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津门第一开始》 第一章 师父 “小子,你叫什么?” “陈酒。” “哪个九?” “粮食x精。” “陈酒,愿不愿意跟我学武?我刚来津门,缺个徒弟,你天生骨壮筋长,是块好材料。” “当你徒弟,好处多么?” “锦衣玉食,亭台楼阁……自然是没有的;三餐温饱,片瓦遮头,倒是可以保证。学一门安身立业的技艺,总好过你继续做坑蒙拐骗的勾当。” “还不够。” “那你说。” “每个月看一场电影,两顿螃蟹。” “臭小子,蹬鼻子上脸是吧?电影,换成皮影戏也没什么区别;螃蟹……” “津门九条河,螃蟹比大米便宜。” “螃蟹,管饱。”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 “民国有两大武术之乡,南佛山,北沧州;又有两大武术之都,南广府,北津门。 咱们这一门,奉明朝戚帅为祖师,祖祠在沧州盐山左家村,后来闯关东迁去东北,人丁不兴旺,一代三五人。” “小门小户啊?” “大小可决定不了高下。前清光绪二十六年,京城有几十万清兵和拳民,还不是败给了区区两万的洋人兵,连皇帝太后都吓得狼狈出逃。” “唔,有道理。” “让你一打岔,节奏都断了。” “师父请继续。” “天下拳种不计其数,但无论何门何派,是大是小,站桩都是根基。《黄帝内经》云:独立守神,肌肉若一,吞阴吐阳,此其道生。所以—— 挺腰杆! 正脊骨! 肩膀别塌! 呼吸别乱! 讲话归讲话,练功容不得偷懒。” “师父,很累啊。” “累就对了。你还算有几两根骨,寻常人打桩三年,方进兵器,你嘛……三个月就能摸刀了。国术的精华在于械斗,练好兵器,才算成材。” “这么说,我天赋很高?” “尚可而已。” “师父,你当初由拳入刀,用了多久啊?肯定比我快得多吧。” “……嘴巴这么勤快,看来你是没累着,今天加练两个钟头。” …… “师父,咱们还要在十庄渡住多久啊?” “狗不嫌家贫。” “……我没嫌弃什么,只是替师父不平。” “不平?” “那些馆主个个住豪宅,坐汽车,名利双收,师父你本事比他们都高,却住在贫民窟里。要不,咱们也开家武馆呗。” “呵,我倒是的确打算开馆,但武馆可不是说开就开的。津门国术界受武行十九家把控,外乡人新立门户,得先讲礼。” “礼?” “要么,面子够足,请武行如今的头牌,霍殿宇老爷子点头,这叫文礼; 要么,拳头够硬,上门踢馆,踢掉九家招牌,这叫武礼。” “我猜,师父挑的是武礼。” “怎么猜的?” “拳头打出来的东西,值钱,也踏实。况且师父也不像个会低头的人。” “那你再猜猜,这么多年来,靠武礼在津门立住的武馆有几家?” “总该是有……三五家的吧。” “是零。” “怎么会?” “津门人好面子,连战连败,那些武馆丢不起这个人,武行更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在八擂之后,馆主们会联名请出武行头牌守第九擂。踢赢八家的外来武师,十年来至少还有两三个,但打赢霍殿宇的,一个都没有。” “啧,好麻烦的规矩。” “规矩这东西,用好了是刀,可以杀人;用不好是纸,一捅就漏。” “师父,你这段话好古龙。” “古龙?” “一个写武侠小说的。” “我知道北派五大家,读过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纪》、平江不肖生的《近代群雄演义》……至于这个古龙,从来没有听说,可能是不太出名吧。” “嘿嘿。” …… “陈酒,把刀放下。” “我还差三百遍刀桩没打……” “今天不练功,洗把脸,换件干净衣裳,跟我出去一趟。” “是要看电影么?听说《火烧红莲寺》昨天刚刚上映,是丁零的新片。” “不去影院。” “那到底去干什么?” “踢馆。” “好嘞,我这就收拾。对了,师父你选的第一擂是哪家武馆?” “三皇门的人宗馆。” “人宗……我听说过这家,他们的馆主好像很能打啊。柿子先挑软的捏,这个是不是硬了点儿?” “再硬,也是柿子。” “明白了。” “陈酒,我跟你说一句话,你听完了就烂在肚子里,别拿出去和外人讲。” “师父你说。” “其实啊,这津门武行除了霍殿宇,在师父眼里无非也就是棵柿子树罢了。” …… “哎,疼,疼,师父你轻点儿。” “疼也忍着,这是教训。我教你东西,可不是让你搞私斗的。像下九流的青皮流氓一样,和武行弟子在街头厮打,成何体统。” “我……” “你不服?” “功夫本就是杀人艺,学拳打人,用刀割肉,天经地义,街头和擂台又有什么区别?” “不讲规矩,盲目撕咬,人与野兽何异?我收的是徒弟,不是狼崽子,你要是不想当人,就趁早滚出这个门。” “……” “我问你,生事缘由是什么?” “他们编排你。” “怎么编排的?” “那些人说,你在东北帮日本人做事,惹怒了大人物,被吓破了胆才一路逃来津门,是个卖国贼。完全无根无据的胡扯。” “……输不起的小人乱嚼舌头罢了,就是当面直说,我也只当几声狗叫。” “他们可不敢当面说,昨天踢馆打擂,你一刀劈碎了夏虞馆主的肩骨,武行现在怕你怕得很,私下里管你叫十渡阎罗哩。” “呵呵,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十庄渡是津门最大的贫民窟,讽我跟脚卑贱;阎罗是索命阴神,骂我行事太凶。” “凶名也好过籍籍无名。” “是这个理。” “……” “……” “师父,消气了没?” “额……刚刚我说了重话,你别放在心上。我是头一回当师父,你也是头一回当徒弟,咱们就互相担待吧。” …… “师父,有人下帖子。” “谁?” “霍殿宇,请你去起士林西餐厅。” “私人名义、武馆名义还是武行名义?” “私人。” “……帮我把那套旧西装找出来,再把皮鞋用油擦一下。” “师父,你要去?” “去啊,有人请客,干嘛不去。” “明天就是和中州馆的第九擂了,霍殿宇这时候约你,说不准是鸿门宴……” “霍殿宇是津门武行十年来唯一的头牌,文武二礼的主张者,他用半辈子厘定了武行规矩,又岂会自毁江山。” “……我也同去。” “不用。我不习惯西餐,恐怕填不饱肚子,你上街买八十只螃蟹,在家里等着我便可。” “大晚上的,集市早收摊了。” “那就直接到码头,赶在渔民收船之前买,新鲜又便宜。” “但……” “放心,师父我是老江湖。” “可……”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真是一局鸿门宴,那霍殿宇是楚霸王,我才是汉高祖。” …… “谁在敲门?” “我。” “师父,咋这么晚才回来,螃蟹都凉透了,白瞎了新鲜东西……” “师父?” “师父!!!” 第二章 葬礼与寿礼 1931年,津门城郊,西广开乱葬岗。 日头惨烈,从土壤里蒸出一股股烟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腐烂味儿。 泛黄的纸钱缠在野草根上,随风沙沙作响,新旧坟包错落,一眼望不到尽头。 陈酒披麻戴孝,坐在一个寒酸的新坟头前,低头磨着一柄刀。 “嗤啦~嗤啦~” 砺石和金属之间迸出刺耳又单调的噪音,乍一听仿佛某种古老的乐器。 陈酒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拿起脚边的陶罐猛灌了两大口,然后往刀上洒出一泼水。 清水眨眼就成了浑浊的泥浆,顺着蛇鳞般的纹络成串滚落,砸出一个小洼坑。 “嗯?” 动作一顿。 泥水泛起涟漪,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从水洼中蜿蜒而出,铺开一片小字。 时间:民国二十年(公元1931年) 位置:津门,北纬39度,东经117.5度 【任务栏】 1.在津门开张一家武馆,并得到武行的承认。 2.制造一桩举国震惊的刺杀事件。 3.集齐肃慎之箭的部件: 玉骨箭头(o/1) 雄常箭杆(o/1) 雄库鲁箭羽(o/1) 肃慎之国在白山北,有树名雄常,先入伐帝,于此取之。 ——《山海经·海外西经》 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 ——《文心雕龙·铭箴》 进度:无 已滞留时间:两年零四个月 陈酒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随便洒了一些水,把字迹冲得支离破碎。 穿越到这个世界两年多了,陈酒早已经对这种越常识的神奇景象司空见惯。每当动起念头,这些独属于一人眼眸的小字就会以各种形式凭空浮现,不断提醒着陈酒,他只是一个彼方过客。 继续磨刀。 日头逐渐西斜,云层染上橘红色的时候,陈酒终于放下了石头。 刃口被打磨得雪亮,对着夕阳一照,淬出一抹森冷的光。 “成了。” 陈酒翻动手腕,长刀修狭如禾苗,裹挟着风声平挥而出,几片草叶应声而断。乱葬岗上的坟丘一座叠着一座,也不知斩了谁的坟头草。 …… “上等刀剑的品相,讲究‘三要’,筋要韧,骨要正,刃口要平滑锋利。你瞧为师手上这一柄,筋韧骨坚,刈草如平,虽然离名器尚有差距,却也算得上难得的好刀。” “师父,这是苗刀吧?” “你小子倒是识货。” “原先听人提过,头一回见识真家伙。” “觉得如何?” “跋扈。” “跋扈?” “刀是九短之,枪是九长之尊,苗刀兼顾了二者特点,横压十八般兵器,可不就是跋扈么?” “这说法倒新鲜。那我再问你,既然是跋扈的兵器,为何有鞘?” “……防尘?” “是藏锋。人如刀剑,刀剑如人,习武之人天性凶烈,动辄破禁乱法,伤人性命,就更得在心里头埋上一个鞘,把锋芒毕露的性子藏进世俗人情的规矩里。” “……” “怎么,不信?” “师父是老江湖,说的自然在理。我只有一句话想问:若是世道逼人,藏不住了呢?” “那便拔刀,杀世道。” …… “师父,好好睡,我替你拔刀去。” 陈酒朝墓碑行了一礼,扯掉身上的粗麻布,一层层裹住长刀,往肩头上一扛,迎着浓烈如血的夕霞向津门城行去。 东门里大街,登瀛阁。 今日是人宗武馆馆主云望的五十大寿,登瀛阁被重金包下,宴请宾朋。 离开宴尚有一刻,轿子和小汽车已经挤满了饭店门前的街道。 长衫马褂的守旧士绅,西装革履的洋派商人,甚至还有穿中山装的政要官员……门口迎宾的老管事满面红光。 “敬古斋,黄老板,贺!” “秦得利洋行,刘经理,贺!” “体育局,陈局长,贺!” “夏虞武馆……” 唱名声一直传到街对面。对街是一片老墙,墙根下支着个小茶棚,茶客大多是脚行车行的苦工,对比鲜明。 摊主正打着瞌睡,身前突然压上一片阴影。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高瘦青年,剑眉,薄唇,眼目如星。 身上披一件粗布短打,额头上绑着白布,晦气又古怪。 “茶,一碗。” 陈酒端着粗瓷大碗,随便找了条长椅。 茶棚不大,五六张桌椅。摊主脑子活泛,存着留客的心思,请了个便宜的说书先生。 先生大约中年,泛着一抹穷酸气质,此刻正手捏折扇,唾沫横飞: “……长板坡前救赵云,吓退曹操百万军,姓张名飞字翼德,万古流芳~莽撞人!” 这套贯口从北大关的福来轩唱到西马路的万有茶园,早就没了新意,说书先生嘴又笨拙,喝彩之声几无。 陈酒抿了口茶,向说书人勾了勾指头。 “客官,有事?”说书人上前。 陈酒开口说:“你这故事,不行。” 说书人眉眼一耷拉: “《八扇屏》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经典,张飞张三爷也是家喻户晓的英雄豪杰,是人都爱听,敢问客人,怎么个不行法?” “太旧了。” 陈酒摇头, “现在是新社会,人们喜欢新东西。我倒有个新鲜故事,你听不听?” 说书人脸上笑呵呵:“不知这故事怎么卖?” “不卖钱。”陈酒指了指桌上的茶碗,“请我一壶茶便可。” 茶水值不了几个钱,买一个孟浪小子的胡话,当笑话听也不算赔。说书先生稍一犹豫,撩开打着补丁的长衫下摆,落座。 “客人请讲。” “我,是个武师。” 陈酒第一句话,就让说书人险些笑出声来。 “我不是津门本地人,两年前被莫名其妙丢来这儿,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只能靠一张嘴皮子坑蒙拐骗,堪堪糊口。” “就这么浑噩了两个月,偏有一天不长眼,骗到了我师父头上。” “师父刚下火车,身边缺人,揍我一顿之后收下了我。他说我根骨重,是大才,寻常拳师苦练二十年的成就,我只需两年。但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而是我的师父,左凤图。” “左凤图”三个字一出口,说书人脸色瞬变,当即坐正了身板。 “师父是奉天人氏,来津门是为了开武馆,给门派扬名。但津门河多,人多,规矩更多,外来武师想开张立业,得先和武行讲礼。” “武行规矩,文武二礼,”说书人点点头,“在下有耳闻。” “正好省了口舌。” 陈酒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 “师父脖子硬,低不下头求人,只好选武礼。他用一年半带着我看遍了国术擂台,当时我们租住在十庄渡的贫民窟,不事生产,靠着师父当年出关押镖的积蓄,倒也顿顿有肉。” “那段时间,练拳很累,但我其实过得……蛮舒坦。” 陈酒摇晃着茶碗,廉价茶水泛起一层碎沫子,脑袋垂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再然后,我师父开始登台踢馆。三个月,踢翻了八家武馆的招牌。只差一家,左氏武馆便可以开张大吉。” “按武行的规矩,最后一家该是头牌武馆,霍殿宇的中州馆。” 踢馆前一天,霍殿宇派人下了请帖。师父相信津门的规矩,去了,我想跟着,他不让。半夜三更,师父他敲门回来,满身是血,背上有三个枪眼,腰腹刀口横贯。” “巡警来查,说是……酒醉路滑,摔伤致命,就这么结了案。” 陈酒抬起头,眸子仿佛滴了血的墨,有慑人的红色晕开, “紧接着巡警又搜检屋子,说我是诈骗犯,证据确凿,关了我三个月。师父出殡那天我在蹲大牢,我本该是唯一的扶灵人。” “我师父是老江湖,他信规矩。” “可世道变了,面子才是武行那些人得名得财的资本,所以规矩大不过面子。所以,我师父把性命赔了进去。” 就此默然。 “……” 说书人不知说什么,只好拎茶壶,给陈酒倒了满满一茶碗。 “这故事怎么样?”陈酒问。 “有恩仇,但不快意。” 说书人摇摇头, “客人,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来听书的大多是平头百姓,平日里奔波生计,劳碌生活,都是苦人,苦人不爱听苦事……” “不快意?” 陈酒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 “那是因为故事没完。先生,咱们素不相识,跟你讲了这么多,不是我真贪你一壶粗茶,是想请先生做个见证。” “见证?” “八卦掌祖师董海川有一部《童林传》,家喻户晓。我们师徒不图和开山大宗师比肩,只求在人间留下几两往事姓名。” 说书人还在消化这段话,陈酒一口饮尽茶水,抹了抹嘴巴,大步踏向街对面的登瀛阁,头上孝布随风飘摇,仿佛一团苍白的火焰。 此时宾客差不多到齐了,老管事也放松下来,从兜里摸了根烟,旁边负责唱名的弟子立即凑上来划洋火。 馆主之下,管事最大,是武馆的二号人物,这位老管事又是馆主云望的师叔,身份更加显贵。 撇开这些名头不提,单论一身武艺,老管事虽然已经六十九岁高龄,但往前倒个三四十年,满清那会儿,也曾在擂台上搏杀出显赫战绩,据说还两拳就击倒过英格兰的金牌大力士,在武行里算得上响当当的前辈名宿。 “呼……” 管事缓缓吐出一口烟,透过袅袅的烟幕,目光突然一凝, “站住。” 陈酒在三步之外停住。 老管事盯着他额头上的孝布,皮笑肉不笑: “这位朋友,里头正开寿席呢,你堵着门口披白戴孝,唱的是哪儿出啊?” “我师父姓左。”陈酒言简意赅。 管事愣了一下,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满脸皱纹愈深刻,活像一只皮毛松弛的老豺: “原来是左凤图门下的丧家野狗,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撒野?!今天是馆主师侄的寿礼,老头子我不想沾血光,给你三个数,你好自为之,滚回狗窝去。” “三……” 第一个数没念完,老管事眼中突然闪过一抹狠厉之色,猛然欺步上前,骨节粗大的中指食指灵活刁钻如毒蛇,直戳陈酒眼窝! 指甲刮乱梢,却落了个空。 旁边的唱名弟子看得清楚,陈酒在老管事出手偷袭的一瞬间便埋下了脊背,矮身虎跃而出,鞋底和地面摩擦出“嗤”一声,身形仿佛离弦的利箭。 他以一种肉眼几乎看不清的惊人度直扑到对方面前,沉肩坠肘,含胸拔背,右手反握住层层麻布下的刀柄,从下往上喷打而出,黄铜铸就的兽头刀重重凿在管事胸口! 披挂门,夜马奔槽! 力劲如烈马扬蹄,锤得对方口吐鲜血,伴着清晰的骨裂声响。 “扑通。” 老管事的枯槁身躯好似一个破烂布袋般,高高抛起,重重摔落,胸腔凹陷,如同被擂破的鼓面。 啪嗒一声轻响,唱名弟子瞠目结舌,手里的火柴盒掉在了地上。 陈酒不慌不忙俯下身子,从老管事的口袋里掏出装香烟的扁平铁盒,抽一支出来,在盒盖上敲实,咬进嘴里。 “火。” “火?哦,火……” 弟子手忙脚乱捡起火柴盒,捏出一根火柴,由于双手颤抖得实在厉害,划了好几下才划燃,连带着火苗摇曳不止。 陈酒没接这根火,取过火柴盒自己点上,暗红的火星照亮了青冉冉的下巴。 “我叫陈酒,来贺寿的,”他唇间含着烟,含糊不清,“唱名吧。” “左,左凤图门下……” “声音太小。”陈酒微微皱眉。 弟子打了个哆嗦, 忙不迭把音量拔到最高,由于太过声嘶力竭,尖锐得活像清宫里的太监: “左凤图门下,陈酒,登门礼贺!” 第三章 云望 “云馆主,恭喜恭喜。” “刘经理,多谢多谢。” 云望个子不高,身材短粗,剪裁妥帖的高档长衫裹在身上,撑出硬梆梆的肌肉轮廓,仿佛一尊被丝绸包起来的青铜器,两只拳头比常人厚出一层,指节处茧子铜黄。 他面前,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穿西装打领结,金丝框眼镜顶在鼻梁上,抹了油的头梳理整齐。 “刘经理是留洋回来的进步人士,年纪轻轻就跟在薛先生身边做事业,前途无量啊。”云望说着习惯性的客套。 “馆主谬赞了。” 刘经理满脸堆笑, “薛先生今天和法国人谈船运合同,实在脱不开身,所以让我代为出面,登门贺喜。” 稍稍一顿,声音压低: “云馆主,那件事……” “什么事?” 云望眨了眨眼睛。 “就是那件,秦得利洋行愿意捐助出资,帮人宗馆扩大门面,顺便重新装修一番……” 话没说完,云望突然用力清了清嗓子,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开宴的时辰快到了,我准备一下。刘经理不必拘谨,吃好喝好,千万尽兴。” 刘经理的笑容挂在脸上,僵硬,滑稽。 若是旁人看来,这是一次相当怪异的对话。送钱的人点头哈腰,似乎生怕对方拒绝,收钱的人却顾左右而言它。 其实不奇怪。 津门是北方最大的城市,寸土寸金,武馆大多开在繁华主街上,租金高昂,平均一家武馆二十来个学员,如果只靠收学费根本维持不下去,是一项赔钱的营生。武行能有如今的盛景,靠的不是经济,而是政质。 自民国初年以来,中山先生提字“国术”,国民政府大力倡导武风,政商各界纷纷给武馆捐款,只为养住有名望的武人。 这么折腾一遭,政客做政绩,商家赚名声,真金白银则落入了武馆口袋里,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凑成了武行如今的繁荣局面。 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资助武馆有极大的隐性利益,有实力的势力都想插一脚进去。但偌大的津门只有十九家武馆,蛋糕早就各有归属,哪怕秦得利洋行想白送大洋给云望,也只会碰一鼻子灰尘。 刘经理望着云望的背影,咬了咬牙,怏怏回到座位上。 “咳咳。” 客人们止住话头,望向台上。 “诸位,今日是我云望的生日,在座的朋友们愿意赏脸,是我的荣幸。” 云望环顾一圈,抱拳行礼, “霍殿宇老前辈几日前在报纸上做文章,主张推陈出新,人宗馆响应革新之风,特意请来了起士林的洋人主厨,每桌加洋菜一盘,磕肥一壶。” 侍应生将菜盘和茶壶端上桌子,一大份嫩煎羊排,撒了黑胡椒粗盐粒,翠绿薄荷点缀其上,渗着金黄的油脂。 刘经理拉住侍应: “刀叉呢?” “客人,本店没有这些。”侍应回话。 刘经理皱了皱眉,正欲说话,桌上其余人已经用筷子夹走了好几块嫩羊排,大家神色自然,倒显得自己最不合群。 “……” 刘经理叹了口气,倒了一杯咖啡。 香醇的深褐色饮料落在青花瓷杯里,就像一个穿旗袍的外国女人。 “近几年来,幸得社会各界鼎力相助,武行事业蒸蒸日上,改善国人体格,振兴国之民气。虽然偶有宵小之辈……” 顿了顿。 