前镇戍陇西,后又出任秦州刺史以今,他爱惜百姓,以仁治境,约束部下的兵士,禁止抢掠民间,并还给百姓们分牛、粮种等物,资助他们耕地,加上麴球数次以寡敌众,威震蒲秦,爱慕能打仗的英雄,此乃人之常情,故是麴球在陇西郡的名望实是很高,更是那老者两个孙子的心中偶像。 听了老者这话,不仅他那年长的孙子,就是他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年少孙子也不由顿时急了起来,两人嚷嚷说道:“阿爷,那赶紧去把你的梦告诉麴郎吧!要不今儿个就先别和秦军打了!” “你俩这叫什么话!咱们是黔小民,莫说连麴郎君的面都见不着,便算见着了,我的话,他也不会信啊!”老者远望战场,止住两个孙子的叫嚷,说道,“你俩别吵吵!先看看这场仗,到底会打个什么样。若定西果败,麴郎君要能逃出到咱乡里,咱看能不能把他藏住救下则是。” 且不说那老者做的梦,也不说他那两个孙子为麴球的担忧。 城南战场,到辰时前后,两军列阵已毕。 莘迩驱马阵前,观察秦阵。 和唐艾预料得一模一样,长约三里多的秦阵,明显地分作了两块,东边的秦阵约一里多长,打的是吕明的将旗;西边的秦阵不到一里长,打的是姚桃的旗帜。两阵间,是块里许的空地。 麴球、唐艾等从於莘迩的马侧 唐艾望之稍顷,说道:“秦阵略厚,……明公,看来吕明是想先作守御,以耗我军气力。” 秦军出城的兵马总计七千上下,这一点,唐艾等人都是可以估算出来的。七千兵马,有效的阵地共长不到三里,亦即是说,一里地有两千三四百名名兵士。拿后世的计长单位,便是五百米的长度内,布置了两千三百多人,为了便於兵器,尤其是步槊、弓弩等的使用,兵士们的横列,人与人间怎么说也得有个一米多的间距,五百米长,每横四百人,纵有五排或六排。 五六排的纵深,不算很厚,然亦不薄了。 定西军的阵型就没有这么厚,总共只列了四排。 莘迩细细地看完敌阵,抚摸髭须,说道:“那我军就如他所愿,先攻一阵!”顾看麴球,笑道:“鸣宗,姚桃阵就交给你,他如出援吕明阵,你为我截击,可好?” 麴球现在的部下主要是新降的羌人,战力不行,不能用之攻坚,故是莘迩有此安排。眼看大战在即,肥肉人人想吃,麴球却不争功,爽快应道:“好!” 莘迩问左右诸将:“谁为我先试一攻?” 第三十一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七) 野战的地点是莘迩选的,吕明同意。 因为位处城南,所以敌我两军是南北相对,却不管上午、抑或下午,两军都不必考虑阳光的问题。上午的太阳在东方,下午的太阳在西方,如是东西对垒的话,那么随着太阳位置的不同,敌我双方就必会有一方迎对阳光,这种情况下,就会不利这一方兵卒的战斗。 这是战场战斗时的小细节,莘迩领兵已有两三年,通过阅读兵书、向军中宿将请教,现如今对此已是十分了然,也正因了他这个战场位置选择的甚是公平,故此吕明无有异议。 吕明现正领着季和、吕武等将佐、幕僚站在本阵的中央部位。 在他们的周围,是由亲兵组成的中军阵,一杆丈余高的帅旗竖立其间。约三百人的精锐甲士,作为预备队和突击队,陈列於他们的后头。为了保持体力,这三百甲士都坐於地上。 便在莘迩观望秦阵时,吕明也在观望莘阵。 莘迩、麴球所率的部队,兵员人数略多於吕明、姚桃两部,所列之阵又没有秦阵厚,是以莘阵长於秦阵,约四里左右。尽管比秦阵稍宽,可四里的阵地并不算长,吕明是见过大场面的,别的不说,只与孟朗攻襄武时的秦军仅仅连营就达十里,摆出阵来,把周长十五六里的襄武几乎围个水泄不通的规模相比,便实是相差极远,然莘阵虽短,其阵中旌旗林立,甲械曜日,时见有传令兵穿行於阵列之间,传达莘迩的军令,对已列成的阵型作点微小的调整,除此以外,入目所见的每个定西兵士,都笔直地立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给人以肃杀之气。 吕明望之多时,与季和、吕武等将校、僚佐说道:“莘幼著素著高名,向有知兵善战之称,今观其阵,果然名下无虚士!”指向莘阵的西侧,说道,“就是他的西阵略显杂乱。据报说莘迩、麴球所率之兵马中,有两千余人是阴平降羌,那西阵中的兵士俱皆披,颇有戴羊角者,眺彼等之衣服,多为羊皮褶袴,色呈灰黄,非为定西戎装,想来此阵应即使由降羌组成的了。” 吕武以为然,赞同吕明的判断,说道:“降羌原本都是阴平各羌部的百姓,少操练,战力不如陇兵。阿兄,等陇兵攻我一阵,当我军反击之时,可择其西阵为主攻方向。候将其西阵攻破,然后驱赶这些阴平羌人向东,乱莘幼著之主阵,我军趁机掩杀,胜之易也!” 吕明问季和,说道:“方平,卿意如何?” 季和不赞成吕武的意见,说道:“莘阵的东西两阵之间,与我阵一样,有里许长的间隔。将军请看,并且在那间隔处,莘阵与我阵也相同,莘幼著亦在那里摆放了栅栏、铁甲车等物,这明显就是为了预防西阵一旦溃败,或会冲乱他的本阵。 “便是我军先把彼之西阵攻破,也不一定就能扰乱他的主阵。既然如此,以我愚见,我军应该先攻莘幼著的东阵。东阵,乃莘阵之主阵也。只要能将之攻破,其之西阵不足虑耳!” 倒是与唐艾“擒贼擒王”的建议一般无二。 吕明沉吟稍顷,同意了季和的意见。 几人正在临机制宜,商议具体的战法,闻得北边的莘阵中,传出了雄浑的鼓声。 吕明、吕武、季和等侧耳倾听,辨出了是进战的鼓音。 想那莘迩,近数年以来,名声鹊起,南征北战,东讨西伐,战无不胜,俨然已经成为了定西最耀眼的一颗明星,今与他对阵,吕明也好,吕武、季和等人也罢,心情都是较为复杂的,既有对莘迩的忌惮,但同时因为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又有打败莘迩的热切期待。 听到了莘阵的进战之鼓,吕明等皆是精神一振。 吕明拿出镇定的姿态,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吾等正欲陇兵先攻,莘幼著倒识人意,无须我遣将去激,他便主动进战了。”语气仿佛轻松,然而紧紧握住剑柄的手,出卖了他临战此刻的内心紧张。他眼睛紧紧盯着陇阵的动静,一边传下军令,命本阵的战士做好战斗准备。 立刻,中军的令旗挥动,鼓声亦起,传令兵们奔散向东西两阵。 军令一级级地传达下去。 包括姚桃阵兵士在内的整个秦军方阵,前排的士兵举起了盾牌。 其后的长槊兵把长槊的尾端支於脚下,将槊尖置於盾上。 瞬时间,三里多长的秦阵前沿,黑色的盾牌组列成墙,突出其外的银白槊锋密密麻麻,如同刺猬。 再后的弓弩手取出箭矢,搭到弓弩上,出於节省体力之缘由,弓弦未张,但精神俱高度集中。 最后的刀斧等近战兵士,各掣兵刃,看向前方,尽管前边盾牌手、步槊手、弓弩手的身形、兵器基本遮掩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根本瞧不见阵前的形势。 摆在东边侧翼的为数不多的秦军骑兵,甲骑穿甲,轻骑抚马,也都纷纷开始做战前之预备。 莘迩部的定西战士没有让吕明、姚桃部的秦兵多等。 在莘阵战鼓响起后不久,至多半个时辰,莘阵展开了对吕阵的第一次进攻。 这头一次进攻是试探性质的,莘迩没有动用步兵,遣出了三百余的骑兵。三百余骑呼啸出阵,初时马蹄声之外,无有别的声响,然等驰过数里的中间地带,将至秦阵的时候,骑士们中有携带骑鼓的,一起把骑鼓击打响,余下的兵士则把手指放入口中,吹出尖利的唿哨。 …… 莘阵中军。 莘迩的目光随着那三百余骑的身影,仔细地观察他们所经过的秦阵。 此三百余骑本是列於莘阵东翼的,故他们最先冲向的地方是秦军的东阵,亦即吕明所部之阵。 只见那三百余骑,奔驰如电,卷起烟尘漫天,马蹄声、骑鼓声、唿哨声,声势不小,却吕明东阵之兵,不管那三百余骑冲到东阵前线的哪个位置,都是稳稳当当地站立原地,没有丝毫的纷乱,甚至连后头的弓弩手也无人射箭。 莘迩不由顾与唐艾、郭道庆、赵染干、赵兴等人,说道:“难怪吕明有胆与我野战,当我数百骑士踏阵之势,而其部兵士无令不动,阵脚扎实,可称精锐。” …… 秦阵中军。 季和的目光,此时此刻,也在那三百余陇骑的身上。 他与吕明说道:“莘幼著此是欲试我阵之虚实。他这三百来骑,必不会径攻我阵,将军可令兵士不需理会。” 吕明点了点头,便如此下令,在军令中,加上了一句:“前列擅动者,后列斩之;后列擅动者,左右斩之;擅动而其后列、左右不斩者,部曲将并皆斩之。” 军令下到,秦军东阵的兵士越是无人敢动。 …… 那三百余陇骑,是由兰宝掌所率。 莘迩给他们的军令,的确是只有“试敌阵虚实”此条。 却是何为“试虚实”?想那敌人的阵型列成以后,只从外表去看的话,阵线的各个方位大致都无差别,那么怎么才能判断出敌阵的薄弱点在何处?观敌阵不同方位兵士的甲械之精良与否、队列之严整与否是其一,遣兵佯攻,观敌阵的哪个位置会忍不住先动,则是其二。 兰宝掌的任务,就是看能不能把其二这一点给试出来。 因是,在佯攻秦军东阵,而秦军东阵不动的情况下,在马上就要进入到敌军弓弩的射程之内时,兰宝掌及时地带领部曲转向,改往西去,越过秦军东、西两阵的间隔,驰至到了姚桃阵的前边,先转往北边行了一段,旋即掉头,又是打响骑鼓、吹起唿哨,迎其前阵驰奔而向。 竟是与吕明部所列之阵一样,姚桃部的阵,也是沉稳不动。 …… 莘阵中军。 莘迩看到了这一幕以后,对唐艾说道:“千里,你说姚桃部皆善战之老卒,今观其阵,诚如卿言。”莘迩此前没有与姚桃部交过手,至此,在他心中,把姚桃部的战力提升了一个档次。 唐艾说道:“明公,秦虏的东、西两阵都不动,再留兰校尉部试探,也无用也了,可把之召回,换强弩上阵。” 莘迩颔,便就下令,中军敲起金鼓,召回了兰宝掌部。 那三百余骑归阵,仍回去东侧排列。 四百个强弩手,在二百甲士、盾牌手的护卫下,分成东西两部,出阵朝前,以方阵的队形,行进到吕阵、姚阵的前头。带队的军官一声令下,四百张弓弩齐齐张开,往此二阵中攒射。 莘迩目不转睛地观看秦阵动静。 见那秦军东阵仍旧不乱,面对如雨的箭矢;其西阵的姚桃部兵士,却比起刚才迎对陇骑的作势冲阵,稍微显出了一点混乱之态,不过这点混乱并不严重,没多久即被姚桃弹压下去了。 很快,秦阵中射出了反击的箭矢。 好在此四百强弩手,都是定西王都谷阴驻军中的善射力士,乃定西军中的头等精锐,所用俱是强弩,比对面秦兵多数的弓弩射程都要远,因是秦阵的箭矢能够射到他们那里的不多。射到的那些,也都被盾牌挡住了。 莘迩凝神细瞧,两边对射了多时,陇兵占着弩强的优势,几无伤亡,而秦军的东西两阵都有兵士中箭,且不是一两个,只莘迩看到的,少说就有数十人;可是,秦军的两阵依旧坚稳。 如果说兰宝掌部的任务,仅仅是“试虚实”,那此四百强弩手的任务,则有两个。 一个,也是“试虚实”。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是“乱其阵脚”,或“诱其来攻”。 “乱其阵脚”者,阵脚,不是说阵有脚,此是个比喻,便如人之双脚,脚是人的根基,双脚不稳,人就站不稳,同样的道理,所谓“阵脚”,说的就是阵型的根基。根基如果乱了,那么阵自然也就好破了。放到当下来讲,便是倘若秦军的两阵,因为陇兵的弩射而出现乱局,比如士兵们为了躲避箭矢,离开自己被指定的作战位置,那么秦阵肯定就会变得乱哄哄一团,即等於是“阵脚”乱了。毋庸多言,这种局面只要一出现,当然就是陇兵大举进攻的时候。 “诱其来攻”者,四百弩手,唯有两百甲士、盾牌护卫,如敌将急功短视,也许会以为有机可趁,很有可能便会遣兵来击。如是出现这种情况,莘迩早就备下了出战的部队,不仅可以接回那四百弩手,而且还有把握将出阵来击之敌消灭。可以想见,在亲眼看到自己的战友惨败两阵之中后,敌军的士气定然顿时衰落,而反过来,我军的士气必然登时高涨,这样,便即可趁机全军压上,攻破敌阵无非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在兵器没有代差、双方兵士的人数与战力相差不大的背景下,两军列阵相战,不是说彼此的主将一道军令下达,敌我兵士便蜂拥而上,互相乱斗的,如果这样打,一来,和民间斗殴就无甚区别了,二来,任是孙武再世,吴起重生,也断然不敢保证能在此等的乱打一气中获取胜利。 说到底,战场交锋,比的是双方士兵的斗志、比的是单兵素质,更比的是敌我将领对各自部曲的组织能力。试虚实、乱阵脚、诱其攻,就是莘迩在组织层面上,对吕明、姚桃部起的试探和进攻。 两次尝试,都宣告失败。 四百弓弩手的劲射,没有能乱掉秦阵的阵脚,也没有能诱出秦兵的进攻。 无可奈何,莘迩只得再次传令,亦命他们还阵。 “看来,只有硬攻了。” 说话的是郭道庆。 莘迩打心底来说,是不愿意硬攻的。 硬攻,通常用在敌阵坚固的情况下,而敌阵坚固这种情况,就代表着敌军军纪严明,军纪严明的部队,战斗力也就强大,硬攻的话,即使打赢,也只会是惨胜。 莘迩问唐艾等人:“卿等可有别的战策?” 唐艾等皆无它法。 说起来,当夸一个人用兵如神时,往往会用“足智多谋”这个词来形容,但事实上,在敌我对阵这种的状况下,再多的谋略也无用处,大多时候,唯有凭真刀真枪,拼出胜负罢了。 却有一人,昂然说道:“虏阵小坚,非死战不能动之!末将敢请明公给兵百人,为明公陷其阵脚!” 第三十二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八) 众人看去,请战的乃是安崇。 安崇现下的军职虽然不高,但他的武勇却是得到莘迩军中认可的,且此人非是单纯的斗将,兼有头脑。莘迩心道:“我两试秦阵,先以骑兵佯攻、继以弓弩远射,俱徒劳无功,接下来,正该再以近战试之。安崇骁武,人且机灵,能随机应变,他既主动请缨,愿意冲阵,我不妨让他一试。”便说道,“百人太少,我给你甲士二百,甲骑二十,若能冲动秦阵,记卿上功。” 上功,仅次奇功,已是通常时候,将校们所能得到的最高战功了。 安崇闻言,精神大振,说道:“请明公在此稍候,崇去去就回!”回顾了眼北边的秦阵,颇有信心地说道,“至多半个时辰,崇必为明公冲动虏阵!” 这话落入莘迩的耳中,不知怎的,想到了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故事,单论身量,安崇倒是与关羽近似,唯其粟特胡人,碧眼白肤,虬髯满面,却与关羽截然不类。收掩住这突然而来的联想,莘迩壮安崇之语,抚髭笑道:“那我就在此静观司马陷阵!” 拿了莘迩调兵的军令,安崇选了敢战士二百,甲骑二十,没有多做耽搁,便领之出阵。 莘迩举目望之。 …… 秦阵中军。 吕明、季和等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出阵的安崇等步骑。 季和眺望观之,与吕明说道:“将军,此必莘幼著两攻我阵无功,故欲以死士动我阵也。将军宜请下令,严命将士,当其冲阵到时,迎之者不许后撤,不迎之者不许擅动,违令则斩。” “迎之者不许后撤”,很好理解。迎战的兵士如果后撤,那么就会把阵型搞乱,等同便是“阵脚”动了,故是不许后撤。“不迎之者不许擅动”,意思是没有接敌的将士,也即非是安崇等冲击方位的将士,不准他们擅离各自的作战位置,这是以防有那好战的将士,看到敌人来打,没准儿会忍不住,脱离本位,过去交战,若是出现这种情况,是也会把本阵搞乱的。 吕明马上把季和的建议化作军令,传达下去,并与上道军令相同,也在此令中加了一句:“便是应敌之阵面力有不支,别处之将士亦不许无令往援,自有本将遣兵救助。” 安崇等的行很快,命令刚传下去不久,吕明、季和看到,他们已经近至到了本阵前。 虽然莘迩此前的两次试探,看似对秦军的东西阵很是“公平”,皆一个不落,但吕明已然隐约感觉出来,莘迩的主攻方向定是他的东阵无疑,而下瞧那支从陇阵杀出的陇兵小部队,分毫不顾西边的姚桃阵,只管往他的东阵呐喊奔来,更是确凿了吕明的判断。 尽管已明确了莘迩的主攻方向,可就在安崇等将要杀到之际,吕明还是下意识地向西瞅了下西边的敌我两阵。 西边的秦阵、陇阵,敌我两阵总共五六千的将士安安静静,两阵间的隔离地带上空无一人。 …… 秦军西阵。 於此前战中射杀了田居帐下悍将彭利念的伏子安,佩服地恭维姚桃,说道:“明公料事如神,莘幼著两试无果,果然无可奈何,只得选勇士出迫吕将军阵,与吕将军阵近战,以试图再一次动其阵脚了。”朝对面的陇兵西阵望去,说道,“也不知麴鸣宗会不会亦遣兵冲迫我阵?” 经由旗帜上的字号,姚桃、伏子安、竺法通等都已知道在他们对面列阵的是麴球部了。 得了伏子安的奉承,姚桃小小自得,笃定地说道:“今日陇兵与我军野战,莘部乃是主力。麴鸣宗所率之降羌无非给莘幼著壮壮声势罢了,料他一定不会轻易出兵的。” 伏子安想了一想,说道:“明公所言甚是!麴鸣宗阵的降羌战力不佳,他如果敢派之出攻我阵,必然会被咱们打个落花流水,如此一来,就会牵累莘阵,导致莘阵兵士的军心低落。以此度之,他即使有心出兵,也确然是不敢出兵。”语气里对姚桃的钦佩越盈满。 姚桃年岁不大,比赵兴大不了多少,才二十出头,人虽多智,然到底在青年人特有的“气盛”,或言之“好表现”这点上不能免俗,他摸着颔下黑软的胡须,一边舒坦地享受着年长部将的钦服,一边注目东边即将与陇兵交战的吕阵,偶尔顾盼眼对面的麴阵,看看有无什么异样。 麴球部的阵型无有异样。 …… 麴部阵中。 麴球望着从东阵中杀出,袭向吕阵的安崇等步骑,面容严肃,吩咐候於身侧的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将,说道:“汝等做好突战的准备。” 邴播问道:“征虏将军尚无叫我阵进战的命令传下,郎君,为何现在便做准备?” 麴球指向安崇等,说道:“征虏已经两试秦阵了,皆无功也,尤其吕阵,在这两次试攻中都稳若泰山,不见丝毫之乱其阵之兵,诚然虏秦之锐!这次如再不能把吕阵的阵脚冲动,那底下无有别策,就只有硬攻一途了。虽是主攻的方向在吕阵,但姚桃部的战力不俗,咱们得把他们牢牢地牵制住,以使他们不得支援吕阵。是以,我叫你们现在便做准备。” 邴播等悉为斗将,临敌冲杀,一个个的都是好手,但在对整个战局走向的预见和把握上,却是远不如麴球,听了麴球的分析,诸人皆恍然醒悟,大声应诺,各回本部预备作战。 诸将散去,麴球独立旗下。 他轻轻地摩挲剑柄,继续望了片刻安崇等,旋即看向东阵中那高高扬起的莘迩将旗,红色的大旗迎风招展,阳光下甚是显眼。 麴球心中想道:“陇西之得失,不仅干系到幼著与我日后规复中原的大计,收回此郡,关中、中原可图,且干系到我定西的存亡,此郡如不能复得,我定西自此唯局促受困於陇。虏魏内乱,蒲茂、孟朗已趁隙往攻,蒲茂堪称胡人中的英主,孟朗被秦人比为今之管子,他俩亲自带兵,就算是不能连败慕容氏、贺浑邪,尽取魏地,少说也能开疆拓土,候其战暂定,蒲茂、孟朗腾出手来,以关中、中原之民力,仗其胡、唐十万之战卒,转而击我,我定西亡国必矣! “今日此战,只有胜,无有败!” …… 安崇与那二十甲士策马於前,二百步卒甲士相从於后,逼近至吕阵的东侧。 入到了箭矢射程的范围,吕阵箭如雨下。 然而仗着甲铠厚实,安崇等却是对那箭矢不作刻意地避让,只是加快了前进的度。 就如一阵旋风,又像一团烈火,这二百余步骑,冲到了离吕阵不到百步的距离。 安崇鞭马,迎着秦阵的盾牌与倚盾突出的槊锋,与那二十甲骑当先冲锋。 此二十甲骑,人皆壮士,马皆好马,人、马所着俱为铁甲,远看已是雄壮,近处更加震慑,就像是一座座的铁浮屠,奔行之间,地面为之震动,甲铠明亮,反射阳光,曜人眼目。却那秦阵前排的兵士仿似未见一般,随其接近,依旧稳丝不动,盾牌依旧成墙,槊锋依旧如林。 甲骑,不管在南北诸国中的哪个国家都是宝贵的资产,当然不能浪费在无用的战斗中,故是,安崇等的这次冲锋,实与兰宝掌的那次冲锋一样,也是佯攻而已。见秦阵不动,在快要撞上槊锋的时候,那二十甲骑听从安崇的命令,转向而退。 但安崇没有退回。 要想打造出一支精锐的部队,能得军心、善於用兵的主将固是必不可少,像安崇、邴播这样武勇出众、胆量过人的斗将,也是多多益善。 斗将的作用,就是用在此时。 人都是肉长的,特别是目下的这种战况,以区区二百余步骑,去冲对面数千人组成的坚阵,就算是再敢战的兵士,可能也会忐忑不安,这个时候,就必须带队的将校冲战在前,不但冲战在前,而且还得把当面的敌阵打开一个缝隙,以振奋、鼓舞参战兵士的勇气和斗志。 安崇对此,是非常了然的。 因此,那二十甲骑退回,他却不退。更新最快 电脑端::/ 只见安崇把骑槊挂於马侧,取铁槌在手,催促战马,不减奔,他所骑之马出自定西的太马营,久经训练,不像普通的战马,看到盾牌、长槊等障碍物,会不听从主人的命令,自行驻足不前,或改道绕走,人、马合一,安崇伏身马上,觑准前头秦阵的槊尖,挥动铁槌,把那正当其前的两杆敌槊顿时打歪,随之,披挂铁铠的战马撞上了挡路的敌阵盾牌。 马重千余斤,加上马铠、人、人甲的重量,两千来斤,借助奔跑的惯性,冲击力是相当大的。 被安崇坐骑撞到的秦阵盾牌,其后的盾牌手顶不住这股冲力,立时被撞得向后摔出老远,连带着,碰倒了列於其后的步槊手、弓弩手。刀斧手站得位置较远,没有被碰到。那盾牌手倒在地上,胸腔凹陷,口吐鲜血,已是不得活了。按照平时的训练,刀斧手捡起他的盾牌,与爬起来的步槊手、弓弩手等一起,赶紧朝前顶去;同时,那被撞翻盾牌手左右的盾牌手,也向缺口靠拢,快地调整阵型;附近的步槊手、弓弩手,齐齐向安崇及其坐骑刺槊、射箭。 撞上盾牌以后,安崇坐骑的马已减,跑动不开,瞬时间,其人、其马,中箭矢十数,亏得甲厚,这些箭矢都没能透入;而刺来的步槊,因其槊锋狭锐而长,穿透力强,则有一杆长槊刺进了安崇的左肋,不过刺入的不深。安崇回顾身后,奋声喝令:“进!” 二百甲士闻令而进,俱皆把奔跑的度提到最快,喊杀着冲将过来。 …… 安崇等鏖战的位置向东,约里许,便是吕阵的中军。 吕明身为主将,此时此刻,需要以镇定自若示人,他蔑视地说道:“真是不知死活!”顾看左右,指令一将,令道,“取其级来!”被令之将不是别人,正是其弟弟吕武。 吕武应诺。 吕明唤他近前,面授机宜,说道:“那突我阵之陇将,虽尚不知是谁,但既被莘幼著遣出,想必是定西的猛将。你去之后,不要与他缠斗,我给你强弩手百名,配以穿甲箭,足可透其铠甲。你只需射他便可。” 吕武是吕明的弟弟,他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弟弟去冒险,已有万全之计。 吕武便引弩手百人,甲士百人,急往安崇等所攻处。 …… 适时,占地颇广的整个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四个主将,及没有接战的敌我兵士,视线全都集中在了安崇等与秦阵兵士交战的那块尺寸之地上。 陇兵东阵,莘迩聚精会神,观望战局。 见安崇勇不可当,撞翻了阻在其前的那面秦军盾牌后,抓住时机,即刻率那二百甲士,杀入到了秦阵。箭矢、长槊、铁槌、刀斧,敌我混战一团。喊杀的声音,传遍了战场。虽不能瞧到细处,莘迩也能料想得到,当此之时,那块小战场上定然是血肉纷飞,惨烈不已。 秦阵从一个小缝隙,就如湖面上的涟漪,在安崇的一马当先下,渐渐扩大,小缝隙向两边延伸,眼看只要再过一会儿,待到安崇等杀出足够的腾挪空间,兜驰於不远处的二十甲骑,就可加入战场,到的那时,便能使这缝隙、涟漪,变成一个漩涡,撼动秦军东阵的阵脚了。 就在这时,忽然见那正在激斗的己军甲士,如退潮的海水也似,竟是由进攻转为了撤退。 :。: 第三十三章 龙骧真英雄 征虏泪满襟(九) 将旗之下,莘迩急令人前去探看,究竟出了何事。 不多时,打探的那军吏驰马奔回,神色仓皇,语气急促,说道:“禀报将军,秦虏派出了强弩手百数,隐於阵后,等到安崇等杀到之际,突然齐齐攒射,又有甲士数百,一并掩杀而出。安崇猝不及防,中了强弩,坠落马下。随他冲阵的我军甲士,亦有不少中创的。故是撤退。” 莘迩问道:“安崇战死了?” 那军吏答道:“兵士们拼力把他抢了回来,生死尚且不知。” 唐艾持扇於胸,神情慎重,说道:“明公,不意安崇竟被秦虏暗算!我军三次试攻秦阵,而都无功,士气虽然不至於低落,但秦兵的斗志必会为之一高。吕明颇有智谋,接下来,他一定会抓住机会,向我阵起反攻了!明公,现下应当立即传令阵中,命将士做好坚守之备。” 战场的形势本就多变,往往倏忽之间,攻守便会易位。 现在,就是到了攻守极为可能出现改易的时候了。 莘迩认同唐艾的判断,当即传令,一面遣预备队上前接应退撤的安崇部战士,一面严令阵中的各个部分,包括西边的麴球阵,若是秦兵果然趁机来攻,务要守御不动。 …… 秦军,吕阵,中军。 吕明望见安崇落马,其所率之甲士不复涨潮之势,而如退潮也似,向后撤去,不觉大喜,与左右众人说道:“唐儿三攻我阵,两次无功而返,一次铩羽大败,是我反攻之时来也!” 季和深以为然,说道:“将军所言甚是!便请将军即刻下令,全线反击!” 目前战场的局势,看似渐渐地有利於秦军。 按下生擒莘迩、麴球,将他俩献到朝中,少不得,足可换个侯爵,本官也能往上迁个一二品的兴奋,吕明拿出了战前定好的战法,使传令兵传之於本阵、姚阵,把他的命令迅下达。 秦军,姚阵,中军。 姚桃接到了吕明的命令。 命令的内容很简单:“陇兵三攻我阵不利,此我克胜之时也。我大旗不动,汝阵不得动;大旗向下三次,汝即催兵前斗。金鼓不鸣,不许退兵;如敢擅退,斩!” 姚桃接下了这道军令,那传令兵自便回去复命。 姚桃身边一人说道:“吕将军这是打算与陇兵决战了啊。” 说话这人光头黑衣,乃个和尚,正是竺法通。 姚桃问他,说道:“此时决战,竺师以为,我军胜算几分?” 竺法通沉吟了会儿,说道:“吕将军的军令中说得不错,陇兵三次攻我,悉无功也,此时确是我军反击之良机,从时机上来讲,现在起反攻,适当其时;然明公请看……” 他用拇指和食指抓着宽大的袍角,以中指指点对面的莘阵、麴阵,说道,“莘幼著、麴鸣宗两人的本阵,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於今仍十分安稳,似是并未受到太多其三攻不利的影响。吕将军部虽精,莘部亦精,而吕将军兵少,不及莘、麴,攻势打起之后,如能万众一心,依按吕将军的命令,无金鼓皆不后退,则胜算八分,但如不能做到这点,胜负恐在五五之间。” 姚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竺法通问道:“明公点头,是觉得贫道说的对吧?却缘何叹息?” 姚桃说道:“竺师说得很对,莘幼著、麴鸣宗俱善治兵者,他俩的本阵并未受到莘幼著三攻不利的很大影响,吕将军现在就要起反攻,取胜恐怕不易,却是未免操之过急!” 他顿了下,因见左右无有外人,都是跟从他家已久的心腹,遂又说道,“如换了是我,我会继续坚守本阵,同时,抓住莘幼著三攻不利的战机,遣骑骚扰陇阵,改易一下攻守之态,以使我阵的兵士能够得到休息。待至午时过后,想因我部骑兵的不断骚扰,陇阵的兵士没空吃喝,必定会饥渴难耐了,然后我再麾兵前进,急攻其阵。以我逸兵,攻彼疲兵,胜如反掌矣!” “陇阵的兵士没空吃喝”,此话包含了两层意思。 大多时候,两军对阵,胜负不是能在半天之内就打出来的,因此,当兵士们列阵的时候,他们都会自带干粮、饮水,在战况不紧张,或者本阵处於攻势之时,兵士们就可以在原地吃些东西、喝些东西,以补充体力。这是一层意思。 吃喝的前提是“战况不紧张”,或“本阵处於攻势”,而如果战况紧张,又或者本阵处於守势,敌人的骑兵、步兵等,不断地起一波波的进攻,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证阵线的稳定,免得受到敌人的突袭,那么阵中的己军兵士当然也就没有了从容吃喝的时间。这是第二层意思。 吕明抓住战机,及时布置反攻,已是堪称知兵,然姚桃左右诸人听了姚桃的话后,却都顿觉姚桃的此策比吕明似是更加高明。 便有他的参军薛白,说道:“明公此策,高明之极,何不禀与吕将军,请他考虑采纳?” 姚桃瞥了薛白一眼,心道:“我撤兵到襄武城日,吕明急赤白脸的,又是逼我回鄣县守城,又是恶狠狠的拿军法吓唬我,……他娘的,老子寄人篱下,对那孟朗之辈,虽是不敢得罪,忍气吞声,然尔吕明,算个什么东西?也这般盛气凌人!老子与他的官职相等,都是四品,他凭什么当着那么多将校、僚佐的面,凌辱於我?无非是看我降人,瞧不起老子罢了!老子隐忍不,反而陪他笑脸,甘愿从他军令,已是委屈求全,如何能再把此良策,告与他知? “唉,薛白、王成这几个唐儿,说来是我父、兄的故吏,到底非我族类,靠不住啊!往时尚好,於今我兄战死,我部降於蒲茂,他们几个明面上对我,尽管仍是恭恭敬敬,私下来,我闻之,却与孟朗颇有书信来往。” 想到这里,久存姚桃心中的一个猜疑不禁再度浮了上来,他摸着胡须,面色如常,心中想道,“想当日,孟朗用那金刀计陷害我,这其中背后,会不会就有薛白几人的暗中参与?” 薛白是姚部的参军,王成是姚部的长史,他两个俱祖籍太原,是寓居於江左的,最初投靠姚桃的父兄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品等不高,没法在江左出人头地,故乃做了姚氏的谋佐,而今眼看姚氏败於蒲秦,成了秦臣,此前他们和姚国、竺法通等所筹划之“攻占关中,图取河北”的谋划尽已付之流水,大约是不能再得以实现了,那么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底下里,与同为唐人,且在蒲秦掌权,深得蒲茂信赖的孟朗有些来往,实是不足为奇。 唯那“金刀计背后会否有他们几人的参与”,此实是姚桃冤枉了薛白、王成等。 那个时候,他们与孟朗还不熟悉,哪里会参与此谋中去!事实上,也正是因了金刀计,让他们见识到了孟朗的谋略、能力,之后,他们才开始与孟朗搭上线的。 薛白哪里知道,他的一句建议,得来了姚桃对他越加深的猜忌? 听姚桃回答他说道:“若是吕将军的军令尚未下达,我自可将此策禀与,请他虑之;然吕将军的军令现在已经传遍三军,我军的将士无不知晓,已着手备战了,朝令夕改,已是军中大忌,况乎前刻之令,后刻即变?且现又正值敌我接战之际,如果这么做的话,全军将士势必六神无主,我军将不战而败矣。我的此一陋见,却是不好於此时,上报给吕将军了。” 姚桃这话说得非常在理,薛白想了一想,只能罢了。 尽管对吕明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姚桃深怀不满,但对其之军令,正如他的窃思,却“委曲求全”,还是不得不从之的,与竺法通、薛白等议论、交谈稍顷后,姚桃就把吕明的军令改成自己的话,下达给了本部的将士。 约过了两刻钟,听到吕阵中战鼓响起。 姚桃登上阵中的望楼,左顾吕阵。 一支由三百甲士、百十骑兵组成的突击部队,从吕阵驰出,杀向了南边的莘阵。遥见此支部队打的将旗,其带队之将,分是两人,步卒的将领是吕明帐下的勇将,现任千人督校尉的齐禾;骑兵的将领是此前元光投秦那夜,值守吕明辕门的牙门将苟单。苟单与他的从兄苟雄,不管是性格的暴躁也好,个人的勇武也好,都很相像,亦是秦军中小有名气的一员悍将。 便如莘迩攻秦阵,须得先动其阵脚相同,吕明现攻陇阵,也不是说一下就把全军压上的,亦得先遣勇士,冲一下陇阵的阵脚,然后才好全军进攻的。 虽然身为降将,对蒲秦没甚感情,但毕竟现下身为秦将,处於秦军这一方,秦军的胜负对自身还是颇有关系的,故是姚桃摒除杂念,目不转睛地盯着齐禾、苟单部,看他们的进战成果。 …… 苟单身披重甲,引骑於前,冒着箭雨,驰近陇阵,将要接触的时候,在他的带领下,此百十骑兵忽然左转,从陇阵的前方擦掠而过,旋即回向北行,行不多远,兜头折返,再一次冲向陇阵,又在接近之时,再次转走。如此三番。每次前冲时,陇兵射箭,他们也引弓回射。 因为陇阵的前排也是盾牌手组成的盾墙,因而苟单部骑兵的引射,不是平射,皆为向上射,箭矢经过一个抛物线,越过前排,射入后头,三次的前冲,给当面之陇兵造成了三二十的伤亡。不过,苟单部的骑兵,也在陇兵的硬弓、强弩下,出现了少数的折损。 此三冲,既是为扰乱陇阵,也是为掩护齐禾部的甲士。 齐禾带部杀到,苟单引骑退到陇阵北的百余步外,出於保存马力的目的,疾驰改为了缓行,接着往陇阵射箭之同时,担负起了为齐禾部压阵、支援的作战任务,把战场交给了齐禾。 齐禾身高体壮,穿了两层厚甲,他与他所率的秦兵甲士都没有拿长兵刃,尽持短刃。 有持铁槌的,有持短斧的,还有拿铁连枷的。 在精甲的保护下,此三百战士一往无前地冲向了陇阵的盾墙、槊林。 铁槌、短斧、铁连枷,都是克制盾牌的武器。尤其铁槌、铁连枷这两种纯粹的钝器,打在盾牌上,使用者若是力气大的,没几下就能把支撑盾牌的盾牌手打得手臂酸麻,甚至盾牌碎裂。 齐禾便是力大之人,他冲锋在甲士们的最前,一手抓住邻近的槊锋,将之制住,一手挥动十来斤重的铁槌,逼到盾前,劈头盖脸地朝下猛砸。 盾阵后其它的槊手,把长槊从盾牌间的缝隙中刺出,却不能刺穿他的两层铠甲。 战场之上,兵法云之:“立尸之地”。此时此刻,非生即死,攻破了陇阵的盾墙,就有可能生,攻不破,或被陇兵杀掉,或撤回去后,被吕明事先已经说清的“退则斩”而杀,便只有死,齐禾热血冲头,这个时候,不喊叫两声,无法宣泄他兴奋、紧张的混合情绪,奈何他少读书,没甚慷慨激昂的壮烈之词可说,就每砸一下,呼喝大喊一声:“我去你娘的!” 那三百甲士的情绪与齐禾相近,在他的带动下,不约而同,也是纷纷地边战,边喝叫大骂。 齐禾等与陇兵的距离如此之近,他们尽管带着兜鍪,看不到他们的口鼻,然通过他们的叫骂,也可想象到他们现下狰狞的面容。这些秦军的甲士多为氐人、羌人,叫骂声中,倒是以戎语为主。然那守阵的陇兵,不少是来自陇州东南八郡的,东南八郡之地,是陇州境内戎人最多的地方,唐、戎杂居,他们都能听得懂戎语,乃至陇兵之中,有的根本就是东南八郡的戎人。听到齐禾等秦兵的叫骂声后,陇兵不甘示弱,便给以还击,不知是谁率先喊起,余下的随之呼应。 一时间,对面一句“去你娘的”,这边一句“入你娘的”。 骂声与斗声交杂,铁槌、短斧、铁连枷与盾牌、步槊等混战。 时有陇盾被破,后头的陇兵顶上;或有秦兵倒地,而其他的死战不退。 战有多时,经部将提醒,注意到陇阵东翼的骑兵部队处,起了尘土,像是陇骑要来参战,一旦被陇骑缠住,齐禾部就将陷入后无接应之境,苟单当机立断,不再等他们攻入陇阵,便就下令,率那骑兵百余,先是慢行,继而加,最后冲锋,加入到了攻打陇阵的行列中。 苟单部的骑兵一加入战局,当面陇兵受到的压力立刻增强。 …… 莘阵中军。 便在那交战方位的左近别阵中,有个姓陈的将校沉不住气,就派军吏赶去中军,请求莘迩,允许其阵分兵,援助交战的阵列。 听到了这样的请求,向来城府深沉,几乎从不动怒的莘迩,勃然作,怒道:“陈校尉亦宿将也,焉不知该何以战?欲自乱我阵么?告诉他,如敢擅动,斩!” 打了那军吏回去,莘迩传令,命兰宝掌等必须在一刻钟内驰援到交战的方位。 唐艾、郭道庆、赵染干、赵兴等从於其侧的诸人,无不屏息凝神,观望战况。 空中万里无云,日头迁行,快到中天,已是将近中午了。 …… 吕明眺看齐禾、苟单部战斗的进展。 他派给齐禾、苟单的,都是他部中的头等战卒,便是放到整个蒲秦来说,也是一等一的精锐,可酣战良久,竟是犹不能陷莘阵。 吕明由衷喟叹,说道:“陇兵当真能战!” 莘迩部的能战程度,也出乎了季和的意料。 说到底,季和入秦军以今,尽管与陇兵已经交手多次,但要么是攻城,非为野战,要么虽是野战,然他所交锋的对象不是定西的上将,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两战,曹斐所率之陇兵,实与莘迩现在所率之兵相类,亦是定西的精锐,但曹斐不是良将,故未能把其部兵士的战力真正地给挥出来。 季和说道:“将军,事急矣!此攻如不能破陇阵,莘幼著必会起反击,我军或将败矣!苟、齐二校尉虽未能陷阵,但已把陇阵东翼的骑兵调了过去,此对我有利,可挥旗下指,令全军压上了!” 吕明赞同季和的提议,即便传令:“旗下三挥!” 照例,在季和的建议后头,他补上了一句命令,“陇军西阵之麴部,多阴平降羌,不足为虑,命姚桃留千人备之,余下之兵,与我部共攻莘阵!我部攻莘阵之正面,他攻莘阵之西侧。候破莘阵,再击麴部!” 这一句补充十分合理,季和没有意见。 秦军西阵。 姚桃接到了吕明的命令,接令以后,略微迟疑。 竺法通看出了他的犹豫,问道:“明公,怎么了?是对吕将军的此令有什么顾虑么?” 姚桃说道:“麴鸣宗阵虽多降羌,然麴鸣宗者,定西之名将也,其帐下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诸人,悉悍勇之士,吕将军令我只留千人备之,……” 竺法通说道:“明公是担忧只留千人,怕会抵不住麴鸣宗么?” 姚桃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正有此虑。” 竺法通说道:“那明公当即刻将此虑禀与吕将军!” 如果说,之前“不如等到过了午时,再作进攻”这条不同於吕明的观点,因其背后更多干系到的是吕明的荣辱和整个秦军的胜负,姚桃可以不向吕明提出的话,那么“只留千人,如果抵不住麴球”,其造成的结果,先受到严重损失的便是姚桃的部曲,则姚桃就不能不提了。 姚桃接受了竺法通的建议,正要遣吏去吕阵,陈述自己的意见,却看到吕阵中军,那丈余高的将旗,向下挥动,连续挥了三次。依照吕明前次的军令,此为进战的号令。 竺法通说道:“吕将军怎这般性急,就下了进攻的命令?明公,现在如何是好?” 军令已下,如不遵从,下场可知。 姚桃稳住神,采用了权宜之策,先是传令下去,只调了千人的部队,出阵向东,去打莘阵的西翼,同时,遣吏急赴吕明的中军,上报自己的担忧。 他派去的那吏还没回来,吕明部的使者再次已至。 这使者转述吕明的话:“将军问你,缘何不从命令,只遣了千人出战?” 姚桃解释说道:“我已遣吏,前去中军,禀报吕将军了。” 使者根本不管他遣吏这事,只是奉行吕明的军令,抽出佩刀,示意从他而来的督阵战士围上,威风凛凛地逼视姚桃,厉声说道:“将军言道:我虽不持节,无杀将之权,然若有临战不从令者,亦可捕之,待至战后,奏请大王,按罪论处!……姚将军,你要违抗将军的命令么?” 姚桃无法,只得在使者的监督下,再度传下军令,从本阵中又调出了近两千的兵士,离开本阵,杀向莘阵。至此,姚桃的本阵,只剩下了千人上下。 粮为民胆,兵为将胆,手头的兵力急减少,而与他对阵的麴球,又是声名在外的良将,姚桃不复从开战直到方才,都还算平和的心情,不安的直觉占据了上风。 姚桃心道:“吕明非为庸将,季和更是能谋,却如何看不到麴鸣宗的威胁,居然令我只留千人守阵!”隐约猜到,“莫不是因两山之战,他俩与我以少敌多,阻住了曹斐、田居部的进路,而之后,襄武又被孟朗攻破,故连胜之余,他俩起了轻敌之念?……若真如此,简直是愚蠢!” 他乃至都没有特别关注出战的本部兵士,视线一再地落到对面的麴球阵地。 …… 麴球没有过多的关注姚阵,在看到姚阵先后总共派出了三千上下的兵卒,配合全线压上的吕阵秦兵,以总计约七千余的兵力,开始了对只有四五千兵士构成的莘迩阵地之合攻以后,他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了莘阵。 望楼很高,站在楼上,足能俯瞰莘阵的全局。 麴球看到,吕部、姚部出战的兵士,就像是两股寒冬凛冽的雪霜,在疾风的吹扬下,漫过敌我两阵中间的原野,分从北、西两面,袭卷到了两里多长的莘部阵前。 莘阵最先接战的那个方位,原本是战场上的瞩目焦点,然於此个时候,那个方位虽仍在激斗,却泯然於众,已不再显眼。两里多长的莘部阵线上,到处都是敌我兵士奋战的情景。 莘阵东翼的骑兵,在兰宝掌的率领下,阻截冲击了两次来攻的吕明部步卒,然而吕明部杀来的步卒太多,苟单所率之骑,也回头试图对兰宝掌部进行包抄夹击,为避免被困,兰宝掌不得不率部暂退,游弋於战场的东侧边缘,寻找再度入场的时机。 莘迩部三次试攻秦兵,俱未奏效,秦兵的斗志现下的确颇高,吕明又是集中了兵力,主攻莘阵,於局部上形成了对莘阵的兵力优势,并且吕明的军令严格,包含了姚部将士在内的所有秦军兵士,无有敢懈战的,秦兵的进攻态势,一时间,竟是猛不可挡。 那白色的霜雪,一点点地浸入红色的莘阵。 遥眺莘阵中军,莘迩的将旗虽是依旧屹立,然在接战约半个时辰后,麴球分明看见,几面将旗,相继从莘迩的中军离开了,部分迎向了东面来攻的秦军,部分迎向了西边来攻的姚桃部。 他看得清楚,赵染干、赵兴两人的旗帜,就在那几面将旗之中。 赵染干、赵兴都不是陇军的嫡系,尤其赵兴,乃是新投之将,莘迩把他俩都派了出去,足可见莘阵当下所面临的压力有多么的大了。 麴球临危不乱,不忧反喜,按剑顾与邴播等人说道:“此我军取胜之时也!” 邴播等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 莘阵,中军。 莘迩精神振作,与唐艾、郭道庆等说道:“我军克胜的时机到了!” 郭道庆因见前阵战事艰苦,已穿上了铠甲,时刻准备参战,闻此言,惊讶说道:“明公,秦虏悍不畏死,前赴后继,我阵的前线岌岌可危,此诚然危机之时也,如何说克胜的时机到了?” 莘迩意态从容,笑指秦兵的西阵,说道:“吕明无智,为破我阵,居然把姚桃阵的多数兵士都给调了出来,於下观姚桃阵,其所余之兵,不过千数。这正是我军先破其阵,继之,再逐其溃兵,进击吕明部,以获全胜之良机也!”传令说道,“劳烦龙骧,即攻姚阵!” 郭道庆“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明公所说的克胜时机,是这个意思。”忧色满面,“唯是龙骧所阵,多为降羌,战力不足,而且仅二千余数,也不比姚阵所留之兵多过太多,万一不能攻破?可该怎么办?” 莘迩对麴球很有信心,笑道:“鸣宗所部,虽多降羌,然鸣宗已得其心矣,卿不见,彼四部降羌之头领,对鸣宗恭谨非常,心服口服么?兼鸣宗帐下,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俱虎狼猛将也,用此虎狼为,以此服膺之兵,凭鸣宗之能,破姚桃阵必矣!” …… 军令传到了麴球的阵中。 麴球笑与邴播等人,说道:“此即我所说的取胜之时也!” 接下莘迩的军令,麴球率诸将下了望楼,披甲上马。 邴播说道:“何需郎君临阵?郎君千金之躯,且请留於阵中,观末将等破虏阵!” 麴球笑道:“东阵濒险,征虏的将旗岿然不动,是征虏犹临矢石,吾岂可留阵?” 莘迩对麴球有信心,麴球对自己也有信心,对攻破姚桃阵,他有十足的把握。 想到打完这一仗后,歼灭了吕明、姚桃部,剩下的石部孤军难支,收复陇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而蒲茂、孟朗正与鲜卑魏国交战,定西完全可以借此胜利,趁虚而入,再向南安、天水等周边现属蒲秦的诸郡起进攻,如果顺利的话,不仅可以为定西进一步地开疆拓土,加大战略纵深,并且还能以之对蒲秦形成正式的逼压,在此基础上,步步为营,联手江左的桓蒙荆州军等,也许数年后,攻灭蒲秦,打下关中,拯万民出水火,复华夏衣冠於旧土,就不是自他少年时便有的梦想,将会成为现实了,麴球明亮的眼睛,透出了闪耀的神采。 唤来四个羌部的头领,麴球说道:“秦虏尽起兵马,攻征虏阵,姚桃阵现仅存千人,此其自取败亡也!我以雷霆击之,胜比唾掌之易。我亲率精卒为汝等前斗,候我陷其阵,汝等便领兵跟上。等败了其阵,擒下姚桃,我会上书朝廷,为汝等请功!何如?” 麴球察人心思,洞识如神,且对此四人厚待优抚,以信任付之,并不以他们是降羌而就轻视,这四个羌部的头领早被他收服,齐声应道:“敢不从将军进战!” 麴球遂亲率邴播等本部的数百将士,先组成进击的阵型,出阵而北,那四个羌部的头领各率本部,列成方阵,从后而进。 …… 那面高丈余的红色将旗,跃入到姚桃的眼帘。 姚桃就像是被烈火烧到了似的,大惊说道:“真如我料,麴鸣宗来攻我阵了!” 他部下的将士大多被派出,现只有伏子安等寥寥数将在侧。 姚桃急令伏子安,说道:“赴前阵,务要挡住麴鸣宗!” 伏子安接令而去。 麴球所部进击如风,当伏子安到前阵时,两军相距已不只有数百步。 伏子安观察到来攻的陇兵虽然总共有两千多人,但驰於最前的只有三四百人,且那面将旗又是招展於最前头,度想之,应是便於他集火攒射,就故技重施,拿出姚桃教他的射死彭利念的招术,组织起阵中的弓弩手,把他们聚集一处,命令他们:“余者不射,只射其旗下之将!” 陇兵到了射程以内,依按他的命令,那百余弓弩手,果是不射别人,只朝陇兵将旗下的那个驰马之将射去。 却是伏子安无有想到,那将迎对箭矢,催马不停,挥槊格挡,竟是没有一箭能够射到他。呼吸间,这将已马近姚阵。但见此将,换取骑弓,挽而射之,箭若流星,飞过姚部的前阵,穿越过伏子安身前的数十弩手,半点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此箭已中其面门。伏子安应箭而倒。 此将正是麴球。 麴球神射无双,善射者,当然也善於格挡,而且眼神也肯定敏锐。是以,非只那些姚兵的箭矢不能射到他,并在他们射箭的时候,麴球已经看到了躲在彼等其中,鬼鬼祟祟的伏子安。 这支箭去,莫说伏子安没有反应的机会,就是望楼上观战的姚桃,也是完全没有想到。 姚桃骇然说道:“久闻麴鸣宗善射,神射至此乎!”与陪同他的竺法通说道,“伏子安,我部之悍将也,方才应敌,便即身亡,我阵危矣!非我亲至,不能阻战!”危机关头,他倒有胆勇,慌忙奔下望楼,喝令取马,命与左右秦兵,以勇武的姿态,说道,“莘阵受我军两面夹攻,已然将破,只要能把麴鸣宗挡下稍顷,我军就能大胜了!汝等随我赴斗!” 蓦然听到一阵声响。 姚桃往声响来处看去,是他的前阵已被麴球部攻破。 “这、这……。” 从麴球射死伏子安,至此时,只不过才一刻钟而已,前阵怎么就破了? 姚桃瞠目结舌。 只见麴球当先,挡者披靡,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叱战其侧,所向无前,其本部的数百将士,冲入到姚桃的前阵中,无不以一当十,就好像是一群下山的恶狼,在猛虎的率领下掠食,素来被姚桃颇为自傲以精锐的姚部将士,於此时分,毫无了精锐的模样,宛似群羊而已。 战况之所以会如此急转而下,是因为两个缘故。 一则,姚部留守的兵士不多,伏子安方战即死,又极大地影响到了他们的斗志;二来,麴球所率的本部兵士尽管才三百多人,不说邴播等虎将,只那普通的兵士,能够跟着麴球从襄武杀出,便都是麴球原本部中的精华,人数且不比姚部留守的战士少太多。 故此,姚桃的前阵,一触即溃。 目睹赤色军旗下麴球的英姿,姚桃失魂落魄,一句他正常状态下,绝不会说的话,油然而出:“唐儿竟有神人如此者!”胆气尽消,哪还有迎战的勇气?他的战马刚被牵到,姚桃惊惧之下,连着踩了马镫数次,才上到了马上,改变命令,说道,“去接竺师下楼,汝等从我退!” …… 姚桃逃走,那被他抛下的姚阵兵士,更是兵败如山倒。 麴球等如同卷席,穿透姚阵,再杀回来,汇合了紧随杀到的四部羌兵,绕至姚阵的最前,散开来,驱赶着溃败的姚阵兵卒,向东而行。 …… 秦军东阵,中军。 吕明、季和等在姚阵被破的第一时间,就都看到了。 看到姚部接战即溃的此幕,吕明、季和诸人大眼瞪小眼,都是不可置信。 见那姚部的败兵被赶向本阵,吕明知这场仗,他打输了,痛苦而不甘地令道:“撤军回城!” 进战容易,撤退难。 想那出阵的秦兵还在与莘部兵士交战,如何能够说退就退?撤退的军令一下,登时混乱不堪。 莘迩亲率预备队,加入战局,在攻灭了几股顽抗、试图掩护本军后撤的秦兵后,秦军的大溃败已是成了定局。莘迩部由北向南,麴球部从西向东,数千陇兵争先恐后,追击溃逃的秦兵。 麴球跃马战场,望前边遍野逃窜的秦兵,喜悦不已。 胜面已定,他不欲与部下抢功,就放慢了马,取下兜鍪,笑与邴播等说道:“秦虏败矣!今晚你我就能还回襄武,饮酒县中了!”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支流矢,破空而到,射入到了麴球的脖颈。 麴球低头看了看那箭矢洁白的尾羽,尾羽瞬间被他喷出的鲜血染红。 高悬蓝天的春日下,麴球仰面栽倒,摔落马下。 第三十四章 何人吾可谋 无处不青山 闻知麴球阵亡,是在战斗结束以后了。 莘迩与唐艾、郭道庆、赵染干、赵兴、兰宝掌、安崇等部属,入到城中县寺庆功,左等右等,不见麴球到来。莘迩於是派魏咸去找他。没有找来麴球,魏咸回到县寺堂上时,神色凝重,不顾穿着铠甲,伏拜在地,语气里带着犹疑,禀报说道:“明公,龙骧将军、龙骧将军……” 莘迩正和唐艾等人笑谈,没有怎么注意到魏咸的神态和语气,随口问道:“怎么?没找到鸣宗么?他是不是追歼秦将去了么?据报言道,吕明、姚桃、季和带着些亲兵,向北而逃了,他们想是要渡过渭水,窜入南安郡。你往北边去再找找,见到了鸣宗,叫他切不可追敌过深!” 转过脸来,笑与魏咸说道,“你对他说,今日苦战大胜,光复襄武,多亏了他一战而破姚阵!当他破姚阵之际,我远眺望之,真如天将!此殊功是也。军中虽然不能饮酒,然我已备下了好羊两头,只等他过来,就亲手给他做顿胡炮肉!让他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无长进,与他比起来,还差多少火候!” 魏咸俯,语带悲声,说道:“明公,麴将军怕是不能品尝明公的手艺了。” 莘迩怔了一怔,说道:“什么?” “破了姚阵,趁胜逐北的时候,麴将军不幸中了流矢,身死当场。” 听到此话,莘迩如遭雷击,胜利的欢喜不翼而飞,他跪坐榻上,半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唐艾等亦皆大惊。 看到莘迩呆若木鸡的样子,唐艾轻声唤他:“明公?明公?” 数日前,还在与麴球意气相投的,展望将来克复中原的远景,却怎么也想不到,於今天这个克胜之日,却闻到了麴球战死的消息。莘迩嘴唇嗫嚅,颤抖地举起手,想要说句什么,太多的情绪冲上头,又无话可说。他无力地放下了手臂,眼前一黑,颓然昏倒。 待至醒来时,已是入夜。 莘迩现自己被抬到了一间卧室中,四五个军中的医官围着床榻,有的在给他号脉,有的在与唐艾等述说诊断的结果。室内灯火通明,出於通风之故,门、窗都开着,温暖的春风拂面,说来是个晚风醉人的春夜,莘迩却觉如身处漆黑寒冷的深冬。 医官们见他睁开了眼睛,个个惊喜,慌忙请了榻边的唐艾等人近前。 莘迩不等唐艾等人开口,先把那几个医官赶走,然后问道:“鸣宗的尸体何在?” 唐艾偷偷地观其面色,昏迷醒来的莘迩,看起来是清醒了很多。 他回答说道:“现在县寺堂中。” 莘迩支撑身体,从榻上起来,推开欲来扶他的唐艾等,勉力自出室外,却是连鞋履都忘了穿,便这么赤着足,径往前行。他此前没有来到襄武县寺,既不知他自己而下身在何处,也不知去堂上的道路该怎么走,走了几步后,唐艾趣前,提醒他说道:“明公,走反了。” 莘迩说道:“是么?” 唐艾牵着莘迩的衣角,带他转头,朝堂中去。莘迩昏倒后,被唐艾等抬到了县寺的后宅,后宅在县寺正院的北边。莘迩便随唐艾而行,顺着室外游廊,下到院中,又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经过了一片花林,穿过后宅与正院的月牙门,到了县寺的前边,再不多远,即是大堂。 听事堂已被布置成了灵堂。 堂内的正当中,一张床榻上,停摆着麴球的遗体。 莘迩到其遗体旁,俯身去看,见麴球闭着眼,如田的方面仍与往昔一样,栩栩如生,嘴角还带着微笑。莘迩不觉推测,麴球这死前的微笑,应是与他战后和唐艾等说话时的笑容相同,都是胜利的喜悦吧?襄武虽然克复,於今虽然胜利,然而斯人却逝。莘迩凝目於麴球的脸上,握住了他的冰凉的手,低声说道:“女生,早知卿竟会殒命於此,这襄武,不要也罢!” 两行热泪从莘迩的眼中滚落。 他心痛如绞,说道:“女生,方欲与卿共荡平海内,不意卿今弃我而去。卿今弃我,卿今弃我!独留我伶仃於世!胡虏犹盛,北地膻腥,今失卿,如失我臂,由兹以后,何人吾可与谋?” 好像是生怕打扰到了麴球的安眠,莘迩小心地把落到其脸上的泪水擦去。 只觉胸口如块垒淤积,莘迩一口鲜血喷出。 他双腿软,站立不住,身体下滑,歪在了塌边。 紧紧地握着麴球的手,莘迩恸哭流涕。 唐艾等人齐齐拜倒,堂中顿时哭声大作。 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以及那四部降羌的头领,等等麴球部下的将校都在堂外。 邴播等的悲痛不比莘迩弱,极度的哀痛之下,屈男虎父子和四部降羌的头领一起,甚至邴播也是如此,个个抽出短刀,以羌人“嫠面”的风俗,吼号之同时,往自己的脸上狠狠乱划。血泪俱下。屈男虎等是乘马入的城,屈男见日把他们的坐骑牵入庭院,诸人持刀在手,各往己骑刺去。这也是羌人的丧俗之一。坐骑是邴播等人的心爱,平时别说鞭打,骂两句都不舍得的,可这个时候,俱下手无情,却也能理解,不如此,是真的不能把悲痛和哀伤宣泄出来。 莘迩在堂中,为麴球守了一夜的灵,哭了一夜。 接连三天,莘迩不出堂外,饮食不用,日夜唯以泪洗面,对着麴球的遗体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这日,郭道庆等推唐艾来见莘迩。 唐艾见那莘迩,面色惨白,双眼红肿,眼中布满血丝,说起话来,早是有气无力,心中焦急,便说道:“明公与龙骧将军固然莫逆之交,然明公身系我定西之安危,却得保重身体啊!” 莘迩气若游丝,说道:“是么?” 又是这个“是么”,这三天来,不管唐艾等与莘迩说什么,他通常只回答这两个字。 唐艾不气馁,继续说道:“方下襄武已克,陇西郡只剩阳一城尚在虏手。石悍将,曹领军、张校尉、田将军攻不能下,他们这几天,已连番呈来了数道军报,请求明公麾兵往助。明公,宜在天水、南安的秦虏援到之前,尽快地把阳攻陷,不能在襄武多做停滞,浪费战机了啊!” “是么?” 唐艾勃然作色,怒道:“艾本以为明公是今世英雄,当代之豪杰,却不想明公居然如个妇人!” “妇人?” 唐艾挥扇斥责,说道:“龙骧不幸身亡,此诚明公之哀,我定西之悲也,但明公今率我定西倾国之虎贲,负太后、大王之殷切寄托,战於秦州,败则我有亡国之危矣!焉能因龙骧之亡,而就什么都不做了?明公,艾敢请问之,这是龙骧将军希望能够看到的么?” 莘迩擦了擦眼泪,对唐艾说道:“千里,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然我此时心乱如麻,哀恸难抑。阳,我是不能亲自带兵去打了,我把兵马付你,你代我去罢。” 麴球战死,军中已是大震,如果打阳,莘迩再不亲去,可以想见,部队的士气必然低落,定是没办法在短日内把阳打下的;而一旦拖到天水、南安的秦兵援到,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而今之这个局面,说不得,就会前功尽弃。 唐艾怒不可遏,把扇子掷下,戟指莘迩,叫他的小字,说道:“莘阿瓜,我看错你了!” “看错我了?” “龙骧之亡,我岂不痛?然国事为重,虽痛,亦不得不抑耳!邴播诸辈,龙骧之故将也,又岂不痛?然邴播诸辈,虽小人也,且攘臂忿恨,知为龙骧复仇,欲要攻灭阳!枉我以英杰视你,莘阿瓜,你却哭哭啼啼的,何止妇人,你连个妇人也不如!” 说完,唐艾转身就走。 莘迩叫住了他:“千里。” 唐艾回,怒道:“干什么?” 莘迩鼓足力气,扶着灵床,站起身来,说道:“卿言甚是,我知错了。你现在就去传下军令,命三军缟素,明日为鸣宗哀悼,哀悼过后,便兵阳!” 唐艾转怒,伏拜下去,说道:“适才艾口出狂言,犯上无礼,敢请明公治罪。” 莘迩虚弱地摇了摇手,说道:“你去罢!” 唐艾要走,莘迩想起一事,又把他叫住,问道:“千里,射杀鸣宗的贼兵,找到了么?” 唐艾答道:“龙骧所中的是流矢,不知是哪个贼兵射出的。不过,邴播诸将,已把俘到的秦虏尽数屠了!取彼等级,於龙骧战死之处,筑成了一座京观。明公可要去看一看么?” 莘迩军纪严明,一向禁止部曲杀俘,但对邴播等此次将俘虏尽数杀掉的事情,他却是毫无降罪的意思,说道:“我就不去看了。彼等小虏,纵屠之,何以能解我恨?也不能慰鸣宗之灵。唯有剜吕明、姚桃之心,方能解我之恨;等到来日,兵攻咸阳,擒下蒲茂、孟朗,才算能慰鸣宗之灵!” 唐艾喜道:“这才是艾眼中的明公啊!” 当天,於县外起高台。 翌日,莘迩等登临高台,把麴球的灵柩置放於中,三军缟素,绕高台而立,为麴球追悼。 莘迩题挽诗一,写道“男儿沙场百战死,壮士马革裹尸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悬於高台的四面。 莘迩著甲佩剑,望向台下的万余战士,大声说道:“一鼓未毕,而秦虏之姚阵已陷,龙骧威如神将,此日前战中,汝等之所亲见!守陇西大营,几擒苟雄;御虏襄武,使孟朗以十万众,止步城下;转战阴平,大破蒲獾孙、同蹄梁!遍数而今海内雄将,胜龙骧者,谁人也?龙骧威名远播,秦虏无不闻其名而胆裂之!却於我大胜之际,不幸被鼠辈暗算! “光复秦州之后,北取南安郡,西进天水郡,此龙骧将军生前之遗愿也!明日兵,攻打阳。待克阳,再击南安、天水!杀害龙骧将军的元凶吕明、姚桃,现在南安。破南安时,获吕、姚者,我奏请大王,重赏之!” “光复秦州之后,北取南安郡,西进天水郡”这件事,是莘迩於前日,在灵堂中听邴播等说起的。他拔出剑来,向天挥指,悲声说道:“誓为龙骧复仇!” 万余将士尽皆举起兵器,齐声呐喊:“誓为龙骧复仇!” 第三十五章 未午城已克 武都传捷报(上) 说是“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麴球的遗体却当然不能就埋葬在襄武县,当天只是给麴球开了一场追悼会,等打下阳等城,回到陇州之后,莘迩打算再给麴球下葬。 追悼会开过的次日,莘迩率领三军将士,出营西去阳。 出城未有多远,前头的军吏来报,官道两边的草地上,伏拜了许多的当地乡民,还有不少本县的县吏、里魁等。那军吏禀报说道:“他们说是为为龙骧将军送行的。” 莘迩便叫军吏把他们推选出的几个代表,带到军中,亲自接见。 有四五人,三个是本地的乡绅,一个是县吏,一个是县中某里的里魁。 诸人拜倒於随行部中的麴球灵柩前,俱是痛哭不已。 郭道庆劝慰他们,说道:“我军现在要去阳,给龙骧将军报仇,道上行军,不可久驻。你们的哀思,龙骧在天之灵,已经知道了,且请君等带着乡民、县吏们都归家去罢。” 一个乡绅抹着眼泪,说道:“麴将军仁义忠厚,爱民如子,小人乡中的百姓在闻知了将军战死的事情后,都自地祭奠将军,并有很多的人家,悬挂将军的画像於宅中,焚香祀之。” 五人中的那个县吏和里魁,曾经跟着麴球守卫襄武城,算是有过“与子同仇”的交情,且於众人中,他俩也是见过麴球最多次的,因最是悲痛,捶胸嚎哭。 那里魁一边哭,一边说道:“那日龙骧将军突围,召小人等聚见,与小人等说:待他离城以后,小人等便可假降秦虏,以免枉死秦虏刀下。又说,待他还师回来,光复襄武,再与小人等相见之时,把酒欢叙。龙骧的仁德,对下吏的体谅,世间少有!将军的音容笑貌,犹尚在小人的眼前,将军却不幸被贼人暗害!一想到这里,小人就痛不欲生,只恨非是小人身死!” 又一个年老的肥胖乡绅哀声说道:“就在王师与秦虏交战之前晚,小人做了个梦,梦见两群蚂蚁在佛陀脚下相斗。白蚂蚁中,一头雄壮的大蚂蚁咬死了好些红蚂蚁。此梦何意?小人原是不解,如今乃知,梦是反的,却竟是预兆了龙骧将军之亡!小人实在是太愚昧了,要能早点悟到此意,说什么也要求见龙骧将军,提醒他一下,小心贼人!”说着,拽起衣袖,擦拭眼泪,又朝莘迩下拜,说道,“将军,刚才听那位将军说,王师要去打阳么?” 莘迩把他扶起,说道:“是的。” 这乡绅说道:“将军此去,一定能够马到成功!” 莘迩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倒是感觉奇怪,不知他为何有此把握,说道:“为何?” 这乡绅说道:“闻阳的秦虏守将名叫石,‘阳’、‘阳’,阳者,头也,这岂不已经暗示了,石必将死在阳么?是以小人说,将军必能马到成功!” 郭道庆在旁听了这乡绅的话,瞅他两眼,心道:“这老头儿又是梦见佛陀,又是拆字,却是佛、道两不误。” 拆字这个东西,通常是道教讲的。 北地虽然不像蜀中那般天师道一家独大,但前代成朝的时候,就已有蜀中天师道的分支北上,现而下,关中、河北,尤其是邻近汉中、蜀地的关中,亦是颇有天师道的信徒。 莘迩自是不信这类东西的,然而感於这乡绅和别的那几人对麴球真切的缅怀,就没有说别的,只是说道:“那就承公吉言了!不过,这回无论如何,我总之是一定要打下阳,以稍为龙骧复仇!”把余下的那几个也都扶起,吩咐军吏把他们周到的送走。 莘迩顾与唐艾、郭道庆等说道:“鸣宗镇襄武,无非数月,而得民心、吏心如此!我不如之!”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他止住话,不复多言,简短地命令说道,“传令三军加行进!” …… 襄武距离阳不到百里,次日傍晚,莘迩率部抵至到了阳城外。 曹斐、张韶、田居等出营迎接。 麴球阵亡消息,曹斐等人已知,与莘迩见罢,几人共至麴球的灵柩边,祭奠了一番。田居是麴氏的故吏,与麴球的感情最深,自闻到此噩耗之当时,他就甚是悲痛,今见到麴球的灵柩,泣不止声,最后还是郭道庆把他搀起,扶着他回了营中。 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莘迩召聚诸将,商议攻城。 田居肿着眼,头一个站起请战,说道:“末将等围阳已近一月,每两日一攻,城中的秦虏早已是疲惫不堪,所以至今城池未克者,石悍将之故也。今将军凯旋归还,与末将等会於城下,定可一战而拔其城!居敢请为将军先登。候破城后,居另有一求,敢请将军允之。” “石悍将”云云,石固然是蒲秦的悍将,但阳之所以至今未破,却不仅是因为石勇悍的缘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石与同蹄梁刚好相反,他治军向来严厉,其部可以说是秦军中纪律最严的之一。《孙子》、《尉缭子》等兵法里边都有教导,如能使兵士畏我胜过畏敌,那么部队就能常胜。石是这条兵法教导的忠实践行者,他帐下的将士对他俱是俯帖耳,畏惧异常,因此,他也才能在曹斐、张韶、田居等部的久攻之下,至今尚能守城不失。 莘迩问道:“什么请求?” 田居恶狠狠地说道:“龙骧少年从军,自少至今,凡所经历,大小战斗,何止数十,独亡於襄武!石虽非襄武守将,然与吕明、姚桃,皆是孟朗前攻陇西时的部属,此是吕明、姚桃之同恶也!等到打下了阳城,居敢请明公允许,杀掉石,尽屠其部,以祭龙骧英灵!” 唐艾对田居的请求,说道:“东伐关中、荡平河北,复我华夏衣冠於故土,此龙骧之遗志也!秦虏虽恶,而势方强,今破城以后,如果尽杀俘虏,日后再与秦虏战,势必会阻碍重重,将无降者矣!田将军此求,不可取!” 说实话,对邴播等人的杀俘之举,唐艾就不赞同,但那是麴球才死,邴播等在悲愤之下做出的事,唐艾因也就没有提请莘迩治罪於他们,可今攻阳,这种事情却断然是不可再做了。 田居怒目相视,看向唐艾,说道:“唐千里,龙骧生前,对你甚为看重,你就是这么报答龙骧的么?” 唐艾不理他,对莘迩说道:“明公,可以料见到,今陇西战后,我定西就将会与秦虏频繁接战了,当此之时,绝不可以屠戮为事,而当以仁声开道!特别蒲茂,他喜欢用小仁小义来邀买人心,这种情况下,明公就更不能妄加杀戮,否则,就只能会是寸土之间,举目皆敌矣!”97中文 莘迩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说道:“秦虏的兵士,何足以告慰鸣宗在天之灵?便一万秦兵、十万秦兵,也比不上一个鸣宗!我日前已经说过,唯有吕明、姚桃的人头,唯有蒲茂、孟朗的受擒,才可告慰鸣宗!”与田居说道,“杀俘之求,君不必再提。今日议事,议的是怎生攻破阳。”问诸人,说道,“君等各有何策略,尽请言来。” 田居面色难看,极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从令。 唐艾早有战策,摇扇说道:“明公,今攻阳,不宜久拖,最好是明天就大举猛攻!” 莘迩说道:“哦?” 唐艾对自己的话做出解释,说道:“襄武、鄣县已为我复,阳而今,孤城一座;而明公转战千里,先败蒲獾孙、同蹄梁,解了阴平之围;再复鄣县,继克襄武,又败吕明、姚桃,我军现下的士气正是高昂,且龙骧不幸身亡,是我军而下又是哀兵也!前日悼念龙骧,三军齐呼为龙骧复仇,人人奋勇,无不痛愤,……以我此数胜之哀兵,攻彼久困之孤城,若各部并力,急攻之,立刻就能把阳打下,殄灭守虏。 “如是缓之,或南安、天水的秦援会赶到,则不利於我军矣!” 莘迩深以为然,问曹斐、张韶、田居、郭道庆等,说道:“君等以为千里所言何如?” 张韶受调,才从西域到达陇西郡的时候,本是壮志满怀,想着总算是离开了那片荒凉的土地,从此可以大展拳脚,为自己立下大功,光耀门楣了,却不意石敢战,并那守城的秦军,战力也比西域诸国的兵要强得太多,阳城竟是一块硬骨头,反过来这边,主将曹斐则是指挥软弱,常常犹豫不定,以致他从战至今,寸功尚且未立。实话说,他早就是憋了一口气了。 唐艾的建议,非常合他的心思。 张韶挺身而起,行个军礼,赳赳说道:“唐长史所议,诚然上策!明公,阳城北,有秦虏的营垒一座,与城内成犄角势,这些天,末将与曹领军、田将军攻城时,常会被此营垒中的秦兵扰乱攻势。末将敢请当明公麾令攻城时,由末将攻此营垒,为明公断除外扰!” “好,就由你来攻!”莘迩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张韶以后,问曹斐等,“老曹,你们什么意见?” 曹斐原本觉得,莘迩此前在战场上取得的那些胜利,无非是运气好罢了,若换了是他曹斐,他一样能够取胜,可现如今,莘迩那头连战连胜,他这里,一个阳都打不下,加上他之前被阻於两山间的旧事,却是不知不觉的,他对莘迩的评价起了变化,隐隐已有承认自己的能力比不上莘迩的下意识。故此,听到莘迩的询问,他诺诺而已,唯表示同意。 田居、郭道庆等也没异议。 莘迩就定下,明日便尽起各营,共攻阳。 …… 阳城中。 莘迩引兵抵至之事,石已知。 其部下一将,略有智谋,进言说道:“莘迩部从东而来,此是襄武县应已被其攻陷。陇兵的曹斐、张韶、田居等部围我阳近月,我城中将士乏力,已渐成疲;莘部若果已克襄武,今其至城外,则曹斐等部的士气定然大振,其锋不可当;将军,我军不如把城北营中的兵士及早撤回城中,深壁固守,以使其无功。等到南安、天水等郡的援兵来到,再作反击。” 石以一城,抗曹斐等的近月进攻,叫曹斐等连城头都没摸上来过,纵是知道莘迩善战的威名,亦不免对陇兵颇是轻视。 他说道:“襄武如没失陷,我军固守不妨;襄武若已失陷,那我军才不该只是固守!” 那将愕然,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襄武要没失陷,我军从容据守,只要粮秣充足,守到何时都行;但襄武如果失陷,莘迩等欺我军短日内不会有外援抵达,如我所料不错,他肯定会马上就起急攻,以彼之锐,攻我之疲,阳失之必矣!於此之际,我军万不可唯仅困守,而当攻守兼备,方可抵御。” “可是将军……” 石霸气地一挥手,说道:“你不要再说了!莘迩部兵马初到,军心未稳,我趁此机会,一边守城,一边令城北大营击之,胜之何难?战而胜之,便襄武已失,可复得也。”不肯接受那将的建议,把城北营中的军士调回城中。 那将试图再次陈述己见:“将军……” 石不等他说,打断了他,厉声说道:“你要沮我军心么?沮军者,斩!” 那将顿噤若寒蝉,半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 翌日,莘迩兵攻城。 莘迩竖军旗於城上的矢石可及处,立於旗下,亲自督诸将战斗。 张韶引部猛攻城北秦营。 余下各部,俱攻阳县城。先以战卒顶盾至城下,架起云梯。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安崇等,接着各率敢死甲士百人,乘梯而上。高延曹、曹惠等骑将率精骑驰绕周边。战到酣时,屈男虎为飞矢贯臂,血流被体,他拔镞不退,越是悍勇进战。攻城陇兵的士气益奋。 战未至午,克拔其城。 第三十六章 未午城已克 武都传捷报(下) 不到半天的功夫,打下了阳县城。 安崇等将登城以后,啥事不干,都是先找石。却是在东边的城楼中,被安崇把他最先找到。安崇大喜过望,冲杀一番,杀散了石身边的亲兵,将之擒住,当即把之绑了,送见莘迩。 石这是第一次见莘迩。 到了莘迩指挥作战的中军位置,石见那红底黑字的高大将旗之下,於百数明盔亮甲的壮士簇拥之中,站着七八个定西的武将、文官。 此数文武,形貌各不相同,或矮小,或肥硕,或黑脸,或端正威严,或持扇倜傥,或髡头小辫,多数血染铠甲,显是刚从各地战场赶来的,而在他们中一人,年不到三十,戴飞虎兜鍪,穿简朴玄甲,外披红氅,英姿挺立,手按腰剑,却於诸人中,如鹤立鸡群。 不必安崇说,石也知,此人定就是声名赫赫,远震咸阳的大唐征虏将军、定西权臣莘迩了。 石披头散,倒有蒲秦上将的尊严,硬着膝盖,不肯下跪,虽是身被五花大绑,双手被交捆於背后,犹梗着脖子,一双眼中,射出蔑视的光芒。他没有莘迩的个头高,看莘迩需要仰脸,但尽管仰脸,尽管被绑,只从他的表情、姿态来看,却像他是胜利者,莘迩是俘虏也似。 莘迩看了看他,问道:“你就是石?” 石傲慢地说道:“你就是莘迩?” 矮小的曹斐、肥硕的张韶、黑脸的郭道庆、威严的田居、倜傥的唐艾、髡头的赵氏兄弟,闻他此不恭之言,不约而同,顿皆怒色。未及曹斐等怒,安崇抬起腿,一脚踹到石的屁股上,把他踹翻在地,抽出刀来,横於其颈,骂道:“贼虏!征虏面前,竟敢不逊!” 莘迩没有动怒,听了他这话,却是收起了漫不经心,细细地打量了石几眼,顾与唐艾等人,说道:“这是个有骨气的。”吩咐安崇,令道,“不要羞辱於他,给他个体面罢!” 安崇应道:“诺。”便拉着石下去。 说来安崇,是个命大的,那日攻吕明阵,吕武带了弩手百人,埋伏於他,不料安崇虽是中了多箭,坠落马下,但赖其甲厚,居然没怎么受伤,故而今日攻阳城,他乃仍可先,并且时来运转,运气来到,被他擒下石,获得了阵俘敌军主将的头功一件。 却说那石,提足了精气神,想好了词,本想着与莘迩好好地过上三五回合的招,也算他输阵不输人,不堕大秦的威风,哪知莘迩统共只与他说了一句话,问了问他的姓名而已,然后便就要给他个“体面”,这着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被安崇带下,走出了好几步,石才回过神来。 尽管说石绝对是没有投降的心思的,但就这么死了,未免憋屈。 石因是挣扎着,试图脱出安崇等的控制,回乱声大叫:“莘迩!今日败给你,非我之过,是吕明不中用!他枉得孟公的赏识和信用,却连个襄武县城都守不住,以致我孤城难守,由是失利。你要有胆,放了我回去,来日你我再会战疆场,比个长短!” 郭道庆叹了口气,说道:“明公,这个石虽是个有骨气的,没奈何,却也是个没脑子的。明公今日胜他,已比他长,又何必来日再比呢?” 张韶有一点小小的疑惑,问莘迩,说道:“明公,昨日战前军议,明公不是说破城以后,不杀俘么?却为何不对石劝降,直接就叫杀了他?” 莘迩说道:“观石适才作态,劝降想来定是不能,既然如此,我也就懒得与他多费唇舌。” 张韶恍然,说道:“原来如此。”心道,“怎么感觉明公与此前似有变化了?要是放在打西域的时候,即便明知被俘的敌将不会投降,明公可能也还是会劝降一二的;於今却一句话都不再多说,论比果决,更胜於昔了!……,莫不是,这与龙骧将军的身死有关?” 张韶的这个猜测颇有道理。 悲痛和狂喜等剧烈的感情一样,都是至少在短期内,会给一个人造成较大影响的。 要么,会把这个人变得心灰意冷,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什么都不想做,乃至看破红尘。 要么,即使不变得心灰意冷,而一些无用的事、一些无用的话,放到以前也许会做的,悲痛之际,也许就不会去做了。 安崇押着石到了护城河边,强迫他面向被攻破的阳县城,按他跪下。石是氐人,束成辫。安崇使一兵卒,朝前拽住他的辫束,把他的脖子拉长,举手一刀,将其头颅砍下。然后,安崇亲自捧着石的级,去给莘迩复命。却是莘迩已经离开了督战的地方,去了城中。 改捧为提,安崇提溜着石的脑袋,想了一想,将之丢给从吏,说道:“好歹是个秦将,亦能宣征虏之威,就随便扔掉未免可惜,你把之挂去到城门口,示与将士和俘虏们看吧!” 石何止“好歹是个秦将”?不折不扣的,诚然是蒲秦的有名上将一员。 想他活着时,在蒲秦是人上人,尊荣富贵,一个眼神,鼻子里哼一声,就能吓得其部的数千将士股栗,他家里的那些唐人、鲜卑、匈奴、戎人奴婢,但凡惹得他稍微不满,他便说杀就杀,每个月都要杖毙或者手杀不下七八,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俯仰於他的喜怒之间,却死了之后,别说得到相应他身份的下葬,就是他的脑袋,到了安崇口中,都像是废物利用一般了。 不过话说回来,却被佛道兼容的那个襄武乡绅给说中了,阳城,果是成了石的悬之地。 石可杀,余下的俘虏,按照莘迩的命令,一个都没有杀。 俘虏里头,有戎人、有匈奴人,也有唐人。不分是哪个种族的,莘迩一视同仁,都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从投定西军队,一个选择是成为定西的屯户。 事实上,莘迩还想过给他们第三个选择。 便是如有想还家的,就给路费,遣之还家,这样做的话,似乎可以显示出定西的仁义,就像唐艾说的,为定西日后的攻打蒲秦,来一个“仁声开道”。 但在经过了反复的考虑过后,莘迩收回了此念。 这是因为,一来,定西的民口比蒲秦少得太多,这些俘虏,又都是精壮,与其随他们还乡,不如留他们在定西,以充实民力、兵力;二者,如果任之还乡,就算能通过他们的嘴,为定西在关中宣扬出一些“仁义”的美名,可这些俘虏到底是底层的兵卒,当定西与蒲秦再次交战的时候,他们终究还是会跟从蒲秦的将领,成为定西的敌人的,是以,两者结合,於目下定西、蒲秦弱强对比的这么个背景下,要是这么做的话,那就是宋襄公之仁,不可取也。 反过来,若是定西强,蒲秦弱,这第三个选择,就可以给俘虏了。本来就强,再以仁义示众,足能很好地起到瓦解敌心的效果和作用。 打扫战场的任务,莘迩交给了郭道庆等负责。 他与曹斐等到入城中,先巡视了一遍里巷,察看了一下攻城战对县中百姓造成的损害,命令从俘获的物资中取出部分,分给百姓,以作补偿;然后,请来县中的乡绅、父老,赐给酒肉,代表令狐乐,对他们厚加抚慰。多种的手段下去,安置住了民心,莘迩没在城中多留,落日之前,又出到城外,至大多已经还营的本部军中,分别一一循抚,为伤者裹创,吊唁死者。 忙乎了半天和大半个个晚上,直到天快亮,莘迩才回本帐休息。 睡也没有能睡多久,像是刚睡着,就被唐艾给叫醒了。 莘迩醒来,摸了摸眼角,觉到眼角湿润。 睡的时候,他做了个梦,但醒来以后,只记得是梦见了麴球,具体梦到了什么,已不记得了。 帐幕被掀开着,莘迩半支身体坐起,目光掠过俊秀的唐艾,向帐外望去,外头春光明媚,军旗摇曳,身处杀气森然的军营,却分明听到了鸟雀叽喳的脆响。 春光不解人情,方醒如处梦中。回想模糊不清的梦境,再回想自己前生、今世的经历,刚刚醒来的莘迩,一时间,若庄周梦蝶,不知究竟此时是梦,还是他梦中是梦了。 莘迩定了定心神,想道:“鸣宗,光复中原是你我共同的志愿,今你弃我而去,我能力有限,也不知能否独立把此志达成,但既来此间一遭,管他是梦非梦,无愧於己,无愧於心才是最要紧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为了完成你我此志而竭尽全力,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 唐艾见他神思不属,知他是因为才醒,大约神智还没正常之故,便又唤了他一声:“明公?” 莘迩揉了揉眼,振作起来精神,问道:“什么时辰了?” 唐艾答道:“未到辰时。” 莘迩下床,就着凉水洗了把脸,困意立消,没有对唐艾说睡时梦到麴球之事,直接问他说道:“有什么军务么?” 唐艾呈上了军报一封,说道:“张道崇、北宫越、严袭、王舒望、李亮等克胜仇泰、冉僧奴,斩杀了冉僧奴从弟冉大目,武都郡已经收复。这是他们的捷报。” 莘迩接过捷报,打开瞧看,见那捷报上写道:“下官等会师以后,内外夹攻,与仇泰、冉僧奴再战。蒲獾孙、同蹄梁败於将军,鼠窜而至,秦虏士气丧落。李亮献策,和王舒望各引甲卒五十,夜斫其营,斩冉大目,秦营因是大乱。下官等挥兵趁进,遂败秦虏。” 有志者,事竟成。 李亮三斫秦营,三次失败,百折不挠,终是在这第四次斫营中大获成功。 读完了捷报,数日来的哀痛情绪,稍微被之冲淡。 莘迩略带喜色,握住拳头,说道:“武都收复,则秦州三郡,已尽光复矣!千里,我军后顾无忧,在阳休整两日,便就北攻南安,务要生擒吕明、姚桃,为鸣宗报仇!” 唐艾神色迟疑。 莘迩问道:“怎么了?千里,看你模样,似有异议?” 唐艾手持羽扇,下揖说道:“明公,这南安,以艾愚见,现非我军攻打之时。” 第三十七章 乞活投蒲茂 计破铁浮屠(上) 即鹿潜龙勿用第三十七章乞活投蒲茂计破铁浮屠莘迩问道:“为何?” 唐艾答道:“两个原因。” 莘迩“哦”了一声,说道:“哪两个原因?” 唐艾摇着羽扇,说道:“明公率部自出谷阴,到现在为止,先是翻越岷山,救援阴平;继而北攻陇西,相继鏖战於襄武、阳两城,屈指算来,这一个多月,几乎是战斗不停,且是转战千里,兵卒已经疲惫,继续休整了,这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呢?” 唐艾答道:“秦州三郡既为我军收复,等此道军情传到蒲茂、孟朗耳中,想必已会引起他们的震惊,如果我军再攻南安、天水等郡,则虽是虏秦正与虏魏交战,艾料蒲茂、孟朗也肯定不会坐视南安被围而不管,相反,绝对是会立即调集咸阳等地的留守部队赶去驰援的,我军兵非很多,又值久战以后,殊难胜也,一着不慎,还会有大败之危。这是第二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也就罢了,第二个原因,引起了莘迩的深思。 唐艾见莘迩陷入思索,接着又说道:“明公,於今把秦州收复,我军出谷阴前定下的战略目的已经达成,我定西之东南边境已无忧矣,汉中等地也不复孤立,於今之上策,莫过於暂时撤兵,撤兵的好处也有好两个。” “好处也有两个?” “正是。” “哪两个?” “一个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且等虏秦、虏魏争出个胜负,或其两败俱伤之时,我军以逸待劳,再作用兵的打算不迟;另一个是,明公不是打算改革政治,改今之王府、太尉府、牧府、督府等诸府共同秉政,为将权柄尽收之於将设的三省六部,以作精简么?也可趁这个时机,把这个政治改革给先着手完成了。明公的这个改革设想,实为一等一的良政,等到改革完成,可以料见,我朝的政令自此就会上通下达,再无阻滞,底下吏员们办事的效率也会得以极大的提高,我定西之国力势将由此而蒸蒸日上,等到那时,以我之焕然一新,再外邀江左一起出兵,攻秦虏之穷兵黩武,何止南安、天水易得,便是咸阳,也不是不能拔取的!” 莘迩思之良久,沉吟说道:“但我已给将士们说了,等收复阳之后,就兵南安,为鸣宗报仇。治军也好,治政也好,要一个‘信’字,千里,我说出去的话,不能不做到啊!” 唐艾胸有成竹,笑道:“明公,此有何难?” 莘迩说道:“怎么,你有解决的办法么?” 唐艾摇了两摇羽扇,笑道:“解决的办法却也简单,就由郭司马与大王来做个恶人就是。” “由郭司马与大王做个恶人?” 唐艾便把他想到的对策告诉莘迩,说道:“明公明日可召聚诸将,商议攻打南安郡之事。待至其时,郭司马会以‘我军出谷阴前定下的战略已然达成,不宜另起战端,以免前功尽弃’为借口,坚决劝阻明公,并要求上禀大王,请求大王决断。……明公,大王的旨意当然是不会同意明公攻打南安郡的了,有大王之旨下到,诸将、兵士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莘迩由唐艾的此谋,想到了前世在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 却是那司马懿与诸葛亮对阵五丈原,司马懿不欲出战,然因诸葛亮送他妇人衣裙,致使他营中诸将大怒,为平息诸将之愤,他遂假意求战,上表曹叡,曹叡不许,并遣了老臣辛毗持节至他营中,每当他装作出兵之际,辛毗就在辕门阻拦,他由是以此为借口,乃得龟缩。 莘迩心道:“当年读过这段故事时,颇为不齿司马懿之小聪明,却今日我也要学一学他了么?”便说道,“只好如此了。” 唐艾的劝阻极有道理,且“将不可因怒兴兵”,这也是兵法之教,故此莘迩从善如流,马上修正了自己之前的错误决定。 虽然说起来,现在不得不借用司马懿的旧例,来做一个弄虚作假、装模作样的小人,是因为他之前的那个错误决定而导致的,但他心底并不后悔之前对将士们所说的那些“再攻南安、天水,为龙骧复仇”等等的话,这是因为在当时的那个环境中、背景下,为了鼓舞、振奋士气,他身为主将,是必须要有所表示的,换言之,“再攻南安、天水”云云,是必须要说的。 却是说了,既然此策是唐艾想出来的,那为何不是由他来劝阻莘迩,他却推出郭道庆劝阻?此乃是因为,唐艾是莘迩的心腹,这是人所共知的,如果由他出面来反对莘迩,未免会让人觉得蹊跷古怪。是以,他把郭道庆给推了出来。 莘迩对此,略有疑虑,问道:“千里,你的此策固然不错,但是子善,他会肯做这个恶人么?” 唐艾甚有把握,说道:“郭司马迁入督府的时间尽管还不很长,但我与他日常接触,对他已是非常了解。郭司马此人,看似什么都是‘有道理’,好像无有主见,而实际上识大局,有担当,我今晚就去找他,把此事托付与之,他知晓轻重,必不会不愿,而定是欣然肯为的。” 就按唐艾的此策,次日,莘迩召集曹斐、张韶等等诸将,假意商讨进攻南安。 郭道庆果然出头,一改常态,不再说“有道理”,而是大力反对。 莘迩与他没有争执出个结果,郭道庆就提出,不如上书朝中,请令狐乐、左氏决断。 莘迩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数日后,令狐乐的王旨送至,旨意写得明白清楚,不许莘迩进攻南安,命他即日率部还都。 消息传出,军中的将士们俱皆信以为真,没人责怪莘迩言出不践。 倒是有不少人,比如那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麴球的故将、嫡系,眼见暂无法攻擒吕明、姚桃,为麴球报仇了,少不了,腹诽几句令狐乐少年怯懦,把那郭道庆,也暗骂了一通。 留下了张韶部驻守陇西,莘迩答应他,回朝以后,就表他为陇西太守;同时把唐艾也暂且留在了陇西,以督府右长史的身份,负责安排陇西张韶、阴平北宫越、武都张道崇三部兵马的重新驻防、及打扫战场、进行一些尾声的战斗等事宜,然后,莘迩便引兵北上,回谷阴去了。 …… 莘迩返回谷阴,且先不提。 由陇西郡向东,沿渭水,一路东去,行八百里,至蒲秦的都城咸阳,再往东去,行四百余里,是蒲秦东方的边郡河东郡;再由河东郡向东,过了蒲秦的边界,入到慕容魏国的境内,行二百里上下,即是魏国的西南重镇洛阳。 洛阳属魏之洛州,北邻黄河,西邻洛水,处於此两条大河之间,另又有其它好几条较小的河流围绕城郊,河网密集,周边山峦起伏,其内平原沃野,外有山河之固,内则原野富饶,诚乃是一块形胜之地。从地形上看,洛阳易守难攻;从地理位置上,洛阳西与蒲秦接壤,向南过了魏国的荆州,总计行程四百余里,是江左的荆州,又差不多是同时与秦、唐相交,亦军事之要地也。因是,魏国自建国以今,从来都是在此地驻有重兵的。 魏国上任的国主慕容暠死后,面对国内复杂危险的局面,为了防止秦、唐趁机攻袭,新任的国主慕容炎,更是遵从慕容暠的遗令,把他最善战、最骁勇的弟弟慕容武台派到了此地。 约大半个月前,孟朗与蒲茂在河东郡会师以后,战卒共计五万余,其中步卒三万多,骑兵万余,此外,另有乙兵、民夫十余万,整体向外号称是大军三十万,即沿黄河东进,杀入到了魏境,先是於洛阳的西边,与魏国的守军数战,接连克胜,旋即进至洛阳城下。 就在莘迩翻越岷山,奇袭蒲獾孙、同蹄梁、赵兴部的差不多同一时刻,蒲茂、孟朗开始了对洛阳的围攻。 慕容武台骁悍敢战,其部下的兵士俱是魏国的精锐,主要以慕容鲜卑的本部组成,齐心御敌,兼有洛阳此坚固的大城为凭,却是即使在蒲茂、孟朗的亲自指挥下,莫说是攻破洛阳城了,直到现在,甚至连慕容武台在城北的郊营都还没有打下。两军对垒,已是僵持了十多天了。 这一日,秦州得而复失,被莘迩攻下的军报,被加急递送到了蒲茂的军中。 蒲茂正与孟朗在营前,观察洛阳的城防情况。 收到军报,蒲茂一目十行地看过,抬起头来,对孟朗说道:“莘幼著小狡,竟翻越岷山,救援阴平。陇西郡才为孟师克复未久,就又被莘幼著给攻陷了!” 孟朗从蒲茂手中,把军报接过,细细看了一遍,说道:“臣本以为已足够重视这个莘幼著了,不意还是小看了他,被他趁机偷巧,重夺去了陇西。不过也不打紧,只待我王师攻下洛阳,则虏魏之洛州、豫州,大王即唾手可得;然后遣一偏师,挟此胜威,再去把陇西打回来便是!”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透出的是十足的霸气。 这份霸气,有五成是真的,有五成是做出来给从於蒲茂左右的那些诸将们看的。 想秦军正全力攻打洛阳,偏在此时,传来了陇西失陷,蒲獾孙、同蹄梁、吕明、姚桃、仇泰、冉僧奴等一干秦将皆败,石乃至身死授,赵兴叛投定西的军报,不用想,也能知道,这一定会给秦军的士气造成相对程度的打击,那么,在这个时候,蒲茂、孟朗就越需要镇定。 君臣二人,在此方面,倒是很有默契。 蒲茂一副不把军报当回事的模样,笑道:“此回被莘幼著侥幸获胜,没能把之擒获,惜哉,我在咸阳城中给他备下的宅院,看来还得再空置些许时日了!” 孟朗笑道:“臣早就想给大王说,大王在咸阳城给莘幼著备下的那所宅院,臣亲眼见过,实在富丽堂皇,固是大王对他的一片仁心,然正因太过奢华,却不见得会得他喜欢啊。” “为什么?” 孟朗煞有介事地说道:“莘幼著虽非出身寒族,其家亦定西之小门户也,此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臣闻他有次去曹斐家赴宴,如厕之时,竟把曹家厕中,侍女奉上用来塞鼻子,以阻异味的干枣给吃了好几个,端得是闹了个大笑话,在定西不少被人嘲笑。此一田奴也,上不得台面,故是臣说,他不一定能会在大王给他备下的宅院中,住的舒服。” “如厕之时,把堵鼻子的干枣吃了好几个”云云,这不是莘迩干的事。 干出此事的,另有其人。 但那蒲茂身边的秦国诸将又岂会知晓真情?他们都知道孟朗手下有一帮人,是专门收集魏、唐、定西等各国,包括拓跋、贺浑邪、柔然等各势力之各类情报的,故却都相信了孟朗的话。 闻得孟朗此言,诸将无不大笑。 蒲茂、孟朗的一唱一和,不知不觉,驱逐走了陇西失陷这件事,给诸将造成的影响。 就在诸人笑谈,嘲讽莘迩的时候,一将领着数人,从大营的方向来到,求见蒲茂。 蒲茂召之近前,见那将身后带的几个人,皆是唐人,大多衣衫褴褛,然俱剽悍外露,尤其中有一人,壮硕魁梧,其气概不俗。 蒲茂不由多看了他几眼,随之收回视线,问那将,说道:“求见何事?” 那将行个军礼,示意那几个唐人拜倒,恭谨地回答蒲茂,说道:“天王,这几人是洛阳附近山中的乞活军头领,听得大王兴王师讨逆,因特来相投。” 第三十八章 乞活投蒲茂 计破铁浮屠(中) 听了那将的回答,原来这数唐人竟是洛阳附近乞活军的领,蒲茂顿时喜悦。 伏拜行礼的那几个乞活军的领,各报姓名。 适才引起蒲茂注意,壮硕魁梧的那人最先开口,沉稳地说道:“小人李基,拜见天王。” 余下三人,跟着把自己的姓名道出,几人中个头最矮的一个叫做王农,——这人的个头是真的矮,至多五尺上下,与在场诸人一比,宛如小人国里的小人,不过虽然矮小,行止却极矫捷;另外两人是兄弟两个,却便是从贺浑邪营中杀出,投至洛阳乞活军中的冯太、冯宇。 这李基,就是洛阳乞活军的军帅,王农,则是李基帐下头名的悍将。他两人的名字,便是常年在咸阳的蒲茂也是曾有闻知的。至於冯太、冯宇,他们兄弟是新投到洛阳的,尽管因为两人各有擅长,得到了李基的重视,但名声尚未远扬,蒲茂却是没有听说过他俩。 没有听说过冯太、冯宇不打紧,知道了眼前此魁梧健硕的男子便是洛阳的乞活帅李基,蒲茂欢喜不已,他亲自上前,把李基扶起,又叫王农等三人起身。 蒲茂和李基两人的个头相当。 蒲茂上下细细打量,说道:“君即李僧施耶!久闻君之大名矣!君可知否,我前日还专门遣人去洛阳山中寻君,却未料到,遣出的人尚未回来,君竟翩然已至!” 僧施,是李基的字。 李基生了两道浓眉,国字脸,相貌堂堂,应是久在山中居住、饱受风吹雨打之故,皮肤显得很粗糙,但这点粗糙,不仅无损於他的外表,而且还给他增添了几分朴质的气息。 也难怪蒲茂这般高兴,李基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 他堪称是现今活跃於魏国的各支乞活军中最有名气的一个军帅。 要说起来,而下魏国各地的乞活军分支着实不少,名帅亦颇有之,可为何偏这李基名声显赫呢?这要从乞活军的起源讲起。乞活军从有以今,他们的活动范围虽然主要是在河北、中原一带,但他们一以贯之的对外称号,全称却是“并州乞活”,此乃是因为,最初的乞活军成员,实都是从并州逃难而到河北、中原的。 近百年前,天下放乱之际,匈奴赵氏正盛,攻侵并州,大肆屠杀劫掠,并州的百姓走投无路,为了讨一口饭吃,遂在当时的并州刺史之统带下,约有百姓及官吏、士兵两万多户逃至到了冀州。这两万多户,差不多十来万男女,就是乞活军的前身。 从那时到现在,乞活军起起落落,有过风起云涌、声势浩大的时候,也有过如现在这般,声势稍小的时候,但无论浩大或小,他们各支的领和各支的基干力量,却仍都是那批从并州逃难到冀的并州人之子孙后裔,故此“并州乞活”的这个名号,一直没有改过。 李基的名头之所以在目下的诸支乞活军中最为响亮,其缘故就在於此,他的祖上,即是那位领着并州人逃难就食到冀的并州刺史。换言之,乞活军就是他的祖上一手带出来的,要把乞活比作一个势力集团的话,那么李基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和领导者。 当然,这个继承人、领导者,只是名义上来说,放到现实中,早已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自从李基的祖上战死,为匈奴人所杀之后,乞活军的内部便在本集团的前途该何去何从、该以何地为根基上,起了严重的分歧,分化成了好几个的团体,后遂在各自领的率领下,根据不同的判断,各奔前路,分去了冀州、中原的几个郡,其中尤以广宗、陈留两地为两大中心。匈奴赵氏灭亡,慕容鲜卑崛起,历经赵氏、慕容氏持续不断数十年的攻剿,时至如今,且连那陈留这个昔日的中心都没能保住,——因是也才有了被迫迁至洛阳的这支立李基所部的乞活,更就不必说什么继承人、领导者了。 但说回来,尽管如此,至少在名气上,李基的名头还是出在诸个乞活军帅之上的。 李基半弯着腰,状态恭谨,说道:“小人鄙陋,贱名何足以污天王清听!天王遣人去山中找小人了么?小人却是不知。小人今冒昧前来,是因为仰慕天王仁德的美名,慕容氏暴虐无道,河北士民苦之久矣,闻天王率王师来伐,无不欢欣雀跃,小人故从众意,特来拜见天王。小人虽是粗陋,略知洛阳虚实,敢请献绵薄之力,助天王攻克洛阳。” 就如刚才所述,这乞活军的前身虽是难民集团,底子是是流民武装集团,但组成乞活军的成员是相当复杂的,有百姓、有士兵,也有落魄的贵族、旧时的官吏、地方的豪强、郡县的士绅,故是乞活军的后裔们,依其祖上身份的不同,传至现在,在学问、见识上也各有不同。 李基的祖上是并州刺史,不折不扣的唐室重臣、士族名流,虽是流落山东,其家学未断,因此李基身为“乞活”的军帅,听起来好像是叫花子的头领似的,且其谦虚自己“鄙陋”,然其人却是颇有文化修养,待人处事,说起话来,一点也没有粗野之气。 蒲茂开心地说道:“我的仁义之名,你们也听说了么?” 李基说道:“天王之仁义,播撒海内,基等虽在洛阳,岂会不闻!” 蒲茂顾视孟朗,感慨地说道:“诚如李君所言,慕容暴虐,而何止慕容暴虐!自匈奴起乱以来,近百年间,河北当权者,尽以残民为事!孟师,我独以仁义之道而行之,以抚养万民为己任,於今观之去,却是已有成效了啊!” 孟朗何等聪明,一下就听出蒲茂的这番话,既是自许,也是在暗示他,不要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总盯着姚桃这些降将,搞出些金刀计这类的幺蛾子了,同时,大概还有为“因不听孟朗杀了赵氏父子的建议,赵兴终是反叛”这事儿给蒲茂自己做出开脱的意味,便说道:“大王英明神武,洞见秋毫,上识天命,下知民意,古之贤圣、明君,不过如此!” 蒲茂摸着胡须,笑了一笑,把目光转向了王农,如果说他看李基的目光是充满了喜意,那么他这会儿看王农,其目光则就透出了些许的好奇。 他问李基,说道:“这位王农,可就是那个王石奴么?” 李基答道:“正是。” 被蒲茂点到了自己的名字,王农不似李基那般恭谨,抬头挺胸地站立着,个头虽矮,却一副骄傲的姿态,如同站在泰山的顶上也似。 蒲茂啧啧称奇,说道:“闻鲜卑军中传言‘千军万马,当避王石奴’。王君之名,可谓威震鲜卑矣!却不意身形如此矮小。” 王农昂昂然地说道:“农身形虽矮,志可吞天!” 蒲茂拊掌称赞,说道:“真壮士也!” 营外非久谈之所,蒲茂便不再观察敌情,邀请李基等人从他一起,返到营中,入帐欢叙。 李基这回从洛阳山中来,不是只带了王农、冯太、冯宇三人的,他山中的部曲,他带来了大半,约有三千余人。蒲茂就叫他在秦军营垒的边上,另筑营地,暂且驻扎。 当晚,蒲茂摆宴招待李基诸人。 次日,蒲茂下旨,任李基为了一个四品将军,任王农为了一个五品将军,任冯太、冯宇兄弟为将兵都尉。将兵都尉,也是五品,位在将军下。 四品、五品,都不是低职,可见蒲茂对李基等人的重视。 却是就在蒲茂任命他们几人官职的旨意才下,王农就闹出了一桩事来。 第三十九章 乞活投蒲茂 计破铁浮屠(下) 来告状的是广武将军雷小方。 雷小方与石、同蹄梁等齐名,亦是蒲秦的上将。 其人身高八尺余,身强体壮,须茂盛,本是十分威武的长相,然而此时却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求见蒲茂,进到帐内之后,行了个礼,便就告起了王农的状。 他说道:“大王,王石奴那狗东西,把石左给杀了!” “石左是谁?” 雷小方答道:“是臣部中的一个队率。” 蒲茂纳闷,问道:“王农为何杀他?” 雷小方张了张嘴,究竟是不敢欺瞒蒲茂,遂把实情道出,说道:“大王不是令臣派些兵卒,帮李基、王农筑造营寨么?臣便把石左他们给派过去了。石左这个人的性子,大王不知……”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我是不知。” “但是臣素知其性,此人性勇,诚乃臣帐下的有数猛士之一,唯是耿直了点。不知怎的,他与王农起了争执,那王农居然、居然就把他给杀了!”雷小方气愤填膺,说道,“大王,一个唐儿,敢杀我军的勇士!这真是翻了天了!臣敢请大王治王农的罪,为石左报仇!” 蒲茂沉吟了片刻,问雷小方,说道:“是不是石左嘲笑王农身短了?” 雷小方大吃一惊,心道:“大王真是英明,怎么就猜出是石左嘲笑王农的个头了?”却毫无理亏之感,理直气壮地说道,“大王明鉴!石左是稍微嘲讽了王农一下,但大王,石左仅仅嘲讽而已,王农却是暴起杀人!这真是太过分了!臣部兵士俱皆愤慨,乞求大王为石左报仇!” 想那石左,既是雷小方帐下有数的壮勇之士,那么可以料见得到,就算是在蒲秦的氐、羌兵士中,恐怕也是嚣张跋扈,何况在李基、王农等新投的唐人乞活面前?而王农虽然个矮,通过昨天的见面,蒲茂已经看出此人实是个骄傲的,——或许正是因为他的个矮,所以他也才会骄傲来武装自己,骄傲的背后应是他的敏感,如此之下,能激得他不顾新投之身,而竟杀人的,只能是石左嘲笑、挖苦於他了,是以,蒲茂几乎没怎么想,就猜出了真相。 蒲茂还没有回答雷小方,帐外卫士入禀:“李基求见。” 蒲茂说道:“请李将军进来。” 李基已经换过衣服,没再穿来时的那身破衣裳,换了一身秦军的戎服。 入到帐中,李基一眼瞧见了气哼哼的雷小方,却是不动神色,下拜地上,对蒲茂说道:“天王,臣来领罪。” 蒲茂问道:“何罪也?” 李基恭谨伏拜,沉声说道:“臣管教无方,致使石队率为王农所杀。杀人偿命,此自古之法也,民间尚如是,况乎军中?只是王农诚悍勇将也,今方慕天王仁德,从附天王帐下,尺寸之功尚未为天王立,如就杀了,未免可惜。然天王的军法亦不可犯也!臣李基勇不及王农,死不足惜,且有管教无方之罪,愿乞代王农受刑!” 蒲茂没有立即答复他,而是问道:“石左说王农什么了?” 李基也不看横眉冷对於一旁的雷小方,照实禀报,说道:“石队率说王农是其奴也。” 王农小字石奴,石左姓石,故石左有此侮辱之言。 蒲茂蹙眉,问雷小方,说道:“这事儿你知道么?” 雷小方答道:“臣知。” 蒲茂起身,下到帐中,把李基扶起,和颜悦色地说道:“将军错矣!” 李基问道:“臣知错。” “你知哪里错了么?” 李基答道:“臣不知。” 蒲茂笑道:“不知何以言知?” 李基质朴的脸上露出诚恳的神情,说道:“天王是君,基是臣。君言臣错,臣不管知或不知,就都有错。” 想想氐臣、羌臣的多不知礼,再看看李基的恪守臣道,蒲茂感叹不止,心中想道:“这才是做臣子的,应有的姿态啊!”越的和气,笑道,“孤说你错,你错就错在,这‘管教无方’之过,不干你事,如果说要降罪的话,给治罪雷小方才是!” 雷小方愕然,说道:“大王,为什么?我哪里管教无方了?” 蒲茂正色,斥责他道:“不闻我才下的诏书么?王农今为我大秦之将军矣!石左一个小小的队率,何敢侮蔑王农为其奴?怎么,我大秦的将军,竟是你部下一个队率的家奴么?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雷小方呆了一呆,赶紧拜倒,口中连道:“天王自是臣的天王!臣……” 蒲茂打断了他,威严地说道:“石左侮辱上官在前,王农杀之无罪;你御下不严,本该重惩,唯今攻打洛阳,正用将之际,且免你皮肉之苦,罚你俸禄三月!” 雷小方不敢再多说话,诺诺而已。 蒲茂好生抚慰了李基一番,赐给他自用的腰牌一面,以奖赏其“勇於代下领过”和“忠君”的行为,又叫卫士取来百炼钢刀一柄,给了李基,亲近地唤李基的字,说道:“宝剑赠壮士。僧施,你把此刀,替我送给王农,也算是我替雷小方为他道个歉,他受委屈了!” 李基恭敬地谢恩。 出了大帐,李基没走两步,听到后头的雷小方压低声音,骂他说道:“狗唐儿!花言巧语,哄得了大王欢心!今日权且放过你与王农那矮子,早晚一天,你老子我必给石左报了此仇!” 李基没有理他,头都没回,只管往前走。 回到乞活军的营中,营寨还没有扎好,乞活的兵士与来帮忙的秦军士兵、民夫,各在自己军官的指挥下,分区按片,正热火朝天的干活。因了王农杀石左一事的影响,两边的兵士彼此都不对头,尽管隔着一定的距离,时不时有人怒目朝对面瞧去,嘟囔着骂上几句。 王农、冯太、冯宇等几人,见李基回来,俱皆迎上。 冯太问道:“大帅,怎么样?” 虽是得了蒲秦将军的官衔,冯太等人却还是按照习惯,依旧呼李基为大帅。 李基轻描淡写地说道:“和我预料的一样,大王没有治石奴的罪。”将那百炼环刀递给王农,说道,“大王赐给你的。” 王农接住刀,抽出半截刀刃,见那刀刃锋锐,显是宝刀一柄,大喜说道:“果然传言不假,大王仁义!我本以为,即便不杀我,我也是活罪难免,却竟不但不罪我,还送我宝刀一柄!” 冯宇瞥了王农一眼,心道:“秦主却能邀买人心!”尽管看不惯王农的那副喜色,却也不得不佩服蒲茂的大度和手段,转过脸,看向李基,欲言又止。 李基说道:“子潇,有话想问么?” 冯宇说道:“大帅,我有句话,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基说道:“我等皆北地之遗民,苟存於当下,抱团取暖,相依为命。我虽名为大帅,然视卿等,俱如兄弟也,没什么不当问的。子潇,你想问什么,只管问来!” 冯宇说道:“大帅,我与我兄等不辞千里,来投大帅,便是因不愿忍辱吞声於胡夷的淫威下!且宇闻之,大帅的父亲亡故之时,曾经叮嘱大帅,‘勿事胡也’,却大帅为何今率吾等投秦?” 李基默然了会儿,没有回避冯宇锐利的眼神,明亮的目光回视冯宇,恳切地说道:“吾父确有‘勿事胡’之遗令,然而子潇,今所以我带着大家伙儿投秦,我是在为咱们大家着想啊!” “宇愚昧,敢请大帅明示。” “想我并州乞活最盛的时候,广宗、陈留等郡悉为我有,仗坞堡而自御,垦田地以自食,强如匈奴赵氏、鲜卑慕容、羯之贺浑,我乞活亦可与之相抗也。 “但如今,北地几乎尽被胡夷占据,江左无有北伐之意,咱们已是只能躲在山中,缺衣少粮,少兵械,能上阵打仗的精壮也远不如前,我部只有三四千众而已。反观慕容、贺浑、蒲秦,无不兵强马壮。这么下去的话,咱们的消亡只是迟早的事! “慕容、贺浑、蒲氏之间,独秦主有仁名,赵宴荔、姚桃等,俱异族之降人也,而他皆能厚待之。故是我趁他来攻洛阳的机会,领着大家投奔於他。我,是在为咱们大家找一条活路啊!” 冯宇说道:“大帅的苦心,宇自能领悟。可是大帅,难道就此,咱们就要做秦人了么?” 王农把蒲茂送他的那刀,抽出来看看,还入鞘中,忍不住,又再抽出,拽了根头,放到刃上,看那头迎刃而断,赞不绝口,说道:“真他娘的是柄好刀!”那刀长三尺余,顶上他大半个身高了,王农把玩多时,将之竖在地上,正好听到了冯宇的这句话,便双手拄刀,插嘴说道,“小冯,做秦人有什么不好?只要待咱们厚道,咱们给谁卖命不都一样?”问冯太,说道,“大冯,你说对不对?” 冯太赔笑说道:“是,是。” 说实话,冯宇是不大看得上王农的。 王农这个人,勇悍固然是足够的勇悍,但其人轻剽重利,冯宇与他不对脾气。自冯宇投到李基手下至今,他两人也就是泛泛之交,表面上过得去,其实没什么交情。 冯宇心道:“若是给谁卖命都一样,我干嘛要和阿兄从羯奴那里逃走?” 回想到赵说为了掩护他们而壮烈战死的情景,对李基的主动投秦,冯宇更是不满,然他不是口无遮拦之人,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因便把不满按住,姑且不再多言了。 李基看出了他的不满,但既然冯宇不再说话,他也就没有继续再说。 不过,对王农的话,李基也是反对的。 他心中想道:“‘给谁卖命都一样’,石奴此言,谬矣!吾等身为唐人,泱泱华夏之苗裔,焉可甘作胡夷鹰犬?且今胡夷虽盛,然而天命自有其常,又岂会在胡?匈奴赵氏嚣悍,旋即覆灭;鲜卑慕容继起,亦强盛一时,而今却内有贺浑之乱,外有蒲氏之攻,是灭亡之兆已显矣!秦主蒲茂纵不类寻常胡人,号以仁义,然以我观之,蒲氏也一定会败亡的!唉,吾父‘勿事胡’的遗嘱,我怎么会敢忘记、不遵呢?只我虽不愿为胡夷卖命,奈何江左无光复北地意。为了数千兄弟的性命,我也只好暂投蒲茂。且待来日,如有了机会,再作其它的打算罢!” 原来这李基,领着部曲投蒲茂,并非是甘心要做蒲茂的鹰犬,而是无奈之举,然此人城府深沉,此番心思,却竟是谁也没有告诉,包括王农、冯太、冯宇等人也都是一概不知。 却那孟朗,听说了王农杀石左的事,於是寻到雷小方,又召来看到王农杀人的目击者,一一细细地问过,了解到了当时的具体场景,便来到蒲茂帐中。 一进帐内,孟朗就说道:“臣请大王降旨,杀李基、冯宇。” 蒲茂正在阅读军报,闻报孟朗入帐,刚把头抬起,就听到此言,怔了下,说道:“杀李基、冯宇?”很快明白过来,笑道,“是了,孟师可是听闻到王农杀了石左之事么?这事,孤已经处理过了。”又笑着说道,“况且即便说杀,也是该杀王农,孟师何以请孤杀李基、冯宇?” 孟朗说道:“王农轻佻,此一匹夫勇耳,不足论,与其杀之,不如留之,还能为大王冲锋陷阵;然那李基、冯宇,却不可不杀!” 蒲茂把军报放下,问道:“为何?” “臣闻王农杀石左后,没有来向大王请罪,而是李基代替他来的?” “不错。” “大王,昨天初见李基之时,臣就细细地观察过他了。此人沉雄有度,喜怒不形於色,今又代王农乞罪,其志不可测也!是无人臣之像!” 蒲茂失笑说道:“沉雄、代部属乞罪,就是无人臣之像了?孟师,未免小题大做。” 孟朗说道:“沉雄,说明他城府深;代王农乞罪,说明他有担当。大王,这样的人,必定是不肯久居人下的!” “好,好,算他不肯久居人下。那冯宇呢?孟师又为何要孤杀了他?” “臣刚才询问了下王农杀人时的目击者,当时冯宇也在。大王可知冯宇在见王农杀了石左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么?” “是什么?” “他的第一反应是,握住了剑柄!” 蒲茂没有搞懂孟朗的意思,说道:“这有何不妥么?” “大王,这说明他从投大王,非是真心,乃有反骨是也!” “非是真心?” 孟朗严肃地说道:“大王请想,他如是真心投附大王的,那么在看到被王农杀害的人是大王帐下的军吏时,他应该会是什么反应?应该是惊吓惧怕!因为他先想到的肯定是,大王可能会治罪王农,并牵累到他。可是,恰与此相反,他非但没有恐骇,还伸手握剑!大王,这说明他那时想到的,不是惧怕被大王治罪,而是想要反抗杀出!” 蒲茂想了一想,说道:“孟师所言,倒是不错。照孟师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所以,臣请大王诛杀李基、冯宇!” 蒲茂站起身,负右手於背后,左手拈住宽大的袖角,於案后略作踱步,站定了,慨然说道:“李基、王农等,新投於孤,既无军功,其部亦才数千,然孤却不吝高官贵职,分授将军、都尉与之,孟师,你可知孤为何会如此重视他们么?” 孟朗答道:“李基、王农等的部曲虽然不多,但河北余郡,颇有乞活旁支。大王这是在千金买马骨,示范给其余的乞活来看的。” 蒲茂说道:“正是!孟师,乞活不仅布於河北的多个郡县,能够响应我军攻略河北,并且乞活今虽仍号‘并州’,其组成的部分,却已有不少是河北当地的百姓,他们也代表了部分的民心。因是之故,孤才会这般的重视李基、王农等,也是因是之故,孤才没有责罚王农的杀人之罪。孟师,孤所为者,是为了我大秦能够更好、更有把握地攻灭慕容氏啊!” “臣固知大王之意,然李基、冯宇,臣还是以为不可留之!可寻借口杀了他两人,然后重用王农,如此,大王欲招徕别支乞活的目的仍可达成!” 蒲茂说道:“孟师,你说李基无人臣之像,那你看孤,可有人主之像?” “大王仁义盛德,是当世之明君也!” 蒲茂笑道:“我既然是明君,那他李基如何还能无人臣之像?孟师,是否人臣,当看其君是否人主也!若君明而仁,威而德,则臣皆为忠臣矣!至於反骨之说,孤读史书,常恨此言!设若人君以赤心相待,人孰无情,做臣子的,又焉会反耶?” 孟朗说道:“大王!” 蒲茂笑道:“孟师,你不必再谏孤了。李基、冯宇,孤是不会杀的。如有一日,他俩若果如孟师所言,叛逆於孤,孤再杀不晚!万一真有那一日,孤劳孟师监斩,何如?” “当看其君是否人主”、“人君若以赤心相待”,蒲茂的这些观点,或许是天真的想法,但他的这份天真,也正是吸引孟朗愿意倾心辅佐他的原因之一。 孟朗无可奈何,只得不再提此事,换了个话题,说起了蒲茂近日最关心的事。 他说道:“大王,臣思得了一个破慕容武台连环马的计策。” 第四十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上) 连环马,就是把骑兵连在一起,用铁链把战马串结成阵。 原本的时空中,后世宋朝时,岳飞曾大破金兀术的拐子马。那拐子马是“贯以韦索,三人为联”,与此时孟朗口中的“连环马”,大致相近。可以说,连环马,即拐子马之原型。 蒲茂、孟朗之所以攻洛阳不克,洛阳是座坚城,兵多粮足,慕容武台骁勇敢战,此其缘故之一;被洛阳城北魏营的连环马所阻,是其缘故之二。 这个连环马,不是慕容武台的明,也不是慕容氏惯有的骑兵战法,而是出自慕容瞻的创造。 魏兵虽以悍勇著称,然慕容瞻现在的对手贺浑邪部,却也是骁悍无双,甚至在战斗力上,贺浑邪手下的那些羯人,还要强过慕容氏的鲜卑兵,故是慕容瞻目前在兖州,主要处於守势。既然处於守势,那么为对抗贺浑邪部的骑兵、步兵,尤其是贺浑邪部的头等精锐,骑马步兵,“高力禁卫”,慕容瞻就不得不对魏兵原有的战法进行一些改变,於是乃有了“连环马”。 换言之,“连环马”本是慕容瞻用来对付贺浑邪部的。 但这个战法至少目前来看,还是挺好用的,的确是把贺浑邪部死死地挡在了高平等郡,慕容武台因借鉴学习,把之拿来,也用在了洛阳的守御上。 这下,就为难住了秦兵。 之前几天,秦兵数次围攻洛阳,可每次都被从城北魏营出来的那三千骑连环马给逼得不得不退。却是说了,骑兵的要战术要求是机动性,魏兵把自己的骑兵串联一起,等於是自废武功,自己废掉了自己骑兵的机动性,这对秦兵来讲,应是有利的,怎么反而屡被逼退? 原因也简单。 试想一下,三千甲骑,互相串联,列阵而前。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说人、马有甲,本就难杀,即便是秦兵把马上的魏兵骑士给射死、杀死了,或者哪怕把他们的战马也给杀死了,可因为铁链的连接,那战马却依然会被拖着向前,也就是说,三千甲骑结成的铁甲阵依然存在。 黑压压的甲阵,慢腾腾地向前,尽管慢,却一往无前,就像压到头顶的乌云。选出的敢死士迎着乌云冲锋,试图把这阵给冲垮,可就算是拼死杀掉了一些阵中前排的敌人,却因为战马、铁链的阻拦,而无法继续深入,最终不得不在敌骑的槊、箭下,丢下满地的尸体,后撤而走。 不管多么勇敢的兵士,当见到这一幕的时刻,恐怕也都会产生无力之感,自就难免屡被逼退。 为了破解此阵,蒲茂绞尽脑汁,可一直都无良策。 听到孟朗说思得一策,蒲茂大喜,赶忙问道:“是何策也?” 孟朗说道:“臣经过对近几日战况的观察,现魏兵的连环马,其铁链是通过马铠上的环串接的。这个环,不是马铠上本有的物事,是后来焊上去的。大王,那臣就想,咱们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环给它打掉?只要能将之打掉,魏兵的此一连环马阵,不就轻松可破了么?” 蒲茂说道:“这个环虽然是后来焊上的,然应亦颇为坚固,怕是不好打掉吧?” 孟朗说道:“不好打掉,但是也好打掉。” “此话怎讲?” “没有合适的兵械,就不好打掉;有了合适的兵械,就好打掉。” 蒲茂问道:“什么是合适的兵械?” “槊、刀自是不行,非斧、槌不可!” “斧、槌?” 孟朗说道:“大王可将我全军中的好斧、好槌收聚,择壮士千人,分授予之,教以习练斫环,然后来日再与魏兵战时,候其连环马出,便命壮士前驱,斫其马铠链环。不求把那三千骑连环马的链环悉数斫掉,只要能斫掉半数,甚或三分之一,就足以可破其阵矣!” 蒲茂想了一会儿,设想了一下斫环的场景,觉得孟朗的此策可行,便喜道:“孟师此真良策!” 说干就干,蒲茂是个行动派,当即传令,叫把全军的精良斧、槌聚集起来,又叫选出力气大的勇士千人,命令从军的工匠们模仿魏兵的连环马,铸造一批链环,也焊到马铠上,使那千人勇士,操持斧、槌,先作打掉铁环的习练,等到习练精熟了,便再攻洛阳。 却说蒲茂此回进攻魏国,共是两路兵马,他与孟朗所率的攻打洛阳的秦军主力是一路,朔方太守苟雄、上郡太守杨满所率之攻侵雁门、西河等魏郡的偏师是一路。 魏国最西部的诸郡,由南向北,较为主要的依次是南阳郡(南阳)、河南郡(洛阳)、河内郡(沁阳)、上党郡(长治)、武乡郡、西河郡(离石)和新兴(忻县)、雁门(代县)两郡。 其南北国境之纵长,计有一千一二百里,基本与秦国东部的边界长度相同。 两国从南到北,大致上都是接壤的。 河南郡邻着秦国的河东郡;西河郡邻着秦国的上郡(榆林);雁门郡邻着秦国的朔方郡。 河南郡不必多说,西河郡位处在黄河的东岸,吕梁山的西侧,此郡之东便是魏国的西北重镇太原郡(太原);雁门郡也在黄河的东岸,北部接壤拓跋鲜卑的控制区域,离盛乐只四百里。 河南、西河、雁门等郡,都驻扎了不少的魏军兵马,既是为了牵制西河、雁门等地的魏兵,也是为了壮大进攻的声势,故此,蒲茂在出兵洛阳之前,檄令苟雄率部进击雁门、新兴两郡,并分杨满部的兵马,叫之进攻西河郡。 苟雄、杨满部,於孟朗入帐觐见前不久,送来了一道汇禀进展情况的军报。 办完了选勇士、斫链环之事,蒲茂把这道军报拿出,给孟朗观看,说道:“孟师,这是才收到的。我正要请孟师过来看上一看,刚好孟师来了。” 孟朗小六十岁的人了,以前还没什么,但就从这次辅佐蒲茂用兵魏国开始,也许是因为兵前的诸项准备事宜太过繁杂,耗费掉了他过多的精力,——毕竟此次攻打魏国,乃是蒲茂登位以来,在经过几年的励精图治以后的头一次大规模对外用兵,事关秦国日后能否统一北地,问鼎江左的未来,是以孟朗事无巨细,都亲自安排、部署,最忙的时候,连着两三天,他都没有合过眼,或许就是因了这个缘由,到底他也是个老人了,以致他的身体有点吃不消,他近日来,忽感到自己的体力好像不如以前了,并且视力也急下降,之前他看东西,还是比较清楚的,而下看东西,特别是看近处的文字,却就看不清了,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 接过军报,孟朗习惯性地拿近来看。 入眼看去,只看到了团团黑色的墨影而已,他这才记起,他的视力和寻常的老人一样,如今都出现问题了,他熟悉蒲茂的性子,知道蒲茂的心胸虽然广阔,然其在某些事上却是颇为敏感的,担心蒲茂会因此受到影响,遂不动声色地把军报往远处放了一放,然后辨字阅览。 军报不长,大概的内容有四条。 第一个是,他们两部的进展都较顺利,已经分别打下了西河、新兴、雁门等郡的几个要地。 其次是,太原郡的魏兵正在驰援西河郡的路上。 第三条是,雁门北边的拓跋鲜卑到给蒲茂军报之日时,还没有举兵南下,但根据斥候的侦查,拓跋倍斤已经下达了召聚治下鲜卑、乌桓等诸部兵的军令,拓跋十姓诸部、源出匈奴的贺兰部、乌桓的独孤部等拓跋倍斤治下的各个大部落,包括依附拓跋氏的一些敕勒等杂胡各部,都奉令而行,连日皆有胡骑兵马,自带兵械、粮秣,分从北、东、南、西,络绎抵至盛乐,但拓跋倍斤点兵的目的,是为援助慕容氏,还是为乘火打劫?苟雄、杨满对此不能判断。 最后是,苟雄、杨满为此前数战中的立功将士们请求封赏。功劳最大的两人是苟雄帐下的啖高和杨满帐下的张牡。 看完军报,孟朗把之还给蒲茂。 蒲茂说道:“孟师,太原的魏兵援助西河,这在孟师与孤的意料之中;唯是那拓跋倍斤,他今大点兵於代北,孟师你说,他究竟意欲何为?是要帮他的同族慕容氏,还是要趁机取利?” 孟朗说道:“臣还是那个意见,拓跋倍斤非是庸人,他接任拓跋酋率之后,南征北战,现下已把代北的诸部悉数征服,号称控弦十万,以此兵马,他如何肯再屈服於江河日下的慕容氏? “况则,拓跋、慕容虽皆鲜卑,然鲜卑部落众多,为争夺牧场、权力,他们彼此间的侵攻本就屡见不鲜,段氏鲜卑亡於慕容,白部鲜卑亡於拓跋,此皆前例也!因是,臣断定,拓跋倍斤必是早有不臣慕容之心,只是苦於此前无有起兵的机会罢了。 “臣闻之,去年慕容氏征讨柔然,令拓跋遣兵相从,拓跋倍斤虽然从令了,然因魏兵在经过盛乐附近的时候,其骑践踏了城外的农田,拓跋倍斤竟是因此而大脾气,在背后极是牢骚不满,大王,他对慕容氏的不臣之心由此即可见一斑。 “他这回大举点兵,一定不是为了援助慕容氏,只能是为了趁我大秦与慕容氏大战的机会,伺机从中渔利!” 鲜卑是匈奴之后的漠北霸主,自东往西,长达数千里的漠北、塞外之地,尽为鲜卑诸部占据。初期还好,随着各部鲜卑的人口繁衍,为了争夺牧场,他们之间就不可避免地会生战斗、战争,在他们逐渐与中原政权的联系加深以后,他们的内斗中,就又有中原政权介入的身影,亦即是说,已不但仅是牧场之争,且还有权力之争了。 这种情况下,诸部鲜卑的斗争自然就会更加激烈。 段氏鲜卑是最早与中原政权生密切联系的鲜卑大部,当匈奴等胡内侵中原之时,段氏鲜卑曾经听从唐室边州刺史的命令,常与唐兵并肩作战,故是后来慕容南下,在消灭唐兵残存之同时,把段氏鲜卑也给攻灭了,——现在慕容氏的国中、军中,就有不少段氏鲜卑的遗种。 至於白部鲜卑,倒是与中原政权没什么很深入的来往,其部之亡於拓跋,纯粹是因为其部的大率自以为部民众多,不怎么服气拓跋氏,在拓跋刚崛起的前期,有次没有理会拓跋氏要求代北的鲜卑、杂胡各部聚於盛乐,进行鲜卑人每年一次的“四月祭天”之俗的命令,未至盛乐,从而导致了部落灭亡,被拓跋兼并,成了拓跋氏立威的选用目标之下场。 蒲茂点了点头,摸着颔下柔软的胡须,说道:“如此,按孟师的推测,则拓跋氏的部队,我军暂时可以不用担心了。” 孟朗说道:“拓跋氏尽管号称控弦十万,然其兵马主要是来自於其境内的各部,常备军并不多,而且军械也不精良,既少甲士,也少甲骑,多轻骑而已,纵是其不自量力,竟敢来与王师为敌,亦不足虑也!只凭苟将军、杨太守两人的部曲,就足以能重创於之了。 “大王无须为此忧虑。当务之急,是我军须得尽快打下洛阳,一者,陇西三郡如今又再陷於定西之手,石战死,短日尚好,而若是我军迟迟止步於洛阳城外,久攻不下,则士气必会因之而受到影响矣;二来,贺浑邪已取青州,这些天从东边传来的情报,大王也都看了,以慕容瞻之善战,且在贺浑邪之攻势下仅能自守,如果我军不能把洛阳及早攻下,臣恐夜长梦多,或会不利於大王战前‘取洛阳,克魏郡,先得豫、冀,再击贺浑邪’的策略。” 蒲茂深以为然,说道:“只要能把魏兵的连环马阵破掉,洛阳就好攻得多了!孟师,教兵士习练斫环此事,就交给孟师亲自督办!” 孟朗半句也不提他最近身体经常感觉疲惫的事,只是心道:“多吃点补品,补补元气就是。”痛快应诺。 …… 蒲茂、孟朗找到了破解连环马的对策。 魏国腹地,距离洛阳约六七百里的高平郡中,贺浑邪的兵营里边,贺浑邪也找到了应付连环马的办法。 第四十一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中) 贺浑邪的办法不是硬破,而是绕道。 黄河在过了洛阳,向东流经二百里,到荥阳郡(荥阳)后,分作了两支。 一支仍是黄河,朝东北而去,经濮阳郡(濮阳)、济北郡、济南郡(济南)、乐(1ao)陵郡(惠民)等地,末端汇入渤海;一支是济水,也是朝东北而去,基本与黄河的河段平行,而在黄河的南边,经济阴郡、东平郡(东平)、济南郡、乐安郡等地,亦汇入渤海。 在济阴郡与东平郡间的济水河段中,有一大泽,名叫巨野泽。 此泽纵长二百里,宽约百里,便是后世梁山泊的前身。 现下贺浑邪与慕容瞻两军对垒所在的高平郡,就在巨野泽的南部。 濮阳、济北、济阴、东平、高平等郡国,皆属兖州;济南、乐陵、乐安等郡国皆属青州。 濮阳、东平、济北三个郡国,由南向北,一字排开,并为兖州西部的边郡,从这三个郡国向西,差不多都是约二百里,即魏国的国都邺城。濮阳的东边是陈留、济阴两郡,济阴的东边便是高平郡。——高平的北边是任城郡,任城郡的西、南、东三面都被包在高平郡内,其北部与东平郡接壤;高平的东部则与鲁郡接壤,鲁郡的北、东与泰山郡接壤。 济北郡和泰山郡的北边,是青州的济南郡。 慕容瞻所率的魏兵主力,目前主要是屯驻在高平郡的郡治昌邑县;另有一支偏师屯驻在济北郡的郡治临邑县。 从慕容瞻的这个兵力部署就可以看出,他的防御策略,简而言之就是:集中兵力,固守高平,争取把贺浑邪的部队阻於高平、任城两郡国之外;同时,为了防范贺浑邪可能会绕过高平、任城,经鲁郡、东平郡西北而上,与已大致把青州攻下的贺浑豹子部会师於济北郡,然后其两军合力,向西突袭邺城,因是,在济北郡的郡治临邑县,也布置了一支人马。 客观地讲,慕容瞻的此一防御措施是很正确的。 如前文所述,兖州境内没有很多的山川阻碍,只有黄河、济水两条大河和一个巨野泽而已,除此之外,虽然兖州以丘陵众多而闻名,但那些丘陵都不大,完全不足以起到借为屏障的作用,而且最关键,兖州的纵深不大,从鲁郡到济北郡,总共才三百里远近,骑兵两日可达,步卒也用不了几天;故是,欲想守住兖州,就非得先把兖州东边的前线高平、任城守住不可。 说是守高平,其实重点在任城。 任城郡很小,南北不足百里,东西约有百里,辖内只有三县,但其土虽狭,境内的那三县中,却有一县,乃是兖州东部的门户,此县便是亢父。 亢父与东北方向泰山郡境内的梁父,这两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齐名并列的兵家必争之地,所谓:“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此之“左”、“右”是按古时地图“左东右西”的方位习惯而言之的。梁父的险,是泰山之险,不必多说;亢父的险,是此地附近的金乡山、泗水谷地之险,尤其是此县周边沼泽广阔,极是不利行军、战斗。 原本的时空中,汉末时期,吕布趁虚而入,打下濮阳,然而却没有能占据东平,断亢父、泰山之道,由是被曹操认为“吾知其无能为也”,亦如曹操的预料,曹操果顺利地从徐州杀回,后将吕布打了个七荤八素。由此也能看出,亢父诚乃兖州东大门的地位。——放到而下来说,贺浑邪正好是从徐州出兵,来打兖州的,却与曹操从徐州返回,还攻兖州的情形一般无二。 按照慕容瞻的设想,依托高平郡为后方,只要能够把亢父守住,那么纵然贺浑邪再是凶悍,这兖州之土,他也是半步不得入。 而至於贺浑邪会否绕道西北方向的济北,奔袭邺城?有了济北的那支偏师作为守御,也可以不必担心。试想一下,贺浑邪若是果真绕道济北,在前有济北守军抵御的情况下,慕容瞻尽起主力,从后进攻,说不定,还能大败贺浑邪,就此除掉了他这个魏国的心腹大患。 所以说,慕容瞻的这个防御策略,客观上说,是挺正确的。 不过,让慕容瞻没有想到的是,贺浑邪在面对魏兵的连环马阵,数攻不破,反而己部损失不小的情形下,他居然真的会决定放弃对亢父、高平的继续进攻,转道鲁郡,试图进击济北。 …… 贺浑邪营,大帅帐中。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贺浑邪帐下的右长史张实。 张实说道:“秦主蒲茂亲率兵马,号称十万,围攻洛阳日急。这对於我军,有一利,有一弊。弊是如果洛阳被他打下,那魏之西土,将不复我有矣!利是有他围攻洛阳,等於是为我军牵制住了大量的中州、豫州等地之魏兵,并且,洛阳距邺城仅四百里,邺城城中,现必震恐。 “我军目下受阻於亢父、高平。慕容瞻,魏之名帅;亢父,兖之险地;连环马阵,不易破。我军与慕容瞻僵持已久,胜负难料。眼下之计,何不暂舍高平、亢父,改道鲁郡,经东平郡,径袭济北?济北既下,邺城朝夕可至。蒲茂围攻洛阳,中州兵力空虚,且邺中震惧,其虽有三台之固,我大军如神兵天降,取之何难?邺城已克,回取高平、任城,易如反掌,则兖、青、中、冀诸州,尽归天王矣!到那时候,如果秦主攻据了洛阳,天王便麾兵南下,再与之战於洛水,天王挟数州之兵民,以我大胜之兵,蒲茂徒有关中数郡之地,麾疲惫之师,只能望风而遁!如果他仍还没有攻下洛阳,则一闻邺城为天王所占,料之也唯有归还关中一途。” “中州”,是魏国的几个州之一。中者,中心之意。此州是邺城所在之州。魏国总计分设了十余州。从西向东,依次是西边由北而南的并、洛、荆三州;此三州东边,由北而南的幽、冀、中、豫四州;中州东边的兖州;兖州东边由北而南的青、徐二州;以及幽州东边的平州。 这些州有大有小,如那洛州、荆州、中州,都是小州,辖地不过数郡,乃至一郡而已,有的还是出於政治意义而设的,像那荆州,其所辖之南阳郡,确是本为荆州之地,但原本那个荆州的主要郡县现都在江左唐国的治下,魏国之所以设立此州,无非是占个名义罢了。 贺浑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先骂了慕容瞻两句,说道:“慕容瞻这小东西,仗着亢父的地利,搞出个什么连环马,倒敢与老子叫嚣!要非亢父周边沼泽低洼,老子的高力禁卫摆放不开,否则老子给他来个四面包围,看这小东西的那点连环马阵还能有何用处!” 慕容瞻四十多岁的人了,与贺浑邪年龄相仿,到了贺浑邪的嘴里,却成了个“小东西”。 却是说了既然亢父周围多沼泽,贺浑邪的高力禁卫乃是步兵,都摆放不开,那这慕容瞻的连环马阵又是怎么摆开的? 亢父附近固多沼泽,然亢父城外是有平地的。 慕容瞻的连环马阵,即是摆在了城外。 要说起来,这连环马阵,被慕容武台用来对付秦兵,实是有点文不对题。 毕竟这个马阵最适合对付的,其实是以精锐步卒为主力的部队。秦兵的精锐步卒尽管不少,可它的骑兵也有不少,而贺浑邪因为常年在徐州,手里的良马不多,其之主力部队,则不折不扣的是以步兵为主,便是那三万余众的高力禁卫。 却又说了,骑兵打步兵,不是占有天然的优势么?慕容瞻为何还要弄出个连环马阵,反而成了被动守御的一方?这是因为贺浑邪帐下的那三万余高力禁卫,实是悍勇无当。 这支由羯人、月氏人、粟特人组成的白种人军团,袭用的是他们祖上故乡中亚部队的战法,远以箭射,近以较短的格斗矛列成矛阵进战,个个善射敢战,气力雄壮,在贺浑邪严刑峻法的约束和胜后随其掠夺的激励下,在战场上,当真是一支虎狼之师,冲锋陷阵,悍不畏死。 反观魏国,立国至今,早已江河日下,以慕容部及其附属各部之鲜卑人为主体组成的部队,也不再复有早先初入中原时的血性,是以就算占据了多骑兵的优势,仍是在战场上落於下风。 对慕容瞻,贺浑邪其实还是很重视的,也比较欣赏他指挥用兵的才能,骂上几句,解了解气,也就罢了。接上张实的话头,贺浑邪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坐上,一手按着膝盖,一手叉着腰,偏着脑袋,说道:“不打亢父、高平,取道鲁国、东平,进击济北,这个法子听来不错,但是右侯,济北境内可是有慕容瞻的别部在守御的啊,若是我军不能克,被慕容瞻从后头包上来,则我军势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这不是会很危险么?” 张实捻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慕容瞻若是敢从后边包上来,岂不中合了天王的心意?” 贺浑邪放声大笑,顾盼帐中诸吏、诸将,说道:“右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在想什么,右侯都知道!”猛地拍了下大腿,霍然起身,眼中凶光外露,恶狠狠地说道,“慕容瞻那小东西,要果敢追我,老子就在济北、东平给他设个埋伏,合以豹子所部,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第四十二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三) 贺浑豹子自率兵入青州之后,战无不胜,一因他是奇兵突袭,青州的守兵戒备不足,二来,青州南北狭窄,其境内比兖州尚无纵深,且亦无什么高山大川可为狭隘凭借,故此,战至当下,青州的郡县,大致都已被他侵占。 贺浑邪召他南下到济北国会师的命令到其军中时,贺浑豹子正在帐内,听一人说话。 说话之人穿着纱裙女装,却是个男子,年约二十来岁,但见此人生的柳眉秀眼,鼻如琼柱,一点樱唇,本浓密,且带着假鬓,更是青丝如云,配以额头上贴的花黄修饰,竟是妩媚多姿。这人名叫郭樱桃,是贺浑豹子素来喜爱的一个**。 他依偎在贺浑豹子的脚下,仰着脸,拈着个晶莹的葡萄,喂入到贺浑豹子的嘴中。 贺浑豹子一口把那葡萄吃下,顺道舔了舔郭樱桃的手指,赞不绝口,操着羯语,说道:“我听那唐儿们说什么葱葱玉指,樱桃,你这手指,就可谓是葱葱玉指啊!”伸出自己的手,与郭樱桃的手放到一处,比了一比,笑道,“与你的手比起来,我这手,简直就是熊掌啊!” 郭樱桃用羯语回话,娇声说道:“主人是我羯人中的豪杰,如虎似熊,自是应当。若樱桃者,就如草原上的小羊,再是葱葱玉指,如无虎熊的庇护,在此世间,怕也活不过三天两日。” “你可不是小羊。” “那奴是什么?” “你是一头小狐狸。哈哈,哈哈。”再又吃下了一粒葡萄,贺浑豹子大笑了几声,却见郭樱桃神色转哀,似有泫然泪下之态,顿时惊讶,问道,“樱桃,你这是怎么了?” 郭樱桃说道:“好叫主人知晓,樱桃乞求主人,以后莫要叫奴小狐狸了。” “为何?” “主人不曾听说么?” “听说什么?” “主母学主人,也说奴是个狐狸,她与左右常说,奴浑身带着狐狸的骚气,把主人也、也……” “也怎样?” “也染得骚气熏人。”郭樱桃咬着红唇,别过脸,泪水流下,涕泣说道,“奴是个轻贱的,主母随便怎么说奴都好,是奴该受的本分,但主人顶天立地,是大豪杰、大英雄,奴却不能因了奴这个低贱的身子,连累到主人的英名。是以,乞求主人不要再叫奴小狐狸了。” 贺浑豹子勃然大怒,用力地拍打案几,骂道:“那老货居然这么说你、说我么?” 郭樱桃嘤嘤哭泣,没有回答,只全然一副委屈的模样。 贺浑豹子见他如此楚楚可怜,越怒不可遏,猛然起身,一脚把案几踹翻,呼帐外:“来人!” 四五个披甲的羯人闻令入帐。 贺浑豹子说道:“立刻回去彭城,把那老货的脑袋给我取来!” 羯人甲士中一人问道:“敢问将军,哪个老货?” “除了我家里的那个恶妻,还有哪个?” 这甲士吃了一惊,心道:“又来?”迟疑说道,“将军,夫人可是清河崔家女啊!” 说来贺浑豹子这已不是第一回杀妻了,他之前的妻子姓贺,是贺浑邪帐下唐人勇将贺聪的妹妹,其二人之婚事,且乃是贺浑邪给操办的,但亦是因了郭樱桃的谗言,贺氏被贺浑豹子亲手杀了,因此那甲士有“又来”之念;贺氏死后,贺浑邪便又给贺浑豹子找了清河崔氏这门亲,清河崔氏,是北地著名的唐人士族高门,贺浑邪给贺浑豹子找这门亲事,是为了笼络河北等地的唐士,却不意,两人才成婚不到一年,贺浑豹子就又要杀之。 听了甲士这话,贺浑豹子摘下佩刀,丢到地上,怒道:“什么清河崔氏?一坨屎罢了!我刀去,要么取了她的脑袋给我,要么你自己割了脑袋就是!” 这甲士不敢再言,膝行向前,恭敬地拿起贺浑豹子的佩刀,与余下几人退出帐外,自当即出营,赶回彭城,取崔氏的级去了。 郭樱桃说道:“主人,适才那甲士说的倒也不错,主母到底是清河崔家女,清河崔氏是河北士人的领,今天王用兵兖、冀,也许正要借用其家之力,主人如把主母杀了,天王会不会怪罪於主人?”忍气吞声地说道,“小奴受些委屈不打紧的,主人,要不还是不要杀了?” 贺浑豹子不以为然,说道:“怪罪我什么?此前我把贺氏杀了,我叔父不也一句重话没说么?莫说我叔父,就那贺聪,不也老老实实的么?而且还送上厚礼,找我请罪。樱桃,你放心,我叔父绝不会怪罪於我的!”嗤之以鼻地说道,“至於什么河北士人的领?一群手不能提的废物,能有何助於我叔父?我在青州的这些时日,你也看到了,这类酸儒,我杀得还算少了?无非任我宰割!今我叔父用兵兖、冀不假,然魏土我自以刀剑为叔父取之,何用彼等为?况且瞧那姓崔的长相,……呸,我都不忍看第二眼,久欲杀之矣!” 郭樱桃爱慕地说道:“将军豪气冲天,真是盖世的英杰!”抹去眼泪,媚眼如丝,朝贺浑豹子的身下俯去。 贺浑豹子闭上眼,方待享受,帐外有人禀报:“将军,天王有檄令送到。” 郭樱桃慌忙要起身,贺浑豹子不由分说,粗鲁地把他按住,说道:“别动,继续!”招呼帐外,“呈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秃头的和尚,这和尚深目高鼻,是个西域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建议贺浑豹子杀戮唐人,以灭唐人气运的沙门吴,法号佛澄和。 佛澄和年岁不小,七十多岁了,然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举止敏捷,丝毫无有老人的龙钟之态。入到帐内,他瞧见郭樱桃与贺浑豹子的那一幕,却早见惯不怪,只当未见,把贺浑邪的檄令奉给贺浑豹子,退后几步,等贺浑豹子指示。 贺浑豹子粗略地将檄文看罢,说道:“我叔父召咱们南下济北,约以半月后会师谷城、卢县间。佛师,劳烦你这就传我军令,叫三军打点行装,预备后日启程!” 佛澄和应道:“是。”顿了下,问道,“城中的那些士、女怎么处理?” 贺浑豹子问道:“财货搜掠尽了么?” 佛澄和答道:“经过严刑拷掠,他们各家的财货都已搜掠到军。” “美人呢?” “凡有姿色之女子,也皆已挑入军中,其中上等者,都给将军留下了,别的都置入了妓营。” “那就依照旧例,剩下的那些全坑了罢!” “诺。” 佛澄和出到帐外,几个光头和尚围上来,问道:“佛师,檄文是何内容?” 贺浑邪的檄文是密封着的,只有贺浑豹子才能拆封,故是佛澄和与这几个和尚之前都不知檄文的内容是什么。佛澄和答道:“果如我之所料,是天王召将军会师的命令。” “会师何地?” “济北。” 那和尚不知贺浑邪为何会把会师的地点定在济北,但这并不重要,他问道:“将军怎么说的?” “将军下令,后天拔营。” 一个和尚掐指计算,说道:“后天拔营,……如此,到济北郡境内的话,迟则十来天,早则七八天,佛师的那个计划却是够时间实行,唯是不知天王何时会到济北?” 佛澄和说道:“天王命令将军半月后会师济北,则天王必会在半月内到达。” 几个和尚尽皆大喜,都说道:“如此,佛师之策可以成矣!” 适才与佛澄和对话的那和尚摩拳擦掌,说道:“佛师此策一成,我佛门从此就可广大於华夏之土矣!” 佛澄和望了望天色,说道:“事情未成之前,我等不可大意。后日我从军南下,尔等就留在本地,按计划实施。” 一个和尚现出忧色,说道:“佛师,万一不像你的预料?可该如何是好?” 佛澄和笑道:“咱们这计划有前后两段,至少前段已然是确定能够如我之所料了,即使天不作美,后段不如我之所料,亦无关系,我也有借口可为托辞。” 第四十三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四) 高平郡,昌邑。 昌邑是高平郡的郡治,位在济水南岸,距离兖州的东大门,任城郡的亢父县只有六十多里地,在亢父之西,其间仅隔着高平郡的金乡县。可以说,昌邑是亢父的坚实后盾。 却那高平、任城两郡,为唐所辖时,本来是“国”,被分封给了唐家的宗室,而被慕容氏得了之后,便改为了郡。事实上,兖州这块地方,人烟稠密,相当富庶,不止高平、任城,包括东平、济北、鲁、濮阳等现在为郡的,在西唐时期,都是诸侯国。整个兖州,除了济阴、陈留两郡,其它各郡的赋税都按比例分与了唐家的宗室。从这个方面来看,唐家对他们的宗室,着实比魏主对他们的宗室要大方得多;只不过,这份大方并没有换来什么好处,西唐之所灭亡,诸王之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而当年的诸王之乱,带头的那几个王不说,只这兖州的诸侯国,就亦颇有参与者。这是题外话,不必多讲。 昌邑县外的兵营里头,慕容瞻的帅帐之中。 三月初,这日,魏主慕容炎的旨令下到。 这已是慕容炎在短短的三日内,第四次给慕容瞻下旨了。 旨意的内容与前三道一样,唯是在措辞上有所变化,比前三道令旨更加严厉了。旨令的大概内容是:“贺浑邪率步骑五万,绕过任城郡,途径鲁郡北上,已入东平郡内,将攻济北。东平、济北频繁告急。此二郡如若有失,羯奴就将侵入中州,西过贵乡郡,百里而至邺城,则京师危矣!”如果说前三道令旨尚是询问的话,这道令旨就是质问了,质问慕容瞻,“大司马受朝廷信重,今引国家精锐驻高平,却坐视羯奴北上,不立即阻截,是何存心?” 看完这道令旨,慕容瞻恭敬地把令旨放到案上,揉了揉额头,望向帐外的天空,叹了口气。 “阿父为何叹气?” 问话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这个青年虽是坐在胡坐上,但也可以看出,其个头高大,观其相貌,眉毛修长,双目有神,鼻梁挺直,嘴唇如似刀削,皮肤白皙,尽管依照鲜卑人的风俗,不似唐人扎髻,而是蓄结辫,却也是十分的俊美。此人名叫慕容美,是慕容瞻的长子。 慕容瞻的年岁不算大,今年也就四十二三岁,但他结婚早,十三四的时候就娶妻了,且他虽是庶生,然大概因是幼子的缘故,却素得其父的喜爱,故此他的妻子也非出自寻常鲜卑贵族家,乃是鲜卑名族段氏之女,十八岁时便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慕容美。 与其父的偏爱幼子不同,慕容瞻倒是最爱他的这个长子。 帐中没有外人,只有他父子两个。 慕容瞻便示意慕容美过来看令旨。 慕容美就起身到案前,捡起旨文,粗略地看了一遍,皱起了眉头,说道:“阿父,前日不是已有上书送到朝中了么?阿父把不出兵阻截贺浑邪的缘由,在上书中讲得一清二楚。 “贺浑邪之所以绕过亢父,北入东平,是因为他被阿父的连环马阵所阻,打不下亢父,故他才会生出此计,明为作势攻打济北、威胁邺都,而其真实之目的,则正是为了调我军北上追击,他好野战取胜。我军如果冒昧追之,岂不恰好落了他的圈套? “至於济北告急云云,济北郡内有阿父派驻的兵马万人,以此万众,攻之不足,守城有余,又何忧济北之安危?更无论邺都之安危!有此万人守御济北,贺浑邪部前进无路,他只有后撤,等到那时,阿父再出兵,趁机攻之,一战足可取胜! “阿父在上书中阐明的这些东西,简单明白,朝中诸公怎么就看不懂么?” 慕容瞻又一次地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朝中诸公看不懂,莫贺郎,是主上不信任我啊。” “莫贺”,是鲜卑语,“大”的意思,莫贺郎,就是大郎。 慕容美在慕容瞻的诸子中排行最长,因是小字莫贺。 慕容美生气地说道:“先帝在世之日,主上就三番五次地与阿父过不去,……皇后与阿母也过不去,还诬陷过阿母!幸好先帝睿智,没有听信皇后的话,未治罪阿母。 “这些过去的事也就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内有贺浑邪生乱,西有氐虏犯境,数召拓跋部遣兵援我,而拓跋倍斤拥兵不动,似怀异志,是东、西、北三面皆敌,唐儿亦很有可能会趁隙北上,此诚然我大魏存亡之秋也!主上却怎么还无中生有的,怀疑阿父?” 慕容炎做皇太子时,确实是与慕容瞻很不对付。 这也不怪慕容炎,要怪的话,只能怪慕容氏虽已占据中原数十年,然其唐化的进展一直曲折难前,慕容瞻之前的那位魏主倒是想大刀阔斧地进行唐化,最终却因触犯了鲜卑主流贵族们的利益而被推下了台,这也就导致其昔日游牧漠北之时的旧俗直到而下还泰半都保存着,其中一个就是“立君以壮”、“兄终弟及”。 固然单就魏国的皇室而言之,至少近二三十年,正常的传袭中,没有再出现过兄终弟及的事情,但其国内各个的鲜卑部落中,这种现象却还是比较常见的,也就是说,“兄终弟及”这种传统仍旧是得到大多数魏国之“国人”,亦即鲜卑人的认同的。 慕容瞻少小从军,在他至今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击柔然、灭扶余、征高句丽,几无败绩,论及在魏**中和民间的声望,他可是要比慕容炎高上太多了。便是慕容暠,在死前,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不亦曾亲口道出,想把皇位传给慕容瞻么? 面对这么一个威望隆重的叔父,慕容炎怎能不狐疑不安。 慕容炎不信任慕容瞻,是因为慕容瞻的威望太高,他的妻子可足浑氏诬陷慕容瞻的妻子段氏,是出於另一个原因。 段氏所属的鲜卑段部,是鲜卑诸多部落中的一个头等大部落,今虽因战败,成为了慕容氏的附庸,可其部当年的声势,实比慕容、拓跋还要强大,段氏可谓是出身高贵,相比之下,可足浑这个部落就远不如段部。段氏的辈分又比可足浑氏高,是可足浑的叔母,由是,在过往的岁月中,段氏就不免时常地轻视可足浑氏,想那可足浑氏堂堂一个皇太子妃,自是孰不可忍,忍不下这口闲气,遂就有了诬陷段氏的事情生,好在如慕容美所说,慕容暠晓得其中的内情,没有采信可足浑氏的诬告,未对段氏治罪,不过却也没有追究可足浑氏的诬陷之过。 慕容瞻心道:“莫贺郎说得不错,昔日种种,於下无须再提,而今我大魏风雨飘摇,正该上下齐心,主上却竟仍如往日,对我猜忌不信。唉,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啊!” 他扶住案几,站起身来,步至帐门,视线掠过帐外丈余高的大旗,望碧蓝天空中的白云朵朵,看了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跟立於慕容瞻身侧的慕容美只瞧见他的表情,先是凝神,继而憧憬,旋即低落,末了剑眉扬起,熟悉其父的慕容美知道,这是慕容瞻做出了决定。 果然,慕容瞻回转过身,对慕容美说道:“传令三军,留万人守亢父、昌邑,余者明日从我北上。” 慕容美大惊,焦急地说道:“阿父,既已知道贺浑邪侵入东平,就是为了调我军北上,如何还能中其计也?” 慕容瞻说道:“三天之中,四道令旨,足可见主上令我军北上的心意有多么的坚决。莫贺郎,我等身为人臣,主上的旨令不可违啊。” 慕容美说道:“阿父,不如再上书朝中一次?试试看能否改变主上的心意?” 慕容瞻默然了片刻,说道:“再上书的话,只怕主上的第五道令旨,就是要夺我的兵权了。”第三次叹了口气,说道,“兵权有否,我并不在意,唯是今我国中,我自问之,用兵胜过我者,无有矣!你适才说方今乃我大魏存亡之秋,此言甚是,换了别人代我掌兵,……莫贺郎,我信不过啊!贺浑邪是个善用兵的,其帐下之高力,敢战骁勇,我军一旦兵败,失陷的就不止是兖州、青州,只怕洛阳也会因之军心浮动,洛州不保。如此,我大魏恐将分崩离析!” “那也不能……” “没有什么不能的!” “阿父,你太受委屈了!” 慕容瞻语气坚定,说道:“相较与国家的大事,我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 “若果如阿父所料,贺浑邪设伏於道,或列阵於野,迫我军与之野战,如何应对?” “咱们行军时谨慎一点,他便设伏,亦无用也。至若野战……”慕容瞻神色坚毅,说道,“高贺浑邪部的高力虽劲,只要我部署得当,也不是不能取胜。” 话是这样说,但如果真的野战,已然见识过贺浑邪部下高力禁卫战力的慕容瞻,还真是没有太多取胜的把握。他心头苦涩,不觉想道:“我慕容氏以弓马起家,而今却让那区区高力耀武扬威,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翌日,慕容瞻亲率主力出营,北上东平国。 …… 贺浑邪的部队已经过了东平国,进至济北。 济北国大体位於黄河的南岸,整体呈西南到东北的走向,境内共有五县。 从西南向东北,此五县分别是东阿、济北的郡治临邑、临邑南边的谷城、卢县,以及卢县南边的蛇丘。济水纵贯济北国,东阿、临邑两县在济水北岸,余下三县在济水南边。东阿、谷城、蛇丘都与东平接壤。 就在慕容瞻兵入东平,将至谷城的时候。 谷城县境内,占地数里的贺浑邪大营外,原野之上,贺浑邪部与刚赶到不久的贺浑豹子部,於各级军官的指挥下,伴着旗帜、战鼓的命令,在进行一次列阵的演练。 阅读网址:n. 第四十四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五)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人站在高大的阅兵台上,观望台下列阵的将士们。 时当暮春,草长莺飞,温暖的风吹拂大地,远处的河流蜿蜒如带。大片的农田整齐地被分隔於道路的两边,二十里外,谷城县的城墙隐约可见。 便在道边的田地上,三万余的步兵战士井然有序地前后行进,一个方形的步战阵渐渐成型。 这个步战阵不只由士兵组成,阵中还有武钢车等之类的战车。 雄浑的鼓声一阵接着一阵。 五颜六色、绘画着各种猛兽形态的军旗,飘扬招展於十几里的方圆范围。 贺浑邪顶盔掼甲,立於高台的帅旗下,视线一会儿落於身前,一会儿回顾身后,时而观看左右,见帐下兵士们列阵的动作敏捷,各种战术要求完成得迅,颇有骄傲之意,故意装作矜持,问陪从身边的张实等文属吏员,说道:“右侯,吾兵何如?以此争雄天下,胜算如何?” 因是处在军中,张实未着唐人的衣冠,而是一身胡人的褶袴打扮,腰间并也悬了一柄剑,——当然,这剑一如近代士人所配之剑的俗例,非是真剑,而是木剑,他握着剑柄,说道:“天王之兵,固然雄壮,然实闻之,天命有常,唯德者居之。仗此兵、械,诚然足以逐鹿中原,而欲一统海内,使万民甘心臣服,以实愚见,只靠此兵马却是不足的,非得兼以仁德不可。” 从侍於贺浑邪近处的众人中,有一人离贺浑邪的位置最近,长相与贺浑邪也颇为相似,只是年岁比他小了不少,约二十来岁,此人名叫贺浑广,是贺浑邪的长子。 却与贺浑邪的粗猛外观不类,贺浑广尽管也穿着鲜艳的甲胄,且因人种的缘故,碧眼高鼻,肤白髯浓,与张实等唐人文吏截然不同,但若是仅从气质上看的话,他却是与张实等人似乎更像,很有点文质彬彬的意思。 听了张实的回答,贺浑广深以为然似的连连点头,说道:“父王,右侯所言甚是。” 贺浑邪瞥了贺浑广一眼,心道:“右侯此话,不能算错,但我这个儿子太过文弱,浑不似将家子,我却不能让他一味地听右侯等人所教。” 他便与张实说道,“右侯,你之前给我讲过大秦一统天下之前,与六国争战,白起长平一战,坑赵卒四十万,又诸如此类者,不可胜数。想那战国之际,七国称雄,秦何以独得天下?在我看来,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秦卒善战,敢打、敢杀!当下非承平之世,正如战国时的混乱,你讲仁德,虽说没错,可问题是,别人也会对你讲仁德么?右侯,此言未免迂腐!” 张实不与贺浑邪争辩,说道:“是,实书生之见,自是不如天王高瞻远瞩。” 贺浑邪不识唐字,然对华夏的历史很感兴趣,他的这个感兴趣,倒非单纯的是对历史感兴趣,而是希望能从历史中学到一些经验和教训,以作借鉴,好能为他争霸华夏做个帮助,故是平时闲暇的时候,总是会要张实给他讲些过往历代的兴衰之事,“白起长平一战”云云,他就是这么从张实那里听来的。 贺浑广的左边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贺浑邪的养子贺浑堪,另一个便是领兵才到的贺浑豹子。 贺浑豹子极是赞同贺浑邪反驳张实的这番话,先是睥睨远近,满意地看了看列阵的将士们,特别是他部下的那些兵士,接着斜眼瞅了贺浑广下,心道:“老子浴血征战,为你父子打天下,你这小崽子却在老子的背后,给天王进谗言,说老子什么残暴、嗜杀,真是岂有此理!”赞不绝口地附和贺浑邪,说道,“右侯说的,只是小理,叔父所言,才是争天下的大道!” 贺浑豹子不说话还好,他这一说话,却是叫贺浑邪想起了昨晚贺浑广才刚又向他进的言,遂板起脸,问贺浑豹子,说道:“豹子,呼衍赤是怎么回事?” 与匈奴、鲜卑、氐、羌等这些前后入据华夏的族群比起来,贺浑邪所属的羯人,与它们有两个很大的不同。 即,先是匈奴等族的文化、习俗尽管与唐人相异,但他们一来是黄种人,与唐人在长相上至少是没甚区别,二者,如果追踪溯源,他们的祖先往往也能追溯到炎黄时期,亦算是炎黄后裔,且如匈奴祖上中的贵种,还与秦以来的历代皇室多有姻亲,换言之,也就是说,匈奴等族从广义上来讲,与夏人其实可称同源,但羯人是白种人,与唐人的长相迥异不说,追其本源,也与炎黄毫无关系,等於说羯人是不折不扣的外来者。 其次是,虽因前代秦朝对西域的治理,络绎内迁到边地、继而再到中原的羯人数量已然不少,但总计算下,至今也至多百万而已,除掉老弱妇女,能上战场的战士只有二三十万人。 两个不同放到一起,也就是说,羯人这个族类在中原不仅是异类,而且是绝对的少数。 这就很不利欲他们立足、乃至扎根於神州。 因是,为了弥补这一点,贺浑邪就采取了广泛吸纳粟特、月氏等与羯人的故乡同在西域的各类人种,包括天竺人加入到他的阵营中来,以之与羯人一起组成了他治内的“国人”阶层,同时,也接收了大量匈奴、鲜卑等大小部落的投靠,又在此基础上,组成了他统治境内的中层力量,这样一个政策。亦即是说,目前而言之,在徐州这个政治军事集团中,较少的“国人”是上层,较多的匈奴等是中层,最多的唐人是底层。 呼衍赤,观其姓便可知,与定西大将秃勃野帐下的呼衍磐尼乃是同族,亦是出自匈奴的呼衍部。却那匈奴赵氏灭亡以后,匈奴诸部分崩离析,有的留居本土,有的各投别主,这个呼衍赤的父祖,便是投了羯人,呼衍赤因而后来就从於贺浑邪,原是贺浑邪军中的一员猛将。 却就在前不久,呼衍赤於青州,被贺浑豹子无故杀了。 说是“无故”,其实也有缘故。 呼衍赤没有犯什么过错,这是“无故”,但他骁勇能战,有用兵的智谋,这是“缘故”。 贺浑豹子此人,本身是很擅长用兵的,约束部下,军法简单,然而治军严格,故能得将士效死,可他却有个毛病,就是见不得手底下有别将能力出众,一旦被他现这个人能打仗、会打仗,能力与他相差无几,甚至过他的时候,这个人通常就离死期不远了。 呼衍赤就是因此而被他杀掉的。 却是闻得贺浑邪的问话,贺浑豹子丝毫不慌,从容地说道:“叔父刚才说,长平一战,白起坑赵卒四十万,自是以后,赵人畏秦如虎;我杀呼衍赤,亦是同理。” “什么同理?” “今叔父方欲与魏主争冀,此用兵之时也,魏虽已衰,慕容瞻犹称善战,慕容武台以勇悍著名,举魏之地,兵马百万,并远胜於叔父,要想把魏主打败,非得将士用命,不畏死不行,而欲将士用命,不畏死,就又非得让将士们畏我如虎不行。”说到这里,呼衍豹子碧绿的眼中露出浑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呼衍赤素有勇名於我军中,因我杀之,以震部曲。” 贺浑邪瞪了贺浑豹子一眼,斥责说道:“呼衍赤无罪而你杀之,这怎么能成?人既已被你杀了,也就算了,但他的家眷,你得派人送些钱粮过去,作些抚慰!” 贺浑豹子应道:“是。”心中想道,“呼衍赤的家眷么?我已经抚慰过了。” 他的确是抚慰过了。 呼衍赤的几个儿子也都被他杀了,呼衍赤的妻子和一个儿媳美貌,则被他收入到了帐中。 处理过了此事,贺浑邪便不再多提,目光重新投到了台外的原野之上。 这个时候,将士们已经把阵型列成。 长达十余里的方阵中,中间位置的兵卒,主要是唐人的战士,右边的是匈奴、鲜卑等族的士兵,阵左所战列的,是携弓矢、持格斗短矛的高力禁卫。——把精兵、精骑布置在阵左,这却是当下各国在排兵布阵时的一个惯例。 又有数千的骑兵从远处的大营驰出,到了步兵方阵的附近,分作三支,两支径到大阵的两翼,一支皆是甲骑,停在了大阵的侧后方。 与骑兵前后脚继至的,还有一支小部队,约数百人。 这支部队与参与列阵的步卒、骑兵都不同,部中的“士卒”,虽然亦俱著褶袴戎装,但普遍柔弱,并且有老有少,老的长须飘飘,少的面如冠玉,拿刀执矛的亦不多。 这支小部队没有参与列阵,而是行到了高台的近处,在其带队军官的率领下,齐齐伏拜於地,一起大声说道:“我王兵强马壮,神机妙算,如今计谋已成,慕容瞻即将率部来入谷城,其兵到之时,必就是他的覆败之日!小民等预祝我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支部队,不是作战的部队,是贺浑邪的参谋团队,其成员都是被掳入军中的士绅。此部号为“君子营”。 远观各族的战士精勇如熊,近看唐人的士绅伏拜如兔,想到如能一战击灭慕容瞻,这河北的大好江山就将会尽入其手,他贺浑邪也就能如照谶书中预言的,代替魏主,得到天命,贺浑邪不觉深感这田原之上虽是刀兵肃杀,却那春光,明媚怡人,他挺拔起了身子,被浓密的胡须所掩盖的嘴角带出一抹微笑,正要说话,忽闻得身后一人语气惊讶,叫了声“哎呀”。 第四十五章 拓跋大点兵 贺浑高力雄(六) 贺浑邪回头看去,见那“哎呀”之人,是跟着贺浑豹子一起从青州来的老和尚佛澄和。 贺浑豹子、贺浑邪不愧是侄叔二人,两人都崇信佛教。 对那佛澄和,贺浑邪也是很熟悉的,原本以为他这一声“哎呀”,是针对台下布阵的兵士们而的,便问道:“和尚缘何惊叫?可是我此阵有何不足?” 佛澄和道貌岸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双手合於胸前,两眼微闭,说道:“启禀天王,贫道的这声惊叫,却非是因天王此阵而。” “那你无缘无故的,突然叫唤甚么?” “天王请听。” 贺浑邪侧耳倾听,只闻阵中将士们随着鼓声而有节奏出的喊杀之音,除此之外,便是微小的风声,再无其他声响,不解佛澄和此话之意,问道:“听什么?” 佛澄和指了指从侍僧人手中的禅杖,禅杖上悬挂了铃铛,被风一吹,时有轻响,说道:“听此铃声。” 贺浑邪越是不解,说道:“铃声有何可听?” “天王,贫道由此铃声中听出,青州济南郡的东平陵县,便在方才,县中某里起火。” “啊?” 贺浑豹子忍不住插口说道:“佛师,我知你能从铃声中听出吉凶预兆,但东平陵县方才某里起火?这……,可是真的么?” 东平陵县,是济南郡的郡治,贺浑豹子就是从此处引兵来的济北国。 佛澄和接过那禅杖,就立於高台之上,往边儿上走了几步,众目睽睽之下,他口中喃喃自语地,说了些什么,就如同做法一般,把那禅杖猛然一挥,然后还禅杖於从僧,回到先前的位置站定,依旧合什垂目,说道:“贫道略施法术,已经火势扑灭。”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面面相觑。 佛澄和说道:“天王、将军如不信,可遣使即赴东平陵查探,贫道所言是真是假,即可知也。” 贺浑邪似信非信地瞅了佛澄和几眼,心道:“我素闻这老和尚善念神咒,能役使鬼物,又能听铃音以言事,无有不验,今他既言东平陵起火,又言施法扑灭,我却可遣人往去一探,求其真假。”便果按佛澄和所言,当场择了从吏一人,命马上赶去东平陵探查。 佛澄和瞧着那吏下到地上,翻身乘马,引了从卒数人,绕过大阵,径往东平陵的方向而去,竟是不慌不乱,镇定自如。 贺浑邪、贺浑豹子等从他的外表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东平陵的那个里起火,这是板上钉钉的;若我预测的不差,今日东平陵将有雨水,如此,则我灭火一事,亦就不会是假;万一我预测得不准,没有降水,倒也无妨,我留在东平陵的那几个沙门,他们早在起火那家的周边家宅里,布下了水龙数架,自会适时洒水,一样能把火势扑灭。” 却原来,这就是佛澄和从军离开青州之前,精心布置下的那件事。 被他留在东平陵的和尚们,会在今天的这个时辰,偷偷地於选定的那户人家中放火,同时,如果佛澄和对天气的预报不准,今日东平陵无雨,那么这户人家周边的住宅早被佛澄和暗中买下,留於东平陵的和尚们大多潜藏其中,则就会动水车,浇水灭火。 这番布局,可谓是面面俱到,天衣无缝。 是以,佛澄和有绝对的信心,可保万无一失。 他眯着的眼睛,不动神色地往旁边张实等几个唐人的身上兜了一转,心里又想道:“右侯诸人,秉持唐人旧轨,数进言天王,说‘佛出西域,外国之神,功不施民,非诸华所应祠奉’,不许唐人随意出家,使我佛不能普渡众生。我久欲驳之,苦右侯以谋略深得天王信用,万般无法,如今只好出此谋策,希望能通过我的神通,取得天王的重视,以一改此制,光大我佛!” 佛教传入中原,到现在为止,已有二三百年之久了,但在这二三百年之中,不管是佛教初传来到的前代秦朝也好,后来的成朝、今迁到江左的唐朝也罢,历代华夏政权,都只是允许西域的和尚在国内建立寺庙,以奉其神,如此而已,凡夏人皆是不得出家的。 后来诸胡入侵北地,其所建立的匈奴秦国、现今的魏、秦等国,无不征战频繁,极需民力,而诸胡虽是征服者,唐人的人口毕竟占了多数,为免出家的唐人过多,导致赋税、兵源、劳力不足,自是也不会改变此规,因是这条旧日的夏人法规,至今至少在明面上,仍无改变。 ——当然,出家的夏人也不是没有,而且不但有男子出家,还有女子出家的,便如与西域接壤的定西,其境内出家的夏人男女就有一些,又如与西域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江左,现下与江左的名士们来往密切的唐人和尚也有不少,出入宫廷、贵族后宅的尼姑亦颇有之,但这些僧人、尼姑,毕竟还是唐人中的极少数,绝大部分的唐人还是不被允许出家为僧尼的。 佛澄和对这种情况,是十分的不满的。 他与贺浑豹子帐下另一个受宠的西域僧人,即建议贺浑豹子多杀唐人、多劳役唐人,以削唐人天命的沙门吴,在追求这方面,有着表面的不同。 沙门吴追求的,是在中原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完全由西域人组成的国家。 佛澄和不然。 在他看来,中土虽大,但胡人太少,只建立一个纯由西域人组成的国家,对佛教的光大并无利处。想他以六七十岁的高龄,东入中土,奔波於此华夏的乱世之际,难道这是为建立一个西域人的国家而来的么?他自然不是。他所追求的,是希望能抓住中土乱世、北地当权者多胡人的这个绝佳时机,把中原的亿兆民口,全都感化成佛陀的信众。换言之,就是把中原百姓崇拜祖先、信奉儒道的本来之习等等,“感化”得他们悉数主动摒弃,识知佛道才是唯一的真理大道,从而把佛教在中原大地,乃至浸入江左,真正地扎下根来,扬光大,最好是像西域诸国一般,上至王室,下到小民,无不信佛、崇佛,最终,把华夏也变成一个地上的佛国。他认为,这才是对佛教最大的光扬。 因是,他自到中原以今,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打破此华夏不许唐人出家的此条旧规。 单从理想而言之,站在佛澄和的立场,他的这个理想,可谓是高大的很。 奈何佛澄和在军事上并无长处,无法通过献谋建策,得到贺浑邪的言听计从,思来想去,要想实现他的这个远大理想,打败张实等这些对手,他却就只有从“神通”上入手了。 要说起“神通”,倒是佛澄和的老本行了。 方今海内的僧人们,随着佛教传入中原的日久,也是随着方今南北形势的不同,渐渐已经分化成了两个大的派别。 一个是南方,江左的和尚们,因为百姓不许出家,再一个也是因为士、庶之间存在天堑,他们为增强佛教的影响,遂只能与皇室和士人阶层多做交流,而皇室、士人阶层普遍文化修养高,精熟儒、道两家的典籍,喜好清谈,於是凡江左之名僧,便俱皆兼通儒释道三家的理论,凭以清谈著称,或言之,就是这些名僧把佛教的理论披上儒、道的外衣,或找到三者在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上的相同点,靠借此来阐述佛理、讨论哲学而立名於世。 另一个便是遍布於北方各国的佛澄和这类的西域和尚,一则,他们不像江左的名僧,许多本就是唐人中的士族子弟出家,大多并不熟悉夏人的经典书籍,二者,北方各国的统治者基本是胡人,文化修养大多不高,儒道、清谈什么的,他们亦不知、不会,反而很相信本族的巫术等那一套,故是这类僧人就多还保持着之前在西域时,与“祆教”相同,靠“神通”、“方术”以吸引信众、抬高自家声名的旧习。——西域本就以幻术出名,他们弄这些东西,却是轻车熟路。 定西国内的僧人,早年也是如此。 就曾有一位名僧,擅长修禅,而修禅与佛教内部别的学派不同,正是以能修出神通而著称的,此僧便号称神通百变,掌能出水,指可生香,等等,又号称座下弟子百数,优异者十二人,亦各修出了神通出色,俨然模仿的乃是孔夫子门徒三千,贤者七十二人之说,又那道智,虽是个老实人,但在其学佛、传道的前期,却亦不免弄虚作假,他那“梦中授菩萨戒”,其实就是弄出来的假事,种种虚诞的作风,难以一言而尽。只不过,莘迩对此类的所谓神通根本不感兴趣,特别是在设立僧司后,他更是严格约束定西的僧人,禁止国内的僧人,尤其是从西域来的那些,用装神弄鬼的手段哄骗百姓,因是於今定西国中的僧人风气,却是与秦、魏、贺浑邪治内的僧人风气大有不同了,比如鸠摩罗什,乃是在西域时就闻名诸国的名僧了,今在定西,却毫无“神通”外露,在莘迩的引导下,日夜埋於佛经典籍的翻译工作之中罢了。 这些,且不必多说。 乱世之中,百姓人命如草,纵然高官贵族,亦是朝不保夕,生命时刻面临危险,那么为得暂时的麻醉,外求於佛、道,相信来世、成仙之说,也是无足为奇。 故而於今,实是南北诸国乱战不断,当权者以征伐杀戮为事,民间则佛、道昌盛。放於眼下,也就有了贺浑邪的野心勃勃,佛澄和的理想远大,两者却是兼行不背,形成了奇妙的混合。 驰往东平陵,去查探究竟有无起火,若是起火,佛澄和可是果把火灭了的使者一去一回,少说得四五天,事情的真相如何,现在虽尚不知,但佛澄和既然敢当众说出这些,贺浑邪以为,他必然是有把握的,却因此而对他已是多了几分高看。 当日阅兵罢了,晚上在帐中议论军事时,贺浑邪就特地交代贺浑豹子,把佛澄和也带了去。 军事其实没甚可议的了,战策已经定下,慕容瞻也一如贺浑邪的预料,已带兵北上而来,等他率部到了,两军鏖战,取个胜负便是,至於是胜是负,贺浑邪有充足的信心,能够凭其高力的悍勇,在野战中一战击败慕容瞻,便於简单地又重申了一下之前的临战部署以后,贺浑邪威风地坐在胡坐上,顾看陪坐於帐末的佛澄和,问出了一个他关心的问题,说道:“佛师神通广大,能测未来,我有一虑,欲询问佛师,佛师可知我此虑是何?” 佛澄和安然地说道:“天王之虑,当非慕容瞻,如贫道测在不错,应是在南。” 贺浑邪摸着浓须,点了点头,说道:“佛师果然神通,不错,我所忧虑的,正是江左!我起兵之前,数遣使江左,望能与江左结盟,然而江左唐儿狂妄自大,却屡次把我拒绝,不肯与我为盟。今下我起兵已近两月,将与慕容瞻一战而定胜负,慕容瞻这小东西,无非凭连环马阵,龟缩不与我战,乃才得守亢父,而下野战,其连环马阵的用处不大了,我定是能够打赢的,唯是江左,它会不会趁机袭我徐州?以图渔翁之利?佛师,可有教我?” 佛澄和闭目沉吟,如是神游,多时,睁开了眼,说道:“贫道适才入梦……” 贺浑邪大奇,说道:“佛师,你刚才闭着眼不说话,是睡了一觉?” “贫道的入梦,与寻常士民的睡觉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贫道之入梦,乃是梦见佛陀。” 贺浑邪“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问道,“那佛陀是怎么说的?可有言道江左?” “佛陀拈花不语,唯示一画於贫道。” “什么画?” “画中绘一小鼋(yuan),状如渡河,而未能得进;又一人鼓乐,虽渡河而终退还也。” 贺浑邪不知佛澄和此话何意,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佛陀之意,只可神会。以贫道揣之,小鼋者,桓蒙是也;鼓乐之人者,殷荡是也。此画之意或是桓蒙有意渡河来犯,却未得江左允许;殷荡领兵渡河,犯我国界,然终败北而还。” 渡河未进、渡河退还,这两个好理解,却小鼋、鼓乐之人怎么就确定分为桓蒙、殷荡?贺浑邪莫名其妙,挠头问道:“为何小鼋是桓蒙,鼓乐之人是殷荡?” “元子,此桓蒙之字也,故贫道以为小鼋指的应是桓蒙;殷者,有盛乐之意也,故贫道以为鼓乐之人应是殷荡。” 做和尚和做士人、做道士,或从政、从军的人是一样的,无有大聪明、大才智,断难脱颖而出,别的不说,只那浩如云海的佛经,想把之看懂、看明白了,就非得记忆出众、才智群不可,是以大凡名僧,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像鸠摩罗什,到定西才没两三年,就已把唐人的儒、道经典系统性地钻研得甚为透彻了,现在都可与阴师这样的定西宿儒坐而论道了,佛澄和亦不例外,他到中原的时日虽也尚不算很长,但对南北各国的军政人物、唐人的书籍典故,却都已然是颇为熟悉,因而,桓蒙的字、“殷”的字意,他都一清二楚。 殷荡,是江左新上位的一个封疆大吏,年纪比桓蒙长了几岁,年轻的时候,他们两人齐名,但互相不服气对方。桓蒙曾问过殷荡,你与我比,谁更出色?殷荡回答说道:我宁愿做我自己。自矜傲然之态溢於言表。不过桓蒙颇为轻视於他,曾经对人说:小时我与殷荡共骑竹马,我把竹马丢掉走了,殷荡却将之拣起,所以他不如我。也正是因了两人俱有盛名於江左当下,且两人的经历小有相似,都曾在二庾的府中做过属吏,学习过军事,故是桓蒙伐蜀功成以后,江左朝中的重臣们出於担心桓蒙会凭荆州的地利,行此前那些荆州刺史们所干过的威胁王都之故事的忧虑,便把殷荡推了出来,於前些时,任他为了建武将军、扬州刺史,以抗衡桓蒙。 扬州在江左的东部,江左的京城建康即在此州;荆州在江左的西部。 荆、扬二州都是江左的大州,中间只隔了一个小小的豫州。此一豫州虽有实土,与大多数的侨州、侨郡不太类似,但治内只有三郡,面积却是不大。这也就等於是说,桓蒙、殷荡两人而今隔着一片小小的豫州,分据长江的上游与下游,东西对峙。 对於江左近来的政治变局,贺浑邪亦是知道的,听了佛澄和的解释,他忖思了会儿,改与张实说道:“右侯,佛师梦中的所见,却是与右侯之前对我做的分析相同。看来,我至少暂时确是无须担忧江左犯我境内,趁我与慕容瞻激战的机会,他们从中取利了啊。” 张实瞥了佛澄和一眼,心道:“这和尚神神鬼鬼的,说什么梦见佛陀,实是荒诞虚妄之言,然他能看出江左不会允许桓蒙出兵袭我,为了制衡桓蒙,让殷荡立下军功,却极有可能会遣殷荡率兵北犯,而殷荡用兵,不如桓蒙,实非我徐州大敌,因是无须对此多做担忧这一点,倒是还算有点眼光、见识。” 尽管不屑佛澄和的故作玄虚,但张实知此僧深得贺浑豹子的信爱,瞧眼下的势头,似贺浑邪对他也另眼相看了,便亦不肯把心里想的说出,平白落贺浑豹子、贺浑邪的不快,就摇了摇羽扇,说道,“佛师是得道的高僧,臣闻佛师在西域时,便被西域的佛徒称是已然修得成佛,今佛师既入梦,得到了佛陀的启示,对於江左来犯之事,天王自是无须再多忧虑了。” 贺浑邪以为然,就且放下了对江左趁隙来犯的担忧,把精力重新转到了即将打响的战事上。 …… 谷城县南,约百余里外,夜幕之下,一座避开了农田,扎在荒地上的大营中。 一人负手帐外,在举面观月。 此人年约四十余,束成辫,垂於肩后,著素色的圆领袍,围蹀躞带,下着锦袴,足穿黑色的软靿靴,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镶嵌着玳瑁、珠宝等物,透出富贵之气,正是慕容瞻。 一个从者,穿戴近似的衣着,侍於他的身后。 望月良久,慕容瞻喟然而叹。 从者是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便问道:“阿父,为何喟叹?” “莫贺郎,早年你从我远至辽东,回过大棘城,那是咱们的祖先故地。你看这月,与大棘城的月可有区别么?” 慕容美笑道:“阿父,这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不管是棘城的月,还是这里的月,能都什么不同?自是一般无二。” 慕容瞻望着瓦蓝的夜空中那如玉盘也似的明月,又看了多时,转而收回目光,远近观看了会儿营中绵延数里的帐篷,和分立於各个营区的林立军旗,按剑回,与慕容美说道:“莫贺郎,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当年的那场棘城之战么?” “那是我慕容氏的家之战,孩儿当然记得。” “不错,那场仗,的确是我慕容氏的家之战。时唐之平州刺史崔前,自以为南州士望,有割据之图,而流亡之民附我慕容,却不附他,他乃以为是我慕容氏在强行扣留流民,就阴结高句丽及宇文、段氏等部,谋灭我慕容以分我地。时三方强盛,我慕容氏危在旦夕,亏得行离间之计,遂先败宇文部,继败崔前,由是得称雄辽东,渐以而有如今,入主中原! “屈指算来,我慕容氏入主中原,代匈奴赵氏,得有天命,已数十年矣!却不意今日,当年的棘城之危,复现於当下!西之氐蒲、东之羯奴、南之唐室,又是三方强敌!并那代北拓跋,亦怀异心!此诚群狼窥伺,敌情更胜往昔。……唉,莫贺郎,昔之所以能解棘城之危,全是赖因祖宗睿智神明,今之此危,却该如何才能彻底化解呢?” 再次举目望月,慕容瞻忧心忡忡,说道,“月色虽无不同,仍如昔年棘城之时,莫贺郎、莫贺郎……” 他的话没有说完,到此而至。 虽是后半截话没有说出,知父莫过子,慕容美却知其所忧,说道:“阿父,今之形势固是与昔年不同了,但贺浑邪残暴不仁,蒲茂虽今趁贺浑邪起乱之际,气势汹汹地来侵我国,可他连定西这个小国都打不过,几次败於莘幼著之手,以孩儿所料,有河间王守御洛阳,他亦必难有寸进,只要我军能把贺浑邪剿灭,移师往战,势能轻易将之击败。至於江左,其朝中诸公,彼此掣肘,之前数犯我土,俱大败而回,无足大虑。再至於拓跋氏,我慕容之仆奴也,更不足虑。 “……阿父,两三天内,我军就将到达谷城,贺浑邪、贺浑豹子已合兵於彼,等到其时,孩儿请为先锋,为阿父掣旗溃阵!” 却是前时慕容炎逼令慕容瞻北上济北的时候,是慕容美建议慕容瞻,干脆不听此令,但慕容瞻从大局考虑,不愿当此外患深重的时刻,再生内斗,故而选择了从令,但如今大战将临,反过来,倒是慕容美开解、劝慰慕容瞻了。 这不是因为慕容瞻犹豫不定,缺少果断,正好相反,是慕容瞻洞见卓识,深知如与贺浑邪野战的话,恐怕难以取胜,故此他才会於这临战之前夜,此“月虽无不同”、“昔之所以能解棘城之危,全是赖因祖宗睿智神明”之等等感慨。 闻得慕容美此言,慕容瞻略将对魏国前途的忧心按下,展颜一笑,抚了抚慕容美的脑袋,亲昵地说道:“好,来日开战,我就在中军,看你为我破阵杀奴!” 月光如水,洒落於下,映出父子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伸出甚长。 第四十六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上) 张实、佛澄和推测的不错,江左唐国的荆州刺史桓蒙,的确是在贺浑邪生乱后不久,就上书建康朝廷,请求允许他趁机带兵北伐,然而果被建康朝廷拒绝;新上任扬州刺史未久的殷荡,则在同样的请求北伐之上书以后,却得到了建康朝廷的允许。 桓蒙其实对这个结果,也是早有预料的。 毕竟自唐室南迁到江左以今,荆州此地,因其位处长江上游,俯瞰建康,仗有顺水而下的天然地利,并辖县众多,民稠州富,且拥有一支以大量寓居於此的关陇流民为基础所建成的部队,兵精将勇,能打敢战,故而一向都是朝廷严防的对象,前时桓蒙无诏而以万人伐蜀,竟然功成,已经给他赚到了偌大的声名,近些时月来,不断有怀抱各种目的的士人涌往相投,那么现下尽管魏国起了内乱,看似是个大好的收复神州的良机,可说是为了皇权免收威胁也罢,为了掌权的那些头等阀族的门户之利也好,朝中当然是不可能会允许他再次动兵的了。 也正是出於朝中现在对桓蒙已然起了极大警惕的这个缘故,上次桓蒙伐蜀,朝中尚有暇对此讨论了一阵,以致没能及时地给他回复,这次却则不然,他的上书才刚送出没几天,禁止他出兵的旨意就加急下到了荆州。 如无旨意,桓蒙还可如上次伐蜀,再次来个无诏出兵,这回旨意下达的如此迅,倒是让他不好仍旧一如前例了。 桓蒙这日亲访袁子乔,询问对策。 袁子乔到底是个文士,虽有胆勇,但时下士人好酒、服五石散等习,他一概俱有,日常缺乏锻炼,因而身体素质不是很好,前次伐蜀,来回数千里,长途奔波之外,他又数次临战於前,亲冒矢石,还受了点小伤,因自蜀地归后不久,就染上了病,这两个月他一直卧床不起。 桓蒙没带几个随从,轻车简行,到了袁子乔家里,不叫他的家人通知他,径入后院,至袁子乔卧床之室,推门而进。 躺在床上的袁子乔双目合闭,面色惨白,散蓬乱,身上盖着锦被,露出在外的脸颊、双臂枯瘦如柴,哪里还有半分往日倜傥不羁的风流?更不见笮桥战时,他奋励进战的勇武姿态。 桓蒙见之,顿然心生酸楚,顾问跟他进来的袁子乔长子袁方平,说道:“睡了么?” 子乔,是传说中周时神仙王子乔的名;方平,是传说中前代秦朝时神仙王远的字。江左士族信奉天师道的不少,袁子乔家也是如此,故其父子之名,都是取自古代神仙的名、字。 袁方平年岁不大,七八岁而已,尚未加冠,垂双髫,穿孺子童服,年纪虽小,行止颇为成熟,满是忧心地回答说道:“家君这些天醒来时短,昏睡时长。” “用饭何如?” “两三天吃不了一顿饭。” 桓蒙瞧见床边案上摆着一碗符水,皱眉说道:“这是哪里来的?” 袁方平答道:“是小子特从张师那里求来的。” “张师”,是随桓蒙从蜀中到荆州的一个蜀地天师道的头领,向有神妙之名。 桓蒙却是不信这些,说道:“符水倘使有用,何需药为?” 袁方平迟疑了会儿,说道:“近日请来的医士,都已不肯再为家君开药,小子也是无法,因乃向张师讨此符水。” 桓蒙闻言,大惊失色,说道:“医士不肯开药?彦叔之疾,竟已严重至斯?”责问袁方平,“为何不及早告与我知!” “家君言说,都督军政诸务繁忙,不欲以身疾惊扰都督。” 桓蒙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酸楚,放轻了脚步,到得床前,弯腰下去,探手欲抚袁子乔的面颊,又恐惊醒了他,犹豫片刻,终是把手缩回,嗟叹说道:“袁羊!你怎么这么傻呢?军政诸务,俗事耳,何如卿於我之重?”直起身子,吩咐从吏,说道,“立刻把州中的名医全都找来!药方有效验者,我不吝重赏!”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说道:“明公,不必了。” 桓蒙赶忙转回头来,往床上去看,见是袁子乔醒转过来。 “彦叔,你的病怎么就这么重了?你为何不让方平告诉我?昨天我还派人来探视你的病情,回复我说你已大好!彦叔,何必骗我!早知你已如此病重,我……” “明公,我怕是命不久矣。” 桓蒙吓了一跳,急伸手掩住袁子乔的嘴,说道:“袁羊!你不能这么说。蜀地咱们都打下来了,一场病算得甚么?咱们荆州的名医,我今天就给你全都召来!他们若是不管用,我再遣人分赴各州,把各地的医士也全都给你找来!不就是一场小病么?人吃五谷杂粮,谁不会有个小病小灾的?不算什么!定是可以医好的!” 袁子乔勉强拨拉开桓蒙的手,却是面色毫无波澜,既无惧也无忧,看淡生死一般,从容说道:“明公,蜀地之所得克,此人力所能为事;子乔自家知自家疾,我之此病,非人力可挽也。” 桓蒙语声含悲,说道:“子乔!” 袁子乔挣扎着举起手,指向案上,说道:“明公,那是我前天精神稍好之时,由我口述,方平代笔所写的一道议书,还没能写完。本待写成之后,上与明公的。今日明公既来,我这道书也就无需再写了。明公,劳烦你先看一看。” 案上那碗符水的边上,折着一张素纸。 桓蒙把那纸拿起,展开来,见上边写了有数百个字,便细细观阅。 虽仅数百字,未竟全篇,但桓蒙看罢,已知袁子乔的此文是想讲些什么东西了,与他今日来访袁子乔,想要询问的事情相同,其所欲讲者,正是魏国内乱,殷荡奉旨北伐,荆州该何以应对。那纸上的字体尽管童稚,然其所述的是军政大事,却给人以字重千钧之感。 桓蒙看完了文中所写,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急於知道底下的内容,而是凄然心道:“精神稍好的时候,才能口述此数百个字!彦叔此疾,当真是已入膏肓了么?”他府中的名士、文吏虽多,但其中的大多数,唯清谈士而已,论及实干之才,只有袁子乔堪为他的力助,别的不说,只引万人伐蜀此事,若无袁子乔的战前定策,及战中的亲励士气,就断然不会成功,一想到袁子乔可能会真如其所言,不久於人世,饶以桓蒙的豪杰气概,亦不禁如有折臂之痛。 “明公看完了么?我这道上书,只算写了一半,后一半尚未写的,我说与明公听罢。” “子乔,这些事,咱们现在先不说,等你病好了,来日方长,咱们然后再细议不迟。” 袁子乔说道:“明公,今日不说,恐无来日。” 桓蒙欲待再言。 袁子乔阻止了他,自顾自话,顺着往下说道:“明公,若我没记错的话,我这道上书,是说到了殷扬州虽得朝廷诏令,将要渡江北上,而明公却不用为此担忧。可是么?” 见袁子乔意态坚决,执意要说,桓蒙也是无法,只好说道:“是。”旋即一笑,说道,“袁羊,你素来过目不忘,记忆群,自己写的东西,又岂能记错?自是无误。” 袁子乔知他此话,是为了消减室内的哀戚气氛,还他了一个笑脸,接着说道:“明公,子乔为何说明公不用为此担忧?这是因为,殷扬州其人,明公是知道的,此人清徽雅量,固是声闻当世,然治政谋国,用兵奇正,却非其之所能,又且扬州并无能战之将,而虏魏今虽内乱,兼外有蒲秦之侵,但无论慕容瞻、慕容武台,抑或蒲茂、贺浑邪,彼等诸胡,却无不是善用兵者,因而我料殷扬州绝非是他们的对手,是以殷扬州虽受王命北伐,必不功成!” 桓蒙点了点头,同意袁子乔对殷荡其人能力的判断。事实上,桓蒙与殷荡曾共在二庾的督府中任职,乃是有过同僚的关系,对殷荡的才能,他比袁子乔更加了解,便呼殷荡的字,说道:“深源有德有言,如果任用他作尚书令,足以为朝廷表率,今国家授扬州与他,委他以征伐之权,却是任非其人,用违其才。我也以为他的此次北伐,定然会无功而返。” 袁子乔咳嗽了两声,声音比之刚才,更加的微不可闻了,说道:“所以明公大可不必为朝廷不许明公北伐,却诏令殷扬州渡江北上而感到忧虑。明公不妨且静观之,候殷扬州兵败以后,明公一方面,可借机立刻上书朝中,弹劾於他;一方面,亦可再次请求出兵豫、徐。”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江左朝廷的重臣们推出了殷荡来抗衡桓蒙,那么就等他兵败之后,上书弹劾他,就算不能免其官职,捕他下狱,至少也能大大地打击到他的声望,如此,朝中望以殷荡制衡桓蒙的用意自然也就落空了,这是一条;你朝中不许桓蒙伐魏,结果被你们推举出来的殷荡却兵败,那么当桓蒙再度请战之际,朝中的那些重臣们,亦就没办法再拒绝他了,这是第二条。 这些,桓蒙是都想到了的,他略作沉吟,说道:“彦叔,卿言甚是,吾亦此见。”顿了下,道出了自己的所虑,说道,“彦叔,只是就像你刚才说的,慕容瞻、蒲茂诸辈,虽胡虏之属,却皆堪称英才,尤其蒲茂,别与诸胡不类,竟识王道,自僭号以来,在关中小行仁义,窃取民心,诚我大唐之劲敌也,我所忧者,是担心如不能抓住魏虏内乱的这个良机,收复中原、河北,万一洛阳等地被蒲茂侵据,则其势必然大兴,我如等到那时再北伐,恐怕不易也。” 袁子乔说道:“蒲茂确然是胡虏中的异类,但明公对他,也无须太过担心。” “哦?” “将来明公大举北伐之时,只要能得到一人相助,蒲茂虽雄,不足虑也。” 第四十七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中) 桓蒙问道:“何人也?” 袁子乔说道:“便是现在定西的征虏将军莘公。” “莘幼著?” 袁子乔说道:“明公,正如明公对他的评价,子乔亦以为,莘幼著此人诚然枭雄。早先在成都,明公邀他会面,时明公笮桥大胜,威震蜀中,而他亦知,明公召他相见的目的是为了索要剑阁,然他却夷然不畏,只带了从骑寥寥,即应邀而至,由此,可见其人之胆壮;后明公演武阅兵,他为表示拒不肯还剑阁的决心,竟於万军之前,箭射李亮,丝毫不担心他一箭万一射偏的话,李亮岂不身亡当场?又足可见其人之寡恩无义!可这个人,却偏偏极有仁义之名,又由此可见此人之善沽名誉,能买人心。 “又且,我闻他近日在定西朝中大行改革之事,设三省六部,收各府之权。明公,门阀当政,诸公只顾门户私利,此我朝之大弊也,莘幼著在定西大刀阔斧,行此政改,正是在纠正这个时弊啊!由此,又可见其政见卓识。 “胆雄而寡恩,矫情而钓誉,远见卓识,临敌敢战,明公,若莘幼著者,治世之乱臣,乱世之治臣也,其人其能,足可以为明公来日北伐中原之良助。” 桓蒙摸了摸微红的胡须,颔说道:“彦叔,你这话不错。九品官人法,的确是我朝今之最大的弊政啊!莘幼著在定西搞的那个三省六部制,若果能得行,也确是良政。” 九品官人法之所设立,是出於两个缘故。 一个是秦末之际,官员的选任极其**,地方的选举都被势族控制,清谈无能、贪腐无德之徒,比比皆是,成朝建国,需把这些官员淘汰出去。 一个是秦朝立国三四百年,在士族中的影响很深,持有根深蒂固的反成思想的官员仍有,於此情况下,也须对前秦的官员们进行政治审查。 九品官人法,便是於此背景下设计出来的,并且在最初的时候,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但此法本意虽佳,然因士族力量的强大,在实施过程中,便渐渐走了形,成为了既得利益者保障本阶级特权的工具,而且不仅一如秦之后期,重新成为了保护既得利益者特权的工具,并甚至在九品官人法的框架下,重新把持了舆论的新一代势族,利用此法“乡品之高低,与起家官之高低相对应”的规定,相比於前代,对权力的垄断更是堂而皇之,遂造成了比秦后期时更加严重的“人才上下通道不畅”,固步自封,排斥寒士,形成了贵族化、门阀化。 对於此弊,桓蒙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人,岂会看不到? 他不止能看得到,他对此且有切身之痛。 想那龙亢桓氏,早在前秦的中后期,就家族代为九卿,虽非头等士族,亦是世为冠族,却由於桓蒙的祖上桓则在成、唐革命的时候,站错了队,站到了成朝皇室那边,结果被诛,之后桓氏门户便即衰落,一直到桓蒙的父亲为平乱而死於战中,这才算是靠着他的命,翻过身来。 从桓则到桓蒙的父亲,中间这么多代的桓氏子孙,难道就没有一个有才略的人么? 却因为其家之门户衰败,非是高族,而就几乎人人仕途艰辛,终生不得清贵之职。 即便当下,桓蒙因为其父的死於王事,因为他靠自己的能力,得到了二庾、何氏等此前几个权臣的看重,有了今日的地位,可那些门阀大族家的子弟,却仍然多有自恃门户而看不起他,嘲弄於他的,开玩笑也好,借开玩笑说出真话也罢,当面呼他为“老兵”的实有不少! 就是他府中的那个谢执,不就曾这么唤过他么? 要知,谢执虽有名声,却非一流名士,其家也不是一流阀族!就敢这么戏谑他。要说桓蒙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但生气又能怎样?正是因知自家门第不高,所以他才更得忍下不满,故意以大度示人,以望可以借此抬高自己的声誉,进而抬高自家的门第。 为何桓蒙热衷战争?先是伐蜀,现又想要伐魏,这其中确是有他胸怀大志之因,但通过战争的胜利,来把桓家抬到头等阀族的地位,使他能够掌握朝廷大权,亦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缘由。 总而言之,对当下江左的门阀当政,操纵朝权,桓蒙是相当厌恶的。可是话说回来,厌恶归厌恶,现实的情况是,江左的这种局面很难得到改变,那么他也就只能改变自己,顺应此局。 亦是因此,桓蒙对莘迩在定西改革朝局的举措是十分的赏识,乃至是有些羡慕。 只不过,定西到底是个小国,阀族不多,且与江左不同,定西阀族的权力,也一直不如江左的阀族大,故此莘迩可以在定西杀、逐门阀,最终在此基础上,彻底改革政治,施行三省六部,桓蒙在江左,却是完全做不到。 桓蒙情绪复杂地说道:“从他射李亮的那一箭,我就看出,莘幼著是个隐忍狠辣,能干大事的!如今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 “前脚秦州失陷,我以为他在定西的权势会因之一落,未料他翻越岷山,千里奔袭,竟是用兵胆大,出其不意,先败蒲獾孙,继斩石,短短月余,就收回了失地,并借此功勋,回到朝中,后脚就拿出了三省六部制!……彦叔,自此定西之权,恐将尽归阿瓜手矣!”今日文学网 袁子乔说话过多,精神开始不济,示意儿子袁方平端碗过来,喝了两口参汤。他浑身无力,坐不起来,汤水撒到了脖间。桓蒙亲用绢巾,把那汤水给他拭去。 袁子乔缓了缓神,乃才接住桓蒙的话,说道:“明公所言甚是。陇地的阀族宋、氾等家,凡在朝者,前被莘幼著或杀、或诛,张、麴等家,则或阿附莘幼著,或与其盟,定西朝中已是他一人为大;定西国主年少,太后妇人,无有政见,据说对他又是言听计从,料此三省六部设成之后,各省、部的主官肯定会都是莘幼著的人,定西之权,确然将归其手。 “明公,定西国虽小,地在边州,其民风尚武,便是女子,亦能骑马挽弓,‘陇州大马’之名,远震南北,是其国之兵,实天下精卒也。其国其兵,亦足以为明公来日北伐中原之良助。” 桓蒙听明白了袁子乔的意思。 说莘迩可以成为他北伐中原的良助,一个是因为莘迩本人的能力出众,一个是因为他掌控下的定西部队善战。 袁子乔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把眼睁开,流露出憧憬的神采,说道:“明公,想来日明公麾百万之众,渡江北伐之时,明公率我荆州悍卒攻中原、关中之南,势往无前,莘征虏引定西之锐士,攻关中之西,卷席而进,两路夹击,虏魏、虏秦何愁不灭?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一天,子乔是看不到了。” 桓蒙把心绪从莘迩的身上收回,掩住心底的哀伤,再次露出笑脸,握住了袁子乔冰凉干瘦的手,安慰他,说道:“子乔,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看到的!你不要胡思瞎想了,待明日,州中的名医都被我召来,你这点小病算的什么?三五副药下肚,自然便即痊愈了。” 大约是病重之际,思绪较为飘忽,袁子乔忽然又提到了莘迩,说道:“明公,将来北伐中原,可以与莘幼著联兵,但通过上次见他时,我对他的观察,此人似志不可测,近年来,定西攻西域、灭冉兴、抢汉中与剑阁等地,隐有西北小霸之态,明公却万不可与之交心,宜多警惕。” “我知道的。” “明公,我今垂亡,无有别忧,只有一事。” 桓蒙装作生气,说道:“袁羊!什么‘垂亡’不‘垂亡’的?你莫要再如此说了!我不是说了么?且等我把州中的名医尽数给你找来,又怎会治不好你的这点病?”又一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就算州中的名医们没用,大不了,我把殷深源给你请来,叫他给你治病就是!” 殷荡不仅以清淡、德行出名,且他还有个专长,便是精通医术,妙解经脉。 袁子乔说道:“明公,你听我说。我所忧者,是在我亡故之后,明公左右只怕是会少得力的谋士可用了,但也不妨,我有一人,举荐给明公。此人才略不逊於我。” “是谁?” “便是郗迈。明公,他年纪虽尚少,然其才过人,望明公善遇之,必可得用。” 郗迈,其家是高平郗氏,世代二千石,他的祖父任过本朝太尉。郗迈年少出名,既是靠自己的声名,也是靠其家的门第,同时也是出於其家所属的政治派系的原因,年才九岁,就被初任抚军大将军、今已执掌朝权的“相王”程昼辟为府掾。桓蒙因伐蜀之功,获得升迁,前时被朝廷拜为了征西大将军。桓蒙的好友王逸之,是郗迈的姑父,便经由王逸之的关系,郗迈进入到了桓蒙的军府,现任征西府掾。察其年龄,今年也才十几岁罢了。 桓蒙对郗迈也是很欣赏的。 桓蒙这个人英气高迈,很少推崇别人,但在与郗迈相识后,却认为他深不可测,因并不以他的年少而轻视於他,反是倾意礼待。听到袁子乔对郗迈的举荐,桓蒙呼郗迈的小字,说道:“嘉宾诚有长材。”笑道,“而与卿相比,他却仍远不足矣!” 桓蒙情深意切地看着袁子乔,往日棱棱生威的眼中,流出温情,他以双手握袁子乔之手,对袁子乔说道,“袁羊,我於此红尘世间,常觉孤寥,唯独与卿,可以畅言。知我者,卿也;知卿者,我也。你安心养病,等你病好了,咱俩再共筹戎机,等到神州光复,事功已成,你我便泛舟江湖,伴游山水,如此,既不负丈夫之伟志,又不辜自然之雅趣,岂不快哉?” 袁子乔嘴角露出微笑,说道:“明公,若说神州光复,观今江左,豪杰盖世,能成此伟业者,只有明公一人!子乔蒲柳贱躯,何足敢与明公并提。明公,我有点累了,想要休憩片刻。” “好,好,你休憩。” 这一休憩,袁子乔就再也没能醒来。 两天后,袁子乔盍然而逝。桓蒙悲痛欲绝。办完了袁子乔的丧事,想起他说莘迩可为自己北伐中原的力助,桓蒙就提笔给莘迩写了封信,派人送去定西。 第四十八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三) 从荆州州治所在的南郡到定西的王都谷阴,约两千余里,如今蜀地、秦州三郡虽然分别被桓蒙与莘迩收复,其间的通道已经打通,出了荆州之后,先西入蜀中,经巴东、汉中等郡,西北而上,至定西秦州的武都郡,再经陇西郡,渡过黄河,而即可入定西目前主要的地盘陇州,但沿途翻山越岭,渡江逾河,却是路很不好走,因是,桓蒙的信一个多月后才送到莘迩案上。 时已初夏,天气渐热。 气温热,定西王城谷阴的政治气氛更热。 就在数日前,由莘迩一手创立,羊髦、孙衍、黄荣、羊馥、傅乔、张龟等集思广益,把之制定成形的“三省六部”此制,其中各省、各部的主官、属吏,都任命、配备完毕,悉数走马上任,已是取代督府、牧府、王府、太尉府等并行掌权的各府,开始正式在定西朝中运行了。 三省,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 中书省之所掌,与东唐的中书省基本相同,为审理章奏,草拟诏旨,专管机要,参议时务,有辅助国主决策之权。 定西到底是个王国,令狐乐只是“王”,不是“皇帝”,如其属官与中央官职名称相同的话,未免有僭越之嫌,故是在羊髦的建议下,定西此省虽与东唐的中书权责相当,却改了个别的名,唤作“内史省”,其之主官,也不称中书监、中书令,称作内史监、内史令。 监、令的职务相等,但内史监的位次略高於内史令。 内史监,选了张浑出任,内史令,任给了羊髦。 中书此名,最早出现於秦代中期,秦武帝始使宦者典事尚书,谓之中书谒者,置令、仆射;到前代成朝时期,乃设中书省。成朝之所以设立此省,是为了分尚书台的权,加大皇权。亦是出於此故,凡能任职此省者,多为天子的近臣,通常都是深得天子信任的人,论以权力与地位,实是权重而位贵。中书省的官廨位在禁苑之内,因为本朝禁中有一池名曰“凤凰”,故本朝士人便常以“凤凰池”为其代称,——从这个代称,也可看出此省的贵重。 本朝早期,尝有出身自颍川荀氏家的一位中书监,后被迁任尚书令,尚书令总理政务,权力比中书监大,但这位中书监,却因自此不得再掌管机要,而竟怏怏,对来祝贺的群臣们说:“夺我凤凰池,何贺之有?”中书之秘要,由此亦然可见一斑。 羊髦的资历不够,无法出任内史监,事实上,他担任内史令已是十分勉强的了,同时也是出於“团结能团结到的大多数”之目的,莘迩因举荐张浑担任了此省的吏。 监、令以下,前代成朝时期,中书省的属吏有通事郎、黄门郎,臣下有奏,先由黄门郎观阅署理,然后通事郎署名,经过这两道程序,再呈报天子,为帝省读,最后由皇帝决定采纳奏书中的议论与否。大多情况下,皇帝都只是简单地许个“可”,就行了。至本朝,改通事郎、黄门郎,统称为中书侍郎,置员四人,江左之初,改侍郎称通事郎,但不久后就又改回来了。 中书侍郎下边,复有中书舍人。舍人本是两员,一个官名舍人,一个官名通事,本朝迁鼎江左后,一个因为控制的地域少了,以前的一些官用不上了,一个因为财政收入大为缩减,中央也没什么钱了,於是便削省了一些中枢的官员,合舍人与通事为一,谓之通事舍人,——再后来,到如今,连这个通事舍人,江左也省掉了,而从中书侍郎中选一人代掌其职。 中书省起草诏令等权,属於监、令、侍郎,舍人没什么大权,其职是呈奏案章。 四个侍郎,也像监、令,改称内史侍郎,任命的诸人,一个是麴家的子弟,一个是阴师的从子,一个是数次出使有功的莘迩故吏高充,还有一个是在关键时刻把宋方给卖掉了的宋翩。 中书舍人,一如现下的江左,定西也将之省掉了。 …… 门下省之所掌,亦类江左,其职为侍从左右,切问近对,拾遗补缺,换言之,即顾问应对与规谏;此外,又有平尚书奏事之权,也就是可以监督尚书的奏议,或者给他们把关,也可以把尚书的奏议驳回,或连同原文一起送皇帝审批;另外,於各种礼仪环境中,其省之官员还有从侍君主、参赞威仪等等之责。 这个门下省,前身是秦的侍中,本只是君主手下的侍从机构,展至今,权力已是逐渐扩大。 江左的门下共有门下、侍中、散骑三省。门下的官吏有侍中、给事黄门侍郎、通事舍人等,侍中的官吏有公车令、太医令等,散骑的官吏有散骑常侍、散骑侍郎、给事中等。 莘迩在这次改制中,把三省合为了一高官吏用“侍中”之名。 江左门下省的侍**有四员,莘迩认为按定西国中、朝中的现状,不需要那么多的侍中,故此只定下了两个员额,一个由陈荪出任,另一个则委任给了黄荣。 与羊髦的出任内史令一样,黄荣能得任此职,也是全靠莘迩如今的威权。别的不说,拿江左举例,在江左朝中,侍中这个职务,早被北方的流寓贵族所垄断了,南人轻易是得不到此任的。想那南人中著名的士族也有不少,以其等之族望,犹尚不得任此职,况乎黄荣这个寒士?要不是及早抱住了莘迩这个大腿,别说出任此职了,就算妄想,黄荣也不敢想他会能有今日! 门下省,也改了名字,改称为黄门省。门下省的官员是君主的近侍顾问,“门下”的这个“门”,指的本就是“黄门”。黄门是对禁中大门的别称,“凡禁门黄闼,故号黄门”。 …… 尚书省,在三省之中,权力最大,朝中的大小政事悉归其理,所谓“尚书制断,众卿奉成”。并随着门阀之势盖过了皇权,根据政务需要和皇帝批准的原则,本朝迁鼎江左后,尚书台另多了可以独立颁下文书,指挥政务的大权。为有别於天子的诏令,此种文书被称为“尚书苻”。 ——却是江左而下搞的这一套,“政务需要”、“皇帝批准”云云,明眼人一看即知,不过是皇权的裹羞布罢了。像那之前的大权臣王氏等,他们通过百官群臣向孤立无援、形同傀儡的皇帝提出这个要求,莫非皇帝还敢拒绝不成?不过这个制度,在黄荣等看来倒是不错,因而,便把江左的这套“规制”拿了过来,也放入到了定西新设的这个“三省六部制”中。 三高官吏中,尚书台的长吏尚书令,最是定西朝野焦点瞩目的所在,何人可以出任? 莘迩把此职表给了麴爽。 麴爽原本大为惊喜,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番,随之即欣然领受,却没开心两天,忽然孙衍、羊髦、黄荣等人,包括张浑、陈荪也署了名,一致请求左氏、令狐乐拜莘迩为“录尚书事”。 何为“录尚书事”? 此职始设於秦朝中期,乃是唯三公能够出任,其职权无所不总,“录”者,总录朝端之意也。 亦即是说,在没有“录尚书事”的时候,尚书省的尚书令是省中的主官,但在有了“录尚书事”后,尚书令就只能屈居於下,等若其之属官了。 那么,录尚书事这个职位的权力有多重,地位有多高? 只从江左朝廷从迁鼎之初到目前为止,历任的“录尚书事”之人都是谁就可看出。 截止眼下,江左出任此职的共有十一人,其中十个都是出自头等阀族,莫说寻常士人,便是二流士族的人也当不了此职,仅有一个出自宗室,即江左今之的那位“相王”程昼,而一者,程昼任的还不是真正的“录尚书事”,是比录尚书事低一等的“录尚书六条事”,二来,程昼此人之所能有今日在江左朝中的地位,全是因他倾向士人而来的,等於说他其实是受到阀族操纵的。 从这方面来讲,要是正常的情况下,以莘迩的族名,他是根本没有资格出任此职的。 整个定西来说,够格出任此职的,无非也就是宋、张、氾、麴几家的人。 麴爽对此是相当的恼怒,可联名上书的人中,不仅有羊髦、黄荣这些莘迩的党羽,且有张浑、陈荪这样的朝中重臣、右姓名公,反观於他,能指挥得动的朝臣不管是人数、抑或是重量级,都远不能比,他亦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接受了这个现实。 倒有人建议他,干脆辞职不干,舍了尚书令此职就是,然想来想去,尚书令毕竟是三高官吏中最耀眼的一个,麴爽究是难以弃如敝履,终还是以“新政方始,诸姓分权,我若不得贵职,则我家名望势必为之大低,今可委屈我身,不可委屈我家”为由,没有听从那人的进言。 尚书省的官员,尚书令以下,是左右仆射、列曹尚书、丞、尚书郎、令史等。 左右仆射,秦时本是一人,只有一个仆射,直到秦末,才分为左右。自成朝至今,有时置两员,有时置一员,变化不定。莘迩取用了两员之制,左仆射任给了孙衍,右仆射任给了氾丹。 把右仆射任给氾丹,是定西朝野的大臣、士人们多没有想到的。 黄荣等也没有想到。 黄荣出身不高,之前的仕途艰难,对氾丹这类仕途通畅、青云直上,而又自恃族望,骄傲慢人,轻视寒士的阀族子弟向无好感,便私下问莘迩:“氾宽前诬明公,明公不诛杀之,已是宽大,今却为何更召其子氾丹还朝,授右仆射之要职与之?” 莘迩回答说道:“氾丹少年名扬,乡议誉为‘麒麟郎’,观其十七岁出仕以今,为政虽稍急厉,然其转任州郡、朝廷,凡十余年,所在考评皆优,堪称能臣,右仆射之职,非常合适於他,是以我奏请大王、太后,召他还朝,授其此职。” 黄荣说道:“可是明公,氾宽的被逐出朝,说到底,是因於明公,料氾丹对明公,一定是会极怀不满的,如果他在右仆射的任上,处处与明公作对……” 莘迩打断了他,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了,正色说道:“我前奏请朝廷逐氾宽出朝,是为了国家;今召氾丹还朝,也是为了国家。景桓啊,你跟着我的时日不算短了,还不知我的为人么?我莘阿瓜的眼中,岂有私仇?只要他氾朱石有用於国家,便是他父亲再诬陷我一次,我一样会重用於他的!”顿了下,又说道,“再则说了,今春,柔然犯西海,氾丹未因其父被逐而怨望懈怠,反与索恭齐心合力,共御外寇,亲犯矢石,临危不退,遂败北虏,擒其小率一人。索恭在捷报中,备述氾丹的忠勇,此卿之所亲眼所见,氾丹能以国事为重,我难道还不如他么?” 黄荣适时地露出钦佩神色,说道:“乃心王室,尽忠国家者,朝中无人能出明公之右!” 转天,黄荣与莘迩的这番对话,就通过傅乔、张龟两人的嘴,传遍了谷阴的朝野。 太后左氏在宫中也听闻了这件事,深为感动,心绪荡漾,认为非得有所赏赐,才能酬答莘迩的这片忠心,可是赏什么好呢?金银珠宝,莘迩向来不感兴趣;歌舞女乐,不太适合奖赏忠诚。犯难多时,左氏取下了自带的香囊一个,命亲信的宫女拿去莘家,权作赏赐,给了莘迩。 题外话且不必多说。 江左尚书台的丞有两员,分是左丞、右丞。 左丞主台内禁令,宗庙祠祀,朝仪礼制,选用署吏,急假;右丞掌台内库藏庐舍,凡诸器用之物,及廪振人租布,刑狱兵器,督录远道文书章表奏事。左丞并拥有监督、弹劾包括令、仆射在内的“八座”之责。 ——“八座”,此称源自秦朝中期。当时秦朝在尚书台内设立了六曹,六曹尚书加上令、仆射各一人,是共八人,而又尚书台尚书郎以上的官吏虽有品级高低之分,但都是必须经由大臣、吏部提名,皇帝批准,而才能得以任免的,令、仆射无权直接干预,即下级并非长吏的参佐、掾属,虽受令的监督,却若同僚,故此乃有“八座”之称,凡有重大的政务,依照惯例,皆是由此八人坐在一起,共同商议决定,是又为“八座议事”。 左丞、右丞,分授给了定西的势族子弟。 名为“三省六部”,尚书省下的诸曹在此制中,自然便是六个。 六曹之名,分为吏、户、礼、兵、刑、工。 六曹,或言之六部,其下又各分四司。 吏部的四司是吏部司、主爵司、司勋司、考功司;户部的四司是户部司、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礼部的四司是礼部司、祠部司、膳部司、主客司;兵部的四司是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库部司;等等等等。 六部的主官,称为尚书。 其中,羊馥出任了户部尚书,傅乔出任了礼部尚书,张僧诚出任了兵部尚书。 六部之中,资位最重的吏部尚书一职,莘迩举荐了麴硕的长子麴兰出任。 吏部主管官员的升迁事,责在授官,此职是极其清贵的,江左阀族的年轻子弟们,无不以出任吏部为期望,有那族声显赫,家为高门的,如果没有被授为吏部郎,即使得了其它较优的“清官”,出於对本人“权益”和家族“声名”的维护,往往也会拒绝不受。 受此影响,定西朝中早先掌管官员选任的职务,也都是由陇州的头等阀族子弟出任的。在此背景下,再加上如果主管选举的官员,家声、个人名望不足的话,定然难以服众这个因素,故是,吏部尚书的这个职务,莘迩在斟酌之后,没有从夹袋中挑人出任,而是授给了麴兰。 把此职授给麴兰,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即是与举张浑出任内史监、举氾丹出任黄门右仆射相同,也是为了“团结大多数”。 前世的时候,莘迩读到过一句话,记忆深刻,那话说的是“政治就是,把支持我们的人搞的多多的,把反对我们的人搞得少少的”。 莘迩觉得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以前没有运用的机会,现在有了,他当然要把它付诸实践。只要对他不形成严重的威胁,那能用的人,他就争取把之都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即使内部时而会有反对他的声音,总好过做孤家寡人,这,是莘迩现在为政的原则。 六部二十四司,其余两部、二十四司的主吏,有的是冠族子弟,有的是寒门子弟,无论冠族、寒门,不管这些大小主吏们的出身如何,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俱为干吏,都是有实才的。这一点,与定西朝中此前的情况大为不同,与江左一直以来的情况也是截然两类。 仍拿江左举例,江左的尚书省,上到尚书令、仆射,下到尚书郎、丞,论以出身,悉为贵族,但彼辈的出身虽好,考以实才,却是大多无有,谈玄说空,头头是道,办理实务,通了九窍,乃至有的人,连公文都看不懂,“望白署空”罢了,尚书省整个的日常行政工作,实际是全靠那二百四五十个多由寒士充任的底层小吏,即“正令史”、“书令史”来运转的。 莘迩对这种情况是深恶痛绝。 特别是日常的工作都由寒士们任劳任怨地去办,结果寒士还被贵族们蔑称为“小人”,动不动就“鞭杖肃督”,真是岂有此理。 国家的高级官吏如果都是这样,还谈何中兴?谈何光复中原? 因是,趁着改制的这个机会,莘迩把不中用的那些官吏全给淘汰了出去,留用於六部二十四司中的,则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些淘汰掉的官吏,倒也没有把他们尽数免官,而是有的下放到了郡县,试着锻炼一下,有的着实是一无用处的,便扔到了史馆、僧司这类的机构。 尚书省,亦给以改名,改称为中台。 …… 简而言之,现在定西朝中的行政之权,在三省六部制正式施行之后,已经是全部归於其管了。 换言之,就是定西朝中现下的起草诏令、参与决策、管领政务等各项权力,便不再分散於各府,而是分由内史监张浑、内史令羊髦、侍中陈荪、侍中黄荣、中台令麴爽、中台左仆射孙衍、中台右仆射氾丹等数人统一掌领了。 在这数人之上,则是“录尚书事”,或称之为“录中台事”的莘迩。 从跟随令狐逃难,到跟着令狐奉篡位,再到令狐奉死,令狐乐继位,又到而下,尽管时间上看来是只用了短短的数年,然其中的艰难、危险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时至今日,莘迩终是从当年的跟班小臣,成为了定西的最大权臣。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桓蒙此时的这封来信,却是被带上了一些不同的色彩。 似可看成是,当此秦、魏、贺浑邪诸方胡族势力混战一团,北国再起战火之际,一个充满野心,望能执掌唐国朝权,以收回北地的江左唐臣后起,与一个刚刚掌握住定西朝政,同样把目光落在关中、中原,以谋光复的陇地唐人权臣之间的一次适时接触。 第四十九章 子乔献遗策 魏主东北遁(四) 就在早前收复了秦州三郡,回到谷阴的当时,莘迩遣人给江左朝中奉了一道上书,同时给人在荆州的桓蒙也顺道去了封书信。 这一道上书与这一封书信,说的内容是一样的,都是建议可以趁贺浑邪叛魏、蒲茂攻袭洛阳的机会,江左与定西联手进兵,分道攻伐,以取关中、中原。 江左至今没有给定西答复,而桓蒙的此道来信,回复的即是莘迩的上封去信。 在信中,桓蒙如实讲述了他已请求朝中允他出兵,而朝中却把出兵的重任交付给了殷荡,不许他渡江北上这件事,并在信末,写与莘迩道:“彦叔不幸病故,我今如丧肝胆,悲痛欲绝,亦无能北伐矣。彦叔於病故前,盛赞征虏,言称来日洗涤腥膻者,非征虏不可。方下朝中已令殷扬州秣兵历马,或不日即将伐伪魏,征虏如欲规复关中,可候扬州兵动。” 新的三省六部制里边,羊髦、黄荣、傅乔等各有重任,唐艾作为莘迩现下最赖重的谋士,限於他的资历,虽是没有能出任“三省”、“六部”的长吏,但也获任了一个不低的官职,乃是兵部之兵部司的主事,官称唤为“郎中”。兵部的四个司里边,兵部司的职权最大,定西整个国内的武官评品、选授及兵马名帐、调遣之政令等等,包括武举,都归其管。 可以说,单就军事的具体行政管理这一块儿言之,唐艾手中的权力是仅次於兵部尚书张僧诚。 新官上任,春风得意。 时当初夏,唐艾穿着与夏季方色对应的红色官袍,未有戴冠,头裹黑帻,腰悬佩剑,足穿虎头履,手中惯例持着一柄羽扇,却是文秀风流之中,透出一股飒爽英气。 接住莘迩递过来的桓蒙回信,唐艾飞快地把之看完,还信到案上,摇了摇扇子,说道:“惜哉!袁羊竟亡!”举目堂外,朝江左、荆州所在的东南方瞧了瞧,说道,“明公昔从成都还回,与艾小述桓荆州帐下的文武风采,对此袁羊,尤加赞赏。艾本还想着,来日与江左共伐中原之时,或能得与袁羊相见,领略一下他文武兼备的风姿,却不意此愿看来是不能得以实现了。”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神交”一说,唐艾与袁子乔,固是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神交,但唐艾对袁子乔确实是挺感兴趣。 一则,两人都是智谋之士,不免惺惺相惜。 二来,两人的出身相近,——袁子乔出自陈郡袁氏,其家虽亦簪缨世家,然在江左称不上势族,这从袁子乔当年入仕,是以“佐著作郎”为起点即可看出,佐著作郎此职,尽管也是“清官”,但比之秘书郎等却低了一两等,真正的阀族子弟是不可能接受此授任的,袁子乔后来到桓蒙的幕府担任掾吏,其中的一个缘由,也正是因其家声不够高,他难以在江左朝中获得顺畅的仕途上进,“拒绝朝廷所给的寻常任官,选择有势力的府主,直接任其有实职的掾属,然后借府主之力,从而获得美官”,这本就是二三流士族家中子弟的一个常见取舍。也就是说,袁乔的出身与唐艾其是实差不了多少的,两人的家族在当地都只算是次等或更低的士族。 只是遗憾,两人尚未有机会得以相见,袁子乔就英年早逝了。 莘迩闻唐艾惋惜之言,观其秀雅之面,回想那时在成都所见到的袁子乔之模样,不知怎的,忽有“一时瑜亮”之感生起,心道:“若以诸葛亮、周瑜比以千里、袁羊,倒是贴切。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千里正若诸葛孔明;志向殊远,才略群而天不假年,袁羊恰如周公瑾。” 莘迩也很为袁子乔的病故感到可惜。 不禁从袁子乔的英年而逝,又想到了中流矢阵亡的麴球。 虽是麴球亡故已有一两个月了,在莘迩回到王都后,也已早把他下葬了,但只要一想到麴球,克制不住的伤痛就如潮水奔涌而上。莘迩心道:“我失亦臂助,桓荆州如今亦失一臂助矣!”对桓蒙信中所言之“悲痛欲绝,亦无能北伐矣”,深能感触,为了不使自己再度失态,他赶忙把思绪转开,说道,“江左不许桓荆州北伐,这倒是与咱们预料的不差。殷荡此人,之前无闻他有知兵善战之名,千里,今江左诏令他领兵伐魏,你以为他胜负何如?” 唐艾说道:“江左的兵马、甲械,半在荆州,论以精卒,更是以荆州兵为冠,扬州虽亦招徕流民,州中有以淮泗健儿为底组成的部队,也号为精锐敢战,然其兵、其将,一向不得江左朝廷的信任,补给既缺,奖酬亦少,士气素来不高,乃至有与江左二心者,观彼之前与贺浑邪部的战绩,却是胜少败多;如明公所言,殷扬州又无知兵之名,以此清谈之士,率此涣散之旅,以艾料之,殷荡此回伐魏,必然无功,甚至可能会大败而归。” 既是为了抗衡上流的荆州,也是为了保卫扬州的边界,抵抗贺浑邪、魏兵的侵略,扬州州内和荆州州内一样,也有一支以流民为基础,编组而成的部队。 荆州在建康的西边,扬州在建康的北边,如果把桓蒙督府帐下的荆州兵称为“西府兵”的话,扬州的这支便可称之为“北府兵”。 但与西府兵不同,与莘迩前世所闻的那支“北府兵”也不同的是,扬州的这支部队,因为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一个有威望、有能力的人,代表朝廷来将之整合,来将之正式地纳入到朝廷的军队体系中,故是截至目前,事实上还不算是一个“成型的部队”,尚处於一个,就像唐艾说的,“涣散”的状态,说是“一支部队”,不如说是“好几股流民军的联合体”。 从某种意义上讲,眼下的这支扬州部队,最可与莘迩前世同一时空相比的,不是北府兵,而是北府兵的前身,即祖逖等所率的那些流民军。 这支部队将士所受的待遇,也与祖逖等无有区别。 江左的朝廷一边需要他们,一边又对他们充满了警惕,担心他们的头领,即各个流民帅,会恃兵威胁到南渡士族们在朝中的权位,现在还好一点了,至少接受这支部队的各个分支屯驻在扬州的边境了,以前的时候,连扬州都不许他们进的,只允许他们驻扎在扬州边境之北。 这样的待遇,试问之,即便这支部队的将士们因为出於对胡人侵占他们家园、杀戮他们族人与乡人的仇恨,大多不会作乱,可除掉少数人外,大多数的他们又会能对江左有几分忠诚呢? 是以,唐艾判断殷荡必会师出无功。 莘迩收起桓蒙的回信,从案上的秘匣中,拣出了两道前几天刚分别从魏地送来的情报。 这两道情报,都是名义为西域胡商,实为定西国家所遣的商队,在深入魏境,细细侦查探听后,报与莘迩的,主要禀报了蒲茂攻洛阳、贺浑邪与慕容瞻大战於谷城这两场仗的具体情况。 莘迩先把禀报贺浑邪与慕容瞻一战的那道情报打开,目光直接落到了情报的末尾。 洁白的纸上,黑色的墨字。 赫然写着:慕容瞻既败谷城,风闻魏主留弟慕容权守邺,将欲遁逃幽州。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贺浑邪虽胜,但其部伤亡定亦不小,此诚北取豫、徐、冀诸州的大好良机,江左诸公却遏桓荆州,而用殷扬州,设果卿言,殷荡无功,就只能视此良机坐失了。” 第五十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上) “慕容瞻既败谷城”之前,写的是贺浑邪与慕容瞻那一战的较为详细之经过。 莘迩顺道又把之看了一遍。 却是半个月前,贺浑邪、贺浑豹子在谷城会师,阅完兵以后,没两天,慕容瞻所部就也到了谷城地界。一如慕容瞻战前的预料,贺浑邪果然先是於半道设伏,试图给慕容瞻部来个伏击战,但因为慕容瞻早有戒备,贺浑邪的此策没能得行,於是两军各列堂堂之阵,遂会战於野。 书写情报的那商队之人,是张龟手底下的细作,精明能干这方面自不需言,然文化修养不高,所写的情报内容基本用的大白话,无甚修饰之辞,可观其文字,想象当时的场景,却有一种战场的场面浩大、激烈的战斗使人热血沸腾的感觉,不自禁地浮上读者的心头。 慕容瞻、贺浑邪两军列阵的地方,位在谷城县城西南边的数里处,济水的南岸。 这个战场,是贺浑邪选择的。 时当上午,贺浑邪先布阵於岸边。 贺浑邪与贺浑豹子合兵以后,两人帐下的步骑兵马共近五万。贺浑邪留了大概万数的羸弱守卫兵营,也就是说,参与此战的兵士共约四万人,皆为丁壮骁勇的敢战士。他以两万人组成了中军主阵,自统之;其余两万人,分列主阵的左右,组成两翼,其中左翼的部队悉为高力禁卫,以贺浑豹子为此阵之主将,右翼的部队半骑半步,由贺浑邪的义子贺浑勘为其主将。 贺浑勘是唐人,不过他家久在北地为将,从他曾祖起,就日常与鲜卑、羯人为伍,故是成年累月之下,其家深受胡风的浸染,如今到贺浑堪这一代,不管是衣着饰,抑或是惯用的语言,又或是饮食,再或是袭用的风俗,都已与胡人无异了。换言之,贺浑勘已是一个彻底胡化的唐人。此人今年不到三十岁,本姓田,骁猛无当,因被贺浑邪收为了养子,甚得重用。 贺浑勘所统的右翼,半数骑兵,主要是鲜卑、匈奴等诸胡,半数步卒,大多是唐人。 慕容瞻带来谷城的部队共有三万人,他早前在济水北岸的临邑留有万人的守军,这支万人的部队,在数日前,分出了五千人,渡过济水,来到了南岸,已与他合兵一处。 亦即,慕容瞻投入到这场战斗中的步骑兵数共有三万五千人。 两边的兵马数额相差不是很大。 相比贺浑邪部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慕容瞻部下的骑兵明显为多,占了总兵数的三分之一,本着骑兵、步兵在同一支部队中,通常一比二的正常比例,有一万两千来骑。 针对贺浑邪的阵型,慕容瞻相应地布置他的阵型。 其阵也分为三块,中间的中军,由一万五千的步卒构成;左翼由五千步卒和五千轻骑组成;因为右翼面对的是贺浑邪部的高力禁卫,非得是精卒不能与战,因是慕容瞻把带来的全部六千甲骑都摆在了这里,加上千余轻骑和三千步卒,也是共有万人。 到中午前后,双方的阵势相继列成。 从高空中向下望之,可见宽阔的济水奔流朝向东北而去,便在其南岸的原野上,两支旗帜如林、甲械曜日,皆长数里的敌我兵阵,相对而陈。 唐为火德,而魏在建国后,不承认在它之前匈奴赵氏所建的秦国是正统,自以为是它秉承天命,承运代唐的,故以水为德。五行方色中,水为黑色,魏国的戎服因此是黑色的。方下贺浑邪虽然起兵叛魏,可他是刚刚举乱,其军中的兵士,所穿着之戎装,却仍是此前魏国的戎服,所以也是黑色。羯人的外观与鲜卑、唐人不同,倒是一眼就能辨出,只是贺浑邪的军中,亦有不少的鲜卑、唐、匈奴等各族人,这就与慕容瞻的部曲将士不好分辨了,为了加以区别,便於本部的将士在与敌混战时容易分辨敌我,贺浑邪取土克水之五德理论,凡其阵中的将士,皆在左臂裹了一块黄布;慕容瞻则选了色彩最为鲜明的红色,其部将士皆於臂上裹红布。 贺浑邪的军阵,背靠济水,面朝东南;慕容瞻的军阵在其对面,所面向之方向自是西北。 只见两阵的中军,都是轻步兵在前,披甲的重步兵在后;贺浑阵之右翼,慕容阵之左翼,都是步骑混杂,双方的步兵、骑兵人数相当。简而言之,两阵的中军和分别之右、左翼,在兵种与兵额上,都大致相似,却是贺浑阵之左翼,慕容阵之右翼,形势与那两阵迥异。 贺浑阵的左翼,悉为重甲步卒;慕容阵的右翼,主力是具装甲骑。 在兵种上,此相对而立的两阵大为不同,但相同的是,此两阵的成员,都是双方的王牌精锐。 便是不太懂兵事的人,此时看到此状,也能判断得出,贺浑邪与慕容瞻的这一仗,到底谁胜谁负,其关键之所在,肯定就是在这一块战场上了。如果贺浑邪左翼的高力禁卫能够击溃慕容瞻部的具装甲骑,那胜利显然就会属於贺浑邪;而若是反过来,则大败的无疑就是贺浑邪。 情报中的所述,是细作在战后多方面收集而来的,虽然收集到的东西挺细,可具体到贺浑邪、慕容瞻等敌我双方主帅、将校、士兵们在战场上的所思所想,不免仍是不知的。 虽是情报里没有这方面的内容,但莘迩在看到双方列阵的形势之后,却是能够猜到慕容瞻在战前的一些想法。 “贺浑邪背水而阵,是因为他的重步兵多,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贺浑邪部的兵马已多於慕容瞻,又用背水列阵的方法来激励战士死战的决心,反观慕容瞻部,其主将慕容瞻之所以带兵至谷城,与贺浑邪决战,根据此前的情报言道,实非是他的本意,乃是因受魏主慕容炎的连番逼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其兵既已少於贺浑邪,料其将士的斗志受慕容瞻不欲野战取胜负此意的影响,也定不如贺浑邪部,战事未启,胜负其实已分。想那慕容瞻於战前之际,或已看到了他将要失败的结局。彼时彼刻,他的心情一定会有如飞蛾扑火之壮烈和不甘。” 莘迩猜料得没错。 尽管才是初夏,日头已是颇烈,半天晒下来,甲衣炙热。骑着红色战马,才绕中阵一遭,鼓舞过士气,回到阵中大旗下站定的慕容瞻,举望向对面的敌阵,神情从容,心中叹息。 第五十一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中) 双方的士兵列阵成后,各在本阵中,草草地吃了些胡饼、酪浆,饱食之后,休息了半个时辰。 战斗随之打响。 最先起进攻的,是等的不耐烦的贺浑邪部。 情报上对此的描述只有简略的一句:“时已过午,鲜卑、羯兵分於阵中食毕,羯胡右阵先动,攻鲜卑左阵,未克。” 真实的战况在情报的叙述中并不能得以看出,实际上,就是这情报上简单的二十余字,背后代表的却是双方主将的第一回斗智,与近千条双方战士生命的消失。 回到羯兵右阵起进攻之前。 羯兵中军,大旗下。 贺浑邪瞩目对面的魏兵阵型,观之稍顷,顾与张实、刁犗等亲近的僚佐,和因为“东平陵大火”这个预言得到印证,从而获取到了贺浑邪重视,被贺浑邪收到了府中的西域和尚佛澄和,以及几个同样是西域人的祆教的萨宝、巫师诸人说道:“你们看慕容瞻的兵阵,他在阵前放置铁甲车、鹿砦等物,显是无意进攻於我,在等着咱们打他啊。” 贺浑邪推测得不错。 慕容瞻本来就不想打这一仗,他是被迫无奈,才乃不得不率兵到此的,既已忌惮贺浑邪帐下高力禁卫的战力,其部之兵马又少於贺浑邪,那么慕容瞻当然就不会主动起进攻。 故此,他的谋划是:先采用守势,把进攻的主动让给贺浑邪,以图通过守御来把贺浑邪部的士气消耗掉以后,再视情况而决定是否动反击。 刁犗以匈奴异族的身份而现任贺浑邪的左长史,乃是贺浑邪军府中左长史、右长史、从事中郎、主簿此四个大吏的吏,此四吏又被称为“统府四佐”,出任此四职的,是目前最得贺浑邪信重的各族能士,其人於军事上,便自有谋略与见识。 他从慕容瞻的守御阵型中,敏锐地察觉到了慕容瞻的此一谋算,与贺浑邪哂笑说道:“明公,料慕容瞻之意,不外乎是欲借守御而先耗我军之锐,以妄想等到我军疲惫之际,他再反攻。 “方今我军先得青州,又深入兖州,自明公起兵讨贼以来,战无不胜,士气正是高昂,慕容瞻的这点小心思,必定是难以实现的。当下之计,犗之陋见,可不理会他的图谋,明公只管催兵进斗便是。” 管你慕容瞻是何算盘,凭借帐下四万士气高昂、战力出众的精兵,刁犗却是有把握能把之击溃。贺浑邪也是此意,对刁犗的建议深以为然。 右长史张实也在观看敌阵,他在赞成刁犗的意见之同时,提出了一个具体的进攻方案,说道:“明公,慕容瞻号为知兵,其往年历战,几无败绩,他今所部的兵士,虽不及我军敢战,然毕竟是魏之主力,亦不可小觑。如果硬攻的话,我军虽然定可获胜,但可能也会伤亡不小。 “以实愚见,不如智取之。” 贺浑邪立刻转脸去看张实,态度颇为尊敬,语气里透出亲热,说道:“右侯,如何智取?” 张实摇着羽扇,说道:“实观慕容瞻阵,右为甲骑,此其精锐也,冲之恐不易动;因此实以为,明公可以先令建武将军攻彼左阵,如能动其阵脚,即全军压上;如不能动,便佯败之,慕容瞻若是纵兵追赶,明公就可趁机而取之。” 贺浑邪沉吟了下,说道:“右侯,如你所言,慕容瞻号为知兵,我如佯败,他会纵兵追赶么?” 张实说道:“慕容瞻也许不会轻易派兵追赶,但其军中,现有魏主慕容炎派去的督军在,那督军乃是慕容干的亲信侯莫陈驮。慕容干素与慕容瞻不和,而慕容炎自僭号以今,亦处处猜疑於慕容瞻,侯莫陈驮如是要求慕容瞻追赶,慕容瞻纵是不愿,恐亦只能从之。” 慕容干,是慕容炎的从父,与慕容炎是从兄弟的关系,现任魏国的丞相之职。 此人要说能力,也是有的,唯是权欲太大,善妒英才,在慕容暠死后,他就把声名於国内最盛、血统也与魏主最近的慕容瞻视为了他潜在的最大政治对手;而慕容炎正好也因为慕容暠死前,有过把皇位传给慕容瞻的言辞,对慕容瞻亦是非常的猜忌。他们两个一拍即合,遂都把慕容瞻视为了最大的敌人,竟是“上下同欲”,结成了政治的联盟。事实上,要非是因为贺浑邪适时作乱,只怕慕容瞻此时已被他俩合力,早给搞下去了。却那慕容暠死前让位给慕容瞻的那番举动,究其心意,大约本是为了帮助慕容炎巩固“继承人”的地位和继承皇位的合法性,同时也是为了能够让慕容瞻感恩,从而更尽忠於慕容炎,只可惜慕容炎的心胸不够开阔,虽能领会其父心意,却到底是卧榻之侧,不能将其父的意图良好地贯彻下去。 以是先有了逼迫慕容瞻出兵东平的旨意,又派了侯莫陈驮到慕容瞻的军中监军。 贺浑邪很了解魏国朝中、宫廷的那些大臣,听完张实的话,不觉而笑,摸着浓密的须髯,说道:“右侯所言不错。侯莫陈驮这家伙,我是知道的,幸进之徒罢了,全靠阿谀奉承,得了慕容干的喜爱。他今监军於慕容瞻的阵中,倒是极有可能会如右侯所说,见我军兵败,而强逼慕容瞻追赶的。”果断作出决策,采用了张实的进言。 很快,羯兵右阵的主将,贺浑邪的养子贺浑勘就接到了贺浑邪的军令。 贺浑勘早就跃跃欲试了,马上就从部将中,挑出了两个以悍勇出名的,一个唐人,叫郭黑,是个步将,一个匈奴人,叫呼衍宝,是个骑将,命令他俩,说道:“老郭,给你步卒三千,呼衍宝,与你轻骑千人,作为老郭的掩护,你两个先去打上一阵,我亲自给你两人压后!” 郭黑的出身不高,从其名字就可看出,他原是贺浑勘家中的一个农奴,后来因其勇力,被贺浑勘掘出来,从了军,时至如下,靠着战功,已是升迁到校尉了。人如其名,他的肤色很黑,如似黑铁,或许是因少年时期营养不足,也可能是遗传的关系,头稀疏,莫说像唐人那样的扎髻,或西域人那样的剪齐眉,就是鲜卑人束成辫的式,他的那点头也弄不成,便干脆剃了个光头。头上抹了油,此时於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呼衍宝姓为呼衍,名为匈奴人,其祖上其实是被匈奴人征服的丁零人。 当年匈奴强盛的时候,不仅称霸漠北,还南侵内地,许多丁零人作为匈奴人的附属、奴隶,跟着匈奴人南下,入到了中原的边地,繁衍至今。这些丁零人中,有部分是白种人,呼衍宝的祖上就是其中的一员,故是呼衍宝冒着其家原本的主人,匈奴贵种的姓氏,外观上却肤白、黄须,出卖了他本来的身份和族属。不过,这些东西在而今诸胡占据中原的背景下,却是无伤大雅,且反因肤白、黄须的特征与羯人相类,呼衍宝现於贺浑邪的军中,倒是颇得信用。 两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正能打的时候。 闻得贺浑勘的命令,郭黑、呼衍宝齐声应道:“是。” 右阵共有步骑万人,分出四千,给了郭黑、呼衍宝,郭黑披重甲於身,持矛佩刀,引步卒当先出阵;呼衍宝乘黑马,亦披甲,把骑槊挂在了马鞍上,提弓矢,率骑兵跟着出阵。 …… 济水如带,原野青青。 中原腹地的土地上,一支以白种的羯人、西域人为主组成的数万擅长步战的部队,与一支以鲜卑、匈奴等北方胡人为主组成的数万擅长骑射的部队,对垒半日,鏖战在即。 世代居住中原的唐人,当然没有错过这场战争,但在双方的部队中,都只处於从属的地位。 …… 魏兵主阵,慕容瞻第一时间看到了羯兵右阵的动静。 一人在他身边说道:“羯奴已动,将凌我阵!大司马缘何还不下令,命我军出阵迎敌?” 说话此人身材魁梧,长近九尺,比慕容瞻高了两头,仗其力雄,身上披挂了两层精甲,头戴一个兽形的兜鍪,身后挂着黑色的披风,腰中佩剑的剑鞘、剑柄上,镶嵌珠宝,撩人眼目。 这人正是贺浑邪口中“靠阿谀奉承,得了慕容干喜爱”,今於慕容瞻军中监军的侯莫陈驮。 慕容瞻和颜悦色,解释似的,对他说道:“羯奴之精兵,即所谓之‘高力’,悉在羯阵之左。监军请看,现在羯奴的左阵犹尚未动,他来攻我的是其右阵之兵。料贺浑邪之意,无非是欲以此来动我军的阵脚而已。当此之时,我不可遂其意也,当以守御为要,不能贸然迎击,否则的话,若被其左阵待战的高力寻到战机,突袭攻我,胜败则恐怕就会难说了。” 侯莫陈驮瞧了眼羯兵的左阵,又看了眼派兵出来的羯兵右阵,再看了看贺浑邪的中军阵地,说道:“我有一计,可保大司马大胜。” 慕容瞻问道:“敢问监军,是何计也?” 侯莫陈驮拔出剑来,指向贺浑邪的中阵,说道:“我观羯奴中阵的兵马虽然略多於我,然其阵型却松松垮垮,贺浑邪这定是自恃兵多而轻视於我!大司马何不趁羯奴右阵来攻我的机会,令我右阵之甲骑,践踏羯奴之高力,然后麾我中阵之精卒,径袭羯奴之中军?以我之严整,对彼之松懈,必可一鼓而破之!其中阵既破,贺浑邪已然成擒,乃或授,高力虽勇,何足论也?砧上肉耳!还不任由我军杀戮?”还剑入鞘,低下头,俯瞰慕容瞻,笑道,“等到功成,大败了贺浑邪,大司马上表朝中,叙诸将功劳的时候,还望大司马不要忘了我的此计!” 慕容瞻一时不知该何以回复侯莫陈驮,哑然了会儿,说道:“监军可能有所不知。” “我不知什么?” “贺浑邪用兵,狡诈多端。此前他与我对阵於高平郡的时候,也尝摆出过这种松垮的阵型,当时我遣精卒试攻之,结果却现,‘松垮’只是他阵型的前排,其阵之中、后,却极是严密。也就是说,他的这个‘松垮’实是诱敌之计,是在诱惑我军进攻的。” 侯莫陈驮狐疑问道:“竟是如此?” 慕容瞻恳切地回答说道:“诚然如此!” 众目睽睽,诸多的魏国将校面前,沾沾自喜的一计,被慕容瞻虽是委婉的拒绝了,侯莫陈驮的脸面仍是觉得挂不住,但因为不如慕容瞻熟悉贺浑邪的用兵风格,他暂时也无话可以作为反驳,便按住剑柄,勉强说道:“若是如此,那我之此计用不用,就由大司马决断罢。” 本来屯守湖6的城大娄提智弼,因在此前与刁犗的那一战中立下了战功,被慕容瞻表为了虎威将军,现从在慕容瞻的帐下。慕容瞻已从军旗中判断得知,羯兵右阵的主将是贺浑邪的养子贺浑勘,晓得贺浑勘是贺浑邪帐下顶尖的战将之一,担心自己的左阵不能挡住他的攻势,就在短暂的考虑过后,把娄提智弼叫到了身前,命令说道:“贺浑勘勇冠三军,其部将郭黑、呼衍宝,俱悍勇士也,现其来攻我左阵,不可掉以轻心,你带你本部兵马即赶去左阵驰援。” 娄提智弼深服慕容瞻的能力,对他非常敬重,恭谨地应道:“诺。” 慕容瞻嘱咐他说道:“如是来攻我左阵之羯兵,为贺浑勘亲率,你马上就派人禀报於我,我会再遣兵过去支援的。” 娄提智弼接令而去。 侯莫陈驮笑了一声。 慕容瞻问道:“监军缘何笑?” 侯莫陈驮状态豪雄地说道:“听说那贺浑勘非为贺浑邪亲子,是个唐儿,左右不过是个一钱唐,再有勇名,杀之还不如杀鸡一般?大司马又何须这等顾忌?” “一钱唐”,是魏国的鲜卑等胡人对唐人的蔑称,意思是唐人的命只值一个钱。 时中军阵中的旗下,从卫於慕容瞻边上的不但有鲜卑、匈奴等族将校,亦有二三个唐人将校。 听到侯莫陈驮这话,那几个唐将,平时听多、也见多了魏之“国人”对唐人的轻蔑侮辱,却大多无动於衷,只有一个年轻的小校,脸上露出了愤慨之色,然他很快反应过来,怕被侯莫陈驮等人察觉到他的不满,枉自送了性命,赶紧勾下了头,然而不自禁的,手握紧了刀柄。 慕容瞻不愿再与侯莫陈驮起争执,便说道:“是,是。” 几声鼓响,是娄提智弼率本部从阵后出去,往左阵去了。 慕容瞻等人站立的位置,是在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之上,居高临下,能够清楚地看见娄提智弼部和左阵的动态。慕容瞻投目往之,专心地等待左阵战斗的开始。 :。: 第五十二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三) 慕容瞻遥遥观望,视线从林立的本阵兵士们的头上掠过,落入到距离中军大旗约两里多的左阵。为了保持体力,本是在阵中坐地的士卒们,随着敌人的出阵、接近,在战鼓声的催促和本队军官的命令下,纷纷站起身来,从慕容瞻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一片黑色的潮水忽然起伏。 而把镜头拉近的话,可以看到一些细节。 只见那左阵中的兵士,和中阵的兵士一样,大多髡头小辫,部分扎髻,因为长途行军到此,路上没有怎么停歇,而到了此地后,几乎是紧随着就投入到了这场战斗中,故是亦与中阵的战士们相同,兵卒们没有洗沐的空暇,不管束的辫子,抑或结的髻,都是脏污不堪,有那爱干净的,脸上还像个人样,但他们持拿兵器的双手,却无一不是泥垢填满指甲。 魏、秦这样胡人国家的兵制,单从表面看来,与江左似无区别,也是采用了兵户制,即其国中将士的主体,非是像而今已渐成为定西一个重要军事组成的“健儿营”那样雇募而来,而是从被列入兵户的家庭中强行召到的,但究此胡、唐两种兵制,其实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最大的区别便是,魏、秦国中的兵户,论以在其国中的政治、经济等地位,乃是远高於唐的士家。甚至可以说,魏、秦的兵户,与魏、秦的“国人”差不多就是同一批人,寻常的唐人家庭就算想做,也还做不了,他们最多能在战事紧张的情况下,充当个仆从兵,或者民夫。 也因了魏国兵户的政治、经济地位很高,同时,也是因为慕容瞻甚得军心,其部中士兵相信他的能力,故此至少在左阵的战斗打响之前,左阵魏军将士们的精神面貌,看起来都还不错。 初夏的风由东南来,吹拂过远处的草地、原野,从魏兵左阵的左后,吹入到到其阵中。拂过万人步骑兵士的面颊,给人以柔暖之感,风中所携的草木芳香和泥土腥味,则使人恍如身处田园,然其阵中的旗帜飒飒招展,鼓声随着风声传开,却肃杀之气,登时将这点温情冲散。 前排的兵士竖起盾牌,中间的兵士操起步槊,后排的射手掂弓取箭。 马蹄的的,娄提智弼率其本部赶到了左阵。 留下部曲暂於后边列阵,娄提智弼带了四五从骑,通过阵中的小道,驰到了左阵的中军。 左阵的将军也姓慕容,名叫慕容仓。 他的父亲慕容染,是魏国鲜卑的五部俟离之一。 俟离者,鲜卑语中的部帅之意。慕容瞻篡位称帝以后,为了顺应国中保守派反对唐化的呼声,遂把本已废除掉的“俟离”之制又给拿了出来,把其治下的鲜卑诸种,连带慕容氏本族,总共分成了五部,五部各设部帅一人。不过,中央集权毕竟是展的趋势,因而现下魏国之五部俟离,却是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些权力,更大意义上,只是个尊崇的头衔,相当於耆旧罢了。然能任此职者,却也非是鲜卑人的贵种不可。慕容仓的父亲慕容染,即出自慕容氏小宗。 娄提智弼的家族,仅是魏国鲜卑的一个小酋率世家,面对慕容仓,他甚是恭敬。 到的中军,娄提智弼下马,步行到慕容仓前,行了个军礼,把慕容瞻的命令转述与之。 魏国建国至今,不能说文恬武嬉,却也不少军中的将校早已没了他们父祖的尚武,很多的部队都缺乏军纪,但慕容仓治军却秉承慕容氏的遗风,在魏军中,向来是以严酷闻名的。 他瞥了瞥娄提智弼,沉着脸,说道:“你适才骑马过阵,可知已犯军纪么?” 娄提智弼恭谨应道:“是。末将知道。这不是因为羯奴已经出兵,末将深恐赶不及,不能在开战前把大司马的军令转达於将军,所以才……” 慕容仓打断了他,说道:“你奉大司马军令来,且寄你级於项,等到战后,我再作处置!然我军法亦不可犯也!”下令给左右的卫士,“把那几个砍了,悬於杆,示於众部。” “那几个”,说的是跟着娄提智弼同来的那四五从骑。 能当上娄提智弼从骑的,自皆娄提智弼的心腹,其中一人且是娄提智弼的从子。 娄提智弼闻言失色,有心给那几骑求情,瞧慕容仓神色严峻,却终究是不敢出声,只好眼睁睁看着慕容仓的卫士们,将他的从骑们拽到边上,当场杀掉,取了脑袋,挂到高高的竹竿上,分别拿往前阵、中阵、后阵,给慕容仓阵中的各部将士们看去了。 娄提智弼心道:“他娘的!老子成了鸡了!” 娄提智弼在被慕容瞻拔擢之前,仅是魏国的一个城大。魏国境内城池数百,虽非每个城池都设城大,城大是军、政一把抓,通常只设在较为重要的县城,但全国来计,算下来,少说也有个百余城大,实事求是地说,不是个很高的职位。 却那慕容仓身为俟离之子、慕容小宗,哪里会管娄提智弼这种小角色的想法? 他亦知闻对面羯阵贺浑勘等敌将的勇名,正有点担忧会挡不住彼等的冲阵,刚好娄提智弼送上门来,抓住其驰马过阵的错处,顺手拿其几个从骑的脑袋,严明一下军法,威吓一下本部的士兵,以激他们死战的勇气,这件事情做完也就做完,他自是不会再去多想其它。 慕容仓看也没多看娄提智弼一眼,视线前望,紧紧地盯住了杀向本阵的羯兵。 …… 魏军主阵,中军。 望楼上,慕容瞻也在密切地关注着那支杀奔向己军左阵的羯人部队。 尘土飞扬,喊杀盈耳。 出阵杀来的数千羯兵,步卒在前,千数的轻骑散从於后,尚未至慕容仓阵前,声势已是惊人。 当羯兵杀近到箭矢可及处时,慕容仓的阵中,箭矢如雨,射向往之。 羯兵迎对箭矢,冲势不减。 慕容瞻看到,接二连三有羯人的步兵摔倒,可余下的却依旧呐喊前奔。 羯兵的骑兵提高马,驰到了羯人步兵的两翼,开始向慕容仓的阵里还以引射。贺浑邪的军队是以步卒为主,他的战法也是以步战为主的,故这千数轻骑,不是此次进攻慕容仓阵的主角,其之任务在此次进攻战中有两个,一个是掩护步卒冲阵,即是当下的还射,一个是当步卒陷阵成功后,他们随之跟进,以扩大成果,或是在步卒失利之时,他们充当个接应。 所谓“临阵不过三矢”。 这个“三矢”,讲的不是弓箭,是弩箭。弩装填箭矢较费时间,射较慢,所以在敌人全力冲锋的时候,可能至多有三四次射击的机会,但弓则不然,弩射一箭,弓可三箭。 短短百余步的冲锋距离,魏兵左阵的箭雨给羯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而魏兵的前排因有盾牌为防御,羯兵轻骑的还射,没有对魏兵造成显著的打击。 虽是如此,观战的慕容瞻,其面色却无放松,他深悉羯兵的战法,知道接下来,就是羯兵真正的回击了。 果然如他所料。 在接近到了羯兵阵前的位置后,那数千的羯人步卒,各拿短矛,投掷向慕容仓阵中。羯人是白种人,身高力壮,单从力气这方面,强过多数的鲜卑士兵,又经过长久的训练,从他们手中投掷出的短矛,去势无不迅急,借助度,带着风声,落到慕容仓阵中,便是盾牌也不能将之彻底格挡。有的盾牌瞬间就被击破,战士们有的躲闪不及,被那短矛刺中,惨叫顿起。 远投短矛,近以短於魏、秦、唐等国兵士所惯用之步槊的格斗矛肉搏,这是贺浑邪帐下步卒的标准战法。这是战法,可以视为是来自西亚。西亚是羯人的故乡,他们熟悉这种战斗的方式,而下虽是入中原已久,也学到了一些中原的战术方式,但他们主要还是沿袭旧法。 短矛的投掷不必多说,中原的部队有的也会采用此法,定西的部队,便有这种战法,只那较短的格斗矛,实是羯人战斗时最大的特色。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如唐兵等使用的步槊,长达丈余,在对付敌人的骑兵、步兵时,固有其利,可羯人用的较短之格斗矛,也是有其长处的,即是比之长槊,更为灵活,进退、攻守更加自如,更适合於近身的搏斗。 羯人的平均身高,高於鲜卑人,其所用之格斗矛,又比长槊灵活,在看到这支羯人部队冒着箭雨、还以短矛,冲到慕容仓的阵前后,慕容瞻知道,一场血战不可避免了。 却因慕容仓治军严厉,虽在羯兵的短矛投掷下,左阵的鲜卑战士颇有伤亡,虽羯兵已冲至阵前,然其前排的盾牌手、中间的步槊手,却仍能维持稳定的阵型。 在慕容瞻这边看去,敌我此时的形势,就像是一片洪水,正在后浪接前浪地不断冲击堤岸,在那片弥漫原野的黑色洪水的两边,羯人的轻骑如两股黑蛇,时而鸣颊唿哨,出尖利的声响,近於堤岸,往那虚弱处射上一通箭,时而散撤后去,这种汇如云,散如鸟的轻骑战术及鸣颊以震慑敌人的方法,倒是和鲜卑的轻骑战法一般无二,乃羯人从鲜卑人这里学来的。 一支由百余甲士组成的羯人小部队,在整个的洪水浪潮中最为显眼。 慕容瞻观之稍顷,顾与左右说道:“此必郭黑是也。” 迎着东南方来的风,向左阵俯冲而去,过了遍地的鹿砦中,一个个中箭倒地的羯人兵士,过了一处处已至左阵近前,试图再接再厉,冲陷前列盾阵的羯人部队,停到这支奋力前冲的小部队的上方,其带头之将赫然入目。 尽管身披重甲,带着兜鍪,露出在外的手、面皮,与那百余甲士相比,肤色截然不同,可不就是郭黑!郭黑的矛早就断了,他换了铁槌在手,避开刺来的步槊,猛力下挥,击在身前的盾上,把那鲜卑盾牌手打得站立不稳,随之抬起一脚,把之踹翻,回用羯话叫道:“这里!” 近处的数十个别队羯兵,马上奔跑过来,接手了这个小缺口,呐喊着向内冲杀。 郭黑领着那百余甲士,转向别处。 第五十三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四) 左阵中军,慕容仓也注意到了郭黑所率的这支小部队。 他喝问左右:“谁为我去杀了那个奴将?” 一将挺身应命,大声说道:“末将愿往!” 慕容仓看之,见说话之人是他帐下的猛将,名叫吐奚成。 此将出自鲜卑的吐奚部,曾在魏国的禁兵部队之一“侍御郎”中担任军官,素有勇悍之名。 慕容仓大喜,鼓励他说道:“好!我在这里,等你提他级来。” 吐奚成便引精卒数十,赶去前阵,迎斗郭黑。却不意郭黑行动敏捷,绝不在某一处小战场多做停留,能打开缺口的,他即唤邻近的士兵过来继续进攻,不能打开的,他就立刻转战。由是,但见那慕容仓的阵前,一会儿郭黑在此,一会儿郭黑在彼,竟是比那飞鸟还要灵便。吐奚成苦苦追逐,半晌没有能够追上,甚至连郭黑的影子都没摸着,总是到迟一步。 吐奚成怒不可遏,嫌是身上的铠甲拖延了他追赶的步伐,遂将铠甲卸下,赤膊持槊,迈开双腿,再次追击。这回倒是没追多久,就追到了故意停下来等候於他的郭黑。 原来郭黑早就注意到了吐奚成及其所率兵士的出现,然因不欲与之缠斗,故是郭黑一直主动避让於他,但既然吐奚成恼怒之下,脱去了铠甲,郭黑见到此幕,当然就不会再做躲让了。 吐奚成好不容易追上了郭黑,二话不说,举槊就来邀斗。 郭黑让开两步,换用鲜卑语,问道:“来将何人?把你姓名报来,好让乃公换军功一件。” 有道是“有问有答”,对方问话了,吐奚成习惯性地便就回答说道:“老子吐奚成!”话音出口,心觉不对,想道,“察其话意,他之所以问我姓名,是为了换取军功,老子这一回答,岂不就等於是赞同了他的这话,等若是愿把脑袋给他换军功了么?”急仿郭黑的问话,也问道,“你是何人?还不快也将狗名报上?让老子也好提你级复命之时,知杀的是何人!” 郭黑哈哈一笑,仍旧用鲜卑话说道:“乃公听不懂你在说些甚么!”却不回答於他,垫步上前,挥槌就打。吐奚成焉不知郭黑这是在戏弄於他?怒骂说道:“你他娘的!”觑准铁槌的来路,心念电转,想道,“我拿槊柄把那铁槌挑开,然后回槊前刺,中其胸口,……这狗奴的铠甲颇厚,我怕是刺之不透,随之我再弃槊抽刀,砍他的脖颈!如此,此头便归我了!” 他这一番念头,写来慢,他想时快,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已经想好。 郭黑铁槌下落,吐奚成左臂上扬,右臂往下,举槊柄迎上去挑,却挑了一个空,只见眼前一花,郭黑似乎是矮身前窜,他反应不及,紧随着感到小腹剧痛,低头看去,是郭黑挺短刃刺中了他的腹部。却是郭黑的举槌下打,乃为虚招,等的就是他扬槊上挑,双臂扬槊,不免就会露出胸腹的空当,郭黑遂抓住时机,揉身扑进,抽短刃重创到了他。 吐奚成吃痛,叫道:“阴险小贼!” 郭黑笑容满面,说道:“好叫你知,杀你者,呼衍宝是也。”抽刀出来,回手朝吐奚成脖上一抹,把他杀了。 郭黑明明叫郭黑,他为何自称是呼衍宝? 说来缘故也简单,祆教、佛教、道教,现下北地广为流传的此三教,郭黑无不信之,轮回报应之说,他更是深信不疑,战场上杀人如麻,毕竟夜深梦回,担心被他杀掉的那些人,会变成厉鬼来寻他报仇,故而死於其手的敌人小卒也就罢了,凡是敌之勇将,在下手杀掉之前,他就都会告诉对方,他是呼衍宝。 那么又为何他不自称别人,回回都自称是呼衍宝?原因也简单。呼衍宝与他虽是同僚,两人的关系却是不睦,因他用其名自称,哄那将死之人,若果真变成厉鬼寻仇的话,可去找呼衍宝便是,也算是间接地陷害一遭呼衍宝。 从其左近的那百余甲士,皆熟知他的脾性,因在听了他自称呼衍宝后,没人对此觉得奇怪。 吐奚成被郭黑阵斩,这场景落入周近魏兵军士的眼中,他们的士气不由为之一落。 眼看郭黑就要趁势陷阵,闻得鼓声大作,一队魏兵从阵后及时赶到,率队之人正是娄提智弼。娄提智弼不似吐奚成,不会做出战中卸甲的傻事,及其所带的兵士,俱是重甲在身,合与吐奚成的余部,共近两百人,往阵前一堵,就像是铁山也似,挡住了郭黑所部的猛烈突进。 郭黑数攻不得进。 左阵中军的慕容仓,见到郭黑部的进攻态势不及初时,好像攻势已疲,认为反攻的时候到了,就举旗下令,派出了摆在阵侧的骑兵部队。 骑射是鲜卑人的老本行,尽管比之早年,於勇武上已有不如,但轻骑对轻骑,且在出战的兵士人数多於对方的情况下,还是较为轻易地打退了呼衍宝部的那千数骑兵,随之,三三五五的组成游射散阵,往中间的郭黑所部的羯人步卒压近。 慕容仓阵中的弓弩手们,重新被组织起来,亦再度射出箭雨。 一时间,右有两三千的敌骑,前方敌人的盾阵犹未大破,箭矢遮天蔽日,迎面射来。郭黑知事不可为了,记起出战前贺浑勘给他的命令,如能陷阵,便陷之,如不能,就佯败之,於是急传讯给呼衍宝,叫他接应,随后下令给作战的各部,徐徐脱离战场,撤退而走。 …… 魏兵主阵,望楼上。 侯莫陈驮见到郭黑部撤退,喜不自胜,急对慕容瞻说道:“羯奴攻势受挫,仓皇后撤!大司马,克胜之时到也!还不下军令,叫左阵追歼?只要能顺势把羯奴右阵击破,我军胜矣!” 慕容瞻指着后撤的郭黑部和游弋於其部外围的呼衍宝部,并及阵型不动的贺浑勘主阵,说道:“羯奴虽撤,其形未乱,贸然追击,恐不可取。” 侯莫陈驮大怒。 第五十四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五) 侯莫陈驮问道:“是不可取,还是大司马胆怯,不敢追?” 慕容瞻坚持己见,苦口婆心地说道:“监军,不是我胆怯,不敢追,实在是追不得!先,贺浑勘的阵型不乱,慕容仓纵便追之,定然也不能克胜;既不能克胜,我军的阵型反因此已乱,则贺浑邪势必就会尽起他中阵的精卒、左阵的高力,并来攻我,到的那时,我军只怕唯有大败这一个结局。” 慕容美陪侍在慕容瞻的身侧,眼见侯莫陈驮一再地咄咄逼人,实在是忍不住了,反问侯莫陈驮,说道:“若是因此而败,丢了兖州,使中州面临危局,敢问监军,这个责任谁来负?” 侯莫陈驮往边上低头,扫了慕容美一眼,接着回过视线,乜视慕容瞻,呵呵地冷笑了两声。 慕容美按剑昂,问道:“监军笑什么?” 侯莫陈驮抚摸胡须,轻描淡写地说道:“会不会因为追击而战败,我不知道,但如因不追击,而错失战机,使我王师不能一战而灭贺浑邪,致使贼寇做大的话,我却知责任该谁来负!” 什么叫“如因不追击,而错失战机,使我王师不能一战而灭贺浑邪的话”?这句话听入慕容瞻、慕容美父等的耳中,众人都是心中不由咯噔一跳。慕容瞻父子两人对视一眼。 慕容美心道:“我父子为朝廷、为国家舍命奋战,从我阿父率兵至兖州日起,我阿父几乎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每天不是巡视军营,抚慰士兵,催促邺都送辎重、补给,就是亲自统筹,与叛兵作战,眼看着阿父日渐消瘦!莫说阿父,就是我,我的这身衣甲,也是多日不曾卸过,早已然铠甲生虱了!我父子这般为国,朝廷却对我阿父猜疑不休,派了你个狗贼监军! “你个狗贼,自日前奉旨来到军中以后,半点好作用没有,却颐指气使,只顾处处与我阿父作对!现又说什么‘错失战机’!你个狗东西,摆明了是在威胁我阿父,如不接受你的意见,等到战后,你就要上奏圣上,诬陷是因为我阿父怯懦不敢战,而才导致未能剿灭贺浑邪! “狗贼!你狗仗人势,信口雌黄,非要搞得我阿父兵败,我大魏亡国不可么?” 热血忠诚不得理解,被那小人威胁、污蔑,满腹的悲愤之气,回荡在慕容美的胸腔。 他攥住剑柄,忍了又忍,才没有拔剑而出。 慕容瞻默然了会儿,叹了口气,下令说道:“便按监军的话,命慕容仓出阵追击!” 慕容美大急,说道:“阿父,不可啊!” 慕容瞻摆了摆手,示意他莫再说话。 慕容美从慕容瞻投来的眼神中,看出了浓浓的无奈。 也是难怪慕容瞻无奈,更难怪慕容瞻尽管极不赞成侯莫陈驮的建议,却最终不得不听从接受,正如慕容美的所思、猜测,“错失战机、致使贼寇做大”,这着实是一项大罪名,往深里说,这项罪名又可引出“养寇自重”四个字来,此四字,加上慕容炎、慕容干必欲将慕容瞻除之而后快的心思,两者一结合,慕容瞻自问之,他承受不起。 军令传下之后,望楼上陷入了一片沉寂。 慕容瞻等人各怀着不同的情绪,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望向了左阵。 等了不多时,应该是军令传到了慕容仓的手上,诸人听到,左阵中鼓声大鸣。 继而,先是两三千的步卒脱离阵地,开始追击撤退的郭黑、呼衍宝部,杀向贺浑勘的本阵,随后,阵左的骑兵部队也纷纷离开阵地,亦往贺浑勘的本阵驰杀而去。 侯莫陈驮的脸上涨出一抹红潮,他兴奋地观看这一幕情景。 慕容瞻趁他不注意,唤慕容美近前,低声吩咐说道:“你立刻传令右阵与我主阵,不管慕容仓部胜败如何,无我军令,都不许擅动!务以守好阵地为要。” 慕容美应诺,避开侯莫陈驮的视线,悄悄地下了望楼,自去传达慕容瞻的这道命令。 慕容瞻的这道命令,说亡羊补牢也好,说聊胜於无也好,在慕容仓部真如他之所料,因为贺浑勘部的本阵牢固不乱之故,进攻不利,根本就打不进去,而又果被贺浑邪抓住机会,先用中军的部分兵马与贺浑勘部合力,击溃了慕容仓部,接着中军的两万步卒、左阵的高力万人,一时俱,全军压上,又趁胜朝慕容瞻的本阵、右阵杀来之后,魏兵的大败就已成定局了。 纵深各数里的宽阔战场上,战局形成了一面倒。 魏兵前沿的阵线很快就被高力等羯兵突破。 已经回到望楼上的慕容美,放目远见,前阵的阵地上,遍是战死或负伤的魏兵将士,所阵线上的将士都在节节败退,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大地,高大强壮的羯人高力等战士就像是虎狼猛兽,凶残的叫喊响彻远近,魏兵的士卒如似落胆的羊羔,慌不择路的向后溃逃。 慕容美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他终拔出剑来,逼向侯莫陈驮。 侯莫陈驮早无了兴奋之色,但却尚能佯装镇定。 瞧见慕容美仗剑近前,侯莫陈驮厉声问道:“你干什么?” “我大魏起於棘城,兴於龙城,祖宗浴血百战,乃有中原,却因你这样的卑贱小人,无耻佞臣,而致如今国中叛乱不定,宗庙陷危!我今天要杀了你这个狗贼,为国除害!” 侯莫陈驮抽剑在手,一叠声呼叫卫士,色厉内荏,说道:“竖子敢耳!” 十余个侯莫陈驮的亲兵赶来保护,但这是在慕容瞻的军中,这十余亲兵实在不算什么。 无须慕容美吩咐,望楼上的护卫兵卒们就各持兵械,把侯莫陈驮与他那十余亲兵围在了中间。 慕容瞻一向得军心,反过来,侯莫陈驮的种种作为,不但惹怒了慕容美,也惹怒了慕容瞻军中的多数将校,乃至有好些的将校,也都抽出兵刃,虎视眈眈地盯着侯莫陈驮,只等慕容瞻一声令下,就待要把侯莫陈驮砍成肉酱。 他们没有等来慕容瞻杀人的命令。 慕容瞻拽住了慕容美,训斥说道:“监军乃圣上亲任,代表的是朝廷!你岂可无礼?” “阿父!” “我军目下虽败,然前有济水为阻,济水北岸的临邑且尚有我驻兵五千,料贺浑邪短日内,必难渡河得成。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收拢败兵,再作谋划!你不要胡来!”慕容瞻命令周围的将校、兵士们,“放下兵械。”随便挑了两个军吏,说道,“带些兵士,护送监军下楼!”随之,分派任务给慕容美和余下的将校们,叫他们各带本部,分别去阻击正往魏阵深处杀去的羯兵,交代他们,“能挡住的,就挡住;不能挡住的,就尽可能多地收拢我军兵士,向阳谷撤退。” 阳谷,在谷城的南边。 一个军将说道:“大司马,我军的前阵已破,羯兵随时可能会杀到这里,为了安全起见,敢请大司马亦下望楼,去后阵督战指挥吧!” 慕容瞻一手按剑,一手叉腰,岿立不动,说道:“正因前阵已破,是以我才更不能离开此处!”令望楼下看守大旗的兵士,“我不动,你们也不能动!要叫全军看到,我的将旗依然在此!” 慕容瞻的镇定自若,影响到了慕容美和望楼上的军将们,诸人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慌,应诺接令,分领任务下楼。 瞧着他们离开,慕容瞻的视线在侯莫陈驮那长近九尺,尽管高大,此时看去却显得十分仓皇狼狈的身影上停留片刻,旋即不再多看,他举目眺看混乱的前阵。 下到地上的侯莫陈驮,不自觉地扭头仰观,去看慕容瞻。 他看到,挺立在数丈高望楼上的慕容瞻,其上是蓝天白云,脚下是迎风飘扬的黑底红字将旗,於这天、旗之间,望之只是渺然一点的慕容瞻,恍然中,却似乎顶天立地。 侯莫陈驮转回头,一边继续往后边奔逃,一边咬紧牙关,心道:“此战大败的原因,慕容瞻会不会推到我的身上?” …… 定西王城,谷阴。 征虏将军府。 门外明亮的阳光洒入堂中,摆在两侧的坐榻和正中的案几,被阳光映出影子,连带案几上的笔架、文匣等物,也各落影案上。 陪坐侧边榻上的唐艾,看着坐於光影之间的莘迩,只觉他是如此的英挺过人。 莘迩笔直地跪坐於案后,浏览着手中的那份情报,读完“时已过午,鲜卑、羯兵分於阵中食毕,羯胡右阵先动,攻鲜卑左阵,未克”,继续往下观阅,看是“慕容瞻乃麾左阵兵进击,贺浑邪合中军、右阵,大败之,趁胜急进,魏兵遂北”。 尽管这已不是第一次看这封情报了,但再次看到这里,那个疑惑不解的谜团,一如此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地浮上了莘迩的心头。 莘迩掩住情报,抬眼看向唐艾,说道:“慕容瞻知兵善战,其所历战,无论是打北边的胡夷,还是顽抗江左,几无败绩,可以说是伪魏的第一名将了,却怎么在此战中,会有此等昏招?难道他是没有看出,贺浑邪右阵的进攻,极有可能是佯攻,其目的就是在为诱使他遣兵追击,以乱其阵么?倒也真是奇怪!” 第五十五章 蒲秦占洛阳 江左攻下邳(六) 奇怪也好,不奇怪也好,莘迩、唐艾等其实也都隐约猜到,此中或许别有内情,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谷城一战,魏兵大败,慕容瞻收拢残兵,南下撤退到了四十余里外的阳谷。阳谷,是个乡里的名字,位处在谷城山的南边,於历史上颇有名气。——事实上,慕容瞻与贺浑邪鏖战的所在谷城县,在历史中的名气更大,谷城之得名,是来自谷城山,而这个谷城山,又叫谷山,相传乃是上古时期伏羲氏、神农氏教民种谷之地。这些都是题外话,不需多讲。唯是教人生叹的是,於华夏先民传说中占有重要位置的这块地方,如今却成为了异族争霸中原的战场。 这是谁的过错? 联系前世所读的史书,结合与当下时代近似的那个时代,莘迩初到这个时空的时候,本认为是江左皇室的过错,但通过自己在定西的所见所闻,他现在改变了最先的看法,而下他认为,非但是皇室的错,而且更是那些崇尚清谈、只顾门户私利的阀族、右姓的错。 却也不必多说。 慕容瞻战败,导致的严重后果至少有两个。 一个是直接后果,引了魏国朝廷的恐慌,造成了慕容炎的弃都北上。 谷城距魏国的京城邺县只有两百多里地,其间除了济水、黄河等几条河流之外,再无别的阻碍,所以当消息传到邺城的当日,就引起了魏国朝廷的大震。 继位才不过数月,还没在龙椅上坐多久的慕容炎,既惊又骇,马上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大臣们有两种意见。 邺城目前尚有侍御郎、尚方兵、龙腾甲骑等林林总总,合计共约三万余步骑的禁卫部队。以慕容炎的五弟慕容权为代表的少壮派们建议,应该立刻把这些禁卫部队,派去黄河北岸的清河、阳平郡,据河为屏,以阻贺浑邪部的前进。这是一种意见。 慕容权站在殿上,年轻而沉毅的脸上,透出临危不乱的神气,与两边那百余个大多惊慌失措的魏国文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唯是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开合之际,时有一抹亮色闪现,给他的这个魁杰沉雄的形象,略微添上了些许搞笑的味道。他年少时,曾因堕马而摔掉了一个门牙,后来补上了个象牙,那抹亮色就是来自於此象牙。 虽然如此,但当此之时,自却是无人注意这点。 慕容权昂着头,说道:“从都城周近的诸部中紧急抽调,可再得兵马十万。此十万兵固是不能称为精锐,但亦可用之。合以侍御郎等精卒,足可守卫河水北岸。大司马虽败於谷城,然据其军报,在收拢了残兵之后,犹有两万之众。如此,侍御郎等兵在河北岸,大司马部在河南岸,南北呼应,贺浑邪虽悍,终无能为也!待其兵疲、乏粮,我王师内外夹击,破之易也!” “都城周近的诸部”云云,指的是魏国单於台治下的二十万胡落。 此一“单於台”,与秦国的“单於台”是一样的。秦、魏是胡人建立的国家,其国家的权力基础是戎、鲜卑等胡人,而戎、鲜卑诸胡,社会、生活等各方面的习俗与唐人都不相同,——戎人还好一点,戎人中的氐人、羌人都已是半耕半牧了,鲜卑、匈奴等主要还是以放牧为业,与唐人的风俗却是截然两类,因是,为了便於治理本国的胡人群体,秦、魏就都在设置中央朝廷,以管理唐人百姓的同时,又各自设立单於台,以管理内徙到其境内的胡人民口。 魏国的单於台,亦与秦国相同,大单於之下,主吏分为左、右辅。 左、右辅各自管理六夷十万落,在左右辅之下,每万落设一都尉。这也就是说,现下聚住在邺城京畿附近的鲜卑、匈奴等六夷部落,共计有二十万落,百万余口之多。 之前慕容瞻、慕容武台分领兵出之前,魏国的单於台已经对治下的胡落,进行过一次征召了,精壮、有过战斗经验的胡牧,大多已经从军,被慕容瞻、慕容武台带去了兖州、洛阳,但剩下的那些胡牧,如果再挤一挤的话,正如慕容权所言,的确是可以再弄出个十万来人的。 慕容炎眼神闪烁,顾问余下诸臣:“卿等以为何如?” 丞相慕容干身材削瘦,枯瘦如柴,官袍穿在他的身上,就如套在了个竹竿上也似,观其面孔,也是精瘦,乃至颧骨高高地凸起,倒是越衬得他的一双细眼如篾。只从外表来看,像是个忧国忧民,操劳不已的好官。他出到班外,站到了高大健壮的慕容权的身边。 慕容炎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问道:“丞相有何高见?” 慕容干不似慕容权,没有用唐话,用的是鲜卑话,说道:“臣、臣……。” “怎样?” “臣觉着,武乡王言之有理。” 慕容炎掩住失望,说道:“哦?丞相赞同阿六敦的意见么?” 阿六敦,是慕容权的小名。 慕容干没有正面回答慕容炎,自顾自地说道:“此前已经召过一次兵了,这次如果再召,臣以为,十万兵有些多了。兵,不可过多地召啊,陛下。召得太多了,恐怕会引各部的不满。当下我大魏两面受敌,已是左支右绌了,万一因为召兵过多,而再致使了各部的叛乱,只怕就会不可收拾了!因此,臣以为,十万兵,不可召,最多只能再召万人。” “再召万人?” “是啊,陛下。现今四月,正是我鲜卑祭天的时月。如今我国内忧外患,更需要天神的眷顾。臣建议陛下,可率领余下的各部民口,北去幽州,行祭天大礼。” 慕容炎呆了一呆,说道:“祭天大礼?” 慕容干慢吞吞地说道:“是啊,陛下,祭天大礼。” “你是说?” 慕容干耷拉着眼,说道:“臣以为,邺城到幽州,六七百里,人多的话,行不会太快,路上少说也需走多半个月。为了能赶在月底前到达幽州,不影响行祭天之礼,事不宜迟,陛下今天就可下旨,命左、右辅及诸都尉,集合他们管下的诸胡各部收拾准备,给他们三天的时间,三天后,陛下即可率之离都北上,前赴幽州。” 慕容干的眼太小,他这么一耷拉眼皮,远在皇位上坐着的慕容炎就瞧不清楚他到底是睁着眼,还是闭上眼了,不过慕容干的话,慕容炎却是完全听明白了。 慕容炎看了看挺立於慕容干身侧,因为慕容干的这番话而面上露出了忿然之色的慕容权,吞吞吐吐地说道:“丞相,现下我洛阳告急,大司马兵败谷城,朕如在此时去幽州祭天,那洛阳、兖州怎么办?又且朕一旦离都,邺城又该如何是好?此我大魏之都城也,总不能没人镇守。” 慕容干说道:“陛下诸王弟之中,河间王最为骁勇,有河间王屯守洛阳,蒲茂必难进寸步,可以无忧。大司马败於谷城,依国法,当以严惩,今陛下可不究其罪,勉力之,料大司马一定会舍生忘死,以报陛下的恩典,兖州也可无失。 “至於邺都,武乡王英武,他适才所献的阻敌之策,确然高明。臣陋见,可诏令武乡王戍守京都,一则镇压邺城内外的唐儿,二来与大司马共御贺浑邪。等到陛下祭完了天,得到了天神的赐福,然后率幽、冀之劲卒回来,再与贺浑邪、蒲茂一决胜负,灭此二奴不晚。” 这却即是魏国朝中的另一种意见了。 便是在南边洛阳被蒲茂围攻,慕容武台勇则勇矣,然谋略远逊孟朗,洛阳已是岌岌可危,东边慕容瞻又大败於谷城的当前之危局下,建议慕容炎放弃京都,北狩幽州。 两种意见,听取哪个? 慕容炎好歹正值壮年,又是刚继位不久,还是要脸面的,没有在朝会上当即说出他的选择,而是在散了朝后,他於晚上从宫中出旨意,旨意的内容却是好完全听从了慕容干的意见。 慕容权闻讯,连夜扣宫门,求见慕容炎。慕容炎拒不相见。 把慕容权气得,险些牙齿再度漏风。可也无计可施,只好遵从圣旨,三天后,在送慕容炎等出京以后,慕容权带着慕容炎留给他的五千禁兵,万余临时新召的胡牧,独守邺城。 慕容瞻的兵败,导致了慕容炎的北遁,慕容炎的北遁,又导致了洛阳守军的军心惶惶。 四月中,坚守了月余的洛阳城,在连环马阵先被蒲茂破掉,随之慕容炎又弃都北逃的打击下,宣告失守。——这个结果,是慕容炎北遁直接造成的,但也与慕容瞻的兵败有关,算是谷城之败造成的另一个间接的恶劣后果。 …… 定西,谷阴。 征虏将军府。 莘迩放下了慕容瞻与贺浑邪谷城之战的情报,拿起了慕容武台与蒲茂洛阳之战的情报。 刚重又看了没两句,堂外一个吏员来禀:“明公,王太后驾到。” 第五十六章 太后玉趾访 将军恭谨对(上) 也许是因为此行乃微服私访,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因为想换一种穿衣的风格,左氏今天没有穿往日惯穿的端庄衮袍,改穿了一条时下贵族妇人平时居家、出游时常穿的花间裙。 却又与寻常的花间裙不类,样式与后世西人的婚纱颇为相似。 她上身穿的是充满了胡人风情的窄衣小袖,十多种彩色拼缝成的裙子,裙腰很高,束於腋下,裙子的前裾较短,长不及踝,其足上所著亦是满满胡风的皮靴,矮而宽圆,靴尖翘起,露出在了裙外,裙子的后裾异常长大,几乎相当於裙长,拖曳在她身后的地面上,由两个貌美的宫女帮她提掂,裙下且衬着长不及地的浅色衬裙,伴随她婀娜的步姿,隐现於花间裙下。 莘迩前世有轻微的洁癖,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整天泥水里滚、血污里淌,肚子饿的咕咕叫时,猪食也抢着吃,倒是早就治好了他这个毛病,却现下看到左氏这幅优雅美丽,又不失俏皮飒爽的衣裙打扮,第一时间,他想到了喜好穿戴褶袴胡装的令狐妍,紧接着,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左氏那长长的裙子后裾上,浮出一个念头:“哎呀,今天这地,也不知洒扫干净了没有?” 一边想着,莘迩一边伏拜下去,领着唐艾等人迎接左氏。 左氏的坐车直接驶到了府中的院里。 站在车外,左氏微笑着,柔声说道:“将军快快请起。” 莘迩从地上爬起来,半弓着身,恭谨地说道:“太后,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么?如有何事,遣个内宦来,吩咐小臣便是。怎敢劳动太后玉趾,光临陋所。” 左氏是头次来征虏将军府,她目光流转,打量院中的景色。 见这院子虽然不很大,似乎配不上征虏将军此一三品将军的尊贵,但两边黑色的墙下,绿树成荫,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侧,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花苑,种着各色的花卉、青草,时已四月下旬,陇州天渐炎热,这会儿又是下午,热气上,把那花草的香味催薰得扑鼻尽是,满院皆香,石板路的尽头,邻听事堂的地方,种植了两丛翠竹,风吹竹叶,簌簌作响,虽立日头下,观之也给人以清凉之感,却是整个的院落,典秀整洁,朴素中透出主人雅致的情趣。 左氏笑道:“将军,你这座将军府,不似用兵讲武之地,竟像隐士悠游之所。”纤指往南边的院角轻点,说道,“花木、竹林俱有,只是缺了一座水塘,何不於此处筑一水池,养鱼些许?公务闲时,将军也可临水赏鱼,鱼之此物,我以为最是灵动,或能稍解劳累。” 莘迩应道:“是,太后教诲的是。”顾向身后,指示随从他接驾的一个吏员,“听到太后的话了么?明天就在那儿建个水池,养些鱼。” 那吏员,左氏也认得,正是莘迩得用的亲信乞大力。 乞大力每见到左氏,都自惭形秽,为不十分丢脸,他刚才一直在努力地吸住肚子,收拾嘴脸,以拿出他自以为最威风的姿态,忽然闻得莘迩的命令,赶忙换回低眉顺眼,应道:“诺。” 莘迩请左氏登堂,说道:“院里日头毒,太后,有什么事,请先入堂再说吧。” 左氏在宫中,包括适才坐的车中,都有冰块取凉,凉爽习惯了的,只在院中站了这么稍顷,已是微生香汗。她点了点头,便当先而行,与莘迩等进到堂上。 乞大力这样的小吏当然是没资格入堂的,就散站院中,权且算是与左氏的卫士们一起,充当个护卫。 堂中,左氏站定,笑问莘迩,说道:“将军,我坐哪里?” 莘迩答道:“自是请太后主位就坐。” “那是将军的坐榻,我怎好去坐。” 莘迩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后是主,小臣是臣,臣有的,都是太后所赐,莫说区区一个坐榻,就是臣的性命,太后什么时候想要,小臣也都随时乐於献上。” 这话没什么好笑的,左氏却抿嘴一笑,遂不再谦让,就到了案后莘迩的坐榻上坐下。坐榻还是温热的,可见就在不久之前,莘迩必还是在此坐着的。左氏往案上瞧去,看到了一张展开的素纸,拿起来看了一看,问道:“这是细作送来的情报吧?” 莘迩说道:“是,太后明察秋毫。此正是臣派到伪魏的商队,从伪魏送回的有关秦主蒲茂攻取洛阳一战的情报。”顿了下,说道,“这道情报,臣於接到的当日,就已禀到了朝中。” “不错,这事儿我记得。”左氏大略浏览了下这份情报,其内容与莘迩上禀的并无区别,她很快找到了她感兴趣的地方,笑与莘迩说道,“将军,那天你把这道情报禀入朝中,我在宫中看到,当时就想问问将军……”她左手拈起纸,右手往纸上的一个名字点了点,接着说道,“这个王石奴,到底是何人也?值得在此份颇为重要的情报中,特地把他的名字提出?” 有关洛阳之战的这份情报,总共只出现了四个人的名字,一个是蒲茂,一个是孟朗,一个是慕容武台,第四个即是王石奴,也即王农。蒲茂、孟朗、慕容武台的名字出现,很好理解,他们三个是对阵双方的各自主将和谋主,然而王农,在左氏看来,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她之前从未听说过此人,何以够格被列名其中? 莘迩给左氏解释,说道:“太后请细看,其实情报中已经说明了为何会提及王农之名。无有其它缘故,唯因此人实在勇悍。 “臣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情报中的原文是这样写的:‘慕容武台既以勇著名,而王石奴轻视之,乃战前放言,将生擒慕容武台。四月十四,秦兵大举攻洛阳,先以槌、斧破魏连环马阵,陷其城外大营,继四面围城,石奴驰马搦战城下,使兵士詈骂武台,极作羞辱,及其父祖,武台因引甲骑出战。石奴个小,藏於马鞍,进退奔腾敌骑间,武台等刺之不中,射之无的,武台反为其伤,洛阳守卒震惧,适慕容炎弃邺北遁,军心遂溃,洛阳乃陷。’不知对也不对?” 左氏夸赞说道:“将军的记性真是好,一个字也不差!” 莘迩微微一笑,照例谦虚了两句,继续说道:“太后,王石奴,名叫王农,石奴是他的小字。此人是洛阳乞活军中的勇将,并州乞活的后裔,魏军中久有传言,说‘千军万马,当避王石奴’,从此话即可见此人之勇悍。他於前时从其军帅李基投了蒲茂,得到了蒲茂的重用。 “这个人身材矮小,据闻身高才四尺,故而藏身马鞍,可隐匿身形,使敌人看不到他。臣料他与慕容武台的这次城下交战,他所骑之马,一定亦是甲骑,这才武台等魏骑刺、射他不中,刺、射其马亦不伤,由是武台竟反而被他击伤。 “就不说洛阳之陷,与武台之伤,实有干连,只说那慕容武台,是伪魏现下伪主的三弟,素来号称骁武,在伪魏的宗室中,论其於魏军中的名气,是只仅次於慕容瞻的,今却伤於他手,单凭这一点,王石奴其人名,就已有列入此份情报中的资格了。” 左氏美目中异彩连连,说道:“将军当真博闻广识!乞活在魏地,与我国隔着虏秦,但对其军中的人物,将军都一清二楚。” 莘迩实事求是,如实回禀,说道:“臣不敢瞒太后,魏地的乞活军,如今大小十余支,有名有姓的军帅、军将何止百余,臣亦不能尽知。这个王石奴,臣也是在看到了这份情报后,才临时关注,从而知晓了这些的。” 左氏问道:“洛阳方面,可有后续的情报么?” “还没有。目前所知,仍是慕容武台在洛阳陷落以后,突围向北撤退。臣估料之,他向北败退,只有去邺城这一条路,计算时日,他现在应该是已经败归到邺城了。” 左氏临朝至今两三年了,从最初的对军政一窍不通,到现在,通过不断地学习,不但对本国的军事、政治,连带对秦、魏、唐等国的军政诸事,都已有了大概的了解了,同时在莘迩的教导下,她如今也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定西能不能保全疆土,对内的治理是一方面,境外秦、魏、唐等国的形势变化,更是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故此,她是很能明白到秦、魏、贺浑邪这回混战的结果,势必将会影响到定西未来的局势的,便顺着这个话头,目注莘迩,说道:“将军,伪魏两面受敌,慕容瞻、慕容武台先后兵败,慕容炎弃邺北窜,伪魏的情况看来很是不妙,但蒲茂、贺浑邪各拥强兵,到底此番北地的混战,谁会胜出,将军有何判断?” 说完,左氏正襟端坐,妙目不离莘迩,一副专心等待听他解疑答惑的乖巧模样。 左氏年已三十,接见臣下时,总是威仪严整,只有当在莘迩面前的时候,才会有时显出这样与其成熟年龄不符的,宛如少女一般的样子,虽是她这份乖乖女的模样,莘迩已非头次见到,可这时再次看到,却不由自主的一如之前,又是心中一动。 陪坐旁边的唐艾,看了眼婉美的左氏,看了眼英气的莘迩,摇了摇羽扇,感叹想道:“太后对明公的信任,无以复加了!古之明君贤臣,君臣相得的典范,也不过如此了。” 莘迩定住心神,回答左氏的问题。 第五十七章 太后玉趾访 将军恭谨对(中) 莘迩说道:“伪魏虽然相继败於谷城、洛阳,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毕竟北地诸胡之中,自匈奴赵氏灭亡以来,一直都是鲜卑慕容氏最为强盛,被其奴役的六夷胡部众多,据报,此次慕容炎北窜入幽,随行所带的除了伪魏的侍御郎、尚方兵、龙腾甲骑等两万余的禁兵精锐之外,还有从邺城周近聚居的诸夷胡落中,征调出来的近十万胡骑,合并一处,只慕容炎直接控制的部队,便犹有可战的步骑兵马十余万;又,平州(辽阳等地)、幽州(北京等地),特别平州,本就是慕容氏的起家之地,慕容氏在这两个州的根基还是相当深厚的,……故此,两下相加,臣以为,慕容炎今虽弃邺,但至少在一段不短的时期内,慕容氏应该仍还能支撑。” 说到这里,唐艾插了句话。 他带着点追昔抚今,指点国家兴亡的喟叹语气,摇扇说道:“明公分析的甚是。慕容氏的确虽然北遁,然而实力犹存。明公、太后,若仍是慕容暠当政,说不得,怕慕容氏还有翻身的机会,只是慕容暠的诸子,全都比不上他,如今观之,却慕容氏的覆灭,必定是早晚的事了。” 左氏临朝的时候,已是慕容暠执政魏国的末期,当时的左氏连国内的军政情况都还眼前一抹黑,就更别说国外了,因而对慕容暠,她不是很熟悉,听了唐艾的话,说道:“慕容暠?” 唐艾当然知晓左氏此前不预政事,不了解慕容暠的作为事迹,便在闻了左氏此问之后,心生一念,想道:“匈奴、鲜卑、氐、羌等,虽俱胡夷,近百年间,不乏杰出之士,甚至可以说是英豪辈出。先是匈奴赵氏,趁我唐室内乱,诸王纷战,单骑还漠北,凭其匈奴贵种之号,内召引匈奴、鲜卑、戎、羯诸胡,自称秦家外甥,外延揽北地诸州唐士,遂竟於短短的数年中,就陷我神都,弑我天子,制霸北地,创起了一份胡人的基业,甚有政治眼光和权谋兵略。 “继而慕容氏崛起,起自苦寒之地,连出雄健之主,征战南北,无有不胜,遂吞鲜卑段氏等部,降复羯人等胡,取代赵氏,侵据河北、中原;现之虏秦的蒲茂,於重武之外,更是以仁主自居,效我华夏古之明君,大行王道之政,我定西能够在以偏僻的陇州此一隅之地,寥寥的百万唐人民口,抗举世之胡的情势下,一路支撑到现在,委实不易。 “现今诸胡中最强的伪魏虽危在旦夕,可蒲秦、贺浑邪,一播仁声,一逞兵凶,却就像慕容氏当年取代匈奴赵氏一样,竟是隐有继霸之态,我定西当下、以后将要临对的局面,比之往昔,却是毫无改善,伪魏一旦败亡,中原、河北被蒲茂、贺浑邪分占以后,与我定西接壤的蒲秦,反而实力会比以前更强,也就是说,我定西将要面对的局势,也许还会更劣於过去。 “如下明公虽已掌国事,然朝野内外的那些阀族余烬、清谈之士,非议明公者还有不少,别的不提,只那张浑、陈荪、麴爽,就肯定是心中不服。我当略与太后讲一下慕容暠的故事,以让太后明白,我定西昔之不易和今后之艰,也好让太后更能不听信那些污蔑明公的话,不理会那些嫉恨明公的奸佞,全心全意地把国家的军政委与明公。” 念头想定,唐艾就先问左氏,说道:“太后,已死的魏主慕容暠,他是僭号於魏乱之际的。这一点,太后知道吧?” 左氏说道:“我听说多年前魏国大乱,魏主死於权臣之手,因乃有了慕容暠的继位,可是如此么?” 唐艾说道:“正是。当时魏国所以生乱,是因为当时的魏主重用唐士,强行改用我唐人的国制,以解决胡人松散、难治的问题,因此引起了其治下诸胡的叛乱。慕容暠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被那些叛乱的部落推举出来,继承了伪魏的国主之位。 “太后,慕容暠此人,着实是个既能隐忍,又心狠手辣的。他初僭号继位时,才二十多岁,年纪轻,威望低,对推举他出来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十分的礼敬,哪怕当面被他们轻视,亦是百般的忍耐,笑脸相对,对魏国朝中最大的权臣,也即他的妻父可足浑髡,尤其堪称言听计从。可就在不久后,慕容暠借其妻可足浑氏怀上了身孕的机会,邀请可足浑髡入宫,说是设个家宴,做个庆贺,可足浑髡无有戒备,便应召入宫。太后,殊不曾料到的是,於酒宴之上,慕容暠居然绕到可足浑髡的坐后,操起烛台,猛砸其头,却竟是活生生地把可足浑髡亲手打死在了席上!可足浑髡杀掉了此前的魏主,也算是伪魏的一代枭臣了,就这么轻易死去。” 左氏瞪大了眼睛,说道:“就在席上,拿着烛台,打死了可足浑髡?” “是啊。” “那可足浑氏可在席上么?” 左氏关心的点,是唐艾没有想到的,他怔了下,回答说道:“说是为可足浑氏怀孕庆贺而乃设的宴,想来可足浑氏应是在席上的。” 左氏怜悯似的,说道:“看着自己的夫君打死了自己的老父,可足浑氏也真是可怜。” 唐艾说道:“太后,胡夷,不知王化,禽兽之类也,他们就是这样的。莫说打死妻父,父杀子、子杀父也是屡见不鲜。太后不闻么?就我定西国中的胡人,杀父者亦时见之也。” 听到“禽兽之类”这四个字,莘迩瞧了唐艾一眼,他是不赞同唐艾这话的。 胡人之所以多有父子相残这种情况出现,根本之缘故,用后世的话说,是因为鲜卑等北胡现下大多正处於一个刚从母系社会转到父系社会的时期,在母系社会中,男子的子女属於母方氏族,新的父系已在成形,而旧的母系传统还存在着顽固的基础,没有完全解体,故是这就造成了北胡各族在当下这个转变的阶段中,整个社会的伦理关系处於在了一个动荡的时期。 不管是鲜卑等族现下尚存的同姓婚姻,叔伯兄妹仍有通婚者,还是继承法这方面,嫡庶长幼的区别还不明确,诸子之母靠其背后娘家的力量,经常会参与到继承人的选择中,且有很大的话语权,比如慕容氏、拓跋氏就都是这样,又或是如唐艾说的,父子相残等情况,其实都是出於这个其社会体系正在转型的缘由。——定西的胡部受唐化较深,在父子相残这块还不是很明显,与鲜卑同源的乌丸人,母系社会遗风更重,儿子杀掉父亲后,乃至无人理会,习以为常似的,唯是不杀其母,因为母亲后边有其氏族,若是杀了,就会有母族的人为之报仇。 不过莘迩也知,如唐艾这般瞧不起胡人的唐人,才是当下的主流,这是时代的局限,想要把之扭转过来,让他们客观地看待这个现实,是不现实的,所以也就没有开口纠正的意思。 在不存在武器代差的情况下,先进的文明衰落之时,总会败於落后的文明,而当先进的文明再次兴盛,落后的文明终归会失败,要么消失於历史的长河,要么被先进的文明同化。 慕容暠杀其岳父的举动,说是野蛮也好,说是凶悍也好,固然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出来的,与之相对的,於下之贺浑邪,恃兵自雄,也是六亲不认,所过处以杀戮、抢掠为事,凶焰滔天,但这类的胡主,他们所代表的到底还是落后的文明,纵能称霸一时,因缺少文化、制度的底蕴,灭亡无非迟早而已,莘迩虽然不会鄙视他们的落后,毕竟唐人也是从落后到先进的,但实事求是的说,他们都不在莘迩的眼中,不被莘迩认为是强敌,只那蒲茂,在孟朗的辅佐下,有模有样地学华夏先贤之教,行王道之政,实是被莘迩看作为了将来唯一的劲敌。 自匈奴赵氏开始,称雄北地的诸胡,为能统治唐人百姓,无不接受、利用唐人的天命、五德终始之说,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氐人蒲氏、羯人贺浑邪,一个个都从百余本流行的谶书中寻找模棱两可的依据,配上捏造的祥瑞,自称得到了天命,是五德中的当世之德运,——定西之前的令狐奉,今降蒲茂的羌人姚氏,也皆如是,但这一堆堆的天命,於有识之士看来,却不免都如笑话,莘迩也是这样认为。 天命就这么不值钱么?抑或说,天命到底是什么?只靠自称就可以得到的么?显然不是。莘迩认为,天命虽然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可它同时也是看的见,摸的着的。他认为,天命就是民心,就是先进的文化。 慕容氏、贺浑邪,他们自称的得到天命是荒唐的,是无稽之谈,可仍放到蒲茂的身上,其所自称的天命,结合其在秦境内施以的政策,却真是有点要把天命从江左抢走的架势了。 因了唐艾的这番话,莘迩的思绪,不觉重新转到了他适才所在看的洛阳之战的情报上,只不过唐艾的话还没有说完,莘迩便就按下心绪,听他接着给左氏介绍慕容暠。 唐艾往下说道“慕容暠杀了可足浑髡后,伪魏有几个胡部再次叛乱,慕容暠颇有军略,在其幼弟慕容瞻的协助下,把这些叛乱尽数平复,於是一掌权柄,之后,他北挟拓跋,数攻柔然,南扰江左,屡胜王师,东镇贺浑邪,西威蒲秦,一时间,颇有重振慕容雄风之态。 “太后,慕容暠此人,诚然胡夷之杰雄也。” 左氏犹没从适才“慕容暠亲手打死可足浑髡”的骇人听闻中恢复过来,葱葱玉手按住胸口,呼了口气,说道:“还好,慕容暠已经死了!” 唐艾说道:“太后,慕容暠虽死,其诸子,慕容炎一味行权诈之事,无有仁义之举,慕容武台勇则勇矣,少谋略,匹夫勇耳,慕容权小有美誉,然年轻,固是如臣方才所说,皆不足虑,可也正像征虏将军刚才说的,慕容氏的根本本在平、幽,今虽北窜,死而不僵,仍是不可小觑。而一旦北地被蒲茂、贺浑邪分窃,蒲秦与我接壤,我定西所面临之局,恐怕比起之前还会更加危险!”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左氏,说道,“太后,我定西现虽坐山观斗,却不可懈怠啊。” 左氏颔,赞成唐艾的此话,放下手来,目视莘迩,微微笑道:“我定西将要面对之局,确是可能更会凶险,但是好在我朝中有征虏这样的干臣,我与大王能放心得多了。” 唐艾得到了他想听的话,摇起羽扇,满意地不复再言了。 莘迩说道:“臣必竭尽全力,以报太后、大王。” 左氏问道:“将军,你说慕容氏还能支撑,那此回北地的这番乱战,胜出者会是何人?蒲茂已占洛阳,贺浑邪据得青州,以及兖州的大半,接下来,会怎么样?” 莘迩说道:“慕容炎弃邺北遁,留下了慕容权守卫邺城。接下来,臣以为,蒲茂与贺浑邪势必会对邺城展开争夺。他两边谁能抢先打下邺城,谁就能成为这场混战[51 fo]的最大赢家。” “那将军觉得,他两边谁能抢先打下邺城?” “现在还不好说。” “为何?” 莘迩用温和的语气,耐心地说道:“太后,单从路途上看,贺浑邪占了上风,从谷城到邺城只有二百余里,路程不远,但其前有大河为阻,后有慕容瞻的余部在南,要想立即进袭邺城,只怕难成;反观蒲茂,其后虽无魏重兵威胁,但洛阳距邺城四百余里,路途较远,沿途郡县,俱有守卒和慕容武台留下的兵马把守,要想赶在贺浑邪前,顺利地打到邺城,也非易行。” “我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贺浑邪、蒲茂虽然各自取得了一场大胜,但现今他两边,一个前后有敌,一个是前路受阻,是以欲马上攻取邺城,对於他两边来讲,目前都还是不好做到。” 莘迩微笑说道:“太后冰雪聪明,臣正是此意。” 左氏不觉面颊微红,目光如水转动,却没有避开莘迩的视线,说道:“这般说来,慕容氏、蒲茂、贺浑邪三方战事的结果,如今只有静观以待了。” “太后,不是三方的战事,此回北地的混战,还有两个变数。” “两个变数?” “一个是江左朝廷,一个代地的拓跋氏。” 左氏柳眉微动,说道:“将军,我今天来,正是想问一问,你之前传书与江左,建议我定西与江左联兵,共伐伪秦、伪魏,这件事,有何下文了?” 莘迩与唐艾顾视一眼。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太后,臣给江左的这道去文,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第五十八章 太后玉趾访 将军恭谨对(下) 左氏问道:“走个形式?” “是啊,太后。” 左氏迷茫地问道:“将军此话是何意也?” 莘迩沉吟了下,心道:“我今虽初掌朝权,然毕竟底蕴尚浅,朝中的陈荪、张浑等人,依旧党羽众多,都还是别有心思,只是迫於时势,不得不暂且蛰伏,面顺於我罢了;被我逐出朝外的宋闳、氾宽,与陈荪、张浑颇有书信来往,不用去猜,也知他两人是都在观望时局,伺机再起;麴侯、女生相继亡故,我与麴家的盟友关系却於此朝野俱有隐忧之刻,渐渐冷淡,麴爽骄慢,一向自视甚高,热衷权势,前为神爱当众斥责,岂会不衔恨於中?对我肯定也是十分的不满,……我之所以能从建康郡守一路走到今日,全是依仗了太后对我的信任,当此陈荪等辈与我貌合神离之际,我要想於日后稳掌朝权,说不得,还暂得继续依靠太后与大王。 “我之所以建议上书江左,提出与江左联兵伐蒲秦、伪魏的真实缘故,却是不必隐瞒於她。” 三省六部制得以施行的时日尚短,犹未深入人心,一些被触犯到己身、己族利益的顽固守旧派,比如那本占着清贵之职,悠闲、位尊且俸禄优厚,而在此制的实行中,被淘汰出局的,又比如那眼光较为长远,敏锐地察觉到此制一旦成为定制,则势族子弟之前的“政治特权”必就会被之大为削弱的,对此制的抵触心理现在都是非常的强烈,或者暗地里,或者直接就在明面上对此制大肆非议,不与合作,此是其一。 莘迩尽管借着改行三省六部制的机会,拔擢、重用了一批寓士、寒士,但寓士、寒士在士流、民间的名声当然是不能与张、麴、宋、氾这类从秦朝开始,乃至秦朝以前的春秋战国时期起,就世为簪缨,代为地方豪族,并协助了定西的建国,已然把持定西权柄数十年的陇州阀族、右姓家的子弟相比的,为了能够在不引朝廷剧烈争斗的情况下尽快地落实此制,却也向陈荪、张浑、麴爽等人让步,许多的重要职位,都委任给了他们,这是其二。 两个原因合在一起,加上张浑、陈荪、麴爽、宋闳、氾宽等这些人的内实不服,可以说,莘迩当下虽是已掌朝权,比之往昔,手中的权力固然大有增益,可面临的隐忧依然重重,甚至可以说,在与麴家的盟友关系日淡,并且相反,麴爽极有可能会成为他的政敌之背景下,他如今在定西朝中的地位,还比不上以前那般安稳。 莘迩其实是很有危机感的。 故此,为了能够继续得到左氏的信任与支持,可以向她坦诚的东西,莘迩就决定坦诚相告。 他摸了摸颔下的短髭,说道:“太后,近年以来,为能保境安民,我国连年征战,国库已经半空,年初又秦州一战,耗费巨大,就在昨天,臣与孙仆射会议财务诸事,孙仆射且还提议,向西域诸国加大赋税的收入,以充国资。太后,眼下的我定西的财政,於国内日常的运转上,虽是无虞,但在军费方面,却略缺乏,实不够我国与江左联兵,共伐蒲秦、伪魏。” 莘迩的这番话里,有一个小小的“美化”之处,便是“为能保境安民”此六个字。却是近年来,定西的历次对外作战,多是莘迩决定的,已有不少朝臣、民间的士人,在说莘迩“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了,是以非得在答对之时,“连年征战”之前,加上这六个字不可。 左氏倒没听出莘迩的这点小小心思。 她对莘迩极是信任,只要是莘迩提出要做的,她都大力支持,因自不会质疑莘迩所为的对错。 听了莘迩这话,左氏问道:“既是军费不足,将军缘何又去书江左,倡议联兵伐虏?” 莘迩说道:“太后,臣的这道去书,是不得已而为之也。” “此话怎讲?” 莘迩语气诚恳,说道:“臣表请朝中,设三省六部制,改制以来,朝、野阻力颇大,臣所以去书江左,倡议伐虏,其实是为了转移国内阻力的注意。” 左氏恍然,说道:“原来如此!” 回想这些日,她虽在宫中,却也听到了不少传来的士流对三省六部制的排斥言论,左氏的脸上显出薄怒,说道,“自三省六部设立以今,虽还没有多长的时间,可每次朝会之时,我都能够感到,不管是日常的政务,还是其他种种事宜,在商议、决策,以及具体的落实时,与以前相较,都便捷了许多。这样一个大好的制度,朝野中的那些迂腐之徒,却竟妄加非议!……将军,黄侍中建言,不如把这些非议朝政的人,捕拿下狱,给以严惩,将军却为何不肯纳之?” 刚才莘迩口中的“孙仆射”,说的是新任尚书台左仆射的孙衍;这时左氏口中的“黄侍中”,说的是新任黄门省,亦即门下省两个主吏之一的黄荣。 孙衍原是定西的大司农,就任左仆射后,财政等事依旧由他掌管;侍中有拾遗补缺、顾问应对之权,针对朝政,表一下个人的观点,献上一些建议,此正是黄荣於此职的一个权责。 莘迩意态宽宏地说道:“太后,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管是哪种制度,都不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是以一项制度出来,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这些非议之论,在臣看来,与其堵之,不如由之。”说到这里,一句词浮上心头,他信口吟道,“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而下还没有“词”这种文学格式,左氏、唐艾等当然不知道这几句是一完整词的前几句,只把之当做是了莘迩对非议三省六部制的那些人的几句点评,然而在听闻入耳以后,细细品咂再三,却俱觉得这几句话,说的委实是大气磅礴,充满了自信。 唐艾插口说道:“明公,蚂蚁缘槐、蚍蜉撼树,此二典,艾知也,‘小小寰球’是何意也?” 莘迩哑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含糊说道:“此句说来话长,我正有一文,名字起好了,叫做《自然论》,尚未落笔,待我写成以后,给你看罢,你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唐艾喜道:“明公前著《矛盾论》,如椽大笔,艾读之后,再观物察理,无不茅塞顿开。今明公又有雄文将要出世么?艾翘足以待!” 左氏也看过莘迩的《矛盾论》,唯是看不太懂,但她受时下清谈之风的影响,对玄理,或言之,哲学方面的讨论,亦是很感兴趣的,遂有很多的疑惑,一直想找莘迩问问,便因了唐艾此话,不禁心中一动,想道:“平日我在宫中,也无请教阿瓜的机会。我等下要去找神爱,要不就今天?”瞧了眼堂外的天色,日光尚早,又想道,“却不知阿瓜几时会下值回家。” 左氏的这点忽然起念,且不必多说。 只说莘迩去书江左,提议共伐秦、魏,事实上,其用意是共有两个的。 一个就是他适才说的,是为了转移国内反对改制者的注意力。 再一个,则是与江左朝廷的那位代权臣王氏,唐室初迁到江左之时,提出了“光复神州”的口号一样,也是一个政治上的口号,是为了在此他初掌定西朝权的时候,借此机会,向定西、向江左,乃至秦、魏境内的唐人们表示,他莘幼著绝非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而是一个心怀远志,志在收复华夏故土的人。 前一个用意,可以如实地告诉左氏,后一个用意不太好讲,莘迩便就没说。 左氏说道:“将军心胸宽大,当真今之人杰也!那些苍蝇,在将军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左氏这话说的没有问题,可唐艾怎么听,却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唐艾嘀咕想道:“是我耳朵出毛病了么?太后此话一点没错啊,我怎么听着却有点、有点……”他说不来到底是“有点”什么,想不明白,摇了摇扇羽扇,又摇了摇脑袋,索性也就不想了。 他想不明白,莘迩听明白了。 分明从左氏的语气中,莘迩听出了浓浓的爱慕之意。 莘迩心头一跳,视线迎向左氏,见她明媚的目光,就如春夜的星光,投在自己的身上。 这般大胆的姿态,莘迩此前只在左氏这里见过一两次。与之前那寥寥的一两次比较,左氏此时的眼神,却又有些不同。之前的大胆,总归是含着羞涩,而这次的大胆,满是炽热。 坐於初夏的堂中,门外的热风带着馥郁的花香吹入,各种的情绪就如那纷繁的花香,顿时激荡於莘迩的胸怀,是心动?是惊乱?末了,莘迩确定了这种情绪,是惊喜。 “千里。” “明公?” “你不热么?” “……有些热。” “太后千金之躯,我刚才却是忘了命人取冰驱热,你去叫府吏找些冰块送来。” 莘迩节俭,除非特别炎热的季节,他都不用冰块取凉,是以征虏将军府的堂中,的确是温度不低。左氏凉爽习惯了的,坐在堂中这么一会儿,早已是香汗淋漓。 唐艾连忙应道:“是。” 唐艾出去以后,莘迩、左氏相顾无言。 空气中,花香与左氏的体香混合成奇妙的味道,催动得莘迩胸口砰砰直跳。 过了稍顷,似是察觉到了莘迩的异常,左氏的面颊再度绯红,略把眼帘垂下,没话找话似的,说道:“将军,你方才说孙仆射昨日建议对西域诸国增加赋税?” “是啊,太后。” “准备何时实行?” “这件事目前还只是一个孙仆射的建议,还在纸面上,未有形成具体的政策。等到筹议成熟的时候,臣会提前奏於太后,请太后斟酌考量,看是否可行的。” 左氏轻轻点头。 堂内又默然了会儿。 左氏站起身来,说道:“将军,我今日出宫是为了两件事。一件,便是问问将军欲联江左,共伐虏秦、虏魏之事,现在进行得怎样了,另一件,……”抿嘴一笑,不再说了。 莘迩问道:“另一件是什么?” 左氏说道:“另一件事嘛,我不能与你说,要与神爱说。” “与神爱说?” “是呀,神爱在家么?” “一大早,她就约了几个朋友出城射猎去了。太后如要召她,我现在就派人就叫她回来。” “不用了,我去你家等她。” 莘迩怔了下,说道:“去臣家中?” “我听说西域诸国的国主,驻军西域的隗斑、向逵等将,还有沙州的杜亚、北海的索恭等等,在你高升以后,都给你送了重礼,其中不乏西域、柔然、鲜卑等各族的美女,据闻俱有其长,无不擅歌能舞。我好奇的很,也正想去你家看上一看,她们究竟有怎样的异域情调,如何的能歌善舞。”左氏似笑非笑,说道,“怎么?将军不欢迎么?” 莘迩正色说道:“好叫太后知晓,这些美女,臣多已送入宫中了,留在家中的只有几个,还都是因为她们亦通骑射,被神爱相中了。” “好呀,我就去看看她们的骑射。” 莘迩说道:“那就请太后稍等,臣为太后开道。” “你不必随我同去。”左氏难得调笑似的说了一句,“将军,国事为重啊。” 莘迩没有办法,只好遵旨。 亲自送了左氏出府,莘迩立刻派人去城外找神爱回家,转回堂上的路上,莘迩心道:“太后适才说那些美女之事,像是在戏谑於我。”又想道,“太后要见神爱,不知是为何事?” 唐艾已经回到了堂上,得知了左氏已经离开,以为她回宫去了,没多问什么,却见莘迩重新坐入案后的主位以后,似乎心神不定,就问道:“明公,你这是怎么了?在想什么?” 莘迩说道:“我在想……” “想什么?” “伐蒲秦,现下我国力有不逮,但朔方,是不是可以趁机取之?” 第五十九章 天爽征伐时 夏夜花香浓(上) 唐艾笑道:“明公对朔方真可谓是念念不忘。” 莘迩意味悠长地说道:“我念念不忘,只是不知,是否能有回响。” “……,明公,念念不忘与回响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么?” “念念不忘者,念头是也;回响着,回声是也。念头又不会声,哪里来的回响?” 莘迩无话可对,心中想道:“用我前世的话说,这唐千里,诚然是钢铁直男。”只好笑道,“卿言之有理,是我类比不当,说的差了。”把案上左氏看过的那份洛阳之战的情报,叠好放回到秘匣中,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确然如此,从那情报上摸到了一点腻滑,或是左氏留下的汗渍,并嗅到了一丝香味,许是左氏体香的遗留,回想左氏方才那热烈的眼神,心头不禁又是一荡,他赶忙压住这份情愫,转回话头,顺着自己的话,说道,“千里,你意下何如?” “明公是问我,朔方是否可趁机取之么?” “正是。” 唐艾摇动羽扇,洒然笑道:“明公若是不嫌艾不自量力的话,好有一比,英雄所见略同。” “哦?如个略同?” “此亦艾之所念也!” 莘迩大喜,说道:“千里你也觉得朔方,我可趁机取之么?” 唐艾说道:“然也!明公,那洛阳,要是蒲茂久攻不克,则朔方,咱们还真不好去打;可现今洛阳已为蒲茂所得,邺县距他只有咫尺之遥,面对这样大的诱惑,艾料他短期内,至少在与贺浑邪分出胜负之前,定然不会甘心还师关中的,如此,就恰好给了咱们趁隙夺取朔方的良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果蒲茂没有能打下洛阳,那么他虽然无功於魏地,却势必会随之就还师咸阳,如此,定西自也就没了趁隙夺取朔方的机会;可现在蒲茂却把洛阳打下来了,看起来是开疆拓土,威风大振,然而正如唐艾所说,他接下来,却肯定会觊觎邺县,这样,他就不可能会很快便率兵返回咸阳,如此一来,则也就给了定西趁机攻取朔方的机会。 这到底是蒲秦在开疆拓土,还是蒲秦给了定西进一步改善本国所处之战略环境的良机? 实在不好说。 莘迩叹道:“千里,不是我对朔方念念不忘,委实是此地对我定西太过重要!咱们定西孤悬河西,北为柔然,南为不毛之地,而我定西之东界,从南到北尽与蒲秦接壤,咱们定西是被三面包在了中间啊!不管是欲复中原,还是保我定西安稳,就都非得把朔方掌控入手不可!” 前世的时候,莘迩听说过一些内6国家,为了能够得到一个出海口,而历经数代,对外战争不止的事情,现在,他特别能够理解这些国家了。 每次观看定西和周边国家的总体地图,看到被柔然、南边的群山、东边的蒲秦包在中间的定西,莘迩总会有好像一个人被裹在了袋子里,无法露头呼吸,出不来气的感觉。 经过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数次在秦州、蜀中等地的用兵,定西的战略环境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打通了与江左的道路,算是为定西夺下了一个南边的“出海口”,可只靠一条腿走路,怎么看也不保险,就比如孟朗上次对秦州反起的大举反攻,一次战役,一次失利,就差点把定西打回原形,是以,莘迩认为,必须给定西再开辟一个“出海口”,用两条腿走路才行,非此般,就不能够彻底扭转定西先天的地利不足之严重问题。 那么这第二个“出海口”,当然就是定西北边与蒲秦接壤的朔方郡了。 如果能把朔方郡纳入控下,朔方郡在北,秦州在南,两地一北一南,遥相呼应,就不仅可以根本上地改善定西的战略环境,并且还能够以此南北夹击之势,对蒲秦的咸阳造成威胁。 也就是说,拿下朔方以后,不止是有利於定西的对外扩张,从战略态势上讲,定西由此也即可从“主要以防御蒲秦为主”,转为“对蒲秦攻守兼备”了。 除此以外,还有三个好处。 朔方北邻柔然,占据此地以后,柔然若是再经西海郡入境抢掠定西,那么定西就可以从朔方出兵,或把西海等郡的损失,从柔然别的部落那里抢回来,或干脆配合西海郡,进攻柔然入侵之兵的侧翼、后方。这是一个好处,能够同时大为改善定西北边的环境。 朔方东南边是雁门、太原等郡,过了雁门、太原,就是冀州的诸郡,有了朔方在手,当河北、中原再起如似现下秦、魏、贺浑邪这类的混战时,定西也就可以趁机捞些好处,不至於像现在,只能坐观,无从插足。这是另一个好处,有利於定西抓住一切有助於其展势力的时机。 朔方东邻鲜卑拓跋部,从拓跋倍斤积极地控制代北之地,竖立威望,和如下不理会慕容氏的征召,就可以看出,他颇具野心,若是拿下了朔方,定西便能与拓跋倍斤的地盘接壤,是不是可以借此,与拓跋倍斤形成一个正式的结盟?就如之前并、幽等州的唐室刺史利用段氏鲜卑制衡匈奴等胡一样,也利用拓跋倍斤,增强定西的实力?自然了,这个盟约若是结成,定西与拓跋部间,必然会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定西可以利用拓跋,拓跋同样也会利用定西。对於这一点,莘迩还是很清楚的。但只要对双方有利,在需要对方时,互相利用亦无不可。这是第三个好处,有可能使定西得到一个相对强大的盟友。 从后边三个好处来看,打下朔方的意义,比打下秦州三郡的意义更为重大。 这也就是莘迩为何一直看重朔方,几次图谋此地的缘由。 唐艾很明白朔方的价值,对莘迩的话深以为然,说道:“明公,为了吸引虏魏的兵力,减轻攻打洛阳的压力,蒲茂把原驻守朔方的苟雄及其所部,调派入了虏魏的并州,苟雄和伪秦的上郡太守杨满现下正围攻雁门、太原。朔方的守备现在正处於一个空虚的当口!不止其郡内兵马不多,并且最近的邻郡上郡,现下也无兵可以援它。明公若有意夺取朔方,此正用兵之机!” 顿了下,唐艾复笑道,“方今初夏,朔方北地,气候凉爽,也正宜於征伐之时!” “千里,如用兵朔方,你以为择何人为将为好?” 唐艾长身而起,持着羽扇,如持利剑,昂昂然地说道“艾不才,敢请为明公占取此郡!” “卿?” “明公觉得艾才不堪此任么?” “以卿之能,取朔方自是手到擒来。我非是不信卿之才能,只是千里,一则,你才从我攻蜀,继又收复秦州,从去年到今,戎旅劳顿,你着实辛苦了;二来,而下三省六部刚刚得行,兵部诸务,亦正是需要依赖卿力之时,也离不开你啊。” “明公要不舍得我去的话,现今都中,能担此独率一军,讨伐敌国,方面之任的,论资历,也就只有麴爽、曹斐了。然此二人,皆不可用。” 麴爽好歹是尚书令,用之攻打朔方,未免“大材小用”。 曹斐的军事能力,莘迩、唐艾都很清楚了,派他去,难以放心。 莘迩为难,也正是为难在此,就再问唐艾,说道:“除麴、曹之外,还有何人可用?” 唐艾想了一会儿,把攻蜀之战、秦州之战这两次大战中给他印象最深,而现下俱在谷阴军中的几个人的名字道了出来,说道:“攻蜀、收复秦州两战,张韶、高延曹、秃勃野、李亮,俱立功劳。艾观张韶接战,宽便而能得将士死力,高延曹勇冠三军,巧取褒中,亦有谋也,勃野临敌,颇有机变,李亮四斫虏营,终获其成,其长在败而不馁,此三人,悉似可用。” 莘迩琢磨良久,说道:“李亮位卑,历战不多,勋劳不足,不可担此重任;延曹、勃野所部,俱是骑兵,他俩没有指挥步兵的经验,也不可任;张韶虽坚勇有缺,然治军有方,可矣。”提到张韶,莘迩想起了一事,笑眯眯地问唐艾,说道,“千里,你有没有收到过张韶的‘小意思’?” 张韶从西域来到谷阴时,随行带了百余的西域美女,他到谷阴不久就率部投入到了收复秦州的战中,也就罢了,然在他跟着莘迩还师回来以后,却是一如他早前在西域招待莘迩等人的旧事一样,把那些带到谷阴的西域美女,连着数日,分别赠送给了朝中权重的一干大臣,每次赠送,都附带一句他的口头禅“小小意思”。 唐艾哈哈一笑,说道:“收是收到了,唯是言语不通,她们唱的那些歌,艾也听不懂,舞倒是好看。”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明公,艾举荐张韶,可不是因为他的小意思啊!” 莘迩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主将定下,从征的其它别将,莘迩早有选定。 赵染干、赵兴兄弟是两个;高延曹虽尚不能独当一面,然其骑战骁悍,朔方此地,适合骑兵作战,他是一个;李亮正因参与过的战斗此数少,军功不足,需要给他锻炼、立功的机会,算是一个;安崇一心获取军功,以致富贵,也是为了奖赏他於秦州战时的功劳,算他一个;麴球阵亡后,他的旧部归了莘迩,麴球生前信用的部将主要是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三人,都是勇将,不管是纪念麴球,还是收揽这几员勇将的人心,也都要给他们参战立功的机会,三个人不好全部派去,这次且把邴播遣去。 主将张韶,地头蛇赵染干、赵兴兄弟,骑将高延曹,步将李亮、邴播,称得上是猛将云集。 再配上军略日有长进的张龟和智谋初露的杨贺之为参谋。 靠他们打下朔方,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但六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莘迩说道:“千里,此事我思之已数日,於今你我既然意见相同,那即可把此事提上日程了。你明日就与张尚书商议,把出兵的方略,兵员调派、辎重配给、所需役夫数目等等事宜,抓紧时间议定,呈给麴爽看后,咱们就上书朝中,准备攻打朔方!” 麴爽是尚书令,尚书台名义上的主官,故是用兵这等大事,需知会他一下。 唐艾应诺。 此事定下,莘迩又与唐艾叙了些朔方、朝中的话题,毕竟是左氏去了自己的家中,既不知她找令狐妍何事,也不知令狐妍回去了没有,不知不觉的,莘迩有些坐不住了。 奈何唐艾这个没眼色的,竟是瞧不出莘迩的异样,兀自谈说个不住。 莘迩耐不住性子,便要呼堂外的府吏上茶,却又想起,现下还没有端茶送客之说,不由扶额,心道:“阿瓜啊阿瓜,你一向自诩能沉得住气,今日却是怎么回事?这等心神不定。” 唐艾后知后觉,现了莘迩的异状,问道:“明公,你摸头作甚?不舒服么?” 莘迩顺水推舟,说道:“是啊,这几天有点热,我也不知是不是中了暑气?” 唐艾笑道:“明公,现在才几月?哪来的暑气。” “……,千里,我得回家去歇歇,时辰不早了,你也不要再去尚书台,亦归家去罢!” 唐艾不疑有它,应道:“好。”随之,又关心地说道,“明公如是不舒服,回去后,就多做休息。艾晚点去明公府上,问候明公。” “别,你不用来问候。我睡一觉就好了。” “是么?” 莘迩真诚地说道:“是。” “那好吧。” 两人前后出堂,各登己车,出了将军府,分别还家。 :。: 第六十章 天爽征伐时 夏夜花香浓(下) 莘迩回到家中,左氏已经走了。 莘迩茫然若失,举望了望暗下来的天空,西边远方,夕阳染红了云霞,却是绚烂美丽,明与暗的交汇,给人以奇异的感觉,他与令狐妍说道:“这都傍晚了,怎么没请太后留下用膳?” 令狐妍一大早出门,在城外的草场射猎了大半天,收获甚多,心情很好。 听了莘迩这话,她白了莘迩一眼,说道:“你这话说的真是好笑。” “如何好笑了?” 令狐妍说道:“我身为一家之主,难道不知尽尽地主之谊,请太后留家用膳么?且我今日出猎,猎得了野鸡数只,虽不算一等的美味,善加调制,也堪称佳肴,正亦欲献与太后品尝,唯是太后念挂大王,急着回宫去检查大王今天的学习,不愿留下来吃饭,我有什么法子?” 莘迩这才注意到,令狐妍的身上,穿的还是褶袴猎装。 但见她上身窄袖小袍,与左氏今日所著之上衣极是相像,下身是条彩色的绣袴,这绣袴非是胡人习穿的那种样式,而是糅入了唐人衣装喜好宽大的习俗,裤腿很宽,为便於骑马等活动,在两个膝盖处,各用斑斓的丝带束紧,足上一双灰黄色的短腰皮靴,腰间金质的蹀躞带上,悬挂着火石、针、麻线、水壶、短匕等各种野外需用的物事,并镶嵌了两面玉牌作为装饰。 一身打扮,十分的英气利落。 莘迩说道:“太后驾临家中,你也不换身衣服迎接么?” 令狐妍再次白了莘迩一眼,说道:“我身为金枝玉叶,且作为一家之主,岂会不知礼节?却是我到家时,太后已经在堂中等我了,我哪有时间换衣服?” 她口口声声“一家之主”,这是她在那回堵住麴家的门,斥骂了麴爽一顿,大大地帮了莘迩的忙,为莘迩取得朝中政斗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以后,此句话遂乃常挂在她的嘴边。 看起来盛气凌人,话听入人的耳中,配上她的表情、动作,却只会使人忍俊不禁。 边上的奴婢们,许多都偷笑起来。 莘迩说道:“好,好,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说都有理。你呀,你不该叫神爱。” “那我该叫什么?” “你应该叫甚有理。” 令狐妍勃然大怒,举拳作势威胁,说道:“休得把我与郭道庆那黑丑的夯货相提并论!” 莘迩哈哈大笑,问她说道:“太后说找你有事,是什么事?” 令狐妍放下粉拳,却是收了怒色,竟因莘迩此问,露出了些扭捏之态,说道:“管你何事?” 莘迩心头犯疑,当着一干奴婢的面,不好追问,也就罢了,心道:“晚上再问吧!” 左氏匆匆而去,莘迩有点遗憾,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家中的晚饭已经备好,莘迩就盥洗过后,与伺候边儿上的刘乐、阿丑说道:“把我的宝贝千金抱来,陪我吃饭。一天不见,我就想得很呐!” 刘乐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但既已生女,又过了哺乳期,已俨然一副小妇人的姿容了。她抿嘴一笑,与阿丑回去屋中,把女儿抱了出来,与莘迩、令狐妍等来到堂上,一起吃饭。 莘迩的女儿还小,不会说话,然自能感知出谁爱她,与莘迩非常亲近,抱住莘迩的脖子不丢手,不停地吱吱呀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看这粉妆玉琢的小人是此等的可爱讨喜,令狐妍微微露出些渴望之色。莘迩把女儿递给她,笑道:“你也来抱抱?” 他女儿却不肯给令狐妍抱。 令狐妍撇嘴说道:“谁稀罕了!”抢过莘迩案上的酒碗,一口饮掉,不开心地坐回席上。 刘乐、阿丑虽知令狐妍没有心眼,令狐妍也从来没有以主母的身份凌辱过她俩,可眼见此幕,免不了,都是忐忑不安。 莘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诸女的情貌看的清清楚楚,便把女儿放到腿上,一边逗她玩,一边调和气氛,笑道:“有个笑话,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 刘乐温柔地问道:“什么笑话?” 莘迩说道:“这笑话,与老傅有关。老傅家里的事儿,你们是知晓的,他的子女都死在了难中,故他是一心想再要个儿子,以传宗接代的。就在去年秋,他的一个小妾怀上了身孕。老傅大喜若狂,因急於知是男是女,他就慕名请了个谷阴城中的所谓西域神僧,来算上了一算。问这个神僧,‘弄璋弄瓦’?你们猜这个神僧是怎么回答的?” 弄璋是生儿子,弄瓦是生女儿。 凭什么生儿子就给玉玩,生女儿就只给个瓦片玩?令狐妍对这种形容一向不满,哼了声,说道:“还能怎么回答?要么弄璋,要么弄瓦。”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这个神僧含含糊糊的,回答说璋也要弄,瓦也要弄。” “这不是胡说么?” “老傅也以为他在胡说,便随便给他了些赏钱,打去了。却便在前几天,老傅的那个小妾生产,你们猜怎么着?竟是生了一子一女!龙凤胎。” 令狐妍惊诧地说道:“居然有此事?如此说来,那个西域神僧还真是个神僧了!” 莘迩笑道:“老傅也这样以为。” “什么叫也这样以为?” “老傅重新备了份厚礼,亲自给那神僧送上,而在老傅离开以后,那神僧的一个弟子问他,怎么就算的那么准?你们猜那神僧是怎么说的?” 令狐妍迫不及待,说道:“你别总让我们猜猜猜的,绕什么弯子!那神僧怎么说的?你快说!” 莘迩蘸起一点酒,抹入女儿嘴中。 第六十一章 月色万里同 群雄各异谋(上) 夏夜的风,吹拂於谷阴城中。 四时宫位处於谷阴中城的东南,是以定西朝中的重臣、贵戚们,除掉安家於旧城的宋、氾等老牌阀族以外,大多也都住在中城的东南范围,莘迩家就在东南区,唐艾家也在东南区。 夜已过了二更,与莘家隔了两个里巷的唐家,前后进的几个院落都灭了烛火,唐艾的妻妾子女,及家中奴仆皆已入眠,只有后宅角落的一个小院子,这儿是唐艾平素筹谋军机要事之时,经常独自待在的地方,却依旧灯火通明。不仅屋中亮着烛火,小小的院庭里,亦在白色的墙壁上插了许多的火把,火苗腾跃,把整个院子照的如似白昼。 唐艾,此时没在屋里,就正在院中。 院子不大,地面以青色的砖石铺就。在临近屋门的位置,於屋门前的台阶边,放了一个黑底漆红的矮案,案上放着水和陶碗,案边,则摆了一个只能供一人独坐的独榻。这矮案、水、陶碗与独榻,显是从屋中搬出的。院中无有别人,不必讲究坐姿,况唐艾本是放达之人,也非是俗礼可以局限之的,故是他当下於坐榻上,却非跪坐,乃是手持羽扇,盘膝而坐。 他左肘支在矮案上,身子略微前倾,目光落到院中的地面上,聚精会神的,在看些什么。 月光、火光的交辉映照下,但见那院中的青砖地上,赫然刻绘着一副囊括了海内各国,西起西域,东达海边,北至漠北,南到交州的整个天下的地图。 唐艾所坐之处,是地图中定西所在的位置。 在他身前,是如今被蒲秦占据的关中,於其左前,是朔方,和朔方东边的代北地域,再左前,是现为柔然控制的广大漠北地区;於其右前,是新被定西占据的秦州三郡,再右前,便是蜀地,和蜀地东边的东唐了;在蒲秦以东,代北以南,东唐的荆、扬诸州以北,这块放在现实中,东西、南北俱两千余里的广袤区域,即是今之魏国的地盘。 单从地域大小上看之的话,秦、魏两国的辖地加在一起,才与东唐的辖地大致相当,但众所周知,东唐的南部州郡,如那交州、广州等州,多蛮夷之属,堪谓地广人稀,因如比之实际掌控的人口、民力,三国之中,却实是魏国称冠。 这且不必多说。 初夏的陇州,昼夜温差大,白天热,晚上凉,却只见那唐艾,独处院中,身披鹤氅,倚案而坐,时摇羽扇而神动,时饮清水而蹙眉,竟是在仔细思考,借火光,以观砖石上所绘之天下形势,沐月色,而在筹谋制定攻取朔方之戎机。 配上他俊秀的容貌,这一幕,要是被莘迩看到,少不了,须得赞一声:神仙中人也! 唐艾的视线掠过砖石上绘的朔方,停在朔方东南边,与朔方隔着黄河相望的雁门、太原等郡,心中想道:“苟雄、杨满目前正分别领兵,与魏兵缠斗於此,我军攻取朔方的部队只要行够快,进入朔方郡后,分兵一支,先把河西岸的几个重要渡口抢占,那么苟雄、杨满就算闻讯我军进袭朔方,也势难很快地回军驰援,此两人所部,可以不必太过多虑。” 他转过目光,看向朔方以东、雁门郡北边,与朔方一样也是隔河相望的代北,心道,“代北之地促狭,位处於柔然、朔方、幽并之间,东西不过千里,南北数百里而已,拓跋氏立足此间,至今甚久了,拓跋部与附属於拓跋部的鲜卑其余诸部、乌丸诸部,和被拓跋部征服的柔然、敕勒等的一些别部等等,诸多的胡种杂居於此域内,人口繁衍,羊马增殖,其地、草场已不足用,我观拓跋倍斤野心勃勃,他一定不会甘心屈居於此,必然会寻机向外扩张的。 “而拓跋倍斤要想扩张地盘,摆在他前边的,有三个方向的选择,即北之柔然、西之朔方、南之虏魏。柔然称霸的漠北,荒凉之地也,不足取;朔方西接我定西,南接关中,两面强敌,亦非上好之选;对他而言之,破困而出、大展拳脚的最好选择,自当是江河日下的虏魏。 “明公有意与拓跋倍斤结盟,驱之攻掠虏魏,夹攻蒲秦,此固可行之策,这回我军攻打朔方,并且大概也能借用到拓跋倍斤之力,但胡虏就是胡虏,狡诈无义,朝臣而夕叛,降叛不定,却须得防他日后坐大以后,变成我定西的强敌!” 唐艾的视线从代北离开,落到了朔方北边的柔然地界,沉吟多时,摇着羽扇,想道:“苟雄、杨满两部,我可把之阻於河东,不必多虑;拓跋倍斤所部,我可借用其力;此次攻打朔方,唯有柔然,是个变数。依照柔然的惯例,每春夏之际,它都会南下掳掠,今年开春到现在,它还没有南下,会不会在我攻打朔方的时候,它刚好大军南侵?这一点,须得做些谋虑。” 如前文所说,柔然其实都不能算是个成形的国家,不管是社会文化形态、政治组织形态,於慕容氏、蒲氏、贺浑邪等诸种胡人中,它都是最落后的一个,甚至连拓跋氏都比不上,很大程度上讲,它还只是一个较为原始的部落联盟,它曾被西域喜好干净的那个国家之国主,因其治内之胡人的肮脏,妇人们以舌舔盘,而蔑称为“狗国”,可见其之落后的程度。 同时,柔然也不是一个成熟的“种族”,其主体部分是由原本匈奴、鲜卑的一些奴从部落组成的,“柔然”是后来的自称,换言之,它们在族落内部的凝聚力上也很差。 却是说了,柔然既然这般落后,那它又怎会能够在匈奴、鲜卑之后,成为漠北的又一个霸主?原因也简单,这不是因为它自身的优秀,完全是因为之前的漠北霸主,鲜卑中现今的王者慕容氏,一心向南、向中原拓展,等同是主动放弃了漠北这块地方,故是它们这个鲜卑早先的奴仆诸部之联合体,才能趁隙崛起。 虽是崛起,已霸漠北,可因了其之种种的先天不足,所以柔然为了保证其王室的权力和地位,也是为了团结、凝聚治内各个的胡部,遂每到春夏之时,它们的王室就都会率领、或者组织境内的各部,南下定西、朔方、代北、魏地,进行大举地掳掠。 仍如前文所说,对较为原始、生产力极为落后的部落联盟来讲,战争事实上是一种获取生产、生活物资的生产方式,放到柔然这里说,战争也是一种通过利益的分配,从而加强其治内诸部向心力的方法,故而,它即使一再地因此受到魏国与拓跋氏的还击,就在去年,还被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进攻,差点王庭灭亡,可它们依旧在所不惜。 大概是去年受到的打击太大,今年直到现下,柔然还没有兵南侵,可依照它们之前的行事风格,之前它们不是没有受到过严重的打击,但打击归打击,第二年的掳掠事关其王室权力在漠北的稳定,却万不可停,总会是一如往昔,照旧实行,因此唐艾乃有对会不会出现“在定西攻打朔方时,柔然大兵南下”这种情况的隐忧。这一点,的确是不可不虑的。 至於该怎么应对? 月色之下,唐艾摇扇凝神,落目砖石上以绿、黄两色绘成的漠北,陷入沉思。 …… 沙漏里的细沙,无声而缓慢地往下流落。 差不多在唐艾沉思的同一时刻,谷阴向东,越过黄河,越过东西长约一千四五百里的关中地区,再过黄河南北流向的东段,刚被蒲秦打下的洛阳城中,本为魏国王府,现在蒲茂入主的府中堂上,也是灯火明亮。 第六十二章 万里月色同 群雄各异谋(中) 连着几天没有休息好的孟朗,眼中布满血丝,因为缺少睡眠而导致他内火大盛,在他的下巴上,出了一个大大的火尖,火尖已快熟了,烛火之中,旁人观之,只见颇是晶莹。 容貌看似倦怠,但孟朗的精神头是相当的好。 也难怪他精神焕,辅佐明主,统一北地,解民水火,抗衡江左,争夺天命。 这是孟朗年轻时就怀有的理想。 唐室迁鼎以今,南北割裂,胡人称雄於北,彼此乱战,杀戮不断,百姓为之受害,华夏的文明为之将断,作为一个才智群、胸怀大志的士人,孟朗岂会不会对此感到心痛? 遥想当年,他初学成出师之日,也曾想过南下江左,用自己的才智,用自己对秦国、魏国的了解,辅助江左的唐帝,完成规复中原的壮举,可江左的唐国朝廷,天子形同傀儡,权臣接踵而起,阀族只顾一家之私利,不仅贬压南方之土著士人,并且极为排斥与他们同为北人的北来之士,尤其对寒士之属,最为贬低不屑,故是在听闻了祖氏等北地豪帅在江左的遭遇之后,族声、己名都还不如祖氏的孟朗便熄了南下的念头,干脆留在了秦地,积极地寻找机会。 终於,他以寒士之身,得被蒲茂的父亲看重,自成为蒲茂的老师以今,屈指算来,已十余年了,经过他悉心的教导,蒲茂先是从一个仰慕唐家文化的少年,长成为了一个大致合乎他心中明君形象的英挺青年,接着又在他不遗余力的出谋划策之帮助下,成功地杀掉了那个尽管武勇出众,心思也不算坏,然而却不能推行唐化,浑身满是蛮夷气息的蒲长生,攫取到了秦国的王位,再又经过数年的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前前后后,二十年的蛰伏於渊,呕心沥血,时至於今,说是蒲秦也好,说是蒲茂与他孟朗也好,终於厚积薄,於今抓住魏国内乱的难逢良机,果断地兵出关中,一举打下洛阳,正式开始了统一北地的步伐。 这一刻,孟朗等的太久了。 他怎会不为此而情绪亢奋? 洛阳已下,邺城再克,则豫州、中州、冀州、幽州、并州,原属魏地的大半膏腴地域,便尽可入得秦手,随之,在消化了这些地方以后,再进兵徐、青,贺浑邪虽悍勇敢战,然在孟朗的眼中,他无非是个残暴不仁的羯奴罢了,仗蒲茂之仁声,凭秦兵之精锐,灭之如反掌易也!贺浑邪既灭,徐、青亦归於秦。接下来,或是北伐幽、平,把慕容氏的余孽消灭掉,或是西取定西,把陇州打下,都可轻松而为之。至多六七年的时间,孟朗有信心,即能把北地一统。 然后,与唐国对峙江淮,一边安抚境内,诛杀不服,消弭隐患,把那姚桃等悉数收拾了,解决掉秦国扩展太快,因为近百年来,胡人迭兴,而致使国内包藏祸心、各怀对中原觊觎之望的胡人诸种太多的后遗症之后,将民心收揽熨帖,一边若有时机,便渡江南下。 以那时候的大秦之强,经过对鲜卑、羯、羌等胡的统合,能征善战的兵马何止百万,攻之江南,只要小心谨慎,不轻敌大意,又能有多大的难度? 南北归一,蒲茂固可凭此成为一代开国的雄主,他孟朗,亦足可以此留名青史,彪炳千秋! 每思到这里,孟朗都不会不觉想起范蠡。 他有时会这样想道:“等到海内重新一统,百姓得以再次安居立业的时候,我已垂垂老矣了!吾家本籍北海,天下乱来,流离关中,故乡的风土、人情,我竟是从未见过,一概不知。叶落归根,狐死丘,我到那时,何不效范蠡之故事,辞别大王,不,应是天子了,归还乡梓,泛舟於海,望天水之一色,风浪中,与孙辈讲说我此生为生民立下的之浩荡事功,不亦乐乎!” 这个念头,他从未对人讲过。 但此时此刻於堂上,在与蒲茂做答对之际,孟朗的心头却不由又浮现出了此念。 蒲茂看出了他的异样,笑问道:“孟师,这几天,又是安抚洛阳的百姓,又是筹划进兵邺县的方略,着实累着你了,你是不是困乏了?” 孟朗回过神来,捋了捋花白的稀疏胡须,说道:“大王,臣不困。” “那孤看你适才似有些走神。” “大王,臣是在想,季和刚才的顾虑不无道理。” 就在方才,在孟朗对蒲茂陈述完了攻取邺都的作战计策之后,季和提出了一个担心,他说:“定西莘幼著虽据偏隅苦穷之地,然穷兵黩武,一意外扩,他久欲图谋我之朔方,如下会不会趁我军与贺浑邪争邺的机会,他悍然兵袭取?” 蒲茂说道:“哦?那孟师於此,可用对策?” 孟朗说道:“大王,莘幼著确有可能会趁机偷取我之朔方,但现下正值抢占邺城的关键时刻,我军不能还师关中,苟太守、杨太守两部作为我军攻打邺城的偏师,也没办法立刻回本郡布防,当下之计,只有一条。” 蒲茂笑道:“孤知道了!我军各部既然都无法暂归,那孟师所说的这‘一条’,肯定就是柔然了。孤猜得对否?” 孟朗说道:“大王神明,臣意正是柔然。” 蒲茂略作忖思,就接受了孟朗的建议,说道:“孤这便传旨柔然,叫它做好援我朔方的准备!” 季和没听明白他俩的对话,纳闷问道:“大王、孟公,传旨柔然?这是怎么回事?” 蒲茂对能人才士人向来都是好脾气,因不以季和冒昧地插嘴为怪,反耐心地给他解释,坐在主位的榻上,笑道:“莘阿瓜可能会借机侵我朔方的此忧,孟师早有顾料。柔然去年被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重挫,故是於我大军出关中之前,孟师就已奏请於我,遣使去了柔然,与柔然可汗结下了盟约。等到攻灭虏魏之后,我许他以代北之地,而为防莘阿瓜偷袭我之朔方,则要求他屯兵朔方以北,以备有患难。现今,柔然之名将温石兰,统骑万人,已在朔北。” 季和恍然大悟,旋即佩服不已,说道:“大王神明远见,孟公未雨绸缪,下官远不及也!” 此节就此带过,蒲茂自会明日去旨柔然,不必多说。 且说蒲茂把话题转回到进攻邺县的攻略上,说道:“如按孟师的方略,咱们抢先打下邺县的可能性,将会是很大。只是孟师,这派往攻扰徐州的部队,该以何部为好?” 慕容武台为了能够守住洛阳,把洛阳周边、洛阳东边豫州境内的精兵,大多调到了洛阳,这也就说,在洛阳被蒲秦打下以后,洛阳以东的豫州境内,现在已是无有魏军的重兵,亦即,豫州已是蒲秦的囊中物,而豫州东与徐州接壤。徐州,正是贺浑邪的老巢。 孟朗抢先打下邺城的战略谋划就是:派一支部队,经豫州,奔袭徐州,以此迫使贺浑邪分兵往援,贺浑邪部当下前有慕容权的部队,后有慕容瞻的部队,形势上本就不利於他与蒲秦争邺,在他又不得不分兵以后,他所面临的局势,显然就会更加不妙,如此,蒲秦便可从容不迫地沿洛水北上,直捣邺城,先将之拿下。 这个谋划不错,但能否得行,却有个关键,便是得看那支派去奔袭徐州的兵马够不够给力。若是足够给力,此策就能得行;若是不够给力,没能奔袭成功,反被贺浑邪留在徐州的羯兵击败,那此策就不能得行了。故是,蒲茂询问孟朗,这支部队该遣何部? 孟朗已有人选,他说道:“燕公性谨,广武果勇,以燕公为主将,广武为偏裨,用李基部为乡导,足以可起到威胁之用矣。” 燕公,即是蒲獾孙;广武将军,是吕明。他两个一个谨慎,一个敢勇,正好做个搭配。率领洛阳乞活从附蒲茂的李基部,长期活动在洛阳、豫州一带,熟悉地形,用为向导亦正适宜。 蒲茂想了下,同意了孟朗的举荐。 此事定下,蒲茂将之留待明日,打算与给柔然的旨令一道下。 却说洛阳旧为唐国的都城,被慕容氏占据后,亦是魏国的名城重镇,城内外一则人口多,二来唐人的右姓、鲜卑的贵种甚众,三则,中原最早的寺庙就建在洛阳城内,西域和各地的和尚、南方天师道的支脉信徒等等也为数不少,打下来容易,治理难,而在把洛阳至少暂时管治妥当之前,是不太好就北攻邺县的,於是,接下来,蒲茂就与孟朗等商议起了此个大事。 殿中烛火,殿外明月。 一场大胜之后,俱皆展望远景,各怀雄心万丈的蒲茂、孟朗,这一对君臣,夜谈不倦。 …… 洛阳向西北,顺黄河而前六百余里,到兖州的济北郡内。 谷城,本是贺浑邪的驻军所在,现在,他已率部离开了此地。 离开的缘故是,打败了慕容瞻后,为奖赏战士,贺浑邪许部下各营,入谷城抢掠,几天的烧杀淫掠下来,谷城县中早是不剩几个活人,房屋住宅被火烧了干净,县内县外,遍地堆积唐人、鲜卑人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尸体,初夏时节,天气已热,尸体腐烂得快,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传到十余里外,肥蛆、苍蝇铺天盖地,野狗、狐狸、老鼠横行其中。这里竟不是人间,已成鬼蜮。贺浑邪残暴不假,到底他也是个人,五感喜恶,他亦如常人,也受不了这气味和尽是蝇蛆、狐狗的脏乱,因於日前命令部下从附近还没有被杀光的乡里中,掳了些许的百姓,叫之收拾城中的惨状。哪知百姓人少,收拾了几天没能收拾利落。贺浑邪忍无可忍,遂把这些百姓也都杀了,然后便在前日,带部去到了谷城县城东北边十几里外的周亭筑营。 周亭临济水,空气、环境,比现今之谷城都不知要强上多少。 搬到这里之后,贺浑邪愉快了很多。 但就在此夜,在与蒲茂、孟朗春风得意的这天晚上,同样的月下,贺浑邪却不开心起来。 他踞坐胡椅上,瞅着侍立旁边的刁犗、张实等人,说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刁犗神色惶恐,因为恐惧,语声颤,回答说道:“臣愚昧,实是苦思无有良策。” “右侯,你呢?” 张实倒神色坦然,说道:“凡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也。人和,臣可以致,天时、地利,非臣所能掌也。臣,亦无良策。” 一人挺身嚷道:“要什么良策?要我看,根本不需良策,我有个办法!” :。: 第六十三章 万里月色同 群雄各异谋(下) 说话之人是贺浑豹子。 贺浑邪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贺浑豹子说道:“天王今所以驻军济水南岸,迟迟无法西攻邺县者,诚如天王适才所言,是出於两个缘故。一个是慕容瞻屯兵於我军之后,再一个则是因前有慕容权之部。 “想那慕容权,孺子而已,何足挂齿?因是,我以为,这两个缘故的重点,实是在慕容瞻!而欲败慕容瞻,在我看来,却是简单得很,又哪须什么良策谋议?不用太多兵马,我只需我本部精卒,至多五日之内,就能为天王取其级而回!” 贺浑邪皱起眉头,说道:“五日之内?慕容瞻虽败於我,然他到底是伪魏的名将,数十年间,几无败绩,且其部中现下犹有伪魏的精卒两万余,彼辈皆虎士也!你如何有此把握?” “慕容瞻虽伪魏名将,其帐下虽尚有伪魏的精卒两万余,然我却有两个‘可胜’。” “哪两个可胜?” 贺浑豹子碧绿的眼睛,露出狡诈的光芒,他摸着颔下的黄须,说道:“慕容瞻是天王的手下败将,谷城一战,天王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他已是丧胆之犬,此我可胜之一也;慕容瞻帐下的兵卒将士,其家多在邺县,慕容炎於数日前弃邺北窜,慕容瞻帐下将士们的家眷,要么被迫跟着慕容炎也北逃去了,要么被慕容炎抛弃,留在了邺此孤城,可以想见,他帐下那些将士们,此时此刻,肯定人心惶惶,军无斗志,是其不仅丧胆,并且丧家!此我必胜之二也!” 贺浑豹子年少的时候,就显示出了他性情残忍的一面,毫无同情与怜悯之心,喜欢打猎,游荡无度,特别擅长玩弹弓,打猎时,他经常不去弹射野兽,而把随从们当做猎物,故意弹之,每当有随从被他弹瞎了眼,或者被他弹个头破血流之际,他就会开心大笑,后来还把这个恶行带到了军中,何止普通的士卒,便是贺浑邪帐下将校,亦有不少受其毒害的。贺浑邪那时非常地厌恶他,一度还动了杀心,想把他杀掉,后因母亲的劝说,乃才留了他一条性命。 却未料到,真的像贺浑邪母亲所说的,快牛为犊子时,多能破车,等长成以后,则堪大用。果然贺浑豹子待至成年,竟乃折节,残忍固然仍旧残忍,可在治军、用兵上,却好似有天授一般,凡受命攻讨,所向无前。贺浑邪由是对他一改旧观,不再嫌恶於他,反信任弥隆。 这时听了贺浑豹子的这几句话,贺浑邪不觉展颜,笑与刁犗、张实等人说道:“吾子何如?” 贺浑豹子是贺浑邪的从子,因为信爱他的武勇和军事才能,贺浑邪有时会呼他为“子”。 要说起来,单从残暴好杀上看,贺浑邪、贺浑豹子两人还真是颇有父子之像,只不过贺浑邪毕竟年纪大,久居上位,城府却是比贺浑豹子要深得多的,他的好杀,不似贺浑豹子那般直接地挂在了脸上,他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喜怒无常。 刁犗虽是统府四佐之,但对贺浑豹子、贺浑邪两人都是十分的畏惧,尤其对贺浑邪,那是怕到了骨子里,在贺浑邪面前,半点也没有了出外带兵时的威风,当下赶忙赔笑,奉承说道:“天王圣明,齐公多谋,皆非臣等可比!” 贺浑豹子为贺浑邪打下了青州,为表彰酬赏其功,前不久,贺浑邪封他为了“齐公”,把青州的齐郡给了他做封邑。 贺浑邪问张实,说道:“右侯,你觉得豹子所献此策怎么样?” 张实沉吟了下,说道:“确如齐公的分析,慕容瞻部现下应的确是军心不振。” “那就按豹子此策施行,如何?” “可以一试。” 贺浑邪今晚在这谷城县城东北的周亭召集臣属,进行的此次军议,其所议之内容,却是与远在洛阳城中的蒲茂、孟朗於差不多同一时间所议论的事情是一样的,也是讨论如何才能抢先於对方,夺下邺城。限於地利上的劣势,张实、刁犗等皆无计可施,於是有了贺浑豹子的此道献策。既然瘸子里挑将军,定下了便用贺浑豹子此法,夜色已深,张实等也就拜辞告退。 出了贺浑邪宽敞的帅帐,张实、刁犗,与统府四佐中的其余两位,从事中郎王敖、主簿徐明,以及贺浑豹子和别的几个贺浑邪手底下的文武重臣,互相揖别,各回本帐。 踏着深沉的月色,张实缓步当车,在两个小奴的从侍下,慢慢地往自己的帐篷行去。走没几步,身后脚步声响,张实回头去看,笑了起来,说道:“雅雅,我就知道是你!” “雅雅”,雅士众多、整肃清洁之意也,是贺浑邪统府四佐中,主簿徐明的小字。徐明身材魁梧,一把大胡子,四十多的人了,偏有这么个闻之可爱的小名,倒也是相映成趣。 夜深人静,营中的兵士们早就休息。 林立的灰色帐篷间的通道上,除了举着火把,偶然经过的巡逻士卒们,再无它人。 徐明往左近看了两看,没有见到别的人踪,就放低声音,问张实,说道:“右侯,刚才帐中,大王问你,齐公所献之策怎样?你当时迟疑了一下。我偷觑你的神色,似是不太赞成。却为何最终你回复大王,说可以一试?” “你还真是机灵。” 徐明不理会张氏的说笑,严肃地说道:“右侯,兵者,大事也,尤其当下,我军才出徐州,虽是打下了青州,占据了兖州的泰半郡县,但我军毕竟根基稍浅,西北有实力尚存的伪魏,西南有挟关中百万之民的伪秦,南为盘踞江左的唐室,稍有不慎,咱们就有可能会被打回徐州去,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你既然不赞成齐公的建议,为何不向大王提出来?” 张实没有立即回答他,拉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到了自己的帐中。 两人依照唐礼,分宾主落座。 张实叫从侍在帐外把守,这才叹了口气,没有再叫徐明的小字,而改为了呼他的字,抚须与他说道:“亮达,我岂会不知我军根基颇浅?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可是亮达,大王一向的壮志,你也是知道的。大王一直都期望能够继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之后,入主中原,建国称帝,成就伟业,现如今,大王已经在徐州渊藏二十年了!今日一朝起兵,他的这份期盼就如那大河之水,奔腾不可制也!故是他急於抢在伪秦的前头,攻下邺县。 “大王欲得邺县的急切之状,你我在帐中时都是亲眼所见。你我既无良策,无法为主解忧,而齐公有策献上,你我又怎能再加非议?予以阻止?” “可若是齐公兵败?” “我仔细地想过了,慕容瞻帐下的部曲犹有不少,若是他一意据守,不肯出战的话,齐公或许不能打败他,但应该也不致会失利的。”张实放下抚摸胡须的手,端起案上的凉水,饮了半口,接着说道,“这也正是为何我虽不赞成齐公的建议,但也没有劝阻大王的缘由。” 徐明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若是这么说的话,我就明白了。” 瞧徐明的表情由紧张不满,转成了放松,张实心中想道:“徐亮达对大王,还真是忠心耿耿。” 却也知为什么贺浑邪尽管残暴,徐明仍会忠心於他的原因,其实与张实本人效忠於贺浑邪的缘由是一般无二的。 即是:为助於巩固权力,对张实、徐明这类徐州大地主、大士族的利益,贺浑邪大体上还是较为照顾的。对於张实、徐明这些人来说,不管是早前的唐室、还是之后的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以及现在的羯人贺浑邪,不管谁人做主,反正只要他们的利益无损,也就无所谓了。 张实想起了一事,说道:“我昨日才知,齐公前在青州时,不知因为何故,派人回徐州,将其妻杀了。其妻是清河崔家女,崔氏与我家、你家都是世交,你我不可不就此作些表示。” 徐明吃惊说道:“齐公又杀妻,把崔氏杀了?” “是啊。大王获悉后,也没有责罚齐公,亮达,既然如此,我看,咱俩的表示亦不宜过重,不如联名写封信,送去崔家,权作些许慰问,如何?” 徐明半晌没吭声。 张实问道:“卿另有想法么?” 徐明说道:“我没什么别的想法。” “那你若有所思的,在琢磨什么?” “我在想,好在世子不类齐公,右侯,如果世子与齐公一样,那咱们的日子可真就没法过了!” 贺浑邪的长子,在贺浑邪立自称天王之后,被立为世子的贺浑广,与贺浑邪、贺浑豹子都不同,大约这也是胡人迁入内地几代后,通常可见的事情,却与蒲茂的性子相近,钦慕唐人的文化,从小勤学不倦,虚襟爱士,好为文咏,其所亲昵,莫非儒素,拿贺浑邪的话说,“殊不似将家子”,与羯胡的那股野性未驯的气息格格不入,倒仿似唐家的士人。更新最快 手机端:: 这回贺浑邪出兵,没有带贺浑广一块儿,把他留在了徐州,镇抚后方。 张实笑了一笑,没有接腔。 他想道:“我华夏胄裔,於前朝世代簪缨,今食胡禄,与禽兽为伍,迫不得已耳。大王天威难测也好,齐公嗜杀残暴也好,世子文雅亦罢,无非当此乱世,吾辈且权寄身保家。” 望向了帐外的夜色,月光下,帐篷黑色的倒影被拉得长长的,铺展於沙土地上。 那暗淡的黑影,沉默无声。 …… 月光如水,清净宜人。 由黄河、济水南边的周亭向西南而下,过睢水、颍水、汝水,出了豫州的汝南郡,再过淮水,复过涢水、沔水等数条河流,行约一千三百里上下,是长江北岸,荆州州治所在的南郡。 南郡离济北远,离洛阳却不是很远,只有六百多里地。 蒲茂攻下洛阳的军报,早在数日前,就加急送到了桓蒙的手里。 便在这同一天的夜晚,桓蒙久卧难眠,见榻前的月色积如空水,遂披衣出室,赏月把玩,良久,他步上游廊,从廊中的兰锜上取下长剑一柄,独舞庭中。 那剑如霜,舞动间,明亮耀眼。 桓蒙进退趋步,越舞越快,绣袍掉落了地上,他都浑然不觉。蓦然止步,剑尖刺向夜空。天上月弦如钩,手中宝剑冷锐。桓蒙保持了这个姿势很长时间,末了收剑入鞘,抚剑柄而喟然叹道:“何时我剑可如此月,寒彻天下!” 虽雄心万丈,不被朝廷信任,他感觉自身,如龙困浅塘。 可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魏、贺浑邪三方混战,自己一点事情不作,令收复中原的大好良机消逝么?桓蒙又岂会甘心!他把目光投向了东北的扬州方向,殷荡,应该快出兵了。 第一章 御敌策已备 张韶领兵至(上) 朔方郡,黄河北岸。 虽然还没有到盛夏时节,但岸边的草场已甚是丰茂,一眼望不到边际,深的地方草丛长齐马镫,被风一吹,就像是滚滚的波浪,不知疲倦地翻动着。 在这片草场的东北边,长着片白桦林,林间的溪流细碎交织。 一头母鹿正於溪边饮水。 便在这头鹿的不远处,乱石堆后,露出了一个人头。 这人髡头小辫,显是北地的胡人,观其年岁不大,大约二十三四。 他紧紧地盯着这几头鹿,眼中透出喜悦的光芒,轻轻地把箭矢搭在了弓上,慢慢地举将起来,胳膊放到石上,把箭头对准了那毫无戒备、仍在舔舐喝水的母鹿的身上。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然从这人的身后探出,把他手中的弓箭按了下去。 这人转过头去,愕然地说道:“大人这是干什么?” 那按住这人弓箭的人,也是髡头小辫,但年纪大得多,应有三四十岁了,面黑如铁,颔下须髯颇盛,左边眉间,有一道伤疤,像是刀砍留下的。此人正是柔然的大将温石兰。 温石兰反问他,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把那鹿打了,带回去给大人尝尝鲜。” “你要打哪头鹿?” “当然是那头在溪边饮水的了。” “你看它的肚子。” 持弓箭的人看之,见那母鹿的肚子圆滚滚的,说道:“像是怀孕了?” “可不就是嘛!你把它打了,它肚里的鹿崽怎么办?” “……大人。” 这个打算把母鹿射死,给温石兰尝鲜的胡人,是温石兰素来喜爱的一个侍从,见他哑口无言,温石兰笑了起来,说道:“不打怀孕的母畜,这是咱们祖先的教诲,你可不能忘记啊!” 那侍从收起了弓箭,恭谨地应道:“是。”忍不住赞美温石兰,佩服地说道:“大人,你真是仁慈!” “这可不是仁慈。” 听了温石兰这话,那侍从不解其意,茫然地问道:“不是仁慈?大人,那这是什么?” 温石兰举目远眺无边无际的草场,又转头望南边的黄河对岸瞧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点意味深长,笑与这侍从说道:“这是为了咱们能够活着啊!” “能够活着。” 那年轻的侍从品咂温石兰此话的蕴意,这句话虽然简单,但他越品咂,却越觉含意悠长。 就像唐人以土地、耕牛为本一样,胡人以草场和草场上的野兽为生存的根本,爱护怀孕的野畜,其实就是爱护他们自己的生存环境。 那头母鹿丝毫不知,一场威胁到它生命的危险,被温石兰化解,对温石兰自也不会有何感激之念,被温石兰与那侍从的对话声音惊动,慌张地朝这边瞅了一瞅,迈开蹄子跑掉了。 温石兰目送它离去,从乱石堆后出来,到清澈的溪边,摘下蹀躞带上的羊皮水囊,弯腰盛了一囊的水,重新将之挂回腰间,随之,再次朝远近眺望了片刻,与那侍从说道:“回去罢!” 两人的坐骑,栓在林外。 那侍从遂先飞奔出林,解开拴马的缰绳。 等温石兰随后出来,二人翻身上马,驰往北去。 穿过一片迎风招展的草地,又经过两个不大不小的林子。 行约四五里许,两人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临时筑建的兵营。 说是兵营,实与胡人部落的聚居区没有太大不同。 营区的外边并无营墙,只在周围布置了一些警戒的骑士,偌大的驻兵地面上,於那草丛之中,星星点点的,扎着千余个帐篷,每个帐篷的外头都有三五匹马,西北角的一块区域上,停放着三二百辆车轮特别高大的大车,围圈着成群的羊。 此即温石兰这回带到朔方附近的部队了。 总计战士五千。温石兰是敕勒人,也即高车人,其部下的将士多与他同族,他营中的那高车,是他们本族的特色,那些羊,则是用来挤奶,以给将士们提供日常的吃食的。 温石兰治军,非常重视军纪,看到他回来,周边警戒的骑士们没有脱离岗位,只是纷纷脱帽、举刀,或者鸣颊,吹出响亮的口哨,用这些动作和声音,来表示对他自内心的拥护和尊重。 温石兰冲他们点头回礼。 进入营区,温石兰吩咐那侍从:“去把巩先生和龙军将请来。” 那侍从应诺。 温石兰自到帐中,摘下腰上的佩刀,把蹀躞带也解了下来,都挂到了帐壁上,随便洗了洗手,坐下未久,一个唐人和一个碧眼虬髯的西域人,跟着那侍从到了帐外。 这两人就是温石兰口中的“巩先生”和“龙军将”。 巩先生即是那个唐人,全名叫巩凤景;龙将军是那个西域人,全名叫龙无驹。 巩凤景家本朔方郡,与现在柔然的那些唐人相同,也是在家乡犯了事,为避刑责,而潜逃出境,跑到了柔然,因为他熟悉朔方的情况,故是这次被原为柔然西部镇帅,后来夺位成功,当上了柔然新可汗的匹檀,派给了温石兰,从军到此。 说起匹檀的夺位,真是一场激战。温石兰眉间的刀疤,就是在那一战中留下的。温石兰身为匹檀帐下的头号大将,连他都受了这样的伤,差点性命不保,由此足可见当时之凶险。 “大人,巩先生、龙军将到了。” “请进来。” 侍从候在帐外,把守戒备,巩凤景、龙无驹入到帐中。 一个唐人、一个西域人,然既投了柔然,不免就得把自己本来的语言、习惯改变,“入乡随俗”是也。巩凤景、龙无驹各摘下毡帽,放到胸口,操着生硬的胡语,躬身向温石兰行礼。 温石兰亲热地说道:“不必多礼,快请落座罢!” 两人在胡坐上坐下。 巩凤景说道:“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石兰答道:“刚回来。” “不知这次去朔方,大人有何收获?” 却是原来,孟朗要求温石兰协防朔方,以防定西来犯的檄文,在日前,先是被送到了匹檀那里,继而,匹檀就传令温石兰,叫他做好战斗准备。接到匹檀的命令后,温石兰遂亲自南渡河,去到朔方,与朔方现今的蒲秦守将见了个面,一则是了解下定西、朔方而下的具体情况,二来是与那守将做个沟通,当定西万一真来侵犯的时候,便於两边能够更好的协同作战,三者,也是借机问朔方的秦军讨要些军械装备。 巩凤景问的“收获”,指的就是温石兰此去朔方的最后一条用意。 温石兰说道:“那秦将小气得很,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松口,什么都没给我!” 龙无驹大为不满,说道:“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边要求咱们南下,一边一毛不拔,啥也不给。真是过分!” 借机问朔方秦军讨要军械这事儿,是巩凤景给温石兰出的主意。 他挠头说道:“现在秦军主力在魏,定西一旦来犯,没有咱们,朔方必然危险。为了保住朔方,按理说,不该拒绝大人的要求的啊。” 龙无驹狐疑说道:“大人,巩先生言之有理,朔方的秦将本不应拒绝大人,可他却这般吝啬,会不会是因为他得了秦主、孟朗的授意?……要真是如此,我看孟朗那老家伙对可汗所说的,甚么等攻灭魏国以后,就帮着咱们打下代北的这话,十之**也不可靠,没准儿是在哄骗咱们!大人,要不咱们干脆就别管朔方了!” 温石兰摇了摇头,说道:“不管是不成的。” “可孟朗那老家伙若是在哄骗咱们,骗得咱们出兵出力,到头来,却不帮咱们打代北?” 说实话,温石兰也不相信秦军会帮他们打下代北,不但是他,匹檀也不相信。 但此次秦魏鏖战,对柔然来说,却是个扩张地盘、增强实力的难逢良机。 便在温石兰出兵之前,匹檀告诉他,他已经决定,不管秦军会不会帮忙,他都准备将在入秋后大举进攻代北。也就是说,就算秦军不帮忙,代北,柔然也是要打的。而既然代北,柔然是一定要打的,那邻近代北的朔方此地,就绝对不能被柔然的另一个大敌定西占据。 温石兰一边回想匹檀的话,一边与龙无驹说道:“他帮也好,不帮也好,只要秦军能把慕容氏打残,对咱们总归都是有好处的。” “那大人的意思是?” “定西若果遣兵来犯,咱们还是得帮朔方一把的。” 巩凤景问道:“大人可把咱们定下的御敌战略,说与朔方的秦将了么?” 温石兰说道:“说了。” “那秦将怎么说的?” “他很赞同,愿意照此实施。” 这个“御敌战略”,也有巩凤景的一份功劳,他闻言甚喜,说道:“这样的话,剩下的,就看定西会不会真来侵攻朔方了!其若果真竟敢来犯,等待他们的,哼哼,……就必只有全军覆灭一途!”谄媚地奉承温石兰,说道,“大人亦可再以此而立下大大的战功。” 第二章 御敌策已备 张韶领兵至(中) 温石兰笑了一笑,说道:“战功不战功的,无所谓了。”手按在膝盖上,轻轻弹动,想道,“要紧的是,不能让朔方落入定西的手中,影响到今秋可汗对代北的用兵。” 匹檀才夺下柔然的汗位不久,其国内的政局原就不稳,去年,慕容暠、拓跋倍斤联兵共侵柔然,柔然又惨遭大败,要非转移及时,连他们的王庭都差点被鲜卑人的铁骑给一锅端了,虽然匹檀等逃得快,没有成为鲜卑人的俘虏,可却有不少柔然治下的其它各个胡部的大率、贵族在这回大败之中,或者战死疆场,或者被慕容暠、拓跋倍斤的部队俘获,就拿温石兰所属的敕勒人来说,敕勒共有大的部落六个,先后便有两个投降了拓跋倍斤、慕容暠,着实是损失惨重,并且也使得匹檀这个新任可汗的威望,目前在漠北草原上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柔然是由许多的胡人种族拼凑而成的国家,尽管在历代柔然可汗的努力下,其国中现下已形成了一个“国人”的集团,作为他们统治的基础,但凝聚力仍还不强,加上漠北的自然环境艰苦,为了生存,几乎所有的胡部酋率,眼中都是只有“利”字的,当此形势之下,能不能稳住政权,能不能稳住权位,可以说,就全要看匹檀今年秋天的这回代北之战,能不能进展顺利了。就算不能把代北彻底攻占,至少也得掳掠到足够多的羊马、俘虏,以分给国中各部。 否则的话,恐怕下一次的柔然内乱,就在不远的将来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温石兰率兵来援朔方,亦可谓是身领重任了。事实上,也正是因朔方太过关键,故此匹檀才会在与孟朗订盟后,把温石兰,这个他帐下的头号大将派了过来。 去年的那场大败,柔然损兵折将,温石兰带来援助朔方的兵马共五千骑,看似不很多,其实已经是匹檀在不从各部大举压榨、召兵的情况下,所能给温石兰的最多部队了。 想到匹檀而下所处的窘境,温石兰当着巩凤景、龙无驹的面,神色从容,然心中满是忧虑。 巩凤景问道:“大人,朔方那边有定西的异动情报么?” 御敌的战略既然得到了朔方秦将的同意,那这个计划就算是定下了,但能不能付诸实行,说到底,还是得看定西到底会不会来打朔方。 温石兰说道:“朔方秦军散出去了许多的斥候,陇州入朔方的几个通道,都已在他们的监控之下,最远的斥候,他们甚至派到了贺兰山那里,但截止当前,尚未现有定西兵马入境。” 巩凤景喃喃说道:“那这定西的兵,究竟会不会来?” 温石兰希望定西的兵来,又不希望定西的兵来。 希望定西的兵来,是他御敌的战略已定,有把握打败定西来犯的军队,当此柔然国内的局势极其严峻之情形下,一场胜仗,是有利於匹檀稳固权力的。 不希望定西的兵来,是他虽有克胜的把握,但打仗,总是要有死伤的,他带来黄河北岸的这五千骑,一部分是王庭直属的精锐,一部分是跟从他多年的他本族的勇士,每一个人,在柔然国内如今的这种局面下,都是宝贵的,他不愿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战死或者因伤致残。 龙无驹说道:“会不会来,这还用说么?” 巩凤景问道:“龙军将,你此话何意?” 龙无驹说道:“孟朗有智士之名,他料测定西会趁机侵犯朔方,这且不说,只说咱们的可汗,英明神武,可从来都是算无遗策的!如果定西的兵不会来,可汗又岂会令大人与吾等行军数百里,率部来此援助朔方?这定西的兵,肯定是要来的,只是不知他们何时会到罢了。” 温石兰长相魁杰,对待自己人,却素是和蔼可亲。 他语气温和的对龙无驹说道:“龙军将,你说的不差,我临出王庭前,可汗对我说,定西的莘幼著野心勃勃,此前已数次觊觎朔方,且为了争夺朔方,还曾遣使去到盛乐,与拓跋倍斤约盟,料他这次是必不会放过秦军攻魏,大军在外的机会的,他是一定会派兵来打朔方。 “依咱们定下的战略,潜伏漠中,断其归路的此任,就交给你吧!” “潜伏漠中,断其归路”,此是温石兰、巩凤景等定下的那个“御敌战略”中的一部分。 从定西到朔方,主要的道路其实只有一条,便是此前两次定西兵进入朔方的那条路,越过原本的时空中,被后世名为腾格里沙漠的那片千里漠海,抵达至贺兰山外,然后绕过贺兰山,向北再穿越一片漠区,继而向东渡过黄河,即入朔方境内。 温石兰等定下的整个的战略计划是: 先,分兵一部,潜伏到贺兰山北边、黄河西边的那片漠区中;其次,在定西兵渡河进入到朔方后,朔方的秦军守兵佯败,诱之深入,在此过程中,柔然骑兵不断地骚扰定西兵;最后,温石兰亲率柔然主力,与朔方秦军合力,在由他选定的战场上,与断掉定西兵退路的伏兵配合,前后夹击,和定西兵马展开决战。 这个方略很简单,然却把温石兰部相比於定西部队的优势挥到了最大。 一个是,定西来打朔方,是要攻城的,定然不可能都是骑兵,必是会以步卒为主,反观温石兰部,则多为轻骑,且因他们日常生活的环境恶劣,个个吃苦耐劳,善於机动作战,他便可仗此,在秦军佯败的过程中,进则袭扰,退则撤入朔方境内的漠中,对定西兵进行一再的骚扰,以消耗其之士气。 一个是,朔方三面临黄河,那支伏兵的安排亦把这种地形给加以运用了起来。 设想一下,秦军佯败以后,定西军本来士气如虹,可却在趁胜进战之际,不时地遭到柔然轻骑来去如风地扰战,士气慢慢的被耗费干净,而随之,在终於抓住了秦军、柔然骑兵的主力,待要决战的关口,忽然其之后路被一支冒出来的敌军阻断,对於士气而言,这定是雪上加霜。 此个方略如能按照制定的这样施行,温石兰取胜的可能,的确很大。 至於潜伏漠中的任务,为何不给秦军,而是要给龙无驹。 缘故有二。 一则,龙无驹是西域人,早年曾跟着商队在定西、朔方、关中等地来往多次,熟悉朔方、定西间的地理情况。二来,此战的意义太大,温石兰不能相信秦军。 第三章 御敌策已备 张韶领兵至(下) 龙无驹一个西域人,却怎么会在柔然军中为将? 这是因为,在莘迩西征,大破龟兹,设立沙州三营,自此把西域诸国再度彻底地纳入到定西的控制下之前,柔然以新一代的“漠北霸主”,匈奴的继承者自居,曾经几次经沙州或从东北边入侵西域的各国,并插手诸国的内政,培养出了一批亲近柔然的势力,於是在龟兹灭国、西域重归定西管制以后,就有些许不甘臣服的西域贵族潜逃出境,跑去了柔然,投靠匹檀。 龙无驹,即是其中之一。 龙这个姓,在中原不多见,在西域却是颇有,早在前代秦朝时就已经灭国,被并入车师后部的且弥国,其王室就以龙为姓,现仍为西域大国之一的焉耆,如今的王室也姓龙。 龙无驹自称是焉耆王族,至於他这话是不是真的,柔然人并不很清楚,而实际上,匹檀、温石兰等对此也不在乎,之所以重用龙无驹,说到底,看重的还是他本人的能力。 听了温石兰的命令,龙无驹爽快应诺。 便於当日,龙无驹引骑千人,离开了柔然骑兵主力的驻地,向西南而去,到黄河边上,改沿河西行,然后顺河南下,总计行程约四五百里,在三天后,进入到了河西边的漠区之内。 漠北地区不是只有草原,也有荒漠的,西域的大漠更多。 在这种地理环境中,龙无驹和他率领的柔然轻骑们都十分适应。 由擅长在沙漠中寻找水源的兵士,在漠中找到了一块小绿洲,龙无驹等便暂时在此驻扎。 除掉等定西兵马到后,断其归路这个任务以外,龙无驹等还有另一个不必多言,本属题中之义的任务,即是广撒斥候,向南边和西边的陇州方向查探,看能不能找到定西部队的行踪,如有所现,便立即报与温石兰。 故是,龙无驹於选定了驻地后,就遣出了数十精明能干的斥候,或南或西,令各往去侦查。 却说这数十斥候之中,有一骑南下到了贺兰山麓,沿途都无现,再往前行的话,就是定西境内的腾格里沙漠了,他正在犹疑,要不要继续深入,便在这天中午,方待打些猎物,做个吃食的时候,遥遥望见西边的黄沙漠海之上,炽热的夏日之下,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一支兵马。 他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慌忙上马,猎物也不打了,赶紧回去给龙无驹报讯。 这个当口,出现在沙漠上的军队,且是从西边而来的,根本不用想,只能是定西的部队了。 这个斥候判断得没错,这支兵马,的确是张韶所率,前来攻打朔方的定西大军。 就在那斥候掉头回程,急去禀报之时,却这支行军中的定西部队中,正生了一起让主将张韶略微为难的事件。 要说这事件,倒不复杂。 时已五月,漠中高温难耐,军中用水短缺,一个军吏和一个骑士遂因为抢水,起了斗殴。 按理说来,同袍斗殴,按照军法处置就是,可让张韶为难就为难在,这斗殴双方的身份有点微妙,那军吏是他的部下,那个骑士,则是高延曹的部下。 在闻讯之当时,张韶就忙不迭地赶到现场。 只见争水的双方,一边依在马边,耀武扬威,骂骂咧咧,一边站在沙上,鼻青脸肿,愤怒不已。张韶定眼看去,认出了那鼻青脸肿,显是在争水中落了下风之人,是他部下的军吏,而那个占了上风的,自是高延曹部中的骑士。 张韶问道:“怎么回事?” 他部下的那个军吏好似见到了亲人,指着那个骑士,悲愤地告状说道:“将军!他抢我的水!” “他抢你的水?” “是!” 张韶和颜悦色地问那骑士:“你为什么抢他的水?” 那骑士理直气壮,抚摸着身边的战马,说道:“我的马儿渴了,他那里水多,难道不该分我些么?” 张韶说道:“军中分水,皆有定量,你马儿渴了,那分给你的水呢?” 那骑士说道:“我有马三匹,军中分的那点水,哪里够用?”斜眼瞧那军吏,说道,“他一个小小步军,无用之徒,与其水给他喝了,何如我拿来饮马!” 这骑士是高延曹的嫡系部曲,乃是定西头等甲骑精锐“太马营”中的骑兵,太马营的骑兵是重甲骑兵,与寻常的轻骑不同,为了便於行军、作战,他们每个人通常都有主马、副马,和专用来驼运铠甲、军械等物的配马等数匹,故这骑士说他“有马三匹”。 那军吏闻得他这等的轻视之言,什么“与其水给他喝了”,还不如“拿来饮马”,怒不可遏,仗着自己的主将张韶来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再与那骑士扭打。 张韶连忙把他止住,稍作踌躇,做出了解决此事的决定,胖脸上露出笑容,与那骑士说道:“你瞧,马上就出沙漠,到贺兰山了,贺兰山那里水源充足,莫说你有三匹马,就是三十匹马,也足够你取饮的!好了,好了,一点小事,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回你去本部去罢!” 那骑士哼了声,冲张韶行个军礼,提着那军吏的羊皮水袋,洋洋得意地牵马去了。 不但被抢水,还挨了打的那军吏,委屈不已,与张韶说道:“将军,我精打细算,好不容易省下的那些水,又岂是为我自己?我部下有几个兵卒渴的不行,我是打算拿出分给他们的,却被那狗东西路过看见,便给我劈手抢去!将军,你怎么这就放他走了?” 张韶拍了拍这军吏的肩膀,安慰他说道:“我知道你仔细,也知道你爱兵如子。”望了望那骑士离开远去的身影,放低声音,亲热而诚恳地说道,“可那骑士是高将军的部下,高将军是曹领军的爱将,他的名头你不曾闻么?谷阴军中一霸是也!就连曹领军也让他三分,便是征虏,等闲也由着他的性子。咱们才从西域回来,在谷阴人头生疏,对他只好礼让。这口气,你且忍下去罢!” “他说我还不如他的马!” “哎呀,太马营、牡丹骑的骑士,不都这般自傲么?他说咱不如马,咱们就不如马了?且待攻打朔方,咱们好好打出个漂亮仗来,给他们瞧瞧就是!” 张韶说到这里,顾看围聚在左右的兵士们,见这些兵士都是自己的部下,便从马鞍边摘下水囊,递给了这个军吏,说道,“你说你部下有几个兵渴坏了?贺兰山已在眼前,到了山下,随你们喝个饱!我的这囊水,也是我省下来的,你先拿去给兵士们分了,暂做解渴。” 那军吏能够理解张韶的为难,又见张韶把自己的水分给他,委屈和愤恚虽然仍存,少不得,亦有感动浮上心头,局促地说道:“将军,望山跑死马,贺兰山虽已在望,要等到山下,恐怕还得多半天,这天气热的,火炉似的,将军没有水怎么能行?这、这,我不能要。” 张韶治军,素来号称与部曲同甘共苦,此次穿越漠区,他也保持了一贯的风格,在用水上没有给自己特殊的待遇,而是与全军的将士们一样,每日都是按定量分配的。他这一囊水,是他今天的定量。那军吏知道这点,因是不肯要。 张韶哈哈一笑,硬把水囊塞到了他的手中,说道:“给你,你就拿着!” 那军吏感动至极。 张韶又安抚了下周近的兵士,兜马而回,返至了中军。 漠中的气温太高,张韶身体又肥胖,尤其怕热,到了中军,他已是汗流浃背。 几个亲兵支起了个简易的帐篷,请他入内做个乘凉歇息。漠上没有障碍物,部队的行军一览无遗,因为沙子软,行也不是很快,张韶就从善如流,入到帐中,权且休息片刻。 亲兵队长偷偷地摸入帐中,从怀中取出了个不大的革囊,奉给张韶。 这亲兵队长是张韶的从子,最得张韶信赖的。 张韶接过革囊,拽掉塞子,猛地往嘴里灌了几口,有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往下流,他伸手把之抹去,问道:“还有几囊?” 那亲兵队长说道:“不多了,还剩五囊。” 张韶小心地把塞子重新塞住囊口,还给那亲兵,说道:“得省着点喝了!”吧唧了两下嘴,说道,“惜乎无冰,要能是凉的,就更可口了。” 这囊中装的,却是葡萄酒。张韶久镇西域,好饮此物,乃与从谷阴出兵时,叫他的这个从子、亲兵队长备下了些,带在了军中。入到漠区以来,每天一囊水的定量,实是不够张韶用,渴极时,他就用这葡萄酒在帐中润喉。为不影响他与兵共苦的形象,这事只有他两人知道。 那亲兵队长笑道:“阿父,想喝凉的还不好办么?等到了朔方,我给阿父找冰!” 便在此时,帐篷的帘幕被人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那亲兵队长吓了一跳,革囊拿在手中,已是来不及塞回怀里了,他转目去看,见来人是李亮。 李亮进到帐内,皱着眉头向张韶行了个礼,说道:“将军,我听说太马营的一个骑士,抢了别的兵卒一囊水?将军竟没有责罚他,而反把自己的水……”目光落到了那亲兵队长手里的革囊上,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股葡萄酒的味道,正在说的话戛然而止,愕然问道,“这是?” 张韶神色自若,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示意亲兵队长把革囊给李亮,说道:“一点西域特色,你来尝尝。” 李亮接住革囊,低头看看囊边残留的酒渍,抬眼看向张韶,说道:“这……” “小小意思,莫要推让!” 李亮到底是没有喝,但因了这段插曲,他原本想建议张韶重重惩罚高延曹部下那骑士的话,也就不再说了,辞别出帐,行未几步,那亲兵队长撵了出来,拽住他,说道:“刚才……” 李亮不等他说完,立刻接腔,说道:“刚才我什么也没看到。” 就不说张韶大方地分水给部下,自己却偷喝葡萄酒这事该怎么评判,只那葡萄酒也是酒,带酒入营,本就是违反了军纪的。 得了李亮的话,那亲兵队长回去报与张韶且不说,只说李亮,往前走了数步,顿足回顾,往张韶休息的那个小帐篷看了眼,心道:“这位张将军,还真是……。”借用张韶好说的“小特色”,评价他,“嘿嘿,别有特色。” 入夜时分,部队到了贺兰山下。 再往前行,就要改道向北,准备渡过黄河了。 这天晚上,在山边筑营以后,张韶召聚高延曹、赵染干、赵兴、李亮、邴播、安崇等一干从军攻朔方的将校,和参谋军机的张龟、杨贺之,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第四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上) 跟着张韶来打朔方的这些定西将校,背景各不相同。 如那高延曹,是王都禁军太马营的猛将,定西之宿将;李亮、安崇是莘迩帐下的部将,刚在秦州一战中冒出头来;邴播是麴球的故将;赵染干、赵兴是降将,同时也可算是莘迩的部下。 诸将的族属、信仰也不相同。 高延曹、李亮、邴播是唐人,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安崇是西域粟特人,信奉祆教;赵染干、赵兴是铁弗匈奴人,兄弟两个信的是本族的认为万物有灵的萨满巫教,兼偏向信仰佛教。 但这些将校於不同点之外,亦有相同处,便是俱皆骁勇,都乃是定西而今军中的一流战将。 来源杂,族属杂,信仰杂,而偏偏又悉为武勇之士,换言之,不仅高延曹骄横,其余的诸将,多多少少,也难免会有桀骜之态,这要换个别的人来做他们的主将,很有可能会连军令都无法贯彻下去,但莘迩甚有识人之明,选了张韶来做此次攻打朔方的主将,凭着张韶说他是“宽容退让”也好,说他是“八面玲珑”也好的治军风格,却是把这些将校顺利地捏揉在了一起。 当然,张韶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缘故,即是莘迩现下在定西国内的威望,如日中升,在定西军中的威望因其之数次大胜,更是已过麴爽,无人可比,张韶是莘迩亲任的此战之主将,那么高延曹等即使与他原先不熟,对他自也会是先天的带上几分尊重。 因此,尽管部队中不同营头的兵卒,偶尔会出现彼此争吵、互相打架等事,至少放到高延曹等这些各营将校的此一层面上,大家伙见面时的气氛,还是颇为和睦的。 诸将应召,络绎来到张韶的住帐。 张韶很客气,每来一人,他都会亲自迎接,就是李亮、安崇这两个军职稍低的,他也没有拿大,一样的笑脸相迎。 等到诸人到齐,按照官职的尊卑、年齿的老少,各自落座,张韶也坐入到了主位。 他笑容满面地环顾了一圈众将,目光特别在张龟、杨贺之这两个很得莘迩信用的文士处停了一停,再次点头示意,然后这才开口,与诸人说道:“从谷阴出,咱们行程六百余里,总算是穿越了漠海,到了贺兰山下,君等都辛苦了!接下来,咱们就要顺贺兰山北上,寻找合适的地方渡河东进,正式展开对朔方的攻伐了!今晚请君等来,不为别的事,只为一事,便是将入敌域,不可无先头探路、逢山开道的部队,……君等谁人愿意担此重任?” 高延曹的部下皆是重装甲骑,是不合适担此探路之任的,而且他对这等任务,实也是不屑为之,听了张韶这话,他像没事儿人似的,大马金刀地坐於胡坐上,把视线随之张韶的目光,也投向了诸将,左顾右盼,见诸将一时无人应声,就说道:“将军,末将有个人选推荐。” 张韶问道:“谁人?” “西海侯兄弟是朔方的土著,他两人在朔方,地形熟,人头也熟,探路此任,非他二人莫属。” 张韶连连点头,说道:“高将军言之有理。”便看向赵染干、赵兴兄弟,问道,“西海侯、临戎侯,可愿受此重任?”笑道,“亦不需君兄弟共去探路,一人就行了!” 临戎,是前代秦朝时朔方郡辖下的诸县之一,现在处於一个半荒废的状态。 一个是为了表示此战打下朔方的决心,再一个也是表示对赵兴的重视,遂於张韶领兵出都之前,莘迩上表朝中,封了赵兴临戎县侯此爵。 眼前帐中这么多的定西勇将,要说起来,单论爵位的话,倒是赵染干、赵兴这两个铁弗匈奴的降人最高,包括张韶在内,余下之人,莫说县侯,就是乡侯、亭侯也尚无有一人受封的。 赵兴迟疑未语。 赵染干挺身而起,大声说道:“末将正欲请命,还没来得及说,愿为将军先锋,渡河探路!” 张韶大喜,说道:“好,好!”顾与诸将,欣慰说道,“西海侯愿先行探路,咱们就能大胆地渡河进军了!”起身到赵染干身前,握住他的手,殷勤地嘱咐说道,“我军步骑七八千人,连带战马、骆驼、辎重,声势不小,之前在漠中固能隐匿行迹,但到了朔方郡附近后,必就无法潜藏行踪了,朔方的虏秦守将苟雄今虽不在郡中,然闻其留下守境的是啖高,此将也算是虏秦的一员悍将了,君侯为我大军先锋,渡河以后,务要小心,遇虏邀战,不可浪战也。” 赵染干忿忿地说道:“只恨苟雄不在朔方,使我不能一报前仇!”从张韶那柔软暖和的手中,把自己粗糙的手挣出来,拱拳行礼,说道,“将军且请放心,末将一定不会大意轻忽的!” 两年前孟朗、苟雄攻朔方,赵染干败於苟雄之手,并在战败后被苟雄肆意侮辱,导致他在铁弗匈奴中的“威名”顿为之落,此事他铭刻在心,从不曾忘,对苟雄恨之入骨,久思雪恨。 “好呀,好呀。”张韶扭过脸,询问张龟、杨贺之,说道:“就请西海侯率其本部为先锋渡河,两位参军以为可否?” 谘议参军,是莘迩临时给张龟、杨贺之挂的文职军衔。 张龟颔说道:“高将军说的不错,西海侯熟悉朔方的风土、人情,担此重任,正是合宜。” 杨贺之没有说话,默认了张韶的这个任命。 於是,当晚定下,明天一早,赵染干就率他带来参与此战的本部胡骑七百余人,先头出,到朔方西边的黄河岸边找寻合适的渡口,先渡河,并於渡河后,一边继续深入探路,摸查具体的敌情,一边分兵把守住对岸,接应主力过河。 此事议妥,不管是先,还是后进,明天各部都要一早拔营,张韶雷厉风行,便没有再做磨蹭,就亲送诸将出帐。 趁诸将辞别的空儿,张龟拉住高延曹,把他拽到了一边,低声说道:“今天你部中的一个骑士,与将军本部的一个军吏因为抢水,起了斗殴,此事你知么?” 高延曹说道:“知道了啊。” “那你还不代你的那个骑士,向将军道个歉么?” 高延曹一脸的莫名其妙,说道:“为何道歉?” “你那骑士不仅抢水,还侮辱将军部下的那个军吏,说他人不如马,实是欺人过甚!” 高延曹不以为然,说道:“你说这个啊,参军,我那军吏说的是实话罢了,何来欺人过甚?我部中的战马,无不是精挑出来的好马,日常抚养,所食所用,一马所耗,能抵数户小民之用,金贵得很,说那步吏不如我马,没有错啊!再则说了,来日攻打朔方,陷阵掣旗,靠的不还得是我太马甲骑么?只靠那些步卒,……”高延曹斜眼看张龟,问道,“参军,你觉得成么?” 高延曹几次从莘迩出征,与莘迩手下得用的部将、谋士都很熟,虽不曾与张龟共过事,但在谷阴去莘迩家拜访时,与张龟却也见过好些次面了,张龟与他的关系还算不错,故此这时才会拿良言说他。可听了他的这番回答,张龟一时竟无话可对,呼他的小名,说道:“螭虎,你这……” 高延曹举目望天,复东眺贺兰山,又去看西边的漠海,摸了摸胡子,说道:“参军,值此良宵,我军连日跋涉,终出沙漠,驻营於此山角佳地,你瞧那座山峰,像不像个酒壶?这片大漠,似不似一片黄羊肉?吾忽诗兴大,欲作诗一,待回到谷阴,呈给征虏将军鉴赏。你不要误我的雅兴了,若是使我不得好句,我可要找你麻烦的!”扬长而去。 张龟无可奈何,只好作休。 张韶驻足帐门口,只当未见张龟与高延曹的窃窃私语,直到目送诸人远去,乃方回入帐中。 张龟、杨贺之两人没走,跟着还帐。 帐中烛火通明,三人继续商议底下的行军、战斗诸事。 却那高延曹自称忽诗兴,倒非是因不想再听张龟絮叨的推脱之言,只见那明亮的月光洒下,举前观,是巍峨黝黑的贺兰山,草木清香扑鼻,回顾身后,是延伸无尽的黄沙翰海,干燥之气盈满,处於这高山、平漠间的营区,就好似处於明暗、水火之间,的确给人以奇异之感。 高延曹回去本帐,能就此写出一什么诗来,无须多讲。 且说赵染干、赵兴兄弟两个,各有部曲,他两人部队的驻地相邻,两人因结伴而归。 先到了赵染干的营区,赵染干正要入内,赵兴说道:“阿兄且慢。” 赵染干止住脚步,问道:“什么事?” “刚才帐中,阿兄怎么就接受了渡河先锋的任务呢?” 赵染干蹙眉说道:“张将军是咱们此战的主将,主将有令,岂能不遵?你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赵兴凑近赵染干,说道:“阿兄,自蒲茂兵侵我朔方以今,咱们铁弗匈奴先是大败於孟朗、苟雄,部民折损不少,随后阿父起事不成,咱们的部民又被吕明、季和屠戮甚众,继而,虏秦与定西争夺秦州的连番大战,我又被迫率部从战,被那孟朗借刀杀人,损失亦重,时至於今,咱们铁弗匈奴早不复昔日的盛况,咱俩手下的各部民口合到一起,尚不到万人,堪战者不过三两千骑而已!……阿兄,我看此次攻打朔方,必会是一场恶战,就算咱们跟从主力进斗,伤亡也不会小,阿兄却如何又应下了先锋之任?万一孤军落单,被那啖高……” “你不要说了!” “阿兄?” 赵染干叫赵兴的小字,说道:“勃勃,阿父死了,我是你兄长,咱们铁弗匈奴的事,自是我说了算。我应下此任,当然有我的考虑。怎么?蒲茂给你了个铁弗大率的伪号,莫不成你就真把你自己当成是咱们铁弗的大率了么?别忘了,你现在的主人是定西的大王!不是蒲茂!更别忘了,我是你的兄长,有我在一日,就轮不到你对咱部中的事务指手画脚!” 赵兴说道:“阿兄,我断无此意!” 赵染干往自己的营区内走了两步,停下来,转头冷笑着,又与赵兴说道:“这次做渡河先锋的是我,不是你。你要想成为咱们铁弗真的大率,就盼着你能一语成谶,我果然被啖高击败,身死疆场罢!”顿了下,又说道,“只怕便是我死了,这大率你也做不成!咱们的幼弟孤塗可是在拓跋部的!那个奴生子阿利罗亦深得大王和征虏将军的厚爱!” 赵兴看着赵染干回去,站在月下的原地,半晌没动。 跟从他去参加军议,但资格不够进帐,因在帐外等候,这时则侍从他回营的金素弗、叱奴侯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是忐忑不安。 金素弗说道:“君侯?” 赵兴好像回过神来似的,叹了口气,按剑说道:“我说为何我投附定西,与阿兄重聚以后,阿兄对我一直都是没有好脸色,原来他是怕我夺铁弗大率之位! “这真是……,真是……。我铁弗今所存之能战者,只有两三千骑,值此北地纷争、烈士用武之际,我是不愿咱们仅存的这点实力再被无谓地消耗掉,所以才劝谏阿兄的啊!又岂是为了争大率之位?唉,清者自清。他既这样想,我解释也无用,随他猜疑去吧!” 金素弗、叱奴侯是赵兴的心腹,素知赵兴虽然年轻,今年也才二十来岁,然而心志却高,念念不忘他们铁弗匈奴过去称霸朔方,与鲜卑拓跋部、氐秦及柔然诸部抗衡的荣光,一个如今只剩下两三千能战之卒的部落大率之虚名,还真是不会被他看在眼里,倒相信他说的这话是实话。 赵兴带着两人往本营行去。 金素弗见他如怀忧心,问道:“君侯,仍在担心西海侯么?” 赵兴摇了摇头。 “那君侯是在想什么?” “我觉得张将军有事在瞒着咱们。” “有事瞒着咱们?” 清朗的夜空下,赵兴顾张韶帐篷的方向,语带疑虑,说道:“你们说,张、杨两位参军为什么没有与咱们一起回帐?他两人留在了张将军帐中,会是在与张将军商议什么?” 第五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中) 不管张龟、杨贺之是在与张韶商议什么,赵兴都是无法知晓的了。 次日一早,赵染干率本部先行,张韶引主力稍后出。 赵染干部虽只比张韶部的主力提早出营了不久,但因其部曲俱铁弗匈奴人,胡饼、酪浆之类的冷食吃惯了的,又他们所乘之马,非是太马营甲骑所乘的那种负重高、奔快、胆子大、性格好的上好良马,多是朔方、关中等地产的土马,当下五月仲夏,贺兰山麓、黄河两岸的草场成片相连,适於此类马食用的牧草到处都有,也不必携带,故他们基本上没带什么粮秣,只每骑随马带了数日兵粮而已,军械方面,他们都是轻骑,也仅是每骑携带箭矢数壶、备用的弓弦几根,及每三四骑合带一个简便的小帐篷,以供夜晚住宿,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因是比起既带着战车、辎重车,且还有大批骆驼跟随的张韶所部之主力,他们的行快了很多。 贺兰山雄伟连绵,五月的季节,有那海拔高大的山峰上,尚存着去冬、今春的积雪未化,便是山脚,背阴处,早晨的时候,亦犹有寒气上冒,周围的黄土湿漉漉的。 赵染干当先而骑,七百余的铁弗轻骑散成一个扇面,紧随其后。 远远地望去,只见高山与荒漠之间,葱郁的狭长草原地带上,这数百呼啸奔腾的骑士就像是一股黑褐色的旋风,所过之处,鸟雀飞起,野羊逃窜。这等壮阔、苍凉的气象,不抠字面上的意义,单从意境而讲,当真是且渠元光偷去求见温石兰那日,听到温石兰在帐中所唱的那敕勒民谣中形容的一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不过身在此景中的赵染干,却毫无温石兰在唱这歌时的那种刚健慷慨之情怀,他满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必要把渡河先锋的这个任务给完成了!决不能给勃勃半点争夺我部大率的机会。”内心的深处并还有一个想法,“莘公表封勃勃为临戎侯,临戎是朔方的旧县之一,等到打下了朔方,莫不成莘公是想把勃勃留镇朔方的么?这可万万不成!朔方是我部故地,留镇朔方的,只能是我!莘公若果真提出此议,我一定要千方百计,劝说他改变主意。” 权力面前是没有父子、兄弟情谊的,唐人如是,胡人亦如是。甚至相比文明达,重视孝悌人伦,嫡长子继承此制早已深入人心,即使争权,常也能被控制在有序范围内的唐人,胡人部落中对权力的抢争,实是更加的混乱,并且也更加的野蛮和血腥。赵染干有此一念,忌惮他年轻出众的弟弟可能会成为他权力的威胁者,说来倒非是纯因他多疑。 对莘迩、定西来讲,这却是件好事。 赵染干此前的降附定西,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求得生存,而当今下出现了赵兴这个无论血脉、还是在铁弗匈奴部中的名望都不次於他的强力竞争者之后,赵染干的这个“不得已”依附,不知不觉间,为了巩固他自身於其本部中的地位,已是变成了可算“主动”的依附。 这其中有莘迩的功劳。 莘迩尽管一再三令五申,严厉地训诫国内各个郡县的长吏,对待治下的各个胡部,务必要像对待唐人百姓一样,不可欺凌,应以信仁为本,可实事求是地说,这样的政策,用来对待胡部里的寻常牧民固然是好,也有成效,但用之对待各个胡部的酋率,却就没那么好用了。 想那些酋率们,本来天高皇帝远,在他们那一亩三分地上,他们就是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日子虽是比唐人的贵族苦些,然他们身为酋率、胡人的贵种,手底下的牧奴少则数十,多则成百上千,也是衣食不缺,过得多舒坦?却忽然上边多了管制,他们自不免就会觉得拘束,不开心。像且渠元光此类的,就一门心思的想着要“恢复旧日的荣耀”。赵染干、赵兴在本质上也是如此。因而,对待酋率们,是没法单一的用“信义、宽仁”来治理的,通过实践,莘迩终究还是走上了前代秦朝、成朝之边地军政长官治理境内胡部的老办法,便是分化二字。 当然,莘迩的总体政策,与之前的那些边地官员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一个区别是,秉承矛盾论的分析办法,按照“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换言之,谁是我们的自己人的这个原则,对待底层的胡牧,莘迩坚持一视同仁,绝不欺压。不但郡县的长吏不许欺压,胡部的酋率、恶霸如有欺压行为而被告状到县中的,亦秉公处理。这后一条,是莘迩理想化的一条规定,胡牧住的非常分散,夏牧时节,几里方圆、乃至十几里方圆内,可能只有一帐胡人居住,他们没有官府这个概念,截止现下,基本还没有向县寺告状的情况生,但虽是理想化,可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莘迩还是有意要大力推行此条的,因为非是如此,就难以彻底改变胡人旧有的部落形式,就不能真正的把胡牧落实为编户齐民。 再一个区别是,对待那些酋率们,分化归分化,但先,不会刻意地挑拨他们进行仇杀、内斗,其次,表面上,仍是以信义相待,像前代秦朝时那位边将所做的,为了给战友报仇,把数十、成百的羌人头领骗来,然后酒中下毒,把之一并毒死,这种失信的事,肯定不会干的。 最后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即是莘迩叫以阴师为的陇地的儒生们,不要忘记了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教导,指示他们在胡部聚集的地方,开设学校,招收胡牧的年轻人、孩子入学就读,明文规定,不分贵贱,只要学有所成,就任用为官;不仅开儒学,还开武校,凡在武校成绩优异者,可以直接参加现在改为一年一次的武举考试,被录取者,和唐人相同,立刻授以与其考中等级相应的勋官,相应勋官的一应擢用规则、福利待遇全部享受。至於儒学、武校的学费,有钱的胡牧想给,不拒绝,多给也要,穷人家没钱的,则就不收,欠缺的经费全部由朝廷补上。因为定西不富,且此制是才开始施行,所以这些儒学、武校,目前开设的还不多,总计招生的数量也不多,但慢慢来,莘迩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必定会有极大的收获。 学校先不多说,回到“分化”上。 对待铁弗匈奴部即是如此。 一方面,蒲茂封给赵兴的“铁弗大率”这个头衔,莘迩对之不承认,然也不专门否认,好像没有这件事似的,同时厚待赵兴,表请朝中,封他为临戎侯;另一方面,继续重用赵染干,还特意请旨,把赵兴带到定西的铁弗部众,分了部分给赵染干,以加强他本人的实力。 莫说赵兴,便是赵染干,也能从中瞧出莘迩对他兄弟两人的分化之意。 可是,又能怎样? 莘迩一来没有做任何失信的事,二来对他兄弟两个都甚是厚爱重用,划出了一等的牧场给他两人的部民,朝廷给他兄弟两个的赏赐不断,种种做法,叫他兄弟二人无话可说。 明知是在分化,如那赵染干,也只有心甘情愿地跳入此坑之中,最多了,半夜睡不着觉,想起此事时,伸出个大拇指,服气地暗赞一声莘迩手段高明罢了。 恩威并用,威,不是靠杀人杀出来的,手段高明正是威的一种表现。不管自己的心气多高,但上官的手段总比自己高明,无论自己怎么折腾,最终都在其股掌之间,试想一下,换了是谁,能不会对这样的上官畏惧?畏惧一生,上官的威也就出来了。 莘迩如今在定西国中、军中的威望,不止是靠他打仗打出来的,战果只是威望产生的基础,常胜将军多了,不见得人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威望,更多的,靠的是他从令狐奉、从宋闳、氾宽这些对手处学来的政治手段,以及他通过前世见闻学到的一些权谋运用。 唐艾等人私下讨论过莘迩的这个治理胡部的办法,认为如与蒲秦相比的话,蒲茂虽是号称王道,然他出於充足的自信,对降附的诸胡各部,一味宽厚,说是迁就也不为过,实为“小仁”,而孟朗动辄阴谋诡计,必欲除掉姚氏、赵氏而后才快,却还不如蒲茂,乃是不折不扣的杀戮小道,综合莘迩的那几条政策,他所施行的,才可称是王道之政,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赵染干怀着这样的心事,率部一路北上。 次日下午,过了贺兰山,到了朔方西边那片漠区的边界。 就在赵染干驻马,略作忖思,选择前行方向,是接着北上,进入此片漠区,还是转往西去,先到黄河边上的时候,前面数里外的漠中,一处沙丘后头,探出了两个髡头小辫、蓬头垢面的脑袋。 这两人远望漠区外头。 一览无遗的地况,加上锐利的眼神,使他们很快就看到了赵染干所率的这支小部队。 两人对视了一眼,用与鲜卑语接近的柔然话,低声交谈了几句,旋即悄悄地牵马离开沙丘,走了一段,随后上马,打马一鞭,急朝漠中的西北边奔去。 他们的马尾后边,系着杂草、树枝,马蹄在沙上踏过的痕迹,被之打扫得干干净净。 此两人是龙无驹部中的斥候,西北边,是龙无驹部现下驻扎的那个小绿洲所在之方位。 先前那个龙无驹手下的斥候,在贺兰山现了张韶部后,立刻返回去给龙无驹报讯,於路上,他碰见了好几拨本部的其它斥候,便把自己现的军情分别告诉与之,这些斥候遂分散沿途,守在入朔方的必经之地,等待张韶部的到来,然后再次第回报。 眼前的这两个人,就是这些斥候中的一拨。在他们之前,除掉最早的那个斥候,已有两拨斥候随后等到了赵染干部,相继奔经此处,赶回禀报龙无驹了。也正是因为赵染干部的行军,已经完全地被龙无驹部掌控,是以这两斥候才能现他们的这般及时。 茫然不知己部行踪已然暴露在龙无驹、温石兰眼皮子底下的赵染干,坐在马上,朝前望了片刻沙漠,转目西看,又朝西边看了会儿,做出了决定。 他扬鞭前指,说道:“就算入了前头漠中,咱们还是得折往西行,不如干脆直接往西吧!” 从於赵染干近处的诸骑里头,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唐士。 这唐士闻言,说道:“大率英明。只是咱们如果由此向西,是不是得遣人去给张将军送个信?” 此唐士便是当年赵宴荔帐下那个曾代表赵宴荔,出使过孟朗军中的杜琅。他之前陪同被选为质子的阿利罗来了定西,贪恋定西的“富贵”和“安逸”,就没有再回去赵宴荔部中。再后来,赵染干投附朔方,仗其是赵宴荔嫡子的身份,把他从阿利罗那里强行索要了过来。赵染干认识的唐字不多,杜琅於今算是他手底下的一个文士,负责些公文、应酬等的文字工作。 赵染干说道:“那是自然。” 杜琅说道:“不知大率欲遣何人报讯?” 赵染干瞅他眼,问道:“老杜,你想说什么?” 杜琅干笑而不失谄媚地说道:“若是无有别的人选,小人愿受些苦累,为大率跑一趟。” “你不是愿受些苦累,是不愿跟着我渡河吧?” “大率此话怎讲!” “你他娘的,前晚回到帐中,老子对你说应下了张将军所命的先锋之任,准备带着你一起先头渡河,当时你就满脸的不情愿,愁眉苦脸,当老子没看到么?昨天出营到现在,你时不时地长吁短叹,当老子没听到么?老杜,你怎么这么贪生怕死?枉我父昔年那般的器重於你!” 边儿上的胡骑们纷纷嗤笑出声。 杜琅涨红了脸皮,义正辞严,说道:“大率!你这叫什么话!小人虽为文士,但这么多年,跟着故大率东征西讨,哪次害怕过?大率你忘了么?孟朗、苟雄围我朔方之日,是小人,只带了一个小奴,长袖翩翩,孤身出使,入了其营!小人要贪生怕死,又岂会敢行此举?” “是么?” “是啊,大率!小人所以自告奋勇,愿为大率将咱们就此向西之事,折回禀与张将军,全是因为小人琢磨着,小人稍微能言会道一些,能在禀报的时候,备述一下大率此番为大军先锋的辛苦,和大率对张将军的敬重。大率要是信不过小人,这禀报的事儿,就不用小人便是!” 赵染干点了点头,从左近从骑中挑出了一人,说道:“你去,禀与张将军,说咱们由此向西去了!沿途每隔十里,我会留下几个骑士,充作接应。” 那从骑应诺,当即转马,回去寻张韶所率的主力。 杜琅眼巴巴地看着那从骑远去,心道:“一步走错步步错,我那年怎么就贪图些微的财货,投了赵宴荔呢?早知今日,我那时还不如……” 早知今日,杜琅那时还是会投从赵宴荔的。 那时的朔方,包括现在的朔方,胡牧的人数远比唐人为多,掌着生杀大权的都是胡人的大率,作为一个唐人的士子,手不能提,又想过上好的生活,事实上,也只有投附胡人的酋率一途。泛而言之,孟朗之得用於蒲茂,张实之投贺浑邪,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只与杜琅不同的是,孟朗、张实的才智出色,孟朗并怀有远志宏图。 …… 赵染干率部西行,到了滔滔的黄河边上,径往记忆中,宜於大军渡河的渡口而去。 因不知渡口处有无秦军驻守,他却是在前往的路上,十分的隐匿部队的行踪。 河西漠区,西北处的小绿洲中。 身壮肤白、碧眼浓须的龙无驹接到了斥候们络绎的回报,他帐下一将建议说道:“那支到漠边折往西去的定西轻骑才数百人,又都不是唐人的穿戴,料应是铁弗匈奴的余孽。军将,不如咱们尽起兵马,急抄其后路,先把之歼灭在黄河岸边?” 第六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下) 龙无驹摇了摇头,说道:“大人给咱们的命令是‘断其归路’。这支西去河边的轻骑人数不多,只是张韶部的先锋,咱们若贸然出战,恐会打草惊蛇,不利於大人定下的作战方略。不可。” “那就看着他们过河去?” “重点是张韶所率的定西主力,不在於这支先锋。且再多遣斥候,务要把张韶部的行踪时刻掌握手中,及时报与大人,好让大人能够知己知彼,临机制宜,这才是关键。” 军队行军要打很多的旗帜,将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主将的姓名虽然不会直接绣到将旗上,但主将的官职、军职,将旗上却都会有,斥候已经搞清楚了这支果然来打朔方的定西部队之主将在定西的官职、军职是什么,故此龙无驹自然而然地也就已知此战的对手是何人了。 不是别人,正是前戊己校尉,秦州一战后,才被定西因功拜为武卫将军的张韶。 无论龙无驹自称焉耆王族的事情是真是假,他是西域人,且为西域贵族的出身则是不假,张韶久镇西域,龙无驹对他还是较为熟悉的,知其作战的风格,忖思了稍顷,接着以慎重的态度,与部下的柔然军官们说道:“张韶此前屯戍西域,长达十余年,这个人我是比较了解的。他生性谨慎,凡用兵之时,从不冒进,必反复侦查敌情,然后乃战。 “咱们所在的这片漠区,在河水以西,也就是说,当张韶率部渡河的时候,这片漠区等於是处在他的后方。咱们须得防他会不会於渡河之前,先派遣斥候来此片漠中摸查,以免在渡河的时候,遭到我军从后的突袭。万一咱们行踪暴露,可就影响到大人底下的作战部署了!传令下去,多安排些暗哨在咱们驻扎的这块绿洲之外,一旦现定西的斥候,马上来报!” 张韶驻守西域十余年,与柔然和西域诸国,经历过先后七八次的大小战斗,因其谨慎的性格,基本上没有过大的失利,但他比起定西的另一个西域战将索恭,似乎骁勇不足,却也没有取得过什么大胜,因是,在知道了他为定西此次攻打朔方的主将以后,龙无驹尽管多了个心眼,亦不觉谨慎了许多,但却也说不上很重视,对温石兰战前定下的作战方案,还是很有信心的。 在绿洲的营区里等了两天。 外头的斥候一拨接一拨地回来禀报赵兴、张韶两部的动态,直到赵兴部已经找到渡口,经过短暂的战斗,把啖高故意留在渡口假作防守的一支小部队击溃,渡河完毕,张韶部接踵而至,也开始渡河,绿洲外的暗哨却一直都没有现定西的斥候出现。 龙无驹喜与左右说道:“张韶素来谨密,今却大意,竟没遣人查探后路有无伏兵,想来应是此前的秦州之胜,滋长了他的骄傲。兵法云:骄兵必败!此天亡张韶也!” …… “这场仗只怕就输!” 黄河东岸,刚按既定的过河次序、引率本部渡过了黄河的赵兴,忧心忡忡地与金素弗、叱奴侯这样说道。他一边说,一边牵着坐骑,停驻岸上,观看河面上正在渡河的其余部队。 叱奴侯不解其意,摸着环绕光秃秃头顶垂下的小辫,问道:“仗还没打,大人怎生就这么说?” “渡河之前,我建议张将军,应该先遣些斥候摸入河西的那片漠中,看有无敌军驻扎,以防当我渡河之际,被敌半渡而击,然而张将军不肯听从我言!” “大人,此事我知,但现在我军都快渡河完了,那边的漠中也没有敌军出来,这说明那片漠里,是无有敌军驻扎的。咱们千里奔袭,朔方的秦军无有戒备,因而没能提前在那片漠中驻防,此亦不足为奇。张将军不听大人的建议,固然不对,可也不能就此便说我军将败啊。” 赵兴说道:“朔方的秦军也许无备,可从张将军不肯听我良言,即可看出,张将军实是有些刚愎!主将刚愎,而我军又是长途千里至此,可谓孤军深入,两下结合,岂有不败之理?” “这……”叱奴侯不好再说,心中不免觉得赵兴小题大做。 赵兴瞥了他眼,料到了他的念头,说道:“我说此仗咱们怕是会败,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赵兴拿着铁制的直马鞭,点了点渡河部队占据的那片河面,神色凝重地说道:“你我皆知,这个渡口,乃是朔方西边最於易大军渡河的渡口之一,不但这里的河面开阔,少湍流,且两岸土地坚实,亦不松软,便於武刚车、辎重车等大车行驶,昔年我部在朔方时,常年在此有精卒看守。可是前日,据我兄的军报,把守这个渡口的秦军却居然只有二百余人,被他一个冲锋就给击溃了,渡口由是为我所有。……你们想想,这难道不反常么?” 莘迩三年前遵令狐奉之令,率骑入朔方时,朔方还在赵宴荔父子的控制下,莘迩为了能够渡河,着实是与赵宴荔部打了一场好仗,相比之下,今次定西部队进入朔方却是相对容易,的确是反常了些。 叱奴侯想了想,说道:“大人这么一说,确是有点反常。……但,之所以如此,会不会是因为苟雄率兵在魏,朔方郡内的守卒不多,他们兵力不够,所以没有办法在渡口处严加设防?” 赵兴年轻的脸上忧色深重,说道:“若是如此,还则罢了;若非如此,唉,我军就堪忧了啊!” 金素弗比叱奴侯聪明,猜出了赵兴真正的担忧所在,沉吟说道:“大人莫不是在说,秦军可能早就已经知道了我军的到来,他们所以不在渡口驻守精兵,其实正是为了诱我军渡河?” “此正我忧!” “大人,那赶紧把这个担忧禀与张将军吧!” “我怕他还是会不听啊!” “不管怎样,总得试试!” 赵兴是从蒲秦那里叛投到定西的,他当然不愿再成为蒲秦的俘虏,以孟朗的“嫉恶如仇”,他若兵败被擒,二次成为蒲秦的阶下囚,十拿九稳的,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从这方面说,他与定西部队的利益是一致的。故而,他最终还是听了金素弗的话,去找张韶,禀报其忧。 金素弗、叱奴侯要招呼、管理刚渡过河的本部兵卒,没有陪他共去。 过了约小半时辰,赵兴骑马还回本部。 金素弗、叱奴侯迎上。 金素弗问道:“怎样?” 赵兴紧蹙眉头,没有立刻回答金素弗,而是先说道:“张将军一定是有事瞒着咱们!” 这话已是他第二次说了。 金素弗、叱奴侯对视一眼。 金素弗问道:“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那大人怎会觉得他有事瞒着咱们?” “我求见张将军时,他正与张参军、杨参军对着地图,不知在谈些什么,见我到来,他三人迅地止住了话头,张参军并把地图折了起来。而且,在我把我的担忧禀与张将军时,杨参军闭着眼,半句话没有说,如似不闻,明显他是在考虑什么别的重要问题。” 金素弗猜测说道:“他三人也许是在商讨渡河后的进战方略?” 赵兴说道:“进战不得你我么?若是在商讨进战方略,有什么可避着我的?” “那他们在谈论什么,大人可能猜出?” “……,我猜不出。不管他们在谈什么,总之,从今天起,咱们万事要多小心!” 金素弗、叱奴侯应道:“是。” 叱奴侯问道:“大人的担忧禀与张将军后,张将军怎么说的?” “张将军不以为然,满脸带笑的,糊弄了我几句,把我打了事。” 数千的定西步骑,到此时渡河大致完毕,各部的战士在本部将校的指挥下,络绎到达指定的位置,重新组成行军的阵型,担负警戒任务的骑兵、步卒们,也各自归还阵中。 渡河时略显混乱的场面,慢慢地复归严整。 看到这有条不紊的一幕,赵兴自我安慰,想道:“定西虽小,然陇地本就尚武,自其建国以今,复战斗不断,这两年,征虏又接连招募良家子,组建健儿营,比起兵户,更加敢战,论以部队的战力,却足与秦、魏争锋。这回攻打朔方,即使不能克胜,惨败,希望也不至於罢!” 好在赵兴从小在朔方长大,地头极熟,就算真是定西军此回惨败,他自忖之,只要时时、事事小心,想来逃出一命,总归还是可以的,唯是他的部卒,说不得,会再次遭受重大损失。 提起了精神的赵兴,在全军整备已毕,接着行军之后,继续随军前行。 朔方郡占地不小,东西四百余里,南北最宽处三百余里,但其境内,中部和南部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沙漠,其下辖之诸县,大多处於郡中最北端的黄河岸边,随着黄河“几”字形的流向,这些县也呈一个“几”字形。河外的三封等废县不说,只说河内,目前还有唐、胡百姓聚居、秦军驻防的县,西边是临戎、沃野两县,北边是广牧、朔方和前代秦朝时本属五原郡的河阴等县,东边是前代秦朝时亦属五原郡的曼柏等县,南边与上郡接壤的地方,有个大城县。 临戎、沃野两县,是张韶部渡河后,为了后顾无忧而必要先占据的两地。 这两个县,境内现下的居民都不多,等若是半废掉的县了,但县中俱有部分的秦军驻守。 就算之前秦军不知道定西军的到来,定西军打下渡口,渡河以后,朔方的秦军肯定也就知道定西的部队到了。为了小心起见,赵兴主动请缨,在其兄赵染干的先锋部队之后,又从部曲中选出了几个精明伶俐的部中军官,叫他们乔装打扮成本地的土著牧人,离军先行,赶在主力的前头,潜去临戎、沃野城中打探县中秦军的情况。 他派出去的斥候还没有回来,赵染干传送捷报的兵卒先回来了。 “临戎县的秦虏闻我王师杀到,已然渡河,惊慌失措,遂弃城而遁。临戎,现已为我部占据。” 张韶接报大喜,把这道捷报传给高延曹、赵兴、邴播、李亮、安崇等诸将观看,抚摸着大肚子,状似快活地欢畅大笑,与诸人说道:“朔方方下守备空虚,继苟雄守御朔方的啖高,无名鼠辈耳,以致临戎秦虏,今闻我王师至,乃仓皇遁逃!由此推之,我军取朔方,易如唾掌也。君等且请勉力,候大功成日,吾当将功劳与君等分享!” 他手往前挥,下令说道,“从谷阴出来,十几天了,几乎天天晚上住漠中,早上醒来,满嘴、满脸的沙啊!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加行军,今晚咱们就住临戎!” …… 河西边的漠中,龙无驹接到军报,笑与部下将佐说道:“张韶部已至临戎,大人的计策看来是成了!咱们做好准备,三两日内就开拔出营,赶去参加伏击!” …… 临戎距沃野不远,六十来里地而已。 张韶部进到临戎,当晚在县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才亮,先锋的赵染干便又遣人送回捷报一道。 “沃野虏兵趁夜亦遁,我部已入据其城。” 张韶喜不自胜,再次召来高延曹等将,把这道捷报也给他们传看,披衣立在帐中,摸着下巴,志得意满似地问诸人道:“我说的对不对?沃野的守兵也逃了,取朔方,是不是易如唾掌!” 赵兴按捺不住,终是起身进言,说道:“将军,不太妙啊。” “什么不太妙?” “秦虏即使再无备,也不可能连续放弃两座城啊!将军,啖高会不会是在诱我深入?” “哈哈,哈哈。西海侯,你多虑了。” “多虑?将军……” 张韶打断了他,说道:“朔方总共也就屁大点地方,也没什么山川险隘,啖高‘诱我深入’?他能把咱们诱到哪里?再且说了,就是他在‘诱我深入’,他手上有几个兵?还能打咱们个伏击不成?”问张龟、杨贺之,“两位参军以为呢?” 张龟没有说话。 杨贺之慢吞吞地说道:“西海侯说啖高是在‘诱我深入’,有这个可能。” 张龟、张韶不约而同,看向了杨贺之。 杨贺之接着说道:“但与其说他是‘诱我深入’,依下官看,不如说他是欲‘聚兵顽抗’。” 张韶问道:“此话怎讲?” “正如将军所言,啖高手上没多少兵马,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话,是把不多的兵马分散各城,被我各个击破的好,还是把所有的兵马聚集一地,顽抗死守,以待后援为好?” “当然是后者为好。” “是以下官以为,与其说他是‘诱我深入’,不如说他是欲‘聚兵顽抗’。” “哦,你是在说他舍弃临戎、沃野两县不守,不是为了诱我深入,而只是为了聚兵顽抗。” “正是。” 张韶大为赞成,说道:“杨参军的分析甚有道理!”旋即又哈哈大笑。 赵兴问道:“将军笑什么?” “啖高的后援现正与慕容鲜卑交战於雁门等郡,给他们插个翅膀,他们也不能很快赶回!啖高聚兵顽抗,以待后援,却是痴心妄想,倒是方便了我军,将之一举全歼!” 赵兴极力劝谏,说道:“将军,啖高虽无名之辈,可我军远涉流沙,今在朔方,离谷阴千里之遥,实为孤军,倘使有变,势会陷入危局!不可大意啊!” 张韶笑道:“听说你回来了,临戎县内县外的各部酋率、唐人强豪,昨晚不少都来拜谒,给咱们送来了成群的羊马、成坛的美酒,有你与汝兄这两个本地贵种在,怎能说我军是孤军呢?西海侯,此战打完,少不得,在上奏朝中的檄报中,我会给你记上一笔大大的军功!” 赵兴扭脸去看张龟,说道:“张参军?” 张龟慢条斯理地说道:“杨参军说啖高是欲‘固守待援’,下官以为然也。啖高固守的地方要么是广牧,要么是朔方。无论广牧,还是朔方,底下来,都会有一场硬仗在等着咱们。将军,事不宜迟,我军今日便及早开拔,进驻沃野吧?在沃野休整一日,然后再作进!” 张韶说道:“好!就按参军此议。”命令诸将,“辰时前出城!” 回到本部,赵兴以确凿无疑的语气,与金素弗、叱奴侯说道:“张将军绝对有事瞒我!” “大人为何这般确定?” “杨参军我不熟,但张参军素有智名,是征虏帐下的谋主之一。今日帐中,我再三劝言将军小心,将军不听,杨参军不听,也就算了,张参军却也不听!这太蹊跷了。此中必有玄虚!” “是何玄虚?” “……我还是那句话,咱们要务必小心。” 赵兴说完,望了望帐外犹尚暗淡的天色,狐疑不定地想道,“张将军三人不会是想把我部当个诱饵吧?……要真是这样,他们会怎么把我变成诱饵?”左思右想,想不明白。 …… 黄河北岸,草原上。 温石兰接到急报。 急报上说:“张韶部留步卒三百守卫临戎,率定西主力已至沃野。” 他看罢大喜,与巩凤景和诸将说道:“张韶中我的计了!快派人去广牧,告诉啖高,就说我今天就率部悄悄渡河南下,入伏广牧南边的漠中,并另分兵一部,散於沃野、广牧间,在张韶进兵广牧的途中,不断地对之进行骚扰,以疲惫之;候张韶兵到广牧,他且先在城中坚守,等我找到战机,就会从漠中杀出,袭张韶后阵,与他内应外合,南北夹击,共灭此寇!” 巩凤景和诸将应诺。 温石兰又说道:“再派人去令龙无驹,叫他等张韶率部离开沃野后,便潜渡过河,看能不能把临戎、沃野夺回,如是不能,也不必恋战,就沿河东进,待我部与啖高夹击张韶部时,他断其退路!” 诸人应诺。 自有人按其军令,分别遣人,前去见现在广牧城中的啖高与黄河西边漠中的龙无驹。 …… 沃野到广牧,距离两百多里。 出城后不久,仍为先锋的赵染干就派人来报,说是路上遇到了小股敌骑的袭扰。 很快,张韶部的主力,也开始接二连三地不断地被小股的敌人轻骑游扰。 铠甲很重,行军的路上,骑兵的甲骑也好、步兵的甲士也好,出於节省马力、体力的缘故,都不会披甲的,面对这些小规模的骚扰,没办法动用甲骑、甲士迎斗,张韶便调了赵兴部的铁弗匈奴轻骑,护卫部队的两翼,应付这些苍蝇也似的烦人敌骑。 轻骑对轻骑,在战斗上,赵兴部不落下风,但那些敌骑稍斗即走,为防中伏,他却也不能紧追不舍,只能看他们远去。於是,就这样,便走便战,行军到晚上。那些敌人的轻骑,举着火把,绕张韶营垒疾驰怪叫,又扰得张韶部一晚上没有睡好。次日继行,碰到的情况一如昨日。如此这般,二百多里的路,走了四天多不说,到至广牧城外时,全军上下大多疲惫。 却不意到了城下,在探知了啖高就在城中的情形下,只休整了一晚,张韶次日却就令攻城。 赵兴又一次求见张韶,力谏不可,说道:“将军,我军沿路受虏袭扰,白天战斗,晚上睡不好觉,将士俱皆疲乏。我军现在虽非疲军,亦相差不远了!而虏将啖高,现下便在广牧城中,按杨参军的分析,广牧显然就是他选定的顽抗之地了!料其城防必然坚固。我军如何能够现在就大举攻城?末将愚见,应该叫三军休息两日,之后再议攻城不迟!” 张韶笑道:“西海侯有所不知。” “末将有何不知?” 张韶头头是道地说道:“兵贵神,此我唐家兵法所言!想那啖高,为何沿途袭扰我军?还不就是因为他在广牧的城防还没有部署彻底么?咱们如今既已到了城下,就该马上展开进攻,不能再给他部署的时间,否则,待他部署完成,不利於的,将会是我军。” 赵兴瞠目结舌,心道:“这不是胡诌么?”所谓处处漏洞,反而不知该怎么抨击反对,他说道,“将军,你这……” 张韶挥了挥手,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快去做攻城的准备罢。” 赵兴想起了“诱饵”一事,紧跟着又想起了攻打陇西郡时,孟朗逼迫他率部猛攻的惨痛往事,瞧着张韶的笑脸,心头一跳,试探地问道:“将军,可要末将率本部先攻么?” “你部都是骑兵,先攻什么?你与汝兄各带本部,守好我攻城步阵的侧翼就是。” 赵兴放下了担心,疑心却无法止,心事重重地回到本部,照张韶的命令安排本部的战场位置。 攻城在下午展开。 日落前,张韶鸣金收兵。 次日,继续攻城,战至薄暮,进展不大,张韶也不着急,仍旧收兵。 啖高亲临城头,秦兵守卫顽强,连续攻城三日,定西的部队几无寸进,就在高延曹、赵染干等诸将都有点焦躁,李亮、邴播、安崇等再三请战,请求张韶允许他们选带死士,突击先登,为攻城打开僵局,而一再被张韶拒绝之时,这天,刚过了中午,曝晒的大日头下,军中的斥候仓急地从南边催马赶回禀报:“南边漠中,现了一支骑兵,打着柔然温石兰的旗号!” 第七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上) 随从张韶在中军的邴播、安崇两人,分明看到,在听闻“南边漠中,现了一支骑兵”时,挺着肥胖的身子,立在大旗之下的张韶,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在紧跟着闻听“打着柔然温石兰的旗号”后,张韶脸上的笑容顿时不翼而飞,变成了惊讶。 张韶颇有城府,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惊讶,很快被他收起。 邴播、安崇听他问道:“漠南所来之骑,确定是北虏?” 斥候不知张韶为何会有这么一问,如实禀道:“报将军,他们所打旗帜,确是温石兰的旗号。” 张韶回头,与旁边的张龟、杨贺之互相看了一眼。 杨贺之蹙起眉头,喃喃说道:“唐主事料事如神,北虏果然来援朔方了!只是,漠中来的,怎会是温石兰?” 邴播、安崇都不是蠢人,从张韶的表情变化、杨贺之的自语之中,察觉到了古怪。 邴播性子稍急,忍不住问道:“杨参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杨贺之回答,张龟捻着颔下稀须,先是与邴播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继而紧张地对张韶说道,“将军,敌情出现了变化,与咱们预计的不同,得实施备用方案了!” 张韶毕竟久经沙场,乃是宿将一员,却能沉得住气,他点了点头,当即下令,说道:“传令车营、辎重营,立刻在南边布下车阵,阻击北虏!”又令道,“劳高将军率其本部甲骑,至车阵侧面屯列,协助车阵御敌!” 此时前线的定西步兵尚在攻城,可以想见,等到柔然的骑兵到后,城中的秦军守卒定然会抓住这个援兵到来的战机,遣派精锐出城来战,以期与柔然骑兵内应外合,从而取得此战的胜利,故此,前头正在酣斗的攻城之战,也当马上停止下来,把参与攻城的步兵各部尽皆暂收缩回营,等到杀退了柔然骑兵、出城的秦军一阵,稳住了营脚之后,才能再作攻城的计议。 张韶便又传下了第三道命令:“鸣金收兵!” 广牧城头。 啖高挽弓引射,接连射中了两个顺着云梯、攀附城墙的定西兵卒,一箭中了要害,那个定西兵翻身坠落城下,另一箭射偏了,没有射中胸腹,只射中了胳臂,那定西兵却是勇悍,一把将箭矢折断,浑然不顾往下流淌的血水,继续一手挟矛,一手抓梯,大呼着往上攀爬。 啖高正待再射他两箭,忽遥遥听到定西军的主阵中传来了撤兵的金鼓之声,前一刻还在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往上攀登的定西战士,随着这金鼓声的响起,不多时,就如潮水一般地开始改而撤退了。不得不说,定西兵诚然精锐,从全线进攻到撤退,整个的转变只用了两刻多钟。 这几天已经见惯了定西军的军纪严明,啖高对定西部队的进退转换之没有吃惊,他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天色,白日当空,才是午时前后,却有另一个惊讶浮上他的心头。 他身边的一个亲兵,和他有同样的感受,把他的惊讶说了出来:“这才刚到中午,唐兵怎么就撤了?” 按照之前三日的攻城惯例,定西部队向来都是从上午,一直围攻到傍晚才会撤退的,今天这会儿才是中午,离傍晚还有半天的时间,定西军却就鸣金撤退,的确令人奇怪。 啖高这几天在城上没有下去过,白日接战,夜晚巡城,着实累得够呛。 他放下手中的硬弓,取下了用来保护拇指的玉石扳指,一边活动因为射箭太多而生疼,虎口都快要裂开的两手,一边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眼,眺望观察城外的定西军阵。 不多时,他的脸上跃现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 “狗日的!三两年中,三番两次地来我朔方,当咱们朔方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这回趁着苟府君不在,又来偷袭,打了咱们三天!老子忍了三天,总算能让老子出口恶气了!击鼓!召聚各部精卒,准备出城反击!” 啖高左近的将校、亲兵听他在恶狠狠地牢骚过后,传下此等命令,无不愕然,彼此顾视。 啖高一叠声地催促亲兵:“取我槊来!牵我马来!老子要亲自带队。他娘的,张韶是吧?肥的跟猪头似的!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配穿那身银甲么?搁他那将旗下头耀什么武,扬什么威,老子早就看不惯他了!今必将他生擒,砍了他的猪头,煮汤给大家喝了!” 一个曲军侯说道:“将军,出城反击?” “你耳朵不好使,没听到我的命令么?” 这军侯是个有脑子的,被啖高责骂,并不生气,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说道:“可是将军,唐兵虽撤,但他们撤得无缘无故,委实蹊跷,这会不会他们久攻我城不克,而故意败退,以诱我部出城的呢?我部如果出城反击,岂不正中他们的下怀?” 广牧县北邻黄河,因此定西军的主攻方向是其城南。 啖高瞅了这军侯眼,抬手往城南方向指去,说道:“看到了么?” 那军侯随着啖高的手指,越过城下撤退的定西步卒,再越过护城河外的定西主阵,看到一队队的定西兵士,推着武刚车、辎重车等,赶着骆驼,正在主阵南边数里的地方布列阵型,约有近千的定西轻骑和数百已然披挂完毕的定西甲骑,也在相继往那个位置聚集而去。 这军侯说道:“这是?” 啖高说道:“还没看明白么?唐儿为何在阵南布列车阵?只有一个可能,必是温石兰率部从漠中出来了!此我与温石兰合兵,内外夹击,以大破唐儿、生擒张韶的良机是也!”喝令左右的将校、亲兵,“还不传我的军令?” 啖高先坚守广牧,然后等到定西部队久攻兵疲的时候,温石兰伺机率部出漠,与城中里应外合,共击定西兵的作战方略,啖高身边的诸将校、亲兵都是知道的,他们遂不复再有异议,俱皆凛然应诺,赶忙或去别部传达啖高的命令,或归本部选拣精卒,预备出战。 第八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中) 广牧县城的南边,近处是旷野地带,因为临河,尚可算是水草丰茂,随着向南距离的推远,水草渐渐稀少,黄色的砂砾地域逐渐增多,直到城南二十来里外,已是望之无尽的沙海。 约在张韶接到斥候禀报后的多半个时辰,一支胡骑出现在了沙海的边缘。 这个时候,定西军的车阵还没有完全的列成。 再是精锐的部队,当己方还没有备战完毕,而敌人已然气势汹汹地杀到之时,不免都会出现慌乱。定西军也不例外,在一个接一个,随之一群接一群地注意到南边沙尘大作,隐约听到唿哨和马蹄声响,猜到是敌骑很快就将到来之后,忙着摆列车阵的定西战士们顿时失措起来。 广牧城头。 啖高站得高,望得远,却是与平地上的定西将士们不同,他不仅看到了南边风沙弥漫,而且从风沙中,辨识出了正风驰电掣往这边冲来的一股骑兵。 离得太远,加有风沙阻碍视线,那股骑兵落入啖高的眼中,就像是一群若隐若现的奔逃的蚂蚁也似,他看不清他们的全貌,也看不出总共有多少骑,但毋庸置疑的是,这股骑兵肯定是他的友军,亦即温石兰部,——要不然,正在城南布列车阵的定西部队也不会突然出现骚乱。 强烈的喜悦涌上啖高的心头。 啖高帐下的各部精卒,刚刚遵照他的命令集结完成,差不多两千步骑上下,这会儿全都在南城门内等待他的到来。 啖高快步下城,到了精卒的集结点,从他们的队列中穿行到最前,没有废话,接过亲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抄起骑槊,便就大声地下达命令,说道:“援兵已到,随我杀出去!” 城门打开。 啖高一马当先,余众呼喝喊叫,或纵马跟从,或奔跑疾行,随着他一起杀了出去。 …… 前边攻城的战士尚未尽数归阵,啖高已率部杀出;后边车阵犹未列成,温石兰所带的柔然骑兵已近在咫尺。北望广牧城墙高大黝黑,南顾黄沙肆虐蔽日,回从军以今的这近二十年,张韶从来没有面临过此等危险的境地,向来随和平易的他,此刻神色空前的严峻。 “赵染干、赵兴何在?” 早在闻报温石兰部的影踪现身漠中时,赵染干等将校就多半赶到了中军,等从听候张韶的对策部署。闻得张韶一改常态,不再以侯位称呼他两人,而直呼其名,赵染干、赵兴兄弟知道已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两人向前一步,带得甲衣簌簌作响,齐声应道:“末将在!” “你两人带本部轻骑,立刻赶去支援高将军等,掩护车阵的组建!” 高延曹等骑军将校,已各率本部,在车阵的外围了,赵染干、赵兴兄弟手下的铁弗轻骑,是张韶现在手头仅有的骑兵部队,考虑到还不清楚温石兰部的多寡,为避免高延曹等寡不敌众,是以,张韶的头一道命令,即是令赵染干、赵兴兄弟驰援高延曹。 赵染干、赵兴应道:“诺!” 张韶严肃地说道:“你们到了车阵那里,暂听高将军指挥。你们代我告诉高将军:啖高部虽已出城,然凭我步卒主阵,足以抵抗,当前最为关键的不是啖高部,而是温石兰部!一旦我车阵被温石兰部攻陷,则我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且温石兰部尽俱骑兵,机动灵活,我军只能被动挨打,如此,等在我军前头的,只有全军覆没一途!……你们把我的这道口令给他:此战若胜,要在温石兰,请他务必要把温石兰部挡住!” 杨贺之不知何时换了身铠甲,他按剑前趣,说道:“将军,下官敢请赴车阵督战!” 张韶心道:“高延曹乃我定西虎将,他是信得过的,却这赵染干、赵兴兄弟?按理说他俩应是不会愿意再成为秦虏的阶下囚的,然生死之际,却也说不准。”爽快地应了杨贺之的请求,拔出佩剑与他,说道,“好,你持我剑去罢!有敢违令怯斗者,尽由你依军法处置!” 杨贺之带了十来个张韶的亲兵,与赵染干、赵兴兄弟及其两部胡骑,赶赴南边车阵。 张韶沉吟稍顷,下了第二道命令,说道:“李亮、安崇何在?” 李亮、安崇出列应道:“末将在!” 张韶指向城下,令道:“给你两人各甲士百人,到护城河内,务要挡住啖高部出城部队的攻势,掩护我攻城将士的撤退。待我主阵的阵脚稳住,听到鼓声之后,你两人才可撤回。” 广牧城下,南城墙外,一道护城河把定西军的将士分成了两个部分。 护城河外,也即护城河南,是定西军的步卒主阵。 之前攻城的部队,是从这个主阵中分块出去的;现在攻城的将士撤退,自然就也是撤回入到这个主阵中。这时,大概已有两千多的攻城将士紧急撤回到了阵中,这么多人一下撤回来,阵型难免会有些不稳,此即张韶“待我主阵的阵脚稳住”此话之意。 此外,护城河内,也即护城河北,尚有七八百的定西将士没有能够撤走,从南城门杀出的啖高部已与他们短刃相接,喊杀之声,主阵这边都可听到,这则是张韶“掩护我攻城将士的撤退”此话之意。 李亮、安崇奋声应道:“诺!” 两人各带了中军的甲士百人,奔往城下的前线。 张韶下达第三道命令:“邴播何在?” 邴播出列应道:“末将在!” “你率你本部陈於主阵前,在我主阵稳住之前,如果李亮、安崇未能挡住啖高部,你去挡住!” 邴播应道:“诺!” 张韶那圆滚滚,往日充满了和气模样的脸上,当此之时,杀气外露,他看了看邴播,继续说道:“李亮、安崇若是未能挡住啖高部,你取他二人级於我。你若是在他两人之后,不能挡住啖高部,我取你级!” 邴播呆了一呆,像是有点不适应张韶从和蔼到严厉的转变,旋即应道:“是!” “你去罢。” 目送邴播奔远,张韶问张龟,说道:“参军,我的这番应对部署如何?参军有何补充?” 第九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三) 从谷阴出至今,包括前几天安排诸将攻城的时候,张韶一直都是和气蔼然,事事与人商量,即便自诩智勇双全,不把自己仅仅看做“猛将”,且把自己同时视为是雅擅诗文之“儒将”的高延曹和自觉智谋过人,尽管投附了定西,却依旧与在蒲秦时无有区别,依旧存有别种心思的赵兴数次对他的攻城部署提出意见,颇有些指手画脚的意味,他也没有生气,张龟是头次见他这般严峻的样子,不觉亦如邴播等将一样,拘谨起来,恭敬应道:“下官无有补充。” “若无补充,参军就请与我共在此处督战南北两阵!”张韶顾盼左近的中军将校,提高了声音,正色与张龟说道,“无论南北两阵,哪一阵敢退,我取其主将级;我如敢退,参军请取我级!”为了加强语气,他探手取剑,摸了个空,乃才想起已把佩剑给了杨贺之,张龟有眼色,赶忙费劲地把自己的佩剑抽出,捧与给他,张韶接住,挥剑说道,“前坚城未克,后遭北虏奔袭,而今我军南临大漠,三面环河,此战如败,吾辈死无噍类矣!诸君,勉哉!” 张龟等人俱皆大声应道:“诺!” 平日和气的人,如那朋友中的老好人,一旦翻脸,瞪起眼来,大概是因为形象骤然大变,让人心中没了底的缘故,往往会比平日就咋咋呼呼,动辄就喊打喊杀的,更令人害怕,张韶现在就处於这么一个状态,适才他下令之时,便连数日来常当面提不同意见的赵兴都一个字没敢多说,由此即可见诸将当下对他的畏惧程度。 故是,在他的这番下令之下,诸将振奋精神之后,定西部队虽突然面临了腹背受敌的险境,军心、士气,倒是比此前攻城时,还要高涨了几分。 张韶带着张龟,登上高大的望楼,眺望北边城下和南边数里外,接近沙漠地域的敌我情势。 南边的车阵稍远,赵染干、赵兴兄弟组织本部骑兵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俩与杨贺之才刚率部准备离开中军,赶去车阵那里,同高延曹等部合兵。 温石兰部的柔然骑兵此时已然驰出了沙漠,正在快地朝还没有列成的定西车阵逼近。随着距离的缩短,这股柔然骑兵的全貌大概已可看清。他们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旗帜有大有小,放目看去,竟如彩旗的海洋,抛去色彩给人视觉的的冲击力,粗略估算,少说有四千骑上下。 张韶瞧见,约百余的太马甲骑,与约二三百的甲骑之从骑,应是奉了高延曹的命令,结着进攻的阵型,出了车阵,向柔然骑兵迎了上去。张韶不知道高延曹在不在这支太马甲骑中,但以四五百对四千,看似众寡悬殊,却凭借太马甲骑精良的装备、太马骑士高的骑战技巧,以及甲骑的从骑虽是轻骑,然亦皆定西勇士的资质,把这股柔然骑兵挡住两刻钟应是没有问题的。至於半个时辰后,车阵必可完成,而赵染干、赵兴兄弟两部就算爬,也能爬到了。 张韶心中有了数,想道:“车阵处,暂且无忧。” 长远来看,车阵是南北两阵的关键,既然车阵暂时无忧,那么短期看,关键就换成是南边的步卒主阵了。 张龟已在观看南阵北边,广牧城下,护城河内的的战况。 张韶所在的中军,为便於指挥将士攻城,当然是距离南阵很近,李亮、安崇率领的甲士又少,才各百人,集结得也快,因此,他两人已经越过正在接纳撤退兵士、紧急调整阵型的步卒主阵,奔到了护城河内的小战场上。 只见两部各百人的甲士,分别以李亮、安崇为中心,都是组成了一个方形的守御阵型,通过护城河上被填平的两截河段,以约百步的间距,齐头并进,几乎是同时插入到了护城河内,一边与啖高率领出城的秦军精锐,展开了激战,一边尽力地收拢、接应尚未能撤回的同袍。 张龟分明看到,李亮阵在东,安崇阵在西,两阵皆是奋勇向前,远以槊接,近以短兵肉搏,所不同者是,李亮阵中,李亮位处最前,持步槊血战,身为前锋;安崇阵中,安崇身在中央,提刀号施令,——两人於各自阵中不同的站位选择,却是表现出了两人不同的作战风格。 啖高部出城的秦兵,有步、有骑,步兵里头也有甲士。 注意到了这两支定西甲士的加入战局,啖高随机应变,马上把带出来的步卒甲士集聚起来,约三百余人,秉承以多打少、各个击破的战术原则,随机选了离他较近的李亮阵为先攻下的目标,命往击之;并把骑兵里为数不多的甲骑也派出了半数,配合步卒甲士,亦攻李亮阵。 李亮阵顿时陷入了被四面包围的危险处境。 啖高的性格堪称骄横,之前打朔方时,连孟朗都他都不服,要非苟雄施以援手,他的脑袋恐怕早被孟朗取下了;但是,却不亏苟雄哪怕与孟朗反目,也一定要救下他的决心,此人於作战方面,确有其长。在派出了甲士、甲骑围攻李亮阵后,他又把轻骑尽数遣出,绕护城河的内侧来往驰行,或向内射箭,以迫使河内的定西战士混乱,或向外警惕,以防河外的定西主阵再遣兵过河。 张龟提心在口,顾看张韶,说道:“将军,李亮阵危矣!可击鼓、摇旗,令安崇阵往去相助!” 张韶凸肚挺胸,按剑而立,——刚才上望楼前,张龟的佩剑被他随手插到了自己的剑鞘中,张龟带的不是木剑,也是定西军中的制式钢剑,所以剑鞘合适,此时张韶所按的,正是张龟之剑,他镇定地说道:“若被围的是安崇阵,或许会危,是李亮阵,则危不了!” “为什么?” “安崇此人,虽勇而狡,被围的若是他的阵,他可能无坚守之心;李亮不然。李亮前与张道崇守武都,四斫秦虏营,而终致成功,此事君可闻乎?” “此事我知。” “屡败而不挫,四斫而功成,李亮其性之坚韧,以此可知。你不要看他此时冲锋最前,好似有勇无谋,恰好相反,他身先士卒,这是为了鼓舞士气啊,此其知兵是也!性既韧,又能励兵,我可断定,啖高部的甲骑、甲士,就算再多一倍,也必会难以於短时内把其阵攻陷。……现下咱们要做的,不是调安崇阵去帮他,而是应该抓住这个有利的战机,令安崇急攻啖高!” 擒贼先擒王,趁着啖高把手下的头等精锐大多调去打李亮阵,他身边的兵力因此为之空虚的机会,只要能把啖高打一个手忙脚乱,那被困在护城河内的数百定西将士自就能顺利返阵了。 张龟细品张韶话意,不禁佩服,再看向张韶,觉他按剑稳立的姿态,竟仿佛有了兵法中所云之“不动如山”的形容,说道:“将军,知人者也,是我想得差了!”嘴上称赞张韶知人,心中想到了莘迩,心道,“张将军知人,明公更知人!来朔方的路上,这张韶软绵绵的,我还以为明公看错了人,有点担忧此次攻打朔方的胜败,於今观之,明公实真知人善用者也!” 望楼下,鼓声大作,军旗挥指。 军令传到了安崇阵中,安崇当即遵照命令,指挥阵中甲士,杀散了数股试图阻挡他们前进的秦兵,踩踏着地上敌我阵亡士卒的尸体,径朝啖高所在的方向呐喊着,冲杀过去。 果如张韶所料,李亮阵以少敌多,虽是被迫停下了向前的步伐,不得不改以圆阵,原地守御,居高临下的看去,他们就像一块被白色浪潮包围的红色礁石,看如岌岌可危,然在李亮奋不顾身地表率下,其阵的百人甲士,却是在秦甲士、甲骑的连番冲击,接连出现伤亡的状况下,仍能够结阵固守。 啖高快地解决掉李亮阵,然后再收拾安崇阵的战术目的非但没能达成,安崇阵且缓慢,但是坚定地开始向他所在的位置推移,挡在前边的秦兵多无铠甲,非是他们的敌手,节节败退,眼看安崇阵就将杀到近前,啖高诚然悍勇,倒是无惧,他当机立断,马上亲自带着余下的甲骑,冲向安崇阵。 驰冲在最前,啖高挟槊回头,与从战的秦军甲骑们高声说道:“温石兰名止北地小儿啼,他的善战你们都是知道的,是漠北的悍将!定西车阵未成,定无法拦阻住他,他及其部转瞬即到!咱们先破了过河的这两个唐儿步阵,再与他合力,南北夹击,取胜何难!大胜之后,我会上奏天王,给你们表功!天王慷慨仁厚,必然不吝赏赐!若有敢无令而退者,我手刃之!” 从战的秦军甲骑俱皆奋声应答:“先破唐儿步阵,再灭擒张韶!” 啖高和秦军的甲骑们都戴着兜鍪,兜鍪上有面罩,只露出了双眼和鼻下,他们的话语声音透过铁制的面罩传出来,不太清晰,嗡嗡作响,可此情此景,杂以马蹄、战马疾奔中喘息、人与马铠甲震动等的声响,听入人的耳中,却就是金戈之音,满是勇往无前的凌冽杀意。 …… 按张韶的分析,安崇虽勇而狡,话外之意,非是死战之人,他能挡住啖高的亲自引骑来战么?而被张韶认为坚韧的李亮,又果能守住本阵,不会被秦兵击溃么? 南城墙下,驰马护城河内岸上的秦军轻骑以北,长约两三里,敌我散乱纷斗的战场上,定西部队成建制的阵型现下只有两个,便是左为即将迎到啖高所率之铁骑冲击的安崇阵,右为数倍敌兵围困的李亮阵,而这两个小阵,毋庸多言,此时此刻,也就成了决定河内定西兵卒能否撤回、乃至河外主阵能否守住的重要因素,张龟的视线紧紧地落在了这一块小小的战局上。 但是,张龟对李亮、安崇能否完成任务的疑问和若是如果他俩完不成任务的担心,随着一道从南边车阵传来的军报,同时得到了消弭,最终疑问没有得到答案,担心也变成了惊喜。 第十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四) 军报是高延曹、赵染干各自帐下的一个军吏送来的。 与这两个军吏同来的,还有个辫的胡人。 这个胡人年约三十,身着褶袴,足穿黑色的长靿皮靴,应是为了便於长途骑马的缘故,他所穿的衣、鞋之质料,并不奢华,皆是羊皮所制,但观其头上,戴着鹿角形状的金冠,看其腰间,围束着一条金带,金带的带头为长蹄形,其上纹着一个似马的神兽,有翅,鼻端有角,马头向右,金带上并镶嵌了四面黄金制成的牌饰,分在带头的左右,两边各两面,金牌上亦有繁琐美丽的纹饰,这金冠、金带、金牌,却是璀璨生光,极是富贵华丽,一看即知此人的身份必不寻常。 张韶、张龟等都不认识他。 张韶落目在他的金冠、带头、金牌上,尤其是多看了下他带头上的那如似马形的纹饰,心中一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念头浮现出来,想道:“莫不是?” 赵染干帐下的那个军吏神情欢喜,快活地给张韶、张龟等人介绍:“禀报将军、参军,这位是拓跋大率的从子,拓跋部的大人拓跋亢泥。” 张韶身边的将校们闻得此言,无不惊愕。 有人乃至下意识地说道:“拓跋部?” 张韶心道:“果然如此!” 却那胡人腰带带口上的马形神兽,乃是鲜卑人崇拜的神兽,“其形似马,其声类牛”,据说鲜卑人从祖源地,大兴安岭深处的嘎仙洞走出后,在不断南迁向草原的过程中,曾跋涉於一片沼泽,陷入到了困境,找不到出路,面临整个部族灭亡的危险,最后就是这个神兽现身,领着他们,用了整整一年,走出了沼泽,到达了匈奴的故地,遂才有了后来的鲜卑之兴起。 张韶之前虽久在西域,但陇地唐胡杂居,鲜卑人很多,鲜卑人对这个神兽的崇拜,他是熟知的,如莘迩帐下的秃勃野等鲜卑将士,他们也常会佩带绘着此种图案的腰带、金牌等衣饰,因而在看到这个图像时,他就猜到了这个胡人的族属。只是这个事儿来的太突然,他一下子不敢相信,这时听了赵染干帐下那军吏的介绍,确定了此胡人真是鲜卑人,张韶大喜。 大喜之余,张韶脑筋急转,也约略猜到了为何打着温石兰的旗帜,来的这支胡骑却是鲜卑人的缘由,只是到底猜得对不对,还得确定一下。 他快步上前,握住拓跋亢泥的手,说道,“前闻从漠中出来的是北虏,我且犹疑,贵军何在?原来这是大人与贺兰大人的惑敌计谋!却只是大人与贺兰大人没有提前告知我军一声,……”顾看张龟,说道,“倒把我吓了一跳!”扭回脸,冲拓跋亢泥大笑了几声,“哈哈,哈哈。” 拓跋亢泥像是不习惯张韶的热情,往后退了半步,把自己的手抽回,不动声色地在衣角上擦了两擦,用唐话说道:“贺兰大人与我也是临时起意。时间太紧,来不及提前告知将军,尚请将军勿怪。” 张韶笑道:“不怪,不怪!”朝南边望了望,沉吟稍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问道,“请问大人,那温石兰的军旗?……是在漠中真的碰到温石兰了么?” 拓跋亢泥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告诉了张韶、张龟等人。 在说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前,须得先提一句莘迩与拓跋倍斤的盟约。 却在张韶等出兵之前,莘迩又一次派秃勃野去了代北的盛乐,这一回,没有外敌与朝中政敌的掣肘,在表示出了真切的诚意之后,秃勃野代表定西,顺利地与拓跋倍斤定下了盟约,相约共取朔方。两边商定,打下朔方后,河套北边东西长六百余里,南北宽亦数百里的水草丰美区域,全部给拓跋部,河套以内的朔方诸县,则归定西。并且约定,如果柔然、蒲秦对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起攻袭,另一方都要全力以赴地帮助和支援。 ——朔方郡境内多沙漠,水草好的地域不多,莘迩要这块地方,主要是出於战略远景的目的,一方面拿下朔方后,便能与北边的秦州呼应,共同压迫蒲秦的关中腹地,就可为定西在日后对秦战争中,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权,一方面朔方邻并州,拿下了此地,也就等於是打开了定西向东参与争霸河北、中原的通道,所以,对黄河北岸的水草区,他可以舍弃。 而反观拓跋倍斤,其之所以觊觎朔方,根本的原因是代北地区太过狭窄,已不够养活他手下人口渐增的诸多胡部,故是,他觊觎朔方,主要觊觎的就是黄河两岸的水草区,至於朔方郡内的诸县,他其实没有多大的兴趣。便是把这些县拿在手里,难不成他还能像唐人那样,设官置乡,令治下的胡人改游牧而为定居么?显是不能的。因而,朔方诸县他可不要。 莘迩与拓跋倍斤的这个“分朔方”之约,可谓是各取所需。 唐艾考虑到柔然有可能援助朔方,因此,献上了一道计策,建议拓跋部不要从黄河的北岸和东边的“几”字形拐角处渡河,——这两个位置,都挨着柔然的控制区,若是柔然果真派兵来援朔方了,那么如在此两个位置渡河,就极有可能会被柔然的骑兵觉,以致尚未参战,行踪便被暴露,将会不利於之后的进战,最好是从朔方郡东界的南段悄悄地进入朔方。 在与拓跋倍斤定立盟约的时候,秃勃野把唐艾的这个建议说与了拓跋倍斤。拓跋倍斤认为这个计策不错,大为赞赏,即采纳用之。 於是,在张韶率部从黄河西边入到朔方之同时,奉拓跋倍斤之令,参与此战的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两人率领骑兵五千,顺河南下,亦从河东潜入到了朔方境内。 殊不料,唐艾的此策,却竟是与温石兰的战策不谋而合。 拓跋亢泥所说的“来龙去脉”就从这里开始。 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所部的拓跋骑兵,居然在漠中与温石兰部的柔然骑兵迎头碰上。 贺兰延年是拓跋部的头号名将,温石兰是柔然的头号名将,要说起来,两人都是智谋出众的,但这一“迎头碰上”,打的却是遭遇战,两人的智谋都无了用处,乃真刀真枪,在漠中展开了一场恶战。温石兰部的兵少於贺兰延年部,但在接战之初,凭靠着温石兰的骁勇无敌和指挥部署,却是不落下风,本来孰胜孰败,尚不可知,而当战至酣处,漠上起了风,温石兰部运气不好,位处在风吹的方向,受被风掀起的沙尘影响,人、马视线不清,由是大败。 获胜之后,就像拓跋亢泥说的,贺兰延年临时起意,遂乃有了换用缴获到的温石兰军旗,假装是柔然骑兵从漠中杀出的那一幕出现。 听完了拓跋亢泥的叙说,张韶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不复再有疑惑,伸出大拇指,说道:“久闻贺兰大人智勇双全,代北之名将也,今狭路相逢,大败温石兰,贺兰大人的威名以后定将会愈盛隆了!”笑道,“柔然妇人传唱,嫁人当嫁温石兰,这句歌谣,只怕要改一改了,哈哈。”称赞道,“大人与贺兰大人换用温石兰旗帜的此计,诚然妙也,果把啖高骗出了城来!” 既然已经搞清楚了为何打的是温石兰的旗帜,兵马却是拓跋部的骑兵,张韶又非庸人,自然也就想明白了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为何没有提前把此事告知给他的真实原因。 他嘴上赞不绝口,心中想道:“什么‘时间太紧,来不及提前告知於我’?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明明是想借此吓唬老子!罢了,与拓跋倍斤的盟约是莘公定下的,贺兰延年、拓跋亢泥皆拓跋部之贵人也,我不好与他们争吵,并且此战也还得靠他们出力,我只管对此装作不知便是。” 拓跋亢泥的父亲拓跋勿是拓跋倍斤的幼弟。上任拓跋大率,也即拓跋倍斤的长兄病故之时,拓跋倍斤作为人质,远在魏国的都城邺县。拓跋倍斤於兄弟们排行第二,其兄遗嘱,叫部落迎他回来,继任大率之位,但是拓跋部的大人们,为了权力,不愿立拓跋倍斤,便乃先杀掉了“刚猛多变”的拓跋倍斤之三弟,接着试图拥戴拓跋勿继任大率。结果拓跋勿坚辞不肯,更亲自去到邺县,迎接拓跋倍斤回代北继位,并自请留魏为质,当时的魏主欣赏他的义气,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拓跋倍斤回至盛乐,继位之后,为感谢拓跋勿,就把北部分给了他。 所谓“北部”,拓跋部把治下的从附胡部,按照地域,分作了南、北两部。这与柔然把其国内分为东、西两部,是一种相同的治民办法。 拓跋勿现在已经去世了,虽说在他去世后,拓跋亢泥没有能继承北部大人的位置,但不管是血脉、还是他父亲昔日的威望,他都是不折不扣的是拓跋部最顶尖的贵族之一。 贺兰延年就不必说了,贺兰氏本匈奴的贺兰部,又名贺赖,其族名之来,即是朔方与定西交界处的贺兰山。那里是他们祖先的放牧之地。匈奴势衰之后,他们成为了拓跋鲜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落。贺兰延年知兵善战,曾随着拓跋倍斤南征北战,内讨叛乱,外击游牧地与代北接壤的柔然之敕勒等部,为如今拓跋部的蒸蒸日上立下了汗马功劳,深得拓跋倍斤的信爱,其人的血统虽非鲜卑,然在拓跋部的地位,现下却是比拓跋亢泥还要高得多。 “此战也还得靠他们出力”也就罢了,别的不说,仅是从稳固刚与拓跋倍斤建立的同盟关系这个角度来讲,张韶从大局出,的确是不好与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产生矛盾。 张龟也猜出了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没有提前把此事告知定西军的缘故。 他眨动独眼,观察拓跋亢泥倨傲的神态,心道:“我听勃野说,与拓跋倍斤定盟约的时候,拓跋部中颇有大人、部率不愿把朔方的诸县都给我定西,异议不少,最终虽是定下了此分朔方之约,可料其部中,必仍有不满者。这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或就是不满者之一,因是他们才会一声不吭,打着温石兰的旗帜,忽出漠中,……哼哼,明显是在给我军一个下马威啊!着实无礼!” 张龟不如张韶的城府深,也没有张韶装糊涂的功夫,当下就想质问,但考虑到战事要紧,却也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他们说话的这个空儿,城下的安崇阵已与啖高亲率的秦兵铁骑接战。 张韶远眺了下,见安崇阵似有不敌之态,东边的李亮阵在数倍敌军的围攻下,尽管仍能坚守,亦显出了略微的颓势,战情紧张,他便不多废话,与拓跋亢泥说道:“就请贵军与我车阵处的骑兵合为一道,分从城西、城东夹攻城南的出城秦虏,我挥我主阵的步卒由北进逼!”胜算已然在握,他抚须而笑,说道,“咱们三面合力,啖高如瓮中之鳖!广牧为吾等有矣!” 第十一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五) 便是作为友军的张韶、张龟等,且不知漠中所来的胡骑不是柔然人,而是鲜卑人,况乎啖高?原本以为来的是盟友,却竟是敌人,在完全无备的情况下,啖高与他率带出城的秦兵不出意料地战败。啖高被安崇擒获。广牧的守军震骇之下,兵无斗志,城池乃克。 张韶、张龟、贺兰文悦登上南城楼,观看不久前的战场。 但见城下,护城河内,遍地战死兵卒的尸,多是以氐人、羌人为主的秦兵,血流成河。定西和拓跋部的军队都是以敌人的级数目为赏功的依据,方才战斗的时候,顾不上割取敌,这时,扎髻的定西唐卒、髡头的铁弗战士、辫的鲜卑士兵,俱以胜利者的姿态,出没其中,按照战斗时的各自杀伤,分别收取秦兵的级,见有没有死掉的秦兵,统统补上一刀。有的秦兵尸体处於各部战斗范围的边缘,搞不清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时不时的,会出现一场为争夺他们的人头而生的小小骚乱,但在场中监督的军官们的约束下,骚乱通常很快结束。 安崇押着啖高,来到城头,进见张韶。 啖高披头散,血污满面,口、鼻应是被刀柄打到了,鼻梁塌陷,嘴唇破裂,顺着鼻腔、嘴角往下淌血。 安崇强迫他跪倒地上,然后恭谨地向张韶等行了个军礼,说道:“禀报将军,末将生擒得啖高在此。” 李亮、邴播等和安崇一样,也看到了城头上的张韶,相继赶到,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回想适才的战斗,李亮等人都是羡慕安崇的好运气。 拓跋部和高延曹等部的骑兵加入到战场,定西步卒开始动反击之后,李亮、邴播,包括高延曹等将在内,皆把目标放到了生擒啖高上边,却因为啖高那会儿正率骑与安崇阵激斗,距离安崇最近,故却是被安崇捡了个便宜,近水楼台,被趁机挟刀突进的安崇一举擒获。 打仗这回事,胜败也好,擒获也罢,本来就是有运气成分的,如贺兰延年前不久的大败温石兰,就是占了运气的成分,因而,李亮、邴播等将虽然羡慕安崇,倒还是都无话可说。 而有一人,却嗤了一声。 这一声“嗤”,透着浓浓的不屑。 诸人看去,那音的不是别人,正是贺兰文悦。 安崇瞧了他眼,没有理会,待要接着顺着自己的话头,再说“请将军落”这话之时,未等他开口,贺兰文悦又“嗤”了一声,“嗤”完不算,紧随着冷笑起来。 邴播忍不住了,问道:“你笑什么?” 贺兰文悦斜眼看安崇,说道:“啖高是你生擒的么?” 安崇微微一笑,说道:“末将生擒啖高,此乃三军将士亲眼所见。啖高,确是末将所擒无疑。”弯腰摸了摸啖高的脑袋,说道,“你告诉这位大人,你是不是被我擒下的?” 啖高啐出了一口血唾,骂道:“要非是拓跋部的白虏帮忙,就凭你些许唐儿,岂能败我?” 鲜卑人肤色白皙,所以蒲茂等秦国的戎人,蔑称他们是“白虏”。鲜卑人中,有一个白部,曾不服拓跋部,后被拓跋部击败,现为拓跋部的一个附属部落,却是与此“白虏”不同。 贺兰文悦抬脚,踹到啖高的胸前,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举起铁制的直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他一顿,说道:“手下败将,狗一样的东西,尚敢出言不逊?”教训完了啖高对鲜卑人的侮辱,转与张韶说道,“不过这狗虏说‘要非我军相助’,贵军怕是不能攻下广牧此言,却是不错!”再次斜眼看安崇,傲慢地说道,“是以我问你,这啖高是你生擒的么?” 安崇搞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容不变,说道:“如末将适才所言,这啖高确是末将亲手拿下的!” “要无我军相助,你能拿下他么?” 安崇迟疑了下,看似如在斟酌,过了稍顷,回答说道:“实不相瞒,……能。” 贺兰文悦却也不生气,只是又“嗤”了一声,说道:“知人者明,自知者智。”对张韶说道,“将军帐下的这个西域胡,看来不是聪智之人。” 贺兰文悦身为拓跋部贵族的新一代,随着拓跋部的开化日深,比起老一辈的拓跋部贵族,受唐人文化的浸染更深一些,却是颇熟唐人经典,随口可以引用。 不是聪智之人,这是在说安崇没有自知之明。 张韶打了个哈哈,避过这个话题,笑与安崇说道:“啖高是秦虏的主将,你生擒获他,立大功一件。你且把啖高与杨参军交接,待至凯旋,我会把你的功劳上奏大王!” 寻常的俘虏,关入俘虏营就是,啖高是朔方秦军的主将,待遇自是不同,得由中军亲自囚置。 安崇应诺,在贺兰文悦的斜眼乜视中,安之如素地退到一边,与杨贺之开始做交接。 张龟朝城下找了一圈,没有看到贺兰延年的军旗,同时注意到,刚才助战的那数千拓跋骑兵,除掉部分在战场上搜割人头的之外,其余的都退出了护城河,向城东而去,就问贺兰文悦,说道:“贺兰大人在哪里?”指着退去城东的拓跋骑兵,“他们往城东去作甚?” 贺兰文悦说道:“等到军务处理完毕,我从父就会过来。城西、城南俱是贵军的驻地,我军只能选城东暂驻,请问参军,我军不往城东去,还能往哪里去?” 张龟心道:“这家伙怎么跟吃错药了似的?一开口就堵人!”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请示张韶,说道,“将军,广牧城中的唐、胡百姓虽不多,犹千余口也,今广牧既克,其民不可不妥做安抚。便请将军移步县寺,一边料理安民等务,一边等待贺兰大人吧?” 张韶说道:“好!” 众将校、佐僚,随从张韶,将要离开南城楼,下城,往县寺去之际,突然听到一阵喧哗。 张韶止步,循声看去,那喧哗起自城下,见是四五个唐人兵卒,在与一个鲜卑军吏扭打。 唐卒人多,鲜卑军吏只有一人,以多打少,可看那态势,竟是唐兵打不过那鲜卑军吏。 那鲜卑军吏身高体壮,挥拳打倒了两个唐兵,拔足到自己的马边,取下鞍旁的骑槊,亦不上马,重徒步回到战团,前刺侧挑,短短瞬间,把剩余的那几个唐兵打了个抱头鼠窜。 看着那个鲜卑军吏竖槊在地,得意地仰头大笑,张韶、张龟等面面相觑。 贺兰文悦的眼睛又一次斜了过来,他嘴中亦又一次地出了“嗤”的声响。 邴播安耐不住,挺身要出,就在这时,宛如雷鸣的一声大喝轰鸣传来。 那喝声叫道:“谁在寻衅?” 张韶等人望之,一骑奔驰而向那个鲜卑军吏,骑之上人,可不就是高延曹。 第十二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六) 高延曹策骑白马,披挂银铠,身后红色的披风,挟黑槊,骋到那鲜卑军吏的面前,兜马旋转,喝问说道:“是你么?” 那鲜卑军吏握着骑槊,昂着头,挑眉瞧绕他转圈的高延曹,轻视之意尽显面上,也不知他是不会说唐话,还是故意不说,用鲜卑语,呜呜啦啦的,回答了几句。 太马营里的甲骑虽多唐人,然亦有少数的胡人,高延曹懂些鲜卑话语,大致听懂了这个鲜卑军吏是在说些什么,不外乎嘲笑定西兵士无用、不耐打之类的大话。 高延曹大怒,说道:“你上马去!” 那鲜卑军吏却是傲然,站着不动。 高延曹便勒住马,跳下来,说道:“我不占你便宜。”把自家的骑槊亦插到地上,空手而前,在离那鲜卑军吏十余步的地方站定,伸出右手,朝他招了招,说道,“你来!” 先前两边打斗的时候,已有一些的双方将士围了过来,这个时候,附近的人更多了。 鲜卑人不认识高延曹,定西的将士都认识他,皆知其勇,当下见他要为挨打的同袍出头,气愤那鲜卑军吏骄横的也有,看热闹的也有,及那好事者们,无不叫嚷,为高延曹打气。围在一边的鲜卑兵士们不甘下风,在几个小率的带头下,也纷纷鼓噪,举起刀、槌,用力敲击。 城头上。 张韶有心制止这场纠纷,但转目看到贺兰文悦嘴角的那抹冷笑,再听到他一会儿一声的“嗤”,便是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况乎张韶毕竟是久掌杀伐兵权的定西大将? 张韶心中想道:“啖高兵败被擒,朔方郡所余下的朔方等县,群蛇无,我遣一偏师即可取之。朔方郡,如今已是稳稳地落入到了我定西之手。但虽然如此,朔方此郡,邻近代北,也就是说拓跋部离它近,我陇州离它远,观贺兰文悦及这些鲜卑胡虏,许是自以为没有他们,我定西就打不下朔方么?却是俱皆狂傲,个个无礼!今日若是不杀一杀他们的气焰,也许等我大军回陇以后,说不得,他们就会要在朔方搞些事端出来!不利於莘公日后的战略。贺兰延年打着温石兰的旗帜,不告而来,吓唬於我的事情,我可忍让;这件事,却不能忍让了。” 他想到此处,就收起了制止的念头,摸着胡须,静观事态的展。 贺兰文悦说道:“将军,这场比斗,最好不要打。” 张韶问道:“为何?” 贺兰文悦说道:“将军大概不知,下头的那个小率,是我代北著名的勇士,力可搏虎。前年从军讨伐柔然,他孤身一人,冲陷柔然坚阵,阵斩柔然甲卒数十!将军,既是此等的勇士,贵军的兵卒打不过他,没什么丢脸的。只不过,打不过一次无妨,二次若还是打不过?呵呵,未免就、……,将军,你懂的。是以,我劝将军,最好不要让那骑白马的人再去自讨其辱。” 张韶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城下。 那鲜卑军吏见高延曹赤手空拳,便也空手迎上。 高延曹让开他的来拳,按住他的肘端,向外轻轻一送,把他推开,摇着手指晃了两晃,示意他去拿槊,说道:“我不是说了么?不占你便宜。你去把你的槊拿了。”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高延曹只是简单的一按、一推,那鲜卑军吏马上就觉察出了此人非是寻常,犹豫了片刻,却还是不肯拿槊,挥拳又来。一如方才,再次被高延曹轻巧推开。 周围的定西兵士为高延曹纷纷叫好,鲜卑兵士的叫嚷声则顿为之一落。 那鲜卑军吏的脸面挂不住,究竟是从了高延曹的意思,回去把槊从地上抽出,牢牢攥住,双眼圆睁,气沉丹田,迈步疾冲,往高延曹刺去。 高延曹这次不再躲让,双脚微分,稳当当地站着,眯眼觑准槊尖的来处,直到快刺到自己的身上时,乃身形陡动,却是周围的人看都没有看清,只听到“哎呀”、“噗通”两声,再看时,那鲜卑军吏已是手脚朝天,被高延曹不知怎的打倒,而他那槊,落入到了高延曹的手中。 “哎呀”一声,是鲜卑军吏被打中时的痛呼;“噗通”一声,是他摔倒之音。 高延曹抛了两抛夺来的槊,丢回给那鲜卑军吏,招了招手,说道:“再来?” 那鲜卑军吏倒是勇悍,从地上爬将起来,抓住槊,还真要再来与高延曹拼斗,然而他只往前奔了半步,腿下一软,喷出口鲜血,即再次摔倒,想再爬起,挣扎了好一会儿,究是无法。 周围的鲜卑兵士、唐人兵士都不解其因,但无损唐人兵士兴高采烈的大声喝彩,鲜卑兵士无不瞠目结舌。有几个鲜卑兵士叫了起来,高延曹听得清楚,他们是在说高延曹用了巫术。高延曹心道:“无知蛮虏,这与巫术何干?”却是他力气雄浑,夺槊时,先打到那鲜卑军吏的那一手,力透进了那军吏的脏腑,那军吏起先不觉,而当其再奔跑欲斗,故是喷血栽倒。 围观的鲜卑兵士中,两人骑马,各持槊入场,分从左右来斗。 左槊稍前,右槊稍后。 高延曹闪开前槊,候这鲜卑骑士的战马奔过,垫步朝左,回转身来,张开右臂,用腋窝夹住了随后刺来的右槊,右手趁机抓住槊柄,腰往后撤,硬生生地把马上的鲜卑骑士给扯了下来。 左边的那鲜卑骑士刺空之后,绕到高延曹的身后,再次刺来。周边的定西兵卒登时惊叫。高延曹不慌不忙,好像背后有眼也似,右腿半屈,身往右落,恰好那槊从他的左肩上擦过。高延曹反手抓住槊柄,借槊前刺之势,往前猛抽,把这个鲜卑骑士也给拽落坠马,随后,敏捷地跳到旁边,让开了停不下冲刺的奔马。鲜卑骑士是从马头的方位上掉到地下的,他却是躲不开自己的战马,被那马践踏后背之上,惨叫连连,如那头个鲜卑军吏一般,也是口喷鲜血。 周近的双方兵卒沉默了稍顷,但很快,定西兵卒的欢呼就呐喊出来,震耳欲聋。 高延曹叉腰而立,站在倒地的三个鲜卑勇士中间,睥睨四方,问道:“还有谁?” 凡被他目光落到的鲜卑将士,无论是兵卒,还是军吏、小率,不管有无敢战骁勇的名声,都是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接腔答话。 高延曹等了下,见没有鲜卑人再应战,就取回了自己的骑槊,施施然地回到坐骑边,不用马镫,翻身跃上,——这一跳,又赢得了旁观的定西兵士的喝彩。高延曹兴致勃,持槊驱马,便在众人的环围下,在这块狭窄的场内腾挪奔移,前驰如风,转弯轻灵,竟是表演起了马术。 却高延曹此马,是秦州战后,莘迩送给他的,产自西域,足有八尺高,诚然龙马是也,神骏异常,高延曹喜爱至极,为了配此马,遂把日常穿用的铠甲也换成了他现下身上所穿的这套白色铠甲,此时奔腾兜转,端的是马雄人俊,特别是飘扬在他身后的那个红色披风,与他手中的黑槊,与此白马白甲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更加令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掉。 城头上。 那三个相继败给高延曹,被高延曹把槊夺走的鲜卑军吏,定西的将士不知是谁,贺兰文悦可是知道的。这三个人,无一不是拓跋部的头等猛士,乃是贺兰文悦专门挑出来,用在这时的。 ——至於为何贺兰文悦会选出三个拓跋部的勇士,在这时寻事,却不像张韶想的,他不是单纯地为了耀武扬威,实是另有目的。 贺兰文悦失色,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是谁?” 张韶没有当即回答他,而是问道:“代北有虎么?” 贺兰文悦愕然,说道:“什么?” “你适才说那人力可搏虎,……代北有虎么?” 代北多草原,老虎多生活在山林地带,代北此地,还真是没什么老虎。 贺兰文悦说道:“没有。” 张韶笑吟吟地指向城下驰马奔腾的高延曹,说道:“那今日就让你见见什么是虎,此我定西螭虎是也。” 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邴播等人,都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平时看高延曹,觉他狂傲的,这会儿看他,也多了两分顺眼。听得城下,高延曹驰马横槊,意态飞扬,大声说道:“几个软脚虾,打赢了也不值得什么,没什么可炫耀的。唯是朔方,我华夏之故地也,沦陷虏手已近百年,此回张将军遵莘公之命,率领我等,度越沙海,奔袭千里,攻拔广牧,生擒啖高,朔方全郡的光复已然指日可待了!我忽生雅兴,欲作诗一,以记其事,君等可愿闻乎?” 底下唐人兵士们的欢呼喝彩,压住了高延曹接下来的话语,他究竟作了什么诗,贺兰文悦没能听到。随着张韶等下城楼之前,贺兰文悦再三顾,看那白马银甲的定西螭虎,心道:“尝闻高延曹之名,却不料他居然猛锐至斯!而且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定西虽小,不可轻视啊!” …… 处理完安抚百姓、打扫战场等政军诸务,夜色已至。 攻克广牧、擒获啖高,这是一场大胜。於情於理,晚上都该庆祝一下。却是宴席已成,仍不见贺兰延年进城。张韶等不及了,召贺兰文悦询问,说道:“贺兰大人怎么还没入城?” 贺兰文悦说道:“不是已经禀过将军了么?我从父料理完军务,自就会入城来与将军相会。” “什么军务,要料理到现在?” “这,我就不知了。” 张韶吩咐张龟,说道:“劳烦参军派人去找一找贺兰大人,请他进城参宴。” 奉令循抚各部伤员,督促治疗事宜的杨贺之,从城外回了来,他匆匆地登入堂外,看了眼贺兰文悦,快步走到主案边,凑近张韶,与他耳语了一句。 张韶神色微变,急抬眼去寻贺兰文悦。 第十三章 轻骑趁夜东 贫道方外人(上) 杨贺之对张韶说的是:“下官於城外循抚诸部,闻说贺兰延年佯於城东筑营,而兵已趁夜东去。下官急赴城东,见城东虽有若干鲜卑胡骑驻留,而估算其人数,留者不到千骑,少了三千余骑!下官求见贺兰延年,被几个鲜卑小率百般寻辞推脱,终究是未能见着於他!” 杨贺之的这番汇报,算是个“简报”,限於紧急的程度,一些东西他没有时间细说。 比如那个“闻说”,告诉他此事的,不是定西军的将士,而是牵羊担酒、特地跑来慰问“王师”,以向定西示好的广牧县外的唐人豪强。 又比如“估算其人数,留者不到千骑”,事实上,城东鲜卑骑兵的驻地上,树立的旗帜、点燃的篝火着实许多,如只从旗帜、篝火判断,大概得有三四千骑,这个数目恰好与贺兰延年带来的部队人数相当;但杨贺之是个机灵、心细的,通过数次强行接近其驻地之腹心地域,却拨开了这层迷雾,从中察到了真相,得出了留者其实不足千骑的判断。 再又比如他求见贺兰延年时,阻挡他的那几个鲜卑贺兰延年正在忙於军务,继而又说现了温石兰的残部,贺兰延年打算调兵去追,等等好几个的借口,有的借口,像“现温石兰的残部”,简直荒唐之极,据贺兰文悦之前的说法,温石兰於漠中兵败之后,便向西逃窜而去了,又如何会於此刻在广牧城外现其踪?一听便知是敷衍之语。 张韶定住心神,目光找到了贺兰文悦,徐徐说道:“贵军已往东去了么?” 贺兰文悦讶然,不答反问,说道:“将军此话何意?” “贺兰大人到现在还没进城,贵军东去的部队,是不是他亲自率带的?” “将军,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韶紧紧盯着贺兰文悦,观察他脸上的神情变化,说道:“贵军忽往东去,是要去哪里?” 贺兰文悦镇静得很,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什么是我军忽往东去?我军现明明就在城东,哪里来的东去?我不懂你的话。将军到底何意,还请明示。” 张韶知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了,便向杨贺之、张龟使了个眼色。 杨贺之拉着张龟,两人出到堂外。 杨贺之把听来的情况又对张龟说了一遍。 张龟顿时震惊,略作忖思,立刻命值守的亲兵把赵染干找来。 不多时,赵染干来到。 院中不但有张韶的亲兵,也有贺兰文悦带来的鲜卑精卒,张龟故意大声对赵染干说道:“庆功宴就将举行,贺兰大人尚未入城。你现在去城东,务必把贺兰大人赶紧请来!”放低了声音,说道,“闻报有不少的拓跋骑兵似已离城,往东去了,你去到城东,切将此事探明真假!” 赵染干应命,便带了几个随从,出城前去请贺兰延年。 却是为何找赵染干去验证、查实此事的真假?如前文所述,铁弗匈奴与拓跋鲜卑因为占据的地盘邻近之故,两下於早年间结为过姻亲,赵染干的母亲就是来自拓跋部,他的弟弟赵孤塗现且犹在拓跋部中寄住,是以,赵染干与拓跋鲜卑的贵族们大多相知,这是一个缘故;再一个,贺兰延年是匈奴人,赵染干是铁弗匈奴人,铁弗,指的是父系为匈奴者,也即是说,他两个族属近类,两个缘故结合,杨贺之求见贺兰延年,鲜卑人可以随便找借口推脱,赵染干身为铁弗匈奴部大率而今第一位的继承人,他求见贺兰延年的话,鲜卑人就没法胡乱推拒了。 张龟没有回到堂上。 在赵染干离开后,他负手院中,勾着头,瘸着腿,拐来拐去的来回踱步。 杨贺之放慢脚步,跟在他的身边,轻声说道:“张公,鲜卑骑分兵东去的事情,料来不会是假。张公觉得,他们往东去,会不会是为了……?” 张龟的年纪比杨贺之大不少,如今在杨贺之这类的后来之秀面前,他凭借着他从附於莘迩微时的资历和历年来为莘迩立下的功劳,与傅乔等一样,也已是混到了“公”的尊称。却好在他不是和尚,时下对名僧的惯例尊称,是在其姓或其名之后,加一个“师”或“公”字,姓后、或者加个师字也就罢了,若是在其名之后加个公字,在莘迩听来,怕就未免不雅了。 广牧的东边,沿黄河行百里,是朔方郡的郡治朔方县;朔方县再往东百余里,是河阴县;河阴县再往东,即是代北了。贺兰延年如果真的是分兵东去,那么他的目的很明显,只能是一个,便是抓住啖高被擒、朔方秦军主力覆灭的良机,抢在定西军之前,夺下朔方、河阴两县。 张龟喃喃说道:“贺兰延年若果亲率骑东去,先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返回代北,如此,他就只能是欲抢占朔方、河阴!朔方、河阴如被其夺据,我军虽得广牧,然朔方郡不能为我有矣!” 朔方郡囊括了黄河“几”字形的整个上端,号为河套者是也,占地颇广,东西长约六百里,而从朔方郡西部的边界到广牧县,东西长才二百里而已,换言之,若是东边的朔方、河阴等县被拓跋鲜卑占据,那么就等同於朔方郡的大部分地界都落入到了拓跋倍斤的手里。 定西与朔方之间,本就有千里漠海为隔,补给、后援困难,要想长期的驻军於此,势必就十分依赖从本地获取给养,若是朔方郡的多半部分地区再被拓跋部得到,则只凭西端的广牧、临戎等寥寥三两县城,地瘠民少,且胡牧占民之多数,定西显然就会更加难以在朔方立足了。 杨贺之说道:“事急矣!张公可有良策以对?” 急切间,张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问杨贺之,说道:“君有何策?” 杨贺之知道此事的时间早,在入城来向张韶禀报此事的路上,他就在考虑对策,倒是已有了主意。他说道:“贺之有上下两策。” “上下两策?” “是。” 张龟顾不上“上下两策”的这话有些耳熟,急忙问道:“上策是何?” “我军入朔方不久,竺圆融就派了两个土著弟子过来,为我军向导。贺之听说他原是陇地高僧,此人应是可用。他现在朔方县,可以马上遣使,星夜赶赴朔方,示警於他,命他组织人手,守御朔方县;同时,遣兵东向,争取在贺兰延年部打下朔方之前,到达朔方!此为上策。” 竺圆融,便是之前高充出使朔方,见赵宴荔时,随行带去的那个定西高僧。他与道智是师兄弟的关系,一心扬佛教,后来在赵染干的邀请下,留在了朔方。再后来,定西招揽赵染干,竺圆融於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不过,在赵染干接受定西招揽,率部投定西时,竺圆融没有跟着赵染干回定西,仍是留了下来。朔方县是朔方郡的郡治,民口多,唐人的富绅、胡人的豪酋也多,县之所在的位置也较为居朔方郡之中,宜於传教,他现下就在朔方县。 张韶率部进入朔方郡后,竺圆融派了两个本地出身的弟子过来,说是给他做向导,但其本意,却是人人皆能看明,与其说是做向导,不如说他是在表明心意,表示他依旧心在定西。 “竺圆融?” 杨贺之说道:“竺圆融居朔方数年,今於朔方,名望高远。贺之从他的那两个弟子处听闻,朔方县内的唐人大姓、胡人酋率,不少都是他的信徒。若是他肯从令,聚集县中的唐、胡勇壮守御城池,以贺之度料,多不敢说,至少还是能守上个一两天的,足可等到我大军赶到了。” 杨贺之说竺圆融“今於朔方,名望高远”,这话不错。靠着精湛的佛学学问和从西域僧人那里学来的“法术”,竺圆融的名望在朔方郡可以说是日隆,信徒甚多。若是他肯遵从张韶的命令,组织人手守御朔方县的话,大概还真能守上些许时段。 张龟点了点头,问道:“下策是何?” “即刻遣兵东去,追赶贺兰延年部!此下策是也。” 贺兰延年部都是轻骑,行快,便是现在就派兵追赶,一则也不易追上他们,二来,贺兰延年留在城东的那些剩余部队,亦有可能会在贺兰文悦的带领下,对定西的追兵进行骚扰、截击等活动,这就会进一步地延迟定西部队的行军度,使之越追赶不上。 因有这两条弊端,所以此策是下策。 听完杨贺之的两策,张龟有了决断,说道:“卿上策佳!你即回堂内,将此上策献於将军!派去朔方县示警、传令的人,也不必选别人了,就使融师的那两个弟子去!立即去!连夜去!” 杨贺之应诺,便回堂中,把自己的计策私语与张韶。 张龟在院中继续等候赵染干。 …… 广牧城东。 夜色暗淡,一支三千来人的胡人轻骑,沿着黄河的河道,向百里外的朔方县疾驰奔行。u 第十四章 轻骑趁夜东 贫道方外人(中) 在与温石兰部的漠中一战中,贺兰延年亲自上阵,负了点伤,左臂被柔然人的勇士用铁槌给打到了下,不过因有铠甲保护,伤得不重,没有骨折。 从十来岁从军起,直到现在,贺兰延年的军旅生涯已近三十年,三十年中,他受过的伤不知多少,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差不多二十年前。 那一年,刚臣服拓跋部不久的白部鲜卑,联合代北北部的一些敕勒等被拓跋部征服的部落,以及柔然人掀起了一场叛乱,贺兰延年当时跟从贺兰部的酋率,率领本部落的兵士,随时已接任拓跋大率之位的拓跋倍斤征讨白部。 白部是仅次於慕容、段氏、拓跋等数部的鲜卑大部落,部中本就民口众多,加上敕勒、柔然等联兵,更是兵强马壮,而那时的拓跋倍斤刚继任拓跋部的大率才没几年,威望不足,故是这场战争开战不久后,就陷入了僵局,打得很艰难。 最要命的是,於此之时,拓跋部的内部又起了一场政乱。 从附於拓跋部的诸部中,有一个本源出自匈奴的大部落,号为“独孤”,是前任拓跋大率,即拓跋倍斤兄长的妻族。在拓跋部中,因其尚处在母系向父系转变的过程中,故而大率的母族、妻族,凭借其娘家的力量,向来都有极大的参政、议政权,并在大率之位继承人的选择和确立上也有很大的话语权。拓跋倍斤兄长的妻子赵氏,孤独部与铁弗匈奴等此类号称源自匈奴的部落一样,都是匈奴势衰之后,重组而成的新部落,因是亦与铁弗匈奴一样,部落虽号“独孤”,他们的酋率却不以独孤为姓,而是以赵为姓,那赵氏有个儿子,她是不愿把大率之位传给拓跋倍斤的,唯是她的儿子年少,胡俗素来是“立壮不立幼”,所以几年前拓跋倍斤继位的时候,她才隐忍未言,而现下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十四五岁了,竟是在这个时候,她起了给儿子夺位之心,联手孤独部的酋率,闹起了“宫廷政变”。 却是多亏了拓跋部的另一个传统,母亲向来是支持儿子们相递继位的,毕竟不管是哪个儿子继位,都是她的儿子,换言之,她都能以母亲的身份,掌握部落的权力,是以,拓跋倍斤的母亲,出自乌桓大部的王氏,联合本族的力量,加上拓跋倍斤幼弟拓跋勿的坚决支持,以及拓跋倍斤妻族贺兰部在关键时刻,选择站位拓跋倍斤的表态,最终才平定了这场内乱。 内乱虽然平定,孤独部的酋率自称是秦朝的宗室之裔,血统高贵,其家在胡部中的影响力很大,而且其部战斗力很强,为了安抚他们,也是为了避免分裂,拓跋倍斤展现出了他的政治手腕,一边毫不留情地杀掉了他的嫂子赵氏,赵氏之子是他兄长唯一的儿子,因了他幼弟拓跋勿的求情,倒是没杀,但也流放於外,另一边,则既往不咎,不计“作乱”的前嫌,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当时那个孤独部酋率的儿子赵落垂,且给他父子以重用。当时的那个独孤部酋率已死,其子赵落垂现已继任了独孤部酋率之位,拓跋倍斤并在幼弟拓跋勿死后,把他封为南部大人,接替了拓跋勿的权位,统领代北南边的乌桓各部。此是后话,不必多说。 通过拓跋倍斤的手腕,内部的分裂得到了避免,以拓跋部为的这个代北部落联盟的实力得到了保存,但是变故之后,人心到底是不能很快就收拾好的,於是在继续征讨白部鲜卑的战斗中,拓跋倍斤连遭失败。拓跋倍斤没有办法,只好向慕容鲜卑求助。慕容鲜卑便遣骑万人前去支援。得到了援兵,拓跋倍斤重振旗鼓,乃与白部鲜卑决战,希望能够一战获胜。 结果却没料到,战斗中,慕容鲜卑的部队不怎么听从拓跋倍斤的指挥,不但没有能顺利地击败白部鲜卑,且於战事进行到一半时,拓跋倍斤的中军都差点被白部鲜卑攻陷。 就在这个关头,贺兰延年脱颖而出。 他率领精骑百余,驰突冲阵,在猛攻拓跋倍斤中军的万余白部鲜卑骑兵中,三进三出,所向披靡,斩其小率、虎士数十,沉重地打击了白部鲜卑的士气,极大地振奋了拓跋部兵士的军心,遂一举扭转颓势,帮助拓跋倍斤获得了这场鏖战的胜利。 也正是在这场鏖战之后,贺兰延年进入到了拓跋倍斤的视线,被拓跋倍斤揽为了心腹,又在其后的历战中,贺兰延年不仅秉持了他的勇武,并且展现出了他出色的军事天赋,从而在拓跋部中的地位日渐贵重,以至今日,已是代北的第一名将了。温石兰而下败於他手,可以说,他现在不止是代北第一名将,甚至可号称是塞外的第一名将了。 这场代表了贺兰延年人生转折点的一战,固是给他带来了日后的名声鹊起,可在数冲敌阵中,他也负下了严重的伤势。战后,他几次昏厥,吐血不止,差点就一命呜呼了,后是拓跋倍斤亲自献祭天神,自愿损寿,为他求活,并从慕容鲜卑那里求来了名医,方才把他救下。 比起那次的重伤,眼下的这点小伤实不值一提。 比起往年的历战,特别是二十年前那场生死攸关的大战,眼下这场奔袭朔方县的战斗,在贺兰延年看来,也不值一提。 只是此战的关系比较重大,关系到了代北以后的展,所以贺兰延年才会亲自率骑往去。 杨贺之、张龟猜得不错,一直没有露面的贺兰延年的确是悄悄地率领兵,前去抢占朔方县了。 这不是贺兰延年的擅自主张,是他出代北、来朔方前,拓跋倍斤给他的密令。 骑於马上,感受着夏季夜风的凉爽,满头的小辫迎风招展,年已四旬的贺兰延年神色严肃,挽着缰绳,回想拓跋倍斤给他下达命令时的语气和有关为何下达这道命令的解释。u 第十五章 轻骑趁夜东 贫道方外人(下) 拓跋倍斤那时在盛乐宫中,屏退侍从、奴婢,私与贺兰延年说道:“咱们与定西结盟,各取其利罢了。定西许河外的草场给咱们,这当然对咱们有利,然仅是小利而已!真正的大利,乃是朔方郡。朔方郡西接陇州,南临关中,东近并、冀,且西、北、东三面俱有大河为障,委实是个易守、能攻的要紧所在,咱们却也不能平白地将之让给定西! “你到了朔方以后,先帮张韶消灭朔方秦军的主力,然后你就寻机,争取把邻近我代北的河内诸县给抢占下来。这些县只要能落入咱们的手中,那么朔方郡,早晚就全是咱们的!有了朔方全郡,咱们不仅可以占据到大片的丰美草原,而且仗其地利,亦可就此打破我代北所处的不利局面,南下、东进,皆由我意。这个大利,你一定要为咱们代北拿到!” 从某种程度而言,代北“所处”的地势,与定西有相像的地方。 即是:代北与定西一样,都是处在而今“华夏地域”这个大范围的边角地带。定西处在西北边,代北处在北边。定西缺少“出海口”,亦即向中原腹地展的通道;代北也缺少这个东西。代北的北边是柔然,南边和东边是慕容鲜卑的地盘,西边是朔方和关中,长期以来,拓跋部只能在这些势力的包围中,局促於东西千里、南北数百里的这一片大草原上。 放在以前,这也还无所谓。 因为代北之地的各种胡部众多,鲜卑的大部落有拓跋、白等各部,源於匈奴的大部落有独孤、贺兰等部,此外,还有北边敕勒等的一些部落,以及实力雄浑的乌桓各部,拓跋部之前的重点,一直都是征服这些部落,以组建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同时稳固拓跋部在其中的霸主地位。简单点说,光是不停歇地征战就够拓跋部折腾的了,自是不必考虑“出海口”的问题。 可是於今,一来,通过拓跋倍斤的军政举措,这个强大的部落联盟不但已组建成熟,而且拓跋部的霸主地位也已是不可动摇了,换言之,代北已经完全地处在拓跋部的统治之下了;二来,拓跋部外边各个势力的兴衰形势出现了变化,北边的大敌柔然近年又是内乱,又是被慕容氏打击,已不再是代北的大患,拓跋部此前的宗主,南边的慕容魏国现在也是大不如昔,甚至将要面临灭国的危险;三者,代北民口的不断繁衍,於是代北所处的这个“不利局面”,不管是出於希望加入中原争霸行列的野心,还是出於满足人口增殖的需要,就都成了拓跋倍斤最急於想要解决的麻烦了。 要想解决这个麻烦,不外乎从北、东、南、西四面,选一个突破口。 北边是柔然,柔然所控的地域虽大,可那都是草原,或荒漠,经济不够达,并且柔然治下的胡部文化落后,风气野蛮,打起来不好打,打下来不好治,就算拼了力气治好,也得不到太多的好处,故此,柔然这边,先不在拓跋倍斤的选项之内。 那么东边呢?东边是慕容鲜卑的祖地,慕容鲜卑在那里根基深厚,且与柔然治下的地域相近,东边的这块地方也是经济不达、文化较落后,因也不是拓跋倍斤的选项。 南边的话,慕容魏国虽面临灭国之危,但慕容炎率领慕容氏的大批贵族、冀州和中州等地的大量唐、胡百姓,才刚北徙到与代北接壤的幽州,拓跋倍斤若在这个时候攻打幽州,就算能够打赢,损失也定不小,最终只会让蒲茂、贺浑邪占到便宜,是以南边也不被拓跋倍斤考虑。 这就只剩下了西边的朔方郡。 莘迩看到了打下朔方郡对定西的好处,拓跋倍斤也看到了打下此郡对代北的好处。 打下朔方郡,对代北有三大好处。 一个是,能够缓解代北民口增殖带来的草场不够之困。 一个是,使代北得到了向外展的一个出口。 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有了代北这个出口,拓跋倍斤南下进军的选择,相应的也就随之变多了,他可以在这里从容坐观蒲茂、贺浑邪、慕容炎三方的大战,待至他们分出胜败,或在他们将要分出胜败的时刻,要么与蒲茂、贺浑邪中的一方联手,两路齐,一路从代北南下,一路从朔方东进,攻取并、幽;要么扶持慕容氏,从朔方南下,谋图关中。 三大好处之外,还有个小好处。 那便是能够把定西这个虽小却敢战的边角势力,彻底给隔绝到争雄北地的队伍之外。 贺兰延年作为拓跋倍斤的心腹,对拓跋倍斤的想法是很清楚的。 当时他就应道:“请单於放心,这个大利,我必不会空手让给张韶!” 拓跋倍斤语气悠远,接着又说了一句:“孙先生日前给我讲解《经世符》中的一张图,那图上画了块石头在水边,水上日升;旁边的谶书写道‘河边一片石,举之王天下’。延年,你说这张图和这句谶书是什么意思?” 贺兰延年呆了一呆,说道:“莫不是在说得到河边这片石的人,就能够称王海内?” “河边这片石,是什么石?” “这……,我不知道,想来必应是一块得到天神赐福的神石吧?” 拓跋倍斤摸着胡须,露出神秘的笑容,说道:“延年,我拓跋部的‘拓’字,唐文中怎么写?” 贺兰延年会的唐字不多,千许个而已,但“拓”字,他当然是知道怎么写的,答道:“左边一个手,右边一个石。”说到这里,他吃了一惊,说道,“单於?那谶书的意思难道是?” “不错!孙先生就是这么给我解释的。‘石’者,我拓字之石,‘举之’者,非手不能举,我拓字之手!这句谶书,讲的正是我拓跋氏!” “……可那‘河边’是何意思?” “延年,你糊涂!咱们盛乐在什么地方?可不就是在大河之边么?” 贺兰延年又惊又喜,说道:“这、这……,大率,原来咱们拓跋部也在谶书之中?如此说来,这中原天下,咱们拓跋部也能争上一争了?” 拓跋倍斤从胡坐上起来,按剑简陋的殿中,迎接从殿外投入进来的灿烂日光,殿内此时虽然只有他与贺兰延年两人,却好像有百万铁骑在他的面前,他傲然挺立,睥睨雄豪,说道:“五胡次序,本有我鲜卑,今慕容失天意,我拓跋氏上顺天命,继慕容后,如何不能王於天下!” “五胡次序”,“次序”指的是依照五德终始论,相替继承天命,建国称帝的顺序,“五胡”,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五个胡人种族”的名字,一种是“五个胡人”的名字。这些都是当下一些流行的谶书中所言的。拓跋倍斤在这里,於“五胡”此点上,显然采用的是前一种说法。 却是代北如今一统,拓跋部号称控弦十万,实力空前的雄厚,而慕容氏衰微,三方乱战北地,拓跋倍斤遂在他帐下的头号谋士孙冕之鼓动下,终於正式地起了问鼎中原之心。 “而欲王天下,朔方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回想起那日宫中殿上,拓跋倍斤於阳光下豪情满怀的姿态,和他最后对自己说的这一句话,驱马驰骋於月下河边的贺兰延年,不自觉地展目前望。 他握紧了佩刀的刀柄,心中想道:“单於在听了孙先生对那句谶书的释意后,专门召来族中的众巫,命之祭天,询问天神之意,而果是天神意在我拓跋部!中原、河北膏腴丰饶之地,比代北不知强上多少!单於待我恩深义重,既为了单於的大业,也是为了我代北诸部能够入居中原,我一定舍生忘死,竭尽全力!” 又想起在与温石兰漠中那一战时,紧要关头忽然起的大风沙,帮助他打败了温石兰,贺兰延年更是坚定了天意在拓跋倍斤的信心。 率领部下疾行了一夜,到天亮时,后头的斥候来报,未见有定西兵马追来,贺兰延年松了口气,命令全军就地歇息。休息了小半天,启程继续东行。次日夜半,到达了朔方县外。 部将们向贺兰延年问询攻城之策。 贺兰延年笑道:“啖高被擒,朔方秦军主力尽覆,朔方县守卒不过三二百,外无援兵,何须用什么攻城之策?且待天亮,分从两面齐攻,一鼓就可下之了!” 部将们以为然,便各归本部,安排兵士休息,以养足精神,好明天一鼓克城。 却在天快亮时,城中响起了钟声。 黎明时分,远近悄寂,那钟声远远地传到拓跋部兵卒的营地,颇是清晰。 贺兰延年闻之,召於城近处警戒的斥候来问:“城中为何忽起钟声?” 斥候哪里会知缘故,猜测答道:“也许是城里的僧人早起念经?” 贺兰延年听了这个回答,倒是想起一事,心道:“久闻竺圆融佛法精深,神通广大,朔方百姓称他菩萨。我率部来朔方前,单於特别嘱咐我把他带回代北去。听说他就在朔方县。今日攻城,我得命令各部,破城以后,见到和尚,一概不许乱杀。” 却是竺圆融之名,竟是已传到了代北。 拓跋骑兵的各部吃过饭食,部分骑兵改为徒步,扛着连夜制成的简单云梯,其余的依旧乘马,随着贺兰延年中军的鼓角之声,纷纷地汇集过来。 贺兰延年观察远处城头的守备,见城上的戍卒虽有,人数不多,稀稀疏疏的。 左近的一个军吏佩服地说道:“大人料敌如神,朔方县中果是守卒稀少,我军一战可以夺下!” 贺兰延年微微一笑。 快到辰时,他亲自率领全军,分为两部,一从城东,一从城南,准备开始攻城。 就在这时,遥见城上,露出了一个和尚的光头。 约有二三十僧、俗人等,跟在这和尚的后头,6续出现。 贺兰延年心头起疑,便令部队暂不进攻,遣了个会唐话的使者到城下,问城上那和尚何人。 一番对答之后,使者回来禀报:“和尚自称是竺圆融,问我军来此何意。” 贺兰延年改疑为喜,赶忙叫使者再去城下,命令说道:“你去告诉竺圆融,就说咱们是帮定西来拿朔方县的;并告诉他,他的大名,咱们的单於早就听说了。单於敬重他的佛法道行,希望他能够到咱们代北去,宣扬佛法,他如肯愿,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 使者应命而去,不多时折还。 贺兰延年问道:“怎么说?” 使者答道:“竺圆融说:他是方外人,不慕富贵,所念唯在苍生。”顿了下,迟疑不语。 “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他已算知,我军不是为定西来取朔方县的,请大人最好立刻撤军。” 贺兰延年见使者似仍言犹未尽,再次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这和尚还说:大人若不撤军,则两日之内,必将、必将,……殒命朔方县下。” 贺兰延年听到这恐吓之语,却不生气,反笑了起来,说道:“如此,他是不肯跟我回代北了!” “是[笔趣岛.逼qudao.xyz]。大人,底下怎么办?” “打得他肯就是!” 第十六章 施法消恐怯 临机定对策 充满霸气的话说出了口,而当开始攻城的时候,贺兰延年才现,竺圆融要求他“立刻撤军”的话,竟是有底气的。却拓跋鲜卑的兵士尚未到达城下,但见那城头上,接二连三地,涌出了一群又一群的平民,有唐人、有胡人,乃至还有妇人,个个持刀仗械,肩并肩地同戍卒们站在一起,晃眼看去,哪里还是稀稀拉拉的守备?城墙之上,已密密麻麻,何止千百数人! 只怕城中的唐、胡百姓,小半都在这里了。 这是贺兰延年完全没有想到的。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城上陡生变化的这一幕,脱口而出:“何处来的这些……”猛然想起了黎明时分的那一阵钟声,霍然醒悟,说道,“那钟声原来是竺圆融用来召聚信徒守城的!” 那钟声确然是竺圆融用来召聚信徒的,且是竺圆融亲自敲响的。 却是说了,竺圆融在朔方县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么?他的一通钟声就能召来小半的县人?倒也不是,这小半的县人中,唯有少部分是他召到的,只是被他召到的这少数人里边,多是朔方县的唐、胡豪强,这些豪强的家中多有宗人、奴仆和徒附,少者数十,多者数百,是以现下城头大部分的唐、胡人等,其实都是那些豪强们带来的,当下海内不宁,战乱频频,各地的豪强为了自保,其家中俱有族兵,被他们带来的这些,泰半就是此类。 既然名为“族兵”,也算是“兵”了,日常亦有操练,朔方此地,又民风尚武,这些族兵中擅长射箭、格斗的着实不少,有了他们的加入,广牧县的守御能力顿时上了一个大台阶。 竺圆融今年小五十岁了,他原是陇地一个小士族家中的子弟,察其过往经历,比贫寒出身的道智顺畅得多,少年出家,一开始从师的即是西域名僧,陇州民间尊崇佛教,当地的右姓大族,比如阴氏中的一支等等,许多都是虔诚的信徒,他的师父既有高名,自是不缺供奉,因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什么苦,而下年岁虽长,却不显老态,身材魁梧,长得肥头大耳。 在县中唐胡豪强与亲信弟子们簇拥下,他身穿黑色的僧衣,右手握着法杖,看了看城下杀来的拓跋战士,镇定自若,徐徐与身边的人们说道:“可怜、可叹。” 一个髡头小辫,观其型应是匈奴人的胡人问道:“融公,什么可怜、什么可叹?” “贫道已经告诉你们了,前日我於佛前入定,佛陀喻示於我,定西王诚心敬佛,得佛庇佑,恩德将泽润朔方。我适才因此告诉贺兰延年,晓喻他朔方非他可有,叫他撤兵,否则他将会殒命於此。奈何他不愿听我良言,其虽恶人,亦生灵是也,是以我说可怜。” “可叹呢?” “他一人殒命则罢,却因了他的命令,那些鲜卑兵士们来攻我城,只怕死者会有甚多。因其一人之贪念,而连累千百人之丧命,岂不可叹!” 那胡人与周近的唐胡县人,听了竺圆融悲天悯人的此言,无不合掌礼赞,说道:“融公菩萨心肠,奈何贺兰延年冥顽不化!” 攻城的鲜卑兵士分为了前后两段,前段是扛着梯子的徒步兵卒,后段是骑马挽弓的轻骑。 轻骑们拍打战马,卷起漫天的尘土,怪叫着接近城墙后,纷纷射箭。 徒步的兵卒们呐喊出声,闷头朝城墙下疾奔。 到底百姓们很少参与血战,一些人不免害怕,便是竺圆融左近之人,亦有露出惊骇之色的。 竺圆融觑到,他不慌不忙地把法杖倚着城墙放好,双手合什,闭目吟唱佛经,他的弟子们跟着也吟唱起来。抑扬顿挫、含带着奇妙韵味的佛经吟唱声,稍微安抚住了惊吓诸人的心灵。 随之,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竺圆融的手掌间散出来,周围的信徒们闻到了这股香味,不约而同地齐齐看向了竺圆融的手。竺圆融睁开眼,把手摊开,两股清澈的细水,从他的掌间潺潺流出。信徒们齐齐惊叹。竺圆融扬手,将那清水抛洒开去,落到了边上众人的身上。 刚才问话的那个胡人带头,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竺圆融指如拈花,法相庄严地说道:“贫道已请得佛陀的赐福,善男女,闻之者、沾之者,悉得佛陀庇护,死亦可入佛国。”复摊开手,清水汩汩复流,他一边沿着城墙行走,一边把这清水洒到沿途的信徒、守卒身上。 守卒也好,信徒也罢,无不精神鼓舞,面对卷袭而来的拓跋战士,再没了害怕恐惧之人。 为了便於守卒的休息,城上搭建的有茅棚。 竺圆融转了半圈,觉得水不太够用了,便托辞需要静坐养神稍顷,只带了一个最为心腹的弟子入到一个就近的棚中,由他伺候着,掀开僧衣,把焚香、出水的道具取下,与这弟子说道:“张将军给我的信中说,他的援兵马上就到。我估摸着,咱们只要能把朔方县守上一天,甚至半天,就足够了。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劳。事成以后,莘公对咱们必不吝厚赏。咱别的也不要,只求莘公,在朔方多建几个大寺,以便於吾等能更好地普度众生就好。到时,我给你一个!” 一个大寺,不止是寺庙,还有附属於寺庙的土地、佃户,以及在周边地区的影响力。 那弟子感激涕零,说道:“恩师厚爱,弟子无以为报!”面现忧容,说道,“师傅,弟子有个担心。” “担心什么?” “师傅,你先对贺兰延年的使者说,继而刚才又对信众们说,贺兰延年将会殒命城下,可是师傅,只凭吾等,守城已不易,如何又能把他杀掉?他要是没死在此地,这话可怎么圆回去?” 竺圆融笑着敲了下这弟子的秃头,说道:“痴儿!” “师傅,弟子哪里痴了?” “我不是才给你说了?至多一天、半日,张将军的援兵就会来到。我说的是贺兰延年如不撤军,两日内必殒命城下,而今天或明天上午,援兵即至,想那援兵一到,贺兰延年还敢再打我县么?他那时绝对会撤军的。这样,没到两天,那他不死在此地,自也就不能讲是我说错了。” 他那弟子大彻大悟,佩服之极,说道:“师傅高明!” 城头上起了喊杀、战斗之声,拓跋部的战士开始了攻城。 竺圆融吩咐这弟子把道具妥善收好,自把宽敞的袖子扎紧,出到棚外,问从者要了一柄环刀直刀,收起慈悲的模样,拿出金刚的厉目,舌绽春雷,大喝叫道:“杀!”挺刀直奔城垛。 竺圆融体格壮健,这提刀奔行的身影,端得是威风凛凛。 贺兰延年时刻都在关注着城上的状况,看到了竺圆融亲上战场,他再次吃了一惊。 “这……,这是和尚?” 贺兰延年这就有些少见多怪。当下兵荒马乱,和尚虽是出家人,一则为了方便云游传道,二来也是为能自我保护,不乏勇猛善斗的。乃至数十年前,慕容鲜卑刚代替匈奴赵氏建国的时候,北地且有一个僧人,自称佛太子,聚众造反,号为“大黄帝”的,只是旋即被慕容剿灭。 竺圆融先以“佛法神通”振奋起守卒、百姓的士气,继又亲自上阵,接连手刃了三四个攀到城上的拓跋战士,一番双管齐下,居然硬是扛住了贺兰延年部的猛攻。 从上午打到下午,贺兰延年再是严令,拓跋兵依旧不能破城。 漠中一战,打败了柔然名将温石兰,而下却被一个和尚,挡在了小小的朔方县外? 贺兰延年大怒不已,正待要召回前边攻城的军吏,打算杀一两个,以激励部卒斗志之时,东边的斥候赶回来报:“十余里外出现了定西部队!步骑约四千余人!” 闻得此报,贺兰延年知道攻下朔方县,不可为了。 左右军官问道:“大人,朔方未破,定西兵马将至,现下如何是好?” 贺兰延年不甘地眺望城上,说道:“本以为朔方县唾手可得,不料被竺圆融这和尚将我军阻在了城外!”升起了对拓跋倍斤的钦佩,说道,“难怪单於要我把他带回代北!这和尚还当真了得。”纵是不甘,也没有办法了,说道,“罢了,便且舍了朔方县,立刻渡河北上!” “渡河北上?” “朔方县不能得,至少西安阳等地,我军得把之夺下!” 广牧、朔方等县在黄河以南,西安阳县在黄河以北,此县位处朔方县的东边,距朔方县近二百里。黄河以北的牧区,莘迩许诺给了代北,但西安阳等黄河以北的县,莘迩没有许诺给之。眼下既是没法在黄河南边,也就是河套的内部安插据点,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尽量把黄河以北的诸县尽数收入囊中,以增强代北在朔方郡的力量了。 一个军官说道:“大人,贺兰文悦等现下不知?” 贺兰文悦及近千的拓跋骑兵被贺兰延年留在广牧,贺兰延年的目的,如张龟、杨贺之所料,确是想用贺兰文悦他们阻止定西部队向东来朔方县,以为自己抢占朔方县争取时间,此时只闻定西部队将到,却未闻贺兰文悦等的消息,因是这个军官不禁起了担忧。 贺兰延年倒无忧心,他说道:“文悦应是阻击定西军东进失败了,不过也无妨,陇州与朔方间有千里漠海阻隔,定西欲据朔方,非得靠我代北相助不可,谅张韶便是打赢了文悦等,也定然不敢拿文悦等怎么样!等咱们占下了西安阳等地,再遣人召文悦等回来便可!” 说撤就撤,贺兰延年当即收兵,把攻城的部队调回,也不作休息,略作集结,风卷云驰也似,沿黄河往东而去,行约二十余里,找到了个渡口,渡河北上,径去攻打西安阳县。 领兵赶来朔方县的定西主将是高延曹,赵染干、赵兴兄弟与李亮、安崇分率骑、步从其麾下。 竺圆融出城迎接。 赵染干也是竺圆融的信徒,见他来迎,慌忙跳下马来,行礼说道:“怎么敢劳融公出迎!” 高延曹踞坐马上,上下打量竺圆融,问道:“你就是竺圆融么?” 竺圆融答道:“贫道便是竺圆融。幸不辱命,为王师守住了朔方县!” 高延曹见他的光头上、脸上、僧衣上,尽是血迹斑斑,知他必是参加了守城的战斗,啧啧称奇,说道:“你一个出家人有此胆气,可称奇僧了!你此回功劳不小,朝廷来日定有封赏!” 竺圆融这时早没了奋目的金刚姿态,重拾整出菩萨的低眉慈悲,合什微笑,云淡风轻地说道:“贫道方外人,不以富贵为图,所重者,唯苍生性命耳!” …… 竺圆融守住朔方,高延曹等及时赶到,贺兰延年率部离去的军报,於次日被送到了张韶处。当天晚上,贺兰延年部渡河北至西安阳,西安阳的秦军献城投降的军报也被送到了广牧。第二天下午,张韶又接到了贺兰延年询问贺兰文悦情况,召贺兰文悦等北入西安阳的军书。 高延曹、赵染干援助竺圆融的部队,本是可以更早一点到达朔方县的,正是因了贺兰文悦及留在广牧的那近千代北骑兵的阻挠,两边打了一仗,乃才於那日迟至下午才达朔方县。 贺兰文悦阻拦不成,被高延曹生擒,现囚於张韶军中。 战败的那近千代北骑兵,除掉战死的外,余下的此时亦皆被定西军看押於俘虏营中。 看罢了贺兰延年的来书,张韶请来张龟、杨贺之、邴播等文武部属商议。 邴播愤愤不平,说道:“在来广牧参战之前,贺兰延年肯定就存了抢占朔方县的念头了!所以打下广牧后,才会有那几个胡虏的故意挑衅,今回想之,其意不外乎是为吸引将军的注意力,以迷惑我军!今朔方县,贺兰延年虽未抢下,西安阳却被其夺占!胡人狡诈,唯利是图,果是不可信也!将军,不如把贺兰文悦扣下,要求贺兰延年用西安阳来换!” 张韶沉吟片刻,问张龟:“君有何高见?” 张龟掐着胡须,说道:“按与代北的盟约,河南北诸县,当归我定西有。於今,贺兰延年虽背信在先,可朔方北接柔然,南临秦虏,东为并、幽,与我定西有大漠为隔,我定西要想在此站稳脚跟,不可无拓跋部的帮助,……以下官愚见,暂不宜与贺兰延年反目。” 张韶又问杨贺之,说道:“君以为呢?” 杨贺之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张公所言甚是。” 贺兰延年擅占西安阳此事,干系到定西与拓跋部的盟约,以及定西日后对朔方的掌控,诚然重大。谷阴远在千里外,没有办法请示莘迩,这件事该如何应对?张韶必须临机处置。 他圆滚滚的脸上,眉头深蹙,斟酌多时,做出了决定,说道:“就依两位参军之议!”看了眼怒气冲冲的邴播,接着说道,“不过,贺兰文悦可以还给贺兰延年,我军却也不能一味忍让,对他抢下西安阳,半点也无还击!否则,只会长其骄气,反更不利於我定西立足朔方!” 张龟问道:“半点也无还击?将军何意?是要派兵去打西安阳么?” 张韶摇了摇头,说道:“且不说西安阳离盛乐才四百里,我军如去攻打,拓跋倍斤必会遣兵往援,只贺兰延年带到西安阳的兵马,足有三千之数,这座城,只凭我军现有的人马,估计已是难以打下的。我不打算派兵去打西安阳。” “那如何还击?” “虎泽周边所居之胡部,我闻是拓跋倍斤的姻亲,咱们把他们给灭了!” 虎泽,是朔方郡东部的一个泽,在黄河南边,距离盛乐更近,只有二百里上下。这一带的胡人部落,与拓跋部的关系很好,双方结有姻亲,等於是拓跋部伸入到朔方郡的一个触角。 西安阳难以攻回,就把虎泽边上的拓跋部势力拔掉,也算是一个回击了。 张龟、杨贺之考虑了下,都无异议。 於是,一面释放贺兰文悦等,去书贺兰延年,大义凛然地责其背信;张韶一面即刻传檄已从朔方县,继续往东,马不停蹄地占据了河阴县的高延曹等,命令他们进剿虎泽诸胡。 同时,把拓跋部抢占河北诸县的这个情况,和综合张龟、邴播等人意见,加上自己的考量,而做出的放回贺兰文悦、但攻灭虎泽胡部的这个决策,张韶亲笔写成军报,派人送去谷阴,面呈莘迩。 x 第十七章 悔余犹恋栈 懊恼席上言 谷阴,中城。 随着三省六部制的确立和实施,四时宫的内外最近扩建、新起了几座配套的官寺。 主要有四座。 宫内的两座,一个是在原先王国典书令等官的官廨基础上建起的内史省(中书省),一个是在原先的王国常侍等官的官廨基础上建起的黄门省(门下省)。 宫外近处的两座,一个是由原先的陇州牧府改造而成的“中台”,也就是“三省”中的“尚书省”,一个则是专门另起炉灶,给莘迩新建的理政办公之所。 莘迩的主要官、爵现下有三个:录中台(尚书)事、征虏将军、建康侯。 建康侯不说,爵是爵,官是官,爵位再贵,不掌权柄,不很需要专门的办公地方,莘迩家现即是建康侯府。征虏将军是有专门的办公场所的,即早先莘迩的辅国将军府,如今之征虏将军府,但将军府,顾名思义,乃是用来料理军务方面诸事的,因此“录中台事”此职,却是需得别有理政之地,左氏遂特地下旨,在中台东边的不远处,买了些民房,建成了这座官廨。 之所以把之建在中台边上,缘由“录中台事”管的就是中台就这一摊,两座官廨离得近些,既方便了中台的官员向莘迩请示、汇报,也方便了莘迩能够随时召中台官员询问政情。 这座官廨刚建成不久,要说是有名字的,然因了莘迩如今的“权势滔天”,谷阴的士民却不呼其名,而将之称为“莘公府”。数日前,莘迩带着大批的属吏、随员,才搬进来。 因与中台相距甚近,站在中台的楼阁上,都能够看到其外、其内的一些场景,甚至可以听到那边的声音。 六月初的这天,顶着炎炎夏日,中台令麴爽挥汗如雨,拾阶而上,轻车熟路地登上了中台听事堂后的阁楼,扶住朱漆的栏杆,他掂起脚尖,用劲地往东边的这座所谓的“莘公府”瞅去。 一眼看到,莘公府门前高大的桓表外,笔直的石板巷道上,如同长龙也似的,排着何止数十上百辆的各类车辆,有简便的轺车,有风雅的牛车,亦有端肃的正式官车,其间且夹杂着马、肩舆等诸种的出行工具,总之,五花八门,形色多样。在车、马、肩舆上,或者旁边,顶着日头,沐着热风,坐满、站满了人,有的穿着夏季该穿的红色官服,有的帻巾大衭而已,或有那更加名士姿态的,大约是不耐炎热,索性脱去了外衣,光个膀子,拿着蒲扇摇个不休。 这些人等,都是等待莘迩接见,来向莘迩汇报、请示政务的各个官廨的吏员,那些车、马、肩舆,自便是他们分别乘坐的交通工具。 大家都在谷阴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大多相识,而且其中的世家子弟们,有的互相之间,还是少小为友,等待进府的空当,无事之下,少不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些闲话,纵是都压低了声音,汇聚一处,却也是一股不小的声浪,传到了中台楼阁上麴爽的耳中。 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听着那嘈杂的声响,麴爽回头,瞧了眼自家的府内。 中台是早前的牧府,占地甚广,比莘公府要大得多,但此刻,府外门可罗雀,偌大的府内亦冷冷清清,偶见有府中官吏出来,也是只影单行,却是半分也无法与莘公府的兴盛情状相比。 莘迩在他出任中台令后,於孙衍、羊髦、黄荣、张浑、陈荪等的联名推举下,就任“录中台事”时,他手下一人,劝他干脆辞了中台令,免得受莘迩制约的话语,油然於这时重新浮现,麴爽满是手汗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栏杆,懊悔地叹了口气。 他身后一人问道:“明公,缘何无故喟叹?” 这人年三十余,相貌俊美,唯是头大,整个的身形看不起来略不协调,不是别人,正是麴爽的心腹卫泰。卫泰与麴爽是老乡,家也在西平,他跟随麴爽已有十余年了,初入仕就是应麴爽之辟,前在麴爽帐下做谘议参军,田居升迁为唐兴太守后,他继任长史之职,现任都官郎,是中台刑部都官司的主事。都官,是刑部的四司之一,其职为管理俘虏、奴隶的簿录,给以衣粮医药,并审理其诉讼事件。换言之,都官司,主要管的是与俘虏有关的刑狱这一块。 麴爽不好实言相答,抹了下额头涔涔的汗水,顾左右而言他,说道:“天太热了。” 卫泰纳闷说道:“热,也不至於叹息啊。” 麴爽知其性格耿直,倒也不怪他刨根问底,但亦不乐他再追问,便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松开栏杆,往卫泰的衣服上擦了两擦,把手汗擦掉,说道:“……太热了!你看,出了多少汗!” 卫泰屈起手指,往麴爽手汗在他衣上留下的汗渍上弹了一弹,说道:“本来就是,这么热的天,这楼阁又高,愈酷热,也不知明公为何三天两头的朝这里跑。明公,那咱们就回堂中去吧?明公换身衣服,我叫府吏多捧些冰块,给明公去去暑气。” 麴爽应道:“好。” 他恋恋不舍地再羡慕地望了一眼莘公府的盛景,心道,“我府中这般冷落,莘阿瓜那里却那般喧闹!我脸面何存?世嗣建议我辞掉中台令,以免使我之名居莘阿瓜下,现今看来,却是良言!我要不要从了他的此议?现在挂印辞职,会不会晚?……唉,中台令,显贵之职也,我若是就这么辞了?未免惜哉!” 世嗣,名叫裴遗,是麴爽的另一个心腹,辞掉中台令的建议就是此人提出的。 辞或不辞,拿不定主意,麴爽想要问问卫泰的主张,话到口边,深觉“己不如瓜”这件事太过丢人,加上令狐妍痛骂他的那日,卫泰就在他家中,乃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两下相合,他更是面子上挂不住,终究没能问得出来。 一阵喧哗从莘公府外传来。 麴爽顾去瞧,见是一辆垂着帘幕的黑色牛车,顺着莘公府前石板路的侧边,大摇大摆地越过诸多排队的车辆、马、肩舆,径直往府中去。应是这辆牛车的插队举动,引起了等候官员们的不满,於是不少人纷乱叫嚷,喧哗之声即是由此而来。 麴爽精神一振,顿住准备下楼的脚步,饶有兴味地观看后续,等着看莘公府的门吏,那个曾於日前把他派去通告莘迩某件公务的属僚挡在了府外,要求其也得按序排队进府的魏咸,如何处置此事。 却没等来魏咸出面,牛车上的帘幕被掀开,车内的人向外露了个头,叫嚷之声很快就平息了下去。麴爽大感无趣,失望之余,叫卫泰的字,忍不住说道:“原本多温文尔雅的一个夫子!元安,你看看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嚣张跋扈!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近朱者赤!” 说完,挥袖下楼。 卫泰赶忙追上。 却那车内之人,露脸的时候,麴爽看得清楚,分明是傅乔。 傅乔现是中台的礼部尚书,论权职,仅次於三省的长吏等寥寥数人之下,位高权重,而且他是莘迩的亲信,他来插队,别的官员自是无话可说,纵然不满,也没人敢与他争执,因此他一露脸,嚷叫便就平息。 只是麴爽责他“嚣张跋扈”,实是责备错了。 傅乔之所以插队,不是因为他自恃贵重,也不是自恃莘迩亲信,他是因为有一件对他而言,头等紧要的人生大事,需要紧急向莘迩确认,故此才失了他一向的文雅气度。 牛车停在了府门外,傅乔下车,胡乱地给行礼於他的魏咸点了点头,急匆匆地入到府内。过了影壁,沿青石路,要非是府中的人太多,他几乎都要小跑起来了,总算是到了正堂。 堂中,莘迩正在与两个官员谈话,忽见傅乔进来,止住话头,笑道:“傅尚书来了?” 那两个官员,傅乔都认识,俱是刚从地方提拔上来的,一个来自建康郡,是莘迩任建康太守时的故吏麴经,现在黄门省任职;一个来自敦煌郡,其家乃为寓士,也在黄门省任职。 黄门省是主君的侍从机构,麴经两人大概是代表左氏、令狐乐,来向莘迩转述左氏对某项政务或某项打算推行的新政的意见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一个新制?三省六部制施行以来,虽因时日尚短,莘迩目前尚没有推出大的新政,但已经有几个重大的新政处在将近讨论成熟的状态,即将推出了。左氏临朝数年,对国家的军政大事,已从一窍不通,渐渐成长到了时有个人的见解,对於这些将要推行的诸项新政,她有不太理解或有独到看法的,在此时刻,自少不了或召莘迩入宫问询,或派黄门省的官员来与莘迩商讨。对此,傅乔是知道的。 傅乔强自按下急切的心情,说道:“明公在忙么?那明公先忙,我等下再来。”说着,向起身行礼的麴经和那个敦煌籍的官员回了个礼,就要退出堂外去。 莘迩说道:“就军府之设,太后有个疑问,我已回答过了。他两人马上就走,你不必出去了。” 麴经与那敦煌籍的官员揖礼告辞。 傅乔站在门边,等麴经两人出去,尽管心急,还是捺住性子,目送他俩走远后,这才快步到了堂上,凑到莘迩的案边,目注莘迩,手握成拳,嘴唇抖,改明公之尊称,而为幼著之亲近,问道:“幼著,我昨晚是不是、是不是……,应承乞大力了什么?” 莘迩怔了下,笑道:“有没有应承,你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昨晚酒多了!喝醉了!” “老傅啊,唐胡联姻这事儿,你是清楚的,此乃景桓数日前的提议。景桓的此议,我认为是不错的。咱们定西唐胡杂居,鲜卑、羌、匈奴、杂胡等各种、各部的胡人众多,胡人的风俗、语言与咱们唐人不同,咱们就算再以仁义治之,说白了,彼此间总还有隔阂存在。想那且渠元光,我待他家何等仁义?他终是叛我而去!为解决此个难题,联姻确是个办法。 “唯是高门阀族,你亦是清楚的,别说胡人了,就是同为唐人士族,他们也是绝不与二流士族结亲的,这个时候,就需要像你这样的我定西名士,勇於担当,出来给士流们做个表率了!” 傅乔越听,脸色越是苍白,语声颤抖,说道:“幼著,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说了。你只告诉我,我昨晚是不是?” 莘迩说道:“何止是你啊!我,昨晚不也答应了勃野,不日就将会纳他的一个妹妹么?” 莘迩没有直接回答傅乔的问话,可也等若是回答他了。 傅乔惨然说道:“幼著,勃野的妹妹,能与乞大力的妻妹相类么?我虽未见过勃野之妹,然勃野英俊倜傥,料其妹定也长相不俗,乞大力之妻,幼著,你我可都是见过的啊!其姐如此,其妹……,幼著,我,我,我昨晚真的是喝醉了!幼著,我能收回昨晚的话么?” 莘迩为难地说道:“老傅,昨晚席上,你答应大力之时,士道、异真、千里、景桓等人都在,勃野也在,当着这么多人,你许下的承诺,如何能够收回?且收回不难,一句话的事儿,可万一因此叫大力以为你是嫌他妻妹丑而出尔反尔,不免会伤了他与他妻、妻妹的自尊,事情传出,说不得联姻之策还没大举推行,就先被各部胡人说咱们以貌取人,来个适得其反!” 却是在几天前,针对莘迩希望唐胡一家,化胡为唐的长远政治目标,黄荣提出了联姻之策,乞大力的妻妹正好新寡,他就动了心思,想趁此东风,给他妻妹觅个唐士为夫,结果他相中的数人都婉拒了他,他遂於昨晚莘迩设的私宴上,向诸人把这番苦恼吐露了出来,傅乔那时喝醉了,毕竟他与乞大力是老相识了,两人相识於猪野泽畔,且也算是傅乔的患难之交,他热血冲头,义气冲云霄,乃竟自告奋勇,拍着胸脯承诺乞大力,说他愿纳乞大力的妻妹进家。 人喝多了,说话的话,办过的事,第二天酒醒通常会忘掉,是昨晚跟着傅乔赴宴的一个傅家奴仆,今天在傅乔醒后,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傅乔闻言之下,登时大惊失色,由是慌慌忙忙地跑来找莘迩,确定此事的真假。 乞大力的妻子不但黑胖,而且最让傅乔难忘的是,其唇上还长着浓浓的黑须,就如男子的胡须一般。其姐如此,诚如傅乔所言,其妹可想而知。 傅乔退后几步,跌坐侧边的榻上,说道:“幼著,这事没得改了么?”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只怕改不了了。”看傅乔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他说道,“老傅,大力的妻妹你没见过,我是见过的,身形、身形……,身形圆润,是宜子之像。你把她纳入门后,没准儿能再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多子多女,多大的福分,你又何必如此懊恼?” 傅乔喃喃说道:“我现有一子一女,已然足矣。多子多女?我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啊!” 莘迩笑道:“老傅,大力在谷阴市中开了个商铺,专售肉苁蓉。” 傅乔哭笑不得,说道:“幼著!” 堂外一人进来,莘迩、傅乔看去,见是中台兵部司的兵部郎唐艾。 “明公,张韶送来了军报一道。” 第十八章 府兵除旧弊 可闻京师谣 唐艾和傅乔一样,都是插队进来的。 傅乔毕竟做官已久,心情虽然沮丧,仍亦不忘官场禁忌,他现在礼部做主官,与兵部、军务八竿子打不着,张韶的军报,他自知不合闻听,便怏怏然地告辞离去。 唐艾问莘迩,说道:“傅公这是怎么了?” 莘迩心道:“我是个厚道人,不可卖老傅的丑。”答道,“没什么,他来找我问些事体。”示意唐艾把张韶的军报递过来,拿住以后,叫他落座,说道,“你且先坐,待我细看。” 这道军报,唐艾已是看过了。 他坐入榻上,摇着扇子,便等莘迩浏览。 莘迩展开军报,看没两行,听到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响,抬头瞧是两个裹着青帻的小奴抬着个大桶进了来。两个小奴蹑手蹑脚地把大桶放到了唐艾的坐边。莘迩愕然问道:“千里,这是?” 唐艾挥扇,打了那两小奴出去,笑道:“明公,你可知么?你如今在谷阴城中,已是出了名的悭吝!这等盛暑,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只想每天在凉水里泡着,你却听事堂上,不肯用冰降温!也就罢了,可摇扇总该备上一二吧?你也不用!我比不得明公,委实受了不热,被逼无奈,只好自带冰块乘凉了!” 那桶中装的,原来是冰。 所谓“摇扇”,指的不是像是唐艾拿的那种单人持摇的羽扇等小扇,是大扇子,就像后世的电风扇一样,这种大扇子置於半空,一般放在主人或客人们的背后,环边有丝绳,用专门的人力拉动,转开以后,清风习习,是当下富贵人家、各大官廨取凉的常用方法之一。 莘迩说道:“咱们定西贫穷,连年用兵,国库空乏,冰块此物,从深冬储存到夏季,耗钱费时,能少用一点是一点罢!至於摇扇,千里,仆役亦人也,也怕热,怎么就能忍心吾辈取凉,而使他们更热呢?我於心不忍也。” 唐艾微微一笑,说道:“明公,你这话让我想起了秦虏的伪主蒲茂。” “此话怎讲?” 唐艾羽扇前指,点向莘迩,说道:“沽名钓誉,假仁假义!” 莘迩哈哈大笑,也不着恼,低下头,继续看张韶的军报。 不多时,看完,莘迩把军报放到案上,抬头举目,沉吟稍顷,半喜半忧地说道:“啖高被擒,朔方秦军主力覆灭,广牧、朔方等县为我所得,可算告捷;唯是河北岸的西安阳等县被贺兰延年抢去了,恐将会於日后给我定西控制朔方郡带来麻烦,可忧者也。”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日后的麻烦只能日后应对了。” 莘迩颔,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也怕热,头帻、官袍都被汗水浸湿了,贴在头上、身上,很不舒服。一边把帻巾推高,拿起案上的扇子,略拽起领口,往里边扇风,他一边问唐艾,说道:“千里,张韶军报中言,他令高延曹等袭灭虎泽诸胡,以作对贺兰延年抢占西安阳等县的报复,你以为如何?” 唐艾说道:“我以为这报复太轻。” “哦?” 唐艾探手取了把冰,抹在脸上,羽扇轻摇,凉爽异常,他惬意地说道:“西安阳等县离盛乐不远,这些地方,咱们暂时是不好打回来了,但却也不能就打一个虎泽诸胡便就了事。戎狄豺狼也,天性畏威,为让拓跋倍斤明白我定西不是好糊弄的,明公,西安阳以西的河北草场,我看就不要再给拓跋倍斤了!咱们自己把它留着。明公不是打算留张韶部驻朔方,并打算把其部中的士家尽数放为编户齐民么?朔方地瘠,难以耕种,正好可把河北的草场分与他们。” “把河北的草场分给张韶部的兵户?” “是啊,明公。把草场分给他们,让他们用以放牧,这样,不仅解决了他们变为编户齐民后的生计问题,也能为我定西养出不少的战马,同时也还击了拓跋倍斤,岂不一举三得么?” 莘迩陷入思索,考虑了会儿,说道:“你说的有道理。”起身到左墙上挂着的朔方地图前,察看地图上西安阳以西河北草场的面积大小,粗略估算了下,说道,“这片草场,只两水内的部分就有东西三百余里,南北百里,折合千余万亩了,按每户五百亩草场算的话,够两万余户放牧使用。张韶部的士家兵卒不过两千余人,安顿他们及他们的家人绰绰有余。” 西安阳以西,朔方县北部的黄河河段,与黄河的整体形态极其相近,也是形成了一个“几”字形,就像是一个戴在黄河头顶西部的帽子似的,朔方县正处於这个小“几”字形的右边一竖之末端。於这小“几”字形的上边和两边的两竖之间,各有一条黄河的支流,或可把这两条河段都看作是黄河的主流,奔腾流淌。莘迩说的“两水内”,就是这块区域。 这片区域四面皆水,是朔方境内最为水草丰美的地方。 唐艾接口说道:“剩余之草场,可以用来安置赵染干部的兵卒,再多出来的,可用之招徕北边柔然和西边代北的胡落。” 对於打下朔方后的驻军事宜,莘迩的计划是,把张韶和赵染干两部留下来。 赵染干部的铁弗匈奴骑兵,本就是生长在朔方的,现在他们回到了家乡,理该给他们分些草场,助其重新安家。 莘迩斟酌良久,思考得太过入神,汗流浃背都没觉得。 唐艾实在看不下去了,近前来,给他摇扇取凉。 莘迩乃才回过神来,说道:“千里,你此议甚佳。你等下回去之后,就把你的此议禀与麴令,候中台的户、兵、工各部会议讨论过后,总结成文,再上书朝中,请太后、大王定夺。” 唐艾应诺。 大体定下了此事,两人各回到榻上。 唐艾问道:“我刚才来时,碰见了麴经和刘炳出府。明公,他两人来,是太后有何旨意么?” 莘迩说道:“正是与放张韶部的士家兵卒为编户齐民,设立军府此事有关。” “与此事有关?” “太后叫他两人来问我,在沙州、西海设立军府,固是可以一试,但朔方一来现下还没有捷报传来,二来,便是打下了朔方,此新得之地也,设立军府,是否稳妥?” “明公怎么回答的?” “我说,朔方现下虽尚无捷报,但秦兵主力在外,而我军有拓跋部相助,张韶必能马到功成。”莘迩举起张韶的军报,笑道,“这道军报你拿来的晚了些,要能早到片刻,就能把打下朔方的这个好消息,请麴君两人且先代禀太后、大王,也好叫太后、大王开心一下了!” “‘设立军府,是否稳妥’此疑,明公怎么答的?” 莘迩说道:“我答以:恰因朔方新得之地,并朔方与我陇州有大漠阻隔,才更应该在朔方设立军府,释士家兵卒为编户齐民,唯有这般,才能振奋、凝聚朔方驻军的军心,保朔方不失。” “明公此答,诚然正论。太后的此疑,想必能消解了。” 唐艾与莘迩所说的“把士家尽数放为编户齐民”、“设立军府”,是一回事。 这是莘迩筹划已久,马上就要推出执行的一项大新政。 当下定西,包括江左的兵源,主要以世兵,也即士家为主。 此制实施到现在,弊端多多。 别的不说,只说士家的待遇,先,一人入兵籍,子子孙孙都要当兵;其次,服役的时间极长,说是有服役的起止年限,其实根本没有被严格执行,有的七八岁就当了兵,到七十多还不能退役;再次,其家人必须跟着部队迁转流移,受部队半军事化的管理,给部队干各种的苦活累活,又再次,当兵的战死以后,他们的妻子没有自主权,不能自主改嫁,也不能自愿守寡,只能任由负责管理他们的主官随意给其另配丈夫,有那孩子幼小的,可能孩子都无人抚养了,等等等等。实际上,士家就形同於是国家、或者部队主将的奴隶。 这些恶劣的待遇,就造成了部队中士家兵士的士气低落,以及时不时的就会有士家逃亡,成为流民。士气低落,部队就没有战斗力;逃亡的士家过多,一则就会导致国家掌控的人口变少,二来,大量的流民出现,也会威胁地方的治安,乃至国家的稳定。 鲜卑人的魏国、戎人的秦国,以及贺浑邪这个军政集团,它们在兵役制度上采用的族兵制,即主要兵源来自它们治下的胡部,实际上也是一种世兵制,只不过它们作为征服者,它们的族兵、亦即世兵,在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地位却是很优越的,远高於江左、定西的世兵。 针对此弊,莘迩之前搞了个“健儿制”,从编户齐民中募兵,组建健儿营。 此一健儿制实行至今,效果斐然,一方面,大大加强了定西部队的战斗力,另一方面,也扩大和充实了莘迩在军中的势力与影响力。 但陇州的民户毕竟太少,愿意从军的良家子弟自然也就更少,健儿招募到现下,把能招募到的,基本上已经都招募入军中了,再接下来,至少一段时间内,恐怕是很难再募到人了。 这种情况下,莘迩结合他前世的见闻,便想起了原本时空中,於后来出现的府兵制。 府兵制与士家这样的世兵制比起来,有相同点,比如一入“军名”,就得终生为兵,直到六十岁才能退役,但与士家相较,不同点更大。 不同点一个是,府兵制不是世兵制,是征兵制,既是征来的兵,也就是说,府兵制下的兵士,与寻常的百姓相同,虽名在军籍,然亦是“编户齐民”,其人虽然依旧“属军”,而其家人则是属於州县了,他们的家属不用再随营迁徙,他们的子弟也不一定再世代服兵役;一个是,府兵平日不离乡里,是地著的兵,只是轮到上番,才前往京师宿卫;一个是,府兵每年服役的时间短於士家的兵;一个是,府兵的拣点,是按资财、材力、丁口三项标准来挑选的,有取富室强丁为兵之意,尽管采用此三项标准的本意是为了保持府兵的战力和维持从军者需要资粮自备的旧制,可从某种程度而言,亦是照顾到了贫寒之家。 总而言之,相比世兵制,府兵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可虽是巨大的进步,也明确知道此制是完全可行的,然到底此制是对现行兵役制度的一个根本改变,特别是府兵制下,固然解放了士家这样的世兵家族,却把编户齐民都纳入到了征兵的范围,这就很有可能会致使一些民间豪强、百姓产生怨言,在如今南北战事不断,非是和平时期的背景下,为了避免出现动荡,此政却也不能激进地推行。 故是,经过仔细、慎重的考量,以及与羊髦、唐艾等人的再三商议后,莘迩决定,先把此制在沙州、西海和朔方试行,而且在试行期间,西海、朔方两地,这两个一邻柔然,一个新得的地方,只把士家释为编户齐民,改为府兵,不动当地的土著百姓;沙州有三大营的部队驻扎,且其所邻的西域已经臣服,无有大的外患,较为安定,可以结合勋官制的福利,在此地,於化士家为头批府兵之同时,也给当地的民家,按那三项标准,检选府兵,全面试行此制。 莘迩口中的“军府”,就是原本时空中,后世府兵制的选拣、管理单位“折冲府”。莘迩没有袭用折冲府的名字,改了个名,名之为“郎将府”,征来的府兵,为抬高其地位,俱呼为“郎”。 西海的郎将府,准备以索恭兼任郎将。 沙州的郎将府,准备以向逵兼任郎将。 朔方的郎将府,以张韶兼任郎将。 莘迩说道:“我下午进宫,向太后、大王禀报朔方大胜的好消息,若是太后对朔方设军府之事仍存疑惑,我顺道再给她解释一下。” 听到莘迩下午要进宫,唐艾想起一事,停下了手中羽扇的摇动,试探窥看莘迩的面色,蹙眉说道:“明公,城中近日有个流言,不知明公可有闻听?” 第十九章 入宫知天威 少年渐成人 莘迩问道:“什么流言?” 唐艾说道:“传言说明公欲借胡人,尽灭陇州士族,且说明公有不臣之心。” 莘迩讶然,问道:“怎会出现此种流言?” 唐艾说道:“想是应与景桓提出的唐胡联姻有关。” “与此事有关?” 想来还真有可能,唐士是瞧不起胡人的,视胡人为禽兽,那么搞什么唐胡联姻,虽然不是强制性的,但不免还是会引起唐士们的抵触,如果这种抵触,被莘迩的政敌利用,借机污蔑莘迩轻视唐士,甚至危言耸听,说他这是在意图收买胡人,起了不臣之心,的确是不无可能的。 唐艾说道:“以艾估料,十之**。” 莘迩又惊又怒,说道:“这种无稽之谈,也有人相信么?” “明公,小民愚昧,有什么是他们不信的呢?” 惊怒之下,莘迩暂时无心纠正唐艾的这错误说法,问他,说道:“可知流言出处?” “我也只是听说了,不知出处何在。” 莘迩唤堂外的侍吏,令道:“召乞大力来!” 莘迩手下的情报系统,主要由张龟职掌,为了给张龟弄些军功,好做升迁,这回张韶攻打朔方,张龟被莘迩派去了从在军中,现下在京师的情报系统的主官,便是曾任刺奸司校事,在对付宋方之案中立下过大功的乞大力了。 不到两刻钟,乞大力就应召而来。 较以傅乔的形容惨淡,乞大力倒是满面红光。 他晃着肥胖的身体,迈着轻盈的步伐,入到堂中,拜倒行礼。 莘迩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放缓了语气,说道:“大力,京师近日流言,你有无闻知?” 乞大力呆了呆,说道:“流言?什么流言?小人并无闻知。” 莘迩熟识他稍顷,暗中长叹,想道:“长龄要是在谷阴,这流言,我早就知道了!”做出了决定,决意撤掉乞大力的情报副手之任,却不必当下就说,也没有责备於他,示意唐艾把那道流言告诉了他,然后说道,“你现在就去查,看这道流言是起於何时、起於何人!给你三天时间,必须查清楚了!” 乞大力怒形於色,骂道:“哪里的混账东西,乱嚼舌头,胡说八道!吃饱了脱裤子,闲放屁!”大声说道,“明公放心,三天之内,小人一定查出到底是谁传出的这道流言!将之擒来,任由明公落!” “不!你查清了后,禀报与我即可,不要拿人,也不要走漏风声。” 乞大力转着眼珠,说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你去罢!” 乞大力应诺,熟练地趴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再次行了个跪拜的大礼,保持伏拜的姿势,撅着屁股,倒退到堂门口,倒着爬将出去,又扣了两个头,这才站起离去。三天的时间很紧,任务很重,相比来时的轻盈,乞大力出府的步伐,显得沉重了许多。 唐艾怀疑地说道:“明公,三天?他能查出来么?” 乞大力的政治敏感性不强,但执行能力还是不错的,要非如此,莘迩也不会拔擢他做张龟的副手,因是,对乞大力三天内查出流言来源,莘迩还是有信心的,说道:“看看吧!” 唐艾说道:“明公,这道流言其实不用查,出自何处、起於何人,一猜即知。” “是么?” 唐艾冷笑说道:“除了氾宽、宋闳的党羽余孽,不会有别人了!” 宋闳、氾宽两人现虽都被逐出了朝堂,皆赋闲在家,可是他两人毕竟是陇州阀族的领袖,围聚在他两人身边的定西官员、士人着实不少,用后世的话讲,已是形成了一个颇为强大的在野党势力。施行三省六部制的时候,他两人的党羽就说了许多的怪话,散布了许多的非议,改世兵制为征兵制此政,於今尽管尚未正式推出,但消息已经传开,亦引来了他们的抨击。 莘迩参政至今,早知为政之难,知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听了唐艾之话,虽是唐艾与他的推测相同,但没有因此露出什么异样,摸了摸短髭,容色不变地说道:“是否是宋公、氾公的门人子弟所传,现下尚是未知,且等大力查明再说。” “查明之后,明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莘迩说道:“彼等都是士流衣冠,不管怎么处置,总归得讲个体面才是。” 唐艾才不信莘迩这话,摇起了羽扇,说道:“体面?”观察莘迩神情,说道,“明公,我看你像是已有主见,对我还不能直言么?” 莘迩含笑不语。 就在等乞大力来的那一会儿,莘迩确然是已经想到了,能从流言此案中,得到什么好处,但他之所以此时不说,却非是因为信不过唐艾,而是因为究竟这个好处能否得到,还得看乞大力查案的具体情况。现在情况不明,说了也是白说,所以他干脆不说。 唐艾见问不出什么来,就也没有追问,告辞离去,回中台,找麴爽,请他召集户、兵、工各部的官吏,讨论分朔方西安阳西的河北草场给张韶部的士家兵卒和赵染干部的胡骑事宜。户部管民,兵部管兵,改士家为编户齐民,同时牵涉到户部、兵部,这两个机构参议是必然的,工部参与的缘故是其下边有个司,名叫虞部司,虞,便是“即鹿无虞”的虞,管的是山林草泽,河北的草场当然是草泽,属其掌管,故此户部、兵部之外,工部也得参议此事。 莘迩亲自送唐艾到堂门口,待他走远,转回堂上坐下,继续接见外头候见的各官廨之官员。 忙到中午,稍微吃了点饭,外头的官员还没见完,又忙了两个时辰,天色将暮,再晚点,左氏和令狐乐就要回寝宫灵钧台了,莘迩便传出话去,令仍在等待的那些官吏明天再来,吩咐府中备车,动身前去四时宫。 莘公府离四时宫不远。 出了府门向北,过两条街就到。 自西域重被纳入治下以来,在沙州三大营的保护下,西域到谷阴的商道畅通无阻,这两年或专来谷阴买卖,或途经谷阴南下、东去的西域胡商日渐增多。谷阴城中,而下近半的外来人口都是西域的各国胡人。车行於街上,不时可以听到外头传入进来的龟兹、粟特等话,行到头条街的拐角处,莘迩听到了一阵驼铃声,拉开车帘的一角,看到七八头骆驼停在路边,骆驼上驼满了装着货物的袋子,十余个剪齐眉,碧眼高鼻,穿着裁剪贴身的白衣,配着珠光宝气短剑的西域人跪拜在地,迎他路过。莘迩不用问亦知,这显是刚进城的一个西域商队。 一股香气缭绕鼻尖。 莘迩叫车夫驻马,吩咐侍卫从行的魏咸,说道:“去问问,他们带的什么货物?” 魏咸很快回来,说道:“香料和葡萄酒。” 莘迩说道:“去把他们最好的香料买下。” 魏咸过去,也不下马,把要求说与那些西域商人。商队中的通译把话翻译出来,西域商人们手忙脚乱,赶紧把带来的最好香料取出,奉给魏咸。魏咸取钱与之,他们不敢收。魏咸懒得多和他们废话,直接把钱丢到了地上,带着香料折返车侧,呈给了莘迩。 香料不多,装了两个巴掌大的锦袋而已,莘迩拿到鼻尖嗅了一嗅,把之放在了榻边。 魏咸问道:“明公,是要献给太后的么?” “路边之物,焉能献与太后?” 魏咸恍然,说道:“那是送给翁主的了!” 魏咸说对了。莘迩最近太忙,好些日没有陪过令狐妍、刘乐了,适才香气扑鼻,故是随即起意,想着买些,回家后送给令狐妍和刘乐,权作讨些她两人的欢喜。 车驾接着前行,不多时,到了四时宫的宫门外。 通报之后,左氏传旨,准他觐见。 莘迩下车,没带魏咸等侍卫,解下佩剑和蹀躞带上的短匕,一人进宫。 暮色已至,夕阳的余晖洒遍宫中,绿的树,红的花,洁白喷涌的泉水,远近各色的殿墙,一同浴於透黄的光下,给人以五彩斑斓,静谧而又深远的感受。 此情此景,被一队披甲持槊的宫禁卫士夹着,单身徒步,行於宫中路上的莘迩,却忽觉空落落的,似乎四下不沾,乃竟如有惶恐。他往腰上摸了一模,佩剑不在,短匕也不在。“这就是哪怕枭雄如曹孟德,也会惧怕进宫的缘由,这就是所以会说天威难测么?”他这样想道。 时当夏季,左氏在宫中主殿谦光殿四座殿,用於夏季三个月的南边的朱阳赤殿里等待莘迩。此殿的殿墙与殿内的器物,以红色为主调。远远的,莘迩就看到了殿墙的那一抹红。 随着与殿墙距离的接近,先是隐约,继而变大,分明是喊杀之声,清晰地随晚风飘来。 莘迩变色止步,说道:“什么声响?” 引路的宦者笑道:“莘公敢请勿惊,那是大王在操练阵型。” 莘迩放松下来,说道:“连日无雨,天气酷热,怎好由着大王操练?万一中暑,如何是好?” 宦者答道:“也是已到傍晚,不如白天时热,太后这才许大王操练一二。” 听的是左氏允许,莘迩不再多言。 操练也者,操练的不是正经兵卒,是莘迩前后送给令狐乐的那些玩伴、陇州诸部胡人送进宫的质子和陇州士族送入宫中伴读的子弟们。 令狐乐年岁渐长,他生长乱世年间,日常接触的不乏战争,对征战之事是越来越有兴趣,他现今还没亲政,没有机会领兵打仗,遂把这些玩伴、质子、伴读组织了起来,选其精壮者,共百人,编成营伍,给以甲械,经常亲自按照兵法所教,对他们进行操练,也算过过瘾。 行到朱阳赤殿近处,莘迩瞧见,令狐乐披挂着给他量身打造的小号铠甲,持弓按剑,雄赳赳地站在殿外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台下分作两队,一边五十人,总计一百人,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年长者无非十四五,年少者不过十一二,亦皆披甲,各持兵械,正在进行攻守演练。 这些少年,有的是唐人,有的是西域胡人,有的是鲜卑等胡。 西域胡人是西域诸国的王子、宗室们,是莘迩讨定西域后,送给令狐乐的玩伴;鲜卑等胡是陇州各部胡酋送来的质子;唐人,则即是陇州大士族家中的子弟,因其族势,入宫伴读的。 令狐乐居高临下,早就看到了莘迩的到来。 他有心在莘迩面前卖弄,没有下台,也没有叫停下边的演练,反而授意身后的宦者,摇动旗帜,催促台下的两队“敌我兵士”展开更加激烈的对抗。 一时间,杀声震天,惊动的附近园囿中的鸟雀都慌张乱飞。 莘迩站在场外,观看战斗。 那些“兵士”的年纪虽不大,但他们的出身都很好,打生下来起就营养充足,且又是令狐乐精挑细选出来的,因个个身高体壮,有些比普通的成年人还要高大壮实,打斗起来,不仅进攻、防守的阵型变化似模似样,互相的冲击、搏斗也是虎虎生风,亏得他们用的兵器,环刀没有开锋,长槊没有装槊锋,要不然,只怕必会出现伤亡。 饶是如此,在对战中,也有几个少年先后负伤,退出了战局。 最终,这场战斗,以西边那队获胜,夺下了东边那队的军旗告终。 令狐乐跃下高台,到了场中,把手中的雕弓赐给了西队的头领,威严地说道:“干得好!” 西队的头领洋洋得意;东队的领垂头丧气。 令狐乐板起脸,对东队的领说道:“你上次就输了!这次又输!事不过三,下次你如再输,孤就撤了你的职,把你赶出宫去!” 随之,令狐乐到那几个负伤少年的身边,弯下腰检查他们的伤势,令宦者立刻传医官过来,给他们裹创疗治,并拿出了几个金质的钱币,分别赏给他们。 办完了这几件事,令狐乐才来到莘迩这里,负手说道:“阿瓜,你看孤的兵如何?” “大王的兵,堪称精锐。” “比你的兵怎样?” “臣没有兵,臣帐下的兵都是大王的。” “就你帐下的那些兵,与孤的这些兵比起来,谁更强?” “十个臣帐下的兵,也比不上一个大王的这些兵。” 令狐乐绷不住了,欢快地笑起来,说道:“阿瓜,孤知你是在哄孤,不过这话,哄得孤开心!” 莘迩诚惶诚恐,说道:“臣岂敢哄骗大王!” “你进宫来,是有事奏禀母后么?” “是。”莘迩顿了下,说道,“大王,臣今天收到了张韶的捷报,朔方郡已大半为我军所得!” 令狐乐大喜,说道:“打赢了?哎呀!这可是件喜事啊!”转而狐疑,说道,“为什么是大半为我所得?剩下的呢?” 莘迩当下简单地给令狐乐说了下情况。 令狐乐听完,脸上满是怒色,抽出剑来,狠狠地劈了一下,说道:“胡虏见利忘义,真不可信!阿瓜,等我长大,我要亲自带兵,踏平代北,砍了拓跋倍斤、贺兰延年的脑袋!”还剑入鞘,仰脸想了想,说道,“张韶虽未尽得朔方,也是有功,当得给以赏赐!” 莘迩恭谨地说道:“是,臣谨遵大王旨意,明天就请中台议出赏赐,报与大王。” 令狐乐泄了口气,说道:“报给孤有何用?还是报给母后吧。” 莘迩没有接令狐乐的这句话。 令狐乐挥了挥手,说道:“母后在殿内等你,你去见母后吧。” 莘迩行了个礼,应道:“诺。” 临转身去殿中前,他望了眼在场中休整的那百名少年甲士,又看了看令狐乐逐渐长成的身形,后知后觉似的注意到令狐乐唇上已生了淡淡的一层茸须。 可不是么?令狐乐的生日在仲夏下旬,便在上个月,才庆祝过他今年的生日,算其年岁,已经十五了。去年过生日时,他还如个孩子,短短一年,不知不觉的,今年他就成熟了很多。 缓步前行,莘迩入到殿中。 第二十章 瑰丽朱阳殿 太后如神人 殿内已经点起了烛火。 殿门两侧,殿中各处,支撑殿宇的二十多根红色圆柱上,以及东西的殿墙上,或者摆放於地的青铜灯台中,或者镶嵌於柱、壁上的包金灯座中,都燃烧着小儿胳臂粗长的蜜烛。 从外头的黄昏中进来,恍惚间,就像是走入了白昼,而且是一个瑰奇奢丽的白昼。 只见那造型各异的青铜灯台、包金灯座,有的呈现蹲踞的虎形,有的呈现飞驰的马形,有充满西域风情的,是飞天舞女的形态,深目高鼻,衣裙裹体,踮着脚尖,双手高举,托起莹莹的光芒,有带着草原胡牧色彩的,是攫扑小兔的雄鹰模样,最吸引人眼球的,莫过於殿门侧边的那两座一人多高的灯台,也是以青铜制成,其形乃是大树,主干之上,分出了许多的枝杈,每个枝杈上,都放着一个烛盏,枝杈下边,则挂着玉石,烛光、玉光交映,当真是炫夺人目,——这两座树形的青铜灯台,是莘迩特地从蜀地带回来的特色,献给左氏和令狐乐的。 带路的宦者,留在了殿门外。 莘迩没有朝前多走,伏身行礼,说道:“臣莘迩拜见太后。” “将军快快请起!” 莘迩起身,恪守臣子的礼节,垂着头,不往上边看,等着左氏叫他近前。 却先听到了从殿上下来的脚步声。 对左氏的脚步声,莘迩是很熟悉的,这阵脚步声,不是左氏的,听来比较沉重,像是个男子。 莘迩略微举目,往步声来处看去,看着了个光头的和尚。 那和尚形貌俊美,只美中不足,脑袋有点扁,像是被夹过,非是别人了,可不就是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聪颖绝伦,佛法高深,自到谷阴以后,深得崇信佛法的左氏敬重,日常除了在四时宫中的译经室,领着一群西域、本地的和尚、文人们翻译佛经之外,便是常被左氏召见,讲经说法。莘迩对此早知,因见是他在殿中,并不觉得奇怪。 鸠摩罗什恭敬地合什,向莘迩行礼,说道:“多日未见了,君侯风采日日新也。” 莘迩不以鸠摩罗什曾是自己的俘虏而傲慢待他,还了一礼,说道:“大和尚你的风采也是日日有增。说来是有小半月没与足下相见了,三日不闻和尚讲经,我便觉鄙俗之心生矣!” 鸠摩罗什容色端洁,说道:“君侯忙於国政,治国理政,方是大道,吾教法门,小术是也。” 莘迩说道:“话不能这么说。治国固是大道,至若佛言,如能用之有方,也不能说是小术。前读足下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反复读之,小有所获,时值宵半,我推窗览月,月色明净,万籁俱寂,澄澈无埃,而我心神空朗,仿佛沧海一粟,泛於苍茫汪洋之中。此经於修身养性,破妄除虚,实大有作用。” 《般(bo)若(re)波罗蜜多心经》,是鸠摩罗什於日前译出的一篇经文,这篇经文,就是后世有名的《心经》,是《大般若经》的核心经要,字数不多,鸠摩罗什译好的成文,总共才两百九十八字,然而字数虽少,蕴意深厚,诚然言简而义丰,词寡而旨深,其中所含的佛理足可以使人一再品味,而且每次品味,都像能使心境得到一次精进,故是此篇经文一经译出,马上流传开来,如今已是传遍谷阴,不仅本地的僧侣、佛徒,就是寻常的士人多也读过。 鸠摩罗什对他的这篇译文还是很满意的,今天左氏召他,为的也正是请他再讲一遍此经。 闻得莘迩赞许他的此篇译作,鸠摩罗什微微一笑,谦虚地说道:“此篇经文,不是贫道一人译出的,贫道述说此经要义,将之大略成文后,译经馆里的诸位居士,对之润色了许多。” 居士,在家的佛教信徒。鸠摩罗什说的便是那些在译经室里,帮他翻译佛经的定西文士们。 《心经》可谓是佛教最经典、流传最广的一篇经文了,莘迩前世时也曾读过此经,不过他所读的,是原本时空中,后来的玄奘大师所译之本,与鸠摩罗什所译的此篇有些不同,少了些内容,但相比下来,也就更加的简要精悍,这大概是鸠摩罗什此篇后不如玄奘那篇流行之故。 莘迩犹豫了下,没有把他前世所读的那那篇《心经》说出,毕竟,简略有简略的好,详备有详备的好,算是各有千秋。 却不看殿远处坐榻上,认认真真、倾耳聆听自己与鸠摩罗什谈说《心经》的左氏,莘迩信口背诵了几句鸠摩罗什所译版本的《心经》内容:“‘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此数句,阐说色与空的关系,把世间万物归之於空,此论之对错虽是仁者见仁,然辞约意深,委实高妙言也。” 鸠摩罗什合掌笑道:“不瞒君侯,贫道所以翻译此经者,其实还是因了君侯。” 莘迩愕然,说道:“因为我?” 莘迩贵人多忘事,他忘了数年前,他在建康郡守任上时,与道智头次相见那次,为了拒绝道智恳求建康郡府出钱,开山凿洞,建造佛窟的请求,他便是拿出了他刚才所念那几句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八字,来开示道智,“佛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悟到了没有”。 他不记得此事了,鸠摩罗什却知此事。 道智当时无以回答莘迩,莘迩对他说的那些话他遂牢牢记在了心中,就在月前,与鸠摩罗什的一次闲谈中,说到莘迩对佛教译经事业的“鼎力支持”,他提起了此事。想那道智,本以为莘迩是记错了经文,把不知哪句佛经记错成了“色即是空”等八字,可鸠摩罗什遍读佛经,却是知此八字出处的,於是乃才有了他於不久后,也即日前,专门把此经翻译出来的举动。 见莘迩忘了旧事,鸠摩罗什不是话多之人,也就不再多言,亦不追问莘迩是如何在译文出来之前,就知道了“色即是空”此八字的,把之脑补为了莘迩可能是听哪个胡僧讲过的,微笑说道:“君侯与此经有缘。若是不嫌贫道字丑,改日贫道亲书写一遍此经,献与君侯。” 莘迩心道:“我怎就成有缘人了?”笑道,“大和尚你的亲笔经文,而今在谷阴千金难求,我听说就连那求子的,有的都把你写的经文裱挂墙上,日夜焚香膜拜!你如肯送我,我自是却之不恭矣。”问道,“不知和尚现下在译的是何经?” 鸠摩罗什庄重而严肃地答道:“《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此经即是《金刚经》,也是后世著名的一部佛经。佛家八万四千法门,般若为其一种,宣扬的内容以空性为主,《心经》和《金刚经》都是般若法门中的经典。如果把《心经》比作般若法门的总纲,那么《金刚经》就是般若法门诸多佛经的一个略本,地位是相当重要的。 鸠摩罗什庄重的姿态与语调,既是因为《金刚经》在般若法门中的重要地位,更关键的,也是因为《金刚经》讲述的是大乘佛教的教义。 小乘佛教在中土大规模传播的时间早於大乘,所以小乘的影响,直到时下,仍比大乘广泛,贺浑邪帐下的佛澄和,——说来这个佛澄和与鸠摩罗什还有血缘关系,他亦是出自龟兹王族,但他来中原的时间早,那时龟兹还盛行小乘,未因鸠摩罗什而奉大乘,故是佛澄和学的就是小乘,又如江左现下那个与士人们交往密切的那个支姓名僧,起初学的也是小乘,定西亦不例外,境内的佛教徒,如今修行小乘佛教的还是为数不少,道智、竺圆融师兄弟,他们原先便是小乘弟子,甚至左氏,原先信奉的也是小乘。随着鸠摩罗什的到来,像龟兹的和尚们一样,受其感化,道智等尽管已6续转投到了大乘的门下,左氏也改信了大乘,但到底大乘佛教还没有一统定西的僧界,更遑论北地、南方了,因是鸠摩罗什近年所译之经,多是大乘经籍,对现下正在翻译的这本大乘的重要经典《金刚经》,他当然也就会是非常的重视。 莘迩说道:“待此经译成,也请大和尚抄写一份,送我可好?”7问 佛教的推广和展,离不开当权者的支持,虽是莘迩不肯浪费民力、财力,开凿佛窟,可他对译经事业的扶助和支持,已是令鸠摩罗什等得益匪浅,对莘迩的这个要求,鸠摩罗什求之不得,自不会推辞,爽快应诺。 应诺过后,鸠摩罗什转身,朝左氏行了个礼,再向莘迩行个礼,告退而出。 殿中没了外人。 左氏柔声说道:“将军,请你上前来。”吩咐伺候的宦者、宫女,“为将军设榻。” 鸠摩罗什刚才坐的榻是个独榻,只能容一人坐,太小了,左氏认为配不上莘迩的身份。几个宦者、宫女撤下了鸠摩罗什的坐榻,搬上来了一个多人可坐的大榻,放在丹墀的左侧。 莘迩行至丹墀下,行礼说道:“拜见太后。” “快请坐吧。” 莘迩没有落座,躬身不动,说道:“臣不累,站着就好。” “将军,我方才听你与鸠摩罗什对谈,没想到将军军政操劳之余,也是常读佛经的么?” 莘迩一本正经地答道:“上有好,下必甚焉。太后信佛,臣为人臣,便是政务繁忙,空暇之时,又岂能不学效太后,读佛经一二?” 左氏楞了下,旋即醒悟过来,这是莘迩在开玩笑,抿嘴一笑,说道:“是么?那我就要考考你了,看看你学效的成果怎样!我且问你,就你刚才背诵的《心经》几句,其意是何?” 这个考问难不住莘迩。 一边回答左氏,解释那几句的意思,莘迩一边心中想道:“《金刚经》此经,著名於后世,即使非是佛教信徒,多也知道此经,我虽没读过,但由此可见此经的传播影响。待至鸠摩罗什译成,送来我一观之后,我当设法,把此经和《心经》的译文传去关中、河北、中原、江南等地,最好能把鸠摩罗什、道智诸僧,在南北各地的佛家信徒中,借此塑造成得道菩萨的形象,以提升我定西佛教的名气,扩大我定西在南北民间、士流中的声望,等来日我有力量出陇,光复北地之际,也好给我军减少些阻力,使我能够更容易地收拢到民心、士心。” 莘迩支持鸠摩罗什译经,闲时读经,却非是单只为了讨左氏欢喜,也不是因为他信奉佛教,而是因为他另有此种的考量。 左氏听莘迩解释得头头是道,与鸠摩罗什之所解,竟是意思一样,不觉赞叹,说道:“早知将军对此经领悟这般之深,我又何必召鸠摩罗什问询经义?请将军来给我解经就是了!” “臣愚钝,所领会之经义,也许会有错谬,不能与鸠摩罗什比。” 左氏美目流转,心道:“自那晚大王急病,我晕倒阿瓜怀中后,阿瓜见我的时候,慢慢的不如以前拘谨了。”回想起那晚的情形,面颊飞红,虽是过去了许久,依然不免羞涩,但因莘迩从那之后,不复早前的那种拘谨,又生欢喜之意,想道,“刚才还与我说笑!哼,我却须得还击於他!”便启红唇,说道,“将军太过自谦了,我看你比鸠摩罗什强。将军,西苑城的新寺即将建成,鸠摩罗什说他需要专注译经,不愿出任寺主,要不?就烦请将军代劳?” 莘迩正色说道:“太后,臣六根不净,如出任寺主,恐怕会被人非议,说太后用人不明。为太后的美誉着想,新寺寺主之任,还是得鸠摩罗什去做。” 左氏笑出声来,说道:“你六根不净么?怎生个不净?” 话问出口,左氏立刻后悔,觉得问错了话。 莘迩默然了下,答道:“臣俗念杂生,是不净也。” 左氏心中一动,很想问问莘迩,他的俗念都是什么?但已觉前话问错,这个问题却是不好追问了,知错就改,遂不在这个话题继续延伸,换忙换了话题,问道:“将军入宫,是为何事?” “臣求见太后,是有件好消息上禀。” “好消息?你纳秃勃野妹妹为妾的事定下来了?” 左氏的此话,是莘迩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惊讶之极,“啊”了一声,说道:“不是。……太后怎知臣将要纳勃野之妹为妾室此事?” “神爱前日进宫,我听她说的。” “原来如此。这件事还没定下。太后,臣要禀报的好消息是张韶大败秦军,擒获啖高,已为我定西打下了朔方!” 左氏大喜,说道:“打下朔方了么?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将军奏请攻打朔方之日,朝中颇有反对意见,於今看来,对的还是将军!明天我就召开朝会,将此消息宣示朝野!”开心十分。 人开心时,下意识地会寻找对方的视线,通过眼神的交流,分享喜悦之情。 莘迩一直低着头,没法看到他的眼睛,左氏就说道:“将军,你抬起头来!” 向来是左氏说什么,莘迩就做什么的,可此时,莘迩却没有听从左氏的命令。 左氏奇怪地说道:“将军?” “臣不敢抬头。” “为什么?” “太后容光,如似神人,臣不敢看。” 第二十一章 河北看三人 寝宫问二女 殿中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过了多时,响起了左氏低低的声音,她说道:“你且看。” 莘迩举起头来。 两人目光相注。 殿中用的有冰,左氏的榻后,并有宫女牵动大扇,摇动取风,虽是盛夏,却温度宜人,半点也不热。可是,莘迩看到,左氏艳丽的脸孔上,这会儿分明晕红。那红晕仿佛春暮的彩霞,与她额头的花黄相映,当真美不胜收,观之如行牡丹苑中,姹紫嫣红,丰姿烂漫,香薰人醉。 一句诗上了心头,莘迩想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殿中复陷入安静。 莘迩的目光流连於左氏的容颜上,左氏含羞带怯,目光亦落在莘迩的身上。 大扇转动的声音,惊醒了莘迩。 他说道:“太后。” “嗯?” “……,张韶得赏。” “啊?” “张韶远涉大漠,为我定西打下了朔方,这对改善我定西当前的外部局势,以及我定西日后的向外拓展,都大为有利。论其此功,不可谓不大矣!臣敢请太后,给其重赏!” “……,好,赏他。阿瓜,……将军,你说怎么赏他为好?” 任张韶为朔方太守,用他镇守朔方的事情,莘迩还没有正式向左氏提出过,遂顺着话头,说道:“朔方北邻柔然,东为代北的拓跋部和现尚被慕容鲜卑窃据的并州,南为蒲氐窃据的关中,三面环敌,而离我陇州有千里之远,今虽得之,欲待守之,非须以重将坐镇不可。臣举张韶为假节、督朔方军事、朔方太守,赵染干为朔方都尉。” 左氏果真是主政日久,已不是早先的不解政治了,在军、政、人事上,皆有了个人的见解,她听完莘迩的建议,说道:“授张韶朔方太守固然合宜,但只如此,只算重用,不算重赏吧?” 莘迩说道:“张韶的长子现为沙州州吏,太后如觉只任张韶朔方太守不算重赏,可再擢其子,给以清官之任。” “任之何职为好?” “佐著作郎可也。” 江左有著作省,隶属秘书省,主官名著作郎,属吏八人,便是佐著作郎。 江左改制,确立三省六部制后,莘迩在中书省下,也设立了秘书、著作两个机构,著作属秘书,秘书的上级单位则是中书,不过不以省为之,俱改称为监。 著作省(著作监),专掌史任,这个部门和主要掌管国家藏书、编校工作的秘书省(秘书监)一样,都是从事文化事业,又无繁忙政务的,故是,亦与秘书省的官职一样,其省内的官职,是大部分士族子弟积极以求的。只是在门阀政治下,莫说著作郎了,便是佐著作郎,也不是随便哪一个士族家的子弟都能当的,通常只有上等士族家的子弟才能出任。 张韶的家族,放到整个陇州,至多是二流士族,按照他家的族声,他的儿子本是没有资格就任此省,出任佐著作郎的。 擢其子为佐著作郎,不仅是给他儿子找了个职闲廪重的好所在,同时也提升了他家族的声望。 左氏知道佐著作郎,对士族子弟是意味着什么的。 她迟疑说道:“以张韶家之族望,若擢其子为佐著作郎,恐怕朝野会有异议吧?” 莘迩耐心地说道:“国朝旧制,凡出任佐著作郎者,始到职,撰名臣传一人。候张韶子到职,可先令他撰写名臣传,其文如优,即用之;如劣,退之不晚。此亦古明主用人唯贤之意也!” 左氏做出了决定,说道:“好,就按将军所言!明日朝会罢了,我即下旨,召张韶子进京。” 莘迩明白左氏的这个决定,做出的定然不易,伏拜说道:“太后英明,女中尧舜也!” 左氏笑吟吟地说道:“将军,你这是在奉承我么?阿谀恐非古明君之乐闻也。” 言外之意,你说“古明君用人唯贤”,又夸我是女中尧舜,那么阿谀奉承的话,古明君、尧舜恐怕是不愿意听到的吧? 莘迩诚恳地说道:“太后,这话是臣的心里话,绝非阿谀!” “相信你啦!……将军,你适才说朔方东邻并州,南为关中,近日不闻河北的情报,也不知蒲氐、慕容鲜卑、贺浑邪三方的战况如何了?” 最近有关河北战况的情报,还是四天前送来的。 蒲茂、慕容鲜卑、贺浑邪,围绕邺县的争夺,进入到了一个将近白热化的阶段。 蒲茂采用了孟朗之计,分兵一部,号称步骑五万,以蒲獾孙为主将,出洛阳,东渡睢水,直扑贺浑邪的老巢徐州彭城郡,自率主力,沿黄河北上,向邺县进。 面对蒲茂的分兵奔袭徐州,贺浑邪的应对是自己按兵兖州济北郡不动,遣贺浑豹子领兵急赶回彭城抵御。 济北郡南边的慕容瞻部,趁贺浑豹子南归徐州,贺浑邪部兵力减少的机会,摆出了再次进攻贺浑邪部的架势,不过直到上道情报到来的时候,他都还没有正式起进攻。 邺县的慕容武台、慕容权部,暂时管不了贺浑邪部了,两人合兵,把六成左右的部队,调动到了邺县、洛阳之间这四五百里的沿线地区,节节阻击蒲茂所部的前进步伐。上一道情报中讲说,蒲茂部与慕容武台、慕容权部,现正鏖战於汲郡。汲郡在洛阳东北三百里、邺县西南不到三百里处,差不多位於洛阳、邺县的中间。 简而言之,在蒲茂的洛阳大胜、贺浑邪的席卷青州、以及慕容氏的收拢兵力之后,当下之河北战局,由於三方的焦点都聚集在了邺县,却是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态势。 究竟这场仗打到最后,谁才是赢家?就眼下来看,还是个未知数。 莘迩说道:“没有新的情报送来,就说明河北的战况没有出现新的变局。蒲茂、慕容氏、贺浑邪三方的战况,应还是之前的那种混乱局面。” “将军你觉得,邺县之最终归属,会是谁家?” “这就要看三个人了。” “哪三个人?” “两个是蒲獾孙和贺浑豹子。” “将军是说彭城之战?” “对,蒲獾孙如能打败贺浑豹子,进围彭城,则为了徐州不失,贺浑邪就只能撤兵,退出争夺;而蒲獾孙如败,则贺浑邪便能趁蒲茂、慕容氏两败俱伤之际,加入战团,占住便宜。” 左氏颔,说道:“不错。第三个人是谁?” “慕容瞻。” “为何是他?” 说起军事,莘迩的神情非常专注,他说道:“慕容瞻是慕容鲜卑的第一名将,他前时虽为贺浑邪所败,然其部实力犹存,而下他屯兵於河水东岸,在贺浑邪部之后、邺县之东,虽是摆出了进攻贺浑邪部的态势,但却迟迟未有进军,其意到底为何?殊难料也。以我猜测,他很有可能是想要再观望一下三方的战局进展。一旦战局出现变化,在关键的时刻,他加入其中的话,那么以他的知兵善战和他现有的兵力,他就将会是此次三方争夺邺县的最大变数。” 莘迩说话的期间,左氏几次落目於他的脸上。 等他说完,左氏语带钦佩地说道:“将军虽远在我陇,然分析河北战局,其三方俱如在掌中。将军誉慕容瞻知兵善战,海内知兵者,当亦有将军也!定西有将军,我母子之幸也!” 莘迩惯例谦逊不已。 左氏说道:“按将军的分析,河北战事大约还得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能告停,如此,朔方短日内,应是无须忧虑蒲氐的反攻了!” “正是!不过太后,蒲茂断然是不会坐视朔方为我占据的,以臣预料,大的反攻,他现在没有能力起,可小的反攻,他还是有能力做的。” “将军的意思是?” “他也许会调现在并州的苟雄、杨满部反攻朔方。” 苟雄是蒲秦的悍将,杨满也是名声在外,左氏知此二人,闻言不禁小小紧张,问道:“那将军打算如何敌之?” “名不正,言不顺。先第一,还是臣适才所说,请太后授张韶假节、督朔方军事、朔方太守之职,内安军心,外抚朔方的唐胡百姓;其次,把高延曹等将诸部,暂时留在朔方,以充实张韶部的兵力。有此两条,足可抵御苟雄、杨满矣!” “明日朝会,我就下旨授任张韶!” 殿外夜色早至,令狐乐等不及,入到了殿中。 莘迩这次进宫求见,要奏的事,已经奏完,便不再多耽搁左氏、令狐乐,主动拜辞。 左氏牵着令狐乐的手,把他送到殿门口,目送他离去。 仍由引导他入宫的那个宦者带路,莘迩出了四时宫。 那宦者招呼宫门的禁卫,去把莘迩的坐车叫来。 莘迩看了他眼,说道:“我记得你姓王,对么?” 莘迩秉持臣子的本分,不与内宦结交,此前入宫,很少与宫中的宦者说话,那宦者没想到莘迩会向他问话,赶紧答道:“是!” “还信祆教么?” 令狐奉从猪野泽杀回,攻打谷阴之时,谷阴祆教的教郭奣自以为天命加身,竟欲先杀令狐邕,再刺杀令狐奉,以图称王陇州。令狐奉,他没有刺杀成功,但令狐邕却被他成功地杀掉了,杀令狐邕的人是他在宫中的信众们,这个王姓的宦者,便是他时在宫中的信众之一。只是这王姓宦者的脑子还是比较清楚的,明白郭奣称王的妄念是异想天开,因是没有跟着他干,不仅没有跟从,且在令狐奉攻下谷阴后,及时地改投门庭,於郭奣动手刺杀令狐奉前,在谷阴城中大乱的环境下,飞奔出城,把这个消息报给了令狐奉。凭郭奣的那点人手,行刺原是不可能的事,没有这个王姓宦者的告密,令狐奉也不可能被郭奣刺杀掉,但凭借告密的此功,这个王姓宦者於令狐奉称王后,倒是能够得以继续留在宫中,并升了官儿,现如今大小也是个宦者的头目了。 这姓王的宦者惶恐答道:“彼惑乱人心,实非正教!小人早就洗心革面,脱之而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名益富。” 黄牛拉着莘迩的坐车,到了宫前。 魏咸等恭请他上车。 莘迩踩木梯登车,入车厢前,顾看王益富,说道:“你冒着危险,给先王禀报郭奣的不轨之图,此事我知。你是个忠心的,好生做!” 王益富受宠若惊,连声应道:“是、是。” 莘迩入到车中,牛车启动,夜色下,缓缓行远。 一直到牛车看不到了,王益富才兴奋地返宫。 …… 却是当晚,左氏、令狐乐回到了旧城的寝宫灵钧台。 令狐乐傍晚操练了半晌“兵士”,浑身臭汗,自去洗沐。 左氏到了自己的寝殿,对镜卸妆。铜镜里,一张妩媚的娇颜,因为烛影下镜面的朦胧而越诱人。她看之又看,忍不住问为她卸妆的两个宫女,说道:“我美么?” 两个宫女,一个叫满愿,一个叫梵境,名字都是出自佛经,是左氏亲自给她俩取的。此二人是左氏的心腹,日常陪伴其侧,今日在四时宫,就是她两人在左氏身后为她摇扇取凉的。 满愿说道:“整个定西都没有比太后更美的了!奴婢们私下里说,太后是菩萨转世呢!” 梵境说道:“太后若是不美,刚才朱阳殿时,征虏将军又岂会连敢看太后都不敢?” “不许瞎说!” 左氏的这句话里,毫无怒气,反含羞意,梵境、满愿两女俱皆轻笑。 第二十二章 留与勃野妹 宋羡狗东西 莘迩回到家中,刘乐等还没有吃饭,都在等他。 令狐妍今天难得的,没有出去打猎,也没有和闺蜜们赌钱、喝酒,竟是在家里待了一天。吃饭的时候,莘迩知道了此事,倒是有点担心,问令狐妍是不是病了?令狐妍没有理会他。 莘迩想起了左氏说,知道莘迩将要纳勃野之妹进门,是令狐妍告诉她的,其实这事儿,莘迩还没有对令狐妍说,也不知她是怎么知晓的,料来最大的可能,是好打听、消息灵通,同时积极关心主人、主母感情生活的大头从某处听到了此事,继而转告给了令狐妍。 虽然这只是政治层面上的某种“联姻”,但毕竟是与令狐妍成亲以来,莘迩头次纳妾,免不了“做贼心虚”。 他便心道:“神爱莫不是为此生气?” 想想应该不会,令狐妍性格俊爽,开朗外向,平时对待刘乐,尽管称不上亲昵,然亦半点也无主母的架子,不像其它富贵人家的正妻,对待刘乐这样的妾婢,既无侮辱,也无虐待,且对刘乐所产之女甚是的爱护,由这个角度看,应该是不会为此拈酸的。 莘迩却是转念一想,吃醋这种事情,是人之天性,无论男女,多多少少都会有的,於是又道貌岸然地想道:“一来河北战事正酣,二来我正要大刀阔斧,在定西继续力行改革,富民强兵,唐胡联姻、郎将府等等新政,或已筹备完善,即将施行,或正筹备之中,此诚我需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之时,万不可后院生火,再叫葡萄架子倒了,如上次一般,使我数日不得出门,引士道等嘲笑事小,误我大事要紧。不管神爱是不是生气了,我且都讨一讨她的欢喜。” 就从席间起身,到了堂外,叫来魏咸,把去四时宫路上时买的香料取来。 魏咸办事麻利,很快就把香料送到。 莘迩拿着,回入堂中,亲手给了令狐妍一包,给了刘乐一包,笑道:“这是我今天进宫,路上买的。正宗的西域香料,你们闻一闻,香得很!” 刘乐本就有点婴儿肥,生女之后,略增丰腴,脸蛋更是肉乎乎的,十分的可爱。 她赶紧起身,接住香料,先谢莘迩,欢欢喜喜地说道:“多谢大家!”把香料包放到鼻尖嗅了一嗅,果是香气浓馥,说道,“闻着像是迷迭香呢。大家,是也不是?” 莘迩不懂香料,说道:“反正是从粟特行商那里买来的,大概是迷迭香吧。” 迷迭是种藤属的植物,迷迭香就是用这种植物制成的,其香甚烈。 令狐妍略闻了下,把香料丢到一边,说道:“哪里是迷迭香,这是流黄香,亦非产自西域,是南海诸国的特产。” 莘迩奇道:“不是西域的?可我明明是从西域行商那里买来的啊。” 令狐妍懒洋洋的,似是懒得多与莘迩多话,伸出纤指,点了点那包香料,示意伺候食案边的大头,把之拿还给莘迩。 大头偷觑了眼莘迩的面色,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将香料还了过去。 莘迩愕然说道:“神爱,你这是?怎么,不喜此香么?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去买别的!” “不必了。你留着给老秃的妹妹吧。” “……这话从何说起!神爱,……” 令狐妍站起身来,说道:“我饱了!好困,睡觉去了!你今晚别来烦我。”昂挺身,大步离席。大头忙不迭地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头,只与令狐妍的潇洒不类,她走两步,回一次头,楚楚可怜的小白兔也似,满脸无奈和向莘迩赔不是的表情。 莘迩看着她主仆两人出堂,感觉到了刘乐等投来的目光,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干笑说道:“神爱见多识广,料来不会说错,此香看来应是流黄香无疑了。或许是那队粟特行商得自别处,因见稀罕,故而专门带到谷阴转售,却是哄到了我这个不懂行的。” 刘乐知莘迩尴尬,为给他个下台阶,便顺着他的话风,乖巧地说道:“主母天潢贵胄,什么东西没有见过?奴婢见识浅,必是奴婢说错了。” “天潢贵胄”这词说的不太对,但定西现下形同独立,也不能说此词说错了,莘迩未给她纠正,点了点头,见好就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接着展开,举著说道:“吃饭,吃饭!” 刘乐迟疑了下,说道:“大家,有件事,奴婢想禀与大家。” “什么事?” “主母这几天身体都不适,吐了好几次,今天早上,大家上值以后,主母又吐了一回,这次吐的比前几天都厉害,所以主母今天连门都没有出。” “连着几天呕吐?”莘迩吃了一惊,说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是主母不让说。” 听是令狐妍的意思,莘迩也就不再多说,心道:“明天召几个医官来家,给神爱看上一看。” 刘乐、在旁伺候的阿丑、刘壮等,无人复提适才令狐妍扬长离去之事。 莘迩吃完饭,照例去书房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然后到宅中的小演武场上,就着火把的光芒,射了一壶的箭,又绕着小演武场快步走了几圈,直等浑身汗如雨下,乃才沐浴盥洗。令狐妍的卧室房门紧闭,竟是当真不让莘迩“烦”她,莘迩唤之不开,亦不强求,只把那包香料放在了门口走廊上的案上,随之去了刘乐屋中就寝。 朔方如今顺利打下,连日来的压力顿时不翼而飞,这天晚上,莘迩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 次日上午,莘迩到了莘公府,唤来府吏,命找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官,马上去家中给令狐妍诊断,看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并吩咐说道:“一有会诊结果,即刻便来报我。” 昨天没有接见的那些官吏,和今天有事来禀报的各府官吏,又早已在府门外排成了长队。 给令狐妍诊病的要事办好,莘迩收拾了下情绪,拿出严整而不失平易近人的姿态,传令出去,叫等候的官吏们,可以相继进来了。 这一忙,就是直到中午。 稍微吃了点饭食,下午仍如上午,处理各类的政事、军事不停。 傍晚时分,堂外吏员来禀:“乞曹史求见。” 乞曹史者,乞大力是也。 莘迩问道:“来禀何事?” “他说是昨天明公交代他办的事,他已办妥了。” 莘迩小小惊异,心道:“乞大力限於出身和经历,虽少政治上的敏感性,但他办事的这麻利劲儿,倒是越来越强了。才一天,就查出了流言的源头么?”遂叫府吏传他进来,并告知府外仍在等候的官吏们,今天不再接见任何人了,叫他们明天再来。 乞大力也没有想到,他只用了一天就能查出结果,眉飞色舞的进入堂来。 待莘迩屏退堂中的书记等吏,堂内无有他人之后,乞大力说道:“明公,小人已经查清楚了!” “源头起於何人?起於何处?” 乞大力说道:“源头的话,小人没有查到。” 莘迩皱起眉头,说道:“那你查得甚么清楚?” 乞大力的眉飞色舞,变成愁眉苦脸,说道:“明公,谷阴这么大,流言现在传布的颇广,源头何人、何处,这,实在是不好查到啊。不过源头小人虽未查到,却已查明,有一人在此流言散播的过程中,最为卖力!” “是谁?” “便是宋羡那狗东西!” 莘迩斥道:“大胆!” 乞大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接口说道:“是,大胆!”回过神来,慌忙翘臀下拜,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公知道小人的,小人胆如黄豆,从来是不大的!敢问明公,为何训斥小人大胆?” “宋羡何人也?宋氏之子弟!宋氏何族也?我陇之衣冠右姓!你怎能骂宋羡是狗东西?” 乞大力恍然大悟,说道:“是,是,小人说错了!宋羡不是狗东西。” 莘迩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唤乞大力的名字,说道:“大力啊。” 乞大力应道:“明公,大力在。” “君子不欺暗室,你不闻乎?” “明公,小人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要谨言慎行。宋氏乃我陇阀族,宋羡是其家的大宗子弟,你胡说他是狗东西,若传出去,被别人知晓,你可知这会在定西朝野引起多大的风波和舆论影响?” 乞大力心道:“我一个人的时候,别说我说宋羡是狗东西,就是我说宋羡是我儿子,外人又如何能够知晓?”恭恭敬敬地应道,“是,是,明公训斥得是,小人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忽然由刚才的念头,想到了一节,心道,“呸,呸!不对,我怎么能说宋羡是狗东西,又说他是我儿子,这样一来,老子成什么了?岂不也成狗了?他不是老子的儿子!” 莘迩哪里能够猜到,这么片刻间,乞大力的脑袋里转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见他认错的态度还不错,就点到为止,说道:“你知错就行,以后若再有犯,我必严惩於你!” “诺。” “你说吧,宋羡怎么了?” 乞大力来了劲头,愁眉苦脸变回眉飞色舞,请功似的说道:“明公,小人昨日得令之后,回到官廨,便一方面立即安排人手,四处打探,另一方面调城中的暗桩,分别问询,终於刚才不久,确定了两件事情,就是:先,这个流言是起於三天之前,其次,宋羡在这个流言的传播中,连连冒头,他是最积极散布的一个!” “你确定么?” “小人何止确定,有关宋羡散布流言此事,小人找到的人证就有四五个,小人是确凿!” 莘迩手摸短髭,喃喃说道:“宋羡。”心道,“与我预料的不差,此流言不是凭空而现,其背后确有宋氏等家的人在推动。现下查明了宋羡是主力一个,氾家会不会也有人?其它反对我的士流诸姓、朝官野士,会不会也参与了进去?以我看,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 乞大力摩拳擦掌,说道:“明公,要不要小人现在就把宋羡拿下?人证面前,不怕他不承认!明公不是打算流国中的刑徒去朔方戍边么?正好借此,把宋羡也给流放了去!省的他像是苍蝇似的,在京都到处嗡嗡,坏明公清誉。” 朔方打下之后,能不能守住,主要看两个麻烦能不能解决。 一个麻烦,是朔方离陇州远,中有沙漠为隔。 再一个麻烦,就是朔方的人口少,唐人在这较少的人口中,还占比较低,根据赵染干、赵兴兄弟的说法,以及前后出使、出兵朔方的高充、麴兰等人的汇报,朔方郡的总人口不到十万,这其中,游牧的胡人占了七分,也就是说,朔方郡的唐人,妇女老弱加在一起,至多三万上下。 针对这两个麻烦,第一个麻烦,莘迩选择的解决办法是与代北的拓跋部结盟;第二个麻烦,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有从定西迁徙民口过去这一个方法。 第一个麻烦的解决办法不必多说,已经实行了。 第二个麻烦的解决办法,想是想到了,具体的放到落实,却是不易,正儿八经的编户齐民,谁会愿意背井离乡,迁居到“鸟不拉屎”的朔方?定然是无人愿意,那么,就只有把刑徒之类,给流放过去了。此外,改营户为编户齐民,把他们落籍到朔方,也是充实朔方唐人民口的一个办法,莘迩已经算过,连带营户兵卒的家属,总共能给朔方多增万人左右的唐人。 乞大力作为莘迩的亲信,对莘迩增加朔方唐人民口、比重的谋划是稍知点的,故是有此一言。 莘迩沉吟稍顷,却还是保持了昨天的态度,说道:“暂且不要抓!” 乞大力问道:“明公,证据确凿,为何不抓?不抓他,留着他散布流言么?” “你过来。” 乞大力到莘迩案前。 莘迩轻声说道:“你多派些人手,牢牢地把宋羡盯住了,看他每天都见些什么人,与什么人来往,还有他与他朋友们的书信,每一封书信,你都要查明,他是寄给谁的,又或者谁寄给他的。” 乞大力两眼亮,说道:“明公的意思,小人明白了!这叫脱了棉衣找虱子,图个省事!又叫放线钓鱼!先由着宋羡传谣,顺着他,把其党尽数勾出,最后一网打尽!也省得其党那些小苍蝇日后再嗡嗡叫时,还得费力气再拾掇他们!”伸出拇指,赞佩说道,“明公高明!高明!” 乞大力猜错了,莘迩不是此意。 猜错就猜错吧,莘迩也不与他解释,说道:“你按我的话去做就是,记住,不要惊动了他!” 乞大力拍胸脯保证,说道:“明公放心!小人办事,素来谨慎可靠,一定会悄咪咪的,不让他觉!” “你去吧,把宋羡、黄荣给我叫来。” 第二十三章 喜与乔友壻 宋翩顾家耳 乞大力没多嘴问莘迩召宋翩、黄荣是为了什么,但宋翩与宋羡同族,两人是兄弟行,黄荣是莘迩得力的政治方面的助手,却也能因此猜出莘迩召两人的大致缘故。 辞拜告退,乞大力先去黄门省通知黄荣,后去内史省通知宋翩。 黄门、内史两省都在中城的宫城里头,相邻不远,不必跑太多的腿,乞大力很快就通知到位,并与他两个一起出了宫,恭恭敬敬地把他两人送到莘公府外才罢。 莘迩没有叫他跟着回去,他也就没再进府。 左右无事,乞大力在人来人往的熙攘街头立了会儿,瞧见了莘公府西边占地广阔,绿树、飞檐层叠挑露出墙外的中台,心道:“我乞大力粗野胡人,托明公的福,想不到也有与老傅为友壻的一日!身价高升了!只是前天宴上,老傅是醉后应许我的,这两天忙,我也没空拜访他,可别叫他事后反悔,不承认了!我不如趁今日有空,买两提果子,且到他廨中见他,当着他同僚的面,把此事给宣扬出去,也好给他来个板上钉钉,纵是不愿,亦无可奈何也!” 乞大力不知傅乔昨天来找荀贞确定此事真假的情况,但他对傅乔心思的猜度却是很对,傅乔的确是非常懊悔,只是没法反悔罢了。想定,他就腆着肚子,威风凛凛地带着一干胡、唐随从们,前呼后拥地去到市中,买了些西域的果子等物,又从自家在市中的店铺里,选了上好的肉苁蓉一捆,用红布包住,原路折回,亲自掂着,进到中台,兴冲冲地往礼部寻傅乔去者。 壻者,婿也。友壻,即连襟之意,是一种较为文绉绉的说法。 那天酒宴上,傅乔应许了纳新寡的乞大力妻妹之后,当时在宴上的羊髦等人觉得好笑,纷纷起哄,说了这个词,乞大力问知了此词何意,就此将之牢牢地记住了。 毕竟是与文化人打交道多了,身在这个氛围中,耳濡目染,且乞大力本人知自己“粗野”,私下里甚为羡慕傅乔等的学识、风度,也耻而后勇,颇为“好学不倦”,如今小有成果,不仅已通识唐字,於他层出不穷的“谚云”之余,时不时地亦能说出几个典故,蹦出几句文言了,如那“友壻”、“亦无可奈何也”,皆属此类,比之他的以前,可谓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 不说乞大力去“拜访”傅乔,只说黄荣、宋翩入府进见莘迩。 莘迩见他两人来到,三言两语,把正在接见的那个官吏打了出去,叫他两人入榻。 黄荣现是黄门侍中,乃黄门省的两个主官之一,与曾为令狐奉的心腹,而且在令狐奉死后,为顾命大臣之一的陈荪已是平起平坐,其身份远比宋翩尊贵,因是他当仁不让,挑了上的坐榻就座。宋翩瞧见此幕,没说什么,低眉顺眼地坐到了黄荣的下手。 要说起来,黄荣如今的地位确是比宋翩尊贵,宋翩现任的内史侍郎是内史省的中级官吏,上头有内史监张浑、内史令羊髦两个上官,确然是比不上黄荣,两人排坐席的话,黄荣位居宋翩之上没有错,但一则,昔於建康郡时,宋翩是郡丞,黄荣那会儿则仅是建康郡府的一个属吏,尽管两人不相统属,可毕竟宋翩的官职高於黄荣也就是说,黄荣曾是宋翩的下级,二者,宋翩是於今阀族宋氏在朝中官职最高的,堪称是宋氏硕果仅存的一个朝中代表了,论以族望,黄荣的家族是远不能於宋氏相比的,综此两条,黄荣就算是客气,其实也该礼让一下宋翩的。 但黄荣就是这样的人,他低微时就痛恨这些阀族子弟,认为他们是国家的蠹虫,现在得了势,而反过来,宋家却衰败了,他自更不会假惺惺地再去搞什么谦让这一套。 两人坐下。 莘迩待府吏给他两人端茶上来之后,摆了摆手,让府吏出去,目落黄荣、宋翩身上。 黄荣、宋翩都穿着配套夏季的红色官服,冠带齐全,堂中很热,两人都是汗水不止。 莘迩说道:“我这里是热了点。榻上有蒲扇,你们自己扇。” 黄荣说道:“明公,荣在官廨也没用冰块取凉,这点热,早就习惯了。” 宋翩打小锦衣玉食,受不了这热,既得了莘迩的允许,拿起扇子就扇,扇没两下,他听到莘迩问他,说道:“老宋,我待你怎么样?” 他赶紧把扇子放下,应道:“明公待下官,恩深义重。” “那你为何背着我干这种事情呢?” 莘迩的语气很平和,落入宋翩的耳中,却如春雷。 他唬了一跳,说道:“明公,下官背着明公干什么事情了?” “你自己干的事情,你不知道,还非得我说么?” 天气热,宋翩的脸原本就红,随着莘迩语气渐渐地带上了点严厉,他的脸色越地红了,就像个蒸熟的龙虾一般,坐在榻上的身体也扭动不安起来。 他顶不住莘迩的视线,从榻上下来,惶恐地伏拜地上,说道:“是,下官错了。” 莘迩劈头的那句话,实际上只是在吓唬宋翩,用意是为他后边的话做个铺垫,却没料到宋翩居然因为自己的这么一诈,竟就下拜“认错”,倒是怔了下,却面不改色,徐徐说道:“你错在哪里?” 宋翩说道:“下官不该收人贿赂,更不该贪墨公帑。” “你收的是谁人贿赂?贪了多少公帑?” 宋翩老老实实地一一交代。原来,他上任内史侍郎以后,此职虽非三高官吏,却也是三省的显职,下头的属吏们,大多了解宋翩贪财的秉性,为了讨好他,就有不少给他送礼、送钱的,他来者不拒,统统笑纳,此是其一;内史省的公帑,他手下的人编造名目,贪污了不少,把大头献给了他,他明知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却不管不问,只管收下,此是其二。 受贿、贪污,两块儿的钱加起来,约有近百万之多。 黄荣鄙夷地瞅了他眼,鼻中出了一声哼,心道:“明公今召我两人来,为的是宋翩的贪贿之事么?前在建康,宋翩就大肆敛财,今其宋氏已败,他居然仍敢如此!当真蠹虫是也!等下明公问完了他话,我看明公的意思如何,若看在宋氏的脸面上,要只是想训诫他一番,也就罢了,要是想惩治他,借此打击宋氏的家声,我当极力拥护,建言严惩!” “看在宋氏的脸面上”云云,却是宋氏已经衰败,并且还是在莘迩的打击下才衰败的,那还有什么脸面可看?黄荣这么想,是不是错了?实则不然。正是因了宋氏是莘迩亲自打击衰败的,同时,宋氏毕竟是陇州的头等阀族,於今虽衰,名望犹存,所以,对宋翩这个仅存朝中的宋氏代表,考虑到政治等方面舆论、也许会激起的触底反弹等因素,莘迩才不好再对宋翩也痛下杀手。故是,黄荣先揣测莘迩可能对此的处置,便是会不会只“训诫”宋翩一番。 莘迩听完宋翩的坦白,沉默了稍顷,叹了口气,说道:“老宋,方今谷阴城中,都在说老曹家最富,你家虽不及曹家,然亦巨富,今年定訾,你家名列前茅。良田千亩,奴婢成群,我听说连你家的马厩,都以青罗垂帐,你已经这么有钱了,为何还做贪贿这种事情呢?” “顾家耳。” 宋翩的回答,让莘迩无话可说。 莘迩却也能理解宋翩的这种想法,当下乱世,没有稳定的政治、社会环境,莫说寻常百姓,就是上等阀族,亦朝不保夕,由是便有些士人醇酒妇人,麻醉度日,有些士人隐居乡野,不肯出仕,有些士人浪荡行迹,以作对现实的反抗和逃避,宋翩敛财如命,也是其中的一种。 所谓“顾家耳”,不是说宋翩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他的意思而应是世道混乱,今天做官,明天可能就做不了,那怎么才能让家中的妻妾、子女安稳地过日子呢?只有把钱搞多。 “唉,老宋,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下官知错,请明公责罚。” 黄荣支棱起耳朵,等待莘迩接下来的话。 莘迩说道:“罢了,罢了,你我昔日在建康郡同僚一场,今又同在朝为官,你可贪贿,我却不可无有情谊。你明日把送你钱的那些官吏的名字,列成表单,送去中台吏部,交给吏部尚书麴兰,我会叫他细查这些官吏过往的政能,无有才干者,尽皆黜免,有些才能的,姑且留之,而十年之内,不得升迁;那假造名目,贪污公帑的吏员姓名,你亦写给麴兰,给以重惩!……至於你,老宋,可一不可再二,望你从今往后,痛改前非,不要再让我听到这样的事情!” 果是与黄荣所料一样,莘迩选择了放宋翩一马。 宋翩感激涕零,说道:“明公恩义,翩没齿不忘!” “你起来坐下吧。” 宋翩爬起来,回到榻上坐下。 这次坐下,因其适才的紧张、恐慌,虽是汗水出得更多了,他却没有再拿蒲扇扇风。 莘迩再次看了看宋翩和黄荣两人,心道:“我本是吓唬老宋两句,不意居然诈出了他贪贿之事,瞧他现在诚惶诚恐的模样,倒是意外之喜,更有利我下边的话了。”话入了正题,说道,“老宋,景桓,近日京师有个流言,你二人可有闻听?” 黄荣暗自惋惜,遗憾莘迩没有整治宋翩,但此亦在他料中,就也就算了,当下回答莘迩的问话,说道:“明公,黄门新建,诸务繁忙,荣已接连数日都在官廨食、住,几乎没有出过宫门,却是不知城中今日,有何流言?” 莘迩问宋翩,说道:“老宋,你知道么?” 宋翩支支吾吾,说道:“翩、翩……,翩听到了点。” “你给景桓说说,是何流言。” 宋翩说道:“京师近日传言,说明公欲借胡人之力,尽灭士人。这话显是无稽之谈!明公礼贤下士,陇州各郡的士人对明公无不赞誉有加,……” 莘迩打断了宋翩没有营养的马屁,笑道:“还说我有不臣之心。” 黄荣闻言震惊,旋即大怒,拍榻说道:“这是谁散布的谣言?其意恶毒,其心可诛!明公,当立即查明,给散谣之人重刑之惩!” 莘迩说道:“散谣之人是谁,暂时尚未查出,但查出了一人,在其中跳得最欢。” 黄荣问道:“是谁?” 莘迩笑视宋翩,说道:“宋羡。” 黄荣顿时明白了莘迩召他与宋翩来见的真正原因。 “噗通”一声,黄荣看去,宋羡再次从坐榻滚下,拜倒在了地上。 他颤声说道:“明公,此事与翩绝无干系!绝无干系!翩安分守己,本分人也!” 第二十四章 碧鹅黄荣恨 明公重旧情   莘迩说道:“我知道与你没有干系。”   宋翩松了口气,说道:“明公英明!”   莘迩说道:“我希望能与你有干系。”   宋翩愕然,说道:“明公此话何意?”   “你听不懂么?”   “翩愚钝,请明公开示。”   莘迩微笑说道:“想想,好好想想,想想就能懂了。”   宋翩努力地想了想,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他心惊胆战地说道:“明公……。”   “老宋,你先出去吧,我与景桓有话说。”   就像是昨天乞大力领受了调查谣言来源的任务之后,因为当时觉得任务很重,故此在拜辞出堂的时候,脚步略微沉重一样,宋翩亦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倒退着出到了堂外。   到了堂外的游廊上,他直起了身子,抬脸举目,正与堂中莘迩的目光相对。   莘迩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看似和蔼可亲,然而两人间隔着堂中、堂外的漫长距离,一个身在深幽的堂中,一个身在绘着彩画的廊上,恍惚间,却是如同两个世界,使宋翩觉得莘迩遥远如在云端。宋翩不由自主地想道:“这还是那个昔年在建康郡时的莘幼著么?”   昔在建康郡时的莘迩,其实为人处世,接人待物,与今日都并无多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城府深沉、待人客气,极少有雷霆之怒的时候,表面看像是没有什么变化,但不知为何,却叫宋翩不复再如从前那般,敢在他面前随性而为,如今只感到他深不可测,令人畏惧。   莘迩微微笑着,向宋翩点了点头。   宋翩赶忙惶恐地低下头去,半躬着身,再次行了一礼,退出了走廊,然后这才转过身去,沿着院中的青石板路,向府外而去。   堂中只剩下了莘迩与黄荣。   黄荣等莘迩把目光从宋翩那里收回,投到了自己的身上,适时地开口说道:“明公,今日召荣来,就是为了宋羡造谣、传谣之事吧?”   “不错。”   “明公打算怎么处理此事?”   “正要问问你的意见。”   因为黄荣闲时喜穿绿色的袍服,不管居家,还是访友、参宴,经常一身绿衣,且言行矜持,故是京师中那些出身高贵、瞧不起他的士人们,私下里嘲笑,给他起了个“碧鹅”的外号。   此时黄荣坐在榻上,腰杆笔直,脖颈上昂,虽他是刚从官廨出来,未着绿袍便服,却其这幅坐姿,果然俨然如鹅,这个外号还真是一点没有起错。   在方才莘迩与宋翩说话的时候,黄荣已经脑筋急转,就宋羡此事,进行过思索了,当下闻得莘迩问,他不作迟疑,立刻回答,说道:“明公,荣的愚见,第一,最好不要急着抓宋羡!”   “第二呢?”   “第二,荣以为,可先暗中调查一下宋羡近日来的书信来往情况,及他都见过谁人。”   这两点与莘迩的决定一模一样,莘迩不动生色,问道:“还有第三么?”   “有。”   “第三是什么?”   黄荣的灰褐色眼珠,透出阴沉的光芒,说道:“第三,针对宋羡近日书信、所见过之人的调查,可把重点放在其中有无西郡、祁连等郡的士人上,如有,那就看看这些士人,与西郡、祁连等郡的中正有无关系。”   “如果有关系呢?”   “如果有关系,……明公,这不就是一个可以借机把西郡、祁连等郡中正悉数换掉,改以侨士出任的大好机会么?”   西郡是宋家的祖籍所在,祁连郡的郡守此前是宋闳的次子宋鉴,宋家在当地很有影响;而另一方面,这两个郡的中正,目前都是偏向宋、氾等阀族政治立场的土著名士。   “中正”这个东西,把持着乡品的评定,往浅里说,决定着本乡所有士人的仕途前景,往重里说,被中正看重的、给以高等乡品的士人,必然多是与其政治立场一致、最起码是不相违的,或言之“同类”,如此,当被他们赏识的士人们步入仕途后,因为这些士人的乡品高、声誉高,起家的官职也好、随后的升迁也罢,都是中低等乡品的士人无法相比的,换言之,这些士人的仕途较与其它的士人仕途,显而易见的,是快车道,他们能够更快、更迅地升到高层,执掌权力,带来的结果便是,就更会是决定朝廷政策的制定和执行的关键因素。   缘由政治、经济资源的有限,土、寓士人间的矛盾是非常激烈的,从黄荣被京师的土著士流呼为“碧鹅”就可看出这一点。早在建康郡时,莘迩对此也就已经有了深刻的、切身的感触,所以在随后与宋、氾等家的政斗中,莘迩选择了依仗寓士、寒士为自己的政治基本盘,如孙衍、唐艾、黄荣、羊馥、羊髦,皆是寓士的出身,张龟则是寒士的代表。   通过手上的军权,和孙衍等寓士、寒士的拥护、助阵,当然,也有莘迩所采取之分化、拉拢土著士族这个策略的正确原因,莘迩先后取得了与宋家、与氾家斗争的胜利,可实事求是地说,在底层,在郡县,莘迩的政治力量还是相对薄弱的。   自掌权以今,莘迩一直想着改变这个局面,也对此做了一些事。   一方面,设立武举、健儿营,扩大在平民百姓中的影响力。   另一方面,即是在各郡“中正”的任人上,到现下为止,也做出了一些变革,把侨郡的中正,大多已换成了寓士来担任,但像西郡这样的土著郡,却还一直还没有机会能给以改革,这类郡的“中正”,而下仍全部是土著士人。   若把“三省六部制”,看作是莘迩在政治架构顶层方面的改革的话,“把各郡中正至少半数以上换成寓士”,便是莘迩在政治结构基层方面,想要进行的改革。   而且与前者比较,后者於长远来说,对莘迩更加重要。   唯是一直以来,苦无机会。   现在就像黄荣说的,机会来了。   事实上,这也正是为何莘迩不叫乞大力抓捕宋羡的根源,莘迩也想到了这一点。   不过,想到了这一点归想到了这一点,查宋羡的书信来往、近日所见之人,这件事可以交给乞大力去办,查出来之后,怎么把查出的内容,牵涉到西郡、祁连等郡的中正头上,又怎么上书朝中,把换中正此事给提出来,这件大事,乞大力却是没有能力去办的,得另选其人,此,便是莘迩召黄荣来见的缘故。   莘迩从容说道:“景桓,书信来往、近日所见各是谁人诸事,大力已经去查了。估计不用太久就能查得清楚,待到查清,余下之事,就交你来办,如何?”   有的人为官,八面玲珑,怕得罪人;有的人为官,勇猛精进,不怕得罪人。   黄荣是第二种人,莘迩的这话正合了他的心意。   想那郡中正的人选,事关郡内广大未仕士人的仕途,如果换土著士人为寓士来出任中正此事,是由他黄荣办成的话,那么可以想见,他黄荣在各郡寓士、寒士心目中的形象必然会得到一个飞跃的提升,他黄荣在国内士流中的名气,自然而然地也就会水涨船高,成为“领袖”了。   前代秦朝时,有“跃龙门”之典,他黄荣的家门,说不得,亦会由此而成为许多士人眼中的龙门了。那些为黄荣深深衔恨,嘲弄他,呼他是“碧鹅”的土著“名流”们,到那时,黄荣很想看看他们会是何种的神色!他下榻行揖,慨然说道:“明公但请放心,荣,必将此事办得稳稳当当!”   “‘过犹不及’,此明哲之论。景桓,你要记住,不能牵连过广,适可而止。”   牵连面太大,迎来的反抗也会大,阻力也就大,故此要“适可而止”。   黄荣说道:“荣知道。”   “西郡是宋公的乡梓,这个郡的中正,一定要拿下!”   不能牵连过广,但是重点必须要有,重点就是西郡。西郡是宋家的家乡,只要能把西郡的中正搞下,换成寓士,对於整个定西各郡的中正、士人来讲,这就是一个风向标。   黄荣心领神会,说道:“是,荣明白。”   “宋翩料应在外头等你,你且先去罢。”   黄荣应道:“诺。”   宋翩出堂时步伐沉重,黄荣出堂,却是步履轻快。   他甚是兴奋,出了堂,一边往府门走,一边心道:“土著士人把控各郡中正,抬举土士,贬低侨士,由来已久,吾辈侨士,屡屡受其打压,纵才干出众如我者,也是仕途蹇滞,时时处处,俱要看彼辈的脸色!於今我身居高位,犹被宋、氾之流轻视羞辱,可恶可恨!   “於建康郡日,我就曾进言明公,换建康中正为侨士担当。於下,建康等各侨郡的中正,多已是侨士,唯其余诸郡的舆论、乡评,依旧被所谓的土著高士控制,今趁宋羡造谣、传谣此机,就算暂时无法一举把所有的郡中正悉数换作侨士,但只要能先把西郡的中正换掉,其它的,自可徐徐而为之矣!此事做成,不仅利於吾辈侨士,要紧的是,对明公将来之施政,在国内之根基,更是都会大有利也!”   出到莘公府门口,黄荣瞧见,宋翩勾着个头,立在停靠於门前路上的牛车边上,果如莘迩预料,在等他。   黄荣只当没有看到他,自管自地到自己车边,就要登车之时,听到了宋翩的叫声:“黄公、黄公,请莫急走。”   黄荣顿住脚步,装作才看到宋翩的样子,说道:“宋公,你怎么还没走?”   门外等候进见莘迩的各府官吏很多,黄荣既然稳站不动,宋翩没有办法,只好於众目睽睽之下,到了他的身前,让人看去,满是谦恭的样子,说道:“黄公,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黄公。”   “何事不明?”   宋翩转看周边的那些官员们,为难地说道:“黄公,此处似非谈话之所。”   “你上车来。”   黄荣当先入车,宋翩犹豫了下,终是顾不上周围官员们的视线,跟了进去。   两人车中对坐。   黄荣问道:“宋公,你有什么不明的?”   宋翩说道:“黄公,适才堂中,明公对我说,希望宋羡传谣之事与我有干系,此话是何意也?我想了又想,想不明白啊,恳请黄公教我。”   黄荣四十多岁了,凭此年岁、现在的官职,被尊称一声“公”,倒也是当之无愧,只宋翩出身不同,乃是定西头等阀族宋家的子弟,而且是现下宋家在朝中的最高代表,他口中的这一声“公”,含金量却是远大於别人,刚才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得了他的一句“黄公”,黄荣的心里头是相当舒坦的,架子拿捏足了,毕竟此事关系到莘迩随后的重大筹谋,黄荣也就不再拿大,明知故问了,抚摸胡须,说道:“明公此话,有何难懂?明公的意思很明白啊。”   “是何意思?”   “宋方何以下狱,宋公不知么?”   宋方下狱的罪名不止一条,使人毒杀姬韦是一,收买安崇,意图刺杀莘迩是一,这后一条的罪名,其间有宋翩的揭露之功。黄荣的话意,明显指的即是此节。   宋翩在堂上时,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个,但抱着侥幸的心理,又盼望不是这个,而下听到黄荣的话,仅存的幻想被戳破,脸色顿时灰败。   他心道:“卖了宋方不够,莘幼著果真是要我再卖宋羡么?”   半晌无语。   黄荣说道:“怎么?宋公是还没听懂,还是不愿意?”   宋翩哭丧个脸,说道:“宋羡与我是同族兄弟,黄公,这……”   “哦,宋公原来不是没听懂,看来而是不愿。”   “不是不愿,只是宋羡……”   黄荣淡淡地说道:“宋羡与公是同族兄弟,那宋方与公是何关系?”   宋方与宋翩也是兄弟行。   宋翩哑口无言。   “宋公,你贪贿之事,明公缘何不惩?你难道心里没数么?那是因为明公是个重旧情的人,明公对你有旧情,有情义,宋公,你对明公有么?”   宋翩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末了,咬住牙关,说道:“下官明白了!”又说道,“可是,宋羡与宋方的兄弟感情很深,自宋方下狱、被处死之后,宋羡与下官就再没见过。下官纵是想为明公办成此事,奈何与宋羡现在来往断绝,却是不知,又该如何才能为明公出力?”   “‘纵是’,是什么意思?宋公,听你这语气,你还是不情愿啊。”   “……下官失言,下官非常情愿。”   “情愿就好。至於宋羡不与你来往,宋公,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帮不上忙,但只要你有一颗为明公效力的诚心,我想你总会能想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的。”   却是为何要让宋翩再次出卖同族?因为换中正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得证据确凿,让反对者无可非议才行,书信来往、近日所见的士人都是谁人,这固是一个证据,可这只是表面的证据,也许会被说成是“牵强附会”,须得再有宋家内部的人出来作证,这方算是“确凿”。   宋羡已与宋翩绝交,这的确是个麻烦,但这个麻烦不在莘迩的考虑中,已经上了莘迩的船,现在跳船显是已经不能,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确也是只有宋翩自己想办法了。   当年在建康郡,宋翩潇洒得很,望白署空,公务一概不理,日常饮酒、出游、谈玄、服食五石散而已,现如今,一步错,步步错,却是潇洒早去,直如深陷泥潭。从他当下的处境变化言之,他一向来的贪财受贿,及时行乐,并望能以此“顾家”,却是能够让人理解几分了。   宋翩下了黄荣的车,步伐越沉重,回到自己车边,登入坐下,待黄荣的坐车先行之后,亦命驾起行,随於其后,两人怀着不同的心境,回宫中的内史、门下二省。   ……   见罢了黄荣、宋翩,莘迩又接见了十余个候见的官吏,快到傍晚,府吏领着个医官进来。   这医官,便是奉莘迩的命令,去莘家给令狐妍诊病的几个医官之。   入到堂中,医官下拜在地,说道:“恭喜莘公!”   莘迩停下笔头,心中一动,问道:“何喜之有?”   医官说道:“禀告莘公,莘主不是染疾,是有喜了!” 第二十五章 报与左氏知 金城郎将任   令狐妍与莘迩成亲两年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要非刘乐给莘迩生了个女儿,以莘迩现下政敌遍布朝野的状况,恐怕没准儿谷阴城中都会已经有“莘公有隐疾”的另种谣言出来了。而今令狐妍终於怀孕,这是个大好的消息,莘迩惊喜过后,给了那医官重赏,随即立刻回家。   回家的路上,莘迩想起,令狐妍是宗室,与左氏的关系很好,三两天头的被左氏召进宫去,这件大喜事,却是需得第一时间告诉左氏,即吩咐魏咸,叫他亲去宫中,向左氏禀报此喜。   到了家里,大头已经料到,莘迩闻讯之后,必然会马上回来,喜滋滋地在前院庭中等他多时了,见他回来,就前头带路,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引着他去后宅令狐妍的卧室。   只见令狐妍躺在床上,目光呆滞,望着房梁,一动不动。   莘迩吓了一跳,说道:“神爱,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令狐妍慢慢地把目光落下,转到莘迩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说道:“我的闺中密友中,已经做了母亲的有几个,她们说,生孩子的时候会很痛。阿瓜,是这样么?”   莘迩摸了摸短髭,安慰令狐妍,说道:“哪里会痛了?你别听她们胡说!”   “可是我与太后有次闲聊,太后也是这么说的。”   可以骗令狐妍说,她的那些闺中密友们是胡说,但总不好说左氏也是胡说。莘迩担心令狐妍会因此害怕,导致情绪低落,对她和胎儿都会不好,因随机应变,说道:“你与太后不同。”   “何处不同了?”   莘迩像模像样地说道:“你平日爱骑猎,身子骨比太后结实。你看我军中的兵卒,有那体格强健的,受点小伤都不当回事,然而体格稍弱的,便是扭个脚也会叫疼连天。神爱,生孩子和这个是一回事,疼不疼、痛不痛,全看自己的身体壮实不壮实。”   令狐妍大怒,说道:“你把我和那些臭烘烘的兵隶相比么?”   “神爱,你当知我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   莘迩心道:“我闻说怀孕的妇人,情绪常会起伏不定。想来也是,肚中多了个婴孩,行动既不方便,心境亦会受到影响。神爱现今才有孕不久,辛苦的日子在后头呢。我身为夫君,在这事儿上没什么可帮她的,且拿低做小,多顺着她,不要触怒於她就是,并应得多哄她开心。”   说到“拿低做小”,在莘迩看来,实也是夫妻间相处的一种策略,他对此是相当拿手的,便不再多做辩解,赔笑说道,“是我说错了,神爱,你不要生气。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要不信我的话,这两天,你不妨问问伽罗,看伽罗怎么说,可好?”   知道了令狐妍怀孕的消息之当时,刘乐就来给她贺过喜了,只是令狐妍没有问她生孩子痛不痛。听了莘迩这话,令狐妍想道:“阿瓜这老东西整天花言巧语,只会哄我,伽罗憨真,不会说假话,明天我就问问她!”   莘迩比令狐妍是大了不少,但他的年纪也不大,今年还不到三十,因了怀孕对情绪造成的负面影响,到了令狐妍的心中,他竟是成个老东西了。   莘迩自是不知令狐妍心中在想些什么,好言好语,安慰了她好久。外头暮色渐深,到了饭时,令狐妍没有起床的意思,莘迩遂冲大头使了个眼色,叫她去把晚饭拿进来。   四个小菜,一碗粥,加上一份刘壮特意命令后厨做的、给令狐妍补身子的参汤,放在一个红漆黑底的食盘上,很快就被大头端了进来。   莘迩先千请万请,把令狐妍请得坐起了身,然后坐到床边的榻上,亲手喂给她吃。莘家的厨子是刘壮精选留下的,厨艺上佳,做出的饭菜十分可口。令狐妍初时尚情绪不高,然她生性外向,随着美食入口,渐渐的,生孩子痛不痛的这点担忧被抛到了脑后,吃得眉飞色舞起来。   看着这夫妻和美的一幕,大头乐得捂嘴而笑。   令狐妍瞧见,没好气地冲她说道:“笑,叫你笑!也有你怀孕的一天!”   大头俏脸微红,偷觑莘迩,心道:“成婚两年,翁主总算有孕,真是件天大的喜事,我也一块石头落地,放了心了!至若产子,翁主娇贵,怕疼,我是不怕的!我倒想也能如翁主一样,怀个孩子,伽罗的女儿多可爱呀!只是,这却非我一人能够做主,还是得看家主!”又想道,“也不知翁主怀的是子是女?盼能是个儿子吧!最好能如傅夫子家的,生个龙凤胎!”   喂完令狐妍吃饭,等她重新躺下养神,莘迩出去洗漱。刘壮、刘乐、阿丑等等,一干家中上下,在刘壮的带头下,齐聚院中,伏拜贺喜。莘迩把大头早提前准备好的喜钱,赏给他们。   合宅上下,喜气融融。   ……   次日,是朝会的日子。   虽是家中有了大喜事,朝会仍是不可不去的。   莘迩一早醒来,令狐妍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地起来,由大头伺候着穿戴好上朝的衣冠、印绶,在别堂中随便吃了些饭食,出门之前,交代大头,说道:“你看好了神爱,从今天起,酒是不能再喝了,骑马射猎,能不去就不去,她若是闲得无聊,你请刘翁去市中,多给她买些好玩的玩意,或者找些西域的伎僮,叫来家中耍耍把戏,做个消遣时间之用。”   大头应道:“大家放心!”   她挺起胸脯,下保证似的说道,“有我在,酒和射猎,翁主断然是不可能再沾的!”   莘迩点了点头,到前院,坐入车中,前去上朝。   今天是五天一次的正式朝会,三省六部的长吏、品级足够的属僚,在京的诸侯、将军们,以及负责京师谷阴军政事务的官员,全都要参加。   四时宫外,停满了牛车、官车,等候入宫的官吏不下百人。   一看到莘迩驾至,他们大半涌了过来。   位卑者恭谨行礼;位高者如孙衍此类,或莘迩心腹如黄荣、羊馥、羊髦等,与莘迩小做叙谈。   莘迩没有架子,对这些官员,不分尊卑,悉数以礼相待,非要找点区别出来的话,那就是对孙衍、曹斐这些重要的政治、军事盟友,礼敬之余,多了许多的亲热。   麴爽、陈荪、张浑几人和已经从西海郡回朝,就任中台右仆射的氾丹也在。   他们要么自恃身份,要么敌视莘迩,却是即便过来问候莘迩,至多也只是说些天气凉热,寒暄而已,抑或干脆就不过来。氾丹就没过去,远远地站在一边,与三四个交好的朝臣不知在聊些什么,一眼都没往莘迩这边看。莘迩注意到了氾丹的作态,也不生气,随其心意。   张浑的车驾离莘迩停车的位置最近,不像麴爽、陈荪,寒暄过后,就各回去了自己的车边,他只能与莘迩对谈。   因为张金、张道将父子的获罪下狱之事,张家与莘迩早前有仇,现如今两边虽是过往的事情,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起,但根本上言之,张家作为土著阀族,与莘迩这个族望不显的外来寓士,其实不是一路人,他两下当前的“表面友好”,仅是各取所需罢了。   张家需要的是,借莘迩的权势,重振其家的家声,尽最大的努力,消弭他们曾被令狐奉沉重打击,连令狐乐的顾命大臣都没有能当上的恶劣后果。莘迩需要的是,在接连与宋、氾两家激烈的斗争,相继把宋闳、氾宽逐出朝堂过后,借张家到底是陇州头等门阀之一的昔日高名,缓解本地右姓、士人对他掌权的排斥。说白了,张家与莘迩彼此,现今只有利益的关系。   亦是出於此因,两人说没几句,就无话可说了,不过两人都是老练的政治人物,没话说不要紧,可以找话说,话题遂落到了现下的朔方战事和才经过一场鏖战的秦州的情况。   莘迩笑道:“张公,公家堪称是芝兰满庭啊!伯仁前与李亮守百顷山,战功卓著,今治武都郡,恩威并著,大有政声,当地的唐、胡百姓无不对他拥戴有加,可以说是文武双全;叔仁驻镇安夷,金城太守奏报朝中,云‘羌、鲜卑诸胡,尽服其威’;明宝宰牧祁连,到任以今,不止百姓乐之,而且短短数月,祁连官牧的马、羊等畜就数目增长,政绩斐然。   “张公,公家的这一门后进俊彦,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啊!”   伯仁,便是张道崇。叔仁,是张浑的三子,名叫张道岳。张道岳现任安夷护军,安夷是金城郡的一个县。金城等东南八郡,境内多羌人,也有为数不少的鲜卑各部,因为胡人的数量多,所以定西在此处设立了几个直辖朝廷管辖的军职机构,安夷护军是其中之一。   夸奖张道崇、张道岳的话,莘迩不是“奉承”张浑的,张浑的这两个儿子,的确是各有才能。武都一战,张道崇以文儒之身,却胆气出众,就是定西的猛将北宫越对他的胆量也是赞不绝口,且在战斗中,与李亮配合得不错,李亮后来私下向莘迩汇报时,对他亦是多有称赞;而张道岳,於定西向来是以“慷慨有烈气”而闻名的,沉敏上不及其长兄,壮武上则胜之。   张浑的从子张道将,莘迩夸他的话,更是真心之言。自经过那番家族受到重创的挫折,张道将成长飞快,与宋家的宋方、宋羡截然相反,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张浑谦逊地说道:“设无莘公挥指,岂有秦州之胜?阿虎些许微功,哪里敢当莘公赞许?至若政声,治一郡,何如治一国?阿虎、阿蜍都是小才,不值一提。阿犬好武轻文,太过刚勇,不瞒莘公,我一直都为此忧心,生怕他会做错了事,坏其己身事小,误了国家事大!”   虎,是张道崇的小名。蜍,不必多说,是张道将的小名。犬,是张道岳的小名。   这个时代,因为士人解放天性,崇尚自然洒脱,所以“非是正式名字”的小名,乃最是被士人们青睐,最喜用作对对方的称呼的,君可呼臣小名,长辈可呼晚辈小名,兄弟、朋友间也可以小名互称,甚至有那不羁的,对长辈背后亦以小名呼之的也有之,莘迩的小名“阿瓜”,也正是因此,现下已经走出定西,传到了蒲秦、慕容魏、贺浑邪掌控的徐州与江左各地。   莘迩笑道:“於今天下乱战,正是需要刚勇之才的时候!张公,我正打算重用叔仁!”   “重用阿犬?莘公,此话何意?”   莘迩说道:“中台近日一直在讨论放营户为编户齐民,设立军府这件政措,此事,张公应是知晓的。现在已经定下,先在沙州与西海、朔方两郡试行此政,候以时日,且观成效,若是效果不错,接下来就要在我定西全国推广。东南八郡,麴令告诉我,在中台的计划中,预备设立两个军府,一个在西平,一个便是在金城。金城郡府的郎将,以我看来,非叔仁莫属!”   东南八郡多侨郡,说是八个郡,很多的郡都是只有一个、两个县,总体的占地方圆不大,故是将来在此地设立军府,只计划设立两个。   军府的权力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负责从治内郡县中的所有百姓中,挑选府兵的工作;一个是对治内所有的府兵,进行操练和平时的管理工作。这两个权力一个牵涉到治内的全部编户齐民,一个牵涉到治内的军事管理权,都是很大的权力。而军府设立在何处,势必就像郡治设立在何处一样,不免就会引起各郡、各县士人的争抢,所谓“近水楼台”,军府若是在设立他们的郡中、县中,他们也就肯定能从中得到好处。   东南八郡是麴氏的固有地盘,今麴硕病故,麴爽贪权寡智,颇失人望,麴家在朝野的势力虽是已不如往昔,然而在东南八郡还是最大的势族,西平是麴氏的家乡,这里必须要一个,并且郎将府的郎将还必须得是麴家的人,此是不需言明的题中之义。   另一个军府,事实上,至今还没有明确定下设在哪里,中台有出身侨士的官吏建议设在唐兴这样的侨郡中,理由为唐兴是之前麴硕的住帐之地;有出身土著的官吏建议设立在金城郡,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因为在前代秦朝之时,现下的东南八郡之地,都是属於金城的,也就是说,原本这一带是只有金城一郡的。现今在东南八郡设立军府,不在金城设一个似乎过不去。   麴爽没有支持前一个建议,即是这个建议得到了他此前的长史、现任唐兴太守的田居的支持,这回倒是听从了曾建议他辞掉中台令之职的属吏裴遗的进言,出於拉拢东南八郡土著士人的目的,反而支持了后一个建议。   麴爽的小九九,莘迩是一清二楚,但莘迩也倾向於设立在金城。只是他的这个倾向,与麴爽不同,不是从个人的利益出,而是从全局的利益出。现在的金城郡的位置,在黄河西岸,东邻蒲秦的陇东等郡,且东南与秦州相距不远,是个战略要地,军府设在此处,利於日后的用兵,不管是秦州有急,需要支援,还是大举向东,渡河进攻关中,此地都是上好之选。   金城军府的郎将,麴爽有意推举裴遗出任。   军府设在金城郡,莘迩为了定西的利益,表示同意。   西平郎将已是麴氏的人,金城郎将再是麴氏的人?莘迩却就不能同意了。   如前所述,军府的权力很重,而陇州就这么大的地方,民口就这么多,够格设立军府的地方因之也就不多,西海、朔方两郡的军府是边塞性质的,此两郡治内的民口也少,可以忽略不计,除此之外,也就三大块,一个西边的沙州,一个唐昌郡到京师所在之武威郡的中间地带,再一个就是东南八郡和秦州。只凭这一点,东南八郡的这两个军府,莘迩就不能允许全部由麴家的人掌控的,况且借此设军府的机会,插手入东南的军政,此亦莘迩之期望,当然便越不能同意全由麴家的人出任东南八郡的郎将了,可麴氏在东南八郡的影响太大,不任裴遗,该换何人,才能既服众,又能使麴爽没法坚决反对?想来想去,莘迩想到了张道岳。   张道岳的护军府现在金城郡境内,他又是张家的子弟,张浑的嫡子,张氏尽管势衰,士林中的名气仍与麴氏齐名,或者说,比儒业、文学稍欠,多靠军功立足朝中的麴氏还要高,用他为将来的金城军府郎将,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能堵住麴爽和其党羽的口。   那么说了,把张道岳放到金城军府郎将的位置上,就不怕张家与麴家联起手来,共同对付莘迩么?莘迩对此是不怕的。两个缘故,一来,陇州的四大阀族,宋、氾、张三家都是重文,与麴家一直都不亲近;二来,莘迩已经看透了麴爽的性格,此人度量小,无远见,张道岳如果就任金城军府郎将,他只会把张道岳看作是眼中钉,绝不会友善待之。   张浑听了莘迩的话,脸上颜色不变,心中想道:“这哪里是重用?莘阿瓜是想把阿犬架在火上烧啊!”抚着染黑的胡须,慢腾腾地说道,“阿犬虽为安夷护军,少经战阵,恐怕不能胜任此职。”   莘迩微微一笑,说道:“叔仁若不胜任,伯仁必胜任矣。”   张道岳少经战阵,张道崇却可是刚打过武都一战。   张浑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接话,勉强说道:“武都之战,上赖莘公指挥,下多靠李亮,阿虎因人成事,纯是坐享其成,究其实能,也是不知兵事的!”   莘迩笑了笑,说道:“阿虎、阿犬,皆公家后起之秀,公何谦也!”顾问立在旁边的曹斐,说道,“老曹,你是我国中名将,你来说说,伯仁、叔仁,是否适於金城郎将之任?”   曹斐身著红色的褶袴戎装,戴着武冠,穿着皮靴,腰佩宝剑,剑鞘和剑柄上俱镶嵌宝石,五光十色,个头虽矮,比莘迩矮了一头,比张浑也矮了一些,但是神态甚为威风。   他挠着腮帮,看一看莘迩,又看一看张浑,毫不见外地亦亲昵地唤张道崇、张道岳兄弟的小名,大大咧咧地说道:“张公,你确实是太谦虚了!阿虎、阿犬两个,都是我定西的英杰,一个金城郎将,他两人有何不能胜任的?照我看啊,他两人,随便是谁出任,都没丁点问题!”   莘迩、张浑说话的时候,黄荣等也都在边上。   黄荣听张浑说到刚才那里,瞅了张浑眼,不满地心道:“先王薨时,你张家已衰,要非明公举荐,你会能复起朝中,今任内史监,俨然名列三部长吏之一么?这头老狐狸,只占便宜,不肯作事,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且看等到明公举任张道崇或张道岳出任金城郎将之时,你若依旧执意不愿,说不得,我也只好寻些你的错处,上表弹劾於你了!”   唐艾亦在边上,他没有黄荣这些迅捷转过的念头,但对张浑的推脱也小有不满,见张浑还想再说什么,摇了摇羽扇,开口截住了他,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与莘迩说道:“明公,沙州、西海、朔方的军府设立之议,和把朔方河北岸的草场分给朔方府兵、西海侯部的部民之事,中台这两天都已经讨论完毕,今日朝会,艾就上书朝中,奏请此两件事的落实。”   唐艾的办事效率很高,两天的功夫,就把莘迩交代给他的事情给办好了。   莘迩问道:“麴令是何意见?”   方才麴爽过来与莘迩打招呼时,两人没有谈及公事。   唐艾说道:“麴令无有异议。”   “既是如此,你等下就上奏朝中,请太后、大王定夺罢。”   上朝的时辰到,众臣以莘迩为,麴爽、张浑、陈荪、黄荣等三部长吏其次,曹斐以骠骑将军之尊,也在次列,余下的按照个人的官职、年齿,分别随从於后,百数臣子鱼贯入宫。 第二十六章 太后请自信 益富情绪高 宋闳、氾宽相继失权以后,定西朝中有资格代替他俩,重整和团结既得利益派,或言之土著保守派,与莘迩代表的侨士、寒士相对抗的,共有三人,麴爽、张浑、陈荪。三人中,麴氏是令狐奉的舅氏,麴爽如今是令狐乐的岳父,较之陈荪、张浑,他的资格实则又是最硬的。 但现而下,这三个人如麴爽者,即便他的资格最硬,奈何名望与德行不足,缺乏远见,特别是去年被令狐妍堵着他的门,斥骂他了一通后,他的声望是愈下降了,不要说定西的广大士流,就是他的故吏,像郭道庆这样有些见识的,都已与他若即若离,差不多算是改投到莘迩的帐下了,因而他是代替不了宋闳、氾宽的。 如张浑者,名望与德行方面的美誉是足够了,可他一来,其家尚未走出被令狐奉收拾的阴影,二者,他得不到麴爽、陈荪的鼎力扶助,因是,他也当不了宋闳、氾宽的代替者。 如陈荪者,表面上看,他是顾命大臣之一,过往的名誉也很不错,似乎完全可以接住宋闳、氾宽的班,然而问题是,陈家本非土著士人,他家是侨士,其家族所以能一直屹立朝中,地位尊贵的根由,主要是他家与令狐氏是老乡、世交,陈家本身,其实在陇州士流中的底蕴并不是很深,且陈荪又是个不愿当出头鸟的,故是他也做不了这个代表。 简而言之,现下定西朝中的两大派已经形成,一边是土著士人派,一边是侨士、寒士派,单从人数上讲,土著士人派还占着上风,却只因土著士人这一派,目前无众望所归的领,以致形同一盘散沙,近如乌合之众,竟是空有着人数上的优势,敌不过莘迩率领的侨士、寒士。 在此种背景下,加上左氏的信任,不管是什么政措,只要莘迩下了决心要推行,那么就算是遇到一点阻力,最终他必也能够成功。 沙州、西海、朔方三地的军府之设,即是如此。 分朔方黄河北岸、西安阳以西的草场给朔方军府的府兵和赵染干部的铁弗匈奴,亦是如此。 於朝会中,唐艾上奏过此两事后,经过了几个土著士人派的反对,但毫无作用的小小波折,这两个政措,顺利地得以了通过。 左氏就叫内史省(中书省)拟旨,待旨意写成,送呈她看罢,便下给中台,立即正式施行。 莘迩表举张韶“假节、督朔方军事、朔方太守,武卫将军如故”,表举赵染干“朔方都尉”,这两道人事任命,也得到了通过,左氏一样叫内史拟旨,下中台具体办理。 几件事情议过,三省的官吏,上奏了些别的政务,快到中午的时候,朝会结束。 依旧如进宫时,由莘迩领头,众臣跟於其后,行礼拜辞。 群臣络绎出殿,莘迩也要走,这时,一个内宦到他跟前,恭谨地说道:“莘公,请稍留片刻。” “哦?” “太后有事相问。” 莘迩就站住了脚。 等到麴爽等一干人臣悉数出去,再叫殿中的内宦们服侍着令狐乐也先离开,殿中只剩下了左氏、莘迩和满愿、梵境两个宫女,左氏坐在榻上,招手叫莘迩近前。 莘迩步至丹墀下边,说道:“太后,内宦说太后有事问小臣?” “不错。” “不知太后想问何事?” 左氏笑吟吟的,没有正面回答莘迩,而是反问了一句,说道:“你猜。” 语气里带着调皮,配上她熟美的容貌,端庄的衣冠,丰腴的玉体,给莘迩以别样的风情感触。 却是果然“熟不拘礼”,随着与莘迩私下的接触越来越多,两人互相越来越了解,不仅莘迩有时会与左氏说些类如调笑的话,左氏如今时或也会对莘迩开个玩笑。 莘迩正正经经地说道:“臣猜,太后想问的,一定是神爱怀孕之事。” “将军,你肤色有点黑,人倒冰雪聪明。” “臣哪里冰雪聪明,太后恍如神人,在太后面前,臣就好像是泥淖里的癞蛤蟆。” 侍立於左氏身后的满愿、梵境二宫女窃笑起来。 左氏亦嫣然轻笑。 她笑颜如花,说道:“神爱嫁给你两年了,总算是怀上了身孕,昨晚得你禀报,我极是开心。明天我就召神爱进宫,好生地与她说说话,你到时可不要拦着不放啊。” “臣岂敢!不瞒太后,神爱贪玩,臣正愁,若是她不肯听臣的话,还是饮酒、射猎不停的话,怕是会对胎儿不好。明日神爱进宫,臣恳请太后,多教一教她该如何安胎!” “神爱确是贪玩,这一点我还真得好好教教她。” “神爱别人的话不听,只听太后的,太后若肯教她,臣就放心了。”从莘迩到丹墀前起,左氏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莘迩觉到她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遂接着问道,“太后,是不是还有别的事问臣?” “确有一事。” “敢问太后,是何事?” 左氏颇为好奇地说道:“也不知神爱所怀之婴,产下之后,会是像谁?如是女儿,希望能像神爱,如是儿子,也许会是像你?” 莘迩答道:“请太后把‘也许’两字去掉,自信点。” 左氏和满愿、梵境再次笑了出声。 左氏说道:“将军,我已令宫中,给神爱肚中的胎儿准备了几套衣服,大约明后日就能做成,做好以后,我派人送去你家。” 莘迩说道:“太后,神爱刚刚有孕,怀的是男是女尚不知晓,这衣服?” “不知男女有何关系?各做几套便是。” 莘迩一副颇为惜钱的样子,说道:“那未免浪费了。” 左氏笑道:“将军,我知你素来节俭,但几套衣服,宫中还是做得起的。再说了,也没什么浪费的,这回用不上,下次神爱、伽罗再有孕,……对了,你不是要纳秃勃野之妹为妾么?说不定,秃勃野之妹进了你的家门以后,不用多久也会怀孕,没准儿那些空下的衣服,不就可以用上了么?” 耳听左氏温柔的语声,眼看左氏俏美的相貌,莘迩忽然心潮波涌,说道:“臣……” “你怎样?” “……”莘迩费劲地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生怕自己失态,不敢再看左氏,重新垂下头去,努力地定住了心神,说道,“臣多谢太后。太后深恩,臣不知何以为报。” “我不用你报。” “啊?” 左氏柔声说道:“方今海内战乱百年,北地的百姓流离失所,我虽未曾亲见,亦颇闻其之惨状,我只盼着你帮我,使咱们定西能安安稳稳的,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火之苦,并你我可以一如今日,愉悦开心,就是最好不过了!”她眼波如水,改以莘迩的小字叫他,说道,“阿瓜,你知道么?我每天都会在佛前祈愿,祈求佛祖保佑我定西风调雨顺,保佑你太太平平。” 莘迩被左氏的话打动了心扉,下拜在地,感动地说道:“太后慈悲心肠,佛祖有灵,定会满足太后的愿望。” 闲聊叙谈,说了会儿话,已过饭时,内宦们进来,请左氏用膳。左氏就把莘迩留下,主臣两个,相对而坐,一起吃了顿午饭。之后,莘迩乃才告退出宫。 宫门口,碰到了王益富。 王益富满头大汗,身上的内宦官袍都被汗水浸透了,看来应是在这里已经等候莘迩多时了。见到莘迩出宫到此,他忙不迭地迎上,行礼赔笑,说道:“小人拜见莘公。” 莘迩脚步不停,随意摆了摆手,说道:“起来吧。” 王益富应道:“是。”他爬起身,小跑着赶上莘迩,低声说道,“莘公,昨天乞曹史进宫了,说是受的莘公之令。” 莘迩点了点头。 王益富说道:“黄侍中与宋侍郎随乞曹史一起出的宫。” 莘迩已到车边,皱起眉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王益富赶紧把废话都给抛掉,直奔主题,说道:“小人想禀给莘公的是,黄侍中、宋侍郎两人回宫之时,黄侍中无何异常,宋侍郎却心事重重的样子,下车之时,都险些绊了一跤。” 莘迩勃然变色,怒道:“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王益富惶恐地说道:“小人虽然低贱,亦怀忠君之赤诚,宋侍郎位高权重,昨日却如失魂,小人担忧,他会不会因此误了国家的大事,是以斗胆将此事禀与莘公。乞请莘公恕罪!” 莘迩瞧了王益富眼,心道:“却算个机灵会说话的。”略转怒容,说道,“好,我知道了。”不再对他多加理会,自登车中,由今日轮值的魏咸之父魏述引领护卫,簇拥着去了。 想那莘迩不仅现下位极人臣,而且久经沙场,休看他在左氏面前温文尔雅,却在僚属、下级面前,端得是不怒自威。不怒还威,况乎作怒?适才他的一怒,着实把王益富吓得不轻,直到莘迩的坐车已经转过街角,看不到了,他的腿都还是软的。 腿虽软,王益富的情绪很高。 他边回宫,边想道:“莘公尽管起先恚怒,可是随之面色转和,可见我的对答还是比较合乎莘公心意的。”确定了自己这件事办得没错,放松高兴之外,有点遗憾,心道,“唯是莘公对宋侍郎此事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也难怪,宋侍郎出宫,分明就是去进见莘公的,他为何愁云不展,莘公必是清楚,当然对此也就不感兴趣了。……却是说了,莘公究竟对哪种事会感兴趣呢?……麴令等的事,莘公大概会感兴趣的?可惜了,昨天麴令等没有进宫,张监、陈侍中等那里,也没什么可说的事生!却也不急,我反正常在宫中,只需多点耐心,想来早晚会等到有莘公感兴趣的事出现,上禀莘公的时候的!” “张监”,即是内史监张浑;“陈侍中”,即是黄门侍中陈荪。 …… 次日,内史省拟好了两道旨,上呈左氏观阅,左氏看后,俱下给去到了中台。 麴爽请得莘迩的批准,再把二旨的要求转给六部中具体负责的。 而下三省六部中的官吏,虽然仍有些右姓出身、不懂政务的官吏,像宋翩就是,但大部分都是莘迩挑选出来的实干之士,整个政务的运转,顺畅迅捷的程度,比之早前,可谓巨大差别。 只用了两天,针对这两道旨意内容的各项政措就出了台,并开始落实。 先,在三地设立军府的旨意,分别送去沙州、西海、朔方,同时,有中台的得力吏员与旨意齐去,负责具体的操办。 其次,封赏张韶、赵染干等的旨意和给张韶等各营中有功将士的赏赐,分由礼部、兵部遣吏,亦赴朔方传达、送至;丈量、入档河北草场面积以及分配草场的任务,则由工部遣吏去办。 再次,依照惯例,营户兵卒的家属是要从军迁转的,但因为此次攻打朔方,需要走千里漠海,为了减轻后勤、补给的压力,所以张韶部下的营户兵卒,他们的家属这回没有从军,现在谷阴的西苑城,户部派吏,告知了他们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是营户,是编户齐民这件事,此外,户部、兵部等联手,执行将这些新成为编户齐民的兵卒家属们迁徙往朔方的事宜。——不能只把他们迁去了事,营户都是赤贫之人,还得给他们一定的畜类,以作放牧的基础,此事,与草场的丈量、分配相同,也归工部管,由之派人负责。 再再次,前天朝会上,六部官吏奏禀的几件事中,有一件与“充实朔方民口”有关,便是把定西国各州郡在押的刑徒,除掉十恶不赦之类的,其余的流徙朔方。这件事,也着手办理。 等等等等。 谷阴城里、城外,一时间,热火朝天。 第二十七章 千里革人官 万口往朔方   谷阴的东、西两座苑城现在都有营户的家属居住。   东苑城的营户家属主要是京师戍卫部队,如太马营等各营里头营户兵卒的家属。   西苑城的营户家属,多是莘迩帐下营户兵卒的家属。   因为东苑城“开”得较早,营户家属、谷阴唐人与胡牧中的贫民、外来的本钱少的行商,已基本把此城住满,故是张韶率部至谷阴后,他部中营户兵卒的家属也住入到了西苑城。   此次释营户为编户齐民的政措,暂时只针对张韶部的营户,因是兵部、户部的官吏於这天早上,直接到了西苑城。这是“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此政的起始,意义相当重要,兵部、户部来此宣办的官员,按照莘迩的意思,皆以其主官为。兵部的主官是唐艾,户部的主官是羊馥,二人都是亲自出马,两人之下,各有本部的正令史、书令史四五相从。   唐艾裹帻敞胸,长袖翩翩,手捉羽扇,靠车厢而悠坐,所乘是舒适的牛车。   羊馥冠服严整,腰束革带,身配印绶,扶前拦而肃立,所乘是黑盖的轺车。   二部的正令史、书令史,依照尊卑,或亦乘车,或者步行,分随於唐、羊两车之后跟进。当   真是如莘迩所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却见他两人部中的吏员们,乘车者,兵部的吏员如唐艾,全是牛车,户部的吏员则如羊馥,全是轺车,而至於装束,兵部的亦多风流外露的白帻褒衣,户部的则多正儿八经地官服在身。   兵部的行列在前,户部的行列在后。   西苑城在中城的西南边,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紧连着从西苑城的东门进入。   两座苑城作为贫民和吏户、营户这等如似奴婢一般的“贱民”之聚集地,平时少有中城等城区官吏、富人、贵族来的,忽然有十几个“贵人”到至,顿时引得西苑城中的住户骚动起来。   西苑城的城墙原本简陋不堪,城中的道路也都是土路,不但平时无人养护,杂草丛生,路边到处野生的灌木,崎岖不平,尽是坑洼,而且一下雨就泥泞难行,莘迩主政以后,专门叫孙衍从国库拨了一笔款子,对西苑城,包括东苑城的城墙、道路等基础设施做了修缮,如今比之往前,已是大为改观,虽仍不能与中城等三城相较,但至少城墙增高、城门换了新的大门,道路也填平了,并主干道都铺上了碎石或砂砾,清除掉了杂草、灌木,算是像那么回事了。   倒亦方便了唐艾、羊馥等的此次城中行途。   早有西苑城的民事官吏,把张韶部的营户家属召聚好了。   这些家属住的“里”中狭窄,无有足够的空间聚集,故是等待唐艾、羊馥等的地方,不在“里”中,而是在西苑城中心的那座湖畔。   这个湖,即是莘迩当年潜入西苑城,联络祆教郭奣时到的那个湖。   西苑城的大小官廨皆在湖边,西苑城内祆教、佛教等的寺庙也皆坐落湖岸。   此湖方圆不小,要说起来,湖中鱼虾成群,水产着实丰饶,只唯是其虽位处西苑城,然却属定西王室的私产,令狐奉及其之前的历代定西王,都不许城中的住户於其中打鱼,故是城中的住民,对湖中的鱼虾,原来也只能望之兴叹罢了。令狐乐即位之后,就在去年早些时候,莘迩请得了左氏的令旨,放开了此湖的渔禁,也算是一项惠民的善政。   闲言少叙,唐艾、羊馥等在许多西苑城住户的尾随观望下,径到了湖边。   张韶部的士兵,多是出自营户,现住在西苑城的其部中之营户家属共有两千余家,差不多万口左右。   只见那湖水的南岸,几座参差排列的官廨之前,此时已然乌压压的遍是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弱。   夏季酷暑,富贵人家的主人、奴婢不耐炎热,对穷人来说,夏季却实是比冬季为好。冬季无衣,他们甚至会被冻死,夏季热点则无所谓,大不了赤膊就是。这些男女老弱,男人们,泰半即俱是赤膊,有的连形同后世背心的裲裆都没有穿,赤裸着上身,下边只穿条短短的犊鼻裤,稍微有钱些的,穿个鞋子,没钱的,索性光着脚。上身无衣的不止男子,唐艾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妇人,亦颇有未穿衣服,仅裹了个草席之类,以作遮羞的。   唐艾蹙眉,问先与城门处迎接他们,后又前边引路,带他们到此的西苑城官吏,说道:“那些妇人无衣可穿,为何还要她们到这里来?”   官吏毕恭毕敬地答道:“中台传令,命下官等把张将军部的营户家属於今晨悉数聚於湖岸,以恭候二公前来宣旨,下官等故是恭谨从令。”   “你在西苑城为吏多久了?”   “三年了。”   “你明天不必再来西苑城了。”   那官吏问道:“不来这里,下官去哪里?”   “我听你口音,像是酒泉人?”   “唐公英明,下官正是酒泉人氏。”   “便回酒泉去罢!”   那官吏惊愕,说道:“下官愚钝,敢问唐公此话是何意也?”   唐艾懒得与他多说,吩咐车边的一个书令史:“你教教他,我是何意。”自起身下车。   丢下那目瞪口呆的官吏不管,唐艾与下车过来的羊馥联袂,共往湖边。   羊馥听到了他与那个官吏的对话,一面朝湖边走,一面说道:“千里,你是兵部的主事,管不了吏部的事,这个小吏虽是不恤百姓,你却有不能擅自革其官职啊。”   唐艾不以为意,说道:“我给吏部去道书便是。”   羊馥不认可他的做事风格,然知唐艾生性如此,早年落魄时,且我行我素,傲视同侪、上级,以致遭遇排挤,况於今日得志?知道劝说不了他,也就算了,不复多言。   两人到了人群前头,登上临时垒就的木台,等西苑城的其余吏员、营户的营官们制止住了张韶部营户家属的嘈杂闹声,羊馥谦让,就请唐艾宣读旨意和述说中台本於旨意而定的政措。   唐艾当仁不让,他知百姓们听不懂文言,遂也不照着圣旨的原文读,用浅显的白话,把“放张韶部营户为编户齐民”的令旨,及於三天后,将把他们迁往朔方,且在这之前,也就是明天,会给他们每家各“借与”羊、马牲畜若干,以供他们到朔方后好做放牧,等到后年,再问他们收取“本息”的中台决定,大声地对台下的这上万男女讲了一遍。   他话音未落,台下的营户家属、周边观者如堵的城中住民,登时喧哗大作。   周边的住民不提,只说那营户的家属。   这些营户的家属,与吏户的家属一样,都是直辖国家的“附属”,与豪强大族家中的徒附没有什么区别,虽是位同奴婢,到底朔方他们为编户齐民、迁往朔方此政,是近日定西的一项头等要政,谷阴的五座城内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因而他们中也不乏有人已提前晓知,只是提前晓知是一回事,旨意和政措真的下来,传闻变成了现实,是另一回事。   多数的营户家属,顿欢喜不已,自此不再是“低贱”的士家,成为编户齐民了,他们的子孙不必再被强制性地当兵,不必再被强制性地给将校、贵人们当牛做马,并且由今而起,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家产,他们的子孙也可以出仕,能做吏、乃至官了,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也有的营户家属,忧虑重重,脱离了士籍,被放为编户齐民固然是好,可朔方是哪里?远在大漠东北,离陇州千里之遥,闻听那里与柔然、鲜卑等野蛮的胡人接壤,战争不断,去到那里落户,从长远来看,却则怎么都觉得不像是件好事。   更有极少数愁眉苦脸,满心不愿的。   这些不愿意的,都是营户中的“上等人”,他们尽管也是营户,可却是“属於张韶”的营户。依照时下“送故”的俗例,主官离任,当地会送钱给主官,同时也会送些当地的营户给主官,此类愁眉不展的营户,就都是张韶离任西域时,被送给张韶,等同是变成了张韶的“私奴”的,不仅相比其它的营户,比之寻常贫困的编户齐民,他们日常的生活、待遇,都舒坦很多,不愁吃喝,当然不免就不乐莘迩的此政。   欢喜的也好,担忧、不乐的也罢,旨意已下,政措已定,他们都身不由己,只能遵从。   却是说了,若是不愿去朔方,难道不可以逃跑,以抗拒此政么?这显是不可能的。先,他们没有路引,哪里都去不成;其次,即便通过荒山野泽,绕过了关卡,去到了别郡、别县,他们一无民籍,二无土地,也住不下来,最终只能成为流民,过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营户的家属反应不一。   围观的西苑城住民们,中亦有营户家属,与他们相同,亦是反应各异。有的羡慕;有的窃窃私语,认为他们虽被免去了士籍,可此去朔方,恐会凶多吉少,不见得是件好事;有聪明的,猜测朝中底下来,可能会把别的营户也6续放为编户齐民,就更是或喜或愁了。   张韶部的营户家属中,有一人听完了唐艾传达的令旨和政措,喜不自胜。   此人年约二十,个头不高,大约是从小营养不良的缘故,身形瘦弱,相貌也很普通,其貌不扬,只一张嘴最为显眼,很大,一笑起来,简直能占整张脸庞的小半,现下他的嘴便是这样。这人大名叫做陈腊,因了他的这张嘴,在营户家属中有个绰号,唤作“大嘴”。   站在他身边一老一小,是两个妇人。   年老的妇人五十多岁,但因常年的操劳,头稀疏花白,皱纹如壑,体亦瘦小,弓着腰,直如六七十岁了一般。这妇人是陈腊的母亲,姓黄。   年少的的妇人,年有十四五岁,小眉小眼,皮肤粗糙,面色灰黑,嘴与陈腊很像,也很大。这妇人是陈腊的妹妹,名叫常哥,其年纪尽管不大,却已於前年就嫁人了。   陈腊高兴地对他母亲说道:“阿母,放咱们为编户齐民这事儿,竟是真的!从此往后,咱们家是良家了!阿母,你就不用再这么辛劳,我也能好好地孝顺你了!”语转悲伤,说道,“可惜阿爷看不到今天了!我记得,打我小时,阿爷就常对我说,要能有一天,咱家能脱离士籍,他一定要祭告祖先。阿母,等会儿回到家,我就代替阿爷,将此大喜祭告先祖!”   他的父亲跟从张韶去了朔方,参与了此回的朔方一战,前不久,传来消息,说他父亲阵亡在了疆场。只差了这么几天,其父没有能够等到免去士籍、成为编户齐民的时候。   陈腊的母亲黄氏牢牢攥住他的手,流泪说道:“你阿爷当了一辈子的兵,十三岁就入了军中,先后跟了几任的校尉,又是跟西域胡打仗,又是跟柔然虏打仗,血里来、血里去的,没过过半天的安生日子!我早就知道,他肯定会死在战场上。”   黄氏摸了把眼泪,接着说道,“你阿爷战死的军报送到那天,我白天晚上的就害怕,怕召你从军,顶替你阿爷的军令送来。真是没有想道,莘公把咱们放为了编户齐民不说,刚才那位贵人还说,凡是家中一子者,到了朔方,无须入、入……,入什么他说的?”   唐艾讲说旨意、政措时,陈腊竖着耳朵,听得很细,把唐艾的话都记了下来,就回答其母,说道:“无须入郎将府为府兵。”   此政是莘迩提出的,亦是一项体恤百姓的良政。   黄氏说道:“对,府兵!儿啊,你不用顶替你阿爷了!这真是太好了!莘公的大恩大德,咱们要报答,回家之后,你不仅要祭告祖先,还要跟着我在佛前为莘公祈福啊!”   营户当兵者,父、兄死,子、弟替,陈家人丁不旺,只有陈腊兄妹两个,他妹妹是个女子,亦即是说,陈腊原本是该接替其父,从军入伍的。陈腊至今未有成婚,黄氏一则爱子,二来忧心陈家从此绝后,故而在闻知了丈夫阵亡后,这些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确是时时刻刻都在怕召陈腊入伍的军令传到。现在,因了莘迩的此条政策,她终於是放心了。   陈腊重重地点头,应道:“是!”从自己不用再入伍,想起了一事,顾对其妹笑道,“常哥,你不是嫌弃李家那小子丑陋么?咱们今儿个开始,就是编户齐民了!你的婚事,再也不归营官管了,等到了朔方,安顿下来,哥哥给你找个俊俏的夫君!保你满意!”   陈常哥的丈夫与他父亲是同一“曲”的,当张韶围攻广牧之时,他丈夫与其父这一曲,与其余一些营头一起,被张韶用作了攻城的主力,伤亡最重,其夫也战死在疆场,和其父相继死在了广牧城下。如前文所述,依按国法,为了保证营户男丁数目的够用,士籍的妇人,其丈夫死后,会由营官主持给她们改嫁。陈常哥她家的上头营官,已给陈常哥选好了再嫁的人,可那人丑陋异常,陈常哥万不情愿。现今她家不再是营户,这件婚事自也就不会再说了。   边上都是人,陈腊这话说得太直接,陈常哥锤了陈腊一拳,说道:“阿兄!你说什么呢!”   陈腊哈哈大笑。   唐艾说罢了旨意和政措,他与羊馥带来的那些正令史、书令史,各於放置在台下的案后入座,由西苑城的官吏和营户的营官们组织着这些营户家属排成队列,先到兵部的吏员前,消去士籍,再到户部的吏员前,报上姓名、家庭情况,登记在册,户部的吏员并会把他们的年岁和相貌、身高等个人的特征简略记下,随后,户部会根据这些记录,把他们记入“黄簿”。   黄簿,便是黄籍,是用来记录国中编户齐民的簿籍。因用的黄纸,故得此名。与黄籍地位相同的,是白籍,白籍所记,都是侨士。黄籍、白籍,记的都是良民,至於营户、吏户等等,他们是没有资格名入黄籍、白籍的,在国家的案卷库中,另有属於他们的簿籍。   上万民口,登记需要较长的时间,唐艾、羊馥没有多等,先回中城去了。   两部的吏员们挥汗如雨地,忙乎到入夜,还没有登记完毕。莘迩给的命令是,今天必须把此事完成,只好挑灯继续。直到天亮鸡叫,才完成了这项工作。   陈腊一家没有待到天亮,傍晚前就轮到了他们家,登记过后,就回家去了。到了家里,陈腊果先祭告祖先,又与其母黄氏、其妹陈常哥在黄氏供奉的小佛像前为莘迩祈福。晚上,黄氏拿出了家中仅有的一个鸡蛋,煮熟了,一家三口配着粗粥、咸酱,分而食之,算是庆贺。   第二天,工部的吏员带着大批的畜类,来至西苑城。   张韶部的营户家属们再次聚於湖畔,每家每户,按其人丁数目,各分得了不等的羊、马。各户分得的羊、马的数量皆记在了工部的文档中,以备后年收回本息。   陈腊家人口少,分到了羊五十头,马一匹。   陈腊长这么大,别说马了,从来没有过一头羊是属於他的,搓着手,绕着分给他的羊、马转了好几圈,开心得不得了。里中狭小,其家更小,没地方放羊、马,莘迩考虑到了这点,允许他们暂把分到的羊、马留置湖边,并专门派了部队,四面警戒,以避免有人盗窃。虽是莘迩考虑、安排的很周到,陈腊这天晚上,还是住在了湖边,不亲自守住这些羊马,他不放心。与他同住到湖边了一夜的,还有别的那些营户家属中的人。   第三天上午,所有这些已成为编户齐民的营户家属,踏上了迁往朔方的道路。 第二十八章 石铭十六字 宝掌也好人   谷阴到朔方,千余里远,中间且需通过广阔的漠区,出於安全起见,也是为避免在路途中出现过多的“人口损耗”,中台兵部、户部请得了莘迩的同意,从王城的驻军中,抽调出了步骑各五百人,说是“护送”也好,说是“押送”也好,随与这些前营户家属们一起出同行。   带队的军官是曹斐的爱将曹惠与莘迩的部将兰宝掌。   把这些家属送到朔方,大小也算是份功劳,此亦是曹斐心爱曹惠,故此特地给他讨来了这么个立功的机会。曹惠跟着莘迩在秦州打过仗,莘迩知其人,知道他不是个莽撞的,便给了曹斐这个人情,但送这些家属去朔方是要紧的重任,只用曹斐带领,莘迩不放心,因把兰宝掌也派了出来。   加上兵卒,总共万余人,赶着数十万头羊、马,队伍浩浩荡荡,出西苑城日,不仅引来了西苑城满城看热闹的住民,便是中城、旧城、北城、东苑城,也有大批的百姓拥堵观看。   莘迩也亲自来到中城的城楼,目送他们北去。   傅乔、唐艾、羊髦、羊馥、黄荣等人,俱皆从於莘迩左右。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上午的日头已颇毒辣,晒下来,把城外绿油油的草地、树木都晒得蔫蔫的。   北边尽头汇入猪野泽的谷水,城东、城西纵横交错的各条河流,在阳光下,都泛出白光,如似一条条的锦带。向西南遥望,隐约可见极远处的一点深黑,那是巍峨连绵、长近千里的祁连山脉,时下又称其为“南山”,与被总称为“北山”的谷阴至敦煌一线以北的那几座山脉相对应,南山以北、北山两麓,尽水草丰美之所,官、私牧场一个接着一个,是定西国内主要的畜类养殖地,这回“借”出去的那些畜类,多即是於数日前从此两处调来的;朝东北眺看,蓝天之下,一抹黄色跃入眼帘,这就是前往朔方的必经之地,谷阴与朔方间的那片大漠。   收回远望的目光,转看城外近处。   约百人的步卒打着红色的旗帜,由兰宝掌率领,当先引导,迁往朔方的家属们排列成队,随於其后。万人组成的队伍很长,拉出了得有几里地。在家属队伍的中间,每隔一段距离,安排了一伍步卒,这些步卒的任务是约束家属队列的队形,并维持家属们内部的“治安”,毕竟这些家属都是营户,从小就与军队紧密接触,不乏争强斗狠之人。在家属队列的两边,各有百数的骑兵策马驰骋。家属队列的后头是个由步骑各百人组成的行军阵型,曹惠在此处。   整个的队列最后边,也是声势最大的地方,尘土滚滚,遮蔽天日。   那数十万头分给前营户家属的羊、马全都在这里。   却是为何把羊、马与前营户家属的大队分开?缘故很简单,是为了便於行路和管理。两千余家的营户家属,每家各出一人,由他们集中驱赶、照料这些牲畜。拨给曹惠的兵马共计千人,步卒都在队中、前后了,骑兵还余下二百骑。这二百骑兵,就跟在这支牲畜队外。   看到牲畜队,莘迩不觉想起了在给这些前营户家属们分牲畜时,中台官吏们的一番争论。   少数的中台官吏提出,不如等百姓们到了朔方,再给他们分配牲畜。   但此议被大多数参与讨论的中台官吏反对。   反对的原因是:谷阴到朔方,不止路远,且有广阔的干旱漠区,人过此片漠区尚且难行,更别说羊、马了,可以想见,在路途中,必会有不少的畜类死掉,故是,如等到了朔方,再给百姓们分畜类的话,就等同是路上死掉的畜类,要由定西来承担,打个比方,本来是拿出了一万头羊,结果死掉了一千头,分出去的只有九千头,那后年收取“本息”的时候,就只能按九千头来收取,死掉的那一千头,肯定是没法算了,“国家”就会因此而遭到不小的损失,与其如此,不如在谷阴就把畜类分掉,这样,一则,免去了国家的损失,二来,让这些前营户家属们亲眼看到、亲手摸到了分给他们的羊、马,且也能让他们提起劲去朔方安家。   前一个反对的原因,莘迩不认同,后一个反对的原因,莘迩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由是,遂定下采用后一个意见,乃才有了昨天於西苑城中分羊、马的盛况。   不过话说回来,先把畜类分给这些营户家属,的确是把“国家”的损失,转嫁到了他们的头上。这是不符合莘迩“爱民”,尤其是体恤贫家的本意的,但也无妨,反正收取本息是在后年,待至后年,看看这些前营户家属们养殖的情况,到时再议该如何收取本息不迟。   前为百姓的队伍,后为羊、马的队伍。   百姓的队伍已经出了视线,羊、马的队伍尚且没有尽数过了谷阴中城。   莘迩立於城楼,观望良久,喟叹了一声。   羊髦奇怪地问道:“明公,这是释士家为编户齐民、设立郎将府此要政之开始,得以顺利施行,应该喜悦才对,明公却为何叹息?”   莘迩指向由步骑兵卒看护着远去的百姓方向,又指了指一样由兵士看管着,正在通过中城城下的羊马,说道:“古称管民为‘牧’,养羊、马亦称‘牧’,士道,黔万民,果如羊乎?”   羊髦沉吟了下,答道:“为政者,一举一动,一政一策,皆事关万民,是以牧民者,当心怀百姓,唯有如此,才有仁政。”   羊髦这话,没有正面回答莘迩的问题,只是一句议论为政者该由的责任感罢了。   黄荣说道:“尊卑异流,此人伦也。‘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小民无知,劳力者耳,於今乱世,如无明公执政庇护,他们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荣以为,便是非羊,亦相近也。”   莘迩问傅乔、唐艾、羊馥等,说道:“老傅,千里、异真,你们以为呢?”   傅乔大概是已经接受了纳乞大力之妻妹为妾的现实,放弃了反抗,比起前几天,情绪平静了许多,他摸了摸胡须,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生万物,本无高下,吾等所以尊,彼等所以卑者,读书多少之故也。劳心者固然治人,然把小民比作牛羊,似非恰当。”   唐艾、羊馥没有表达观点。   他两人一个只关注时政、军事,一个是埋头干活的踏实人,对别的东西都没兴趣。   莘迩目望城外羊马的队伍,久久不语。   唐艾问道:“明公,在想什么呢?”   “我有一言,送与卿等。”   唐艾说道:“明公请说。”   “务要记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者,水也。”莘迩顾视黄荣,说道,“景桓,你不能瞧不起‘小民’啊!”想起了前世时在史书中读过的一件事,斟酌稍顷,下令说道,“景桓,你明天上奏太后,请在三省、国中的州郡县官廨,俱竖石碑一座,铭文十六字。”   黄荣恭谨地问道:“敢问明公,哪十六个字?”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傅乔等人闻得此十六字,不约而同,目光全都落在了莘迩的脸上。   莘迩一身便服,打扮和他通常闲时没甚差别,头裹黑帻,身穿红色的褶袴,但因了这十六个振聋聩、或言之“与时下士人观念背道而驰”、傅乔等谁也没有想到的字,他此时此刻,手按剑柄,挺立高高城楼上的样子,不管傅乔等人对此十六字或怔或讶,或不能理解,也不管他们表情不一,在他们的心目中,却都约略感觉到了似有了与他平昔不一样的变化。   ……   羊、马的队伍终於悉数过了中城的城外。   莘迩等下城楼,各回官廨,并及黄荣尽管不赞同莘迩提出的那十六个字,却还是遵令,於次日上奏立碑等事,俱且不提。   只说在曹惠的领护下,那些营户的家属、羊马,离城两天,於这天入到了漠中。   漠中本就干旱,又是盛夏,更加炎热。虽是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随行带了大量的饮水,可这些水根本不够用,特别是在到达了预定的取水地后,却现本该存在的一个泉水,竟然干涸没了,水越不够使用。不过入漠三天,就有成批的羊、马渴死。   陈腊作为他家唯一的男丁,自是跟在了羊、马的队伍中,眼睁睁看着分给他家的羊、马一天天的减少,他心如刀绞,把自己的饮水留了下来,自己不喝,给羊、马饮用。   死掉的羊、马没法带,除带了部分作为备用的食肉,其它的,只能丢在漠中。   艰难的跋涉了小半个月,於这日下午,贺兰山脉总算在望。   当晚没能到达山下,又在漠中住了一晚。   半夜时,有人跑到羊马的驻地,找到陈腊,让他赶紧去见他的母亲和妹妹。   陈腊慌慌张张地去到家属们的住地,见到了黄氏、陈常哥,原来沙漠里白天热,晚上冷,黄氏年纪大了,身体又虚弱,不适应温差,起热来。   陈腊束手无策,被人提醒,就壮起胆子,向住地中的兵卒求助。兵卒们也没办法。倒是有个好心的兵士,见陈腊着实可怜,便替他问了问本队的队率。   那队率睡不着觉,闲着也没事,就过去瞅了瞅,一眼看到了陈常哥。   陈常哥相貌尽管寻常,胜在年纪小,这队率看了她又看,问陈腊,说道:“这是你妹妹?”   陈腊答道:“是。”跪拜沙上,乞求这个队率,说道,“我阿母年迈,受不了这漠中的冷热,小人求将军救一救小人的阿母!”   “我不是不能救,我军中随行的有医官,我寻他要副药轻而易举,可你怎么感谢我?”   陈腊咬了咬牙,说道:“小人家分到了五十头羊和一匹马,这几天渴死了五头羊,还剩羊四十五头,马一匹,愿送将军半数!”   那队率笑道:“我要你的羊、马何用?送了尔等到地,我就要回谷阴,难不成,还带着羊马?”   陈腊说道:“小人家穷,实是没有别的东西孝敬将军了!”   “我也不是将军,你别乱喊。你家没有别的东西了?我看不对吧。”   陈腊不解其意,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那队率冲陈常哥努了努嘴。   陈腊大惊,说道:“她是小人的妹妹!”   “我知道,你刚才不是说了么?”   黄氏听到了他俩的对话,颤抖着举起手,拽住了陈腊的袖子,低低地说道:“蛮奴,我还能撑得住。明天就到贺兰山了,到那里摸些草药,熬了喝喝就是。”   陈腊看看烧的母亲,看看畏缩旁边的妹妹,再看看笑吟吟的那个队率。   该怎么办?   出前,他还对陈常哥说,将来给她找个如意的夫婿,难道今晚就要任她在周围那么多人的闻听下,被这个队率蹂躏么?可如果不答应这个队率,他的母亲又能像她说的,还能撑到贺兰山下么?就是到了贺兰山下,又能找到对症的草药,能把他的母亲医好么?   人的一生中,总有需要艰难抉择的时刻。   陈腊家虽然贫穷,但正因贫穷,也因营户不被编户齐民看得起,他从一出生起,绝大部分的日子都是生活在营户的群体中,上官有令,就干活,没令,就自己讨些生计,故而此前没有遇到过什么需要选择的事情。这是年轻的陈腊,被迫面对的第一个艰难抉择。   围观的前营户家属们的众目睽睽下,陈腊握紧了拳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那队率等的不耐烦,说道:“怎么?不肯么?那我走了啊。”作势要走。   陈腊是个孝顺的人,尽管抉择尚未作出,可无论如何,不能坐视老母病死。   他下意识地待要开口,叫住那队率。   这个时候,传来了几声驱赶围观营户的声音,一个校尉服色的军官穿过人群,到了近前。   这个军官髡头小辫,是个胡人。   陈腊认得,他好像叫兰宝掌,是本次带领他们去朔方的两个军中将校之一。   此军官正是兰宝掌,他是巡夜到此,看到这里围了一群人,便过来看看。   兰宝掌的视线在那队率的身上兜了一圈,转到躺在沙中的黄氏和跪在黄氏身边的陈常哥,最后看向陈腊,问道:“怎么回事?”   那队率是曹惠的属下,但当然认识兰宝掌,行了个军礼,答道:“他阿母病了,央我帮忙。”   兰宝掌俯下身,试了试黄氏的额头,说道:“是风寒。”命令随从的兵卒,“把医士唤来,给她开药。”   陈腊顿时狂喜,伏拜行礼,说道:“小人家没值钱的物事,愿把羊、马献给将军半数!”   兰宝掌说道:“我要你那东西干什么!”   陈腊心中陡然一沉,说道:“那将军……”   “我什么都不要的。明天就到贺兰山下了,到了那里,会休整两天,再继续前行。你好好地把你阿母伺候好了。离朔方还有段路程,过了贺兰山,尚需得再过一段漠区呢!”   陈腊只疑自己听错,心道:“居然有这么好的贵人?”   兰宝掌问那队率:“你巡过你的辖段了?”   “小人刚巡过。”   “那还不赶紧去歇着,在这儿待什么?”   那队率应诺,悻悻然地去了。   兰宝掌没有多停,等到医官来到,给黄氏号完脉、开过药方、留下了药后,就也离开,接着去巡夜了。   围观的前营户家属们等兰宝掌走远,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是夸赞他的话语。有那消息灵通的,说:“这位兰校尉,是莘公的部将。你们瞧瞧,莘公帐下的人就是不一样!”   陈腊充满感地想道:“莘公又释我们为良家,又给我们分羊马,他的部将还什么都不要的救我阿母。莘公真是个大好人啊!这位兰校尉也是好人!他俩的大恩大德,我要牢记不忘!”   翌日中午,到了贺兰山下。   如兰宝掌所言,在这里休息了两天。   陈腊的母亲在他精心地照顾下,病情好转。当休整过后,继续开拔这日,一个小道消息在家属们中传开,陈腊听到后,使他因其母病体渐好而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小道消息说的是:蒲秦的上将苟雄、杨满,率步骑五万,攻入到了朔方。 第二十九章 常哥悄然婚 孤塗报急讯 之所以说是“小道消息”,肯定有不正确的一面。 比如“率步骑五万”,苟雄、杨满两人此前配合蒲茂攻打洛阳,作为蒲秦的偏师,连日来都在朔方、上郡东部的雁门等郡,与慕容鲜卑的军队作战,他俩的部曲都是原朔方、上郡的驻兵,合在一起也只有两万来人,连三万都不到,怎么会“率步骑五万”反攻朔方? 但所谓“空穴来风”,这条小道消息也必然不是无根之木,想来苟雄、杨满,或退一步而言之,他两人中的一人现正在率部进攻朔方这件事,应该是有的。 人还没有到达朔方,战争的新闻就先传到了耳中。 不止陈腊的心悬了起来,别的前营户家属们,亦无不忧心忡忡,导致整个迁徙的队伍顿时被阴霾笼罩。明明是艳阳晴天,然而继续往朔方进的这支浩荡队伍,却如似乌云压顶。 黄氏的病情虽有好转,身体仍然没有力气,走不动路。 陈腊顾不上分给他的那些羊、马了,拜托羊马队中的朋友暂先帮他照顾,自己动手,削木编草,做了个木板,把黄氏放在板上,他拽着草绳,拉着前行。 黄氏也听说了蒲秦攻入朔方的事情,她费力地半支起身子,问前头拉绳的陈腊,说道:“朔方真的在打仗么?” 陈腊对此,尽管亦很忧心,但为了不让黄氏因为担忧而影响身体的康复,故把忧心掩起,回过头来,拿出笑脸,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阿母,管它打不打仗呢?咱们不是士家了!咱们现在是良家!莘公迁咱们去朔方,不是叫咱们去打仗的,是叫咱们在朔方安家的!我在羊马营的时候,听别人说,朔方河北边,草场成片,无边无际!……就像咱们刚过去的那个大漠一般!而且水多,水草茂美!我都算过了,只要好好干,多下些力气,最多两三年,就能把分给咱们的羊、马翻上两番!阿母,到那时候,你就什么都不用做,只管在家享福就是!” 黄氏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仗一打起来,恐怕咱们安家不易啊!” “阿母,你还不相信莘公么?这些年来,凡是莘公打的仗,哪一场败了?这回打朔方,便是莘公的命令。阿母,你放一百个心,这场仗输不了!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安咱们的!不影响。” 黄氏微微放了点心,终究牵涉到一家三口的命运,却不能完全放心,她招手唤陈常哥近前,说道:“咱们家丁口少,只你阿兄一个。朔方现在在打仗,咱们又人生地疏,到了那里,怕会不好立足。这一路上,不少人家找我提亲,你都是知道的。这些人家里头,你有哪个相中的?给阿母说说,早些定下,寻个吉日,就把婚事办了吧!也算是给咱家找个能帮忙的外力。” 陈常哥年才十四五岁,这个年龄,正是好时候,以往他们是营户,婚姻不能自主,因是虽有很多前营户家属相中了她,却没法登门提亲,如今这些前营户家属们都成为了编户齐民,婚姻可以自主了,於是从谷阴出到这里的一路上,几乎每晚休息时,都有人找黄氏提亲。 至於陈常哥寡妇的身份,这一点丝毫不是问题。时下尚存前代秦朝的遗风,对妇女的束缚远不如原本时空的后来严重,妇女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寡妇再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别说平头百姓,贵族妇人亦是如此,寡妇、抑或被休,又甚至主动休夫后再嫁者比比皆是。 说到这里,却得提曹斐一句。 当令狐奉逃亡之日,曹斐的家眷也被令狐邕杀了个干净,他现今之妻,是他跟从令狐奉杀回谷阴之后再娶的,即是个寡妇。曹斐家而下那么有钱,已然号称京城第一巨富,其中固主要是曹斐敛财之故,另一方面,也有他再娶的这个妻,其家富裕,给了他许多配嫁的缘由。 大前天晚上的经历,那队率色眯眯、贼兮兮的眼神,着实把陈常哥吓坏了,到现下还没缓过劲。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如她母亲所说,为给他们陈家找个外来的助力,的确是越早把婚事办了越好。陈常哥便舍了害羞,红着脸,细声说道:“韦家的小郎看着挺是憨厚。” 黄氏说道:“韦家的小郎么?” 韦这个姓在陇州内地不多见,此姓是西域地界的一个唐人大姓。陈家、韦家原是张韶部的营户,故而他们的原籍,本都是在西域的西域都护府、戊己校尉治理的境内。 陈腊认识这个“韦家的小郎”,笑道:“韦家的小郎不错,憨厚不说,个头也壮,是个埋头干活的好手!”与陈常哥说道,“还想着等到了朔方,我再给你选个好夫婿,没想到你已有看中的了!”对黄氏说道,“阿妹既然看中了韦家的小郎,今晚歇营,我就去找韦家聊聊!” 黄氏说道:“你不能去。” “为什么?” “咱们家是女方,怎么能主动去找男方?你年纪轻轻的,真是什么都不懂!” 陈腊笑道:“好,那我就找个人给韦家传话,叫他们今晚来找阿母谈!” “这还差不多。” 一家三口,谈谈说说,倒是减轻了路上的疲劳。 这天晚上,陈腊寻了个两家都认识的熟人,把意思与他说了,那人就到韦家休息的住地,传话过去。韦家的家长欢喜不已,马上去到陈家住地,与黄氏商议两家结姻之事。 按说结姻成婚的程序是很繁琐的,但一则两家贫穷,没那么多的讲究,二来,时下乱世,战争频繁,就是右姓冠族间的婚事,亦不乏一切从简的,称为“拜时婚”,“六礼悉舍”,新妇打扮完毕,以纱巾蒙面,至夫家后,由新郎亲自揭下,然后“拜舅姑”,也就是公公和婆婆,“便成妇道”,亦即宣告已经成婚,——原本时空后世的“纱巾盖头”之制,就是源於此。 故是,一番商量过后,第二天晚上,两家竟是就把婚事办了。 韦家的丁口多,儿子四个。两家既已成亲,理当互相扶持,韦家的小郎就先留在了陈家,给陈腊帮个手,接替了陈腊拖拉黄氏行路的活儿,让陈腊得以回到羊马队,接着亲自精心照料分给他家的那些羊马之剩余。 门阀士族的婚姻,奢侈豪华,引人注目,穷苦百姓的婚事,简简单单,悄无声息。 沿着贺兰山的西麓,北行二百余里,入到了黄河西边的漠中,又行三百来里,终於到了黄河岸边。张韶已经派了自己帐下的长史和杨贺之在此,准备好了船只,接他们过河。 ——张韶的长史名叫朱法顺。朱,也是西域的一个唐人大姓;法顺,西域佛法昌盛,信佛者的比例远比陇州内地多,这位朱法顺,其家族便是一向信佛的,因其父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渡过黄河,在河东岸的临戎县休息了一天。 曹惠、兰宝掌把所带来的前营户家属们,与朱法顺、杨贺之两人做了交接。 由朱法顺领着其中的大部分,沿河向北,去河北岸的草场,给他们分草场、确定聚住区,并在等他们基本安顿下来后,再按照家訾、丁口、身体等条件,从他们中选择“府兵”的人选。 由杨贺之领着余下的部分,向东去张韶现所在的朔方县。杨贺之领的这些,都是其在军中的父兄,已於前不久的朔方之战中阵亡,或者伤残,不能再上战场的。蒲秦而今正在反攻朔方,兵力紧张,所以这些前营户家属的子弟,跳过了“府兵拣选”这个程序,直接把他们算作了府兵,以补充兵源。这部分的前营户家属子弟,共有千余人。 曹惠、兰宝掌的任务完成,他两人现在就可以返程,回谷阴去了。 兰宝掌却与曹惠说道:“路上便闻秦虏反攻朔方,适才听了杨参军、朱长史的介绍,虽没有五万步骑之众,也不是苟雄、杨满两人为主将,只苟雄一人为主将而已,但其所率之兵亦有万余。张将军部的可战之卒现只有六千步骑,敌众我寡。朔方,关系到莘公未来的大计,断然不容有失。以我之见,咱俩先别回京师了,不如留将下来助张将军一臂之力!你以为如何?” 顺利把家属们送到朔方,功劳已然到手,以曹惠的私心而论,他是不乐意留下来打仗的。 想那苟雄,是蒲秦有名的悍将,这仗打起来,不用说,必然难打,打赢还好,如是打输,说不得,性命难保,纵使保住了性命,逃回谷阴,朝中的责罚也是少不了的,好好的一份功劳,可能就会变成一场罪过,除非傻子,才愿意留下来,主动掺和进这场仗。 奈何兰宝掌提出了“莘公”,说朔方“关系到莘公的大计”,曹惠瞅了他两眼,心道:“你话都这么说了,我能怎么说?我能说不行,不愿意么?我要是这么说了,待回到谷阴,莘公会怎么看我?我虽得骠骑宠爱,可莘公若是对我有了意见,我这富贵也就算是完了!” 他一把握住兰宝掌的手,挺起胸脯,忠心溢於言表地说道,“老兄所言,正是在下所想!你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你我仅受命护送这些家属到朔方,莘公没有令咱们参战,你我要留下相助张将军,以在下愚见,最好还是派人回朝,把此事禀与莘公一番。” 兰宝掌大喜,说道:“你考虑的比我周到!好!就按你的意思,咱们今天就派人回朝!” 朱法顺办事干练,且急着回朔方县,给张韶参谋军事,因此已经带着那大部分的家属离开北上了。兰宝掌、曹惠两人齐去见杨贺之,把他俩的决定告诉了他。 杨贺之自无拒绝之理,说道:“苟雄领兵从雁门郡来,今已渡河,入到了朔方境内,而下屯驻於曼柏、沙南一带,前锋已至虎泽,距离河阴县不到百里,离朔方县也只有两百里上下而已。我军屠了虎泽,又占了西安阳县以西的河北草场,拓跋部的骑兵,至少眼下估计是借助不了了,只靠张将军部下现有的兵马,与苟雄部的秦虏相较,确是稍处於劣势。两位校尉以国事为重,愿意留下来帮张将军一把,这真是极好的!军情紧张,或许很快就要开战,两位校尉既有此意,那咱们就不要多做耽搁,现在就赶紧去朔方县,听候张将军的部署安排罢!” 三人就带着部曲和补充张韶兵力的家属子弟们,动身赶往朔方县。 临戎离朔方二百里远,急行军下,行了不到两日,到至朔方。 张韶闻讯曹惠、兰宝掌自愿留下相助,甚是高兴,亲自出城迎接。 也许是为了鼓舞他两人的士气,张韶当面信心百倍地对他两人说道:“苟雄今虽步骑万余,气势汹汹,然其部久战於雁门等郡,已是疲兵,我却是有十足的把握打赢此仗。君二人自告奋勇,乃心王室,诚国家之良将也!告捷之时,我一定会浓墨重彩,向太后、大王、莘公表述君二人的忠诚和功劳。”拍着两人的胳臂,大笑说道,“到时,二位就不是校尉了!” 曹惠凑趣,问道:“那是什么?” “自是将军了!” 曹惠赔笑,说道:“岂敢有此妄想!” 兰宝掌没把将军什么的当回事,说道:“将军不将军的,末将没有想过。末将所想,唯是决不能把将军辛辛苦苦为莘公、为朝廷打下来的朔方,丢入秦虏之手!”行个军礼,说道,“末将与曹校尉没带多少兵来,只有步骑千人,将军有何命令,但请下,末将万死不辞!” 张韶沉吟了下,说道:“我手上现也缺兵,不好给君二人多做补充。这样吧,杨参军带来的那千余接其父兄从军的子弟,我分给君二人五百人。可好?” 这是张韶的用人之术,人家兰宝掌、曹惠都肯留下来打仗了,他不能没什么表示,只一个“战功表功”,未免太虚,还是得给点实惠的,而对带兵的将校们说,实惠当然是无过给兵。 兰宝掌、曹惠俱道:“多谢将军!” 也不等到城中了,张韶立刻召来那千余子弟中的渠帅们,——这些前营户家属,作为兵籍,一直都是被半军事化管理的,先,时不时的有操练、演武,其次,有不同等级的“军官”,此些渠帅,即是他们内部的各级“军吏”,只不过没有正式的官衔。 渠帅们来到,张韶也不仔细选挑,随手一指,点了几人,估算他们手下的子弟应是够五百人了,说道:“你们不必去我营中了,暂先改跟兰校尉、曹校尉,等到打完了此仗再回我帐下。” 此五百兵,不是永久给兰宝掌、曹惠的。 毕竟这些子弟的名籍,是属於朔方军府的,所以打完仗了后,他们还是得回到张韶的部下。 等这数人见过了兰宝掌、曹惠,张韶吩咐说道:“领你们的人都来拜见拜见你们的新主将。” 此数人接令,喊来各自掌领的子弟,就在路边,拜见兰宝掌、曹惠。 多是年轻人,亦有些四十来岁的,还有少数十五六的,但整体观之,称得上精壮二字,并且因为被释放成了编户齐民,尽管大战在即,这些子弟们不可避免地会有忧惧,然精神面貌都尚不错。兰宝掌、曹惠颇是满意。二人下令,叫这些子弟们起身。 兰宝掌往他们中大眼扫了一下,视线过去,又转回来,定在了子弟群中的一人身上。 此人二十来岁,面皮灰黄,瞧着有点眼熟。 兰宝掌忽然想起,这个年轻人,可不就是快到贺兰山下那晚,其母患病的那个么?兰宝掌召他近前,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那年轻人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人陈腊。” “我记得你家中只有一个丁口,你怎么来了?” 那晚等医官来的时候,兰宝掌与陈腊闲聊了几句,问过了他的家庭情况,已知他是其家的独子。这回临时紧急补充兵源,尽管跳过了“府兵拣选”的程序,但有一个原则,还是秉持的,便是家为独子者,可以不用顶替其阵亡、伤残的父兄入军。陈腊家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按理说,是不应该在这里,而应该是跟着朱法顺和大部分的家属们去河北的草场才对。 陈腊老实,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作隐瞒,答道:“小人听闻,张将军说,这回与苟雄交战,不仅缴获的东西,平分给有功的将士,而且还会按照功劳,给参战的将士们分羊、马、钱财做赏赐。小人家贫,莘公分给小人家的羊、马,在过大漠和渡河时,又前后死了二十来头,余者实不够赡养阿母,小人就琢磨着挣份军功,以换些钱、畜,因央求渠帅,随来参军。” “缴获的东西,平分给有功的将士”云云,此是杨贺之对那千余子弟,转述的张韶的话。陈腊从别人处听到了。 兰宝掌皱眉说道:“你家中只有你一子,你来打仗,你阿母怎么办?分给你的那些羊、马又谁去放牧?” 陈腊说道:“小人的阿妹已经许下人家,妹婿家丁口多,小人与他家说好了,小人不在的时候,便劳请他家帮忙照顾小人的阿母和帮忙放牧羊、马。小人若能得些赏赐,送给他们些。” “你阿母肯你来入军么?” “小人阿母本是不肯,但后来也同意了。” 何止黄氏不肯,陈腊早先也是没有参军的意愿的,可是在走第一个大漠时,他的羊已死了五头,到第二个大漠时,又死了两头,这也就罢了,要紧的是,过河的时候,也是他运气不好,船翻了,又死了十来头,结果下来,他所存的剩余的羊只有三十头了,五十头羊,便是抛掉他已嫁的妹妹,养他和黄氏已是勉强,三十头羊,显是完全不够的。被逼没法,他这才自愿参军。黄氏也没有办法,最终也只能同意他。 兰宝掌点了点头。 张龟在张韶的身边,他出身寒家,很能理解莘迩把陈腊等放为了编户齐民,可陈腊却仍甘愿从军的缘故,感叹地与张韶说道:“将军,小民不易啊!” 张韶作为一军之主,管过的营户多了,对营户的日常生活很熟悉,但同时,对营户的日常生活也不感兴趣,他想道:“莘公这回把我部下的营户,连送故与我的那些,都释为了编户齐民,唉,此虽仁政,长远来看,对我定西部队的作战力也大有好处,然却我着实因此损失不小!唯是莘公待我恩重,要非莘公,我而下还远在西域,莘公此政,我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相比损失,张韶得到的好处更大,不止从西域回到了陇州,并且官职升迁,前几天朝廷的旨意送到朔方,他现而下的官职、权力,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摇身一变,已俨然封疆大吏,足够多的好处,却是让他能够接受损失。 张韶对张龟的感叹敷衍了两句,与兰宝掌、曹惠说道:“不知君二人愿留下助我,故我未能提前给君二人备好营寨。朔方县城北邻河,卑湿之地,不宜扎营;县南近邻沙漠,一起风,黄沙漫扬,亦不宜扎营;我部的兵马多在城西驻扎,君二人如无异议,便请在城东筑营?” 兰宝掌、曹惠应道:“是。” 两人遂跟着张韶、张龟进城,两人的部曲,与陈腊等那五百新拨给他俩的兵马,则去城东筑造营垒。赵染干、邴播、李亮不在朔方县,他三人现驻於河阴县,为抵挡苟雄部的前线,是夜,张韶召聚在朔方县的高延曹、赵兴、李亮、安崇诸将校,设宴招待兰宝掌、曹惠,是迎接,亦是洗尘,战斗一旦打响,他们就将要并肩作战,这次设宴,也是让他们互相见见。 宴席方开,今晚轮值军中的杨贺之就急匆匆地到了堂外,求见张韶。 张韶请他进来。 杨贺之一手提着袍服的下摆,一手捏着一张叠起的纸,穿过两边的食案,快步进至张韶案前,把那张纸递给了他,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 下边席上的高延曹等人,在杨贺之入堂时,就各自停下了筷著和聊天、吹牛。 这时看到张韶面色微变,众人都马上猜到,定然是生了什么大事。 高延曹问道:“将军、杨参军,怎么回事?” 杨贺之转到张韶的案侧站住,没有回答高延曹。 由喧哗转为安静的朔方县寺堂中,张韶慢慢地把杨贺之给他的那张纸重新叠起,胖乎乎的脸上露出镇定的笑容,说道:“西海侯送来的消息,说其弟孤塗暗遣奴从代北到河阴,给他秘报急讯,言道孟朗派了个人,去见拓跋倍斤了。” 第三十章 张韶有些谋 莘公雄杰也 堂中众将,闻得张韶此言,面色各异。 赵兴帐下的大将金素弗、叱奴侯俱在席间。金素弗向有足智多谋之称,叱奴侯则生性刚猛,他不如金素弗有城府,登时倾身向赵兴的食案,说了些什么。 张韶神情镇定,一双眼没闲着,在不动神色地观察堂中诸人的反应,看到了这一幕。 张韶端起酒杯,抿了口,笑视赵兴,缓缓说道:“君侯,对此可是有要话要表?” 赵兴推开了叱奴侯倾过来的身子,站起身来,答道:“拓跋部与我铁弗匈奴做了数十年的邻居。叱奴侯与末将说,拓跋部的底细,我铁弗匈奴一清二楚,虽是号称控弦十万,然无论甲械,还是战法,都不如我定西远甚,孟朗便是拉拢到了拓跋倍斤,亦不足为虑。” 这话到底是不是叱奴侯的原话? 除了赵兴、叱奴侯,没人知晓。 张韶也不刨根究底,听了赵兴的回答,就当是真的,抚须而笑,掉了句文言,文绉绉地说道:“叱奴侯此言,深得吾心。”放开胡须,指向叱奴侯,笑顾高延曹等人,说道,“铁弗匈奴知兵敢战的猛将,无过叱奴侯、金素弗、周宪数人,叱奴侯与我,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也。”吩咐席间的侍卒,“给叱奴侯满上酒,我与他对饮一杯!” 侍卒提着酒器,把叱奴侯案上的杯中斟满。张韶端起杯来,示意叱奴侯同饮。胡人的上下尊卑比不上唐人严明,叱奴侯也不谦卑客气,只站起了身,表示了下尊重,便举杯就饮。 两人饮毕。 张韶抹去沾到了胡须上的酒渍,叫赵兴、叱奴侯两人归坐。 借这么几句对谈的空,张韶清理好了思路。 他心道:“苟雄率兵万众,兵马已多於我部,今孟朗又遣使去见拓跋倍斤,不用说,他一定会许给拓跋倍斤不小的利益,一旦拓跋倍斤动心,背叛和我定西的盟约,同苟雄联起手来,两路围攻我部,这新才得手的朔方恐怕就要岌岌可危了! “适才叱奴侯与赵兴私语之时,我见他神色惊震,他所说的必然不是赵兴回答我的那些。赵兴此人,傲上虐下,我观之是个颇有野心的,他是从秦虏处叛投我定西的,尽管他再投秦虏的可能不大,然其母出自拓跋氏,他的幼弟今亦在盛乐,却是没准儿会与拓跋倍斤勾搭起来,以谋重占朔方。当此之际,可不能叫他另生心思,使我用兵不利。我须得安抚这个胡儿一下。” 想定,张韶笑与张龟说道,“千里,前日咱们不是接到了莘公的一封信么?你给大家说说,莘公在信中写了什么?” 莘迩的这封信是随着封拜张韶的令旨一起到朔方的。 在信中,莘迩对当前朔方的局势做了详细地分析,同时,提出了几条,他根於此局势而做出的判断,以及应对的办法。当然,信中的这些分析、判断和应对,也不是莘迩一个人的意见,是莘迩在与张僧诚、唐艾、羊髦等经过商讨之后而得出的,是集体的智慧。 张龟恭谨应诺,按住案几,吃力地拖着瘸腿站起,眇目环顾了席中诸人一圈,等到包括高延曹在内的诸将都完全安静了下来,这才开口。 他说道:“莘公在信中主要讲了两件事,一件说的是秦虏必然会有的反攻朔方,另一件,即是与拓跋部有关。 “秦虏的反攻先不提。关於拓跋部,莘公大体讲了三点。 “第一点,贺兰延年不讲信用,抢占了西安阳等县,是他先违背了拓跋倍斤与我定西的盟约,随后乃有的咱们屠灭虎泽诸胡,并决定不把西安阳以西的河北草场交给拓跋部此二事,咱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总不能干受欺负,却什么都不做吧?道理在咱们这边。莘公大为表扬张将军,赞许他做出的这两件反击不错,莘公书道‘以德报怨,君子不取’。 “第二点,道理虽在咱们这边,可拓跋倍斤对此肯定是会心生不满的。那么他若是不满,他会有什么举动呢?莘公在信中说,可能会有两个举动。一个是直接与我军开战;一个是作势与慕容氏或者蒲氏两方中的一方结盟,以此胁迫我军,逼迫咱们把河北草场给他们。 “这两个举动,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小。 “原因有两个,先是拓跋倍斤的要敌人不是我定西,代北北边的柔然和他急於摆脱的旧主慕容鲜卑,才是他的大敌,他不太可能会因为河北的草场,投入重兵,来与我鏖战;其次,朔方对代北虽然重要,有了朔方,代北就能伸足关中、从西边窥视并州,从而大大改善代北之战略环境,能够使拓跋倍斤摆脱北为柔然、南与东为慕容鲜卑的合围困境,但朔方南接关中,打下来容易,打下来之后呢?就要面对秦虏。代北的实力自是不能与秦虏比的。这也就是说,咱们需要与拓跋倍斤结盟,以抗秦虏;拓跋倍斤欲想染指朔方,他也得要靠咱们给他壮声势,从这个角度言之,拓跋倍斤也不太可能会彻底地与我定西反目,直接与我开战。 “故此,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就如今来看,莘公料事如神,拓跋倍斤果是与孟朗勾搭了起来!” 高延曹打断了张龟的话,说道:“参军,你的意思是,孟朗遣使去代北此事,不是孟朗主动的,而是因为拓跋倍斤主动先向秦虏示好了?” 张龟说道:“这个现在咱们还不能断定,但不管是拓跋倍斤先派人去见了秦虏,还是孟朗在闻知我军与拓跋倍斤内部起了矛盾后,遣使去的代北,此皆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与莘公预料的一般无二!” 说到这里,张龟停顿了下。 