终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姓名。 “虽然偶有宵小之辈,终究是螳臂当车,身与名俱灭,不废万古流。” 话音刚落,门口炸响了唱名: “左凤图门下,陈酒,登门礼贺!” 人群如潮水一般向两侧排开,露出叼着半根烟的陈酒,粗布短褂和满堂华服泾渭分明,肩头布裹上的斑斑鲜血无比醒目。 “贺寿?” 云望眯着眼睛, “你的礼呢?” 陈酒拿起旁边桌上一个饭碗,往桌面一扣,将烟头竖着插进米饭里。 “这便是了。” 烟头缓缓燃烧,仿佛坟前的祭香。 陈酒的声音清晰回响: “寿贺完了,下面做正事。我是来踢馆的。” “我师父当初摘了九家武馆的招牌,我沿他的老路来,人宗馆是第一个。” “你也踢九家?” 云望拧着眉头,居高临下打量陈酒。 一个毛头小子拎着死人的刀,来做找死的事,疯狂得无所顾忌,像极了武侠小说的主角。但现实不是文人的意淫胡扯。 “不,” 陈酒摇头, “我踢十九家。” 人群一阵骚乱,陈酒眸子沉黑,像一柄刀直插向云望。 单刀赴会,听上去装逼极了,实则却是一步险之又险的棋。 登瀛馆内人宗弟子几乎都在,武行中人佩戴兵器好比穿鞋般寻常,几十个人几十柄兵器,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而自己目前只是个无名小卒,唯一的名头是左凤图的弟子,辈分太低,就算云望不肯接受踢馆单挑,同样说得过去。 陈酒摩挲刀柄,掌心灼热。 同时, 一股腥咸的滋味儿隐隐约约在唇齿间泛开,像铁,又像血,撩拨着凶性,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狂乱如野兽撞笼。 “师、师父!” 这时候,唱名弟子连滚带爬跑了进来,满脸惊惶失措。 “没体统的东西,有事说事,瞎嚎什么?你是在奔丧么?!”云望语气极重,“别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师叔爷,师叔爷他……” 弟子不敢继续说下去,但云望脸色一变,已经猜了个大概。 陈酒能进门,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云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眼皮,目光开了锋一般: “我父亲没得早,我成名之前,门派全由师叔辛苦拉扯。他既是我真正的师父,又如我生父。” “谁没有师父?” 说完这句话,陈酒手腕重重一振,层层麻布割裂飘飞,蛇鳞般的刀纹映照灯光。周遭人群吓得退开好几步远。 “陈酒,是吧?” 云望瞥了下眼熟的苗刀,嗓音森冷干哑, “你坏我宴席,害我亲人,折了我人宗馆的面子,皆是死仇。既上擂台,生死自负,我会杀你解恨。有人替你收尸么?” “按照规矩,踢馆不论输赢,武馆都要请客。云馆主请不起一副棺材么?” “很好。就凭你这句,我出钱给你买坟。” 云望一振衣袖, “开擂。” 话说尽了。 武馆弟子上前阻开人群,清出一片空地。陈酒与云望隔着十步距离,相对而立。 云望从弟子手里接过兵器,两柄刀穗灿黄的两尺三寸钢刀。 “三皇门,云望。” “披挂门,陈酒。” 两人异口同声: “请!” 第四章 仙人挥尘 话音一落,陈酒后脚猛然蹬地力,一个纵越直冲向云望,人尚未近身,苗刀已经从斜侧方凶悍劈下,暴烈得出奇。 这一刀若是劈实了,完全足以将人连骨带肉一同剖开。 “好烈的脾气。” 云望抬起一柄刀迎了上去,短兵重重相磕。陈酒胳膊一沉,一股沛然力劲沿刀身汹涌袭来,从他的角度,可以明显看出对方手里的兵器较之寻常刀剑厚上小半寸,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开了锋的钢锏。 日月双刀,三皇门独门兵器,脱胎于三皇炮锤拳法,劲如滚石。 云望单刀将苗刀往下压,另一柄刀刁钻如蛇,直抹脖颈。 陈酒拧着眉头,后撤一步,身法不乱,打算仗着兵器的长度优势放长击远,谁知云望得理不饶人,欺步上前,攻守情形瞬间逆变! 铛! 铛! 铛! 伴随着一串密集而清越的打铁声音,两人的身影几乎淹没在刀光里。 陈酒腰背旋拧如磨盘,苗刀挥舞出一个套一个的圆满弧光,好似汹涌不绝的浪潮,相较之下,云望虽然是主攻一方,风格却稳扎稳打,更像是岿然不动的礁石。 大潮拍岸! 客人们目不转睛,他们万万没想到,两人刚刚交锋便是一阵如此凶猛的对打。 披挂苗刀,日月双刀,二者同属北派武艺,风格皆是勇往直前,碰撞在一起,刀刀致命,看得人眼皮直颤。 几个眨眼而已, 外行人看不出其中凶险门道,只觉得噼里啪啦打出了血性,打出了花样,若非碍于身份风度,只怕是会鼓掌叫好。 “铛锒!” 大概五六个回合,云望右手格住苗刀,刀刃往里滑,似乎要去挑陈酒的手腕,却只是虚晃一招,拉开数步距离。 “累了?” 陈酒咧着嘴,牙齿森白。 “腰力不错。” 云望喘气有些粗重,也不在意,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淌。 “披挂苗刀以腰背为轴,好让云馆主见识一下年轻人的好腰。”陈酒表情肃杀,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瞳孔微微泛红。 “礼尚往来,我也给你听听三皇门的炮仗。” 云望踏步向前,双刀如虹。 陈酒紧绷着脸颊,拉开一个马步站桩,刀尖凭借腰力狠辣上挑,目标正是云望的裤裆! “嘶~~” 有看客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提了提裤子。 “磕!” 双刀交叠,格住刀口,使的却不再是沉猛阳刚的力劲,云望的一对刀刃如同阴狠缠绵的捕兽网,将长刀牢牢黏住。 “弃刀!” 云望一声低喝,双刀如剪,向上绞杀陈酒握刀的右臂。 “好啊。” 陈酒居然真的松开了刀柄,左手掌趁着空当朝前方一抹,看似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却能把对方的脖颈血管敲断。 披挂门·抹面掌 大不了以伤换命! 就在这时,陈酒瞥到了云望的脸庞。 他在笑。 头皮一阵炸,似乎是直觉在预警,陈酒只来得及稍一偏头,紧接着一只鞋尖如同黑色的闪电,轰中了脑袋左侧! 砰! 陈酒就地打了两个滚,才勉强卸掉这股子充沛的力道,借机用脚尖勾回兵器。 “刚才这一招,叫仙人挥尘。” 云望眼中溢满了冷冽凶光, “三皇炮捶,劲如炮,我这一串炮仗响不响啊?” 陈酒舔了舔牙齿,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星。 “领教了。” “继续?” “继续。” 话音刚落,陈酒后脚一蹬,苗刀斜侧劈出,看上去似乎是与第一回合如出一辙的攻法。 云望抬刀迎击,眼前却忽然一花。 擂台外的客人看得清楚,兵器即将相撞的瞬间,陈酒步法激烈变幻,却几乎没出丁点声音,悄然滑到了云望背面! 披挂苗刀·抹刀式 “新瓶装旧酒罢了。” 这样的套路,云望早在当初的擂台上就从左凤图那里得了教训,所以没有半点慌乱,当即回身反击。 相比之下,陈酒旋身绕了个大圈,步子上居然慢了半筹,只得临时变招,变抹刀式为推刀式,劈斩的目标也从脑门换向了左臂。 云望左手一动,刀柄在掌心里一个回旋,改正握为反握,钳子般钩住苗刀刀脊。 陈酒凭借着披挂门独有的激绞步法,灵活地抽回兵器,长刀在周身旋舞出一个十五月亮般的满圆,再次斩落,依然不依不饶,孤注一掷地瞄准了云望探出来的左臂! “弃刀!” 云望闻言微微一笑,任凭兵器脱手、掉落。 单刀被远远磕飞了出去,插在一根描凤画彩的柱子上。 终究是沉不住气的年轻人,拘泥于一时睚眦,却失了战略分寸。 云望心里这样想着,扑身压向对方,身躯几乎填满两人之间的空当,隐约间,似乎已经看到了得胜的曙光。 苗刀过长过重,本就在近身缠斗中不占优,而且…… 陈酒试图抽刀回防,握刀的手腕却被云望空空的左手一把钳住。 三皇门·虎口扣爪! 人宗馆主的指上功夫极其深厚,指头深深陷入筋肉之中,扣出一大片紫青,彻底封住了陈酒挥刀反击的可能性。 眼瞧着胜利在望,云望的度和猛度更上一层,右手刀路交织如暴雨。 两人贴得极近,瞳孔映出对方的表情。 不死不休! 陈酒只剩一条臂膀可以自由活动,血肉抵挡不了刀口,只得接连倒退,步法变得越来越凌乱,一柄穿帘燕子般的单刀粘着他的肚腹、肋下、脖颈、心口等要害不肯松口,险象环生。 偏偏在这个时候,陈酒脚下一绊,雪上加霜。 “赢了。” 同一瞬间,云望的目光狰狞无比。 刀刃离陈酒的脖颈只差最后小半寸,即将舔舐到新鲜的血。 然而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云望视野里忽然一暗,一只莫名其妙的鞋尖不断放大。 受制于人的陈酒故意一打滑,左腿趁势高抬,凶猛如升龙,狠狠踢中云望的下巴! 仙人挥尘! 云望如同被重锤击中,仰天喷出一口鲜血,短粗的身躯高高抛了出去,重重摔落。 下颚变形,口鼻溢红。 胜负已定。 陈酒活动着青肿酸痛的手腕,单手拎刀上前,一低头,正对上云望死灰的目光。 “既上擂台,生死……自负!” 刀尖瞄准头颅,直直插落下去。 第五章 死水庙,曹六 噗。 刀尖穿透肩头,钉入木质地板里,鲜血汩汩而流。 “擂台上的生死全靠本事,就算警察也不愿追究。武行欠我师父债,你又想杀我,就算真宰了你也合情理。” 陈酒顿了顿, “但我刚从你身上学了东西,所以不杀人。记住了,你有一条命赊在我这儿。” 云望张了张嘴,满嘴鲜血混着脱落的牙齿,形成了一个血汪汪的深洞,吐字含糊不清: “你、你偷师……” “我赢了。” “咳,你是祸害,比左凤图更祸害的祸害!” “我赢了。” 陈酒重复一遍,屈指弹了一下刀柄。云望的脸剧烈扭曲,剩下的话也被憋回了喉咙里。 “嗤!” 抽刀一挥,振落血滴,陈酒扭头下了擂台。 鸦雀无声的人群默默让开一条道路,或惊异、或愤恨、或好奇、或欣赏的众多目光,齐齐汇聚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渴了。” 陈酒停在一张桌前,拿过一个空茶杯倒满,闻了闻,眉微挑。 “咖啡?” 喝了两口,咂巴咂巴嘴, “好像是比星巴克强点儿。” 当然,没人在这种气氛中问星巴克是什么牌子。 “踢馆是我赢了,喝你们一杯咖啡,就当人宗馆请过了客。” 说罢,陈酒随手扯过一张精致的桌帔,将苗刀一层层包裹起来,往肩膀上一扛,顶着众人的视线离开了登瀛阁。 夜色已至,东门里大街灯光如昼,满街灯红酒绿落在陈酒脸上,半明半暗。 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了呼喊声音: “陈先生,请留步!” 陈酒回头,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你是……” “秦得利洋行,刘斯钰。” 名字有些中性化,气质也有些中性化的刘经理递上一张名片。 “秦得利要撑我开馆?你做得了主么?” 陈酒没接名片,开门见山。 “……”刘经理。 政客商贾是武馆背后金主,这种事作为行业内的惯例,知道的人不少,但鲜有人直接说出口,尤其武行中人,大多美其名曰“捐款”,这跟满清遗老头上那根辫子是同样的道理。 人嘛,总得给自己留最后的体面。 “额,我的确做不了主,自然会有能做主的人来请陈先生。” “那就等这人来了再说。” 陈酒扭头。 “哎,陈先生,”刘经理急忙开口,“至少留个地址吧?” “十庄渡,死水庙隔壁第三间院子,到那儿一问路就找得着。” …… “任务进度提升。” “目前进度:3%” 陈酒坐在小板凳上,眼前是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的任务栏。 第一项开武馆自不必说,余下两项,一个是刺杀,一个是收集物品。 “刺杀任务至少有迹可循,这个肃慎之箭……我要没记错,肃慎人好像是满族的祖先?” 彼时的津门,和上海、汉口并称民国三大港,是北方最繁华的城市,光租界就有五国。 目前,津门由东北王的次子张学明担任市长,国内国外的各方势力错综盘踞于此,实业兴旺,相对安全,所以许多下野的著名政治人物,都选择了这里安置产业。 民国四任前总理段瑞棋,直系军阀王天元,前五省联军总司令孙承辅……名字各个响当当。 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被刺杀,都足以成为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举个例子,孙承辅和施剑翘之间的复仇故事,隔了将近一个世纪,依然是后世人津津乐道的经典传奇。 陈酒眯了眯眼睛。说起来,清废帝溥弈也住在日租界里…… 右手腕突然一阵疼痛,疼得陈酒“嘶”了一下。 “酒哥,忍着点儿啊。我这祖传的跌打药方配上祖传的按摩手法,消淤,活血,驱肿,虽然疼,但管用。” 说话的是一个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个头不高,长相清秀,只是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大概就是后世所谓的死鱼眼,显出几分贼眉鼠眼的狡侩。 “祖传的?” 少年用力点头:“祖传的。” 陈酒勾了勾唇角: “满满一屋子东西,你都说祖传的,曹六,你到底有几个祖宗啊?” “多几个祖宗保佑,比求神拜佛好使。” 名叫曹六的少年笑嘻嘻。 这是一间小土庙,简陋,破败,连庙门都缺了半扇。 庙里堆满各种各样的杂物,罗盘、算命布幡、石雕、旧书,造假玉器,做旧陶罐,带缺口的劣质瓷盘…… 曹六是个孤儿,据说天生一副克亲面相,收留他的死水庙祝死于洪灾,街坊邻里都说是他克的。陈酒生长于开明社会,倒是不信这些,两人脾气相投,常常来往。 这年头,市井孤儿大多有贼骨头,曹六的骨头又贼又硬,坑蒙拐骗,自力更生。要么,带着布幡罗盘上街,自称是祖传的麻衣神相;要么,靠几本伪造古籍,天桥底下买膏药;要么,就往鼓楼跑,把痰盂吹出古董的价格。 陈酒四下打量,随口问: “你这些瓶瓶罐罐,能卖几个子?” “得看是谁。” 曹六笑着回答, “要是酒哥你要,随便拿回去腌咸菜;要是肥猪买,尤其是洋人,那就……嘿嘿……” “看人下菜碟啊。” “我这是劫富济贫。洋人仗着铁船大炮,许多年来威逼明抢,从咱们这儿夺去银两不知几何,我骗回来的也就九牛一毛。” “歪理。” 陈酒摸摸下巴,笑了, “但也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 曹六听了,更加来劲头: “洋人喜欢咱中国的老东西,咱就给他们做旧的东西;喜欢东西上面的故事,咱就给他们编故事。” “瞧,这柄鸡毛扇子,诸葛亮火烧赤壁的羽扇;这块石墩子,孙悟空他亲爹;这个破瓷壶,杨贵妃的夜壶,嘿,有些人就偏好这口……” “停,停。” 陈酒脸一黑, “别恶心人。” “好嘞。” 曹六低下头摆弄杂物堆,刚安静了没几秒钟,一抬头, “酒哥,你出名了。” “怎么着?” “他们说,咱十庄渡继左大叔之后,又出了一个豪杰,三招打得云望磕头求饶。” “这才半天,就传得这么邪乎了?” “还有更邪乎的呢。” “讲讲。” “很多人都传,你马上就要飞黄腾达,得到达官贵人们看重,住进城里的大宅子……” 曹六低垂着眼皮, “酒哥,你会走么?” “我不走。” “真的?” “嗯,”陈酒笑了笑,“不走。”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停车的声音,刘经理随后步入小庙。 “陈先生,我老板有请。” 陈酒揉了揉手腕,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肿痛似乎真的消了些。他离开板凳,准备出门。曹六在背后大声说: “酒哥,药得跟着三餐,断了会坏疗效。” “我今晚肯定回来。” 陈酒摆了摆手,和刘经理并肩出门。迈过门槛的时候,一个渔民打扮的人擦肩而过,怀里抱着只黑乎乎的罐子,陈酒瞥了一眼,只当是来卖东西的,旋即收回目光。 坐上副座,刘经理踩下油门。 窗外景色飞变幻,很快就离开了贫民窟,来到主城区。陈酒向车窗望去。 路面被晒得冒烟,面黄肌瘦的黄包车夫压低了身子埋头小跑; 凶横的扶桑浪人横冲直撞,头皮亮得反光。 两三个青皮混子杵在路灯下,嘴里叼着廉价的三炮台香烟。他们上方是一幅彩绘广告板,画上的女明星旗袍妖娆。 繁华,贫瘠;开化,愚盲;文明,野蛮…… 种种反义词在这座港口城市水乳交融,仿佛一只臃肿又畸形的缝合怪。 “陈先生,有心事?” “没什么。” 陈酒收回目光, “在猜秦得利的老板是什么样的人。” “我老板啊,”刘经理把着方向盘,“别的我形容不上来,但我觉得,你俩的脾气应该对得上。” “但愿吧。” 陈酒不置可否。 “你别不信,” 刘经理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烁着别样的光彩,“薛先生这个人,绝对会让你很惊讶。” 第六章 薛先生 “我真的很惊讶。” 陈酒仰着头,望向上方的招牌。 招牌上三个大字,“清源净堂”。名字乍一听沾了些风雅,其实这里是……一个澡堂子,一个廉价又热闹的大众澡堂。 “你这个老板,他是……正经老板么?” 陈酒看向刘经理,表情古怪。 “陈先生说笑了。” 刘经理擦了擦汗,捋起袖子看表, “时间早了一些,不如你先进去放松一下,我在门口等薛先生。” 陈酒深深望了他一眼,抬脚迈入门槛。 秦得利商行是一家近几年在津门声名鹊起的民族企业,旗下多家货行、衣店、影院、工厂,并且在好几家中外银行拿着股份红利。老板背景深厚,据说甚至和华区最大的青皮组织——黄龙水会,也有不清不楚的牵扯。 这样一位大人物,居然纡尊降贵,在澡堂子里谈买卖…… “玩反差?有点儿意思。” 在前台轻车熟路领了手牌,陈酒褪去衣裳,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步入公共浴室。 蒸腾的水汽迎面糊在脸上身上,刺激得毛孔几乎瞬间张开。 陈酒找了个热池子泡着,这个池子水温很高,只有两个人待得住。 “呼……” 似乎连筋骨都被煮软、煮烂。 “兄弟,练过武?” 泡了没一会儿,另一个人主动凑上来搭话。 “练过。” 不是这人眼光有多毒辣,而是陈酒的样子实在太扎眼。一身骨肉匀称而又充满力量感,不是扛货拉车的死肌肉,而且没有青皮流氓的文身,剩下的选项很容易猜。 陈酒打量了那人一眼,目光在胸前圆型的片状伤疤上停留片刻。 “当兵的?” “当过。”那人笑了笑。 此人眉眼虽然温和放松,却郁结着一抹藏而不的煞气,用相面的话来讲,就是“狼顾于野,鹰唳于天”,命债累累,或兵或匪。 这时候, 旁边池子里的交谈声音透过水雾隐约传了来,夹杂着“武行”“踢馆”“陈酒”几个词。 津门人好侃,一件事迹谈资,几小时就能传遍半座城市。 那人随口说:“这个陈酒,名头好像很响。” “不曾听说。”陈酒摇头。 “兄弟的消息有些慢啊。” 那人来了兴致, “这可是个横空出世的猛人,刀法精绝。云望你知道吧?人宗馆馆主,三皇门名宿,差点儿就被他砍死在擂台上。不仅如此,他还扬言要踢遍津门的武馆,堪称壮举。” “恃武逞凶的狂徒罢了,戾气太重,年少气骄,难成大器。” 陈酒语气淡然。 “我倒看他是个大才,若得靠山,说不定真能翻了武行的天,一扫武术界的暮气。” “津门武行顽疾已久,病入膏肓,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救的。所谓国术是任贵人拿捏的玩物,本质和当下流行的国画、瓷器没什么区别,根子烂得彻底,谈何变革。” 陈酒摇头, “况且,这个姓陈的到底有没有改天换日的大义和志向,还得两说。” “那就奇了怪了,”那人微蹙眉头,“若是不志于此,只想开个武馆,规规矩矩踢十家就好,何必冲撞整个武行?” “说不定只是私仇。” 泡了一段时间,陈酒鼻尖冒汗。 “这样啊。”那人似乎有些失望。 陈酒却笑了:“薛先生,还演么?我可以继续陪。” “不用,” 那人摆摆巴掌, “戏嘛,明明被戳破了还要硬演下去,我岂不是成了丑角?” 刘经理骗人的水平不高,一眼就能看穿,但即便这样,陈酒一开始也没敢认准。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商人这种形象或许是大腹便便的富态胖子,或许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但不太会是身材精悍、一身伤疤、五官刚硬、眉目如剑的中年汉子。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薛先生蘸湿了毛巾,覆盖在脸上,声音有些低闷模糊, “堂堂秦得利的老板,山猪吃不惯细糠,居然把谈生意的地点约在澡堂子里。” “怪,但也挺新鲜的。” 陈酒回答, “比起这个,更让我惊讶的是薛老板居然在军界有根基,怪不得盘子做得这么大。” “谈不上什么根基,不过是在汉昌6军学校和浦江军校上学,参加过二次护法和北伐战争。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如今只是个做买卖的。” 薛先生突然摘下毛巾,直直盯住陈酒,目光扎人, “旧事提之无用,咱们不如聊一聊将来,你的将来。” “你说你想开武馆,本事你是有了,但开馆的钱呢?你有钱么?” “没钱。”陈酒一脸坦然。 “我有。” 薛先生语气加重, “踢馆期间,你的一切合理开销由秦得利商行承担。踢谁家,怎么踢,我们都不管。但开馆之后,馆址由我们来选,装修由我们负责,绝不会亏待了你的本事。相应的,你只能接受秦得利商行一家的资助捐款。武行的情况你也了解,所以没有成文合同,只有口头协议。” “好啊。”陈酒一口答应。 “那,成交。”薛先生斩钉截铁说。 这便谈完了。 薛先生谈生意的风格像打仗,突然袭击,又快又狠,噼里啪啦几句话就将一切敲定,完全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陈酒倒是很喜欢这种爽快人——反正做完任务就会脱离这个世界,省了一番注定会无用的口舌,正好乐得轻松。 “我喜欢爽快人。” 薛先生吐出一口热气,从池子里摇摇晃晃站起,水流顺着有棱有角的轮廓缓缓滴落。 陈酒这时才现,薛先生的左小腿上有好几个圆片状的骇人伤疤,胫骨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形状,仅能勉强支撑脚步。 “薛老板没有保镖么?” “平常都带的,除了在澡堂子里。这里面所有人都光洁溜溜,什么武器也藏不住,能让我安心泡个舒坦。” 薛先生笑了一下, “我去刮个面。” 北方澡堂花样繁多,洗浴只是基础。如刮面、修脚、饮茶、棋牌、拔罐、刮痧、按摩、修理胡须、松骨敲背……带色儿的不带色儿的,应有尽有。 陈酒摸了摸下巴,摸到了扎手的碎胡茬,于是也离开热水池,前往服务区,看见走在前头的薛先生被干活的师傅截住。 “新面孔?”薛先生侧目一瞥。 “是,是。”师傅点头哈腰。 “刮面。” “请来这里。” 薛先生往床上一躺,闭上眼,面部放松。师傅伸手在工具盒里头摸索着,腕子却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捏住。 “师傅,是熟手?”隔着乳白雾气,陈酒的脸庞有些模糊。 “干了三四年了,客人放心,保证伺候得两位舒舒服服。”师傅自信回答。 “我看也是,” 陈酒指头用力下压, “瞅这手上的茧,没个几年苦功夫可磨不出。” “……”师傅脸颊紧绷,额头渗汗。 “只是,” 陈酒眼睛一眯, “拿刮脸刀的茧子,不该长在虎口上吧?” 话音刚落,陈酒指尖突然一阵刺痛,忍不住松开,却是被对方用藏在指间的薄刀片小小阴了把。 下一秒钟,陈酒的眼帘被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挤满! 第七章 金刚杵,鬼头罐 枪声炸裂! 几乎在扳机扣下的一瞬间,陈酒全凭本能一肘顶在对方的臂弯里,打偏了枪口,灼热的子弹堪堪滑过梢。 耳鸣声轰响,陈酒双眼充血,触目惊心的血色几乎溢出眼眶。 他左手顺势攀住对方握枪的小臂,往回一拉,一扭,同时又曲起右肘,朝关节狠狠劈了下去! 嘎巴。 脆生生的骨折声清脆无比。 刺客喉咙里迸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烈嘶叫,手枪掉在了水洼里。 惨叫仿佛某种催化剂,刺激得陈酒凶性勃,瞳孔更红,他一把抓住了对方头,左腿紧绷如张满的弓弦,迅猛如雷的一膝盖直直撞中腹间! 呕! 刺客弯下腰,呕出一堆乱七八糟。 “喜欢玩刀片,是吧?” 陈酒顺手抄起工具箱里的带柄的刮面刀片,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如行云流水般刺进了对方脖颈,顺便用力扭动! 血箭狂飙。 半边身子被鲜血染红,陈酒拔出刀片,眼角余光瞥到了一旁的水缸。 他随即将刺客的头按进水里,刀片瞄准脖子,起起落落,仿佛一只咬住猎物不断甩头的豺狼! 噗! 噗! 噗! 噗! 噗…… 血液在热水里晕开,如同绽放的花。 一身鲜红的陈酒双手垂下,握刀的巴掌微微战栗着,胸腔剧烈起伏,似乎比连续打了十场擂台都要气喘吁吁。 “艹。” 陈酒嘴里突然迸出一个脏字, “又得重新洗了。” “你头一回杀人?” 不知何时,薛先生已经从床上坐起,面色平静如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刚刚躺在床上如砧板鱼肉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陈酒扭头看向他,眼中血红尚未褪去,充满了野兽般的压迫感。 薛先生怡然不惧,微微点头: “表现不错,比我当年强太多了。” 他胳膊一抬,亮出藏在掌中的剃须小刀,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悄悄顺到手里的,“就等着他回头呢,你手快一些。” 陈酒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目光恢复清明。 “你胆子很大。” “命大,胆子就大。” 薛先生拍了拍残疾的左腿, “开花炮弹都要不了我的命,马牌撸子这种娘们儿枪更不行。” 陈酒张了张嘴: “薛老板……” “我姓薛名征,字笑梅,”薛先生说,“以后就别喊先生老板之类的了。” “笑……” 陈酒深吸一口气,改了口, “老薛,这件事有些麻烦。” 就算民国是乱世,在津门这种大城市里,于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放血,肯定也会引来巡警追查。陈酒早就因为“诈骗”进过局子,留了案底,这下子只怕是极难洗清。 “是挺麻烦的,” 薛征冲着门口一指, “解决麻烦的人这不就来了么?” 手枪刚刚一响,澡堂子里的其他人就全都一股脑逃了出去,也顾不上是不是光着屁股。这时候匆匆赶进来的人是几个青皮,汗衫下隐隐透出花花绿绿的文身,胳膊上系着黄布带子。 黄龙水会。 澡堂子是贱业行当,不干不净的,和娼门往往多有勾连。下九流好比纠缠在一起的老树根,有了娼门自然就会引来青皮护看。 青皮们冲上前,看到薛征,为头目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薛、薛老板……” “这人是谁?”薛征指着刺客。 “额……好像是今天临时来顶班的,我们也不太了解……” “那他是谁杀的?”薛征继续问。 青皮头子看向陈酒,而陈酒手里血迹斑斑的刀片还没有放下,“是这位英雄。” “不是。”薛征摇头。 青皮头子愣了愣,随即恍然: “对,不是这位英雄杀的,是我手底下一个没轻没重的小碎催。” “还算懂事。” 薛征的声音低沉下去, “这里是你们黄龙水会的场子,我在你们的场子里遭了刺客,带着枪的刺客。告诉陈树生,顺着这个死人往上查,查出幕后是谁。我等着你们给名字。” 青皮们连声答应,匆忙退下。 缸沿上挂着一具被戳得稀巴烂的尸骨,任谁也都没了泡澡的兴致。陈酒匆匆洗去一身血,和薛征一同前往空无一人的更衣室。 晾头的时候,薛征递来了一个檀木小盒。 “这是?” “小小谢礼。” 薛征解释, “居士林求来的护持法器,你擂台争斗步步凶险,留着求个吉利。” “我不信佛……” 陈酒一边回答一边打开,目光一凝。 盒子里面躺着一个挂坠,五色金属铸就,形制如两座小塔以底相合。 【金刚杵】 又名伐折罗、缚日罗,梵林杵,真如佛性,金刚降魔。 效果:辟邪,强运,护佑元神 品质:精良 妙菩提心义,帝释天电光,表五佛五智义,能摧十种烦恼。 ——《大藏秘要》 “佛法精深,我很喜欢。” 陈酒面不改色拿起挂坠,挂在脖子上。 来到津门两年多,这是他头一次碰到这种值得鉴定的好东西。虽然不清楚品质品阶如何具体划分,但想来“精良”两个字差不到哪里去。 “对了,”薛征一拍额头,“有件小事忘记和你讲。” “什么事?” “你想和丁零拍电影么?” “啊?” …… 十庄渡,死水庙。 陈酒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曹六身穿一身不知从哪儿捡的破烂法袍,一手举桃木剑,一手捏着大把符纸,战战兢兢面对供桌。 供桌上摆着一个灰扑扑的罐子,其貌不扬,黏着藤壶和水草。 “你在干什么?”陈酒挑了挑眉。 曹六被声音激得一个激灵,回过头,看到是陈酒才吐了口气: “酒哥你回来了。药在侧桌上,你自己抹吧,擦完了随便揉两下就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陈酒揉搓着涂了药水的手腕。 “我在……降妖除魔!” 曹六咬牙切齿, “今早你前脚刚走,一个臭老坦儿就抱着这东西上门。我看这东西是两三百年的老物件,出了几个铜板捡漏,结果上手的时候才现……这是个鬼头罐!” “鬼头罐?” “清朝年间,刑门刽子手斩了无人收尸的命格大凶之人,怕遭报应,便将头颅封在陶罐里,淋上黑狗血,丢入河底以水煞镇压。这是大邪大戾之物,谁碰谁遭横祸。” “那就丢了呗。” 陈酒不以为然,说实话,他一向不太信这种神神叨叨的。 “丢不得。” 曹六哭丧着脸, “不论丢多远,第二天都会重新出现,想彻底摆脱它,要么倒卖,把霉运转嫁给别人,可这是生儿子没屁眼的损事;要么开坛做法,奉上猪羊牺牲,消弭其中戾气。可……我特么自己都吃不起肉,哪儿有钱买牛羊啊!” “曹天师你继续,我出去抽根烟。” 陈酒耸了耸肩,转身出门。 这已经不是曹六头一回弄这种幺蛾子了,之前还整过什么尸油蜡、狐女梳……全都屁事没有。 正好在这时,曹六咬了咬牙,一把将手里符纸全拍在罐子上。符纸无风自燃,也不知其中哪一张起了作用,罐子微微一颤,火苗居然变成了青白颜色。 “嗯?!” 陈酒脚步一滞,胸口灼烧如炭。 “检测到肃慎之箭部件。” “距离:5.3米。” 陈酒瞳孔一收缩,猛然回头,死死盯住那个陶罐。 “曹六,你小子真特娘的是个福将。” 第八章 三世轮回 “酒哥,使不得啊!” “让开。” “不让!”曹六一脸慷慨,“想劈了它,先劈了我!” “我再说一遍,让开!” “酒哥,这种事真不能乱来。” 曹六苦口婆心说, “这鬼头罐好比凶煞的棺材,不动它,还有机会用祭祀血食的法子送走,动了,那就是刨坟掘棺的死仇,会大祸临头的。” “凶煞?”陈酒冷笑,“我倒要看看,是它凶还是我凶。” “你凶,你凶。” 曹六眼珠子一溜, “但咱活人没必要和死人一般见识不是?再说了,我这庙又破又小,镇不住煞物,若是里面这位戾性大,伤及邻里,咱可就造了大孽了。” “臭小子。” 陈酒终于垂下长刀,曹六见状,才重重松了口气。 陈酒黑着一张脸。 不是曹六说动了他,而是刚刚那一刻,一道机械般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注意!注意!以暴力手段破坏目标载体,极大概率会使部件质量下降,影响任务评价。” 陈酒想了想,用刀尖指点陶罐。 “这个罐子你压不住,放我那里吧。” 曹六这口气刚松一半,就又窒在了嗓子里,“酒哥,你看我像三岁小孩那么好骗么?我可不想明天去你院子里收尸啊。” “放心,我不砸它。” “你誓。” “我誓。” “对着左大叔誓……” “你皮痒了?” 曹六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嘴贫。 陈酒单手抱起鬼头罐,回到自己租的小院。 院子不大,房屋低矮,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沙土,几个练武用的拳桩刀桩用楔子固定在土层里,包裹其上的牛皮磨损严重。 陈酒步入屋子,插上门栓,翻出一柄直尺,敲打着罐壁。 “来,咱俩碰一碰。” 陶罐:“……” 将鬼头罐和尺子放在枕头旁,陈酒往草席上一躺,双眼闭阖。 民间传说,尺为梦中桥。 …… 雪花飘飞,天地同白。 陈酒立身于风雪之中,一时茫然。 冷。 饿。 以及一股莫名其妙的、难以抑制的恐惧…… 浓浓血腥味儿窜入鼻腔,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尸骨望不到尽头。 满地箭支的羽毛在风中颤抖,如丛生的杂草,倒伏的旗帜上隐约一个“李”字,被撕扯得半碎。 陈酒低下头,看向自己身上。 衣不蔽体,瘦小羸弱,破衣烂衫下露出嶙峋的肋骨,枯藤般的双臂瑟瑟抖,艰难拎起一柄缺口如锯齿的生锈斧头。 泥土被泡得松软,一脚踩下去,雪水、泥水和血水一同渗涌。 “幻境?真老套。” 陈酒没有惊慌,只是皱了皱眉。 阴物再凶,害人也得按着规则来,或榨取阳气,或吓人肝胆,或招引厄运,或织造幻境,虽然方式千奇百怪,但总有脉络可寻。若是它们能直接取人性命,那这世间就不是活人治世,而是鬼怪横行了。 至于面对怪异的态度…… 陈酒的真实想法相当简单:世上岂有活人惧怕死人的道理? 所以,兵来将敌,水来土堰。 正想着,身后炸开一声嘶哑的吼叫。 “nikan(汉人猪猡)!” 陈酒闻声回头,一彪骑兵踏着尸骨冲来,为将领一身蓝底红沿的布甲,下衬铁铠,盔枪上的黑缨凛凛威风。 头盔下一副威严面孔,胡子花白,唯独一个显眼的兔唇格外滑稽。 “niyeha(受死)!” 老将弯弓搭箭,白羽如电! 陈酒匆忙抬斧去挡,可又饥又渴的躯干再也榨不出半分力量。 于是,羽箭贯穿胸膛。 …… 草原广阔,青天辽远。 两支骑兵追逐交缠,如同两条缠斗在一起的凶龙。 思绪还停留在上一秒被射杀,陈酒眼前的景象便豁然一变。他身下骑着疾驰的战马,头顶微微凉。 伸手一摸,摸到一片光滑,原来是个秃顶髻。 踏踏踏, 伴着激烈的马蹄声,一个骑兵迎面直冲。 陈酒定睛一看,是个手持骑刀的中年将校,嘴上兔唇无比醒目。 “是你!” 两骑交错而过,刀刃重重碰撞。 陈酒被振得手臂一阵酸麻,虎口崩裂,眼神却明亮而炽烈。 “再来。” 明明在现实中不会骑马,陈酒却娴熟地调转了马头,靴上尖刺踢打马腹,加冲锋。 对方也做出相同的动作,伴随着从肺腑间迸的怒吼,须皆张! 跃马,挥刀! 然而在这一刻,陈酒的坐骑一个趔趄,却是蹄子踩进了旱獭洞里。 陈酒完全失去平衡,脸庞直直撞向对面的刀锋。 噗。 一颗双目圆瞪的头颅冲上高空。 …… 西风烈烈,残阳如血。 这一回,陈酒是个全副披挂的步卒战兵,飞碟铜帽,山文甲胄,手持一柄雁翎腰刀。几步之外,一杆大旗猎猎作响。 “明”! “出来吧。” 陈酒声音沙哑。 眼前的死人堆动了动,钻出一个拄着长矛的清兵。 满脸鲜血下,依稀可以看出青稚的五官和滑稽的兔唇,明明只是个稚嫩的少年,却有着如野兽一般嗜血的目光。 他没戴头盔,脑门光亮,脑后垂挂一条金钱鼠尾辫。 “蛮子,听得懂汉话么?”陈酒问。 那人扯了扯嘴角。 陈酒不再多言,纵步前冲,甲片摩擦的簌簌声好似雪落。 年轻的清兵双手挥动长矛,其势如山崩,朝着陈酒腰间扫去。陈酒就地一个翻滚,看上去沉重的铠甲却动作格外灵活,一刀扫向对方腿甲。 飒! 清兵后撤半步,让开刀光,长矛的尾钩斜挑陈酒胸口。陈酒只得侧身闪避,迎面却是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三棱矛头,棱刃反射着夕阳的惨光。 间不容的险要关头,陈酒虚虚一刀点在矛杆前端,化用了披挂刀路中应对长兵器的缠劲,刃口黏住长矛往一旁旋去。 眼看武器即将脱手,清兵披着几十斤甲胄的身躯向前一扑,两具风格迥异的铠甲重重相撞! 砰! 明字大旗于风中狂舞。 陈酒满眼凶戾煞气,两颊绷出清晰的咬肌,简直比恶鬼更像恶鬼。 他一脚踹在对方腹甲上,趁势拉开了距离,雁翎刀朝着清兵的脑门狠狠劈落。 清兵举矛格挡,桦木矛杆被一刀斩断,干脆甩手丢掉了半截矛杆,矛头直戳向陈酒的面门。 同时, 陈酒改单手为双手握刀,又是一个劈斩! 鲜血狂喷。 第九章 玉骨箭头 噗地一声,铜制飞碟盔下的脸庞被矛尖戳穿,骨肉碎烂。 “艹!” 陈酒又惊又怒,一个脏字憋在了嗓子眼里。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原本很灵活的山文甲片突然卡住,那一刀明明已经离清兵只有几寸之差,却硬生生没法再砍下去。 巧合? 连续三个巧合?! 这就好比打牌,对家把把俩王四个二,自家手里却总是3456断在7上,JQka缺了个1o,只有唯一一个可能——必然是对家出了千。 陈酒来不及细想下去,景色已然变幻,暴雨巨浪,甲板战船。 …… 轰! 红衣大炮喷吐出数十斤烧红的铅质霰弹,将弹道前的一切都撕扯得支离破碎。 陈酒怒目嘶吼,吼声被淹没在崩飞的血肉、弹片和火光里。 第八回。 八个惨烈至极的修罗战场,八次极度真实的死亡体验,战死之时,陈酒甚至听得到鲜血涌出血管、脑浆溅离脑壳的可怖声音。 倒也不是那个清朝武将厉害到了无法战胜的地步,八次轮回中,至少有五次是陈酒要赢。 但每当胜利在即,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突兀生: 或是马蹄在坑里撅折,或是脚步被碎石绊倒,或是铠甲突然卡死,或是战船被巨浪打翻,或是双腿被树根缠住……这些都是极小概率事件,却足以瞬间颠倒生死。 眼前再次一花。 陈酒头痛欲裂,试图看清新场景,却仿佛眼膜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阴翳,模糊一片。 极度的空虚和疲乏从魂魄里泛起,伴随着来自本能的强烈预兆。 会死? 会死…… 会死! 陈酒隐约明悟了过来,如果这一回合再次死掉,那就是现实中的彻底死亡。 过了好一会儿,视野终于清晰。 四下环顾,是一间散着浓烈腐烂气味的逼仄牢室,木驴、炭盆、铁椅、剥皮柱、腰斩铡、箍头枷……全都沾着斑斑的血色。 “满清十大酷刑?” 陈酒低头打量,囚服,赤足,一双空空的拳头裹着眼熟的拳茧和刀茧。 是自己。 “nikan(汉人猪猡)。” 陈酒抬头,一双眼睛赤红几欲滴血,死死盯住面前的……枯骨。 一具腐烂的骨架子,皮肤干枯如薄纸,覆盖着泛黄酥的骨头,快要脱落光的辫子挂在头骨上。 “鬼东西,” 陈酒扯了扯嘴角,“终于肯露真面目了。” 回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高踢! 下巴被狠狠踢中,满嘴甜涩涩的血腥,陈酒满眼金星直冒。 啪! 枯骨清将捏住了陈酒的脖子,左手从炭盆里头抽出一柄烧红的铁钎子,插入胸膛。 焦香如炙肉。 陈酒出一声低沉嘶吼,仿佛中箭的野兽。他攥紧了拳头试图反击,但力量似乎已经在前几个轮回中被抽了个精空。 清将拔出铁钳子,带起一簇血花。 然后他用枯枝一样的五根指头抓着陈酒头,往剥皮柱上撞去。 咚! 咚! 咚…… 鲜血顺着柱子满地流淌,清将将陈酒仰面按在铡刀之下,却不急着下刀,皮包骨的脸庞上拉扯出一个恐怖狰狞的笑容。 陈酒血流满面,却同样在笑: “有种弄死我,我成了鬼,咱俩继续碰。” 他目光下移,看向枯骨空荡荡的胯下,嘴角咧得更大: “我忘了,你好像没种。” 没得到预料中的求饶和哭泣,清将愣了一下,空洞的眼眶中怒火熊熊燃烧。它一把握住铡刀把,便要将这个砧板鱼肉般的年轻人铡个尸分离! 就在这时,陈酒嘴唇翕动: “金刚。” 一道庄严的金光从他胸口被烧焦的血洞中钻出,直扑清将空当大开的面门! 其实早在第一个轮回,陈酒就听到了提示音:“是否动法器·金刚杵”。 他选择了拒绝。 具有特殊力量的佛门法器,法性加持,辟邪袪凶,这是目前手里唯一的底牌。 既然是底牌,自然要用在对手最松懈的那一刻翻盘! 噗。 疾如雷电的法器凶猛贯穿枯骨头颅,瑞彩和佛光交织如网,在清将身上灼烧出一缕缕青烟。 清将不停抽搐,十根指骨握住金刚杵,拼着手骨磨烂、崩碎,也要将法器拔出去。头骨里的金刚法器开始摇晃,佛光黯淡下去。 “能跑了你?!” 陈酒榨出这具躯干内的最后一分力气,攥住清将的鼠尾辫子将它整个人扯到铡台上,握住刀把,满眼凶烈。 “上路!” 铡刀压落。 砰! …… 砰! 陶罐一下子炸裂,碎片飞崩,露出一个干枯的辫子头颅。 陈酒睁开眼睛,正好对上空洞洞的眼眶。 “……” 恍如隔世。 “佛门法器·金刚杵损坏。” “任务进度提升。” “目前进度:13%” 陈酒从草席上支起身子,喉头突然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郁血,头疼得仿佛要裂开。 个人栏在眼前铺开: 姓名:陈酒 评价:凡流 状态:尸狗魄、非毒魄受损 尸狗魄,看家护院,主管精神; 非毒魄,驱毒聚神,主管睡眠。 幸好不是雀阴……陈酒晃了晃昏的脑袋,捏住那颗干枯头颅的下巴,五指力攥紧,将酥化的牙齿和颚骨捏了个稀巴烂。 抖掉拳头上的碎沫骨屑,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个古拙的骨质箭头。 应该是武将砍头之前,把东西含在了嘴里,最终两者被一同封入陶罐。 至于一个南征北战的清初武将为何被判斩刑,是政治斗争、遭人陷害还是作战失利…… 陈酒不在乎。 