他仰脸思索了稍顷,转与张韶说道:“将军,西海侯言说,是其幼弟孤塗暗遣奴去到河阴,给他报的此讯。将军,想那孤塗在代北本是人质,年纪又小,哪里会能耳目通达,竟知孟朗遣使与拓跋倍斤相见?又便是他知了此事,又哪里会有能力、有胆子遣奴偷偷跑来河阴,给其兄报讯?此事,大有可疑。” 张韶说道:“卿如此一说,确有可疑。卿以为真相可能是何?” 张龟说道:“以龟揣测,说不定,这个所谓的‘遣奴报讯’,其实压根不是赵孤塗做的,背后真正的主使,极有可能是拓跋倍斤!” 张韶沉吟了下,说道:“千里,卿之意是:赵孤塗之所以遣奴报讯,也许是受了拓跋倍斤的指令?” “正是!” 拓跋倍斤为何这么做?结合张龟适才转述的莘迩等人的分析,缘故不言自明。拓跋倍斤这么做,自就是为了装出要与蒲秦结盟的架势,以威胁定西,由此迫使定西把河北草场给他。 张韶等堂中诸人俱皆深思。 越想,诸人越觉得张龟的这个猜测,还是很有可能性的。 高延曹拍着大腿,说道:“必是如参军所言!嘿嘿,拓跋倍斤这个胡酋,倒是狡诈。” 张韶问赵兴、安崇等人,说道:“君等以为呢?” 安崇说道:“拓跋倍斤的确不太可能与我军开战,那赵孤塗遣奴报讯此事,或许就是他指使的。” 赵兴答道:“拓跋倍斤此人,兴素知也,确然狡诈,他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又说道,“这事儿究竟是不是拓跋倍斤指使的,欲知其端底,并不难也。”建议张韶,说道,“将军传令,命兴兄对那孤塗所遣之奴严加拷掠即可。” 人家是来报讯的,反而要打人家一顿,给人家用酷刑,说来不够厚道,然此事关军要,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何况只是个小奴,就是打死了,也无所谓。 张韶颔,当即下令,说道:“派人马上赶去河阴,请西海侯询问真情,限以两日回报於我。” 堂外值守的军吏,立刻遵令,遣人连夜前赴河阴。 兰宝掌听他们说了这么半天,已经大概了解目下拓跋部与张韶军的关系了,急着听莘迩信中接下来的内容,说道:“张公,莘公既然对拓跋倍斤的心思,一清二楚,莘公对此一定会有对策的。不知莘公在信中,对我等有何钧令?” 张龟遂继续刚才的话头,说道:“莘公在信中说,基於拓跋部不太可能会与我军直接开战的分析,即便有他与秦虏或慕容鲜卑接触的消息传来,我军也不必为此慌乱,只管做好两件事就行。” 兰宝掌问道:“哪两件?” 张龟再次用独目环顾堂内诸人,说道:“一是,遣别部守好河南岸的渡口,把拓跋部的部队挡在河北岸,拓跋部多骑兵,只要渡口为我据有,他们就不好过河南下;二是,仍以迎对秦虏反攻朔方之部队为重。” 就像兰宝掌说的“钧令”,这等於是张龟在转达莘迩的命令了。 高延曹等将齐齐起身,应道:“诺!” 原本是给兰宝掌、曹惠洗尘的宴席,到此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军事会议。 苟雄气势汹汹地渡河而至,说实话,张韶的压力不小。 他这些天,一直都在思忖迎战的战策,经过多日的思考,已经大概成形,但还没有正式公布,於是,他干脆决定,借着这个机会,说与诸将听听,也好集思广益,精益求精。 张韶说道:“方才长龄给君等传达过了莘公对拓跋部的分析,和对我军该如何应对拓跋部的命令,在给我的信中,莘公还提到了秦虏可能会有的反攻。长龄,你把这个也说给大家听听。” 张龟答道:“是。” 他说道,“针对秦虏的反攻,莘迩总共指示了我军五点。 “第一点是,秦虏现下正与慕容鲜卑、贺浑邪激战与河北,蒲茂能派来反攻朔方的兵马不会很多;第二点是,蒲茂最可能会派来反攻朔方的主将,应会是前镇朔方的苟雄,——苟雄现已率部渡河,进驻到了沙南、曼柏一线,此事君等早知,莘公对此又是料事如神。 “第三点,苟雄虽有勇名,然非智将,而西海侯、临戎侯兄弟生长朔方,对本地的情况很熟悉,其家在本地各个胡部中的威望也不低,是敌非智,而我有地利、人和;第四点,因是,纵然苟雄带来的兵马多於我军,这场仗也不难打。 “第五点,无论蒲茂在争夺河北的战争中胜利与否,秦州三郡现为我有,朔方若再被我有,则关中腹地就时刻处在被我定西三面包夹的危险下,故是,蒲茂决然都不会坐视朔方为我占有,可以料见到,朔方此郡,势必会在较长时期内,成为我定西与秦虏缠斗之所在。苟雄所部,俱皆为蒲秦的精锐,我军应当抓住河北混战的局面至今还没有明朗,便是第一点所言之,蒲茂没办法再多派援兵来助苟雄的机会,争取给苟雄以重创!以扬我国威,震慑秦虏,稳定朔方民心,并也是消耗秦虏精卒,以在将来与秦虏的缠斗中,减轻些我军的压力。” 诸将聚精会神地聆听张龟复述莘迩信中内容。 莘迩信中有关蒲秦反攻的,至此结束。 张龟扭过身,对张韶说道:“将军,我转述完了。” 张韶说道:“卿请入座。”等张龟坐下,张韶问诸将,说道,“莘公的意思,君等都听明白了?” 高延曹、赵兴等答道:“听明白了。” 张韶说道:“莘公令我军重创苟雄部。我想来想去,要想达成莘公的此令,我军与苟雄开战的地方就不能在他现下屯驻的沙南、曼柏一带。” 如把战场选在了沙南、曼柏,一则,苟雄已经驻扎此地了,有修好的营垒之固,反过来,张韶部的兵马本就少於苟雄,又是奔袭而至,无有依仗,如此情形下,打得赢、打不赢且在两可;二来,沙南、曼柏,位处在黄河几字形右边那一竖的西岸,后头是并州的雁门等郡,苟雄与蒲秦的上郡太守杨满,经过近月来的进战,已把雁门等郡的大部打下,苟雄的后边有杨满部,即使杨满无有充足的兵力支援他,但派些部队接应他过河回去还是有这个能力的,亦即是,便是打赢了苟雄,苟雄也能逃掉,不易把其部重创。 高延曹等多是军中宿将,不需张韶细讲,对不能选择沙南、曼柏为战场的原因就都清楚。 高延曹问道:“沙南、曼柏固不可战,如此,将军打算选何地为战场?” 张韶说道:“我军前日打朔方时,啖高用的是什么战策,君等可还记得么?” 高延曹说道:“那怎么会忘?啖高所用,乃是诱我深入,设伏夹击之策。” 啖高当时用温石兰的计策,放弃了朔方西部临戎等县的防守,放张韶部长驱直入,直至广牧县,然后他在广牧城中固守,温石兰率其所部的柔然骑兵埋伏广牧南边的漠中,伺机进军,以与啖高部两面夹击张韶部。只是这个计策虽好,却坏在了贺兰延年那里。 现在回想一下,若是无有贺兰延年与温石兰真正的“英雄所见略同”,也想以迂回绕后的战术,来进攻朔方的蒲秦守军,恰好在漠中遭遇到、打败了温石兰部,张韶部攻打广牧的结局,还真有可能会由胜变成大败。说句公道话,定西打下朔方此事,拓跋部、贺兰延年居功甚伟。 张韶微微一笑,胖脸上露出智慧的光芒,说道:“啖高的此策,我打算原封不动,送给苟雄尝尝!” 高延曹怔了下,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我打算兵分两部,一部由我亲率,屯守朔方县,传檄河阴,叫西海侯、李亮示弱於苟雄,诱苟雄去打,之后弃城而来朔方与我会合;一部绕於苟雄部后,候苟雄率部轻进,来打朔方的时候,我城中之兵与绕后之兵,两面共夹击之!我有坚城为御,又有奇兵后出,攻守兼备,正奇相合,莫说重创苟雄,打他个全军覆没亦非不能也!” 堂中响起了一声“啪”。 众人看去,是高延曹猛力地拍了下案几。 张韶愕然问道:“怎么?高将军有异议么?” “没有异议。” “那将军拍案为何?” 高延曹说道:“我所部悉骑也!这绕后之任,想来非我莫属了!不瞒将军说,自苟雄渡河入到朔方以来,末将早就想给他个痛击,不耐在朔方县中枯坐寂寞了!想到率骑驰骋,绕於苟雄部后,掩杀而出,擒斩此氐胡,尽灭其军,末将热血沸腾,因是情不自禁,遂而拍案。” 张韶失笑,说道:“原来如此!”摸了把胡须,说道,“高将军说的不差,这绕后之任,诚是非将军不可!不过将军所部的兵马不多,我意烦请临戎侯率其本部,与将军共负此重任。”问赵兴,“君侯可愿?” 赵兴是不愿意的,苟雄是蒲秦赫赫有名的悍将,其部下又都是蒲秦的精锐,战力很强,这一场仗,绕后的这支部队,不像屯驻朔方县的这一支,无有城墙为倚,全然处於野战的状态,肯定会损失不小,他出於保存实力的目的,是很想拒绝张韶的,可部下的铁弗战士,全是骑兵,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风闻孟朗把他的爱士杨贺之,遣去到了苟雄军中,给苟雄做个此战的谋佐,杨贺之与他有杀父之仇,他更是不能拒绝,便利索地说道:“末将遵令。” 一人问道:“将军,末将请从高将军绕后!” 说话的是兰宝掌。 兰宝掌是莘迩的亲信,明知绕后的风险比在朔方县要大,张韶自然是不会同意兰宝掌的请战,他说道:“兰校尉可与我共守朔方县。”却因了兰宝掌的请战,想到了曹惠出身太马营,擅长骑战,便笑与曹惠说道,“曹校尉骑射出众,我定西之骁将也,大名我久闻之,校尉与高将军同为太马同僚,彼此相熟,就劳请校尉,亦与高将军一道绕后,可好?” 曹惠是曹斐的爱将,但曹斐的分量显然不如莘迩重。 曹惠应道:“是。” 高延曹挺身而起,急切地问道:“敢问将军,预备何时行此战策?” 张韶说道:“君等如无异议,明天即可实行。” 赵兴等人都无异议。 杨贺之说道:“苟雄自恃勇武,月来在与慕容鲜卑并州的守兵作战中,又屡战获胜,此勇而骄之将也,且朔方郡,是他前镇戍之地,他自以为地形熟悉,三者相合,将军以弱诱之,以下官估料,他十成十的绝对会悍然冒进!将军此策,必能成功。” 因了此策,杨贺之对张韶的看法大为改观。 这次打朔方,张韶於用兵上中规中矩,虽无过错,也没什么出色的表现,唯一亮眼的是,在笼络部下将士、得军心上,他很有一套,但也仅此而已,却不意此人亦称得上有些智谋。——在杨贺之眼里,张韶的此个诱敌深入之策,也只能算是“有些智谋”。 就定下了明天即行此策。 …… 次日,高延曹、赵兴、曹惠各领选挑出来的本部精骑,甲骑、轻骑,总计两千余,加上甲骑的从骑,三千出头,以高延曹为主将,悄然出营,往东南边而去。 这天晚些时候,张韶下给赵染干、李亮的军令送到了河阴县,两人亦开始按计行事。却那赵孤塗遣到河阴报讯的那小奴,被赵染干严刑拷打过后,吐露实情,印证了张龟的猜测,赵孤塗的确是受拓跋倍斤的指使,派了此小奴给赵染干报讯。此且不说。 高延曹等出了朔方县,往南入到漠中,东行至下午,纵马於部队最前的高延曹忽然驻马。 他一停下来,部队也就都停下来了。 行在部队中的赵兴、后头的曹惠不知生了何事,连忙赶上来。 越过停顿漠上的高延曹部的数百太马甲骑、近千甲骑从骑,赵兴、曹惠到了高延曹的近处,抬眼见他坐在高大的白马上,左手按着腰间的佩剑,右手在挠脸,时而举目上观,时而放目远眺,一副深思的样子。 赵兴问道:“高将军,是斥候在前边现了敌情么?” 高延曹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曹惠说道:“没有?正行着军,你怎么突然停下了?” 高延曹说道:“你俩别说话!” 赵兴、曹惠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好都闭嘴不吭,陪着他於烈日下的漠中呆。 过了好一会儿,高延曹从沉思的状态出来,露出满意的神态。 曹惠说道:“老高,你搞什么名堂?” 高延曹说道:“奉令出兵,绕於虏后,行此大漠之上,将起灭虏之战!我心有所感,故赋诗一。” 曹惠、赵兴面面相觑。 赵兴说道:“将军赋得何诗?在下敢请恭闻。” 高延曹说道:“你俩听好了!”大声吟道,“漠上日头大,红旗白马从。斩得苟雄头,大王赏美酒!”吟罢,得意地看赵兴两人,问道:“此诗如何?‘红旗白马从’,我得意之笔也!大漠黄沙,烈日高悬,红、白色彩相映,何其壮观!我此诗中的豪情,你俩体会到了么?” 赵兴虽是胡人,颇读唐人书籍,知道诗赋的好坏,勉强说道:“将军豪气干云,此诗大好。” 高延曹越得意,斜眼问曹惠,说道:“你体会到了么?” 曹惠说道:“诗是好诗,但最妙的不是‘红旗白马从’,是另一句。” “哪句?” “‘大王赏美酒’,此五字最好。” “为何?” 曹惠说道:“道出了老高你对大王朴实的忠诚!” 高延曹岂听不出曹惠话中的嘲讽?怒道:“你嘲笑老子?” 高延曹官比曹惠高,曹惠也打不过他,曹惠还真不敢和他闹红脸,软下了语气,说道:“我这是肺腑之言,岂敢嘲笑将军?” 高延曹哼了声,说道:“罢了,不与你个粗人一般见识。”吩咐从吏取纸笔来,便骑在马上,亲把此诗写下,仔细叠好,收入怀中,自语说道,“等斩了苟雄,我把此诗寄呈莘公。莘公雄杰也,且乃雅士,才是我螭虎的知音!” 高悬的日头下,无尽的黄漠上,近三千的定西骑兵,重新出,疾驰奔行。 第三十一章 有钱始做人 好大的猴胆 差不多在高延曹赋诗的同时,东边二百多里外的虎泽,有数骑正在倾听不远处,一个附近遍是腐烂的尸体,苍蝇成群,坐在战争毁坏后的帐篷边上的胡人少年悲伤的歌声。 这少年凄凉地唱道:“懀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做人。” 懀(wei),是憎恶、憋闷之意,懀马,指劣马。剿(chao)儿,犹健儿之意,在这歌谣中,显然指的是劳苦百姓。 四句歌词,那少年反复吟唱。听曲的数骑听了多时,其中一人不觉长叹。 这人虽扎着唐人的髻,身上穿的却是全然氐人特色的括领短袍,於衣领上缝了银质的领扣,领扣和袍子的边缘也和氐人常见的衣饰一样,装饰着彩色的花纹、花边,色彩绚烂,下身则穿着皮绔,足著长靿皮靴,腰悬绣金银丝线的荷包,褶袴衣装的外头,套了件紫色的羃?。 羃篱便是鲜卑人独有的那种从头顶罩下,将头、肩和上身都能笼住,唯在正当脸孔处,挖裁出一方孔,露出穿戴者的眼、鼻的长裙帽。此物的用处一是障蔽全身,不为途路窥之,二是遮挡风沙。 唐人髻,氐人服饰,鲜卑羃?,源自三个族群的东西,汇合於此人一身,然不给人以违和之感。却是当今之世,诸胡接踵入主中原,各族的衣饰与唐人的衣饰,早就在慢慢融合中了。 从露出方孔外的眼、鼻可以看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而今深得孟朗重用的蒲秦谋士季和。 季和与身边的余下几骑说道:“‘黄禾起羸马’,瘦马若得到足够的草料,尚能变得肥壮;‘有钱始做人’,人若无钱无权,却是连做人都做不成!细品此歌谣词意,哀怨至极!”挥手驱开嗡嗡的苍蝇,问道,“此歌我是头次闻听,你们可知何名?” 余下几骑也都没听过这民歌,便有一人驱马过去,问那少年歌名。 很快,这人折返回来,禀报季和,说道:“那牧人说这歌无名,说是来自他的故乡幽州,传唱於他们本地的牧马人中。” “幽州?他是幽州人?” “想应是为避战乱,从幽州迁徙到此的。” 幽州北邻拓跋部控下的代北,拓跋部此前虽奉慕容氏为主,但随着拓跋部势力的壮大,尤其代北南部与幽州相接的地方,多是剽悍好斗、组织涣散的乌桓人,故而两地的边境一直都不很太平,常有小规模的互相掠夺生,前些年,幽州境内又重起了唐人的乞活军,越是战火不断,遂颇有些本在幽州放牧的胡人,向西迁徙,入了朔方。毕竟朔方因三面有黄河为阻,在此之前,且铁弗匈奴一家独大,战争在这里还是比较少的。这少年应就是随其家族迁来的。 去问话和禀报季和的这人,形貌短小,相貌丑陋,骑在马上,就如个猴子,乃是且渠元光。 季和说道:“这少年如此悲伤,独坐残帐外,他的家人是死在张韶屠戮虎泽胡部的战中了吧?” 且渠元光答道:“小人问了,他的家人确是死在了定西屠戮虎泽诸胡的战中,一家七八口,死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他一人。”义愤填膺,愤慨地说道,“拓跋部抢占下了西安阳等县,与虎泽诸胡有何干系?定西却把虎泽诸胡屠杀几乎一空,真是残暴不仁!” 要说残暴,如今北地诸国,大家是大哥别说二哥,慕容氏、贺浑邪,包括蒲氐,干的“残暴不仁”的事多了去了,相比它们,定西实是“仁义”得多。 季和对此深知,因没接且渠元光的话茬,取下挂在马鞍边的佩刀,递给且渠元光,说道:“你把这刀给他,问他愿不愿跟我走。告诉他,要想做人,不必有钱,今之乱世,国家尚武,天王重士,他如愿跟我走,只要他不怕死,我,就不但能让他做人,还能让他做人上人。” 且渠元光应道:“是。”接住了季和的佩刀,拨马再往那胡人少年处去,边行,边心道,“一个小小胡儿,季大人怎么这般看重?居然把佩刀赠他,还要带他走?” 他猜测季和的心思,想道,“是了,老苟那狗东西与季大人意见不合,这次反攻朔方,季大人的意思是此会犯朔方的定西兵马,虽非莘阿瓜亲率,然张韶、张龟诸人,俱莘阿瓜的得用之徒,莘阿瓜定会有授策与之,故需得谨慎用兵,不可大意,老苟自恃骁勇,不把季大人的意见当回事,却一意急求与张韶决战。 “季大人与他争执几日,老苟执意不听季大人的良见,且以官位来压季大人。季大人没有办法,遂带着我等来此虎泽,托言勘察地形,然以我察言观色的揣料,他似实是为寻些虎泽胡部的幸存者,细问张韶部侵屠虎泽时的情况,以掌握、了解张韶部的具体战力,然后好再对老苟进行劝阻。我等在虎泽转了多半天了,到处都是尸,放火烧过后的帐篷、草地,这胡儿是季大人和我等遇到的仅存活人,季大人带他回去,想来必就是为了此一目的吧!” 且渠元光倒是聪明伶俐,猜中了季和带此胡人少年回去的缘故。 季和的目的正是在此。 苟雄身为王后苟氏的兄长,地位尊贵,便是孟朗,也不在苟雄眼中,况乎且渠元光这个降胡?更不被苟雄看在眼里。故而,因出身定西,了解定西虚实这个缘由,被孟朗特地从蒲獾孙那里调来,把之和季和一起,派入的苟雄军中,亦於此次反攻朔方的战中,给苟雄做个参佐、幕僚之后,且渠元光是数被苟雄侮辱,对苟雄,他深深记恨,当面不敢忤逆,心里头,只要想到苟雄,左一个“狗东西”,又一个“老苟”,那则却自是必不可少的了。 与苟雄对待且渠元光的态度截然相反,季和对他还不错。从投到蒲秦至今,且渠元光一因手下无人,二因貌丑,三来也是因他好说大话,不为人喜,由而少有过舒心的日子,侮辱过他的何止苟雄一人,蒲秦的那些骄兵悍将,瞧不起他的大有人才,日常军营中,时有以戏耍他为乐的秦军将校,凡有酒宴,他多是端酒伺候的角色,对他的好的人屈指可数,他舍弃弟弟、拼命救下的蒲獾孙是一个,季和是一个。恰因了对他好的人太少,他对季和十分的感激涕零,所以在他适才的那番心想中,季和的待遇与苟雄也是截然相反,被他尊为“大人”。 且渠元光把季和的佩刀给了那少年,与那少年说了季和的话。 那少年家里的人都死完了,虎泽的诸部胡人也几无存留,其家及虎泽诸部胡人的羊马亦悉被张韶部抢走,他一个人在虎泽是生存不下去的,对季和的收留当然不会不愿,爬起来,拿住刀,跟着且渠元光到季和马前,下拜说道:“小胡的命,从今就是大人的了!” 朔方的胡人大多是铁弗匈奴或匈奴遗种各部,但这胡人少年说的不是匈奴语,是鲜卑话。不过,季和知道,幽州久为慕容氏占据,那里的鲜卑人很多,故此对这从幽州迁来此地的少年是鲜卑人,却并不觉得奇怪,——虎泽诸胡能与拓跋氏结亲,很大的缘故大概也是因此。 季和懂些鲜卑语言,就也用鲜卑话,问他说道:“你知我是谁么?” “小胡不知。” 季和和颜悦色地说道:“好叫你知道,我姓季,是大秦尚书令孟公府中的佐吏。朔方本我大秦之土,这个你是知道的吧?定西借我大秦征伐虏魏之机,悍然窃夺,今我大秦骁骑将军率步骑万余,专来讨伐。此用人之际也,你且好好地跟着我做,待打完了仗,我给你请赏。” 那少年伏地应道:“是,愿为大人效死!” 季和也不问这少年的姓名,令且渠元光把配马给了这少年一匹,叫他骑上,当头兜马,引着诸人向东,回苟雄及其帐下的秦兵驻地而去。路上,季和把那少年唤到马边,果如元光猜料,一路上都在细问这少年张韶部杀戮虎泽胡人诸部的详情。 曼柏在西,沙南在东。 这两县现下都有秦兵驻扎,苟雄的帅帐目前在沙南,距虎泽将近二百里。 路上走了两天,季和等到了沙南的军营。 来回四五天,途中大部分的路程都在沙漠里,众人风尘仆仆,个个脏兮兮的。季和吩咐且渠元光等人去沐浴更衣,但没放那胡人少年离开,带着这少年,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帐中。 且渠元光走了几步,站住扭头,朝季和的帐篷瞅了瞅,狐疑地想道:“该问的,路上季大人都问过了。这到了营中,季大人叫我等去洗沐换衣,他却怎么领着这胡儿入了帐中?”那胡人少年年纪不大,长期的放牧,皮肤尽管粗糙,平心而论,模样实在不错,且渠元光想起了蒲茂钟爱的那个青雀,不由心道,“莫不是季大人?……也好这一口?” 他与季和相识不久,对季和的爱好,还真是不清楚。 转着龌龊的念头,且渠元光抬脚,继续往自己的小帐去,想道:“说起来,我弟男成端得相貌堂堂,惜乎武都一战,他为我与蒲公断后,料是战死无疑了。要不然,季大人如真有此好,我却可用男成投其所好!”男生是他的亲弟,向来崇拜他,纵然凉薄,回忆起昔日与男成在卢水岸边草原时的快活场景,元光亦略微伤感,切齿心道,“都怪莘阿瓜!如不是他强迫我卢水胡内迁,强迫把我卢水胡编为齐民,我也不会为了我的族人不受奴役奔逃大秦!男成也就不会死了!男成啊男成,你在天之灵,不要怨我,我有朝一日,定会杀了阿瓜,给你报仇!” 季和等到营中时,已是下午了。 这天季和没有去见苟雄。 次日一早,季和唤上元光,带着那少年,去到苟雄帐外求见。 苟雄还没有睡起,过了好一会儿,帐内才有人打开了帐门,掀起了帐幕。 元光偷觑瞧见,开帐门、掀帐幕的是两个女子。 这两个女子扎着小髻,穿着如今唐胡妇人皆穿的花间百褶裙,胡人妇人现亦不乏扎髻的,只从饰穿着,看不出她俩是何种族,然一人肤色白皙,鼻梁高挺,这是鲜卑人的特征,应是鲜卑人,另一个,就难以猜出族源了。但对这两个女子的来处,元光是晓得的,秦军和鲜卑、贺浑邪的部队一样,营中设有军妓,此二女子,便都是苟雄部中的军妓。 两个女子屈膝跪在帐门内的两侧,请季和、元光和少年入帐。 等他们入到帐后,两个女子膝行出帐,自返军妓营去了。 苟雄没穿外衣,只穿了个短裤,坐在榻上,打着哈欠,问季和,说道:“老季,听说你昨天就回来了?” 季和答道:“是。” “你去虎泽勘查地形,勘查得怎样?” 季和说道:“如将军所说的一般,虎泽的西、东、南俱为漠区,北距大河不足百里,南有一水,迤逦向南,约百里之长。” “我好歹是朔方的太守,岂能不知朔方的地形?都给你说了,虎泽那地儿没什么可看的,你不信我言,非要巴巴地跑上两百里,看完了又怎样?还不是我讲的那些?老季,你何苦呢?” “将军,下官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 “哦?你有什么收获?”苟雄把目光落在了那胡人少年的身上,打量了下,说道,“这就是你的收获?” “将军英明,这少年正是下官的收获。”季和示意那少年,“此即是我大秦的骁骑将军、朔方太守,是你的宰牧官。你还不下拜行礼?” 那少年拜倒行礼。 苟雄见这少年无有出众之处,懒得多看,问季和,说道:“这少年怎么是你的收获了?他是虎泽胡部的胡酋子弟么?” “非也。” “那你把他带来见我作甚?” 季和说道:“张韶部屠戮虎泽诸胡部时,这少年就在那里。我之所以说他是我的收获,把他带来谒见将军,就是想请将军听他说说当时的情形。” “无非杀人放火罢了,这事儿谁没干过?有什么可听的?” 季和命那少年,说道:“你把你见到的,禀与将军。” 那少年感谢季和收容了他,季和让他说,他就说,说道:“那天,到我虎泽行凶的定西唐儿有好几千步骑,他们都披着甲,拿着槊,骑兵两千余,马头的甲上有的竖着尖角,有的刻着牡丹……” 鲜卑是当今最强盛的一方势力,北地有慕容部,代北有拓跋部,关中西边、陇州南边有吐谷浑部,鲜卑人遍布北方,苟雄也懂鲜卑语。这少年的此言一出,他不以为意的态度,立刻生了转变。他停下揉眼的手,注视那少年,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说他们都披着甲、拿着槊,千余骑兵,马头甲上有的竖尖角,有的刻牡丹?” “是的,将军。” “你看清楚了?” “他们杀我族人的时候,小人藏在草场的洞中,看得清清楚楚。” 苟雄盯着少年看了稍顷,直到那少年害怕得低下了头,转视季和,冷笑起来,说道:“老季,你好大的胆子,为了不让我急攻河阴、朔方县,竟然敢编瞎话骗我?” 季和面色不变,说道:“下官怎敢哄骗将军?这是此少年的亲眼所见。” 苟雄说道:“你怕是不知吧?定西唐儿占下了朔方、河阴等县后,虽是把我留守这些地方的僚吏杀了一通,却没杀干净,河阴、朔方等县,现俱有老子的人,他们闻得老子杀回,已於日前悄悄地把河阴、朔方等地所驻唐儿兵马的虚实,清清楚楚地报与了老子知! “犯我朔方的这批定西唐儿,泰半是定西原先在西域的戍军,甲卒不多,何来的‘都披着甲、拿着槊’?骑兵是不少,但‘有的刻牡丹’,麴家一个人都没有来,哪里会有牡丹骑?至若‘有的竖尖角’,定西太马是来了些,带队的唐儿是高延曹,然其所率之定西太马仅数百骑罢了!张韶手底下大部分的骑兵,是赵染干、赵兴这两个叛胡的铁弗匈奴骑兵!甲骑无几! “老季,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军情上弄虚作假?你当我的军法是摆设么?还是你自以为孟朗的人,我就不敢杀你?” 且渠元光当听到那少年开口说的话时,就觉诧异,因为这少年所说,与在路上时给季和说的那些完全不同,到了此时,恍然大悟,明白了这少年所言,必是季和所教,而昨天季和领这少年入帐,应就是为教其这些话。季和如此做法之所为者,还是他之前给那少年季和佩刀时所猜测的,为的是通过夸大张韶部的战斗力,以劝阻苟雄轻进。 且渠元光佩服地想道:“季大人胆色了得!与我可以一比了!” 季和神色无异,心中惋惜,想道:“没想到苟雄外貌粗野,还有些心机,藏住了他那些故吏密报的定西军情,未对我讲!如此一来,我怕是阻不了他轻剽冒进了!”回答说道,“是么?原来将军已知定西犯我朔方的军情细况。下官万万没有胆子在军情上弄虚作假,也许这少年看错了吧。” “看错了?”苟雄面露狰狞,说道,“虚报军情,依军法当斩!老季,虚报军情,这一点,可没有错吧?你来挑,是取了你的人头,还是取了这少年的脑袋?” 季和说道:“将军说得是,那就取了他的脑袋,以正军法吧。” 那胡人少年惊惧,叫道:“大人!这些话……” 且渠元光一脚踹倒,摘下蹀躞带,劈头盖脸地一顿抽,把这少年打得满脸是血,骂道:“好大的狗胆!敢骗大人和将军!”拽住少年的小辫,把他往帐外拖去。 苟雄怒道:“猴崽子!你骂谁狗胆呢?” 且渠元光拿蹀躞带打了下少年的头,说道:“骂他!” “你不知老子的尊姓么?老子把你一块儿砍了!” 且渠元光点头哈腰,谄笑说道:“是,是,小人口误,说错了。”又抽了那少年几下,改口骂道,“好大的猴胆!”不管那少年挣扎,生怕这少年再说出些什么,害了季和的性命,也不等苟雄下令,趁着苟雄恼他的“口误”的空儿,将这少年拖了出去,亲手杀了,捧其级还帐。 第三十二章 拓跋意不明 河阴城守弛   却那胡人少年,其家为避战乱,从幽州西迁到了朔方,并为了寻个靠山,增强安全感,且甘愿付出每年都奉献给拓跋部大批羊马的代价,与拓跋部结了亲,奈何当下战乱百年,当真是有钱也做不了人,天下不靖,海内虽大,又何处能是桃源?他的一家老小死在了张韶部屠戮虎泽的掠夺战中,他能得幸存,堪称命大,然最终没死在张韶部刀下,死在了苟雄的军法下。   且渠元光捧着这少年死不瞑目的级,献与苟雄之时,忽然回想起了季和见那少年之初,叫自己去给那少年说的几句话中的一句,季和的原话是“只要他不怕死,我,就不但能让他做人,还能做人上人”。瞧着手上这少年的人头,元光越是品味,越觉季和此话实是大有意味。   “在决定用这胡儿时,季大人就想到了,这胡儿没准儿会被苟雄杀掉?”元光已觉季和的胆色可与他一比,此时更是觉得季和的“杀伐果断”亦与自己一般无二,油然升起惺惺相惜之感。   季和颇为看重元光的缘故,或者也是因此?觉得元光的某方面,与他相像?也许是这样吧,也许不是。季和不说,谁也不能知道。   就该如何夺回朔方郡,该采用何种战策,是慎重,还是急进,苟雄与季和已然争论多日,至此,经由抓住季和“弄虚作假”的把柄,苟雄占了上风。   他洋洋得意,伸开了腿,两个手掌放在黑毛密集的大腿上,只略瞟了下那少年血肉模糊的脑袋,即对季和说道:“老季,我决定明天就出兵,先打河阴,再打朔方!你说如何?”   季和还想再试一试阻止他,说道:“将军,前日军议,你也听元光说了,定西侵我朔方的主将张韶,是定西的上将,昔镇戍西域,小有威名,其谋佐张龟,乃莘幼著重用的谋士,向有智名,其帐下诸将,如高延曹等者,皆陇地猛士,万人敌也,我军的兵力尽管占优,可河阴、朔方等县都在张韶手中,他却是占了地利,兼有赵染干、赵兴兄弟这两个朔方的地头蛇为他招揽朔方郡的诸匈奴等胡部为用。下官仍是以为,此战切切不可轻敌!   “并且斥候近日亦接连禀报,河北西安阳等地的拓跋部骑兵、丁壮,6续集结,约近万之众,现主要屯於西安阳和九原两县。西安阳邻朔方县,九原邻河阴县。孟公前遣使赴盛乐,面见拓跋倍斤,拓跋倍斤表面上答应得痛快,愿助我军夺回朔方,可孟公专门交代,倍斤此鲜卑胡,野心勃勃,不可信也!他於下屯兵於西安阳、九原,其意究竟是何?殊难测也!万一当我军与张韶部激战之际,他突然渡河掺和进来,袭我侧翼,后果恐不忍言!   “将军,敢请三思!”   “河北西安阳等地的拓跋部骑兵、丁壮”,这说的是近日来河北草场上,拓跋部的动静。   自抢占了西安阳以后,为了保住这块地盘,也是为了防止张韶遣兵渡河争夺,同时也是存了伺机把定西拒不肯给的西安阳西边的大片草场抢回来的念头,拓跋倍斤已紧急迁徙了本放牧在盛乐西边草原,离朔方不远的两千多落鲜卑牧民过去。   这两千多落,暂时不是全家俱迁,是每落,亦即每家,先出丁壮两人,带少量的羊马到至,剩余的家庭成员等形势稳定下来再说。胡人的一落和唐人的一家,人口相当,平均下来都是五口,这就等於是把每落的男丁都先迁至。胡人实行的是族兵制,普通的牧民,平时放牧,战时为兵,这两千多落的四五千男丁,稍微一组织,就是一支不可小觑的轻骑兵部队。   牧民得兵大约五千,再加上尚留在河北岸的贺兰延年其部的骑兵,可不就是近万之数了。   这么一支敌友未明的部队,驻扎在咫尺之遥的黄河北岸,就像是头顶上悬了一柄剑,便是抛掉张韶“上将”、张龟“智名”、高延曹等“陇地猛士”的诸种因素,实事求是地说,这场夺回朔方的战争,的确也应该是慎重第一,“三思而后行”,亦难怪季和一直反对苟雄急进了。   苟雄不屑地说道:“张韶算什么上将?除掉秦州一战,老子以前根本就没听说过他!分明是莘阿瓜无人可用,这才不得不把他重用。定西的智士,老子只闻过唐艾之名,张龟?倒是听说他不但眼瞎,而且腿瘸,这么个废人,也配称‘智名’?赵染干我是再熟悉不过了,老子的手下败将,十个他,也抵不上老子的一根小手指!赵染干、赵兴是地头蛇?你适才不闻老子说么?老子在河阴、朔方等县都有内应!张韶再有城池为倚,又怎样?老子兵马一到,不需费一箭一矢,你且看着,就会有人开门献城!   “唯那拓跋倍斤,其意的确难测。可也正因为其意难测,我军才得要尽快夺回河阴和朔方等县方是!老季,你是唐儿的才士,不闻‘迟则生变’么?”   一通话下来,说的季和哑口无言。   季和的担忧有道理,但苟雄的这番话也有道理,并若只按他这番话中对敌我的分析而言,似乎他的胜面的确还是挺大的,就如季和一直反对急进一样,也就无怪苟雄坚持急战了。   苟雄坚持急战的缘故,此外,还有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并州的郡县,尽管多半已被苟雄与杨满打下,可并州的州治还没攻克,打下并州州治,这才是并州战场上最大的功劳,苟雄自是不肯把此功让给杨满,因而他现下是人在朔方,心在并州,一心只想快点收回朔方郡,他好赶回并州,却又如何会愿意在朔方郡长期停留?   季和还想再劝。   苟雄下到地上,光着脚到帐壁处,抽出佩刀,径至元光身边,刀刃压住他的脖颈,变色狰狞,斥道:“猴崽子,谁让你杀在这胡儿了?老子让你杀了么?他死前叫喊‘这些话’,老子还没问他,‘这些话’怎么了?你竟敢就擅自杀了他?杀人灭口么?”   苟雄岂会不知一个小小胡人少年,哪里会有胆子“谎报敌情”?背后一定是季和的主使。只是季和是孟朗看重的人,而孟朗深得蒲茂的信任,苟雄虽是与孟朗不对付,认为他约束和刑杀氐人豪酋、引唐士入朝等政措,严重损害了氐人贵族的权益,然而本意来讲,也是有点怕如果往死里得罪了孟朗,一旦引得蒲茂的天颜震怒,他恐是吃不了好去的,所以,刚才吓唬过季和后,元光急忙忙地杀掉那少年之举动,他遂睁一眼闭一眼。   却没料到,这季和这般不识好歹,放了他一马,他不知足,还阻自己出兵,苟雄动了真怒了。   刀刃森寒,元光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板。   他跪在地上,惶恐地说道:“小人不敢!”求救似的看向季和。   季和知事不可为了,说道:“将军说的甚是,那就按将军的心意办吧。”   “按我的心意?”   “按将军的心意。”   “我的心意已经说了,明天就出兵!”   “是,明天就出兵。”   苟雄赢了一局,高兴起来,随便一脚踹倒了元光,说道:“先把你的猴头寄在项上,再有擅做主张之举,老子必砍了你!”   元光吓出一身汗,说道:“是,是,小人不敢。”   “滚出去吧!”   ……   元光随着季和出到帐外。   离开了苟雄的住帐,行在营中的路上,季和叹了口气。   元光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是在担忧将军进攻河阴、朔方的战事么?”   季和忧心忡忡地说道:“张韶据城为固,拓跋部意图不明,苟将军执意轻进,吾恐败将临也!”   元光安慰季和,说道:“大人,张韶此人,以往声名确非很显,定西名将,不外乎麴硕、麴爽、麴球、莘阿瓜等数人,今麴硕、麴球俱死,麴爽在谷阴,莘阿瓜亦不在朔方,以我兵力之优,攻彼远来之虏,将军又自称在河阴、朔方等县皆有内应,这场仗,或许也不一定会输。”   麴爽在性格上尽管有很大的缺点,但他於前年率兵灭了冉兴,此是“灭国之功”,在蒲秦等国中的名声还是不小的,在元光的心目中,他亦绝对是定西的名将之一。   季和良久无言,到了自己的住帐外,说了一句,说道:“望能如尔所言!”   比与做吕明的谋佐时,还是与吕明搭档的日子,过得舒坦,吕明的出身、官位虽不及苟雄,却能甄别对错,听进谏言,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季和打走了元光,自入帐中,铺纸提笔,书信一封,详述了与苟雄在用兵方略上的争执过程,派人立即快马送去给孟朗。苟雄明日就要出兵,这封信送到孟朗处,至少要七八天,必然是来不及了,只当是聊胜於无。   ……   次日,苟雄点齐兵马,留了数百羸弱守营,大举向西进。   三天后,到达曼柏。   曼柏的秦兵驻军提前得到苟雄的军令,已经做好了备战,没多做耽误,也只留下了数百羸弱守营,其余的便与苟雄合兵一处,共往西边的河阴县去。两支部队合拢,共八千余步骑,骑兵三千,步卒近六千人,三千骑兵里头,甲骑八百多,轻骑两千出头。   出曼柏地界,西行三四十里,从一片小漠区的南端经过,转往西北方向,顺着汇入虎泽的那条河流行六十里,到达了虎泽。苟雄本想着在这里休整一天,结果一看,虎泽周围的草场上,遍是死掉的虎泽诸胡部牧民的尸,蝇蛆滋生,臭气冲天,却是半刻都无法多待,只好放弃了早先的打算,带着部队继续西北而行,又走四十多里,到了黄河南岸。   到至此处,离河阴县就很近了,只有百里上下的路程。   季和建议说道:“我军由沙南至此,行程三百余里,一路上,虽是碰到的零散牧民,将军都把之杀了,但我军八千余众,行军的声势不能说小,消息难免走漏。赵染干兄弟在朔方匈奴胡中略有威望,不能排除会有胡牧去给他们报讯,河阴县中可能已经有备。不如在这里休整两日,同时分遣斥候去河阴、河北岸打探,探查一下河阴的赵染干、李亮部和河北岸的拓跋兵,有无异动,然后再作进战的计较不迟。”   苟雄听从了他的这个意见,就传下令去,全军休整两天,遣斥候去河阴、河北岸探查。   去河北岸的斥候迟迟未归,去河阴的斥候於次日下午归来。   能被选为斥候的,悉是军中的精卒,去河阴的这队斥候,带队的是个羌人,出自羌人的慈利部,“慈利”是唐译的戎话,意为“獐”,其部因善狩猎,在山地上行走如獐轻捷矫健而得此名,从他的部族名即可看出,这人身手不凡,诚然军中骁锐,兼且机灵,向得苟雄的欢心。   他禀报苟雄,说道:“将军,大喜!”   “怎样个大喜?”   这斥候欢欢喜喜地说道:“河阴县守备松弛,小人等到时,见那城门洞开,城头上守兵寥寥,歪七八扭的,毫无样子,至有呼呼大睡的。小人等虽不能摸进城,但在城外抓住了两个县内的住民,拷问得知,赵染干、李亮两个,在县中是日夜饮酒,对我军之到,是半点没有警戒!”   既然“守备松弛”,为何“不能摸进城”?原因很简单,戎人的两大部种组成,羌人和氐人皆蓄,或散披,或梳成辫子绕髻於脑后,匈奴人则髡头小辫,头顶剃光,绕头顶结小辫下垂,朔方郡没有戎人定居,胡人主要是匈奴人,两边的饰截然不类,故是无法伪装入城。   苟雄很信任这个斥候,闻言喜顾季和,说道:“老季,你听听,还阻我进兵么?”问那斥候,说道,“你可与勿干乞田,廉崇见到了么?”   勿干乞田、廉崇,便是苟雄用之留守朔方郡的诸吏中,未被张韶部杀掉的其中二人,他两人现下都在河阴,之前给苟雄密报张韶部的军情几人里,就有他两人。   那斥候答道:“因为不能进城,没能见到他两人。”   苟雄说道:“没见到么?那也无妨!闻我大军到日,他两人一定会想办法做我内应的!”见季和满头大汗的,一个劲摇扇子,半晌不言语,问他,说道,“老季,你干嘛不吭声?”笑道,“是因闻河阴守备松弛,我一鼓可夺,故此追悔前阻我进兵,无话可言了么?”   季和摇扇说道:“将军,有一点不可不虑。”   “哪一点?”   “这会不会是赵染干、李亮的诱我深入之计?”   苟雄未得季和低头拍马,索然无味,说道:“老季,你真是多疑!你们唐儿就是这样,婆婆妈妈,忧前顾后,太不爽利!当日我大破赵宴荔,生擒赵染干,他伏跪如鸡,瑟瑟抖,就他那怂样,能想出来诱我深入之计?”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道,“你不要多说了!只从我军中,观我攻取河阴!待打下此城,再拿回朔方县,我上表奏捷之时,少不了你老季的一份功劳便是。”   ……   苟雄驻兵的西南边,河阴县南的漠中,一处小绿洲上,正有两千余的定西骑兵潜藏。   这支骑兵,可就不是高延曹、赵兴、曹惠部!   高延曹派出的斥候,於苟雄到达黄河南岸的当夜,也就是苟雄遣去河阴的斥候返回之前日晚上,回来上禀高延曹,说道:“将军,秦虏约近万步骑,已至河南岸,离河阴约有百里。” 第三十三章 苟雄送儿衣 李亮要事办 苟雄麾兵急进,日行百里,至河阴县界。 大队的步骑行在后头,苟雄引军中的勇将数人和从骑数十,先行到河阴城外,察看守情。 却见那河阴县城,果是与斥候禀报的无异,城门到此时尚且洞开,城头上守卒稀少。 整个朔方郡的人口都不多,住在城中的更少,出入城门的唐、胡百姓寥寥,突见苟雄等几个披甲的骑士到来,只从铠甲上瞧不出他们的身份,兜鍪又遮着他们的面孔、式,这些百姓不知他们是谁,倒是没什么惊慌的表现,有的路过他们身边时,还好奇地瞧上几眼。 苟雄身边一骑,操起长槊,刺死了一个担着草料回城,正边走便瞅他的匈奴胡牧,随之,把长槊依旧放在马鞍边,抽出刀来,就在马上弯下腰,揪着这死掉的匈奴人的小辫,割下了他的头颅,挂到了自己坐骑的马脖子下,断掉的头颅下边,鲜血往下滴淌。 苟雄笑道:“长盛,此牧民也,不是定西兵卒,你杀了也是白杀,当不得军功啊。” 这杀人的骑士,名叫勿干长盛,与苟雄说的那河阴县中内应两人中,叫勿干乞田的,是同一部落。——严格论起来,勿干乞田、勿干长盛与苟雄其实也算同部。 氐人有四个大部落,分是蒲、步蒙、齐折、勿干,氐人与唐人长期杂居,且生产方式与唐人近似,除掉放牧,种田的氐人所占比例很大,因比其鲜卑等族,他们可以说是久受唐人文化、习俗的影响,这四个部落中唐化较深的上层贵族,多给自己起了唐姓,蒲不必说了,乃是蒲秦的国姓,步蒙的唐姓是步,齐折为齐,勿干在戎语里是“狗”的意思,故此部之贵人,遂以“苟”为姓,勿干乞田、勿干长盛出自勿干部的从属部落,无有资格姓“苟”,但与苟雄的关系是很近的。这也是为何苟雄相信勿干乞田这个内应的“密报”之重要缘由。 勿干长盛自参军起,就跟随苟雄,虽因少军略,军职不高,论以勇武,却着实是苟雄帐下的头等虎士。苟雄过往参与的诸战,如打赵宴荔、打陇西郡等,俱有勿干长盛的为他拔旗陷阵。 他说道:“本就没想当做军功,只这匈奴贱种,瞅我一眼,又瞅一眼,瞅得我烦躁,就随手杀了!” 苟雄哈哈大笑。 出城、入城的百姓见到此幕,惊骇非常,无不屁滚尿流,四处逃散。百姓们叫嚷、逃跑的声响惊动了城门、城上的守卒,几个军吏模样的,赶紧喝令关闭城门,供守卒休憩的城上草棚中,涌出了数百的定西战士,或持弓矢,或执步槊,紧急加入到了守御城墙的行列中。 苟雄顾对另个从骑说道:“拿出来吧。” 那从骑摘下了马鞍边的一个袋子,从袋里掏出了一套红色的氐童衣服。 苟雄示意他把衣服给勿干长盛,说道:“长盛,趁城门还没关严,拿去给他们!” 勿干长盛使长槊挑起这套童服,驱马奔腾,驰近城洞,仗身上、马披的铠甲精良厚实,浑然不理城头、城洞里射来的箭矢,将那童装甩入进已经关了大半的城门内,舌战春雷,用生硬的唐话叫道:“这是我家骁骑苟将军,赠给你家赵染干的礼物!我家苟将军说了,穿上这套小儿衣,献城投降,可饶赵染干一命,若是不肯,便洗干净了脖颈,候我家苟将军亲手取之!” 勿干长盛喊完,转马已走,城内、城上还是箭矢不断。 他怒从心头起,索性勒住坐骑,弓矢下长槊,挽弓引射,竟是箭不虚,接连三箭,俱中了城上、城洞的守卒。城洞的守卒不敢追击,箭亦不射了,手忙脚乱的赶紧把城门闭上了。 勿干长盛这才折马返回。 苟雄欢喜不已,赞许说道:“真是我的勇士啊!” 为何苟雄送套孩童的衣服给赵染干?数年前,苟雄从孟朗攻朔方,生擒赵染干之时,曾面辱赵染干,说他妄号铁弗勇士,却还不如氐人的一个孩童勇悍。因是,有了今日攻城前,先送套童装给赵染干的举动,其意自是在侮辱赵染干,是为了打击守卒的士气。 赵染干接报,见到了这套童装,睚眦欲裂,血冲上头,满脸涨红,怒声喝道:“苟儿欺人太甚!他娘的,老子与他拼了!”便待点兵出城,与苟雄决死。 李亮在座,慌忙制止,说道:“君侯,苟雄骄悍,确是欺人过甚,然小不忍则乱大谋,武卫将军的军令在此,君侯,你我当从军令行事,不可擅战也!” 张韶根据莘迩“最好重创苟雄部”的指示,定下了诱敌深入的战策之后,下给赵染干、李亮的军令早已於日前送达,军令的内容是:佯装城防懈怠,苟雄部一到,即弃城而撤,引苟雄部轻进至朔方县,然后在朔方县内外夹击,打它一个措不及手,以最终达成重创其部的这个战略意图。 那红色的氐人童装越看越是扎眼,赵染干羞愤难平。 惜乎他髡头小辫,未有蓄,不然的话,只怕都要怒冲冠了,他说道:“苟儿辱我,孰不可忍!我今日不与苟儿决出生死,誓不罢休!武卫将军若有责罚,我甘愿领受。” 童装之所以是刺眼的红色,却非是苟雄特意为之的。氐人的四大部落,各有其喜好的颜色,芦部尚白,步蒙尚青,齐折尚蚺(ran),勿干尚绛,故四部又被唐人各别称为白氐、青氐、蚺氐、绛氐,这红色,正是勿干部喜好之色,是勿干部大人、孩童常见的衣服颜色。 也算是无心插柳了,嘲辱加上红色的鲜艳,真是把赵染干激怒到了极点。 李亮和赵染干不熟,关系一般,赵染干盛怒之下,他知自己再劝,赵染干怕也不会听从,无奈,只好把视线转向了旁边的两人。 这两人,一个是赵染干从阿利罗那里要回的谋士杜琅,一个是赵染干最为信爱的猛将周宪。 杜琅明白自己在赵染干心中的地位,打个比方,轻飘飘的好比鹅毛,那是一钱不值,怎愿在此刻触霉头?装作没看到李亮的视线,一言不。 周宪出言说道:“武卫将军的军令不可违,大率且千金之躯,非是苟儿可以相比,大率亲往与战,那是自落身份。末将愿为大率斫苟儿头来!” 赵染干的怒气,半是受辱,半是担心周宪等帐下的将士会因苟雄此举而轻视自己,害他失了威信,听得周宪此一如往常的恭敬之语,怒气稍息,犹道:“不亲斫其级,我难消此气!” 周宪说道:“苟儿小小氐虏,何必大率亲杀?没得脏了大率的手。适闻城守军吏报说,苟儿的主力还没到城下,随行他先来的仅有从骑数十,末将往去追斩之,如杀猪狗!末将这就去为大率出气!”从胡坐上站起,便就出堂,披甲捉槊,率铁弗匈奴的精锐百骑,出城往追。 撤退比进攻更难,需要好好组织。虽是已经做好了撤退的准备,李亮不放心,见周宪劝下了赵染干,遂亦暂辞出,去城中的军营,亲自督署撤退的事宜。 赵染干带着杜琅等佐吏、亲近的左右军吏,随於周宪后头,登城观他追杀苟雄。 苟雄与勿干长盛等将、数十从骑,已然去得稍远,约四五里地了。 赵染干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宪与那百骑铁弗精锐,出了城,疾驰奋赶。苟雄等很快现到了周宪等骑,出乎赵染干的意料,他们没有加快逃走,反是分出了十余骑,转过来,迎头来斗。 赵染干分辨不出哪个是苟雄,但常理料之,转头来斗的那十余骑中,肯定是不会有苟雄的。 他心中想道:“苟儿忒也猖狂!不仅只带了数十骑来窥我城池,见我追兵出,还敢迎战!少少十余骑,哪里会是额尔古涅的敌手?”额尔古涅是周宪的胡名,此匈奴语,险峻之意。 赵染干紧盯周宪等,暗暗给周宪打气,就是因距离略远,追不上苟雄,只要杀了这十余骑,也算是能给他出半口恶气。 两边相距四五里,一味追赶,不好追上,但两下相对而驰,倏忽间,就碰面相遇。 周宪一马当先,挺槊直刺。 对面十余氐骑中最前边那个骑士,马脖子上挂着个人头,是勿干长盛。 勿干长盛未有持槊,提铁槌而已。 他识出了周宪定是这支铁弗骑兵的军率,不避更进,虽是披挂重甲,动作灵活,微微侧身,间不容地让开了周宪刺来的骑槊。骑槊长一丈八尺。眨眼功夫,两人马头相交。 周宪骑槊的去势已老,来不及收回,却反映敏捷,无愧赵染干帐下头号勇将之名,松手丢掉长槊,反手抽刀,往勿干长盛的身上横劈去。勿干长盛甲精,由他把刀砍上,挥动手中的铁槌,打到了周宪的腰间。 这一下,气大力浑,周宪险被打落马下,饶是勉强稳住了身姿,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城头上,赵染干面色大变。 匆匆的脚步声响,一个声音传来:“君侯,兵士已然出营,通往城西门路上的百姓也都被驱散了,请君侯下城,与我一起撤还朔方县吧!” 说话之人自是督办完了撤军事务的李亮。 赵染干不理他,眼只往城外的小战场看,看到周宪转马,大概是想后退,可却被一击得手的那个氐骑紧追不舍,周宪带出的百骑铁弗骑兵,蜂拥前救,而被其它的十余氐骑冲锋纠缠,救之不得,同时,远处停马观战的数十氐骑,又分出了十余骑,前去助战。 杜琅说道:“哎呀,周宪危矣!” 赵染干顾不上披甲了,抢过左右亲兵的一杆骑槊,掉头就朝城下奔跑。 李亮追着喊道:“君侯、君侯,何处去?” 赵染干没有回答,到了城下,翻身上马,催骑出城。 他的亲兵们跟着他也下了城,手忙脚乱地个个上马,用力鞭打坐骑,慌不迭地追赶。 李亮喘着气,立在城洞,瞧着他们朝那小战场飞驰。不过片刻,赵染干等已到小战场。 赵染干的亲兵们有的去迎截来相助勿干长盛等的氐骑,有的随从赵染干奔向周宪。 赵染干策马举槊,奔至周宪马边。 他到的刚好,长槊举起,恰挡住了勿干长盛砸向周宪兜鍪的铁槌。槊杆顿被砸裂。赵染干把槊撅成两截,后一截刺到勿干长盛的马脖上,带着槊尖的前一截捣到了勿干长盛的胸前。 骑槊的槊锋长达两尺,锐利而尖,有破甲的效果,但勿干长盛的铠甲厚,未能刺入太深,勿干长盛没怎么负伤,他的坐骑的马甲也精,也无有受伤,不过挨了一下重击,其马不免吃痛,朝边上跳开,扬脖嘶鸣。 借此机会,赵染干搭手,拽住了周宪坐骑的辔头,两人并骑回撤。 从周宪出城的百骑、从赵染干出城的亲兵们,不多缠斗,也脱离了战场,朝城门撤退。 赵染干未著铠甲,相貌被勿干长盛看着。赵染干被苟雄俘虏后,勿干长盛见过他,认出了他是何人,喜出望外,怎会放他走掉?一面高声喝叫:“那是赵染干,休要放走了他!”一面引带诸氐骑相追。 城洞处的李亮看去,百余骑的铁弗骑兵,这个时候,却是留下了四五具战死的尸体和徘徊哀鸣主人尸体旁的战马,在城外的旷野上,被才二十来骑的氐骑追得落荒逃窜。李亮惊诧心道:“那氐骑带头之人是谁?如此骁勇!”指挥城洞的守卒射出弩矢,掩护赵染干、周宪等败回。 弓箭可以不当回事,近距离射出的弩矢就不得不给几分尊重了。受弩矢所阻,勿干长盛等氐骑无法接近,只得不甘心地逡巡於弩矢的射程以外,眼睁睁地看赵染干等回入城中。 赵染干等入到城洞,城门马上关闭。 李亮拉住赵染干的坐骑,仰脸埋怨,说道:“君侯!怎么能甲衣都不穿,就轻身冒险?君侯若有个好歹,末将如何向张将军、莘公交代?” 赵染干刺向勿干长盛坐骑和胸前的时候,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把虎口都给挣开了,血顺着手往下滴。他跳下马,扶周宪从坐骑上下来,问道:“额尔古涅,伤得重么?” 周宪惭愧地说道:“没能为大率取苟儿级,末将无能!” “与你对战那氐虏,善用铁槌,必是苟儿帐下的勇士勿干长盛!你败於他手,不丢人!”赵染干再次问道,“你伤得重么?” 勿干长盛之名,周宪久闻,知道了是败在他的手下,遂不再多说,脱掉兜鍪,擦去嘴角的鲜血,摸了摸腰间,他腰间的铠甲被勿干长盛的铁槌打出了一个凹陷,答道:“伤得不重。” 李亮说道:“好在救回了周校尉!君侯,下次万万不可再这般犯险了!” 赵染干说道:“额尔古涅从小就从我身边,与我亲如兄弟,我难道能够坐视不顾?” 他这话说的情深意切,是他的心里话。 李亮心道:“自与西海侯同驻河阴,只觉他粗野性躁,无有远见,周校尉也粗疏少文,却今周校尉为主报怨,忠直士也,西海侯不及披甲,布衣出救,亦重情义,主臣一对,相映得彰。” 周宪忠直,赵染干重情,一对主臣,再有缺点,於忠义方面,值得李亮赞佩。 李亮说道:“君侯,至迟一个时辰,苟雄的主力就将到达,咱们不能多待了,现在就撤吧!” 一来军令不可违,二来打也打了,又打不过勿干长盛和苟雄,赵染干虽仍愤怒,只得罢了,恨恨地说道:“早晚手刃苟儿,雪我前耻!”扶着周宪,与李亮等前去军营。 到了军营,赵染干、李亮两部的步骑已列队等候多时。 李亮说道:“君侯请率部先行,末将断后。” 李亮担心赵染干出事,他无法给莘迩交代,李亮是新得莘迩宠用之人,赵染干也担心他出事,说道:“我另择别将断后,校尉与我同行。” 李亮说道:“我还有一要紧的事需办,君侯且只管先撤,我随后追上。” 赵染干讶然问道:“全军撤退的预备已毕,校尉还有何要事需办?” 李亮笑道:“君侯出城后,行不到五里,就知末将要办的是什么事了。” 撤退得如果太晚,会被苟雄部的骑兵追上,到那时,就不是佯装弃城撤退,很可能是真的大败撤退了。军情紧急,赵染干见李亮神神秘秘的不说,便不问了,命击鼓举旗,率领部队络绎出营,先从城西门撤走。 李亮的部曲大多也由赵染干暂带,他只留了百人,合以6续从城头、城门撤来的兵士,共计四五百兵,他叫其中的半数推出营内的辎重车,沿通向城西门的县中街上,洒丢粮食、银钱,命他们边行边丢,直到与赵染干带的先撤部队会合、把辎重车上的物事丢尽为止,自率剩下半数去办他需办的那件要紧事。 赵染干出城数里,不足五里,行军的步骑队伍中,先是一点嚷嚷,继而喧哗大起。 宿营也好,战斗也好,行军也好,为将者,最忌的就是吵闹。 赵染干大怒,正要令以军法约束部卒,杜琅慌张的声音响起:“君侯!你看,河阴城起火了!” 第三十四章 五日朔方下 杀一无名卒   那火是李亮放的,纵火烧城,此即李亮要办之要事。放火这事儿,不是出自张韶的授意,也非张龟、杨贺之的建议,却是李亮自作主张,为能使撤退更加逼真而专门为之的。   他的目的达到了。   在赵染干、李亮相继率兵出城后,约半个多时辰,苟雄带着他的大队步骑兵马折转回来。   城中火焰熊熊,滚滚的黑烟直冲天际,住在城里的唐胡百姓何曾想到李亮会有放火之举?统统没有提防,直等到火起,乃才惊慌失措地纷纷逃出。屋舍、家中的物事不用说,都将要毁於火中了,唐胡百姓们灰头土脸的围聚於城墙下、城门洞口,看着火势燃遍城内,欲哭无泪。   苟雄目瞪口呆,观了片刻城内的大火,啧啧称赞,与勿干长盛等亲随说道:“没想到赵染干会有此手,守不住,就把它烧了,给咱们一片白地废墟。这小崽子,倒叫老子对他刮目相看。”   勿干长盛问道:“将军,要不要救火?”   苟雄懒得费事,说道:“你瞧这火,满城都是,想救也救不了,由它烧吧!”   前代秦朝时,朔方郡有十来个县,现下战乱百年,或因战争的摧毁,也是因为人口的急剧减少,已然废弃了多半,既然废县不足为奇,大不了,再多废弃一个,也无所谓。至於河阴县内的百姓,蒲秦朝中早有人提议,朔方北邻柔然,柔然有时会来这里掠夺民口、牲畜,不如把郡中的住民,悉数迁入关中内地,到时“收复”了朔方郡后,干脆将他们强制内迁就是。   勿干长盛略带遗憾,说道:“那我军不进城了?”   不进城,就代表没有了抢掠的机会。   苟雄笑道:“朔方县是朔方的郡治所在,那里的民口才是最多,百姓也才是最为富裕。等打下朔方县,咱们把从贼附逆的那些唐儿、匈奴儿,尽数甄别出来,收获岂不比河阴大?”   勿干长盛应道:“是。”   苟雄吩咐说道:“你带几骑,去那百姓中,找一找勿干乞田和廉崇。见我军已至,他两人却怎么到此时还不来见我?”   勿干长盛就引了四五骑,驰到城墙外近处的百姓聚堆处,鞭抽槊打,把那人群给打散了,细细地寻了一圈,没有找到勿干乞田与廉崇,又冒着火,到入城中,也没找到,遂回来禀报。   苟雄听了,纳闷说道:“怪了,这两人哪里去了?”   季和骑着马,从在苟雄的旁边,听了勿干长盛的禀报,说道:“将军,此事大有可疑。”   苟雄说道:“疑什么疑?”   季和说道:“将军不是说,勿干乞田、廉崇在河阴城为我军内应么?他两人眼下却不见踪影,这难道不可疑么?”   苟雄说道:“老季,你又来了。哪儿那么多的可疑?他两人不见踪影,也许是没能逃出来,被烧死城中了;亦或许是没能脱身,被迫跟着赵染干他们撤了。你啊,老季,心眼太多。”   季和说道:“将军,小心总非坏事,还是谨慎起见为好。”   苟雄乜视季和,说道:“那你的意思是?”   “暂且驻兵於此,再探朔方县的敌情,然后决定用兵之进止。”   苟雄呵呵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仍是‘张韶在诱我深入’这一套,对不对?”   “不可不虑啊,将军。”   苟雄扬鞭指向城中的大火,说道:“长盛刚说,城内通往西门的街上,全是赵染干部丢弃的粮食、银钱,被火都给烧坏了!以此可见,赵染干部的撤退,必然是真,绝不会是诱我之计。况则,辎重固可假弃,然岂有佯撤而竟把城烧掉的么?”   季和说道:“将军,这可说不好。”   “适才城外一场小斗,赵染干险为长盛擒,他现在一定是被吓破了胆子!老季,我敢断言,他的这番弃城而逃,铁定是真的无疑!你休再多言,老老实实地候着,待到老子大胜之日,只管领你的那份功劳则是!”苟雄怼完季和,传令三军,“向朔方县进!”   绕过河阴这座火城,苟雄部向西急行。   路上,不断地见到赵染干、李亮部丢弃的辎重,到的最后,丢弃的辎重里头,连甲械都出现了。这更加坚定了苟雄追击、趁胜进攻朔方县的决心。   苟雄笑道:“为的逃命,甲械都不要了!当真是丢盔弃甲!”说了句唐人的成语,颇为自得,旁顾左右,没见到季和,他问道,“老季呢?”   勿干长盛拽着缰绳,控制坐骑,紧随苟雄马侧,答道:“绕过河阴后就不见他了,大概是赶不上咱们的马。”   苟雄摇了摇头,说道:“与老孟一个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实干起来,不中用。”   便不再找季和,一马当先,烈日下,引部长驱。   季和不是跟不上苟雄等的马,他虽是文士,然从军征战,不说肉搏杀敌,至少马总得是会骑的,他平时在骑术上不少下功夫,骑马的水平不低,坐骑又是良马,跟上苟雄等不在话下。他是担心前边会遇到张韶、赵染干等设下的埋伏,因此故意落到后头的。   且渠元光陪他一起,见他慢慢腾腾的,别说已经被苟雄等甩下了一大截,便是中军,也已经过了他俩,就问道:“大人,身体不舒服么?”   “没有。”   “那为何越行越慢?”   “……,是有点不舒服。”   “那小人就陪大人慢点走。”   骑在马上的两人,相顾一眼,俱从对方的眼中瞧出,其实慢行的真实用意,两人心思一致。   ……   河阴县离朔方县两百多里,趋行一日多而到。   道途中,却是没被季和猜中,未有遭逢上定西兵的埋伏。   到朔方县的时间,是在当天的傍晚。   苟雄一如到河阴时,亦是率了勿干长盛等数勇将和数十从骑,先去城外观察守情。   较与河阴县,朔方县的守备紧张了许多,这在苟雄的意料中,毕竟一路急追也没能追上赵染干等部,赵染干比他们先到的朔方,张韶闻讯之下,自然会加强朔方县的城防守备。   望见城头,红色的旗帜林立,绣画着各种猛兽图案的军旗下边,明盔亮甲的定西步卒,持槊挽弓,排列垛口,拍杆等诸类的守御器械,参差地放置於垛口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军卒之外,还有若干唐、**民的身影。战士守城、百姓协助,这是守城时的通用之法。有平民在其中很正常,但苟雄眼尖,分明瞅到那平民中,竟有几个光头的和尚。   拓跋部的贺兰延年抢攻朔方县,而被竺圆融挡住的事情,苟雄有所闻知,想起他之前主政朔方郡时,与这和尚见过几面,便说道:“竺圆融这秃驴,虽陇州人,老子待他不薄,他转头却就投了定西,养不熟的东西!破城以后,把他擒来给我,我亲手砍了他的光瓢!”   旗帜几乎都是红色,只有一面是白色。   一片红中,白色很是显眼,尤其是那白旗上竖着写了一行字,黑白分明,愈是鲜目。   苟雄令从骑中识唐字的一人去近城下,看那旗上写的是何字。   城上应是知这骑近城是为了什么,没有射箭,随他去看。这骑看罢,转回上禀,说道:“将军,白旗上写了七个字,是、是……”   “是什么?”   “张武卫屠狗此地。”   苟雄不怒反喜,大笑说道:“我大军如神兵天降,陡临城下,张韶无计可施,此乃虚张声势!趁赵染干狼狈窜回,其军心大震之机,明天我军全力猛攻,至多五日,朔方可下!”   他率从骑们围着朔方县转了一周,把城上的守备情形悉数看了个清楚,转马归还主力部中。   草草地筑了个营垒,当晚全军休息一夜。   这天晚上,季和因知他无论如何,也是劝不住苟雄了,所以索性冷眼旁观,没有来找他。   第二天上午,苟雄一声令下,全军出动。   调步卒列阵於朔方县的东、南两面,调骑兵的半数,游弋於朔方县的西面,东面不远是黄河,此面无需派兵攻打或警戒,剩余的骑兵,留在了城东的中军所在之处,作为预备队。   安排部署已定,阵势已成,担任主攻任务的步卒在阵中吃了点随身带的胡饼、酪浆等干粮,吃饱了肚子,养足了精神,苟雄亲至阵中,承诺先登者给以重赏,下午开始正式攻城。   苟雄部在并州攻城略地,无有一败,今反攻朔方,又不战而得河阴,赵染干差点被擒,全军将士,上下士气如虹,攻势一开,就如排山倒海。   城上红色褶袴、铠甲为主的定西军士箭如雨下,城下白色褶袴、铠甲为主的蒲秦兵士呐喊猛冲。朔方县的护城河不宽,没多久就被蒲秦兵士填平了几段。到城墙的道路已成,一边扛着半截船等物,遮蔽城上的箭矢,蒲秦兵士一边挥刀用槌,砍、砸掉定西守兵预先设置在护城河与城墙间的鹿角之类,到的傍晚,这些阻碍统统都被铲平。   攻城的进展很大,半天的战果十分优异,苟雄鸣金撤兵,是夜,宰羊炖肉,犒赏三军。   苟雄与勿干长盛等军中诸将校、佐吏,亦大快朵颐,席中,他专门拿了条羊腿,给季和吃。季和饭量不行,默不作声地吃了小半,吃不完的,给了且渠元光。元光把之啃了个干净。   翌日,继续攻城。   护城河、鹿角等障碍都於昨天被排除了,今天即可直攻城墙了。   蒲秦的兵士们推着云梯、撞车,冒着箭雨,奔到城墙下。   勿干长盛等氐、羌勇士,俱披重甲,衔刀而进,奋不顾身地攀梯在最前边。   苟雄的主攻方向在城东,他的中军也在这里,因而,张韶这时便在城东墙。   他不识勿干长盛,然却看到竖立於城东墙侧的四面蒲秦云梯上,最南边那个云梯上的蒲秦甲士攀爬得最快,七八个守卒瞄准了他,挽弓引射,然而箭皆不能入其甲,当即料到,此人必是苟雄帐下的猛士,否则不可能会穿此等精甲,就顾令身边,说道:“堕其城下!”   安崇、兰宝掌等在他的边上。   安崇觉得这是一件稳拿的军功,抢先领令而往。   但见安崇提槊跑到那架云梯竖立到的位置,双手交错,一前一后,倒着把槊举起,槊柄朝上,槊锋向下,等待那甲士,亦即勿干长盛攀到了槊锋的刺中范围,奋声大喝,对准勿干长盛的左肩,用力下刺。不刺勿干长盛的头,是因为兜鍪椭圆,朔锋刺上的话,可能会滑到一边,未如刺肩膀保险。安崇身高体壮,这一刺,去势甚快。换个别人,必然躲不过去,却勿干长盛反应敏捷,右手紧抓梯子上的横栏,左手松开,身子悬於半空打了个转,轻松地把这一槊给躲了过去。不但躲过,勿干长盛随之左手探出,攥住了槊锋与槊杆的衔接处,顺势往下拽拉。安崇的身子是往下倾的,被他一拽,好悬没有掉下城头,亏得他反应也快,急忙丢了长槊,双手及时地撑到了垛口的面上,这才勉勉强强站住了身形。勿干长盛抛槊离手,反手抓住,把槊锋调转向上,朝城头投出。安崇闪避不开,被槊锋刺中了胸口,踉踉跄跄后退数步。   安崇是张韶帐下有数的猛士了,居高临下,以有利打不利,非但没有占到便宜,还吃了亏。   张韶失色,说道:“苟雄军中居然有此等猛锐?这是谁?”   没人知道。   张韶调来强弩,攒射勿干长盛。   勿干长盛见势不好,也不恋战,兜到云梯的背面,顺着往下滑溜,下到了地上。他手脚麻利,能够撤走,此架云梯上,随从於他脚下的那些蒲秦兵士可就撤不掉了,接连有人中弩矢,惨叫着掉落下去。张韶望勿干长盛退走,说道:“可惜了!没能杀之!”   苟雄爱惜勿干长盛,注意到张韶集中了强弩来对付他,立刻传令与之,命他不许再攀梯攻城,唤他回去中军。   却虽然勿干长盛退去,苟雄部近六千步卒前赴后继地两面围攻,加上城西一千五百来骑兵的来回驰腾,鸣颊怪叫,卷起黄尘漫天,仍是给张韶部的守卒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苦战半日,午时前后,苟雄暂停攻势,给部队用饭的时间。   张韶检点兵卒伤亡,已是伤者三百余,阵亡百数了。   竺圆融领着信众男女,与其它征调的百姓精壮们一块儿,一直在忙於给城上运送物资,救治伤员,往城下抬走战死者,这会儿借苟雄部暂停攻势的空儿,他找到张韶,合什说道:“将军,苟雄部着实凶悍,仗才开打半天,伤亡已经不小。贫道前数问将军,守城之策为何,将军不肯说与贫道。战况如此剧烈,百姓无不惊慌,将军,这守城之策可以说了吧?”   一人口气尊敬,说道:“融师,将军的守城之策是……”   话未说出,张韶的目光落在了这人身上,他闭上了嘴。   说话这人,是本在城南墙与邴播等共同守御的赵兴。   亦是因见战况激烈,故此赵兴借秦兵暂停攻势,跑来问问张韶,高延曹、赵兴、曹惠的伏兵现在哪里,“内外夹击”何时打响。赵染干信佛,相当尊重竺圆融,竺圆融所问,恰好与他要问的有关,於是随口就想告诉竺圆融张韶的守城之策是什么,被张韶的目光一扫,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不敢往下接着说了,遂收声不言。   前几天,谷阴又传达来了一道旨意,任命竺圆融为朔方郡的僧官。这和尚如今亦是官身,张韶待他,比往日也多了三分礼敬,他转看竺圆融,笑道:“融师,我的守城之策说也简单。”   “将军不要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   “这两日守城,融师可有见到高将军、临戎侯?”   “没有。”   “我的守城之策便是,高将军、临戎侯与我里外夹击,共破苟雄!”   竺圆融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我说战况这般激烈,怎么不见高将军、临戎侯?原来他们早被将军派去了城外埋伏!敢问将军,埋伏何时动?”   “我给了高将军、临戎侯临机制宜之权,时候到了,他们自就会出现。”   竺圆融看向城下。   退到了护城河外的蒲秦方才之攻城兵士,与主阵的兵士们合并,保持着阵型,坐於地上,正在饮食。放眼看去,城东、城南的野地中,东西数里之长,南北数里之宽,悉为白甲、白色褶袴的敌人。如火的夏日午时,令城上所见此幕者,却像感到冰雪浇凉。   竺圆融喃喃说道:“高将军、临戎侯会何时动进攻?”   高延曹、赵兴、曹惠的进攻没用等太长时候。   於河阴县南漠中,得到了苟雄部已至河阴百里外的军报之后,高延曹密切地关注着苟雄部的行踪,尾随其后,一路衔尾而行,早於前日,就驻兵在了朔方县南边的漠中。   却是说了,为何不干脆直接驻兵在此处,干嘛先去河阴南边呢?这是因为张韶虽制定了“内外夹击”的战策,可打仗这事儿,情况是随时可能会出现变化的,苟雄会不会“配合”?他此策能否实现?说不好。故稳妥起见,还是得先摸到苟雄的主力才行。   高延曹等部的停驻之所,正是月前温石兰所部的埋伏之地,这里有个泉眼,是距离朔方县最近的有水源的地方,也正是贺兰延年部与温石兰部那场大战交战地的附近。   瀚漠沙海之上,风沙尚未能把战死的柔然、鲜卑、乌桓等各族骑士的尸体尽数掩埋,偶有风吹过,掀起沙层,可见下层的沙上犹沾血迹,半被沙子遮盖、已经干枯的尸体,以及死掉的战马,和断掉的长槊、各色的刀弓、箭矢,还有温石兰部绘着雄鹰或狼头的旗帜,随处可见。   这一切的场景,透出浓浓的惨烈,似在对观者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但对高延曹等久经沙场的这批定西精锐而言,他们对此却是熟视无睹,这两天中,有那兵士甚至还去到这片不久前的战场中,翻查尸体,看有无钱财可拿,挑拣可用的刀弓,看有无好刀劲弓可得。   这些且不必多说。   就在竺圆融喃喃自语后不久,数骑斥候,从朔方县的方向,奔至高延曹的驻军地,穿过三千余有的坐於自己马边,闲来无事,吹牛聊天,有的躲到沙坑下打瞌睡,有的磨刀擦甲喂马的唐人、铁弗匈奴骑士组成的松散阵地,到得中军,把探来的朔方战况禀与高延曹。   “报将军,苟雄攻势甚猛,从上午一直攻城到了方才,其部兵士现在阵中用饭。”   高延曹盘腿坐在个锦垫上,在其身后,四五个亲兵,两个举着一面大伞给他遮阳,其余的各拿蒲扇,给他扇风,在他身前,两个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的壮卒在玩角抵给他赏看。   听了斥候的禀报,高延曹半闭眼,懒洋洋问道:“苟雄用了多少兵攻城?”   “全军压上!”   高延曹睁开了眼:“你们说他部的兵士现在阵中用饭?”   “是。”   高延曹精神大振,跳起身来,朝十余步外的一个便於携带的小帐篷叫道:“君侯,出兵了!”   帐篷里伸出个脑袋,髡头小辫,相貌年轻,是赵兴。   也不管赵兴回答了句什么,高延曹扔给那两个壮卒了几个银五铢,说道:“赶紧去换上衣甲!”命左右传令,说道,“半个时辰后,全军开拔。”   这道军令传到军中,原本松散的阵地,马上气氛热闹起来,两千余的战士,聊天的不再聊,打瞌睡的一骨碌爬起,磨刀擦甲喂马的还刀入鞘、披甲上身、给坐骑套好马鞍、辔头,整支部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赵兴、曹惠各带亲兵,聚到了高延曹旗下。   高延曹已整束停当,浑身披挂,马亦挂甲,全身只露出了眼、鼻,全马也是只露出了眼、鼻,此外,还有四条腿的下半部分,马的尾巴被结束成辫,马臀之上竖了一杆红色的扇形。人甲、马甲亦染成红色,红甲如火,他手中的长槊黝黑,而槊锋缠绕银线,端得威风凛凛。   话语从兜鍪内说出,带着点沉闷,然恍若铁戈之音,杀气充盈,高延曹说道:“杀狗去也!”   此地离朔方县城不到三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按理说,出於保存人力、马力之缘由,不该先着甲的,但苟雄在攻城部队的外围,散了不少的斥候,若是等快到朔方县时再穿甲,没准儿会贻误战机,因此,包括太马在内的甲骑,都提前穿好了人、马的甲铠。   同样是出於保存人力、马力的缘故,铠甲不得不先穿,那么路上的行军不免就要放慢度。   不到三十里的路程,行了一个时辰。   眺见朔方县的城墙之时,已是下午未时末、酉时初。   前边遥闻朔方城上、城下,喊杀起伏,城头守卒、城下和城外苟雄部兵士隐约可见;三千余甲士、轻骑的后头,扬起的黄沙遮掩日头。   高延曹令道:“临戎侯去截城西虏骑,老曹往冲城南,太马甲骑从螭虎陷苟雄中军!”下令毕,拍马挺槊,引数百甲骑和近千甲骑的从骑,龙卷风也似,扑向城东的苟雄主阵。   黄沙漫扬的动静太大,苟雄已经觉。   可是骑兵冲刺起来,度太快,他根本没有时间应变。   危急关头,苟雄大叫:“老季呢?”   勿干长盛愕然,不明白苟雄为什么不应变部署,却呼季和,问道:“找季参军作甚?”   “他娘的,张韶果真诱我!老子找他问应对之计!”   一时却是找不到季和。   苟雄无法,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把中军的骑兵派出,期望能够挡住突面杀来的定西甲骑。   两下骑兵在蒲秦步卒战阵南边的数里外撞上。   氐骑人数不占优,甲骑亦少,顿被高延曹率的太马甲骑冲了个人仰马翻,竟是毫无招架之力。   苟雄中军,敲响了鸣金的命令,蚁附攻城的氐、羌战士滑下云梯,仓促后撤。   张韶、张龟、杨贺之等人於城楼上,站得高,望得远,比苟雄更早现了高延曹等部的来到,当下张韶抓住战机,打开东、南、西城门,由兰宝掌、邴播、安崇、赵染干、李亮等各率精卒,分从三面杀出。   苟雄面如土色,叫骂道:“他娘的!狡诈唐儿,哄我氐人英豪!”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当机立断,带上百余亲骑,扔下主阵的兵士,奔东边逃走。   主将逃走,无人指挥,城东的蒲秦兵士,继氐骑溃败之后,也兵败如山倒。城南、城西,捷报频传,曹惠、赵兴与从城中杀出的邴播、赵染干、李亮等将里应外合,俱皆大胜。   八千余蒲秦步骑,除掉随苟雄逃掉的百余骑,战死近千,被俘五千余,侥幸得脱的不足千数。   定西诸将逐北掩杀,到入夜才络续入城,会於张韶仍竖立城头的将旗下,火把通明中,各自向坐旗下的张韶呈报战果。赵兴、曹惠、赵染干、兰宝掌、邴播、李亮、安崇等等,或迟或早,或负伤,或无伤,或提着斩杀的蒲秦将校之级,或拿着缴获到的上好金银器物,互相炫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兴高采烈,却到弯月渐高,还不见高延曹来报。   张韶等不及了,问道:“高将军怎么还不来?你们谁见他了?”   赵染干等人,没人见到高延曹。   两面夹击时,兰宝掌、安崇在城东战场,两人当时只顾酣战,也没注意到高延曹的行迹。   杨贺之唤了城下的一个太马军吏上来,问道:“高将军何在?”   那军吏答道:“陷了苟雄部的主阵后,闻得苟雄东逃,高将军引骑十余,往东去追了。”   张韶大惊,说道:“只引骑十余?”   那军吏说道:“高将军嫌人多会拖慢追苟雄的行。”   张韶即令赵兴、曹惠:“率你二人本部,前去接应!”   赵兴、曹惠接令,便下城召集本部,却不待他两人集合部曲完毕,十余骑自东,踏月色而来。此十余骑行如奔雷,不多时到了城下,带头之人,赫然便是高延曹。   赵兴、曹惠瞧见,慌忙来迎,他俩没高延曹的马快,高延曹策马已然进城。   两人撵在高延曹后边,拾阶上至城头。   张韶的丈余将旗迎夜风飘扬,二人看到,旗杆周近诸将的众目睽睽下,高延曹掷一级於地,二人听到,他泄气地说道:“苟雄逃得快,没能追上,杀了此无名小卒一个。”   张韶和一干虎狼猛将看那级,大多不认得,赵染干认得,他说道:“勿干长盛!” 第三十五章 骁骑有妙计 杨满咽苦水   苟雄大败遁逃,被高延曹追击,他败军之将,如惊弓之鸟,高延曹所率的定西骑士虽少,才十余骑,他亦不敢与斗,留下了勿干长盛及三十来骑断后,他带着余下的亲兵,继续向东奔逃。逃出十余里,碰到了季和、且渠元光。他两人衣服整洁,浑然与脏兮兮、浑身臭汗的苟雄等截然不同,一看即知,他两个必是早就脱离部队,不知何时已在此处了,亦即难怪苟雄找季和问计时,遍寻他不得。苟雄是个知廉耻的人,因为这场战败是自己不听季和的意见而导致的,故是却亦无颜追究他“临战开溜”的罪过。两下会合一路,接着逃命。   直到了河阴县界,已是次日上午,仍不见勿干长盛追上,苟雄心知,他定是凶多吉少了。勿干长盛是他的爱将,战败加上爱将极有可能的阵亡,苟雄沮丧至极,然害怕张韶会再派遣追兵,沮丧只能暂且收起,他与季和等从大火已熄、成了一片废墟的河阴县城中穿过,循着来路,过虎泽,至曼柏,带上了留守曼柏的部队,再至沙南,又带上沙南的留守部队,在这里等了两天,复收拢到了数百随后自朔方县战场逃回的军吏、兵士,合计还有兵马不到两千人。   区区不到两千人?莫说其中多数皆是羸弱?便俱为壮卒,也是没希望“收复”朔方郡了。   苟雄听从了季和的建议?承认了此战的失败?决定先撤回并州。   於是,便由沙南县东边的渡口?渡过黄河,进入并州界内?转往东南而行?过雁门郡,退至到了新兴郡,此二郡目前俱已被苟雄打下,郡中有苟雄的部队驻守?但两郡的驻兵都不多?苟雄从其中各抽了五百人,合计千人,军势略振。稍在新兴郡歇息了两天,苟雄这日接报,说上郡太守杨满率其本部离开西河郡?往太原郡疾行进了,大概两三天就会抵至晋阳。   晋阳是太原郡的郡治?此县同时也是并州的州治。   苟雄大怒,说道:“杨满在西河待了小半个月?迟迟不动,早不去太原?晚不去太原!刚好我战败?他就动了?率兵去太原!他娘的,这老羌摆明了是要跟老子抢攻克晋阳的功劳!”   西河郡、新兴郡皆与太原郡接壤,新兴郡在太原郡的北边,西河郡在太原郡的西边。   朔方郡战败一场,折损蒲秦的精锐数千,功过相抵,之前打下雁门等郡的功劳已不用再提了,打下晋阳的功劳若再被杨满拿去,那这回攻打鲜卑魏国的此场大战,蒲獾孙、蒲洛孤等等蒲秦上将各个捷报频传,俱有大功,却唯他苟雄,真的就将会是一无所获了。   别的事儿能忍,这事儿不能忍。   苟雄再次当机立断,做出了决策,下达命令:“立刻南下晋阳!”   季和蹙眉说道:“将军,我军而下连带羸弱,只有三千许兵。晋阳者,并州之州治也,并州虽多已为将军、杨太守攻克,而晋阳犹有慕容鲜卑的步骑三千。将军以三千不堪激战之卒,纵是兵晋阳,恐也打不下此城,无法从杨太守手里抢下此功。”   苟雄怒道:“什么叫我从他手里抢?要非大王令我收复朔方郡,我他娘的早把晋阳打下了!明明是杨满这老匹夫,在从我手里抢功!老子去晋阳,只是拿回本该属於老子的东西!”   “可是将军,咱们兵马不足。”   “我自有妙计。”   苟雄率引此三千兵卒,当日拔营,南下太原郡。   太原郡的魏国守将名叫韩摩突。韩,不是鲜卑诸部的姓,此人族出匈奴的出大汗部,其先为南匈奴的单於后裔。其虽非鲜卑人,但颇为善战,且忠心耿耿,很得慕容暠、慕容炎父子的信任,故此得以镇守太原这座重郡。面对并州泰半沦陷,苟雄、杨满两路蒲秦兵马夹击的严峻形势,韩摩突果断地采取了收缩兵力,把全郡的兵马尽数集中晋阳,以固守后援的战策。   因了韩摩突这条固守待援的战策,杨满也好,苟雄也罢,率部进入太原郡后,都没有遇到什么阻击。先是杨满顺利地率部到至了晋阳城外,随后不久,两天后,苟雄急匆匆地引兵赶到。   杨满部的营垒已经筑成,杨满出营迎接苟雄。   两人於杨营的辕门外相见。   苟雄跳下马来,张口就是一句:“老杨,我有罪啊!”   杨满年有四旬,白白胖胖的,体格富态,没有著甲,头裹白帻,穿着件唐人的鹤氅,手持羽扇,足踩木屐,甚有雅将的风范,只观外表,任是谁也瞧不出,他其实非是唐人,而是羌人。   杨满说道:“将军何出此言?”   “大王命我收复朔方郡,我一时不慎,却兵败朔方县。奏呈大王的上表,我已遣人送去大王营中了,想来短则七八日,长则十来天,大王对我的责罚必就会下到!”   杨满摇扇说道:“胜败兵家常事,大王英明,肯定不会太过责备将军的,况将军身份尊贵,大王看在王后的面子上,也必不会对将军的惩治过重的。将军但请安心。”   苟雄说道:“大王向来奖罚严明,我这回大败,损兵折将,勿干长盛亦亡在战中,自知罪重。老杨,你就别安慰我了。”说着,伸手抹眼,竟是要掉眼泪的模样。   杨满吃惊地说道:“将军,你这是怎么了?左右不过一场小败,来日再打回去就是了!何必如此悲痛?”心里想的一句没有说出来,他想道,“你苟雄又不是没有打过败仗,远的不说,只秦州诸战,你不就输了好几次么?也没见你悲痛!朔方没打赢,怎生就此等作态?”   苟雄用力揉眼,把眼圈都揉红了,说道:“我悲痛不是为朔方之败。”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长盛之亡!老杨,我先失啖高,继失长盛,啖高与我同乡,光屁股时我俩就认识了,长盛勇冠三军,是我所爱,他两个如今俱丧朔方。老杨,朔方真是我老苟的伤心地啊!   杨满心道:“原来如此!啖高、勿干长盛俱皆猛将,今皆死於朔方,苟雄等若是断折了一臂,为此难过,倒是可以理解。”   他说道,“啖将军、勿干校尉之亡,确然可惜!但事已至此,不能挽回,将军再是悲痛也无用矣,还是请将军节哀吧。现下朔方虽暂不能复,且待天王打下邺城,我大秦主力抽出了手来,以我胜军,击彼孤军,胜之何难!到那时,将军自可给啖将军、勿干校尉报仇。”   “你说来简单,换了是张牡战死,你能这般若无其事么?”   张牡在杨满军中的地位,等类勿干长盛在苟雄军中的地位,是杨满的猛将,自於此前攻打秦州的战中,杨满的养子杨伏奴被王舒望阵斩之后,於今杨满帐下最为悍勇的便是张牡了。   张牡跟着杨满一起来迎的苟雄,听到苟雄这句近似当面诅咒他的话,翻眼瞅了苟雄下,面色不愉,然其位卑,纵是不快,也只能忍气吞声。   杨满说道:“将军重情重义,下官钦佩。然为将军的贵体起见,下官愚意,哀恸不可过度。我帐中已备下酒宴,请将军入我营中,醇酒歌舞,或能稍移将军悲情。”   苟雄摇了摇头,说道:“我哪里有心思饮酒观舞!”   “那该怎么办才好?”   苟雄放下揉眼的手,问道:“老杨,你是诚心为我的贵体着想么?”   “将军千金之躯,国之依仗,下官所言,肺腑言也。”   “那这事儿也好办,就看你肯不肯了。”   “将军只管请说,下官无有不从。”   苟雄说道:“我部兵士多半损於朔方的此战中,老杨,你兵强马壮,分给我些罢!”   杨满瞠目结舌,说道:“这……”   “我就知你不是诚心为我贵体着想的。”苟雄斜眼瞧杨满,说道,“老杨,你不会是觉得大王这次会重重地责罚於我,觉得我将要失宠於大王,失权於朝中了,所以才口是心非的吧?”   杨满说道:“这怎么会!”   “那你就分些兵马与我吧!我不要多,你的本部嫡系,我一概不要,只要上郡兵!”   杨满家是南安郡的羌人豪酋,他的本部嫡系,是他本部落的族兵及南安郡籍贯的羌人,“上郡兵”,则是他军中籍贯上郡的唐、胡士兵。这两部分兵士各占了他全军比例的四成和六成。   也就是说,苟雄说得好听,不要杨满的“本部嫡系”,看似是只要杂牌部队,实则他要的乃是杨满部兵马的半数多。杨满全军差不多万人,六成就是六千步骑。   杨满岂会情愿?但听出了苟雄后一句话中的威胁语气,不由心道:“姚国攻河东、平阳郡时,与我有书信来往。姚国兵败身死,大王虽没有治罪於我,可难保不会对我深怀猜忌。苟雄是苟后的兄长,大王素信用者也,我若不答应他的索兵要求,万一他背后进谗,吾命忧矣!”   想到这里,他被迫说道,“将军如能因此稍减悲情,下官欣然乐意!”   苟雄大喜,说道:“老杨,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何时给我?”   杨满如吃黄连,装作痛快,答道:“随时都行。”   苟雄当即与左右将校说道:“随我去杨太守营中赴宴,明天我就把这些上郡兵分拨给你们。”   诸将校欢喜应诺。   苟雄嘴角带笑地顾看季和,他没有言语,可季和明白他的意思,是在告诉自己,这就是他弥补兵马不足的劣势,从杨满那里抢下攻克晋阳功劳的妙计。   杨满陪同苟雄入营,到了将帐,恭请苟雄、季和等先入。   张牡拽住了他的衣角,把他拉到一边,怒形於色地说道:“明公!骁骑强夺明公部曲,一下把明公部曲要走了大半,真是可恶!太过分了!将军怎么就答应他了?而且明公,上郡兵给了骁骑,这晋阳城,明公还怎么打下?此份大功,岂不是也平白让给了他?”   张牡是杨满的心腹,杨满不瞒他,叫他的小字,苦涩地说道:“猪儿,姚国与我通书信的事,你是知道的。大王所以未治罪於我,是因上郡东邻并州,我久牧此郡,得民心士望,大王担心杀我,会引起变乱,致使慕容鲜卑借机入侵故也。而今大王一路凯歌,邺县十之**会被大王打下,邺县既下,慕容氏的魏地就半为大王所得,上郡也就没了外敌,猪儿,你说大王到那个时候,还会再怕上郡生乱么?我的性命本已危矣!今日若再违了苟将军的索兵之求,得罪於他,他一旦再给大王进上谗言,大王必杀我无疑!是以我无可奈何,只好许之。”   张牡忿忿难平,说道:“败军之将,还有脸面向明公索兵!骁骑欺人太甚!”   杨满咽下苦水,说道:“莫再说了,随我入帐,给苟将军端上几杯酒,盼来日大王果追究治我罪时,他能为我说两句好话罢!”   杨满趁苟雄大败的机会,来打晋阳,倒非纯是为了争功,更大的缘故,正是因担心蒲茂秋后算账,所以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份大功,以权且算是“戴罪立功”,望可以由此保住性命,却是没有料到,苟雄不但随即接踵而至,并一见面就要走了他大半的兵马,但就像他对苟雄说的,“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苦涩再多,自己咽下,还得强颜欢笑,把苟雄陪好。   杨满、张牡进到帐中。   一抬眼,看到苟雄大模大样地已是坐在了主位。   杨满按住怒不可抑的张牡,甘愿地坐入到了苟雄的下手。   苟雄拍着案几,说道:“老杨,你的醇酒、你的歌舞呢?”   杨满赔笑答道:“将军稍候,醇酒、歌舞马上就到。”   披着半透明罗纱的营妓,捧着美酒、佳肴,鱼贯入帐,奉与苟雄、杨满、季和、且渠元光、张牡等人。乐工罗列帐下,歌舞伎们花枝招展地就位,歌姬展喉,舞女献舞。   歌姬有戎女,有鲜卑女,也有唐女,无论种族,唱的都是戎人的歌谣,伴奏所用的,俱为戎人的传统乐器,横笛、琵琶、角之类。   先是唱了敬酒歌,帐中诸人随歌声共敬苟雄一杯;继而,歌女们或合唱,或独唱,或一方装作男子,互相对唱,唱起了戎人悠扬婉转的情歌。   席间的季和早听惯了戎歌,可戎人的民歌何止成百上千,这会儿歌女们唱的,他多是头次听,细细听来,歌词与他以前听过的那些虽然不同,歌词的风格却无差别,俱是火辣大胆。   歌为戎语,译成唐话,正在唱的一,大意是:“妹十七来哥十八,哥是蜜蜂妹是花。蜂扑花心把蜜采,妹是牡丹常开花”。   唱完一,又是一。   苟雄对歌舞没有兴趣,铜铃也似的眼睛睁大,从歌舞伎中挑出了三个漂亮的,唤来坐在他得身边,一边饮酒吃肉,一边上下其手。   酒到半酣,他兴致到来,且招呼杨满近前,要与之比个软硬,看谁雄风更强。   杨满读过不少唐人的典籍,做不出这样失礼的事,难堪之际,一个军吏从帐外进来。   “禀报将军,圣旨到!” 第三十六章 殷荡与蒲盟 三面攻邺城   帐中的歌舞停了下来。   刚要把皮绔褪下,与杨满比个软硬长短的苟雄,手不由自主地顿住,被半酣的酒意刺激出来的兴奋顿时消失,心头咯噔一跳,推开边上的歌舞伎,一双铜铃眼盯到了入帐的那军吏身上。   杨满问道:“是给我的旨意,还是给骁骑将军的旨意?”   那军吏答道:“是给将军的旨意。”   杨满兼的有军职,这个军吏身为军人,所以尊称他将军。   苟雄闻得此言,情绪略微放松,想道:“这军吏话讲得不清不楚,只一句圣旨到,吓老子一跳!老子就说嘛,大王给我的回旨不可能这么早就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权当压惊。   却是蒲茂尽管号称“仁厚明主”,可他能做出造反,杀从弟蒲长生以篡位这等事,又岂会是真正的“仁厚”之人?更别说,他篡位登基以后,为了他雄心抱负的实现,着实是杀了不少蒲长生的旧臣,以及反对孟朗的氐、羌贵族,从某种程度而言,蒲茂实也是个狠辣之君。   再则,苟雄的妹妹苟王后,蒲茂待之虽然尊敬,可一来苟王后性子软弱,关键时候,苟雄大概指不上,二者,并且比之苟王后,出自唐人士族的张妃,与近两年得到宠幸的露an童青雀才真正是蒲茂的最爱,那么,如今朔方一败,蒲茂会不会降罪於苟雄?如果降罪,倘若孟朗旁进“谗言”,又会是轻惩,还是重惩?老实说,苟雄对此是没有底的。   也正因此?苟雄和杨满?此时此刻,尽管一个强势?一个屈从?两人其实同病相怜。先,功名利禄、身家性命都在蒲茂手里;其次?两人也都害怕唯一可以左右、影响蒲茂决定的孟朗。故而,亦就像杨满望能通过获得打下晋阳的大功?以保全他的性命一般?苟雄之前欲抢攻克晋阳之功,倒还只是为了争功而已,而现如下,其中亦隐有了希望可借此将功折罪之意。   种种般般?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各种苟雄的小心思?也就使得他刚才在突闻圣旨到时,误以为是蒲茂给他的旨,确实是一下就紧张了起来。   杨满问道:“天使何在?”   那军吏答道:“就快到营外了。”   杨满便起身,邀苟雄与他一起出迎。   两人出帐,到营门口?见一队人马迤逦由东而来。   待至近前,车骑队中出来一人?年约三十,身形高壮?辫脑后,穿着彩色的褶袴?正是前来传旨的蒲茂使者。两人都认得?此人姓仇?是司徒仇畏的次子,名叫仇敞。   仇畏是氐人,在蒲秦的名望很高,乃是蒲秦朝中的头等重臣,论以在蒲茂心目中的地位,仇畏可以说是仅次於孟朗,但如果论以在朝中的势力,仇畏远远高於孟朗。毕竟孟朗是唐人,蒲茂虽器重、厚爱他,可蒲秦朝廷的班底,主要却还是氐人、羌人。   仇畏的儿子们,现下皆在朝中为官、为将。   他的长子仇泰,是蒲秦的一员大将,去年的秦州之战,仇泰与冉僧奴等进攻武都郡,定西方面的张道崇、李亮与他交手多次,李亮的四斫秦营,斫的就是他的营,三次失败,最终一次得以成功。仇泰此人,平时少言语,多思虑,看着不吭不哈的,一旦暴起,残酷凶狠。   仇敞作为仇泰的同产亲弟,一家人,性格上与仇泰有相似之处,但也有不小的不同。不像仇泰总闷着个脸,仇敞举止沉稳,待人周道,咸阳风评他“雅重”,这一点颇有其父仇畏之风。   三人相见。   就不说仇敞的家族声势,只他是蒲茂的使者,是代表蒲茂来的,苟雄、杨满就执礼甚恭,恭谨而热情地把他迎接入到营中的杨满将帐内。   酒宴已经撤下,歌女、舞女也都回军妓营了,然帐中的酒味、脂粉味犹未散去。仇敞抽抽鼻子,笑道:“下官到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位的酒兴。”   苟雄不知酒宴撤下之事,问杨满,说道:“酒席怎么撤下了?僧弥远来,必然饥渴,正好就着酒菜,先吃些垫垫肚子。老杨,你忒不知事。”   僧弥,是仇敞的小字,仇畏信佛,仇泰的小字是维摩。僧弥、维摩,皆出自佛经。   杨满应道:“是,是。”解释说道,“残羹冷炙,不足以为仇君洗尘,我已令庖夫别做新菜,稍顷就会奉来。”请仇敞入座,说道,“君请稍等片刻。”   仇敞说道:“我路上吃过了。酒菜不急着吃,我先宣旨吧。”   杨满、苟雄自无拒绝之理。   当下,帐中摆下香案,苟雄、杨满、季和等换上朝臣,拜倒地上,听立到众人前的仇敞读旨。   蒲茂深以族人粗俗不文为耻,继位以来,不仅大办学校,召氐、羌贵族的子弟入学,学习唐人典籍,而且他一向来正式的圣旨,也都是悉用唐文,务要辞藻典雅,引经据典。   此道圣旨亦不例外,是由唐人的官吏所草,言为唐文,词句华丽,骈四俪六。   仇敞读了好一会儿才读完。杨满听懂了,苟雄没听太懂,只从几句听懂了的、较为浅显的文辞中,大略听出,蒲茂的这道圣旨,似乎是在命令杨满率部攻打上党郡。   苟雄趴在地上,扭脸朝后,去瞧季和。   季和知他没听明白,小声说道:“大王圣旨里说,已收到杨太守欲攻晋阳的奏请,但大王不同意杨太守现在打晋阳,令杨太守分兵两路,偏师看住晋阳城,主力南下,攻打上党。”   苟雄转回脸,问仇敞,说道:“并州目下能打的鲜卑儿,只剩韩摩突一人了,晋阳一下,则上党等郡不攻自降。大王却为何不打晋阳,而令老杨攻打上党郡?”   仇敞从众人的身前走开,转到边儿上,弯腰从侧面把圣旨交给杨满,由他自看,笑道:“大王的旨意我宣读完毕了!将军请看一看。将军、骁骑,诸位,请起来吧。”   诸人起身,各自落座。   杨满又细细看了一遍蒲茂的圣旨,与仇敞所读一字不差。   仇敞等他看完了,这才回答苟雄的问话,说道:“十数日前,大王攻陷了荥阳全郡,再败慕容武台部,斩获万余,汲郡等地的魏虏仓皇北遁,这件事,骁骑应该是已知了吧?”   就在决定来晋阳抢功之前日,蒲茂攻占荥阳全郡,荥阳北边汲郡、濮阳郡两郡的魏兵弃郡北撤,退入到了黎阳郡的这道露布捷报,苟雄刚刚接到,他对之是知道的。   黎阳郡南与濮阳郡接壤,北与魏郡接壤,魏郡即邺城之所在郡。黎阳郡是邺城南边的最后一道防线了,魏兵之所以撤退至此,很明显,是准备要在这里与蒲茂进行最终的决战。   苟雄答道:“知道。”   仇敞感慨地说道:“打下黎阳,邺城就是我大秦的囊中之物了!豫、并、中诸州,都将尽入我大秦之手!自我大秦建国以今,我大秦的兵威从未有过如今日之盛也!大王真我大秦之千载难逢的明主!我辈能够得受大王驱使,参与进一统北地的这场大业中,诚乃三生有幸!”   苟雄急着弄清蒲茂为何不让打晋阳,却叫杨满去打上党的缘由,不允许杨满打晋阳,换言之,肯定也就不会允许他打晋阳,这时哪有心思听仇敞拍蒲茂的马屁?敷衍说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问道,“僧弥,你还没给我说,大王缘何令老杨打上党,不打晋阳?”   “骁骑,贺浑邪回援徐州以后,我大秦王师,虽是少了贺浑邪这个争抢邺城的对手,但慕容瞻率部渡河,北入贵乡郡,魏虏却是因此而增强了邺城的守卫兵力。方今邺城周围的态势,是南为慕容武台部,东为慕容瞻部,城中为慕容权部,此叔侄三人,俱鲜卑英杰,合计其三部兵马,不下五万之众。邺城尽管指日可下,但要想打下,阻力还是不小的。”   “少了贺浑邪这个争抢邺城的对手”,说的是前不久生的一件事情。   经过朝中的扯皮、前线的备战之后,江左的东唐终於出兵北伐了。   奉令担任这回北伐主将的扬州刺史殷荡,他的军事能力虽被桓蒙轻视,但能被江左朝堂任为扬州刺史,担负起以长江下游之扬州,抗衡长江上游之荆州,也就是桓蒙的重任,其人到底非是庸人,还是有些智略、见识的,故是,他接受了他谋主荀慕的意见,於出兵北上之前,遣使去了蒲茂的营中,提出了一个与蒲秦联手,共灭鲜卑魏国、贺浑邪,平分其地的建议。   尽管遣了蒲獾孙攻打彭城,可贺浑邪依然按兵於黄河东岸不动,对邺城虎视眈眈,蒲茂正在筹思别策,以解决贺浑邪这个大患,恰好殷荡的建议来到。他顺水推舟,便就答应了。   当然,答应是一回事,按孟朗的话,要不要按约定执行是另一回事。唐兵若是表现出了优秀的战斗力,那就按约定执行,殷荡打下哪里,就暂时把哪里让给他;唐兵若是进展不顺,那蒲秦打下的地盘,自也不会平白地拱手相送。   不管怎么说,两边的盟约定下,殷荡遂於十天前出兵北渡淮水,展开了对彭城、下邳等与扬州接壤之徐州郡国的进攻。   徐州的西边已有蒲獾孙部在攻,现在南边又来了唐兵,两面受敌,守御彭城、徐州的贺浑豹子饶是勇悍,一下子也左右难支。   於是,没奈何,贺浑邪只好从黄河东岸的济北郡南撤,退回徐州,援助贺浑豹子。   却说了,唐室为何准许殷荡与蒲茂结盟,而此前却不肯答应贺浑邪的几次请盟?   原因很简单。   当唐室南迁之前,匈奴赵氏叛乱之时,羯人是匈奴赵氏手下最凶残的爪牙,杀了不少唐国的宗室、名臣,一些北地的士族乃至被他们灭族,与唐国可谓是血海深仇;反观戎人,虽也从附了匈奴赵氏,可他们不是主动反叛的,并且内心深处,老一代的戎人也不相信胡人能作中原的天子,如那姚国的祖父,在死前,因见北地诸胡自相杀戮不断,就交代过子孙,“自古无胡人为华夏天子者,北地如不可留,可南渡投唐”,这也是唐国此前接纳姚国等羌人投靠的主要缘故,因此,唐国的君臣可以与蒲秦结下盟约,却绝不愿与贺浑邪结定盟约。   听闻殷荡与蒲茂订盟的当时,贺浑邪的心情可以想见,少不了大骂一通,杀几个人泄泄火气,然这却也无可奈何,他亦只能退出与蒲茂争夺邺城的对弈中,先回去保住老巢再说。   且不须多言。   只说贺浑邪撤返徐州后不久,慕容瞻便也离开了黄河东边,带兵渡河,北入到了贵乡郡。   贵乡郡在魏郡的东边偏北一点。   从秦军的视角来看,看到的仅是慕容瞻率兵北至贵乡郡的行动,至於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尽管秦军的斥候无法探出,但蒲茂、孟朗却都能够猜到。   只能是因为一个缘故。   那就是,在闻知唐兵加入到了攻打魏地的行列中后,慕容瞻必是意识到了,魏国的亡国之危已经迫在眉睫,当此关头,最重要的是要保住邺城,只要邺城还在慕容氏的手中,河北之地就仍能为慕容氏所占,而只要河北不失,慕容氏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故是,他基於此,做出了这个“壮士断腕”,舍弃兖州,渡河北入贵乡郡,全力保卫邺城的决定和行动。   慕容瞻的这个决定,对邺城战场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贺浑邪的出局,本来减轻了蒲茂的压力,可慕容瞻的率部抵至贵乡郡,则又增加了蒲茂进攻邺城的阻力。亦即是说,蒲秦赶走了贺浑邪这个竞争者,但是多了慕容瞻所部为其攻邺城之敌,不过,相对来讲,慕容瞻部不如贺浑邪部能打,邺城战场的整体形势,较之此前,还算是转好的。   苟雄说道:“阻力是不小。”   仇敞说道:“因是,大王用孟公之谋,定下了三面作战,合攻邺县之策。”   苟雄倾耳听仇敞细细说了蒲茂的此个“三面作战,合攻邺县之策”,乃才解了对蒲茂令杨满不打晋阳,打上党郡之旨意的疑惑。   却原来,蒲茂针对这个新的战场形势,采用了孟朗应对变化得新战策。   这个新战策就是:先,蒲茂自率蒲秦主力,正面进攻黎阳郡;其次,孟朗率别部,去邺城东北方向的贵乡郡,牵制慕容瞻部;最后,便是由杨满率其部精锐,进攻上党郡,上党在魏郡西边,以胁魏郡西翼,逼慕容权、慕容武台分兵往援,从而助力於蒲茂所指挥的正面战场。   因了此个战策,遂有了杨满奏请攻打晋阳后,蒲茂令他不打晋阳,改打上党的此道圣旨之来。   苟雄低下头,咂嘴想道:“晋阳不让打了,大王令杨满打上党,我该怎么办?”抬眼看仇敞,问道,“僧弥,你从大王身边来,我前日奏呈大王的上表,大王可见到了么?”   仇敞笑道:“大王若没见到骁骑的那道上表,下官见骁骑在杨将军营中,岂会不觉奇怪?”   言外之意,要非是已知你大败於朔方,今日在杨满营中见你,肯定会觉得奇怪。   苟雄挠了挠腮帮子,试探地问道:“大王看了我的上表后,说什么了么?” 第三十七章 倍斤得代王 孟朗征贵乡   蒲茂看过苟雄战败请罪的上表后,肯定是会说些什么的,但具体他说了什么,仇敞却不知悉,知晓蒲茂当时态度、言语的人只有一个,便是孟朗。   随着蒲茂王位在秦国的逐渐稳固,孟朗作为他最信任、得用的人,而今於秦国朝中的权位自然而然地也就节节攀高,,不仅荣迁做了尚书令,并且一如江左唐国的惯例,中书监的职位,他亦一肩挑之。尚书台的权责是根据诏令,处理日常的国家政务,中书省的权责则是起草诏令,这就等於是,起草诏令和按诏令行政,这两者现都归孟朗主掌。不可谓不权倾秦地。   杨满和苟雄,一为蒲秦的贵酋、封疆大吏,一为蒲秦的外家、军中大将,对孟朗这个唐人,现在却是不约而同的皆十分忌惮,特别苟雄,以前是很不把孟朗当回事的,今亦隐存畏惧,一则固是因为蒲茂对他的信用,二来,孟朗手中的权柄,不得不说,也是个重要的缘由。   因孟朗手握朝权之故,苟雄的上表是先到了孟朗那里,然后由孟朗亲自送呈给蒲茂观阅的,那会儿蒲茂的大帐中,唯有蒲茂、孟朗两人,蒲茂说了什么,当然就只有孟朗知道了。   却不提仇敞没法回答苟雄的问题,也不提苟雄最终决定,与杨满一起攻打上党郡,并於接旨的次日,两人便就统兵南下,至於仇敞,他此行还有另一个任务,即是监军的身份,故也有与他俩同赴上党而去;且说那日蒲茂帐中,他看罢苟雄的上表,勃然大怒。   白净的面皮涨的通红,蒲茂把苟雄的表文狠狠摔到地上,怒道:“不中用的东西!”   苟雄的表文,孟朗已经看过了,不仅已经看过苟雄的表文,季和的密信,孟朗也已接到,对苟雄为何战败,孟朗是一清二楚,他将表文拾起,神色从容,说道:“大王请息怒。”   “孟师,孤不是气他打了败仗,是打了败仗,还推诿责任!”蒲茂指着表文,说道,“什么季和、且渠元光临阵遁逃,致其部军心溃散,遂败於朔方。这不胡扯八道么?季和、且渠元光两人,参佐而已,手下无兵无将,莫说他俩临阵遁逃,就是他俩临阵被杀,能影响什么军心?”   孟朗心道:“方平密信中言,他数进谏苟雄,劝他小心用兵,苟雄不听,执意冒进。苟雄之败,其由在此矣!他所以於上表中怪罪方平、且渠元光,元光倒则罢了,掂出方平来,想来不外乎是因方平为我属吏,故他想以此来逃避大王的重惩。”   如果重惩苟雄,“临阵遁逃”的季和,按军法是要掉脑袋的。孟朗势必不会坐视季和被处极刑,如此一来,要想季和脱罪,苟雄的败军之罪,便不好严惩了。   季和的“临阵遁逃”,严格说来,这是真的,他的确是在开战后不久,即与且渠元光和数十亲从脱离战场,“逃”往东去了。此事苟雄军中知者不少。   对苟雄的小心思,孟朗在看他上表的时候,就看清楚了,其实孟朗本也没想借此机会惩治苟雄,毕竟苟雄尽管败於朔方,可他既是苟王后的嫡兄,又是蒲秦的上将,於私於公,料蒲茂都不会对他痛下杀手,便也不提季和密信中的内容,只顺着蒲茂的话风,劝慰了蒲茂几句,接着说道:“季和、且渠元光临阵逃脱,此事应是不假。不管骁骑之败,是否因於此故,大王,值此我王师将围攻邺县之际,军法不可不明,季和、且渠元光都必须要给以严惩!依我大秦军法,臣请大王下旨,斩此二人,以慑军中,正我军心!”   蒲茂说道:“孟师,季和是孟师所举荐的。孟师识人有术,此人确然有谋,再则,朔方之败,与他无关,怎能妄杀之?”   孟朗严肃地说道:“大王,奖罚严明,此军法之道也。季和、且渠元光畏战逃遁,不杀不行!”   蒲茂寻思稍顷,说道:“季和不可杀,所谓临阵逃遁之罪,降他一级官,以作惩罚就是了。且渠元光……,拨乱反正,由陇投我,且救过蒲獾孙,并好歹怎么说,他是卢水胡的贵种,来日我大秦攻陇,他或能有点小用,贬其官三级,权作惩治罢。孟师,你看这样的处罚可好?”   孟朗怀疑蒲茂大概是忘了且渠元光现任的官职是什么,且渠元光投秦以来,除掉救下蒲獾孙之外,没有立下过什么大功,他投秦之时,又没带什么部曲,其出身虽是卢水胡的贵族,可卢水胡的部落很多,且渠部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此个“贵种”身份,亦不算很高贵,故而蒲茂一直没给他什么高官显爵,现如今,才是个七品的都尉,这还是在救下了蒲獾孙后,蒲獾孙奏请蒲茂,给他擢升的,“贬官三级”,蒲秦官制近类江左,总共九品,还不够贬的。   孟朗於是先应道:“大王重才、记功,轻惩其罪,此季和、且渠元光之幸也。臣奉旨。”随之,提醒蒲茂,说道:“大王,且渠元光今所任官是都尉。”   蒲茂怔了怔,说道:“那就贬他两级吧。”顿了下,又说道,“季和此前数立功劳,与吕明平定赵宴荔之叛,更是大功一件。今不得已而罚之,孤心不安。”取下了腰中革带上挂的玉佩,唤侍奉帐外的青雀进来,令道,“遣人送去苟雄军中,赐给季和。”   青雀接旨,捧着玉佩出去,安排人办理此事。   轻惩了季和,苟雄也就不能重处了,蒲茂下旨:“严加斥责!”   就此定下了对苟雄、季和、且渠元光的处罚。   蒲茂说道:“孟师,苟雄败於朔方,损兵折将还是小事,朔方郡犹为定西窃据,威胁我关中腹地,此事为大。孟师以为,孤该以何策应对?”   孟朗对此已有考虑,答道:“朔方郡距陇州千里之远,中隔大漠,今虽暂被定西窃据,无伤我伐伪魏之大局。臣愚见,当下之重,是打下邺县,骁骑既然伐张韶不利,那朔方郡不如就权先搁下,等到大王顺利攻取邺县,掩有了河北之地,再择别将,往去攻伐便是。”   蒲茂思索了会儿,点头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想起了拓跋倍斤,沉吟说道,“孟师,孤前从师意,遣使宣旨於拓跋倍斤,授他为代北单於,倍斤虽然接旨,愿臣於孤,但苟雄上表中言,当他与张韶交战时,却代北胡骑数千,聚於河之北岸,盘旋不去,而又未有相助苟雄,窥其意图,似怀别志。孟师,你说孤要不要再下一道旨,进一步地笼络下拓跋倍斤?”   “大王英明,不管是为朔方郡的安全考量,抑或是来日我军攻遁至幽州的慕容炎,拓跋倍斤的倾向都较为重要。臣以为,大王正应再给拓跋倍斤下一道旨,以作羁縻。”   “这道旨,孤再给他些什么好处?”   “拓跋倍斤其人,狡诈贪婪,臣愚见,可拜他为代王。”   “代王?”蒲茂略作忖思,笑道,“孟师此妙计也!”   代北、代北,这个“代”,指的是幽州的代郡。代郡现为慕容氏的地盘,同时,因此郡及周边河流众多,水草丰茂,也是拓跋倍斤早就想得到的地方。拓跋倍斤号称控弦十万,尽管十万是吹嘘的,基本是他治下所有的胡牧壮丁了,然他的实力确是不容小觑,他不但能够影响到朔方郡的安危,而且日后秦军攻打幽州的时候,他倘若选择了帮助慕容炎,那么可想而见,亦会增强秦军作战的难度。故是,索性就满足拓跋倍斤一向来的企望,拜他代王,把代郡一带的幽州之地封给他,一方面,这与只授拓跋倍斤“代北单於”不同,是实打实的利益给之;另一方面,拓跋倍斤如果接受了这个封拜,慕容炎定然就会正式地视他为敌,有利於秦了。   蒲茂年纪轻,敢决断,不是个优柔的人,当即就采纳了孟朗的此个建议。   君臣二人,说完了苟雄兵败、进一步笼络拓跋倍斤这两件正事,闲聊了会儿,蒲茂复把青雀唤进来,命他把苟雄随上表一道送来的几车朔方土产,分出半数给孟朗。孟朗推辞不得,谢恩收下。很快就要对邺县起总攻了,蒲茂忙,孟朗也忙,孟朗便拜辞出帐。   回帐之后,孟朗叫属吏起草适才与蒲茂帐中与蒲茂商定的几道诏书,待草毕,亲笔润色,最后拿给蒲茂,等蒲茂看后,便派人传去给苟雄、季和、且渠元光,以及传令制作王印、王的衣冠等物,等到制成,再选使者,拿拜拓跋倍斤为代王的圣旨一块儿,去代北传旨,看拓跋倍斤肯不肯接受。   新的战策已然定下,这两件事办妥,孟朗就全力投入到了率别部进攻贵乡郡的备战中。   两日后,备战完成。   蒲茂拨给他了四千秦军步骑,并及两千魏国的降卒,以同蹄梁为其副将,同蹄俞、同蹄豪平、雷小方、吕明等为战将从之。   这天上午,孟朗领兵出营,蒲茂亲设宴相送。   天高云淡,风从东边的黄河吹来,是盛夏季节中,一个难得的凉爽天气。   黄色的土路从后边朝歌县外秦军大营的侧边经过,笔直地延伸向南,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数十里外就是黎阳郡。前行一段距离后,折往东北行,约百余里外,则是贵乡郡。   黎阳郡、贵乡郡,俱是慕容魏国设的郡,此两郡之地,是从唐的魏郡等郡中析分出来的,河北人烟稠密,唐室南迁之前,唐的魏郡等地本就不大,通常南北、东西都是百里上下的远近,从不大的郡中,再析分新郡,一边愈减少了原郡的面积,一边新置之郡的辖地也都很小。   所以,加上秦军主力、辎重部队现下所屯据的汲郡与濮阳郡,即将打响的邺城之战,在蒲茂、孟朗的新战策中,将会被涉及到的邺县南面与东北面这两个战场,连带秦军主战部队的后方在内,看起来是占了四个郡,实际上总计的大小,南北、东西的长度都不过三百来里。   就在这么块狭窄的区域内,现今南北两侧的秦、魏两军,却合计足有十余万之众。   如从高空望下,可以看到,北边邺县、黎阳县、东北边贵乡县的城上,此时此刻,皆刁斗森严,穿着黑色甲衣的魏军鲜卑等族战士,持槊携弓,布满了城头,并於城外,都有大营,与城中成犄角之势;再往北边望看,成千上万的河北唐、胡百姓,自巨鹿、建平等郡,推车赶羊,在魏军兵士的监送下,正在风尘仆仆地往邺县、贵乡县行,这是魏军的后勤补给队伍。   视线从北边转向南边和东南边。   朝歌县、汲县、濮阳县等处的城外野地上,秦军的营垒连环密布,身著白色甲衣的秦军氐、羌等族兵士,有的在校场热火朝天地操练,有的随金鼓之号,演阵於外,绣书着不同将军名号的大旗,高高地竖立於各营之中;再往西南边眺望,一队队的秦国唐、胡民夫,如似蚂蚁结群,亦是推着辎重车,赶着羊,或从洛阳始,或从蒲秦边界、洛阳西边的河东郡出来,但他们的目的地全然一样,都是赶赴歌县、汲县、濮阳县等处,这是秦军的后勤补给队伍。   隔着狭窄的中间地带,敌我十几万的战卒,倍於此数的民夫,相峙而对。   天气凉爽,可鏖战将至的气氛,却炽热如火。   这个气氛下,孟朗的情绪很高涨,精神振作,一点也看不出他已是个六旬的老人了。   随孟朗出战贵乡郡,将要与慕容瞻作战的秦军步骑,出了营后,列成行军的阵型,雄壮地踏上了路程。蒲茂所设的给孟朗践行的酒席,便在这支部队行军的路边。他端起酒杯,笑对孟朗说道:“孟师,孤昨晚起了一卦,大吉。孟师此去,必能马到功成!孤等你的捷报!”   孟朗一饮而尽,说道:“臣一定不辱王命!”   “慕容瞻,伪魏之名将也,智勇双全。孟师此去,虽定可功成,然亦不可轻视慕容瞻啊。”   孟朗答道:“大王但请放心,臣会谨慎小心的。”   孟朗之智,蒲茂深知,刚才的那一句交代只是题中需有之意,对孟朗战胜慕容瞻,蒲茂还是很有信心的,而只要孟朗打败了慕容瞻,就等於是断掉了邺县的一臂,那么邺县亦就不难攻下了,邺县一下,河北之地,席卷可得,得了河北,一统北地、徐州的时候,难道还会远么?   想到这大好的远景,蒲茂神采飞扬,顾盼陪从参宴的近百文、武臣属,说道:“卿等共举杯,预祝孟师大胜!”   此近百文武臣属,多为氐人、羌人,也有唐人,其中且有四五个鲜卑人、匈奴人。   这几个鲜卑人、匈奴人,有两个是在洛阳等战之中被俘的魏国文武,其余的都是家在洛阳的鲜卑、匈奴贵族。   洛阳等战中,秦军俘虏到了大批的魏国文武官员,蒲茂对他们很厚待,哪怕是不投降的,也不轻易加以杀戮,肯投降的,他悉数授予官职,给以任用。这两个参宴的前魏国文武是俘虏中官职最高的两个,现今於蒲茂的帐下,分别都得到了显任。   洛阳是名都,城中的唐人士族、胡人贵族很多,蒲茂对俘虏都那般宽容,况乎城内的唐人士族、胡人贵族?攻克洛阳以后,蒲茂对他们也都十分的厚待,严禁部队骚扰他们的家宅,甚至还派了亲兵,给这些士族、贵族中得头等大族站岗护卫,并置酒宴请头等大族的族长,从他们的家族中,选子弟出来任官,那几个家在洛阳的鲜卑、匈奴贵族,就是蒲茂亲选出来重用的,参宴相从送孟朗的那些唐人官吏,里边也有好几个是洛阳籍,不过不是出自胡人贵族,是洛阳唐人士族家的子弟。   种种举措,放之於而下北地乱战、无不滥杀的环境,蒲茂当之无愧地称得上宽仁二字。   近百臣属齐齐举杯,参差不齐地说道:“下官等预祝孟公大胜!”   孟朗不以自己位尊而傲,又满饮了一杯。   饮罢两杯,孟朗说道:“大王,臣酒量不行,不能多饮了。”看了下席上的诸臣,与蒲茂说道,“臣临行前,有一事禀於大王。”   “大王,臣今往攻贵乡,只要小心点,慕容瞻,臣可胜也;大王攻邺县,慕容武台轻剽、慕容权少无威重,断非大王敌手,是此慕容氏叔侄三人,不足多虑,却有两人,大王务需提防。”   :。: 第三十八章 愿为双黄鹄 兴亡百姓苦   孟朗临行,对蒲茂说,有两人须得提防。   蒲茂问道:“哪两人?”   孟朗答道:“江左荆州桓蒙,自负其才,招揽荆吴豪杰,屈己敬士,素有大志,今江左用殷荡率扬州兵渡淮,却不用他,臣料桓蒙对此必有怨意,他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去年他攻打蜀地,不等江左朝中允许,上表即行,没准儿这次,他会故技重施,再来一个‘上表即行’。   “其帐下兵甲精锐,江左之冠也,袁羊虽逝,其军府人才荟萃,犹不乏良谋,猛将如云,兼平蜀之锐,反观伪魏荆州的守卒,现下早已是军心慌乱,一旦他果领兵北渡侵攻,臣以为,必是胜之易也。而南阳一为他所得,我王师的后方就会受到威胁,不可不防。此是一人。”   “伪魏荆州”,“南阳一为他所得”云云,前边说荆州,后边说南阳郡,孟朗的此话看似不搭,实则不然。这是因为,如前文所述,魏国的荆州“徒有虚名”,只是个意思,与黎阳、贵乡等新置郡一样,魏国荆州的辖地范围也很小,主要就是南阳一郡,亦即是说,南阳郡,就等同於是魏国的荆州,故是孟朗有此一言。   至於“伪魏荆州的守卒”一语,却是说了?洛阳?蒲茂都打下了,难道南阳郡?蒲茂还没有派兵去打么?蒲茂还真是没有去打。   蒲茂至今没打魏国荆州的缘故?在於魏国荆州的地理位置很关键,它北邻洛阳?南则与江左荆州的义阳郡隔淮相望,也就是说?魏国的荆州、江左的荆州是直接接壤的?以是之因,蒲茂若现在就去打魏国的荆州,那就极有可能会与桓蒙帐下的守边将士生冲突,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是以按照孟朗的建议?蒲茂至今尚未用兵於此,打算等打下邺县后再来收取此地。   但是,蒲茂虽然没有用兵於此,洛阳已下,魏国的都城邺县岌岌可危?魏国荆州也好,魏国南阳郡也好?已成孤州、孤郡,境内魏国守卒当下的士气也就可想而知了?以桓蒙“冠绝江左”的荆州精锐,攻此士气低落之魏国守卒?胜败不需多言?任何人都能猜料得出。   南阳郡的郡治宛县与洛阳才相距三百多里?魏国荆州州治鲁阳县与洛阳的距离更近,只二百里许,并且南阳、洛阳虽各多山,然两郡相接地带,却少山川阻碍,平原居多,颇便於行军,精骑朝,夕即可至。如果此地被桓蒙打下,近在咫尺的洛阳,势必就会受到其部的威胁,而洛阳作为现下围攻邺县秦军的大后方,一旦受到威胁,则又将势必会影响蒲茂的围攻邺县。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桓蒙非是纯臣,是个有野心的,而且南阳本为荆州之地,洛阳是唐室南遁之前的都城,他若以此为出师之名,确有可能擅自动兵,北侵南阳郡,胁我洛阳城。孟师所言甚是,孤记住了。另一人是谁?”   “南阳本就是荆州之地”,魏国之所以把南阳郡单列一州,名之为“荆”,一来是表示对江左的荆州有征伐之图,二来,亦是因为自前代秦朝起,南阳郡便一直是荆州的领地。   孟朗说道:“今大王与殷荡定约,共击徐州,贺浑邪两面受敌,臣虑之,他若是战不利……”   蒲茂打断了孟朗的话,抚须笑道:“孟师之意,孤已知矣!孟师必是担心,贺浑邪此羯若是保徐州不能,他也许会重新依附伪魏。”   “大王神明,臣正是此意。”   蒲茂想了想,表示赞同,先是鄙夷的评价了贺浑邪一句,说道:“贺浑邪此羯,尚不如慕容氏,不识仁义,禽兽类也。”继而说道,“逐利奔走,此禽兽之性。为保徐州,确不排除他会再附慕容氏,孟师所虑甚是。孤会传檄蒲獾孙,叫他密切关注贺浑邪的动静,提防这一点的。”   比以桓蒙北渡,贺浑邪若是重投魏国,相较之下,对秦军即将展开的攻打邺县此战的影响没有那么大,毕竟贺浑邪远在徐州,就算他重新臣服魏国了,短时间内,他也没有大的余力帮助慕容瞻叔侄三人守卫邺县,但话说回来,“没有大的余力”,不代表他派不出来一兵一卒,现今兖州高平郡尚有贺浑邪的一支部队驻扎,高平郡位处於汲郡、濮阳郡的东南方向,离汲郡、濮阳郡三百余里,他要是等至蒲茂麾兵进攻黎阳、邺县的时候,调这支部队悄悄渡过黄河,袭扰汲郡、濮阳郡,对秦军也是会造成些麻烦的,所以,对这一点,诚然亦需做个提防。   唐人瞧不起胡人,胡人中依据开化程度的深浅,亦有三六九等之分,如这蒲茂,就瞧不起贺浑邪,当着席间众多的氐、羌、鲜卑、匈奴等各族臣子,直言贬其是“禽兽之类”。   氐、羌等臣子,熟悉蒲茂一向的自居为“当世明君,迹接华夏古之圣贤”,鲜卑、匈奴等新附之臣,还不太了解他,有的读过些唐人书籍的,听到他的此话,不由就心中嘀咕,想道:“‘禽兽之类’,这是唐儿辱骂我等胡人的话,大王族为氐人,却怎么坦然而用?”   也无怪这些鲜卑、匈奴新附之臣诧异,却在魏国,莫说“禽兽之类”这等意指明确、太过侮辱轻蔑的话,就是个“胡”字,在慕容炎继位之后,他亦下诏国内,禁止人言。   秦、魏两国君主治政的风格截然两类,一个较为开明,一个因文化的自卑而敏感,若是莘迩在场,他大概会对蒲茂由此更高看一眼,不免感慨:“这就是自信的表现啊!”   却说孟朗说完了要说的话,举起酒杯,喝下了第三杯酒,说道:“天气炎热,大战在即,军务繁重,臣恳请大王务必要注意身体,不可操劳过度。”   蒲茂说道:“孟师放心罢!孤年轻力壮,有的是精力,倒是孟师,此去贵乡,可一定要按时寝食,小事交给属僚去办就行,孟师无须事事亲力亲为。待至孤与孟师打下了邺县,孤再为孟师攻取青州,让孟师衣锦还乡!”笑道,“既统北地,功比前贤,鼓乐归乡,不亦乐乎?”   孟朗伏拜谢恩,说道:“臣不望鼓乐归乡,只盼能助大王早日一统北地,结束这乱战之世!”   到了预先卜卦定下的孟朗的出时刻,同蹄梁等将请孟朗起行。   孟朗告别蒲茂,坐入牛车,在数百甲骑的护卫下,前头是蒲茂赐给他的两班鼓乐开道,后头是同蹄梁、向赤斧等文将佐或乘马、或坐车相从,沿路行进,加入到了络绎不绝、威武雄壮、前往贵乡郡的行军秦军的队伍之中。   蒲茂驻足道边,目送他的坐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还依依不舍,不忍离开。   左右臣属再三请他还营,适有鸟群从天空飞过,蒲茂上望云天,远眺孟朗所部的背影,曼声吟道:“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又吟道,“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这几句诗,都是出自前代秦朝人所写的《别诗》,蒲茂用以自喻此时送别孟朗的心情,不能说十分贴切,但姑且也算是衬景。   新附的鲜卑、匈奴诸臣,泰半听不懂,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而已。   新附的洛阳等地之唐士,自是知蒲茂所吟出自何诗,便纷纷开口凑趣,阿谀拍马,一个个赞不绝口。一个须皆白的士人操着标准的洛音,说道:“大王与孟令,君臣相得,情深笃厚,前代可与比者,几无也,足可垂范后世,为千秋之表!臣为大王贺!臣为河北的百姓贺!”   蒲茂笑吟吟地说道:“卿为我贺,我知,是贺我有孟师襄助;卿为河北的百姓贺,贺什么?”   这士人说道:“伪魏驱虎牧羊,河北百姓苦之久矣!大王仁声,传颂四海,河北百姓久闻之也,无不翘足以待王师!大王得天命眷顾,已是民心所向,今又上下同欲,吊民伐罪,灭伪魏指日可待!河北的百姓将脱水火,故此,臣为河北的百姓贺!”   蒲茂笑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河北之土,非我所欲也,拯河北万民出於水火,此正我之心愿!”   唐士们更加地阿谀如潮。   有那心思敏捷的就想道:“大王虽是氐人,然熟读圣贤经典,知前代诗歌,且不轻视我辈士流,爱惜我辈,不吝官爵之赏,当真如我辈昔日所闻的传言,明主是也。”   当然不可能因为一句《论语》中孔子的话,因为几句前代秦人的诗,就对蒲茂产生耿耿的忠心,但至少,短短的时日内,蒲茂就以他迥异於慕容氏历代君主的重儒、敬士之风,使这些洛阳等地的唐士,对他产生了好感。   回到营中,蒲茂帐前,臣属们拜辞散去,只等孟朗部到达贵乡,就要开始攻打邺县的前期作战,进攻黎阳郡等地,各项的军政事务很多,他们各忙各的去了。   有四个人没走。   四人俱是唐人。   一个年四旬,壮硕魁梧,相貌堂堂;一个身材矮小,四尺余高,眉短须赤;余下两个肤色黝黑,长相近似,是兄弟二人。   正是前时投到蒲茂帐下的洛阳乞活军的军帅李基,与李基手下的王农、冯太、冯宇三将。   四人窃窃私语了片刻,留下王农三人,李基到至蒲茂帐外,求见蒲茂。   很快,青雀便出来,召他入内。   李基进到帐中,伏拜行礼,说道:“臣李基,拜见大王。”   蒲茂清朗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卿请起身。”   李基起身,垂手弓腰,双目下视,姿态甚是恭谨。   蒲茂问道:“卿说有事禀孤,何事?”   李基恭恭敬敬地说道:“臣闻大王已经下旨,调杨满部攻上党郡,臣斗胆敢请大王,自请协助杨满。”   蒲茂说道:“卿想去打上党郡?”   “臣是并州人,臣的部曲也多是并州人,自前唐末,北地大乱以今,臣家与臣的部曲诸家,虽已是数代流落河北,可无时无刻,臣等都盼着能回到故乡!因此,臣斗胆敢有此请。”   上党郡是并州的辖地。唐室南迁之前,并州的州治也是太原郡的晋阳县,李基帐下的部曲,事实上,多是太原籍贯,但上党与太原接壤,其中也有一些是上党郡人。不管是上党郡人,还是太原郡人,都是并州人,故在知道了蒲茂调杨满打上党郡以后,因上党郡挨着黎阳、濮阳郡,所以李基和他的部曲,就起了协助杨满攻打上党,归还故乡的念头。   蒲茂思考了下,说道:“孤说让孟师衣锦还乡,却把你与你的部曲给忘了。也是,你们乞活号称‘并州乞活’,泰半都是并州的原籍,眼下看到还乡在望,遂生思乡之情,急於归乡,孤对此可以理解。只是,攻克邺县才是此次孤伐伪魏的功,上党仅侧翼罢了,卿如协杨满进攻上党,便是轻取此郡,功劳可也不会很大啊。卿情愿舍弃功,换那小功么?”   这一番话,处处为李基考虑,李基小小感动,答道:“臣乡野陋士,焉敢奢求功劳?能为大王死而后已,立下些微小功,已是臣之所望。”   攻打洛阳等战中,李基部下的乞活军,人数尽管不多,但一则,王农等将俱勇,尤其王农,剽悍无前,二来,乞活兵卒绝大多数是在军中长大的,长期地生活於困苦、战争中,从小就被他们的父兄教授槊、弓、格斗之术,战斗的技巧与战斗的意志都很出色,同时,他们的父兄、战友不少战死於和慕容鲜卑的过往历战中,他们对慕容鲜卑怀有深深的仇恨,战斗时奋不顾身,故李基和乞活军着实是为蒲茂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唯是,战功虽然不小,话说回来,其军的兵数到底少,便是放了他们去帮杨满,也无损於蒲茂攻打黎阳、邺县的作战计划。   蒲茂遂叹道:“狐死丘,况乎人也?北地战乱百年,流落异乡的百姓不计其数。陇州莘幼著有过一叹,孤伐魏之前,尝闻之,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语深得孤心!解百姓倒悬,还河北王道乐土,此孤之志也!”亲近地唤李基得小字,说道,“僧施,孤许你了!”   李基拜倒谢恩。   辞拜过了,李基出到帐外。   王农、冯太、冯宇等围拢上来,问他蒲茂是否应允。   李基说道:“大王同意了,今天就下旨。咱们做好准备,明天便拔营去上党郡!”   请求被蒲茂允许,是件好事,但李基面色带喜之余,边带头往本营去,边眉眼如有所思,冯宇察觉到了,以为他有心事,问道:“将军,在想什么呢?是在筹思该如何打下上党么?”   李基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那是什么?”   “适才帐中,大王给我转述说了一句陇州莘幼著的话。”李基一边走,一边把蒲茂转述的那句话说给了三人,问道,“你们觉得莘幼著此话,说得如何?”   王农皱眉说道:“亡,当然是百姓苦;兴,怎会百姓苦,我看此话不通。”   冯太、冯宇也不太理解。   李基的家族曾是唐室的簪缨世家,虽久不做唐官了,然一直掌握着这支洛阳乞活军,还是人上人,他能理解莘迩此话前半句的意思,心道:“亡,固百姓苦;兴,百姓苦者,当道势族,为私利横征暴敛,奴役百姓故也!”   王农粗野,懂不懂都无所谓,也就算了,冯宇很得李基的欣赏,见他皱着个脸,苦思冥想,想不明白,李基就把自己的这番见解,告诉了他。   冯宇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莘幼著此语是这个意思!”走了几步,心道,“莘幼著南取汉中,西夺陇西等郡,而下又北占朔方,近年威名不小,闻他此语,又像是个悲天悯人的,倒与大王的仁义似乎差可相拟。”忍不住问李基,说道,“将军,莘幼著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三十九章 李基思归田 太后亲下旨 莘迩是个什么样的人? 随着莘迩定西权臣地位的确立,也是随着他近年来依据“陇地贫弱,要想保境安民、扩充实力,就必须以攻代守”的总体判断和总体战略,而形成的不断用兵,且如冯宇心中所想,用兵多胜的事实,现如今,他的名声早已是出了定西,便连远在海滨徐州的贺浑邪,对他的事迹亦已较为的了解了。 在这个基础上,南北各国的诸族英杰,对“其人其行”做过评价的,为数众多。 但就像原本时空中,后世一句话说的,决定一个人观点的,是这个人的立场。 换言之,就是这个人的屁股到底是坐在了哪里,这个人到底是为了哪个阶层的利益。 故是,因为所属的利益阶层、利益集团之不同,各国、诸族英杰对莘迩做出的评价,由而自也就有很大的不同,或褒或贬、或心向往之、或如仇雠,或重视、或轻视,或不带感情色彩。 有如蒲茂者,虽朔方暂由莘迩占据,看似他对莘迩像不怎么在意,可这是因他一时腾不出手之故也,实际上,他对莘迩的看法,已非数年前的轻视,早就认为莘迩是“陇地之小狡”了。 特别在闻知到莘迩於定西施行的三省六部制、勋官制、武举等诸项新政以后,蒲茂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新政在集权、强军方面较与唐室旧政的极大优势,更因此抬高了对莘迩的评价。 私下里,蒲茂还与孟朗讨论过莘迩的这几项新政。 他问过孟朗,三省六部、勋官、武举等制是否也可在秦国施行? 秦国的国情与定西不同,两国虽皆唐、胡杂居,但秦国是戎人当权,氐人、羌人是秦国的“国人”,诸族胡人在秦国是统治者,故秦国的政治制度,蒲茂再是自诩“王道之政”? 究其根本? 现下实与魏国是没有本质区别的,也是唐制、胡制并用。如蒲茂与魏主一样? 自称天王或皇帝之外? 还自称大单於,设立中央朝廷之外? 还设的有单於台。因此,莘迩的新政很大程度上说? 秦国除非完全、至少也要大部分的唐化? 否则,是没法照学的,就算强搬过去,也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最多只能适用於其国内的唐人? 其国内大量的诸族胡人是没法适用的。 出於此虑,孟朗没有给蒲茂确凿的答复,只是说攻灭魏国是他们当前的要大事,最好不要分心,故此蒲茂尚未组织臣僚对之进行具体地探讨和筹划。 不过? 话说回来,不再轻视归不再轻视? 察觉到了莘迩新政较与唐室旧制的优势归察觉到了,归根结底? 蒲茂对自己的“王道之政”、对自己“以仁克暴”的政治方略还是怀有充分的信心的,他并不担忧莘迩凭借几项新政就能彻底改变陇州地贫民少的先天不足? 就会能成为他一统北地、乃至天下的强敌? 因此? 他目前对莘迩的重视,也就只限於重视而已。 蒲茂打算着,等解决了慕容氏,占下了北地,就调集兵马,不仅要夺回朔方,陇西、冉兴故地他也要一并打回,形势允许的话,他还要打进陇州去,好好地拾掇一下莘迩,也省得他这两年跳的这么欢,又是抢冉兴、又是抢朔方!还把俘虏到的大秦将士,许多都配到西域受苦,真当大秦打不过他么?泥菩萨尚有三分土性,况大秦天王?说实话,蒲茂早就生气了。 只是,毕竟要与魏主、贺浑邪等“残暴之徒”做一个鲜明的区别,蒲茂已经想好了,对待莘迩,他还是要克制自己的情绪,——没办法,谁叫他是大秦天王,谁叫他心怀大志,要做当世明君呢?自古以来,但凡明君,又有哪个能够随心所欲呢?他仍且得宽大为怀,以仁化之。 有时半夜睡不着,他就计划,等打下了河北,准备用兵陇地之时,他一定要如此前给赵宴荔、麴球等这些敌酋、敌将在咸阳城中提前预备下宅院一般,也给莘迩预先备个宅院,好叫他“俘”至如归,并如重用姚桃等前敌一般,待至灭了定西,擒获到他,也给他封个侯,赏个大官儿。 有如贺浑邪者,他的地盘与陇州相距两千余里之远,两下八竿子打不着,两人没有过任何的接触和交手,他对莘迩的评价,就没有蒲茂这么高,只认为莘迩是个算会打仗的。至若莘迩施行的新政,他也听说了,然而毫无兴趣,倒是对定西那个近年译作风行诸地、声名鹊起、号称能掐会算,於徐地的名头几与佛澄和相齐的“西域神僧”鸠摩罗什很感兴趣,数次郭樱桃等亲近左右提起,想把鸠摩罗什请到帐下,好方便时时用他卜算。 再如桓蒙者,简而言之,自成都一见,他越来越觉莘迩是个人杰,尤其是莘迩的新政传到荆州后,他为之拍案,认为莘迩的这几项新政,正是针砭时弊的良药。 身在江左唐国,桓蒙对唐国官僚的“望白署空”、朝廷和地方行政机构的效率低下,以及营户之制所带来的各种弊端,他是亲身感受,却虽拍案称赞,限於唐室朝中阀族独大的局面,他亦深知,莘迩的新政是断难在唐国施行的,好几个夜晚,他都披衣踱步庭中,为此嗟叹。 掌权者对莘迩的评价各不相同,士、民们对莘迩的评价也是各不相同。 如那刘壮,认为莘迩是个仁厚的人;如那陈常哥,认为莘迩是个“大好人”。 而如那宋闳、氾宽,虽未曾公开说过,私心里,却俱皆理直气壮地认为莘迩是弄权的奸佞。 李基从未见过莘迩,他听说过的莘迩的那些事,与冯宇听说到的那些一般无二,因没有与莘迩亲身的接触过,他不好对莘迩的性格做评价,但根据莘迩做下的这些事,他的心中,对莘迩却是已有了一个初步的评判,他旁顾左近无有外人,便说道:“莘幼著者,吾唐人之英也。” 冯宇问道:“将军以为他是英雄么?” “以陇之一隅,抗举世之胡,虽秦之强,不落下风。此等人物,难道称不上英雄么?” 冯宇若有所思,说道:“将军说的是!” 他还想再问什么,李基是个谨慎的人,不愿在秦营中说太多赞誉莘迩的话,一来,定西是秦国的敌人,二来,莘迩是唐人,便制止住了他,改换话题,不再说这个,笑顾王农,说道:“石奴,你家在壶关,今我军助杨满攻上党郡,你作为地主,到了上党,可得尽尽地主之谊。” 壶关是上党郡的一个县。 王农不但是李基手下的头号猛将,而且还是李基统率的这支乞活军中上党籍贯战士的头领。 自其曾祖流离河北到今,王农家离开乡梓之地,已然数代,如今马上要回到家乡了,但王农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高兴表现,他随口应道:“何须将军说?到时,咱们不醉不归。” 李基问他,说道:“石奴,我观你心不在焉的,怎么?有心事么?” 王农仰起头,一双怪眼落瞧向李基,说道:“将军,咱们真的去打上党郡么?” “这不是咱们军中诸位将校,之前已经议好的么?大王都允许了,此事还能有假?” 王农嘟哝了一句。 李基没听清,问道:“石奴,你说什么?” “末将说,弃了攻克邺县的头等大功,去打上党,太过可惜!” 李基默然,心道:“前攻洛阳,石奴於城下刺伤慕容武台,一举名扬,大王喜石奴之勇,虽未从我部中把石奴要走,然待其甚厚,以百金赐之,且许石奴,等到打下了邺县,再给他一并酬功,给以擢拔。石奴必是因此,不愿跟我去打上党郡吧。” 他看了看王农低落的面孔,又想道,“打邺县,当然比打上党郡的功劳大,可我并州乞活,因胡虏而背井离乡,数十年间,多少人惨死於胡虏的刀下,与胡虏有血海深仇,吾父临终,握我手而切切嘱我,命我‘勿事胡’。今观北地,秦独强盛,得一统北地者,或必秦也,我今投大王,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保全我帐下数千乞活男儿的性命,大王固仁主也,然终究胡人,我又岂可真的甘作秦臣?石奴之心,我知;我之心,石奴不知也!” 却是,李基宁肯舍弃打邺县的大功,决定去打上党的原因,正在於此! 只这番心思,李基没法对王农说,沉默了片刻,他笑道:“石奴,并州的魏虏守兵多在晋阳,上党郡没多少魏虏的守兵,想必很快就能把上党郡打下,待打下了上党,你再回来大王帐下效命,攻打邺县不迟!”口中如此对王农说,心中想道,“今还并州,打下上党郡,使我部下的兵卒们各归本乡之后,石奴如欲再为大王打邺县,就随他,我则解甲归田便是!” 王农想了想,李基说的有道理,不快的神色顿去,喜上眉梢。 李基带头,王农、冯太、冯宇从后,四人回到本营,传达了蒲茂的旨意,闻得将还乡里,上下将士欢声雷动,一日间做好了备战,次日便就拜辞蒲茂,拔营往去上党郡。 …… 说到对莘迩的评价,定西国中,谷阴城里,於李基等启程赶赴上党郡的次日下午,一人披头散,踞坐於中台刑部刑部司的堂中,手指堂顶,正在大骂莘迩。 只听他骂道:“苍天无眼,怎不打个雷,劈死了莘阿瓜!” 在此人周边,坐了十余个刑部的官吏。 官吏中一人起身,三两步到这人身前,劈头盖脸的就是两个大嘴巴,说道:“宋羡!你为何被带到此处,心里没数么?不知悔改,好生认罪,还敢詈骂朝廷重臣?可知此乃罪上加罪!” 骂人的,是宋羡。 打人的,是姬楚。 姬楚便是被黄荣之计毒死的姬韦之子,三省六部制施行之后,莘迩迁他进了中台,他主动请求到刑部为吏,现是刑部刑部司的一个令史。至於宋羡缘何会这般狼狈的在刑部刑部司的堂中?自是他“传播谣言,诬陷莘迩”的事了,黄荣把需要的证据已经尽数弄到了手,然后在今天的朝会上,上表弹劾於他,遂朝会过后,奉左氏的旨意,刑部司派吏把他抓了来讯问。 宋羡嘴角淌血,瞪着姬楚,说道:“你敢打我?” “打你怎样?” 姬楚的父亲姬韦,按照朝廷的定论,是被受宋方指使的段承孙毒杀的,宋羡与宋方的亲密关系,定西的朝臣、士流无不尽知,面对这个极大可能也参与到了毒杀其父事中的家伙,姬楚下手绝不留情,两巴掌打得很重,他说着,举起手,作势还要再打。 宋羡下意识地一缩头。 姬楚鄙夷地说道:“就这点胆色,还敢叫嚣?我劝你,老老实实地认罪!莘公的手书刚才给你看了,写得明明白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老实认罪,莘公大人有大量,也许会给你一个全尸!你若执意顽抗,死不认罪,宋方的下场你是亲眼见到的,那就是你的下场!” 宋羡身为阀族子弟,却被姬楚这个二三流士族的子弟痛辱,本已怒不可抑,闻得姬楚说到宋方,越是悲愤,他目如喷火,叫道:“莘迩奸贼,也配称公?我骂他如何?他恃兵骄横,弄权於朝,我定西国中上下,有谁不痛恨他?有谁不骂他?何止骂他,吾兄为其所害,我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戟指姬楚,质问说道,“贱奴!你说‘我为何被带到此处,心里没数’?乃公就是没数!你告诉乃公,乃公为何被带到此处!你告诉乃公,你凭什么把乃公带到这里!” 姬楚说道:“你与西郡成弘、祁连王正等等诸囚来往的书信中都写了什么,你不知道么?你与你的族中兄弟都说过什么,你不知道么?你与成弘、王正等的那些书信都已被我司查获,成弘、王正等囚也都承认了书信属实,你的族兄宋侍郎把你说的那些话记写成文,亦给了我司!人证、物证俱全,你还装糊涂?” 在与西郡中正成弘、祁连名士王正等人的书信中,宋羡以幸灾乐祸的语气,写了那个造谣莘迩的流言,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但宋翩的证词则完全是虚构的。 宋翩当年的反戈,是导致宋方被杀的原因之一,宋羡恨宋翩入骨,怒骂道:“宋翩也配作姓宋!也配作乃公族兄?他就是莘阿瓜的一条走狗!我兄被他诬害,他现又来诬害於我!你去问问,自我兄被他害死后,我何时与他再见过面?我与我的族兄弟们说过什么,他从哪里知道的?什么证词?全都是诬害之言!”恨恨说道,“此等趋炎附势、无情无义得东西,真我宋氏之耻也!等着吧,我必去书家长,把宋羡开革出我宋家!” 姬楚蔑笑说道:“怕你是没去书宋公的机会了!” 他转与坐在堂上主位的刑部司主事卫泰说道,“宋羡怙恶不悛,拒不认罪,下官愚见,也不必再讯问了,我司依按人证、物证给他定罪即可。对此等恶徒,下官以为,当从重处罚,及早严惩,好上以明国家法律,下止不轨之徒对莘公的造谣污蔑,还莘公清名!” 卫泰是麴爽的故长史,系麴爽之亲信,来审此案之前,麴爽给他有过交代,说:“宋羡是宋家子弟,这个案子,务需慎重处理。”於是,卫泰忖思稍顷,说道:“此案是太后亲自下旨,命令查办的,尽管证据确凿,却也不能草率从事。姬君,我看还是禀与令公,请令公定夺吧。” 姬楚不太情愿,可麴爽是中台令,卫泰要禀请麴爽决断,他亦无法反对,只好应诺。 却在此时,宋羡冷笑起来。 卫泰问道:“宋君,笑什么?” 宋羡说道:“太后亲自下旨,命令查办的?太后、太后,哈哈,哈哈。” 第四十章 宋羡破罐摔 不闻蝉鸣噪   卫泰皱起眉头,说道:“宋君,身为人臣,言及君上,岂可无礼?你一个劲莫名其妙的笑甚?”   宋羡说道:“我笑甚?你说的不错,我就是在笑‘莘’!”   “什么意思?”   “太后与莘阿瓜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么?”   卫泰不解其意,说道:“太后是临朝称制,莘公为我定西大臣,太后与莘公自是君臣关系。”   宋羡仰头大笑,说道:“好一个君臣关系!只怕是帷幕之中的……”话没说完,叫唤出声,叫道,“哎哟!”爬将起来,扭脸怒目,骂道,“姬楚,你个贱奴又打乃公!这次还是偷袭!”   却是姬楚听出了他想说什么,及时地一脚把他踹翻,打断了他下边的话。   卫泰也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按住案几,猛地从坐榻上跳起,指住宋羡,颤声说道:“宋羡,你、你,你怎敢……”震惊之下,话都说不囫囵了。   刑部司的头面吏员现下俱在堂上,这些吏员部分是黄荣、羊髦、唐艾、孙衍等举荐的寒士、寓士,也就罢了,他们算是莘迩一党的人,便是宋羡的话再骇人耳目,料他们亦不会出去乱说,但这些吏员之外,余下的则皆是出身於陇州的右姓士族的,这些右姓子弟,却多非是莘迩一党,其中甚至还有不满莘迩“弄权”的,卫泰生怕宋羡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被他们传将出去,弄得个满城风雨出来,那么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案子没法往下审了,卫泰勉力定住神,赶紧令道:“姬令史?快?快把宋羡带下去!”   姬楚招呼堂外的吏卒,进来了三个身强力壮的?一个抱头?一个拦腰托起,一个捉脚?把宋羡抬了出来。宋羡边挣臂踢腿,努力反抗?边乱声叫道:“莘阿瓜秽乱……”   姬楚急步赶上?仓促间,手头没什么物事,把自家腰间的香囊揪下,强塞入了宋羡的口中?命令那几个吏卒:“将他带到狱中后?把他独自关押,绑结实了,嘴也给堵上!”   吏卒中带头的应道:“是。”   姬楚又道:“你们刚才听到什么了?”   能在中台当差,无不是机灵之人,三个吏卒齐声答道:“什么也没听到!”事实上?他们虽听到了“莘阿瓜秽乱”五字,但单只这五字?他们其实也确实没明白宋羡是何意思。   吏卒们抬着兀自奋力挣扎、呜呜囔囔不休的宋羡出堂,自将之送去四时宫外的一座狱中。   刑部司是审案的?不管关押犯人,没有牢狱?四时宫外的那座狱?是令狐奉在世时新建的?专用以关押犯案的朝中大臣、定西贵族,可以说是定西国的诏狱之一了。说来也巧,这座牢狱建造之时,宋方正得宠於令狐奉,此狱的选址、建造,还都是宋方主持的,而且此前宋方被下狱,被关进的也是这座牢狱。   宋羡被抬出去后,堂中鸦雀无声,十余个吏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出声的。   卫泰抹去额头上淌下的汗水,晃了晃他的大脑袋,顾视众吏,说道:“宋羡方才所言,我是一点没有听懂,完全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甚么!你们有谁听懂了?”   众吏异口同声,答道:“下官等也没有听懂!”   一人说道:“想那宋羡,娇生惯养,打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苦、受过罪,今因造谣、诽谤入狱,说不得,是因为惊恐过度而忽患失心疯了吧?故满口胡言,不知所云。”   又一人说道:“下官听宋羡说,‘只怕是卧漠之中的’,此‘卧漠’是何意也?说的可是莘公曾领兵渡漠,征伐朔方之事么?他又说,‘莘公怀鸾’,鸾,神鸟也,他这是不是在赞颂莘公胸怀海内的壮志?”郑重其事地询问卫泰,说道,“下官愚钝,揣测不明,还请主事赐教。”   说话的两人,前一个姓黄,是黄荣的族人,后一个姓方,是因羊髦之举荐而到刑部司任职的。   卫泰松了口气,说道:“对,对,我也听到宋羡是这么说的!但具体他是何意,我亦不懂。或如黄君所猜,宋羡可能真失心疯了!”与姬楚等诸吏说道,“我现在就去把适才审问宋羡的经过禀与令公,你们各回本院去罢!”   姬楚等应诺。   一干吏员拥着卫泰出到堂外,他们各回自己的办公堂院,卫泰提着衣角,迈开大步,急匆匆地奔到中台的主堂,求见麴爽。麴爽的堂中,冷落无务,他闲着没事,马上就召卫泰进见。   卫泰入到堂中,请麴爽屏退从侍,将那宋羡的言语,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报给了麴爽。   麴爽听他说完,瞠目结舌,半晌无话。   好一会儿,卫泰问道:“令公,底下该怎么办?”   麴爽唉声叹气,失望地说道:“宋羡应是因闻他的此案,乃是太后下旨、莘幼著亲自督办的,自知必死无疑,遂横下心来,张口乱说!罢了,罢了,我与黄奴志同道合,情若兄弟,黄奴已逝,我常痛心,而黄奴生前,素爱宋羡,瞧在我与黄奴曾经的交情上,我本想救宋羡一命,殊不料,他却这般破罐子破摔!无可奈何,吾亦无法矣!元安,你尽快给他定罪罢!”   麴爽推测得不错,宋羡正是因为自知必死无疑,所以才说出了那么两句的半拉话。   却是莫看宋翩贪生怕死,宋家的子弟们,还是很有几个对得住他们阀族子弟的“骄傲身份”,不怕死之人的,宋方是一个,宋羡尝在谷阴的禁军中任过不短时期的军职,最高做过王国三军之一的长官,虽不通军事,毕竟掌过兵,亦有些烈气,也是一个。   卫泰应道:“是。”   他是麴爽的心腹,对麴爽的过往清清楚楚,对麴爽的心思也十分了解,见麴爽这般失望的模样,想道,“令公与宋方的交情,起初不错,后来两人虽未反目,实已不和,哪里称得上‘情若兄弟’?令公之所以欲救宋羡者,以我料之,十之**,是为了向宋闳示好,是想重拾起与宋家的旧谊,以借宋氏、宋闳在我定西士流中的名望,匹敌莘公。”想着,下意识地扫了眼冰清水冷的堂内和门堪罗雀,唯青石板铺就、此时数树落寞耸立於阳光下的堂外庭院。   麴爽沉浸在失望中,没有注意卫泰的小动作,挥了挥手,说道:“你去罢。”   卫泰问道:“宋羡系宋阀大宗子弟,身份非比常人,敢问令公,宜以何刑处之?”   麴爽心道:“乱七八糟的话都喷出来了,还‘宜以何刑’?宋羡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墙!自寻死路!”没好气地说道,“妖言诽谤,诋毁公卿,该处何罪?旧有案例可循,你可按之定刑。”   诽谤此罪,久已有之,前代成朝取消了此条罪名,成文帝下诏“敢以诽谤相告者,以所告者罪之”,从那以后,以此罪相告的案例就少了很多,但如今战乱百年,这条罪又再度出现,唐国与尊行唐室律法的定西还好点,至少没有再把此罪正式列入到律法的明文中,但在胡人建立的国家里,此罪却是不仅再明文有律,为杜绝唐士轻视当权者,并被列入到了“重罪十条”之中,便是“不敬”这条包含的内容之一,此“十条”,即原本时空后来的“十恶”。   循按旧时的案例,此罪严重的,当处大辟。   麴爽没有不杀宋羡的指示,那么其意,卫泰就明了了,显是要他按照最重的处罚,斩定罪。想想也是,宋羡已说出了那种丧心病狂的话,这个人,谁还敢保?谁还敢让他活?只有砍头了事。哪怕宋家,纵或心痛宋羡继宋方之后,亦被莘迩杀害,这种情况下,也只会如避水火似的,忙不迭与他割裂,宋羡叫嚣要把宋翩开革出族,等宋闳闻获此事,却只怕作为宋家而今在朝中代表的宋翩的族籍不会被开,而他即使已被杀掉,他的族籍却也会保不住了。   卫泰应道:“诺。”   辞别出堂,到了本院,卫泰唤来姬楚,把此案的定刑任务交给了他。   却那宋羡的一番“惊天之语”,虽是被姬楚、卫泰、麴爽等人压下,但麴爽等人的心中,不免因此胡思乱想。   这几年来,不间断的大小赏赐不说,左氏时不时的,就召莘迩入宫,两人经常私下对谈,乃至朝堂之上,左氏看莘迩的眼神,现在回想,的确似乎就有些不对,难不成,他两人?更新最快 手机端::   麴爽等,有的想到这里,不敢往下想了,有的怀着恶意,继续往下揣测。   这些不用多提。   只说宋羡的那两个半句话,很快就传入到了莘迩耳中。   传话之人,是羊髦举荐的那个刑部司吏员,此人名叫方元。   方元伏地,没敢抬头窥探莘迩神色,在不长的安静过后,他听到莘迩从容说道:“可惜。”   方元大着胆子,问道:“敢问明公,什么可惜?”   “可惜宋羡昔日枉有风流之名,却是个银样镴枪头,才被下狱,就吓得失心疯。比之宋黄奴,差之远矣!”莘迩的声音平静温和,方元听他接着说道,“我闻宋羡喜好肥婢,此是可有?”   方元答道:“确有此事。宋羡最好者,便是肥婢,下官闻说,他家中的婢女,尽是此类。其家婢五十余人,而其家每次为婢女制衣所费之绫罗,足够寻常女子百人所用。”   莘迩叹息说道:“百姓民家,贫者衣不蔽体,宋羡家婢,竟衣绫罗。宋羡奢矣!”感叹了一句,转回正题,把他想说的话道了出来,说道,“他虽谤我,到底宋氏高门,定罪处刑之前,不可不给些照顾,此亦宣示我朝礼敬士流之意也。你,去他家,拣两个肥婢送去狱中服侍他吧。”   方元万没料到莘迩会有此语,愕然了下,应道:“是!”   打了方元离去,莘迩独坐堂上,待了会儿,坐不住,翻看沙州、西海两地刚送来的有关两地郎将府设立进展、两地编户齐民对此政之反应,及两地被释为编户齐民的前营户对此政又是何种反应等事宜的汇报,也看不进去了,随手拿起日前张韶呈至的朔方大捷之军报,更看不进去,堂中越来越闷热,他强自镇定,又多坐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吩咐下去,叫府吏备车。   待车备好,莘迩出堂到院,坐入车中,令道:“去四时宫。”   今天不是王益富轮值的日子,宫门口没有见到他。   莘迩这会儿也没想到这个宦官,於宫外等了不久,宫内传出旨,左氏请他进宫。   宫中绿树成荫,往日莘迩入宫,甚嫌蝉鸣噪耳,今日却充耳不闻。   来到朱阳赤殿,左氏仪表端庄,亲在殿门口,笑迎莘迩,说道:“将军,我中午时,不是叫你回家去,看看神爱么?却怎下午又再进宫?是有什么紧急的军务、政情么?”   莘迩上午已入宫,与左氏见过一次了,当时是给左氏奏禀已把宋羡捕拿到中台刑部和沙州、西海的那两道公文,说罢公务,已近午时,左氏与他一起在宫中用的饭,吃饭时,说及到了令狐妍最近妊娠反应较大,左氏便嘱咐他,叫他下午不要去公府办公,回家陪陪令狐妍。   莘迩答道:“臣府中的公务太多,本想是回家去的,可没有时间。”   左氏在前,莘迩落了半个身位,两人差不多是肩并肩地往殿中行。   左氏像是责备,又像是埋怨,改呼莘迩的小字,说道:“阿瓜,公务何日不能处理?神爱是你的妻,因孕不适,你理当多加体贴。神爱的性子,咱俩都知,活泼好动,如今为你,听了我的劝,酒也不喝了,马也不骑了,整日闭门不出,已是不快,加上呕吐不适,心情定会更加不好。你作为人夫,这个时候,置之不问,於情何忍?你就愿意看她难受么?”   莘迩说道:“是,太后说的是。只是,太后,神爱不喝酒、不骑马,怎能说是为了我?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啊。”   左氏薄嗔也似,瞟了莘迩眼,说道:“孩子不是你的么?落草后,不随你的姓么?”   莘迩不赞同左氏这话,但也无意与她争执,说道:“是,是,太后教训的是。”   两人已到了丹墀下,莘迩伸出右臂,由左氏把手搭上,将她搀到了丹墀上。   左氏落座,收回了葱白如玉的纤手,转而掩住红润得樱唇,轻笑说道:“将军是我定西的顶梁柱,我哪敢教训你!”   也许是受了方元上禀的宋羡之话的影响,躬身侍立左氏榻边,小臂上犹存左氏玉手温暖的莘迩忽生起了种古怪的感觉,他没觉得自己是前世读书时所读到的那些如张居敬、多尔衮之类的人物,他居然想起了李莲英。这感觉实在诡异,并且让他难以接受,他慢慢倒退下了丹墀。   左氏立刻感受到了莘迩情绪的微妙变化,妙目落他脸上,关心地问道:“阿瓜,你怎么了?”   “……太后,臣有一事启奏。”   “何事?” 第四十一章 莫不是想我 努力说服他 莘迩抬起头,正与左氏如波的目光相对,他不觉想到了数年前猪野泽畔的那段艰苦时光,仔细想想,从那时到现在,左氏这才过了多久的开心日子?他欲言又止。 左氏问道:“阿瓜,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么?” 她的年龄与莘迩相差不大,只比莘迩大了一两岁,今年三十上下了,要说起来,她也是吃过苦,她过往的人生亦是有过大起大落,经历过很大的挫折的,但此时此刻,她看向莘迩的目光,或者说,近年以来,每次她与莘迩独处之时,她的目光就总是这样的,容颜里透着熟美,就像三月盛开的牡丹,然而黑宝石似的瞳仁,却给人以纯洁之感,如同雪后初晴的温暖阳光。 莘迩想道:“璎珞奴已经受过太多的罪了,难得如今总算能舒心些,我又何必把那些烂七八糟的事,告诉她,让她生气、忧虑人言,寝食不安呢?罢了,宋羡这不知死活的,我且把他收拾了就是!至於卫泰诸吏,料他们也不敢乱嚼舌头。……此事,我就不与璎珞奴说了!” 他入宫的目的,本是想把宋羡乱说的那些话禀与左氏的,而下转念一想,休了这个念头,但已经说过了“有一事启奏”,不好自食前言,便只好把昨日刚与唐艾、羊髦等讨论过、预备过两天在朝会上正式奏请的一件公务,拿出做个搪塞,说道:“太后,前天臣巡视泮宫,较之往岁? 今年泮宫里的学生多了一倍有余。除掉士族子弟、侨士子弟、为州郡所荐举的寒门子弟? 北山鲜卑诸部、东南八郡的羌胡诸部和卢水沿岸、猪野泽以及西海周边等地的杂胡诸部等我国中的众多胡落,它们部中的酋长、贵种之子弟? 亦有不少? 约占了学生总数的一成。” 前年、去年,莘迩两次拨款? 扩建泮宫,增加教师? 对学生进行扩收? 两年至今,成绩斐然,以前定西泮宫里的学生数目,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四五百人而已? 且此数百人中? 泰半都是定西高门士族家的子弟,现而下,不仅学生的数目大大增多,已足有三千余学生之多,并正如莘迩适才所禀? 学生的来源也不再像以前,基本都来自定西士族中的右姓? 侨士、寒士家子弟所占的比重得到了大幅的提高,现各占了学生总数的四成和两成多? 同时,胡人子弟的占比更是得到了飞跃性的提升? “约占一成”? 三千余人的一成? 那就是三百多人了,如此多的胡人子弟入学习儒,用泮宫老教师们的话说,是闻所未闻,用泮宫总教席阴师的话说,则是“师者,有教无类,今吾定西,授名教於万胡,化蛮夷为入华夏,古之未有,当世之盛也”。 虽说读书人讲话,有时不免会夸张一点,但“万胡”也者,倒非全然是夸张之词。 须知,此三百多的胡人学生,可不是定西诸胡部中的寻常牧民,而尽是诸部酋长、大人、小率等的子弟,如那莘迩的“义弟”拔若能,他的长子麴朱大难不死,伤愈之后,就入了泮宫求学,又如秃勃野,他亦有一个亲弟和两个从弟入了泮宫,拥有着这样“贵种”身份的一个胡人学生,待其学成,候其回到本部,只要他愿意,那么他就能影响到他部落中的很多人,换言之,即便每个胡人学生只影响到一百个本部落的牧民,那么合计就有三万多了。 从这个方面来讲,又何止“万胡”! 阴师“万胡”的形容,非但不是夸张,其实还是“谦虚之词”。 对泮宫现在学生增多和侨士、寒士、胡人子弟出身之学生在其间的占比均大为提高此二事,左氏是略有所知的。毕竟,扩建也好,教师、学生的增加也好,都是需要钱的,而只要是大笔的国家开支,那就必须要经过左氏的同意,至少要知会她一声,故是,她对此不是不知。 只是,教育虽亦一国之大事,但上午才与莘迩见过,下午莘迩就又急匆匆地入宫,比以莘迩少见的一天两次入宫,泮宫此事的重要性,却似乎并不至於他这么做。 左氏想道:“我本以为阿瓜是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政要与我商量,却怎么竟是此事?”心中迷惑,顺着莘迩的话,说道,“是么?” 莘迩说道:“是啊,太后,民为国之本,教为民之本,今泮宫蒸蒸日上,学生越来越多,前天太后是没去泮宫,臣当时在泮宫之内,闻栉比的学舍里头,诵经之声琅琅入耳,观熙攘的来往学子,不论唐、胡,俱皆儒衣方步,那般情景,实是令臣喜悦不已!”莘迩伏拜下地,说道,“三年之后,待这批学子学成,中必不乏可堪大用者,我定西后继有人,臣为太后贺!” “三年学成”,这是个概数。泮宫的学制,莘迩规定的是三年,但每年都有考试,如果成绩突出,一年即可出仕,如果成绩不行,却哪怕是学够三年,终究朝廷也不会用之。 左氏笑道:“将军不但用兵如神,重儒敬士更难得可贵。此将军之功也,我坐享其成耳。”望着莘迩俊朗的相貌,突然心中一动,想道,“泮宫学子增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阿瓜中午才辞出宫去,下午又来,他一定不是为此事而来的,……莫不是,莫不是……。” 她脸颊飞红,接着想道,“他是想我了?”羞涩之下,目光越旖旎,简直要滴下水来似的。 莘迩说道:“臣要给太后禀的事情,就与此有关。前天臣在泮宫,视察完后,与阴师小谈,因文及武,说到了今年的武举。 “阴师以为,出将入相,此古之常事,唯今将校往往轻视儒业、经学,是以文武逐渐殊途,彼此相轻,长期以往,或将不利於国,且又为将者,出则为国征伐,内则为国保境安民,实尤当修身养性,以明忠、仁之道,是故,阴师建议,在武举的考试中,宜加上文考。” “加上文考?将军,武举之制是将军所创,这武举的考试中,原本不就有文考的么?” “太后,阴师的意思是,现下武举考试中的文考,一来,题目简单,二来,题目主要与兵法有关,与儒业的关系不大,因此他认为,先,应该加深一下题目的难度,其次,文考的考题要增多儒学的内容,最好是从五经中,选择考题,由参考武举的考生任选一经,试其高低。” 左氏想了想,说道:“武举的考生多为寒门白丁,将军,如在文考中增多儒学的内容,只怕是强人所难吧?”顿了下,又说道,“再则,武举的目的是为了选擢陷阵溃敌的壮士,又不是为了国家选学者文士,阴师的此条建议,在我看来,且似是与武举之目的南辕北辙。” 莘迩的脸上现出赞许的神色,说道:“太后英明,臣也是这么想的。” “将军,那你就把我搞糊涂了,你既也是这么想的,为何又禀此事与我?”适才觉得“莘迩是想她了,所以下午才又求见入宫”的想法,重浮上心头,左氏的口中问着话,眼中含着情。 莘迩说道:“阴师所言,固书生之见,不足取也,然臣以为,阴师提出的‘为将者实尤当修身养性,以明忠、仁之道’,此言却是有道理的。太后试想,将校领国家之重兵征伐於外,心中如是无‘忠’,自是不成;在国中守境,掌虎狼之兵,下临弱小黔,心中如是无‘仁’,自也不成。” “将军言之有理,如此,将军是何心意?” 莘迩说出了他与唐艾、羊髦等商量的结果,说道:“武举考中,不必增重、增难文考的考题,但是臣斗胆,奏请太后,再专为武举得选的考生,补加一门文考。” “补加一门文考?” “正是。太后,在此补加的文考中,武举得选之考生,如有成绩出色的,朝廷可加以重用,不仅可以任以军职,并且视情况,或於国家需人才之时,或与他等立下军功之后,也可改任文职。” 莘迩的这个“奏请”,好像是有理有据,“忠、仁之道”的确很重要,可细细想来,左氏又觉得他是多此一举,将军转任地方文职,或兼任地方文职的,在定西不止有很多的前例,包括现在也有,如张韶,不就是将军兼任太守?又哪里需要再对他们进行文考? 虽是不太能想得通,但左氏相信莘迩提出此议,必是有他的缘故的,遂也不再多想,当下点头,说道:“将军此议甚好。” “太后批准了么?” 左氏温婉笑道:“将军,但凡你有所奏请,我何时有过拒绝?” 莘迩再次下拜,说道:“臣多谢太后信任,臣诚惶诚恐,愿为太后死而后已!” 却是莘迩的此议,乃醉翁之意不在酒。 甚么“阴师建议”、甚么“忠、仁之道”,都是借口罢了。 他提出此议的真实所为,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给他思之已久,可以用之彻底摧毁当下政治权力被高门士流绝对占有,亦即所谓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这种一潭死水的反动局面,重新打通上下流通渠道,从而给国家注入活力的“科举考试”,进行最后的一步铺垫。 为何说是“最后一步”? 阀族、高门垄断政权,已有百年之久,此乃痼疾,非大破不能大立。 “大破”,不仅仅指的是国家的覆亡,只是一个表面上国家的灭亡,导致此种僵化局面的阀族、高门没有受到损害,这仍是不行的,换个别姓的皇帝上位,掌权的依然会是这些阀族、高门,所以,还必须得对阀族、高门这一阶层进行彻底、至少也要是重大的打击才行。 不如此,就不能“大立”。 这也是在莘迩原本的时空中,为什么新的政治制度,如三省六部制、府兵制、科举制等,皆是萌芽或创於北地政权的缘故所在,——北地历经长久的战乱,旧有的门阀士族有的被杀戮一空,幸存者亦不被胡人掌权者在意,被排斥到了政治权力的边缘,没有了什么话语权,故而新制度的建立就不像在江左,会遇到强大而不可逾越的阻力。 从而,出於此因,放到定西来说,摆在莘迩面前的,他要想推行科举制,就有一个大难题。 便是,宋、氾等阀族,尽管因为政斗的失败,现已失去了大部分的权力,可他们在定西士林中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并且宋、氾之外,那些一流、二流的定西士族,如今还大多活跃在定西的政坛与舆论界,要想推行科举制度,可以预见到,这些士族必然是最大的阻碍,可是,莘迩又不能像胡人政权的当政者一样,把反对者干脆杀掉,那样做的话,会出现两个后果,一个是,定西的人才将会急剧凋零,毕竟在如今这个文化知识被掌握在少数士族手中的时代,高门、阀族虽阻碍了时代的前进,但“华夏的文明”讽刺性地却又被他们所传承,再一个是,势必会激起定西国内的轩然大波,无论士民,都会出来反对他,就算左氏,到那时,大约也会怀疑他莘迩是不是“丧心病狂”了?也不会再无条件的支持他了,他只能黯然下台。 这就是莘迩面对的大难题。 那么,这个难题该怎么解决呢? 莘迩几年前就在对此考虑,经过深思熟虑,他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即一步一步慢慢来。 打掉宋、氾等家,是为了加强、稳固他的权力,从科举这方面讲,则是推行科举的第一步。 创立武举,循前秦举孝廉等科目之故事,开通过大规模的国家层面之考试,进行为国家选官吏的先河,是为了增强他在民间的名望和增强他在军中的势力,从科举这方面讲,是第二步。 通过孙衍、唐艾、羊馥、羊髦、黄荣、张龟等人的荐举和各地郡县的荐举,大批地擢用侨士、寒士,是为了增强他政治上的力量,从科举这方面讲,是第三步。 第一步和第三步,是从根基上动摇了阀族、高门掌握政权的局面,为科举的实行创造了一定的政治和民间基础;第二步,是从制度上,为科举的实行创造一个先例。 现下,对武考得选的武生,补加文考的内容,是第四步,是为了用擢授官来凝聚武生中的人才对他的忠诚,从科举这方面讲,是对“制度先例”的补充,不再只考武,文也开始考了。 还有一个第五步,就是莘迩计划中的,通过宋羡此案,换掉国内主要郡县的中正,把原先的土著中正,争取半数以上换成侨士、寒士,是为了进一步增强他政治上的力量,从科举这方面讲,是以此来进一步地扩大科举之政治和民间基础。 等到这五步完成,莘迩设想,再寻个战机,打一场胜仗,挟战胜之威,压制、震慑不服,科举之制就可正式推行了。 武考制、勋官制、健儿制、府兵制、释营户为编户齐民,这几条莘迩所制,已经施行或刚施行的军事方面的新政,已极大地提高了定西部队的战斗力、战斗意志和战斗的积极性,莘迩有信心,待至府兵制和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此两条政措,得以全面施行以后,定西部队的战力肯定会再上一个台阶。 ——说到底,现在胡人的军事实力虽然强大,但在兵械上,胡人、唐人并无代差,甚至唐人的兵械还更精良,如此,两军对阵,比的就是将校、军吏们的用兵、执行能力,以及战士们的战斗愿望,武考成批量地为定西部队选出了合格、上等的中低级军吏,勋官等制使定西部队的战士们充满了战斗的热情,以此两优,敌之秦、魏、贺浑邪,纵兵少之,亦何惧也? 三省六部制,这条莘迩所制的政治方面的新政,极大地提高了定西的集权与各级机构的运转效率,不与胡人政权比,与江左政权比,如前文所述,桓蒙对之也都是大为艳羡,可见其优。而三省六部制已然领先於江左、北地其它的诸国,科举此制,一旦再得以推行,成百上千入仕无门,或虽有才干,被迫滞於下吏的官员们拥有了上升的通道,两制结合,就可以测料到,定西的政坛必会由此焕然一新,迸出勃勃生机,更会把江左和北地的诸国远远地甩到后头。 候其时也,军、政俱先进於世,纵秦之强,蒲茂再是向华夏古之圣君学王道之政,虽连胡人亦很多承认唐室是天命所在,只凭定西一地,莘迩也敢逐鹿中原,问江左鼎之轻重了。 遥想来日定西之远景,回顾眼下,宋羡的那点浮言,又算的什么?就如那四时宫中的蝉鸣,无非一时之噪。决定了不以此事影响左氏心情的莘迩,在与左氏的对答中,心绪平静了下来。 拜辞左氏,莘迩出到宫外,令御者驾车还莘公府。 到了府中,入至堂中,莘迩召黄荣、乞大力来见。 黄荣、乞大力相继来到。 莘迩埋案上的文牍,一边重新细阅西海、沙州来的那两道公文,联系上午将此事禀与左氏时,左氏的表态,斟酌该如何给索恭、杜亚回复,并根据此两道公文中当地百姓和释为编户齐民的营户们反应情况的汇报,筹划府兵制、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在下一步得推行中要不要作些改良,一边头也不抬,问道:“景桓,西郡成弘、祁连王正等涉宋羡此案的诸犯认罪了么?” 黄荣不是宋羡此案的审官,但他对此案十分关注,且他也消息灵通,答道:“都已认罪。” “既已认罪,就不要拖了,尽快定案。咱们定下的西郡等地的继任中正人选,你去知会一下麴令,问问他的意见,他如无异议,就及早奏报朝中,请太后定夺。” 黄荣应道:“诺。”迟疑了下,问道,“麴令如有异议呢?” “你先看看能不能他说服,不能,你就努力说服他。” 麴爽地位尊贵,若执意反对,威逼利诱皆不好使,恐怕纵然“努力”,也会很难把他说服,然黄荣却不畏难,痛快应道:“诺。” “大力。” “小人在。” “那两个肥婢给宋羡送去了么?” 乞大力不知莘迩下令送肥婢给宋羡的事,但不耽误他随机应变,即刻答道:“小人马上去查!” “不必查了,你现在就去狱中,问问宋羡,明晚他想吃什么。” 送肥婢给宋羡,是表示对他的“胡说八道”,莘迩“清者自清”,不在乎,叫乞大力去问他明晚想吃什么,其意则不言自明。 第四十二章 狱中鼠食人 秀士求婢殉   为上位者的一个好处是,脏活、苦活都有人去办,黄荣、乞大力两人,依据他俩的性格和能力,莘迩知人善任,总能把合适的任务交给他俩,如今用他两人,是越用越得心应手了。   不说黄荣去“说服”麴爽,却说那乞大力,领了莘迩的命令,便出莘公府,去到四时宫外的狱中。乞大力之前做过校事曹的校事,专搞特务的勾当,凡其抓捕的罪犯,他没少往这座狱中送,狱内的狱卒都认识他,闻他来到,忙不迭的俱皆涌出行礼,当头的狱吏做出惊喜之状,说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乞公大驾光临,真叫小狱蓬荜生辉。”   这狱吏与乞大力相近,也是个仅略读过些书的,“蓬荜生辉”云云,用在此处,前头加上“小狱”两字,实是叫人啼笑皆非。乞大力却很受用,大模大样地说道:“你们起来吧。我今天来,是遵莘公之令,来见一见宋羡的。你前头带路,引我去瞧瞧他。”   乞大力现下出门,或许是为了显身份,亦可能是因为干校事的时候,得罪的人太多,上至贪贿的士族官吏,下到横行乡里的谷阴轻侠,只经他亲手拿下的就不下十余之数,却那士族官吏也就罢了,唯那几个谷阴轻侠,无不是谷阴五城中响当当的“大侠”,手下各有为虎作伥的恶少年不少,故害怕被不要命的报复,却是从不单身独行,来时,带了七八个随从,多半是他部中的健硕胡人,亦有两个伶俐的唐人小奴,中有一人,獐头鼠目,形容憔悴,少了一只耳朵,可不就是也做过校事,曾被乞大力视为最强劲政敌,后因接受宋方贿赂,最终虽未被“念旧”的莘迩治罪,然亦不免从此被莘迩疏远,失了权势的秃连樊。   猪野泽胡牧的众人里边,而今得到莘迩重用的,只有兰宝掌、乞大力两人,兰宝掌是个耿直的性子,看不起秃连樊这样的人,秃连樊巴结不上,於是,他失权以后,尽管知道了告密他收受宋方贿赂的就是乞大力,可为了生计,谷阴物价贵,居之大不易,而在“繁华便利”的谷阴住久了,秃连樊也不想再回猪野泽那地儿放羊去,遂还是不得不委曲求全,主动低头,几乎是倾家荡产,给乞大力送了四五次的重礼,这才被乞大力“大度”地把他收做了属下。   乞大力这时,顾随从们,点了下秃连樊的名字,说道:“老秃,你们在此处等我。”   秃连樊拿出媚笑,点头哈腰,说道:“是,是。”   乞大力的视线在秃连樊的独耳上定了一定,猪野泽畔的胡牧是匈奴遗种,型乃髡头小辫,光秃秃的头顶,一只耳朵极是显眼,他说道:“老秃,我不是交代你,跟我的时候,戴个浑脱帽,以稍遮遮你缺耳的丑。你怎不听话,还是秃个脑袋?你自己看看你这模样,像什么话!”   夏末时节,陇地酷热,穿着单薄的褶袴,太阳底下略走几步路就汗如雨下,要再戴个帽子?这若走在街上,只怕比一只耳朵,更加引人注意。   秃连樊人在屋檐下,不敢解释,应道:“是,是,小人明天一定带上浑脱帽。”   乞大力丢下秃连樊等随从,跟着那狱吏,迈着鸭子步,挺着大肚子,大摇大摆地过了院子,入了院子西边的那排牢狱。   此狱共有两排牢狱,一在西,一在南,北边是狱门,东边是狱吏、狱卒办公、休息的地方。两排牢狱又各有门,进入门中,是个过道,过道一侧为墙,另一侧一字排开,都是十间牢房。   牢狱光线阴暗,墙上隔一段距离,插个火把,但点燃的只有二三,取光的作用不大,才进狱门,微弱火光下,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忽地从乞大力脚下窜过,吓了他一跳,身子往后一顿,说道:“什么东西?”   那狱吏笑道:“乞君,你以往朝小狱送犯人时,这东西可没少见,怎么,才几天没来,就忘了么?哎呀,当真贵人多忘事也。”   乞大力定睛一看,那个大东西,原来是一只尺余长的老鼠,但见它沿着右手边的墙根,一溜烟地往牢狱深处去了。乞大力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说道:“你们这么座狱,还真是个风水宝地,老鼠都能长这么大!他娘的,老子当年在猪野泽那荒僻之地,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   “是啊,这老鼠长得太大,小狱里倒也养了几只猫,却是全然不管用。”   说着话,两人往前走。   左手边的牢房内都有犯人,乞大力瞅见了个熟人,是他抓进来的,原是谷阴中城的一个粟特商人,大概是在行商关中时,被蒲秦收买了,居然做起了蒲秦的细作,后被定西察觉,乞大力乃奉命把他拿下,送到了这里。乞大力便在这粟特细作的牢前停了一停,正看见两只大老鼠,趴在奄奄一息的这人腿边,在啃他的皮肉,其之一条腿上已然露出白骨。   乞大力来此狱的次数尽管很多,但大多是把犯人带到就走了,基本没用过多停,眼前此状,却是头回初见,他惊讶说道:“难怪你狱中老鼠那么大,是吃人肉长大的!”   那狱吏对此司空见惯,笑道:“可不是么?”   乞大力摇头叹道:“此虽人犯,也是人啊,更别说他还活着,怎能任由老鼠啃食,这也太惨了吧?”与那狱吏说道,“我随从中一只耳朵的那个,你适才看见了吧?是我新收的奴仆。此胡无有它长,最擅捕鼠,我今儿就把他留下,叫他帮你把你狱中的老鼠抓一抓。”   那狱吏说道:“那人小人认得,记得他以前也是校事曹的校事,不意今为乞君奴仆!也是,给乞君做个奴仆,小人说句心里话,实是比做校事还要风光!”奉承乞大力,说道,“乞君贵人,犹怜悯贱犯,委实仁厚,此乃狱中牢犯之福。”   这几句话说的乞大力十分愉悦,他说道:“爱民仁人,这是莘公经常教我的!我老乞虽是个愚钝的胡人,莘公的话,却是从来都牢记不忘的。”   那狱吏说道:“是,莘公的仁义,满谷阴城、不,满定西的士民谁人不知?谁不传颂?”   牢内空气污浊,使人欲呕,且刺眼睛,乞大力不耐在此久待,说道:“宋羡在那个牢?”   “前边就是。”   过了两个牢房,那狱吏止住步,指着走到的这间牢房,说道:“这就是宋羡的牢了。”   与那粟特细作所在的牢房不同,这座牢房,明显是经过打扫、收拾的,不仅地上干净,给犯人休息的也不是杂草堆,是个简单的卧榻,榻边还有个案几,案几上放着木碗等物。环境不同,牢内人的待遇也不同,乞大力一眼看见,那卧榻上,拥拥挤挤的,卧、坐着三个人!最底下的是个仰卧的肥婢,其上趴着个男子,男子的脑袋,此刻置於另一个坐着的肥婢怀中。   乞大力心道:“明公问我,那两个肥婢可有给宋羡送去,‘那两个肥婢’,必就是此两婢了。”吧唧了两下嘴,啧啧说道,“这小日子过得,哪像在狱中,老子都眼热了!”又道,“大热的天,不怕热么?”牢中虽比外头阴冷,到底是夏季,也还是较热的。   那狱吏笑道:“自这两个婢女送到,宋羡就一直是在这般了。”   乞大力“哦”了声,令道,“把他叫起来!”   狱吏开牢门上的锁,进到里边,叫坐着的那个肥婢起开,拽住宋羡的髻,把他拉起。乞大力也进了牢内,现宋羡的口中塞着一段木头,木头两边有绳,绕过其头,束於脑后。   乞大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狱吏答道:“刑部司的命令,叫填住他的嘴,不许解开。”   乞大力马上自以为料到了缘故,想道:“这定是不叫他在牢内再胡言乱语,造明公的谣。”   只是宋羡口中塞着木头,又怎么完成莘迩吩咐下的问话?不觉犯难。   他却也机灵,很快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说道:“你取纸笔来,我有话问他。”   不多时,狱吏拿了纸笔过来,顺道还拿了个燃着烛的烛台,放在了案几上。   乞大力帮宋羡把纸铺在案上,研了墨,将笔塞入他手,退后半步,居高临下,叉腰问道:“莘公令我来问你,你明晚想吃什么?”   宋羡入狱尽管不到一天,但入狱当时,狱卒依姬楚的指示,先打了他一顿,嘴里塞着东西,又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精神状态很不好,比之在刑部司堂上大叫大嚷的那副样子,可谓萎靡不振。听了乞大力的话,宋羡是个聪明人,立刻猜到了莘迩叫乞大力来问他这话的缘故,知道死期不远,或者就在明天了,生死之际,萎靡顿为之一去,他盘坐下头的肥婢肚上,扔掉笔,抬起眼皮,不失傲慢地把脸扭向了一旁,既不看乞大力,也不理会他。   乞大力吩咐那狱吏:“把你狱中的大老鼠抓几只,放进来。”   宋羡毫无反应。   乞大力眼珠一转,又说道:“把这两个婢女带走。”   宋羡闻言转回头来,怒视乞大力。   乞大力笑眯眯的,拾起毛笔,重塞入他手中,点了下案上的纸,说道:“写吧。”   枕肥婢而把玩之,此是宋羡人生最大的乐趣,乞大力的这个威胁,算是正中他的软肋。   宋羡恨恨提笔,借烛光,於纸上写了一行话。   等他写完,乞大力拿起纸,他而下也认唐字了,半是怀着向那狱吏炫耀的目的,辨认着读道:“‘以此二婢殉我,别无它愿’。”愕然地顾视宋羡和那两个肥婢,那两肥婢听到了乞大力读的内容,俱花容失色,惊吓不已,一个且哭了起来,宋羡则依旧昂脸向上,骄傲的姿态。   人殉此俗,唐人早禁,但偶尔还有,胡人中此俗则至今仍多,故乞大力倒不愕然宋羡的这个要求,愕然的是他没有回答明天想吃什么这个问题,晃了晃纸,蹙起眉毛,说道:“莘公问的是,你明晚想吃什么,你写这么行字,算什么东西?”再瞥了那两肥婢眼,讥笑似的说道,“再则说了,这么热的天,你躺一个,脑袋填一个,也不怕生痱子么?死了还要她俩殉葬?”   宋羡索纸,又写了一行字。   乞大力读之,写的是:“‘我心清凉,死犹如归,何忧生痱’?”后边尚有几个字,写的是“独恨不能诛莘阿瓜,为兄报仇,以正朝纲!”这几个字,乞大力只当未见,忽略不念。   后边的怨恨之言不提,“我心清凉”十二字若被谷阴的名士看到,少不得,要赞一句宋羡不愧是阀族秀士,年纪轻轻,然已深得自然之趣,并慷慨赴死,风流士也,可惜乞大力与那狱吏都是俗人,却是浑然不解其意。乞大力顾那狱吏,说道:“他这是吓傻了么?”   那狱吏说道:“想来是吧。”   乞大力便就不再追问宋羡,将那纸叠好,仔细地收入怀中,亦不管宋羡那两个肥婢投来的哀戚恐惧之眼神,掉头出了牢房。那狱吏拿走了烛台,宋羡牢内重回幽冥。乞大力径至牢狱门外,迎着外头明亮的阳光,长吸了一口空气,只在狱中短暂的这么会儿,他却有种再世为人之感。却是果把秃连樊留了下来,令他帮狱中捕鼠,乞大力还莘公府交差。   时已薄暮,莘公府外、府中还是人来人往。   乞大力求见入到堂中。   堂上,羊髦、唐艾不知何时来的,见莘迩传了乞大力进来,停下话头,都把视线看向了他。   乞大力恭恭敬敬地拜倒行礼,先给莘迩行礼,又给羊髦、唐艾行礼。   礼毕,他爬将起来,禀报了入狱见宋羡的经过,把纸从怀中取出,呈与莘迩。   听完了乞大力的禀报,莘迩捻纸,看了下宋羡写的那两行话,示意乞大力把之拿给唐艾、羊髦看看,面露怒容,说道:“宋羡求殉其两婢,卿二人以为何如?”   羊髦说道:“人殉之制,久已明禁。宋羡造谣明公在先,今求两婢殉其在后,此人枉为宋氏子弟,素获议者‘秀士’之誉,非只挟私怨,诋毁明公,以私坏公,而且残虐。明公,他的此求断然不可允之!”   唐艾没做什么评论,只在看后,赞了句“我心清凉”数语小有雅趣,就把纸还给了莘迩。   莘迩厌恶地将纸揉弃,看也不想再看一眼,说道:“士流视百姓、奴婢为‘非类’,而百姓、奴婢又哪个不是父母生养的,亦人耶?宋羡‘我心’虽雅,此求实丧心病狂,确不可允。”命令乞大力,说道,“他既不答我问,也就算了,你下去吧。”   除非造反谋逆之类罪大恶极的犯人,就算已经定下罪名,待要处斩的罪犯,也不是说杀就杀得,秋季主刑,通常会是到秋天再行刑,宋羡“口出妄言”,显是没法留他活到秋天了,只能循处决其兄宋方的例子,也给他个特别的加急用刑,莘迩已然决定,明天就上奏请诛宋羡。   乞大力知羊髦、唐艾应是正在与莘迩商量什么重要的公务,当下应诺退出。   待他出堂走远,莘迩三人把准备杀掉宋羡这件小事,丢到一边,继续讨论他们刚才在说的。   三人刚在在说的,是羊髦、唐艾一起向莘迩提出的一个建议。   便是,羊髦、唐艾建议莘迩,遣使去见桓蒙,再度向他提出趁秦、魏交战的机会,两下联手,分击关中、豫州。   :。: 第四十三章 粮可因於敌 为公收此郡   莘迩说道:“千里,你适才说江左不允桓荆州‘光复洛阳’之请,而以殷扬州北伐徐州,桓荆州对此必会不满,因而不如此时遣使往去荆州,再说桓荆州,邀其共伐虏秦、虏魏,料桓荆州定会欣然许之,极有可能会循他伐蜀之日,‘上表即行’的旧例,兵渡淮北上。   “如此,桓荆州攻南阳、洛阳,我则攻关中。蒲茂方重兵围攻邺城,关中稍空虚,而桓荆州又袭南阳、洛阳,扰其主力之后,则想我定西,应能借机再开疆拓土。   “你的此议,我很赞同,唯是一则,我定西连得武都、阴平、汉中等地,已经分了北宫越等部兵马屯驻於彼,今朔方新得,亦需精锐驻守,又张韶部不可调回,故此,我定西目前可用之兵实不多矣,二来,远征攻伐,比之驻於本土,耗费的粮饷往往以倍计算,乃至数倍之多,一旦开战,恐怕於后勤补给上,也会有些困难。你在兵部司为主吏,对这两点都很清楚。   “你说,我定西若果用兵关中,这两个难题该如何解决?”   唐艾既然提出了此个建议?对这两个难题当然是已有考虑?他摇着羽扇,胸有成竹?说道:“此二难题虽不易解决?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莘迩颇欣赏唐艾自信的仪态,笑道:“愿闻卿高见。”   唐艾说道:“艾先说第二个难题。粮饷这块儿?国家不足,大可取之於敌。‘因粮於敌’?此兵法之教也?明公熟读兵法,莫不是忘了此策么?”   莘迩说道:“若蒲秦坚壁清野,我军一无所获?”   唐艾笑道:“正如明公所言,我定西才得朔方?如今兵力、粮饷俱皆小匮?秦虏对此肯定也有了解,那么我军如在此时出兵,讨伐於之,就一定会出其不意!已是出其不意,它又如何预先‘坚壁清野’?”   羊髦的坐姿不似唐艾随意?颇是端正,他跪坐榻上?拿丝绢拭去脸上的汗水,“剃面傅粉”?此是前代成朝以今,风流士子们的时尚所好?羊髦没有剃面?蓄了胡须?但“傅粉”是有的,汗水一多,把粉冲花,露出下边的皮肤,却亦白皙,粉香合与他衣服上的熏香气味,当真是香气扑鼻,配上他秀雅的仪表,令人赏心悦目。   绣着墨山淡水,青鸟展翅图案的黄色丝绢被汗水浸湿,他把之拧干,叠得方方正正,放到身边,接着又取出了一块绢巾,以作擦汗的备用,然后顺着唐艾的话,向莘迩补充说道:“方今夏末,麦收时节,关中这两年风调雨顺,收成都不错,今年的收成也很好。我军出其不意,候我劲旅到时,或抢麦於野,或收麦於敌城库中,以髦按我陇西郡今年的收成推算之,加上秦州三郡当地的存粮,至少供万数步骑食用的粮秣,可以就此解决。”   关中这两年的确风调雨顺,说来真是老天都照顾,蒲茂又是个与其它胡人君主不同的,他十分重视耕桑,不但轻徭薄赋,这几年还因孟朗的进言,6续将不少早先被氐、羌、匈奴等其境内胡人“占田为牧”的那些牧场,“拨乱反正”,重新变成农田,分给了唐人和部分有耕作传统的氐人、羌人,蒲秦的国库如今是大为充实,特别其咸阳的大粮库,号称“积粮如山”。   莘迩忖思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那兵力不足的难题呢?”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於国,因粮於敌,故军食可足也。”这是《孙子》里的话。“粮不三载”,这个“载”,不是“年”的意思,是载重的“载”,意为粮饷不用多次转运。因为说到底,为何征伐敌国,需要的粮秣要大远於驻守本国?就是因为在运输的途中,会出现极大的损耗,而若是能够“因粮於敌”,避免掉了路上“多次转运”的损耗,那粮饷供给的压力便会减小很多。采用此策,如能成功执行,确能把粮饷不足的难题解决掉。   粮饷的问题可以解决,兵力的问题怎么解决?   总不能“因兵於敌”!   唐艾亦有办法,他侃侃而谈,说道:“秦州之战后,秦州三郡、汉中等蜀中郡县於去年底、今年初,遵明公之令,都在其本地进行了募兵,现在此数郡、县的兵马数量共有万五千余人,除掉必须的镇守各要地之留守部队,可以调动使用的步骑兵马,约可得四千之众。”   莘迩说道:“蒲秦与我秦州接壤的南安、天水、略阳三郡,现有蒲秦守兵两万上下。千里,莫说我秦州、汉中等地可机动使用的兵马只有四千,便是两万,也不足以进攻南安等郡啊。”   南安三郡的蒲秦守兵,原本是没有两万这么多的,蒲茂在率部出关,攻魏之前,顾虑到定西也许会趁机攻袭南安等郡,於是,专门加强了这三个郡的军事防御力量。不过,这两万守兵,并不都是蒲秦的“正规军”,其中约有半数,是从南安等各郡的氐、羌诸部中现征而来的。   虽有半数是现征而来的,“民兵”性质的部队,但在胡人通行的族兵制下,胡人本是“兵民合一”,如当张韶、苟雄激战於朔方之际,迅集结在朔方黄河北岸、观望形势、寻找得利机会的那数千拓跋部骑兵,就主要是迁到黄河北岸的代北胡牧,又如杨满、苟雄等蒲秦大将帐下的兵马,其主干也都各是他们本族的勇士,故此,这半数的“民兵”部队,战斗力虽因缺乏常规的日常操练、以及军械方面不够好之故,固不能与蒲秦的精锐相比,可实也不差。   尤其是在有城池为依仗,不需要他们出城野战,只要他们凭城守御的情况下,他们更是不容小觑。不过话说回来,所谓“十则围之”,於敌固守防御之时,进攻的一方往往需要更多的兵力,才能够有取胜的把握,然却也正是因了南安三郡的蒲秦守卒约有半数不是他们的正规军,所以,莘迩才会说“便是两万,也不足以进攻南安等郡”,如果这两万蒲秦守卒俱是现正围攻邺县的那等蒲秦正规军,就不是“两万不足”了,三万、四万也不一定够。   唐艾说道:“明公言之甚是。以艾估算,要想打下南安等郡,四千步骑肯定不足,少说也得有两万步骑才行。”   “秦州等地可出四千兵马,尚有一万六千的缺口,怎生解决?”   唐艾下榻,将羊髦案上木碗中的水泼去,把碗放到自己的案上,又到莘迩案前,不告而取地拿了一个砚台和一个镇纸,亦置於自己案上。 :(/   他蘸着自己碗中的水,於案上画了一道大致东西走向的线,抬起头,指着这线,对莘迩说道:“这是渭水。”把羊髦的木碗放在“渭水”的北边,说道,“这是南安郡。”   把镇纸放在“渭水”的南边,与“南安郡”隔渭相对,说道,“这是陇西等秦州三郡”。   把砚台放在“陇西”、“南安”郡的西边,说道,“这是我东南八郡。”   把自己的碗,连带摘下的香囊,放在“陇西”、“南安”郡的东边,碗在“渭水”南岸,较为靠西,香囊在“渭水”北岸,较为靠东,说道,“这是天水、略阳二郡。”   手指沿“渭水”往东边划动,接连点了三下,说道,“这分别是扶风、始平和咸阳郡。”   两个黑色的木碗,一个灰色的砚台,一个青色的石质镇纸,一个锦布香囊,一条水线,把秦州及其周边的敌我情势形象地展现於了黑底描红的矮案上。   莘迩看了眼,呼堂外的侍吏,令道:“取地图来。”   唐艾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却是忘了莘迩府中岂会无有地图?白费了半天功夫。   羊髦闻得莘迩此言,转视唐艾,见他呆了一呆,不觉莞尔一笑。   很快,地图拿到,铺开在地。   莘迩撩衣下榻,到地图近处,笑与唐艾说道:“千里,你说吧。”   唐艾嘿然,倒无尴尬之色,遂翩然步至图前,说道:“借明公佩剑一用。”   莘迩取下放置於墙角兰锜上的佩剑,递给他。   唐艾接住,找到地图上的秦州三郡位置,拿剑指住,说道:“明公,朔方郡、秦州南北呼应,胁关中腹心,此两地对蒲茂来说,俱是断不能容久在我定西手中的。   “是以,艾以为,待蒲茂与慕容鲜卑争邺的此战结束,不管他胜败如何,他早晚都会再次北攻朔方,南谋秦州的。   “而秦州三郡离咸阳近,顺渭水而东,六百余里可至,比之朔方郡,此州为我有,对蒲秦的威胁明显更大,故艾料之,在朔方郡、秦州这两个用兵方向上,蒲茂十之**会先选秦州。   “这也就是说,等到邺县之战结束,大概用不了多久,秦虏就会再攻我秦州了!”   莘迩同意唐艾的判断,说道:“不错。”   “观今邺县之战的局势,蒲茂的胜面很大。他若果真获胜,那么当他再次攻我秦州的时候,其军已多河北之资粮、兵民为助,军容更盛,又挟大胜之锐气,则我秦州三郡,势难保全。”   莘迩面色凝重,说道:“千里,此亦我之忧也!”   要非因为有此忧虑,莘迩也不会在刚打下朔方,朔方接连两次大战之后,就与羊髦、唐艾讨论再度用兵关中这件事。   唐艾说道:“欲想保住秦州,消解明公此忧,惟今之计,只有一条,就是‘先制人’。我定西当趁蒲茂围攻邺城,暂无暇西顾的大好良机,进兵关中,先,抢占要津重镇,为将来的秦州之战,打下一个利於我军攻守的基础,其次,掠其百姓,充实我定西的民力、兵源。”   话说到这里,又绕了回去,莘迩踌躇说道:“道理诚然如是,奈何兵力不敷使用?”   “如打南安、略阳、天水三郡,得两万步骑,可如果只打南安郡,就不需要这么多了。”   “只打南安郡?”   “正是。”   莘迩细看地图,重复唐艾的话,喃喃说道:“只打南安郡。”   唐艾移动手中的宝剑,指到了南安郡上边,说道:“明公请看,南安此郡,与陇西郡隔渭水相对,一在渭北,一在渭南,就像是两个钳子,正好锁住了沿渭水西去的通道,此郡如被我定西拿下,则可协防秦州三郡是其一,且断了蒲秦西进,犯我定西内地的路是其二。   南安郡与陇西等秦州三郡隔着渭水相望,打下此郡,就等於是增强了秦州北面的防御,协防秦州的作用,毋庸多言。   “断了蒲秦西进,犯我定西内地的路”,唐艾的这句话,需要做个解释。   却是说了,难道蒲秦进攻定西内地,也就是陇州的道路,就只有经渭水这一条路么?打下南安,“锁住沿渭水西去的通道”,蒲秦就没办法进攻陇州了么?还差不多真是如此。   这是因为,南安郡的北边是绵延三四百里的陇山,即莘迩原本时空中后来被名为“六盘山”的那座关中西部之崇山险岭,关中腹地、渭水北岸的陇东、安定、新平等郡都在陇山的东边,陇山与陇州之间,并无郡县城邑,此即是说,南安郡如被定西占据,沿渭攻陇的道路由此被断以后,蒲秦要想从关中进攻陇州,就只有翻越陇山了。山地行军,道路难行不说,后勤补给也会有很大的困难,更重要的是,哪怕是越过了陇山,前头还有一段天险阻碍,就是黄河。   故是,但凡有点理智的,应该都不会选择这条道路攻陇。   当然,若是定西现在出现内乱,采用“奇兵天降”的大胆突袭方式,这条路还是可选的,但定西现在却是不仅无有内乱,说是左氏、令狐乐的地位也好,说是莘迩的权力也好,还都相当的稳固,那么,蒲茂选择此路进攻陇州的可能性自就是微乎其微的了。   莘迩点头说道:“南安若为我有,我陇州得战略环境,确是将会得到进一步的大为改善。”   唐艾继续往下说,说道:“因是,当此之时,限於兵力不足的问题,艾以为,我定西先取南安即可,至於略阳、天水两郡,可缓缓图之。”   莘迩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如只打南安郡,卿认为需兵多少?”   “万人足矣!”   “择何人为将最妥?”   “千里不才,请为明公收此郡囊中。” 第四十四章 明珠徒蒙尘 宋闳如大病 唐艾向来仰慕前代秦、成之交,天下三分之时,建国於蜀的那个国家的开国丞相,平日的衣装打扮,羽扇纶巾,并及从容潇洒的风姿,俱是学的那位前蜀丞相。 那位前蜀丞相在今人的评价中,与春秋战国时期的管仲、乐毅齐名,既有出色的政治能力,也有较为出众的军事能力。 唐艾没有什么政治方面的天赋,但他喜好军事,故是一直以来,他都希望他自己能像他的偶像,那位前蜀丞相一样,上为国家、为朝廷立下赫赫的军功,下为己身博得后世的扬名。 亦是出於此故,带上这次,他已是数回向莘迩请战,请求率兵,为朝征伐了。 莘迩说道:“千里,战场为立尸之地,刀枪无眼,极是凶险,自古征战,几人能还?鸣宗与卿,皆我之所钟爱也,鸣宗已不幸亡於流矢,我如失股肱,如何再能任卿统兵,出征於外?” 唐艾不乐,说道:“明公不是真爱我。” “此话怎讲?” 唐艾把宝剑还给莘迩,取回扇子,矫然地玉立堂中,摇着用雉尾制成的杂彩羽扇,一双朗目直视莘迩,说道:“明公知艾素怀沙场建功之望,如真爱艾,故当遂艾之意哉!今不允艾,譬如明珠藏於高阁,既使世人不能识明珠之珍,亦使明珠雨雪寂寞,徒然蒙尘,而言爱矣!” 这种拿明珠自比的风格? 可以追溯到屈原赋中“香草美人”此类的自比? 老实说,莘迩虽是到了这个时代已然多年? 这类的话也听过不少了? 但还是有点不适应,不觉笑了起来? 提剑在手,顾与羊髦? 说道:“士道? 千里此请,你以为何如?” 羊髦笑道:“以军功取万户侯,此千里之夙愿也,况今国家用人之际? 凭千里之才? 兵部司主事实是太过屈之,明公若肯放千里攻南安,髦料之,必可功成,到时? 髦之愚见,正可借千里此份战功? 名正言顺地擢以大用。明公何不允之?” 前半句倒则罢了,后半句? “兵部司主事实是太过屈之”、“借千里此份战功,名正言顺地擢以大用”? 却正是说到了莘迩的心里。 莘迩沉吟心道:“千里的才干毋庸置疑? 其之谋略? 远胜於我,兵部司主事一职,确难尽展其能。……鸣宗亡后,秦州刺史此职,至今无合适的人选。秦州东邻咸阳,南接汉中,关系到我日后收复关中、光复河北等地的大计,断不容有失,千里知兵能谋,有决断,如出他担任此职,倒可谓正得其用!比起把他留在谷阴,也能更好地挥他的能力。” 想到这里,莘迩定下了主意,便笑与唐艾说道,“既然士道这么说了,千里,就允你所请!待与桓荆州约定之后,便许你率兵出王都,攻取南安!” ——与桓蒙的相约共攻秦、魏,只是有大概率的把握桓蒙会同意,但并不排除他不同意的可能,那如果他不同意,南安还打不打了?莘迩、唐艾、羊髦都没有提这回事,因为蒲茂将会进攻秦州、朔方,此是确凿无疑的,所以,“抢先主动进攻”,或云之“以攻代守”,对於定西来说,便就是势在必行的了,亦就是说,不管能不能与桓蒙“约定”,南安郡都要打。 攻打南安,按唐艾的估算,需兵万余,秦州三郡、汉中等地可以就近调得四千余众,还差六千步骑,这六千步骑从何而来? 定下了唐艾为攻打南安郡的主将以后,经过与唐艾、羊髦的商议,莘迩采纳了他两人的建议,决定这缺口的六千步骑,半数从朔方郡调,半数从东南八郡的驻兵里调。 却是说了,朔方郡与秦州一样,也是蒲茂在打完邺县后,可能要进攻的方向之一,不给朔方郡增兵,怎么还从朔方郡往外调兵?这是出於三个缘故。 一则,如之前的分析,朔方郡、秦州这两个蒲茂可能要进攻的方向,蒲茂重点打的,十之**会是秦州,这也就是说,朔方郡面临的战争风险不是很大,——就算蒲茂自恃兵多将广,粮秣充足,两面开战,打朔方的也不会是他的主力部队。 二者,张韶先败啖高,复败苟雄,在朔方一带的声威大振,加上於朔方诸胡部中颇有声望的赵染干、於朔方各县颇有唐胡信徒的竺圆融的积极配合襄助,并及张韶按照莘迩的命令,把河北草场的部分,分给了朔方的一些胡部,定西如今在朔方,已不是毫无根基,而是小有民意的拥护了,亦即,纵是蒲茂派兵来攻,张韶也不会再是“孤军作战”。 三者,万余口的前营户家属已到朔方,张韶的长史朱法顺办事麻利,协助工部的官吏给他们分配草场之余,已把这些营户家属中,凡非为“家中独子”,家有兄弟者,俱皆名列入了草创成型的朔方郎将府内,张韶在汇报中说,目前朔方郎将府管理的“府兵”,约有两千,那么万一朔方郡再有大的战事,兵力不足的话,就可把这些府兵充入军中。此外,除掉府兵,万余口的前营户家属里头,还有约两三千的成年男丁,当战事紧张的时候,还可再征募这些男丁,——至於这些男丁会不会愿意接受征募?先,他们各家都分得了草场,为了保住各家的既得利益,不愿意的应是少数;其次,就算不愿意,征令下来,难道作为刚被放为编户齐民的这些前之“兵隶贱民”,今之“小民黔”,还有拒绝的权力不成?也只能被迫上阵。 综合此三点,眼下来看,朔方郡已是不需要那么多的驻兵了,因此,不仅不用给张韶增兵,而且还可以把高延曹、赵兴、李亮、邴播等部,以及曹惠、兰宝掌部,抽调回来一些。 曹惠、兰宝掌部,本非早前拨给张韶督带的诸部之一,肯定是要调回来的。 赵染干、赵兴兄弟,羊髦以为,不可全都留在朔方郡,他兄弟两人承其父赵宴荔之名,在朔方的诸胡部中都有声望,且其二人部曲共计三四千骑,如把他两人全都留在朔方郡,就或会影响到张韶在朔方的威权,故建议把赵兴部调回。莘迩对此表示同意。 高延曹所部太马是定西的一等精锐,长置朔方,实属浪费,亦当调回。 此三部兵马,共三千余步骑。——实际上,准确说,不止三千余,因为高延曹部的太马,虽只有数百之数,可每个太马骑士,都有两三个从骑,算上这些从骑,总数已是近五千之多了,不过依照惯例,从骑向来是不算作战兵的,故此仍当三千余步骑来算。 在秦州、汉中等地征兵的同时,东南八郡在麴爽的要求下,也进行了扩兵,八郡而下的驻兵,总约万八千余人。自有秦州在手之后,东南八郡已不再直接面对关中秦兵,换言之,其实不需要这么多的兵马驻守。再则,麴氏一手调教出来的牡丹骑,亦是定西的一等精锐,也不可久做闲置,因而,唐艾提议,剩下的那三千步骑之缺,就从东南八郡征调。 征调是可以征调的,问题是,麴爽已为居莘迩之下,闷闷不乐,於此状态下,他会乐意用自己的嫡系部队,为唐艾立功么? 对之,也有解决的办法。 那就是,尽管武都、阴平两郡,不说后头的筹谋,主要是出自莘迩、唐艾,只从表面上,是麴爽领兵打下的,麴球当年能任秦州刺史,亦有此个缘由,但在麴球阵亡后,麴家在秦州的势力顿受到了严重的打击,现今秦州武都郡的太守张道崇、阴平郡的太守北宫越,一个是张浑的次子,一个是莘迩一党,与麴家都无甚么亲近的关系,甚至是疏离的,如此,就可把麴球曾担任过的“陇西太守”这个职位授与麴家作为交换,换来麴爽答应出东南八郡之兵。 一番细议,说到了掌灯。 诸事议毕,莘迩少不了泛起“大事已定”的放松之感,宋羡那番“胡言乱语”带给他的负面情绪,亦因之大为减轻,他望了望堂外的夜色,想起有段日子没有和羊髦、唐艾等一起吃过饭了,就吩咐下去,命备下酒宴,又请来傅乔、黄荣、羊馥等,遂共在莘公府饮宴一遭。 席到半酣,乞大力闻讯赶来。 莘迩问他,说道:“你来作甚?” 乞大力腆着脸答道:“自小人妻妹於半月前为傅公纳后,小人几次拜访傅公,想问问小人的妻妹是否合傅公之意,却傅公政务繁忙,俱未得见,小人刚才又去了傅公的宅第,闻傅公被明公召来饮酒,便慌忙而来,想着给明公端上一杯,再与小人的友壻饮上两杯。” 傅乔微醺之下,脸本已红,闻得乞大力此言,越通红了。 侍吏给乞大力安置下食案、餐具、菜肴酒水。 乞大力果端起酒杯,敬了莘迩一杯,随即,到傅乔案前,与他碰杯,诚恳地说道:“傅公,小人的妻妹是什么人?粗野胡妇!傅公是我定西的大名士,她今能为傅公收用,真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小人与拙荆都是十分的为她高兴。只是小人的妻妹,小人是知道的,不识礼教,不知入到傅公宅后的这些日来,可有触怒傅公?如有,傅公只管告诉我,小人代傅公教训她!” 傅乔心道:“何止粗野胡妇,不识礼教!”又想道,“虽然粗野,已为我妾,你替我教训她甚么?”这些念头不好道出,勉强举杯,说道,“还好,还好。” 唐艾促狭,插口说道:“大力,傅公贵为中台礼部尚书,是专管礼教的,贵妻妹再是不识礼数,今既已入傅宅之门,你亦完全不必为此担心,想傅公必是能把她教好的。”问傅乔,“傅公,你纳大力妻妹已有半月,这是件大喜事啊,何时请吾等去你家看看新妇?” 看新妇,是当下的风俗。新妇进门三天,新郎家遍请亲朋好友到家中,与新妇见个面,此便是看新妇。但此俗,适用的是正妻,一个妾室,显是无须如此的。唐艾这话,纯是调笑。 傅乔知道不能正面回答唐艾此语,就把话头转向了莘迩,说道:“何时明公邀咱们看新妇,我就何时邀你们看新妇。” 却是,继半月前傅乔无奈纳了乞大力的妻妹后,为推行“唐胡联姻”这项重要的政措,於数日前,莘迩身作表率,也践行前诺,正式纳了秃勃野之妹为妾。 莘迩笑道:“‘新妇’何足观?今天我与士道、千里定下了一件大事,待此事功成,我再请卿等饮宴,胜於观新妇矣!” 攻打南安郡,乃是军机密要,未实行之前,不可宣於人知,因此,莘迩只说是“一件大事”,不提何事。傅乔、黄荣、羊馥等人识趣,亦不追问。 乞大力端着酒杯半晌,等到唐艾、傅乔、莘迩的对话告一段落,再次殷切地邀傅乔对饮,说道:“傅公,唐君说得对,公为礼部尚书,小人的妻妹在公的调教下,必能脱胎换骨!小人也是粗鄙的人,今能与傅公为友壻,亦上辈子修来的福!日后,也敢请傅公多多对小人作些调教!傅公,老乞是个实在人,别的不会说,你我友壻,干了这杯!” 乞大力左一个“友壻”,右一个“友壻”,叫的那叫一个亲热。 看着傅乔尴尬的窘状,满座大笑。 时不时的与心腹群僚聚宴,亦是加深、稳固彼此感情,必不可少的手段。只是一夜饮酒,到夜半方散,左氏叮嘱莘迩多陪陪令狐妍的交代,却不免暂时落空。 次日,在莘迩的指令下,黄荣上书朝中,以“诋毁公卿,罪大恶极,值此朔方大战之时,动摇民心”的借口,请斩宋羡。宋家在朝的党羽获悉,群起反对,奈何宋家而今於朝中的最高代表宋翩默不吭声,最终於两日后,朝廷下旨,当天处斩了宋羡。 宋羡的死讯传到西郡,宋闳知后,半句话没有说。宋家的子弟不满他的态度,颇有怨词。 宋闳私与其诸子说道:“宋羡自矜我宋氏门第,不辨形势,自求死路,固不足惜!却连累到了西郡中正成弘、祁连名士王正诸君,使我清流因被重创,可恼也!可恨也!” 再数日后,朝廷新的旨意下来,任了西郡侨士中的一人继任西郡中正,宋闳闻之,接连闭门三日不出。他最爱的次子宋鉴,破门而入,惊见他神色灰败,如患大病,吃惊问道:“阿父,你这是怎么了?”宋闳无力地回答说道:“莘阿瓜之势,自此不可制矣!” 到底是政坛老手,宋闳一下就看出了莘迩用侨士为西郡中正的用意,和这件事会给定西士林、定西日后得朝政格局带来的严重影响,甚至,宋闳隐隐也猜了出来,宋羡之所以被捕处死,而今回看,只怕亦非仅是因他传谣,抓住这个机会,打击陇州土著士人,换掉长期为土著士人把持的西郡等地中正,给侨士、寒门打开上进的通道,料才是莘迩收拾、惩治宋羡的本因。 宋闳的后知后觉,不用多说。 就在处决了宋羡的次日,定西朝廷又连下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今以一国,抗举世之胡,名教尤当重之,武举宜增文考”,决定於今年十月,举行第一次的武举文考。凡是往届武举得中者,都可报名参加此考,报名截止时间是八月。考试成绩分为两等,第一等三人,第二等十人,此十三人,统称为“进士”,朝廷会给以重用。 一道是:依旧以高充为正使,给他配了两个副使,组成出使团队,出谷阴南下,往荆州去。 第四十五章 及早定戒律 李基克太原 高充所带的使团,离开谷阴是在六月底。 从初秋七月开始,到八月中旬,这一个月里,莘迩每天的日子过得都甚是充实忙碌,并且他早已有之的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在此一个多月中,亦是越来越加重了。 日子过得充实忙碌,是因为三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武举的文考需要做充分的准备。 考题的难度、考场设置何处、考试的程序怎么安排、什么样的考生有资格报名、考题内容的选择、考官用谁、考中者授任他们什么样的官职最为合适,皆需讨论。 特别是考题内容的选择、考官用谁、考中者的授官定为几品此三条,只在朝会上就进行了四五次的反复辩论。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武举文考显然是会成为定制的了,那这三条,就将会牵涉到太多朝中不同派别者以后的长远利益,所以不同派别者,都想为自己这边争取到最大的好处,因是这几次的辩论俱相当激烈。 ——却考官用谁、考中者授官定为几品,固关系到一大批人的权益,而“考题内容的选择”,难道也与什么人的权益有关么?的确有关。当今之学风,虽不如前代秦朝时,门户森严,五经各有学派,别的不论,只一本《诗经》,就有好几家的学说,这家学说的弟子,严禁学别家学说,彼此视仇雠,且后又有今文经、古文经之争,现在的儒家学风,开明了许多,乃至引释、引道入儒,事实上已开了原本时空中,到元初时渐成气候的“三教合一”之风的先河,然如今的儒学研究,却也是存在不少派别的,如此? 考题采用何家何派? 就必须要争个明白。 又当下清谈盛行,士人崇尚自然? 那么道家的内容要不要放入考题中?陇州信佛者众多? 道智蠢蠢欲动,也参与其中? 请了些信佛的士人上书,请求把佛教的内容亦放入考题中? 道智并说动了鸠摩罗什? 请鸠摩罗什趁给左氏讲经的机会,试图影响左氏对此的决策。 陇州虽小,北地、南方所有的土著和外来宗教,道、佛、祆? 却是俱有。 比之道、佛? 一来,祆教的主要信众是粟特人,他们的兴趣大多在经商上,为不因信仰触怒当权者,从而影响到他们赚钱? 对传教向来兴趣缺缺,缺乏主动性? 二来,祆教中的唐人信徒? 自郭奣叛乱被诛之后,或者像王益富那般? 脱教而出? “痛改前非”? 或没有脱教的,而今也不敢大声说话,故是,祆教没有掺和到这场争论中。 莘迩的儒学素养普通,对儒家各派的争论,他不甚了了,遂把考题内容选择此项,委托给了阴师,叫他负责确定考题,尽量平衡儒家各派的利益。至於道、佛两家的学说要不要放入考题中,莘迩的态度很明确,文考文考,考的是文儒,干道、佛何事?况道、佛出世,道士、和尚自称方外人,亦不该参与红尘俗事,因干脆直接的表态,此事绝不可行。 倒因了道智在这场争论中,表现得较为显眼,勾起了莘迩的一桩旧念,莘迩遂把他召到莘公府,当面问他:“和尚,我此前叫你整理一下你们佛家的戒律,定成规范,好使我国的僧众遵行,你整理、定好了么?” 戒、定、慧,是佛教三学。戒,即是戒律。佛教传入华夏至今,说来时间不短了,可因有关戒律方面的佛经已然翻译出来的不多,故此华夏佛教的戒律还未完全成型,还没有一个所有华夏僧人俱皆遵行的戒律版本出现。因而,莘迩很早前就把“制定戒律”这个任务交给了道智,令他与鸠摩罗什两人,借陇州邻西域,在陇的西域僧人众多之利,组织读过涉及佛教戒律之类佛经原文的在陇西域僧人,邀请龟兹等西域诸国熟知佛教大小戒律的名僧,汇聚一堂,加上本地的唐人高僧,共同整理、制定出一个全面的佛教戒律规范。 道智就任定西佛教信徒官方最高领导的时日,已有一两年,尽管久处高位,这个和尚,不得不说,是个虔心信佛的,依旧保持着苦修的习惯,还是形容黑瘦,他恭敬地合十回答,说道:“制定得差不多了。再有两三个月,应就可以成型。到时,贫道捧来,请明公过目。” “我对佛教的戒律不懂,但我之前建议你的那三条,你可务必要定入戒中。” 莘迩之前给道智提过,有两条戒律必须要加入戒中,一条是禁止和尚吃肉喝酒,一条是禁止和尚娶妻,一条是禁止和尚从其师姓。 前一条,现今之佛教不禁肉食,莘迩对此大为反对,禁止了和尚吃肉,不仅“清心寡欲,才能更好修行”,也能节省下大批的肉食,供将士、百姓吃用;次一条,娶妻的和尚不多,但现今也有,莘迩因要求把此条列入戒中;后一条,比如竺圆融,他这个“竺”,是他那位西域老师的姓,莘迩认为,此习会助长僧人分门别派的风气,故建议定一条规则,出家的僧人既俱是释迦牟尼的弟子,那就不要以其授业之师的姓为姓,应以释为姓。 道智对这两条都很赞同。 听了莘迩的吩咐,他应道:“明公的此两条建议,贫道都已定入了戒中。”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很好。”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和尚,及早定好戒律,这才是你该干的正事,武举文考,此世俗之政也,你说你瞎掺乎什么?还撺掇鸠摩罗什,在太后耳边吹风,太后专门召我,问我此事可行与否?真是岂有此理!参加文考的,都是我定西的虎狼之士,要为国上阵杀敌的,你让他们考佛理,怎么?你是想他们对我定西之敌慈悲为怀么?” 道智吓了一跳,急忙辩解,说道:“贫道绝无此意!” “再给你的戒律加上一条,和尚就是和尚,口口声声的‘贫道’作甚?不许再以‘道’自称!” 道智犯了难,问道:“那贫道、不,贫……,我等佛门弟子该以何自称?” “你们是和尚,是僧人,以僧自称即可。” 道智恍然,应道:“是,是,明公指点的是,正该如此!” 催促道智加紧制定佛教戒律,此是一段小小插曲,比之武举文考这件为“科举”铺路的要事,这件事似乎不太重要,但实际上,放於长远来看,这件事也是很重要的。 会对后世形成强大的影响不说,只说对定西未来展的影响,此事如果办好,对定西日后的攻伐北地,将会有一定的佐助作用。 当今佛教盛行,南北信奉佛教的信徒何止百万,上至达官贵人,下至百姓、奴婢,信者如云,此事若能办得成功,待至戒律定成,若能顺利地传播到北地、江左各处,使南北的佛教信众俱皆接受奉行,那定西佛学在南北佛教信徒中的影响力,换个说法,也就是定西在南北各地佛教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明显就会得到一个极大的提高,而这当然就会有利於定西日后的用兵的。——莘迩的这个设想,与他把鸠摩罗什打造成“神僧”形象是异曲同工,目的相同的。 文考是充实忙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根据沙州、西海、朔方三地有关郎将府设置情况的汇报,莘迩计划至迟到明年上半年,把此制推广过整个定西,这也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再一个方面,就是用兵南安郡的备战工作了,高延曹等部需要从朔方调回,东南八郡驻兵的调用,需要与麴爽做交换,取得他的同意,尽管初步定下了“因粮於敌”,但朝廷也不能一点粮秣都不预备,亦需从谷阴的粮仓、各地郡县的府库调集,还有民夫的调用,以及对南安郡、天水郡等地秦军驻兵情况的进一步详细侦查、摸底,制定具体的作战计划等等。 一个多月,莘迩忙得脚不沾地,好在羊髦、唐艾、羊馥等,俱为干才,分担了不少的诸项军政事务,莘迩的压力才得到了减轻,要不然,只怕把他一人分作十人,他也忙不过来。 “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越来越重,是因为不断从河北传来的秦军告捷之情报。 先是七月中旬,传来了苟雄、杨满、仇敞、李基等部秦军攻陷上党、太原两郡的消息。 ——依按蒲茂旨意,本没有让苟雄等打太原郡,而是令他们打下上党后,便合兵向东,以胁邺县西翼,却之所以苟雄等先陷上党,继拔太原,这是因了韩摩突主动遣援,往救上党之故。 对蒲茂的旨意,莘迩自是不知的,他看到的,只是情报中所述的秦军上党、太原此战的经过。 李基率部到达上党郡,与也是刚到上党的苟雄、杨满两部会师以后,围攻上党郡的郡治潞县。潞县的魏军守将是慕容氏的宗室,身份虽尊贵,军事才能不足,只守了三天,潞县就岌岌可危。苟雄见克城在望,不欲分功给李基,便把李基部支走,命他去打潞县西北边的襄垣等县。 就在这时,出於“唇亡齿寒”的忧虑,太原郡晋阳县的韩摩突遣出的援兵进入了上党郡。 由晋阳到潞县,襄垣是必经之地。 李基部在这里,正好与韩摩突派来的援兵撞上。 两军遂交战於襄垣城外。时襄垣城尚未打下,襄垣城内的魏军守卒亦出城,与晋阳援兵北东、北夹击,试图一举歼灭李基部。李基以冯太、冯宇等敌襄垣魏军,以王农攻晋阳魏军。王农依旧是藏身於马鞍,挟槊疾进,两边方交矢不过数,他已於千军之中,突斩晋阳魏军的主将於阵前,晋阳魏军登时大乱。李基亲麾兵前斗,晋阳魏军於是大溃。 击溃了晋阳魏军,李基、王农转攻襄垣魏军,与冯太、冯宇合力,又大破襄垣魏军。 并州乞活久以闻名北地,李基此战,复大败襄垣、晋阳两地魏军,其名不胫而走,一下传遍了上党、太原两郡。并、凉、陇之地,民风素来尚武,上党、太原两郡的唐人豪杰、壮士,一则久被鲜卑人欺压,二者,也是都看到了慕容将亡,蒲秦将入主河北,因是络绎来投。 短短旬日,李基竟得勇健之士千余。 他从中察觉到了上党、太原两郡的唐人民心所在,便上表蒲茂,请求攻打太原郡。 蒲茂允许了他的请求。 李基遂率部北上,攻入太原郡。 太原是他的故乡,跟从他的乞活子弟,多也是太原人,这一打回太原,果然如他所料,简直如鱼得水,所过之处,当地的唐人无不欢迎,有的倾家送粮,有的踊跃从军,一路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数日后,当他兵至晋阳城下时,不仅连胜,而且其部也再次得到了扩充。 韩摩突困守孤城,坚持了几天,觉得晋阳怕是守不住了,乃於夜间率部突围。 李基部的兵马如今虽多,多是才投军的,纪律不够严明,他尚做不到如臂使指,没能及时地做出反应,截下韩摩突,但亦就此打下了晋阳城。 告捷的军报送到蒲茂营中,蒲茂大喜,不吝重赏,当即授李基为忠义将军,——忠义将军不是既有的将军号,是蒲茂现编出来的,名为“忠义”,其意不言自明,是做给北地的唐人、幽州和冀州的乞活军看的,并打破本地人不得居本地长吏的规制,授了太原太守的官职与之。 李基虽有解甲归田之心,但蒲茂授官的圣旨到后,在冯太、冯宇和新投到他帐下的太原、上党豪杰等的劝说下,还是接受了这个任命。不管李基是不是甘愿出任蒲秦的太原太守,升了官,得了实缺,这总归是件喜事。却对已打下潞县的苟雄而言,他实是懊恼不已,追悔不该把李基支去打襄垣,以致他念念在兹的攻克晋阳之大功,居然平白落到了李基的手上。 来打上党前,李基许诺王农,等打下上党,就任他还蒲茂帐下,去取那攻克邺县的头等大功,李基是个讲信用的人,就於晋阳战后,听由王农率本部东归,随他重回蒲茂营中去了。 因为王农在之前得洛阳之战和这次的襄垣之战中,表现太过勇猛,呈给莘迩的情报里头,也提到了此事,当然,没有说李基之前对王农的许诺,只说了“王农率部而还”。 继而七月末,莘迩又收到了孟朗与慕容瞻贵乡之战的情报。 第四十六章 天助蒲秦军 真我知己也   比与苟雄、杨满、李基上党、太原之战的堪称顺利,孟朗对阵慕容瞻的贵乡之战,过程就曲折了许多,孟朗虽然也取得了胜利,但战斗的难度也大了很多。   毕竟慕容瞻是魏国的头号名将,他从十几岁起,就为魏国征战,以至如今,不但本身具备军事天赋,战争的经验也足,所以即使孟朗军略过人,与他对上阵,却也不易取胜。   两人一个鲜卑英杰,一个唐人智士,各为其主的这场贵乡鏖战,可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贵乡郡是个分割出来的郡,县邑少,郡治也不宜防守,故慕容瞻选择了在城外筑营固守。孟朗率部入贵乡郡,七月初,到了慕容瞻部的营垒处,遂在其南十里处兴造营垒,与之遥对。   自魏主慕容炎弃邺北遁,裹挟邺县的唐、胡百姓去了幽州以后,留守中州、冀州等地的魏军本已军心动摇,慕容瞻前时因被侯莫陈驮威逼,被迫出战,又败给了贺浑邪一阵,颇损兵折将,饶是他在魏**中的威望很高,他帐下的兵士而下也是士气低落,孟朗对此十分清楚,故而,他所部的营垒刚刚筑造完毕,他就遣同蹄梁、吕明等带兵,向慕容瞻挑战。   孟朗的意图很明显,他就是要趁慕容瞻部的魏军兵士人无斗志,而他麾下的秦军战士因为连胜,则士气如虹的这个良机,“趁你病,要你命”,尽早、尽地把慕容瞻部打败,攻下贵乡。   慕容瞻岂会不识孟朗的意图?   因是,任由孟朗再三遣将搦战?他只用一策应之?即装聋作哑,闭营不战。   哪怕在对垒多日后?孟朗开始对他进行人身攻击?挑了百余个大嗓门的士卒,列之於其营近处?朝其营内大肆嘲笑他,说他与贺浑邪的那一仗?可用八个字形容?便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何为“瞻之在前”?列阵於前,这叫“瞻之在前”;何为“忽焉在后”?溃败后逃?这叫“忽焉在后”?此八字,不仅嘲弄了慕容瞻的那场战败,且提名道姓,把他的大名放在了其中,不可谓不是辱人至甚了!但慕容瞻硬也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仍旧固守不出。   对慕容瞻的这般能忍,孟朗倒是小小的赞佩。   将?不可因怒兴师。   这一条用兵准则,说来简单?可人谁无七情六欲?真的能把气忍下去,把怒火按下去?任何时刻都能以理智来面对敌人?实际上是很难做到的?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将领,少之又少。   就这样,孟朗部与慕容瞻部在贵乡郡对峙了小半个月,孟朗竟是求战不得。   却是说了,慕容瞻拒不出战,那孟朗为何不选择强攻?   孟朗不是不想强攻,但慕容瞻身为名将,他的营垒筑造得着实固若金汤,营墙高大,外有栅栏、鹿角,绕营挖掘的且有沟堑,堪比是一座小型的城池了,若是强攻,秦军的折损一定会不小。攻打邺县才是重头戏,孟朗不能把蒲茂给他的这些秦军精锐,过多地损失於此地。   因而,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选择强攻的方法的。   莘迩读情报至此,很能猜到孟朗於此一时刻的心情,必定是无奈而又怀隐忧。   无奈,当然是因慕容瞻甘作缩头乌龟,叫他无下嘴处。   隐忧,则是用兵打仗,最重要的是“一股气”,秦军的战士再是士气如虹,但如果困於贵乡,求一战而不能的情况较长时期地持续下去,就不说势必会影响到蒲茂、孟朗已定的三面围攻邺县的整体战略部署,单只孟朗所统的秦军将士,他们的士气就很有可能会渐渐地懈怠下去。   莘迩的猜测十分正确,孟朗那时,确然就是这种心情。   就在孟朗束手无策,寻思是否强攻之时,於七月中旬,贵乡郡下起了雨。这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且不是小雨,每天都是瓢泼大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下得贵乡郡中的各条大小河流,都俱皆水漫四野。慕容瞻部营寨的营墙,也因此被雨水、积水冲泡得损坏了几处。   及时觉了这一情况的孟朗,大喜不已,告於全军,檄道:“慕容瞻畏我王师,怯不敢战,然雨坏其壁,雨后泥泞,其连环马亦不得用也,此天助我军,足可见天命在大王!候雨停,便攻瞻营!获慕容瞻者,封侯,赏千金;先陷其营者,计功。汝等勉之!”   秦军已稍松懈的士气为之一振,群情鼓舞。   因於雨停之后,孟朗调集全军,悉数出动,往攻慕容瞻营。   慕容瞻在雨下到半截的时候,就预料到了孟朗会有此举,提前做了预备,在雨停的当晚,也就是孟朗兵来攻的前夜,令妻弟段虎率兵两千,悄悄出营,埋伏在了营垒的西边,交代段虎,等秦军来攻营时,他就带领伏兵进攻秦阵的侧翼。   奈何慕容瞻料之虽准,备之虽足,然他部下的兵士委实斗志不如秦军。   孟朗部的秦军在七月二十三日这天的上午,起了对慕容瞻营的猛攻,专攻其营墙坍塌处。慕容瞻亲临前线,又是按剑立於将旗之下,明令三军,他半步都不会退后,而且把长子慕容美遣去了前边督战,试图以此来激励麾下将士与秦军死战,但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在营垒被攻陷之前,段虎所率的伏兵,先被孟朗部的秦军击溃。   呈给莘迩的情报上简略地叙述了写此情报之细作打听来的当时情形。   其文写道:“瞻妻弟段虎引鲜卑卒两千,侧击朗阵西翼,孟朗使吕明驱甲士持斧,夹以强弩迎斗,鲜卑卒为其所遏,不能近朗阵。段虎失马,死於战中。鲜卑卒溃败而走。”   情报中的原文,着重点出,段虎带领的那两千伏兵,是“鲜卑卒”,“鲜卑卒”着,就说明段虎所领的不是匈奴、杂胡此类魏国的二等部队,更不是唐人这种魏国的仆从军,是慕容瞻帐下的精卒,可精卒也不管用,还是败给了吕明。   段虎战死,慕容瞻的伏兵失利溃逃,这一幕被守营的慕容瞻兵士看的明明白白,於是他们越没有了斗志。快到傍晚时分,慕容瞻的营垒被秦军攻开了缺口,同蹄梁、同蹄俞、同蹄豪平、雷小方、吕明等秦将争先恐后,引兵杀入其营。以慕容美、娄提智弼等为的慕容瞻之得用魏将拼死抵抗,终究无用。慕容瞻见事不可为,只好下令弃营撤退。   孟朗由是获得了贵乡之战的胜利。   不过,孟朗也不是完全的胜利。   一则,没有擒获慕容瞻;二来,慕容瞻用兵有方,不但会进攻,也会组织撤退,他帐下的精锐部队,大多跟着他成功撤走了;三者,在慕容瞻撤退后,秦将雷小方率本部紧追不舍,半道上反被慕容瞻临时布下的伏兵杀了个惨败,雷小方差点被魏军生擒。   总而言之,孟朗这场仗,肯定是胜利,但慕容瞻也不算完全的失败。   两人这番交手的经过和两人临敌对策的能力,通过此道情报,深深地刻入到了莘迩的脑中。   在这场仗中,虽然孟朗是胜利者,但给莘迩印象更深的,却是慕容瞻。   慕容瞻的冷静、料敌如神的预先设伏、撤退时的有条不紊,都让莘迩赞叹不已。   此情报与前道秦魏上党、太原之战的请把,都是唐艾给莘迩送来的,唐艾时在堂中。   莘迩感慨地与他说道:“慕容瞻此战之败,非其不如孟朗,观其忍气、用兵,皆无愧慕容氏名将之称。他之所以败,不是因为人力,是败在天时,慕容氏尝行变革,试图效我唐制,可最终仍是复辟胡制,抱残守缺,残虐百姓,反观伪秦,蒲茂重用孟朗,学我唐制,外示宽仁,今而小有兴盛气象,伪魏已衰於伪秦,纵慕容瞻才华横溢,军略冠世,亦难挽伪魏颓局了。”   唐艾对政治不感兴趣,但眼光、见识是有的,对莘迩的这几句话深以为然。更新最快 电脑端::/   由魏制、秦制、唐制,莘迩联想到了他现下正在定西大力推行的各种新政、新制,不禁心中想道:“无论治下的民口、还是军力,鲜卑魏俱强於氐秦,而因其制落后,洛阳、上党、太原、贵乡诸战,却都败於秦。   “定西地贫民少,我要想凭此一隅之地与秦争雄,能走的路只有一条,便是要把我定西之制,领先於秦。武举的文考已经确定,西郡等地的中正也要么已换,要么将换,离我正式开科举的时间更近了一步,可喜可贺,但开科举此政,是对门阀政治的彻底颠覆,牵涉面太广,事关重大,急切不得,在此之前,我却还是集中精力,先把郎将府、勋官制、释营户为编户齐民等已有的诸政,全面推行开来!至少借助此数制,将我定西军队的战斗力先再上一个台阶!”   因秦军在河北的节节胜利,而给莘迩带来的“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之日渐加剧,於八月初,又一道河北情报送来的时候,到达了一个顶峰。   这道情报是:蒲茂攻下黎阳。   黎阳郡的魏军守兵主将是慕容武台,因为此郡处在蒲茂主力的正前方,后边就是邺县,故是身在邺县的慕容权,给了慕容武台最大的支援,这也就导致此郡远比上党郡难打,亦比贵乡郡难打,蒲茂攻打黎阳的此战,头尾加在一起,足足打了将近一个月。   打的时间虽然长,但收获也很大。   慕容武台的主力被蒲茂部给以了重挫,慕容权派去黎阳郡的援兵也基本被蒲茂部全歼。   亦即是说,此战的胜利,不仅是秦军打下黎阳的胜利,而且还大大削弱了邺县的守御力量,极大地减轻了秦军攻下邺县的阻力。   看完这道军报的当时,莘迩就断定,秦军围攻邺县的日子马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只在四天后,就又一道情报传来。   “蒲茂、孟朗、苟雄、杨满等部,汇於邺县城外,连营二十里,分从南、西、东三面包围邺县,将起攻势,慕容权据三台抵之;慕容炎遣侯莫陈驮引步骑万余,南下驰援。”   “三台”,指的是邺县周边的三座“宫台”。   这三座宫台都是建於前代成朝时,错落於邺城的郊外,是守卫邺城的必选之所。   莘迩掩纸案上,叹道:“想那伪魏,强盛一时,北击柔然、西迫关中,南侵江左,北地之霸也,方今不过数代,数十年罢了,往昔的威风就一去不返!千里,岂不使人嗟叹哉?”   唐艾不以为意,说道:“闻慕容暠死前,遗言其诸子,说什么燕生三雏,异鸟五色成章,此天命在慕容氏也,真是可笑!天命焉会在胡?今邺县被围,我看那燕、鸟之兆,不是说慕容氏得了天命,只怕是在预示覆巢之下,慕容暠的诸子,无完卵矣!前道情报中言及,孟朗示喻三军,亦以‘天命’为辞,妄称‘天命在蒲茂’,也是可笑!虏秦今虽小悍,亡亦在后!”   莘迩听了唐艾的这番议论,饶有兴趣地问他,说道:“千里,那以你之见,天命在何家?想来定应是在江左我朝了!”   唐艾笑了起来,不屑地说道:“江左的朝权,悉掌於阀族,所谓天子,拱手而已!阀族所顾者,若我定西前之宋、氾诸姓,唯门户私利耳,艾只怕,天命也不在唐!”   莘迩不料唐艾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心中一动,从容问道:“如此,天命何在?”   “夏商以来,自古易鼎,哪个是靠祥瑞的?无不杀伐成王!汤、武鼎革,亲行诛、放,仲尼美之。近百年来,暴胡酷乱,苍生屠脍,谁能奋剑诛除之,使黎民获济,天命就在谁!”   这句话,更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他默然片刻,微笑说道:“千里,这话也就你我之间说说,你可不能出去乱说啊!”   唐艾答道:“这话,艾也只会与明公说。”   短短的几句对答,莘迩、唐艾两人本就默契的关系,似乎得到了升华。   且不必多说。   收到秦军三面合围邺县,邺县之战将要打响这道情报的次日,一行从南边来的旅人,风尘仆仆的,於这天下午,到了谷阴城外。事先已有傅乔等中台礼部及别部的一些官员在城外等候,迎了他们进城。未做休整,傅乔带着旅人中领头之人,与另一人,即至莘公府外,求见莘迩。   这旅人中领头的那个,正是出使荆州而还的高充。   另一人,是桓蒙派来见莘迩得荆州使者,是习山图。   莘迩闻讯,马上传他们进见。   傅乔、高充、习山图等入到府内,过了庭院,登入大堂。   莘迩下到堂中,快步到高充身前,一把他的行礼止住,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笑道:“又瘦了!来回四千里,你只用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这一路上赶得很紧吧?”   何止是赶得很紧,这一个多月,高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一顿安稳饭,不但又瘦了一圈,眼中这时还满是血丝,他开口说话,嗓音也很沙哑,回答说道:“充生怕耽误了明公的大事,来回路上,遇雨、染疾,皆不敢多做停歇,却紧赶慢赶,还是到今日才能还朝。”   “你路上生病了?”   “劳明公下问,回来路上,道经汉中时,略染风寒,幸得阴太守请名医给充医治,已然好了。”   “生了病,就休息几天嘛!公事再重,再要紧,也不急在这三天两日的!”   高充应了一声,转与莘迩引见习山图,说道:“明公,充离荆州日,桓公特以习君为使,回拜明公。”   习山图,是老熟人了。   莘迩等他行礼毕,笑道:“习君,成都一别,屈指算来,差不多一年没见了!一年不见,习君风采,越夺人眼目了。”   习山图站在堂上,姿态端正,没有接莘迩寒暄的腔,表情严肃,说道:“桓公令在下,见到明公后,问明公一句话。”   “什么话?”   “桓公问:征虏今约我共伐洛阳、关中,是不是想用我荆州之兵,为他吸引伪秦在冀、豫的主力,以好使他从中得利?”   他此言一出,傅乔、高充都是面色微变,这样的直言相问,近似质问,不仅失礼,而且还会使被问者仓促下可能无话可答,脸皮薄些的,乃至也许会面红耳赤,那就场面难堪了。   却莘迩怔了下,旋即,脸上露出“惺惺相惜”之色,竟是毫无被桓蒙说中自家用心的尴尬,反而称赞说道:“桓荆州真我知己也!” 第四十七章 借机抬陇名 拜见唐建威   桓蒙叫习山图当面问莘迩的这句话,尽管直接了当,透出了一股浓浓的“你别用光复洛阳为托词,把老子当枪使,老子其实心知肚明你小子所为何图”的味道,但说到底,莘迩邀请他联兵攻打关中、洛阳,确是符合他的政治利益的。   桓蒙的确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殷荡北伐,而他却只能干坐荆州,虽说他瞧不起殷荡的军事能力,已经言之凿凿地预料殷荡必定会无功而还,但“瞎猫碰上死耗子”这种事,自古以今,却也是屡见不鲜,万一殷荡真的运气好,侥幸立下了战功,从而给了江左朝廷名正言顺地进一步封赏、加重其权力的籍口,那么在“荆、扬”抗衡的这场政斗中,他不免就会处於被动。   故此,即使没有莘迩的这个再次邀请,自殷荡率扬州兵北渡淮水,进攻徐州之后,这些时日里,桓蒙实也已与他军府中的亲信幕僚,如郗迈等,对他要不要效仿伐蜀时“上表即行”的故事,无论江左朝廷是否允许他引兵攻洛,他都只管出荆北上一事,进行过多次的商议了。   唯是袁子乔如今已逝,少了袁子乔的鼎力相助,桓蒙军府内部对此的意见,颇是不能一统。   郗迈等是支持的,但包括习山图在内,以及谢执等等一些的桓蒙军府吏员不太同意。   谢执等不太同意的说辞是:伪秦的重兵现聚於邺县,此两虎相争之际也,如此时攻洛,蒲茂必会旋师救洛,如此,非但攻洛会很难,且等於是给了伪魏喘息之机,因而,与其“间接”地帮到了伪魏,不如静待伪秦、伪魏决出胜负以后,再做光复洛阳的谋划,“当其时也?二虏俱伤?明公荆州之劲旅,鼓而北进?何止取洛易哉?冀、幽亦可卷席而下矣”!   这个说辞看似很有道理?然而谢执等人之所以反对的根本缘由,桓蒙是清楚的。   说白了?这个说辞只是个推辞罢了,谢执、习山图等人反对的根本原因?是在於他们各自家族的利益?他们的家族目前虽俱非一等门阀,然亦皆江左士族,今之江左朝廷是被门阀、士族把控的,他们自是不愿桓蒙的权势压过朝廷?换言之?就算他们是桓蒙的属吏,但此一“属吏”,仅是他们个人的身份,相比他们家族在江左整体、长远的利益,当然是后者为重了。   却是说了?郗迈等支持桓蒙再来一回“上表即行”,北伐洛阳?以争取获得更大军功,由此压住扬州?进一步增强桓蒙威权的这些桓蒙军府属吏,难道他们的家族就不是士族么?   他们的家族也是士族。   但郗迈等家的这个“士族”?与谢执等家的这个“士族”却有不同。   以郗迈家举例?先?郗家不是最早南迁到江左的那批北地士族之一,他家是到他祖父时才南迁至江左的;其次,他家固是士族,可他祖父当年却是因“流民帅”的身份而得到的江左之任用,这也就是说,郗家在根子上,与谢氏这些纯粹的“雅贵高门”是不大一样的。   再一个,便是郗迈等人的志向和性格,与谢执等也有不同了。   如郗迈,他的祖父虽是因“流民帅”之身份乃才得到了江左之用,但他祖父以士人自居,对江左朝廷倒还是挺忠心的,他的父、兄也忠心於朝,可郗迈却因身具大才,心怀远志,而与其祖父、父、兄不类,他看到了江左朝廷的积弊深重,认为江左朝廷是没有能力北伐中原、光复神州的,因此更倾心於被他视为“雄主之资,足以济世”,可以开创一个新时代的桓蒙。   荆州军府属吏内部的意见不一致。   荆州外部来说,支持桓蒙北攻南阳、洛阳的声音也比上次他伐蜀时支持他的为小。   比如方从江州刺史任转迁右军将军的,桓蒙之亲密好友王逸之,前次桓蒙伐蜀时,他是相当支持的,还写信回家,要家人给他准备戎装,有打算与桓蒙齐伐李蜀之意,可这一回,他却出於“以大局为重”,不欲荆、扬争功,导致江左内斗的局面白恶化之缘故,一边去书殷荡,劝殷荡与桓蒙结好,殷荡对此自是不予理会的,一边则劝说桓蒙不要擅自动兵。   总而言之,内部、外部,反对的意见重重。   这个时候,莘迩的使者高充到去,二度邀请桓蒙共伐关中、洛阳,实际上,是给了桓蒙一个极大的支持,所以,话回前头,莘迩的这一道二度邀请,确是符合桓蒙的政治利益的,也因此,桓蒙叫习山图当面质问莘迩的话尽管不客气,但习山图下边说的,就很入莘迩的耳了。   习山图将桓蒙的回书奉上,说道:“桓公览明公之信后,召聚军府群僚,畅作议论,最终决定,愿与明公两路出兵,明公攻关中,桓公击南阳、洛阳。”   谢执等反对桓蒙攻洛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如於此时攻洛,蒲茂必会旋师相救,那么攻洛就会很难,但现在有了定西攻打关中,相比关中腹心之地,蒲茂要救,也只会先救关中,或至少会分出部分兵马去援关中,这样一来,荆州“光复洛阳”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桓蒙就是以此为由,“说服”了那些反对者。   当然,这些荆州内部讨论的话,不必对莘迩细说,而且也不能细说,若是细说了,那莘迩极有可能就会回敬桓蒙一句:到底是我从中获利,还是你从中获利?因此,习山图把此节忽略了过去,只说了桓蒙、郗迈等与属吏中反对者们讨论、争辩后的结果。   莘迩亦无兴趣刨根究底,问习山图,桓蒙与其群僚“畅作议论”的过程,知道了桓蒙同意联手进兵这个结果,就足够了,他大喜,问道:“出兵的时间,桓公可有异议?”   “桓公无有异议,就按明公信中所提议之,八月底、九月初,一起出兵!”   “好啊,好啊!”莘迩展开桓蒙的回信,细细观看,回信不长,主要就是习山图说的那些,看罢,莘迩抬头问习山图,说道,“此信何人所书?”   “桓公口述,参军郗迈手书。”   与通常信件的楷、行诸体不同,桓蒙的这封回信,用的是草书,观之如龙飞凤舞,而不失紧凑秀美,着实可称上品。莘迩赞道:“久闻高平郗氏善书,与王、谢、庾诸书家名族齐肩,并著称江左,果不其然!郗参军的这一手草体,几可与王江州匹敌矣!”   “明公尚未知么?王江州,今已迁右军将军。”   “哦,是么?傅公,去年我在你家,有幸见着了王右军的一道草书,你还记得么?我当时喟叹良久,自惭不能比之一二。”   外使面前,莘迩改了“老傅”的惯用称呼,换了“傅公”尊称傅乔。   傅乔应道:“下官记得。”   莘迩说道:“习君,我劳烦你件事,我闻王右军与桓荆州为友,交往密切,你回去荆州以后,帮我向桓荆州讨些王右军的笔迹手书,可好?”   习山图答道:“右军书迹,於江左亦千金难求,桓荆州珍之,轻易不示人,在下尽力而为。”   莘迩把郗迈手书的此信叠好,当着习山图的面,令从吏拿给傅乔,笑道:“老傅,你喜好书画,郗参军的手迹,在咱们定西这还是头次见到,你且拿去,做个拓印,收藏家中罢!拓印完后,再把此信原件还我。”   傅乔看了下信上的字体,也是赞不绝口,恭声应诺。   莘迩瞥了习山图眼,见他虽无骄傲之态,亦颇有以之为荣的模样,心道:“前於成都见桓蒙,桓蒙帐下诸吏,言辞间,不乏有轻视我定西文教,以为我陇偏僻之壤,粗野不文,把老子看作乡巴佬的!   “今趁习山图来我定西的机会,我却须得叫他开开眼界,先让他见识见识我定西泮宫的三千门生和阴师的博闻多学,江左信佛者众,名僧遨游士林,影响不小,再叫他见见鸠摩罗什,通过其口,把鸠摩罗什的名字打响江左!道智制订的佛家戒律,虽还没完工,但大致已成,我也可示与他观之。”   用兵南安的军事固然重要,抬高定西在江左士人、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也是件大事。   想定,莘迩就与傅乔说道:“傅公,习君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你给他安排好起居,请他休息两天,然后晋见太后、大王。习君才过高人,等晋见过太后、大王,若无别事,你可请习君去泮宫,叫泮宫那些孤陋寡闻的学生,也知道知道什么叫江左名士的风采!鸠摩罗什於十天后有一场讲经,习君如有兴致,你也可带他前去,请他给鸠摩罗什指点一二。”   傅乔老实归老实,人是聪明的,马上领会到了莘迩的用意,心领神会,应道:“诺。”   作为礼部尚书,接待外使,是傅乔的本职,把习山图交给他之后,除掉两天后习山图晋见左氏、令狐乐的活动之外,莘迩就没有再见过习山图,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备战南安的军务中。   却需插得一句,习山图此来定西,事实上,本身是还有另一个任务的,便是桓蒙交代他的“近年莘幼著屡出新政,你至定西,可观其诸政,察其效果,还荆报我”,是以,习山图亦是很乐意接受莘迩指示与傅乔给他的种种日程安排,在谷阴多待些时日的。   这些且都不必多说。   高延曹、赵兴、曹惠、兰宝掌等将校,於八月中旬,从朔方郡回到了谷阴。   麴爽接受了莘迩用“把陇西太守任给麴家之人”为条件的交换,答允了给唐艾三千兵马,差不多高延曹等回来的同时,东南八郡也把这三千兵马调集完毕。   秦州、汉中等地的调兵,亦於此先后完成,以北宫越为主将,严袭、王舒望等为裨将,先是悄悄地集合於陇西郡,继而潜行西北上,与东南八郡的那三千兵马,会於到了与南安郡接壤的武始郡。   至此,用以攻打南安郡的万人步骑,已悉数齐备。   民夫、粮秣等,也相继都已备好。   八月底,一场秋雨过后,被定西朝廷临时授以“假节、建威将军”之号的唐艾,率领高延曹等在谷阴的诸营步骑,由莘迩、麴爽等一干朝中重臣亲自送行,出了谷阴向东南而去。   ……   天高气爽,夏粮方收,草长马肥,此正用兵征战的最好季节。   出谷阴县界,过仓松县,行二百里,绕过洪池岭,再过广武郡,复行二百里,渡过湟水,进入到了陇州东南八郡的腹地。到东南八郡之前,沿途所见的百姓中,胡人以北山鲜卑诸部居多,到了东南八郡,羌人明显增多。於湟水南岸的金城郡休整了一天,继续朝东南行,仍是二百来里,九月初三这天,到了行军的终点,洮水东岸的武始郡境内。   北宫越、严袭、王舒望和武始郡的太守、郡中的军政官大吏等已经在郡界相迎。   遥见碧空之下,唐艾所率的步骑精卒迤逦到至。   因高延曹、赵兴两部或甲骑、或轻骑,俱为骑兵,故是唐艾带的这支部队,骑多步少。最前头的是步卒,后头的尽是骑兵。军行到处,黄尘蔽日,三千余骑着战马的唐、胡骑士纵马奔腾於野,又有一两千匹的副马随队伍前行,当真是场面浩大,气势惊人,地面为之震动。   步骑队伍没有因为北宫越等的迎接而停下,在各部军将的带领下,经过北宫越等这些道边相候的文武官员们,径入武始郡,自有本郡的吏员接住,在前引路,带他们去预先定下的筑营地点。数千步骑,过了大半,北宫越等眼巴巴地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从旌旗如林、铠甲耀眼的千军万马中,百余甲骑的护卫里,看到了一辆竖着青色车盖的黑色牛车。   御车者是个年不到三十的唐人甲士,他驾着牛车行近,口中吁喝,把车停了下来。   北宫越等认得,这个年轻的驾车甲士,不是别人,正是莘迩的亲卫队长魏咸。   唐艾这是头次独自领兵,北宫越、高延曹,及配合唐艾作战的张道崇等,要么是定西悍将,要么名族子弟,位高权重,为了增强唐艾的威望,避免北宫越等不服从他的指挥,莘迩因此不仅奏请左氏,给了唐艾“假节”的权力,且把魏咸也借给了唐艾,给他赶车。   魏咸下车,打开牛车的车门。北宫越等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车门,有那本郡官吏,久闻唐艾之名,知他是莘迩所爱,不免紧张的,都已做好了拜见的准备,却等了多时,不见有人下来。众人倾耳细听,竟是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从车内传出。北宫越等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顾。   秦乃强敌,唐艾部这一到武始,大战就要开启,而唐艾身为主将,却酣眠车中?   该说他是心大,还是该说他胜券在握?   北宫越说道:“魏校尉,这……”   魏咸探头进到车内,轻轻地叫了两声。北宫越等听见车内有人迷迷糊糊得“啊”了声。   魏咸说道:“将军,到武始郡了,北宫将军在此迎接你的大驾。”   又过了稍顷,北宫越等看到,一只穿着木屐的脚,从车门内伸了出来,踩住下车的木阶,接着,两只手撑在了两边的门框上,右手中还拿着个羽扇,最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唐艾终於露脸於众前。众目睽睽下,唐艾踏木阶而下,到至地上,略整了下白色的鹤氅,浑然无人地伸了个惬意的懒腰,随之,视线落到北宫越等的身上,摇动羽扇,笑道:“这一觉睡得舒服!”   北宫越等诸迎接他的文武,纷纷行礼,齐声说道:“下官等拜见建威将军!” 第四十八章 宣威脚疾发 虚实兵法道   唐艾请诸人起身,打眼朝他们看去,没有找到他想见的那人,便就问道:“宣威何在?”   宣威将军田居的现任官之一。田居现任了两个官职,宣威将军是军职,唐兴太守是文职。   作为麴爽同乡兼麴爽的故长史,田居是麴爽最信任的人,从其继任麴硕出任“唐兴太守”此职以后,他就一直相当於是麴爽在东南八郡的代理人,这回攻打南安郡,东南八郡调出的那三千步骑,即是以他担任主将。   北宫越等俱来迎接唐艾了,东南八郡三千兵马的主将田居,却不在迎接的队伍中,也难怪唐艾惊讶了。不过,田居不来迎唐艾,其实也在情理中。   田居眼高过顶,唐艾洒脱不羁,两人性格不合,颇有抵牾。早年二人俱从麴爽攻冉兴之时,唐艾还大庭广众中,掀翻过田居的坐榻,叫田居十分丢人。旧恨难消,田居又岂会肯来迎他!   北宫越等知道田居不来迎接唐艾的缘故,却没想到唐艾下车的第二句话,就是“宣威何在”?在场迎接的诸吏中,北宫越的官职最高,便仓促答道:“田宣威自言脚疾,因不能迎候将军。”   唐艾微微一笑,说道:“脚疾么?”   “是。”   北宫越等知田居不来迎唐艾的缘故,唐艾作为当事人,又岂会不知,就没有再说什么。   秋阳当头,万里无云,虽已入秋,然俗话说“秋老虎”,午后的天气还是较热的。   路边的草地上站了会儿,唐艾的额头已然出汗,他仰脸瞧了瞧天空,以扇遮日,与北宫越等说道:“咱们别待在这晒太阳了。劳烦君等前头引路,待至郡府,请来宣威,我便把征虏将军亲自定下的此战之进战方略说与君等听晓。君等若无异议,咱们就按此执行。”   北宫越心道:“风闻建威与宣威不睦,宣威不肯来迎,建威会不会是因此生气了?他这才初下车,三句话里,就连着提了宣威两次!”心中不免为此略微担忧,蒲秦在南安、天水等地的兵力,多於定西攻打南安的兵力,若再将帅不和,此战只怕不妙。   怀带忧虑,北宫越与众官接令,先请了唐艾回入车内,然后各上己车。   一行人避开行军队伍所走的原野、大道,朝武始郡的郡治去。   武始郡是个侨郡,治下地是从陇西郡分出来的,总共只有两个辖县,其中的一个辖县还是后来新置的。因为辖地不大,是以郡治离郡界不远。   很快,众人就到了郡治县外,百余甲骑、十余辆官车的前呼后拥下,唐艾的牛车极是显眼,引来了路人的频频注目。骑、车长驱直入,入进城门,沿主街行约里许,到了郡府。   唐艾之前来过此县,入城后,他掀开车帘,向外打看,见县中的街道、里巷景象,与他上次来时都无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是百姓。   比之上次他来,沿街所见到的不同饰、不同衣色的羌人、匈奴杂胡、鲜卑人似乎多了许多。   对此中的缘故,唐艾是知道的。   羌人、匈奴杂胡、鲜卑人在此县百姓中的比重增加,主要是出於两个原因。   一个是,为了稳定阴平、武都这两个冉兴的故国、定西的新得之郡,两郡的太守北宫越、张道崇於前时奉旨把此两郡内的羌豪、羌民,徙了部分到东南八郡。   武始郡是东南八郡之一,当然也就会分配到一些,因是县中街上,羌人变多。   一个是考虑到阴平、武都两郡的羌人俱是新附,与东南八郡原有的熟羌不类,颇有桀骜不驯的,蒲秦打定西的秦州时,此两郡的羌豪即不乏叛乱的,把他们成批地强制迁到东南八郡,固是减轻了北宫越、张道崇分别治理本郡的困难,可也许会给东南八郡的治理带来一定的麻烦,故而,定西朝廷又下旨,命酒泉、建康、武威等郡的长吏,把本地的卢水杂胡、猪野泽杂胡、北山鲜卑诸部等也迁了些到东南八郡,给其牧场,待遇从优。   与接收、安置阴平、武都被迁的羌人一样,武始郡也接收了到不少卢水杂胡、猪野泽杂胡和北山鲜卑,此则是郡治街上,杂胡、鲜卑人也变多的缘由。   一个北迁,一个南迁,加上东南八郡旧有的本地熟羌,如今湟水、洮水沿岸,胡人的组成可以说是相当复杂,种落来源五花八门,但越是复杂,从某种程度而言之,或云“以胡制胡”,或更直白点,明白点说,就是“使之互相牵制”,却越是有利於定下当地官廨的对之管理了。   说到“使之互相牵制”,换言之,实也就是“挑拨离间”,此是前秦以今,边地官员治理胡人的一贯办法,莘迩早先对此是有非议的,认为此乃下策,上策当是“以信义待之”。现实教育了他,他现在明白了过来,“信义”确是需有,然“挑拨”却也是必不可少。   像且渠元光这样的,有自己的“壮志”,不接受你的好,视你为敌,再是“信义待之”,有什么用?若还不知变通,只怕传於后世,就会被后人笑为“宋襄公第二”了。此类胡酋、胡豪,非得用别样手段不可。   却说唐艾等到了郡府,扈从唐艾的百余甲骑和诸人的十余乘车都留在了府门外,唐艾不搞客气虚伪,亦不等北宫越等恭请,就踩屐挥扇,当先而行,北宫越等人从后,诸人进府登堂。   坐定。   唐艾别的话不说,顾视立侍在他榻侧的魏咸,先下令说道:“去把宣威请来。”   这是唐艾第三次提及田居了。从其到武始郡,至现下,一个时辰都还没有,他总共也不过说了几句话,田居就已被他提到三次,诚可以说是“念念不忘,语必言及”了。   原已担忧唐艾生了田居气的北宫越,此时更是担忧了。   田居没有住在县外营中,他家在西平,是东南八郡的本地人,於八郡中亲戚、朋友众多,住在了他一个朋友的家里,现在就在县中。由本县的一个大吏前引,魏咸出去寻他。   等魏咸出去,北宫越的坐榻在在唐艾的下手,借离唐艾最近的便利,他偷觑唐艾的神色,却见唐艾斜依靠几,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脸上表情平静,似无什么恚容。   堂中静了会儿,武始郡的太守打破沉默,尽地主的本分,与唐艾叙话寒暄。   在他的带动下,北宫越、王舒望等也相继开口。   叙聊多时,堂中的气氛渐渐热闹。   有个本郡的吏员,素与田居交好,这时见唐艾虽与诸吏说话,但他的眼神却不时朝堂外瞄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是在等田居的到来,不由与北宫越想到一块儿去了,生怕唐艾用“假节”的权力,处置不迎他的田居,遂故作说笑,实际是拐弯抹角地为田居解释,说道:“将军,莘公定下的作战方略是何,以下官愚见,似不必等宣威来到再示於下官等了。”   唐艾问道:“为什么?”   “下官恐怕等到入夜,宣威也不见得能到。”   “哦?此话怎讲?”   “将军应是知道的,宣威多年前,从麴令抵御秦虏犯我东南境之时,右脚曾受过箭伤,伤到了经络,因留下后遗症,时不时就会作。这回作的相当厉害,路都走不成了。宣威是前日引兵到的武始,他到郡后,寡君设宴为他洗尘,下官忝陪末席,将军猜怎么着?寡君与下官等足足等了他一个时辰!从傍晚,等到入夜,才见他姗姗而至。”   “寡君”,是下位者对主君的尊称。   时人尚存前秦遗风,视郡为国,所以此吏以“寡君”称武始郡守。   唐艾似笑非笑,问道:“脚不能走路,坐车也不成么?贵郡诸君等了宣威一个时辰,我看,不是宣威不良於行,是宣威在拿捏架子吧?”   唐艾说的正是田居赴宴迟到的真正缘故,那给田居解释的吏员与唐艾此乃头回见面,未料到他说话这么直截了当,竟是半点“糊涂”也不装,一下不知该怎么接口了,哑口无话。   堂内气氛尴尬之时,魏咸回来了。   他身后一人,裹帻大氅,足穿步履,拄个拐杖,慢腾腾的走着路,可不就是田居!   唐艾看到,登时面露笑容,立即起身,穿过堂中,快步到堂门口,下揖相迎,说道:“建威拜见宣威。”   这番举动和这句话一出来,堂中诸吏的心头都是“咯噔”一跳。   北宫越心道:“完了!”   田居亦是一惊,心道:“你官高过我,又是钦任的此战主将,却说什么拜见於我?此讽刺之言耶?”纵然难消对唐艾的旧恨,不免忌惮唐艾“假节”的权柄,做出镇静的姿态,双手握住拐杖,回礼下揖,口中说道,“怎敢受将军此礼,理当下官拜见将军。”随之,为自己解释,说道,“下官脚疾作,疼痛难忍,故未能迎候将军,尚请将军恕罪。”   唐艾直起身,把田居扶起,一把将他的拐杖夺去,丢给魏咸,挽住他的臂膀,拉他入堂,边走边笑道:“你受得了我此礼!毕竟此次攻打南安,你是主将!”   这话一出,北宫越等茫然不懂,田居亦莫名其妙。   明明朝廷下的圣旨,令由唐艾为此次攻打南安郡的主将,却怎么唐艾说田居是主将?   北宫越问道:“敢问将军,可是朝廷的旨意有变么?”   唐艾问道:“什么旨意?”   北宫越说道:“下官等所接之朝廷令下官等带兵至武始郡,等候将军率太马等营至的圣旨上,分明言说,此攻南安,将军是主将,命下官等谨恪遵从将军的军令调署,却将军怎么说……?”   “哦,你说这个啊,这个没有变。我说的宣威将军为我军主将,此乃另外一回事。”   北宫越问道:“敢问将军,是另外一回什么事?”   唐艾把田居扯到给他留下的坐榻边,按着他坐下,自回主位,也坐将下来,环顾堂中诸人,轻摇羽扇,笑吟吟地说道:“田宣威是我定西的名将,名声在外,前年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两战,打得秦虏吕明、姚桃等部落花流水,可谓是威震敌国,故此,此回用兵南安,虽然朝廷不以艾愚陋,因莘公厚爱,任了艾为主将,但为了壮我军声势,对外,咱们却不必提我,只说此攻南安的主将,是田宣威!……如此,宣威岂不就是我军主将了么?”   说完,唐艾落目到了田居脸上。   只见田居的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就像是开了颜料铺一般,最终,汇成了羞恼之色。   他猛然拍案,跳起身来,那矫健的动作,却是半点也无脚疾的模样了,怒视唐艾,说道:“唐千里,你辱我么?”   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两战,哪里是田居把吕明、姚桃打了个落花流水?在场诸人谁人不知,是他田居不仅被吕明、姚桃两部秦兵阻於此两山间,迟迟不得过,而且还大败一场,莘迩义弟拔若能的长子平罗,亦因此受了重伤,差点没能救活,是他被吕明、田居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也就不怪田居认为唐艾这般反话正说,明显是在报自己不迎他的仇,是在侮辱自己了。   北宫越等也是如此认为。   面对田居的怒火,唐艾形色自若,安之如素,而且亲热地唤田居的小字,摇扇笑道:“蛮子!你可真是人如其名,够蛮的!大敌当前,大战在即,我哪有心思辱你?我所言者,可都是莘公同意的!”与北宫越等人说道,“我不是说,等宣威到后,就把莘公定下的作战方略示与君等?对外声称宣威为我军此战主将,便是方略中的第一条。”他拿着扇子,往下压动,示意田居,说道,“你且先坐下,容我把莘公定下的此战方略,详细地说与你和诸君听。”   田居恨恨坐下。   唐艾收起笑脸,把扇子放到跪坐的膝上,正色说道:“虚虚实实,兵法之道,对外宣称田宣威是我军此战主将,隐没我之姓名,此不但是莘公同意的,莘公并有手令。”问已站回到己榻侧边的魏咸,“子善怎么还没到?”   子善,是郭道庆得字。因为这次攻打南安,麴爽为给田居一洗两山战时的污点,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坚持由他出任东南八郡兵马的主将,唐艾他俩有矛盾,所以莘迩把郭道庆暂从他现任官的中台调出,给唐艾作个副手,以起一个调和的作用。行军路上时,郭道庆与唐艾没有在一起,而部队到达驻扎地点,总得有人交代、安排一下筑营的事宜,故是他还没来到。   魏咸答道:“应该快到了吧,小人出去找找他?”   “不必了。”唐艾继续与田居、北宫越等人说道,“莘公令对外宣称宣威为主将的军令在子善处,等他过会儿到了,由他出示给君等观看。下边我给君等细说一下此战的具体计划!”   :。: 第四十九章 石萍潜邸吏 广宗第一人   正如魏、唐各有一个荆州,事实上,蒲秦也有一个荆州,三个荆州都是原前代秦朝时的荆州辖地,蒲秦所占之区最小,本属南阳郡,秦、定西接壤的这块地方,现下也是秦与定西各有一个秦州。蒲秦的秦州,早於定西的秦州。陇西郡,原先即是蒲秦秦州的一个属郡。定西的秦州目前所辖是陇西、武都、阴平三郡;蒲秦的秦州目前所辖是南安、略阳、天水三郡。   蒲秦秦州的驻军主将,自蒲茂篡位登基以来,一直都是蒲獾孙,直到蒲茂将攻洛阳的时候,还是蒲獾孙坐镇秦州,但之后不久,在确定了麴球阵亡的消息是真后,蒲茂认为麴球一死,定西秦州剩下的诸将皆不足为虑,无须再留蒲獾孙镇守了,就把蒲獾孙调到了出关的军中,以增强攻打洛阳的实力。但是,定西的秦州诸将虽俱非一等强敌,然秦州毕竟与定西接壤,蒲秦亦不可无重将坐镇,遂因孟朗的大力推荐,孟朗少年时的好友,一个名叫秦广宗的唐人,接任了蒲秦“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之职,现下,便是此人在负责蒲秦秦州的军事。   也就是说,唐艾此战的对手,主要就是这个秦广宗。   蒲秦秦州三郡的驻军情况,定西早已探查地一清二楚,其主力部队,约万余步骑,由秦广宗亲自统率,现驻於天水郡的郡治冀县,南安郡和略阳郡的驻兵各有约五千上下。   南安郡位处秦州的最西边,西与定西的东南八郡接壤,南与定西秦州的陇西郡接壤,於蒲秦的秦州三郡中,地理位置最为要紧,所以此郡的守将,亦是三郡守将中 在蒲秦军中名气最大的 便是蒲茂龙潜时的故吏、爱将石萍。   石 在氐人的诸部中不算是一个很大的姓,此姓与氐人的韩姓都是氐人大姓“何氏”的支胤,但虽是何氏支胤,只从当下来看 因了此部以石萍为代表的酋豪们当年鞍前马后的拥立蒲茂之功 此部姓在蒲秦的贵重却是过了何氏,其族人在蒲秦朝中、军中任职为将者甚众。此前被麴球指挥弩手射死的蒲秦猛将石骏奴、被斩於阳的蒲秦大将石 与石萍都是同族。   以上,便是蒲秦秦州三郡的大体军事情况。   这些情况,唐艾等俱皆清楚 无须再说 於是,唐艾就把既定的此战方略说与了众人。   方略简单来说,可以用三句话可以概括。   一句是:以张道崇为主将的武都、阴平、陇西三郡联兵先出战,陇西兵从西 武都、阴平兵合力从南 围攻天水郡。一句是:张道崇的军中,同时打起北宫越的旗号。一句是:候张道崇与秦广宗开战之后,唐艾引现汇聚於武始郡的此步骑万人袭攻南安郡。   北宫越谙熟兵法 听完唐艾的讲说,心道:“此声东击西之计也!”闻唐艾问众人的意见,回答说道,“莘公所定此策,诚然上佳!末将无有异议。”   王舒望等大多的堂中官吏也无异议。   唐艾问田居:“宣威怎么说?”   “……唯有一虑。”   “何虑也?”   田居黑着脸,说道:“天水郡的秦兵达万余之众,武都、阴平可调用的兵马,却多已遣来武始,暂归入到了将军的麾下,张太守能用以佯攻天水郡的部曲,料来不会很多,如此,他能为我攻南安之军缠住秦广宗部的秦虏主力,使其不能及时来援南安么?   “若是不能,石萍,秦虏之悍将也,其兵五千,又不比我军少太多,南安郡,我军势必难以短日攻克,冀县距南安郡咫尺之遥,援兵朝夕至,则待秦广宗援兵到日,我军前有坚城未下,外有敌援已至,莫说攻下南安了,将军,恐怕我军也将要陷入险境矣!”   唐艾笑了起来,心道:“正是因此,我才建言明公,对外不要说是我带兵来打南安,只打你宣威将军的旗号的啊!”   却是,对外不称唐艾,只说田居,此计非是别人,正是唐艾给莘迩提出的,而唐艾之所以提出此计,出点恰便是田居说的那些。   他当时对莘迩说道:“只令张道崇佯攻天水,只怕不能拖住秦广宗部对南安的驰援,还得再加上一条对策不可。   “明公可手令北宫越诸将,此战攻南安,对外只提田居之名,不提艾之名。田居,庸将也,秦广宗闻是他攻南安,必轻视之;前秦州之战,张道崇遇败不馁,遂大败攻攻武都郡的秦虏上将仇泰,北宫越掣旗斩将,亦於前秦州战中功劳卓著,为秦虏所惧,秦广宗定会重视他两人,一个轻视,一个重视,这样一来,以艾浅见,大约就能至少拖住秦广宗部十日不援南安。   “十日,已足艾取此郡矣!”   稍忆了下那天向莘迩进策的情景,唐艾把思路转回现在,他再无为人处世的老练,这会儿也知,若把自己想的这些道出,那田居只怕当场就会与他翻脸,临出谷阴前,莘迩殷殷嘱咐他,要他以大局为重,千万不可与田居起了冲突,影响攻打南安郡的战事,故为了莘迩的嘱咐,亦是为了战事的顺利,唐艾没把所想说出,他只是含笑说道:“宣威言之有理。不过,宣威但请宽心,我已料定秦广宗的援兵肯定不会‘朝夕至’,我军自有足够攻打南安的时间。”   田居说道:“是么?”   语气充满了怀疑。   唐艾没有再理会他,问余下没有表态的诸人,说道:“君等何见?”   方略是莘迩定下的,此战的主将,即指挥者是唐艾,诸人都很有觉悟,知道他们只是听令者的身份,虽亦有怀田居之忧者,但没有不识眼色的,没人再提异议,都道:“此高明之策也!”   唐艾说道:“我万人步骑云集武始,消息难以长期隐藏,君等既悉无异议,兵贵神,宜出敌不意,便立刻传檄武都郡,劳张太守於两日后,率武都、陇西兵,佯攻天水!君等各自回去,该厉兵秣马的厉兵秣马,该把后勤搞好的把后勤搞好,我军於四日后攻南安!”   北宫越、田居、王舒望等起身接令。   军官归营,勉励将士;本郡的文官调集本县百姓,增加民夫的力量。   唐艾暂就住在县寺,正在众人辞别唐艾,将要各去办各的事时,一人匆匆忙忙地赶来,登入堂中。这人身穿红色的褶袴戎装,长身黑面,腰悬宝剑,却是郭道庆。   唐艾止住送北宫越等人出堂的脚步,说道:“子善,你怎么才来?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该下的令,我也下完了。……对了,你把莘公的手令给他们看看。”   “哎呀,来晚了,来晚了。……这是莘公的手令,君等请看。”郭道庆是唐艾的副手,唐艾不等他,就把该办的军务全部办完,要换个别人,少不了不满,他是个好脾气,却无一点生气,一面向唐艾、北宫越等道歉,一面遵从唐艾的吩咐,掏出手令,给了北宫越等看,他与田居是旧日同僚,却因知莘迩所以会有此道手令的缘故,一时也不知该与田居说些什么,瞅见田居手里的拐杖,勉强寻出个话头,说道,“长贤,我听说你脚疾作了?”   “是啊。”   “大战将起,不碍事吧?”   田居正气凛然,说道:“就算碍事,吾等为人臣子的,当然也应以国事为重。”   “有道理,有道理。”   ……   次日下午,唐艾的檄令传到了武都郡郡治下辩。   佯攻天水郡的阴平、武都兵马早已齐聚下辩,张道崇就传檄陇西郡,两路兵马於第二天上午,一起出营。两军各大打旗帜,号称兵共两万,陇西自东,武都自南,朝天水郡进。“两万”是号称的,三郡、两路兵加在一起,实不到五千之数,但其内有临时征募的三郡唐民、羌胡,单单从行军的气势上观之,尘土飞扬,迤逦数里,倒颇有“两万”之貌。   下辩县与天水郡的始昌县接壤,两县相距才二百里,这头张道崇的兵马出营,没过一天,那边始昌县的蒲秦守将就接到了消息。   始昌守将大惊,赶紧派骑驰去冀县,禀报秦广宗。陇西郡的郡治襄武县也与天水郡接壤,且与所接壤的天水郡新兴县的距离更近,新兴县守将,亦慌忙将此敌情火送往冀县。   当天晚上,秦广宗相继接到了两道急报。   “武都、陇西两路陇军,向我天水边境进?”   “是啊,明公。两道军报都是写於下午时,预计最晚明天,陇西郡的陇军就会抵至我郡西界,至迟后天,武都、阴平的陇军就会进入始昌县境。”   秦广宗五十余岁,身材与孟朗相仿,较为瘦小,两人的脸庞也像,他亦面容清癯,却须不类,孟朗没有给须染色,须已然花白,他给须染了色,烛光下,黑亮黑亮的。   细细地看了一遍两道军报,秦广宗说道:“张道崇、北宫越为将,号称步骑两万。”   “是啊,明公。”   “武都、阴平、陇西三郡,总共的陇军也没有两万!此定虚张声势。”   “是啊,明公。”   “可是一则,孟公早就猜到定西或会趁我王师讨伐慕容氏的机会,寇我秦州,却武都等三郡的陇军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今日,忽然兵,现在看来,他们之前一定是在筹备,於今应是准备已妥,二来,张道崇、北宫越,俱知兵之士,陇之上将也,故而,其虽无两万步骑,今犯我境,亦不可轻视。”   “是啊,明公。”   “你刚才说得不错,大概明天陇西郡的陇军就会抵至新兴县,后天武都、阴平的陇军就会入到始昌县。”   “是啊,明公,……两路陇军,夹击我郡,来势汹汹,我军该如何应对?还请明公及早定夺!”   秦广宗能得孟朗之荐,本身自是有军政才能的,他略作忖思,已有对策,说道:“张道崇、北宫越所部,定是此次两路寇我天水之陇军的主力,我军当重点守御始昌县!传我令下,立即调步骑三千,连夜驰援始昌!至於寇我郡西界的陇西陇军,我算其战兵,顶多两千步骑,新兴守兵足可御之,暂无须我遣兵援之,只檄南安的石将军稍派兵相助即可。等观始昌县的战况如何,待我集中兵力,破了张道崇、北宫越部,再转师新兴,败之易也。”   这是先难后易,先破敌军主力,再败敌军别部的战术,客观地讲,这是一个不错的对敌策略。   “明公此策高明。”   “孟公举我掌秦州军事后,写了封私信与我,信中言道,我国肇建以今,唐士出任州刺史者,我是第一人,朝中勋贵颇有非议,盼望我能以文治武功,堵住他们的嘴!今我若能大败寇我之陇军,即使不能生擒到张道崇、北宫越,当我奏捷大王之时,孟公想也会十分欣慰的。”   “是啊,明公!”   秦广宗应战的部署命令,於当晚传到了城外的营中。   被调援始昌的三千步骑,按他的命令,连夜出营,驰往始昌。   命石萍分兵一部,援助新兴县的檄令,也於当晚出。   石萍於次日上午接到了这道命令。   新兴县本是南安郡的辖县,但因南安郡的大部分地界都在渭水北岸,只有新兴县在渭水南岸,因是为了便於南安、天水两郡的整体军事布局,蒲秦把新兴县改划给了天水郡。故是,南安的郡治豲(huan)道,离新兴县很近。昨天下午,就在新兴守将传敌情军报给秦广宗的时候,早於秦广宗获悉之前,石萍就已经知道了陇西的陇军大举东进的情况。   这时秦广宗的檄令送到,“非议秦广宗”的氐人勋贵,石萍算是其一,他身为蒲茂的潜邸故吏,身份不同於常人,难免有点不甘於居秦广宗这个唐人之下,但外敌当前,他还是服从了秦广宗的檄令,马上安排部队,调了千人,命立刻渡渭南下,援助新兴县。   战场上的形势,时刻都有变化,任谁也不能事先就预料到整个战事的完整过程,此秦广宗檄石萍调千人南援新兴之举,便是莘迩、唐艾没有预料到的。不过,这个没有预料到,却是利於定西的,南安郡得守兵由此少了千人,等於秦广宗间接地帮了唐艾即将的攻打南安郡一把。   从唐艾到达武始郡算起,已经过了三天。   石萍调兵南下之次日,即唐艾到达武始郡的第四天。   依照唐艾已经下达三日的军令,高延曹、北宫越、田居等等各部,拔营起兵,径向南安。 第五十章 田兵号五千 先灭张道崇   南安郡的郡治“獂道”之得名,“獂”,是一种凶猛的豪猪类动物,先秦时期这里的住民,因以獂为自称,战国时,秦孝公西斩獂王,杀的就是獂人的王。这个獂人,其实就是氐人、羌人的先祖之一;“道”,不必多说,是一种与县平级的行政单位,指的是住民中胡人居多之地。   早在前代秦朝时,陇西、南安等郡皆属陇西郡,“陇西”者,顾名思义,陇山(六盘山)以西,如前文所述,陇山就是天水、略阳两郡稍往东的那座南北走向的大山,南安郡之设是在前秦的末年,而定西的武始郡是定西自设的,此郡之辖地,原先也是属於陇西郡,亦即是说,武始、南安之地本是同郡,因此,武始、南安两郡的郡治相距不远,只有两百多里地。   选择武始为攻打南安的出地,除掉距离关系,还有一个缘故,便是武始郡在渭水源头阳县、鸟鼠同穴山的西北边,换言之,从武始出,不用像从陇西郡出那样,还得北渡渭水。   出了武始郡的郡治、李亮的家乡狄道,西行三四十里,至武街县。   此县是个新县,县内的百姓不多?县城也很小?但城墙却颇高大坚固,毕竟此县是狄道的西边屏障。定西在此处置了一个护军?营卒数百。   在武街县休整了一晚?次日继续西行。   复行近百里,向南望之?隐约可见群山,山之东边?一水如带?往东奔流。那山,就是白石、鸟鼠同穴山,那水,就是渭水了。田居这算是重游故地?当他顾望远山、长河之时?少不了会想起昔日的那一场败仗,败仗犹未去远,新仗将要打响,万人步骑的中军,他“宣威将军”的旗号?在阳光下、秋风里,飒飒飘展?看似威风十足,却不知他此时此刻会是何等心情?   兵行至此?转往西南,到得渭水北岸?再继续朝西?沿渭水疾行?数十里外,即南安郡郡界。   ……   獂道,郡府。   石萍今年三十多岁,正值武将的黄金年龄。   他身材壮硕,形貌魁梧,从小蓄起的头浓黑茂密,束成了一条粗辫,未像氐人通常那样,缠辫绕於脑后,他而是把粗辫环绕脖间,辫子上杂以金银薄片、各色的绢绸为饰,五颜六色,如是从远处不经意地瞥来一眼,十个人里头,八个人都得误以为他脖间是缠了条蟒蛇。   辫子吸引人,石萍脖间,露於粗辫之下,他挂着的项链也吸引人。   这个项链全部是由尖锐的牙齿编成的,牙齿得有数十个,密密麻麻,打猎的老手能够认出,那俱是野狼的牙。不用说,这些狼牙自都是石萍从他过往打死的野狼口中拔下的。   “陇兵出武始郡,已近我郡西界?”   “禀报大人,距我郡西界不到三十里了!”   “带兵之将是田居?”   “小人等看见,他们打的旗号是‘宣威将军、唐兴太守田’。”   “兵马多少?”   “观其扬尘、行军的长度,大概数千以上。”   石萍是员沙场宿将,虽前脚刚派了帐下千人南援新兴县,后脚就骤闻敌军来袭本郡,且一时敌情不明,然他稳坐如山,还是较为镇定的,想了一下,下令说道:“命步雷公率本部立刻赶去赤亭,先做阻截、防守;命强莫留守城外营中;召其余诸将率部进城,做御敌的备战。”   步雷公、强莫,与奉石萍令率部千人南援新兴县的苟知政,是石萍帐下最勇悍的三将。   石萍的军令传下,城外的秦营顿时沸腾起来。   半个时辰后,步雷公率本部七百余人,出营西去,奔赴赤亭;强莫率本部千人,留守营内,与城中成犄角势;余下诸将校皆俱率本部,总计将近两千人,入到城内,加上城中本有的数百秦兵,合约两千三百余,或登城头,或戒严街上,或充作突击队、预备队,各司其职。   於獂道城门关闭之前,数骑奔驰而出,出到城外,分作两道,一路向东南,往天水郡的郡治冀县去,一路向南,向渭水而去。前一路是奉石萍的命令,去给秦广宗报告“田居寇南安”此敌情的;后一路是去新兴县,给已到新兴县的苟知政传令,叫他立即率部返回南安。   不愧沙场宿将,也不枉蒲茂配给石萍的都是蒲秦的精锐将士,接闻敌情到现在,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不到两个时辰,在石萍有条不紊的指挥下,獂道县的四千秦兵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后继的情报络绎传来。   “田居部距我西界二十里。”   “步校尉部已至赤亭布防。”   “午后不久,田居部入到了我西界,散别部兵於野,抢割我田间青苗。”   “百姓逃入赤亭,步校尉闻田居散兵抢粮,遣斥候往去探查寇情。”   “田居部主力过东山,缘赤亭水行,已近赤亭了!”   赤亭水是獂道西边的一条河,因为周边多红砂土,河水呈现红色,故名为赤。东山,是赤亭水的源地,山亦多红砂土,裸露在外,艳如桃花,因又被当地的唐胡百姓俗称桃花山。   最后一道情报是步雷公派人送来的:“闻百姓说,田居部号称兵马五千。”   前边的情报说田居部约数千以上,现下步雷公禀报,说田居部号称五千。两道情报综合,颇为一吻合。石萍登时疑窦丛生,心道:“区区五千步骑,就敢来侵我南安?”联系张道崇、北宫越等率的武都三郡兵,已展开了对天水郡的两路夹攻之事,他摸着须髯,沉吟想道,“莫不是田居此犯我境,非是真的为了打我南安,而只是在策应张道崇、北宫越等部陇军打天水?其目的是为了牵制我部,不让我派兵援助天水郡?”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可能是对的,但又有点拿不准,於是做出决定,令道,“把这道敌情即刻送去冀县,呈秦刺史阅览。”   不管猜测是对是错,敌人来犯,身为守将,石萍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守住南安,至於其它,就交给上官秦广宗去判断、决策吧。   军情紧急,给秦广宗送此情报的几个骑士,一人三马,路上人歇马不歇,行三四十里,就换一匹马乘,行甚快,夜半时分,到了冀县,直入州府,将此新的敌情呈上。   陇西、武都、阴平三路兵马,分於昨天清晨和昨日下午,开始了对新兴县、始昌县的进攻,两个前线战场的军报不间断地被送到冀县来,秦广宗从昨天到今日,一边关注前线的战况,一边与佐僚们筹划下边该如何应对,整整两天都忙得没有怎吃东西,也没怎么休息,闻得石萍有新的军报送到,他暂停下与佐僚们的讨论,命把军报拿来。   看完了这道军报,秦广宗把始昌、新兴两县最新的战况报告拿出来,又把来源不同的这几道军报,反复对比相看。   看了会儿,他有了判断,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而刺痛的双眼,抬起头,打起精神,对堂中的十余个州府、军府大吏说道:“石将军前一道军报中言,犯南安郡的陇军主将是田居,现一道军报中言,田居部兵马号称五千,据其斥候观察,其真实的兵力应是与此相差不大。   “诸君,我本就狐疑,武都等三郡攻我天水,武始等郡为何无有兵出?今果有田居氾我南安!只是,田居兵才数千,不比石将军部多,石将军且有城池为依,兵法云‘十则围之’,凭其数千人马,焉能陷我南安?据此,我认为,田居这一支陇军当不是定西此次寇我秦州的主力,他最多是起一个牵制我南安兵马的作用。自昨至今,张道崇、北宫越部攻始昌县甚急,攻势甚猛,此回寇我秦州的陇军,如我所料不错,其主力必是张道崇、北宫越部无疑!”   却是秦广宗对田居部攻南安郡的“用意”判断,与石萍竟是相同。   “明公的意思是:南安、新兴、始昌三地,始昌才是此次寇我秦州的三路陇军之主攻方向?”   主力既然是张道崇、北宫越部,陇西的陇军和田居部都是“策应部队”,那几乎同时遭到进攻的三个地方,自然张道崇、北宫越进攻的始昌县,顺理成章地才是陇军的重点进攻目标了。   秦广宗颔说道:“不错!”   “那我军下边的战策,该如何决定?”   “敌情已经完全明朗,我看咱们不必再多做讨论了。还是我之前的意见,咱们先把张道崇、北宫越部消灭掉,然后再收拾寇我新兴、南安的陇军。张道崇、北宫越部号称两万,依照始昌守将的观察,其部兵马实约万人而已,战卒不到万人。明天,我就下令,再遣军八千南赴始昌,合前日遣至始昌的三千步骑,及始昌守卒,并力反击张道崇、北宫越部,争取一战克之!”   一个府吏提出了反对的意见,说道:“明公,我冀县的驻军共万三千,再遣八千去始昌县,本县的驻军就只剩两千了。明公适才对陇军三路的分析固然有理,但战势无常,万一出现变局的话,我冀县只存兵马两千,明公不免就会因兵力不足而捉襟见肘了啊。”   “什么变局?”   “这……,兵不厌诈,比如,若是田居的兵马其实并非仅有数千,他正是为哄明公,才诈做数千,而候明公尽遣大军赴始昌之后,他乃攻獂道,这可该如何是好?”   用兵之法,有虚张声势,诈作兵多的,古亦有减灶之计,诈作兵少的。伪装兵多、伪装兵少都非容易之事,但有心之下,却也都是能够做到的。   秦广宗说道:“就不说田居部的兵马不足以攻陷南安,就算他的兵马再多一倍,田居,庸将也,前年他与吕、姚二将军的白石山、鸟鼠同穴山一战,他被阻多日不得过,以其庸才,又何能使南安告急?君之此虑,不足忧也!”   他拿起案上的玉如意,轻轻地把之放到一边,说道,“待我大破张道崇、北宫越部后,料田居部自然就会主动撤退矣!”又道,“他那时若仍不退,其虽庸将,毕竟定定西之一郡太守,五品将军,获之,亦石将军之一军功也!”抚须笑问诸吏,“君等说,是不是?”   诸吏纷纷答是,一个铜锣般的声音最是响亮:“是啊,明公!”   秦广宗再问余下诸吏,说道:“君等以为我的的这个破敌对策可否?”   其余诸吏先觉得秦广宗对三路陇军的分析很对,其次觉得秦广宗对田居的评价也很对,故是无人再有异议,俱皆说道:“明公英明,此策诚善!”   便於次日,冀县军营的秦兵,再被调出八千,南下始昌。   ……   南下得冀县秦兵是中午出的营。   这天上午,南安郡,赤亭,数骑拥一牛车,至步雷公营西,登高俯瞰,察其营防。 第五十一章 百姓做文章 汝等非我敌   步雷公的部曲只七百余人,因此其部的营垒不大,就建在官道南的赤亭周边,是以赤亭为中心而筑成的一座小营。赤亭水在营西不远流过。营地的附近多是田野,偶见树林,少有丘陵。   察看步雷公营防的那数骑一车,牛车上坐着的,正是唐艾,牛车宽大,郭道庆也在车中,唐艾屈左膝,展右腿,支头半卧,郭道庆跪坐端正,数骑则是北宫越、田居、高延曹等将校。   众人看了一会儿。   北宫越皱眉说道:“步雷公的这座营虽然小,但营墙是夯土筑成,相当坚固,四角俱有望楼,观其望楼,内架有强弩、拍杆,且引了赤亭水绕其营外,以为沟堑,又营中那赤亭的亭舍颇为高大,舍顶有露台,台上亦架了强弩,并布弓箭手约百人。将军,这般坚牢、完善的营垒,必不是步雷公临时起造,是早就有之的,步雷公不过是带兵入驻罢了。……此营不易攻啊!”   北宫越猜得很对,赤亭的这座秦营,的确是早就有之的。这些年,定西与蒲秦在陇西、天水这块地方,大小战斗不断,对於与武始郡接壤的南安郡,蒲秦当然会在守境上早有布置。   唐艾问郭道庆,说道:“子善,你怎么看?”   郭道庆说道:“下官觉得?北宫将军言之有理。”   他转目唐艾?目光中尽是忧虑,说道?“将军?按我军已定的计划,咱们要在十日内打下獂道?攻取南安全郡,可只眼前此营?以下官观之?只怕没个三五日,都很难打下。如此一来,十日内攻取南安全郡的计划,势必就不能实现。按将军的预测?秦广宗的援兵最多十天后就会到来?若是拖延到那个时候?将军,我军只能无功而退了啊!这可如何是好?”   唐艾微微一笑,摇着羽扇,问田居、高延曹等,说道:“宣威、骁骑?君等怎么看?”   田居也认为北宫越说得有道理,步雷公此营的确坚牢?他们的兵马虽多,比步雷公多了十倍还多些?强攻的话,固是此营能够打下?但要想“迅”打下?却会很难?他想不来有何法能够拔此营,见唐艾从容自若的样子,料他或是已有对策,不愿在他面前继续丢脸,也懒得多看他的样子,把双眼投向步营,装作仍在观察,只当没有听到他的问话,没有搭理唐艾。   高延曹跨坐白马,长槊横放鞍上,一手挽缰,一手摸颔下,说道:“克此营有何难哉?”   唐艾问道:“骁骑有何高明之策?”   “将军遣别部掠南安野中粮时,步雷公尝派斥候窥我军容,并遣了少数兵卒收拢‘不识我王师仁义’,竟致‘惊慌散逃’的本地百姓,护送去獂道。末将因此得一计,可破步营。”   “什么计?”   “把他派出来的那些兵卒擒下,留几个怕死可用的,其余尽数杀掉,挑些我军的胡儿勇士,换上他们的戎服,然后去步营叫门,由那几个怕死的在前,骗开步营营门,我伏兵大起,一鼓可破之矣!”   郭道庆等闻言,都把目光看向了高延曹。   郭道庆沉吟说道:“将军,骁骑此策,似乎可行。”   唐艾摇了摇头,却不同意,说道:“我大军在野,步骑纵横,能被步雷公此时遣派出营,接应、收拢散逃百姓的,必都是他军中的胆壮之士,怕死之徒,怕是无有。骁骑‘赚开步雷公营门’此策不可行矣。”笑道,“不过,倒确是可在本地百姓上作篇文章。”   高延曹问道:“做什么文章?”   “步雷公,是虏秦故太尉步岐之子,对么?”   郭道庆答道:“是。”   步岐,就是因为孟朗所编之“梧桐荫满鸟为凤,三年两年男为王”的这道谣言,后被蒲长生误以为此谣说的是他,遂被杀掉的那个蒲秦的前顾命大臣、前任太尉。蒲茂篡位登基后,一为污名化蒲长生,二也是为了证明他才是得了天命的大秦国君,就把这道童谣的本意重新散播民间,给步岐平了反,步岐的几个儿子,蒲茂各给以了任用。步雷公是步岐的诸子之一。   唐艾叹了口气,说道:“我曾听说过步岐之名,是个忠厚爱民的,惜乎冤死。却这步雷公,不愧是步岐之后,虽处军中,乃有爱民之心。”收回了察看步营的视线,不再说步岐、步雷公父子,把自己“在本地百姓上做篇文章”的计谋道了出来,说道,“分兵遣部,洗掠附近乡里,把抓来的本地百姓尽数关入营中,等到入夜,放他们些逃掉!”   洗掠敌国,捉拿敌国的百姓,徙入本国,以充实本国的人口、民力,这是如今南北各国,尤其北地诸国都常干的事儿,这也造成了以防御为主的江左,为避免与魏、徐州接壤地带的百姓被它们掳去,往往会把这些地方的百姓强制内徙,造成大片的无人区。故此,抓本地百姓入营,这好理解,却抓了之后,再由他们中的一些逃掉,这就使高延曹等不解其意了。   郭道庆问道:“将军,这是为什么?”   郭道庆是个守礼的人,日常接人待物的风格与唐艾的洒脱随意截然两类,但其人耿直,这一点,颇对唐艾的脾性,因是,唐艾与他熟识后,两人的交情还算不错。   唐艾对朋友,向来真心相待,他拿起羽扇,拍了拍过郭道庆跪坐的膝盖,苦口婆心地说道:“子善,你略知兵事,又识些政事,称得上小小的文武双全,莘公数与我言,欲重用於你。然莘公虽有此心,你自己也得争气啊!不要总是问‘为什么’?你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田居把脸扭得更向一边了,想道:“这叫什么话!是在夸人,还是损人?无怪你唐千里久不得志!也就莘幼著,把你当个宝贝!”   北宫越、高延曹一下子,也想不出来唐艾为何要这么做,众人俱皆凝眉沉思。   郭道庆想了会儿,眼前一亮,说道:“是了!将军说步雷公爱民,这些逃掉的百姓,无路可去,只能去投步雷公。步雷公定然不会拒之。我军便可由此派兵伪做百姓,混入其营,内外夹攻,可破其营矣!”称赞说道,“好计,好计,将军此好计也!”   田居忍不住了,冷声说道:“步雷公若不拒百姓入营,当然最好,可他若是拒绝呢?”   唐艾摇扇说道:“他如拒百姓入营,亦无妨也。”   “怎么讲?”   唐艾轻轻地吐出了句话,说道:“待捕了百姓入咱们营中后,咱们营中便故作防备懈怠。”   高延曹眉飞色舞,一拍马鞍,说道:“不错!将军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想那逃奔步雷公的百姓,既是从我营中逃出的,步雷公就算拒绝他们尽数入其营,也肯定会召他们中的乡老相见,询问我营虚实。咱们故作营防懈怠,又诈称兵才五千,正可诱其夜袭来攻!”   郭道庆赞叹说道:“将军此真妙计。”   北宫越亦赞不绝口,说道:“前计如果不成,还有后计,这是连环计啊!”   战策定下,步雷公的营就没有再看的必要了,北宫越等骑扈从唐艾、郭道庆坐的牛车,还营去也。   到了营中,就按唐艾的计策,罗荡、兰宝掌、曹惠、王舒望等将,各率步骑百十,分头去邻近的乡里捕掠百姓。   傍晚时分,诸将归来,各有收获,共得百姓三四百,把之悉数关到了靠近辕门的帐中。   是夜,天公作美,云层厚密,星月无光,唐艾营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二更左右,看守百姓的士兵装作偷饮大醉,放声说话,说的尽是轻视步雷公、石萍的言语,随之,他们又装作睡着,歪倒在帐外了一片,鼾声此起彼伏。南安郡是蒲秦的边地,与定西的边地一样,境内百姓的尚武之风,比内地更盛,被抓的百姓中,就有不少胆子大的氐人、羌人,悄悄探头外看,见到了这一幕,遂窃窃私语一番,聚了百余人,潜出帐去。   辕门离这里很近,没多久,这些百姓就摸到了辕门附近。   辕门的守将、守卒已得唐艾的军令,有的也装作醉酒,有的装作昏睡,在他们故意的放水下,此百余百姓虽因辕门紧闭,不能经门而出,却亦轻轻松松地翻过营墙,逃了出去。   逃出营后,百姓们商议,该去哪里?他们的家宅,在他们被掳来时,已被罗荡等放火烧了个干净,兼担心逃回家后,会被定西兵再次掳掠,便有人说:“前唐虏抢粮时,逃掉的乡民,好多被步校尉派兵护送去了獂道城。不如咱们投步校尉去罢,央他遣兵把咱们也送去獂道。”   却是说了,他们已经逃掉,为何不自己去獂道?这是因为獂道城如今已锁住了城门,没有步雷公的兵马护送,他们就是逃到了獂道县,也进不了城。   百余百姓议论了一阵,都赞同此人的提议。   於是,众人摸黑西行,跌跌撞撞地往步雷公营去。   夜色太暗,什么都瞧不清,恐被定西兵察觉追赶,又不敢点火把,故是,饶他们皆为本地的百姓,熟悉道路,於途中也有不少因为摔倒而跌了个鼻青脸肿的。   从唐艾的军营到步雷公的军营,路途五里,需要经过两片丛林。   这百余逃脱的当地唐、胡百姓,一心只顾奔逃,浑未注意到,於过了两片丛林后,他们的队伍在不知不觉间,被扩大了不少。本是百余人,现在多了三二十人。他们更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这支逃命队伍的后边,大约两里远近的地方,有数百定西甲士正远远地跟着。   过了三更,这些百姓们到了步雷公的营前。   营前火把通明,守将听到了动静,隐约看到了他们,令守卒射出箭矢。   百姓们顿足,不敢再往前行,停於黑影中,推举出了两个头领,过去叙说他们的来历和来意。守将听了,闻得这两人说的的确是本地氐人、羌人的方言,信了八成,便派人去禀报步雷公。两刻来钟后,步雷公出现在了营墙上,他按住垛口,打量墙外的那两人。   步雷公久在南安戍卫,那两人中的一人是他们本乡的豪强,两人却是认得,提议来投步雷公的,就是此人。这人仰着脸,好让步雷公看清自己,大声用氐语说道:“大人,是我啊!”   “王大眼?”   “是啊,是我啊,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   “小人等被唐虏抓走了,千辛万苦,侥幸得以逃出!无路可去,遂来投奔大人!乞大人放小人等入营!”   步雷公惊疑不定,细细地问了他们被掳的经过,怒道:“唐儿残暴,抢我子民,烧我屋宅,孰可忍,孰不可忍!”忍住怒火,抚慰了那两人几句,略作考虑,果如唐艾所料,有心问问定西兵营的守备情况、虚实状况,令道,“营垒禁地,你们的人太多了,我不能把你们全都放入营中。你俩带上几个入营来,余下的且在营外休息一晚。”   这两人就回到百姓中,叫上了他们的家人、亲戚和亲近的朋友,差不多十几个人,重回到营门前。   营门缓缓地打开。   步雷公转身,打算下到营门处,接他们入内。   就在这时,黑影中的百姓群中,一句唐话骤然喝起:“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杀!”   随着此话,三十来人窜出队伍,闷声不响,各取怀中的短匕、臂弩在手,跟着大喝之人从黑影中的百姓群中冲出,往营门奔去。语如惊雷,奔如驰马。步雷公转过去的身子,因为此话的突然入目而才转回来,守卒们犹未明白生了什么,营门前的那十余百姓、黑影中的百余百姓更是愕然不知所以,转眼间,此三十余人已经冲到了营门口。那大喝之人,当先撞向。   又一声大喝,震入营墙上步雷公的耳中:“吾王舒望也!只杀步雷公。汝等胡儿非我敌,弃械跪地不死!”这当先撞营门、两声大喝之人,正乃奉唐艾令,带队混入到百姓群中的王舒望。   步营辕门的守将总算有了反应,急忙一边命令守卒关营门,一边亲率余下的守卒堵截上去。可他哪里是王舒望的对手?王舒望已至身前,守将来不及使用步槊,仓皇抽出佩刀,刀方下砍,王舒望身形伏低,猛然前窜,匕已然刺上了他的腹甲。甲铠颇厚,匕不能透。王舒望左拳上挥,打到了这辕门守将的下巴上。此守将的兜鍪被打得斜掉。王舒望右手的短匕,横向而刺,刺中了他左边的脸颊。这守将惨叫一声,环刀坠地,捂住左脸,朝边上踉跄退去。   王舒望抄起他的佩刀,将试图围上来的营门守卒杀散,也不管从他杀来的那三十余定西精卒是否跟上了他,径入营门,过门时,顺手拿起了那守将靠门栅而放的丈八步槊,寻着上营墙的台阶,三步并做两步,跃上了营墙。步雷公身边的亲兵、营墙上近处的戍卒,约四十余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回过了神,回过神的,各持槊、刀,忙不迭地迎斗。   营墙四角望楼和营中赤亭亭舍露台上的秦卒射手,纷纷挽弓,可因为步雷公在那里,投鼠忌器,生怕误伤到了他,却是无人敢真的射箭。   望楼、露台上的射手们望之,王舒望远以槊扫,近以刀斫,身段灵活,步伐矫健,墙上秦卒无人能挡他一合,很快死伤遍地。   射手们惊骇至极,眼睁睁看着他所向披靡,杀到了步雷公的位置。   步雷公没有逃跑,以氐语叫道:“唐虏!”举剑应之。   王舒望槊中其胸,当场把他刺死。   王舒望丢下步槊,用刀砍下了步雷公的头颅,一手提刀,一手挽其头上的粗辫,高高举起,悬示於营内外的秦卒、百姓看,喝出了第三句话:“步雷公已死!汝等降者不杀!”   火把光的映照下,王舒望奋眉瞋目的年轻脸上、穿着的氐人括领衣上满是血污,刀与步雷公死不瞑目得级上,血滴如珠,往下流淌。营内秦卒、营外百姓,见此幕者,无不胆裂。   三十余定西精卒杀溃营门守卒,冲进了辕门。   喊杀声从百姓群的后边响起,又数百定西甲士从夜中如潮似的涌出,扑向营来。 第五十二章 士气可复振 城破尽屠之   那随后杀出的数百定西甲士之将是兰宝掌。   营门已陷,步雷公被王舒望斩杀,步营中群蛇无,轻轻松松的就被兰宝掌部攻克。   唐艾於当晚得了捷报,不过他没有马上赶去步营,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次日起来,才坐上牛车,再次携北宫越、高延曹、田居、郭道庆等文武属官去到步营。兰宝掌、王舒望在营门迎候。牛车徐徐到了营门口,唐艾没有下车,摇着羽扇,倚车栏问道:“步雷公尸何在?”   王舒望昨晚扮成氐人百姓的时候,把髻散开,结成了辫子,这会儿早已重束成髻,手头没有帻巾,就没有裹帻,髻外露,却於诸将中反显矫然之态,答道:“还在营墙上。”   “其虽庸将,仅用了我半计,就破了其营,到底其有爱民之心,其尸不可辱之,将其级缝上,下葬了吧!”唐艾摘下了自己的白帻,递给王舒望,笑道,“不等兰校尉部到,卿以三十余卒,就勇拔敌营辕门,卿更手刃步雷公,今取赤亭,卿功著也。吾无别赏,此帻与你!”   王舒望先是恭谨应道:“诺。”继而接住帻巾,说道,“多谢将军!”   “逃来步营的那百余百姓,现在何处?”   兰宝掌答道:“除掉逃走没追上的,还有三四十人,正在末将部卒的看押下,等候将军落。”   “取些缴获到的财货,分给他们,放之回家罢!”   兰宝掌呆了一呆?说道:“他们潜逃出营?投奔虏军,将军?不杀么?”   “南安郡将为我定西有?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我定西的子民了啊?岂能随意杀之?非但不可杀,为便於日后治理此郡?是以还得赏些财货与之?以补偿他们屋宅被烧、田粮被抢之损。”   兰宝掌恍然大悟,说道:“将军说的是,是末将思虑不周。”   唐艾一笑,吩咐兰宝掌、王舒望把缴获到的财货暂时留在此地?以备等打下獂道以后?加上獂道县内的缴获,再统一分给其它受损的当地百姓。   几个步营被俘的军吏跪在辕门边。   唐艾探头出牛车,挑了个形貌威风的,随意拿扇一指,令道:“断掉他的辫?扒光他的衣裳,送给石萍。”   这道命令不用给诸人解释。北宫越等自是皆知?这是堕敌士气之策。   那个被挑出的被俘军吏也是倒霉,只因了长相威武?就兵败之后,又受此被辱之灾。   兰宝掌等亲自下手?不容分说?割断了他的辫子?扒掉了他的衣服,哈哈大笑着,将之赤条条地绑到马上,随从唐艾来步营的骑兵随从中,分出了数骑,带他前赴獂道县城。   兰宝掌、王舒望请唐艾入营视察。   唐艾却不进去,懒懒地说道:“小小步营,有何足观之处?你们分些兵士,把俘虏的胡儿就地看好,随我还营去罢!赤亭已下,咱们明天就兵獂道!”   赤亭离獂道县城四十里地。   中午时候,押那军吏的定西数骑到了城西。   獂道是个古县,但县城不古。前代秦朝末年,此地接连地震,旧有的县城毁之殆尽,遂复起了座新城,而到成、唐之际,这里的氐人叛乱,后来失败,新城又被烧掉,故现下的这座县城,是唐室南迁前再次新建的,距今不过数十年而已。外边亦有护城河,数丈之宽,河边无树,杂草丛生。日光晒下,波光粼粼。城头上各色的旌旗飘动,身穿白色衣甲的秦卒,布满城墙。称得上刁斗森严。城的北边,两里地处,有一座营垒,是强莫及其本部驻守的营寨。   数骑没靠近,远远的把这军吏从马上解下,丢到地上,齐齐冲他身上撒了泡尿,转马回去了。   城头上的守卒瞧见,等那数骑走远,派了一队士兵出城,去看是怎么回事。那被辱的军吏名叫啖提金,大小是个军吏,出城士兵带头的军官认识他,就唤他下护城河,叫他游过来。等他上岸,一个兵士脱下短袍,裹在他的腰上,权且算是给他遮羞。带了他进城,去见石萍。   石萍好端端的在郡治堂中坐着,正向属将转述从军报中看来的始昌之战的情况,忽闻守卒中的个军官求见,令之进堂,抬头一瞧,啖提金的狼狈模样顿落入他的眼中,不免心情立刻大坏,听完了守卒军官的汇报,知道了啖提金竟是裸体被送来的,而且还被那数个押送的定西骑士当着城头守卒的面,往他身上便溺了一通,越恼怒,问了啖提金几句,啖提金哭丧着脸,把赤亭失陷、步雷公被斩的事情一说,石萍怒不可遏,用力拍案,令道:“斩了!”   啖提金跪倒在地,说道:“将军,看在齐大人的脸面上……”   正如唐人讲究家声,士庶间如天壤之别,胡人也是讲究出身的,这啖提金亦有些背景。其从父正是当年被蒲长生亲手杀死殿中的啖提部酋大,而他从父之被杀,是因为替其部宗主、酒后失态的氐人齐折部酋大求情。因了这层既已是主仆部落、又其从父因其主而死的关系,啖提金颇得今之齐折部酋大的照顾。此个“齐大人”,说的就是齐折部现任的酋大。   “你也配提齐大人!丢尽了齐大人的脸!”石萍在堂深处,啖提金在堂门口,两人相距颇远,按说是闻不到异味的,许是心理因素,石萍隐觉臊气入鼻,万没料到,才一天,赤亭就丢了,更加是又恼又恨,连声催促,“带下去、带下去!砍了,悬其级於城,示於三军看知!”   带啖提金来的那个守卒军官,拽起啖提金,把他带下,遵从石萍的将令,就在郡治府内,把啖提金杀了,取其级,去到城头,竖起竹竿,挂到了上边。   城内郡府堂中,石萍没法安坐胡坐上了,於堂内转圈踱步,气恼地说道:“步雷公居然这般没用!才去赤亭几日?就丢了赤亭!枉得大王还曾夸赞他,说他知兵爱民,有步太尉遗风!啖提金丢尽了齐大人的脸,步雷公也丢尽了步太尉的脸!”站住脚,顾看堂中的将校们,问道,“……赤亭已失,田居至迟明后日就会兵到我獂道城下!你们可有何御敌之策?”   一人说道:“我獂道县城坚固,远非赤亭营可比,田居部才五千兵,我城内外守卒三千余,纵其今日临我城下,也没什么畏惧的!等他来到,末将为将军砍其狗头来献!”   一人说道:“步雷公,故太尉之子也,身份尊贵,赤亭,我獂道之前障也,地关要津,今步雷公身死、赤亭失陷,又适才啖提金受辱之状,悉被守卒看到,……将军,我守军的士气或会因这几方面受到影响。”他担忧地说道,“我守军兵数虽不落下风,士气若沮,城不易守矣。”   这人是个唐人,说的虽是氐语,也文绉绉的。   他所说的,便是石萍所忧。   石萍问道:“你有什么鼓舞我军的士气的对策么?”   这唐人说道:“气可鼓,不可泄。如今士气既已泄,要想重鼓之,只有两个办法。”   “哪两个办法?”   “一个是用胜仗的消息来鼓舞将士。”   “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希望苟校尉部能够及时赶回,见我军援兵到,士气亦可复振之也!”   “苟校尉”,即奉石萍的命令南下援助新兴县的那支南安兵马的主将。石萍在闻知“田居率部”来打南安之后,就派人去召苟知政回来了,但到现在,苟知政部尚未归还。   石萍忖思稍顷,说道:“计算路程,老苟早该回来了,他至今未归,或是被陇西郡的陇军阻於渭水的南岸了。不能完全指望老苟。你的头一个办法不赖,……我这就传示城中,便说秦刺史部在始昌打了个大胜仗,用不了几天,他的援兵就会抵至獂道!”   石萍刚给诸将转述过始昌的最新战况,秦广宗的八千后继部队才到始昌,两边还没有正式开打,又哪来的“大胜仗”?不用说,这分明是石萍随机应变,为振奋守卒士气而编造的谎言。   诸将俱道:“将军此策高明,兵卒们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士气大振。”   散了军议,各将归还本部,就把“始昌大胜”的假消息传了出去。   啖提金那般狼狈的样子,已经有很多的守卒猜到了赤亭失陷,军心正快要乱的时候,假消息适得其时。一因啖提金人头的震慑,一因假消息的鼓舞,獂道守军的士气得到了稳定。   ……   次日上午,石萍在郡府接到急报,说田居所率的定西步骑出现在了城西。   石萍赶紧出府,到西边城墙,登上城头,打眼眺望。   最开始,只望见远处尘土滚滚,不久,定西军的行军队伍就如一条望不到头得黑线,现於眼前,随其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直到定西兵到了城外的四五里处,举目看去,遍野都是步骑,云梯、投石车、撞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杂於其间,若猛兽伏行,旗帜如林,鼓角如雷,千军举槊而前,万骑奔腾於野,虽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也感觉到了地面的颤动。   石萍骇然失色,回顾之前负责查探敌情的那个将校,说道:“这他娘的是五千步骑?”   数十定西骑士脱离队伍,驰马到城西的护城河边,同声叫道:“定西假节、建威将军唐公,今率王师勇将百员、步骑两万,伐尔南安!唐公令:献城,俱免死;不降,城破尽屠之!” 第五十三章 秦公判断错 此即我之策 “你不是报我说,唐虏的主将是田居么?” 接连石萍质问那两次,负责探查敌情的军将羞愧难当,嗫嚅答道:“末将无能。” “你何止是无能,简直是无能!” 昨日堂上给石萍出谋划策,振奋守军士气的那个唐士捻着颔下的山羊胡,望着城外弥漫原野的定西步骑,若有所思地说道:“定西姓唐,复有资格任方面之将者,将军,唯唐艾一人耳。唐艾此人,智谋出众,麴爽侵冉兴时,他从在爽军,为爽谋主,划策之功最高;莘幼著犯我秦州时,我闻他单骑入曹斐、田居营,计败吕、姚二将军,曹、田兵因得过两山。此子诚然是定西的头等智士,人杰也,石校尉被他瞒住,未能探得寇我南安此军的实情,亦不足为怪。 “将军请息怒。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没能探清唐艾此军的实情,秦公的判断只怕是错了,这才是要命的啊!” 石萍说道:“什么秦刺史的判断只怕是错了?” 这唐士面现深忧,捻须说道:“将军,之前秦公在回复将军请援的檄令中,判断始昌县方向的陇兵是今次犯我秦州的陇军主力,因此决定暂不给我郡遣派援兵,打算等到歼灭了张道崇、北宫越部,然后再支援我郡。 “如果张道崇、北宫越部确是陇军的主力,秦公的这个战策固然甚佳,然於今看来,秦公却极有可能是中了唐艾的‘惑我’之计!攻我南安的这支陇兵,只怕才是陇军的主力啊!也就是说,这回定西寇我秦州,其意图,十之**,就是在夺取我南安郡!至於始昌、新兴两处,应才是陇军的策应部队。如此? 秦公判断错误? 恐将致我郡、乃至致我秦州全局危矣!” 这个唐士说话颇有艺术,却那秦广宗为何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还不是因为石萍在汇报给秦广宗的军报中? 说打南安郡的定西兵只有五千步骑? 主将是田居?归根究底,秦广宗的错误判断? 其实是因石萍的汇报而来的,亦即是说? 在这件事上? 石萍是罪魁祸。 但到了这个唐士口中,不仅只字不提石萍的过错,还把南安之所以如今会被动地陷入危险中的责任,尽数推给了秦广宗。 不过说话回来? 这唐士通过观察到的唐艾所部的军容? 以及那数十定西骑兵的几句喊话,就能在短时间内就猜出真相,也算聪明的了。 石萍倒抽一口冷气,说道:“你说的有道理!”问他,说道? “秦刺史判断错误,致我南安陷危? 现下如何是好?你可有应对纾困之策?” “陇兵已至,别无良策? 现在的对策只有一条,便是将军宜当把此军情? 趁虏围未成? 赶紧遣骑出城? 驰赴冀县,报与秦公知晓,并再次请求秦公兵援我!” 石萍马上下达命令,说道:“选精骑即刻出城,去冀县求援!” 却石萍遣出的精骑,尽管是守卒中的精锐,出城以后,却行未数里,就被定西甲骑擒住了。 原来,唐艾料到了石萍见己军忽从五千变成两万,主将从田居变成他,那他肯定会震惊之下,派骑往冀县求援,所以围城之势虽尚未成,已预先遣曹惠、王舒望领甲骑、轻骑千余,封锁住了獂道通往冀县的道路。 曹惠向王舒望索来他部下兵士擒获的几个萍军精骑,加上他自己部下兵士擒下的,共十余骑,亲自押着,来见唐艾。把这串成一串,用绳索绑着的十余氐骑推到唐艾的牛车前,曹惠钦佩地说道:“将军料事如神,石萍果遣骑求援!都被末将的部曲抓住了。” “有无遗漏?” “无一遗漏!” “石萍或许还会派骑去冀县的,你把路封好了,不许放过一骑。” 曹惠挺胸应道:“诺!”领命而去。 北宫越、高延曹、田居、罗荡、兰宝掌、王舒望等将校各带本部,有的在筑营,有的在清理城外的城中斥候,现都不在唐艾的身边,唐艾朝被送来的那十余氐骑努了努嘴,吩咐魏咸,说道:“断其辫,扒光衣服,射死城下。” 魏咸应诺,将这些氐骑处置妥当,遣兵一队,推搡着到了城西,取出弓矢,将之全部射死。 城头上的守卒看见,知道了石萍派出求援的骑兵尽被定西兵马拿住,求援的骑兵出不了獂道,援兵则自是无法指望了,再又看到这十余氐骑被活生生地乱箭射死,先已被定西兵马军容震住的军心,不觉间,愈是恐乱了。却那唐士费尽心思想出的两条振奋士气之策,成了无用功。 临敌进战,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唐艾深谙兵法,故此城尚未围,已是三次施策,以打击守军的士气。 辱送啖提金是一次施策;不再伪装是田居为将、也不再伪装只有五千兵马,是第二次施策;断獂道与冀县的道路,於城外射死抓住的求援氐骑,是第三次施策。 城头的石萍等人看到此幕。 那唐士心头一沉,想道:“孤城无援,士气必沮,此守城之大忌也。赤亭既陷,中陶兵少,唯能自保,獂道已是孤城,若再外无援兵,势将陷於唐艾手!”绞尽脑汁,寻得一策,与石萍说道,“将军,求援之兵既不能出,若想守住獂道,现今只剩一个办法了!” ——新兴县被分给天水郡后,南安郡现辖两县,一个獂道,另一个就是中陶。中陶在獂道的东南边,位处於獂道、新兴县之间。此县没有多少驻兵,最多能够自保,在这场獂道的攻守战,可以忽略不计。 石萍缠绕脖间的粗辫上,金银薄片、各色装饰,於日光下熠熠生辉,他的脸色却沉重得黑铁也似,他问道:“什么办法?” “请将军传令强校尉,令他务必守住城北的营垒!只要北营不失,有此营在城北与我守军成犄角势,则唐艾兵马再众,他也不敢全力攻我城池,而秦公早晚会能醒悟过来,他中了唐艾之计,这样,我城还有等到援兵的机会!” 石萍深以为然,接受了他的建议,命去给城北营中的强莫传令之后,对这唐士说道:“幸亏有你为我谋佐!待此战打完,咱们守住了城,我一定向大王奏报你的功劳!大王慷慨,不会亏待你的,定会重重赏你,金帛子女,少不了任你挑选!” 这唐士说道:“下官乡野鄙人,大王不以下官卑贱,拔为南安郡丞,下官万死,不足以报大王恩德!况守土御敌,下官之本分职也,何敢妄图赏赐,只盼能助将军,为大王守住王土!” 蒲氏占关中已数十年,关中唐人的士族,要么逃去了江左,要么留下的那些,也被氐人、羌人的酋豪、贵族给欺压得抬不起头,是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中唐人士族的政治力量,与魏地唐人士族相差不多,都是苟延残喘罢了。 不过在蒲茂继位、孟朗当权以后,蒲茂深受儒家的影响,志要做“华夏明君”,孟朗本身是唐人,关中唐士的政治地位由此有所上升,一些人得到了蒲茂的任用,秦广宗是其一,这唐士也是其中之一。 他话里的“乡野鄙人”、“卑贱”,对比戎人的贵族,这话不错,但放到关中的唐人士族中,这话是谦虚之言了,他并非寒士,其族在关中算是个中等的唐人士族。话虽谦虚,“万死不足报恩”云云,倒是他的心里话,说的十分诚恳。 石萍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对大王的一片忠心,我也会奏与大王的!” 到这天下午,北宫越等诸部兵马大多就位,把住了獂道城的西、东、北三面。 ——獂道南临渭水,因此南边不用围。 将己部安置好,各由部中的军官、文佐负责指挥筑营,及分别监视城内、强莫的北营后,北宫越等齐来城西的中军位置,进见唐艾,商议下一步的攻城安排。 中军的营地还在筑造,但唐艾的将帐已经搭好。 穿过主要以民夫为建筑主力的筑营工地,北宫越等相继到了帐外,唐艾招呼他们进去。 等到诸将到齐,魏咸率亲兵百人,绕将帐戒备,禁止闲杂人等靠近,众人在帐内开始计议。 北宫越笑道:“将军妙计迭出,我军还没有攻城,刚才末将遥观城头秦虏,已见他们颇有仓皇之态!是守虏的士气已丧。我以其数倍之兵,攻此惊慌之虏,獂道城,指日可下了!” 唐艾摇扇说道:“石萍为蒲茂爱将,在其军中,小有威望,今其士气虽丧,我军犹不可大意。” 郭道庆问道:“敢问将军,下一步我军如何攻城?何时攻城?” “城,不急着攻。” “将军的意思是?” “城北的虏营有兵千数,观其旗号,其将是石萍帐下的悍将强莫。我军如即攻獂道,强莫必会率部袭我阵后,到时,我军得作战不免就会被其扰乱。故是,此营不拔,便不可急於攻城。” 郭道庆表示赞同,说道:“那咱们就先把强莫的此营攻下!”期待地问唐艾,说道,“想来将军必是已有破强莫此营的计策了?下官敢闻其详。” 唐艾挥扇指向诸将,点了下高延曹,接着点了下罗荡,笑道:“此即我之策也。” 郭道庆不解其意,问道:“将军何意?” “强莫虽悍,何如我军两虎?今天且做休整,明天中午,烦二位将军拔陷此营!谁能擒斩强莫,计大功一桩。” 却两军对垒,计策固然重要,但溃敌决胜,终究还是得真刀实枪,还是得靠勇将、精卒。 郭道庆笑了起来,说道:“将军的这条计策,端得上策!” 唐艾的“此策”,还没有施行,先於次日上午,战局又出现了一点点的变化。 第五十四章 借他头一用 必能守住营   南援新兴县的那支南安兵马之苟知政是苟雄的族人,身为蒲秦的外家子弟,他对蒲茂忠心耿耿,且具勇武,因是,在接到了石萍紧急召他回援南安的檄令后,虽的确在渭水南岸遭到了陇西陇军的阻截,然陇西陇兵的数量不多,又要佯攻新兴城、又要阻截苟知政,兵力未免不足,遂致阻截他部的陇西兵不是很多,他身先士卒,奋不顾身,最终竟是强渡渭水成功,在唐艾率部进至獂道城的次日,这天上午,他领着余下的八百多氐兵,到了獂道城东。   到了城东十来里处,迎面撞上了封锁獂道与冀县通道的王舒望部。   其部将士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强渡渭水之战,过渭水后,又从昨晚到今马不停蹄,疾行了近百里,可谓是强弩之末,如何是王舒望部的对手?一场短促的战斗,王舒望将之击败。   苟知政辛辛苦苦的跑来獂道,却是连獂道的城边都没摸着,就被打了个抱头鼠窜,无奈之下,他见前进无望,只好折返南下,一边急遣骑去向秦广宗禀报獂道已经被围,把他获知的各种情况,“察围城之敌,绝非五千之数,敌将亦非田居,闻是唐艾”等等,尽数报上,请求秦广宗立刻兵来援,一边退去到东南方向、四五十里外的中陶县,等待秦广宗的援兵。   战局上出现的小小变化,就是这个变化。   “变化”,是王舒望赶来报给唐艾的。   报过战果?王舒望请罪说道:“惜未擒下此小胡?被他逃了!”   高延曹、罗荡两将,刚从全军中挑好进攻强莫营的壮士?他俩的部曲一个是太马甲骑?一个是牡丹骑,都是甲骑?不能用为头批上阵,是以唐艾特许他俩从军中诸营里头?各选五百步卒?用作攻营的先锋,两人才到中军,上缴唐艾给他俩选兵用的虎符,恰好碰上王舒望禀报战败苟知政?两人就听了一听。   听完王舒望的报告?罗荡戴着兜鍪,瞧不见他的面容,但从他的语气中可听出担忧,他说道:说道:“将军,不意陇西兵没能截住苟知政!放了他进南安倒无所谓?只恐我军的虚实若被他看透,秦广宗很快就会获悉!这般一来?冀县的援兵至多三日就会到了!……将军,事不宜迟?末将现在就攻强营吧!等攻下强营,我军趁胜攻城?争取两日内拿下此城?结束战斗!”又说道?“陇西兵没能截住苟知政也就算了,却到现在无有军报呈来,将军,战后当论其罪!”   却不是陇西兵没有军报送来,而是苟知政一路上的行军度太快,落后了他的部队半天渡渭的陇西信使,居然都没有能过他的部队,提前赶到獂道。直到中午前后,报讯的信使才到。这是题外话,且不必多讲。   唐艾说道:“罗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正待采纳罗荡的建议,不经意瞧见立在边儿上的赵兴嘴角露出点说不来意味的笑,心中一动,想道,“赵兴此胡,小有计谋,却从我军中,出谷阴以来,他少有言语,似如晦迹。我可问一问他,他或有解我此虑之策。”   想定,唐艾就问赵兴,说道,“西海侯,我看你像是有话要说?”   赵兴愕然,说道:“末将无话可说。”   “怎么?君侯是怕我抢你的功,故此虽有解罗将军所忧之策,也不肯言么?”   “将军这话从何说起!”   “那君侯就是对我定西别有二心?故不愿进献良策。”   赵兴没办法,说道:“末将实无良策,唯愚见一个,且现下还不知能不能用,是以不敢乱说。”   唐艾摇扇笑道:“是何‘愚见?’”   “末将的愚见能不能用,须得先问王校尉几句话。”   “你问。”   赵兴问王舒望,说道:“校尉与苟兵交锋时,见到苟知政了么?”   “回君侯,末将部阻截他时,他冲在最前,末将见到他了。”   “可看到他的长相?”   “他的兜鍪上并无面甲,末将看到了。”   通常有面甲的兜鍪多是甲骑所用,苟知政部非是甲骑,故此他虽戴兜鍪,却没遮面。   赵兴点了点头,转回脸,恭谨地与唐艾说道:“将军,既然王校尉见到了苟知政的长相,末将的愚见就能用了。”   “你莫卖关子了,道来。”   “是。末将的愚见便是,不妨从军中选一与苟知政长相类者,借他头一用,拿示与城上和强莫营中的秦虏,并选些嗓门大的兵卒,对之喊话,就说苟知政全军覆没,其被王校尉阵斩。   “想那城上、强莫营中的秦虏,突见到苟知政的级,骤闻他全军覆灭,那个时候,一定会震恐万分,趁其震恐,再对之诈称秦广宗兵败於始昌,冀县已为我军所克,守虏已震,复闻此言,势难辨真假,我军趁机攻强营,足可立拔,强莫营已陷,转攻獂道,胜亦易也。”   人在震惊之下,判断能力是会下降的。就不说苟知政“战败被杀”,代表着向冀县求援这一条路被堵死后,守军唯一可以盼望的援军也没希望了,只说步雷公、苟知政两人和强莫在南安郡秦军中,是地位仅次於石萍的军将,却城还没有被攻,三将已折了两将,城中守卒因此会受到什么样的沉重打击,就可想而知。於此之时,只怕是定西兵说什么,他们就会信什么了,而一旦他们相信了秦广宗败於张道崇,此座獂道城,简直唾手可得。   郭道庆瞧了瞧赵兴,心道:“此计狠辣。”又想道,“不仅对敌狠辣,对我军也狠辣。虽说慈不掌兵,但无故杀军中兵士,於我士气亦有损啊!”看向唐艾,等他决策。   唐艾沉吟片刻,说道:“君侯此策不是愚见,是杀人诛心之计。”吩咐魏咸取来金饼十个给赵兴,说道,“计既然是君侯出的,那这长相与苟知政相类之卒,就劳请君侯从你部中挑吧。无罪而诛,谓之虐,今虽是为大局考虑,但也不能叫之白送性命,这十个金饼权作买命钱。”   赵兴为难地说道:“将军,末将部下的兵卒都是铁弗匈奴人,式与戎人不同。”   “君侯忘了啖提金么?啖提金的辫可割,‘苟知政’的辫自也可割。”   赵兴暗中懊恼,心道:“我嘴怎么这么欠?我是把此策道出作甚?此事传入我的部中,部卒们知道了是我献的此策,导致部中一人无辜丧命,说不得,会埋怨於我!罢了,罢了,唐千里此子,智谋过我,并是征虏的所爱,我得罪不起他,且从命就是。”委屈求全,当下领命。   赵兴、王舒望去往赵兴营中。   缴罢虎符,回本部去的罗荡,再三回头,看往另个方向走的赵兴、王舒望。   与他营地相接,同路而行的高延曹好奇问道:“罗虎,你瞅什么呢?”   罗荡嘿然,说道:“螭虎,赵兴这狼崽子,不吭不哈的,是个狠人啊!”   罗荡尽管瞧不上高延曹有时恃勇骄雄的模样,有事没事的就会嘲讽他几句,但两人都勇冠三军,且都知对方是尚气重义之士,难免也会惺惺相惜,故“评价他人”这样的私下议论,他也会对高延曹说,并不担心高延曹会把他的话传出去。   高延曹与赵兴是一起从朔方回来的,两人在张韶的麾下并肩作战过,相比罗荡,他熟悉赵兴的性格,不当回事地说道:“我当你瞅啥呢。狠有什么用?再狠,不还得老老实实地听张将军、唐将军的军令么?你别琢磨那些没用的了,等会儿攻强莫营,你可敢与我打上一赌?”   “什么赌?”   高延曹斜眼罗荡,一副挑衅的姿态,说道:“咱两人谁斩了强莫,庆功宴上,另一人就自饮三杯。”   罗荡投桃报李,也斜眼瞧高延曹,说道:“只饮三杯么?”   “不然呢?”   “你从朔方回来后,我闻征虏将军赠了一匹西域龙马给你,你如输了,把这匹马给我。”   “你要输了呢?”   “你说!”   高延曹拿出视财货如浮云的气势,挥了挥手,说道:“你当我像你似的?见不得别人得点好东西?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要你喝三杯。”   罗荡翘出大拇指,啧啧说道:“豪气,豪气!”   论斗拳脚,罗荡略逊半筹,然论斗嘴,高延曹远逊罗荡,而下忽得了罗荡的称赞,高延曹自觉总算是在斗嘴是赢了一次,顿时洋洋得意,骑在马上的身子也飘飘欲仙了。   却说王舒望与赵兴到了赵兴营,王舒望细细拣选出了一个与苟知政长相近似的铁弗匈奴兵。   赵兴令亲兵把之带到背人处杀了。   杀掉后,王舒望把这兵卒头上的小辫割了个干净,剩个秃瓢,呈给唐艾。   唐艾叫将此头高挂杆上,命兵撑去护城河外,又叫百余大嗓门的兵士,列队这头下,朝城中叫喊,把赵兴的那些话,喊与城中,接着去强莫营外举着此级,又喊了一通。   ……   城头上,石萍闻讯,从给守卒们休息用的草棚里奔出,到垛口,探头眺看,距离有点远,看不大清楚,但应该就是苟知政的脑袋。   石萍心中叫了一声:“不好!”急顾左近兵士,果见这些兵士们,俱皆垂头丧气。   数给石萍进策的那唐士,跟在石萍的身边,亦面色低沉,心道:“唐千里数沮我士气,我的应对之策早就用完,士气本已低落,今苟校尉战败身死,士气必将更落,吾无法矣!”忧色满面,望了望城外大致筑成的定西营地,随之,视线投向了城北,想道,“獂道能否守住,如今就全要看强校尉能否守住北营了!北营倘若再失,吾等将成阶下囚。”   ……   中午,定西兵三军饱餐。   高延曹、罗荡各率本部和选出的那共千人步卒,从獂道城西绕过,杀至北边的强莫营外。   唐艾乘坐牛车,在魏咸等的护卫下,停於高、罗两部的后头,手摇羽扇,坐倚车栏观战。   五十个鼓手组成的方阵,列於唐艾的车边。   高延曹、罗荡两部列阵完毕,步卒在前,甲骑在后,两人回头朝唐艾的牛车位置看。   唐艾见到了他两部中打出的旗语,知其备战已妥,示意从侍车边的郭道庆传令,命鼓手击鼓。   鼓声响起,鼓音由低到高,从缓到急,不但震动登垒御敌的营中秦兵,且把城西、城东两面城墙上的守卒视线都给吸引了过来。   碧空如洗,秋风从城头扑面掠过,近千的守卒们屏住呼吸,凝神瞧看。   只见那两支列於强莫营前的定西步骑,一在营南,一在营西,打着两面红色的旗帜,营南那面上写着“骁骑将军高”,营西那面上写着“中军将军罗”。随着鼓声转到激昂,“骁骑将军高”那面旗帜抢先而动,一骑当先,五百定西甲士从之,冒箭雨,呐喊冲锋;紧随着,营西的“中军将军罗”那面旗帜也迎风而动,亦一骑当先,同样五百定西甲士从之。营南、营西俱时受攻。两面旗帜与两队步卒之后,各约数百的甲骑与各约千余的甲骑从骑,驱动战马,散向营墙,朝内射箭,以作步卒攻营的掩护。   已到西城墙北端的石萍,紧张地注目这场定西兵对北营的进攻,喃喃说道:“攻营的陇步卒与营中的守卒数目相当,强莫必是能守住营的!”   话音未落,营南当先而驰的那个骑士,马已到营南近处。这骑士跃下马来,分毫不理垒上射下的箭矢,奔到营墙下,不等后边扛云梯的步卒冲到,兔起鹘落,石萍看不到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想来不外乎徒手攀援,瞬间已是被他窜上了数丈高的营墙。   石萍大惊,失声说道:“这般迅捷?只怕只有张牡可比!”   张牡,即蒲秦上郡太守杨满帐下的那员头等悍将,此人擅长攀援,过墙登城,如履平地,在秦军中大大有名。石萍亲眼见过张牡攀城,一如那个定西骑士,几丈高的墙,几下就上去了。   一人仓急说道:“将军,攀营南墙那人,是定西的高延曹,万人敌也!快遣兵救北营吧!”   石萍一指列阵城外的定西各部兵马,怒道:“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怎么去救?”   两句对话的空儿,西城墙上的秦军守卒爆出了一声惊呼,东城墙秦卒的呼声亦传将过来,石萍慌忙再去看强莫营,却是营西的那个当先骑士,没有徒手攀援,但在步卒把云梯扛到后,他顺着云梯,也十分敏捷地上到了营墙上。   石萍不认识唐字,所以没法从旗帜上的将军号辨认攻营的定西将领是谁,惊问道:“这是谁?”   刚才认出高延曹的那将答道:“中军将军,此是罗荡。”   高延曹、罗荡相继登上营头,皆使短刃,与营头守卒格斗。他两人何等骁勇,无人能近其身。眼见营南、营西的五百定西步卒,沿着云梯,络绎上到了他两人杀出的那两片空地中,石萍急得额头冒汗,可是无计可施。   上到营墙的定西步卒相聚成阵,三五人组成一个小的锐角进攻阵型,三四个邻近得阵型互相呼应,前突后杀,守卒节节败退,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营南、营西两段营墙占据。   有定西步卒下去,打开了营门。   盘旋营外的甲骑、甲骑从骑,呼喊着驰卷入营。   临城高处,远观营内,占地不大的营中,被冲入营内的定西甲骑、甲骑从骑四处冲撞,强莫部的秦卒无处躲闪,或被槊刺死,或被马踩死,当真是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蓦然,震天的喊杀声中,一阵欢呼从营中传出。   营外,牛车上,观战的唐艾笑顾郭道庆、魏咸等,摇扇说道:“此定强莫被斩矣。” 第五十五章 臣事君以忠 亦赖老兄名   唐艾猜得很对,确是强莫被斩了。   不过,虽是高延曹先登,但杀掉强莫的却是罗荡,因为强莫就在营南,刚好被罗荡碰上。   却说,高延曹、罗荡攻下强莫营,留下步卒收管俘虏、清点缴获、打扫战场,自引本部骑兵出来,驰骋至唐艾的牛车前,上呈捷讯。   罗荡跳下马来,手提强莫级,捧给唐艾,说道:“末将斩得强莫在此!”   唐艾以扇遮住口鼻,以挡血腥之气,略看了那级眼,说道:“这就是强莫?”   罗荡乜视高延曹,回答唐艾,说道:“回禀将军,此将有名,便是强莫。”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似是所答非所问,唐艾闻言稍怔,旋即想起出谷阴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即高延曹前在朔方,斩了苟雄帐下的勇将勿干长盛,却因他不识此人是谁,而泄气地称之为“无名卒”之事,及此事的后续之事,却勿干长盛后来被赵染干认了出来,赵染干於是大为惊叹高延曹之勇,服气万分,这前后两事随着高延曹的回到谷阴,已经传遍全城。   唐艾登时明白,罗荡此话,显是针对高延曹“无名卒”之语而作,不觉莞尔,笑道:“骁骑先登,中军斩将,两位将军俱立大功。”命令郭道庆,说道? “把两位将军的功劳记在阀阅簿上? 等仗打完,我一并呈与朝中。”   高延曹“哼”了一声? 说道:“无非运气好罢了!拿捏甚么嘴脸?有何骄傲?”   “你也运气好一个给我看看?”   领兵打仗? 运气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高延曹哑然无语? 把头转去一边,又哼了一声。   唐艾安慰高延曹? 说道:“强莫虽为中军阵斩? 石萍犹在城中!两位将军须臾间已破强莫营,我军士气大振,我现就下令,命全军攻城!骁骑若尚堪战? 强莫之? 何如石萍之?这才是此战的头等大功!”   高延曹精神振作,挺胸按甲,说道:“如何不能战?一个强莫营不过费了末将两分力气!”乜视罗荡,说道,“只怕罗虎是没有力气再斗了!”   强莫营虽是克? 但之所以能够克,正是因为高延曹、罗荡等将士进攻的时候? 无不是拼尽了力气,一场鏖战的爆下来? 罗荡的耐力比不上高延曹,气力确是有些不支? 若是勉强上阵? 功劳小於了高延曹? 脸面上不好看倒没关系,万一不小心,受了重伤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尽管他听出了唐艾此话是激将之计,但亦无意再与高延曹争功,然而力输口不输,微微一笑,与唐艾说道:“骁骑好歹也是今次攻南安的副将之一,功劳总不能都被末将得去,石萍的脑袋,末将就让给骁骑了!”又说道,“螭虎,你那马我也不要了!”   高延曹大怒,说道:“什么叫让?什么叫不要?”   “那马是你的心爱,君子不夺人所好,但你一定要给我的话,我也却之不恭。”   “君子言出必践!只有你是君子么?螭虎也是!诺既已许,自当践之!不践,能是螭虎么?”   郭道庆是个君子,赞同高延曹此话,赞道:“有道理!”   唐艾哈哈大笑,叫魏咸赶起牛车,携郭道庆、高延曹、罗荡及高、罗两部骑兵,和那五十个鼓手,回转城西的中军阵中。到至阵中,唐艾未做片刻耽搁,马上传下令去,命围於城西、城东、城北三面的诸营兵马,趁大破强莫营的威风,立即开始攻城。   他坐於竖起的王节下,命令各部:“候鼓三通,吾旗下飙,三面齐攻。吾旗不举,退者斩!”   命令传到。中军三通鼓击罢,獂道城三面的数千定西将士俱皆顾目中军阵中,瞧向如林的槊尖簇拥中,那面丈余高,悬挂飘带等饰物,红底黑字,绣写着“假节、宣威将军”的唐艾将旗。鸦雀无声的城外,空气好像为之凝滞。将旗猛然向下一挥。城池三面,杀声登起。   高、罗攻强莫营之时,步卒、甲骑奋进战斗的声响遏止行云,高、罗出入莫营如无人地,强莫为罗荡斩杀,这些情景被城头的守卒看得清清楚楚,守卒的士气先已被唐艾的连番用计给重创得差不多了,又亲眼目睹到了定西将士的悍勇,士气已是彻底跌落到了谷底。   胆小的双股战栗,饶是胆大的,亦面如土色。   天空瓦蓝,阳光明丽,城上的守卒却觉孤单无助,如身处血海尸山中,人人无有斗志。   故是,当城西北宫越等所率的阴平等三郡兵和高延曹、兰宝掌两部、城北赵兴等所率的铁弗匈奴等兵、城东田居等所率的东南八郡兵,并及巡弋於攻城战场之外近处的曹惠、王舒望等所率的游骑、支援部队,几乎於同一时刻,开始了对獂道县城的围攻、策应猛烈进攻后,没用多长时间,城外的护城河就各被填平了好几段,三面的进攻部队先后都逼近到了城墙下。   城头上,重新回到西城墙上较中地方,对着唐艾中军将旗方向的石萍,看着借投石车、强弩等的掩护,顺利填平、渡过护城河,已在城墙下架设云梯、布置冲击城门的撞车的定西兵卒,睚眦欲裂,喊着似的嘶声叫道:“督战呢?敢后退半步者,杀无赦!”   部曲督等督战军官,散於整段的城墙上,提着刀,用刀背驱赶部分逃离垛口的守卒回去他们该在的防守位置。有的守卒太害怕了,躲躲闪闪,不肯返回垛口,便有部曲督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提刀将之杀掉。一番镇压下来,不管士气怎样,至少城墙上的防线算是没有未战而溃。   石萍身板,一个军吏说道:“将军,外无援兵,士气不振,城恐怕是守不住了。要不?”   石萍霍然转,怒目而视,怒道:“要不什么?”   这军吏不敢对视石萍,低下了头,却到底生死之间,对死的惧怕过了对石萍的惧怕,鼓足勇气,小声说道:“唐艾说献城免死,不降尽屠。将军,要不降了吧?”   话音未落,这军吏只觉脖间一凉,剧痛传来,随之他歪倒地上,就此死掉。   石萍把杀了这军吏的佩刀握在手中,虎视眈眈,盯看周围的将校、亲兵,说道:“再敢说降者,这就是下场!”他将刀举起,大声说道,“我等上受君恩,自当以死报君!况且我大秦男儿,岂能贪生怕死,投降陇虏?城如能守住,我给你们请功,如不能守,咱们一起死!”   一人话音虽然颤抖,但却语气里带着坚定,说道:“若无大王恩擢,便无下官的今日。‘臣事君以忠’,下官愿与将军共死,以报大王恩德!”   石萍看去,见说话的是南安郡丞,即那个唐士。“臣事君以忠”,此话出自《论语》,孔夫子的话,石萍不知,但这唐士的表态很合乎他的心意,他说道:“好!今日如不能打退陇虏,也就不说了,若能把城守住,我愿与你结为兄弟!”   氐人是蒲秦的“国人”,石萍更是蒲茂的心腹,肯与这唐士结为兄弟,实是“屈尊”,这唐士受宠若惊,但他心知,这城必是守不住的,就感激地谢了几句石萍对自己的高抬,心道:“石将军虽愿与我结为兄弟,但这兄弟肯定是结不成的了,大王英明仁厚,是百年来仅见的雄主,孟公文韬武略,世人无可比者,今大王伐伪魏,邺城将下,在孟公的辅佐下,将来一统海内者,非大王莫属,只盼我今日之死,能为我的子孙,在来日的大秦朝中,换一个功名富贵。”   这唐士因为蒲茂的擢用,乃才得以出仕,对蒲茂的忠心是有的,然他又不是蒲茂的左右重臣,事实上,他与蒲茂总共也就见过一面,所以他甘愿与獂道城俱亡,除掉忠心以外,认为蒲茂能够一统海内,建立真正的新朝,从而为不让在家乡的子孙成为“叛臣之后”,自此断了仕途,进而相反,以他的尽忠而死,给子孙换个来日大秦新朝的富贵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石萍召来军中的巫师、巫女,命他们在城上唱舞、做法,激励士气。   他自己则戴上了一个三眼的木质面具,望能天神附体,随之,手持刀柄,於第一批攀墙的定西精卒将上到陈城上时,加入到了守城的行列中。当真可谓是身先士卒。   蚁附攻城的定西将士,身著红色的甲衣,被各攻城阵地的鼓声催动,前赴后继,一波接一波。   从城头望下,三面城墙上,入眼全是红色。   守城的秦军将士穿的甲衣俱是白色。   上为蓝天,下为黄土。在这之间,黑色的城上,红色与白色交缠搏斗。红侵如火,把那白色的雪霜,一点点、一团团的烧化。战斗进行到一个时辰,城西、城东的城头上,红色已经不但稳住了脚,而且向外扩张,白色溃不成军,被压缩、隔绝成了一小片、一小片。   却唯城北,攻城的铁弗匈奴兵尽管也上到了城头,但战局却陷入了胶着。   城西中军阵中,唐艾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城北。   只从表面来看,城北的攻势也很猛,但注目了会儿后,唐艾分明现,於城头带兵作战的赵兴部将金素弗、叱奴侯两人,却好像有点出工不出力。   当北城墙守卒因为其余两面城上守卒的败退而受到牵累,一些守卒后退的时候,金素弗、叱奴侯两人所部就向外扩张一点所占的范围,但当北墙的秦军军官把守卒组织起来,动反攻之时,他俩所部没怎么打,就向内收缩。   唐艾皱起了眉头,羽扇往城北一指,命令魏咸,只说了一个字,说道:“去!”   魏咸领令,翻身上马,驰赴城北。   恰好城北墙上西段的金素弗部,再次在守卒的反攻下,向后撤退。魏咸马过城下的赵兴主阵,丝毫不理会赵兴的呼叫,径到城下,下马上云梯,於城头散掉下来的流矢中,攀上了城头。云梯顶端附近的垛口,已被赵兴部占领。魏咸穿经占领区,从地上敌我战士的尸体、伤员边上越过,奔到了金素弗部所在之地,寻到金素弗,抽刀在手,喝问说道:“不闻建威令么?”   唐艾的军令:“吾旗不举,退者斩!”   金素弗、叱奴侯不是好像出工不出力,他俩就是出工不出力,这是战前赵兴给他俩的交代,目的不是为别的,自仍是为了保存铁弗匈奴部的实力。   只是金素弗万没想到,魏咸会气势汹汹地出现这里。别说魏咸是奉唐艾令来,仅其莘迩亲卫领的身份,杀他就如杀一鸡。金素弗恐慌地说道:“小人的刀钝了,换把刀。”   “城西、城东已克,就剩你城北了!”   金素弗应道:“是!”   魏咸的监督下,他不敢再不出全力,率领部卒,向不远处的守卒小阵杀去。   城西中军,唐艾看到城北的进攻迅猛起来,遂不再单独只观这边,继续观察战况的全局。   城西、城东最先占据了整段城墙,城门也被攻破,城外蓄水已久的定西步卒冲杀入进。城北的城墙随之亦被尽占,城门也打了开,赵兴带着列阵於野的铁弗战士亦冲进城去。   站在唐艾身后的郭道庆喜色满面,说道:“恭喜建威,獂道已克。”   日头西下,残阳如血,暮色刚至。   中军唐艾的将旗,徐徐举起,迎着晚风,飒飒招展於近郊、远野之间。   獂道城拔,石萍自刎而死,南安郡丞在乱战中被杀,定西军斩数百,俘虏两千余。   是夜,唐艾犒赏三军。   北宫越等诸将聚於唐艾的大帐中,酣饮淋漓。   酒过三巡,唐艾起身,捉羽扇胸前,朗目顾盼众将,说道:“今取獂道,非艾之功,赖诸位将军奋勇杀敌,不顾矢石,我明日就上书朝中,为君等请功。”说完这句套话,他瞅了田居眼,心道,“此战功成,亦赖你老兄的大名。”放下羽扇,端起酒,说道,“诸君,共饮此杯!”   众人齐齐举杯,把酒饮下。   次日一早,唐艾分兵一部,由兰宝掌率领,出於莘迩之前的嘱咐,为给曹惠些功劳,把他也派了去,持石萍级,去打中陶县。苟知政弃城而走。中陶不战而下。   至此,唐艾率军到南安不足十日,攻取南安郡的战役就以定西大胜宣告结束。   唐艾一边传檄张道崇等,告诉他们可以撤兵了,一边为防秦广宗遣兵来夺南安,布置兵马,分扼郡内要地,同时快马露布,奏捷谷阴,并由郭道庆带着军中文吏,收抚民心,等等余下的诸多杂事,不必细说。   秦广宗果然於数天后,遣兵而来,但被早有防备的定西兵马打退。   十天后,九月下旬,朝中的令旨到了南安。   令旨的前半部分,慰劳了唐艾等将,后半部分,是给他们的论功行赏。   参与此战的大小将校,包括立功的兵士,都得到了大小不一得赏赐。   唐艾等几个主将的赏赐最重,擢唐艾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假节、建威将军如故;郭道庆被任为了南安太守,王舒望被任中陶护军,曹惠被任南安都尉。诸将且有好几个得了封爵,唐艾得封武都乡侯,北宫越得封郑亭侯,高延曹得封定远亭侯,田居得封三里亭侯,罗荡得封德阳亭侯,郭道庆、王舒望得封关内侯,赵兴已为县侯,没法再升了,赐金银若干。   唐艾等人的官职任用、爵位得封,都是出於莘迩的提议。   随此道令旨到的,还有两道军报。 第五十六章 千里千里才 后进新到士   却唐艾等人的官职授任、爵位的封拜,背后都是有莘迩的反复权衡,认真考虑的。   先说外放唐艾出任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   这是因为:朔方郡地处偏北,北边是柔然、东北边是拓跋鲜卑,西南边、南边为漠区,外部的环境已经不好,其境内的百姓又少,且匈奴杂胡等部目前在当地住民占了绝对的多数,因此,相比秦州这边,此地是不太适合於用作定西攻略关中、河北的主阵地的,只能作个配合阵地。   秦州则不然。   先,秦州背靠东南八郡,补给、后勤这块儿很方便,一旦抓住战机,决定对关中用兵,往这里派遣部队也很方便。   其次,秦州境内的民口数量也多,且经过前代秦、成两朝和迁鼎之前的唐朝,三代数百年的经营,此地百姓於族种的构成上,唐、胡间的比例亦不像朔方那么夸张,差不多在五五开,并此地胡人中的主体组成,氐、羌等部,比之朔方以放牧为业,依旧保持着游牧之习的匈奴杂胡等,唐化的程度也深得多,这从氐人、羌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大多数氐人、羌人的姓氏、名字,都与唐人相似,他们中以耕种为生的占了多数,会说几句唐话的也很多,当然,因为长期的杂居,当地唐人懂些戎语的也为数不少,种种诸般,这些都有助於任官在此的唐人官吏可以对本地的百姓进行更有效的行政治理、赋税征收、逢战调集民夫等方面的工作。   故是,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秦州都将会成为定西与蒲秦抗衡也好、定西与蒲秦争雄关中也好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前线阵地。   所以,加上羊髦“千里‘千里之才’,宜当委任方面?以展其能”的建议?莘迩乃奏请朝中,得到了左氏的同意?任命唐艾继麴球之后?出任了此两个职务。   郭道庆的被任南安太守,则是出於两个缘故。   一个是?这是麴爽的要求。   一个是,郭家在东南八郡是个右姓?任官八郡的族人不少?在八郡挺有影响,而郭道庆近年与唐艾等颇为亲近,莘迩遂有心把郭道庆收揽帐下,从而进一步地削弱自麴硕、麴球相继亡故?及莘迩独掌朝权、凭军功威震国内以后?麴家在八郡已然是江河日下、渐不如昔的势力。   和前一个缘故一样的是,令旨还提到,已经授任麴章出任陇西太守,不日他就会到任。   之前定西很少封拜爵位,这次封拜了这么多?是出於三个缘故。   一个是客观原因,其余两个是莘迩的考虑。   客观原因是:定西之前封拜亭侯以上爵位之所以少?是因定西民口少,故为了不太多地减少朝廷的财政收入?就不能拿出太多的地方封给臣子做食邑,莘迩为此以身作则?在他被封郡侯的时候?他主动上书?不要大郡,只要建康这个民口不多的小侨郡即可,但而今定西开疆拓土,多了秦州三郡、汉中等蜀地、朔方郡的地盘,那定西朝廷就能变得稍微大方一点,在不损失陇州本土收入的前提下,把这些新得之地的少量乡、亭拿出做给立功将士的封邑了。唐艾等这次得到封爵的诸人,亭侯以上所得之食邑,便都是秦州三郡、汉中等蜀地的辖土。   莘迩的两个考虑分别是:一个为唐艾等这些年来多数立大功,秦州三郡、汉中等蜀地、朔方之得,靠的都是他们筹谋出力,不封侯说不过去,另一个为,他不能只自己“荣华富贵”,也要把得到的政治利益分沾给唐艾等这些他“一党”的人,以巩固、加强他们与自己的关系。   当然,除此三条以外,还有别的一些缘故,如郭道庆、田居之得封侯,亦是因为麴爽的要求,又如高延曹、罗荡之得封侯,与任郭道庆为南安太守的原因一样,是为笼络人心。   说到加强关系、笼络人心,事实上,莘迩在奏请给唐艾等封侯的时候,把张韶也加入到了受封的名单中,张韶凭“前从讨定西域,今攻取朔方,斩啖高,败苟雄”之功,亦得了一个亭侯的封爵。只是张韶的得封亭侯与南安此战无关,是以在这道令旨中没有提。   王舒望被任中陶护军,得封关内侯,不必多说,这自是莘迩在为武举们立一个他们追逐的目标,亦是望能以此来激励更多的定西寒门子弟积极从军。   关内侯是侯爵中最低的一等,没有封邑,九品中位处六品,品级也不高,但到底是个爵位,是高高在上的,得之足能使家族脱胎换骨,跃身上流。   曹惠的出任南安都尉也没什么可说的,这是曹斐替他向莘迩讨来的。   曹惠的旧官是太马营五校尉之一,已是“五个”之一,校尉又才六品,现把他擢为负责一郡军事、五品的南安都尉,不仅是升官,亦算由此独当一面,实权也大了。   有两个与秦州、唐艾新官职权有关的朝中决定,在令旨的末尾,被提及到。   这两个决定,一个是南安郡划入秦州辖下,亦即是说,定西秦州的辖地不再是三郡,是四郡了;一个是汉中等蜀地的军事暂也归唐艾都督,汉中太守阴洛、被正式任为梓潼三县都督护军不久的张景威,对各自的辖地平时有管理权,但在军事方面,他俩要服从唐艾的命令。   令旨到后,军中上下喜悦,欢腾鼓舞,尤其是被封侯的北宫越、高延曹等将校,个个喜笑颜开,都在接到了侯爵的衣冠、印绶之当日,便穿戴起来,示於人看。   在南安郡又待了几天,参与此战的各部兵马按照新的安排,各自从令,或归本郡,或去新的驻地,或改从新的主将。王舒望率部去了中陶县,北宫越帐下的其它三郡兵,各归本郡,北宫越亦率本部还阴平郡;南安刚得,不可无重兵驻守,曹惠部从他驻於赤亭,田居分了兵马两千给郭道庆,屯驻南安郡治獂道,然后田居也不辞别唐艾,率余下的兵马径返。   闹哄哄了数日,多半的兵马已走,獂道县外的定西兵营冷清了许多。   兰宝掌、魏咸到唐艾帐外求见。   兰宝掌、魏咸在这场战后也俱得升任,兰宝掌从六品校尉迁为了五品的护军,负责襄武县的军事,魏咸被迁为校尉。两人俱被留在了秦州,归唐艾直辖。   唐艾唤之入内。   两人进到帐中,兰宝掌恭谨地说道:“使君,何日移驾襄武?”   襄武县是陇西郡的郡治,也是定西秦州的州治。   唐艾身为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故当是应去襄武县就职的。   听了兰宝掌的问话,唐艾拈着正再次细看的那两份随令旨送到的军报,想了下,笑道:“我在南安郡,搞得新官上任的子善很不自在,天天求见,搞得我也很烦。这样吧,明天咱们就动身!”   兰宝掌、魏咸应道:“是。”   魏咸看到了唐艾手中的军报,问道:“督公,又再看邺县、南阳和徐州的军报么?”   “不错。”   随令旨而来的这两道军报,一份是关於邺县的,一份是关於南阳和徐州的。   邺县这边,秦军与魏国守军的决战已展开多日,三面合围之下,秦军连战连胜,军报中说:就在军报出前的两日,邺县外的三台,已被秦军攻下了两个。莘迩在军报中预判,早则十月初,晚则十月中,邺县恐怕就要易主,被秦军打下了。   南阳和徐州这边。   先,南阳方面,桓蒙亲率荆州兵万余,渡过了淮水,正与南阳的魏国守军交战。南阳魏军的处境比南安被打下前之秦军守军的处境还要糟糕,是彻彻底底的外无援兵,并且魏都邺城也岌岌可危,南阳魏军可谓是毫无斗志,桓蒙部一路凯歌,已经打下了南阳郡的郡治宛县,沿着淯水北进,到了雉县城外,雉县如果一下,再北边百余里,即是魏国荆州的州治鲁阳县了,而鲁阳再一下,魏国的荆州辖地就将要尽入桓蒙之手。   不过,桓蒙所部的攻势极大地引起了蒲茂的关注,蒲茂已经下令留驻洛阳的秦军一部南下,似有抢攻鲁阳,以把桓蒙部阻在鲁阳以南,避免他影响到秦魏邺城之战的意向。   其次,徐州方面,殷荡所部的扬州兵,过淮之后,早与江左唐室联系不断的淮北各流民军的军帅,纷纷带部往投,淮北的一些唐人豪强、唐人百姓亦踊跃往助,殷荡部的声势大振,如今已是号称兵马十万,兵马多、得民意,且因秦军的蒲獾孙部兵锋直指彭城郡,牵制住了贺浑邪、贺浑豹子的精锐部队,故此殷荡部与下邳郡的贺浑邪部打了两仗,俱皆取胜,据说殷荡因此放出豪言:“旬日之内,克取彭城”。下邳、彭城俱与扬州接壤,下邳在东,彭城在西。   这两份军报,兰宝掌、魏咸听唐艾说过,知道它们的内容。   魏咸揣测唐艾的心思,觉得他是因为担忧蒲秦会大举反攻南安而这才屡次细读这两道军报的,便说道:“秦虏虽在邺县占了上风,但桓、殷二公所部王师俱所向无前,形势大好,以末将陋见,就算邺县终被秦虏打下,秦虏的主力只怕也不能立刻回到关中,必得与桓、殷二公所部决出个胜负才行,因是,督公似不必太过担忧秦虏会为夺回南安,短日内大举寇我秦州。”   唐艾轻摇羽扇,没有很快回答魏咸,重投目军报上,看了会儿,才说道:“是么?”   魏咸听出了唐艾是怀疑的语气,问道:“末将说错了么?”   唐艾这次没有做出回答,他放下了两道军报,展开笑容,与魏咸、兰宝掌说道:“你俩去收拾收拾,给兵卒们说一下吧,明天一早,咱们就南渡渭水,去州治襄武!”   魏咸、兰宝掌应诺。   次日一早,郭道庆、曹惠、王舒望等闻讯相送,把唐艾及魏咸、兰宝掌等部送到了渭水北岸,目送唐艾等乘船过了河,乃才折回。   到了襄武县的州治,唐艾未及召见州治得官吏,先到堂中,亲笔写了一封短信,吩咐魏咸:“派人送去冀县。”   “送去冀县?”   唐艾坐於榻上,摇着羽扇,悠然说道:“从今日起,我与秦广宗就是邻居了。秦广宗是关中名士,盛誉在外,邻里之间,我后进新到之士,岂能不向他这个‘前辈’问个好?”   魏咸恍然,说道:“原来督公此信是给秦广宗的。”心道,“督公为我定西的边境督将,守土任重,无有王令,怕是不宜与敌国的边境督将通信的吧?”想要进谏一二,然见唐艾潇洒的姿态,又不觉想道,“督公生性不羁,非礼法可限,即使我进言,督公料也不会听。罢了,督公乃莘公所爱,想来他便是与秦广宗通信,莘公、朝中也不会疑他,我还是不说了。”   他就应诺,接信出去,遣人送往冀县。   五天后,信到了秦广宗的案上。 第五十七章 为秦除大患 此剑寒九州   “十月初四日定西假节、督秦州军事、秦州刺史、武都乡侯河间唐艾,敢致书伪秦秦州刺史安定秦公足下:闻公郁郁小疾,艾得一方可医,日饮三斗,治之有验。公赠南安之情,无以答之,附信致五尺金斫头刀一口。书不尽意。唐艾敬禀。”   将唐艾的这封短信看了一遍,又打开和信一起送到的木匣,见那匣中果放着金刀一柄,秦广宗抬起头,对拜於堂中的定西信使说道:“唐君的信与赠礼,我收下了。你回去罢。”   那信使说道:“公可有回信?如有,请给小人,小人也好拿回呈给唐公。”   秦广宗不能在定西信使面前失态,勉强克制住情绪,说道:“我与唐君是敌将,没有大王的令旨,我无法回信。你把我不能回信的缘由告诉唐君就是。”   信使便就行礼辞去。   等信使出了堂,身影在院中消失,秦广宗忍耐多时的愤怒登时爆,他猛然起身,把那盛放金刀的木匣推到地上,怒声说道:“唐艾小儿,欺人太甚!信中言语,分明是挖苦於我,叫我借酒浇愁!也就罢了,给我送柄甚么斫头刀是何意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更新最快 电脑端::/   唐艾信中讽刺秦广宗的地方,不止信的内容,其实还包括了信的抬头,一个是“定西假节”云云的官职,一个是“伪秦”的官职,正伪立判。   “河间”、“安定”之语,士人重视家声、族望,是以唐艾家现虽已寓居陇州数代,但在信中自述籍贯的时候,他写的还是他家的原籍冀州河间郡;安定郡在关中,是秦广宗的家乡。   这且不说。   只说秦广宗大雷霆,痛斥了半晌唐艾无礼之后,中了唐艾之计、丢掉了南安郡的羞恼略微得到了泄,他坐回榻上,脸上阴晴不定的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愧对大王的恩用、孟公的信任,竟是一时不察,中了唐艾小儿的诡计,失我南安!   “我请罪的上书应该快到大王营中了,大王的责罚或许不日就到,不管大王会怎么责罚於我,哪怕将我贬官为民,我都心甘情愿,唯是唐艾此子,我观其此侵南安,攻心、布阵,当真深得兵法之要,今定西用他守陇西等郡,与我秦州接壤,他一定会成为我秦州的大患!”   堂中一个声音接腔,低沉地说道:“是啊,明公!”   “所以为报大王之恩、孟公之信,我须得为我大秦把这个大患除掉。”   “……除掉?怎么除掉?”   秦广宗杀气外露,说道:“陇西等郡本我大秦之土,南安更是刚被定西侵占,此数郡中,仍心向我大秦的义士定然多多,我意找他们协助,择死士潜入襄武,伺机刺死唐艾!”   “刺死他?”   “你觉得可行么?”   那声音沉默了稍顷,阴森地说道:“明公所言甚是,陇西、南安等郡心向我大秦的义士必然极多,如能得到他们的帮助,派几个死士潜入襄武应非难事,下官浅见,明公此策,可行!”   “那这事就交你去办!切记,要谨慎保密,不可走漏风声。”   “明公放心,下官省的!”   秦广宗往案上看去,才想起那把金刀已被他推到了地上,也就不再去看,说道:“此事如若可办成,斫下唐艾的脑袋,为我秦州、乃至为我大秦除掉了这个大患,我大约也算下可稍弥补些痛失南安的罪过,上可略报大王之恩、孟公之信的万一了。”   接腔的声音变得欣慰起来,说道:“是啊,明公。”   “你抓紧时间去办此事,最好赶在大王降罪的令旨到前,把这件事先办出个眉目出来!”   “诺!”   ……   唐艾的书信送到冀县日,冀县东南,千余里处,南阳郡的雉县城下,荆州兵大营中,桓蒙帐内,桓蒙正在给王逸之回信。   比与唐艾的短信,桓蒙的这封信长得多。   已经差不多写满三页信笺,写到末尾了。   或是因渡淮以来的进展顺利,亦或是因北伐中原乃桓蒙的夙愿,伏案奋笔的桓蒙,此时面色严整,神气慷慨,他写道:“北胡肆逆近百载,倾覆社稷,毁辱陵庙,今遇其可亡之会,实是君子竭诚、小人尽力之日也!少康以一旅之众,兴复祖宗,蒙虽不才,愿踵其迹,今渡淮既北,不复洛阳,祭於宗庙,誓不还师!”   写到这里,信笺已满,回信已写完,但桓蒙却觉得一股说不来的气在他的胸中翻卷,好像还有什么话他没有说出来,好像已写的这些还不足以表达他对於北伐成功、光复洛阳的坚定决心和热切盼望,他离榻下地,提笔在帐内转了两圈,随之,急步回到案前,也不坐了,就半弯着腰,重拿了意也信笺,金钩铁划、力透纸背地写下了一行大字:“设如朝中诸公,徒楚囚对泣,大贼何由而自平,大耻焉得而自雪?仆心如此,盼君能知!临纸惆怅,慨叹盈怀。”   写罢,桓蒙掷笔,喝令帐外:“即送此信建康,面呈右军!”   帐外军吏入来,捧信而出。   桓蒙犹激烈昂扬之气奔涌胸中,他步出帐外,抽剑在手,远眺营北的雉县县城,近观杀伐之气直冲云霄的营地,於帐前的丈余高将旗下,举剑舞之。   伴随剑舞,从桓蒙口中吟出的一诗,刚健雄壮,足使壮士奋武。   诗云:“我徂我征,伐彼蛮虏。练师简卒,爰正其旅。轻舟竟川,初鸿依浦。桓桓猛毅,如罴如虎。炮若雷,吐气如雨!”   这是前代成朝开国皇帝成文帝所写之一诗的前边部分,“伐彼蛮虏”、“桓桓猛毅”,被桓蒙舞诵於此刻、此地,倒是合用。   将帐左近的卫士、来往的兵卒、路过的文武属吏们,纷纷地围拢周边,观他舞剑,听他吟诗,候其舞、诵罢了,众人齐齐喝彩。   一人拍手说道:“明公此剑,足寒九州!”   说话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此人便正是桓蒙青睐有加,不以其年少而礼敬重之的郗迈。   桓蒙提剑雄立,威目棱棱,抚赤须说道:“吾忽有所感,一时失态,却使卿等见笑了。”转身大步往帐中回走,唤郗迈跟上,呼他的小字,说道,“嘉宾,昨日军报,洛阳的伪秦一部已到了鲁阳。鲁阳魏贼孤立无援,也许会献城与伪秦,我军不能在雉县多做停留了,明日再打一下此城,若不能克,我军就绕过雉县,直袭鲁阳!你随我入帐,咱们就此具体商议一下。”   郗迈应诺,快步跟上。   ……   桓蒙次日亲自督战,一战打下了雉县,随即兵向鲁阳,与秦争夺此城。   这道消息传到定西,已是十日以后,十月中旬了。   :。: 第一章 春风马蹄疾 凛冬飞雪至(上)   谷阴城中,刚刚举行完毕了一件在当下士人认为,似乎并不很重要,实则在不远的未来,将会对定西造成巨大影响的事,便是莘迩借阴师的建议而向朝中提出、左氏批准的“武举文考”。   文考的地点位於四时宫外临时搭建的考场里边,参与此次头回文考的武举共有二十余人。   考场设在四时宫外,足可见莘迩对之的特意拔高,但参考的人数才仅二十来人,何止不多,简直稀少,并且参考的这些武举,大多是在武举设立以后至今的历考中名列下游的,这却是与考场的位置、莘迩的拔高明显得不搭配。   ——考生少,其实也好理解,一方面,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放到练武、打熬力气上的时间多了,那么用来学习儒家经文的时间自不免就会少了,甚至大部分的武举根本就没有兴趣学这些东西;另一方面,武举中成绩优异的,如王舒望等,现在各部营中基本都已得重用,特别王舒望,还刚被封了关内侯,摆在他们面前的仕途、富贵已是坦途,他们当然也就无意再来参加什么文考了,综合两面,所以参加这次文考的,八成左右都是在武举考试中名次垫底的。   对这种情况,莘迩也是早有预料,故尽管只有二十多人参试,尽管如此冷清的局面,使得谷阴内外对莘迩抱有敌意的士人们,私下里说了不少嘲讽、戏谑他的话,但他依旧兴致勃勃。   莘迩甚至在考试的当天专门去了考场,当了监考的主官,并在考试成绩於数日后出来,张榜公示的时候,他虽是早已知道这些考生的成绩了,却仍仪仗俱全,大张旗鼓地前往榜下看榜,且不是一个人去的,还带了孙衍、羊髦、傅乔、黄荣、张僧诚等一干朝中的贵臣,这些中举考生的授官,是由中台吏部按规定负责执行的,因他把吏部尚书麴兰也硬给叫上了。   莘迩定下的文考之中考制度是设为两榜,如今只有二十多个考生,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不能让他们全部中考,因此按照成绩,选定考中的考生总计只有五人,区区五人,按说委实是不好再分作两榜了,然制度已定,莘迩坚特按制度行事,因是,却见那两张黄榜上,一张上边只有两个人的名字,一张上边则只有三个人的名字,字大行稀,着实难看。   围於榜下观榜的士民不多,不到百人,平民百姓几乎无有,小半是参考的考生,剩下的部分是莘迩的“走狗党羽”,跑来给他哄人气的,如乞大力、姬楚之类,此外,亦有些朝中的其它官员、谷阴本地好事的士人等等。莘迩等一行来到,众人赶紧让开,行礼相迎。   莘迩下车,到榜前,装模作样地细瞧了会儿,顾与孙衍、羊髦、麴兰等说道:“孙公,此五人的试卷我都看过了,别看他们是武举,於儒学还都是颇有修养的!堪称文武双全。今试虽只得中五人,然此五人,俱堪大用!”故意大声对麴兰说道,“麴尚书,此五进士之授官,宜从优从厚,你回去后,请示一下麴令,最好月底前就把他们的新官授下,不要拖延过久。”   正值一年中考评国中官吏政绩的日子,麴兰最近忙得很,今天来看榜,他是被迫来的,心思不在这上边,但莘迩有令,他不得不恭谨应诺,答道:“是,莘公放心,下官一定用心办理。”   莘迩问守榜的官吏:“中考的喜报给他们送去了么?”   “禀莘公,送去了。”   “好,咱们去传舍见一见这几位中考的新士!”   考生们因为不多,故此被统一安排住在了谷阴中城的传舍,考试期间的食宿费用统由朝廷出钱。孙衍等人就陪着莘迩,一行人命车起行,又到传舍。   到了传舍,考生们蜂拥而出,伏拜了一地。   这些考生无论有没有考中此次文考,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即武考中举者。武考,众所周知,是莘迩倡议设立的,并且每次的武考,莘迩都会挂名主考,从这个意义上讲,用莘迩原本时空中后世的话说,这些武举便都是莘迩的“门生”,见到“座主”,岂能不行大礼!   莘迩叫他们起来,召那五个文考得中者上前,上下打量,见此五人,个个体格强健,虎背熊腰,乃至有满脸横肉、虬髯外张的,心中想道:“也难怪谷阴士人几无观榜者,这几位的尊容体态,怎么看亦不像傅粉剃面、弱不禁风,出入需奴婢抬扶的风流之名士也!”   不像风流名士,他却越看越喜,与羊髦、张僧诚说道,“阴师言先秦、前秦的国之重臣,无不文武兼资,出将入相,诸君,此进士五人,即有出将入相之姿也!”   周围参考的考生、跟着莘迩来的乞大力等官,闻得此言,俱皆惊诧。   这一句赞誉,太高了。   莘迩不理会他们的反应,吩咐乞大力等搬来坐榻,自己坐下,请孙衍等也坐,最后叫那五人也落座。   那五人惶恐不已,考中头名的进士说道:“莘公驾前,仆等岂敢就坐。”   “自兹而后,卿等便是我定西的栋梁!如何不能坐?”   就在传舍庭中,众多考生、官员的侍立下,以莘迩为的十余朝中显贵,与此五人对坐。   亲往观榜,复给高誉,现又这般礼重,坐於莘迩身后的麴兰,望着莘迩的挺拔的后背,若有所思,心道:“莘公对文考极其看重啊。今年的考生虽少,但莘公的这几件事情做下,待至传遍国中、军中,明年报名参考的武举,必然多如过江之鲫矣!”   莘迩和蔼可亲,与五个进士说话多时,传令下去,命在传舍置宴,五进士、落榜的近二十考生悉数参宴。酒没有喝多少,宴席罢了,莘迩把随行带来的五匹西域良马,送给了那五个进士,叫他五人骑马上街,循中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城,把谷阴五城的主街全走一遍。   骏马如龙,人穿新衣,胸佩红花,招摇过市,万众瞩目,谷阴五城顿时为之沸腾。   却说,待五进士奉令,牵马出了传舍后,羊髦伸出大拇指,说道:“明公,此法妙哉!”   莘迩摸着短髭,问道:“妙在何处?”   “国内士民,从此乃知,明公所设之‘文考’,实龙门是也。”   鱼跃龙门,便可化龙。   莘迩哈哈大笑,笑声中,他一双明亮的眼中,放射出欢喜和憧憬的光彩,欢喜,是第一次文考的顺利施行,憧憬,是想象待科举创后,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他说道:“取纸笔来!”   传舍的吏员捧来纸笔墨砚奉上。莘迩提笔蘸墨,於纸上写了两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谷阴花。”写完,吹了吹墨水,令传舍的吏员,“悬於门外,与县人观之!”   谷阴五城不小,游完得半天,莘迩军政事务繁忙,就这半天看榜、亲自去见进士的时间还是挤出来的,自是不会再等到五进士游街完了,便与孙衍等离开传舍,孙衍等各归官廨,莘迩亦回莘公府。   到了府中,还没进堂,就有吏员拿着一道急报呈上给他。   莘迩边往堂中走,边问道:“这是什么?”   “南阳方面的军报。”   却便是桓蒙攻下雉县,进兵鲁阳,与秦军争夺鲁阳的那道情报。   莘迩止住脚,接过军报,打开来,看了一遍,沉吟稍顷,说道:“把士道、张兵部请来,去长龄家里看看,他的病若是好了些,把他也请来。”   羊髦是内史监,内史省在四时宫中,张僧诚是兵部尚书,兵部在中台,他俩这刚回自己的官廨,又要被莘迩请回来。朔方的形势已较稳定,因继高延曹、赵兴等带兵回来后,於前些时,张龟也回谷阴了。——杨贺之、邴播、安崇没有回来,他三人得了新的授任,杨贺之被任朔方郡丞,邴播得迁河阴护军、安崇得迁千人督校尉,两人暂划张韶帐下,三人都留在了朔方。   张龟是个文士,身子骨不比高延曹等,来回朔方一两千里,中间多为漠区,回来以后就生了病,已是在家养病多日。   那吏员应诺,候莘迩行往堂去,便赶紧喊了几个同僚,分头去请羊髦、张僧诚、张龟。   莘迩处理了几件公务,等了约半个时辰,羊髦等相继来到。   张龟是最末一个到的。   莘迩到堂门口接住他,搀他入到堂中,扶着他坐下,关心地问道:“长龄,身体如何了?”   张龟面容削瘦,脸色苍白,说话有点中气不足,答道:“差不多好了,就是胃口不太好。”   “等你痊愈,不能整天待着不动了,去趟朔方就累成这样,以后如果去的地方更远呢?公务之余,务要把身体练好。”   张龟苦笑说道:“明公,龟瘸着一条腿,马也不好骑,剑亦不好舞,还能怎么练呢?”   “我教你办法,闻江左故荆州刺史陶公,任官广州时,在州无事,恐过於优逸,遂早晚搬砖,你可仿之!”   莘迩说的这位“陶公”,就是那位江左之前的荆州刺史,他在广州居官时,日子清闲,而他是个有雄心抱负,存北伐中原之志的,故为免得没有体力於日后带兵征战,便每天早晚运砖百块,以锻炼身体。   骑马、舞剑,这类体育、军事活动,确是不适於张龟,但搬砖是没问题的,他知莘迩这是为他好,且那“陶公”虽与他一样,出身寒微,却是江左有数的名臣之一,莘迩以其人之例来教他,说明对他的期待诚然极高,他感激地应诺,说道:“明公不嫌龟残贱之躯,擢恩用,恩遇之情,龟无以报!”   莘迩回榻坐下,笑道:“怎么无以报?现在你就可以报。”   张龟愕然,说道:“敢问明公,此话何意?”   莘迩示意侍从的吏员把那份南阳的军报拿给张龟、羊髦、张僧诚观看,说道:“这是桓荆州那边战况的最新情报,刚送到我手中。你们看看,看完以后有何想法,尽请畅所欲言!”   张龟明白了莘迩的意思,“现在你就可以报”,显是意为现在张龟就可以用他的智谋来回报莘迩的恩德,士为知己者死,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也是张龟的人生信条,他恭声应道:“是。”   张龟等三人相继看完军报。   羊髦最先开口,他俊秀的脸上露出思索的样子,说道:“明公,此报是十日前来的,现下,桓荆州部必应是已至鲁阳,也许已经与从洛阳南下的秦虏交上战了。”   莘迩说道:“我也这样认为。”   “鲁阳的魏虏守军也不知有没有降於蒲秦,如果降了,城已为秦虏所占,那桓荆州攻鲁阳的此战,只怕会不容乐观,如果没降,则桓荆州还有与秦虏一争鲁阳的可能。”   “正是。”   “鲁阳是否能为桓荆州所得,关系到桓荆州底下来,能不能继续进兵洛阳。”   “然也。”   “而桓荆州能否进兵洛阳,又关系到蒲茂与慕容氏的邺城此战,蒲茂能否克胜。”   洛阳现是邺县得后方,如果洛阳遭到了桓蒙的进攻,那在北边围攻邺县的蒲秦部队肯定就不能全力地攻打邺城,就需要蒲茂分兵援助洛阳,如此一来,即便最终邺县仍会被蒲茂打下,但战争特续的时间势必也会被延长不少。   莘迩颔说道:“不错。”   “而蒲茂能否打下邺县,或者说,他能否较快地打下邺县,则又关系到我定西有无充足的时间,来消化、稳固新得之朔方、南安两郡。”   羊髦思虑缜密,几句话下来,把桓蒙攻鲁阳的成败,推理到了定西新得之朔方、南安两郡的能否保住上边。莘迩听到这里,顾视堂中三人,说道:“知我者,士道也。士道所言,正我所虑。此亦正我才与卿等分别,又把卿三人请来的原因!”问道,“桓荆州若能打下鲁阳、进兵洛阳,倒也罢了;如他不能,你们说说,估计蒲茂何时会打下邺县?又朔方、南安两郡,当此柔然、拓跋倍斤蠢蠢欲动之际,咱们该采取些什么对策,以抗蒲秦的反击?” 第二章 春风马蹄疾 初冬飞雪至(下) 张僧诚掌着中台兵部,所有敌、我各类军事方面的报告,要么先到他手,要么大部分最后也会汇於其处,故是,他对秦魏现下这场邺县之战的进展不但非常了解,而且对蒲茂大概会能在何时打下邺县,他也有根据方方面面的情报而得出的他自己的判断。 可以说,张僧诚、羊髦、张龟三人中,面对莘迩“蒲茂何时会打下邺县”此问,张僧诚是最为权威,最有资格回答的一个。 当莘迩提出此问后,羊髦、张龟暂时都没开口,明显亦是在等待他先作回答。 张僧诚便当仁不让,沉声说道:“以下官揣度,桓荆州若是不能兵至洛阳,以胁秦虏之后的话,则至迟下月初,蒲茂就能打下邺县。” 莘迩说道:“至迟下月初?” “明公,下官的这个判断是从三个方面得出的。” “哪三个方面?” “蒲茂虽胡虏,然矫情忍残,颇能礼敬士大夫,洛阳等地的唐士、降将,他俱给以优抚,不乏授予高官贵爵者,并重用乞活军帅李基,授其太原太守之任,又於前时攻下了邺县外的二台后,下官闻他登台巡视,叹魏虏之奢,命将台中的金银玉器、绫罗衣裙,尽分与臣下、将士,以邀买人心,他自己一介不取,连带新降、新附於他的魏虏旧臣、河北士人也沾光分得了不少,故是,近些时来,蒲茂在河北竟是略得美誉,邺县周边的唐豪、胡酋率部曲往投其者甚众,冀州等地的乞活各部也纷纷投之,如今,攻邺秦虏的声势大涨,对外已是号称雄兵三十万? ——此三十万固然虚数? 但究其可用之兵,加上魏虏的降兵? 却少说也得有十几万的步骑了。十余万大军? 挟连胜之威,得冀人之助? 蒲茂克邺必也,这是第一个方面。” “第二个呢?” “魏主慕容炎强征幽州境内的鲜卑、乌桓各部? 征得了万余兵马? 以侯莫陈驮为将,南下援助邺城,但侯莫陈驮惧秦虏兵威,到了长乐郡后就徘徊不前? 直到现在还没有进到邺县半步。邺县如今? 城外三台已丢两个,援军又迟迟不至,是已陷孤立无援之绝境,败之必也。这是第二个方面。” “第三个呢?” “现已孟冬,明公娴知兵事? 当然知道酷寒深冬,是不宜於用兵作战的? 况且今年的冬天,看眼下的这个架势? 似应比往年还冷,如此? 为了赶在大雪封营之前打下邺城? 下官料蒲茂一定会在本月底前对邺县起最后的总攻。这是第三个方面。” 莘迩点了点头? 说道:“卿的意思,我听明白了。” 他把张僧诚的“三个方面”捏揉一起,算是给张僧诚这番判断蒲茂何时能打下邺县的分析做了个总结,说道,“如卿所言,蒲茂既已必胜,邺县的魏军既已必败,那邺县何时会被蒲茂打下,主要看的就是蒲茂何时会对邺县展开最后的进攻了,而因入冬的缘故,卿认为蒲茂对邺县的最后进攻会於本月底前打响,故是卿判断最晚下月初,邺县就会易手,被蒲茂夺占。” 张僧诚应道:“是。”顿了下,补充说道,“明公,此是下官愚见,至於对否,下官不敢断言。” “士道、长龄,你两人怎么看?” 夏季可以不用冰,陇地的冬天酷寒,却不可不烧炭取暖,今虽才十月,然正如张僧诚适才所说,今冬似会冷於往年,陇地的气温已是骤降,莘公府里的池塘,早晨时候,以致都会结冰,便是午后温度最高的时辰,砚台里的墨也凝结一团,故而,堂中这会儿烧得有炭。 羊髦畏寒,榻边放了个铜制的火盆,在张僧诚侃侃而谈之时,他倾身往前,把手放到火盆中红赤燃烧的炭上,一直在烤火,此时听到莘迩的询问,收回了手,重将坐姿坐正,答道:“髦以为,张尚书的分析、判断极有道理。” “长龄,你呢?” “龟亦赞同。” 莘迩下榻,到堂门口,掀开垂帘,朝外头北风卷叶、庭树萧瑟的院中望了会儿,沉吟稍顷,说道:“下月初,蒲茂就能打下邺县……。”转回堂中,坐回榻上,目光依旧落到羊髦三人身上,接着说道,“下月就是仲冬了,这也就是说,即使限於天寒,打下邺县后,蒲茂不会立刻就大举反攻朔方、南安,但留给咱们消化、稳定朔方,尤其是南安郡的时间也不多了。” 张僧诚说道:“的确不多了。今冬蒲茂不反攻朔方、南安,明年开春,二、三月间,他的反攻大军一定会开到我朔方、南安的边境。” 羊髦说道:“不止南安。以其攻下邺县之威,就像张尚书刚才说的,其军而今声势已是大涨,那他不反攻则以,一旦反攻,我整个的秦州四郡只怕都会在他的反攻范围内。” 张龟的病尚未痊愈,比之羊髦,更不耐寒,他裹紧大氅,以御从堂门帘幕缝隙吹进的冷风,尽量地放大声音,说道:“明公,尽管留给咱们消化、稳定朔方、南安两郡的时间不是很多,从现下算起,到明年春天,也许只有四五个月,看起来似乎形势恶劣,但上赖明公决策果断,下赖武卫、建威等将校兵士决胜於外,我定西却在蒲茂打下邺县以前,已顺利地占取了朔方、南安,单从这方面来讲,目前的形势对我定西其实还算是有利的。” 莘迩早已看到,秦魏之战,蒲茂十之**会是胜利者,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么等到蒲茂获胜之后,毋庸置疑,他势必就会转过头来,反攻定西早前打下的秦州三郡,甚至进一步,攻打陇州的本土,故此,打朔方也好、打南安也好,表面上是定西在向蒲秦起进攻,而实际上,这两场战斗都是莘迩为了日后的防御蒲秦之攻而预先做的准备。 此亦即张龟所言之“顺利地占取了朔方、南安”此句之意。 从这个方面来看,目前的形势,对定西的确是有利的,——至少比没有朔方、南安在手时,要有利得多。 莘迩同意张龟的话,说道:“长龄所言不错,目前来说,朔方、南安相继为我所得,针对蒲秦即将开始的对我定西之大举进犯,我外部南、北两方的整体防御布局已成,接下来就是如何守住已得阵地,从而打退蒲秦的攻势,……但问题就在这里了。” 他再次提起刚才那句问话中的后半段,顾视三人,说道,“当此柔然、拓跋氏蠢蠢欲动,或许数月后蒲茂就将侵我之际,卿等以为,咱们该采取些什么样的对策,才能守住朔方、南安?” “或许数月后蒲茂就将侵我”,这是张僧诚等人才分析过的,不必多说。 “柔然、拓跋氏蠢蠢欲动”,莘迩的这句话指的是两件才生不久的事。 一件是柔然这边,就在本月初,柔然一边遣骑万余寇掠西海郡,索恭固城坚守,已与之交战数次,一边派了使者去到西域,威胁西域诸国,要求西域诸国不许臣服定西。 一件是拓跋倍斤这边,拓跋倍斤派了他的一个儿子去到朔方县,面见张韶,问他索要定西早前答应给拓跋部、但至今还没有给的那部分河北草场,其子并故意把蒲茂封拓跋倍斤代王的事情,说给了张韶,——其子这么做,用意不言自明,就是拿蒲秦来威胁张韶、威胁定西。 张僧诚怒气浮面,深恶痛绝地说道:“北虏、索虏,俱豺狼之属!北虏先阻我王师讨定朔方,今趁我王师用兵於秦州的机会,又寇我西海,还威胁西域诸国,是可忍,孰不可忍!索虏毁约在前,先已抢占了我朔方境内的河北诸县,今仗秦虏将下邺县之势,复敢厚颜讨要河北草场,亦是可忍,孰不可忍! “下官愚见,对此二虏,宜当伐之,可令索恭讨击北虏、令张韶收复河北诸县!” 张龟咳嗽了两声,说道:“这恐怕不行。” 张僧诚问道:“为何不行?” 张龟说道:“北虏虽在前年被慕容氏重创,元气到今未复,犹控弦十万;拓跋倍斤当上了拓跋部的酋率以后,四下扩地,而今代北已经尽归其有,亦号称控弦十万,现今我定西已面对秦虏这个强敌,当此之时,实是不宜再於北边竖两劲敌!” 张僧诚倒是个强硬派,他慨声说道:“我定西跨据三州,带甲十万,西包昆仑,东阻大河,凭此强兵,凭此地利,秦虏虽强,不足为患!北虏、索虏虽各号控弦十万,我以甲骑精锐击之,大破北虏犯我西海之众、夺回朔方河北诸县,也不是不能!” 羊髦拊掌说道:“张尚书此言,壮哉!” 张僧诚大喜,说道:“羊监以为下官所议可行么?” 羊髦笑道:“言虽壮哉,然长龄所言,亦不为错。” 张僧诚不太高兴地说道:“那羊监是何意思?” 羊髦与莘迩说道:“明公,髦愚见,当下我定西要的强敌是秦虏,柔然与拓跋氏尽管豺狼之属,柔然犯我西海之骑,自当迎头痛击,拓跋氏索要河北草场之求,也当严词拒绝,但最好,还是不要与之贸然兴起大的战端,权且做些忍让,稍做羁縻为宜。” 张僧诚不满地说道:“怎么忍让、羁縻?” 羊髦不长於军事,但长於政治,他说道:“察柔然寇我西海、威胁西域诸国,不外乎是因受两个缘故的驱使,一为柔然可汗匹檀继位以来,柔然在与慕容氏、拓跋氏的历战中,一直处於被动挨打的境地,前时,温石兰助啖高守朔方,又大败而还,其治下的漠北诸胡部,无不怨言载道,故为凝聚人心,加强他自己的威望,他所以侵我西海、威胁西域诸国;二为随着秦虏在河北的节节胜利,他大概是已经料到,蒲秦早晚会攻我定西,而为了防备蒲秦的进攻,我定西可能会把重兵集於东南、秦州,是以他趁此机会,掠我西海、威胁西域诸国。” 莘迩颔说道:“匹檀在这个时候寇我西海、威胁西域诸国的缘由,必是此二条无疑。” “明公,匹檀犯我境的原因既然已经清楚,那么就可从这两条下手,对他做羁縻之策。” “如何做?” “第一,遣使柔然,承认匹檀漠北单於的地位,并向他表示我定西愿与他盟好的善意,冬天的漠北是很难熬的,送他些许的粮食、冬衣,以此来帮助他巩固他在漠北的威望,震慑那些对他不服的胡酋;第二,就是髦刚才说的,对他犯我西海之骑‘迎头痛击’,把他打疼!” 莘迩想了想,笑道:“这叫给个甜枣吃,再打一巴掌。卿此策甚佳。”说道,“卿忍让、羁縻匹檀之意,我已知矣,那拓跋倍斤呢?拓跋倍斤那里,我又该采取何等应对之策?” 羊髦娓娓而谈,说道:“拓跋倍斤与匹檀不同。对於匹檀而言,守住他的可汗之位,是目下最要紧的;对於拓跋倍斤而言,他在代北的声威无人能比,他代北单於的位置是非常牢固的,他不需要巩固权位,此人,胡夷之雄豪也,他想要的是开疆拓土,是扩大他的势力范围。 “那么,针对他的这个渴盼,明公便可择人出使盛乐,向他阐明时局,让他明白,一旦蒲秦独大,则他代北亦难独善其身,到那时,不要说什么‘代王’了,只恐怕他求做蒲秦治下的一民也不得矣!告诉他,只有我定西足够强大,他才能在蒲秦与我定西间获利! “至於河北的草场,如髦所言,自然是不能给他的,但话说回来,不给归不给,他毕竟是派了他的一个儿子来向张韶讨要的,因此,咱们却也不能只‘严词拒绝’,好歹也得给他下台阶,代北多轻骑,甲械不良,可送些上等的甲械与之,不需多,十件八件就行,算作补偿。” 莘迩笑道:“这也是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 羊髦也笑了起来,说道:“胡人不识信义,唯畏威而已,故甜枣需给,巴掌也不可不打。” 莘迩忖思多时,问张龟、张僧诚,说道:“士道提出了这两个解决我定西北部边患的法子,你二人觉得怎样?” 张龟十分的赞同,并自愧不如。 张僧诚虽主张对柔然、拓跋部强硬,可也不得不承认,羊髦的这两个办法比他“单纯地用武力解决”似是高明一些,便不再坚持己见,没有反对。 莘迩呼张僧诚的字,说道:“惠朗,你既无异议,就把士道的此两法整理一下,书写成文,明日呈给麴令看看,麴令若是同意,就上书朝中,这两天咱们就选下使者,分使柔然、盛乐。” 张僧诚应诺。 只要能把柔然、拓跋部稳住,朔方郡的外人就只剩蒲秦了,如前文所述,蒲秦将来反攻定西的时候,蒲茂的主攻方向必是秦州四郡,就算蒲茂两面用兵,打朔方的也只会是他的偏师别部,这样,在拓跋部,或许还有柔然的帮助下,只需迎对蒲秦别部兵马进犯的张韶,应该是就能守住朔方郡了。——他如果还不能,那也只能到那时再想办法,预先可做的就这么多了。 解决了朔方守御的问题,底下便是南安等秦州四郡该如何抓住这几个月的时间,预作守备了。 羊髦说道:“欲守秦州四郡,非得从内外两面入手不可。” 莘迩说道:“此话怎讲?” “内,就是极强对秦州境内唐胡百姓的治理,安定内部;外,就是外部寻找援手。” “你细细说来。” “内部治理这块,一方面,还是那些已经在施行的成策,比如继续迁徙四郡的羌豪到东南八郡,把我内地的唐人、杂胡与北山鲜卑等部的一些迁到此四郡等等,另一方面,髦愚见,释此四郡内的原蒲秦之兵户为编户齐民、设立郎将府,和给清查出来的原蒲秦之官私奴婢、佃客、部曲,以及流民入籍、分田的等策亦可着手推行了,争取年内完成,以助建威备战。” “释此四郡内的原蒲秦之兵户为编户齐民、设立郎将府”,这一点无须多做解释,蒲秦这些胡人政权在采用族兵制的同时,对境内的唐兵,沿袭唐制,亦是用的“兵户制”。 不过却是说了,在秦州这样的新得之地,推行莘迩新定的“释兵户为编户齐民”及“设郎将府”等制,会好推行么?实际上,在秦州四郡推行这些制度,反而比在定西内地推行容易。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新得之地,不属於定西权贵“既得利益”的范围,即使有利益受到损害的,那受损的也是原本蒲秦的官吏、贵族,这当然就无所谓了。 “清查出来的原蒲秦之官私奴婢、佃客、部曲,以及流民入籍、分田”云云,这句话指的是莘迩眼下只针对秦州四郡、朔方郡、汉中郡等蜀地推行的一项新政。 便是把这六郡多地中本属蒲秦、李蜀官廨、权贵豪强所有的官私奴婢、佃客、部曲这几类统统放为编户齐民,和把此六郡多地中的流民重新入籍,同时给他们分田地、给牛、给农具。 官司奴婢等几类民口,与兵户、吏户是一样的,原先都是不入州县编户,名不在国家的户口版籍上的,换言之,这几类民口都是政府或豪强权贵们的“私附”,不要小看了这些“私附”,觉得他们的人数可能不多,实则他们在当地民口中的数量是占了不小比重的,秦州四郡的编户齐民共近万户,而当地官私奴婢等这几类人口的总数差不多是秦州编户齐民总数的将近两成,也就是近两千户,上万人了,又秦州此地连年战火不断,境内的流民不少,经查出的流民人数已有数千,上万加数千,已是近两万人,这么多的人口重新归入秦州州府的掌控,本地豪强的利益固是受损,但秦州州府的力量,亦即唐艾所能掌控的民力却是明显变多,而且这些民力得了田地,脱离贱籍,成为了良民,也是相当可以信用的,这当然就有利於唐艾能在蒲秦将来的进攻中,更好地守卫秦州。 ——却说,秦州四郡,与陇州东南八郡的面积相仿,却怎么州内的编户齐民只有不到万户,才五万来口?这乃是因为一则即官司奴婢、佃客、部曲之类,没在户籍中,二来,则是因为秦州四郡的羌人等胡也不在政府的户口版籍上。对羌胡等部人口的情况调查,北宫越、张道崇等还在进行中,现在还没有一个整体的数字出来,但预测差不多应在万户,五万口上下。 是否把这些羌胡也上户口版籍?莘迩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执行起来很难,现下还在讨论中。 这且不说。 只说羊髦说完了“内外两面”的内面,接着说外面,说道:“外部寻找援手,髦意便是此前与明公提起过的,可借桓荆州在蜀中的驻兵,牵制关中秦虏,协防我秦州四郡。” 只靠定西自己,是不好抵御蒲秦的大举进攻的,这一点是莘迩等人的共识。 既然如此,便可以向外寻找帮手。桓蒙打下蜀地后,表周安为镇西将军,令他率部镇戍蜀中,周安帐下现有步骑两万人上下,其中部分是他的本部兵马,部分是原李蜀军的降军。周安的辖地在秦州、关中以南,与秦州、关中俱接壤,这明显是一支秦州可以借用的外部力量。 那么,问题就只剩,周安,或者说桓蒙会愿意帮助定西守卫秦州么? 桓蒙胸怀光复中原的大志,定不乐见蒲秦越来越壮大,故是,他应是会愿意向定西伸出援手的。这一点,也是莘迩等人的共识。在之前向莘迩提出此议的时候,羊髦对此也已做过分析。 听罢羊髦的内外两面,莘迩问张僧诚、张龟,说道:“士道此策,卿二人以为何如?” 两人都道:“内外兼顾,羊监此守秦州之策,面面俱到矣。” 内面之策,传旨唐艾,叫他从、从稳地执行即可,外面之策,需要提前与桓蒙通好声气。 莘迩忖思了下,说道:“士道日前建议我遣使桓荆州,与他商议请他嘱周安部助我协防秦州的时候,因那时桓荆州刚渡淮北上,他的心思都在光复洛阳上头,故我没有马上就派人去见他,但眼下来看,是不能再等了,这样吧,就与遣使去柔然、代北一道,咱们这两天把去见桓荆州的使者也选定,到时一起派出。……习山图何时回去?他说了没有?” 羊髦答道:“他还没有说。不过,谷阴、祁连,甚至远到建康、酒泉,他都已看了一个遍了,时下天气越来越寒,想来他应不会在我定西再待太久了,三五日内,也许他就会提出辞别。” 习山图在定西这段日子没有闲着,莘迩给他安排的去泮宫、听鸠摩罗什**、观道智编定的僧徒戒律等活动结束之后,他主动提请,先是看了一遭谷阴五城的风情,然后去定西牧场最大、养马最大的祁连郡巡看了一州,又去陇州名郡酒泉、莘迩早前任官的建康郡转了一圈,於两天前才回来。他东悠西转的是为了什么,莘迩心知肚明,知道这一定是桓蒙对他的吩咐,正好欲借桓蒙之力协防秦州,也有心趁机展现下定西的实力,遂却也不作阻拦,由他随意。 “那便等他辞别之时,咱们的使者跟他一起去见桓荆州!”想起了在蜀地初见习山图时,习山图因食不惯酪浆,害了一场大病的往事,莘迩笑问说道,“送行的礼物给他备好了么?” 羊髦答道:“这得问傅公了,髦不知也。” “惠朗,你回去中台后,去礼部找下老傅,替我交代他,叫他备礼物时,务必挑些好的酪浆,送给习山图。” 羊髦等无论当时是否身在现场,都知道习山图的那个故事,闻言不觉顿时皆笑。 说到送行的礼物,莘迩忽然想起一事,他心道:“桓蒙壮志凌云,先伐蜀地,继无日不忘光复中原,今其攻洛阳,无论成败,於江左的衮衮诸公中,他都堪称一骑绝尘矣!今值习山图将返,我当亲赠个礼物给他,由习山图面交与之,以表我对他的敬重之情。” 他摸了摸放在案上的佩剑,觉得赠剑似乎不太适合,略作踌躇,有了主意,提笔把写给文考的那两句诗微作改变,写将下来,写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洛阳花。”掷笔笑道,“惠朗,把我此句诗拿给老傅,算是我送给桓荆州的礼物罢!” 张僧诚起身,把诗拿住,念了一遍,说道:“桓荆州见到此一句诗,必引明公为知己矣!” 堂中响起一声轻笑。 众人看去,是羊髦在抿嘴而笑。 莘迩问道:“士道觉得我此句诗不好么?” “神思遥想,桓荆州此时雄心万丈,明公此诗,正合其望,自是极好。” “那你笑什么?” “髦是想起了骁骑将军呈送给明公的那诗,骁骑将军於诗后附文,请求明公能够回他一,明公有雅兴赠诗桓荆州,不给骁骑回一么?” 张龟闻言说道:“骁骑将军又给明公呈送诗作了?明公,龟敢请一观。” 莘迩从案上的文牍中翻出高延曹派人送来的那诗,给张龟看。 张龟观之,见粉红色得笺上,写着四句五言:“骁骑征南安,过水又翻山。公马送狸奴,千金举州传。”读了两遍,疑惑地问道,“骁骑两句,其意我知,后两句是何意也?‘狸奴’是谁?为何特地言是送了匹公马给‘狸奴’?又‘千金举州传’是什么意思?” 羊髦把高延曹打赌输掉,信守承诺,将莘迩所赠之马给了罗荡的事,与张龟说了,随之笑吟吟地说道:“狸奴者,罗虎也;‘公马’者,长龄,不是公母的公,是莘公的公。千金者,一诺千金是也。” 张龟不觉失笑,说道:“原来如此!”见诗后果有附文,请求莘迩和诗赠他,笑道,“骁骑恳请殷勤,明公如雅兴未去,不妨回他一?传出去,倒也是雅事一桩。” 回高延曹一诗是无可无不可的,唯莘迩苦无诗才,他说道:“我定西的大才子,当数老傅,惠朗,你索性把骁骑此诗亦拿去给老傅,叫他代我回诗一!” 张僧诚应是。 就在这时,堂外庭中有几句语声传来,莘迩倾耳听之,听是有吏员在叫:“下雪了。” 他步至堂门,掀起门帘。 只见一片片洁白的雪花,从空中飞扬落下,洒上院庭,确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了。 第三章 祁连马冻伤 贫户渡冬难 雪下来,下个不停。 两天后,因担心雪大封路,习山图如羊髦所料,果是提出辞行。已经选定了,仍由高充为使,出使桓蒙处,就於这天上午,高充带着使团的众人,与习山图一同离开了谷阴,前去南阳郡。 习山图来时,莘迩没有亲迎,如今他走,说是送他也好,说是送高充也好,莘迩却是亲自相送。搭了个棚子於道边,以帷幕围之,摆酒设宴,众人饮酒数杯,祖道过后,习山图、高充等俱头戴高冠,身着官服,齐向莘迩行礼,礼毕,一行十余人,分别登上己车,在百余骑士的护卫下,於飘扬洒落的雪中,沿官道朝东南而去了。 雪下两天,远近素白,望此一队车骑迎风冒雪,如黑线一般缓缓行远,莘迩驻足良久。 随从相送的羊髦提醒莘迩,说道:“明公,且渠将军还在等着呢。” “且渠将军”,拔若能是也。 且渠部的部众本无姓,只有名,其部之人以“且渠”这个他们的部落名、同时亦是早前匈奴时期的官名为姓的,原本只且渠元光一人,但拔若能现被定西授了一个五品将军的军职,为便於称呼他,——总不能称他“拔将军”,是以定西官场就权把“且渠”也当做了他的姓。 莘迩回过神来,说道:“刚才我在想? 也不知桓荆州打下雉县没有? 亦不知君长此去南阳,能否尽快地与桓荆州定下我俩携手共抗蒲秦的军约? 故是一时不禁出神。”回顾侍立於他身后的诸多官员? 从中找到了拔若能,招手唤他近前? 笑道,“阿弟!” 拔若能小六十了? 比莘迩大二十多岁? 却因惧莘迩现下远非昔日可比的声威,听了“阿弟”二字,他竟不敢再接受了,惶恐地说道:“老胡粗鄙贱人? 怎么敢当明公‘阿弟’之呼!” “咱俩当年义结金兰? 国人尽知,你怎么当不起这一声呼了?” “当年是明公折节下交,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折节下交’……,阿弟? 你的学问有所长进啊。” 拔若能的小辫、胡须都已花白,但一张脸还是胖乎乎的? 比以前更红光满面了,足可见他投附莘迩的这些年? 莘迩待他真是不错。他说道:“老胡仰慕国家文德,这几年来? 专门请了好几位老师? 苦学唐文? 只是老了,脑子跟不上了,再是用功,也改不了粗鄙的本质。” “阿弟,朝廷上月降旨,禁无市籍而擅设店营业或私行贩卖的,违者重惩,你家是不是因此受到影响了?” 因了莘迩先讨定西域,后又设沙州,置玉门等三大营,专门用以保护西域到谷阴的商道的安全之故,谷阴城中的商业如今是非常的兴盛,单只中城,现下就又多开了一个“市”,不过,商业活动虽是越来越兴盛,国家这方面的税收也是越来越多,但开店经商,却非是随随便便,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的,按照规定,必须是名在“市籍”者,才能在“市”中开店。——农耕社会当然需要“以农为本”,这个前代秦朝时就已有的旧制,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保护农业。 却随着商业的日渐兴旺,瞧着那些西域、本地的商贾们日进斗金,谷阴城中的权贵、官员、士族,不免就许多眼热的,从而违背此制,或者偷摸摸,或者光明正大,在谷阴的几个“市”中私置店铺,做起买卖的实是为数不少,拔若能就是其一,乞大力也是其一。 这些权贵、官员、士族们私开店铺,违反了朝廷的规制是一方面,他们名不在“士籍”,又各有背景、后台,各“市”里的“市长”等官员没办法向他们征税,即等同於由此减少了国家的正常税收,这是不可容忍的。 於是,上个月,主管国家财政的中台左仆射孙衍就上表朝中,请求对这种乱象进行治理。 乃有了莘迩所说的“禁无市籍而擅设店营业或私行贩卖的,违者重惩”此旨之下。 拔若能家确实受到了影响,他是莘迩的“义弟”,孙衍在征得了莘迩的同意后,先拿的就是他家的店铺开刀,将他家的店铺悉数没收,——乞大力开的那个专卖肉苁蓉的店铺也被没收了,市中的店铺是拔若能家的大财源之一,这一被没收,如同割肉,他的妻妾们哭哭闹闹,都要他去找莘迩求情,然拔若能却是知晓轻重的,就不说且渠元光是定西的大叛徒,便孙衍没收他家的店铺,拿脚指头也能猜到,这肯定是得到了莘迩肯的,故此倒没有为此吱声。 这会儿听到莘迩询问,拔若能做出羞惭的模样,说道:“老胡不识国家规章,不慎违背了国家的法制,那几个店铺被没收是理所应当!朝廷仁厚,没有为此治罪老胡,老胡感激涕零。” 莘迩微笑说道:“我知那几个店铺是你家的最大收入,你妻妾众多,子女不少,没了店铺的收入,只靠你那几个小牧场和你的俸禄,怕是难以养家。此次你去祁连郡,协助张太守解决了官牧马场的事后,我专为你请了旨,许你在祁连郡租闲置的牧场五万亩,用以养马,待马养成,只要合乎军用标准,全由朝廷买下!也算我这个做阿兄的,为你另寻条养家的门路罢。” 数日前,祁连太守张道将上书朝中,说今年比往年冷的早,官家马场养的马已经出现了少量的冻伤,他担心再冷下去的话,冻伤的马会更多,祁连郡的官家牧场是定西最大的官有牧场,这里出产的马,是定西部队战马的主要来源,一旦出现问题,影响将会很大,因是,他请求朝中派人前去指导治疗。 畜牧是归中台工部管的,工部便选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官吏,已於昨日出了。 拔若能是卢水胡大部且渠部的酋率,身为酋率,他虽不需亲自放牧,但本身於养马上亦是有丰富经验的,并祁连郡官有牧场的下级吏员、牧户,现又有很多是迁到此地的卢水胡各部牧民,都认识他,他在其中的威望不低,故是,莘迩就令他也去祁连。拔若能家大业大,得有一天安排家务的时间,因到今日,他才动身,刚好莘迩送习山图、高充,顺道就也送一送他。 拔若能不知莘迩为他请了这道“许他租牧场五万亩”的令旨,听了以后,大为感动,不顾地上积雪,噗通跪倒在地,伏拜说道:“明公恩德,老胡、老胡,只有以死相报!” 莘迩弯腰把他扶起,打了打他沾到他小辫、脸上和须上的雪,握住他的手,笑道:“阿弟,你年龄也大了,到享福的年岁了,牧场租下后,养马等务,我看你也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平罗打理就是了。” “是,谨遵明公吩咐。” 莘迩瞧了瞧天色,彤云密布,这场雪不但没有停的意思,看样子还会越下越大,就说道:“阿弟,祁连牧场养的马,关系到我定西的军备,此正值我定西与蒲秦将兴鏖战之际,祁连牧场之马,尤关重要,绝对不能出一点漏子,你现在就启程,尽量早点赶到罢!张太守,我陇名族之子弟也,你与他是故识了,到了后,对他执礼需恭,在解决马被冻伤的事上,要尽心尽力。” 拔若能恭谨应道:“是。” 看着拔若能牵马辞去,在七八个胡奴的簇拥下,行出老远,他们才上马举鞭,朝西边四百里外的祁连方向驰去之后,莘迩收回目光。 他立於雪下的路边,再次举望天,伸出手掌,几瓣雪花落於其上,化水冰凉,遥见近郊被雪覆盖的乡里中烟火稀少,顾看东南、西南边,住民以贫户、营户为主的谷阴东苑城和西苑城,纷落的雪里亦是几无人烟,连出城、入城的唐胡百姓都看不到几个,这般寥廓寂冷的场景,使他想起了那年从猪野泽潜回谷阴时,在野外那个破茅屋处碰见刘壮、刘伽罗时的状况,心中有感,喟然叹道:“百姓苦贫,冬不易过啊,况今冬又将寒於往年!” “是啊,明公,近百年来战火不断,我定西建国以今,为抗诸胡之侵,多征民力,国实凋敝!明公虽常存悯民、恤民之意,奈秦虏狼窥,战端难息,我陇百姓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士道,这场雪才是今冬的初雪,天已这么冷了,马受不了,要再下两场大雪,贫户也会撑不过去,冻死、饿死的将会不少,卿与卿兄商议一下,定出几条办法来,不管如何,也要帮助百姓渡过这个寒冬!” 羊髦的兄长羊馥,现为中台户部尚书,管民正是其职。 羊髦应诺,说道:“因明公奏请,前年创建设立的义仓,经过前年、去年和今年三年的收纳入粮,除掉赈济出去的之外,现下所存尚颇充裕,加上僧司的善报仓,两仓之粮合於一处,不敢说能助我全陇的百姓渡过今冬,但至少能够帮上部分的贫户。” 义仓这项莘迩原本时空赈济百姓的制度,现在还没有出现,当下的仓储制,原本仍是只有常平仓这一项制度,而常平仓严格来说,不是专门用来赈济百姓的,它是丰年时买粮,防止谷贱,灾荒时卖粮,防止富商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故是,前年的时候,莘迩奏得朝中的准许,於定西创了专用以赈济百姓的义仓此制,现已在定西的各郡俱有设立。 义仓的性质与常平仓不同,其储粮的来源与常平仓也不同。 常平仓的储粮是国家掏出真金白银买进的,莘迩在奏请中讲得明白,义仓的储粮,他则建议通过正税之外征集义租的形式来收,直白点来讲,就是国家不出买粮的钱,只负责出面承办,仓中的粮谷悉由社会各界负担筹措。 那么此制设立容易,然那“义租”却该怎么收呢? 当时朝中讨论,有的朝臣建议,义仓的赈济既然是面向全国百姓的,就应当从定西全国的编户齐民中收取,也就是不分贫富,一概悉收;有的反对这个建议,认为设立义仓是为了赈济百姓,百姓中的贫户本来就很穷了,现在再向他们也收“义租”,那到底义仓是赈济百姓的,还是加重贫户的度日艰难的?认为应当只从富户中收。 莘迩自然是采取了后一条建议。 遂定下“义租”的收取方法:凡户等为中资者,每人每年出义租五斗,户等为上资者,每人每年出义租八斗,户等为上上资者,每人每年出义租一石。 “户等”,就是按照家訾而定下的民户等级,共分上资、中资、下贫三档户等,每档又各分三等,共是九等。——前代秦朝时,也给编户齐民分户等,但只分三等,大家、中家、小家而已,如今细分成九等,这是为了适应而下“九品混通”的征调法。 却此“义租”的收取办法,尽管按此制定,看似是从富户那里拿来了粮,以赈恤贫户,实际上对於那些隐匿了大量民口、有特权不缴、少缴赋税的豪富的阀族、大士族言之,这点义租的征收,简直是不痛不痒,换言之,义仓储粮的主要来源,其实是户等中资的百姓们,莘迩对此是不满意的,可经济方面的制度他还没有着手改革,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道智出於扩大佛教在民间影响的目的,跑来求见,主动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赈济贫民这样的善事,他愿意出力相助,提出由僧司出面牵头,也搞一个“义仓”性质的仓储出来,面向佛家的信徒收取捐粮。信佛的士人很多,如那信佛的阴氏旁支等就是士族,且家里很有钱,莘迩听了,立刻赞同,就许了他的此请,遂乃又有了羊髦说的“善报仓”之出现。 考虑到陇地信佛的百姓中,贫户、穷人占了很大的比例,为不加大他们的负担,莘迩要求道智,不许接受中资以下户等百姓的捐粮,暗示他要多向信佛的上资三档的户等百姓“索要”捐粮,特别是那些有大笔的钱粮拿出来,在陇州的山中开凿佛窟、塑造佛像的有钱信徒,要让他们多捐,多多益善。 两仓设立至今,诚如羊髦所言,於今两种仓中的储粮存余都颇为充足,足能帮助到不少的贫户渡过今年的寒冬了。 去年冬天也曾开仓赈济过百姓,针对去年出现得问题,在回谷阴城内的路上,莘迩交代羊髦,说道:“去年放粮时,有那胆大包天的奸吏,竟敢以高价卖粮,或以陈粮换仓中的新粮,今冬放粮,绝对不能允许再有类似的现象!还有善报仓的粮,去年让僧司的和尚们放了一回,就有些百姓私送子女入寺,今冬不能让僧司再放了,你告诉异真,一并收归户部统一管放。” 羊髦应道:“诺。” 说着这些杂事,莘迩等回到城中,到至莘公府门外。 莘迩、羊髦等一下车,就看见门外桓表附近拴了一排的高头大马,马边有十几个或辫,或扎髻,皆穿着羊皮褶袴的鲜卑与唐人勇士挺胸昂,持槊按刀,赳赳地站在雪中。 第四章 疑难问贺之 赠甲助霸业 这十几个鲜卑、唐人勇士,莘迩和羊髦认得,分是秃勃耀、呼衍磐尼、呼衍赤、夔迟、宋金、封崇等,都是秃勃野的左膀右臂,多为北山鲜卑的一等骁壮。 秃勃耀等涌到莘迩车前,下拜行礼。 莘迩亲切地叫他们起身。 羊髦说道:“明公,此必是勃野来辞行了。” 莘迩叫秃勃耀等不要在雪中挨冻,令他们到府门内的侧塾且坐。 秃勃耀是秃勃野的弟弟,勃野不在,他就是这群人的头领,却不肯遵令,说道:“侧塾里都是等待谒见明公的朝中衣冠、陇地清流,勃耀等俱为粗人,不敢搅扰。” 莘迩笑了起来,心道:“比之大力的小奸、宝掌的质朴,勃野兄弟虽亦胡也,却善言辞、知谦退,今摩利已为我妾,他兄弟两人却还如以前一样,毫无仗我之势,骄横跋扈之为。”语气越温和,问道,“你们是随拔列来向我辞行的么?” 摩利,便是被莘迩纳为妾室的那个勃野之妹的名字。拔列,不用说,是秃勃野的小字。 秃勃耀应道:“是。”说道,“小人兄现正在府中恭候明公驾返。” “如此,你们这回是为国出使,便去侧塾,谁还敢嫌你们什么不成?此去代北,两千里多地,雪下越漠,道路寒苦,可千万别尚未出先把你们给冻病了,侧塾里暖和些,你们快些去罢!” 秃勃耀这才应命,恭送莘迩、羊髦等入府以后,他们去了侧塾里边等待秃勃野出来。 ——却该遣何人出使代北? 朝中已经定下? 仍是选了秃勃野,毕竟勃野前后已经出使代北两三次? 路熟、人头也熟? 且他机灵勇武,足能不辱使命? 命他出使的令旨昨天下午刚下。 进到府中,到了堂外? 果见秃勃野候在堂外的走廊上。 莘迩唤他随同自己登堂。 几人在堂中坐下。 秃勃野说道:“明公? 勃野打算明天就去代北,故今天特来拜见明公,聆听明公指示。” 在城外待了半晌,莘迩冻得够呛? 一边握着他“明”的手炉取暖? 一边说道:“我没什么指示的了。这次遣你去代北,所图为何,令旨里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按旨意行事即可。唯是两条,我须得再叮嘱一下。” 秃勃野恭谨地说道:“明公请示下。” “一条是,我定西现下面临的局势你是知道的? 秦州这边,将会是我定西接下来一个时期的主要用兵方向? 因此朔方那边,务必要保证无有、或少有外患? 以免影响到我定西与蒲秦明年的大战;而拓跋倍斤,枭雄也? 咱们定西现在面临的这个局势? 他想来定是清楚的? 说不得,他就会以此要挟咱们,狮子大开口,坚持向咱们索要河北的草场是其一,再问咱们乱七八糟地索要其它东西是其二,所以,你这回出使代北,情况与前两回是有着很大不同的,中间也许会遭遇到波折,但无论如何,你一定都要把使命完成,务要与拓跋倍斤再结成盟好!” 秃勃野严肃地应道:“是,明公放心,勃野必竭尽全力。” “再一条是,朔方郡丞杨贺之,智谋之士也,能随机应变,你路经朔方的时候,把他带上,带他一起去代北,如有疑难,你可问他,他应能给你帮上忙。” 秃勃野知杨贺之是莘迩新近得用的人,与杨贺之他也曾见过几面,便答道:“是。” 莘迩问道:“你明天就出?” “与拓跋倍斤再定盟好此事,勃野知关系重大,因不敢拖延,行装诸物勃野已经收拾妥当,随从的伴当勃野也已经挑定,明天一早,勃野就出城北上!” “也好,早去早回。那我就在谷阴等你的好消息了。”说完正事,莘迩接着笑道,“摩利闻你将要再远赴代北,昨晚还说给你设宴践行,正好庄子里给我送了两头小羊来,你今晚来我家,我与摩利亲把羊炮制了,咱们略饮几杯,算我给你送行。”与羊髦等说道,“卿等今晚也来!” 雪意寒重,是宜食羊温补的时节,故刘壮前天雪才下时,就派家奴去莘迩城外的庄子里选了两头好羊。昨天杀了一头,分了半数送去宫中,献给了左氏、令狐乐,余下的,莘迩与令狐妍、刘伽罗、勃野之妹等吃了一顿涮羊肉,另外一头,用来今晚招待勃野。 却是才怜悯贫户缺衣少食,不易渡冬,这厢就宰羊吃肉,莘迩是不是有点虚伪?倒也不能这么说。他今在定西,论其权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真的天天吃糠,大概反而才会真的被人视为虚伪。况则说了,这羊,他也不是每天都食,一个月里头,亦不见得会吃一只。 闲话少提。 是夜,勃野、勃耀与羊髦等齐至莘家,莘迩亲手炮制,做了顿胡炮肉给他们。令狐妍的肚子已然很大,行动不便,没有作陪,秃摩香作陪。众人赏夜雪而畅聊。 酒到酣处,羊髦等诸文士投壶作乐。莘迩令奴仆在院中立靶,和勃野兄弟引射比试。鲜卑女子尚武,秃摩利擅骑射,亦参与到了莘迩、勃野等的比射中,三三中,箭法强过令狐妍。 饮酒到夜半乃散。 莘迩喝了不少,不欲乱了令狐妍的清梦,刘伽罗、阿丑带着他的女儿也早入睡,他便独睡在了书房。却睡未多时,一个暖暖的身子贴到了他的身上。莘迩惊醒,见枕边多了一人,容颜英美,可不正是摩利?摩利那火辣的眼神之下,闻其“郎君方食羊酒,不燥热么”的言语,无可奈何,莘迩只好勉力为之。摩利者,梵语也,茉莉之意。室外雪明,室内花香。 …… 次日一早,勃野携勃耀等人,出谷阴中城的西门,迎冒还没停的大雪,西行而去,先入漠中,继而北上,一路不停,半道雪止,十一月初,到了朔方郡。 在朔方郡的郡治朔方县,勃野见过张韶,传下莘迩的命令,带上了杨贺之,继续赶路。 数日后,出了朔方郡界,入至代北,又一日多,到了盛乐。 盛乐方面提前得了朔方的通知,仍是勃野等头次来盛乐时迎他的邱敦建,在盛乐城外接住了他们。这一次,没有像头次那样,把他们丢到军营,而是引他们去了使馆。 拓跋部的使馆,较与定西,堪称是天壤之别,几间简陋的房舍而已。 邱敦建将他们安置下来,告辞离去。 他这一去,就不见了踪影。连着三四天,勃野等在使馆中,无人问津,就连日常的饭食,都得他们自己操办。众人等得心焦。 呼衍磐尼与勃野说道:“大人,拓跋部也忒过怠慢咱们了吧?把咱们往这一扔,就不管了?他们这狗日的使馆,什么玩意儿?不过几块薄板拼凑成的!风都挡不住!冷飕飕的,咱们就在这儿待着吃风受冻么?要不然,我去找找邱敦建,问问他,拓跋倍斤是个怎样的意思?” 杨贺之是成都人,成都的冬天哪有朔方、代北的冬季冷?呼衍磐尼这等胡人都受不了的寒气,他更是受不住,裹着厚被子,缩在床上,打着冷战,说道:“不可!” “为何不可?” “拓跋倍斤不召见我等,不外乎一个原因。” “哪个原因?” 杨贺之说道:“便是,咱们的来意他定然知道,他知道咱们今来,名义上说是为解决河北草场之事,实际上是为了与他再次订盟,那要不要接受咱们的再次订盟之请?他势必需与他的谋士、臣僚们细做商议。是以,他至今没有接见我等。 “呼衍校尉,你想,他还没有和臣属商议好,你就算去找邱敦建,也是无用啊。” 呼衍磐尼是个火爆的脾气,怒道:“那怎么办?就在这里干等么?他要是商议个一月半旬的,咱们被晾在这狗日的什么使馆,受冻吃苦是小事,误了莘公的大事,岂不糟糕?” 杨贺之抹了把鼻涕,没处擦拭,外头刮进的风跟小刀子似的,把他手、脸割得生疼,他实在是不想离开被子,索性将鼻涕抹到了被褥上。室内的呼衍磐尼等也就罢了,秃勃野是个讲究人,看的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掏出汗巾,递给了杨贺之。 杨贺之接住,擦着鼻涕,说道:“放心,等不了一月半旬!前在朔方,你们不是听张将军说了么?日前,蒲茂总攻邺县,慕容瞻、慕容武台叔侄联兵与他激战城南,战斗未起,慕容武台的将旗被疾风折断,致使魏虏兵不战而乱,遂再次大败。经此一战,邺城的魏虏守军已经所存无几,至多几天之内,邺县就会被蒲茂打下了。邺县一下,蒲茂底下即使因天寒地冻,不马上进兵冀、幽,冀、幽定然也会因之大震!这是拓跋倍斤趁机攻侵幽州之地的大好良机!他不会坐失的,——而他想要大举攻侵幽州,我定西这边的态度,他就不能不重视。” 秃勃耀说道:“先生的意思是,当此幽州有可趁之机的时刻,拓跋倍斤其实是也想早点解决与我朔方河北草场的争端,并与我定西再结下盟好,以便他后顾无忧地攻侵幽地的?” “正是!”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需要与他的臣属做这么长时间的商议?” 杨贺之说道:“他虽急於攻侵幽州之地,然他亦知我定西这回与他再次订盟,是为了能够集中力量防备秦虏犯我秦州,秃校尉,你说,换了是你,你会不想借机从中多捞取点好处么?” 秃勃耀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拓跋倍斤到现在不见我等,却原来是在与他的臣属们商量,能借此机会,从我定西讨要到什么好处!” 杨贺之被冻得声音抖,然其思路清晰,点了点头,说道:“以我揣测,应是如此。”顿了下,与秃勃野说道,“故而,下官愚见,邱敦建不需去找,我等且再多等两日就是,迟则三四天,短则一两内,下官料拓跋倍斤召见我等的命令就必会下来。” 杨贺之认为拓跋倍斤想趁机多捞点好处的判断,与出前莘迩对这方面的判断完全相同,秃勃野认可他的分析,以为然,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如先生所言,拓跋倍斤若现下是正在琢磨都能从我定西要到什么好处的话,先生以为,他都会向我定西讨要什么好处,等他召见我,把这些要求说出时,我又该何以答复呢?” “朔方河北的草场是一个;托辞入冬,要些羊马过冬是一个;代北现虽稍有唐人工匠,甲械到底不能与我定西相比,要些甲械也是一个。左右无非就是这些了。” 秃勃野说道:“莘公明示,草场是不能给他的;甲械的话,我带来了十套人甲、马甲,他若多要,我如何回复?羊马之类,又如何作答?” 杨贺之笑道:“到时,君可悉推下官,由下官回答他。” 如杨贺之的预料,没有再等三四日,第二天下午,邱敦建再次出现,传来了拓跋倍斤的命令,召他们入盛乐宫中相见。 秃勃野没有带太多的人,只带了杨贺之、秃勃耀、呼衍磐尼、宋金四人,随同邱敦建,前往盛乐宫。於宫外解下佩剑,入到宫中,五人在殿上见到了拓跋倍斤。 除掉拓跋倍斤,偌大的殿中还有七八人,俱是拓跋部现在盛乐的头面人物。 此七八人,大多是辫的鲜卑、乌桓人,也有髡头小辫的匈奴人,还有一个裹帻的唐人。 秃勃野出使代北,这已是第三次,殿中这些拓跋倍斤的重臣,他都见过,俱皆认识。 有三个的身份与邱敦建相同,是拓跋十姓的贵酋。一人是拓跋倍斤的侄子,曾经出使定西的拓跋亢泥;亢泥位下,是贺兰延年的从子贺兰文悦。只从式是分不出乌桓人与鲜卑人的区别的,不过勃野认出,辫的几人中,年有三十,形貌壮武的那个,即是最得倍斤信用的乌桓大人,名叫刘谦。髡头小辫的匈奴人有两个,都是代北匈奴人中的贵种,座位离拓跋倍斤最近的那个,名叫赵普拔,是拓跋倍斤妹婿、拓跋部的南部大人、独孤部酋率赵落垂的弟弟。 至於那个唐人,便是籍贯代郡,因为盛名在外,结果被拓跋倍斤“求贤若渴”地专程兵,围困其家乡之城,强迫县人把他献出,将之掳来盛乐,现早成为倍斤得力谋臣的孙冕。 勃野五人下拜行礼。 拓跋倍斤说道:“起来吧!” 从侍殿内的鲜卑奴仆,端来了五把胡坐,放到殿上诸人座位的末尾。 拓跋倍斤用鲜卑话说道:“坐。” 勃野瞧了瞧那几个胡坐的位置,却不就坐。 一声冷笑,从勃野身后杨贺之的鼻中出。 拓跋倍斤看向杨贺之,他不认识杨贺之,问勃野,说道:“这是谁?” 秃勃野用唐话回答,说道:“此在下之副使,我朝侍郎杨贺之。” ——杨贺之随从勃野出使代北,只“朔方郡丞”的官衔,显是不足的,所以临时给他加了个侍郎的官儿,等他出使完毕,这个官儿就随之取消。 张韶与啖高、苟雄的那两战,杨贺之俱立有功劳,现在他又任朔方郡丞,与代北邻居,故而杨贺之的名字,拓跋倍斤却是听闻过的,他打量了杨贺之两眼,心道:“这就是杨贺之?”皱眉问杨贺之,说道,“你是在冷笑么?” 杨贺之聪颖过人,入陇虽尚未久,鲜卑、羌、匈奴杂胡等语,已学了个七七八八,能听懂拓跋倍斤的问话,却装作不懂,说道:“在下不解鲜卑语,不知大率说的是什么。” 拓跋倍斤令秃勃野:“你给他翻译一下。” 秃勃野心道:“杨君岂不识鲜卑话?他的鲜卑话里……,虽带着说不来的口音,却与我手下唐话不精的从骑用鲜卑语交流无碍。他此必是故作不懂,以涨我定西使团的声势。”既明白杨贺之的用意,他便默然不语,不作翻译。 拓跋倍斤微现怒色,说道:“勃野,你也听不懂我的话么?” 勃野不卑不亢,答道:“好叫大率知晓,在下的身份是我朝的使者,却非大率的通译。” 拓跋倍斤怒容将盛之时,裹帻大氅的孙冕微笑插口,称赞勃野,说道:“足下不愧深得我王喜爱,当真是英杰俊爽!”起身下揖,恭敬地对拓跋倍斤说道,“大王,秃使说的有理,他是定西的使者,确不好兼担通译,便烦请大王唤个通译来吧。” 拓跋倍斤说道:“如此,就听先生的。” 很快,一个通译从殿外入来。 拓跋倍斤再问了一遍杨贺之。 通译把问话翻译成唐话,横眉立眼地说道:“你是在冷笑么?” 杨贺之说道:“不错!” 拓跋倍斤识唐语,他没有装模作样等通译再给他翻译的耐心,直接开口。通译弯腰躬身,倾耳听完拓跋倍斤的话,直起腰,逼视杨贺之,问道:“殿里很冷么?” 殿中烧着火炭,暖如三春,是一点也不冷的,拓跋倍斤此话,显是轻薄戏弄。 “……,我的冷笑非是因冷而!” 拓跋倍斤说了句什么,通译转译出来,问道:“那你是因何而?” 杨贺之昂然说道:“我等遵我朝大王之令旨,今不远千里,度越大漠,冒雪迎寒,至此代北,所为者何?是为了襄助大率。我等到后,大率数日不见,已是怠慢十分,今宫中召见,又置胡坐於席末,这等轻辱!实令我等心寒,故是我由而冷笑。” 拓跋倍斤说了一通话,殿中的代北重臣们俱是大笑。 通译等拓跋倍斤说完,蔑笑浮上脸颊,先把倍斤的“哼”学出来,然后说道:“襄助我家大王?大秦天王将攻尔之秦州,你定西自保且无能为也,你拿什么襄助我家大王?又襄助我家大王何事?我家大王什么地方需要你们襄助了?胡言乱语,张口就来,莫不是冻糊涂了?可笑可笑!”仰头笑了两声。 杨贺之叹道:“我朝莘公,数誉大率,说大率是代北人杰,於今看来,却竟是莘公识人不明。” 通译翻译拓跋倍斤的话,问道:“怎么识人不明?” “大率若果人杰,岂会看不到,现下正是代北用兵幽州,开疆拓土,以大振大率在北地之威的绝佳时机么?……大率不会看不出,也许是大率虽已看出此点,然却因畏慕容炎如虎之故,而不敢出兵幽州。无论两者是哪个,‘人杰’之誉,却皆不实,这不是莘公居然识人不明么?” 拓跋倍斤猛地一拍矮案,大声说了几句。 通译慨然作色,攘臂奋声,说道:“慕容炎龟缩幽州,连他的都城邺县都不敢去救,忍看邺城将落入蒲茂之手!想那慕容暠,我鲜卑之雄杰也!却怎么生了个如此鼠子!简直丢尽了我鲜卑各部的人!我家大王畏他如虎?他给老子,……给我家大王提鞋牵马也不配!” “大率既有此等雄心,那在下就不明白了,为何大率对我等这般怠慢轻辱?” 通译翻译拓跋倍斤的话,学他举止,挥手说道:“你下去吧!” 饶以杨贺之的才智,这时也不免诧异,话刚入港,怎么就叫他下去?蓦然明白过来,这句话定是拓跋倍斤说给那通译的。果然不错,拓跋倍斤瞪了那通译下,干脆用唐话说道:“你滚出去!”那通译双腿一软,趴到地上,叩请罪,倒退着爬了出去。 拓跋倍斤用唐话,对杨贺之说道:“你刚才说,你们来盛乐,是为襄助我的,又说现下是我用兵幽州之际,怎么,你们是来助我取幽州的么?” “吾等今奉我朝大王之令旨而来,正是为襄助大率成就北地霸业!” “如何襄助我?” 杨贺之请求秃勃野,说道:“请君把莘公赠送给拓跋大率的礼物献上吧。” 秃勃野示意呼衍磐尼、宋金等打开了带进殿中的那几个大箱子,箱子中装盛的正是莘迩送给拓跋倍斤的那十套人甲、马铠。搬来之前,才用油擦过,光线的映照下,沉甸甸得铠甲熠熠生辉。——这几个箱子入殿时,经鲜卑侍卫检查过,已报与拓跋倍斤知晓了,拓跋倍斤因是对这十套铠甲的出现眼前,丝毫无有奇怪,反而一见之下,顿时勃然大怒。 拓跋倍斤怒形於色,猛然起身,按剑向前,凌迫杨贺之、秃勃野等人,怒道:“你他娘的,就拿这十套铠甲助我成就北地霸业?你说轻辱尔等,我看是你们在轻辱我吧?” 第五章 孤塗还送朔 勃野头可斫   面对拓跋倍斤的恼怒和威胁,秃勃野与杨贺之俱神色从容。   秃勃野笑道:“大率,这只是礼物之一,还有另一件大礼。”   “什么大礼?”   秃勃野却不说了,拿目示意,往那几个胡坐上看了看。   孙冕请得了拓跋倍斤的默许,吩咐殿内的奴婢把这几个胡坐中的两个放到了左边位次的上。秃勃野、杨贺之到座前坐下,呼衍磐尼等没有落座,站到了他两人的身后。   拓跋倍斤说道:“现在可以说,是什么大礼了吧?”   秃勃野从怀中掏出一叠厚纸,呈与拓跋倍斤。   拓跋倍斤问道:“这是什么?”   “此并州、幽州之地图也。”   拓跋倍斤闻言,大失所望,不屑地说道:“并、幽与我代北接壤,这两州的地图还用你献给我么?”   秃勃野说道:“大率何妨打开一观?莘公赠给大率的此图,与寻常的郡县地图乃是不同的。”   座位挨着秃勃野的乌桓人刘谦起身接住地图,躬身上去,捧给了拓跋倍斤。   拓跋倍斤坐回胡坐,展开地图观看,一眼看去,果见此图与常见的地图颇有不同。   这图是用黑、红、田青等诸色绘制而成,图中不仅依照大致的比例尺距离,画上了并幽两州的郡县,且在位处要地的县邑下边,写有当地守将的姓名,如“晋阳守将李基”、“平舒城大贺葛醇”、“无终城大闻支”等,并把两州内大的河流、山峦也都尽绘入内,河流用的是较浅的田青色,山峦采用的是“山”字形的简略绘法,除此之外,在图中各处,还用黑、红双线勾框,突出显示了十余支军队的驻地和番号,如“库利毒军四支”、“慕容承虏军两支”等等。   此图却是一副驻军图,把并州、幽州目前所有的秦魏两国的驻军,连带两州中的山川、官道,乃至些重要的小路等情况都尽绘无遗。   秃勃野说道:“此图是我定西耗用了巨大的人力,通过对幽、并两州当前状况的仔细探查而绘制出来的。这幅地图,就是莘公送给大率的大礼!大率有此图在手,并幽两州如观掌纹!”   拓跋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都处於一个较为落后的状态,比与入主中原数十年、唐化较早的慕容氏尚且不如之? 况乎定西?虽是比还普遍存在用羊屎蛋的多少来计算兵马数目此现象的柔然? 拓跋部可算开化先进的了,但若与定西相比? 它在各方面上实都拍着马也赶不上。   别的不说? 眼前这幅详实可靠的驻军图,拓跋部就绘制不出来。   却说拓跋部不是得了唐人的才士孙冕么?孙冕难道不会绘制地图么?他还真不会。孙冕之所长? 在经史,在文才? 在阴阳谶纬? 换言之,於制度建设、战略全局、谶纬卜卦上,他是一把好手,但制作地图这种较为专业、技术含量颇高的东西? 他没有学过? 是不会的。   拓跋倍斤到底是代北雄主,觉了这幅地图与寻常地图的不同之后,马上就意识到,这幅地图将会大大有利於他对并幽两州的攻侵计划,   莘迩、羊髦、杨贺之等都猜对了? 值此秦魏大战、百年难遇的良机,已然一统代北的拓跋倍斤确乎是蠢蠢欲动? 起了南下幽州、并州,吞占并、幽部分领土的心思? 他甚至已经把代北的两大名将贺兰延年、纥骨万都已经一个调派去了代北东部与幽州接壤的地区,一个调派去了代北北部与并州接壤的地区? 正在窥伺局势? 做出兵的准备。他前几天不见秃勃野? 也正是在与孙冕等商议,在他有意进兵幽、并的这个背景下,该怎么处理与定西的关系。   拓跋倍斤眼睛看着地图,脑中回想起孙冕於前天提出的建议。   孙冕私下里对他进言说:“朔方郡的河北草场,水草虽然丰美,然地不足并、幽一县,民更寥寥无几,与其因此与定西交战不断,不如暂舍弃之;可再与定西约成盟好,以使大率能够从而后顾无忧,全力图幽、并之地。候幽、并为大率有,莫说区区河北草场,朔方与陇州隔千里漠海,此定西之飞地也,邻我代北而远定西,便是朔方全郡,大率又何难取之?”   拓跋倍斤当时回复孙冕,说道:“话虽如此,但先生,定西既已许我河北草场之地,今其却又毁约,我心实在不甘!我若就这么把此节放下,先生,不仅代北的诸部会嘲笑於我,说我被定西欺骗,并且定西唐儿,说不得,也会由此而小看於我!这口气,我不能就这么咽下!”   孙冕於是说道:“大率若委实不甘,在下有一策献上。”   拓跋倍斤问他,说道:“何策?”   “赵宴荔幼子赵孤塗,在我代北日久矣,他当初来我代北,是做赵宴荔的质子的,如今宴荔已死,朔方亦归了定西,赵孤塗实是没有必要继续待在我代北了。大率何不把他遣还朔方?”   “遣还朔方?”   “不管怎么说,赵孤塗是我代北的外孙,而且还是赵宴荔生前最爱的儿子,遣还他时,总不能让他孤身上路,冷冷落落的,太不好看,大率可送些部民与之,陪他一起回去朔方。”   拓跋倍斤立刻明白了孙冕的意思,说道:“先生是建议我,用赵孤塗来挑起朔方的内乱?”   孙冕笑而不语。   赵孤塗是赵宴荔生前最爱的儿子,他的这个身份,再加上拓跋部暗中的支持,如果把他放回朔方后,可以想见,他一定是能够得到铁弗匈奴部、及朔方土著各胡部的不少人心的,而反观现在朔方,协助张韶守境的赵染干,尽管是赵宴荔现存诸嫡子中年岁最大的一个,勇武之名也最响,但性格轻率鲁莽,为了能够继承铁弗大率之职,与其弟赵兴已是不和,那么在赵孤塗回到朔方、得到部分朔方胡部的拥护后,他与赵孤塗必定就会生冲突。   如此一来,朔方即使有张韶坐镇,形势亦将会大有利於代北。   拓跋倍斤摸着胡子,哈哈大笑,说道:“先生说得不错!我当然得送他些部民,不能让他一人还朔方。我送他牧户千落,先生以为少否?”   一落即一家,一家住一帐,所以称一落,平均下来,一帐五口,千帐就是五千胡牧,一帐出一兵,就是千骑。赵染干而今手下直辖的铁弗匈奴部民也不过才数千帐,拥骑不到三千罢了。   孙冕说道:“大率,太多了,五百帐足矣。”   “五百帐么?”   “朔方河北西安阳等县的草场上,被大率徙至的各部胡落现已有数千,并有叱罗地干部八百骑,赵孤塗回到朔方后,一旦朔方有事,我河北之骑、民随时可以响应。五百帐已足够了。”   叱罗地干是拓跋部的一员猛将,出自乌桓叱罗部,贺兰延年於月前被拓跋倍斤调去了代北的东部地区后,叱罗地干接管了代北在朔方河北地区的防务事宜。   回想至此,拓跋倍斤放下地图,装作不重视的样子,把之扔与了刘谦,看向秃勃野,沉吟了会儿,开口说道:“莘公的这份礼,本王收下了。唯是勃野,你们适才说,你们这次来我代北,是遵你定西大王令旨,是为襄助我而来的,勃野,咱们鲜卑男子,讲话不拐弯抹角,你今次又来我代北,恐怕不单只是为‘襄助我’,更多的是,是为了能使你定西全力守御秦州,故欲和我再订一份井水不犯河水的盟约吧?”   入殿到现在,你来我往,交锋数合,总算是说到了正题。   秃勃野痛快承认,说道:“大率所言,正勃野等今来之意。大率,这份盟约,大率如愿与我定西签下,我定西固可就此全力备战秦州,大率亦可就此全力用兵幽、并了,此是为一举两得,用莘公的话讲,这叫做‘双赢’。敢问大率意下何如?”   “新约签不签的先不说。本王想问问,莘公许给我的河北草场,你们何时给我?”   秃勃野直言说道:“河北草场为何不给大率,大率心里没数么?”   拓跋倍斤不理勃野的这句反问,自管自地往下说道:“勃野,上次也是你,代表定西来的我代北,咱两边订立盟约的时候,约中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本王助你定西攻下朔方郡,朔方河南的县邑归你定西,河北的草场则归本王!现下西安阳以西的河北草场,你们却攥着不放,还往那里迁徙了数千户的陇州唐儿,我听说你们还在那里设了个什么‘郎将府’?   “……勃野,本王尝闻孙先生说,唐人有句话: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你定西不守信诺,算不算‘不知其可’?叫本王以后还怎么相信你们?你怎么有脸,再来盛乐与本王订立新约?”   秃勃野坐於胡坐之上,双腿垂地,手按膝上,轩昂地说道:“草原上有句谚语:‘孔雀看自己的花翎,英雄看自己的行迹’。大率,到底是谁毁约在先,大率想必是心知肚明的。大率何时把西安阳等县还给我定西,我定西何时就把西安阳以西的草场送给大率。”   拓跋倍斤眼中露出凶残的光芒,寒森森地说道:“你定西如不把那片草场给我,也不要紧,本王今日令下,叱罗地干明天就能率我西安阳的铁骑五千席卷而西,本王、自取之!”   一声大笑传到倍斤的耳中,看去,是杨贺之。   “你笑什么?”   杨贺之文弱之中,透洒英豪之气,说道:“不瞒大率,大率帐下虽号称控弦十万,勇将如云,而我定西所重者,仅贺兰大人一人耳。大率如遣叱罗西犯我土,恐已得之东草场也将失矣!”   坐中的诸代北重臣中,一人蔑笑说道:“唐儿非只不守信诺,还好大言!怯弱无用,亦敢威胁我王么?”   说话的是拓跋亢泥。   拓跋亢泥的这句话,分明是轻蔑之言,却其语气中,杨贺之等听出了一点怨气。   这好像有些奇怪。   其实也不奇怪,杨贺之就知此中的缘故。   原因很简单,这是因为:这会儿殿中代北的重臣不少,但要说起来,对朔方最上心的却就是拓跋亢泥,自其父病逝,其父“南部大人”的职位被拓跋倍斤改授与了妹婿赵落垂,没有给他继任以来,他对此一直失落不满,故是很想能够出为朔方镇率,以重振其家在代北的声势,然而在西安阳等县被代北拿下后,拓跋倍斤却把镇率的位置先给了贺兰延年,继而又给了叱罗地干,就是不给他,这就使得他的失落和不满更是加深,故此,他现在实是听不得“朔方草场”这几个字,不敢对拓跋倍斤火,只好把怨气洒到杨贺之等的身上了。   听到他“怯弱无用”的讽刺,秃勃野举目视之,立在勃野身侧的宋金瞋目振甲。   甲片震动的动静在殿中极是刺耳。   宋金怒目相向,握拳喝问:“胡儿说谁怯弱无用?”   殿内的气氛,顿时再次紧张。   拓跋亢泥不识宋金,然他是亲眼见识过秃勃野的射柳之术的,注意到勃野投向他的目光也是含蕴怒火,他竟色厉内荏,不敢接腔了。   拓跋倍斤“哼”了声,心道:“我这个侄子,半点也不如其父!”有意给拓跋亢泥找回场子,然他身为代北的主人,不好自降身份,与宋金这个勃野的从侍直接冲突,就咳嗽了声。   蓄着漂亮的八字须,身上各色金银饰品闪闪光的邱敦建,便接住了宋金的话头,说道:“亢泥说的不算全对,唐人亦有勇士,若高延曹者,比我代北的勇士大概也是不差多少的,且不但有勇士,唐人的女子更是美丽,……秃使者,如我王所言,上次的盟约你定西已然背约,这次你又来代北,想与我代北重订新盟,说实话,我代北确是没法信你们了。不过,你若能答应一个条件,则此新盟倒也不是不能再订。”   秃勃野隐约猜到了邱敦建下边要说什么,皱起眉头,说道:“什么条件?”   “闻你们定西的先王薨后,留下了王后两个。王太后左氏是你们定西今王的生母,我代北看在你们定西新王年少,尚需其母照料、听政的份儿上,体谅你定西,就不要求你们定西把左氏嫁过来了,而另一个王后,闻说姓宋,是你们陇地宋氏的女子,体白如玉,妩媚多情,论其尊卑,凭其相貌,足堪配得上我王,你们就把宋氏给我王送来,我王与你定西结为姻亲,从此就是你定西新王的叔父,这样,我王自就能相信你们,可与你定西签订新约了。”   说到这里,邱敦建的脸上满是笑容,问勃野,说道,“秃使者,你看我的此议怎样?”   且不说讨要宋氏改嫁拓跋倍斤,已是对定西的侮辱,“从此就是你定西新王的叔父”云云,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是由胡人的“收继婚制”而生的,兄弟死后,其妻由兄弟中的年长者娶之,这也就是说,拓跋倍斤是在以令狐奉的同辈、令狐乐的长辈自居,对定西的侮辱实是更甚。   杨贺之、秃勃耀、呼衍磐尼、宋金等人,俱皆闻言变色。   秃勃野安坐不动,徐徐答道:“胡、唐婚制不同,大人此议,我定西是不能接受的,但联姻之事,倒非不可。我定西征虏将军莘公,威震海内,论以家声,足匹敌大率家声。”   “莘征虏?没听说他有姐妹啊?”   “征虏之弟拔若能,先祖为匈奴且渠,卢水之贵种也,他有女数人,可任大率拣选!”   先提莘迩,没想到秃勃野最终说的却是拔若能。拔若能家只卢水诸部胡酋之一,地位远不能与拓跋倍斤相比,姑且不论,他是莘迩的义弟,从他的女儿中选一人娶之,意即为,拓跋倍斤要比莘迩矮一辈了,这却是对邱敦建话里对定西的侮辱做的针锋相对的还击。   邱敦建作色怒,说道:“你好大得胆子,侮辱我王!你有几个脑袋?不惧我代北的刀利么?”   “勃野头可斫,我定西之威严,不可因勃野而堕!”   秃勃野掷地有声,凛然不惧的这一句话说完,邱敦建等齐齐去看拓跋倍斤,等他下令惩治勃野,却出乎他们的意料,拓跋倍斤不仅没有大怒,反而拍手喝彩,说道:“好!好!这才是我拓跋男子该有的模样!”喝令拓跋亢泥,“给勃野奉上酪浆!”   拓跋亢泥含羞带恨,提着囊袋,倒了碗酪浆,捧给勃野。   勃野一饮而尽。 第六章 倍斤举袖困 孙冕甘为臣   拓跋倍斤端起矮案上的金碗,自也饮了一口酪浆,眼神瞟向孙冕。   孙冕开口,拈须说道:“铁弗大率赵宴荔的幼子孤塗,现下在我代北。他思念家乡,数恳求我王,送他还朔方,此回趁贵使来,等贵使还程时,就请把孤塗带上吧?”   秃勃野扭脸,与杨贺之对视了眼。   两人心头俱皆同时浮现一个猜疑:“孙冕这时,忽然提起赵孤塗,是何意也?”   因为一下子摸不出孙冕此话的意图,勃野所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请求,只是含糊地答了一句,说道:“我国西海侯,赵孤塗之兄也。西海侯现戍朔方,亦颇想念孤塗。”   孙冕继续说道:“赵宴荔在世时,央求我王,给孤塗择一良配。如今赵宴荔已逝,而孤塗年岁渐长,近十八之龄矣,亦已到了婚配的年纪,故是,我王於月前选了族中一女,已与孤塗结下婚姻。”   秃勃野今次来代北,到了盛乐就被关进了盛乐的使馆,什么人都没见过,赵孤塗他到现在为止也是一面未曾有见,故此却是不知孙冕此话,实乃谎言,赵孤塗快十八了没错,拓跋倍斤从族中选了一女,已与他结成婚姻,这却是“无中生有”之辞。   勃野说道:“是么?大率亲为孤塗选的,定是良配无疑了,那在下得恭喜孤塗了。”   “我王怜孤塗父母皆亡,又顾念昔年赵宴荔事我王甚恭,是以送给孤塗了牧户五百落? 权作配嫁? 这五百落的牧户,随孤塗到朔方以后? 需要草场养牧? 便烦请由贵国安排了。”   “五百落牧户?”   孙冕点了点头,摸着胡须? 面带微笑,说道:“正如贵使适才所言? 贵国之西海侯? 还有临戎侯,俱孤塗之兄也,西海、临戎二侯都是贵国的重臣,前时朔方一战? 并及不久前贵国与大秦的秦州一战? 二侯为贵国也都立下了汗马功劳,五百落的牧户,我王都慷慨送出,些许少少的草场,想来贵国应是不会吝啬的。”目注杨贺之? 笑道,“君为朔方郡丞? 你说如何?”   勃野和杨贺之听到这里,明白了孙冕忽提起赵孤塗的用心。   杨贺之想道:“这哪里是五百户的配嫁? 分明是要在我朔方安下一个桩子!赵孤塗自少年至代北,今已多年? 必然亲近拓跋? 倍斤这是想通过挑起赵染干、赵孤塗兄弟的内斗? 从而给他创造夺回河北草场,乃至侵我朔方全郡的机会!”   既已猜明了孙冕的意图,杨贺之当然就不可能会当面答应,推脱说道,“仆虽朔方郡丞,上有太守张公,况且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仆与张公亦无擅分土地与人的权力,分草场安置牧户此事,在下须得禀请寡君。待在下得了寡君回复的令旨,再给先生答复可好?”   孙冕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贵国大王是仁厚之君,贵国执政莘公素来远播仁义之名,想必是不会忍视赵染干、赵兴、赵孤塗隔绝两域,不能兄弟团聚的。”   杨贺之默然,心道:“於情於理,确是不好拒绝孙冕的这个请求。”   他迎着孙冕的目光,脸上露出笑容,亦带着玩味的色彩,口中没有出声,心中又想道,“便是莘公不好拒绝,允了你的此请,一个赵孤塗,难道就能把我朔方搞个天翻地覆么?有我在朔方一日,别说孤塗,就是你孙冕,也休想乱我朔方分毫!”   邱敦建的声音响起,他不再提“联姻”之事,转而借孙冕此话,说道:“些许草场,也吞吞吐吐的,不肯直接允诺!你定西未免太不爽利!口里说着请与我王再定新约,却一丁点的东西也不肯拿出,简直是毫无诚意!我还是那句话,你定西这般作为,叫我王如何再相信你们?”   杨贺之说道:“大人有什么话,但请直言不妨。”   邱敦建说道:“今冬寒酷,我代北的羊马已然冻死不少,牧户们的日子难过,你定西既然请求与我王再定盟约,那盟友受困,你定西是不是该鼎力相助?别的就不说了,至不济,是不是送些羊马给我代北?这也好算是你定西表现出了点诚意。”   “敢问大人,要羊马几许?”   “什么几许?你应该问要多少。”   “……多少?”   “不多要,羊百万头,马万匹即可。”   “呵呵。”   邱敦建问道:“你呵呵什么?”   杨贺之不再理他,对主位上的拓跋倍斤说道:“有一件是,不知大率有否听闻?”   拓跋倍斤问答:“什么事?”   “就在在下等来贵地的途中,柔然可汗匹檀遣使,到了我王都谷阴,求与我定西结盟。”   “匹檀?”   杨贺之没有回答,只是在拓跋倍斤夺人的逼视下,安然的面带微笑。   拓跋倍斤盯着杨贺之看了好一会儿,举袖掩口,打了个哈欠,说道:“哎呀,困了!本王年岁大了,精力不济,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孙先生,接下来就劳你与他们洽谈吧。”站起身来,却是丢下了满殿的人,径转入殿后,扬长而去了。   殿中短暂的安静片刻。   孙冕打破了沉默,说道:“尊使便请先回使馆,我明天前去拜访。”   送了勃野等出殿,邱敦建、刘谦、拓跋亢泥、赵普拔、贺兰文悦等人也各自离开,他们之间虽亲疏远近的关系不同,分成了两三伙,但於出宫的路上,交头接耳,都是议论不停。   却议论的内容,俱皆一样,都是杨贺之最后的那一句:“柔然求与定西结盟”。   孙冕没有走,勃野等刚出去,他就被倍斤的近侍召到了殿后。   拓跋倍斤踱步来回,见孙冕入来,急不可耐地问道:“先生,杨贺之说匹檀求与定西结盟,这件事,你觉得是真的,还是杨贺之那小子在吓唬老子?”   “此事……”   “如何?”   “也许是真,也许是假。”   “先生,你这话等於没说啊!”   “就算是假,然以冕料之,杨贺之既然敢当着大王的面说出此话,那十之**……”   “怎样?”   “匹檀即便没有遣使去定西求盟,但定西可能也已经遣使去柔然了。”   拓跋倍斤止住脚步,仰脸想了下,说道:“这就是说……”   “不错,大王,这就是说,定西与柔然或许能结成盟约。”   “定西与柔然一旦结盟……”拓跋倍斤摩挲着佩剑的剑柄,面上的神色严峻起来。   柔然是代北的劲敌,相比定西与代北互相间的几乎秋毫无犯,代北与柔然间则是连年大小战斗不断,现今代北北部的新拓之地、北部的新得胡部,就都是拓跋倍斤从柔然那里抢来的。一旦柔然与定西结下盟约,那到时,将要两面受敌的,就不仅只有定西,它代北也会这样了,甚而,不是两面受敌,若再加上近月一再催促倍斤遣兵往援的慕容炎,它代北就是三面俱敌。   孙冕说道:“定西与柔然一旦结盟,大王,形势对我代北就会相当不利,大王谋图并、幽的方略,恐怕就只能暂束之高阁,无法实行了。”   “先生,那依你高见,你觉得定西与柔然的这个盟约,能否达成?”   “以冕愚见,这个盟约有不小的可能性是能达成的。”   “哦?”   “一则,柔然现非定西大敌,定西的大敌现是蒲秦;定西也非柔然大敌,柔然的大敌现是我代北、是慕容氏,此亦即说,柔然於定西间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   “二来,匹檀当下在柔然的汗位很不稳当,可谓内忧外患,他急需强大势力的帮助,定西若於此时向他示好,他是有可能放下侵扰定西边境这点小利,而愿与定西结盟的。   “因此两条,是以冕以为,它两方结成盟约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难怪勃野与杨贺之的头这么硬,半点好处也不肯松口给我!嘿嘿,原来是还有这一手在等着老子!”   “大王,眼下情势如此,与定西的盟约?”   拓跋倍斤略作忖思,已有定断,说道:“先生且只管与勃野、杨贺之讨价还价,能要来什么好处,就要来什么好处罢!若是真要不来太多好处,为不影响我南下幽、并的谋划,为不影响我为我拓跋氏定下的百年大计,那也无可奈何,只能稍作一时之忍退,只能如此了。”   孙冕被拓跋倍斤以“屠其家乡全城”为威胁而被他强掳到盛乐以后,起初是很生气的,认为拓跋倍斤真是蛮夷之属,但随着与拓跋倍斤接触的日长,随着拓跋倍斤对他的真心厚待,最重要的,是随着对拓跋倍斤能力和志向了解的加深,他原先“不合作”的态度,遂渐渐生了变化,时至如今,他早已是心甘情愿做倍斤的臣属,为他出谋划策了。   听了拓跋倍斤的这话,孙冕想道:“明识大局,善从良言,敢於取舍,能屈能伸,大王诚雄杰之姿也!”下拜说道,“大王英明!”   拓跋倍斤把他扶起,随之,拿起刘谦出殿时留在殿中,后经殿中奴婢转还於他的那副并、幽地图,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细抚图上的纹路,察观图中的县邑、山川、道路、各地的驻兵,如被磁石吸引住一般,看了又看,不舍得转开视线。   他俯身图上,与孙冕说道:“先生,这上边俱是唐文,好多字我不认识,你来,教教我。”   孙冕应诺,赶忙过去到他身边。   拓跋倍斤指出不认识的字,孙冕悉心教他。   教了多时,拓跋倍斤把图上不认识的字基本都认会了,犹反复重看,再三细观,不忍释手,捧着那图就像是捧了个宝贝。   他问孙冕,说道:“先生,这种图,你能绘么?”   “欲绘此图,有两个难处。”   “哪两个难处?”   “一个是,绘者需精算学,算学不精,就无法测知县邑大小、道路远近,以及山之高、谷之深、水之长,也就无法将县邑、道路、山谷、河流这些制於图上。一个是,需得有充足的人力和情报的来源,否则,就无法把敌国的地理山川、各地驻兵等情况摸清楚。”   拓跋倍斤聪明,先听孙冕说是“两个难处”,接着又听到第一个难处是“绘者需精算学”,便知算学必是孙冕所不通者,为免孙冕尴尬,就也不挑明追问,唯是失望在所难免,他连着叹了好几口气,失望之色溢於言表地说道:“这般说来,此种地图我代北是不能绘制的?”   “倒也不是不能。”   拓跋倍斤闻言,眼前一亮,急切地问道:“此话怎讲?”   “冕虽不擅算学,然代郡有一士,长於此术,大王欲制此种地图,可以把他请来。至於敌国的山川地理等情况,暂时我代北没有能力探查清楚,但今大王治下,南北、东西皆逾千里,不妨可先把我代北的大川名山,尽制图上,也算是为将来绘制别地的地图,做个准备。”   拓跋倍斤深以为然,说道:“先生所言甚是!”   “只是大王,代郡那位长於算学的唐士,大王却不可再派兵往掳,宜换个别的方法延请了啊。”   拓跋倍摸须笑道:“昔年是我太爱先生之才,几次延请先生不得,这才出那下策,派兵往请!先生到我盛乐以来,我日常受先生指教,已知当日鲁莽,极是惭愧!先生不说,我也不会再这么做了。我今天就遣使,卑辞厚礼,必要把那位唐士请来!”   “天已近暮,大王明日再遣使不迟。”   “我恨不得他现在就在我面前,哪里还等得到明日!”   竟是果然当天,拓跋倍斤就派了使者,带上重礼和孙冕的一封书信,南下奔赴代郡,请那位唐士来盛乐。   倍斤求贤若渴,不必多言。   孙冕次日去到使馆,按照倍斤的吩咐,与秃勃野、杨贺之讨价还价,争了两日,到底是没有从他俩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末了,孙冕说道:“不辱使命四字,君二人当之无愧。”就在第三日,与勃野、杨贺之定下了盟约。提请倍斤看过,定西与代北就此便算是第三次盟约结成。   赵孤塗之事,在盟约中没有提及,秃勃野答应等回到定西,会把此事上奏朝中,请定西朝中决定,一有了决定,就通知代北方面。   时已十一月中旬,勃野等未在盛乐多待,在倍斤批准了盟约后,启程还陇。在朔方,杨贺之留下,勃野等继续前行。循着来时的原路,行十余日,於十二月初回到了定西王城谷阴。   去时下雪,回时又下雪。   入进谷阴是在这日的上午,勃野等到莘公府,求见莘迩。   府门口,碰上了乞大力。   “你们回来了?”   勃野说道:“刚回来。”   乞大力往府内瞧了眼,说道:“明公这会儿怕是接见不了你们。”   “明公有军政要务在忙?”   “氾仆射比你们早了一步,他也是刚回来,才被明公召见。”   “氾仆射”,氾丹是也。   定西今次为应对明年的形势,外交方面的三大出使活动,出使代北的是秃勃野,出使南阳的高充,出使柔然得使者,选的便是氾丹。   氾丹是昨晚回来的,今天莘迩召他进府,询问他出使的情况。 第七章 西海设互市 氾丹述苏议 府中堂上。 氾丹未穿官袍,着的是便服,头裹白帻,身穿黑色的大氅,手拿羽扇,单观其衣着打扮,可谓是傲视王侯的名士风范,然他坐姿挺拔,腰杆笔直,从跪坐榻上的姿态而言,却又分明英健少壮的干吏模样,毫无名士们慵懒适意的风流仪态。 他正在朗声对莘迩说道:“昔年江左祖公尚在淮北之日,羯胡与书,求通使互市。祖公不报书,而听互市,收利十倍,於是公私丰赡,士马日滋。 “西海郡辖地窄,辖民少,当地之产出赋税不足以养当地之驻兵,每年驻兵所需的粮秣军资等物大多得从我陇内地长途运去,而西海郡又与我陇州腹地为大漠阻隔,唯一水相连,虽然水运损耗稍少,但计往年运往西海之粮秣兵需诸物,亦有许多都是损耗在了运输的路上,如能在此郡设成互市,以下官度算,纵不能如祖公在淮北时那般获利丰厚,至少亦可把这些军资损耗弥补过来,且有不小的盈余,此对我定西有利。 “下官因虑及此,遂就斗胆做主,答应了匹檀‘於西海郡设互市’之求请。……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明公若对此存异,认为下官做的不妥,就请明公再遣使柔然? 拒绝匹檀就是。” 却原来? 氾丹这回出使柔然,虽是以承认匹檀漠北单於的称号、愿给他政治方面的一些帮助、以助他加强和稳固他在漠北的权位? 并在他需要的时候? 可以帮他对抗代北拓跋氏的入侵为交换条件,算是较为顺利的代表定西与匹檀定下了“互不侵犯”的盟约? 但是匹檀却提出了另外一个条件,便是要求在西海郡设立互市? 要求定西打开关禁? 与柔然进行商业贸易。 “互市”,就是在边境地带设立的,与敌国或别国进行商业活动的市场。 按理说,匹檀“求设互市”的这个要求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氾丹作为使者? 就像秃勃野、杨贺之没有权力擅自答允代北给赵孤塗的“五百牧户”在朔方郡安置草场一样,也是没有权力擅自答允的,可一来氾丹“敢於任事”,他确实是觉得设立互市后,对定西会是有利的? 二来,不可否认的是? 他对莘迩逐其父氾宽出都、打压氾家等行为,直到现在也还是极怀不满? 换言之,他也是有点故意借此来向定西朝中、定西士流证明? 他氾家不怕莘迩、他氾家依然还手揽大权的意思? 是以? 他不经请示,便同意了匹檀的此一请求。 这叫先斩后奏。 莘迩抚摸颔下短髭,倒未有因此动怒,他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诚如君所言,设立互市对我定西亦有利处,允匹檀所请,在西海郡设立互市,这不是不可以的。” 却是出乎了氾丹的意料,氾丹已经做好应对莘迩怒火的准备了,结果莘迩竟是同意的态度,他哑然稍顷,重新整了一整情绪,说道:“明公如此说,是不怪下官自作主张了?” “但有几个内容,须得注意。” “敢问明公,哪几方面的内容?” “一个是,此市必须军管,市长、市吏等,一概得由索将军从军中选合用的人任之;一个是,不但甲械之物,弓杆腊漆等也当严禁出售;再一个是,互市之设,尽管是为互通有无,但既位处与柔然接壤之边地,就不可不考虑政治影响,市中难免奸诈之徒,如因此坏了我定西的仁声,惹致柔然胡牧生怨,势必将会不利於我边地之稳定,故宜如我国内各县的诸市一般,於市中置铜斗铁尺,悬砣市门,以作公平的度量衡器,并市侩有敢奸猾欺哄者,重惩之!” 莘迩的这三个内容,考虑到了三个问题。 头一个内容,针对的自就是互市、西海郡的安全性问题。 次一个内容,针对的是国家的军事安全问题,於边地设立互市,互通有无是其一,涉及到的国家,往往还会存着强烈的军事目的。比如蒲秦的荆州,此州之设的初衷,一个方面就是为了与江左这里进行互市贸易,以吸引南方逐利的商贾把可做军用的南方物资,像“弓杆腊漆”之类,卖给蒲秦,故此,严禁军事类的商品售卖,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第三个内容,不必多说了。“市侩”是拉拢买卖、从中进行剥削为业的人,说好听点,便是市场交换经纪人,为了利益,他们中的一些人就会做出欺哄卖家、或者买家的不好行为。对这一点,需要禁止。“於市中置铜斗铁尺,悬砣市门”,这是莘迩的“明”,——事实上,即使无有莘迩来明这些东西,在莘迩原本的时空中,这些东西也都是不久后就出现的了。 氾丹一脸“我以为你要说什么,搞了半天是这些”的表情,说道:“明公说的这几点,下官都已考虑到了,并且把之也都已经写入了与柔然粗定的互市章程里边。” “是么?朱石,君真我定西之大才也,是我多虑了。” “除掉这几点,从下官出使柔然的苏清,提了一个关於征税方面的建议,下官也把之定入了章程。” ——苏清,即氾丹之前的那个主簿,现在中台礼部任职。这回出使,氾丹把他带上了。 “是何建议?” 氾丹说道:“西海郡互市之设的一个目的,是为了弥补西海郡驻兵所需军费的损耗,而军费的支出,朝廷不是按日、按月拨下的,那么就不好依国中诸市商税的惯用征收之法,来对互市的商贾进行征税。苏清建议,可由朝廷派人,测算出此互市每年可收商税之足额,由自愿的商贾,或一人,或多人联合,先把此税收之总额付於朝中,然后,再由此一人、或此多人之商贾向市中的商贩征收每笔买卖的税钱,征得多也好,少也罢,收入盈亏都由其自己负责。” 说到这里,氾丹顿了下,接着说道,“我朝今年先取朔方,继取南安,朝廷军费的整体支出很大,明年复或将与秦虏战於秦州,这又将会需要一笔极大的军费开支,按照苏清此议实行的话,下官愚见,提前征收到的西海互市商税的这笔收入,亦能在朝廷明年的军费收支这厢稍有裨益,……如把此新税制推向我定西全国,於今年冬末、明年春初,执行完毕,明公,对我定西明年的备战秦州,就更有裨益了!” 莘迩端起茶碗喝了口热水,心道:“我读书少,但老氾说的此征税新法,岂不就是包税制么?” 当下商业税的征收主要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唐人政权惯用的,即向市中买卖双方俱皆征税。一种是胡人政权有时会用的,即对每个进入市场的人,不管交易与否,俱收税,名曰“市门税”或“入市税”。 而氾丹转述的苏清建议的此之征商业税的新法,正就是莘迩原本时空中,直到南朝齐梁之际才出现,后至元朝时期登峰造极的包税法。 包税法有利有弊,弊端在於给法外横取打开了方便之门,利处在於国家节约了设置征税机关的费用,同时又得到了应得的税收。利弊相较,从商贾的负担方面讲,却实是弊大於利。 不过放在眼下来说,氾丹说的也有道理。 如果按照惯用的征税之法,依按每笔贸易的交易额征税,一天征到一点、一天征到一点,非得半年三月,积攒到一定的数目才能整体使用,那么在短时期内,的确是对定西朝廷的财政支出不会有什么大的补益,而如果一次性地把全年的商税提前收到,那不管是对西海郡明年的军费拨给,还是对明年春天与蒲秦几乎肯定会爆的大战则都是会很有好处的。 莘迩斟酌多时,心中想道:“为了短期的利益,给商户造成长期的负担,此乃饮鸩止渴,断不可取;且我方欲明、后两年就着手解决门阀、大士族、豪强隐占国家编户、与国争民的问题,当此之时,若行此包税制,能有钱包下某‘市’全年商税的,必是当地的豪强无异,这反是在增强他们的势力,大不利於我收回他们所占之编户齐民的意图。此制不可大举推行!” 不能大举推行,但只在西海互市这个“临时的市场”搞个施行,还是可以的。 莘迩做出了决定,说道:“此法是苏清提出的?” “正是。” “你明天叫他去拜谒孙仆射,此法具体该在西海互市如何执行,如何保证市中的商贩不会因此而受到包税之人的盘剥等细节,就由他与孙仆射商议。商议成型,拿来我看,若是可行,就且在西海互市行之。” “那国内各县的诸市呢?” 莘迩瞅了眼氾丹,心道:“我欲收回门阀、豪强所匿占的民户之事,现在还没有正式入手制策,老氾这人,能力是有的,对我定西的忠心也是有的,却他亦阀族子弟,我闻其家徒附成群,隐匿的民户不少,又对我怀着不满,此事不可现说与他知晓。” 他就没有以此为由,拒绝在全国诸市推行此税制,只是说道,“自西域商道重开以来,商税在我定西国库每年的收入占比中,如今是越来越重,要不要改变商税之制,如改,怎么改才妥当?这都需要仔细的讨论,不可仓促决策。” 那氾丹从见面到现下,尽管口称莘迩“明公”,言辞举止却一直都是傲然的样子,莘迩话到此处,忽生促狭,他遂语重心长,敦敦教诲似地,改呼氾丹的小名,说道,“阿恭啊,谋国需慎,切忌急躁。你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急了点。这一点,你得改。” 氾丹比莘迩的年龄大几岁,莘迩却一副长辈的姿态,氾丹的怒火一下就上来了,把羽扇重重地扔到案上,瞪眼视向莘迩,说道:“阿瓜!阿恭是你叫的么?” “卿可呼我瓜,我如何不可呼卿恭?” “你!” 莘迩抚髭而笑,说道:“阿恭!先就这么说吧,西海互市可以行苏清所建言的此税收之制,至於国内诸市要不要推行,等等再说吧!你昨天才回来,今天我就把你请来,想必你还累得很,回家去罢,好好歇歇。后天大朝,到时,你把你出使的情形奏於太后、大王,……你来回路上辛苦,又成功达成了我定西与柔然的盟约,你放心,太后、大王少不了该给你的赏赐!” 氾丹勃然大怒,下榻说道:“我为国尽力,为大王尽忠,此回去与北虏约盟,难道是为了贪图赏赐么?” “对了,你说匹檀讨要鸠摩罗什,希望我国能把鸠摩罗什派去柔然,给他与其国的贵种宣讲佛法,这个事儿不成,鸠摩罗什现在忙得很,我前两天才去过一趟译经馆,哎哟,里头的梵文佛经堆积得跟小山也似,他译经都忙不过来,怎生好远去柔然?不过匹檀仰慕我定西佛法,倒是件好事,咱们也不能全然拒绝他的此请,我会奏请太后、大王,另择高僧,遣去柔然的。” 氾丹怒道:“我一片忠心,可鉴日月,莘阿瓜,你休以大王的赏赐来辱我对大王的忠心!” 莘迩朝堂外招手,把等在外头半晌的乞大力唤进来,问道:“你在堂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是有什么事么?” 乞大力佩服地说道:“明公英明,明公嘴上有火,一下就说着了!” “什么?”莘迩没能马上明白“嘴上有火,一下说着”是什么意思,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不觉失笑,顾与立在榻边的氾丹说道,“阿恭,大力此语,着实有趣啊!” 氾丹怒目以对。 莘迩问乞大力,说道:“什么事?” “禀报明公,秃勃野等回来了!现在府外等候明公召见。” 莘迩大喜,说道:“勃野回来了?” “刚进的城,勃野说与代北订盟此事,关系重大,是以他来不及休沐,就先来向明公禀报。” 莘迩满脸的赞许神色,夸赞秃勃野,说道:“好啊,好啊,还是勃野懂事,知订盟是关系到国家未来得大事!……阿恭,你听听,不及洗沐就来向我禀报,是何等的乃心王室、恪尽职守啊!” 第八章 圆融遣柔然 龟兹已亲政   却氾丹自与莘迩认识到今,氾丹自傲族声,亦是自傲才干,从他俩头次在建康郡的那次见面开始,虽他就一直态度傲慢,可差不多每次的见面,末了都以他吃瘪告终,这回也不例外。   飘零的雪花下,秃勃野进到府中,迎面正撞上氾丹气冲冲地朝外头走。   勃野站住脚步,恭谨地行唐礼,向他问好。氾丹理也不理,大步流星的,从躬身下揖的勃野面前而过,甩袖径去。勃野亦不生气,弯着腰,歪过头,眼睛追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看,笑容浮上嘴角,心道:“瞧他气的,跟个草原上的蛐蛐似的,这必是在明公这里又没讨到便宜。”   对氾丹与莘迩的“交情”,勃野作为莘迩身边的老人兼亲信,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拔列,你待在院里干什么?快来,快来。”   勃野闻声望去,见是莘迩亲自迎他,在堂门口呼他入堂。勃野赶紧应了一声,带着宋金,快步上前,到了堂门外的游廊上,两人脱去鞋履,便要下拜。莘迩一把将他俩拽起,笑道:“咱们自己人,搞这些虚礼作甚?这雪下的,游廊上积了一层。……大力,你拿扫帚来,扫扫雪。”   乞大力忙不迭地应道:“诺。”点头哈腰地从莘迩身侧绕过,一溜烟的找扫帚去了。   勃野问道:“明公,乞令史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啊。”   “勃野和宋金适才到府门前时,见乞令史蹲在侧塾门前,雪落满头而不顾,如有心事。这会儿又明公一令之下,他就跑得像马似的,……明公,往常公有什么吩咐,若此类打扫清洁的活儿,他可是外吏面前,自重身份,从来不做,只会转而去叫下役们来干的啊。”   莘迩笑道:“勃野,你却还有察言观色之能。也没什么大事,他在市中开的商铺前时不是被孙仆射的属吏关了么?他呀,找我哭穷好多次了,眼馋拔若能,也想在祁连郡租些牧场养马。”   “原来是这样。我闻乞令史家中儿女、子侄不少,或他确是难以度日,那明公何不就许了他?”   “你只闻他儿女不少,未曾闻他近年在谷阴放贷吧?”   “放贷?”   “你也知道,猪野泽的杂胡多已迁到了谷阴,先王在时,给之分了草场、土地,数年积蓄,此数部杂胡中,现略有手头存些余钱的,乞大力就把主意打到了他们身上,把这些杂胡的余钱全都收拢在了一处,拿之专给谷阴诸市中的唐、胡商贾放贷,收来的利息,半数自留,半数分给那些出钱的杂胡。这两年,这厮可是赚得盘满钵满,几个儿女、子侄,他会养不起么?”   勃野失笑,说道:“这、这,乞令史头脑灵活,他聚钱放贷此事,勃野之前实是不知。”   “拔若能是个老实人,这厮是个奸黠的,他家啊,不需要我给他帮忙资助。再则说了,勃野,他也不是个踏实养马的人,祁连郡牧场的马是我定西军马的主要来源,我把牧场租给了他,他养不出好马来,坏的是我定西的国事啊!是以,这牧场,不是我租他,是不能租他。”   勃野恭敬地说道:“乞令史虽明公之所信爱,而明公所在意者,国事也,此是乃大公无私。”   乞大力拿了扫帚,屁颠屁颠地回来,却不是仅扫游廊上的雪,先从院中扫起。   莘迩瞧着他低身收肚,奋力扫雪的卖力样子,亦觉好笑,说道:“还好他放贷的利息没有出朝廷规定的标准,要不然,这贷,他也放不成!日子若因此而真过不下去,大不了,我把先王赐我的庄子分他一半就是!”   门口寒冷,风吹刺骨,莘迩当先还入堂中,勃野、宋金跟随入内。   三人坐下。   勃野细细地把出使的情况,一一禀与莘迩。不止杨贺之的功劳,便是当拓跋亢泥侮辱定西、侮辱唐人时,宋金的那一声嗔喝回应,勃野也说得详详细细,一概无有少缺。   听完勃野的汇报,莘迩知道了他为何把宋金带来进见,很欣赏宋金的胆气,起身来,亲自给宋金倒了碗水,与其说道:“卿於拓跋宫中,面折拓跋亢泥,胆气可嘉,不失我定西尊严,尤当嘉奖!堂中无酒,卿且饮此杯。后日朝会,我会把卿之此功奏禀太后、大王!”   宋金把水喝下,热水下肚,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勃野说道:“明公,代北想把赵孤塗送回朔方,还要给赵孤塗五百牧户作为配嫁,并及孙冕要求朔方给这五百胡牧安排草场,此事,不知明公是何计议?要不要答应他们?”   “你觉得呢?”   “勃野与杨郡丞俱以为此定是代北欲在我朔方安个钉子,往小里说,拓跋倍斤是欲以此来挑起铁弗匈奴内部的争斗,往大里说,他是想乱我朔方!勃野与杨郡丞皆以为,不可许之。”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赵染干、赵兴都是从蒲秦降投而来的,朔方、秦州两战,他两人且都立下了功劳。赵孤塗,染干、兴之幼弟也,方今蒲茂正以‘仁德’招揽人心,我定西如拒孤塗入境,不让他们兄弟相会,只怕会有损大王的仁名,孟朗必会拿此大做文章,既不利於我定西再招徕降者,更不利於我定西明年与蒲秦的大战。……这件事,非得许之不可。”   勃野面带忧色,说道:“但是明公,赵孤塗去代北时才是少年,今他居盛乐数年,其母虽已亡故,然又毕竟是拓跋氏的大宗之女,他现在必是与拓跋氏十分亲近,若是由他回朔方,还带着所谓的‘五百牧户’,这一定是会把我朔方搞乱的啊!即使有张将军坐镇朔方,朔方不乱,可我朔方的一举一动,势必也会通过他,而被拓跋倍斤尽悉。这会不利於我朔方的安定。”   莘迩微微一笑,说道:“先把他接回朔方再说。”   勃野聪明得很,闻得莘迩此言,眼前一亮,说道:“先把他……?”   “不错。代北把孤塗送来,是为了让他们兄弟团聚,赵染干是孤塗的兄长,阿利罗不是孤塗的兄弟么?先把他接回朔方,再叫阿利罗去信与之,把他带来谷阴。到时,请大王赏他个闲差,给以优抚。於情於理,都算合适的吧?”   勃野笑道:“非常合适。”   当晚,莘迩设家宴,招待秃勃野。扫了半晌莘公府地的乞大力没有功劳,有苦劳,也被莘迩叫了去,参加酒宴。莘迩还给氾丹送了一道邀请,氾丹当然是不会去的。   第三天,朝会上,氾丹、秃勃野俱皆上朝,相继把两人出使的情形,禀奏给了左氏、令狐乐。果如莘迩所言,左氏赐给氾丹两人了些钱货,作为对他两人出使辛苦、完成任务的酬功;对没资格参与朝会的宋金,也下了赏赐。   代北方面的遗留问题,赵孤塗回朔方之事,亦在朝会上定下,按照莘迩的意见,许他回。   柔然方面的遗留问题,匹檀请求鸠摩罗什去柔然传佛法之事,也按照莘迩的意见,不让鸠摩罗什去,传旨朔方,改令释圆融去,——释圆融,即竺圆融,道智负责制定的佛家戒律已然完成,打算等到明年开春,就正式向境内的僧尼、寺庙颁下,竺圆融提前知道了戒律的内容,他却是“顺应时势”,已把自己的“姓”,改做了“释”。释圆融虽是僧人,堪称文武双全,并有见识,派他去,莘迩很放心,释圆融现在朔方为僧正,朔方邻柔然,他去也方便。   三面出使,两路已归,只剩下了高充这一路。   朝会后过了几天,在下一次的大朝会之前,一道紧急的军报从冀州传到。   却是秦军攻克了邺县,以及相关的一些情报。   莘迩接到军报的当时,大略看了遍,便立即命车,前去宫中,禀报左氏。   今冬陇州的第二场雪,才停半天,中城的街上积雪盈尺,道无行人,唯街两边的树木光着枝杈,黝黑硬朗地指向雪罢云散的晴空。魏咸留在了秦州,而今莘迩的亲卫悉由其父魏述统带,魏述指挥着十几个亲兵在前头铲雪开路,车轮碾在残雪上,吱吱呀呀地缓缓前行。坐在暖和车中的莘迩,再次观看军报,这一回,他看得很仔细,一个字也没漏掉。   到了四时宫外,王益富大老远地看到了莘迩的依仗、坐车,已在宫渠前迎候。   车子停下,魏述掀开车帘,请莘迩下车。   王益富俯跪车门边,仰着脸,说道:“莘公,木蹬凉,请踩着小奴下车吧。”   莘迩怔了下,却是自然不肯,叫他让开,仍是踩着木蹬下了车,训斥他,说道:“以后不可再这样!让人看见,像什么话?地上积雪尚存,你不要跪着了,不冷么?”   “小奴满腔都是为公效力的热诚,不觉得冷!”   “快起来吧。”   王益富起来,犹恭恭敬敬地弯着腰,不敢直身,前边引路,带莘迩进宫。魏述等亲卫等在了宫渠外头。过了宫渠,左近没了别人,王益富低声说道:“莘公,有件事,小奴得禀与公知。”   “何事?”   “昨日,小奴听说,白黎私进言大王,说大王年已十七,……”王益富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好像不敢接着往下说似的,偷偷地觑看莘迩的表情。   莘迩的思绪登时从刚得到的军报中拔出,他克制住扭头去看王益富的下意识反应,不动声色,说道:“然后呢?”   “说其从父白纯,便是在这个年龄,登了龟兹的王位,开始亲政的。”   “白纯……,白纯是十六岁继的龟兹王位么?”   王益富赔笑说道:“小奴是个阉人,整日在宫中伺候,哪里知道这些外事!”   “大王今年已经十七了?”   “还没有呢!明年才十七。”   “我就记得大王才十六嘛。不过白黎说得也对,大王是快到亲政的年岁了。益富啊……”   “小奴在。”   莘迩语气温和,徐徐说道:“大王不再是个孩子了,已经长大了,你再是不知外事,也应知天威难测,你方才说对我效力的一腔热诚,此话不对,大大的不对,为了你自己好,你以后要尽心尽力,谨小慎微,必要对大王忠心耿耿才行,否则,一旦出了事,我也救不了你。”   宫内外不比街上,雪都是随下随扫,并为了防止结冰路滑,摔倒了哪个大臣,地上洒的且有细沙,莘迩穿着的虎头履踩在其上,出轻微的声响。远近安静之中,轻响清晰入耳,莘迩的话也意味悠长地落入到了王益富的耳中。   王益富应道:“是,是,小奴晓得。”   莘迩举,如陷入回忆,说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我从先王落难,舍命救下大王的那一幕,就像还在昨天,一晃眼,先王已薨,大王也已经十六了!”   “定西幸有莘公,这些年才不仅国内太平,并连年开疆拓土,使我国威大扬。”   “大王宫中的侍宦近日可有缺?”   “……好像有缺。”   “这两天会有人禀奏太后,补上大王宫中近宦的缺额,你值守宫禁不短时日了,也该升升了。”   王益富明白了莘迩的意思,勉强压下狂喜,说道:“是,是,莘公恩德,小奴效死以报!”   “我干嘛用你效死,好好的尽忠大王!”   “是,是,小奴知道。”   “你知道什么?”   “莘公是我定西的擎天柱,为莘公效死,就是小奴尽忠大王。”   这话引得莘迩对他刮目相看,笑道:“我知你伶俐会说话,不料你居然这般伶俐会说话。”宫门已在眼前,莘迩不等王益富回答,解下佩剑给他,昂然虎步,越宫门进到宫中。   王益富说的那个“白黎”,是莘迩当年伐西域,讨定西域诸国之后,从西域的龟兹、鄯善等国,带回定西的西域各国之王族、贵族中的一个,正是龟兹王白纯的从子。因他年纪与令狐乐相仿,莘迩就把他与别的些适龄少年一起都送入到了宫中,给令狐乐做个玩伴。今夏时,莘迩进宫,恰好遇上令狐乐领着一群从侍两军对垒、演练打仗那次,白黎就是“两军头领”中的一个。这个人相貌俊美,能言善道,深得令狐乐的喜爱。   “一个龟兹俘奴,也敢在大王面前胡说八道,当此邺县已为蒲茂得,慕容瞻被蒲茂擒获,贺浑邪称臣降秦,蒲秦已霸北地,我定西很快即要迎来蒲茂的大举反攻,成败难以料知,而一旦战败,就有亡国之危,此诚危急存亡之际的关头,影响我与大王和睦的君臣关系,真是胆大包天!”带着这样的念头,莘迩穿过深深的宫廷,来到了四时宫的玄武黑殿。   早接到宫门上报,在殿门相应的左氏笑颜如花,殿内温暖如春。   多谢大家的打赏、月票和推荐!求推荐、求月票! 第九章 身系中兴望 暖意晕人醉   “慕容瞻被蒲茂擒获”、“贺浑邪称臣降秦”,便是随“秦虏攻克邺县”这道军报一起送来的相关情报之二。   秦军三面围攻邺县,再次大败了慕容武台等后,邺县城中出现了内乱。   这亦是可以理解的。   打胜仗的时候,部队的将领有时还会因为争功出现矛盾,何况打败仗,并且是关系到魏国国运的大败仗?加上慕容武台、慕容权两人生在帝王之家,本也没什么长枕大被的兄弟友爱之情,慕容权年纪小,却被任为了这次“邺都战役”的主将,素来自恃勇悍的慕容武台一直对此都很有意见,於是,就在战败后,他与慕容权大闹了一场。   慕容武台指责慕容权指挥不力,起先“洛阳之战”时,不肯尽遣邺县的精兵往助,现在“邺县之战”,又贪生怕死,畏“氐”如虎,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眼见邺县守卫无望了,他大闹过后,干脆领本部的残兵数千出营,北上赵郡去了。   慕容权虽是被慕容武台指责无能,但慕容武台的指责是没有根据的,直白点说,是污蔑。   慕容暠现存的诸子中,继承了魏国皇位的嫡次子慕容炎有计谋权诈,却少人君之度,嫡三子慕容武台勇猛善战,但失於轻剽,嫡四子是个文弱的,指不上用处,实就数排行老五的慕容权最有成事的潜质,慕容暠在世时,经常夸赞慕容权,说他“幼而谨厚,深沉有大度”。   慕容瞻也十分认可慕容权的能力,他认为如果说大魏日后还有复兴的机会,那么有能力行此复兴之业的,只有慕容权一人。   遂於此邺县岌岌可危、内部复又生乱的关键时刻,他进言慕容权,说道:“今邺纵失,吾魏犹存幽、冀,挟此二州百万生民,征各部兵,足得骑十万,以此北召拓跋,西联定西,南与江左通使,俱力而攻暴秦,未尝不可卷土复来!   “吾魏将来之中兴,悉赖王也!瞻可亡,王不可有失。氐秦连胜,邺不可守矣,与其城破,瞻与王俱亡战中,不如弃之,瞻愿领兵出斗,护王突围。此是为壮士断腕,以待来日之伸!   “候王至幽州,盼王与圣上齐心协力,共谋中兴之大业!只要我魏可得再兴,瞻虽魂归大鲜卑,亦不负先帝临终前的嘱托了!”“魂归大鲜卑”也者,如前文所述,唐人传说,人死后魂归泰山下的阴曹,鲜卑人则传说,死后魂魄会归还到他们的祖源地大鲜卑山下。   慕容瞻嘱咐慕容权:“丞相慕容干贪恋权柄,善妒英才,侯莫陈驮,其亲信也,而此两人并为圣上信爱,王到幽州,宜小与周旋之,宁忍一时之气,万不可断送了我中兴的前途!”   慕容权闻言,潸潸泪下,伏拜说道:“叔父是我大魏诸部人望的所系,是我大魏军中将士的依仗,权不过是个黄毛小子,怎能由叔父进斗,而权逃生?权愿死战,以护叔父突围!”   慕容瞻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把他扶起,说道:“我老了,你还年轻!你不见草原上的狼么?狼老了,就得让着小狼!你如今虽少,然正因少,却是我慕容氏的雏鹰!我慕容氏起於棘城,兴於龙城,百战浴血,乃得了唐人的土地,雄踞中原,如今暂时之挫,算得了什么?   “你莫忘了,先帝梦西椒三燕,天命可是在我大魏的!蒲茂自诩仁义,却以我观之,他那是小仁罢了,断非治国的正道,早晚一日,氐秦必定生乱,到那时,就是我大魏复兴的日子!”   慕容瞻不再称慕容权“武乡王”的王爵,改以小名呼他,用力握住他的胳臂,鼓励他说道,“阿六敦,到了幽州,去斤抹何、侯莫陈驮,甚至慕容干,为了推卸邺县失守的责任,一定会诋毁你,但你记住我的话,我大魏的中兴,悉赖於你,你务要委曲求全!   “先帝在时很疼爱你,便是去斤抹何等进谗言於圣上,只要你不倔强,触怒圣上,圣上想来也只会对你作些惩处,而不致杀你。记住,只要能保住汝身,就是保住了我大魏中兴的希望!”   去斤抹何,是慕容武台的鲜卑名字。邺县的保不住,其中也有侯莫陈驮驻兵长乐,不敢来援的缘故,因是慕容瞻说侯莫陈驮、甚至慕容干,都会给慕容炎进谗言,诋毁慕容权。   一边是慕容瞻对他殷切的期望,一边是已然等同国破,充满茫茫未知的艰难前路,此时此刻,只有二十来岁的慕容权会想些什么?   也许除了他自己之外,很难会有别人知道。   莘迩在情报上看到的,自是没有慕容瞻、慕容权叔侄两人於邺县城破前的这番秘密对谈,看到的,只有两人对谈后产生的客观结局。   就在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停,第二场雪下之前,没有等秦军起最后的攻城战,慕容瞻、慕容美父子亲率城中和城外营内仅存的侍御郎、尚方兵、龙腾骑等魏军的精锐禁兵,以及数千部落兵,主动向秦军起了飞蛾扑火似的进攻,与秦军战於邺县城下,最终寡不敌众,全军覆灭,慕容瞻父子亦被秦军生擒,而慕容权借此突围杀出,继慕容武台后,北遁得生了。   因中了孟朗金刀计而叛逃入魏的姚桃之弟姚谨时在邺县,慕容权出於“带之入幽,其人无用,杀之,没有必要,索性留与姚桃,以结个善缘”的考虑,没有杀他,把他留在了城中,但秦兵围邺苦战月余,伤亡亦然不小,一旦入城,再是蒲茂明令严禁,亦少不了洗掠一通,姚谨却因式、衣帽早已与鲜卑人一样,死在了不识他为何人、只把他当做是鲜卑贵人的秦军兵士刀下。姚谨被杀以后,杀他的那兵士还拿着他的人头去讨功请赏,结果被震怒的蒲茂下令杀了。姚桃的兄弟里,姚谨最有能力,与他也最亲,姚国已死,姚谨又死,饶以姚桃的城府,亦实在是抑制不住悲痛,抱着姚谨的脑袋痛哭流涕,对此伤心欲绝。他不敢怪罪孟朗,也不敢怪罪秦军兵士,指天画地,大骂慕容权不止。军报附带的几则情报,其一叙说了此事。   ……   慕容瞻被擒、姚谨被杀,是情报中的两条,这两条情报眼前看来,似都不是很重要。   几条情报中,最重要的一条,即是贺浑邪降秦。   邺县尚未被秦军攻下的时候,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贺浑邪就决定降秦了。   他统府的右长史张实进谏言道:“大王,今殷荡攻我下邳日急,蒲氐攻我彭城不止,大王之兵虽然天下无敌,高力禁卫,海内莫有可争锋者,然唐、蒲氐,皆强国也,以我一徐之地,抗此两国之军,打个比方,就好比双拳难敌四手;且境内唐、胡,私通殷荡、蒲氏者甚众,青州我新得之地,亦颇生乱。惟今之计,长远计量,臣愚见,不若且附蒲氐。”   殷荡、蒲獾孙的两路夹攻,不但导致贺浑邪功亏一篑,没法争夺邺县,并且现而今,还使他的老巢徐州陷入了两线作战,力所不绌的困难境地,贺浑邪早就恼怒非常,当时闻得张实此言,顿时大怒,踹翻案几,怒道:“你个老东西,欠打的,叫老子投降蒲茂那小东西么?”   张实伏拜说道:“诚如大王所言,蒲茂只不过是个‘小东西’而已,氐秦於今虽盛,然以臣观之,其内外却是隐忧重重,不足为虑,因臣斗胆,以为大王今不妨姑且附之,候其变乱,再重振旗鼓不迟!”   贺浑邪稍收怒火,至张实身前,视其因拜而露出的后背,问道:“……你说他内外隐忧重重?”   “是。”   “都有何忧?”   张实伏在地上,只能看见贺浑邪快伸到他脸上的翘头丝履,履上的明珠晃得他花眼,看不见贺浑邪的面孔,但能感觉到贺浑邪的目光,觉得他自己就像是被一头被惹怒了的、将欲噬血的恶狼盯着也似,背脊森凉,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他强自镇定,说道:“蒲英、蒲建、蒲统、蒲独活等谋叛,蒲茂不杀,此是其内部的隐忧之一;杀其兄、迫其弟奔逃白虏,却重用姚桃,此是其内部的隐忧之二;洛阳战后,闻蒲茂不分贤愚、不辨忠奸,凡降他的魏臣、魏将,他俱给厚待,此其内部的隐忧之三;孟朗虽得蒲茂信任,苟雄等氐秦的贵戚、重臣则与孟朗不和,此其内部的隐忧之四。   “定西先夺陇西等三郡,兵入汉中,继於今年又北取朔方,南克南安,已对蒲秦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此其外部的隐忧之一;察今邺县之战,氐秦或将胜也,然白虏尚有幽、冀,若慕容炎北召拓跋氏,西召其旧土棘城、龙城等地的诸部,犹可拥骑十万,此其外部的隐忧之二。   “内忧四、外忧二,以此料之,氐秦的内外变乱,大概就在不远的将来!故是臣言,蒲茂确如大王所言,无非是个一时得势的‘小东西’。尺蠖之屈,以求信也。大王……”   “你等等,尺蠖什么什么?”   从贺浑邪半晌不言语,倾听自己分析,张实根据对他的了解,已经判知他的怒火应该是已经渐渐熄了,果然不错,贺浑邪此问中带出的语气,确是已然几无怒气了。   张实就大起胆子,给他解释,说道:“大王,这句话臣之前给大王解释过的,大王或许是忘了。信,伸之意也。尺蠖是一种蛾子的幼虫,……”   “哦,我想起来了。对,你给我解释过。我明白此话何意了,你接着说。”   张实说道:“是,大王。尺蠖之屈下边还有一句,是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大王,当今之神龙也!为了日后的宏图霸业、龙飞九天,今时稍作蛰伏,权且耐心等待,等到氐秦内外俱乱,分崩离析之际,再竖义旗於徐,趁其乱而鼓旗东向,席卷天下,臣之愚见,有何不可?”   一双手抓住了张实的双臂,将他拽起,张实看去,贺浑邪大喜的面色跃入其眼中。   贺浑邪赞不绝口,说道:“右侯!你真是我的管子、乐毅啊!”   贺浑邪不怎么认识唐字,但挺爱听华夏古代历史故事的,以从中学习争霸天下的谋略,故是知道管仲、乐毅。   张实提了多时的心,落了下去,他谦虚地说道:“臣岂敢比与管、乐?方今之世,各国征战,此乃战国也,大王雄才武略,假以时日,定能成就始皇帝之伟业,削灭诸国,重将海内一统。”   “这不是谶纬中已经预示的事了么?”   “是,是,大王已然天命在身,位登九五是迟早的。臣预先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这道请附氐秦的书,就由右侯代我来写吧。”   “诺。”   贺浑邪咬牙切齿地说道:“殷荡这小东西,老子正眼不瞧他一下的,也敢来犯我境!就等蒲獾孙撤兵还后,看老子怎么杀你个血流成河!叫你过得了淮,叫你回不去扬!”   他把视线投往帐外,从他这个位置,隐约可见其营墙外筑成的一个高大土丘,那土丘其实不是土丘,是一座才用杀掉的千余殷荡部唐兵级和数千逃奔殷荡而被贺浑豹子等部羯兵抓住杀掉的徐地唐民百姓级筑造而成的京观,他遥注京观,狰狞地说道,“你唐家不是不肯与老子结盟么?老子腾出手来,先灭了殷荡,再打到你服,打到你求老子收你为奴!”   张实代贺浑邪写了降书一道,送给蒲茂,自去天王之号,愿为秦之东藩,并以谶纬之说,奉承蒲茂,说他既得天命之所钟,又将灭魏国,应当顺天承运,进尊号,继皇帝位。   张实的降表到邺县时,邺县刚刚被秦军打下。   邺城宫中,殿宇深深,氐、羌、匈奴、鲜卑、唐,还有些许的西域粟特人,等等百余各族的俊杰高才,俱皆衣着黑色的朝服,分立左右,堪称文武璀璨,杂以几个光头的和尚,大殿尽头,蒲茂冠冕衮服,矜持地坐於龙椅之上,听贺浑邪遣来的羯人使者用氐语读诵降表。   降表读完,众臣或作恐吓,或作训责,吓唬了一回那使者,然后叫那使者先退。   待那使者去后,蒲茂散了群臣,独独留下了孟朗。   两人转入殿后室中,蒲茂问孟朗:“贺浑邪的这道降表,孟师以为孤当何以处置?”   孟朗答道:“贺浑邪狼子野心,残虐之徒,今其此降,是逼不得已,但邺县虽下,慕容鲜卑犹据幽、冀,我王师接下来,应当再接再厉,必要把慕容鲜卑斩草除根不可,不能给它喘息之机,眼下暂无暇顾及徐州,他既献来降表,便权且许之就是。”   蒲茂迟疑地说道:“他表中上言,说孤仁义之名,撒播四海,寰宇万民,求为王臣,奏请孤上尊号?”   “大王,当下海内,江左诸州为唐室有,徐、青为贺浑邪有,慕容鲜卑窃据幽、冀,定西名为唐臣,实如自立,是陇州亦为一国,大王便於此时称帝,也是有名无实,且很可能还会激起北地唐人的抵触,是以臣陋见,贺浑邪的这个奏请,其意叵测,大王不予理会为宜。”   蒲茂以为然,就接受了贺浑邪的投降,但没有称帝。   送到莘迩这里的此条“贺浑邪降秦”的情报,没有这么详实的内容,但贺浑邪降秦、蒲茂许之、进攻彭城的秦军被蒲茂撤回等事,俱在情报中有所述及。   ……   玄武黑殿,莘迩将军报、几道情报悉数禀与左氏。   左氏一双妙目,须臾不离开莘迩,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完,问道:“阿瓜,我看你怎么像有点不开心?”   “太后,臣所报者,都是重大的军国要事。”   “我对这些也不太懂,你斟酌处置便好。”   “太后,蒲秦已下邺县,贺浑邪称臣於秦,现今蒲茂在关东的对手,只剩下慕容氏的残兵败将,而慕容瞻又为其擒,是慕容氏绝非其敌矣!臣现有两忧,一为明年,蒲茂对我秦州的大举进犯怕是在所难免的了,二为北伐徐州的殷荡部,在有蒲秦军配合的情况下,其部还进展缓慢,而下秦军撤走,他将要独对贺浑邪部,或许会吃个败仗,而他若是吃了败仗,势必就会影响到江左朝中的决策,如此,明年桓蒙会否能帮我定西协防秦州,就有点说不准了。”   “高充出使回来了么?”   “还没有,不过应该快回来了。”   “那就先等他回来,看看桓荆州是怎么答复他的。”   “桓荆州就算答应了助我定西,可如是江左朝中诸公因殷荡之败而心生畏惧,不许桓荆州助我,又或……,太后,桓荆州此人,臣是见过的,此人志望非常,又或他欲借殷荡大败之机,染指朝权,则等到那时,不管江左朝中许不许他出兵助我,他这边,只恐都不大能靠得住了。”   左氏美目如水,唇若樱桃,说道:“阿瓜,朝中有你,我放心。”   “太后,臣智略有限,常常害怕会辜负了太后的信赖。”   “我信你。”   殿中沉寂稍顷,莘迩听见环佩叮当,嗅到熟悉的熟美体香,却是左氏下到殿上,到了他的近处,那一双投到他身上的眼睛,似能滴水,闻左氏悄声问道,“阿瓜,……你是不是不开心?”   也许是明年事关定西存亡的秦州之战胜败难料的重压,或者还有因为王益富说的那些而产生的“君臣如果不睦,必会导致国内生乱”的深忧,内外的重压、深忧之下,亦或许另外还有点“我信你”三字的偌大信赖,及左氏含脉脉深情的眼光、仿佛呢喃的柔声的扰乱,身在暖意熏得人醉的殿内,恍惚间,左氏不再是定西的太后,现时现今,她好像只是莘迩的一个唯一不需在其面前伪装,可以倾诉所有的知心人,莘迩情难自禁,握住了左氏的柔荑。 第十章 太后纤指柔 知公桓荆州   “阿瓜!”   “太后。”   想起了殿内没有外人,只有梵境、满愿这两个贴身宫女,且此二宫女还立在丹墀上的王座后,左氏朝外抽出了小半的手停了下来,预先没有准备的吃惊,旋即被羞涩取代,便在她额头精心修饰的花黄妆容下,莘迩分明看到,她如水的眼波里竟仿如隐含渴盼已久的喜悦,然到底害羞,她又不由地垂下螓,不敢与莘迩对视,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越显得楚楚动人。   “太后!”   “阿瓜……,你这是做什么?”   握住左氏手这个行为,完全是莘迩的情不由己,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这时缓过神来,左手柔弱无骨的纤指在手,他胸口如擂,口干舌燥,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   “你,你怎样?”   “臣、臣……,臣想奏禀太后……”   “奏禀我什么?”   “……,太后,祁连郡冻伤的马都已经被拔若能治好了。”   左氏抬起了头,看到莘迩的窘状,嘴角不觉露出了笑容,她说道:“阿瓜,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么?”几句对话过去,她的情绪却竟是比莘迩调整得还快。   “臣,……臣一日不见太后,就如隔三秋!”   “阿瓜,我、我也……”   便在这时,殿外的宦官禀道:“启禀太后,大王求见。”   就像触了电,莘迩与左氏的手顿时分开。莘迩慌忙地朝边上退去,退得太急,差点踩住衣袍。他站稳未久,一个身量已成的少年,穿着王者的衣冠,腰围金带,手按剑柄,阔步步入殿中。   这少年眉目英挺,身姿矫健,唇上长了一层淡淡的茸须,可不就是令狐乐!   在其身侧,两个与他年岁相仿的侍官相从,其一是唐人,乃陈荪的从子,名叫陈不才,另一个剪齐眉,脑袋扁扁,碧眼高鼻,是个龟兹人,便即白黎。   莘迩撩衣下拜,尽量把声音放慢,说道:“臣莘迩拜见大王。”   “征虏将军也在啊。”   “臣新得邺县方面的一道军报,特来禀与太后。”   “什么军报?”   “蒲茂……”   左氏插口,责备地说道:“大王,还不请征虏起身?”   “是,母后。将军请起。母后,你不舒服么?”   左氏说道:“没有。”   “那我怎么听你的声音有些颤?脸也红彤彤的。不会是天冷受寒了吧?”   左氏掩饰地说道:“许是殿内太热了。”   莘迩打断了他母子俩的对话,说道:“谢大王。”起将身,像是担心令狐乐继续追问左氏,马上接着说道,“蒲茂攻陷了邺县,慕容瞻为其所擒。”   令狐乐的注意力果然一下被吸引住了,说道:“邺县被氐奴打下了?”   莘迩答道:“是,大王。”   “那明年咱们的秦州那边,是不是要打大仗了?”   莘迩说道:“大王英明远见,只怕是的。”   令狐乐闻言,不惧反喜,搓着手在莘迩前头转了几圈,止下步,跃跃欲试地说道:“这几年凡有征战,国家皆劳征虏,将军,孤今年十六,明年就十七了,秦州此战,孤替你打,如何?”   “大王此话,折煞臣,哪里有为君者替臣子打仗的?只有做臣子的,为君上肝脑涂地!”   “将军这是不欲孤去秦州打此仗了?”   莘迩满脸的诚惶诚恐,说道:“谚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市井、乡野的黔小民,尚且如此,况乎大王?临敌交锋,刀枪无眼,大王万金之躯,以臣愚见,实不宜冒受此险。”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准孤嘛!”   莘迩重新拜倒,说道:“臣岂敢不准大王!大王此话,臣不敢闻!”   “母后,你说,秦州此战,我去打,好不好?”   左氏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她先对莘迩说道:“将军,你快请起来。”等莘迩起来,才接住令狐乐的问话,说道,“大王,打仗可不是那么好打的!大王年纪还小,此前也没有经历过战阵,而秦州此战,干系重大,往重里说,将会关系到我定西的存亡,这场仗啊,还是托付给征虏,大王就不要去了。”   “打仗有何难么?无非排兵布阵。宫中的那些兵书,我都早已读熟,母后,你也看见了,我隔三差五的,就按兵书所教,操练不才、白黎他们,……征虏,你不也说孤操练得很好么?”   莘迩应道:“是,大王天纵之才,非臣能比。”   左氏蹙眉,说道:“大王,你的那点子操练,只是小孩子家家的玩乐,怎能与真刀实枪的打仗相比?”   “母后,我不是小孩子了!”   一个变声期的公鸭嗓子不合时宜地响起,操着带有异国口音的唐话说道:“是呀,太后,……”   莘迩、左氏不约而同,都把目光投向了说话此人的脸上,说话这人正是白黎。   莘迩不等他说完,面沉如水,说道:“这里有你一个小奴说话的份么?”   白黎转目看莘迩,莘迩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句话像是训斥,但单从话音来听,却似乎没有怒意,他自恃得令狐乐的宠爱,便不以为意,说道:“将军……”   莘迩问引令狐乐等进来的那个宦官,说道:“奴婢之属,於君前无诏可而言,此何罪也?”   那宦官呆了呆,看向左氏,左氏没有说话,他就答道:“君前无礼,此大不敬罪。”   “该当何处?”   “坐斩。”   莘迩冲左氏、令狐乐行礼,正色说道:“四时宫是议国事的场所,白黎,奴也,本就不该登入此殿,君上无诏可而复敢妄言,臣请太后、大王依律斩之,以明君威不可犯也!”   令狐乐大惊失色,说道:“将军?母后!”   左氏犹豫说道:“将军,白黎是龟兹王的从子,其虽不敬,若就斩了?”   “什么龟兹王?白纯,大王的阶下囚耳!白黎,亦大王之俘囚。俘囚、奴婢,却敢不敬於君前,太后,如不斩之,何以重大王之威?何以重太后之尊?”   左氏想想,是这么个道理,尽管不忍白黎的性命就这么交代,还是点头说道:“将军说的是。”   令狐乐“母后,不能杀”的惊慌叫喊中,那宦官得了左氏的许可,唤进来两个殿外的卫士,把吓成一滩烂泥的白黎拖了出去。自是不能在宫中杀人,那宦官与卫士把之带到了宫外的诏狱内,传下左氏的懿旨,由诏狱的狱卒行刑,随后那宦官赶回复命。这些不必多说。   却说殿中,白黎被拖出去后,莘迩再次向令狐乐行礼,温声说道:“大王,你还记得臣几年前出征西域回来的时候么?臣为大王尽破西域诸国,为大王带回了白纯、白黎等数百西域诸国的王侯、权贵,大王观献俘礼於城楼,那些所谓的王侯、贵戚就像是羊群一般,匍匐於大王的脚下,谷阴五城的百姓观者如堵,当其之时,五城呼大王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   “大王,你还记得么?”   “……孤记得。”   “大王,这就是为君者的威严啊!”   “这就是为君者的威严?”   莘迩说道:“大王,北地丧乱百年,於今之时,我定西以东,触目尽胡,神州中原,满地膻腥,此非但是我定西需上下一心,御敌守境之时,也是英雄奋武,求图光复中原之日!大王英武绝伦,今年齿虽少,然已有志征伐,臣敢断言,等大王亲政之后,必可成雄武之君!   “臣才疏能浅,不过是为大王灭了几个西域的小国,待至来日,如大王不嫌臣愚陋,臣请为大王马前驱,为大王披肝沥胆,决死敌前,蒲秦、慕容氏、贺浑邪,何足大王灭之!到了那个时候,大王君临北国,收复我华夏故土,还我华夏衣冠,士杰影从,百姓归心,那个威风,又岂然是数年前臣献俘与大王之时可以比的!”   “……是么?将军。”   “臣有一物献给大王。”   “何物?”   “中台兵部新制成了一副海内堪舆图,臣明日就呈献大王。大王,那图中以红为底色者,是现为我大唐所有的地方,以白为底色者,俱为我华夏之故土,而现为诸胡所据的地方。大王,敢问大王,知道臣的志愿么?”   “将军何志?”   莘迩慷慨激昂,大声地说道:“臣之志,就是把图中白为底色之地,一点点、一点点,把它们全都抹红!把这些咱们华夏先人、把这些咱们祖宗的所居之地,全都光复!把这些地方的我华夏生民,全都救出水火,给他们再造一个朗朗乾坤!”莘迩这话是他的真心话,说到动情处,他第三次的下拜在地,这一次是他主动的,他说道,“大王,此便是臣之志!”他问令狐乐,说道,“大王,臣的志愿,大王知道了么?”   “将军此志,壮哉!孤知道了。”   “大王,你真的知道了么?”   “……知道了。”   ……   行出宫去,在王益富卑躬屈膝的陪从下,过了宫渠,莘迩上到车中。   临离开之前,莘迩掀开车帘,向巍峨的四时宫城又望了一眼。   王益富说道:“莘公,有什么吩咐么?”   “调你服侍大王的令旨不日就下,你好生当差。”   “是。”   莘迩对王益富其实没有什么吩咐,但他心中却有所思。   他望着四时宫,想道:“乐儿真的知道我的志向,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车帘放下,车厢中变得幽暗。牛车碾着积雪,依然吱吱呀呀的,回莘公府去了。   ……   几天后,迁王益富为宦丞,掌领令狐乐宫中宦官的旨意下到,王益富欢欢喜喜地上任不提。   又数日后,高充出使归来。   与秃勃野一般,高充也是刚到谷阴,就马不停蹄地到莘公府,晋见莘迩。   莘迩亦如对待勃野,在堂门口相迎,把住他的手,携他入堂。   高充试图挣开莘迩,想要下拜行礼,莘迩笑着把他拉到榻前,叫他坐下,说道:“君长,你是我的故吏,今又为国出使,不管从你我情谊,还是从你的为国不辞辛劳来讲,都不必多礼。”   “明公厚爱,充惭愧。”   莘迩回到己榻坐下,笑道:“我已接到你提前送来的禀报,你此次出使,代表我定西成功地与桓荆州达成约定,蒲秦如犯我秦州,桓荆州就蜀中兵助我,这是大功一件,你惭愧什么?”   “充能为国与桓荆州定下此约,非充之功,实是赖明公之威德也。”   “哦?赖我威德?君长,你这叫什么话?”   高充原本相貌白洁,是个仪表风流的士人外表,连着出使了几趟,现在搞得又黑又瘦,直如莘迩帐下一兵,然而精神头不错,他说道:“明公有所不知。充与桓荆州定约成后,还陇之时,习山图送充於道,他私与充言,桓荆州这次肯与我定西结定此约,不仅是为了不使秦州王土再陷氐胡,亦是因敬重明公的威德,期望明公能够牵制住秦虏的精锐,以助他收复洛阳。”   雉县,已经被桓蒙打下,抢攻雉县的秦兵,也被他击退了,但是一来天气越来越冷,二来,邺县亦已归秦,是以他没有紧随着就进兵洛阳,目前屯兵於雉、宛。   莘迩略作忖思,便就明白了习山图这个明明对自己没多少好感的人,为何会对高充说这些私底话的缘故,摸着短髭,笑道:“君长,习山图给你说的这些话,料是出自桓荆州的授意吧。”   “明公英明,充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说来,邺县虽然已为蒲茂所破,桓荆州却还有意攻打洛阳啊。”   “明公,习山图对充言道,桓荆州帐外值宿的亲兵,屡於深夜,闻其帐中呼‘洛都’!”   莘迩闻言,由衷赞佩,说道:“桓荆州矢志不忘,北复洛都,可慷可慨!”   “是啊,明公。习山图说,桓荆州醉后,尝与亲近属僚言说,神州不复,愧为人臣!又说,天下之大,虽英俊千万,然将来可光复神州者,唯他与明公二人也。”   “桓荆州太高看我了!”   “明公在我定西,自秉政以今,往观明公行止,无不公而忘私,往观明公历政,无不是为了富国强兵,明公所以如此为者,充知之,正是为了光复中原。充以为,桓荆州与明公虽相见仅有一面,知明公者,却桓荆州也,充亦以为,神州若果可得光复,必明公不能!”   高充面色严整,言辞恳挚,莘迩看了他两看,不知为何,心头浮起了一点欣慰之感,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与桓荆州定下约定,这是头等的大功,我会上奏太后、大王,为请功的。君长,我且问你,你在南阳,听说殷扬州那里的情况了么?”   “听到了一些。”   “徐州离我陇州太远,殷扬州那里的近况我尚未闻,其部在徐州的进展如何?”   “具体的战况,充也不是很清楚,只返程前,听闻殷扬州还没有把下邳全郡打下。”   “到你回来时还没有打下下邳?”   “是啊,明公。”   莘迩沉吟说道:“打彭城的蒲秦军已撤,他却连下邳还没打下,这般看来,他要是不及早撤军,一场败仗将是难免的了。”   “桓荆州也是这样判断。”   正如莘迩向左氏分析的,殷荡如果在徐州吃了败仗,很有可能影响到桓蒙会不会帮定西协防秦州,尽管高充与桓蒙结下了约定,也尽管从高充这里,知道了桓蒙对洛阳念念在兹,一心想要收复洛阳,可这只是现在的情况,等到明年,等到蒲秦大举进攻秦州之时,情况会不会出现变化?莘迩拿捏不准。而若没有了桓蒙的帮助,只靠定西来守秦州,压力就会极大。   莘迩思忖多时,展开衣袖,轻轻一挥,说道:“罢了!殷扬州吃不吃败仗,咱们做不了主;桓荆州会否变卦,咱们也做不了主。君长,这回劳你出使,你也成功地与桓荆州结下了约定,该做的、能做的,可以说,咱们已经都做了!归根结底,秦州能否守住,还是八个字。”   “敢问明公,哪八个字?”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高充低声重复了两遍这八个字,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说道:“明公所言甚是!”   “你回来时,路经秦州,见千里了么?”   “见了,千里还请充吃了顿酒。”听莘迩提起唐艾,高充想起了一事,说道,“明公,充在秦州,风闻了一事。” 第十一章 陈荪诫不才 此即千古奇   莘迩问道:“何事?”   高充说道:“充在驿传住夜,偶闻传中驿吏窃语,说千里与秦虏的伪秦州刺史秦广宗互通书信,还送了礼物给秦广宗,秦广宗亦有还礼。……明公,此事可是经过朝廷允许的么?”   “互通书信?”   “是啊,明公。”   “这事儿你要不说,我还真是不知。……君长,此事的详情,你可知悉?”   高充答道:“充不知。充身为来客,当时不好唤那几个驿吏细问,所以只是听到了那么一耳朵。不过话说回来,想来就算充问了那几个驿吏,料他们也不会知晓太多。”   莘迩虽是之前不知此事,但却不以为意,抚髭笑道:“此定是千里又在用攻心之计!……君长,千里攻取南安此战,当真是把攻心之计用得炉火纯青啊,我不如也。”   高充面色严肃,说道:“千里智谋固然绝伦,然若他与秦广宗通书信此事,并非是因遵从朝中的令旨,明公,此事却就不可小视啊!”   “卿此话何意?怎么?你还担心千里会……”话未说完,莘迩醒悟过来,明白了高充话中的含意,拍了拍额头,“哎呀”一声,说道,“不错,卿言甚是!这件事的确不可小视!”   “不可小视”,并非是不信任唐艾,担忧他“潜通敌国”,而是未经朝中允许,私与敌国边将通信,这是违反规制的,一旦被有心人抓住这个把柄,将之奏到朝中,弹劾唐艾,毕竟   如今朝野上下,以宋闳、氾宽等为的反对莘迩者的力量还是不小的,那么即是有莘迩在,朝廷肯定不会处置唐艾,但唐艾“秦州刺史”的位置,说不得,就会坐不稳当了。   莘迩沉吟片刻,问高充:“以卿之见,此事该何以处之?”   “充愚见,明公宜飞书千里,叫他把与秦广宗通书信此事及早禀与朝中知道,并宜对其另加诫令,往后再有这样类似的事情,万万不可不经朝廷而私为之!”   “好,就按卿说的办。我今天就给他去书!”莘迩想了下,又说道,“谷阴到陇西,来回一千五百里,便是我今日去书,等千里的上书到朝中,少说也要到月底,乃至明年正月初了,为防这期间会有人闻知奏劾,我且明日就上书太后,提前帮千里,先把此事禀奏一下。”   高充说道:“明公思虑周到,正该如此。明公爱千里之心,着实令充羡慕。”   “君长,我爱的不是千里。”   “那是?”   莘迩调笑也似地说道:“我爱的,是秦州!”   言外之意,帮唐艾,为的是稳定秦州。   高充闻言而笑,莘迩也哈哈大笑。   便在当天,莘迩去信唐艾,并於次日,把此事先密奏给了左氏知道。   高充回来时,已是十二月中旬。   正旦之日,照例是要朝贺的,这是一年当中最大的一次朝会。   不仅在谷阴的朝臣到时需要参加,外地州郡的长吏虽不能亲来谷阴参加朝贺,但上表和贡献方物是缺不了的,亦需遣使前来。   沙州、陇州,包括秦州,定西目前所有三州的州、郡长吏都派了人,西域诸国也都遣使,或唐或胡的各地使臣,携带恭贺新年大吉的上表、成车成车的方物贡献,有那心思活泛的地方长吏,还弄了些“祥瑞”,如什么多穗的麦子、生了奇纹的玉石、白色的老虎之类,也都一块带来,或远或近、络绎不绝地赶到,登时把天寒地冻、略显冷淡的谷阴城搞得热热火火。   来了不少莘迩的熟人,或者熟人的属僚。   沙州刺史杜亚、沙州郎将府的郎将向逵、西域大营的主将隗斑、西海太守索恭、敦煌太守张韶等等,连及祁连太守张道将等,当然还有秦州这边的唐艾、北宫越、张道崇、郭道庆等等,他们的使者到了谷阴,无一例外,俱是先拜见莘迩。   他们带来的礼物,献给左氏、令狐乐的是一部分,献给莘迩的是一部分,尽管莘迩再三拒绝不要,可有的还是拒绝不掉,莘宅库房被堆得满满堂堂。   黄门省侍中陈荪家中。   陈荪的从子,令狐乐的那个近侍陈不才,把听来的种种莘家热闹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给了陈荪,末了说道:“阿父,前脚逼着太后、大王杀了白黎,……就在玄武黑殿里啊,当着大王的面,硬生生迫使太后降旨,斩了白黎,阿父,你是不知,没见那天回到灵钧台的寝宫后,大王是何等的失魂落魄!大王都掉眼泪了,阿父!大王对我说,他对不住白黎,没能保住白黎的性命,……阿父,莘阿瓜后脚就在国内州郡献给大王的方物送进宫前,竟然先大肆收取!   “阿父、阿父,难怪右仆射氾公斥其是我定西今朝之淫威欺君的权臣也!”   陈荪倚坐榻上,本在悠闲地展卷读书,陈不才说莘家热闹情形的时候,他尚没当回事,这时听陈不才说到此处,他视线离开了书卷,抬脸看向陈不才,一手握书,一手召他近前。   陈不才到其榻前,躬身问道:“阿父有何吩咐?”   “你把脸伸来。”   “阿父?”   陈荪举书,作势打他,吓唬说道:“刚才的那些话不许再说,再让我听见,我大耳光地抽你!”   “阿父!”   “你以后少与氾家、宋家的那些朋党来往。你别当我不知,你这些时和他们走得太近了!”   陈不才说道:“阿父,我日常交往的俱我王城的风流名士,不与他们交往,我何以能得高名?”   陈荪放下书卷,教诲地说道:“我陈家在定西的立足根本,你难道不明么?我陈家从来靠的不是陇地阀族。不才,咱们陈家不是陇州人,侨居於陇罢了,宋、氾等家,你纵是再与他们来往密切,终究你还是个外人!最好的结果不外乎是,你做个他们的鹰犬,得用时用你,不用时就把你扔到一边,如此而已。我陈家在定西的立足之基,靠的是大王,靠的是咱们不掺和党争。你从今以后,老老实实的在宫里,伺候好大王就是,其它的,你一概不许理会!”   “可是阿父,莘阿瓜权凌大王……”   “住口!”   “阿父!”   “大王尚未亲政,莘公乃先王的托孤重臣,掌朝施政,是莘公的分内之任,何来莘公欺凌大王一说?”   陈不才说道:“阿父,你也是顾命大臣之一啊!而今却是莘阿瓜独大。‘大王尚未亲政’?阿父,莘阿瓜权倾朝野,并得太后宠信,照这个势头下去,阿父,我只怕大王是亲不了政了!”   “我现居黄门侍中,三高官吏之一,‘顾命’二字,自是当之无愧,又哪里来的莘阿瓜独大?”   听了陈荪如同自欺欺人一般的此话,陈不才瞅了他眼,想再说些什么,到底他身为晚辈,顾及陈荪脸面,终是没有吭声。   陈荪只当没瞧出他的小心思,说道:“不才,你不要管我亦是顾命之一,也不要管莘公与大王的关系如何,再过四年,大王加冠成年,到那时,无论莘公怎样权重,无论神攻入怎样得太后宠信,大王都是一定要亲政的。你只管这几年中,把大王服侍好,其它的不要管就行了。”   “就怕当时,就算大王亲政,也有名无实!”   陈荪皱起眉头,说道:“你这孩子,枉我觉得你是我家后辈中最聪敏的一个,故把你送进宫中,做了大王的从侍,却听不懂话么?大王亲政有名也好,无实也罢,那是大王的事,与你何干?只要我家不掺和到本地阀族与莘公的争斗中去,管他来日大王是否能真的亲政,管他来日是谁在我定西说了算,我陈家不还是都能如以前、现在一样,安享富贵么?”   陈不才有点听明白了陈荪的意思,说道:“阿父是说,不管大王能否真的亲政,不管日后我定西谁家当权,是大王也好、莘公也好,抑或宋氾等阀族也罢,只要我家独善其身,那就都能保住我家现在的富贵?……阿父,你这是谁掌权跟谁走啊,墙头草,没有立场!”   陈不才此话入耳,陈荪却没有生气,他把手中的《老子》在陈不才眼前晃了一晃,说出了一句充满哲理的话,他悠悠说道:“不闻有无之论耶?没有立场,也是一种立场。”   “阿父,你这话太深奥了。”   “深奥不深奥的,你自己体会。不才,记住,以后少与宋、氾两家的朋党来往,於今莘公用兵连胜,威震海内,新政变革,德播定西,而宋闳、氾宽俱处野而还不了朝,非有大变,则他两家就一定成不了什么事,你跟他们混,没有好处!……你适才说张道将也给莘公送礼了?你倒可与张道将作些深交。不才,道将此子,初虽得邀美誉,纨绔子弟耳,后其家遭难,他一改前非,尽洗纨绔之气,居能如换了个人似的,宋、氾子弟,无可比者,他将来必成大器。”   陈荪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展开书,低头继续去看,挥了挥衣袖,示意陈不才出去。   陈不才倒退出门,刚到门口,听到陈荪又说了一句。   陈荪命令说道:“你明天备上礼物,也去莘公家,给莘公拜个早年贺喜。”   陈不才不情不愿,挤眉弄眼地应道:“是。”   “谒见莘公时,把你的这幅嘴脸收起来!”   “诺。”   陈不才果遵陈荪之令,次日去莘家拜年,却莘迩没在家中,被左氏召进宫吃酒了。陈不才乐得未见,把礼物放下,辞别自去。这且不说。   倏忽数日,到了腊月三十,这天下午,一干定西的大臣就奉旨入宫,当晚宫中设宴,通宵达旦,至次日新年正旦的清晨,宴席方散。莘迩为,带着群臣陪同左氏、令狐乐,登高观赏新年的第一次日出。上午,朝臣、外使百余人,唐人、胡人、西域诸国人,俱汇於玄武黑殿之中,依旧以莘迩为,麴爽、陈荪等为次,齐齐拜倒殿上,进表贺年。   九州寒霜,山川冰冻,新的一年已然来到。   ……   按照旧例故事,朝中有朝贺,地方州郡亦有相似的礼节仪式。   州郡的重要吏员在正旦这天,也都要到州府、郡府、县府,给长吏拜年贺喜。   秦州三郡,以及汉中等蜀地的使者早几天前就到了秦州的州治陇西郡襄武县,便於莘迩等朝贺左氏、令狐乐的差不多同一时间,他们亦纷纷到了州府,来给唐艾贺年。   然而府中没有见到唐艾。   州府的吏员说唐艾昨天便服出府,直到现下未归。   兴冲冲跑来的诸吏,闻得此言,各个意外,俱是愕然,面面相觑。   不免众人交头接耳,几乎人人在问:“使君这是去哪儿了?”   是啊,唐艾这是去哪儿了?   却原来,唐艾不好这些俗礼,嫌麻烦,但这些“俗礼”是前代秦朝就有的,他也没办法单在秦州禁止,於是便在昨天躲了出去。   也不是干躲。   出任秦州刺史至今,为给来年的大战打下基础,他抓紧时间,已把早前计划好的那些要在秦州施行的各项新政大多颁布了下去,但因军政诸务繁忙,他还没有机会亲自去看看各地落实的具体情况,便干脆借此机会,他决定到陇西郡和对岸的南安郡视察一番。   各郡吏员在州府猜测他行踪的时候,他正在南安郡的郡治獂道县。   南安郡为新得之地,是新政的重要施政地点之一,论距离的话,獂道县与襄武县隔渭水相望,也比襄武县与陇西郡的其它县城离得近,故是唐艾先到了此地。   於两个亲近从吏、魏咸领着的十来个扮成百姓装束的军中勇士之护从下,唐艾乘牛车,在獂道县境内转了一圈,县中的几个乡都去瞧了一瞧,赤亭等地的兵营,他也远远地观望了下,看了大半天,对新政在獂道县的落实状况,心中有了数,就对魏咸等说道:“走,去郡府!”   傍晚时分,到了獂道县城。   魏咸过去,出示唐艾给自己开的路引,守门的吏卒查验无误,放他们进城。   入到城内,听见一阵鼓声,刚好是城中的“市”到了今天关市的时辰,唐艾命车去到市外,撩起车帘,观察了多时出市的商贾、百姓,没有多说什么,令道:“走吧,不看了。”   市在城西北角,郡府在城东南角。   说是郡府,其实像个小城,府外四面俱起高墙,亦有大门。攻打獂道的那一仗,就在这座小城外头,还打了一场小的攻坚战。当时战斗的痕迹,犹存墙上。到了这里,没有隐藏身份的必要了,门卒惊闻唐艾驾至,赶紧请他们一行人入内,忙不迭地前头去给府中报信。   穿过一片墙下的空地,唐艾的坐车驰入郡府。   才入郡府的府门,就听到了郭道庆的声音:“使君,你怎么来了?来也不预先通知下官一句!”   唐艾挑帘,探头出去,看见郭道庆立在车边,笑道:“老郭,你这迎我,也迎得太快了吧?”顾视外头院中,见或拜或揖的,有十四五个吏员,知必都是来给郭道庆拜年的郡、县大吏,指了指,说道,“这都晚上了,他们怎么还在?怎么?老郭,你还要请客,留他们用饭?”细看郭道庆,觉他黑脸上似是有点红,郭道庆的肤色太黑,这点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奇怪地问道,“你这是在生气?这干子吏员谁惹怒你了?”   郭道庆说道:“使君,不是下官迎得快,是下官本就在院中。也不是谁惹怒了下官,实是、实是……,使君,实是本郡碰着了一件千古奇事,下官一时不知该如何处办。”   “什么千古奇事?”   郭道庆扭脸,冲那十几个吏员中的一人说道:“你近前来。”   那吏员行到近处,下揖做礼,说道:“拜见使君。”   郭道庆止住他,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行了。”转对唐艾,说道,“使君,这就是下官说的千古奇事。”   唐艾不解郭道庆的意思,上下打量此吏。   这个吏员的个头不是很高,略显瘦,年岁大概二十四五,相貌寻常,剃面傅粉,穿着官服,衣香浓郁,腰佩百石吏的印绶,并无古怪之处,俨然是个常见的士子、吏员之流。   唐艾便问道:“他怎么了?”   “使君,他、他、他是个女子!” 第十二章 代治害群马 免惩许良婿   唐艾吃了一惊,说道:“他怎么会是个女子?”   “可不就是说么,使君!”   那吏员把头低了下去。   唐艾说道:“你抬起头来。”说着,下了牛车,亲到这吏员这跟前,再次细察他的面貌,然后细看他的身段,果然先入为主之下,这回看出了些许的蹊跷。   时下士人虽多剃面傅粉,但再是剃面、再是傅粉,胡须毛孔的痕迹总是仍存,是没办法全被遮住的,而此士人的唇上,却丝毫无有这类的痕迹。他,或者说她,应是把胸部缠住了,不经意的话,他的上身与寻常男子没有差别,可若有意察看,分明能看出胸口略有起伏。   “你竟真的是个女子?”   那吏员迟疑答道:“下吏……”   唐艾问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下吏杞通,拜见使君。”   唐艾啧啧称奇,绕着叫杞通的这个女子百石吏转了两圈,顾问郭道庆:“老郭,她是你的郡吏还是哪个县的县吏?”   郭道庆满脸的惭愧,说道:“是下官郡府的吏员,……但不是下官召辟的,是本郡原有的旧吏。使君,下官失察,留用她时没能现她是个女子,搞出这等荒唐的事来。使君来时,下官是刚知她居然是个女儿身不久,正在与我郡府县寺的诸君商议该如何处置此事、处置她!”   “本郡原有的旧吏”云云,说的是,南安郡被定西打下后,郡中郡府、各县的吏员并没有尽皆驱逐,毕竟定西本土没有那么多的后备吏员可以给唐艾、郭道庆,同时,郡县府中的吏员依照惯例,也一向都是由本地人出任的,是以,只把族种为氐人、羌人的给逐出不用了,唐人泰半留了下来。这个杞通是个唐人,所以就被郭道庆留用了。   以女子之身而做官的,三代不说,先秦以降,翻遍史书,除了和后宫管理有关的诸色女官以外,任职地方,直接担负行政职责的,可以说闻所未闻。   没有可以借鉴的惩处案例,本朝的法律也没有“女子如果冒充男子做官,该做何处”的条目,这也就难怪郭道庆在现杞通是个妇人后,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对唐艾说道:“但是使君,下官等商量了半天,实是不知应如何处置。使君来的正好,就请使君落她吧!”   唐艾站定在杞通的面前,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当上郡吏的?”   能看出来杞通是在勉强镇静,她尽力地直住腰杆,把因恐慌而抖的双手缩回到衣袖内,藏将起来,於唐艾、郭道庆和院中余下众人,二三十个男子的道道目光中,竭尽所能不失尊严地回答说道:“启禀使君,氐秦窃据南安时,在石萍之前,任官南安的太守步君好手谈,下吏……”   边上一个吏员插口,怒道:“你还敢自称下吏?”   说话这人魁梧健壮,是郭道庆郡府的主簿,姓弘。   杞通似是勇敢,又似是倔强,说道:“这身吏袍、这副印绶,是大王赐下与我的,我既吏袍、印绶在身,便就与主簿等一样,俱是我定西的吏员,我当然就该自称下吏。主簿不许我自称下吏,难不成要我穿着这身大王赐下的吏袍、配着这副大王赐下的印绶,却自称贱妾么?我若真的这么自称了,我本人无所谓,却只怕损的是君等的体面、损的是大王的威仪!”   “你倒伶牙俐齿!”弘主簿越恼怒,请示郭道庆,说道,“府君,她既这么说,下吏敢请,就唤隶卒来,扒了她的吏服,收走她的印绶!”   “有道理!”   弘主簿马上喊人。   郭道庆赶紧制止,说道:“诶,诶!弘君,别喊,别喊。大庭广众,郡府院中,她一个女子,扒其衣服,成何体统!”   “府君不是说下吏所请有道理么?”   “我哪儿说的是你!我说的是她说的有道理!你不要打岔,静候使君问话。”   弘主簿悻悻然地退回了原位。   唐艾与这弘主簿认识,手持羽扇,连连摇头,与他说道:“老弘,你太也无情,好歹你俩同僚一场,就是她诈作男子,冒充为吏,你也不能当众扒她衣服!”说完,不理会弘主簿下揖请罪,视线转回到杞通脸上,含笑说道,“你接着说。”   “是。……下吏说到哪儿了?”   郭道庆听到她的此话,不禁暗中叫苦,偷偷扭脸去觑唐艾的面色,深恐唐艾怒,心道:“平时不觉得你呆木啊?怎么关键时刻,记性这么差了?惹烦了使君,我也帮不了你!”   却郭道庆是个厚道人,尽管对杞通冒充男子这事,他是相当的震惊,但究其本心,实是并无严惩杞通的意思,说到底,两人有过上下级的这层关系,而且杞通知书识礼,他对她的印象也不坏,这亦是为什么他与那十几个郡府、县寺的吏员商量了多时,而到现在还没有做出应当怎么惩处杞通的决定之主要缘故,那些吏员如弘主簿等,有几个是坚决要求严惩的。   出乎了郭道庆的猜料,唐艾半点没有不耐烦,反而顺着杞通的话,晃着羽扇,和声细语地提示她,说道:“你说氐秦的故南安太守步君好手谈。”   “是、是,对,步君虽是氐人,雅好弈道,下吏亦好此道,那时下吏年少,未到弱冠之龄,……”   弘主簿听不下去,二度插口,说道:“弱冠?你还真把你当做丈夫了?”   唐艾烦弘主簿接连插嘴,脾气上来,不耐地说道:“老郭,把他赶出去!”   郭道庆应道:“是。”令弘主簿,“弘主簿,劳你先到外等候。”   弘主簿只得贴着墙根,出了郡府,到门外站去了。   唐艾对杞通说道:“你接着说。”   杞通应道:“诺。”往下说道,“那时下吏尚年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遂就变服,诈为丈夫,自到郡府求见步君。见到步君,下吏与他对弈数局,尽皆获胜,得了步君的欢喜,遂被步君辟为府吏。后来氐秦的石将军到任,再后来王师收复南安,下吏都得留任,乃至於今。”   “你诈为丈夫,步君不知么?南安郡的吏员也不知么?”   能得为郡县吏的,无不是当地右姓、豪族家的子弟,南安郡地方又小,右姓、豪族不多,故是可以想见,南安郡郡府、县寺的吏员,他们彼此就算不识,但至少对方家中的情况,比如兄弟几人、有无姐妹,却肯定是能知个大概的,这么个背景下,杞通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饶以唐艾之才智,他也想不通,因有此一问。   杞通聪明,知道唐艾的此问是从何而来的,就回答说道:“使君有所不知,下吏家在南安不是大姓,乡野小家而已,是以郡府、县寺的诸君都不认识下吏,也不知下吏家中的情形。”   “原来如此,那吏簿上的籍贯、家声等,想来也应是你编造的了?”   “步君喜下吏棋技,当时登记下吏名入吏簿的郡吏,因此也没有细问下吏,更没有前去调查,下吏怎么说,他就怎么记的。”   “你吏舍中的舍友,你是怎么瞒过去的?”   郡府、县寺皆有吏舍,吏员当值的时候,就都在吏舍里住。大吏能一人或两人一室,小吏往往三四人一间屋子。杞通不是功曹、主簿这类的郡府大吏,和她同住一屋的吏员少说得有两三人。这两三人,她怎么瞒过去的?的确是个问题。   “下吏夜宿,从来未曾宽衣,俱是和衣而卧。”   “那你当上郡吏以后,你乡中父老,总该知你是女子的吧?”   “下吏出任郡吏后,便再没有回过家。”   唐艾听到此处,不觉感叹,说道:“你不到二十出来,我看你今年得二十四五了,这也就是说,四五年中,你都没有回过家,不想你的父母么?”   杞通怎会不想念她的父母?她眼中含着泪水,说道:“想,可下吏不敢回去!下吏省吃俭用,把每月的俸禄省下大半,托人都送给了下吏的父母。”   “我说呢,你为何这般瘦!原来是饿得了。……多年不能归家见父母,今日而遭拆穿,被知了你是女子,这吏员定是当不成了,没准你还要被下狱,我且问你,你后悔不后悔变服为吏?   杞通抹去眼泪,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悔!”   “为何不悔?”   唐艾问话时,一直和蔼可亲,杞通最先的惊慌此时已经得到了平复,她挺立身体,仰脸迎视唐艾,不躲不让,话音里带着骄傲,说道:“下吏会棋博、解文义,不敢与使君、府君比,比与弘主簿诸君,下吏以为,下吏的才能毫无逊色!有如此才,若终为老妪,岂不惜哉!”   鼓掌的声音响起,郭道庆等看去,是唐艾插羽扇到颈后,在为杞通的这番话拍手喝彩。   郭道庆问道:“使君,你这是?”   “好一个‘若终为老妪,岂不惜哉!’老郭,这不是千古奇事,这是你府中出了一位千古奇女子!”唐艾停下拍手,重把羽扇拿住,问郭道庆,说道,“你是怎么觉她是个女子的?”   “不是下官现,是弘主簿现的。”   “老弘又是怎么觉的?”   郭道庆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说道:“使君,弘主簿,他,……哎呀,这可怎么说!”   “有一说一,你直言回我就是。”   郭道庆端得厚道,终究还是没有明说,凑到唐艾耳边,小声地说了句:“弘主簿有龙阳之好。”   唐艾顿时勃然大怒,素来潇洒风流的他,一下没忍住,爆了个粗口出来,骂道:“他娘的,这狗日的东西!”问郭道庆,“得手了?”   郭道庆慌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但也因此,杞通被他现了是个女子。”   “伤风败俗,混账东西!老郭,这等对同僚都如此下作的人,你不逐走,还留着在你府内乱来不成?”   这位弘主簿称得上文武双全,不仅文采不错,且能骑射,郭道庆是打算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左右手的,不太舍得逐他出府,一脸的为难之色,心道:“龙阳之好者,当今多见,别的不说,我定西朝中诸公,便颇有几位好男风的,使君‘伤风败俗’此责,真是不知根由!弘主簿对同僚下手是有所不妥,但若因此就把他逐走,未免惩之过重。”说道:“府君,这……。”   唐艾晓得郭道庆是个老好人,重情分,懒得多与他说,命令魏咸,说道:“老魏,你去!那狗东西不是要扒了杞通的吏服、摘了杞通的印绶么?你去把他的吏服给我扒了,把他的印绶给我摘了!现在就把他赶出府去!他娘的,仗着身强体壮,就欺负人么?老郭,我今天越俎代庖一次,替你整顿整顿你郡府的吏风,把这害群之马给你治了!”   魏咸大声应诺,带了两个兵士自去。   郭道庆和院中诸吏瞠目结舌,尤其郭道庆,他这是第一次见唐艾这么大的火,虽是爱惜弘主簿的人才,这会儿也不敢替他说话了,应道:“是,是,下官管教无方,惭愧惭愧。”试试摸摸地问唐艾,说道,“使君,那这杞通,如何处置?”   “妇人变服为吏,该当何处,此国朝律法中无有者也,既然律法中没有规定该怎么处置,那就……,老郭,那就免於惩处,叫她归家罢。”   “免於惩处?”   “你看如何?”   郭道庆本来就不想重惩杞通,唐艾愿意放了她,自是更好不过,便说道:“杞通往常在郡,恪尽职守,下官翻阅氐秦时的府吏阀阅簿,杞通数次评为上等,今其虽诈为丈夫,然察其入府后的过往,并无违法乱纪之恶举,功过相补,使君免做惩处,下官陋见,正该如是!”   院中的吏员们你看我,我看你,纵有不甘就这么放过杞通的,但两位长吏已经话,并且意见一致,他们也只好偃旗息鼓,不再作声了。   唐艾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斜眼瞧郭道庆,开玩笑似的说道:“老郭,你说你的‘陋见’,又说‘正该如是’,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暗指我不作惩处此议是陋见么?”   郭道庆赔笑说道:“下官岂敢!”   “拿你后宅的妇人衣服一套来,让杞通换上。”等郭道庆叫取衣的命令传下,唐艾和气地与杞通温声说道,“你数年不曾归家,你的父母必是想你想得很,你换过衣服,就坐我的车,回家去罢!”   杞通自被戳破她是个女子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郡吏是当不成了,如今能被免於治罪,已是谢天谢地,她感激地说道:“多谢使君!使君恩德,下吏没齿不忘。”   唐艾举扇,点她笑道:“换上襦裙,便莫再自呼下吏了。”   唐艾的这句话没有戏谑的意味,可不知为何,一点红晕抹上了杞通的两颊。   她低下头,低声应道:“诺,使君。”   待襦裙拿到,杞通去侧塾内换衣服。   唐艾於院中等到她出来,又一次上下打量,细细看她,见她虽仍束成髻,然上襦下裙,换上了这身女子打扮,曲线玲珑尽透,较与穿着吏服之时,给人的观感却是大不相同。   唐艾流连其身,看了多时,蓦地里问道:“你离家前,可有定下婚姻?”   杞通答道:“未曾。”   “我给你介绍门好亲事。”   “啊?”   唐艾摇扇,笑吟吟地说道:“门第足堪与你家相配,其人智绝当世,才识亦足堪与你相配,至於相貌,英秀如玉树堂前,配你更是绰绰有余,总而言之,海内难寻的良婿是也。”   “不知使君要介绍的是谁?”   “你且先归家去,我明天遣人去你家,到时你就知道了!”魏咸已完成任务,捧着弘主簿的吏服、印绶还回复命,唐艾嘱咐他,说道,“你把杞通送回家,然后再归来见我。”   不说杞通满腹疑窦地上车,却说唐艾,目送她上车,及魏咸护卫着牛车,於渐深的暮色里出府之后,当先往堂中行去,边走边对跟上来的郭道庆说道:“老郭,我在你獂道瞧了一周,你干得不错,但有一件事,我得问问你,还要几件事,我得和你说一下。” 第十三章 曹惠拔头筹 赵勉胆智佳   唐艾、郭道庆两人到堂中坐下,来给郭道庆贺年的那十几个南安郡、县吏员,俱是南安的大吏,熟悉南安郡县各方面的政务,得了唐艾的允许,也都从入堂内,陪坐於下。   一个身量不高,约有七尺,穿红色的褶袴戎装,佩带五品印绶的将领,迈着罗圈腿,匆匆忙忙地从外头跑了进来,到至堂前廊上,下揖行礼,高声说道:“末将南安都尉曹惠拜见使君!”   “曹都尉,你如何来了?”   “府君适才遣吏去末将家中,通知末将,说使君大驾光临,故是末将忙忙赶来。未能迎候使君,末将之罪也,尚敢乞使君勿怪为幸!”   “你进来吧,隔着大老远,说话都得喊,你说得费劲,我听着也费劲。”   曹惠把佩剑放到廊中的兰锜上,撩衣登堂,进了堂内,又要行礼。   唐艾伸出羽扇,往下略压,说道:“罢了吧,你自寻榻坐。”   堂内的坐榻多是连榻,只有三四个独榻,连榻还有位置,但独榻这时都已有人在坐。相比独榻,连榻显是次了一等,坐於郭道庆下手的南安郡功曹,便将自己坐的独榻让给了曹惠。   功曹,堪称是郡府诸吏中地位最高的了,他这一让座,另外两个坐独榻的南安郡吏员也赶紧起来,相递让座,又波及到坐连榻的吏员们。   等依照尊卑、年齿,堂上诸吏重新坐定,已是闹哄哄的过了好一会儿。   郭道庆注意到曹惠的脸上红喷喷的,两人的座位相邻,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酒气,知他来前必是正在家中饮酒,就低声闻到:“曹都尉,不碍吧?”   “啊?什么?……哦,不碍不碍,今儿个不是正旦么?我营中的军吏们,非要到家给我拜年,我推辞不得,没有办法,只好略置了些酒菜,款待他们。我是没有喝多的。”曹惠转对唐艾,巴结地笑问道,“使君,今儿正旦呢,公怎么却来了獂道?末将派至州府,恭贺使君新年大吉的参军,敢问使君可有见到?”   唐艾摇扇笑道:“你的礼我收到了,你的参军,我没见到。”   “些许薄礼,不值一提。末将方在忐忑,不知礼物合否使君的意?”   唐艾点了点头,以赞赏的语气说道:“合!我秦州四郡诸官,得我密令的十余人,你是头一个办成此事的,着实干得不错,礼物很合我的意。我已经收下了。”   却是,曹惠送给唐艾的礼物,不是金银珠宝,也非美姬壮奴,而是蒲秦秦州刺史秦广宗亲笔所写的公文一道。“谁能为我寻来秦广宗的亲笔文字,我给予重赏”,这是唐艾不久前下达给郭道庆等秦州四郡所有的军政长吏的一道密令,郭道庆等吏,尤其北宫越、张道崇、阴洛三人,个个在本郡都是军政一把抓,手下人力充沛,且在秦州做官的时间远比郭道庆、曹惠这几个新来的要长,他们三人在蒲秦的秦州各郡里头,或多或少地皆安插的早有细作,然而都还没有能把此令完成,任谁也想不到,曹惠居然抢在了他们前头,最早一个办成了唐艾此令。   因为这道命令是“密令”,堂上在座的众吏里边,除了唐艾,只有郭道庆、曹惠知晓,因此曹惠没有直说他送的是什么礼物;既然是“密令”,就说明唐艾不欲不相干的人知,也因此,他亦没有直言收到的是什么礼物。两人打哑谜似的,说了这么几句。   不说堂中诸吏一头雾水,郭道庆是知道怎么回事的,他听懂了唐艾的话意,不觉瞅了曹惠眼,心道:“这个曹献之!何时办成的使君此令?怎么办成的?我好歹是宁远将军、南安太守,论理来讲,是他的上级,他也不给我通个气,不声不响的便呈给了使君!”虽小小不满,倒也没有因此生气。   曹惠的脸颊越的红了,抑住得意的心情,故作谦虚地说道:“末将无非运气好,是以侥幸得以头个完成了使君的命令。”   “但你赤亭的军营,不合我的意。”   唐艾的这一转折略微突兀,曹惠楞了下,慌忙收起笑容,下榻到地,努力并住两条罗圈腿,端端正正地做了个深揖,说道:“末将斗胆,敢问使君,末将是哪里做得错了?请使君示下,末将马上就改!”   “你刚才说了,今日正旦,汝等官吏俱有假期,……你营中的军吏还去了你家,你安排吃酒,岂不闻带兵之道,要在同甘共苦,你却为何不给你营中的兵士一日休假?”   “使君,末将是考虑到南安新得之地,东边秦虏虎视眈眈,秦广宗这些时日,往南安郡暗遣了不少的斥候、细作,窥探我郡中虚实,并及妄图挑起我郡中诸羌的反叛,末将与郭府君、王护军连日来,先后已抓获数人,……具体的情况,末将等也已经禀与了使君,故是,为了防止郡中生乱,末将因不许营中的兵士休假。末将此举,乃是为了稳定郡中,敢乞使君详察。”   “你的用意,你不必细说,我也清楚,但这个假,还是要放一天的。”   “使君,这是为何?”   唐艾看了看满堂的吏员,与曹惠说道:“你近前来。”   曹惠应诺,弯着腰到了唐艾榻前。   唐艾以扇遮住半面,凑到曹惠耳边,轻声说道:“我秦州与秦虏短则两三个月,长则半年,必有一场大战,打仗的时候最怕什么?后方不不稳,内部起乱。秦广宗不仅广遣细作潜入南安,挑拨羌胡,据北宫、张二太守的禀报,秦广宗亦用冉僧奴的宗族子弟,潜入阴平、武都,试图再次挑动此二郡的冉氏残党作乱。与其等他们在我王师与秦虏鏖战之际生乱,何如诱他们先乱,我王师把之平定,然后再从容部署,或守或战,以敌秦虏?”   “使君妙计,末将知道了!唯是,……使君,若是末将下令叫兵士们休息了,那郡中的羌胡却未作乱?”   唐艾低声的笑语说道:“这本来就是下河打鱼,捞着一网是一网。它若作乱,自是最好不过,若未作乱,咱们也没损失,且候别的机会再说便是。”   曹惠应道:“末将明白了!”问唐艾,“使君还有别的吩咐么?若无,末将现在就去安排!”   唐艾与郭道庆说道:“老郭,你叫他们先出去,我有些小事私下询问曹都尉。”   郭道庆应诺,便就令那十余个吏员出堂,先在外头院中等待。   等那些吏员尽数离堂,堂中只剩下了唐艾、郭道庆、曹惠三人。   唐艾遂开口问道:“曹都尉,秦广宗的那道亲笔,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好叫使君知晓,要说起来秦广宗的这道亲笔,末将之所以能到手,全是亏了一人。”   “……你满嘴酒气,熏得难受,回你榻上坐去。”等曹惠回到榻上坐下,唐艾挥动羽扇,把附近空气中的酒味挥散,问曹惠,接着说道,“亏了何人?”   “此人名叫赵勉,本是石萍帐下的部曲将,石萍败亡后,使君分拨俘虏,他被分到了末将的营中。这个赵勉,颇为勇武,兼且人也机灵,末将就厚待於他。得了使君的密令之后,因他是秦虏的降人,并在秦广宗麾下的诸军中,小有名头,末将寻思,他在天水郡的秦虏军中应是有点熟人的,便召他问策。如末将所料,他果然在天水郡有熟人!”   当日打下獂道县后,唐艾把得到的俘虏平均分给了参战的诸支部队,郭道庆手底下也分到了些俘虏,他听到这里,想道:“原来是靠降人,弄到的秦广宗亲笔,但是……”忍不住问道,“献之,就算有熟人,一则,赵勉只是个部曲将,官职不高,他的熟人料也都是此类军吏,离秦广宗隔着好几层,二来,赵勉且已降我军,身在南安,如此,秦广宗的亲笔,只怕他也不好搞到手吧?”   “府君所言正是!所以末将就与赵勉商量出了个办法。”   郭道庆问道:“什么办法?”   “他装作忠心秦虏,把末将赏他的物事刀砍毁之,末将打了他一顿,将之囚系营内,放言说次日斩之。当晚,他潜逃出营,逃回去了天水。到至天水,秦广宗得南安细作的回报,相信了他是真的忠心於秦,便重新用他,还提了他一级官儿,任为部曲督,大作表彰。赵勉借此,连连求谒天水伪州府和秦虏军中的大吏、将校,苦心不费,终被他偷到了那道末将呈给使君的秦广宗亲笔。偷到后,他立即就潜行归来。……使君,不是末将取巧,不肯早把这道秦广宗亲笔呈上,实是末将得到此亲笔时,已是年底了,於是正好就当做了献给使君的礼物。”   曹惠、赵勉用诈,赵勉逃回天水,完成任务,又潜回南安的这段故事,可以说是比较精彩,郭道庆称奇拍案,说道:“不意此中,还有这等曲折!”   唐艾听得入神,羽扇都忘了摇,听完,立刻问道:“这赵勉现在何处?”   “回使君的话,在末将家中。”   “哦,在你家吃酒。”   “是。”   “你去看看他醉了没有,如没有,叫他来见我。”   曹惠应道:“诺。”   目送曹惠迈开罗圈腿,出堂而去,郭道庆约略猜出了唐艾召赵勉来见的目的,扭回脸来,问道:“使君,召赵勉来,可是为了……?”   “为了什么?”   “察赵勉偷得秦广宗亲笔的过程,此子堪称胆勇出奇,可是为了把他调入候营?” 第十四章 候营多干将 恒产有恒心   唐艾叹了口气。   郭道庆问道:“使君缘何叹气?是下官说错了么?”   “非也非也,老郭,你说的很对,你当真是我肚中的蛔虫。”   郭道庆谦逊地说道:“使君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唐艾笑吟吟地说道:“一条蛔虫你也不敢当么?”   郭道庆怔了怔,讪笑说道:“使君莫要调笑下官了。”心中想道,“使君的心情看来挺不错啊,是因为闻了赵勉盗得秦广宗亲笔此事,认为此人是个人才,故此欣喜么?”便就说道,“恭喜使君,得了赵勉此才,使君新创的候营,从此就多了一员干将,对来日我秦州抵御秦虏的来袭,也将会大有利处。”   却说这个“候营”是什么东西?   候营者,斥候之营。此营是唐艾为了应对蒲秦将来的反攻,而专门新建的一个营。事实上,与其说是营,不如说是个机构,一个专门从事间谍和反间谍工作的情报部门。   目前营中的人尚不是很多,总共也就四五十人,都是唐艾从秦州四郡驻军里边原有的斥候们中精挑细选,调入进来的,囊括了唐人、鲜卑人、羌人等各族人等,皆是四郡斥候里的精英。   这用间之事,古早有之,最早有记录的用间故事,当数夏代时的少康用女(乳)艾间浇(ao)此事。浇是寒浞(z惑)的儿子,寒浞是东夷有穷氏领后羿的相,他先辅佐后羿,杀了少康的父亲、夏启的儿子太康,夺取了夏的政权,后又杀了后羿,自立为王,浇是他的重要佐助之一,少康长大后,誓要报仇雪恨,乃先派女艾将浇刺杀而死,为他其后消灭寒浞、中兴夏代奠定了基础。少康之后,历代用间之事层出不穷,特别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诸国乱战,间谍的运用更是远前代,成为了一种帮助战争获得胜利的重要手段。   而今六夷入据中原,近百年来,北、南各国战争不断,抛掉别的不说,如只论打来打去的各国混战的背景,却是与春秋战国时甚为相似,故而包括定西、蒲秦等国在内,在对敌国用间这方面,过往都是常做,定西的王城谷阴就屡次查获到蒲秦的间谍,蒲秦前次反攻陇西等郡之时,亦用了冉僧奴等招揽武都、阴平郡内的诸羌;蒲秦现任的秦州刺史秦广宗,就像曹惠刚才在堂上时说的那些一样,如下对南安等郡,也是正大肆的用间不止。当然,定西对蒲秦的用间亦不少,莘迩收到的那些邺县等地的军报,即是他派在关中、河北的间谍送回的。   既是为了回敬秦广宗的用间,也是为了能够把天水等郡、乃至咸阳的秦军状况和上层决定的政策与军策等探查个清清楚楚,因是唐艾於出任秦州刺史后不久,就组建了此个“候营”。   候营由他亲自领导,换言之,直接对他负责。   郭道庆说起正事,唐艾也就不再调戏他,摇摇羽扇,说道:“此人或许是个可用的,但究竟能不能用,须得等我见过之后才知。”   郭道庆没明白唐艾此话的意思,说道:“使君此话何意?”   “老郭,你想过没有,赵勉盗得秦广宗亲笔此事,似有疑点两个。”   “敢问使君,什么疑点?”   唐艾面带深思,摇扇说道:“秦广宗的亲笔,吾等此前是没人见过的,那赵勉盗得的这道亲笔,到底是否秦广宗的笔迹?此是疑点之一。赵勉虽是因为得到秦广宗的嘉奖,有了出入伪秦州府、军营的身份,可他即便升迁过后,毕竟也仅是个七品的部曲都督,只凭此个身份,他能否见到伪秦州府、军中的要人,从他们处偷来秦广宗的亲笔?此是疑点之二。”   郭道庆想了想,说道:“有道理!使君所言甚是。听使君这么一说,还真是有此疑点两个。”顺着唐艾话风的思路,他大概猜到了唐艾现下的想法,说道,“使君,下官冒昧请问,使君现在是不是有点怀疑,赵勉他其实为使君盗来秦广宗的亲笔是假,他实已重新效忠秦虏,秦广宗正是想通过这道所谓的亲笔,助他骗得使君的信任,从而获取我秦州的军政机密是真?”   唐艾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说道:“老郭,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正是存有此疑,你觉得呢?”   “使君思虑周全,此事确是不可不防。”   “所以我说,这人可不可用,得我亲自见过后才知。”   郭道庆点头应道:“是,正该如此。”迟疑了下,问唐艾,说道:“使君,下官有一事不明。”   “何事?”   “使君前令下官等找寻秦广宗的亲笔,在下给下官的密令中,使君没有说找他的亲笔是为何事。下官百思不得其解,敢问使君,寻他亲笔作甚?难不成,还能用他的亲笔作些什么文章不成?”   唐艾没有回答他,笑着反问,说道:“你说呢?”   郭道庆说道:“下官就是想不通,才胆敢请教使君的。”   “想不通,你就不要想了,日后自见分晓,到时你就知了。”   唐艾不说,郭道庆不能强问,只得罢了,将此疑惑放在心中,回答说道:“是,是。”顾望了眼院中的那十几个在寒风中受冻的吏员,试探问道,“使君,可以把他们叫回来了么?”   “叫回来罢。”   待那十几个吏员回来堂中,再次纷纷落座之后,唐艾把话头扯回到了曹惠来前,说道:“老郭,我对你讲,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几件事要对你说一下。我现在就给你说了吧。”   郭道庆应道:“诺,请使君示下。”   “我要问你的事,是你郡中该分的田,分完了么?我今天巡视獂道诸乡,怎么见有的田地还没有竖插界石,是不是还没有分毕?”   郭道庆答道:“使君明察秋毫,的确有些田还没有分下。”解释说道,“不是下官不分,是县中被放为编户的原秦虏之官私奴婢、兵户、隶户、豪酋佃客等,他们尚未全部地登记入籍,县中还正在做这件事,只有等县寺把登记好的版籍呈来郡府,下官才好按户给田。”   “有恒产者,乃有恒心。老郭,这项变原秦虏之官私奴婢等为编户齐民,分田与之,以收民意的政策,是莘公亲自制定的,严重点说,此政能不能顺利完成,关系到我秦州日后能不能顺利抵御秦虏入侵的成败。秦虏的入侵没准儿很快就来,此政越早实行完毕越好,你不要等到版籍送到郡府后再作分田了,可把你郡府的吏员遣下各乡,一边登记,一边分田。”   郭道庆恭谨应道:“是!”吩咐在座的功曹等吏,“听到使君的令了?明天就照此实行。”   功曹等吏齐齐应诺。   “我要给你说的事,共有两件。”   “使君请说,下官谨候教令。”   “第一件为,乡亭的巡逻要更加严密,你郡里要派人下去巡查、检查,如有巡逻懈怠者,务要严惩!你獂道东乡的黄亭,亭长是谁?我在黄亭的辖区待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巡逻的亭卒!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天冷,因为今日正旦,就偷懒么?若叫秦虏的细作趁机偷摸入境,如何是好?造成的后果,谁来承担?”   唐艾平时笑语殷殷,挥扇风流,终究是带兵打过仗的,这一严肃起来,颇露杀伐之气。   郭道庆赶紧命令功曹,说道:“你现在就去,把那黄亭的亭长就地革职,依律惩处!”   功曹接令,出堂去办此事。   郭道庆小心翼翼地与唐艾说道:“下官失察,甘愿领罪。”   “罪不罪的,也就算了,不许再有此类的事出现!”   “是,是。下官今晚就安排郡吏分段巡查郡中各亭。”   “第二件为,我入城时,正逢你獂道城中的‘市’罢市,我见那出市的商贾,不乏羌胡,你要查清楚,那入市买卖的商贾,有没有是从天水等地来的。”   郭道庆答道:“使君,凡是入市买卖的商贾,只要不是本地的,是外地来的行商,市长、市吏都有察看他们的路引。这一点,请使君放心,定不会有秦广宗的细作混进来。”   “糊涂!”   郭道庆愕然,下意识地应道:“是,是,下官糊涂。”借着回答的空儿,脑筋急转,却是想不明白自己糊涂在何处,只好大起胆子,问道,“下官愚钝,敢请使君教喻,哪里糊涂了?”   “放於个人,路引不好伪造,然於秦虏,彼亦一国也,一条小小的路引,还不好伪造么?你只查路引怎么能成?”   “那下官应该?”   “你选些懂天水等地方言的吏员,察路引的同时,察那外来行商的口音,如有天水等地口音的,……”唐艾没把话说完,顿了下,与郭道庆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郭道庆接口说道:“下官就把他们抓下!”   “不,你不要抓,派人跟着就是。”   郭道庆顿时醒悟,心道:“是啊,我先不抓他,如不是细作则罢,若是秦广宗遣来的细作,我则正可顺手牵羊,找出他的同党,用使君的话说,此乃下河打鱼,但能捕着,就是一大网!”说道,“是,是,下官明白了!”钦佩地说道,“使君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两件事了。……,对了,还有一件,东南八郡已选好了迁来南安的当地唐、胡百姓,头批共有五百户,至迟本月中就能来到你郡。你把该分给他们的田地、草场,提前预备好,他们一到,你就着手分配。”   “是。”   唐艾说完了要对郭道庆说的,把目光转向堂中的那些吏员,一一问了他们的姓名、职位,随口询问他们各自负责的郡县的各项政务,与自己暗访察看到的具体情形一一对照,问了多时,并无多少的相差。此时堂中早已掌灯,郭道庆肚中“咕噜”响了声。唐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觉得有点饿了,就住口不再问,笑道:“老郭,天都黑了半晌,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膳食已然备下,因见使君问询郡县政务,下官不敢打搅,故是未说。”   “端上来罢。……近月新政小多,君等办差辛苦,都别走了,留下一起用饭。”   饭食端到,置於各人的案上,乐舞伎女,亦罗列堂下,奏乐起舞,唐艾待要大快朵颐,一个罗圈腿,引着另一个罗圈腿进了院中,到堂前求见。唐艾抬眼看时,前头那个罗圈腿,可不就是曹惠,后头那个身高体壮,虽不认识,却能料出,应就是盗来秦广宗亲笔赵勉了。 第十五章 乡音久不闻 俊杰虽然多   跟在曹惠后头的,的确就是赵勉。   堂中诸吏里边,有约半数是原蒲秦时期的旧吏,认得赵勉,剩余的是郭道庆到任南安以后,新从地方县乡辟除而来的,则不认得赵勉。因曹惠讲赵勉故事时,诸吏都在院中,没有听到,故是不管认识赵勉的,抑或不认识赵勉的,皆不知曹惠为何会带着赵勉登堂入室。   认得赵勉的,不免犯疑,一个降吏,且是小军官,怎么当此酒宴开席之际,突然来了?   不认得赵勉的,却从赵勉的戎装、印绶可以辨出,他是个八品的军官,亦不免疑惑,一个小小的八品军官,有何资格来此,参加本郡太守宴请本州刺史的酒席?疑心是他唐艾的故交。   一时间,十余双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得了唐艾想允许,曹惠、赵勉两人入到堂中。   赵勉却不拘谨,行止从容,落落大方,随着曹惠下拜,说道:“下官赵勉,进见督君。”   唐艾已停下筷著,目光明亮,注视赵勉,问道:“你就是赵勉?”   “下官便是赵勉。”   “你的事情,我听曹都尉说了,好啊,不仅胆壮,而且智佳。我闻听过后,十分感叹,不意我军中有你此等的人才,因是劳曹都尉,请你来见。”赵勉说的虽是蒲秦官话,然唐艾听出,他的咸阳话不是很地道,似是夹杂了别地的口音,听来亲切,便就问道,“你是哪里人?”   赵勉答道:“下官家籍常山郡。”   “你是常山人?”   “是。”   唐艾丢掉筷著,起身下榻,到至赵勉身前,一把将他扶起,笑容满面,说道:“没想到今日会碰到一个州里人!”顾与曹惠、郭道庆说道,“君二人知道的,我家籍河间,往昔在谷阴,州里人着实不曾见过几个,乡音久不闻矣!老郭,今天我能在贵处碰到一个老乡,真是好啊!”   按照唐国的州郡建制,常山、河间两郡,同属冀州,并且两郡相距不远,常山在西,河间在东,中间只隔了一个高阳国和中山国,相距只有一百四五十里。州里人者,同州之人的意思,事实上,从这个距离远近来看,常山、河间两郡的住民几乎可以说是同郡老乡了,因而赵勉话里带的常山口音,却是与唐艾从小听族中长辈所讲的河间话甚是相近,也难怪他听来亲切。   唐艾没有想到赵勉会是冀州人,赵勉也没有想到唐艾是冀州人,楞了一下,挣脱唐艾的手掌,想要再次下拜。   唐艾把他拉住,笑道:“莫说你深入虎穴,立下了大功,便你我州里人的此层关系,这些烦文缛礼,就从此省了!”改用河间话,笑道,“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久不闻乡音矣,想得很,来,来,来,你坐我边儿上,咱俩好好拉拉呱。”   “拉呱”,是河间方言,聊天之意。   曹惠有眼色,赶忙招呼堂下的侍吏,叫在唐艾的食案下边,摆上了一张新案。侍吏顺带给曹惠也添了个食案,放於郭道庆的对面。不多时,酒菜给他两人端上。   赵勉推辞不得,只好与曹惠各自落座。   唐艾回到己榻坐下,端起酒碗,说道:“这杯酒,……”问赵勉,“卿何字也?”   赵勉答道:“下官贱字子勤。”   “勉而勤,是为勤勉,卿此字甚佳。子勤,这杯酒,你我共饮。”   赵勉举杯,以袖掩口,把酒喝下。   唐艾一边喝酒,一边眼神仍在注意赵勉,看到他的这个饮酒姿势,心中一动,说道:“子勤,我观你登堂以来的言行,你家似非是将门吧?你话里仍不自觉地带着常山口音,你家又应是迁到关中还没有太久吧?”   赵勉答道:“使君慧眼如炬,下官家确非将门,本以耕读传家,下官幼时,伪魏朝中骤变,……”   “你说的可是伪魏因施行改制,而导致国中生乱,最终慕容暠得以篡位那件事?”   “正是此事。那时下官虽还年幼,至今却还记得,伪魏境中兵戈大起,鲜卑诸部,混战不已,匈奴、杂胡、羯奴等等内迁到冀、并各州的胡虏,趁机啸聚,抢掠乡里,下官乡中也受到了波及。下官族中的坞堡被胡虏攻破,家君带着下官等,侥幸得以逃生,遂西入关中。   “到了关中以后,先是在平阳郡,做了一个羌人豪酋的徒附,后来家君病故,下官时年十三,力气未成,兼是寓居之身,家里常受当地羌胡的欺凌,下官不足以护卫老母、幼弟,时逢慕容暠为稳固伪位,遣兵攻伪秦,又上郡的杂胡叛乱,伪秦兵力捉襟见肘,乃大征兵,下官就投到了伪秦军中。屈指算来,从那时到现在,下官已在伪秦军中,渡过了近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下官上边受着戎虏军将的欺负,平时遇战,复被他们逐赶前驱,下官实是早就怨愤,今蒙督君深恩,终於脱离苦海,得弃暗投明,下官感激涕零之心,言语无法尽表。”   说到这里,赵勉离榻,下到地上,拜倒唐艾案前,表示感谢。   唐艾扶他起来,嗟叹不已,说道:“六夷侵我中土,海内战乱不息,诚如莘公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到头来,苦的都是我神州的黎民百姓啊!”温言抚慰赵勉,说道,“你这些年受苦了,自兹以后,你且放心,在我军中,必不会如你之前在秦虏军中那样!”问他说道,“你的阿母、阿弟,现在何地?”   “下官阿母已於数年前病逝,下官阿弟现在平阳。”   “平阳啊,远是远了点,也不打紧,日后有机会,我一定派人把你阿弟接来秦州,与你相聚!”   赵勉听到此话,看了唐艾一眼,没说别的什么,只是再次行礼,说道:“督君恩德,下官唯以死相报!”   “你立下了此等大功,我不可不赏。”唐艾拿起案上的自家佩剑,递给赵勉,笑道,“此剑赠你!……你现居何官?”   “下官现忝任曹都尉帐下部曲将。”   部曲督、部曲将、副及散部曲将,这几类军职,虽有品级,依次是七、八、九品,但在军中的地位是不高的,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对军队基层的监督,换言之,平时监察军中兵士的思想动态,战时监督兵士作战,也正因此,有时他们的待遇和士卒差不多,与同为七、八、九品的军府长史、司马、参军等是完全没法比的,出身好点的人都以此任为耻。   赵勉的这个军职是他投降定西前,在蒲秦军中的军职,投降后,定西军没有给他升迁,也没有给他降职,等於是原职留用,从此军职亦可看出,他适才所说的那些,比如“上受军将欺负,战时被驱逐赴前”之类,至少应是真话,并非是假。   唐艾说道:“以卿之能,部曲将太过屈才!我暂授卿督府板参军,卿这次立下的大功,我会叫督府的功曹参军给卿记在阀阅簿上,待卿再立新功,或等到今年中台兵部考评军吏、论功拔擢的时候,把卿的此功报上,到时,朝中定另有封赏下来。”   如前文所述,板参军没有印绶,督府的府主有权自任,授赵勉为“板参军”,可以说是唐艾能够最快给他酬功的办法了。之前,不但板参军,行参军,督府的府主也是可以自任的,不过莘迩於去年对这一点做了改变,请得了左氏的令旨,禁止定西现在和以后的各个督府再自行辟除行参军,把行参军的任免权收归到了朝廷。莘迩这么做的原因不言自明,当然是为了限制各个督府府主的人事任用权,是为了不让他们借这个权力,扩张个人的势力。至於为何只收了行参军的任免权,没有收板参军的任免权,是因为麴爽的强烈反对,故是,最终莘迩只能退让一步,先收行参军,板参军以后再说。   却说行参军虽是无有印绶,但一下从地位卑微的部曲将,跃升至唐艾督府的行参军,对赵勉来说,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一步登天了。   先得佩剑之赠,又获板参军之迁,赵勉受宠若惊,就要再一次地行礼谢恩,唐艾止住了他,抓着他的胳臂拽了下,笑道:“子勤,这用咱的乡言说,叫做扽(den)一下,对不对?”   赵勉不觉而笑,也换了家乡话,说道:“是啊。”   两人相顾一笑,重新落座。   唐艾与曹惠说道:“曹都尉,方下用人之际,我爱才心切,你可不要怪我横刀夺爱啊。”   曹惠答道:“末将怎敢!子勤,……不,赵参军智勇俱全,末将一直就说,他绝非池中之物,今日他能得使君擢用,既是使君慧眼识人,不瞒使君说,末将也是很为他高兴。”   “你这一张嘴,比老郭可强得太多了。”   “使君此话,有道理!”   唐艾大笑,环顾堂中,举杯说道:“君等请共举此杯,贺我得子勤此才!”   郭道庆等一起举杯,共同饮下。   唐艾今天跑了一天,累了,酒宴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到二更就散了。赵勉回去营中,收拾行装,以准备从唐艾去襄武督府上任新职,且不多说,只说曹惠及诸吏辞别走后,唐艾是夜宿於州府,但他没有马上就休息,而是唤了郭道庆,与其在舍中密谈到夜半时分。   次日上午,郭道庆、曹惠等送唐艾离县。 :(/   赵勉天不亮就从营里出来,已在州府外头等候。唐艾就携他同行。郭道庆、曹惠等送到县界乃还。   出了獂道县界,唐艾吩咐停下牛车,撩开帘幕,笑吟吟地招手,叫从行车边的赵勉进来,说道:“枯坐无趣,昨晚亦没与你拉呱够,子勤,你入车来,咱俩再好好的畅叙则个!”   魏咸昨晚就回来了,听到唐艾此话,见赵勉将要上车,立刻挡在前头,说道:“敢请参军把佩剑给我。”   唐艾面现不乐,呼魏咸的小字,说道:“药王,你这是干什么?”   “督君,这是莘公给末将的命令。莘公严令末将,无论是谁,都不许佩剑持刃近督君左右。”   “子勤是我的参军,且是我的州里人,与我关系远非常人可比,他还能伤我不成?你何必这般认真?再则说了,他那佩剑,是我赠给他的,那剑鞘里头是个什么东西,你不知么?一柄木剑罢了!”   魏咸板着脸,说道:“督君,别的事,末将都听督君的,唯独此事,是莘公的严令,末将不能听从督君。”伸出手,与赵勉说道,“劳参军把佩剑给我。”   赵勉摘下佩剑,给了魏咸,魏咸捎手把他蹀躞带上的短匕也取了下来,这才放他登车。   唐艾摇着羽扇,一脸的无可奈何,说道:“子勤,你与药王初识,还不知他的性子。他就是这么个刻板的人。莘公把他给我前,他是莘公府上的门下督,每当他值守之日,无有莘公的回令,就连中台的麴令、宫中的内宦,就连我,也进不得莘公府的府门半步!   “不要理他了,你快进来坐下。我家迁到陇州已经数代,家乡如今是个什么样子,除偶尔有些耳闻,我几乎一概不知,你细细地给我说说,现在的冀州与旧年尚未王土时都有何不同了!”   赵勉应诺,上到车里。   帘幕落下,牛车继续前行。魏咸策马,紧紧地从在车门这侧,支起耳朵,时刻关注车内的动静。时而赵勉的话语,时而唐艾的笑声,不时地从车中传出。晴空万里,寒风扑面,一车,十余从骑,沿着黑黄的官道,在萧瑟的道边树木、田野间,朝西北而行。   行到下午,过了赤亭,到了一个村落。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小的坞壁。坞壁周边是农田,引来的河水环绕坞壁四面,在其西边有座吊桥。牛车停在了吊桥外头。魏咸勒住马,朝车厢内大声禀道:“督君,到了。”   一路上没有停下的说话、笑声,随着魏咸的这句话停了下来。   很快,车帘打开,唐艾探出了头,往吊桥、坞壁处看了两看,说道:“这里么?”   “是的,督君。”   坞壁有门,正对着吊桥,门开着,一些羌、唐百姓挑担、挟柴的出入其中。   唐艾由车中下来,与随从下车的赵勉和从骑们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只带了魏咸,径过吊桥,向坞门步行过去。   赵勉不是石萍的故将,他在南安驻扎的时间比石萍还长,很熟悉南安的郡县乡里,知此坞壁,知道坞中住的俱是本村的乡民,有羌人,也有唐人,唐人以两个姓为主,一为庄姓,一为杞姓,但他不知唐艾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唐艾风流倜傥,与人言,虽不像莘迩,能使人如坐春风,可他的随意自然,亦能使人轻松,故赵勉尽管是个忠谨的生性,与唐艾聊了这么大半天,亦不禁地心情放松,当下忍不住问道:“督君来此,是为何事?”   从骑中,一个督府的吏员笑道:“督君来此,是说媒来了。”   “说媒?”   督府的这吏员就把杞通的事,略作叙讲,说与了赵勉知晓,末了说道:“昨天督君对杞通说,今天他会来给她说一门好亲事。督君,信人也,向来言出必诺,所以今天就专程来了。”   “这位杞通,真是个奇女子。”   “督君也是这么评价的。”   “却不知督君会给她介绍何人为婿?”   “督君没有说,这吾等就不知道了。”   话题说到此处,那十余从骑都是唐艾的亲近人,了解唐艾的朋友、亲戚,少不得作些猜测,猜他会介绍谁给杞通,却猜来猜去,众说纷纭之下,终究没有人能够猜出。   唐艾与魏咸到的坞门,经乡吏验过路条,进入坞中。   魏咸前头带路,两人来至一户人家门外。魏咸上前把门喊开。   开门之人,垂双鬟,身着襦裙,年虽已有二十余,却仍是待嫁女子的打扮,正是杞通。   唐艾持羽扇,下揖行礼,说道:“在下唐艾,特送佳婿前来。”   “使君?佳婿?”杞通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到了唐艾身后的魏咸身上。   “不是他,是我。”   “啊?使君?”   “昨暮应许你,给你介绍门好亲事,我思来想去,天下虽大,我陇俊杰虽多,然非我不足以配你,是以我索性毛遂自荐,你看我何如?” 第十六章 大力尽微薄 蒲秦使人疑   一月底,再过几天就要二月时,唐艾自陈与杞通已然成婚的私信,与他呈报给莘迩的一道公文,同时送到了王城谷阴。   莘迩原本时空中,后来的贺知章尝有诗云“二月春风似剪刀”,但贺知章写的大约是唐都长安,亦即今蒲秦都城咸阳的初春景色,陇地偏西北,远比关中、中原寒冷,虽已近二月,犹霜刀雪剑,特别便在前天,一场纷扬了四五日的大雪刚停,下雪不冷消雪冷,天气越是寒酷。   但不管怎么说,好歹将入二月,出城看去,远近的田中刚刚种下了麦苗,河边的草场上亦於去年枯朽的草丛下,钻出了淡淡新绿,春已到矣,这滴水成冰的时日总算是快迎来春暖花开。   莘公府庭中,去年开府时,莘迩亲手植下了几株成年的葡萄树,此时,那几棵葡萄树攀附架上的蔓藤、枝叶也透出了薄绿,尚未化尽的白雪,零散地蘸点其上,两种颜色对映,在清晨的阳光下,给人以清亮可爱的感觉。立在架边,莘迩摸着短髭,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   乞大力尽管肥胖,而且要说起来,他此前在猪野泽时,猪野泽为大漠环绕,周边毫无挡风的山体,那天气实是比在谷阴还要冷的,但许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好了,他於今却竟颇不耐寒冻。   只见其鼻子尖被冻得像个红萝卜,他缩着头候在莘迩的身侧,冷风如刀,他把衣襟掩了又掩,仍挡不住寒意,终是按捺不住,赔笑说道:“明公,可是怕积雪会压坏了架子么?不是小人说,明公府上的仆役也真是懒惰!下雪了不扫雪,天热了不洒水,小人都见过好几回了!亦怪明公,都是因为明公的心太善!从来没有惩治过这些偷懒耍奸的东西!明公,这差事,交给小人吧!小人现在就叫秃连樊过来,他手脚麻利,些许积雪,片刻就能打扫好!”   “大力。”   “哎,明公。”   “你不要总欺负秃连樊。我听说你叫他去诏狱抓老鼠了?抓完老鼠,你前时又叫他沿街串里,收民溺粪。大力,你俩到底同族,你又何必这般糟践於他?”   乞大力喊冤说道:“明公,小人哪有糟践他!小人叫他收粪,是给他找份营生。收粪卖得的钱,小人可没有全要,小人与他二八分成!这活儿脏是脏点,可他着实也是赚了不少的,不信明公把他召来,瞧一瞧他,现如今他红光满面,吃得膘肥体圆,衣服也是一套套只穿新的!”   却是粪尿此物,从来都是壮地的肥料,莘迩原本的时空中,至迟到唐代起,粪便就成了商品,只不过现下,大批收取城中住民的粪尿,卖给城外农家的“粪商”尚不多见罢了。乞大力自被收走了市中的商铺之后,为了弥补损失,放贷之余,不知怎的,就把脑子转到了这上边,於是走通了谷阴县寺的关系,给秃连樊讨得了一个“街使”下头隶卒的身份,然后叫他带着三二十个於今在谷阴混的不怎么样的猪野泽胡牧,走街串巷,专门收粪,时到现在,俨然已成谷阴粪尿界的垄断霸主,收到以后,卖给城外坞壁、村落的大户或百姓,当真是日进斗金。更新最快 电脑端::/   “你收二成?”   乞大力正色说道:“明公莫要说笑!秃连樊那街使隶卒的腰牌,是小人给他求来的,跟他收粪的那伙人,也是小人给他拉来的,粪车臭气熏天,进城、出城,门吏多不乐意,该走通的关系,也是小人给他走通的,这生意虽然脏,能赚些钱,城内城外的那些轻侠、恶少年,眼红的亦不在少数,有那找事的,也都是小人给他按下的。这么说吧,明公,除了不收粪,别的事儿,都是小人跑前跑后忙乎的,二成?就让秃连樊过来说,他也不好意思敢拿八成!”   莘迩瞧了瞧他,说道:“行了,行了。大力,我对你讲,你这桩买卖,虽不是在市中经营,无须市籍,但也是生意,一样要交税的,你不要等谷阴县寺找上你的门去,你自去县寺,与他们商定好该缴的税额,以往没缴的全都补上,以后该缴的,一钱不能差。”   “……明公。”   “怎么?”   乞大力噘着嘴,把脸扭到一边,没有继续往下说。   “哟,大力,你长能耐了,敢对我甩脸子了?”   “小人怎有这个熊胆!明公,人都说我乞大力钻钱眼里了,小人看,明公你才是钻钱眼里了!”   “大力啊,连年用兵,战事不息,国家困窘啊,眼瞅着,马上二三月了,你是知道的,秦州那边可能又要兴起大战,这又要许多的军费拨出,而国家财况捉襟,我不钻钱眼里,能行么?”   莘迩的这番话推心置腹,乞大力亦知定西财政的困难,便把故意装出的愁眉苦脸收起,拿出忠心耿耿的模样,文绉绉地说道:“没有明公的提拔,就没小人的今日,明公如今作难,小人自是要与明公同舟共济,竭尽微薄之能!明日小人就去县寺商议税额,情愿把税定得高点!”   “好,你有这份心,就很好。”   “明公,那小人现就把秃连樊叫来,让他清理积雪?”   “清什么积雪?”   乞大力指了指葡萄架子上残存的余雪,提醒莘迩。   莘迩“哦”了声,说道:“不必了。我适才出神,不是担心这葡萄架子,我是在想些别的事。”   出来庭中,观赏葡萄的藤蔓初绿之前,莘迩刚看完了唐艾的来信与公文。时近二月,秦州那边的战事可能即将打响,各项军政事务繁多,昨天晚上,莘迩没有回家,就在府中,工作了一个通宵,觉得气闷,遂在览罢才送到的唐艾信与公文后,出来透透气。却立在葡萄架前,看这藤蔓之时,忽由唐艾公文中述及到的一些秦州及蒲秦秦州近况的内容,联系遥想到,等新绿郁郁,葡萄结果之日,或许秦州的大战已经结束,而这场关系到定西未来的大战的胜败会是如何?他这几年为定西辛苦谋划所费的心血是会得到回报,抑或他要重头再来?思绪起伏,因是不觉入神。   “明公,这外头太冷了,明公穿得少,可别冻住了,不如咱们回堂中去吧?”   “你去把士道、惠朗、长龄给我请来。”   乞大力应道:“诺。”   “你昨晚在堂外侍从了一夜,困了吧?把他们请来后,你就回去吧。”   “小人不困。”   “去罢。”   乞大力接令,自去请羊髦、张僧诚、张龟三人。   莘迩回到堂中,府中的吏卒捧来早饭。   两块胡饼、一碟肉酱、一碗米粥、一荤一素两个小菜,还有一碗参汤,整整齐齐地放在个黑底红纹的食盘上。莘迩提著待食,瞅见了参汤,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吏卒恭谨地答道:“参是乞令史拿给后厨的。”   莘迩笑了一笑,没再问别的,便就下著夹菜,就着肉酱,喝粥吃饼,也确实饿了,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参汤亦喝掉了。   吏卒端来水,请他漱口,又拿来毛巾,请他擦拭,随后把食盘收拾下去。   莘迩拿起唐艾的私信和公文,再又看了一遍,正看着,堂外脚步声响,乞大力引着羊髦三人来到。乞大力没有进来,依旧候在堂门口外的走廊上。羊髦三人入内,行礼过了,各自落座。   羊髦察看莘迩的气色,说道:“明公,髦听乞令史说,公又是熬了个通宵?”   “事情太多,我只嫌时间不够,恨不得一人分作两人来!”   “明公,莘主快要生产了吧?军政再忙,也不能冷落莘主啊。莘主的脾气上来,明公……,这且不说,只太后也已三番两次降旨,令公不许再通宵不归,太后的旨,明公总得遵吧?”   莘迩晃了晃手中唐艾呈来的公文,笑道:“忙了一宿,我本是要回去的,但千里的公文新到,里边提到了点秦州和蒲秦秦广宗那边的最新情况,故是我请了卿等来,咱们议上一议。”   唐艾迁任督秦州等地军事、建威将军、秦州刺史后,他原在中台兵部的官职,现由张龟接任了,换言之,定西而今的军务,正是由张僧诚、张龟两人直管。最近这些日子,秦州的战事会何时打响,早是张僧诚、张龟等最关心、也是最关注的问题。闻得莘迩此言,说是唐艾有最新的情况报至,张龟当即问道:“敢问明公,不知建威公文中,提到了什么新情况?”   “一个是秦州这边,郎将府的规模已具,配备的官吏,大致都已就职,派往各郡,检核户等、选拣府兵、造名入册的诸务正在开展之中,预计二月底可以完成。”   张僧诚喜道:“这是个好消息!没想到建威办事如此麻利,下官本来还以为,府兵的选拣登记,最早到三月才能告一段落。现在二月底就能完成,这对咱们秦州的防务将会大有帮助。”问道,“明公,建威的公文中,可有预计能够拣选出多少府兵?”   唐艾在公文中,对此确有预计。   莘迩回答说道:“秦州户口,原本大略万数,加上现刚释为编户的原蒲秦之官司奴婢、兵户、豪强徒附,及流民等等,还有方内迁到南安等郡的八郡唐胡,现而下的户数,万三千户上下。   “卿等俱知,府兵是从中户以上者家中选拣的,千里估计,这万三千户中,按以家訾两千来算,够得上中家以上的户等约占四成,也就是五千户多些,户出一丁,抛去家中只有一丁的,可得五千左右的府兵。”   前代秦朝时,家訾十万,乃可称中家。今海内战乱近百年,民生凋敝,已是不能再按十万家訾来作为中家的标准了,即使富裕的江左之地,现在也一般家訾三千,便即可列入中等民户了。当然,如前文所述,今之户等制度与前秦有别,不再是只分三等,而是细分作了九等,这个家訾三千,算是中户三等中最低的一等。定西的百姓比江左穷,因是在定户等,计算家訾的时候,又比江左的标准更低了点,两千家訾即算中户了。   说实话,两千、三千钱的家訾,真不多,这可不是现钱,是包括了家中所有东西在内的总价,但比起连三千、两千家訾都不到的赤贫户,家里能有几千钱的资产,日子总归是能好过些许。府兵只从中户以上的人家里征,这既是为了保证府兵兵源身体方面的建康,不可否认的是,这其中,也是存了莘迩不给赤贫户再增加生存困难的一片仁心。   张僧诚拊掌说道:“好啊,好啊!如二三月间,秦虏果侵我秦州,则建威有此五千府兵之可临时征调,足可大大减轻我兵部往秦州调遣援兵的压力了。”   羊髦、张龟以为然。   陇地民风尚武,秦州三郡处於定西、蒲秦之间,本来境内就多羌胡,复定西、蒲秦连年鏖战於此,这里尚武的民风实亦是不比陇州内地差,选拣出来的府兵虽因郎将府刚设,尚缺日常的阵列操练,定是难以当做精卒使用,但用之守城,却应还是绰绰有余,无有问题的。   张龟的心情也因此而大为放松,笑道:“郎将府立设草成,这确是好消息!明公,秦虏的天水等地那边,近日可有异动?建威的公文里,对此可有提及?”   “一个就是秦广宗那边。天水等地的秦兵倒无什么异动,只是秦广宗近月大肆用间,往陇西、南安等我秦州各郡,派了不少的细作,刺探我秦州虚实,并试图挑唆四郡羌胡作乱。千里公文里说,单单本月,从月初至今,南安等各郡就已抓获到了秦广宗的细作十余人,并於数日前,平定了因秦广宗细作挑唆而起的南安郡的羌胡叛乱一起。”   羊髦想了一想,说道:“秦广宗这般急於探查我秦州内情,并及挑唆羌胡作乱,明公,这会不会是秦虏侵我秦州的前兆?”   “我也疑心於此。”莘迩把唐艾的公文下,打开案上的秘匣,从内取出了一张纸,这是定西安插在河北的细作送来,昨天下午刚呈到莘迩的手中,莘迩展开来,一边重看,一边说道,“可是根据这道昨天才到的河北情报,目前在河北的蒲秦主力似还无回关中的动向。……这道情报,我叫人抄去给你们看了,你们都看过了吧?”   羊髦等答道:“看过了。”   “此道情报中言说,蒲茂於上月底,分遣蒲洛孤、苟雄、杨满等部,进略广平、阳平各郡,观其举止,像有欲趁胜北进,攻下长乐,以收冀州之意。秦军在河北的主力若是不回关中,只凭秦广宗等的部队,怕是打不下我秦州的。”莘迩把视线从情报上收回,举目看向羊髦等人,沉吟说道,“如此一来,秦广宗用间於我秦州,究竟是蒲秦侵我秦州的前兆,还是他其实是为了防备我军的进攻?我有些拿捏不住,因是请了卿等来,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 第十七章 再献上下策 三人均智士   长乐郡(冀县),是魏国冀州州治的所在,侯莫陈驮率领援助邺县的胡骑,早前就是驻军於此。邺县失守,靠着慕容瞻的拼死进战,慕容权得以突围逃出以后,他最先逃到的也是这里。   不过慕容权没在长乐郡多停,魏主慕容炎很快就把他召去了驻跸地,幽州的州治蓟县(北京)。同时,之前北上到赵郡的慕容武台则被慕容炎调至长乐郡,慕容炎给慕容武台加了一个冀州刺史的头衔,命侯莫陈驮听其指挥,慕容武台、侯莫陈驮两支兵马,加上慕容权留下的部分兵马,计共两万步骑,一起守御长乐,现在他们是抵挡秦军继续北上的最后一道屏障。   而广平、阳平两郡,位处在邺县以北,长乐郡以南,这两个郡一在西北,一在东南,距离邺县的远近与距离长乐郡的远近差不多一样,都是二百里上下。   这也就是说,如果河北的情报无误,蒲秦现下的确是正要用兵於广平、阳平方向,那么蒲茂、孟朗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便是莘迩说的,“欲趁胜北进,攻下长乐,以收冀州”,而又如果蒲秦是真的想再接再厉,趁胜直进,把冀州也一举打下来,那么就不说幽州慕容炎那边经过这段时间的大举征兵,已有了步骑数万,他为了保住幽州,肯定是会拼力支援长乐的,就只说长乐郡现有的两万余魏军步骑便不可轻视,则秦军的主力很明显,暂时就回不了关中。   秦军的主力若暂时不能回来关中,秦广宗所部在石萍部败亡后,现今才一万多步骑,用之守境是够用的,然如用之攻侵陇西、南安等郡,即便再加上天水等郡北边蒲秦雍州除掉镇压地方以外可以调用的机动部队,却也是不足的,至於天水东边的咸阳等地,现今倒是有蒲秦的重兵屯驻,但这支兵马,是关系到现今关中能否稳定的决定力量,必然是不会轻动的。   这么个情况下,秦广宗大肆用间,那他究竟是为了给蒲秦的反攻秦州做情报上的预备,还是为了防范唐艾对天水、略阳等郡的进攻?这确然就是个疑问了。   若是前者,那谷阴现在就需要立刻给唐艾部署后援、准备民夫和粮秣。   若是后者,部署援兵、预备民夫和粮秣等事就可稍微缓之。   却是说了,既然已经断定秦州将有大战,援兵、民夫、粮秣早晚都是要派送过去的,那这几件事何不现下就做?为什么还要等到秦军果真将攻秦州时再做?   原因很简单。   一则,援兵方面,遣援容易,事实上,秦州一旦出现战况,派哪些部队赶去驰援,莘迩等对此都是已有决定的了,一个是秃勃野等部的王城驻军,一个是东南八郡的驻军,但是,援兵好派,援兵到后需要的粮秣不好办。秦州四郡的产出,供应本地的驻兵已是不够,那么外来援兵需用的粮秣,显是便只能另调,这一另调,路上的运输就会出现损耗,十天半月的损耗,定西耗得起,可如果等上个三月两月,还不见秦军来攻,这损耗就太大了,定西耗不起。   二则,民夫和粮秣方面,粮秣还好点,现在已经66续续地在往秦州运送了,民夫不好办,民夫尽是壮丁,是每家每户的顶梁柱,当下战事未起,如何能把他们就抽调出来,送去秦州?会影响到百姓的生计,给本就大多贫寒的他们雪上加霜,甚至会因此引起民怨是其一,把民夫送到秦州后,不能叫他们饿着,少不了给点吃食,换言之,加重粮秣供应的困难是其二。   总而言之,仍是定西连年用兵,国库不富裕,是以,援兵也好,民夫与粮秣也好,都得等到明确了蒲秦将要反攻秦州之时才能开始调动。   羊髦、张僧诚、张龟听了莘迩的询问,皆陷入深思。   堂中沉寂了片刻。   莘迩见张龟案上的水碗空了,下榻到地,亲自提壶给他把酪浆倒满。   张龟忙不迭的,要起身谢恩。   莘迩按住了他,笑道:“你腿脚不便,就不要这么多礼了。”察看他的神色,说道,“雪才停,这两天冷,你病才好未久,得多注意保暖,不要再病了。”   张龟应道:“是。贱躯不足挂齿,有劳明公体念。”   “怎样?长龄,你觉得秦广宗大肆用间,他所为是何?”   张龟捻须说道:“龟以为,秦广宗用间,所为是何,不能看他,终还是得看河北的秦虏主力。”   张僧诚拍手赞许,说道:“长龄此言,一语中的!”对提壶立在堂中的莘迩说道,“明公,秦虏必会反攻我秦州,这是确凿无疑的了,但反攻我秦州,说到底,靠的还是秦虏的兵马,秦广宗遣派的细作再多,难不成,他还能只靠些细作就把我秦州打下不成?”   “惠朗,你的意思是?”   “既然秦虏的主力仍在河北,暂无还关中的动向,那秦广宗的大肆用间,以下官愚见,他应就不是为给秦虏的反攻打前站,而应是为了防我军进取天水等郡!”   “是么?”   “明公,僧诚以为,其实正是因了秦虏主力暂不能还回关中,所以秦广宗才会用间不止!”   “你是说?”   “秦广宗知道蒲茂、孟朗下一步要打冀州,那么他难免就会担心,我定西会趁这个机会,再次用兵,进攻天水、略阳,故此为了自保,他乃用间探伺我秦州动静。”   “你的这番逻辑,听来倒是合理。”   张僧诚听出了莘迩话里的存疑态度,说道:“明公不赞同下官的判断么?”   “孟朗老谋深算,娴熟兵略,惠朗、长龄、士道,你们看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哪种可能?”   “北上用兵阳平、广平,实是蒲茂、孟朗做给咱们看的?”   张僧诚呆了呆,睁大了眼睛,说道:“明公之意是,蒲茂、孟朗进兵阳平、广平,作势欲尽取冀州是假,声东击西,他们已经或正在悄然兵回关中,以图趁咱们不备,袭攻我秦州是真?”   “这种可能,你们觉得有么?……士道,你怎么看?”   羊髦思索着说道:“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只是,明公,我秦州四郡现有驻兵万余,且南安为我所得之后,南安、陇西夹渭相对,地利亦入我定西之手,兼西有八郡之援,数日可到,南有汉中等蜀地之兵,亦数日可到,要想攻下我之秦州,非四五万步骑不可!   “算上秦广宗等可用之部,秦虏最少还需再调三万兵马,……三万兵马的调动,孟朗再是多谋,只怕他也无法尽掩其踪,令咱们茫然不知!”   莘迩点了点头,问张龟、张僧诚,说道:“长龄、惠朗,卿二人何见?”   张僧诚同意羊髦的意见,说道:“下官以为,羊君分析的甚是。五千、一万的步骑调动,或能做到隐藏行踪,然三万兵马的调动,步、骑、辎重、民夫,声势浩大,在河北、关中多有我定西眼线的情况下,下官陋见,蒲茂、孟朗一定是做不到把咱们蒙在鼓里,不被咱们获知的!”   “长龄,你的看法呢?”   张龟说道:“龟有上下两策。”   “什么上下两策?”   “明公不是疑虑,北上用兵阳平、广平,或许会是蒲茂、孟朗故意做给咱们看的么?”   “不错。”   “针对於此,龟有上下两策。”   莘迩抚摸短髭,笑道:“许久不闻你的上下两策了,说来听听。”   张龟应道:“是。”便就说道,“上策是,飞檄河北、关中细作,令潜伏於秦虏入关的必经之路,如此,秦虏的兵马一旦入关,不管是不是潜行,抑或大张旗鼓,明公都能於第一时间及时获知,我定西自也就能於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下策呢?”   “下策是现在就开始往秦州调遣援兵,以备不测。”   要是定西国力富强,下策实为上策,却定西缺粮缺民力,此策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能用的,故埋伏细作於要道,监视有无秦军入关,无奈之下,则是上策了。   “上策可用,下策嘛,且就罢了。”   “明公英明。”   “长龄,那这件事情,就由你来安排吧。”   莘迩自己建立的情报系统,原本就是由张龟负责的,现下张龟到了兵部做副手,整个定西的情报系统更都是归其掌管了。   张龟应道:“诺。”   羊髦、张龟、张僧诚是眼下王城谷阴之中,莘迩可以与之商议重要军事的唯三之人,他们三个人都认为莘迩所顾虑的孟朗也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不太可能的,而且三人说的都很有道理,逻辑自洽,推理与分析俱皆合情合理,那莘迩也只能把自己的这个顾虑收起。   他想道:“士道三人均智谋之士,既俱以为孟朗不太可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就希望是我多疑了吧!”毕竟疑心未消,叮嘱张龟,说道,“长龄,细作此事,今天你就着手安排,不可拖延。”   张龟应道:“是。”   莘迩端起水碗,饮了口酪浆,尽管仍存担心,却还是转了话题,笑道:“千里随公文给我写了封信来,你们知么?他成婚了。”   三人都是愕然。   羊髦与唐艾的交情最好,唐艾最早时,就是羊髦推荐给莘迩的,他不禁诧异地问道:“千里成婚了?与谁成的婚?怎么不声不响的,也不说一声。”   “所娶之女,名叫杞通。”   “杞通?不闻我陇地有杞姓名族啊!”   莘迩笑道:“杞家门户,固不能与千里匹敌,然若论此女,奇女子也,却非她不足以配千里。”   当下,莘迩把从唐艾信中看来的杞通故事,讲与羊髦等人。u 第十八章 此人不可驯 慕容乱成团   却时人婚姻,门阀士族为自高身价,最重门第,门第不符,此谓有失伦常,“伦”者,调理、顺序也,莫说士族与黔结为姻亲了,便是同为士族,一等士族若与二等士族结亲,这就叫做“乱伦”,乱了上下次序。唐艾家虽是寓士,侨居在陇,然其族原先在关东颇有声名,算得上二等上流的士门了,唐艾本人早年的乡议品等是三品,也是不折不扣的上等,而杞通家不过是个寻常的小民门户,其家素无名誉,连士族的边儿都摸不上,他两人的这个成婚,当真是门不当、户不对,此事如果传出,恐怕陇州的士族,十个里边九个半都会对此极为非议,但唐艾何许人也?他却是压根不在乎这些东西。莘迩又何许人也?前世的观念至今影响着他,亦是对唐艾娶了个“民女”不以为意,且对他两人的这桩婚事大为赏叹,认为是风流佳事。   羊髦、张僧诚、张龟三人,没有唐艾的潇洒不羁,也没有莘迩的“包容心胸”,听着莘迩娓娓讲说杞通的故事,在知道了杞通竟是个普通的民家女子后,三人面面相觑,尤其张龟,他虽寒门出身,但性格忠正,一向是最重尊卑人伦的,更是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这些暂且不提,只说就在莘迩给羊髦三人讲故事的时候,远在谷阴东南两千里外的邺县,蒲茂的爱奴青鸟这时来到孟朗住帐传旨,说蒲茂已起,召他进见。   孟朗也是一夜没睡,当下唤下人取来凉水,洗了把脸,精神顿为之一振,漱了漱口,又换了身才熏过香的新衣,然后出帐,即赶往蒲茂的宿帐。   邺县是魏国的都城,城中鲜卑各部的王公贵酋众多,城内的居民中,鲜卑、匈奴等各族人亦为数不少,宫中的内宦、宫女等等,也多是鲜卑人,出於安全考虑,打下邺县后,蒲茂没有进城居住,仍住在城外头的大营里,孟朗因也没有进城,跟他一起,亦还是在营中暂住。   今日蒲茂一睡起就召见孟朗,并非是蒲茂主动召见,是孟朗於今早先派人去蒲茂住帐请求晋见的,那时蒲茂尚酣睡未起,故等到睡醒起来,闻得从侍上报,就立刻请孟朗过去了。   孟朗到得蒲茂帐外,帐外头已有个七八个有军政事务奏禀的文武官员在空地上等待蒲茂召见了。这七八个官员多是秦国的要臣、重将,基本上俱是氐人、羌人,唐人只有一个,此外还有个鲜卑人。这鲜卑人四十多岁,孟朗自是认得,非乃别人,正是新降蒲秦未久的慕容瞻。   慕容瞻盛名在外,数遍魏国现今的贵臣,只有他,是最被蒲茂、孟朗重视的,换言之,之前只有他是最为蒲茂、孟朗忌惮的,他兵败投降以后,蒲茂大喜过望,待之甚厚,专门於他投降的次晚,设宴款待。宴会的当晚,孟朗以下的秦国文武毕集,给慕容瞻的脸面不可谓不大。   酒过三巡,慕容瞻起拜谢恩,蒲茂亲把他扶起,执他之手,亲切而殷勤地与他说道:“天生贤杰,必相会以共成不世之功,此自然之数也。孤要当与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后还卿本邦,世封幽州,使卿从秦不失为子之孝,归朕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乎?”   “还卿本邦”者,这说的是把慕容瞻送还棘城、龙城,这里是慕容氏的祖地。“世封幽州”者,棘城、龙城俱属幽州,这是许诺慕容瞻,等到天下砥定之日,就把他的祖地封给他。   对蒲茂的这个许诺,慕容瞻无有怀疑,毕竟蒲茂继秦主之位以来,向来是信义昭昭的,但他身为慕容氏的宗室,於今魏主慕容炎的叔父,此次的投降於秦他实是逼不得已,是为了存此有用之身,以待将来,所以蒲茂的这个许诺,其实没有说到慕容瞻的心里边去,但作为一个敌国的败兵降将,却能得到蒲茂这般厚重的礼敬与如此慷慨的许诺,慕容瞻也不免内心感动,他当时伏拜谢恩,说道:“败军之臣,免罪为幸。本邦之荣,非所敢望!”   蒲茂说给慕容瞻的那番话,细细品之,又是“封禅泰山”、又是“忠孝”,全然是唐人的那一套,只从话意,哪里能看出是个胡人所言?慕容瞻王族出身,打小就学习唐人的经典,他的这两句回答,用的唐话,也是用词妥帖,堪称文质彬彬,又岂有分毫普通胡人的粗野之风?   一番对答,蒲茂越是欣赏慕容瞻。   於是,就在宴后,蒲茂下旨,封慕容瞻冠军将军,拜宾徒县侯。宾徒,是幽州昌黎郡的一个县,位在棘城的南边、龙城的东南边。拜慕容瞻为宾徒侯,既是提前实现“还卿本邦,世封幽州”的承诺,也是蒲茂在向北遁到幽州蓟县的慕容炎宣示,幽州早晚是大秦的地盘。不过,宾徒县现不在秦国的管辖下,因此,割华阴县的五百户给慕容瞻,作为他的食邑。   慕容瞻的儿子慕容美等随他一起投降了,蒲茂的年岁与慕容美相差不大,很喜欢这个相貌俊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亦给以封赏,赏赐的财货以巨万计。   等候在蒲茂帐外的一干群臣,看到孟朗来至,不管是不是真心的,都上前相迎。   孟朗客气地一一还礼。   末了,到慕容瞻处,孟朗不动声色地察其神容,时值上午,风颇冷寒,见他双颊都被风吹得红扑扑的,颔下的胡须亦稍凌乱,知他定是在帐外等了不短时间了,就横羽扇於胸前,从容地说道:“君侯为何在此?是大王召见么?那就请君侯与我共进帐吧。”   慕容瞻的冠军将军、县侯爵位,俱是三品,便在帐外这一群秦国的重臣中,亦足可排序居前,与孟朗现下“尚书令”的官职是为同级,但他对孟朗却执礼甚恭,俨然以下僚对长吏的姿态,下揖说道:“回令公的话,大王并无召见下官,是下官有件事,想要奏禀大王,请大王指令。”   “何事?”   慕容瞻恭谨地说道:“大王日前令下官去书慕容武台,示人心向背、天命在秦的大势与他知晓,望他能知进退,献城反正,如此,以大王之宽仁,不失显爵之赏获。慕容武台给下官的回信,昨夜刚到,下官不敢耽搁,故是今日前来,求见大王。”   “他信中怎么说?”   “下官没有拆信,不知他是何言语。”   孟朗瞧了他眼,心道:“回信到了,却不肯自拆,果然是个谨小慎微的。”   却那慕容武台不仅是敌国的宗室大将,且还是慕容瞻的侄子,慕容瞻的去信慕容武台,虽遵从的是蒲茂的令旨,但他现今降了秦国,到底与慕容武台已是敌我了,因是为了避嫌,为了免得引起有心人的趁机中伤诋毁,慕容武台居然是小心到了这个份上,回信都不肯自拆。   孟朗心中那样想,脸上神色不动,说道:“既如此,你把信给我,我替你呈给大王。”   慕容瞻自怀中取出个小信匣,奉给孟朗。   孟朗拿住,正好青雀从帐中出来,传旨召他入内,便就微微冲慕容瞻点了下头,自入帐去。   帐中温暖如春。   蒲茂没有穿衮袍,一身闲适的白色鹤氅,也没有束,散肩上,足着木屐,立在帐中,看孟朗进来,止住了他的下拜行礼,笑道:“孟师,一大早的你就求见,昨晚是不是没睡?”   “大王,这是慕容武台给慕容瞻的回信。”   “怎么在你这里?”   “臣在帐外碰见了慕容瞻,听他说慕容武台的回信送到,就顺道代他拿了进来。”   蒲茂接住信匣,瞅了一瞅,说道:“还没拆啊。”   “大王,臣有一言进谏。”   蒲茂一边拆信,一边说道:“孟师请说。”   “敢请大王先屏退左右。”   帐中无有太多的奴婢,只有青雀和一个正要伺候蒲茂束结辫的女子。这女子是青雀的姐姐,是因了青雀,而被蒲茂收入后宫的。蒲茂便挥了挥手,叫青雀与他姐姐离开。   等青雀两人出去,孟朗说道:“大王,慕容瞻奉王旨,招降慕容武台,武台回信到,他却不拆,这说明什么?”   蒲茂敲掉了信匣上的印泥,把信匣放到案上,展信观看,同时随口问道:“说明什么?”   “这说明慕容瞻不是真心降我大秦!”   蒲茂抬起头,说道:“孟师,此话怎讲啊!”   孟朗说道:“大王请试想之,慕容武台的是否肯降,关系到我王师能否不战而取全冀,也就是说,对我大秦、对大王而言之,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此信如是在臣的手中,臣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就拆信观阅,以知分晓,可慕容瞻却没有这么做!表面看来,这似乎是他谨慎小心,可正是他的这个谨慎小心,恰恰说明,他心中有鬼,说明他降我大秦不是真心的!”   蒲茂听到此处,不觉失笑,说道:“孟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毕竟是降将,慕容武台又是他的从子,谨慎点是难免的,不拆信也是情有可解,岂就能说明他心中有鬼!”更新最快 手机端::   “大王,他要心中无鬼,如臣一般,坦坦荡荡,别说一封慕容武台的回信,就算是慕容炎的来信,也大可自拆观之!他越是不拆信,越是谨慎小心,越是证明他犹心在伪魏!”   “孟师,你怕是对慕容瞻有偏见吧。”   “大王,臣对慕容瞻没有偏见。臣所虑者,慕容瞻,伪魏之戚属,世雄东夏,宽仁惠下,恩结士庶,燕、赵之间咸有奉戴之意。观其才略,历往用兵,权智无方,罕有败绩,兼其子慕容美明毅有干艺,人之杰也。此人诚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臣愚见,不如除之!”   “不可,不可!”   “大王!”   蒲茂散大氅,身姿轩然,踱步帐内,走了两转,到榻前坐下,朗目如星,慨然说道:“今鲜卑、羯等诸胡暴虐,欲定北夏,宜行仁政,此孟师之教孤也。孤方欲行孟师之教,以义致英豪,建不世之功,何能轻戮降者?且慕容瞻初降时,孤告之至诚,今而害之,人将谓孤何!”   “大王,不从臣言,恐慕容瞻必为我大秦的后患!”   “孤观慕容瞻,义士也,孤以仁义待之,何来后患?”见孟朗还要再说,蒲茂笑道,“孟师,前你请孤斩姚桃,孤未听之,今何如?攻洛、取邺,姚桃战功颇著,已是孤倚重之才!孟师,我大秦立国关中,记得孤年少时,孟师尝给孤讲战国时的秦国故事,秦所以得灭六国,商鞅、吕不韦、李斯等六国俊杰之力也,孤今欲荡平海内,亦当博纳众用,不可固步自封矣。”   孟朗无奈,只得说道:“大王如定不肯杀慕容瞻,则臣还有一言,乞请大王务必思酌!”   “何言?”   “万不可使慕容瞻独领重兵,以当方面!”   洛阳、邺县相继攻克,豫州、中州、并州已入秦土,蒲茂这些天心情很好,昨晚青雀姐弟俩又把他伺候得很好,他此时心情舒畅,不愿与孟朗起争执,遂笑道:“好,此言,孤听你的!”慕容瞻的话题告一段落,他低下头来,继续看慕容武台的回信,不多时看完,把信给孟朗,叫他也看看,说道,“果如孟师所料,慕容武台不肯降孤!长乐此战,看来是非打不可了。”   孟朗将回信看了,还信与蒲茂,说道:“大王,臣一早求见,正是为长乐此战。”   “哦?孟师可是有攻取长乐的方略了?”   “臣昨晚想了一夜,愚以为,长乐,现下尚未到攻打之时。”   蒲茂讶然,说道:“孟师,趁胜北上,攻取长乐,以掩有全冀,这不是咱们已经定好的下一步的用兵计划么?孟师缘何忽言,现下未到攻长乐之时?”   “臣昨天接到了秦广宗的一道密报。”   “是何密报?”蒲茂登时略微紧张起来,说道,“可是定西有了什么异动?”   “定西於军事上眼下没有什么异动,但是唐艾在陇西、南安等郡,大举行施新政。”   “什么新政?”   “迁南安等郡的豪强、胡酋至陇内地;迁陇东南八郡的唐、胡入南安等郡。”   蒲茂说道:“迁徙民户,不算什么新政吧?孟师前日上书,不也奏请孤,迁河北、豫州等地的唐、胡入关中,以充关中人口么?……孟师,你怎么不坐?坐下说。”   孟朗谢恩,坐到了蒲茂下手的榻上,接着往下答道:“迁徙民户,确然不算新鲜事,但唐艾推行的新政,还有别的几项。释南安等郡的官私奴婢、佃客、兵户为编户齐民,是其一;收徕流民,分给田、牛,是其二;设郎将府,广募府兵,是其三。”   蒲茂作为一国之君,政治上的敏感强是相当强的,他立刻从唐艾的这三项新政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皱起眉头,说道:“这几项政措,一定都是莘幼著令唐艾办的!”   “臣也是这么认为。大王,这几项政措,皆是向民入手,若从之由之,不加理会,无须三年两载,臣忧之,只恐不久以后,定西就会在南安等郡站稳脚了!是以,臣窃以为,收复南安、陇西等郡此事,不能再等到我大秦掩有全冀以后了!宜及早谋划,及早攻复。”   “可是攻打长乐的计划已定,若是临时改变?”   孟朗摇着羽扇,抚须说道:“大王,臣前两天获悉了一事,慕容权被慕容炎召至蓟县后,伪魏的丞相慕容干上书进言,要求严惩慕容权,慕容武台亦上书指责慕容权,说邺县之失,都是因为慕容权指挥不力,但被慕容炎、慕容武台、慕容权的嫡母可足浑氏阻止,慕容暠的托孤重臣刘冀伯、冯文勃等也纷纷上书,给慕容权求情。蓟县现而今,伪魏朝廷彼此攻讦,乱成了一团。   “臣断言之,迟则半年,短则三月,伪魏内必生乱!臣以为,与其现在进攻长乐,不如稍改计划,候其乱时再攻!到时,不仅长乐易取,一鼓作气,打下幽州也不是难事!”   蒲茂思索不语。   孟朗说道:“大王,长乐现今是幽州南边的最后一道屏障了,我王师如果急攻之,慕容炎为了存身,定会倾力与我相持,合长乐、幽州的伪魏步骑,总计犹有数万之,拓跋倍斤虽受王旨,然此人狡狐贪婪之属也,慕容炎若割地与之,他说不定就会背叛大王,援助伪魏,代北控弦十万,不容小觑,……这样的话,长乐此战,势必会将是一场恶战。   “而如我王师暂不急攻,外部没有压力,则如臣预见,其内部就会必定生乱,何乐不为?”   蒲茂沉吟说道:“若真能如孟师所料,孟师此策故自佳,咱们改变计划,且缓用兵,等上些时日,看伪魏内部会否生乱,却也无妨,唯是孟师……,我军主力现下皆在河北,如果回师关中,十之**,会被定西提前知晓,唐艾,智士也,莘幼著,善用兵者也,一旦被莘幼著、唐艾事先预备,孤只怕南安等郡不易克,万一因此耽误了我军取冀、攻幽的大局?”   孟朗胸有成竹,说道:“秦广宗广布细作於陇西、南安等郡,陇西等地的定西驻兵情况,他大致已经摸清,南安等郡内的羌酋、豪杰,亦有愿为内应者,且秦广宗已遣刺客入陇西,伺机刺杀唐艾。   “如此种种,攻复南安等郡,臣以为,只要我军能够做到出其不意,实际上,就不需要太多兵马,亦即,我军在河北的主力不需要调动过多,这样,当长乐有机可趁的时候,不管南安方面的战况如何,都不会影响大王取冀、攻幽的全局。”   “兵马转调,即便不是主力悉归,亦难尽掩行迹,孟师,如何才能做到出其不意?”   “臣已思得一策。” 第十九章 间道还关中 孤敢第一人   蒲茂问道:“何策也?”   孟朗说道:“我军可佯装南攻鲁阳,间道还关中。”   “佯攻鲁阳?”   “不错。”   蒲茂思忖稍顷,说道:“这能骗得住莘幼著和唐千里么?”   孟朗摇扇说道:“大王,鲁阳距洛阳只有二百里,轻骑不到两日可至,桓蒙屯兵在那里,胁我后方,是桓蒙一日不退,则我军的后方,一日就不会安生。   “而今邺县已克,我军已腾出手来,於情於理,都该增援鲁阳的我军别部,击退桓蒙,以保证洛阳和我军后方的安稳。   “臣以为,莘幼著、唐千里闻讯我军南下鲁阳后,是会相信我军是真的要进攻桓蒙部的。”   蒲茂想了会儿,认同了孟朗的判断,说道:“孟师言之有理。”问道,“如此,孟师以为,我军南下鲁阳,……不,我军潜回关中、攻复南安等郡的部队,宜派多少为好?”   “两万足矣!”   “何人为将?”   “燕公久镇天水,并与陇兵多次交手,熟悉陇兵的情况,以燕公为将最为合适。”   燕公,便是蒲茂的庶兄,蒲秦前任的秦州刺史蒲獾孙。   “久镇天水”、“熟悉陇兵的情况”云云,这其实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孟朗之所以推举蒲獾孙为此次反攻南安等郡的主将,根本的缘故是因为蒲獾孙乃蒲茂的庶兄,身份尊贵,威望足够,故是可以担任方面之将。否则,如果主将的威望不够,不能压住下边的将校,那么主将再是能征善战,放到两军对垒之际,令不能行,很大的概率也是打不了胜仗的。   亦是出於此因,定西方面,尽管莘迩深爱唐艾之才,知其有领兵之能,早前却一直没有放他出任方面,几次用兵,唐艾尽管参战,然而都是谋佐而已,只不过现如今,通过辅助麴爽灭冉兴、佐助曹斐和田居等驰援陇西等那几仗,唐艾在定西军中足智多谋的善战名望起来了,所以莘迩才敢接受羊髦的建议,委任他出为了督秦州等地军事、秦州刺史,为定西戍边。   蒲茂点头说道:“委此任於孤兄,固是适宜,偏裨宜择何人?”   “建威,祖籍南安,与南安羌豪多乃故旧;游骑,今犹颇能得武都、阴平羌酋之为其所用;广武,亦数与陇兵交锋,智勇兼备,前从臣攻陇西郡,军功甚著,此三人,可为燕公偏裨。”   建威,说的是蒲秦的建威将军姚桃,姚桃在蒲秦的将军号却是与唐艾现下的将军号一模一样;游骑,说的是游骑将军冉僧奴;广武,说的是广武将军吕明。   姚桃籍贯南安郡,其家本是南安羌人中的大豪,而且他部下的将士,许多也都是南安郡人,他投降蒲秦以后,曾经回过一次南安,与家乡的那些羌部重新搭上了线,在南安郡的地头、人头如今都很熟。冉僧奴不必说了,冉兴的宗室,冉兴虽已亡国,其族毕竟之前在武都、阴平掌权了数十年,还是有些残存的党羽、死忠存在的,上次蒲獾孙、石萍等攻武都、阴平郡,他就从在军中,靠着老关系,给秦军出了不少力。吕明,算是此三人中,孟朗一党的人,他凭借个人的智勇,深得孟朗的赏识,孟朗是他而下在蒲秦朝中唯一,也是最大的靠山。   这三个偏裨的人选无可挑剔。   蒲茂只略考虑了一下,就认可了孟朗的推荐,说道:“此三人甚佳。”兵马数量、主将和偏裨的人选已定,接下来就是出兵的时间,他便问道,“孟师以为,何时出兵为善?”   “兵贵神,大王若对此无有异议,臣以为,现在就可调动部署,等调署完毕便可出兵!”   “大雪才停,现下天气尚寒,似非大举用兵之时啊,孟师。”   “大王,正因为天气尚寒,似非用兵之时,我军於此时用兵,才更能攻其不备!”   “孟师此言,甚有道理。好,就按孟师此议!孤今日就召孤兄、姚建威、冉游骑、吕广武来见,与孟师面议佯攻桓蒙、间道还关中,攻复南安等郡的具体方略!”   话到此处,暂停对长乐方向的攻势,改而先把南安等郡收回的此事,就算是决定下来了,但是孟朗没有拜辞的意思,他抬眼看了看蒲茂的面色,好像是还有话想说。   蒲茂笑道:“孟师,在孤面前,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么?孟师想说什么,尽管直言道来。”   “大王,日前司徒仇公等所上书,奏议徙民关中之事,臣愚见,此事须当三思。”   “孟师有什么忧虑的么?”   孟朗说道:“徙民关中,以实我关中人口,这当然是应该的,但一下徙十余万户之多,且将近半数都徙至咸阳,臣窃以为,似乎不妥。”   “哦?如何不妥?”   孟朗忧容满面,说道:“大王,十余万户,其口数已占我关中本有百姓之十分一二,安置稍有不当,恐就会引起我关中的动荡;又则咸阳,我大秦之国都也,鲜卑究竟非我国人,把四万余户的鲜卑胡徙到咸阳,并慕容瞻又极得鲜卑人心,臣忧若一旦生变,必成心腹之患啊!”   却是,蒲秦的司徒仇畏等重臣,於数日前上书蒲茂,建议把豫州、冀州、并州等新得诸州的一些唐胡百姓,迁徙到关中去。   其中,被涉及到的鲜卑各部民口主要是居住在邺县、洛阳的,共四万余户,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咸阳;被涉及到的豫、冀、并等州的唐人豪强、诸部杂夷共七八万户,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关中各郡;此外,又有乌桓等之前内徙到并、冀等州的所谓“杂类”胡部,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冯翊等地;又有一些居於并、冀等地的丁零人,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洛阳周边。   建议把之徙到洛阳周边的丁零人且不说,洛阳不在关中,丁零人的口数也不是很多。   只说仇畏等建议把之徙到关中的那四万余户鲜卑人、七八万户唐人豪强和诸部杂夷,这两部分的民口加在一起,正如孟朗所说,数目巨大,达到了十余万户之多,这已相当於是关中现有人口的将近五分之一,又诚如孟朗的担忧,一旦安置不当,出现徙民和土著之间的矛盾与争斗,以及特别是徙到咸阳的那四万余户,也就是二十多万口的鲜卑人再一旦出现叛乱的情况,那到时,关中的情形会成个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必定是烽烟处处,战火燎原。   蒲茂笑道:“孟师原来是为此忧虑。”   “大王,臣恳请大王,务必三思。”   “孟师,方今北地乱战,十室九空,掠他国之民口,充本国之民力,此本诸国之通行也,况乎而下魏地已为我有大半,那么迁徙些豫、冀、并等州的人口入关中,以巩固我大秦之根本,这不更是理所当然的么?巩固了我大秦根本的同时,把慕容鲜卑王公以下的各部民口,徙入咸阳,将之放到孤的眼皮子底下看管,也能使邺县、洛阳更容易治理,此岂不两全其美?”   “大王,话是这么说,可一下子徙十余万户,实在太多了,臣不能不为此忧心。”   “孟师,无须忧心!鲜卑怎么了?今魏地将为我大秦尽有,鲜卑诸部,亦孤之子民也!关东豪强、诸部杂夷,也同样是孤的子民!孤对之一视同仁,以仁厚抚之,人孰无情,而人皆思安,孤就不信,他们难不成放着孤给他们的太平好日子不过,不感孤的恩,还会非要造孤的反不成?”   蒲茂这番含笑说出的话,说的是充满信心。   也难怪他充满信心,他按照孟朗的教育,登基以今,一直行施仁政,不管对敌对友,都以仁义当先,至现而今,他的这些作为不仅已经得到了回报,并且回报很是优厚,如蒲秦朝中的臣子、关中的唐人士族以及唐胡百姓,不乏对其颂扬之声,如姚桃等降将,都为他效忠勠力,如李基等并州乞活,主动来投,再如贺浑邪,上表请附的文中,也是对他的仁厚赞颂有加。   孟朗知道是劝不了蒲茂了,暗中喟叹,口中说道:“大王以仁道治下,古之贤君不及也。”   蒲茂呵呵笑道:“孟师谬赞了!孤何敢自居迈古之贤君,堪能与之相比,已是心满意足!”   瞧出了孟朗大概是因为自己不肯听从他的谏言而有些郁郁,他尊敬、信爱孟朗,不愿孟朗为此不快,就说道,“孟师,你前日上书,建议孤下旨,许豫、冀、并等州黎民诸因乱流移,避仇远徙,欲还旧业者,悉听之;又建议孤大赦天下,并及除各州刺史外,其余县之守令一切照旧;又建议孤降旨,清查豫、冀、并等州的荫户,禁三分共贯;又建议孤废慕容氏屯田旧政,轻徭薄税,等等诸项奏请,孤都已经允了,只等令旨拟好,就颁行各地!”   慕容魏国的民口、国力都远强於蒲秦,只论其治下的民户,计户二百四十五万余,口九百九十八万余,人口差不多是秦、唐的总和,这还没有算上被隐匿的民户,但为何秦军一出关,就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正是因为慕容氏腐朽退化,早无了当年南下中原时的进取之心,王族耽於享乐,施行的诸政弊端丛生,没办法和蒲茂治下的蒲秦励精图治、生机勃勃相比。   蒲茂说的那几条,除了大赦天下等之外,余下的就都是慕容魏国存之已久的弊政。   如“清查荫户”,如前文所述,荫户是国家许可的,给官员们的劳动力,荫户不必缴税,此乃唐制,是附属於九品官人法的,魏国袭用之,但依唐制,按照官品的高低不同,官员们被允许拥有的荫户数目都是有定数的,但慕容魏国到了后来,荫户的定额形同虚设,贵戚无不拥有大量的荫户,加上被他们和地方豪右隐匿的民口,乃至到了“国之户口,少於私家”的地步,慕容暠继位后,魏国朝廷的一位大臣建言清查户口,罢断一切诸荫户,慕容暠同意了他的奏请,叫他主办此事,结果稍一查检,就搜括出了二十余万户,随之,这位大臣便引起了魏国达官贵人们的众怒,最终被暗杀身死,而这个清查荫户的政策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三分共贯”,这个说的是营户,唐制有给兵的制度,把一些营户赏与立下军功的将相大臣,给他们种地放牧,但调度权依旧归中央朝廷,以作一种功劳的酬报,魏国亦承袭了此制,魏国的权贵们遂借机大肆侵吞营户,“三分共贯”,意为三分之一的魏国营户都被他们侵占了。   又“屯田旧政”,慕容魏国初建国时,重视农业,学用前代秦、成及唐国的屯田制,编制唐人百姓,搞了大量的屯田,本来对屯田民的赋税征收还在能够使他们糊口度日的范围内,但展到近年,赋税的征收已是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用官牛者,“公收其八,二分入私”,有私牛而无地者,“公收其七,三分入私”,要知,前代秦末之时,一样也是天下战乱,时为秦朝丞相的成武帝,其所施行的屯田税制,已经算是相当的重税了,也不过“持官牛者,官得六分;自持私牛者,与官中分”罢了。更新最快 手机端::   民力被权贵侵占、兵源被权贵占有,赋税又苛於虎,如此政权,何能不灭?   孟朗上书蒲茂,提议革除魏国的此诸项弊政之时,感叹不已的了句议论,他说道:“可笑慕容暠梦西椒三雏,竟妄以为天命在彼,暴政如此,民不聊生,如何敢言天命?”   蒲茂当时深以为然,矜持地问孟朗,说道:“孤行仁政,兼名在五胡次序,天命差可在孤否?”   孟朗或许是为了避免蒲茂因为攻克了邺城而滋生骄傲,那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愿大王一以贯之,海内终将重归一统。”   还不到三十岁,就即将灭掉强魏,魏国一灭,放眼北地,谁还能是大秦的敌手?统一北地的日子不远了,而当北地一统,麾兵百万,渡江灭唐,亦弹指之易也!蒲茂雄心万丈,慨然说道:“姚桃祖父尝言:自古无胡人为华夏天子者。孟师,孤不才,敢做此第一人!”   却在蒲茂安抚宽慰孟朗的时候,他不觉又想起了那天孟朗与自己这番对谈,想起了自己壮志在胸的这句话,他散於肩,跪坐榻上,双眼明亮,熠熠生辉,真心诚意地与孟朗说道:“孟师,记得孤少年时,孟师曾对孤讲过,王者之心,当包容天下!孤,今王矣!天下,孤都可包容,何况一个慕容瞻?何况区区十万余户的关东黔?孟师的忧虑,孤知之;孤的王者之心,盼孟师亦能知之!”   “大王雄姿英,臣鞠躬尽瘁,愿佐大王成天下之王!”   “孟师文武兼资,管、乐之亚也,孤有孟师,海内何愁不定?”   帐中如春,曾经的师生,现今的君臣,两人相顾而笑。   眼看自己教出的学生,从一个少年的氐胡,渐渐成长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华夏王者,孟朗老怀欣慰,适才那一点因蒲茂固执己见的小小郁郁,於此时此刻,似是不值一提了。   数日后,蒲獾孙等奉召,相继赶到了邺县外的军营。   :。: 第二十章 破例擢郡丞 不如取别地   从去年下半年出关伐魏至今,仗已经打了小半年了,秦军几无败绩,可谓攻无不克,现下虽然尚未彻底地攻灭魏国,贺浑邪的上表称臣也不值得信任,但只被秦军攻占、直接占领的并州、冀州、豫州等郡县,合其面积,已是比关中腹地的面积还要大了,新得的唐、胡民口亦与关中的总人口相差不多,蒲秦的国力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将会得到极大的提升,不但国家的将来令人充满希望,并且参与此战的蒲秦诸将,他们的富贵前景,必然地也会再上一层楼。   是以,奉召而来的蒲獾孙等将,无不喜气洋洋。   事实上,就不说富贵前景,只眼下的收获,已经使他们盆满钵满了。   邺县、洛阳、晋阳等城,无不是魏国的大城,人烟稠密,民口繁多,尤其邺县、洛阳,一个是魏国的都城,慕容氏数十年间,往此城之内外迁徙了数十万的移民,一个是唐室南迁前的都城,本即是唐人高门阀族的云集之所,这两个县中的魏国之王公贵族、唐人的豪强巨室,当真是不知凡几,值此改朝换代之际,为了保全性命、保全家族,甚至不需蒲獾孙等纵兵抢掠、刻意勒索,他们主动献上的财货绸缎、奴婢之属,便琳琅满目、使人眼花缭乱。   可以说,蒲獾孙等俱是了大大的战争财了。   不过蒲茂素来节俭,在咸阳时,连他的王后苟氏,他都不许穿曳地的长裙,攻下邺县后,那邺县城外三台内的万千珠宝,他亦一介不取,悉数赏赐三军,至今穿的衮袍、便服,且还都是他出关时随军带的那些,故是,蒲獾孙等人虽然了大财,这次应召朝见蒲茂,倒是无人犯傻,一个个穿的衣装、带的配饰,皆仍是以前的老样,说不上寒酸,然亦绝称不上奢华。   季和没有在蒲茂的召见之列,但他得了孟朗的私信,亦从前线赶回。   到至邺县城南的秦军大营,正当上午时分,季和没有休息,直接去找孟朗。   在去孟朗住帐的路上,季和碰见了从阳平郡回来的姚桃。   姚桃不是一个人从阳平回来的,他帐下的长史王成、参军薛白,以及深得其亡兄姚国与他本人信赖的和尚竺法通三人,随从他一起都来了。   这天天气晴朗,连日的寒气为之一袪,灿烂的阳光洒下,映照得营中远近的灰色帐篷仿佛都透出了点暖意,亦把竺法通新抹了油的光头映照得闪闪亮,不由得不吸引住季和的注意。   “建威将军。”   “季参军。”   季和停下脚步,与姚桃见礼。   姚桃的年岁比蒲茂还小些,他从小就跟着父兄,长於军伍之间,江左人文荟萃,又时常与江左的风流名士、博雅文人交往,故他此刻虽是取鲜卑帽於胸前,一副谦谨做礼的样子,但年轻英武、行止沉稳的气息,毕竟难以尽掩,特别此时在王成、薛白、竺法通这三个羌、唐杰士的影从随护下,更是皎皎然,颇有出人之姿。   季和打量了他两眼,心道:“无怪孟公对此子小小忌惮,果有英雄之相。”问道,“建威是刚回营的么?”   孟朗忌惮姚桃,姚桃更忌惮孟朗,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季和身后站着的是孟朗,季和就值得他曲意相待。姚桃露出笑脸,回答说道:“是啊,前天下午接到了大王的令旨,我不敢耽搁,当天就离营动身,紧赶慢赶,却还是今日才到,正要去晋见大王。”   “阳平的军务,将军安排下了么?”   “安排好了,暂由我的两位兄长和参军权让管带。”   姚桃的兄弟、从兄弟不少,姚国、姚谨这些已死的不算,现存的仍还有好几个,其中数他的二兄姚长年和他的从兄姚举,最是他的左膀右臂。对他的家庭情况,季和很清楚,因不必姚桃说他话里提到的“两位兄长”是谁,也知定是姚举、姚长年二人了。   季和点了点头,说道:“将军的两位兄长都娴熟兵事,将军的参军权让智名在外,由他三位暂掌阳平军营,可以无忧。”双手合拢,再次端正地朝姚桃行了一揖,肃然说道,“旬日前,下官惊闻噩耗,将军之弟竟为慕容权杀害,当时下官震惊不已,然事不可挽,尚请将军节哀,今方大王用人之际,将军者,我大秦之俊才也,大王之所重也,务当爱惜身体,以国家为重。”   姚桃的脸上并无哀戚之色,相反,他却露出怒容,咬牙切齿地说道:“姚谨背主叛国之徒,死有余辜!今其为慕容权所杀,实大快人心也!我对其死,半点哀伤也没有!不瞒参军说,就是慕容权不杀他,即便放了他,桃也定手刃杀之!以为国除贼!”   季和却不信他的话。   姚桃、姚谨兄弟情深是其一,姚谨为何叛投魏国?乃是因为中了孟朗的金刀计是其二。   结合此两点,姚桃岂会不对姚谨的被害而感到悲愤,只怕不仅悲愤,怨恨孟朗也不是不可能。   季和笑了一笑,说道:“将军对我大秦的忠诚,自是毋庸置疑,大王如果听到将军的这番话,定会十分欢喜。”目光转向薛白,说道,“恭喜参军了!”   这话来的没头没尾,薛白愕然,说道:“参军此话何意?”   季和笑道:“怎么?参军还不知么?十余日前,太原的李太守,上书大王,自称才疏德薄,恐不足以牧太原名郡,请求大王另择贤士居任。大王没同意他的自辞,但决定给李太守任个得力的辅佐,参军明达干练,家为太原高门,是以,大王有意破例擢参军为太原郡丞。”   薛白闻言,更是惊愕,下意识地朝姚桃看去,说道:“这,在下不曾闻此啊。”   何止薛白不曾闻此,姚桃也没听说过这件事。   但姚桃听说过,李基受任太原太守后,蒲秦许多的贵戚、重臣对此都极怀非议,乃至有上书进谏,以太原重镇,非宗室、名将不能镇守为由,请求蒲茂另外换人担任此职的,便不禁心中想道:“李基辞任太原,定是与此有关,大王正要千金市骨,用李基来招徕北地乞活、唐人豪强,不肯换人出任太原,固在情理之中,然有意迁薛白为太原郡丞,却是为何?只是因为薛白籍贯太原么?……,这会不会又是孟朗的提议?其意是在为削我羽翼?”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敌人。   姚桃却是一猜就中。   擢迁薛白为太原郡丞的此议,的确是出自孟朗,也所以,季和能够预先得闻。   季和笑眯眯地说道:“不曾听闻亦无妨。参军此回从建威将军还营,敢问之,是不是奉的大王的诏令?”   “大王召建威进见的令旨中,确是令在下从行。”   季和一拍手,说道:“这不就得了么?参军今既已从建威回营,今日参军,明日或即太原郡丞矣!到时,太原一郡,太守、郡丞,俱本地高士,此诚古今之少见,传将出去,真不知会多引人生羡!”开玩笑似的向薛白下揖说道,“下官季和,拜见薛丞。”   薛白手足无措,说道:“岂敢,岂敢!”   竺法通的光头太耀眼了,他即使默默然地站在一边,也依然不时地吸引季和的视线,季和忽然想起一事,就不再戏谑薛白,转问竺法通,说道:“我闻定西的道智和尚编定出了一部僧尼戒律,前数日,我在一个游方的胡僧处,看到了这部戒律的部分内容,请问大和尚,这部戒律,你可有知么?”   竺法通合什说道:“贫道略有耳闻,但还没有看过。”   季和说道:“那胡僧说,道智编定的这部戒律,博采众集,囊括了僧家的大小诸戒,这部戒律一出,海内僧尼昔无通行定戒可依的乱像就将会为之一变,从此僧尼就有清规可循,大有助於佛门不再含污纳垢,堪称是僧家的一桩盛事也。我作为一个世俗之人,都已看过了这部戒律的部分,大和尚名著南北,佛门之高僧也,缘何仅是耳闻,却还没有看过?”   竺法通说道:“身在军中,近来少与外界勾通,是以至今未曾得观。”   “身在军中?这就奇了。”   竺法通问道:“敢问参军,何奇之有?”   “不知大和尚究竟是身在空门,还是身在军旅?”   季和说完这句话,向姚桃一揖,扬长而去了。   竺法通望其背影,终是憋不住回他此一问的答复,因虽是季和已去,他还是说道:“方今乱世,欲救人间,非兵不可!贫道身在军旅,心悯百姓,此正为普渡苍生耳!”   适才季和与姚桃、薛白、竺法通说话之时,王成一直没有吭声。   这时,王成说道:“人都已经走远了,竺师,就不要再说了。”   竺法通便就罢了。   王成凑近姚桃,低声说道:“明公,这季和先提公弟姚谨被害之事,复问竺师究竟身在军旅,抑或空门,意含嘲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这些言语,会不会是孟朗授意他说的?”瞧了薛白眼,又道,“大王意擢薛君迁任太原郡丞,有没有可能也是孟朗的奏议?”   姚桃看着季和远去的身影,笑容渐渐消失不见,脸上阴晴不定,但他没有回答王成的问话,只是与薛白说了一句“卿才高过人,季参军所言若是不假,则此诚然可喜可贺之事”,在原地站了片刻,随之说道:“走吧,跟我去陛见大王。”说着,迈开脚步,接着前行。   王成等慌忙追上。   季和是孟朗的心腹,消息远比姚桃等灵通,他的话,十有**是真的,薛白一时心情复杂。   这边厢,他从姚桃的父兄已久,姚家对他不错,是为故主,论理当忠。   可那边厢,眼见着秦将灭魏,大秦即将成为北地新的霸主,蒲茂且是个仁君,如能於此际得到蒲茂的重用,对於他的前途、对於他的家族来讲,又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季和短短的几句话,竟是挑起了薛白的思如潮涌,应该何去何从,难以抉择。   他一边紧随姚桃身侧,一边没话找话,说道:“也不知大王这么急地把将军召回,是为何事?”   竺法通猜道:“会不会是欲催促将军,尽快打下阳平?”   王成说道:“打下阳平是咱们一军的事儿么?阳平这边的主将,名义上是将军,做主的谁人不知?分明是挚申金!到今未克阳平,关将军何事?就是催促,也该催促挚申金!”   目前蒲秦在北边前线的部队共有两支。   一支是攻打西边广平郡的部队,主将是苟雄,季和就是从广平郡回来的。   一支便是攻打东边阳平郡的这支,共由两部秦军组成,一部是姚桃营,一部是挚申金营。姚桃的官职、爵位居上,主将名义上是他,但挚申金和战死南安的石萍一样,是蒲茂潜邸时期的旧人,且论其在秦军中的名望,比石萍还要高,是仅次於蒲洛孤、蒲獾孙、苟雄等的秦军上将,故而,这支秦军真正的主将,其实是挚申金。   任随王成等人猜测,任凭薛白不断地偷觑自家的神情,姚桃一言不。   且不说姚桃等前去陛见蒲茂。   季和沿营中黄色的沙石路,穿过北边的半个营区,折往西行,到了孟朗的住帐,於外求见。   很快,孟朗的主簿向赤斧出来,请他入内。   进到帐中,先入眼的是帐内深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牍。   就在文牍的后边,露出了孟朗的脸孔。   孟朗笑道:“方平,回来了。”   季和细细打看孟朗的气色,不过些许时日不见,孟朗似又多了不少的白,胡须也比之前似乎稀少了点。他行礼说道:“令公,接到公的信后,和即日启程,刚刚到营。”注意到案边放着个食盘,食盘上的饭菜已经凉了,但几乎没有动过,忍不住问道,“令公尚未食早膳么?”   “你要不说,我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孟朗放下手上的笔,招呼季和入座。   季和没有就坐,埋怨向赤斧,说道:“令公忘了,卿怎么也不提醒一下?”   向赤斧说道:“令公你还不知道么?一忙起来,什么都不顾!我又哪里敢打扰令公?”端起食盒,说道,“我叫庖厨重给令公做一份。”自出去了。   季和这才落座。   “方平,我写信叫你回营,是为了一件大事。”   “令公且先别说,容和猜上一猜可好?”   孟朗笑道:“好,你猜。”   “可是为了收复南安等郡此事?”   “方平,知我者,卿也!”   “大王下旨,召燕公、建威、游骑、广武等同归,燕公久镇天水,建威、游骑熟悉南安、武都等郡的情形,广武数曾与陇兵对阵,除非是为了收复南安等郡,和实是猜不出还会有什么别的缘故。”对孟朗的夸赞,季和并不自矜,只把能猜出蒲茂打算收回南安等郡,当做了一件寻常的小事。   “我打算向大王举荐,收复南安等郡的此战,就由你担任燕公的参佐。”   “令公,和敢问之,值此全冀未取的时候,忽然分兵向南安等郡,可是因令公担忧,若拖延时日的话,定西也许就会凭借莘幼著的种种新政,在南安等郡站稳脚跟,我军那时再取之,恐就会不易了么?”   “正是因为我有此忧!”   “令公,和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尽管说!”   “和窃以为,公忧虽然故是,然现下似仍非是攻复南安等郡之时,与其攻复南安等郡,不如先取定西别地。” 第二十一章 虎穴得虎子 此为离间计   “别地是哪里?”   季和口中吐出了两个字:“汉中。”   “汉中?”   “正是!”   孟朗起身离榻,到帐壁上挂着的地图近前观看,天下州郡的形势尽在孟朗的胸中,根本不用寻找,他一眼就落到了汉中的位置,目光投於其上,陷入了思索之中,喃喃说道:“汉中。”   季和也不说话,等他思考结束。   约过了小半刻钟,孟朗微蹙的眉头展开,脸上浮现出了明悟的神情,他顾视季和,笑问道:“方平,你为何说与其攻复南安等郡,不如先取汉中?理由是什么,说来听听。”   季和一直在观察孟朗的表情,闻他此问,便就说道:“令公料是已知和缘何提倡此议的缘故。”   “你只管说来听听,看看我与你想的一样不一样。”   遂等孟朗回到榻上坐下,季和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和建议不如先取汉中,理由有四。”   “第一个理由是?”   “定西虽贫而蹙,然兵甲颇精,兼莘幼著、唐千里,善战多谋之士,前令公麾数万之众,历经苦战,方克襄武,然旋即被莘幼著夺回,今我军如攻南安,便是挟我克邺之威,出急进之奇兵,恐亦难以胜,而一旦陷入僵持,将会不利於我王师尽灭慕容氏之余寇!此理由之一。”   “理由之二呢?”   “相反,如不打南安,改攻汉中,汉中位在咸阳之南,其北界距咸阳只有区区二三百里,中虽有秦岭阻绝,但此地有陇兵屯驻,对我王都毕竟是个潜在的威胁,打下汉中,就能解除这个威胁,此理由之二。”   “之三呢?”   “桓蒙既得雉、宛,兵屯鲁阳,北胁我洛阳后方,东胁我新得之襄城、颍川等豫州诸郡,其如向西,则胁我关中的弘农、上洛等郡,雉、宛等地,我王师早晚是必要拿下,绝不可由其窃据的,这样,我军如果在用兵雉、宛之前,先攻下汉中,占据了此郡,就能给巴西、巴东等蜀中各郡造成压力,从而便可以迫使桓蒙为了荆州西翼的安全,不得不收缩兵力,……这也就是说,占取汉中,对我军日后攻陷雉、宛,收南阳郡以入王土将会有利,此理由之三。”   就当前的形势而言之,雉县、宛县,换言之,亦即南阳郡的战略地位是相当紧要的。   这个郡北边距离洛阳二百多里,东边距离豫州的大郡襄城、颍川等郡也是二百里上下,西边距离关中的弘农(三门峡)、上洛(商县),以及潼关稍微远点,然亦不过四百来里,距离三个方向的重镇都不远是其一,南阳这块地方是个盆地,周围山多,易守难攻是其二,结合此两点,此郡若被桓蒙长期占据,那么对蒲秦显然是十分不利的。   因此,蒲秦迟早是要把这块地方打下的。   但就像前边说的,南阳郡算得上易守难攻,其南又就是桓蒙治下的荆州,一旦秦军进攻此地,荆州兵用不了多久就能驰援赶到,这样一来,也许就会在这里掀起大战。   那么,为了利於秦军日后用兵於此,季和的观点如他所言,便是可以先取汉中。   汉中郡东邻巴西、巴东两郡,巴西、巴东两郡的西边就是荆州。   汉中如有秦兵驻扎,可以想见,桓蒙为了保证老巢荆州的安全,势必就得给戍守蜀中的周安父子增强兵力,需要在巴西、巴东,退而言之,至少也得在荆州的西境布置重兵防御。   而荆州虽然是江左的头等大州,江左朝廷的财政收入主要即是来自荆、扬二州,但到底只是一州之地,再是富庶,人口再多,亦然有限,加上桓蒙且是镇荆州尚未太久,为了巩固统治,免得激起民怨,暂时也不好大举募兵,故是,究桓蒙现下可用之兵力,总共也就三四万步骑。   三四万,看似不少,可一来,他要有镇守荆州本土的部队,二来,要留些震慑朝廷君臣、扬州殷荡的的部队,三者,他此前已经分了些兵马给周安父子,以助他们能更好地镇压蜀地那些仍未心服唐室的李氏旧臣、民间的“猾豪之徒”,这三方面的部队除去,桓蒙可用的机动兵力,其实与莘迩相似,已是所剩不多,因此,他这回攻略南阳,只出动了步骑万人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再不得不分兵守御荆州西翼,则将来蒲秦进攻南阳时,他能够调动的援兵,除非临时征募,自然而然地就会更加的少,这就会利於秦军了。   孟朗点了点头,问道:“其四呢?”   “南安、陇西、武都、阴平四郡,西北接壤陇地的东南八郡,东南接壤汉中,此四郡有事,东南八郡与汉中必都会星夜驰援,今如汉中为我所有,不但等同是断了此四郡的一臂,而且我军可以偏师出汉中,配合主力,两路夹击此四郡,使其尾不能相顾,此理由之四也。”   “还有之五么?”   “令公,和适才说有四个理由,现在四个理由都已述毕,没有第五了。”   孟朗捉起案上的羽扇,摇着笑道:“我给你补充个第五。”   “令公请示下。”   “周安此人,虽骁悍敢战,然趋炎附势,昧於财货,其从附桓蒙之前,阿附唐国权贵,与一干奸佞狼狈为奸,杀戮异己,又大起营府,侵人田宅,至掘古墓,劫掠市道,堪称凶险骄恣,唯因桓蒙重其材勇,他竟得荆州显用,然其人秉性如此,我闻他现在蜀中,为政贪暴,人不堪命。蜀中之地,本是桓蒙新得,人心尚未尽附,周安施政,又此等残虐,如我预料的不错,蜀中迟早会生变乱!我军如果能占下汉中,则当蜀地内乱之际,过剑阁、葭萌,可直取成都!……,方平,此理由之五也。”   “和只看到了眼前,令公却是看到了以后。令公的雄才大略,和不及之一二。”   “我哪里有什么雄才大略?大王才是雄杰也!我无非殚精竭虑,以尽辞效愚罢了。”   季和问道:“那令公是同意和的建议了?”   “却有一个麻烦。”   “敢问令公,什么麻烦?”   帐幕於这时打开,季和、孟朗齐齐瞧去,见是向赤斧捧着新做的饭回来了。黑色的漆盘上,一盘烤肉,一碗胡羹,一碟素菜,一碗米,两个胡饼,俱热气腾腾。   孟朗说道:“你先在帐外等候。”   向赤斧应道:“是。”端着食盘转身出去了。   孟朗乃接着说道:“麻烦就是,我关中与汉中道路不通,只有子午道、褒斜道可行,这两条路都非常得难走,人、马尚不易行,辎重更不好运输,……方平,你可有化解此困的办法?”   “和无化解此困的办法,但有攻取汉中的办法。”   “你此话何意?”   “可用声东击西之计。”   “哦?”   “表面上,我军仍作势反攻南安等郡,待汉中派出了援助南安等郡的兵马后,我军择精兵,秘密地沿子午道南下,趁其空虚,汉中虽然天险,克之何难哉!”   孟朗想了一想,笑道:“方平,你此策甚佳,……这叫计中计。”   “计中计?”   “佯攻南阳,实攻南安,此一计也;佯攻南安,实攻汉中,此二计也!两计连环相套,且还都是声东击西之计,莘幼著纵然知兵,唐千里纵然聪智,也必将落我毂中矣!”   季和笑了起来,说道:“令公说的计中计,原来是这个意思。”   “……即便汉中空虚,毕竟天牢之地,奇袭汉中的此任非常艰巨,方平,你有何人举荐,以为堪当此任?”   “和数随广武征战,广武沉勇有智谋,能得将士效死,其人可也!”   孟朗摇扇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推荐吕明!”   “令公意下如何?”   “就用他了!汉中若果能为我袭占,此奇功一桩也,只是如进战不利,则后退无路,处境也会极其的危险,一着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局面,……方平,我这次唤你回营,本是想让你继续给吕明参谋军事的,但既然计划有变,此战你就不要参加了。明天,你便回广平郡去罢。”   “令公对和的一片爱护之心,和感激涕零。然此谋既是和所献上,和岂敢置身事外?此战,和敢请令公应允,许和从广武袭取汉中!”   孟朗沉吟说道:“可是此战的风险不小啊。”   “和闻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看着季和俊爽的风姿,孟朗打心底里喜欢,尽管不舍季和犯此危险,但转念一想,丈夫立身,欲成大事,又哪里是和风细雨就能得来的呢?便改了主意,说道:“卿有此壮志,我自当从卿之美!好,袭取汉中,就由你佐助吕明!”   “多谢令公允可!”   “方平,你下午与我一起进见大王,把你改攻汉中的此略,你细细地奏与大王!”   “诺。”   君前奏对不是谁都有机会的,季和虽得孟朗喜爱,但能於非朝廷大会的场合下,私下见到蒲茂的机会也不多,他知道这是孟朗在给他“简在帝心”的机会。   至於已经定下的“攻复南安等郡”的这个方略,临时更改,蒲茂会否同意?孟朗、季和对此都不担心,也许对别的朝臣,蒲茂不见得会言听计从,甚至对孟朗“有违仁义之道”的建议,蒲茂亦往往会遵从己意,不予采纳,但在别的方面,尤其军国要政上边,他对孟朗却向来是“从善如流”,想来必是不会反对变更已定的方略,改以接受季和的此个攻汉中之策的。   果如他两人所料,下午,季和跟着孟朗晋见蒲茂,把自己改攻汉中的主张说完以后,蒲茂仅是作了些许的思忖,就接受了季和的意见。   蒲茂笑对孟朗说道:“无怪孟师素来赏识季卿,季卿此换南安、改攻汉中之策,确然妙也。”   季和谦虚地说道:“微臣性愚钝,管窥之见,不足以当大王谬赞,若论国之干城,我大秦虽人才济济,还是得当数孟公,微臣只是愚者一得。”   孟朗察觉到蒲茂好像有心事的样子,问道:“大王,臣敢问之,为何似心情不佳?是觉得季和此策还有可磋商的余地么?”   “季卿此策甚好,孤兄、吕明两人还没有到,孤尚未下令其二人与姚桃率部潜还关中,攻复南安之旨,正好可以改变方略,也不算是孤‘朝令夕改’矣!”蒲茂小小地开了个玩笑,随后起身,到帐中踱步,说道,“不过孟师真是知孤,孤确然心情欠佳。”   “敢问大王,这是为何?莫不成,是谁惹大王不快了?”   “还能是谁!便是贺浑邪!”   孟朗问道:“贺浑邪怎么了?”   “孟师不是奏请孤,给贺浑邪下旨,令他把张实给孤送来么?”   “是。大王,贺浑邪狡残之属,譬如豺狼,虽然凶悍,其帐下高力诚然能战,然其贪利短视,强则凌弱,败则不以降附为耻,实无远略,且其羯胡,相貌与我中土唐、氐、鲜卑诸种有别,异种是也,他之所以能够立足於徐,靠的多是张实的帮助,张实如能入秦,为大王所用,则徐、青之地,不战而可平之矣!此是臣为何奏请大王,令他送张实前来的缘故。”   “这个缘故,孤自知也,但是孟师,贺浑邪给孤回复的上表今天上午才刚送到,你猜他在表中怎么说的?”   “难道是他拒绝大王的令旨,不肯把张实送来?”   “可不是么!”蒲茂的脸上浮现怒色,说道,“他居然在表中说什么,张实患了病,不能远行,说等他病好了,再给孤把他送来!这一看就是捏造的瞎话,他这是在糊弄孤!”   “大王,他不肯送张实来,也不奇怪。正如臣适才所言,张实乃是他立足於徐的依仗,听说他对徐地的唐士,尤其是从青州掳掠到的士人,毫无敬重之态,竟是把之与隶卒同等相待,弄了一个君子营,将这些士人编入营中,行动不得自由,用之召来,不用挥去,处之贱甚!却独对张实,敬重非常,以致不呼其名,呼其‘右侯’,他拒绝遵旨,在臣的意料之中。”   “那你还叫孤给他下旨?”   蒲茂的语气并无责备之意,孟朗也不因此惊惧,他不紧不慢地笑着说道:“大王,贺浑邪虽然拒旨不从,但大王求贤若渴之名,今必徐士尽知矣!”   蒲茂顿时恍然,说道:“孟师,你请孤下旨召张实,不是为了真的把张实召来,是为了帮孤扬爱才之名於徐?”   “大王,就像臣方才说的,贺浑邪之所以能得以立足於徐,靠的是张实等士,靠的是他帐下的高力,他在徐州是没有什么民心的,如今大王敬贤好才的美名,只要能在徐州传开,徐、青之地,只等我军灭掉了慕容氏、解决了定西的威胁,便可得之矣!   “此外,大王下旨给贺浑邪时,随旨有厚礼,於旨中明言,是专门送给张实的,旨已殷勤相召,复有重礼馈赠,而我大秦国势蒸蒸日上,识时务者,是称俊杰,说不定,贺浑邪就会由之而疑张实,此为离间计,这也会有助於我王师来日之取徐地!”   “孟师。”   “大王,臣在。”   蒲茂由衷赞佩地说道:“师真走一步,看三步,深谋远虑。” 第二十二章 飞传到急报 尚书请除奸   定西王都谷阴,中城,莘公府。   二月中旬,刚过了寒食的第二天,兵部尚书张僧诚与兵部兵部司的主事张龟两人,联袂到府外求见莘迩。二人身份不同那些在府外候召的其它官员,没有等太久,就得到了莘迩的召见,两人把佩剑交给魏述等门吏,步履匆匆地入进府门。   过了照壁,迎面是座新立的石碑,碑上铭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此十六个字是出自莘迩的手笔,论其架构,固不及陇州书法名家傅乔等的作品精妙,然笔力遒劲,却自有一股雄豪之气,再绕过此座石碑,便是莘公府正堂外头的庭院。   院中塘水清清,金鱼游嬉,一座座花池里草色青绿,已有迎春花开放,或粉黄或淡红,隐约幽香漂浮,一派仲春的景色,但是张僧诚、张龟顾不上欣赏,径沿着青石板路,往去堂前。   张龟行走不便,张僧诚步子又快,只好走两步就等他片刻,催促说道:“长龄,快一点。”   “我已经很快了。”   “军情如火,我先上堂中了!”   不等张龟回答,张僧诚迈开大步,快步到了堂前的廊上,高声说道:“下官张僧诚求见明公。”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堂内响起,传将出来,正是莘迩的声音,说道:“卿请进来罢。”   张僧诚脱去鞋履,登堂入内。   莘迩坐於案后的榻上,放下正在看的几页东西,面带笑容,目注张僧诚,说道:“卿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军务?”瞧见了犹在庭院中“艰难跋涉”的张龟,示意堂下的侍吏,说道,“还不快去扶张君一把?”   侍吏应诺,赶忙出去帮忙张龟。   “卿请落座。”   张僧诚先上前去,把手里攥着的一卷纸,呈给了莘迩,然后这才寻榻坐下。   “这是什么?”   张僧诚答道:“河北细作飞传刚到的急报。明公,蒲茂兵南攻南阳了!主将是蒲獾孙,偏裨姚桃、冉僧奴、吕明,号称步骑五万,此五万虽是虚数,然经细作远眺查探,通过其驻营的大小、行军的规模,以及他们宿营造饭时起的炊烟数目,判断其实兵却至少亦有两万到三万之众。情报传出时,这支秦军刚出邺县,估算路程,现下的话,应该是差不多已到鲁阳了!”   那卷纸被张僧诚攥了一路,湿津津的,外边全是他的手汗。   莘迩展开来,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的全是数字,单从纸上看,完全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此用的是莘迩编造的“反切码”,每个数字对应一个固定的字,前一字的声母合以后一字的韵母,组成一个新字,倒是不需莘迩再来破译,纸的背面已有张僧诚译好的内容,他细细地看了一遍译写出来的文字,便是张僧诚适才说的那些。   看完,莘迩把纸放到边上,唤侍吏取来毛巾,擦了擦手。   张龟一瘸一拐的,总算在两个侍吏的搀扶下,到了堂外,气喘吁吁地说道:“下官张龟,求见明公。”   “长龄,快进来吧。”   张龟入堂,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莘迩吩咐他落座。   待张龟坐下,莘迩将毛巾还给侍吏,借这么会儿的功夫,他捋了捋思路,说道:“主将蒲獾孙,偏裨姚桃等,步骑两到三万,南攻南阳,……这个消息很突然啊。”   张僧诚说道:“是啊,所以接到此情报后,下官与长龄就赶紧来禀报明公。”   “卿二人对此怎么看?”   张龟、张僧诚是从中台来的,中台距莘公府不远,与其坐车,还要等着车子备好,尚不如徒步过来得快,故他俩乃是步行而来的,为了追上张僧诚的脚步,张龟尽了最大的力,额头此刻都出了汗水,他接过堂中从侍递上的毛巾,略微擦了下汗,把心神稳住,说道:“明公,龟愚见,这十之**,是蒲茂、孟朗的诈我之计!”话里犹喘着气。   “哦?此话怎讲?”   张龟说道:“蒲茂正用兵於阳平、广平,忽然分兵南下,且不是少数兵马,而是两三万步骑之多,这不合常理!此其一。南阳郡尽管地势紧要,然桓荆州部现屯南阳的只有兵马万人,对洛阳等地,并不能造成巨大的威胁,换言之,不值得蒲茂於攻阳平、广平未下之际,分兵往攻,此其二。这支秦军的主将蒲獾孙,久镇天水,偏裨姚桃、冉僧奴、吕明,或与南安的羌酋熟络,或是武都、阴平羌酋的旧主,或与我军尝战於陇西,均与我秦州有关,此其三。”更新最快 手机端::   “长龄,你的意思是?”   “这不但是龟的意见,也是张尚书的意见,龟与张尚书皆以为,这极有可能是蒲茂的声东击西之计!明攻南阳,其意实在我秦州。”   “所以你两人就匆匆忙忙地给我报信来了。”   张僧诚语带钦佩,说道:“接到这道情报的当时,下官马上想起了上月底,下官与长龄、羊君和明公议事的时候,明公曾有言道,怀疑秦虏北攻阳平、广平,也许是故意做给咱们看的,他们的真实意图,是声东击西,取冀州为假,欲反攻我南安等郡是真,於今看来,明公当真远见,料事如神,下官等远不及也!”   有道是“先入为主”,张僧诚、张龟之所以在看到情报后的这短短时间里,就不约而同地做出判断,一致认为这大概是蒲秦放出的烟雾,蒲茂真正想打的,其实是定西的秦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正是源於莘迩在上个月底时,对他们说过的那个怀疑。   莘迩没有什么得意之色,他沉吟了一会儿,从案上拣出了两张纸,叫侍吏拿给张僧诚、张龟,说道:“卿二人看看这个。”   张僧诚官职高,侍吏先给了他。   张僧诚一边低头去看,一边问道:“明公,这是什么?”   “拔若能呈给我的,是且渠元光写给他的一封家信。”   “且渠元光?”张僧诚一目十行,把信看罢,传给坐於他下的张龟,怒色浮於脸上,切齿说道,“这个叛贼!卢水胡中居然还有与他潜通者?明公,下官敢请领任,彻查此事!一定把卢水胡中胆敢与且渠元光私下通信的那些胡虏,悉数挖出,为国家除奸!”   却是,且渠元光写给拔若能的这封信是一封“招降信”。   在信中,且渠元光极力鼓吹蒲秦的强盛,说“大王已经打下了邺县,河北之地,即将尽入囊中,慕容氏日暮途穷,亡无日矣,幽州也将归入王土,饶以贺浑邪高力之强,亦俯称臣,等到大秦掩有北地之时,收幽、燕之壮士,资冀、豫之粮秣,西取定西一隅,易如反掌”,劝说拔若能要做个见机识务的“智士”,最好现在就投靠蒲秦,给蒲秦当个内应。   这些也就罢了,关键的是,在此信中,且渠元光於末尾还写道:“莘阿瓜暴政残苛,夺我牧场,内徙我民,收敛重税,强征从军,观卢水诸部大人与元光之信,衔怨者众多!当我大秦王师到时,彼等诸部俱愿踊跃相迎,大王赏罚严明,功则必赏,阿父如不及早拨乱反正,落於人后,元光恐定西灭国之日,我且渠部将难再霸卢水!既为身家,亦为族部,盼阿父虑之。”   这几句话,透出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卢水胡各部的酋大、贵种,似乎与元光私下通信的不少。   张龟也看完了此信,拈信在手,摸着稀疏的胡须,思索了会儿,说道:“尚书且请息怒。明公,元光这封信里,劝降拔若能的那些也就罢了,至於其它,不见得是真啊。”   张僧诚怒气未消,说道:“胡虏非我族类,贪利无义,多反复之徒!且我闻之,卢水胡诸部,近年确是小有抱怨朝廷收其赋税、征其丁壮为兵的声音,如何不见得是真?”   卢水胡被徙到陇州内地的诸部,在建康等郡的草场上已定居好几年了,不但赋税方面,定西朝廷已经对他们开始正常征收,并且这些年定西南征北战,军中兵士的损折不小,莘迩“郎将府”的新政目前又尚未在全定西推广开来,还不能做到“藏兵於民,召之能战”,故为了保证常备军的数目,就只能扩大新兵的来源,也已开始对他们进行征募,征募尽管是半强制性的,凡每落有青壮三人及以上者,皆出兵一人,但这些被征从军的卢水胡丁壮,客观地讲,受到的待遇却是不错的,莘迩没按营户的标准对待他们,按的是“健儿”的标准对待。   张龟说道:“卢水胡诸部近年虽小有怨言,然自古执政,谁又能做到面面俱到?再好的政措,总也会有人不满,出现些许怨言,不足为奇。据龟之所闻,卢水胡诸部的整体情况,还是较为稳定的。毕竟国家虽把他们造籍编户,列为齐民,对他们征取赋税,但赋税并不重,并且工部还专门遣吏,教他们种植牧草,一亩牧草之产,足当数亩野草之量,逢上深冬大雪,国家且尽力拨与存草,助其渡冬,比之昔在卢水两岸,只能靠野草喂牧、靠天放羊的日子,卢水胡牧於今的日子着实是好过了很多,而至於征入军中者,国家日常待之优厚,遇战,则但凡立功,俱以酬赏,与唐人相同,绝无歧视,卢水胡兵因功而得拔擢为军吏者,亦颇有之也,我闻卢水胡里,还有兄弟相争从军,或主动请求从军的,总之,抱怨的只是极少数。 :(/   “且渠元光此信中,‘卢水诸部大人与元光之信,衔怨者众多’之言,龟窃以为,不可信也。”   顿了下,张龟又补充说道,“离间挑拨,计之常用。明公、尚书,虏秦与我敌国也,且渠元光叛降之属,必不敢私与拔若能通信,他这封给拔若能的信,肯定是得到蒲茂、孟朗等的同意乃才写的,其信中的此些言语,没准儿便是出於孟朗的授意,是孟朗的离间之计,孟朗正是想骗明公诛杀卢水诸部大人,以挑卢水胡、北山鲜卑、东南诸羌及各部杂胡与我定西离心。”   张龟掌管着兵部的情报系统,卢水胡内部的情形,他比张僧诚了解,一番话有根有据,且推断合理,张僧诚听了,思忖稍顷,怒气渐消,说道:“若说是离间计的话,倒也不无可能。”问莘迩,“敢问明公,是何意见?”   莘迩掂起张僧诚拿来的那道情报,接着点了下张龟手中的那封且渠元光之信,说道:“我的意见是,可不可以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看?”   “明公此话何意?”   “这边拔若能才收到且渠元光的信,那头秦军就南下南阳,看似两事无有干系,可细想之下,会不会凑巧了点?”   张僧诚、张龟闻言,顿皆陷入深思。   张僧诚一面思考,一面喃喃说道:“明公是说……”   “我看你俩对秦军明攻南阳,意实在我秦州的判断是不错的。这个时候,拔若能接到且渠元光的信,长龄的猜测也是对的,此正蒲茂、孟朗的离间之计!这叫双刀齐下,一边挑卢水胡、北山鲜卑等与我离心,欲我陇内乱,一边潜攻南安。”   张僧诚抽了个冷气,说道:“若果如明公所料,那这孟朗,心机智谋,端得深沉可怖!”问莘迩,说道,“明公,那咱们如何应对?”   莘迩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他从容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且渠元光此信的内容如果传出去,就算我不疑卢水诸部的大人,卢水诸部的大人必然也会自疑不安,会害怕我疑心他们,为防止这一点,我意从他们中,择一二勇武者,擢任之,以示信用。”   “那蒲秦也许是佯攻南阳,实攻我秦州呢?”   “即刻传檄千里,命他严加防备,再嘱令河北、关中的细作,务必时刻关注蒲獾孙部的动向。”   张僧诚问道:“倘使秦虏果袭我秦州,由南阳至天水郡,八百里而已,短则旬日,蒲獾孙部即可能会对我秦州起攻势,明公,援兵、粮秣、民夫方面是不是现在就要着手准备了?”   “援兵的调署,就交你和长龄去办,明天你俩把调动部署呈与我观;粮秣、民夫,便劳孙公、异真安排,我现下就传书给他俩,三天之内,必须安排妥当。”莘迩言简意赅,布置下了任务,想起一事,遂又说道,“你俩回中台后,先去谒见麴令,对他说,我请他来见。” 第二十三章 赵兴求还朔 公家财源广   下午,麴爽未着官袍,头裹帻巾,穿着白色的大氅,斜依靠坐於肩舆之上,手捉羽扇,带了十余个衣冠整肃的魁梧随吏,七八个衣饰华丽的俊俏小奴,前呼后拥地来到了莘公府。   莘迩闻报,亲自到庭院迎接。   却那肩舆,本是为方便士大夫穿庭过院的,故是麴爽入府门之时,没有下舆。   两人在庭中相见。   莘迩立地,仰面看舆上麴爽,说道:“令公来了。”   麴爽晏坐肩舆,俯身看地上莘迩,说道:“何敢烦相公候迎。”   “相公”也者,莘迩官居“录中台事”,近类丞相之权,因此麴爽有此一呼。说实话,莘迩对这个尊称是有点不适应的,但也没理由不许麴爽这么称呼他,只能姑且受之了。   莘迩仔细打量麴爽的面孔,笑道:“令公是新近剃的面么?颔下真是干净,乍看如似鸡卵,仿佛年轻了十岁!”抽了抽鼻子,嗅从麴爽衣上飘来的浓香,说道,“此香我似曾鼻闻,……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是了,在我家妾摩利的衣上闻过此香,当时我问此是何香,她还不肯告诉我。令公可能告与我知?此何香也?竟这般浓烈。”   麴爽嘿然,说道:“京都谁人不知,相公健朴,不好傅粉熏香,不知此香为何,丝毫不值惊奇。我也不必告诉你这是什么香,就算我说了,想来相公亦会过耳即忘。”   莘迩责备引导麴爽进来的府吏,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搀麴令下舆?”   麴爽说道:“不敢有劳相公府下掾吏,我自下舆就是。”咳嗽了声,抬肩舆的壮奴屈膝跪地,把肩舆放到了地面上,他伸开胳臂,跟从肩舆后头的那七八个小奴蜂拥而上,或搀其臂膀,或帮他提起宽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下来。   “相公,请吧?”   “令公,请。”   莘迩於前,麴爽落后半步,两人穿过庭院,上到游廊,进入堂内。   麴爽带来的随吏没有跟进,小奴们伺候他在榻上坐定后,亦皆退出。十余随吏,七八小奴,赳赳昂地站在门外廊上,随时等待麴爽的召唤。   堂中的侍吏端茶倒水。   麴爽瞅了眼碗中,只是清水而已,没有兴趣饮用,从怀中掏出了个金丝绣囊,令侍吏拿给莘迩,说道:“方才相公提及贵妾,我正好给莘主带了件礼物,就请相公帮我转献吧。”   莘迩接囊在手,见此囊不大,一股异香从中透出,轻轻地捏了捏,捏到了两个圆滚滚的物事,疑惑问道:“令公,囊中何物?我怎么摸着像是两丸丹药?”   “正是两丸丹药。”   “什么药?五石散么?拙荆从未服用过此物,且快到产期了,也不宜服用。”   “却非五石散。”   “那是?”   “这是吾妻当年怀孕时,寻名医,购得的求子药,没有服完,还剩下了这么两粒,早就说献给莘主的,一直不得功夫,趁今天这个机会,我特意遣奴归家,专为莘主取来的。”   “求子药?”   麴爽摇着羽扇,说道:“此药端得神效,吾妻服下此药后,所产果是男婴。待来日莘主生产,若果亦诞下男婴的话,相公也不必重礼谢我,只当是我与相公同僚朝中的一份情谊罢。”   莘迩看了看绣囊,看了看麴爽,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这“求子药”,说来并不稀奇,是时下的风俗,为了得生儿子,富贵人家通常都会给孕妇买来一些据说灵验得很的此类药物,让孕妇服下。对当下别的求子习俗,比如妇人妊娠未满三月,著婿衣冠,平旦左绕井三匝,映井水详观影而去,不能反顾,不能叫丈夫看见这一幕,则必生男,比如女子佩带一种似蛾而比蛾大的饰,便能感应生子,比如萱草,又名宜男,佩萱以求男等等,这一类的,莘迩还可以接受,不予理会,随便令狐妍去折腾,但求子药这玩意儿,他已不是坚决不信的问题,且是担心会对令狐妍的身体有害,故此包括左氏在内,此前都送给他过此药,然他都没有让令狐妍服用,不曾想,麴爽也拿来个这东西送他。   莘迩知道自己与麴爽的关系很微妙,不好当面拒绝,遂佯装笑脸,说道:“那我就代拙荆多谢令公了。”转念忽然想到,“若是神爱果然生男,那这老麴会不会到处乱说,这都是他求子药的功劳?搞得老子倒像是欠他一份人情似的?”念头及此,赶忙接口又说道,“不过,太后已赏给过拙荆求子药了,拙荆也服食过了,令公的此药只怕却是用不上了。”   “那也不打紧,相公春秋正盛,妻妾多人,总会有再怀孕的,到时用上便是。”   “……,那我就收下了。”   麴爽一副不用客气的样子,晃了两晃羽扇,把话题转入了正事,问道:“相公召我,不知是为何事?”   “岂敢言‘召’!惠朗、长龄应是已禀过令公了吧?蒲秦或许旬日内就会侵我秦州,国家对此,宜早被筹备,我请令公下临鄙府,就是为与令公商议此事。”   “相公执国机衡,朝之丞相也,具体该怎么筹备,悉请相公做主,我无异议。”   莘迩颜笑语和,抚髭说道:“令公是中台长吏,国家重臣,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得你我商量为好。万一秦州真起了战端,距离秦州最近的,分是汉中、东南八郡,此两地的援兵能够最早到达,汉中那边,我已写好了檄令,只等呈给太后看过,等太后允许之后,就马上传给阴洛、张景威,令他俩人做好驰援的准备;东南八郡这边的檄令,……尚得劳请令公起草啊。”   “东南八郡……”   “对。”   麴爽叹了口气。   莘迩问道:“怎么了?”   麴爽手中羽扇,脑袋也摇个不停,说道:“东南八郡的情况,相公比我清楚,前次唐建威攻伐南安,打下以后,为助他安稳局面,威慑不服,田居所部的三千兵马,多数留给了郭道庆,东南八郡的驻兵本就不多,分去此数,如今更是不足,相公亦知,八郡多羌胡,不可无重兵镇戍,而以当下八郡现有的兵力,就是镇守本地亦已吃力,至於再外援秦州,怕是无力了啊。……相公,八郡的郎将府不是已经设成了么?不如檄令府主张道岳征调府兵,备援秦州。”   莘迩说道:“郎将府新设,府兵操练不够,用之守城勉强可矣,驱之援急野战,则力所未逮。   “令公,秦州如果有危,东南八郡纵有大河为险,强秦压界,恐亦将不得安宁,此唇亡齿寒是也,助秦州,就是保东南八郡,这个道理,令公自是明知。   “东南八郡的驻兵情况,我忝居录中台事,也算是略知一二,目前抽调外援,确实是有些困难,然公家宿镇东南,在八郡威望高著,亦正是因有这些困难,所以才更需令公亲书檄令,既是为国,也是为保八郡,还望令公不要推脱,越早把此檄令写成,呈给太后批准越好!”   麴爽只管摇头,一言不。   莘迩说道:“这回驰援秦州,将以王都的曹将军、勃野等部为主力,东南八郡之兵只起个前期配合的作用,待战罢以后,不管有多少损失,都给八郡悉数补上,……令公,你看如何?”   “武都太守张道崇乃是张道岳的兄长,秦州遇危,张道岳必会倾力相助,相公,要不还是先给张道岳去道檄令,问问他,看看八郡郎将府的府兵,究竟而下有无能战之力?”   包括上次攻打南安在内,每次找麴爽调八郡之兵,麴爽都是如此,推推脱脱,非得得到足够的好处后,才肯松口,莘迩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口水,心道:“这老麴,简直把八郡看作是他的私产了!罢了,我也不与他白费唇舌了。”放下水碗,干脆不绕弯子,直言问道,“令公,你请说吧,要怎样,你才肯写此檄令,调八郡兵援秦州?”   “相公,你这叫什么话!”   “我这叫什么话?”   麴爽不乐地说道:“我家世为王臣,兼为国家外家,自定西肇建以来,我家历代,无不为国尽忠,驰骋疆场,勠力效死,我麴爽一心为国,乃心王室,忠诚之心,天日可鉴,我所说者,悉为八郡实情,八郡确乎兵力不足,难以外调,我岂是为捞什么好处而故意作梗,为难相公?”   “令公,我知你不满张道岳出任八郡郎将府的府主郎将,可这是王命,你我身为人臣,焉可不从诏令?”   麴爽哼了一哼,说道:“不是诏令,是懿旨。”   “大王尚未亲政,懿旨与诏令有何区别?”   “八郡实难调兵。”   “行陇西太守麴章,政绩卓异,知兵敢战,今秦州或将迎敌,用人之际,可行权宜,我明日就上书朝中,奏请把他的这个‘行’字去掉,正式下诏,任他为陇西太守。”   依照惯例,新的州郡县长吏到任,是要试用一段时间的,而今虽然不比前代秦朝,在试用的时间上没有那么长的定制,但这个形式还是要走的,因而唐艾、麴章、郭道庆等这些新任的秦州官吏,现下官职的前边,严格来说,都是还有个“行”字的。   麴爽说道:“国家规制,怎可随意破坏?相公,这可不是为政之道啊。”   莘迩哑然,心道:“你他娘的,还教训起我了?”亦知这点好处,麴爽大约是不看在眼里的,只能放出自己的底线,说道,“令公奏请朝中,在八郡设州,州的名字,令公都替朝廷想好了,叫做河州,……这件事,是去年还是前年的事?我记性不太好,有点忘了。”   “怎么?”   “秦虏若果来犯,击退了秦虏后,我奏请太后,设河州於八郡,举田居任河州刺史。”   麴爽听到此话,眉头不由自主地一挑,却还是没有立刻松口,而是摇了摇羽扇,慢吞吞地说道:“相公,要说知兵敢战,临戎侯可谓其中俊彦矣,其部铁弗胡骑,亦俱善斗,於今秦州固然可能会遭秦虏侵犯,朔方亦不可不虑也,不如把他重调还朔方,叫他与其兄赵染干,并助张韶,为国家守境,相公以为怎样?”   这话,是莘迩没有想到的。   莘迩心中一动,想道:“赵兴?老麴为何会突然提起他?莫不是赵兴投到了他的门下?”   麴爽与赵兴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是赵兴主动投靠了他,麴爽定然是不会提到他的。   顺着这个思路,莘迩又想道:“‘调还朔方’、‘为国家守境’云云,这只怕不是老麴的主意,是赵兴求他的吧?”   越想,越有这个可能。   赵兴先是跟着张韶打下了朔方,接着又跟着唐艾打下了南安,转战千里,功劳颇立,莘迩奏请朝中,对他亦赏赐甚厚,但说到底,赏赐归赏赐,究竟不如实权令人如意,朔方是赵兴的故乡,相比在谷阴空享富贵地待着,他年纪轻轻的,更想回朔方大展拳脚,这是极有可能的。   但之所以用赵染干佐助张韶,把赵染干、赵兴兄弟分开,就是为了避免赵氏兄弟架空张韶,是以,放赵兴回朔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莘迩不动神色,只当未猜出赵兴应是已投到了麴爽门下,说道:“赵孤塗刚被大王召到谷阴,大王召他来,正是欲他与赵兴、阿利罗兄弟相会。想他兄弟因战乱流离,已是多年天各一方,亦可叹也,如今刚刚相会,怎可就使之再度分离?令公,为政者当体人情,不可如此凉薄啊!”   “相公,赵兴此人骁勇,今把之闲置王城,恐有浪费之嫌。”   “令公言之甚是,所以这回援助秦州,我打算把他及其部也调派过去。”   “……此事,相公是不允了?”   莘迩说道:“令公,我对你说句实话。”   “什么实话?”   “河州能不能设,这全要看太后的意思,我就算有心助令公达成此事,最终是否能成,我也没有把握。”   麴爽沉默了一下,旋即说道:“我一心为公,绝非是为了什么好处而托辞拒绝相公,不过相公说的也是,秦州有事,八郡就会不稳,而八郡一旦不稳,王城必然人心浮动,这将会大不利於国家的安定,乃至会使大王受到惊吓,为了国家,为了朝廷,为了大王和太后,这道檄令,我可以试着写一写,但至於八郡到底有无兵调,我可不敢打包票。”   莘迩叹了口气。   麴爽问道:“相公缘何叹气?”   “令公,你家在谷阴‘市’中的店铺还开着的么?”   “开着的啊。”   尽管在孙衍的建议下,莘迩下了严令,没有市籍而经商的,在市中的店铺一概取缔没收,但麴爽位高权重,给他的家奴弄个市籍是轻而易举,因此他家的店铺却是丝毫未受此令的影响。   “想必公家的店铺,定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麴爽没有听出来莘迩话里的嘲讽,正色答道:“相公,我家店铺该缴的市税,可是一钱不少,相公如是不信,可召市长来问,可查账簿。”   “我怎么会不信呢?令公一心为国,我辈臣子的楷模是也。”   麴爽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了,请相公来,便是为调八郡之兵此事。”   “如此,我就告辞了。”   堂外的小奴们进来,仍是或搀麴爽臂膀,或帮他提起衣袖,簇拥着他,出到堂外,扶他上舆。在舆上坐定,抬舆的健奴把舆抬起。小奴举起遮扇,给他遮挡日光。   莘迩送麴爽在院,站在舆前,说道:“令公走了。”   麴爽倚舆,下视莘迩,说道:“何敢烦相公相送。”拍了下舆座,令道,“还不走,愣着作甚?”   抬肩舆的健奴忙不迭地转身,在随吏、小奴们的护从下,麴爽扬长而去。   目送他出了庭院,莘迩没有回堂,命府吏备车。   府吏问道:“明公要去哪里?”   “四时宫。” 第二十四章 小字殊不雅 将军非外人   快到四时宫时,碰上了先去奏禀左氏的府吏。   那府吏说道:“明公,太后不在宫中,只有大王在。”   四时宫是理政之所,此前令狐奉,包括令狐邕等历任定西王在位时,除了朝会、宴会或政多的时候,通常不会来四时宫,但左氏临朝以后,却是风雨无阻,尤其这两年,每天都会去四时宫的,闻得左氏不在,莘迩不觉奇怪,问道:“太后今天没有驾临四时宫么?”   “宫里说,太后似乎是染了微恙,因此今日未来。”   “染了微恙?何病?”   “宫里没说,料是也不知晓。”   莘迩沉吟了下,心道:“前天还与太后相见,今日怎么就病了?却不知是哪里不舒服?”不太放心,说道,“我要奏报太后的事非常紧要,这样吧,太后既然不在四时宫,咱们就去灵钧台。”御者得令,便要驱车,莘迩念头一转,又说道,“且慢。”想了想,改变了命令,说道,“过会儿再去灵钧台,仍去四时宫,先求见大王。”   牛车重新启动,沿街道前行,不多时,到了四时宫外。   莘迩下车,步过宫外沟渠,至宫门处,与值守宫禁的郎官说了来意。郎官请他稍候,赶紧前去通禀。那有眼色的宫门吏员取来坐榻,请他暂坐,莘迩却不坐,便端端正正地站在宫门外,静候令狐乐的召见。天高云淡,细风稍带暖意,春日之下,但见巍峨的四时宫门之前,一干郎官、卫士的众目睽睽之中,头戴梁冠,身穿青色官袍的莘迩,垂手肃立,俨然恭谨之态。   往去通禀的郎官奔回,说道:“莘公,大王有请。”   “有劳君了。”   这郎官姓孙,是孙衍的族孙,恭恭敬敬地答道:“此下官之本分,哪里敢当‘劳’?莘公请。”   说完,他便在前头带路,引导莘迩进入宫中。   令狐乐没有在宫中正殿,而是在宫中的译经堂。四时宫占地甚广,由宫门行至此处,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钟。莘迩到时,令狐乐、鸠摩罗什等已提前接到传报,俱在堂外的院中等候。洒眼看去,不是很大的院中,这时站满了人,泰半是光头的和尚,约十余,三四个是唐僧,其它的都是西域胡僧,和尚们的前边立着两个世俗少年,一个是令狐乐,另一个是陈不才。   “臣莘迩拜见大王。”   “地上脏,将军请起。”   莘迩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到膝上的尘土,笑道:“大王今日怎有雅兴,来此观看译经?”   “孤不是来看译经的,阿母小不适,孤因特来找鸠摩罗什,叫他念些经文,为阿母祈福。”   “太后染了何疾?臣缘何未曾闻说?”   “也不是什么大病,今早起来,有些反胃,阿母不欲惊动将军,所以没有遣吏告知将军。”   如果是反胃的话,看来的确不是什么大病,或许只是吃坏了东西,莘迩提了半天的心放了下来,面上神色如常,说道:“臣今日求请见驾,是因为有一桩要紧的军务,须得奏禀太后,请太后尽早决断。太后既然只是染了小恙,并无大碍,那臣等下去灵钧台求见就是。”   “什么要紧的军务?”   “正要奏与大王。”莘迩瞅了瞅鸠摩罗什等和尚,说道,“大王,咱们去室内说可好?”   令狐乐只是随口一问,不料莘迩会给他回了这么一句,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楞了楞,又惊又喜,说道:“好,好啊。”   莘迩、令狐乐,一后一前,移步院中侧塾,鸠摩罗什等识趣地没有跟上,依旧候在院中。   陈不才也没有跟着进去,守到了门口,充做个警戒的。   “将军,是什么要紧的军务啊?”不等坐下,令狐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莘迩便把张僧诚、张龟禀上的那道情报说与了令狐乐听,说完,说道:“大王,如果臣等所判不错,早则半月,迟则一月,蒲秦可能就会侵我秦州了。蒲秦自去年出关东略,相继攻克洛、邺等天下名都,慕容氏节节败退,於今龟缩幽州,眼看是无力还天了,蒲秦将霸北国矣!蒲茂这次若果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袭我秦州,那这场仗势必便会是一场苦战,只靠秦州的驻兵是守不住的,故援兵等等之类都需要尽早安排,以不贻误军机,这就是臣说的要紧军务。”   “我定西勇将云集,高延曹、罗荡诸辈,悉万人敌,若将军、麴爽、曹斐者,惯战之名帅也,陇州大马之锐,威震海内,焉是白虏可比?氐奴要真敢犯我秦州,……算了,孤不说了。”令狐乐坐入榻上,闷闷不乐。   “大王可是又想亲征?”   令狐乐抱怨地说道:“将军,你和阿母都说孤年岁尚小,可就在上月初,氾仆射等不是上奏,请求朝议孤的大婚之期么?建议就定在今年。将军,这天下,岂有已快要成婚而却仍然是孩童的?孤已经不是孩童了!孤真是不明白,阿母和将军,却为何还把孤当做个孩童看待?”   令狐乐的婚事早已定下,选的是谷阴一个寒门家的少女,说是寒门,当然也不是寻常的百姓人家,这个寒门是相对於门阀、右姓而言之的,但因令狐乐之前年小,故而王后的人选虽已定下,婚礼至今还未举行。上个月,正旦过后,乃有氾丹和几个朝臣上书,说令狐乐没有兄弟,“王室单薄”,会有害国家的根本牢固,而按令狐乐现今的年龄,民家已多成婚了,因请求年内给令狐乐完婚,换言之,也就是希望令狐乐能早点诞下子嗣,而且儿子多多益善。   氾丹等人的这道奏请,究其本意,到底为何?不言自明。依羊髦等的分析,不外乎是打算通过给令狐乐完婚,来证明令狐乐已经成年,由此为给令狐乐的亲政打下铺垫。   可只从表面上看,他们提出的理由却合情合理,所谓“国无储不稳”,令狐乐而今尽管还很年轻,但前代秦朝以今,君主年纪轻轻就暴毙的实不少见,他身为一国之君,已无兄弟,为了保证国家的稳定,就必须要在子嗣上早下功夫。这个理由,占住了名义。莘迩因此没有反对,不过,从上月到现在,军政事务太多,此事故是尚未具体议论。   听到令狐乐的此话,莘迩说道:“大王,臣怎敢把大王看作孩童?只臣仍是那句话,‘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想臣昔年追随先王,在猪野泽与郭白驹部激战,失马堕地,若非兰宝掌拼死救援,臣身已亡矣!臣后伐西域,被龟兹、乌孙等西域诸国的十万胡骑围营,当其时也,臣都已做好了不能再为大王效力的准备!大王万金之躯,岂可轻易犯此等之险?”   “蒲茂可以领兵出战,孤为何不可!”   “蒲茂氐酋,粗鄙胡种,焉能与大王我大唐外藩,我定西之主的尊贵相提并论?且蒲茂领兵出战,是因慕容氏内乱,其有必胜的把握,此回秦州之战,臣却无十足的把握。”   “……,将军,孤听说唐艾智谋出众,有他在秦州,此战还会有失么?”   “古今征战,从无百战不殆的将军,况孟朗山东杰士,蒲獾孙等均蒲秦上将,不容小觑。”   “将军打算调何营往援秦州?”   “臣愚意调高延曹、罗荡、秃勃野、赵兴等王城诸营往援,并调东南八郡、汉中蜀地的兵马驰援,不知当否?还请太后与大王定夺。”   “此战欲以何人为将?”   莘迩笑道:“大王是不是有人选?”   “将军看麴爽如何?”   “麴令执掌中台,不可轻动。”   “曹斐呢?”   却是说,明明唐艾就在秦州,令狐乐亦说了,听闻唐艾智谋出众,却为何令狐乐不提以唐艾为主将,而先说麴爽,继说曹斐?   这是因为,定西军中,而下有资格统领大军的,除了莘迩,便只有麴爽、曹斐两人。   麴爽不用说,麴氏现在的宗主,子弟朋党遍布军中,之前又有灭掉冉兴的大功。至若曹斐,其人虽缺兵略,可他是令狐奉留下的带兵大将,上回的秦州之战,借唐艾、莘迩的光,最终好歹也是功臣之一,现为骠骑将军,官居二品,是定西全军上下,军职最高的一人。   莘迩前世年少读书时,每当看到君主临战,有时会不选优秀的将领,却挑个才能显然不是很高的人为主将,就会迷惑不解,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多,他渐渐地理解了其中的缘故,现下他亲自掌兵、亲自主政,亲身体会之后,更是对此理解十分了。   抛掉信任不讲,那些君主之所以这么做,主要即还是那个老调常谈的原因:才能再优秀,军略再出众,但若无足够的资历、威望,那就真的没办法任为主将。   唐艾就是如此。   上回打南安,是场不大的战事,总共也只动用了步骑万人,用唐艾为主将是可以的,然此回蒲秦如攻秦州,则明显会是一场大战,需要动用的兵马远不是万人之数了,汉中蜀地、东南八郡、王城诸营,按照莘迩的计划,都将要投到此战之中,那么要想把这些来自三地、几乎是倾尽了定西可调之兵全力的部队糅合一起,凭唐艾现有的军中资历、名望就不够足了。   莫说唐艾,蒲秦的孟朗以蒲茂老师、秦廷重臣的身份,领兵打赵宴荔时,苟雄不是还不服气么?故而,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此次援助秦州,只能另从麴爽、曹斐两人中择一人为主将。   令狐乐毕竟生长王室,虽未亲政,耳濡目染之下,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莘迩思虑早定,对此战的主将人选,已然早就想好,这时听到令狐乐的询问,他其实也正是在等令狐乐的此一问,当即就说道:“大王英明,臣也以为,此援秦州,必得曹斐为将。”   毕少年心性,正渴望得到成年人认同赞许的年纪,特别早年落难时候,莘迩给予的救助、保护,在令狐乐的潜意识中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巨大影响,不意能得到莘迩的认可和称赞,令狐乐大喜过望,虽渐长成然犹存稚气的脸上绽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再接再厉,说道:“将军,孤还有一人推荐。”   “何人?”   “陈不才。”   “陈不才?大王的意思是?”   “陈不才跟着孤学兵法,已经好几年了,每次与孤议论军事,都是头头是道,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但上回阿母教训孤,说打仗不是闹着玩的,是真刀实枪,不是孤在宫中操练个百十把人就能学会的,孤翻覆思酌阿母的教诲,觉得阿母说得对,便寻思着,也不知这陈不才到底有无实才?便想是不是放他出去参与参与实战?瞧瞧他究竟能不能行?”令狐乐一边说着,一边注意莘迩的神情,话说完,双手放在膝上,身子略往前倾,期待地等候莘迩的回答。   “……大王想赐他何职?”   “他骑射不成,不能冲锋陷阵,要不就让他做个曹斐的记室参军吧?”   “大王既是欲试陈不才有无兵略实干,记室,掌文书耳,不足试之,宜授谘议参军。”   令狐乐大喜,说道:“将军是同意了?”   莘迩笑道:“大王令旨,臣岂敢不从?”   与上次在四时宫的那番君臣对答,今日在译经堂的这番对答,称得上是气氛和洽,君臣愉悦。   来四时宫见令狐乐的目的已然达成,莘迩挂念左氏的身体,也就不再久待,与令狐乐再说了会儿话,寻机请辞。   令狐乐把他送出门外。   门口,看到了陈不才,莘迩经过他的身边,又转了回来,问道:“汝是侍中陈公的子侄?”   莘迩会和自己说话,这是陈不才没有想到的,慌忙躬身答道:“回将军的话,是。”   “小字为何?”   陈不才愕然,不知莘迩此问何意,答道:“不才小字苟子。”   却是与李亮的小名相同。   莘迩说道:“汝为王近臣,此小字殊不雅,大王甚珍爱你,我给你改一个吧,小宝可也。”   丢下瞠目结舌、莫名其妙的陈不才,莘迩拜辞令狐乐,不让鸠摩罗什等相送,自缘原路出宫,到了宫外,坐上牛车,吩咐出中城,去北城。北城南边的城门就是灵钧台的宫门,叫做“端门”,於端门外下车,左氏已然提早得报,等了未久,宫中的内宦出来,迎莘迩进宫。   灵钧台是寝宫,除了时或与令狐妍奉召同来之外,莘迩很少独自来这里。   比之四时宫的宫城,灵钧台的宫城占地较小,周长不到两里。   宫城中不但殿宇、楼阁栉比,塘池、花树星缀,且在宫城的北边,有个果园,名为“玄武圃”,这些年,每园中各种水果,如葡萄等成熟的时节,左氏都会派人给莘迩送去许多;又在城东边,是个兽苑,养了不少的珍禽异兽,陇地特产的骨诧、赤鹿、香狸等,苑中俱有,莘迩从西域、蜀中带回来的狮子、孔雀、白象、熊猫等禽兽,也在其中。   莘迩是从南边进的宫城,果园、兽苑,都不在通往左氏所居之永寿宫的路上,清清静静的走了会儿,到了永寿宫。左氏的爱婢满愿、梵境在外迎候。   莘迩却是於此时止步,踌躇说道:“太后在宫中么?”   梵境娇声说道:“是,太后请将军入宫。”   “我身为外臣,不好入太后寝宫。我这里有一桩紧要的军务,烦请帮我呈给太后吧。我就在这里等待太后的懿旨。”   梵境、满愿就回入宫中,把莘迩的话报与左氏,很快出来,仍是梵境说话,她俏笑说道:“太后说,固然君臣,王家岂就无亲?将军非外人,我家之婿也,无须拘谨,请将军入宫。”   令狐妍是令狐奉的从妹,宽泛一点说,莘迩算是定西王室的女婿。   莘迩欣然从命,便随身段婀娜、行姿摇曳的梵境、满愿之后,迈开虎步,矫矫入宫。 第二十五章 香艳的回味 什么也没说   从永寿宫中出来的路上,莘迩脚步轻飘,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春日的暖阳晒於身上,暖和和的,花香盈鼻,如处梦中,到快至灵钧台寝宫南边的端门,闻得有人道迎於他时,乃才稍稍回过神来,他投目过去,见那迎候的是个阉宦,三四十岁年纪,面黄无须,脸大如饼,鼻梁矮扁,左边面颊长了一颗黑痣,可不正是才迁为令狐乐宫中宦丞未久的王益富!   “小奴王益富,拜迎莘公。”   莘迩略顿脚步,悄悄地用指尖掐了下手心,缓了缓神,尽量拿出从容自若的平日风度,说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了,我适才於四时宫觐见大王,未见你随侍左右。”   “小奴今日休沐,因是没有从侍大王,闻得莘公入宫晋见太后,小奴故赶紧过来迎候。”   “既是休沐,不好好的歇歇,跑来此处等我作甚?”   王益富眼神游离,先是看了下奉左氏之令,送莘迩出宫的梵境,接着看了下在前头引导,带莘迩出宫的内宦,陪笑说道:“莘公是我定西的擎天柱,小奴忝为大王近侍,知莘公入宫,未能拜迎,已是该死,又岂可不送?”   莘迩料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说道:“那你就送吧。”   王益富就与那引导的内宦一起,在前边带路,沿宫中道路,恭恭敬敬地把莘迩引送到了端门。   到端门门下,梵境施礼,说道:“将军,小婢这就回去给太后复命了。”   “太后”两字入耳,莘迩的心神顿不觉又是一阵恍惚,他连忙再次指尖掐手心,勉强镇住心猿意马,微笑说道:“有劳你了,多谢相送。回到永寿宫后,烦请给太后说,请太后安心养病,至於外朝诸事,我必竭忠尽力,佐助大王。我明天叫显美进宫,问候太后玉体。”   梵境抿嘴一笑,说道:“是,小婢一定把将军的话转禀太后。”又施一礼,步伐轻盈,蝴蝶般的,自旋身回去了。   引路的内宦亦止步宫门,不再朝外继续相送。   王益富没有止步,跟着莘迩出到了宫门之外,直把他送到坐车的边上。   宫门的侍卫、小宦等看去,只见到王益富卑躬屈膝的,好像只是在巴结莘迩,却莘迩如今权倾定西,要说起来,固是政敌不少,但对这些没有党派的底层侍卫、阉宦而言,则不折不扣的是一棵参天大树、泰山牛角,就有眼热的不禁想道:“这马屁精,也不知怎的,攀上了相公,摇身一变竟是飞上枝头,却我为何无有此等机缘!可气、可气!”   宫门禁地,不可引人注目,莘迩不欲那些侍卫、小宦们乱想乱说,手扶住车门的门框,皱起眉头,对又想俯身请他踩着自己上车的王益富说道:“给你说过了,以后不许这样,你怎么故态复萌?不像样子!行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王益富应道:“是,是。”却不肯立刻就说,看向扈从牛车左近的魏述等人。   莘迩说道:“此皆我之亲近也,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无须遮掩。”   王益富应道:“诺。”   他便小声说道,“莘公,昨天一早,宋鉴进宫了,说是有其父的家信给宋后。在永训宫里,宋鉴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才走。小奴昨天轮值,出不了宫,这等事又不敢叫别的奴婢代禀,故是本想着今天给公禀报此事的,正好公今日进宫,於是小奴闻知后,就连忙赶来了。”   宋鉴,是宋闳的次子,前祁连太守。因为宋方一案,宋闳、宋方的直系子弟都被免了官,宋鉴亦在罢免之列,但宋鉴等只是被罢免而已,不像宋闳和后来的氾宽,被朝旨明确限定,“黜免还乡”,诏令他俩回家乡待着,无诏不许进京,是以,宋鉴在西郡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遂於年前,借口正旦将至,以走亲访友为名,乃来了谷阴,来了就没再回去,住到现在。   而永训宫,是宋无暇所居之宫。   莘迩闻得此言,神色不变,说道:“宋后是宋方之妹,宋公的从女,宋公是她的从父,又是宋家的宗主,有家信叫宋鉴给她,不足为奇。”   “是,是,这确是不奇怪,但莘公,奇怪的是宋鉴进见宋后的时候,却提起了大王的婚期。”   “提起了大王的婚期?”   “是的,将军。”   “你怎么知道的?”   王益富一副邀功却又故作谦虚的模样,说道:“小奴蒙莘公不弃提携,迁为大王寝宫宦丞以后,服侍大王之余,与永训等宫的婢、宦常相来往,交了不少的朋友,这件事,小奴就是从永训宫的女官那里听来的。”   宋无暇名为太后,是定西现在的两位太后之一,但在宫中的地位,却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她宫中的宦官、宫女,不免趋炎附势,自是乐於接受王益富的示好,愿意当他的“奸细”。   “你倒是能交朋友。”   “小奴残贱之躯,别无用处,唯只能倾尽绵薄,以盼可为莘公分忧。”   “他俩还说什么了?”   “别的也没说什么,都是家长里短的,宋鉴说宋后的阿母、诸兄和宋公都很想念宋后,给宋后说了些他们家乡的新鲜事,宋后或是因之起了思亲、思乡之情,涕泣不已,……对了,宋鉴还对宋后说,代北的索虏拓跋倍斤曾大胆妄言,欲聘宋后为妻,宋后闻之,当时惊慌失色。”   “宋鉴对宋后说了拓跋倍斤的胡言乱语?”   “是。”   如果只是给宋无暇送封家信,确然不足为奇,但为何先言及令狐乐的婚期,复说起拓跋倍斤的胡扯八道?莘迩沉吟想道:“这就有点古怪了。宋鉴进宫,必是出自宋闳的授意,宋闳这老狐狸,在家里待不住了么?他叫宋鉴给宋后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是想干什么?”   联想到奏请把令狐乐的婚期定在今年的那些朝臣,显然是以氾丹为的,莘迩因又想道,“宋闳、氾宽这是又搞到一起了?他俩想通过大王的完婚,而使大王及早亲政,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可宋闳叫宋鉴给宋后说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思忖稍顷,理出了一条思路,他想道,“说拓跋倍斤,许是为了吓唬宋后,若果如此,那吓唬的目的,应就还是在大王完婚这事儿上,不外乎是欲借此促使宋后,主动劝说太后,听从氾丹等人的建议,今年年内给大王完婚!”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令狐奉在世时,宋无暇得宠,没少给左氏甩脸子,两人相处得并不愉快,但令狐奉薨后,宋家继而倒台,为了自保,宋无暇却是能放下身段,低三下四的,时时处处讨好左氏,左氏本心地善良,常年独在深宫,人皆有交流的需要,又亦需个身份对等、说得上话的人解闷,故在宋无暇的曲意逢迎下,左氏与宋无暇的关系,近年来却是比之前好了很多。   换言之,如果宋无暇劝说左氏早点给令狐乐完婚的话,在左氏这里,还是会有些许分量的。   一边是外朝群臣的上书奏请,大概是觉得不保险,所以一边再加上宫中宋无暇的吹风。   氾宽、宋闳的这一次联手,如果真像莘迩的猜测,那看来是势在必得。   莘迩点了点头,对王益富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   王益富察言观色,看出莘迩不欲在宫门外多做停留,就下拜说道:“小奴恭送莘公。”   莘迩踩蹬上车,坐入车内。车门关上,他拉开了车窗上的垂帘,示意王益富近前。王益富弯着腰,赶紧趋行到至。莘迩淡淡地说道:“你上次说,你的阿弟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奴阿弟,贱名益禄。”   “国家有项新政将施,不通一经、不识一艺者,虽百石吏而不得任之,你阿弟可通经、艺?”   “小奴阿弟粗鄙,不通经,然略能骑射。”   经,便是儒家的经书;艺,指的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是六艺之一。   “你再休沐时,请你乡郡的中正,把你阿弟的品、状及资,呈与中台吏部,看看是否堪用。”   品、状、资,是当下士民出仕,必须呈交的三项书面材料,品,即乡品;状,是对其人“德”与“能”的书面评语;资,是出仕之人的家世,主要指其父亲、祖父等人的官爵和姻亲关系。   这三项书面材料,都是由出仕之人的本郡中正来准备的,准备好了,上给吏部,然后再由吏部负责选官、任官的官吏根据此三项材料,给以出仕之人与其品、状、资相符合的对应授官。   王益富喜出望外,勉强抑住喜色,说道:“是,是,公之深恩,小奴唯效死以报!”   窗帘放下,御者驭牛,莘迩的坐车在魏述等从骑、甲士的护卫下,缓缓地离去了。   经过不长的一段道路,回到中城,牛车驶向莘公府。   天气转暖,街上也热闹了起来,莘迩出行,为不扰民,通常都是能不打仪仗就不打仪仗,今天就没有打仪仗,只带了魏述等数十从卫而已,虽然路人见到他车前、车后皆卫士影从,知车中坐的定是朝中贵人,纷纷躲让,但毕竟没有净街,不时有唐、胡各种语言,传入车内,放到往常,莘迩这时说不得,便会从车窗往外观看,也算是小小的体察一番民情,同时欣赏一下定西王城这一派熙攘的西北都城气象,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有这份心情。   街上热闹,车里的莘迩念头起伏。   四时宫中与令狐乐和洽的气氛、氾丹等奏请今年给令狐乐完婚、宋鉴进见宋无暇等等近日或今天出现的诸事,与蒲秦十之**将攻秦州这桩大事,纷沓而至,交汇於他的脑海,又有因适才永寿宫中生的那件事而产生的香艳的回味,难以自制地时不时冒出,穿插於此数军政等事中,让他更是心绪杂乱。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莘公府。   魏述在车外请示:“明公,是把车行入府中么?”   於莘公府外等候莘迩召见的官吏们,无人不识魏述,见到他,便知车中人定是莘迩,蜂拥上来,拜迎了一圈。乱糟糟的声音,搞得莘迩越加思虑不定。   他改变了回府的主意,说道:“不回府了,回家。”   魏述与府门的门吏说了两句话,过来禀道:“明公,内史羊令在堂中等公呢。”   “士道来了?”   “是。”   “那就进府吧。”   牛车驶入府中,莘迩下车,过庭院,登入堂上。   羊髦已在门口候迎。   “士道,怎么不提前派人先来通传一声。等多久了?”   “没等多久。”羊髦抽了抽鼻子,神色奇异,打量莘迩,说道,“明公,公衣上怎有脂粉香味?”   莘迩面色微变,连忙举袖自嗅,以掩神情,佯笑说道:“脂粉味么?你也知道的,翁主快到产期了,行动不便,她是个好动的,为此烦躁得很,如今性子是一天一个样,动不动就要折腾我,今早我出门时,她非要我给我画眉,大概是画眉时,沾染到了她的衣香吧。”   羊髦笑道:“原来如此。”他是个文雅君子,涉及到令狐妍,不好多说,就没再说了。   两人落座。   