【肃慎之箭·玉骨箭头】 任务栏: 1.…… 2.…… 3.集齐肃慎之箭的部件: 玉骨箭头(1/1) 雄常箭杆(o/1) 雄库鲁箭羽(o/1) 箭头化作一道灰白流光,窜入了陈酒胸口,一阵灼热后归于平静。 陈酒撑着疲惫的身躯,走到水盆前洗脸。 一抬头, 水盆上方的破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的脸庞,嘴唇白,眼眶泛青,光从面相上打量,比烟馆里的瘾君子都不如。 魂魄损伤的后遗症。 折腾了整整一宿,窗外已经天光乍破。陈酒刚准备打扫一下碎陶和碎骨,却猛一扭头,现自家窗户动了两下,正被人从外面撬开。 曹六探进头来, 第一眼就先看到了站在镜子前的陈酒,脸上露出喜色: “酒哥,你没事真是太好……” 声音顿住。 曹六盯着草席上破碎的陶罐,稀烂的头骨,嘴巴缓缓张大。 第十章 渡 “我真傻,真的。” 曹六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 “我单知道你虎,热血上头敢跟几百年的死人叫板撂狠话;我不知道你居然这么虎。我昨天就告诫你别胡来,否则会有大灾殃……” “我说它是自己碎掉的,你信么?” “酒哥,你去居士林吧。”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你还是去居士林吧。那里有几位大德高僧,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两人扯皮了好一阵子,陈酒眉头一拧,一个板栗敲在曹六头上。 “闭嘴。” “嘶~” 曹六疼得龇牙咧嘴。 “具体情况不好解释,总之,这颗死人头已经没有邪性了,它现在就是一坨坏掉的腊肉。” 陈酒把人头朝着曹六一丢, “处理掉。” 辫子头在半空甩出一个弧线,准确落在了曹六怀里。 曹六脸一白,丢也不敢丢,抱也不敢抱,只好翘起两根指头拈着鼠尾辫,好似大户人家的闺女捏兰花指拎手绢。 “我怎么处理啊?这是人头,人头!” “又不是新鲜的,巡警懒得管。你要嫌麻烦,直接一把火烧了也行。” “你咋不自己弄?” “我要出去办件小事。” “啥事?” “踢馆。” …… 居士林佛堂。 熏香袅袅缭绕,金身大佛宝相庄严。薛征由一个黄衣和尚陪同,拄着西式手杖,眼眸微微垂低,面前是一块黄色牌位,供奉在庙里的度往生莲位,“妻丁仪,薛征立”。 和尚双手合十: “薛施主对尊夫人一往情深,久奉香烛,必能感动菩提,夫妻同登极乐世界。” “富明师父,极乐净土当真存在么?”薛征抬起眼眸。 “当然。” “如何证明?” “《无量寿经》记载,自此世间向西而去,经过十万亿佛土之彼方,即为极乐净土,往生于该佛土者身受诸种快乐法相……” “只有佛经?” “额……净土是真佛之境,佛法高不可测,能有只言片语遗留在经文上,已是万幸。” “那便是无法证明。”薛征摇头。 和尚噎了一下,闷闷说: “既然薛施主不信净土之说,为何给尊夫人供奉往生牌呢?” “立牌位,立碑文,立牌坊,做传记,从来不是给死者用的,只是生者的念想罢了。” 薛征凝望着往生牌, “我辜负了佳人,心里头有愧疚,只好以此类物品寄托。” 大和尚哑口无言。幸好这个时候,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匆匆步入佛堂。 “薛施主,理事长请你进去。” 居士林理事长孙承辅,袁项城亲封恪威上将,北洋三巨阀之一,其直系势力巅峰时期曾总控东南,自任闽、浙、皖、赣、苏五省联军总司令,拥兵二十万众。后败于国民北伐军,退隐从佛,寓居津门。 “我就不去了,” 薛征摇摇头, “我是国民军出身,他是北洋巨阀,我一看他便难抑杀气,他一看我便碍眼至极,相看两生厌。” “把这个送过去就行,让孙承辅他自己抉择。” 他递过去一本厚厚的佛经。小沙弥接了过来,手上没拿稳,经书稍稍一抖,从里面掉落出一颗黄澄澄的子弹。 “……” 小沙弥打了个寒颤,急忙捡起子弹夹回书页,抱在怀里逃亡一般跑出大门,告辞都顾不上。 “我这个弟子年纪太小,不懂礼数,我之后肯定严加管教。” 和尚干巴巴笑着, “敬古斋送来了一批古籍经书,需要及时整理,施主自便,贫僧先行告辞。” 偌大佛堂里只剩下薛征一人,安静极了,香烛的灯花噼啪微响。 “华北伪政府主席,东亚共荣会长,日本人真是割了好大一块肥肉。” 薛征摩挲着手杖,低声自语, “孙承辅,你讲你喝惯了长江水,吃不惯日本米,嘴巴上说得好听,最好别只是说说,不然……我就得受累帮你体面了。” 又对着牌位驻步了一会儿,薛征离开佛堂。 黑色福特车停在门口,前后三辆保镖车。正抽着烟的刘经理急忙掐灭烟头,拉开车门。 “回商行。” 油门踩下,汽车驶离。 薛征扭头看向邻座, “小零,坐车就别一直盯着书了,伤眼睛。” 邻座上的旗袍女子放下手里头的小说,封面上赫然印刷着《近代群英演义》。 “又是武侠?” “好看的。” 女子一身剪裁合体的白底青花旗袍,勾勒出极美的腰身曲线,整个人仿佛一件青花瓷器。 看面容,大概二十岁出头,墨色长用珠玉钗子高高盘着,鼻梁高挺,眼瞳翠绿如碧玉,皮肤呈一种罕见的冷白色。 秦得利旗下新锐影星,丁零。 “姐夫,大刀王五、神拳霍元甲他们是真有其人么?” “是,也不是。” “怎么说?” “书中角色是妙笔润色过的,非惊天大事不足以显示人格,所以风花雪月,侠肝义胆;真实生活却往往琐事如缠,难免柴米油盐,英雄气短。” “拿武行来说,大多数旁人只看得到武师们的显赫声名,金玉其外,却鲜有人了解,武馆向权贵乞食的低眉顺眼,败絮其中。” 薛征叹了口气, “我和武行没有牵扯,但武术毕竟是国粹,眼睁睁看武行守着一套老规矩故步自封,烂了,毁了,实在可惜。” “唔,武行。” 丁零想了想, “姐夫你之前讲,你想寻一个有志革新武行的能人,找到了么?” “没有。” “但我听说,”丁零看了眼开车的刘经理,“你打算撑一个年轻武师开馆。” “陈酒啊,” 薛征半靠在椅背上, “他的确扬言要踢翻武行,但只是为了私仇。” “那你还撑他?” “我一开始当兵,只是想躲家门的灾祸,后来也甘愿为了一面青天旗冒死冲锋。我挑的人,比我当年更年轻。” 薛征嘴角噙着笑, “大有可期。” “姐夫,你现在也年轻……” 丁零顿了顿, “也不老……” “额,也不算太老……” “死丫头。” 薛征笑骂一声, “我是老了,好几枚弹片嵌在身子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我弄死。死了也好,早点儿下去陪你姐姐。但之前我得赶紧把你嫁出去,省得到了下面,挨你姐的训。” 一提这个话题,丁零就把书盖在脸上,装死。 “说起来,我还想请陈酒当你新电影的武术指导来着,可人家没答应。看来,大明星的名头也不是那么管用。” 薛征摩挲着手杖,眼神追忆, “想当初,我也是军里格斗的一把好手,倒是蛮想见识一下武师打擂的风采。” 刘经理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座。 “斯煜,有事?” 薛征察觉到了目光。 刘经理支支吾吾:“老板,半个小时前,街面上的黄龙水会派人递条子,说陈酒去了玉山馆踢馆。是小事,我就没报告。” “哦?” 薛先生眉头一挑,稍作沉吟, “改道,去玉山馆。” 第十一章 是也不是 踢馆有两种公证方法,一种是请来和双方都无渊源的武行前辈,画押作证;另一种,则是被踢的武馆门扉大开,再放出消息去,任意供人观瞻。 前一种,输者留面子; 后一种,胜者扬声名。 方法由踢馆一方来选,陈酒自然选择后者。 玉山馆内。 平民百姓只能在门外抻着脖子看,有身份的客人早已安排好了座位。 “姐夫,这就是你挑的人?抽大烟的家伙也能上台打擂?” 丁零打量着擂台上的年轻人,遮面帷帽下的眉头皱着。 高高瘦瘦,剑眉薄唇,五官卖相倒是不错,但却眼眶泛青,嘴唇白得慌,像极了如今津门街头随处可见的瘾君子。 落差太大。 丁零最讨厌烟鬼,成群结队聚在街头巷尾的阴影里,面目呆滞,肋骨嶙峋,用冒着绿光的眼睛死盯来往的每一个人,活像食腐的鬣狗群。 “我查过,他不沾大烟。” 薛征也蹙着眉, “难不成是急病?” “这幅烂样子,别上了台,一两个回合就被人家打得吐血,丢的是姐夫你的面子。”丁零显然不太看好陈酒。 “我挑的人,我信。” 薛征缓缓说, “要不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赌他胜。”薛征摩挲着手杖,“你不是想学枪么?我输了,容你随便耍。我要是赢了,你就乖乖给我相亲去。” “说定了。” 丁零点点头。这时候玉山馆的馆主登上擂台,吸引了所有看客的目光。 …… 说是擂台,其实就是一块圈出来的空地。武馆前堂是平日里练功的所在,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砂石细土,鞋底踩上去咯拉作响。 陈酒拎着苗刀,鼻子突然有些痒,伸手一摸,刺眼的殷红。 七魄伤了两魄,所带来的影响绝不止精神萎靡那么简单。头虽然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撕裂般剧痛,但依然一抽一抽的,鼻血、咳嗽这种小毛病更是时不时生。 他随便用衣服擦了擦手,望向今天的对手,玉山馆馆主郝诚。 郝诚四十多岁,在各家馆主中算比较年轻的,面容白皙,书生气质,留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乍一看就像个教书先生。 手里提着一柄细剑,三尺长度,寒刃如雪,潋滟生光。 “剑不错。” 陈酒端详着对方的兵器,微微眯起眼睛, “梅花螳螂,八仙剑?” 郝城不搭理他,却是向四周抱拳郑重行礼,高声开口道: “开擂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当着大家的面问一问眼前这个人,请诸位贵客为我作证。” 陈酒皱起眉头,不知对方打的什么算盘。 “前天晚上你去登瀛阁踢馆,同三皇门的云馆主打擂。我虽然没有亲自去祝寿,但后来听在场玉山馆弟子的描述,也复盘了个大概。” 郝城盯着陈酒,目光灼灼, “只说最后一回合,你明明已经陷入绝境,眼瞅着就要被开膛破肚,却靠着一记腿法反败为胜,是也不是?” “是。”陈酒大大方方承认。 “这记腿法,仙人挥尘,不是披挂门的招式,而是属于三皇门,是也不是?” “是。” “左凤图是披挂门武师,你之前也从未拜在三皇门下。所以,这一招并非从师长处堂堂正正得来,而是盗学了云馆主,是也不是?” “……是。”陈酒面沉如水。 “诸位也都听到了,” 郝城拔高声音, “这个陈酒,顶着左凤图弟子的名头,用着披挂门的刀,却在擂台上现学现卖别家武艺,凭此才侥幸取胜。这是什么?这是偷盗!” “自古以来,偷便是罪。” “偷财之人,由苦主处置;偷权之人,由国法处置;偷艺之人,放在早年间,是要当着同行的面剁手剁脚,永远逐出津门。” 郝城剑指陈酒,语气激烈, “你打擂不用自家武术,是对师门不孝;盗用别家秘传绝学,是对同行不义。” “陈酒,摸着良心自问,你有脸站上擂台么?” “在座诸位帮忙评评理,这样一个不孝不义的畜生,有资格站上擂台么?他凭什么来我玉山馆叫嚣踢馆?!” 举座哗然。 杂乱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仿佛一波波巨浪拍向漩涡正中的陈酒。 玉山馆主寥寥几句话,却是凭着武行的老规矩彻底否定了陈酒踢馆打擂的法理! “偷……” “盗……” “小人……” “不孝不义……” 陈酒面无表情,反手握刀劈向地面。 咚! 刀背重重砸落,细碎的砂石四溅而飞,沉闷响声压住了嘈杂的喋喋之音。 “你说完了么?” 陈酒凝望冷笑连连的郝城,眸子黑沉如墨, “说完了,换我来说。我不说你,说一说你的梅花螳螂门。” “梅花螳螂,代祖师爷淳化王郎。王郎本是螳螂十八凑的传人,他将太极、通背、狸拳之精华,融于螳螂拳,始成梅花螳螂雏形。” “二代祖师赵珠,汲取崩补、八肘; 三代祖师李秉霄,又取艺于罗汉拳、**门,缝补于自家套路,融会贯通,梅花螳螂至此才有了秘不示人的‘摘要’拳招。” “就连螳螂八仙剑,也是脱胎于武当八仙剑,步法略有不同而已。郝馆主,是也不是?” 郝城脸色难看,嘴唇抿得白。 陈酒踏出一大步: “是也不是?” “……没错。”郝城闷声回答。 陈酒一字一顿,满堂清晰可闻: “我只不过在擂台上临时仿了一招而已,就被你说成了没脸没皮的小偷;你家祖师爷不知从各门各派学了多少东西,日夜推敲,融为一炉,他岂不是大奸大恶的巨贼?原来梅花螳螂一门尽是贼子贼孙,玉山馆是武行最大的贼窝!”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郝城脸青一阵白一阵,指着对方张嘴欲喷,却也无言以对。 “郝馆主,现在你来说,我到底有没有资格上擂台?” 玉山馆主额头上青筋微跳,深吸了一口气,持剑的手腕轻轻一抖,寒芒四溢。 “梅花螳螂,郝城。” “披挂,陈酒。” 话音刚落, 陈酒一个跃步冲了上前,五尺苗刀仿佛一轮凌厉的满月,朝着郝城微张的嘴巴悍然斩去! 第十二章 刀与剑 螳螂八仙剑,刚柔相济,灵活潇洒。 “竖子!” 凌厉刀风扑面而至,郝城怒竖着两道长眉,额间挤出一个川字。 他腰马平稳不动不闪,看似轻飘飘的一剑点在苗刀侧脊,顺势递出一记平刺,而陈酒刀路被点偏,只好匆忙收刀拦于身前,剑尖险之又险击中了纹路如鳞的刀面! “叮!” 双方各撤一步。 第一回合,看似势均力敌的试探交锋。 陈酒甩了甩酸痛的右手腕,摇头说: “你不如云望。” 郝城闻言却并无愠怒,反而用眼睛牢牢盯着陈酒的右手,面露喜色: “你慢了。” 陈酒没有否认,咧了咧嘴角: “打你,够用。” “我看未必!” 郝城暴喝一声,抢先仗剑出击,螳螂七星步虚虚实实戳翘相合,轻灵的八仙剑挽出一个剑花,直取陈酒右半胸膛。 陈酒腰腹旋拧,双腕忍着痛迸出力劲,长刀舞着半圆拦住剑势,但终究慢了半拍,胸口衣衫撕裂,浮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果然。” 郝城大喜,脚步往己方左侧一滑,一腿如惊雷般踢中陈酒肩膀,却是已经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要趁着对手右手不便,步步紧逼。 砰! 肩头遭遇重击,陈酒的身形一阵摇晃,险些就站立不住。祸不单行,两抹鲜血又从鼻腔里流下,嘴巴里腥咸一片。 “啧。” 座上的薛征看陈酒接连受挫,下意识捏紧了手杖。 一击得中,郝城不肯给对手半点喘息的机会,左鞋尖在粗砺的沙土上微微一拧,左步前落,剑刃如虹上挑,目标正是陈酒的喉间脉管。 螳螂八仙剑·仙人撩衣 陈酒胸前的鲜血大片洇开,鼻血横流,却面不改色,他挥出一刀击中八仙剑中脊,同时双脚交错,眨眼间便绕行到了郝城空当大开的背面,却是用单手强撑着用出抹刀式,长刀朝着对方的后脑狠狠劈下! 刀如惊鸿! 金属交击,碰撞声清越泠泠。 刀锋临头的前一刹那,郝城握剑的五指用劲,长剑在掌心里打了个旋,向背后横插而去,一招最基础的苏秦负剑,便将陈酒的杀招化为乌有。 如果陈酒双手完好,这一刀足以压着长剑斩开头颅。 “苗刀是极耗气力的双手兵器,你手腕损伤,内息紊乱,如何施展?” “今日,合该我郝城踩着你名扬津门!” 郝城在心中大吼,反握的八仙剑将苗刀往一旁撩开,右手仿佛一张绷紧的硬弓骤然弹直,手背重重砸中陈酒右胸,正好打在伤口上。 “嘶~~” 陈酒倒抽一口凉气,眼角肌肉跳动着,迅往后撤去。郝城满脸洋溢着疯狂和狰狞,一剑紧跟着一剑如匹练般接连刺击。 叮。 叮。 噗! 叮…… 剑光连成一片,几乎看不清残影,陈酒手忙脚乱格挡,但单手苗刀本就功力废了一半,气势又被对方死死压住。 八仙剑仿佛野兽的带刺舌头,时不时就能抓住空当,从陈酒身上舔舐掉一片又一片血肉。 终于,山穷水尽。 眼瞧着一抹剑锋直刺心口,陈酒凭着本能做了一个铁板桥,用苗刀向下戳在沙土中支撑住,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郝城眼睛一亮,腕子翻旋,剑刃朝陈酒的腹间要害抹去! 看客们出一大片叹息。没有任何武术招式能在这种情况下翻盘,怪就怪这个陈酒脑子坏掉,偏要带伤踢馆,真当武行全是软柿子? 郝城正狞笑着,眼帘里却突然蒙上一大片细碎的阴影,眼珠子火辣辣的疼痛。 什么东西?! 台下客人们看得明白,在生死关头,陈酒居然松开了腰劲,任凭身躯砸在地上,被解放出来的刀锋用力掀挑起一泼沙土,扬向郝城的眼睛! 这不是门派武艺。 是战场阴招。 与鬼头罐中的清将缠斗整宿,经历数个战场,陈酒付出两魄受损的惨烈代价,除了一枚玉骨箭头,另外大有收获。 “阴损!下作!” 玉山馆主捂着眼目痛叫着,陈酒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擦了把鼻尖,鲜血被抹得半张脸都是。 “你说什么?” “阴……” 刀柄重重砸中郝城的嘴巴! 嘴唇破裂鲜红,满口牙齿直接崩了大半。 陈酒一脚踢翻了郝城,踏住对方的胸膛,单手高举苗刀,正准备当头劈下,玉山馆主蠕动残破的嘴,喷着血泡泡: “我认……认输。” 陈酒一脸失望,慢慢垂下兵器。 按照先例,擂台上一方在另一方认输之后继续杀人,便不再归生死状单保护,这是武行和警方之间的相互妥协。 陈酒在衣兜里掏了会儿,摸出两块大洋,丢在郝城身上。 “给你镶牙。” “……”郝城眼珠子一翻,闭过气去。 “这台是我赢了,有人反对么?” 陈酒往玉山馆弟子们所在的方向扫了一圈,目光触及的地方,弟子们纷纷偏过头去。 “那便是没有。” 陈酒点点头,刀往肩上一扛,准备离开。跨过门槛之前,终于有一名弟子鼓起勇气,出声喊住陈酒。 “你不能走!” “嗯?” 陈酒回过头,目光森然。 “……”弟子吞了口唾沫,“你不能走,按照规矩,不论输赢,我们玉山馆都得请客,不然外人会说我们不懂礼。” “免了。” 门口拥挤着看热闹的百姓,陈酒伸手,从一个小贩的草席筒上摘下两串冰糖葫芦。 “你们付了这个的钱,就当请客。” 咬碎的山楂渗出鲜红的果汁,掩盖了嘴唇和牙齿上的血色。 “陈酒。”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陈酒一扭头,看到拄拐的男人,表情微微有些惊讶。 “老薛?” …… “打得漂亮。” 福特汽车边上,薛征手里买了一串糖葫芦,和陈酒聊着天,几步外是几个面无表情的保镖,衣摆下的腰间鼓鼓囊囊的。 “你下腰躲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输,没想到只是示敌以弱。” “打架,” 陈酒倒是一脸淡然,“得靠脑子。” “你这脸色怎么回事?生了病?” “没睡好罢了。” 陈酒摸了摸脸,看向薛征身边戴帷帽的旗袍女子, “这位是?” “我妻子的妹妹,丁零。” 丁零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雪白面庞,精致的脸庞如同冷玉雕刻。 “原来是大明星丁零,久仰久仰。” 陈酒笑着说, “我很喜欢你的电影。” “喜欢我的电影,怎么不愿意来当武术指导?只怕是客气话吧。”丁零哼了一声。 “并非不愿,”陈酒摇头,“我这门功夫,女人学不好。” “你瞧不起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酒愣了一下,眉头微皱。他却从丁零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敌意,那双碧绿眼眸里闪烁着奇怪的光。 “小零,好好说话。” 薛征呵斥了丁零一声,冲陈酒歉意一笑, “她不是针对你,是打赌打输了,正在跟我置气呢。” “无妨的。” 陈酒换了个话题,“老薛,你认识做古董生意的人么?” “当然认识。怎么,想开始玩古董了?” “没,是想找两件东西,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鬼头罐给了陈酒一些启,既然玉骨箭头含在几百年的人头里,那么另外两个部件同样藏在古董中的概率并不低。 “说一下形制,我帮你问问。” “我不太清楚。”陈酒摸了摸下巴,“应该是箭杆和箭羽的样子,但也不一定。” “箭杆和箭羽……这种老物件比较稀罕,我会特别说明。” 薛征看了眼天色, “傍晚了,要我派车送你回十庄渡么?” “不用。”陈酒摇摇头,“我打算去一趟鼓楼集市。” 第十三章 肃慎传说 鼓楼市,津门地界最大的古董商市,有摆摊,有店铺,买进卖出,全凭眼力。有人在这里捡漏了清宫流出来的彩绘陶马,一夜暴富;也有人倾尽家财,买来明朝展子虔《四季踏雪图》,结果回头一打听,好嘛,展子虔是隋唐人。 “我这虎符,战汉的,铭文俱在。急着用钱,价也不开高,三块大洋。” “夏商的古玉,西周的铜爵……” “哎呦妈耶,朋友,可不兴摸啊这个,摸多了不长个。” “我,摸金校尉,承了祖宗的土里本事,就没有找不到挖不开的墓。你瞧这刚从水坑摸的明器,还带着泥呢……” 待价而沽,口若悬河。 陈酒肩上扛着用布包裹起来的长刀,蹲在一个摊位前,目光扫过零零碎碎的物件。 原本想带曹六一起来,那小子虽然不做正事,但眼光还是有的,况且是个福将。但曹六混迹鼓楼多年,浑事浑话一大堆,近乎落到老顾客和店主摊主联合起来人人喊打的地步,只好作罢。 这一趟,陈酒也不指望着真有什么收获,纯粹来碰碰运气罢了。 “后生,你到底买不买?” 摊主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坐在小马扎上,斜眼睨着陈酒。 “再看看,再看看。” 陈酒搓了搓手,笑。 “我瞧着你从头走到尾,从尾又走到头,都溜达好几圈了,还要再看?” 摊主叹了口气, “瞅你这幅样子,也不像个大富大贵的,我奉劝你一句,如果手里有俩闲钱,拿去做些踏踏实实的生意,别总想着来鼓楼市撞横财。古董这行水深,不砸进去上百枚大洋,连水花都听不着。” 民国二十年的津门,一枚银圆大洋可买大米十六斤,猪肉四斤,棉布六尺,十二枚银圆足够城里五口之家的一月温饱。 “倒不是差钱,只是没遇上对眼缘的东西。” 陈酒递过去一根烟, “听老先生的话,对古董颇有研究?” 老人接过烟,看这年轻人顺眼了不少,反正摊上也没什么顾客,便打开了话匣子: “我家祖上,是大清朝三品文官,御赐单眼顶戴花翎,论古董,是家学,若非改了朝换了代,也不至于沦落到这里售卖祖业。” “后生,你什么对得上眼?典经古籍,金石篆刻,名人字画,陶瓷泥塑……我都指得出门路。” “肃慎之箭,老先生听说过没有?”陈酒试探着问。 “肃慎之箭?”老人愣了愣,松弛的脸皮耷拉下去,“合着你小子是来消遣我的。” “老先生,你什么意思?”陈酒皱着眉头,一脸不明。 “你是真不知道?” 陈酒摇头,“当真不知。” “那我给你讲讲。” 老人吐了口烟, “肃慎之矢这个词,出自于《国语·鲁语》,讲的是周武王年间蛮族朝贡的典故。换句话说,就算它真的存在,那也是几千年的物件,是个传说,更别提箭杆箭羽极易朽烂,如何保存得下来?你还是别费这个力气了,白搭。” “唔,这样啊。” 陈酒若有所思, “我听闻,肃慎人是满人的祖先,这个说法可有信度?” “或许吧。” 老人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年代太过久远,而且蛮族没有史书,肃慎,浥娄,扶余,勿吉,靺鞨……是一族还是几族,血统和满人是近是远,根本捋不明白。” “我还有两个词想问,” 难得碰到一个懂行的,陈酒眼睛微微亮, “雄常、雄库鲁又是何物?” “全是神话。” 见多识广的老人闷闷回答, “肃慎好歹有史书为证,雄常则是《山海经》的神树,好比扶桑、大椿。雄库鲁是满人入关之前信奉的萨满图腾,满语‘万鹰之神’。” “有人讲雄库鲁就是海东青,可世上哪儿有灼热如日、翅展遮天的鹰隼呢?我寻思啊,不如说《大荒北经》里的九凤更贴切些。” “神话……” 陈酒摸着略微扎手的下巴,低吟不语。 原本以为肃慎之箭只是古董,没想到居然牵扯上了神话。不过,既然鬼头罐这种聊斋夜话风格的怪异都能存在,说明这个世界存在阴暗面,多些神话元素似乎也不是很难接受。 正想着,陈酒眼角余光看到了几个横冲直撞的光亮头皮。 头皮? 几个穿和服、挎长短双刀的浪人大步行来,顶着滑稽的武士秃顶髻,前头领路的是一个点头哈腰的矮胖中年。 “虹日道馆的家伙,” 老人语气急促,低声提醒, “千万别盯着他们看,会惹事的。” 虹日道馆的名字,陈酒也有耳闻。这是一家剑道馆,馆址位于日租界武德殿,蓄养浪人剑客,行事极度嚣张跋扈。 这些浪人们在华界内多少还收敛点儿,但日租界已经屡次有当街拿国人试刀的惨剧生。巡捕房迫于民间压力,收押了几个领头的,当天下午就全放了出来,连层油皮儿都没擦掉。 “狗屎玩意儿,” 等浪人队伍离远,老人才清了清嗓子,狠狠啐一口唾沫, “仗着两把刀,常来鼓楼市耀武扬威,糟蹋了东西也不赔偿。也就趁着这种年头,放在唐宋元明,小日本敢么?” “他们靠的可不是刀。”陈酒盯着浪人的背影,面无表情。 “晦气得很。” 老人嘟囔了一声,开始低下头收拾摊位。 “后生,老头我先收摊了。你要是打算逛下去,可得抓紧时间,灯下不观色,天一黑鼓楼就闭市,那时候你要还想继续,只能去城北的鬼市。” “好嘞。” 陈酒站直身子,活动了两下蹲酸的腿脚。 听完老人这席话,他已经对遇上新部件不抱什么期望了,只打算再随便溜达两圈,开一开眼界,打一下时间。 几乎同一瞬间,心口突兀灼热。 “检测到肃慎之箭部件。” “距离:12米。” 12米?! 陈酒横目四顾, 周围人来人往,很多路人怀里都抱着东西,根本辨认不出。正疑难的时候,眼底浮出了一个小红指针,就像是游戏里的指引路标,陈酒立刻朝着这个方向大步赶去。 “瞎啊你?” “别踩!” “臭老坦儿,急着投胎?” 陈酒脚步匆匆,顾不得挡路的摊子,干脆直接抬腿迈了过去,自然引来一阵斥责。 但路上人群实在太密集,短短十几米之遥,艰难得像是天堑。 陈酒紧咬不放,目标似乎也在赶路,两人之间的距离以一种缓慢的度缩短。 跨越了半个集市,陈酒眼中终于映出一个瘦削佝偻的矮小背影,怀抱长条木盒。 咚! 就在这时,路旁店铺里飞出一道身影,重重砸在陈酒眼前。 第十四章 光天化日 陈酒急忙脚尖一拧,鞋底和路面摩擦出“嗤”一声响,才没有撞上去。 但那个飞出来的人好巧不巧,居然砸倒了抱着盒子的背影,上锁的木盒子摔裂开来,骨碌碌滚出一幅暗淡又残破的明黄色卷轴,展示在凑上前看热闹的人群面前。 【五色蚕锦御用圣旨(空白)(残缺)】 奉天承运,文绣黄龙;奉天诰命,朱玺诏曰。 品质:凡流 “我的宝贝!” 被砸倒的瘦子惨呼一声,顾不得帽子掉落,急忙爬上前去,把圣旨抱回怀里。青的脑门和长长的辫子,脸颊凹陷,面白无须,看样子居然是个太监。 陈酒拧着眉,扭头望向店门。 门框里先踏出一只裹着白袜的木屐,紧接着是挂剑鞘的腰带、披羽织的和服,锃亮的头皮直泛油光。 被几个同伴簇拥着的浪人左手提一件锈色斑驳的青铜剑,右手握住打刀,脸上笑嘻嘻。 “别!您别!” 地上店主打扮的中年人一边呕血,一边挣扎着试图撑住身子。 浪人叽里咕噜几句,矮胖子紧跟着钻出店门,先朝浪人哈腰,谄媚得像狗,一扭头,冲店主龇牙咧嘴,凶狠得像狼: “吵什么!中谷先生要拿你的剑试刀,是你莫大的荣幸。” “这是高古的越国青铜剑,顶老的东西,试什么刀啊!” 店主声音凄然, “它是别人典当在我这儿的,好几百大洋,弄坏了我没法赔,求您行行好……” 话没说完,浪人嬉笑着,双手刀剑使劲一磕。 “铛!” 青铜剑深埋土里千年,水蚀锈侵,如何硬得过明晃晃的打刀?自然是一声脆响,当即崩断。 店主身躯一软,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脊骨,表情绝望。 浪人又咕噜了一串,翻译弯着腰听完,转身朝向人群,挺腰腆肚: “中谷先生说, 中国的剑,旧,软,不好; 日本的刀,新,硬,最好。 兵器是用来厮杀的,中国剑败给了日本刀,他不该赔偿。” 伴着蹩脚的翻译,青铜剑被随手一丢,上千年的虫鸟篆铭文蒙上灰尘。 浪人中谷扯了扯嘴角,收刀回鞘,目光在台阶下巡梭一圈,突然一亮,伸手指向太监怀里的圣旨,叽里咕噜。 “中谷先生说,他想看看这个东西。” 翻译一边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油汗,一边快步走下台阶,往太监那里靠去。 呼! 裹刀布被风声撕裂,五尺长刀挥出一个半圆,堪堪擦过翻译眼眉,扫下几根细毛。 “啪叽”一声, 翻译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油腻的汗滴顺着肥脸流下,双腿战战,牙齿打颤。 “物主没开口,你就上手,不合规矩吧。”陈酒持刀拦在中间。 “你疯了?” 翻译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看你像个武师,别给自己瞎找麻烦,区区武行碰不过日租界……” “八嘎!” 话没说完,浪人怒喝一声,木屐踩着地“蹬蹬蹬”上前,狞厉如豺狗的目光直往陈酒脸上逼去,嘴里一连串叽里咕噜。 陈酒眼神淡漠,用下巴比了比翻译。 “他嚎什么?” 翻译咽了口唾沫: “中谷先生说,他怀疑这幅画是日本流失的宝物,你如果阻拦,就是偷窃日本国宝的同案犯,如果想活命,快快把赃物交出来。” “你跟他说,” 陈酒歪了歪头, “我看他那两把刀很像中国的唐朝刀兵,他那身衣服很像中国的古装,问问他是从哪儿偷的,快快把刀解下来,把衣服扒光。” 翻译瞠目结舌。 “彼は何を言いますか(这家伙说什么)?” 中谷很不耐烦。 短短两三句话,矮胖子却支支吾吾翻译了二十多秒钟。中谷越听脸色越阴沉,听到最后,啊呀怪叫了一声,探手摸向腰间! 几乎在同一时间,旁边浪人一齐握住打刀,默契极了。 陈酒手腕微抖,全身肌肉蓄势待,苗刀的长度远胜于打刀,只要踏出半步,且先不管别人如何,中谷就会直直撞上刃锋。 “……” 目光碰撞,如刀剑相击。 中谷脸色阴晴不定,迟疑了好一阵子,终于抽出巴掌来,却是掏出了一口袋银圆。 “中谷先生说,他急着去城西的妓馆,睡一整宿女人,不想杀人坏了兴致。这幅画,他买。” 哗啦作响的口袋被丢在太监面前。 “你卖不卖?” 太监愣愣盯住满满一口袋白花花的银圆,颤抖着捧在手心里,喃喃自语:“这么多大洋,够买多少两烟土啊……卖,我当然卖……” 浪人虽然听不懂汉话,却已经从对方的表情中得知了结果。 叽里咕噜。 “中谷先生问,买卖成交,你还要拦么?”翻译斜着目光,狠狠刺了一眼陈酒。 “……” 陈酒咧嘴一笑,松懈肌肉,将长刀收回肩上。 “钱货已经两讫,我又出不起更高的价钱,当然没法拦。” 中谷哈哈大笑,从太监手里拿过圣旨,表情仿佛得胜的将军般,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带同伴和翻译昂阔步离去。 陈酒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咧得更开,牙齿森白。 “朋友?” “唔。”陈酒收敛笑容。 “朋友,别气了,东西没拿到就没拿到,至少留住一条命。今天是你运气好,放在往日,那群浪人当真会拔刀。” 店主这时候已经接受了现实,脸色死灰, “没办法,国家落魄了,形势比人强,这就是津门的光天化日。” “是啊,光天化日。” 陈酒抬头望了眼天色, “但天马上就要黑了。” …… 午夜,云层厚重,无星无月。 “田中,你酒量这么差,真的是大日本帝国的男子汉么?” “那个女人皮肤真滑,豆腐一样。” “话说,中谷今天用低价得了个好宝贝啊,怪不得高兴到把今天的客都请了。” “中谷没出来?” “还在女人肚皮上呢,说,今夜不回道馆了,要留下来尽情展示北海道男儿的英雄气概。” “英雄气概?别是让人缴械了吧?” “哈哈哈!” “我去撒尿……” 妓馆门口吵吵嚷嚷,喝醉的浪人们相互搀扶着,在漆黑一片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其中一个矮个浪人脱离队伍,拐进了巷子里。 撩起和服下摆。 “嘘~” 矮个浪人打了个哆嗦,酒劲被夜风一吹,似乎清醒了不少,夜色下的小巷子里影影绰绰。 “喂,什么东西?” 一道脑袋又大又扁的影子从巷子深处缓步靠近,奇怪的外型让浪人想起了很多家乡传说,山童、高女、飞头蛮…… “站住!” 浪人拔出刀,使劲瞪大眼睛。 这时,一道月光艰难地钻出云层、投在了那个东西的上方。原来不是脑袋,而是一顶遮住整张脸庞的草帽。 “什么啊,原来是人。你是干什么的?”浪人松了口气。 回答他的,是一轮弯月般的寒光! 第十五章 夜将轻骑逐 浪人的刀刚挥起来一半,那抹刀光已经斩开了他的脖颈,皮肤、肌肉、血管、脊骨被一齐切断,血柱顶着头颅冲天而起,“啪叽”摔在自己刚刚的尿坑里,那双惊恐的小眼睛仰望夜空,飞快蒙上死翳。 死不瞑目。 陈酒压了压草帽,膝盖弯曲,往墙壁接连蹬踹了两三下,轻轻跃上墙头。 粘稠如墨的夜色中,他的眸子微微泛着寒光,就像伏在草丛里猎食的狼。 杀人,夺宝。 “你掉进水坑里了么?” 等了许久,浪人们没等到同伴回来,骂骂咧咧走进小巷。陈酒低头点数着,五道身影,其中那个矮胖的影子应该是翻译,记得白天明明有七个人才对,谁不在? “马鹿……” 浓浓的血腥味窜进鼻腔,将骂人的话顶回了喉咙里。浪人们先看到那具脖腔空空的尸躯,一低头,正对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空洞眼瞳。 “敌袭!” 为浪人用日语震喝,伸手握住腰间剑柄,头顶突然蒙上一片阴影。陈酒跳下墙头,双手反握苗刀向下刺击,刀尖裹挟着整个人一百五十斤的重量,凶猛插入浪人的后颈! 鲜血顺着血槽喷泉般激涌。 “田中!” 浪人们红了眼睛,三个人同时拔刀居合。草帽下的陈酒神色自若,单手抽回刀,另一只手扯过田中摇摇欲坠的身躯挡在面前。 “死了。” 三个浪人眼光狠辣。他们手里的打刀,把把品质都能达到“双胴切”以上,其中有的甚至是“四胴切”级别,完全可以将田中和那个藏头露尾的混账一起斩成碎肉。 噗! 田中的躯体四分五裂,骨肉散离,露出后面的……翩然冷光! 浪人们动手的那一刻,陈酒后撤半步,精准卡住了距离。苗刀比打刀长出一尺数寸,打刀将田中劈了个稀碎,却是正好为苗刀扫清了出刀路径上唯一的阻挡。 趁着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陈酒盯住了居中的月代头浪人,前踏一步冲入三人之间,手中苗刀仗着五尺长度直刺而出,仿佛一杆猛虎扑涧的长枪,刀尖正指对方胸膛! 刀法·迎推刺 披挂苗刀,兼具刀枪之长。 “啊啊啊!” 月代头怒喝一声,生死关头却是弃了兵器,双手握住锋利的刀刃,任凭鲜血横流。 “好决断。” 陈酒目中寒光大盛,双腕忍着疼痛一拧,刀锋将十根指头尽数绞断。 这时候,另外两个浪人的打刀交织成一个杀气凛然的十字,直奔陈酒脊背斩落。 呼! 刀风如罡。 陈酒埋低身子,腰脊仿佛大龙般旋拧,一记平削在头顶舞出满圆,格开了致命的刀光,紧接着他没有任何迟疑,就地一个翻滚,灵活窜出了浪人们的三角包围圈,朝小巷深处一路狂奔。 “追!别让他跑……” 月代头满眼血丝,捧着两只光秃秃的巴掌,声嘶力竭。 话还剩一半卡在嗓子眼,一抹寒芒在他的视野中不断放大! 经过田中的尸骨时,陈酒顺手挑起掉落的打刀,头也不回,朝着记忆中的方位掷了出去。 刀尖从月代头大张的嘴巴里捅入,贯穿后脑,直直插在身后墙壁上,红白相间的液体顺着斜垂的刀刃缓缓滑落。 “该死!” 这一招堪称羚羊挂角,任谁也料想不到,剩下的浪人咬牙切齿,毫不犹豫往上追。 六个人出来,三个人回去,是大败,就算他们两个活了下来,也必然会被勒令切腹,莫不如趁着敌人胆气已丧,搏一个惨胜。 胆气已丧? 陈酒脚步不停,眼神漠然如坚冰。 这几个家伙不算硬,单拎出来的水平甚至连玉山馆主都比不上,只是抱团应战,配合格外默契,才显得棘手了些。 剩下两个倒是有点儿麻烦,被逼到悬崖边上的疯狗也能咬伤狮子,至于如何应对…… 打架,得靠脑子。 陈酒身形一晃,纵步蹬墙,翻进一家没有灯光的四合小院。 两个浪人眼瞧陈酒的身影消失在墙内,冲上去就是一肩头,直接撞断门闩,撞开了院门。 院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枝叶茂密的枣树。 “人呢?” “上面。” 浪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全神贯注,握紧刀柄,朝着大树缓步压去。 夜风轻拂,树叶簌簌作响。 被撞开的院门缓缓合拢,门板后的阴影里,露出小半个草帽。 …… “救命啊!杀人了!” 街上,胖翻译一瘸一拐跑着,叫着,肥胖的脸上沾满汗水和脏泥。 交锋一开始,他就被吓得脚麻腿软,鹌鹑般缩在墙角,但当时谁都顾不上他,直到陈酒撤往小巷深处,胖翻译才恢复了一些力气,连滚带爬逃往街上。祸不单行,天太黑,他踩进泥坑摔了一跤,只好拖着一条伤腿满街大呼小叫。 城西妓馆烟馆赌馆密布,警察局和地头蛇之间有默契,深夜不会派来巡警。而地痞流氓们只顾自家店铺的安稳,至于街面仇杀,谁会管? 砰砰砰。 胖翻译气喘吁吁,拍响了一户家门。 “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浮屠……” 门扉紧闭。 继续拍。 “我在日租界工作,我是虹口道馆的翻译,你们家救了我,日本人一定重重有赏……” 话没说完,门开了。 胖翻译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惊喜之色,一桶泔水泼了出来。 哗啦。 脏水临头,一块吃剩的骨头正好卡在胖翻译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西装领口上。 “看来,没人肯管你啊。” 胖翻译回头抬眼,对上一顶草帽,帽檐下是一双赤红色尚未褪去的微眯眼眸。翻译膝盖一软,扑通地跪了下去。 “我问,你答。” 陈酒用衣摆擦拭着刀上的血, “还有一个日本人,在哪儿?” “中谷先生……” 胖翻译顿了顿,急忙改口, “剩下那个倭贼应该还睡在欢合妓馆里,甲字四房,他今晚不打算回租界。” “爷,” 没等陈酒回应,胖翻译满脸鼻涕眼泪,居然开始磕头, “我给日本人工作,也就混个饭碗,我心里其实是向着国家的。咱们是同胞,国人不杀国人……” “你是国人?” “是,是,”胖翻译点头如捣蒜,“我自小在津门长大,喝的是九河水。” “我瞧着不像。”陈酒摇摇头。 “那,爷说我像什么,我就是什么。” “我看呐,你更像条狗。” “汪,汪汪!” 陈酒眼中厌恶之色一闪,抬手,长刀挥落。 第十六章 大雪满弓刀 欢合妓馆内,甲字四房间。 烛光如豆,床铺边上散落着衣服和木盒。 绣着鸳鸯的织锦被下,是两具沉眠的身躯。 浪人中谷,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稚嫩如羔羊,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一层细腻,绸子似的,披散的长微微凌乱。 “唔?” 中谷突然睁开狭长双目,握住枕头旁的刀柄。 “爷,怎么了?你压我头了。” 少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锦被向下滑落,露出一截白肉。 “你,叫。” 中谷用蹩脚的口音说了两个汉字,披上和服,大拇指缓缓推出几寸刀刃,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叫?” “快,叫。” 少女低声嘟囔了一句“有毛病”,只好乖乖照办,所幸假叫是她这种人顶擅长的事情。日本人能耐小,要求却多,是最不受欢迎的恩客。 灯影微微摇晃。 …… 陈酒提着长刀,停在甲字四房门前。 奇怪的声音从房内持续传出,听得陈酒微微皱起眉头。 “还挺能折腾的。” 挥刀,破门! 纷飞四散的木屑中,陈酒仗刀冲入,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个正在自产自销的少女。一股凛冽的危机感突兀从心底冒出,陈酒几乎全凭本能,挥刀在左侧画出一个半圆。 铛! 刀刃交击,如两轮月弧相撞。 陈酒手腕一翻,用云刀式挑开敌人兵器,却没有继续追击,森冷的目光死死咬住眼前的光头浪人,眸子微微泛红。 “艹,险些阴沟翻船。” 这个名叫中谷的浪人预警意识极强,堪比最警惕的野兽。擂台上,这种意识往往快不过日积月累锤炼出的本能,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但在以命作赌的搏杀中,却有机会死里求活。 “あなた(是你)!” 中谷看向陈酒的兵器,瞳孔一缩。 “说人话。” 话音刚落,陈酒凌厉一刀平挥而出,中谷急忙举刀格挡,苗刀裹挟着雄浑的力量,直接将打刀的刀背压进了和服前胸的褶皱里。 陈酒顺势抬起一脚,鞋尖仿佛一道闪电,狠狠踹中浪人的腹肚,将对方侧踢了出去。 砰! 隔间的木门轰然坍塌。 中谷滚到灯光明亮的走廊上,忍住喉头翻涌的鲜血,往前一个滑步,瞄准了纸窗上映出的人影,便要使出示显流的大劈斩。 然而在下一秒钟,房间内灯光一暗,人影转瞬被黑暗吞噬,却是陈酒提前踹倒了油灯。 这下子纸窗上只剩了中谷一个人的影子,醒目无比。 噗。 长刀扎穿窗纸,准确刺入中谷的右胸肺叶! 陈酒用掌心抵住刀柄,整个人的重量压上去,悍然撞碎了轻薄的木质门板,苗刀贯穿对方胸腔,直没至刀镡。 鲜血顺着刀柄沾满手指,陈酒微微低头,对上那双圆瞪的狭长眼睛。 “这就是中国的刀剑。” 中谷喉间迸出一声嘶吼,带着血沫的口水飞溅,扶桑人的凶悍狼性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他拔出腰间另一柄小太刀,榨干躯体内最后的力气,自下而上朝着草帽劈去。陈酒向后一仰头,堪堪避开寒光。 “あなたの顔が見える(让我看看你的脸)!” 这是中谷的人生最后一句话。 草帽被打飞,露出一张……裹着黑巾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冷戾的眼睛。 “傻x。” 陈酒手腕一拧,锋刃将内脏搅烂。 拔出兵器,浪人的身躯扑通一声滚在地板上,宽大的袖袍里滑落出一个小锦囊。 陈酒正准备移开目光,神色稍稍一变。 【札幌神社御守】 斫敌临阵,武运昌隆。 效果:警觉,灵应 品质:精良 “中谷桑,故乡的樱花又开了,你不回来看看么?” ——某人 “爆了装备啊。” 东西纯属意外之喜,陈酒捡起锦囊掂了掂,往兜里一揣,扭头大步走进房间。 …… 【五色蚕锦御用圣旨】 陈酒顶着残破的草帽,巴掌在圣旨上下摸索,将卷轴轻轻抽了出来。 两尺长的笔直木杆,深褐近黑的颜色,触感坚润,与其说是木头,更像是某种玉石。 【肃慎之箭·雄常箭杆】 “这就是雄常木?神话里的东西?” 陈酒把玩着箭杆,实在看不出什么稀奇,完全没有印象里的神话造物该具备的异像,摸起来的手感倒是相当不错。 箭杆化作流光,眨眼间钻入胸口。 任务栏: 1.…… 2.…… 3.集齐肃慎之箭的部件: 玉骨箭头(1/1) 雄常箭杆(1/1) 雄库鲁箭羽(o/1) 这下子,第三个任务就完成了三分之二,虽然过程颇有凶险,常常面临生死,但总体上依然相当顺利,顺利得有些离谱。 陈酒自认不是什么幸运的人,福星高照也照不到他头上。但只要一涉及肃慎之箭,他的运势就会变得难以想象的好,前有曹六把鬼头罐送上门来,后有鼓楼市直接撞上怀揣圣旨的前朝太监,甚至这都是一天之内生的事情,简直夸张得像是三流小说里的主角。 运气? 绝不可能是单纯的运气。 反正暂时想不通,陈酒便不再自扰,扛着长刀身子站直。 “爷,要走啦?” 床铺上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少女小脸煞白,瑟瑟抖缩在被窝里,露出又圆又白的肩头,脸上强撑起一个职业化的笑容。 “我在你房间里杀了日本人,虹口道馆必定报复,找不到我,就会迁怒于你。” “他们背后是日租界撑腰,妓馆保不住你,法律更保不住你。” 陈酒瞥了女孩一眼,丢下几枚大洋, “逃命去吧,永远离开津门。” 语罢,翻窗跃下。 双脚轻轻落在地面上,陈酒脚步一晃,脑袋胀痛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两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天光乍破,晨色微熹。 城西妓赌馆林立,这个时间,赌客漂客们经历了一整宿的桌上床上厮杀,也差不多该出来觅食,于是街上开始66续续出现一些早餐摊和小食摊,混沌、面饼、炸糕、锅巴、油麻花、面片儿、豆汁儿、坛子肉、炸果子、糖炒栗子…… 香味和叫卖声顺着晨风飘来,钓人馋虫。 陈酒摸了摸肚子,又低头看了眼身上斑斑的鲜血,自嘲一笑。 他叼上一根烟,压低了草帽,转身溶入巷子深处的黑暗。 第十七章 北安里俱乐部 日上三竿。 刚起床的陈酒正在擦脸,屋门突然被拍响。他把毛巾往水盆里“啪嗒”一甩,脸上挂着水滴,上前打开屋门。 “老薛?刘经理?” “今天有时间么?”薛征拄着拐杖站在外面。 “没安排。” 身上带伤,魂魄受损,总得疗养两三日。 “那就同我去一趟北安里俱乐部。”薛征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刘经理递上一个纸袋子,里面是一套西装和皮鞋。 “好说。” 陈酒接过衣服去换,薛征进屋随便找了个小板凳坐下等候,抬眼四下打量, “不打算换个地方住么?贫民窟太简陋,低调过头会显得做作。” “不换了,” 陈酒摇摇头, “倒不是为了低调,我在这里住得舒坦,仅此而已。” 趁着一阵闲聊的功夫,陈酒换好了西装。挺括的装束勾勒出匀称的身材,胸前缀着一枚精致的银质胸针。 崭新衣服穿在身上不太习惯,陈酒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上一次穿西装,是什么时候来着?穿越之前的学生会竞选?高中毕业照片? “上车吧。” 院门口停着三辆汽车,三个人上了中间那辆。汽车驶去,一路开出十庄渡。 薛征靠在后座椅背上,语气随意开口说: “昨天夜里,城西生了一场命案。虹日道馆六个浪人、一个翻译被杀,尸体遭到二次毁伤,难以判断凶器。日租界方面震怒,要求立刻严查凶手,务必将其绳之以法。” “大新闻啊。”陈酒不动声色。 “凶手……” 薛征看了陈酒一眼, “已经抓到了。” 陈酒低头玩着手指,闻言动作微微僵了一下,沉默不语。 “凶手是附近赌馆的赌客,原本是个地主,把家里的祖业田产都输了出去,还欠下四百大洋,所以才铤而走险,劫财害命。” 薛征继续说, “他是自的,原本打算移交给日租界,但今早却畏罪自缢在了牢里,只好作罢。” “一个烂赌鬼,有什么本事杀掉六个训练有素的佩刀浪人?”陈酒终于开了口,“只怕是拿了买命钱,给人顶锅。” “这对他未必不是好事。” 薛征缓缓说, “用自己卖命的钱把赌债口子补上,至少没有牵连家里人。总好过押妻抵妾,卖儿鬻女,那就彻底毁了一个家庭。” 嗤——! 开车的刘经理一扭方向盘,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打滑声音,汽车拐上通往法租界的主街。 “陈酒,” 薛征摩挲着手杖, “昨天下午,你在鼓楼市和这些浪人起了冲突,我是知道的。尸体上的是长刀伤痕,我也贿赂法医做了处理。你跟我漏个底,到底是不是你?如果不是,就当我白花了这几百枚大洋。” “老薛,你知道苗刀的渊源么?”陈酒答非所问。 “嗯?”薛征微微一怔。 “武术界一般公认,苗刀双手刀法的早期雏形,取自于明朝戚继光的《辛酉刀法》。戚将军一生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绩,平镇东南,北御鞑靼,但流传最广、人尽皆知的功业,却只有一个。” 陈酒扭过脸来,似笑非笑, “杀倭。” “好一个杀倭!” 薛征拍掌大笑,快意无比,“看来,我这钱花得太值了。” 他盯着陈酒,目光灼灼, “陈酒,你这副骨头,这身本事,小小武行容不下你,埋没了,太可惜。男儿志在家国天下,想不想给自己找面旗?” “旗?”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老薛,”陈酒叹了口气,开口拒绝,“我是个武人,也只是个武人罢了。况且……” “况且?” “没什么。” 陈酒摇摇头,别过脸去,望向车窗。 况且,以后会有更好的旗帜。 汽车在北安里俱乐部外停下。陈酒下车,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孟莎风格屋顶的法式建筑,高大如城堡,外饰奢华。 俱乐部门口有露天咖啡座,未至中午,坐着七八个白俄男人,是十月革名之后逃亡来中国的落难沙俄贵族。他们彼此不说话,挤坐在两张小桌旁,面前各摆着一个茶杯。 这杯茶,一口都不会喝,喝了会被侍者赶走。如果给其中一人两块银圆,他会塞来一个事先写好的纸条子,上面记着他家住址,家里有他的妻子女儿。 “带你来北安里,是因为小零今天有演出。她说,你给她看了一台养眼的打擂,她也给你看一回表演。津门姑娘,不欠别人风景。” “丁零小姐……”陈酒指了指脸庞。 “她母亲是白俄人,当初带着她姐姐逃难来津门,改嫁给一个中国富商,之后才有了丁零。” “那年头是北洋政府执政,世道比现在更乱,出生之后没两年,父亲在行商路上遇到兵匪,没了,母亲也因病而亡。丁家是传统士绅,不认白俄血统,姐妹俩只得在津门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 薛征一边走一边解释。 时间还早,表演厅内只坐了一半人,台上正在表演大腿舞预热,裸露程度惊人,舞者白花花的腿上缀满银梭般的细碎亮片,在灯光下映出晃眼如鱼鳞的闪光。 她们高频率小步舞蹈,膝盖内侧的肌肉如水中游鱼。 “我的保镖里也有懂功夫的,虽然不如你,但也小有名气。他跟我说,白俄舞者的舞步,肌肉运用之妙,近乎拳理。” 薛征抿了一口咖啡,“你怎么看?” “所谓武术国粹,无非肌肉、筋络、骨骼的运用,吹得再响的秘传绝学,衣衫一脱便再无秘密。所以武师往往穿宽松长衫,为了守密。” 陈酒摸了摸下巴,从舞台上移开目光, “这种舞蹈步法极活,人随胯转,倒是类似八卦门的趟泥步……” 话音戛然而止。 陈酒双眼泛起血色,目光仿佛两柄烧红淬火的利剑,越过薛征的肩头,直直插向了厅门! 薛征立即回头张望,看到一名穿长衫的老人,在一个中年人的陪同下步入大厅。 头黑白相间,保养极佳,眼睛微微眯着,似乎在打盹。 乍一看上去,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守旧士绅,一袭广袖长衫在满座的西装革履中格外扎眼。 那张脸,陈酒熟悉无比。 中州武馆馆主,津门武行十年头牌,中华武士会名誉顾问。 霍殿宇。 第十八章 睡虎 霍殿宇喜欢来北安里俱乐部这件事,在同行圈子里不算什么秘密。 他是少有的经常出入五国租界的武师,有一个徒弟弃武从军,做了山东省督军的副官。霍殿宇在北安里看表演、开赌盘的全部消费,都记在徒弟账上。 只是没想到,会正好碰上。 陈酒目光锋利如刀子,一只巴掌紧握着面前的玻璃杯,骨节捏得白。 霍殿宇脚步慢吞吞,径直行向预定好的座位,目光只顾黏着台上舞者的大腿。但有那么一瞬间,陈酒似乎瞧见霍殿宇那双昏昏欲睡的老眼朝这个方向微微斜了一下,心里没来由想起一句话: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头顶灯光突然一暗,白俄舞者依次退下舞台。 陈酒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了台上。 舞台上方的吊灯亮起,身着盛装的丁零出现在话筒后头,雪绸质地的领口将修长冷白的脖颈衬托得仿佛披了一层月光。 一开口,却是连陈酒这个百年之后的来人都耳熟能详的歌曲: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送别》。 灯光从舞台上溢出,映照着陈酒的脸庞,半明半暗。 …… “陈酒,你在哼什么?词挺好听的。” “《送别》,作词者李叔同,是津门人。这么出名的曲子,师父你没听过?” “好像听过。我在东北的家人有人会唱。” “师父,你还有家室啊?” “有过。” “那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在津门的家人了。师父,给家人几个铜板当零花吧。” “臭小子,滚蛋。” ……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 “师父,踢赢了夏虞武馆,下一擂你就要和霍殿宇碰上了。” “是啊。” “能赢么?” “或许吧。” “会死么?” “或许吧。” “……” “既上擂台,生死自负,这是规矩。武人死于武艺,本身也是一件幸事。不管结果如何,陈酒,有件事情要你先答应。” “师父你说。” “我若战死,为我扶灵。” ……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 “师父,咋这么晚才回来,螃蟹都凉透了,白瞎了新鲜东西……” “师父?” “师父!!!” …… 一曲终了。 喀啦, 玻璃杯崩开几道裂纹,红茶从杯里溢出。 陈酒若无其事地松开巴掌,起身离开座位,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出一串声响。 “茶洒了,我去洗个手。” …… 水流声哗啦作响,镜子里映出一张淡漠的年轻脸庞,剑眉,薄唇,眼目如星。 “来了。” 陈酒平静开口。 清晰的脚步声中,霍殿宇在陈酒旁边的洗手池前站定。 “十庄渡的小子居然也进了北安里,看来是找了个好金主啊。” 霍殿宇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喉咙里头卡着一片铁, “聊聊?” “我这个人不喜欢讲废话,嘴巴讲得再多,也弄不掉谁一块肉。” 陈酒用帕子擦着手, “你有什么话,留到擂台上当遗言便是。” “呵呵。” 霍殿宇摇了摇头, “年轻人心气高,撂几句狠话可以理解,但不懂礼节,不敬前辈,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师父就比你讲究规矩……” 呼! 话没有说完,陈酒的腰背猛地旋拧,力量顺着脊骨灌注手臂,一记披挂门的单劈手,朝霍殿宇面目直轰而去! 霍殿宇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目骤然睁开,炸开一抹精光,不退反进,竖起右肘硬挡。 手背接触到了手肘上坚硬的鹰嘴骨,却没有如期而来的碰撞。陈酒劲道一放即收,却只是虚晃一招,巴掌忽一翻将对方的右臂往下压,另一只手并指如剑,直戳霍殿宇喉间! 几乎同一瞬间,胸口突然一痛。 霍殿宇退了两步,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多出了一个明晃晃的胸针。 “武礼开馆?还不够格。” “……” 陈酒冷着一张脸,一言不扭头离去。 霍殿宇活动了两下手腕,随手将胸针丢进垃圾桶,对着镜子抻了抻长衫的皱褶。 这个时候,他领口忽然一松,一枚扣子“叮当”掉入洗手池里,碰撞出清越的响音。 …… “仇人当面,忍得辛苦了。” 表演结束之后,汽车上,薛征拍了拍陈酒的肩。 陈酒抚摸着胸口,默然不语,神情晦暗。 刚刚那个瞬间,其实他是慢了一小步的,所以霍殿宇能探手直接摘掉胸针,他却只来得及用少许力劲打松扣子,产生的唬人效果远比实际伤害高。 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霍殿宇在交手那一刻展示出的体能完全不逊色于年青少壮,格斗经验和反应度更是老辣莫测,用“睡虎”这个比喻再合适不过,武行头牌,名副其实。 “人老成精啊……” 陈酒轻声自语。 “什么?” “没什么。” 陈酒摸了摸鼻子,随口问: “澡堂里那个刺客的上头,查出来了么?” “往上只查到青红门,断了。” 薛征呵了一声, “但青红门的主要盘口位于日租界,想杀我、也敢杀我的势力就那么几个,幕后主使其实不难猜。” “日本人啊。” “最近日方行事越猖狂,不仅指使刺杀,还明目张胆地拜访了前五省联帅孙承辅、清废帝溥弈等人,估计要有什么大动作……”薛征揉了揉额角。 突然一个急刹车,轮胎和路面摩擦的声音刺耳。 “怎么回事?” “两辆脚行的大车撞上了,正在吵。”刘经理伸长了脖子张望。 前方的桥上横着两辆倾倒的大车,茶叶和水果撒了一地。两拨脚夫吵得热火朝天,纷纷从车底下抽出木棍,眼瞅着就要开打。 “狗东西,你瞎?塘沽码头的货也敢挡路?” “爷爷不仅挡你丫,还揍你丫呢!” “来啊!” “来啊!” 薛征皱了皱眉头,“绕路。” “明白。” 刘经理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朝前后的保镖车各喊了一声,然后开始倒车。 车身刚横过来,两拨脚夫已经开始干架,殴斗得头破血流,其中两个人揪着对方的衣领,一路滚到汽车边上,棍子脱手了,就用牙齿相互撕咬,活像两条争食的野狗。 这时候,陈酒的上衣口袋里冒出一阵冰寒,透过一层层衣衫,刺激得他一个激灵。 【札幌神社御守】 效果:警觉,灵应 “不对!” 下一秒钟,那两个脚夫突然齐齐望向汽车,撩开衣摆,掏出黑沉沉的手枪,枪口瞄准车门,喷吐出灼热的火舌! 第十九章 特殊任务 火舌喷吐! 陈酒在第一时间就按着薛征的头,缩进了车座底下,子弹喷射在经过钢板特别加固的车门上,留下一个个凹陷小坑,车窗却被打得粉碎,四溅的玻璃碴子撒落车内。 “去死!” 满满一弹匣打空,两个杀手满眼狞戾,探手摸向腰间。 但他们没有机会了。 后头那辆保镖车骤然加,裹挟着几十吨的动能直直碾了过来,两人匆忙闪避,但其中一个依然被撞了出去,脑袋“咣”一声重重撞在桥栏杆上,腐乳一样红白相间的液体蔓延开来。 另一个人在地上滚了两圈,被另一辆车冲下来的保镖拔枪打成了筛子。一枚手榴弹从他手里滑落,插销只剩一半。 桥上狼藉一片。 满地弹壳,满地鲜血。 陈酒抖掉头上的玻璃碴子,心有余悸。 功夫再高,一枪撂倒,这在二十一世纪的网络上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在1931年的乱世津门,却是用无数鲜血印证出的现实。 “斯煜?” 薛征从座椅下钻出,额头被碎片割了一下,鲜血流满半张脸庞,看上去狰狞无比。 陈酒扭头看向驾驶座,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 两个小时后,津门根济纪念医院。 手术室门上亮着红灯,走廊内寂静非常。头绑绷带的薛征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双手拄着拐杖,手背青筋暴兀。 陈酒靠着椅子对面的白墙,咬着一根烟,没有点燃。 “斯煜的父亲,是我同一期的战友。”薛征轻声开口说,“如果不是他父亲当初替我挡那颗子弹,秦得利本该姓刘。” “吉人自有天相。” “但愿吧。” 匆忙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迅接近,陈酒抬眼望去,是一个铁塔般的中年壮汉,肌肉虬结的胳膊上系着飘动的黄布带。 黄龙水会龙头,陈树生。 陈树生在几步外站定,神色恭敬: “先生,杀手的身份查明了。” “又是青红门?”薛征用的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是。” “日本人放狗咬我,我该回礼。” 薛征沉默了两三秒钟, “就今天,把狗宰了吧。” 陈树生瞪大眼睛,刚想开口劝些什么,就被薛征用平静得过头的声音直接打断。 “我养了黄龙水会五年,秦得利旗下所有的码头、货运、护船,我都交给你们打理。” “油水厚,这五年又太平,希望只养肥了你们的膘,没养光你们的胆子。黄龙水会的斧子还利否?” “……混街头的,一饭之恩必偿,何况薛先生给了我们饭碗。放心,水会斧头没钝。” 陈树生一抱拳, “我这就去纠结人手出,医院门口会留一拨兄弟守夜,先生请候佳音便可。” 说罢,匆匆离开。 “陈酒,” 薛征扭头看向对面, “你救我一条命,我会记住。今晚我一直留在医院,之后的事情和你无关,我派辆车送你回去。” 陈酒没有回答,神色怔怔。 【触特殊任务】 任务目标:保护薛征度过夜晚 任务时间:十二小时 失败惩罚:无 “摆渡人,请注意!完成特殊任务,将会大幅提高副本结束后的任务评价和结算奖励,扩大物品购买权限。” 是否接受? 任务评价,结算奖励,购买权限…… 陈酒没怎么在意这些搞不懂的名词,相比之下反倒更在乎“保护”和“夜晚”。任务栏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触了特殊任务,今夜的根济纪念医院大概率不会太平。 接受。 眼前蓦然涌现出一张半透明的立体地图,正是医院的整体结构,跟3d模型一样。手术室门口的位置闪烁着一个红点和六个黄点,另外还有三个黄点散落在楼梯间,医院门口则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黄光。 “陈酒?” 陈酒眨了眨眼, 目光恢复聚焦,扫过薛征身旁五个一脸肃然的黑衣男人,个个气质又冷又硬,像是石头。 “老薛,你带了几个保镖?” “留身边五个,散出去三个,都是战场下来的老兵,医院门口还有黄龙水会的人守着。” “不太够。” 陈酒摇头, “黄龙水会的青皮有心,但本事靠不住。狗咬了你两回都没咬着,肯定会咬第三回,说不定,它主子也会亲自来。” “有预料。”薛征点点头,“增援在路上。” “那就是还没到。” 陈酒握了握空空的巴掌,心里有些后悔没把苗刀带在身上。 “今晚我留下。” 薛征深深看了陈酒一眼,微微颔,之后便没再说话。这时候手术室上方的灯光变绿,医生一边往外走一边摘口罩。 “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得继续住院观察,不确定会不会有后遗症……” 滋啦~ 整条走廊的灯泡忽然熄灭,浓稠如墨的黑暗包裹了周围。 与此同时,陈酒眼中的沙盘,楼梯间的三个黄点几乎在同一时间黯淡了下去! “啧……” 陈酒抿紧嘴唇。 薛征的保镖人人配枪,却一声响都没有,看来对方是扎手硬茬子,只是不知有几个。 灯光很快重新亮起,保镖们紧张的神情稍微放松。 “我抽根烟。” 陈酒拧了拧手腕,迈开脚步朝楼梯方向行去。 夜里的医院没什么人,清晰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陈酒迎面走来一个戴着口罩和医用帽的矮个医生,一件白大褂披在身上,显得肥肥大大。 