莘迩问道:“士道,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倒也不是什么急事,明公,是髦得了陈令史的上报,说信,李基收下了,但没有回信。”   “不回信,亦在咱们的意料中。他收下信时,可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却是,就在日前,听闻李基出任太原太守后,羊髦给莘迩提了个建议。   他说,李基的祖上世为唐臣,家声清廉,北地沦陷以今,其家数代,之前又悉不肯附逆,做胡人之臣,故李基其人,他认为没准仍是心向唐室的,因此提议:可与之通信,试上一试。   莘迩接受了他的提议,便在朝中的官吏中,找到了这个羊髦刚才提到的“陈令史”,此人亦是侨士,原籍太原,其祖上曾是李基祖上的故吏,便以此一名义,着他写了封信,秘送李基。   莘迩想了一想,说道:“什么也没说?”   “是。”   “士道,你对此怎么看?”   “髦以为,什么也没说,其实是个好消息。” 第二十六章 定西之疮毒 怎把卧履摘   正如“没有新闻,就是好事”一样,什么也没说,确实也算是个好消息。   不管李基到底是否心向大唐,他收到信后,保持沉默,这至少说明李基对定西没有恶感,要不然的话,他先不会收这封信,其次,说不定还会把信使大骂一通,以趁机向蒲茂表忠心。   而现在,他收下了信,且不言语,是个不错的表象。   莘迩亦是这么认为的,就说道:“那就让陈令史接着给他去信,……信也别去的频繁,下封信过两个月再写罢。信要言之有物,要么问些太原的如今变化,要么托李基帮忙找找他们陈家留在太原的族人、亲戚是否有后,如有,现下的日子怎么样,请李基帮忙照顾一下。”   羊髦说道:“何劳明公吩咐,髦晓得。”端详莘迩神色,笑道,“明公,你今天像与往常不同。”   “哪里不同了?”   “类似这些小事,明公往常是从不特别叮咛,只管交与髦等操办的,今日却怎么嘱咐起来?”   毕竟是莘迩的亲近心腹,莘迩一点的不对头,羊髦马上就感觉到了。   莘迩从容地笑道:“也是,卿思虑周详,无须我多言,自能把此事办得妥帖。……士道,太后略染小疾,我今日去了灵钧台,向太后问安,出宫时,听闻到了一件事。”   听到左氏染病,羊髦登时紧张,把莘迩后边的话放到一边,先问道:“太后染病了?什么病?”   “非是大病,近日春暖,而宫中的火墙等尚未停,夜晚燥热,太后贪凉,多食了些冰酪,以致肠胃不适,医官已经诊过,开过汤药了,吃个三四剂,应就无碍了。”   “冰酪”,在莘迩原本的时空中,於这个时代大约还没出现,直到唐宋之时才有,但因了莘迩的到来,这东西却是提前出现了,等若后世的冰激凌,由果汁、牛奶、冰块等调制而成。“明”出来了此物后,莘迩先是在家中给令狐妍等解暑吃用,后献与宫中,左氏十分喜食。   “是哪个医官?”   “魏立。”   羊髦放下了心,说道:“魏立的话,那太后看来确是小疾。”   魏立,乃宫中诸多医官中,最有名气的一人。   他的祖上,是前代成朝时的大学者、医学家,号称“针灸鼻祖”的陇州人皇甫静的弟子,其家本是士门,后迭经战乱,家门凋敝,不得不改而从医,操此“贱业”,到他这一代为止,已是四代为医了。华夏医学最讲究父子相传,世代行医,先秦时就有话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魏立家四代行医於陇,且代代都有名医之誉,上次令狐乐夜惊,主治的医生亦是魏立,如换作是的别的医官,诊断的结果也许还不能使人安心,但如是他,则完全可信。   莘迩说道:“不错。我在永寿宫晋见太后时,观太后气色,也还挺好。”   羊髦当然清楚,莘迩今在定西的权势,一方面是靠莘迩自己的能力,一方面,也是靠左氏无条件的信任,万一左氏出了什么事,那莘迩的权势不说出现危机,亦会面临不小的麻烦,所以一听到左氏染病,他就相当紧张,这会儿放下了心,於是问道:“明公出宫时听说了什么?”   “宋鉴进宫,晋见宋后了。”莘迩把从王益富处听来的事情,简单地转述与羊髦听知。   羊髦听完,略作思索,说道:“明公,看来宋、氾二公是务欲使大王於年内完婚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士道,大王婚期这事儿,氾丹等人奏请以后,因为军政繁忙,秦州将起大战,故我暂顾不上,朝中对之尚未细议,你对之有何意见?”   “此事有点为难,不许的话,於情於理,说不过去,但如果许的话……。”   羊髦没有把话说完。   他不说完,莘迩也知其意,如果同意的话,接下来,宋闳、氾宽二人的党羽、门生,肯定就又会群起上书,以令狐乐已然完婚,已是成人为由,要求左氏还政於令狐乐了,而一旦左氏还政与令狐乐,这对莘迩,明显就将会大大不利。   羊髦察看莘迩的脸色,问道:“对此事,明公是怎么想的?”   “大王没有兄弟,国家宗室单薄,让大王早点完婚,以盼大王能早有子嗣,总归是应该的。”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   “士道,你的担忧我知道。要想化解你之此忧,就要靠你之力了。”   “靠髦之力?髦愚钝,敢请明公开示,公此话何意?”   莘迩端坐榻上,抚摸短髭,徐徐说道:“不要等秦州这场仗了,咱们定下的‘凡不通经、艺者,自兹禁止入仕,国家现有之百石吏以上,不通经、艺者,一概免放为民’此政,你这几天就与中台吏部商定好具体的行施办法,着手施行罢!   “另外,今年参加文考的武举虽少,但经我亲去探看进士及进士游街之后,效果还算不错,我听长龄说,武威、谷阴等郡县及朝廷各府中的小吏,不乏有底下私语,希望也能参加此试,‘一日看尽谷阴花’者,我看,他们的这个期望是可以考虑的,现正欠缺人才,只要其人有能,国家为何不用?文考、文考,既名为‘文’,就不一定非得只面向武举,把小吏们加进去,也是可以的嘛,你不妨斟酌一下,过些天写道奏书,将此事上至朝中讨论,看是否可行。”   羊髦闻弦歌,知雅意,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令狐乐亲政这件事,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直,他早晚是要亲政的,那么与其因为阻其亲政,而与令狐乐生不可调和的矛盾,便不如从另一边下手,即从政措和官员集团这方面用力,争取在令狐乐亲政之前,把莘迩想要实现的诸项新政都切切实实地落实、贯彻下去,同时,通过这些新政,把定西目前阀族当道、寒门进取无路的现状给彻底改变。   只要能把门阀把持朝政的局面消除掉,使“寒士”、“侨士”成为国家官员集团的主力,那即便令狐乐亲政了,宋闳、氾宽这两个“本地阀族利益”的代表,再把范围放宽泛一点,包括陇州所有的本土门阀、士流,那些所有到目前为止仍然反对莘迩的,自然而然的,也就没办法借令狐乐亲政的时机,翻什么大浪了。   就像江左,自唐室南迁以来,江南士族与北来侨士家族间的矛盾虽然向来激烈,乃至有起兵作乱的,可在朝权从始至今都被侨士牢牢掌控的情况下,江南本土的那些士族、右姓,纵占本土之利,亦无可奈何,只能屈居其下,放到定西,若能成功地把朝权从阀族手里换到侨士、寒士手里,政局上的情况,就也会是如此。   扩大文考考生的来源不必多说,“不通经、艺者,禁止入仕”此条新政,表面上看,是出於重儒,莘迩提出施行此政的理由是,“蒲茂,氐酋也,亦知尊儒崇礼,我天朝外藩,炎黄胄裔,礼乐之邦,焉可不及”?不错,这道新政,其实不是莘迩头个想到的,是蒲秦最先实施的,莘迩是向蒲茂学来的,只不过,蒲茂施行此政,是为了“普及王化”,是真正的“尊儒”,莘迩欲行此政,则是挂羊头卖狗肉,他实质上是想通由此政,把已向寒士、侨士打开的入仕门径,给开得再大一点。   却是说了,莘迩如何能通过此政达成此个目的?   先,学问精深的士族子弟有之,不学无术的亦有之,通过此政,可以把那些学问不合格、却在朝中及州郡为官的士族子弟名正言顺地罢免掉,甚至即便学通一经、身有一艺者、只要能在组织他们参加的考试中,於他们的试卷里挑到错处,也不是不能把之黜免的。   其次,有官员被罢免,那就有官职空缺出来,空缺的官职该授谁人出任?如之前所述,按照当下之规制,人事任免是由中正和吏部负责的,中正甄选,吏部决定是否授任,於今各郡的中正不少都已换作是了侨士、寒士担任,可以想见,到时中正举荐的候选官吏,定便会是以侨士、寒士为主,如此,最终由吏部选择授任下来的新官,当然也就是以侨士、寒士居多了。   话到此处,就有一个问题出来,那么中台吏部会愿意配合中正的举荐,授给侨士、寒士们官职么?对此,莘迩并不担心。一则,吏部里有他的人,吏部下属之吏部、主爵、司勋、考功四司,俱有他的人在其中供职;二来,吏部的长吏吏部尚书麴兰,虽是麴硕之子,亦陇地之门阀子弟也,然以麴氏现在宗主麴爽贪利短视的脾性,只要能给足他好处,比如允许他借此机会多加擢任他的族人、姻亲、朋党、乡党,那麴兰应是就不会在授官上做太多阻挠的。   莘迩全部政治类新政的目的,多是指向一个方向:最终实现科举制度的确立,“沙汰百石吏”这条新政也不例外。   对莘迩新政的最终目的,羊髦现时虽还不知晓,但莘迩着力重用侨士、寒士,这是他能看到,且这也正是他给莘迩所建议的,因此,尽管不知莘迩想要的是确立科举,然既悟到了莘迩这番话里蕴含的深意,却亦顿觉与己所思吻合,赞道:“明公阳谋大策也,此所谓釜底抽薪。”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士道,你这话不对。”   “哪里错了?”   “我不是釜底抽薪,我是在为咱们定西剜疮疗毒,去其腐木,添加新柴啊。”   羊髦说道:“明公言之甚是,是髦说错了。”慨叹说道,“陇地阀族,若宋、氾之属,诚然我定西之疮毒,氐秦已取洛、邺,俨成北地之霸,我定西如今堪谓是多事之秋,外患急迫,他们却罔顾大局,不与明公同心协力,只顾门户之私,可嗟叹之也!”   是乃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虽对宋闳、氾宽於此之时,还只顾门户私利,不断地搞些扰乱正常朝政的小动作出来这种做法,羊髦实是深恶痛绝,但话语中,却无有什么难听的恶言说出。   莘迩亦没兴趣对宋闳、氾宽在这个时候幕后操纵,试图使令狐乐及早完婚此事多做评价,他再次交代羊髦,说道:“‘沙汰百石吏’这项新政和许朝中各府、郡县官廨的小吏参加文试此政,你抓紧时间,最好这个月底前就拿出章程来。”   “诺。”   莘迩望向堂外,已快薄暮时候了。   他触景生情,心中想道:“二十加冠,也就是说,至多再有三四年,乐乐便要亲政,留给我筹划、夯实诸项新政,最大化扩充我政治基本盘,正式确立科举制度,以从根本上扭转当前阀族当权之局面的时间不多了!我得争分夺秒才行!”   没有叫羊髦走,晚上便於莘公府,莘迩请羊髦吃了顿饭。   吃饭时,两人又细细地讨论了下“沙汰百石吏”、“许小吏参加文试”这两件事。   二更前后,莘迩才回到家中。   令狐妍已经睡下。   莘迩没有惊扰她,就去了秃摩利的屋里。   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的,莘迩好久不能入眠,也不知何时才朦胧睡去,睡没一会儿,耳边痒,猛然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一张白皙、高鼻的容颜落入眼中,却是秃摩利。   秃摩利一手支头,半卧侧对於他,见他醒来,停下朝他耳边吹气,脸上现出玩味的神色,问道:“你做梦了?”   “我做梦了?”   “你做的什么梦?”   “我做的什么梦?”   “我怎么知道你做的什么梦,所以我才问你。”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什么梦。”   “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手里拿的什么?”莘迩这时才觉到手里有东西,把手从被褥下拿出,低眼瞧去,是只软鞋,鞋上以薄玉花为饰,闻之香气扑鼻,这却是秃摩利所穿的沉香履,沉香履为时下贵族妇人睡觉时穿的鞋子,内散龙脑诸香屑,故芳香馥郁,他惊奇说道,“从哪儿来的?”   秃摩利伸右腿出被,翘到莘迩的眼前,说道:“你说从哪儿来的?”   笔直修长的玉腿晃来晃去,莘迩看见,本该穿着沉香履的脚丫,现却是什么也没有穿。   他赶忙把因此场景而引致浮起的相近回忆压下,愕然说道:“我怎么把你的卧履摘下了?”   “你问我,我问谁?老实说,你做什么梦了?”   “你也是做过梦的,你睡醒以后,你做的梦还能记得么?我也许是做梦了,但梦的什么,已不记得了!……摩利,你虽胡女,然今为我妾,我唐人的礼节你该学一学了,我好歹是定西的大臣,你与我说话,怎能一口一个你、一口一个我?”莘迩坐起,捉住秃摩利的腿,把手中的那只沉香履给她穿上。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转换话题?”   “这叫什么话!”莘迩握着秃摩利的脚踝,称赞地说道,“摩利,我真是好奇,你跟我说过,你打小在草原上长大,四五岁就学骑小马,却你的腿、脚,为何非但不因常骑马而磨得粗糙,反这般光滑可玩?”室内蜜烛方燃小半,夜色沉沉,离天亮尚早,说着,莘迩俯身下去。   月色明媚,院中花香。 第二十七章 妻妾不相避 日益增爱慕   次日,朝廷旨意下来,命三省以及中台六部中,与“援秦州”有关的长吏、主吏,连带曹斐等重将在内,悉聚中台,以莘迩为,麴爽为次,商议此回援助秦州的具体各项军务安排。   莘迩提前与麴爽达成了“交易”,东南八郡先遣援兵这块儿,因是顺顺当当的,先确定下来,麴爽同意出兵两千步骑,仍以田居为将,先屯武始郡,视情况,随时东援南安或者陇西;继而,又确定了汉中蜀地,以严袭为将,出步骑千余,亦先屯於汉中与秦州的交界处,等到秦军果真入侵秦州的时候,再援武都、阴平;其后,又商定了后续驰援的兵马都调王城屯军中的何营;至於粮秣、民夫等方面的准备、征召亦於会上定下分由相关的部门负责。   商定了后,三省六部的官吏们,便就忙碌起来,整个的王城谷阴,街上、城外,看似与往日无别,而於知情人眼中,备战的的气氛却是一日热过一日了。   在备战的同时,下给田居、阴洛、严袭和唐艾的密旨,八百里加急,分别驰驿送去。   秦州位处在东南八郡与汉中之间,故唐艾接到圣旨的时间,便是在田居之后、阴洛和严袭之前,是在四天后接到的令旨。   通过安插在天水、略阳等郡,即蒲秦之秦州的细作们,这些天源源不断地传来的各道情报,唐艾其实於三天前,就已经感觉到天水等郡的情况有些不对了。   先,天水、略阳等地的秦军,把轮休还家的兵士们,都召还到了营中。   其次,由东北边的安定、新平郡方向,亦即蒲秦的雍州境内,近日有两支人马分至到了天水、略阳郡中,这两支人马的人数虽不是很多,各约千人上下,但这种动静本身就代表着反常。   再次,南安郡北边陇山(六盘山)的几个秦军关卡,不约而同得地都加强了戒备。   其四,秦广宗给天水、略阳等郡的郡守下了檄令,命他们征募民夫,并及各从本地的氐、羌、唐等胡、唐住民中,按照三丁出一的标准,征召兵士。   最后,天水郡、略阳郡的治安管理,这几天也突然变得更加严厉,乃至定西安置在天水等郡的细作,都被抓住了两个,当天就被枭,人头被挂在了市中示众。   唐艾把这些反常的状况,已经总结成文,遣人快马递送莘迩,却莘迩的回复尚且未到,令旨则已先来。因为是密旨,所以没有当众宣读,使者将封在匣中的旨意呈给唐艾,唐艾细细地检查了封泥,确认没有被打开过,然后这才打开来,将令旨取出。   展开观看。   令旨的内容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便是河北、关中细作报给莘迩的那些,以及莘迩、张僧诚、张龟等据此判断得出的结论;第二个部分,简单地给唐艾讲说了一下莘迩等议定的对应策略,即打算遣哪些援兵援助秦州,各部援兵抵达其各指定地点的时间都是什么时候等等;第三个部分,是要求唐艾从接到令旨的当日起,就要开始做迎接蒲秦进攻的战前预备。   唐艾没有在州府,送令旨的使者找到他时,他正在襄武县的乡间巡视春耕。   才下过一场春雨,乡间的土路上颇是泥泞。   路两边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刚给内迁到陇西的东南八郡唐胡和被释为编户齐民的原蒲秦之官私奴婢,及重名入编户的流民等分完土地,此时,或裹帻短衣的唐人、或束辫褶袴的胡人,星星点点地布於远近田间,正操持农具,翻土施肥,到处是被翻起的黄色土壤、到处堆积着黑黑的粪土堆。忙着农活的壮年唐、胡男女中,间或有少年、少女提着小篮,於潮湿的地上寻找野菜,野菜早快被挖光了,不好找,每现一簇,邻近的少年、少女们就一拥而上,手快的把之摘走,手慢的,就有那仗着体壮的试图去抢,时而生一场小小的争斗,喧噪阵阵。   立在车边的唐艾看完令旨,放眼四顾,又看了片刻周边这忙碌的农忙场景,顾视身后一人,把令旨给了他,说道:“麴府君,你看一看吧。”   这人三四十岁年纪,黝黑脸庞,蓄须,体格强健,伸出接令旨的手,五指短粗,长着厚厚的茧子,亮闪闪的,大拇指上还带着个玉制扳指,只从这几个特点看,分明是个武士,他穿的也是将军的袍服,带着武冠,腰携佩剑,那剑沉沉下坠,明显鞘内不是木剑,而是真剑,唐艾却呼他“府君”,此人不是别人,正乃陇西郡的新太守,且挂着四品奋武将军衔的麴章。   麴章接住令旨,迟疑说道:“这是朝廷下给督君的密旨,下官看,合适么?”   “很合适,你看吧。”   麴章生性谨慎,确定了这道密旨自己可以看,乃才恭恭敬敬地把令旨捧在手上,勾头观阅。   不多时看完,他抬起头来,眼中透出了惊疑,说道:“使君,……”眼角瞥到了侍从於唐艾坐车近处的魏咸、赵勉几人,赶紧的将险些出口的话,给辛苦地咽了下去,欲言又止的样子。   “魏咸、赵勉诸卿,皆我亲信,无须避让,府君,你想说什么,只管请说。”   “是。使君,秦虏竟是果然要攻我秦州了?”   “令旨命你我早做预备,府君,咱们这就回城,商议此事吧。”   麴章应诺。   唐艾再次望了下周边农田上忙碌的农人们,说道:“不管怎样,府君,咱们都要竭尽全力,把秦虏挡住啊,不然必定就会误了今年的春耕,缴不上国家的赋税事小,郡中、州中百姓今年的口粮无着落,却是事大。”行到车门边,魏咸、赵勉等过来扶他上车。   赵勉一个没注意,踩进了个车旁的泥坑,泥水四溅,不但把他的羊皮绔顿给染脏,唐艾的袍子下摆也被溅上了些许的泥渍。赵勉慌忙请罪,说道:“下官失礼,敢请使君责罚。”   “下一趟乡,巡查农耕,衣、履要都干干净净的,怎能显出我勤政亲民?反搞得我好像装模作样似的。子勤,你这一脚泥溅得好!非但无罪,并且有功!”唐艾丝毫不以袍上沾到了泥水为意,一边与赵勉笑言,一边瞅了瞅他的羊皮绔和短腰靴,接着说道,“却是脏了你的靴、绔。曹都尉前些时射猎,打到了头鹿,做了两双鹿皮靴,送我了一双,……他呀,这就叫马屁都不会拍,何尝见我穿过戎装?这鹿皮靴我是穿不上的。等回到城,我就转送於你。”   “曹都尉”,便是南安都尉曹惠。   赵勉半弯着腰,头低着,唐艾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闻他停了稍顷,说道:“勉降人待罪之身,蒙使君不弃,却不仅得使君信用,并屡受使君赏赐,而勉至今寸功未为使君立,勉实惭愧,深觉愧对使君的厚爱!”   从语气听来,赵勉很感动,这话应是他的真心话。   也难怪如此。   却赵勉自归到唐艾手下以来,唐艾对他诚然是十分厚待,赏赐不断,赏赐给赵勉的东西,论值钱与否的话,倒没多少特别值钱的物事,多是日常所用的,比如蹀躞带、衣帽、马鞍之类,或者一些美食、美酒,可话说回来,亦正是因不怎么值钱,是日常所用之物,却才能显出唐艾是真的没有把赵勉当做外人,是把他当做自己人、州里人、老乡,是诚心对待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除了赏赐以外,唐艾还多次邀请赵勉去他家中吃饭,并以“此我州里人”为名,唤他新婚的妻子杞通出来陪客。妻妾不相避,这已不是寻常的相待之谊了。   唐艾笑道:“哪里来的‘降人待罪’?方今战乱,四海不宁,昔附秦虏,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嘛,你我州里人,我一见你,就觉如故,这等见外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又说道,“再则,你说你‘寸功未立’,这话也不对,只你窃来秦广宗的亲笔,此即大功一件。”   赵勉弯腰下揖,深深埋头,说道:“勉、勉……”   “好了,不必多说了。”唐艾登入车中,探头出来,对候在外头的麴章说道,“府君,你别愣着了,快些上车吧,咱们现在就回城。”   麴章应道:“是。”   等麴章上了坐车,唐艾的车先行,魏咸、赵勉等从卫左右,麴章的车和从侍随后,数十车、骑还城而去。   ……   进到城中,没去郡府,直接到了州府。   唐艾、麴章两人自到堂中商议防务。   赵勉与魏咸等侍卫堂外廊上。   魏咸本来是站在堂门左边的,看了两眼右边的赵勉,走将过去,说道:“子勤,你怎么了?”   “勉怎么了?校尉此问何意?”   “我瞅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从乡下回来这一路上,你默然不语,像有心事。”   赵勉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何以回答。   魏咸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在挂念那双使君许诺给你的鹿皮靴吧?”   “……勉受之尚有愧,又怎么敢挂念?”   “你也不必受之有愧,这双鹿皮靴,使君早就说送给你的,只是你的脚比使君的脚大,那靴你穿着不合适,故使君叫人把那靴修了一下,改大了点,昨天才刚改好,故此今日才送你。”   “使君特地令人把靴改大了?”   “是啊,这事儿,使君交我去办的,那改靴的缝工就是我找的。”魏咸笑着说道,“衣、靴此类,改小好改,改大不易,为此,使君还叫我遣卒,去了趟南安,问曹都尉又要了块鹿皮。”   赵勉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只是又一次地低下了头,说道:“勉卑微之人,使如此深恩,勉真不知何以能报!”   “你这话说的,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使君啊,使君又岂是施恩图报的人?至若尊卑,使君更不在意,使君的性子风流潇洒,他喜欢的人,他爱重的人,他向来倾心以待,要他不喜欢,不爱重的,便是王公贵戚,他亦理都懒得理。”魏咸把手放到赵勉低着头的下,晃了晃大拇指,说道,“瞧见我这扳指了么?此乃上回使君从麴令征冉兴有功,朝廷赐给他的诸宝之一,使君赏给我了!朝廷之赐,使君且不吝转赏,况乎一双曹都尉献的鹿皮靴?你安生受下就是!”   赵勉应道:“是。”过了会儿,也不知是在对魏咸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他幽幽地说道,“使君的性子确是风流不羁,俊秀群,我在伪秦之时,从未见过如使君此等的人物!使君错爱,说与勉一见如故,勉不敢当此语,校尉,老实说,勉对使君,才真的是日益增爱慕!”   堂内传出了一声脆响,魏咸立刻扭脸,下意识地按住了腰剑,往唐艾、麴章看去,见大约是唐艾唤麴章近前低语,麴章起身离榻时,不小心打掉了案上的水碗,没什么别的事,他就放下心来,转回头,继续与赵勉谈天,笑道:“子勤,我给你说件好事。”   “什么事?”   “使君前日令我,查一下襄武城中的右姓人家,看有有谁家之女是已在适婚之龄而未定亲的,……。说到这里,魏咸卖了个关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子勤,你猜使君这是为什么?”   赵勉隐约猜到,口中说道:“勉愚钝,猜不出,敢请校尉赐教。”   “使君这是打算给你寻门亲事!”   “给勉寻门亲事?”   “是啊,使君说,你老大不小了,该结亲了。”   “勉降人待罪之身,家又寒门,族无名声,焉敢奢求配右姓家女?”   “有使君给你提亲,谁家右姓胆敢拒绝?子勤,你就等着娶娇妻吧!”   魏咸与赵勉说东道西,两人聊了半晌,已至傍晚,堂中唐艾、麴章的议事遂告一段落,麴章辞出,唐艾送他到门口,赵勉、魏咸住下说话,躬身候侍,赵勉听麴章说道:“使君,下官按使君的钧令,明日就开始着手布置郡中的诸项军政备战事务。”   唐艾说道:“那我就不远送了。子勤,你代我送一下麴府君。”望了下暮色,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也准备回家,送完麴府君,你就回吏舍吧,明天早点来上值,我可能有事安排给你。”   赵勉应道:“诺。”便送麴章出府。   送了麴章,赵勉独身一人,落日的光下,绕州府门口的高大桓表徘徊两匝,然后折返府中,回去到了府西的吏舍院子,入进自己住的舍中。   唐艾对他着实是好,这间吏舍没有住别的吏员,只他一个在住。   赵勉关门掩窗,室内昏昏暗暗的,他手握佩剑,呆呆地坐了多时,把剑抽出。 第二十八章 智差三十里 不在视野内   天水郡,冀县,蒲秦秦州州府。   便在唐艾接到定西朝廷密旨的第四天,一封密报,呈到了蒲秦秦州刺史秦广宗的案上。   密报不是被装在信匣里送来的,是被塞进了一根细小的管中。秦广宗拆开管口的蜡封,从中抽出了一卷纸,打开瞧看。那卷纸又窄又短,其上只寥寥地写了几个字。秦广宗很快看完。看完之后,他面现大喜之色,抬头朝堂中从侍的几个亲近吏员说道:“太好了!”   一吏问道:“是何好事,使君这般欢喜?”   “莘幼著果中了孟公的离间计,於日前杀了三个卢水胡的酋率!”   几个从吏闻言,各个又惊又喜。   秦广宗抚须笑道:“卿等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一个声音适时响起,说道:“是啊,明公!”   却有一吏,生性多疑,惊喜之外,犹存狐疑,他说道:“明公,这个消息确切么?”   秦广宗扬了下手中的密报,笑道:“这封密报,你知是谁送来的?”   “不知。”   “是赵勉送来的!”   “赵勉?”   秦广宗颔说道:“不错,正是赵勉。”   狐疑的那吏姓薛,单名一个猛字,与秦广宗是老乡,家在河东郡,事实上,此时堂中的这几个吏员,除了两个是秦广宗的族中子弟以外,余下的,家都是在河东郡,也就是说,他们要么与秦广宗有血缘关系,要么就是秦光宗的乡里之人。   薛猛闻得秦广宗说此密报是赵勉派人送来的,狐疑之色尽去,说道:“既是赵勉所送,那这道情报应是真无误了。”却才消退的狐疑,又浮现於面,紧接着说道,“然而却是怪了!莘幼著绝非粗莽之徒,他素著智名,却怎会这般轻易的就中了孟公之计?明公,不对,此事可疑啊。”   “不可疑。”   “为何?”   “赵勉此密报中尚有下文。”   “什么下文?”   秦广宗再次看了下密报上“令下半日而悔,遣吏追之不及”这一句话,笑道:“莘幼著下令杀掉那三个卢水胡酋之后,不过半日,便即反悔,急忙遣吏去追先前那传令之人,却没能追上,那三个卢水胡酋因此而才被杀。……莘幼著确乎可称有智,但他的智,如今看来,比起孟公,差了三十里地是也!”半天大概可行三十里,故而秦广宗有此一比。   薛猛听了,再无怀疑,他仰起脸,想了会儿,说道,“孟公的离间计成功奏效,莘幼著无罪而诛,一下杀掉了三个卢水胡的酋率,此时此刻,想必卢水胡的诸部定是怨气冲天!孟公在陇州的细作稍作挑拨,也许卢水胡就会叛变生乱了!”   他对秦广宗说道,“明公,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将会大有利於我王师底下来对秦州、汉中等地的用兵!这个消息,下吏愚见,明公宜尽快驰呈孟公!使孟公知晓,叫孟公也高兴高兴!”   “不止这一个好消息。”   “莫非还有第二个好消息?”   秦广宗瞧了薛猛一眼,心道:“你这不废话么?”   但薛氏在河东郡,乃顶尖的地方豪强,其族中之人,而今任官於蒲秦朝中的虽然不多,可其族掌控着大量的人口,单只其直辖口数就达四五千家、两三万口,自北地战乱以今,其族借平时耕种、战时打仗的数千宗兵和依附他们的河东别姓、以及流民,同时,也是凭借着河东郡位处於蒲秦的东部边境,与慕容魏国接壤的地理优势,一直都与河东另外的两个右姓一起,牢牢地把控着河东此郡,其家族势力在河东之强,便是蒲茂,对之也不得不容忍三分。   而秦广宗之所以就任秦州前,数顾薛家,亲把薛猛辟除到帐下为吏,正是思欲借薛家不仅势强财雄,并且与河东另外的那两个右姓相比,其族尤尚武风,他们家的宗兵敢战善斗这一点,帮助他能够更好地在秦州这个多战之地,展己身的仕途,因是,他心中这样嘀咕,脸上却满是和蔼的笑容,亲切地呼薛猛的字,说道:“道武,你猜得很对,确实是有第二个好消息。”   “如此,敢问明公,第二个好消息是什么?”   “第二个好消息是:赵勉言说已取得了唐艾的深切信任,唐艾甚至已经给他定了门亲事,给他挑好了成婚的日子,至多四五日内就会给他完婚,他决定就在看新妇的当天,刺杀唐艾!”   如前文所述,当下战乱年间,婚俗时兴拜时婚,“六礼悉舍”,简洁明了,因而那头亲事定下,这边快者几天之内就能成婚。   “唐千里给赵勉定了门亲事?”   “是啊。唐千里日常出入,身边每每有魏咸等扈从,赵勉找不到下手的时机,但婚后三天看新妇,於看新妇之时,魏咸等总不能还跟在唐艾的左近,是以,赵勉计划於这一天动手!”   薛猛问道:“成婚此事确切么?”   “襄武县中的一个细作,昨天给我送来了一道情报,说是闻听唐艾亲自登门,到襄武冠姓王家,为赵勉提亲,王家答应了这门亲事。……综合这两道情报共看,确切无疑。”   薛猛的父亲便是薛氏的今之宗主,他排行第三,而下的年岁不算太大,二十四五,到底年轻,况其家尚武,本也就不甚讲究养气,听秦广宗说到这里,他有点按按不住,不由下榻到地,在堂上转了一转,说道:“明公,此事若确定无疑,那这可是比前一个消息更好的好消息啊!”   秦广宗故意问道:“更好在哪里?”   “赵勉如果能顺利地刺杀掉唐艾,陇西等郡无主,我军就可趁机攻之!大王下到我州的令旨中说,依按孟公、季和的献策,目前定下的方略是佯攻陇西、南安等郡,实取汉中等地,等蒲公等率部到我州后,就按此个方略用兵行事,……明公,比起汉中,显然陇西、南安等郡更是一块肥肉!且这几个郡与我天水间并无天险阻隘,也更好打。   “明公,与其打汉中,何不如索性打陇西、南安等郡?”   秦广宗拊掌说道:“道武,卿所言者,正我所思!”   “明公这是赞同下吏的意见了?”   “但就像你说的,要想改变大王已经定下的这个方略,必须要有个前提,便是赵勉能够顺利地刺杀掉唐艾。现下赵勉还没有动手,他最终能否刺杀成功,尚是未知之数,所以……,你适才宜尽快把莘幼著杀了三个卢水胡酋的消息,呈报孟公这个建议,我暂还不能听取。”   “明公的意思是?”   秦广宗稳坐榻上,从容不迫地说道:“且等数日,待至赵勉成婚,看他究竟能不能於看新妇那日刺死唐艾,若能,我就当即上书,急奏大王,请求改变已定的方略,全力转攻陇西、南安诸郡!顺便,再把莘幼著杀掉了三个卢水胡酋此事,亦报与大王、孟公知。”   较之刺杀唐艾,莘迩杀掉卢水三个卢水胡酋这件事,明显的就不是那么重要,只能沦落到捎带禀奏的地位了。   薛猛忖思稍顷,赞成秦广宗的想法,说道:“明公言之甚是!”   秦广宗问堂上的余下诸吏,说道:“卿等以为呢?”   诸吏皆无异议,都说道:“明公高见,合该如此!”   秦广宗沉吟了下,问一吏,说道:“赵勉的幼弟现在何处?照看得怎样?”   “回明公的话,已把他的幼弟从平阳郡接到了本县,好吃好住地安置着,下吏安排了一队兵士监管,保证不会有事。”   “他幼弟识字么?”   “识得些字。”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那你就叫他的幼弟,给他写封信,随我给他的回文一道,给他送去。”   那吏应道:“是。”   却原来,赵勉就是秦广宗之前报给孟朗书中所云之“已遣刺客接近唐艾”的那个“刺客”。   赵勉倒也不是主动要做这个刺客的。   此事说来话长,简短点说,赵勉会成为这个刺客,全是因为他的弟弟。   赵勉的幼弟是他抚养长大的,俗话说,长兄如父,名为兄弟,情同父子,他被俘投降以后,日日夜夜,无不都在担忧其弟无他照顾,会在关中此个氐、羌胡种鱼肉、欺凌唐人百姓的地方,难以生活下去,因此时刻都在寻找机会,想要逃回天水,正好闻知了唐艾寻秦广宗的亲笔,於是他计上心头,就给曹惠献上苦肉计,言云自愿回天水郡,盗取秦广宗亲笔,不错,他献给曹惠的这个苦肉计,其实不是为了盗取秦广宗亲笔,而正是为了借机逃回天水。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曹惠是被他骗住了,结果回到天水之后,他被秦广宗的一个府吏盯上了,那府吏压根不信他“越狱逃出”的假话,一番严刑拷掠,他不得不吐出真言,那府吏遂将此事禀与了秦广宗。秦广宗方在为刺杀唐艾找寻合适的刺客,听到了这件事后,便起了念头,就以赵勉的幼弟为要挟,逼迫赵勉再返回南安,并为了他能够接近唐艾,还伪造了一份自己的亲笔与之,让他交给曹惠。随后,乃有了曹惠把赵勉介绍给唐艾相识等等之事。   较以大秦的王者霸业、个人的攀龙附凤,尽管同为唐人,然区区赵勉与其幼弟的兄弟情谊和赵勉的性命,自是不在秦广宗的视野之内。   他叮嘱那吏,说道:“赵勉刺死唐艾之前,他的幼弟,你一定要给我看好了!冀县城里、城外,定西的细作颇有,前天还刚抓住了一个唐艾的细作!其幼弟在我手中此事,且你亦不能走漏出半点风声,如是叫唐艾闻知,以他之智,他势必就会对赵勉起疑,会误了我的大事!”   那吏应道:“明公放心,下吏安置他幼弟的院子,里中住的都是国人,肯定不会有唐艾的细作,下吏敢立军令状,定然万无一失!”   “国人”也者,魏国的国人是鲜卑人,蒲秦的国人当然就是氐人。   秦广宗不再多是这个话题,他掐指计算,一边问道:“蒲公他们大概还有几日能到?”   薛猛答道:“明公忘了么?昨天下午才接的军报,蒲公等部已在南阳分兵,一路佯攻桓蒙部,另一路则在蒲公等的率领下,间道疾驰,向关中而来了,**日内,应就可至天水。”   “**日,……差不多正赶上唐艾看新妇之时!”   “是啊,明公!”   ……   洛阳城北为黄河,南为洛水。   洛水与黄河都是从关中流淌而出的,黄河源头在北,洛水是渭水的支流,源头在西南。更新最快 电脑端::/   由南阳郡入关中,洛水是必经的一条河流。   秦广宗等在冀县州府讨论赵勉送去的那两道情报之前后时辰,南阳郡的西北边,一支约两万余人的秦军步骑,没走官道,穿行山谷,在朝西北方向行进。   山中松树深苍,青草、野花布满山体,虽时闻鸟雀鸣叫,原本的环境却甚是雅静,而此时,这一切都被这支行进的秦军部队给打破了。   若从山顶望下,可见这支部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迤逦於山路之上,旌旗如林,兵士尽着白色衣甲,被绿色的山野衬托得就像是一条白蛇也似,那反射日光的甲片、槊尖,仿佛便是白蛇的鳞甲。队伍的中间部分,驰出了七八个骑士,顺着往上的小径,一路到了高处,停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树下头,骑士中为的一人年近四十,穿着铠甲,未戴兜鍪,挽辫脑后,面上浓髯,脸上现出严肃沉稳的神色,非为别人,正是蒲秦的燕公蒲獾孙。   他极目朝东北眺望,透过近处的山峦、远处的原野,一条如带的河流跃入眼帘。   “洛水不远了!”   “明公,顶多再有两天,就能越过此山,过了山后,底下的路就好走了。”   接话的是个衣穿褶袴,扎髻裹帻的唐人文士,便是季和。   “路是好走了,可却也不易隐匿我军的行踪了啊。”   季和笑道:“翻过此山,三五日中,即能抵至天水,就是唐艾於此期间获悉了我军的情报,三五日,又够他作些什么?况则,那陇西、南安诸郡,原也不是我军此次的主攻方向。”   按照计划,到咸阳后,季和会与吕明率兵马五千留下来,待蒲獾孙、秦广宗起了对陇西、南安等郡的佯攻之后,他俩便沿子午道入蜀,奇袭汉中。   蒲獾孙想着季和与吕明的任务,下意识地转顾西南边汉中的方向,喃喃说道:“汉中的阴洛及梓潼的张景威部,却也不知会否在我攻陇西、南安郡时,遣兵援助唐艾。他俩如遣兵往援,方平,你与吕将军奇袭汉中的这场仗就会好打点;他俩如未遣援,汉中天险,这场仗,只怕会是一场苦战啊!”   ……   汉中郡,南郑县,郡府。   阴洛把接到未久,令他与张景威备援秦州的密旨,递给刚赶到南郑郡府的张景威,让他自看。   张景威看了半晌,抬头起来,说了句话,阴洛闻言大怒。 第二十九章 周萧势水火 程功鲜卑奴   张景威说道:“府君,这兵,下官恐怕出不了。”   这话完全出乎了阴洛的意料,他险些疑是自己听错,张大了眼,说道:“景威,你说什么?”   “下官说,这备援秦州的兵,下官怕是出不了。”   阴洛顿然大怒,说道:“你此话何意?难不成,你竟敢抗旨不从?”   张景威并没有因为阴洛的怒而稍有惶恐,他镇定地说道:“府君,周使君与萧振威眼下势同水火,此事府君是知道的,根据下官得闻的讯息,他两人现在,几乎已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而一旦他俩真的闹起内乱,战火燃起,我秦德必当其冲!秦虏若犯我秦州,你我固当驰救援之,可这个驰援,府君,前提总得是先能保住本境的安全,然后才行啊!”   “周使君”、“萧振威”,这说的是而今江左治下的蜀地的三个重将之二。   一个便是因从桓蒙伐蜀有功,而迁三品平西将军的周安,他另一个官衔是益州刺史,故张景威呼他“周使君”;另一个名叫萧尊儒,此人亦是桓蒙帐下的将校,桓蒙伐蜀时,此人亦从在军中,也立下了一些功劳,战后论功,被迁为了四品的振威将军,因张景威呼他“萧振威”。   周安不必多说。   萧尊儒颇有勇名,若把周安比作莘迩帐下的唐艾、张韶等,那么他在桓蒙军中的地位,就好比是莘迩帐下的高延曹、罗荡、北宫越、秃勃野等将,暂充不了方面之任,可在攻坚、守城方面,绝对是一把好手,因是,桓蒙於平蜀之后,就把他派驻在了成都北边、秦德县南的梓潼县、涪县,任他做了“抵御”也好,“戒备”阴洛、张景威南下侵犯也好的头道防线。   而周安做为益州刺史,他现在自然是在益州的州治成都,换言之,周安、萧尊儒两人的防区是接壤的。   按理说,萧尊儒身处“抵挡”定西南下的“前线”,诚然是成都北边最大的屏障,周安与他的关系应该不错才对,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周安为政贪暴,且自恃得桓蒙重用,对萧尊儒不仅颐指气使,缺乏尊重,并且还克扣本该拨给他的粮饷,两个人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起初,不愉快还在可控的范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层出不穷的大小矛盾不断堆积,到如今,他两人间,确然就像张景威说的,已是“势同水火”。   梓潼县距张景威坐镇的秦德县只百余里,对萧尊儒和周安目前的紧张关系,张景威一清二楚。   阴洛听了此言,怒气稍歇,说道:“萧振威与周平西相处不和,此事我知,但无论如何,萧、周同为江左之臣,且俱是桓荆州帐下的大将,纵然不和,也不至於会闹内乱吧?”   “不是不至於,府君,按下官获悉的那些情报推断,他两人间的内斗,十之**是会生的,而且可能很快就会生!”   “你是通过什么情报得出的这个结论?”   “府君,我与萧振威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守他的梓潼,我镇我的秦德,我和他之间,彼此是从无通信来往的,可就在数日前,萧振威居然遣吏偷摸摸地来了秦德县,赍信与我。”   阴洛登时警惕,问道:“赍信与你?什么信?”   张景威说道:“他信中的内容也没什么,只是寒暄问好而已,附信送了下官点礼物,这些都不打紧……但是府君,信的内容、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忽然主动与我通信的这个举动,十分反常!由此下官判断,极有可能是他与周使君的矛盾已到了一触即的危急关头!”   “你是说,他赍信与你,是为了……”阴洛说到这里,止住了话,抽了一口冷气。   张景威说道:“不错,下官以为,他赍信与我,正即是为了寻求下官,或者说,是为了寻求我定西的帮助,以助他对抗周使君,……这也就是说,他已经生了起兵攻周的念头!”   “此信关系重大,你缘何不报与我知?”   张景威抬眼,看了看阴洛,说道:“萧振威遣吏赍信与我此事,下官在收到他信的当日,就立即派人飞呈唐督君了。”   “飞呈唐督君?”   “是。”   阴洛有心火,却火无从起。   一则,唐艾的官衔里头,有“督秦州、汉中郡、梓潼三县军事”这一条,“梓潼三县”,指的就是张景威镇守的梓潼郡北部之秦德、唐寿、白水三县,亦即於军事方面,张景威是唐艾的直接下属,他收到萧尊儒的信后,马上急报唐艾,这是没有错的。   二来,阴洛与张景威虽然同在蜀地,但阴洛是汉中太守,张景威镇守的三县则属梓潼郡,却是不归他管,因此,张景威不将此事报他,亦是没有错的。   阴洛瞧着张景威色沉如铁的面孔,强把怒气按下,心中想道:“这张景威!仗着他是莘公的故吏,欺我久在西域为官,於我陇本土人头较生,自我与他共守蜀地以来,他从来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向我行我素,大事、小事,悉不通报我知,真是岂有此理!”   事实上,张景威甚少向阴洛汇报秦德三县的军政事务,这一点不错,然要说张景威“不把阴洛放在眼里”、“一向我行我素”,这一点却未免夸大。   张景威对阴洛还是挺恪守尊卑礼数的,就拿这次来说,他俩不差前后地接到了朝廷令他俩备援秦州的密旨,但具体的磋商会面,不就是张景威来了汉中,没有叫阴洛去他的秦德么?   张景威大概能猜到阴洛现在的想法,但只当不知,顺着自己的话头,说道:“唐督君这时应已经接到下官的飞报了,府君,迟则三两日,短则一两日天,唐督君的回文定就会下至。要不要下官依旧遵按旨意,调兵备援秦州?唐督君的回文里,想来必会有令。下官愚意,府君这边自管调动兵马,预备援秦州,至若下官这头,且等到那时,再照唐督君的指令执行不迟。”   阴洛无话可说,只得说道:“好,景威,这件事,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这一声“景威”,与刚才那一声“景威”,字面完全一样,含义截然不同。上一声“景威”,阴洛呼的是张景威的字,这一声“景威”,阴洛呼的是张景威的名。却张景威的名与字,都是“景威”二字。名与字相同这种起名,颇为少见,张景威是其中的一个。   张景威执礼甚恭,应道:“诺。”   堂中沉默了会儿,二人相对无言,张景威便离榻告辞。   阴洛也不送他,只叫主簿代劳。   目视张景威在堂门口不慌不忙地穿好鞋履,徐徐而去,阴洛坐於堂上,脑子两个念头起伏。   一个念头是:“秦虏方克洛、邺,今若果攻我秦州,来势必然汹汹,这会是一场恶战!莘公令我与张景威备援秦州,张景威他既敢把令旨丢到一边,要等督君的令,就随他去等,我却不能等,须得及早、尽快,把援兵调好,万不可误了秦州的军事!   “……同时,为了全力协助秦州此战,我汉中的郡内、郡外於近期亦绝不能出现动乱。成固那边的賨人与唐人近日又生械斗,等援兵调好,我就亲去成固循抚一番,务要恩威并施,把他两边都安抚好。还有巴西,司马梁州向我索要从巴西逃入我郡的百姓,我原是不想还他的,可眼下来看,为免另起事端,这些百姓,我就还他便是。”   汉中郡不算很大,西北到东南,最长处四百来里,东西最长处不到三百里,郡中的辖县总共只有五个,民口亦不很多,但治理起来,却很复杂。   先是郡内,汉中与蜀地的其它郡一样,郡内的族种不少,有僚人、有賨人、有唐人,且賨人、僚人,尤其賨人,即前代秦朝时的板楯蛮是也,生性骁悍,桀骜难治,时不时的就会与唐人官吏、唐人豪强生冲突,成固县於三四天前,便又起了一场这样的小规模械斗,参与械斗的唐、賨各有死伤,虽死伤不重,亦不容轻视,须得尽快安抚,以防接下来再出现因此导致的持续不安地双方为死者复仇,乃至事态扩大、局面恶化的后果。   其次是郡外,汉中西与武都郡接壤,北与关中接壤,南、东与巴西郡接壤,这三面都是不叫人省心的。   如那与武都郡接壤的西边,尽管武都郡也是定西的地盘,但武都郡的住民多是羌人,其与汉中郡接壤的这一带,羌、賨、唐等各族杂居,族群情势比汉中郡内部还要复杂,武都郡太守北宫越与阴洛,为了两郡接壤处羌、賨、唐等两郡百姓的争水、争地等事,没少公文交涉。   又如那巴西郡,江左在蜀地的三大重将,平西将军、益州刺史周安与振威将军萧尊儒是两个,剩下的那个即是建威将军、益州刺史,现驻巴西郡的程功。   程功此人,虽是唐室在蜀地的三大重将之一,但与周安、萧尊儒不同的是,他并非是跟着桓蒙灭蜀的功臣,事实上,他连灭蜀此战都没有参加。   那么说了,既然如此,则这程功,又是何德何能,能够在蜀灭之后,任掌梁州的呢?   这得从程功的来来说起,较以桓蒙、周安、萧尊儒等这些不管是否寓士,但至少都是生长於江左的这些本地人而言之,程功的经历有点传奇的意味,他是从慕容魏国南奔到江左的。   三十多年前,江左组织过一次北伐,照例因为担心北伐成功会造就权臣、影响到本族权力的朝廷阀族重臣之掣肘而失败了,这次失败没什么可说的,唯一可提的,是在这次失败中,时在军中为将的唐国宗室程欢撤退不利,被魏军给俘虏了。   这个程功,就自称是程欢之子。   程功逃回江左后,自言说程功因心念故国,而被慕容氏杀害了,他是程功在魏国娶妻生下的儿子,他虽然长在胡邦,却亦心念大唐,因是千辛万苦,而乃潜逃还国。尽管大概是因其母为鲜卑人的缘故,程功皮肤白皙,鼻梁较高,须略黄,可观其相貌,的确与唐国皇族程氏是有相像地方的,并且他对自己这一支的传承也说得很细,唐室因就信了他的话,授任以官。   得以入仕江左之后,凭其在魏国练就的出众骑射之能,靠着自己的勇武,程功渐得重用,后来竟是出任了梁州刺史。所谓“巴蜀”,巴是古巴国,蜀是古蜀国,蜀地其实是分巴地、蜀地这两块地方的,古蜀国之地,即今之益州,古巴国之地,即今之梁州。   程功就任梁州刺史时候,梁州还在蜀地李氏的掌控下,故他的这个“梁州刺史”,当时实是“侨州”刺史,没有什么领管的地盘的,就像江左的幽州、兖州、青州等侨州,包括之前的益州一样,也是只有个名头而已,但随后,桓蒙灭了蜀李,收复了除掉汉中郡、秦德三县之外的其余蜀地,益州、梁州重新成为了实州,於是程功就与周安一道,分别迁治梁、益,从一个侨州刺史,摇身一变,当上了真正的实权刺史,且刺史前头还有将军号,不折不扣的封疆大臣,断非是只任刺史而未加将军号的“单车刺史”。   据他南奔还唐,至此才不过十来年光景。   梁州的州治,本是在汉中,即现下阴洛郡府所在的南郑县,但如今汉中在定西手里,所以程功就把他的州府放到了邻汉中的巴西郡。   程功名为唐家宗室,出生在慕容魏国,成长在慕容魏国,他人生的青少年时期,日常接触的都是鲜卑等胡,这不可避免地会对他的性格、作风造成巨大的影响,直白点说,如果他确是程欢之子,他虽可算唐人、鲜卑人的混血,但与其说他是个唐人,不如说他是个鲜卑人,有那眼红他仕途顺畅的,私下便辱他是“鲜卑奴”,其人勇则勇矣,至能於马上左右射,可掌权治政,却甚凶虐,比起周安,他倒不怎么贪财,可残忍好杀,治梁州以来,州中大吏治中、别驾以下,州中大姓郡县豪右之类,只要言语忤逆他的意,即坐斩其,或者他亲引弓,把之射死,因是治州未久,已把州内搞得民怨沸腾。   这也就使得巴西等郡那些得罪了他的豪强和受不了他的暴政,为了求得活路的百姓,许多都逃出了本地,巴西郡与汉中郡接壤,就有一些这样的豪强、百姓奔逃入了汉中。   毕竟比之程功的治州,阴洛的治郡还是称得上清明的。   民口就是民力,民力就是当今国家最大的财富,这些百姓,阴洛原本是不想还给程功的,接到程功讨要百姓的来檄已有旬日了,阴洛一直没有予以理会,可秦州战事将起,出於大局为重,这百姓只能还给他了。   地方长吏每年招徕到的流民数量,是於今定西朝廷每年评核官吏政绩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从巴西郡逃入汉中郡的百姓,约有数百户,差不多一两千人,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如能把此数百户落籍汉中,今年的政绩考评,阴洛肯定能得上等。想到此,阴洛不免觉得遗憾。   写好了给唐艾的回文,於文中,阴洛保证,三天内,就会把援秦州的部队备好,随时可以西入武都,驰援战场。张景威的事,阴洛於文中一个字也没有提。   然后,阴洛即遣人将此回文送去襄武,呈交唐艾。   南郑到襄武,四百多里地,回文两天后到了唐艾的案上。   唐艾略略看了下阴洛的这道回文,便放到一边,拿起刚才在看的那道文书,继续细看。   这道文书,是关中细作加急送来的。 第三十章 卿剑磨利无 脚疾又犯了   唐艾把那文书细细地看了两遍,唤堂外从侍的赵勉入内。   赵勉身着红色的褶袴,头上裹的帻巾亦为红色,这是定西军官的制式戎服,他跨步进到堂中,下揖行礼,当其礼毕,抬头起来时,可以看到,他的脖颈上却有一道痕迹,也是红色,如果察看这道痕迹的人是个武士,就能判断得出,这分明是利刃划过的留痕。   却原来,那天傍晚,赵勉回到吏舍之后,因感念唐艾对他的恩情,一边是唐艾的深恩,一边是被秦广宗拿来要挟他的幼弟,他不禁左右为难,思来想去,兄弟之情,他无法割舍,但如不顾唐艾的恩义,把唐艾刺杀,他自问之,现如今他亦已是做不到,於是最终,他抽剑在手,竟是选择了自刎。可便在他刚横剑脖颈之时,魏咸闯了进去,劈手将剑夺走,救下了他。   魏咸救下他后,没有说自身为何会突然在这时出现,也没问他为何自杀,只带着他去见唐艾。   当时与唐艾相见於堂中的场景,赵勉至今记忆犹新。   唐艾的第一句话是:“子勤,你怎么想不开?”   赵勉那时失魂落魄,不知该何以回答唐艾,沉默不语而已。   唐艾接着说道:“你以为你一死了之,秦广宗就会放过你的幼弟么?”   听到这句话,饶是失魂落魄,赵勉也不禁吃惊,他下意识地说道:“明公已知勉是刺客了?”   “你盗来的那份秦广宗亲笔,单从字迹观之,确乎似是秦广宗所书,然与真正的秦广宗笔迹相较,其中却有‘之’、‘也’二字,大不相同。你献上的这份秦广宗亲笔,是假的无疑。亲笔是假的,倒还无所谓,也许是你上当受骗了呢?但你的幼弟今被秦广宗软禁於天水此事,天水郡的细作给我查探了出来,如此,你刺客,或秦广宗细作的身份,我自就不难猜出了。”   赵勉前一刻还在自杀,后一刻就被带到了唐艾的面前,他那会儿的脑子很乱,唐艾的一番话中包含的信息又多,他猛一下没听明白,怔怔地说道:“真正的秦广宗笔迹?查出了我幼弟?”   唐艾微微笑着,耐心地给他解释一遍,说道:“除了你献上的那份‘秦广宗笔迹’,阴平太守张道崇也弄到了一份秦广宗的笔迹,他弄到的那份是真的,我把两份放在一起,稍作比较,就知了你献上的这份是假的。……至於你幼弟,秦广宗把他安顿所住的‘里’,其内俱是氐胡,只有他一个唐人,有心之下,却也很好查出,因是你幼弟被软禁的事,我也已知道了。”   赵勉万没想到唐艾早知他的身份,羞愧不已,伏拜在地,实言说道:“勉的确是秦广宗派来的刺客。明公待勉恩如海深,勉却心怀恶念,罪该万死,敢请明公处置!”   “我要想处置你,还用等到今日么?”唐艾下榻至赵勉身前,把他扶起,说道,“子勤,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我知你受秦广宗指使是迫不得已,是为了保护你的幼弟。我不会怪罪你的,但子勤,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你想过没有,就算你自刎而死,秦广宗会能饶过你的幼弟么?”   “秦广宗以勉幼弟为胁,迫勉刺杀明公,然勉感明公深遇之情,实在是下不了手,因就想着,干脆自杀算了,秦广宗闻勉身死,料应就会把勉的幼弟放了吧?”   “秦广宗既是叫你刺杀我的,那你的任务没有完成,你就不怕他迁怒於你的幼弟身上么?”   “舍弟只是个寻常的乡下人,秦广宗贵为一州刺史,他大概不会与舍弟过不去的吧?就是杀了舍弟,也没什么用处啊。”   “怎么没有用处?杀了你弟,可解其怒。”   “……这样说来,勉连自杀,都自杀不得了?”   唐艾收起笑容,扶着赵勉的胳臂,目注於他,正色说道:“子勤,我与卿相交虽短,已然知卿,卿性忠义,兼具武艺,最重要的是,卿久在关中、久在秦虏军中,熟知关中人情、秦虏兵事,征虏莘公,方有志於荡平胡虏,光复神州,此正卿大有作为之时也,何能轻谈生死?况则,卿,我河北丈夫也,生当乱世,丈夫宜以功名为意,功名未立,焉可就死?自杀云云,望卿从今以后,千万莫再提起,……”顾与魏咸说道,“彦先,可述卿志与子勤!”   魏咸慨然说道:“值此乱世,逢莘公明主,凭咸武勇,生不作人间万户侯,死愧黄泉见列祖!”   唐艾说道:“子勤,刺客,无非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男儿丈夫,当做万人敌,秦广宗以匹夫视卿,吾愿以万人敌视卿,盼卿亦能以彦先此志为志!”   赵勉简直感动至极,只觉胸口有股气息来回冲撞,使他心潮澎湃,强烈的感情促使下,他语带哽咽,而语气里又带着坚决,他挣开唐艾的手,伏拜应道:“明公待勉,恩情之深,明公盼勉,期待之高,勉诚惶诚恐,万户侯,勉不敢望,自兹往后,勉此一身,愿任随明公驱使!”   唐艾再次把他扶起,笑道:“如因此而亡卿幼弟,我心不忍。子勤,我有一法,可保两全,既使你得展才能,也能使你兄弟无分。”   “明公有何办法?”   “我今日就给天水郡的细作传令,命他们想方设法,务要把你的幼弟从冀县劫出,带来襄武。”   冀县是天水郡的郡治,同时也是蒲秦秦州而今的州治,城中的警戒,不用想,也知道必是森严得很,要想从冀县把赵勉的幼弟劫出,唐艾安插在天水郡的细作,肯定会出现不小的损失,为了自己,唐艾居然肯付出这样的牺牲,赵勉感激涕零,说道:“明公的大恩,勉唯结草报!”   待赵勉的情绪平复以后,唐艾吩咐他做了一件事,便是告诉秦广宗,莘迩杀了三个卢水胡的胡酋,并及他准备在婚后看新妇之日刺杀唐艾,遂乃有了后来秦广宗收到此道假情报之事。   因唐艾恩遇,赵勉拨乱反正,不必多提。   却说赵勉应召,到了堂上。   唐艾把关东细作送来的那道文书给他看。   赵勉接住观瞧,见书中所写的大意是:蒲獾孙分兵两路,一路佯攻南阳,余者约两万多步骑,由其亲率,出南阳西北上,间道而行,已近关中。   看完,赵勉说道:“蒲獾孙率部,将要回到关中了?”从这道讯息中推断出了接下来会生的事,神色严峻地说道,“明公,这是……”   “不错,秦虏犯我秦州此战,用不了多久,就要打响了。”   “明公,那咱们得抓紧时间,把战备尽快完成了啊!”   唐艾不慌不忙地把赵勉还过来的那道文书重新卷好,塞入蜡筒里头,将蜡筒放进秘匣,又把秘匣锁住,然后拿起羽扇,这才一边轻摇,一边笑问赵勉,说道:“子勤,卿剑磨利无?”   “……剑?”赵勉很快醒悟,猜到了唐艾此问的原因,答道,“禀明公,勉剑已利。”   “那三天后,你便完婚吧!”   “三天后?”   “三天后你完婚,婚后三天看新妇,如此,是六天,消息传到天水要一天,这就是七天。七天的时间,蒲獾孙部差不多也该到天水郡了。”   “明公是要?”   唐艾思虑早定,他从容笑道:“我要以逸待劳,先打个胜仗,给蒲獾孙个下车之威!”   唐艾与赵勉的这几句对话,像是在打哑谜,其实说穿了,也就是几句话便能解释明白。   既已成功策反了赵勉,掌握到了情报上的优势,唐艾因大胆决定,将计就计,假装遇刺,以诱蒲獾孙、秦广宗进攻陇西等郡,蒲獾孙部长途行军,算是疲兵了,而唐艾以有备待无备,不仅是不折不扣的以逸待劳,并且还是设伏以候,就算不能一战而尽歼灭蒲、秦部,至少也可先取得一场大胜,为随后的战事打下好的基础,这就是他所说的“下车之威”的意思。   赵勉却无振奋之色,反面带忧色,说道:“明公,此计固上佳,但据刚才那道情报中言,蒲獾孙部约步骑两万余,天水等郡的情况,勉已经详细地禀过与明公了,秦广宗倾巢而出的话,能够调动兵马近万,他们两部合兵,最少有三万之众,而我秦州四郡除去留守之外的可用兵力,总共也不到万人,以我不到万人,敌其三万,就是以逸待劳,只怕这场仗也不好打啊!”   “子勤,我适才接到阴太守的飞檄,汉中之兵,三日内就能集结完毕,我等下就给他回文,令他集结完毕后,便马上把之遣来陇西;我再给田居去书,请他於五日内,带东南八郡兵亦悄悄地赶来,加上这两支援兵,再加上能够临时征调到的部分府兵,和阴平、武都两郡的兵,我可用之兵约有万五千人,纵不足吃掉蒲獾孙、秦广宗的全军,打他两人一个闷棍绰绰有余!”   这等机密的调兵部署,唐艾都不瞒着自己,即使赵勉已经死心塌地的愿为唐艾竭诚效力了,此时此刻,亦不免心生触动,暗暗想道:“明公以万户侯期我,以心腹视我,此恩此情,我真是百死难报!”他不是把报恩总放到嘴边说的人,心里这样想,口中没有再表忠诚,忧色释去,轻松起来,说道,“明公原来早有计议,是勉杞人忧天了!”想了下,问道,“明公,那要不要勉再给秦广宗去封书,告知他,勉的婚期已定在三天后,六天后勉就动手?”   “这封去书,你可以写。”   “是。”   唐艾停下摇扇,沉吟了会儿,说道:“子勤,我的此计一旦奏效,秦广宗必会马上知晓,你哄弄了他,你的幼弟恐怕就会危险了。这样吧,我今日再给天水郡的细作下道命令,要求他们务必於七日内,把你的幼弟劫出,救回陇西。”   “明公,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不当讲的?你说。”   “明公遇勉此等深恩,便是舍弟不能救出,勉亦无怨!”   “子勤,你重情重义,我也是重情义的,我一定会把你的幼弟竭力救出,不给你留此遗恨。”   ……   唐艾调汉中、东南八郡兵入陇西的檄文和飞奏朝中他作战计划的军报分别於即日下、驰呈。   东南八郡离陇西郡近,道路也好走,不到两天,给田居的檄令就被送到了田居处。   田居按此前接到的密旨旨意和麴爽的私信,已把援秦州的兵马大概备好,麴爽说东南八郡已无兵可调,这话也不算托辞,毕竟上次南安战后,留给郭道庆了两千八郡兵,东南八郡现下可调的机动兵马的确是不多了,田居总共也只调集到了两千步骑。   好在密旨中,亦对东南八郡郎将府的郎将张道岳下达了配合调兵的军令,东南八郡的郎将府尽管草创才成,所辖的府兵缺乏训练,大规模的整个八郡征用暂时做不到,但少量小批的就近择优征募还是可以做到的,张道岳征到了约三百来人,皆是郎将府治所金城郡及周边邻郡府兵中的骁悍士,同时,他曾任长宁护军,在其离职,就任八郡郎将府府主的时候,长宁依照惯例,送给他了些营户,他把这些营户都带到了金城郡,充作他的平时的护从、奴婢使用,从这些营户中,他又抽得了兵卒近百,也就是说,他总计征、抽到了战士四百上下。   两下合拢,计步骑两千四百,善战老卒两千,张道岳部四百。   密旨给田居的命令,是叫他召调援兵完成后,依旧先集结暂驻於东南八郡中距陇西郡最近的武始郡境,不过田居现在尚未到武始郡,接到唐艾檄令时,他刚率部抵至洮水西岸的大夏郡。   看完了唐艾的檄令,田居把檄文丢到案上,接着去处理下边新报上来的一个军务。   张道岳的那四百人,是由他统带的,他从在田居的军中,这会儿正好在田居的帐里。   瞧着田居接到檄令,又瞧着田居看完檄令一言不,随手将之扔到一边,张道岳按捺不住了,说道:“将军,是唐建威的檄令么?”   田居没理他。   “檄令中都说了什么?”   田居还是不说话。   张道崇、张道岳兄弟,张道崇好文而性坚,张道岳不好文学,慷慨有烈气,见田居不理会自己,他也懒得再问了,便就起身,径至田居案前,捡起那檄令自看。   田居也不管他,随便他看。   张道岳看罢,与田居说道:“将军,建威令我部二十五日前抵至陇西郡,今天已是二十二日了,那咱们是不是今日就拔营,赶赴陇西?”   田居不出声,只把下边报上的那条军务翻来覆去地看。   张道岳知田居与唐艾有矛盾,本来田、唐的矛盾不关他的事,可他的东南八郡郎将府郎将此职,是麴爽想任给自己人的,因是自他就任以来,他与田居之间,却是也出现了一些抵牾,便於这时,他忽起促狭,瞅了田居几眼,转到案后,弯下腰,去摸田居的腿。   田居赶紧把腿闪开,总算开口,问道:“你做什么?”   张道岳直身起来,似笑非笑,说道:“我看看是不是将军的脚疾又犯了。” 第三十一章 好捏软柿子 回旨还没到   建康张氏与宋、氾、麴三家共为陇州的头等阀族,而下威风虽不如往昔,但於陇地士林中犹声望隆高,且尤其在氾、宋两家日衰,而麴氏则偏重武功的今日,更俨然已成陇州本地风雅士人们的最高瞩望,至於西平郡田氏,在本郡固称大族,於东南八郡也算右姓,可到底只是依附於麴氏的一个家族,不管在国中的名誉,还是其族人在朝中的任官权势,都不能与建康张氏相比,奉麴爽的暗示,平时给张道岳下些绊子,行之无妨,但当场翻脸,把关系彻底搞僵,这事儿田居却知不能办,因而,闻得张道岳这句调侃,年龄比他大了十来岁、官品也比他高了一等的田居尽管生气,却强自克制,呼张道岳的小字,说道:“张犬,休得胡闹!”   “将军的脚疾若是未犯,按建威的檄令,给我部赶到陇西的时间只剩三天了,今日拔营的话,将将乎能够赶到,将军,请下令,今日启程吧。”   “粮秣尚未尽至,广武、西平两郡的郡兵也还没有到,如何能今日启程?”   “粮秣虽然没有尽至,但目前军中之粮,已足我部十日之食,尚未运到的,叫他们直接运到陇西就是;广武、西平两郡的郡兵,加到一块儿,来与将军会师的,也不过三四百步骑,并非很多,何须为了这点兵马,停此久等?万一误了建威的军令,岂不因小失大?”   “话不能这么说。”   “话应该怎么说?”   “输送粮秣的民夫,都是我陇州八郡之民,没有王旨,不好随意出州;广武、西平两郡的调兵,虽非很多,然多是牡丹骑,论之战力,实为此回我八郡援秦州的主力。”   “听将军话里的意思,是一定要在这里等齐粮秣和广武、西平的调兵,然后才肯赴陇西?”   田居默然。   “建威的檄令,将军胆敢不从么?若是误了檄令限定的日期,将军,这可是‘失期’之罪,论法当斩,建威的军法怕不会容情!”   田居把手里攥着的那条军务汇报,伸给张道岳看,说道:“张犬,你看看,刚送来的军报,广武的调兵刚过湟水,离大夏郡还有两百里地。”   张道岳不再多说,退回堂中,下手行揖,说道:“将军不惧建威的军法,下官惧,将军愿意等,那将军就在这儿等吧,下官却不敢等。下官这便还本营,率本部出,前往陇西。”   看着张道岳转身出堂,大步离去,田居独坐堂内,面色阴晴不定,良久,他猛地一拍案几,怒道:“欺人太甚!当我田居是软柿子么?动不动的,谁都来捏我两下!好捏么?”   堂外的侍吏、卫士没有听清田居的怒语,只听到了那一声拍案大响,慌急奔入。   带头之吏问道:“将军,有何令下?”   “传令:今日离营。”   “去哪里?”   “陇西郡!”   却尽管一百个不情愿听从唐艾的指令,却毕竟密旨中有言,在此回秦州之战的主将曹斐到达秦州前,所有的军事暂由唐艾主掌,是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军法不可不虑,还是只能从令。   ……   二月二十二日这天的下午,若是从高空望下,会能够看到这样的一幕。   陇西郡西边两百多里外,一支约两千余步骑的定西兵马,出了大夏城外的军营,朝东边百里外的洮水行去,过了洮水,再行百里,即是定西秦州的州治、陇西郡的郡治襄武县。   这支部队的主将两人,一个是黑着脸的田居,一个是扬鞭跃马的张道岳。   陇西郡东南边五百余里外,又一支约千余步骑的定西兵马,则於这时刚出了汉中郡,到达汉中郡与武都郡的接壤地带,再往前行二百里,便至武都郡的郡治下辩,眉眼与张道岳颇为相像,年岁较长的武都太守张道崇抽调出来的千余步骑,正在下辩等待这支兵马到来,候其至后,就与之合兵,共去襄武。   陇西郡南边的阴平郡境内,这时也有定西的部队在加急行军,迎着春风和日,穿过山峦河谷,北上向还有约不到三百里远近的襄武县进。   此军的主将身材健壮,形貌显老,正是虽然扎髻,言行与唐人无异,然实为羌人的北宫越。   与此同时,陇西郡南边四百多里外,一支两万多步骑的秦军,已过武关,在间道疾行,往咸阳而去,距咸阳只剩百余里地,过了咸阳,顺渭水而下,四百里外便是天水郡。   武关,是关中的四关之一。关中号称“四塞之地”,四塞说的就是东边的函谷关、西边的大散关、北边的萧关和东南边的武关此四个关卡。“关中、关中”,之所以名为“关中”,便是因为这块区域位处於此四关之中。东南边的武关,坐落在“商於道”上,商,指战国时秦的商邑,今蒲秦之上洛郡(商洛),於,指南阳郡的柒於此地,这座关是从南阳入陕的必经之所。不过虽为必经,然比之经关中的东大门函谷关、潼关入关,由此地入关,算是间道。   这支秦军的主将不用说,自就是蒲獾孙,散於行军队形各段的其余别将,分是姚桃、冉僧奴、吕明等等一干秦国的氐、羌虎将,又有裹帻褶袴的唐人文士一人,便是季和。   这三支分属两国的部队,比较各自的主将,定西方面是以唐人为主,秦军方面是以氐、羌为主,但如把视线投近,落到三支部队的兵卒模样上,却会现,这三支部队的兵卒组成实是无太大的区别,都是既有唐人,又有戎人,无非定西军中的戎人以羌人为主,没有氐人罢了。   二十四日,陇西西边的田居、张道岳部渡过洮水,将至襄武县;二十五日,田居、张道岳部如期到达襄武县,同一天,陇西东南的汉中兵,抵达下辩,与张道崇部会合,稍作休整,两部合为一部,於当日下午出,奔赴西北边的陇西郡襄武县;二十六日,南边的北宫越部进到了陇西境内,离襄武县咫尺之遥了。二十七日,秦广宗於天水郡界,迎到了秦军蒲獾孙部。   ……   “下官秦广宗,拜迎燕公。”   “秦公不必多礼。”   “……,敢问燕公,可是在咸阳已经分过兵了么?”   “不错,我军到至咸阳后,按大王的旨意,吕明部就留在了咸阳,只等我军开始佯攻陇西,他就和季和率部潜行南下,袭攻汉中。”   “原来如此,难怪说怎么没见吕将军呢!”秦广宗把目光从蒲獾孙边上的姚桃、冉僧奴等诸将身上收回,沉吟稍顷,说道,“燕公,现在陇西的局势出现了重大变化,下官日前已给大王上书,建议改变……”野外之地,不是谈话之所,秦广宗话说到这里,顿了下来,改口说道,“下官已在县中设宴,为燕公洗尘,请燕公移驾,先到城中吧。”   蒲獾孙听他说了半截话,心中起疑,但没有立刻追问,点了点头,便吩咐姚桃等安排各部择地筑营,带了百余从骑与十几个属吏,跟着秦广宗先往县内去。   天水郡现辖县六个,上邽县在最东边,秦广宗即是於此县迎候的蒲獾孙。   一行人入到上邽县,到至县寺。   县长忝为地主,他告个罪,请秦广宗、蒲獾孙等暂於堂上落座,自赶忙亲自指挥吏卒上酒上菜,歌舞诸乐也络绎进堂。一时间,冷清多时的堂中热闹起来。   炙肉、生脍、蒸豚、胡炮肉、羌煮、髓饼等等用唐、胡诸法制作出来的佳肴,热气腾腾的如流水也似地被端呈上来,各人案上俱放一份,美酒、酪浆也都放置案边。   从蒲獾孙入城的从吏们,行了大半天的军,早就饿了,瞧见这些美食,无不食指大动,齐刷刷地看向蒲獾孙,只等他动著匕先食,然后就要大快朵颐,却不料蒲獾孙撩衣起身,下了坐榻,朝堂后西北边的侧塾走去。一众人无不愕然,大眼瞪小眼,不知他要干什么。   秦广宗却知其意,便也下榻,尾随其后,与他一同进了侧塾。   入到侧塾,蒲獾孙已在胡坐上坐下,秦广宗行了一礼,说道:“燕公,突然离席,是为何故?”   “你说呢?”   “下官猜得若是不差,燕公想是为问下官日前给大王上书,书中都进言了什么,故而离席。”   蒲獾孙沉声说道:“你方才在县外,说话说一半,你说陇西郡的形势出现了重大的变化,出现了什么变化?你又说你已给大王上书,建议大王改变,又是改变什么?”   “且容下官细细禀与燕公。”   “你说吧。”   秦广宗遂从头说起,把他逼迫赵勉行刺唐艾、赵勉已经取得唐艾信任、赵勉密报言说计划在婚后看新妇之日动手刺杀唐艾等等诸事,详详细细地,说与了秦广宗听知。   一通话说了两刻多钟。   胁令赵勉刺杀唐艾这件事,秦广宗给孟朗秘密地汇报过,但蒲獾孙对此,之前是不知的,故他等秦广宗说完,先是沉默了会儿,以消化此事,随后抬眼说道:“陇西郡形势的重大变化,你说的就是这个?那你给大王的上书,又建议大王改变什么?”   “燕公,‘计划於看新妇之日刺杀唐艾’的这道赵勉密报,下官是於五日前收到的,赵勉密报中称,他的婚期定在了二十三日,如此,看新妇之日就是二十六日,也就是昨天,这亦即是说,赵勉的刺杀已经行动过了!”   “唐艾死了么?刺杀可有成功?”   “为迎燕公大驾,下官不好留在冀县等候回报,因是赵勉有无刺杀成功,下官尚且不知,不过下官离冀县之前,已令州吏,一接到赵勉刺杀是否成功的情报,就立即报与下官,消息从襄武传到冀县,需要一天,从冀县再传到上邽,约需半日,估计明天晚上,下官即能接报了。”   “你建议大王改变的是什么?”   “如果赵勉的刺杀能够成功,陇西等郡群蛇无,燕公,此诚我王师趁机攻袭之时也!下官给大王的进言,便是建议大王改变已定的攻汉中方略,改全力进攻陇西等郡!”   “大王的回旨到了么?”   “还没有到。”   “大王的回旨没到,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燕公,正是因大王的回旨没到,可又机不可失,是以下官才给燕公禀报这些的啊!”   蒲獾孙不是笨人,听出了秦广宗的话意,嘿然,说道:“秦公,你是想要我趁机,立即攻打陇西郡么?”   “下官斗胆,敢请燕公临机,行权宜之策,檄召吕明部急来天水,兵合一处,并及下官部的秦州兵,只等唐艾被刺杀的确定消息传到,就一起猛攻陇西!”   “……若是赵勉没能刺杀成功,唐艾未死呢?”   秦广宗已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侃侃而谈,说道:“先,刺杀失败的可能性,以下官愚见,微乎其微,想那唐艾,文弱书生而已,赵勉勇壮,於彼等看新妇,注意力都在新妇时,贴身行刺,焉有不成之理?其次,就算不成,唐艾也定会受伤,且是重伤,这与他被刺身死,短时期内有何区别?陇西郡也一样会人心惶惶,且其军中无主,亦不影响我王师趁隙攻之!”   蒲獾孙坐於胡坐之上,神情肃然,与秦广宗渴求立功的热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广宗半晌不见蒲獾孙表态,终是忍不住,问道:“此下官之拙见也,敢问燕公何意?”   “无有大王令旨,我怎可擅改既定的方略?吕明部,我断然不能擅自把之调来。”   “燕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燕公身为大王兄,深得大王信赖,今为抓住战机,稍改既定方略,下官以为,这不能称作‘擅’,而是权宜。候大功成日,大王定非但不会怪罪,且会奖擢於公!燕公,此等良机难得,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空自坐失么?” 第三十二章 秦公请自重 未战局已乱   秦广宗毕竟是蒲秦的“新贵”,在得到孟朗的赏识,从而得以出任一州刺史之前,他只是蒲秦的中下级吏员,因此对贵为王族、高高在上的蒲獾孙的性格不很了解,他要不说“燕公身为大王兄”这句话,也许还会好一点,现下说出了此话,蒲獾孙更是不可能同意他的请求了。   却蒲茂当初“弑君”,蒲长生被他杀后,为了表示自己之所以“行此事”,绝非是为了私心,而是为了给大秦“除昏暴之君”,是为了整个大秦的未来,故曾提出,要把王位让给他的“兄长”蒲獾孙继承,蒲獾孙当然不敢接受,但自那以后,蒲獾孙就一直小心谨慎,莫说“擅自违旨”了,就是蒲茂赏赐他给些什么东西,只要太过贵重,他常常都是不敢接受的。   蒲獾孙不愿再与秦广宗多说,站起身来,一边往外头的堂中走,一边说道:“秦公,你不必多说了,没有大王的旨意,此事断不可行。”   “燕公,这么好的机会,就看着它空自流失么?”   “汉中等地的军事,俱受唐艾都督,唐艾如果遇刺,不止陇西等郡震动,汉中等地也会震动,此亦将有利於吕明、季和袭取汉中等地,不是非得要把吕明调来,共打陇西等郡不可的。”   “燕公,陇西郡西邻陇州的东南诸郡,南接阴平、武都、汉中等郡,北通南安郡,此郡实定西在洮东、渭南一带的枢纽要津是也,此郡如下,则阴平、武都、汉中、南安诸郡,不战可取!汉中,岂能与陇西的重要相比?两者孰轻孰重,宜取哪个,燕公难道判断不出么?”   “洮东”,指的是洮水以东;“渭南”,指的是渭水以南。   陇西郡、武都郡、阴平郡都处在洮东、渭南的范围内,如前文所述,其中陇西郡的位置最为关键。陇西如失,则武都、阴平,包括汉中,就都会成为定西的“飞地”,会与定西陇州本土失去直接的联系。也所以,上回孟朗用兵於此,主攻的便是陇西郡。   从这个角度来讲,陇西郡,的确是比汉中郡重要得多。   蒲獾孙皱起眉头,抽出手来,拂袖不快,说道:“秦公,请自重!”   却秦广宗急迫之下,去拽蒲獾孙的衣襟,不小心抓住了他的手。   秦广宗用力太猛,蒲獾孙虽把手抽出了,然拇指上的扳指留在了秦广宗的手心里,秦广宗尴尬地捧着扳指奉上,说道:“是,是,下官失礼,敢请燕公勿怪。”瞅见扳指上汗津津的,也不知是自己的手汗还是蒲獾孙的,赶忙撩袖擦了擦,然后,见蒲獾孙不接,便想亲给他戴上。   蒲獾孙触了电似的,甩掉又来拉自己的秦广宗的手,说道:“罢了,我自己来。”   接住扳指,自己戴上。   秦广宗苦求说道:“燕公,下官适才之所言,绝非是为了下官个人之功名荣禄,下官满心,为的都是我大秦能够不使良机坐失,一举收复陇西诸郡啊!想当日孟公统五万之众,浴血激战,虽克襄武,旋即复失,定西固小,其兵实锐也!今日若坐视战机消逝,来日再攻陇西的话,恐怕又会是一场鏖战!今可轻取,何必再候来日苦斗?燕公,下官大胆,乞请公三思之!”   蒲獾孙戴好了扳指后,把之在指头上转了两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给大王上的书?”   “五日前。”   “此距邺县,一千二三百里远,大王接到你的上书,再回旨下来,来回两千五六百里地,……得二十多天,也就是说,大王的回旨大概得二十天后才能到。”   “是啊,燕公,等到那个时候,只怕时机已失!”   “你为何不给监国太子和洛川王上书?”   “太子年少,洛川王文雅……。”   秦国大军出征,国内不可无人坐镇,因蒲茂留其长子在咸阳,任为监国,用他镇守国中。至於“洛川王”,是蒲茂除掉蒲獾孙、蒲洛孤这两个兄弟以外,年岁最长的另一个弟弟,毕竟蒲茂今年也才三十来岁,他的长子年岁不大,尚是个孩童,因说是“太子监国”,实际上秦太子是没有能力处理日常朝中军政事务的,如今真正主掌朝中诸务的,即是此个“洛川王”。   秦广宗吞吞吐吐,话没说完,但蒲獾孙已知他意,不外乎太子年纪太小,改变既定的用兵方略此等大事,太子必是无能做主,而洛川王此人,正如秦广宗的评价,诚然是个“文雅秀士”不假,与蒲茂一样,都是唐化极深的,而与蒲茂不同的是,洛川王缺乏雄才兵略,基本没掌过军,改变方略这等要事,纵然上书与他,料来也是白搭,还不如舍近求远,直接奏与蒲茂。   蒲獾孙顿足於侧塾门口,心中暗想:“赵勉若真能刺死唐艾,那陇西等郡确然是必会大乱的,要是抓住这个战机,陇西等郡不是不能一鼓而下,这个战机如是错过,一来,的确可惜,二来,万一大王日后追究起来,我亦不免‘不敢任事、贻误战机’之过,只是,……只是吕明部,没有令旨,我却是决不能把之调来,……。”   寻思了会儿,他有了定见,说道,“秦公,你乃心王室,对大王的一片忠心,感人之深啊!你这般勇猛精进,我身为宗室,亦不好落於公后,这样吧,且等陇西那边的消息传到,看赵勉到底有无刺杀成功,如果没有,那就一切不提,如果有,吕明部我肯定是不能擅自调动的,但我率部来天水,本就是奉大王之令,攻打陇西的,倒是可以提前动,趁机往攻!”   却秦广宗进言了这么半天,终是没能说服蒲獾孙,但换得来了这个结果,也算是不错。   秦广宗心道:“燕公部约万五千步骑,我倾尽全州,可聚兵八千,合我两部兵马,两万三千余,不足以一鼓作气,尽拔陇西、南安、阴平、武都,然取陇西、南安两郡,或是足够的了。……唉,燕公看似威猛,作事却婆婆妈妈!也罢,老夫便就退而求其次,先取陇西、南安则是!”   想到这里,他恭谨应道,“是,那就按燕公的命令,下官立刻派人去州府,问询陇西情况!”   两人出到堂中,重新落座。   秦广宗举杯,尽主人家的义务,殷勤劝酒。   酒下三杯,他出去堂外,令从吏马上去冀县州府,询问陇西方面可有无情报送到。   这些暂且不提。   只说蒲秦、定西的陇西与汉中这一场大战,战事还没有打起,出於各种的缘故,战前的局面看起来,已是混乱一团。那边厢,是季和的计策,佯攻陇西,袭取汉中,而又张景威因为周安、萧尊儒的不和,“拒旨不从”,不肯兵援唐艾;这边厢,是唐艾的谋略,假装遇刺,诱秦军来攻,而又蒲獾孙小心谨慎,不用秦广宗之议,不肯调吕明部来天水,改打陇西。错综复杂的局面混合一起,各自身在局中,不知对面谋划的敌我双方,此时此刻,大概都怀着胜利的信心,但这场仗会成打个什么个样子?最终还是得看双方的临机应变,谁能智高一筹了。   ……   第二天下午,去冀县询问陇西情况的吏员飞驰赶回,匆忙忙来报秦广宗:“唐艾死了!”   秦广宗闻讯大喜,说道:“死了?”   “死了!”   “赵勉呢?”   “赵勉被当场抓获,囚入到了狱中,只等谷阴的命令下来,大约便要受刑。”   “陇西郡的情形现下如何?”   “据传来此情报的襄武细作言说:伪陇西太守麴章试图封锁唐艾被刺死的消息,但消息已经传开,襄武县的市井之中,已然是妇孺皆知,人心惶惶了!”   “好啊,好啊!”秦广宗大手一挥,叫那吏员去休息,一叠声催付县吏备车。   等车备好,他上车出城,到城外的军营,求见蒲獾孙。   蒲獾孙於帐中接见他。   进到帐内,秦广宗喜形於色,说道:“燕公!好消息,大好的消息!赵勉行刺成功,唐艾身死!燕公,战机已至,就请燕公立即召聚诸将,拔营起寨,今日便动身奔袭陇西郡吧!”   “消息确切么?”   “确凿无疑!”   蒲獾孙老於军伍,早在蒲长生时期,他就是秦军的大将,昨天许诺秦广宗,只等唐艾被刺死的消息传到后,他就提前动对陇西郡的攻势后,他便已经想好了具体的用兵安排,这时闻得消息已得证实,当下雷厉的作风拿出,即传令下去,命敲召将鼓,端坐大帐,等诸将到来。   不多时,姚桃、冉僧奴,及姚桃帐下的王资、伏子安等等诸将,冉僧奴帐下的冉广平等等诸将,与蒲獾孙本部帐下的屠公等等诸将,约二十多个校尉以上的军官,於三通鼓内相继赶到。   “昨日秦公所设宴上,我与秦公尝於侧塾密谈,汝等有人问过我,在与秦公说些什么?我当时没有回答,现在可以回答了。秦公遣了一个刺客,潜伏到了唐艾的身边,这个刺客计划於昨日行刺唐艾。我与秦公昨日在侧塾,说的就是这些。便在刚才,秦公收到了襄武县细作的急报,那个刺客,行刺成功了!唐艾已被刺身亡!襄武县外内、陇西郡上下眼下震恐不安!”   姚桃等人闻言,无不吃惊。   屠公说道:“唐艾被刺身死了?”   “不错!”蒲獾孙环顾帐中诸将,说道,“因此我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提前动对陇西郡的进攻!……诸将听令。”   姚桃、冉僧奴以下,俱皆起身,二十多人身上的铠甲甲片互相碰撞,叮铃铃响个不停,很快,前后站成五排,众人齐齐行军礼,静待蒲獾孙下令。   秦广宗见此杀气凛冽的一幕,慌忙也从胡坐上起来,但没有他站立的位置,只好勉强凑到姚桃、冉僧奴这两个诸将中官职最高之人的身边,他未著铠甲,因未行军礼,下揖而已。   蒲獾孙第一个叫道的,就是秦广宗。   “秦刺史。”   “下官在。”   “昨天你对我说,冀县现有州兵四千,两日之内,你可再聚兵四千,是这样么?”   “是!”   “陇西、南安隔渭相望,欲取陇西,先得牵制住南安之兵,南安的陇兵,就交给你了。现下南安有郭道庆、曹惠、王舒望等各部陇兵,共三千余,你即率冀县的那四千州兵,马上前赴南安!不要求你攻城略地,只要能把郭道庆等部看住,使其不得南下援陇西,就是你的功劳!”   “下官接令!”   “余下你两日内可再调聚得的四千兵,悉数增援始昌,以防武都陇兵扰我天水,策应陇西。”   “诺!”   天水郡西北与南安接壤,西与陇西接壤,南与武都接壤。要打陇西,第一个需要牵制住南安的陇兵驰援陇西,第二个,还得防备武都的陇兵进攻天水,行那“围魏救赵”之策。   故是,蒲獾孙下给了秦广宗这两个任务。   “冉僧奴。”   “末将在!”   “率你本部,今日出营,限你三天内,兵至临洮,如能拔城,即取之,如不能,则务要阻断阴平、武都与陇西间的通道,以防此两郡的陇兵救援陇西!”   冉僧奴应道:“诺。”   陇西郡南与阴平郡接壤,东南与武都郡接壤,而临洮,正好处於阴平北入陇西、武都西北入陇西的必经之地。把住此地,就等同是阻住了阴平、武都两郡驰援陇西的援兵。   却是说了,以防阴平陇兵救援陇西可以理解,而前边蒲獾孙部不是下令叫始昌县阻止武都郡的陇兵北上么?却怎么又在这里提到以防武都的陇兵经此救援陇西?原因很简单,“围魏救赵”只是一种可能性,张道崇也有可能直接驰援陇西,因是他此处又有这么一句。   “姚桃、屠公。”   姚桃、屠公应道:“末将在。”   “率汝等本部,与我共击陇西!” 第三十三章 一路打过去 宗兵保少失 冉僧奴的部曲不多,约两千多步骑,便於蒲獾孙军令下达的当日,他率先领部出营,往西南方向二百多里外的临洮而去。 秦广宗亦遵蒲獾孙的军令,一边命驻於天水别县和邻郡略阳的州兵,立刻南下始昌县,与始昌驻军会合,一边他於当天离开上邽,赶回冀县,准备率冀县的那四千州兵攻打南安。 ——蒲秦的秦州原本下辖四郡,即天水、略阳、南安、陇西,如今南安、陇西被定西占据,因是只剩下了天水、略阳这两个辖郡,要说起来,而下却是比定西秦州的辖区面积还要小。 至於蒲獾孙,则在第二天上午,引姚桃、屠公等部,出了上邽县,沿渭水西行,径赴陇西郡。 东西长不到二百里,南北二百来里的天水郡内,一时间,三支秦军,共两万多兵,步卒万余,骑兵七八千,打着不同的主将军旗,将士悉着白色的戎装,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急行。 正值仲春时节,河流清澈,山峦漫绿,五颜六色的野花遍布路边,和风拂面,日光温暖,而於此美丽的景色中,这三支兵马却把整个的天水郡都给惊扰了起来。 行军沿途,那田中春耕的氐、羌、唐百姓,尽皆止住农具,遥相观望。便有老者不免喟叹:“宁当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上次孟公亲麾大军,与陇兵鏖战陇西,距今才过去了多少时日?到当时的战场上,尚能见到白骨累累,却今又生起大战!”看着黑黄色田中才露出头未久的麦苗,忧心忡忡,深恐会受到战斗的波及,那样的话,今年就又要是一个食不果腹的年景了。 忽有哀哀的歌声响起,老者倾耳去听,听到唱的是:“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guo),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这是一时下的民歌,写被围困城中的兄长,面临粮尽援绝的危险处境,向城外的弟弟求救的故事。?,是箭末端扣弦处;若为,是如何,怎么之意。而今这个乱世,尤其敌我接壤的地带,时不时会有兄弟分离,分别被敌我军队掳掠,被迫从军的事情生,这歌,可以理解为是唱被困城中的兄长呼唤城外的弟弟来救,也可以理解为,兄弟分处敌我,被围攻的兄长,请求属於攻城一方的弟弟救他。不管哪种理解,都可谓是道尽了寻常百姓的悲惨境遇。 老者与田间的各族百姓,闻此歌声,不觉都想到了自身,灿烂的阳光下,野上却顿愁云惨淡。 而立功心切,渴望功名的秦广宗,对田间这些百姓,他治下这些细民的感触,却自是毫无了解,也不想了解,他到冀县以后,点齐了兵马,於这天下午出城,先是渡过了冀县北边不远的渭水,随之,顺着渭水一路向西,行百余里,出了天水郡界,入到南安郡。 进到南安后,行军的度不仅没有慢下来,秦广宗反而令诸部,加快度。 从在军中的薛猛等吏,别的都对此无有异议,薛猛生性谨慎,却离开本部,——他不是独身一人到秦广宗州府中任官的,如前文所述,秦广宗辟除他,是为了借重他本人及薛氏宗兵的骁悍,故随他在秦州的还有几个他的族中兄弟,以及数百薛氏的宗兵,平时由州府养之,战时便充作是他的部曲,他骑马驰到中军,找秦广宗,想要当面进言,提出意见。 秦广宗没在中军,薛猛问中军的军吏,军吏答道:“使君去后头检视粮秣、军械了。” 薛猛就在中军等秦广宗,等了会儿,秦广宗乘车回来。 “使君。” “道武,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明公去检查辎重了?” “兵法有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攻南安,虽是短程行军,辎重亦不可轻忽,因我刚才去看了一下乙兵、民夫,令他们运输粮秣、军械的时候,务要仔细,禁止抛洒、损坏。” “明公熟知兵法,此攻南安,必胜之也。” 秦广宗抚须笑道:“道武,你来找我有事么?” “明公,兵法亦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今我军已入敌境,以下吏愚见,万事当以谨慎为要,似不宜再兼行疾驰,而应一面广撒斥候,一面徐徐进之。” “道武啊,兵法确是这么说的没错,但运用时,还是得看具体的情况嘛。唐艾遇刺身亡,消息此时一定已经传到南安,郭道庆等现在必然是震恐不安,我军正该趁此机会,长驱直入,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否则,如我军缓缓而行,一旦被他布置好了守御,我还怎么轻取南安呢!” 一个声音插进了薛猛与秦广宗的对谈,说道:“是啊,明公!” “……明公前日到州府,即下令拔营西向,下吏尚未闻明公战策,敢问明公,此战战策为何?” “我的战策,只有五个字。” “哪五个字?” 秦广宗挥动手中麈尾,说道:“一路打过去!” 五个字,又可简略成两个字,便是“平推”二字。 薛猛说道:“明公,再往前行三四十里,便是中陶县。伪中陶护军王舒望,素有勇名,尝阵斩上郡太守杨满的义子杨伏奴,并在朔方,亦名震我军,着实不可小觑,且下吏闻,他之前到任中陶时,郭道庆还专门拨给他了百余牡丹骑,牡丹骑者,定西之精骑也,个个一当十,我军如果趋行,等到中陶县下,难免人、马体力不支,就算王舒望和中陶守军无备,下吏只怕我军也难以取中陶,不如稍缓行军,以畜养体力,如此,待至中陶,中陶则易取也!” 秦广宗笑吟吟说道:“王舒望再勇,一人而已,牡丹骑再精,无非百余,我军步骑四千,何忧之有?道武,你就不要回你本部了,就跟我在中军,等到了中陶,看我如何轻取此城!” 薛猛劝不动秦广宗,无有办法,只好罢了,遂没回本部,留於了中军。 却退下只好,他的担忧到底未消,乃与跟他一起的从弟、族兄两人私下说道:“唐艾虽死,郭道庆亦无知兵高名,然王舒望,陇之勇将也,曹惠,原定西太马五校尉之一也,二人已俱非轻与,南安守卒,又足三千余之众,并不比我军少多少,使君求胜急躁,我忧战恐不利!” 他的从弟叫薛虎子,族兄叫薛罗汉。 ——河东薛氏,自称是前代秦朝时兖州的大儒、著名经学家薛长卿之后,但他们的这个自称,没有得到现今舆论的公认,不乏有人说他们是“蜀人”,即他们其实是古蜀国人的后代,当前时代,最重家声、门第,薛氏对这种说法深恶痛绝,但先,从薛氏尚武轻儒的家风来看,这种说法倒是有几分可信程度,其次,薛氏族人的名字,很多都是类似虎子、罗汉此类的,从这方面看,也的确不像是经学士家子弟会取的名。 薛虎子年纪很轻,二十四五岁,听了薛猛的话,说道:“阿兄,那怎么办?” “我人微言轻,使君不肯从我建言,咱们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总之得处处小心。” 薛罗汉大为不满,说道:“使君前辟阿弟时,花言巧语,阿弟当了这劳什子的州府吏后,咱家先先后后,又给使君送上了好盐千余石,他现下却不肯听从阿弟的建言了?真岂有此理!” 河东产盐,是关中最大的产盐地,郡中的盐池而下分被薛氏和另外那两个本郡的大姓把控,薛氏与那两家都乃富可敌国,因此薛氏也才能养那么多的宗兵。薛猛到秦州州府任吏后,薛家也是看重秦广宗与孟朗的关系,故主动送给他了上好的盐许多,以助他减轻财政上的压力。 薛猛能够理解秦广宗不听他建议的原因,说道:“使君任掌秦州不到月余,就失了南安郡,虽因孟公之力,到今他犹未因此受责,但等到大王从河北还都之后,弹劾他的奏书势必会交章迭上,到了那时,就是孟公,保他也会吃力,他这般急切地打下南安,也是出於将功折罪之念。他不听我的建言,实在我的意料中。不管如何,咱们万需使我宗兵确保少失便是!” 薛氏宗兵,是薛氏之所以能以外来户的身份,而与河东本土的那两家大姓平分秋色,共掌河东盐池的底气,进一步讲,也是蒲茂亦得容其三分的根本所在,当然是不能无故折损过多。 薛虎子、薛罗汉以为然。 三人计议定了,薛虎子、薛罗汉回到本部,把薛猛“处处小心”的命令传给宗兵知晓。 却战事的展,出乎了薛猛的意料。 傍晚时分,秦广宗部疾行至了中陶县外,离中陶县城还有十几里地,前头的斥候就飞马回报:“中陶城门大开,王舒望及其所部仓皇北奔!” 薛猛闻讯,与已重新回到中军,从其左右的薛虎子、薛罗汉面面相觑。 秦广宗大喜不已,顾看薛猛,说道:“道武,吾所料何如?” “明公料敌如神,猛望尘莫及。” “传我军令,分兵五百,入守中陶,余下的不进城,随我星夜急行,袭赴獂道!” 第三十四章 薛猛虑遇伏 你要相信我 薛猛失色,谏言说道:“明公,我军从冀县至此,已经兼驰两百里,将士俱疲,若继续连夜疾行,此去獂道,五十里也,兵士会更加疲惫,即使赶到了獂道城下,也无法立即动攻势,此为其一,倘若郭道庆、王舒望於半道设伏,我军和他们的伏兵於夜半相逢,则我军必然大败,此为其二。明公,何如在中陶休整一晚,明早再北上獂道?” 从冀县到中陶县,按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大约一百四五十里,但具体到行路上,官道并非笔直,肯定不能如地图上的直线距离一样,而且冀县、中陶县一带,虽多平原,却亦颇有山川,比如出冀县不远,就有河名散渡,进入南安郡后,又有一山,名钟楼,——此山的峡谷中,现有一石窟寺群,与陇州的那些石窟相同,都是佛家的信徒们集资开凿的,再加上渡河绕山而行的路程,算下来,差不多即是两百来里。秦广宗部是前天出的冀县,用了两天多的时间赶了两百里地,一天百十里,不算很多,可也不少,而下他部中的将士们,的确是较为疲惫了。 “道武,卿言虽有道理,然卿所言者,只是常理而言之。” “明公此话何意?莫非当下非是常理可以言之的么?” “是啊,道武,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 “下吏有何不知?敢请明公开譬。” 中陶不战而下,致使秦广宗充满了迅攻克南安的信心,他晏然从容地笑道:“就像你说的,王舒望是员勇将,但他现在连城都不敢守,落荒而逃,……道武,足可见此人胆气已丧,有道是胆气宜振不宜泄,而胆既丧,如此,他又哪里还会有胆量在半路上给我军夤夜设伏? “至若郭道庆,不闻陇士呼其‘郭道理’哉?唯唯诺诺,人云亦云,一庸碌之人也,他所以能得任南安,不过是因麴爽的门路罢了,其人无勇名,亦无智名,今唐艾身死,料他早已六神无主,获悉王舒望不战而走,他只会越加的惊慌失措,莫说半道设伏了,就是獂道县城,他现下也不一定已布好城防,是以,‘遇伏’此忧大可不必!” “明公……” “非只‘遇伏’此忧大不可必,战机稍纵即逝,且我军於此当前之时,更应趁胜勇进!”秦广宗抬头望了望西天上的火烧云彩,说道,“今夜咱们赶得紧点,大概明早就能抵至獂道县郊,到时候,先派斥候去探一探獂道的城防,若郭道庆果尚未置好守御,我军说不定,至明天午时,便能进獂道城中了!……道武,待进城中,我犒赏三军,那时你可要多饮几杯啊!” 薛猛哑口无言,看着秦广宗自信满满的样子,知道再劝也是无用的了,他只得应道:“诺。” 遂按秦广宗的军令,分了五百人入守中陶县城,余下的三千余步骑,在县外埋锅造饭,吃过晚饭之后,马不停蹄,接着进军,迎渐深沉的暮色,往北边偏西,四五十里处的獂道奔赴。 从开始再次行军起,直到夜色来临,全军打起火把,把整个的行军队伍,照亮得如一条蜿蜒的火蛇一般,薛虎子的目光,都时不时地就会落到骑马在前的薛猛背上。 薛猛虽是看不见薛虎子的目光,但能感觉得到,终是忍无可忍,略放慢马,招手唤薛虎子近前,问道:“虎子,你瞧我作甚?” “阿兄,你说你担心战况会不利,可我军尚未到中陶,王舒望就弃城而逃,这、这怎么回事?” 薛猛实际上也有点搞不明白,他心中想道:“王舒望勇名在外,孟公与陇兵鏖战陇西之日,他孤军驰援,以千余之数,迎我数万攻城王师,犹进斗不退,按理说不该这般胆怯,可要说这是他的诱敌之计吧?然中陶乃獂道东南边的屏障,是我军自天水进攻獂道的必经之所,此地一失,则獂道任我围攻,就这么轻易地舍弃掉,那这‘诱我之计’的代价亦未免太大了些。……究竟是如使君所说,因为唐艾的死,他而落了胆气,抑或是在诱我?” 思来想去,拿捏不定。 虽是想不明白,薛猛的脸上却神情自若,他严肃地说道:“虎子,我家从蜀地迁到河东,至今数十年,为何在这数十年里,我家能以外来寓士之资,不但在河东站稳了脚,而且与河东土著的柳、裴两大右姓能够分庭抗礼?所靠者,两条而已,一为我家子弟尚武,宗兵勇悍,另一个便是凡事审慎。王舒望不战而撤,在我看来,此事实属反常,不到攻克獂道,咱们就决不能掉以轻心!……虎子,你记住我的话,小心无大过,大过无小心!” 薛猛在薛氏族中,身份尊贵,是薛氏宗主的嫡子,并且人如其名,骁猛绝伦,堪称是薛氏大宗、小宗众多子弟中最为能打的一个,因此尽管年轻,在族中名望不低,薛虎子很是信服他,便应道:“是,阿兄说的是!虎子谨记阿兄教诲。” “虎子!你要相信我!” “是。”薛虎子注意到薛猛一边与他说话,一边不断地四下观察夜色下的前边和道路两侧,便问道,“阿兄,你在找什么?” “甚么找什么?” “我见阿兄一直左顾右盼,如似寻物。” “哦,……我不是在找东西,虎子,我是在担心,王舒望或许会半道设伏,夜袭我军!” 薛罗汉也从在薛猛的马侧,听到此言,接口说道:“阿弟此忧,不可不虑。阿弟,为何不向使君进言,述此忧虑?” “唉,使君不听啊!” “那我现在就赶回咱们本部,令咱们本部的宗兵途中务要把稳,以免被王舒望部偷袭!” “好,你去罢。” 薛猛、薛虎子、薛罗汉等一路打起精神,处处留意,却到天亮,前头獂道县城已然在望,行军的秦军部队依然是安安生生,道上并没有遇到王舒望的伏兵,——倒是聚精会神之下,薛虎子沿途打到了好几只鸟兽野味,权且算是意外的收获。 晨曦出现东方,天光透出了亮色,极目前眺,於灰黄色的官道尽头,黝黑高耸的獂道县城,隐约入眼。县外的林木葱绿,泛白的天空下,极是显目,从此地望去,亦可瞧见。 薛虎子打了个哈欠,说道:“阿兄,没有遇到伏兵啊。” 没有遇到伏兵是好事,可不知为何,薛猛的心却越跳越慌,他乘马其上,摸着马鞍边的长槊,打望獂道县城,喃喃说道:“是啊,没有遇到伏兵。”从薛虎子的话里听出了怀疑,扭脸向他,再次严肃地着重说道,“虎子,万事小心,这是没有错的。你要相信我!” “是,阿兄。” 一个军吏驰马到薛猛这里,说道:“参军,使君有请。” 薛猛打马随之,往中军将旗处去,问道:“使君召我何事?” “打探獂道城防的斥候回来了,使君请君,是为商议攻城之事。” “现在就攻城么?” “使君说,我军三天疾驰三百里,取中陶,至獂道,如神兵天降,攻城,宜早不宜晚。” 到了将旗下,薛猛看见秦广宗的坐车停在路边,秦广宗便在车边站着,十余个军将、参佐围绕於他的周近。一夜没睡,秦广宗的精神头却很好,一眼瞧见薛猛骑马来至,他提高声音,笑道:“道武来了!有道武在,区区三二百牡丹骑,不在话下。” 薛猛勒马停住,翻身下马,行礼说道:“下吏薛猛,应召而来。” “道武,你过来,我给你大致说说獂道县的城防情况。” 薛猛应诺,穿过给他让开路的一干文武军吏,来到了秦广宗的面前。 秦广宗倒持麈尾,用麈尾的柄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说道:“这是獂道县的县城。”在方形的北边画了一个圆圈,说道,“这是县北的陇兵步营。”在方形的东边画了一个较小的圆圈,说道,“这是县东的陇兵骑营。”最后,又在方形的南边画了一条横线,说道,“这是渭水。” 画完了獂道县城的周边情势,秦广宗使麈尾的柄点了下县北的陇兵步卒营,接着说道,“据此营的占地面积和今早他们造饭时起的炊烟数目判断,此营内的驻兵约五百之数。”点了下县东的陇兵骑兵卒营,说道,“此营内的陇兵骑卒约在二百到三百骑间。”抬起头,落目薛猛,说道,“这二百到三百骑间的陇兵骑卒,都是牡丹骑。” 薛猛说道:“是。”问道,“敢问明公,县城的防御怎样?” “吊桥升起,城门紧闭,城头上布列守卒、器械,中规中矩罢了!斥候遥遥瞧见了一人,着红色铠甲,铠甲甚精,前后有军吏、甲卒数十护卫,此人应就是郭道庆,他现正在城上巡视。” “明公的攻城之策是何?” “我军到獂道县外后,陇兵骑营的牡丹骑肯定会出营邀战,我打算先将此三二百数的牡丹骑击溃,然后即大举攻城。” “……,城北的陇兵步卒,明公打算如何应对?” “城北营的陇兵步卒只有五百,攻城的时候,我别遣一部监视他们,想来就足够了。” “赤亭的曹惠部现下何在?” “斥候探知,曹惠的将旗现在城上,他应是已被郭道庆召入城中,以共抗我军。” “王舒望部何在?” “这便是我请你来的缘故了。王舒望的将旗现不在别地,就正在城东的陇卒骑营中!欲敌此子,欲克牡丹骑,道武,非你莫属!”秦广宗微笑说道,“如何?道武,可敢领下此任?” 第三十五章 这是激将计 此中有玄虚   薛猛好一会儿没说话。   秦广宗的笑容再是和蔼,眼神再是充满鼓励和期待,他内心中,实是不想领受此任。   他心道:“我几次进谏,你都不听,三数日间,长驱疾驰二百五十里,军士已疲,我本就在忧‘百里趋利者蹶上将’,你却还想叫我先击,这,这……,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道武,你怎么不说话?可是畏惧王舒望的勇名?哈哈,哈哈。”   秦广宗周围的军吏、参佐们,也一起大笑。   薛猛仍犯难犹疑。   秦广宗是个文士,他所亲近、信任的属吏,大多亦是关中的唐人士子,堪战能用的,算来算去,还真是只有薛猛一个,他所率军中固是有些战将,但这些战将俱乃氐人、羌人,想以孟朗之位尊得宠,当年朔方一战,调使苟雄尚且吃力,况乎他秦广宗?“攻坚摧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硬仗,他帐下的那些氐、羌战将,却是无人肯担,事实上,在叫薛猛来前,他已试着找过军中最勇悍的两个氐、羌校尉了,唯那两人皆不愿干,是以他才只好寄望於薛猛。   见薛猛不说话,秦广宗欺他年轻气盛,便故意说道:“罢了,道武,你如是害怕,不敢迎击王舒望及牡丹骑,那我就另调别将。”   一个吏员应声说道:“王车兵,陇州小子也,何惧之有?下吏骑射,虽不及薛参军,愿为明公破此虏!然有一不情之请,还敢请明公应允。”   “车兵”,是王舒望的小字,此吏於此处以小字呼王舒望,自非亲昵,而是轻视之意,与后头的“小子”,正成呼应。   秦广宗问道:“是何请求?”   这吏员说道:“薛参军是下吏的同乡,下吏的请求,就是请薛参军为在下掠阵,也好等在下功成以后,分润些参战的功劳与薛君,以尽同乡之谊。”下揖朝薛猛,说道,“薛君,可好?”   说话的这吏员是秦广宗的族子,秦广宗家也在河东郡,故他有“同乡”一说。   薛猛怒道:“薛道武岂因人成事者?”挺身慷慨,大声说道,“明公此令,下吏接了!”   秦广宗大喜,立刻顾令亲兵:“取我的精甲来,送与道武,以壮其色。”   “猛自有甲,不需明公甲。明公请稍候片刻,待猛着甲、点兵,整束完毕,便为公擒王舒望!”   薛猛长揖下地,转身过去,带上薛虎子、薛罗汉,离开中军,昂然回往本部。   回本部的路上,薛虎子、薛罗汉听他说了接受秦广宗此令的经过。   薛虎子不禁皱起眉头,说道:“阿兄,这是使君的激将计啊,你没看出来么?”   “我怎会没有看出来!”   “那阿兄怎么还应下了?”   薛猛自有他的考虑,说道:“你没听我说么?那小秦说什么我是他的‘同乡’,请求我给他掠阵观战,然后分润些功劳与我,‘以尽同乡之谊’,这话不是在辱我,我被府中的吏员们因此小觑事小,一旦这话传到河东郡去,连带我薛氏宗族被当地的那些豪强右姓、羌胡酋率瞧不起,有损我薛氏的声威则为事大。是以我虽知此乃使君的激将之计,却还是不得不应下此令。”   “可是阿兄,你不是再三交代,不能使咱们本部的宗兵损折过多么?王舒望毕竟是陇地悍将,牡丹骑又是陇地仅次太马的甲骑,咱们如与他们交锋,就算打赢,这宗兵的伤亡……”   王舒望自从考中武举后,除掉去朔方打了一仗,余下一直在陇西等与秦地接壤的诸郡带兵,且他此前阵斩的杨伏奴等将,并是秦军的勇将,因他的大名,今於天水等郡的秦兵中,早就已是传遍;牡丹骑不必多说,是定西在东南八郡的头号精锐,久与秦军交战,更是名动关中。   故而,薛虎子和薛猛一样,亦知王舒望、牡丹骑的威风。   薛猛叹了口气,说道:“人算不如天算,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此仗,姑且打之,若能取胜,就打,若王舒望、牡丹骑果然难撄其锋,咱们就暂退便是。”   兄弟三人,谈谈说说,到了本部的队中,薛猛传下令去,数十辆上盖着毡布的辎重车,被掀去毡布,打将开来,露出车内整齐堆垛的铠甲,数百薛氏宗兵,骑士在前,步卒在后,排成数列,鱼贯上前,各取甲衣。取罢,骑士在从骑的帮助下,给战马和自己披甲,步卒亦披甲。   薛家占盐池之利,很有钱,这数百薛氏宗兵,悉为薛氏家族武力中的精锐,因二成有铁甲,剩下无有铁甲的,亦有皮甲。却兵士行军,为保存体力,往往不会穿甲在身,所以在临战之前,需要集中穿甲,这也是薛猛於昨晚行军时,为何担忧遭遇埋伏的主要缘故,想那设伏之敌,已占地利,又甲械齐全,一旦中伏,纵秦军兵多,凭布衣敌铠甲,也不免一场战败。   约小半时辰,宗兵着甲完毕,总计步卒三百多,骑卒百余,骑卒中有具装铁甲的二十骑。   薛猛、薛虎子、薛罗汉也都已经披挂好。   三人的人甲、马甲自俱铁铠,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沉沉铁光,虽只三骑,已给人深重压力。   薛虎子、薛罗汉策马,从薛猛身侧,兄弟三人驰於列成阵型的宗兵之前,检阅队伍。   只见那四五百数的宗兵,年岁都在二十到三十间,都正是体力最好的时候,个个魁梧强健,只是他们的兜鍪下,偶而能够看到有露出辫在外的,结辫非是唐人的式习俗,这是因为,他们虽被唤作“薛氏宗兵”,实际上其中并非都是薛氏的子弟,也不是全由唐人组成,亦有河东当地的羌人贫户、诸种杂胡。今北方之地,尽管胡人掌权,然於少数的局部区域,亦存在当地胡人听命於当地唐人强宗这种现象,河东郡就是如此。   队伍列於道边,呈西东方向展开。   薛猛三人乘马,由西往东,巡视了一遍。   只从表面看,这支队伍称得上雄壮二字,但仔细观察的话,会现队伍中的兵卒,时或便会有人忍不住打哈欠,面现倦色的更比比皆是。   不管怎么说,一晚上没睡觉,换是谁,都不可能依旧精神抖擞。   薛猛的兜鍪带的有面甲,面甲遮住了他的面容,仅露眼、鼻,瞧不到他此时的面色,但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浓浓的忧心,以及满心不情愿去打此仗,他给薛虎子、薛罗汉布置作战任务,说道:“虎子,你跟我一起冲阵;阿兄,你率甲骑五十、步卒二百,为我殿后。”   面颊下透出的声音,十分沉闷。   薛虎子说道:“阿兄,我部总共才五百步骑,城东骑营的牡丹骑你说约三二百,靠咱们这五百步骑还不一定能打得过,兄再留半数殿后,那这场仗还怎么打?如何冲阵?”   “岂能只靠我部宗兵与牡丹骑战斗?我会请求使君拨步骑五百与我。”   薛虎子、薛罗汉听懂了薛猛的意思,这分明是他可上阵,但薛氏宗兵不能全上,如此,即便打了败仗,薛氏宗兵受损的程度也能在可控的范围内,两人齐声说道:“阿兄(阿弟)高明!”   率领本部宗兵,由秦军主力队伍的边上穿行,行约里许,还至中军,薛猛驰马来见秦广宗。   秦广宗等他半晌了,终於见他回来,快步迎上,按住他的手,不叫他下马,上下打量,见其人穿黑甲,马着红甲,人长近八尺,兜鍪上竖了根斜前顶出的独角,马高七尺,甲上绘着猛虎的图案,佩槊悬弓,着实威武,赞叹说道:“当真人中道武,无愧我河东雄杰之誉!”   “明公,陇骑营中可有异动?”   “料是已闻我军到至,獂道城头鼓音不断,城东陇骑营中亦传鼓声,或是王舒望在聚兵欲斗。”   “牡丹骑数三百上下,彼悉甲骑也,纵不尽出以袭我军,猛部甲骑仅才百十,亦难以逆击,敢乞明公拨精骑五百与猛,猛为明公斫王舒望头来献!”   “五百精骑?道武,我军骑卒总共不过千三百,甲骑数百而已,我给不了你这么多,可拨给你甲骑一百,此外,再拨给你步卒四百,如何?”   “步卒迎甲骑,实无大用,不过有甲骑百人给猛,亦可与王舒望一战了!”   “好!”   秦广宗将令传下,刚才暂时停下休息,捎带吃早饭的三军继续前行,小一个时辰后,到了獂道县外。   日头东升,已是上午。   秦广宗令随军的乙兵、营户家属、民夫在城东南准备筑营,随之,把秦兵的战斗部队分作两支,一支五百人,出到县东北角,与县北的定西步卒营遥相对峙,同时监控县东的陇兵骑营;余下主力三千余,在各级军吏的指挥下,开始於於獂道城东南约两里多的位置布列攻城阵型。   便在秦军主力列阵的时候,真如秦广宗的预料,城东的陇兵骑营中,突然鼓声大作,营门打开,一支百余骑的红甲甲骑,经从辕门,旋风般地骋出,径直扑向列阵的秦军。   秦广宗换了坐车,改乘良马,於将旗下见到此状,遇变不乱,麈尾一挥,问道:“道武何在?”   “下吏在!”   “舒望已出,我候卿捷报!”   薛猛便就接令,率部前去应敌。   按他事先的部署,越过秦军主力的阵地后,薛罗汉率半数宗兵为他殿后压阵,薛虎子与剩下的半数宗兵和秦广宗拨给他的步骑从他进战。   秦军的位置在獂道县外的东南方向,牡丹骑等於是从北边驰袭而来的,两边相距大约几里地,骑兵的度快,几乎是没用多久,薛猛就与出营来斗的那百余牡丹骑撞上。   薛猛跃马挥槊,朝向卷带黄尘,呐喊杀近的牡丹骑大呼叫道:“王舒望谁也?”   牡丹骑冲在最先的是个假校尉,回声喝道:“杀尔氐奴,何须君侯!”   王舒望爵拜关内侯,因此假校尉尊称他“君侯”。   “吾乃河东薛猛是也!”两军阵前,后边就是秦军主力,随行又有数百秦军步骑,他不好否认自己是“氐人”,只好自报姓名,以示他的出身,觑准那假校尉坐骑的奔行方向,拍马迎住。那假校尉的长槊刺来,薛猛灵活地侧身避过,以臂挟己槊,刺向那假校尉的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两支丈八的骑槊彼此交错,假校尉的骑槊错过,薛猛的骑槊刺中其胸。   那假校尉大叫一声,按住胸前,拨马就逃。   百余牡丹骑这时才刚与薛虎子等秦骑交锋不过一合,随着这假校尉的逃跑,竟是也都纷纷转马逃窜,往城东骑营奔回。   薛猛望着来势汹汹,逃去仓皇的百余定西甲骑,目瞪口呆,说道:“这是牡丹骑?”   薛虎子驰马到他旁边,问道:“阿兄,追不追?”   “穷寇莫追,不可追也!”   薛虎子瞧向那已逃出里许外的百余牡丹骑,惋惜地说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阿兄,他们的人马铠甲,可都是好甲啊!”   “走吧,回去给使君复命。”   “是。”   薛猛兜马折回,行未多远,忍不住扭头再望了眼逃走的牡丹骑,说道:“这他娘的就是牡丹骑?”无论如何,他也不敢置信牡丹骑会这等的不堪一战。   毫无战取胜的高兴,薛猛疑虑重重的返到阵中,至中军将旗下,复命於秦广宗。   秦广宗喜色满面,说道:“道武,我说的如何?我说南安陇兵现下定是将士无斗心,怎么样?说的不错吧?”   “明公,牡丹骑断然不会这般无用,此中说不定别有玄虚!”   “你是说,他们也许是佯败?以图骄纵我军,之后再来袭我?”   “不排除这种可能!”   “佯败也者,怎么也得装得像点,一触即溃,若是佯败,则未免太假!道武,你此前虽未打过大仗,然你读过不少兵书,颇知历代战例,我且问你,你可有闻过佯败得如此之假的?”   “……未尝有闻。”   “这不就得了!还是我的那句话,唐艾是陇西等郡陇兵之胆,今其身死,诸郡陇兵俱丧胆矣!因是饶以牡丹骑之悍,亦不堪一击也!道武,你战克捷,此功我给你记下了!”秦广宗示意薛猛下去休息,顾盼左右军吏、参佐,令道,“传令,命加快置成阵型,阵型成后,三军略作休整,趁道武此战获胜,我士气大涨之机,午后便就大举攻城!”   ……   秦广宗在南安的攻势顺利,蒲獾孙在陇西的攻势亦如破竹。   就在秦广宗进围南安的同一时刻,蒲獾孙所率的秦军此战之主力,也已进至襄武县境。 第三十六章 老羌提壶迎 以博夫人笑   襄武、獂道夹渭水相望。   襄武县在渭水的南岸,位靠西北;獂道在渭水的北岸,位置靠东南。两县的县城相距,只有不到四十里。换言之,渡过渭水,轻骑行不过半日,就能到达另一个县的县城。更新最快 电脑端::/   是以,秦广宗在南安作战的情况,蒲獾孙随时都能得到汇报。   秦广宗已取中陶、兵围獂道这件事,蒲獾孙於进至襄武县境的这天下午获悉知了。   姚桃、屠公等俱在他的中军,等待他围攻襄武的命令,因也一起听闻了秦广宗此报。   屠公喜道:“未料南安陇兵这等怯战,秦刺史居然已围獂道!明公,这样的话,非但武都、阴平的陇军援兵,已被冉僧奴等部阻隔在外,南安郡的陇军援兵,我军也不必考虑了,而据此前侦知,陇西郡内的陇兵,顶多三千余步骑,我军现有万余,且彼主将被刺身死,我军挟破洛、邺之势,末将建议,不如现在明公就催促部曲驰行,我军也急围襄武吧!”   冀县到獂道、襄武的路程相差不大,此时,秦广宗部已经进围獂道县城了,但蒲獾孙部才刚进入襄武县界,离襄武县城还有二三十里地,因此,屠公有“催部驰行,急围襄武”一语。   那却是说了,既然冀县到獂道、襄武的路程相近,则为何秦广宗已围獂道县城,蒲獾孙部离襄武县城却还有三十里地?原因很简单。蒲獾孙与秦广宗的心态不同,秦广宗作为一个氐人政权中,如今“待罪”的唐人官吏,将功折罪心切,蒲獾孙却是无有什么急切的立功念头,且他此前镇天水时,数次吃过陇兵的亏,故这一路的行军,他度不快,称得上稳扎稳打。   蒲獾孙望了望日头,见那日头偏西,估算时辰,将要入暮了,就想也不想的拒绝了屠公的提议,说道:“快傍晚了,便是催促三军疾驰,今天必也是赶不到襄武县城。唐艾虽死,伪陇西太守麴章,久戍陇州的东南边地,亦定西之战将也,不宜小看。反正獂道已然被围,冉僧奴部亦已到至临洮,扼守住了险隘,陇西郡现已是南北无援,我军早一日到其城下,晚一日到其城下,都无差别,我军便还是徐徐行进,今晚於途中筑营,休憩一夜,明日再围襄武吧。”   他在军中一言九鼎,屠公等将便领令应诺。   一片欢欣鼓舞的气氛中,蒲獾孙部又行十余里,就择地筑营,当晚兵士饱餐一顿,安睡一夜,次日早上,步卒在前,骑兵在中,辎重在后,拔营启程,继续向西北边的襄武县城进。   襄武县内的百姓,到这个时候,大多知道了秦军的入侵。秦军沿路所见,经过的村落,十室九空,冷冷清清,乡民们不知避去了哪里,想来不外乎远处的山中。亦有少数的老羌,於道边伏拜相候,携着浊酒,牵着羸羊,俨然一副提壶引浆,欢迎王师的架势。   蒲獾孙召拜迎的老羌几人到中军,问道:“汝等见我大军入境,缘何不逃?”   老羌中一人,略读过些书,答道:“小民等本大秦百姓,自陇西为唐儿陷后,小民等如处水火,无日不渴望王师回来。今王师杀回,小民等欢喜来来不及,又何来逃躲之理?”奉上手中提的黄陶酒壶,说道,“此酒是小民自酿,虽然浊劣,然俱是小民一片喜迎王师的真心。”   蒲獾孙当然不会喝他的酒,点了点头,示意亲兵把那酒壶接下,问道:“唐艾遇刺身亡此事,你可有听说?”   “小民听说了。”   “那这事儿是真的了?”   “回将军的话,假不了!唐艾被刺那天,小民的一个亲戚正好贩柴於襄武城中,小民听那亲戚说,满城都戒严了!城外营中的唐兵,少说调进城内了近千,一条街、一条街,一个里、一个里的,挨个搜索,抓了好些个氐人、羌人,还有几个西域胡也被抓了。小民等初时尚不知生了何事,但后来听说到了,原来是唐艾在那天,被个姓赵的,刺杀在了看新妇的堂上!”   那老羌口才不错,把那日的情形讲述得绘声绘色,末了,又补充说道,“唐艾也是新婚不久的,他前些时刚娶过妻,小民听说,便在他遇刺的当日,其新妻换上男装,亲自带了一队兵士,也参加到了搜索城内中,据闻她还亲手抓了两个姓赵那刺客的嫌疑同党。”   蒲獾孙不再多问,吩咐亲兵取了些银钱,赏给这几个老羌,打他们去了。   屠公说道:“明公为何问他这些?莫非,对唐艾被刺此事,明公尚有怀疑?”   “我总觉得,唐艾被刺的时间有点巧合。”   “是么?”   “不过这事儿看来确实不假,应是我多心了。”   “……,明公,再行十余里,即到襄武县城,到城外后,是先筑营,还是先攻一阵?”   “我军兵多,先分兵三千,攻上一仗,瞧瞧襄武守卒的士气到底如何,其后再做总攻的计议。”   屠公应道:“诺。”问道,“这先攻之任,明公打算令与何将?”   蒲獾孙笑道:“用不上你!”呼姚桃近前,说道,“建威,此先攻之任,就交给你了。”   蒲獾孙说到“先分兵三千,攻上一仗”的时候,姚桃就知道,这任务必是属他,便恭谨应道:“诺!”就暂辞蒲獾孙,回到本部,做先攻的部署、预备。   其帐下悍将,曾射杀定西骑将彭利念的左部帅伏子安嘟嘟囔囔,不满地牢骚,说道:“回回都是硬骨头咱们啃,好肉不给咱们吃。”   姚桃沉下脸,怒道:“乱七八糟的瞎说什么?不许胡言乱语!”   姚桃其实也不满。   但随着秦军在河北的无往不胜,亦是随着他的文佐臂助之一薛白被蒲茂要走,另任做太原郡丞,同时,更是随着这次来天水,途径咸阳时,朝中有重臣上书蒲茂,建议把跟着姚家从江左来到关中,目前尚处在姚家掌控下的近万户百姓,登记造册,编为国家齐民这件事的风闻入耳,他的内心中,现在是越来越不安,危机感越来越强,故是有怨不敢言,非但不敢言,并且他还暗下决定,今回先攻襄武,他一定要倾尽全力,以让蒲獾孙看到,他对大秦的忠诚。   蒲茂曾经自信地与孟朗说,只要他治政公正清明,只要国富兵强,那就无须忧虑赵宴荔、姚桃这类的降将反叛,於今观之,他的这个自信,放到姚桃身上,却是半点。   中午前,蒲獾孙部抵至襄武城下。   遵蒲獾孙的军令,主力休整,民夫等筑营,姚桃领本部至护城河外,陈列阵型,准备攻城。   姚桃驰马布阵的本部兵卒前,打眼眺视襄武的城防。   遥见城头刁斗森严,林立的各色军旗中,两杆高大的将旗最为引人瞩目。   一面上写着“奋武将军、陇西太守麴”;一面上写着“假节、督秦州等地军事、建威将军、秦州刺史唐”。这两面旗帜,分别是麴章和唐艾的将旗。   姚桃心道:“唐艾不是死了么?却怎么还有他的将旗在城上?”很快猜到了缘故,想道,“是了,这定是为了安抚军心、民心,也是为了哄骗我军。”看到三层高的城楼台上,十余军将、文佐簇拥着一人,他想道,“此人肯定就是麴章了。”   便在这时,两人顺着楼梯登上了台中。   姚桃瞧见,原先台上的十几人,包括被他猜是麴章的那人,居然对新来的两人都客气礼敬,不仅顿时奇怪,又想道:“怪哉,唐艾既死,襄武县中,麴章最大,他对此来人这般礼敬,这人是谁?”恨距离太远,看不清城楼台上的近况,看不到那新上台之人的相貌。   ……   襄武城楼。   姚桃猜得挺对,身处簇拥下的那人,正是麴章。   簇拥麴章左右的十余军将、文佐纷纷朝新到的两人行礼,准确点说,是朝新到两人中的一人行礼,麴章亦拱手迎接此人,他说道:“明公为何来了?”   这被众人迎接的新到登台此人,年约三旬,头裹白帻,身穿大氅,手捉羽扇,足踩木屐,行路风流仪态,站定若玉树临风,可不就是秦广宗口中,已经遇刺身亡的唐艾?   唐艾大口地吸了两口高台上的新鲜空气,说道:“多少天没出门了?快憋坏我了!”   “可是明公,你不是说你暂不好露面么?”   唐艾持扇,点了点城下秦军,笑道:“秦广宗部昨至獂道城下,蒲獾孙部今至我襄武城下,我计已成,此二虏插翅难飞矣,我自是不需再遮掩行踪,大可抛头露面,让我畅快一下了!”   从於其侧,跟他上台的那人说道:“麴将军大概不知,这几天,着实是让贱妾夫君闷坏了。”   语声轻柔,原来这人虽着丈夫衣装,却是个女子,观其眉眼,便是杞通。   唐艾闻言,向杞通一揖。   杞通讶然,慌忙躲开,说道:“夫君这是作甚?”   “好在闺房有贤妻,使我得渡此数日,不然,我恐怕早就气闷得如那笼中之雀了!”   这话语带调笑,麴章等人知唐艾素来不羁,听到他的这话,充耳不闻,只当没有听见,虽然如此,杞通亦脸颊顿红,她薄嗔说道:“夫君!”   “夫人休怒!”唐艾哈哈一笑,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扇指城外,说道,“古有烽火戏诸侯,夫人,今我弹指灭氐虏,以博夫人笑,可否?” 第三十七章 伏兵樊家山 运筹我所能   姚桃列阵成后,麾兵攻城,麴章指挥戍卒抵御,两边开仗,你来我往,斗了一两个时辰,护城河被姚桃部兵士填平了两段,但姚桃部的兵士也就止步於此,未能攻到城下。   时已薄暮,蒲獾孙鸣金收兵。   他一直在观察战局,与屠公等将说道:“守卒士气确乎不高。”候姚桃还营,对其略作奖赏,说道,“建威下午一战,填城渠两段,有功,明日全军攻城,君其勉之!”   ……   暮色笼罩的城上,麴章与唐艾说道:“明公,适才小战,按明公军令,任秦虏填平了两段壕沟。秦虏现必志得意满,轻视我军,以为我守卒无斗志也。接下来,明公是何计议?是今晚就夜袭虏营,里应外合破之,还是等明天他们再攻上一场,我军再起反攻?”   唐艾说道:“虏军方到,营寨未成,正我军奇袭之时,不必等到明天,今晚我军就动进攻!”   麴章虽是定西宿将,出身麴氏名门,并且年纪也比唐艾大,但对唐艾的足智多谋,他如今是极其的佩服,因此言谈举止间,对唐艾十分的敬重,毫无拿大之态,凛然应诺,然后说道:“今晚夜袭的话,那现在是不是就得传令田太守知了?”   “传吧。”   麴章便立刻传令,命戍卒击鼓。   鼓声两通。城北陇兵营的营将闻到,辨识鼓声的节奏、响的次数,知道了此鼓是在传达何令,於是遣派轻骑,悄然由北出营,绕了一个大圈,往城西南不到二十里的樊家山去。   ……   秦营监视城中动静的兵士,听到了鼓声,报与蒲獾孙。   蒲獾孙出到帐外,倾耳细听。   此时鼓声已停,他没有听到什么声响,问那兵士:“鼓声几通?各响了几下?”   兵士答道:“两通鼓,各响了几下,小人急着来给大人报讯,未有记清。”   闻讯赶到的屠公没把这两通鼓当回事,指着城上冒出来的一队队给戍卒送饭的民夫,说道:“那鼓定是唤民夫送饭,叫守卒晚饭的鼓令。”   蒲獾孙想了想,觉得也只有这种可能,遂就罢了,令那报讯的兵士仍去监督城头。   ……   襄武县附近较大的山峦区域有两处,一处是西北边阳县一带的阳山、鸟鼠同穴山,一处是西南边的遮阳山。遮阳山的主山山体,离襄武县约四十多里,差不多处在襄武、临洮的中间地带。这两处较大的山峦区域之外,零星散落的还有些小山,樊家山是其中一个。   城北陇营出来的轻骑,疾驰入夜,到了樊家山。   转入山谷,夜色里,谷中赫然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定西部队驻扎。   外围警戒的兵卒引领着这轻骑,寻到了这支部队的主将,共有两人,俱中等身材,一人三十五六岁,白面无须,一人不到三十,面如冠玉,非为别人,可不就是田居、张道岳!   轻骑拜倒禀报:“使君令下,今夜五更,并攻秦虏营!”   田居问道:“今夜就打?”   张道岳丢掉啃了大半的羊腿,摸了把油乎乎的嘴,跃跃欲试,颇有闻战则喜的意思,笑道:“秦虏才到襄武,营寨尚未筑好,今晚正夜袭的上好时机,今晚不打,还等他筑成了营再打?”   田居瞧他一眼,问道:“叔仁,今晚夜袭,你我两部的进战任务,如何分配?”   “就按早前定下的,我率本部冲其营西,君率本部攻其营南。麴将军部则出城击其营北。我军三面合击,趁夜突袭,取胜易矣。”   田居嘿然,心道:“我与张犬两部,加上城中守卒,共五千余步骑,闻报说蒲獾孙部万余之众,彼兵固是多於我军,然彼以为唐艾身死,长驱直入,深入我境,我军又是夜袭,此战还真是会如张犬所言,取胜不难。……可恨!可恨!一场大功,又要被唐千里抢去。吾数百里驰援,只落个助攻罢了。”虽然不甘,无可奈何,说道,“好吧,那就照此从事。”   轻骑得了田居、张道岳的答复,回去转报城北营将。   营将得悉,没有击鼓,而是燃起了几堆大火,报与城中。   ……   火光再次惊动了蒲獾孙。   蒲獾孙狐疑说道:“唐儿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城北营怎么又燃起火了?”   屠公替城北陇营解释:“明公,快二更了,夜色已深,这火堆燃起,必是为防我军夜袭其营。”   “……你说的有道理。”蒲獾孙说道,“我军营寨还没有建成,却也须得防麴章偷袭我营,传我令下,命监督城中,守备值夜的各队,务必提高警惕。”   屠公接令,把蒲獾孙的此令传了下去。   ……   襄武城中,四更前后。   麴章、兰宝掌、魏咸、赵勉等将校,悉数披挂整齐,齐聚州府堂上。   堂中灯火通明。   唐艾帻巾大氅,持羽扇,晏然坐榻,顾盼诸将,笑道:“运筹帷幄,我所能也,临敌杀贼,俱赖君等。今蒲獾孙中我计谋,轻进至我城下,能否一战功成,就看君等的了!”   麴章等人应道:“敢不勠力杀贼!”   陪坐堂下的杞通,依旧丈夫衣装,得唐艾示意,起身端酒,分捧给麴章等人。   唐艾说道:“一杯水酒,壮君等志气!”   麴章诸人接酒在手,都是一饮而尽。   唐艾招赵勉上前,温言说道:“子勤,冀县秦虏,倾巢而出,冀县守备空乏,汝弟已被我冀县细作劫走,不日即可归国,与卿相聚。今夜袭虏营,我将亲临城,观卿与麴将军等破氐奴!”   赵勉慨然应道:“勉以谋刺之恶,竟蒙明公不罪,勉唯以死报效!”   唐艾、杞通与诸将出堂,和他们一起离开州府,沿街东行,去城南墙。   南城墙外,便即是蒲獾孙部的主营所在。   州府与南城门之间的街道上,这时排列满了举着火把、整装待出的定西兵士,足两千多人,已是城中所能遣出的最多兵马了。前为魏咸、麴章等部的步卒,后为兰宝掌等所率的骑兵。无论人、马,挺身於夜风下,通红火光的闪耀中,皆鸦雀无声。唐艾等从兵士的队列中穿过,到上城的阶梯,唐艾自携杞通登城头,麴章等将各立本部的队前,准备出击。   赵勉暂时没有部曲,他与魏咸一起。   两人与魏咸部三百精卒的位置,在即将出城进斗的各部最前。   诸部兵士於街上静悄悄地等待了没有多久,五更,城头上鼓声大作。   城门洞开,吊桥放下。   魏咸、赵勉持步槊,当先奔出,魏部三百甲士,紧随其后。火光从城门洞中倾泻出,高大城墙前的浓夜登时消退,城前数里都被照亮。赵勉抬眼看去,护城河外,先入眼的是星星点点的光芒,那是秦营正在燃烧的篝火、火把,洒眼望之,光点的范围占据了数里方圆。赵勉不觉回想起今天下午於城楼上遥观秦军军容时所见的景象,当真是旌旗遍布,甲械如林。   魏咸的声音响起,闻其毫无惧意,语声奋昂,听他说道:“子勤,蒲獾孙者,氐酋蒲茂之兄,氐奴之大将也,丈夫立功扬名,机遇难得,就在今夜!擒下蒲獾孙,侯可致也!”   赵勉大声应道:“校尉说的是!”   秦军军容虽盛,己部虽才三百甲卒,两人却皆胆气益壮,大呼从众,挟槊疾冲,冲过城门与护城河间的短短路程,上了吊桥,继续前冲,却离秦营不到两里距离的时候,秦营西边、南边几乎是同时爆出了喊杀之声,这是已潜到秦营外的张道岳、田居部如约展开了进攻。   ……   秦营,中军。   接到急报的蒲獾孙从床上跳下,仓促出帐,抓住赶到帐外的屠公,问道:“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   营南、营西、营北,三面都传来定西军的呐喊声音,撕裂夜空,周边的鸟雀惊飞,还没有建成的营内,或从帐中跑出,或从露宿的地上慌张跃起的秦军将士们,无不惊乱失措。   “营西、营南怎么会有陇兵?”   “……不知道啊。”   “不好!咱们中计了,唐艾必是未死!”   “明公此话怎讲?”   “唐艾如死,城中自保不够,岂敢出战袭我?既夜袭我营,定是唐艾未死!哎呀,哎呀,糟糕!我中了唐艾诱我深入的诡计了!”   蒲獾孙到底蒲秦名将,瞬间猜到了真相,尽管一时还是没能猜到营西、营南的定西部队是从何而来,又是何人之部,但既然猜出了唐艾未死,下边该如何应对陇兵的夜袭,他也就已有了对策,勉强镇定心神,便赶紧安排部署,令道,“命姚桃去守营西,屠公,你挡住营北城中来袭的唐儿,我现在就去营南,阻截营南的来敌!”   说到这里,他问屠公,“是何时辰了?”   屠公答道:“五更天了。”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等天亮后,我军视情况,再看是战、是撤。”   “是战是撤?明公,这就撤么?”   城头上应该是数百人在同声大喊,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压过了秦营的嘈乱,灌进蒲獾孙、屠公等的耳朵中,那声音是在喊:“定西督秦州等地军事、建威将军唐公在此,氐奴蒲獾孙还不降?唐公钧令:降者不杀,顽抗者不赦!”   这股声浪确定了蒲獾孙的猜测是真,他又惊又怒,骂道:“老奴误我!老奴”二字,显是指秦广宗,怒与屠公说道,“唐艾没死,我军中计,不及早后撤,留在这里等着全军覆没么?”   屠公适才一问,只是下意识的一问,这会儿醒悟过来,亦知非撤不可了,应道:“是。”   却说,既然打算要撤,为何不现在就撤?   这是因为现在还是夜晚,一则正在遭袭,二来夜晚昏暗,若是现在就撤,只怕撤退的命令这边下达,那边全军就会混乱成麻,“全军覆灭”便不用“等着”了,只怕转眼就成现实。   蒲獾孙安排定下,亲赴南营,屠公、姚桃等将各往营北、营西。   ……   蒲獾孙一边往营南去,一边穿戴铠甲,才到南营,尚未来得及问已在交战的前线态势,骤然听到城头传来如雷的欢呼,一直在响的鼓声,变得更加激昂。蒲獾孙顾望之,见营北火光冲天,他心道:“怎么回事?”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却不敢相信,急令主簿赶去察问。   主簿才走,一将带着十余兵卒,从营北的方向跑来,他们都骑着马,把本就混乱的营南,扰得越乱七八糟,那将寻到蒲獾孙,狼狈下马,报道:“燕公,城北辕门被烧毁了!”   蒲獾孙认识这将,是屠公的弟弟,震惊说道:“这才多久?辕门就被烧了?”   秦营的营寨尽管尚未建成,营墙、营内的帐区规划等等,都还只整了稍许,营渠亦尚未开挖,但环营的栅栏、辕门已然粗备。   “唐儿以火箭射之,又以水车往辕门、栅栏上喷洒火油,那火油遇水,燃之愈旺,末将等虽是拼命扑灭,终是不能灭之,辕门因是被毁。火势现下越来越大,栅栏也都起火了。”   火油,便是石油。秦军的寻常将士虽是知道定西有这件大杀器,特别蒲獾孙等人所部,在以往与陇西等郡定西军的战斗中,可谓是深受其害,然不知其名,故多称之火油。   蒲獾孙震惊失色,呆立稍顷,心知辕门被毁、栅栏再失,这些防御屏障一旦无有,整个秦营内的兵士,便就会成为待宰的羔羊,只能任由定西的兵士,尤其是定西的骑兵随意践踏杀戮,当此之时,先前定下的“先作抵挡,天亮再撤”此一计划,只能立即改变了,他颓然问道:“屠公呢?”   “在北营抵御城中陇兵。”   “唤他回来,与我一起突围东撤!”   屠公的弟弟接令,赶忙回去,传这道命令给屠公。   从於蒲獾孙身边的一个参军问道:“明公,姚桃在营西,要不要也通知他撤?”   “……叫他也撤吧。” 第三十八章 唐艾失策日 子勤头一功 蒲獾孙到底与孟朗这个以谋略为主的文臣不同,其人久掌兵权,常年征战,对军中袍泽之谊还是很重视的,——毕竟如果背叛“战友”,失去了帐下将士们的信任,那下一次打仗的时候,你也就有可能会被“战友”背叛,因於危急关头,倒没有抛弃姚桃,而是叫他一起撤退。 却营北的辕门已被烧毁,栅栏亦眼看保不住了,城中出来的定西兵攻势猛烈,特别当头的那支约三百来甲卒组成的突击部队,更是在魏咸、赵勉的带领下,个个奋不顾身,跃过火线,从火中杀出,恍如天兵神将,所向披靡,无有当者,北营乱成了一锅粥,这就不免波及西营。 因是西营外头的敌人虽然只有张道岳部的数百府兵、部曲,也早人心惶惶,兵士俱无迎战之胆,姚桃受命,赶到这里以后,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就生了逃跑的念头,适时接到蒲獾孙命他从之东撤的军令,当下立刻“恭谨从令”,便就带着仓促集结起来的三二百本部步骑,同时催令王资、伏子安等将校收拢本部余下的兵卒,扔下西营不管,奔朝南营,寻找蒲獾孙。 跑到半截,夜色、火光中,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衣装不整、四处乱窜,兵士如同受惊的群羊也似的景象,参军廉平老拼命跟上姚桃的坐骑,气喘吁吁地说道:“明公,营里太乱了!你听,营南也有陇兵在打!燕公身在何处?咱们恐怕一时找不到!反正他下了命令,叫咱们东撤,不如不找了他吧?且趁营南、营西的陇兵还没有破我营寨,杀入进来,咱们及早脱身为是!” 姚桃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从没有如今日这般狼狈过,既是害怕丧命今夜,又是痛心本部的兵士恐怕会於此场深夜遭袭中折损不少,他焦急气怒之下,侧身拽住廉平老的马辔头,举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打他,骂道:“老狗!你要害我么?” 廉平老一边躲避,一边委屈说道:“明公,这叫什么话!我怎敢害明公?” “燕公若死在乱中,咱们独自逃脱,你觉得我还有命能活么?无论如何,都得保住燕公无失!” “是,是。” 姚桃抽打廉平老之际,瞥眼瞅到从他逃遁的一干帐下将校,觉得少了点什么,蓦然想起,少了个亮闪闪的光头,急忙止住鞭抽,问道:“竺师呢?” 廉平老答道:“没注意啊,是不是落在后头了?” “赶紧找!” 廉平老应诺,拨马回转,往后头去找竺法通。 於南营寻了会儿,总算是从个遇到的军将口中,问出了蒲獾孙的所在,姚桃领着部曲过去,一眼瞧见蒲獾孙於亲兵的帮忙下,正在上马。 姚桃滚落马下,伏拜行礼,说道:“末将姚桃,奉令赶到!” “起来,起来。姚将军,这营怕是守不住了,咱们赶紧突围,屠公刚刚才到,我已令他引精卒开道,你领你本部护卫我的右翼,从我一起杀将出去!” 姚桃应道:“是。”向东撤退,右翼就是南边,他打眼望向营南,忍不住问道,“明公,营南的陇兵有多少人?主将是谁?” 仓皇的此刻,蒲獾孙回答姚桃的话语声里,却使姚桃怀疑听错,因为他居然听出了点欣慰的意味,听蒲獾孙回答他,说道:“唐千里也有失策的一日!营南的陇兵是田居所部,约千余。” 姚桃听完此话,明白了蒲獾孙的“欣慰”从何而来,对突围而出的信心亦因此倍增,他说道:“田居么?那是末将的手下败将!明公但请宽心,末将必能保得明公右翼安然,突围得成!” 令田居攻秦军营南,却也不是唐艾“失策”,而是唐艾没有别的部队可用,张道岳部的兵马太少,用以攻营南,显是不足胁秦军东撤的,所以只能用田居部。 要说唐艾“失策”的话,他也有失策,就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听说攻营南的是田居部,原本惊慌失措的蒲獾孙、姚桃等秦将,却竟然因之镇静了许多,并俱油然泛起了突围成功的自信。 检点兵马,蒲獾孙目前收拢到的兵士有千余人,王资、伏子安等络绎聚兵赶至,姚桃部目前有兵七八百,奉令前头开道的屠公部目前有四五百人,加到一起,大约不到三千。 ——这不到三千的步骑是成建制,换言之,是能够组阵战斗的,至於那些混乱不堪的秦军兵士,只能一边撤退,一边再继续收拢。 蒲獾孙两次往马镫上踩,都没踩到,姚桃爬起,上前捉住他的脚,帮他把脚放到马镫上。蒲獾孙踩定马镫,上到马上,探手问亲兵要了一杆骑槊,紧紧握住,又摸了摸腰上的佩剑,然后令姚桃,说道:“要想东撤,营南的田居部必得挡住,姚将军,此项重任就交给你了!” “明公放心!有末将在,田居无能为也!” …… 秦营北,魏咸、赵勉挟槊突进,而屠公已经接令退走,留下来抵御定西兵的是两个秦军的校尉,尽管拼死阻战,他两人所率之兵,却无魏咸、赵勉部定西甲士的斗志,故节节败退。 越过火线的时候,魏咸、赵勉等穿的铠甲,只是烤热了些罢了,尚无所谓,但铠甲上的皮绳、鬓不免被火燎着,魏咸、赵勉等皆是满面灰烟,虽已打灭了皮绳上的火,甲上犹存火星,但无人理会这些,魏咸健步如飞,奔冲最前,如虎狼逐兔,步槊挑、刺,追赶逃窜的秦军兵士,身后一地或死或伤的秦卒,当真是驰如电掣,卷风带火,边逐边喝:“蒲獾孙授来!” 赵勉平时与魏咸经常在一块儿,往常只知他遵守军纪,干什么事都规规矩矩的,今夜始见他临敌悍勇之姿,不禁受到影响,亦把勇武的本性拿出,紧随其侧,迈步冲驰,大槊扫击,面前无一合之将,厉声呼道:“蒲獾孙授来!” 呼叫时,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黑影刺来,是一个敌人从侧面跳出来,用步槊偷袭他,然赵勉正斗志昂扬,随手一挑,将那来敌的步槊挑开,旋即长槊前刺,把那来敌刺倒在地。自杀入秦营以来,这般刺倒的敌人也不知有多少了,刺倒他后,赵勉就未再去看,仍往前冲。 那敌偷袭赵勉时,魏咸也注意到了,见赵勉把他刺倒之后即不再顾,魏咸略顿脚步,顾呼亲兵:“此子勤头一功!取其来!” 却原来,那偷袭赵勉之敌,便是屠公留下抵御赵勉、魏咸的两个秦军校尉之一。就有两个魏咸的亲兵过去,按住受创未死的这个秦军校尉,活生生地割下了他的头颅,其中一个亲兵将割下的头挂在了腰间。只是个割头的空当,魏咸、赵勉等已又冲前数十步,两亲兵急步追上。 校尉尽管不算很高的军职,也是中高级的将领,赵勉一合杀死此人,益振奋了跟着他与魏咸进斗的三百甲卒的士气,虽无人组织,然三百甲卒心有灵犀,齐声叫道:“蒲獾孙授来!” 三百人的叫声,夜色下,传出甚远,使这混乱的北营越混乱。 …… 秦营三面受敌,因为攻北营的陇兵用了石油,故此北营最先被破,也因此,此时最乱的就是北营,人叫马嘶的混乱之声,乃至传到了营南。 营南外头,田居遥望北营,见那营北火势漫天,烧得半个夜空都亮了,再望营西,闻营西也是杀声盈沸,震动夜空,遂与左右说道:“破秦虏北营者,必奋武也!非奋武,不能如此摧枯拉朽。”奋武,即奋武将军、陇西太守麴章,他喝令部众,“秦虏北营已破,我部不可落其后!君等努力!为我攻陷南营!”重申赏格,“擒斩秦虏校尉者,赏金五!五品将者,勋两转!” 勋一转,指的是莘迩设定的勋官。前者赏金,是田居自定的赏格,后者,是勋官制中既有的规定。相比前者,后者的赏格更引陇兵将士的渴求,赏金是一次性的,但勋官升到一定程度后,却不仅会被免除掉课税、徭役,朝廷还会赐给相应其等级的田亩,这是可以遗留子孙的。 重赏的刺激下,已经占据优势的田居部兵士,斗志更高,分於各级军吏的指挥下,或抬檑木撞击营门,或冒箭矢,攀援营栅,加紧了对秦军南营的攻势,便在秦军南营岌岌可危,眼看就要被攻陷的时候,一支兵马及时救援到至,约百十人的高声呐喊传出营外,被田居听到。 呐喊的是:“大秦建威将军、定阳县侯姚公,邀田蛮子叙两山往事。” 蛮子也者,田居小字;两山也者,阳山、鸟鼠同穴山是也。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当年的两山之战,可谓是田居从小至今最羞耻的一次战斗,当着本部将士的面听到这话,他胸口一闷,险些喷出一口血来,怒道:“小羌欺我耶?” 第三十九章 宝掌获智囊 舒望擒猛臣(上)   田居奋力推开试图阻他的亲兵,提剑拍马,驰到秦营南门外的前线,嗔声令下:“先陷营者,赏金十!生获姚桃者,赏金百!并按功一等计,录入勋簿,勋官三转!”   勋官的升迁有严格的程序,先要由本军录入勋薄,之后呈交中台,由吏部司勋司审核,最后再由兵部、吏部、礼部验证。能否最终被算为一等功,田居做不了主,但录入勋薄他是有此权力的。按照莘迩定下的规制,勋官最多,一次也就是三转而已,此实为头等重赏了。   由此,也可见田居的愤怒到了何等程度。   却不料他提高赏格的军令才下,他一身精美华丽的衣甲和七八个忙不迭追上来护卫他的亲兵引起的动静,已引起了营内秦军的注意,报给了姚桃知晓。姚桃跃马至辕门后边的近处,定眼一看,大喜说道:“吾激将之计起效矣!那正是田蛮子!”急令王资、伏子安等将,“射之!”   伏子安善射,当即挽强弓,用大箭,觑准田居,引弓而射。   敌我营内、营外,千军众中,那箭若流星,直奔田居而去。   时天未亮,夜色犹冥,田居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被箭射中,倒也是他命大,他骑术不过寻常,这会儿暴怒之下,又不小心,坐骑踩到了营前的坑洼里,来了个马失前蹄,摔落马下,吃了个狗啃泥,摔是摔了个七荤八素,却恰好因此躲过了这支来箭。   营内的姚桃等人不知,只当是射死了田居,秦卒们顿俱欢呼,慌惧的士气略振,姚桃趁机麾令王资、伏子安、权让、强多、王梁等帐下的羌、匈奴诸将,率兵反攻。那边田居部下的定西兵士深夜乱战之中,视野不清,也只当是田居被箭射死了,登时一乱,攻势被王资等打退。   参军廉平老大喜,说道:“明公,田居身死,唐儿乱了!我部宜鼓勇追击,只要把这支陇兵歼灭,说不定全营的局势都能转危为安!”   “老廉,你真是要害我啊!”   “明公此话怎讲?”   “便不说北营已陷,只说燕公已经东撤,就算歼灭了田居部,我营又如何能转危为安?”   “那明公的意思是?”   “见好就收!”   “万一田居部再追上来?”   姚桃机敏,已有对策,令道:“放火!”   廉平老没反应过来,问道:“放火?”   “把南营的辕门、栅栏和近处的帐篷全都点火烧着,以此佯装我南营已溃,诱田居部入营抢掠,同时借助火势,稍微阻他们一时,以掩护燕公与我等东撤。”   廉平老连声称赞,说道:“明公此真妙计!”   於是,廉平老与长史王成、司马漒川来宾等各带兵士,四处放火,姚桃召回王资等将,候火起,众人率部返回东营,闻知蒲獾孙已经出营东撤,忙一面收拢遇到的散兵,一面飞奔追赶。   追出数里,追上了蒲獾孙部。   姚桃禀报说道:“末将幸不辱命,射死了田居,已暂退其部!”   “好,好,你此功我给你记下了。”   “明公,咱们往哪里撤?底下来该怎么办?”   蒲獾孙面带深忧,顾视火光遍布的营寨,复前望漫漫夜下的前路,说道:“唐千里诡计多端,今吾轻信秦广宗,中了他的诱我之计,我营被其夜袭只是小事,我现在所深忧者,是新兴县的安危!新兴一旦被他夺占,我军撤回天水的道路就将会被断绝,你我俱死陇西矣!是以,惟今之计,当马不停蹄,急赴新兴!只盼新兴无事,等到了新兴县,收拢兵马,再作计议罢!”   新兴县,是天水郡最北边与陇西郡接壤的县,蒲獾孙这次入陇西,经由的就是此县。   姚桃得了他此话的提醒,面色顿变,说道:“明公所忧甚是!”却又狐疑,说道,“唐艾能用之兵,无非麴章、田居等部,麴章、田居都在襄武,他就算想攻新兴,又哪来的兵?”   “姚将军,你糊涂啊!唐艾能用的兵马,不是还有北宫越、张道崇部么?”   “明公是说,北宫越不走临洮,张道崇不攻始昌,他两人却会联兵夹击新兴县?”   “不可不虑!”   陇西、天水、武都、阴平四郡的方位是这样的:陇西在西,东与天水接壤,东南与武都接壤,阴平郡在陇西的北边、武都的西边,分与陇西、武都接壤;而新兴县的位置,有点近似一县夹於三郡间,西为陇西郡,本县属天水郡,南为武都郡。这也就是说,武都、阴平两郡的定西兵,如果在武都境内会合后,的确是可以通过武都与新兴县接壤的地域,直接进攻此县的。   有了这个担心,蒲獾孙、姚桃简直可用“归心如箭”来形容,两人不断催促部曲,加紧行,於夜中跌跌撞撞,沿着左边蜿蜒的渭水,一路往东南方向百十里外的新兴县赶去。   行出十几里,天色渐亮。   前有一乡,名为苟乡,苟是氐人的大姓,此乡原是苟姓氐人的聚居之地,故得此名,陇西、南安、天水、略阳,包括阴平、武都,以及陇州的东南带,本是氐、羌经由多次迁徙后的后来祖地,比如蒲茂的家乡,便在天水郡北边的略阳,姚桃的家乡便在南与陇西接壤、西与天水、略阳接壤的南安,因是陇西境内的地名中,冠以氐、羌姓氏的不少。   蒲獾孙记得,他兵入陇西,未至襄武之前,夹道迎他的那几个老羌,就是在这里见到的,此时想来,那几个老羌所云之“唐艾遇刺是真”,却也不知是他们真的不知唐艾遇刺只是计谋,还是他们实为唐艾安置在此,以进一步迷惑他的细作,然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这些了。   蒲獾孙呼姚桃近前,说道:“过了此乡,前有一沟,沟南有山,须得谨慎唐艾在此伏兵。你领你所部,依旧护我右翼!”   姚桃接令。   加上出营前临时又收拢到的近千兵士,总约四千上下的逃命秦军,经过苟乡,进至牛山北,遵从蒲獾孙的军令,屠公部於前,姚桃部於南,小心翼翼地涉水过沟。   提心吊胆地过了河沟,直到又过了沟南那山两里多远,也没见有定西的伏兵出来,蒲獾孙松了口气,再度传令,说道:“加快行,争取明天晚上前,赶到新兴县!”   各部兵马过河的时候,因为警惕备战,阵型尚较完妥,这时蒲獾孙一令下来,各部的秦军兵士甩开脚丫,接着狂奔,阵型不免就乱了起来。   就在此时,南边的一处林中,骤响骑鼓之音,一支定西骑兵冲杀而出。 第四十章 宝掌获智囊 舒望擒猛臣(中)   这支定西骑兵都是轻骑,人数不多,约三百左右,主要是由陇地的猪野泽等胡组成的,因此冲锋之时,乃有胡骑之俗,鸣颊唿哨。马蹄奔腾,卷起黄尘遮林,唿哨刺耳,仿佛群狼抢食。骑士虽不很多,声势颇为骇人。那带头之将,髡头小辫,褶袴皮甲,非是别人,正是兰宝掌。   却原来,昨晚襄武的定西守卒出城夜袭秦营的时候,魏咸、赵勉等率步卒进攻秦营北面,兰宝掌则奉了唐艾的军令,没有直接参与到攻营的战事中,而是率此数百骑兵,绕过秦营,提前到了此处设伏。   当时唐艾对兰宝掌说道:“我军兵少,今夜进袭固必获胜,然秦虏兵多,营寨广大,我军无法将秦营四面围困,也难以把秦虏全歼,蒲獾孙或会突围而出。他突围出后,唯一的去路就是往东撤向天水郡,你可至苟乡东设伏,……不要在苟乡东边那道沟处设伏,蒲獾孙过河沟时,肯定会小心警惕,且河沟亦不利於你纵骑冲锋,你可在沟东埋伏,想那蒲獾孙安然渡过河沟,之后难免松懈,候其到,你便正好可起兵冲杀之,若能擒致蒲獾孙,此今战之头功也。”   回想唐艾的吩咐,看着眼前队形乱糟糟的秦兵,兰宝掌大为钦佩唐艾的先见之明。   他驰骑冲在前头,举槊前指,喝令部下:“瞧见官道上那面将旗了么?那就是蒲獾孙的将旗!蒲獾孙即在此股溃卒中!不可叫他逃了!”大呼喊道,“蒲獾孙授来!”   这六个字似曾相识,昨晚营中夜战之时,屠公从营北撤往营南的途中,就听到过这六个字,他万万没有料到,千辛万苦,总算是突围杀出,却不意逃到了此地,竟又闻此六字。   林中出来的三百定西骑兵,从於兰宝掌之后,一边唿哨,一边骑射前行。   箭如雨下。   姚桃部在行军队伍的南边,正处於兰宝掌部与蒲獾孙主力部的中间。   换言之,也就是说,姚桃部当其冲。   紧急关头,姚桃临机应变的急智挥出来,他接连下了两道军令。   “王梁,引骑往阻!”   “余将,跟我东撤!”   却是希望能够以王梁略作一阵阻挡,从而掩护他本部主力的逃走。   王梁接令,就近仓促拼凑得了三二十骑,南行迎斗。   这时若从高空望下,可以看到,上午的阳光下,靠北位置的官道上和官道两边的野间,遍是秦军蒲獾孙部的败卒,有氐人、有羌人、有唐人,占了长约两三里、宽约一里多的面积;这块区域的南侧,是一支约千把人,泰半为羌卒,亦有少数匈奴杂胡士兵的队伍,这支队伍便是姚桃所部;又有一股三二十骑的骑兵小队,从姚桃部分出,在一髡头小辫的匈奴将领的带领下,颇有螳臂当车的壮烈之势,迎向南边二里多地外,从林中杀来的兰宝掌部数百骑,这一小股骑兵,即是王梁所率的那些羌骑、匈奴杂胡骑了。   一大、一小两支敌我骑兵,两下接近,稍一交锋,王梁部抵不住对面的箭雨,即溃散四逃。   王梁仓皇奔回,羞惭说道:“末将无能……”   姚桃没功夫多与他说话,鞭马疾驰,叫道:“快走,快走!”   ……   兰宝掌部击退了王梁部,趁胜急追。   为了能够取得最大的战果,兰宝掌把三百骑分作了三部,每部各百骑,分从东、中、西三个位置,直插向姚桃、蒲獾孙两部。此外,又分出了三十余骑,做三部之间的策应、呼应。   他的这个作战部署若能奏效,就能把姚桃、蒲獾孙部截成四段,至少可歼灭其中两段的敌兵。   兰宝掌亲率一部,盯着蒲獾孙的将旗,追击不舍。   追击途中,不断遇到姚桃部、蒲獾孙部的溃卒,兰宝掌舍之不顾,却追出数里的时候,约四五十人的姚桃部逃兵,像是在争夺什么东西,打来闹去,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   兰宝掌舞槊刺、击,同时令部曲引射,以图驱散这股阻住了路的姚兵。   从於他的马后的一骑叫道:“校尉,你看那里!”   兰宝掌顺其槊指方向瞧去,入眼是个光头,下意识地接口,说道:“怎么有个和尚?”   “想是姚桃、蒲獾孙的信用之人!”   当下南北佛教昌盛,南北信佛的达官贵人、将校军头众多,尤其北方诸国,参与军政大事的和尚数量更远江左,因而,但凡出现北地军中的和尚,不管是谁,定然都是身份非比寻常。   兰宝掌以为然,便拍马至前,打散溃卒,弯腰抓住那和尚的胳臂,把之拽起。   那和尚惶恐叫道:“贫道非兵也,出家人,出家人!将军手下容情,佛祖来日必有庇佑!”   兰宝掌喝令从骑:“抓下了!”   先前最早现这和尚的那骑过来,抓住和尚,把之横放马上。   这骑身材瘦小,其貌不扬,是兰宝掌部下这支骑兵中位数不多的唐骑之一,大约是因打了胜仗,他心情愉快,瞧着这和尚的光头,咧嘴而笑,一张嘴极大,足足占了脸庞的小半,正是於朔方从军,后跟着兰宝掌回到陇地的其营户“士息”陈腊。   那数十姚兵哄散逃窜,露出了两个妇人。兰宝掌登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刚才就是在争夺这两个妇人,纳闷说道:“怪了,怎生又有两个妇人?”   那被横放马上的和尚赔笑说道:“好叫将军知晓,这是贫道的妻妾。”   “你这和尚,倒好艳福!你叫什么?”   “贫道竺法通。”   兰宝掌追蒲獾孙心切,抓下竺法通已是勉强为之,这两个妇人,他自是不会再带,却陈腊喜此二妇人姿色上佳,难以舍弃,求兰宝掌说道:“校尉,赏给小人做个暖脚吧?”   “你要能带,你就带。”   陈腊把竺法通给了别骑挟带,便把这两个妇人中最好看的那个拽拉上马,余下那个被另一猪野泽出身的胡骑抢走。一行百骑,继续对准蒲獾孙的将旗追赶。   ……   姚桃部没能起到阻止兰宝掌部的作用,他这边一开逃,北边道上、野间的蒲獾孙主力部眼见此状,一则,他们是败军,本就兵无斗志,将无战心,二来,又不知林中、左近是否还有定西的伏兵,故是不知谁先了一声喊,许多人就丢下兵械,也开始埋头狂奔。   然而说了,他们多是步卒,难道不知两条腿,如何能够跑得过四条腿?知自是知的,但他们也没指望能跑过四条腿,不约而同的心思,尽是只望能跑过同袍、能跑过姚桃部就行。   蒲獾孙的坐骑被乱卒裹挟着,被迫前行,他怒不可遏,举鞭乱打从他马边跑过的秦卒,试图阻止他们的逃跑,可无济於事,便丢下马鞭,抽剑在手,改以挥剑砍杀。   秦卒不敢还手,先后被他砍倒了十余人,但不敢还手归不敢还手,要他们遵从蒲獾孙的命令,组阵迎斗那越来越近的定西骑兵,却也是没有可能。有那机灵的秦卒,索性先往北跑,躲开蒲獾孙,再朝东逃,却是给蒲獾孙来了个“迂回逃窜”。这一下子,秦军的队列就更乱了。   “屠公?屠公!”   屠公拼命打马,从前头奔回,远远听到了蒲獾孙的叫声,赶忙高声应道:“末将在!”   “迎敌、迎敌!”   “明公,别迎敌了,赶紧跑吧!”   这句回答太泄人气,蒲獾孙瞠目结舌,旋即怒道:“你!你敢不从我令?”   屠公驰马奔到了蒲獾孙的马前,绕着他的坐骑转圈,满脸仓急的神色,扬槊指了指南边蜂拥奔逃的姚桃部兵卒,又指了指周边、远近乱七八糟的蒲獾孙本部秦卒,最后又指了指鸣颊、呼喊,结着进战阵型,径直朝这边冲驰,已近在咫尺的一部定西骑兵,这支定西骑兵就是兰宝掌所率的那百骑,说道:“明公,不是末将不从公令,是根本没办法迎战啊!明公,赶紧先跑吧,保住性命要紧!只要明公无事,来日再斗不迟!”   不等蒲獾孙的回答,他大胆做主,拽住蒲獾孙坐骑的辔头,用槊柄拍打蒲獾孙坐骑的后臀。蒲獾孙的坐骑当真良马,立刻领会到了屠公的意图,恢恢的长嘶一声,迈腿跑开。屠公拿槊,带着自己和蒲獾孙的亲兵骑士,护卫着蒲獾孙,加入到了向东狼狈窜逃的秦军败卒行列里。   驰出未远,屠公听到蒲獾孙叫道:“还扛着旗干什么?随便找个兵卒给他!”   掌将旗的督将奉令,便把将旗随手给了一卒。   屠公初尚不解蒲獾孙之意,但很快醒悟,心中赞道:“还是燕公机智!知此将旗只会使我等成为唐儿追击的目标!不如舍之,才能安全。”   却是一矢未放,一马未交,四千的秦军败卒居然就被三百的定西轻骑吓破了胆子,像被撵的兔子似的,个个夺路奔逃。   战败思良将,当此鞭马逃亡时刻,一个人的身影跃入到了蒲獾孙的脑海中。   这个被蒲獾孙想到的人,身形矮小,嘴唇甚厚,状貌如猴,可不就是且渠元光?   自武都一战,救下了蒲獾孙后,且渠元光就成了蒲獾孙帐下的红人,这回蒲獾孙来打陇西,原本是要带他一块儿来的,却於前些时,在一次战中,元光负了伤,故是终未有能从军同来。   蒲獾孙哀叹说道:“元光熟知定西虚实,今战若有他在,我岂能败得这般之惨?”对秦广宗的怒火再度升起,骂道,“老奴无能,为唐艾玩弄,以致牵累到我!”   听到被逼近的定西骑兵射伤的己部兵士於后头惨叫痛呼,他不忍转头去看,恨恨地说道,“我部下将士,皆我大秦之百战骁锐也,从我伐魏,转战洛、邺、彭城之间,无往不胜,今却无辜丧命於此!我定上奏大王,弹劾老奴!非杀老奴,不足以慰我三军惨死战士的亡灵!”   屠公对秦广宗也是深恶痛绝。   於是蒲獾孙、屠公两人,一面在亲兵的护从下飞奔逃命,一面此起彼伏地大骂秦广宗不绝。   ……   被蒲獾孙、屠公大骂的秦广宗,差不多在同一时刻,亦在骂人。   不过秦广宗骂的不是蒲獾孙,他骂的是唐艾。 第四十一章 宝掌获智囊 舒望擒猛臣(下)   却那日薛猛引宗兵等秦军兵士“击败”了獂道城东营中出来的牡丹骑后,秦广宗便於那天午后,麾令三军,对獂道县城展开了大举攻势。   得自唐艾预先的授意,郭道庆佯装守军士气低沉,只略作了些抵挡,就任由秦广宗部的战卒驱使民夫、乙兵填平了几段护城河,这倒是与蒲獾孙部攻襄武县城时的情形一般无二。   但与蒲獾的较为谨慎不同,秦广宗见护城河被填平,大喜至极,他因此竟是当日攻到入夜,犹不肯停下进攻,与帐下诸将说道:“城内陇兵惶惶无斗志,我军宜趁机再接再厉,争取及早破城!”於是,晚上也不休息,分兵遣将,举着火把,燃起篝火照亮,轮流攻城。 :(/   这一打,就是两天两夜。   獂道县城看似摇摇欲坠,然於秦广宗部昼夜不歇地连番冲击下,却如湍流中的坚石,始终“危而不陷”。这就好比是一个胡萝卜悬在嘴前,好像随手一抓,就能将之吃掉,但抓来抓去,总不能抓到手里,遂把秦广宗着实诱得饥渴不已,按他的意思,第三天白天攻完城,晚上还要接着继续打,薛猛等将这下受不了了,急行军二百五十里,到獂道半点休息没有,又日夜猛攻了三日两夜,便是铁人也吃不消,因联袂到秦广宗帐中,坚决要求休整一晚,明日再攻。   秦广宗拗不过诸将,只好无奈同意。   变故,就生在了这天夜间。   一如蒲獾孙营三面遇袭,这天深夜三更,秦广宗营也遭到了南安陇兵的夜袭,只是郭道庆手里的兵没有唐艾那么多,做不到三面进袭,只搞了个两面突击,尽起城中精卒,出城北门,袭秦广宗营的南面,合城北步营、城东骑营的步骑兵马,袭秦广宗营的东面。   郭道庆能用的兵马不及唐艾能用的兵马多,秦广宗部下的秦兵也没有蒲獾孙部下的多。   因是,这一场夜袭造成的先声夺人之势,却是与唐艾袭蒲獾孙营相差无几。   先声夺人之势相差无几,具体到战果上,则比襄武那场夜袭还要丰厚,这是因为蒲獾孙部毕竟行军的路上没有那么赶,攻城也没有昼夜兼攻,故此将士的疲惫程度不如秦广宗部。   闻报遭袭之时,薛猛正在酣睡,是夜轮值的薛罗汉冲到他的帐中,晃了他四五下,凑到他的耳边大声叫了好几声,才把他叫醒。   这两天攻城,薛猛都是身先士卒,累坏了,虽然醒来,犹迷迷糊糊的,如在梦中,眼皮沉重如山,他不愿睁开,听出是薛罗汉的声音,把薛罗汉推他的手打掉,说道:“别闹!”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   “阿弟!陇兵夜袭我营!”   “……什么?”   “陇兵夜袭我营!”   睡意不翼而飞,薛猛霍然坐起,揉了揉眼,说道:“陇兵夜袭我营?”   “是啊!阿弟。你听。”   帐外遥遥传来敌我兵卒喊杀的声响,以及帐外近处被动静吵醒,不知生何事,纷纷惊慌出帐聚集的兵卒们的嘈杂之音。薛猛部的住帐区,位处东营。这里正是城东牡丹骑、城北陇军步卒进攻的方位,故而还能听到战马嘶鸣的声音。   “是牡丹骑?”   “另有城北的陇兵步卒,他们正合力攻我东营。营北亦遭了陇兵偷袭,是曹惠等部。”   “取我槊来!”薛猛下床,没时间披甲了,他奔出帐外,亲兵把他的坐骑牵来,他就穿着两当衫,打着赤膊,翻身上马,接住追从出来的薛罗汉递上的骑槊,大呼左右,叫道,“从我杀敌!”薛罗汉也上了马,两人带着约十余骑的亲兵,一边沿途召聚战士,一边往营东赶去。   行了数十步,薛猛蓦然想起了薛虎子,问道:“虎子呢?”   “来唤阿弟之前,我先叫起了虎子,他已前去营东阻敌了!”   薛猛担心薛虎子,便加快马,催骑急赴东营营门。   到营门内时,他本部的数百宗兵基本已经召聚完毕。薛猛暂勒缰绳,住马观望,只见东营门外,黯淡无光的星月下,陇兵的步卒正推着撞车在攻,较远处是约二百余的甲骑,来回驰骋,不时朝营中射箭。营门的门楼上,几个秦军的军吏或举旗,或击鼓,指挥守门的兵士抵抗。   薛虎子,便在门楼上。   薛猛命亲兵去把薛虎子叫回。   待薛虎子来到,薛猛对他与薛罗汉说道:“我军倍道兼行,未及休整,方至獂道,复昼夜攻城,兵士早疲,不堪战也,又值深夜,仓猝不及披甲,且难以辨识来敌多寡,人心惶惶,至迟天亮,营垒必失!我等需早做打算!”   薛虎子问道:“什么打算?”   薛猛说道:“趁营门尚未失守,我等可走侧门,离营南下,此地距中陶四十里,明天午前能至,到了中陶,与留守中陶的那五百兵汇合,之后探查形势,再作是撤是战的其它决定!”   “……,秦使君还在营中,阿兄,咱们不管他了么?”   薛猛说道:“便是因使君不听我的良言进谏,我军才落得如此地步!况且营中大乱,一时怕也找不到使君所在,咱们却是顾不上他了!”   “如是不管使君,阿兄,就算咱们撤回了冀县,只怕也难逃朝廷的责罚吧?”   “朝廷若责罚我等,咱们大不了弃官不做,还河东郡就是!朝廷依仗我家与柳、裴两家为国家贡盐,难不成,还会斩尽杀绝?”   “阿兄言之有理!”   “事不宜迟,我等现在就走!”   薛猛、薛罗汉、薛虎子带着宗兵,悄悄地离开激战中的营门,朝南行了一段,这里有座出营地的小门,便杀了阻他们出去,且算尽职尽责的门将,由此门而出,径往南边的中陶方向去。   行未多远,边上丘后黑黝黝转出一队人马,迎头截住。带头之将挽弓射之,箭落到薛猛等前,笑道:“秦广宗果然欲从此南逃!”喝道,“我在此候你多时了!秦广宗,你还不束手就擒?”   薛猛等人面面相觑。   薛罗汉大声说道:“秦广宗不在我等部中,我等是河东薛氏的宗兵,来将何人?”   “咦?秦广宗没在么?”那将自言自语,说道,“河东薛氏?”问薛罗汉,“可便是前日不自量力,敌我牡丹骑的薛猛么?”   夜色幽暗,一来,瞧不清这队来敌的人数,不知山丘后还有无别的兵马,二来,也瞧不清对面那将的模样,薛罗汉不答反问,说道:“你是谁?”朝山丘后头张望,企图判明来敌数目。   “罢了,抓不着秦广宗,拿下个薛猛,也算是没白等一场。”   那将说着,纵骑来斗。   跟从这将在此拦路的余骑叱马紧随。   战斗的队形一展开来,薛猛等人看清楚了,跟从这将的从骑,却是才二十来骑。   薛猛等胆气顿振。   薛猛顾与薛虎子、薛罗汉等说道:“且观我斩杀此将,为尔等开路!”呼喝拍马,恃勇当先,挟槊驰冲。更新最快 手机端::   两将交错,只听得“轰然”一响。   薛罗汉、薛虎子等急打眼看去,尘土飞扬,是薛猛连人带马摔倒。   那将兜马转回,俯身揪住薛猛的腰带,把他提起。   薛猛身子悬在半空,手脚扑腾,似个离水的青蛙,叫道:“惜我战马无甲,你胜之不武!”   适才两人交手之际,那将的长槊没有刺人,而是刺向了薛猛的战马。薛猛战马无甲,受刺负伤,吃痛倒地,薛猛自也就跟着跌倒摔落,因被此将生擒。   这将提着薛猛,折回从骑队中,呵呵笑道:“你战马无甲,怪我了?”   薛猛语塞,无法回答此话,身临这将及其从骑的近处,瞧见这将的那二十来从骑俱是甲骑具装,战马的遮面头甲上边,都烙印着一朵牡丹,登时醒悟,猜叫道:“牡丹骑?你是王舒望!”   一个牡丹骑的骑士笑道:“你真是走运!”   薛猛茫然,心道:“我一战被擒,怎还是走运?”问道,“我怎么走运?”   “今为护军擒获,不日你就能扬名定西。”   擒下薛猛之将,正是王舒望。   薛猛败得太快,薛罗汉、薛虎子等连赶上救援的时间都没有,这时他俩虽有心上去相救,奈何投鼠忌器,生怕王舒望把他杀掉,因又不敢上前,两人与宗兵们停下刚起步的冲锋,进退两难,站在原地,一时不由各持兵械,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底下怎么办才好。   薛猛羞愤欲死,大呼令道:“莫管我,他们才二十来骑,尽皆杀了,你们快去中陶!”见薛罗汉、薛虎子站着不动,他叫薛虎子,说道,“虎子,你要相信我!听我的话!快率宗兵上来!”   薛虎子瞅着王舒望的骑槊横於薛猛的头上,犯难说道:“阿兄,这回我真是没法听你了。”   王舒望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薛猛,率引牡丹从骑,驰马折转,奔行於薛虎子、薛罗汉等之前,舌绽春雷,惊散夜云,喝道:“弃械不杀!降我者生!吾陇州王舒望也!”   :。: 第四十二章 癔症又发了 大涨秦之威 薛猛被擒,薛虎子、薛罗汉等忧其安危,不敢进战,只好投降。王舒望等二十余牡丹骑,押着薛猛以下四百余数的薛氏宗兵,施施然返回獂道城外,这且不说。 只说獂道城外的秦营,就在王舒望擒获薛猛的前后,曹惠不愧曾为太马五校尉之一,披重装,策甲骑,譬如铁猛兽,身先士卒,攻破了秦营北门,入到营中,他与麾下的甲骑纵横践踏,北营的秦军兵士死伤无算;东营亦於此后不久被定西兵攻陷。 北、南俱陷,眼见是无力还天了,身在中军的秦广宗无奈之下,唯有宵遁。 因为营东已失,故他是从南门出的营,出营里许,转往东南行。 这个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兵士,加上他的从吏,总共不过三二百人。 秦广宗边往东南边的中陶县逃,边忍不住回顾失陷的营垒,并一再抬眼仰眺於夜色下黑沉高耸、此刻火光通亮的獂道城墙,他失魂落魄地说道:“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了?” “是啊,明公!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了?” “明明白天我军攻城时候,獂道几为我军拔,胜利已是再望,怎么一转眼就成这个样子了?” “是啊,明公!怎么一转眼就成这个样子了?” “唐千里!唐艾!唐千里!”秦广宗想起曹惠攻营时,其部下将士尝数次呼叫,说什么自己中了唐艾之计,唐艾其实没死,所以佯死者,正是为了诱他轻进深入,现在想来,这话料是不错,他略回过神来,咬牙切齿,痛骂道,“孺子欺我!居然用诈!如此欺我!” 莘迩若是在此,听到他的这话,促狭心如果上来,少不得,会给他添上四字:“不讲武德!” 但临敌交战,本就是敌我双方斗智斗勇,智不如人,再是痛骂,亦无济於事。 “是啊,明公,居然用诈,太过分了!” 闻报营寨遭袭的时候,秦广宗已出了一身急汗,营破逃窜,一路上越汗水淋漓,这会儿逃出得远了,行渐慢,汗水稍下,夜晚的春风虽暖,吹拂到身,不免觉有凉意,同时,逃出生天以后,情绪也渐渐没那么惶促,这场战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针对於此的深忧和惧怕,顿然浮了上来,一股更深的凉意,换言之,甚至可以说是彻骨冰冷的寒意亦不禁充盈遍体。 “这可怎么办?” 唐艾如果没死,那么轻进深入的就不但是自己,还有蒲獾孙,自己败於獂道,蒲獾孙在襄武正面对敌唐艾,想来只会更加落不到好,这也就是说,此战,不止自己败了,还因为自己“谎报唐艾被刺”,将会牵累到蒲獾孙。左思右想,上回南安之失,孟朗或可保住自己,这一回虽无失地,然牵连到了蒲獾孙,一旦引致蒲獾孙的暴怒,只恐怕孟朗也会无能为力了。 秦广宗再次喃喃说道:“这可怎么办?” “是啊,明公,这可怎么办?” 从行於秦广宗马边的七八个州府从吏、部队军吏,无不沮丧,没人说话,只管闷头前逃。 闻得秦广宗自言自语的话声,时而有人偷瞧他一眼,见他呆坐马上,也不知一个人在说些什么,听到偶有“是啊,明公”几个字从秦广宗口中传出,便有人心道:“使君的癔症又了!” 秦广宗忧心忡忡,众人奔逃不歇,一路奔出十余里地。 天色将明,道边有个村落,众人饥渴难耐,因见后头并无定西的兵马追来,就暂停驻,分了数十兵进去,却那村中的百姓为了避战,早就逃去了附近的山中,村中不见人烟,户户家徒四壁,什么东西也没找到,只得去那村边地上,拔了些青苗、寻了些野菜,混乱做了一锅菜羹,先呈给秦广宗了份,余下的大家分了,吃了个狼吞虎咽。吃完,接着逃命。 快到傍晚时分,中陶县城在前了。 秦广宗命两个从吏,带上一队兵士,去城下窥探。不多时,两个从吏回来禀报,城中挂着的还是秦军的军旗。秦广宗这才前至城下,唤守将相见,果是他先前留下驻守此城的那将。 ——却是郭道庆可用的兵力确实不足,诱敌深入以后,昨夜袭击秦广宗营的各部兵马,已是他的全部可用之兵了,故中陶县城,他目前尚无余兵收复。 众人入城饱餐一顿,然后计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吏建议,可在中陶待上两日,以收拢残兵。有吏建议,此战兵败獂道,此是重罪,然如能占有中陶,则功过也许可以两抵,因不如坚守中陶。更多的府吏、军吏建议,只凭这点人马,断然是守不住中陶县城的,宜壮士断腕,该舍就舍,还是赶紧撤回天水为上。 秦广宗想道:“燕公十之**也在襄武吃了败仗,只靠我现有此不到千人之卒,如何能够守住中陶?於今上策,唯弃而已!”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响起:“是啊,明公!” 就此定下,舍弃中陶,撤回天水。 当晚不敢在中陶过夜,秦广宗把自己带出来的兵马与定陶守军合为一部,连夜出城,继续沿渭水往东南行,欲还天水郡去。——为了提振败兵的士气,出城前,秦广宗许他们抢掠了番。 出城不到三里,一军吏指向渭水南岸,惊呼说道:“明公,你看那里!” 秦广宗扭脸看去,遥见渭南隐现火光,那火光起处,大概在渭水南边的二三十里外,计算路程,正是渭南新兴县的县城所在之处。秦广宗惊疑说道:“新兴县?” “看位置,起火的地方就是新兴县城。新兴县据此三十余里,咱们在这里都能看到,足可见火势之大,绝非是民间失火,会不会……,会不会是新兴县遭遇敌袭了?” 秦广宗立刻想到了两支有可能会进攻新兴县的定西军队,他说道:“北宫越、张道崇!” “明公,若果是新兴遇袭,燕公岂不危哉!” “你说得对!新兴县是燕公回天水的必经之地,新兴如果遇袭失陷,燕公将后路被断!” “那明公,咱们要不要?” 几个府吏听出了这个军吏的话意,大惊失色,说道:“方今仲春,渭水河涨,无船不得渡,君意乞明公率部驰援新兴么?这怕是难以得行的!何况新兴是否遇袭,现下尚且不知,又若是确然遇袭,然敌情亦不明晓,我部才这点人马,就是能渡渭水,到了新兴,或亦无用。” 诸吏大败之余,畏敌如虎,秦广宗却意气陡振,他想道:“纵是安然遁回天水,终归难逃大王责罚!今如能救下新兴,保住了燕公的退路,燕公看在我拼死相救的情面上,总不会再极力弹劾於我了吧?成则可脱重罚,不成则无损失,大丈夫今夜何为不决!” “是啊,明公!大丈夫今夜应当决!” 秦广宗下令,说道:“搜寻北岸船只,立即南渡渭水,驰援新兴!” 数吏苦谏。 秦广宗慨然说道:“新兴,天水地也,吾以秦州太守,守土有责,焉可知其遇袭而不顾?” “将士为贼所趁,败於獂道,士气低迷,恐难鏖战。” 秦广宗自有办法,说道:“传我令下,救下新兴县后,许将士掠城半日!” 一个唐人府吏吃惊说道:“啊?使君,新兴不是敌城,是王土啊!正如明公所言,是明公治下之县,县内悉明公治下子民,怎好许将士洗城?” “设新兴失陷,落於定西手,还是王土么?” 诸吏遂只好从令。到了渭水北岸,找到了小船三四艘,分批分次,把秦广宗及其部下这不到千人的兵卒渡到了对岸。於南岸小做整顿,秦广宗即领之南趋,直赴三十余里外的新兴城。 到城外时,已是上午。 离新兴县城还有好几里地,就听到了那里的喊杀之声。 秦广宗带部到至近处,登高观看,看得清楚,城外确然是正有一支定西兵马在攻城。 这支定西兵马人约数千,分别从城南、城东进攻。丈余高的主将将旗上写着“广威将军、阴平太守北宫”,主将是北宫越,但细观其组成,通过散落阵中的其余别将的旗帜,却可现,这支军队其实并非只有阴平兵,还有武都兵、汉中兵,乃是阴平、武都、汉中三郡的联兵。 攻城大概是从昨天开始的,打了一夜未停,现在仍在猛攻。 秦广宗注意到,城东的攻城敌军少,便打算率部进击城东,以望能由此处打开突破口,计策决定,他就要下令,便在这时,身边的吏员们纷纷叫嚷,他顺吏员所指望去,见新兴城西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一支朝这里行进的兵马,离得太远,瞧不到这支兵马的军旗。 从西边来的部队,出处只有两个,要么是唐艾的兵,要么是蒲獾孙的兵。 秦广宗心头一沉,想道:“若是唐艾所部,则燕公已全军覆没!若是燕公所部,则必是从襄武败仗而至。”赶紧遣斥候快马往探。 斥候不多时回来,禀报说道:“是燕公部曲!” 秦广宗帐下的军吏、兵士闻得此报,都是精神一振,秦广宗怀着复杂的思绪,也努力振作,借机下令:“燕公兵至,我部与燕公合力,救下新兴易如反掌!君等勉力!随我杀敌!” …… 秦广宗部到的时候,北宫越已经获报,然秦广宗部兵马不是很多,他因没有停下对新兴县城的攻打,却不意接着西边又出现了从襄武败退到此的蒲獾孙部,斥候探知,蒲獾孙部的这支败兵,犹有三千余步骑,加上秦广宗部的近千人,这已与他指挥的三郡联兵相差无几了,乃知新兴县城,他是攻不下来了。 “可惜!虽攻城甚急,此县守将颇善守御,使我未能克此城,无法实现唐公的意图,只能放蒲獾孙逃脱了!” 秦广宗部绕出高地,布阵东野。 蒲獾孙遣出了冉僧奴、姚桃带领先锋,逼近城西。 再不及时撤走,就要陷入前为坚城,东、西被敌夹击的险境,尽管遗憾功亏一篑,北宫越到底名将,当机立断,马上传令,停下攻城,列成野战行军的阵型,旗帜不乱,徐徐南撤。 …… 秦广宗有意追击,然见北宫越部的撤退井然有序,终是没敢去追,望着他们撤走以后,自驰马向西,往迎蒲獾孙。先碰上了冉僧奴、姚桃,继而在蒲獾孙的中军,见到了蒲獾孙。 “下官秦广宗,误中唐艾奸计,罪该万死,特来请罪!” 蒲獾孙懒得多瞧滚落下马的秦广宗,没好气地说道:“你起来吧。” “是。下官昨夜出中陶,沿渭东行,见新兴城起火,知必是定西攻城,虑新兴如失,则公之归路将会被断,挂虑公之安危,忧心如焚,遂星夜渡渭,急行四十里,赶来相救。幸得下官到的不晚,更幸得公率部还至,下官乃佐翼公,大破北宫越,解了新兴之围。” 蒲獾孙说道:“大破北宫越?” “北宫越,陇地之悍将也,今为燕公败,实大涨我大秦之威!” 北宫越是主动撤军,哪里大败了?但秦广宗这几句话里含的小心思,蒲獾孙是一知二明,暂时没闲心在这上头多与他说,就不再接此话之腔,说道:“我不是叫你起来么?趴着作甚?撅个屁股,好看么?” “是,是。”秦广宗爬起身来,垂手恭立,拾回刚才话头,又请罪说道,“唐艾诡计多端,下官失察,中了他的计谋,於前日夜间,在獂道城下遭郭道庆、曹惠、王舒望等部偷袭,下官亲临矢石,奋勇迎战,虽挫其锋,而营垒却失,故是不得不南下撤退。战败之罪,乞公严惩!” “惩不惩的,我岂有此权?等大王令旨吧!” “是,是。”秦广宗偷觑蒲獾孙神色,小心地问道,“敢问燕公,不知吕将军、季参军部可有军报送来?奇袭汉中一战,战果何如,燕公可知?” 要想免於重罚,一个是得蒲獾孙不过重地弹劾他,另一个就是最好吕明、季和奇袭汉中此战能够获胜,——依照蒲茂、孟朗的方略部署,南安、陇西战场,本就是佯攻的,此回战役的主攻方向实是汉中,如果汉中能够得占,那南安、陇西的失利,也许就能稍微减轻点责罚。 “我哪里知道?” “……敢问燕公下边是何打算?” “唐艾未死,陇西已不可谋,先回冀县吧。”蒲獾孙也很想知道吕明、季和奇袭汉中的战果,顿了下,补充说道,“到了冀县,候问知了汉中战况,再作其余谋议。” 三天后,蒲獾孙、秦广宗率兵回到冀县,蒲獾孙当日遣吏,往汉中去探查情况。 吕明、季和攻汉中的部队,只有五千余步骑,加上民夫、乙兵,也才万人,汉中方面,阴洛分兵援助陇西,郡中兵马空虚,敌我双方的战斗部队,都不能与陇西、南安战场的敌我兵力相较,但如论战斗的激烈,却竟是比陇西、南安两战还要激烈。 第四十三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上) 便在蒲獾孙、秦广宗分道进攻陇西、南安的前数日,接到他俩准备出兵的传报之后,吕明、季和即率本部步骑,出咸阳城,走子午道,向汉中进军。 如前文所述,从关中入汉中的道路,主要有四条。 从西向东,依次是故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故道,又名陈仓道。 这四条道路,故道挨着武都郡,走这条路的话,容易被武都郡散出的定西斥候现,故此吕明、季和没有选择此道;褒斜道南边的出口“褒口”,正处在汉中腹地褒中的北边,离汉中的郡治南郑很近,不用多想,也能料知,阴洛必会在褒口附近设置重兵防御,如是数万人的大军攻汉中,走此路倒是无妨,只五千战卒,若走此路,未免不太合宜,非但起不到奇袭之效,反会把此战的开局变成攻坚,因此,这条道也没有选;傥骆道穿行於秦岭山脉的河流峡谷地段,急流险滩较多,又毒蛇猛兽频出,这条路太不利於行军,前代秦朝亡后,三国鼎立,北方的成国尝经此攻蜀,但因粮草转运困难,结果竟是不得一战,因是吕明、季和也没有选。 四条道,选了子午道此路。 子午道北边的道口在咸阳的正南方,南边的道口在汉中郡的东部,距离南郑约有二百来里地。 从咸阳出,至抵达汉中,整个的子午道路程约八百余里,谷长约六百六十里。 这日吕明、季和率主力从咸阳兵出,过咸阳南的子午关,入子午谷,行二十里,向西南至喂子坪,进入沣水河谷,再往前便是秦岭,翻越秦岭以后,折向西南,经洵河上游,过腰竹岭,循池河而前,绕过黄金峡的大弯,西到汉中最西边的县西乡县附近,这就算是到达汉中了。 时下军队的行军,通常“兵轻行五十里,重行三十里”,吕明、季和所率虽皆秦军的头等精锐,并一路上,他俩亦不断地催促部队加快行军度,但毕竟子午道路途艰险,从所经过那些地方的字面地名即可看出,诚然是翻山越岭,跋水涉河,且途中还有几个汉中兵扼守的关卡需要打破,因而,这八百余里的路程,六百多里的谷道,足足用了他们半个月的时间。 抵至汉中的时候,已是近三月中旬。——这个时候,蒲獾孙、秦广宗刚撤回冀县未久,蒲獾孙派出给吕明、季和通报陇西、南安战果及探查汉中战况的军吏也於此时刚刚被他派出。 子午道的关隘,被控制在汉中方面手中的,有饶峰关、黄金戎。 两关被秦军冲破后,守关的兵卒有那侥幸逃脱,复又侥幸穿过峻岭急河,如似个野人般回到汉中的,已经把秦军经子午道袭汉中的军情,报与了阴洛知晓。 因此,当吕明、季和出了子午道,遣派斥候往西乡县打探的时候,西乡已有戒备。 两人便暂止行军,叫三军休整,唤来吕明帐下的诸将,共同商议下一步的战策。 吕明坐在山谷的野地上,皱着眉头,摸着盘於脖颈、十几天没有梳洗的粗辫,说道:“西乡有备,则我军袭至汉中的消息,阴洛看来是已经知了,方平,下边我军的行止,卿有何策?” “阴洛便知我军来袭,亦无妨也。” “此话怎讲?” 季和也在地上坐着,他比吕明好干净,道上行军虽难,犹三两日就冲个澡,受不了吕明身上的那股刺鼻味儿,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又屈起中指,只竖着食指,说道:“我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说的是汉中的外援。” “哦?你细细说说。” 季和说道:“汉中的外援,无外乎巴西、梓潼、成都及武都与阴平等郡的唐兵和陇兵。 “出咸阳前,将军去书程勋,譬以大义,喻以强弱,虽未接到程勋回书,然程勋本魏虏也,知魏兵之锐,而今我王师连战克捷,洛、邺为我有,虏魏却是亡无日矣,料程勋必然惊惧,骇我军威,因便是闻我伐汉中,也定不敢动兵援助阴洛,——是巴西郡的唐兵,不必考虑。 “梓潼、成都的张景威及萧尊儒、周安等部,萧尊儒与周安不和,一则,萧尊儒为防周安攻他,应该不会分兵援助汉中;二来,周安纵是有心援助汉中,可萧尊儒控下之地是他入汉中的必经之所,萧尊儒却也不会放他入境,——是周安、萧尊儒两部的唐兵,亦无须虑。 “至於武都、阴平两郡,张道崇、北宫越能够调动的陇兵,现下都在陇西郡,——是他俩现在也无力驰援汉中,不必担心。 “总而言之,汉中的外援,顶多只有张景威一部而已。” 季和丝丝入扣的分析,引得吕明帐下的吕武、齐禾、窦干、尉宝和苟单等将都是钦服,吕明对他的分析,亦以为然,点了点头,说道:“第二层意思呢?” 季和把先前屈起的中指重新竖起,冲着吕明晃了晃,说道:“第二层意思,说的就是汉中郡本地的驻兵了。阴洛奉莘迩调令,已分兵千余西北上武都、陇西,如此,目下汉中的陇兵,算来算去,两千许罢了。两千来兵,且非尽定西精锐,较以将军所部之我秦武卒,何足挂齿!” “方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 季和笑道:“我是说,内则驻兵不过两千,外则援军又唯张景威部,试问之,就是阴洛知道了我部奇袭来到,他又能怎么样呢?此战啊,将军,我部是必定取胜,汉中是必为王有的!” 季和的信心感染到了吕明,他振奋神色,不再抚弄辫子,握拳击打大腿,说道:“那接下来,我军就绕过西乡、成固,直接进攻汉中的郡治南郑,直捣其巢,如何?” 季和摇了摇头,说道:“不可。” 吕明讶然问道:“为何不可?” 他身边坐着的诸将,脸上也多现出疑惑之色。 季和徐徐说道:“与其先攻南郑,不如先歼灭张景威部。” “先歼灭张景威部?” 季和笑吟吟地摇扇说道:“守城也者,外若无援,是死城也,攻之易耳。既然现今能够驰援汉中的,只有张景威一部,那么咱们就先把之打掉,之后再攻南郑,……将军,岂不更好?” 吕明拊掌称赞,说道:“卿此策高明!”问道,“那如何先打掉张景威部?” 季和已有定策,他说道:“从张景威部在梓潼郡北部的驻地到南郑县,大约三百里地,加上他接到阴洛的求援檄报、他召集兵马等等的时间,计算路程,他现在必定还没有入汉中境。我部可疾行朝西,佯攻阳安关,而於定军山设伏,候其至,伏兵趁高下击,一鼓可败之也!” 阳安关,后来又叫阳平关,是南郑县西边的一座重关。 这座关,所以称为重关,是因它临自汉中入蜀中的几条道路之一的金牛道,并离汉中入蜀中的另一条路米仓道也不远,拿下此关,就等同是打开了入蜀中的道路;而且此关西接武都郡。 ——若是从万丈以上的高空向下俯瞰关中、汉中、蜀中,入眼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北边为关中,南边为蜀中,中间是汉中,关中比较开阔,北、西为黄河、漠区,西边虽有贺兰、六盘等山,然大山多集中在东部,而汉中、蜀中是两个盆地,汉中这个盆地小,蜀中这个盆地大,汉中、蜀中皆四面俱山,由关中通汉中、由汉中通蜀中的道路,总共也就各那么几条。阳安关西为武都郡,经此可以入汉中,经此又可以下蜀中,这座关的重要性自就不言而喻了。 出於断绝武都郡与汉中郡通道的目的,先攻取此关,是在情理之中的。 亦即,若是吕明、季和部先不攻南郑,而先攻阳安关,阴洛、张景威是不会因此生疑的。 吕明命从吏展开地图,仔细看之。 见阳安关在南郑县西偏南约百里处,定军山处於阳安关、南郑县之间,在阳安关的东南位置、南郑县的西边偏北位置,距两地各约四十到五十里,正好扼於梓潼入汉中境的路上,不管张景威是直接赶赴阳关安,或者是先去南郑县,都要经过此山。 吕明观图沉吟。 他弟弟吕布忍不住开口说道:“参军,此山地势要紧,阴洛会不会在此山驻的有兵?” “若我所料不差,此山上,定是无有汉中的驻兵。” 吕武问道:“为什么?” “君等请看,阳安关西为武都郡,南为梓潼郡,武都和梓潼的北部现俱被定西窃据,也就是说没有外敌从这两处入侵的危险,无缘无故的,阴洛为何会在这里驻兵?” “卿言有理!”吕明做下了决定,说道,“那就按卿此计,我军在这里休整一夜,明天就赴阳安关,设伏定军山!” 到底今回进攻汉中是孤军奇袭,不可不慎,尽管季和已经分析到巴西郡的程勋等不会援助汉中,周安、萧尊儒那边也就罢了,但巴西郡与汉中郡的南部接壤,一旦程勋出兵,仅仅百里即可至西乡,为了保险起见,防止子午道的入口,也就是他们原路返回关中的道路被程勋抢占,吕明同时下令,“遣派斥候,往巴西郡方向打探,程勋若有援兵遣来,即刻回报!” 又令道,“遣斥候往去南郑、阳安关、定军山和梓潼郡方向,打探敌情!” 吕武等将校起身,大声接令。 吕明亦站了起来,环顾诸将,於此蓝天青山之间,激励他们,说道:“燕公、秦刺史,现应正统兵在陇西、南安与陇兵鏖战,为我部吸引渭南陇兵的主力,此番取汉中,汝等定要齐心勠力,上不负大王深恩,下不愧燕公、秦刺史甘为我部掩护,候功成日,何愁万户之赏?” 诸将齐声应道:“诺!” 第四十四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中)   次日,吕明、季和率兵,西向而行,横渡涔水,又过沔水,从南郑县南招摇而过,径赴阳安关。已提前接到斥候的禀报,定军山上果无陇兵驻防,甚至阳安关中的驻兵也不是很多,便在路过定军山时,吕明分兵两路,一路以吕武统带,由战卒千人和乙兵、民夫两千组成,号称万人,佯攻阳安关而去,余下的兵卒由他与季和亲带,间道上山,悄然伏兵,等候张景威。   这且不必多说。   只说张景威。   张景威是於四天前收到的阴洛的求援急檄,看完檄文之后,他当时震惊非常。   怎么也没想到,秦军居然有胆子出子午道,穿越六百多里险要难行的山谷,奇袭汉中郡!他第一个反应是:这与前年莘迩率部翻越雪山,援救阴平、武都两郡的用兵方式,几乎如出一辙!都是涉险过隘,出敌不意。唯一的不同是,莘迩那次是被迫救援,秦军这次是主动进攻。   檄文中提及到了这支秦军的兵马数量,说:“察其卒众,不下万人,饶峰关、黄金戎俱被其一日而夺,料悉秦虏善战之甲卒、铁马也”,说过来敌的人数,阴洛在后边又写道,“今汉中赴陇西之兵未归,存余戍卒不足两千,万难抵御,盼君接檄日,火来援!迟则汉中恐危!”   檄文中阴洛未有提及张景威之前拒绝从旨,不肯派兵援助陇西等郡这件事,但在看檄文的时候,张景威从他的字里行间,却能感受得到,阴洛於书写此檄的时刻,一定是十分的庆幸张景威那时没有从旨,要不然的话,现在张景威就算是想驰援汉中,他也无兵可派。   但是,张景威没有马上就动身援助汉中。   他先前之所以不肯援助陇西等郡,是因为忧萧尊儒、周安两人也许会起内斗,故他需足够的兵力保全本境,而下汉中遇急,救,肯定是要救的,然於兵之前,却也因此,需得先把周安、萧尊儒这个隐患给消除掉,或者准确说,不是消除,而是需要先把他俩稳住,以免在他率部北上后,这两位突然打起来,那定西现有的梓潼北部三县,难免受殃及池鱼之祸。   由是,张景威亲自行文,写了两道檄书,派人火送给屯兵於梓潼县、涪县的萧尊儒和身在成都的周安。   两道檄文的内容大致相同,都是先述说了汉中遭秦军奇袭此事,接着他给萧尊儒、周安指出,“汉中实为巴蜀悍蔽,汉中如失,巴蜀不保,此所谓唇亡齿寒也”,希望萧尊儒、周安能够暂以大局为重,放下内部的不和,携手与汉中郡一致对外,“闻桓荆州前有令下,秦虏若犯我陇,则公宜遣兵赴援,今虏袭我矣,望公遣师北援!”   他倒不指望萧尊儒、周安,特别是周安,会真的派兵来援,这么说,只是把局势的严重性,点明给这二位知道,檄文明面上的话是这样,潜台词其实是:你俩不要在这时搞东搞西的添乱,弄得不好,汉中一丢,你俩的地盘也保不住,大家整整齐齐的,都去做蒲秦的阶下囚吧。   檄文送出,却没空等萧尊儒、周安的回复了,张景威就急召三县兵马,会合於秦德北边,白水、唐寿两县间的马鸣阁附近。唐寿,即此前的秦寿县,此县原本名字的意思是“秦朝江山、万寿无疆”,秦朝亡后,占据过此县的割据政权,把之改为了“吴寿”,入到本朝,李氏称霸蜀中,国号为秦,遂仍沿用旧名,为了表示对唐室的忠诚,莘迩於前时请得朝旨,又将邻近桓蒙掌控区域的此县之名改作了“唐寿”,也算是不动声色地给江左唐室拍了个马屁。   倾尽三县可调之兵,总计一千七百余,加上临时征调的各县唐人、賨人,共步骑三千,整个的调兵、集合过程用了三天多的时间,於这日下午,也就是吕明、季和部快到定军山的时候,张景威亲自率此三千步骑,沿西汉水北上,向汉中郡奔赴。   沿途先走水路,行近百里,改走6路,折向东北行,又行百余里,入到了汉中郡界。   进入汉中郡,摆在张景威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个选择,是往西北边的阳安关去,於路上,张景威接到了汉中的军报,已知秦军的头个进攻目标是阳安关,阴洛亲引兵三百,已赶去支援;一个选择,是先去东北边的南郑县,这样,阳安关有阴洛指挥防守,南郑县有他坐镇,似乃两全之策。   部下诸将询问:该选哪个方向,往何处去?   张景威骑在马上,一边远望西北边郁郁葱葱的山岭,阳安关所在的位置,一边不假思索地说道:“阳安关如失,则汉中与武都、阴平等郡的通道就会被切断,汉中郡与我梓潼三县将成孤地矣!只要阳安关在我军手中,纵然南郑遭敌偷袭攻破,早晚我军也能将之收复。孰重孰轻,不用我多讲,君等也都能明白。……传令下去,不去南郑,赶援阳安关!”   诸将接令,三千将士略作休整,马不停蹄,即西北而往,去阳安关。   行军近暮,一座高大的山峦出现前方。   自远处望去,只见此山隆起秀峰十二座,连峰横亘,就像一串连珠似的,呈近乎东西方向地朝两边延伸。张景威驻马,扬鞭指之,说道:“诸君,定军山就在前头了!过了此山,便是阳安关。”望暮色渐深,下令说道,“且就地筑营,明早过山!”   部将说道:“护军,我等一路上,接连接到军报四五,阳安关军情如火,既然决定直接驰援阳安关,这会儿还不到傍晚,尚能行军数里,何不再行一程,近山再筑营休憩?”   张景威说道:“军情虽急,军行当稳。不闻军报中言乎?袭汉中之秦虏的谋主是季和,此子多谋,定军山是我军去阳安关的必经地,要得提防季和会在此处设伏。夜宿山下,太过危险。”   部将恍然,说道:“原来如此!”   遂於离山远处,张景威部安营扎寨。   ……   定军山中,一支秦军部队停驻已有数日。   这支秦军部队,由四千战卒、三千民夫、乙兵组成,正是吕明、季和亲率的伏兵。   斥候飞马回报:“山南有陇兵三千来,观其旗号,悉张景威部。”   吕明大喜说道:“不枉我多日在这山中喂虫等待!总算把他等来了!”问道,“其部现在何处?”   “停在了距山南麓大概十里的地方,小人临高窥视,见其部兵卒散开斫木、竖栅,似要扎营。”   “扎营於十里之外?”   “正是。”   吕明挥了挥手,打那斥候再去探查,与身侧的季和说道:“这个张景威倒是谨慎,遇山不过,筑营於十里之外,……方平,他会不会是已经知道我军在此埋伏了?”   “他怎可能知道!”   “那他怎么驻兵不前了?”   “大概是怀疑山中会有我军的埋伏,因是不敢在山近处宿营。”   吕明想了想,说道:“他不敢在山近处宿营,方平,左右无非十里地,那咱们就今晚找他去?”   “好呀。”   “给他一个惊喜?”   “给他一个惊喜!”   张景威便是谨慎,不肯近山夜宿,但定军山是他去阳安关的必经地,这座山他是绕不过的,而既然绕不过,又已到了定军山的不远处,那其实他夜宿或不夜宿山下,结果都相差不多了。   敌人已然中计,只差一场急袭取胜,吕明、季和相顾大笑。   吕明下令,命三军饱餐,选出锐士二百,作为今晚袭张景威营的先锋,由他帐下最勇悍的窦干率带,剩下的战卒三千八百人,分作了三道,一道千八百人,由他亲率,攻张营正面,一道千人,由苟单率领,攻张营西面,一道亦千人,由齐禾率领,攻张营东面,却是要三面夹攻;又把民夫、乙兵选出千人,令一人携带形如十字的大火把两支,作为夜晚袭营时,为主攻部队壮声势的呼应,十字形的火把,手持下柄,可燃三头,一支火把,就能装有三人。   安排妥当,只等夜深。   斥候不断地回报,张景威部的动静,尽被吕明、季和获悉。   等到两更,张景威营中已是安静下来,估计长途行军的张部兵士耐不住疲惫,应该是都休息了,吕明一跃而起,命令传下:“甲士披甲,全军出击!”   当真是秦军的精锐,一令之下,不闻人马之声,夜色谷中,只听到战士穿甲的簌簌声响。   三更,吕明、季和等带备战已毕的四千战卒、千人民夫与乙兵,悄然出山,向南潜进。   警觉骁悍的斥候们於前先行,路上相继与迎头碰上的两伙张景威的斥候,打了两场小小的遭遇战,以有备击无备,俱皆获胜。吕明想从张军斥候的口中多知道点张景威营的内情,却那被抓的几个斥候,虽受严刑,无人肯回答他,吕明终是叫从卒把他们杀之了事。   将近四更,袭张营的秦军兵士借深夜的掩护,到了张营的营外。   三支部队分别进至作战地点,对张营形成了三面的包围。   吕明简短地下达作战命令:“击鼓、燃火把!攻营。”   蓦然响起的鼓声,顿时划破了长夜,夜深人静,沉浑的鼓声动人心魄,传出极远,把远近山林,乃至十里外定军山中的鸟雀都给吓得惊飞四窜;火把次第燃起,站在吕明的位置,放眼四望,但见不仅张营外头近处的三面,都是大面积的火光通彻,就连张营较远处的高地、林间,也都火光弥漫,这较远处的火光,正是那民夫、乙兵千人所打起来的。   鼓声、火光中,喊声杀随之而。   张营北边的正门外,五百秦军兵士,各背负两袋沙土,先出动。   张景威已担心定军山会有秦军的伏兵,那么秦军的夜袭,自也已在他的虑中,因是尽管筑营起手的时间晚,他还是叫兵士们在营外挖了一条壕沟,以作外围的防御。却那壕沟虽有,奈何不够深。这五百秦兵到至沟前,把沙袋丢入,千数沙袋,将将填平了两段沟壑。   沟渠填出通道,不等吕明令到,早就等不及的窦干,马上引那二百锐士,大呼出击。   这个时候,北营望楼、辕门、营栅处的张营守卒,从最初的大惊中恢复了过来,在各自上级军吏慌不迭的令下,手忙脚乱地开始引弓射箭。箭矢射来,然窦干所率的秦军锐士俱着重甲,却是不惧,他们每五十人组成一阵,前后分作四阵,各抬一杆撞木,悍然迎箭疾冲。   一两里外,吕明一面指挥撤下来的那五百填沟兵士再组阵型,一面观瞧窦干及锐士们的进战。   辕门角上的望楼,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形。   季和眼尖,最先看到了他,凝神细看片刻,他判断了此人是谁,说道:“将军,张景威还真是已经猜疑山中有我军埋伏,……将军请看,其营的守御不但颇为严密,且那个望楼上的,必然亦就是他,他竟是没有在帐中宿眠,说不定,一直都在辕门这里亲督守卒的守备。”   “那是张景威么?”   “张景威形貌短小,正合那人体征,并且将军你听,就是在此处,於敌我战中,也能隐闻那人的喊叫声音,我听说张景威声如洪钟,这亦符合他的特点。此人,定是张景威无疑。”   吕明面露喜色,急令左右,说道:“集劲弩、善射者,把张景威给我射死!”   两架劲弩、十余个射手,应令到达,各移到射程内,纷纷对准望楼上那人,一起开射。   吕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见弩矢、箭矢攒射过去,却因望楼那人应是为了观察敌情,而在不断地来回移动,故只有两箭中了。   那人踉跄了一下,但使吕明失望的是,并没有就此栽倒。   吕明令道:“再射!”   第二轮攒射,箭矢去时,望楼上的那人和其他的军吏、兵卒不像上次攒射时没有防备,已有预备,遂将这些箭矢大多挡下,可到底还是有一支箭,成了漏网之鱼,那人再次被射中。   那人摔倒楼上。   吕明喜出望外,叫道:“射死张景威了!”   话音未落,摔倒的那人,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爬将了起来。   吕明瞠目结舌,说道:“这……。”   那人抽出佩剑,以剑拄身,声音仍响如洪钟,隐隐传入吕明耳中。夜中楼上,连中三箭的这人,其短小的身形,却是如雄山一般,屹立不倒。吕明驱马往前,侧耳听他在喊些什么,闻他说道:“贼中我脚尔!宿营前,我已传檄阴太守,至迟明晨,阴太守部即能赶到与我部合。君等努力,守战今夜,等到天亮,阴太守部到,我军与阴太守部里应外合,灭贼反掌易也!”   尽管看不清营中守卒的情形,但通过伴随此话而爆出的如雷呼声,吕明亦知,守卒的士气定是已被这人,也就是张景威的这一通假话给鼓舞起来了。   至於为何知道张景威说的是假话?阴洛现在阳安关中,这件事吕明是一清二楚的,想那阴洛自保不暇,又如何能来助张景威?   夜遇敌袭,身中三箭,犹鼓舞士气,奋战不已,吕明倒是不觉有点小小的佩服张景威了。   再要第三次攒射,望楼上的军吏取来了盾牌,把张景威牢牢地护在了中间,却是已无机会。   ……   望楼上。   张景威披有甲铠,腹部、右臂中的那两箭,尚无所谓,却有一箭,即最后射中他的那箭,中了他的面颊。他适才高声鼓舞兵士的斗志,是忍着剧痛在说。几句话说下来,鲜血流了他半张脸。一个军吏说道:“护军,先下望楼治伤吧?这里有下吏在,必拼死御贼!”   “贼袭我营,兵士已惶,我再於此时下望楼,为兵士所见,则我营将失矣!”张景威站立不动,令道,“召医士来,便在此给我取箭、治伤。”   几个军医很快应召上来。   看到张景威脸上的伤势,这几个军医无不骇然。   “愣着作甚,还不快给我摘取箭镞?”   箭杆,已经被砍掉,留在张景威脸上的,现在只有箭镞。   一个军医近前,凑着火光,观察箭创,见那箭镞几乎整个地都没入了张景威的脸中,创口皮开肉绽,白森森的骨头都可看到了。他伸手想去摸那箭镞,手抖不止,不敢放上,倒退两步,伏拜说道:“箭镞过深,小人不敢拔。”   另外几个军医,一一察看过伤势,也都是不敢动手。   张景威大怒,叫那头个回话的军医近前,提剑刺入其胸,把之杀了,问余下军医:“可拔乎?”   余下的军医们,个个汗水涔涔。   一人颤声说道:“如用麻药,或可试之。”   “我正临敌交战,岂能使用麻药?”   “……不用麻药,小人实不敢拔。”   张景威挥剑,把这人也杀了,再问余下军医:“可拔乎?”   两个军医的尸体横在面前,一个年老的军医逼不得已,咬牙说道:“虽可拔之,然不敢保证无后遗之症。”   “今夜我能否如常?”   “能。”   “但能退今夜犯营之虏,救下阳安关,为国保土,虽死无憾,况乎后遗之症?来拔!”   就由两个军吏,把张景威牢牢按住,这个年老的军医鼓足勇气,下刀裂开箭镞插在的颊骨上,抓住箭镞的末尾,奋力将之拽出。鲜血带着骨屑、肉沫,喷了这军医满头满脸。   张景威痛不欲生,大呼叫道:“痛快!”   军吏取酒奉上。   他饮下半碗,把剩下的半碗自泼到了伤处,令道,“裹之!”   几个军医七手八脚,给他止了血,抹上金疮药,把创口裹住。   秦军攻营的锐士抬着撞木已杀到辕门前,张景威推开盾牌,举剑冲守卒厉声喝道:“营破,吾属死无噍类,欲生,唯前杀贼!我旗在此,君等如退,我杀君等,我如退,君等杀我!杀!”   望楼、营门、营栅的陇兵战士们,齐齐呼道:“杀!” 第四十五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三)   张营的难攻出乎了吕明、季和的意料。   本来以为,本部俱是秦军精锐,且在谷中休整了数日,而张景威部则是远来“疲兵”,并本部的兵马比张景威的兵马也多,又是趁夜偷袭,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如何,总能把张营打下来的吧?万万没有想到,从四更苦战到早晨,竟是尚未能克之。   窦干所率的锐士,数次猛攻,没有效果,这些锐士皆是披挂重甲的,一副重甲数十斤重,再是壮勇的人,披甲久战的话,气力亦不免不支,因此早已退下,换上了其它秦兵接着进攻。   吕明这边有二百先登重甲死士为前锋,还打不下张营的辕门,东、西两面的齐禾、苟单部更是无尺寸进展。眼看天色渐渐大亮,兵士们因为疲乏,虽然再三催促,部曲督、部曲将等督战的军吏尽管一直虎视眈眈,可仍是攻势渐钝,吕明原先自信的心情,慢慢变得焦躁起来。   就在这时,立在不远高地上观战的季和下了高地,快步到吕明身边,说道:“将军,有计了!”   “什么计?”   “破张营之计!”   “怎么破?”   季和挥扇,前指张营,说道:“我适才在丘上观之良久,看得清楚,张营的兵士半数都左祍跣足,帕如二弓相叠,或饰以锦鸡毛者,持板楯而斗,乃是賨人。   “将军,賨人者,蜀之土著也,对张景威岂有忠心?我的破营之计,就是咱们可以从张营的这半数賨人兵士下手,诱其生乱,如此,张营不攻而自陷也!”   “可是方下正敌我鏖战,如何才能使其生乱?”   季和既然说出这话,当然是已有挑动张营賨兵生乱的办法,他从容地说道:“我军自四更攻营到现在,张营兵卒死伤不少,我登高下望,賨人死者亦众,料賨人已无斗心,唯是被张景威所迫,不得不战耳。将军,咱们来定军山的路上,不是重金买了几个賨人,叫他们给咱们做向导,以防我军走错了路么?何不出金银财货,堆积营前,把这几个賨人派出,告诉营内賨兵,只要肯降,不仅不杀,而且将军还会赏赐金银与之。……如此,营中賨兵乱自生矣!”   吕明眼前一亮,说道:“方平,卿此策上佳!”   这次是来夜袭张景威营的,随军的辎重没有带,留在了山谷间,吕明便立即遣吏,赶回谷中,运了两大车的随军财货过来,并及十套铠甲、五十套弓矢,还有二十匹战马,统统摆放到营前交战地北边的里许之处,命攻营的战士稍停,令那几个随军做向导的賨人出去,用賨语,齐声往营内喊叫:“吕大人说了:只要肯降的,一概不杀,统统释放还家,瞧见这些财货了么?还随便你们挑取!降的若有小率、酋率,这些铠甲、弓矢、战马,就都给你们!任由你们自分!吕大人是略阳郡的氐人部大,身份尊贵,说出去的话,就像放出去的箭,决不食言!”   为了增强可信度,吕明给了这几个賨人许多的金银饰品,把自己束的金丝绳、随身佩戴的玛瑙和珠宝等饰物都给了他们,叫他们各自穿配在身。   上午的阳光下,营前那堆如小山的金银、绸缎,被阳光射出璀璨的光芒,这几个賨人也被阳光照耀得宝光四射,白色的铠甲、精美的弓矢、雄骏的战马,夺人眼目。   望楼上的张景威听到了这几个賨人的喊叫,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就算是个愚人,眼见此状,这时也能猜到吕明的用意。   他急视楼下营栅内,混杂於陇卒之间的賨人兵士,看到他们中的许多人,因为这几个賨人的喊叫,眼神开始游移,当即心头一沉,想道:“好个狡虏,出此毒计!我的营守不住了!”   却是,张景威军中的那半数賨人兵士,本非他的部曲,是他来援汉中前,从他治下梓潼三县内的賨人部落中临时征调而来的,虽当时给他们许下了重赏,但值此苦战、伤亡惨重之际,只靠那些重赏,显是无法再凝聚这些賨人的忠心,激励他们继续战斗的斗志了。   果如他的所料,短短的片刻后,守卫北营西边营栅的数十賨兵里头,一人突然丢掉盾牌,扔掉长矛,振臂大呼了几句什么,那数十賨人就往栅栏上爬去,看架势,分明是要往营外逃去。   张景威隐约记得,那大呼的賨人,正是这数十賨人所属部落的小率。   左右军吏大惊,一人叫道:“护军,那些蛮子要投敌!赶紧下令,把他们杀了!”   何须等张景威下令?   张景威等看见,那数十賨人附近的陇卒军将和近处督战的部曲将,逢此骤变,楞了稍顷,便就各持刀剑,赶将过去,朝这些想要投敌的賨人身上砍去。那数十賨人焉会引颈受戮?举着板楯,持矛、持刀,奋力反抗。营北西边的那一段栅墙,登时乱成了一团。   危急关头,张景威迅做出了判断和决定。   他下令说道:“飞传我令,不许阻賨人出营!”   “护军?”   “营中兵士,賨人占了半数,现若阻之,一旦賨人俱叛,外有强敌,吾等尽死矣!”   “可賨人如果投敌?这营还怎么守?”   “再击鼓传我将令,命将士弃营南撤,我亲为三军断后!”   此时天亮,张景威已经看清,先前营外远处那点点漫野的火光,原来只是吕明在虚张声势,吕明真正可用攻营的秦兵战卒,只不过三四千人而已,而营中他的部下兵卒,共有三千,賨人若是不乱,这仗还能坚持再打,但如今賨人既已不可信,这个时候,只有弃营一途了。   也算是壮士断腕,当断则断。   自镇梓潼三郡以来,张景威帐下的军吏、兵士,素服他的干练果决,闻他此令,虽有军吏不愿就此耻辱败退,亦有军吏担心撤退路上,会被吕明的追击,从而遭到更大的损失,但倒是无人不肯从令,俱皆凛然接令。   於是,张营的陇兵任由賨人出逃,趁秦军攻势暂止的空儿,北、西、东三面守战的将士们,各留了些掩护撤退的部队,余下的络绎聚到营中,汇成一部,出营南门,撤退而去。   也不是所有的賨人都叛逃了,毕竟张景威治梓潼三县这些时月,对境内的賨人恩威并施,最关键的是,恪从莘迩的叮嘱,以信义、仁爱为要,凡对賨人的许诺,从来都是说到做到,并不欺压他们,因此还是得到了不少賨人的敬重效忠,亦有近半的賨人没有逃走,未逃賨人中的几个酋率、小率,找到张景威,羞愧地伏拜说道:“那些见利忘义的懦夫!我等耻与他们同种!大人,他们的部落,小人等知道都在哪里,等回到梓潼郡,愿为大人引路,屠灭其部!”   张景威把他们一一扶起,虽然面颊上裹着创纱,掩不住他的和颜悦色,他说道:“人只有一条命,怕死是人的天性,金银珠宝,谁人不喜?逐利也是人的天性,勇健重义如君等者,少哉!俟还梓潼,我一定会上书朝中,为君等请赏赐。   “至於弃我而去者,彼等虽弃我,依旧是我三县的子民,我不可无情义,不只屠灭云云,大可不必,我战前许给他们的重赏,候他们回到三县,我一样还会照旧赏之!”   这几个賨人的酋率、小率闻言,更是惭愧,见张景威不随主力先行,带着百余甲士似有再战之意,问知了他是要为三军断后,当下纷纷主动请缨,乞求代替他来担此断后之任。张景威自是不许。这几个賨人的酋率、小人遂唤来子弟,扈从於张景威身边,与他一起断后。   ……   营北。   吕明瞧着营中的賨兵争先恐后地逃营出来,喜色满面,说道:“方平,你的计策起效了!张营破矣!”观望营中,见北、西、东三面的守卒开始大多朝营中聚集,说道,“张景威见势不对,他这是打算弃营遁逃了啊!方平,你且在此等我,我为你取张景威的级来观!”   下到平地,吕明翻身上马,率骑朝营南奔去,同时,传令营西的苟单、营东的齐禾,命他俩也遣骑往营南,与自己会合。绕营到南,与苟单、齐禾分过来的骑兵合拢,吕明疾往南追。   追出二里多,追上了张营的断后部队。吕明观之,见这支部队约三百人上下,后头是百余賨人持盾推车,随时能够停下来,组成车阵、盾阵,中间是持步槊的陇卒甲士,最前头是挽弓的射手,两翼是陇兵的轻骑,虽在撤退之中,但是阵型严整,无有可趁之机。   尾随着这支断后的张营部队行了一段路,试着冲击了几次,却都不能把其阵型冲乱,你来我往的,双方对射不断。吕明实在忍不住了,引精骑十余,挟槊硬冲,却未至这支部队的前头,陡闻一声大喊:“来奴可是吕明?送级来的么?”   这声大喊,实在是震耳欲聋,恍如旱地雷声,吕明与那十余精骑的战马的冲势都为之一顿,好几匹马受惊之下,扬蹄举脖长嘶。   一杆大旗於这支部队阵中升起,上写着:“梓潼三县都督护军张”。   吕明耳朵嗡嗡作响,与那十余精骑相顾失色。   他说道:“此张景威乎?无怪方平称其声如洪钟!”   那阵中大喊之人,接着呼道:“我阵三百卒,你度之,可以破么?前十里外,草池是也,我先撤之兵,已在那里设伏,你如再追,必中我伏!若求授於我,你尽管追来!”   吕明勒马,面现狐疑。   那十余精骑浑未想到张景威会在这支断后的陇卒阵中,一骑求功心切,跃跃欲试,说道:“将军,他这必定是吓唬咱们,无须理会,咱们冲上去吧!已破其营,若能再获此人,大功一桩。”   吕明迟疑说道:“且慢。”   “且慢?”   “我且问你,若换了主将是你,兵败撤退,你会亲自留作断后么?”   “……,断后九死一生,身为主将,怎能犯此大险?我自是不会。”   “你不会,张景威却怎么会?”   “将军的意思是?”   吕明自以为已经猜出了张景威亲自断后的原因,哼了声,说道:“若我料得不差,这是张景威在以身做饵,诱我追赶!以奢图败中取胜。前边草池,说不得真有他的伏兵!   “……罢了,区区微末小将,无名之徒,擒下也好,纵之也罢,既无可喜,也无可憾!我部已破其营,断了他这支援兵,回攻阳安关,呼吸可下,然后转击南郑诸县,拔之亦易!这才是头等的大功!不必在他这里耽误功夫了,汝等从我归,稍稍检点战果,即往阳安关去罢!”   吕明兴致勃勃地来追张景威,却因为张景威的几句话放弃了继续追击的念头,这完全是他的从骑们没有想到的,但转念细细想之,他的这个决定似也在情理之中。   数百秦骑便半途而止,舍了张景威南撤的残部,回去张营,检视战果、缴获。   张营已彻底被攻破,留守的死士们无人投降,悉皆战死,季和正在指挥兵士,给投降的賨人们放财物,见吕明等转回,迎接上前,没有见到任何的陇卒级,奇怪问道:“将军,没追上么?”   吕明把自己放弃追敌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季和略作思忖,惋惜地说道:“将军,你中了张景威的计了!”   “此话怎讲?”   “想他狼狈鼠窜,军士丧胆,逃跑不及,又何能设伏草池?此其恫吓之言耳!”   吕明深服季和智略,听了此话,不禁追悔,说道:“哎呀,恨追张景威时,没带卿同行,我却居然是被他糊弄到了!”   季和转过来,安慰吕明,说道:“不过将军说得也不错,现下我军已断了张景威这路援兵,汉中再无外援,阳安关、南郑等地,取如唾掌!将军,略作休整,今日就兵向阳安关罢!” 第四十六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四)   打扫战场,清点缴获,休整了半日,午后饭罢,吕明下令,割下阵亡陇兵的级,插在竹竿上,林立而举,全军转往西北,带上留於谷中的辎重,向四十多里外的阳安关进。   投降的数百賨人,分了财货、弓马,大多返回梓潼三县,但於季和的重利下,约有百数賨人没走,跟从在了吕明的军中。   边往前行,吕明便顾看了看百十赤着脚丫,跟着部队小跑前进的賨人部落兵,笑与季和说道:“方平,诱賨人内乱之计,用了一次不够,你这是打算再用第二次啊?”   “知我者,将军也。”季和骑马随从吕明马侧,摇扇笑道,“阳安关,好歹也是一座重关。先前接吕郎军报,吕郎不是说,攻关数日,未得寸进么?阴洛现又已援至关内,亲自指挥防御。要想打下此关,想来又会是一场硬仗。它关中也有賨兵,既然如此,和意不妨便故计重施。”   “吕郎”,说的是吕武。吕武是吕明的嫡弟,季和与他的关系很亲近,因此此呼之。   尽管中了张景威的计,被他唬住,未能全歼其部,但毕竟围攻张营一战,是场胜利,最要紧的是,由此断掉了汉中唯一的外援,吕明的心情还算不错,他说道:“有这些降我的賨人现身说法,招诱关中賨兵,再加上……”   他扬鞭点了点行军队伍中,高高竹竿上的陇卒人头,接着说道,“张景威部的这些人头,我料阳安关再是难攻,三两日内,也定可下!”   马鞭往坐骑臀上轻轻一打,他笑道,“打下了阳安关,擒下阴洛,汉中就不再有可以抵抗我军的定西部队了!南郑等县,至多十日,就会成为我大秦之土!”坐骑被他的马鞭一催,轻快地提高了度,他扭脸朝因之落在后头的季和,笑问道,“方平,佯攻陇西、南安,实取汉中,此卿之策也,今将成矣!卿想好上奏大王,汉中为我军占领的捷报,该怎么写了么?”   季和催马追赶吕明,笑着答道:“若无将军临敌奋勇,指挥若定,和策纵佳,亦不得成。这份捷报,将军当属功。”   吕明就喜欢季和这点,智谋出众,且不争功,他哈哈大笑,转回头来,策马奔驰,望向前头的青山绿岭、如带河渠,感受着拂面的汉中春风,嗅着远近草花的香味,思绪不由展开,漫想起来,心道:“河北已为我大秦所有,白虏窜逃幽燕,覆亡是早晚的了,贺浑邪俯海滨,灭之也是指日可待,自我秦肇建以来,我秦之盛,未有如今日者也!   “现今江淮以北,即将尽归王土,接下来,用兵的方向不外乎江左、蜀中和陇州三地了。   “无论取陇,抑或攻蜀,又或谋图江左,汉中此郡,西接武都、阴平,南通巴蜀,东胁荆州,都属前线钥津,我今番奇袭成功,等到战后,大王没准儿会留我驻守此郡,这也就是无论大王之后打算用兵何地,我都将成为身处第一线的督将,这是难得的再立大功的机会啊!”   想到这里,展望大秦与自己的大好前景,没能全歼张景威部的那点遗憾,越是不值一提了。   次日,兵至阳安关下。   吕武迎吕明、季和及苟单、窦干、齐禾、尉宝等将入营。   吕明问他战局的进展。   吕武挠头说道:“加上阴洛带来的援兵,关内陇兵约七百,賨兵等胡兵约三百。阿兄,这阳安关实在地势险要,关内的守卒人数与阿兄拨给我的战卒又相差无几,故是我连攻几天,都不能陷之。阿兄现在率我军主力来了,那下边怎么打,就请阿兄部署下令吧。”   吕武登上望楼,眺视阳安关的形势。   见此关坐落於山隘之中,扼守山道,两边皆是峭壁,林木深掩,确实是处易守难攻之地。   吕明本也没有指望吕武能把此关独自攻下,吕武能把关中的兵卒困住,使其能够围点打援,打掉张景威部,已是功劳一桩,故而也就没有责备吕武。   他观看阳安关形势多时,不觉叹道:“无怪秦末三国之时,蜀嬴与成争汉中,激战於定军山及此,此关既下,嬴乃得汉中,此关确乎险峻,得之者足以据汉中也!”问摇着羽扇,立其身侧的季和,“方平,卿观此关,欲破之,宜用何种战法?”   季和说道:“如将军与和此前议,先以人头吓之,再以賨人降者诱之,动其军心,然后攻之。”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卿之此策,堪谓善用兵者。”吕明照例称赞了季和一句,随之就按季和的此策,下令说道,“今天全军休整一日,明早攻关!”   ……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连着多日夜宿关卡墙上的阴洛,被亲兵叫醒。   “将军,氐奴又来攻关了!”   阴洛翻身起来,随便用亲兵递来的湿绢巾抹了把脸,没接亲兵送上的胡饼,急步到关墙的垛口,朝外察视。   昨天有一支新的秦军抵达,旗帜甚盛,大约四五千人,这条军报,阴洛已经接到,他担心攻关的秦军有援军来,昨晚可能会搞个夜袭,一夜几乎没有睡着,直到被叫醒之前,才迷糊了会儿,但他现在醒来,已是毫无困意,按住垛口,仔细观瞧。   但见关门前的山道上,秦军如之前一样,又列成了进攻的阵型,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其进攻阵型的最前,却不是盾牌、撞车之类,而是数百个青翠的数尺长竹竿,每个竹竿的上边,都有一个扎髻或散的人头,人头血肉模糊,与那青绿的竹竿形成鲜明对比。   他看不清楚那些人头的模样,然亦不须看清,只看个大概,他就立刻明白了这些人头是谁的,他心道:“完了!此定是张景威部兵卒!张景威部被氐奴截败了!”   关外缓缓前进的秦兵阵中,传来百余人的齐声大叫:“大秦威武,已歼张景威部!”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叫个不停,至少叫了十几遍,换了新词,“尔等已无援兵,还不降?吕公有令:早降者生!擒献阴洛者,赏金百!候关破,不降者尽诛!”   饶是阴洛久在西域征战,此时此刻,也是不免如浇冰水,身心透凉。   他紧紧抓住垛口上的墙砖,心中想道:“今我汉中被秦虏偷袭,我方庆幸先前景威以周安、萧尊儒不和为由,请得莘公允许,没有分兵往去陇西,他所部兵马实我现今所仅能期盼之援也,可如今他竟败於氐奴,不得援我,……只凭我关内千人,万是难以抵御此万数氐奴之攻!”   吕明到前,吕武号称步骑万人,但阴洛老於军伍,自是不会上他的当,早已通过吕武的攻势和其营垒的规模辨别清楚,吕武部实际只有战卒千来人,余下的都是乙兵、民夫,昨天吕明率部抵达,他根据斥候的情报和他亲自居高临下的观察,又得出吕明部的战卒大约五千上下,其余也是乙兵、民夫的结论,亦即是说,这两股秦军合一起,战卒加上乙兵、民夫,他估料总共大概万人,这个判断与吕明所部的真实兵力,基本是一致的。   却虽然判断得相当准确,奈何关中守卒总计千人,来攻之敌是其十倍,且没有了外援,阴洛不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升起了无法守住阳安关的挫败与深忧之感。   数百个竹竿上的人头后边,出现了大约百人的賨人,这些賨人在前几阵秦卒用唐话的大呼过后,用賨语,又齐声叫喊不断。   阴洛不懂賨语,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就叫来关内賨兵的小率,令之翻译。   那小率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瞧瞧阴洛深沉的脸色,再瞧瞧关下的那些賨人,吞吞吐吐,说道:“大人,他们在说、在说……。”   “在说什么?”   “小人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他们在嚷嚷什么,你只管译来,我还能罪你不成?”   賨人早在前代秦朝时期就与夏人往来频繁,与氐人相近,其中不乏深受唐化者,这个賨人小率是其一,他现下并在汉中郡府任有吏职,与阴洛的关系算是亲近,听阴洛这么说了,便鼓起勇气,说道:“是,是。大人,他们在说:降了大秦……,不,降了氐虏有钱分、有肉吃、有弓马得,说他们是梓潼三县的賨人,从张护军援我阳安关,结果被吕将军……,不,结果被吕虏伏击半道,全军覆灭,他们因为早降,故此非只没有被杀,反而得了吕虏的赏赐。”   这小率一边说着,一边偷觑阴洛的面色。   阴洛面色阴晴不定。   他撑着垛口的双臂,因为太过用力,握着的拳头上面青筋崩起,死死盯着关下接近关墙的秦兵,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抹笑,这笑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似是不屑的轻蔑。   这小率听到他说:“攻心之计!我老阴的心,是那么容易让你攻的么?”   阴洛抽回按住垛口的手臂,站直披挂着铠甲的身体,扭脸喝令左近的亲兵:“牵我马来!”   亲兵赶忙下关,把他的坐骑牵了上来。   阴洛的坐骑是西域良马,从西域跟他来到汉中的,通体洁白,高八尺余,神骏异常,乃他素来之最爱。日常的洗刷、喂食,只要有时间,阴洛都不假他手,会亲力亲为。   战马被牵到他的身边,阴洛常常严厉的脸上这会儿露出深情,他伸手抚摸爱马的面颊,又抚摸其柔软的鬓,手放在爱马的腹肚上,曲起手指,轻轻地为其瘙痒。这是他爱马最喜欢他做的事情,这马半曲起一条前腿,侧偏头,亲昵地靠近他的脸,舒适地打了个响鼻。   “嘡啷”一声,周近诸吏、兵卒看去,是阴洛抽出了佩剑。   锐利的剑锋刺入了这匹极通人性的汗血宝马的脖颈。   鲜血喷涌。   喷了阴洛一脸、一身。   这马痛嘶,眼中露出疑惑和不解,然与剧痛之下,它却也没有反抗、挣扎和逃跑,身形慢慢倒地,跪倒在了阴洛的脚下。   从来没有见过阴洛流泪的诸吏、兵卒,看见阴洛的眼圈红了,但他手中的剑却坚定地继续深刺,直到刺穿了他坐骑的脖颈,直到他的坐骑,他的爱马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不再呼吸。   “关在,我在。关失,我死!”   八个字,吐露自阴洛口中,这八个字,此时入到吏、兵卒耳中,字字如千钧。   “嘡啷”一声,剑收回鞘。   吕明、季和攻阴洛兵卒之心,阴洛就示死战之意於其兵卒。   紧接着,阴洛的第二句话,或可理解为他的第二道军令说出:“传告賨兵,愿降氐奴者,我不拦,现在就可以去降!给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之后,再敢有言降者,我诛其人,候战罢,并及其族!”   军令传下,竟是无一賨人出关投降。   於是,阴洛亲临关头,指挥守卒,预备守战。   一个时辰后,秦兵开始了猛攻。   箭矢如雨,激战入夜,吕明虽是几次严令,这一天,秦兵不能近阳安关半步。   连攻关卡三日,敌我伤亡皆重,关卡仍不能下。   吕明实在是想不通,季和的攻心之计明明是上佳之策,却为何这场攻打阳安关之战,还是这么难打?他想不通,季和也想不通。想不通也没有办法,只有继续猛攻。   攻到第四日,这天下午,急报传到吕明军中。   “报将军,南边来了一支人马,观其旗号,是涪县萧尊儒部!”   没多久,又一道急报传至。   “报将军,东边来了一支,不知是何部陇卒,只见部前大旗,上绣‘满身胆’三字。”   将近薄暮,驻守於秦军外围的尉宝带着一人赶到吕明的中军,求见吕明。   “将军,这是燕公的使吏!”   将近薄暮,驻守於秦军外围的尉宝带着一人赶到吕明的中军,求见吕明。   “将军,这是燕公的使吏!”   将近薄暮,驻守於秦军外围的尉宝带着一人赶到吕明的中军,求见吕明。   “将军,这是燕公的使吏!” 第四十七章 顺手烧褒中 苦战泯恩仇   “燕公使吏?”吕明忙请那使吏近前,见那使吏脑后盘辫,身穿褶袴,却是认得,是蒲獾孙帐下的一个参军,姓齐,便就行礼相见,疑惑问道,“君怎么远道来了?可是燕公有何檄令?是了,是燕公问我部袭攻汉中的进展如何了么?阳安关马上就下,汉中郡将为我秦有矣!”   “燕公既是问将军部袭攻汉中郡的进展何如,亦是令下吏,通传将军知道:我军败於陇西、南安,现已撤回天水郡了。”   吕明闻言惊愕,下意识地去找季和,在季和的脸上也看到了吃惊的神色。   季和说道:“败於陇西、南安?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姓齐的参军,就把蒲獾孙、秦广宗中了唐艾诈死之计,轻进深入,结果相继败北,幸好新兴县没有被北宫越等提前攻下,他两支军马这才逃出生天,撤归到了天水郡等事详细道出。   吕明、季和听完,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吕明问道:“燕公对我部,可有指令?”   齐参军答道:“燕公倒无什么指令,只是吩咐下吏,叫下吏把陇西、南安的战果告诉将军,……”他抬眼看了下吕明,继续说道,“至於汉中这边,是接着打,还是别的其它,燕公因为遣下吏来时,不知贵部的作战情形,故是无有具体的命令,说:随由将军与季参军斟酌决断。”   “君跋山涉水,远道辛苦,请先下去歇息。”   送了齐参军出帐,吕明、季和转回帐中,两人相对落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默然无语。   最终,还是季和打破了帐中的沉闷。   他说道:“将军,汉中是打不了了,咱们及早撤退吧。”   吕明才展望过自己美好的未来,委实是不甘心就这么撤走,喃喃说道:“这就撤?”   季和思虑已定,说道:“燕公、秦刺史既然已败还天水郡,那北宫越、张道崇及阴洛援陇西的各部,现在肯定已在还郡的路上,闻得我部攻打汉中,他们必定星夜来援,……我部的战卒只有五千人,不,现在五千都不到了,而阳安关至今未下,候北宫越等部的兵马驰援赶至,到的那时,阳安关、汉中打不下不说,我部恐怕再想撤退,也是难於登天了!此其一。   “况且除了北宫越等部可能数日内就会抵至的定西援兵之外,稍早前,今天下午时,将军不是接连收到了两道急报,说南、东两面,各有一支兵马正往阳安关来么?若无北宫越等的援兵,这两支兵马,我部还能扼守险隘,试之一阻,於今却是不能了。此其二。   “综此二条,当下摆在我部面前的,以和愚见,只剩撤军一途了!而且须得早撤,最好明天就撤!……撤,还不能按原路撤,以和之见,当改走褒斜道以撤。”   南边、东边都有援救汉中的部队,所以撤退的道路,不能仍旧走子午道了,如果仍走子午道,那必定就会与东边那支打着“满身胆”将旗的队伍迎面撞上,一旦陷入缠斗,被南边萧尊儒部、西边阳安关阴洛部追上,再等到北宫越等部到来,那就是换个神仙坐镇,吕明、季和这支秦军亦是万难撤回关中去了,故是,季和把撤退的道路改选为了褒斜道。   吕明知道季和说的是正理,然而眼见大好的局面,因为蒲獾孙、秦广宗的兵败,却要毁之一旦,他不免心生不甘,不敢埋怨蒲獾孙,只好把怒气洒在秦广宗的身上,说道:“秦刺史太过愚钝了吧?唐艾的一个佯死之计,就骗到了他!不老老实实地按大王与孟公的既定方略行事,偏要逞能,方平,连累你袭取汉中的奇策不能实现!真是、真是,……唉,无能!无能!”   严格说来,秦广宗、吕明、季和都是孟朗的亲信,算是一党,但秦广宗这回,确实是拖了大家的后腿,以致连吕明都忍不住埋怨他。   季和、秦广宗俱为唐人,两人的关系比吕明与秦广宗的关系稍亲近些,同为唐人,在氐朝为官,皆不容易,故而季和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责备秦广宗,他说道:“将军,‘三军之灾,起於狐疑’,用兵所贵,决则即行,事不宜迟,现在就下令,叫全军准备,明早撤退吧。”   “也只能如此了!”   褒斜道南边的入口褒谷,在褒中县。褒中县,在南郑县的西北边约一二十里处。从阳安关出,差不多是直行向东,走百里远近,即达褒中县。   次日一早,秦军次第出营,呈梯形东撤。   阳安关中的守卒看到了他们的撤退,赶紧报给阴洛。   阴洛因为缺乏情报,不知他们为何撤退,登高望之,复见其旗帜整齐,行军阵型有条不紊,不显混乱,遂生疑心,怀疑这会不会是吕明、季和的诱敌之计,故意装作撤军,以诱他出关,从而野战取胜?因此再三犹豫,终是没有出关追击,目送着他们远去而已。   秦军离了阳安关,向东而去,路上络绎接到斥候再探得来的有关南、东那两支敌援的情报。   “将军,小人等冒死接近,已探查分明,南边那支打着萧尊儒旗号的来援之敌,步骑实无五千之数,其军中多是裹挟的百姓。此军现距阳安关二十里许。”   昨天下午接到南边有敌来援这道情报时,季和就犯疑,他认为萧尊儒是绝不可能来援汉中郡的,对这支兵马的来历,他当时已有隐隐的猜测,此时闻得这道补充情报,昨天的猜测变成了判定,他语气确凿地说道:“将军,此路敌援,不会是萧尊儒所部,必是张景威所率!”   “张景威?”   “他败了后,应是没有撤回梓潼三县,沿途裹挟百姓,伪举萧尊儒旗号,以图恐吓我军罢了!”   回想张景威守营时的坚韧不拔,季和的这个猜测是极有可能的,吕明点头说道:“卿言有理。”又生惋惜之情,说道,“要是陇西、南安未败,能够为我部吸引住武都、阴平、汉中援陇西的兵马,使我部可以旁顾无忧地全力攻打阳安关,张景威手下败将,残兵败卒,何足为虑?阳安关,我迟早都能打下!整个的汉中郡,迟早都是我大秦的土地!”   又一条关於东边来敌的情报送到:“东边来敌,或是已知我军东撤,不再前行,停驻於定军山北,做观望之态,现距我军三十余里。”   吕明问道:“南边那支敌援,料是张景威部,方平,东边这支‘满身胆’,是谁人所部?这支兵马从东边来,东边只有巴西郡,难道是程勋的兵马?”   能够猜出南边敌援的来历,对东边这支敌援的来历,季和却是猜测不出,他百思不得其解,说道:“程勋乃江左之将,非定西所属,且我已去书吓之,常理而言,他断不会来援汉中的,这支来援敌军,没有打程勋的旗号,这也证明,这支兵马不是程勋所部,然此军从东来,看来路却又确是像巴西郡之兵,到底怎么回事?和想不出。”   一边严密监视这两支敌军和阳安关阴洛部的动静,一边向东撤退,一日多后,到了褒中县。   为了守住阳安关这个连通武都、阴平郡的重地,阴洛把能调用的兵马都带去了关内防守,因而褒中县的守卒不多,事实上,南郑等县,现下也几乎都是空城一座。   秦军到了县外,奉吕明、季和的命令,顺带手,把褒中的县城攻下,入城抢掠一番,随之,放火烧了褒中县城,掳了当地的百姓千余户从军,然后才进入褒谷,北撤回关中去了。   ……   吕明、季和部撤走的次日,一支兵马来至阳安关下。   阴洛眺看,见这支兵马打着萧尊儒的旗帜,纳闷不已,出於谨慎,叫守关的戍卒戒备。   不多时,数骑沿道入山,径到阳安关前。   数骑最前之人,身形矮小,面裹创纱,阴洛视之,是张景威。   “景威?”   “府君。”   阴洛站立关上,张景威骑马关下。   近处关门前的路上,断箭遍地,血迹斑斑,犹有未搬走的敌我兵士尸随处可见。   值此苦战之后,蓝天青山间,两人四目相对。   不久前因为是否驰援陇西郡而出现的那点争执、矛盾,於这个时刻,不翼而飞了。   “快开关门!”阴洛撩衣,大步下关,等关门打开,出关亲迎张景威。   两人关前相见。   张景威跳下马,不及行礼,阴洛已一把握住他的手。   “景威!”   “府君。”   “……你的脸怎么了?”   张景威说道:“接府君求援檄后,景威率部,星夜疾进,入汉中境,闻氐虏攻阳安关甚急,乃火赶来支援,不意於定军山南,遭氐虏夜袭我营。因营内部分賨人叛乱,景威不得不弃营暂退。退三十里,景威召沿乡义兵,又有未叛之賨酋为景威召沿途的賨人部兵,得众数千,为震慑氐虏,景威遂举萧尊儒旗号,复北上继续来援阳安关。   “昨日接报,获悉氐虏东撤,景威部战卒少,不能追歼,因来与府君相会。”   简简单单的一番陈述,阴洛可以想象得出张景威这几天经历的惊心动魄,他百感交集,然彼此同为王事,感谢的话,他知是不必说的,末了,百感汇成一句话,说道:“你的脸怎么了?”   “氐虏攻我营时,不小心颊上中了一箭,不打紧的。”   “……还能饮酒么?”   “景威酒量不好,一石足矣。”   听到了这句玩笑话,阴洛放声大笑,他用力挽住张景威的胳臂,说道:“我陪你一石!”   两人并肩入关。   阴洛吩咐吏卒备酒宴。   趁备酒宴的空儿,他细细询问张景威路上探查到的秦军撤离阳安关后的动向。   张景威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两人说起秦军突然撤走,皆是不知缘故。   阴洛又派人出去探查。   是日欢宴。   翌日傍晚,军吏来报:“关下有数骑到。”   “什么骑?”   军吏尚未回答,张景威笑道:“还能是什么骑?府君,自是援军。”   “还有援军?”汉中目前唯一能指望的援兵就是张景威部,张景威已经到了,怎么还有援兵?阴洛纳罕,心中一动,说道,“莫不是武都、阴平郡的兵马?”   “府君出关一看即知。”   阴洛就与张景威起身,两人出到关上,朝下观看。   看到关前停了十余骑兵,视其戎装,虽亦红色,但与定西的戎装小有差别,是江左唐军戎装的样式。十余骑,俱皆人高马壮,一面白底黑字的大旗,於众骑中高举招展。   旗上三个大字:满身胆。   “满身胆?”这三个字极是耳熟,阴洛蓦然想到了代表的是谁,惊喜说道,“是陈如海?”便按住垛口,向下高声叫道,“敢问来将,可是陈湘山?”   十余骑中,当先一人昂应道:“末将陈如海。”   却这答话之人的陈如海何许人也?此人字湘山,荆州江陵人,家本士族,后来没落,桓蒙掌荆州后,他以勇武而得桓蒙辟除,数年前,从桓蒙伐蜀,笮桥一战,敌箭及桓蒙坐骑,荆州兵存亡之际,桓蒙帐下最为悍勇的骑将朱陶引十数骑冲踏蜀兵阵,所向披靡,陈如海时就是那十数骑之一。战后论功,其功仅次朱陶,桓蒙上表,擢他为抚蛮校尉,现驻兵巴西郡。   “满身胆”这面旗帜,就是笮桥战后,桓蒙赏赐与他的。   吕明、季和远在关中,对蜀中唐将的了解只限於程勋、周安、萧尊儒这些高层,不知“满身胆”何意,阴洛、张景威屯守汉中、梓潼三县,守地与荆州兵、江左唐兵所镇之地接壤,而陈如海是蜀中荆州、江左诸将中堪称骁悍的一人,故他俩却知这面旗帜与陈如海的关系。   当下,阴洛、张景威下关,迎接陈如海。   三人於关前见面。   陈如海说道:“氐虏出子午道,偷袭贵郡,贵郡百姓有逃入巴西者,如海闻讯,急请程将军救援贵郡,程将军托辞不肯,如海便率本部,并及义兵和如海治下的诸胡,独来援之。”   阴洛与陈如海此前不认识,两人半点交情也无,却没想到汉中的危急之时,陈如海居然在程勋不肯来援的情况下,敢於独自率兵来援,阴洛十分感动,说道:“校尉义举,洛唯感之!我代汉中百姓,多谢校尉了!”   陈如海正色说道:“这有什么可谢的?定西,唐之藩国也,你我本同为唐臣,汉中有难,如海身在邻郡,焉可坐视不救?况今北地皆胡,下则保土守民,上则扫荡膻腥,亦非需我等齐心勠力不可!只是如海一路虽紧赶慢赶,仍是到得晚了!未能救下褒中百姓,如海恨且愧疚。”   “褒中百姓?”   “府君尚且不知么?氐虏窜走褒斜道前,烧了褒中县城,掳走了百姓千余户。” 第四十八章 曹惠夜送贿 道岳赠精甲   阴洛、张景威听了,少不得勃然大怒,痛骂吕明这个氐奴、季和这个为虎作伥的一番,不过话说回来,定西用兵於敌国时,不管战败,抑或战胜,到了最后,通常也是会掳掠敌境一遭的,定西建国以今,从境外掳入陇州的百姓着实不在少数,在这一点上,却是大哥不说二哥。   三人商议,吕明、季和既然已经窜入褒斜道,追之已是不及,也就只能任其撤走。   於是,留下守卒,继续守御阳安关之后,三人带本部出关。阴洛带着张景威、陈如海回到南郑,一面派人收拾褒中的残局、安抚褒中残存的百姓,一面设宴南郑,款待他俩。   在南郑休整了三天,张景威、陈如海各还驻地,这且不提。   只说阴洛、张景威联名飞檄唐艾,汇报汉中此战的前后经过。   数日后,唐艾接到了他俩的檄报,看罢,出了一身冷汗。   “氐虏当真大胆,居然行此险计,袭我汉中!”唐艾何等聪敏,马上就猜到了之前蒲獾孙、秦广宗对陇西、南安的进攻只怕是“佯攻”,打下汉中,才是秦军此战的真实目的,饶以他临敌之际的镇定自若,这会儿亦后怕不已,与麴章和从南安来到的郭道庆、曹惠、王舒望等说道,“亏得景威中箭不退,阴洛杀马坚守,又陈如海领兵及时赶到,要不然汉中恐将危矣!”   曹惠说道:“氐虏虽是胆大用险,奈何督君技高一筹,一个佯死之计,使陇西与我南安相继大败虏军,……”一拍手,摊开来,笑道,“氐虏这声东击西之计,也就毫无用处了啊。”   这句的语气听来像是马屁,说的内容倒是实话。   麴章、郭道庆、王舒望等俱皆大笑。   麴章说道:“督君,正要给朝中禀报此回秦州之战的战果,恰好阴太守、张景威的此道军报送至,不如就一起禀与太后、莘公、麴令吧?”   唐艾点了点头,说道:“自当如此。”   “督君,赴京奏禀的使吏,何时出?”更新最快 手机端::   “明天就让他们动身!”   曹惠听到这里,神情略动,问唐艾,说道:“敢问督君选了何人上京?”   唐艾闻弦歌,知雅意,摇羽扇而笑,说道:“怎么?曹都尉想要讨这个差事么?”   曹惠说道:“这次秦虏犯我秦州,来势汹汹,莘公调骠骑率部援我秦州,……督君知道,末将乃骠骑帐下的故吏,与骠骑且是族亲,而自任官南安以今,却许久未能再睹骠骑尊颜了,末将实是想念,因原本企盼,借此次大战的机会,能再聆听下骠骑的耳提面命,却没想到,蒲獾孙、秦广宗这般不耐打,被督君三下五除二的就给解决掉了,这当然是件大好事,可骠骑行至半道,闻我秦州之围已解,却也就率部还谷阴了,以致末将到底还是没能问候骠骑的安,所以,所以,……嘿嘿,末将斗胆,敢乞此差。”   “你是想把我秦州战果禀与朝中后,顺道拜见一下曹将军?”   “正是。”   曹惠的小心思,唐艾清清楚楚。   此次大败蒲獾孙、秦广宗,绝对是秦州的一场大胜,但大胜归大胜,论战功,曹惠及其所部却只能排在参战诸将的中游,要是按唐艾督府拟好呈报朝中的此战之阀阅簿来论功行赏的话,曹惠这回是得不到什么重赏的,故是,他这会儿口中说是想念曹斐,故而求讨这个进京奏禀差事,究其本意,则必是为了趁机给曹斐送礼,以望曹斐能在朝廷行赏时给他说些好话。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唐艾也就看透不说破,却也不肯就这么轻易的答应曹斐,他轻轻放下羽扇,伸出手来,笑吟吟的冲曹斐眨了眨眼。   曹惠茫然说道:“敢问督君,此何意也?”   “都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麴章、郭道庆、王舒望猜出了唐艾意思,尽皆失笑。   这天晚上,曹惠与他的长史,两人抬着个箱子,摸到州府后宅,求见唐艾。   唐艾叫他俩入室,曹惠打开箱子,箱中俱是金银财货。   曹惠束手而立,陪笑说道:“督君,你看这些可够么?”   “曹都尉,秦广宗营中辎重如山,我听说你私扣下的缴获,可远不止这些啊。”   曹惠倒是光棍,不否认私扣缴获,却振振有词,说道:“督君,末将留下的缴获,可不都是末将自己吞了,末将部中的兵卒,上至曲军侯、下到营兵士,人人有分!末将部中的将士多是谷阴人,离乡数百里,随末将为国戍边在此,任劳任怨,前时袭歼秦广宗部,又都奋勇忘死,不给以赏,何以振聚士气?督君,末将这么做,没有错吧?况扣缴获者,亦非末将一人!”   唐艾瞅了瞅他,说道:“你这么理直气壮的,竟使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督君若嫌不够,末将再给督君搬一箱来!”   “罢了,我岂是贪图你这些财货的人?你这些东西,我一概不要,你给我送去给一个人。”   “送人?敢问督君,送谁?”   “赵勉。”   “赵子勤?督君,我闻他夜袭蒲獾孙营时,斩了秦虏的一个校尉,这也算是一件大功,朝廷肯定会给他不小的赏赐,督君何必另外再给他赏?”   “他弟弟来了,他又是新婚,其妻族王氏,好歹是襄武的大姓,他手中缺钱,一则怎生养家?二来,也会被王氏小看。朝廷的赏赐,远水接不了近渴。这另外的赏赐本该我出的,但我没都尉有钱啊,故借花献佛,就拿都尉钱,算作我的赏吧。”唐艾笑问曹惠,“如何?都尉可愿?”   时下婚姻,不仅重门第,并且重财,家富与否是婚姻能成与否的一个重要因素,乃至有虽高门子弟,然因家贫,也迟迟结不了婚的,王氏虽非高门,到底本县豪族,赵勉则是个外来的侨户,结亲,王氏已是百般不愿,惧唐艾之威,不得不同意耳,赵勉如果再家贫无余财,那与妻族王家的关系显然就只会更坏。唐艾送钱给赵勉的此念,是关心赵勉的一片深情厚谊。   曹惠怫然不乐,说道:“督君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末将可愿意?这是末将的极大荣幸!”   就与长史,两人辛辛苦苦,再把箱子搬出,趁夜搬去了赵勉家,赵勉本住吏舍,结了婚后,唐艾给他买了个小宅子,离州府不远。赵勉的弟弟刚被定西的细作从冀县送到襄武不久,与赵勉一起出来迎接曹惠,见到这箱财物,问清来历,赵勉与其弟,对唐艾越是感激至极。   进京的人选,唐艾其实早就选好。   三个人,魏咸、兰宝掌和赵勉。看在曹惠这箱礼物的份上,把曹惠也加了进去。   次日上午,曹惠、魏咸、兰宝掌、赵勉四个,带了步骑百人,便出襄武城,西北上谷阴。   陇西、南安两场战中的两个重要俘虏,竺法通和薛猛,从行队中。   田居、张道岳在战后就分回唐兴、金城两郡了,曹惠等一行入到东南八郡,过武始郡,沿洮水而上,至金城郡。张道岳於八郡郎将府中置下酒宴,招待他们。   席间,众人听张道岳说起他最近听闻到的传言,说是朝廷打算在东南八郡设州,州名就按此前麴爽的建议,以“河州”来命名此个新州,初定的州刺史是田居。   在座的都算是自己人,曹惠几杯下肚,感叹不已,说道:“干得好,不如靠山好!河州若果得设,田长贤若果得任刺史,……”吧唧了两下嘴,“那他可是捞着喽!”艳羡地看张道岳,说道,“河州若设,郎君想来也要高升一步。”   河州如果设立,八郡郎将府,肯定会升一格,变成州郎将府,依照目下沙州郎将府的规格,州郎将府下,州辖各郡会择部分郡再设郡郎将府,这也就是说,张道岳的权力将会增大。   张道岳喝酒上脸,他本肤色白皙,此时看去,若美玉染红,悦人眼目,他说道:“高升什么?不瞒都尉,我宁愿做个都尉,也不愿老干这个郎将。都尉若是愿意,要不然咱俩换换?”   他长相尽管文雅,性格却是慨烈,之前任长宁护军的时候,常与胡人打交道,纵马草场,觉得日子过得十分畅快舒心,日前驰援秦州,鏖战陇西,一场大战下来,他更觉酣畅淋漓,比起在郎将府,每日埋案牍,检录府兵,十天半月才有一次的观阅操练,他是当真深感气闷。   对曹惠说的这话,他说的是实话。   “我当然是千肯万愿了,唯是朝中不许,莘公不许啊!”曹惠端起酒杯,敬酒张道岳。   魏咸、兰宝掌、赵勉等一起举杯,薛猛家是河东诸姓,因而他虽是俘虏,得了张道岳的高看一眼,亦得参酒宴,也举起杯来,诸人共饮了此杯。   酒到半酣,不免大家一起吹牛,回忆起这回秦州之战各人所参加的那些战斗。   张道岳问薛猛,说道:“道武,我闻卿悍勇出众,名重河东,下午你们到后,咱们逐猎草场,我观卿骑射确是了得,却怎么败给了王车兵?我听说,是因卿当时无甲?”   陇州张氏,是陇州的阀族之一,定西、蒲秦虽为敌国,不影响两国境内的阀族、豪强彼此重视,正如张道岳重薛氏的族声,薛猛也敬重张家的族声,故未因张道岳好似揭伤疤的此问动怒,羞愧说道:“是啊,正是因在下当时无甲,马被王护军刺中,因是堕马被他擒住。”   “卿家富国敌国,卿,河东名士也,岂可无甲?我有一甲,敢请赠卿。”张道岳令从吏捧出甲铠一套,就在席间,送给了薛猛。   只见那甲通体红色,寒气凛人,配以精美的装饰,一看即知,必是精甲,价值百金。   薛猛推辞不得,只好收下,所谓“礼尚往来”,他被俘之身,手边没有什么好东西,想了想,解下了腰带上的鞶囊,还赠张道岳。张道岳爽快收下。   却是说了,满席诸人,曹惠、魏咸、兰宝掌、赵勉虽是定西的将校,但酒到热处,张道岳最是殷勤劝酒、与之说话最多的,反是薛猛。毕竟河东薛氏,名高於曹惠等人的家族。张道岳虽少膏粱子弟之风,不会瞧不起曹惠等,但天然的却也会与本家地位接近的别姓更亲近。   在金城郡住了一晚,翌日,曹惠等启程继续行路。   出金城郡不远,渡过湟水,便入了陇腹地,行四百余里,这日到了王都谷阴。   已是四月初。   初夏时节,天气渐渐炎热。   县外农田上,麦子成绿色的波浪起伏,河边广阔的草地上,水草丰茂,缓行着群群的羊、马,成百上千的唐、胡百姓,或务农於野,或放牧草场,望之一派欣欣向荣的兴旺景象。   道经河边泮宫,阵阵读书声,与清澈的河水相映成辉。   入到县中,街上行人如织,不时能见赶着单峰驼、双峰驼的西域胡商,街边卖酒的酒垆前,年轻的妇人引得浮浪少年蹁跹流连,偶而闻听到琵琶等乐器的响声从里巷传出。   薛猛这是头次到谷阴,他左顾右盼,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   曹惠问他,说道:“道武,我谷阴城,比之咸阳何如?”   薛猛实事求是,说道:“蒲秦建国以今,不断迁徙各地唐胡,聚於咸阳,咸阳内外,现居唐胡百姓数十万,单以民户较之,谷阴不如之,然较以诸胡族种诸类、商贾贸易,却是几近。”   他们进的是中城,沿街前行,先过谷阴县寺,再经武威郡府、陇州州府,然后便是中台、莘公府,过了中台、莘公府,则便是四时宫。   却刚到谷阴县寺外,众人正要接着前行,忽听到一阵喧闹。   曹惠等转目看去,见是七八个小吏,料应是谷阴县寺的吏员,聚集县寺的门口,在与另外一个吏员说着什么,大约是话不投机,这几个小吏遂吵吵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易偷不易用 无非邀名徒   曹惠等驻足,听了会儿,大致听明白了这几个小吏与另外那个吏员争吵的缘故。   原来是在陇州州府新近组织的一次官吏考核中,这几个小吏因为“不通经、艺”,考的成绩不好,他们风闻听说,接下来,他们很大的可能会被“沙汰”,也就是被免官为民,故是他们聚集一起,找县寺功曹“讲理”,另外那个被他们围住的吏员,即谷阴县寺的功曹。   其中一个小吏舞着拳头,叫嚷喊道:“我家乃谷阴右姓,世为郡县吏,你个老匹夫,凭什么要把我沙汰?说我考得不好?我问你,我比别人差到哪里去了?我哪里考的不好了?”   功曹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吏,他说道:“此回考核,说是州府组织,实乃朝廷旨意,考核的两项内容,经书与六艺,也是中台吏部指定的,我只是遵令布置考场罢了,考的时候,你亦看到了,吏部的官吏在现场督考,改卷、评等的是他们,我并无评审之权啊!你考的好坏与否,这与我何干?至於‘沙汰’云云,你从哪里听来的?朝廷现对此尚无旨意,你不要道听途说!   “这里是县寺,官家重地,大庭广众之下,堂堂县寺门前,你等胡乱叫嚷,成何体统?失了自家体面不说,万一惊动了县君,你等就不怕县君重重地责罚你等?快些散了罢!”   那吏怒道:“散了?你说的轻巧!我且问你,既是朝廷旨意、中台指题,你,也是我县寺一吏,却为何不参此试?老子们考试的时候,你人模狗样的,背着手转来转去,凭什么?”   功曹叫冤说道:“老兄这话,从何讲起!我怎会不参此试?只是中台吏部明令,这回考核分两批考试,头一批,考君等,第二批,便是陇州各县、各郡以及州府的功曹、主簿等等大吏,我昨天刚接到的吏部传文,半月以后,考场设在陇州州府,我也是要参试的!”   “……,你凭什么第二批?”   “这是中台的令,是麴令的令,是莘公的令,又不是我要求第二批的!你们对此要是不满,那边去,过两条街,就是中台、就是莘公府,到那里闹去!”   “你个老匹夫!”这吏员自是没有胆子去中台、去莘公府闹的,然而“沙汰考核不及格者”的传闻,他已经再三确定,十之**应是真的,眼见县寺的吏职大概是保不住了,他终究怒火难平,豪强轻侠的脾气上来,挥起拳头,朝那功曹的脸上打去。   陇州地处西北边陲,唐胡杂居,外有柔然等强敌,民风尚武,如令狐妍、秃摩利这等贵族、豪酋家中的妇人且擅骑射,甚至能够驱马挟槊,上战场争锋的妇人亦非少见,况乎男子?这功曹家亦是谷阴当地的豪强,他虽比这吏员大了二十多岁,但年轻之时,却也是走马游猎的一把好手,而今身手依旧敏捷,见那拳头打来,不慌不忙,稍微蹲身,侧脸躲开,顺手抄到这吏员的裆部,脚步扎稳,沉声一喝,把这吏员掀翻在了地上,这却是胡人的摔跤手法。   薛猛眼前一亮,叫了声:“彩!”   那几个吏员齐齐转目来看,摔倒地上的那吏爬将起身,亦瞪眼看来。   却曹惠等人俱戎装在身,一看即知是军中的虎狼将校,这几个小吏终是没敢上来寻衅。   要说起来,被薛猛、竺法通这两个俘虏看到自己国中,并且还是都城县寺里的吏员内讧打斗,本是件丢人的事,但曹惠却若无其事,毫无羞愧之色,他洋洋自得,说道:“如何?道武、大和尚,老实对你们讲,我定西上下,如这等文武双全之吏,委实多不胜数!过河之鲫也!”   薛猛、竺法通应道:“是、是。”   赵勉叹道:“也正因此,我定西才能以一隅之地,抗蒲秦之强,而至今屹立,并屡挫秦虏吧!”   竺法通比较有政治头脑,疑惑问道:“他们说的‘沙汰’,是什么事情?”   “沙汰百石吏”此政,现在还没有推行到秦州、沙州,只是先在陇州施行,曹惠对此亦不知晓,然不肯在薛猛、竺法通面前丢了脸面,他含糊说道:“料是莘公的新政吧。”   竺法通点了点头,因为曹惠的此话,生了感触,说道:“这几年,莘公的新政可着实不少啊。”   “你知道么?”   “勋官、武举、郎将府、文考、三省六部等等,莘公的每项新政,贫道昔在关中,都曾有闻。”竺法通迟疑了下,接着又说道,“不但有闻,公等可能不知,贫道还听说,就莘公的这些新政举措,蒲秦的伪主蒲茂并且与孟朗有过多次的议论,寻思要把莘公的新政学在关中搬用。”   曹惠说道:“什么?蒲茂想偷学莘公的新政?”   “是啊,贫道这次跟着姚桃从邺县回关中前,闻说蒲茂已经决定,即将下旨,……不,即将下伪旨,打算在秦虏军中全面推广勋官此制;武举、郎将府等制,他也有心效仿。”   曹惠等人闻言,互相看了一眼。   兰宝掌轻蔑说道:“莘公的大政,是那么好偷学的么?只怕蒲茂是容易偷,却不容易用!”   就莘迩的那些新政,竺法通早前没少与姚桃讨论,得出的结论,却是与兰宝掌的这话一模一样。莘迩的各项新政,明眼人皆能看出,俱为当之无愧、针对时弊的好政措,但这些新政,放在定西可用,换个地方,别说放在蒲秦了,就算是放在江左,恐怕也是能学者少,不能用者多。这是因为:蒲秦、江左的政治环境、政治基础,与定西都不一样。   竺法通顿对兰宝掌另眼相看,心道:“这个胡人平时话不多,看似粗野,不料有这番见识!”问他,说道,“校尉缘何口出此言?”   兰宝掌理所当然地说道:“莘公既然敢光明正大地推行这些新政,自就不怕秦虏盗学!况乎,蒲茂和孟朗,又怎能与莘公比?”   “……没有了?”   “这些还不够么?”   “够了。”   曹惠笑道:“走吧,咱们也别在这儿看热闹了。”望了望天色,“再磨蹭会儿,就要入暮,今儿个就拜见不了莘公了。咱们赶紧去莘公府,求见莘公,把唐督君的军报呈给莘公!”   兰宝掌、魏咸、赵勉等人应诺。   一行人便不再看谷阴县寺外的那场热闹,接着行路,往莘公府去。   过了两条街,迎面两座相邻不远的巍峨建筑。   一个是中台,一个是莘公府,两个占地都颇广的府院临街斜向相对。   众人到了莘公府外,曹惠上前,自述姓名,递上公函,求见莘迩。   其实不用他自述姓名,莘公府外戍卫的军官正是魏咸的父亲魏述。见到儿子回来,魏述喜不自胜,唯正在轮值,他克制住感情,没有与魏咸多说话,就入内禀报莘迩。   不多时,魏述出来,说道:“莘公在与骠骑、张监、陈侍中、黄侍中、孙仆射等商议军政,暂时没空接见君等,命我转告君等:可各归家、或去传舍休息。莘公说,明日再接见君等。”   曹惠问道:“曹骠骑也在府中?”   “是啊,曹骠骑等诸公都是刚到不久。”   “不知是何等军政,莘公召骠骑诸公共议?”   “我怎么知道?”   “是、是,是我多嘴了。”曹惠干笑两声,他沉吟稍顷,心中想道,“骠骑、张浑、陈荪、黄荣、孙衍,俱我朝中重臣,莘公悉召来议事,必是要紧的重大军政事务。罢了,我也不必在这儿久候了,就按莘公的令,明日再来求见。”就与兰宝掌等离了莘公府。   魏咸、兰宝掌在谷阴都有家宅,但他们今天就不能回家去住,因为随行的有薛猛、竺法通这两个俘虏,因是,他俩决定带着薛猛、竺法通和从行的步骑,出中城,去西苑城的军营里暂住一晚。赵勉在谷阴没家,婉拒了曹惠的邀请,和魏咸、兰宝掌一起,也去了西苑城的军营。   剩下曹惠,他也没有回家,领着亲兵数人,赶着装满财货的车,径去曹斐家,等曹斐回去。   ……   莘公府中,堂上。   不仅曹斐、张浑、陈荪、黄荣、孙衍在,羊髦、羊馥、傅乔、张龟等莘迩的亲信左右也在。   他们在商讨的事情,的确是要紧的军政大事。   总共是两件事。   一件是:代北的拓跋倍斤,听从蒲茂的调令,配合秦军,於日前展开了对幽州代郡的进攻。   一件是:出兵徐州的江左扬州刺史殷荡,於不久前兵败下邳,损兵折将甚多,狼狈撤回到了扬州,桓蒙上表弹劾,江左朝廷被迫无奈,把殷荡革职为民,同时把他流放到了东阳郡。   这两件事,莘迩俱是下午才得到的情报。   此时,莘迩已把此两事,根据情报的内容,详细地说与了曹斐等人知晓。   孙衍皱着眉头,说道:“江左朝廷当真无识人之明么?居然任了这么个主将北伐徐州!连降将都安抚不住,又胆小如鼠,一闻降将叛乱,就丢弃辎重,遁逃返扬!简直是昏聩无能!”   殷荡北上徐州之后,最先时的局面还算不错,淮水北岸的唐人豪强、流民帅等等,很多主动奔投,欢迎、依附於他,蒲茂分兵攻彭城郡时,贺浑邪面临两线作战的险境,其部下的唐人将校、杂胡酋率见势不好,亦有好几个率部投降殷荡的。   当时之际,北伐徐州的形势一片大好,殷荡也信心满满。   却使人没有想到的是,殷荡没能把投降他的这几个唐人将校、杂胡部酋给安抚好,对依附他的那些淮北豪强、流民帅,又欠缺足够的尊重,结果导致,就在贺浑邪上表蒲茂称臣后不久,降於殷荡的那几个唐人、胡酋降将,纷纷叛乱,或重归到了贺浑邪帐下,或改投了蒲秦,淮北的豪强、流民帅们与他也渐渐离心离德。   下邳久攻不陷,降将作乱,并失去了在淮北豪强、流民帅中的人心,殷荡部於是在与贺浑邪帐下高力禁卫等精锐的交战中,接连大败,其军中将校无人是贺浑豹子及其所部的对手,被贺浑豹子斩、擒十余,遂丢盔弃甲,一溃百里,狼狈不堪地遁逃回了扬州本土。   “这也不能怪江左朝廷无识人之明。”   “明公,此话何意?”   莘迩徐徐说道:“殷扬州隐居山野,数辞征辟,十年不仕,盛名在外,为江左士流所仰,朝野推伏,国家因重用之,授以扬州之任,期以伐徐之望,何奇有之?”   黄荣不屑地说道:“什么盛名?於今观之,毫无实才,无非是个坐而清谈的邀名之徒罢了!”   不知怎的,莘迩想起了张金,这殷荡出任扬州之前的隐居经历,与张金却是极为相似。张金也是养望多年,不肯出仕,要非后来他被莘迩揪住了小辫子,以致名声扫地,说不得,今日殷荡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出仕即任方镇,便也会是张金的同样入仕道路。   莘迩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张浑。   张浑面如沉水,脸上未有什么波动,也不知他有没有因此而想起张金?   想起也好,没有想起也罢,张金的仕途早被断掉,却是都无用了。   莘迩把话收回正题,说道:“我请公等来,不是为评议殷扬州的。   “殷扬州兵败徐州,於今已退回扬州,且因桓荆州的弹劾而被罢黜流放,这也就是说,贺浑邪部南边,来自扬州的威胁,不但已经被消除掉了,而且因为桓、殷此回政斗,……换言之,实际是桓荆州与江左朝中诸公的此回政斗,以桓荆州胜利告终,江左朝廷诸公企图用殷荡制衡桓荆州的目的落空,那么可以料知,於可见的将来,至少数年内,江左朝廷先面临的麻烦,将不会是徐州的贺浑邪,也不会是蒲秦,而必将是声威日振、扼建康上游、如剑悬头的桓荆州,此即是说,较长时间内,扬州也不会再成为贺浑邪部的威胁。   “如此,接下来,这会不会对贺浑邪部产生一些影响?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蒲秦又会否因此受到影响?这,才是我请公等来商议的问题。   “此外,拓跋倍斤先已接受蒲秦‘代王’的伪封,今复从蒲茂之令,攻幽州之代郡,这又会不会对我朔方产生不利影响?此亦我请公等来商议的另一个问题。”   莘迩投目堂上,顾盼诸人,笑道,“公等对这两个问题,都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 第五十章 张浑远见识 黄荣弊转利   在座众人,曹斐的官职最高。   他是骠骑将军,官居二品,单从品级来讲,还在莘迩的征虏将军之上,不过他的这个官,是定西私下自己封的,并非出自江左的王命,所以含金量自是没法与莘迩的官职相比。   攫欝攫欝。虽然如此,到底比张浑等人的官职高,张浑等人都投目於他,等他先表意见。   曹斐这回领兵驰援陇西,兴师动众的,原本是重任在肩,然不意唐艾智略如神,只用了短短几天就接连大败蒲獾孙、秦广宗两部敌军,他因是竟没能打上仗,半道而还,但仗没打上,他却负了伤。返程还谷阴的路上,他心情轻松,遂连日沿途射猎,结果在快回到谷阴时,不小心堕马,摔了一跤,别的地方倒也没有摔坏,只把脚脖子给崴住了。   这会儿张浑等人都是跪坐榻上,唯独他在榻上摆了个胡坐,垂足而坐,之所以把胡坐摆在榻上,这是他要求的,他个子低,胡坐如后世的马扎,亦矮小,如果胡坐放在地上,他坐上去,不免会比坐於榻上的别人俱矮上一头,故此他坚决要求这样放置胡坐。   听得莘迩询问,注意到诸人投来的视线,他咳嗽了声,扭了下屁股,略调整一下坐姿,说道:“拓跋倍斤就是养不熟的狼!这边厢与咱们定下盟约,……”话到这里,曹斐忽然记起拓跋倍斤想娶宋无暇为妻这事儿,近年渐渐福的脸上,顿露出气愤填膺的模样,呸了口,说道,“他娘的,还狗胆包天,妄言求娶宋太后为妻,简直也不撒泡尿照照他的样子,他个索虏,配么?”或许是喉咙干燥,又或许是别的缘故,不知为何,曹斐说到此处,咽了口唾沫。   张浑似不忍看曹斐这番吞涎的作态,把眼转开,拈着胡子,说道:“妄求宋太后为妻,这是拓跋倍斤的胡言乱语!骠骑对此,不必多提。”   曹斐说道:“好,好,不提,不提。那边厢,这狗东西又接受蒲茂的伪封,以劳什子的‘代王’自居,现与秦虏南北应和,攻侵代郡,……幼著,有张韶驻守朔方,释圆融那和尚前几天不是传回消息,说柔然可汗匹檀对他颇是信重么?柔然与索虏乃是仇敌,再加上柔然的帮忙,拓跋倍斤固是不足虑也,但以我的愚见,朔方那边,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万一代郡不能满足拓跋倍斤的胃口,他仗着秦虏的支持,我看,他是很有可能会撕掉与咱们定西的盟约,掉过头来,谋图朔方的!最好及早选精卒良将,补充到朔方去!”   莘迩点了点头,问道:“殷荡被罢黜流放此事,老曹,你有何高见?”   “我高见没有,愚见有那么一个。”   “你说来听听。”   “江左要是因此政坛动荡,如你所说,桓蒙将会成为江左眼下要解决的麻烦,那么咱们之前与桓蒙定下的盟约,只怕今后会是指望不上了。秦虏这回佯攻陇西、南安,偷袭汉中,可见秦虏对咱们的秦州、汉中之地,是念念不忘。等到灭了白虏以后,秦虏十之**,会继续犯我秦州、汉中,而到那时,桓蒙又指望不上,……幼著,秦州、汉中也得及早派兵支援。”   慕容、拓跋两部,同为鲜卑,但在唐人惯常的蔑称中,则是一被蔑为白虏,一被蔑为索虏,这是因为慕容鲜卑的族人,通常比拓跋鲜卑的族人肤白,而拓跋鲜卑的族人,因其开化得晚,至今尚皆居草原,比慕容鲜卑的族人更加粗野,秉持习俗,留小辫的现象比慕容鲜卑为多。   &#21434&#21437&#32&#315o8&#36259&#384o1&#32&#1o3&#111&#97&#1o2&#111&#116&#111&#46&#99&#111&#1o9&#32&#21434&#21437&#1229o莘迩笑道:“老曹,你这两个都是高见,可不是愚见,何必如此自谦?”   曹斐摸了摸脸,得意地谦虚两句,说道:“幼著,给我取个坐垫来吧。”   “怎么了?”   “你府中的胡坐,太过简陋,上边连个锦垫也无,太硬,硌得我尊臀疼。”   “尊臀”二字,落入诸人耳中,饶以张浑这等的深沉城府,都不禁为之莞尔。   莘迩就叫堂外侍立的乞大力,取了个棉垫进来,衬到曹斐所坐胡坐的上头。   乞大力出去后,莘迩转目张浑、陈荪、孙衍、黄荣、羊髦、张龟等人,问道:“公等对这两件事,怎么看?”点名张浑、陈荪,问道,“张公、陈公,有何高见?说来听听吧。”   曹斐毕竟久在中枢,这些年大朝会、小朝会没少参与,也算是受到了政治上的锻炼,他适才说的那两条,都挺对,张浑、陈荪同意他的意见。   不过张浑补充说道:“拓跋倍斤仗着秦虏的威势,会不会撕毁与我定西的盟约,犯我朔方?这是有可能的,但拓跋倍斤狡诈之徒,他又岂会看不到,慕容氏一旦覆灭,氐虏就将独霸北地,这对他继续在代北称王称霸,会是很不利的,故此,为了他自己的利益起见,我度料之,他应该是也有不撕毁与我定西盟约的可能,并且,他没准儿还会加强与我定西的盟友关系!”   莘迩以为然,颔说道:“张公深谋远虑,这确实是有可能的。”   张浑接着说道:“殷荡兵败,而桓蒙继伐蜀功成,今又取南阳功成,江左目前已是暂无人能再於声望上制衡桓蒙。   “桓蒙扼建康上游,控荆、益诸州,其治下的兵、民、赋收几为江左之半,观唐室南迁江左之后的过往故事,几次内乱,多是从荆州起,他的确是已经成为江左朝廷要的威胁。   巘戅巘戅。   “可以预见,长则三两年,短则一两年内,江左必定会陷入建康朝廷与荆州军府的内斗之中不息,直到两边斗出一个胜家为止。   “骠骑说,我定西与桓蒙的盟约,大概於今后是指望不上了,这诚然不错。   “然而,明公,殷荡兵败此事,对我定西却也不是只有坏的影响,没有好的影响。”   莘迩从容问道:“张公此话怎讲?”攫欝攫欝   张浑说道:“就如明公适才所说,因为殷荡的兵败,桓蒙成为江左的心腹大患,较长时间内,扬州不会再是贺浑邪的威胁。贺浑邪此羯,狡诈类如拓跋倍斤,并且亦一贪婪之徒也,他之前趁慕容暠之死,大举起兵,乃是要与秦虏争邺,换言之,是要与秦虏争河北的,之所以随后降附蒲茂,不是别的原因,而正是因为殷荡的北伐,他无力两线作战,不得已而降之也。   “而如今,扬州、江左不复再有北伐徐州之能,如我料得不错,以贺浑邪的狡诈贪婪,他一定是不甘於久为氐臣的,我听说,他附会谶纬,妄言谶纬中有其名字,自称得有天命,居然奢望能为中原天子,不自量力、且贪婪如是,故我认为,他或早或晚,必会叛乱!   “贺浑豹子,胡夷之悍将也;所谓‘高力’,羯奴之精卒也!贺浑邪一叛,势必就会吸引走大量的秦虏部队去徐州平叛,……明公,这对减轻我定西的压力,难道不是极为有利的么?”巘戅久读小说巘戅   莘迩拊掌,顾盼诸人,说道:“张公所言,正我所思!”笑与张浑说道,“张公,我与公,可称所见略同!”问陈荪众人,“公等对张公的判断,有何意见?”   比起曹斐的观点,张浑的观点可以说是更进了一步,对这两件事的分析更加地深入了一层。   陈荪等皆道:“张公高见远识,吾等无有异议。”   见诸人没有要再表不同意见的,莘迩便总结曹斐、张浑两人的观点,沉吟片刻,说道:“总而言之,拓跋倍斤、殷荡这两件事,对我定西有弊,同时也有利。   “弊在拓跋倍斤或许会谋我朔方、我定西将失桓荆州这个强力的外援。利在拓跋倍斤亦有可能反过来会加强与我定西的盟约;贺浑邪也许会作乱东南,致使秦虏不得不调兵往去平叛,从而减轻我定西东部边界的防御压力,弥补我定西失去桓荆州此援的负面影响。”   他问众人,说道,“那么,咱们该怎么具体的部署,以才能最好地应对此弊、此利?”   张浑这时不肯表意见了,他说道:“浑忝掌内史,进策献议,此浑之职,至若军政部署,自是悉从明公之意。”   “陈公,你来说说?”   陈荪也不肯表意见,说道:“军事非荪所长,明公但有决议,需荪办处,荪必倾心尽力!”   莘迩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也就不追问他两人,问孙衍、黄荣、羊髦等,说道:“公等请讲讲吧。”   孙衍亦不擅长军事,他管的是财政,表了个态,说道:“去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今年的收成,看情况也会不错,明公前年以今,招西域胡贾,连着成立了十余支官办的商队,或北入柔然、代北,或东入关中、山东,或南下巴蜀,远涉荆、扬,售西域之奇珍,收各地之宝货,颇得利也,加上国内各个关卡、郡县各‘市’收来的关税、市税,包括玉门兵营向逵等西域的诸官,从西域收来的年税,虽因连年战事不歇,国库仍称不上充裕,但如果增兵朔方、秦州的话,衍无论如何,也会保证不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无有衣穿的。”   莘迩喟叹说道:“我定西国小民少,连年征战,实是逼不得已,以攻代守耳!孙公,你这些年执掌国家财政诸务,着实是辛苦你了!”   “哪里能与明公的竭虑谋国相比?”   莘迩近两年在定西的威望节节高升,便是孙衍这样老字号的朝中重臣,於下对他也是敬服。   黄荣早就忍不住了,此时见张浑等人都不再言,就挺身昂,大声说道:“荣读明公的,明公在中说,矛盾是不断地转化的,放於当下,荣窃以为,也是如此!   “荣陋见,当前最好的应对办法,不是增兵朔方、秦州,而应是想办法转弊为利!”   莘迩抚髭,说道:“哦?如何个转弊为利?”   “第一,现在就遣使,再赴代北,当面给拓跋倍斤分析时势,晓以利害,叫他明白,秦虏若是独强北地,对他只会有害,不会有什么好处,借而以此,不但未雨绸缪,提前避免他犯我朔方,并争取与他巩固、加强盟约。第二,另外也再遣使,去见桓荆州。”   莘迩蹙眉说道:“景桓,你说遣使去见拓跋倍斤,晓喻利害与之,提前避免他犯我朔方,并争取与他巩固、加强盟约,此固上策;但你建议说遣使去见桓荆州,此何图也?”   黄荣眼中放光,侃侃而谈,说道:“明公,桓荆州尽管兵强马壮,扼控地利,但江左朝廷毕竟是天子所在,是君,握有大义,且建康朝中诸公,悉江左之冠姓阀族也,士流之所向,在这场即将开始的荆州、建康之争中,桓荆州却是不见得能於舆论上占上风!   “舆论是其一。梁州刺史现为程勋,程勋虽是北还之臣,到底江左宗室,与桓荆州不是一路的,而梁州位处荆州西、益州北,正好处於此两州之间,好有一比,是如刺在喉!此其二。   “若是在这个时候,我定西对桓荆州表示舆论上的声援,并表示愿意助他逐走程勋,把梁州归入他的治下,自此荆、梁、益连成一片,他不用再担心荆西、益北受敌,可以全力应对扬州等荆州东边的江左诸营,……明公,桓荆州必定会感激不已,这样,当秦虏若再犯我秦州、汉中的时候,他就算没有余暇,料之却也不会不尽力助我。此谓之‘投桃报李’也。”   他话音未落,堂上接连响起了两声拍案之音。   一个是张浑。   张浑铁青着脸,说道:“黄侍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一个是莘迩。&#21434&#21437&#32&#2oo37&#35835&#23567&#35828&#32&#57&#1oo&#117&#12o&#115&#46&#99&#111&#1o9&#32&#21434&#21437   莘迩奋然挥袖,怒道:“景桓!卿欲挑桓荆州叛逆乎?江左悉王土,何来‘荆西、益北受敌’?又何来‘应对荆东的江左诸营’?岂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语?” 第五十一章 抗胡因大义 岳矩可为副   黄荣离榻下拜,告罪说道:“是,明公教训的是,是荣说的差了。”   曹斐出来打圆场,说道:“老黄,你这话说得确实不对。比起江左朝廷,荆、益不仅与我汉中等地接壤,并且我听幼著经常讲,说桓荆州志在北伐,他在荆州讲武练兵不辍,且与北地的乞活军、洛阳等地的流民帅颇有联系,确可算是我定西抗御秦虏的最大外援,但桓荆州在荆州干过的那些事,伐蜀之时,上表即行,我闻他近年又不肯如额给江左朝廷输送赋税,这回打南阳,又也是不肯从江左朝廷的诏令,一意孤行,等等之类,确也是有不少过分的。   “你说‘投桃报李’,这句话是不错,但不能说得这么直白。   “私下里咱们谈谈倒是无妨,张公、陈公何许人也?仁义道德不离口的我陇大名士是也!最重臣节的!你当着张公、陈公等诸公的面讲这些,岂不自讨没趣么?”   “仁义道德不离口”,这七个字应是夸赞之辞,可落入张浑、陈荪耳中,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陈荪心道:“这叫什么话?说我与张浑重视臣节,就说我俩重视臣节好了,甚么‘仁义道德不离口’,这是什么意思?嘴上仁义道德,满肚子阴谋诡计么?”他素来低调,虽是不满曹斐的用语,忍不住瞅了曹斐一眼,但终究是忍住了,没有吭声,端起案上的酪浆,喝了口。   张浑也听着这几个字别扭,可看曹斐一本正经劝说黄荣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在嘲讽他与陈荪,又知曹斐粗鲁,没甚么学问,便放缓面色,亦端碗饮水而已,没有质问曹斐此话究竟何意。   黄荣说道:“是,骠骑教诲的是。”   堂中气氛转和。   莘迩见张浑别无话说,就也收起怒容,说道:“景桓,你起来吧,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讲。”   黄荣起身,垂手说道:“是。”接着,举目望看莘迩、张浑、曹斐、陈荪等人,说道,“荣一时失言,措辞尽管不当,但荣想要说的意思,明公与张公、骠骑及诸公,应是能够知道的?”   曹斐问道:“你什么意思?”   黄荣说道:“荣的意思就是:荆州兵,实为我定西最强,较之拓跋倍斤、柔然,也是更值得信任的外援,是以荣陋见,以为我定西宜在桓荆州需要帮助的时候,不妨给他一点声援,一点声援而已,又不必真金白银地付出什么东西,可谓惠而不费也,而凭此,却可加强我定西与荆州共御秦虏的盟友关系,这样,当我定西需要外援之时,也就不必担心荆州无援了。”   莘迩问张浑、陈荪等人,说道:“张公、陈公,公等觉得景桓此议何如?”   张浑说道:“唐室自南迁江左以今的几次叛乱多起於荆州,今观桓荆州,似已隐存不臣之心,万一他将来作乱荆州,那我定西若於此时声援於他?怕会被江左士流视我定西为叛臣逆贼!”   他话还没有说完,曹斐打断了他,恍然大悟地说道:“老黄的意思原来是这个!我听明白了。我看老黄说的不错。张公,你的忧虑我也听懂了,然以我看来,公忧却是大可不必!”   张浑问道:“此话怎讲?”   “道理很明白嘛,还用我细说么?秦虏今吞并豫、冀等州,一举掩有江北万里之地,如转而全力攻我定西,我定西如何能挡得住?现在可以说是火烧眉毛了!我定西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到他桓荆州有无不臣之心?管得到八竿子与咱打不着的江左士流会如何议论我定西?”   莘迩问道:“张公、陈公,骠骑此话,公等以为如何?”   张浑端坐说道:“我定西所以能以一隅之地,抗举世之胡,数十年岿立雄踞於陇,一个重要的缘故,便是因我定西尊唐室为主,大义号召,故陇地的士人、细民,这才能够万众一心,共御寇虏。   “……明公,桓荆州有无不臣之心,暂且不说,江左士流可能会有的对我定西的恶评,暂也可不提,然若在此时,我定西冒然插手桓荆州与江左朝廷的政争,从而扰乱了上下尊卑之序,倘使自食苦果,我陇士民由此生乱,可该怎么是好?此浑之另一深忧也!”   曹斐“嗐”了声,大马金刀地叉腿坐着,猛力拍了下大腿,说道:“有幼著在,有本骠骑将军的太马营在,谁敢生乱?老张,你这是打花脸照镜子,自己吓自己!”   莘迩问陈荪,说道:“陈公何见?”   陈荪仍是不肯表意见,说道:“明公掌国家权柄,定西士民,无不钦服明公。此等军国要政,自应由明公做主。荪无有别见。”   莘迩问张浑,说道:“张公,你说呢?”   满堂众人,无人出声,张浑知道这代表没人支持他,遂说道:“浑适才所言,悉为陋见,具体此事该怎么办,要不要接纳黄侍中的建议,还是请明公决定。”   “孙公、士道、异真、长龄、傅夫子,你们怎么看?”   孙衍说道:“骠骑‘火烧眉毛’、‘自顾不暇’八字,甚有道理。”   羊馥、羊髦、张龟等各自表意见,有的委婉,有的直接,但对黄荣的这条建议都是支持的。   莘迩顾看傅乔,抚须笑道:“傅夫子,王城清谈,如今以你为,谷阴与外郡的年轻士人,多视得你接见而为跃龙门,你已是我定西士流的头面领袖了,这件事,你是何态度?”   一则,在莘迩的严令下,二来,纳的妻妾先后给他生下了两子、三女,亦不再需壮阳鼓劲,傅乔因是去年底时把五石散给戒掉了,现在的精神面貌很好,除了不如以前皮肤白皙之外,别的都远胜昔日,也不再只能穿旧衣裳,新衣亦一套套的天天换起来,总而言之,此时的傅乔,从外貌观之,剃面涂粉,手持羽扇,白帻褒衣,晏然而坐,的确是颇有士流领袖的风范。   谷阴的士人领袖,本是宋闳、氾宽,这二人都被逐回了家乡,剩下名声仅次宋、氾的张浑、陈荪、令狐京等,或为不引起莘迩的猜疑,这几年很少组织大规模的清谈聚会,或干脆已被莘迩杀了,一来二去,却竟是原先差不多与张浑等齐名、本具清谈之才,现下所任之礼部尚书此官亦足够清贵的傅乔脱颖而出,还真是成了当下谷阴清谈圈子的头等人物。   只是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说话,之前因为服食五石散,只能穿不洗的旧衣裳,以致衣内虱子丛生,得不时抠捉的毛病,不禁就犯了,他下意识地探右手入怀,只见他大氅下的左胸附近顿鼓起了一团,摸来摸去的,也不知在摸些什么,他左手摇扇,右手摸胸,并行不悖,徐徐说道:“张公、陈公座前,‘领袖’二字,何敢当也!明公谬赞!……这件事,乔以为,……。”   说着,傅乔脸上现出深思的神色。   堂中众人等了片刻。   他应是思考完了,诸人乃听到他继续说道:“明公智谋天授,听明公的,肯定没错。”   堂门口的乞大力一直侧着耳朵,听堂内的议论,这时暗挑拇指,心道:“学问人就是与俺老乞这个粗人不同!马屁都拍得这般自然,如此顺耳!”   莘迩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来,公等都不反对景桓的此议了?”   他略作沉吟,说道,“景桓,你的这条建议,用,是可以一用的,唯有一个问题,便是张公方才所说,却也不能因此坏了我定西忠贞唐室的名声,使我定西丢了大义,所以呢,这个代表定西,出使荆州,声援桓荆州以抗江左朝廷诸公的使者人选就相当重要了。怎么才能既声援了他,又不损我定西的忠勤美名?这可是全要靠使者的一张嘴怎么说!……景桓,你有无人选推荐?”   黄荣慨然说道:“此任非荣不可!荣愿领此任!”   “高充,文雅是有的,前几次出使荆州,他也都不辱使命,然今回此任,与之前不同,确是非卿不可。副使呢?你有没有人选?”   黄荣岂会不知莘迩心意,立即接口,说道:“荣有两个副使的人选,此二人若是能与荣同去荆州,荣保证一定能顺利完成此任!”   “哪两人?”   “东南八郡郎将府府主张道岳,俊爽雄杰,武兴太守陈矩,操尚清远,名重我陇,此二君悉我陇后起之秀也,如能从荣共赴荆州,可示我定西之人才济济、文武兼备与桓荆州,足能助荣达成使命。”   张道岳是张浑的三子,陈矩是陈荪的从子。   黄荣为何会要求他两人做副使?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把张浑、陈荪拉上他的这条“贼船”。张浑不是说,如果支持桓蒙,可能会换来个“乱臣贼子”的恶名么?那这种确是有可能会损害名誉的事情,当然就不能由莘迩一个人去办,得拉上他俩一起来为莘迩“分谤”。   张浑、陈荪面面相觑。   张浑说道:“犬子道岳,庸碌之徒,恐无出使之能!”   陈荪说道:“陈矩此子,我深知之,会两句清谈罢了,别无干才,恐亦无出使之能。”   黄荣笑道:“张公、陈公,公二人是在贬明公无识人之能,还是在斥太后、大王无用人之明?”   张浑、陈荪登时猜到了黄荣下边要说什么,都是暗暗叫苦,慌忙齐声答道:“吾岂敢!”   “东南八郡郎将府,我定西东南之兵事重镇也;武兴郡,邻武威郡,亦可谓我定西的善之区也,张道岳、陈矩能分任东南八郡郎将府府主、武兴太守之任,怎会能是庸才?”黄荣下揖,与莘迩说道,“荣斗胆,请明公任此二君为荣副使!非此二人,不能助荣完成使命!”   莘迩为难地看看张浑,看看陈荪,说道:“张公、陈公,桓荆州的外援对我定西将来抵御秦虏关系重大,为了国家,为了太后、大王,为了我定西的万千生民,就劳张道岳、陈矩辛苦一趟吧。”笑道,“等他俩从景桓出使还回,我少不得,是要请朝廷对他两人大大论功赏赐!”   张浑、陈荪拒绝不得,只好应是。   莘迩笑道:“前天朝会散后,麴令拉住我,不让我走,又和我说起在东南八郡设立河州此事。我听麴令的意思,是想今年上半年就把它设下。   “河州一旦设成,东南八郡的郎将府自然而然地也就升格为州郎将府了。张公,叔仁在八郡干得不错,日前他上奏中台兵部,八郡的府兵,目前名录入郎将府的已近五千之数,余下还没录名的大概尚有万余,他保证年中前,会将之悉数录毕,……公之此子,哪里是犬子?我闻他小字为犬,而实虎子也!干的很好啊!将来州郎将府府主此任,我看,必得是他不可!   “陈公,武兴虽近武威,然侨郡耳,辖县少,民亦少,不足以尽展陈矩之能。前日应士道的上表,这些时,朝中不是在讨论创设宪院此政么?诚如景桓所誉,陈矩志美行厉,行堪士表,耿直敢谏,我认为,他正是适合到宪院任职!我欲以右都御史此职屈之,公意何如?”   宪院,是莘迩最近着力推行的一项新政。   当下的监察制度,因为门阀政治的缘故,反正权力掌握在门阀手中,很多时候就形同虚设,并且不但形同虚设,还因为这是个吃力不讨好,得罪人的差事,故不被右姓、名族出身的子弟所喜,不愿意当御史之类的监察官员,不被士流视为“清官”,这就是“弊政”了,为了改变这个局面,抬高监察官员的政治地位,莘迩因有了重起炉灶,新设一个机构,即“宪院”的想法。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便是此个宪院的两个最高长官。   任陈矩出任右都御史,不是莘迩临时想到的,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一方面,以宪院的两个最高长官之一授任陈矩,可以通过这一个给陈家在政坛上更多话语权的举动,进一步把陈荪捆绑到自己的身边;另一方面,通过陈矩的名族出身,也能够借此来抬高宪院这个新机构在士人们心中的地位,扭转此前监察官员通常被人轻视的局面。   升张道岳为河州郎将府府主也好,迁陈矩为宪院右都御史也罢,此两事对张家、陈家固是好事,但张、陈两家同时也是被莘迩利用的,陈矩不说,张道岳此前之出任八郡郎将府郎将,本就是莘迩为削弱麴氏在八郡的影响力,张浑、陈荪对此皆心知肚明。   可好处的确是有的,而且不小。   两人也就不多言语,默然罢了。   就此通过了黄荣的两条建议,定下仍由秃勃野出使代北,巩固与拓跋倍斤的盟约,改由黄荣为主使、张道岳和陈矩为副使,南下去见桓蒙,以图加强与桓蒙的盟约。   事情议罢,张浑、陈荪等告辞离去,只等后天朝会上,奏请左氏同意后,便按此施行。   羊髦没有走。   等送张浑、陈荪、曹斐、傅乔等离开后,羊髦跟着莘迩转回堂上。   他坐定说道:“明公,髦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景桓的那两条建议,都是从外部寻援,何不双管齐下,咱们再从秦虏的内部动下手?” 第五十二章 羊髦献反间 左氏调汤羹 莘迩问道:“从秦虏的内部动下手?” “是啊。” 莘迩忖思稍顷,说道:“卿所言之‘内部’,指的是原并州乞活李基、新降蒲秦的慕容瞻父子,还有正6续被蒲茂强迫迁到咸阳的慕容鲜卑各部,以及杂胡诸种么?” “他们只是一方面。” “还有另一个方面?” 羊髦摇扇说道:“正是。” “是什么?” 唐艾、张龟、羊髦,这三个莘迩目前最得用的谋士,唐艾以军略为长,张龟凭其细心和忠诚,现主管情报,羊髦之所长,则是在政略。两国间的较量,军事上的斗争,说白了,其实是次要的,政治这一块儿的较量才是最重要的。莘迩搞的那些新政,算是政治上的较量之一,羊髦思之久矣,觉得同时可以另外再开辟一个政治较量的战场,便是他现下要说的这些的东西。 羊髦意味悠长地说出了一个人名,三个字:“秦广宗。” “蒲秦的秦州刺史秦广宗?” “然也。” 莘迩手指轻轻扣动膝盖,凝眉思索了会儿,绽开笑颜,说道:“士道,卿意我大概知矣!秦广宗此人,所以能以唐人的身份,出任蒲秦的州刺史,据闻,完全是因为孟朗之力。他与孟朗是早年的旧识,交情匪浅。卿是不是想借秦广宗兵败我秦州的机会,用计施策,挑动蒲秦那些久不满孟朗得势的氐、羌贵酋,攻讦孟朗,以此造成蒲秦朝中内部的矛盾?” 羊髦笑道:“知我者,明公也!”顿了下,又说道,“不过,这也只是一个方面。” “哦?那另一个方面是什么?” 羊髦说道:“借机挑起蒲秦朝中的内斗,是向秦广宗下手的主要目的。 “另一方面,蒲秦的秦州,即天水、南安等郡邻我陇西、武都、阴平,换言之,也就是说,这一区域是蒲秦与我定西的前线,若是能通过向秦广宗下手,使蒲秦换一个秦州刺史,可以想见,新官上任,肯定会清算秦广宗留下的故吏,短期、甚至中长期内,天水、南安等郡必然都会不得安生,这样,不就可以减轻我陇西等郡的压力了么?此姑且可算是次要目的。” 莘迩拍案,赞道:“士道,大则挑其朝中内乱,小则乱其天水军政,此策堪谓妙哉!” 羊髦谦虚地说道:“此策亦非髦一人想出,是髦与家兄多次商量之后,都认为似乎可行,因乃才与今日上与明公。至於到底是否合用,还是请明公决断。” 羊髦的“家兄”,便是羊馥。 羊馥这个人,莘迩十分了解,埋头肯干,踏实是不必说的,但智谋上不及羊髦、唐艾。莘迩心知,羊髦“与家兄多次商量”云云,十之**,是句假话,所为不外乎是增加一下羊馥在莘迩心目中的地位。——羊馥的官职现今也不低,中台户部的尚书,然比与羊髦,毕竟是低了许多,羊髦作为弟弟,官职却比哥哥高,这对以儒业传家的士人来说,是不合适的。 莘迩对羊髦的这话没有多说什么,沉吟了下,说道:“此策当然可用,唯是,士道,具体此策该怎么施用,你可已有办法?” 羊髦胸有成竹,说道:“仍是双管齐下。” “如何双管齐下?” “使细作散谣言於蒲秦境,此其一;千里早前密禀明公,说搞到了秦广宗的亲笔,想利用他的亲笔作些文章,但一直没得甚么好的机会,故是到今,这篇文章尚未做起,现在可以做了,可以仿秦广宗的笔迹,伪造他与千里私通书信,心向我定西的假象,此其二。” “此反间计也!”莘迩忽然想起传闻中孟朗“金刀计”,反间姚桃兄弟的这件事,笑道,“孟朗数年前,苦心竭虑,反间姚桃兄弟,致使姚谨奔慕容氏,今亡於邺城战后,想那姚桃、姚谨怎么得罪他了?兄弟落个这般生死分别的下场!士道,咱们现用反间计对付孟朗、秦广宗,倒是可称‘以彼之计,还施彼身’,叫他也尝尝被反间的滋味罢!” 莘迩提到孟朗反间姚桃兄弟此事,羊髦有感而,叹道:“虽是说姚桃兄弟,系兵败降者,且拥部曲颇众,可毕竟已经降了,孟朗却深深猜忌之,不惜行反间之计,以害其命,……明公,孟朗的心胸不是很开阔啊,这一点,他是万难与明公相比的!” “万难与明公相比”,此话不是无缘无故而说,是有来源的。 就不说张道将、氾丹这些或曾经与莘迩不对付、或直到如今还是莘迩“政敌”的定西本朝臣子,莘迩都能量才使用,不以私怨废之,只说闻报薛猛、竺法通被俘以后,莘迩特地传檄唐艾,命对他两人要善加安抚,又叫唐艾,尽快把他两人送到谷阴来,打算厚待重用之,就的确比孟朗一门心思想要弄死姚桃兄弟等降将要强得多。——莘迩给唐艾的檄令,正是薛猛、竺法通随曹惠等到谷阴来的原因。 感叹罢了,羊髦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不过亦正是多亏了孟朗的心胸不够开阔,也才给了咱们可乘之机。姚桃兄弟,孟朗且猜忌之,况乎慕容瞻?他必定会更加猜忌。诚如明公适才所言,慕容瞻父子、李基等,髦以为,咱们也可以试着挑拨一下。” “怎么挑拨?” “还是造谣言吧。” “散布谣言於蒲秦境中,说慕容瞻父子与被迁到咸阳的那些慕容贵种们心怀故国,说李基暗藏叛心?” 羊髦放下羽扇,笑道:“不错!如此,一边通过秦广宗,挑动蒲秦的氐、羌贵酋攻讦孟朗,一边通过造慕容瞻父子、李基等的谣,给孟朗以口实,挑动孟朗攻击他们,……明公,秦虏虽得冀、豫,兵、民纵众,而一旦其内部果因此生乱,复何足虑也?咱们只管坐观其变就是。” “给孟朗以口实”,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是:孟朗是个智者,他不见得会相信秦境内的谣言,但只要他猜忌慕容瞻父子、李基等人,那不管谣言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却都是一柄正好可用的刀。 羊髦的此策确然上佳,用之如能得成,足能减轻蒲秦对定西的压力和威胁,莘迩心情大畅,笑吟吟看着羊髦俊秀的面孔,说道:“士道,我有一言。” “明公请说。” “卿此策,谋国之策也!” “岂敢当明公这等赞许!” 莘迩对羊髦的此策,确是极其欣赏,他笑道:“当得!当得!”略作考虑,说道,“士道,此策是你提出的,那此策就由你负责执行吧?造谣蒲秦境、秦广宗亲笔这两条,我会叫长龄调动咱们在蒲秦境内的细作、并传檄千里,叫他俩协助於你!” 羊髦下榻作揖,说道:“髦必尽心力,为明公办成此事!” “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这事你定能办成,只是一条,要注重保密。” “明公放心,髦晓得。” 堂外暮色已至,夕阳的余晖洒落庭院,草木於晚风中摇曳,阵阵清香传入堂内。 莘迩举目,望着外头的景色,诗兴小,信口吟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羊髦品味再三,说道:“这是明公的新诗么?文字虽然浅显,意蕴深长也,端得好句!” 莘迩也下榻来,负手踱步堂上,说道:“士道,我近读《老子》,深感老子对凡天下之事、之务,无不盛极则衰,刚不能久的此个道理,看得着实通透!蒲秦今日可称强矣!洛阳、邺县被蒲秦攻克的消息传到我定西朝中当日,谷阴震动,不乏重臣、名士,因之而忧心忡忡,长吁短叹,却在我看来,他们的忧心大可不必!蒲秦方今,正《老子》之所谓‘物壮则老’。 “外观之,确然强盛,内视之,隐忧重重!”他说着,指了指堂外的夕阳,继续说道,“就像这夕阳一样,比起午时的日头,既圆且大,可已近黄昏,垂垂欲坠矣! “你我刚才说的那些之外,又有徐州贺浑邪、代北拓跋倍斤,此二人狼子野心辈也,今降附蒲秦,暂伏獠牙耳,早晚必叛,此外,慕容氏尽管败退幽州,余势犹存。我敢断言,长则十年,短则五年,蒲秦霸北地的局面定然会有所改变! “当下之时,我定西需要做的,抓紧时间,修好内政,富民强兵,御蒲秦与境外,候时机之到来而已!……至若此二句诗,我哪里有此诗才?是老傅的新作。” 羊髦对蒲秦和北地日后走势的判断,没有莘迩这样乐观,但听完莘迩的话后,他赞同莘迩的意见,说道:“明公所言甚是!明公的这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聩!明公,於下国中、朝中,确是有不少畏秦虏如虎,灰心丧气,对我定西之未来抱十分悲观之念的臣民、士人,明公何不把刚才说的这些,改日於朝会上,教与诸臣?也好一扫而今谷阴城上的阴云!” 莘迩笑道:“我正有此念。我不但要在朝会上说,士道,我还想针对此写一篇文论。” “什么文论?” “暂定名为《持久论》,你看此名可好?” “《持久论》、《持久论》,持而久之,候变则进,此名极好。” “人心啊,士道,人心所向是最重要的。张公刚才在议事时,说到了‘大义’,说我定西能以一隅之地,抗举世之胡,靠的是尊崇唐室,这话说的不错,但只靠大义,还不足够。得让百姓们看到希望,这才能在劣势的时候,依旧能够凝聚人心,等到光明。……士道,这篇文论,我这几天就开始写,卿之文采胜我,待我写成,到时请你给我斧正。” “明公的《矛盾论》,道前人之所未道,名为论道,实述治政,如椽大笔,髦怎能比!” 莘迩厚着脸皮,哈哈一笑。 当晚,莘迩没有回家吃饭,留了羊髦,两人共在府中用饭。 饭后,各自归家。 回到家中,莘迩先去看令狐妍。 令狐妍快到分娩之时,肚子不小,性亦变得稍微慵懒,她侧卧榻上,懒洋洋地瞅着莘迩进屋,说道:“无情薄幸的回来了?” 莘迩愕然,说道:“神爱,你这是什么话?” “哼!” “我怎么无情薄幸了?……嫌我回来得晚了么?今日府中有些要紧的政务,先与张监、陈侍中等议了半晌,又与士道说到入暮,遂留了士道用饭。” “谁管你回来的早晚!” “那你说我无情薄幸,是何来由?” “孩子一生下,就丢下孩子的母亲不管了,……呵呵,男人啊,都是这样。” 莘迩侧身,坐到榻边,拉住令狐妍的手,笑道:“神爱,你怎么这一怀孕,性子也变了?变得娘娘腔起来!” “人家本就是妇人!‘娘娘腔’什么意思?讽刺我像个男子么?” 莘迩调笑似的说道:“我自非此意!只是你说孩子生下,就不管其母,此话何意?莫说你是我之爱妻,便你翁主的尊贵,闺房之中,我且是翁主之臣,我又怎会可能不管你呢?” 令狐妍把手抽回,冷着脸,说道:“花言巧语!真恶心!我不是说我!” “那你是说谁?” “伽罗!” “伽罗怎么了?”莘迩回想这几天,见刘乐的次数是少了点,但这都是因为军政太忙,便令狐妍,有时也是两天才见上一次,他不愿令狐妍为此生气,就自我检讨,说道,“是,我这些天太忙,是见她的有些少了,明天吧,明天我早点回来,与你们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 “你就是一个月不见伽罗一面,伽罗好性子,也不会生你的气。我说的是,伽罗的族兄好端端的在郡府里当着郡吏,他怎么招惹你了?你要把他除去吏职!” “伽罗的族兄?” 莘迩越是迷茫,细细问之,令狐妍转了个身,不理他,还好伺候边上的大头晓得是怎么回事,便细声细语的,把令狐妍这通责备所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莘迩。 原来是:之前秦州之战,莘迩专程把从刘壮、刘乐故乡找到的他们的亲戚,带来了谷阴,原先,这几个刘壮的亲戚,都被安排在了莘迩城外的庄园里做事,后来乞大力知道了,他与刘乐在猪野泽时就认识了,他深知枕头风的威力,为拍刘乐的马屁,就主动帮忙活动,把这几个亲戚中的一个,便是令狐妍说的刘乐的那个族兄,给安置到了武威郡府为吏,但刘乐的这个族兄仅是略识些字,又无六艺之能,这次“沙汰百石吏”,遂被列入到了沙汰的名单中。 刘乐没有和莘迩说这件事,令狐妍不知怎么听说到的,於是打起抱不平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令狐妍把身转回来,说道:“就是这么回事!老东西!你要不想我生气,就把伽罗族兄的吏职还给他!” “神爱,百石吏虽微,亦国家之臣也!辟用、罢黜,皆由国家,我哪里有权力私相授予?再则说了,此回‘沙汰百石吏’此政,是朝中定下,太后诏令的,不合格的,一概免职,放之为民,一切都有规制,我身为国家大臣,并是此政的倡议者,更不能以权谋私,自坏己政啊!” “你不肯是吧?” “小小百石吏,俸禄微薄,不值一提!这样吧,我给他寻个更好的差事。” “什么差事?” “……。”莘迩没有料到令狐妍如此较真,一时语塞,眼见令狐妍的脸色渐渐不好看,不敢耽搁,赶忙说道,“刘翁年岁大了,精力渐有不足,我任他做个刘翁的副手,何如?” “这叫什么好差事?” 莘迩正色说道:“神爱,岂不闻民谚:‘丞相门前七品官’!我今居任录三府事,权近丞相,使他做刘翁的副手,实七品官也!比那百石无品的小吏,岂非天壤之别?” “哪有这句民谚?我怎从未听说!”令狐妍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也罢,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百石小吏是没什么做的,权做个家里的管事也行。……老东西,我可警告你!伽罗当年在猪野泽跟着你吃苦,你不能因为尚了我这个翁主就生骄傲,轻视她!不然,我饶不了你!” “是,是,谨从贤妻教喻!” “大头,端上来吧。” 莘迩问道:“什么端上来?” “太后知我将要分娩,亲手做了补气血的汤羹,晚时遣内宦送了来。太后交代,你近些时日太过操劳,上次朝会,见你面色不是很好,约是须得补上一补,因叫你也喝上一碗。” 不多时,大头端来汤羹。 新热过的,热气腾腾。 莘迩一勺一勺地舀着,慢慢喝下,细品其味,口舌生津,暗香缭鼻,想象左氏绣裙挽袖,素手亲调此汤时的样子,不觉心摇魂动。 第五十三章 小曹密进言 老曹的智囊 这天晚上,便在莘迩喝左氏亲手调制的汤羹之时,曹斐家中,曹斐正在与曹惠饮酒作乐。 曹惠把於南安战中私扣下的缴获,拿出了大半,送给曹斐。曹斐下午从莘公府回到家中后,见到曹惠,亲自去看了一遍他送给自己这些的珍宝物事,满眼珠光宝气,心中快乐愉悦,当时便大力地拍打曹惠的肩膀,说道:“小曹,我都听说了,南安此战,你打得不错!” 曹惠身长七尺,个子不高,个头与曹斐相仿,是定西军中少有的几个曹斐拍肩膀时不用踮脚的中高级将领之一,却为了方便曹斐拍打,曹惠仍是刻意地落低了左边肩头,一边扎稳马步,应受曹斐的拍击,一边恭恭敬敬地说道:“可惜氐虏太不经打,竟使明公无用武之地!明公率引援兵,尚未至秦州,而蒲獾孙、秦广宗已败,明公乃不得不无功而返。” “岂不闻江左轶事,吾兴已尽,仗打不打都可以的,返亦无妨!” 曹斐说的这是江左一位名士的故事,他夜晚见雪,忽生兴致,便命船泛河,披蓑冒雪,去别县访友,但在快到他朋友的住县时,却令返程,从者问其故,他答以乘兴而来,尽兴而返。 曹惠不知这位江左名士的故事,虚心求教,曹斐将此故事说与他知。 听完,曹惠大为惊奇,心道:“不过数月不见,骠骑俗气小去,连江左文人的故事都知道了!” 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曹斐这么几年都没打过什么仗,闲在谷阴无事,每日无外乎时不时地请傅乔等这些既熟悉、且又清雅的谷阴名士们饮饮酒、听听曲,与傅乔等相处得时日久了,见的次数多了,不免受傅乔等的熏陶,现在偶尔也能有一分雅气,——这个故事,就是他从傅乔那里听来的。 曹惠藏住惊讶,阿谀说道:“话说回来,明公虽然未能指挥末将等大败氐虏,但明公率兵驰援秦州的消息,却早已传到了秦州,想那氐兵,亦海内之锐士也,慕容氏所不敌,而蒲獾孙、秦广宗这次却败得这么快,其中定也是有他们被明公的威名给吓到的原因!” 曹斐哈哈大笑,摸了曹惠的脸颊一把,说道:“小曹,你的嘴是越来越甜了!” 曹惠说道:“末将的为人,明公知道,是最为耿直,绝学不会溜须拍马这一套的,此皆末将的真心之言!还敢请明公明鉴!” “知道,知道,你是个老实的!”曹惠送给曹斐的礼物装了两大箱子,这会儿箱盖打开,就摆放在堂中的地上,曹斐背着手,又绕着箱子转了两圈,说道,“秦州这场仗,短短数日,南安、陇西相继大败秦广宗、蒲獾孙两部秦虏,我看露布捷报上说,总计斩近千,俘获三千余,粮草、甲械山积,当真是一场大胜!你在其中,功劳不小,说吧,你想要讨个什么赏?” “该怎么赏赐,那不都是朝中定的么?末将岂敢邀功求赏?” “没有外人,就咱两个,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你就不必说了。刚夸你老实,你就不老实起来了?有何想法,直言可也!”曹斐呵呵笑着,摸了摸肚子,又爱惜地抚了下自己的面颊,说道,“别的不敢说,我的薄面,幼著总是要给些的,只要你的请求不过分,定可满足於你!” “是、是,明公与莘公是患难之交,明公与莘公的交情,定西朝野,谁人不知?那高延曹诸辈,不也正是因了明公与莘公的交情,所以才得以被莘公另眼看重的么? “末将无有它求,明公,南安那地方,民户少,穷,且邻秦虏边境,多未服王化的羌胡,末将在南安短短的这些时日,已经接连平了两次羌乱,着实叫人烦厌。末将闻说,朝廷有意在东南八郡设置河州?如果可以的话,……”曹惠偷觑曹斐面色,说道,“末将想……” 曹斐笑道:“你想迁任河州。” “是,这是末将的一点妄求,能不能行,自还是要看明公的意思。” 曹斐沉吟了下,说道:“河州现在还没有正式设立,就算设立,那里是老麴的地盘,麴家在东南八郡经营多年,颇得八郡右姓、豪族为羽翼助力,朝廷或能任命几个官吏下去,但清官、肥差,恐怕还都是会被麴家的人,如田居他们把控,小曹,你这事儿我可以给幼著提提,至於到底能不能办成,又或办成,最终到底能给你个什么样的官,我目下却可是没法承诺你啊。” “末将愚见,只要明公肯把此事说与莘公,莘公便一定不会亏待末将。” 曹斐不赞同曹惠的乐观,说道:“呵呵,是么?小曹,一来,我在幼著面前,虽有几分薄面,但幼著此人,素来公私分明,他可不见得会因为我就给你什么高官美差,二者,还是我刚才说的,麴家在东南八郡声势无二,便是幼著看我脸面,想给你什么美差,没准儿老麴也会横加阻挠,故而此事,眼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不敢承诺你什么,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曹惠心道:“骠骑将军哪里都好,就是有点、有点,这个、这个目光短浅,如我所判不差,一两年内,我定西朝中必会出现大的变动,现下可谓是变动之前的关键时刻,我且提醒骠骑几句,以免他落后於人,在变动之后渐渐失权,甚或於变动中站错了队,那就更加糟糕!” 曹惠想定,就说道,“明公,有一句话,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两人,有何当讲不当讲的?你说!” 堂中的确没有外人,但除了曹斐、曹惠两个之外,还是有几个仆隶、侍女的。 曹惠说道:“敢请明公屏退左右。” 曹斐奇怪地看了他眼,不知他要说什么东西,还需要屏退左右?尽管奇怪,仍是遂了他的意,挥手叫仆隶、侍女们下去,等到堂中只剩下了他两人后,问道:“你要说什么?神神秘秘的。” 曹惠凑近到曹斐身边,低声说道:“明公,我适才说莘公一定不会亏待末将,一则是因明公的面子,莘公肯定得看,二来,亦正是因麴氏在东南八郡的风头太盛!” 曹斐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两步,问道:“你此话何意?” 曹惠跟紧曹斐的脚步,往前两步,依旧凑到他的身边,接着说道:“在东南八郡设立河州这件事,前年的时候,麴令就曾奏请朝中,但那时莘公没有允许,……明公,你说这是为何?” 曹斐又退了两步,问道:“为何?” 曹惠再次跟上,说道:“末将度之,莘公之所以那时不许者,正便是因为麴家在河州……” “你等会儿。” “啊?” 曹斐大步到案前,打开个镶金嵌玉的紫檀盒,从中取出了一件物事,转回来,递给曹惠,说道:“你含着。” 曹惠看去,那物事不大,褐色,梭形,认了出来,是丁香果。此物芬芳,含入口中,能除口气。自前代秦朝中期以今,此物渐渐流行,朝臣奏事、士大夫对谈之际,往往都会含上一枚。 却是曹惠一路风尘仆仆,从陇西,行六百余里到了谷阴,时已四月,天气转热,长途跋涉,本就火气大,又没洗漱,就到了曹斐家里,以是口气甚重,离远了还好,凑近时,喷得曹斐受不住,因是连退两次,不料曹惠连追两次,实在无法了,只好拿出此物给他,以消其口气。 曹惠顿时面红,赶忙接住,把之纳入口中,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再凑近曹斐身边了,请罪说道:“末将惭愧,冲撞了明公,乞请明公治罪。” “罢了,你接着说,正便是因为麴家怎么?” “是。正便是因为麴家在东南八郡的根基太厚,东南八郡不设州,则八郡属陇州,还可以陇州州府之名,制此八郡,而若一旦设州,八郡自成一州的话,则麴家之势恐会愈大!” 曹惠想了下,说道:“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既是如此,那现下幼著却又怎么不反对在八郡设河州了?” “这是因为两个缘故。” “哪两个缘故?” “现今的朝局有所不同。现今朝中,麴令虽为中台令,朝权却尽归莘公之手,这样,纵是设个河州,也无须像之前那样,担忧朝廷鞭长莫及,致使麴家在八郡成尾大不掉之势。此其一。” 曹斐点了点头,问道:“其二呢?” “麴侯去世已经数年,今麴家之宗主是麴令,麴令德望远逊麴侯,就不提八郡的右姓、豪族,即使麴令、麴家的故吏,若南安郭太守,及校尉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等,於下也都转投到了莘公的帐下。麴令乏人望,麴家如今在八郡的声望日不如昔。此其二。” “邴播诸辈,自麴球战死后,转投幼著帐下,此事我知。你说郭道庆也转投到了幼著帐下?此话从何而起?前次打南安,打下后,麴令不是还表举郭道庆为南安太守,并把八郡兵留给了他两千?郭道庆明明还是麴令的心腹,你怎么说他转投了幼著?” “末将身在南安,这些时看得清楚,郭太守对唐使君,那叫一个心服口服,对莘公,亦是赞不绝口,言及莘公,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现下他尽管名为麴令故吏亲信,心实已向莘公矣!” 曹斐低下头,寻思了会儿,抬脸说道:“老麴确是不如麴侯,目光短,且贪权。上次莘主堵住他的家门,骂得他半句话都应不出来,实在是丢脸至极!郭道庆转投幼著,倒在情理中。” “明公说的甚是。” “你说幼著不会亏待你,是因为麴家在八郡声势太盛,又说麴家日不如昔,小曹,你究竟要说的是什么?” 曹惠说道:“麴家如今虽渐不如昔,病死的骆驼比马大,东南八郡目前却仍是麴家独大。然请明公试想,八郡处湟水、洮水间,膏腴之地,民口繁多,并且东接秦州,是秦州的大后方,无论抵御氐虏,抑或出而进取关中,东南八郡都是至关重要,可谓要津之所也,既已地富民多,又要津之所,更关键的是,现在莘公已把朝权尽收己手,那接下来,莘公会怎么做? “末将猜料之,莘公肯定会对东南八郡下手,消除麴家在八郡的影响力,把八郡重新再归入朝廷的直辖掌控中。……也许这次莘公同意设立河州,就是莘公要办此事的开始,所以末将才会说,只要明公向莘公提出,把末将安置到河州去,莘公就必会给末将一个显职重任。” 曹斐听明白了曹惠的逻辑。 前提是莘迩打算清除麴家在八郡的势力,把八郡的实权收归中央,然后,曹惠作为曹斐的心腹,换言之,也就是莘迩可用、可信的人,那么莘迩就必会借此河州新设的机会,委重任给曹惠,以达成将曹惠安插到八郡,从而制衡、减弱、最后彻底消除麴家在八郡影响的目的。 曹斐对曹惠一下子刮目相看,啧啧称奇,说道:“小曹,没想到你还有这眼光见识!”忖思着说道,“按你的分析,你说的这些像是不错。但麴家在八郡毕竟多年,他家在八郡的势力会是容易消除的么?” “容易,也不容易。” “此话怎讲?” “不容易者,如明公所言,毕竟麴家在八郡经营多年,其势力盘根节错,要想连根拔起,实难成。容易者,莘公在八郡也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幼著在八郡有什么可用之人?” “八郡之一的金城郡,是莘公的寓居乡里,金城郡的冠族、大姓,莘公可以用之;金城以外,八郡复多为侨郡,莘公,侨士也,如今莘公已是我定西侨士的人望所在,八郡侨士之力,莘公也大可用之;再一个,就是我定西其它名族和朝中重臣可用。” “你说的前两条倒是不差,最后一条是什么意思?朝中重臣,我么?”曹斐实事求是地说道,“我现虽为我朝重臣,但我的家声,你是知道的,远不能与麴家相比,靠我相助,有点难吧?” “明公自是其一,还有张家等我陇的阀族、右姓。” “张家?”曹斐恍然,说道,“是了!你说的是张道岳!”想起下午在莘公府时,莘迩许诺与张浑,说会等到河州设立之后,迁张道岳为河州郎将府的府主,联系曹惠刚才分析的这些内容,他后知后觉,直到这会儿,才登时明白了莘迩为何会对张浑作此许诺的后头深意。 反反复复地想了多时,曹斐示意曹惠近前,曹惠含着丁香,迟疑靠近,曹斐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小曹,你说的还真是对!看来幼著,的确是打算对八郡、对老麴下手了!” 曹惠说道:“明公,麴令虽有八郡之势,莘公却握国家权柄;麴家虽然门生故吏遍布军中,太马营等国家铁马,却在明公的掌中,并鲜卑、杂胡骑及健儿营各部善战精锐,唯莘公马是瞻;麴家虽我陇阀族,宋、氾相继失势,其强援已失,莘公得太后信赖,凭连年为国开疆之胜和通过不断的新政,擢贤任能,今於国中的威望则一时无两。 “综上,末将断言,麴令断非莘公对手! “明公,这是继宋、氾两家失权之后,我定西朝廷将再次出现的一次大变动,论其影响,因为麴家一旦失势,朝中就再无别姓可抗莘公了,实是比前两次宋、氾两家的失权还要重要。 “明公,当此变动到来之时刻,末将斗胆敢进言明公,宜找准时机……” 曹斐转来转去,情绪很高,打断了曹惠的话,说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啊?” “你是建议我找准时机,……”曹惠握住拳头,狠狠地往空气中打了一拳,说道,“拱老麴一下子!给幼著当个急先锋!这样,等到老麴下台之后,老子才能分到足够的好处!” 雅不过半个时辰,俗气又现。 曹惠说道:“是,此正末将之愚意,是否可行,请明公决定。” “是否可行,当然可行!岂可可行,非常可行!小曹,老子以前小看你了,你他娘的真是老子的智囊!明天我就去找幼著,把你举荐给他!后天朝会,我要上书弹劾老麴!” 第五十四章 多妾私藏甲 一语薛猛骇 既得了重礼之献,此可谓“近利”是也,又得了良言之建,此可谓“远利”是也,曹斐快活得很,当晚便设宴款待使他刮目相看的曹惠,也没请别的什么人,两人对饮至夜半方睡。 ——席间助酒兴的一个舞女貌美如花,几近透明的薄纱下,身段曲线玲珑,把曹惠看得垂涎三尺,曹斐大手一挥,大方地把这舞女送给了曹惠,也算另一种投桃报李,这些都不必多提。 翌日,曹斐果然去莘公府谒见莘迩,说了举荐曹惠迁任河州之事。 河州现今还没有正式设立,就荐夹袋里的人去任官?这未免也显得太过心急。 莘迩初时不解曹斐之意,问他说道:“老曹,河州之设,虽然算是已经定下,但种种前期的准备都尚未开始着手,等到一切准备妥当,朝中正式下旨,宣布设立河州,最早也得半年以后了,……这还早着呢,你怎么就着急忙慌的,要往里头塞人?” “幼著,我不是着急忙慌的往里头塞人!我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啊。” “助我什么一臂之力?” 曹斐扭脸,往堂外看了眼,堂门口的走廊上立着两个从侍的吏员,一个是莘公府的府吏,一个肥头大耳,腆着肚子,是乞大力。 他皱起眉头,纳罕说道:“老乞这胡儿怎么天天在你这儿?他不用去他的官廨上值么?” “我刚把他调来我府,现在他是我府中的属吏。” “原来如此。”曹斐便喝令乞大力,“老乞,你把住堂门,不许任何人靠近,我有军机要事与幼著商量。” 乞大力点头哈腰,应道:“是!”昂起头,挺起胸,手按佩刀,威风凛凛地守在门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空荡荡、没有一人,只有花草摇曳、虫鸟之声的院中。 曹斐起身下榻,到莘迩坐榻旁,凑到莘迩的身边,继续他刚才的话头,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往下说道:“幼著,你想办的那件大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值的办!咱俩是患难之交,并且现今朝堂,也就咱俩的族名、家声单微,比不过老麴、老张、老陈、老孙他们,是以咱俩必须要互相帮忙。你要办的这件大事,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一定会鼎力助你的!” 莘迩莫名其妙,打开案几上的木盒,取出了一枚丁香,递给曹斐,说道:“你先含着。” 曹斐接住,把丁香含入口中,冲莘迩挤了挤眼,说道:“明天朝会,我打算就先弄他一下子!” “老曹,你把我听糊涂了,什么大事?有什么值的办?你明天朝会,又要弄谁?” 曹斐斜眼撇嘴,说道:“幼著,你还瞒我?昨天你为什么对老张说,等到河州设立,迁张道岳为河州郎将府的府主?这恐怕不但是给张道岳、给张家好处,也是为了你要办的这件大事吧?你这步棋,走得高明,又拉拢了张家,又给老麴添堵,一举两得,我十分佩服。但是话说回来,张道岳也好、张家也罢,到底不似你我同心同德,他不一定会肯给你出大力,是以,我举荐曹惠去河州任官。……曹惠是我的族人,他到了河州,绝对会你指哪儿,他就打哪儿。” 莘迩隐约明白了曹斐在说什么,他瞅了曹惠几眼,说道:“老曹,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幼著!咱俩之间,你还遮遮掩掩,不能痛快说话么?”曹斐再次往堂门口看了看,乞大力和那个府吏把门口守得严严的,院中仍空无一人,他重把声音压低,说道,“你就别瞒我了,我都已然全皆了知了!老实说,你底下是不是打算收拾老麴?把麴家在八郡的势力驱除?” 莘迩吃惊说道:“老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没有这个意思?” “老曹,你看这是什么?” 顺着莘迩的手指,曹斐看向堂中的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释迦牟尼佛的画像。 曹斐说道:“佛像。怎么了?” “此画是谁人赠我,你还记得么?” “是老麴侯。” “麴侯在世时,对我极为照顾,鸣宗,并是我之挚交!无论是看在麴侯生前的脸面上,还是看在鸣宗生前与我的交情上,又或是看在麴氏这数十年来为国家镇守边疆,征战浴血,打造出牡丹骑赫赫威名,远慑敌国的功勋上,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对麴家做什么事!‘收拾老麴’?‘把麴家在八郡的势力驱除’?老曹,你怎会有此念头?此念,你万不可有啊!” 曹斐后退几步,瞪着眼,叉着腰,熟视莘迩,半晌,说道:“幼著,你果无收拾老麴之意?” “麴令自任中台令以今,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诚我定西之栋梁干臣是也,无缘无故的,我怎么会收拾他?……老曹,要我怎么说,你才信?” “是我猜错了?” “你猜错了。” “……那我举荐曹惠迁任河州此事?” 莘迩考虑了一下,说道:“河州作为一个新州,州府、军府的诸多吏职都需要调吏充任,曹惠出身太马营,近於南安此战又立下了功劳,称得上‘知兵敢战’四字,迁任河州倒非不可。只是,老曹,我给你个建议,你也别找我,你大可直接把他荐与中台吏部。想你老曹,堂堂的骠骑将军,举荐一人去河州任职,难道那中台吏部,还会驳你的面子不成?” “你不反对?” “这叫什么话?我有什么反对的?东南八郡东邻秦州,河州在此设下之后,秦州日后若再有战事,少不得就要从河州遣兵往援,曹惠知兵敢战,正是个可用之才。我干嘛要反对?” “那我就直接向中台吏部举荐他?” “可也。” 曹斐察视莘迩的面色,说道:“此外,那明天朝会,我还要不要弄他一下子?” “弄谁?” “老麴啊!” “噢,对!老麴。老曹,我不是说了么?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找麴令的麻烦?明天朝会,你不要弄他。” “不弄?” 莘迩似是相当无奈,问曹斐,说道:“老曹,你口口声声弄他,我问你,麴令任中台令到今,政务上没什么过错,日常作为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你就算想弄他,你拿什么弄他?” “我要弄他,自有他的把柄在我手中。” 莘迩仿佛因曹斐此话而起了好奇,说道:“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依照律令,第一、二品,许有四妾;第三、四品,许有三妾。中台令,官三品,理应三妾,然老麴家中却妾室十余,竟是比第一、二品所许的纳妾之数还多!律令明规有条:若有违此令者而导致妻待妾非礼、妒忌生事,科不孝之罪,离其妻,免其夫之官。这不就是把柄么?” “老曹,你的妾室也不少啊。” 曹斐振振有词,说道:“可我的诸妾却无争风吃醋,妒忌生事者。” “还有别的所谓把柄么?” “当然有!幼著,你可有否闻听,老麴在家私藏具装、铠甲!” “……你从哪里听说的?” “前不久,高延曹、罗荡各领太马、牡丹甲骑,出城射猎比试,比完,烤炙饮酒。有一个牡丹甲骑喝醉了,因不忿高延曹自夸太马营的甲械精良,胜过牡丹骑,遂说了此事出来,说老麴家中,乃有数套上等的具装、铠甲,都是麴家之前从秦虏那里缴获到的,劲弩不能透之!” 莘迩眨了眨眼,如似不信,说道:“竟有此事?” 曹斐见莘迩怀疑自己的话,急了起来,拍胸脯保证,说道:“这是我从高延曹那里亲耳听来的!半点不假!”又一次凑近莘迩的榻边,轻声说道,“幼著,私藏甲具、强弩,这可是重罪,严格追究的话,砍头都不是不能的!你说,这算不算另一个把柄?” 莘迩嘿然,眼神变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末了,他大概是做出了决定,说道:“老曹,方今战乱已近百年,民家中藏甲、弩者,多矣!我闻郡县坞堡豪强,其家有些许甲、弩的就不在少数。况乎麴令,将门之后,我朝名将,收藏些甲械在家,不足为奇。……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以后不要再提,更切莫说与别人知晓!” “说来说去,幼著,你是不让我明天朝会上搞他?” “快中午了,老曹,我府中饭食简单,你吃不惯,我就不留你用饭了。” 得了莘迩的逐客,曹斐怀着狐疑,辞别离去。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中,他想道:“幼著却是无有向老麴下手之念?莫非是小曹猜错了?不行,今晚我得把小曹叫来家中,再问一问他。” 莘公府,堂中,送走了曹斐的莘迩,独坐榻上,琢磨想道:“是士道他们谁走漏了风声,把我们前些时商议好的,借河州设立的机会,多往八郡安插几个钉子,然后再借八郡寓士、张家等右姓之力,再徐徐祛除麴氏在八郡影响力这件事给说出了出去么?……不会,士道、景桓、长龄都是口紧的人,他们不会把这件事给说出去的。那老曹却是怎么猜到的?老曹此人,几无政治见识,居然连他都能猜到!哎呀,那拔掉麴家八郡势力此事,看来我得早些动手了。 “多纳几个妾室,无非私德罢了,单拿此弹劾老麴,力度不够。私藏具装、铠甲这事儿,倒是可以一用。……也罢,待我与士道等再做过商量,等到开始行此事之时,我再示意老曹拿这两事上奏弹劾老麴就是!” 不打无把握之仗,河州还没有正式设立,现在就对麴爽动手,为时尚早,是以曹惠尽管猜中了莘迩的心思,但因为不相信曹斐能保守秘密,故此莘迩适才却是一口否认。 前脚曹斐告辞,后脚被曹斐於回去路上念叨的曹惠求见。 和曹惠一起求见莘迩的还有兰宝掌、魏咸、赵勉,以及竺法通、薛猛等人。 莘迩命他们进见。 众人入到莘公府,赵勉、薛猛、竺法通是头次来,被戒石上“尔俸尔禄”那十六个字吸引,无不多看数眼,穿过庭院,来到廊上。 乞大力拦住他们,细细地搜过了赵勉等初见三人的身,这才放他们入内。 曹惠五人於门口脱去鞋履,登入堂中,下拜行礼。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君等请起。” 五人起身。 这声音又说道:“哪位是赵勉、薛猛?这位大和尚,想必就是竺师了?” 赵勉、薛猛各自应道:“小人赵勉(薛猛)。” 竺法通应道:“贱名不足污公耳,小僧释法通。” “释法通?” “小僧昨日有幸,得从西苑城寺中的方丈处,拜观了智师总编的僧尼戒律,深觉禁僧尼以师姓为姓,宜悉改以佛、释为姓此律,极其有理,因小僧已改己姓,现小僧贱名释法通。” 不仅名字的姓,“小僧”二字,也是竺法通从道智编撰的这部戒律中得知,禁僧尼自称“贫道”,悉应以“僧”自称,而后乃才改的自称。 那温和的声音笑道:“竺师,不,现在该称你是通师了,却颇入乡随俗。”顿了下,这声音说道,“赵君、薛君、通师,不必拘束,请你们抬起脸来,让我看上一看。” 赵勉、薛猛、竺法通大起胆子,抬起了从入堂中以后,一直都垂着的头。三人看去,见到主位的榻上坐着一个年约三旬的男子,面色温润,颔下短髭,明亮的双眼顾盼间,英气逼人。 赵勉心中想道:“这位就是莘公了!不意却温润如玉。” 薛猛心中想道:“不愧是西定西域,东抗强秦的征虏莘公!果然英姿出众。” 竺法通心中想道:“当真是名下无虚,定西名帅,他这眼神落我脸上,如剑刺之!” 三个人,因为不同的来历,竟是莘迩同一双的眼下,他们产生了三种不同的感受。 “赵君,你字子勤是么?” “是。” “秦州战罢,与捷报同时,我收到了千里的私信。信中,千里对你可是赞不绝口!此回秦州之战,所以我王师能够大胜者,卿传递假情报与秦广宗,使他误信千里被刺,实为头功!” 赵勉惭愧地说道:“勉愚钝小人,初不识大义,居然欲行刺唐公,全因唐公宽厚仁义,勉才能得以迷途知返!” “你那也是受秦广宗胁迫,可以理解的。……薛君,你字什么?” 薛猛恭谨答道:“猛贱字道武。” 莘迩的笑容收起,露出严肃的神情,他审视薛猛,说了一句话出来,直把薛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腿上一软,“噗通”拜倒在地。 第五十五章 大举辟唐士 说不出快活   莘迩说道:“君字中有‘道’,我且问君,君本唐人,从氐虏与王师战斗,不思弃暗投明,投效王师,反力尽方降,此是何故?君此行径,可称‘道’乎?”   薛猛惶恐答道:“氐虏残暴,逢战,驱我唐人为前阵,列督战氐奴甲士提刀於后,有敢不进战者,无不立斩。闻明公亦尝亲麾兵与氐虏交战,应知此也。非猛不欲投效王师,实猛无机投效!”下拜请罪,说道,“猛今知罪,乞请明公惩治!”   他这一番回答,全然是借口罢了,他被俘,并非是在战场上两军交战之时被俘,而是弃营夜遁之时被擒,然后才投降的。他弃营夜遁的时候,他后头可没有督战的氐人甲士。   莘迩听了他的这话,却没有过多追究,转颜作笑,说道:“卿请起身罢!你的为难,我自是知晓。卿家声高华,河东之冠族也,卿之勇名,我在定西也有闻知,方今北地膻腥遍地,我久欲荡平中原,还我华夏河山,卿现降我王师,我正要大用於卿,何来惩治之言!”   薛猛磕了两个头,爬起身,谢恩说道:“小人多谢明公开恩免罪。”   “我听说从你一起投我王师的,还有你的两个兄弟及数百你们薛家的宗兵?”   “是,从小人一起弃暗投明的,有小人的族兄薛罗汉、从弟薛虎子两人,并些小人族中宗兵。”   莘迩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都在陇西郡。”   莘迩点了点头,再次上下打量薛猛,笑道:“卿不愧‘猛’之名,观之确然龙精虎猛。我且问卿,卿现下有何计议?”   “小人愚钝,不知明公此问何意?”   “我是问你,你是想留在我定西,还是想回家去?”   薛猛心中想道:“这话说的!我说想回家就能回了么?你要是有意放我还家,又何必檄令唐公,送我来谷阴?”心里这般想,嘴上不怠慢,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小人家乡河东郡,现沦陷氐奴手中,不敢隐瞒明公,小人祖上乃是前代秦朝时的御史大夫薛公,小人如何不知自己乃是中国胄裔?唯往昔受氐奴欺凌,不得已耳。今既已投王师,小人如黄雀出笼,虽身在陇地,而目之所见,俱我华夏衣冠,耳之所闻,俱我华夏话语,如还家乡!胜似家乡!”   莘迩喜笑说道:“这么说,你是愿意留在我定西了?”   “千肯万愿!求之不得。小人的这点盼念,斗胆乞求明公应允。”   “好!卿家声高贵,不可白身在陇,你是愿做个文官,还是愿做个武官?”   “小人别无所长,只有这一身蛮力,愿作武官。”   “卿家河东,与前秦时的伏波将军马渊算是州里人,马伏波亦如卿,后降朝廷者也。卿既欲做武官,那明天朝会,我就表卿伏波将军,望卿能存伏波之志,成我定西的今之新息侯!”   新息侯,是马渊的封爵。马渊的家乡是扶风郡,离河东郡六百里地,同属关中,与薛猛确是可算老乡。前代秦朝中叶,海内大乱,马渊先是依附陇右的一个割据势力,后来投从了朝廷正朔,这一点,至少到目前为止,与薛猛也是挺像。马渊此人,投从朝廷以后,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战功赫赫,实为一代之名将。莘迩以马渊对比薛猛,诚然是对薛猛的极高期望。   伏波将军,官五品。   把自己期望为定西的马渊是其一,以新降之身,一下得到这么高的官品,是其二,薛猛受宠若惊,忍不住又一次地拜倒地上,说道:“明公如此厚爱,猛乡野鄙人,怎生敢受!”   莘迩下榻,行到薛猛身前,弯腰把他扶起,笑道:“道武!我自认是有识人之明的,以卿之才略,将来必能成我定西,甚至成我大唐之马伏波!从今以后,你我同朝为臣,便是同僚了,不要再这么多礼。药王、宝掌他们都知道,我这个人,是最讨厌烦文缛礼的。”   魏咸笑道:“是啊,明公是最洒脱不过的人了!不仅不好烦文缛礼,极有识人之能,道武啊,明公并且最喜的就是精勇壮士。君精壮勇武,可谓是正好投了明公所好。哈哈,哈哈。”   “药王、宝掌。”   魏咸与兰宝掌应道:“末将在。”   “这场仗,你俩都打得不错。不日朝廷的封赏就会下来,少不了你俩的!”   魏咸、兰宝掌下拜说道:“愿为明公效死!”   曹惠呈上唐艾的书信,莘迩拆掉封泥,展开观之。   具体的秦州此战的经过,唐艾已在上封信中说得清清楚楚,这封信没有再提秦州此战的事儿,前边是问候莘迩的言语,后头则是个建议,建议莘迩重用薛猛、竺法通,尤其是重用薛猛。   唐艾在信中写道:“竺法通旧为江左之臣,继降附秦虏,知江左、秦虏事也,艾之陋见,明公不如把他留为左右,以备随时咨询。薛氏著名於关中,控河东盐池,家訾巨富,宗兵强横,蒲秦亦羁縻而已,艾愚以为,明公若能得薛猛为用,或将会大利於日后对秦虏的用兵。”   莘迩看完,心中想道:“知我者,千里也!”   当然不会把信中的内容说与薛猛等人,莘迩细心地把信叠好,塞回信匣,坐回榻上,吩咐魏咸等也各落座,问他们了些秦州此战的事情,接着,开始询问释法通姚桃、蒲秦和江左的事。   莘迩问释法通,说道:“大和尚可有见过孟朗?”   “小僧见过孟朗几次。”   “我听说蒲茂对孟朗言听计从,此说可真?”   释法通答道:“蒲茂对孟朗的确是尊重异常,不过倒也不见得言听计从,比如孟朗早前曾进言蒲茂,杀掉赵宴荔、姚桃,蒲茂就没有听。慕容瞻前时战败被俘以后,孟朗又进言蒲茂,杀掉慕容瞻,蒲茂仍是未听,非但没有听,还对慕容瞻甚是重用,封慕容瞻了个所谓的郡公。”   “孟朗为何一再进言蒲茂,杀掉降俘?”   释法通想起了孟朗的“金刀计”,略带怨气和不屑,说道:“孟朗自比今世管、乐,究其行为,实远不及!所以再三进言蒲茂杀掉降俘者,不外乎是因赵、姚、慕容诸人,皆异族之胡也!他也不想想,氐虏、羌虏本亦胡也,蒲茂又怎么会听从他的这些建言呢?”   孟朗为何一再进言蒲茂杀掉降俘,此问,莘迩其实是早已有答案的,那便是他认为,这是因为赵宴荔等俱是强豪、贵种,故此孟朗忧他们不会甘心久服蒲秦,遂乃有此谏,只是话到了此处,随口一问罢了,不意释法通的回答,却与他的答案不同。   品味了下释法通的回答,莘迩心道:“释法通此答,也有些道理。孟朗归根结底是唐人儒士,轻视胡夷,不信任胡夷,此乃唐人儒士的通病。孟朗因是建言蒲茂,杀掉赵宴荔、姚桃、慕容瞻等,亦说得通。”   由此问、此答,莘迩想到了一个传闻,问释法通,说道:“我闻伪秦窃据邺县之后,蒲茂把河北、豫州等其新侵之地的任官之权,一概都交给了孟朗主责,孟朗由是任命了许多河北、豫州的右姓唐士,出任地方官职,甚至伪秦朝中的官职,这件事,是真的么?”   释法通答道:“明公消息灵通,小僧佩服!小僧从邺县来关中时,孟朗正在操办此事。   “蒲茂下了两道伪旨,一道是对其新侵的豫、冀、中、并等州,郡县长吏,原则上大多不换,仍以其原官任之;一道是对这些郡县长吏,要进行考核、选评,如不合格,则免其职,由孟朗负责另外择士接任,同时,豫、冀等州的刺史、州府吏等等,也由孟朗主责举荐。   “孟朗确是借此机会,举荐了很多豫、冀等州的冠族唐士出任伪职,如清河崔氏等等之类,都有族人得到了他的举荐,从而得以出任各地州、郡,还有伪秦朝中。”   莘迩摸了摸短髭,心道:“比之孟朗,蒲茂端得可称心胸开阔,但他这样大举辟用北地唐士,把政治利益分给唐人大姓,一方面,固是有助於稳固他新得之地的统治,而另一方面,却不免也会增剧蒲秦朝中那些本已不满孟朗的氐、羌贵酋对孟朗的不满,对唐人的排斥。”   莘迩暂无言语,释法通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就很有眼色的闭口不言,生怕会因为打扰到莘迩的思索而被责备。   怀着对蒲茂的赞赏,莘迩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释法通,说道:“伪秦的氐、羌贵酋,我闻非议孟朗,不满蒲茂对孟朗太过信用的颇多,此事可有?”   释法通答道:“回明公的话,此事的确是有,但比起以前,现在少多了。蒲茂篡位僭号之初,氐、羌贵酋,视孟朗为外族,攻讦他的比比皆是,乃至有那自恃年迈望重的氐、羌贵酋,在伪秦的所谓宫殿中,当着蒲茂的面,口出污秽之语,大肆辱骂孟朗的都有。后来,蒲茂下狠手,杀掉了好几个这样的戎酋,这才使伪秦朝中,而今很少再有明着与孟朗对着干的。”   “很少再有明着与孟朗对着干的,那就是说,暗中不服孟朗的依旧还是不少?”   释法通答道:“正是如此。明公明鉴,孟朗到底是唐人,氐、戎贵酋自是不愿伪秦的权力为其所占,据小僧所知,明面不言,然私下对孟朗不满的,大有人在。”   “那孟朗现在大举辟用唐士,蒲秦朝中的那些氐、羌贵酋是何态度?”   释法通答道:“氐、羌贵酋反对的声音很大,但蒲茂却凡孟朗之举,俱皆用之,那些贵酋也无计可施。”顿了下,接着说道,“不过,孟朗所举之士,充任的都是文官,因而目前来看,反对之声多是来自伪秦朝中的文官,伪秦军中诸将对此的反对之声,却不是很强烈。”   饶以魏咸、兰宝掌等之政才,也从释法通的此话中听出了另外一层的意味。   魏咸说道:“蒲茂真是好算计!用我唐士给他治民,用他戎虏给他统军,既治好了百姓,又不必担忧地方生乱,一举两得。”   释法通说道:“蒲茂或许正是这个目的。小僧闻说,蒲茂巡视关中民间春耕的时候,遇到过数次当地唐、胡百姓争斗的情况,他亲为之调解,语唐人百姓言道:‘设无国人,谁来保护汝等不受外侵?’语戎人百姓言道:‘设无唐人,谁来供应你的吃用?’并语地方官吏言道:‘唐人务农,国人征伐,缺一不可,尔等官吏,宜示此意於治下国人、唐人,使他们友睦亲和,勿内乱自斗’,云云,以此劝解。察蒲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就是如魏君所言么?”   莘迩看了几看状貌老实,一直回答问题也好像很老实,知无不言的释法通,冷不丁地冒出一问,说道:“我闻蒲茂亦颇重佛,唐人务农、胡人从军,大和尚,那你们僧人,算什么?”   释法通没有料到莘迩会有这么一问,呆了一呆,旋即赔笑说道:“小僧之流,非农非兵,无非上拥国家之政,下以慈悲化导万姓。”   这话说白了,用后世的说话,就是“麻醉剂”三字。   释法通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清晰的。   莘迩不觉高看他一眼,心道:“只凭这一句话,这和尚就比道智那憨货强,可比肩释圆融矣。”问释法通,说道,“你非兵非民,那你是唐是胡?”   释法通正色说道:“小僧自是唐人,明公缘何会有如此一问!”   “你早年在江左,的确是唐人,后从羌酋姚氏降附蒲秦,还可称唐人么?”   释法通神色沉痛地说道:“小僧手无缚鸡力,畏姚氏兵威,逼不得已,遂从姚氏,降附秦虏,也是逼不得已!”沉痛的表情转为慷慨激昂,说道,“小僧虽出家人,实与薛君一样,时刻不忘身乃华夏胄裔,又岂会甘心从胡附逆!今得投定西,小僧如鸟归巢,说不来的快活啊快活。”   一个“黄雀出笼”,一个“如鸟归巢”,却是相映成趣。   “你果是诚心降我定西?”   “小僧如有半句假话,佛祖惩之!”   “那你就帮我个忙吧。”   《即鹿》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即鹿请大家收藏:即鹿更新度最快。 第五十六章 信中涂抹迹 欲立程昱储   释法通心头“咯噔”一跳,想道:“我就知道接下来会有这么一句!”大略猜出了莘迩叫他帮的忙是什么,硬着头皮,做出忠心耿耿的模样,说道,“明公但有所令,小僧无不尽遵!”   莘迩笑道:“那你就帮我,给姚桃去封书信,如何?”   “敢问明公,要小僧在信中写何内容?”   “姚氏是你的故主,今你降我定西,虽然你与姚桃从今分处敌国,但人孰无情?故主之情,不可忘也。我也不要写别的什么东西,你只需按此纸上内容,一模一样的,照写一遍就是。”莘迩说着,打开案上的秘匣,从匣中取出了一张纸,示意释法通上前来拿。   释法通起身下榻,恭谨地行到莘迩案前,恭敬地把那纸拿住,落目去看。   看未几眼,他面色微变,抬起头来,说道:“明公,这……?”   莘迩含笑问道:“怎么?可是有字你不识得,抑或有哪里你没有看懂?”   释法通说道:“字,小僧自是都识得的,也都看懂了,只是有个疑惑,不知敢问不敢问。”   “你忘了么?我最不好繁文缛节!没什么不敢的。你问。”   释法通问道:“这纸上内容都是寒暄,叙私情之语,这些小僧如果照写,自是极易,唯是……,唯是为何纸上多有涂抹之迹?明公适才令小僧照此,一模一样地写上一遍,那这涂抹之迹?”   “‘一模一样’的意思,你不懂么?”   “小僧懂,可这涂抹之迹……?小僧有些糊涂了,所以才斗胆有此一问。”   莘迩抚髭笑道:“你既然懂,还糊涂什么?一模一样,就是原封不动的照搬。你当然是要把涂抹之迹也照搬摹写,这样,才叫一模一样,否则,能叫原封不动么?”   堂中余下的诸人,曹惠、魏咸、兰宝掌、赵勉、薛猛,兰宝掌没明白莘迩为何叫释法通照搬摹写涂抹之迹,魏咸、赵勉、薛猛想了一想,乃才明白,曹惠却是最早想明白的一个。   要非是身在莘公府的堂上,坐於莘迩的驾前,曹惠忍不住都要拍案叫绝了。   他暗挑大拇指,心道:“莘公此策,反间计也!诚如莘公所言,人孰无情,释法通追随姚氏父子两代、三人,而今被俘降我,去信其故主姚桃,通报他投降后的近况,倒大约尚属人情,还无所谓,可一旦信中出现涂抹之迹,不免就会被有心人怀疑了!   “这信中为何会有涂抹之迹?又这涂抹之迹,到底是释法通涂抹掉的?还是姚桃涂抹掉的?情理言之,正常的文书、信件都会是干干净净,字迹整洁的,那十之**,这涂抹掉的东西,有心人肯定便会怀疑是姚桃所为。如此,那被姚桃涂抹掉的是什么内容?往深里琢磨,姚桃又为什么将之涂涂抹掉?却是越琢磨,就越会让人起疑。   “妙也,妙也,莘公这是在送一个大大的借口给孟朗。孟朗获悉此事后,不管他会否看破此是莘公之计,他既久存忌惮姚桃之心,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会再次进言蒲茂,请杀姚桃!又也不管蒲茂会否接受孟朗的建议,而至少姚桃将要越的自身难安了!”   想到此处,他对姚桃不禁略生起了点怜悯,想道,“姚桃也是可怜!身虽羌人,按说与蒲茂是近族,却因旧为唐臣,故不得孟朗信任,先是被孟朗施‘金刀计’,哄得他弟弟出逃白虏,身死邺城,而下又被莘公算计,此信到他手中后,他在蒲秦的日子,可以想见,只会一天比一天难过!……话说回来,这对我定西则颇有利,他的可怜,却也顾不得了!”   曹惠的猜测、推料,正是莘迩想要达到的目的。   这个计策其实也不是他的创,他是从前世的记忆中,扒拣出了这么一条曹操、马的故事,之前无处使用,当下借释法通降定西的时机,恰好可用在姚桃的身上。   这条计策用在姚桃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他本来就被孟朗时刻惦记着,不被孟朗所信,换言之,本来就很有在他身上使用此策的前提和基础,今通过释法通,把此策在他身上一用,不用想,定然会收到奇效。   结果可能有二。   要么蒲茂终於听从了孟朗的建议,把姚桃杀掉;要么蒲茂仍不杀他。   如果是后者,就像曹惠想的,姚桃从今往后,在蒲秦确实就肯定会越来越自身难安,那莘迩就可以再寻别的计策,试着把他招揽为定西的内应,从而也许在未来某场与蒲秦的战斗中出奇制胜;或者再接再厉,索性将其逼反,从而造成蒲秦的一场内乱,削弱些蒲秦的军事实力。   如果是前者,获利会比后者少些,但也不是毫无所获。   先,毕竟姚桃统带的民户现下尚有数千家,而且姚氏在其家乡南安郡的羌人部落中很有声望,他帐下诸将,亦多是原籍南安的羌人,那他若是被蒲茂杀掉,他的这些部曲、南安的一些羌部,可能就会因为惶惧、义愤等缘由与蒲秦离心离德,此对定西,亦有可趁之机。   其次,姚桃若被杀掉,那一样被孟朗不信任的慕容瞻等,下场会是如何?可以借由姚桃之死,令慕容瞻等各起疑虑。   释法通怔怔地看着纸上内容,过了稍顷,说道:“小僧明白明公的意思了。”   莘迩摸着短髭,微笑说道:“明白了就好。那我问你,你何时能把此信写成?”   释法通猜到了莘迩会叫他写信给姚桃,却万万没有猜到莘迩叫他写的是这么一封信。他脸上的神情倒无剧烈的变化,内心中天人交战,不管怎么说,姚桃是他的故主,待他不错,而若是按莘迩的此信内容照抄一遍,待送给姚桃之后,姚桃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他又岂会不知?   这信,写是不写?   安静的堂中,释法通很快做出了抉择。   他咬牙说道:“只是一封信,百余字,乞请明公赐纸笔,小僧现在就可写。”   魏咸得了莘迩的命令,到莘迩案前,取案上的纸墨笔砚,放到释法通坐榻边的案几上,亲自把纸铺开,给他磨墨。释法通落座,将莘迩给他的那张“样信”放到上头,提笔侧身,果是按“样信”上的言语词句,包括涂抹之迹,一模一样,全然不变地照抄了一遍。   抄完,他下榻来,捧着呈给莘迩。   莘迩看了一看,满意地点了点头,见释法通面色不如刚才,很有点落寞之态,说道:“大和尚是个聪明人,应是已经猜到我为何叫你写这么一封信给姚桃了吧?”   释法通回答说道:“明公此反间计,明公高明。”   “称不上高明,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莘迩这话没头没尾,拾人牙慧?拾的谁人牙慧?释法通不记得古今有人用过此计。但他此时的确心情低落,亦没心思追问,听莘迩仿佛安慰似的,继续与他说道,“大和尚,我观你意态沮丧,你是不是担心姚桃会因为你的这封信有性命之危?”   释法通强打起精神,说道:“小僧今已拨乱反正,痛改前非,一腔忠心,自是唯献我定西!唯献明公。莫说姚桃是小僧之旧主,便是小僧如有父、子在氐秦,小僧亦会大义灭亲!”   “大和尚,你实是无须担忧姚桃会有性命之危。蒲茂才得河北,正招徕雄杰、稳定人心的时候,我给你保证,他定然是不会因为这封信就杀了姚桃的!你的担心,你就收回去罢!”莘迩顾与曹惠等人,称赞释法通,说道,“虽已投我定西,难忘旧主,大和尚非薄情寡义之徒,诸君,为人处世,正当如是!”因了“薄情寡义”四字,想起了一件事,转回目光,似笑非笑地重落到释法通脸上,说道,“大和尚非但不是薄情寡义之徒,且是多情种也!”   释法通愕然,说道:“明公此话从何而起?”   “我闻你虽出家人,有一妻一妾,此事有否?”   “……小僧此前未曾有幸得睹智师编纂的僧尼戒律,故实是有此犯戒之为。”   “我还听说,你的妻妾被宝掌部中的兵士抢去了?”   这些都是唐艾在信中告诉莘迩的,唐艾写这些东西,是将之当做个趣事来讲的。   释法通老实地答道:“是。”   “你想不想她们?”   “……小僧已知我定西的僧尼戒律,自是不会再行违戒之事!”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道武,俗世人也,我可奏请朝中,授官与之,以奖其慕义投附之诚,你是出家人,无法授朝官给你,这样吧,我就给你个特权,许你娶妻纳妾!也算是朝廷对你的奖励了。只是你被抢走的妻妾,怕是不好还给你喽。我这两天给你另配一门亲事就是。”   释法通迟疑了下,支支吾吾,说道:“好叫明公得知,被抢走的小僧拙荆,委实是小僧心头的挚爱。明公若果欲许小僧娶妻纳妾,小僧亦不敢劳明公另给小僧聘妻,把那、把那小僧拙荆还给小僧,小僧便感激涕零了。”   “你还不知么?你的拙荆已被抢走她的那个兵士,好像是叫、叫……陈腊,娶进门了。现已是陈腊之妻,我怎好把她夺回,再还给你呢?你就等消息吧,这两日,必叫你另得娇妻!”   释法通无法,只好应道:“诺。”更新最快 电脑端::/   却统领万民,手握数千精卒如姚桃者,又或嫁给和尚,后被掠走,被迫改嫁的释法通之前任妻子,再又或释法通这个和尚,无论是尊是卑,是男是女,是胡是唐,是俗家人,还是出家人,於此乱世之中,都是身不由己,随波浮沉罢了。   莘迩拿住释法通写就的书信,将之封好,唤外头的乞大力进来,吩咐说道:“择人即刻出境,把此信送去给姚桃。”   乞大力雄赳赳地大声应诺,拿住书信在手,转身出堂,去办此事,路过释法通时,乜了他眼,心道:“这和尚,光着个脑袋,口口声声‘小僧’、‘戒律’,却是个六根不净的!比起道智、鸠摩罗什这等高僧,着实差远了!他娘的,居然有妻不够,且有一妾!比老子都强!”   乞大力之妻雄健,堪比男儿,他是个惧内的,如今有了势、有了钱,买到家中的婢女是有几个,偷着摸的,他确是能吃到些腥,但正儿八经纳为妾的,还是一个也无。   不提乞大力的小心思,等他出去后,莘迩又问了释法通些江左的事。   释法通在江左的时候,名气不是很大,只能算是二等的“名僧”,姚国等又是羌人,接触不到太多的江左权贵、名士,故是他对江左朝堂中的事和江左的名人们,知道、了解得不多。   莘迩问了几句,察觉到了这点,也就不再多问,改而问他些江左的风土人情。   对答了会儿,释法通也不知是刚刚想到的,还是方才没有机会说,趁着莘迩口干饮茶的机会,蓦然问出一句:“明公,有件江左近日的大事,不知明公可知?”   “什么大事?桓蒙弹劾殷荡,殷荡被免职为民,流放东阳郡的事么?”   “不是这件事。”   莘迩喝着茶,问道:“那是什么?”   “小僧闻说,江左唐国的天子,於月前患了重病,卧榻不起。”   “天子病了?”   “是啊,明公不曾闻悉么?”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传闻?”   “小僧昔在江左,有几个至交好友,后小僧虽从姚氏在氐秦,然与这几个朋友间,仍是颇有书信来往。这个消息,就是小僧到关中前,从一个友人的信中得知的。”   “你这友人怎会知深宫之事?”   “小僧这友人擅书,与江左的大名士王逸之小有往来,天子染重病此事,他是从王逸之那里听知的。并且他还听王逸之说,江左朝中诸公,现在已经在商量立储的事情了。”   现在的这位江左天子没有子嗣,“商量立储”之事,可见这位天子的病情已是十分严重。   莘迩不知此事,却也不足为奇,他身在陇州,远离江左是其一,君主重病而无子嗣,事关国家的稳定,江左朝中的重臣们对此一定会尽力保密是其二。   莘迩慢慢地放下茶碗,默然稍顷,心中想道:“释法通的这个消息如果是真,那值此殷荡刚被削职为民之刻,万一江左天子再病故辞世,则江左朝堂的政局,势必会更加动荡了!”问释法通,说道,“可知江左诸公,思立谁人为储?”   “小僧友人信中说,朝中重臣,多有意立相王程昱为储。”   程昱有王的封爵,现又在江左朝中行丞相之权,因被称为“相王”。程昱这个人,现於江左的权力虽看似很大,一人之下,可便是莘迩,也稍知其人,实际上只是个擅长清谈、有文雅之号的常人而已,并无什么政才干略,也应该正是因此,他才会被江左朝中的重臣们相中。   综合欲立程昱为储这个消息,江左天子病重的消息,却似像是不假。   莘迩沉吟问道:“这个消息,蒲茂可知?”   释法通说道:“小人得信之时,是在来关中的路上,只将此消息说与了姚桃。”   姚桃会不会禀与蒲茂?为了表示他对蒲秦的忠贞,获得蒲茂的赞许,极有可能会。蒲茂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挟夺取河北的胜利之威,南犯江左?说不好。   莘迩考虑了很长时间,心道:“蒲秦如不趁机犯江左则罢,蒲茂若是趁机侵犯江左,会对我定西造成什么影响?我定西该如何应对?这是件大事,我得与士道等尽快商议。”暂将此事放下,徐徐开口,问释法通,说道,“告诉你此消息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释法通讶然说道:“明公缘何忽然有此一问?”   莘迩不动声色,依旧语气温声,说道:“此人将此机密告与你知,恐是欲引蒲秦犯我大唐吧?宜早除之,免其再生大患!你把人名告我,我去信桓荆州,请桓荆州定夺处之。” 第五十七章 伐人尚有余 且来灵钧台   释法通再次陷入了艰难的抉择,末了做出决定,把他这个朋友的名字告诉了莘迩。   问释法通此人之名,是出於两个缘故,一个便是莘迩说的那个原因,此外,还有一个原因。   这第二个原因,是桓蒙和王逸之的关系。   江左朝中的重臣大多与桓蒙是对抗的关系,唯有王逸之,出身阀族,其族曾掌江左大权多年,号称“王与程,共天下”,现今也影响巨大,其族中子弟遍布朝中、州郡,俱任显职、清官,他一边周旋於江左士流,善书能文,深得江左士人的推崇和喜爱,且名声远播,他的一幅字,在北地亦是千金难求,诚乃不折不扣的一位江左大名士,一边则因为其父与其从父等的政见不同,结果被其从父等诬陷杀害,他是个遗腹子的缘由,与本族的长辈和这些所谓的名士、阀族子弟,他又若远若近的保持着点距离,比如曾几次拒绝他另一个从父拔擢他、重用他的请求,同时欣赏桓蒙的锐气,与之交好,换言之,王逸之是桓蒙在江左阀族子弟、右姓名士中,为数不多的一位知交,桓蒙伐蜀之际,王逸之尝问家中要戎衣,对桓蒙伐蜀之分支持,后殷荡主政扬州之初,王逸之又尝专门与殷荡通过信,建议殷荡以大局为重,和桓蒙“和谐共处”,不要搞内斗,是以,若被江左朝中的重臣们知道了,释法通的那个友人是从王逸之处得知的此个朝中机密,莘迩隐忧,或许会间接地影响到桓蒙,对桓蒙产生些不利。   这些莘迩的考虑,且不必多说。   只说堂中,与薛猛、释法通对话多时,莘迩深觉满意,这次秦州之战的收获太大了,再次大败蒲獾孙、秦广宗,严格说来,还只是算个小收获,得到了薛猛、释法通,才是大收获。   有了薛猛,日后攻秦,就可能会得到河东薛氏等秦地唐人豪强的响应。   有了释法通,便有机会挑起孟朗、姚桃矛盾的彻底激化,捎带波及慕容瞻等,以使蒲秦内部无法团结不说,只而下从释法通处,得知的江左天子病重、朝中重臣欲立程昼为储这个消息,就相当的重要。   谈话到入夜时分,莘迩令乞大力等府吏,备上酒宴,就在堂中,款待曹惠众人。   曹惠等或是武人,或是和尚,魏咸、兰宝掌复是莘迩的心腹,莘迩因召来了高延曹、秃勃野等亲信的武将,及唤来了鸠摩罗什,并把魏咸的父亲魏述也叫来,让乞大力也上了席面,众人共举杯痛饮,堂下歌舞丝竹。但见堂外,月色朦胧,春夜醉人,花草香味阵阵,酒到酣处,高延曹少不了诗性上来,脸红脖子粗的即兴赋诗,写了一五言,得意洋洋地献给莘迩。   莘迩示与众人观看,曹惠等熟知高延曹好写诗的雅兴,倒也罢了,却那赵勉、薛猛、释法通三人,反应不一,赵勉掏了掏耳朵,几疑自己听错,薛猛端着酒杯,预先准备好的赞美话语说不出口,瞠目结舌,唯释法通满脸钦佩之色,与才刚认识的乞大力一唱一和,赞不绝口。   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莘迩心道:“赵勉忠义之人,拙於口舌,薛猛武而质朴,不擅阿谀,只有释法通这和尚,是个滑头!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掺和政治的和尚,有几个不善察言观色?”   方下乱世,佛教昌盛,参政或与士人交往密切的和尚,不管南北哪国,着实都是不少,触目可见。到而下为止,莘迩先后与道智、鸠摩罗什、释圆融等几个定西、西域的高僧交往颇密,对他们几个都很熟悉了,现加上释法通,这几个和尚的性格、行事各有不同。   道智是个一心昌兴佛教的苦修僧,他交游权贵、士人的目的,不是掺和政治,纯粹是为了筹钱开凿佛窟,增强佛家在民间的影响,光大佛教。鸠摩罗什出身龟兹王族,是和尚,也是贵族子弟,博才多艺,长相也俊美,风流文雅,如今一头埋在译经的事业中,亦不掺和政治,究其本心,与道智相同,也是个只想光大佛教,普渡众生的,只是在光大佛教道路的选择上,他与道智不太相同,没有选择修建佛窟,而是按照莘迩的指示,选择了译经。   释圆融则与释法通相似,名为和尚,实同政客,但细细分析的话,释圆融与释法通也有不类之处,那就是释圆融对自己唐人的身份绝对认同,在其心中,是存在着唐胡别种,胡夷都是异族的这道天堑的,释法通却似不然,他不在意唐胡之别,在意的大约只有荣华富贵。   次日朝会。   莘迩上表,把前日与张浑、陈荪、孙衍等定下的,分遣秃勃野、黄荣出使代北、荆州这件事,报上朝中。左氏无有异议,群臣也不反对。   此事就此通过。   定下勃野、黄荣於半月后各自出使,传旨身在武兴郡任太守的陈矩,命他於十日内回来谷阴,做黄荣出使的副手,并传旨身在金城郡的张道岳,命他做好准备,等到黄荣路经金城时,他也作为副使,跟着一起南下。   朝会散后,莘迩留了下来,秘密进禀左氏,把羊髦提出的那个“双管齐下”的建议,还有他“涂抹字迹,送信姚桃”的此事,俱言与了左氏知道。   左氏听完,目转流波,启开樱唇,说道:“阿瓜,这几条办法都是极好的,若能奏效,氐秦国内定然生乱,到时氐秦伪主蒲茂自顾不暇,我秦州四郡,自就能安枕无忧了。”   “太后,氐秦已算是灭掉了慕容氏,收贺浑邪与拓跋倍斤为藩篱之属,今俨然北地独霸,辖下之民、赋税年收为我定西十倍,步骑三军为我定西十倍,我定西欲图保境安民,只靠地利、兵精,单凭守御是不够的,臣刚才说的这几条对策,一方面,固是为眼下安秦州四郡,但另一方面,臣心亦是存了借用此数策,挑起氐秦内乱,候其乱生,我定西便趁机东进之意。”   “趁机东进?阿瓜,就像你说的,氐秦民、财、兵俱我定西十倍,如果东进,打的过么?”   莘迩很有信心,眼光明亮,说道:“太后,氐秦有其强,也有其弊!我定西有其弊,也有其强。用我定西之强,击其之弊,我国虽小,兵民虽少,未尝不可胜也!”   许是殿中香炉中的香太过撩人,使人心易动,竟沉迷於莘迩自信的风姿,对视莘迩明亮的双眼,左氏痴痴地多看了好一会儿,闻得榻后梵境、满愿这两个侍女的轻笑,乃才回过神来,玉面不禁微微一红,赶忙按住起伏荡漾的春心,柔声说道:“氐秦有何弊?我国有何利?”   “臣思之久矣,虑之已详。氐秦之弊有三。”   “哪三个?”   莘迩肩头荷囊,手中捧笏,挺身英立,回答说道:“一则,其境内多胡,胡夷欺凌唐人,视唐人如羊,唐人不堪命,唐胡关系紧张。   “二则,氐秦以氐人为‘国人’,氐人亦常欺压别种胡夷,今氐秦占有河北等地,蒲茂内迁数十万鲜卑、匈奴,及其他杂胡居咸阳等地,可谓遍布关中,可以预见到,关中的氐人对这些新迁到的亡国遗种,一定会更加欺压,是氐秦境内的胡人诸种间,也是关系紧张。   “三则,蒲茂僭号以今,其所在氐秦历行的诸政,臣都有仔细地研究、观察。比之慕容氏、贺浑邪等,蒲茂所行之政,确然可称‘王道’,然而他行的这些政,诸如节俭、劝农桑、轻徭赋等等,都只是治标而已,‘民为国之本’,关於唐胡关系、胡夷间关系这个国之根基本质的问题,他的诸政却都几乎没有涉及,他只是用对孟朗等唐士,对赵宴荔、姚桃,包括现在慕容瞻等胡夷各族降人的重用、信任,来试图缓和与化解唐胡、胡夷诸种间的矛盾,不形成规制,只靠一人之行,岂能完全地解决此一问题?   “综合前两条,这也就是说,氐秦而今的强盛其实只是表面,臣断言,在其内部、在其民间,早已是暗潮涌动,只差一把火,它自己就会分崩离析了!”   莘迩的这番话有理有据,深入浅出,何止左氏,就是不懂政治的梵境、满愿,此时偷摸摸投向莘迩的目光都是满含佩服了。   左氏从氐秦的唐胡杂处,联想到了定西,说道:“阿瓜,咱们定西也是唐胡杂处,胡夷不少啊!你此前倡导唐胡联姻、招收胡酋子弟入泮宫学儒,就是为了解决唐胡矛盾的问题,对吧?”   “正是。不过只此两条,还是不能根治这个问题,臣另有其它几策,打算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表奏朝中,等到那时,再请太后斟酌决策。”   左氏的心思不在这上边,因也没有追问是什么“其它几策”,顺着话题,问道:“那咱们定西的强是什么?”   “强亦有三。”   “哪三个?”   莘迩目视左氏,微笑答道:“君臣同欲者胜,我定西上下齐心,此一强也。”   左氏的脸颊不知为何又染上了红晕,她含羞略略偏头,但很快就又把视线转了回来,说道:“阿瓜,设若无你,我母子哪有今日?我定西哪有今日?你只管放手去干,做什么我都信你!”   “是,太后信宠,臣必竭忠报之!陇地既有天险,民风复而尚武,太马之名,威震海内,我定西兵虽少於氐秦,论精锐敢战,则不差,甚或胜之。太后,想我定西跨距秦、陇、沙三州,带甲十万,西包葱岭,东据大河,伐人尚有余,况於自守?定西域,设沙州;灭冉氏,收武都、阴平;数破氐秦,取陇西、朔方、南安,氐秦侵我,我又数败之,即是明例!此二强也。”   “跨距三州”这句话,威风凛凛,气概雄杰,左氏目中如似滴水,心道:“阿瓜当真是我定西的英雄男儿!”话声越温柔,入耳听来,简直如棉了,她问道,“其三之强呢?”   莘迩回答说道:“我定西自建国到今,一直遵江左正朔,江左偏安,其朝中稀进取之士,固多守门犬耳,然天命在唐,此世人之所共识也,虽胡夷之属,若姚桃之父祖,不也是认为‘岂有胡人为中原天子者’?因临死遗命,令其子孙投附江左。是至少北地的唐人尽管沦为胡臣已久,而他们的民心依旧在唐,我定西趁氐秦之隙,以唐室为号召,东进伐之,虽名敌国,实归故土也,粮秣辎重俱可就地筹集,郡县豪强无不闻风影从,何愁不胜?此三强也。”   左氏下榻,轻移莲步,到莘迩身前,她个头比莘迩低,两人靠近,不免需要仰面,便仰脸望着他英气勃勃的眉眼,说道:“阿瓜,设若真有我定西东伐氐秦,使神州光复之日,都是你的功劳!”语音转细,莘迩听她说道,“你说到了那时,我该怎么封赏你才是呢?”   这话说得没毛病,声音尽管细微了点,也没毛病,可就像轻风拂过树叶,又宛如夜深闺阁的呓语,莘迩的慨然雄气,顿化无有,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嗅着左氏身上传来的熟美体香,目落左氏的美目和樱唇,他也放低了声音,说道:“太后前日赐的汤,臣喝了,真好喝。”   “你若喜欢,我常熬些给你送去。”   “……太后的病没有反复吧?”   和莘迩一样,想起了那天在灵钧台寝宫中生的事情,左氏的面色更红了,说道:“魏立良医,三副药下去,已经全然好了。”   “天气渐渐热了,但冰酪此物,太后还是少吃为好。”   “阿瓜?”   “太后,臣在。”   “我给你将出生的孩子做了几套衣服,你明天且来灵钧台吧,把衣服拿给神爱。”   “明天?灵钧台?”   左氏羞怯地小声说道:“是啊。”   莘迩面上端正,心动神摇,恭声说道:“臣遵旨。”   ……   第二天,莘迩果然去了灵钧台,春风花香中,在左氏的寝宫万寿宫里待了半日,入夜才出台城,拿了两件婴儿的衣服,一件男装,一件女装,回家给了令狐妍。   亦不必多提。   半月后,秃勃野、黄荣、陈矩等启程,分赴北、南。莘迩给桓蒙写了一封密信,信中说了释法通的那个友人名字和此人泄露江左天子病重的事情,信由黄荣顺道带去给桓蒙。   就在秃勃野、黄荣出后的没几日,蒲秦天水郡的州府、郡府等各级官廨和还屯驻在天水郡没走的蒲獾孙军中,传出了两道谣言,一道与秦广宗有关,一道与姚桃有关。 第五十八章 王成请杀子 良知狗吃了 姚桃的长史王成从冀县出来,驰马疾行,前有数羌骑开道,把路过的唐、胡农人吓得四散躲避,行有数里,回到西面河边的军营,跳下马来,入进辕门,急匆匆地奔到姚桃帐外求见。 不多时,帐门打开,两个年轻的女子跪拜门后两侧,迎他入内。 此二女子虽着满是胡风的窄袖小衣,却是唐人,乃随军的营妓,俱打扮得花枝招展。 王成瞅也不瞅她俩一眼,打望帐中,见帐中除这两个妇人之外,只有正坐在榻上独自饮酒的姚桃一人,再无别个,便直接令道:“你俩出去!” 这两个女子顾看姚桃。姚桃点了点头,她两人遂就膝行着倒退出去。 王成回身,探头帐外,吩咐外边的亲兵侍卫:“不许任何人接近!” 亲兵侍卫应命。 王成这才下揖,冲着姚桃行了一礼,说道:“明公,成有急事上禀。” 姚桃端着酒碗,喝了一口,说道:“什么急事?这么兴师动众的?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打扰我的酒兴不说,还把陪酒的小婢给我赶走,又叫亲兵守紧帐门,到底何事?” “竺法通的那封来信,燕公已经知道了!” 端着酒碗的手顿在半空,姚桃的面立刻大变,很快,他反应过来,蓦然起身,从榻上跳下,三步并做两步,到了王成身前,因为这个消息太使他惊骇,他竟是忘了手中还有酒碗,伸手去抓王成肩膀的时候,酒碗掉在了地上,碗中的酒水溅射,顿把他与王成的袜、鞋弄湿。 这个时候,却也顾不上这些了。 姚桃仓急问道:“燕公知道了?” “是啊!” “燕公怎么会知道的?” “这……,成不知。是燕公军府的参军刘君,私下告诉成的,说燕公已然知晓此事。” 王成口中的这位“参军刘君”,是专管军中后勤供应的。今天王成奉姚桃之令,去冀县州府求见蒲獾孙,请蒲獾孙拨下月的粮秣给他们,照例这种事,自是不需蒲獾孙亲力亲为,都是由这位刘参军负责的,因是,王成实际上见到的人就是这位刘参军。为了能够每月得到足额的粮秣、军械配给,王成没少给这位刘参军送礼,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姚桃说道:“你听刘参军说的?” “是啊,明公!刘参军是燕公的亲信,这件事出於他口,应该不假!” 姚桃放开了王成的肩膀,下意识地搓着手,在帐中转来转去,一边转走,一边不停地喃喃说道:“燕公怎会知晓此事?”与王成说道,“难不成,被你料对了,是定西在天水的细作将此事散布出去的?” 王成面色沉重,说道:“明公,现在不是‘燕公怎会知晓此事’,也不是成有无料对,而是咱们该怎么办!燕公既已知此事,那他一定是不会为明公保密,是必会上奏大王的,若再被大王知晓?明公,万一因此引起了大王对明公的怀疑,可就不妙了!” 姚桃止住脚步,饶他素来多谋机智,这时也是心乱如麻,他问王成:“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明公,当断则断!遇事不断,反受其害。竺法通这贼秃,既然不忠不义,用这封涂抹过的信来陷害明公,那明公何必再对他仁义?成还是那个愚见,不如杀掉其子,以表明公之心!” 却是,释法通照抄莘迩原文的那封信,於数日前被送到了姚桃的手上。姚桃何等聪明?当时信未看罢,就从信中到处涂抹的痕迹上,猜出了竺法通送这封信来的真实用意,他应变亦快,当即就令在场的王成等人,谁也不许把此信的事情泄露,甚至为了保密,把送信的那个定西信使也给杀了。却浑然没有料到,此事到底还是被泄露了! ——而对这一点,王成,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他认为竺法通,或者莘迩既送此样的一封信来,那为达成其“险恶”的目的,就必定会用其它的方法,把此事宣扬出去,因此,为了断绝后患,他建议姚桃,最好是把竺法通留在咸阳的两个儿子杀掉,以表自己绝无通敌之意。 只是,姚桃那会儿没有同意王成的这个建议。 故是,现下王成又将此议提了出来。 至於竺法通的那两个儿子,他娶妻多年,当然不会无子,跟着姚桃投降了蒲秦后,他在咸阳安了一个家,他的那两个儿子年纪都不大,没有入仕,也没有从军,便都留在了其咸阳家中。而又至於竺法通的妻妾,为何不留在咸阳其家?此乃因竺法通阳火旺盛,一日不可无女,此一妻一妾,确然又是他的最爱,故是不管他随军去哪里,这一妻一妾都会从其左右。 姚桃的思绪渐渐沉定了下来,他於帐中再又踱了两圈,说道:“不可!” 王成说道:“明公!竺法通此信,显与孟朗的那金刀毒计一样,亦反间计也!大王或会不信,但如被孟朗得悉,孟朗却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是肯定会再次向大王诬陷明公的!明公,值此陇西战败,再被孟朗诬陷,事急矣,不可复怀妇人之仁了!”自告奋勇,请缨说道,“明公若念旧情,不忍杀竺法通之子,成愿代劳,今日成就带人去咸阳,杀其二子!” “我不杀其二子,倒非是因念旧情。” “那是为何?” “谣言止於智者,我宜以不变应之,如杀其二子,岂不欲盖弥彰?” “明公的意思是?” 姚桃说道:“我清者自清!随他孟公金刀也好,由他莘阿瓜涂信也罢,都尽请来吧!自臣我大秦以今,凡有王令,我无不谨从,打陇西、打洛阳、打邺县,大小十余战,我哪次不是迎冒敌矢,奋勇当先?我的忠心,大王不会看不到的!我就不信,大王会因此信就降罪於我!” 一番话说得慷慨,究其话底意思,又尽是悲愤,再深究之,还有点“强装自信”的味道。 王成见劝说不动,细细思之,姚桃“欲盖弥彰”之话亦有道理,便也就不再建言杀竺法通二子,却终是意愤难平,恨声说道:“竺法通这贼秃!先将军与明公待他都是极厚,他前与明公失散,明公尚数次遣人,潜回战场,搜寻找他!也曾想过,他是不是被定西俘虏了?明公还打算把他赎回。却万是没有想到,他这般贪生卖主,被俘之后,转过头来就给明公泼脏水!” 看着王成激动愤怒的表现,姚桃收拾住心中的担忧和惊惧,反过来,安慰了他几句。 姚桃能用的谋士,此前主要是王成、薛白、竺法通三人。现今薛白被蒲茂任做了太原郡丞,已经上任去了,竺法通又被俘投降了定西,唯一可以依仗的谋主只剩王成一个了。 想当年跟着其兄出江左,结慕容氏,攻关中,其军也曾声势浩大,引得蒲秦震动,却而下,万余精卒仅存三两千人,智臣谋士,也只余一人,兄弟中最能干的姚谨也枉死洛阳,比之往昔,可称孤影单吊了。这些也就算了,还时刻被蒲秦的权臣孟朗惦记,现在惦记他的人,且又加上了定西的权臣莘迩,眼望前程,漆黑一团,越想,姚桃的心情越低落,不禁悲从中来。 没注意,一脚踩到了地上已经破碎的酒碗。 姚桃俯身,拾起了一块碎片,回到榻前,提起案上酒壶,往这碎片上倒了点酒,一饮而尽。 “明公,碎片已脏,何不换个酒碗?” “此碎片甚佳,不换!” 在姚桃的心目中,这碎片就好比是他。他虽非国破之人,却亦无枝之鹊,便如此碎片,虽是好玉,可碗破成碎之后,下场就只有堕入污泥,只能任人轻视、欺辱。 他想道:“凭我之才,不能成大业於乱世,乞食於秦,朝不保夕,时也,命也?” 王成说道:“明公,不杀竺法通二子,那下边咱们怎么办?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姚桃要是出事,王成身为他的长史,跟着他一起投降蒲秦的,很明显,更难有好下场,因此,对於释法通之信被蒲獾孙知晓此事,他比姚桃还焦虑。 “你想办法,探清燕公对此事的态度。不错,燕公肯定是会将此事上奏大王的,但燕公上奏的疏文里,他会怎么写,却很重要。等你探清之后,我便亲去拜见燕公。” “诺!” …… 姚桃帐中,充满紧张、忧虑的空气。 差不多同一时刻,东边冀县州府后院,秦广宗的书房里,也是相似的空气。 “太无耻了,太无耻了!” “是啊,明公,太无耻了!” 秦广宗坐在榻上,看着案上展开的一页纸,上边是他的亲近府吏从蒲獾孙帐下参军处听来,转抄呈与他的一封所谓他“亲笔信”上的内容,怒不可遏,骂道:“唐千里、唐千里,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先用赵勉的假情报害我,现又用这封假信害我!还有没有一点道德?” “是啊,明公,还有没有一点道德!” 秦广宗斥骂了唐艾一通,怒火稍微宣泄掉了些,情绪稍微稳定,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纸上所书,都是他向定西表露忠诚,愿为定西伐秦内应的言语,怒火之外,惊慌恐惧的情绪浮现上来,他心中想道:“今次伐陇西、南安失利,主要的责任在我!这些天,我每次见到燕公,燕公对我都不冷不热的,明显是怪罪於我!如今燕公得了这封假信,他必定是不会替我瞒下,是绝对会把之奏禀大王的!大王会不会相信此信中所言?……大王神武宽仁,想来是不会信的,可朝中的许多重臣早就对我出任秦州刺史怀有不满,他们却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是会借机攻讦我的!所谓‘三人成虎’,攻讦我、进谗言的人多了,大王又还会不会仍旧信我? “大王如果不再信我,我、我,我……” “是啊,明公,大王也许会不再信你。” 秦广宗惶恐地心道:“孟公举我出牧秦州至今,不过才几个月,我先失南安,又败於南安、陇西,罪责已重,若再加上此信,大王一旦不再信我,我恐怕人头不保,甚至宗族难全!” “是啊,明公,没准儿人头不保,宗族难全!” 秦广宗怔怔望信,自语低声,说道:“我可该怎么办才好?” “是啊,明公,你可该怎么办才好?” 想起送此信内容给他的那府吏对他说的,蒲獾孙得到那封他的“亲笔信”后,曾经悄悄找了几个州府、郡府的大吏,辨识信中字迹,确认是他的笔迹无疑,秦广宗不由满腹疑窦,想道:“我上次叫赵勉给唐千里的那封亲笔,明明是作假后的亲笔,赵勉叛我,唐千里因未上我此当倒在情理中,却他是怎么搞到我的真正亲笔的? “……数月来,已经查出好几个定西安插在我秦州的细作,看来查得还不够深,别的不说,我府中,十之**,或许就会有被唐千里收买之人!还得查!严查!” “是啊,明公,还得查,非严查不可!把这些老鼠统统揪出,悉数杀掉!” 秦广宗咬牙说道:“对,悉数杀掉!只有查出了府中何吏是定西的细作,是谁泄出去了我的亲笔,我才能洗清冤屈,还我清白!……要说最有机会泄我亲笔的,自当数我的主簿、主记室,不过除他们外,别的府吏,也不乏有能接触到我亲笔机会的,也都值得怀疑!” “是啊,明公,统统都值得怀疑!” 州府吏员众多,要想彻底查上一遍,耗费的时日必长,而蒲獾孙却不会坐等他查出的,说不定现在就已经上书蒲茂,汇报此事了,故而,查细作是应对的一个办法,但还得有第二个办法应急,秦广宗做出了决定,说道:“不但要查细作,我且须得马上去书孟公,把此事原委,将这件事实乃唐千里之阴谋诡计的真相告诉孟公!好请他帮我在大王面前说话。” “是啊,明公,正该如此!” “太无耻了,太无耻了!为了陷害我,乃至不惜白送一条性命,唐千里,亏你读圣贤书,也是个士人,夫子所教,仁义二字,你都读到狗身上了么?你的良知,难道都被狗吃了么?” 却这封所谓秦广宗的亲笔是如何被蒲獾孙得到的?是蒲獾孙帐下的斥候,於日前在天水、陇西边境,也就是蒲秦、定西的边境地带,抓到了定西的一个细作,从这个细作的身上搜到了此信。这个细作被抓不久,就自杀而死了。 “是啊,明公,被狗吃了!” “我现在就给孟公写信,信写好送出之后,我再去拜谒燕公,指陈此信乃系造假!” …… 不说秦广宗、姚桃於之后数日内,接踵拜见蒲獾孙,也不说秦广宗在其州府内掀起了“白色恐惧”,对他府中的每个吏员都开始进行严查,只说秦广宗的信,於这日送到了孟朗这里。 信到时,孟朗还在邺县,忙里抽闲,正与几个从豫州、冀州各地奉召来到的唐士高聚清谈。 第五十九章 崔瀚宰相才 大禹出西戎 堂中坐客七八,俱坐独榻,榻前案上,各置美酒佳肴。 一位头裹白帻,身穿鹤氅,剑眉朗目,蓄了三缕清须的中年士人,跪坐榻上,手捉麈尾,於堂中众人的瞩目中,从容地侃侃而谈,说道:“何氏‘圣人无情’论,实属大谬!圣人胜於人者,在其‘神明’,同於人者,‘五情’也。圣人虽圣,而亦人也,岂能无情?” 一个衣冠华美,颔下剃得光光滑滑,浑身香喷喷,然而长相却适合用“贼眉鼠眼”形容的士人不以为然,亦手拿麈尾,摇头晃脑地说道:“‘圣德法天’,圣人所法的是自然之天。天理纯乎自然,贪欲出乎人为。圣人道合天理,纯乎天理,自是‘无情’,又岂会如吾等常人‘有情’!……试问崔君,莫非崔君以为,这天道,莫非还有情不成?何公之论,当是正理!” 被称为“崔君”的那位蓄着清须的士人抚须而笑,晏然说道:“若是圣人无情,则《论语》分明有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又云‘仁者乐山’,——是夫子以此为乐也;又记伯牛有疾,子曰‘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再言者,痛惜之意也,又记颜渊死,子哭之恸,——是夫子并具悲哀之情也;又记孔子食於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便是何氏,在注此文时,也释云‘丧者哀戚,饱食於其侧,是无恻隐之心也’,意思很明白,这是承认夫子有恻隐之心,恻隐之心也是‘人情’。……等等,如何可说‘圣人无情’?” “崔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是么?那就劳君把其二说给我听听。” “这其二、其二嘛……”这位贼眉鼠眼的士人大概是喝了不少酒,打了个酒嗝,顿了下,随之接着说道,“便是‘圣人之情’与‘应物之情’的区别了。吾等常人的七情六欲,俱为‘应物之情’,因为各种不同事物的触而乃产生的情感;‘圣人之情’者,则不‘应物’,而是乎天理自然,——也是正因於此,所以‘圣人之情’无不合礼,此与吾等常人之情不同。” 被称“崔君”的士人笑道:“情就是情,哪来的‘圣人之情’?刘君此论,未免强词夺理。” “如此,在下敢问崔君,崔君既信王公之说,云‘圣人有情’,那圣人与常人岂不相同了?又何为圣人?又如何能成为吾辈士子学习的对象?” “刘君适才所言之‘圣人之情’,虽然谬哉,但说吾等常人之情,悉为‘应物之情’,此话倒是不错。吾等常人之情,确乎皆应物而,而圣人,与道合一,智慧自备,神明独厚,故能寻极幽微而‘无累於物’,是圣人虽然‘有情’,却非吾等‘应物之情’可比。” “崔君……”,贼眉束腰的那刘姓士人又打了个酒嗝,说道,“崔君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了啊,怎么,你还没听懂?”这位“崔君”没有继续对这位“刘君”解释他的理论,转对堂中主坐上的孟朗,笑道,“孟公神智近圣,想必一定是已经懂在下之意了。” 聚精会神听崔、刘两人争论圣人是否有情已然多时的孟朗,挥了一下手中的麈尾,笑道:“崔君之意,我已明矣!刘君,崔君的意思可归纳为两句:圣人之情不累於物,常人之情累於物。” 刘姓士人说道:“敢问明公,是赞成圣人有情,还是圣人无情?” 圣人有情、圣人无情,是近代以来名士玄谈中的一个重要题目。先后被崔、刘两人提到的“何公”、“王公”,便是“圣人无情”和“圣人有情”此两论的初始倡说之人。 如前文所述,成唐玄谈,所谓‘玄谈’,探究的都是哲学,有、无,名、实之类。尽管这种玄谈看来无用於国,——实际上,当一个社会的知识阶层绝大多数人都来搞哲学的话,确也是对国家的务实、军政无用,但毕竟哲学是万科之母,这种探讨出来的某种结果,一旦被大多数人接受,那么上对国家政治、下对百姓风俗,其实还是极其具有影响的。 便拿圣人有情、圣人无情来说,这两种不同的理论,如果引出去,就分别会出现两种不同的治政理念。此时堂中群士高谈阔论,表面上是在讨论圣人有无情,深里说,也是两种治政理念的交锋。故此,这位姓刘的士人在说不过崔姓士人后,索性直接问孟朗,到底信奉何派? 那姓崔的士人名叫崔瀚,出自清河崔氏,其族乃是北地唐人中著名的右姓冠族;姓刘的士人名叫刘干,出自平原刘氏,其族也是北地唐人士族中较为有名的一个。 方下蒲秦才得河北等地,孟朗正要借重崔、刘等北地唐人大姓的力量来帮助蒲秦稳定河北等地的局面,巩固蒲秦在这些地方的统治,因是对此二人,他暂时一个都不想使其失望,略作忖思,笑着回答说道:“有情也好,无情也罢,吾等非是圣人,圣人之事,非吾等所能仓促定断之!今值乱世,已近百年,以我愚见,吾辈目下宜以拯天下生民出水火为任,且收拾山河,重开太平,然后再论圣人不迟。”顾盼堂中诸士,麈尾前挥,慨然说道,“我所以请君等来邺相会,一则,是因久慕君等高名,早渴思一见;二来,亦是欲与君等共佐大王,砥定海内!既抚百姓於王道之下,享荣贵於圣主之朝,复可留清名盛誉於千秋后代,岂不美哉?” 崔瀚离榻起身,昂立堂上,持麈尾於胸前,朗声说道:“明公此志,壮哉!明公此愿,固然美哉!然以在下愚见,若想达成明公此志、此愿,当务之急,却有一政非行不可!” 崔瀚的祖上数代出仕慕容魏国朝中,崔瀚本人亦尝在魏国为官,其人素有高名,被北人誉为有宰相之才,对他的建议,孟朗非常重视,闻得此言,即倾身问道:“请教崔君,是何政也?” “就是‘先复五等,分定族姓’!” “先复五等,分定族姓”,这八个字入到孟朗耳中,孟朗顿时想道:“果然是此政!” “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是崔瀚一贯来的政治主张,他先前在慕容魏国为臣时,就几次上书,建议慕容氏行施此政,只是因为反对的阻力太大,故而他的此个建议一直未能被魏朝接受。 话只八个字,含了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先复五等”。 “五等”也者,指的是五等爵位。五等之制,其来久远,但崔瀚在这里讲的“五等”,不是周制的“五等”,而是唐朝南迁江左前的“五等”。 唐朝的五等制有两大特点,一个是获爵者的封地都不大,获爵者封地的属官都是由朝廷任命,以及封地的赋税大多上缴国库,——这一点,实际上是与秦朝中后期的五等制一样的;一个是唐朝重用宗室,宗室诸王在内则身居朝廷最高官职,在外则身任都督,拥有一方强兵。 第二层意思,“分定族姓”。 “分定族姓”也者,就是把北地的士人家族,分成高下不同的几个等级,按照各自所处的等级,分别给以不同的授官、任用。单从这一点看,这个“分定族姓”,似是与江左的门阀政治相类,但实际上又有不同,因为江左的门阀政治、士人家族等级,只包括了唐人的士族,崔瀚的这个“分定族姓”,则是试图把北地的诸胡贵姓,也都包括进去。 却是说了,崔瀚“先复五等,分定族姓”的此议,看似合情合理,有规有矩,似乎应该是行之不难的,那却为何在慕容魏国的时候,一直不能得到施行,一直都有强大的阻力呢? 说来也简单。 这是因为:崔瀚此议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北地唐人士族的政治地位,降低胡人贵族的政治地位。 慕容魏国建国以来,事实上,包括蒲秦也是这样的,朝中的权贵大臣,几乎都是他们的本族之人,地方上任官的重臣,也都基本是他们的本族之人,唐士的政治地位是很低的。 所以崔瀚乃才有此政议。 “先复五等”的重点,不在五等爵,而是在增强宗室的权力,也即为的是从而加强皇权,然后借皇权打压胡人贵族的权势,再“分定族姓”,拔高唐人士族的地位。 胡人中岂无聪明者?看穿崔瀚本意的故魏胡人贵族,着实多有,因是他的此议一直不能得行。 在魏国不能得行,现在换了蒲秦来到,先孟朗是个唐人,其次蒲茂名为胡人,其言、其行、其治民,遵循的却完全都是唐人儒家的理论,并且前不久蒲茂於传行北地,向北地唐士宣示其治政理念的诏书中,还专门说了一句“大禹出於西戎,文王生於东夷”,细究此语含义,他这明显是在以华夏文化的继承者自居了,那么此政,在秦国能否得行? 崔瀚这回应召来邺,一方面是因为已经看到慕容氏败亡必矣,秦国将成北地新主,另一方面,就是为再次推倡他的此个政议而来。 说实话,对崔瀚“先复五等,分定族姓”的此议,孟朗不但是早就知道,并且在其内心中,对此也是甚为赞同的,这时听崔瀚把话题转到此处,孟朗不作迟疑,当即答道:“崔君此议,吾闻之久矣,深感此乃真知灼见,高明之策!不瞒君等,我曾多次与大王讨论过崔君的此条政议,大王对此议亦是颇为赞赏。”笑与崔瀚说道,“其实不用崔君再提,等到班禄、三长两制得以落实以后,大王就有意改制,於国中推行崔君‘先复五等,分定族姓’的此条政议了!” 班禄、三长,是蒲茂准备在新得之地推行的两条新政。 慕容氏建国之初,朝廷不给官员放俸禄,不管是朝廷的官、还是地方的官,也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都要靠他们自己去弄钱。钱从哪里来?只有从剥削百姓、抢掠百姓来。这就造成了广大北方唐人百姓的民不聊生。后来,慕容氏也想改变此状,但直到邺县被蒲秦攻陷之时,这种官员俸禄自取的乱像,在魏国的州郡各地还是触目可见。 因有了蒲茂打算推行的此个“班禄制”,“班”者,赐予、分给之意,说白了,就是官员的俸禄全部由朝廷给,以后不许再抢掠百姓,自取俸禄了。 慕容魏国的唐胡矛盾激烈,为了存身保命,唐人百姓大多聚族而居,或从附於豪强大姓,这也就造成了魏国境内郡县地方民口藏匿的现象非常严重,“三长制”即是针对此而出的新政。 三长者,五家设一邻长,五邻设一里长,五里设一党长。邻长、里长、党长,按照蒲茂、孟朗商定的选任标准,都以当地的强宗大姓之人出担任,给他们免除一到三人官役的优待,委任给他们的职责为检查户口、监督耕作、征收租调、征徭役和兵役。 简单说,这个制度,一是为了解决民口藏匿的问题,二更是为了加强对基层的控制。 且不说班禄、三长这两条蒲秦即将大力推行的新政,只说崔瀚听了孟朗的话,大喜说道:“大王欲纳用在下的此议么?” 孟朗颔笑道:“大王对君的此议,那可是赞不绝口,说君之此议,若得推行,则我大秦国中,从此便不分唐胡,一为王臣了!” 孟朗转述的蒲茂这句所言,其中的“不分唐胡”,“唐胡”二字,蒲茂指的不是唐人、胡人,而是指的唐人士族与胡人贵族。“一为王臣”者,意思是在说,施行了崔瀚的此政后,唐人士族、胡人贵族便由此都被归入了同一套的“政治规则”之框架内,短期内,大概会激起胡人贵族的不满,然长期观之,大约对唐胡贵族的融合,对国家的稳定团结是有利的。 崔瀚真情实意,激动地说道:“大王当真是今之圣主!唐室南迁以今,北地战乱不定,百姓苦矣!总算是如今而下,盼来了一位明君圣主!百姓有幸,吾辈有幸!” 正激动之际,其坐榻下,忽然传来了一声怒喝。 第六十章 智度讽道玄 羊毕争中正 众人齐齐看去,见怒喝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士人出的。 这士人相貌英俊,满堂诸人,只有崔瀚的长相能与他相比,不过与崔瀚的清逸儒雅较之,这人鼻梁略高,肤色白皙,却似是带着了些鲜卑慕容氏的外貌特征,并少了些敦正之气。 此人名叫王道玄。 他确是有慕容氏的血统,其祖母、母亲都是出自慕容氏,其家在太原,乃是太原的著姓名族。 王道玄的怒喝是冲站在他榻前,端着酒碗,正劝酒於他的一个士人而作的。 劝酒的这士人,身长七尺余,魁硕健壮,但见他大大咧咧地立於王道玄榻前,一手举碗,一手叉腰,挑眉而笑,颇有乜视之姿,竟是毫无士人们该有的礼节,若将他帻巾、大氅的文士打扮,换成铠甲在身,大概会更加贴切他的相貌、体态和此时的举止。 这士人姓郑,名叫郑智度,家在荥阳,其族亦是当地的豪姓强宗。 孟朗等人听得王道玄怒喝过后,呼郑智度的小字,说道:“蛮奴,你辱我么?” 郑智度神色不变,依旧嘴角带笑,也呼王道玄的小字,说道:“菩提,崔公、刘公与明公讨论圣人有情与否,我听不大懂,我知你定也听不懂,故怕你孤闷,好心好意地特来找你喝酒,你不领情亦就罢了,却冲我嚷嚷什么?说我辱你,我如何辱你了?” “你、你!”王道玄指着郑智度,想要说点什么,终是似有难言之隐,不能出口。 孟朗赶忙打圆场,笑问道:“郑君、王君,你们这是怎么了?” 郑智度转向孟朗,振振有理,说道:“便请明公给在下评个理!在下因见他枯坐榻上,闷不做声,心疼他无趣,遂专门捧酒来敬,他不喝也就算了,还高声大叫的,说我辱他。明公你说,他这不是无事生非,反咬一口么?” 孟朗温声笑与王道玄说道:“郑君既是敬酒於君,君缘何不饮?” 王道玄涨红了脸,起身下榻,行了一揖,说道:“明公,非是在下不饮,只是他、他,……他这酒……” “他这酒怎么了?”孟朗话问出口,猛然想起一事,眼转到郑智度的案边,却见他案边放着的是个方形的铜制酒壶,旋即明白了王道玄怒的缘故,心道,“原来是因此!” 今日宴请崔瀚等北地名士,孟朗为显其热情,不仅备下了佳肴美馔,并且酒也备了好几种,有葡萄酒、有南北各地所产的美酒,这种方形酒壶里头装的,即是南北特产美酒中的一类,产自中山,名叫中山清酿。此酒的历史悠久,早在前代秦朝时,就是天下闻名的好酒了。 然而,好酒虽是好酒,“中山”二字,却犯了王道玄的忌讳。 除掉唐室南迁时,举族南渡的那些北地高门之外,留在北地的高门士族,因为中原战乱近百年,家谱流失、传承失序的也为数不少,换言之,这就给了一些人冒称望姓的机会,遂出於自抬族声的目的,北人因之冒称是某地望族之后、攀附名族的人比比皆是。 这位王道玄,其家就是其一。 太原王氏,是秦成旧族,秦、成之时便累世二千石,乃北地数一数二的高门,而在唐室南迁时,太原王氏本宗的族人,实是都跟着迁到江左去了的,却多年以后,王道玄的曾祖,靠着擅长天文占卜,得宠幸於慕容魏朝,被封中山王以后,竟是自言身本太原王氏之后,於是移家太原,现如今,传到王道玄这一代,他们的族人都已俨然是太原王氏的正牌支裔了。 只是话说回来,虽然王家自王道玄的曾祖以今,历代受宠於慕容魏朝,王道玄的祖父、父亲都尚了慕容氏的公主,数代的富贵、权势下来,不止在太原当地,他们家已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势力,加上依附他们的别姓、徒附等,诚然是“一宗将近万室,烟火连接,比屋相居”,而且他们“太原王氏”之后的自称,渐渐的也已经被北地的多数士人默认,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却还是时而会有人讽刺他们家,说他们是冒姓之徒。 郑智度端着“中山清酿”,来给王道玄敬酒,其意不言自明,显是在暗讽他们王家,其实不是太原王氏之后,而是仗着王道玄曾祖“中山王”的权贵,这才得以攀附到太原王氏身上。 想明白了此节,孟朗稍作踌躇,心道:“王道玄家托姓太原王氏,此事尽管诚有,但其族现今乃是太原巨豪,治理太原、乃至并州,都不可不借重其家之力;而郑智度家,在荥阳亦是巨豪,论以其族在北士中的声望,郑家不及王家,可论以在地方上的势力,郑家与王道玄家则不差上下,并荥阳邻洛阳,处洛、邺之间,位置紧要,欲安洛、邺,也需他家之力,……他俩这么闹起来,我既不好帮王道玄说话,也不好帮郑智度,这事儿我只能装糊涂。” ——莘迩原本的时空中,荥阳郑氏是后来的有名家族,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并称四海之姓,但到现在为止,因为荥阳地处河南,位於南北交界地带,故於此南北唐胡对峙的这些年来,郑氏一直游离於南北间的缘由,郑家还没有真正的达起来,比之王道玄家,他家在北地士人中的名望确颇不如,然在荥阳地方,实早为头等豪强。 孟朗又想道:“也是怪了,郑智度好端端的,干嘛去挑衅王道玄?莫非他两人有何私怨?” 王家与郑家,从籍贯来说,一在太原,一在荥阳,南北相距六七百里,从活动范围来说,王家是慕容魏朝的显贵,交往多是贵戚,郑家主要活动在本地家乡,更多的属於“乡豪”范围,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按理说,郑智度与王道玄是不该有什么私怨的。 却也无怪孟朗纳闷,郑智度与王道玄的确是没有什么私怨,唯是郑智度此人,向来自诩武勇善骑射,最看不惯的就是装模作样的小白脸,不知怎的,却是一见到王道玄,他就觉得不顺眼,遂有了刚才酒劲上来,主动寻事,戏辱王道玄的那一场景。 孟朗想定,徐徐开口,笑道:“这酒啊,可是美酒,是大王闻我要宴请诸君,专门赐下,给君等品用的。来,来,咱们大家共饮一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崔瀚等人也都猜出了王道玄羞恼的原因,不约而同,做出了与孟朗同样的选择,个个装聋作哑,只当不知,应孟朗之令,遂各自举杯。 郑智度一饮而尽。 孟朗担心他再挑衅王道玄,不等他再说话,问他说道:“郑君,我听说数年前,尊侯与尊兄不幸亡於贼手,是君亲自追贼,将之擒杀,为尊侯、尊兄报仇的?” “尊侯”,是时下的惯用语,用来称呼对方的父亲。 郑智度说道:“只恨那贼人肉少,未能消在下之恨!” 郑智度兄弟六人,他排行第二。其兄性严暴,鞭挞僮仆,酷过人理,家中的奴仆、依附他家的田客,小有过错,就吊起来,往死里打,不把之当人看待。结果,就有一奴深怀怨恨,於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杀掉了其兄与其父,割掉他两人的级,丢到马槽下,然后乘马北逃。郑智度当时已然睡下,得报之后,披跣足,立刻带宗兵追赶,追到河边,追上了那奴,那奴正驱马过河,郑智度挽弓射之,虽是深夜,一而中。宗兵们一拥而上,擒住了那奴。郑智度把此奴带回家中,燃火把於院,将之绑在木上,亲手操刀,一片肉一片肉地剐了他。 孟朗说道:“尊侯与尊兄不幸为贼所害,固是使人惋痛,然君夜驰急追,亲手杀贼,终得为父、兄报仇,亦可谓大快人心。君豪侠雄健,夙著孝烈之名,今归我秦,大王必加重用,假以时日,待君功成名就,为海内敬望之时,大约差可能稍慰尊侯的在天之灵。” 郑智度下拜说道:“大王贤明,久闻关中深浸华风,与伪魏截然两类,智度早就心向往之了!今王师东伐,白虏鼠窜,豫、冀等州,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智度欣喜雀跃。智度别无长材,独此一躯,愿为大王效死!” ——“深浸华风”云云,北地虽是沦陷已久,北地的士人们为了保全身家、宗族,不得不依附掌权的各族胡人,先是匈奴赵氏,继而鲜卑慕容氏,还有徐州士人现下依附的羯人贺浑邪,但归根结底,华、胡的文明程度差别太大,大部分的士人还是很看重这个“华风”的。 比之慕容魏国的胡风严重,蒲茂尊儒崇教,重唐人冠冕,治国理政,一概以儒家的规范为准则,而下的蒲秦确然是“华风浓郁”,这也就不免会被北地的士人们更加看好,更加甘心投效。这是郑智度应召而来的一个重要缘故,同时也是崔瀚、刘干等应召而来的一个重要缘故。 孟朗起身,下到堂上,把他扶起,笑道:“就这两日吧,大王便会有封赏君的王令下来。”转顾崔瀚、刘干、王道玄等人,说道,“大王对君等也都是闻名已久,只等君等明日随我朝拜过大王后,给君等的封赏、重用,就亦会很快下来。” 崔瀚等人都是谢恩。 谢恩罢了,一人说道:“在下才疏学浅,不能与诸公相比,不求大王封赏,只有一个小小心愿,却也不知能否被大王恩准。” 孟朗看时,说话的这人年有三十三四,个头瘦小,眉眼活泛,一看就是个机灵人,这人名叫羊胡之,家在泰山郡。 孟朗笑问道:“君有何心愿?” “在下不敢求高官厚爵,若能得为兖州大中正,愿即足矣。” “可笑!” 说“可笑”两字的不是孟朗,是另一个士人。孟朗、崔瀚等投目过去,见这人浓眉大眼,身量高大,是堂中诸人中个头最高的一个,长有八尺,此人却是出自东平毕氏,名叫毕农夫。 羊胡之问道:“什么可笑?” 毕农夫大声说道:“兖州大中正,近四十年来都是我家出任,你这般不自量力,贪图觊觎,还好意思说是小小心愿?” 东平、泰山皆属兖州。毕氏、羊氏,俱为兖州名族。 说起来,羊氏也是秦成旧族,其家的世资是要比毕氏强的,只是在慕容魏朝的权势不如毕氏,故是兖州大中正的职位,这么多年都被毕氏占据,羊氏从无一人能够得以出任。——这种新贵和旧族的矛盾在北地其实是多有的,此便是:秦成衣冠,沉沦已久;地方豪侠,不乏显贵。 羊胡之眨着眼,说道:“君家所以能久据此位者,非因家声,实赖君家於伪朝之权势也,适才孟公也说了,大王已经准备采纳崔公之议,‘分定族姓’,正好借此良机,清本正源,还我家兖州大中正之职,有何不可?” “我家兖州门阀也,累世本州刺史,君世为我家故吏,你家有何资格与我家争兖州大中正?” 羊胡之呵呵笑道:“我刚刚不是说了,你家能久据此位,赖的就是你家在伪朝的权势。君家近代,寂无人物,刺史也者,皆疆场上彼此而得,何足为言?岂若我秦之河南尹,成之太傅,名德学行,百代传美,且男清女贞,足以相冠自外多可称也。兖州大中正,自该我家来任。” “秦之河南尹”、“成之太傅”,羊胡之这说的是他们羊家在秦朝、成朝时的两个著名祖先。 毕农夫怒道:“你看不起我的家声么?” 羊胡之安然说道:“我没有看不起,我只是在说实话。” 毕农夫转对孟朗,说道:“羊胡之辱我太甚,敢请明公评理!” 不到两刻钟的空儿,孟朗已经被要求两次评理。 羊胡之、毕农夫,能被邀请参加此次聚会,当然与崔瀚、刘干、王道玄、郑智度等一样,他们的家族在本地都是一等一的冠姓,对待他两人的态度,孟朗与对待王道玄、郑智度的态度自然也就一样,亦是不愿偏帮,故技重施,举杯说道:“诸州大中正的人选、辟用,大王现在还没有决定好,此事不急,不妨容稍后再议。今吾与君等高会,在座悉我北地高门英杰,可称英雄会也!我家本北人,后寓居关中,今与诸君相见,吾心快慰,请再饮此杯!” 众人举杯,再饮一杯。 孟朗示意陪坐的主簿向赤斧出去,唤了歌舞伎女进来,歌曲舞蹈,一时做起。众人举杯频仍,酒到酣处,孟朗下榻,旋舞堂中,属舞崔瀚。崔瀚舞罢,又属旁人。酒、舞之余,少不了辞赋文章,崔瀚等多具文才,分别写了些诗赋,献给孟朗。饮宴到入夜,方才散了。 孟朗亲自送崔瀚等人出府。 向赤斧前边开路,把他们送至客舍,随后返回,来见孟朗。 “明公,今日席间,先是郑智度暗讽王道玄,接着羊胡之轻视毕农夫,席上的气氛不大融洽,这会不会不利於明公为大王收揽他们为我大秦所用,以尽快地安稳各新得之地的目的?” 孟朗微醺,斜倚榻上,抚须笑道:“不但不会不利,反而有利。” “敢问明公,此话怎讲?” “正因他们彼此轻视,才好能显出大王的威严,此其一;羊胡之、毕农夫争兖州大中正之职,足可见我大秦已被他们接受,他们愿作我大秦之臣,此其二。” 向赤斧霍然醒悟,说道:“明公高见!” 孟朗指着案上一封拆开了的信,对向赤斧说道:“你看看这封信。” “什么信?” “秦广宗写来的。” 向赤斧拿起信笺,细细观看,那信中所写的,即是天水郡中现今谣言秦广宗投定西的此事,看完,说道:“这定是定西的诡计。秦公怎么会投定西呢?” 他放回信到案上,想了想,又说道,“不过秦公也真是的,明公举他出任秦州刺史,这才多久?又丢南安,又兵败失利,实在是愧对明公对他的信任,辜负明公对他的重用!” “这也不能怪他。” “那该怪谁?” 孟朗叹了口气,说道:“广宗,我之故交也,其人才能,我深知之,绝非无能之辈,今两挫於定西,只能说因为唐千里此子,太过狡诈!” “明公?” “说。” “秦公给明公写这封信来,料必应是担心燕公会据此天水郡的谣言弹劾於他,故求明公在大王面前为他说些好话。明公,他要无南安之失,接着再败南安,乃至牵连导致吕明、季和袭取汉中不成的话,明公或许帮他说些好话也无妨,可现在?上次他丢掉南安,可就有不少的朝中重臣交章弹劾於他,并有人话里话外,把南安之失的责任,安到了明公的头上,暗指南安的丢失,根本缘故是因为明公举人不当。当此暗潮波起之时,明公还要为他再说好话么?” 孟朗沉吟不语。 第六十一章 妃弟夜入宫 大王有不同   向赤斧见孟朗沉吟,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心道:“明公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软,顾念旧情。若是放到以前,再帮秦广宗一把,也许还行,唯是眼下形势不同以往,若是再帮他,只怕会损及明公自身了啊!……不行,我得进言明公,劝他最好是不要再帮秦广宗收拾烂摊子了。”   向赤斧心中所思,“唯是眼下形势不同以往”此言,主要指的是两件事。   一件是,孟朗近日,大力举荐北地的唐士出仕州郡,担任州府吏员、郡县长吏,这已经引起了以司徒仇畏为的一干蒲秦朝中权贵大臣的不满。   向赤斧听闻传言,仇畏甚至於觐见蒲茂之时,对蒲茂说出了“我‘国人’岂皆粗野愚陋,而无可用的治民之才么?孟朗却不用‘国人’,一味广辟北地的唐士名族,将他们安插遍布於新得的郡县之中,分明是在竖立羽翼爪牙,并借此邀买北人之心,其人居心叵测”这样的话!   另一件是,“班禄”、“三长”两制,虽非出自孟朗一人的构想、设计,实是由蒲秦朝中好些的唐人朝臣、包括部分氐人朝臣,在蒲茂的牵头下,集思广益,针对慕容魏国“官员多无俸禄”、“民间隐匿人口严重”这两大弊政而共同商量出来的对策,但在具体到此两新政,该如何施行,又怎么施行,或者说,该在何时施行这一点上,蒲秦朝中却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   一种便是孟朗的意见,认为应当立刻推行。   一种是仇畏等的意见,认为应当缓后推行,理由是“河北新得,民心未定,暂宜循伪魏旧制,安稳郡县为要,不宜立行变革,此两制固佳,然若即行之,恐生祸患”。   简言之,最近一段时间,单从军事角度看,蒲秦开疆拓土、连战连胜,确是凯歌频传,但随着胜利,随着一边是地盘越来越大,另一边却是氐人、羌人的贵戚、贵酋及其子弟们没有得到符合他们期望的战争利益,故换从政治角度看,蒲秦朝中现在诚如向赤斧所言“暗潮波起”。   暗潮的漩涡,就是孟朗。   这也没有办法,是情理中事,谁叫孟朗不是氐人、羌人,是唐人呢?而且他不仅是唐人,还深得蒲茂的信任。事实上,莘迩不久前对左氏说的“秦有三弊”,便是对此的预先判断。   而今观之,莘迩的判断很对。   向赤斧想定,便就苦口婆心地说道:“明公,为了班禄、三长两制能够顺利推行,也是为了今日堂中时,崔瀚所倡议之‘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此制,能够随后得行,眼下来看,赤斧以为,明公委实是不宜再帮秦广宗说话了!”   “我帮不帮秦广宗说话,关班禄、三长等制有何干系?”   向赤斧愕然,心道:“这不是板上钉钉,明显的事儿么?”问道,“……明公是在考较赤斧么?”   “你说来给我听听。”   向赤斧说道:“赤斧适才已说,秦广宗前丢南安,已引起朝臣对他的弹劾,幸赖明公,大王才没有治罪於他,而如今,又因为秦广宗中了唐艾的‘诈死’之计,非但使其本人兵败南安,连累燕公失利陇西,还导致吕明、季和不得不从汉中无功而返,可以想见,司徒仇公等必然很快就会据此,再次向大王弹劾秦广宗!……两次大败,本就是秦广宗的责任,明公若在此时还帮他说话,一旦被仇公等弹劾明公‘用人不当’,这只会使明公也陷入到不利的境地!   “明公若是陷入到不利之境,班禄、三长两制的推行,目前已然是阻力重重,则到的那时,此两制,恐怕就会更难推行,乃至最后竟是遂了仇公的意,被迫暂缓推行也不是不可能的!   “明公,往深里说,班禄、三长两制暂缓推行,其实影响也不是很大,可问题的关键是,万一因为此两制的暂缓推行,也就是说,万一因为在这场‘是否立即推行此两制’的争论中,明公败给了仇公,而损害到明公於我朝中、於我大秦朝野臣民中的威望,那可就糟糕了!   “是以,赤斧陋见,为大局起见,明公现在不应再帮秦广宗了!应忍痛割爱,壮士断腕!”   听了向赤斧这么一大堆话,孟朗不由笑了起来。   向赤斧再次愕然,问道:“敢问明公,缘何而笑?”   “‘忍痛割爱’、‘壮士断腕’,你这两个词用的,哈哈,哈哈。”   “赤斧这两个词用的不对么?”   “用的不错,你刚才分析的那些东西,也不错。”   向赤斧大喜,说道:“如此,明公是接纳了赤斧的愚见,决定不再帮秦广宗了么?”   孟朗摇了摇头。   向赤斧三度愕然,问道:“敢问明公,这是为何?”   “我且问你,秦广宗会不会叛我大秦,投定西?”   “赤斧方才已经说了,秦广宗当然不会叛我大秦,天水郡的谣言,定是莘迩或唐艾的诡计。”   孟朗说道:“燕公若是果密奏此事於大王,大王一定会召我询问,既然你也认为秦广宗不会叛我大秦,大王问我时,我又岂能不如实奏禀?而又当朝中果有大臣闻讯后,若因此奏请大王治罪秦广宗,我又岂能不为秦广宗说话,而默然由之?”   “可是明公……”   孟朗思虑已定,打断了向赤斧的话,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再帮秦广宗,避免波及到我自身,使我自身陷入不利之境,的确是对班禄、三长两制,以及‘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此制的将来施行大有好处,也即是你说的,‘为大局起见’,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是就此放弃了秦广宗,朝野的臣民们,特别新得之地的唐士如崔瀚等,会怎么评议我?”   向赤斧陷入深思,说道:“明公是在说?”   “班禄、三长两制若暂缓推行,或会有损我於朝野的声望,而我如放弃秦广宗,则必是会有损於我在朝野间的声望!毕竟,秦广宗与我故交,是其一;秦广宗是我大力举荐,乃才得以出任秦州刺史,是其二;秦广宗虽两败於唐艾,然其人在秦州,尽心尽力,是其三。”   向赤斧说道:“这么说,明公是决定要再帮秦广宗一次了?”   孟朗素怀远志,久处政坛,要说他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要说他多愁善感,有多么的顾念旧情,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帮不帮秦广宗,在他心中,其实是与旧情毫无关系,而是完全出於政治考虑,他说道:“不帮不行。”   “赤斧却还是不免忧虑,若再帮他,或许会波及到明公!”   孟朗起身下榻,伸了个懒腰,随后反手往腰上锤了两锤,没有接向赤斧的腔,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哎呀,老喽!不服老不行啊。想我年少之时,从师读书山中,昼夜以继,连着坐上两天两夜不动,身体都毫无不适,现在只不过坐榻半日,就腰痛、脖疼!”   说起来,孟朗是很注意身体的,通常每天早上,或者晚上入睡前,都会打上一套五禽戏之类的养生拳法,可他毕竟是五六十的人了,整日操劳国事,最近这大半年,自开始伐魏以来,又多数时间都在戎马征战,他的身体难免就吃不消。   前几个月刚染风寒,病了多日,上个月不知是否因为水土不服,吃不惯河北的水,又腹泻不止,蒲茂给他换了个七八个医官,最后才算是给他治好,可整个人也瘦了七八斤。这些病之外,就是他腰、脖的这些老毛病,稍坐久,便痛不堪言,还有他的视力,现今也是越来越差。   “明公的腰又痛了么?”   “你来给我按按。”   孟朗俯身榻上,向赤斧挽起袖子,立其身侧,便给他按腰。向赤斧的父亲是孟朗求学时的同窗,向赤斧在孟朗面前,既是亲信主簿,又如其子,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   一边按着,向赤斧想起了一事,一边说道:“明公,我闻大王授任慕容瞻为司隶校尉的诏书,这两天就要下来了?”   “是啊。”   “唉,大王怎就这么固执己见,不肯听从明公的良言?非但不除慕容瞻,还要给以司隶校尉这样的重任?”   孟朗沉默了片刻,叹道:“我该说的,都对大王说了。慕容瞻怀盛名於北地诸胡中,知兵善战,而复性能隐忍,譬如鹰也,饥则来附,饱而远飚,终成患祸,不可不除。奈何大王不听,我亦无法。”   司隶校尉,是孟朗此前的职务。此职掌管京都的治安,有权监督朝中的大臣,权责极重,素来是非亲信之臣不能任之的。蒲茂现要把此职授给慕容瞻,固是拒绝了孟朗的“良言”,可换个角度看,如果称赞的话,却也显出了他“兼容并蓄”的“博大胸怀”。   向赤斧听出了孟朗口中的失望之意,便赶紧转换话题,随口说道:“明公,我听说大王有意把邺城宫中的铜驼、铜马、飞廉、翁仲徙至咸阳,此事是真的么?”   “是有此事。”   “这几座金像、石像,可都重数千斤,邺县到咸阳,千余里远,要想把之运到咸阳,必然耗费民力巨大啊。”   孟朗调整了下心情,先是叫向赤斧用大力气,然后说道:“你当知这几座金像、石像的来历。本是秦、成所造,有的原先就是立於咸阳宫殿前的,后来被运到洛阳,有的则本是在洛阳宫中的,后来洛阳为慕容氏窃据,慕容氏遂将它们悉数运到邺县。这几座金像、石像,不仅仅是几座金像、石像,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大王以平定海内,使天下重归一统为业,由而欲把它们徙回咸阳,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也进言过大王,劝大王不必行此举,大王执意不听。”   “原来如此。……这些也都是小事,既是大王执意要做,那便随他就是。”   向赤斧还有别的话还问,但又不知当说不当说,迟疑了下,手上随之一慢,孟朗敏感地察觉到了,扭脸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向赤斧吞吞吐吐,说道:“明公,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大王、大王……。”   “大王怎么了?”   “大王前几天晚上,是不是召慕容妃的弟弟进宫了?”   孟朗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他把头转回,不再看向赤斧,过了一会儿,问道:“你听谁说的?”   “此事前两天就传开了,赤斧至少听四个人说过此事!有府中赤斧的同僚,也有军中的将校。”   “乱咬舌头!”   “是、是。赤斧知错。”   又过了会儿,孟朗说道:“这事儿没有你的错。大王前几天,确实是把慕容妃的弟弟召进宫了,但只是因为当晚与慕容妃饮酒的缘故,叫他陪酒罢了。因其饮醉,不能出宫,故是在宫中住了一晚。”   “是、是。”   “再听到有人乱说,你就以此告诉他们。”   “赤斧明白。”   “慕容妃”者,是慕容权、慕容武台弃邺北逃之时,没能带走的慕容氏的一个公主。此女长相美丽,蒲茂一见之下,便就动心,同时也是因为欲借此安抚、笼络慕容瞻等慕容氏的降臣,遂把此女纳之为妃。慕容妃的弟弟,与慕容妃一样,相貌娇俏,蒲茂亦甚喜爱,前几天晚上和慕容妃在邺县台城的宫中喝酒,酒兴上来,就传旨把他召进了宫中。   至於究竟是不是如孟朗说的,蒲茂单纯只是叫慕容妃的弟弟陪酒?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今天堂中宴请崔瀚等人之时,崔瀚等人还按照儒家的规范,盛赞蒲茂是圣主,然而打下邺县这才多久?北尚有慕容氏的余孽未除,东边的贺浑邪早晚必叛,代北的拓跋倍斤亦是狼子野心之辈,更不用说西北的定西不过一蕞尔小国,却使蒲秦接连吃瘪,并及江左的唐国,尽管偏安,依旧被大多数的唐人视为正统,蒲茂却就又是要劳民伤财的运送铜驼、铜马、飞廉、翁仲入咸阳,又召慕容妃的弟弟深夜进宫,更要紧的是,还坚持己见,就是不肯听从孟朗三番两次进谏,劝他及早除掉慕容瞻的建议,非但不听,还即将下旨,任慕容瞻为司隶校尉,种种诸事,此起彼落,接踵浮於孟朗心头,似如有阴影升起,掩住了洛、邺得下,北地群贤,应召毕集,只待消化掉新得之地,即可再接再厉,用兵南北,终定海内的喜悦和期盼。   他心中想道:“大王与以前比之,好像渐渐有些不同了。” 第六十二章 南阳总可取 百口俱在秦 蒲茂的确是与往常有些不同了。 次日孟朗觐见他时,在华丽宽敞的台城殿中,观瞧坐在龙椅上的蒲茂,只觉他春风满面,前数日两人相见,大约因为军政事务太过繁杂而其脸上起的几个火尖,已是不翼而飞,面颊上十分红润,嘴角带笑,展袖而坐,隐给人一种神清气爽,恍如宇宙中一派大和谐之感。 “臣孟朗,拜见大王。” “孟师,你又多礼了不是?快快请起!”蒲茂令殿中的侍吏,“赶紧给孟师看坐。” 侍吏引导爬起身来的孟朗,带他到丹墀下的榻上入座。 “上茶。” 侍吏便又遵旨,捧来了茶水、酪浆,俱放於榻边的矮案上,由孟朗自己选用。 “臣观大王气色,比之前几天,似是越得好了啊。” 蒲茂摸了摸颔下刚修整过的胡须,笑道:“苟雄等人前传捷报,广平郡已下,阳平郡只剩郡治未克,其援兵被我军阻於阳平北五十里外,不得寸进,至多三五日内,阳平亦可拔也!广平、阳平既下,我军挥师北上,长乐、武邑我可有矣!如此,冀州便尽归我大秦所有。冀州已有,召拓跋倍斤与我军会於燕、代,共伐慕容氏之余烬,则北地一统,指日可待也! “孟师,这可是你我两人多年以来的夙愿、宏图,想及此,我怎生能不气色越好啊。” 孟朗应道:“是。”顿了下,端起案上的酪浆喝了一口,轻轻把金碗放下,然后说道,“臣今日求见大王,其实为的便正是进取幽州此事。” 蒲茂大喜,说道:“哦?孟师是不是已有取幽之成策了?快些说与孤听听。” 孟朗清了清嗓子,徐徐说道:“臣还是那个意见,以为取幽不宜过急。 “根据各类情报,汇总可以得出:现下幽州的慕容炎伪朝中,内斗是越来越烈,接连的丧土失地,从掩有北地,到而今的龟缩一隅,必须要有人出来,对此负责任,以慕容炎的宠臣,其伪丞相慕容干为的一党,处心积虑,仍是试图把这个责任,推到慕容权的身上,但慕容权的母亲,也就是伪魏的太后对慕容权这个幼子却是极力保护,两党之争,渐白热化矣。 “此外,慕容武台自恃勇武,虽与慕容权不和,也想把丢失邺城的责任,完全推卸到慕容权的头上,而近来闻之,他对慕容炎亦颇为不满,说‘北地之失,皆因慕容炎怯懦不知兵’。 “以臣推料之,迟则半年,短则数月,幽州的那个伪魏小朝廷,必定是会生内乱的。要么是慕容炎悍然杀掉慕容权,以致太后一党,与其离心离德;要么是慕容武台或会生乱。 “当下之策,臣以为,与其急於攻幽,不如且缓待之。一边先令拓跋倍斤继续掠侵代郡等地,以进一步地消耗慕容炎的残余兵力,另一边,等打下阳平郡,尽取冀州之后,我军可作些休整,同时把精力暂且主要投到安抚地方、巩固新得之地上边,这样,等到时机到来,我以养精蓄锐之卒,挟冀、豫士民之望,鼓而北向,殄灭慕容氏余孽,易如席卷矣!” 要不要继续北进,一鼓作气打下幽州,这件事,蒲茂与孟朗已经探讨过很多次了,司徒仇畏等也各自都表过本人的意见。 仇畏等是赞同“一鼓作气”的,他们认为慕容氏现在已是秋后的蚂蚱,洛阳、邺县都打下来了,慕容瞻也成了大秦的俘虏,如今的魏国是要精兵没精兵,要名将没名将,还有什么可值得使人忧虑的?秦军应趁连战连胜的兵威,一举把慕容炎等擒灭,就此把魏国彻底地消灭掉。 孟朗则坚持他的意见,认为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况乎慕容鲜卑?穷寇勿追,此兵法之教。如果现在继续北进,现在就要打幽州的话,固然秦军的胜利是一定的,可慕容炎等若负隅顽抗,则秦军的损失可能也会不小。大秦的敌人不是只有慕容魏国这一个,东边还有贺浑邪,南边还有唐国,西边还有定西,代北的拓跋倍斤也算一个,换言之,当下的北地形势,秦国尽管已成独霸之势,然实际上,还是群雄并立的,如果损失过多的精卒良将在幽州,那对大秦底下来的讨伐诸战,显而易见,是会很大不利的。所以他不厌其烦地劝谏蒲茂,攻幽可缓之。 蒲茂略微失望,说道:“孟师还是以为现在不宜取幽?” 孟朗看着蒲茂,目光恳切,语气忠诚,说道:“大王,豫、冀、中、并等州,基本都已成我大秦之土,慕容炎窜遁幽州,败军之余,其内不和,覆灭是早晚的事情,大王又何必急於一时呢?……臣之愚见,且先把新得之地安抚好,宣大王之美名布满北地,已得民心之后,再凭我大秦的军威,迫使拓跋倍斤、贺浑邪遣子入质,随之,候时机到来,我伐幽之际,再分檄贺浑邪、拓跋倍斤遣兵来助,这样做的话,难道不是更好,也更稳当么? “大王,贺浑邪、拓跋倍斤,今虽附我大秦,然此二人俱非诚臣,皆胡夷之枭雄是也。我军如是在尚未巩固好新得之地的时候,就急於取幽,万一他两人寻隙生变?亦不可不虑之也!” “孟师的意思,孤明白。只是孟师,你也知道的,现下朝中、军中,建议趁胜北进,即取幽州的声音很大,他们提出这个建议的理由也颇有道理,似不好尽然不许啊。” “大王,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行路尚且如此,何况追前代明君之遗迹,肇建今后之千古大业?” 蒲茂寻思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孟师所言甚是。”笑道,“罢了,孤意已定,就按孟师此议,不急取幽!……不过,孟师,幽州不急着打,那南阳郡,总是可取的吧?” “南阳郡?” “姚桃密奏孤,说江左天子病重,这件事必会影响到桓蒙。可以预料到,桓蒙此时此刻,最关心的定然是江左朝臣欲立程昼为储此事,我军挟破魏之威,转而南下,取南阳郡应是不难。” 姚桃的这道密奏,孟朗也知道,他想了想,说道:“南阳此地,北邻洛阳,西通关中,东接豫州,南蔽荆湘,此通衢之所也。此地确是不可久为敌据。今趁江左朝中有事,桓蒙无暇旁顾,趁机取之,自是可也!……敢问大王,欲以何人为将?意以何时兵?” 蒲茂笑道:“军中诸将连月攻伐,俱皆疲累,桓蒙虽或现无暇顾及南阳,而荆州兵,素称江左雄师,亦不可小觑之也,非名将、精锐,不能取之。吾兄燕公,我秦之上将也,其部,我秦之精卒也,他而下居秦州无事,就以他为将,命他下月出兵,取南阳,师看如何?” “若以燕公为将,荆州兵纵强,非敌手也。” “孟师同意以燕公为将?” “大王择人善任,微臣钦服。”孟朗又端起金碗,抿了口酪浆,借此转化话题,接着往下说道,“大王说到燕公,月前陇西、南安兵败,吕明、季和袭汉中不成,此悉秦广宗之罪也,亦臣之罪也。”说着,下榻到地,行礼拜倒,继续说道,“臣敢请领责罚!” 蒲茂没有想到孟朗会伏地请罪,赶紧从榻上下来,到孟朗身前,弯腰把他扶起,说道:“孟师这叫什么话?陇西、南安之败,袭汉中之所不成,与孟师有何干系?” 孟朗挣开蒲茂的手,下揖做礼,躬身垂,惭愧而又痛心地说道:“陇西、南安所以兵败,袭汉中所以不成,归根结底,是因为秦广宗中了唐艾的诈死之计,而秦广宗,是赖臣所举荐,这才得以被大王任为秦州刺史的。臣无识人之明,致有今日之败,自当领罪。” “秦广宗有大名於关中,我关中之杰士也,就是孟师不举荐他,孤对他也会重用的。陇西、南安的失利,袭汉中的不成,与孟师无干!”蒲茂眼睛明亮,含笑问孟朗,说道,“孟师,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臣不解大王之意。” “不错,这些天,是有一些朝臣,上书弹劾孟师,说什么要非孟师举人不当,则既南安不会失於定西,燕公也不会兵败陇西,吕明、季和更不会无功而返,请求孤治孟师的罪。”蒲茂转回到榻边,从榻前的案上选了一叠奏折,重新下到丹墀下,递给孟朗,笑道,“孟师请看,这些就是他们弹劾孟师的上书。尽是些胡言乱语,不足一提,孤已经狠狠地训斥过他们了!” 孟朗接住奏折,但是不敢看,恭敬地捧着,说道:“臣确是有举人不当之罪,恳乞大王罚之!” 蒲茂诚恳说道:“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设无孟师,焉有孤之今时?设无孟师,复焉有我大秦之今时?且孟师举贤,全然出於公心,对此,孤是心知肚明的。举贤为公,应该褒奖才是,岂能反其道而行之?更且,今若因此责罚孟师,则日后还有谁人敢再给孤举贤荐能?就冲这一点,孤就不会,也不可能责罚孟师!……那些弹劾、诬陷孟师之臣,孤知道,都是嫉妒孤与孟师君臣相得的,孟师无须把他们放在心上!你我君臣的情谊,岂是他们所能理解的?” 孟朗感动得很,再次下拜,说道:“昔屈原投江,伍子胥悬头城阙。大王贤明仁厚,远过古之明君。臣幸亦过屈、伍,得能侍奉大王,唯鞠躬尽瘁,以死报效,乃才能稍报大王恩遇!” 蒲茂也再度把他扶起,笑道:“孟师,你真是多礼!”搀着孟朗到榻前,按着他坐下,随之,自己也回到丹墀上的龙椅坐下。 君臣接着适才的话题。 孟朗试探问道:“秦广宗两为唐艾所败,先失南安,后牵累吕明、季和袭汉中不成,理当严惩,臣斗胆敢问大王,不知打算论以何罪惩治於他?” 蒲茂沉吟稍顷,反问孟朗,说道:“孟师是何主意?” “臣以为,非严惩之,不足以明国法,励后来之人!” “严惩么?”蒲茂迟疑了下,说道,“孟师,孤昨天接到了燕公的一道密奏,本就想着请师前来,想听听孟师的意见,正好师今日来,也不用孤再遣宦去请了。”拿起案上的一道奏折,示意殿中侍吏,转递给孟朗。 孟朗神色安定,心中想道:“燕公的密奏已经到了么?这道密奏,十之**,就是说秦广宗‘通敌’此事!”接住蒲獾孙的密奏,这次因为奏折的内容与他无关,故是却肯打开观阅了。 看了一遍,与他猜得不错,果是奏报蒲茂,称“擒得一定西信使,获秦广宗亲笔书信一封”,下边原文录写了秦广宗这封“亲笔书信”的内容。 却是写给唐艾的,信的内容大体可分两个部分。前一个部分,夸赞唐艾计谋高明,“诈死之计”果有奇效;后一个部分,是请唐艾代他向定西王、莘迩表达效忠之意,自陈耻为虏臣。 蒲茂从孟朗的面色判断出,他应是已把信看完,便开口说道:“孟师,按此信观之,那唐艾的‘诈死之计’,却竟是唐艾与秦广宗联手做出的。” 孟朗慢慢地把蒲獾孙的这道奏折叠好,下榻来,恭谨地将之还给蒲茂,没有回到榻上落座,就立於丹墀下,说道:“臣愚见,此信定是假信。” “假信?” “别的不说,想那秦广宗,满门百口,俱在我秦,只为了他的宗族、子孙之性命,他又怎会投靠定西?” “可燕公上书中也说了,他寻了好几个秦州州府、天水等郡郡府的大吏,并及秦广宗交好的友人,已然确定过,那封信,的确是秦广宗的亲笔。” “唐千里此子,智谋出众,此其一;定西多有细作在我秦境,此其二。综合此两条,唐艾弄到一封秦广宗的亲笔,照之造出一封假信,以臣陋见,似不难也。” 蒲茂仍是狐疑,说道:“是么?” 却就在此时,孟朗提起精神,打算给秦广宗辨诬之际,殿后侧塾忽转出一人,蒲茂见之,顿释疑惑之色,眉开眼笑。 第六十三章 凤凰遣出宫 幼著野心勃 那从侧塾出来之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绣花的白色丝衣,肤色白皙,面容可爱,乌黑的长没有结辫,亦无扎髻,披於脑后,散在肩上,端得是粉雕玉琢,状若仙童,他足下踩踏高跟木屐,“踢踢嗒嗒”的走到丹墀下头,拜倒行礼,脆声说道:“拜见大王。” 蒲茂喜笑颜开,连忙说道:“快起来吧。”令这少年上来,叫他坐在自己的榻边,伸手抚摸他的头,唤他的小名,说道,“凤凰,睡醒了么?怎么不多睡儿?” 却这少年,原来便是传说中前几日被蒲茂深夜召进宫中的那个慕容妃之弟,大名叫做慕容幼,小字凤凰。这慕容幼的姐姐,此前被魏国封给的食邑在清河郡,因号为“清河公主”。其姐弟两人,按辈分来讲,分是慕容瞻的从女、从子,乃魏国皇室的近支,亦天潢贵胄是也。 也许是坐到地上时候,碰到了什么伤处,慕容幼的小脸上露出了一点痛楚之色,不过他很乖巧聪明,马上就把痛楚之色掩饰了下去,绽出甜甜的笑容,回答说道:“奴听到大王在外头说话的声音,睡不着,所以就出来了。” “阿奴,就这么急着想见孤?” “可不是么,大王!” “孤正在与孟公说些政事,你快来拜见孟公。” 慕容幼起身,便就在龙椅边上,再次拜倒,冲着丹墀下的孟朗行礼,说道:“奴拜见孟师。” 孟朗的面色早就转为黑沉,他皱着眉头,几乎是强咬着牙,听完了蒲茂与慕容幼的这几句对答,尤其是“就这么急着想见孤”这一句,简直让孟朗这位正人君子听得坐立难安,他心中想道:“大王这、这……”见慕容幼行礼,本想不理,可蒲茂的面子他不能不给,遂冷声说道,“不敢当,请起。”与蒲茂说道,“大王,臣有要事禀奏,敢请大王屏退左右。” 蒲茂闻弦歌,知雅意,这个“左右”指的显然不是殿中的侍吏,只能是慕容幼无疑,就笑道:“孟师,凤凰非是外人,慕容妃之弟也,即孤之内弟是也,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说?” “请大王屏退左右。” 蒲茂没办法,只好再次摸了摸慕容幼的头,笑道:“阿奴,你且先下去。” 慕容幼应道:“诺。”乃就起身,下了丹墀,夹着腿,慢慢地出殿而去。 经过孟朗身旁时,一股浓郁的香风,熏得孟朗差点老眼更加昏花。等到慕容幼出去后,蒲茂笑问孟朗,说道:“孟师,是何要事?咱俩不是正聊唐千里是否捏造了秦广宗亲笔此事么?” “大王,近两日军中有道谣言,不知大王可有闻听?” “什么谣言?”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邺宫。” 蒲茂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他呆了一呆,说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邺宫’?” “是啊,大王!” 蒲茂神情变化,阴晴不定,陡然猛力一拍案几,怒道:“哪里传来的谣言?孟师,此道谣言,是谁人编造的?” “谣言是谁人编造,臣不知,但是大王,这道谣言现今已是传遍军中!” “传遍了军中?” “是啊,大王!上到将校,下到氐、唐兵卒,几已是无人不知!大王,军中现在是人心惶惶!” 蒲茂下意识地重复孟朗的话语,问道:“人心惶惶?” “是啊!” “为何人心惶惶?” 孟朗揖礼躬身,回答说道:“请大王试想:现如今我大军十万,远离关中,驻邺、洛等地,北有慕容炎等白虏的残余势力,内有慕容瞻等万余白虏的降军,邺、洛的鲜卑等诸胡,刚刚开始往关中内迁,此时附近、周边犹多鲜卑种也,而当此之时,大王却恩宠慕容幼,慕容幼者,敌国之宗室,慕容之贵种也!军中诸将、上下将士,又岂能不会因此而惶恐惊惧?” “孟师是说?” “军中诸将所恐,在於恐邺宫中或生不测!恐大王会遇不忍言事!” “不忍言”者,即弑君之事。 蒲茂说道:“凤凰不过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他能作甚么事来!况且凤凰对孤,百依百顺,委实是个使人怜惜的可人儿,他又怎会对孤做出甚么事来!” “大王,慕容幼固然少年,但慕容瞻,却是慕容氏的名将,其帐下将士,悉伪魏之精卒也,今慕容瞻领慕容氏的降卒居外,慕容幼,其从子也,近侍於内,……由不得将士们不生此虑!” “慕容瞻更不会行反叛之事!我以冠军将军重之,宾徒侯贵之,许日后封他还於故乡感之,且将授司隶校尉之重任与之,可谓托心腹之诚、竭人君之厚,倾情以待也!人孰无情,他又怎会不感孤恩?反於此慕容氏穷途末路之际,做叛逆之举?孟师,你多虑了!” 孟朗答道:“话诚如大王所言,但营中兵士,小人也,却不能懂大王御下之术,臣对此无忧,他们对此深忧啊!” 蒲茂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此,孟师以为,孤当怎么做,才能平息这道谣言?” “上策无过於送慕容幼出宫。” “送凤凰出宫?” 孟朗伏拜在地,叩说道:“大王,臣盼大王勿忘初心,务要以国事为重,以天下为重!大王,今虽伪魏将亡,而徐州尚存贺浑邪,代北还有拓跋倍斤,定西一陇之地,数挫我王师,亦劲敌也,江左唐国,尽管偏安,仍得南北唐人之民望,是海内之事,方下实犹未定也! “大王,臣恳切进谏,行百里者,半於九十,千万不可使大王一统天下的壮志半於九十啊!” 过了好长一会儿,蒲茂无力地挥了挥手,说道:“罢了!罢了!” “大王?” “就依孟师之言,孤明日就遣凤凰出宫。” “臣陋见,与其明日,不如今日。” “今日?” “今日。” “一个晚上,……不,一天的时间都不肯再给孤?” “大王,非是臣不肯给大王,是臣恐军中将士不肯给大王!迟则生变啊大王。何如早决之!” 蒲茂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动着嘴唇,却无声音,最终闭上双眼,仰面朝上,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孤,说来是我大秦的天王,却是毫无自由!连个富家翁都比不上!” “大王,为君者,一举一动,牵涉万民,无有私事,比之自由,确乎不如富家翁,然建功立业,继前圣之后,澄清四海,开创一代太平盛世,名垂青史,却焉是区区一富家翁所能望也?” 面对少年时的恩师,现下的股肱心腹,左膀右臂,蒲茂失落之余,道出了一句心里话,说道:“孟师,孤虽人君,亦人也,也有累的时候!” 孟朗慨然说道:“大王,臣年过六十,此所谓风烛残年是也,而臣尚不敢言老,大王方才三旬,风华正茂,何来‘累’云?大王,大业尽管还未成,而只要灭掉伪魏,之后至多十年、二十年,大业必成!臣望大王勉之!望大王勉之!昔始皇帝一统**,中国之祖龙,后人誉称千古一帝,大王今以胡人之出,若果得居中原天子,亦可称开天辟地,千秋之一帝也!” “千秋之一帝么?” “是啊,大王!” “也罢,也罢,便如孟师言,孤今日就遣凤凰出宫。” 孟朗舞蹈叩拜,大声说道:“大王英明!” 蒲茂心中不舍,苦笑说道:“英明?” “此事传出,十万王师,三军将士,不仅定都会忧心尽去,还必都会振奋欣喜,山呼万岁,也都会拜服於大王的英明,底下来灭魏等战中,肯定会个个奋勇当先,为大王效死尽忠!” “你起来吧,孟师。” 孟朗起身。 蒲茂不想再说这这个话题,转回刚才的话头,说道:“孟师,你适才说秦广宗的那封亲笔,也许是唐艾伪造?” “大王,不是也许,臣敢断言,一定是唐千里伪造的!” “一定是么?” “如臣所言,就不说大王待秦广宗的恩情深厚,他是知恩之人,常对臣言,誓死以报大王之恩,就说秦广宗百口在秦,他怎会不念子女、宗族性命,舍我强秦,降投一隅之定西?”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孟师此话在理!既无此叛投之心,,胜败此兵家常事也,则其兵败陇西、南安,孤以为,也就不必严惩了,稍作惩戒即可。” 孟朗大义凛然,说道:“悉从大王之意。” “唐千里、唐千里。……孟师,唐千里此子,前为麴爽谋主,定西乃灭冉兴;孟师亲攻陇西,他千里独骑,入曹斐、田居军中,遂使定西援兵得过鸟鼠同穴山、白石山,使孟师功败垂成;莘幼著用之为将,我之南安郡,因陷其手;今又是他,使诈死之计,败我燕公、秦广宗,连累吕明、季和袭取汉中,亦功亏一篑!孟师,陇虽偏僻,却想不到,有这般出众的人才!” 由“人才”二字,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莘迩,情场失意,蒲茂只能用军政“麻醉”自己,接着说道,“还有莘幼著,此人知兵善战,姑且不提,要紧的是,他且颇有政略之才,孤与孟师尝数次讨论其在定西历行的诸项新政,无不是针对时弊,观其行迹,显然是个野心勃勃的!以白虏之强,我秦亡之;以定西之小,我秦却数败与之!孟师,於今看来,是不能再放任定西,放任莘幼著了! “孟师,等打下了南阳郡,灭掉了伪魏,我意便大起雄兵,必要将之攻灭,师意何如?” 孟朗说道:“灭掉伪魏之后,臣愚见,还有一件大事需办,等办过此事,再灭定西不迟。” 第六十四章 四姓分六等 何虑朝臣阻 蒲茂说是:“孟师言之大事,可是班禄、三长此两制?” “这两制当然也是大事,但比起臣要说的,还是不如之。” 听了孟朗的这话,蒲茂聪敏,立刻猜到了他想要说的是什么,说道:“哦,是了,孟师要说的,孤已知,必是‘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此政了。” “大王英敏,臣说的正是此政。” 蒲茂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记起昨天孟朗与崔瀚等饮酒高会一事,说道:“孟师昨日不是召崔瀚等相见了么?孟师数与孤举荐崔瀚,说他才高过人,政能出众,乃台辅之妙器,悉衮职之良才。孟师,若孤记得不差,昨日应是师与崔瀚的头次见面,既见斯人,观感如何?” “其人形貌玉树临风,其人言辞文雅敦儒,其人见识远迈同伦,不愧河北之士望,崔氏之苗裔也,比之臣未见他前,向大王举荐他时所言的荐语,臣以为,其本人更高过於此!” 蒲茂露出了点笑容,说道:“孤可是很少听到孟师这般赞许一个人!孟师说的,让孤都好奇了,迫不及待想见一见这位‘河北之士望’、‘台辅之妙器’。” “臣已经与崔瀚等人说了,请他们三日后进宫,觐见大王,到时,大王就能见到他了。” “还要等三日么?” 孟朗笑道:“大王求贤若渴之心,崔瀚诸士若是闻知,必感激涕零!” “孟师,孤有一疑。” “大王请说。” 蒲茂问道:“孟师几次对孤说,‘先复五等,分定族姓’此政,诚然是当今之上佳良政也,若得施行,则胡、唐之间百年来的矛盾,定然会因之消弭。孟师,大禹出西戎,我族氐人,亦中华之后人,胡、唐分隔,内斗不息,这是孤不乐见的,孤立志要做中华天子,那么此政既利於糅合胡唐,当然是要施行的,但其施行后的效果,当真会有孟师说的这么灵验么?” “大王,胡、唐为何分隔、内斗?” “胡有胡俗,唐有唐俗,风俗不同,是以隔阂乃深。” 孟朗侃侃而谈,说道:“正是如此,所以大王,如欲消除隔阂,最根本的办法是混一风俗,如始皇帝所为,同文字、同语言,车同轨、行同伦,唯有如此,才能一劳永逸,永绝此弊,但是,唐俗上承千年,胡俗亦如是,各自根深蒂固,要想做到这一点,短时期内却是不可能的。如此,在做到这一点之前,就必须要先有另外的政措做一个过渡。” “这个‘另外的政措’,孟师指的便是崔瀚的此条政议么?” “是,也不是。” “孟师此话怎讲?” 孟朗回答说道:“臣所指之‘另外的政措’,具体可以分为两条。下则以胡治胡,以唐治唐,这是第一条;上则通过彼此结婚姻,以及同殿称臣,朝夕共处,潜移默化地先把国人勋贵、唐人高门糅合一处,然后上行下效,再借国家法规的形式,影响、规定到民间黔,这是第二条。而要想达成此两条,非得用崔瀚的此条政议不可!因是臣讲,是,也不是。” “非得用崔瀚的此条政议不可?” “大王,崔瀚的此政议堪称妙绝,却为何慕容氏不能用之?” 蒲茂说道:“孟师,咱俩之前对此有过讨论。慕容氏所以不能用之者,是因为伪魏当权的,多是鲜卑诸部,及其从附匈奴、乌桓等诸胡各部的贵酋、贵种,他们不愿自己的权益受到损害,对崔瀚的此条政议,因此大力反对,故是慕容氏终究不能用之。” “大王,国朝与伪魏虽是不同,正如大王所说,伪魏国中诸胡各部的大人权重,而我国朝,大王独尊,可是观今朝堂,与伪魏却颇为相似,亦多国人之勋贵,少唐人之士儒也。这种情况下,‘以唐治唐’,先就难以做到;其次,糅合国人勋贵、唐人高门於一处,也难以做到。这两点不能做到,则又何谈消除胡、唐隔阂,开大王不世之功,立我大秦千秋万代之伟业?” 蒲茂想了下,说道:“孟师之意,孤明白了。孟师这是在说,只有借用崔瀚此政议的施行,才能真正地抬高唐士的地位,也只有真正地抬高了唐士的地位,才能达到糅合胡唐之目的。” “大王明见,臣正是此意!” 蒲茂颔说道:“孟师,你说得不错。今之我大秦朝堂,确是唐士偏少。孤虽有意大举擢用,然亦阻力重重。前次孟师举秦广宗出秦州刺史,就有司徒仇公等人反对,说什么自我大秦建国以今,州刺史者,悉国人任也,概无唐士出任,如任秦广宗,不合祖宗规矩;近日孟师荐举北地唐士,分任新得郡县的长吏,仇公等也是一再非议,还是说无前例故事可依。 “孟师,他们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举前例故事来说话,那咱们是得给他们定个新规矩了!” “大王英明!” “昨日孟师与崔瀚见面,可曾闻他具体说说如何个‘先复五等,分定族姓’?” 孟朗说道:“大体有二。” “孟师请细细说给孤听听。” 孟朗应道“诺”,便把从崔瀚处问来的施行其政的具体办法说出,说道:“‘先复五等’此政,意即仿唐国分封宗室,重用宗室此政,这条政措,其实国朝现今已在施行。关中诸州的镇戍将帅,多国家之宗室,军中领兵的重将,更是多大王之兄弟。这条政措不必细说。 “‘分定族姓’此政,具体说来,可以概括为‘一本’、‘六等’。” 蒲茂问道:“如何个‘一本’、‘两面’?” 孟朗说道:“‘一本’者,不分胡、唐,全部都按其族、其家自其曾祖而始,至其父为止,也就是按其往上三代所曾经任官的阀阅来定其姓等。累官三世五品以上者,得入姓族。” “累官三世五品。” “正是。” 孟朗所说的这个“累官三世五品以上者,得入姓族”,意思是说,三代任官,都在五品以上,这样的家族才有进入“姓族”,换言之,也就是“高门右姓”的资格。 蒲茂问道:“‘六等’呢?” 孟朗答道:“凡三世有三公者是为第一等,曰‘膏粱’,三世累任尚书令、左右仆射者是第二等,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是第三等,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是第四等,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是第五等,为‘丙姓‘,吏部正员外郎之类者是第六等,为‘丁姓’。此是‘六等’之姓族,凡得入者,总谓之‘四姓’。‘四姓’既定,以后的任官、迁官,并及起家之官,就各依照其本人家族在‘四姓’中的品等,分别给以相应的授予。” 蒲茂笑了起来,说道:“孟师,若按此定族姓,则凭师之家资,恐落於六等之后矣!” 孟朗没有笑,他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倒不是为了他自身而考虑此问题,而是为此政施行以后,庶族寒士们的仕途出路考虑到了此问题,——毕竟他出身寒门,此前也一直都是重用寒士,他说道:“大王,莘幼著前开武举於定西,今年又在定西举行文考,不分贵、庶,俱可参试,得中之人,称为进士,他俱给以显拔擢用。此政,臣以为,我大秦可以学之。” “文考此政么?” “大王,莘幼著行此政的目的,虽然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势,是为了借寒士之力,打压陇地之门阀,但寒门之中,颇多才也,寒士虽不善清谈,略缺文雅,而多务实肯干。行此‘分定族姓’之制的同时,再加以‘文考’之政,臣以为,无论高门、寒族,自此天下之才,便皆为大王用矣!”说到这里,孟朗顿了下,补充了一句,“当下治理新得之地的百姓,安定新得之地,需要多靠北地唐人豪族之力,因是,‘文考’的授官,可以低於给‘四姓’之授官。” 蒲茂沉吟斟酌,思量片刻,说道:“孟师此议甚佳!……孟师,还是孤刚才说的,‘分定族姓’此政,肯定是要施行的,但孤现在有个担忧。” “大王担忧的可是朝中会有阻力?” “慕容氏不得行此政,我大秦虽与伪魏不同,可要想施行此政,必然也会阻力不小!” 孟朗鼓励蒲茂,说道:“大王即位以来,德望尽收万民之心,今伐魏破之,威加海内,是德、威俱已隆哉,乾纲独断,何虑朝臣之阻?” 班禄、三长、分定族姓,再加上文考,这四项制度,但凡有点眼光的都能看出,皆是一等一的好政,这四项制度如果能够得以顺利的施行,蒲秦在北地的统治就算安稳了。甚至不但安稳,蒲茂的囊中还会由此人才济济,唐、胡俊杰荟萃满朝,北地郡县的政治也会一扫慕容氏治下时的贪贿、劫掠横行,变得清明起来,政通人和,百姓拥戴,以之荡平天下,实不难也。 可是,这四项制度能够顺利地施行么? 班禄制,将会损害魏国那些投降了秦国,现下依旧留任本地郡县的以胡人为主的官员们的利益;三长制,将会损害北地郡县各地唐胡豪强大族的利益;分定族姓,将会损害氐人、羌人权贵的政治利益;文考,将会损害唐人高门的利益。 简言之,这四项制度,都深深地触及到了蒲秦当下之“统治阶层”的利益。 以蒲茂在秦国的威望、德望,也许不会因此而出现大的乱局,可是,却就能一帆风顺么? 送走了孟朗出宫,——孟朗出宫时,专门要求,把慕容幼一起带了出去,一边是将要施行的四条大政带来的压力,一边是痛失新宠的难受,蒲茂独在殿中转了几圈,难以排遣,大白天的,又不想去寝宫找清河公主等妃,落个白昼宣淫的恶名,便吩咐侍吏:“召青鸟来!” 第六十五章 索取身衣藏 收拾老匹夫 孟朗带着慕容幼,前脚才出邺宫,后脚便有侍宦追出,一边跑,一边喊:“孟公,且请稍候!”气喘吁吁地追到孟朗的车边,赔笑说道:“孟公,大王有旨。” “何旨?” 这侍宦把手中捧着的一件袍服呈给孟朗,说道:“孟公,大王旨:着慕容幼换上此套衣袍,脱下原穿之衣给小奴,叫小奴把之带回宫中。” 孟朗怔了下,不觉叹息,说道:“大王是个重情的人啊!”就淡淡地吩咐从於车边的慕容幼,说道,“听到大王的令旨了么?还不依旨照办?” 慕容幼知道孟朗是秦国的大权臣,对他甚是畏惧,在孟朗面前,丝毫没有半点在蒲茂面前的那种“乖巧”作态,唯唯诺诺,如似个畏惧威严大人的小孩,讷讷应道:“是。”接下那侍宦手中的衣服,去到自己车中,换过,出来把本穿之衣给了那个侍宦。 那侍宦便拿着这件带着慕容炎体温的衣服回去复旨。 孟朗瞧也没瞧慕容幼一眼,放下车帘,命车驾起行。 慕容幼终是忍耐不住,赶在孟朗坐车起行前,大着胆子,隔着车厢,朝内怯生生地问道:“小奴斗胆,敢问孟公,小奴往哪里去?” “大王不是把你本在邺县的家宅赐还给你了么?” 慕容幼闻得此言,知道了孟朗没打算带他一起走,终於放下了心,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说道:“是,是,小奴这就还家。” 前边仪仗开道,后头从吏、卫士跟随,孟朗的坐车慢慢离去。 慕容幼在原地立住不动,等孟朗的坐车远去之后,这才回到自己车内,却是又换了一副模样,恶声恶语地斥骂车夫,说道:“还他娘的不走,楞在这儿作甚?等着老子砍你头么?” 车夫是他的家奴,了解他的性子,知他是个蛮横凶残的,平时家中奴婢稍有过失,他就连打带骂,重者打死,胆战心惊地赔过罪,急忙上到车座,等慕容幼坐安稳了,驭马乃行。 慕容幼坐在车内,起先还好,车子一动,难免颠簸,他臀下生疼,就坐不住了,不得不换个姿势,改为斜倚,摸着屁股,於幽暗的车厢中,回想这几天晚上的遭遇,他竟是不禁泪下,心中想道:“好歹我也是金枝玉叶,国破之际,却受如此之辱!这下好了,里里外外,谁人不知,我被氐奴糟蹋!以后我可还有什么面目,再见旧日的臣属,再见宗族的父兄?” 想起了他的从父慕容瞻,有心去找慕容瞻诉诉委屈,可他与慕容瞻血缘虽近,到底慕容氏的宗室太多,两人年岁相差过大,其实不熟,并且一直以来,他对慕容瞻这个号为“魏国战神”的从父,实际上还存着极重的敬畏,故这个念头亦只是在他脑中转了一转,便就罢了。 慕容幼抹去眼泪,又想道:“我慕容氏百年基业,如今毁於一旦,河北之地,悉为氐奴窃据,我已经成了亡国之人!阿姊虽被蒲茂纳为妃,阿姊毕竟是个女子,靠不住的,而我从父尽管似乎深得蒲茂信用,但我与从父并不亲近,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以后还都得靠我自己! “虽因孟朗,蒲茂把我逐出了宫,可我表面上,却万万不可有星点分毫对孟朗、对蒲茂的怨言!非但不能有怨言,我且更得曲意奉承蒲茂。宫,我是出了,然我阿姊仍在宫中,我可借思念阿姊为由,隔三差五地请求进宫,绝对不能让蒲茂把我给忘了! “蒲茂适才要我的衣服,可见他对我还是有挂念的,我要把握好这个机遇!” 想至此,慕容幼不由自主地再摸了摸屁股,自艾自怜地想道,“只是,得再多使得你受些苦!” 慕容幼年岁虽小,身为魏国宗室,从小就接触尔虞我诈的政治,却可称早熟,一番思虑,颇能决断。所谓“国破家亡”,亡国之人,为得求存,莫说自尊了,又有什么不可出卖呢? 不说孟朗回去,也不说慕容幼委屈万千、思虑重重的回家,且说邺县城外营中。 就在孟朗与慕容炎分别之时,司徒仇敞的儿子仇泰与苟雄两人,联袂到至蒲洛孤的帐外求见。 很快,两人被召见入帐。 二人行礼:“拜见晋公。” 蒲洛孤於日前刚从前线回来,在前线的时候,没睡过什么好觉,趁这几天回来奏禀前线战况给蒲茂,自是少不了补补觉,因而才睡起不久,正在吃饭。 见他两人进来,蒲洛孤说道:“起来吧。”拿着短匕,扎了块烤肉填入嘴中,一边吃,一边笑道,“你两个是狗鼻子么?王兄赐给我的鹿肉,才炙好,你俩就来了。来吧,来吃!” 仇泰、苟雄两人起身。 苟雄瞅了眼案上盘中的鹿肉,说道:“晋公,俺俩求见,可不是为吃肉来的!” “哦?那是为了什么?” 苟雄捣了捣仇泰,说道:“你口齿灵便,你来说。” 仇泰、苟雄也是刚从前线回来,他俩比蒲洛孤到邺县的时间晚,昨天晚上才到的。 仇泰便就说道:“晋公,昨天下官与苟将军刚回到邺县,就听闻了一件事,不知晋公可知?” 蒲洛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听到这话,抬脸瞧了眼仇泰,笑道:“邺县是什么地方?伪魏之都城,而今大王驻跸之所在,每天生的事情太多了,你不说哪件,我怎知道?” “就是孟公设宴,接见崔瀚、刘干、羊胡之、毕农夫、郑智度、王道玄等人此事。” “哦,你说这事啊。我听说了。”蒲洛孤指了指短匕上的肉块,说道,“这鹿肉,我还是沾孟公的光。大王为了他的设宴,专门赐给了他美酒、好肉若干,捎带着给我了点。……怎么了?” 仇泰说道:“原来晋公知晓此事。那敢问晋公,又可知於此次宴会上,孟公与崔瀚谈及到了‘先复五等,分定族姓’?” “这我却不知。”蒲洛孤停下进食物,玩味地看着仇泰,笑问道,“老仇,孟公宴会上的事儿,他们说了些什么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仇泰不瞒蒲洛孤,说道:“昨天晚上,下官见了王道玄。” “王道玄?他昨晚去找你了?” “他闻下官还邺,故於昨晚专门求见,下官重其族声,便没把他拒之门外。” 蒲洛孤奇怪问道:“他与你素不相识,为何求见於你?” “见面之后,他自陈言说,久慕家父的德望清名,然自知名微位贱,不敢求谒家父,因此……” 蒲洛孤明白过来,把匕上的肉丢入嘴中,一面咀嚼,一面接腔笑道:“因此就去求见你了。呵呵,这个王道玄,倒是个机灵,会走门路的,攀上了孟公不够,还要攀附你家。” 仇泰说道:“晋公,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正是因他攀不上孟公,所以才来攀附下官家。” 蒲洛孤迷惑不解,说道:“老仇,你这话就古怪了。孟公昨日宴请的北地唐士,总共不到十人,其中就有他王道玄一个,这分明是孟公对他甚为看重,却你为何说他攀不上孟公?” “因其族在太原的势力和影响,孟公或许现在是对他较为看重,但崔瀚等人对他却多怀不屑,而孟公最看重的人又是崔瀚,以此推之,他迟迟早早,都会失意於孟公座前的。” “崔瀚等人又是为何不屑於他?” 仇泰知蒲洛孤对北地唐人士族的情况不是很熟悉,耐心地给他解释,说道:“晋公,王道玄家虽号为太原唐士冠族,然自其曾祖以今,代代与白虏联姻,论其家风,已近同鲜卑无异,实与崔氏等依旧经业传家的北儒大族不类,此其一;其从祖貌美,有嫪毐之资,因得宠於当时的伪魏太后,昼夜禁中,得宠爱尤甚,每休沐,伪魏太后常遣阉童随侍,见其妻,唯得言家事而已,是由其从祖起,其家子弟已被崔氏等族中的北地唐士轻视,此其二;其族兄与宗氏从姊奸通,此前曾被伪魏刺史弹劾,人士咸耻之,而其族兄聊无愧色,愈堕其族家声,此其三。因此三点,是以崔瀚等人对他其实是相当排斥的。” 仇泰的这一通话,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两句。 先,王家因与与慕容氏多婚姻,鲜卑化严重;其次,其祖上囊日尝秽乱宫中,以是得宠。 蒲洛孤津津有味地听完了王道玄家的八卦,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古有以汉书下酒,他遂以八卦下酒,饮了口酒,说道,“你接着说,他昨晚去见你,对你说了孟公与崔瀚於宴席上谈及到‘先复五等,分定族姓’,然后呢?” 仇泰面色严肃,说道:“晋公,‘分定族姓’此政,早在伐魏之前,就有风声传出,说孟公几次向大王提议,建言在我大秦推行此政!而今崔瀚这个此政的倡者投降了我大秦,并在他与孟公的初次相见上,他两人就谈起了此政,这说明什么? “晋公,……这说明,孟公极有可能会於近日就再度上书大王,请求正式开始施行此政。‘国人’,是我大秦的根本,而此政若得施行,唐士竟摇身一变,得与我国人齐肩,则尊卑顿失,伦理顿乱,我大秦的国本必将从此动摇!此些弊端,不用下官再对晋公分析了吧?下官陋见,此政绝对不可在我大秦推行啊!是以,下官一闻此事,就约了苟将军,赶紧来求见晋公!” “此政确乎存有大弊,但你俩不为此上书大王,恳切进谏,反求见於我,又有何用?” 仇泰说道:“孟公深得大王信赖,便是上书进谏,下官恐亦无用,故寻思不如来与晋公商议。” “商议什么?” 苟雄枯坐旁边,半天没有说话,闲得无聊,刚才叫仇泰答话的是他,这会儿忍不住抢话的也是他,他抢着开口说道:“还能商议什么?晋公,当然是商量该怎么收拾孟朗这老匹夫!” 第六十六章 老鼠拉乌龟 私撰辱秦祖 蒲洛孤瞧了一眼苟雄,皱起眉头,说道:“骁骑,孟公乃大王昔日之师,今我大秦之干城,你作为我朝重将,怎能如此对孟公无礼,口出不逊?说什么老匹夫?成何体统!” “是,是,晋公教训的是,是我说错了,不该说他老匹夫。”苟雄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到底蒲洛孤是蒲茂的嫡弟,身份高贵,还是听从了蒲洛孤的训斥,换了个词儿,重把话说了一遍,“晋公,今儿个我与小仇来,为的就是与晋公商量,该怎么收拾孟朗这老家伙!” “老匹夫”变成“老家伙”,仍是对孟朗十分不敬,蒲洛孤知苟雄的脾性,亦就罢了,不再此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丢掉短匕,随手拿起案上的丝绢擦了擦手和嘴,他蹙眉说道:“怎么收拾孟公?骁骑,你此话何意?” 苟雄眉飞色舞,回答说道:“晋公,就像小仇刚才说的,孟朗深得大王信赖,便是我等上书,谏言大王,不可行‘分定族姓’此政,料来大王也不会听咱们的。因是,我与小仇计议,皆以为与其进谏大王,不若干脆改而从孟朗这老家伙处下手,只要咱们把他搞臭,让他失了大王的宠信,大王自然也就不会听从他的建议了。……小仇,这叫锅什么来着?” 仇泰说道:“这叫釜底抽薪。” 苟雄一拍手,说道:“对,就是釜底抽薪!晋公,你看我与小仇商议的这个妙策何如?” 蒲洛孤心道:“你都讲是‘妙策’了,还问我作甚?” 他暂没有回答苟雄,跪坐榻上,抚摸颔下的胡须,自作忖思,想道,“远的来说,大王之所能得登基,多赖孟公之谋;近的来说,大王即位以今,我大秦蒸蒸日上,想不过二十年前,我大秦尚且对白虏称臣,白虏几乎年年犯我边境,现如今,白虏却被我大秦破灭,这既是因大王英明,也是孟公的辅佐之功。孟公诚我大秦之擎天玉柱也,按理说,不该攻讦於他。 “唯是,此个‘分定族姓’之政,确然对我‘国人’不利,长远起见,我却也不能坐视不管。” 想定,蒲洛孤徐徐问道,“骁骑、老仇,听你俩话意,是打算上书弹劾孟公了?” 苟雄又捣了捣仇泰,说道:“你来说。” 仇泰面现难色,说道:“下官与骁骑虽议得了‘釜底抽薪’此个陋见,然而思来想去,现在却还是无法上书弹劾孟公。” “这是为何?” “因为下官与骁骑好像完全找不到孟公的错处,故是虽有弹劾之意,居然是无从下手。” “完全找不到错处?” 仇泰答道:“是啊,晋公。孟公此人,说句公道话,勤勉政务,我闻他常常直到夜半还操劳军政,熬夜通宵也是常事,称得上忠勤王事,近日虽有秦州之败,但说到底,他最多落一个‘举人不明’的过错,比起襄助大王,攻灭伪魏的这份大功,这点过错显是不能让他失去大王信任的,这也就是说,下官与骁骑要想弹劾於他,在公事上,怕是无有把柄,而其人又私德无亏,颇有不欺暗室之风,改从私德上弹劾他,下官与骁骑也是找不到由头。” 苟雄说道:“可不是么,晋公!这就好比是如老鼠拉乌龟,无从下嘴。” 蒲洛孤再次皱起眉头,说道:“骁骑,你这叫什么话?” “我哪里说错了么?” “什么叫老鼠拉乌龟?你是老鼠么?” “是,是,我又说错了,应是、应是,……猛虎拉乌龟,无从下嘴,换是晋公,即是蛟龙拉乌龟,无从下嘴!” “罢了,罢了,你不要胡言乱语了。”蒲洛孤问仇泰,说道,“既是如此,你俩寻不到孟公的把柄,弹劾不成他,还来找我作甚?” “正是因为下官与骁骑苦无主意,所以才专门求见晋公,想从晋公这里讨个法子。” 蒲洛孤摊开手,说道:“我能有什么法子?” 仇泰偷偷观察蒲洛孤的神色,试探问道:“晋公,下官听闻,燕公上书大王,言说秦广宗似有投敌之嫌?”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这件事,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下官是从家君那里听说的。大王收到燕公此上奏时,家君正在殿中陪侍,因是知闻了此事。” 蒲洛孤点点头,说道:“是有此事,怎样?” “下官琢磨着,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如何由此入手?” 仇泰说道:“试着看看,能不能把秦广宗投敌此事,牵连到孟公!” 他说这句话时的话音不高,语气中却带着凶狠。 蒲洛孤闻言,吃了一惊,心道:“都云仇家二子,僧弥慈善,若如菩萨,维摩怒目,仿似金刚,果是如此!老仇这主意,还真是凶厉如金刚奋槊。”默然稍顷,目视仇泰,说道,“秦广宗虽是孟公举荐,但秦广宗是秦广宗,孟公是孟公,孟公身为我大秦之台辅,说他投敌,且是投区区定西,试问我大秦的朝野臣民,谁会相信?况且秦广宗究竟有无投敌,此事现下尚无结论,只是燕公的风闻之奏罢了。……老仇,你这主意够狠,但是不行。” 司徒仇畏共有二子,次子是仇敞,小字僧弥,雅重之士,现为秦国朝中的文臣,长子便是这个仇泰,小字维摩,性子阴狠,现在秦**中掌兵,是为宁朔将军。 “不行么?” “不行。” “便是晋公与燕公,加上家君,联名上书弹劾孟公,也不行么?” 蒲洛孤连连摇头,说道:“万万不行!” “此策如是不行,下官还有另一个愚见。” “是何高见?” 仇泰说道:“如果一直寻不到孟公的错处,那下官以为,不妨就再改对崔瀚下手!” “改对崔瀚下手?” “晋公,‘分定族姓’此议,是崔瀚最早在伪魏朝中提出的,孟公也是听说了他的这条政议,大为赞同,乃才进言大王,在我大秦施行此政的。若是咱们能把崔瀚搞掉,逼他承认,他当初所以会对慕容氏提出这条政议,为的不是其它,正是为了引伪魏的内乱,如此,此条政议,不就自然而然地,不会被大王接受,孟公欲行此政的企图不也就自然而然地破灭了么?” “老仇……。” “下官在。” “你的这个谋策,才是釜底抽薪!” “晋公是同意下官的此个愚见了么?” “我且问你,你打算怎么把崔瀚搞掉?” 仇泰已有定见,胸有成竹,答道:“下官闻之,崔瀚在伪魏朝中,因为‘分定族姓’此议失宠於魏主之后,便筑室於清河山中,私撰时史,不但撰写了伪魏的史,也撰写了一些我朝与唐国的史。他撰写的这些史传,下官曾经读过几篇,对我大秦的先王、列祖,颇多辱蔑之词!下官陋见,可把他撰写的有关我大秦的史传,呈与大王观阅。下官料大王阅罢之后,必然大怒,下官等就可趁机上书大王,奏请大王治罪於他!其人虽出北地唐士名族,杀之易如一鸡!” “崔瀚私撰时史”云云,而下唐人的士子中,有一个风气,便是私人撰史。 莘迩原本的时空中,按后来《隋书?经籍志》的记载,这一时期,江东世家大族的私人史作达三百部,总计约四千卷。到了这个时空以后,虽然身在陇地,莘迩也早已现,这个时空的士人撰写私史的风气也很浓厚。这是因为三个缘故,一则,前代秦朝之后,文章之士,学问不及古人,於是莫不笃志著述,欲自成一家;二来,当今乱世,为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找到治世之良策,无论唐人、还是胡人的君主,或者名臣将帅,不乏重视史书的;三来,则是门阀士族欲借此私撰之史追述先祖事迹,以标榜自家门第,从而保护自身家族的权势。 撰写私史的风气,江左最为浓郁,但是北地,包括陇州也有此风。 儒家言“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崔瀚失宠於魏朝后,事功显说不得立了,便还家乡,立志著述,确如仇泰所言,的确是私自撰记了魏国的历史,也记了些唐国、秦国的历史。 蒲洛孤说道:“崔瀚撰史此事,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他撰写的我秦之史,你又是从哪里寻到看的?” “晋公是知道的,舍弟好读书,凡南北之书,无不搜集,崔瀚撰史此事,下官就是从他那里闻知的,下官看到的那几篇史传,也都是从舍弟处看到的。不过当时我王师尚未伐魏,崔瀚身在敌国,与我大秦无干,故是下官亦就没有理会他的那些污蔑之言。” “是这么回事啊。” “敢问晋公,下官的此策何如?” 崔瀚固然是北地唐士的领袖人物,毕竟是个降臣,且是个唐士,蒲洛孤浑没把之放在心上,说道:“你的这条谋策还算靠谱!你便把那几篇史传呈给大王观阅,随后我与你们一起上书,弹劾崔瀚,请大王治罪於他!” 第六十七章 蒲茂托赤心 黄荣使至荆(上) 弹劾崔瀚,这事儿不是说做,立刻就能作的。 毕竟关系重大,弹劾崔瀚的目的是为了废止“分定族姓”此政的施行,所以事先还需要有不少的预先准备,比如再多串联几个朝中重臣,以加强声势,再比如应找哪个思虑周详、文采出色的同党来写这篇弹劾奏章,再又比如弹劾奏章该由谁人先上,换言之,亦即该由谁人来打头炮,然后又该谁人帮腔,最后再该谁人给崔瀚来个一锤定音,等等此类。 故而,这事儿仇泰、苟雄虽算是与蒲洛孤商定了,具体的实施还得等些时日。 且先不提。 两天后,崔瀚、刘干、羊胡之、毕农夫、王道玄、郑智度等士,在孟朗的引导下,於这天上午,按之前约好的,准时入宫觐见蒲茂。 蒲茂未有着王者的衮服、冠冕,却是冠章甫冠,穿了一身白色的儒服,长衣博袖,衣带长垂,足穿华丽的絇履,戴着白色方巾,迈着方步,俨然一派儒士的作风,到殿门口迎接诸士到来。 崔瀚等人受宠若惊,便在殿门外,纷纷下拜。 蒲茂一个接一个的,亲手把他们扶起,笑容满面,既透出了亲切,又不失上位者的尊严,细细地一一打量诸人,制止了孟朗的试图介绍,先是笑指身形最为高大,长有八尺,浓眉大眼的毕农夫,说道:“卿身体鸿大,须眉甚伟,若我料之不差,必毕卿是也。” 毕农夫躬身应道:“大王慧眼,草民毕农夫,拜见大王。” 蒲茂亲热地抚了抚了他的脊背,让他站起,笑道:“今日我与卿等相会,咱们不分尊卑,只算是士人间的相聚高会罢!卿等没看我这一身衣装么?” 毕农夫不是能言善辩之热,听了蒲茂这话,尽管心中暖洋洋的,为蒲茂的折节下士感到激动和荣幸,嘴上则没有什么阿谀之辞出来,只是感激地应道:“是。” 蒲茂继而目转个头略低於毕农夫,健硕却有过之的郑智度,笑道:“卿容貌雄毅,魁杰之姿,必郑卿是也。” 郑智度十分佩服,亦躬身应道:“小民正是郑智度。” 蒲茂一样地抚其背,请他直起身,接着看向几人之中最为英俊白皙的王道玄,笑道:“卿风姿特秀,雅有美貌,想必定是太原王卿了。” 王道玄惊喜下揖,说道:“不意草民贱名,大王竟然亦知!小民王道玄,叩见大王。” “卿族为太原右姓,卿名,我闻之久矣。卿请起身。”蒲茂的目光随后落在了个子差不多,都比较矮小,一个贼眉鼠眼,一个眉眼活泛的刘干、羊胡之两人身上,笑对刘干说道,“卿气质过人,定然刘君是也。”继而笑对羊胡之说道,“卿风神灵动,必羊君是也。” 刘干、羊胡之俱皆下揖,齐声说道:“小民刘干(羊胡之),拜见大王。” 蒲茂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崔瀚的身上,一再细看,眼神在崔瀚的脸上流连不去,脸上显出赞叹的神色,顾对孟朗说道:“孟师,这位先生倜傥瑰玮,威仪可观,非清河崔公不可也!”问崔瀚,笑道,“敢问足下,可是崔公?” 崔瀚端庄地揖礼答话,音声清亮,说道:“草民崔瀚,拜见大王。” “崔公之名,我久仰矣!昔在咸阳,孟师就屡与我称颂崔公德行,我早就盼能与崔公一见了!今日终得偿所愿,崔公形貌,却是我设想的一般无二,我欣喜之余,唯恨与公相见太晚!” 蒲茂这几句话,说的情深意切,一听就是真心话,崔瀚颇为感动,说道:“小民乡野愚夫,何敢当孟公之赞,何敢劳大王久盼!” 蒲茂左手抓住崔瀚的手,右手握住孟朗的手,左顾右盼,看着他两人,如似心满意足,朗声笑道:“孟师乃我关中之良相,崔公实为北地之大贤,我已有良相为佐,今复得大贤相辅,自兹往后,海内之士望,俱在我秦矣!”说完,招呼众人进殿,自挽两人胳臂,当头先行。 入到殿中,分主次、尊卑落座。 时在邺县的蒲洛孤、苟雄、仇泰等蒲秦朝中的重臣、大将,约七八个都被蒲茂叫了来,做个今天的陪客,他们也都在跟着落座。 诸人叙话。 蒲茂一个也没有冷落他们,或问他们各自家乡的风土、人物,或问他们各自家族的家学传承,叙谈良久,不觉已近午时。殿中的侍宦得了蒲茂的命令,指挥宫女们鱼贯而入,捧上酒菜。却是蒲茂要留他们用饭,请他们吃酒。依照唐人士大夫的讲究习惯,所谓钟鸣鼎食,殿上宴席备妥,下头丝竹雅乐。遂於乐声中,蒲茂、孟朗、崔瀚众人满堂欢愉地饮食起来。 观那席间端上来的菜肴,有的是用唐法烹制的,有的是用胡法炮制的,尽管称得上唐胡俱全,然而所用食材都是寻常可见之物,没有什么特别稀罕的山珍海味。 酒过三杯,蒲茂笑与诸人说道:“今天宴请卿等的酒食,简陋了点,还望卿等不要见怪。” 王道玄说道:“素闻大王节俭禁侈,日常三餐,食不重味,宫中后、妃,裙不过踝,不敢隐瞒大王,以前小民还以为这只是传言,不当真,今日乃知所闻不虚!方今北地战乱近百年,先是匈奴赵氏,继之鲜卑慕容氏先后窃占中原,政俱残虐,无不掠民以自奢,民不聊生,如处水火,苦之久矣!大王倡行俭约,正是体恤民生的无上善政!小民等只有赞佩大王,又岂会因此见怪?”话到此处,不起身拜倒,似乎不足以充分地表达赞佩之情,他便离席下拜。 蒲茂下榻,到他身前,将他扶起,笑道:“卿忘了么?今日我等相会,只谈玄论道,不论尊卑!卿怎么又多礼了?” 王道玄说道:“是,是。大王的话,小民怎敢忘?只是情不自禁。” 蒲茂哈哈大笑,请王道玄回到榻上坐下,他没有回去坐,而是负手在两边食案中间踱步,笑容渐渐收起,他叹了口气,说道:“月前我曾巡视邺县周边乡里,邺城者,北地之名都也,向来号称豪富,都说邺民殷实,却只我之亲见,那周边乡里的百姓,却居然大多穷困潦倒,家徒四壁,乃至有许多人家,全家几口人,只有一套衣服,甚或连个渡冬的冬衣都没有的!邺民且穷困若是,我实在是不敢想,冀、豫等州其它郡县的百姓又会穷贫到何等程度? “珍馐佳馔,我身为大秦之主,难道还吃不到么?莫说珍馐佳馔了,就是龙肝凤髓了,只要我想吃,就也都能吃得到!唯是一想起百姓这么受苦,我委实是吃不下啊!卿等我华夏之士大夫也,夫子仁人、仁民之论,必皆在心,想来应是与我相同,便真的我为卿等备下珍惜美肴,卿等料也应是吃不下的吧?” 他问崔瀚,说道:“崔公,你说是不是?” 崔瀚答道:“大王言之甚是!孟子云‘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为君者,为臣而为君掌牧一方者,正该悉怀此心!方上不愧圣主,下不惭黔。” 蒲茂点了点头,把话拉回去,顺着王道玄批评慕容氏弊政这话的话头,引申开来,却是怀着借此向崔瀚等人表明自己治政方针的心思,往下说道:“适才王卿言赵氏、慕容氏残虐,此言诚然!今北地既然已为王土,我待北地百姓,自会与待关中士民一样,都会视如我之子女。 “慕容氏的弊政,我已经在革除,班禄、三长两制,即由此而生,余下的其它弊政,我也会6续将之尽数废弃!一人智短,两人智长,卿等皆北地之聪敏高士也,有什么良政建言,以后都可以直接给我上书,我一定会细细览阅,凡可行者,一概行之!”笑问诸人,“可好?” 崔瀚等人互相对视,络绎起身,一群人伏拜蒲茂身前,异口同声,说道:“小民谨尊王令!” “哎呀,你们看,你们又多礼了!快些请起!”蒲茂不厌其烦,再一度把他们一个个搀起。 各归本榻。 酒到半酣,蒲茂玉面微红,举起酒樽,待要劝崔瀚等人再饮,不意瞥见苟雄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抓个烤羊腿,就着酒,大口大口的吃肉,酒水混着油水,顺嘴角下淌,形象颇为不雅。 蒲茂心中不满,想道:“这老苟!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今日本来孤没打算召他来作陪,他不知哪里听说了孤今日要接见崔公等君,非求着孤要来,说仰慕崔公等人的名德,想见见他们,孤看他一片慕贤之心,亦是洛孤帮他说请,遂就允了,然就怕他粗野,因在崔公诸君到前,孤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务必要收拾嘴脸,不可失礼於崔公诸君面前,以免丢了我大秦‘国人’的体面!他答应得好好的,如今几杯黄汤下肚,却是故态复萌!着实可厌!” 便就下令,命苟雄,说道:“骁骑,今日高士满座,在座俱北地之贤,你不是渴慕崔公诸君已久么?不要吃喝了,你且起来,给崔公等献舞一支,以表你的渴慕之情罢!” 苟雄愕然,说道:“献舞?” 蒲茂没理会他的疑问,笑与崔瀚等人说道:“骁骑,武夫也,勇冠三军,只是在礼节上头,有些不通,不过说起胡舞,骁骑却是一把好手!今天,就请崔公等观一观骁骑的舞姿罢!” 苟雄呆了稍顷,先是求救似的朝蒲洛孤看去,蒲洛孤只当未见,接着又往仇泰看去,仇泰也没吭声,没得办法,他只好放下羊腿和酒碗,不情不愿地下榻到地,挽住袖子,掂起脚尖,旋转身形,在席中,给崔瀚等人跳了一支胡旋舞。 等他跳过,崔瀚等人称赞不已。 蒲茂端起酒樽,笑道:“骁骑此舞,粗粗可看,略算助君等酒兴,君等请饮此杯。” 孟朗、崔瀚等举杯,一起把杯中之酒饮下。 苟雄回到榻上,深觉受辱,心道:“我堂堂四品骁骑将军!大王却叫我跳舞给这帮唐儿酸儒看!他娘的,这个崔瀚,还夸老子‘舞姿雄健’,老子雄健不雄健,你又没试过,怎生知道?今日之所以求大王,参与此宴,老子乃是为亲眼见一见崔瀚何人,不料受此羞耻!气煞我也!” 他气嘟嘟的,端起酒碗,仰脸去喝,却只落了两三滴酒水到嘴,原来是碗中的酒他刚才下榻前已经负气喝干,他给忘了。众目睽睽下,他倒是不好意思给看人看出他喝了满嘴的空气,便装着有酒,装模作样的咽了两口。说不得,这笔仇,他又给记到了崔瀚头上。 一场酒宴,直到入夜才散。 蒲茂亲把崔瀚等人送出殿外,目送他们远去,这才心情愉快地回寝宫。 慕容妃是他的新宠,而且现在邺宫的妃子,也只有慕容妃这一个新立的妃子,因是他去的,自便是慕容妃的住殿。 慕容妃跪拜迎接,见他酒意昂然,满面春风,极是开心的样子,就问道:“敢问大王,是什么开心事?如此喜悦?贱妾斗胆,敢请大王说与贱妾听听,也好让贱妾能陪大王一起开心。” “孤今日确是是有开心事,而且是非常大、非常大的开心事啊!”蒲茂说着,把手臂向两边夸张地张开,以表示他开心的程度。 “是么?大王,敢问大王,是什么开心事?” “这件开心事就是:汝兄所弃之贤,今俱归孤有矣!洛、邺之得,孤不喜之,今诸贤归孤,孤大喜之也!特别是清河崔瀚,着实高才!今天孤与他坐对言论,深觉此公,才能不下孟师!有孟师、崔瀚为孤日后的左膀右臂,心腹辅佐,哈哈,哈哈,北地何足平也?天下何足定也!” 慕容妃说道:“大王开心,原来是因为得贤!贱妾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孤问你,你觉得孤与汝兄相比,孰高孰下?” “崔瀚之名,贱妾虽妇人,亦有闻之,慕容炎不能用之,而崔瀚今投从大王,别的不说,只这一点,慕容炎又何能与大王相比?” 蒲茂越开心,挑起慕容妃的下巴,笑道:“你却是会说话!” 慕容妃媚眼如丝,细声问道:“大王困乏了么?” “困了!困了!” “贱妾伺候大王就寝。” 两人上到床榻,放下垂帐,巫山云雨,不需多言。却入睡至夜半,蒲茂从梦中醒来,习惯性地两手往两边摸去,只摸到了慕容妃的横陈玉体,没有摸到他梦中的另一个。沉沉的红烛摇曳,重感情的他卧床怅然,不禁叹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孤虽帝王,亦如是也!” 却在蒲茂出此句感叹的约一个时辰前,另一人说了一句与他此言语意思正好相反的话:“得遇明主,人臣之幸!大王托赤心入人腹中,确然明主!今吾等有幸,可谓人生快意哉!” 第六十八章 蒲茂托赤心 黄荣使至荆(下)   之基础上,与孟朗议定了南下进攻南阳的用兵计划,遂传旨下诏,召蒲洛孤进宫。   候蒲洛孤来到,蒲茂亲自给他指示,说道:“桓蒙趁我攻邺之机,思得渔翁之利,竟窃南阳!南阳地处关键,不可久为其所据,慕容炎窜逃幽州,部曲犹众,今非进兵灭之之时,孤与孟师商量已定,决定先取南阳。此项重任,就交给你去做!”   蒲洛孤恭谨应道:“诺。”   蒲茂唤他小字,说道:“阿犬,日前军报,说桓蒙因见攻洛无望,已然回去荆州,目前留在南阳的唐兵大约步骑不到四千。桓若为主将,刘洪、戴实为偏裨。桓若者,桓蒙之幼弟也,於桓蒙诸弟中,最有名气,人誉孝慎,衣食俭素,我闻他居然节俭到从来只穿旧衣的程度!善抚兵卒;刘洪者,先为流民帅,后附桓蒙,戴实者,荆州壮士也,此二人俱有勇名。   “也就是说,桓若、刘洪、戴实,俱非庸士,且荆州兵许多都是北地流民的出身,骁勇敢战,实江左之冠也,号称西府劲旅,因现下南阳虽非桓蒙亲镇,阿奴今往去攻,亦不可掉以轻心!”   蒲洛孤应道:“王兄放心,洛孤一定小心用兵,谨慎进战。”   蒲茂很是喜爱他的这个弟弟,爱宠地看着他,抚须笑道:“桓若是桓蒙的幼弟,你是孤的弟弟。阿奴,这回打南阳,就看是桓若的幼弟强,还是孤的弟弟更强!”   蒲洛孤慨然说道:“洛孤必不会给王兄丢脸!此取南阳,功若不成,洛孤就不回来见王兄!”   “好啊!你有这个心劲就好!”   交代完蒲洛孤,叮嘱过他务必要谨慎小心,不可大意,是晚,蒲茂留他在宫中用饭。   用了三天的时间,兵马、军械、粮秣、民夫等等,调集完成,蒲洛孤便於这日领兵出营。   蒲茂没有送他,仇泰、苟雄则特地於道边设宴,给他送行。   和仇泰一块儿预祝过蒲洛孤马到成功之后,苟雄说道:“弹劾崔瀚的奏章,小仇已经找人写好,该由谁人头个出来弹劾,小仇与我也已经挑好人选,崔瀚辱蔑我大秦先祖的那几篇史传,小仇亦已遣吏回咸阳去取,大约三五日内,就能送到邺县。本来打算等史传送到,最好是在大王正式下旨给崔瀚授官的时候动手,收拾崔瀚,却於此际,大王命公取南阳!……唉,看来只能容崔瀚和孟朗那老匹……,老家伙得意一阵,待公凯旋,再作计议了!”   仇泰说道:“既是大王诏令晋公攻取南阳,这是军国大事,整治崔瀚此事,也就只能稍微放后了。反正现下‘分定族姓’此政,料孟公还不会提出请求实施,那就且等晋公还师,再弹劾崔瀚,亦不为晚!……我等也正好可趁这段时间,看看还能不能寻到崔瀚的其它把柄。”   蒲洛孤点头说道:“老仇说的在理。老苟,你性子急,我打南阳的这段日子,你可别把咱们打算弹劾崔瀚的这件事给泄露出去,一旦走漏风声,可就不好办,起不到奇兵突起之效了。”   苟雄不满地心道,“老苟、老苟,整天叫我老苟!”应道,“何劳晋公嘱咐!我自是晓得轻重!”   仇泰下拜说道:“桓若不过是个质羊小儿,焉得与晋公雄才相较?晋公此取南阳,必然旗开得胜!下官与骁骑在邺城为晋公提前备下酒宴,等公班师,给公洗尘!”   苟雄怔了怔,转目仇泰,说道:“小仇,什么叫‘只养小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仇泰说道:“我说的不是‘只养小儿’,是‘质羊’,人质的质,羊马的羊。”   “‘质羊小儿’?什么意思?”   仇泰说道:“骁骑不知么?这是桓若少年时的一段故事。”   “我知道还问你作甚?小仇,什么故事,为何叫‘质羊小儿’?你说给我听听。”   仇泰笑道:“桓蒙之父亡故得早,其父亲死时,桓蒙才十五岁,诸弟更小,当时他们家贫,而其母患病,需吃羊以解,无钱买羊,桓蒙因乃以桓若做质,与羊主换羊。却羊主不要桓若要抵押品,言说反愿为桓家养买德郎,买德,是环桓若的小字。故而我说他是质羊小儿。”   苟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如此说来,桓若却是价只如一只羊而已!区区一只羊,又哪里是晋公的对手?晋公这次打南阳,定然是能为我大秦开疆,再立大功了!”   说到这里,他亦揖了一揖,冲蒲洛孤行了个礼,然后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闻道江左唐女温婉,与我北地妇人大不相类,荆州兵中或有营妓,晋公这回打南阳,若是能从中掳到些唐女,回来时可别忘了给老苟几个!叫俺老苟也尝尝,什么叫温婉的滋味!”   “少不了你的!”   蒲洛孤一笑,起身离宴,翻身上马,拿马鞭在手,朝苟雄、仇泰等人略施一礼,说道:“君等不必再送,便都请回吧!”   二十多岁的蒲洛孤,此时戎装在身,近午的灿烂夏日下,把他身上的铠甲映照得熠熠生辉,配上八尺高的白马,端得飒爽,恍惚间,使仇泰、苟雄等人想起了当年蒲茂领兵时的英姿。   蒲洛孤打马一鞭,在百余从吏、甲士的簇拥下,上到官道,从在迤逦行军的兵士队列旁边疾驰而过,自追上中军所在的位置,前边鼓乐齐鸣,后头大旗招展,威风凛凛地南赴南阳去了。   ……   南阳郡中,桓若於一天后得知了蒲洛孤领兵来攻的消息。   他一面布置守御,一面立刻把此个情报送禀桓蒙。   送禀之吏昼夜兼行,三天行了五百余里,赶到荆州州治所在的江陵,求见桓蒙,呈上军报。   桓蒙接住军报,打开观看,见上头写着:“贼蒲洛孤引步骑万余,已出邺城,来攻南阳,早则十日,迟则月底前,即抵我境。或其部之后,蒲茂会别有援兵,急请阿兄遣援助我。”   桓蒙的弟弟有好几个,桓若的年纪虽是最小,然生性孝顺,节俭朴素,谦虚爱士,并知兵能战,却是最得他器重的。   桓若信中提出了“请援”,可见蒲洛孤的兵马尽管是还没有到达南阳,但毕竟秦军连拔洛、邺,几乎已经是把慕容氏给灭掉了,於下恰军威正盛之时,因之带给南阳郡的荆州守卒和当地士民的震动必然不小,南阳郡现今的形势,应是较为严峻的。   军情如火,不能拖延。   桓蒙马上下令,命郗迈、孙胜、毛肃之、范汪、谢执、郝盛、孟贺、罗涵、罗冲、罗游、习山图、刘驰等郡府大吏来见,以共同商议应对。   命令传下不久,郗迈等吏纷纷来至。   习山图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进到唐山,带着点急匆匆的样子,拜过桓蒙后,顾不上与郗迈等人见礼,开口说道:“明公,有急事禀报。”   桓蒙心道:“还有什么急事,能比得上秦虏犯我南阳?”忽然想起一事,心头一跳,想道,“难道是天子?”勉强稳住神色,做出晏然的姿态,徐徐问道,“什么急事?”   “下吏才得传报,定西的黄荣等人快到我江陵城外了!”   桓蒙闻得此言,心中为之一松,想道:“是黄荣等到了,不是天子薨了。”摸了摸胡子,问道,“离城还有多远?”   “数里而已。”   “那你就代我,去接一接吧。接到后,先把他们安置在客舍住下,明天我再接见他们。”   “诺。”   习山图领命,行礼罢了,转身而出。   等他出去,罗涵说道:“这个时候,定西又派使者来我荆州,却也不知是为何事!” 第六十九章 司马荒谬至 征虏善口惠(上)   应召而来的郗迈等吏,便是不着官衣的,亦羽扇纶巾,形貌风流,唯独谢执的穿着最为随意。   时已四月中旬,荆州位处江南,天气比北地更热,并且潮湿,谢执足著高屐,下穿松垮的宽绔,腰间两根长带,上绕肩膀,露於其上身的薄裳外头,形如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背带裤。   亦不像郗迈等人多拿羽扇,谢执拿的是柄蒲扇。   一边朝自己身上扇风,他一边说道:“莘幼著这个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你们看看,他前后两次遣使到我荆州,都是为了他定西的利益。这一回又遣人前来,不用说,定是又有所图。”   罗冲说道:“谢君以为,征虏这回遣使来,是为何图?”   罗冲与罗涵同姓,但两人并无亲族关系,罗涵是桂阳人,罗冲是襄阳人。   罗冲与罗游是兄弟两个,罗氏在襄阳是个大族,和其它州郡的唐人士族一样,也是只与门第相等的士人家族通婚,因与习氏等襄阳本地的士族世代联姻,他兄弟二人的妹妹,便是习山图的母亲,按亲戚来讲,他两个是习山图的舅舅。不过现下於荆州州府的官职,他两个却已不是如习山图,都只是州从事而已,不如习山图这个“主簿”的官职清贵,并且与桓蒙亲近。   谢执怕热,满头是汗,衣裳虽薄,体上亦汗流浃背,他索性把肩膀上的背带摘下,任之垂落身侧,先没有回答罗冲,而是与桓蒙抱怨,说道:“明公,也忒过小气了吧?”   桓蒙愕然问道:“此话怎讲?”   谢执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么热的天,我本在裸卧室中,舒舒服服地取个凉快,你把我们召来,我不得不穿衣著袴,可你却又不肯给些冰块解热,搞得我汗出如雨,这难道不是小气么?”   桓蒙失笑说道:“卿意原来如此!”便即令堂外的从吏,“取洁冰来,与谢卿消暑。”   不多时,冰块取来,十余块冰,每块都尺余长短,一尺之厚,大小相等,被切割得整整齐齐。观此冰块,莹白可爱,其内无有一丝杂质,极是通透,果然如桓蒙所言,当得上“洁冰”二字。这些冰块是去年隆冬时,专门取江陵县外山中的泉水,置入模具中,使之冰冻而得的。总共冻下了数千块这样的泉冰,随后放到深挖的巨大冰库里头,保存到了现在。若论干净的程度,莫说用来取凉了,等其冰化成水后,就是再使之煎茶熬汤,也是上品。   冰块都被盛到银盆之内,分别放到了谢执等人榻边。   谢执迫不及待地俯身弯腰,摸了一把,冰凉入手,似乎热意顿为之一去,他惬意地叹了口气。   桓蒙说道:“适才从事问卿,卿以为征虏遣黄荣此来,是为何图?卿尚未回答啊。”   谢执真是不拘小节,竟把沾了冰水的手指,放到嘴上,舔了几舔,吧唧了两下,回答说道:“莘幼著遣黄荣来是为何图,我又非他,自是不知。不过黄荣谁人也?明公当然知道,此人乃是莘幼著的心腹。这次使我荆州的不是高充,却是黄荣。由此可以推料,莘幼著这回派人来,或会是与前两次有所不同,他这次所图者,也许会比前两次更大。”   桓蒙以为然,说道:“卿所言甚是。”要非是南阳遇到敌情这件事更为紧要,他说不得,在因了谢执此话而激起的好奇心的驱使下,就等不到明天,要立即接见黄荣了,只是眼下,还是得以县把南阳敌情此事的对策给议出来为重,故收住好奇,并亦不在“定西使者”这事儿上再多做讨论,言归正题,正容肃色,顾视众人一圈,说道,“征虏遣使又来的事,暂且不必多言,他到底是又有何图,明日我一见黄荣,便就可知。今日召请卿等来,是为一件大事。”   毛肃之问道:“敢问明公,是为何事?”   桓蒙就把蒲洛孤引兵万余进犯南阳此事,说与了诸人知晓。   说罢,他说道:“倘只此万余秦虏,我南阳守军四千,足以抵御,唯买德郎忧虑或许秦虏会再遣兵马支援蒲洛孤,故向我求援。……蒲洛孤是蒲茂的嫡弟,蒲茂僭号以今,累次对外交兵,多有蒲洛孤统军参与,胜多败少,俨然秦虏之名将也。他此回领兵犯我南阳,不可小觑,秦虏若再遣援兵,更需重视。南阳才得,此我来日攻洛,复我神都,或进取关中的必经之地也,关系重大,断不可旋即便失。卿等对此,都有何高见?尽请畅所欲言,我洗耳恭听!”   毛肃之蹙眉深思,一面思索,一面说道:“秦虏已得邺城,不北上幽州,趁胜尽灭慕容氏,却於此际,反过来掉头打我南阳,它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孙胜说道:“这还用说吗?一定是觉得南阳的我军,威胁到了洛阳,亦即威胁到了他的后方,所以在继续追击、尽灭慕容氏之前,蒲茂想要先把南阳夺取,以能全力以赴地进攻幽州。”   毛肃之说道:“参军的意思是,蒲茂担心明公会帮助慕容氏?”   “正是。”   谢执听了,插口说道:“如此说来,蒲茂倒是不蠢,看来已是猜到慕容炎派了使者来我朝中。却慕容炎的使者虽确到去了建康,呈表我朝,乞与我朝结好,但方下一则,朝中颇有‘坐观虎斗’,随它诸胡残杀,一概不帮的舆论,二来,天子病重,朝中诸公也无有心思管这些闲事,慕容炎,我朝、咱们荆州,却实是不会帮的。”   说到这里,谢执眼前一亮,进谋上策,建议桓蒙,说道,“明公,要不干脆把慕容炎使者现在建康,但我朝并不打算帮慕容炎的这件事给宣扬出去罢!说不定,蒲茂闻后,就不会再存打南阳的心思,主动把蒲洛孤部给调回去,接着去打他的幽州了!”   慕容炎为了延续魏朝的残命,於月前遣使去了建康,提出请与唐国结为盟好,请求唐国遣兵北进豫州,进攻蒲茂之后方,以减轻幽州当面的压力,作为回报,他愿意把洛阳送给江左。   比之贺浑邪这个深被江左唐士痛恨的羯胡集团,鲜卑慕容最早时候,曾是唐国的藩属,於中原称帝以后,对唐国留在北地的故臣和北地的唐人士族右姓也没有大杀特杀,故是慕容炎提出的这个结盟请求,江左朝中反对的意见其实不多,然正如谢执所言,只是现在江左天子病重,而储君未立,未来究竟谁人能被立为皇帝,委实是关系到了这些重臣、门阀士族的切身权益,因而江左朝中的重臣、衮衮诸公们,一时无有功夫去理会慕容氏的存亡,这就导致慕容炎的这个使者,在建康已经待了快一个月,江左朝廷还是没有给他一个答复。   一个听似公鸭的声音响起:“谢司马此言,简直荒谬之至!” 第七十章 司马荒谬至 征虏善口惠(中)   说话之人穿着成年人的衣冠,但是相貌年少,红扑扑的脸蛋,唇上才刚长出淡淡的绒毛,实际是个少年,此人却非别人,正就是袁子乔病故之后,如今最得桓蒙器重的郗迈。   至於他的嗓音如同公鸭,不必多言,这自是因他处在变声期的阶段。   如今士人,无不以世资、家声为比拼高低的依据,却那陈郡谢氏与高平郗氏,尽管而下并为江左侨姓中的高门,两家祖上近代以来的仕宦经历、官品大致相当,然若比较前代秦朝时期,郗氏则是胜过谢氏,郗氏於前代秦朝末年,曾出过一位御史大夫,而谢氏於秦、成之际,其祖上所任之最高官职,不过是个中郎将罢了。   故以此按说,郗氏的世资,本该是高於谢氏的,唯因天下乱来,郗氏是后入江左,且是以流民帅的身份而得到的江左的任用,换言之,也就是说,郗迈的父亲现下虽然位尊朝中,但究其本质,他们家实际上却是依靠武力而才得以跻身江左高等的士族行列之中,故而郗氏子弟很多时候,其实是不受到士族阶层的礼遇,反而因他们祖上行伍的经历而受到轻视。   因了以上缘故,再加上谢执年长於郗迈,於士林中的名誉也高於郗迈,特别他的性子不管是他的本性也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名阶刻意为之的也好,又是个潇洒不羁,傲视王侯,乃至被桓蒙呼为“方外司马”的,因而对郗迈不说看不上,他却也没有因为桓蒙对郗迈的看重而就给以郗迈足够的谦退、尊让。   闻得郗迈此言,谢执顿然不乐,放蒲扇於胸前,斜眼看他,说道:“黄口儿说谁荒谬?”   “仆言司马荒谬!”   “我哪里荒谬?”   郗迈跪坐榻上,昂说道:“仆请给司马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说:古有一个放牧的人,常有狼来吃他的羊。正常情况下,该怎么应对?自当是磨利刀剑,取以弓矢,把狼打死,如此,羊自然就得救了。可这位牧人不然,……司马猜他怎么应对的?”   谢执问道:“怎么应对的?”   “这位牧人非但不磨刀取弓,反而备下了一些肉块,他用这些肉块来喂狼,指望把狼喂饱了,狼就不会吃他的羊了。……结果如何?司马不妨再猜一猜?”   谢执翻了个白眼,说道:“结果如何?”   “结果就是:不但羊最后被狼尽数都给吃了,这个牧人,也被狼给吃了!司马适才所言,就如此牧人备肉喂狼,反受狼害的这个故事一般无二!司马就是这个牧人。岂不荒谬?”   谢执哈哈大笑,举蒲扇,点坐在对面的少年郗迈,顾与座上诸人说道:“我却是说错了,郗嘉宾非是黄口儿,而是利嘴儿!”问郗迈,说道,“我读书虽然不多,然凡古今书籍,亦少有不观者,这个故事,我却怎么从未读到过?嘉宾,此故事源出何书?”   “嘉宾”,郗迈的小字。   郗迈说道:“此故事源出《郗子》。”   “《郗子》?此何书也?郗子,谁人也?”   “郗子者,即在下也。”   谢执再度大笑,说道:“小小年岁,敢自称为‘子’!胆子不小,别的不说,只卿这份豪气就强过我矣!”与桓蒙说道,“无怪嘉宾深得明公厚爱,竟为明公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四字,讲的是桓蒙与郗迈的一段故事。去年深秋的一个早上,谢执等吏求见桓蒙,上禀公务。时郗迈也在室中,桓蒙就叫他卧床旁听。床有帐幕,谢执等人初不知郗迈也在,后来风动帐开,这才看到郗迈。谢执遂笑言说道:“郗生可谓入幕之宾也。”   这四个字中的“宾”,既是意指“宾客”,也刚好对应了郗迈的小字“嘉宾”。   桓蒙掀须而笑,宠溺地看向郗迈,说道:“嘉宾虽是年少,才高过人,不逊君等!”问郗迈,说道,“嘉宾,卿以为司马之言非也,那以卿之见,蒲洛孤将犯我南阳,我该何以对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如明公方才所说,南阳地关紧要,乃是明公日后北复洛阳、西进关中的必经要道,断不容失!故此,不管他蒲茂为何会於此时,不趁胜进攻幽州,却反来打我南阳,我如今唯当一条对策应之:即寸土不退!”   郗迈尚显稚嫩的脸上,说这些话的时候,透出了飒飒的英烈之气,端得一位少年英雄的模样。   “寸土不退?”   郗迈注意到了桓蒙似心存忧虑,猜出了他的忧虑是何,说道:“敢问明公,可是担心现下朝局不稳,我荆州难免分心,恐怕无法全力应对蒲洛孤之来犯么?”   桓蒙含忧说道:“知我者,嘉宾也!诸君,我正有此忧。天子病重不起,已快两月,而朝中诸公犹争论不休,至今还没有定下宜立宗室何人为储。朝堂於此际这般的不宁,万一秦虏果然如买德郎所虑,真的是大举来犯我南阳,我只恐怕,咱们荆州没有办法全力以赴地应对啊!”   “朝中诸公犹争论不休”,这话实际上桓蒙艺术性的一句话。最好立何人为储,江左朝中的重臣们,其实早就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便是选择亲近士人、性格柔弱的程昼为储,却正是因了位处建康上游,手控荆州重地的桓蒙迟迟不肯表态,此立程昼为储之事,才拖延到了现在。   “没有办法全力以赴地应对”,这句话的潜台词则是:倘若江左朝中不顾桓蒙的意见,最终强行立了程昼为储,那荆州与建康的对立,必然就会因此而明面化,而又一旦明面化后,是不能排除两边也许会刀兵相见的,毕竟殷荡虽然被迫免职,可别的州郡不讲,单只扬州以及扬州与荆州间的侨州豫州,却都还是在江左朝廷的控制下,对荆州便是个威胁。   文到此处,须得插句题外话。   江左南迁以今,荆州因为位处长江上游的缘故,固然向来都是位处长江下游、地在扬州境内的建康之最大隐患,凡牧荆州者,无不都凭此地利,并及荆州境内繁多的百姓和主要用北地流民组建成的荆州兵,也就是“西府兵”以与掌控着扬州的江左朝廷对抗,是谓“荆扬相抗”,但此二州之外,关系到朝局稳定与否的位置重要之州,其实还有一个,就是侨州豫州。   这个侨州豫州,辖地不大,只有三个侨郡,一个弋阳郡,一个西阳郡,一个新蔡郡,南北四百里,东西二百里而已,但此侨州却先,因为处於荆、扬之间,其次,也是因为此州北邻淮水,进则淮北,退则淮南,是北伐、或者抵御北地胡人南下的前线,故境内有好几个军事重镇,兵马颇精,而一直以来,都是荆州与建康朝廷,或言之,荆州与扬州激烈抢夺的对象。   桓蒙攻取蜀地之后,就有心把豫州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殷荡兵败后,他对豫州更是觊觎,但直到目前为止,豫州还在建康朝廷的掌控下。   这些且不须多说。   却说听了桓蒙此话,郗迈离榻起身,下揖说道:“迈敢请明公入侧塾。”   “哦?”   “迈有一策,可解明公此虑。”   谢执的眼又开始斜,斜瞅着郗迈,摇着蒲扇,说道:“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讲,偷偷摸摸的去侧塾里讲?嘉宾,你是把吾等视作外人了,还是你要对明公上的策见不得人?”   郗迈闻此近恶的戏谑之言,神情不变,从容自若,说道:“君等皆明公之信用腹心,何来‘外人’之说?仆所要上给明公之策,光明正大,又何来‘见不得人’?之所以仆请明公入侧塾者,无有别因,唯因司马好酒,仆恐策未得行,已为司马酒后泄矣!不闻‘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么?司马,此圣人之所教也!”   谢执不免又一次的哈哈大笑,说道:“伶牙俐齿!”   桓蒙就下榻,与郗迈共入堂后侧塾。   两人於侧塾坐定,桓蒙问道:“嘉宾,是何策也?”   “明公恐‘荆州没有办法全力以赴地应对’,所因者,无非是担心朝中诸公会强立相王为储,这样,我荆州与朝廷目前的局面可能就会出席恶化。既是如此,迈愚见,明公何不及早表态,表示也同意立相王为储?”   “及早表态,同意立相王为储?”   “迈知道,明公一直不肯表态,不肯表示同意、支持立相王为储,主要是出於两个原因。立相王为储,这是朝中诸公最先提出的,就算明公随后同意,也无拥戴之元功,此为第一个原因;明公与相王虽然相熟,但关系并不十分亲密,相王更亲近的阀族诸公,此为第二个原因。”   桓蒙不瞒郗迈,颔说道:“我不肯表态,正是因此两个缘故!”   “迈之愚见,明公的这两个担忧,实际上大不可必!”   “怎么个大可不必?”   郗迈面上神采四射,他侃侃而谈,说道:“先说第一点,相王尽管是朝中诸公最先提议,立他为储的,然若无明公允可,就是朝中诸公再作拥护,他肯定亦是当不上储君,相王对此,定然是心知肚明,所以明公如果表态支持,同意立他为储的话,他必然会对明公感激万分,是为明公虽为‘随后同意’,却一锤定音也,此功何逊於拥戴之元功?”   桓蒙细作思量,想了会儿,说道:“卿这么说,也有道理。第二点呢?”   “第二点,相王固是更亲近阀族、名士,然明公与相王亦熟,当知其性。其人文弱,所擅者,清谈言辞罢了,国家的军政大事,他悉无理会之能,是以朝中诸公才会想着立他为储,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继承了我大唐的帝位,……明公,岂不对明公也是大有好处?” 第七十一章 司马荒谬至 征虏善口惠(下)   桓蒙拍案说道:“能断我疑者,嘉宾是也!嘉宾,我不瞒你说,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已有考量,只是迟迟不能决断,今日听了卿言,吾疑决矣!……好,就按卿之所议,我明日就去书朝中诸公,赞同立相王为储!”   “明公,去书之前,须得有一事先做。”   “何事?”   “宜先择一心腹之吏,往去建康,谒见相王。”   “谒见相王?”   “把明公将要支持立他为储此事,提前告知与他。却是也不需要再对他讲别的什么话,若迈料之不错,相王一定会惊喜至极,必会因此而主动许诺,继承大位之后,会给明公什么好处。”   桓蒙抚须而笑,目视郗迈年少而沉稳的面孔,说道:“嘉宾,卿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郗迈笑答说道:“迈之聪明,小聪明罢了,何能与明公的雄才大略,远见卓识相比!”   郗迈此话,是他的真心话。郗迈虽与其父不同,其父常恨自己尝混於军伍,逊於玄谈,而他天资绝伦,文采丰盛,擅长清谈,并长於书法,如今年纪虽小,谈玄解理已能入微,而且一笔好字在江左也已是小有名气,直白点说,也就是郗迈比其父更像是一个时下的士人,但因其父祖为淮北流民帅的缘故,对军旅之事、北伐之业,郗迈却又与寻常的士人不类,非但并不排斥,更是倾心於之,也是因此之故,他与桓蒙一见如故,对桓蒙,他着实是非常钦佩。   “嘉宾,你怎么也阿谀起来了?”   “迈之所言,肺腑言也。”   “哈哈,哈哈。嘉宾啊,我也不要相王许我什么好处,我同意、支持立他为储,说到底,根子上还是为了我国朝能够传承稳定,不给北地的胡虏们趁乱而入的机会,以免重蹈西朝之旧辙!……不过话说回来,要能借此给豫州换个刺史,倒也不失一举两得。”   “西朝”,是江左士民对南迁之前的唐国朝廷之称呼。   郗迈知道豫州是桓蒙久欲得之的,便就笑道:“前时殷公北伐徐州,豫州刺史陈公有遣兵相助,兵败失利之后,殷公被朝中免职了,陈公却至今尚未被廷尉追责,於情於理,说不过去,这豫州刺史,确是该换个人了。……却是敢问明公,不知豫州刺史该换谁任,明公可有人选?”   “南中郎将谢郎清易令达,久掌地方,数任戎职,堪称文武双全,委以豫州之重任,可也。”   “南中郎将谢郎”,这说的是谢执的长兄谢崇。   谢崇是他们兄弟中年纪最大,出仕最早的,现下的官职因也是最高的,出仕以今,他先是在朝中为吏,后放地方,历任过建武将军、历阳太守、都督江夏义阳随三郡军事、江夏相等等文武长吏之职,所在皆有政绩,其为官清廉,理政简易,爱护兵士,在江左军中也颇有美名。   郗迈刚在外头的时候,才被谢执嘲笑为“黄口儿”,但说到公事,他不以私怨相报,年纪小小,很有公私分明的气度,他赞同桓蒙的意见,说道:“谢君正其人也!”   像桓氏、郗氏,包括现下的谢氏,这类士族,虽然称得上是江左的名门,但比之久掌朝权的那几个门阀大族,这些家族严格算来,其实是游离於中央之外,亦即尚非是江左之头等阀族的,故此,郗迈来投桓蒙,桓蒙辟用谢执,同时而下又打算再举荐谢执的兄长出掌豫州。   桓蒙、郗迈在侧塾内议定,桓蒙接受了郗迈的建议,决定不再模棱两可,改以直白地表明态度,同意、支持立程昼为储,之后,两人没在侧塾里再多待,就一前一后,出塾回堂。   谢执问道:“明公,嘉宾给公上了什么策?”   毛肃之笑道:“料定是佳策。”   桓蒙款款落座,呼毛肃之的小字,问道:“虎生,你怎知定是佳策?”   毛肃之笑着回答,说道:“入塾之前,公眉略蹙,自塾而出,公颜尽展。由此足可见,嘉宾之策,必是佳策,想来应是已经解了明公所忧。”   “你看的倒是仔细!不错,嘉宾之策已解我忧。我忧既解,这南阳之事也就不必再议了!算来已有多日,没有与君等饮聚,趁今日君等都来的良机,今晚我在堂中设宴,吾等不醉不归!”   毛肃之愕然说道:“不必再议了?”   桓蒙之所以召诸吏来议南阳之事,正是因为他担心朝中政局不稳,荆州分心之下,怕是不能全力支援南阳,而现下因了郗迈的建议,他已决定支持立程昼为储,这样一来,“朝中政局不稳”的担心自然而然地也就得到了化解,无须再为此担心了。那么,对於蒲秦进犯南阳此事,荆州也就可以全力支援,确实是没有再讨论对策的必要了。   桓蒙见毛肃之没有理解自己此话的含意,亦不多做解释,只管顺着自己的话,接着笑道:“酒场如战场,行军打仗不可无将,饮酒亦不可无令。嘉宾虽少,最是公道不过,今晚酒宴,就以嘉宾为吾之监酒令,君等若有赖酒不饮,吾将悉付与嘉宾惩之!”   诸吏中聪明的,已经猜出了桓蒙的话意,俱是诧异不已,尽皆心道:“听明公的意思,他是决定表态支持立相王为储了?郗景兴到底给明公说了些什么?居然能使明公下此决定?”心中这样想,众人嘴上则都应道:“诺!”   当晚荆州州府堂上,一众贤吏、名士,陪桓蒙喝酒,直到天亮才散。   习山图未参加这场酒宴,他次日一早来求见桓蒙,询问何时接见黄荣等定西使者的时候,乃才闻知,桓蒙竟是酒宴刚罢。   昨天说好的,今天接见黄荣等人,桓蒙的这条命令,习山图也已经给黄荣说过了。人且不能言而无信,何况荆州、定西如似两国?没得没办,习山图只好明知其罪,仍硬着头皮求见。   桓蒙和衣倒在榻上,打着呼噜,呼呼的已经睡着。   习山图凑到他的身边,酒气扑鼻,熏得他难受,往后撤了半步,轻声叫道:“明公?明公?”   回应他的是如雷的呼噜之声。   习山图提高音调:“明公?明公?”   仍旧只有呼噜回应。   习山图下手,推了推桓蒙,一咬牙,把嘴贴到他的耳边,大声叫道:“明公!明公!”   桓蒙一下惊醒,挣开醉眼,朦朦胧胧看见了是习山图,表情松懈下来,重新闭上了眼,哼唧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道:“彦威啊,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啊?”   “明公昨日谕令,今日接见黄荣等人,敢问明公,何时接见?”   “今日不见了。”   “可是明公昨日的谕令,下吏已然转达给黄荣等人,黄荣等人现也已在客舍中准备好了。”   “无执说的不错,莘阿瓜从来无利不起早,这个人啊,我琢磨透了,贪心得很!并且心眼灵活,总能瘙到人的痒处,故向来都是只给人些口惠,却换走实利!这几年,他花言巧语的,又是从朝中讨得了征虏将军的官职,又是使我帮他共御秦虏!想来想去,朝中与我从他那里落着什么了?什么也没有!上回他捞了汉中、梓潼三县,我问他一再讨要,都讨要不回!气闷到现在!这次他再又遣使来,无非是又搞些漂亮的场面话,挠乃公的痒痒,然后图我的什么东西,想再从我这里捞到些什么好处!我见不见他的使,都是那么回事!”   “……,那黄荣,明公是不打算见了?”   桓蒙大醉之下,只想睡觉,讨厌习山图喋喋不休,他奋力再把眼睛睁开,往身边摸去,吓唬习山图,说道:“彦威,吾亦有梦中杀人之好也!你再不走,我可就要入梦了!”   习山图哭笑不得,只好下拜辞去。   出到堂外,习山图心道:“明公今日看来是见不成黄荣等了,征虏将军固如明公所评,素来是善口惠而捞好处,但毕竟定西数挫秦虏,前时更南安、陇西、汉中三郡,俱败进犯之秦兵,可称能战,总也不能因为明公的大醉失信,而把征虏惹怒,我且编个瞎话,先把他们稳住。” 第七十二章 南北风物殊 不得不许耳(上) 习山图想定,就去见黄荣等人,果然编了个瞎话,说是尽管梅雨季节已过,然而荆州仍是近月多雨,闻报江陵城南的长江江水涨满,因是担忧堤岸的完全,故是桓蒙今日出城巡视去了。 这个瞎话编的,不仅合理地消除掉了桓蒙“失信”的错处,且把桓蒙爱民的形象不漏痕迹地赞美了一番。黄荣等人听了,无有话说,便等桓蒙回来再谒见就是。 这一等就是两天。 在这两天中,黄荣等左右无事,却是趁机把江陵县城逛了一遍,连带县外近郊的乡里,也去了好几个。黄荣、张道岳、陈矩等人都是头次来江陵,——准确点说,是头次从偏远的西北来到江左之地,两天的逛看下来,个个大开眼界。 定西的都城谷阴,在西北这块地方,算是一等繁华的,想数年前,赵宴荔的庶子阿利罗作为质子,被送入定西,初到谷阴之日,阿利罗当时可是眼花缭乱,以为这里就是天上人间,乃非朔方酷寒之所可比,但若与江陵比较起来,谷阴所谓的“繁华”,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 江陵城,是州府之所在,在城池的规划建制上,不如谷阴,依照礼制,仿照一国都城的规模,足有五城之多,只有一块城区而已,但这块城区占地极大,差不多与谷阴五城的面积相当了。 城中的街道笔直宽敞,东西、南北两条主干道,把整个县城分成了四大块。北边是州府、郡府所在,两座官廨外头,分别有高墙围拢,却是又形同两座小城。——州府、郡府之类的官廨,外头建筑围墙,这是由来已久的旧例,一则,区别贵贱,二来,万一有事,因其类同小城,在县城的城墙被攻陷以后,还可在此负隅顽抗,不说久远的事,只近百年来,就不乏有外城失陷,而守军却凭小城,最终竟是守住了城池,或等到了援兵,击退了侵犯之敌的战例。 东边、西边、南边都是县民的住宅区。 区内各有大大小小的街巷,将各区分成数“里”,每个里外也有围墙。 如从高空望下,江陵县城的大体外貌可比棋盘,十分的整齐。 主干道、街巷的路边都种植有树木,树边是下水的沟渠,沟渠通到城外,用来排放县民生活所产的废水,以及排放雨天时的雨水。 并在这些街道的临街地方,星星点点的,点缀着一座座的酒垆等,当垆卖酒的有男子,亦有妇人。几乎每个酒垆的门口都竖立着青色的小旗,旗上写着此个酒垆的名字。谷阴的酒垆也是如此,然江陵县城酒垆的名字,却普遍都比谷阴酒垆的名字要起得雅致,透着温婉之气。 又在南城、东城、西城,各有一个市场,南城的“市”,主要是售卖县民们的日常所用、所需之物,东城的“市”,主要是售卖金器、玉器等奢侈品,西城的市,位处在城门之外,主要是收麦羊马等大畜生。三个“市”中,与县内街上一样,皆是人来人往,挥汗如雨。 喧哗、热闹的程度,谷阴与江陵不同,两县的人物风情,亦大不相类。 谷阴城中,唐胡杂处,各族胡人、西域胡人在谷阴所占的比重很大,街上、市中是随时、随处可见,但江陵城中,却是几无胡人的踪影。便是有那么一二胡人,穿戴的也都是唐人的衣冠,除非他们开口说话的时候,才能从他们的腔调中,听出些许与唐音不同的地方。 江陵近郊的乡里,与谷阴县外的乡里也不太像。 谷阴县外,除了农田,水草丰茂,还有牧场,江陵近郊,却虽河水纵横,然而牧场之类,却是一个也无,立在高处,放眼远眺,远近都是翠绿的麦田、稻田。农人们在田中辛勤地忙着农活,和风拂面,水气四溢,带给人以一种慵懒而满足之感。 逛了两天的江陵县城,第三天,张道岳不肯逛了。 他对黄荣说道:“江陵这天气,风吹的人懒!县里逛一圈,县外走几步,日头晒得我都昏昏欲睡,哪里比得上咱陇州的天高气爽!就算炎暑,那大太阳晒下来,热归热,也是红红火火!叫人出一身汗,大呼痛快!你们要逛,你们逛去吧,我是不逛了。” 陈矩的性子,略像其从父陈荪,不怎么喜欢说话,抿着嘴,瞧着张道岳抱怨,只在一边乐。 黄荣到底是一心都在政治上,居然从江陵的天气,联想到了江左朝廷对待北伐的态度,拈着胡须,说道:“江左温潮,消人心志,非仁人志士所宜居也!无怪朝廷南迁江左以后,日渐以来,却是甘愿偏安於此,少有志复中原的英雄出现了!” 张道岳说道:“桓荆州,算是志在光复中原的吧?” “数遍江左朝中诸公、各州方镇重将,只怕也只有桓荆州一人是心存此志的了!” 陈矩这时插口说道:“莘公志在规复中原,桓荆州可谓是与莘公志向相投,有道是英雄相惜,这大概也是莘公看重桓荆州,数遣使来与他一再通好的原因吧。” 张道岳瞥了陈矩眼,笑道:“老陈,说了半天话,你不吭声,你这一吭声,就是拍莘公的马屁。莘公又不在这里,你这马屁,恐怕是白拍了!” 陈矩神色不变,笑着说道:“我这话怎么是拍马屁呢?我这是诚心所言。”问黄荣,说道,“黄公以为,在下所言可对?” 黄荣的黑脸上露出点笑容,说道:“老兄说的很对!” 三人谈谈说说,黄荣见张道岳不愿再逛,逛了两天,他也有点吃不消江陵潮热的天气,遂就说道:“张君今日不愿再逛,那今天咱们就歇一歇。反正城里、城外,咱们大概也都看了一遍,回去谷阴后,也能向莘公禀报一下江陵地方的风物人情了。……既到江南,不可不饮江南之酒,不可不赏江南之乐,要不这样吧,今日咱们就在客舍饮酒,休息一日,如何?” 张道岳说道:“休息当然是好,却咱们出使到此,身负重任,总不能迟迟见不到桓荆州吧?习山图那小子哄咱们说,桓荆州出城去了,这已两天,仍无桓荆州接见咱们的消息传来,……景桓,你说桓荆州到底在干什么?他是不是不想接见咱们?是在故意冷落咱们?” 习山图说桓蒙出城巡视去了,这话只能哄哄三岁的孩子。想那桓蒙,身为荆州刺史,如果出城的话,一定仪仗齐全,声势远闻,黄荣等人即便是身为客人,又岂不会听说?只是如果当面拆穿习山图,明言他这是谎话,非但会让习山图下不了台,也会有些不利於达成此次出使的目的,故而黄荣三人,装了个糊涂,前天却是姑且听习山图满口胡言罢了。 黄荣这几天也在想这个问题,他蹙眉说道:“按理说,桓荆州没道理冷落咱们。或许是他遇到了些别的要紧军政,一时顾不上见咱们?……说不定,还是因为立储此事。” 陈矩笑道:“要是因为立储此事,那对咱们完成此次出使的目的,却是大有好处。” 黄荣、张道岳都是聪明人,不用陈矩深入解释,便俱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是因为和朝中诸公争议改该立何人为储此事,桓蒙无暇接见他们,那么他们这回来,正是为表示对桓蒙的支持,那么自然就对他们有利了。 黄荣说道:“希望如此吧!” 张道岳出门,唤使团的小吏去市中买酒、买菜,并叫来客舍的主吏,劳他寻些官伎过来陪酒,这就要准备饮宴听乐之事,却便在此时,一人从客舍外头入来。 张道岳看去,来人可不就是习山图。 张道岳也不迎他,昂挺胸,站在原地,等到习山图走至近处,行礼相见。 “习君。” “张君。” 两人见礼罢了。 张道岳上下打量习山图,说道:“这两日约君闲逛,君俱推辞没空,只遣了两个小吏陪同吾等,为吾等引路。却今日,君怎么舍得露面了?” 习山图说道:“这两日,在下确实忙,绝非托辞,不肯陪同君等。今日在下来,非为别事,桓公刚刚回城,召请君等往见。” “桓公回来了?” “是啊。” “那就请君稍等,待吾等整束衣冠,随君前去谒见。” “好。” 张道岳往室内走去,走了两步,顿足回,笑问习山图,说道:“习君,有一事请问。” “什么事?” “莘公记得习君好饮酪浆,这回专门令吾等给君带来了一囊我陇州的上等好酪,前日已经给君了。不知君可有无饮过?是否合君口味?” 习山图面色登红,心道:“我如何就变成好饮酪浆了?”想起了初见莘迩时的那件丢人事,深觉羞臊,他是个老实人,倒未因此怒,勉强答道,“饮了,饮了,好酪,好酪!” 张道岳哈哈一笑,大步回室。 不多时,黄荣、张道岳、陈矩等收拾完毕,都换上了官衣,鱼贯出来,即由习山图引导,先出客舍,上车落座,继而往去城北州府。 第七十三章 南北风物殊 不得不许耳(下)   入进小城,到了荆州州府,黄荣等人登堂等待,不多时,在七八个亲近吏员的陪侍下,桓蒙来到。黄荣、张道岳、陈矩等起身下榻,行礼迎接。头两次到荆州出使的都是高充,黄荣三人,桓蒙俱是初见,他叫三人免礼,略作打量,目光在张道岳的身上停驻了片刻。   却是黄荣三人,黄荣的出身较为低微,外在的气质便少了几分高门士人的风流,而张道岳、陈矩虽皆是陇州的高门子弟,但陈矩纯然是个文士而已,张道岳则有英豪之概,故而桓蒙对他最为留意。   看了几眼,桓蒙问道:“卿何人也?”   张道岳未料到桓蒙劈头头一句,就是问自己是谁,不过,尽管他没有料到这点,反应却很从容,没有按桓蒙的问话先做自我介绍,而是先介绍黄荣,说道:“好教明公知晓,此位便是我定西朝中的内史侍郎,这次遵王令出使贵州的我定西正使,黄君讳荣。”接着介绍陈矩,说道,“此位是我定西武兴太守,此回出使贵州的副使陈君讳矩,至於在下,张道岳也。”   “张道岳?可是汝陇张氏子弟?”   “在下正是张家子弟。”   “定西故王国大农张公,是君何人?”   “今我定西内史监张公,是在下家君。”   一个“故王国大农”,一个“今我定西内史监”,两人这一问一答,对张浑不同的官衔称呼,细品之下,却是颇有意味。   桓蒙恍然,笑道:“原来是张公之子,难怪儒雅之余,英气逼人!竟具文武之资。果然不愧陇之名族子弟!”淡淡地冲黄荣、陈矩点了点头,便自甩袖上到主位,坐入榻中。   黄荣在政治上何等敏感?见了桓蒙这般作态,心中想道:“见面不问正使是谁,先问张道岳姓名,知了我是正使后,对张道岳热情夸赞,对我却爱答不理。桓荆州这是何意?下马威么?”   他猜得还真是不错。   桓蒙评价莘迩是“擅长口惠”,对黄荣等人此次来荆州的目的,早是深存戒心,既然有了戒心,自就不免先给黄荣个脸色看看,也省得他不知好歹,终究是提出什么过分的请求。   心中这样嘀咕,等桓蒙落座,黄荣等也各礼毕,便就递上以定西王令狐乐名义所写的文书,请习山图转呈给了桓蒙。   桓蒙打开来,大致洒眼看罢,那文书中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言语,都是客套话,遂将之放到一边,说道:“君等请落座吧。”   黄荣等人落座。   桓蒙开门见山,说道:“君等不远千里,来我荆州,想来定非单只是为传递这道定西王的文书而来,必是另有别事的吧?我公务繁忙,今日接见君等,还是挤出来的时间,君等有何要说,就请说来。”   “公务繁忙”这话倒是不假,一边是遣人去见程昼,表示决定支持立程昼为储,一边是调集、部署军队,预备驰援南阳,没有接见黄荣等人的这两天,桓蒙确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直来直去,黄荣也就不绕弯子,他沉吟了下,说道:“除了吾王的这道文书,在下等还带来了征虏将军莘公,专门写给桓公的一封信。”说着,把信取出,仍有习山图转呈桓蒙。   桓蒙拆掉封泥,再打开此信。   比之看上个以令狐乐名气写的文书,看莘迩此信的时候,桓蒙专心了许多。   他细细把信看了一遍。   信的内容分为两个部分,前边也是客套、寒暄之辞,后边的内容较为要紧。   莘迩在信中写道:“前我定西大败犯我秦州之秦虏,斩获甚多,擒得姚桃幕僚一员,悉一僧人,其名法通。据闻此僧自陈,有王逸之友陈道之者,曾去书与之,言天子病重,已卧床月余不起。未知此事真假?若是谣言,陈道之可斩;若非谣言,仆意其人亦当斩也。   “设若天子果真病重,未知朝中欲立宗室何人为储?仆身为藩国之臣,不宜论此国政。公戍牧荆州,为国重镇,想定会为国慎选。无论何人为储,定西一如往昔,尽忠效死而已。”   桓蒙将莘迩信末的这两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他心道:“‘不宜论此国政’、‘为国慎选’、‘无论何人为储’……。莘阿瓜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於立储此事上,他愿意支持我么?”品之再品,确定了莘迩就是这个意思。   桓蒙抬起头,看向黄荣,问道:“征虏此信,君可有观?”   黄荣答道:“此信是征虏特写与公的,交给在下说,信口已封,在下未尝拜读。”   桓蒙“哦”了一声,也就不再多问,继续想道:“我要是有意改立宗室别人为储,莘阿瓜此信对我倒有些用处,毕竟定西现为我朝的最大藩属,将勇兵精,且与我益、梁接壤,定西的态度左右不了朝局,但确能加重我这边的力量,可如今我已决定支持立程昼为储,他这封信对我却就似无多大用处了。”思忖良久,心中一动,又想道,“不对,对我还是很有用处的!虽是在立储事上对我无用,然在争豫州、以及收梁州此两件事上,对我却是能帮上大忙。”   定西的地盘现在与益州、梁州接壤,若能得到莘迩的支持,对桓蒙收服程勋也好、逐走程勋也好,显而易见,都会有极大的帮助,这且不说。   放到争夺豫州上,如能得到莘迩,或言之定西“军威”的相助,那桓蒙就能给建康朝廷造成更大的压力,这对桓蒙把豫州拿下当然也是会很有好处。   桓蒙思来想去,想了好长一会儿,末了心道:“莘阿瓜好个算计,如我所料,这回又是口惠给我些许,然后诱我上钩,从我这里钓走大鱼!……他娘的,唯是豫、梁二州能否为我所得,实在太过重要,这个钩,我明知是诱我,却还不得咬之!他有何求,我亦不得不许之耳!罢了,我且问问黄荣,莘阿瓜想凭此讨要什么好处!”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桓蒙便问黄荣:“除此定西王的文书、征虏的私信,君等还有别的使命么?”   黄荣答了一句,桓蒙听过,只疑听错,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表现出来。 第七十四章 黄荣察人心 程昼传檄邀(上) 桓蒙问道:“你说什么?” 黄荣正色说道:“明公如此问在下,想必是疑心征虏会提出什么要求,来与明公交换吧?明公啊,征虏对明公,那是极其的赞佩,平时与在下等闲聊,每当提及明公,征虏都是赞不绝口,深佩明公不忘国耻、光复中原的壮志。 “这回征虏特地遣在下等,千里迢迢而来荆州,实不为别事,只为了令在下等送这一道我王的令旨和他的这一封私信与公而已!吾等别无他使命。” 桓蒙犹不敢相信,心道:“莘阿瓜会平白送我好处,分毫不索?”说道,“君果无有其他使命?” “要说其它使命的话,倒有一事,勉强可算。” 桓蒙心道:“我就知道!”露出了然的神色,问道,“什么使命?你说罢!” 黄荣没有立刻说,端端正正地下拜行礼,然后这才说道:“这件事便是:征虏专门叮嘱在下,见到明公以后,要代表他和我王,向明公表示谢意。” “谢意?谢我什么?” 黄荣用钦佩的语气说道:“明公当真高风亮节,施恩不图报!这件征虏特别叮嘱在下,致谢明公的事,对明公来讲,也许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我定西而言,却是感谢不尽。” 桓蒙纳闷得很,思来想去,不知是何事,值得莘迩这般感谢於他,问道:“到底何事?” 黄荣说道:“就是月前秦虏犯我汉中时,明公遣陈如海率兵援我此事!要无陈如海兵到,汉中或许已沦虏手!” 桓蒙恍然,这才明白过来,他心中想道:“陈如海援汉中此事,并非出自我的命令,是他自做主张,自己办下的!程勋抓住了陈如海的这个把柄,还为此来书与我,说陈如海无令调兵,擅离州界,好生地指责了他一番,乃至有意以此上书朝中,弹劾陈如海,把他从梁州赶走。好在梁州处益、荆之间,无有我的许可,这道弹劾的奏书他亦不敢上,乃才把此事按下。” 陈如海是桓蒙的人,梁州刺史程勋早就视他为肉中刺,想把他赶走,但正如桓蒙所想,梁州位处益州、荆州之间,程勋尽管是江左朝廷安插在这里的钉子,但形势不饶人,不管他想做什么事,没有桓蒙的同意,他还真是不敢做。 心中这样想,桓蒙脸上做出不以为意的表情,说道:“原来足下说的是这件事。定西是我大唐之藩属,汉中有事,我身为唐臣,自当鼎力相助,况乎我荆、益之兵,雄冠天下,此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征虏太过客气了!”问黄荣,说道,“除此之外,君别无他使了?” 黄荣斩钉截铁,说道:“别无他使!” 桓蒙听了此话,倒是不由啧啧称奇,想那莘阿瓜,哪次给过荆州不要回报的好处?这一次,却怎么改了性子了? 既是无有他求,念起这两天冷落黄荣等人,桓蒙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便放缓了面色,总算是露出了点笑容,说道:“前日我出城巡视江北的岸堤,本说当天就回,却因了些事耽搁住,直到今日才还城。我荆州不比陇州干爽,一入夏,天气潮热,不知君等在我客舍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不适,尽管提出,我尽力满足君等。” 黄荣说道:“习君照顾周到,在下等无有不适。这两天,在下等逛了逛江陵县城,当真繁华,江南风物,名不虚传;在下等并出城,领略了番近郊的乡里风景,所到之处,说起明公,百姓无不赞誉。”夸了几句江左的繁荣,拍了几下桓蒙的马屁,随之说道,“在下等此回至贵地,所为者即是呈递我王文书与征虏私信给明公,如今公事已毕,在下打算明天就返程回定西。” 桓蒙讶然说道:“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 桓蒙心道:“如此看来,这次莘阿瓜还真是没有其他的请求了。” 莘迩无有他求,当然很好,但黄荣等明天就走,桓蒙却也不愿。他在荆州,多闻莘迩在定西施行的诸项新政,甚至听说蒲茂在蒲秦都对之有效仿学用,他对之也极感兴趣,道听耳闻,毕竟不如亲自询问定西的朝臣,——而且黄荣此人,桓蒙亦知,系莘迩之心腹,料那些新政出台的过程、出台后的施行的效果,其必定是会比别人更加清楚,这就越不能放其就走了。 於是,桓蒙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大热的天,来去匆匆,万一路上再中了暑,染了疾,——上次高君回定西的路上时,后来我闻不就患病了么?未免不美。以我之见,君等不妨在我江陵多住几日,等到休息过来,身体调整好了,再回定西不晚。 “君等这两天不是逛了县城一圈么?却须知,江陵闻名的景象有好几个,县城之繁华只是其一,周边另有山水湖泊,俱皆一等自然好景,亦不可不观玩也。明天吧,我找两个当地的士绅为君等做向导,带着君等游山玩水,好好的玩上几天,然后再议归程,何如?” 说到这里,桓蒙又笑道,“君等这两日有无尝过我江南的美酒?听过我江南的吴语小调?赏看过我江南女子的舞姿?今晚,我在府中设宴,款待君等,给君等洗尘。” 来到江陵三天了,今天才想起来给他们洗尘,这话说得太不衷心。 黄荣、张道岳、陈矩三人却皆面无异色。 张道岳笑道:“不敢隐瞒明公,方才明公召我等来见时,我等正琢磨着,饮一饮江南的美酒,赏一赏江南的舞姿!” “是么?那正好!今晚我与君等痛饮、观舞!” 黄荣等人遂不再提辞别之事,俱皆应诺。 出了州府,回客舍的路上,陈矩忍不住了,他满肚子的疑惑,在坐车上问黄荣,说道:“黄君,我等这次出使荆州,为的是巩固与桓公的盟好关系,这样万一将来秦虏犯我,——秦虏已然入侵过一次汉中了,很可能它会再次入侵,那个时候,就能檄请桓荆州遣援相助,这才是咱们此回出使荆州的目的。却方才堂上,君为何不提此茬,只说使命已毕,就提出告辞?” 黄荣注意到张道岳笑眯眯地跪坐一边,抚须说道:“我为何这么说,张君想已是知其缘故的?” 张道岳笑道:“还能是什么缘故?”指了指自己的脸,故作懊悔之状,说道,“只能怪我的长相太过英挺,胜过黄君!” 陈矩更加迷糊了,他说道:“张君此话何意?” “陈君还记得我等入到州府堂中后,桓荆州第一个是对谁说的话?” 陈矩答道:“是对足下,桓荆州当时问足下何人。” “对呀,问了我是何人后,已知我非黄君,却又问我家郡望,而与黄君,则半句不言。陈君,桓荆州的这个作态,实是非常令人遐思也。……黄君,想来应就是因为此个缘故,所以黄君才只字不提吾等这回来荆州的真正目的,只阿谀奉承桓荆州了一通,便就提出告辞的吧?” 黄荣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因为此故。”对陈矩说道,“桓荆州明显对我等怀有排斥心态,若是在这个时候,冒然提出吾等此次出使的真实目的,只怕非但不能达成使命,也许还会与桓荆州闹得不欢而散!因是之故,我索性暂时不提。” 陈矩这才醒悟,却又升起了另一个疑团,问道:“可是黄君,君提出告辞,难道就不担心桓荆州不会留客,任吾等离去么?现下自是最好,桓荆州殷勤留客,吾等可以再寻机会,与他巩固盟好,以达成吾等使命,但如果出现他不留客这样的情况,可该如何是好?” 黄荣笃定地说道:“桓荆州一定是会留我等的。” “黄君为何如此笃定?” 黄荣从容答道:“我从习山图处闻知,桓荆州对莘公在我定西施行的诸项新政非常感兴趣,似有意效学之,用在荆州,或进言建康,建议江左朝廷学用。我等作为定西而来的使者,桓荆州既对莘公新政有着如此大的兴趣,又岂会轻易放我等离去?他肯定是会想要就这些新政,问一问我等的。……何况,我已经再三申明,吾等此次出使,别无其他目的,则桓荆州对我等的排斥心态,於此之时,当是也已渐渐消散。所以,我确定他必定是会留客的。” 陈矩彻底醒悟,说道:“原来如此!”佩服地看着黄荣,说道,“君真是洞察人心!” 他沉吟稍顷,说道,“莘公的诸项新政,自施行以来,我定西举国的面貌因之革新,上下政通、财源渐广、将士渴战,近年我军屡败秦虏,与莘公之前创立已行的勋官、健儿、武举等制,都有着莫大的关系,若无此数项新政,恐怕我军虽不惧秦虏,也不会连胜不败。 “这几项新政,着实是古之未有的良政也。黄君,桓荆州若果问起,我等该如何回答为宜?” 黄荣早有定见,淡淡的答了一句。 陈矩闻言,面色顿变,惊疑不已。 第七十五章 黄荣察人心 程昼传檄邀(中)   黄荣说的只有四个字,说的是:“如实回答。”   陈矩於是惊疑说道:“如在下适才所言,莘公的这几项新政都是旷古未有之良政也,我定西以小国寡民之资,近年所以能够对抗强虏,连战不败,乃至开疆拓土者,依仗的多是这几项新政之力。江左朝廷虽为我定西之主,桓公当世枭雄也,据荆州以自雄,挟灭蜀李之大功,其志如不可测也,前与我定西争梓潼三县,幸赖莘公身冒大险,亲入虎穴,这才止熄了他的此个妄念,然今益州与我梓潼、汉中接壤,桓公亦我之敌也。如把这几项新政,如实告诉与他,他知道了诸政之详情,拿之在荆州推行,对我定西保占梓潼三县、汉中郡岂会不是不利?”   黄荣说道:“君所虑甚是。”顿了下,捻着胡须,补充陈矩最后提到的那个担忧似的,说道,“我定西现施行的这几项新政,如被桓荆州学去效仿,往远里说,怕是不仅会对我定西保占梓潼三县、汉中郡不利,桓荆州若得蜀望陇,对我国之将来大约也会不利。”   陈矩越是惊疑了,说道:“既然如此,黄公,那你为何还说要‘如实回答’?”   “陈君,你是只虑到了其一,没有想到其二。”   陈矩问道:“敢问黄公,其二是何?”   “其二有二。”   这话跟绕口令一样,不过陈矩、张道岳都明白黄荣这话是何意。   陈矩问道:“此二又是何?”   “莘公的诸项新政,我闻之,氐虏蒲茂已有意效仿学用於关中、河北,蒲茂都已经大致知悉了莘公的新政都是什么,料桓荆州定然亦是如此,他对莘公的新政应该也是已不缺熟悉了。这种情况下,我等与其以‘不实’回答他的问话,平白惹起荆州与我定西的嫌隙,还不如索性他问什么,咱们就回答什么,一五一十,丝毫不作隐瞒,从而显我定西之诚。此其一。”   陈矩问道:“其二呢?”   “其二便是,施行我定西诸项新政的基础。”   “施行诸项新政的基础?”   黄荣抬起眼皮,瞧了陈矩一眼,转而旁顾坐在陈矩身边的张道岳,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陈矩、张道岳齐声说道:“黄公请说。”   “即是我下边要说的话,还请二君不要见怪。”   陈矩、张道岳对视一眼,俱道:“岂敢。”   黄荣遂说道:“我定西诸项新政所以能在我定西全面得以推行的基础,不是别的,正是宋、氾二公致仕离朝,归隐家乡,同时也与张监、陈侍中明辨是非,以国为重,鼎力襄助莘公有极大的关系。……这,就是我定西诸项新政所以能够得以推行的基础!”   “张监”,自就是张浑;“陈侍中”,则自就是陈荪。至於“宋、氾二公”,无须说,当然就是宋、氾两家的族长宋闳、氾宽。黄荣在这番话说的还算隐晦,但陈矩、张道岳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意思分明是:莘迩的几项新政所以能在定西推行,是因为定西的门阀家族要么失败於了政斗中,黯然离朝,要么识时务,及时地转向到了莘迩这边,也就是说,施行这几项新政的基础乃是“门阀政治”现在定西已经被遭到了沉重的破坏。   黄荣看了看陈矩、张道岳两人,未从他俩的脸上现什么异样的表情,便也没有问他俩因为自己的此话,会是产生了何种的感触,接着说道:“这个基础,在荆州没有,在江左朝廷更没有!而无有这个基础,就好比是无根之萍,就算是桓荆州把这几项新政尽数了解得透透彻彻,亦是无用也!他也是断难把之推行到荆州、推行到江左朝廷中去的。”   黄荣的这个“其二有二”,第一条也就罢了,第二条非常关键。   陈矩、张道岳低头细思,想了一会儿,两人都认为黄荣说的很有道理。   张道岳笑道:“这就叫做看得到、吃不着。”   陈矩心道:“自先王过世,莘公掌权以来,宋、氾两家,固然是失意於朝,特别宋家,英俊后进,宋方、宋羡等人,或触法身死,或被禁锢在家,可以说其族元气大伤,已然奄奄一息哉!张家与我家,迫於莘公的权势,而下也不得不依附於之,仰其鼻息。   “我等本陇之阀族,世代簪缨,论我等四家现下在陇地的声望,确实是大不如昔,可我定西之民力、国势,这两年中,通过莘公的新政,却也的确是蒸蒸日上。   “……唉,我去年冬天,听人传言,说莘公私下与黄景桓、张长龄等闲聊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中原沦丧,非因诸胡强盛,实丧於宗室诸王、门阀诸公也,海内战乱将近百年,江左屡次北伐而无寸功者,非因将士不及诸胡兵,实因皇权旁落、阀族当政也,是以欲雪国耻,光复中华,非得改弦易张,破门户私计,竭力激励民心,不拘一格,重用贤才,然后可行矣!蒲茂胡主也,犹信重寒士孟朗,知辟用下品高才,我中华之嫡裔也,岂可不如焉?’   “我等诸家势不如昔,族中子弟含怨,衔恨莘公,腹诽朝政者自然比比皆是,不足为奇,然而放到我定西而今的越来越好的民意、日渐强大的变化来看,莘公的这句话,还真是极对!”   阀族、士族掌握、垄断着文化,其中难道没有有识之士,没有看不出门阀政治之严重弊端的才能之辈么?当然有,不但有,而且不少。   唯是一来,限於门户私计,限於本族、本人的政治和经济利益等,二者,也是限於如果实行变革会遇到的强大阻力,亲友们的反目、阻拦,故是,一直都无人出来挑战这个制度罢了。   陈矩便算一个有识之士,他对门阀政治的弊端,是早就清清楚楚了。包括张道岳,还有张道岳的兄长张道崇,连带洗心革面,与往日相比,简直脱胎换骨的张道将,以及依旧处处与莘迩作对的氾丹等人在内,与陈矩一样,也都是如此。所以,面对莘迩的打击门阀、变易制度,陈矩他们身在这个大改革的时代,作为旧之得益者,这些人对莘迩的情绪其实是相当复杂的。   说他们是自心底的拥护莘迩?明显不可能。   如果莘迩失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非但半句好话不会为莘迩说,并且大多还都会不吝於“痛打落水狗”,蜂拥而上,争夺莘迩失势后空出来的权力。   但如果说他们是自心底的痛恨莘迩?也不见得。   毕竟定西与江左的“周边形势”不同,从建国的第一天起,就处在了“举目诸胡”的境地,东西南北,西边西域诸国、北边柔然、东北拓跋鲜卑、东边关中氐羌、南边吐谷浑鲜卑等,四面都是胡人政权,改变这一处境,使华夏重归华夏的愿望,陇地的这些士人们,比江左的士人,尤其是自古至今,向来固步自封的江左的土著士人们是要强烈得多的。他们也都希望国家能够强大。现下定西一天比一天强盛,他们看在眼里,也是知道好歹的。   陈矩的情绪现在就很复杂,张道岳也很复杂。   不过他两人,一个有陈荪的家传,一个也非喜怒形於色之人,复杂的情绪都没有显示出来。   黄荣知他俩必定会因为自己的话而产生一些感想,不动声色地再三打量,到底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也就仍然不问,还是故作不知,顺着张道岳的话,说道:“故此我说,不妨如实回答。”   陈矩收住思绪,说道:“黄公一番指点,如醍醐灌顶,在下茅塞顿开。”   三人乃议定,等到桓蒙问他们定西新政的时候,便就有一说一,诚实相待。   这天晚上,桓蒙设宴,歌舞齐全,好酒好菜,都是江南的风调。桓蒙又是叫习山图当监酒官,席上殷勤劝酒,酒到不干者,罚酒三杯。黄荣、陈矩最终都是喝了个大醉,张道岳海量,却是千杯不醉,散席的时候,还若无其事的模样,大大涨了陇州人的志气。   过了两天,桓蒙又召见他们。   这次仍是在堂上相见。   说了些闲话之后,桓蒙问起了武举、勋官、健儿、文考等等定西的诸项新政。   一如议定的对策,黄荣为主,陈矩、张道岳补充,三人实实在在的有问必答,果是分毫不作隐瞒,把桓蒙想深入知道、了解的东西,都告诉了他,这几项新政施行以前,讨论、出台的过程,细节、细则的集思广益和完善过程,黄荣作为亲历者,十分清楚,也都告诉了桓蒙。   老实说,这是出乎了桓蒙的意料的。   回想起高充那两次来荆州,尽管高充彬彬有礼,言辞雅致,外貌也比黄荣文秀,但与桓蒙对答之际,满口都是外交腔调的话语,桓蒙竟是对黄荣生起了好感,心中想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古人诚不吾欺。这个黄景桓,相貌严酷,看着像个城府深沉的,却倒是个老实人!” 第七十六章 黄荣察人心 程昼传檄邀(下)   不说“老实人”的队列里,又加了个黄荣一个,却说问罢了莘迩诸项新政的详情,桓蒙细做思量,复召郗迈、谢执等亲信吏来见,问他们说道:“我久欲效仿定西,改我荆州之弊,行阿瓜诸政於吾州也,今既已尽知阿瓜诸政底细,卿等以为,我可将之移到我荆州来施么?”   谢执摇着蒲扇,说道:“明公对此想必已有斟酌,又何须再问我等?”   桓蒙摸着胡须,瞧了谢执眼,佯笑说道:“我已有斟酌么?无执,那你说,我的斟酌是什么?”   攫。“征虏诸政,泰半可行於陇,不可行於荆也;或有可行於荆者,而我荆实已行之矣,也无须再学。”   “此话怎讲?”   戅。谢执少有的面色严肃,无了平日的浪荡不羁之态,他端坐持扇,侃侃而谈,说道:“三省六部之制,这是中央大政,我荆作为国朝一州,显是无法学之。此三部六部制不可移入我荆也。   “现我朝施行的兵制,源自前代成朝,乃营户制,即专为兵卒设立户籍也,而定西目前正在推行,观征虏之意,似是要推行到整个定西所有州郡的府兵之制,则等於是废弃了营户兵籍,把营户放为编户,然后改从编户齐民中一体抽选兵士,废止兵籍、放营户为民、改从良民中选卒,事关国朝兵制根本,无有朝廷旨意,我荆州焉可擅行学之?此府兵制不可移入我荆也。   “自前代成朝以今,贵贱分明,士庶间隔如天堑,虽然说寒门也许亦有人才,征虏‘武举文考’此制,不失为朝廷补遗选漏的一个办法,然而当权之诸公、上等之士人门户,岂会愿意与贱、庶同伦?此制若贸然行之,一定会激起大乱。此武举文考制不可移入我荆也。   “昨天,明公问黄景桓等征虏新政的时候,我在旁边从头到尾,都细细听了,三省六部、府兵、武举文考三制,一政、一军、一官,可谓是征虏截止眼下所有改革之新政的三个核心,这三个核心我荆州不能学用之,余下的勋官、健儿等制,就算是搬到了我荆州来用,又能有何用呢?……况乎健儿此制,我荆州其实也有,‘西府兵’所以骁勇善战,号为我唐雄师精卒者,不正就是因为我荆州兵中,许多都是南下到此、应募从军的北地流民么?   “是以,下官说,征虏的这些新政,我荆要么是无法学之,要么是我荆已有,不必学之。”   谢执所言,正是桓蒙这几天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他问郗迈,说道:“嘉宾,卿怎么看?”   郗迈操着公鸭嗓子,回答说道:“谢司马所言甚是。”   “你也认为阿瓜的这几项新政,我荆不能学用么?”   郗迈说道:“征虏的这几项新政,之所以能在定西推行,迈以为,是出於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一个是‘可以’,一个是‘敢於’。”   “哦?愿闻其详,你仔细说来。”   郗迈应诺,回答说道:“一则,是因为陇州的当权门阀,如宋、氾等家,现今都失意於定西朝廷,征虏一人独大,迈闻之,并且征虏有过曾经冒死救下今定西王的大功,深得定西太后的信任,故是,他可以强行推施新政。此为‘可以’。   “二者,征虏身为侨士,得到了数十年来一直都被陇州土著士人极力打压的在陇侨士之拥护,换言之,也就是说,就算土士抗拒他的新政,他也能以侨士来代替土士行政,无须担忧定西朝廷、州郡的军政诸务陷入混乱、乃至瘫痪,故是,他敢於强行推施新政。此为‘敢於’。”   “可以”也好,“敢於”也罢,都可归结为施行新政的基础。   这两个基础,桓蒙都没有。   第一个基础,桓蒙刚到荆州上任时,倒是被江左朝廷信任的,但因为荆州的地理位置实在太过敏感,加上他“上表即行”的伐蜀之举,而且他还伐蜀成功,以致他威名大震的结果,他现如今早已是失去了信任,是被江左朝廷猜忌的。   &#21434&#21437&#32&#21697&#2oo7o&#32593&#32&#118&#111&#1oo&#116&#119&#46&#111&#114&#1o3&#32&#21434&#21437&#1229o第二个基础,单说土著士人与侨士之争的这个现象,以及莘迩、桓蒙两个人的身份,其实谋某种程度上,是挺像的,土士、侨士争权,不止陇州有,江左也有,莘迩、桓蒙的身份,两人都是侨士,却不同的是,江左掌权的是侨士,陇州之前掌权的土士。   这亦即是说,莘迩代表的是被打压的一方,而桓蒙代表的是既得利益的一方,这就造成了:在新政推行的过程中,如果遇到现有之官僚阶层的强大阻力之时,莘迩可以大胆地启用侨士,换替陇州土士,桓蒙却没办法这样做,他身为侨士,总不能启用江左土士,来取代江左侨士。   桓蒙本就对莘迩的新政极感兴趣,在昨天细问过黄荣等,完全了解到了莘迩诸项新政的内容,及施行后的效果之后,他对之,更是佩服十分,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些新政,当真是针对时弊,扭转江左积重的不二良政,究其内心的想法而言,他是非常希望能把之用在荆州的。   听了谢执、郗迈两人的意见,虽是明知大约这些新政,他是用不到荆州了,但他犹不甘心,说道:“三省六部此制,其本质是削相权,崇皇权,行之或者不易,武举文考此制,的确是触犯到了上品名门的利益,行之大约也会不易,此二制且暂不说。   “唯那府兵之制,革弃营户兵籍,改从编户募兵,一者,营户世代为兵,入营户、成兵籍者早就苦不堪言,麾之战斗,往往士气低沉,远不及从流民中招募到的健儿敢战,兵籍确乎是到了应该革弃的时候了!二来,战时召之进战,无事务农於家,农闲之际,由各地的‘郎将府’组织府兵操练,此深合我华夏‘耕战’之传统,是藏兵於民,着实佳政也!   “……无执、嘉宾,卿二人以为,此制我荆州可以学用之么?无执适才言道,此制关系到了我国朝兵制的根本,无朝廷旨意,我荆州自是不能施行,可如我上表朝中的话?如何?”   谢执没有说话,郗迈回答说道:“即便明公上表朝中,只怕也是无用。”   “无用?”攫   “朝廷不会同意的。”   “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朝廷不会同意?”   郗迈说道:“营户、兵籍此制,为什么会施行,明公比我清楚。前代秦朝末年,与当下相似,也是海内战乱,群雄并起,南北州郡豪强,或挟州自居王侯,或据县称王称霸,几无日不战,於是百姓流离。成武王既是为了解决军粮的供给问题,也是为了消弭流民为患的麻烦,遂设屯田之制,用流民耕种,为了能够更好地管理这些屯田的流民,乃用以行伍之制来做约束。   “此即是营户、兵籍的前身。   “营户、兵籍制度最先设立的时候,不能说是弊政,反而,的确是解决军粮、流民问题的一项良政,可此制确定之后,自此兵是兵,民是民,兵、民分隔,随着时间的推移,营户为兵,为国家服兵役之余,又服劳役,并时而还会被送给离任的长吏充当徒附,实已类同国家之奴婢矣!营户的地位越来越低,乃出现了明公所言之‘士气低沉’等等的弊端现状。   “要说此政是不是到了该革弃的时候呢?的确是到了。&#21434&#21437&#32&#22937&#315o8&#22346&#32&#1o9&#1o5&#97&#111&#98&#1o5&#1o2&#97&#11o&#1o3&#46&#99&#111&#1o9&#32&#21434&#21437   “可问题是,此制用之至今,营户、兵籍者因同国家奴婢之故,早已被良民视之为贱也,良民呼彼等为‘三五门’,不与之通婚,如废弃此制,改从编户齐民中征募兵卒,势必会激起编户齐民的不满和怨言,此其一也;朝廷南迁到建康到现在,在兵源上一直都很紧张,很多的营户被送给了长吏们为奴为婢,南下到江左的流民,大多荫附到了豪强大族的门下,被他们隐匿不报,至若江南本地的百姓,又多不愿应募从军,这就使致就连建康的禁军各营,如今亦不乏空有营名,了无兵卒,甚至干脆把整个营都给裁撤,不再设的,如果於此时,再把作为朝廷主要兵源的营户给主动放弃掉,那朝廷岂不就要成个空壳朝廷了?此其二也。   “因此,迈愚见,便是明公上表朝中,营户此制之废弃、改革,恐怕朝中也不会同意。”妙笔坊戅   桓蒙说道:“那莘阿瓜,怎么就能在定西渐行废营户、设府兵此举?”   郗迈笑道:“明公,你这是在装糊涂,考较迈么?”   “你说给我听听。”   “缘故有四。”   “哪四个?”   “陇地地处西北偏僻,唐胡杂居已久,民风尚武,且受胡人平时放牧,遇事出战习俗的影响,百姓不排斥从军入伍,非江南之民可比,前代秦朝之时,陇州铁骑就是天下一等的精锐,此其一。定西民少,为了稳定其国的财政税收,从其建国开始,一向在豪强大族隐匿人口此事上,都多有禁令,闻征虏近两年,於此事上更是颇下功夫,不要说隐匿民户了,便是作为‘送故’,送给离任长吏们的营户,他也已经通过王令,命把之悉数放还营中,此即是说,定西募兵的来源基数要比我江左募兵来源的基数好,此其二。”   等郗迈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润过嗓子,桓蒙问道:“其三、其四呢?”   “其三,陇地多胡,北山鲜卑、东南诸羌、卢水杂胡等等,我虽不知他们的总数到底多少,然料之,合计至少不下七八万落,定西之兵,何以能独抗四面之虏敌?就是因为他们从这些胡牧中,招募到了大量的战士。废止营户制后,万一不能从编户齐民中招募到足够的士兵,府兵若暂不够用,那定西可以用这些胡牧的兵源来做补充。这是我江左不能比的。   “其四,就是征虏新政中的‘勋官’和‘健儿’两制了。凡应募入健儿营者,待遇俱高;按‘勋官’之制,升到一定的层级后,就赏赐给其家相对数目的田亩,并免除一定的劳役等,……明公,说到底,这既是征虏在以重赏来激励编户齐民应募从军,同时,其实也是征虏在以此来抬高士兵於世人眼中的地位,扭转当下视兵为贱的风气。”   郗迈说完了四点,总结说道,“明公,此四项,我江左、我荆州一条也无,是因此征虏能在定西废营户,行府兵,而我江左、我荆州却明知征虏此政上好,却也无法学用之也!”   “明知是好,却无法学用。”   桓蒙重复着郗迈的此话,下榻到地,负手踱步到堂门前,望外头江南的初夏天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他心知转来转去,他喃喃说道,“我大唐之积弊,已至如此了么!”   ……   大唐的积弊究竟有多严重,比之疆域虽小、民口虽少、富裕虽远不及之,然却风气日新的定西,是不是在政治、军事制度方面越来越落处了下风,桓蒙作为大唐的方镇重臣,他心中自是会有些数,并在未来的日子里,他的这些“数”,还可能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若大唐的掌权者,都像桓蒙这般,看到了定西良政的优秀,认识到了大唐的积弊已到极点,已到非改变不可的时刻,或许偏安江左的唐室,还能有再翻身的机会,然而事实,却非如是。   就在桓蒙确定了莘迩的诸项新政,无法学用在荆的第二天,一道文书从建康被送到了江陵。   文书不是给桓蒙的,是给黄荣的。   与其说是一道文书,不如说是一道“檄召”,是以相王程昼的名义,召黄荣等去建康。 第七十七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上) 檄召放在黄荣榻前的案几上边,张道岳、陈矩两人立於案几旁边,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道檄召之上。黄荣半闭着眼睛,似看不看的,不知在琢磨什么,张道岳一边瞧着这道檄召,一边挠头,陈矩的表情与黄荣近似,也是若有所思,然而面沉如水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黄荣把眼睁开,问张道岳、陈矩,说道:“相王召我等去建康,卿二人以为,这建康,咱们是去不去?咱们是应召,还是不应召?” 张道岳挑起眉毛,面带疑色,说道:“黄公此话何意?” “我哪里说得不清楚么?” 张道岳说道:“这封文书,虽是相王以个人名义所书,但相王今掌江左尚书台事,如‘相王’此称,不但是宗室名王,且为朝廷之相也,我等身为大唐藩属之臣,好像不太适合拒绝他的檄召吧?然我闻黄公话意,问‘咱们是应召,还是不应召’,却似有不欲应召之意? “敢问黄公,这是为何?” 黄荣没有回答他,而是说道:“这样说来,张君是赞同应召的了?” “不错,在下认为应当应召。” 黄荣问陈矩,说道:“陈君的意见呢?” 陈矩窥看了下黄荣的神色,沉吟稍顷,回答说道:“在下窃以为,张君所言甚是。并且除了张君所言之外,吾等若是应召而赴建康,在下愚见,似对我定西与桓荆州间的盟好亦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 陈矩摸了摸颔下的胡须,理了下刚才考虑的思路,然后说道:“今遵王令,从黄公出使荆州,来到以后,见到桓荆州,在下观其言行举止,对我定西与他的结盟为好,他似乎是颇怀勉强。 “如咱们应相王此召而赴建康的话,桓荆州与建康朝中的诸公不和,也许他就会因此担忧我定西与建康朝廷联起手来,东西夹击,共同对付他治下的荆、益。如此,他岂不就会心甘情愿,甚至求着与我定西盟好了?我定西也就可借机在建康与荆州间游刃有余,左右逢源矣!” 黄荣点了点头,赞道:“陈君不愧是陈侍中的从子,果然深谋远虑。” 这话听着怪怪的,像是称赞,但入到陈矩耳中,联想到作为陈荪同事,整日与陈荪见面的黄荣之前曾私与人言“陈荪是头老狐狸”的话,他却觉得又像是在讽刺,也搞不清楚黄荣到底是不是在称赞於他,好在城府这块儿,他确是得了陈荪真传,便也不作追问,只当黄荣是在称赞罢了,顺水推舟,谦虚客气了两句,随后询问黄荣,说道:“却不知黄公是何高见?” “君二人说的都对,但是有件密事,君二人不知。” 张道岳好奇心起,问道:“什么密事?” “君二人可知莘公令我带给桓荆州的那封私信内容?” “不知。”张道岳顿了下,接着说道,“莫非黄公知晓?” “我当然知道!” “可黄公,你不是对桓荆州说,你不知此信内容么?” 黄荣瞥了他眼,说道:“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张道岳愕然,呆了一呆,尴尬笑道:“是,是,是我误会了。”叹了口气。 黄荣问道:“君缘何叹气?可是嫌我未与桓荆州说实话?” “非也,非也。” “那是什么?” “我打小时候,家君就说我生性淳朴,太过实在。不瞒黄公,对家君此评,在下向来是不以为然,自觉在下我还是挺机灵的。今时今日,在下乃知,家君对在下的评价,当真一点不错!”张道岳满脸的感慨之色,说道,“民间谚云:知子莫如父。家君诚知在下者也!” 听了张道岳此话,黄荣倒不禁哑然了,没想到他会顺杆往上爬,自吹自擂,自诩淳朴,心道:“这张道岳,与乞大力在自我表扬上,却是可称兄弟了。”遂没接张道岳的这个腔,捡起刚才自己的话头,自管往下说道,“莘公在给桓荆州的这封信中,便提及了我所言的那件密事。” 张道岳的好奇心被勾得不要不要的,问道:“究竟是何密事?” “江左天子病重,朝中诸公欲立相王为储。” 张道岳、陈矩对视一眼,俱是吃惊,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天子病重?” “不错。” 张道岳说道:“此事我为何未闻?” “这个消息是从释法通那里得知的,因为事关机密,并且紧要,我定西朝中,只有莘公与我等数人知晓。君未曾闻听,不足为奇。” 张道岳的父亲张浑是知道这件事的,但定西毕竟是大唐的藩属,这些年定西之所以能够坚持抗胡,很大的原因亦是靠的其自居唐臣,从而乃得以凝聚了陇地的唐人民心之故,因是出於值此蒲秦将灭魏国,声威大盛之际,为免“宗主国天子病重”这件事会引起陇地臣民的不安,莘迩特别交代,不让他们把之外传,张浑却是严格恪守了莘迩的命令,还真没有外传,连他的两个儿子他都没有告诉。 张道岳说道:“原来如此!”寻思片刻,说道,“朝中诸公若是欲立相王为储,那相王就是江左朝廷日后的天子,黄公,那我等岂不是更应该从其檄召,往赴建康晋见於他了么?” 黄荣说道:“可是桓荆州,却大概不欲立相王为储。” “桓荆州不愿?” “是啊。” “此事黄公又是从何得知?” “此我揣料得知。” “如何揣料得知?” 黄荣抚须答道:“陈君刚才说了,桓荆州与朝中诸公不和,此人尽皆知也。便是寻常小事,桓荆州亦会与朝中诸公抵牾,况乎立储大事?是以,我料他十之**不会愿立相王为储。” 张道岳想了一想,说道:“黄公言之有理,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我认为,咱们不应当应相王此召。” 张道岳指向陈矩,与黄荣说道:“可是就算桓荆州不欲立相王为储,在下愚见,也不与陈君方才所言相悖!非但不相悖,而且我等更应该应召才对。如果我等应召而赴建康,别的不提,只为在该立何人为储此事上得到我定西的支持,正如陈君所言,桓荆州岂不就定会‘心甘情愿’的,主动地向我定西示好了!……却黄公,为何不赞同吾等应召去建康呢?” “桓荆州何许人也?” 张道岳、陈矩未有料到黄荣会突然有此一问,两人愣了下,脑子转过来弯,仍是张道岳回答,他说道:“桓荆州人虽桀骜,才略出众,堪称今之豪雄也。” 黄荣问陈矩,说道:“陈君以为呢?” 陈矩略作迟疑,答道:“桓荆州挟荆州以自雄,固为江左朝廷患之,然亦为北地诸胡忌惮。” “好一个为北地诸胡忌惮!” 陈矩小心问道:“在下说错了么?” “不,你说得很对!”黄荣起身下榻,负手於堂中踱步,说道,“桓荆州此人,桀骜,确实桀骜,但他与江左朝中诸公不同的是,他胸怀远志,素以光复中原为任!前两天,我闻习山图说,旬月前桓荆州因见攻取洛阳一时无望,离开南阳郡,南返荆州之日,专门在南阳通往洛阳的官道上,手植了树木一株,当时他顾与习山图等从吏言道:‘候此树未壮,必复洛阳’。 “陈君、张君,桓荆州光复中原的志向,与莘公是一般无二的!从这个层面来讲,桓荆州与莘公可称‘志同道合’,其人如张君所评,的确才略出众,堪称今之豪雄,非蝇营狗苟之人,对这样的人,小手腕、小心机是没有用的,与其打‘左右逢源’的短见主意,不如开诚布公,一是一,二是二,与他坦诚相待。 “由此二点,因此我说,咱们不宜应相王之召。” 陈矩、张道岳陷入深思。 郗迈建言桓蒙同意立程昼为储,桓蒙并已遣人去见程昼此事,黄荣不知,但他虽是从错误的出点,得出的不宜应程昼之召的结论,然他“小手腕、小心机是没有用的”此话,却是不能说为错,相反,陈矩的建议与他的这个想法相比,倒有些是落於下乘了。 陈矩、张道岳被黄荣说服。 於是,黄荣亲笔回书一封,以“秦虏狼顾我陇,下吏等急需返程”为由,婉拒了程昼的邀请。婉拒之后,黄荣趁桓蒙再次召见他们的机会,把程昼的来书,递呈给了他观看。 看罢程昼来书,桓蒙落向黄荣的目光,越是透出了十分的欣赏,更认为黄荣是个老实人了。 在江陵又停留了数日,趁桓蒙对自己好感充足的机会,黄荣寻机道出了他此趟出使的使命。其实与定西保持盟好的关系,对荆州亦是大有利处的,桓蒙遂不再拿捏架势,做出了“一旦秦虏侵攻定西,荆州将会遣兵相助”的承诺,不过同时他也提出了“如果秦虏侵犯荆州,定西亦当相助”的要求,两方结盟,讲的是一个对等,这个要求提的合情合理,黄荣自是接受。 使命完成,而且收获到了桓蒙的好感,大功告成,可以返陇去了,这日,黄荣提出告辞。 桓蒙想问的东西,也都已经问完,便亦不再留他。 却黄荣、陈矩、张道岳带着使团,前脚才出江陵县城,行出未远,就忽有一个消息传来,引得他三人俱是震动,特别黄荣,懊悔不已。 第七十八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中) 这消息是使团中一个小吏报给黄荣的。 定西此次出使荆州的使团,除掉正、副三使黄荣、张道岳、陈矩以外,成员另有中台兵部、礼部等部的一些精干吏员,此外,便是百余的护卫从骑。那礼部的吏员不必多说,出使此事,正归礼部所管,所以有其部的吏员随行,负责礼节上的事情,兵部的吏员为何随行?却但凡使团出使,不论是往敌国也好,往盟邦亦好,趁这个能够深入其国之境的机会,当然是少不了要搞一搞情报工作的,而情报工作之中,军事情报又是重中之重,故此有兵部的吏员随同。 此个呈报消息的小吏,即是使团中兵部吏员中的一人。 这人不是陇州本地人士,乃为蜀人,名叫萧卓,莘迩拿下汉中郡、梓潼三县后,在还谷阴之前,曾颇擢用汉中及梓潼当地的唐士、胡酋,萧卓是其一。因其知晓兵事,后遂入中台兵部任职。这回黄荣出使荆州,萧卓作为益州人,益、荆接壤,略知荆州风物,因从行而来。 萧卓一则是蜀人,非陇州士人,既非陇州土士,也非陇州侨士,再则其家在蜀地也非高门,他又算是新臣定西不久的,因是他的官职不高,莫说与黄荣等比,就是与使团中其它的兵部吏员相比,也是处於末流,在使团中,他向来是不被人重视的,当他赶至黄荣的坐车外头,求见黄荣之时,大约便因了他的官品低微,被车边的侍骑军校阻挡,不肯帮他通报。 萧卓先是不敢大声,恐怕失礼於黄荣车外,最终忍无可忍,急得官话都不说了,一口蜀腔喷出,急声说道:“我有要事上禀黄公,你不为通报,若是误了大事,你但得起责么?” 那侍骑军校是黄荣的族人,相貌与黄荣有两分相似,姿态更是相似,听着脖子,如同鹅颈,犹不以为然,乜视说道:“你能有什么要事?黄公昨晚没有休息好,特别交代於我,今日赶路回程,他要在车中补一补觉,不许闲人打扰。你且等着罢,等黄公睡醒,我自会为你通报。” “我堂堂兵部一吏,使团一员,难道我是闲人么?我有紧急的要事禀报黄公!你快与我通报。” 那军校听萧卓说起蜀话,亦改操陇州建康郡的方言,顾与左右的从骑笑道:“蜀人就是戆,我都给他说了,黄公要休息,他还纠缠不休。还什么堂堂吏部一吏,一个书佐也配堂堂么?” 这军校千里从行,来荆州路上,道经蜀地,接触过不少蜀人,所以能听得懂些萧卓的蜀话,萧卓在陇州为官至今虽然未久,时日也不算短了,故也能听得懂些陇话,他闻言大怒,怒视这军校,怒道:“我虽官卑,然吾官,乃莘公亲举,王令所任,朝廷之官也!你敢轻辱朝官?” 黄荣而下在定西靠着莘迩,不说予夺生杀,亦是炙手可热,这军校哪里会被萧卓的这两句话吓到,微微一笑,拿出上位者的安详姿态,骑在马上,俯瞰萧卓,说道:“朝官,我如何敢轻辱?不过一个小小的书佐嘛,呵呵,呵呵。” “你呵呵什么!” 这军校正要回答,车中传出了声音:“怎么回事?” 是黄荣的声音。 这军校赶忙扭脸,换出恭谨的模样,细声答道:“禀阿兄,是个小吏吵吵着,非要求见阿兄。” “谁人?” “便是兵部书佐萧卓。” “萧卓?” “是。” 车中沉静了会儿,黄荣的声音再度传出,这军校听他说道:“既是萧君求见,就请他登车罢。” 这军校啧啧称奇,心道:“一个微末小吏,阿兄也肯屈己接见。”佩服不已,继而想道,“阿兄的度量,果是如山之高,如海之广!族中人都说,凭阿兄与莘公的亲近,以及阿兄的才略,黄门侍中何足屈之?中台令亦有余也!此言诚然不虚。如阿兄之才略胸怀者,正宜中台相位!”转瞧萧卓,语带戏谑,笑道,“听到了么?明公请你登车。萧君,就请入车中禀你的要事吧。” 车子停住,这军校示意从骑拿来玉脚蹬,放到车门下。 萧卓狠狠地瞪了这军校一眼,到底他要禀报的事情紧急,无暇再与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多话,便撩起衣角,踩玉脚蹬上去,推开车门,入进车内。 黄荣的坐车甚大,简直可称为是个小室了,坐榻、案几、睡榻,一应俱全,睡榻上还有垂幔。另有一个小婢伺候。此小婢是个西域胡女,年约十四五,碧目高鼻,肤色白皙,相貌如大理石雕刻的一般,棱角分明,年岁虽小,身材已经长成,丰满得很,此时只裹着一件淡绿的薄纱,衬得波涛汹涌,即便正人君子,大概亦会不禁朝其身上流连两眼。 萧卓没有买过胡女,但只从这胡女的姿色观之,他也能大略估算此女的价值,没有三五十金怕是买不到的。——不过萧卓之前见过这个胡婢,却也知道这个胡女的来历,此胡女还真不是黄荣买来的,是自被迁到谷阴住后就没有再回去过本国的龟兹王白纯送给黄荣的,这个胡女也姓白,是龟兹王室的宗女,论辈分,是白纯的从孙女。 萧卓拜倒睡榻前的,对盘腿坐於其上的黄荣行礼,说道:“下吏萧卓拜见明公。” 黄荣睡眼惺忪,看样子是被吵醒的,倒是没有起床气,且因萧卓是莘迩亲自辟用的缘故,更是拿出了温和的语气,说道:“萧君请起。君言有要事禀报,是什么事?” “明公,下吏刚得知了两件事,因为事关紧要,故此斗胆求见,叨扰了明公的清梦。” “你且说是何事。” “一件事是,秦虏蒲獾孙引兵南攻南阳郡,桓荆州调兵北上赴援。一件事是,桓荆州已遣吏前往建康,秘见相王。” 黄荣的睡意不翼而飞,他下意识地前倾身子,说道:“蒲獾孙南攻南阳郡?桓荆州遣吏秘见相王?” “是。” 黄荣默然稍顷,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他盯住萧卓,问道:“这两个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下吏都是从荆州州府的一个参军处得知的。” “你何时知道的?为何不早上禀?” 萧卓答道:“下吏也是刚刚得知。适才出江陵县时,习山图不是代表桓荆州,来送明公了么?荆州州府的那位参军亦好音乐,与下吏情趣相投,且其本益州人也,是以与下吏虽相识未久,下吏与他却如故交,他因此也来相送下吏了。 “临别之际,下吏与他展望将来,语及氐虏将灭慕容氏,河北等地为其所据,以后恐怕蒲茂会成为我定西与荆州的大敌,此别之后,定西、荆州必须要联手抗秦虏之事,他遂道出了蒲獾孙犯南阳此事,……因见下吏极得明公礼重,又闻杨贺之在我朝极受莘公信用,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前程,於是在说及蜀李亡后,蜀地从桓公入唐的诸吏,在荆州皆不如意,尤其是陪同李氏去到建康的常君,更是在建康多受冷遇之时,他提到了桓荆州遣吏秘见相王此事。” 黄荣听罢,一时无语。 第七十九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三)   那萧卓雅好音乐,在音乐上有其所长,跟着莘迩到定西任官后,凭其音乐上的造诣,已得同样酷爱音乐的孙衍之欣赏,却今从黄荣使荆,不意同样靠着音乐上的才华,又在荆州州府交到了一位知己好友,并因此获悉了蒲獾孙进犯南阳、桓蒙遣吏秘见程昼此二事。   这两件事,与黄荣的这趟出使,都有密切的关系。   回想与桓蒙签订盟约的时候,桓蒙提出要求,要求在荆州遇到敌情的时候,定西也要尽其所能帮助荆州,黄荣这时乃才大恍然大悟,心道:“难怪桓荆州执意要求如此,原来是南阳正遭氐虏之犯,这……,南阳此战若是短日内结束也就罢了,倘使旷日持久,也不必太久,只要打上个一月两月,只怕桓荆州请求我定西援助的檄文,少不了就会被送到莘公的案上。却是盟约签下,我定西还没有得到荆州的什么帮助,反而就要先用兵点将,帮荆州一把。”   又想起数日前,自己对张道岳、陈矩两人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地分析得出,认为桓蒙铁定会反对立程昼为储,因此自己做出了不应程昼檄召的决定,却而下从萧卓口中闻知,桓蒙已遣吏往去建康,秘见程昼了,这说明桓蒙对立程昼为储,看来竟是持支持态度,至少是不反对的,黄荣不觉又想,那自己之前“不应程昼檄召”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呢?   只恨这两个消息来得太晚!   黄荣无语稍顷,略微调整过来心情,和颜悦色地与萧卓说道:“此二事,我知矣!这两件事的确都非常要紧,你能打听到这两件事,功劳甚大,待回到谷阴,我会给你请功的。”   萧卓下揖说道:“下吏禀此二事与明公,绝非是为邀功。”   “足下之心,我自知也。好了,你先下去吧。”   萧卓再行一礼,车子停下,他下车离去。   车帘放下,车门关住,那跪在一侧的西域胡婢,脸上绽出媚笑,膝行到黄荣榻前,把脑袋凑了过去,想要照例做一做平时黄荣睡醒后,经常会叫她做的事情,黄荣此刻却无此意,抓住她的头,把她按去旁边,说道:“我有事考虑,你边儿上待着去,不要打扰我!”   那胡婢到陇州日久,略懂唐言,见黄荣似心情不好,惶恐不已,遂拜伏边上,不敢稍动。   黄荣拥毯而坐,托着腮帮子,寻思想道:“南阳遭遇战事,倒还无妨。既为盟约,就不可能只荆州助我定西,我定西不助荆州,唯有两边互相帮助,这才能叫做盟约。就算南阳此战拖延时长,桓荆州请求我定西相助,想来莘公也不会因此罪我。……却我判断错了桓荆州对‘立程昼为储’此事的态度,以致拒绝了程昼的檄召邀请,不可谓不是我的一个失误,莘公知后,或会责备於我。这件事,我的这个失误,我该如何弥补才好?……该找谁人背锅?”   张道岳、陈矩两人当时都是提议应召去见程昼的,这个“锅”,他俩显是没法背。   想来想去,能背这个锅的,只有萧卓了。   黄荣心道:“萧卓是莘公亲自举荐入到中台为吏的,往日因此缘故,我敬三分,於今却是说不得,只好让他做一回这个替罪的羔羊了。回到谷阴,向莘公禀报的时候,我也不必刻意把责任推诿到萧卓头上,只需‘不经意’地与莘公言说上一句‘从萧卓处闻悉已晚’就是。……到底是不是因为萧卓禀报这个消息的太晚,而导致了我的判断失误,就请莘公琢磨吧!”   想定了背锅的人选,黄荣的情绪放松下来。   “过来!”他招手换那西域胡婢。   这胡婢重新拿出媚笑,爬将过来,将头伸进毯内,却也不知她开始做些什么,只见那毯子一上一下,耸动不停。   黄荣一面半闭着眼,看似相当享受,手又按住这个胡婢的脑袋,控制她的力道,一面由刚才的思路展开,脑中却尽是张道岳豪雄倜傥的样子,想道:“莘公先是有意等河州设后,便迁张道岳为河州郎将府的府主,复遣他从我出使荆州,看样子是打算要大用张道岳了。   “张家自认清形势,附从明公以今,张浑得任内史监,张道将出为西郡太守,张道崇、张道岳兄弟,一为武都太守,一将任河州郎将府府主,俱二千石以上吏也,俨然家声复振,又是满门簪缨。我於朝中根基不深,不管是从当下来讲,还是着眼未来也好,正如我定西需荆州为盟一样,我也得给我自己在朝中找几个盟友了。张家是个合适的选项。   “今次从我出使,张道岳曾数目注这个西域胡婢,像是颇为垂涎此婢,我不如索性就送与他,也算是借机表示一下,我欲与其家结好的意思,看看他的回应态度会是什么?”   想这胡婢,好歹也是一国宗女,先被送给黄荣为婢,现下又被黄荣决定送给张道岳,分毫该得到的尊重都没有,当真是人如浮萍,身不由己,亦是可叹。   黄荣是个行动派,既然做出了决定,这晚,宿於江陵、夷道两县间的亭舍时,就请来了张道岳,把此胡婢送给他了。张道岳没有推辞,欣然接受。   看到张道岳的这个态度,黄荣虽失一美婢,心中却颇欢喜。   闲话不讲,只说黄荣等人,一路昼行夜宿,出了荆州地界,从巴东郡入到梁州,改而西北行,行二三里,到了巴西郡。在巴西郡,略停了一停。之前经过巴西去荆州的时候,黄荣已奉莘迩之令,专门派人给驻兵此地的陈如海,送去了一份陇州土产的礼物,以表达对上次陈如海救援汉中的感谢,这番折程再过巴西郡,仍遣人谒见陈如海,又送了份从荆州带来的特产与之。陈如海收到礼物,所谓“礼尚往来”,自亦遣吏送了回礼给黄荣。这些也不必多说。   过了巴西郡,入到汉中郡,阴洛招待他们休息了两天。   继续西北而上,穿过秦州,进入陇州,又行了六百余里,於六月中,使团回到了谷阴。   到谷阴时是下午,黄荣等没有休息,马不停蹄的,立刻赶到莘公府,求见莘迩。   却在莘公府外,黄荣瞧见了一个没有想到的人。 第八十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四)   具体说来不是一人,而是四五人。   这四五人俱碧目高鼻,个儿都很高,比寻常的唐人足足都高出一头多,相貌皆似西域胡人,然却都没剪齐眉,而是式一如鲜卑人,髡头束辫,穿的也非西域胡人喜穿的白色窄身衣袍,却是唐人衣冠,一身装扮,加上他们长相,竟是融合了西域胡、鲜卑与唐人的三种特点。   这般怪异的样子,饶是陇州多诸胡族种,於其中亦是罕见。   外观罕见,这几个胡人昂挺胸,腰上佩刀,手按在刀柄之上,立於府门外的众多候见官吏群中,眼望上视,悉显桀骜傲慢的神情,他们的这幅姿态也是极其吸引人的视线。   黄荣注目於之,看了数眼,招呼莘公府门口当值的魏述,等他近前,露出微笑,指着这几人,和声问道:“魏君,此数人谁也?观彼等其模样,不像我定西本地的胡种,哪里来的?”   魏述与黄荣是老乡,两人都是莘迩在建康郡时投到莘迩手下的,魏述家虽然白丁,非为士族,但他家算是当地的豪强,且魏述与其子魏咸,一向深得莘迩的信任,故此黄荣对他敬重几分。   魏述年近五十了,早无昔年於乡间招朋唤友,聚揽恶少年,横行一方,轻视郡县群吏的气盛,面对黄荣这位旧之无非建康郡府一吏,如今却手握大权的朝中重臣,他相当恭谨地回答说道:“黄公慧眼,料之不错,此数胡确非我定西本地胡种。他们的姓名,在下不知,只知他们是从贺浑邪的使者一起来的。现贺浑邪之使,被明公召见,入了府中,他们因在外等候。”   “贺浑邪的使者?”   “是啊,黄公。”   张道岳曾在陇州东南督抚羌人,对本地的胡人较熟悉,也纳闷这几个胡人的相貌和打扮不和,听魏述说了,这才恍然大悟,插口说道:“这么说来,他们是羯人了。……难怪这幅打扮。”   贺浑邪为代表的这部羯人,自迁入中原以来,最先为唐人的豪族所奴役,做牛做马,耕种或放牧不歇,类同唐人豪族的徒附,而其实地位比徒附更低,几若奴隶之属,后来中原大乱,他们乃又再依附匈奴、慕容鲜卑等相继称雄者,遂至今日,有了贺浑邪的独霸徐州。因了他们的这些过往经历,所以,虽是相貌上仍保持着原样,他们这些此部羯人的后裔,在穿着、式上,却早与仍留在西域的那些羯人不同,混合了唐人、鲜卑,包括匈奴在内的各些特征。   黄荣的注意力已从这几个羯胡的打扮,转移到了“贺浑邪的使者”上边,摸着胡须,想了一想,蹙眉说道:“我定西与贺浑邪向无来往,他为何於此时遣使我定西?他遣的何人为使?”   “使者两人,一个匈奴人,叫什么刁犗(激e);一个唐人,四十多岁,叫程远。”   “刁犗、程远?”   魏述答道:“正是。”问黄荣,说道,“黄公可有闻知过此两人?”   “徐州离我定西,中隔关中、中原,两千里之远,我对贺浑邪那里的情况不太了解,只知其谋主张实、从子贺浑豹子等寥寥数人,不曾闻知此二人。”   “好教黄公知晓,在下也是刚知道的,这个刁犗,是贺浑邪的左长史,系贺浑邪帐下所谓的‘统府四佐’之;那个程远,是贺浑邪帐下的右司马,其妹现为贺浑邪之妾。”   “原来如此。如此说来,他两人在贺浑邪帐下都堪称位高权重的了。”   “可不是么!”魏述扬起下巴,朝那几个站姿不驯的羯胡点了点,说道,“要不这几个羯胡会这般傲慢?刁犗、程远应召入府已快一个时辰了,他几人便这般模样,也站了快一个时辰。”   “已入府快一个时辰?”   “是。”   黄荣略作沉吟,问魏述,说道:“君可知刁犗、程远此次使我定西,是为何而来?”   “这个,在下就不知了。听说他们四天前就到了,唯是明公太忙,直到今天才抽出空来接见。”   黄荣不再多问,客气地对魏述说道:“便劳烦魏君为我等通报,就说我等出使荆州归还,求见明公。明公若是有暇,见完了刁犗、程远,我等这就进府谒见;若是无暇,我等晚上再来。”   魏述应道:“好。请黄公、张君、陈君稍候,在下这就前去禀报。”   黄荣等人当然与那些候见的官吏们不能相同,魏述先是引他们进到府门旁边的侧塾,请他们坐下,并令小吏端茶上水,呈上点心水果,然后告了个罪,乃亲自入府为他们通禀。   黄荣等人之前都没有见过羯人,张道岳是个好奇心强的,便叫小吏员把侧塾的门帘挑起,坐於榻上,一边喝水润嗓,一边眼往外看,视线穿过门口,不离那几个不远处的羯人,上下观瞧,细细打量,看了多时,他放下茶碗,与黄荣、陈矩说道:“久闻羯胡残暴,匈奴、鲜卑不及也。我在荆州时,与客舍的主吏闲聊,听他说了件事,未知黄公、陈君有无闻听?”   陈矩问道;“什么事?”   “就是前时蒲秦、江左联兵攻徐州之日,殷荡刚开始的时候,连着打了几个胜仗,兵围下邳,县中的羯胡守卒缺粮腹饥,居然杀人做食!”   广个告,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陈矩叹道:“海内战乱已久,荒年之际,或城被围困之时,兵士杀人食民之事,并不少见!”与张道岳说道,“匈奴、鲜卑都做过这等事,倒也不是只有羯人才这么做过。”   “除此之外,还有!”   陈矩问道:“还有什么?”   “不久后,贺浑邪遣贺浑豹子援救下邳,却半路中了埋伏,尽管贺浑豹子最终率部冲出了包围,但粮秣尽失,你们猜,这种情况下,贺浑豹子是怎么做,是怎么与他军中的羯胡们说的?”   “怎么做,怎么说的?”   张道岳说道:“时有其部中的谋士建议,说军队失了辎重,没了粮草,就算是到了下邳,只怕将士乏力,也无进战之能了,不如暂且撤退,贺浑豹子不肯听从,反召聚军中诸将,与彼辈说道:我军粮秣虽失,围下邳之万余唐卒,却尽可为我部之粮也!今如回撤,不能救下下邳,即使伏兵不追击我部,天王亦必杀我等,何如奋勇而前,大破唐卒,然后饱餐之美?”   黄荣、陈矩闻言皆惊。   陈矩说道:“以唐卒为粮?贺浑豹子竟是用这话来鼓舞士气?”   “陈君,我听荆州客舍的那主吏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也与你一样的吃惊啊。”   “最后呢?”   “最后?最后就是贺浑豹子果然大破围下邳的唐卒,殷荡兵败而还扬州。”   “可有唐卒被羯兵吃掉?”   “想那下邳城内无粮,援兵也无粮,既败了唐卒,解了下邳之围,为了果腹也好,为了庆功也好,少不得须有酒肉犒赏三军,到底有无战死、被俘的唐卒被充作食物,我没有听那客舍的主吏说,他或许也不知晓,但按此常理推算,料是应有,且还会不少。”   陈矩目瞪口呆,哑然半晌,末了说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今羯奴之暴,比此更残!真禽兽也!”视线转向室外,再瞧那几个羯胡时,虽然阳光灿烂,却如感有阵阵阴风盘旋於那几个羯胡左近,那几个羯胡桀骜不驯的站姿,此时此刻也变了味,不仅仅是“桀骜”而已了,察看他们的目光,陈矩觉得就像是吃过人肉的狼的目光,心道,“这几个羯奴,是不是把周边的我等唐人,都看作是了他们的吃食?”   脚步声响起,这脚步声不大,然却把陈矩吓了一跳,看去,是魏述从外进来。   “黄公、张君、陈君,明公请你们进去。” 第八十一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五) 一去一回,此趟出使荆州,前后差不多两个来月。两个月,说短不能算短,但说长也绝不算长。入到堂中,见到端坐主位榻上的莘迩,黄荣却眼眶微红,如赤子见到久别的慈父,顾不上去看坐在边上的一胡、一唐两人,屈膝扑身拜倒,大声说道:“下官黄荣,拜见明公。” “景桓,请起。” 黄荣不肯起身,仰起头来,冲着莘迩,摸了把眼。 莘迩吃了一惊,说道:“景桓,你这是怎么了?” 黄荣答道:“自建康得明公恩遇擢用以今,荣常得有幸,能见明公尊颜,聆听明公教诲,过往平时尚不觉得有什么,这次荣遵明公之令,远使荆州,初夏而行,季夏而归,整整两个月,未曾见过明公,更未曾聆听过明公的教诲,荣却竟是朝思暮想,一番对明公之思念充塞满怀。” 莘迩闻言,乃知黄荣摸眼是为何故,当下失笑,说道:“景桓,何至於此!” “明公难道就不思念下官么?” “……,思念,思念得很。”莘迩不觉投目室外,瞧了眼雄赳赳侍立廊上的乞大力,心道,“真是近墨者黑!景桓这番言语、作态,却怎么与大力有三分神似!”笑道,“景桓,地上砖硬,你赶紧起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下,此两位是徐州的使者,这位名叫刁犗,这位名叫程远。” 黄荣爬起身来,随他拜倒的张道岳、陈矩也相继起身。 三人目转到那一胡、一唐两人身上。 彼此打量。 莘迩与这胡、唐两人,即刁犗、程远说道:“这几位都是我定西的能臣干杰,刚从王令,由荆州出使归来。”却没有给刁犗、程远介绍黄荣三人的名字。 刁犗、程远虽族种不同,然他二人能在贺浑邪帐下手掌重权,得到贺浑邪的信任,自俱皆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明白了莘迩的意思,这是在委婉地逐客了。 两人遂就离榻下地,先与黄荣三人见过礼,随后刁犗代表两人,与莘迩说道:“明公政务繁忙,在下二人就不叨扰明公了,便敢请拜辞。” “好,我就不送了。” “适才在下两人转禀给明公的吾主建议,不知明公何时能给一个答复?” 莘迩说道:“我不是已给过你们答复了么?” 刁犗与程远对视一眼。 刁犗说道:“在下斗胆,还请明公三思。” “怎么?你们不满意我刚才的答复?” 刁犗答道:“在下两人岂敢!唯是吾主所提之建议,对贵国与我徐州都有好处。想那氐酋蒲茂野心勃勃,既灭慕容氏,接下来,他要么是东寇徐州,要么是西犯贵国,是可以说秦虏如今乃是贵国与我徐州的共同大敌,在下虽然不才,亦闻……” 莘迩打断了刁犗的话,说道:“且慢。” “啊?” 莘迩从容说道:“你方才说‘我徐州’,我且问你,这徐州如何是‘你’的了?” 刁犗呆了一呆,说道:“在下‘我徐州’三字之意,非是说徐州是在下的,在下的意思是说在下是徐州之臣,……至於徐州,当然是为吾主所有的。” “汝主何人?” “明公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吾主自是天王贺浑公。” “汝主的这个‘天王’之号,是谁人所封?是我大唐所封的么?” 贺浑邪的“天王”之号,是他早前自号的,投附欧蒲茂以后,蒲茂任他为徐州刺史,也就是说,“天王”此号,不但不是唐室封给他的,也不是蒲茂封给他的,刁犗答道:“……不是。” “汝主贺浑氏,他是唐人么?” “……不是。” “既无我大唐封授,亦非我华夏族类,徐州者,我华夏世居之地也,为何就成了汝主的了?” 刁犗不知何以回答,求救似的扭脸看向程远。 程远说道:“明公此问,似有道理,而实无道理。” “哦?怎么个没道理?你说来听听。” 程远叉手昂然,侃侃说道:“试问明公,今贵国所有之陇州诸郡,难道都是华夏旧地么?今西域臣服贵国,这西域诸国,难道是华夏旧地么?方今海内战乱近百年,北地万民无主,地虽华夏旧地,而唯有德者可居之也!吾主德爱百姓,仁沐徐州,无论唐、胡,抑或士、民,都对吾主十分的拥戴。说吾主是‘徐州之主’,在下不才,敢问明公,又有哪里错了呢?” 莘迩笑了起来,指着程远,顾视黄荣等人,说道:“好一张利嘴!” 黄荣尽管不知贺浑邪提出的建议是什么,但通过刚才刁犗与莘迩的对话,对其建议的内容大致也已猜出几分,固不知莘迩为何不同意,却这些都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要先教训一顿居然敢在莘迩面前无礼狂言的程远才是,便勃然变色,怒视程远,质问说道:“你何来的脸皮说贺浑氏‘德爱百姓’?王师围攻下邳之日,以城内百姓为食者是何人?贺浑氏所遣援下邳之兵,半路遭伏,粮秣尽失,与部将言‘可以万余唐卒无食’者,又是何人?做出这些事,说出这些话的,不都是羯奴么?此等残暴,以民、以人为食,何敢称‘德仁’二字?” 程远语塞,强自答道:“此二事未知足下是从何处听来的?道听途说,谣言是也。” 黄荣冷笑说道:“你身为我华夏士人,献女与虏,靠着你女儿的姿色,卖女求荣,当真是恬不知耻,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多听你一字,就脏了我的耳,多看你一下,就脏了我的眼。”说完,拂袖转身,去到了对面的榻上坐下,还真的是一眼不再看程远。 程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很想以事实反驳黄荣,对黄荣说上一句:“我女儿毫无姿色,相貌肖我,如似男子。”终究这话没法说出,只好楞立堂上。 莘迩颇是满意黄荣对程远的指责,笑道:“刁君、程君,我不多留你二位了。我的答复,已然告诉过你们,你们看你们甚么时候回程,就把我的原话,转告汝主。” 程远、刁犗无奈,只得辞拜退出。 等到他俩出去,黄荣重新从榻上下来,再次向莘迩行礼,说道:“明公,适才闻刁犗之语,似是贺浑邪遣他与程远来,是为了与我定西商议共抗秦虏的盟约?” “不错。” “刁犗刚才说,盟约定下后,对‘我定西与徐州都有好处’,下官愚见,此话倒也不算为错。敢问明公,却不知明公为何拒绝了贺浑邪的定盟提议?” 莘迩微微一笑,说出了几句话来,黄荣如醍醐灌顶,乃才醒悟。 第八十二章 种树复洛阳 计议助宛县(六) 莘迩说道:“蒲秦诚然已成我定西与徐州的共同大敌,与贺浑邪结盟,对我定西大有好处,我对此岂会不知?然是,事有可为,有不可为,盟亦如此,盟有可结,有不可结。与桓荆州结盟,我欣然愿之,乃至与拓跋鲜卑结盟,我亦赞同,唯是与贺浑邪结盟,绝对不可!” “明公,这是为何?” 莘迩答道:“贺浑邪与桓荆州、拓跋倍斤不同,桓荆州与我定西同为大唐之臣,结盟自是理所当然,拓跋倍斤虽为胡夷之属,但其部远在代北,从来没有入过中原,当年且曾受过我大唐的封授,也算是我大唐的旧有藩属之一,与我大唐向无冤仇,因是与拓跋倍斤结盟亦无妨。 “却那贺浑邪部的羯胡,本外来之胡,与我唐人相貌截然两类,幸得西朝宽仁,收留他们居住中原,彼等不思报恩,反叛唐投於匈奴、慕容鲜卑,为虎作伥不说,并且论其为恶,尤过於匈奴、慕容鲜卑,西朝之冠冕、高士,死於他们手中的不计其数!遂为江左诸公所痛恨之,便我陇地的士民,对之也是恶评如潮,视之如豺狼也。今日我如果接受了贺浑邪的求盟,上则必惹江左朝廷不快,下则或使我陇百姓腹诽,因此之故,他的这个盟请,我不能同意。” 说到这里,莘迩顿了顿,继而笑道,“况则说了,不管这个盟请我同意与否,若蒲茂果去打徐州,那贺浑邪想来定也是不会束手待擒的,换言之,也就是说,即使这个盟约我不与他定,东边徐州,西边我定西,共抗蒲秦的此一事实却是已然形成的了,如此,我又何必与之订盟?” 黄荣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 他不知是真的佩服,还是做出的模样,赞佩地说道,“明公卓识远见,非荣可比。荣就是骑千里马,奋力挥鞭追赶,也只能吃明公前头洒下的尘土啊。如明公所言,此盟确是不该定!”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贺浑邪先是数次请求与江左结盟,都被江左拒绝,或者江左干脆不与理会,接着如今想要与定西结盟,又被莘迩拒绝,看似是相当的可怜,但追根究底,这份“可怜”还是羯人自己导致的结果,谁让他们昔年参与诸胡乱华之时,包括现在,造下的杀孽太重?如鲜卑、匈奴、氐、羌等胡,虽然与唐人风俗有别,至少长相还是相似的,像氐、羌这样也搞农耕的,甚至风俗、语言与唐人都近互通了,却羯人不仅是白种人,本就与唐人、匈奴等胡的相貌大不一类,族种的性格又这般残暴,落个被人人排斥,终究也就是难免的了。 莘迩摸了摸颔下的短髭,笑道:“马屁话就不必说了。景桓,你坐下。” 黄荣应诺,乃复上榻落座。 莘迩忖思稍顷,说道:“贺浑邪与我定西素无来往,今忽遣刁犗、程远冒着巨大的风险,穿过蒲秦控下的豫州、关中,行二千余里,秘密来使我朝,提请与我朝结盟,这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莫非,他是感觉到危险了?而且这个危险,可能还已经迫在眉睫了?” 张道岳说道:“明公此话何意?‘感觉到危险’、‘迫在眉睫’,明公是说蒲秦下边可能要进攻徐州了?贺浑邪收到风声了?为保徐州,他故是遣使冒险来使我朝,求与我结盟?” 莘迩不答反问,问黄荣、张道岳、陈矩三人,说道:“你们觉得呢?” 张道岳皱起眉头,歪着脑袋,一边想,一边说道:“常理言之,蒲秦现下的用兵重点,应在幽州,当在慕容氏的残部上。慕容虽失洛、邺,犹拥兵数万,且其祖地棘城、龙城,亦还在他们的手中,闻慕容炎已召棘城、龙城之慕容鲜卑诸部出兵赴蓟,欲作困兽之斗,与秦虏决死——这棘城、龙城的慕容鲜卑诸部至今还保持着慕容氏早年游猎的风俗,与南下中原、早已懈怠的那些慕容鲜卑各部不同,仍号称敢死能战,乃系东北精卒,不趁胜鼓勇,擒杀慕容炎,以绝后患,免其再得到棘城、龙城之胡卒后,卷土重来,蒲秦应是不会无故另起战端的。” 棘城、龙城即莘迩原本时空后世之锦州一带,这里白山黑水,冬季酷寒,生存环境恶劣,南下中原的慕容鲜卑诸部,固是在锦衣玉食、酒肉歌舞中,已经丧失了过往的斗志,可被留在他们祖地的那些部众,却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以及相对的不开化,或言之“野蛮”,正如张道岳所说,仍然是一如往昔的慕容氏各部,“敢死能战”,确乎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 莘迩点了点头,问黄荣、陈矩,说道:“卿二人以为呢?” 陈矩答道:“张君言之有理,在下赞同。” 黄荣眼神略作游移,旋即正色说道:“荣此趟出使荆州,於回来时获知了一道重要情报。” “什么重要情报?” “便是蒲茂遣蒲獾孙率兵南犯南阳。” “哦,你说这事儿啊,我已知了。” 黄荣等从荆州回到谷阴,路上走了快一个月,如此长的时间,蒲獾孙打南阳这么大的事,当然是早就被定西布置在关中、河北、河南的密探报上来了。 黄荣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就说道:“原来明公已知。”问道,“荣等刚到谷阴,还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敢问明公,南阳此战可结束了么?胜负何如?” 莘迩简短地回答说道:“还再打。南阳守将桓若,桓荆州之幼弟也,此人虽然年轻,颇具桓荆州之能,能得兵士死力,加上桓荆州及时遣援赶到,这一场仗,差不多已开打半个月了,据最新的情报,尽管蒲秦也给蒲獾孙派了援兵去,但宛县还在桓若的手中,没有失守。” “没有失守就好。”说过这段小小的插曲,黄荣话归正题,接着适才的话头,继续说道,“观蒲茂现下之落目,一在幽州,一在南阳,并且河北、河南这些新得之地,他也需要安抚,听说他用孟朗之建言,召见、任用了不少的北地唐士,如崔瀚等士都在其列,……林林总总吧,这些事情已经占住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荣之愚见,眼下他似是不会贸然去打贺浑邪的。” 黄荣、张道岳、陈矩三人意见一致,皆认为蒲茂现在不会用兵徐州。 莘迩沉吟了下,说道:“卿等所言,俱皆有理。这样的话,贺浑邪遣使来我朝,求与我朝结盟,看来倒非是因蒲茂欲用兵於徐州了。”喃喃说道,“那他为何会於此时遣使而来呢?”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个可能,抚髭而笑,说道,“当真是狼子野心,养不熟的狼啊!” 张道岳没跟上莘迩的思路,问道:“明公何意?谁是养不熟的狼,贺浑邪么?” 莘迩说道:“既然不是因为感觉到了危险而求与我朝结盟,那贺浑邪今次遣使来我定西,求与我结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即是:他要趁蒲茂南北用兵,北逼幽州、南攻南阳的机会,不再装模作样地依附蒲茂,而是打算举兵自立了。” 陈矩吃惊说道:“蒲秦而下凶威正盛,贺浑邪占以区区徐、青之地,敢悍然自立么?” “这几年中,贺浑邪先取青州,势如破竹,与慕容氏的头号名将慕容瞻交兵於兖,不分高下,继大败殷荡於下邳,接连几次大战,可谓罕有败绩,称得上兵强马壮,他,有什么不敢的?之前他依附蒲秦,无非是当时氐军气势如虹,他暂避其锋,同时也是为了坐山观虎斗,窥伺时机罢了,而今他大约是认为时机已至,乃起自立之心,……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张道岳大喜,说道:“明公若是猜对,贺浑邪真的是起了自立之心,那可真就是太好了!对我定西将会大大有利!” 贺浑邪若起兵自立,蒲茂为了保证新得之地的安稳,以儆效尤,极大可能会立刻派兵前去讨伐,这样一来,定西所要面临的秦军之压力,自然也就会变小很多了。 黄荣意态奋扬,举起右手,捏着袖子,用力挥动了一下,说道:“何止有利,这没准儿还会给我定西创造一个趁秦虏重兵用於外,我遂趁虚直入,取其咸阳,至不济,也能打下天水等郡的良机!”他再一次起身下榻,向莘迩揖礼,说道,“荣斗胆,敢请明公唤刁犗、程远再见!” “唤他俩来再见?” 黄荣说道:“明公适才分析的极是,贺浑邪自恃兵强,狂妄不已,是以今秦虏虽强,而其却敢起自立之心,此固不足为奇,但是明公,他既遣了使者来我定西,求与我朝结盟,这说明什么?荣之愚见,以为这说明他其实也许还是有一点点心虚的,所以想找我定西做他的外援。 “明公,若是因为我朝拒绝了他,而他遂不敢起兵自立了,这岂不是大大不美?荣之陋见,明公不妨再唤刁犗、程远来见,许其结盟,以壮其胆,促其自立,从而保证我定西从中获利!” “不能许他结盟的缘故,我适才已经说了。” 黄荣自有主意,他露出点奇怪的笑容,说道:“明公,这个盟,我朝可以不与他明结。” 莘迩神色微动,说道:“你是说?” “明公可私下许诺於之,秦虏如攻徐州,我定西便攻天水。” “私下许诺?” “对,不签盟约,只做个私下的许诺。” 一边是大义上的名头,一边是作些改变,或许能从中取利,该选择哪个? 莘迩暂时没做决定,心道:“此事我须得与士道、长龄商议过后,再作决策。”说道,“且容我三思。” 贺浑邪使者的事情,议到这里,已无什么可说的了,刚才提起南阳之战,让莘迩想起了另一件事,就是昨天刚接到的一份桓蒙的来檄,要求莘迩依照盟约的规定,遣兵攻蒲秦之关中腹地,以助南阳的守御,——因为此檄是加急送达的,却是比黄荣等还早到了谷阴一天。 莘迩想道:“桓荆州来书中言称,‘秦虏如犯荆,定西当助之’,此条约定是景桓许下的,这倒无所谓,结盟、结盟,当然是两边对等才行。只是南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这却需得先搞清楚。要能守住,我遣兵佯攻关中腹地,自无不可;要是守不住,我也就不需要兴师动众了,只做个样子便是。景桓说他离荆州回来时获知了蒲獾孙犯南阳此事,对南阳的守备情况也不知他清楚不清楚?”看向黄荣,说道,“景桓,蒲獾孙南犯南阳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黄荣心头一跳,想道:“来了!”神色不变,说道,“荣是从兵部书佐萧卓处得知的。” “萧卓?” “是。” “他怎么得知的?” “禀明公,事实上,荣从萧卓处得知的,不止蒲獾孙南犯南阳此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桓荆州遣人秘赴建康,去见相王程昼。” 莘迩的表情严肃起来,说道:“桓荆州派人去见程昼了?” “是。”黄荣偷觑莘迩神色,说道,“萧卓此次从荣出使荆州,着实是立下了大功,这两件大事,荣都是从他那里得知的。只是得知的时间略晚,直到荣辞别桓荆州,出了江陵县城,萧卓才把此二事报与荣知。因是荣……”黄荣下拜在地,说道,“因是荣铸成了一桩大错。” “什么大错?” “荣等在江陵时,相王程昼尝有文书送至,召荣等去建康相见,唯是荣那时误以为桓荆州不欲立相王为储,因此婉拒了相王此召,……要是能早点知晓桓荆州已然遣人秘往建康去见相王了,荣肯定不会做出这个错误的决定。不管怎么说,决定是荣做下的,大错已成,甘请领罪。” 第八十三章 荣撰江陵记 宣露徐州求(上)   莘迩马上从黄荣道出的这个讯息中,领会出了其中的含义,他猜测说道:“这般讲来,桓荆州竟似是有意不反对江左朝中诸公的提议,拥立相王为储?”   黄荣答道:“明公高见,荣也是这样推测的。”   张道岳瞥了黄荣眼,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心中想道:“你说‘明公高见’,又说你‘也是这样推测的’,两句话合在一起,岂不是你亦‘高见’了?到底是在夸莘公,你还是在自夸呢?   “我多在地方任官,少在朝中,与此黄景桓并不相熟,只闻听说王城士流给他起了个外号,唤作‘碧鹅’,当真是只有错的名,没有错的外号!我与老陈随他出使荆州,一来一回,这一路上,他颇是外相威严,如不可犯,今还谷阴,谒见莘公,其虽无阿谀之色,言辞却尽是吹捧之语,两下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这黄景桓,还真是如一只鹅,昂能傲,曲颈则伏。”   却不说张道岳对黄荣暗自的评价,只说黄荣恳切请罪,他说道:“将来若果是相王继承了大位,荣深忧之,他或许会记恨这次荣未有应其召赴建康,如果他因此迁怒、怪罪於我朝,导致我定西与荆州之盟破裂,耽误了明公光复中原的大计,荣万死莫赎!荣,敢请明公严惩!”   “……你说这个消息你是从萧卓处得知的?”   “是。”   “萧卓为何没把此事早点告诉与你?”   黄荣不动声色,说道:“这……,荣就不知道了。”装作替萧卓解释,说道,“荣在荆州时,数得桓荆州召见,每次一见,少则半日,长则一天,本就忙得脱不开身,公务之余,为探查明白荆州的风土、人情,以及桓荆州在荆州施行的军政诸务,荣又与张君、陈君几次出城巡游江陵县邻近的乡里,与萧卓见面的机会也少,也许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他上报此事与荣的时间遂晚了些?”建议说道,“要不把萧卓召来晋见,问他一问?”   萧卓虽是莘迩从蜀地带出来的,同时并亦是莘迩亲自举荐他入到中台兵部为吏的,但莘迩从蜀地带出来、亲自举荐的蜀士,着实为数不少,萧卓只是中间的一个,他与莘迩的关系绝称不上亲近二字,莘迩且亦无心在这件事上多做追问,便摇了摇手,说道:“罢了。”   “是。荣已知罪,请明公处罚。”   “你何罪之有?接到相王文书召请之时,你又不知桓荆州已秘密遣人去见相王了,不知者不罪,此事不怪你。”莘迩示意黄荣落座,沉吟片刻,说道,“江左朝廷最终会立何人为储,固然是件大事,但不管继承大位的会是何人,对我定西的影响都不会很大,也定然不会因此而影响到我定西与桓荆州之间的盟约的。这件事,不必多说了。……景桓,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在荆州时,公务之余,你常巡游乡里,探查荆州的风土人情和桓荆州所施之诸政,我是想问你,对於南阳的守备情况和桓荆州保住南阳的决心究竟有多强,此二事,你可清楚?”   黄荣思索着回答说道:“南阳的守备情况,荣略有所知。南阳荆州兵的主将,如明公所言,是桓若;守卒方面,大概有三千余,不到四千步骑;粮秣辎重,皆很充裕。   “桓荆州保住南阳的决心有多大,荣不敢妄言,但荣从习山图处闻知过一桩桓荆州的轶事,便是桓荆州从南阳归荆州时,曾手植一树於南阳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他与习山图等从吏言道‘候此树未壮,必复洛阳’,从桓荆州的这句话,似可判断出他应是不会主动舍弃南阳的。”   桓蒙植树於道这件事,黄荣已经给张道岳、陈矩说过一次了,这又给莘迩说了一遍。   “不会主动舍弃南阳?”   “是啊。”   “‘主动’二字,卿为何意?指的是什么?”   黄荣答道:“毕竟现下的重中之重,对桓荆州来说,还是朝廷立储、会是何人继承大位此事,因为这直接关系到荆州与江左朝廷日后关系的走向,如果此事能够合其心意,那他自然就能够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地守御南阳,但若是此事出现了周折,不合他的心意,那荣以为,也不排除会有桓荆州因而不得不放弃南阳的可能,故是荣言‘主动’。”   “卿言甚是。”   黄荣注意到莘迩如有所思,大胆问道:“敢问明公,为何忽问荣南阳事?”   “昨天收到了桓荆州的求援书,桓荆州请我定西遣兵攻天水等地,以分散和吸引蒲秦的注意力,从而助他解南阳之围。景桓,桓荆州既然提出此请,你刚代表我定西与他再立盟约,我定西於情於理,自是应当应允,只是这个忙,具体应当怎么帮,我有些拿捏不定,故而问你。”   “是这样啊。明公,荣有一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莘迩说道:“你且说来。”   “荣愚见,诚如明公所言,这个忙肯定是要帮的,但具体该怎么帮,荣以为明公檄令秦州,命唐督君略作进攻天水的架势即可,完全不必大举用兵,原因有二:一则,我秦州方与蒲秦鏖战一场,部队尚需休整,荣回来谷阴路上,经过秦州,与唐督君有过相见,闻唐君说上次战损的各部缺额,至今还没有补齐,而下不宜再兴大战,二来,蒲秦的主力现下没在关中,仍还在河北、河南,因是就算我秦州大举进攻天水等郡,能够调动到的蒲秦兵马,最多也就是他们留守关中的诸军,与蒲茂用来侵犯南阳的兵马其实无干,换言之,咱们白费劲而已。”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你这话有几分道理。”顿了下,接着说道,“不过景桓啊,你大概是还不知晓,前几天,我刚得到河北细作的上报,云说蒲茂已经决定返回关中了。”   “蒲茂要回咸阳了?”   “正是。”   “可幽州的慕容氏残余,不还没有被秦虏消灭么?”   “蒲茂准备留下蒲洛孤镇戍邺县,消灭幽州慕容氏残余的任务,他应是交给蒲洛孤负责了。”   江左出现了立储这样的大事,蒲秦这边,现下则出现了蒲茂将要返回咸阳,亦即是说,蒲秦攻灭慕容魏国的这场国战,至此算是告一段落,蒲秦的展将要迈入下一个阶段。   这两件事,都是会对较长之未来产生较为重大影响之事。   黄荣问道:“那蒲茂带出关中的秦虏部队,以及在攻灭慕容氏诸战中收编的那些俘虏?”   “这个还没有确定的情报,估计他会把其中的半数或以上带回关中,剩余的,留给蒲洛孤。”   “这样的话……。”   莘迩笑道:“这样的话,景桓,你适才说我定西不必大举用兵天水郡的第二个原因,就不成立了。”   “是,但荣愚见,即便第二个原因不成立,单只第一个原因,我定西仍不宜大举用兵天水。”   莘迩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打算把之与“贺浑邪请盟”此事,一并拿与羊髦、张龟等商议后再做决策。   瞧见张道岳以袖掩口,偷偷地打了个哈欠,又瞧见陈矩脸皮涨得通红,跪坐榻上的姿势那叫一个越来越笔直,莘迩根据自己朝见左氏、令狐乐的经验判料,知他定是内急,只是尊者在前,没法提出请求如厕,遂就笑与黄荣、张道岳、陈矩三人说道:“卿等此次出使,不辱使命,皆有功,来回数千里,道上辛苦了!   “时已季夏,我陇天气酷暑,明天、后天你们在家好好地休息两天,把精神养好,身体也调整过来,大后天朝会,你们参与,将你们出使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奏禀太后、大王。”   黄荣三人应道:“诺。”   “本应晚上设个酒宴,为卿等洗尘,然卿等离家两个月,想必卿等的妻、子都很想念卿等,我就不讨个嫌了,等朝会过后,我再为卿等庆功。今日我不多留你们了,你们这就回去吧。”   黄荣三人应道:“是。”   三人起身下榻,行过礼,黄荣从怀中取出了一叠册子,装订得整整齐齐,捧给莘迩。   莘迩接住,低头去看,见那册子最上一页上头,用楷体竖写着十个个字,三个大字,是“江陵记”,大字的的左侧下边,七个个小字,乃是“定西建康黄荣著”,抬起眼来,问道:“这是何物?”   黄荣说道:“荣在回谷阴的途中,长路漫漫,闲来无事,便仿南阳范氏《荆州记》之体,将荣在江陵的见闻,凡江陵之人物、风土、典故、名山、大川等等,悉数都写入了此记之中。思及或会有用於明公,故此特地献上。”   “南阳范氏”者,是江左的一位名士,《荆州记》,是此人所写的一本关於荆州的地理著作。自前代秦末以来,民间士人不但盛行撰写私史之风,而且盛行撰写各地的地理著作之风。只这一个荆州,书名都唤作《荆州记》的,莘迩原本的时空中,东晋六朝时期,就先后至少有五本之多。士人撰写此类地理著作的出点,部分与撰写私史的出点是一样的,都与门阀政治的当道有关,此外,也有士人们希望借此能够得以扬名的缘故。   黄荣之所以写这本《江陵记》,一是如他说,是为了呈给莘迩观看,算是他对他此趟出使荆州,观察得来的各种情况的一个总结汇报,二则,便正就是存了望能以此扬名的私心,毕竟他出身寒微,家非高门,又不擅长清谈,人不仅不风雅,甚至堪称无趣,故而不被谷阴的清谈圈子容纳,他的家族也因此尽管靠着他,目下固然颇有权势,可论及品等,却仍是处於下流,黄荣再会弄权,再有阴谋诡计,其本质到底是个士人,他对此是很不心甘的。   莘迩不用多想,就能猜出他写这本《江陵记》的此二缘故,所谓看破不说破,遂就笑道:“好啊,景桓你有心了。今夜,我就秉烛夜读你的这本大作。待我看完,若果有用,我就替你呈上朝廷。”   闻得“呈上朝廷”四字,黄荣知道,这就代表着朝中的那些名门子弟们,都会知道、阅读他的这本书了,心中狂喜,勉强克制住情绪,恭谨说道:“如能有分毫之用於明公,荣即心满意足了。”   黄荣三人辞拜而出,出了大堂,陈矩果然第一件事就是去寻厕所,这且不说。   却说莘迩等黄荣三人离去后,传令外头的乞大力:“去把士道、长龄请来。” 第八十四章 荣撰江陵记 宣露徐州求(下) 羊髦、张龟两人应召到来。 两人入到堂中,行礼过后,各自坐榻,请他两人来的乞大力很有眼力价,不等莘迩吩咐,便亲自捧着茶盘,端上来了茶汤与酪浆,因为天热,还给羊、张二人各端来了一份冰酪。 莘迩笑与羊髦、张龟说道:“匆忙忙地把你两个请来,没有耽误你们的公事吧?” 乞大力端着漆盘,挺着肚子,立在门槛处,应声接腔,大声说道:“哪里会耽误什么?明公的召见就是最大的公事!”见莘迩蹙起了眉头,知莘迩应是嫌他插嘴,赶忙弯下腰杆,点头哈腰地接着又说道,“请明公恕罪,小人不是竟敢打断明公与二君的叙话,而是在代羊君、张君回答明公所问。小人所言,皆是羊君、张君之所欲言。明公要是不信,可以问问二君。” 羊髦、张龟还能说什么,两人只是举碗喝水,微笑而已。 莘迩挥了挥手,对乞大力说道:“行了,大力,你出去吧。我有要事与士道、长龄商议,你守好门口,不许任何人接近。” 乞大力重把腰杆抬起,威风凛凛地说道:“明公放心,有小人在,莫说闲杂人等,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便端着茶盘,后退而出,果立於堂门外的廊上,警觉地观察院中,把守门口。 乞大力去通知张龟来莘公府时,张龟还真是正在处理公务,还没有处理完毕,就应召慌忙赶来了,他心中仍想着那几件亟待批复的公务,就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明公,是何要事?” 莘迩伸出了两支手指,说道:“两件事。”把手收回,说道,“我先说第一件。即贺浑邪遣刁犗、程远来我定西,求与我定西结盟此事。” 张龟说道:“这件事么?明公,之前明公不是已与龟等议定,这个盟我定西是绝不能与贺浑邪结的?” “不错,所以我适才接见刁犗、程远之际,已然拒绝他俩。不过现在,情况有了一点新变化,故此我想再问问卿二人的意见。” 张龟问道:“什么新变化?” 莘迩抚髭说道:“景桓与张道岳、陈矩今天回来了,他们入到谷阴,就来求见於我,求见我时,我正在接见刁犗、程远,因是景桓等亦知了贺浑邪遣使来与我定西求盟之事,我遂与他们就此聊了几句,征询了下他们的看法。 “咱们此前不是认为,贺浑邪来向我定西求盟,可能是以为他担心蒲茂接下来会打徐州之故么?却是景桓等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贺浑邪所以不远千里之遥,来向我定西求盟,他们认为,会不会其实是因为贺浑邪想要举兵反叛蒲秦了?故此他欲求我定西做他的外援。……士道,景桓,若果是如此,我琢磨着,咱们是不是可以在把之前的决定略作下改变?”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作何改变?” “不与贺浑邪结盟,这一条当然是不能变的,但为了防止贺浑邪因为不得我定西之盟,於是竟不敢反叛蒲秦,或者是为了促使贺浑邪及早反叛蒲秦,我想,咱们是不是可以把贺浑邪遣刁犗、程远来我定西求盟的这件事,帮他给……”莘迩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张龟说道:“帮他给什么?” “帮他给宣扬一下?” “宣扬一下?”张龟眼前一亮,说道,“明公的意思是说,咱们帮他把他向我定西求盟此事,宣扬给蒲茂知晓?” “正是。卿二人以为可否?” 张龟拊掌赞道:“明公此策大佳!不管贺浑邪到底是有无起了反叛蒲秦之心,他遣使来向我求盟此事,咱们一旦给他宣扬出去,叫蒲茂知晓,恐怕他不反,也得反了!” “士道,你以为呢?” 羊髦深思多时,说道:“蒲茂此人,向以仁厚自诩,其人弑君杀弟,杀了其弟,篡了伪位不算,且杀人诛心,还大肆於关中造谣,摸黑其弟蒲长生的名声,通过蒲长生夜常出宫,奸宿民女,乃至以及杀路遇之孕妇以判胎儿性别等谣言,欺哄关中不知底细的士民,把其弟蒲长生生生地给描绘成了一个倒行逆施、暴虐无比的屠夫,是其人固不缺残忍卑劣之恶行,但他却好沽名钓誉,……是以,髦以为,若把贺浑邪求盟此事宣扬与蒲茂知晓以后,贺浑邪会不会被迫反乱不好说,但蒲茂却一定会抓住此机会,再向世人展现他的假仁假义,以博邀美誉。” “你是说?” “他会下伪诏给贺浑邪,表示他不会信贺浑邪会求盟於我定西,并把此个讯息说成是我定西的离间之计,没准儿,他还会再给贺浑邪升官加爵。……明公,无论贺浑邪反不反,蒲茂却必定是能借这个机会,把他在河北等其新得之地的名声,给扬上一个台阶的。” 莘迩忖思稍顷,点头说道:“士道,卿言有理。”总结说道,“这也就是说,如把贺浑邪求与我定西结盟此事,宣扬出去以后,对我定西大概是有利有弊,一利一弊。贺浑邪若因此被迫举兵反叛,对我定西大利;蒲茂借此以仁厚邀获河北等地士民之心,对我定西乃弊。” “是啊,明公。” “利弊之间,何以抉择?卿二人有何高见?” 张龟说道:“龟愚见,利大於弊。” 莘迩问羊髦,说道:“士道,你觉得呢?” “蒲茂用孟朗的建言,现已於河北等地开始推行班禄、三长两制,消慕容氏之弊政,以解百姓之苦,并大举辟用崔瀚等北地的高门士人,遇之甚厚,……明公,蒲茂此氐,侵染华风,与鲜卑、羯等诸胡酋不同,确是我定西、是我大唐的强敌!”羊髦慨然叹息,旋即继续说道,“却奈何河北等地如今在他的手中,我定西鞭长莫及,故髦以为,既然挡不住他收揽河北等地的民心、士心,那目下之计,也就只能尽量促使贺浑邪反叛,以削弱蒲秦的军事力量了。” 羊髦一番话下来,意思很明显,也是认为“利大於弊”的。 张龟、羊髦两人意见一致,莘迩亦是如此考虑,便就定下了此事。莘迩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负责情报工作的张龟,令他说道:“长龄,明天你就通知关中、河北等地的细作,把贺浑邪求盟於我定西的此事,给他大肆地宣露出去!叫蒲茂越早听闻越好。” 张龟应道:“是。” “第二件事,就是昨天接到的那道桓荆州的求援檄文,因为当时不知桓荆州守住南阳的决心有多大,咱们昨天没有议出个结果来。我问过景桓了,桓荆州守住南阳的决心,看来还是不小的。那么对桓荆州的这道求援檄文,我想咱们也该做出个决定了。卿二人有何计议?” 张龟说道:“桓荆州守卫南阳的决心如果不小,南阳地势紧要,此地若在荆州之手,对我定西也是间接有利的,那咱们就以较大规模的遣兵来帮桓荆州一下,未尝不可。” “较大规模的遣兵”,遣兵往哪里去?自然非为南阳,而是攻打天水郡。张龟没有把这话明说,是因为他不需明白说出,莘迩、羊髦也知其意。毕竟定西不与南阳接壤,如果帮桓蒙的话,只能从攻打天水郡这方面入手。 羊髦没有说话。 莘迩问道:“士道,为何不语?”笑道,“你有什么高见,就赶紧说吧,不要遮遮掩掩,吊人胃口了。” 羊髦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他听到莘迩的问话,回过神来,慢慢地说道:“明公,髦刚刚忽然想到一策。” “何策?” “便是援助桓荆州守御南阳此事,髦寻思,可不可以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怎么个一举两得?” 羊髦的思路渐渐清晰,原本因为思考而下意识游弋移的双眼焦距也定了下来,目视莘迩,他说道:“一方面,咱们遣兵攻打天水郡,希望能以此来减轻南阳守御的压力;另一方面,借攻打天水郡的机会,把明公近年来在我定西推行施用的诸项新政,宣与天水及其周边诸郡的士、民、诸胡知道。” “宣示我之新政与天水等郡的士、民、诸胡?” 羊髦的思路已然清晰,他眼神光,沉声说道:“正是,明公!髦适才说到,河北等地现在蒲茂控下,他在这些地方大举地收邀人心,博取士人好感,我定西是管不住,也管不了的,然咱们虽然管不住他,但却完全可以把明公这几年推行的诸项新政,使关中百姓知晓!关中百姓知了,人口传人口,河北等地的士人、百姓想来不久之后也就会知晓了。……这姑且也可算是一个明公与蒲茂争取关中民心、以至河北等地人心的迂回曲折之法吧?” 莘迩忍不住拍案喝彩,说道:“妙也,妙也!”伸出大拇指,赞赏羊髦,说道,“士道,此策攻心之计。不瞒卿说,自闻了蒲茂在河北等地施行班禄、三长两制,收买民心以后,我对之是颇为忧虑,民为国之本,民为兵之源,天下之所归者,在民心也,河北等地的民心若是被他揽取,凭此千万民口,其声势定然大涨,我大唐、我定西光复中原的愿望,只怕就没有实现的机会了!……今得卿此策,我此忧解矣!蒲茂新政固善,而我之诸项新政足可敌之!只要能把我与卿等共同商议、定出的这些新政,广示与关中、河北等地士民闻知,复何虑一氐?” 张龟说道:“明公何其过谦!蒲茂的那些新政,包括班禄、三长两制,不过是纠正了慕容氏的弊政,沿袭的仍是我华夏的旧制而已,……像那班禄,无非就是给官吏们放俸禄,像那三长,无非就是把被隐匿的人口清查出来,何如明公之勋官、府兵、武举、文考等制?俱说前所未有,开一代之创举,而且还一定会影响深远,滥觞於千秋后代。” 莘迩一笑,没有接张龟称颂的话语,而是转回到了羊髦刚才话中的一句,说道:“士道,你的这个提议非常好,但有一点你说错了。” 羊髦愕然问道:“敢问明公,髦哪一点错了?” “你说‘算是我与蒲茂争取民心的一个办法’,这句话不对,大大的错了。定西是大唐的藩国,我是定西的一臣,岂有为人臣的图民心者?士道,你应该说‘算是我定西与蒲茂争夺民心的一个办法’。” 羊髦应道:“是,髦一时失言,口误说错。” “士道,怎么宣扬我定西之新政於关中百姓,你可有办法?” 第八十五章 舆论用童谣 名亦在谶纬 “宣扬新政於关中百姓”、“争夺民心”,用后世的话说,其实就是舆论战。 舆论战该怎么打?古今中外,无非也就那么几个办法,不过后世的一些舆论战办法,限於时代局限性的缘故,是无法移植用於当今的,比如利用报章杂志、媒体等做宣传的方式,此时显然是没办法效仿的,放到眼下来讲,最适合、亦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有利於传播的办法,大致有两个,一个便是如蒲茂未篡权前,孟朗为给他增长人气而用的那个方法一样,即编造童谣,另一个则是利用今人极其相信谶纬预言的这个特点,从时下流行的诸多谶纬书中,寻找出合乎定西,换言之,也就是说,找出能够牵强附会到定西身上的语句,然后再广做传播。 前者不必多说,羊髦、张龟等皆学问之士,编造几童谣,把定西诸项新政的内容用浅显的文字写进去,打个比方,就像莘迩原本时空后世李自成起义之时的那句民谣“闯王来了不纳粮”之类,既阐明新政的主旨,又起到鼓动人心之用,简直是轻而易举,后者其实也不难。 张龟当场就想到了当今最有影响力的谶纬书之一《龙龟符》中的一句:“圣人出西方”。“西方”者,定西可不就是在西边么?“圣人”者,古贤如孔夫子,固为圣人,但圣人并不是单指贤人的,君主同样也可被称圣人,《礼记》中就有云: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 听完了羊髦建议提出的这两个舆论战办法,莘迩摸着短髭,满意地笑道:“士道,你不掌情报事务,真是屈才!”顾问张龟,笑道,“长龄,卿觉得此二策何如?” 张龟亦是赞叹,说道:“士道的这两个办法,诚然上佳。” “好,此事就交你去办。” 童谣好编、谶纬书中可用的言语也好找,而如何才能把之传播到关中去?只靠“进攻天水郡”的部队明显是不足用的,说到底,这还得靠张龟手下的那些关中细作。 张龟应道:“诺。”问莘迩,说道,“明公,此事牵涉重大,一定程度上,很可能会极大地关系到关中、河北等地民心的归向,不知明公对此,可否还有交代?” “长龄,你办事,我放心,没什么交代的了。”莘迩顿了下,又说道,“唯有两点,你需注意。”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是哪两点?” “童谣的用语一定要易懂,用词一定要用白话、俗话,半个文绉绉的字都不要用,我陇地的方言也不要用,关中的方言倒是可用之,而且每童谣的篇幅最好不长,越短越好,三两句即可,……文字需得浅显,然而为便传播,句与句间,则要押韵,务必做到朗朗上口。” “是。” “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是,从谶纬书中寻到的语句,不可太过牵强,至少要像模像样,如你适才说的那句‘圣人出西方’,这样的才可以用,……也不一定只宣扬大王,明君岂可无贤相、名将为辅?”莘迩看了一看张龟,顿了两顿,说道,“你说对不对,长龄?这个、这个,我定西朝中的文武重臣,如有合乎谶纬书中言辞所语者,卿亦可尽择出来,使流传之。” ——莘迩交代的头一点,看似废话,既为用於民间传播的童谣,文字当然需要粗浅通俗,难道这还需要叮嘱么?实际上,还真需要叮嘱。通过童谣来帮当政者、或地方长吏宣扬美名的风气,可以追溯到前代秦朝时期,特别是前代秦朝的中后期,随着清谈的兴起,随着士人们逐渐掌控住了社会的舆论,这类的谣言尤其层出不穷,但是此类谣言,却并非尽是百姓所歌,的确有部分民间自而歌的,同时亦有不少是帮闲文人为主子们所作的阿谀拍马之辞,这类阿谀拍马的童谣,大多是文绉绉的,引经据典,老百姓可能连是什么意思都根本听不懂。 第一点,张龟明白莘迩之所以交代的原因,对莘迩提出的第二点,他更是心领神会,立即应道:“明公放心,龟今天回去以后,就立刻下令,命掾吏把流行於市井间的所有谶纬之书,统统地都给龟搜集过来,龟必逐本、逐页,细细阅看,凡可取者,定会悉数拣出。” 说到这里,张龟忽然抿嘴一笑。 却那张龟是个独目,长得也就那样,颔下尽管蓄须,胡须稀稀拉拉的没几根,他严肃的时候,看起来还算不错,正儿八经笑时,看着也还行,只这“抿嘴一笑”,不免就会给人以异样之感。羊髦正好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在看着他,不巧瞧见了他这的这幅笑容,眼皮不觉一眨,说来也是古怪,竟是突地由此想到了自己一个钟爱的小妾,甚觉别扭,忙把脸扭向了另一面。 张龟却是对此浑然不觉,依旧抿嘴而笑。 莘迩忍不住了,问道:“长龄,你笑什么?” 张龟答道:“龟刚才提到的那句‘圣人出西方’,如明公之所评议,确乎是合适借用於指我定西,指我朝大王,却还有另外一句现成的,亦正好可借用之,用以指代明公。” “哦?谶纬书中,还有什么言辞,可以用在我的身上?” 莘迩压根就不信谶纬这东西,从来不看此类书的,故倒是不知还有适合借指代他的。 张龟点头说道:“可不是么,明公!” 莘迩大起兴趣,笑问道:“你说来我听听,看看是何言语?” 张龟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请罪,说道:“还请明公先恕龟冒犯之罪,龟才敢禀之。” “什么冒犯之罪?” “龟言及的这句谶纬书中的言辞,内有明公的贵名。” 时人最重名讳、家讳,不但长吏的名、字,包括长吏父母、妻、祖父等等的名、字,下吏都是不能写、更不能说的。——江左有位名士,以率真著称,上任扬州刺史,府吏请讳,这位名士答道:“亡祖、先君,名播海内,远近所知。内讳不出於外,余无所讳。”“内讳”,指的是其妻之名,因为他对名讳的这种简单态度,竟是由之而为远近称赞,却也由此可见时人对名讳、家讳的重视程度。故此张龟身为下吏,有此一个请求。 “这算什么冒犯之罪,你且说之。” 张龟乃摇头晃脑,吟诵说道:“‘遐迩一体,率宾归王’。”吟诵完,离榻下拜,再次请罪,说道,“龟斗胆,触犯到了明公名讳,请明公治罪。” “说了这不算冒犯之罪。”莘迩想到了那位江左名士的轶事,心中一动,想道,“这阵子太忙,有一段日子,没有我的新‘雅事’流传出去了,恰好长龄与我话及於此,我倒不妨可趁机再‘造’一桩‘雅事’,以显我的风流名士、爱民贤相之姿。”便从容说道,“祖、父之名,固当讳之,而至於本身之名,起了就是用的,何足讳也?况则,为官者,若无政绩,无爱民心,纵下吏当面恭敬,名不敢称,背后却少不了会被百姓骂之,是以,与其讳名,不如讳无德。” 张龟、羊髦齐齐动容,两人异口同声,都是赞佩莘迩此语。 莘迩抚髭微笑,说道:“卿二人与我,咱们自家人,就不必这般吹捧於我了。”念了一遍张龟方才说的那句谶语,“‘遐迩一体,率宾归王’。”品味稍顷,说道,“遐迩者,远近也;率宾者,率土之滨也。这话的意思是远近一体,同为王臣啊。”问张龟,“长龄,此话出自何书?” 张龟回榻上落座,答道:“明公,此亦《龙龟符》中辞也。” 莘迩喃喃说道:“同为王臣、同为王臣。”心道,“若把此句中的‘迩’指为我,那这句话的意思就可理解成,我率领近处的人,和远处的人,同为王臣。”不知怎的,对此话之意,略有失落,可细细想来,这话却实也符合他所自比的“贤相”身份,便就说道,“好,这句也不错!也可以用之。” 由此打开话头,张龟、羊髦两人,都熟悉《龙龟符》等这几本流传最广的谶纬书,你一言、我一句,不多时,居然就从中挑出了十余句适合用到定西、用到莘迩等人身上的语辞。 莘迩知道谶纬书在当下的受众面是巨大的,但没有料到张龟、羊髦这两位定西重臣,自己的心腹,对谶纬书也这般的了解的,听着他们说,思路不禁转开,却是想道:“谶纬之言,而今南北俱用,民心极信,现在固是需要借用它,但也正因为民心极信,影响太大,将来等到合适的时日,这些流传民间的谶纬诸书,我却需得非要把之全部禁掉才可!” 张龟、羊髦哪里知道,舆论战还没打响,对谶纬之书,莘迩已起了过河拆桥之心。 却说定下了舆论战的这两个办法,自有张龟领命,负责实施,莘迩於次日,召请麴爽、曹斐等朝中将帅,与他们商议“进攻天水郡,以帮助南阳解困”之事。 这回出兵打天水郡,一则不用东南八郡出兵,只用秦州之兵,二来秦州的兵马虽然缺额还没补齐,但针对秦广宗的“反间计”行之有日,尽管有孟朗力保秦广宗,可天水郡内部的情况,现在却难免是比较乱的,亦即,秦州趁机用兵,打上一打也是可以的,因是麴爽没有反对,曹斐等更是赞成,只用了两天,就议定了此事,并把怎么用兵、后勤补给等都给定下了。 这日,莘迩行文成檄,即命人持之,往去秦州,给唐艾下令。 传檄令的吏员出了谷阴城,向东南而行,半道上碰见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里头,有唐人、有匈奴人、有羯人,正是使命没有完成,无功而还徐州的刁犗、程远等人。 第八十六章 三地风土异 右侯已有虑(上)   刁犗、程远等这次出使定西是秘密而来的,定西朝中的大臣、谷阴的吏员们,绝大部分不知他们的到来,甚至就连令狐乐、左氏都没有接见他们,从他们到谷阴起,到他们现在离开谷阴止,总共也只有莘迩、麴爽等寥寥数人见过他们而已,故是那往秦州送檄文的官员,不认得他们,更不知他们是什么来路,因见这支队伍人员混杂,各族人等俱有,虽然多看了几眼,然而看过也就罢了,自管催马,带着从骑们,自其边上经过,匆匆忙忙地奔往秦州而去。   刁犗队伍中的那些羯人,早已换过衣服,个个戴上了胡帽,不复再是那种唐、胡、羯相杂的古怪外观,因而这传檄之吏倒是没有疑心他们的来历,只把之当做了是西域胡人的商团。   目送那传檄之吏带着十余骑士卷带尘土,奔驰行过,刁犗略作注目,顾与程远说道:“老程,瞧他们中为那人的衣冠穿戴,是定西的官儿,余下的则俱为虎狼之士,应该是定西军中的精锐,彼等这般匆忙南下,却也不知是为何事?难不成是定西国中或边地生了什么要紧的大事么?……你猜他们是要去东南八郡,还是要去秦州?”   程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抬眼瞅了瞅过去的那队人马,敷衍答道:“是啊,是啊。”   “是啊什么?”   “长史适才所言甚是。”   “我适才说什么甚是了?我适才问你,你估摸着他们是要去东南八郡,还是要去秦州。你怎么给我这么个回答!……老程,这几天我都觉得你似有心事,你是怎么回事?想什么呢?”   程远回过神来,注意到了刁犗不满的态度,刁犗虽非羯人,然比之唐人,刁犗所属的匈奴人於徐州的政治地位,当然是要高上一头的,而且刁犗现仍是贺浑邪军府中官位最高的一人,程远哪敢得罪了他?赶忙赔笑,回答说道:“下吏是有点心事,没有听清长史适才说的什么,怠慢之罪,尚敢请长史恕之。”   “你有什么心事?”   程远不好把自己在想的东西告诉刁犗,遂编个瞎话,露出忠君忧国之态,叹气说道:“天王把与定西结盟的重任,交给了长史与下吏,然而下吏与长史今至定西,却未能达成任务,有辱使命,……乃至连定西王太后、定西王的面,长史与下吏都没有能见着,只得了莘迩不冷不淡的一见,就把你我打走了!使命未能达成,或会误了天王的大事,我徐州未来的大业,下吏每思及此,便不禁辗转不安。不瞒长史,这几天,下吏是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好。”   刁犗点了点头,说道:“猜你就是为此愁。”   “长史对此不愁么?”   刁犗亦叹了口气,说道:“该说的,你我都对莘幼著说了,可他就是不为所动,不肯与我徐州订盟,咱俩请求晋见定西王太后、定西王,可定西王太后、定西王也又不肯见咱俩,事已至此,咱们而今且已被莘幼著逐客,不得不踏上归程了,你我又还能有何办法?愁也无用啊!”   “长史,下吏一忧你我未达成使命,或会误天王大业,二来,下吏亦忧,你我两手空空地回到徐州,如何能向天王交差?万一天王因此大怒?……长史,你我可该怎么应对才好?”   贺浑邪作为一方霸主,自也是个能用人的,但他的用人与蒲茂、莘迩的用人却截然不同,莘迩用人是屈己待士,对所用之人非常的尊重,“己所不欲”,绝不会施用於人;蒲茂用人则是以仁义当先,也称得上礼贤下士四字,却贺浑邪用人,是喜则重赏,怒则杀戮,说白了,就是把他用的人当奴仆、猪狗一样地看待。刁犗、程远两个,虽为贺浑邪之所素来信用,可往日里,因为两人没办好差事,他俩实也是受过不少贺浑邪的惩罚的,痛骂、鞭打哪个都不缺。   正如黄荣的推测,贺浑邪这次遣刁犗、程远出使定西求盟,的确正便是因他起了叛秦之意,想要趁着蒲秦北打幽州、南打南阳,大约暂顾不上徐州,同时他又刚刚大败殷荡,缴获极多,兵威正强的绝佳良机,举兵自立。有道是“成王败寇”,“自立”的成功或失败关系到贺浑邪将来的命运,而与定西结盟能否可成,又是动“自立”中较为重要的一环,却未曾想到,刁犗、程远居然有失贺浑邪的重托,无功而返,想当回到徐州之后,只怕贺浑邪必然会勃然大怒,较以刁犗、程远之前没有办好的那些差事,这件差事的重要性显然更高,会有怎样的惩罚等着他俩?说不定就不单只是辱骂、鞭打!   尽管“一忧、二忧”云云,只是程远随口说出的应付之语,可话语出口,说到此处,程远还真是因之升起了浓浓的担心,不敢多往下想了。   刁犗默然片刻,说道:“你我已然尽力,天王总不至於会因此杀了你我吧?”   程远伸手想去按刁犗的嘴,伸出一半,才觉不妥,就把手收回,按到了自己的嘴上,说道:“长史!话可不能乱说啊!岂不闻‘一语成谶’之言乎?”   听了程远此话,刁犗亦懊悔方才自己说的话。大好的夏日,烈日当空,却又如似有乌云压顶,周边的空气好像顿成了低气压一般,令人压抑得难受。刁犗、程远二人遂不再多言,俱闭口无声,顶着日头,带着随从们,挥汗如雨,闷头赶路,继那传檄之吏的后头,朝东南方行去。   这支装成商队的队伍,在陇州境内行了三四天,到至东南八郡的边境。   之前来时,程远已经细细地观察过了沿途郡县陇州百姓的生活情况,这回返程,虽因使命未成,心忧诸事,他非是专门有心,但既然扮作了商队,少不了遇县而入,逢大乡而停,路上各郡、各县、各乡的当地人物、风土等等,又再次入其眼中。   不免与徐州的情况对比,程远心道:“论及民口,陇地郡县的人口,固是不如我徐州郡县,别的不提,只说这东南八郡,说是‘八郡’,郡多只有一县,总计的辖县加在一起,顶多能与我徐州的一二郡可比,八郡之民口总数,也不过相当於我徐州的一二郡民数,可若比以耕桑之广见,比以百姓之蓬勃,比以唐胡之和睦,我徐州却是大不如之啊!”   耕桑这一块儿,徐州的确比不上陇州。徐州河网交错,本多良田,可自诸胡入侵窃据之后,许多的田地要么因为唐人民口的急剧减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去了外地,而被荒废,要么被匈奴、鲜卑等族胡人抢占,改成了牧场,以致而今徐州的农业大不如昔;反过来,陇州本多草场,却令狐氏建国於此以后,一边保持羊马牧业的展,另一边,为安置成千上万的外来避乱之唐人士民,则长期不懈地开拓荒地,并引水造渠,就是远在东南边地的敦煌郡中,也不惜人力、财力,开凿出了几条掘於地面上的明沟和为抵挡风沙而挖於地下的暗渠,用以灌溉田亩,渐渐展如今,凡有唐人所居之郡县,现下是无不遍见阡陌,桑树成林。   莘迩对此状况,曾有过一个总结,说:“胡入中原,而中原皆牧;唐入陇州,而陇州农兴。”   这一句总结,不能说全对,毕竟胡人如氐、羌者,包括早年久为唐人徒附,为唐人豪绅们种地的羯人,此数族中亦不乏农耕之俗,但大致在理。   百姓的蓬勃、唐胡的和睦这两块儿,就不用多说了,莘迩的诸项新政多是面向中下层的寒士、“细民”,在侨郡之中正基本皆已换为侨士担任,土郡之中正亦有侨士、寒士出任,武举、健儿、勋官等制已然广泛施行数年,文考、府兵等制正在莘迩的亲自督促下,於各郡县积极推进的这一整体背景下,陇地各郡的寒士、豪强、百姓,差不多都被囊括入了此数政当中,他们的精神面貌而今当然都是相当不错,莘迩新政中又有旨在解决唐胡矛盾的提倡唐胡联姻、招收诸胡子弟入学等几条,加上莘迩重用、信任秃勃野等诸胡贵种,及他一再严令地方主官不得欺压诸胡,陇地的唐胡关系,现下也可称良好,这两方面,徐州更是不如陇州。   出了东南八郡,入到秦州。   经过秦州州府所在的襄武县时,程远隐约地感觉到了一点异样。   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异样,可也许是生在乱世,久见战事的缘故,程远隐隐约约地觉得,好像有兵戈之气,盘旋於襄武县城的上空。   私下里,程远与刁犗说道:“观襄武县城,似乎外松内紧,长史,定西是不是又准备与氐秦开战了?”   刁犗懒得理会这些闲事,说道:“打也好,不打也好,关咱们何事?打才好呢,最好再叫定西吃上几个亏,也省得莘幼著打了几个胜仗,就目中无人,骄傲自大,竟是把你我置之门外!”   程远没话可说,唯能应道:“是,是。”   在襄武县待了一日,次日,一行人继续启程,沿着渭水,转往东去。   出了定西的秦州,便是蒲秦的秦州了。   在定西境内,还可轻松一些,入到蒲秦境内,即需打起全副的精神,万一被蒲秦的官吏、兵士看出破绽,程远、刁犗等人人头难保,且是小事,如果出使定西的消息被蒲茂获悉,免不了会引起贺浑邪的暴怒,他们留在徐州的家人,说不定会被贺浑邪尽数杀了,乃是大事。   打着西域商团的旗号,过了关卡,入到蒲秦秦州,行前数十里,至了蒲秦秦州的州治蓟县。   在蓟县,程远又隐约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第八十七章 三地风土异 右侯已有虑(中) 这异样与在襄武县感觉到的不同,并非是兵戈杀伐之气,而是触目皆勾心斗角之感。 如在冀县“市”中停留买卖时,见到的那个市中的唐人“市长”与几个氐人市吏,彼此间似乎便很不和,那唐人市长所下之令,氐人市吏个个爱答不理,不愿听从,搞到最后,甚至连查验货物这种粗活,都得那个唐人市长亲自动手,亲自察看、亲自录簿,并亲自定税、收税。 程远按捺不住好奇,向邻近商铺的坐商打探缘由,乃才得知,原来这个唐人市长,是蒲秦秦州刺史秦广宗的人,系秦广宗到任秦州之后,为了掌住州府财权,而特地辟除任命的。 本来尚好,有秦广宗做他的后台,此人在市中还算说一不二,却近月来,因为南安郡之失和蒲獾孙、秦广宗的兵败陇西、南安,蒲秦朝中弹劾秦广宗的奏章一道接一道,冀县如今颇有传言,说孟朗已快保不住秦广宗了,秦广宗现在朝不保夕,怕是迟早要被“大王”罢免治罪的,於是这位由他任命的市长,在市中的日子自难免也就一天比一天难过,那些氐、羌市吏,早就眼红他的位置,不痛打落水狗、落井下石已实属好的了,又岂会再心甘情愿地听他指使? 程远倒非庸才,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亦堪称见微知著,联系到在东南八郡见识到的士民蓬勃之态,与在襄武县感受到的杀伐之气,他对刁犗说道:“若下吏料之不错,定西果是又打算用兵氐秦,襄武、冀县相邻,天水郡必是当其冲。而今定西国中,定西秦州境内,上下同欲,民情可用,氐秦秦州,却长吏大失人心,就连秦广宗任命的一个区区市长,都被市中小吏排挤至此,可见秦广宗而下在冀县的处境!这场仗还没开打,以下吏看,定西已然赢了。” 刁犗的态度与在襄武县时一样,仍是懒得管这闲事,甚至就连回答程远的话语,都和他在襄武时说的那番话近似,他说道:“赢也好,不赢也好,关你我何事?赢才好呢,最好定西这回能把蒲茂惹怒,如此,氐秦定大举报复定西,亦好叫莘幼著尝尝苦头!他娘的,想起他把你我拒绝,使你我使命不得达成,回到徐州或会遭天王重惩,老子就一肚子怨气!” 辨其这次回答的话语中意思,与上次回答程远时的话中意思,明面上好像截然相反,上次他盼着莘迩能吃几个亏,这回盼着莘迩能打胜仗,但细究两番话的根本含义,却倒是一致。 程远见他兴致不高,怏怏不快,也就不再说了。 在冀县待了两天,装模作样地卖了些货物,买了些货物,一行人启程,继续东去。 出冀县,过新阳,再过上邽,行二百里上下,即出了蒲秦的天水郡,入至略阳郡。 略阳郡是一个呈半弧形的郡,位处在天水郡的北、东边,换言之,天水郡的北边、东边处在此郡的包围之下。 沿渭水而前,过略阳郡的郡治临渭,再前行二百多里,前边出现一山。 这山峰峦叠嶂,共有山峰十余座,巍峨挺秀,林海莽莽,是为吴山。 这座山在历史上大大有名。 华夏礼制中最高等的名山,向有岳、镇两类,岳,是国之名山,镇,是一方主山,岳、镇两类的山,都由国家祭祀,自周朝始,即已有四岳、四镇之说。吴山,於周、秦时,被呼为“西岳”,后来不再称岳,地位略降,然亦被归入四镇之列,直到现下,仍旧还是海内的西镇。 氐人入主关中以后,之前的蒲秦历代君主,在祭祀名山这块儿上,做得不怎么到位,时祭时不祭,没有成型的典章制度,蒲茂继位以今,在孟朗等唐士的建议下,把这块儿不足补了上去,遵照华夏自古到今的礼制,将按礼祭祀四岳、四镇,正式地编入到了国家的祀典之中。 ——当然,四岳、四镇多在关中以外的地区,虽把祭祀岳、镇编入了祀典,蒲茂之前却是没有机会全面施行的,主要祭祀的也就是关中境内的西岳华山、西镇吴山此二山。 然亦正因为此,吴山极被蒲茂朝廷看重,山上建了国家的祭祀场所以外,还有不少的寺庙、道观,坐落其间。 到得吴山脚下,程远想起了一人,便是他们去定西路经此山时,碰到的一位道士。 那道士年约三四十,长相清癯,挽髻长须,布衣俭朴,随身有两鹤一童相从,出於松林,憩於溪边,执拂尘而自挥,举止间缥缈如带仙气,因见其不俗,程远主动上前与他攀谈,闻其言论,不仅风雅,而且见识群。程远当时问他姓名,此道士自称姓寇,名虚之。 那天程远与寇虚之沐松柏之风,伴潺潺水声,对坐谈论,畅谈良久,他只觉这位道士所述所言之道法,追其根本,与江左、徐州的天师道一样,应也是出自蜀地的五斗米道,可却引儒入内,就本质上而言,与蜀地、江左的天师道竟分明是大相径庭,遂越听越是入迷,不觉日冥,方意犹未尽,却寇虚之已起身拂袖,携童引鹤,翩然远去,没入山林暮色,终消失不见。 这番情景,仿佛还在眼前,而如下眺望前头深山,白云缭绕,不知这位道士,今之行踪何在? 程远知贺浑邪凡是宗教,无不信之,又见寇虚之所述道法,融合了道、儒两家,尤其着重强调“尊卑礼度”,比以原本的五斗米道,似能从根本上禁绝前代秦朝至今道教信徒起事造反不绝此弊,若传之推广,想来当会有利於约束徐州地界的道教信徒们,故原本存了待返回路过此山之日,将此道士找到,把他带回徐州,献给贺浑邪的念头,现下虽因使命未成,没了这份闲心,然而故地重游,林、水依旧,青山不变,却唯那位高士不知所在,却亦不免怅然。 “老程,你琢磨啥呢?直勾勾地望着山里看,我瞧你口水都快滴下来了,是不是想吃肉了?此山中鹿、羊虽多,可咱们差事没办好,我却没心情再给你打鹿吃了。别看了,走吧。” 程远哭笑不得,回刁犗的话,说道:“下吏不是嘴馋了,是想起了寇虚之。” “哦,那个道士啊。” “本想着把他带回徐州,献给天王的,可眼下,长史没了打鹿的心情,下吏也没了再去寻他的心思。” “你就算寻着他,怕也没用。” “长史此话怎讲?” “此山是何山?” “吴山也。” “吴山是何山?” “西镇也。” “不仅是西镇,离咸阳也不远。你那日与寇虚之坐谈时,我在旁边听了几句,这道士非是个清净的出家道人,满口的佐国扶民,哪有道士不求长生,反讲佐国的?其人实乃是披着道袍的求功名者罢了,他既居此山中,其意图不言自明,显是待价而沽,等着蒲茂闻其名后,召他觐见,他由而便可攀龙附凤,飞黄腾达。好好的氐秦富贵不享,他怎会愿跟你我远赴徐州?” 一语惊醒梦中人,程远恍然说道:“长史所言甚是,是下吏爱才心喜,一时没有想到此节。” 绕过吴山,过蒯城、陈仓、郿县,出扶风郡,仍还是沿着渭水而行,又过槐里、始平,再出始平郡,前边即为咸阳。 蒲茂才回咸阳不久,他从河北带回的兵马部分已返还原本的驻地,部分还没有走,这些没走的,约有七八千人,俱氐卒、羌卒,蒲茂把他们留下来,是为了暂时用他们管束6续被强迫徙来咸阳的那数万户洛阳、邺县等各地之鲜卑王公、部民,防止这些新徙来的亡国之人作乱。 整个咸阳城内外,现今人头攒涌,牲畜成群,到处是式不同的各族人等,警戒也十分严格。 刁犗、程远等心虚,不敢在咸阳附近多停,远远地绕开去,慌里慌张地过了咸阳地界,东行二百来里,直到道路上的行人渐少,隐约可见华山於前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华山下的潼关,乃关中西边的门户,向来是关中重兵把守的地方,现今河北、河南等关东之地,虽已归秦,然此些地方到底是新得之地,潼关的防御依旧还是戒备森严。 来时路上,刁犗等没走潼关,这回去路上,他们同样地没选潼关,斜行东北而上,过冯翊郡、河东郡,自河东出了关中地界,到至了河北的河内郡。 入郡不远,行经一乡,刁犗等正往前赶路,听得路边有人叫喊:“且住!” 刁犗、程远扭头去看,见官道边的田间小路上有四五个佩刀的男子,其中有胡人、有唐人,那叫喊之人正是这数人中的一个。随着喊声,这四五人快步朝刁犗、程远等走来。 刁犗、程远等心头一跳,不好装作没有听到,只得停下车、马,等候他们。 很快,这几人上了官道,来到刁犗、程远等这支队伍的旁边。 带头的是个鲜卑人,这人审视地打量刁犗,继而打量程远,目光在队伍中的那几个羯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旋即重新看回刁犗、程远,按着刀,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第八十八章 三地风土异 右侯已有虑(下) 刁犗作为使团正使,自有身份,这等答话之任,向由程远负责。 程远观此数人打扮,除掉问话那人的衣裳稍好,余下之人都是粗布衣服,乃至有一人,也不知是家穷,还是天热,竟是打着赤膊,只穿了条犊鼻裤,露着两条毛腿,赤足立地。此数人虽皆佩刀,然刀鞘多由两个竹片合成,刀柄上也仅以布缠之,无有其余的装饰。通过这番飞快地打量,程远判断出了这几人的来历,猜出他们应是当地的乡民。 “我等是路经贵宝地的商团。” 问话那人说道:“可有文牒证明身份?” 程远赔笑问道:“文牒自是有的,只是斗胆敢问足下,是何人也?” 只穿犊鼻裤,露着毛腿的那人“咄咄”了一声,说道:“大胆!眼瞎了么?这位乃是吾党的党长佟公!佟公问尔等索要文牒查验,尔等还不呈上,废什么话!……莫不是无有文牒?竟属匪类?”说着,警惕十足的把手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拿出虎视眈眈的样子。 听到“党长”二字,程远立刻知了问话此人的身份。 党长者,是蒲茂正在河北、河南等地推行的“三长制”中之“三长”里的一个“长”。如前文所述,三长分别是邻长、里长、党长。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亦即是说,一邻管五户,一里管二十五户,一党管一百二十五户。此个“三长制”,尽管是新近才推行的,在较远的地区还没有彻底地代替此前的“宗主督护制”,但在邺县、洛阳的周边,此制却是已经完全取代了“宗主督护制”,已经成为了这些地方的乡里基层管理组织。 党长管一百二十五户,按每户平均五口计算,大约管束五六百男女,凡归其管束之户、口的家庭情况、日常耕作,以及朝廷对党中民户的徭役、兵役之征,全部都由党长负责。一个党长的权力,也还是不小的。同时,因为随着“三长制”落实下来的还有连坐之律,邻、里、党中如出贼寇,或出叛逆,则全邻、全里、全党连坐,故此,虽无法文明规,实际上党长还需要间接负责本党区域内的治安问题。——也正因此,这位佟党长才会上来查问刁犗等。 程远心道:“记得去定西路上时,在洛阳县外碰到了几个党长,但在此地,当时还是所谓的‘宗主督护’主责,却不意短短时日,才一个来月的光景,这‘三长’之制,已是从洛阳被推广到了这里!”对氐秦的行政效率,颇是刮目相看,小小的佩服。 一边这样想,程远一边笑道:“原来是佟党长。”佟、党音近似,这三个字连在一起,说着有点拗口,他心中想道,“怎么姓了这么个姓!瞧其髡头小辫,料是鲜卑或匈奴人无疑,却怎么是为此姓?不曾闻鲜卑、匈奴人有姓这个的啊?” ——程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佟党长”,虽然髡头小辫,其实并非鲜卑、匈奴人,而是不折不扣的唐人,只是河北等地先被匈奴人占据,继被鲜卑人占据,至今已长达近百年,固有匈奴、鲜卑人在长期的杂居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些唐人习俗,本土的唐人里头,却亦有不少被匈奴、鲜卑人风俗浸染的,换言之,也就是被“胡化”了的。这位“佟党长”家即是其一。说来而今河北的主人又换成是了氐人,这位佟党长倒是有心再次变易语,唯是氐语好学,氐人的式却一时难以即学,氐人乃是蓄束辫,与匈奴、鲜卑的髡头小辫截然不类,不等被剃掉的头重新长起,他是万难效仿,故而无奈,现下还只好保持这幅造型。 程远嘴上不停,说道:“不瞒佟公说,我等不是头次路经贵宝地了,就在月前,我等也路过过贵地,不过那时盘查我等文牒的那位,自称是王宗主手下的……” 犊鼻裤打断了程远的话,说道:“什么王宗主?你说的是王亮吧?王亮之前是我乡宗主,但他对抗王师,不服王化,已於半月前被一刀砍了!其家也被抄了!现下远近数里,唯一掌事说话的只有佟党长!王亮也好,宗主也好,早是老黄历,翻了篇了。你提他作甚?难不成,你是他的余孽?”眼里透出不怀好意,“当啷”一声,把刀抽出了大半截。 蒲秦攻魏,好比朝代鼎革,上层的慕容氏王室及慕容氏的贵族们,不免遭受亡国之苦,底下的百姓们,也是难逃亡国之难。上次程远等见到的那个“王亮”,是慕容魏国时期,尚施行“宗主督护制”时候,本地的“宗主”。宗主督护者,意为以“宗主”督护百姓。 此个王亮亦是唐人,其家系本乡的头等豪强,最盛时,依附他家的同姓族人、异姓“包荫户”达近千户,并拥有坞壁一座,甲兵二百,亦是称霸县中,鱼肉乡里,了不得的威势。 却然此人眼光不行,以为蒲秦会像慕容魏一样,到头来,还是不得不依靠他们这些本土豪强来镇压地方,於是,在蒲茂命令新占诸地的旧官或新任之长吏清查被豪强所隐匿之民户的诏令下到本地以后,他居然视若儿戏,仍把依附於他的族人、包荫户等视作私家的人口,不肯把其具体的数量如实上禀,亦即不肯把这些人口交给蒲秦,最终招致了身死家灭之祸。他的身死,代表着“宗主督护制”在本地的彻底消灭,三长制由而顺势建立,遂乃有了这位“佟党长”的出现。——严格说来,党长和宗主是两码事,宗主相当割据势力,党长是朝廷的委任官吏,不过放到乡里中言,在农人们的眼中看去,两者却是颇为相像的,都是当地的主事。 破刀出鞘的声响入耳,程远马上领会到了犊鼻裤的雅意,忙给身边的一个羯人抛了个眼色。 那羯人应了声“是”,却站立不动。 程远努了努嘴。 那羯人学着程远的样子,也努了努嘴。 程远怒道:“你干什么!” 那羯人说道:“大家要我做什么?” “大热的天,佟公犹操劳公事,为了本地乡里的安宁,顶着烈日,检查过往的行人,我等虽是路过的商团,非本地人也,但遇到这等为民尽瘁的好官,又焉能不奉上些礼物,以表我等的敬佩?我叫你干什么?你说我叫你干什么?还不把上好的香料、葡萄酒拿来,献与佟公!” 那羯人恍然大悟,却没立刻去办此事,而是看向了刁犗,见刁犗点了点头,这才去到一辆车边,随便取了两包香料,几瓶葡萄酒,捧做一堆,拿了过来。 程远笑与“佟党长”说道:“这香料、葡萄酒都是产自龟兹,便在西域而言,也是佳品。区区礼物,不足表我等对佟公的敬佩尊崇之情,还敢请佟公不嫌微薄,赏脸笑纳。” 犊鼻裤上前,一把将这些抢过,先晃了晃葡萄酒,咽了口唾沫,继而拿香料包凑到鼻前,狠狠地闻了两口,哪里还有横眉冷目的样子?喜笑颜开,冲着其余几人,说道:“把这香料拿回去,你们家的婆娘们,一定都高兴得很!”请求佟党长,说道,“佟公,也分给小人点吧?小人家那婆娘,狗眼看人低,不识何为威猛硕大,喜小人弟弟比小人俊俏,已是连着四五日没叫小人近身了!拿了这香料给她,怕她不得求着小人弄她?” 程远听了犊鼻裤这话,倒是无有惊奇,他知道,因为连年兵灾,百姓贫穷,如今民间颇有兄弟共妻这种事情,眼前的这个犊鼻裤,显然就是这样。 佟党长笑骂了一句,说那犊鼻裤“就这点出息”,旋即收起笑容,依旧一本正经,摊开手来,与刁犗、程远说道:“拿过来!” 程远问道:“什么?” “文牒!” 程远取出通关文牒,呈给佟党长察看。 以徐州之力,造些假的文牒,不成问题。那佟党长没有看出毛病来,便将文牒还与程远,说道:“行了,你们走吧。” 有惊无险,过了此关。 行至入暮,是晚刁犗等人搭帐野地,住宿了一夜。 程远大半夜的睡不着,出帐站在月下,眺望夜色,闻草间虫鸣,隐约遥见乡里村舍,黑黝黝的蹲伏左近,偶尔听到一声犬吠,不太清晰,可在寂静的夜中,又像是十分清晰,两种不同混合一起,给人以奇怪的感触。 他沐月独立良久,回想白天遇到那位佟党长的事情,不禁思潮起伏,暗暗喟叹:“定西就不说了,其国虽小而贫,而莘幼著的诸项新政之下,却无论士民,尽皆昂奋,极具蓬勃之气,若日之徐升! “关中所见,蒲茂虽氐,然甚有华风,重农桑,以仁抚民,其人在关中的民望很高,兼之氐秦攻魏,所向披靡,兵威大盛,关中的民心因之亦颇振也!最关键的是,就今日白天所见,可知班禄、三长两制,氐秦在新得之地的推行度竟是极快,此两制的班禄制也就罢了,唯那三长制,目的在於整治豪强,搜括人口,此制若等到氐秦把之尽数推行到所有的新得之地后,可以预见,氐秦的国力势必会再上一层!今之氐秦,若日之将午,诚然吾北地之独霸也! “观我徐州,既无莘幼著新政,天王又不重仁德、不革慕容氏旧弊,只依仗着羯兵之骁勇,高力之善战,若不见百姓之哀鸣,黔之处水火,而乃有争霸自立之念,嗟乎!纵览古今,岂有徒以兵甲、残虐而强者?国虽大,好战尚亡,况乎我徐州地只青、徐,东南一隅罢了,比不上江左,更比不上氐秦如今的地广人稠!唉,天王意欲自立,问我等意见时,我那会儿还积极支持,而今河北、关中、定西,看了一圈,却才知之前的我真是坐井观天,不自量力!” 程远认识到了之前的自己是在坐井观天,这是一个不错的转变,然而,这只是他个人的转变而已,他非常了解贺浑邪,知道等回到徐州以后,他就算有胆子把自己的这番感悟禀与贺浑邪,贺浑邪却也肯定不会听的,说不得,惹怒了贺浑邪,还会给他自己带来牢狱之灾,以致性命不保。想及此处,程远越的忧心忡忡了。 月下孤影,他独自徘徊,心中想道:“现下氐秦北用兵於幽州,南正在打南阳,其西边的天水郡,定西又似乎将要攻之,是氐秦可能将会三面皆战也,我徐州如果此时自立,蒲茂或许的确抽不出手来,打我徐州,但天王顶多也就只能趁这段时间,过些称王称霸的日子,待氐秦回过劲,我徐州既无江左为盟,又无定西为盟,本就国力不如氐秦,加上独木难支,覆灭必也!这……,唉,天王败亡也就败亡了,我可怎么办?我族数百口可怎么办?” 其女是贺浑邪的一个夫人,贺浑邪若是败亡,其女下场会是如何?这却不在程远的考虑中了。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能解其忧。 即是:赶紧回到徐州,问计於徐州唐士的领张实。 “程君,你在这儿作甚?”问话的是巡夜的羯人。 程远抽回思路,答道:“帐里太热了,我出来乘乘凉。” “你这乘凉,穿的也太凉快了吧?” 因为心中有事,出帐的时候,程远只披了件袍子,还忘了系带,敞胸露怀的,这羯人不说,他尚未有觉得,羯人这么一提醒,夜风入怀,小觉冰凉,他顿时打了个喷嚏。 那巡夜的羯人说道:“程君,你忘了么?河北、河南这些地方,氐胡、白虏才刚打过恶仗,地方还不太平,多有贼寇出没,我等去定西路上时,可就在这些州郡遇到过不少的盗贼啊!君快些请回帐中去吧!免得要是碰上贼寇偷袭,兵士们不好保护程君。” 程远说道:“好。”掩住怀,回帐去了。 这天晚上,倒是没有碰上贼寇来袭,不过在随后的路途中,接连碰上了好几拨贼寇。 ——事实上,他们碰到的这些,称是贼寇,不如说是由受到战争影响的唐、胡各族之难民、流民组成的求生团伙。最大的一拨,足有四五百人之众。 好在随行护卫的羯人等徐州兵士俱是勇猛敢战的,刁犗、程远在他们的护卫下,於大半个月后,安安生生地返回到了徐州。 进了彭城郡,入到州治所在的彭城县,已是这天的傍晚。 程远与刁犗商定,明天再去求见贺浑邪,禀报出使事宜,便在入城后,两人分手。程远先回到家里,略作盥洗,换了身衣服,饭也没吃,就命车出门,径往张实家去。 张实、程远都不是彭城县本地人,两人住的宅子,包括宅中的用具、奴婢皆是贺浑邪赏给他们的。张实的宅子比程远住的宅子大,占了差不多半个“里”那么大,宅子分前后数进,屋舍合计百余间之多,宅中的唐、胡奴婢共三二百人。除了张实,还有张实的一个儿子跟他同住,——亦即是说,百余间的屋舍,只他们父子两个人住,三二百的奴婢,只伺候他两人。 贺浑邪对待张实,不可谓不厚了。 程远见到张实,撩衣下拜,说道:“下官程远,拜见右侯。” 张实吃了一惊,说道:“程君,你这是作甚?为何行此大礼?” “右侯,下官此礼是为我徐州衣冠而行!” “此话怎讲?” 程远把他那晚月下的思虑忧心,尽数说与张实听了,然后说道:“右侯,天王的脾气,右侯比下官清楚,天王既已决定自立,便是下官进谏,他也必不会听!下官在定西、关中、河北等地的所历所见,适才已皆述与右侯听晓,我徐州断非氐秦之敌,……甚至,我徐州现在连定西亦不如也,如此,天王若执意自立,我徐州大祸恐将随之至矣!我徐衣冠,无不是自前代秦朝延续至今,各家簪缨不绝,传承都有数百年之久了,何止仅是我徐名族,实且俱我华夏高门也!一旦徐州大祸至,我辈该何去何从?如何才能使我徐衣冠存身,不致因是断绝? “右侯,这一切,都得靠右侯决断,靠右侯拿主意啊!” 室内无有外人,只有张实、程远两个。 听完了程远的话,张实捻须说道:“程君,你说的是这个啊。” “是啊,右侯!敢问右侯,可有主意?” “吾已有虑矣。” 第八十九章 不失元勋功 想起孩童时   程远闻言欣喜,急忙问道:“敢问右侯,已有何虑?”   “吾年齿老迈矣,不若君春秋正盛,身强力壮,这些年虽然没有出过徐州,甚至连彭城都很少离开,但是秦主蒲茂仁民爱物,励精图治之名,我却也已是久闻,……定西莘幼著,闻其年纪不大,今年大概也就才三十许吧?”   程远答道:“是,下吏这次到定西,与莘幼著有过一次见面,他确实也就三十来岁。”   张实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可谓后进之士也,却志向殊远,他近年来在定西所行之诸项新政,我亦有耳闻,虽然在打压阀族上,他用力过猛,然其明褒贬赏罚、省冗官、重日常机务,及废营户、设郎将府等制,还有他修缮学宫、召胡酋子弟入学,设置史馆、编撰今史等举,却都可以说是针对时弊而行之,着眼於长远之将来的,这个人确乎不一般,极有政略之才。只是可惜啊,定西偏僻,土地贫瘠,民口少,其人虽然大才,料终难成事也!   “这些且不说了。程君,就像君适才说的,莫说与氐秦相比了,便是与定西较之,我徐州现今也是远远地落於后头了!於此形势下,天王若是贸然自立,氐秦纵暂时无暇理会於我徐州,然我徐州之覆灭只怕也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当此之时,如欲保存我等宗族,以我看,只有一策可用。”   “何策也?”   张实徐徐说道:“岂不闻民谚云:良禽择木而栖。”   程远眼前一亮,试试摸摸地问道:“右侯的意思是?”   “诚如程君言,吾等宗族非仅是我徐名族,且我华夏之高门也,吾等祖宗皆旧秦、成、唐时的簪缨是也,咱们本来就非天王之臣,所以称臣於天王者,不过是因徐州现为天王所占而已。”   程远没了耐心听张实拐弯抹角,索性直白说道:“右侯是说,我等可以改换门庭?”   张实神色不变,从容说道:“程君啊,海内乱战已近百年,我等说是士人,而於此胡夷做主的北地,实也无非是待宰的羔羊!为了吾等宗族的性命,不得已时,我看啊,也只有像程君说的这样,‘改换门庭’了。”   程远呆了一呆,说道:“右侯,这怎么是我说的?这不是右侯刚才话中的意思么?”   “程君!这话是谁说的,重要么?重要的是,你意下何如?”   程远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毕竟现还是贺浑邪的臣下,而且是身在徐州州治、贺浑邪自身所在的彭城县中,因此尽管此时此刻,是在张实的家吏,可谁又知道,贺浑邪赏给张实的奴婢中,有无贺浑邪的眼线?话题入了此关键之时,程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起身到门口,推开门来,探头朝外瞅了一圈,没有瞧见别的人,只有张实的儿子立在院中,一边给他俩放哨,一边装模作样地在打五禽戏,乃才放下心来,缩头回去,紧闭住门,然后回到榻上坐下,开口说道:“右侯,此亦正下吏之所思也!未能达成与定西结盟的使命,无奈从定西回来这一路上,下吏细细地想了一路,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保全我等宗族的性命了!”   张实叹了口气,说道:“为人臣者,当尽忠效死。程君,你我身为人臣,按说是不该言论这等背主之事的!然还是那句话,如今战乱几近百年,我等处此时代,实如水上之浮萍,也是身不由己啊!说到底,我等个人的性命事小,保全宗族,不断了祖宗的香火事大。”   程远急不可耐,问道:“右侯,那你说,我等是改投江左唐室好,还是改投氐秦好?”   “你觉得呢?”   程远压低声音,说道:“我等祖上本为唐臣,如今唐室虽偏安江左,然民心尚有,犹得天命眷顾,且徐、扬接壤,由徐去扬,距离不远,道路也便利,以下吏陋见,似可投唐!通过江淮的流民帅,我等与江左朝中的重臣取得联系,随之伺机,潜渡淮水,南下建康,应是可也!”   说完,程远紧张地目注张实,等他表态。   张实慢慢地摇了摇头。   程远愕然,说道:“右侯不赞同投唐?”   “有三个缘故。”   “哪三个缘故?”   张实竖起小拇指,说道:“江左唐室朝中,固是南迁之北士当权,可当权的那一批北士,多是最早南迁到建康的,后迁之北士,无不沦为二流,乃至三流。我等若是现在南下,就算顺利地到了建康,於建康那么多的北地、南地之名族高门中,顶多也只能位处末席。此其一。”   “其二呢?”   张实竖起无名指,说道:“江左朝中虽自诩英才济济,可这些所谓的‘英才’,大多是诸家门阀彼此吹捧、互相抬举出来的,论以实干、远见之才,其实寡矣!又有桓蒙,雄踞荆州,名为唐臣,现今却越来越实同割据。是江左朝中,既无干才,又不能安抚境内,至今虽犹号天命在唐,在我看来,江左的唐室实际上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我等今如投唐,就好比是自投死水。此其二。”   “其三呢?”   “你刚刚回来,可能还不知道,唐天子已薨,前几天传来的情报,江左诸臣一致拥戴相王程昼为储,程昼已被立为皇太弟,短则四五日,长则旬日,程昼大概就要继位。”   程远吃了一惊,说道:“唐天子薨了?程昼就要继位?”   张实竖起中指,说道:“是啊。值此唐室旧君大行,新君继位之际,程君,你觉得合适我等此时往投么?此其三。”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皇帝,江左朝中不免会出现一番动荡,就算不会出现大的改变,趁此时机,重臣争权的情况总还是会有的。这个时候,张实、程远如果往投,上到程昼,下到建康诸公,恐怕都会顾不上他们,他们只能落个坐冷板凳的下场。   程远仔细想了会儿,认同了张实的“一二三”,钦佩地说道:“右侯远见卓识,下吏不及也!听了右侯的这些话,这唐室,我等还真是不能投了。”问道,“如此,就只有投氐秦了?”   “投氐秦有好处两个。”   “哪两个?”   张实把三根手指收回,继而,伸出大拇指,说道:“秦主蒲茂,虽然胡主,极有华风,且今秦已克洛、邺,慕容魏的灭亡是早早晚晚的事,也就是说,北地即将为秦一统。北地归一,纵一时还难以攻灭江左唐室,然南北对峙已成定局。我等这时投秦,不失元勋之功,此其一。”   张实这番话,包含了两层意思。   一层是氐秦独强於北地,另一层是蒲茂“极有华风”。   毕竟张实是唐士,深受华夏文化的影响,为了保全个人的宗族,他不介意投靠胡人君主,可究其内心,与崔浩等这些士人则是一样的,对胡人君主有无“华风”这一点,还是很看重的。   “其二呢?”   张实伸出食指,说道:“蒲茂的股肱重臣孟朗,是我徐州人也,其家籍贯本在东海郡,因天下战乱,遂流离关中。我等与孟朗,乃州里人。程君,下边不用我多说了吧?此其二。”   程远拊掌赞叹,说道:“右侯,下吏的愚智与右侯的谋略相比,相差何止以道理计哉!”   事实上,还有一个第三点,张实没有说,便是蒲茂之前曾专门遣人送到徐州,命贺浑邪把张实送去到蒲茂军中的那道诏令。这说明什么?说明张实早已是“简在帝心”。   张实微微一笑,抚须不语。   程远思忖稍顷,说道:“右侯,赶早不赶晚,若等到天王自立,秦兵来伐之时,我等再投秦的话,未免显不出我等之诚,是不是现在,咱们就可以暗中向秦王输诚了?”   “不可。”   “为何?”   “天王聪敏,并且对我等唐士,多存猜忌,咱们如果现就暗中投秦,万一被天王现,吾等俱手无缚鸡力也,那这就不是保全我等的宗族,反是害了我等的宗族子弟了!”   “那我等何时投秦才是时机?”   张实说道:“不必着急。……你何时晋见天王?”   “明天。”   “明天你先晋见天王,把你使命未成,及你的一路所见,都如实禀上,看看天王会作何反应。若是天王果然仍执意自立,我便以‘青州新得,现尚时有叛乱,欲要自立,须先择贤士,安住青州士类’为由,举荐你外任青州。待你离了彭城,到了青州之后,你再选心腹,代表我、你,输诚咸阳不迟。”   程远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没口子地赞道:“右侯,当真是老谋深算!”   “啊?”   却是终於解决了从定西回来这一路上的深深担忧,一时激动,程远竟是失言,他赶紧改口,说道:“下吏说错了,是深谋远虑!”   就此定下了投秦之事。   第二天,程远、刁犗觐见贺浑邪,两人把出使定西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尽数禀上,程远并把他沿途的见闻,也小心择词,奏禀给了贺浑邪。   贺浑邪听罢两人之话,勃然大怒,拍案说道:“小小定西,竖子阿瓜,也敢这般傲慢!老子与他订盟,是瞧得起他们,却竟如许拿大,不给老子脸面?莘阿瓜这小东西,等老子灭了氐秦,打到他定西去,必要把之绳缚殿下,百般羞辱,杀掉之后,取其头颅,做老子的酒器!”   刁犗、程远提心吊胆,伏拜地上,俱皆应“是”。   “你两个没能完成使命,有负本王的重托,你俩说,本王该怎么罚你俩?”   刁犗说道:“臣自知罪大,甘愿领罚。”   贺浑邪瞧了他俩几眼,忽然转怒为笑,说道:“看把你俩吓得,本王逗你俩玩的!出使未成,全是因那莘阿瓜不识抬举,与你二人无关。你两人跋涉风尘,往返数千里,不但无过,并且有功。本王不会罚你俩的,本王还要重重地赏你俩!……来人!”   殿中从侍应道:“在。”   “领孤的长史、主簿去府库,府库中的金银绸缎,随其挑拣,只要能拿走的,就由他俩拿走!”贺浑邪吩咐完了,笑吟吟地对刁犗、程远说道,“能拿的随你俩拿,唯是一点,只能手拿肩扛,不可用车、马装载哟。”   “去府库自选,不许用车马装载”,这是贺浑邪向来赏赐臣下的老办法。   刁犗、程远应诺。   两人跟着那从侍,去到了宫外的府库,按贺浑邪的命令,自选珍宝、锦缎,都是两手拿满,怀里装满,肩上扛满。   气喘吁吁地出了府库,刁犗喜颜笑开,却程远回到车中,卸掉了肩上的绸缎后,看着手中、怀中诸物,他突然悲从中来,心中想道:“吾堂堂名门高士,沦落至此乎!与走贩贱民何异!”   殿中问答的时候,贺浑邪对他所言的定西、关中等地之见闻,好似未听,半个字都没说,闻其后来的话意,分明果然是依旧要起兵自立,程远因此忽来之悲,由是更加坚定了投秦之意。   又过几天,张实照着与程远议定的方略,上书举荐程远出任青州。   贺浑邪以为张实所言,十分有理,爽快地同意了张实的荐举,放了程远去青州就任州府从事。   程远若脱笼之鸟,到了青州,一面与青州当地的名士往来频繁,一面暗中遣人悄去咸阳,密报贺浑邪将要自立、并献诚蒲茂等等诸事,暂且不须多言。   却说江左,建康。   正如张实的推测,唐天子薨,程昼被立为储以后,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没几日,江左朝中的重臣就上表请他继位。这是一件大喜事,程昼却忧心忡忡。   继位前的这天晚上,相貌儒雅,仪态风流的程昼独坐室中,回忆桓蒙此前派来见他那人说的一句话:“桓公若不允,朝中再多言议立王为储者,议,亦不得行也。王继大位以后,何以报桓公之恩?王请三思。”   程昼心道:“我要如何报他之恩?他想让我如何报他之恩?”   就要成为一国之君了,可建康朝中,阀族当政,西边荆州,桓蒙虎视,程昼此刻却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将要继承大唐帝国的君主,反而让他想起了他的孩童时期,他在他母亲怀中之时。 第九十章 田中此何草 阿兄太天真 室外脚步声响,虽然来人没有着履,只穿着袜子,但在寂静的殿舍之内,那行走的声音却是极其的清晰。听此步声,像是往室中来的,程昼回过神来,调整了下坐姿,挺直腰杆,两手手分别自然地放到膝上,正襟危坐,目视门口。果然,很快,一人在门口出现。 这人年岁不大,至多二十多岁,但须髯皆已皓白,夜里红烛光中,那满头的白、颔下的白须,配上其青年的面貌,给人以飘然若仙之错觉。此人名叫王修之,是程昼的一个亲信。 程昼语音清朗,唤其字,说道:“叔虎,有事么?” 王修之下揖行礼,恭谨说道:“陛下,武陵王、南顿王求见。” 程昼兄弟三人,武陵王程曦、南顿王程嫡是其两个胞弟。 程昼笑道:“叔虎啊,孤尚未登基,‘陛下’二字,不可现下称之。” 王修之说道:“陛下礼贤下士,久著名誉於国,深得朝野士民拥戴,士心所向,今陛下顺应天意,继承大位,朝野上下的士人都雀喜不已,个个皆说,我大唐中兴有望了!陛下,明天就登基了,这早一晚、晚一天的,臣以为,似也无须这般计较了吧?”说着,嘴角露出微笑。 说起这位王修之,出身名族,家是琅琊王氏,与那位与桓蒙交好、书法独步天下的王逸之乃是同族,本身亦少有声誉,才能卓著,故早就被视为是王家、乃至江左士流的后起之秀。 对於程昼,王修之是素来拥护的,这回之所以江左朝中诸公会一致赞同立程昼为储,其间便不乏王修之穿针引线的功劳,算是为程昼立下了汗马功劳。——事实上,他给程昼立下的功,又岂止程昼被立为皇储这一事?就是早几年前,程昼出任尚书令、得掌朝权此事,其中亦有王修之的功。本来朝中当时是打算任用老臣褚元来任尚书令的,王修之那时是褚元军府的长史,遂进言褚元,云“会稽王令德,国之周公也,足下宜以大政付之”,“会稽王”者,即是程昼,“令德”者,美好的德行之意也,劝说褚元把尚书令的职位让给程昼,褚元知道王修之的这番话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代表的而是王家、广而言之,甚至是江左士林间主流舆论的意思,因而最终听从了他的建议,於是乃才有了程昼接任尚书令,由兹成为江左相王的后话。 闲话且不多言。 程昼已把刚才的无助心情很好地掩饰了起来,这时听了王修之的话,笑了一笑,说道:“中兴有望么?氐秦将取中原,而孤才疏学浅,德薄能鲜,国家中兴,恐非孤力之所能及。孤即便登基以后,朝中诸务,国家大事,都还是得如以往一样,仍需仰仗朝中诸公,依仗卿等。” “是,臣等定竭忠效死,倾尽己能辅佐陛下。” “请孤二弟进来吧。” 王修之应诺,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室,去请武陵王程曦、南顿王程嫡入见。不多时,程曦、程嫡联袂来至。程曦不到三十岁,程嫡年纪更轻,才二十出头。到底是亲兄弟,三人长相很是相像,不过比起程昼的风流儒雅之姿,程曦昂虎步,显得英气勃勃,程嫡则因其年轻,兼其兄程昼马上就要登基称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不免心花怒放,举止故是稍嫌轻浮。 程曦、程嫡到了室中,行礼见过程昼。 程昼温声说道:“阿兴、赤玉,我等兄弟,不必多礼,起来落座吧。” 程曦、程嫡应诺,站起身来,各自寻榻坐下。 引领他二人进来的王修之,没有就坐,立到了程昼榻边。 程昼说道:“阿兴、赤玉,时辰不早,已近夜半,明天大典,卿二人都要出席,不早些休息,养好精神,却来见我何事?” 程曦满肚子的话想说,瞅了瞅立於程昼榻边的王修之,却是想说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他心道:“自国家南迁以今,历代天子无不懦弱,哪里有我程氏祖宗的英雄之气?朝政大权,以是一直旁落,向为阀族右姓掌控。国家名是我程氏的天下,而我程氏却竟不过是如傀儡也似,仰人鼻息罢了!旧年中,至有民间歌曰‘王与程,共天下’,王且在程前!我与三弟平时议论,每说及於此,我两人俱郁闷满怀!天可怜见,祖宗有灵,王兄今将继承帝位,吾与三弟亦就此可大展拳脚,一除旧弊,争取能够早日把权柄还於王兄、还於我程氏了! “今晚求见王兄,本是想把这些心里话,说与王兄听知,却只顾着兴冲冲地来找王兄,忘了王白须陪侍王兄左近!罢了,也不急在一时,这些话,我且日后寻到时机,再上言与王兄吧。” “王白须”,是王修之的外号。用后世的话说,他得的是少白头之病,年方弱冠之时,他的须就都白了,故此於江左士人中,得了这个外号。 既是王修之在场,不好把心里话说给程昼,程曦亦就只能随便找个借口,以作他与程嫡今晚来求见程昼的原因了,说道:“王兄,正是明日大典,所以曦与三弟才来求见王兄,想问一问王兄,有没有什么尚未准备好,需要曦与三弟帮忙的?” “哦,你说这个啊,没有什么需要你俩帮忙的,褚公、王公等公,早把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 “是么?那就太好了!敢问王兄,可还有什么要交代、叮嘱曦与三弟的?” “没什么交代的了。明天大典,你俩按礼制行事便是。” 程曦、程嫡齐声应道:“诺。” 程嫡眉飞色舞,开心地说道:“王兄!明日大典过后,王兄就是我大唐之君了!屈指算来,朝廷被迫南迁到此,已近百年,朝野士人,於此近百年中,也不知有多少的仁人志士,企盼国家能够光复中原,恢复故都!而仁人志士们的这个期望却至今还没有能够实现。 “王兄今以皎然之誉,身负海内士人之望,应天顺民,得登大宝,我大唐光复旧土、中兴国家的重任,嫡深信之,必定是能够在王兄手中完成!嫡愿为王兄、为我唐之中兴尽犬马之劳!” 程昼与唐室南迁以今的历任天子,有两个最大的不同,一个是,他是唯一一个在登基称帝前,做过尚书令的;另一个则便是,他同时也是唯一一个在江左士林中名誉显著的。——因而,不管是王修之,还是程嫡,都在话中有意或无意的,着重指出了程昼“身负士望”这点。 短短的时间内,先是从王修之,继而从程嫡口中听到了“中兴”两字,程昼当然也想中兴唐室,但他此时此刻,不由自主想到的,却又是桓蒙,又是当政的朝中门阀,他心中想道:“‘中兴’二字,说起来简单,可要落到实处去做,我拿什么来做?”看着程嫡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微微居然心酸,想道,“赤玉年轻可爱,不知治政之难,不知理国之难啊!” 程昼蓦然想起,就在数日前,王修之私下与自己说的一件事,说的是程嫡大概是因为程昼就要登基,他认为他做为程昼的同产弟,身份与往日不同了,且他本就年轻,不免气盛,故而在一次士人的高会清谈中,竟是当面折辱了郗家的一个子弟,引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 程昼沉吟心道:“赤玉还小,性子不稳,并其日常多与阿兴亲热,少不了会受到阿兴骄傲性子的影响,他今日得罪郗氏,明日,他说不定就会招惹到王氏等家。我刚要登基,权位还不稳当,却不可於这个时候,与朝中诸公起纠纷,引诸公不快!赤玉,不能让他久留建康。”想到这里,拿定了主意,徐徐开口,说道,“赤玉,你还记得两年前,咱俩一起出行那事么?” 程嫡问道:“哪事?” “就是咱俩共坐一车,去会稽郡游玩,路上,见田边碧绿葱葱,我问御者,田中此何草?此事。” “哦,王兄说此事啊,嫡当然记得。” “那御者是怎么回答我的?” 程嫡笑道:“御者答云:非草也,乃稻也。” “赤玉,这件事后,我做了一件什么事?” 程嫡答道:“王兄三日未有出门,说与左右‘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赖,依赖的意思,末,末梢的意思,放在这里,所谓末梢,指的即是稻穗上的稻米。程昼这话是在说:哪里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 程昼叹道:“赤玉,你适才说到中兴。方今北地皆胡,氐秦兵威眼看是越来越强,我朝自保尚且不易,国家的中兴,哪里又会是那么容易的呢?不过话说回来,中兴也非不能。国之本在民,民之本在农桑,只要能把农桑繁盛起来,民口由之得到充实,朝廷与民间更因此而都变得富裕有钱,则国家自然而然地也就得以中兴了!唯是,赤玉,我不识稻,卿亦不识,为人君、为人上者,连稻都不识得,又如何才能督促小民,繁盛农桑?是以,明天大典,我登基之后,我有个想法,想外任卿於州郡,卿到任以后,可先识五谷,再劝农耕桑,……你说你愿为中兴尽犬马之劳,这桩差事你若能办好,也就算是为我大唐的中兴贡献了你的力量。” 程嫡说道:“外放嫡於州郡?” “你可愿意么?” 程嫡看向程曦。 程曦脑筋急转,心道:“我在朝中,三弟在地方,正好里外响应!有助於还权於王兄!”便点了点头。 程嫡乃回答程昼,说道:“既是兄命,又是王旨,嫡岂敢不从!” 兄弟三人,室内叙话多时,最后还是王修之出来说话,以明天大典,诸项礼仪繁杂,程昼作为当事人,需要休息好,才能有足够的精力、体力应付为由,打断了他们兄弟间的说话。 程曦、程嫡辞出。 王修之把程昼引到卧室,服侍他躺下,然后告退而出。 程昼只怕是一夜不能睡着,不必多说。 王修之出到室外,回到自己的住室,也正要打算睡下,想起下午时,刚收到了族兄王逸之的一封来信,因为时间关系,还没有看,便又起来,把信拿出,拆开细看。 信不是很长,两三页,但意思却颇丰富。 大概内容写的是:与桓蒙私信得知,桓蒙拒绝来建康参与程昼的登基大典,绝非是如朝中某些人猜测的那样,是因为不满程昼得继承大位,而是因为南阳方面的战事已到了关键的时刻,他实在是脱不开身。据王逸之所知,桓蒙对程昼继位,其实还是很支持的。 信的末尾,王逸之充满了希望地写道:“殷公伐徐,所以败者,荆、扬不和之故也!今桓荆州亦拥立相王,弟及朝中诸公,若能抓住此个契机,借机改善荆、扬关系,使荆、扬同心,使荆州与朝廷同德,那么荆州之西府兵,号为精卒,氐秦畏之,朝廷将在扬州建北府,募江淮流民为兵,候北府兵成,必亦劲旅,合两府之兵,集我荆扬群士之智,挟海内民心之所望,举兵北上,氐胡纵灭白虏,河北、中原纵暂为氐胡窃据,何足忧也?彼何足当我王师一击? “国家中兴,将在本朝,弟及朝中诸公,俱将留名青史矣!” 王修之翻来覆去,把这信看了两遍,想要给王逸之回一封信,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才好,遂将信叠起,收好放住,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想道:“阿兄太天真,只因他与桓荆州交好,即素多赞誉桓荆州。