头顶灯泡明亮。 两人擦肩。 “朋友,” 陈酒抽了抽鼻子,突然回头,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 “借个火呗。” 那人打量了陈酒一下,伸手往白大褂上下摸了半天,从上衣的口袋里头摸出火柴盒,划着了一根火柴,用另一只巴掌护住。 陈酒毫无防备的样子,叼着烟凑了上去。 烟丝燃烧,嗤嗤作响。 那人的手掌突然一抬,直朝陈酒左眼戳去,火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明灭的焰光! 浓烈的高温直逼眼眶,陈酒向左一偏头,梢灼烧出糊的味道。 他一大口香烟喷到那人脸上,两手抓住对方双肩,大拇指钩子一般用力扣入肩窝,往回一拉! 同时,左腿猛然爆力劲,一膝盖狠狠顶中了那人腹间,肥大的白大褂被撞击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砰! 第二十章 乱城如沸 膝盖上传来坚硬的触感,不似血肉。 那人双肩一耸,矮小的身躯好似一条滑不留手的无鳞蛇,伏着脊背从白大褂里一下子滑了出去。 他里面穿了一袭黑色紧衣,腰间右挂枪套,左配黑鞘小太刀,刀柄鲜血斑斑。刚刚那一记膝撞,正是顶在了刀鞘上。 “果然是狗的主子。” 陈酒眯了眯眼睛。 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两步,他便只打量了冷兵器。 “我经常看擂台,认识你,你叫陈酒,是个武师。” 那人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从口罩下闷响, “披挂门?” “对,” 陈酒咧了咧嘴角, “披挂门。” 那人便不再说话,探掌握住小太刀,刚刚出鞘三寸,视野之中忽然蒙上一片白茫茫,却是陈酒将白大褂抛了出去! 嗤啦~ 刀刃撕裂布料,雪亮刃口映出杀手狞厉的眼光。 白大褂被当空劈成了两片,无力飘落在地,露出后面……空旷无人的走廊。紧接着他握刀的手腕一阵剧痛,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牢牢钳住,指尖陷入筋肉将近半寸。 抛出白大褂之后,陈酒便借着衣物的遮挡,脚尖旋拧,一个纵步绕到了左斜方,身形正好位于太刀的劈斩死角。 甫一出手,却非披挂武艺,而是从云望那一擂学来的三皇门绝招。 虎口扣爪! “就是这只手,杀了三个人?” 陈酒右手钳着对方往前一扯,屈起左肘,朝关节劈了下去! 嘎巴。 脆生生的骨折声清晰无比。 小太刀掉落在地,杀手疼得眼皮直颤,忍着臂上钢钉嵌入骨头一样的剧痛,刚想抬腿反击,陈酒的脚尖已经抢先一步敲中了他的膝盖。 又是一声嘎巴。 “啊啊啊!” 连续两次骨折,杀手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陈酒抬手一把抓住对方的医护帽,往走廊一侧的窗户上重重撞去! 啪! 响彻楼层。 陈酒顺手接住一片下落的碎玻璃,扎穿杀手探在腰间的另一只巴掌,阻止了他摸枪的意图。 尘埃落定。 赢得太轻松,连陈酒都有些意外。这个杀手在点烟那一刻爆出的水平确实惊人,但之后的表现却不尽人意,勉强算是个硬点子,但绝不扎手,推翻了陈酒之前的预判。 看来是个专精刺杀的角色,并不擅长正面交锋。 杀手的口罩被撞得脱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面孔。 他瞪着充血的眼珠子,嘴角拉扯出一抹疯狂的弧度。 “你笑什么?” 陈酒皱了皱眉头。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口袋里的御守一寒。 叮, 一枚拉环从杀手被刺穿的手掌里掉落,声音很小,却显得无比刺耳。 陈酒瞳孔剧烈收缩。 轰! …… 轰! 医院对面的巷子里,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举着望远镜,眼睁睁看着一道矮小的人影被踢出窗口,在半空中炸开一簇火光,震碎了半栋楼的玻璃。 “宫田君失败了。” 女人放下望远镜,嫣红的眼角鲜艳如血, “张,让拉电闸的小队回来,你们所有人上去冲门吧。” 巷子里拥挤着三十几道人影,这是青红门在黄龙水会眼皮子底下,能渗透进华界的最大人数。 为一人身穿赤膊短打,衣领间露出雕龙画凤的文身,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此刻却冷汗直流。 “三野小姐,我们人太少……” “对面人也不多,暂时不多。” 女人面无表情, “再说了,你们支那人,不是最擅长自相残杀么?” 领还在犹豫,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添上了一抹冰冷: “宫田君已经为大冬亚公荣献出了生命,张桑,我希望你也有一样的觉悟。不然的话,青红门可能需要换个龙头。” 领闻言脸色骤变,硬着头皮从后腰抽出一柄直刃砍刀,朝身后高声招呼一句: “兄弟们,跟我杀!砍死黄龙水会那帮跑码头烂肩膀的泥腿子!” “杀!” …… 手雷刚一炸开,保镖们就立刻挡在了薛征的前后左右,形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薛征推开他们,凝望着爆炸传来的方向,脸色阴晴不定。 踏,踏,踏, 一阵脚步回响。 薛征从保镖手里夺下一支枪,瞄准,握枪的巴掌稳得如同铁铸,直到看见一张熟悉至极的脸庞,这才稍稍松懈了肌肉。 “什么情况?” “有只虫子,我处理了。” 陈酒手拎小太刀,回答得轻描淡写,但瞧他那凌乱的头、被爆炸余波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西装,薛征的表情难得动容。 “老薛,咱们得撤。” 陈酒调出3d沙盘看了一下,医院门口那片黄点正不断削减,配合一楼沸腾的喊杀声,完全猜得出目前的状况。 薛征望向手术室,抿唇皱眉。 “你留在这儿,他更危险。”陈酒补充一句。 “我明白。” 薛征轻轻一叹,收回目光, “撤吧。” 一行人迅前往楼梯,打算冲出正门坐车离开。谁知刚下到一楼,拐角处突然冒出一个突破了黄龙水会防线的青红门青皮! 青皮看到薛征,眼睛一亮,刀片刚举起来,一抹狭而短的寒光已经占满了眼眶。 噗! 陈酒抬手一刀劈杀青皮,反手用刀柄打碎最近的窗户,目光冷冽。 “正门不行了,跳窗。” 两个保镖搀着腿脚不便的薛先生攀上窗台,一行人刚跃进大院,迎面扫来一扇耀目的火舌! 院中驻守着数名青皮,配了几杆盒子炮,幸好只是开火的气势足,准头却差得可怜。保镖们抬枪反击,火光和枪声几乎将黑夜吵醒。 毕竟是退伍老兵,训练有素,在付出了三人的代价之后,保镖们终于将大院里的敌人暂时清扫一空。 “跟我来。” 陈酒率先迈开脚步,剩下两个保镖还在面面相觑,薛征已经毫不犹豫跟了上去。几人来到围墙边上,陈酒拨开几条爬山虎藤蔓,后头露出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门锁已经坏了,用铁链紧紧拴住。 “你很熟悉这家医院?”薛征神色诧异。 “看过地图。” 陈酒关闭眼前的3d沙盘,小太刀重重挥下,只一击,铁链便应声而断,这份锋利程度让陈酒也忍不住眉头一挑。 “质量不错啊。” 紧要关头容不得多想,陈酒一脚踹开铁门,四个人依次钻出。 这时候身后炸开一阵喊杀声,却是青红门的青皮们终于解决了黄龙水会队伍,纷纷举着砍刀和短枪从窗中跃出,沾血的铁光在月色下连成一大片。 “老板,你们走。” 一个高个保镖将配枪塞到同伴手里,肩头往门上一靠。 “你的儿子,我会照顾。”薛征轻声说。 “钱不用多给,留不住,让那臭小子多读书就行。” 面目严肃的汉子咧嘴一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顶住铁门。 陈酒持刀在前头领路,最后一个保镖搀着薛征,走出几十步之后,背后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响,匆忙中回头一瞥,黑衣汉子的身躯在射穿铁门的弹幕中被撕碎。 慨然赴死。 青皮们撞开铁门,争先恐后拥挤向前,生怕自己分润不到这份泼天功劳。最后一个保镖回头反击的时候被流弹射中胸口,扑倒在路面上。 一颗颗灼热子弹擦身而过,陈酒默默握紧刀柄。 就在这时,眼中沙盘的边缘位置,凭空冒出一大片黄点。 砰!砰!砰! 几辆汽车悍然从一侧的路口中冲出,朝着青皮们直直碾压了过来,轮胎将血肉之躯刮蹭得支离破碎,留下一路模糊的鲜红,最终刹车在陈酒和薛征面前。 “上!” 陈酒拎着薛征一步跃上汽车,重重关上车门。 “你们来迟了。” 薛征喘着粗气,脸色沉。 “路上碰着了几个钉子,拔掉花了些时间,是属下的错。”司机一边认错,一边将油门踩到最底。 轰鸣的引擎声中,几辆疾驰的汽车溶入夜色。 …… 民国二十一年八月十四日, 夜, 津门城大乱。 八点钟,根济纪念医院生大型暴乱,刀光与枪火交相辉映,死伤数十人。 稍晚,黄龙水会主力冲入秋山街,扫荡青红门九个盘口,二十余家赌馆、烟馆被焚,冲天火光照亮了半个日租界。 凌晨,青红门龙头张壁于华界内被活捉,陈树生亲手将其沉江,青红门至此从津门除名。 早上,秦得利商行的薛征作为守法公民代表,在办公室内接受报社记者采访,要求警方严查暴乱根源,维护市民安全。 【特殊任务完成】 【评价:甲】 第二十一章 脑子拎不清 五日之后,骧英武馆门前。 整整六章没踢馆剧情的陈酒,终于回归了自己最熟悉的节奏。 “左凤图门下,陈酒,前来踢馆。” 无人回应。 陈酒皱了皱眉,再次拍响门环。 又过了好一会儿, 大门才打开一条缝隙,探出一颗头花白又稀疏的脑袋,眼袋臃肿皱褶,牙齿几乎掉光,似乎秋风一吹就会全村开席。 “你应战?” 陈酒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应战,不应战,”老头一张嘴,满嘴的老人臭,“我们馆主……他认输。” 临阵认输,怯不登擂,是武行中最丢面子、最跌份儿的事情,根基浅一些的武馆甚至会因此再也无法在津门立足。 “行。” 陈酒望了眼骧英武馆的招牌,嘴角扯了扯,一句话都懒得多说,扭头离去。 下一家,鸿升馆。 “也要认输?” 陈酒低头,望着面前梳双丫髻的小丫头,脸色变得有些精彩。 “对,额阿叔说你太凶,打不得。” 小丫头舔着糖人,口齿不清,满眼天真。 陈酒默然了几秒钟,吐出一口郁气,扛着刀前往再下一家武馆。 ——蒋家馆。 津门武行众馆主的水平大概可以分三档,第一档只有霍殿宇一个人一座山,十年来从无败绩,是武行最大的体面; 第二档则是以人宗馆云望为代表的两三家,经验丰富,战绩显赫; 往下最后一档,便是玉山、骧英、鸿升这些馆主,软柿子,好拿捏,一握便全是汁水,只剩下软塌塌的果皮。 但擂台作为搏命之地,除了真实水平之外,双方的状态、节奏、兵器,甚至时运,都会产生相当大的影响,没有绝对的硬指标,纸面上的数据更说明不了什么,即便是陈酒,也曾顶着负面状态,和玉山馆的郝城打出一个旗鼓相当。 所以,骧英、鸿升两家馆主这般不战而降,甚至派出老幼以图避战,最为人不齿,估计下午就会沦为全津门的笑柄。 蒋家馆主的水准位于第三档,却是第三档的领头羊,性情刚烈,两年前当众挑战云望,虽然最终败在了日月双刀之下,却也搏出一个敢打敢杀、从不畏战的好名头。 想必,这个人不会怂吧。 “陈先生,家父去奉天办事,尚未归家,我替他道一声抱歉。” 蒋家武馆大堂上,一个年纪和陈酒相仿的年轻人开口说。 “所以,你们也认输咯。” 陈酒摩挲着刀柄,眉眼垂低。 “陈先生误会了。” 年轻人失笑, “家父是真的外出未归,但蒋家不像那些没胆子的孬货。这一擂,我替家父接下。” “你接?” 陈酒终于正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 “这是踢馆,输了砸招牌,或许会死人,你接得住么?” “在下蒋何之,五岁学拳,六岁摸刀,十六岁成为馆主下第一人。三个月前,向家父行谢师礼(徒弟打师父),侥幸取胜。家父离津之时,将武馆全权托付于我,一切事由皆可定夺。” 年轻人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傲气, “陈先生,你是位豪杰,更难得的是同我一般年轻,就算你不来,过几日我也打算登门。” “那,开擂吧。” 陈酒倒是没什么表情,一挥手振去裹刀布,五尺长刀仿佛切割开了阳光。 摆开擂台,敞开大门,群众闻风而来,双方签生死状,这些琐事按下不提。总之,三个小时之后,陈酒站上了擂台。 蒋何之手持两柄黝黑铁尺,迎面傲立。 “蒋家短打,笔架叉。” 蒋家短打的风格,陈酒早先看左凤图打擂,便已经有了解。 这是一个南方传来的门派,硬桥硬马,柔劲刚,脚法以避为趋,方寸之间定胜负。 铁尺本是古代衙役用来缉拿犯人的兵器,外型如同一个“山”字,主枝戳刺,旁枝格挡,对付刀剑与长兵有奇效。 奇效么? 陈酒活动着十指,面无表情。 “陈先生,” 蒋何之举起铁尺一交叉,磨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开打之前,我想说几句话。请放心,不是郝馆主那种鼓噪人心的难听话。” “我不想听。” “但我一定要讲。” “……”陈酒唇角抽了抽,抬手遮住晒人的阳光。 “陈先生,你认为什么是武术?” 看样子,蒋何之根本没想等陈酒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认为,武术是一种道。” “道可道,非常道,大道源于苍天。”蒋何之双眼熠熠,“天赐人一副好骨肉,与飞禽走兽迥异,指、腕、肘,膝、腿,脚,处处都是兵器。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又让人有思想,学礼仪,懂仁恕。而武术的意义,便是上连天之道,用来成就为人之道……” “说完了没?”陈酒出声打断。 “额,还没……” “披挂门,陈酒。” 蒋何之窒了一下,脸色变得相当不好看,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双叉交叠于身前,黑黝黝的山字枝仿佛吸收了所有阳光。 年轻,气盛,如同一只雏虎。 “蒋家短打,蒋何之。” 顿了顿, “陈先生,蒋家叉性烈,我年纪轻,留不住力道,如果打断了你哪根骨头,还望海涵。” “请。” …… “三招,打断蒋家少主三根骨头。可惜了,我当时没空去看。” 薛征脸带笑意,额头横着一道扎眼的伤口,缝了几针,尚未愈合,反而削减了一些商人气质,看上去更像个硬朗军人。 “那小子脑子拎不清,得重重打醒。” 陈酒摇头。 蒋何之当时唠叨了一大堆,他只同意一句话—— 指、腕、肘,膝、腿,脚,处处是兵器,能杀人的兵器。 抛开这些看似高深莫测,实则莫名其妙的言论,蒋何之倒是真有不错的本事,一对铁叉格刀戳刺,快、准、狠,好似鲨鱼的锯齿。如果是几日前的陈酒,赢依然可以赢,却免不了一阵鏖战苦斗。 但,时候变了。 从踢人宗馆开始算,短短几天之间,陈酒就经历了数回踩在生死线上的搏杀,屡次拿性命作赌。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增益,好比一块磨刀石,将刀胚打磨成吹毛断的利刃。如果如今和云望再来一回擂台,陈酒有自信不会落得当初那般狼狈。 师父说得没错,自己果然有几两根骨。 “我倒是比较好奇,你对武术到底怎么看。”薛征饶有兴致地问。 “拳只是拳,刀只是刀,唯搏而已。” 陈酒打量着四周, “先不提这个,老薛,你带我来医馆,是要做什么?” 这是一家空无一人的老字号药店,开在华界最繁华的滨江大街,光临街大厅的面积就至少有二百平,高门大户,两重院落,院中铺着上等青石,按陈酒的估算,这家医馆至少值上万大洋。 “你刚刚打擂台的时候,我买下了这里。” 薛征摩挲着手杖,微笑, “现在还是医馆,以后就不再是了。它会变成一家武馆。” “武馆?” “你的武馆。” 第二十二章 刀与牙齿 “老薛,我问一下啊,你花了多少大洋?” “不多,一万六千六百六。好数字,图个吉利。” “……” 陈酒捏了捏额角,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些一看就很名贵的木头家具上稍作停留,心理价位又抬了几层。薛征报价,怕是没把这些算进去。 “太贵重了。津门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奢侈的武馆。” 实际上,一想到自己完成任务就会离开,再看这家馆,陈酒心里就有些沉。 “你值得。” 薛征笑着回答,“况且,过命的交情,不必纠缠这些。” “交情是交情,买卖是买卖。你这么弄,就算我成功开了馆,也难有得赚的。” “我一开始撑你,就没想着赚钱,秦得利也看不上这点儿薄利。” 薛征用拐杖杵了杵脚下地板,咚咚作响, “我要的,是你的武馆光明正大钉在这里,钉在津门的心脏,告诉暮气沉沉、抱残守缺的武行,告诉武行背后那些追名逐利的政客商贾,中山先生亲笔题的国术二字,到底何解。” 阳光透过门窗,照亮馆内,明净的空气中一颗灰尘也无。 “买都买了,就这样吧。” 陈酒微微苦笑, “你就不担心,要是我踢馆败了,命没了,这间馆怎么处理?” “买都买了,也不碍事,大不了改成寿材铺,卖棺材。” “真吉利啊。” “对了,有个东西。” 薛征似乎想起了什么,朝身旁挥了挥手杖,新面孔的保镖进了里屋,没一会儿,捧出一个素面无花纹的长型木匣。 “医武本一家,这家医馆的东家颇有名望,常与武人打交道,不止局限于津门,整个河北和直隶都有武师交好。” “这柄刀是买馆的添头,名字不怎么大气,叫燕子,但来头好像不小。” 陈酒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寒气森然的苗刀,血槽暗,古体铭文。 铭文“长生”。 燕子,长生。 陈酒合上盒盖,心里头已然是有了分寸。 “确实不小,是披挂门前辈的物件,但和我师父这支不属于同脉,论源流,他这一脉是正宗。不折不扣的名器,比我的刀更好。” “那,换刀?” “更好,不一定更好用。” 陈酒摇头, “刀就不换了,我得用师父的刀,报师父的仇。” 这时候,敞开的门外突然飘进来一阵喧闹,陈酒抬眼望去,街上经过一顶八人抬的豪华凉轿,上面坐着一个顶戴花翎的年迈王爷,顶着大太阳,披着厚重的披领、官褂,胸前是一团彩绣五爪行龙的圆型补子,前拥后簇,热闹非凡。 抬轿的脚夫们脊背佝偻,轿子旁的人群点头哈腰,遮阳帘下的贵胄王爷满脸威严,身姿端正。 清朝的轿子,民国的街,仿佛斑斓油画上一泼格格不入的山水墨。 “这个人叫载临,前清多罗武哲郡王,还是三眼花翎的一品重臣,载丰的亲弟弟,溥弈的亲叔叔,在遗老遗少中讲话很有分量,几乎算得上废帝以下第一人。” 薛征顿了顿,接下来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目前住在日租界里,和溥弈做邻居。” “好热闹啊。”轿子离得有些远,陈酒微眯着眼才看得清。 “大半是花钱雇的人,假热闹。” 薛征摇头, “清朝亡了,张和死了,辫子军覆灭了,连紫禁城都成了办事处博物馆,搞这些吹吹打打的旧日光景,又能有什么用。” …… “有用,当然有用。载临可以成为撬动溥弈和满清皇室的支点,这次乔装去津门,他是最重要的目标人物之一。” 奉天火车站,站台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煤粉味道。蒸汽火车静静卧在铁轨上,车窗中映出一张张模糊的脸庞。 讲话的是个福的中年男人,低着头,脑袋埋在一份报纸里。 “贤一先生,我不明白。” 乔装打扮的秘书用日语问, “清朝已经成为历史了,这些残党,真的值得我们这样费力笼络么?” “过一个月,你会明白。” 贤一放下报纸,捏了捏鼻梁,眉头微皱:“要车了,隼人在哪里?” 似乎是应着这句话,一个穿着黑呢大衣的年轻男子从站台角落的阴影里快步行来。 皮肤极白,白得惨淡而病态,甚至隐约可以看见青的血管。但他脸上时常挂着一抹微笑,驱散了这种惨白给人带来的不适,让这个年轻人的气质显得亲切而温顺。 “隼人,你是保镖,应当时刻留在贤一先生身边拱卫安全。你失职了。”秘书出声诘问。 “抱歉,去拿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 年轻人伸出掌心,摊开,上面躺着一枚沾血的门牙。 “这是……”秘书露出恶心的表情。 “牙齿。” “我当然知道是牙齿。”秘书脸色不佳,“你的怪癖我不会管,但如果因为这种事影响了贤一先生的布局,我会在报告上如实说明。” “我弟弟宫田,对支那的武术一直很感兴趣,这是我为他准备的见面礼。