可桓荆州之心,路人皆知,此人日渐跋扈,已非昔日初掌荆州时的那个他了,现如今,他是绝难听从朝廷旨意的!国家欲要中兴,只能靠吾辈清流士人,桓荆州非但指不上,而且他还会成为国家中兴的阻力!等相王登基后,第一件事,我便要进言於他,宜择机收回荆州!” 想着,王修之探头,吹灭了案上的蜡烛。 室内陷入了黑暗。 第一章 太后怎么想 小宝你变了   这几个月间,定西生了不少的大事。   别的不说,只说最主要的,喜事至少两件。   一件是征虏将军、录尚书事莘迩的夫人,显美翁主令狐妍怀胎十月,诞下一子。   孩子生下后,当时的谷阴城,整个的热闹了好几天,上到太后左氏、大王令狐乐,下到郡县、乃至外地州郡的寻常官员,无不致礼贺喜,听说左氏还亲自去了莘家,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又据王城市井流传的小道消息说,趁这次生儿子的机会,“征虏莘公”着实是了笔大财,凡送礼者,他来者不拒,单只收到的绸缎,就装满了七八十来间的大屋子!当然了,莘迩到底有没有收这么多的礼物,传此流言的人,却是谁也不曾亲见,亦有那略知莘迩为人的,则不屑此等传言,都说“莘公清廉,岂会大肆揽财”?表示坚决不信。这些毋庸多言。不管莘迩究竟有无大肆收礼,但为提倡节俭,他只摆了一天的宴席,这,却是大家都看到的事实。   另一件是比莘迩得子还要大的喜事,便是定西的大王令狐乐完婚了。   完婚之日是在六月,也就是一个月前,朝中礼官选的良辰吉日。   大婚那天,谷阴王城的热闹程度,自又非莘迩得子之时可以相比的了。   便是数千里外的西域诸国,也都各自遣了使者而来;柔然的可汗匹檀,提前得了消息,在大和尚释圆融的建议下,也派了贺喜的使者来到。唐、胡宾客汇聚满城,车如流水,马如走龙,谷阴五城,尽皆张灯结彩。又有那五城各寺、各庙,佛、祆等教的法师们,举建法会,为令狐乐祈福;还有那来自西域的百戏艺人,临街表演,吐火吞刀,引得围观百姓重重如山。   种种热闹,难以尽述。   却那令狐乐所纳之后,按着莘迩的建议,便是那个之前早就定下的陇州寒门女,长相不差,性格亦好,这些不必过多赘述;又那新婚之夜,洞房之中,令狐乐虽是初婚,然其身为定西大王,平时伺候他的宫女众多,他的年岁亦不算小,已十六七了,故却非雏鸟,此也无须多话。只说若白驹过隙,月落日升,疏忽间,已过了季夏,入了初秋。   这天,非是朝会之日,令狐乐完成了当天的儒学功课后,迫不及待地去到宫中的演武场上,顶着炎炎秋日,照例又射了一回箭,骑了一回马,舞弄长槊,练了会儿骑战之技,直到气喘吁吁,乃才回去寝宫,洗了个澡,换下褶袴戎装,穿上宽松的袍服,暂时没什么事儿做,便取出左氏送给他的一本佛经,翻阅起来,不过看了几眼,即深觉无趣,觉得佛经中的言语极是无聊,连连打起哈欠,索性就把经书丢下,带了近侍两三人,出宫而去闲豫堂玩耍。   闲豫堂,堂如其名,闲而且豫,豫者,欢喜、欢乐之意,并有安闲、舒适之意也,自其建成以后,就是灵钧台中,专供王、后、太后等玩乐赏景的一个地方。   这闲豫堂内的装饰奢华高贵,自是必须,且那堂前,有一池塘,乃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池塘底部铺陈了五色石头,当日光照晒下来,透过池水,映到石上,那五色之石,就恍如一条五彩的游龙,在池水中游来游去,甚是赏心悦目,称得上巧夺天工。   此池不但有名於灵钧台内,而且便是谷阴王城中的士民,许多也闻其名,诚是一处鼎鼎大名的景观,当年令狐奉落难猪野泽时,就曾用过“共赏此池之水”,做当鼓励曹斐的许诺。   到了闲豫堂,没有理会值班的院中宦官,令狐乐径到池边,也不坐榻,一屁股坐到池塘的围石上,脱去鞋履,垂足水中,凉意顿来,消去了几分热气,他大呼痛快。   值班的宦官吓了一跳,赶忙说道:“大王,池水凉,可不敢就这么泡着!万一着了凉气……”   令狐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着不着凉气,孤心中自然有数。你莫这么多的废话,讨人嫌!去给孤拿些井水浸的葡萄来,再取两碗冰酪。”   时未至暮,日头尚热,跟随令狐乐到此的一个近侍仰脸瞧了瞧渐已西落的太阳,吩咐那宦官,补充说道:“你再拿柄大伞来,给大王遮阳。”   本朝唐室,固是阀族势大,导致王权旁落,但阀族势大,也有一个好处,便是宦官们在宫中和朝中的势力与影响力,远不如前代秦朝。唐家天子身边亲信的近侍,基本都是士人子弟,宦官通常是没有什么地位,也说不上什么话的。江左建康朝廷如此,陇州定西这个小朝廷亦是如此。说到此处,不妨插句题外话,那宦官王益富,为何那般巴结莘迩,哪怕莘迩几乎从来没有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过话,他也对莘迩“忠心耿耿”?很大的缘故就在於此!   亦是因此,令狐乐的那个近侍对闲豫堂的这个值班宦官,言辞用语间便相当的不客气,而那宦官,也不敢因此生恚,反而小心翼翼地赔笑不止,连声应诺。   那宦官自去取葡萄、冰酪、伞。   不多时,俱皆拿来。   冰酪堆在金盏之中,葡萄放於玉碗之内,金盏、玉碗都由一个银盘盛着。同时拿来的还有锦榻和一个案几,锦榻、案几摆到池边,银盘置於案上。大伞竖起,给令狐乐挡住阳光。   瞅着那於近暮光线下,泛游於池水中的五色彩龙,令狐乐拈起个葡萄,丢入口中,吃掉之后,把葡萄核便吐入到了池中。就这么一边吃,他一边和随从的近侍们闲聊。   聊了稍顷,令狐乐只感到像是少些什么东西,想来想去,忽然心中一动,知道了少的是什么,却是陈不才今日休沐,没有陪侍其侧。   “去把小宝叫来!”   上回莘迩当面对陈不才说,叫他改个小字,改作“小宝”。陈不才虽不知其由,但莘迩何许人也?定西当之最大权臣是也!他说的话,陈不才不敢不听,遂还就真的把小字改成了小宝。   陈不才今日不轮值,故没在宫中,去找他的人,到了他的家里才把他找到。找到他时,陈不才正在补觉。令狐乐精力旺盛,时常半夜还不肯睡,要么拉着陈不才等信用的近侍谈说天下的形势,评议蒲秦、江左等地的英雄豪杰,要么和他们谈说兵法,因是每当休沐的时候,陈不才总是要补一补觉的。闻得令狐乐召唤,陈不才麻利起来,匆匆的盥洗、换衣过后,马不停蹄地立刻赶往灵钧台,饶是一路抓紧,入宫到了闲豫堂时,暮色已深。   陈不才下拜行礼,说道:“臣陈不才,拜见大王。”   “小宝。”   “臣在。”   “你变了。”   令狐乐这突兀起来的一句话,使陈不才又惊又骇,他惶恐说道:“臣愚钝!不知大王此话何意?敢问大王,臣哪里变了?”   “就算今日你休沐,你也不该不剃面啊!你看看你唇上的胡须,毛渣渣的,真不好看。”   陈不才放下心来,尴尬地说道:“臣胡须茂盛,一日不剃,便就如春草遇水,萋萋也哉!适才大王召臣时,臣方在酣睡,因不知大王何事召臣,唯恐来的晚了,故一时慌乱,竟忘了剃须此事。有污大王尊目,臣知罪,敢请大王责罚!”   “罢了,谁还不长个胡子呢?这又有什么可责罚的?小宝,说起胡须……”令狐乐往自己的颔下须上摸了摸,说道,“你胡须茂盛,孤却就比不上你喽!你如蓄须,至多三五年,必美髯公一位。孤自生胡须以今,一直蓄养,你看看,也不过才长了这么长、长了这么些!莫说与前代、本朝有名的美髯诸公相比了,便是与汝父较之,亦相差多矣!”   “汝父”者,说的是陈不才的从父陈荪。   陈不才笑道:“大王年尚未弱冠,何须急也?”   “弱冠?小宝,孤虽尚未弱冠,然孤大婚已毕,已是成年了!……小宝,孤好像还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孤为何蓄须吧?”   “是的,大王。大王未曾与臣说过。”   当下时代,少年人以剃面傅粉为美,尤其是那等族为阀族高门的风流少年们,留胡子的没有几个,甚至别说少年了,就连三四十、五六十的中老年士人,不留胡子的也比比皆是。令狐乐却与众不同,从有胡子那天起,他就一直把胡子留着,没有刮过。   说实话,陈不才对此也是挺好奇的。   这时听令狐乐说道:“小宝,孤之所以不剃面而蓄须的缘故,说来久远了,是多年前,曹斐曾问过征虏将军,为何不像风流名士那般剃须,却蓄颔下短髭?征虏将军似是开玩笑一般的回答他说道‘不闻谚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俩的这番对话,孤时在旁边,被孤听到了。因是之故,孤生胡须之后,就没有剃过,乃留蓄到今。”   陈不才歪头想了想,说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句民谚,臣倒是没有听说过,也不知征虏是从哪来听来的?”   “不要管征虏是从哪里听来的了。小宝,孤有件心事,想与你说说。”   “大王请说。”   令狐乐欲言又止,转过目光,命令余下的那几个近侍和陪侍较远处的那个闲豫堂的值班宦官,说道:“孤有话与小宝说,你们站开点,没孤的召令,不许靠近!”   那几个近侍和那宦官,知陈不才是而下令狐乐最信得过的人,虽是眼红陈不才的待遇,却也无法,只好都恭谨应诺,纷纷退去远处。   等他们都离远了,令狐乐招手,示意陈不才近前。   陈不才弯腰小步,到了令狐乐的身边。   “你也坐下。”   陈不才应道:“是。”亦坐到了围石上。   令狐乐这才说道:“小宝,就像孤刚才说的,孤虽尚未弱冠,然大婚已过,也已是成年了!近日朝中诸臣,颇有上表太后,请孤亲政的,但是太后对此却一直没有表态。小宝,你说太后是怎么想的?太后现在,她在想些什么?会不会,太后不太乐意让孤亲政?”   陈不才其实已然猜到令狐乐的“心事”会是什么,亲耳听到令狐乐的这番话,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见果是如此,顿不禁心头“咯噔”一跳,口中说道:“以臣愚见,大王此话谬矣!”   “哪里谬了?”   “太后是大王的嫡母,且太后只有大王这一个儿子,太后又怎么可能会不乐意让大王亲政?”   “那你说,面对群臣的上书奏章,……你可知道么?氾宽也上了书的!还有宋太后,孤闻之,她亦进言太后,说孤成婚,已然成年,宜及早还政於孤!可太后为何却迟迟不肯表态?”   陈不才想起了五天前,上次休沐时,陈荪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大王如今大婚已毕,朝中不少的臣子上书太后,请求太后还政大王。这件事的背后,实是宋闳、氾宽在主使。氾宽亦给我有信来,请我也上书朝中,要求归政大王。却须知,大王尽管完婚,然而能否亲政,说到底,太后是做不了主的!做主的是谁,就不必我说了吧?带上刚设未久的河州,今我定西辖地四州,那位能做主的,西边沙州、东南秦州,包括陇州的至少半数郡县,而今的长吏,都是他的心腹一党,诚可谓是其权已倾我定西矣!更要紧的是,我定西之精卒、悍将,现在七八成都归到了他的帐下。他不开口,只靠宋、氾等人用力,大王怕是万难亲政。……小宝啊,这件事后头的水很深,你常从於大王左近,大王若是问你,你可一定不能乱开口,乱说话!”   回想着陈荪的话,陈不才小心措辞,回答令狐乐,说道:“臣小人浅智,不敢妄猜太后心念,然以臣陋见,太后所以至今未有表态者,应该、应该……”   “应该什么?”   “应该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定西雄踞西北,现辖州有四,东西两千里,南北千里,诚然大国也!便是民间黔的小门小户,换个主事的人,也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况乎我定西大国?大概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慢慢来,才是最为妥当的吧。”   令狐乐目注陈不才,半晌无语,末了,失望地说道:“小宝,你真的变了!” 第二章 孤的心更凉 岂不能胜者 “大王说我变了,我陈不才对大王的一腔忠心怎么会变?永远都不会变!但正如我阿父所言,当下征虏将军权倾朝野,三省六部之吏、四州郡县牧守,多其一党,曹斐、高延曹、张韶、索恭、北宫越等中外镇戍之上将,尽其鹰犬,这么个情势下,大王能否亲政,实不在大王,而是在征虏!征虏若是不愿,便宋、氾等家再是制造舆论,亦无用也!并因此故,在没有搞清楚征虏的心意之前,如果就贸然地把大王急於亲政的念头给暴露出来,恐怕只会对大王不利!……当此之时,唯应保持耐心,先探寻出征虏的心意,然后徐而谋之,才为上策。 “可是这番话语,事关重大,人臣谋事,宜秘为要,何况此等大事?我却不能与大王明说!” 陈不才心中这样想着,脸上不由便露出了委屈之色。 他从围石上下来,撩衣拜倒,语气低沉而坚定地说道:“大王,臣没有变,而且臣永远都不会变!臣对大王的忠心就如这池水一般,清澈可鉴!臣对大王的忠心,亦如此坚石,不可摧!” 令狐乐哪里知道陈不才心中的那些念头,听了陈不才表忠心的话语,依然是失望的神色,说道:“小宝啊,你的心,孤已经看不透了,孤看你不似清水,倒确如顽石,混沌难辨!” “大王!” 没有从陈不才处得到自己想听的回话,令狐乐心中想道:“群臣上表,包括远在乡中的氾宽,也进言朝中,都请孤亲政,母后却把这些奏章尽数搁置不议,连着几次朝会,征虏对此亦是一言不,置若罔闻,就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白黎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想道,“白黎尝与孤言,说他听其龟兹王室中的长辈说过,说权力就如同甘美的葡萄酒,饮之使人醉,使人瘾,从来没有人会甘愿把到手的权力让给别人!我看母后和征虏,之所以一个搁置群臣的奏折不议,一个对此置若罔闻,恐怕必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可是母后、征虏,这定西国不是母后你的国,也不是征虏你的国,是我令狐氏的祖宗一刀一箭、浴血奋死而为子孙打下的基业啊!这是我令狐氏的国,是孤的国! “孤旧时年少,因了先王、孤之亡父的信任和委托,朝政诸权才暂由母后你和征虏秉持,但孤今已大婚,现在已是成人,已可亲政,并且朝臣踊跃上表,也无不都在请求母后和征虏还政於孤,却孤万万想不到,时至於今,母后你与征虏竟是贪权恋势,不愿把权还与给孤了! “孤今之此刻,就譬如这暮色下的飞鸟,彷徨不已。孤,我,该怎么办呢?小宝本我之所信,可连小宝,看样子也都变了,孤没法再用了!现下朝中,衮衮诸公,谁能帮孤?” 一时间,令狐乐何止彷徨,简直郁闷了! 从陈不才的无法再信用,他不禁深深地追念起了白黎。 他想道:“那日为征虏所迫,孤不得已,把你杀了,白黎啊白黎,是孤对不住你!也是孤咎由自取!你若不死,今日孤也许还不至如此孤寂无助!” 陈不才的声音再度响起,可能是因为令狐乐久时间的沉默,陈不才的声音显得有些忐忑和不安。令狐乐听他说道:“大王,天色晚了,池水凉了,要不先回宫去?” 令狐乐心道:“池水凉,孤的心更凉!” 正要回答陈不才,数人从院外进来,伏拜地上,齐声说道:“拜见大王。” 令狐乐看去,见是几个宦官,带头的不是别人,可不就是王益富。 王益富背着自己与莘迩勾搭此事,先,令狐乐非是傻子,其次,令狐乐身边的近侍、宦官中,也是稍有如陈不才这样对其较为忠心之人的,换言之,他也是有几个耳目的,故他对之早有察知,平时也就罢了,恰好今日正为“亲政不得”而感到烦心,看到王益富,令狐乐登时便控制不住的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恨地想道:“这老狗才!吃着孤的饭,去当征虏的狗!狗且知为主看家,他却是为征虏咬孤!当真是狗也不如!有朝一日,孤非要杀了他!” 勉强掩住内心的怒火,令狐乐说道:“起来吧,有事么?” 王益富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大王,快到觐见太后,服侍太后就寝的时辰了。小奴生怕大王忘了,因此特地过来,提醒大王一声。” “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这是为人子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唐室提倡以孝治天下,定西作为唐的藩国,自然也是重视孝道的。身为定西的王,在这方面,显然需给臣民们做表率,因而,“晨昏定省”的这套礼节,定西王室一向都是奉行不悖,严格遵守。 令狐乐说道:“孤岂会忘了?”按住围石,起得身来,由王益富给他擦干了脚,穿回鞋履,便当头乃行,出闲豫堂,大步朝左氏的寝宫而去。 陈不才、王益富等小跑着跟从其后。 令狐乐走了几步,说道:“小宝,你今儿不是休沐么?别跟着孤了。你回家去吧!” 陈不才说道:“大王,臣今日上午到家,已然洗沐过了。” “休沐、休沐”,休息沐浴。官员们通常五天一次的休沐,一来是劳逸结合,给官员们个休息的时间,二来,官员们平时在吏舍住,不便洗浴,也正是为给官员们一个洗澡沐浴的时间。 令狐乐皱着眉头,说道:“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哪儿这么多废话!明儿你再来入值就是。” 陈不才无奈,只好应道:“臣遵旨。” 王益富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偷偷地瞧了眼陈不才,又悄悄地窥了下前头的令狐乐,心道:“听大王的口气,陈不才好像是惹大王生气了?大王对这个陈小宝,一向可是喜爱得很啊!这是怎么了?陈不才是说错了话,还是办错了事?等伺候罢大王,稍晚我得细细问问老丁。” “老丁”,就是今天闲豫堂的那个值班宦官。 却为何王益富不想着问令狐乐身边的其余几个近侍,而是打算要问老丁? 原因很简单,还是前文所述的那个缘由,无它,宦官在本朝的地位实在是太过卑贱,那几个近侍便不说他们对令狐乐是否忠心,只凭他们好歹是士人子弟这一点,便王益富就是问他们,他们肯定也什么都不会说,甚至搭理他们都懒得搭理王益富。 陈不才驻足停步,望着令狐乐、王益富等渐渐远去,暮色深沉,晚云压头,夜风挟寒,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末了,带着失落,带着“令狐乐亲政”的重重心事,他转过身,出宫去了。 出宫之后,没有回家,陈不才直奔陈荪家。 到了陈荪家,陈荪不在家,还在官廨。 陈不才直等到月上东天,二更前后,陈荪才在一干从奴们的前呼后拥下,乘车回来。 “阿父!” “小宝?你何时来的?” “不才今日休沐,本在家中,临暮时,得大王召,遂入灵钧台觐见,随后出宫,就来了阿父家里,那时天刚入夜。” 陈荪展开手臂,几个婢女帮他脱去官袍,摘下头冠,给他换上了居家所穿的闲适大袍,随意地裹了方白帻,收拾停当,他上榻落座,叫陈不才也坐下,端起茶碗,抿了口水,润了润嗓子,说道:“这么说来,你等我等了两个时辰了。” “差不多。” “你是得了大王的召见,我是得了莘公的召请。亦是临暮,我本要下值还家之时,莘公遣了乞大力,到我廨中,把我请到了莘公府,商议公事,一直到刚才方散。” “何等公事,如此急迫?临暮相召,而居然等不到明天?” 陈荪三两口喝完了茶碗的水,伺候於旁的婢女很有眼色,马上给他添满,陈荪继续一边饮茶,一边与陈不才说话,说道:“还真是一件急迫的公事,不仅急迫,并且重大。江左建康朝廷的使者今天下午到了我谷阴,告我朝知:皇太弟於日前登基了!” “皇太弟登基了?” “是啊。” 陈不才惊讶之下,大大疑惑,说道:“新天子继位,却怎么已经继位了,建康朝廷的使者才到来说,没有提前告知我国?也好让我国遣使往贺啊!” 陈荪叹了口气,说道:“提前遣使了!说来也是倒霉,这提前所遣之使团在走到巴西、汉中两郡交界处时,遇上了一股僚人盗贼。这股僚人是生蛮,不通唐话、不识唐文,哪里管这使团是从哪里来,是什么身份?结果把他们抢了个干干净净,亦杀了个干干净净! “因其已算是出了巴西郡,故而巴西郡的程勋、陈如海等军政长吏对此竟是不知,只当他们是已入汉中郡;而又因其还没有入到汉中郡内,只是刚到边界,我汉中的阴太守还没有接到他们要来的消息,故而对他们的遇袭亦是毫无所知。如此这般,直到小半个月后,还是陈如海在回阴太守的私信中,顺嘴问这使团的情况,问有无出境,是不是已过汉中了,阴太守才知此事,赶忙派人寻找、调查,乃才又知使团已亡此事。没办法,建康只好再派使来。 “这来来回回的,足足耽误了快一个月,以是天子日前已然继位,建康之使今日才到。”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件要紧的大事,莘公召请阿父,不知是怎么议的?” 陈荪连喝了两碗茶,算是喉咙不再冒烟,放下茶碗,取丝巾抹去唇上的水渍,说道:“不但召请了我,张公、孙公等也都去了莘公府。议了得一个多时辰!做出了三项决定。” “哪三项决定?” “这三项决定都是明日便要下旨颁行的,告诉你也无妨。一个是,立刻遣高充作为主使,前赴建康,拜贺新天子登基;一个是,命令阴太守组织人手、兵力,对汉中境内的僚人、賨人、包括唐人贼寇,做一次大的清剿,并告喻阴太守,如果能与巴西郡的陈如海联手剿贼,则是最好不过;第三个嘛,就是传檄秦州唐使君,命他给攻打天水的部队,增派援兵。” 陈不才愕然,说道:“前两个决定,自是理所当然,阿父,却怎么又有个传檄唐使君?” “哦,传檄唐使君,与建康使者的今日到来无关,是唐使君派人来王城禀报攻打天水郡的战况军情,他所派之吏也是今天刚到谷阴,因此,晚上议事的时候,就一并把之一起议了。” “阿父,天水郡那边的战况现下如何了?” 陈荪说道:“小宝,你是知道的,我秦州对天水郡的进攻,打响於上个月的月中之时,打到现在,已经打了半个多月了。在策应南阳的守御这方面上,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战果,不如战前朝中设想的乐观。” 陈不才说道:“战果不如战前设想的乐观,这不是朝中决策的过错。本来依照朝中的推测,秦广宗在天水早已是日失人心,我秦州趁机攻打天水,必会马到功成,这个推测确实有理有据,是没有错的。问题是,怎么也没料到,蒲茂会於上月底时,把慕容瞻给派去天水! “阿父,慕容瞻虽亡国之胡,然其人知兵善战,慕容鲜卑之头号名将也,天水郡多了个他,我秦州对天水的攻势因之受挫,实亦不足为奇!” 陈荪点了点头,说道:“蒲茂会这么信任慕容瞻,授任他做了天水郡的主将,这确是出乎了朝中的意料,征虏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也正是因了慕容瞻善战的名声,上次朝会时,便有兵部的吏员上书朝中,建议停止对天水的进攻,不过唐使君对此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唐使君是何态度?” 陈荪说道:“唐使君今日到谷阴的使者,把唐使君的话,当面转禀莘公。唐使君说:‘慕容瞻虽鲜卑名将,然亡国之余,仅仗蒲茂之信,一来,难得天水秦军军心,二来,也会被秦广宗忌惮,彼军上下不能同心,是利在於我也!现我秦州诸营所缺之兵额,刚刚都已经补齐,河州郎将府既设,闻入簿籍的府兵,近已至两万之数,亦可助我秦州,当下之计,非只不可回撤,且宜增兵,再攻天水!慕容瞻先与贺浑邪僵持於兖,复为氐秦败於洛阳,岂不能胜者哉?今艾自度,可以败之!既败之,何以惩慕容瞻战败之罪,是蒲茂之将所为难也!’” 陈不才细细思之,拊掌称赞,说道:“唐使君远虑卓见,所言甚是!” “所以啊,今晚就议定,同意了唐使君的建议,命他增兵攻打天水。”陈荪把今晚议下的几件大事说了,想起来问陈不才等他半天是为何事,就问道,“小宝,你等我半晌,可是有何要事?” 陈不才说道:“阿父,大王今暮召见不才,突然问不才了一件事,不才思来想去,深觉不安,故是特来谒见阿父。” “大王问你什么了?” “大王问不才,太后是不是不愿还政於他。” 陈荪面色陡变。 第三章 留身待将来 苦衷必清楚   “大王是这样问你的?”   陈不才答道:“是啊。”   “你如何回答的?”   陈不才答道:“不才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没有说?”   “是。”   陈荪略微松了口气,说道:“什么都不说,就对了。” :(/   他之前只猜到了令狐乐也许会就“亲政”此事问陈不才些什么话,但却是没有料到令狐乐会问出这么直白的话来,心中不由想道,“大王也真是的,怎能贸贸然地问臣下这种话?就是亲信,这种话也不好随便问出口的啊!唉,虽然朝士颇有人言,说‘大王习儒好武,英气勃勃,有明君之相’,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拿捏不住轻重啊!”   他叮嘱陈不才,说道,“大王以后若再问你类似的话,记住,你一个字都不能说,切勿回答!”   陈不才应道:“是,不才晓得。”   他终是忍不住,问陈荪,说道,“阿父,对大王亲政此事,太后是怎么想的,说实话,不才也很纳闷。不才之所以没有回复大王的问话,一则固是因为大王的问话牵涉到了大王与太后的母子关系,不才作为臣下,不宜乱说;二来,实亦是不才也搞不清太后的意思!   “阿父,你觉得太后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太后真的是不愿见大王亲政么?”   陈荪蹙眉,教训陈不才,说道:“不才,我再三教你,为人臣子,需重本分二字!你怎么还是糊涂啊?”   陈不才赶忙下拜,说道:“不才愚钝,请阿父训示!”   陈荪肃容说道:“太后是何意思,太后愿不愿大王亲政,那是太后的事。我等身为臣子,不可妄猜,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这一摊,你,把大王服侍好,我,把黄门省管好,这就可以了。非关己事,强行掺和,此为人臣者的大忌是也!……不才,我这话,你要牢牢记住!”   陈不才却有不同意见,他说道:“阿父,大王亲政,事关国家,阿父与不才,同为国家之臣,这怎么能是不关阿父与不才的事呢?”   “你我的确都是定西之臣,然就大王亲政此事上,你我的意见重要么?”   “……不重要。”   “谁的意见最重要?”   “阿父日前已教知不才,这件事上,征虏的意见最重要。”   “我且问你,现下是何形势?”   陈不才答道:“包括氾宽等在内的朝野士人,外以氾宽为,内以中台的右仆射氾丹为,连日来,群起上表,请太后还政大王;太后、征虏,还有麴令、内史张监、黄门黄侍中、中台的左仆射孙公等,对此则都沉默无语,至今皆暂无表态。……阿父,这就是现下的形势。”   陈荪说道:“麴爽何人也?张浑何人也?麴氏者,我定西军中之重镇也;张氏者,陇地之头等阀族也,可现而今,却就连他俩都还迟迟不肯表态,很明显,他俩这仍然是在观望时局,或者说,仍然是在等征虏的态度啊!……小宝,征虏不表态,麴、张亦噤声,我家虽定西之宿贵,然既非土著,军中又无子弟,你我父子,若於此时却竟然跳出,你觉得合适么?”   “不合适。”   “岂止不合适,是非常不合适!小宝啊,氾宽、氾丹父子领头上表,请太后还政大王,响应者众多,朝野舆论汹汹,他们的目标非是为逼太后还权,而分明是意在征虏!换言之,太后不过是个靶子罢了!……那么小宝,在征虏说话表态前,我家,你我父子就决不能乱置一词!”   陈荪指了指案上的信匣,说道,“你知道么?我前天收到了氾宽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他具体都写了什么东西,我就不再给你复述了,总而言之,他是想让我也上表朝中,请求太后还政!我,没有回他的这封信。小宝,我没有回他的这封信,大王日后若要再问你什么,在征虏表态之前,我还是那句叮嘱,你要一如今日,把好你的嘴!”   “是,阿父教诲,不才铭记在心!”陈不才一边应着陈荪的教训,一边难掩好奇,说道,“阿父,说到征虏的态度,阿父与征虏时常公事相见,对於大王亲政此事,征虏至今真的是一点态度都没有表现出来?阿父,征虏究竟是何心思?阿父可有看出端倪?”   陈荪抚摸颔下,没有回答陈不才。   他心中想道:“大王沉不住气,莘阿瓜却是真能沉得住气。我月来几次与他相会,每次我都暗中观察於他,他还真是若无其事,就好像根本没有氾宽、氾丹等人上书朝中,请求太后还政此事一样!言谈举止,与往日无有半点不同!……他究竟是何心思?我还真是有点看不透。”   联系莘迩此前的做事风格,对付宋家也好,对付令狐京也好,都是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一动就必致人死地,陈荪暗暗猜度,又想道,“自古权臣,主动让权还政者,几无矣!我看这莘阿瓜,只怕是不会心甘情愿,还政於大王的。他至今无有表态,莫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暂且忍耐,而后等到氾宽、氾丹等等所有支持还政大王的人都露头以后,他一鼓荡之?”   想到这里,更是坚定了现阶段,他们陈家绝对不能乱说话、乱表态的决定。   然则说了,既然怀疑莘迩是在“引蛇出洞”,那么干脆现在就表态,表示不支持还政於令狐乐不就可以了么?却是陈家毕竟是令狐氏的乡党,陈家在定西的权势,从定西建国那一日起,就都是依附在令狐氏的王权之上的,所以当莘迩势大之时,陈荪可以暂避其锋,委曲求全,但要他彻底地、完全地改投到莘迩门下,放弃令狐氏,这却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管好自己的事,留此有用之身,以待将来,这,即是陈荪为陈家目前所定下的策略路线。   陈荪的盘算且不需多说,却说莘迩。   “放长线,钓大鱼”云云,陈荪对莘迩的这个推测,其实大错特错。   莘迩向来讲究堂堂之阵,阳谋之策,哪里会有此等的“阴险恶毒”?   甚至事实上,对令狐乐亲政这件事,莘迩本意来说,也是不反对的。他如果反对,早前朝臣上表建议给令狐乐完婚的这个请求,他当时就不会同意。他当时就已经看到,“完婚”的背后,便是“亲政”。“完婚”的请求他同意了,“亲政”此事,他又岂会反对?   那么,莘迩为何不反对令狐乐“亲政”?   原因很简单,先,令狐乐早晚要亲政,这是不可避免的,除非莘迩现在“篡权窃国”,行那废君自立之举,可“废君自立”,在当前外部敌人强大,国内令狐氏到底立国已有数十年,民心尚有的背景下,显然是不可行的,其次,而随着令狐乐年岁的渐大,这一两年中,莘迩也清楚地看出来了,令狐乐急於亲政的念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如此,结合此两点,既是顺应变化,也是为了避免“君臣”间日后可能会因此出现的矛盾,令狐乐要亲政,就由之便是。   只是话又说回来,令狐乐“亲政”,也不能是说“亲政”就“亲政”,一句“亲政”,一道诏书下来,莘迩所有手上现有的权力就都上交,他个人的前途命运,从此就要看令狐乐的喜怒,最重要的是,他个人的理想抱负,驱逐胡虏、光复中原等等,自兹就不再复提,从此以后,这些能否得以实现,就全要看令狐乐愿不愿意、或者其有没有这个能力,这却是不成的。   此外,还有一点,莘迩现下早非是当年的孤身一人,如唐艾、羊馥、羊髦、张龟、黄荣等等等等,还有曹斐、孙衍、张韶、索恭、北宫越等等等等,与他已是一党,互相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令狐乐“亲政”可以,但亲政以后,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令狐乐重用“提请还政於他”的那一干“功臣”,如氾宽、氾丹诸辈,那唐艾等的权力、利益,势必会因之受到侵害,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也是需在令狐乐“亲政”前,先处理好的。   故是,对令狐乐亲政,莘迩虽然持不反对的意见,可却直到现下,还没有正式表态。   表态也不难,但在其先,至少两件大事,需得提前办好。   一件是,“征虏将军”的官职之外,再向建康讨要一个官职。   一件是,令狐乐亲政无妨,但左氏不能就此失权。   第一件大事,目前已有眉目。   这件事,最初的提议者是羊髦,早在令狐乐大婚之前,他就对莘迩提出了这个建议。   他当时对莘迩说道:“大王亲政,势在必行,不可阻也。然大王年少,无理政治军的经验,虽具英秀之姿,值此氐秦将独霸北地之时,内抚士民,外抗强虏,恐怕却还火候不足,会嫌稚,为国家计,为我定西的百万唐胡百姓计,髦窃以为,明公宜遣使建康,备述我定西国情,陈明公请为大唐戍边御胡之诚,如能求得诏命,使将军得督陇、秦诸州军事,则为善矣!”   莘迩深觉羊髦此策不错,但放到具体的施行上,他认为会很有困难,因此那时回答说道:“卿此策固佳,奈何建康距我定西,远达两千余里,建康视我定西为不毛之地,甚轻视也,便是我遣使往赴,亦只怕建康朝廷会因不愿多事之故,而不作理会吧。”更新最快 电脑端::/   莘迩的担忧也很有道理。   这件事,就这么暂时放下。   后到了黄荣出使荆州回来,闻他说出“桓蒙遣人秘见程昼”此事的时候,羊髦认为机会来了。   他再次进言莘迩,说道:“新君继立,依照惯例,是要大赦天下,广施皇恩的。明公,可趁新君继位,遣使往贺,献忠於新君的机会,向朝中提出这个请求了!”   “景桓在荆州日,拒绝了相王的书召。建康已知景桓为我使荆,景桓复拒相王之召,而建康深惮桓荆州也,若因此之故,建康把我当做桓荆州之党,仍不允我请,计将安出?”   “髦有一策,建康必会答允明公所请!”   “何策?”   “建康如把明公视为桓荆州之党,或不允明公所请,但如建康不把明公视为桓荆州之党呢?”   “此话怎讲?”   羊髦遂献上了他的计策,说道:“程昼,是建康朝中诸公所欲议立为储的,今桓蒙遣人秘往见之,表面上看,似是桓蒙同意了立程昼为储,然而桓蒙与建康朝中的关系,人尽皆知,他为何会不反对建康诸公提议的储君人选?以髦料之,只有一个缘故,便是桓蒙意欲借‘支持程昼’为条件,‘勒索’程昼,向他逼要好处!故此他‘密遣人’往去见之。   “明公,建康与荆州本就已经互相猜忌,髦料之,程昼若果得登帝位,因了桓蒙‘勒索’此事,以后对桓蒙只能会是更加的‘忌惮’!   “明公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命使者暗中告诉程昼,解释说上次之所以黄荣会拒绝他的召见,是因为身在荆州,害怕桓荆州会因是怒;然后,再代表明公,向程昼表陈忠心。   “我汉中与桓荆州治下接壤,在程昼看来,大约他会以为明公足可成为除掉扬州等地之外,他制衡桓蒙的另一枚棋子。由是,明公的任何请求,程昼肯定就都会允可的了!”   细细想了一想,羊髦的这番分析、这番话,很有道理。   不过也有代价,那就是会不会因此搞坏了与桓蒙的盟友关系?   羊髦又说道:“一则,氐秦已然独霸,桓荆州欲保荆州也好,欲北伐也好,孤掌难鸣,非得有明公相助不可;二来,桓荆州雄才大略,与将军惺惺相惜,明公苦衷,他必清楚,由此二条,莫说使者与程昼的所言所云,不一定会泄露於外,就算真的泄露出去了,桓荆州定也不会因此就撕毁与我定西的盟约!”   莘迩品咂了一会儿羊髦话中的含义,心道:“士道这话说的,什么叫做‘惺惺相惜’?也就罢了,后头接一句‘我之苦衷,他必清楚’,此何意也!桓荆州挟荆自雄,怀不臣之心,难道在士道眼中,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么?”叹了口气。   羊髦问道:“明公缘何叹气?”   莘迩叹道:“士道啊,做人难!”   羊髦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说道:“做人难?”   “不说这个了。卿此策甚好,就按卿此策行之!”   尽管定下了用羊髦之策,只是那会儿程昼还没有到继位的时候,因此计议虽然定下,使者没有立刻派出,也就是说,还没有正式的施行此策。   又直到了今天下午,建康的使者到来谷阴,闻知了程昼居然已经登基的消息,事不宜迟,就在陈荪回到家里见到陈不才时,莘迩遂开始施行此策,已面嘱高充,令他次日便使往建康。   所以说,这第一件事,现在是已有眉目。   如果把第一件事,比作是“外”,得了建康“都督秦州等地军事”的任命,就可以虽然令狐乐亲政,成为真正的定西王,但陇州等地的军政实权,却还能够为莘迩所掌;那么第二件事,左氏不能失权,就可比作“内”。只有外,没有内,是不牢靠的,非得内外俱有,才最稳当。   然而,第一件事,现下已有办法,已开始施行,第二件事,莘迩却是尚无定计。 第四章 虎父无犬子 下策不得已 如果是胡人,其实倒还好办。 用后世社会学的观点来讲,如前文所述,鲜卑这样的胡人部族社会现在正处於一个从母系到父系,父系已然占据主导地位,然而母系尚有大量残余的时期,故而在娘家部落的支持下,部落主君的母亲、妻妾往往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参政,并且在其部族中拥有较为强大的影响力。 可是唐人的社会早过了这个阶段。 因是,令狐乐如果亲政,如何才能使左氏,作为他的母亲,既合乎唐人的礼制规章,同时又不失权?这还真是一个难题。私下里,莘迩也曾与黄荣、张龟议过此事,黄荣、张龟对此亦无良策。一时无有良策,也只好暂且把之搁置。反正向建康朝廷讨要军权此事,目前也是刚刚着手去办而已,等到这件大事办下之后,再说左氏这事亦不为晚。 与陈荪等在莘公府议定下那三件事后,莘迩送走陈荪等人,在魏述、乞大力等的扈从下,车辗静街,沐初秋清月之光,自己也回家去了。 到了家中,已二更天后,莘迩没有惊动睡下的令狐妍,儿子没有跟令狐妍一起睡,专门给他找了个乳母,到这乳母的住房中,刚好儿子睡了一觉醒来,闹着吃奶,莘迩便逗他玩了起来。 乞大力跟着莘迩一起入的房中。 却这厮,眼悄摸摸地往那乳母胸前看了再看,嘴中啧啧称赞,说道:“明公,公子与公长得是真像!剑眉朗目,英俊不凡!果然虎父无犬子!过不了几年,等公子长大,咱这定西,可就要又多一位英豪俊杰!” 莘迩往儿子的脸上瞧来瞧去,只见小家伙因为还小之故,眉眼未开,脸上皱巴巴的,莫说像谁,是像自己多些,还是像令狐妍多些,现下都还根本看不出来,就“英俊”二字,也压根是无从谈起,不说“丑”,已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敬重莘迩三分面子了。 莘迩笑道:“大力,你慧眼如炬,眼神真是不错。” “小人哪敢称慧眼如炬,这双眼,也就马马虎虎吧,比明公差得太远了!” 莘迩说道:“你何止慧眼如炬,两只眼,我瞧你都能打起灯笼了!怎么?我把她送你如何?” “把谁送给小人?”乞大力转过眼来,现莘迩正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醒悟过来,知道是莘迩现了他在偷看乳母,赶忙讪笑赔罪,说道,“明公,小人胡夷,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胸中唯直心一枚!见到美好的事物,顺应本心,遂不觉多看了几眼!请明公恕罪。” “‘顺应本心’。大力,你自与老傅结为连襟之后,我闻你隔三差五就去寻他喝酒,果是近墨者黑么?谈吐日渐不俗啊。只凭此四字,你已可涉谷阴的清谈圈子了!” 乞大力大喜,说道:“真的么?明公!” “不假不假。下次老傅再邀人清谈,你大可主动请求参与。” “好,好,小人一定主动请求!” 门外一人探了个头进来,莘迩看去,见其束辫,穿着胡风的窄袖小袍,是个胡女,乃秃摩利屋中的一个小婢,是跟着秃摩利从鲜卑秃部配嫁过来的,心知定是摩利听他回来了,故遣此婢过来找他。 议了一天的事,莘迩也觉疲惫,便不再戏弄乞大力,又再逗儿子玩了片刻,伸了个懒腰,示意那乳母可以给儿子喂奶了,顾与乞大力说道:“夜色晚了,你就在我家对付一夜吧。” “诺。” 与乞大力出到室外,乞大力自在莘家仆役的引领下,去客舍休息,莘迩则去摩利房中。 莘迩现下一妻两妾,刘伽罗、令狐妍都已有生产,唯摩利后来者,至今肚子还无动静。 回娘家的时候,摩利的父兄,包括秃勃野没少问她这事儿,摩利亦是着急,这一夜,不顾莘迩疲倦,她把那诸般骑射之外的技艺拿出,直累得莘迩次日睡到天大亮才起,中间种种,不必多叙。 却这日朝会,莘迩把与陈荪等议定的那三事,亲自一一上奏左氏。 左氏听了,照例无有异议,一概批准允许。 前两件事,第一,任高充为正使,马上使往建康,拜贺程昼继位,第二,令汉中太守阴洛,争取与巴西郡的陈如海联兵清剿境内及两郡交界地带的僚人、賨人、唐人寇贼,都则罢了,到了第三件事,即传檄唐艾,命他增兵攻打天水郡时,呆坐王座半晌无言的令狐乐突然开口。 令狐乐说道:“孤听说慕容瞻被氐主蒲茂派去了天水郡,是么?” 莘迩恭敬地答道:“正是。回禀大王,慕容瞻是上月月底的时候,到的天水郡。” “慕容瞻是慕容鲜卑的宗族,孤闻其自十四五从军领兵以来,到现在为止,凡三十余载矣,几无败绩,号称慕容氏之战神也。莘公,孤对这个慕容瞻十分的好奇。” 莘迩心中想道:“大王忽然说对慕容瞻十分好奇,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又想‘亲征’?”神色不变,从容说道,“大王如是对慕容瞻好奇,臣以为,可以传王令於唐艾,命唐艾生擒慕容瞻,献与大王。待其被递解到王城后,大王想问什么,就随便问他便是。” 令狐乐笑道:“慕容瞻,北胡之善战者也,唐艾虽我定西名将,生擒慕容瞻,怕也不易吧?” “慕容瞻若真如传闻中那般战无不胜,魏岂会亡?他又岂会成氐酋蒲茂之阶下囚?蒲茂用之,如挥猪狗?无非一个亡国之奴,徒有虚名!大王只要令旨到秦州,唐艾必能把他擒来献上!” 莘迩这几句话,语气轻描淡写,品味其意,却充满了“王霸之气”,令狐乐看着他弯腰屈身,捧笏对答的恭谨外貌,耳闻此与他这现下之身形姿势却意味截然相反的话语,一时哑然。 “大王?” 令狐乐回过神来,笑道:“这道王令,倒不必下。莘公,孤想说的是,孤对慕容瞻十分好奇,借着这次他到天水郡,与我王师对垒的机会,孤寻思派个近侍去秦州,为孤看一看他,可好?” 莘迩心道:“派个近侍?”问道,“敢问大王,欲遣何人?” “王益富。” 莘迩心头微微一跳,本来以为令狐乐说的这个“近侍”,十之**应是陈不才,却是万万不曾料到,令狐乐居然会说出了“王益富”,莘迩顿时心中不由想道:“大王怎么会想派王益富?” 令狐乐说道:“莘公,公看可以么?” 一人出班,进言说道:“大王,王益富是个阉宦,阉宦怎能担此重任?臣以为,不可!” 说话之人是黄荣。 令狐乐说道:“孤不是叫他去监军,也不是让他去领兵,只是叫他去秦州,代孤看一看,慕容瞻究竟是个何许人也。侍中放心,他到了秦州后,军事也好、政事也罢,孤是绝不容他乱掺和的!直白点说吧,孤就是用他做双眼,如此而已!”笑问莘迩,说道,“莘公,可乎?” 莘迩尽管没有抬头,从令狐乐的话语语气中,也能感受到,令狐乐此时的笑容,定是虽展笑颜,难掩其内心之虚。尽管一时没弄明白令狐乐为何会想派王益富去秦州,但令狐乐的这个“请求”,绝非是“无理的请求”,莘迩没有理由反对,便恭声答道:“悉从大王旨令。” 令狐乐大喜,松了口气似的,一直握紧於袖中的拳头,至此松开,生怕莘迩反悔似的,赶紧投目左氏,说道:“阿母,要不要今天就下令旨,叫王益富明天便去秦州?” 左氏笑道:“好啊。” 河州新设,河州的州郎将府也是新设,新官上任的河州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岳,工作热情很高,办事雷厉风行,正如唐艾所说,短短的时月之内,他已就在河州、即东南八郡拣选出了两万人的府兵数额,并且这个数额,每天都还在增长中。就在前天,张道岳刚又报到中台兵部了一次河州府兵的近况,包括人数、训练计划等等。 底下来,中台兵部的兵部尚书张僧诚就此事上书,开始奏禀左氏。 坐在左氏身边的令狐乐,表面上看似在认真地听张僧诚奏报,而其脑中,实已走神。 他想道:“果如宋后所料,莘公真的答应了孤遣王益富去秦州!虽然王益富早晚还会回来,但至少一两个月里,孤不会再看到他了!终於算暂时摆脱掉了这个吃里扒外的家贼、狗奴!秦州正在打仗,这狗贼到了秦州后,最好再叫他吃上些苦头,方能略出些孤的气! “说来宋后虽非孤母,孤往日与她於情意上,也淡淡的,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几无见面,然却不意在孤亲政的此事上,宋后竟是比母后还更亲向着孤!知道王益富是莘幼著的人,便帮孤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将之打到秦州去! “宋后对我说,宋鉴过几天要来王城,等到了王城,他会求见宋后,孤若有暇,可以见一见他。宋鉴是宋闳之子,氾宽已上书请还政於孤,宋闳至今尚无音响,孤却是可以见见这个宋鉴,看看宋闳到底是何心意!……若是宋闳也希望还政於孤,宋、氾者,我定西士流之望也,外有宋闳、氾宽为孤造声势,内有氾丹为孤呐喊,则孤亲政此事,或许指日可待矣!” 想到这里,心情兴奋,令狐乐松开的拳头,不禁又在袖中握紧了。 朝会散了,莘迩出宫。 回到莘公府,才现黄荣、张龟的坐车跟在后头。 莘迩唤他两人入府。 进到府中,登入堂上,三人分主次落座。 黄荣说道:“明公,今天朝会上,大王突然提起派王益富去秦州,这件事,荣越想越觉可疑!” “哪里可疑了?” 黄荣掐着胡须,费力思考,说道:“具体哪里可疑,荣说不上来,但荣感觉如此!” “……长龄,你不回你的官廨,跟我车后,来我府中何事?” 张龟答道:“龟有一事须禀明公。” “何事?” 张龟说道:“龟安排在宋闳乡中的眼线,於今早朝会前,送来了一份密报。” “什么密报?” “说宋鉴昨天离乡,观其行程方向,似是朝王城而来。” 莘迩微微皱起眉头,说道:“宋鉴又来谷阴了?” “是。” “他这次来谷阴,是为何事?” 张龟答道:“还是说有家信送呈宋后。” “上次也说是送信,这次又说是送信。一封家书,谁送不可以,非得需要他这个宋闳之子,宋氏大宗之裔,来来回回的亲自跑个不停么?……这宋鉴也真是的,就不会想个别的借口?” 张龟也不知是无话可答,勉强寻话回答莘迩,又或是真心之用言,又或讽刺之语,说道:“明公明鉴,宋鉴向来是为士林誉为仁厚君子的,或许他是真想不出别的借口吧?” “罢了!长龄,你安插在宋闳、氾宽乡里的眼线,没有被他们察觉吧?” 张龟答道:“安插在宋闳乡里的眼线,龟用的宋闳乡中当地的一个里长;安插在氾宽乡里的眼线,龟用的是氾家所在之县的县寺里的一个主簿。此里长、主簿,皆其本地土著,不是外来之人,且那主簿之族,与氾家还有点姻亲关系,沾亲带故的,宋、氾两家,必不会察觉。” 莘迩叹息说道:“按理说,宋、氾两公,皆我陇名士,宋、氾两家,皆我陇名族,宋、氾二公,今虽致仕在家,咱们仍理当礼重才对,却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交代张龟,说道,“长龄,此事切莫外传。你於宋、氾乡里安插眼目此事,只我等三人知晓即足!” 张龟应道:“明公放心,龟晓得。” 莘迩瞧向黄荣。 黄荣还愁眉苦脸,龇牙咧嘴的,在琢磨令狐乐究竟为何会突奇想,遣王益富去秦州这件事。 莘迩也觉此事可疑,但也猜不出缘由,猜不出,就且放下,便与黄荣说道:“景桓,你不要再瞎想了。大王好奇慕容瞻,想派王益富去看一看,那就叫王益富去看!你跟着我车,来到我府,也是巧了,正好有件事,我本还没想好叫谁去办,就交给你去办吧!” 黄荣问道:“敢问明公,是何事也?” 莘迩说了一句话出来,黄荣失色,从来不推辞任何莘迩所给之任务的他,这时却现为难。 第五章 一甲换百胡 益富到秦州   莘迩打算交给黄荣办的事,其实也不是特别难办之事。   柔然可汗匹檀,派了个使者来到谷阴,祝贺令狐乐大婚。这使者不是别人,便是投到柔然为臣的唐人寒士巩凤景,此外还有个副使,是柔然胡人。他两人来了之后,至今未走,不走是因为他俩之此来谷阴,除掉代表匹檀,恭贺令狐乐大婚以外,还有两个任务。   这两个任务,都是匹檀交给他两人的。   一个任务是,作为恭祝令狐乐大婚的回报,匹檀要求他俩,必要从定西朝廷要到足够的好处。   匹檀在送行他俩之时,给他俩说道:“唐人自诩礼仪之邦,……老巩啊,‘礼尚往来’是你们的话吧?我们草原上的胡人也有谚语,说‘得赠一头羊羔子,得有两囊酪浆还送’。你俩这回大老远的,跑去到谷阴,专程给定西王祝贺大婚,不能白跑一趟。不拘甲械、绸缎、金银,总之你俩都得给我带回来些!最好能再带回来百十善於冶铁、铸造军械的工匠。甲械、绸缎、金银和工匠,你俩若能给我要来,我定重赏;若要不来,你俩也别回来了,就在谷阴待着吧!”   一个任务是,匹檀并要求巩凤景,争取把鸠摩罗什带回柔然。   却是说了,鸠摩罗什与柔然八竿子打不着,匹檀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想要鸠摩罗什去柔然呢?原因说也简单。细细讲来,还真不是“无缘无故”。之前本来就有过一些西域、定西的僧人北入柔然,传播佛法,换言之,佛教在漠北的草原上,本来就已有不小的影响力了,去年释圆融到了柔然,此僧的佛学造诣不低,同时其人又尚武多力,故遂颇得匹檀及柔然部分高层贵族们的礼敬,匹檀这回遣使来贺令狐乐大婚,如前文所述,其实听从的便是释圆融的建议,却也因此之故,匹檀竟是不由寻思,一个释圆融就这般了得了,则而下那位名闻远近,号为定西神僧,人皆传言其有预言灵验之能的“鸠摩罗什”,又该是怎样的神通广大,佛法精深?当此柔然外患内忧,风雨飘摇之际,若能把鸠摩罗什弄到他的身边,为他预言未来,出谋划策,岂不善哉?於是,即就下了此一个叫巩凤景,争取把鸠摩罗什带回柔然的命令。   匹檀交给巩凤景的两个任务,第一个任务中的一半,便是向定西讨要绸缎、金银,巩凤景已然完成,而且完成得很顺当。   莘迩爽快得答应了他的请求,同意给他绸缎五百匹、金五十斤、银三百斤,作为答谢匹檀遣使来贺的回礼,这些回礼虽然不重,好歹也算是完成了匹檀的命令。   但第一个任务中余下的一半,即甲械、工匠,还有第二个任务,请求鸠摩罗什去柔然此事,令狐乐大婚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巩凤景至今,却还是迟迟地没有能够将之完成。   也不知是因匹檀“若要不来,你俩也别回来了”这话之缘由,还是巩凤景性格执着,尽管几次当面提出这几个请求都被莘迩拒绝,然他却是锲而不舍,反复求见,再三提请。   搞得莘迩现下是不胜其烦。又那巩凤景,毕竟是匹檀的使者,现下蒲秦已独大北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定西还是需要柔然相助的,故而虽烦,莘迩却又不能翻脸撵人。   就在昨天,巩凤景又到莘公府外求见,莘迩没有见他。可总躲着不见亦不是办法,就趁着今天黄荣来的机会,莘迩决定把赶走巩凤景的活儿交他去办。   话说回去,这件事说来,无非就是赶个人走而已,确然非是什么特别难办之事,但巩凤景的执拗、搅缠之名,直白点,也就是死皮赖脸之名,而今在谷阴王城已经传开,黄荣亦是略有闻之的,因心知,在不能口出恶言、硬赶的限制下,这事儿实也难办,故此不免脸现为难。   “明公,这事儿……”   “怎么?这点小事,卿都不愿为我分忧么?”   莘迩这顶大帽子压下来,黄荣无话可说,只好应道:“荣岂敢!愿为明公分忧。”   “这巩凤景三天两头地求见於我,见他吧,他说个没完没了,不见他吧,他能在府门外头等上一日,着实令我头疼,这些也就罢了。关键是从他来我谷阴的那些柔然胡人,成日没事,光着个膀子,或提刀挟弓的,在我王城内外转来转去,彼等粗野难驯,且与城内外的我唐胡百姓言语不通,连日间,不是与城中民户打架斗殴,就是被城外牧场的牧民告他们偷射羊畜,……景桓,再不赶紧把他们清理走,只怕咱们好好一座谷阴王城,就要被他们闹翻天了!   “你事不宜迟,今天就召见巩凤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工匠、鸠摩罗什,我是不可能给他的,就算他在咱们谷阴住到明年,我也不可能答应给他。   “不过为了尽快赶他们还柔然,甲械这块儿,你可以许他些许。强弩、具装不可给之,余下的,你酌情许之罢,限在十套之内。”   黄荣问道:“十套之内?”   “不错。”莘迩摸了摸短髭,想起数日前乞大力蹦出来的一句话,沉吟稍顷,心道,“大力那办法,倒是可以用用,若能得成,亦算可稍增我定西之民口矣。”说道,“巩凤景如欲多要甲械,你告诉他,也非不可,但咱们定西的甲械也不是大风吹来的,须得有个条件,便是甲械不能白给,一套甲械,需以胡奴百人来换。”   黄荣初不解莘迩之意,说道:“明公,一套甲械需以胡奴百人来换,此何意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甲械可以再给他,但每给他一套甲械,他都需得给我定西胡奴百人。”   黄荣心道:“一套甲械,换胡奴百人。明公这不是送,是在用甲械买人啊!……一套甲械,胡奴百人,巩凤景肯定是应承不下来的,然那匹檀,却会同意么?”答道,“诺。”   忧色忡忡,压力倍大的出了莘公府,当天下午,黄荣果真遵从莘迩的命令,召见巩凤景。   黄荣是黄门省的两个主官之一,三省六部之主吏也,当然是不可能纡尊降贵,亲自去宾舍见巩凤景的,只会把巩凤景召到黄门省见。   巩凤景髡头小辫,穿着柔然胡人惯穿的羊皮褶袴,入到黄门省,到了黄荣的公堂外。   府吏通报,黄荣唤他入内。   巩凤景入内拜倒,用华语,说道:“外臣巩凤景,拜见黄公。”   “起来吧。”   巩凤景起身举目,这才忽然看到,堂内不止黄荣一人,就在黄荣的主坐下榻上,还坐了一人,面色清癯,长须飘逸,乃是中台礼部的礼部尚书傅乔。   巩凤景说道:“傅公,你老也在啊。”   “是啊,我也在。”   “黄公、傅公,不知二公召外臣入见,是为何事?”   黄荣说道:“傅公,你来说吧。”说着,埋案上,做出似处理案牍之状。   傅乔说道:“好。”与巩凤景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护送你们离境、北返柔然的太马甲骑,已经准备妥当,明天即可启行了。你们今天抓紧收拾一下,明午动身,如何?”   巩凤景说道:“护送外臣离境、北返柔然的太马甲骑已准备妥当?明午动身?”   “是啊。”   巩凤景说道:“傅公,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误会什么了?”   “外臣等尚未提出请求还国啊。”   “你们还未提出请求还国?”   “是啊,外臣尚未提出。”   傅乔看向黄荣,说道:“黄公,他说他们尚未提出请求还国。”   黄荣“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说道:“什么?”   “巩使说他们尚未提请还国。”   黄荣问巩凤景,说道:“你们还没请求还国?”   巩凤景说道:“是啊,外臣等尚未提请还国。”   “哎呀,这必定是哪里出错了!我却怎么听说你们已然提请还国了?”黄荣故意停顿一下,没有等来巩凤景的接腔,见他一脸“我已经猜出你在搞什么名堂”的样子,无可奈何,只得收起了装模作样,索性直言开口,说道,“巩使,你们到我谷阴已有多久了?”   “一月有余。”   “巩使,你从你家可汗之令,代表你家可汗,来我定西,祝贺我王大婚,我定西朝廷上下,对此都很高兴。却我有一事不解,想请教足下。”   “黄公请说。”   “我王婚毕已有一月,巩使,你却为何还耽搁不返?现已七月,入秋了啊,巩使,你久在北地,应当知晓,陇州也好、漠北也罢,冬雪都比中原来得要早,再过两三个月,可能就要下雪。雪一旦下,到的那时,道路若封,巩使,你这回程之路,只怕就不好走了吧?”   巩凤景说道:“好教黄公知晓,非是外臣不知陇地雪早,不知道路若为雪封,则外臣等还国难行,实是外臣向贵国提出的几个请求,贵国到今还没有给外臣答复,外臣就是想回漠北,现下也走不成啊!”   “你提的请求,莘公不都应允了么?”   “莘公应允的只是锦缎、金银之赠,甲械、工匠之求,莘公尚未答允,我家可汗仰慕贵国神僧鸠摩罗什之名,盼贵国能遣鸠摩罗什入我柔然传道此请,莘公也还没有答允。”   黄荣说道:“巩使啊,非是莘公不允。不是已经给你解释过很多遍了么?甲械这一块儿,我定西连年与氐秦交战,自用尚且不足,如何能够再送给你们?   “工匠、鸠摩罗什这两者,莘公已经帮你问过了,虽然莘公许下重赏,可没有一个工匠肯远赴漠北;鸠摩罗什说他最近身体不好,尽管很想去漠北宣扬佛法,但是身体情况不允许,他说等他身体稍好以后,一定会去你们漠北一趟的。……巩使,事情就是这样,况且锦缎、金银不是非但已然许你,且早就还已给你备好了么?你又何必这般不识变通,执拗如是呢?”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还国!”   “这样吧,我请莘公手书一封,述说未能允你家可汗甲械、工匠、鸠摩罗什此三请的缘故,你回到漠北后,呈给你家可汗阅看,可好?”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还国!”   “巩使啊,你的使命怎能说是未成?你来我定西,先是贺我王大婚的,这是你的正式差事,对吧?你不是已经圆满办成了么?并则,求以锦缎、金银为回礼此事,你不也已办成了么?”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还国!”   “巩使!”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还国!”   黄荣、傅乔对视一眼。   傅乔心道:“不过送了两匹马,百头羊给我定西作为祝贺大王大婚的贺礼,却就想得到又是甲械、又是工匠,那么多的回报,不给便胡搅蛮缠,不可理喻,真蛮夷也!”   正腹诽间,傅乔觉黄荣似乎面色不善,担心黄荣会再叫他出头说话,他虽礼部主事,然对此等蛮夷,唯望可敬而远之,因赶忙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黄荣,垂目而下,却是闭目养神也。   他听见黄荣说道:“允了!”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啊?什么?”   “允了!”   “允了?”   “是啊,莘公已经允了!”   “当真允了?”   “允了!”   巩凤景大喜,说道:“黄公此言可真?”   “骗你作甚?”   巩凤景喜不自胜,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外臣总算完成了我家可汗的令喻,不辱使命矣!”   “莘公表请我王,赐你了中城宅院一处,允你在谷阴住下了。”   巩凤景愕然,说道:“什么?”   “赐你了中城宅第一所,你啊,想在我王城住多久,便随你住多久罢!”   “可是?”   “要么你就住下,要么你就还漠北去,巩使,除此二事外,我别无余事与你说了。”黄荣拂袖起身,不管巩凤景瞠目结舌,自顾自扬长出堂。傅乔慌忙收起了养神的嘴脸,也赶紧离开。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大概只有以不讲道理回应,才是上策。   巩凤景在谷阴城又磨了几日,见终是无望讨得工匠、鸠摩罗什,末了,乃於黄荣在锦缎、金银之外,再给他了甲械十套之后,带着那群柔然胡人,满载而归,出城北上,还漠北去了“如欲再要甲械,须以百胡换取一套”,这件事,黄荣对巩凤景说了,巩凤景确是不能做主,这桩买卖到底能否做成,还得等他回到柔然的汗庭,由匹檀决定。   就在巩凤景等北还柔然的前两天,王益富奉旨出京,正与巩凤景回柔然的路途方向相反,南下秦州而去。一路行甚快,数日后,到了秦州州治所在的襄武,才入州府,就一道要紧重大的消息,被王益富闻知。 第六章 造谣的高手 不如取别地   消息是:东南徐州的贺浑邪举兵自立,叛了氐秦,自号大赤天王。   “天王”也者,这个词於前代时不多见用,近代以来,五胡入侵中原以后,特别是割据了一方的胡酋、胡主们,却往往会在尚无资格称帝的时候,选用此词先做个自称。   如那氐秦的胡主蒲茂,现下就是自称天王。却为何这些胡酋、胡主,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此词作为彼等自立的自称呢?两个缘由。一则,这算是华夏之传统,战国时,诸侯皆称王,遂尊周王为天王,以正君臣名分,是唐人知天王涵义;二来,胡人亦能知天王意,胡夷诸族俱皆敬天,匈奴人便自称“天子”,天之子也,那么胡人的百姓是天之子,主君当然就是天王了。   襄武县,州府,堂上。   故南安都尉曹惠,走通了曹斐的门路,已然高升去到河州,做了河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岳的副手,现下的南安都尉是马辉。马辉本归武都太守张道崇节制,因在前次策应唐艾等迎战蒲獾孙、秦广宗部的佯攻天水郡一战中立下了军功,得唐艾举荐,遂乃接替曹惠,是刚继任不久。   马辉挠头说道:“督公,贺浑邪叛秦是在督公的意料之中的,辉自到襄武,之前已是几次听督公说过,这贺浑邪怕是早晚会要叛秦。他如今果是叛於徐州,也就罢了,却末将有个疑惑。”   马辉的驻地是在南安郡,但自唐艾开始攻打天水郡后,他就率兵到了襄武,从战於其左右,所以他有“自到襄武”云云此话。   唐艾问道:“什么疑惑?”   “他为何自号大赤天王?‘大赤’是什么意思?”   贺浑邪自立,自号大赤天王的军情是刚传到襄武,贺浑邪为何自号“大赤天王”,唐艾也不知其故,但这难不倒他,他略抚须想了下,便回答马辉,猜测说道:“贺浑邪叛的是伪秦,伪秦以金为德,克金者,火也,而火色为赤,其自号大赤,我想,或是因此缘故吧?”   马辉“哦”了一声,挠头的手往下滑到脸颊,又挠了挠脸,说道:“原来如此!末将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马辉一本正经地说道:“以为他这个‘赤’是‘赤条条’的赤,‘大赤’者,大家一起脱光,赤裸相见,集於一堂的意思呢!”   堂上诸人轰然大笑,便是唐艾,怔了下后,亦不觉失笑。   一人说道:“胡夷,禽兽之属也!羯人残虐,几无人性,更是禽兽之类。马都尉误以为大赤是他们一起脱光之意,此正所谓沐猴而冠、跳梁小丑是也,倒也十分合适,很有道理!”   说话此人面黑形瘦,坐姿挺拔,是宁远将军、南安太守郭道庆。   郭道庆话音刚落,一个激昂的声音响起。只闻这声音叫道:“督公,贺浑邪终於举兵自立了!这是件大好的事啊!贫僧愚见,我军克取天水郡的时机,到了!”   这声音实在太过响亮,堂中众人的耳朵都被震得轰轰作响。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个和尚,不是旁人,正是姚桃的旧部、今降了定西,前被莘迩召到谷阴,唐艾用兵天水之后,又被莘迩遣回陇西,以给唐艾充个谋佐之用的江左僧人释法通。   马辉掏了掏耳朵,皱眉说道:“和尚,你叫唤得也忒响了吧?耳屎都给我震出来了!”   释法通起身离榻,朝着马辉等行了罗圈揖,放低声音,赔笑说道:“是贫僧太过激动,一时失态,惊动了公等,还敢请公等恕罪。”   马辉问道:“你激动什么?”   释法通转正身子,朝对唐艾,合什胸前,说道:“督公,我军进攻天水郡此战,从上月中打起,打到现在,已经打了半个多月了。明公用兵如神,声东击西,诈攻始昌,而实击新兴,把秦广宗耍得团团转,本来打新兴县的这场仗,攻势顺当,我军已将克此县!却忽慕容瞻引鲜卑步骑五千,被蒲茂调派到了天水。   “慕容瞻此人,偌大的声名在外,结果不料竟如个缩头乌龟,一意避战,他到天水、到新乡以来,守营而已,任由督公搦战,他拒不战也。从那以后,我军的攻势就被迫受挫,战斗至今,而依然不能破其营垒,不得不与之对峙於新兴城郊,僵持不下。   “督公,不瞒公说,贫僧为此,那可是茶饭不思,寝食不安!”说到这里,释法通合什的双手分开,右手成拳,左手成掌,猛然一击,出了一声清脆之响,随之,他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地说道,“然就在此时,贺浑邪举兵自立!明公,这岂非是天助我王师?一定是佛祖感念到了贫僧的心诚,所以把这个足以扭转目前局势,使督公一举可得天水的机会,於这时放到了督公的面前!一想到天水马上就将归入王土,督公大功将立,贫僧委实是欢喜难以自制!”   马辉问道:“什么‘佛祖感你心诚’?和尚,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贫僧在说的,就是贫僧适才所言啊。”   马辉说道:“你适才所言,又说‘我军攻取天水郡的机会到了’,又说‘这个足以扭转目前局势,使督公一举可得天水的机会,於这时放到了督公的面前’,却你啰啰嗦嗦了半晌,到底这个‘机会’是什么,督公怎么就‘一举可得天水’?我怎么没有听明白?”   释法通说道:“都尉,贫僧说的这个‘机会’,就是贺浑邪叛秦自立!”   马辉不解其意,疑惑说道:“贺浑邪远在徐州,他叛不叛伪秦,他自立不自立,与我军攻天水郡有何干系?……和尚,你是说贺浑邪今叛,蒲茂必会遣兵平之么?可贺浑邪叛於徐州,就算蒲茂欲平其乱,蒲茂亦只会调河北、河南的部队去打他,难不成,你这和尚还觉得,蒲茂会不辞千里,调关中的秦军,远去徐州打仗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释法通解释说道:“在非必须之时,秦主蒲茂当然不会调关中的驻军去徐州平乱,但请都尉想上一想,贺浑邪与慕容瞻一样,俱是伪魏之旧臣,今贺浑邪降而后叛,那么氐秦朝野上下,会不会因此而疑心猜忌於慕容瞻?会不会因此而担心慕容瞻,亦会叛乱,与贺浑邪响应?”   马辉稍微明白了释法通的意思,迟疑说道:“和尚你是在说?”   “贫僧是在说,恐怕过不了多久,慕容瞻就会被蒲茂召回咸阳了!秦广宗,无能之将也!只要慕容瞻被蒲茂调回,而同时,蒲茂的主要精力肯定也会被贺浑邪的反叛自立给吸引过去,如此,那这天水郡,我军不就唾手可得了么?督公的天大功劳,不也就轻易得立了么?”   忆及自己被擒成俘的“悲惨经历”,“秦广宗无能之将”这几个字,释法通说的当真是情深意切,称得上肺腑之言。   郭道庆不赞同释法通的意见,说道:“不然。”   释法通马上收起兴奋之貌,合什弯腰,恭恭敬敬地向着郭道庆行了一礼,再度放低声音,说道:“府君以为贫僧所言谬乎?贫僧愚钝,敢领教府君指正!”   郭道庆说道:“慕容瞻自降氐秦以今,深得蒲茂信用,蒲茂先授给他公侯、将军伪号,继任他以司隶之伪职,现又迁他三品伪将军,令之主持天水军事,便是氐秦之伪秦州刺史秦广宗,在天水这个战场上,亦得听其号令,……蒲茂对慕容瞻之信任,无可复加之矣!他不见得会因为贺浑邪叛乱此事,而就把慕容瞻调回咸阳。”   释法通说道:“府君所虑,原来如此。”   “吾虑不对么?”   “府君所虑,哪里会错?自然是对的。但贫僧有一愚计,却可足保蒲茂会把慕容瞻调回!”   “是何计策?”   释法通神秘一笑,说道:“贫僧此计便是:可以立刻传令细作,在天水、咸阳等地散播谣言。”   “散播什么谣言?”   释法通说道:“散播有关鲜卑人、慕容瞻不忠於蒲茂,将成氐秦之大患的谣言!”   郭道庆思考着说道:“鲜卑人、慕容瞻将成氐秦大患的谣言?”   “正是!此谣言一旦传开,就是蒲茂、孟朗不信,氐秦朝中的那些氐、羌重臣,贫僧闻之,他们中的不少本来就对蒲茂重用慕容瞻、重用鲜卑降将不满,却必会信之的!只要他们信了,他们肯定就会上书蒲茂,到那个时候,为了氐秦伪朝的稳定,为了能够齐心同力,先把贺浑邪之乱平定,贫僧断言,蒲茂恐怕亦只能无可奈何,只好听用群臣之进言,召回慕容瞻了!”   郭道庆点头说道:“君本氐秦之臣,对氐秦朝中的情况比我等了解。君此言,似有道理。”问释法通,说道,“那具体到这则鲜卑人、慕容瞻将成氐秦大患的谣言内容,君意宜怎么编造为好?”更新最快 手机端::   释法通胸有成竹,再次面向唐艾,说道:“督公,具体到这则谣言内容,贫僧已经编好了!”   唐艾饶有兴趣,说道:“是么?你说来听听。”   释法通说道:“是。督公,贫僧编的这则谣言不长,只有四句。头两句是:‘褐无衣,羊反草’;后两句是:‘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   唐艾从案上拿起蒲扇,摇了两摇,轻声吟诵了两遍释法通的这四句谣言,领会到了这四句谣言的意思,嘴角露出微笑,说道:“以前怎么没有现,通师你还是个编写谣言的高才?此四句,妙哉,妙哉!早知如此,前时编写散入关中的那几段谣言时,就该请你通师相助才是!”   释法通赶紧谦虚,说道:“散入关中的谣言,或出自督公手笔,或乃是莘公亲撰,俱是浅显易懂而蕴意深远,鼓动极强的佳作,贫僧的这段小小谣言,岂敢与之相比!惶恐,惶恐。”   此前莘迩定策,为宣扬莘迩新政,与蒲茂争关中、河北等地民心,决定组织人手编写童谣,借此回唐艾攻天水之机,把之散入关中。唐艾、释法通此时所云之“散入关中的那几段谣言”,讲的就是此事。目前为止,已有十几段的童谣,通过各种路径、各种手段,被唐艾散播进了关中,乃至河北等地。截止现在,这十几段童谣,根据反馈,影响最大的当数两段,一段是:“从前是牛马,今后要做人,莘公来了不纳粮”;一段是“莘公到,百姓笑;蒲茂到,百姓叫。要使百姓天天笑,蒲茂不到莘公到。”这两段童谣,都是莘迩亲撰的。还有一段,出自唐艾手笔,“好月照,草两堆,豆荚烧豆吱吱闹”,这则童谣有些隐晦,好月指孟朗之“朗”,草两堆指蒲茂,唱的是蒲茂杀其从弟蒲长生而篡位之事。   童谣入关中,这场与蒲茂争夺民心的舆论战才是个开头,且先不必多言。   却说马辉没有听懂释法通这四句谣言是什么意思,他张大眼睛,说道:“督公,末将怎么全没听明白啊?什么‘鹤无一,羊返草’?又什么‘鱼羊食人’?”   唐艾笑对郭道庆说道:“老郭,马君是你南安的都尉,马君没听明白,就劳你给他解释解释?”   郭道庆也已经悟出了释法通此四句谣言的意思,就与马辉解释说道:“都尉,通师此谣,前两句讲的是贺浑邪叛秦之事;后两句,讲的是鲜卑将叛之事。”   “府君,末将愚笨,仍是不解,君能详细点说么?”   郭道庆提起手指,在空中写了个“羯”字,说道:“贺浑邪,羯人也。‘羯’字,左为羊,右为‘褐’之右也。‘褐无衣’,这说的便是‘羯’字的右边;‘羊反草’,羊,说的即是‘羯’字的左边,至於‘反草’,氐主蒲茂的姓与名皆从草。因是,这两句谣言的意思,就是羯人造反之意。……通师,我解释得可对?”   释法通翘起大拇指,满脸的敬佩,说道:“府君聪敏神识,贫僧此两句谣言,正此意也!”   郭道庆继续给马辉解释,说道:“‘鱼羊食人’,‘鱼羊’者,鲜卑之‘鲜’字也,‘食人者’,吃人也,鲜卑要吃人,怎么吃人?不言自喻,这说的是鲜卑人也要造反!所以‘悲哉无复遗’,氐人、羌人,要被鲜卑人杀个干干净净了!……此即这谣言后两句之意也。”   马辉恍然大悟,品咂三四,瞧向释法通的眼神有些不对了,说道:“和尚,真没瞧出来,督公说你的话半点不假,你还真是个造谣的高手!”   释法通编造的这段谣言,把“羯”、“鲜”二字利用拆字的方法放入到了谣言中,这不足为奇,此类手法,实为历代谣言之惯用技巧,却其高明的地方是在:他把羯人贺浑邪造反这件事,也放入到了这段谣言中。这样一来,那鲜卑人、那慕容瞻会不会像贺浑邪一样,像谣言中说的那样,也造反?不信的,只怕也会狐疑三分了!   释法通谦逊不已,说道:“都尉谬赞,愧不敢当!”合什与唐艾说道,“督公,贫僧所编的这段谣言,传入天水、尤其咸阳以后,慕容瞻必定就在天水待不住了!等其被蒲茂召回,以督公之明智,对秦广宗之愚钝,天水势将成我王土矣!贫僧敢请先为督公贺!”   唐艾摇扇,徐徐说道:“通师此言甚是,但天水郡,我不打算取之。”   “督公此话何意?”   唐艾说道:“贺浑邪拥众十万叛於徐州,慕容瞻及鲜卑数万户入关之降民获疑於氐秦,此悉对我定西大有利也,可与其趁此利取天水,吾以为,不如取别地。”   “督公说的别地,贫僧敢问之,是哪里?” 第七章 泄与姚桃闻 传檄请定夺(上)   唐艾却没有便就回答释法通,而是笑吟吟地瞧了他两瞧。   释法通莫名其妙,不知唐艾是为何意,小心翼翼地说道:“督公,你这是?”   “通师,我如把这个‘别地’告诉与你,你会不会偷偷地告密,报与你的旧主姚桃?”   释法通的脸皮顿时涨得通红,如同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化合什为捶胸脯,右手攥拳,把胸口拍得“啪啪”作响,奋声说道:“督公!贫僧虽出家一僧,亦知忠字怎么写!贫僧往日是曾从附姚桃,但贫僧既已对督公说过,也已对莘公说过,贫僧之从附姚桃者,实迫不得已耳!今蒙督公、莘公恩赦,不以贫僧过往的经历而追究贫僧之罪,贫僧因此得以反正,由是做了我定西的臣子,就好比是从身处漫漫长夜,终於见到了日出东升,贫僧是说不来的快活!   “督公,贫僧现在、以后,永远都绝不会把我定西任何的秘密,泄露给姚桃知道!”   唐艾摇扇而笑,说道:“是么?”   释法通立於堂上,大义凛然,说道:“督公如不信贫僧,贫僧愿以死明志!”   “罢了,不必你死。通师啊,我对你,有个小小的要求,你只要答应我即可。”   释法通立刻接腔,说道:“督公请示下,无论督公是何令,上刀山、下火海,贫僧誓死完成!”   唐艾说道:“无须你上刀山,也用不上你下火海。我的这个小小要求,即是请你务必要悄悄地去书姚桃,把我要打的这个‘别地’泄露与之,使他知闻。”   释法通呆了一呆,说道:“督公,公这是在开玩笑么?”   “不是开玩笑。”   释法通眼前一亮,拍手说道:“是了,贫僧知道督公的意思了!督公是想通过贫僧,哄住姚桃,再通过姚桃,哄住氐秦,让氐秦以为督公要打这个‘别地’,而其实督公不是要打这个‘别地’,是要打另一个地方!……督公,贫僧猜得可对么?”   这几句话说的跟绕口令似的,也是为难了释法通,不愧是常念经文的,倒是口齿伶俐。   唐艾点了头,又摇了摇头。   释法通说道:“贫僧哪里说错了么?”   “我想借由通师,把我要打‘别地’的消息使氐秦知晓,这一点,通师说对了;哄住氐秦,让氐秦以为我要打此‘别地’,而我实攻另地,这一点,通师说错了。我不打算哄骗姚桃,更不打算哄骗氐秦。我希望通师泄露给姚桃的,就正是我欲要真的攻打之地。”   释法通越是迷惘了,问道:“敢问督公,这是为何?”   “因为我想与姚桃交个朋友。”   释法通愕然不已,说道:“交个朋友?”   唐艾开玩笑似的说道:“怎么,通师觉得我不配与姚桃为友么?”   “督公何人也!天纵奇才,我定西之名臣上将也。是姚桃不配与督公为友。”   唐艾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多说,转回正题,说问释法通,说道:“通师,我的此个小小要求,你可愿答应?”   释法通完全搞不懂唐艾是何用意,但这既然是唐艾的命令,他心道:“我只管服从就是。”便就答道,“只要能有利於我定西、有利於督公,贫僧义不容辞!”   “好!那等两天,你就偷摸摸地去书姚桃,告诉他,我已上书朝中,进言莘公,建议朝廷抓住贺浑邪作乱徐州的大好机会,由朔方郡兵南下,攻袭上郡!”   释法通说道:“攻袭上郡?”   “不错。”   坐於堂上的郭道庆、马辉等人互相对视。   郭道庆说道:“督公,你真的要建议莘公,兵朔方郡,攻打上郡么?”   唐艾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郭道庆微蹙眉头,捏着胡子,偏着脑袋想了一想,说道:“督公,为何不趁贺浑邪叛乱、慕容瞻也许会因为谣言而被蒲茂召回咸阳、秦广宗绝非督公之敌的这个良机,建言莘公,由我秦州兵,令河州为援,一举把天水郡拿下,督公却进言莘公,建议从朔方郡兵南下,攻打上郡?”   堂中的西边墙上挂着一幅定西秦州四郡和蒲秦关中辖地的局部地图,唐艾挥起羽扇,遥遥点之,说道:“老郭,且看:天水距氐秦之伪都咸阳只有六百里,天水若为我得,则由我秦州,至其咸阳,中间便只有扶风、始平二郡为隔矣!其间几无险隘。……试问之,蒲茂又岂会坐视天水为我占据而不理会?秦广宗固非我敌也,但随之,蒲茂一定会遣派重兵,来夺回天水!   “是天水易取,不易守也。我军如果真的大举进攻天水,那不是为我定西开疆拓土,而是在为贺浑邪吸引蒲茂的注意,吸引蒲茂调派主力来与我战,却间接帮助了他贺浑邪啊!”   郭道庆细细地看了会儿地图,说道:“督公所言甚是。……但天水易取,不易守,我军若不好打天水的话,以下官愚见,兵出南安郡,北上攻陇东郡,似亦可行!为何不打陇东?”   陇东郡,顾名思义,位处在陇山的东边,定西秦州州治所在之陇西郡,则是位於陇山的西南边,南安郡,则正处在陇东、陇西两郡之间。   就在之前,唐艾在与郭道庆等闲聊的时候,还曾说过,如果有机会再次大举用兵於关中的话,那么陇东郡,应当是重点攻取的下一个地方。拿下了陇东这个地方,陇山之险,就能被定西独占,一则,陇山西边的河州八郡,亦即此前的定西的东南八郡,从此就能成为真正的定西腹地,基本不会再有外患之忧;二来,消弭了八郡的外患之忧,换言之,定西与关中的“攻守”形势,自此也将会因之一变,定西就能够更多地占据攻势,关中则更多的要处於守势。 :(/   唐艾说道:“由南安而攻陇东郡,需先过陇山,陇山中现颇有氐秦所设之关隘,因此欲过此山,就需要为数甚多的善於山间作战的步卒,暂时来讲,我秦州还不具备这个条件。”   “那敢请教督公,天水、陇东不打,打上郡是为何故?” 第八章 泄与姚桃闻 传檄请定夺(下)   唐艾举扇再点地图,说道:“君等请再看地图:整个的关中形势,大致可以分做两个区域。   “以咸阳为中心的这一块区域,西北至陇东郡,东北至平阳郡,南到丰阳,东至河东郡,西达天水郡,这一块可以称作是关中的腹地,同时也是氐、羌等胡分布最广的地区。   “而在此一区域以北的上郡、朔方郡,则可以单独摘出来,独自算关中的另一区域。与关中腹地的河网密集、民口繁多相比,此一区域多大漠,住民少,且其住民中,氐、羌等胡不多,多是匈奴及诸种杂胡。这块区域的风俗与腹地也不同,腹地多农耕,此处多游牧。   “现下,朔方早为我得,若能趁贺浑邪拥兵割据徐州,蒲茂必会遣兵往去平叛,以及数万户、十余万口的鲜卑人和为数众多的北地杂夷现被强制徙入关中,关中的氐、羌等胡很有可能会与他们产生较大矛盾之机,我定西再把上郡收入囊中,则上郡、朔方连成一片,自此,朔方郡不再是我定西在关中北部的一块飞地,而足以凭此两郡之地,与关中腹地南北对峙了!”   郭道庆一边看地图,一边听唐艾讲说,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连声说道:“有道理!”但在听完以后,却还是面有疑色,说道,“督公,上郡如果能被我定西拿下,对我定西的好处自是不用多言,……却是督公,公适才言说天水、陇东现不宜取,那上郡,现可取之乎?”   唐艾笑道:“天水距咸阳近,陇东与我有陇山相隔,故此二郡暂不宜急於攻略,但上郡不然。”   “上郡有何不然?”   唐艾说道:“先,从地理上讲,上郡与朔方郡间,没有什么险要的阻隘,只有南北总长四百里的一段漠区而已,而且这片漠区,也非全然尽漠,不但其间多有绿洲,其东边沿河地带,并堪称水草丰茂,亦即是说,我朔方之军,经此南下,取彼上郡,於行军的道路选择和沿途的给养自取上不成问题。   “其次,从攻取上郡的难度上讲,我刚才说了,上郡这块地方,住民多匈奴、杂胡,少氐羌,论以对氐秦的忠心,匈奴、杂胡自是不能与氐羌相比,这也就是说,当我朔方之军攻打上郡之时,必是不会像我秦州之军攻打天水等郡时那样,会遇到较大的阻力,相反,以我料来,却是会像我军当年攻占朔方郡时一样,只要能把当地的胡酋分化、招揽,取之不会很难。   “除此以外,现在打上郡的话,对我来说,还有一个有利於我的地方,那便是氐秦的上郡太守杨满,现下并不在上郡,蒲茂还咸阳的时候,把杨满、苟雄都留在了冀州,叫他俩暂听蒲洛孤的节制,是上郡眼下其实‘无主’,这显然会进一步减轻我朔方郡此时往攻的难度。   “再次,从打下来后,守御的角度来讲,上郡北邻朔方、代北,东邻并州的西河、太原,朔方不用说了,久已是我定西王土矣,代北的拓跋倍斤,今虽受蒲茂‘代王’之伪封,然与我定西亦为盟友,这也就是说,上郡的北边敌情不重;至於其东的并州之西河、太原,一则,上郡与并州间有大河为阻,二来,氐秦所任之太原太守李基,此人出身并州乞活,对氐秦的态度,在我看来,是比较暧昧的,他不见得会忠於蒲茂,此亦即是说,上郡东边的敌情也不重。北边、东边皆敌情不重,则需要防御的便只有南边一面了,我想,这应是不成问题的。   “最后,上郡被我军打下来后,蒲茂会不会大举遣兵往夺?我以为,蒲茂是不会的。   “上郡距咸阳之远近,尽管与天水距咸阳之远近差不多,实际上,仅比天水距咸阳之远,多了百十里的路程,但与天水不同,天水与咸阳同处渭水之滨,中无险要为阻,顺渭而东,数日可至咸阳,因是天水如危,则咸阳必震,而上郡与咸阳间,则是颇多河川为阻、山峦为碍的,因此就算上郡落入我定西之手,对咸阳的直接威胁也不是很大,此其一。   “氐秦出关,虽取洛、邺,占据了河北、河南等地,看似是兵威无前,可摊子铺的大了,拿莘公的话说,‘不免扯住蛋’,随之而来的麻烦自然而然地也就会多起来了。如今摆在蒲茂面前,急需他处理解决的‘当务之急’就有不少,至少三个。   “第一个,南阳,蒲獾孙已与桓若对垒南阳数月,既是因为桓荆州的全力援助,也是因为我秦州之军在天水这边的进战策应,南阳至今仍为桓若所守,氐秦未能克之,不管是为避免河北、河南那些新得之地的伪魏故将、郡县豪强们效仿贺浑邪作乱自立,还是震慑贺浑邪部下的军心,这场仗不能再拖,都到快刀斩乱麻,战决,必须结束的时候了;第二个,徐州,不及早把贺浑邪镇压下去,必就会有其它的唐胡豪酋随於其后,自立割据,甚至龟缩到幽州的慕容氏残余说不得,还能有翻身之余地;第三个,自便就是幽州的慕容氏残余了。   “简言之吧,而今需要蒲茂马上解决的麻烦不少,此其二。   “结合两点,在需要解决的麻烦不少,而上郡为我所得,对其咸阳的威胁又非很大之前提下,故我料之,蒲茂十之**是不会为了夺回上郡而大举遣兵的。”   释法通佩服得不得了,“贫僧”也不说了,改以自称“小僧”,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他对唐艾的钦佩之情,说道:“听督公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小僧茅塞顿开!乃知何以天水、陇东不打,却打上郡的缘由!回想起适才小僧居然妄言,建议督公趁机夺取天水,真是胡言乱语。小僧既惭且愧!还是督公站得高,望得远,远见卓识,小僧远远不能比也!”   瞧着释法通满脸钦佩的样子,唐艾心道:“说来我也算是识得不少名僧了,道智也好、鸠摩罗什也罢,哪怕是热切於政的释圆融,却竟是无一人,能与释法通这和尚的阿谀拍马,可堪一比!这和尚,倒也是个难得的‘人才’!”摇着蒲扇,笑道,“通师,何其自谦!便是‘小僧’,亦可有大用。……为何打上郡的缘故,我已经说罢,那这封给姚桃报讯的信,通师打算何时写呢?”   释法通说道:“虽然不知督公为何令小僧,将我王师欲攻上郡的机密,泄露与姚桃知晓,但既是督公之令,小僧自当谨从。就按督公之令,小僧过两天就去书姚桃,将此事告与他知!”   “好,那此事就拜托通师了。”   释法通应诺。   郭道庆也不解唐艾为何叫释法通去书姚桃,泄此秘密的缘由,且等随后议定唐艾今天便上书朝中,建言莘迩,自朔方兵,南下攻取上郡,随后,释法通等相继辞去之后,郭道庆装着要走,又转了回来,拉住唐艾,问道:“督公,你为何叫那和尚泄密?”   “我为何不能叫通师泄密?”   郭道庆睁大眼睛,一双眼珠落於唐艾浑若无事的轻笑脸上,透出满满的疑虑、吃惊和担心,说道:“督公,这边你上书莘公,建议用兵上郡,那边你又叫那和尚泄此密於姚桃,若是氐秦因此有了戒备,我朔方之军竟是不能克取上郡,那战后追责,岂非督公之罪?”   唐艾探头朝外,见堂外院中早已无人,空落落的,不见半个人影,而此刻堂上,只有他与郭道庆两个,遂乃吐露真言,与郭道庆说道:“老郭,我不瞒你,我叫释法通去书姚桃,泄密此事,实是有另外之意图和目的。”   “是何意图、目的?”郭道庆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凑近唐艾,放低声音,说道,“督公,莫非攻打上郡,只是个幌子?督公叫释法通去书告密,是为混淆氐秦的视线,而督公欲攻之处,实为别地?……若是如此,督公,此妙计也!”   唐艾摇头,说道:“非也。老郭,我不是已经对释法通说过了么?打上郡,绝非幌子。我等下就要亲自写给莘公的上书,上书中,我也只会建议莘公用兵上郡,而非别地。”   郭道庆更是疑惑不解了,他摊手问道:“督公,那你这是为何?”心中忍不住地想道,“莫非是嫌在秦州待得太舒坦,故而要给你自己找些不痛快?”却也知绝非是此个原因,故也只是想了一想,未曾道出。   唐艾摇扇而笑,徐徐说道:“老郭,我且问你,释法通去书姚桃,泄密此事与之以后,你觉得姚桃,他会不会相信?”   郭道庆怔了下,说道:“这……,也许相信,也许不信。”   “不错,姚桃会不会信,在五五之间。我再问你,姚桃得了释法通的告密信后,你说他会不会上奏蒲茂?”   郭道庆想了想,说道:“姚桃本来就不得氐秦朝中一些勋贵、重臣的信任,为了不平白惹蒲茂怀疑,他接到释法通的去书告密后,不管他信不信书中所言,他一定都是会奏禀蒲茂的。”   “然也,那老郭,你猜蒲茂接到姚桃的奏禀后,又会信不信?”   郭道庆费劲的想了又想,说道:“这……,恐怕不好说。”   “就像姚桃也许会信,也许不信一样,蒲茂料来亦如是,信或不信,两可间也,他如不信,则这封告密信,对我朔方打上郡便是半点危害也无,此其一。”   郭道庆问道:“他若信呢?”   “他若信,就是我下边要说的其二了。释法通去书姚桃,信到其手,至少需要十天,姚桃不像孟朗,虽得蒲茂重用,非是蒲茂左右近臣,他是不能天天、随时都能见到蒲茂的,则再从姚桃手中,他禀给蒲茂,又至少需要短则三五天,长则十余日,亦即,从这封告密信出我秦州,到被姚桃呈报给蒲茂,前后需时大概非得大半个月不止,我今日便飞檄上书莘公,莘公素来果决,如肯接受我的这个建议,则半个月之后,我攻上郡之兵,已自朔方矣!朔方邻上郡,兵朝夕可至,这样的话,就是蒲茂信了释法通的告密之言,对我又何损也?”   郭道庆明白了唐艾的意思,说道:“督公,你的意思是,释法通的这封去书告密,虽然是把真相告诉了蒲秦,但实际上对我攻打上郡,是没有半点危害,或言之,近乎无害的?”   “正是。”   “……那下官就更糊涂了,督公绕这一大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老郭,你真是个实诚人!”   郭道庆愕然,说道“督公,何出此言?”   “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没听懂么?我绕这么大一圈,还能为什么?我的意图和目的,当然是为了帮释法通这和尚取信於姚桃、取信於蒲茂!”   郭道庆的双眼又睁大了,他说道:“督公是说?”   “我不单这次叫释法通去书姚桃告密,待寻到其它事机,我还会叫释法通再次去书姚桃告密!而且,我再叫他告的那个密,一样是真!”   郭道庆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又惊又喜,说道:“哎呀!”   “老郭,你哎呀什么?”   “督公何止远见卓识,督公未雨绸缪,深谋远虑!下官明白了,督公这是在为将来某个关键时刻,哄骗姚桃、哄骗蒲茂做铺垫啊!此谓‘欲擒先纵’!高,高,实在高!”   “高么?”   “高!”   唐艾笑道:“不如你老郭高。”   “下官愚钝,怎能与督公的远谋深虑相比?”   唐艾举起扇子,碰了碰郭道庆的头冠,又碰了下自己的头帻,笑道:“你个子高啊!”说完,右手持扇於胸,左手背於身后,施施然踱步出堂,穿上鞋履,去侧塾,写给莘迩的上书去了。   郭道庆行揖做礼,送他出去,自也出堂,却行未几步,猛然回省,顿步还身,看向唐艾身影消失的地方,心道:“督公说我实诚人,又说我个子高,这是在说我个大心实,说我傻么?”却也不恼,抚须一笑,自语说道,“傻人自有傻福,但凡有用於我定西,我便傻些,又何妨!”   ……   数日后,唐艾建议进攻上郡的上书送到了莘迩的案前。 第九章 氐秦兵威盛 谷阴舆论动   宽深的堂上,只有莘迩一人独坐。   唐艾的上书,摆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的中间,案几左侧是成堆的文牍,案几右侧的上方是笔墨纸砚,下方是一叠纸张。这叠纸张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皆是素白的纸笺,但除了最上面一页,现在落笔写了几行字外,其余的纸张都还是新纸,尚无落字。那已着墨落笔所写的几行字,最左边的那一竖行,字数最少,只有三个字,此三字字体均大,过余字,赫然是“持久论”。   这个《持久论》,便就正是莘迩早就想写,而直到现下才开始动手去写的那篇文章。   唐艾的上书,莘迩已经看完。   总共两方面的内容。   主要内容自是进言莘迩,应当抓住眼下之有利时机,传檄朔方,南下攻打上郡,此不必赘言。   此主要内容之外,还有一个内容,是向莘迩转禀了释法通所提之那个“可以编造谣言,离间慕容瞻,挑起氐羌贵族对鲜卑人之猜忌”的建议,同时,并捎带地向莘迩汇报了一下之前那些传入关中的谣言,即“莘公来了不纳粮”这些,目前在关中传播的情况和引起的影响。   莘迩跪坐端正,手放膝上,目落唐艾上书,沉吟静思。   他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堂外的日头,慢慢从天中,落到了西边,不觉已是临暮时分。   七月中旬的谷阴,天气仍然很热,但毕竟初秋已至,傍晚以后,不免风凉。秋风卷动庭院中树木的枝叶,飒飒作响,满院都是昏黄的暮光。   堂内光线渐暗,乞大力捧着个青铜铸制的飞马形状之烛台,蹑手蹑脚地来到堂中,一边偷窥莘迩的神色,一边摸到案边,轻轻地把烛台放到了案上。烛台上参差不齐的插着几根蜜蜡,此时蜜蜡都已经被点燃。被那烛光惊动,莘迩回过神来,朝着乞大力看去。   “明公,惊扰到你了?小人该死!”   “不错。”   乞大力呆了一呆,吓了一跳,说道:“啊?”   “我是说,千里的这道上书,不错。……大力,你去把景桓和长龄给我请来。”   乞大力松了口气,应诺待走,却又停步,问道:“只请黄公和张公么?小羊公不请么?”   “小羊公”者,羊髦是也。羊髦与其兄羊馥,皆得莘迩信用,为分辨他兄弟两人,谷阴士人,素来呼羊馥为“大羊”,呼羊髦为“小羊”。   莘迩答道:“对。”   乞大力暗中纳罕,想道:“怪了,大羊也就罢了,往常明公议事,却是非得小羊在场不可,就是小羊当时不在,议后也要专门问其意见,今儿个却怎么了?只召黄、张,不唤羊来?”心中奇怪,嘴上不敢多问,诺诺应声,退到堂门口,就要出去。   这个时候,莘迩叫住了他,说道:“且慢。”   “明公?”   莘迩略作沉吟,说道:“把老傅也请来。”   乞大力更是纳闷了,莘迩平时议事,议的只要是正经的军政大事,通常是不会叫傅乔的,今日他眼见着莘迩自收到唐艾的上书后,便在堂内独坐“呆”,足足“呆了”半天的光景,尽管不知唐艾上书的是何内容,但他也能猜出,必是关系要紧的军政大事无疑,莘迩“呆坐不动”,考虑的,也一定是与唐艾上书的内容有关,然却当其虑定、现下召人来议之时,竟然不唤小羊,而召傅乔,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他恭声应道:“诺。”   乞大力出得堂门,穿过庭院,快步到了府外,知道莘迩必是急着见到黄荣、张龟、傅乔三人,不敢耽搁,又见暮色已至,担心黄荣等人下值回家,那他到官廨找不着他们,便还得再去他们家请,遂舍了车子不坐,骑马驰骋,赶到黄门省等官廨,去请黄荣三个。   倒是他思虑周到,亏得没有乘车,黄荣、张龟作为莘迩的左膀右臂,俱是大忙人,手头公务不断,每天忙碌得很,是断难按时下值回家的,也就算了,唯那傅乔,其身在中台礼部,这是个清贵的闲差,最近一个月来,他最大的公事就是招待匹檀的使者巩凤景,而巩凤景现已经回去柔然,他却是清净无事,乞大力到时,他刚坐上车要还家,正好被乞大力截住。   “傅公、傅公!”   “哦?大力啊。”傅乔探头外瞧,眉头顿时蹙住,说道,“大力,昨天就已有几个友人与我约好,今晚到我家谈玄说道,只怕今晚,我是没空陪你饮酒了啊!”   乞大力策马到傅乔车边,笑道:“傅公,我不是找你喝酒,我是来传明公之令的,明公召你!”   “明公召我?”   “可不是么!”   “明公召我何事?”   “这我怎么知道?”乞大力示意赶车的车夫,朝莘公府方向努了努嘴,说道,“赶紧走吧!”   “大力,你可莫要哄我!”   乞大力老大不乐意,说道:“傅公,你这叫什么话!我敢拿明公哄你么?再则说了,傅公,你我僚壻,乃是同门,我乞大力待公,向来是磨盘砸到石头上,实打实!我又何曾哄骗过你?”   “同门”与“僚壻”的意思相当,亦姊妹的丈夫之合称意也。   傅乔瞅了乞大力两眼,心道:“你为了涨你的面子,哄我去你家喝酒,你当时怎么骗我的?你不就是扯着明公当的旗号么?你说什么明公请我,把我拽入车中,结果怎么着?把我拉去了你家!强行按下,一通海灌,喝得我三天起不来床,上吐下泻,足足病酒旬日!还好意思说你是磨盘砸到石头上,实打实?你这胡儿,老夫如今算是已然把你看清,你贪慕虚荣,好占便宜,在明公面前你老老实实,却在我辈面前,你分明常是‘骑着葫芦过河,充大蛋’!”   “骑着葫芦过河,充大蛋”,此民间之俗谚,傅乔清高雅士,为何会知此粗俗民谚?有道是:近墨者黑。自乞大力与他结成连襟以后,三天两头的去找他,见乞大力的次数多了,少不了,乞大力好说的那些俗谚,他也就学会了颇多。这句民谚,正便是他从乞大力处听学来的。   知道秀才遇到兵,自己说不过乞大力,傅乔腹诽几句,遂便罢了,不再言语,缩头回去,任乞大力在前引导,车夫驾车,朝莘公府去。   到了莘公府外,车子停下。   乞大力下马来,殷勤地给傅乔打开车门,取来脚蹬,搀他下车。   扶傅乔下到地上,乞大力从马鞍边的囊中取出个小袋子,塞给傅乔,满脸关切,说道:“傅公,这才三两日没有见你,你的气色怎么就有些不好?傅公啊,我妻妹虽妙,你也要注意身体,不可劳之过度啊!我上次送你的肉苁蓉等物,你是不是已经吃完了?今日实在是没有想着会见到你,未曾备下那些宝贝,随身只带了点枸杞,敢请公笑纳,仍像我之前教公的那样服用,拿回去泡热水喝,或泡酒也行,於健体养气方面,虽不比肉苁蓉奇效,亦稍有效也!”   “大力,当着莘公府门前,你、你……,你这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乞大力不以为意,冲傅乔挤了挤眼,笑道:“咱俩悄悄话,没人知道!傅公,不是我说你,你我一家人,你又何必总这般拿捏矜持?……些许我的心意,你赶紧收下,莫要推推搡搡。”   傅乔万般无奈,亦是生怕被莘公府门前的官吏们看到,便只好把那袋子接住,置入怀中。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府内。   过庭上廊,来至听事堂前。   乞大力大声禀报:“明公,傅公来了。”   “进来罢。”   傅乔与堂外脱去鞋履,着袜而进。乞大力留在了廊上,没有入内。   傅乔下揖行礼,说道:“下官傅乔,拜见明公。”   “老傅,你且坐。”   傅乔应是,拿眼看了下堂中两侧的坐榻,路上他已从乞大力处闻知,莘迩还召了黄荣、张龟二人来见,此时堂中不见黄荣、张龟,他两人应是还未到达,因为论以官职,傅乔不及黄荣高,论以才智,他又自知不如张龟,遂识趣地空出了上的几个坐榻,选了靠门的一榻落座。   莘迩正在再次阅看唐艾的上书,看完了一段之后,抬起头来,投目堂内,堂外夜色已至,堂中灯火通明,他看见傅乔坐得远远的,笑问道:“老傅,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闻乞君言道,明公尚召了黄公、张公晋见,故是下官择此就坐。”   “你不要坐那么远,近些来。”   傅乔应道:“是。”他起身下榻,犹豫着朝前移了一榻,将要入座,听到莘迩说了句“你来,我给你份东西看”,赶忙接腔,说道,“是。”半弯着腰,到莘迩案前。   莘迩将唐艾的上书,递给了他。   傅乔拿住,低眼观看,他认识唐艾的字,看没两个字,就认了出来,举目说道:“明公,这是唐使君的上书?”   “对,我中午前刚收到的,你先看看。”   傅乔年近五十,眼略花了,他就站在案边,把唐艾的上书拿得离目稍远,就着案上烛光,一字一字地,仔仔细细地把之从头看到底。   看罢,他把上书还给莘迩。   莘迩问道:“看完了?”   “看完了。”   莘迩问道:“千里建议兵朔方,南取上郡。老傅,对此你怎么看?有何高见?”   傅乔面现为难,说道:“明公,兵朔方,南取上郡,这是国家的军事,下官忝列中台礼部,对军事既不擅长,军事亦非下官所务,对唐使君上书中所提的这道建议,下官、下官……。”   “你怎样?”   “下官不敢妄言。”   “你怎么想的,你就怎么说。我把你叫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有什么妄不妄,敢不敢的?”   “是。那下官就说了?”   “说吧!”   如果是别的事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军事不关其职掌,傅乔可能也就不表意见了,但唐艾在上书中,进言莘迩,用兵上郡,这实在是太关系到定西的前途命运了,因是,在得了莘迩明确叫他表意见的命令后,傅乔就大起胆子,表露自己的观点。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下官窃以为,唐使君在这道上书中说的,贺浑邪拥兵自立於徐州,是一利於我定西,大批的鲜卑、北地杂夷被迁入关中,必会导致关中不稳,是二利於我定西,……这两条利处,唐使君所言固是,但,就此便兵朔方,南攻上郡,下官愚见,似不可也。”   贺浑邪拥兵自立,割据徐州的消息,已於日前传到了谷阴,是以在唐艾上书中见到此事,傅乔并不吃惊。   莘迩面无异色,和声问道:“哦?为何不可啊?”   唐艾是莘迩在军事方面最为倚重的心腹,对此,傅乔当然是一清二楚的,否定唐艾的建议,对他来说是件艰难的事情,但莘迩此时的温和态度,鼓舞了他的勇气。   於是,他回答莘迩,说道:“明公,慕容氏雄踞中原数十年,今却连败於氐秦,被氐秦赶到了幽州偏远之地,洛、邺名都,河北、河南,相继落入氐秦之手,氐秦而下兵威大盛,比之国力、民力、兵力,我定西原本就不如氐秦,现在是更不如之了!……因是,下官愚见,当下之时,我朝不应当再主动进攻氐秦,而最好应该是暂避其锋。”   莘迩温声说道:“老傅,你刚才也同意,千里在上书中提到的那两点,‘贺浑邪乱於徐州’、‘鲜卑、北地杂夷入关中,会导致关中不稳’,这对我定西是有利的,既然有利,为何你又不同意抓住这两个有利的机会,趁机用兵上郡?反而说不应当再主动进攻氐秦?”   “明公,这两点对我定西当然是有利的!但以下官陋见,下官以为,对这两点利处的利用,我定西不宜是趁机用兵上郡,……。”   “那应该是?”   “应该是:先,蒲茂必定是会遣军平定贺浑邪之乱的,我定西当抓住这个时间段,休养民力,练兵强军;其次,等到被迁入关中的鲜卑、北地杂夷果然与关中的氐羌诸胡内乱之后,我定西再趁机进战,进攻关中。”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是啊,明公,此下官之愚见也!”傅乔意犹未尽,补充了一句,说道,“先作蛰伏,养精蓄锐,静候真正的时机到来,然后龙击九霄,古人所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即此意乎!”   莘迩笑看傅乔,说道:“老傅,这恐怕不是一人的意见吧?”   “明公此话何意?”   “我闻近月来,谷阴朝野贤士常做聚议,尤在你老傅家中高会的次数最多,老傅,你的这个意见,是不是也是他们的意见?”   “明公……”   傅乔才说出“明公”二字,堂外脚步声响,乞大力大声说道:“明公,黄公、张公到!” 第十章 鸣盗俱得用 张龟小想法 黄荣、张龟的到来,打断了傅乔底下要说的话。 却见黄、张两人皆是身着官服,头戴文冠,入到堂中,分别下揖行礼。冲莘迩行礼过了,两人再向傅乔行了一礼。傅乔早已下榻,赶忙回礼。 等这一套礼节完毕,莘迩说道:“景桓、长龄,落座吧。” 黄荣心思细密,於乞大力通知他莘迩召见他时,就已经提前问过乞大力,莘迩这次都召了谁人去见,并向乞大力打听过,莘迩这次是为何召见他。 乞大力不知道莘迩为何召见他,但瞧在平日黄荣对他客客气气,特别自其被莘迩正式调入莘公府当差长值以后,黄荣更是逢年过节,都会叫家中奴仆给他送些“薄礼”的“情分”上,却是如实地回答了黄荣的第一个问题,告诉了他,莘迩只唤了他、张龟、傅乔三人往见,并把午前唐艾的上书被送到莘公府,莘迩一直看到命召他三人来时这件事,亦告与了他知。 故是黄荣,在来莘公府的这一路上都在琢磨,或言之,都在“揣测上意”,猜测莘迩临近傍晚,忽然召其来见之缘由。 想来想去,他估摸着,莘迩召见他的最大可能,应是与唐艾的上书有关,而唐艾的上书,则又必应是与秦州前线的战事有关。 所以,此时听到莘迩叫他们落座的吩咐后,黄荣没有立刻落座,而是为了表现他与莘迩的“心意相合”,从容笑道:“明公,下官正寻思明天求见明公,却今日便得明公之召。” “哦?你准备明天来见我?见我何事?” 黄荣一本正经地说道:“下官今日午休小憩,做了一梦,梦见天之东南,有鹰攫羊,鹰啼清亮,如凯歌之音,梦醒忖思,东南者,秦州也,羊者,羌也,此梦似於方下的秦州战事有关,会不会是千里打了胜仗?或者将要打胜仗了?下官十分欣喜,所以想着明天过来拜见明公。” 莘迩失笑,说道:“景桓,你这梦,做得倒是应景。” 黄荣大喜,说道:“明公,果是千里在秦州打了胜仗么?” “胜仗倒还没打,不过我今天召你们来见,却正是与我刚收到的千里的一道上书有关。” “是么?敢问明公,是何上书?” 莘迩说道:“你先坐下。” 荆州出使归来以后,黄荣常常为他在荆州办下的那两件“错事”,尤其是拒绝了程昼之召而感到不安,莘迩虽是没有怪罪於他,可越是不怪罪,他反而越是难以释怀,而下“揣测上意”成功,见到了莘迩的笑容,他心中高兴,当下轻快地应道:“诺。” 张龟是个真正的老实人,只知踏踏实实干活,一心报效待他恩深义重的莘迩,没有黄荣那种心机,他既没有想起问乞大力莘迩都召谁了,也没有问乞大力莘迩为何召见,然他主责的情报工作,有关蒲秦方面的,却刚好出现了一条值得注意的,他是正打算找莘迩禀报的,便於是索性借着今暮莘迩召他之机,把此情报给拿了来。他瘸着腿,上前几步,呈给莘迩。 莘迩拿住,翻了一翻,问道:“长龄,这是什么?” 张龟瘦削的脸上,透出疲惫之色,他打起精神,说道:“明公,这是关中细作才报上来的一则情报。” “什么情报?” “一个多月前,龟曾向明公报上过一条来自关中的情报,伪秦司徒仇畏之子仇泰等人,向蒲茂弹劾崔瀚,说崔瀚昔日所撰的私史中,颇有对伪秦先祖的不恭之言。” “不错,但后续的情报中不是说,仇泰等人的弹劾,蒲茂没有理会么?其对崔瀚,依旧礼重。” “明公,这则情报就是最新的后续。” 莘迩低下头,细细看了一遍,抬起头来,惊诧说道:“孟朗的主簿向赤斧建议崔瀚,把其所注之五经及所撰之私史,尽刊刻石上,择咸阳佳地,立造碑林?” “是啊,明公。” “这情报从哪儿来的?向赤斧对崔瀚的建议,必是私下之建议,报上此情报的细作是如何得知的?长龄,这道情报准确么?” “明公,报上此情报的细作是我定西的一位僧人。这位僧人现在伪秦小有名誉,较得伪秦朝中达官贵人们的尊重,因是他有机会接触、认识向赤斧等。这道情报应该是准确的。” “僧人?”情报工作既然交给了张龟负责,莘迩相信张龟的能力,所谓“用人不疑”,且张龟确实亦干得不错,他因便也就很少过问具体的情报运作、获取等事,这会儿听到居然有一位定西的僧人不仅充当了张龟的细作,而且在蒲秦还小有名声,不觉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声。 张龟答道:“是。道智遵明公之令,编成了僧尼戒律以后,又遵明公之令,为在南北僧尼中光大、推行此律,择选了十余我定西佛法精深的唐、胡名僧,或北上柔然,或南下江左,或东入关中、河北、河南等地,宣传、普及之。这位报上此个情报的僧人,就是其中之一。其人乃是西域鄯善人,因非华人,又精通佛法,……明公知道的,并且西域的胡僧与那祆教的萨宝之流相同,俱皆擅长‘神术’,极能炫人耳目,蛊惑人心,故此僧入到关中后,没用多久就成了一些氐羌诸胡贵种、大人们的座上宾,时至於今,其在关中也是号能神通的了。” 莘迩笑道:“蛇有蛇路,鼠有鼠用。昔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者,俱得其用。……长龄、景桓、老傅,古人诚不我欺,今吾知矣!” “鸡鸣狗盗”云云,说的很不中听,这分明是把那个鄯善的和尚比作了鸡鸣狗盗之徒。黄荣等人作为莘迩的亲近左右,知道莘迩一向来都是不信胡僧们的“神通法术”,并对玩弄“幻术”、欺骗百姓的这种胡僧行径相当的反感,因是,虽然听到了莘迩这话,倒是都不奇怪。 黄荣笑道:“鸡鸣狗盗,固然皆有其用,但若非主为孟尝君,只怕他们也是空有鸣、盗之能,而终不得用也!就正如这位鄯善的僧人,也只有在明公的麾下,他大约才能得施其能吧。” 莘迩放下那卷情报,说道:“既然情报应当不假,……长龄,这个向赤斧看来对崔瀚是不怀好意啊!”仰脸想了一想,又说道,“怪哉!我闻孟朗对崔瀚那可是极其的推崇、看重,称崔瀚为北士之冠也,听说崔瀚比孟朗小十来岁,看架势,孟朗可乃是有意要培养崔瀚做他的接班人的啊。向赤斧身为孟朗的主簿,却怎与孟朗反其道而行,竟给崔瀚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向赤斧是孟朗的心腹,赤斧之父,是孟朗旧时求学时的同窗。向赤斧、季和、吕明,此三人,一掌机要,一长於谋,一刚勇能战,是孟朗最为信任、倚重之门下也。明公,向赤斧料应是不会背叛孟朗的。” “那他为何会给崔瀚出这么个主意?” 刊刻《五经注》於石,倒也罢了,把崔瀚所注之五经刊刻石上,立碑为林,任人观读,这对崔瀚扬名关中、扬名蒲秦,为他日后在蒲秦的仕途展,确然是大有好处的,但把含有对蒲茂祖上“污蔑之言”的崔瀚所撰之私史,也刊刻石上,随人观看,这却很明显是会造成不良影响的,轻者会激起更多的氐羌贵族来弹劾他,重者,也不是没有崔瀚被治罪下狱的可能性。 张龟说道:“向赤斧此人,性子诚厚,以龟料之,此事的背后或许还是仇泰等人在使劲。” “你是说?” “也许是仇泰或者谁,花言巧语,哄住了向赤斧,骗得向赤斧给崔瀚提出了此一建议。” 莘迩略作忖思,颔说道:“不无可能。” 张龟说道:“明公,龟有个小小的想法。” “什么想法?” 张龟说道:“龟以为,咱们是不是也可以使使劲?” “也可以使使劲?” 张龟说道:“是啊。” “使什么劲?” 张龟说道:“通过那个鄯善僧人,帮助仇泰,让崔瀚接受向赤斧的这个建议!” “让崔瀚接受向赤斧的这个建议?” 黄荣眼前一亮,拊掌赞道:“长龄,卿此策大佳!”与莘迩说道,“明公,下官愚见,长龄此策,可以试一行之!” “长龄、景桓,你俩是想……?” 张龟说道:“明公,崔瀚所撰的私史,龟命人寻来了几册,有过读阅。其私史中,涉及氐秦、涉及蒲茂祖上的那几篇,确实不乏所谓的‘暴恶扬丑’之言。此就史家而言,秉笔直书,固是本该,可对氐秦的那帮子贵种、大人,包括蒲氏一族来说,他们却定然是不能接受的! “若是崔瀚的私史,最终果被刊刻石上,造立碑林,随人观看,这就等於是把氐秦、蒲氏之恶、丑,尽数宣於关中,乃至海内。崔瀚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崔瀚,号是北地士人的领袖,他一旦因此获罪氐秦,下场不妙,那蒲茂、孟朗此前费尽苦心所拉拢到的太原王氏、荥阳郑氏、泰山羊氏、渤海封氏等一干北地我华人之高门、豪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以龟料之,不免就会与伪秦貌合神离了!这对我定西自然是非常有利!” 傅乔闻言,神色大惊,他正在喝水,茶碗差点掉地。 仓促地把茶碗放到案上,傅乔撩衣下榻,急声说道:“不可!” 堂内三人,目光齐齐转到他的身上。 张龟问道:“傅公,缘何不可?” 傅乔失了素来的晏然之态,白皙的脸上露出急切而惊恐的神情,他甚至忘记了说话前先向莘迩行礼,右手紧紧揪住袖子,左手无意识地向前展开,面向莘迩,说道:“明公,万万不可!” “老傅,为何不可?” 傅乔大声说道:“明公,崔瀚出自清河崔氏,崔氏者,我北地华士之著姓也!崔瀚其人,我虽身在陇州,从来没有与他见过面,然久闻其人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关综,研精义理,当世之士,鲜有可及,实才高德美,学冠海内,诚我北士之秀雄也!明公,这样的名族高士,如果氐秦真要害之,我定西救之尚且不及,又焉可助纣为虐?万万不可啊!” 黄荣不满地咳嗽了声,说道:“老傅,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助纣为虐’?氐秦固然残暴,然我定西,唐之藩属也,又非氐秦之胡臣,你哪里来的‘助纣为虐’?” 傅乔说道:“是,是。……明公,乔惶急失言,尚请明公恕罪,但是明公,崔瀚万不得害!” 莘迩问张龟,说道:“长龄,你怎么看?” 张龟没想到傅乔会这么大的反应,他敬重傅乔的风流才学,一时踌躇,说道:“明公,这……。” 傅乔紧张地盯着莘迩,等待莘迩决定。 莘迩端起茶碗,轻抿思虑,心道:“崔瀚的名声,我也听说过。这个人的确是个人才。 “然其人才能虽高,却先做慕容鲜卑的臣子,继如今又为氐秦之臣,也就是说,其才再高,不能为吾用,相反,还是被敌用,从这个层面说,长龄的建议,大可用之。 “但是,反过来想一想,先为慕容鲜卑之臣,继为氐秦之臣,追根究底,这却不是崔瀚本人的问题,是他身在北地,身在胡人的治下,只能如此而已,从这个层面说,老傅所言可取。 “……当然了,却又说了,北地现为胡人所据,不提我定西,只那江左,却仍是我华人之土,崔瀚却为何不投江左,甘作胡臣?此一则,与荥阳郑氏、渤海封氏等一样,清河崔氏重土难迁,不愿南下江左之故,二来,门户利益重於国家,此当下士族之通病也,却是不必深究。 “那么,长龄此议,我是用,还是不用?” 用与不用间,忽有一计上了心头。 此计若得行,则不但张龟提到的“太原王氏等就会与伪秦貌合神离”的结果会得到,并且傅乔“崔瀚万不得害”的坚决请求也能给他得到满足,堪称两全其美。 第十一章 两全其美策 送你刀兵械 莘迩想定,便就放下茶碗,开口说道:“以崔瀚一身,而离为蒲茂所招揽到的北地诸多士人之心,长龄之策,不可谓不是妙策,但老傅说得也在理,崔瀚毕竟是我华人才士,虽然他委身於胡,可就这么看着他被害身死,说老实话,我亦於心不忍。” 傅乔大喜,说道:“这么说,明公是不打算用张公之策了?”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非也。” 傅乔愕然,问道:“那明公是何意思?” 莘迩徐徐说道:“我有一法,既能达成长龄‘离心’之目的,也能如卿所愿,保证崔瀚不死。” 傅乔问道:“敢问明公,是何高策?” 莘迩说道:“我这办法就是,长龄,你传令那鄯善僧人及用得上的细作们,叫他们尽一切努力,帮助向赤斧,争取让崔瀚接受向赤斧的建议,刊刻其所撰之私史,树碑为林……。” 傅乔惊道:“明公,这不是置崔瀚於死地么?又哪里来的保证崔瀚不死?” “老傅,你莫急,听我说完。” “是,是。下官斗胆,打断了明公的话,尚乞明公恕罪。” 莘迩接着说道:“长龄,你同时指示在关中的细作们,叫他们提前於咸阳安排人手,选择路线,并做好沿途接应护送的准备,等到崔瀚的碑林建成,氐秦朝中的勋贵果然群起而攻他之时,秘密地把他救出咸阳,带来我定西。”说到这里,笑顾傅乔,“老傅,这不就保住崔瀚的命了么?你对崔瀚这般的看重、爱护,待他来到我谷阴以后,料你二人相见定若平生之欢!到的那个时候,我置酒设宴,请你两人同来,一面畅饮,一面听你两位大贤高谈,不亦美哉!” 傅乔没有被莘迩后半段话所描绘出来的“美好景状”给糊弄住,他却不傻,手攥袖角,双眼圆睁,说道:“明公!咸阳是氐秦的伪都,且大批的慕容鲜卑等胡刚被蒲茂徙到咸阳,其而下之警备必然严谨,我定西距咸阳最近的是秦州,由咸阳至秦州,六七百里也!沿途需过五郡。又岂是能轻轻松松地把崔瀚从咸阳盗来到我谷阴的?明公,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也是,老傅,你之所虑,不无道理。”莘迩转目黄荣,问道,“景桓,你说可该如何是好?” 傅乔今天的表现,与往日截然不同,往日通常都是莘迩说什么,他听什么,不料今日为了一个崔瀚,他却居然敢有胆量,三番两次地忤莘迩之意,这倒是叫黄荣暗中称奇。 听到莘迩的问话,黄荣微微一笑,说道:“回明公的话,好办。” “怎么个好办?” 黄荣抚须,语气淡薄,说道:“崔瀚能不能被救到谷阴,以荣愚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定西派人救他了。如能把他救出,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救出,明公到时遥作祭奠便是。” 傅乔大惊失色,说道:“这、这……,黄公,这不是在拿崔瀚的生死作儿戏么?” 黄荣正色说道:“傅公,不闻‘死有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之言耶?崔瀚若因此而死,则其虽死,而为蒲茂、孟朗所招揽之北地诸士之心却必离於伪秦矣!是可谓崔瀚此死,死若泰山之重!并且他死后,还有明公为他遥作祭奠,又可谓哀荣至矣!怎能说是拿他生死作儿戏?” 傅乔瞠目结舌,自知在歪理邪论上,说不过黄荣,便不与黄荣多说,急切地看向莘迩,说道:“明公,不可如此啊!” “老傅啊。” “明公?” “你可知我今天请你们来,是为何事么?” 唐艾的那道上书,傅乔已经看过,他回答说道:“明公今召下官等来见,是为唐使君上书中‘南取上郡’的这条建言。” 莘迩拍了下手,说道:“对呀,我召君等来,为的是就此事,听听君等的意见。这说来说去,说了半天,还没有话入正题,……堂外夜色已至,老傅,你是不是想在我这里混顿夜宵吃啊?” 傅乔哭笑不得,说道:“明公,下官绝无此意!” “坐下吧。……长龄、景桓,你们过来,这是千里的上书,你俩看看。” 莘迩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愿在“崔瀚”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了,这也就是说,他接受了张龟、黄荣的建议。傅乔爱惜崔瀚的才名,心中十分不甘,然在莘迩的“积威”之下,此时此刻,却也不敢硬着脖子,再与莘迩顶牛了,呆站了片刻,垂头丧气地回到榻上,自去坐下了。 只见他坐入榻上,低头弄襟,竟颇有些自怜自艾的哀怨模样,莘迩看在眼里,不觉好笑,一面将唐艾的上书递给到了案前的张龟、黄荣,一面心中想道:“老傅今虽掌礼部,六部尚书之一,亦朝廷之贵也,却到底仍是文人雅士的心性。老傅啊老傅,亏得你是跟了我,要不然,就凭你这至今改不掉的性子,莫说六部尚书,至多你也就能做个清客、帮闲!”对傅乔方才的顶牛,莘迩没有生气,这会儿看他“楚楚可怜”的样子,好笑之余,反倒起了两分怜悯。 怜悯归怜悯,国家大事,事关定西前途,却不能由着傅乔的文人心性在中捣乱。 莘迩想道:“推动崔瀚接受向赤斧的建议,以其一身,而离氐秦治下的北士之心,长龄此策,若果能成,值我正与蒲茂争关中、北地民心之此际,对我诚然将会是大有相助!上好之佳策也!且明日就叫他着手施行。唯一一点需要注意的是,这事需得要极度保密,绝对不可走漏丝毫风声,否则,士心未得,我的名声反将大坏於北士中矣!不过长龄素来谨慎,保密这点却无须我过多嘱咐。……如最终能把崔瀚救来谷阴,当然好,如救不出,说不得,我也只能按景桓的提议,对他遥作祭奠,冲着咸阳,洒上三杯薄酒,作些哀恸给北士看看,如此罢了!” 莘迩忖思间,黄荣、张龟把唐艾的上书分别看过,张龟是后一个看的,看完,他把上书还回。 “你俩看完了?” 张龟答道:“是。” “先落座吧,坐下说。” 黄荣、张龟应诺,还榻坐下。 莘迩问道:“就千里此道上书,我已问过老傅了,景桓、长龄,你俩以为何如?” 张龟看了下傅乔,问莘迩,说道:“不知傅公,是何高见?” 莘迩摆了摆手,说道:“老傅的‘高见’先不说,长龄、景桓,说说你俩的意见。” 张龟沉吟稍顷,回答说道:“明公,龟窃以为,唐使君上书中所言之‘兵朔方,南取上郡’,应是可行!” “哦?你具体说说,怎么个‘应是可行’?” 张龟说道:“其实唐使君在这道上书中,已经分析得很明白清楚了。 “形势而言,现下贺浑邪起兵於徐,此是氐秦外有兵患,合计十余万户、数十万口的慕容鲜卑、匈奴、北地杂夷等胡被蒲茂强迫迁入关中,势必会造成关中民间的不稳,此是氐秦内有民患,也就是说,氐秦现在是内外皆有患,那么这对我定西来说,的确是一个出兵的良机。 “军事而言,上郡离朔方近,离关中腹地远,且上郡境内多漠、野,少山、川,这两点结合,就有利於我朔方的步骑急进奇袭;而上郡之伪太守杨满,现又不在上郡,此亦有利於我也! “打下之后的守御而言,也像唐使君分析的那样,并不是很困难。 “是以,龟愚见,唐使君此议可以行之。” 莘迩问黄荣,说道:“景桓,你以为呢?” 黄荣深沉多思,早在知道莘迩今天只召他、张龟、傅乔三人来见的时候,他就存了疑惑,随之,在看完了唐艾的上书,确定了莘迩今天召他们来,是为了议论军事后,他更是疑心,想那傅乔对军事一窍不通,莘迩为何却把他召来?而不召本应召的羊髦?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一下子没有想通透。借着张龟回话的这空当,他再三落目哀怨坐榻的傅乔,细细思索,猛然如茅塞顿开,一下子猜出了莘迩今天为何会召傅乔来参加军议的缘故。 他心道:“方下王城舆论,朝野臣、士中不乏畏秦如虎者,乃至有人因为担心引火烧身,害怕会引来秦虏的大规模反击报复,而与日前进言朝中,称说时下已经不宜再管南阳那边的战事,唐艾在秦州,攻扰天水近有一月,我朝对桓荆州,也算是仁至义尽,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目前到了抽身於外的时候了,建议朝廷,应该立即传令唐艾,命他从天水撤军。 “舆论如此,却唐千里於这时,上书明公、上书朝廷,建言兵出朔方,南取上郡,可以想见,这件事情一旦被那些畏秦如虎的朝臣、士人们得知后,他们肯定是会极力反对的。 “我观明公态度,对唐艾此议,似有采纳之意,明公决策下来,那些朝臣、士人们就算不敢明着与明公对着干,但背后的腹诽、非议,恐怕却会不少。非议固然不能阻明公用兵,然亦不可纵之,不然,势将会不利我定西朝野之安也!傅乔是我定西清谈的领袖,颇得些朝野臣、士的崇仰,明公召他参与今天的议事,如我所料不差,应该就是为了解决‘非议’这块儿。 “……,明公召傅乔来的原因,必是此个。却还有一点疑惑,涉及军事,明公今日为何不召羊髦?” 一时想不明白,也就算了。 听到莘迩的点名提问,黄荣止住思考,赶忙应声,说道:“明公,荣的意见与张公一样,也认为唐使君此议,可以行之!”顿了下,却也不看傅乔,说道,“唯是有一点,不可不虑。” “哪一点?” “便是於今朝野臣、士,稍有畏秦如虎者,明公知道的,就在前几天,甚至还有人进言朝中,建议从天水撤兵,这么个背景下,唐使君此议,下官担心,或会激起彼辈之反对、非议啊。” 莘迩颔,说道:“千里此议,确然可行,不过景桓,你的担心也很有道理。说实话,我也有此忧。那么景桓,你对此可有解决之法?” “解决之法,近在眼前。” “哦?” 黄荣顾对傅乔,笑道:“傅公,你先把你的非议说来给明公听他吧?” 先是崔瀚、继而用兵上郡,在这两件事,傅乔的观点都是与黄荣、张龟,还有莘迩相悖的,他这会儿的心思颇乱,一时没反应过来,随便接口,说道:“好,好。”话方出口,反应过来了,慌忙又说道,“黄公,你勿要戏弄下官!我哪里有什么‘非议’?” “对唐使君建言用兵上郡此事,傅公,你是怎么看的?” “……下官的浅见,已经禀给明公了。” “你一定是不以为然的,对不对?” 当前局势,定西是应该对蒲秦改而采取完全的守势,还是应该如往昔一样,防御的同时,抓住任何可用的有利时机,大胆施行局部的进攻?当此氐秦兵威几乎盛到极点的关头,这一守、一攻的选择,还是那话,实在是关系到了定西日后的前途,往大里说,关系到了定西的国运。 傅乔的意见,他虽已经大体向莘迩表达过了,并且张龟、黄荣赞同唐艾此个提议的表态,傅乔也听到了耳中,及莘迩像是也赞同唐艾此议的意思,他也看出了端倪,但为了定西的命运,傅乔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一咬牙,再度说道:“唐使君此议,诚然高明,下官岂会不以为然?但是明公,下官仍还是以为,‘尺蠖之屈,以求伸也’。此下官之陋见,当否,敢请明公斟酌。” 莘迩叹道:“老傅,今日一会,我对你刮目相看。” “啊?” “你爱士、忠国,更难得是,还有勇气。很好啊,老傅,这样我放心把重任委托给你了!” 傅乔迷茫说道:“敢问明公,什么重任?” “景桓适才所言‘解决之法,近在眼前’八字,老傅,你没有听到么?” “下官听到了。” “我交给你的重任就是‘解决’王城士流可能会出现的反对千里此议之声。” “啊?” 莘迩笑道:“当然了,老傅,舆论也是个战场,我不会让你赤手空拳的上战场,去解决此事。”点了点案上右侧最上页写着“持久论”三字的那叠纸,说道,“此论我久欲写之,今虽才落笔,而全文我已有腹稿矣!明天我上书请朝中批允千里此议,檄令张韶即日南下,取上郡以后,会抽出几天的时间,尽快把之写成。这,就是我送给你用来打此一仗的刀甲兵械!” 第十二章 执行中理解 耕者有其田   傅乔听完莘迩的话,理所当然,瞠目结舌之下,第三次出“啊”之一声。   莘迩笑道:“怎么?老傅,你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为我办下此事么?”   傅乔说道:“明公,非是下官……”   “既然你不是不愿帮我这个忙,那别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老傅,你打算怎么帮我这个忙?”   傅乔说道:“明公,下官……”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重任交给你的比较仓促,你一定是还没有想出具体的办法。不要紧,老傅,我来教你。早则三天,迟则五日,我就能把这篇《持久论》写好,我写好之后,你先细细读阅,哪里不懂的,随时问我。你天资聪明,以我料之,至多两天,你就能把我此篇《持久论》的精髓领悟通彻。到的这时,你便可以把那些‘主守不主战’的谷阴士流们,统统请到你的家中,与他们进行辩驳了。……老傅,你与他们是朋友,他们的观点,你都很了解,可谓是知己知彼,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你的辩才,你是一定能为我把他们全都说服的!”   傅乔说道:“明公……”   “老傅,我就等着摆酒给你庆功了!如我适才所言,舆论亦是战场,你帮我打赢此仗,待至上郡的战事告一段落,论功之际,卿之功劳,不在千里、张韶之下矣!”   傅乔张口结舌:“……”   “老傅,你这会儿心中,是不是在骂我啊?”   傅乔总算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他说道:“下官怎敢!”   莘迩再次叹了口气,诚挚地说道:“骂我也是正常。老傅啊,我这的确是有点赶鸭子上架,不顾你的心意,强迫你为我来办此事。可是老傅,我望你能理解我,我这实在也是迫不得已。   “舆论的重要性,不需我与你讲,你作为清谈的领袖,对此自早是十分清楚。你们这些坐而论道的名士们,若论手中之权,可能不及景桓、长龄诸君,但朝廷每有政策出来,或每有择贤授职,你们这些名士们,无不评头论足,而你们的每条评论,又都无不被谷阴、乃至我定西全国的士流和泮宫、郡县的学生们尊为圭臬,直白点说吧,君等在国内的影响委实甚大!   “就是往常,我对君等的舆论尚且极其重视,况乎当此蒲秦将灭慕容氏,就要独霸北地,而摆在我定西面前的,即是底下来该如何应对此变才是上策之关头?咱们谷阴城中的舆论导向就更重要了,我是万万不能置之不理的!   “而要想使当下消沉、低调的舆论,变之为积极进取,至少不再是一提到氐秦,彼等就畏之如虎,使老傅你的那些操持舆论的朋友们即使不能成为我的助力,也不能成为我的阻力,景桓、长龄他们显是无此能力的,只有你,老傅,只有你才最适合为我出马,改变他们的观点!   “老傅,我也是无可奈何,这才只能把此重任托付给你的啊!老傅,如果说千里所在之秦州、张韶所在之朔方,是我定西敌对氐秦的第一道战线的话,这舆论之战,就是我定西敌对氐秦的第二道战线!老傅,你当以舌做剑,可千万不要令我失望,务必要为我解此后顾之忧啊!”   傅乔张开嘴,又闭上嘴,连着开闭嘴了好几次,竟是无言。   “老傅,我知你的观点,与你的那些朋友们大差不差,你和他们相似,现在也是认为,当下我定西应当暂避氐秦之锋,正你所谓之‘尺蠖之屈’也,也就是说,你亦是消极、低调中的一员,甚至可以说,你还是他们中的主将。那么,既然你本身就不赞同於此时再进攻氐秦,现下我将‘解决非议’的此任给你,你是不是不太能接受?”   傅乔说道:“明公,下官不是不能接受。”   “那是什么?”   傅乔老实说道:“下官只是不知,该怎么去说服他们?扭转他们的观点?”   “我不是已经说了么?不会让你赤手空拳上战场的。等你把我的《持久论》读透彻之后,你就知道你该怎么去说他们,去扭转他们的观点了。”   傅乔说道:“可是明公……”   “我知道,我知道。你本身的观点还未扭转,你固是不免因此为难。这也不打紧,我再教你个办法。”   傅乔说道:“明公的办法必然高明,敢请明公教乔,是何良策?”   莘迩下榻到地,走到傅乔榻边,按住想要起身的他,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你读完《持久论》后,若是观点转变,就此能够理解了为何我定西不能对氐秦全然采取守势,就执行我这个叫你扭转、引领王城舆论的命令;要是仍然不能理解,你就在执行中理解。”   傅乔哑然。   莘迩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傅啊,这个重任,我就交给你了!”瞧了瞧堂外夜色,笑道,“夜快二更了,我还有别的事要与景桓、长龄商议,就不多留你了,你先回家去罢。”   傅乔不懂军事,莘迩召他来参与这次军议的目的,却是被黄荣猜中了,正是为了用他解决现下和将来王城的“非议”舆论,而莘迩才把他召来的。现在任务已然下,傅乔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堂上了。得了莘迩的“送客”,傅乔起身来,应诺行揖,随之,失魂落魄地去了。   望着其高一脚、低一脚,离去的身影,黄荣略带担心,说道:“明公,王城的舆论可不是小问题啊,傅公能够为明公解决此事么?”   莘迩回到榻上坐下,喝了口水,笑着说道:“放心吧,景桓。我对老傅还是了解的。他虽无政干实才,胜在本分厚道,却亦非夸夸其谈的无能之士可比。从在猪野泽时,便凡是我委托给他的事情,他都能尽心尽力,帮我办好。这件事,他也一定能为我办好的。”   “但是明公,瞧他离去时,魂不守舍的样子,下官还是担心啊。”   莘迩不担心,说道:“你担心,是不够理解他。咱们不说这个了。”顾盼堂中,看了看黄荣,又看了看张龟,收起笑容,神情转为严肃,莘迩接着说道,“景桓、长龄,我今日请你两人来,不仅是为了千里的这道上书,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我要与你两人商议。”   黄荣、张龟俱皆肃容,齐声说道:“请明公示下。”   “这件更加重要的事,就是……”莘迩顿了一下,黄荣、张龟屏气凝神,静静等待倾听,很快,听到莘迩说出了后半句话,或言之,是三个字,“均田制。”   黄荣、张龟对视一眼。   黄荣心头一跳,想道:“是了,我说明公为何今日不召羊髦来参与此次军议,却原来是明公要与我和长龄,再次讨论均田此制!”   这“均田制”,是莘迩刚於前不久,才私下里对黄荣等亲信提出的一个土地变革制度。现下定西所施行的土地制度,仍是唐室的“占田制”,占田制展至今,早成了保护士族利益的一个土地制度,而莘迩提出的这个“均田制”,却是一个有意限制大贵族、大地主所能兼并、占有之土地数目,以及保障平民百姓都能够拥有一定耕地数目的土地制度,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均田制是站在了大贵族、大地主现有之土地利益的对立面的一个制度。   可以想见,这个制度一旦推行,那势必是会激起定西国内贵族、豪强们的强烈反对的,因此,在莘迩提出此制之后,於黄荣等人私下的讨论中,甚至就连羊髦,对此制也是持异议状态的。   那么,莘迩今天不召羊髦来参与此会,也就可以理解了。   黄荣脑筋急转,窥视莘迩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明公,均田此制,是明公前不久才刚对荣等私下提出来的,目前荣等对此制,尚未讨论成熟,到底此制而下可否在我定西大规模地推行,现在亦尚无定论,却明公缘何於此时又将此制提出?召荣与张公计议?”   莘迩说道:“景桓、长龄,蒲秦已得河北、河南等地,将成我北地之独霸也,以我定西一隅之地,要想抗衡今之霸秦,单纯的依赖军事,是绝不足够的,归根结底,最终还是得靠政治、经济的制度来取胜。因是,在收到千里的这道上书,看了他‘南取上郡’的提议后,我不觉便就又把均田此制给想了起来。不错,现下卿等对我提出的此制确是还未讨论成熟,而且就像卿等指出的,要想把此制在我陇州本土推行,也的确是将会有很大的阻力出现,……但是景桓、长龄,我想,陇州本土若是一时还不好推行此制的话,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在秦州、朔方,上郡若能被张韶顺利攻占,上郡也包括在内,这些地方,先行推行此制呢?”   “在这些地方先推行此制?”   “不错,如果能够在这几个地方先推行此制,在我看来,有两大好处。”   黄荣问道:“敢请明公垂示,是哪两个好处?”   “秦州、朔方皆我定西新占之地也,我陇州本土的士族、豪强在这几个地方不存在利益,那么在此数地推行此制,就不会遇到来自朝中的太大阻力,此好处之一。”   黄荣问道:“好处之二呢?”   “秦州、朔方等地,或邻关中腹地,或不但邻关中腹地,并且还邻河北、并州、幽州,我若能在此数地得以顺利地施行均田此制,对关中腹地、河北及并幽的百姓来说,也就等同是给他们看到了一个很好的典范,……我想,这对我定西与蒲茂争夺关中、河北的民心一定是会有很大帮助的,此好处之二。”   张龟听到这里,开口说道:“明公,若能在秦州等地得以顺利地推行均田此制,对关中腹地、河北等地的百姓而言之,固然是给他们看到了一个很好的典范,可是明公,只怕却也会因此而引起关中腹地、河北等地的豪强之流的侧目啊!”   “豪强横行地方,对他们自是不能轻视,然以我之见,若是必须在豪强、百姓中选择其一的话,吾更重百姓。”莘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补充说道,“况且我的这个均田此制,对豪强们的利益也不是悉数剥夺,对他们的利益也还是有一定的保护的嘛!”难得的开了个玩笑,说道,“就算关中腹地、河北等地的豪强对此侧目,想来他们的这个眼,也不会斜得很厉害。”   所谓“对豪强的利益有一定的保护”,是莘迩提出的这个均田制中,明确有规:不但给百姓按口授田,奴婢、耕牛也能得到田地,奴婢不限数量,耕牛限以四头为止,奴婢和耕牛得到的土地,算是他们主人的土地。这一条规定,显然是对大贵族、大地主既得利益的妥协。   黄荣、张龟陷入思考。   莘迩等了一会儿,问他俩说道:“景桓、长龄,怎么样?你俩考虑得如何了?我的这个想法,你俩觉得,能否行之?”   张龟掐着稀稀的胡须,努力将独目的焦距对准莘迩,面色肃然地说道:“倒也不是不能行之,唯是一则,此制实在关系重大,牵涉面广,虽明公打算先把之在秦州等地推行,但其不利的影响,料之终究还是必将会波及到我定西陇州本土的,这就需要提前想好,怎么做,才能将此个不利影响降到最低,二者,又该怎么做,才能把此制的积极影响一面,给最大的挥出来,亦即如何才能为明公争得最多的关中腹地、河北等地民心,这也需要预先筹思成熟,故是,在施行之前,以龟愚见,还是需得再仔细地琢磨一下!”   “这是自然。如果卿二人都觉得我的这个想法可行,那在正式於秦州等地推行此制之前,当然是还需要再详细地商议一回的!我意具体的推行之法,便由卿二人议论制定,何如?”   张龟、黄荣再次对视一眼。   两人异口同声,答道:“谨遵明公之令!”   莘迩忽然一笑。   张龟、黄荣奇怪,张龟问道:“敢问明公,笑什么?”   “长龄,你说该怎么做,才能利用此制之推行,为我定西争得最多的关中腹地、河北等地民心,我却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莘迩抚髭笑道:“千里在他的这道上书中,附带提及,之前编的那些谣言,多在关中腹地反响不错,那就再编一条谣言,散入关中。”   “是何谣言?”   “五字而已:耕者有其田。” 第十三章 御前片言决 宋鉴有别事 本来只是想问一问傅乔近日王城舆论的情况,和与黄荣、张龟商量一下在秦州等地试行均田制,却从入夜直到三更前后,整整三个时辰的会议长谈下来,竟是接连定下了四件大事。 第一件,自便是采纳唐艾上书所言,令张韶南取上郡。 第二件,是叫傅乔“理解中执行”,解决王城畏战的舆论问题。 第三件,是用了张龟的建议,尽力推动崔瀚接受向赤斧的提议,刊刻其所撰私史,立为碑林。 第四件,决定在秦州等地推行均田制。 见夜色已深,议定此诸事,莘迩留张龟、黄荣在府中用饭。 饭罢,三人各自归家,且不多说。 却说次日,非是朝会之期,然因唐艾在上书中提及,他已令释法通去书姚桃,“告密”定西将袭上郡此事,故是,既然定下了采纳唐艾“南取上郡”的用兵计划,就事不宜迟,不能拖延,必须马上落实下去。莘迩遂於次日就求见左氏。 左氏在灵钧台,得了莘迩的求见传报,本想就在灵钧台的寝宫见他,却闻那阉宦为难说道:“太后,征虏现下不在宫外。” “不在宫外,在哪里?他不是求见於我么?” 那阉宦说道:“征虏将军言说今日是有要紧的军务进言,只他一人,怕是不好与太后便就定下的,因是他还请了麴令、曹骠骑等一同参议,他已与麴令等同到四时宫等候太后接见了。” 听了阉宦这话,左氏心中想道:“阿瓜近日忙碌,除掉上次朝会以外,我也是多日未曾见他了。前天我特地召神爱入宫,是夜设宴,阿瓜也没能来。好不容易,他与我相见一次,却怎么还把麴爽、曹斐给一起叫上了?”竟小怀埋怨莘迩之意。 但莘迩已与麴爽、曹斐等去了四时宫,左氏无法,也只能起驾,命往中城,亦往四时宫去。 入到宫中,在殿内,见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莘迩众人。 不单麴爽、曹斐在,内史监张浑、黄门侍中陈荪、黄门侍中黄荣这三位内史省和黄门省的主官也在殿中。 众多分列两边,齐齐下拜,迎接左氏。 左氏从他们中间莲步生姿的缓缓穿过,到最前边位置的莘迩身前时,略作停顿,柔声说道:“将军,快快请起。” 莘迩便就起身,又下揖作礼,说道:“臣莘迩恭迎太后!” 麴爽等人未得左氏的话语,依旧俯身埋於地。 就在这一众定西朝中重臣的环拜下,左氏展露笑颜,眼波流动,往莘迩脸上、身上,上下细细看了数眼,笑道:“几日不见,将军竟似了瘦了。” 前世不知在何处看过的一句话,忽然冒出莘迩的脑中。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愿使臣一人之瘦,换我定西万民之丰。” 伏拜在地的麴爽等人闻得此言,黄荣几个也就罢了,却那麴爽,因了莘迩此话,却是隐约感到胸腹翻滚,慌忙用力往下咽了几口唾液,这才把那胸腹的不适勉强制住,他心道:“他娘的!难怪我身为太后‘亲家’,我子娶了王妹,却还是不如莘阿瓜得宠!这厮着实会表忠心!” 左氏莞尔一笑,说道:“将军忧国忧民,为国操劳,我定西有将军,实是天赐之福分!” 上到丹墀,坐入主位,左氏吩咐麴爽等人起来。 莘迩素来办事干练,便取出唐艾的上书,把今日求见左氏的缘由,言简意赅地禀报上去,然后,他唤殿内值勤的吏员,将唐艾的这道上书大声地读给左氏和麴爽等人听知。 待这吏员读完,莘迩向左氏说道:“太后,臣以为唐艾此议,可以采取。” 左氏说道:“用兵上郡么?” “是。” 左氏问麴爽等人:“公等以为何如?” 黄荣是昨晚就已知此事的,曹斐刚才到四时宫后,也已提前听莘迩说过了此事,他两人唯莘迩马是瞻,自皆无异议。麴爽、陈荪、张浑三人,则个个默不作声。 左氏等了会儿,不见有人反对,就说道:“公等若是俱皆赞成,那就按征虏的意见办吧。” 简简单单,甚至可称是只用了片言只语,莘迩就把用兵上郡这件事,在朝堂层面上给轻松通过了。回顾就在数年前,令狐奉薨后不久的那段时日里,他要想在朝中通过什么决议,却是哪里会有这般容易?简直天壤之别! 三省的主官都在现场,仍是因释法通去书姚桃“告密”的缘故,这个“御前会议”既是通过了唐艾的上书提议,就即刻付之行施。便由内史省的主官张浑亲自起草王令,黄门省的两位主官陈荪、黄荣审核过后,形成诏令,请录中台事莘迩观后,交给中台令麴爽,命他执行。麴爽命人把此王令送与兵部,兵部当天就遣快马,加急把之送去给朔方郡的张韶,命他接到王令之当日,即引兵南下,攻打上郡,同时按照莘迩的建议,又给唐艾去檄,叫他继续进攻天水郡,以迷惑蒲秦,亦算是给张韶打个掩护,起个策应的作用。——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这天傍晚,有一牛车,在数十健奴的前呼后拥下,入了谷阴北城的城门。 这车虽名为“牛车”,拉车的是牛不假,但不仅这牛通体洁白,世所少见,且那车亦是装饰华贵,端得可称“宝牛香车”,又那前呼后拥的数十健奴,所着之衣,料子尽为绫罗绸缎,单从衣服看之,无论如何是也看不出,却居然是某家某户门下的奴婢之属?这些衣服,比那中家的百姓平时所穿之衣还要好上许多! 此车中之人,不是别人,正便是从家乡前来,才到谷阴的宋闳之子宋鉴。 宋氏在谷阴城,是有好几处住宅的,但自从宋闳被赶出谷阴,宋家子弟又多被禁锢,不得出仕以后,他们族中在谷阴的宅子便也就少人居住,如今多只是有几个奴婢在里,平时打扫罢了。不过,也不是所有宋家的宅子都冷落少人烟,至少宋翩所住的宅子,现仍是奴婢成群,热闹得很。却宋鉴入到城中,没有去宋翩家中借住,自去了往昔来谷阴时常住的那处宅中。 到了宅外,宋鉴没有进去,叫随从的健奴们把带来的行李搬进宅内,又叫他们把宅中内外尽数清扫一遍,随之,没有多停,换了辆普通的车子,只带了三俩亲近的小奴,即离开里巷,往离此宅所在之“里”不远的一个“里”而去。 宋鉴去的这个“里”中所住的,与宋鉴那宅子所在之“里”中所住的一样,都要么是谷阴本地的名族,要么是朝中一等的显贵。氾丹,就住在此“里”。宋鉴正是要去找氾丹。 入到氾家“里”内,到得氾家。 氾丹闻报,出来迎接。 宋鉴把手中的礼物奉给氾丹。依照礼制的规定,宋鉴现下无有官身,算是“士”,而氾丹现为中台右仆射,至少算的上是个“大夫”,士拜访大夫,须得三次献礼,大夫三次不受,然后才罢。夕阳的余晖下,帻巾在头,大氅飘飘的宋鉴,便就三次献礼,同样裹帻着氅的氾丹三次辞让。一番推辞、讲究之后,总算是完成了礼仪。氾丹请宋鉴登堂入室。 穿过前院,经过游廊,进入堂中。 氾丹、宋鉴分宾主落座。 早在方才献礼的时候,宋鉴就瞧出氾丹的气色不对,这会儿落座,更是看他好像气愤愤的,於是问道:“氾公,我怎么看你似乎有些生气啊?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氾丹确实在生闷气,他本是火爆的脾气,宋鉴不问还好,这一问,登时把他的脾气点着了,只听得“啪”的一声大响,吓了没有防备的宋鉴一跳,是氾丹猛地一拍案几。 “氾公,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真是岂有此理!” “何事竟令公气闷至此?” “那个莘阿瓜,他现在简直是越来越骄横了,太不像话了!” 宋鉴不觉而笑,说道:“氾公,莘阿瓜骄横,那不是早已有之的么?公又何必如此动怒呢?” “宋君,你有所不知,我告诉你,今天朝中生了一件大事!” 宋鉴问道:“什么事?” “那莘阿瓜,他竟然不经朝会,而不知怎的,妖言蛊惑,就说动了太后,传令张韶,命他兵南下,攻打上郡!宋君,你说说,这是不是简直目无……” 氾丹想说“目无王法”,但这好像与王法也没有什么关系,氾丹暴怒之下,理智犹存,话到此处,一时词穷,不知该何以形容莘迩才好,遂暂时止住了话,话虽止住,越想越气,“啪”的一声,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 宋鉴闻言,大吃一惊,说道:“什么?朝廷下令,叫张韶去打上郡了?” “可不是么!” “而竟没有通过朝会聚议?” “可不是么?你说说这莘阿瓜,是不是越来越……”氾丹找到了合适的词来形容莘迩,说道,“无法无天了?他简直是视吾辈、视朝中诸臣如无物也!他这是把吾等当成什么了?泥塑木偶么?这样大的事情,宋君,他竟然也敢绕过朝臣,私惑太后!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氾公,你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我下午知道的。” 宋鉴问道:“用兵上郡,此国家军事也,不经朝会,就算征虏能说服太后,那王令,又是怎么得下的?难道下王令,还能绕开三省不成?” “莘阿瓜把麴令、曹斐等人,都召去了四时宫,一同晋见太后。” 宋鉴问道:“麴令等人,对用兵上郡,都不反对?” “陈荪是个滑头,自张道岳、张道崇、张道将兄弟分别得到莘阿瓜的重用后,内史张监与莘阿瓜是越走越近,至於麴令,……哼,我哪知他是怎么想的?总之,据我所知,无人反对。” 宋鉴不可置信,哑然了好一会儿,乃问氾丹,说道:“那对用兵上郡,氾公是何意见?” “我当然是不赞同的!” 宋鉴也不赞同,他遂接着问道:“那公为何不赶紧进言太后,追回前去朔方传令的使者?” 氾丹无可奈何地说道:“宋君,我如何不想进言?只是今日没有朝会,太后上午虽然去了四时宫,但那是应的莘阿瓜之请,传下给张韶的王令后,太后就回灵钧台了。我下午知晓此事之当时,便即立刻赶去灵钧台外求见太后,然那为我通报的宫吏出来,对我说,太后不见,……我也不知太后为何不见我,你说,我还能怎办?我一个外臣,难道还敢闯进灵钧台不成?” “氾公,应该后天就是朝会之日了吧?” 宋鉴不在朝中,对朝会召开的日子倒是清清楚楚。 氾丹答道:“不错。” “今日见不到太后,在下愚见,明天公当再次求见太后,若仍不得见,后日朝会,公则一定要据理力争,务请太后追回此道王令!” “后天?后头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宋鉴问道:“氾公此话怎讲?” “兵部派的加急快马,后天,那传王令的使者已到三四百里外了!如何追之?” 听氾丹话意,这道王令竟是追不回来,张韶进攻上郡,也竟是已成定局了,宋鉴面色顿时难看起来,他说道:“这、这……,氾公,氐秦兵威正盛,便那天水之战,现下也当及早停下,不宜再打了,却如何能够再兵朔方,更攻上郡?这、这,这不是要陷我定西入灭国的危险境地么?莘幼著蛊惑太后,下此王令,居心何在!岂非置我定西安危不顾?” 氾丹闭目稍顷,睁开眼来,说道:“罢了,木已成舟,张韶进攻上郡,怕是已无法阻止,现在再说这些也无用了,只有徐徐另谋它策,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办法,能够弥补因为此令而为我定西带来的后患吧!……宋君,你今来王城,是为何事?” “我今来王城,还能为什么事?家君想念宋后,叫我给宋后送家信来了。” 氾丹怫然不悦,说道:“宋君,你当我面前,还说这些话?” “氾公,此话何意?” “送信需要使你来么?你必是有其它事体。说吧,到底是为何事?” 宋鉴抚摸面颊,笑道:“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公不愧少得‘麒麟郎’之誉,果然聪敏,好吧,我就不瞒公了,此来王城,确有别事。” “究竟何事?” 第十四章 先从舆论起 夜半杀一奴   堂中没什么闲杂人等,只有两个小婢伺候。   宋鉴便坦言说道:“便是为大王亲政此事而来。”   宋鉴其实不说,氾丹也早就猜出他此次前来王城的真实目的,除了是为促成令狐乐亲政以外,定是无有其它,当下闻了宋鉴此言,氾丹一脸的“不出本人意料”的表情,说道:“哦?”   宋鉴收起笑容,表情转为严肃,挺腰跪坐,直视氾丹,说道:“氾公,大王大婚也已经大婚过了,但大王亲政此事,到现在却迟迟不见动静,故是家君命我,再来谷阴,求见宋后,一则,从宋后这里探一探太后对此是何态度,二来,也看一看大王对此是何态度。”   “大王和太后的态度,还用找宋后去探么?”   “怎么?”   氾丹说道:“太后如是想让大王亲政,早就还政於大王了,太后不仅至今对此无有表态,今天还和莘阿瓜不经朝会,便私定下了用兵天水这样的军国大事!太后的态度,不言自明,何须再探?”   “氾公,你的意思是太后现在还不想还政大王,不想让大王亲政?”   氾丹嘿然,稍顷无语,继而说道:“太后是不是不想让大王亲政,我不知道,但大王则肯定是急於亲政的,这一点,我确凿无疑。”   谁人会不想大权在握?令狐乐急於亲政,这一点,宋鉴如今虽然不是常在王城,对此却也是能够确定的,唯是就眼下形势而言,只令狐乐想要亲政,恐怕是没有用处的。   宋鉴沉默了会儿,陷入思考。   氾丹端起茶碗,抿了口水,瞧了宋鉴眼,问他说道:“宋君,宋公对大王亲政此事是何意思?”   宋鉴回过神来,也端起茶碗,喝了口水,然后回答说道:“氾公,我今天是刚到谷阴,一进城,就来求见於公,其实,也正是想问一问公,尊侯对此是何意思?”   “尊侯”者,对对方父亲的尊称,宋鉴这里说的显是氾宽。   “你先说说宋公是何心意吧?”   宋鉴瞪着氾丹,看了稍顷,似乎痛心疾的模样,说道:“氾公,公现在还和我这般见外,不肯吐露真言么?那莘阿瓜一日不除之,吾辈便一日不得翻身,虽然氾公你现在还在朝中为官,但像今天这样,莘阿瓜不经朝会而私定国事的情况若再出现几回,只恐怕氾公你啊,就要像我一样,迟早卷席挂印,回家去了!……氾公,你我就坦开心扉,坦诚相待吧,如何啊?”   莘迩是宋、氾此类阀族的共同大敌,对於这一点,氾丹是绝对同意的,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放下茶碗,说道:“君言甚是!好啊,你我便坦诚相待。你先说说宋公是何心意?”   “你……,你这个氾朱石!”宋鉴与氾丹实是同辈,两人年纪也相差不大,宋鉴在此之前,口口声声“氾公”,那是因为氾丹现在还有官身,他则是白身,故而以示尊重罢了,却此时见氾丹执意不肯先说氾宽对令狐乐亲政这件事的想法,无奈失笑之下,“公”索性也不称了,改呼氾丹之字起来,他心中想道,“也罢,氾朱石现为中台仆射,是我宋、氾两家目前在朝中任官最高的了,推动大王亲政此事,少不了需他当个主力,他既不肯先说,我就先说便是!”   於是,宋鉴说道,“朱石,我闻现下王城舆论,对秦州、天水那边的战事,是颇为反对的?”   “是。”   “而莘阿瓜,是一意主战的。”   “不错。”   “我又听说,莘阿瓜搞出了个什么‘均田制’?”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均田制’是有的,不过此制,莘阿瓜还没有提到朝廷讨论。”   宋鉴未有蓄须,他抚摸光滑的下巴,徐徐说道:“朱石,家君的意思是,待我先摸清楚太后、大王对大王亲政此事的态度之后,我等似便可在这两点上作些文章,下些力气。”   “哦?君请细细说来。”   宋鉴说道:“这还用细说么?很简单了。就是咱们在王城现有之舆论的基础上,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换言之,借势造势,散布流言,从而以激起更多的士人反对莘阿瓜,只要越多的人反对他,对咱们不就是越有利么?   “等到这股反对的浪潮到达顶峰,朝野上下对他群起而反之的时候,吾辈自就可借此,……或便劳请朱石你到时登高,振臂一呼,来迫使莘阿瓜交权,大王亲政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氾丹神色微动,眉毛略挑,说道:“宋君,说来容易,做起来怕会不易啊。自你我两家,以及王城的诸多名门清流,被莘阿瓜打压以来,王城清谈的领袖,现今俨然已是傅乔。傅乔这个人,那可是莘阿瓜的心腹死忠,咱们要想从舆论入手,只傅乔这一关就不好过啊。”   “朱石,那敢问尊侯,是何意思?”   虽然认为从舆论入手,来促使令狐乐亲政的话,一则不好办,二则耗时也会长,不是个最好的办法,但除此之外,氾宽还真是尚未想到什么别的好主意,氾丹也是同样。   他只好答道:“家君之意,与宋公相同。”   宋鉴神色坚定地说道:“尊侯之意,既然与家君相同,朱石,那咱们就这样办吧!不错,傅乔诚然已是王成清谈的领袖,且此人并是莘阿瓜的死党,但是朱石,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只要你我一起努力,这点小小的阻力还解决不掉么?化谷阴舆论为你我所用,借此促使大王亲政,早晚是会能成的!”   他建议说道,“朱石,我才到谷阴,暂不宜过多地出头露面,否则,或会招致莘阿瓜的怀疑。我之愚见,目下当先劳烦朱石你出面,邀请王城名流,到君家高会谈玄,然后你我趁此之机,看看何人可用,招揽下后,随之再利用他们徐徐广造舆论,……此我陋见,君意以为可否?”   氾丹性格刚烈,绝非是个怕事的,他对莘迩操持权柄这事儿,本来就是早就看不惯了,正好今天莘迩不经朝会,即定下了用兵上郡这样的大事,更是刺激到他了,使他对莘迩的忍耐到了极点,听了宋鉴这话,尽管仍是认为仅仅通过舆论,怕是不能很快地达成使令狐乐亲政此目的,但还是应允了下来,他略作忖思,问道:“君以为,我何时邀请士流高会为佳?”   “莘阿瓜今日不经朝会,私定用兵上郡,从另个角度看,倒是件好事。”   氾丹心中一动,说道:“你的意思是?”   “我等更能用他的这个跋扈之举,来激起士流的反对!故是我以为,这个高会,最好是近几日就举行!正好能趁着莘阿瓜的这个跋扈之举,来刺激参会的士流口诛笔伐之!”   “君言有理!”   宋鉴没有在氾丹家里多留。   两人商定后天朝会过后,氾丹就邀请王城士流,去他家高会饮宴之后,宋鉴就辞别而出。   ……   出了氾家,宋鉴坐车而行。   时已入夜,出到“里”外,街上行人稀少,牛蹄踩街声清晰可闻,街道两边“里中”炊烟袅袅,不时闻到饭菜的香味。初秋的风掀开车帘,吹入车中,给人一种既暖又凉的奇异之感。   却那宋鉴,岂会不知,而下定西的朝权、兵权,泰半都在莘迩手中,要是指望只靠舆论来达成令狐乐亲政之目的的话,只恐怕是千难万难,希望渺茫?   事实上,对如何才能使令狐乐亲政这事,宋闳已经破釜沉舟,决定下了另一个办法,唯是这个办法不到逼不得已,不能用之,更不能对人言,因而适才在氾丹家中时,他没有说。   宋闳的这个办法就是:收买死士,刺杀莘迩。   宋方就是因为这个罪名,入狱被诛的。宋方没把这事干成。如今看来,宋方的这个办法,却似乎是已成唯一一个,可以把权力从莘迩手中夺回的办法了。   夜色下的车厢里,没有点烛,黑漆漆的一团,感受着既暖且凉之奇异感觉的宋鉴,回想他父亲宋闳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对他说的那些话语:“大王已婚,征虏犹不还权,吾观其意,如有篡逆之心!其一日不死,我定西非但一日国不为国,并且大王恐亦将危矣!为大王计,为吾辈计,为我定西簪缨士流计,到万不得已时,也只有行此险着了!”   宋鉴闭上了眼睛,由内而外,全然陷入了黑暗之中。   安静的车厢内,他喃喃说道:“万不得已时,只有行此险着!”   ……   宋鉴到达谷阴,当晚去见了氾丹,次日下午他入宫晋见宋后这几条消息,莘迩先后获知。   虽然获知,莘迩没有特别在意,他实在是太忙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莘迩忙,一边忙公务,一边关注秦州、朔方那边的情况,一边还要抽出时间写《持久论》;黄荣等也忙,黄荣、张龟每天下值,都要聚到一处,讨论在秦州等地试行均田制的具体方略;傅乔也忙,《持久论》每写出一部分,莘迩就派人给他,叫他先看,看不懂的地方,他先是自己琢磨,委实琢磨不透,就只能求见莘迩,请他指点。   这些,且不必多言。   只说这日,朝廷的檄文到了秦州。   唐艾接住,细细看罢,知了朝中已然传令张韶,叫他南取上郡,遂唤来释法通,问他说道:“通师,姚桃那边,给你可有回书到来?”   却是释法通“告密”,说张韶要打上郡的私信,已经遣人进入关中,送去给姚桃数日了。   释法通答道:“启禀明公,还没有回书到来。”   唐艾笑道:“通师,我之前闻听,说姚桃对你甚是看重,然以今观之,好像这位姚桃,对你也不怎么上心嘛。”   释法通知道唐艾是在开玩笑,但也不免尴尬,挠着光头,说道:“明公,姚桃久被孟朗猜忌,他在氐秦,富贵虽有,然常胆战心惊,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不敢回书贫僧,也不奇怪。”   唐艾屈指计算,说道:“估算时日,你的信,他现下应是已经收到了。只要他信能收到就行,至於回不回你,倒不要紧。”笑道,“通师,我要上书朝中,给你请功。”   释法通眨了眨眼,问道:“贫僧惶恐,敢问明公,贫僧何功之有?”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唐艾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释法通已有了解,他干笑说道:“贫僧不敢妄猜,还请明公垂示。”   唐艾说道:“你编的‘褐无衣,羊反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这个谣言,自传入到天水以后,虽然才短短的时日,根据细作回报,效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现而下,天水、冀县的氐羌诸胡,因此谣言之故,对屯驻在天水、冀县的慕容瞻及其所部之鲜卑兵,都是忌惮、猜疑。我闻之,甚至另有谣言因此而生,说那慕容瞻有意献上冀县、天水,投我定西。   “通师,你的这一道谣言,可以说是把天水、冀县已然搅了个乱七八糟,待以时日,等这谣言传到咸阳之后,……看目前的形势,料是不用多久,就能传到咸阳了,等到那时,必可起到更好、更大的效果。这是大功一桩啊,通师,待我将你此功报上朝廷,莘公定有重赏。”   释法通谦虚地说道:“贫僧岂敢贪图莘公重赏!贫僧现今,常恨昔日之非,而下每日所思,都只有盼能多为我定西作些事情,为莘公作些事情,为自己稍赎前罪而已矣!”   “你这重赏,若是不要,我就代你收下吧。”   释法通不由再度挠头,讪讪说道:“明公说笑了!”   “我就知道你这和尚,还是舍不得财货的嘛!”   “非贫僧不舍财货,却好请明公知晓,实是拙荆近日刚怀上了身孕,若无钱财,不好补养也。”   唐艾吃惊而笑,说道:“哈哈,你这和尚,却是能干,这才多久,汝妻已有孕了?”   释法通说道:“贫僧昔尝从江左天师道人学方术,小会致孕之术,愿献给明公。”   唐艾自娶杞通至今,时日已不算短,但杞通迟迟无有身孕,他夫妻两人情投意合,感情极佳,对於子嗣,唐艾虽不在意,杞通却颇着急,听了释法通此话,唐艾便就说道:“果有此术?”   “保证灵验。”   “那你就给我瞧瞧。”   两人正说话间,堂外一吏求见。   唐艾举目,见来的这吏是负责天水方面情报的,便吩咐他进来。   这吏入到堂中,下拜禀报:“明公,新得的消息,秦广宗夜半大闹其府,提剑杀了一奴!” 第十五章 广宗压力大 送子充作质   唐艾细问之,那吏答道:“传来这道情报的是伪秦秦州州府中的一个小奴,据他所报,便在前天夜间,大约三更前后,伪秦州府前院、后宅的诸色人等都早已睡下,却忽然秦广宗披头散,提剑赤足,从其寝室奔出,不由分说,就把在他室外轮值伺候的一奴给砍翻在地。那奴一时未死,爬将起来,向外逃跑,秦广宗追之不舍,竟是追着那奴,在其所谓的州府后宅里头,转了大半圈,最终赶上那奴,连刺数剑,把之杀死。这时,整个后宅的人,包括前边府院、吏舍的人泰半都已被这动静吵醒,众人不知生了何事,一时大乱,整个的伪秦州府直闹到天亮,差点把冀县城都给惊动,末了,还是慕容瞻亲自带兵过去弹压,才算消停下来。”   听完这吏的回答,唐艾与释法通面面相觑。   释法通忍不住问道:“秦广宗为何夜半提剑,突然出室,去杀那奴?”   “这……,情报中没有说,只说后来慕容瞻代秦广宗解释,言称那奴是什么我定西派去的刺客,行刺秦广宗不成,反被秦广宗所杀。”   释法通问道:“那这奴,是咱们的刺客么?”   “自然不是,不但不是咱们的刺客,与咱们定西且是半点关系也无。”   释法通茫然不解了,说道:“怪哉,那这秦广宗无缘无故的,杀他作甚?”挠着光头,笑与唐艾说道,“明公,莫不是秦广宗睡得癔症了?又或是了疯了?”   唐艾面色却是严肃起来,说道:“你说慕容瞻讲称那被杀之奴,是咱们派去的刺客?”   “正是。”   唐艾沉思稍顷,摸着下巴,猜测说道:“脏水泼到咱们身上!这会不会是秦广宗、慕容瞻的什么计策?”   释法通问道:“什么计策?”   “暂时我也看不明白。”   唐艾虽然起疑,但饶以他之才智,却也实在想不出,这会能是什么“计”?   但实事求是地说,这件事的确是太引人起疑了,秦广宗官居蒲秦的秦州刺史,身份尊贵,位高权重,由己度之,定然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夜半杀奴的,其中或许别有蹊跷。   唐艾便令那吏员:“传令给冀县的细作,继续关注此事,看看有无后续。”   那吏员应诺接令,且不提。   只说蒲秦秦州,天水冀县,州府之中。   自夜半杀奴,大闹州府的那一晚之后,秦广宗已是连着两天没有出门了。   对外的说辞是:秦广宗尽管神勇无敌,手刃了刺客,却到底不免负了些伤,故是闭门养伤。   这只是说辞罢了。   真实的情况是:唐艾猜错了,夜半杀奴,并非是秦广宗什么针对定西的计谋,却那释圆融倒是猜对了,之所以夜半杀奴,真正的原因乃是,秦广宗真的是睡得癔症了。前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做了个梦,梦见群狼咬他,从梦中惊醒后,他提剑冲出,一眼看到那奴,不知怎的,居然把那奴当做了狼,乃挥剑砍之,一下没砍死,便复追砍不停,遂使州府内外惊动。那奴死后,秦广宗渐渐清醒过来,清醒之后,他好歹是个士人、大臣,因而为他自己闹出的这一出乱事,深感羞惭,这两天,他委实是无颜出来见人,於是便干脆托辞负伤,暂闭门不出。   却是说了,这秦广宗怎么睡个觉都能睡出个癔症?睡出个癔症也就算了,怎么还提剑杀人?   这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原因即是,秦广宗最近的日子太难过了。   慕容瞻到天水郡以后,一改此前秦广宗面对唐艾时那种处处被动挨打的局面,挡住了唐艾的攻势。慕容瞻一个降将,居然比他做的还要好,这就给秦广宗造成了不小的压力。此其一。   唐艾捏造他的亲笔,行反间之计,造谣言说他欲投定西,这件事虽然过去一段时间了,但就在前不久,秦广宗得知蒲茂又打算追究此事。这是其二。   秦广宗为此去书孟朗,打探孟朗的态度,结果孟朗给他的回书迟迟不到,足足等了小半个月,回书才到。展开孟朗回书,字里行间的语气,较以之前,似乎冷淡许多。此为其三。   三件事放到一起,遂使秦广宗越来越升起了一种不妙的感觉,觉得他的前程正在陷入黑暗。   秦州刺史的官位保不住是轻,说不定会被蒲茂治罪,就此丢了脑袋、乃至殃及宗族是重。   想那秦广宗,原本就有“癔症”这个毛病,重重的压力下来,这毛病自是不免加重。   夜半杀奴,其实就是他这毛病加重到一定程度后的表现。   便在秦广宗杜门两日不出,亦即陇西郡中,唐艾得知他夜半杀奴后不久,这天下午,慕容瞻处理完了日常的军务,专门提了礼物,登门前来看望他。   跟着慕容瞻一起来的,还有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   父子两人在州府后宅的堂上,等了快一个时辰,才叫秦广宗病恹恹的,在两个健奴的搀扶下,从外头来到。慕容瞻两人急忙起身,下揖相迎。要说起来,慕容瞻的官位、爵位,现下可是要比秦广宗高的,但慕容瞻有自知之明,他是降将,秦广宗则是孟朗所信重的,他当然是不会在秦广宗面前拿大,不但不会拿大,相反,他且甚是小心翼翼,礼数齐全。   秦广宗回了一礼,说道:“我伤势没好,行动不便,却是劳将军久候了。”   健奴扶着秦广宗到主榻坐下。秦广宗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健奴出去。尽管那两个健奴已是极力掩饰情绪,但在他俩经过慕容瞻、慕容美的榻前时,慕容美还是察觉到他两人出堂离去的脚步,实是远比适才搀扶秦广宗、在秦广宗身边时要轻快了许多。   慕容美不禁想道:“前夜秦使君杀了那奴后,我父赶到,问他为何杀之?他恍惚失神,竟是无言。虽然最终,我父替他想出了一个‘所杀乃定西刺客’的解释,然那被杀之奴是否刺客,外人不知,使君后宅的奴婢们岂会不知?使君无故杀奴,也就无怪这俩健奴,畏他如虎了。”   慕容瞻打量秦广宗模样,顺着秦广宗的话,说道:“使君,伤势还没大好么?”   “还不太好。”   听了秦广宗这话,慕容瞻心道:“你是个文士,不管出於何故,半夜杀了一人,情绪肯定是会受到影响的,这我可以理解,只是我本以为你歇上个一日,差不多情绪应也就能平静下来,如今已是两天过去,你却仍闭门不出!那晚你大闹州府,已引得县中不安,你这接连两日不露面,州府、郡府、县寺中的官吏们,还有军中的将士们,都是更因此而不安了。……你这受伤,本是托辞,怎么?你还想用此托辞,继续闭门不出?这可如何使得!”   慕容瞻不敢把想的这些东西,直言道出,便委婉说道,“使君,刚才我经过州府前院的时候,碰见了府中的长史、主簿,他们都说,想要探望使君。使君,你看是不是见见他们?”   秦广宗坐在榻上,也不瞧慕容瞻,怔怔地看向堂外,说道:“见见他们?”   慕容瞻说道:“其实何止州府中的诸君,城外营中的诸将,对使君的伤势也很关心,都嚷嚷着要来看望使君,但我生怕他们会惊扰到使君,所以没允他们……”正说间,注意到秦广宗嘴唇嗫嚅,似是在说些什么,赶忙止住话头,倾耳去听,果然秦广宗是在说话,然声音极低。   他勉强听见秦广宗说道:“明公,还是不见为好!”   秦广宗说完这句话,声音抬高,说道:“不见?”   接着,秦广宗声音放低,说道:“明公忘了前夜的梦么?他们可都是吃人的狼!”   秦广宗声音抬高,说道:“你说得对!都是吃人的狼!”蓦然收回向着堂外的目光,落到了慕容瞻、慕容美的身上,眼神可怖,他举起手指,点向慕容瞻,说道,“将军,都是吃人的狼!”   慕容瞻顾,与慕容瞻对视一眼。   两人大眼瞪小眼。   堂上安静的空气中,此时此刻,只有秦广宗或高、或低,一声高、一声低的自言自语之声。   慕容瞻起身,说道:“使君,既然伤势未愈,就请使君多做休息。在下告辞了。”   秦广宗亦不相送。   出到堂外,慕容瞻、慕容美回看堂中,看到秦广宗坐在正对着堂门的主榻上,右手在上,左右在下,划来划去,也不知在搞些什么。秦广宗的视线,再次落到他两人身上。父子两人慌忙把脑袋扭回,沿着走廊,快步出院去了。   从后宅出来,过前边府院,到了州府的外头。   父子两人是坐车来的,本来一人一车,慕容瞻这时说道:“你来我车中坐。”   遂父子共乘一车。   车子很快启动,在百余鲜卑骑士的护从下,缓缓朝城外军营驰行。   慕容瞻面色深沉,语带深忧,问慕容美,说道:“你说,使君会不会是信了那谣言?”   慕容美知道慕容瞻说的是哪个谣言,不是别的,自便是近日在天水郡、在冀县到处传遍的那个“褐无衣,羊反草,鱼羊吃人,悲哉无复遗”。   “阿父,你的意思是说?”   “使君适才在堂上,指着我与你,说‘都是吃人的狼’。那谣言里头,暗指咱们鲜卑人的第三句,说的可就是‘鱼羊食人’啊!‘食人’,不就是吃人么?使君断然不会没有缘故的,当着咱们父子的面,指着咱们父子两人,说这个‘吃人’!我想,他很有可能是信了那谣言了!”   慕容美惊骇地说道:“阿父,你是说使君刚才在堂上神神叨叨的,其实是在试探咱们?啊呀,秦广宗是孟朗心腹,他要是信了那谣言,那对咱们可就太不利了!……阿父,该怎么办?”   慕容瞻半晌没有说话,直到车子行出了城门,他才说道:“我思来想去,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阿父,是何办法?”   “便是你去咸阳!”   “我去咸阳?”   “人皆知你是我的爱子,你兄弟之中,我独钟爱於你!眼下之计,只有你去咸阳,算是充作个质子,也许才能表示出咱们父子对大王的赤诚忠心!以化此谣言之累。”   慕容美对充当“质子”,没有反对的意见,然听慕容瞻又说到那谣言,却怒从心头起,拍了一下坐榻,骂道:“编这谣言的也不知是谁人!居心险恶!太过恶毒!分明是要陷阿父於死地!要被儿子知道编谣言的是谁,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这谣言不是针对我的。”   “阿父?”   “这谣言是针对大王的。”   “阿父,此话怎讲?”   慕容瞻目光明亮,说道:“这谣言表面看去,是在诬陷咱们鲜卑人图谋作乱,可往深里追究,却实际上是在挑拨咱们鲜卑人与‘国人’的关系,换言之,也就是在挑拨咱们鲜卑人与大王的关系。……若我所料不差,十之**,这谣言必定是从陇西郡那边传入到我天水的。”   “阿父是说,这谣言是唐千里编的?”   “是不是他编的,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出於他的授意,这点我可以确定。”   慕容美咬牙切齿,恨恨说道:“咱们与唐千里无冤无仇,他却这般陷害咱们!真是岂有此理!”   “各为其主罢了,这也在情理之中。……近来城中又有别的谣言,说咱们父子欲投定西,这两道谣言交缠,实是杀伤力太大,现在连使君都相信了!事不宜迟,不能再耽误了,等回到营中,你略作收拾,今天就去咸阳!”   慕容美说道:“今天就去咸阳?”   “我写一道给大王的奏折,你就以为我送奏折为名,今天离营,即赴咸阳。到了咸阳以后,你拿我奏折,求见大王。我会在奏折中请求大王,留你在咸阳为官,给你任个清官美差,大王若是问你,你就回答说,悉从大王旨意即可。”   慕容美把慕容瞻的交代牢记在心,应道:“诺。”   父子两个定下此事,之后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   快到军营时,慕容美听到慕容瞻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便问道:“阿父,怎么了?”   慕容瞻却是想起了远在幽州的慕容暠等,他想道:“也不知陛下现在如何了?”然此心念,不能对慕容美说,他便没有回答,只是再度交代,说道,“你今去咸阳,务要恭恭敬敬,半点错处不能被孟公等揪住!我族被迁到关中的十余万口,谣言之下,安危可都在你的身上了!”u 第十六章 路多遇刁难 获召何其速 慕容美出了天水郡,一路沿渭水向东,先过扶风郡,再过始平郡,总计六七百里的路程,绝大多数时候,他坐的都是船。 时近仲秋,天气清爽,泛舟水上,水波清澈,远近山野青、黄诸色相杂,不时还有渐红的枫叶可观,风景堪称宜人。 却风景虽好,这一路之上,慕容美的心情却不怎么样。 每当遇到关卡时候,那守关的军吏,见他是鲜卑人,十之**都会刁难他一番,特别是离咸阳越近,他受到刁难的次数就越多,并且他明显地能感觉到,刁难之人对他的敌意也更深重。 这也难怪。 被蒲茂强制徙入关中的慕容鲜卑各部,大部分都被安置在了咸阳周边。 这十来万口的慕容鲜卑,当然不是只把他们迁徙到咸阳附近就行了的,别的不说,人来了,先就得给土地,而咸阳周边的土地,不管田地也好,牧场也罢,大多早已是有主的,那么这“给地”之行为,便等同是在侵害原本地主之利益。 ——自然,蒲茂不是强行向那些地主们征地的,给他们的有补偿,可这补偿,比起土地,那些地主们肯定是宁愿要土地,不愿要补偿的。 地主们不敢埋怨蒲茂,就只能把不满宣泄到慕容鲜卑各部民众的身上。 地主有氐人、有羌人、有唐人,而又不管氐人、羌人、唐人,能成为地主的,则必然都是当地的乡绅、豪强,是有影响力的,他们的不满,由是就又影响到了他们当地的唐胡百姓们。 捎带着,於是就连驻扎在咸阳一带的秦军各部将士,也受到了影响,对慕容鲜卑充满了排斥。 越近咸阳,盘查越多。 这日,到为了咸阳外的渡口,慕容美与他们的随从们牵马下船,出渡口而往咸阳去。 从这渡口到咸阳,不过短短的十来里地,接连遇到了三四拨的巡逻兵卒。——由此也可看出,自那十余万口的慕容鲜卑到了咸阳后,咸阳周边警戒的森严程度,何止是上了一个等级? 却说这数拨巡逻兵卒,从慕容美等的式上判出他们是鲜卑人后,在盘查之时,态度便都十分严厉。慕容美衣饰华丽,像是个鲜卑贵族,而越是如此,盘查之吏越是不肯把他轻易放过。 好不容易,总算是到了咸阳城外,前边咸阳的城墙已然在望了,这个时候,又遇上了一拨秦军兵士。这拨兵士,带头的是个辫脑后的氐人,大约是个屯长之类的中低级军官。这氐人军官可能是别有任务,本是带着他手下的那队兵士往西边去的,不经意瞥见了从南边顺着官道而来的慕容美等骑,遂改变方向,转从西边行来,当面拦下了慕容美一众人。 这军官上下打量慕容美,问道:“哪里来的?” 慕容美客客气气,答道:“天水郡来的。” “天水?” “正是。” 慕容瞻正带着其部下的鲜卑战士,在天水郡与唐艾交战,这件事,或许关中寻常的百姓不知,然此氐人军官,到底是咸阳驻军里的人,对此却是知晓的。 听慕容美这么说了,这氐人军官便猜出了他定是慕容瞻军中之人,於是问道:“拿你的通关文牒给我看看。” 慕容美取出文牒。 这氐人军官接住,细细看了,没找到什么毛病,却也不肯就这么把文牒还给慕容美,目光从慕容美身上移开,落到了他身后随从们的身上,瞧了几眼,说道:“他们的呢?” “他们的?” “他们的通关文牒呢?” 慕容美赔笑说道:“将军莫要说笑。” “我不是将军,我也没在说笑,把他们的文牒拿来我看。” 那些随从都是跟着慕容美的,等同部曲之类,一个通关文牒就够使了,且那文牒上也已经写得清楚,慕容美的长相、身高,以及他带了多少从骑,在文牒上俱有记述。又哪里需要那些随从们,每人都有一个通关文牒?慕容美知道这人是在刁难,通过这一路之前受刁难的经历,他现在对此,也总结出应对的经验了,便一边赔笑,一边朝身后随从递了个眼色。 就有一个随从,从马鞍边的囊中取出了几个金五铢。 慕容美接住,把之塞给那氐人军官。 这氐人军官将这几个金五铢在手中丢了两丢,似笑非笑,说道:“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岂敢,岂敢。只是看将军辛苦,些许心意,不成敬意,将军带兄弟们买些酒喝。” 这氐人军官确是有任务在身,咸阳西边不很远的一乡中,新被安顿在那里的慕容鲜卑某部的数百余口男女,与那村中的氐、唐土著起了争斗,这军官乃是奉令过去弹压的。任务在身,既然已经索到了好处,这军官也就不再为难慕容美,说道:“罢了,看你还算懂事,过去吧。” 慕容美等牵马而过,向前行出数十步,转脸去看,那氐人军官带着那队士兵继续朝西,已然去远。慕容美听到后边的随从中,有人“呸”了一声,赶紧扭脸过去,把那人叫到身前。 “你干什么?” 慕容美是慕容瞻的长子,他的随从们,昔年在慕容魏国境内,一个个都是可以横着走的,哪里受过这样的闲气?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屯长刁难!这人怒冲冲地说道:“郎君,太欺负人了!” “今时不比往日,现在不是咱们在河北的时候了!如今我等是亡国之人,又被徙到关中,这叫仰人鼻息,你懂么?” “……小人懂。” “我等的生死,都不在咱们自己的掌控之中,你以后不可再这样,记住了么?” “记住了。” 慕容美倒是牢记其父之话,处处以谨慎小心为要,把这随从教训了一顿。 众人继续前行,没有再走多远,已到咸阳城外。从城门进城,少不了又被门吏刁难一遭。这些且都不必细说。只说进到城中,慕容美按照其父的嘱咐,一刻不作停留,直奔宫城外的相关官寺,把慕容瞻的奏折,交给官寺的官吏,请他们帮自己把奏折呈上,并求见蒲茂。 便是拜访寻常的士大夫,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况乎一国之主? 把奏折交上,表达了求见蒲茂的恳请之后,慕容美就出官寺,往自己家去了。——蒲茂似是颇有收集癖的一个人,凡是投降他的敌国重臣,他无不都在咸阳给之备下住宅,慕容瞻一家也不例外,蒲茂亦赐给了慕容瞻了一处宅院。这宅院,就是慕容瞻父子现下在咸阳的家了。 却是慕容美不曾料到的,他前脚刚出官寺,还没有进到自己家所在的“里”,适才他所见到的那个官吏,便急冲冲地追上了他,叫道:“慕容君,且请慢行!” 慕容美停下来,等他上来,恭敬地问道:“敢问大人,是有什么事情交代么?” “大王召你进宫。” “啊?” 这官吏是个唐人,满是羡慕的语气,说道:“这两年,经我手呈上的奏折没有四五百,也有三二百,慕容君,唯独你,是奏折才上,就马上被大王召见的!”摇头晃脑,说道,“获召何其也!” 慕容美不顾地上脏,立刻跪下,朝着咸阳宫城的方向拜倒,说道:“大王深恩,臣感激涕零!” 咸阳是蒲秦的都城,城中人烟稠密,街上唐胡各色百姓,人来人往,看见慕容美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路过之人,无不侧目观之。 那唐人官吏把他扶起,笑道:“慕容君,赶紧与我一起进宫罢!” 慕容美就跟着这唐人官吏,折返回去,重把咸阳宫城前去。 行在路上,慕容美想起一事,问那官吏,说道:“通常来说,这奏折就算快,不也得两三日才能呈到大王案上么?却家父的奏折,怎么这么快就呈到大王手上了?” “你不知么?大王早就特别嘱令,只要是你父亲的奏折,不管何时报上的,都必须立刻呈给大王观阅。”这唐人官吏吧唧了好几下嘴,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把把那艳羡之情表露了个淋漓尽致,笑道,“慕容君,大王对你父子的重视,我看只次於对孟公的尊宠了!” “大王恩义,我与家君真是不知何以为报了!” 对比在来咸阳路上受到那些的刁难,蒲茂对慕容瞻、慕容美父子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虽然蒲茂是灭掉自己国家的大仇人,是他们慕容氏的大仇人,但此时此刻,慕容美的心中,却竟是不知不觉的,泛上来了一点感激之情。不过,慕容美很快就警觉到了自己的这种“不正常”的情感,他一边感谢着蒲茂的深恩,一边情绪复杂的暗暗提醒自己:“莫忘仰人鼻息!” 到了宫外,慕容美整束了一下衣冠。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他自知脸上不太干净,就问那唐人官吏讨了些水来,洗了把脸,收拾停当,这才随这唐人官吏进宫,晋见蒲茂。 蒲茂已在殿中等他。 慕容美进到殿里,伏拜行礼,口中说道:“臣慕容美拜见大王。” 蒲茂很亲切,亲切到不呼慕容美的名,而是唤他的字,笑道:“莫贺,不用多礼,起身吧。” 慕容美说道:“臣遵旨。”站起了身来。 蒲茂朝他招手,笑道:“你近前来,不要站那么远,让孤看一看你。” 慕容美半弯着腰,向前行了数步。 “抬起头来。” 慕容美把脸抬起。 虽是抬起了脸,依照礼制,慕容美的目光却不敢去看蒲茂,斜向了一边。余光看见,蒲茂的双眼充满了热情,在他的脸上、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听蒲茂说道:“莫贺,你什么时候从天水回来的?” 慕容美赶紧回答,说道:“启奏大王,臣刚到的咸阳。” “哦!无怪孤看你形貌似是颇疲惫。怎么样?累么?”蒲茂唤殿中侍吏,给慕容美搬坐榻来。 坐榻搬到,慕容美哪里肯坐?坚决推辞。 蒲茂也不强迫他坐,问他沿途的经历、见闻。除掉不断地遭到刁难此事以外,其它的,慕容美都如实回答。君臣对谈多时,蒲茂话回正题,笑道:“莫贺啊,汝父的奏折,孤刚才已经看过了。汝父在天水郡做得很好,自汝父到天水以后,不但挡住了唐艾的攻势,并且汝父还起了两次反攻,小有战果,很好!汝父不愧鲜卑名将是也,有汝父在天水为孤守边,抗御定西,孤就放心了。这两天,孤就会有嘉奖汝父的旨意下!” 慕容美拜倒,替他父亲谢恩。 “莫贺,你起来,不要这般多礼嘛!” “是。” 蒲茂顿了下,笑着说道:“莫贺,汝父在奏折中,提出了一个请求,便是请求孤给你任一个清贵之职。汝父说,钟爱幼子,此人之常情,而他却不然,在其诸子之中,他独最爱於你这个长子,他半生戎马,深知征战之苦,不忍你与他一样,也受此之苦,故是求孤,择一朝中的清贵文官,授任予你。……莫贺,汝父爱你之情,溢於言表矣!孤且问你,你愿作文官么?” 慕容美说道:“臣身为人子、人臣,自当从君意、父令,悉从大王旨意!” “你若愿为文官,那你想做个什么官?” “悉从大王令旨!” 蒲茂笑道:“若论以清贵文选,尚书吏部郎为上品矣!莫贺,暂以吏部郎屈卿,如何?” “多谢大王恩典!” 慕容美恭谨的态度,颇得蒲茂的满意,他摸了摸颔下的胡须,笑道:“瞧你甚是疲累,今天就不留你叙话了。你且先还家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后天便有诏书下来,到时你就可以去尚书台就职了。就职之前,你再来进宫一次,孤与你啊,再好生见上一见,聊上一聊,何如?” “臣遵旨。” 慕容美遂拜辞出殿,直倒退着出到殿外,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身,出宫回家去了。 看着慕容美出到殿外,殿中一人,冷笑出声。 原来这殿中,不是只有蒲茂一人在的,此外还有一人,即是仇泰。 这冷笑之声,便是仇泰出的。 第十七章 蒲茂拍案怒 贺之将在外 蒲茂问道:“缘何冷笑?” 仇泰答道:“天水郡近日谣言,大王必有闻知,‘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鱼羊’者,此分明意指鲜卑是也。臣又闻说,并有谣言,言说慕容瞻、慕容美父子欲投定西。大王,慕容瞻这个时候叫慕容美入京求见,请求大王给慕容美赏赐一个清贵的文官职选,……以臣陋见,这十之**是慕容瞻做贼心虚!故意在装出这么一副忠心的样子给大王看的!” 蒲茂呵呵笑道:“孤待慕容瞻父子甚厚,可谓托心腹以待之了,人孰无情?慕容瞻父子感孤之恩,以忠报答於孤,此亦不足为奇。你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坏。” 仇泰叹道:“大王真是仁厚之君!” “不说这个了,咱们接着来议进讨贺浑邪的方略。” 仇泰应道:“是。” 说是议论“进讨贺浑邪的方略”,其实是议“后勤”方面的事务。 具体进讨贺浑邪的方略,蒲茂已经与孟朗议定,并且调兵遣将的旨意,也都已经下了。按照孟朗的意见,进讨贺浑邪的部队,总共分作两部,一部以苟雄为主将,经冀州向东,进攻青州;一部以蒲洛孤为主将,从邺县向东南,经过豫州,进攻徐州。两部兵马,苟雄部是偏师,蒲洛孤部是主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事部署虽定,后勤方面的诸事也很重要,蒲茂打算用仇泰来主持有关此战的整体后勤事宜,今天便是专门抽出时间,与他来谈此事的。 当下,君臣二人,便在殿上,就与后勤有关的诸项方面,细细商量起来。 商量直到入夜,粮秣的运输、筹集和民夫的征调,以及粮秣、民夫在关中征募多少,又在河北等新得之地征募多少,等等诸事,算是初步议定。次日,仇泰就把这些事情着手落实。 却就在蒲茂、仇泰,包括孟朗等的注意力,都被贺浑邪吸引过去,连南阳、秦州这两处小战场的战局一时都顾不上太多关注,精力都放在了讨伐贺浑邪此事上边的时候,於慕容美到达咸阳的第十来天,一道急报忽从北边上郡传来。 急报内容乃是:上郡郡治肤施,为张韶攻占。 蒲茂是在听孟朗单独向他进报“讨伐贺浑邪此战”之进展时,收到这条急报的。 他看完之后,勃然大怒,猛地把这道急报抛掷地上,拍案说道:“莘阿瓜是不是以为孤真的拿他无法了?数犯我秦州不说,现在又袭夺孤之肤施!吃了豹子胆了么?以慕容氏之强,孤唾手而定!一个小小的定西,他哪里来的如此大胆!” 就是个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况乎氐秦现下方得河北等地,蒲茂的志气正是高涨之际?大怒之下,他立刻唤殿中侍臣,召诸将觐见。 孟朗及时制止了他,问道:“大王,召诸将觐见是为何故?” “孤要兵!北取朔方,西收陇西!打到谷阴去,必生擒致获莘阿瓜!将之槛送咸阳,捆缚孤之殿下,孤要当面问他:是谁给他的胆子,敢三番五次犯我王土,挑衅於孤!” 孟朗说道:“大王请息怒,臣有一言进禀。” 蒲茂怒气小抑,说道:“孟师,你请说。” “诚如大王所言,‘小小定西’。莘迩先犯我秦州,继今又趁我大秦讨伐贺浑邪之机,偷袭占我肤施,之所以如此上蹿下跳者,臣以为,他这无非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蒲茂说道:“哦?” “大王,而今河北、河南已为王土,天下十分,大王已得五分矣!只要咱们集中力量,把贺浑邪之乱先给平定,然后再把慕容氏的余孽尽灭,则整个大江以北,从此都将尽归我大秦所有。以此千万生民,百万雄师,江左唐室,犹非不能伐也,况乎‘小小定西’? “莘迩必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趁着大王暂无暇顾他之此时,又是犯我秦州,又是侵我上郡。其虽气势汹汹,然以臣观之,不过跳梁小丑罢了。大王何不且先小忍之,待平贺浑邪、灭慕容氏余孽以后,再兵锋西向,以我百战之天下胜兵,攻彼一隅,破之反掌易也!” 蒲茂气犹难消,说道:“孟师所言固是,莘阿瓜犯我秦州,孤可忍之,然其今得寸进尺,竟复侵我肤施,孤却如何能够再忍?” “大王,定西虽小,其兵颇精,如臣早前所言,其国可谓贫而坚也。现在如果举兵伐之,一则,恐怕不易将其很快攻灭;二来,最主要的是,会影响到大王讨伐贺浑邪、慕容氏余孽。因此,以臣之见,大举讨伐定西,现下还不到时候。 “当然了,定西侵占我肤施,我大秦对此却自也不能任之由之,不作反应。臣建议:大王可传旨定西,严词训责令狐乐、莘迩,同时,檄调杨满回上郡,命他攻复肤施就是。” 听了孟朗这话,蒲茂亦知,现下最重要的事是平定贺浑邪的叛乱,对於定西的一再挑衅,冷静下来想想,最好的应对办法,的确也就是孟朗说的,“暂时不理他”,於是,忍住了心头的怒气,蒲茂接受了孟朗的建议。 他对孟朗说道:“孟师,严词训责令狐乐、莘迩的令旨,就请孟师亲自起草!告诉令狐乐、莘迩,若是再这般挑衅於孤,孤必亲率大军伐之!并告诉令狐乐,叫他最好早日降孤,否则,等孤平定了北地,西向伐其之时,他便是欲做一富家翁,亦不可得矣!” 孟朗应道:“臣遵旨。” 放下蒲茂、孟朗这一对君臣对谈,暂且不提,只说莘迩令张韶攻打上郡的令旨,计算时日,应该是才到朔方不久,张韶却怎么用兵如此神,居然已把肤施打下? 话说回到七天前。 七天前,令旨下到了朔方郡。 张韶接到令旨,马上召集郡中的文武官员会议。 郡丞杨贺之、奋威将军赵染干、河阴护军邴播,周宪、安崇等诸校尉,并及张韶的长史朱法顺等军府诸吏,还有赵染干的参军杜琅等帐下大吏,一时俱至,都赶到军府,参加这次会议。 等到诸人到齐,张韶把令旨出示给诸人观看。 赵染干的官位最高,由他先看,接着一个一个往下传,诸人看毕。令旨还到张韶手中,张韶恭恭敬敬地把令旨放到案上,随之坐直了身子,面向诸人,说道:“莘公军令如此,令我军南取上郡。这场仗该怎么打?君等都有何高见?尽请言来。” 大家都还没有说话,一人最先开口,说道:“上郡不能打!”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是杨贺之。 张韶闻言,呆了一呆,说道:“杨丞,你说什么?” 杨贺之操着一口蜀地口音的官话,说道:“下官说,上郡不能打!” “不能打?……这可是大王的令旨,莘公的军令!” 杨贺之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诚如令旨中说的,贺浑邪作乱徐州,氐秦必全力讨伐,这对我军从朔方南下,进攻上郡,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并且上郡北边是我朔方,东边有大河为屏,打下来的话,只有南边一面,需要防守,也的确是有利於打下来后我军的守御。 “然而,上郡毕竟邻近关中腹地,此郡若被我军全占,则蒲茂一定是会派兵来与我争夺的。蒲茂的兵马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关中腹地出,而我朔方与陇州间隔大漠,后援却不易到达。如果陷入长时间的拉锯战、消耗战,不利於我也!是以下官说,上郡不能打!” 张韶说道:“杨丞,你是想要抗旨?抗莘公的令?” “上郡虽不能打,然肤施可以占之!” 肤施,是上郡的郡治。 张韶有点糊涂了,问道:“杨丞,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杨贺之说道:“下官说‘上郡不能打’,意思是不能‘尽占上郡’;下官说‘肤施可以占之’,意思就是这句话的表面意思,肤施可以打下。” “肤施可以打下?” 杨贺之侃侃而谈,说道:“肤施位处上郡之北部,在奢延水之北岸也。奢延水西出白於山,东汇入大河,东西数百里长,凭借此水为阻,我军如果顺利打下肤施的话,便足以能把关中的氐秦兵马挡於对岸。如此,下官适才提到的……” 张韶明白了杨贺之的意思,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杨丞,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在说,如果打下上郡全境,则我军可能就会陷入与蒲秦的拉锯战、消耗战中,而如果只是打下肤施,则凭借奢延水为阻,我军就能比较轻松地守住肤施城,不会陷入消耗战、拉锯战中。” “下官正是此意。” “可是,令旨却是明明白白,要求我军攻占上郡全境的。” “下官还是那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贺之说道,“督公若是觉得下官所言有理,可以一边即刻遵旨,南下上郡,进攻肤施,一边飞檄莘公,备述上郡不可尽取之因。莘公娴熟军事,向来都是擅听人言的,下官斗胆推料之,莘公见到督公的檄文后,也许是会改变主意的。若是莘公依然令我军尽占上郡,到时,我军再从肤施进兵,进攻上郡别县不迟。” 张韶问堂中诸人,说道:“君等以为何如?” 赵染干摸了摸胡须。 张韶问他,说道:“将军何意?” 赵染干才不肯出这个头,他说道:“一切都请督公做主。” 张韶又问邴播、周宪、安崇等将。 众将与赵染干一样,亦是“悉从督公做主。” 张韶想了一想,心中想道:“杨丞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就不说上郡全境我军能不能尽数打下,就算打下,只怕也不会像令旨中所说的那样容易守住的。也罢!我就按杨丞之议,檄报莘公!请莘公再作定夺。” 这张韶,倒不是个不敢担责的。 定下了此事,张韶问杨贺之,说道:“杨丞,你既然以为肤施可打,那具体该怎么打,君可已有方略?” 不等杨贺之回答,赵染干这时肯说话,且还是抢着说话了。 他大声说道:“杨满现不在上郡,且肤施城中的守卒,料之至多三两千人,还用商量什么进战方略?以我之见,直接打过去就是了!” 杨贺之说道:“奋威此言谬矣!” 赵染干看向他,问道:“哪里谬了?” “杨满虽不在郡中,肤施县内的守卒也可能如奋威推测,至多三两千人,但杨满经营上郡已久,肤施作为上郡的郡治,并且扼奢延水之险,却实是早已被杨满打造得固若金汤。我军若硬攻之,只怕不易拔取!而一旦久攻不下,关中腹地的氐秦援兵必至,到时,我军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张韶以为然,问杨贺之,说道:“如此,杨丞有何高明之策?” “以下官愚见,与其攻坚,不如诱肤施城中守卒出来,野战歼之!” 赵染干笑了起来,说道:“杨丞,你说诱他出来,他就会出来么?莫不成,那城中守卒是傻子么?” 张韶也有此疑,问道:“如何诱守卒出城?” 朔方郡此地,北接柔然,东为代北,南邻上郡,北、东、南三个方向,最有可能会与朔方生激战的,先便是当数南边的上郡,故在朔方任郡丞以来,杨贺之每闲暇之时,就会对着地图琢磨上郡这块地方,如果上郡来打,怎么防?如果去打上郡,怎么攻?对此,他是已经都有谋策的了。——亦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在看罢令旨之后,马上就说上郡不能全占。 却说当下,杨贺之胸有成竹,说道:“调敌出城之法,不外乎两策。” “哪两策?” “攻敌之必救,此其一;诱敌以利,此其二。” 张韶称赞杨贺之,说道:“杨丞真熟知兵法也。”问他,说道,“则今攻肤施,该用何策?” “肤施之外,无敌必救之所,今如欲调肤施守卒出城,下官愚见,诱之以利可也!” 第十八章 奋威不满意 当枭染干首 张韶问道:“以何利诱之?” 杨贺之如此这般,把自己的计策道出。 张韶听罢大喜,说道:“当真妙计!” 於是就定下用杨贺之此策。 当天传下军令,命集结到郡治朔方县外的部队做好出战之准备。 次日下午,张韶亲自统军,留邴播驻守郡中,赵染干、周宪、安崇等各率本部从之,杨贺之亦跟随在军,共计步骑三千余,出朔方县外大营,南下而往上郡去。 出了朔方县,南行不远,即是漠区。漠区虽然难走,但兵入漠中,保密这一块儿却倒是省了不少心。南行百八十余里,出了此漠,再行数十里,前边便是上郡的地界。迎面又是一片漠区。入到上郡,张韶的行兵小心了许多,广散斥候,凡遇漠中绿洲都远远绕开。却尽管如此小心,到底半道上还是碰到了几个匈奴牧人,说不得,为了防止行踪暴露,只好把他们杀了。 上郡境内的这块漠区,面积略小於朔方郡内的漠区,行约百里,眼望前头,出现了黄绿之色。 前前后后,两块漠区,总长差不多三百里,加上中间没有漠区的地带,共计行军路程将近四百里。不算很长,但因主要的行程都在漠中,张韶所率之这三千余兵,也是颇为疲累。 就在上郡这块漠区南边的边缘地带,寻了处避风的谷地,在这里休息了一天。同时,派遣斥候,去前头的龟兹、肤施(榆林县)两县境内打探。 ——上郡的辖地比朔方郡大,南北长六七百里,东西宽四百来里,其郡治肤施正位处在郡北与郡南的中间位置。在肤施南边,即奢延水以南,有高奴等县;在肤施北边,则有龟兹、白土等县,白土的位置较为靠东,龟兹与肤施相邻。说到这个龟兹,却怎么与西域的龟兹那国名字相同?这是因为,此县最早乃是为安置龟兹之降人而设的,乃是设於前代秦朝之前中期。当然了,现在此县之中,早已不是只有龟兹降人居住,与朔方、上郡别的县一样,如今其境内最多的亦是匈奴、杂胡等各部胡人,因了氐人占据关中之故,现其境中也有些氐人、羌人。 斥候们出去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回来禀报。 上郡的秦军看来是完全没有料到朔方的定西兵,居然会敢在氐秦於河北等地所向披靡、军威正盛的这个时候来偷袭他们,故是龟兹也好、肤施也好,两县的守卒都没有十分的戒备。 张韶笑与杨贺之说道:“杨丞,君计成矣!” 杨贺之说道:“现在说成,大约为时尚早,最终能否获成,还得看奋威演得好不好。” 张韶就令赵染干,说道:“将军,下边就看你的了!你抓紧领兵南下,按计行事。” 赵染干应道:“督公放心,这是末将的拿手好戏,一定演得比真的还真,断然不会叫那肤施秦虏看出破绽!” 张韶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再次夸赞杨贺之,想道:“杨丞不但此个‘以利诱之’的计策出的好,执行此策的人,他也选得好!赵染干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他的拿手好戏,实乃本色出演,装都不用装的。那肤施城中的守军,想来必是会老老实实地上杨丞此当。” 杨贺之的计策究竟是何?为何赵染干说这个是他的“拿手好戏”,而张韶对赵染干此话亦以为然?却原来,杨贺之的计策说来也很简单,便是:兵马潜行,到了上郡后,先把主力隐藏,择地埋伏,然后,派赵染干率其本部铁弗骑兵,散往龟兹、肤施附近的乡野、牧场掳掠当地的唐胡百姓、羊马牲畜,装作是趁秋高马肥,来上郡抢劫的,以此诱肤施城内的秦军出击追战,待秦军出来,赵染干就佯败逃走,把他们引到设伏地,一鼓歼灭,随之,趁虚取下肤施。 身为胡酋,特别之前是身在朔方这个边郡的胡酋,每逢春、秋之时,带着部民们四处出击,抢掠牲畜、民口,本就是赵染干早年经常干的事情,杨贺之把这个“掳掠”的“重任”交与给他,的确是如张韶所想,称得上知人善用。 不过,杨贺之选择用赵染干来行此举,倒也不是单纯因为赵染干是打家劫舍的惯里行手,此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赵染干的身份。赵染干乃赵宴荔之子,尽管在莘迩的“分化”之下,铁弗匈奴而下基本是一分两半,小半归赵兴,大半归赵染干,赵染干还称不上是铁弗匈奴的最高大率,然若能把他擒获,对肤施的秦军若言之,显然也是大功一桩。 所谓“以利诱之”,此一个“利”,指的就是赵染干。 遵从张韶军令,赵染干这天领本部的铁弗骑士,出了宿营地,先到了南边不到百里处的龟兹县外。赵染干把部曲分成数股,令之分去县之周近,抢掠百姓、牲畜。 奢延水的主河道呈一个东西方向的弧形,然后在肤施此县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向北流淌,龟兹县正处在此条支流的东岸。因是,龟兹附近,端的是水草丰茂,上好的草场很多。 龟兹、肤施的秦军都没有料到朔方的定西兵会敢来突袭,况乎草场上的寻常胡牧?更是毫无防备。当那髡头小辫,穿着肮脏的羊皮褶袴的铁弗骑兵,出现在草场上的时候,有那反应慢的胡牧,竟是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傻乎乎地立在自己的羊群、马群边,举目眺看。 结果不用多说,短短的大半天功夫,分掠远近草场的铁弗骑兵,无不收获满满。 赵染干生怕龟兹、肤施的秦军不知是他来了,完不成张韶将令,又遣派小率,命去到龟兹城下,驰马兜转,向城中叫喊:“定西奋威将军、西海侯、铁弗大率赵大人,在朔方闲得无趣,来你郡中转转,既是来了,不能空手就走,你们草场的牲畜、胡儿都羸弱不堪,赵大人很不满意,尔等若是识趣,就赶紧选那美貌、健壮的男女,及金帛献来,如敢不从,必屠尔城!” 这小率喊叫的这几句话,别的不提,只那赵染干名前的一串头衔,前两个是不错,第三个“铁弗大率”,这个却是小率自己加上的,铁弗部之大率,定西朝中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下,也就是说,此个“大率”之位,如今实际上还是空置着的。这小率如此说,是在讨赵染干的欢心。 且无需多言,只说这小率在龟兹城下大喊了一通,喊得那城中的秦军守卒个个面面相觑。 有那咬文嚼字的,为此气愤之余,不免想道:“这铁弗小率叫唤什么‘美貌、健壮的男女,及金帛献来’,却是怪了,为何要美貌的男子、健壮的女子?莫不是这位赵染干,别有趣好?” 赵染干自是不知那小率的一句口误,坏了他在些敌人心目中的形象,毕竟肤施才是重点,继之,他留了一部骑士,送抢来的羊马、胡牧北还,自带余众,绕过龟兹城,呼啸而南,奔肤施前去。 肤施离龟兹不到百里远,路上入夜,寻了块安全稳妥的谷地,露宿一晚。 次日到了肤施县外,一如在龟兹县外做的那些事情,赵染干仍把部曲分作数股,大掠肤施周围草场上的羊马、胡牧。肤施三面皆水,周围的草场比龟兹县外更加多,也更加丰美。半日掳掠,收获远过在龟兹县外之所得。要非是军令在身,赵染干还真是想抢上两天!终究是为免致违令之罪,只好忍下了贪心,亦如在龟兹县外时那样,赵染干也派人去肤施县外叫喊。 叫喊的言语,与在龟兹县外的那言语一模一样。 肤施县中的守军已得了龟兹守军的急报,初还不可置信,现在亲眼望见了於城外大肆掳掠的铁弗骑兵,亲耳听到了向他们索要子女、金帛的骄狂话语,几个为的军将无不大怒。 “太猖狂了!太猖狂了!谁给的这胡奴胆量?” 话到“胡奴”,不得不提一句。“胡奴”也者,与“唐儿”相类,唐儿是骂唐人的,胡奴是辱胡人的,换是唐人的话,绝不会骂人做“唐儿”的,否则,岂不是连自己一起骂进去了?那这几个军将却为何骂出“胡儿”?难道他们不是胡人么?他们还真不是“胡人”。他们是氐人,“胡”者,其实是个有特定指向的字,主要说的是漠北的游牧民族,如匈奴之类。铁弗此部,母系乃是鲜卑,父系乃是匈奴,故又称铁弗匈奴,却正是匈奴之一种。 便有一个军将说道:“龟兹县报,此次入我上郡掳掠的,只有赵染干一部而已,言其兵马,千许而已。我方眺远,细察观之,确乎不过千骑上下。千许之轻骑,也敢如此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铁弗部先降我大秦,赵宴荔复而叛之,宴荔虽死,其二子赵染干、赵兴俱侥幸得脱,使大王遗憾至今!今赵染干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咱们若把他擒获,岂不大功一件?” 听了这军将此话,肤施诸将俱皆赞同。 便乃尽点城中守兵,骑兵千余,步卒两千,诸将率之出城,径往赵染干大旗竖处袭去。 赵染干的大旗,竖在城北约七八里地方的草场上。 见那城中守军出来,赵染干大喜,顾与左右说道:“不枉我风尘仆仆,冒着危险,在敌境里头奔波两天,又是劫掠,又是叫嚣,总算是把这肤施守军给勾引出来了!” 左右小率说道:“恭喜大率、贺喜大率!” 一人紧张地盯着杀来的肤施守军,说道:“大率,既把肤施秦虏勾出来了,咱们赶紧走吧!” “走什么走?” 说话这人头裹帻巾,唐人打扮,不是别人,正是赵染干的参军杜琅。 闻得赵染干的这句回答,杜琅愕然,说道:“大率,什么‘走什么走’,大率此话何意?” 难为杜琅口齿清晰,惊愕之下,“什么‘走什么走’”这一句如似绕口令的话,他还能说得清清楚楚,字正腔圆。 赵染干指向来敌,说道:“秦虏不过千余骑罢了,与我部相当,这点虏骑,何须劳动张督公?我,就能将之尽灭!” 杜琅大惊失色,说道:“大率!虏骑虽然与我部相当,可是秦虏除了虏骑,还有步卒的啊!” “老子打仗,什么时候怕过步卒了?只要把那千余虏骑击溃,莫说出城之步卒最多两三千人,就是万人,也是羊圈里的羊,只能任由老子驱杀、宰割!”赵染干令身边的诸小率,说道,“召汝等各部,咱们就在这里,给那秦虏一个迎头痛击!打败他们以后,掠城一天!” 因见出城的秦军骑兵,与本部的骑兵数量相近,似能一战,赵染干到底还是贪心上了上风。 杜琅苦劝不能,只好由他。 出城的秦军,骑兵在前,步卒在后。骑兵的度甚快,短短七八里地,倏忽而至。这个时候,赵染干部下散於各处的骑士,还没有能全部聚集到赵染干这里。赵染干身边,只有三百余骑而已。他却是浑然不惧,提槊在手,带了敢战的精骑十余,当头迎着奔近的来骑而进。 秦骑最前的军将是个校尉。 这校尉不认识赵染干,然通过赵染干身上的良甲,却能判断出来,此必是铁弗部中的贵族,为得此战功,遂催马提,率亲骑,上去迎斗。 两边骑士都是气势汹汹,眼看就要撞上之际,突的轰然一声大响。 秦骑校尉抬起半俯的身,举目去看,见是对面那身着良甲的铁弗贵族所乘之马,一脚踩进了个小坑中,失去平衡,於是摔倒在地。那响声,就是这马摔倒的声音。 马摔在地,激起尘土飞扬。哀痛的嘶鸣马声里,秦骑校尉看到,从於那铁弗贵族身后的十余铁弗骑士顿慌乱一团。不过毕竟是战斗经验丰富的精骑,他们很快就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分出数骑,继续前冲,余下的打转护在了那随马堕地的铁弗贵族左近,一人跳下,手忙脚乱地把这铁弗贵族扶起,搀他上了己马,两人共乘一马,在刚才打转诸骑的护从下,朝来处撤回。 秦骑校尉率领亲骑,将迎上来的那几个铁弗骑兵杀落马下,紧追不舍。 不远处大旗下的三百余铁弗骑兵,或往前接应,或纷乱北走。北走者,头也不回;接应者,接住了那“铁弗贵族”,——也就是赵染干,亦赶紧向北撤退。他们这数百骑一逃,周边远近余下那些正在往大旗处赶来的铁弗骑兵们,见势不妙,也不往大旗处来了,亦纷纷北窜。 却倒是歪打误着,杨贺之本是叫赵染干“佯败”,这下成了“真败”。 追击的秦军步骑见到这样的情状,又哪里会怀疑这是赵宴荔在用计?俱皆奋力逐北。 一路追赶,前有一处草地,邻近水边,草深过人。追到此时,仍还在追赶的秦兵早已是只有骑兵了,刚到那草地外围,就听到鼓声大响,那秦骑校尉和别将转目去看,见一支兵马从草地中杀出,这支部队之前横放草中的军旗,此时打起,军旗上赫然写着“假节、督朔方军事、武卫将军”,——这是张韶的将旗。却是秦骑到了张韶的设伏之地。 秦骑追赶半晌,已是人困马乏,被张韶所部杀出,哪里会是对手?轻轻松松,张韶即击溃了这千余的秦骑,闻得后边还有两三千的步卒,虽是暮色将至,张韶马不停蹄,立即引全军南下。行十余里,碰上了那支秦军步卒。不必说,这秦军步卒自是继那秦骑之后,亦很快就被张韶杀败。这时已经入夜。张韶传令三军:“肤施守军骑、步皆覆亡,正宜趁夜色,取克其城!”三军将士,乃士气鼓舞,再接再厉,继续南下,复行十余里,到肤施城下,一攻即克。 是夜,张韶在肤施县中的郡府,召集诸将,设酒宴庆功。 赵染干从马上摔下,被马压折了左腿,不能行走、跪坐,张韶专门给他摆了个胡坐。他由两个铁弗小率扶着入堂,左腿伸开,坐到坐上。 张韶起身,与诸将说道:“今得肤施,皆赖杨丞之谋,君等奋战。”笑吟吟看向赵染干,说道,“奋威率部临险,诱得肤施守军出城,因使杨丞此策,得以奏效,大功也!”激励诸将,说道,“今晚在肤施休整一夜,明日北上,等再打下龟兹,我必为君等向朝廷请功!”尤其勉力赵染干,说道,“奋威腿伤,龟兹此战就不必参与了,但你的大功,我会重重地向朝廷奏报!” 就在这时,一人起身,怒声说道:“依按军法,当枭赵染干!何来大功云?” 第十九章 酸士最负人 露布振民心   说话这人,一口浓重的蜀地腔调,可不就是杨贺之么?   张韶讶然说道:“杨丞,这话从何而出?”   杨贺之瞪了赵染干一眼,转过头来,冲张韶行了一礼,说道:“督公有所不知,在那肤施城外,诱得肤施的氐秦守军出城以后,这赵染干却不按督公的军令行事,自作主张,他非但没有严遵军令,立即撤退,反而召聚部曲,试图进攻出城之氐秦守军!   “督公,他这腿是怎么摔断的?他对督公说是撤退途中,堕马而断,其实不然!是他在进攻的时候,堕马而断的!   “督公,好在他被他的亲兵抢回,这才乃诱得肤施守军到了咱们的设伏之地,要是他没有被抢回呢?如是他死在当场,那肤施守军难道还会再向北追赶么?督公伏兵之策,岂不落空是轻,势必会导致我军无法顺利夺占肤施,此之为重!是以下官进言:当斩赵染干,以肃军法!”   张韶还真是不知此事。   击败了肤施出城的守军后,张韶马不停蹄,继攻肤施,直到进城之后、设此宴庆功之前,他一直都在指挥战斗及安排战后的清尾事宜,忙得很,老实说,也的确根本没时间去知晓此事。   这会儿听了,他顾问赵染干,说道:“将军,杨丞所言,可是实情?”   赵染干十分惊奇,想道:“我在肤施城外做下的事,这杨贺之是怎么知道的?我帐下将校皆我铁弗各部之小率,俱我之心腹人,断然是不会向杨贺之告密的,那这杨……”想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人,心道,“是了,他娘的,一定是这狗东西向杨贺之告的老子的密!”拿眼旁看,去寻参军杜琅。杜琅也在席上,此时畏畏缩缩,把身子藏在邻座之侧,躲避赵染干的目光。   赵染干猜得不错,这个“密”,正是杜琅偷偷报与杨贺之的。杜琅之所以“背主告密”,原因很简单,便是因为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跟着赵染干,是没有光明前途的,而且说实话,他也早已是受够了赵染干平时对他的粗俗无礼,是以他欲改换门庭,换个靠山。   张韶又问了一遍,说道:“将军?杨丞所言,是否实情?”   赵染干说道:“末将不知杨丞是从哪里听来的这鬼话!末将敢以人头做保,向督公保证,绝无此事!”   杨贺之怒道:“你睁眼说瞎话,当着督公面前,还敢谎言欺哄,说没有此事?”   赵染干乜视杜琅,话向杨贺之而说,说道:“敢问杨丞,是从谁人处听来的这些话?我从来都是谨守军令,是哪个混账东西,如此辱蔑於我!可把他叫出来,我愿与他当面对质!”   杨贺之扭脸,去找杜琅,却看到杜琅不知何时,伏於案上,竟是做出了一番大醉的模样。   杨贺之心知,这必是杜琅畏惧赵染干,因是不敢出来作证。   他心中想道:“这赵染干,一来自恃数有战功,二来自恃朔方是其铁弗故地,督公须得用他安抚境中诸胡,遂自我到朔方以今,当真是见他日渐骄恣!於今乃至到了居然敢不从军令的地步!……杜琅个胆小的,不敢出来作证,你赵染干以为我就无法於你了么?”   却是杨贺之对此早有后着,他於是对张韶说道:“督公,奋威问下官是从谁人处听来的这些话,他愿当面对质。下官斗胆,便请督公传令,召堂外的‘对质之人’进来。”   张韶问道:“堂外何人?”   杨贺之说道:“督公把他们召入,即可知也。”   张韶就下令,命把杨贺之所说的这“对质之人”放进来。   不多时,进来了三个人。堂中诸人一起看去,有的认出了是这三人是谁,有的不认识。然就算不认识的,从此三人的式、衣装,也很快就判断出来了他们的身份,是此战的氐将俘虏。   赵染干见此三人入来,心头一跳,想道:“他娘的!唐儿狡诈!这杨贺之居然还有这一手?不用说了,这三个俘虏,定是当时亲眼看到我没有立即撤退,反而召部进战的了!”倒是光棍,不等那三人与他对质,忍着断腿之疼,滚落坐下,伏拜在地,说道,“督公,末将知罪!”   张韶方才讶然,此时哑然。   赵染干说道:“督公,末将所以在肤施城外,诱得守军出来之后,没有立即撤退,绝非胆敢违令,更不是因为贪功!末将这么做,是因为末将琢磨,如果末将不战即走的话,肤施守军没准儿会生疑心,这样一来,他们就有可能会不追。如此,督公与杨丞的设伏之策,恐怕就会落空。故此,末将遂佯装进兵。……督公,也正因了末将的佯进,这不才把之诱入埋伏么?”   杨贺之冷笑说道:“刚才说的,愿以人头担保,绝无此事?还敢花言巧语,假话狡辩?”向张韶说道,“赏罚不明,为将之大忌也。敢请督公严惩赵染干,以明军纪、军法!”   朔方与陇州之间,隔着大漠,要想把这块地方守住,有两点是必须要做到的。   先一条,就是军纪严明。这很好理解,军纪如果不明,底下的将校、兵士都指挥不动,或者个个自行其是,那不等敌人来攻,只怕自己就先乱掉了。   军纪严明之外,其次一条,还得团结地方。若是郡中各县的胡酋、豪强不与张韶一心,一旦有事,不仅得不到他们的帮助,他们还背后反插一刀,那这朔方自然也是保不住。   从军纪严明这一点说,是应该严惩赵宴荔。   而从团结地方这一点来说,铁弗匈奴作为朔方县的地头蛇,又不好严惩赵宴荔。   张韶沉吟多时,心道:“老杨啊老杨,你这是抛了个难题给我啊!”   一人这时起身说道:“督公,以末将愚见,杨丞所言甚是,军纪自当严明,但正如杨丞所说,‘赏罚’、‘赏罚’,奋威将军的功劳也不可没。不管怎么说,奋威将军这回是成功地把肤施县中的守军给调出来了,这是大功!不瞒督公说,末将对奋威的这份大功,那可是眼红的很!”   说话之人乃是安崇。   他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开玩笑,是在缓和气氛。   张韶问他,说道:“安校尉,那以你看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安崇说道:“末将有个小小的愚见,斗胆进与督公,至於能不能用,当然还是得督公做主。”   “你说吧。”   安崇说道:“末将的愚见便是:等打下龟兹,督公向朝中奏捷之时,不妨在为奋威报上功劳之外,再如实地把奋威之过,也报与朝中。具体是赏、是罚,如何处置,便请由朝中斟酌。”   张韶问杨贺之,说道:“杨丞,安校尉此言,君以为何如?”   杨贺之亦知赵染干此人的价值,知道安定朔方,暂时来讲,还是需要他的,因他方才的那些话,看似严厉,其实究其根本,他也不是想要当场惩治赵染干,他主要为的是借机敲打赵染干。遂在听了安崇的这个建议,得张韶询问之后,杨贺之顺势下坡,说道:“悉从督公决断。”   张韶说道:“安校尉所言,吾以为然。杨丞若无异议,那就按安校尉的此言,暂断此事吧。”下到堂中,扶起赵染干,温声说道,“将军腿伤,就不要行此大礼了!”亲自把赵染干扶回到胡坐处坐下,示意侍吏,取自己的酒杯来,接住了,盼视堂中诸人,笑道,“君等请饮此杯!”   安崇等人纷纷举杯,大家齐饮。   一场风波,就此告一段落,暂得化解。至於朝中对此事,接报后会是何种决断?包括杨贺之在内,众人实际上都心中有数,最多是口头上训诫赵染干几句,真格的惩罚料应不会有。   但杨贺之请求张韶严惩赵染干的这番举动,却也不是毫无作用。   这夜酒宴散后,赵染干回到营中,与左右小率说道:“听说蜀人性子执拗,这杨贺之还真是如此!以后你们都小心点,不要被他抓到错处!就连老子的脑袋,他都敢砍,况乎尔等!”想起了出卖自己的杜琅,问道,“杜琅那狗东西呢?”   一个小率答道:“酒宴散后,见他跟着杨丞去了。”   赵染干恨恨说道:“酸士最是负人!这狗东西吃我家的,用我家的,我家养他了十来年,到头来他却是把老子卖了!怎么,以为跟着杨贺之就能保他周全了么?老子早晚要手刃此狗!”   且不必多说。   第二天,张韶遣兵出城,北攻龟兹,未多费劲,即把此县拿下,又西北而进,打下白土县。至此,奢延水以北的上郡诸县,除掉西边的奢延县以外,余下的俱为张韶占据。   张韶一边布置各县,尤其肤施的城防,并遣兵扼守奢延水北岸,肤施周边的各个渡口,以备氐秦反攻,一边往奢延水南广散斥候,打探氐秦对此的反应,同时,遣人去谷阴,呈送捷报。   呈送接报的使者,张韶派了两拨。   一拨从朔方出,过大漠而向谷阴;一拨从肤施出,沿奢延水西行,向谷阴去。   从朔方出的这路使者,路上比较安全,没有敌人,但所经之地多为漠区,道路不太好走;从肤施出的这路使者,路上不太安全,到西边的黄河东岸以前,沿途皆是氐秦之地,但比之穿越大漠,虽需翻过一些山岭,可相对而言,道路却是好走一些。   朔方出的使者,光明正大而行。肤施出的使者,乔装间道而走。   张韶这么安排,是出於杨贺之的提议,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看看在占据肤施后,能不能打通一条与谷阴联系的新路,如果可以打通,那再以后,同谷阴之间的联系就会快捷许多了。   那从肤施出的使者是个会说匈奴、氐等语的唐人,他改换型、衣着,解开髻,把头编成粗辫,打扮成个氐人的模样。   却说此使,带了几个一样扮成氐人的随从,出了肤施,顺着奢延水,一路向西,行二百来里,到了奢延县外。奢延县中的蒲秦守军已知肤施失陷,然其城中兵马不多,因不敢出城往战,紧闭城门,固守而已。绕过奢延县,前行不远,是块大泽,名字便叫奢延泽。泽边水草旺盛,有许多的匈奴、杂胡及氐羌等等胡牧在这一带放牧。又绕泽而过,继续西行。从白於山的北麓穿过,行二三百里,到高平。高平已属陇东郡。陇山就在高平南部。再从高平向西,约行三四百里,前头河水滔滔,已到了黄河东岸。到了河东岸,回顾之前行程,差不多**百里之远。说来路程颇远,然所经过地区,多是地方人稀之处,因而倒是这一路之上,有惊无险。   渡过黄河,进到定西的东南八郡,亦即定西新设的河州地界,一来,道路好走得多的了,二来,已非敌国,而是己国之境,也就不需要遮遮藏藏的,这支小小的报捷队伍,行顿时加快。不仅行加快,且按张韶的命令,“露布而行”。露布也者,即是把捷报的内容写在旗子上,举之而驰,让所凡路过郡县的士、民都能看到,换言之,就是“广而告之”。这一下子,登时他们所过之处,无不引起当地官吏、士人、百姓们的轰动。“征虏莘公令下,武卫将军张韶攻占上郡”这则消息,不胫而走,短短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河州,甚至远传到了秦州。   河州郎将府的府主张道崇,正在招待一位远道而回的客人,便是出使建康归来,刚刚率领使团,行到河州郎将府所在之金城郡的高充,於闻得了这个捷报之后,他大喜不已,摩拳擦掌,对高充说道:“高君,唐使君在陇西进战天水,慕容瞻、秦广宗勉强唯守,今武卫复获上郡大捷,民心必然大振!於今暮秋矣,可以料见,明春参加武举的壮士,十之**,数量会过今年,并我底下来进一步扩招府兵此务,也会大大地好做了!”   高充以为然。   两人俱是赞叹,佩服莘迩这些年的用兵如神,几战无不胜。   这些且也不需多言。   只说那报捷的使队渡过湟水,出了河州界,继续一路的招摇过市,行四百里,这日到了谷阴。   从朔方出的使者小队还没有到达谷阴,却是这一路使者小队领了先。   不过,朔方的使者小队虽然未达,这肤施使队却也不是头个到达谷阴的,在他们之前,就在他们入到谷阴的前一日,有一支比他们使队规模要大得多的使团刚好抵达谷阴。   这支使团,正就是奉蒲茂之令而来的蒲秦之使团。 第二十章 不臣孤了然 太后深情浓 蒲秦使团领头的,一正二副,共是三人。 正使是蒲秦司徒仇畏之次子、仇泰之弟仇敞;副使两个,一个叫朱霞,此人是个唐人,与孟朗乃是知交,另一个则是刚投附蒲秦的北地士人,即其家伪托为太原王氏之裔的王道玄。 便是寻常士人间的来往,一士去拜访另一士人时,通常也是需要先遣仆通报一声的,况乎敌国之间?蒲秦的这个使团在从咸阳出之前,蒲茂已经提前遣人到谷阴,告知定西此事了,并把使团的主要成员也都告诉了定西知晓。 便在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羊髦私下评议此个蒲秦使者的人员组成,与莘迩说道:“正使仇敞,伪秦仇畏之子,氐人之贵种也,且髦素闻此人雅好文学,颇有华风,近似蒲茂,与常氐不类;副使两人,一为关中唐士,一为新降伪秦之簪缨北士,足可见蒲茂之用心良苦矣!” 使者代表了一国的形象,尤其蒲茂这样“好面子”的,恼怒定西一再骚扰、进犯关中,一而再、再而三的“蹬鼻子上脸”是一回事,借机彰显大国风范是另一回事,良苦用心自是必须。 对羊髦的评议,莘迩以为然。 却如前文所述,那太原王氏早在数十年前唐室南迁之际,就已举族南下,全都去了江左,於太原本地,实是早已无了王氏之后的,——莘迩、羊髦等虽身在定西,可他们多是侨士,家乡本在北地,而太原王氏是北地的头等名族之一,故对於此段旧事,他们也都是相当清楚的。 因而在闻得蒲秦使团中有个自称太原王家的子弟王道玄后,孙衍就随着羊髦的话,不禁感叹说道:“太原王氏,举族南下,而今悉在江东,岂有胄裔尚居太原?这王道玄分明假冒之徒,其祖先已欺哄慕容氏,今此子复欺哄伪秦,蒲茂到底胡夷,不辨我华夏名族,终是难分真伪。” 莘迩闻言,抚髭笑道:“王氏世齄(zha)鼻,江东谓之‘齄王’,候那王道玄到后,卿等且观其鼻,若果齄,则王氏之贵种无疑矣,若不齄,不消说,彼必伪冒是也。” “齄”,意为鼻子上长的红色小疮,就是酒糟鼻上的红癍。太原王氏这个家族有一个遗传特征,即世代皆酒渣鼻。那么根据这个遗传特征,判断王道玄是否真太原王氏,其实也很简单。——却是说了,莘迩等尚未见到王道玄,蒲茂、孟朗可是已经亲眼见过他的了,王道玄肤白英俊,莫说酒渣鼻了,因其家与慕容氏联姻数代,他那鼻子又直又挺,简直是慕容氏遗传长相的翻版!也就是说,他肯定不是真太原王氏。那么,蒲茂、孟朗不知这点么?就算他俩一个氐人,一个出身寒微,原先不知此点,可一定也会有知道这点的人告诉他俩的,他俩却为何不指出王道玄是个冒牌货?无它之故,出於政治影响考虑而已。北地华族高门,清河崔、博陵崔、太原王并列一流,有太原王为臣,自是有利抬高蒲秦在北地唐士中的威望和声誉。 莘迩当时这话说出,孙衍、羊髦等人无不大笑。 莘迩这话,显然是戏谑之言,但等到仇敞、朱霞、王道玄等到了谷阴,也就是昨天,於四时宫中,当着满殿定西的文武重臣之面,递上“国书”,同时大声宣读了一遍蒲茂的“令旨”之后,莘迩不再有开玩笑的心情,孙衍、羊髦等人也无了大笑的兴致。 “令旨”是朱霞读的。 也不知是蒲秦何人起草,整篇令旨文采飞扬,辞藻华丽,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令旨的内容。 前边半部分,讲的是蒲秦“击灭”慕容氏的大致经过。 描写夸张,什么“雄兵百万”,什么“弹指而定”云云,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无所谓。 后边半部分,则是蒲茂对定西再三侵犯关中土地的严厉指责。 严格说来,其实这也无妨。蒲茂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派个使团来定西,肯定是有缘由的。这缘由只能是因今年定西先打天水,又占肤施等事,所以他的这个指责,实际上已在莘迩的料中。 然而问题就出在:蒲茂的这番指责,竟是把矛头尽数放到了莘迩一人身上。 而且用词很不好听,特别最后一段,说的是:“莘迩既获托孤之任,不能爱民以忠於君,方更辱、戮名臣,陇地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若宋方诸士,惨死何辜?以至令狐宗族,令狐京等亦为所害。既残忠良,复穷兵黩武,犯我王土!陇民怨言载道。以陇之蕞尔,焉能为我大秦之寇?迩非不知此,察其行迹,意在操兵以胁上也!不臣之心,孤已了然;陇无智士,而竟不察此乎?今从孤旨,陇如早降,令狐乐不失国公;缚献莘迩者,孤以郡侯授之。若不从孤旨,候擒贺浑邪、慕容炎,明秋此际,孤将率十四州之兵,取尔一陇!” ——蒲茂现下的地盘,关中有秦、雍、并、洛、荆,加上司隶校尉部,共六州;新得之慕容魏的地盘,有洛、荆、并、冀、中、豫、兖,共七州。两块地盘相加,两个洛州、两个荆州都合二为一,依然加上司隶校尉部,总共是十一个州部。等打下现为贺浑邪所据的徐、青二州,再打下慕容炎现下所有的幽州,全部相合,正好便是十四州。这且不必多说。 只说蒲茂令旨中的这段话,说的很艺术。 前头指责莘迩有负令狐奉“托孤”的重任,点出了他“屠戮名族、宗室子弟”等等的“恶行”,继而话头一转,把莘迩数次对关中的用兵,总结成了“操兵以胁上”,亦即指出莘迩这么做,是为了操持、掌控兵权,从而威胁令狐乐,由此与前头的“有负托孤”相呼应,得出“不臣之心,孤已了然”的结论,并质问“陇无智士”,却是把定西、蒲秦两国的“敌我矛盾”,三言两语中,转变成了莘迩与定西士人间的“忠奸矛盾”和莘迩与令狐乐间的“君臣矛盾”。 平心而论,这几句话,确实是相当高明的一通挑拨离间,同时也表现出来,蒲茂对现下定西国中那些反对莘迩的舆论十分了解,——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了解,才会能有“陇地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陇无智士,而竟不察此乎”等等这些挑拨之语。 朱霞读完,殿中顿时哗然。 黄荣等无不大怒,个个出来指着朱霞的鼻子骂他,或向殿上坐着的左氏、令狐乐,义愤填膺地上言,为莘迩辩驳,驳斥蒲茂这道所谓“令旨”中的言论。 也有如氾丹者,初时不言语,等到仇敞、朱霞、王道玄等退出以后,相继进言,尽管不提蒲茂书中的“不臣之心”等语,却也趁机再度请求左氏、令狐乐停下对关中的用兵。 黄荣等人听了他们的进言,少不了,马上调转枪口,极力表示反对。 一时间,本是一场正常接见“国外使者”的典礼仪式,却竟是因了蒲茂那书中的挑拨和威胁之语,登时变成了要不要“用兵关中”的这桩旧事重争,并且明眼者皆能看出,又这究竟要不要“用兵关中”的争论,究其根本,其背后实际则又牵涉到了“令狐乐亲政”这件大事。 ——用兵关中,这是莘迩定下的,值此令狐乐大婚已毕,舆论颇有以为令狐乐已到亲政之时的关头,如果“用兵关中”被证明是个错误的决定,乃至被证明是个“极大损害了定西国家利益”的决定,那莘迩的让权、令狐乐的亲政,当然就是水到渠成,谁也无法阻止的了。 故此,又有如那麴爽、陈荪、张浑等人者,俱皆默不作声。 殿中吵吵嚷嚷了半晌,氾丹见莘迩一直不吭声,忍不住脾气,问他说道:“征虏,蒲茂檄中威胁,说明年此际,他要亲率十四州之兵,来攻我一陇,敢问征虏,对此欲有何言?” 莘迩翻起眼皮,瞧了瞧氾丹,慢吞吞地说道:“朱石,你是怕了么?” 氾丹愕然,怒道:“这和怕不怕有关系?” 氾丹此人,性子刚直,前他被莘迩打到西海郡,与索恭一起守边之日,面对柔然的寇侵入掠,尽管其父氾宽那时在谷阴朝中已然政斗失败,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心无旁顾地坚决反击,不仅非常忠於国家,且胆色亦是绝对的有,他还真不是害怕。 一来,他是真担心打不过,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他正是想趁此蒲茂威胁陇州、且把指责的矛头悉数对准了莘迩的这个机会,来给莘迩造成压力,从而指望能够有助於令狐乐尽早亲政。 他说道:“征虏前作《矛盾论》,近作《持久论》,此两篇雄文,丹皆有拜读。於此二论中,征虏数次提到‘主观’、‘客观’二词。主观者,心念也;客观者,事实也。对征虏所规范之此二词之意,丹甚认同。放到眼下而言之,秦强而我定西弱,这是不易的事实!可谓‘客观’矣。只凭一个‘不怕’,此‘主观’之论也,敢问征虏,难道就能挡住伪秦的十四州之兵么?” 这叫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却难不住莘迩。 莘迩从容说道:“能不能挡得住,我说了,你不见得信。除我以外,有两人对此最有言权。” 氾丹问答:“哪两人?” “一个是秦州刺史唐艾,他现处邻伪秦的前线;一个自便就是麴令了,得秦州之前,麴氏久在东南八郡抵御伪秦,能不能打得过伪秦,麴令必是一清二楚。……麴令,你怎么看?” 麴爽听到这话,呆了一呆,想道:“这莘阿瓜!我安安生生地看个热闹,你都不让我看么?” 和莘迩争来争去,争到现在,麴爽虽也得了点实利,至少河州设立后,州郡长吏多是他家的人或他家的故吏,可他吃亏的地方更多。 现而下,不仅在军事上的实力,他远逊莘迩,——就连本是他麴氏故将,昔日麴球之心腹爱将的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人都转投到了莘迩的帐下,且因了令狐妍堵门对他的那番大骂和他贪恋权势,同意出任位在莘迩之下的中台令这两件事,麴爽在定西的名望,现今也是远远地跌落到了莘迩之下,吃一堑长不了智,吃几堑,总是能长些记性的,所以,麴爽总算是听进了他的高参裴遗,於前些时向他秘语的“盛极而必衰,征虏今虽其强,然氐秦已灭白虏,霸北地矣,征虏不避其锋,反数犯之,国中智谋之士,皆非议之,征虏而不知改,复一意孤行,是其衰将至也,公不如待之”的意见,现在的打算是“韬光隐晦”,以静待时局之变。 也因此之故,这些时的朝会,包括上次不经朝会、商议用兵上郡的时候,麴爽大多都是带个耳朵,不带嘴,只管听,听完不支持、不反对,总而言之,不表态,你莘迩想干什么就干去。 却是浑然没有料到,他想看热闹,想等莘迩“盛极转衰”,莘迩不肯放他清闲。 麴爽於是勉强答道:“我在台府已久,很长时间未预军事,能不能打得过,我还真不好说。” “不好说么?” 麴爽不再回答莘迩的话,转向殿上,上言与左氏、令狐乐,说道:“能不能打得过,征虏一定是心中有数的。太后、大王,以臣愚见,这事儿,还是交给征虏定夺为宜。” 莘迩立刻接口,满脸不满,正色说道:“军国大事,自当太后、大王决断,……麴令,何来交给我定夺此言?身为人臣,麴令,你岂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你眼中还有太后,有君父么?” 麴爽那话,是存了私心的,说不好听点,是想抽冷子给莘迩扣个屎盆子上去,未料莘迩反应这般敏捷,反手把屎盆子扣他头上去了。他嘿然稍顷,心道,“当真巧舌如簧!却对你用兵关中此事,王城舆论本就汹汹,今又蒲茂威胁、指责之书到来,可谓火上浇油。莘阿瓜,我且不与你争口舌之能,只管静待之,静候之,看你怎么应对吧!”摆出一副“你说什么都对”的态度,说道,“是,是,征虏说得是。”再次上言左氏、令狐乐,说道,“适才那话,是臣说错了。能不能打得过秦虏,要不要停下对关中的用兵,臣意太后、大王,可与征虏议决。” 令狐乐年少归年少,毕竟生长王室,从小见惯了权谋,而且孩童时遭过难,早熟异於寻常少年,因於此时此刻,他很快就从殿上忽然而起、渐渐浓烈起来的火药味中,嗅出了一点什么来,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但隐隐觉得,这似乎对他如愿地亲政是有帮助的。 他的拳头不由攥紧,紧闭双唇,强忍着没有开口,但一双眼,透出紧张,还有些激动,转於黄荣、氾丹、莘迩、麴爽等的身上。 左氏也感觉到了不对,她一双妙目,只朝莘迩身上去看。 莘迩说罢斥责麴爽的话,略直起身,眼亦看向左氏。 满殿近百朝臣之中,两人目光相对。 莘迩神色晏然,左氏娇颜,略显慌乱。 不知为何,莘迩心中忽是一疼,眼波化作流水,款款柔情不禁而出。左氏感觉到了他的温柔和安慰,慌乱的情绪顿得抚定,容颜重现使人不敢望之的光泽。 相对的目光,一边柔情,一边深情,浓得化不开,融合在了一起。 一人这时出列说道:“太后、大王,臣听黄荣、氾丹等争辩多时,所谓‘用兵关中’,听他们话意,所指的不外乎主要是前时朝廷令武卫将军、朔方太守张韶攻取上郡的此战。”问黄荣、氾丹等,说道:“我说的对么?” 众人瞧去,说话的人是氾丹、黄荣等人都没有想到的,居然是张浑。 黄荣答道:“不错。” 氾丹说道:“还有秦州打天水的仗!” 张浑说道:“秦州打天水的仗,不是大仗,先不必说。”他顾看群臣,说道,“攻取上郡的这个决定是怎么做下的,君等中可能还有不清楚的。我在这里给你们仔细地说一遍:此决定虽未经过朝会,然这个决定,那天是我等与征虏一并在太后的御驾前商议定下的,我亲笔起草的令旨,黄门侍中陈荪、黄门侍中黄荣观后无异议,俱皆署名列上,中台令麴爽因按制执行。 “麴令,我说的对么?” 麴爽勉勉强强,点头说道:“是。” 张浑接着说道:“令旨早已下达,此其一也。近闻河州那边消息,张韶露布告捷的使者已到州内,沿途士民轰动,捷报言说张韶已拔肤施,此其二也。” 他行礼向左氏、令狐乐,说道,“太后、大王,令旨早下,肤施已克,民心因此振奋,先来说,臣以为,将士浴血打下的肤施,断然是不能因为蒲茂一道恫吓的文书就还给伪秦的,其次来说,至於以后要不要继续用兵关中,臣愚见,事关体大,何不如从长计议,放到以后再说?” 张家是定西仅存的阀族之一,张浑是朝中的内史监,三省之长吏之一,既名高,又权重,他此一言出,算是给殿上的争论告了一个段落。 朝会散了,莘迩到的家中,羊髦、黄荣、张龟、羊馥、傅乔,以及孙衍、张僧诚等等一干其“心腹”、“党羽”,不必莘迩去邀,络绎也都去了他家。是夜,众人会议到天亮。 肤施的使队到谷阴之时,莘迩等人才刚议罢。 闻得张韶的使队到了,莘迩立刻命他们去莘公府,自己也随后去到莘公府,召见问之。 问过战况详情和他们这支使队入到定西本土之后,沿途百姓对他们这道捷报欢欣鼓舞的种种情状,莘迩没再多说什么了,只叫他们按照程序,将此捷报呈给朝中就是。 吩咐罢了,莘迩起身,命车还家。 莘迩在莘公府办公,从来都是早去晚归,今日一反常态,才到未久就要回家,乞大力惊奇不已,说道:“明公,怎么今天这么早下值?” “我病了。” 第二十一章 再使一把劲 宋君自然论   “我看莘阿瓜他不是病了。”   “哦?”   “前天朝会,接见伪秦之使,他还活蹦乱跳的,却转眼之间就缠绵病榻,不能起也?”   “那征虏若非病了,他为何不但已然连着两日未去公府上值,而且对外言称病重卧榻?”   “他是害怕了。”   “害怕了?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一则,伪秦之使在我朝堂之上,质疑他怀不臣之心,是可见其不臣之意,就连远在数千里外的蒲秦之伪主蒲茂都知道了!诚然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矣!二来,伪秦在上与我朝的书中,威胁说明年此际,蒲茂将亲统十四州之兵来攻我一陇,对莘阿瓜执意用兵关中此事,王城舆论本就非议居多,这个消息一传出,这两天的王城舆论,更尽是指责他不该再三挑衅伪秦的声音,可谓是攒锋聚镝,众口熏天,……已成千夫之所指,他,能不害怕么?”   “我倒觉得征虏不像是害怕。”   “他不是害怕?那足下以为,他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称病不起?”   “征虏既非色厉胆薄之人,亦非不谙谋略之士,恰恰相反,征虏所擅者,谋定而后动也。你忘记宋公、氾公是怎样黯然离朝,被他驱逐还乡的了?以我之见,征虏今称病,或为其谋也。”   “其谋也?什么谋?”   “以退为进。”   对话的两人一个姓祈,一个姓贾,俱是在朝为官的陇州名族子弟。他两人一个家在酒泉,一个家在谷阴所属之武威郡本地。酒泉大姓,祈、赵为,氾丹曾在酒泉当过较长时间的太守,这姓祈的士人是氾丹的故吏;姓贾的士人,与被乞大力所害的贾珍为同族,此人亦交好氾丹。   认为莘迩怕了的,是祈姓士人,听了贾姓士人的话,他哈哈大笑。   贾姓士人问道:“你笑什么?”   “若是以前,他也许还能‘以退为进’,可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形势?足下莫非不清楚么?而今朝野上下,尽是请求大王亲政的呼声,莘阿瓜若於此时而‘退’,结果是何?不言自明,大王就能顺利亲政!而当大王亲政以后,朝权已还於我王,那这莘阿瓜他还能再‘进’么?”   贾姓士人听罢此言,低头琢磨了片刻,说道:“君所言有理。”眼中亮,说道,“如此说来,那征虏还真的是害怕了?”   “众口铄金也,外为伪秦蒲茂之威胁,内则千夫之所指,内外交困?他如何能够不怕?”   贾姓士人语气中略带起了点兴奋,说道:“那按此说来,大王亲政就再无阻力了啊!”   “莘阿瓜已经害怕,大王亲政自是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阻力,但我料之,莘阿瓜定然也是不会甘心,轻易把其手中的权柄交出。贾君,所以你我清流诸辈在这个时候,便需再使一把劲!”   贾姓士人说道:“再使一把劲?君之意是?”   “这还用我再细说么?再试一把劲,意思当然是咱们需要把王城的舆论搞得再热烈一些!最好是不仅王城议论汹汹,其它郡县、其它州郡的舆论,咱们也都给它带起来!让泮宫的学生,去宫前上书!让各郡县的名士、清流,也一起上书朝中!大张声势,以逼莘阿瓜早日交权!”   贾姓士人被祈姓士人的这话鼓舞,握住了拳头,说道:“那咱们就一起努力,再使一把劲!争取一鼓作气,促使征虏早日交权,扶助大王早日亲政!”   说着,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拳头,说道,“征虏辅政以今,论以军功的话,那真是没的说,西平西域,东取朔方、秦州,南得汉中等地,着实是为我定西开疆拓土,功不可没;可要说起征虏的施政,却真的是恶政频频!   “撤换中正、武举等等也就算了,今年春时,居然又开了一个什么‘文考’,听说征虏且是打算把这个‘文考’办为定制,明年春天要接着举行,并且还要扩大考生的来源和范围,……这如何使得?寒门贱民,通由文考,摇身一变,而竟能与你我同列!这不是乱了纲常伦教么!又闻征虏在秦州等地如今试行‘均田制’,限民占田,出限额以外的,统统收归国有,这不是在与民争利么?我闻之,征虏有意把此制在我定西本土也作施行,这真是岂有此理!”   这贾姓士人所云之“均田制,出限额以外的,统统收归国有”,此事确然是有,但唐艾根据莘迩的指示精神,把收归国有的土地,却绝非是由官寺雇人耕种,而是转手都分给了无地、少地的贫民和百姓们了的,也就是说“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污蔑之词。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确是与“民”争利,只是这个“民”,与贾姓士人前边所说的“限民占田”之“民”,这两个“民”,指的不是寻常的百姓,而是豪强大族。   贾姓、祈姓士人两家,皆是本地的高门,在士族垄断政治资源的此前之背景下,他们两家的子弟,包括他两人在内,都是仕途通畅,升官不费吹灰之力,且其两家无不是坐拥良田千顷、牧场多处、门下徒附数百的当地豪族,对於莘迩的“文考”、“均田”两制,当真是深恶痛绝。   祈姓士人说道:“莘阿瓜倒行逆施!国之大蠹也。他的这些恶政不尽快废除,则我定西国将不国矣!贾君,为了国家,你我当趁而下情势大有利於吾辈之际,奋不顾身,为国除此大贼!”   两人互相勉励。   却二人是坐在车中的,两人结伴同行,不是去上值,而是去傅乔家。   傅乔昨日广撒请帖,总计邀请了王城谷阴中的二十余名士,於今日到他家中高会谈玄,贾姓、祈姓两个士人算是王城名士中的佼佼者,俱在被邀之列,他俩住的很近,因是一同齐往傅家。   车子入进“里”中,到了傅乔家门外。   贾姓士人探头车窗外,见傅乔宅外已然停了许多华丽的车辆,多为牛车,也有乌盖长檐车,沿着里中小路分向两边延伸,各俱排出老远,又见三五士人,或白帻羽衣,斜依肩舆之上,由健奴们抬着,正过傅乔家的家门,朝内而去;或戴着高冠,披着大氅,在清秀小奴们的簇拥搀扶下,跟在那肩舆后头,也是往傅乔家门内去,就说道:“祈君,咱们下车吧?”   “贾君,你先去吧。”   “君欲何为?”   “我把这几个虱子抠完再去。”   祈姓士人是个五石散的深度爱好者,服食五石散已十余年。现至如今,肤色固是白皙得紧,可他的皮肤也早已是脆得很了,不但料子硬的新衣服穿不得,便是洗过的旧衣也不怎么敢常穿。他现在穿的这件大袍,已经两三个月没洗过了,不免衣内虱子丛生。坐在车里来傅乔家的这一路上,他捉了一路的虱子,袍内的虱子大概捉得差不多了,可还有绔内的虱子没捉。   说着,他把袍子撩起,开始脱袴。   如前文所述,唐人传统的绔是没有裆的,乃开裆裤。   祈姓士人这一撩起袍子,那黑皴皴的一堆就露到了贾姓的士人面前。   贾姓士人微微一笑,称赞说道:“君自然性情,真风流士也!且便抠之,我下车等君。”   等那祈姓士人抠完,下得车来,贾姓士人与他携手而行。   两人在数个健奴、小奴之随从下,踩着如似高跟鞋的高跟木屐,踢踢踏踏地入到了傅乔家中。   应邀而来的士人太多,傅乔不可能每个都亲自迎接,且其本人而今在王城名士圈中,地位然,俨然第一人也,名声较低的士人,也值不得他亲自迎接,所以他最多是在堂门相迎。   贾姓、祈姓二人到了堂外,傅乔接报,乃出迎之。   彼此见礼。   傅乔伸手向堂内,笑对他两人说道:“君二人姗姗来迟,稍顷当罚酒三杯。请登堂入室吧?”   “傅公请先行。”   傅乔也不客套,便当先而行,回到堂中。   贾、祈二人随之进入。入到堂里,堂中参差不齐的,已有十余人在座。互相又见礼过了,贾、祈二人按自己的年齿、官位、家声,於没有坐人的榻上选了两个合适的位次落座。   自有傅家的小奴奉上茶水、糕点、水果等物。   众人有亲有疏,互相言谈,等了约半个多时辰,余下获邀之士络绎都到。   傅乔见人到齐,告了声罪,离榻起身,转到堂后室内,换了身衣服,然后出来。众人看去,傅乔本穿的是对襟衫子,这时换了一件裤腰上有两根长带,分从两肩绕过的衣服,形似后世的背带裤,此衣与长柄羽扇、高跟木屐一样,都是从江左传来的时尚。他重新坐回榻上,放下手中的羽扇,呼堂下的小奴,说道:“取我麈尾来!”   小奴把麈尾取来。   傅乔接住,麈尾在手,他登时精神一振,就像是将军抽出了自己的剑,骑士拿起了自己的长槊,武士操起了自己的刀盾。他握住麈尾的柄,向堂中诸人一挥,说道:“群贤汇集,今日之会,高士满座!公等既皆赏脸俱到,那今天的清谈,这便开始吧?”   一士说道:“昨日拜收到傅公召在下今日来会的书柬,观公柬上言说:今日欲论持久。在下不才,敢问傅公,此个‘持久’,可就是征虏近日新作《持久论》之持久么?”   “正是。”傅乔执麈尾於胸前,顾视堂中诸士,说道,“请问公等,征虏的此篇新文,公等可都有观阅?”   这士答道:“征虏前作《矛盾论》出,谷阴纸贵,闻征虏有新作出后,在下立刻拜读之,已是读过了。”   余下群士或说读过,或说不曾读过。   祈姓士人是读过莘迩的这篇《持久论》的,对莘迩在此论中阐述的观点,他统统不赞成,便开口说道:“征虏此作,在下也已读过。征虏於此文中虚拟了乌有、子虚二国,乌有先弱而后强,子虚先侵乌有而后弱。借由此二国前后强弱之变化,征虏提出了‘守之’、‘相持’、‘攻之’三段之论。如在下猜得不差,这乌有,显然指的是我定西,子虚者,则指伪秦。……傅公,对征虏文中的此三段之论,在下不以为然。”   傅乔听了祈姓士人这话,颇起知己之感,心道:“你不以为然么?我也不以为然!”   虽是得了莘迩的私塾教授,但说老实话,傅乔对莘迩此文中所提出的那些观点,却是与祈姓士人一样,也是到现在还不能接受,特别是此文末所得出之“乌有打败子虚”,亦即定西打败蒲秦是必然的,这个充满了信心的结论,他更不敢苟同,可是不能接受归不能接受,正像莘迩告诉他的“在执行中理解”,仍还是得尽力来为莘迩传播莘迩此文中的观点,他说道,“哦?足下为何不以为然?”   “若凭此三段之论,乌有就能战胜子虚,那放之於古,弱国岂不都能凭此三段,战胜强国了?可翻遍史籍,却为何无有一例?秦强,而所以秦灭六国也,却那六国,为何无有一国凭此三段之论,而胜强秦?是以在下愚见,征虏此文,纸上谈兵,书生之言也!不足取!”   傅乔咳嗽了声,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征虏乃我国朝名将,威震海内,怎能说是纸上谈兵?”   祈姓士人招手,叫自家小奴把他的麈尾拿来,亦取握在手,挥麈昂然,侃侃而谈,说道:“不过,征虏在此文中提出的‘盛衰易变’之理,在下倒是十分赞成。”   “是么?”   祈姓士人顾盼堂中的二十余士,说道:“在下昨日读到了雄文一篇,那文中言语,堪称字字珠玑,那文中之论,堪称不易之论!此文,堪称日月不刊之书也!在下读后,膺服至极!”   众人俱皆好奇,不知祈姓士人说的这篇文是什么文?   傅乔问道:“请教足下,此文何文也?”   “便是宋君新作之《自然论》!” 第二十二章鉴教扬长去丹上劾奸书 “宋君”何人?宋鉴是也。 要说这个宋鉴,不愧高门子弟,少有声誉,其人确有才华,尤其擅长玄谈,故而在得读莘迩的《持久论》之后,於短短的一两天中,他竟是就写出了针锋相对的此一篇《自然论》出来。 顾名思义,《自然论》所述者,自然兴衰之理也。 他没有仿照莘迩《持久论》的文体,虚构两个国家,来阐论自己的观点,而采用的是当下论文通常之文体,——基本类如后世的论文文体,通篇读下来,字面上的意思,他似乎只是在论述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等等之类的自然之理,然有心人却分明可以从中读出他内含的深意,即:现在的蒲秦正处於上升阶段,换言之,日渐兴盛的时期,当此之际,作为“衣冠委地、权臣当国”,而却与蒲秦正好相反,如今则是江河日下,“国家不国”的定西,那么在面对蒲秦,在与蒲秦打交道时,最好的选择当然不是“昏聩”地进攻,而宜当是“以柔克刚强”。 在这篇论文中,宋鉴广征博引,不但老庄之言,常现文中,孔孟之语,亦数次出现,乃至释家之文,他也有引用。当真是文采飞扬,而且单从这些引用之语,便足可见其人之学识渊博。 莘迩的《持久论》与之相比,就显得有些大白话了。 这些且不必说,只说祈姓士人道出“宋君新作之《自然论》”此话之后,堂中群士,有那与宋鉴、氾丹友善的,与这祈姓士人一样,也已经看过宋鉴的这篇《自然论》了,就相继接口,无不对宋鉴此文称赞有加。 傅乔还没有读过,遂说道:“宋君此新作,祈君可有携带?愿赐一观。” 祈姓士人伸开手,伺候於其榻后的小奴,即取出一卷文稿,奉给了他。祈姓士人却是不接,麈尾前挥,示意小奴把文稿直接呈给傅乔。小奴便弯腰碎步,上至傅乔榻前,把文稿奉上。 傅乔拿住,展开而读。 观前边诸语,多是司空见惯之语,也就罢了,却於后边,一句话入到其眼,傅乔心头不觉一跳,想道:“这话……,哎呀,这明明是在和明公的《持久论》唱反调啊!” 莘迩所作《持久论》之主要观点,即是祈姓士人所总结的,“守之”、“相持”、“攻之”,这一个“三段论”,但还有两个细节,祈姓士人没有说,两个细节便是:在“守之”阶段,不能只单纯的守御,单纯的守御只会造成绝对的被动,所以还应当於有利之时,主动进行一些小规模或中等规模的进攻作战,此其一;到了“相持”阶段,进攻作战应当逐渐增多,此其二。 很显然,莘迩“应当於有利之时,主动进行一些小规模或中等规模的进攻作战”云云,是在从理论的层面,向士人们解释为何他会动秦州进攻天水和张韶进攻上郡这两场战事。 却傅乔在宋鉴《自然论》之后文中看到的那句话,说的是:“月盈则亏,水满自溢,此人皆周知也,而值月尚未盈,阴云骤雨,或可遮其色,终不能损月之盈也;复值水未满,千夫舀之,或可扰其烦,终不能损水之满也。僧家云‘深信因果,不谤大乘’,因果也者,自然之理也。唯顺因果,乃得大乘。三代以降,历朝古贤,岂有背自然之道而竟成事功者?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以自然不可逆也,不识此者,不亦愚夫也哉!” “阴云骤雨,或可遮其色”、“千夫舀之,或可扰其烦”,这两句,明明显显,针对的就是莘迩“应当於有利之时,主动进行一些小规模或中等规模的进攻作战”此个论点。 宋鉴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你再进攻,也无济於事,也挡不住蒲秦的兴盛势头,不仅挡不住,反而还会给定西招来灾祸。这就叫“不识此者,不亦愚夫也哉”! 祈姓士人问傅乔,说道:“傅公,看完了么?” “看完了。” 祈姓士人问道:“傅公以为宋君此文何如?” “洋洋洒洒,大笔如椽,是篇好文章。” 祈姓士人摇着麈尾,说道:“如此,傅公是赞成宋君此文中的论意了?” 傅乔是相当赞成的,可他不能表示出自己的观点,“理解中执行”五字再次浮上他的心间,他努力把思路转回《持久论》上,想了一想,说道:“今日我请君等来,是为了谈论征虏的《持久论》,宋君此篇虽佳,不在今日的谈论之列,且先到一边,来日再作讨论,好不好?” 祈姓士人说道:“傅公此言大谬矣!” “何处谬了? 祈姓士人说道:“较以征虏与宋君的此二论,征虏小逊文思,我好有一比,征虏之文与宋君之文相较,那简直就是萤火难与皓月争辉!宋君这等佳文在此,吾辈不作议论,反去谈论征虏之文,……傅公,你这很有拍征虏马屁的嫌疑啊!公不担忧公的清名会因此受损么?” 傅乔怔了怔,说道:“我断无此意!” 祈姓士人说道:“傅公,若无此意,那今日咱们就议宋君之文!” 傅乔是个温良脾气的好人,缺少机变,今天他请这些士人来家,是莘迩给他的政治任务,他却委实没有想到会有一个祈姓士人这样的人,在高会清谈刚开始之时,就出来“搅局”似的,搞出这么些东西来,一时无了应对之法,面现为难,手里的麈尾也忘了再挥,说道:“这……” 祈姓士人说道:“傅公不愿么?” “宋君此文,我看咱们还是改日再议……” 不等傅乔说完,祈姓士人猛然起身,挥着麈尾,点向傅乔,鄙夷地说道:“我此前以为傅公你是个清正的长者!却今日乃才知道,傅公你赫然是个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之徒!吾虽不才小子也,不屑与公为伍!”收起麈尾,向堂中诸士作了个礼,说道,“在下告辞。” 说完,他顾视贾姓士人,问道,“贾君,你是留下,还是跟我同走?” 虽然傅乔现下名冠王城,是清谈的领袖,贾姓士人不欲得罪,可一则,贾姓士人是与祈姓士人同来的,二来,两人素来交好,王城士人俱知,因是,如不与祈姓士人同走的话,未免会有污己名,只能选择与他同走,也就起身,向傅乔和诸士行过礼,遂与祈姓士人一起离堂。 却走到堂门口的时候,祈姓士人略停下脚步,勾头朝下,伸手入袴,摩挲了片刻,捉出一物,随手抛到地上,然后继续前行。堂中诸士看去,见那被他丢落的,是个肥大的虱子。 出了堂门,祈、贾两位士人穿上他俩的高跟木屐,自去了。 到了傅乔家外,两人钻入车中。 贾姓士人埋怨祈姓士人,说道:“傅公清正君子也,你适才堂上,如何能辱傅公阿谀?又一言不合,就扬长而去。祈君,傅公乃我王城清谈之将也,你这样做,对咱俩怕无好处!” 祈姓士人笑道:“是我的错,没有提前告诉你。我不瞒你,今日面责傅公,扬长而辞,这其实不是我的主意。” “不是你的主意?那是谁人主意?” 祈姓士人说道:“自是宋君所教。” “宋君?” “我得了傅公的邀柬之后,便谒见宋君,宋君於是教我今日到傅家后,不妨如此言行作为!” “……祈君,宋君教你这么做,是为何故?” 祈姓士人说道:“还能有什么其他缘故?自然是为了‘再使一把劲’!你我在到傅家前,於车中我不是对你说到,吾辈当把王城舆论搞得再热烈一些么?贾君,我今日做下此举,你且待之,明日王城舆论必皆尽是言说此事之声,……那这王城舆论,不就热闹起来了么?而且贾君,你我之名也定然会随着此事,传遍国内士林,自此名声大噪,岂不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贾姓士人听了,说道:“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君所言甚是!”笑道,“若果能名声大噪,你我从此跻身一流,此皆君之功也!” 祈姓士人哈哈大笑,手摸入衣,又抠捉了起来。 他这身上的虱子,居然像是捉之不尽。 却说祈姓、贾姓二士离了堂上,本来傅乔对莘迩的这个“政治任务”就有抵触心理,於下更是因被祈姓士人这么一闹,弄得他也是脸面无光,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草草结束了这场清谈。 待到各怀心思前来,最终大多“尽兴而返”的那些士人们辞别之后,傅乔转入后宅。 没能完成任务,又掉了脸面,深怀郁闷,傅乔到妻妾屋中,逗弄了会儿子女,却那郁闷之情,终是难以排解,遂去到书房,唤常用的那个俊俏小奴进来,刚扎好架势,正要泄泄郁气,门外一奴禀报:“大家,乞君来了。” “他来干什么?” “说是征虏召见大家。” 傅乔忙不迭穿回衣服,没再穿那背带袴,换了衫子大氅,收拾整齐,先让那小奴出去,自己在室内又静坐片刻,稳下了心神,乃褒衣博带,缓步而出,到至前院。 乞大力已经等他多时了,见他出来,说道:“傅公,怎么这么半晌才出?” 傅乔说道:“我刚才在作画,绘了一幅山水隐士图,正到关键之时,不好丢笔就走,故是稍有耽搁,劳君久候了。” “赶紧走吧!” 傅乔跟上乞大力的步子,边走边问,说道:“明公召我,是为何事?” “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乞大力骂骂咧咧,说道:“氾丹那狗东西,今天上书朝中,污蔑明公,说什么明公奸佞,误国欺君!又说什么明公其实没病,所以称病者,是欲以此来威吓大王和朝中诸臣,……他娘的!这狗东西,真是狗胆包天!除此以外,又有十几个各官寺的狗官,跟着他一同,亦上书朝中。” 傅乔大惊,说道:“氾丹何时上的书?” “上午时候。” “今天非是朝会之日!” 乞大力一脸怒色,说道:“这狗东西前呼后拥的,带着那十几个小官儿,去了四时宫外,兴师动众的,亲自捧书,太后闻之,特地从灵钧台赶到了四时宫,於是接了他的这道上书。” “那十几个官吏上书的内容为何?” 乞大力啐了一口,说道:“无外乎河沟里撒尿。” 傅乔不解其意,问道:“此话怎讲?” “随大流!与氾丹那狗东西上书的内容大差不差。” 傅乔忧色满面,说道:“这可真是一件大事!” 因为太过担忧,他走路的步伐不觉变慢。 乞大力虽为胡夷武夫,跟着莘迩这么久了,政治眼光当然还是被影响出来了些的,也知这确是件要紧的事,唯恐耽误了莘迩的时间,急着带傅乔到莘迩家,向莘迩复命,嫌他磨蹭,扭头催促,说道:“你快点!”见傅乔面色白,汗水涔出,说道,“老傅,你又虚了?”逢人就送肉苁蓉、枸杞,早成乞大力的惯例,下意识便要探手入囊,及时反应过来,把手收住了。 出了傅家家门,乞大力扶着傅乔上到随他而来的车中,自则骑马,立刻出里,往莘迩家去。 到了莘迩家中,乞大力带着傅乔,直奔堂外。 傅乔到时,见堂中坐了七八人,黄荣、孙衍、羊髦、羊馥、张龟、张僧诚等人俱在。 乞大力留在外头廊上。 傅乔脱去鞋履,进到堂中,下揖行礼,说道:“乔迟来晚到,敢请明公恕罪。” 堂上主坐,坐着的正是莘迩。 但见莘迩气色极好,却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氾丹说他装病,这话还真是丝毫不错。 莘迩并无异状,从容一如平日,说道:“老傅,不必多礼,入座吧。” 傅乔起身,寻了个榻,坐入其上。 他来之前,莘迩正与黄荣等人说氾丹上书此事,他这一来,打断了莘迩等人的话,莘迩暂时也就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笑问傅乔,说道:“老傅,我知你今天召请谷阴士流高会,本不该找你来的,可有些事,非得问你才能知,故遣大力往去相请,没有扰到你们清谈的雅兴吧?” 第二十三章 赞成多侨寒 忽闻高充还   在来莘家的路上,傅乔就在想:“如果明公问我……,不是如果,明公肯定是会问我的,问我今日清谈结果如何,我该怎么回答?我说清谈刚开始,我才刚揭了个题,大家什么都还谈论,就被那姓祈的小子搅了局么?明公听了我这回答,或会追问於我,‘你身为王城清谈之前辈领袖,难道就没有法子对付那个后生晚辈么’?我又该怎么回答?……,是了,我可答以‘乔此前辈领袖,靠的是博雅大度,况其后生小子,吾岂可自堕身价,与之一般见识’?这样回答,既挽回了脸面,又显出了我的高人风度,明公听后,应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虽是琢磨出了答辞,到底不安,不知能否蒙混过关。可是实在没有想出别的回答,这时听了莘迩之问,他就诚惶诚恐地起身,下揖说道:“启禀明公,乔从明公之令,今日确是邀了名士二十余子到乔家高会,唯是玄谈未久,就被一人扰局,故此乞君到乔家传明公召唤之命时,名士们却是都已提前散了。”如此这般,把想好的说辞说了一遍。   说完,傅乔也不敢抬头,忐忑不安到等待莘迩的“宽容理解”或者“勃然大怒”。   堂中略微安静了片刻,响起了莘迩毫无变化的声音,傅乔听他似是含笑,语气温和,闻他说道:“原来如此。罢了,也不打紧,过两天你再举办一次这种高会就是。”   傅乔提了半天的心落到腹中,自以为得计,心道:“明公果然无话可说了。”恭敬应道,“诺。”   “坐下吧,老傅。”   看着傅乔坐下,莘迩摸了摸短髭,自我检讨,想道:“老傅是个好人,虽然因此名美,然若碰到故意捣乱之属,他不免束手无策,这事是我办得不好,不该只叫老傅一人搞这个高会,至少该给他配个会应变的副手才行。”此个念头且不必对傅乔说,他问傅乔,说道,“老傅,今儿个叫你来,主要是两件事想问你。”   傅乔说道:“是何两事也?请明公示下。”   莘迩说道:“便是我前时给你的交代,我前时不是叫你摸摸王城舆论的底么?一个,摸一摸与我《持久论》论调相反的士流有多少;再一个,摸一摸赞成现阶段向蒲秦用兵,或不反对向蒲秦用兵的士流有多少,此即我欲问你之二事也,……你摸清楚了么?”   傅乔答道:“自领命以后,乔下了大功夫,这两件事现今大致已然摸清,便是明公不问,乔也正准备禀与明公。”   “你说吧。”   “与明公《持久论》论调相反,也就是反对用兵蒲秦的士流,大约占了在都士人的将近四成;赞成或不反对向蒲秦用兵的士流,大约占了在都士人的六成多些。士人以外,泮宫中学生们的态度,乔也摸了一模,学生中为胡酋子弟者,绝大部分支持用兵蒲秦;为唐士或寒门子弟者,约七成支持用兵,乔也问过了,为何学生支持用兵的比重较以士人为多?这是因为两个缘故,一则,阴师等泮宫里的师长,大多是支持明公用兵蒲秦的,这影响到了学生们的态度;二来,则自就是因学生们大多年轻,年长者也不过二十余,年少者十余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所以两个缘故合在一处,学生们支持明公打秦州、打上郡的占比就多於士人。”   傅乔的这一番调查,倒是可以用“详尽”二字来形容,比之他今天在玄谈高会上的灰头土脸,堪称一个成功,一个失败。却也不足为奇,但凡少机变、性子踏实的人,做调研工作一般都是能沉下心,做得不错的。莘迩很满意傅乔的这个回答,说道:“反对的士流占了将近四成?”   傅乔说道:“正是。不过,明公,反对的士流虽然不到四成,然因反对之士多为我陇之高门子弟,皆是素有‘虚名’的,所以他们造出的舆论声势,也才会反而是大於赞成、不反对用兵秦州之士所造的舆论声势。”顿了下,看了眼莘迩的面色,补充说道,“赞成、不反对明公用兵秦州的,其中之高门子弟略少,多是中品、下品之士,以侨士、寒士为主。”   “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老傅,这差事你办得好,算你大功一件。”莘迩目光转向羊髦、黄荣等人,抚髭笑道,“我本来还想多病几天的,於今看来,却是明天我就可病好了。”   黄荣神色阴狠,说道:“明公,荣斗胆谏言,这次明公一定不能再心慈手软!必要将这回跳出来的那些个把持风议、挟舆论以自重,妄评国政、污蔑大臣的所谓‘清流名士’一网打尽!来一个斩草除根!如此,当此氐秦已霸北地,我定西外患愈重之秋,明公之后才能集中全力,领我等忠臣义士御患保国!”忍不住埋怨莘迩似的加上了一句,“明公,就如那氾朱石,此人执迷不悟,已然是数次攻讦明公!荣真不知明公为何却一而再,反而复地不惩治他,且擢其高位!前年定立三省六部此制时,荣之愚见,就不该把氾朱石从西海召回!乃有今日之事!”   “朱石啊,此人尽管一心与我作对,然他与宋方、宋翩等人不类,不但其人心中,还是有国的,对我定西他很忠诚,并且其人亦有能力。景桓,我历来用人、举人,只看其忠、其能,至於是不是与我作对,我并不在意。”莘迩晏然的姿态,从容的话语,一副尽心为国的样子。   黄荣说道:“明公一心以国为重,这一点,荣等谁人不知!明公举贤不避仇,荣钦佩至极!”   “我与朱石有什么仇?虽然政见不同,然而都是为了国家,不能称仇。”   黄荣应道:“是,是,是荣说错了。”   傅乔呆坐一边儿,听了这么会儿,通过黄荣“必要将这回跳出来的……”云云,“一网打尽”此话,隐约猜出了莘迩适才“明天我就可病好”这句话的意思,又惊又喜。   惊的是听话音,莘迩好像是要对反对他的王城士人们“举起屠刀”了,喜的是毕竟他依附於莘迩,与莘迩早是一荣共荣的关系,莘迩如果倒台,那他,包括此时堂中的黄荣、孙衍、羊髦、羊馥、张僧诚等人,任谁一个只怕都落不了好去,若是莘迩已有了应对这次王城舆论、朝中反对加上今日氾丹上书等等诸麻烦的办法,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他睁大眼睛,说道:“明公,……敢问明公,可是已有解决氾朱石等上书太后,污蔑明公等事的对策?”   莘迩笑道:“什么解决不解决的?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朱石他虽再三攻讦於我,今日,又上书攻讦,然我与他毕竟同殿为臣,且他心中是有我定西国的,谈不上‘解决’两个字。不过,景桓刚才说得也对,值此我定西外患愈重之秋,也的确是该统一一下君臣上下,齐心向外的思想了,不能总是闹内斗,作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所以为此,我确是想了个办法出来。”   黄荣暗暗称赞,心中想道:“明公的‘大义凛然’是越来越做得好了!”   傅乔没有黄荣的“政治高度”,带着点紧张,目光不离莘迩的脸色,问道:“敢问明公,是何办法?”   莘迩看向张龟,说道:“长龄,也该到到老傅知道的时候了,你来告诉他吧。”   张龟便将日前莘迩与他们商量出来的“对策”也好,“办法”也好,说与了傅乔知晓。   傅乔闻罢,心中滋味,五味杂陈。   众人在莘迩家中,就这个办法,又再细细地商议了一回,定下了具体的行使步骤。   然后,入夜前,众人拜辞,分别回家,这就准备开始动手。   黄荣等人也就罢了,傅乔却是回到家中,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他的爱妾问他:“大家,你这是怎么了?”   傅乔没有回答她,踱出室外,负手望月,只见秋月清冷,院中的果树、花草尽皆被笼在清辉之下,而傅乔觉得,他比那果树、花草更冷,回想在莘家听到的莘迩与黄荣等人定下的就那办法而打算施行的具体细节,他竟是如似遍体森寒。   他叹道:“乱世不如犬,信哉斯言!细民难,士人难,做官也难!看官那威风,高高在上,看那士矜贵,不与百姓同伦,而到头来,却俱朝不保夕!”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何不若范蠡,泛舟五湖?”还到室内,问那小妾,说道,“如有一日,我做了范蠡,你愿做我的西子么?”   那小妾骇了一跳,说道:“大家,藩篱可万万坐不得!那编篱的竹子,尖头利得很!这要坐上去,大家的尊臀怕是吃受不住!大家还是坐大家的席吧。再则说了,贱妾岂敢坐大家之席?”   傅乔顿时大感无趣,挥手叫这小妾出去,究竟还是唤了那个常用的小奴进来,且摆弄一回,终是泄了些许的郁气出去。酣睡一夜,早上起来,吃过饭,喝了杯用乞大力送他的枸杞泡成的药酒,接着打了一套五禽戏,穿戴整齐,衣冠整束,命车起行,去中台礼部上值。   傍晚下值,傅乔回家。   次日是朝会之日,傅乔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当然是朝会不可缺少的一员。   却这日朝会,莘迩依旧没有参加,尽管莘迩说他的病可以好了,然因时机未至,一人还未到达谷阴,故是这日朝会,莘迩还是以患病为辞,没有与会。   朝会上,氾丹再次上书,上书的内容与他前日那道相同,仍是抨击莘迩误国的,不同的是,在这道上书中,他进一步的,明确提出了请求左氏还政於令狐乐,亦即明确地提出了马上让令狐乐亲政;并且,他这次上的是个联名书,下有三二十个官员联合署名,这显是经过了昨天一日的串联,在“倒莘”、“吁请大王亲政”此两事上,氾丹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   黄荣等都参加了朝会,对氾丹的这道上书,黄荣等人无人表态。   早在莘迩称病之日,令狐妍就进了趟宫,故此对莘迩“解决麻烦”的办法,左氏实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的,比傅乔知道的要早得多,因而黄荣等人虽不表态,左氏并不慌张,她留下了氾丹的上书,只说等到下次朝会的时候,再由朝臣们对此讨论、决定。   “下次朝会讨论氾丹的此道上书”,氾丹,自然是等不到了。   第三天,傅乔已是等了两天的消息传到:出使建康的高充带着使团回到谷阴了。   消息传到时,氾丹正在中台。   他愕然问那传此消息之人:“高充何时到的国中?”   传此消息之人是中台礼部的一个吏员,他回答说道:“十天前,高充就到河州了!”   “为何我竟无闻?”   那吏员说道:“何止公无闻!就是下吏,也没有听说!”   氾丹气急败坏,怒道:“是傅乔把这消息隐瞒了么?”   出使归礼部管,故那吏有他“也没有听说”此一说,傅乔是礼部尚书,故氾丹有此一问。   那吏员说道:“应该不是,下吏瞧傅尚书的样子,好像他也是刚知此事。”   “那难道是……”   “……只怕是征虏把这消息给瞒下的。”   氾丹怒气更盛,拍案说道:“此等大事,莘阿瓜也敢擅做隐瞒!”   不愧被莘迩看重的男人,氾丹脑子转得不慢,很快就推料出了莘迩隐瞒此事的最大可能。   他怒气稍收,面色略沉,说道:“莘阿瓜把此事瞒下,莫不是……?”问那吏员,“除掉江左天子给大王的圣旨,高充带回的可还有其它圣旨么?”   那吏员说道:“其它圣旨?下吏不知。”问氾丹,说道,“公为何有此一问?什么其它圣旨?”   氾丹起身下地,转了两圈,哼了声,说道:“你有所不知,高充前次出使建康,给莘阿瓜带回了个征虏将军的江左封授,这次他出使建康,莘阿瓜必定还会让他代自己向江左讨官儿。哼哼,莘阿瓜之意,我岂不知?无非是指望借江左朝廷之名,来压大王、压我辈!”   那吏惊道:“要是这样的话,如果高充替征虏问江左要来了别的官儿?那可怎生应对?”   氾丹咬牙说道:“随便高充为他要来什么官儿,咱们只认准一条,逼他还政於大王!只要他交了权,大王亲了政,定西从此就是我辈说了算,那便江左授给他的官儿再高,又有何用?”   那吏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佩服说道:“公深谋灼见,固当如是也。”   高充回到谷阴,没像前两次出使回来后那样先去拜见莘迩,而是不作休息,直接去了四时宫,求见左氏、令狐乐复命。这个消息也不多时就传到了中台等谷阴的各个官寺。又不久后,再一道消息传来,左氏、令狐乐到了四时宫,接见高充。随之,左氏的懿旨传出,言说高充禀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召朝臣入宫议论。氾丹便接旨进宫,在四时宫门口,迎面碰见了莘迩。 第二十四章自今非王臣请从赴襄武 莘迩刚下车,一眼看到了氾丹,忙露出亲切的笑容,下揖行礼,与他打招呼,说道:“朱石。” 氾丹“哼”了一声,只当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挺身昂头,自往宫里行去。 莘迩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追上,喊他,说道:“朱石,且慢,等一等我。” 氾丹犹是不理,只往前去。 莘迩已追到氾丹身边,索性拽住他的衣袖,埋怨也似地说道:“朱石,你怎么不理我?” 氾丹甩袖,却莘迩闲暇时常常射箭练武,力气比他大,他一下没甩开,怒道:“你拽我作甚?” “我喊你两声,你没听到么?” “喊我干什么?” “我这一病,连着好几天没能上值,上次朝会我也没能参加,你算算,多少天没见你了?朱石,以前时常得以见到卿时,我还不觉得,如今多日不见卿,我竟是觉得自己都鄙吝起来了!朱石,我当真是一日不可无卿啊!……唉,我如此想念於卿,卿都不想我么?” 莘迩语气诚恳,然听入氾丹耳中,却使氾丹嫌恶不已。 他说道:“征虏,你我之道不同,这想念,还是不想为好。” “你骗我!” “我如何骗你了?” 莘迩说道:“朱石,你若不想我,为何前天你特地呈给太后的上书中,却提到了我?不但提到了我,通篇说的都是我!……朱石,若我料之不差,我病的这些天,你也必是十分想我。朱石,不是我说你,你说咱俩同殿为臣多少年了?我病了,你也不去看看我,说不过去啊!” 氾丹受不了莘迩这话,暗道“无耻之尤”,冷笑说道:“看你?征虏,我倒愿你一病百日!” “一病百日”,倒非是诅咒莘迩病重不起,氾丹这话是另有含义,便是依前代秦朝到今一贯行之的规制,凡官员告病百日,不得视事,而又无赐告者,依律,一概免职。也就是说,氾丹这话的意思是,莘迩你最好一病百日,自己免职,也省得别人费事,再去弹劾、免你的职。 莘迩亦不生气,收回拽氾丹衣袖的手,摸了摸短髭,说道:“亏得太后派去给我诊治的那几位医士,不愧俱皆名医,堪称个个妙手回春,我这病,却是几天汤药下去,已然好转矣。” “确实名医。” “哦?朱石你知道太后遣去给我诊病的那几位医士都是谁么?” “不知。” “那你为何说确实名医?” “征虏,我瞧你气色,红光满面,精神十足,这精神头倒是比我上次见你时还要强上三分,又哪里像是重病以后?所以我说,那几位确实名医,何止妙手回春,简直是妙手造春。”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放心吧,朱石,等你哪日有病时,我一定会乞请太后,把那几位医士也派去给你诊治!一定叫你小病一日好,大病三日愈!而且愈后,亦如我这般精神十足。” “罢了,太后的恩典,我怕无福享用。” 到达四时宫外的朝臣渐多,众人都注意到了莘迩与氾丹两人的“边走边聊”,远处看去,只见莘迩笑容满面,氾丹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两人对话不断,而且两人身体与身体的距离很近,居然给人了一种他俩似乎相当亲密似的错觉,搞得不少人心中纳罕,便频频目注过来。 氾丹注意到了这些视线,懒得与莘迩再多说,加快脚步,闷头直往宫中进。 莘迩也加快步伐,依旧紧紧跟在他的身侧,一边走,一边说道:“朱石,慢些、慢些,我病才好,腿还有些软,走不得太快。”口中这么说,步伐却是龙骧虎步,端得走了个虎虎生风。 入到宫内,沿宫道而行,过几座小殿、游苑,到了四座主殿之外。 时已入秋,上朝的地方换到了秋季用的“刑政白殿”,现下初秋七月,具体上朝的地点是在刑政白殿三座殿中的左侧一殿。如前文所述,此殿之主色调是白色,在周围其余青、红、黑三座不同主色之大殿和附近各色花木的映衬下,琼宫玉殿一般,十分的素雅洁净。 进到殿中,氾丹总算是甩掉了莘迩。 氾丹立在殿内中的左手边,莘迩到了他自己的位置,殿内的右手上站定。 麴爽、张浑、陈荪、黄荣、曹斐、孙衍、羊髦、傅乔、张僧诚等群臣络绎进来,各至己位站好。待应该参与此次朝会的大臣悉数俱到,殿中御史核点过人数以后,报将上去。没等多久,左氏、令狐乐二人即从殿后的门内入来。群臣拜倒相应。左氏、令狐乐坐到丹墀上的主位。 就由一个内宦,代左氏、令狐乐下达令旨,说道:“太后、大王驾到,有事上奏。” 高充也在殿中,便出列说道:“臣高充有事奏禀。” 殿中众臣在接到旨的时候,和氾丹一样,都已得到通知,皆已知了这次临时的朝会,正是为从建康返回到都的高充而召开的。黄荣等早已知晓高充向左氏、令狐乐禀报的那件“重要的事情”什么,氾丹等还不知道,知道的面色不变,不知道的无不凝神贯注,等他道出。 左氏轻启丹唇,说道:“且奏。” 高充行礼毕了,手捧一卷圣旨,大声说道:“臣前遵太后、大王令旨,出使建康,进贺新天子登基,赖太后、大王神德,幸不辱使命。今臣自建康还至王都,带回了圣旨一道。” 左氏已经看过这道圣旨了,便说道:“你读给诸公听听。” 高充应诺,展开圣旨,侧身向群臣,遂开始读诵。 氾丹等倾耳细听,前边、中间,这些圣旨的内容可以忽略过去,都是些套辞、套话,认可了定西对大唐的忠诚、赏赐令狐乐了一些回礼,如此而已,最后一段的内容却乃是关键。 听那高充读道:“皆言定西以一陇之地,抗举世之胡,西则西域胡国、北则柔然、东北则拓跋鲜卑、东则氐蒲、南则吐谷浑鲜卑也,诚哉斯言!而虽处窘迫之境,犹坚战不已,闻汝国使高充,备述征虏将军莘迩一意进克中原,光复神都之志,朕心嘉之,今拜莘迩使持节、督陇秦河沙四州及汉中等地军事、征西将军,侍中如故,赐金、缎各若干。” 这段话一出,殿中登时沸腾。 倒也不是有人敢大声说话,然交头接耳者比比皆是,殿中执法御史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在其严厉地责备、乃至进言弹劾之下,沸腾的气氛这才被制止下去。 氾丹神色变幻,心道:“果然是从建康搞来了有利於莘阿瓜的圣旨!征西将军、侍中如故且不说,使持节和督陇秦河沙四州及汉中等地军事,这两个官衔却是……,如按此旨令,岂不是不仅我定西军权,甚至我定西二千石以下官员的性命,自此就都要尽归莘阿瓜之手了么?” 都督军事且不需多言,自是管军权的。 “使持节”,则是持节类权力中最高的一等。持节类权力共有三等,由低到高依次是假节、持节、使持节,假节得杀犯军令者;持节得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持节同;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换言之,有了“使持节”这个权力在手,二千石以下的官就可不奏而诛之。 ——所谓“二千石”,当下之官制,尽管早已是通过《九品官人法》,把之定为了官职九品,主要是按“品”来定官职尊卑的,然毕竟前代秦朝数百年,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故是前代秦朝按“石”,亦即按年俸数量之多少来定义官职尊卑的制度现尚未完全淘汰。两者算是并行。 氾丹转目莘迩,见他老神在在的模样,一股恶气升出,目光不善地看着他,心道:“什么‘闻高充备述’,这俩官,肯定是莘阿瓜指使高充主动向建康朝廷讨来的!……使持节、督四州军事,皆重得不能再重的权了!却为何朝廷竟就允了?给了阿瓜?” 猜到了莘迩可能是从建康讨来了有利於他的圣旨,没有猜到建康给他的权力会这么大,这出乎了氾丹的意料。对於此点,他暂时想不明白,便且放到一边。 继续急寻对策,他想道:“哼哼,莘阿瓜却是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扯着虎皮做大旗,指着靠建康的这道圣旨、这几个任命就继续操持我定西的大权么?但我定西建国已数十年,名为唐之藩属,实早独为一国,所以仍称藩属者,为凝聚民心罢了!这朝廷的官儿有几士真的看重?……我却是正可借此机会,逼他还政大王,只要他把权还给了大王,建康给他的官儿再高,鞭长莫及,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氾丹定计,於是出列,捧着笏,朗声说道:“征虏之名,远扬建康,可喜可贺!建康予征虏的封授甚重,由此足可见出,建康对征虏的期望之高、期盼之殷,臣亦为征虏喜!然而大王、太后,臣愚见,如今既然建康给了征虏如此之高崇的封授,那么征虏作为建康朝廷之重臣,似就已不宜再居我定西国中之臣职,因是,臣恳请大王、太后,准征虏自辞!” 高崇刚读完圣旨不久,莘迩还没有说话,哪里的“自辞”?这显是氾丹在逼他表态。 左氏如水的双目,落到莘迩身上。 莘迩出列,下揖行礼,说道:“臣以为,氾丹所言甚是!” 氾丹说道:“怎么?征虏不……,你说什么?” 莘迩扭过脸,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道:“我说卿所言甚是!” “我所言甚是?” “正是!” “……,如此,征虏你是同意自辞了?” 莘迩转回身形,对着左氏、令狐乐说道:“如氾丹所言,臣今既为朝臣,不宜再居定西职任,臣因请辞录中台事等定西诸官,恳乞太后、王后应允。” 令狐乐的小拳头,又一次紧张地攥起,他立刻去看左氏。 左氏微笑说道:“设无将军,便无定西今日,定西得有今日,将军之元功也!今将军虽得天子封授,然征虏此职,岂不也是早前建康所授?又何必於今而辞录中台事等我定西之官呢?” 莘迩说道:“是臣以前没有想到此节,今日得了氾丹的提醒,乃知过往之咎。臣愿知咎改之。” 氾丹心道:“我说莘阿瓜怎么会愿意自辞,看太后给他的答复,这定是莘迩与太后事先就已说好的,他假意辞官,太后则不允之,这样,录中台事此官,他就还能做,我定西的朝政权柄他就还能握!哼,我怎会叫你如愿!”提起了劲,只等左氏再留莘迩,他就便执理进谏! 张开的两只耳朵,听入了左氏接下来的回答。 氾丹听左氏说道:“将军如是执意请辞,我也不好多做劝阻,那就听将军的吧!” 氾丹再度愕然,心道:“……这,这,……太后这就允了?” 莘迩下揖做礼,说道:“臣多谢太后允许!”起身来,面向令狐乐,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大王,臣自今日起,就不是大王之臣了!好在大王已然年长,到了可以亲政的年龄了,臣也算是不辜负先王临终前的托付了!大王,臣最后再向大王行一次大礼吧!” 昔为定西之臣,主臣间於特定的场合,自是当行大礼。 而莘迩今不再是定西之臣,等若是与令狐乐同殿为唐之大臣,论官品,“王”是一品,“征西将军”与“征虏将军”同品,亦三品,然位高於征虏将军,且在诸多的将军号中,征西将军是相当高的一个,只次於一品的“黄钺大将军”,二品的“四征、四镇、车骑、骠骑将军和诸大将军”这几个将军衔,亦即,与一品“王”之间的尊卑差距不是很大,又且莘迩还有“建康侯”的封爵,所以,自今以后,莘迩再见令狐乐,显然是不可能再行伏拜大礼的了。 所以,他有“最后再向大王行一次大礼”此言。 令狐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又不知这种感觉是什么,见莘迩果行大礼,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一个念头蓦然而起,於此时闪过他的脑海:“孤是定西的王了”!遂硬生生地止住了起身的动作,安坐不动,等莘迩行礼过了,他说道:“征西请免礼。” 氾丹把令狐乐的举止、言语尽数收入眼底、听到耳中,心中不觉称赞,想道:“大王尽管尚还年少,言行有度,已有王者之风矣!” 虽是三言两语间,就“逼”得莘迩自辞了录中台事等定西之官,看起来像是令狐乐今天就可亲政了似的,按理说来,这是大功告成,然这胜利来得太过轻易,氾丹心中却是莫名的不安。 这个时候,他听到左氏问莘迩,说道:“将军既辞录中台事,不知将军可有合适的人选继任?” 莘迩答道:“臣以为张浑可也。” 莘迩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举张浑继任,氾丹脑子开动,却是灵光一闪,把前次朝会上张浑出来替莘迩解困这件事,与高充回谷阴,必先经河州,而河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崇是张浑次子这件事马上联系到了一起,顿时勃然大怒,心道:“张浑竟是已投附莘阿瓜?埋伏原来在在此!” 他正要马上驳斥莘迩的这个举荐,又闻莘迩说道:“太后、大王,臣既然已不是定西之臣,是朝廷之臣了,而谷阴则是定西的王城,那臣窃以为,臣之征西将军府似就不宜设於谷阴。” “将军欲设何地?” “如圣旨所言,臣确乎一意光复神州,朝廷又以征西将军授臣,那臣想着,底下就当以先把关中收复为要,因是,臣愿设征西将军府於天水郡治襄武。” 虽然已经说过自此不再是定西之臣,然对左氏,莘迩依旧称臣,此一个小小的前后不照之处,殿上诸臣一时都没察觉,除掉黄荣等人,包括氾丹在内,都随着莘迩的此话,不由自主地想道:“为何提出不在谷阴设立军府,而设军府於远离定西中枢的边地之襄武?” 氾丹等人还没有想出一二三,只见曹斐等参与此次朝会的诸将,十之六七,齐齐出列。 曹斐带头,领着这群定西的将军们下拜。 他当先说道:“臣曹斐亦怀光复神州之志,请从征西将军同赴襄武!” 余下的那些将军们,如高延曹、罗虎等等,随之齐声说道:“臣等亦怀光复神州之志,请从征西将军同赴襄武!” 第二十五章 氾丹三说麴 黄荣一语惊   曹斐现官居骠骑将军,此虽定西私授,但他也是定西国内除了莘迩以外,目前军职最高之人,高延曹、罗荡等则皆为定西的一流斗将,可以说,出来说得如此言语的诸将,而他们的这言语分明是在表态对莘迩的支持,他们所掌握的兵马,几乎是占了定西精锐战力的六七成。   亦此因故,见曹斐等将出来表态,殿中群臣,不少露出了大惊之色。   氾丹却是哼然一笑,心道:“莘阿瓜,我就知道你会用曹斐等你的鹰犬走狗们来吓唬我辈!又有何妨?我早有对策!”当下对令狐乐说道,“大王,曹斐诸将既然心怀光复神州之志,愿从征西共去襄武,以复关中,壮志可嘉,臣愚见,大王不如就允了他们吧?”   令狐乐尽管年少,继位至今,尚未真正亲政,可对国家的军政形势还是较为了解的,他闻言心道:“若是曹斐等人都去了襄武,我谷阴城中、陇州腹地岂不兵力空虚了?万一北边柔然来犯,或者西域诸国闻讯,重新叛乱,孤可怎生应对是好?”面现为难。   一人出列,说道:“太后、大王,臣愚见,氾丹之言,不可取之。”   氾丹抬眼,见是张浑,已经判断出张浑为了权势,应是已然彻底投向了莘迩,氾丹此人“嫉恶如仇”,对他自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看在张氏的家声和张浑本人过往的名誉上,却还是没有“疾言厉色”,尽量放缓了语气,问他,说道:“我言为何不可取?”   张浑神色端正,手中捧笏,从容而立,徐徐说道:“征西若是已去襄武,则曹骠骑诸将若再离王城,倘使北边柔然来犯,咱们虽与柔然算是订了盟约,然柔然胡虏也,唯贪财货之利,背信弃义是彼等常做的事,见我国内空虚,它是极有可能会大举南下,侵我国土的,试问氾君,到的那时,我国中能战之诸将、各营多远在襄武,这样情况下,朝中该如何应对?”   他转向左氏、令狐乐,说道,“大王,太后,臣愚见,光复中原不但是征西的壮志,亦是我定西历代先王之愿,对此,当然是该鼎力支持的,然我陇之安危却也需当重视。为了光复中原,而精兵战将尽集於襄武,是倾国而出、不顾本土也,臣虽愚钝,窃不为太后、大王取之。”   氾丹呵呵而笑。   张浑问道:“氾君,缘何笑?”   氾丹说道:“我定西善战之名将,难道是只有征西、骠骑么?征西、骠骑就算是全都去了襄武,咱们朝中,不是还有麴令么?麴氏久戍河州,便是强如伪秦,亦非麴氏之敌,况乎柔然小虏?设若柔然竟是果敢南下,犯我疆土,臣保举麴令率兵往迎,必一鼓可破之也!”   “麴令?”   氾丹转目,朝位列在前的麴爽看去,说道:“麴令,下官所言可是?”   丹墀王座上的左氏、令狐乐和满殿群臣的目光注视下,麴爽捧着笏,奏禀左氏、令狐乐,说道:“臣别的不敢保证,但若是柔然南犯我土,敢请大王、太后与君等放心,臣定能破之。”   却这麴爽,自今日到殿中后,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忽应氾丹之问开口,一开口就明显是帮氾丹说话的,莘迩等人闻之,却对此都不惊讶,而是俱皆心道:“长龄的情报果真,这氾朱石前晚看来确是悄悄地去麴爽家,把他拉到自己这边了!”   张龟的情报工作搞得属实不错,前天晚上,氾丹的确是轻车简从,悄咪咪地去了一趟麴爽家。而至於他为何早不去麴家,偏於那时去麴爽家?这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他带着十余官员,一起到四时宫外,上书弹劾莘迩误国,书上到左氏手里后,他由宫内出来,径便去了宋鉴家中。一边通过好抠虱的那个祈姓士人等传播宋鉴的《自然论》,以此在舆论上进一步地反对和驳斥莘迩的《持久论》,换言之,也就是莘迩执意用兵关中的政策,一边通过聚集“同党”,上书朝中,弹劾莘迩,双管齐下,大造朝野反莘之声势,这是宋鉴与氾丹定下的“倒莘”之具体方略,故是,上完书后,氾丹就去见宋鉴。   到了宋家,听完氾丹说他已与“忠臣义士”们上书朝中,朝野联动共同“倒莘”的局面已经形成云云等后,宋鉴提出了个问题,说道:“曹斐等将皆莘迩之党,彼等虽俱武夫,不值一提,然到底各有部曲,若当咱们倒莘到了关键之时,彼辈跳出来支持莘迩,你我该怎么应对?”   氾丹不屑地说道:“曹斐兵子,何足虑也?彼辈虽各有部曲,然而难不成,他们还敢造反么?”   莫说曹斐,就是现在的莘迩,尽管已是大权在握,可要让他“造反”的话,他却也是“万万不敢”的。毕竟令狐氏立国到现在已经数十年了,不管怎么说,士心、民心都还是有的,莘迩如果只是做个“权臣”,那大概士民还能容忍,但他若是造反自立,时下相当部分的“中间派”,甚至他身边那些得力干将中的一些,却都必会起来反对他,如此,就算最终莘迩取得了胜利,可定西定然也会因此而元气大伤,是以造反这事,莘迩现都不敢干,何况曹斐等?   这也是氾丹明知莘迩手握兵权,但是仍然敢於倒莘的底气之一。   宋鉴当时答道:“造反嘛,自然不会。可是朱石,他们要出来一闹,大小也是麻烦。”   氾丹问道:“那你有何高见,收拾此个麻烦?”   宋鉴说道:“我以为,要想收拾或避免此个麻烦,便就非得一人出面不可。”   “谁人?”   “就是麴令。凭借麴氏在军中的宿望和麴令本人的名声,他应是能把曹斐等将分化、拉拢,这样,此个麻烦不就自然得解了么?”   氾丹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瞒你,寻麴令相助你我倒莘,我早有想过,……可你知道我为何一直没有去找麴令说倒莘此事么?”   “为何?”   “两个缘故。”   “哪两个缘故?”   氾丹说道:“早前令兄反莘之时,麴令曾有参与,可他因此而被莘主堵着门骂了一通后,他竟是吃受下了这等侮辱,毫无还击,可见他对莘阿瓜之惧,此其一。   “上次莘阿瓜奏请用兵上郡,麴令时在当场,可他对之无有反对,……宋君,从他的这个态度看,我疑心他是不是已经非只惧莘阿瓜,且是已经倒向了莘阿瓜?此其二。   “故是,我虽有此念,然未轻举妄动。”   宋鉴摸着滑溜溜的下巴,笑道:“朱石,我敢肯定,麴令绝对是没有倒向莘迩的。”   “为何?”   宋鉴说道:“三省六部制初立的时候,莘阿瓜表麴令为中台令,时有其属吏裴遗,进言麴令,言说‘今若受此职,则名、次皆居征虏下矣,是空自受辱而不得权,何不辞之’?……朱石,裴遗的这个建议是很对的,可麴令呢?却不肯听从!由此足见此公之短见贪权。   “朱石,既然麴令这般短见贪权,你说,他又怎可能会甘心伏於莘迩之下?并且你刚才也说了,莘主曾堵着门骂过他一通,他之所以未有还击,非是因惧莘迩,而是因其理亏罢了,我料他对莘阿瓜、莘主必然是怀恨在心的。因是我说,他绝对是没有倒向莘迩的!   “并亦因其贪权此弊、对莘迩和莘主的怀恨之心,他正可被你我所用啊!”   “哦?”   “今晚你就去拜访麴令,对他说,候倒莘功成,愿表他为录中台事。我料之,麴令闻此,必就会欣然愿意出头,为你我分化、拉拢曹斐等了!即使曹斐等居然死忠於莘迩,他拉拢不到,可至不济,有了麴令及其麴氏部曲在你我这边,曹斐等这些兵子,你我也就真可不需在意了。”   用后世的话说,定西军界现在存在两个“中心”,此二中心,一大、一小,大的是莘迩,小的便是麴爽。就眼下之形势而言,莘迩手下的兵马数量为多,麴爽手下的兵马数量为少,但是麴家世代将门,底蕴深厚,而且到眼下为止,河州,亦即东南八郡也还仍算是麴家的地盘,麴爽掌握和能动员的实力,实也是不可小觑的,所以,若是能如愿说动麴爽出来,再一次站到反对莘迩的这边,那对氾丹、宋鉴倒莘此事之最后成功,当然是能起到重大之作用的。   氾丹寻思多时,以为宋鉴言之有理,就从了他的建议,当晚悄悄去到麴家,拜访麴爽。   见到麴爽,氾丹开门见山,说道:“莘阿瓜一意孤行,非要值此氐秦大盛之际,继续用兵关中,朝野上下,而今已是非议鼎沸,指其误国、恳请大王亲政之声,现时堪称如山之呼!   “大王大婚已毕,今复朝野舆论如此,人心所向,故是我与宋鉴为国家起见,已经决意催请太后,还政於大王。凡事,无主不能成之,令公,我国之砥柱、士民之望也,今之此事,丹与宋鉴愿推令公为主。丹今晚冒昧拜谒,便是想敢问一下令公的意见,未知令公意下何如?”   朝野舆论反莘之声,麴爽又非聋子,对之自是久在关注的了,确如氾丹所言,可称鼎沸,这会儿听到氾丹所言,说“愿推他为催请太后还政大王此事之主”,不觉神色微动,眉毛一挑。   却便在他要说话之前,堂中一人咳嗽了声。   咳嗽之人是裴遗。   麴爽就忍下想说的话,离榻起身,说道:“朱石,你且稍待,我去更衣。”   更衣也者,上个厕所之意也。   堂后就有厕所,麴爽到堂后厕中,不久,裴遗跟着进来。   裴遗说道:“明公,仆射之言……,明公,你这是做什么?”   麴爽撩起袍子,褪下绣袴,蹲坐下来,说道:“不到厕中也就罢了,这入到厕中,还真有些内急。……你刚才咳嗽,想是有话要私下对我说吧?你说,你说。”   厕中案上放了个玉盘,盘中有干枣。这干枣不是吃的,是用来堵鼻子的。专门服务於这个厕所中的侍女呈上干枣,麴爽、裴遗各取两个,分别塞入鼻孔。   麴爽遂在侍女的揉肩伺候下,一边吸气用劲,一边听裴遗说话。   裴遗乃继续说道:“明公,仆射之言,遗之愚见,不可听也。”   “为何不可听之?”   裴遗说道:“朝野现下反莘之声虽高,但莘公到现在为止,对此还没有任何的回应。莘公素来多谋,他怎可能会坐以待毙?我想他之所以到今不作反应者,无外乎两个缘由,引蛇出洞,此其一也,等待合适的时机,此其二也。因此,遗之愚见,与其而下就贸然表态支持氾丹、宋鉴等士,何不且耐心坐观之?等到莘公拿出了他反击的手段以后,明公再作决定不迟!   麴爽没有立刻接话,他憋红了脸,咬牙切齿似的,面目狰狞,终是“扑通”两声,拉出了两截硬物,然后他面色放松,舒服地吐出了口气,说道:“近日火气小旺,肠胃颇不通畅,……。”   虽有干枣塞鼻,气味委实难闻,裴遗说道:“遗欲进言者,即方才那些,明公请三思,遗出外去等。”   “你别走。”   “明公?”   “你所言甚是,我不用三思,就按你的此议行之就是。”   “是、是,遗还是出外去等吧。”裴遗说着,急不可耐地倒退出去。   麴爽解决完了内急,侍女帮他擦干净了,整好衣袍,他从厕中也出了来,与裴遗同还堂上。   坐定,麴爽说道:“征虏是我国朝重臣,他制定下的用兵关中之国策,也许确有不足,如有不足,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咱们坐下来,细细地再议便是,……朱石,你……”   氾丹知道这肯定是裴遗对麴爽说了什么,索性打断了麴爽的话,不再遮掩,直接拿出了自己的底牌,说道:“大王亲政以后,丹与宋鉴等,打算表公出任录中台事。不知公意下何如?”   “录中台事”四个字入耳,麴爽神色再变。   裴遗适时地又咳嗽一声。   麴爽起身,说道:“朱石,你且稍待,我去更衣。”   到了堂后厕内,裴遗跟进来,说道:“氾朱石这是在以‘录中台事’来诱惑明公!不可听也!”   麴爽面现犹疑,说道:“可是,这录中台事……。”   “明公,就算没有氾朱石等人的表举,氾朱石等如果真的能够倒莘功成,大王若是果然可得以亲政,那这录中台事之职,遗之愚见,也只能是由明公出任!”   麴爽问道:“此话怎讲?”   “明公请试想之,大王无兄弟,唯一妹耳,今王妹是明公之子妻,是明公诚本外家之贵,复莘公失权之后,朝中诸公,又唯公能战,可以为国御寇,如此,复有何人能更比明公宜居录中台事此职?是此职本明公囊中之物也!又何须他氾朱石等来表举?”   麴爽恍然,说道:“你所言甚是!”   於是麴爽再度听从了裴遗的意见。   两人出到堂上。麴爽坐下,说道:“朱石,我还是那句话,征虏用兵关中之策,如有不足,我等身为朝臣,自是大可上书进言的嘛!……至於今朝野舆论,指责征虏误国等等的那些言论,以我之见,我等身为朝廷大臣,当以大局为重,对此止之且不及也,又岂可推波助澜?”   氾丹默然稍顷,抛出了杀手锏,说道:“今日自是可以进言,但不知令公你想过没有?明日呢?后日呢?”   “你此话何意?”   氾丹说道:“罗荡、邴播、屈男虎、屈男见日等等将校,本令公家之故将也,今日如何?皆已弃令公而改附莘阿瓜矣!郭道庆,令公之故吏也,令公待之不可谓不厚也,今日如何?虽尚未明投莘阿瓜,只怕也为时不远了,每唐艾上表朝中,有所建议者,他必附议赞同於后!令公,等到明日、等到后日,丹斗胆敢问之,却又不知令公家的门生、故将还能剩下多少?”   麴爽神色大变。   裴遗第三次咳嗽。   氾丹问道:“令公又要更衣了么?”   麴爽按榻起身,说道:“为国计,自当早吁请太后还政大王!”   竟是被氾丹的最后一番话,说中了麴爽最大的担忧,他由是不再听裴遗之言,正式加入到了氾丹这一边。   ……   却说殿中。   麴爽话音落地,氾丹顾看张浑,说道:“张公,麴令有此信心,敢在王前保证,可见柔然胡虏断非是麴令之敌了。对柔然可能会的犯我国土,张公也就不必担心了吧?”   张浑说道:“麴令如果能有把握,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他对左氏、令狐乐说道,“但臣仍然还是以为,曹骠骑诸将不宜远去襄武。非但骠骑诸将不宜远去襄武,就是征西也不宜把军府设在襄武。……襄武紧邻氐秦之天水郡,是我定西迎对氐秦的最前线,征西现身具都督四州军事之重任,岂能轻身就险,把军府设於此地?无论如何,这是不合适的!”   一人应声接口,出列说道:“臣以为,张公所言极是!”   群臣去看,说话之人是黄荣。   黄荣继续往下说道:“今征西虽因授天子封拜,已为朝臣,不再是我王之臣,但定西四州之地,举国上下,何处不是唐土?何人不是唐臣?征西又何必非要把军府设在最危险的襄武?臣以为,张公说的很对,从长远计,征西应当另择适宜之所,设置军府。”   左氏问道:“你以为何处适宜?”   黄荣说道:“臣以为,还是把军府设在谷阴为宜。”   左氏问道:“为何?”   “就像张公适才所言,柔然胡虏也,背信弃义是其常事,万一他们南犯我土,麴令如果真能挡之,当然很好,可万一麴令失利呢?凡国大事,在战与祀,这种事情,可不是嘴皮子上一说就可以的!故此,为万全计,征西军府,宜在谷阴!”   黄荣一个长远计、一个万全计,顺着张浑的话风,合情合理的,又把征西军府所设之地给拉回到了谷阴。实际上,莘迩是真不打算把征西将军府设在谷阴的,但现下尚未正式论此之时,且正要借黄荣此话,引出他今日朝会真正要达到的目的,因是黄荣乃有此言。   氾丹哪知底细?冷笑心道:“我就说你莘阿瓜是在吓唬我辈,你又怎肯舍得谷阴,远去襄武?”满副看透了莘迩伎俩的神色,提高声音,大声说道,“征西已决定设军府於襄武,岂可出尔反尔?”   左氏问莘迩,说道:“将军,你说呢?”   黄荣对莘迩说道:“将军光复神州之志虽坚,但将军毕竟是我陇人,将军与曹骠骑等若是去了襄武,则若柔然南犯、或国中有事,何人可以御之?荣盼将军,亦不能不顾我陇之安危啊!”   莘迩叹了口气,与左氏说道:“太后,非臣不以陇地安危为念,只是奈何谷阴城中,现下非议於臣,指责於臣的声音甚众,舆论汹汹,奈何?”   黄荣挺身昂立,奏请左氏,说道:“天子诏书,亦嘉征西光复中原之志,无知士民,却敢非议国政、大臣!臣请太后下旨,依律收治妖言惑众、诽谤大臣者!”   氾丹等人色变,却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对黄荣,见那莘迩,亦是大惊失色,听莘迩说道:“太后,黄荣此言,绝不可听!焉可以言论罪?臣宁受非议诽谤,也不愿道路侧目!”   黄荣说道:“将军,若仅是妖言、诽谤,将军大度,或可如将军所言,姑可容之,可是将军,如果还有私通敌国的呢?难道也可容之么?荣敢问将军,将军是欲扬私名,还是以国事为重?”   莘迩蹙眉,说道:“私通敌国?”   “荣已查得实据,有祈文等士,私与伪秦使者相通,出卖我秦州及河州等地的军政详情。将军,这等私通敌国的恶行,难道也不惩治,也纵之任之么?”   莘迩说道:“你已查得实据?”   黄荣答道:“正是!”对左氏、令狐乐说道,“臣请太后、大王降旨,收治祈文等士!” 第二十六章 左氏教子政 祈抠宋晏然   黄荣一语既出,氾丹乃才恍然大悟。   甚么“自今非王臣”,甚么“举张浑继任录中台事”,又甚么“设军府於襄武”,又甚么曹斐等将“请从赴襄武”,这些东西原来只是“声东击西”,是莘迩在试探氾丹手里都有什么牌的,而黄荣此刻图穷匕见,说出的“收治祈文等士”,此必然才是莘迩在此回朝会上的最终目的!   氾丹勃然大怒,急忙进言,说道:“祈文族为高门,人为我朝名士,向来极得士誉!号为风流自然!他怎么可能会私通敌国?……大王、太后,这必定是黄荣的诬陷之辞,不可听之!”   莘迩问黄荣,说道:“这是你的诬陷之辞么?”   黄荣正色答道:“荣适才已说,查有实据!这怎么会是荣的诬陷之辞呢?”   氾丹怒不可遏,脸都涨红了,他戟指黄荣,气得颔下黑须飘飘,怒道:“氐秦的使者数日前已经离都,你说你查有实据,那你为何不在氐秦的使者尚在谷阴之时,你出来举报弹劾祈文,而偏於此时氐秦使者已远离之际,你出来弹劾举报?你分明打的主意是:死无对证!全凭你一张嘴说!”愤然奏请令狐乐,说道:“黄荣欺君、诬陷朝士,居心险恶,臣请大王治其罪!”   黄荣不慌不忙,说道:“前几天我之所以没弹劾举报,是因为证据尚不足。证据於昨日我才收集齐全,故此於今日朝会上,乃弹劾举报祈文等士!……氾公斥荣欺君云云,真不知从何讲起?至於说‘死无对证’,更是不知所云。”奏请左氏、令狐乐,说道,“太后、大王,氐秦使者离都才数日,应尚未离我定西之境,现在派快马去追的话,肯定是能追上的。为了证明臣绝非是诬陷祈文等,臣恳请太后、大王即刻选遣中台刑部吏,往追氐秦使者,以作对证!”   氾丹怒道:“就是追上了氐秦使者,其乃敌国之使,他们嘴里的话能信么?”   黄荣犯难似的,黑脸上露出无辜表情,瞧了氾丹两眼,说道:“氾公既说荣是欲‘死无对证’,而荣奏请太后、大王遣吏去追氐秦之使,听氾公话意,似是又不赞同。荣真不知氾公是何意思了!……氾公,那荣大胆,敢请公自来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才能最合公之意?”   “最合公之意”,这一句话当真才是“居心险恶”,氾丹不上黄荣的当,没有接他这句话的茬,重复自己刚才对黄荣的指责,怒斥他,说道:“你分明就是在欺君、诬陷朝士!”问他,说道,“你说证据确凿,我且问你,你的证据在哪里?都是什么?”   黄荣笑与氾丹说道:“氾公,我说的是‘查得实据’,不是‘证据确凿’,不过你既提到‘证据确凿’,这话却也不错。”不再理会氾丹,便捧笏行礼,恭谨地向左氏、令狐乐奏请说道,“臣所查得的证据,现都封存在中台刑部,暂由刑部吏姬楚保管,不仅有物证,且有人证,的确如氾公所言,诚然‘证据确凿’。祈文等的叛国之罪该当如何处置,请太后、大王定夺。”   谁是“向着自己的忠臣”,令狐乐清清楚楚,见氾丹说不过黄荣,冲动之下,就想开口说话,一个温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是左氏先开了口。   令狐乐便先听之。   左氏环顾殿中群臣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张浑等重臣身上,说道:“公等以为此事该何以处置?”   张浑还没被莘迩正是表举为“录中台事”,可却俨然是已经有了“录中台事”这个定西群臣之的“地位担当”,当仁不让似的,他当先回答,说道:“既然黄荣说已查得实据,臣意,不妨且令刑部审之,如真,即严治其罪,如其中别有原委,则释之就是。”   一干重臣相继言,有的支持黄荣、张浑,有的支持氾丹。   麴爽、陈荪两人数次欲言,而终究又止。他俩打心底来说,是支持氾丹的,可黄荣口口声声说他有“实据”,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显然张浑对左氏所问给出的答复才是合情合理,一味盲目反对的话,只会把自己陷入被动之境,故是,他两人几次想表达意见,却最终一言不。   听到张浑的回答后,令狐乐也考虑了到这点,因此,他到底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忍到了最末亦未出声。   竟就如是定下,将此案交给中台刑部办理,按照黄荣的建议,由“非常熟悉此案详情”的姬楚主办,但出於麴爽的坚持,刑部尚书卫泰因也得以参与审查此案,众所周知,姬楚现在早成了莘迩的人,而卫泰是麴爽故吏。左氏、令狐乐当天传下令旨;即刻收捕祈文等士。   怀着大概率马上就能亲政的惊喜,以及对祈文等“支持自己亲政”的这些“忠君士人”却将要被下狱的心痛,朝会散了,回到灵钧台,令狐乐终是按捺不住,去左氏宫中求见左氏。   母子相见左氏的寝宫中。   令狐乐说道:“阿母,今日朝会上,黄荣说祈文等士私通伪秦,我以为氾丹对他此言的驳斥很有道理,他十之**就是在诬陷祈文等士!阿母,你是受了黄荣的蒙骗,没有看出来,还是怎么?却为何居然同意了他的请求,把祈文等士交给刑部审问?”   “张浑不是说了么?审问如真,则即惩之;如无叛国之事,则便释之可也。”   令狐乐说道:“阿母,我虽还没亲政,然黄荣其性苛酷之名,我也已有闻之,且我亦尝闻,‘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今把祈文等士交付刑部审理,只恐怕酷刑之下,假的也会成真!”   左氏略微沉默了下,眼中满是爱意,看着令狐乐,唤他小字,说道:“灵宝,你过来。”   令狐乐到左氏榻前,跪坐地上。   左氏伸出手,抚摸他的髻,柔声说道:“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你真的是长大了!征西今日在朝会上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等到征西的将军府设下,张浑接任录中台事后,你就能亲政了。我希望你亲政后,能依然如你此刻这样明白,而千万不可犯糊涂!”   “阿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犯糊涂?”   左氏说道:“我问你,我母子能有今日,是谁的功劳?是靠的谁?”   “阿母,我听过你说过很多遍了,咱们能有今日,我的王位所能够坐稳,靠的都是征虏,……不,现在他是征西了。”   左氏说道:“征西虽然以后不再是我定西之臣,可是你的王位要想坐安稳,至少从现在开始的三五年内,你还是得靠征西!我说的‘不可犯糊涂’,就是这个意思!”   “阿母,除了征西,朝中并非无有忠臣,我看氾丹就是个大大的忠臣!”   左氏叹了口气,说道:“氾丹虽非奸佞,然其家为阀族啊!”   “阀族怎么了?”   左氏说道:“你不闻江左天子事乎?名为天子,而同傀儡,大权实尽操於阀族之手!”   “大权操於阀族,固可恨!但是阿母,这又与现今我定西朝中,大权尽操於征西手有何区别?”   左氏难得的没有因为令狐乐的这句话而训斥他,她心中想道:“阿瓜要还政於灵宝了,灵宝很快就要成为我定西真正的大王了,我要把阿瓜此前教我的那些,慢慢地都教给他!”先回答令狐乐这句带着不满的话,说道,“我定西之权操於征西之手,是因先王遗令,征西身负托孤重任之故也,你之前年少,所以征西辅佐秉政,现而下,征西不是已经表示要还政於你了么?……灵宝,征西此前虽然秉政,但你的王位无忧,而在江左,权操於阀族之手,却不仅是天子如傀儡,并且废立之事,可也是操於阀族之手的!你怎么能拿征西比江左阀族呢?”   江左的那些事,令狐乐略有所知,闻言默然。   左氏接着说道:“灵宝,你亲政之后,有两点切切要得重视,不可忘记稍顷!”   “阿母,哪两点?”   左氏说道:“你读的史书已经不少了,阴师所领衔编撰之《通史》,你大多也都已经阅过,自古以今,王权与相权,或云之王权与重臣之权,从来都是对立和矛盾的,征西创制的此个‘三省六部制’,就当下而言之,是最有利於王权的,你亲政以后,或会有朝臣如氾丹这些家为阀族、高门者,奏请你革除此制,仍效用江左朝中之制,你到时一定不要同意,这是第一点。   “对氾丹等这些阀族、高门出身的,有实才之士,你可重用之、厚待之,但不能尽依赖於他们治国!要想分阀族、高门之权、之势,要想使我定西不退回到以前宋、氾、麴、张等家只手遮日、权势熏天,亦即阀族当权,……哪怕你的父亲,以先王之雄才大略,亦不得不为此数家所掣肘的‘臣重於君’之局面,你非得靠寒士、侨士不可!这是第二点!”   令狐乐亲信之人,如陈不才等,多为高门子弟,他对阀族、高门并无恶感,听完,没有吭声。   左氏问道:“你记住了么?”   令狐乐答道:“记住了。”   一番母子对谈,左氏的爱子之情,对令狐乐的殷殷关怀,溢於言表,且不必多说。   只说这日朝会散了,令旨到中台刑部。   姬楚得旨,马上召集属吏,遵照黄荣於今日去参加朝会前给他的命令,落实执行。   刑部尚书卫泰闻讯赶来时,姬楚手底下的十余个属吏,已然都做好了出捕人的准备,个个如狼似虎一般的样子。卫泰说道:“姬君,令旨才下,我等是不是议一下,再作施行?”   姬楚昂然说道:“议一下?议什么?朝会已散,或有给祈文等贼子通风报讯者,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他们捕拿到案,万一被他们逃出了谷阴,去哪里找去?现在抓他们且来不及,哪还有余暇再议一下?”乜视卫泰,问道,“尚书?你说议一下,是不是想给祈文等逃跑的机会?”   卫泰讪然,说道:“我岂会有此意?”拖延一下姬楚拿人的时间,这是麴爽给他的交代,被姬楚拒绝了“议一下”,卫泰正着急,落目到院中的那十余个吏员身上,又得一计,说道,“依按令旨,要拿的人不少,且被拿之人,不乏家为豪族者,门客、徒附众多,许会有胆敢顽抗的,姬君,只此十余吏怕不够吧?要不要你稍等一下,我再给你调些吏卒过来?”   姬楚说道:“不劳尚书调吏卒相助了。”   “可是……”   “我已请得大羊公遣吏卒相助!乞校事带了吏卒百人,就正在中台外头等待。”   “大羊公”,即是羊馥,羊馥管着谷阴城的治安等务。“乞校事”者,乞大力是也,乞大力现下的主职是在莘公府当差,可他同时,也兼着羊馥手下负责城中侦缉工作的“校事”之职。   卫泰无有借口再作拖延,只好看着姬楚带着那十余吏员出刑部而去。   原地站了会儿,卫泰小跑着去寻麴爽复命了。   姬楚等出到中台外,迎面看到百卒,列着整齐的队伍,彼等虽穿褶袴,未有披甲,然兵械齐全,却是各执步槊,腰佩环刀,另有携弓矢的,隐约杀气,从其队中透出。队列最前,是一个髡头小辫的肥胖胡人,穿着校事的白色官衣,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可不就是乞大力。   “令旨到了,乞君,咱们这就动手吧?”   “黄侍中对你说了么?祈文诸贼,一概由你捕拿,宋鉴小贼,我亲自去拿!”   “黄公已有交代。”   却是说了,朝会上黄荣不是只说了祈文等士私通氐秦,而没有说宋鉴,亦即是说,根本就没有宋鉴的事儿么?怎么乞大力要去捕宋鉴?捕宋鉴是莘迩的命令。当然,只有命令不行,至少还得有刑部的批捕文书,这文书自是好弄,姬楚早得吩咐,已然备下。   乞大力点了点头,接过批捕文书,把那百卒分出泰半,由姬楚自己分配给他手下的诸吏,也不等姬楚分配完毕,便带着余下的三二十卒,径离中台外头,捕宋鉴去了。   宋鉴家在老城,因而乞大力去捕宋鉴,需要先出中台等所在之南城,路程稍远,而祈文等士,则半数多住在中台所在之南城,路程较劲,故此,乞大力虽是先行,倒是捕祈文的人先到了祈家。祈文是此案的主犯,负责捕他之人自是姬楚。   姬楚亲自带队,入“里”中,到的祈家,破门而入。   却见祈文坐在堂中,正不紧不慢地在抠虱子。   姬楚大步进堂,说道:“我刑部吏姬楚也,遵令旨,擒你下狱!”   祈文轻蔑一笑,说道:“我已知矣!”   姬楚问道:“我人才到,你是怎么已知的?”   祈文没有回答他,安坐不动。   四五个吏卒上前,就要把他抓下。   祈文说道:“且慢!”   姬楚说道:“怎么?害怕了么?既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祈文再次轻蔑一笑,说道:“我怕什么?说我私通氐秦?全然诬陷之言!就是被你捕入狱中,谷阴诸士,亦俱知我之怨也!清名既不会受污,我就没什么怕的!”   “那你是?”   “容我抠了这几只虱子再说。”说着,祈文当着姬楚和那些吏卒的面,徐徐脱下衫子,改跪坐为箕踞,分开两腿,如似簸箕,勾下头,便探手入袴的开裆内,掏抠起来。   那几个吏卒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都是想道:“便我等小民,此等污举也不会为,这个祈文,听说还是我谷阴名士,举止却怎么这般下流?”   就有那多嘴的吏卒,后来不免把眼见的祈文此举当个笑话传出,而为谷阴的清流士们闻知后,那些名士们却无不喟叹,俱对祈文赞不绝口,皆道:“祈生抠虱,可谓轻生死而尚自然矣!”   姬楚知这些名士们的脾性,倒有耐性,等祈文抠够了瘾,一声令下,吏卒涌上,把祈文捕拿。有那好洁净的吏卒,避避让让,不肯去碰祈文的手,此亦不需多言。   祈文顺利拿下,乞大力这时刚到老城宋鉴所住的“里”中。   祈文有人给他报讯,虽然暂时还不知到底是何人给他报的讯,但给他的报讯的原因很明显,是因为令旨中有明确提及,他是此案的犯,至於宋鉴,尽管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令旨上和朝会中,然因祈文与他交好,换言之,实为其门下走狗之故,却也有人已给他报过讯。   惊闻朝中下旨,以通敌之罪,捕拿祈文,宋鉴骇然,然接到此讯之时,堂中颇有伺候他的奴婢在,他便尽力掩住惊骇,拿出从容的模样,喟然叹道:“武夫擅权,衣冠委地!”   八字说出,顾不上祈文的下场会是如何,他立即命令奴婢们,“收拾行装,今日还乡!”心中遗憾想道,“万没想道阿瓜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悔未能早行吾行刺之计!”实际隐约也知,行刺只怕不但很难,而且如果失败,其从兄宋方的结局,就必然是他的前辙。   一奴从外仓皇奔入,叫道:“大家,不好了!”   “何事惊慌?”   “里中来了一队兵,已到宅门外了!”   “来了一队兵?”   “说是来、来、……来捕大家的!”   宋鉴几疑听错,说道:“来捕我的?”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传入他的耳中。   那外头来捕宋鉴之兵,正是乞大力所领的吏卒,这一声巨响,是乞大力指挥吏卒撞开了宋鉴的家门。冲入宋家,乞大力率兵,扑来堂中。金玉浮华晃眼的堂上,众多小奴、美婢的环绕下,乞大力一眼看到了宋鉴,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心中痛骂,想道:“他娘的!一个早就失了势的,还这么富奢!还有这么多的俊奴、俏婢!”   宋鉴故作镇定,问道:“尔胡谁人也?缘何闯我家宅?”   乞大力恶狠狠说道:“你的事了!”   “我什么事了?”   “跟我到刑部,你就知了!”   宋鉴犹欲晏然作态,却乞大力不由分说,令吏卒打散了那些奴婢,亲上前去,一脚踹翻了他,拖之就走。把宋鉴拖到堂外,吏卒们接手,将之送到门外的槛车上,乞大力押着,回南城中台刑部。   一日之间,宋鉴、祈文等,为刑部捕拿下狱之诸士达三十余人。   这天晚上,令狐妍求见左氏,入到灵钧台宫中,与左氏说了会儿话,笑道:“太后,许久未见宋后了,不知可否能把宋后请出,臣妾给她请个安,可好?” 第二十七章 太后忆含羞 神爱吓无暇 左氏便叫那两个贴身的宫女满愿、梵境去宋无暇宫中,请宋无暇来见。 左氏住的寝宫名叫万寿宫,宋无暇住的寝宫名叫万训宫,此二宫都是供给当朝定西王之母辈、祖母辈住的,离令狐乐的寝宫有段距离,然彼此间的相距倒不是很远,不过因闻得是征西将军的夫人、显美翁主欲给她请安,宋无暇自是不免妆容一番,故颇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来到。 只见其容,娥眉淡描,眉间额黄,樱唇红润,相见处,似娇如怯,但观其身,上著襦服,下穿彩条相杂的百褶裙,足着软底绣履,行礼间,如清风拂柳,婀娜多姿,端得是俏美佳人。 宋无暇向左氏行礼罢了,左氏还了半礼,笑道:“神爱今晚入宫,我俩闲聊,说起有段日子没有给你请安了,所以神爱特地央我把你给请来了,没扰着你的清梦吧?” 宋无暇答道:“时辰尚早,我还没有睡呢。”看见令狐妍起身,要向她行礼,赶忙上前,把令狐妍拦住,说道,“怎敢当莘主此礼!折煞我也。” 左氏笑道:“你俩不要客套了,都是自家人,快些各自坐下吧。” 於是,令狐妍也就不行那个礼了,与宋无暇各自落座。 令狐妍上下打量宋无暇,心道:“当真我见犹怜,怪不得先王在世时,对这小狐狸那般疼爱!甚至连太后都因此而受到冷落!……阿瓜对我说,宫中传言,先王之所以宠爱这小狐狸,是因为她甚有内媚,故是,今夜我入到宫中,求太后把宋后请来后,就可以用向她学些内媚之术为借口,暂请太后离开,从而制造一个与她私处的机会,然后把那些话告诉与她。 “……哼!阿瓜这不知羞的!越来越厚颜无耻了!却话说回来,这宋后是宋家的女子,宋家素来自诩诗书传家,乃是个正经的儒门,却怎么会有她这个擅长内媚的?莫不是宫中传言错了?但瞧其言行,楚楚动人,我一个妇人都被她娇怯怯地撩得心热,又像是真的。……罢了,管它真假,反正事儿已答应了阿瓜,我人也已来了,就且以此为由,寻个与她独处的机会吧。” 想定,与宋无暇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令狐妍便拿出羞涩的模样,与左氏说道,“太后,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你什么时候还知道‘不情之请’了?你向来所求,有哪个我不同意的?只管说吧!” 令狐妍说道:“太后,阿瓜的官儿越做越大,他现在家里的妾婢也是越来越多,伽罗、阿丑也就算了,却那个鲜卑妾秃摩利,着实是个会魅惑的小妖精!阿瓜三天两头的就往她房里去,臣妾如今是日渐受其冷待!” 左氏皱起眉头,说道:“他欺负你了?” “欺负倒是没有,他也没那个胆子!我不寻他的事儿,他就算是运气了!只是臣妾寻思,便是为了阿瓜的身体着想,也不能任摩利那小妖精如此惑人!所以……” 左氏以为猜中了令狐妍想说的话,抿嘴微笑,说道:“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教训教训阿瓜?”不知想起了什么,面颊蓦地绯红,如似浑身燥热一般,左氏扭了下身子,赶忙按住心潮。 令狐妍今晚入宫,其真正之目的,不是来找左氏说话,而正是受莘迩的委托,有几句话要对宋无暇说的,她此时心中满是暂把左氏支走,好给她与宋无暇独处说话之机的念头,却是浑没注意到左氏那忽然出现的小小异态,顺着自己的话,说道:“太后,臣妾不是想求太后帮臣妾教训阿瓜。古人有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臣妾想着,与其央太后帮臣妾教训他,不如臣妾也学一学媚人之术,这样,那摩利即便再能魅惑,臣妾也能不动如山了么不是!” 左氏失笑,说道:“你却是这等心思!……‘不动如山’?神爱,不枉你嫁给了阿瓜,近朱者赤,看来兵法之书,你也是跟着阿瓜没少读啊!”笑了两声,犯难起来,说道,“兵法好学,书也好读,你要是想读什么书,我可以给你找来,然你要学媚术,这可如何教你?” 令狐妍说道:“太后,良师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左氏很快反应过来,知这个“良师”说的不是她,是宋无暇,更是失声而笑了,葱指点向令狐妍,说道,“原来你央我请宋后来,不是为给宋后请安,是打的这个主意!” 令狐妍说道:“敢请太后应允。” “这得看宋后愿不愿意。” 今日朝会,莘迩虽似是同意了令狐乐亲政,看来是拥王亲政派的胜利,可朝会过后,祈文、宋鉴等拥王亲政派的骨干们就被纷纷捕拿下狱,这两件事都十分重大,影响很广,消息不胫而走,早已传遍了谷阴五城,并且宋鉴还是宋无暇的从兄,故而宋无暇身在宫中,对之却也是已然闻知,刚才听到令狐妍来了宫中,要求见她,她不知是为何故,生怕是不是宋鉴的事儿牵连到了她?故此在来万寿宫的路上,委实是忐忑不安,——令狐妍觉得她“娇怯怯”,那个“怯”还真不是假装出来的。 却此时听令狐妍、左氏她俩说了这么几句,话说到了自己的身上,虽然“媚术良师”这个称号好像不怎么雅致,然宋无暇竟是心头一喜。 她想道:“阿兄前时到都,入宫来见过我一次,说是有宗主的信给我,其实是传宗主的话,要我在宫里继续劝说左后还政於大王,阿兄说,可以用‘患难之臣,焉如母子之情’为说辞,……亏得我尚未寻到机会,把这话说与左后,可今日阿兄被捕下狱,却也实是把我吓得不轻!晚膳我都没有胃口来食!本不知莘主入宫找我是为何事,是福是祸?现闻她此言,原来是想向我学媚术!……这倒是个福了,只要我能把她教好,讨到征虏的欢心!” 莘迩现下已是征西将军,但宋无暇不参与政事,因而虽已闻此事,猛一下还改不掉“征虏”这个过去对莘迩的习惯称呼。 宋无暇便就说道:“莘主要学,我自无甚么不愿的,就怕莘主嫌我教得不好。” 令狐妍大喜,说道:“那请宋后现在就教臣妾吧!” 宋无暇楞了下,说道:“现在?” “阿瓜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今日之事今日毕!我那儿子太过黏我,我来次宫中亦不容易,宋后,趁今晚你我都有闲暇,事不宜迟,便现在就教臣妾吧!” 令狐妍心急的样子,惹得宋无暇为了难,她心道:“这怎能是说教就能教的?”说道,“欲学媚术,非得有道具不可,我宫中虽是有些道具,但却不在这里啊!” “要什么道具?” 宫内无有男子,都是女人,宋无暇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就说道:“便是角先生之类。” “那好办,我跟宋后去宋后宫中学!” 左氏惊笑说道:“神爱,你就这么急么?” 令狐妍是个直爽的性子,绝非扭捏之人,她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答道:“是啊,太后,就是这么急!”说着,离榻起身,请宋无暇也请来,对左氏说道,“太后,不敢劳你玉驾,烦你同往了,等臣妾去宋后宫中,学得三招两式,出宫的时候,再来向太后拜辞。” 左氏见令狐妍如此急切,只好由她。 送了令狐妍、宋无暇出去,左氏回到宫中,坐将下来,想着令狐妍适才说的那些东西,“摩利魅惑,她要学媚术以抗”云云,思绪不觉飞开,又不知是忆起了什么,面颊再次绯红,瞥眼瞧见满愿、梵境二宫女吃吃窃笑,羞涩佯怒,说道:“再笑!把你俩赏给阿瓜!” 满愿是个敢说话的,装出害怕,答道:“贱婢乞请太后,千万不要把贱婢二人赏给征虏!” “知道怕了?” “是啊,征虏勇猛,只贱婢两个,怕是吃不消。” 左氏伸手想打满愿,春暖醉人、宫外花香的那夜,浮现脑中,手不觉却是软了。 …… 令狐妍跟着宋无暇到了万训宫。 宋无暇真当令狐妍是要向她学媚术的,先打了侍候的宫女们出去,接着打开了床边案上的一个描金匣子,匣中锦缎之上,放着个玉做的角先生,她给拿了出来,一手托住底部,一手握住,放到胸前,然后微启红唇,便要从最初级的媚术开始教起。 就在这时,她听到令狐妍说道:“宋后,你可知宋鉴今日被捕下狱了么?” “啊?” “你这阿兄真是个软骨头,才到狱中,刑尚未上,就吐了口,承认了他私通伪秦、畜养死士、图谋作乱!宋后,你知道他还说了什么?他说,宋后你是他的同党。宋后,通敌谋乱之罪,该当何律,依律如何惩之,想来宋后你必是清楚的。宋后,你可知你命在旦夕了么?” 宋无暇正怕的就是这个,骤闻得此言,纤手一松,“啪嗒”一声,角先生掉地,摔断成两截。 “宋后,看到你阿兄的这份口供以后,我家夫君念你是先王之后,如果此案把你牵连进去,或会有损先王威名,所以立即叫我进宫,前来见你。宋后,你想活么?” 宋无暇站立不稳,跌坐床上,花容变色,颤声说道:“莘主!我阿兄前些日是入宫来见过我一次,但他只是叫我催请太后还政於大王,通敌谋乱这些事,我可绝对不知啊!” “你阿兄见你不止一次吧?” 宋无暇忙不迭地全盘托出,把宋鉴前次来见她说的那些话亦悉数坦白,说道:“除掉这次,上次相见,已是许久之前了,那次他也只是对我说了听闻拓跋部的酋主拓跋倍斤向我朝使者提出非分之求,要、要聘我妻,并及也是让我帮忙劝请太后还政大王,此外,别无它言!” 令狐妍暗“啐”了一口,心道:“拿拓跋倍斤的混账话来吓唬宋后,宋后这阿兄可真是个好阿兄!”却她今日入宫,岂不是也来吓唬宋无暇的?则自可忽略不提。 鄙夷着宋鉴,令狐妍把莘迩教她的话说与宋无暇,说道:“宋后,别的就不必说了,还是我适才那句话,我家夫君为先王的声望计,不愿见你陷入此案之中,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活么?” “想!想!” 令狐妍站在宋无暇身前近处,居高临下,看着她,说道:“你如果想活,只需你做一件事。” 宋无暇仰脸哀怜,说道:“莫说一件,十件八件我都愿做!” “不用十件八件,只一件!” “是,是,莘主请说,是什么事?” 令狐妍叉腰俯视,对她说道:“只需要你把宋鉴是如何私通伪秦、畜养死士、图谋作乱的这些事说出即可。” “可、可他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我对他的这些勾当一概不知啊!” 令狐妍说道:“不知么?” “不知啊!” 令狐妍感觉自己此刻像个大坏蛋,但不知为何,看到宋无暇那受惊如小白兔的模样,却心头隐觉兴奋,她循循善诱地对宋无暇说道:“宋鉴就没有告诉过你,他秘密遣人去往咸阳,与氐秦的孟朗接头?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他请求孟朗说动蒲茂,兵攻我定西,他愿作内应?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他畜养了死士百余,并於家中私藏铠甲强弩?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他想要给宋方、宋羡报仇,甚至打算刺杀我家夫君?宋后,这些事情,他可是都告诉宋翩了,宋翩已经主动提请作证,……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么?” “没……” “没有么?” “没……”宋无暇福至心灵,在令狐妍的逼视下,改口说道,“有!” “到底是没还是有?” “有!” 令狐妍松了一口气,心道:“果如阿瓜所言,宋后娇生惯养,是个不经事的!” 宋无暇这么快就就范,其实不仅是她娇生惯养,还有另外两个缘故。 一个是宋家今不如昔,且非小小的今不如昔,还是大大的今不如昔。如与宋家同为昔之陇地四大阀族的张、氾两家,虽然也被莘迩沉重打击过,可至少他两家现於朝中尚都有人任高官,并那张家,因为最终选择了与莘迩合作,所以虽然说起来他家与莘迩结仇是最早的,而今却居然差不多已算是恢复元气了,唯宋家却是嫡系大宗,尽被禁锢,於下做官朝中的只剩了个宋翩而已,因为出卖过宋方之故,这宋翩显然又是个靠不住的,是以宋无暇在宫中,等於是没有外援,因而她原本就毫无底气,——亦正是因为原因,她早前才会被“拓跋倍斤要求聘她为妻”这个消息给吓住。没有底气,当然就好吓唬。 再一个,则便是因为宋翩了。宋翩出卖过宋方,那么他这次再出卖宋鉴,似乎就在情理之中,因此,在听到令狐妍说及“宋翩已经主动提请作证”的时候,宋无暇毫无怀疑,当即就相信了。而其实,宋翩这回还真没出卖宋鉴,黄荣去找过他,可宋翩怎会不知“通敌卖国”这个罪名有多大?如果定下来,那倒霉的不是宋鉴一个,会是宋氏整族,因此他咬牙不肯。——却也即是因为宋翩这回不配合,没得办法,莘迩才用了黄荣之计,叫令狐妍来吓宋无暇。 黄荣的这条计策说来是相当的卑鄙无耻,莘迩对之亦是唾弃不已,然他对宋家等这些值此蒲秦已成北地独霸,定西面临严重威胁之际,却还为了门户私利而在背后不断搞事情的阀族、清流们已到了忍耐的极点,是以在无其他良策可以趁这回建康圣旨到的机会,把他们根除之的情况下,也只能行此下着了。 吓唬宋无暇,打的就是个时间差,或用后世的话说,信息差,为防宋无暇在得知宋翩实际没有出卖宋鉴后反悔,打铁趁热,令狐妍便就说道:“宋后,既然有,那你就把这些写下来吧。” “写下来?” “宋后,你是不是傻?” “啊?” “你阿兄卖你,说你是他的同党,那怎么才能洗脱你?只有你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写清,证明你阿兄虽然对你说过那些话,可你并没有参与其间,这样才行!……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 “那就写吧。” 令狐妍唤宫女进来,取来纸笔,盯着宋无暇,把“宋鉴告诉过她的秘密遣人去往咸阳,与氐秦的孟朗接头”等等诸事,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地写下。等她写完,令狐妍提起那纸,吹了吹未干的墨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夸赞说道:“宋后,不愧高门家女,好一笔行书!” 生长宋家,教养当然很好,宋无暇下意识地谦虚,说道:“岂敢。” 宋无暇心情尚未平复,依旧一副受到惊吓的惶恐样子,令狐妍收好了她的“证词”,瞧她这幅娇怯姿态,没忍住,挑起她的下巴,笑吟吟地说道:“下次我进宫时,还你一件!” “还我一件?什么?” 令狐妍指了指地上摔成两半的角先生,笑道:“自是此物。” 方才要教媚术时,未觉羞涩,此时惶恐、害怕等心情之下,却莫名其妙地有点羞意上脸,宋无暇默然不语,低下了螓酡颜。 令狐妍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扬长出宫,到了万寿宫,只对左氏说,已学得了媚术几招,就拜辞左氏。出到灵钧台外,等候已久的奴婢们迎住她,亦不乘车,便骑马还家。 出中城,到南城,回到家中。 莘迩还没有睡,在等令狐妍。 令狐妍把宋无暇的证词拿出,晃给莘迩看,说道:“一个弱女子,你也欺负,莘阿瓜,我看你就是个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莘迩问道:“办成了?” “我亲自出马,能有不成?”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神爱,非我道貌岸然!一则,不根除宋鉴诸辈,就不能全力对付蒲秦,此事不得不为,我心实亦有悔也!二来,岂不闻成武帝之所言,‘吾知禅让事矣’?三王圣主,历代典范,且如是,况乎其余!凡古今为政者,君子几人哉!胡不岸然态耳?” “吾知禅让事矣”,这段典故说的是:秦、成之际,通过秦末帝的“禅让”,成武帝登上了九五之位,之后,成武帝遂有此句感慨。成武帝这句话的意思明面上是在说: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是禅让!而实际上,他说的是什么?很明显,他说的是所谓古籍上记载的尧舜禹三王之“禅让”,并非是如古籍所载的那样前任圣王主动让王位给后来之圣,而必是与秦末帝和他之间的禅让是一样的,是被迫的“禅让”,只不过古籍把之美化了而已。 令狐妍对政治不感兴趣,把宋无暇的证词背於身后,乜视莘迩,说道:“阿瓜,事儿我给你办成了,你怎么谢我?” 莘迩又叹了口气,说道:“还能怎么谢?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我只能劳吾筋骨了!” 令狐妍呸了一口,说道:“不要脸!” 虽已初秋,是夜室暖如春醉人,满院花香。 第二十八章 麴驹悔不及 莘瓜早一步   那姬楚说来也是可叹,其兄被黄荣毒杀,结果他如今却甘作了莘迩的爪牙,并且时时处处,都对莘迩捕拿宋方,处以大辟之刑,为其兄姬韦报仇这事,表现出感恩戴德之状,更是令人嗟叹。 却说其兄姬韦被害以后,宋方拒不承认是他的作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城谷阴那时亦尝有流言,说姬韦实非是宋方所杀,而是被莘迩这方的某人所害,从此事最后的结局来看,莘迩这方是最大的获益者,那么这个流言就绝非是无中生有,姬楚也曾生过疑心,可生疑心又能怎样?是追查真相,为其兄真正的报仇?还是就且相信“官方的结论”,搭上莘迩这条大船,青云直上、获取富贵?显而易见,姬楚选择了后者。   可大约也正是因为他的那点疑心,与他现实的选择形成了矛盾,以及还有反对莘迩的士人们背后对他做出的那些“认贼作父”的议论影响之下,故是姬楚的性子渐渐地有所变化,从一个相对单纯的年轻人,逐渐的现在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刑部吏。   只从心狠手辣而言之,倒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刑部”吏员了。   祈文、宋鉴等被捕的三十余人,被拿到刑部牢狱后,在姬楚的主管审讯下,各种刑具无所不用於其等之身,短短两天功夫,除掉撑不住刑,已经“坦白”,承认自己与宋鉴、祈文等同为乱党,意图勾连蒲秦、作乱国中的以外,剩下犹且嘴硬,拒不承认的如宋鉴、祈文等寥寥数人,个个都是体无完肤,简直如个血人也似,在那阴暗肮脏的牢狱中,乍看去,使人惊骇。   整个关押宋鉴等人的那几间牢房,血污满地,狱中的老鼠本已被秃连樊捉完,乞大力却又捉了些,丢入其中,老鼠横窜,爬行於卧於杂草堆中不能起的祈文等人身上,恍如森罗地狱。   卫泰不仅是因为麴爽的命令,且他也实在是於心不忍,便再三阻止姬楚继续对宋鉴等人用刑,说道:“宋、祈诸君,皆我陇之衣冠高士也,今却被君严刑拷打於狱中,大失斯文不提,难道君就不怕此事传出后,我陇士人对君会有何等评议么?君难道就不怕落个酷吏之名么?”   姬楚冷笑说道:“谋乱之前,彼辈或为我陇高士,今彼辈谋乱,於我眼中,不见高士,唯见逆党也!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之尚不足以泄我之怒,况乎现下我只是用刑哉?至於酷吏之名,君不闻乎?‘乱世当用重典’!污我一人之名,换来国无贼党,吾之愿也!”   “污我一人之名”云云,却是与莘迩那日朝会上回答左氏“宁我一人瘦”云云,极其相似。实际上,姬楚也正是在学莘迩的那句“著名答对”,所以才有此一言。   卫泰尽管得了朝旨,可以参与审问此案,可一来,姬楚是主审,二来,姬楚背后是莘迩,卫泰背后时麴爽,麴爽不如莘迩之权,也就等於说是卫泰不如姬楚之权,是以,再三劝说无果之后,卫泰也只能一边把宋鉴等的惨状报与麴爽,一边听之任之了。   麴爽听了宋鉴等的惨状,不好直接斥责莘迩,便痛骂姬楚,怒不可遏地说道:“太混蛋了!姬楚这是想干什么?屈打成招么?”   卫泰担忧地说道:“明公,宋鉴能坚持到现在不承认他私通伪秦,说实话,已是大出了下官的意料,可照这么打下去,他早晚是会受不了的!莫说是他,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刑部之刑啊!明公,一旦他被迫承认私通伪秦,只怕宋家就要完了是轻,宋家我陇之门阀也,其家之姻亲故旧遍及国中名族,下官所忧心者,只怕会牵连甚广是重!明公,当及早设法救之!”   回想氾丹那天给自己说的话,再回想前天朝会上做出的“捕拿祈文等士”之决定,麴爽心中想道:“氾丹说等大王亲政以后,举荐我继任录中台事,且不说莘阿瓜却举荐了张浑,只说他而下捕宋鉴等下狱,拷掠不休,若我不尽力阻止,恐怕还真会是像元安所言,最终牵连甚广,我陇土著之名族清流将会损失惨重!而若黄荣、孙衍、羊髦此类寒士、侨士势必则将会因之而声势大张,等到那时,莘阿瓜就是辞了录中台事,就是氾丹成功地把我举荐继任了此职,可凭借黄荣、孙衍、羊髦等诸在朝之徒,我定西的大权不依旧还是在莘阿瓜的掌握中么?”   “元安”,是卫泰的字。   却直到此时,麴爽念念不忘,重点想的居然还是“录中台事”这个定西朝中臣之职!   寻思定了,麴爽拍案而起,说道:“我这就求见大王、太后!弹劾姬楚此等的暴虐恶行!”   “明公如要弹劾姬楚,最好现在就写劾书,今天就呈给大王、太后!否则,下官真的是担心宋鉴会受不住刑了的!”   麴爽对宋鉴却有信心,说道:“一旦承认身为逆党,罪何止其身?其家恐亦将覆矣!黑奴少即聪明,其乡人誉其为雏凤,这点轻重他心里必是分明,你放心吧,他受不住也会强受的!”   “黑奴”是宋鉴的小字。宋家后进之中,宋方小字黄奴,宋鉴小字黑奴,二人最为优秀,一向齐名。现而下,宋方已死,宋鉴被下狱中,可谓他两人生不逢时,竟是“二奴尽没”。   麴爽便唤来裴遗,叫他代笔,写弹劾姬楚的上书,书未写完,一个消息传到堂上。   传消息的是脑袋甚大,相貌俊美,可不就是卫泰?刚才卫泰来找麴爽进完建议后,就赶紧回去狱中盯姬楚拷打宋鉴了,他是生怕宋鉴被屈打成招,却不料刚到狱中,就知了此个消息。   他俊美的脸上,这会儿满是惊慌失措,说道:“明公,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卫泰说道:“姬楚不知怎么弄来了宋后的一份证词,宋后在证词中指证宋鉴确有私通伪秦、畜养死士、谋图作乱等等行为,并指证月前大王之所以会突奇想,遣阉宦王益富去秦州观军事,此亦是宋鉴叫她说动大王的,而且她还指正,宋鉴为给宋方报仇,阴欲刺杀莘公!”   麴爽愕然,霍然站起,向前俯身,说道:“宋后指证宋鉴?……是宋后的证词么?”   “下官看了,是宋后的笔迹无疑!下边且还落着万训宫的印款。”   宋无暇的书法不错,加上她出身阀族,本为贵种,后来做了令狐奉的王后,那身份自然而然地是越高贵了,所以她的书法在定西颇有名声,她的字迹在高门、名士中亦有些流传,卫泰是见识过的,所以认得出来,的的确确是宋后之字,加上并有万训宫的章印,显更不假了。   麴爽呆楞了会儿,颓然坐下,看向裴遗,说道:“世嗣,宋后作证,即便宋鉴宁死不认,只恐怕也是无用了吧?……卿尚有计否?”   裴遗在麴爽的诸多属吏中,智谋称得上是第一等,人有智算,亦有远见,却此时此刻,他也束手无策了,半晌,说道:“明公,宋后是宋鉴的从妹,又是我朝太后,不但与宋鉴乃是血亲,并地位崇贵,她今指证宋鉴,诚如明公所说,便是宋鉴再不承认身为逆党,也是无用了。下官至此,亦无策矣!”卫泰适才所述中有一句,他颇疑惑,问卫泰,说道,“这事儿与阉宦王益富有何干系?为何宋后把大王遣王益富去秦州观战,也给做了证词?”   卫泰说道:“宋后在证词中写云:上次宋鉴入灵钧台,与宋后相见之时,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时正好王益富遵大王之令,给宋后送东西,宋鉴怀疑王益富可能会听到些什么,所以就唆使她建议大王把王益富派去了秦州,目的是以图半道上将之杀掉!但未能获成。”   宋无暇的这段证词有真有假,建议令狐乐把忠於莘迩的王益富调出宫去,以摘走莘迩在令狐乐身边的最大耳目,方便宋无暇从中联系令狐乐和宋鉴,确然是宋鉴的主意,但被“王益富可能听到了些什么”,故此起意杀之,这些则都是令狐妍教宋无暇写的。   却不管怎么说,这一段写出来,非只搞得宋鉴谋逆更像真的了,并且还多给整出了个证人。王益富当下还在秦州观唐艾与慕容瞻你来我往的小规模交战,未有回来谷阴,莘迩已请左氏下旨,召他回来“作证”了。   裴遗与麴爽相对无言,两人皆心知肚明,宋鉴谋逆此事已是铁板钉钉,他们无力回天了。   看着案上写了一小半的弹劾文书,麴爽伸手拿起,把之撕了粉碎,扬手一抛,旋即,握手成拳,砸到案上,痛心疾,悔不当初地与裴遗说道:“世嗣,悔不听卿言!你说我当时是非要做这个中台令作甚!那时我诚该听卿所谏,便即离开王城,像我阿父那般,只管镇守东南八郡才是!八郡在手,部曲数万,於今日又何必屈居莘阿瓜之下,处处掣肘,为世人所笑!”   “如受中台令,必为征虏所屈,将损公名望,不如不受之”,这是裴遗当时给麴爽的建议。   “征虏而今权正盛大,宜稍避之,还於东南,外镇地方,握八郡於手,礼贤、练兵,内与张、氾诸公呼应,先小扼征虏之势,然后待时机之至,奏请大王亲政,再归於朝,征虏不足提矣”,这也是裴遗当时给麴爽的建议。   两个建议,麴爽一个没听。   落到今日眼看宋家要完,莘迩虽然“大方”地还权於令狐乐,可宋家及可能将会被牵涉到的那些土著名族完后,莘迩在定西的权柄却显然反会更大,而他对此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形势一步步地向更有利於莘迩的方向展之而今下场,谁也不怪,只能怪他自己。   裴遗说道:“明公,宋家彻底倒后,大王就算亲政,而朝中尽黄荣、孙衍、羊髦等寒、侨之士,莘公之党也,莘公的权柄不用说,则肯定却会更大,现在不是后悔以前的时候,为明公计,遗有一言进上!”   “世嗣,你说。”   裴遗说道:“先,氾朱石举荐明公继任‘录中台事’此事,现在明公是决不能答应的了!莘公已言,举张浑继任此职,明公如仍欲争此职,争不争得到且不说,只明公只要表示去争,那就必然会与张浑交恶!……宋家将倾覆,我陇名族,存者,公家、张家、氾家而已,当此之际,正该诸家合力,共抗以莘迩为的寒、侨一党,明公於此刻实不宜与张浑反目,再生内斗!张浑家亦我陇土士高门也,岂会愿见寒、侨当权?下官料他,现对莘公一定是虚与委蛇!明公但稍礼让之,下官以为,早晚会能把他拉回到咱们这一边的!   “其次,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中台令此职,明公现在辞掉也不晚,辞掉以后,明公便返东南八郡,即今之河州。回到河州好处有二,一个是下官之前给明公说过的,可以在河州选贤、练兵,再一个是今之河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崇,张浑之次子也,亦正可借此机会,通过张道崇,行拉拢张浑回到咱们这边之举!”   麴爽迟疑说道:“氾丹的蛊惑之言,我自不会再听,可是世嗣,现在辞任中台令,我回河州去么?田居现为河州刺史,我回去干什么?难不成,我还能抢他的此职?”   裴遗说道:“明公,刺史,虚名耳,谁做不都一样么?以将军衔回河州即可。回河州,下官以为,有五利。”   “哪五利?”   裴遗说道:“河州富庶民多,多羌胡,羌人敢战,此其一利;河州位处陇、秦二州之间,北接陇州,与王城谷阴之间来往的消息能够方便传递,此其二利;如今有了秦州在东边抵御蒲秦,等於说是河州已成我陇腹地,可以安心经营,此其三利;秦州新得,又自归我定西以后,战事不断,州内民少,田多荒芜,秦州兵所需之粮,近半赖河州供给,也就是说,河州对秦州的潜在影响很大,并郭道庆现为秦州的南安郡守,这也有利於明公进一步扩大河州在秦州的影响,此其四利。而第五利,便是离开了谷阴这块漩涡之地,不再受莘公的掣肘,好比天高鸟飞远,海阔任鱼跃,明公自此不就可随心所欲,大展拳脚,挟前此四利,以待时机了么?”   麴爽猛地一拍巴掌,说道:“世嗣,就听你的了!”   卫泰却面带犹疑,说道:“世嗣,卿所言之此五利固是,可你忘了么?莘公前日朝会上可是说他打算把郡府设在秦州州治襄武的啊?这样一来,明公如回河州……”   裴遗打断了卫泰的话,笑道:“襄武地近伪秦,如我刚才所说,秦州又少民缺粮,焉是宜设军府,大军云集之所?莘公此言,只不过是为保住他的权柄而欲以此来威胁朝廷罢了!听之可也,不足信也!”   “你的意思是说?”   “我料莘公的征西将军府,最终必还是会设在谷阴。”   卫泰想了想,以为然,但他仍是面带忧色,又说出了一个麴爽如果回到河州后,可能会出现的不利,说道:“河州八郡多侨郡,放在以前,侨士势弱,当然不是问题,可如今仗着莘公在朝中的权柄,侨士却是颇为势大啊!……且莘公家侨居在金城,金城,八郡之一也。明公如果回去河州,会不会也面临掣肘的麻烦?”   裴遗智珠在握也似,笑道:“侨士再是仗莘公之权而势兴,莘公再是家侨居在金城,东南八郡是什么地方?久为明公家所镇也!而莘公家,本我八郡二流之族,明公家在河州之望,又岂是莘公可以比的?况乎你我,皆河州人也,便有河州侨士抵触明公,我等之族莫非摆设?”   卫泰听了,无可辩驳,遂不再言。   裴遗问麴爽,说道:“明公,计议可定?”   “我刚才说了,就听你的了!”麴爽振作精神,尽力把沮丧后悔驱逐出去,说道,“我明天就上书朝中,请辞中台令此职,愿还河州,为大王镇边!”   卫泰倒是个多虑的,又生了个担心,说道:“可是万一莘公从中作梗,阻止明公还河州的话,可该如何应对?”   裴遗笑道:“这有何难!莘公不是一意主张攻伐关中,恢复中原的么?明公可以表态,支持他的这个政策,然后,说为实现莘公的此策,愿亲赴河州,为秦州后援。莘公还能如何阻之?”   麴爽大喜,说道:“这是个好说辞!”   裴遗的这番谋划,实事求是地讲,对麴爽来说,确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只是可惜,就在麴爽正式上书之前,也就是裴遗在对麴爽进言的这天下午,莘迩早麴爽一步,上了一道书到朝中,此道上书中,莘迩也说及到了河州。   莘迩的这道上书总共三个内容,。   一个内容是:得了宋后的作证,宋鉴通敌谋乱等罪,不必等王益富回来,也已经可以坐实了,因此建议朝廷下旨,令中台会议,决定该如何惩处其罪。   另一个内容是:正式辞去录中台事的职位,再次举荐张浑继任此职,既然上次朝会已议定令狐乐亲政,下月五号是个吉日,宜早不宜晚,不如就在下月五号举行令狐乐加冠亲政的大典。   第三个便是与河州有关的内容:经过认真的考虑,莘迩说他虚心地接受了张浑等诸人的建议,放弃了设军府於襄武的打算,而因河州临秦州前线,便於部署进攻关中的战事,他决定改把军府设在河州的金城郡,并奏请召回沙州向逵所部的兵马,以作於合适时机进攻关中的预备。 第二十九章 权尽彼等用 朝野俱已安   莘迩上书到了朝中,很快就有旨意下来,对莘迩的三个请求,左氏全部允可。   第二个请求也就罢了。   令狐乐亲政,是氾丹等人乐意看到的,自是不会反对,至於张浑继任录中台事这条,却就像裴遗对麴爽的建言一样,氾丹细思过后,亦认为就算张浑暂时投附到了莘迩这边,毕竟张家是陇地的土著门阀,料之他与莘迩最多也只是短期利益上的勾连,等令狐乐亲政后,是有极大概率再把张浑拉回到他们这边的,所以,氾丹对此也就采取了忍默的态度,亦没反对。   但第一个请求和第三个请求,於左氏下旨允可当日,氾丹等俱皆上书,强烈反对。   先,宋鉴的这桩案子,虽得了宋后的证词,但氾丹等人,俱於上书言道,此案实疑点重重,希望不要仓促便下结论,最好是再多做审问,待至解决了所有的疑点之后,再作定案不迟,所谓“疑点重重”,最大的“疑点”,同时,也是对宋鉴此案最致命之关键证据的,当然就是宋后的证词了,说来氾丹也真是性犟,竟是公然要求宋后出来,与宋鉴当面对质。   却氾丹的这个要求,被左氏驳回。   左氏批复他的上书,问他,写道:“宋后,先王之后也,以此尊荣之身,岂会虚假作证?再则,以太后之尊,而赴刑狱之所,与逆党贼子对质,成何体统?卿素识大体,今竟昏聩矣?”   驳斥的理由无可辩驳,宋鉴此案,於是就此定案。   其次,莘迩设军府於河州此事,氾丹,特别是麴爽,闻知以后,极其恼怒,也是极力反对。   可只是空头的反对显然是不行的,必须得有反对的原因才行。   却奈何裴遗“愿亲赴河州,为秦州后援”此个帮助麴爽回去河州的借口,麴爽晚了一步,被莘迩先用类似的话,拿出来做了设军府於河州的理由,若是麴爽先以此为由,请求还河州镇戍的话,莘迩会无话可说,现下莘迩以此为由,反过来,麴爽也是无话可说,除非他改而攻击反对莘迩“光复中原”的根本军政之策,可建康朝廷的圣旨对莘迩的此志已是十分的嘉许,那他即使反对,可以想见,也定会被莘迩拿建康圣旨的言语来做对他“怯懦苟安”的指责,故是麴爽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出反对的说辞,再问裴遗,裴遗亦是无计了。   出而到家,裴遗叹与其妻,说道:“惜令公不早听吾言,若早从吾策,不受中台令,而还河州,哪里还会有今日的事呢?可谓一步错、步步错哉!”   其妻问他,说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裴遗说道:“我刚又进劝令公,劝他辞中台令职,仍还是当以返回河州为上。令公这次听了我的建议,愿意回河州去了。於今之计,也只有等到令公顺利地回到河州,看看莘公把征西将军府设於金城亦后,对河州当地的影响会是怎样,然后再作计议了。”   莘迩本人如果不去河州,那么凭借麴氏在东南八郡的旧有威望,是不必太担心东南八郡的那些侨士、寒士们可能会有的“掣肘”或“作梗”,可如果莘迩本人到了河州,挟其滔天权势和隆高之声望,北连朝中张浑,东连秦州唐艾,那接下来河州的局面和形势,可就不好说了。   裴妻也想到了这点,问道:“太后已允莘公设军府於河州,是莘公亲临河州已成定数,这样的情况下,仍还要令公也回河州去么?”   裴遗说道:“我今日回家前,令公也问了此问。你自是知晓,河州乃令公、乃麴氏之根基,也是你我诸家之本,断然不容有变,莘公不去河州,我且建议令公返回河州,况乎而今莘公将至河州?这种情况下,令公若依旧在朝,不亲回河州,那岂不即是在任河州归莘公有?无河州为本,我等就会如此前的在陇侨士们一样,成绕树之藤矣!是以河州现在令公更得返还!”   裴妻家也是河州大姓,其闻得裴遗此言,深以为然,脸上不觉浮起忧色,开始深为河州将来之归属,裴家及她家将来之命运感到深深的担忧,忍不住问裴遗,说道:“夫君以为令公、莘公同至河州,若二公争河,则胜算谁多?”   “二公争河,这是必然的。令公的优势在於麴氏在河州有宿望,莘公的优势在於莘公之名望而下高过令公,并且八郡多侨士,此亦他可利用之处。较以胜算,各参半罢。”   话是如此说,裴遗心中,却是隐隐觉到,莘迩真要和麴爽争开河州,麴爽十之**不是莘迩对手,这河州之将来,只怕将会如秦州一般,也成莘迩实际控制的地盘。   裴遗心中想道:“论以见识、谋略,令公实不如老侯,也不如鸣宗。老侯病亡,鸣宗早逝,乃有令公之为麴氏宗长,麴氏遂竟江河日下,日不如昔。这是因为麴氏历代为将,杀伐过重,故是天欲败之么?”虽是认为麴爽不如麴硕、麴球,可裴家尽管籍贯敦煌,然自其先祖在麴氏先祖帐下为谋佐以今,他家累世为麴氏故吏,两家且历代结姻亲,他的一个姑母便是麴家女,在河州他们裴家也有了一支安家当地的小宗,因他倒还没升起离开麴爽,另投明主之心。   话到此处,却需插得一句,裴遗对麴爽颇是忠心,然却正因裴氏大宗到底是敦煌籍贯,非为东南八郡土著之故,所以麴爽对他实是不如对田居、郭道庆等亲近,也所以裴遗之前的几次献策,麴爽都未听从。   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左氏旨意下来,朝中吵吵闹闹,氾丹、麴爽等等都表示过反对的意见过后,尽皆无济於事,终了此三件事,都还是按着莘迩的心意定下了。   便在初秋七月的下旬,一场细雨歇后,闷热稍散的略凉天气下,奉朝旨意,张浑为,中台令麴爽、黄门侍中陈荪、黄门侍中黄荣、内史令羊髦、中台左仆射孙衍、中台右仆射氾丹诸人悉数参加,举行了一个会议,讨论该如何惩处宋鉴。莘迩已然正式辞去了录中台事此职,张浑也正式得了朝廷的旨意任命,因是这次会议,莘迩没有参与,张浑做了主持者。   黄荣率先言,狠声说道:“通敌叛国、畜养死士、谋刺大臣、私藏铠甲,哪一条都是死罪!宋鉴罪不容赦,依律当诛!可即回复太后,按律对其行大辟之刑,可也!”   氾丹怒道:“且不说该案疑点多存,本是草率定案!就是宋家於国素有功勋,也当合八议之‘议功’、‘议贵’诸条!太后所以令我等会议者,便是因‘亲贵犯罪,大者必议,小者必赦’的缘由!若是如你所说,按律大辟,我等还议个什么?太后、大王还降这道王令做什么?”   黄荣斜眼看他,说道:“那你说,该如何惩治?”   “自当从轻落!”   “如何个从轻落?”   氾丹语塞。   宋鉴早被免官禁锢,也就是说,他现在连个官身也没有了,实同白丁,要是还有官身,那免官倒是个惩罚的办法,而现无官身,那“从轻落”,又该怎么“从轻落”?确是个难题。   黄荣说道:“氾公,你说不应大辟,当从轻落,问你该如何从轻落,你又哑口无言,你这是在戏弄在座的诸公么?……诸公皆我朝之魁也,俱日理万机,尤其张公,刚就任录中台事,加上熟悉政务、属僚等事,更是繁忙,没有多余的闲暇在这里等你胡搅蛮缠……”   氾丹大怒,说道:“我哪里是胡搅蛮缠?”   “那你且说,如何从轻落?”   “……反正不能行大辟之刑!”   “氾公,你今年亦四旬之龄了吧?‘反正不能怎样怎样’,这话说的却怎么像个孺子孩童?”   氾丹霍然起身,戟指黄荣,怒道:“黄鹅!你不要以为得了建康的旨,什么都督四州军事,莘阿瓜自此就能在我定西一手遮天!你不要忘了,大王马上亲政,这定西,终究是令狐家的定西,不是他莘阿瓜的定西!你休得在乃公面前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他这一怒斥责,堂中众人神色各异。麴爽颇觉解气,陈荪面无表情,孙衍、羊髦安坐不动,张浑急忙出口劝解,说道:“我等都是为了国家公事,朱石,无须动气,好好商议就是。”   黄荣却也不恼,转对张浑等人说道:“氾公说不宜大辟,当依‘八议’,从轻落,此言亦有理也。在下愚见,如不按律大辟宋鉴,退而求其次,则当流放千里。”顿了下,又说道,“非只流放宋鉴一人,其族亦当受牵连,宋闳等宋家诸人,早因触法而被禁锢,今亦当流放千里。”   氾丹怒道:“干宋公等何事?”   “谋逆叛乱,株连九族,法之规也,宋闳,宋鉴之父也,如何不干宋闳等事?”   氾丹质问黄荣,说道:“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妄兴大狱么?”   “何来冒天下之大不韪?”   “宋公乃我陇士流之泰山,你今竟欲流放宋公千里,你是想要自绝於我陇士林么?”   黄荣晒然,说道:“荣心中只有大王,荣只知忠於王事,严惩逆贼,何虑士林!况则宋家谋逆,若士林因此责我,氾公之意,莫不是说,我定西的士流居然尽为逆党之贼?”   “你……”   张浑咳嗽了声,断了氾丹、黄荣两人的争吵,问氾丹,说道:“朱石,你所言之,依按‘八议’宜对宋鉴从轻落固是正言,但除掉流放千里,你还有别的意见么?”   没办法免官,除掉流放,从轻落就只有判刑。氾丹性刚烈,他设身处地的想,与其入狱受辱,还真不如流放千里。以宋家名声,想来不管流放到哪里,在其当地必然都是能够得到当地士绅的热情礼遇的。氾丹思来想去,却犹是不甘,说道:“牵连宋公,流放千里,太重!”   张浑不复再问他的意见,问麴爽等人:“公等何见?”   流放宋鉴、宋闳等千里,这是莘迩的意思,羊髦、孙衍当然支持黄荣;陈荪默然以对;麴爽倒是表示出了支持氾丹意见的态度,然而四个人,一人反对,两人支持,陈荪等於弃权,却是麴爽支持也没有,还是黄荣的意见占了上风。这个时候,张浑的表态便是最为关键的了。   张浑拍板,说道:“那就按黄侍中之意,上奏朝中吧!”   氾丹失望至极,痛心疾地张浑说道:“公家,我陇之高门也;公,我陇士人之望也,而今为了一个录中台事,公却就不顾公家之名、公身之望,这么屈从於莘阿瓜的淫威了么?黄鹅,卑士也,於士林本无名誉,可是公,难道你也不担忧此事传出后,士林会对你何等恶评么?”   张浑当然担忧,但他很想反问氾丹一句:“然而虽得士林美誉,若手中无权,难道又能换来家族的兴盛么?”他心中想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征西势正大,为长远计,今何妨屈之!”   张浑是个老谋深算的,他想的很清楚,氾氏已衰,宋氏再被流放,则朝中的陇地本土阀族,就只剩下了张、麴两家。就如江左,北方南下的侨士再是把持朝权,也不可能不与江左本地的士人合作,那么由此就可以料见到,为了笼络陇州本土的士人,莘迩之后只会选择更加重用张家或麴家,以作对本陇士人的号召的。这也就是说,莘迩的权力越大,张家的声势也就会越涨。而如果将来有朝一日,莘迩失势,作为朝中本土士人的代表,他张家也不会因为此而倒台,反而会很有机会取莘迩的地位而代之。简言之,今暂屈莘迩,对张家百利而无一害。   便就这么定下了流放宋闳、宋鉴等宋家大宗嫡系全族千里,把他们尽流去龟兹此事。   流放宋家去龟兹,这是莘迩的主意。   得了黄荣的回报,莘迩摸了摸短髭,先是叹了两口气,说道:“此去龟兹,千里之远,且其胡邦,宋公、宋鉴等养尊处优,怕是要吃不少苦了。”接着,用“不幸中万幸”的语气,说道,“不过宋氏诗书传家,宋公我朝大儒也,今至龟兹,倒是可化胡为华,使其稍浸儒风矣!”   黄荣说道:“儒风可浸,然龟兹一俗不可改。”   “何俗也?”   “便是夹头之俗。此大王之所喜。王之所喜,臣万不可改。”   黄荣这话不仅是调笑之言,从其话中,跟他一起来向莘迩复命的羊髦、孙衍等人且听出了他对令狐乐的轻视之意。众人皆明他没有说出的深层含义:就是令狐乐下月亲了政,这定西还是莘迩说了算。   莘迩瞧黄荣了眼,没有说什么,问道:“何时流放宋家?”   羊髦答道:“张公刚把此议报给太后、大王,想来明后两日就会有令旨降下,等令旨下来,最多半月,便可流宋家龟兹。”顿了下,说道,“祈文等犯,及被宋鉴牵连到的那些同党,按明公的意思,判他们流放之刑,到时,他们应能赶上与宋家齐往龟兹。”   黄荣说道:“祈文诸犯,本皆应大辟显戮,明公宽大为怀,望彼等能记住明公的恩德。”   “恩德就不用记了!我不杀他们,倒非仅是宽大,……景桓,纵是一块烂瓦,也有其之用处,何况祈文等士,各有才学?杀之未免可惜。欲服胡夷,非得以华风染之不可,流他们去龟兹,也权算是尽彼等之用,算彼辈为我华夏做出点贡献了!”   “明公原来还有这层考虑,当真深谋远虑是也。”   莘迩说道:“设军府於金城这事,太后已允,你们就不要耽误了,马上派吏去金城,选军府设立的位置,报与我,如果可以,就即时建造,军府诸吏的选任名单,你们也尽快报给我,还有军府的大印、诸吏的印章,也要加快督造,争取等流放走了宋鉴、宋闳、祈文等,及大王亲政以后,朝野既俱已安,吾无后顾之忧,便及早去金城军府就任。   “前得军报,蒲茂击贺浑邪之兵已与贺浑邪开战,并日前我问高充出使详情,他所述之天子即位后,江左之诸般变化,此二事,你们都知,……”   说到这里,莘迩举目望向堂外蓝天,喟叹说道,“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 第三十章 你莫忘前恩 吾爱卿之情   蒲茂与贺浑邪双方已经开战,如前文所述,秦军兵分两路,一路由苟雄率领,进攻青州及徐州的西北部,此为偏师,一部由蒲獾孙率领,经豫州,直接进攻徐州州治所在之彭城郡,此为主力,现下,这两路兵马都已到位,已然相继分别展开了对青州、彭城的攻势。   贺浑邪在徐州,残暴虐民,本不得人心;通过重用崔瀚、王道玄等士,并凭借他本人“深浸华风”,原本就容易得到北地唐士青眼的优势,冀、兖、豫等州,虽属新得,蒲茂却倒是已颇为士拥,一边是被百姓怨恨,一边是既挟灭魏之威,复得“士心拥戴”,故是秦、徐双方这一开战,胜利的天平会倾向何方,自就是不言而喻。接战之初,贺浑邪即数战不利。   不过,在徐州经营这么久,贺浑邪帐下以羯人为主、粟特等西域胡及匈奴和杂胡等为次、再以既得利益的当地唐人豪强为最次的此个军事集团,如今却也称得上兵强马壮,特别是贺浑邪部中的高力禁卫,皆为力大身高的羯人,擅用他们故乡中亚一带的传统战法,以较短的矛组阵进战,尤其善斗,且因为他们的肤色、长相与唐、氐等族不同,外来的威胁之下,同时亦相当的团结,因暂时间,秦军虽占优势,可想要旬日内就消灭掉贺浑邪,亦是不太现实的。   根据得到的情报,莘迩估料,秦军就算获胜,最终占据徐州,大概少说也得三两个月的功夫。换言之,这场秦、徐之战,可能会打到今年深冬才出结果,稍有拖延,便也许会直打到明春。   蒲秦目前的敌人共有这么几个:徐州的贺浑邪,北边幽州的慕容氏残部,南边的江左唐国,此外,就是定西。贺浑邪一旦被蒲茂先解决掉,而江左唐国,又肯定不是蒲茂随后用兵的选目标,那么亦即是说,接下来,蒲茂要么追剿慕容氏残部,要么大概就真会如他给定西的那道檄文中所言,“明秋之际,来打定西”,不管这两者蒲茂如何选择,对定西而言之,结果都是相似的,那就是面临蒲茂大举进攻的风险,随着贺浑邪的被消灭,会变得越来越大。   这正是莘迩感叹“时不我待”的缘由。   这也是莘迩会在这个时候,对宋家等反对派,起最后的毁灭性打击之根本缘故。   便在当天,选了一个能干的吏员,令他立即动身出,南下金城郡,选择征西将军府设立的位置,并负责督造军府大印、军府诸吏印章的张龟,也加紧了对铸印事务的催促,又及征西将军府下辖诸吏的选任名单,也由羊髦、羊馥等抓紧讨论,尽量早日呈给莘迩,由莘迩批复。对这个名单,莘迩提出了两个要求,一个是大体按照此前征虏将军府下辖诸吏的人员选任,一个是再尽可能地补充进来一些侨士、寒士,重点是,以及河州本地的可用士人进去。   羊髦、张龟等忙碌诸事不提。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若白驹过隙,七很快过快,到了仲秋八月。到了这月五号,即莘迩建议给令狐乐举行代表他开始亲政的加冠大典那天,如期举行了典礼。   唐人男子的型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在不同的时段各有变化,**岁前不束,头下垂,是为“垂髫”,髫者,小儿下垂的短之意;**岁,长成少年,在头两侧扎两个结,如似羊角,谓之“总角”;到了十五岁,育已经比较成熟,胡须也已经有了,非再是少年,这时就把总角解开,於脑后扎成一束髻,是为“束”,然不戴冠。正常到二十岁,乃行成人之礼,即“加冠”,因为这个时候是刚刚成人,体犹未壮,尚非盛年,故又名之“弱冠”。   令狐乐此时的年龄,其实是还在束之龄,远未到加冠之时,可贵族、王族、皇室家的子弟,自是与寻常百姓家的子弟不同,如桓蒙宠爱的那个荆州军府中的新近之士郗迈,其年九岁之时,就出来当官了,出来当官,当然不能仍是垂髫或总角,故是权贵家子弟提前加冠者多有。   另外,氾丹等请求令狐乐於现下之龄加冠亲政,莘迩之所以不加极力反对,除掉权贵子弟提前加冠者多有的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定西为唐之藩国,令狐乐相当於诸侯王,而诸侯十五岁加冠,这是於古有徵,向为旧俗的,所以莘迩也实是不好硬做阻挠。   既然不宜硬加阻挠,那就索性痛快同意。不仅痛快同意,实际上按照前代秦朝至今的加冠习俗,给成年男子加冠的日子通常都是选在正月,一年之的时候,莘迩干脆也不等到来年正月了,就今年便把冠给令狐乐加上,以此来向定西士民显示,他绝无什么贪权之意。   加冠的典礼非常隆重,定西朝中的大臣们悉数出席。   依照朝制,诸侯王加冠,是该由天子遣使往去,为之加冠的,可一则,定西远在西北,此前与建康朝廷道路不通,等朝廷派使来加冠,那显然是难之有难的,二来,还是前文所述的那句话,定西之前名为唐藩,实同独立,是以,定西建国以来,非至加冠之礼,从来没有建康朝廷使者的参与,并且这个典礼仪式,还颇为僭越,展到今,早已是类同天子加冠之礼了。   四时宫殿内铺了一张大床,令狐乐坐於其上,寝宫中掌官婢缝制衣服及洗补等事的宦官捧冠冕、衮服等立其侧,在礼官的唱礼下,由定西朝中臣张浑、中台令麴爽亲手为令狐乐加上冠冕。张浑跪地祝词:“令月吉辰,始加元服,大王穆穆,思弘衮职……”云云,说了一大通。随后,黄门侍中陈荪、黄荣帮令狐乐脱去纱服,给他换上衮服。冠礼的主要程序至此完结。继而,观礼群臣在张浑等的率领下举杯为令狐乐上寿,三呼千岁。整个的礼仪进行到这个时候,基本结束,诸臣礼毕而退,剩下来的,就是令狐乐车驾出拜太庙,祭祀祖先以告成。   这场典礼,莘迩以宾客的身份也参加了。   在令狐乐出往太庙前,莘迩特地满面笑容地与他说道:“恭喜大王加冠!下官备下了贺礼,已经送入宫中。”再次说道,“大王自此亲政,定西国有主矣,下官终於是不负先王的遗命了!”   却真如上次朝会时所言,不再对令狐乐自称“臣”了。   令狐乐说道:“母后屡教孤,设无将军,则无孤之於今。孤今虽亲政,到底年轻,日后国中诸事,还要劳请将军对孤多做指点。”   莘迩说道:“大王虽然年轻,英武之名,国中早已传遍,下官相信大王必是能把定西治好!下官不日就要去金城了,但只要大王有需,一道檄来,下官必竭力为之!”   非是长谈之时,两人寥寥说了几句,莘迩便就告辞。   令狐乐自登车,往太庙去。   太庙之中,令狐乐头戴王者的冠冕,身穿华丽的衮服,下拜於祖先的神主前,久久没有起身。陈不才上前,轻声说道:“大王,礼已成了,太后正在宫中等待,似不宜劳太后久候。”   令狐乐这才起身。   古大夫以上所戴的礼冠,叫做冕旒。,旒,即是冕上下垂的珠玉串,以彩线串成。天子之冕有十二旒,诸侯之冕有九旒。令狐乐这个冕上,前后共有九旒。他下拜、起身之际,那串串的珠玉晃动作响。不晃动之时,垂旒且遮视线,晃动之际,更是瞧不太清楚前边的东西。   眼前瞧不清,而那先祖的神主,却清晰地刻在了令狐乐的心中。   他原地站了片刻,攥住宽大袖里的拳头,面对先祖的神主,他当下的心情有激动,有紧张,有雄心勃勃,也有那么点为宋家、祈文等支持他亲政的忠臣们今却将要被流放龟兹而感到的惋惜和遗憾,并还不乏莘迩大约不久后就要离开谷阴,南去金城,从此以后不会再在他身边约束他的放松和喜悦,他面颊稍稍涨红,眼中露出决心和对未来的满满期待,心中想道:“孤总算从今日起,可以开始亲政了。父祖们打下的土地,孤绝不会将之丢失在孤的手中!不仅不会丢掉分寸之土,孤且还要如阿瓜一样,为我定西开疆拓土!孤要成为我定西的贤君雄主!”   出了太庙,回到灵钧台,令狐乐冠冕衮服,去万寿宫拜见左氏。   母子相见。   看着令狐乐一副成年人的打扮,那冠冕衮服的加成下,其容貌虽仍年轻,却竟似多了几分威严之态,当真有一国之君的风范了,左氏不禁回想起了当年跟着令狐奉逃亡途中的那些日子,那时的令狐乐还只是个不经事的孩童,要非莘迩的舍命相救,更是险些死在路上。如此多的苦难经过,现在令狐乐终於真的成了定西的王了!这比令狐奉即位称王那天还让左氏开心。   左氏的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清泪潸潸而下。   “母后,你怎么了?”   左氏抹了了把眼泪,说道:“我是高兴的了!”   “母后,孤今亲政,不比此前了,国中将是孤说了算。母后,你要什么,以后孤就送你什么!”   左氏下意识地招手,想叫令狐乐到自己的身边来,却忽记起令狐乐现已加冠成年,却是不好再把他孩子对待了,於是收回玉手,再又抹了把泪水,笑道:“母后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安安康康,早日给母后生个孙子,把咱们定西治理好,百姓安居乐业,母后就心满意足了。”   “母后,什么时候能让你抱上孙子,这孤说不好,但治理好定西,此有何难!”   左氏说道:“治家且不易,况乎治国,你今天起就亲政了,为君当慎当重,可不能轻狂自大!”   “母后放心,孤怎会是轻狂之人?孤现虽无治国的经验,然孤心中已有数,氾丹、张浑、陈荪等皆干臣也,麴爽知军事,以后遇到疑难的军政诸事,孤多问问、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就是!”   左氏说道:“还有征西,你也要多问、多听征西的意见!”   “征西……,阿瓜不是说他已非我之臣子,而且他要去金城了么?”   左氏蹙起柳眉,说道:“灵宝,征西虽说他已非你臣,可你莫忘前恩,别的不说,只当年若无征西舍命救你,你何来今日?并我给你说过很多遍了,我母子孤儿寡母的,之所以你的王位能够坐稳,这些年全是靠了征西之力!他便再是说非为你臣,他便是将去金城,而后朝有疑难或者大事,你一样还是要听听他的意见!……金城离谷阴不过四百里,来往传书还是很快的。”   “……好吧,母后。”   却那令狐乐对莘迩说的“日后国中诸事,还要劳请将军对孤多做指点”这话,实只是客套之言罢了,等了这么久,终可以亲政,他一个少年人,跃跃欲试的心态,又哪里肯再听莘迩的“指指点点”?回答左氏时的满心不愿,这才是令狐乐真正的想法。   且不多言。   令狐乐加冠后的第三天,逢定西朝会之日,这一天的朝会,莘迩没有来。   这是令狐乐第一次真正的主持朝会,他振奋不已,直到朝会散了,回到灵钧台寝宫,他还转来转去的,不能把情绪平复下去。   张浑、氾丹等人对他的态度其实平时就很恭谨,今天也仍是一样,可在令狐乐的感觉中,没了莘迩在朝中,没了左氏在他的身边坐,却是觉得他们今日对自己更加恭敬了。   朝会中的种种场景,张浑、氾丹等毕恭毕敬地向他奏禀各事、群臣的伏拜山呼,等等,不断回放在他脑中。   “为君者之贵,我今日方知啊!”他这样想道。   对比令狐乐的兴奋开心,在寝宫中待了一天的左氏也挺开心。   今天莘迩没有去参加朝会,但与令狐妍一起,来灵钧台晋见左氏了。   三人谈谈说说,聊了大半晌,末了,应令狐妍的提议,把宋无暇还也给请了来,四人又藏钩、投壶,游戏作乐,直到日暮,估摸着朝会结束,莘迩、令狐妍乃才拜辞出宫。   回家的车中,莘迩数次目视令狐妍。   令狐妍初不理会,后按捺不住,问他,说道:“你看来看去的看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今在宫中时,好几次对宋后所说之语,似是调笑之辞?”   “有么?”   莘迩语重心长,教令狐妍,说道:“宋闳、宋鉴等即将被流放龟兹,宋后不免心中伤痛,她强颜作色,陪太后与我夫妻玩耍,已是不易,你又何苦再三戏谑於她?神爱,做人要忠厚!”   令狐妍不屑说道:“阿瓜,你也好意思说忠厚二字?我看,最心黑的就是你!宋家缘何流放,你是装糊涂么?”   “我那是为了抵御强秦,不得已而为之!宋家将被流放,宋后着实可怜,你以后见她,可不要再戏弄她了!”   令狐妍哼了声,没搭理莘迩这话,过了小会儿,问莘迩说道:“宋家何时被流去龟兹?”   “宋闳等都已被其本郡收押,流放祈文等的旨意今天朝会应该就能下来,左右至多十来天,就将流放他们去龟兹矣。”   如莘迩所料,今日朝会他虽没有参加,但在张浑、黄荣、羊髦、孙衍等的上书下,流放祈文等的旨意仍是顺利下达。   未及十天,五天之后,就拨了曹斐部的兵士五百人,押送宋鉴、祈文等士,及到宋氏家乡,带上宋闳等,一并把他们流往龟兹去了。宋鉴等皆衣冠士人,此去龟兹,路远千里,个个都是苦不堪言,行到入冬,方至龟兹,龟兹王接了令旨,择地安置他们,此皆无须赘述。   就在宋鉴等到了龟兹之时,金城郡的征西将军府,早已选好位置,经过两个多月的修建,已然建好。於是孟冬十月的这天,莘迩辞左氏、令狐乐,率众一行,出谷阴,下金城去也。   却才出城,就见城外道边聚集了许多的人,这是张浑等人,依照风俗,在道边设宴,为莘迩送行。莘迩看到人群中一人,眼前一亮,赶忙下车,步至其前,笑语说道:“我数邀卿见,卿皆不肯见我,不意今於此地与卿相见。我有一语,早想与卿言之!”   那人冷冰冰地问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吾爱卿之情,卿今可知了么?” 第三十一章 眼岂只此陇 百余侨士迎   何人让莘迩让说出这等对他来讲,是极其少见的肉麻之话?非是别人,自是氾丹。   氾丹闻言而怒,再装不出冷冰冰的表情了,气得面色红,说道:“阿瓜,你戏弄我么?”   莘迩面色不变,依旧满是笑容,见氾丹脸皮通红,顾与张浑、羊髦、张龟等,笑道:“吾闻之,人因体质不同而有数恚之别,恚而色白者,此为骨怒,恚而色青者,此为筋怒,恚而色红者,此为血怒,此言诚不我欺!朱石恚而面赤,此血怒是也,诚如其小字,赫然‘朱’哉!”   他这番话说得一本正经的,也不知是在戏弄氾丹,还是就事论事,仅仅是在谈论“古人出於人的体质不同,而得出的这么几种怒后肤色的区别”果然很对,张浑、羊髦、张龟等人不好作答,遂皆默然不语,唯有黄荣应声说道:“明公博古通今,所言甚是!”   羊髦、张龟、黄荣等人也就罢了,来给莘迩送行的还有曹斐、陈荪等人,当着这些朝中重臣的面,被莘迩如此说话,在氾丹看来,几同受辱,他越是怒不可遏,怒道:“莘阿瓜!你当我今日前来送你,是屈服了你的淫威,故而你得意洋洋,这般嚣张,面折於我么?我实言告你:我今日来送你,绝非是因屈从了你的淫威,而是有一句话想当面郑重地说与你听!”   莘迩收起笑容,说道:“朱石,我绝非是在辱你!”欲言又止,看了眼身边的张浑等人,暂且把下边的话咽下,对氾丹说道,“朱石,请你借一步说话。”   氾丹不想动,莘迩拽住他,把他拉到一边的道畔草上。   张浑等人看去,只见秋光之下,泛黄的草丛中,高冠袍服的氾丹负手仰面傲立,裹帻便服的莘迩倾身朝前,十分卑己高士之状。只从两人姿态看去,又哪里有分毫莘迩乃今定西一手遮天之权臣,而氾丹刚在政斗上又大败给莘迩一场的样子?倒似正好相反。   张浑、曹斐诸人面面相觑。   曹斐啧啧称奇,吧唧了两下嘴,心道:“那氾朱石刚傲得不得了,他虽没怎么得罪过我,可我看到他,就都忍不住地烦!阿瓜却为何对他一再迁就?再三容忍?却倒也是怪了!”   他自是难以理解莘迩的心思和目的。   莘迩这时语气诚恳,与氾丹正在说道:“朱石,我言爱卿之情,此我肺腑之言!宋鉴、祈文等私通敌国,阴谋作乱,事泄下狱,受牵连者颇广,时有人言与我道,说你氾朱石与宋鉴、祈文尽皆交好,宋鉴每次到谷阴,都会与你相见,包括这回,他也去你家谒见你了,因是建言我,也该追究一下你,看看你有没有私通敌国此事,查查你是否亦欲图谋作乱。朱石,我当场就对上言此人严训责!别人不懂你,我与你早在我任建康太守时就相熟了,我岂会不懂你?卿忠君之贞士也,断非是如宋鉴、祈文那等卖国求荣之徒!……朱石,我知你要想要郑重地对我说什么,不外乎是斥我擅权,朱石,我懂你,可难道你是真的不懂我的心么?   “自受先王遗令,我佐王辅国以今,哪件政务、哪次任官,我不是公公道道?凡我所举之贤,哪个不是合堪其仁,凡我所行之政,哪件不是为国为民?我何尝贪过定西这小小的权势,我何尝存过那无志的私心贪欲?朱石,你要郑重地对我说句话,我今天也郑重地对你说句话:昔我评论宋方,其虽得我定西士林赞誉,不过一家雀耳!我岂会如宋方此辈一般,眼中只有此陇?我之愿,在光复我中原万里山河,在拯救我华夏亿兆生民,还我神州、秦家衣冠是也!   “朱石,我愿是此,我不听谗言,不究你过,其因亦在於此!   “卿与宋鉴、祈文诸辈不同,彼辈清谈士,只会误国,无用於国,而卿有干才,定西需卿也!我亦需卿也!今我为国、为民惜卿才,而卿纵不为国、不为民,宁不稍屈颈,为卿家计耶?卿若以为我此言有理,肯愿从之,张公迁录中台事,内史监尚空悬之,我即建议由卿继任!”   氾丹听莘迩说完,对他其它的话一句不作接腔,只对“郑重地要对莘迩说什么”和“为卿家计耶”这两句话,做出了回答,说道:“阿瓜,你说得不错,我打算郑重对你讲的话,正是要在你这离开谷阴,要去金城之际,当面告诉你:你不要以为有曹斐等人为你爪牙,有张公屈於你的淫威,你就可凭借手中的军权,到了金城以后,能够继续遥控、操持我定西朝中的权柄!今大王已然亲政,非昔日可比了!你既已辞录中台事,自认非再是我定西之臣,那我定西朝中之权,你就别想着再沾染分毫!你如敢不听我此言,我必不会容你!   “至於为家计,你莘阿瓜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心存宏愿,莫非我氾丹就是纯为门户计的家雀之属么?”说完,哼了声,甩袖而去。   却才走了两步,氾丹忽然意识到,他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有些不对,什么叫“莫非他氾丹就是纯为门户计的家雀之属”?这岂不是承认了莘迩对宋方的评语么?待要转回头纠正此话,却现下他正气势满满,便如射出的利箭一般,如果回头,则不免会自挫气势。无奈下,他只好不顾那句失言,自管自大步流星,回去到了张浑等人那里。   莘迩随后也回到了人群中。   张浑等人当然不会问莘迩与氾丹说了些什么,宴席已经设好,於是众人落座,为莘迩送行。   氾丹没有留下,他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便先独自回城归家去了。   略作饮食,喝了几杯,礼俗已到,莘迩起身,与张浑等人说道:“我今南下金城,谷阴朝中诸事,就托付给公等了!”   张浑等人俱亦起身,说道:“征西但请放心,我等必竭忠尽能,勤於国事!”   “公等请回吧,我这就起行了。”   送行人中有两个宦官,一个是左氏派来的,一个是令狐乐派来的,他母子各有送行的礼物送给莘迩,莘迩收下,表示过谢意,遂告别张浑、曹斐等,返回车中,即命启程。   却说那曹斐、高延曹、罗荡等将,当日朝中,不是皆请从莘迩共赴襄武的么?那曹斐却为何没有今日跟着莘迩同去金城?这是因为,那时曹斐等这般说,只是在壮莘迩声势,为逼出氾丹等的底牌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大事已毕,曹斐作为定西目前军职最高之人,他当然最好是留在谷阴,对莘迩才最为有用,所以现时,不必他真的跟从莘迩去莘迩军府。至若高延曹、罗荡两人,皆是定西悍将,莘迩用得上的,他二人倒是於日前得了朝旨,奉令自今俱直接受莘迩调度,因已於前几天,与秃勃野等一道,各带本部,提前南下,先往金城去了。   刘伽罗、阿丑、秃摩利等妾室,各有自己的坐车,莘迩与令狐妍同坐一车。   车行之后,令狐妍问莘迩,说道:“我适在车中,撩帘而望,见你与氾丹私语多时,你与他说了什么?”   莘迩把对氾丹说的话告诉令狐妍。   令狐妍听罢,撇了撇嘴,说道:“你对宋鉴等甚是手辣,对这氾朱石,却大度得很!要说起来,宋家与你作对,还没有氾丹与你作对得早吧?早在你任建康太守时,他不就轻视於你,与你作对么?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何偏偏对他这般宽容?这是为何?”   “你不懂!”   “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么?”   “这是国家政事,你一个妇人家,懂这些作甚?”   “要我进宫去找宋后时候,不说我是个妇人家了?”令狐妍撸起袖子,握住粉拳,作势威胁。   彻底消灭了反对派的主力,等到了金城,再无掣肘,就可大展拳脚,莘迩心情甚佳,本是在逗令狐妍,见她这时薄嗔可爱,当下哈哈大笑,便就说道:“我宽容朱石,原因有二。一则,就像我刚才说的,此人有才干,并且忠於国事,当年其父被朝中免官,他身在西海,却仍心无旁骛,一心抗御柔然之侵,殊是令人起敬;二来,……”莘迩放低了声音,说道,“宋家已覆,麴氏将门,今陇士之望,唯张、氾二家也,氾氏如果再覆,恐失本土士望。”说完这句,改回了正常语音,说道,“是以,我才对朱石百般忍让。”   令狐妍歪着头想了片刻,说道:“张浑那老狐狸今虽看似投附於你,对你并无忠心,你留下氾丹在朝,只怕也是为了借其氾家之名,制衡张浑吧?”   莘迩连声赞叹,说道:“家有贤妻,如有一宝。知我者,贤妻也!”   令狐妍啐了一口,说道:“老奸巨猾!”   莘迩正色说道:“我年才三旬,何来老?我一心为国,何来奸?‘巨猾’也者,倒是不错。”   难得莘迩这口口声声自诩忠臣的,承认“巨猾”,这却使令狐妍诧异,她问道:“为何不错?”   “巨而所以滑也。”   令狐妍呆了一呆,旋即明白了莘迩说的是什么,娇颜飞红,又啐了一口,说道:“不知羞!”   莘迩放声而笑。   谷阴到金城,约四百里上下,沿途良田绵延之余,山峦时遇,颇见牧场,并有一程,长近三十余里,路边都是望之无尽的草场牧马之所,仲秋时节,马正肥际,眺目远看,那半人高的青黄草原上,马如云朵,并有羊群,间杂其间,恍如漠北草原上的气象。秃摩利其部,本是游牧之族,见到此景,欣喜不已,便下车来,乘马纵行。令狐妍的骑术不错,亦改车换马,两个褶袴在身的女子,所乘皆西域之汗血好马,扬鞭催驰,你追我赶,欢笑之声如似珠玉,抛洒一路。却那不会骑马的刘伽罗,拉着女儿的小手,趴在车窗边,端得看了个眼馋不已。   路上风景,途中快乐,所经之县、乡,当地官员的倾力迎接招待,且不必多说。   秃勃野、高延曹、罗荡等跟从莘迩去军府的诸营步骑兵马,和已选定任命下来的军府诸吏都已经提前去金城了,刘壮等莘家的奴婢则大多被莘迩留在了谷阴的家中,因是莘迩此趟,可谓轻车简从,没有带太多的随从,只有魏述带了数百骑兵护卫,此外,便是十余伺候令狐妍等女的奴婢而已了,道上行颇快,八月中旬这日,渡过湟水,已是到了金城郡界。   金城郡是个老郡,前代秦朝就有此郡。不过前代秦时,金城郡占地甚广,现下湟水南岸的东南八郡,即河州之土,那会儿基本上都是金城郡的辖地。定西建国以后,为安置从关中等地逃避战乱来到陇州的侨士、流民,数十年间,不断地分金城之地,别立侨郡,於今早已是一分为个郡变成了八个郡,是以金城郡而下的辖地已早已是远不如昔,现在归其管领的县只剩下了两个,即郡治所在之金城县,和金城西边的允吾县。   才过湟水,方到郡界,先行於前开路的骑士就驰回禀报:“将军,河州刺史、金城太守、金城县令等官吏及河州、金城的士绅、父老,在郡界迎候将军。”   莘迩令车驾停下,与令狐妍交代一句,叫她在车中等候,便下车,往去相见。   骑马而行,约里许,远远瞧见,前头路上黑压压的一片人,道间停满了牛车、轺车等车,望之单那车辆就迤逦出数里之长,怕不下数百辆之多。到了近处,看的清楚,迎候莘迩的那群人最前,站着一人,中等身材,白面无须,可不就是河州刺史田居。   田居身后,在其右边,是个瘦高之人,在其左边,是个矮黑胖子。   这两人,右边那人,莘迩认识,是金城太守,此人名叫王道怜,家是陇地本土的士族;左边那人,莘迩不识,然也能猜出,只能是金城县令了,金城县令名叫田佃夫,与田居同族。   田居等三人身边,又有十余文武官吏,个个皆是熟人,便是提前到金城郡的秃勃野、高延曹等,又有数十个身穿各色官袍的,这些或是和秃勃野等先到金城的征西将军府的诸吏,或是河州刺史府、金城郡府和金城县寺的大吏。   一干官吏再后,便尽是白身的士人、乡绅们了。在年龄不一的士人、乡绅中,莘迩打眼略看,就在列於最前的那些人里边,看到了好些熟悉的面孔,都是莘家昔年在金城郡的故旧。   虽因跟从令狐奉之故,莘家的族人、姻亲都被令狐邕杀了个干净,可莘家作为金城的士族,往昔交往的朋友、认识的人还是不少的,令狐邕总不能把他们也全部杀掉,所谓“故旧”,就是这些人。莘迩於朝中掌权后,这些人为了求官,颇有拜访他的,奈何其中有才干者寥寥,莘迩却当真是“一心谋国,不肯徇私”,多未给加以任用,顶多赠些财物与之罢了,不过,倒也是借此,把脑中残留的印象和实人映证起来了,故是此时见到他们,一眼就都认了出来。   除掉金城郡的士人、乡绅,来迎的还有河州其余七郡的士绅,其间有本土士人,然多为侨士,合计一处,总约二百来人,侨士占了百余。   士绅於家中迎贵客,有“捧慧迎门”之俗,慧,扫帚的意思,拿个扫帚,表示把家中打扫干净了,以迎贵客之到来。地方官员迎接长吏上任,亦有此俗。看到莘迩乘马到来,田居接过属吏捧着的扫帚,在地上划拉了两下,便带头行礼,迎接莘迩。 第三十二章 根在乡野间 唐艾文书来   “田使君,怎好劳你相迎!”   莘迩人未至,带着笑意的清朗话音先到。   看莘迩驰马奔近,见其虽衣着俭朴,头裹白帻,身穿布衣褶袴而已,上下不见奢华,唯有腰上所束之蹀躞带带扣的左侧,配了个虎头金牌,熠熠生辉,大概算是他身上最值钱的配饰了,这虎头金牌,田居知道,且还是令狐乐赠给莘迩的临别礼物,然而观他扬鞭催骑,却委实可谓英姿飒爽,尤其他颔下的短髭,更是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武之气,不知怎的,田居心头一酸,不禁想道:“当年我名动陇地之时,这莘幼著还只是先王身边的小吏,不过七八年功夫,今日却是我来迎他!”下揖作礼,口中答道,“将军驾临鄙地,下官忝为地主,自当候迎。”   莘迩马到诸人之前,他熟练地勒住坐骑。   坐骑止蹄,扬脖而嘶。莘迩麻利地跳将下来,把马鞭丢给后头的魏述,朝田居、王道怜、田佃夫等人身看了一圈,又向秃勃野等人点了点头,旋即笑语殷殷,与田居说道:“小半个月没见镇东了,我好生想念!田使君,镇东在哪里?”   “镇东”,说的是麴爽。   麴爽接受了裴遗的建议,果然辞掉了中台令此职,不顾令狐乐的挽留,坚持要还河州,遂於十余日前,在莘迩来金城之前,得了朝廷新给其的升迁,“假节、督河州军事、镇东大将军”之任命后,便就留下卫泰等依旧在中台为官,自领着裴遗等先来了河州。   田居答道:“镇东闻得将军到我州中,也是十分欢喜,亦对下官言说,非常想念将军,本要亲自迎接,与将军痛饮,奈何忽染微恙,故是不得亲来,但镇东特地交代下官了,令下官一定要热情迎接将军,必要为将军引路开道,把将军送到金城,才许下官回唐兴郡。”   麴爽岂会肯来迎接莘迩?他没有来,这是莘迩能够料到的,他刚才那一问也只是一问罢了。听了田居答复,莘迩一笑,说道:“镇东病了?要紧么?”   田居答道:“小病,不要紧的。”   两人正在说话,田居身后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莘迩抬眼瞧去,看到一人从人堆后边挤了过来。这人三十出头年纪,面如冠玉,一身白色的官袍,腰金配玉,甚是珠光宝气的达官贵人打扮,却行走间步伐矫健,又给人以一种刚强有力之感,却是河州郎将府的府主张道岳。   “将军,下官来晚了!”张道岳从人群中挤出,到莘迩身前,行礼说道,“晚迎之罪,尚敢乞将军恕免!”站起身来,不等莘迩问,主动解释说道,“下官来晚,是因为今天正好是府兵半月一操的演阵之日,下官本来昨日就已把操练的诸项事宜布置、安排下去了,今天本要及早来迎将军,却未料到那参训的本郡府兵中,将军,现单只金城郡,名列入府兵簿籍的就已有两千余人了,人这一多,不免就会鱼龙混杂,便有几个乡间的恶少年仗着力气欺负人,结果闹起了争斗,下官没法,只好先去处理了这事儿,然后才能来迎将军,故是来得晚了!”   “打伤打死人了么?”   “这倒没有,既没死人,也没伤人,下官到得及时,赶在出事之前,就把争斗给弹压下去了!”   “如何处置的?”   “依照将军定下的规制,其虽府兵,操练之日,宜行军法,闹事的那几人,都按军事处置了。”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说今天是操练之日?走,我跟你去看看,瞧瞧你募的这些兵怎样。”   田居说道:“将军,操练何时都能看,何须急於一时?王太守已在郡府为将军置下了洗尘之宴,何不先往郡府,尝尝我本地的特产佳肴,看看是否可对将军口味,饮宴罢了,且先休息几日,等到下次操练之时,下官愚见,再去看也不晚。”   莘迩笑道:“田君,你忘了么?我就是金城人啊,金城有甚么特产,有什么美食,我不知道么?”略想了下,说道,“不过君所言有理,特产佳肴也就算了,君等在此等我半天,我确是不好先去瞧那操练,……”笑与王道怜、田佃夫等人说道,“你们知道的,我就是个武夫,这一听到兵士操练,就忍不住想要去看,却是失礼於诸君了!”   王道怜慌忙应道:“将军家为金城高门,下官自任金城以来,常闻金城士子夸赞将军家的门风,端的是诗书传家,我郡之华族也,将军的《矛盾论》、《持久论》等大作,下官皆有拜读,亦皆不刊之论也,将军文武全才,下官望尘莫及!要抗强秦,非得有强兵不可,将军下车伊始,先欲观兵演,此正将军重视国事之表也,下官钦佩!”   却王道怜倒是个会说话的。   田佃夫这矮黑的胖子官职低,也没王道怜这么会说话,因只是在一边儿猛地点头,应“是”不止,以示对王道怜所言之赞同。却是说了,那王道怜也就罢了,非是河州本地士人,而这田佃夫,与田居同族,田居则是麴爽的故吏死党,那明知道麴爽与莘迩不对付,这田佃夫却为何还当着田居面前,拿出一副讨好莘迩的模样?原因很简单:虽为同族,然一族中人,不见得就会齐心,此其一;莘迩的军府设在了金城,也就是说,只要不离任金城县令这个职位,在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田佃夫就得看莘迩的眼色办事,他又何苦得罪莘迩?此其二。   莘迩笑了笑,与田居说道:“那咱们就先去郡府。”   出之前,莘迩先与迎接他的那些官吏、士绅和父老们见上了一见。   金城说来是莘迩的家乡,但现在这位莘迩,家本非陇地,对金城当然是没有什么感情,之前驰援麴球,道经金城之时,就没有回“家”去看过,这些年在谷阴,更是一次也没回过金城,这次重到金城,他也没有什么回到“家乡”的激动情绪,但为不给人“其性凉薄”之感,对这些来迎他的“故旧相识”,莘迩却是尽力回忆与他们“早年相交”的故事,与他们追忆“过往”,言及“当年趣事”,却也是谈笑生风。   叙旧多时,把迎他的人大致见过一遍,莘迩回车中坐下,就由田居、张道岳等在前引路,秃勃野、高延曹、罗荡等将及一干来迎他的征西军府的吏员们随行在他的车边,余下的人等也各上车,尽皆跟从於后,十余将校、三二百辆车子、数百骑兵的前呼后拥下,前往县城。   沿途乡野间的百姓见之,听闻是莘迩的车驾到来,许多人拜伏在地,遥遥亦迎。   令狐妍在车中看到,惊奇地对莘迩说道:“阿瓜,你在金城的名声不小啊,田居他们来迎你,理所当然,却那田间黔见你车驾,居然也伏拜相迎?”狐疑说道,“莫不是金城令安排的?”   莘迩笑道:“百姓迎我有何奇怪?神爱,你当我这些年施行的那些新政都是白施行的么?”   “你的那些新政怎么了?”   莘迩举起一根手指,说道:“武举之政,利於乡里大姓,王舒望、朱延祖诸子,其家不就俱是其本地的大姓豪族么?却因家非士门,而徒有勇武,不得仕进,因我开武举,彼等遂得入仕做官,你说,闻我来到,像舒望他们这样的乡中大姓,能不喜悦相迎么?”   王舒望是第一届武举的魁,朱延祖是第二届武举的魁。王舒望现已得封关内侯,官居五品之中陶护军,乃唐艾帐下的得用之将,不必多说;朱延祖先是在军中干了一段时间,这回莘迩组建征西将军府,把他召辟入府,任了个掾吏,此时则正在跟从於莘迩车后的诸吏之中。   莘迩又举起一根手指,说道:“如果说武举是针对乡野寒门中的壮勇之士的话,那么武举之后,我於今年春又开文考,这个文考则针对的即是乡野寒门儒之士,文考此政,尽管是刚刚施行,受此政之利者还不是很多,但只要持续推行下去,必能惠遍县乡寒士!就是才行此政的今年,已有寒士因文考成绩优异而得擢迁矣!你说,闻我到来,他们留在乡中的家人能不喜悦相迎么?”   武举得壮勇才,文考得文儒士,两政并用,假以时日,则民间寒门武人才,势必都将会尽入莘迩彀中,不但利於他获取民心,更重要的是,新鲜血液的加入,将一扫门阀政治的沉沉暮气,更会大有助於他实现恢复中原的志愿。这正是莘迩对此两政的长远期待。   莘迩举起第三根手指,说道:“再一个,就是健儿营和勋官制了。应募健儿者,悉给赏赐,月饷亦多;而勋官十二等,等级越高,给该卒及其家的待遇就越厚,免除部分赋税、授给不等的田地等等皆在待遇之中。金城郡籍贯的我军健儿、兵士颇有,你说,得了这些酬劳待遇的健儿、兵士家人,闻我到来,能不喜悦相迎么?”   说着,莘迩亦看向车窗外,望着田野间拜迎他的那些百姓,他心中欣喜,觉到他此前的那些新政,终是已有效果。朝堂已然远去,从今将在金城打开新的一片天地,他心中想道:“我之根本,原非衮衮诸公,不在门阀高士,而在於此啊!就在这黄土地上,在这乡野民间!”   秋风送凉,田野上新鲜的空气涌入,莘迩贪婪地大口呼吸,心旷神怡。   到了金城县内,地位不够的士绅、父老们自觉离去,却走未几步,听到有人喊他们,顿步回,叫他们的是高延曹。高延曹挺着肚子,说道:“慢走,将军有话对你们说。”   莘迩下车,到士绅、父老们面前,下揖说道:“有劳君等迎、送,在下惶恐不安,今日无暇,不能与君等欢叙,且待来日,我邀诸君到我军府,咱们不醉不归!”   金城和从其余七郡来迎的莘迩的这些士绅、父老们个个受宠若惊,忙不迭都是回礼。直到目送莘迩在田居等的簇拥下进入到了郡府,他们这才络绎离开。在回家或去朋友家暂住的路上,个个都是对莘迩赞不绝口,都认为他当真是礼贤下士,位高权重,而却无半分的傲慢姿态。   郡府之中,饮宴入夜,乃才散了。   莘迩拿着高延曹写的贺诗,於魏述等护卫着,回去家中。   新建成的征西将军府自有后宅,供莘迩及其家眷居住,然既久别而归,不好不在家中住上一住,因是今晚,先在家里住上一夜。莘迩虽是多年未曾回来过,但他金城郡的家,这些年,有刘壮专门选派的几个奴婢在这里日常打扫、照料,不用再收拾,即可住人。   令狐妍等已经先到了。   见莘迩扶醉而归,令狐妍面带鄙夷,说道:“阿瓜,我今才知,你莘家还真是个小门小户!”   此话何由而来?   却那莘家,原先只是陇地的二流士族,族中在定西当官的尽管历代都有,可都非高官,自是家訾不厚,所以莘家的宅院,只有前后两进,占地不大,宅中的屋舍也不多,於寻常百姓看来,自是“簪缨士族”,可在令狐妍眼中,难免就落个“小门小户”的评价了。   刘伽罗深恐莘迩被令狐妍落了面子会心情不快,赶紧笑道:“贱妾都看过了,贱妾与阿丑住一屋的话,屋子便尽够咱们住!并且都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挺好的,挺好的!”   莘迩却又哪里会因令狐妍的这鄙夷之语就生气?他浑不当回事,问道:“我儿子和女儿呢?”   刘伽罗答道:“都睡着了。”   莘迩在诸女中没有找到秃摩利,问道:“摩利呢?”   阿丑回答说道:“她太困了,先去睡了。”   “真是胡婢!不知礼!”莘迩说道,“走,你们跟我一起,去教训教训她!叫她知晓何为礼!”   阿丑知莘迩是在说笑,手抚垂落饱满胸前的粗辫,抿嘴一乐。   见没人响应,莘迩也就罢了。   他今天到达金城,征西将军府就算正式开府了,他到底本就愉快,加上喝了些酒,便起了促狭心思,笑对令狐妍说道:“神爱,你说的不错,我家本是小门小户,屋舍也少,不够你们每人一间,要不这样,今晚将就一夜,我与你们大被同眠,何如?”   令狐妍白了莘迩眼,拉住刘伽罗,说道:“你跟我睡!”不理莘迩,强拽着刘伽罗,扬长去了。   只剩下了阿丑一人,不消说,这晚只能是阿丑伺候莘迩睡下。   次日莘迩睡醒,见身边的阿丑大概因是太过疲累,竟是一夜没有翻身,仍如昨晚睡时那样,趴在床上,腹下垫的方枕也还在,那两条粗辫也一如她昨晚睡时,搭在其小麦色的光滑背上。   莘迩没有叫醒她,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穿上衣服,推门而出。   清晨空气舒爽,莘迩刚想伸个懒腰,当头看见一人,正卑躬屈膝的在院门口角落候立。   可不就是乞大力!   莘迩问道:“你在这儿作甚?”   乞大力小跑上前,一脸巴结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昨晚军府得了唐使君的一封文书,小人生怕误了明公的事,故此一早给明公送来。” 第三十三章 瞌睡递枕头 可愿为先锋 莘迩接住唐艾的文书,拆掉封泥,看罢,面现喜色。 一直在偷偷观察莘迩表情的乞大力见了,赶忙凑趣说道:“不知唐使君是给明公报告了什么好消息?小人斗胆,敢请明公给小人说上一说,好让小人也开心开心!” “你怎知是个好消息?” 乞大力赔笑说道:“小人虽蠢笨些,眼还好使,要非是好消息,明公怎会这般欢喜?” “倒确是个好消息。” 乞大力问道:“敢问明公,是何消息?” “千里得报,蒲茂遣了两路兵,一出太原,一出咸阳,将并攻我之肤施矣。” 乞大力呆了一呆,色变吃惊,说道:“啊?什么?蒲茂要打上郡?……明、明公,这、这……” “这怎么了?” 乞大力心道:“明公莫不是还没睡醒?”小心翼翼地窥视莘迩,说道,“明公,蒲茂将攻上郡,这怎么会是个好消息?” “这自是个好消息,……你现在就去军府,召诸掾在堂中等我,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说着,莘迩就要回去房中,准备洗漱一下,换上官袍,便去征西将军府。 乞大力赶忙说道:“明公,小人斗胆,请明公且慢!” “作甚?” 如果遵从莘迩的命令,去把诸掾召齐,那这就相当於是征西将军府开府以后的第一次、正式的全体会议了,乞大力生怕此令是莘迩在头脑不清的情况下,下达的“乱命”,如因此而他在军府诸吏面前闹出笑话,那可就不妙了,便一咬牙,壮起胆子,说道:“小人大胆,敢请问明公,蒲茂两路用兵,夹攻肤施,而我军远在千里之外,援之不得,这怎会是个好消息?” “你近前来。” 乞大力点头哈腰,到莘迩身前。 莘迩说道:“你附耳过来。” 也是为难了乞大力,一边吸着肚子弯着腰,一边还要把粗短的脖子扬起,尽量地把耳朵支棱开。却他听莘迩说道:“这为何是个好消息,大力,非你所宜知也!” 莘迩说完,笑吟吟地归入室内。 乞大力愕然站了片刻,心道:“明公看来并非是没有睡醒。罢了,既是明公之令,我就从之便是。” 於是不再耽搁,他一溜烟地出了莘家,径到城南的征西将军府,闯入军府墙内侧边的吏舍。这会儿时辰尚早,不少吏员尚未起床,他就挨个敲门,把之尽数叫起,传下莘迩之令。 清净的吏舍院里,一时嘈杂热闹起来。 被乞大力喊醒或者听到声音出来的吏员们,足有百余人之多。这些吏员绝大部分是唐人,但其中亦有北山鲜卑、羌、杂胡及西域胡等各族之人,不过即便是胡人,也都是唐人型,如那羌、杂胡等族之人,单从外貌基本是看不出与唐人的区别的,唯北山鲜卑人肤白鼻高,西域胡碧目浓髯,可以从外观上瞧出与唐人的差别。此些不必细说。 却这些吏员有的是莘迩新辟除的本地河州之士,多数则本莘迩征虏将军府、莘公府的故吏,或本是在定西朝中其它的官廨任职,这回莘迩来金城开府,为充实自己幕府的力量,则把他们也都辟为了属吏,带了来的,是以与乞大力相熟的为数不少。 就有人上前问道:“乞君,不是说了后日才正式开府么?明公缘何今日就召见我等?” 说话之人面白长须,斯斯文文的,乃是高充。 乞大力环顾院中,叉腰昂,说道:“明公有好消息告诉君等!” 高充问道:“是何好消息?” 乞大力不嫌臊,把莘迩告诉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说道:“明公说了,非我宜知,所以到底是什么好消息,我却是没法告诉君等。请君等赶紧做准备吧,至多个把时辰,明公即至。” 莘迩要召见的是“诸掾”,掾者,某官廨之各部门的长吏也,放到军府的官职名称来讲,便是各曹参军及以上官吏,院中的这百余吏员,大部分是各曹的属吏,议论纷纷了一阵,因为没有他们的事儿,便各散了,高充等参军以上的掾吏则慌忙盥洗换衣,——自有他们的下吏络绎给他们捧来早饭,高充等收拾停当以后,匆匆地吃了几口,就忙不迭地赶去正院堂中。 征西将军府刚建成不久,府墙也好,院中的青石地板也好,及府中诸座高低不同、大小不一的建筑也罢,处处透出一个“新”字。那正院大堂里头,高充等到了,乃至还能闻到未尽数散去的漆味。众人按照年齿、尊卑、各曹在军府中的上下排序,分别寻榻落座。 天光大亮,辰时前后,一人进到了堂前庭上。 等候多时的高充等人齐齐投目过去,有的已做好了起迎的架势,却定睛一看,那来人脸皮白,颔下光洁,个头中等,弱不禁风,却哪里是莘迩?乃是新被莘迩辟为征西司马的宋翩。 高充是莘迩在建康郡时的故吏,宋翩时任建康郡丞,亦算是他的半个上级。 高充就起身来,请了边上几人,乃是同为莘迩建康郡时故吏的麴经和后被莘迩相继辟除的数个建康士人,一起下到堂前廊中,揖迎宋翩。其余诸吏虽未至堂前,不过也都尽皆下榻揖立。——无它,这是因为司马乃军府之中的三号人物,除了府主之外,其位仅次军府长史。 宋翩还了高充、麴经等人一礼,眼往堂内瞅了一瞅,说道:“明公还没来吧?” “尚未到。” 宋翩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说道:“还好,还好!”给高充等解释他来晚的原因,“我这换了新地方,晚上睡不好,精神也不振,天亮时,我就服了副石,因是乞掾去吏舍通知咱们今日来堂议事的时候,我正好在府外街上散药,散完药,我回到吏舍,才知此事,故是来迟。” “宋公请登堂上座吧。” 征西将军府的长史,莘迩辟用的是张龟,但张龟与高充等不同,他之前管得事儿很多,因是需得把他手头上的一些工作做完交接,他方能再来金城就职,故而眼下,征西军府,诸掾吏之中,却是宋翩为,遂有高充“请登堂上座”此言。 宋翩扶着高充,脱去鞋履,着袜入堂,对迎他的诸吏还了个罗圈揖,客客气气地坐了上。他大概真是精力不济,坐下后便闭上了眼,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高充诸人知宋闳、宋鉴等宋家的大宗嫡系众人前被流放龟兹这件事,给宋翩必是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晓得他虽迫於无奈,接受了莘迩“征西司马”的这个任职,但心情显然难以愉悦,因也没人去打扰他。 有那话多的,就与邻座继续猜测莘迩究竟是要告诉他们什么好消息。 嗡嗡之声,不断於宋翩耳边。 他心中烦闷,想道:“唉,万没想到宋后会指证二郎,致我宋氏大宗,满门被流,余人也就罢了,宗长年迈,也不知吃不吃得了这等苦头!莘阿瓜流放了我大宗满门,却辟用我为征西司马,其意不言自明,一则,是为显示他念旧重情,举贤不避仇,二来,则是为用我做旗号,为他招揽我宋家原本的故旧、门生,以能为他所用。可恨我是个无用的,不敢逆他的淫威,只好认敌做主!悔也、悔也,我当初在建康之日,怎就没看出他阿瓜是此等狠辣之徒!”下了决心,想道,“哼!我虽是个软弱无用的,可你阿瓜要想利用我亦是万不能也!我从今以后,就给你莘阿瓜来一个老宋入莘府,一言不!” 正痛下决心,听见堂中的嗡嗡声响忽然消失,接着听到一连串的下榻之音,宋翩知道,这肯定是莘迩到了,就忙把正在下的决心先放到一边,急睁开眼,朝外看去,果然看见莘迩大步流星,穿过庭院,往堂中行来,不敢怠慢,便即刻跟从诸吏下榻,老老实实地下揖恭候。 在宋翩的带头下,堂上的二十多个掾吏齐声说道:“下吏等恭迎明公。” “卿等都快请起。”莘迩进到堂上,吩咐诸人回去落座,自到主位坐下,环顾了堂中一周,他笑道,“本说后日开府,今日召请卿等来,是因为我今早获知了一个好消息。” 高充是莘迩在定下了要设征西将军府后,第一批新辟入府的吏员之一,他几次出使,皆有大功,并是莘迩故吏,资历也够老,故是莘迩委任他做了谘议参军。 谘议参军在军府的位次低於长史、司马,然高於诸曹参军。诸曹参军分领有曹,分担事务,而谘议参军没有特定的职掌,犹如中央朝廷的侍中,是个清贵之职。 宋翩不吭声,便由他代表诸吏,问道:“敢问明公,是何好消息?” 莘迩把唐艾的来书取出,由从他同来的乞大力把之递给高充,高充拿起,念了一遍。 听到蒲茂兵分两路,将要夹攻肤施,堂中诸吏俱皆大惊。 宋翩亦定不住神了,去瞧莘迩,心道:“这叫好消息?” 高充也是吃惊不已,说道:“明公,这怎么会是好消息?” “我正瞌睡,蒲茂送枕头来,这不是好消息么?” 高充不解莘迩之意,说道:“明公正瞌睡……,明公,此话怎讲?” 莘迩顾视宋翩,笑道:“老宋,我看你若有所思的,你是不是已知我心意?” 既被莘迩点名问话,不好不作回答,宋翩心道:“府主问话,身为属吏,自当恭谨答复才是,此为尊卑之礼也。”回答说道,“明公智深如海,下吏焉能猜知明公心意?下吏不知。不敢相瞒明公,下吏实如高参军,亦存迷疑,蒲茂两路夹攻肤施,我军或秦州军与肤施间隔着天水、略阳等郡,都无法往援,而单凭张韶、赵染干,只怕不易抵挡,为何明公会说这个好消息?” 莘迩笑道:“我方开征西军府,正欲秉建康朝廷圣意,以攻伐关中为务,而蒲茂於此际犯我肤施,这不恰是给了我攻其天水等郡、进图关中的借口么?是以我说他给我递了个枕头来!” “原来如此。可是明公,虽然因此得了攻其天水等郡的借口,其攻肤施,我军该如何防御?” 莘迩说道:“蒲茂尽管两路用兵,看似气势汹汹,然以我料之,其军必无功而返!” “此为何故?” “适才君长为卿等读千里来书,老宋,你没有细听么?那蒲茂所遣之两路兵马,一为太原李基所部,一从咸阳而出,主将是其之伪宁朔将军仇泰。李基偏师,无须多言,却这仇泰,所以能为宁朔将军,贵於伪秦朝中者,系因其父仇畏乃是伪秦司徒,论仇泰之能,庸碌之辈,仅以残虐逞凶也,之前他与冉僧奴从孟朗攻我秦州,引别部犯我武都郡,而为李亮所败。李亮其人,卿等应知,平平无奇是也,这仇泰连李亮的敌手都不是,如何又能胜我上将张韶?因此之故,我敢断言,仇泰、李基此犯我肤施,势必劳师疲卒,空耗粮饷,终是徒劳无功。” 这仇泰其实倒非庸碌之人,他犯武都郡时,把张道岳、李亮围困在武都山中,长达旬月之久,李亮三斫其营,前两次俱皆失败,直到最后一次才侥幸成功,於此足可见仇泰也可算知兵。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把他与张韶相比的话,他是蒲秦的贵酋子弟,上战场的时候不多,确是不如张韶沙场老将,并且张韶之外,赵染干亦骁悍能战,其帐下周宪,最称斗将,莘迩给张韶配置的谋佐、部将,如杨贺之、邴播、安崇等,也都是各有其能,所以,莘迩有信心张韶、赵染干能够守住肤施。 ——自然,莘迩的信心还有另一个来处,即李基了。且先不说。 宋翩心中不以为然,嘴上说道:“是,是,明公高明卓见,翩不及也。” 莘迩不再与他多说,转顾堂中诸吏,目光落在了一人身上,笑问道:“我意已决,这回反击蒲秦,进攻天水、略阳等郡,我要亲自率兵指挥,卿可愿为我一先锋?” 第三十四章 选辟用心苦 屈己高人计   莘迩所问这人,不到三十岁年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体格强硕,跪坐榻上,十分精神抖擞,却非别人,便是当日跟从秦广宗败於南安,为王舒望所擒,遂就此投附了定西的薛猛。   薛氏是河东冠族,乃关中的头等豪强,莘迩既打出了用兵关中,恢复中原的旗号,并其早存了与蒲茂争夺关中、中原民心的意图,对薛猛此类的关中降人当然就会大加重用,於是趁着这回新开军府的机会,把薛猛从唐艾那里要了来,辟除他做了都督府的谘议参军。   如前文所述,将军府的大吏以长史、司马、主簿、功曹为;都督府的大吏以长史、司马、谘议参军为,较以诸曹参军,诸曹参军分领有曹,各有事务分担,而谘议参军则没有特定的职掌,犹如中央朝廷的侍中,是个清贵之职。薛猛投附到定西以今,虽然於此前唐艾扰攻天水,进击秦广宗和后来慕容瞻到天水后,与慕容瞻小规模的拉锯战中颇立战功,然说到底,是并无立下什么大功的,而竟一跃就被莘迩辟为谘议参军,确可称是“重用擢”了。   薛猛赶紧下榻,行礼说道:“敢不为明公效死!愿引本部宗兵,为明公先锋!必竭力尽能!”   “竭力”二字,是有来处。当日薛猛降后,莘迩召他在谷阴相见,当面曾问过他一话,问他“从氐虏与王师战斗,不思弃暗投明,投效王师,反力尽方降,此是何故”?薛猛把莘迩此此个“质问”牢记在心,於是遂在这时,以“竭力”作答。   莘迩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我后天就率兵去襄武,到时,卿为我先!”顾堂中诸人,说道,“军府新立,百事待兴,此回我亲攻天水、略阳等郡,卿等不必尽数从我。”目光落到高充、宋翩身上,说道,“君长,你留下来,处理军府的日常事宜;老宋,你跟着我,和我共去陇西。”又看向另外两人,说道,“黄华、猛奴、田卿、郭卿,你四人也从我陇西。”   黄华,名唐菊,是唐艾的从兄;猛奴,名麴令孙,猛奴是他的小字,乃麴球之从弟;田卿、郭卿,一个叫田洽、一个叫郭道民,二人皆是河州本地士,田洽与田居、田佃夫是同族,郭道民是郭道庆的幼弟。这四人,皆是莘迩新辟的军府吏。却从这四个新选任辟除的军府吏的出身、来历,即可看出,莘迩於此次开新军府上所下的良苦用心。   四吏中,麴令孙年纪最小,才十五岁,十几岁年纪,正热血之时,况他出身将门,对打仗更感兴趣,听了莘迩的“点将”,他最为兴奋,下榻起身,大声应道:“诺!”   应答之声,却是把宋翩、唐菊等几个起身领命之人的声音尽都给盖了下去。   看到麴令孙与麴球颇为相似的眉眼,莘迩忽不觉暗中神伤,心道:“鸣宗若在,我今用兵关中,当是如虎添翼!”展出笑颜,与麴令孙说道,“卿与奋武多年未见了吧?奋武深得卿家兵法之传,我陇之名将也,到陇西以后,卿可多向奋武学学用兵之术,以使卿家兵法,后继有人。”奋武,指的是奋武将军、陇西太守麴章,麴章是麴爽从弟,麴令孙的族父。   麴球死后,莘迩对麴球的近亲家人极是照顾,因为军政诸务繁忙,与麴令孙见面尽管不多,但两人还是很熟的,麴令孙知莘迩这是为他好,痛快应道:“是!”   莘迩又点了几人,作他此次进攻天水、略阳等郡的属僚。   议事就此散了,高充、宋翩等领下命令,各做准备。   军府掾吏,莘迩这次只带了少数,城外营中的诸部兵马,他一样也不打算全部带去,只给高延曹、罗荡和两个步将下了军令,叫他们备战出,秃勃野等部则都留在金城。莘迩之前已给沙州大营的向逵下过命令,叫他率部来金城听调了,但沙州离金城太远,向逵部还没有到达,是以此战也没有向逵及其所部的事儿。军令下到,高延曹等将亦各做准备。   当天,莘迩传檄一道,命吏送去唐兴郡,面交麴爽。檄文中无它言语,只说了蒲秦将两路犯侵肤施,他要亲自领兵去攻天水、略阳,问麴爽要不要派兵一起前去。   麴爽的回文迟迟不到。直到第三天,莘迩率领宋翩等吏、高延曹等将都出了金城县了,还没有等到麴爽的答复。莘迩亦没有派人再去问,便就权当算了。   在给麴爽去檄之同时,莘迩给谷阴的定西朝中也去了道书,这道书并非是请示,只是礼貌性质的“告知”一声,谷阴的回书倒是很快,莘迩兵出金城,刚到襄武县,回书就到了他的军中。回书是以令狐乐的名义写的,书中言道:如在粮秣、军械、民夫、军力等方面有何需求,可以尽管提出,一定会大力支援、帮助,并预祝莘迩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事实上,就算这道回书中不写会在各方面给莘迩以援助,只要莘迩提出,以於今定西朝中张浑、黄荣、羊髦、孙衍等人掌握着六七成的军政话语权,以及曹斐等掌握着半数以上的谷阴、陇州驻兵之背景,谷阴朝中也定会凡其所提,必悉不拒的。退一步而言之,粮秣等方面不说,单就说军力援助这个方面,就算谷阴、陇州的驻兵不好快调来,张道岳所掌控下的河州郎将府的府兵,也能於莘迩在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到。   这些且不须多说。   莘迩兵到襄武,唐艾、麴章迎於郡界,渭水对岸的南安太守郭道庆等南安郡的文武官吏提前接到了莘迩的命令,已渡水先到,与唐艾等一起相迎。   诸人相见,自有一番话语,亦不须多提。   令高延曹、罗荡等部在县外筑营,於唐艾等的引路、陪同下,莘迩自入襄武县中。   进了县中州府,一干人分作两路,一路去前边堂上,一路去后宅唐艾家中。   却是说了,为何一路去唐艾家中?原来这一路是令狐妍。却这令狐妍,久闻唐艾之妻杞通的“奇女子”之名,唯苦於以往她身在谷阴,没有机会与之得见,是以而下既跟着莘迩到了金城,离襄武不远,她就吵吵着这次非要跟着莘迩来襄武,见见杞通,用她的话说,“以解相思之渴”,遂入了府中后,她就与莘迩分开,乃自成一路,带着大头等婢,往州府后院的唐艾家眷所住之处去和杞通相见了。   只说莘迩等到了堂上,众人落座。   麴章作为陇西本地的地主,先言,说道:“接得明公军令,说明公要亲临鄙郡,章即赶忙为明公预备居所,却时日太短,恐未免会有疏漏之处,明公如有不满意之处,尚乞恕罪。”   莘迩笑道:“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游玩的,你备下的这住处,满意不满意,我大概都不会去住的。临阵杀敌,忝为主将,日常所在,自是军营最好。”   麴章面现犹疑,说道:“章有一疑,不知当否求教?”   “我料君之此疑,定是我为何会於此际亲率兵而来,欲攻天水、略阳等郡。”   麴章答道:“明公料事如神,章所存正是此疑。明公,伪秦今固已兵,将两路夹攻肤施,兵法固亦虽有‘围魏救赵’之策,然一则,天水、略阳之伪秦驻兵甚众,二来,伪秦咸阳的驻军更多,因是,以章愚见,纵明公於此际亲率兵来攻天水、略阳,只怕也是万难把攻肤施之秦卒调来援救天水、略阳的。故而章委实不解,明公缘何会起意来攻天水、略阳?”   “千里,你可知我意?”   唐艾手摇羽扇,微笑答道:“伪秦虽两路攻肤施,而仇泰非能将,张韶、赵染干应是可以守住肤施的,是肤施其实应该无碍,也就是说,艾以为,明公此次欲攻天水、略阳,意实不为救肤施也。”   麴章愕然,说道:“不为救肤施?”寻思问道,“那明公之意,难道是想要打下天水、略阳么?”紧忙进言莘迩,说道,“明公,如章适才所言,天水、略阳现有的伪秦驻兵颇多,一两场仗,怕是打不下这两郡的!而现已仲秋,很快就要入冬,入冬之后不利征战,到时天水、略阳未下,我军只能撤退。明公若怀此意,章斗胆敢谏,现下恐非时机。”   唐艾说道:“明公之意,也不在取天水、略阳。”   “那明公之意,是在何处?”   莘迩笑道:“千里,你来说。”   唐艾心道:“第一层意,自是希望借此名正言顺地出兵,指挥河、秦诸军,打上一两个胜仗,以立新军府的威名,然后借此威名,一则,稳固明公现有之权势,让谷阴的大王、氾丹等人知晓,虽是明公‘已非王臣’,可明公依旧在我定西军中一呼百应,且依旧是我定西的定海神针;二来,便是捎带打压一下也下到河州的麴爽,……只是此中意思,不宜与老麴多言。”   数日前在征西将军府,莘迩说正瞌睡,蒲茂递个枕头来,又说他这么说的原因是他正要“以攻伐关中为务”,实际上,他给高充、宋翩等吏讲说的这个原因只是表面上的说辞,“枕头来”此语所意者,正是唐艾心中想到的这“一层两点”。   唐艾就省过这层意思,说道:“明公之意,应是在慕容瞻此人身上。”   麴章越迷茫,说道:“明公之意,应是在慕容瞻此人身上?使君,此话何意?”   唐艾不作解释,问莘迩,说道:“敢问明公,不知艾猜得对不对?”   莘迩瞥了眼与麴章同样一脸茫然的宋翩,叹道:“知我者,千里也!”与麴章、郭道庆等说道,“我此亲率兵,来攻天水、略阳,其意如千里所猜,非是单为策应援助肤施,也非是为取天水、略阳,正还是为了慕容瞻!”   麴章说道:“章愚钝,敢请明公明示尊意。”   莘迩说道:“你们在秦州,与慕容瞻、秦广宗交战多时了,麴将军,我且问你,你觉得慕容瞻、秦广宗两人何如?”   麴章说道:“秦广宗不识战,不足一提,慕容瞻却不愧鲜卑名将之称,果是知兵能战,我等与他数次交手,以使君之智谋,而犹不能大胜之,诚然是我军之强敌也。”   “不能大胜之”是句美化之辞,事实上,唐艾与慕容瞻交手多次,胜负差半,顶多算是打了个平手。   莘迩说道:“不错,你们以往与慕容瞻、秦广宗的历战,千里都详细地写成军报,禀与过我,慕容瞻此人,确然是我军之劲敌,但是,麴君,我再问你,慕容瞻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什么人?……他自是鲜卑人。”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正是!麴君,慕容瞻虽然善战,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即他非氐羌之种,而是一个国灭降秦的鲜卑降人!我闻关中之地,近来颇有谣言,说鲜卑欲反,……”   话到此处,莘迩略止话头,於诸吏中,目光落到了一个光头和尚身上,便是释法通,笑对他说道,“这个谣言之传播四起,我已闻千里说了,其中甚有大和尚你的功劳,‘鱼羊食人’云云,堪称谣言之上者也!你这笔功劳,我给你记下了。”   释法通诚惶诚恐,说道:“微末之劳,贫僧怎敢妄求明公赏赐!”   莘迩没提给他赏赐,但被他这话一接,倒是不好不先给些赏赐了,便说道:“且先以十金为赏,待我除掉了慕容瞻,再一并重重地赏你。”   释法通谢恩不已。   麴章被莘迩“除掉慕容瞻”这话吸引到,他非是愚人,联系莘迩刚说过的“谣言”、“降人”等语,隐约猜出了些许莘迩“正还是为了慕容瞻”的意思,说道:“明公莫不是想要借助关中‘鲜卑欲反’的谣言,诱反慕容瞻,以此来除掉他?”   “慕容瞻明智之士,以伪魏宗室之贵,降秦以来,忍气吞声,并是个善於隐忍的人,诱反,怕是诱不了他反的。”   麴章糊涂了,说道:“那敢问明公,究竟何意?”   “诱反他难,可是进一步地使蒲秦朝中的王公贵族们忌惮於他,使其难立於蒲秦,却是不难。”   麴章说道:“如何不难?”   “我这回用兵天水、略阳,只打秦广宗,不打慕容瞻。”   麴章犹在细品莘迩此话之意,一人已然激动地接腔叫道:“妙计!有道理!”   说话之人正是郭道庆。   莘迩笑道:“卿已明我意?”   郭道庆眼中亮,说道:“明公这是屈己高人之计!以明公之威名,亲攻天水、略阳,却尚避慕容瞻,则那伪秦朝中的王公贵族们,势必也就会因此而更加地忌惮慕容瞻了!”   “不错。”莘迩环顾诸吏,手抚短髭,笑着说道,“我避开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广宗,除了捧那慕容瞻,以使蒲秦君臣更加忌惮他以外,还有一个用意,卿等可能猜出?” 第三十五章 故事名白毛 先败王舒望 听了莘迩这话,堂中诸人俱做思量。 “避开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广宗”,这话里共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慕容瞻,一个秦广宗。不打慕容瞻的目的莘迩已经讲说清楚,那么莘迩的“另一个用意”,显便只能是落笔於秦广宗身上了。唐艾最先想到,却没有言语,摇扇而已,余下众人里头,一个少年抢先回答,说道:“敢问明公,明公的另一个用意,可是专打秦广宗,以损其在伪秦之名?” 这少年正是麴令孙。 莘迩面现欢喜,顾视麴章,说道:“麴君,君家有后来之千里驹矣!”看向麴令孙,笑道,“不错,我正是此意。”问他,说道,“猛奴,卿却可知,我为何要损秦广宗之名?” 麴令孙一边想,一边说道:“闻秦广宗接连为唐使君所败,伪秦朝中早就颇有请求蒲茂惩治的声音,唯是秦广宗乃孟朗之所举荐,故瞧在孟朗的脸面上,蒲茂一直未曾惩治於他。今明公欲专打其人,以损其名,若令孙料之不差,应是为了迫使蒲茂治罪於他,从而、……从而使孟朗在伪秦的名声、威望受到牵累?是了,明公之意,必不是仅在秦广宗,而是在孟朗!” 莘迩哈哈笑道:“然也!我正此意!”小露睥睨之态,说道,“秦广宗无非一个庸人罢了,何在我的眼中?我今次用兵天水、略阳,之所以欲专门打他,正是为通过他,以削孟朗在蒲秦之望!除此之外,我所以专门打他,以迫蒲茂最终不得不治罪於他者,……诸君,我还是为了让关中、北地的我华夏子民看看,认贼作父、投胡为奴的人,他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一层深意,倒是唐艾都没有料到的了。 唐艾细作忖思,不觉持扇拊掌,称赞说道:“明公此策,抬一人、贬一人,如能得行,可谓一举三得!既挑起了伪秦氐羌贵种对慕容瞻的更深忌惮,加深了关中氐羌与鲜卑降人的矛盾,且打击了孟朗在关中、北地士人中的名望,更妙者是,蒲茂如果最终不得不治罪秦广宗,还能戳穿他仁义之假面孔,帮助明公争夺关中、中原的士人之心!果真妙计,艾佩服不已!” “千里,你是个耿直的人,怎么也阿谀奉承起来了?”莘迩抚髭微笑,转目宋翩,问道,“老宋,你觉得我此策何如?” 宋翩睁开半闭的眼睛,回答说道:“明公此策,诚如唐使君所誉,高谋妙策也!” 莘迩心满意足,摸着胡须,复又说道:“千里方才言我此策一举三得,前两得却且不说,只这末了一得,却我以为,欲争夺关中、北地士人之心,只让蒲茂最终惩治秦广宗还是不够的。” 莘迩的目光没离开宋翩,宋翩没办法,只好顺着莘迩的话,问道:“莫非明公尚别有打算?” “我听说秦广宗少时便有名於其家乡,要说起来,此人算是个有才干德行的,然而为何临到年老,却落个如此恶名,这般下场?我最近想了一个故事,……” 宋翩被莘迩目光不离,只能继续接腔,说道:“敢问明公,是何故事?” “这故事,我打算就以秦广宗为主角,讲说一个当年的风华少年,是如何一步步的最终为世人所恶、为后人所笑。此个故事的名字,我已经想好,就叫做《白毛男》。” 宋翩是真的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为何叫《白毛男》?敢问明公,此语出自何典?” “昔有伍子胥家仇国恨,一夜白头;今则秦广宗甘作胡奴,临刑懊悔,因是头白。此即出典。” 宋翩问道:“不知明公这故事有无写成?” “我只是想了个梗概,即我刚才说的那些。老宋,你是我陇之才子,这故事具体怎么写,就交你来构思创作吧。”莘迩顿了下,补充说道,“我别无其他要求,只有一个,便是:这个故事写成以后,你务要使读者产生一种‘蒲秦使人变鬼,我唐使鬼变人’的感触。……我给你个小小建议,你不妨可虚构一个胡人投我陇地,而得海内扬名的情节,以作与秦广宗之对比。” ——当下士人间,颇为流行“小说”,如今流行的“小说”,主要分为两类,一类志人,一类志怪,前者如莘迩原本时空南朝宋时的《世说新语》,后者如莘迩原本时空东晋的《搜神记》。这个时空没有《搜神记》,《世说新语》本是后世之书,当下也无,但类似的“小说”是多有的,宋翩看过不少,得了莘迩的故事梗概和故事意旨,写出这么个故事来,对他而言不难。 便也不作推辞,宋翩应诺。 一边贬损秦广宗,逼迫蒲茂不得不惩治他;一边写故事,把他塑造成用后世话讲,即“可悲汉奸”之形象,双管齐下,固然是会大有助於竖立大唐才是正统,蒲秦终是胡夷这个观念於人心中,却只是可怜了秦广宗。却倒也不需多说。 今天的这次战前议事,等於是莘迩在把“他欲通过此战达成什么意图”,或言之,是他想要达成什么战略目的,告诉唐艾、麴章、郭道庆等人知晓,现下说完了他的意图,诸人都心领神会,对此战的目的有了概念,於是,接下来,就围绕这个目的,莘迩开始部署作战计划。 根据“避开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广宗”的此战原则,同时根据蒲秦目前在天水、略阳等郡的防区情况是慕容瞻主要负责与陇西郡接壤的渭水南岸新兴等县之守御,秦广宗主要负责渭水北岸与南安郡接壤的平襄等县之守御这个现实情况,没怎么讨论,诸人就接受了莘迩“他亲率兵马,佯攻新兴,吸引慕容瞻所部,以分天水、略阳之秦兵,慕容瞻如来斗,就撤军不战;郭道庆等则名为偏师,实为此战之主力,进攻平襄,寻机大败秦广宗”的此一方略部署。 方略定下,郭道庆等南安的文武官员於当天回去南安郡,做进战的准备。 数日后,莘迩、郭道庆两路军马便一出襄武,以薛猛为先锋,进军新兴县,一出渭水北岸的南安郡,以王舒望为先锋,袭向平襄。——平襄是略阳郡的一个县,与南安郡接壤。 军报很快就传到了天水郡的郡治冀县。 慕容瞻不在县中,是时身在县外兵营。秦广宗看罢军报,大惊失色,赶紧遣人去请慕容瞻来。慕容瞻赶到州府,入堂中,与秦广宗见到。秦广宗把军报给他观阅。 慕容瞻看完,稍作沉吟,说道:“几天前才刚听闻莘幼著亲自率兵到了襄武,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竟然已经兵分两路,来袭我秦州了!” 秦广宗说道:“君侯,你说他为何於此时来犯我州界?” 慕容瞻说道:“不外‘围魏救赵’之策,是为解肤施之危。” 秦广宗心道:“我这里离肤施数百里远,攻肤施之兵是从咸阳而去的,又非是从我秦州而去,你莘幼著欲救肤施,却来打我秦州作甚?”深感自己受了无妄之灾,想到军报中言及,这次攻天水、略阳的两路莘迩兵马,莘迩那路的先锋是薛猛,更是恼怒,想道,“那薛道武,我昔日待他不薄!今其降了定西,不念昔日旧情,转眼就来打我!真是无义薄情!” 慕容瞻看秦广宗呆坐堂上,好一会儿默然不语,正琢磨他在想些什么,忽闻秦广宗低声说道:“是啊,明公!”又听他抬高音调,说道,“乃知世间男儿,薄情者众,多情者少!”又听他压低声音,换了个音调,说道,“是啊,明公!如明公这等深情重义之士,寡矣!” 慕容瞻顿时知晓,秦广宗又犯癔症了,虽是纳闷,不知秦广宗思路是怎么走的,却如何扯到男儿多情、薄情上去了,然想起他那夜癔症大作,於州府追杀奴仆的事儿,慕容瞻深恐惊扰到他,万一再导致他狂,未免不美,遂亦不敢询问,便干脆闭口不言。一时之间,堂上两人,一个默然,一个怔怔。默然者,只字不语,怔怔者,时喃喃自语自答。气氛渐又诡异。 说老实话,与秦广宗共事算不短时日了,这等诡异的气氛,慕容瞻也是经历过不少次,如今颇有应对的经验,不管秦广宗自语什么,他只当未闻就是,却不免心中嘀咕,想道:“最早时候,我记得见秦使君三四次,大概才会见他次癔症,现而今,却是次次见他,都能看到他癔症病,而且有时见他一次,他乃至能兵多次。他这癔症之疾,是越来越严重了!月前有个西域高僧到我州中,我闻其神通广大,甚有法术,我要不要向秦使君推荐一下?也许这高僧能治此疾。” 却他寻思间,秦广宗回过了神来,慕容瞻听其问自己,说道:“君侯,不管莘幼著是不是为解肤施之危,今其既分兵两路来犯我秦州,君侯可有御敌之策?” 莘迩威名远播,之前一个唐艾,慕容瞻和秦广宗就有些应付不来,且秦广宗实也是之前已被唐艾打怕了,而今莘迩亲至,他当面就不免满怀担忧,说这话时,忧心忡忡。 慕容瞻不像秦广宗,他对自身有信心,并不畏惧莘迩,他从容不迫,说道:“观莘幼著此犯我秦州,其之两路兵马,一出南安,以郭道庆为将,一出襄武,他自率之,郭道庆非能战之将也,素无声名,则此两路兵马,显然是以莘幼著所率之部为主,郭道庆部必是偏师。新兴县,是在下的防区,不须劳使君费心,自有我迎对之;至於郭道庆部,便劳请使君敌之。如是,他两路兵来,我军两路兵迎,莘幼著善战,我军或难灭之,然守境安民,料定无虑。” 听了慕容瞻此语,秦广宗略放下心来,想道:“只要不让我去迎莘幼著就好!……那郭道庆确如慕容瞻所言,不是强敌,我亲引兵抗之,纵不易取胜,谅来也不会失利。”当即痛快地同意了慕容瞻的这个迎战方略,就与慕容瞻说道,“兵情如火,不可拖延,就按君侯此策,我明天便率兵出冀县,北渡渭水,救援平襄;新兴这边,就托付给君侯了!” “使君放心北上,有在下在,新兴万无一失!” 临辞出堂之前,慕容瞻想把那西域高僧介绍给秦广宗,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心道:“我虽好意,却若是使君误以为我在嘲笑於他,适得其反!反正癔症是他的,不干我事,我且索性不理为上。”却这慕容瞻,当真是谨慎十足,而同时虽秦广宗的精神状态深深关系到秦州的治理,大而言之,关系到蒲秦边境的安危,但只要不干其事,他便亦是高高挂起。 第二天,秦广宗领兵北渡渭水,驰援平襄;慕容瞻选拣精锐,亦出蓟县,西援新兴。 先说秦广宗这路。 渡过渭水,北上先经显新县,再行数十里,出天水郡界,即是平襄县。总的路程不远,直线距离不到两百里,沿途无有山川为阻,行军里程也就是两百里上下,日行六十余里,三天后,秦广宗引部到了平襄县。这时,郭道庆部的主力还没有出南安郡,不过王舒望部的先锋已至平襄县内。 秦广宗入到城中,问王舒望、郭道庆两部的敌情。 平襄守将是个羌人,出自同蹄部,与蒲秦上将同蹄梁是同族,名叫度武,“度武”是氐羌之语的音译,意为弯刀。 同蹄度武禀与秦广宗,说道:“使君来的正是时机!现下郭道庆部尚未入境,只有王舒望部在我县中掳掠,其部兵马不多,末将已然探清,只有步卒三百,骑百人,区区四百步骑而已!我城中守卒已千人之众,加上使君带来的两千精锐,我军兵马远多於他!王舒望是郭道庆帐下的头等悍将,末将以为,若能趁此其恃勇自雄,孤军深入的机会,我军先把之歼灭,必能大沮郭道庆所部之士气是其一,并能趁胜再败郭道庆是其二!”积极请战,说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末将敢请使君,这就下令,点齐兵马,出城与斗,先败王舒望!末将愿为使君先!” 这同蹄度武虽是羌人,家为豪酋,却是与蒲茂近类,从小就学唐字、读唐书,唐化颇深,这一番言语说的虽是羌话,但遣词造句文绉绉的,不似寻常胡人讲话那般粗糙无文。 秦广宗听了,想了想,说道:“不可!” 第三十六章 重将秦广宗 千军避元宝(上)   同蹄度武问道:“为何不可?”   秦广宗说道:“唐艾用兵,素已狡诈,今更有莘幼著亲率兵临我,更不可大意。王舒望敢於孤军深入,也许这是莘幼著、唐艾的诱我之计。”   “此话怎讲?”   “将军请想一想,会不会有在这种可能:王舒望看似轻进於前,而实郭道庆设伏於后?你我若因见王舒望兵少而即贸然往击之,若是中了郭道庆的埋伏,可如何是好?此其一之不可。”   “莫非还有二之不可?”   “莘幼著表面上亲攻新兴,而实其意是在渭北,待调了慕容瞻往新兴县固守应敌以后,他就渡水北上,来攻我平襄等县,……将军请想一想,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若当你我两部攻王舒望、郭道庆时,他忽然引兵杀到,你我恐怕就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下场了!此其二之不可!”   同蹄度武蹙起眉头,心道:“秦使君前数败於唐艾,却是把精气神都给败掉了!如今竟是胆怯如斯!”问秦广宗,说道,“如此,以明公之高见,你我该如何应对此战?”   秦广宗已有定见,说道:“你守在城中,我筑营於城外,你我两部成掎角之势,敌若攻城,我袭其后,敌若攻我,你袭其后,这样,你我两部相互呼应,平襄城万无一失矣!”   “可那王舒望掠我郡中生民,侵害民间,难道明公与我就坐视由之么?”   “乡里之中能有多少百姓?只要平襄县城不失,随其掳掠就是!”   平襄、新兴这些与定西接壤的蒲秦诸县,包括中陶等这些与蒲秦接壤的定西诸县也是同样,为了防止敌国纵兵入境掠民,先,县中的百姓本就不多,很多都被强徙到了两国各自的内地去;其次,留在县中的百姓,多也是住在县城里头,分散於乡野村落的,确如秦广宗所言,其实不多。   秦广宗这话的言外之意,城外百姓不多,他王舒望也掠不了几个去,既然如此,就随他掳掠。   同蹄度武听了,无言以对,转念一想,觉得秦广宗说的那两个“不可”,似亦有理,遂便也就罢了,不再坚持己见,听了秦广宗的意见,就按之行事。秦广宗筑营城外,他自回城守御。   却说王舒望纵兵四掠,闻报秦广宗率兵到后,他更是做出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加大了侵扰平襄县中乡村百姓的力度,然而接连两天,却是都不见秦广宗、同蹄度武派兵来与他斗,斥候从平襄县城外回来禀报,说那同蹄度武守城不出,而秦广宗则是正在城外督促兵士筑营,看样子,他俩好像是单以守城为要,并无来战之意。   王舒望得了禀报,心道:“不料这秦广宗竟是要做缩头乌龟!我只四百步骑,他都不肯来与我战。莘公明令,叫我务要把他诱出,然后由郭府君设伏败之,而今他不肯出来,我该怎办?”   忖思多时,无有良策,王舒望便引骑十余,往去平襄城外。   到了城外,登高眺望,果见便於城南数里处,约千余民夫和千余兵卒正在热火朝天地筑建营垒。营垒已筑成了大半。在营地东边不远处,有一块秦军的阵地,由步骑千人组成,这块阵地的兵士,不用说,自是为了保护筑营的兵士和民夫,为的是防备王舒望、郭道庆可能会有的趁其筑营之机而起的奔袭,不过此时,因为并无敌军出现,所以阵中的秦军将士们都坐在地上,保存体力;阵地边缘的百余骑兵也都人、马俱皆坐地。时近午时,快到吃饭的时候了,有那饿得早的士卒,已把随身携带的干饼、酪浆取出,就着酪浆吃起了饼。   王舒望顾问身侧的那十余骑,说道:“君等可敢从我袭彼营阵?”   那十余骑能成为王舒望的亲从,都是军中的一等勇士,哪里会有畏惧之情?俱皆应道:“请从护军往袭!”   王舒望微微一笑,提槊跃马,驰下高地,便领此十余骑往那秦广宗的营、阵而去。他们刚一露头,就被那筑营的兵士、民夫和那阵中的千人步骑看到,一阵骚乱顿起。阵中传出鼓声,坐地的秦军兵士慌忙起身,或弯弓搭箭,或举盾拿槊,正在吃饼的士卒顾不上把饼、酪浆收起,随手丢在地上。边缘位置的那秦骑百余纷纷上马,辨出了旗鼓之令,当即先驰出迎击。   这百余秦骑都是轻骑,无有甲骑,褶袴戎装皆为白色。   王舒望及其所带的十余从骑则都是甲骑,但并非是如太马营那般的精铁甲骑,而是如牡丹骑那样的皮铠甲骑,人所着铠皆两当铠,头戴兜鍪,护住面颊,腿披股铠,人骑之马,如人一样,亦是全身披挂,人铠悉染成红色,远望如火,马额上竖着尖角,马身铠上有的画着虎形,有的画着豹形,远望如似一群闯出山林的猛兽。虽只十余骑,然奔驰野间,迎将午之日光,荡尘踏地,俱挟丈八之长槊,并如胡骑冲锋时那般,个个吹出尖利的口哨,声势骇人。   从这十余甲骑马身上所绘的虎、豹画形,对面迎战的那百余秦骑判断出了他们的来历。   “是虎豹骑!”   这四字,几乎是同一时间掠过了那百余秦骑的脑中。   “虎豹骑”也者,定西甲骑精锐原本只有太马、牡丹骑这两支,后来莘迩手上的兵权渐重,於是他就仿照太马、牡丹骑,抽选帐下精骑,又组建起了一支甲骑部队,便是“虎豹骑”了。王舒望并不是虎豹骑的直接上官,但他作为莘迩十分看重的“武考”举子,在其帐下,因此却也是被拨给了少量的虎豹骑之骑兵,或言之,是被拨给到了少量的虎豹骑的铠甲配置。   虎豹骑建立的时间不长,威名尚不如太马、牡丹骑,虽知了对面来敌是虎豹骑,这百余秦骑倒没有因此害怕,仍旧保持马,上前迎战。   却两下接近,大概彼此相离还有数百步之时,那百余秦骑蓦然听到对面那十余骑中,率先之骑如舌绽春雷,蓦然大呼:“吾王舒望也!可唤秦广宗过来受死!”   为策应南阳战事,这大半年来,唐艾在秦州,与慕容瞻、秦广宗部交战不断,虽然没有什么旷日持久的大战,然各场小战算下来,差不得也得有三二十场之多了,王舒望几乎是无战不与,而每次战斗,他都所向披靡,现如今,他早已是名震慕容瞻、秦广宗军中。   “王舒望”三字一出,威风盖过了“虎豹骑”,那百余秦骑登时大乱。 第三十七章 重将秦广宗 千军避元宝(中) 王舒望胯下战马的马之前没到最快,这时他大喝毕了,挟槊催马,陡然提,在那百余秦军轻骑尚未散开之时,已撞入他们队中。 ——所谓“尚未散开”,是那轻骑迎敌与甲骑不同,不以陷阵为主,而主要是游走散射,这百余秦骑本来打的主意便是等到两边接近时候,他们散开游射,以消耗重铠在身的敌马之力,等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与备战的步卒一起合拢,来消灭这十余甲骑,却没料到王舒望刚才保存着马,於是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王舒望单骑冲驰,冲进到了他们眼前。 只见王舒望远以槊刺,近以鞭打,一人之力,而竟是把此百余秦骑搅了个乱七八糟。 此时再散,已是无暇了,况且跟从王舒望的那十余甲骑也相继奔驰已至。 这百余秦骑中亦不知是谁,先了声喊,叫道:“秦使君在那边步军阵中!”随后拨马就往后逃,余下秦骑见状,赶忙也或者跟上大叫“秦使君在那边阵中”,一边叫,一边逃走,或者不叫,但也赶紧转过马头,朝北边的步卒阵边逃窜。 百余秦骑,几乎还没怎么交手,便被王舒望及其随行的十余甲骑给杀了个落荒而逃。 “秦使君在那边阵中”的叫声,步卒阵中的秦广宗听得清清楚楚,他瞠目结舌,怒不可遏,心道:“一群卖主鼠辈!”却也知道,一则,其帐下的骑兵多是氐羌、杂胡,原本对他就缺乏尊重,二者,他近来又连败於唐艾,越雪上加霜,使他在本部军中的威望掉到了谷底,故这百余秦骑才会有此说来令人可笑的行为。 王舒望将这百余秦骑冲散,当真胆大,仍不后退,一直驰马到那秦军步阵近前,兜马横行,耀武扬威,槊指阵中,冲那千人步卒,叫道:“秦广宗何在?快来束手就擒,我保你不死!” 阵中箭矢如雨,奈何王舒望人马皆铠,浑然不怕。 有那胆勇之士不免大怒,愤愤然向秦广宗请战。 秦广宗忍住羞恚,说道:“王舒望只十余骑,何敢搦战阵前?其后必有伏也!不可浪战!且待营垒筑成,先守住了平襄县城,然后观望形势,再作进战之议不迟!”拒绝了部将的求战。 王舒望挑战半晌,不见秦广宗来迎,无可奈何,只好率骑还走。 南行十余里,到了他本部军中,王舒望下马坐地,不乐想道:“看来秦广宗打定主意是要做个乌龟了!我这般羞辱於他,他都不肯应战。却莘公的军令,我只怕是不好完成了!”忖思无策,只能遣吏去驻兵於南安、略阳界上的郭道庆那里报告“秦广宗守营不战”的情况。 王舒望、郭道庆两部相距只有二十来里地,当天傍晚,郭道庆就接到了这道军报。看完军报,郭道庆亦是无法,就叫王舒望遣来这吏,再南下渭水,去找莘迩禀报。 莘迩此刻,正在新兴县外。 这吏於次日中午,赶到了莘迩军中。 莘迩闻报,召唐艾、麴章等来商议。 “千里,此卿之过也。” “明公,缘何是艾之过?” “要非是你这几个月胜仗打得太多,秦广宗於今如何会这般谨慎,如此小心?王舒望以十余骑而搦战,而他都不应之!今此战要达成之意图,咱们已然定下,是要贬损秦广宗,抬高慕容瞻,可秦广宗现下执意避战,不给咱们贬损他的机会,这可怎生是好?” 莘迩笑语殷殷,可以看出,其实并无责备唐艾之意,只是在说笑戏谑罢了。 唐艾笑道:“这有何难?艾有一策,必能把秦广宗引出,使明公终能达成此战之意图。” “是何策也?” 唐艾摇扇答道:“秦广宗所以不敢应战者,非因艾之故,无非是畏明公之威也。如此,方下慕容瞻已亲率部到达新兴,明公何不佯败与之?然后撤军回襄武。广宗此前屡败於我军,尤其南安郡之为我军所得,伪秦朝中因此对他的弹劾之书至今不绝,他又岂会不渴思立功以弥之?既闻明公‘兵败逃撤’,艾料之,他胆气必壮,胆气一壮,他当然也就不会缩头不战了。这样,不就一举两得,既能达成明公抬高慕容瞻声望,同时再损秦广宗名声的意图了么?” “卿此策甚佳!” 唐艾叹了口气。 莘迩问道:“为何喟叹?” 唐艾一本正经地回答说道:“惜明公檄麴爽、田居兵相助的军文,麴、田未应。若麴、田应之,以田居为将来助明公,则明公就可以遣田居去攻秦广宗,又哪里会这等难把广宗诱出!” 麴章是麴爽的从弟,田居是麴爽的心腹,听得唐艾此言,莘迩担忧麴章会生不满,瞧了麴章一眼,见他倒是无有什么别样的表情,但到底打狗看主人,不能让麴章以为他对麴爽也很轻视,遂笑与唐艾说道:“千里,卿此言未免刻薄矣!田河州亦陇之名将也,岂可戏辱?” 唐艾追悔似地说道:“是,是,是艾性耿直,不会说假话,此艾之错也。” 这话还不如不说,莘迩不好再作多言,权作未闻而已。 就召来高延曹,莘迩说道:“螭虎,我有一重任托卿。” 兵入新兴已有三四日,慕容瞻到新兴也已有三日,而敌我两军还没怎么交战,高延曹早就等得不耐,闻言大喜,只当是莘迩要进战慕容瞻了,应声说道:“明公请下令,末将无不遵从!” “慕容瞻率部到新兴以今,昨天、今天,已是两次向我下战书,我决定明天出迎与战。” 高延曹喜道:“明公可是要把明天出战的先锋之任,改授末将么?” “我正有此意。” 高延曹昂挺胸,显出自己的勇武之姿,大声说道:“明公,想那薛猛,小将罢了,连王舒望都斗不过,断难称得上一个勇字,用他作先锋,确甚不妥。明公今改先锋之任与末将,当真是知人善用!明公尽请放心,明天开战,末将定会为明公溃其阵!拔其旗!” “我不要你窥其阵、拔其旗,明日接战,我要你败给慕容瞻。” 高延曹怔了下,说道:“败给慕容瞻?” “正是!” “这是为何?” 莘迩便把为何要高延曹打个败仗的原因告诉了他。 高延曹听完,喜色顿去,面现为难,说道:“明公,溃阵拔旗易也,佯败失利太难!末将从来打仗,只会打胜仗,不会打败仗。……明公,此任确实太重,末将只怕不能完成,不如明公改派他将?薛猛是明公此前点定的此战先锋,末将愚见,可将此任授他!” “道武不成。” “为何不成?” 莘迩说道:“卿适才不是说了么?道武虽为我此战先锋,然其小将罢了,若只是他战败,不足以‘动我军士气’,亦即便是不足以‘迫我撤军’,这场戏就演得不像了。” 高延曹眼珠一转,换了个人向莘迩推荐,说道:“薛猛诚然小将,但明公,你把罗虎给忘了么?罗虎不仅是我军之勇将,并且最妙的是,其人素来是最善打败仗的!明公何不遣他而去?却是连装都不用装,他本色流露,便足够矣!末将敢打包票,他定能把慕容瞻、秦广宗骗住!” 罗荡未得莘迩之召,此时不在莘迩帐中,却是被高延曹平白污蔑,泼了一盆“善打败仗”的脏水到头。莘迩失笑说道:“螭虎,你不要再推辞了,此任卿你不可!” “敢问明公,这又是为何?” “罗荡虽我军之勇将,而论以勇武之名,不及卿矣!此战,非得卿败,不足以像真!” 高延曹大喜,说道:“明公以为罗虎不及末将之勇?” 莘迩连连摇头,说道:“远不及卿勇!” “这样说来,此任还真的是非末将不可了!” “真的是非卿不可!” 高延曹便就不再推辞,慷慨领命,说道:“明公放心,此任交给末将,万无一失!末将必能使那慕容瞻、秦广宗中明公之计,上明公之当!” 莘迩这日给慕容瞻去书,约定次日上午,两边开战,战场的位置就按慕容瞻之前两封挑战书上所建议的,定在了慕容瞻营和莘迩营的中间位置。慕容瞻的回书下午送到,只一个字:可。 於是就此定下第二天的战事。 次日一早,莘迩点兵出营,到了约定的战场,慕容瞻部也正往这边来。 两边间隔三两里地远近,各自列阵。 约一个时辰的功夫,敌我列阵皆毕。 莘迩传下令去,高延曹率领本部骑兵,就先出阵,驰向瞻阵。 莘迩、唐艾、麴章及罗荡、薛猛等将,或立於中军望楼上,或各在本阵,一起观望。 但见高延曹引骑至瞻阵前头,来回驰骋,虽然间隔略远,听不到他们那边的声音,可莘迩等人皆是沙场宿将,都能猜出,高延曹部的骑兵现在肯定是污言秽语,正冲着瞻兵辱骂、搦战。 不多时,瞻阵中,约有千许步骑出来。 却没想到高延曹所部的那数百骑兵还没迎战,便拨马就走。 莘迩看到此幕,心头咯噔一跳,登时暗叫不好。 麴章脱口说道:“仗尚未接,一矢未放,这就转走?哎呀,未免太假了点!” 莘迩正在想补救之策,望到高延曹部那数百骑兵撤未太远,转回进战,莘迩忧心遂去,露出放心的笑容,转顾唐艾、麴章,笑道:“没想到螭虎还挺会演戏!”事不宜迟,立刻给阵中各部传下军令,“等到螭虎‘战败’,就按战前给你们的军令,全军佯乱后撤!” 罗荡、薛猛等接到军令,都开始做撤退的准备。 莘迩等继续遥观高延曹及其所部的接战情况。 出来迎战高延曹部的瞻军战将,从其旗帜,可以判出,是娄提智弼。娄提智弼此将,在投降蒲秦的众多鲜卑将校中是相当有名的一个,此前贺浑邪攻兖州之际,他屯驻湖6,曾与贺浑邪帐下的长史、大将刁犗斗过一场,使刁犗无功而返,后他从慕容瞻数与贺浑邪部争斗,又屡立功劳,再后来,就跟着慕容瞻一起降了蒲茂。蒲茂待其颇厚,任他了一个五品将军衔。 慕容瞻遣娄提智弼迎战高延曹,足可见对高延曹的重视。 却说高延曹部先向西退,诱得娄提智弼部的步、骑於追赶的时候,骑兵与步卒脱离了一段距离,随之高延曹麾骑转回,分骑半数,缠斗娄提智弼部的骑兵,余下半数,则绕开娄提智弼部的骑兵,沿其北侧朝东疾驰,很明显,是试图要插入到娄提智弼部骑兵与步卒间空出来的那段缝隙中去,以断掉其骑、步的联系。——如果高延曹部的这个企图实现,那娄提智弼部就很可能会被他们各个击破。娄提智弼不愧智勇之名,见此情状,马上把前头的骑兵也分作两部,一部迎斗,一部由他亲率,和后边的步卒合力,侧击试图穿插的那股高延曹部骑兵。 西边的正面战场,敌我两部之骑最先接战;继之不久,北边侧面战场上的敌我两部兵士也碰触接战。听得慕容瞻主阵里边,传出鼓声,应是慕容瞻准备遣派援兵出阵,去帮助娄提智弼。 做戏做全套,莘迩亦击鼓传令,叫列於阵型最前的步卒一部,也作势去帮高延曹。 那莘迩所令击打出来的鼓声,前半段急促,后半段更加急促,听来像是催促进战之音,然於前边战团中的高延曹,听到这两段鼓声,却是辨出了后半段的鼓声实际是莘迩在催促他赶紧假装战败,以免假戏真做,两边万一真的大打起来,那莘迩可就放不了水,没法佯败了。 高延曹顾与从骑说道:“奈何明公军令,遂使娄提智弼借乃公扬名!” 从骑中一人闷闷不乐。 高延曹问他,说道:“你也於心不甘么?”劝他说道,“这是明公军令,为大局起见,也只能稍污你我之名了!” 那从骑说道:“小人倒非不甘。” “那你为何不快?” “却那借将军扬名之人是娄提智弼,又非小人,将军缘何对小人自称‘乃公’?” “乃公”,意为你的父亲,高延曹本意是自称娄提智弼之父,却这话是对他那几个从骑说的,而他从骑中偏又有这么个敏感的,於是就郁闷不满。 高延曹哑然,张口结舌,末了只好改换话题,说道:“阵中鼓声催促,不可恋战了,咱们败走就是!”正好一箭射来,他觑准那箭来势,以腿相迎,丢下长槊,拿手按住那箭,装作是腿上中了箭,大叫一声,唤从骑们上来护住他,便歪着身子,驰马还阵去。 他这一撤,跟从他出战的骑士们早就知了此战是要佯败的,就也跟着纷纷后撤。 娄提智弼如何能知高延曹是佯败?以为他是真的中了箭,大喜之下,催兵追击。慕容瞻於阵中观望见到,当即击鼓下令,命全阵出动。莘迩那边的将士已做好了撤退之备,遂顺势西走。 第三十八章 重将秦广宗 千军避元宝(下)   莘迩兵马西撤,慕容瞻催军在后追赶。 莘迩部却是连营都没有回,绕营而走,径直出了新兴县界,装作狼狈的样子,“逃回”了陇西郡内。慕容瞻帐下的娄提智弼等将犹欲追击,而在边界地带,被麴章等奋力抵抗,见讨不到更大的便宜了,於是鼓乐班师。   战罢回城,娄提智弼诸将尽皆欢喜,纷纷向慕容瞻贺此战的“大胜”之喜。   娄提智弼说道:“高延曹者,定西之猛将也,今伤於阵前;莘幼著者,定西之头号名帅也,今败於新兴,至於唐艾、麴章诸辈,或定西智谋高士,或定西将门骁悍,今亦被君侯一并败之!此之诚可谓大胜是也!捷报传到咸阳,想来天王必有嘉奖赏赐!末将恭喜君侯!”   慕容瞻却面无多少喜色,反而颇现狐疑。   他寻思稍顷,说道:“今日之胜,实在奇怪!”   娄提智弼问道:“敢问君侯,哪里怪了?”   慕容瞻说道:“那高延曹气势汹汹地来我阵前搦战,结果战未一合,他就负伤而退,此一之怪也。高延曹虽定西悍将,莘幼著帐下的勇将却多,如那罗荡等等,皆以勇称,便是麴章,我军之前是与他交过手的,此人虽现官太守,然实将种,疆场争锋之际,亦是颇为勇悍的,却怎么高延曹一伤,莘幼著就撤军而走?此二之怪也。撤军也就罢了,莘幼著却甚至连营都没回,直接就撤回去了陇西郡内,简直一副望风而逃的样子,这未免离谱了些。此三之怪也。   听了慕容瞻这么一说,娄提智弼等将亦觉得奇怪起来。   众人议论了会儿,找不到可以解释的原因,娄提智弼大胆猜测说道:“君侯,我闻莘幼著的军府原是在谷阴的,而於前时迁到了金城;我又闻定西王已於不久前亲政,这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莘幼著已经失势於定西,故他帐下的诸将如罗荡、麴章等人现皆生了异心,他有些指挥不动,所以高延曹一伤,导致他士气更加低落,他因是不得不就撤军而还了?”   这个原因倒是有可能。   慕容瞻琢磨不透,心道:“要么是他真的败了,要么是他佯败,若是佯败,其目的料之不外乎是为诱我去攻陇西,然后他在陇西郡设伏,以用地利来败我军。不管他真败、假败,总之我不遣军去攻陇西就是!对我而言,并无什么损失。”想到这里,索性也就不再去想。   当下,慕容瞻令属吏把这场“大胜”写成捷报,共写了两份,一份送去咸阳,呈给蒲茂;一份即刻送去给渭水北岸的秦广宗,告诉他知莘迩这支兵马已撤回陇西,同时,他交代送捷报给秦广宗的那吏,叫他到了平襄后,问一下秦广宗那边的战事情况如何,看看是否需他援助。   这慕容瞻所遣之吏,次日上午到了平襄县城,先把莘迩败退、已然撤回陇西郡的军报呈给秦广宗,继而问他平襄战况。   秦广宗看完军报,不敢置信,问那吏,说道:“高延曹伤於阵前,莘幼著撤回陇西了?”   那吏答道:“是。”问秦广宗,说道,“敢问将军,平襄这边战况如何?是否需我家君侯援助?”   秦广宗无话可答,王舒望几次三番的挑衅,他都避而不战,平襄至今还无一场正儿八经的战斗,若是这样的情况还需要慕容瞻驰援,那他这个秦州刺史真的是不必做了。暂把这吏打出去,秦广宗独坐帐中,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唤来帐前亲信,令把慕容瞻的捷报送入城中。却秦广宗是没在城里,而是筑营於城外的。慕容瞻一场大胜,这需要让城中的同蹄度武知晓。   那亲信得令,取了军报,就赶去城中。   同蹄度武接到军报,打开观罢,喜形於色,振甲起身,说道:“你前头带路,我去见使君!”   那秦广宗的亲信不知他要干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就恭谨应诺,遂於前带路,领着同蹄度武出了城,回到秦广宗营中。进到大帐之内,同蹄度武行礼说道:“明公。”   秦广宗正在痴,闻声抬头,呆了下,说道:“将军怎么来了?”   “莘迩大败於新兴,狼狈窜回陇西,慕容将军此战,当真是一场大胜啊!使君,莘迩这回犯境,共是兵分两路,於今新兴那边,已然取胜,可咱们平襄这里却是到今毫无动静,连一场小战都未曾打过,任由王舒望在我县中肆虐,……明公,你说我怎生还能在城里坐得住?”   秦广宗问道:“将军何意?”   “末将愚见,今宜趁慕容将军大败莘迩之势,我军也全军出动,往击王舒望、郭道庆!”   秦广宗面色陡变,说道:“往击王舒望、郭道庆?”   “正是!明公前所以不与王舒望、郭道庆战者,是虑其有伏,但而今莘迩已败,是其主将已败,如此,末将断定,郭道庆、王舒望部现下必定是军心惶恐,只怕他们逃之尚且不及,又何敢再设伏哄我?明公,天大的良机就在眼前!若於此时,明公与末将联兵而进,不仅王舒望、郭道庆可败之,并且南安郡也不是没有一鼓收复的可能啊!”同蹄度武说到这里,见秦广宗仍是面色犹疑,便又以慷慨勇武的语气说道,“明公,值此良机难逢之际,末将窃以为,我军应当勇往直前,明公切不可再徘徊犹豫了!岂不闻,三军之灾,起於狐疑?”   秦广宗说道:“可是……”   “明公,没有可是!如果明公依旧畏敌如虎,放着这么好的战机都还不敢进战的话,末将也不再劝说明公,随明公守在营中便是!末将自率本部,出城去击王舒望、郭道庆!”   秦广宗心道:“你自己带兵去打,你要败了,我免不了一个放你孤军深入的罪名;你要胜了,更加糟糕,我一个‘贻误战机’的罪过定是跑不了了!”   同蹄度武与蒲秦上将同蹄梁等同族,同蹄部虽是羌人,然在蒲秦朝中颇是得势,他背后却是朝中有人的,正像秦广宗的思量,若是由他独自往战,无论他是胜是负,秦广宗最终都落不了好。被同蹄度武这么一逼,秦广宗百般无奈,只好违心应道:“诚如将军所言,此难得之良机也。我前不战者,亦如将军言,是虑遭伏,今既莘幼著已为慕容瞻将军所败,还撤陇西,你我两部固当抓住此机,奋勇向前!我又怎会让将军独率部出战呢?便明日咱俩合兵进战!”   同蹄度武说道:“明公,怎么还能等到明日!”   “哦?”   同蹄度武说道:“莘迩兵败,退回陇西的军报,你我都已经知道,郭道庆、王舒望又岂会不知?若是等到明日,末将只恐他俩早逃回南安郡了!你我二军,又还怎么能大败他俩?顶多吃些他们撤军时扬起的土罢了。明公饱学名士也,焉不闻‘望尘莫及’之语哉!”   “那以将军之意?”   同蹄度武斩钉截铁,说道:“今天,现在,咱们就出兵!”   “现在就出兵?仓促了点吧?”   同蹄度武说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管明公是否此时出兵,末将马上回城,回城以后,末将就点齐部曲,出城往战!”说完,行个军礼,转身就走。   秦广宗只得再次迁就於他,说道:“好吧,好吧,现在你我就出兵!”   同蹄度武回到城中,留下了三百余人守城,带领其余的步骑六百余,出来与秦广宗合兵。等不多时,秦广宗率本部出了营来,他一样留下了少数的步卒守营。两军合并,共两千余步骑。   这几天秦广宗虽然没有应王舒望的挑战,但王舒望营,包括郭道庆营在哪里,他都已经通过斥候打探清楚了,於是秦广宗、同蹄度武便率部向王舒望营去。   王舒望很快接报,他大喜不已,说道:“明公智谋无双,真是把秦广宗玩弄於股掌之间!他果然中计,以为明公是真的败了,竟敢出营来与我战!”立即下令,命部中的步卒兵士在营中鼓噪,做出弃营将撤之状,余下骑兵,则由他亲率,尽数出营,埋伏营侧,并赶紧派吏赶去数里外的郭道庆营,告诉他秦广宗已出,请他即刻率部前来参战。   却王舒望部只有步骑四百,人数本少,出营埋伏的又只是这四百步骑中的骑兵,只有百数,人数更少,且俱精锐,因是出营、埋伏的行动都很迅,前后只用了两刻多钟。秦广宗、同蹄度武派有斥候先行,去打探王舒望营中动静,斥候到时,王舒望部出营的兵马已然悉数埋伏妥当。斥候遂赶回禀报,说遥见王舒望营中人喊马叫,乱糟糟一团,似是正在做撤退准备。   同蹄度武顾看秦广宗,说道:“如何,是不是被末将料中了?要是如明公说的,等到明天再来出战,只怕我军连王舒望部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是,是,将军说得对。”   同蹄度武就催促部曲加快行军的度,秦广宗亦催部赶上。   两人兵马行约十余里地,远远已可见王舒望营。秦广宗毕竟小心,笨拙地驱马上到一处高地,眺望王营,看见其营中人影幢幢,又见其营辕门大开,有步卒战士推着辎重由内出来。整个的样子,看起来还真像是王舒望在弃营撤军。秦广宗到了此刻,饶以他之畏战,眼见之下,也不禁信了同蹄度武的猜料,心道:“哎哟,被同蹄说对了!王舒望部果然要逃!”   同蹄度武穿上铠甲,驰马到高地下,仰脸叫道:“敢请明公,先把部下骑兵拨给末将,与末将部骑兵合作一处,趁王舒望兵出营、辕门大开之机,末将为明公夺其营来!”   “好,好,给你!”   得了秦广宗的将令,同蹄度武领了秦广宗部的骑兵,与本部之骑合拢,共七八百骑,他就亲自率之,离开了步卒的行军队伍,朝只剩下了不到三四里地远近的王舒望营冲去。   时当下午,日光正炽,从王舒望营的位置望去,七八百匹战马奔腾,不说漫野遍地,却也是黑压压的充塞眼帘,展开的宽度足有一两里长,纵深更长,践踏得尘土飞扬,扬起的尘土几乎蔽日,地面都为之略略颤动,马上骑士多捉长槊,亦有举刀呼喝者,迎面奔来,威风十足。   将至王舒望营。   不到两里外,营北一片小丘陵后头,骤然驰出一军。   这军人数不多,百骑而已,可不正就是王舒望亲率埋伏的部队?当先一骑,人马皆赤铠,马绘虎形,瞧不到其人面容,兴冲冲杀向王舒望营垒的那数百秦骑只能听到他如雷的大喝。   冲锋在秦骑最先的同蹄度武听到:“吾王舒望也!秦广宗可来受死!”   此声大喝,居然压过了数百秦军战马奔踏的声响。   这变化出现得太快,同蹄度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勒马,可马太快,也勒不住。倏忽间,如电光火石,那小丘陵后出来的这军已与秦骑相撞。自呼姓名的那骑与同蹄度武交马而过,同蹄度武先是感到胸口遭到重击,随之他觉得自己如腾云驾雾,然后重重落地,落地时他已不知疼,嗓子一甜,喷出了一口鲜血,末了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同蹄度武不知他身上生了什么,而他后边的秦骑则有不少分明看清,那是同蹄度武中槊堕地。   战才开打,先是中了埋伏,其次主将已先阵亡,七八百的秦骑士气可想而知。   王舒望引伏兵百骑,自挺槊率先,所向披靡,在其左右,皆是甲骑,横冲直撞,随斗於后,俱为轻骑,挽弓连射,冲杀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把这数倍於己的秦骑硬是给杀了个人仰马翻,落荒逃跑。王舒望再接再厉,领骑追赶,一路杀到秦广宗带着的秦军步卒处。   早在见王舒望伏兵出来时,秦广宗就知不妙,懊悔不已,当时心道:“就不该听同蹄蠢言!竟是果然中伏!”却也当机立断,他那会儿就下令步卒队伍转向撤退。唯是步卒哪里快得过骑兵?这时被王舒望带骑追上,搅杀一通。   亏得王舒望部的骑兵太少,前头溃败的秦骑慢慢地也聚拢了过来,步卒并推出辎重车,作为抵挡王舒望骑兵驰进的阻碍,这才试得秦广宗边战边退,侥幸领军逃出生天。却仓皇逃回营中后,检点伤亡,亦不下三四百之多。这且不必多提。   只说王舒望追出七八里远,远望已见平襄县的城墙了,乃才缓缓回军。   回到营外,碰见一路兵马,乃是郭道庆亲率前来支援的南安郡兵主力。   两人相见。   王舒望取下兜鍪,露出面容,说道:“将军来之何迟也!秦广宗已为我败,窜回平襄城去了!”   郭道庆问其交战经过,王舒望如实答之。听闻到王舒望是以百骑,败了秦广宗部的两千於步骑之后,郭道庆啧啧称叹,瞧着他年轻壮武的相貌,看着他尽染血污的铠甲,说道:“百骑而胜两千,君之勇也,贲、育弗加!”见王舒望了无欣悦之色,问道,“君今既以百骑胜秦广宗,可谓威震虏秦矣,却缘何无喜色?”   王舒望说道:“秦广宗,重将耳,胜之不足为荣。”   郭道庆楞了下,随即大笑。   “重将”,主辎重之将的意思。秦广宗明明是蒲秦的秦州刺史,又哪里是主辎重之将了?却王舒望为何会有此语?   这还要莘迩要达成的此战之意图说起。莘迩此战想要达成的意图,如前文所述,即是要捧杀慕容瞻,贬损秦广宗,那么为达成这个意图,只靠打败秦广宗、避让慕容瞻,在莘迩看来,还是远不够的,所以他编了两句童谣,以准备散入关中,供关中的百姓传唱。他认为,只有如此,才能造成更大的舆论和更大的影响。这两句童谣已然编好,后一句是“千军万马避元宝”,“元宝”,乃慕容瞻的小字,前一句则便是“多谢重将秦广宗”,“多谢重将”言者,意为谢谢秦广宗送给定西的那些辎重,不必说,此自是调笑之语。   郭道庆、王舒望既败秦广宗,按照莘迩的部署计划,两人就一面开始散播“多谢重将秦广宗”这句童谣,一边进兵平襄,作势攻城。   ……   新兴县的慕容瞻接报,说是秦广宗大败,同蹄度武阵亡,大惊失色,与娄提智弼说道:“莘幼著之所以撤军还陇西,於今看来,却非是因他失势於定西朝中,而竟原来是他此战欲取之地,非我新兴,而是平襄!”   “君侯的意思是?”   “他为何兴师动众,亲率兵马而来,却稍与我接战,他就撤回陇西?很明显,他兴师动众,是为了把我引来,他稍战即撤,则是因为他意不在此!你我却是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了!”   娄提智弼想想,是这个理,便就问道:“君侯,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你留守新兴,我亲引兵北援秦使君!”   当天,慕容瞻率部渡渭,驰援平襄县城。   却兵马才过渭水未久,未到城下,斥候来报,郭道庆、王舒望应是因为闻其兵至的缘故,已从平襄城下撤走,回南安去了。慕容瞻心中疑惑,想道:“闻我兵到,便就撤还?……难道是我猜错了,莘幼著此战之意,并不是为取平襄?”   傍晚接报,是娄提智弼遣人加急送来的,军报言道:“莘迩领兵五千,又出陇西,来攻新兴!”慕容瞻恍然大悟,以为自己总算是猜中了莘迩的意图,顾与左右说道:“莘阿瓜诚狡诈也!此调我援平襄,而其实攻我新兴!”马不停滴,连夜南渡渭水,复救新兴县。   然次日下午,兵到新兴,城外并无敌人,慕容瞻问来迎他的娄提智弼:“莘阿瓜呢?”   娄提智弼答道:“今晨已撤。”   “撤哪里了?”   “末将遣斥候尾随,是撤回陇西了。”   慕容瞻瞠目结舌,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呆了多时,喃喃说道:“这莘阿瓜究竟意欲何为?”心中想道,“搞得老子南下北上,三两天渡了两次渭水,戏弄我玩耍的么?”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徒劳无功的来回跑了两趟,慕容瞻也是不禁生气。   数日后,两句童谣在天水郡流传开来,谣言唱道:“多谢重将秦广宗,千军万马避元宝。”这两句谣言甚至唱入到了慕容瞻帐下的鲜卑兵中。娄提智弼满面喜色,来给慕容瞻禀说此事,转述完谣言,接着说道:“君侯,莘幼著号名帅,而遇君侯即遁,君侯之威,震於秦、陇矣!”   慕容瞻怔然半晌,拍案而起,说道:“莘阿瓜之意,原来在此!他、他、……我与他何怨何仇,这般害我!” 第三十九章 杀人不见血 小说崔处看 娄提智弼犹未明白过来,纳闷问道:“君侯,为何说这是莘阿瓜在害你?” 慕容瞻恼怒说道:“我等以亡国降人之身,本已为朝中诸公猜忌,现下又起此谣,甚么‘千军万马避元宝’,若是传到朝中,你我岂不就会更被猜忌了?此谣看似赞我,实欲杀我也!” “君侯的意思是说,这谣是莘阿瓜遣人散布,流入我天水的?” 慕容瞻说道:“你没有听闻‘多谢辎重秦广宗’这句也是最近也兴起的谣言么?这两句谣言,一个戏辱秦使君,一个抬高我的名价,一贬一高,对应相反,如此明显的用心,还用再想?除了是莘阿瓜编造出来的,还能是谁!” “多谢辎重秦广宗”此句谣言,因为散播出来的时间早,所以在天水郡,乃至蒲秦秦州,也即包括略阳等郡在内的地界内,於民间流传开来的时间也就比“千军万马避元宝”更早一点,慕容瞻、娄提智弼於一两天前就已听闻到过这一句谣言了。当时,他俩没有多想,如娄提智弼者,本就瞧不大起秦广宗的,还为此在私下里大笑了好一阵,觉得此句谣甚妙。 却这时听了慕容瞻的话,娄提智弼深服慕容瞻的智谋,当即接受了慕容瞻的判断,之前嘲笑娄提智弼的心情不但没有了,刚才喜悦的表情也不翼而飞,他哑然半晌,然后说道:“若如君侯所料,此两句谣果是莘阿瓜所编造出来的,则此人当真阴险卑鄙之人也!”后知后觉,蓦然反应过来,说道,“哎呀,君侯,如此说来,前时莘阿瓜、郭道庆分兵犯我州界,莘阿瓜之意却非在攻城略地,而竟是在为这两句谣言的传播创造前提了!” “可不是么!” “真、真、……,动用近万之众,只为传此二谣,真是劳师糜饷,无耻之尤!” 口中如此骂着,娄提智弼到底也是个聪明人,却是深知确如慕容瞻所言,他们作为降人,特别慕容瞻,且还是魏主慕容炎的叔父,在慕容鲜卑中的名望巨高,素来被视为是慕容鲜卑的当代战神,本已为蒲秦朝中忌惮,现如今,再有了这一句“千军万马避元宝”的谣言,——何谓“千军万马”?当然指的就是莘迩统率的定西精卒,亦即,这句谣言暗含的意思乃是:以莘迩之用兵如神,以定西精锐之敢战能战,尚还害怕慕容瞻,自认非慕容瞻之敌,要避开慕容瞻,那这谣言一旦传入到咸阳,只怕定就会如慕容瞻所忧,这是莘迩欲借刀“杀他”。 娄提智弼不觉显出了惶恐神色,暂止住了大骂莘迩,问慕容瞻,说道:“君侯,莘阿瓜如此无耻,那咱们该怎么应对才好?” 过了一会儿,慕容瞻回答说道:“只有一法可以应之。” “什么办法?” “便是赶紧上书大王,自请兵败之罪,恳求大王把我从秦州调回到咸阳去!” “调回咸阳?”娄提智弼在得到慕容瞻重用前,只是前魏湖6县的一个城大,也就是县令加上守将之类,人再聪明,究竟在政谋上的经验是不足的,故是没有很快就明白慕容瞻的意思。 “大王以仁义示人,并且大王明智之圣也,想来就算是听到了这句谣言,他也一定会能猜到此是莘阿瓜在用‘离间之计’,不至於会因此而就猜疑於我的,唯孟公此人,以姚桃部曲仅数千众之降身,他都用‘金刀计’来陷害姚桃,致使姚桃之弟姚谨后来身死洛阳,对於我,不算你我部众,仅被大王徙入咸阳的我各部百姓现就已近十万数之多,孟公必然是更加欲除之而后快的!尽管大王明睿,然毕竟你我远在边地,孟公则日日从於大王左近,而且孟公深得大王信赖,如果孟公劾我不断,时日一长,我恐以大王之智仁,不免亦会生疑!所以,当下应对之法,只有自舍兵权,以示忠心,便即我适才所说之恳求大王调我回咸阳!” 孟朗的那个“金刀计”,在蒲秦境内早前时还仅为传言,因为此事的主要人物姚谨上当,逃去魏国了,所以蒲秦境中虽是有此一说,到底无有真凭实据,可是慕容瞻是什么人?他是魏国的降臣,他是见过姚谨的,对姚谨为何奔逃魏国的来龙去脉,他清清楚楚,故此孟朗的此个“金刀计”在他这里却绝非只是传言,他是明确知道,乃实有其事的。 ——说来莘迩现在用的这个“流言计”,其实倒是与孟朗的“金刀计”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是“离间计”,两者都是不动刀戈,却毒辣至极,置人於死地,可谓杀人不见血者是也。 娄提智弼听了,寻思稍顷,认同了慕容瞻的应对办法,说道:“惟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说实话,娄提智弼是不想去咸阳的。 咸阳是氐羌贵族的聚集地,在从慕容瞻来天水之前,娄提智弼跟着慕容瞻来到关中后,曾经在咸阳住过些时日,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见谁都要矮一头,被那氐羌贵酋笑话戏弄也就罢了,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嘲笑侮辱他的不止氐羌贵酋、蒲秦朝中重将,就连那十来岁的贵酋、将校子弟们在他面前也是盛气凌人,——他从慕容瞻参加过一次酒宴,在那次酒宴上,一个至多十三四岁的苟家少年,颐指气使地唤他过去斟酒,对待他就如对待一个奴婢小厮一般,好歹他也是曾为城大的人,有过指挥数千兵马挡住贺浑邪帐下统府四佐之刁犗大军、使之不得寸进的战绩的!居然降秦之后,受此辱蔑!他当时怒不可遏,可终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想问问慕容瞻,他可不可以跟着慕容瞻回咸阳去? 但一来,他对慕容瞻忠心耿耿,只慕容瞻一人去咸阳,他放不下心;二者,蒲秦朝中皆知,他现是慕容瞻的心腹,慕容瞻回去咸阳,而他不去,仍留在边地军中,则不免就会显得慕容瞻回咸阳非是真心。想来想去,他末了还是没有问慕容瞻。 慕容瞻就亲自写就上书,於上书中,一方面把秦广宗兵败的原因也都归揽到了他的头上,——秦广宗是孟朗一党的人,他暗中期望,他的此举能讨得些孟朗对他的好感,以减轻些孟朗对他的猜忌,另一方面,他以思念长子慕容美为由,诚恳请求蒲茂把他召回咸阳。 上书写成,慕容瞻也不给秦广宗说,当天就遣人加急送去咸阳。 咸阳城中,达官贵人聚住的城南区内,最大的一里,名唤“衣冠”,——此里之名原非此名,蒲茂登基以后,把咸阳城中诸里的名字大多改了一遍,俱以仁义德贤等字名之,此里便是当年改的此名,所以此里未加仁义德贤等字,偏改为此名者,是因里中所居,皆是蒲秦朝中的权贵重臣,堪称“衣冠荟萃之所”也。却便在慕容瞻的上书快到咸阳,尚未到咸阳之时,衣冠里中,一处最为宏大华丽的宅院内,这天,正在举行一次宴会。 这座宅院是蒲秦司徒仇畏的府邸。 仇畏虽为氐人,少读诗书,於关中士流之中,颇有儒名,其人敛持威重,雅好推贤,早前蒲茂曾经赞誉他,说他“盛名隆於江左”,此语有些夸大,但也不算毫无根由,他的名声的确是江左亦有闻之。既然名重关中,又权重蒲秦朝内,那么此次慕容魏国灭亡,投附了蒲茂,从其来入咸阳的那些北地唐士、诸胡豪杰们,当然就有不少投刺求见於他,以望能得其青眼的,仇畏自也不是人人都见,只见了其中声誉尤著的,今日这宴,受仇畏邀请而来的便都是仇畏见过的那些唐士、胡豪之中,他较为欣赏的,目的无它,不过召聚一堂,以作欢叙。 受邀之人,以唐士为多。 唐士之中,又以泰山羊胡之、太原王道玄、荥阳郑智度三人最为族声出众。 仇畏坐於堂上主位,顾盼堂下的这十余唐士、胡豪,见他们或冠带清高,或雄健挺拔,心中欢喜,想道:“大王凯旋,还於咸阳后,曾与我等言道:他不喜得冀、豫等州,独喜得北地群士;并对我等说道,民为国之本,江山之固,不在险,而在修德与用贤。大王此二言甚是,得地容易,治民难也,要想治理好地方,非都得靠贤人德士不可。羊胡之、王道玄、郑智度诸士皆北地一时之选,今入我秦,必会大有助於我秦安抚北地士民。……却可惜崔瀚、刘干、毕农夫诸士与孟朗走得亲近,到咸阳以来,虽也谒见过我,然终究彼此淡淡,今我故未相邀!” 崔瀚、刘干、毕农夫、羊胡之、王道玄、郑智度等士,皆北地冠族之秀,都是孟朗前在冀州时就曾经亲自与他们见过面的。 别的不说,只说这六人,崔瀚等三人是较为传统的唐人儒士,所以从附秦国以后,与孟朗来往亲密,而羊胡之、王道玄、郑智度三士,羊胡之是个善於趋炎附势的,王道玄其族乃是假太原王氏,一则不怎么被崔瀚等士看重,二来其族又多与鲜卑通婚,早被胡风浸透,天然的就亲近诸胡,至若郑智度,其家与其说是华士高门,不如说是荥阳本地的强豪霸主,和孟朗实不算一路人,故而他三人,却是在到咸阳后,慢慢地与蒲秦氐羌贵种的代表仇畏亲近起来。 仇畏今年六十多岁了,然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脸上皱纹几无,肤色红润,他穿着的虽是唐人袍服,式留的还是氐羌式,未有扎髻,结了条粗辫,盘於颅后,颔下蓄须,须皆已花白,配上一身绣着大红繁花的衣袍,此时从堂下,只觉他童颜鹤,手捉羽扇,飘然若仙。 莘迩若是此刻在此,只怕脑海中顿时就会浮现出他后世所读一书中的某个人物形象。 酒过三巡,宴上众人多已微酣。 一人举起酒杯,喝了两口,忽然大笑,笑得把酒都喷出来了。 仇畏等人齐齐转目於他,见是郑智度。 仇畏问道:“郑卿,为何突然失笑?”扫视堂中,并不见众人谁有失礼、失态之处,便猜测说道,“可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么?” 郑智度接过跪侍案边之唐婢递来的丝巾,擦去喷溅到下巴上的酒水,随手丢掉丝巾,笑道:“不敢隐瞒司徒公,在下还真是想起了一桩好笑的事。” “是什么事?可否能说出来,叫诸君听听,大家一起乐乐?此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意也。”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本意并非如此,仇畏说错了,但郑智度等士却当然是不会有哪个会那般不识趣,出来纠正於他,大家也就权且只当没有听到他的这个错误就是。 郑智度说道:“在下前日看了一个小说,十分有趣。” “什么小说?” “小说名叫《白毛男》,说的是一个关中士人,姓鲁,其家在冯翊郡,此士家为当地右姓,其祖上曾仕秦、成、唐三代,世代簪缨矣,代代有德名,为海内传誉,其本人少有才名,为郡县所举,因亦得仕本朝,被朝中的一位权臣姬公看重,累迁官至州刺史。本来仕途通畅,青云直上,却也不知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便在刺史任上,夜夜梦见他的祖先们立於清冷如钩的月上,服前代衣冠,俯身而下,色严辞厉地训斥他。他朝夕不得安宁,后来展到竟是白昼之时,见到如钩之物也心惊胆战,一到夜间,更是不敢仰面见月,时日一久,遂染一疾,是为癔症。於是有天,该到州府朝会日,府中群吏不见其来,遍寻府内,乃在厕中寻找到他,只见他的头已然尽白,其披头散,赤身蹲於坑边,以手掏拿污秽之物,只管往自身去抹,并塞入口中吞食。群吏大惊,慌忙制止,却他挣扎叫喊,说‘我本污秽之人,正合配於粪溺’。群吏止之愈急,他挣扎愈烈,由是失足坠於坑中。群吏救之不得,他最终却是被粪溺淹死。” 郑智度兴致勃勃地把这小说讲完,然后笑道,“此小说的情节也就算了,一夜白头云云,显是学伍子胥之事也,不足论提,而其结尾,为粪溺淹死,让我想起了春秋时晋景公‘将食,涨,如厕,陷而卒’之旧事,因不禁失笑,有失礼处,尚乞司徒公勿罪!” 仇畏笑道:“郑卿当真是豪侠士也!今我等酒宴席上,却说此等小说,卿就不怕酒食难以下咽么?” 郑智度待要回答,一人却面色难看,起身问郑智度,说道:“这小说,君是从哪里看来的?” 郑智度看去,说话之人是羊胡之,回答说道:“羊君不曾看过么?我是在崔公那里看到的。崔公说,这小说是新出来的,亦不知何人所作,但已颇为传於咸阳士人中。” 羊胡之转向仇畏,说道:“司徒公,这个小说看似荒唐滑稽,实际包藏祸心,是在蔑我国朝!” 仇畏愕然,说道:“羊卿此话何出?” “司徒公,此个鲁刺史,前说他家世代簪缨,仕宦於秦、成、唐三代,而当他仕於本朝以后,其历代先祖则立於月上,俯而责之,……司徒公,仕宦於秦等三代,意指中国之臣是也,先祖者,古也,立於月上,古、月合之,是为胡也,这段的内容岂不就是在说,其历代先祖指责他做了胡臣么?於此小书之末,这鲁刺史又说什么‘其本污秽,正配粪溺’,这不是在暗示说他做了胡臣,因是污秽么?故此,在下说这个小说是在污蔑我国朝!”羊胡之脸上怒形於色,瘦小的身躯好像因为生气而抖不止,他下揖说道,“断不容此小说广泛传开,在下以为,司徒公宜立即将此事禀与大王,请大王禁绝此小说之流传,并究其撰写之人!” 仇畏听了这话,想了一想,还真似乎是这么回事,他亦顿时勃然大怒,问郑智度,说道:“你说是你从崔瀚那里看来的?” 第四十章 断其膀与臂 大王真如龙   虽然一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从仇畏的态度,郑智度却也感觉到了一点不对,他隐然觉得他大概是不该提这个名为《白毛男》的小说,更不该说是从崔瀚那里看来的,郑智度之依附仇畏,与羊胡之、王道玄两人还略有些不同,羊、王两人为了个人和家族的权势与利益,现今是心甘情愿依附仇畏的,和与走得近的崔瀚等士已甚少来往,而郑智度也不能说是两边下宝,他这边接受仇畏的招揽,但那边也确实佩服崔瀚的才学得行,是以他自内心来讲,是不愿因此而给崔瀚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的,但话已出口,无法悔改,他只好应道:“是。”   仇畏不复多言,手抚花白的胡须,示意堂中陪客,便是他的次子仇敞等人,向郑智度、羊胡之、王道玄等人举杯劝酒,又叫堂下的歌舞女乐不再唱氐人之曲,改唱起了江南传来的江左歌谣,并等仇敞等与郑智度等饮过几杯以后,端起金镶玉的酒碗,更亲自殷勤劝酒。   他不再提此事,羊胡之、郑智度自也就不好继续再说此事,这件事好像就这么到底了。   但真的到底了么?   当然不会。   这日饮宴到夜深才散,羊胡之、郑智度、王道玄等客,有的回家去了,有的喝多了,走不成路,便在仇家客舍住上一夜,不需仇畏嘱咐,那仇敞少不了给借宿的宾客各安排两个侍寝的婢女,此且不需多说。   只说仇畏、仇敞都没有喝多,父子两人送罢了客,回到后宅,仇畏把仇敞叫到书房。   两人相对落座。   仇畏说道:“今天宴上你听到羊胡之、郑智度他俩说什么了,对於此事,你有何想法?”   “阿父说的是《白毛男》此小说么?”   “还有郑智度说这个小说他是从崔瀚家里看来的这件事。”   仇畏二子,长子即是现带兵攻肤施的仇泰,次子便是眼前头的此个仇敞。仇泰、仇敞兄弟,虽为同胞,然性格迥异,仇泰性阴狠,好武事,仇敞则更像仇畏,从小就好读唐人的典籍,深受华夏文化的影响,外观看之,儒雅竟如唐士。   他听了他父亲仇畏此语,说道:“不敢相瞒阿父,这个小说,我其实也是看过的。”   “你也看过?”   仇敞跪坐榻上,姿势严谨,恭声答道:“就像郑君所言,此个小说近日在咸阳士流中,尤其是唐士中,的确是小为流传。阿父知道的,我生性嗜书,不管是古之典籍,还是近人之著,凡未阅过者,无不汲汲搜寻以得,这个小说便是我的一个门客献给我的。”   “你看完之后,为何不立刻向我来说?”   仇敞答道:“我当时看完了这小说之后,只觉其言虽颇可观,然其文荒诞不经,於是随手就抛到了一边,并未深思其中内容,所以没有察觉到羊君说的那些东西,什么古、月,胡之类。”   “现在你知道了,你是何想法?”   “当如羊君所提之建议,阿父宜上书大王,请大王禁绝此书,并查其背后的作者,予以治罪。”   仇畏摇了摇头,说道:“这小说最大的问题不是蔑胡。”   仇敞不解仇畏之意,说道:“不是蔑胡,那是什么?”   “这小说的主人翁鲁刺史,他是哪里人?”   仇敞答道:“小说中言,冯翊郡人。”   “他姓什么?”   仇敞心道:“阿父刚说‘鲁刺史’,现就又问他姓什么,当真奇也怪哉!”却仍恭敬地作答,说道:“姓鲁。”   “看重他的那位朝中权臣姓什么?”   仇敞越不知仇畏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了,答道:“姓姬。”   “你读过那么多的唐人经典,难道你不知道‘鲁’者,秦氏之所出也;‘姬’者,孟氏之所出也?”   却是说了,“秦”、“孟”两氏的来源都有好几个,如“秦”此氏,或出嬴姓,或出姬姓,也有外夷改姓为此的,等等,但正宗的秦氏之源,或言之,影响力最大的秦氏之源则是出自姬姓,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被封在鲁,其子伯禽之裔孙中有一支食邑於秦,其后人遂以秦为氏,仇泰的“‘鲁’者,秦氏之所出也”,意即在此;而至於“孟”氏,其祖之主流也是源自於姬姓,换言之,秦、孟其实都是姬姓之后,那小说中的两个人物分为鲁、姬为姓,若是仇畏猜得不错,那两人果是指的秦广宗、孟朗的话,则显然是为了避免姓之重复而特意为之。   仇敞不愧博览群书,他马上就明白了仇畏的话意,怔了下,说道:“阿父的意思是?”   “这个‘鲁刺史’明显指的就是秦广宗!秦广宗所以能得为秦州刺史,成为我朝第一个出任州刺史重任的唐士,靠的是谁?孟朗!他家在哪里?冯翊郡!”   仇敞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如此说来,这小说竟、竟……”   “不错,这小说不仅是意在蔑胡,而且是在用秦广宗、孟朗为原型来蔑胡!”   仇敞说道:“阿父,若是小说中牵涉到秦使君、孟公,那……,还上书大王请求禁绝之么?”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仇敞问道:“敢问阿父,此话何意?”   “我且先问你,鼓动崔瀚刊石立碑此事,进行得怎样了?”   仇敞说道:“虽然安排了人不断地去给他提这个建议,包括与他近月相交颇密的那个西域胡僧康普陀也对他说,这是个扬北士之名於我关中的好办法,但崔瀚至今犹豫,尚未下决定。”   “还没下决定么?那就不必等他下决定了!”   仇敞说道:“阿父是要?”   “借这个小说,我明天就上书大王,一劾崔瀚,私藏此邪说劣文,二劾秦广宗,无能至极,损我国威,请求大王严惩!”   仇敞说道:“……阿父,你把我搞糊涂了,借此弹劾崔瀚,我能够理解,但借此弹劾秦广宗?这小说用秦广宗为原型,还弄得秦广宗吃粪,显是在讽刺秦广宗,他是受害者啊,如何借此弹劾於之?”   “一则,正因他是这小说的主人翁,所以他才妥不了这小说的干系!做此小说之人,为何不用别人做原型,偏偏用他?二来,天水郡近生谣言,唱说是‘多谢辎重秦广宗’,意指他屡败於定西,每次大败,都丢弃辎重,等若是送粮秣军械给定西,如此无能之将,连民间的孩童都传唱此谣,大肆嘲笑,他是不是在大损我秦之国威?两者相和,劾他自在情理中。”   仇敞琢磨了下,认同了仇畏弹劾秦广宗的理由,称赞说道:“阿父高明,劾他确是理所当然。”   “崔瀚、秦广宗,皆孟朗之党羽也,崔瀚是新得之北地的唐士之,秦广宗是孟朗党中官职最高之唐士,只要说动了大王惩治他俩,就相当於是断了孟朗的左膀右臂,之后再耐心等待机会,一举把他扳倒,也就会容易得多了!”   仇敞自告奋勇,说道:“阿父,这篇弹劾的上书,就由我来写吧!”   “好!你今晚连夜写成,明早给我,我誊写过后,明天下午,我就呈禀大王。”   仇敞应道:“诺。”   “希望大王能够接受我的此道弹劾上书!”仇畏起身来,於堂中负手踱步,望堂外夜色,半带忧心,半点期待地说道,“前伐白虏,鏖战大半年,浴血疆场的多半是咱们‘国人’,好不容易打下了冀、并、豫等州,却如今,这些州的郡县长吏,泰半居然皆为孟朗所举之北地唐士,就是咸阳朝中,因孟朗的接连推举,这几年中,唐士所占的比例也越来越重,崔瀚等辈,以降人之身,俨然窜入新贵之列!我‘国人’中的各部大人、功勋宿将对此早就不满,大王却视若不见!长此以往,我深忧之,国中恐会生乱!……我倒也不是在与孟朗争权,……”他顾看向仇敞,说道,“我是为了咱们大秦的长治久安啊!欲霸天下,欲安海内,靠唐人是靠不住的!”一通话说罢心声,他最后再次说道,“希望大王能够接受我的此道弹劾上书!”   仇敞由仇畏的此话想起了另一件事,便是他风闻蒲茂最近有意迁关中氐羌去冀、并、幽等州,说道:“唐人固然靠不住,可是阿父,我大秦的忧患只怕不止唐人!”   “哦?你说的是?”   仇敞答道:“便是大王前之徙慕容鲜卑各部近十万口,并及更多的北地匈奴、杂胡等部迁入到我关中此政,和我听闻大王近日又有意徙我关中国人去冀、并、豫等州,充实彼地此事!   “阿父,那些被大王强迁入关中的外胡诸部,於今大多已至,遍布在了我关中各地,较以口数,这些迁来关中的鲜卑、匈奴、杂胡之口,已差不多是我关中‘国人’之数的小半!而如果大王接着又要把我关中‘国人’中的部分迁出关中,徙去冀、并、豫等州此意,随之得以实现,那么关中境内的外胡之口数,恐怕与我‘国人’之数就无甚相差,甚至会比我‘国人’之数还要多了!……阿父,唐人以外,这也是个严重的忧患啊!”   “大王有意迁我‘国人’充实外州此事,我也是才知未久,你却是消息灵通。”   仇畏身为秦之重臣,日常参与的都是国家机要,他在保密这方面做得很好,一些重要的国政,他甚至连给他的儿子们不说,但仇敞现官侍郎,是蒲茂身边的近臣,故是仇畏不说,大多数的国政、包括蒲茂的一些想法,仇敞也都能从蒲茂或蒲茂身边的其他近臣处及时知晓。   仇敞说道:“阿父,迁外胡入关中,已是木已成舟,无法改之,权便罢了,但迁‘国人’出关中此事,敞之愚见,万不可行!阿父,何不进言大王,以作劝阻?”   仇畏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会不知迁‘国人’出关中,不可行之!我又怎会不进言大王劝阻?前天大王召我进宫,就是给讲说此事,我那时就向大王进谏过了,奈何大王不听。”   “大王为何不听?”   仇畏踱步到堂门口,月光洒到他花白的粗辫上,他眺望清凉的弯月,一边回想前天蒲茂给他的答复,一边以也不知是抱怨还是钦佩的语气,总之,怀着复杂的情绪,说道:“大王不但不听,还笑话我。大王说我眼皮子浅,眼中只有关中这块小小地界,对我说,‘公,大秦之司徒也,非关中之司徒也,宜展远眼光,怀海内皆王土,而不宜以山东为异域’。”   “山东”者,崤山之东意也,即关中以东的广大地区。   仇敞喃喃重复仇畏引述的蒲茂之话:“‘怀海内皆王土,而不宜以山东为异域’。”   “大王还对我说,他为何前徙白虏等胡部入关中,今又欲徙我‘国人’去山东诸州?他所为者,正是欲通过此两政,达成不分胡、唐,亦不分胡之诸种,而使诸族、诸种杂居交错,彼此融通,然后终成一家,而皆为我大秦之民也。此即所谓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仇敞再度喃喃重复:“‘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王说,他的此意,他最早告诉的是孟朗,当时孟朗也进言劝说他,此为不可作之。大王甚为感慨,问我,说‘孟师与公,俱我大秦之杰也,却缘何都不能理解孤之此念’?”   仇敞默然了好久,仇畏也好久没有再开口说话。   安静的夏夜,堂中烛影,随风摇红,烛光洒满角落;堂外月色,如似银纱,月光落遍九州。   仇畏举望月,仇敞沉思望烛。   许久过后,仇敞怅然慨叹,步至仇畏身侧,也举头望月,说道:“大王雄图远志,真如龙也!”   蒲茂可以如龙,展望大秦的将来,仇畏等却不能放下对大秦眼前的担忧。   当晚,仇敞写成劾书,次日,仇畏抄写完后,便求见蒲茂,将劾书呈上。 第四十一章 何暇虑自身 满街拜师公   仇畏毕竟是司徒,位高权重,做事光明正大,上劾书并不偷偷摸摸,很快,这件事就被孟朗得知。告诉孟朗此事的,不是别人,便是他府中的主簿向赤斧。   “明公,司徒仇公下午时进宫求见大王,上了一道劾书,一弹劾崔公,说他私藏《白毛男》的小说,二弹劾秦公,说他丧辱国格,理当重惩。”向赤斧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时值傍晚,已到了下值的时辰,但孟朗还没有离开公府,俯案前,本是正在观看文牍,听了向赤斧这话,觉他语气惶恐,抬起头来,落目到他身上,说道:“仇公上过的劾书还少么?崔瀚不说,秦广宗之前至少被他弹劾过两次了吧?左右无非是又一道劾书,你何必惊慌。”   向赤斧说道:“可是明公,仇公此道劾书,表面上看是在弹劾崔、秦二公,而下吏愚见,仇公之剑,实意在明公啊!”   孟朗放下手上的毛笔,抚须笑道:“他此前的劾书又哪个不是意在於我?”   “明公此言虽是,但无论如何,下吏以为,仇公既然又上劾书,明公是不是应当也进宫面圣,至少作些解释?亦省得他一家之言,搞不好,万一被大王听信了,可该如何是好?”   向赤斧之父是孟朗的故友,此人虽无什么出众的长才,然对孟朗的确是忠心耿耿。   孟朗沉吟稍顷,说道:“我正要进宫,求见大王。”   向赤斧面色转喜,说道:“明公要进宫么?那可太好了!下吏这就为明公备车驾!”将要转身出堂,又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对孟朗说道,“明公,本不该下吏多说,但下吏斗胆,多说一句,进了宫后,明公可一定不要自矜身价,不以仇公的此道劾书为然啊!大王固然信任明公,可仇公乃我国朝贵臣,大王於他也是十分信任的,对他的劾书,明公务要妥加分辨才是!”   孟朗笑了起来,说道:“卿与卿父是越来越像了,都是一个热心肠,然却嘴碎!”   “明公,下吏的话,你可不要不当回事啊!”   孟朗索性把他这次进宫的目的告诉向赤斧,说道:“我入宫求见大王,不是为分辨自身,而是有一要事,欲奏禀大王,想要请得大王的同意。”   “敢问明公,是何要事?”   孟朗便说道:“你昨日不是告诉我,天水郡近流传谣言,言说‘千军万马避元宝’么?元宝者,慕容瞻是也。我这回进宫,就是打算请求大王把慕容瞻调回咸阳。,改任个闲差与之。”   向赤斧愕然,万没想到仇畏亲自上劾书的这个关头,孟朗想的居然不是他自己,而是慕容瞻,哑然了会儿,说道:“明公,於今慕容鲜卑各部近十万口居於咸阳周边,同时,慕容瞻拥兵於边地,这自是值得担忧,但比起仇公的劾书,下吏愚见,此却似非当务之急啊!   “况则,下吏昨日对明公说那句谣言的时候,明公当时不是说,此谣十之**,必是莘幼著编造散入天水郡的么?还说莘幼著之意,定是为挑拨我关中‘国人’与鲜卑等外胡之间的矛盾。既是如此,明公为何还要据此为由,奏请大王召回慕容瞻呢?这岂不是正中莘幼著计?”   孟朗从早上到公府上值,几乎是一直坐到了现在,连午饭都是在他面前的此案上吃的,坐了一整天,就是少年也吃不消,何况他一个六旬的老者?这时心神从公文案牍中移开,他不免感到腰疼,跪坐太久的膝盖和脚脖也甚是疼痛,於是按住案几,慢慢地站起身来,下到堂中。   他一边揉着腰,缓缓踱步,活动下身体,一边回答向赤斧所疑,说道:“不错,这条谣言,还有那个甚么‘多谢辎重秦广宗’,此二谣定然都是莘幼著散布出来的,所为者,只能是挑拨我国中‘国人’与外胡间和我国中胡、唐间的矛盾,但虽然如此,我却正好可以借用之。   “我之前已然奏请大王数次了,请大王不要让慕容瞻掌兵权,然大王悉不听之,现而今,有了此谣,我便可用‘就连善用兵的莘幼著都忌惮慕容瞻’为借口,再请大王召慕容瞻来咸阳。……只要大王把慕容瞻召来了咸阳,再底下,是揉是搓,就都能由我做主了!   “十万白虏环居咸阳,慕容瞻领重兵屯驻天水,而天水距我咸阳不过数百里地,泛舟渭水,数日可达,这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一定要为大王,为我大秦除掉这个隐患不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转过头,笑与向赤斧说道,“比起我大秦的这个心腹之患,仇公的劾书,我辩与不辩,又算得什么?”   向赤斧说道:“明公以国事为重,下吏钦服,但是明公,自身之事,却也不可不虑啊!”   孟朗心意已决,说道:“国家的忧患当前,何来余暇虑自身?仇公的劾书,我如向大王自辩,一则会分散我的精力,二来,也会分散大王的注意力,不利於我实现集中全力奏请大王召回慕容瞻此事。再且说了,我之忠义,大王自知,也不需我辨。你不要再多说了,给我备车去。”   向赤斧无法,只好从令。   车驾备好,孟朗出堂,穿上鞋履,在向赤斧等吏的簇拥下,登入车中。   暮色下,华盖高轩的牛车出府,前后仪仗森严,向赤斧站於轺车上,於前引导,一干从吏和护卫的甲士随於车之良两侧、后边,转出公府所在的里巷,上到咸阳城中的街中。   街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观这些行人的相貌、式、服色,却是包罗诸族,便西域的粟特等人种,在其中也有不少。不过衣饰华美,走起路来趾高气昂的,多是结成辫的氐羌“国人”,有些比较传统的羌人,仍袭用羌人的饰传统,即插个羊角在头上,行走於人群中,那羊角竖起,十分显眼。   蒲茂在劝农耕桑、用兵开疆之外,这几年国库渐丰,并投了不少的钱用到咸阳的基础建设上,很多街道,尤其是主干道,都是新近修缮过的,或用青石铺地,至不济,地面亦是夯土,牛车行於其上,相当的安稳,半点颠簸也无。道路两边是下水沟渠,沟渠外侧是成行的道边树。时值夏天,道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偶有暮风拂来,把那枝叶吹得飒飒作响,极是一副好景。   因为前有官职仪仗,路上的行人都知道这队车驾的主人是谁,无论唐、胡,**成的人都自肺腑,心甘情愿地给孟朗的坐车让道,且有一些人伏拜在地,口呼“师公”,恭谨地行礼不止。“师公”也者,天子之师意也,孟朗曾是蒲茂之师此事不能说关中士民人尽皆知,但咸阳士民对此无人不晓。   却这孟朗,於蒲茂登基之初,做过一段时间的司隶校尉,正是执掌咸阳、京畿的行政,他出身寒门,知道民间疾苦,对寻常百姓很是善待,为咸阳的黔小民除掉了好些横行跋扈的氐羌贵种和唐人恶豪,受其恩泽的咸阳百姓不计其数,故他这一出行,便出现满街伏拜的情景。   孟朗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道边人头攒涌的百姓、绿色的树、树木掩映下的两侧黑黄色的“里”墙,一一跃入眼中;路过的那些“里”,有些是富贵人家聚居的,富贵人家不比平民,一天是可以吃三顿饭的,现下是晚饭时候,飘出炊烟或者饭香,鼻里嗅到,与所视之暮下街景糅合,给人一种安逸之感。   孟朗看了多时,心中感叹,想道:“望能有朝一日,使天下百姓,海内郡县,皆能如是!”   道过一个酒肆,卖酒的是个高挑白皙的鲜卑女子。   孟朗知道,近十万口的慕容鲜卑诸部被迁到咸阳周边以后,尽管朝廷分了田地、牧场给他们,以作他们的营生,奈何僧多粥少,大部分的慕容诸部之胡其实日子过得都很贫寒,因就不乏慕容诸部的女子或靠颜色出嫁给咸阳富民,乃至干脆卖身给咸阳城中的富贵人家,这个当垆卖酒的鲜卑女子,料来应就是嫁给咸阳富民的慕容诸部女子之一。   略作忖思,孟朗叫车驾暂停,吩咐从吏去那酒肆,买了一壶酒。   从吏把酒买来,孟朗问道:“给钱了么?”   “回明公,没给。”   孟朗只是随口一问,不意得了这个答复,蹙起眉头,说道:“为何不给?”   “她不敢要。”   “给她!”   那从吏应诺,折返回去。那鲜卑女子跪倒在地,头埋臂间,仍不敢要,这从吏懒得与她多说,随手丢了两个五铢钱到地上,看到孟朗的车驾已经继续前行,忙不迭地出了酒肆,追赶上去。   沿着主干道车行不是太远,宫城出现前头。   却那定西都城谷阴“五城”的规模,仿照的就是咸阳宫城的规模。咸阳早在战国时期就是海内名都,后来又成前代秦朝的国都,历经数百年不断的修建,现今咸阳城中的宫殿群有好几处,不过蒲茂平时多在的都是位在城东南的这处宫城之中,这座宫城的面积占了整个咸阳城城区面积的大约十分之一,东西、南北长各有三四里地,只这一座宫城,就相当於谷阴五城总面积的小半了,此宫因位居咸阳城中另一个大宫殿群的东边,故又被称作“东宫”。   孟朗出之前,已经遣吏先来宫中禀报,蒲茂已然得讯,并已下过旨意,等孟朗到宫外,就请他进去,遂在宫门外没有多停,孟朗从车中下来,留下向赤斧等吏等候,就独自步行入宫。   实际上,蒲茂是给过孟朗特旨的,许他乘车入宫,然孟朗绝非得志骄狂之人,对蒲茂此旨,他当然是不敢遵从。   前边给孟朗引路的是个唐人宦官。   这宦官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觑孟朗面色,陪他边朝蒲茂所在的小殿中去,边说些闲话。   孟朗行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却是把街上买的那壶酒给忘了,就劳这个宦官折回,取了那酒过来,然后继续前行。这宦官捧着那粗瓷酒壶,就好像捧着什么宝贝,闻到内中传出的酒香,笑道:“孟公,这壶中所盛,想来定是什么地方的少见好酒吧?”   “不然,是我刚在路上一个酒肆中买的。”   “酒肆买来?”   “正是。”   “不知孟公拿此酒是?”   “献给大王。”   那宦官纳闷,心中想道:“大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道边酒肆的酒能好到哪里去?孟公却为何拿此献给大王?倒是怪哉。”不敢多问。   行两刻多钟,过了几处殿宇,到得蒲茂所在之殿,那宦官进去通报,很快出来,请孟朗入内。   此殿不大,说是个殿,不如说是个堂,有点像谷阴灵钧台内的闲豫堂,是蒲茂与单个或小规模大臣议事的场所。   孟朗进到堂中,一眼瞧见蒲茂。   蒲茂坐在案后的榻上,提笔正在画画,案边一个俊俏的小奴伺候。这小奴便是吕明的那个旧仆青鸟。听到孟朗进来,蒲茂不慌不忙地把在画的一朵浮云描好,抬腕掂笔,歪头端详了两眼,举脸笑与孟朗说道:“孟师,你瞧孤这幅青鸟报春图,画得怎样?”   孟朗先行礼,说道:“臣孟朗拜见大王。”   “快请起!”   孟朗起身,到案前近处,朝那画上看去,见此画构图简单,左下方是一块水波,若汪洋状,右上角是一只青鸟,口衔翠枝,飞於云下,除此之外,皆是留白。平心而论,这画十分普通,毫无出奇之处。孟朗说道:“大王文武双全,此画隽永,足堪与国中名手之作比矣!”   “哈哈,孟师,你就不用哄孤了。‘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孤自问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孤虽喜好文雅,然书画弈谈诸道,实非孤之所擅。这么副画,甲乙丙三等,能吃个丙等就算不错了,哪里能与名家的大作相比?”蒲茂丢下笔,指这画,与青鸟说道,“赏你了!”   青鸟喜不自胜,谢恩过后,捧画而立。   时下之文人画作,尚无题、款之习,所以蒲茂这画,画完就罢,他并无再去落款。   蒲茂取巾擦了下手,请孟朗落座,说道:“孟师,这都要入夜了,师缘何入宫来见?”不仅是因为打下了并、冀、豫诸州,基本上灭掉了慕容魏国,更也是因为前时从徐州、青州前线传来奏报,蒲洛孤、苟雄两路兵马的作战进展都进行得较为顺利,故是蒲茂的心情很不错,他开玩笑似的说道,“莫不是孟师你想要蹭顿孤的饭吃?”   孟朗说道:“臣今日求见,是因有一件要事刻不容缓。”   蒲茂说道:“哦?”瞥见了孟朗适才放到榻上的那壶酒,问道,“孟师,那是什么?”   “这个,容臣等下再向大王禀报。”孟朗说道,“臣要禀给大王的这件刻不容缓的事就是,臣下午时得闻,仇泰数日前小败於肤施,敢问大王,可有此事?” 第四十二章 仇泰反败胜 蒲茂人君度   蒲茂说道:“哦,孟师说的是这件事啊,确有此事。仇泰军报称云:日前不慎中了张韶的诡计,两路进,共攻肤施之时,遭遇到了埋伏,不过伤损不大,后来还反败为胜,颇有斩获。因为他说他稍作休整后,就会再攻肤施,这场小败并无关大局,所以孤没请孟师来商议此事。”   “大王,臣还听说,此次攻肤施,太原太守李基颇有消极敷衍之嫌,敢问大王,此事可有?”   蒲茂笑道:“也不能说消极敷衍,李基他那也是情有可原,先,毕竟他才任太原未久,地方上的官吏他都还没有完全熟悉,指挥起来自是不免无法得心应手;其次,这回叫他统兵攻打朔方,本来就是让他作仇泰攻肤施的策应的,他不是主力,乃是偏师,进战迟缓亦不足怪。”   目前朔方郡、上郡两郡的定西主将和驻兵的情况是:张韶坐镇朔方,赵染干镇守肤施,朔方郡的驻兵以唐卒为主,肤施的驻兵以铁弗匈奴为主。只针对这个敌情,如前文所述,这次蒲秦攻打上郡、肤施的部队也就分作了两路,一路主力,是仇泰所部,仇泰的任务是主攻肤施,同时为了阻击上郡北边朔方郡的定西兵马驰援肤施,因又调了太原郡的李基协同新兴、雁门两郡的部分秦军驻兵,率部西北而上进攻朔方郡。并州与朔方郡、上郡接壤的共有四个郡,太原郡西南接壤的西河郡位处最西,独出於外,此外由北而南便是雁门、新兴、太原三郡,距朔方最远的太原郡,离朔方其实也不是很远,四五百里地上下。然而,却战事开启以今,仇泰所部的攻势倒是持续不断,却李基所部到现在则几乎还是顿步於朔方东境,非但不能威胁到朔方境内,甚至连张韶遣援上郡的兵马都不能阻击,一直没有起到很好的牵制作用。   孟朗说道:“大王宅心仁厚,总是肯为臣下着想,能有大王这样的君主,真是人臣莫大之幸。”   蒲茂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说道:“孟师,师就不要对孤说这些话了。”他从少年时就跟着孟朗读书,两人相识已二十来年,他对孟朗非常了解,从孟朗的面色和他的语气已然听出,“仇泰小败”这件事,只怕不是孟朗今日入宫求见他的最大目的,便笑着说道,“孟师,师今日来见孤,必非是为仇泰小败,而是另有其事,就不要绕弯子了,师有何事,便请尽管言来。”   孟朗下榻,拿起榻边的酒壶,也不用青鸟转呈,亲手拿着捧给了蒲茂,说道:“大王知臣!臣今日求见大王,的确是不但为了仇泰小败此事,还有其他事启奏大王。……大王,这是臣在进宫路上时,从一个路遇到的酒肆中买来的,特地献给大王。”   蒲茂接住酒壶,打开来,拿下鼻下闻了一闻,说道:“是什么稀罕少见的好酒么?”   “街边酒肆所产,能是什么好酒?不瞒大王,劣酒而已。”   蒲茂奇怪,把那酒壶放到案上,问道:“既是劣酒,师为何特地赠孤?”   “大王,臣献此酒不是因此酒好坏,而是因卖酒之人。”   蒲茂越不明孟朗之意,说道:“卖酒之人?孟师,卖此酒之人?有何特殊?”想起了一种可能性,眼前一亮,说道,“莫不是,卖酒此人,竟是在野之遗贤?孟师有意举荐与孤?”   “大王求贤若渴,当真古之明君亦不如也!然卖酒此人实非贤士,……大王,是个鲜卑女子。”   蒲茂也不知从孟朗此话想到了什么,大约是想歪了,他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不明,抚须说道:“哦?是个鲜卑女子?”   蒲茂了解孟朗,孟朗也了解他,顿时知道蒲茂定是想差了,也不解释,这也没法儿解释,遂只管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道:“大王,臣想说的是,自大王迁徙慕容鲜卑诸部入我咸阳及周边以来,到现时现刻,我咸阳城中和京畿近郊,已是入眼尽皆鲜卑,到处都是其种了!   “而又朝廷虽然遵照大王的旨意,给这些内迁的慕容诸部民口分了田地、牧场,可到底彼辈几近十万之口,分出去的田地、牧场,杯水车薪罢了,委实是不够满足他们日常的生计所需,故是,大批的鲜卑女子卖身为婢,大批的鲜卑男子成为了城内权贵、城外强豪的徒附,形同於奴。奴婢的生活,不必臣讲,大王也很清楚,受人驱使,遇受凌辱这都是寻常之事……”   蒲茂打断了孟朗的话,说道:“孟师,你的意思孤明白了,孤明日就下旨,叫朝中群臣会议,就由孟师牵头,来议一议,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来照顾一下慕容诸部之民的生计。”   “大王爱民如子,臣钦佩不已。但这不是臣想奏请大王的事儿。”   蒲茂问道:“孟师,那师究竟是要奏请何事?”   “大王,这十万口慕容之民,日受凌辱,食不果腹,短则尚可,时日如长,必然生乱!他们现在就住在咸阳及周边,一旦生乱,即为我大秦之心腹患也!”   蒲茂笑了起来,说道:“孟师,这话有点夸张了。彼虽民口众多,然百姓而已,我咸阳及周边现驻有我大秦的铁骑、甲士数万之众,他们如何会敢作乱?就是真的不幸被孟师说中,他们果然作乱,又何足为患?孤一道檄下,不需调太多兵马,万人之军就能平矣!”   “若是单只这些慕容百姓,诚然会如大王所言,不足为虑,可是大王,千万不要忘了,就在秦州,就在离我咸阳只有六百里,顺渭水而下,数日即可至我咸阳的秦州,现下可是有慕容瞻和他帐下的万余鲜卑降卒驻扎的!……大王,臣敢试问之,当慕容百姓乱於咸阳之际,慕容瞻若引兵缘渭袭至,到那时,大王该如何应对?又或者更严重的,慕容瞻引定西之兵,共来攻我咸阳,又当如何是好?大王,那莘幼著才把军府移到了金城,离我咸阳可是近在咫尺!”   蒲茂收起笑容,看着孟朗严肃的表情,说道:“孟师,师是想要建议孤把慕容瞻召回咸阳么?”   “大王英明,臣正是此意。”   蒲茂从案上的匣子里找出了一道奏折,示意青鸟拿去给孟朗。   孟朗拿住,问道:“大王,这是?”   “这是慕容瞻前天呈给孤的一道上书,师请看看。”   孟朗告了声罪,打开奏折观之,见慕容瞻的这道上书颇长,得有千把字,一半内容是揽前时秦广宗在略阳郡被王舒望、郭道庆之所败为己罪,说秦广宗之败是因为他支援太慢,一半内容提到了近日在天水流传的“千军万马避元宝”此谣,推断此谣肯定是莘迩的离间之计,自陈忠诚,说他想念而今在都的长子慕容美,乞蒲茂解掉他的兵权,把他召回咸阳,任个闲差。   等孟朗看完,蒲茂说道:“孟师,看完之后,有何感想?”   孟朗恭恭敬敬地把慕容瞻这道上书还给蒲茂,心中想道:“不愧是伪魏的宗室,慕容暠的托孤重臣,这慕容瞻果然谨慎,能言善道,却是没有想到他会有这道上书先呈给大王!”   他知道请求蒲茂召回慕容瞻的心意,恐怕这次是无法达成了,却说为何无法达成?一则,慕容瞻已经自请放下兵权,以蒲茂的为人,这个时候,只会给他以更大的信任,以造成一段“用人不疑”的君贤臣忠之佳话,二来,慕容瞻的这道上书前几天就送到了,而蒲茂收到、看罢之后,却根本就没有对孟朗等言及过此事,这也可以判断得出,蒲茂压根是无有召慕容瞻还咸阳的意思的,既然知道心意此次难以达成,孟朗便临时改变策略,心又想道,“在对姚桃、慕容瞻等降人上边,大王是异乎寻常的坚持信任,有了慕容瞻这道先表忠诚的上书,我这会儿如执意再谏,只会激起大王的固执,也罢,就权且容他再在秦州待上些时日,等找到其他机会,我再进谏大王就是!”便说道,“只观此书,慕容瞻对大王似颇忠心。”   “孟师啊,什么叫‘只观此书’?”蒲茂失笑摇头,说道,“孟师,师真是太固执了!前是姚桃、赵宴荔,现是慕容瞻、李基,你总是不相信他们。孟师,我关中就这么大地方,可用之人也就这么多,孤现已占有北地,孟师知孤之志向,将来,孤并且还是愿要一统天下的!如果凡是降人,皆如师言,都不可用的话,……孟师,那岂会再有人降我大秦不说,孤只问一下师,只凭我关中之才,足以统御海内么?况且孟师,你不是也给孤举荐了许多北地士人么?崔瀚等士,哪个不是降人?却不知孟师偏偏为何对姚桃、慕容瞻、李基定要另眼相看?”   孟朗心道:“崔瀚等士皆我华夏高门名士也,焉是姚桃小羌、慕容瞻白虏、李基流民帅可比?”   却原来,孟朗虽然寒士出身,对待黔小民,他固是怀有一定的关怀和善意,不像阀族出身的士人,竟是把百姓都视作卑贱,根本不把百姓视为同类,但说到底,“寒士”也是“士”,他本质上仍旧是一个深受华夏传统思想影响的“士人”,蒲茂名为氐人,可其被华风浸透,在为政、观念等方面实是与唐人的君主无异,故此他可以甘心地辅佐蒲茂,然对姚桃、慕容瞻这样的异族,和对李基这样的虽为唐人,可身份却是流民帅的军头,他则不能信任和接受。   实事求是地讲,也许是因为族为氐种的关系,也许是因为心怀远志的缘故,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两个也许都存在,所以蒲茂在对待异族降人的态度上,确实是胜过孟朗,有人君气度的。   见孟朗默不作声,蒲茂无有为难他之意,恰恰相反,还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生怕他因此尴尬,便说笑似地说道:“孟师,师看慕容瞻这道上书,把秦广宗之败的责任都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这是何等的胸怀啊?孤盼孟师能够就此放下对他的成见,孤做个介,你俩交个朋友岂不为好?流传出去,宜稍可媲美‘将相和’矣!孤敢断言,必能为海内流传,垂於青史之上。”   “多谢大王美意,然臣为朝臣,不宜与外将结交,等到何时慕容瞻被大王召回咸阳朝中任官,臣再与他交往不迟。”   蒲茂笑道:“孟师,想用此话诱孤召回慕容瞻么?孤是不会上师的当的!”   他起身下榻,到左边堂壁前,此处堂壁上,挂着一幅地图,绘的是大秦现有之土,他负手图前,目落辽阔疆域最西端的秦州,视线定在天水郡和天水郡西的陇西郡上,说道,“孤灭伪魏,如反掌之易,却定西虽贫而狭,孤数攻之,居然败多胜少!现孤用孟师之策,先灭贺浑邪、慕容炎,而后再取定西,现在徐州那边,战事渐酣,我关中眼下之忧,……孟师,不在咸阳,而是在定西啊!莘幼著善於用兵,唐千里智谋之士,孤担忧他们会趁隙悍然犯我,正要用慕容瞻为孤抵御,以阻其进,当此之时,孟师,你说孤怎么能把慕容瞻召回咸阳呢?”   蒲茂说到这里,回头问跟了过来,立其身侧的孟朗,说道,“孟师,蒲洛孤、苟雄、蒲獾孙等我大秦之方面名帅,而今或在攻徐、青,或在与桓蒙僵持於南阳,除慕容瞻外,孤如把慕容瞻召回咸阳,我大秦现下又有何人能是莘幼著、唐千里之敌?”   这也正是蒲茂不得不用慕容瞻在秦州主军,亦是蒲茂求贤若渴,对姚桃、慕容瞻这些降人中的杰出之士信任委用的一个重要原因。   摊子铺的大了,用人方面有时难免就会捉襟见肘,现阶段的蒲秦几面开战,能用之将都被派了出去,除了慕容瞻以外,蒲秦还真是再也找不出另一个堪能为莘迩之敌的。   ……   就在蒲茂目注的陇西郡,就在孟朗见过蒲茂出宫之后,陇西州府内,莘迩收到了一份军报。   军报是张韶、赵染干联名送来的。   军报言道:“下官等佯败诱敌,於仇泰部渡奢延水时,半渡而击,大败之,斩千余,缴获山积,仇泰只身逃窜,惜未擒致。此战之胜,悉赖杨贺之计也。” 第四十三章 卖石开财源 贵客王都来 却那蒲茂接到的仇泰军报,说是先“小败一场”,继而“反败为胜”,而莘迩接到的张韶军报,则说的是“大败之”,战果丰厚,“斩千余,缴获山积”,两个军报,说的是同一场仗,内容看起来竟是截然相反,这是为何?无他缘故,自是因仇泰、张韶两人中,有一人说了假话。 那么说假话之人是谁? 乃是仇泰。 这一场仗的确如张韶军报所述,是定西这边取得了胜利,仇泰其实并非“小败”,也无“反败为胜”这回事儿,不过,在战果方面,张韶的军报亦有不实之处,斩实无“千余”之多,在战场上斩获的级总共不到千数,这**百个级倒货真价实,俱是斩杀的仇泰部兵士,但余下的则就都是捎带砍来的战场附近乡里、牧场中的唐、胡百姓之了。 说到战场附近乡里、牧场中的唐、胡百姓,两军交战,军纪再是严格,也会生侵扰民间之事,战前、战中、战后,都会有侵扰,就拿此次的这场肤施之战来说,不仅张韶部,主要是赵染干帐下的铁弗骑兵为了邀功,杀了百余百姓,充作战果,那仇泰,为了证明他“反败为胜”,於败退后,更是纵兵掠杀沿途乡里、牧场,杀了数百之多的唐、胡百姓来做军功。 这且不须多言。 只说莘迩看完张韶、赵染干的军报,尽管亦颇欢喜,然此战之胜是在他的预料中,因也就没有就此多说什么,放下军报,他问堂中陪坐的高充,说道:“李基那边可有回书来到?” 高充说道:“仍是无有回书。”迟疑了下,接着说道,“明公,李基虽有‘不为胡奴’的家训,观其过往,他也确是曾经数次拒绝过慕容氏的招揽,可比起氐秦,毕竟氐秦现下得势,咱们定西目前还是不如之的,以充揣测,他大概是为自保计,所以现在存了观望之意。” 莘迩早在数月前就开始遣人秘密送信去给李基,希望能把他拉到定西这一边,前前后后,到最近,也就是月余前的又一次给他去书为止,总共给李基送去了三封信,但李基却是一封信也没有回。听了高充的回答,莘迩没有对李基的这种行为做任何负面评价,反而以通情达理的语气说道:“秦强我弱,李基存观望之心,可以理解。说到底,他非是一人之身,在其帐下是还有数千众的并州乞活及这些兵士的家眷的,他现在太原郡,离我定西甚远,就算想来投我定西,他那么多人,也是难以横穿关中,来到我陇的,故此不回我信,无足为怪。” 高充说道:“尽管明公已是三次去信,李基都没有回复,但是一则,李基也没有把明公的信呈给蒲茂,而都是私留了下来,二者,这回氐秦攻肤施此战,李基所部行动迟缓,观之并无积极进战之态,亦无坚决阻击我朔方援兵之势,张将军的援兵因是才得以从朔方郡及时赶到肤施,……明公,从这两方面来做判断,李基看来仍是心向我唐,绝非是与氐秦一心的。” 莘迩点了点头,对高充的判断表示赞同,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再去书一封给他。” “明公要对他说什么?” 莘迩沉吟稍顷,说道:“别的就不说了,只感谢一下他这回在肤施此战中的出工不出力吧。” 高充大概猜出了莘迩的话意,但他对话中最后的几个字,却是不懂其意,问道:“‘出工不出力’,明公,此何意也?” 莘迩笑道:“‘工’者,职事也,出工不出力,意即干了这个职事,却并不使力气,应付了事。” 高充品咂了一下,赞佩说道:“明公此语,端得鲜活!” 莘迩一笑,算是接下了高充的赞誉,铺纸提笔,便就给李基再又写了一封去信。 写成,把信交给高充,吩咐他安排人马上给李基送去。肤施之战你来我往的已经打了两三次场战斗了,蒲秦还没有撤兵的迹象,李基现仍统兵驻在在朔方境东,比起前三封信,信使还要穿过整个的关中,因朔方郡是定西的地盘,把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会较为容易。 半个多月后,李基接到了这封信,他悄悄地看完以后,与前几次接到莘迩的信一样,还是默不作声,未有回复,也没有给王石奴、冯宇等人吐露半个字,只将信藏起收好。 李基是怎么想的,且亦不必多提。 却说把办妥了给李基去信这事儿,莘迩从榻上起身,与堂中的高充等人说道:“卿等不用陪我了,……老宋、大力,你两个跟我一块儿就成,这就出吧。” 宋翩慢吞吞地下榻到地,作揖行礼,说道:“明公,翩有个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就不要说了。” “……” 看宋翩张口结舌的模样,莘迩哈哈大笑,说道:“老宋,我戏卿耳。你有何请?说吧。” “……,翩这几日时感腹中不适,敢请明公应允,今日出城,就别让翩随从了。” 莘迩问宋翩,说道:“你知你为何你腹中不适么?” “许是感了风寒。”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非也,而是因你服石过度!老宋,你这五石散不能再服了。你没有听闻么?就在三四日前,中台的一个礼部吏,叫张道德的,便是因服石成性,结果吃坏了身子,搞得浑身溃烂,流脓而死。老宋,你想要一个这样的下场么?” 五石散吃多了的话,后遗症很多,或舌头萎缩,或听力、视力出现问题,或痈疽,即体表、四肢出现毒疮,或浑身溃烂,或七窍流血,或脑子吃出毛病,毕竟合成五石散的东西都是矿物质,含有汞之类的元素,吃多了岂会无害? 宋翩哪里有莘迩消息灵通?听了此话,骇了一跳,说道:“张道德死了?” 此个张道德是张浑的一个族子,与张道崇、张道岳、张道将都是族兄弟的关系,於王城清谈圈中,此人也算是一员干将,并因好食五石散,此前宋翩还在谷阴时,他两人的交情不错,用后世的词语组成方式说,乃可谓是“石友”。他俩经常一块儿服石,服完石,再一起敞胸露怀的上街“行散”,接着,再进行服完五石散后的其它必经程序,大吃一顿,大喝一通,这时喝酒需是热酒,边喝之同时,边谈玄,这可以说是宋翩这些时月来最快活的时候了。 “我知卿与他交情莫逆,他之死,卿尚不知么?” “尚未闻知!” “老宋,你要还不停下服石,那张道德的下场就是你的未来!”莘迩已经帮助傅乔戒掉服用五石散了,却也不介意再帮宋翩戒掉,便亦不等宋翩回话,就给乞大力下令,说道,“大力,你派几个人现在就去老宋舍中,把他舍里的五石散都给扔了!再派两个人,从明天起,每天都跟着他,不管他干什么,都随他去,但是五石散,绝不能再让他碰。” 乞大力爽快应令,飞快地奔出去,唤了两个他昔日在猪野泽时的部民,把莘迩的命令告诉他们,只是改了两点,莘迩叫把宋翩的五石散悉数扔掉,及绝不能再让宋翩捧五石散,他对这两个猪野泽的杂胡说的则是:“搜出来后,你们晚上把那些五石散送到我的舍中!等我转手卖掉,少不了你俩好处!你俩明天开始跟着宋司马,宋司马忍不住想要吃五石散的时候,你俩就问他要钱,去给他买,然买到以后,不要给宋司马,给我拿来,一样有你俩好处!” 两个朱泽野杂胡心领神会,开心地应诺而去。 对於莘迩的命令,宋翩是无力反抗的,只好由之。 莘迩说道:“老宋,你不想跟我出城,歇歇也好,给你几天的假,你好生地先把五石散戒掉!” 定西民风质朴,比起江左来,五石散在士人中的流行程度还是有所不及的,除掉张道德不说,可也已是先有傅乔、又有宋翩这两个“重度服石者”了,莘迩却是由此勾起了一个早有的念头,他心道:“五石散此物,当真是害人之物,於今我固是无法将之全面禁掉,可至少我也应该作些什么,以最大程度地减轻它的危害,……并及最大程度地利用它。” 想定,他就与高充说道,“卿明天去见千里,就对千里讲,是我说的,烦请他把张道德之死此事通告全州,将五石散的害处给州中官吏讲说清楚,即日起,秦州州府和郡县的吏员,统统不许再服石,有违者,初犯罚俸,再犯黜职!待到在秦州官寺全面根除掉了五石散后,叫千里总结一下经验,再上书谷阴朝中,请朝中斟酌是不是效仿秦州,在定西全国都推行此令。” 高充不服石,事实上,五石散本是治疗伤寒的药方,后来才被士人拿来日常服用的,但流行到今,已有许多人认识到了服用此物会对人身体产生危害,陇州的士人里头,因为服用此物而身体出现各种问题,严重者如张道德那样为之丧命的,数十年间,也实是为数众多,因而,对莘迩的此道命令,高充是相当赞成的,他应诺说道:“明公此令英明。五石散者,服用之,百害而无一利,我陇数十年来,不乏俊秀之士因服此物而英年早逝,使人嗟叹,诚宜当禁绝。” 却是五石散对人的身体有极大的危害性,这固是莘迩借着张道德、宋翩为由头,决心禁绝此物的一个原因,但此原因只是他刚才所想的“以最大程度地减轻它的危害”,他刚才想的还有一个“并及最大程度的利用它”,如何利用?五石散造价不菲,能日常服用者无不是权贵家的子弟,诸如寒士、贫士,那就是想服用,他也没钱去买的,因是,“再犯黜职”这条规定,便是“最大程度地利用它”的一个办法。此令若能在定西全面推行,那若是有贵族子弟为了表示自己的“风骨”而不肯戒掉五石散,他被罢免的职务,自便正可由寒士之类接任了。 “并及最大程度的利用它”,莘迩对此还有一个想法,他考虑了会儿,完善了下自己的这个念头,对高充说道:“君长,凡收缴得来的五石散,不要毁掉,你告诉千里,叫他先把之储存起来。” 高充问道:“储存起来?” “等谷阴的商队经过秦州时,再把这些储存起来的五石散给他们,吩咐他们卖去蒲秦,或者代北。” 高充不解说道:“蒲秦境内是有些服用五石散的,可是明公,下吏并不曾闻代北有服用此物者啊?” 莘迩微微一笑,捻须说道:“代北的拓跋鲜卑、乌桓、丁零、高车等部种现无服用此物者,是因为此物不曾流传到他们那里去,并草原上亦少合成此物的原料。……卿适才言,服此物‘百害而无一利’,此言不当也,我虽不服石,亦知服用此物后,人觉飘飘欲仙,神明开朗,此外,又能使人肤白,最重要的是,其有补肾壮阳之效也!……老宋,我说的对么?” 宋翩挠了挠脸,略觉有些羞涩,回答说道:“好请明公知晓,翩服此物,只是因此物服后,确然神明开朗,而绝非是为了壮阳。” 莘迩笑道:“你老宋须旺盛,足见肾水充盈,自是无须再壮。”继续对高充说道,“五石散有这么多的‘好处’,尤其是壮阳一条,现下代北虽无人服用,可只要咱们送货过去,慢慢的来,还怕他们无人服用么?况且,五石散又名字‘寒食散’,服食过后,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代北寒冷之地,岂不正是适合服用五石散之所?” 五石散服用后,饮水需凉,然唯酒需热,且不能是劣质酒,非得是好酒不行。 高充若有所思,说道:“明公这么一说,也有道理。”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蒲秦现已得北地,三两年后,其之国力必然大胜於今,我定西产出少,不仅在国势上,在国力上,也如你所说,是‘不如之’的,倒腾些五石散,也算是权且为我定西开条财源吧!” 高充佩服地说道:“明公良苦用心,下吏钦服。下吏明天就求见唐使君,转告明公嘱令。” 唐艾、莘迩都很忙,在莘迩回金城之前,两人虽同在秦州州府,但不是每天都有时间见的,并且等一会儿莘迩还要去迎接一个从王城谷阴微服来到秦州的重要贵客,接下来几天他都会陪此贵客,更无时间去找唐艾谈论此事了,所以他把此任交给了高充去办。 定下了此事,莘迩就带着乞大力,在魏述等的护从下出了州府,去候迎从王城来的那位贵客。 第四十四章 微服察民情 锦帕绣鸳鸯   在襄武县西边的边界,莘迩了一个时辰,等到了他迎接的贵客。   贵客共有两位,一主一次,分乘两车,带了千人上下的步骑护卫和数十个奴婢跟从。   代表贵客来见莘迩的是个面白无须之人,此人尽管穿着寻常奴仆的衣服,但一开口说话,就让人听出了不同来,分明是个阉人。这也的确是个阉人,不是旁人,便正是王益富。   王益富恭恭敬敬地对莘迩说道:“太后请将军到车外叙话。”   却原来,莘迩等待的贵客就是左氏,另外那个陪同左氏来的则是宋无暇。   这王益富因“投靠”了莘迩,而於前时被令狐乐打出宫,来了秦州观察唐艾与慕容瞻之间持续不断的小规模战斗,随后,令狐乐加冠亲政,莘迩离开了谷阴,那么王益富自也就没有继续待在秦州的必要了,因旋被令狐乐召了回去。不过,虽是召回,令狐乐如今亲了政,腰杆子比以前硬了,对他却自是不如以前那般容忍,王益富的日子最近过得很不顺心。   见到莘迩,就像儿子见到了父亲,王益富恭敬的口气里头,隐隐竟是还带了三分委屈。   莘迩没有想到王益富会跟着左氏一起来,略微愕然,说道:“你怎么跟着太后一起来了?”   王益富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道:“大王说小奴来过秦州一次,熟悉道路,所以就令小奴为太后引导,从太后齐来了。”   “也是辛苦你了。”   王益富忍了又忍,才把快下掉落的眼泪忍下,嗓中却不免带上哽咽,说道:“久未得拜见将军玉容,久未得闻将军玉音,不敢隐瞒将军,着实是把小奴想坏了!”   莘迩相信他这是真心话,不用王益富说,他也能猜出令狐乐亲政后,王益富的日子定是过得艰难,即便令狐乐看在他的脸面上,不会杀掉王益富,可冷落之类绝是不会少的,越是这种时候,王益富当然越就会想念莘迩的好。   莘迩没有多说什么,把伏拜在地的王益富扶起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臂,和声说道:“也是苦了你了。”   比起上一句,这一句只少了个“辛”字,然却是两重意思。   就在王益富的带领下,莘迩穿过左氏、宋无暇车驾前头的奴婢、护卫,来到了左氏的车边。   他下揖作礼,说道:“臣莘迩顿,拜见太后,恭请太后圣安。”   车中很快就传出了左氏的声音,仍旧是温柔美妙,令人神驰心动,莘迩听她说道:“将军,没有扰到你的公事吧?”   “迎接太后就是臣现在最大的事,除此以外,没有什么事能与此相比……”   莘迩一本正经的回答,引来了车中的轻笑之声。   左氏轻笑了片刻,说道:“宋后在后边车中,你也去问候一下吧。”   莘迩应诺,移步到后边的车外,一样作揖行礼,唯是话语稍有不同,他说道:“下官征西将军莘迩谒见定西王太后,恭请王太后圣安。”   车中马上传出宋无暇的声音,与左氏的温柔不类,她的声音听来带了些娇怯,如果细细品味的话,甚至似乎从中可以听出一种讨好的意味来,莘迩听她说道:“怎敢劳将军亲自迎接!实是叫我惶恐。”   “太后玉趾驾临,下官理当迎接。本是该与秦州刺史唐艾及秦州州府一干官吏同来迎接两位太后的,却因两位太后今来秦州是微服而行,先有旨意下达,叫下官不要惊动地方,是以下官就没有带上唐艾和秦州州府的官吏,而是独自来迎了。若有失礼,还请太后娘谅解。”   宋无暇於车中说道:“将军亲迎,已是惶恐,又何敢惊动州郡,劳师兴众。”   “微服到秦州”是左氏的主意,“叫莘迩不要惊动地方”的旨意,也是左氏所下,宋无暇这趟只不过是陪衬而已,她亦自知她现下在定西国中的地位,话语间倒极是识趣的样子。   “那下官就在前引路,先请两位太后到县中休息一下,再说其他吧。”   宋无暇话语乖巧,在车中应道:“是,一切悉从将军安排。”   莘迩回到左氏车边,说道:“太后,臣已经问候过宋后了。太后一路跋涉数百里,想来已是相当疲累了,臣已为太后安排下了临时的寝宫,要不然太后先去休息休息?”   “神爱呢?”   “回太后的话,神爱与秦州刺史唐艾之妻杞通脾性相投,现如今她是与杞通见的时候多,与臣见的时候少。便在太后的懿旨到秦州之前,神爱和杞通带了些随从,结伴去杞通母家了。”   “杞通母家何地?”   “南安郡。”   “我闻朝臣们说,南安太守郭道庆不是刚与氐秦打了一仗么?兵荒马乱的,你怎么放心神爱去南安郡?”   莘迩听出了左氏话中的埋怨之意,他笑着回答说道:“一来,郭道庆那场仗不是在南安郡内打的,而是在略阳郡打的;二者,那场仗也已经打完了,我军大胜,秦广宗早就领着他的残兵溃卒遁逃回冀县去了,唐艾已把此捷讯报去了谷阴,太后对此,莫非是尚未闻知么?”   “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任她去南安郡!”   “是,只是神爱提出去南安郡的理由与太后今次微服来秦州的原因相仿,她说她是去看看南安郡县乡百姓的状况,也算是‘熟悉民情’,她这么一通说下来,臣亦即只好由之了。”   值此令狐乐刚刚亲政之际,欲要施政正确,先一条,就是他需要切实地了解民间的情况,而令狐乐身为定西王,却又不能轻易出都,是以“愿为汝视察民情”,特别是视察一下边地的民情,此即是左氏这回微服出行的官方理由。   说实话,这个理由有点站不住脚,但令狐乐才亲政不久,权威尚且不足,并且左氏是他的母亲,打出了为国为他的旗号,他就像莘迩只能允许令狐妍去南安一样,也只能同意。   车外的莘迩看不到车中的左氏此时此刻,因了莘迩“与太后今次微服来秦州的原因相仿”此话,白皙滑嫩的面颊上飞起了一抹晕红。   左氏心中想道:“旁人不知我来秦州为的什么,为的是谁,你难道也不知么?却当着奴婢们的面,说这样的话!当真讨厌。”想着“讨厌”,说出的话却带着“只有你我两人知此小秘密”的甜蜜,她说道,“将军为我与宋后安排的住处在哪里?”   莘迩於车外回答说道:“唐艾虽然没有与臣同来迎接太后,但太后驾临此事,他是知道的,臣已告诉他了。唐艾把州府的后宅收拾了干净,只等太后到县,他就把后宅让给太后暂住。”   “去到州府后宅暂住?”   “正是,太后。”   “我不想声张我来秦州此事,如住到州府后宅,岂不是秦州上下的官吏立刻就会知我来了?”   “那太后的意思是?”   左氏说出了她的想法,说道:“我与宋后就暂住你家吧。你把神爱唤回来,自她从你出王都后,我这么长时间都没见过她了,甚是想她,正好趁此机会,叫她多陪陪我。”   莘迩在襄武本无住宅,他之前带兵来到襄武一次,但那次他是专为打仗来的,故当时他是在营中住宿,不过他这回来襄武是带着令狐妍一块儿的,总不能还住在营中,所以唐艾在县里找了个宅子给他暂住。那宅子原是襄武一个氐人豪强家的产业,后来陇西郡被定西打下,那个氐豪和其余不少的本郡氐羌一般,都逃去了咸阳,宅子因空了下来,被收作官产。既是豪强家业,不须说,宅子当然富丽堂皇,占地甚广,左氏和宋无暇要住的话,却是足够安置的。   莘迩小小为难,心道:“要是璎珞奴和宋后住在我家?”尽管左氏和宋无暇此来秦州是微服私行,保不准事情会被外人知晓,他担心会不会因此惹来闲话,转念一想,又心道,“我怎么痴了?我现已非是定西之臣,严格来讲,我与乐乐乃是同为唐臣,是同僚,那我拿自住的宅子出来,招待其母,也是无可厚非;况且最要紧的,神爱还是璎珞奴的‘小姑子’,我们两家实是亲戚,如此,亲戚来了,招待家中居住,更是理所当然。”   想定,忆起那天在灵钧台左氏寝宫时的情景,莘迩不觉胸口砰砰直跳,感到了点口干舌燥,他强自按下这份说不来是什么感觉的滋味,尽力仍用恭谨的语气回答说道:“是,那臣就依太后之意。”   莘迩自是依旧看不到,车中左氏在听到莘迩的这句回话以后,面颊上的绯红越浓郁了。   左氏把她的纤纤葱指放在高耸的胸口,往下压,好像是想按住飞快的心跳,她努力稳住声音的语调,说道:“将军,咱们现在就进县吧。”   随从左氏、宋无暇前来的护卫、奴婢们,奴婢们跟着进县,千人的步骑护卫没有必要全跟着进县,大部分由乞大力引着,去了县外的莘迩营中驻扎,扈从进县的只有百人甲士。   虽然甲士只有百人,可这百人是人人披甲的,一看就是精锐,加上王益富带头的那数十奴婢,前呼后拥之下,左氏和宋无暇的坐车一进城,就吸引到了街上行人的注意。   莘迩出行,通常是很少扰民的,他基本不摆架子,不搞什么清街、开道,可左氏的身份不同,因是微服,清街虽不需要,然开道必不可少。莘迩骑马,亲自在前为左氏开道。为了防止有人认出他来,可能会因之乱起猜测,猜是什么贵人到了襄武,竟劳动莘迩於前引路,故此莘迩没有抛头露面,头上罩了个鲜卑人常用的羃?,即一种长裙帽,戴於头上,障蔽全身。   还好襄武县城不大,沿着县中主干道前行没有太久,快到州府时候,转入到一个“里”中,再沿着里中的小路行未多远,就到了莘迩现在襄武的住处。   宅中的奴婢不多,都是令狐妍从金城带来的,皆为莘家的老人。莘迩在门外下马,先入家中,见到主人回来,奴婢们齐齐拜迎。莘迩叫他们起来,吩咐说道:“我有个亲戚来家里住几天,你们赶紧去收拾出两间屋子来。”等左氏、宋无暇的坐车驶入宅中,她俩下车之后,莘迩先带着她俩去了前院堂中坐下,解释说道,“因未曾提早预备,尚请两位太后稍等,待下人们把屋子收拾过了,再请两位太后去看一看,可否满意。如有不妥之处,再叫下人整改。”   左氏、宋无暇虽贵为定西王太后,但左氏不说,宋氏的嫡系大宗如今俱被流放龟兹,宋无暇今是自身难安,故她俩自不会对莘迩的主张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客随主便”就是。   三人小作叙谈,莘迩见宋无暇神色不定,细软的腰肢时不时地微微扭动,如似局促之状,於是问她,说道:“太后,是身体不适么?”   宋无暇迟疑了下,转眼去看左氏。   左氏了然,笑与莘迩说道:“将军,请问你家的更衣之所在哪里?”   莘迩拍了拍额头,说道:“是下官没有考虑周到,请太后恕罪。”赶忙叫了个小婢进来,领宋无暇去厕所。大凡厕所,都是位处在宅院的东边,宋无暇出了堂后,便往东边去了。   一路上莘迩都罩着羃?,热得不轻,额头上汗水涔涔,他刚才一拍额头,手上也沾上了汗。   左氏往院中瞧,见院中没有什么人,只有王益富等她和宋无暇带来的那些宫中奴婢,堂中的人更少,她、莘迩之外,就只有满愿、梵境,且满愿、梵境都守礼垂,不敢直视“贵人”,都是低着头的,便大起胆子,朝莘迩召了召手,柔声说道:“将军,请你近前来。”   莘迩恭恭敬敬地来到左氏榻前。   左氏手拿一物,递给莘迩,说道:“将军堂堂国朝重臣,方才入到县中,竟是有劳将军为我和宋后引道,瞧把将军热的,擦擦汗吧。”   莘迩低头看去,左氏递给他的是方锦帕,慌忙谢过接住,便用之擦汗。   一股幽香,杂着那熟悉的左氏体香顿时一并涌入莘迩鼻端。   莘迩擦完汗,将那锦帕放到唇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接着,把锦帕还给左氏。   左氏红着脸,细声说道:“便送给将军吧。”以目示意,叫莘迩打开锦帕。   那锦帕是叠着的,莘迩就打开来,一眼看到,鹅黄色的锦帕面上,赫然绣着一对粉红鸳鸯。   莘迩又惊又喜,心神荡漾,看向左氏,说道:“太后……”   “……将军。” 第四十五章 堂上一壶酒 月下花香浓 一种郎情妾意,两对脉脉含情,欲言又止的堂中旖旎气氛,被更衣归来的宋无暇打断。 莘迩见宋无暇回来,便不动声色地把锦帕塞入怀中,对左氏和宋无暇说道:“时将近暮了,臣这就吩咐下人,为两位太后预备晚膳,请两位太后於堂暂坐。” 他叫外边捧着盘子等候召唤的奴婢们进来,将盘子放到左氏和宋无暇榻前的案上,——盘中盛的皆是干果、水果之类,然后告了声罪,自先离堂而出。 离开正堂,莘迩去到后厨,把左氏的饮食喜好交代给膳夫,说道:“多做些素菜,少做些荤菜,荤菜须得有鱼,葱姜蒜诸辛辣之物都少放一点。总之,口味要做得清淡。” 左氏信佛,是以不怎么吃荤腥之物。 却是说了,佛教本来是不戒荤腥的,至少原本没有明文规定,要求出家的僧人戒酒戒肉,因此定西的和尚也好,南北各地的僧人也罢,之前其实大多都是酒肉不忌,只吃素的很少,多为苦行僧,但自道智依照莘迩的命令,在新编撰的戒律书中,明确规定了出家人不许食荤腥这一条之后,定西的僧人们却是就不能再吃肉喝酒了,左氏信佛之心甚是虔诚,於是此规出后,她也打算按此规执行,最初时是肉都不再吃了的,好在后来被莘迩劝谏,莘迩拿道智等身材瘦小的和尚为例,向左氏证明,长期吃素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对身体是有害的,左氏遂听了他的话,但肉还是自此就吃得不多了,最常吃,也是她最喜欢吃的荤腥,便是鱼了。 膳夫应道:“诺。” 交代过了膳夫,莘迩从庖厨出来,却没有立刻回堂中,而是到了个僻静之处,将左氏送给他的锦帕拿了出来。刚在堂上时,还没怎么看宋无暇就过去了。这会儿他定睛细看,见锦帕上绣的那两只鸳鸯,就连头颈上的细小羽毛都绣得清晰可见,当真是活灵活现。锦帕的底色为鹅黄,鸳鸯是粉红,两种都是暖色调,给人以温馨之感,如有暖流从莘迩心头流过。 莘迩看得多时,小心翼翼地锦帕叠好,重新放回怀中,下意识地还往衣襟上按了按,转过身去,欲回堂上,迎面撞见一人好奇的目光。这人肥头大耳,可不就是乞大力。 “明公,看啥好东西呢?” 莘迩说道:“你觉得我在看啥好东西?” “这么神神秘秘的,小人猜来,必是价值不菲,敢问明公,可是太后赐下的宝贝么?” 莘迩说道:“当然是宝贝,给座金山也不换的宝贝。” 乞大力吧唧嘴唇,啧啧称羡,说道:“太后对明公虽然向来慷慨大方,然小人却没想到,太后会慷慨到这等程度!‘给座金山也不换’,这宝贝竟是价值连城了么?” “怎么?你想要么?” 乞大力涎着脸,说道:“明公就不要说笑了,那是太后赐给明公的,小人怎敢奢求!”心中想道,“要说财,我真是拍着马也跟不上明公!便拿五石散来说,我最多搞来点宋翩的五石散卖卖,原以为这就算财了,可怎知明公一句话,却就把整个秦州郡县官吏的五石散都收为了军有,转手卖给代北、关中,这桩生意,不知要多大的财啊!且还不是一次的买卖,只要卖得好,明公肯定会组织人手,叫那些方士继续炼制五石散,然后拿去继续售卖,……哎呀,这买卖要是我来做多好。”这念头他也就是想想,提,当然是万万不敢向莘迩提的。 “你既不敢奢求,还问这么多废话作甚?” 乞大力装出惶恐样子,说道:“是,是,是小人嘴碎话多了!” “前头带路。” 乞大力应诺,挺胸按刀,便於前引带,侍卫着莘迩回到了堂上。 陪着左氏、宋无暇叙了会儿话,暮色来到,再不多时,夜色降临。 后厨的菜肴做好,莘迩一声令下,酒菜络绎送至。 因左氏、宋无暇微服之故,也没有叫别的陪客,——令狐妍,莘迩已派人去接她回来了,但南安郡在渭水以北,等她回来,少说也得三两日,因就由莘迩独自作陪。 莘迩举杯说道:“太后,臣平时用饭没那么多讲究,再则,这里是秦州,非是臣家,臣来这里是指挥打仗的,所以也没有带女乐随从,臣先为此不周之处,向太后陪个罪。” 所谓钟鸣鼎食,士大夫、贵族吃饭,是要有歌舞音乐的,却莘迩不好此调,他嫌歌舞吵吵,莫说是在秦州此处了,就是之前在他谷阴家中,不招待宾客的情况下,他也是从来在吃饭时不用女乐的。 左氏、宋无暇相顾一眼。 左氏笑与宋无暇说道:“征西俭朴,不好奢靡,你若是觉得无乐冷清,那要不就叫善乐的宫女来堂下演奏?” 宋无暇慌忙答道:“征西俭朴的美名,贱妾久以闻之了,现下我定西外有强敌,一切都该以国事为重,自当俭朴些好,……有无女乐都可。”顿了下,悄悄地看了下莘迩的神色,补充说道,“不敢隐瞒太后,贱妾实性好清静,若是无有女乐的话,反而贱妾会觉得更好。” 左氏抿嘴笑对莘迩说道:“有将军亲自作陪,已然足矣,宋后既无异议,那就不需女乐了。”说着,也端起酒杯,遥遥与莘迩相碰。 莘迩把酒一饮而尽,左氏没那么豪爽,饮了半口而已。 招待左氏、宋无暇的酒,当然都是上等的好酒,清澈见底,“圣人”者是也。清亮的酒滴沾到左氏的红唇上,就如清晨之际,盛开的牡丹花瓣上染了剔透的露水,只望一望,就使人心动。莘迩勉强移开目光,举起空杯,朝宋无暇示意。 宋无暇酒量不错,举杯起来,以袖遮口,如莘迩一般,把那杯中之酒亦尽数饮下。 喝完了酒,宋无暇俏目流转,觉出左氏和莘迩的心情好像都很不错,想了一想,凑趣地与左氏说道:“既是饮酒,贱妾以为,不可无戏。太后,是不是行个酒令,输者罚饮,可好?” 左氏说道:“行什么酒令?” 莘迩插口,说道:“太后,臣有个建议。” 左氏马上看向莘迩,说道:“将军请说。” 莘迩说道:“投壶何如?” 左氏闻言,轻笑说道:“整个定西谁人不知将军文武双全,骑射上乘?玩投壶的话,我与宋后岂会是将军对手?将军是想让我与宋后饮醉么?”偏头略作思忖,说道,“将军,亦莫要投壶了,不如拆字,怎样?” 拆字等等的酒令,说白了,就是文字游戏,这不是莘迩的长项,他不愿在左氏面前丢丑,回答说道:“太后,与其拆字,臣倒有一个新学来的游戏,愿献给太后。” “是何游戏?” 莘迩就叫堂外的下人拿来五个骰子,把他原本时空猜骰子点数的游戏教与了左氏、宋无暇。左氏、宋无暇都是新奇,大感兴趣,便从了莘迩的建议,不玩拆字,玩这个猜盅中骰点。 便由莘迩坐庄,先过了一圈,他输给了左氏,赢了宋无暇。自饮一杯,宋无暇也喝一杯。大凡游戏,玩赢了,兴趣就会更大。左氏越兴致盎然。轮到左氏坐庄,又赢了莘迩,宋无暇仍是输了。再到宋无暇坐庄,她却是输给了莘迩,也输给了左氏。 三人各做一庄下来,宋无暇喝了四杯,输得最多。 这不是宋无暇不会玩,实际上她冰雪聪明,莘迩教她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了,唯是她对左氏、莘迩故意相让,报点数的时候都是胡乱报的,所以连输不赢,只为求左氏、莘迩开心。 一边玩游戏,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已将近二更。 左氏酒量寻常,渐不胜酒力,美颜晕红。 宋无暇喝得最多,她酒量虽好,也已微醺,在看莘迩的时候,一双眼波如似要滴出水来,颇有含娇带羞之味。——给人这种错觉,此倒非宋无暇本意,而实是她天性如此。 莘迩感受到她的眼神,不禁就想起了两件事,一件是宫中传言,宋无暇尤擅内媚,一件是那次令狐妍去宫中威胁宋无暇之后,回家告诉他的,说宋无暇拿出了个角先生,教她如何如何。想那左氏微服驾至,莘迩本就激动,加上喝了酒,又想起这些,再望左氏时,不免顿感燥热。 又饮宴片刻,左氏到底平常喝酒少,已经有些吃不住了。 莘迩察言观色,体贴入微,因就寻个时机,说道:“夜渐两更,两位太后长途远来,路上想来已是十分劳累了,要不然就请两位太后歇下,明日臣侍从两位太后出县巡视,可好?” 左氏醉眼朦胧,软声应道:“好。” 莘迩问宋无暇,说道:“宋后的意思呢?” 宋无暇这次从左氏来秦州,只是个陪衬,左氏带着她一起来,是因为“做贼心虚”,担心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她来秦州的事情传出去,被人在背后胡说八道那就不太好了,所以拉上了宋无暇一道同来。宋无暇虽不知左氏的心思,然对自己的地位是很明白的,知道自己没有言权,听了莘迩、左氏的对答话语,再听到莘迩问她,她乖乖应道:“悉从将军安排。” 左氏、宋无暇住的屋子早已收拾妥当。 两人一人一个小院,南北相对。 莘迩陪从她两人,把她两个分别送到,告辞离去。 却说宋无暇到了院中,她带来的宫女们给她备下兰汤,供其洗浴。洗浴罢了,换上薄纱睡衣,宋无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下床来,取出钥匙,打开贴身带着的银盒,从内拿出一物,正是角先生。令狐妍说到做到,打碎了她一个角先生,后来果然派人去买了个好的,送给与她,算作赔偿。她现下拿着的此个,就是令狐妍送给她的。拿了这物在手,宋无暇没有立刻就用,呆呆地在床边坐了会儿,终是无有心思,又将之放回盒中,把盒锁好。 重新起身,赤足在屋中转来转去,宋无暇想道:“前时得讯,说宗主和宋鉴他们已到了龟兹,虽颇得龟兹王的照顾,然龟兹那地方,天气酷热,多沙漠,日常的吃用皆与陇地不同,语言也不相通,宗主他们必是受苦得很!现今我名为定西的王太后,可一来没了宗主他们做我的外家靠山,——族里倒还有个宋翩在征西的军府,可这是个指不住的,二来大王已然亲政,他是中宫的嫡子,肯定是向着中宫的,我以后在定西的日子只怕会也如宗主他们,亦是会越来越难过!要想过的舒心些,惟今之计,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要拿低做小,哄得中宫的欢喜,一个是要讨得征西将军的欢喜,……大王今固亲政,可据我之所见所闻,於今谷阴朝中的政事决策却还是泰半出自中台,而录中台令张浑,又事事都请示征西,这等於是说,征西现在即使是已经离开了谷阴,然定西的权柄还是操持在他手中!” 想到这里,她又想道,“征西的欢喜不易讨,算来较易讨得的,只能是中宫的欢喜了。今晚夜宴,中宫饮酒略多,不知她现在有没有不舒服?我何不如去问候一下,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好献些殷勤。”如此想定,她就唤宫女进来,伺候她换衣。 衣服换好,因是打了主意要去给左氏“拿低做小”,是要去“伺候”左氏的,宋无暇不欲把她的这一面看给宫女们,就也不带宫女,独自出院,往左氏院中去。 在左氏院的门口,宋无暇瞅见了一人。 这人髡头小辫,凸着肚子,叉腰而立。宋无暇认得,这是莘迩手下的一个亲从,今日莘迩迎她们时,这人就跟在莘迩后头。此人非是别人,正就是乞大力。 宋无暇不知乞大力为何会在此处,犹豫了下,迈步接着前行。 乞大力也瞅见了宋无暇,眼中满是贪婪而又鬼鬼祟祟,借助夜色的掩护,朝宋无暇玲珑的身体上狠狠地剜了几下,伸手把她拦住,拿出恭谨的态度,说道:“宋后,请留步。” “哦?怎么了?” 乞大力答道:“中宫喝多了酒,身体不适。中宫身边的宫女,一个叫梵境的,刚去禀报了我家明公。我家明公因拿了醒酒汤过来,特献给中宫。” “原来如此,我也是去问候中宫的。” 乞大力说道:“我家明公说了,为了保证中宫的安全,不许闲杂人等入中宫院中。” “闲杂人等”四字入耳,宋无暇颇是恼羞,心道:“一个胡虏,现在也敢这么对我说话了!”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说道,“那就劳请你为我通报一声。” “我家明公叫我守卫院门,我不能擅离。” 宋无暇没的办法,只好步至一边,在墙根处等莘迩出来。 月悬夜空,银辉洒下,左氏院中花草甚盛,浮动的花香阵阵入鼻,这一等就是多半个时辰。 第四十六章 再休息一下 田从三处来 将近三更时候,宋无暇才见莘迩从院中出来。 夜色中,离得较远,她瞧不清楚莘迩的神色,然从其行路的姿势来看,却是白天见时无异。她看到莘迩在院门口停了一停,适才那个趾高气昂对她的胡人,对莘迩则是毕恭毕敬,深深地弯腰低头,大概是在与莘迩说话。宋无暇心中想道:“也不怕折了你这胡虏的肥腰!” 莘迩听乞大力说道:“明公,宋后来了,就在那边墙根站着。” 顺着乞大力的指向,莘迩转目去看,正看到墙根树下阴影里的宋无暇。 宋无暇穿着一身白色的襦裙,於那阴影中颇是显眼。 却宋无暇的身材与左氏不同,左氏成熟丰腴,宋无暇较为苗条,实际上也只是看着苗条,用后世的话说,她为衣服遮掩的身材乃亦是相当有料的,否则乞大力刚也不会偷摸摸地瞄她,不过因了这份苗条,月中树影里,从莘迩这个位置观之,其之身姿就仿如一朵秀丽的水仙花。 莘迩将这突入脑中的比喻驱走,缓步到送无线身前,从容行礼,说道:“宋后来了。” “是啊,我担心中宫饮酒稍多,或会不适,故此过来看一看。” 莘迩点点头,说道:“我已经看过了,中宫的确略微喝多,但在饮了我献上的醒酒汤后,已经好多了,我出来时,中宫已经睡下。”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院里有满愿、梵境两个宫婢伺候中宫,想来便是中宫夜半睡醒,也不打紧。宋后,时辰不早,不如就请你也回去安歇吧。” 宋无暇应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回去了。” 两人对行一礼,莘迩侧身让开路,请宋无暇先走。 由莘迩身边经过,一缕香味飘入宋无暇的琼鼻中。这香味极是熟悉,分明是左氏的熏衣之香,来自西域的一种名贵香料。宋无暇脚下不禁一慢,惊奇心道:“征西身上怎会有中宫衣香?”害怕引起莘迩的怀疑,慌忙又迈步前行,借错身而过的机会,悄觑莘迩,见莘迩形色如常。 且不说宋无暇满怀疑窦回到自住的院中,当晚睡下。 只说次日一早,莘迩早早就起了来,安排下人们为左氏、宋无暇做早膳,因左氏昨晚饮醉,他专门吩咐,早膳一定要清淡,还要有粥、汤。等到左氏、宋无暇相继梳洗罢了,带着宫女从她们的所住院中出来,到了堂上,莘迩仍如昨天,亲自作陪,陪她俩吃饭。 左氏问道:“神爱到哪里了?” 莘迩答道:“计算路程,臣昨天遣去南郡,叫她马上回来的家奴,现在应该是刚到南安郡,还没有见到她。总得再有个两天的功夫,神爱才能到襄武觐见太后。” 左氏轻轻颔,说道:“昨晚不觉饮醉,多亏了将军的醒酒汤,我这才能睡了一夜好觉。将军不知,我昨晚做梦,竟是梦见了神爱。今早醒来,想起她还没到襄武,却是不觉怅然。” 莘迩恭谨地答道:“往日在谷阴时,神爱常得太后召见,臣虽然与她一起入宫的次数不多,然亦知太后对神爱的宠爱之情。说来也是,自神爱从我离谷阴以后,至今已是许多时日没有能再向太后请安了,经久不见,不但太后想念神爱,神爱也时时说起太后。” 两人几句对答,听来没甚出奇之处,然而落入宋无暇耳中,她却觉得好像有些异常。 但到底哪里异常?宋无暇也说不上来。 又一次悄觑莘迩,她接着再悄觑左氏,然后装作埋吃饭,心中想道:“中宫的脸色今天可真是红润!是因为她所说的昨晚睡了个好觉的缘故么?”正想着,听到莘迩说道,“宋后?” 宋无暇赶紧收住思绪,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应道:“啊?” “你碗中已无粥了。” 宋无暇这才现,她的小碗里头,已是空空荡荡,那半碗粥不知何时被她给吃完了,一时不免尴尬,她放下碗、著,没话找说,说道:“将军府中的膳夫当真是厨艺高明,别的不说,只这一碗粥,做得比宫中还要好吃!……将军,可有什么秘方?” 莘迩若有所思地往宋无暇看似无辜的脸上瞧了几眼,答道:“那膳夫是秦州的官奴,他有无秘方,我也不知。这样吧,我回头叫他把此粥的方子写下,交给宋后的随身宫婢收住。” “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将军啦。” 莘迩不再与宋无暇多说。 待吃完了饭,他恭敬地对左氏说道:“太后,是再休息一下,还是这就出县巡视?” 要说起来,莘迩的这句问话是寻常不过的,可左氏不知为何,娇颜上却忽然一红,许是因了“再休息一下”五字的缘由?但见她眼波流转,落到莘迩脸上,如似埋怨,又如羞喜,与莘迩目光相碰,她没有当即把视线收回,二人目光相融交汇稍顷,蓦地记起了堂中还有个宋无暇在,左氏乃转走目光,离榻起身,说道:“不必休息了,现在咱们就巡视去罢。” 莘迩应道:“是。”就恭请左氏、宋无暇出堂。 随在左氏、宋无暇身后,莘迩也出到堂外。车驾等等都已经备好,左氏、宋无暇上车,莘迩罩上羃篱,牵马前行,乞大力等随於其后。先出宅院,沿着“里”中路行,再出“里”门,上到街中。 复行了会儿,车队停了下来。左氏听到车窗外传来的行人说话之音,知道此时还在县中,不知车子为何会突然停下,纳闷地低声问随坐车内的满愿、梵境两女,说道:“怎么停下了?” 满愿出去看了一看,回到车中,答道:“前头有人在等征西将军,征西将军在和他说话。” “什么人?” 满愿答道:“小婢不知,然征西将军没有下马,是坐在马上在与他说话,想来应是个小吏。” 没多久,车子启动,继续前行。 行约一刻多钟,出了县城。 已有护卫的步骑在城外等候,队伍合拢一处,接着启行。 县外田间麦子的清香和泥土的香味混杂扑来,时或遥遥可闻鸟的清脆啼鸣,细风吹拂车帘,复带来远处河流中的淡淡水气,虽坐於车中,左氏亦顿觉心旷神怡。 自然的环境下,左氏的身心都放松下来。 昨晚她醉后,莘迩送醒酒汤与她等等的事,不禁浮入脑海。 人饮酒一多,没了意识,即使瘦弱之人,通常也很难扶起,所谓“烂醉如泥”者是也,梵境、满愿力气小,扶不起她,是莘迩把她从床上扶坐起来,亲手喂的醒酒汤给她喝下。喝过醒酒汤,又吐了一阵,她的意识渐渐清醒,感到了莘迩温暖有力的臂膀,当时她的下意识反应是想逃开,可那温暖的滋味是她久违的了,终究还是和上次一样,不舍得脱离。左氏记得,随后,莘迩拿起了丝巾,帮她擦拭嘴边吐过的痕迹,又接住梵境递来的清水,体贴地叫她漱口。便就假借醉意未去,左氏闭着美目,仅着丝衣,斜依在莘迩的怀中,由他伺候自己这一切。 这会儿回想起来那番场景,左氏熟美的脸不由再度飞红。 “那醒酒汤好甜啊。”她咬住樱桃也似的红唇,这样偷偷地想道。 回忆到此而至,再下边的事情,左氏不敢再去回想了。尽管这已非是第一次,然她仍有强大的负罪感。毕竟左家虽非陇地高门,亦是定西士族,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她,这是不被允许的。但还是那句话,自小而大,她何尝感受到过如莘迩给她的这种温暖和安心?她能够察觉得到,莘迩对她,不止是真心的喜欢,并且更重要的,对她是真心的尊重。 底下生的事,左氏不敢,也羞於去想,不过莘迩在那事后对她说的一句话,她却是记忆犹新。莘迩说道:“大王亲政以前,臣原本想的是,先寻个妥善的法子,保障住太后在宫中、在朝中的安稳,之后再请大王亲政,可一则,这个法子实在是难以找到,二来,正好宋鉴等串联闹事,给了臣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宋鉴等被流去龟兹以后,定西国中也就算是能暂时稳定下来了,所以,臣最后也就且把此念先放下了,并大王亲政后,提出到金城开军府,……但是太后,这个法子臣虽一时没有能够想出,然只要有臣在,就绝不会容任何人欺负太后!” 车中的左氏回想莘迩的这段话,心头甜蜜,想道:“我是定西的王太后,谁敢欺负我?但阿瓜为什么说这些话?他的心,我却自是知晓的。阿瓜,没人敢欺负我的!倒是现在大王亲了政,我不能再临朝,你往后再作什么事,或许会遇到些阻力了。你放心,我会全力帮你!” 马蹄声在车边响起。 左氏竟是能从这马蹄声就听了出来,是莘迩的坐骑。 果不其然,莘迩的声音很快响起,左氏听他说道:“太后,这陇西郡连年历战,民力既少,路上行军又多,县外的路已是多年未做修补,难免崎岖坎坷,不知可有无颠簸过太后?” 左氏定住心神,说道:“将军,我没那么娇贵。你忘了么,当年你我流落猪野泽时,那里是漠中泽畔,路可是比陇西郡这路还要差,我不亦是安之如素么?” “是,太后女中巾帼,是臣多虑了。” 左氏轻笑说道:“若说女中巾帼,我怕是比不上神爱,……将军纳的那个鲜卑妾叫什么?” “秃摩利,是臣帐下骑将秃勃野的妹妹,北山鲜卑秃部的酋长之女。” 左氏说道:“更比不上秃摩利吧?” 令狐妍喜好骑射,秃摩利更是马背上长大的,论到巾帼英雄,她俩的确都比左氏更符合。 伴随的的马蹄之声,莘迩的回答传入车内,他说道:“神爱、摩利好骑射,要比骑马射箭的话,或许会比太后强些,然要比之心性,比之智谋,她俩却是万万不及太后之一二的。” 左氏失笑,说道:“我有什么心性、智谋?将军莫要说笑。” 莘迩说道:“若非坚韧之性,岂能在猪野泽安贫而居?若非智谋杰出,岂能临朝数年之后,我定西国泰民安,疆土大增?” 左氏柔声说道:“我临朝这些年都做过什么,我自家知道,国泰民安、疆土大增都是将军的功劳。” 莘迩语声中充满了正经的意味,他说道:“要无太后明辨是非,臣亦做不到这些。臣闻之,将者,将兵,君者,将将,像臣此样的,将兵之将而已,如太后者,将将之君也!” 却昨晚之时,情浓之际,莘迩说过类似“将兵、将将”的话,只是那时的那句话,与现下他说的这句话,意思差不多是反过来的。那会儿满愿、梵境助兴在侧,二人也是听到了那句话的,这时两人听了莘迩此言,皆是想起了昨晚之语,都羞红了脸。 左氏也是羞意一片,心知莘迩这是在调笑於她,想道:“这个阿瓜!胆子越来越大了!”但并无恼怒之意,不过也不想顺着此个话题继续再说,就转开话题,说道,“将军,说到国泰民安,我闻在秦州试行的均田此制,近月已基本在秦州推行开来,却未知效果何如?” “太后请掀开车帘。” 左氏听话的吩咐满愿把车帘掀开。 莘迩昂挺胸,骑於马上的英姿落入左氏扬起的眼帘。 左氏妩媚含俏的娇容被莘迩居高临下,尽收眼底。 “太后请看,这路两边的田地,现如今四成左右,都是均田制下,新由郡府分给襄武县原无田、少田之贫民的。……太后看到那些田埂边的界碑了么?每四块界碑之间,就是一家之田。” 左氏问道:“新由郡府分给……,那这些田地原先的主人是谁?” 莘迩答道:“这些分给无田、少田贫民的田地,来源有三。一个是原先襄武县中氐羌豪酋所有的田地,陇西为我定西收复后,这些氐羌豪酋逃去了咸阳,田地就空了下来,这部分田地占了总数的五成左右;一个是其原先的主人或死於了战中,或也是逃亡去了别地,这部分田地占了总数的两成多;一个是其主人原先是本地的豪强,按照均田制的规定,此类豪强家中所占的田地出了限额,遂被收为官有,这部分田地也是占了总数的两成多。” 左氏说道:“前两类田地也就罢了,将军,那最后一类田地的主人本是当地的豪族,如今被收为官有,他们没有怨言么?” 第四十七章 均田府兵本 闻报南阳失 “他们有怨言,但是无妨。” “为何?” 莘迩淡淡答道:“因为臣有兵。” 豪族有怨言,莘迩有兵,所以无妨,这话听来居然好像有那么一点霸气,却这不是莘迩素来以仁义示人的惯用风格,左氏听了,怔了一怔,说道:“将军此话莫不是在说笑?” 莘迩笑道:“太后冰雪聪明,臣此言的确调笑之语。不过此言虽为调笑,然臣说‘无妨’却不是假话,只是‘无妨’的原因自非是因臣手中有兵,而是另外两个缘由。” “冰雪聪明”的称赞引得左氏含羞一笑,她问道:“哪两个缘由?” “均田制下,除按口数分给田地以外,其家有牛者,每头牛亦分给田亩若干,限以四头牛为最上限,再此外,其家有奴婢者,亦如按口数给田一般,也分给田亩,……那豪族大姓,哪家不是耕牛多有、奴婢成群?这样一来,先,多数的郡县大姓其实并无损失,其次,就算是有损失,损失也不是很大,换言之,损失的,亦即被收为官有的其家之田亩数量尚能在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此其一也;为了弥补他们田亩上的损失,唐艾已令秦州各郡县的长吏,分别辟除此等豪族家的子弟出仕官寺,如有愿意从军者,亦按其材力,各给任用,此其二也。” 均田制这东西,比起创於本朝的占田制,存在一定的进步意义,但说白了,用后世的话讲,此制既然是“统治阶级”制定施行的制度,那么此制当然就不会背叛“统治阶级”的利益。比之占田制,此制的进步意义在於给豪强地主“兼并土地”设置了一个上限,同时,给底层的百姓设置了一个拥有田地数量的底线,如此而已。 往根本里说,此制固然是会得罪到极少数占有土地极多的那种“级门阀、豪强”,可对於占了“统治阶级”大部分数量的那些地主、豪强,此制并无严重侵害到他们的利益。 ——毕竟莘迩前世上学的时候,也是在课堂上学过“屠龙术”的,深知何为“统治阶级”,何为“被统治阶级”,在如今这么个时代背景下,在只能依靠地主、士绅来稳固统治的客观条件下,他自然是不会蠢到去得罪整个地主、士绅阶层,就算他对底层的百姓深怀同情,对底层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他也不能感情用事,最多在施政上对底层百姓多加些照顾就是。 听了莘迩的回答,左氏想了一想,说道:“将军的意思是,一则豪族受的损失不大,二来将军且给予了他们家族子弟能额外出仕做官的补偿,因是他们虽有怨言,但未到为患的地步?” “臣正是此意。” 左氏轻轻地吐了口气,说道:“将军,决定试行均田制於秦州、朔方郡等地的时候,大王还没有亲政,这道令旨是我下的,令旨下了以后,便是将军那会儿还在谷阴之时,朝中反对的声音就不小,……将军离开谷阴,到金城设军府以后,朝中对此非议的声浪更大了,就连大王,也有些被非议说动。我这次来秦州巡视民情,来前,大王就与我说,请我看一看均田制在秦州的施行状况。今闻了将军此话,等我回去谷阴,便这般答复於大王罢,叫他把心放下!” 莘迩心道:“朝中对均田制的非议,我自是知悉,但张浑、孙衍等有识之士对此制都是赞成的,如此,便是那些不知趣,只看到自家碗中的短见之徒们再是反对,又有何用?”因为左氏提到了令狐乐,他不愿在左氏面前多说令狐乐,遂微微一笑,只说道,“太后可以请大王尽管宽心。”想起一事,笑道,“大王不是对臣所设立的府兵制十分赞许么?” “是啊。大王常说,府兵此制,藏兵於民,诚如将军建言设立此制时所讲的那句话:‘耕战一体’。无事耕桑,有时则举国皆兵。有了府兵制,等於是国家一下子多出了十万雄兵。” “太后可以告诉大王,等到均田制在定西全面推行开来以后,定西就不仅仅是只多了十万雄兵,并且在军资供应上,还会远比现在轻松。” 左氏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莘迩把他的长远构想道出,回答左氏,说道:“太后,国家把地分给了百姓,百姓得了好处,那百姓来做府兵,还需要国家再供给他们军械等物么?” “将军是说?” 莘迩答道:“等均田制在河州、陇州、沙州等地全面推开落实之后,再应募入郎将府的府兵,他们所用的军械、战马等物,及平常集合操练所需的吃食等,就可令之自备,不需国家再出了,这不就为国家省下了一大笔的军费开支么?……当然,臣刚才说的是平常时候,若是遇到战时,粮饷、犒赏、抚恤等费用,臣以为国家自然还是要出的。” 事实上,莘迩原本时空中,之所以会有府兵制的出现,其经济基础正是均田制。只不过,现而下在定西,莘迩是先试行的府兵制,然后才试行的均田制,把两者的次序给反了过来,所以如今定西的府兵制,军械、战马等方面,多是由郎将府给府兵们使用的,但等到均田制全面推行以后,军械、战马等当然也就要如莘迩原本时空的那个府兵制一样,由府兵自备了。 左氏到底临朝多年,深知军费开支,着实是占了定西每年支出的大头,听到莘迩此话,她眼前一亮,欣喜说道:“要能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省下来的钱,……” 莘迩笑道:“省下来的钱可以用来展民生。太后,你没有去过沙州,那里极度缺水,农桑等业主要依赖沟渠引水,然而前朝留下的暗渠等水利泰半年久失修,这就导致当地昔日的良田而今不得不荒废。上次臣讨伐龟兹、鄯善等西域诸国,路经沙州的敦煌等郡,触目所见,田地荒芜,为黄沙覆盖,看的臣真是心痛。国家若能在军费上省下一笔开支,第一条,就可用之重修沙州的暗渠,包括陇州、河州、秦州,也都可以大兴水利,并且同时建设道路,以方便商贾来往。一手农桑,一手货殖,两手并重,太后,苦干上几年,等到有了成果那时,臣相信,定西一定会大变样的,谁还敢再说咱们定西贫瘠?说不得,也是个塞上江南了!” 说着,莘迩畅快大笑。 左氏想到了可以展民生,她信佛,也想到了可以用省下的那笔钱开凿佛窟,但在听了莘迩的这一番畅想以后,她记起莘迩对凿窟、建佛像此类之事,一直都是怀排斥、反对态度的,遂也就不再提自己的这个念头,温顺地附和莘迩的话,抿嘴笑道:“要能成塞上江南,则我定西百姓都得感谢将军!说起江南,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只闻那里水乡柔情,建康名都,海内名重,城内外衣冠云集,也不知这江南、这建康到底是何模样?”话语里透出憧憬之味。 “太后若想去江南,想去建康,这有何难?” “哦?” “早晚一日,臣会带着太后,临幸建康,江南风景,太后想看什么,臣就请太后看什么!” 建康是唐国天子所在之地,定西作为唐的藩国,左氏即便是去到江南,也是“朝觐”,何来“临幸”之语?左氏只当莘迩这话是开玩笑,也就没有纠正他的这个“错误”,便凑趣说道:“那我可就等着将军实现承诺了!” “臣是什么样的人,太后还不知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个承诺,臣必会为太后实现。”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出城已四五里地,再前行不远,即到左氏此行视察民情的目的地,一个名叫苍泉聚的乡里。这个乡里,是莘迩精心选出,供左氏巡视的。就整个襄武县境内的诸多乡里而言,这个乡里算是比较富庶的一个,而且此个乡里住的都是唐人,不像别的乡里,都是唐、胡杂居。却就在此时,数骑从后头追来,到车驾近处,被扈从的殿后部队拦下。 拦下后,那殿后部队的军吏问清了那数骑的来意,赶将上前,报与左氏:“秦州刺史唐艾遣吏求见征西将军。” 莘迩说道:“太后青州再次稍等,臣去问问何事。” 左氏应道:“好。”目送莘迩驱马离开车边,她把车帘暂且放下,心道,“适才出城时,就有人在等阿瓜,与他说了些什么,这会儿唐艾又遣吏来追,却不知这两件事有无联系?如果有联系,又不知是生了什么大事?” “这两件事”其实无有联系,城中等莘迩的那人不是秦州州府的府吏,是莘迩城外营中的军吏,给莘迩禀报的是一件军务,但唐艾所遣追莘迩此吏,却的确是有件大事转禀莘迩。 莘迩见到这吏,听他说完,神色微变,盯住他,说道:“你说什么?” 这吏重复了一遍,说道:“启禀将军,唐使君刚接到的从关中传来的情报,南阳失陷了。” “何时失陷了?” “情报是四天前从咸阳出来的,情报上说的是两天前南阳失陷,也就是说,南阳是六天前失陷的。” 莘迩面色阴晴不定,过了片刻,问道:“桓若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情报上没有细说,只说南阳失陷之后,荆州兵突围得出,然伤亡甚重,至於桓若是生是死,尚且不知。” 莘迩问道:“蒲獾孙部呢?现在何处?” “情报上说,打下南阳郡以后,蒲獾孙目前暂停驻南阳。” 莘迩问道:“桓荆州那边是何动静?” “情报上无有言及。” 莘迩说道:“你先去回去,告诉千里,就说我马上就去州府。” “诺。” 这吏带着从骑,转马回去襄武县城。 莘迩返至左氏车边,说道:“太后,是一道军报,南阳失陷了。” 车帘掀开,露出了左氏吃惊的面容。 她说道:“南阳?我从谷阴南下秦州前,也就是十来天前,将军不是才给朝中通报过南阳的近况么?说蒲獾孙、桓若两军对垒城外、城内,僵持不下,却怎么忽就失陷了?” “南阳失陷,实则并不奇怪。” “为何不奇怪?” 莘迩答道:“自今天子登基建康以后,江左新朝因见桓荆州日渐势大於荆州,担心会重演之前几次的荆州兵临建康,胁迫朝廷的故事,於是决定组建一支号为‘北府’的新军,以制衡桓荆州。这件事,臣早前就已经奏报与过太后,太后是知道的。却也正亦因此故,桓荆州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全力支援南阳的桓若,他分了不少的兵马驻扎荆州东界,作为对扬州的防备。桓荆州无法全力支援桓若,蒲茂却在用兵徐州之余,没有断过给蒲洛孤的援助。此消彼长,南阳失陷不足为奇。……只是,臣没有想到,会失陷得这么快!” 程昼登基以后,江左朝廷开始在扬州组建新军。江左不像定西,还没有废止营户制,兵士在江左的政治地位是极低的,被视为贱,是以江左的土著百姓宁愿依附豪强大姓为徒附,也不愿当兵。故此,江左朝廷的这支新军,其招募的对象与荆州兵的精锐西府兵一样,都是北下的流民,或言之,是北下的流民帅,——荆州的西府兵和江左朝廷这支还在编练的北府新军,在招募兵卒方面,与通常的部队不同,不是面向单个的人招募的,它们招募的对象是拥有一定武装部曲的流民帅,从这个层面讲,与其说它们是“召兵”,不如说它们是“召将”,这且不必多说。只说北人本就比南人尚武,招募的又是流民帅,也就是成建制的武装流民集团,一旦这支新军组成,也就是说,不用怎么操练,其战力就必定相当可观,因是桓蒙现如今对扬州在编的这支新军是非常警惕的,对新军警惕,不免对南阳就会支援无力。 第四十八章 八条应对法 獾孙兵至沛 就像莘迩说的,桓蒙对南阳支援无力,蒲茂却没有停过给蒲獾孙的援助,此消彼长,南阳失陷自是难免。 左氏知道这几个月来秦州与天水郡蒲秦军队之间的持续战斗,主要是为了策应南阳那边的守御,现如今南阳失陷,那么先,这会不会给定西带来负面影响?其次,秦州这边与天水郡秦军的作战,还要不要继续?这肯定都是需要商议的,她就问道:“将军,南阳失陷,事关重大,想来将军必是急需与唐使君等就此计议的,那这巡视民情,咱们还接着巡么?” 莘迩已有主张,他说道:“前头不远就是苍泉聚了,已经走到了这里,总不能再掉头回去;但太后所言也甚是,南阳失陷,的确事关重大,臣急需於千里等商讨对策,……要不这样吧,太后,我留下乞大力为太后前导,引领太后前去苍泉聚巡视,臣则这便先回州府,可好?” 左氏点了点头,说道:“好!” 莘迩便将乞大力唤到近前,吩咐他了几句,重点交代,到了苍泉聚后,一不能透漏左氏、宋无暇的身份,二务必要注意左氏、宋无暇,特别是左氏的安全。 乞大力恭谨应诺,拍着胸脯,与莘迩说道:“明公放心!有小人在,太后定万无一失。” 莘迩遂与左氏分开,左氏和宋无暇接着南下去往苍泉聚,莘迩带了三四从骑,与那唐艾派来报知他南阳失陷此事的那几个吏卒们驰还县城。 回县城的路上,莘迩一言不。 他满心所在考虑的,都是南阳失陷这件事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待回到襄武县城,入到州府,进得堂上,见着已在堂上等待的唐艾时,莘迩基本已考虑清楚。 唐艾相应下揖,说道:“南阳失陷的情报,艾是刚刚接到,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明知明公出城巡视乡里去了,艾却还是不得不赶紧遣吏去将此情报禀与明公。” 堂上还有别的吏员,是以唐艾含糊其辞,没有提“太后”,只说了莘迩出城巡视乡里。 莘迩入堂地匆忙,还没有把羃篱取下,这时摘下,随手丢给堂上的侍吏,坐入主榻,示意唐艾等也各自落座,说道:“我原本想着,有我秦州在此策应南阳,就算桓荆州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力驰援桓若了,但桓若怎么着,也是能把南阳再守上个把月的,却没料到,失陷的如此之!……千里,你觉得南阳失陷会对我定西造成何等影响?” 唐艾见莘迩直接话入正题,便也不多闲话,回答说道:“回明公,艾以为,会对我定西造成何等影响,这要看蒲獾孙这路秦军,在打下南阳后,蒲茂会把他们调到何处。” “哦?” 唐艾说道:“现今蒲秦的主力,除掉戍卫咸阳、关中的以外,一部分在打徐州,一部分在冀州北部和幽州的慕容氏余部对垒,再一个部分就是蒲獾孙所部了。 “现今南阳被蒲獾孙占据,等於是说,蒲秦的这几支主力中,蒲獾孙部闲了出来,那么下一步,如果蒲茂调蒲獾孙部去打徐州、或者北上冀州的话,则南阳的失陷对我定西暂时来讲,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可如果蒲茂把蒲獾孙部调回关中,将之增派到肤施或者天水郡的话,那肤施方面的赵染干、朔方的张韶或者我秦州,自然就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了。”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我意与卿同。如此,千里,你认为蒲茂会把蒲獾孙部调往何处?” “艾思之,十之**,会是徐州方向。” 莘迩问道:“徐州方向?” “正是。对於蒲茂来说,毕竟贺浑邪才是他当前急需消灭的对象,贺浑邪的反叛,他若不能及时、尽早地平定,可以想见,兖州、豫州、冀州等这些他的新得之地中,极有可能就会有效仿贺浑邪,趁慕容氏北遁幽州,蒲氏在北地立足尚且未稳的此一良机,也跟着造反生事的人接踵而起,因是,消灭贺浑邪的叛逆,这是蒲茂现下的重中之重;再一个,从南阳去徐州,路途也不是很远,只需要经过豫州,即可抵至徐州西界,沿途多平原,行军也方便。因此,艾料蒲茂应该会是把蒲獾孙部调去徐州方面,增援蒲洛孤、苟雄部,以图战决的。” 莘迩手抚短髭,说道:“我在回城的路上,亦细细地想过了,得出的结论与卿一样!” 唐艾说道:“但是明公,暂时来看,南阳的失陷对我定西虽无多大影响,长远观之,我定西却是需要及早预备啊!” “及早预备”什么?不用说,当然是预备抵抗蒲茂的大举进犯。 这等於是一个连环一体的效应:打下了南阳,蒲獾孙部加入到徐州战场,徐州的秦军数量因是增多,贺浑邪败亡的概率也就因是更大;而贺浑邪一旦败亡,整个的北方大致平定,再无内患,接下来,蒲茂自然而然地就会采取对定西的攻势,而不会再像现在,主要保持守势了。 莘迩起身下榻,踱步堂中,思虑稍顷,顾盼唐艾等堂中诸人,说道:“自即日起,至迟到年底,均田制要在秦州全面的落实,此其一;与此同时,秦州郎将府扩大对府兵的招募,凡於均田制下分得田地的民户,无论唐、胡,每家三丁出一,五丁出二,必须成为府兵,此其二。 “沙州大营的向逵部前日给我送来军报,说其部再有半个月左右的路程,即能抵达河州,等其到河州后,我会调派部分,让之先来秦州驻防,此其三;粮秣、军械方面,我今日就去书张浑、孙衍,请他们现在就着手筹集、运输,先运到金城储存,此其四。 “上郡位处咸阳北边,将来蒲秦当真大举犯我境时,我军可由此处出一奇兵,呼应我正面战场的作战,因此,我今日亦会传檄赵染干、张韶,令他俩坚守肤施等上郡地,肤施所在之上郡地界,与朔方相似,多漠区、草场,地域广大,纵深足够,肤施县城如不能久守,可以放弃,但赵染干部不能离开上郡,可以转而借上郡的漠区、草场之地利,挥其游骑作战之风,秦军逼迫如甚,即退还朔方,秦军如退,则复还上郡,总之一定要占住这块地方,此其五。 “加强对关中等为蒲秦所窃据之区的细作浸透,争取把蒲秦各部的动向,都搞得明明白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其六;这次我表面上佯攻略阳郡,而实行离间之计,效果何如?要抓紧时间查清,对慕容瞻的离间、对秦广宗及孟朗的贬损不能停,此其七;像太原李基、河东薛氏这样有可能争取到的唐人流民帅、当地豪强,需继续争取,此其八。 “千里,我想到的就是此八条应对之法,卿还有什么补充么?” 唐艾赞佩说道:“明公思量周详,艾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并无其他补充。” 堂上其余诸吏,尽皆附和唐艾,都是别无意见。 於是便就按莘迩的此八条之法,秦州,乃及整个的定西朝廷,随后不久便整个的紧张运转起来,开始了备战的各项军政事务。 …… 却如唐艾所料,蒲獾孙部在打下南阳之后,於南阳郡内休整了四五日,这天,蒲茂的令旨送到营中,正是命令蒲獾孙率部东去徐州,增援蒲洛孤、苟雄,共讨贺浑邪。 接到令旨次日,蒲獾孙留下了部分兵马驻守南阳郡,率领余下部曲,便拔营起行,东往徐州。 南阳郡出来,向东偏北而行,先过豫州的襄城、颍川、陈、谯等郡,经汝南等郡的北边,再往前行,过了睢水,即到沛郡。沛郡已是豫州的最东边了,再往东去,便是徐州地界。 整个的行军里程大约六七百里地。 蒲獾孙部路上行军的度颇快,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就到了沛郡境内。 沛郡在前代秦朝和尚为唐土的时候,是个“国”,但慕容氏建魏以后,并无在沛有过封王,所以不再称国,而呼为郡了。沛郡与徐州的彭城、下邳两郡皆接壤,彭城在北,下邳在南,两郡都位处在沛郡的东边。彭城,便是现下徐州州治所在之郡。前代秦朝时,徐州的州治是在东海郡的郯县,到的本朝,改迁到了彭城,慕容氏沿用之,贺浑邪一样沿用。 把徐州的州治改迁到彭城,这是因为彭城,即莘迩原本时空后世之徐州,此地的战略地位远要比旧州治东海郡的郯县重要。彭城此地,尤其是彭城的郡治、亦今徐州的州治所在县彭城县,位处於泗水、睢水的交汇之处,由此北上,可入兖、青,由此西去,乃是豫州,由此南下,控扼淮泗,可谓是四通八达,诚然徐、豫、兖三州交界地带的锁钥,徐州西部的大门。 亦因此故,贺浑邪在彭城驻扎了重兵守御。 蒲洛孤部兵到沛郡,已有多时,对彭城的较大进攻也已经展开过两次了,尽管两次进攻都取得了胜利,颇有斩获,可是彭城郡到今为止,还是仍然被贺浑邪掌控在手。 不过,现而下,贺浑邪本人已经不在彭城县的徐州州府,或言之,彭城县的大赤天王府了,毕竟现在彭城是贺浑邪部与蒲秦军队交战的前线,并且是蒲秦军队主攻的方向,而又彭城县与沛郡是接壤的,离沛郡的萧县只有短短的四十里路程,他作为一军之主,自是不太适宜亲身在此,临此险境的,故此,早在蒲洛孤、苟雄两路讨伐的秦军到至沛郡前,他就带着他军府、或言之天王朝中的一干重臣张实等离开了彭城,现下在东海郡郯县的徐州旧州府。 到了沛郡,蒲獾孙部又行军一天多,到了萧县。 蒲洛孤的军营现在就在萧县。 帐中与蒲洛孤相见,蒲獾孙虽是蒲洛孤的兄长,然因其母地位卑贱,他是庶子,比不得蒲洛孤这样的嫡子,所以他却是执礼甚恭,对蒲洛孤十分客气礼敬,当先行礼,说道:“阿弟!” 蒲洛孤比蒲獾孙小十来岁,今年还不到三十,正意气风的年岁,对蒲獾孙的行礼他没有阻止,还了一礼,说道:“恭喜阿兄南阳大胜!比之阿兄,我就差得远了,这彭城县,旬月以来,大仗我打了两仗,小仗四五次,却此城委实坚牢,打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把它打下!” “彭城县,东南之重镇也,自唐而今,凡据徐州者,无不对其多加修缮,其城本已高大坚固,贺浑邪部的精锐高力禁卫等又不少都在此城中,彼辈擅长步战,守城是其长项,阿弟久攻不想,也不足为奇。此非阿弟用兵不力之故,换了是愚兄来,只怕也是结果相同。” 蒲洛孤说道:“彭城县固是坚城,高力禁卫那些羯奴也的确悍不畏死,凶猛敢战,不过阿兄,就在昨天,我得了个好消息。”笑与蒲獾孙说道,“阿兄领兵来的正是时候,有了这个好消息,加上阿兄带来的援兵,彭城再坚、高力再悍,我两军合力,或许也能指日可下了。” 蒲獾孙问道:“是何消息?” “阿兄,我闻报说,贺浑邪染了重病,如今卧榻不起。” 蒲獾孙又惊又喜,说道:“贺浑邪重病,卧榻不起?” “是啊,阿兄!” 蒲獾孙问道:“那现下徐州主事的人是谁?” “贺浑邪已立其长子为所谓的‘世子’,他既病重不能起,那现下徐州主事的人,当然便是他的这个‘世子’了。” 蒲獾孙喜道:“我早就听说,贺浑邪的长子是个文儒无能的,今若是由他主事徐州,……阿弟,不仅这彭城县指日可下,就是徐州全境,包括青州,我军亦可一鼓而下之了也!”说到青州,想起了一人,说道,“贺浑邪帐下诸将,最悍者当数其从子贺浑豹子,贺浑邪病重,那这贺浑豹子现在何处?还是在青州与苟雄对战么?” 第四十九章 佛师有神通 但勿杀吾子 蒲洛孤听了蒲獾孙此话,笑道:“阿兄糊涂!” “我哪里糊涂了?” 蒲洛孤说道:“现下苟雄攻青州甚急,已围历城。历城,乃是青州的门户,此县一下,则由此往东,青州再无阻碍,苟雄部可卷席而下之也。当此关头,贺浑豹子如何能擅离青州?” “阿弟所言甚是,是愚兄糊涂了。” 蒲洛孤迎罢蒲獾孙。 当晚,蒲獾孙休息一夜。 次日,蒲洛孤就与蒲獾孙商量攻彭城县之策。 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商议的,彭城县城就在那里,贺浑邪的守军要么在城中,要么在城南的营中,要想拿下此城,去打就是,此之所谓“攻坚”是也。而“攻坚”这种进战方式,并无花巧可言,换言之,无非就是调兵遣将,围城猛攻罢了。 因是,考虑到蒲獾孙部刚行了数百里地,兵士都比较疲惫,需要休整一下,便暂时仍有蒲洛孤部主攻彭城县城,蒲獾孙部先做个配合。两人定下,等蒲獾孙部休整过来以后,就再换由蒲獾孙部上阵。如此,两军轮番攻城,用蒲洛孤的话说:“就不信它彭城县是铁打的,就算彭城县城是铁打的,也不信它的守卒是铁打的,我与阿兄轮流攻之,其城虽坚,早晚可拔!” 蒲獾孙、蒲洛孤兄弟围城数重,猛攻不止,且不多说。 只说被蒲獾孙、蒲洛孤兄弟提到的贺浑豹子,蒲洛孤却说错了,他其实已不在青州,早在蒲洛孤得知贺浑邪病重此事之前,他就应贺浑邪之召,悄悄地离开了青州,如今已是身在郯县。 郯县,原先之徐州州府,而今大赤天王府内。 后宅屋中,一人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气若游丝,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这人可就正是贺浑邪? 在贺浑邪所躺的榻边,环立着六七人,有碧目高鼻的羯人,有鼻梁扁矮的匈奴人,有皮肤白皙的鲜卑人,也有扎髻裹帻的唐人。此数人分别是贺浑邪的长子贺浑广及刁犗、张实、王敖、徐明、程远和贺浑豹子。贺浑广、贺浑豹子不用说,是羯人,刁犗是匈奴杂胡,王敖是鲜卑杂胡,张实、徐明、程远都是唐人。——这几个人可以说是贺浑邪手下而今最有权力的几个了,刁犗、张实、王敖、徐明四个,即是贺浑邪的“统府四佐”,程远之妹是贺浑邪的夫人。 众人立在贺浑邪的榻边,看似是拥挤一处,实则细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出,他们明显地分成了三个圈子。一个是贺浑广、张实、徐明、程远,他四人站在一处;一个是贺浑豹子和刁犗,他两人站在一处;一个是王敖,和这两个圈子都不怎么搭边,正好站在两个圈子的中间。 事出必然有因,之所以少少的六七人,居然也会形成三个小圈子,这是因为三个缘故。 其一,贺浑邪尽管不怎么识唐字,没读过唐人的典籍,可他的长子贺浑广却是与蒲茂相类,从小就喜欢唐人的书籍,仰慕唐人的文化,之前曾经受经书、律法於唐人中的名儒,所以他与张实等唐士向来亲近,加上他又是嫡长子,现则为“世子”,同时也是被张实等人视为是贺浑邪的继承人的,如此,他们四人,自然而然地就结成一个小圈子了。 其二,刁犗是统府四佐之,但因其少文,不通唐人经典,贺浑广与没共同语言,遂与他并不亲近,张实等与他来往也不多,这样一来,他就只能靠拢贺浑豹子。 其三,王敖是鲜卑人,贺浑邪帐下的鲜卑兵卒虽也颇有,可论及在徐州的政治地位,鲜卑人也就是比唐人强一点,不但比不上羯人、西域胡此类所谓的“国人”,也比不上匈奴杂胡,因此,他本来在“统府四佐”中就是处於边缘位置,身份相当尴尬,不为贺浑广亲近,也不被贺浑豹子看重。故而,今日他尽管也被贺浑邪召了来,却那两个圈子哪个都没有他。 三个小圈子,七个族类不同的徐州重臣,这时围绕着贺浑邪所躺之榻,都是目落在贺浑邪双眼紧闭的脸上,皆沉默无言,甚至因室内空气混浊而引出来的想要打个咳嗽,都被忍下,最多彼此间眼神悄悄地交流一下,却也不知在此秦兵压境的危急关头,都在想些什么? 时间无声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个时辰?也可能是一个时辰?便在贺浑广有些按捺不住,生怕贺浑邪是出了什么状况,想要去唤医官进来时,总算榻上有了点动静。 先是一声低沉绵绵的“阿”,像是吐出了一口久蕴腹中的闷气也似,接着,贺浑邪的眼睛无力地睁开,露出了丝毫神采也没有了的,简直是死气沉沉的两个碧绿瞳孔。 为了挡风,室内的窗帘、门口的帘幕都垂着,虽是白天,室内甚是昏暗,贺浑邪这两个碧绿的瞳孔露出,让正在注目於面的众人,无不吃了一惊。尤其是张实,不知怎么,他蓦然想起了他家中养的那只猫,曾有一夜,他夜半睡醒,他养的这只猫,伏在其床边的高案上,恰在看他,那双黑暗中的冷漠碧眼,乍看如同是什么妖魔,当时就把他吓得睡意全消。 贺浑邪吃力地转动眼睛,从贺浑广、贺浑豹子、刁犗、张实等人身上,一一转过。 “你们都来了?” 贺浑邪的声音沙哑弱小,张实等人用尽力气,才能勉强听清。 贺浑广泪珠下滚,伏身跪地,哽咽说道:“儿子来了!” 贺浑豹子亦都下拜,说道:“臣等来了!” “佛师在哪里?” 贺浑广答道:“自王父病后,佛师就一直在为王父祈福,因是没来。” “那俩和尚和那萨宝杀了没有?” “已经杀了。” 贺浑邪说道:“我大概是不行了,大雅,佛师你不要杀,把他留下来,他是个得道的高僧,有神通,留下他,对你有用。” 短短的一句话,贺浑邪说了半天,说说停停,用了好一会儿才说完。 贺浑广痛哭流涕,泪水、鼻涕把他浓密的须髯都给浸得湿漉漉,他哀声说道:“阿父!儿子已经派人,去扬州、去兖州,请各地的名医了,等到这些名医来到,与阿父会诊,再重的病也不怕不好!况乎阿父此只微恙?阿父,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儿子不愿意听!” “你……” “阿父?” “你不要哭了,哭的我心烦。你听我说。” 贺浑广勉强止住哭声,说道:“是,阿父。” 贺浑邪、贺浑广这番对话,“佛师”说的便是佛澄和,“那俩和尚和那萨宝”,说的是贺浑邪病后,与佛澄和一样,也为贺浑邪祈福的另外两个和尚和一个祆教的萨宝。佛澄和给贺浑邪的时候,没有出什么大言,只说祈福而已;那两个和尚和那萨宝却是大言不惭,说至多十日,就能使贺浑邪病愈,结果不用说,他们的保证都落了空,是以贺浑邪前日下令,叫杀了他们。 至於贺浑邪口呼的“大雅”,此是贺浑广的小字,乃北地的一个名儒给贺浑广起的。 贺浑邪喘了喘气,说道:“我对你没别的交代,第一,佛师不要杀,第二,右侯王佐之才,你继位后,要多听右侯的话,第三,你从小读书,没打过仗,这是因为为父以前爱你,现在看来,却是害了你,但好在你的从兄豹子勇武敢战,你以后在征伐用兵方面,要多依仗豹子。” 这通话,贺浑邪用了更长的时间才说完。 贺浑广抽噎应道:“是,阿父。” 贺浑邪把目光转到张实的身上,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说道:“右侯……”说着,颤巍巍地抬起了手。 张实知其意思,赶忙撅着屁股,抬起腰来,把手伸出,放到榻沿上,任由贺浑邪握住。贺浑邪的手冰凉而潮湿,给张实的感觉,就像一条蛇到了自己的手里似的。 贺浑邪浑然不觉张实的感触,他努力用亲热的语气,与张实说道:“右侯,孤这场病来的太不是时候,天不假孤年矣!若能再给孤不说多,两年、三年就够,孤又怎么会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大雅?……秦虏现下还在围攻彭城么?” 张实出於宽慰贺浑邪的缘故,说了假话,说道:“大王,秦虏已经退兵了。” “退兵了么?” “是的。” 贺浑邪盯着张实看了会儿,说道:“右侯,你在骗孤。” “……,臣斗胆欺瞒大王,罪该万死。” “罢了,你也是为了孤好,孤不治你的罪。右侯,你以前教孤华夏历代之史,曾经对孤说过,但凡旧帝崩前,通常都会治罪一批重臣,以给新君施人情的机会,孤是个磊落的人,不会这么对你的!唯是右侯,孤希望在孤薨后,右侯你能尽心尽力,辅佐大雅,你能答应孤么?” 张实应道:“臣死而后已!” “好,很好!”贺浑邪目光离开张实,看向贺浑豹子,说道,“豹子,你从青州来,对青州的战局可有影响?” 贺浑豹子答道:“苟雄是个有勇无谋之徒,臣此前已在历城挫其数次进犯,此次臣从大王令旨来郯县,来前,也已经细细地部署过了,臣虽现暂离青州,青州无恙也。” “那就好。豹子,我军之中,你最能战,我死之后,我希望你能与右侯,一武一文,共佐大雅。你可能做到?” 贺浑豹子应道:“岂敢不从大王之嘱!” 贺浑邪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喘息了好一会儿,提足了精神,环顾贺浑广、张实、贺浑豹子等人,说道:“秦虏虽大举犯我,然彭城、历城,皆坚城也,且孤按右侯之策,已遣使去幽州,告诉慕容炎‘唇亡齿寒’的利害,叫他兵攻邺,以解我围,慕容炎不是个蠢人,他会听从孤的话的,由是,只要等到慕容炎出兵,秦虏势必就只能撤退,我徐州如今实是似危而安也! “卿等只要能够同心协力,我徐州之霸业,假以时日,何愁不成?到时孤虽已然魂归,然也会含笑九泉。” 贺浑广、张实、贺浑豹子齐齐应是。 贺浑邪说了这么半晌的话,病危托孤的意思他都已经说尽,余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慢慢地重闭上了眼睛。贺浑广诸人等了会儿,见他似已昏睡过去,就蹑手蹑脚地退将出室。就在这时,贺浑邪的声音再度响起,众人听到他说道:“豹子,你留一下。” 贺浑豹子就止住了退出的脚步。 等到贺浑广等出去以后,贺浑邪再度睁开眼睛,示意贺浑豹子近前。 贺浑豹子来到榻边。 贺浑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把贺浑豹子看的心头毛,乃方说了一句话出,这句话出,更是叫贺浑豹子骇然,膝下一软,拜倒地上。 却贺浑邪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豹子,你日后若要我位,你便拿去,然吾诸子,你莫杀之,可好?” 贺浑豹子俯於地,惶恐说道:“大王,臣岂敢觊觎大王之位?” “豹子,方今我徐州外有强敌,而虽经我多年苦心经营,咱们羯人、西域诸胡人,在徐州还是仅占少数,於此风雨飘摇之时,咱们羯人内部,万万可是不能生内乱的,非得携手共御,乃方能保全我徐周全!否则,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你可知道?大雅文儒,非你之敌,我这王位,你迟早都会下手去拿的,然现在,你不能拿,而且我还是那句话,你就是去拿,但勿杀吾子!” 贺浑豹子说道:“请大王放心,臣一定竭忠尽力,辅佐世子,绝不会生丝毫的悖逆之心!” 贺浑邪如是轻笑,又像是不屑,如同自语,又仿佛是在对贺浑豹子说,说道:“你是个什么人,老子还不知么?” “大王……” “你去罢,记住我的话。” 贺浑豹子起身,倒退而出,走到一半,听见贺浑邪幽幽地又说了一句:“告诉大雅,我病重至今,甚想妙柔、幼恭,惜我体不能动,叫他把他两人给我杀了,取他俩人头来,放我榻边案上,也算是稍解我相思之疾。” 妙柔者,贺浑邪所宠爱之妾;幼恭者,贺浑邪所宠爱之1uan童。 贺浑豹子应诺,半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到堂外,直起身子,舒展了个懒腰,扭了一下脖颈,转身大步而行,自去把贺浑邪的命令转告给贺浑广,贺浑广虽是不愿滥杀,父令不能不从,也只好遵之,就叫杀了这两人,取下他俩的脑袋,洗干净了,拿去送到贺浑邪室中,且不多说。 只说见过了贺浑邪,这天晚上,徐明、程远偷偷地来了张实家中。 第五十章 不免因感伤 杀之如二鸡 张实提前知道徐明、程远晚上要来找他,已在堂中坐候,见他两人来到,打了奴婢出去,堂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彼此见礼坐定,程远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右侯,事急矣,不可再拖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於今之计,宜立即便做决断了!” 徐明说道:“右侯,程君所言甚是。今日大王召我等觐见,闻其言语,分明是在托孤了。我观大王气色,奄奄一息,十分不妙,说不得,三五日里,大王就要崩了,……而大王一崩,世子文弱,不谙兵事,我徐州如何能是强秦之敌?彭城之陷,迟早的事了!彭城一失,我徐州无了西边的门户,其余郡县更是挡不住秦军!确是不能再拖了。右侯,赶紧下决断吧!否则,等到秦军打下了彭城、打到了我郯县来,便是我等再去降之,也定难得到重用了啊。” 程远猛地一拍大腿,说道:“正是徐君此话,宁可雪中送炭,勿要锦上添花。” 却原来,徐明、程远今晚来找张实,不是为的别事,正就是为了他们之前就一直在偷偷商议的降投蒲秦此事。 张实却不慌张,安坐稳当,他摸着胡须,沉吟说道:“大王的气色,的确是扁嘴荡秋千。” 程远、徐明不解其意,程远问道:“右侯此话何意?” “看着像是很快就要晕鸭子了。” “晕鸭子”者,方言是也,晕头晕脑的意思,但张实把这话放到此处,显是指看贺浑邪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他用了多久就会魂归西天了。 程远、徐明面面相觑。 程远抱怨似地说道:“右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俏皮话!” 张实不紧不慢,问程远,说道:“你和蒲秦那边联系的怎么样了?” 如前文所述,上次从定西出使回来后,程远因其沿途所见所闻,深深感觉到了贺浑邪治下的徐州不管是从当下的民生、还是从将来的展来讲,都远不如蒲秦、也不如定西,遂动了背叛贺浑邪的念头,结果与张实一拍即合,又两人一番密议过后,按了张实的意思,决定在唐和蒲秦间,选择投奔蒲秦,於是,为了便於和蒲秦联系,张实就举荐程远以统府四佐的身份,领青州的州府从事之任,以利於他去在青州,脱离开贺浑邪的监视,从而与蒲秦取得联络。 程远这回,和贺浑豹子相仿,他也是刚从青州奉召来到郯县未久的。 在青州的这些日子,程远秘密而又积极地不断派人去河北等地,通过河北的士人,以望能够和蒲洛孤取得联系,现而下,他的这项“重任”进展得不错,已然与蒲洛孤搭上线了。 程远回答说道:“我从青州来郯县前,刚与晋公取得联系,向他表达过了右侯、我和徐君的输诚之心,只是尚未等到他的答复送至,大王召我来郯县的令旨即到,所以我只好先从青州来到郯县,但虽尚未看到晋公的回复,以我料之,晋公对我等的输诚必然会是倒履相迎的!” 徐明是后来加入到这个“叛逃小团伙”中的,他亦看出了贺浑邪此个军政集团的不可持久之势,兼之他与张实、程远一样,要重视的都是家族的利益,是以对叛逃此事,他毫无抵触,相反,在得悉之后,他是双手赞成,听了程远此话,他说道:“吾辈不仅族为徐州高门,且我等手握徐州重权,今愿弃羯投秦,莫说晋公,以在下料之,纵是大秦天王对我等定然也会是欢迎之至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转目张实,说道,“只是右侯,非要投秦不可么?” 却徐明虽然赞成叛逃,但在叛逃的对象上,和张实有所不同,他心仪的是叛逃地方是江左。 张实说道:“你我已经就此议论过多次了。不错,蒲秦内部确是隐患重重,氐羌、唐、鲜卑、匈奴、丁零及诸杂胡,混居秦境,一个不慎,也许就会生乱子,可是比起偏安建康,无有进取之图的江左,蒲秦到底还是要强得多,此其一;我等在徐虽为高门,然比之早期南迁入江左的诸姓,还是颇不如之的,君不闻‘宁为鸡头,不为牛尾’?与其去江左,做个二三流的士门,当然是投秦为上。崔瀚等北士现下在蒲秦朝中何等的受到重用?吾辈难道不如他么?” 徐明说道:“公远见卓识,明不如之。……右侯,投秦也好,投唐也好,我皆无所谓,却就像程君所说,如下情况紧迫,事不宜迟,请右侯快下决断吧!” “与晋公取得了联系固是很好,秦王会对我等非常欢迎也毋庸置疑,唯是二君可有无想过,我等手中之权都是治理唐民,或参佐军谋的权力,我等手上实是无一兵一卒,於今秦军围彭城甚急,大王又於此时病危,郯县内外现在可谓是戒备森严,你俩左一个‘当机立断’,右一个‘事不宜迟’,我且问二君,就是我想要‘当机立断’,咱们如何才能出郯?” 徐明、程远对顾一眼。 程远问道:“如此,右侯是何主意?” “且不必着急。一则,彭城坚城,城中有高力禁卫等精锐固守,秦军攻了这么久尚未能打下,料之短日内,一样他们也打不下来,是我等无须急在此刻就去往投;二来,还是那句话,大王眼看就要不行了,大王崩后,世子也好、齐公也罢,他俩的注意力和精力肯定都会放到大王的丧礼上,对我等自然也就会少於注意了,等到那时,……” “齐公”,是贺浑豹子现下的爵位。 程远眼前一亮,拍手说道:“是了!等到那时,我等自就可趁此之乱,从容离郯!”以赞佩的语气,对张实说道,“右侯果然深谋远虑,高明、高明!” 张实抚须微笑,笑了片刻,收起笑容,叹了口气。 徐明问道:“右侯,缘何叹息?” 张实面带惆怅,举目望向堂外,往夜色下的州府所在方位看去,说道:“说来世子好学,虽是羯人,孝顺仁民,文质彬彬,却与我唐士无异,若当太平年景之时,未尝不能是个明君,我等辅佐世子,也可堪为名臣,垂名於后矣,奈何今当乱世,世子无有大略雄才,非英主是也,我等也只好舍他而去。老夫念及此,再回想起往日世子待老夫的恩德,不免因是感伤。” 程远、徐明俱皆嗟叹。 张实问程远,说道:“来日我等离郯之时,我等的家眷都好携从,却是君妹,如何带走?” 程远早就想过此事了,他说道:“到时看情况吧,若能带她同走,就带她一起走,如是无有机会,也只能舍她在郯了。” 程远登如果顺利逃走,而程远的妹妹独被留下,不用说,下场可知。 张实也就不再多问。 三人便就商定,且暂时不动声色,对外如常,对内则偷偷地开始预备逃跑计划。 连着两天,贺浑邪没有再召见张实等人觐见。 张实等多方打探,得回的消息都是:大王昏迷不醒。 就在第三天的晚上,一道令旨分别送到了张实、程远、徐明的家中。 令旨中说:大王苏醒,召张实等人入见。 程远、徐明接到令旨,想要互相通下声气,但随着令旨来的各有天王府的吏员,一个劲的催促,他们亦无机会,就接旨离家,夤夜入府。到了府中,程远、徐明在侧塾等了会儿,刁犗、王敖等相继来到,又等了会儿,一人昂挺胸,大步入到塾中。 程远等人去看,这人身材高壮,剪齐眉,;绿目高鼻,须髯浓盛,乃是贺浑豹子。 贺浑豹子进来,看了他们一圈,问道:“右侯还没来么?” 程远答道:“尚未来。” 贺浑豹子顾向外,令道:“派人去右侯家中再请。” 塾外有人高声应诺,接着,程远等听到衣甲震动之音,随后,橐橐的步声逐渐远去。 程远心头一跳,想道:“是甲卒?”下意识地抬眼去找徐明。 徐明也正朝他这边看来。 两人目光相碰,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惊疑。 贺浑豹子的声音响起,程远、徐明两人听他说道:“就不等右侯了,先把你俩的事儿办了。等右侯来到,再办右侯的事儿。” 程远、徐明不知贺浑豹子说的“你俩”是谁,也不知他说的“先把你俩的事儿办了”是何意思,然而两人心中不约而同,俱是“咯噔”一跳,隐约猜出了些什么,急举目去看贺浑豹子。 贺浑豹子笑吟吟的面容跃入二人眼帘。 程远说道:“敢问齐公,此话何意?” 贺浑豹子冲他点了点头,说道:“君且莫急。”目光掠过程远,落到刁犗身上,说道,“老刁?” 刁犗应道:“诺!”迈步出塾,片刻转回,手中多了一柄环刀,是从侧塾外的甲士那里取来的,他行到程远、徐明近前,说道,“君二人,我徐之高士也,若为小卒所杀,未免有污二君脖颈,齐公体贴人情,特别交代,由我亲自动手。二位,把贵头伸出来吧?” 程远、徐明骇然。 程远叫道:“齐公!刁君,这是什么意思?” 刁犗招呼愕然立在旁边的王敖,说道:“王中郎,麻烦你帮个忙,按住程君,可好?” 王敖哪敢拒绝?急忙撩衣过来,咬住牙,抓住程远的髻,把他按在了榻边,脑袋露出榻外。程远拼命挣扎,却王敖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曲腿压於其腰,他挣脱不开,上身趴在榻上,歪头抬眼,眼睁睁看着刁犗提刀而至,刀光一闪,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徐明看得清楚,程远的人头被刁犗一刀砍下,滚落地上,其人头上的双眼犹且大睁,喷涌出的鲜血,溅了刁犗、王敖一身,亦溅到了徐明身上。徐明脚下一软,裤子湿了,迈腿想逃,无有力气,嘶声叫道:“齐公!齐公!你这是干什么?明、明……,阴谋叛我大赤的是右侯、是程远,不关我事,我是个大大的忠臣啊!齐公、齐公!求你饶命!” 贺浑豹子说道:“你说什么?阴谋叛我大赤?” “齐公,不关我事啊!” 徐明吓到极点,乱叫哀求,贺浑豹子亦就懒得再追问於他,与刁犗说道:“唐奴如何能靠得住?先王早时不听我劝,非要重用张实诸辈,何如?今先王才崩,他们就起了叛逃之念!喂不熟的狗啊!”命令塾外的甲士,“立刻再派人去张实家,把他就地杀了!其之妻妾子孙,一个都不要留。……再派两队人去程远、徐明家,将他俩的妻妾儿女也都杀了。” 侧塾外的甲士接令,自有人去办此几件杀人的事。 王敖丢下程远的无头尸体,换来按住徐明,刁犗挥刀,把徐明也给杀了。 贺浑豹子瞅了瞅王敖满身一脸的血和王敖惊慌失措的神色,安慰他,笑着说道:“老王,大王已经崩了,大王崩前,令我杀掉张实、程远、徐明,是以我这才动手杀掉他们,……不过你放心,大王没叫我杀你,只要你以后忠心耿耿,我也不会杀你的。” 王敖伏拜地上,叩说道:“敖自今后唯齐公马是瞻。” 杀掉程远等人,到底是不是贺浑邪的命令?根本不用想,绝对不会是。 “你起来吧。” 王敖起身,战战兢兢,问道:“齐公,大王崩了么?” “是啊,就在传旨叫你们来天王府前约半个时辰,大王不治而崩了。现在大王停灵於堂中,你跟着我跟大王告个别吧。” 王敖心道:“程远等人之被杀,此定是齐公在大王崩后的擅自行为!”不敢把心中的念头露出分毫,老老实实地跟在贺浑豹子、刁犗的后头,去府中大堂。 行了没两步,贺浑豹子突然止住步伐,他令刁犗,说道:“老刁,去把程远、徐明的心剜出来,再把他俩胸口的肉割下来两块。” 刁犗应诺,转回身去,给程远、徐明的无头尸体开膛破肚,取出他两人的心脏,又各割了他两人胸膛的两块肉,找了个银盘盛住,丢下刀,就用血淋淋的双手捧着银盆,出侧塾,追上了贺浑豹子、王敖两人。 一路向堂中行去,府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王敖现,这些兵士都是贺浑豹子帐下的精锐。 王敖心中想道:“前天我进府时候,府中宿卫还是大王的禁军,齐公这是什么时候,把府中的宿卫都换成了他的人?” 贺浑豹子之前虽是在青州抵御苟雄部,然他是贺浑邪职帐下最为得用的大将,在徐州军中的地位仅次於贺浑邪,是以在郯县,一直以来,也都是有着不少他的嫡系部队,或受过他指挥的部队的。现下天王府中被换来的这些宿卫兵士,就都是从这些兵马中来的。 夜色深沉,甲士森严。 到了堂中,一个巨大的黑色灵柩横放地上,灵柩边上跪着一人,正是世子贺浑广。 贺浑广之外,堂内周围,环列了数十羯人甲卒。 这些甲卒虎视眈眈,都紧紧盯着贺浑广。 “世子,我给你带了几样东西来,专门献给你的。” 贺浑广扭脸,看见了刁犗捧着的人心、人肉,面色惊吓,说道:“这是?” “你口口声声尊称为‘公’的张实、程远、徐明,他们要叛我大赤,你可知道么?这是程远、徐明的心和他俩的胸上肉,我特地拿过来,请世子尝一尝。” 贺浑广几疑听错,说道:“叛我大赤?尝一尝?” “你尝尝他俩的心、他俩的肉是不是臭的?” 贺浑广颤声说道:“便是禽兽,亦不食同类,何况人也?焉可为食人肉之事?” “世子,你成天在先王身边待着,锦衣玉食,你却可知晓,这徐州地界,乃至海内,那吃人肉的可多了去了!别的不提,就上回殷荡来犯我徐州,我率兵回救,路上乏粮,我是怎么鼓舞士气的?我对兵士们讲,城中皆粮也!兵士由是奋勇而战,战罢,一城的百姓被我等差不多吃了个精光!世子,些些人肉而已,有什么吃不得的?至於你说的‘不食同类’,世子,程远、徐明是唐奴,他俩与咱们羯人本非同类啊。”贺浑豹子示意刁犗把银盘奉上。 贺浑广避之不及。 贺浑豹子探手抓住一颗也不知是程远还是徐明的心,一脚把贺浑广踹翻,踩住他的脖子,弯下腰,将之强塞进了贺浑广的嘴中。贺浑广反抗不得,被迫吃了些许。贺浑豹子把脚离开。贺浑广嘴上血糊糊的,爬起身来,他一手按胸,一手撑地,呕吐不止。 “如今秦虏压境,我徐州大敌在外,世子,你这般懦弱,怎么能为我徐州御寇,怎么能保住先王打下的地盘?” 贺浑广眼泪都下来了,他勉强止住呕吐,泪眼朦胧,仰面看立於其前,高高在上的贺浑豹子,哀泣说道:“广自知文弱,恐不能保住先王留下的江山,愿乞齐公继天王位。” “嗐!这叫什么话?大王崩,世子继位,此礼制之常也,我怎能继天王位?” 贺浑广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贺浑邪一死,贺浑豹子居然就能立刻掌控住天王府,并一刻也不耽搁,马上就杀掉了程远、徐明等他可以依仗的大臣的。 他回想起就在两个时辰前,贺浑邪回光返照之时,私下对他嘱咐的话,当时贺浑邪说“豹子骄横桀骜,或会生篡逆之心,当下用将之时,我不能杀了他,待我死后,你可先委曲求全,主动让位於他,以此来麻痹他,吾养子贺浑勘骁勇,可敌豹子,他而下在彭城御敌,等到退了秦虏之后,贺浑勘率部从彭城回来,你再依赖右侯等人的智谋,凭靠贺浑勘等的兵马,慢慢地夺去豹子的兵权,杀之可也”,想到这里,贺浑广心道:“程远等人虽死,尚有贺浑勘可为后来之依仗。”就哭求不已,说道,“非齐公继位,不足以保全国家!” 贺浑豹子见他哭个不住,没了耐心,不耐烦地说道:“若你不能担负重任,国人自会按大道行事,焉能事先谈论?你别哭了,明天就传告国内,你来继位。” 贺浑广不敢再哭求了,唯唯应诺。 贺浑豹子出到堂外。 刁犗跟着出去,陪着小心,说道:“齐公,程远、徐明已死,余下诸臣,悉不足道,今既世子主动让位,公缘何不肯受之?” 贺浑豹子说道:“程远、徐明无用之奴,我杀之如杀二鸡,唯贺浑勘现守彭城,其先王之养子也,我如现在就受了大雅的让位,若万一引得他闻讯而叛,献城秦虏,则我大赤危矣!是以,现在还不到我受大雅让位的时候。且先退了秦虏,贺浑勘若肯从我,也就罢了,如不肯从,我杀掉他以后,再继位不迟。” 刁犗说道:“原来如此,齐公英明!” 贺浑豹子揉着浓须,瞧向府门口,说道:“怎么去杀张实的甲士还没回来复命?” 正说着,明媚的月色下,一个披着铠甲的羯人军吏匆匆沿着五色土铺成的府中道路,从府门那边而来,到了贺浑豹子身前,这军吏行礼说道:“齐公,张实不在其家!” 第五十一章 投秦第一功 久思取公首 郯县城南,星光下,夜色中,一老一壮两个人,这个高一脚、矮一脚的没命奔逃。 这两人,老者便是张实,壮者是其子。 却他两人,是在傍晚时候,从郯县逃出的。 当时,张实得了眼线来报,说贺浑豹子私调兵马潜入城中,张实何等老谋深算?当即就从中察出,贺浑豹子必是起了反心,而他自知,他不仅与贺浑豹子不是一路人,并且还深被贺浑豹子忌惮、衔恨,贺浑豹子反了以后,他只恐是死无葬身地,乃当即决定,立刻就走,那会儿情况紧迫,他顾不上去给程远、徐明报讯,也顾不上郯县家中的两个女儿,更顾不上去管贺浑广,连仆从、奴婢都一个没带,只叫上了他的儿子,两人乔装成平民,遂悄然出城。 从出城到现在,两年不停歇地跑了一两个时辰了,张实毕竟是个文士,年纪又大了,才刚出城时的那股劲头下去,体力渐渐不支,正好踩到了个坑洼,脚下一软,摔了个狗吃屎。 其子名叫张德,赶忙止住步子,把张实扶起。 张实爬起来后,抹了把沾到胡须上的泥土,迈腿往前,就要继续逃命。 张德拽住了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说道:“阿父,离城已七八里地了,便是齐公当真反了,这大半夜的,他也无处来寻咱们,我倒是无妨,就怕阿父的身子吃不消,要不然,咱们找个地方,先歇息一下?” 出逃时,带了些干粮和酪浆,张德从搭在肩膀上的袋中取出一块胡饼,夹了方鹿肉,递给张实,等他拿住,又解下悬於腰带上的金壶,拧开盖子,壶中飘出酪浆的香味,预备张实饮用。 张实累得口干舌燥,咬了口胡饼,难以下咽,还给张德,示意他把金壶拿来。 张德呈金壶与之,张实接住,喝了两大口,权且算是略解了些渴,然后说道:“不能歇!” “阿父,你看那郯县城中,并无火起,亦听不到城中有何喧哗传出,也许齐公其实没反?” 张实回头,望了望数里外,隐约可见的黑黢黢的郯县县城,说道:“兵都进城了,怎会不反?” “可是……” 知子莫如父,张实知道张德要说什么,打断了他,说道:“造反,不一定会杀得满城大乱!贺浑豹子在军中声威甚盛,郯县驻军各部将校,要么是他的旧部,要么畏惧於他,他如作乱,需要做的只是杀掉我、程远、徐明等拥戴世子的寥寥数人,便即可矣!唉,程远、徐明说不得,此时已经为豹子所杀,尸异地了!” 张德却是犹不太敢相信贺浑豹子会造反,说道:“阿父,齐公一定会反么?” “贺浑豹子此人,酷肖大王,自视英豪,而性残虐,今大王垂危,世子文弱,……是了,贺浑豹子胆敢调兵进城,或许大王已经薨了!你说,贺浑豹子焉会甘心俯称臣於世子?” 张德喃喃说道:“大王已经薨了?” 张实念起贺浑邪往日对他的厚待,想到贺浑邪可能已经死了,不禁稍微伤感,但逃命关头,他很快就把这股情绪驱走,扶腰锤了锤腿,直起身来,说道:“走,咱们接着逃!” 张德站着不动,说道:“阿父。” 张实抬起的腿,只好放下,问道:“又怎么了?” “儿子愚见,到底阿父与儿子是唐人,要不咱们投唐去吧?” 张实怒道:“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我是怎么教你的?丈夫行事,最忌犹疑!我已经对你讲过,唐,投不得的缘故!现下我父子二人,唯一能投的只有大秦!” “但是阿父,如要投秦,咱们需得先入彭城。彭城现下正敌我……,啊,不,是大秦正在与贺浑勘及高力禁卫等部激战,郡内必是秦军和贺浑勘及高力禁卫等部的兵卒遍布各县,万一咱们被贺浑勘及高力禁卫等部的兵士抓住,儿子深忧,彼等会把咱们献给齐公!” 张实说道:“此有何忧!” “阿父的意思是?” 张实说道:“咱们先去下邳,绕过彭城,然后再投萧县秦营即可!” 彭城、下邳都与郯县所在的东海郡接壤,彭城在西,下邳在东;彭城、下邳两郡亦接壤。郯县位处东海郡腹地,离此两郡路程相近,都是百十里地,彭城地狭,南北不及下邳长,下邳西部的北段与彭城接壤,西部的南端则是与沛郡接壤。 这也就是说,如张实所言,他父子两个可以选择不经彭城,而是先入下邳,然后从彭城的南边绕到沛郡,再去现驻兵於沛郡萧县的蒲獾孙、蒲洛孤军营。 张德眼前一亮,说道:“阿父此策大妙!” 张实暗自摇头,心道:“吾之此子,智谋实欠,亦无应变之能!却是虎父犬子也。”尽管不满儿子的智商,可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继承家族,都要靠张德,也只能如之前一样,把不满压下,说道,“不要妙不妙的了,快些从我走吧!” 张实重新迈腿,当先而行。 张德小跑在后跟上,见张实休息了这么会儿,大约是气力得到了恢复,当然再一个应也是因为逃命心切,竟是可称健步如飞,心中赞叹,边跑边想道:“吾父老当益壮!” 张实快步走了会儿,突然止住脚步。 张德在想心事,没注意,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慌忙亦止步,问道:“阿父,累了么?” “我在想……” 张德以为张实想的,与他适才在想的是一回事,就说道:“阿父也在想二妹和三妹么?”面带戚色,说道,“德与阿父虽然侥幸得脱郯县,可两妹被留在家中,却只怕凶多吉少,想来真是哀伤。” 张实没接张德的话,若有所思,展目望向西南边的彭城郡,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你适才说起现在彭城守御的贺浑勘。贺浑勘是大王的养子,其实他是个唐人,非羯人也。现贺浑豹子反乱,贺浑勘定不能为他所信任;贺浑勘闻讯贺浑豹子作乱,他也一定会忧虑恐惧,害怕贺浑豹子会杀了他。……螽斯,你说我能不能把贺浑勘说动,说的他与我一起投秦?若能说动,那就可不是单只咱俩投秦,且是咱俩带着彭城县、彭城郡一起投秦的了!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劳啊。” 螽(zhong)斯,是张德的小名,《诗经》中有诗便叫此名,那诗是一祈求多子的诗,这个词的意思是蝈蝈。 张德对两个妹妹可能会有的下场之哀伤,立刻被张实的这话被冲到了九霄云外,吓了一跳,说道:“阿父,万万不可!这太冒险了!贺浑勘与阿父平时来往不多,他的心思为何?咱们可是猜不准的!倘若他把咱们擒下,献给齐公,阿父,可就悔之晚矣了!” 张实想了想,说道:“你说的也在理,是冒险了点。罢了,咱们就还是直接投秦营。等到了秦营,见到晋公,我再对晋公建言,可挑拨贺浑勘、贺浑豹子,以迫使贺浑勘献城降秦便是,如此,这也能算是我父子投秦之后的第一桩功劳。” 张德说道:“阿父此策稳妥!” 父子商定,张实不提,张德也不再提其二妹之事,两人继续南奔,逃到天亮,找了片小树林,眯了会儿觉,下午接着南行。 行有两日,出了东海郡,入到了下邳郡境内。 一直未见追兵。张实、张德的心情稍作放松。 下邳郡内的唐士中,有不少是张实的友人,但张实谨慎,一个也不去投门。又行两日,干粮吃完,张德拿着钱,四处寻找乡里,换些吃食。徐州在贺浑邪的统治下,而今是十室半空,田野成片成片的荒芜。往往张德去换吃食,一去就是半晌乃才归来,有时还是空手而回,却是方圆数里都无人烟。以往他父子两人安享富贵,又何尝吃过这等苦头?四五日下来,张实明显瘦了,饿着肚子,再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也无了健步如飞的“老当益壮”。 行又两三天,走了一百多里,前头是取虑县境,过了此县,就是豫州沛郡的地界。 张实、张德见总算快能出徐州了,两人互相鼓励,彼此依扶,振作精神,迎着日头,勉力而前。却再行不过三四里,将到睢水,河北岸的一片水泽蒿丛之中,出来了四五个人。 张实瞧见,注意到这四五人都携着环刀,个个俱是雄壮,看似不类善良,顿时警觉,略一停步,拉住张德,就想往路边长了半人高杂草的田间去躲。 然已晚了。 那几人看到了张实、张德,分出两人,大步迎朝而去。 两边相距只有一里多远。 那两个壮汉行甚快,在张实、张德躲入田间之前,就到了他两人面前。 壮汉中的一个,身高近八尺,比张实、张德高了一头多,叉腰而立,低头俯瞰他俩,问道:“你俩干什么的?” 张实心道:“这几人是从水泽里钻出来的,俱皆佩刀,形貌不善,定是贼寇无异!”赔笑说道,“我两人是逃难的。” “逃什么难?” “大王薨了,齐公欲反,郯县现下大乱,百姓们多四出而逃,以避此患,我父子两人便是从郯县逃出来的。” “贺浑邪死了?” 张实听到这人对贺浑邪题名道姓的称呼,更断定这几人必是淮泗间的贼寇了,越小心,不动声色地也换了对贺浑邪的称呼,说道:“是啊,就在小半月前,贺浑邪死了。” “贺浑豹子作乱?” “是啊。” 那壮汉说道:“我怎么没听说?” 张实说道:“大概是消息还没传到这里。” “你叫什么?” 张实说道:“小人姓常,贱名文,这是小人之子,叫仁。” “你俩要逃往何处去?” 张实说道:“小人家本广陵郡,七八年前,被徙到了郯县。小人两个打算回乡去。” “家本广陵郡”此话不假,张实家就是在广陵郡。“七八年前,被徙到了郯县”,这句话的来处是:因为贺浑邪治民残暴,州中的唐人百姓或死或逃,结果就弄得民力空虚,遂在七八年前,贺浑邪听了张实的献策,把广陵、下邳等南临扬州的这些边地、边县的百姓,强制迁到了彭城、郯县等地,没为官奴,驱使他们屯田耕种,或者放马牧羊。 问话的壮汉是徐州本地人,听得出来,张实的话音带着广陵腔调,倒是没有起疑,说道:“你说贺浑邪死了,贺浑豹子作乱,这事儿不小,你跟我过来,给我家宗帅说说。” “君家宗帅?” “宗帅”二字入耳,张实心中想道:“哎呀,不对,我猜错了,不是贼寇,这伙人是流民!” 贼寇的头领不会叫“宗帅”。宗帅,宗者,宗长,帅者,渠帅,符合把这两个字合在一处,作为属下对其尊称的,只能是流民集团的领。 但凡流民集团的领,要么是大族的宗长,要么是有名的士人,知道了这几人是流民,张实却是没有刚才那么紧张,放下了心来,心道:“下邳、广陵境内那几支聚集自保的流民,我虽和他们的领不是全都相识,有过直接的来往,但就算是我与之无有来往的,我之姓名,他们亦必定知晓。凭我家在徐之望,凭我之名,孰不重之?这下安全了。”盘算忖思,想道,“待我见到他们的宗帅,我且试着看看能不能提出,请他们遣人护送我与螽斯去沛郡!” 想着,示意张德和自己一起,跟着那两条壮汉,去仍站在水泽边上的那几人处走去。 不多时,到了那几人近前。 方才问话、长近八尺的那壮汉向这几人中的一个行了个礼,说道:“宗帅,他自称叫做常文,说是贺浑邪死了,贺浑豹子作乱。” 这壮汉向着行礼之人,个头没有这壮汉高,七尺余,在众人中亦不算雄健,年约三旬,粗眉大眼,颔下蓄须,穿着件布衣,足着草履,腰中革带,悬挂环刀。 听了壮汉之话,这人上下打量张实,说道:“贺浑邪死了?” 张实行个揖,咳嗽了声,清了下嗓子,朗声说道:“不敢隐瞒宗帅,在下姓名并非常文。” “哦?” “在下广陵张实,此吾子张德,敢问宗帅尊姓大名?” 这人愣了一愣,说道:“你是右侯张公?” 张实矜持说道:“正是在下。” 这人顾看左右,哈哈大笑起来。 张实愕然,说道:“宗帅缘何而笑?” 这人摸了摸胡子,绕着张实转了两圈,一双眼滴溜溜地把他看了前后通彻,笑道:“我久思取公级,苦无机会,不意公自送上门,我如何能够不开心而笑?” 第五十二章 秦唐皆高名 给天开此眼 张实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说道:“……宗帅此话何意?” 那人笑道:“我说的不够清楚么?” 张实却不愧徐州高士,养性的功夫上佳,且便是贺浑邪、贺浑豹子这等喜怒无常,残暴食人的外族羯种,他也能悠游其间,十余年来锦衣玉食,备受尊崇,就是贺浑邪,也要尊他一声“右侯”,况乎眼前这个布衣草鞋,貌不惊人的小小流民帅?自是三言两语,吓不住他的。 他瞥了眼旁边被那人这话吓得目瞪口呆的张德,示意其不要慌张,旋即收起惊讶之色,反而从容不迫,问道:“斗胆敢问宗帅,可是在下哪里得罪了宗帅么?” 那人笑道:“我与右侯素昧相识,公自是不曾得罪过我的。” “那在下就奇怪了,宗帅缘何要杀我?”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重新站定到张实面前,审视了他下,问道:“右侯,公这是要往哪里去?” 张实未在用“回广陵”这种假话来哄此人,心念急动,应声答道:“在下适才答这位壮士,说我是往广陵去,实则非也。宗帅,贺浑邪已死,贺浑豹子起乱,徐州显是保不住了,氐秦兵马压境,在下虑一旦氐秦兵马趁机入徐,也许我徐生民会再遭涂炭,是以我打算去谒见秦将蒲洛孤、蒲獾孙,试试看能不能劝得他俩休兵止戈,至不济,在下亦要拼尽全力,阻止秦军入徐州,他俩纵容兵士屠戮我徐!” 说着,他叹了口气,抚了抚须,然后,接着说道,“数十年间,先是唐室诸王自相残杀,继而匈奴、鲜卑、羯相继入主我徐,俱以杀伐为事,我徐百姓而今十不遗一,苦之久矣!在下每思及此,都恨在下儒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为我徐父老解困!常常夜半难眠,披衣而起,对月嗟叹,至於天亮。” 张实说到此处,目光大胆地放到了那人的脸上,露出赞喜的神色,说道,“足下英豪外露,在下虽尚不知足下的贵姓大名,然据此即可判出,足下必我徐之英杰也!在下有一个愚见,敢说与足下,不知足下愿不愿听?” 那人笑吟吟说道:“公请说,公请说。” 张实说道:“贺浑氏虽将覆亡,氐秦虽将继之入主我徐,然治徐者,非我徐人不可,足下若是有意,在下愿和足下一起,共去前谒秦将蒲獾孙、蒲洛孤,……想以足下如此英挺之风姿,必能得氐秦之大用也。如此,足下既能因保我徐生民之功德,而为我徐民传颂,名播四海,足下亦能不失富贵,并可借此给依附於足下的部曲、流民觅条好的出路,岂不一举三得?” 那人点了点头,说道:“右侯大名,远闻於氐秦,右侯今若往投秦将,不用说,必是会得到秦将的礼重、重用的,在下若从右侯同往,说不得,也能沾点右侯的光,或许秦将还真会给在下个一官半职。这确然是个好主意。……唯是右侯,我不打算投氐秦。” 这回答出乎了张实的意料,他略作怔然,问道:“那足下之意是?” “国朝今在京口设立军府,号为北府,广募流民帅,编练新军,我打算去投国朝。” 国朝也者,唐国是也。 张实心神略乱,但不要紧,他智谋之士,旋即稳住思虑,说道:“在下薄名,江左亦知,建康诸公颇有族与鄙族有旧者,足下若是想要往投国朝从军,在下也可相助!” “公怎么助我?” 张实答道:“在下愿写书信数封,为足下引荐。” “公不肯跟我投国朝么?” 张实猛然想起一事,心道:“这人不肯投秦,偏要投唐,……是了,他定是祖远一流人物,视胡夷为仇雠的!唉,和祖远一样,也是个不识时务的愚夫!自古以今,哪有过南能胜北者?江左之地,只能做个偏安之所, 更兼且那唐室丝毫无进取之图,何以能重回中原?……却他既是此等人物,我倒是不可再说投秦话语了。罢了,权且哄他,我也投唐,且待之后,我再寻时机偷偷跑掉则是!” 祖远,是此前一代的徐州流民帅,后来有个姓祖的争权失败、受到排挤而从江左投了贺浑邪,最终为贺浑邪所杀,祖远即此人之兄,弟虽不堪,而祖远着实是往代之英雄也,其原籍范阳,任官唐朝,洛阳失陷,先率宗族乡党数百家避乱於徐,后为江左擢用,乃一意以驱逐胡夷,恢复中华为己任,然却唐国无志於此,内斗不已,他遂到死也没能实现志愿。 却说张实,念头及此,其话风随之而变,说道,“国朝天下之正统也,在下早就想投奔江左了!奈何徐与江左有江、淮有隔,在下担心不得渡之,所以才耽搁至今!” 他面带欢喜,说道,“未有想到,足下却是欲南下投唐,这可真是太好了!在下当然是愿与足下同奔国朝!”语气转到自信,说道,“在下在徐,忝掌民权近二十载,徐州虚实,在下一清二楚,等到了国朝,在下就把所知悉数奏与朝中。‘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待的那时,新军编成,国朝若是渡江北伐,想这徐州,定然就不会如上次殷公来伐时那样,功败垂成,而必定会是一举功成了!”微笑看向那人,说道,“当然了,在下文儒而已,至多也就能帮国朝划划谋策。沙场克胜,逐北杀敌,这一些,到时候,还是都要靠足下等这样的雄武之士!” 那人拍手说道:“说得好!右侯确然是也有高名於江左,而且右侯熟知我徐州虚实,若是右侯能与我同投国朝,到了建康,以右侯之能、名,加以右侯之族望,想必在国朝亦是能得到高官厚禄的,那个时候,在下无非乡野小人,只怕还得多依仗右侯,对在下多做提携。” 张实心头登时放松,谦虚说道:“足下雄武拔出,到了国朝,定能得大用,何须在下?不过在下与在下皆徐人也,入到国朝,彼此相助,却也是应当。” 他摸着胡须,斜眼看见张德的神情不再惧怕,亦轻松了下来,一时乃是颇有“为人父、救己子”的骄傲和满足,笑问那人说道,“敢问足下,不知贵营扎在何处?” , “哦?” 张实回手自指,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指张德,笑道:“赶路多日,风餐露宿,我父子不但衣脏,且好几天没有洗沐了,肚皮也饿得很!在下觍颜,望足下能够允我父子先去足下营中,洗个澡,换身衣服,吃顿饱餐,随后,我父子便与足下投国朝,……足下计议何日南下?” 那人说道:“我部曲虽不甚多,男女老弱亦千余家,三四千口,我正在与京口军府联系,待他们做好安置我部的准备后,我就率部南下。”顿了下,笑道,“我营地就在那边水泽深处的6上,清水、干净衣服、饭食都是有的,不过右侯,却怕是招待不了你父子了。” “……为何?” 那人收起笑容,说道:“右侯,适才闻公几番言语,公当真善言,可谓巧舌如簧,唯是公可知我何人么?” “足下何人?” 那人按刀昂立,淡淡说道:“在下朱隽。” “朱隽?”张实脑子转开,想了再想,想不起这个名字是谁人,迟疑说道,“在下孤陋寡闻,却未知足下……,敢问足下,族可是彭城朱氏么?” “我非徐州人也,家籍关中杜陵,关中战乱,吾祖避乱於徐,我因生长在徐,至於如今。公不知我姓名,也不奇怪,我本无名之辈,却我这支流民,早先非我为帅,我之故主的名字,右侯大概会有过闻听。” 张实问道:“敢问贵部故宗帅何人?” “李道之。” 三字入耳,张实顿知不妙,以他之城府,也不禁登时色变。 李道之,是徐州南部的流民帅之一,此人和祖逖相类,也是在志在恢复中原的,后来曾被江左遥拜为下邳太守,屡与贺浑邪部作战。李道之,名中带“之”,由其名即可知,他是个五斗米道的信徒,五斗米道在徐、扬的势力不小,王道之本人智勇双全,加以五斗米道信徒的帮助,居然是几次击败了贺浑邪部的羯兵精锐。贺浑邪以其为患。张实便献计於贺浑邪,收买了一个五斗米道的传道头领,骗住王道之,佯败设伏,擒下了他,后车裂杀之。 这件事生在四五年前。 杀了个流民帅而已,张实只把之视作了小事一桩,浑未在意,过去也就忘了,却是没有想到,王道之死后,他这支流民武装尽管遭到重创,但并未覆灭,就是这个朱隽临危之际,挺身而出,一边收拢残部,一边潜伏展,几年下来,此支武装的元气略得恢复,虽比不上当年盛时数万男女的规模,精壮成军,也有千人之众。却又刚好,张实逃到这里,被朱隽迎头撞见。 张实不复从容之态,语声带了颤抖,说道:“贵、贵部故主,当年所死,是贺浑邪的命令。在下当时数次劝阻,贺浑邪不听。贵、贵部故主不幸死后,在下令人收敛了他的遗体,并叫之好生掩埋。” “力不及人,兵败受擒,死而无怨,我家故主之死,我不怪你,却为何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也都被害?并且我闻之,我家故主被车裂死后,贺浑邪叫削我家故主之肉,强迫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食之,……右侯,公名高望重,博学儒士,在下敢问之,这是人干的事么?” 张实颤声说道:“确、确是残暴不仁!” “我闻之,贺浑邪强逼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食我家故主之肉的时候,及杀我家故主的妻与子女时,公高坐於上,侍陪於贺浑邪其下,举杯畅饮,欢快无极。敢问於公,你就无动於衷么?” 张实腿软,说道:“在下、在下、在下那时实有进劝……” “你不必多说了。右侯,公纵巧舌如簧,奈何我心如铁。你要投秦,公有高才,我不能任你去,放你去,就是资敌;你要投唐,凭你此前的作为,为虎作伥,杀我故主不提,如你适才所言,我徐百姓而今十不遗一,难道这不也是你助恶为虐而导致的么?强徙广陵等地百姓北迁、掳民为官奴、圈地做牧场,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给贺浑邪出的主意?你说你主掌徐州民事十余年,这些年,赋税一日重於一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地产一石之粮,耕民能留者斗余而已,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的为政?公亦华人也,钟鸣鼎食,敢问於公,可有念过同类疾苦?” 张实及时地伸出手,拽出身边张德的胳臂,这才勉力地撑住了身体,说道:“在、在……” “右侯,你不用在下了,你何曾在过下?你高高人上,你是衣冠高士!”朱隽抽刀在手,说道,“公请放心,隽虽鄙陋,然为人也,不会行禽兽所为,我不会强逼公子食公肉的。公请莫动,容我取公级,以祭我之故主,以祭因公而死的万千徐州百姓。” 再是拽着张德,也撑不住身子了,张实瘫到地上,他一手向上,试图挡住朱隽的刀,一手去扯张德的腰带,想把张德腰上的金壶扯下,叫道:“宗帅!宗帅!我有宝物献上!宝物献上!” 刀光一闪,须花白的人头飞扬。 张实的级坠落尘土中,却是死的与程远一般,双眼尚还大睁,惊恐凝固其中。 “来。”朱隽朝张德招手。 张德下意识欲要倒退,腰带还被死去的张实的无头尸体抓在手里,挣不开,退不动,大叫说道:“我自生而今,未尝害过一人!乞宗帅饶我一命!” 朱隽喟叹,与左右诸壮汉说道:“你们看看,这就是右侯之子。”还刀入鞘,说道,“杀了污我之刀。” 张德尚未来得及生起逃出生天的狂喜,先前领他们来见朱隽的那壮汉抽出短匕,近前来,揪住他的髻,把他脑袋向后一拉,短匕在他脖颈上划过,鲜血涌出。张德颓然栽倒。 杀了张德,这壮汉在他衣上擦掉短匕上的血,收回短匕,扭脸问朱隽,说道:“宗帅,我却是被这老贼骗了!着实可恶!好在终是苍天有眼,叫他难逃宗帅之刀。” “苍天有眼?苍天若是有眼,我华夏生民遭受屠戮近百年矣,苍天怎不帮咱们?” 那壮汉不解其意,说道:“宗帅?这话怎么说的?苍天没眼么?” “苍天有眼无眼,都不打紧了。咱们此次去投了国朝,入到北府军中,只管奋勇勠力,把那胡虏杀个干干净净!天若有眼,叫它看着!天若无眼,咱们就给它打开此眼!” 此话出来,那壮汉和余下几人个个振作,俱皆说道:“愿从宗帅,杀尽胡虏,为天开眼!” 一人问道:“宗帅,何时渡江投北府?” 朱隽说道:“张实虽死,那卖了李公的五斗米道贼子还没死,咱们先摸去他家,杀了他,为李公报完了此仇,就南投北府!” 诸人齐声应诺。 出卖了李道之的那个五斗米道传教头领家在彭城郡,三天后,朱隽与此数人小心地避开了彭城郡内秦、徐两军的战场,摸入其家,杀了他家满门,提其头而归。 并张实之头,朱隽拿此两头,聚集部曲,皆服缟素,祭奠李道之。 朱隽痛哭流涕,以至吐血。 又数日后,北府回了消息,已做好了安置他们的部署。朱隽即携部出了泽中6地,趁徐州内乱之机,携老扶幼,南下三百余里,至江北,渡江而过,投建康东北的京口北府军军府去了。 …… 却张实投秦不得,被朱隽所杀,徐州另一重臣,比他走运,倒是成功投了蒲秦。 此人便是於“统府四佐”中,素来最不引人注目的鲜卑人王敖。 贺浑邪一死,贺浑豹子就杀了程远、徐明,凌辱贺浑广,王敖深知徐州将亡,於是在得知张实逃跑消息的次日,也乔装打扮,溜出郯县,去投蒲洛孤、蒲獾孙。就在朱隽南渡长江前后,他顺顺利利地到了萧县秦营。见到二蒲,他献上一策。蒲洛孤闻之大喜,当场采纳。因了王敖此策,一个多月后,彭城为秦军攻克,贺浑豹子阻击失败,为求生路,不得已而奔江左。 第五十三章 养子杀世子 沙门进好策 说来那位右侯张实,年少读书,博涉经史,不为章句,确然聪颖过人,甚得声誉士流中,在得到贺浑邪的重用前,他常谓知交好友云“吾自言智算鉴识不后管子,但不遇桓公耳”,亦有志向,也可算是一方人杰了,末了却是徐州内乱,他死於朱隽刀下,亦可堪一叹。 不必多提。 却说那鲜卑人王敖投到了蒲洛孤、蒲獾孙营中之后,是给蒲洛孤献上了何策? 他与蒲洛孤说道:“豹子其性,断非肯为人臣者。年前贺浑邪立贺浑广为世子,豹子时在青州,闻讯,尝与左右怒而言道,‘大王割徐以今,坐享其成,索虏数来犯境,靠的是我,乃才退之;唐奴寇徐,又是靠我,方才败之;现下我徐囊据青州,然若无我,大王焉得此土?二十年间,身当箭石,冲锋陷阵的是我,大单於、天王之位应当授我,大王却立婢生子为世子,着实令人气愤,寝食不安’!由此足见,豹子早晚是一定会杀掉贺浑广,自立为王的。 “现下,豹子已经杀了程远、徐明,却所以尚未杀贺浑广,没有其他的缘故,只是因为大秦王师压境。因此在下愚见,晋公、燕公何不再大举攻彭城县,待豹子援兵到,即佯败而远撤?” 蒲洛孤问道:“待豹子援兵到,即佯败而远撤?” 王敖说道:“贺浑豹子既存自立之图,那他当下最需要的就是一场更大的军功。获报了晋公、燕公大举攻彭城县,在下断言,他铁定是会亲率兵马来援彭城的。等他到来,二公如果佯败不敌,远撤退走,再放出风声,起意将归咸阳,如此,贺浑豹子不但得了这一场更大的军功,又以为外边的压力不再存在,那么他难耐其性,就必定会立即动手,杀贺浑广而自立称王。 “豹子性残,又已杀徐明、程远,张实远遁,到那时候,徐州文武无不惶恐震骇,其内势必生乱,而后二公趁隙,再麾兵而返,急往攻之,兵不血刃,徐可得矣!” 彭城县实在是座坚城,城中的守军主要两支,一支便是贺浑邪养子贺浑勘所部,由匈奴、鲜卑、唐人组成的部队,一支即是全由羯人勇士组成的高力禁卫,这两支部队的战士又都是徐州老卒,俱为敢战之军,秦军围城,到现在已然旬月,可是依旧攻之不下,虽然现下得了蒲獾孙部的援兵,可看眼前的形势,要想短日内把此城攻陷,却显然亦是不可能的。 是以,听了王敖此策,蒲洛孤、蒲獾孙两人商量一番,皆以为可行,便就听了。 ——蒲洛孤、蒲獾孙一个是蒲茂的嫡弟,一个是蒲茂的庶兄,两人有这层身份在,领兵在外,遇到需要抉择的时刻,就也敢临机应变。 遂两人主意定下,便一边将“贺浑邪病死,贺浑豹子或许会反”的这个新情况急报蒲茂,并把王敖的献策也禀报过去,同时,一边按王敖之策,大造声势地再攻彭城县,果如王敖所料,贺浑豹子押着贺浑广,亲自统兵来救彭城,蒲洛孤、蒲獾孙佯败一场,两人率部后撤出百里之地,放出风声,说是无力再战,打算退回咸阳去了。 话说回王敖献策时,转述的贺浑豹子的那句话,“大单於、天王之位应当授我”,却这贺浑豹子只是贺浑邪的从子,又非贺浑邪的亲子,他却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他的此个念头在唐人看来,固然匪夷所思,但在胡人看来,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不管是鲜卑人、匈奴人,抑或羯人,甚至包括了氐羌在内,这些胡族都还没有完全、彻底地建立起“父子相承,位传嫡子”的传承制度,“兄终弟及、传位於壮”的这种传承方式,在胡人诸种中还是有广泛认可的。因此,作为年岁既比贺浑广壮,战功也远不是贺浑广能够相比,并且身为贺浑邪的从子,亦是贺浑氏之近支血脉的贺浑豹子,他生出此念,也就不足为奇了。 却亦不必多说。 只说贺浑豹子统兵救彭城,杀得秦军丢盔弃甲,西撤出百里之远,继而闻报,言称蒲洛孤、蒲獾孙见攻彭城不下,已然决定退还咸阳,他心情愉快,於营内帐中召来刁犗诸将,与他们说道:“氐虏定是知道了先王病死,所以趁机再攻彭城。当真是自不量力,今为我所败!”他踌躇说道,“既退了氐虏,大事可以定矣!”瞥见刁犗面现迟疑,拿眼盯他,问道,“老刁,你不同意我的话么?” 刁犗赶紧起身,下拜地上,说道:“公言正是!现在的确是到大事可定的时候了。唯是末将有一忧虑。” 贺浑豹子问道:“是何忧虑?” 刁犗说道:“建武将军,先王之义子也,其本田氏子,是个唐人,今程远、徐明因篡逆不法而俱伏诛,张实畏惧潜逃,末将虑之,建武将军会不会因此生惧?彭城县,我徐之西境屏障也,末将窃以为,为免彭城有失,何不如在定大事之前,公先召建武将军来见,以试其心?” “建武将军”,是贺浑勘在徐州的官职。贺浑勘骁猛之士,在徐州军中的声望次於贺浑豹子,可也是一员悍将,——其实从贺浑邪用贺浑豹子守青州,用贺浑勘守彭城,即可看出此点。贺浑豹子对他,不说相当忌惮,然亦是颇为重视的。 听了刁犗此话,贺浑豹子寻思片刻,说道:“你这话有两分道理。不过贺浑勘平时与大雅并不是亲密,对我向来恭敬,其人又无智谋,是个莽撞之辈,我料之,只要我给他以重赏,示之以厚待,他必定就不会生什么别样的心思。……这样吧,我就召他来见一见。” 召贺浑勘来见的檄令未出,营外来报,贺浑勘求见贺浑豹子。 贺浑豹子问道:“他带了多少人来的?” 辕门牙将答道:“从骑十余。” “只带了十余从骑?” “正是。” 贺浑豹子令道:“召他来见。” 约一两刻钟,一人大步来到帐中。这人剪齐眉,式如羯,黑眼黄肤,长相是唐,身材雄健魁梧,比寻常唐人要高得多,和羯人的高大壮士相比,亦不遑多让,行起路来,风风火火。正是贺浑邪义子、徐州建武将军、现麾下有唐等兵卒近万、守御彭城的主将贺浑勘。 贺浑勘进到帐中,二话不说,“噗通”一声,朝着坐在主榻上的贺浑豹子,麻利地拜倒在地,他口中大声说道:“齐公威风远震!末将守城月余,用尽了浑身力气,不能击败氐虏,齐公一到,氐虏就望风而遁!末将心服口服。” “将军请起。” 贺浑勘不起来,撅着屁股,埋臂间,他仍是嗓音洪亮地说道:“末将敢有一请,盼齐公能够答允!” “你说。” 贺浑勘说道:“世子懦弱,值此西边氐虏觊觎、南边唐儿意欲图我之际,非我大赤之良主也!末将斗胆敢请齐公继我大赤王位!” “哦?” 贺浑勘说道:“非齐公继位,不能安将士之心!齐公,公若不肯继位,那末将就只能乞求齐公免了末将的官,放末将回家去吧!” “我若不继位,你就要回家?” 贺浑勘语气鲁莽,说道:“先王对末将的恩义,末将当然是铭记在心,先王赏赐给末将的好酒好肉、美貌女子,末将当然也是不舍抛弃,可若是世子继位,我大赤必将危亡,末将为了自家的脑袋着想,也只好弃官还家。” 贺浑豹子闻得此言,不怒反笑,顾与刁犗等人说道:“人孰不为己?建武此话,可谓耿直之言!”起身来,到贺浑勘身前,把他扶起,说道,“你是我大赤的良将,我正要与你共破氐虏、南吞江左,如何会放你回家?” 贺浑勘大喜,问道:“齐公是愿意继我大赤王位了么?” “如你所言,世子文弱,绝非乱世良主。为了不使先王留下的土地、子民,为了不使我打下的青州毁於一旦,这大赤天王之位,我就来坐上一坐吧!”贺浑豹子唤贺浑勘的小字,说道,“猪儿,我以车骑将军、彭城郡公之位授你,你可嫌低么?” 贺浑勘喜不自胜,说道:“末将,何曾想过,能得为车骑将军之尊?能得为郡公之荣?”再度下拜,说道,“末将愿为大王效死!”站起身,说道,“敢请大王赐刀一柄。” 入帐之前,贺浑勘的佩刀已被帐外的侍卫收走。 贺浑广问道:“你要刀作甚?” 贺浑勘面现阴狠,说道:“大王仁义,今继王位,必不忍杀故世子,可故世子不死,我徐州就不能真正地安稳下来,末将敢请,为大王除此后患!” “你要去杀贺浑广?” 贺浑勘说道:“民谚云之,‘斩草除根’,末将乞大王思之!” 想起了贺浑邪死前对自己的那句请求“但勿杀吾子”,贺浑豹子轻蔑地笑了一笑,算作是给贺浑邪迟来的答复,他心中想道:“贺浑勘这个莽夫都知道,斩草当除根,况乎於我?阿父若虑我反,当杀我也,既不杀我,又求我放过其诸子,英明一世,临到死,却是糊涂昏聩!” 却哪里能知贺浑邪死前的矛盾心态? 事实上,除掉不得不依靠贺浑豹子的勇武来保障徐州不失、镇压境内唐胡以外,贺浑邪不杀贺浑豹子,在其隐隐间的念头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便是贺浑邪集团到底是羯人集团,就算贺浑豹子反了,至少当权徐青的还是他的同族,且贺浑豹子是他的从子,亦可算是他这个家族的一支血脉,总好过杀掉贺浑豹子后,羯人再一次地被异族奴役。 ——迁入中土的羯人,贺浑邪的先祖们,当时可是受了许多的苦难的,最早是被唐人的阀族豪强驱为徒附、用为奴仆,并被不同州的唐人长吏互相掳掠,售卖得钱,后来匈奴、鲜卑入主中原,对羯人也是百般欺凌。之前的数十年,内迁羯人的所经所历委实可称是一部血泪史。 只是,祖先们受到的那些苦难,贺浑邪的那些私虑,都非是贺浑豹子在意、所能理解的。 贺浑豹子痛快地抽出刀来,递给贺浑勘,说道:“贺浑广现就在我后头的那帐中,你去罢。” 贺浑勘接住刀,转身就走,又是风风火火地大步而行,出帐未有多时,他转将回来,右手提刀,左手提个人头,那人头可就不是贺浑广的人头?刀与人头,俱往下淌血,流了一路。把刀与人头一起献给贺浑豹子,贺浑勘又一次拜倒,说道:“臣车骑将军贺浑勘拜见大王!” 贺浑豹子立帐中,双手叉腰,仰起头来,志得意满,哈哈大笑。 有了杀贺浑广做投名状的作为,贺浑豹子对贺浑勘疑心尽去,他虽尚未登位,即日下旨,拜贺浑勘车骑将军、彭城郡公,依旧留了贺浑勘镇守彭城县,又调嫡系勇将郭太统兵千人入城,与原先城中那部高力禁卫的主将孙伏肱共做贺浑勘的副手。 在彭城县外驻营数日,得到确切的军报,说蒲洛孤、蒲獾孙部又往西撤了百余里,已撤到了睢水南岸的梁、陈等地,又接报,说攻青州历城的苟雄部虽还在攻城,但却攻势渐衰,像是后继乏力了,贺浑豹子便不再在彭城外待,率兵回郯。 到了郯县,贺浑豹子先下命令,把贺浑邪余下的诸子、诸孙悉数杀掉,又把贺浑广的生母和贺浑广的妻、子也一并杀掉,一日之间,贺浑邪的子孙被杀了干干净净,小者被杀时才不过两三岁;继而,刁犗、贺浑勘等群臣诸将上表,请贺浑豹子继位,乃於这日,贺浑豹子称王。 称王当日,一个和尚觐见贺浑豹子。 这和尚绿眼睛,高鼻梁,是何西域僧人,正是为贺浑氏信赖的两个西域胡僧之一,沙门吴。 沙门吴下拜说道:“大王今日登基,普天同贺!以大王之文才武略,徐、青不仅自此无忧,秦、唐亦可灭也。唯今一事,迫在眉头,贫道祈请大王宜当机立决,切莫拖延!” 贺浑豹子心愿得偿,喜气洋洋,一天的登基典礼下来,他丝毫不显疲惫,斜倚榻上,一面玩弄跪坐其身边的秀美少年,——这少年即他的心爱之宠郭樱桃,一面问道:“是何事也?” 沙门吴说道:“便是贫道此前数次进言於大王的那件事,为昌国运,对境内唐人,宜当尽屠。” “尽屠唐人”,从而保证羯人集团对徐州、青州的占领,这是沙门吴一贯以来的高见,此前他已经对贺浑豹子说过多次了。贺浑豹子采纳了他的这个高见,也已经付诸实施了不短时间了。比如之前贺浑豹子打下青州,对青州郡县的唐人就进行过大肆的屠杀,唯是那会儿贺浑豹子还没掌大权,贺浑邪闻悉后,对他稍微做了些制止。 贺浑豹子说道:“前我屠青州,唐儿死者十余万,较以往日,唐儿口数已远为少。吴师,而下唐儿似已非国忧。刁犗进言与我,说唐儿能耕、能牧,当下我大赤强敌在外,正需唐儿为我耕、牧,战若急时,亦可用之为兵,他这话有理。尽屠唐儿此事,是不是可以缓一缓再说?” 沙门吴说道:“大王前屠青州,惜乎因刘行上表先王之故,而半道被阻,未竟全功。 “诚如大王所言,方下徐、青境内,唐人确是较往昔已然为少,可其口数犹多於国人,此其一;又如大王所言,现下我大赤,西、南环皆强敌,尤其江左,彼唐人之所聚处也,前时江左设京口军府,徐地流民往应募者甚多,可见唐人之心,尚在於唐,此其二;是以贫道以为,既是为稳境内,也正是为抵抗外敌之侵,这个时候,大王更应该尽屠徐、青唐人才是!” “刘行”也者,是被贺浑邪任用的一个唐士。 贺浑豹子打青州的时候,刘行从行在军。贺浑豹子打下与青州除历城以外的另一个战略要地广固后,贺浑邪按照张实“唐士治唐民”的建议,欲任刘行掌广固的唐人民事,却贺浑豹子用沙门吴的建议,坑杀了投降的广固守军将士数万人后,还想把城内外的百姓也都尽数杀掉,刘行因此上书贺浑邪,说“大王令臣治唐民,而民将为齐公尽屠,臣无民可治,不敢奉诏”,从而贺浑邪传檄,叫贺浑豹子不许再杀了。最后,贺浑豹子留下了男女七百多口给刘行。 却说贺浑豹子听了沙门吴的再一次“尽屠唐人”的意见,他想了一想,觉得沙门吴说的不错,但还有犹豫,就说道:“吴师所言固是,然刁犗的进言,说可用唐人耕、牧,亦是有理。” 沙门吴说道:“此不难也。‘尽屠唐人’,不一定非要马上就把他们全部杀掉。贫道有一法,可既使大王能收唐人耕牧之利,也能使大王最终获尽屠唐人、稳定国内之利。” “是什么办法?” 沙门吴说道:“大王何不加重赋税,再令唐人修路建渠?重赋税,大王可获更多的粮钱、良马,充实国库、军资;修路建渠,一旦有事,利於兵马的调动、粮秣的输运,此是军政皆可由此而得大利。而又同时,赋税重,唐人不能裹腹;劳役艰苦,唐人不能久活,双管齐下,用不了几年,无须大王以兵屠之,唐人自然而然也就会死得差不多了。此是两全其美。” 贺浑豹子扯住郭樱桃的髻,笑问他道:“吴师此策如何?” 郭樱桃娇滴滴地回答说道:“好谋策!” 贺浑豹子与沙门吴说道:“天降吴师,为我辅佐,此我之幸也!”令取金银数盘,美女数人,赐给了沙门吴。 次日,在贺浑豹子称王后的第一次朝会上,就依沙门吴的此个献计,定下政策,传诏境内,加重赋税,命唐人三丁出二,五丁出三,修路建渠。 诏令下到,徐、青骚动。 随秦军退出二百多里地外的王敖闻得此事,立刻求见蒲洛孤、蒲獾孙,进言说道:“灭徐之时到了!” 第五十四章 打心底信你 然孤亦是王 蒲洛孤、蒲獾孙接受了王敖的意见,点兵渡过睢水,重新杀奔彭城县。 这道紧急的军情,很快就传到了郯县。 贺浑豹子接报,却不慌张,他轻蔑地笑道:“氐虏前围彭城月余,不能拔克,反而为我所败,今其败而复还,料定是闻我称王,以为我徐州内乱,所以壮起狗胆,再来攻我,欲趁机捞些好处,却也不想想,就是之前,他们还打不下彭城,况乎而下他们败军之余?更非我之敌! “传檄贺浑勘,叫他安心守城,就说我最多十日即可亲率援兵到。” 自统兵以今,贺浑豹子当真是如他之所自夸,逢战,几无败绩,因是,虽然闻报了蒲洛孤、蒲獾孙去而复来,他却是丝毫不惧。别的不论,单只这份胆色,诚然是非常人可比。 贺浑豹子的诏令於两天后到了彭城县中。 拜接过诏令,贺浑勘恭谨遵旨。 送走了传诏的天使。 贺浑勘回到堂中,没有坐榻,掂了个胡坐,大马金刀地坐着,脸上阴晴不定。 一人从堂外进来,肤黑如铁,谢顶秃头,是贺浑勘帐下最为得信的将校郭黑。 郭黑入到堂内,向贺浑勘行了个礼,随即轰堂中的从吏、奴婢出去,说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要紧的军纪禀报将军。” 从吏、奴婢们见贺浑勘不言不语,没有制止郭黑,就都倒退着出去了堂外,远远站住。 郭黑凑近贺浑勘,说道:“将军,不能再犹疑了!” “不能再犹疑了?” 郭黑说道:“大王诏令中说,至多十天,他就会亲率援兵到达彭城。将军,再不赶紧降秦,就没有机会了!” “你这不是废话么?” 郭黑愕然,说道:“将军此话何意?” “我难道不知,若是等到大王亲率援兵到来,你我就没了降秦的机会?可是怎么降?” 郭黑恍然,说道:“是了,将军一定是在担忧城中的郭太、孙伏肱两部!” “不错。先王薨后,你便劝我降秦,那时我之所以没有听从,就正是因了城中的高力禁卫和鲜卑等杂胡诸部,现而下,却是城中不但还有高力禁卫,除此以外,更且多了郭太及其所部!咱们帐下的兵马,只占了城中守军的半数,对比孙伏肱、郭太、鲜卑等杂胡各部,并不占优。若是贸然降秦,消息走漏出去,只怕城门没开,咱们就要与孙伏肱、郭太等先斗上一场。高力禁卫的战力,不用我给你说吧?我部少不了死伤惨重!没了兵士,就是咱俩投了秦,又如何能保富贵不失?……你只说降秦、降秦,你他娘的,总是给老子出个怎么降秦的主意!” 却是,早在日前得知了贺浑邪病死、贺浑豹子杀程远和徐明等人之后,贺浑勘、郭黑两人就起了降秦之意,只是彭城县的城中,另外还有数千的高力禁卫、数千的鲜卑等杂胡各部,贺浑勘的部曲数量与之相比,不占优势,故他才不敢轻举妄动,后来贺浑豹子率援到至,他为了不引起贺浑豹子的疑心,遂在已起意叛变的同时,给贺浑豹子演了一出进劝贺浑豹子称王、亲手杀掉贺浑广的忠心戏码。 这贺浑勘被贺浑豹子视为莽撞之徒,可只从贺浑勘的这番作为观之,他又哪里像个莽夫?其实想想,贺浑勘似莽而非莽,其实这才是合理的。毕竟在贺浑邪、贺浑豹子这样的吃人魔王手下,如果仅是一味的莽撞,他贺浑勘又怎能会被贺浑邪收为养子,得以重用? 郭黑挨了一句骂,挠了挠头,讪讪说道:“末将愚蠢,想不到该怎么投秦才是的主意。” “我知你是想不到的。” 郭黑嗅出贺浑勘的此话,好像是另有意思,试探问道:“敢问将军,是不是想出主意了?” “主意,我是想出来了,可要想用,还得靠一个人才成。” 郭黑问道:“靠谁?” “呼衍宝。” 如前文所述,呼衍宝与郭黑一样,也是贺浑勘帐下最为得用的将校。只不过呼衍宝与郭黑的族种不同,郭黑是唐人,呼衍宝是匈奴人,且有丁零人的血统。 郭黑说道:“要靠呼衍宝?” 贺浑勘没有马上回答他,坐於胡坐上,摸着胡须,想了一会儿,下了决心,说道:“我得向大王学学!” 贺浑勘这话来的莫名其妙,郭黑被他的思路给弄得越迷茫,说道:“向大王学学?” “先王才薨,大王当夜就杀了徐明、程远,何等的果决!於此乱世,要想保全身家性命,就必得有这份果决不行!你说‘不能再犹疑’,这话倒是不错。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咱们今天就动手!” 郭黑说道:“怎么动手?” “你附耳过来。” 郭黑迟疑了下,心道:“堂中又无别人,干嘛还叫我附耳过去?”却直这是贺浑勘的习惯,没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前行两步,弯下腰,把耳朵凑去到贺浑勘的嘴边。 贺浑勘与他小声说了几句话。其嘴中喷出的热气到郭黑的耳朵上,搞得郭黑痒痒的,强忍再忍,才没有笑出声来。好容易等贺浑勘说完,郭黑如释重负,赶忙朝后退开,应道:“是!” “你现在就去办。” 郭黑领命,按贺浑勘的吩咐,自去办事。 贺浑勘唤站到院中的从吏进来,令道:“去把呼衍宝给我叫来。” 从吏应诺,便出堂离府,去找呼衍宝。 约等了小半时辰,呼衍宝跟着那从吏来至。 贺浑勘仍是坐胡坐上,胡坐低矮,需要抬头去看呼衍宝,他默不作声,横刀在膝,上下打量呼衍宝,直看得呼衍宝心头毛,乃才开口,说道:“我要降秦!你跟不跟我降?” 此话入耳,呼衍宝顿时面现喜色,他当即说道:“末将早已便有此心!只是不知将军心意,故此一直不敢对将军说!将军今要降秦,末将当然是乐意之至!愿跟将军共降!” “你当真乐意?” 呼衍宝赌咒誓,说道:“若有半字虚言,将军取了末将的脑袋去!” “我也不取你脑袋,我信你。却这降秦,现有个难处,就是郭太、孙伏肱两人,不把他俩杀掉,这秦,咱们怕是降不了。我想出了个主意,可以除此二人,然却需你帮忙。你肯么?” 呼衍宝慨然说道:“刀山火海,末将皆从将军之令!” “你今晚在家设宴,把郭太、孙伏肱都请了去。我伏刀斧手於你家中,等你们酒酣,便冲出去,将他俩斩於宴上。……我这主意,你觉得怎样?” 呼衍宝伸出大拇指,赞道:“好主意!”略现为难,说道,“只是要末将请郭太、孙伏肱赴宴?” “你不肯么?” 呼衍宝急忙解释,说道:“末将是怕他俩不应末将之邀。” “若是我邀他俩,他俩也许会有不应邀的可能,但你不是我,而且你和孙伏肱的交情一向不错,你去请他俩,肯定能把他俩请得到。” 这呼衍宝因有丁零人的血统,故是肤白须黄,与羯人长相近类,他和孙伏肱的关系的确是向来不错。听完贺浑勘这话,呼衍宝不再推辞,说道:“那末将现在就回家,请他俩今晚赴宴!” “你回家后,可能会现,你的妻、子不在家中。不要惊慌,是我叫郭黑把你的妻、子带去他家了。毕竟今晚要在你家杀人,动静不会小,我担心会吓到你的妻、子,我这也是为你妻、子计。” 却贺浑勘适才吩咐郭黑去办的,即是此事。 呼衍宝呆了一呆,脸上没有怒气,而是显出委屈之态,说道:“将军,你不信末将?” “我信你!打心底信你!不信你,怎会把这等大事交你去办?” 呼衍宝无话可说,委屈十足地辞别贺浑勘,便就回家设宴,邀请郭太、孙伏肱晚上去他家喝酒。果如贺浑勘所料,孙伏肱先应了邀,郭太亦没拒绝。 是夜,郭太、孙伏肱在呼衍宝家,酒正酣时,郭黑带着数十甲士掩杀而出,结果不言可知,郭太、孙伏肱这两员羯人的悍将,未死在沙场上敌人的兵械下,却被杀於此席间。 郭太、孙伏肱既死,城中四千余的高力禁卫、六千多的鲜卑等杂胡各部群蛇无,兼以无备,遂於次日,被贺浑勘部的兵士们裹挟着,据城而叛。这个时候,蒲洛孤、蒲獾孙部还没到彭城郡界。贺浑勘遣人往去迎接。二蒲得悉,无不大喜,加紧催促兵马,两日后入占彭城县城。 贺浑勘叛了以后,直到秦军入城,这期间的两天,他紧锁城门,封闭消息,是以,直到秦军入了城,消息才被贺浑豹子获知。 贺浑豹子的兵马尚未出郯县。 闻得此信,贺浑豹子怒不可遏,挥刀砍了来报信的斥候,怒说道:“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贺浑勘这狗崽子,居然胆敢叛我,……叛孤!” 刁犗忧心忡忡,说道:“大王,彭城乃我徐西之门户,今彭城失陷,秦军入徐,就再无阻碍了!郯县不可守。惟今之计,只有北上青州,屏障历城、广固,或尚可御秦虏於外!” 贺浑豹子怒道:“狗才!尔要害死孤么?你是不是想拿孤的人头,换你在秦虏那里的荣贵?” 刁犗胆战心惊,伏拜地上,说道:“臣岂敢有此心?” “那你叫孤北上青州?青州南北不过二百里远近,凭此何以能抵氐虏?” 刁犗声音抖,说道:“臣愚钝。大王所言甚是,青州恐是不足以御寇。”偷窥贺浑豹子神色,问道,“可彭城已失,郯县恐怕也是不好据守的。臣斗胆敢问大王,王意是何?” 贺浑豹子的决断做得很迅,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生路是在哪里,他重重地出了口气,说道:“郯县自是守不住的,而今仅有的出路,只有投唐了!” 刁犗见贺浑豹子不愿去青州固守,本以为贺浑豹子是起了降秦之意,殊为料到他却是要投唐,三番四复,最终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忧虑,说道:“大王,早时先王数欲与唐盟,唐皆不许,今大王若要投唐,如是唐不肯纳,可该如何是好?” 刚刚称王,就要弃土奔逃,寄人篱下,贺浑豹子既是愤怒,又是不甘,他表情阴冷,说道:“现在能和先王与唐议盟的时候相比么?” 刁犗问道:“敢问大王,此话何意?” “那时先王占有徐、青,孤此时往投,孤军罢了,此其一不同;孤这一走,徐、青为氐虏所得,是江之以北,自此俱为氐土,不仅荆州,扬州也要面临氐虏南侵的压力了,唐儿文懦,岂有抗氐之力?孤之此时往投,可助其抗氐,此其二不同!” 刁犗听了这两个不同,想了想,深以为然,佩服地说道:“大王高明见识!”却仍有狐疑,说道,“但是大王,如果投了唐后,唐不给大王以信任可该怎办?” “哼,孤别的也不讨要,只一个广陵太守,唐难不成也不肯给孤么?” 刁犗不解,问道:“广陵太守?” “孤言投唐,然孤亦是王,岂会肯到建康,向唐主俯称臣?建康,孤是不会去的,孤下到淮南,便就会止步於广陵,以淮水为险,借唐国之助,以此割地广陵,抵挡氐虏。”贺浑豹子哼了两声,面目狰狞,牙缝里挤出来了他的真实意图,“候以时机,孤会再杀回来的!” 自古以今,守江必守淮,淮水南岸、长江北岸的广陵郡,最先是在唐国控下的,然后来贺浑邪称霸徐州,广陵被贺浑豹子打了下来,因是广陵现是贺浑豹子的地盘。青州是守不住的,郯县也守不住,但若是下到广陵,北边以淮水为御,南边借唐国的支援,广陵郡,贺浑豹子自度,他却是足能守住。守住以后,再寻时机,北进夺回徐州。这就是他的盘算。 刁犗越佩服,说道:“广陵临淮,足可坚守!大王远见到此,真是英明!” “传孤令下,召聚郯县周边的部队、国人,后天就南下广陵!” 刁犗吃惊问道:“大王,这么急?” “彭城县城到下邳县城,只有两百里,我料下邳最多能守四五日,下邳一旦失守,孤南下广陵之路就要被氐虏断绝,……不急能行么?” 彭城郡的位置处於徐州中间最西,从彭城向东,二百里是下邳郡的郡治下邳县,再不到三百里,即是海滨。亦即是说,下邳县如果再一失守,那么整个的徐州就会被秦军拦腰截断,到的那时,郯县位处在下邳以北,广陵在下邳南边,贺浑豹子的南下广陵之路,确实就会如他所言,被秦军断绝。 说走就走,视羯人占据了二三十年的徐州如敝履,何止贺浑勘服气贺浑豹子的果决,刁犗亦是心服口服。他恭敬接旨。 两天后,贺浑豹子带着部曲两万余人,羯人及鲜卑等杂胡男女数万,出了郯县,南下过下邳,对正在围攻下邳县、分兵掠东海郡内县的秦军置之不顾,自管自地赶在秦军打下下邳之前,渡过了淮水,到了广陵郡。 到郡当天,他就传书建康,上表称臣,表示愿献广陵给唐,为唐抵御秦军南犯。 表文传到建康,今天子程昼等看到的同时,此讯也传到了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