希望你体谅一个兄长对胞弟的疼爱之情。” 隼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却并非香烟,而是用铁片隔出来的一个个正方格子,装着不下二十颗牙齿,有的黑,有的黄,有的洁白如骨。 “蒋,蒋家短打……” 隼人又拿出一支钢笔,落在烟盒盖的布满字迹的纸衬上,笔尖一顿。 “蒋的汉字怎么写来着?我古汉语这门课一直不及格。” “……我来吧。”秘书替他写上。 “谢谢。” 隼人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和煦如朝阳的灿烂笑容。 “该上车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贤一先生从长椅上站起,拎起行李箱。 汽笛拉响。 火车远去。 奉天火车站人流依旧,往来匆匆,两堵墙壁之间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仰天平躺,血液在身下凝固成一大滩。 他嘴巴大张,门牙的位置黑洞洞,一双浑浊而死寂的眼瞳中映出铁灰色的天空。 第二十三章 闲暇时光 新武馆大院。 咚! 五尺苗刀在空中舞出一道圆满的弧光,劈砍在裹着牛皮的木桩上,轻易切割开了硝制过的熟牛皮,入木数寸。 陈酒赤裸着上身,露出精悍而匀称的肌肉,腰脊如同一条大龙骤然旋拧,顺着力劲抽刀回身,连带起四溅的木屑。 他脚步激烈交错,眨眼间向后拉开距离,修狭的长刀仿佛一杆冲锋的骑矛般凶悍直刺,重重钉入木头! 刀脊震颤。 陈酒一双眸子凝黑如墨。 …… “三皇炮锤,劲如炮,古朴刚猛,擅长裁中取直。津门十九家武馆门派,三皇门算是排在前几位的硬派功夫。” “硬派、刚猛、取直……和披挂门很像啊。那,是三皇硬,还是披挂硬?” “看人。” “哦,拳无高低,人有高下。” “说得不错。虽然风格有些相似,但终究是两个门派,三皇门的气理相当独特,若是汲取其中精华,对你颇有裨益。陈酒,拿刀,按照你的理解试试看。” “古朴刚猛……是这样?” “不是。” “那是这样?” “也不是。” “师父,你认真一些。” “不是我不认真,这种事靠嘴讲不明白。这样吧,明天我去人宗馆踢馆,你好好瞧。” “瞧了,就能懂?” “能半懂。” “全懂呢?” “亲自试刀。” …… “懂了。” 陈酒用力拔回兵器,后退了两大步,再次抬刀,势头却不复之前的刚猛,反而显得轻飘飘的,刀锋伴随着短促而灵活的碎步在木桩周遭疾点、刺、抹、挑,仿佛一簇簇雪白的梅花。 嗤、嗤、嗤…… 刀光骤然一收。 木桩上裂开数道细窄的口子,牛皮外翻,像被凌迟了一套。 …… “梅花螳螂,刚柔相济,蝴蝶穿花,是和披挂门全然不同的路子。” “师父,你明天要打玉山馆啊。” “聪明。” “嘿嘿。” “傻笑什么,拿刀,演练。” “全然不同,我也要学?” “就是因为全然不同,才让你学。也没叫你把这门派研究透彻,自己琢磨一下,明天看一下,以后有机会再真刀真枪打一下,用梅花螳螂的独到之处反哺己身便可。” “师父,你当年练武,也是这般……杂烩么?” “没有。” “那我……” “你根骨好,脑子活,披挂门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能掌握。世上顶尖武人分两种,一种是勤才,埋头苦练一个门派,打磨上几十年,最后成就宗师气象;另一种则是杀才,以战养战,触类旁通,最终说不定可以成为开山立派的祖师。 我年纪已经不小,这辈子充其量也就止步于前者,而你前路坦荡,大有可为。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师父你骂我是杀才。” “你明白个屁。” …… “师父,我真明白了。” 陈酒轻声呢喃,拎着刀默默站立几秒钟,目光恢复了锋利。 这一回陈酒没有后撤,而是用右手掌捏住苗刀中前端的刀脊,用持棍的方式握着长刀,身躯紧紧贴靠木桩,刀柄、刀翻折连击。 砰!砰!砰! 抖落的汗珠子尚未落在地上,就被刀光抽打得粉碎。 牛皮木桩上浮出一个个凹陷和裂口,摇晃个不停,好似狂风骤雨中的小树。 …… “蒋家短打,方寸博弈。披挂苗刀这类招数只有一招抽刀式,蒋家短打却几乎全是贴身格斗……” “我懂,我学。” “你……” “我懂,我练。” “那……” “我懂,今天好好琢磨,明天好好瞧,日后寻蒋家短打的高手,当磨刀石。” “我是想说,看你最近练功刻苦,下午打算带你去影院来着,既然你一心向学,便算了吧。” “??!” …… 打了三十几下之后,陈酒终于收回兵器,长长吐出一口热气,全身上下汗涌如浆。 经过一番演练,陈酒终于将这些天来从各个擂台上的所学融汇。虽然还只是粗陋的雏形,谈不上什么大气象,但相比于之前偶尔使出的只鳞片爪,依然增益显著。 但是…… “还不够。” 对上霍殿宇,这些还不够。幸好,尚有四家武馆可以打。 “酒哥,练功呐?” 院里步入一个清秀少年,正是曹六。 “刚练完。” 陈酒放下刀,从角落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冲刷着身上的汗渍。 武馆没有开张,平日里无人看管打扫,陈酒便想到了这小子。 一开始说的时候,曹六还抱着他那些瓶瓶罐罐,死活不肯撒手,直到被陈酒硬拎着脖子拉扯到这儿,他那双死鱼眼里才放出光来。 “诶,诶,轻点儿,别磕着。” 陈酒一回头,看见曹六指使着两个伙计,将一个蒙红布的物件搬抬进了大院。 “是什么?” “牌匾。” “我这还没开馆,就搞牌匾,再说了,武馆的名字我都没提。” “我猜得到。” 曹六一扯红布,露出四个鎏金正楷大字: 凤图武馆。 陈酒愣了一下,默然片刻,轻声说: “有心了。” 没错,他心里想的名字,正是凤图馆。 “酒哥,你就放心练武,放心打擂,放开手脚替左大叔报仇,剩下的琐事我来处理。”曹六拍了拍干瘦的胸脯。 “那个,两位……” 这时候,一道不怎么和谐的声音冒出来,却是其中一个抬匾的伙计。 他看了眼肌肉精悍的陈酒,又瞄了一下放在院子里的长刀,吞吞吐吐。 “匾是送到了,尾款,额……十块大洋,是不是该……” “这就付。” 陈酒回屋拿出半口袋薛征留下的银圆,数出十枚交给伙计,又将剩下的全塞给曹六。 “订金是你自己掏腰包顶上的吧?这些钱放你那里,若有需要,取用就行。” “好嘞。” 曹六将钱袋小心揣入怀里。 傍晚将至。 北方人夏秋吃饭早,在厨房随便下了两碗面条,卧两个蛋,撒上细碎葱花和香菜,陈酒和曹六并肩蹲在门槛上,吃得唏哩呼噜。 陈酒咬了一大口鸡蛋,盯着手里的面碗,有些恍惚。自从师父死,他似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简单而纯粹的闲暇时光。 突然,一滴水砸在碗里。 陈酒抬起头,天上压来一大片墨团般的阴云,裹挟着浓重的水汽,遮蔽了太阳。 风雨欲来。 第二十四章 夜杀(上) 大雨倾盆。 日租界,虹日道馆内,换上了和服的隼人和眼角绯红的女人相对而坐,面前桌上一侧整整齐齐摆着七个骨灰盒,另一侧摆了数柄沾血的刀具。 “宫田,中谷,田中……” 隼人没了惯有的和煦笑容,苍白的脸庞上面无表情。 “都是怎么死的?” “宫田君在针对支那双面商人的一次刺杀行动中,被一个叫做陈酒的武师杀死,为帝国献出了宝贵的人生。”女人三野回答。 “陈酒,武师。” 隼人重复了一遍, “中谷他们呢?” “中谷君六个人,在去华界……寻欢作乐的时候惨死,支那警方声称,他们是被一个欠债的赌客用屠宰刀劫财害命。” “一个赌客,”隼人深吸一口气,“一个拿着屠宰刀的赌客,居然杀掉了虹日道馆一个印可、五个免许,支那的赌客这么厉害,怎么不把这些人组织成军队,一路从东亚打到欧罗巴去?” “这是支那人的说法。” 三野低着头, “根据我们的消息,中谷他们在死前,曾经跟那个陈酒产生矛盾。” 屋外雨声清晰。 “我只不过陪贤一先生去满洲待了四个月,回来下火车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虹日道馆损失了七把好剑。” “我唯一的弟弟,我从小认识的同伴,他们跟随我从日本漂洋过海来到支那,却再也无法回去。我是个很差劲的馆主。” 隼人又将目光投向那些刀具, “宫田的恒纲丸呢?” “被陈酒取走了。” “这是我今天第三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隼人按着刀从榻榻米上站起,面庞在灯光下越惨白。 “今夜之后,这个名字会被永远抹去,宫田的祭品中也将多出一颗牙齿。” …… 雨水顺屋檐浇落,在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陈酒在檐下磨着苗刀,单调刺耳的声音从石头和金属之间迸,转瞬间就被雨声吞噬。 左凤图留下的刀不是什么绝世神兵,只是一柄还算精品的朴实兵器,和骨头、金属碰撞得多了,自然会磨损。 两年来,这柄刀一直是陈酒负责打磨,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酒哥,磨刀好玩么?我看你挺享受的。”曹六蹲在旁边,百无聊赖。 “挺好玩的,就像在与一个人对话。” “对话?刀成精了?” “是与自己对话。” “真新鲜呐,我还没和自己聊过天呢,”曹六来了兴致,“酒哥,我替你磨吧。” “想磨刀?好说。” 陈酒头都不抬, “先跪在哪儿,朝我磕三个响头,再奉上一杯敬师茶,我收你做徒弟。然后开始练拳桩,练几年拳桩再谈摸刀。” “可别,” 曹六忙不迭摇头, “我懒得很,筋骨又疏松,不是练武学拳的勤快料。” 磨刀声骤然一顿。 陈酒抬头,微微眯着眼睛,目光透过雨幕与夜色投向了大院。 雨中行来一个雪白和服、佩带双刀的浪人,也不知怎么进院子的,他打着素面竹伞,伞沿垂得很低,看不清脸,如晦的风雨中,让人想起索命的无常。 “正好,刀磨利了。” 陈酒低声自语一句,扭头看向曹六, “面条填不饱肚子,我突然想吃螃蟹了,你出去买几十只吧。集市关了,就到码头直接向渔民买,新鲜又便宜。” “但……” 曹六盯着浪人,吞了口唾沫。 “你回来之前,我会打扫干净院子。” “那我去了。” 曹六没有搞那种死活不肯走的戏码,衣服往脑袋上一蒙就冲入了雨幕,紧贴着院墙绕开浪人,一路小跑离开武馆。 浪人微微抬起伞,露出一张森白如纸的脸庞,看都不看一眼曹六,目光静静凝望陈酒,就像在看一块……案板上的猪肉。 “我是近藤隼人,天然理心流的指南免许,我来取回恒纲丸。”很熟练的汉话。 “恒纲丸?不认识。” “那是我弟弟的刀,我弟弟叫宫田,几天前死在了你手里。我还有一些同伴,应该也是被你杀死,披挂门的陈酒。” “没印象。” 陈酒摇头, “废话一堆,你到底打不打?” 隼人眼中寒光一闪,探手握住腰间刀柄。就在他握刀的同一瞬,陈酒膝盖微曲,身形仿佛一支离弦利箭般射出,长刀挥舞成一轮圆如满月的弧光,生生撕裂了雨幕! 刀锋临身,隼人刹那拔出一记居合,两柄刀重重碰撞,仿佛两条死斗的银龙。 陈酒腕一抖,刀尖昂然上挑,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挑向对手咽喉。隼人脑袋向后一仰,上方的圆伞被切割成两半,大雨当头浇下,打湿了雪白的和服。 “刀がい(刀很快)。” 之前一直面无表情的隼人终于动容,双目炸开一抹欣喜又危险的色彩。 他改为双手握刀,凌厉刀锋直劈陈酒的胸膛! 铛! 陈酒抬刀拦于身前,挡住对手兵器,紧随其后的动作却不是后退拉开距离,依仗苗刀的长度优势放长击远,而是横刀如持棍,苗刀一个翻折,将打刀往左侧带去,同时踏前半步撞入隼人怀里,包裹着黄铜的刀重重戳向敌人的腹间。 避无可避。 一旦这一招打实,随之而来的将是大潮拍岸般的贴身连击短打,血肉之躯不比木桩,会死,而且死相极其难看。 刀柄上触感踏实。 “稳了。” 陈酒心里刚产生这样的念头,右眼余光一花,竟然闪过一抹刀锋! 生死刹那,他刀柄用力向前一顶,靠这股力量身形暴退,脚步蹭蹭滑过青石板,鞋底带起一路溅跃的水花。 但即便反应如此迅疾,右眼下方依然留下了一道很浅的伤口。 若是有旁人在,就会看得很清楚,在打刀被格开的瞬间,隼人直接松了一只手,刀身借着力气在身后晃出一个大圆,仿佛猛虎摆尾,正好落在松开的巴掌里,奔着陈酒的脖子斜刺了下去。 天然理心流·虎尾剣 “你,好,相当好。” 隼人捂住淤青的肚腹,嘶嘶抽着凉气,脸上却带笑, “我杀过二十几个支那武师,口气很大,但死得也很快,让我觉得中国武术名不副实。现在看来,你比他们有趣太多了。宫田死在你手里,并不冤枉。” 陈酒抬手摸了摸脸,指尖温热。 他嘴角一咧, 鲜血混合雨水,顺着右脸颊一直流到嘴巴里,染红了牙齿。 “有点儿意思哈。” 第二十五章 夜杀(下) 天然理心流,出现于日本政宽年间(十八世纪末期)。创始人近藤内藏助,据说本是香取神道流的传人,后取法于古流剑术,开创了一个独具特色的崭新剑道流派。 如果单提天然理心流,大多数人可能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它却有几个知名门人,曾在日本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近藤勇。 土方岁三。 冲田总司。 幕末时期凶名赫赫的新选组三位核心人物,皆为理心流门下。而在那个血与菊交织盛放的黑暗年代里,他们还有一个更狰狞的称呼—— 壬生狼。 眼前这个名叫近藤隼人的年轻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而且病恹恹的,却已经拿到了天然理心流中最高等级的传位“指南免许”,其天赋之高,獠牙之利,可见一斑。 说来可笑,陈酒关于天然理心流的全部了解,都源于穿越之前看过的动漫、玩过的游戏,直到对上隼人,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才重新浮出水面。 若是要谈感受的话…… 见猎心喜。 “嗤!” “铛!” “哗啦……” 雨水声和碰撞声激烈交织在一起,两团刀影在二人之间明灭,将鞋底踩起的水花绞得粉碎。 冷兵器的交锋原始而血腥,仿佛缠斗的狼与虎,爪牙撕咬着彼此喉咙。 谁是狼?谁是虎? 落雪般的刀光斩向陈酒左侧肋下,被回防的苗刀堪堪挡住。格开这一击,陈酒连退数步,居然扭头便撤跑,竟像是已经失了胆气,垂地的刀尖割开一道清晰的水痕。 隼人轻喝一声,毫不犹豫仗刀前突,不料陈酒的身躯在奔行中骤然旋拧,单手握住刀柄末端,以刀作矛使出一记回马枪! 撕拉~ 一点寒芒在视野中瞬间放大,隼人身形一侧,衣襟被划烂数寸,一个铁质烟盒掉在了青石板上,盒盖摔开,牙齿零碎散落。 雨声作响,有一些牙夹进了石板的缝隙,有一些顺着水流,被冲入院子边缘的水渠里。 “可惜了,辛苦收集好久的。” 隼人低头看了眼,微微怅然,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微笑, “幸好,你一颗牙,顶得上他们所有。” 陈酒瞥着那些牙齿,瞳中闪过厌色。隼人这种行径简直像原始人为了彰显战功荣誉,把兽牙当做战利品串戴在脖子上,野蛮又粗陋。 “你很自信啊。” “不是自信。” 隼人摇头, “我接受了上级的命令,离开津门,没能保护我的道馆;你接受了支那的命令,杀害了宫田。咱们这种人啊,是大人物手里的刀,杀人,或者被杀,都应当坦然接受才对。如果你能够杀了我,当然也可以拔下我的牙。” “嫌脏。” “呵呵。” 隼人轻笑了一声,双脚分立,摆开架势,刃口上指陈酒。 陈酒重重踏出脚步,步法激绞如潮,先用垂落在地的长刀朝着隼人的面目扬出一泼雨水,手腕一翻重重劈向对方胸膛! 水花遮蔽了视野,隼人却面不改色,安静得像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 轻轻抬手,打刀刺出。 三段突刺! 每一刺都是划破黑夜的闪电,重叠起来,残影竟然只留下一抹凄冷的光。 天然理心流·平青眼 脱胎于古流剑术无明剑,是“幕末天剑”冲田总司的绝技。冲田就曾以这一招,斩杀了神道无念流的顶尖剑士,新选组前局长芹泽! 刃锋如影如电,隼人眉目若狂。 血光迸溅! 呼啦,一截握刀的小臂掉在雨水里,本就苍白的皮肤更加惨淡,仿佛溃烂的猪肉。 “你!!!” 隼人双目圆瞪,额头上青筋暴跳,切口整齐的左臂鲜血狂涌,被雨水一冲刷,露出鲜红的肌肉和惨白的骨茬。 直到这一刻,疼痛才顺神经窜上大脑,惨烈的嘶吼从喉咙里迸而出。 “我看够了。” 血色沿着陈酒手里的长刀,一滴滴滑落。 刚刚那一个瞬间,他和隼人同时出刀。平青眼以度称名日本,陈酒却更快上一筹,在突刺临身之前就挥刀在身前舞出一道半圆,将隼人的手臂直接斩断! 前头之所以收敛,只不过是想在游刃有余的情况下,瞧一瞧完整的天然理心流,试一试真正上档次的日本剑士,用来打磨自家锋芒。 瞧完了,嗯……还算唬人吧。 废话不多讲,陈酒一挥刀,抹向隼人脖颈。 隼人强忍着钻心的剧痛,用另一只手颤抖着拔出短刀,小太刀刚刚举起来,又是血如泉涌!仅剩的手臂也啪一声掉在了青石板上。 整整齐齐。 “你搞错了一件事,我和你不是一种人。” 陈酒一记鞭腿,将人棍般的隼人踢倒在地,刀尖抵在对方瞪大的眼珠子上,眼瞳漠然。 “我的刀,只属于自己。” 长刀贯穿头颅。 暴雨终于停歇。 …… “这里!是这里!” 汽车停在武馆门前,急刹的轮胎带起一片泥水。曹六一个猛子冲下车,就往大院冲去,紧随其后的是荷枪实弹的秦得利保镖们。 离开武馆之后,曹六没有选择去街上喊巡警。 少年心里清楚,事情一旦牵扯到日本浪人身上,华界警方根本不敢管,便一路奔向了秦得利洋行,从薛征那里借来了保镖队伍。 “酒哥,酒……” 夏然而止。 曹六愣愣站在院门口,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具被血色浸透的惨白和服残躯。 再一抬眼,被水洗过的月光素净而明亮,照在了旁边那个低头擦刀的高瘦男人身上。 如虎踞。 “螃蟹呢?” 陈酒看了眼曹六空空的双手,挑了挑眉头。 “额……” 曹六张了张嘴,尚未脱离眼前的状况。这是该问螃蟹的时候么? “算了,我再下碗面。” 陈酒摇摇头,又看向保镖们, “各位夜里跑过来一趟,辛苦了。要留下来吃个饭么?浆水面,加蛋的。” 保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所措。 地上那具残躯他们也都认识,近藤隼人,虹日道馆馆主,赫赫有名的日本顶尖剑士,但如今就这么躺在眼前,像一只刚刚被宰杀的牲畜。 最后,还是其中一个保镖开口回答: “留饭就不必了,既然陈先生平安无碍,我们得赶紧回去向老板报告情况。当然,会派两人留下,打扫一下院子。” “谢谢。” 陈酒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话: “麻烦再帮个忙,敲掉这个人几颗牙,给虹日道馆寄去。” 第二十六章 霍殿宇(上) 中州武馆,坐落于南门内大街,是一座将近三百年历史的老宅。 霍家祖上本是康熙朝的功勋武将,家世显赫,后来家道中落,祖产纷纷变卖,门庭破败的宅邸亦未能幸免,直到十年前,霍殿宇靠一杆大枪收拾整个津门武术界,成为武行头牌,这栋家传老宅才被赎回,挂牌中州馆,开门授艺,广招学员。 武馆正堂。 十几个馆主分坐两侧,彼此间不说话,或小口小口喝着茶水,或低头把玩着手里茶杯,或抬头用焦急的目光望向上的空座。气氛压抑得厉害,仿佛死气沉沉的水潭。 涟漪乍生。 伴着清而沉的脚步声,一身练功短衣的霍殿宇在大徒弟宫晋的陪同下步入正堂,各家馆主纷纷离座行礼。 “霍爷。” “霍馆主。” “霍大哥。” “霍……” “都坐,坐。” 虽然看上去刚刚练完桩,汗水淋漓,但霍殿宇依旧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子。 他不急不忙坐上座,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问: “人齐了没有?” “人宗馆云馆主称病修养,蒋家馆蒋少主在家守丧。除了这两位,都到了。”大弟子宫晋回答。 “蒋馆主在奉天遭人残杀,棺椁今天才刚运回津门,蒋家馆来不了,可以理解。宫晋,回头你帮我把挽联送过去。至于云望……” 霍殿宇咂巴咂巴嘴,笑了, “闭了馆,下了牌,连武行议事的帖子都不肯接,还真把赊一条命的话当真了?那人宗馆要不要换个招牌,改挂陈家馆?” 满座静默,就连一向和云望交好的几位馆主也都低下了头。 “不来就不来吧。宫晋,你退下。” 霍殿宇放下茶杯,环顾一圈, “诸位联名帖,要求召开议事会,到底所为何事啊?” 玉山馆郝城率先离座,拱手抱拳,一张嘴,满口金闪闪的假牙显眼无比。 “武行有难,请霍馆主为我等主持公道。” “有何难?又有何不公?” “披挂门陈酒,恃勇逞凶,藐视前辈,人宗、玉山、骧英、鸿升、蒋家,现已皆遭其毒手,武行颜面大失,几成舆论笑柄。请霍馆主出面,惩戒此獠,匡正公义!” 话音刚落,他这一侧将近半数的馆主同时起身,高声齐言: “请霍馆主出面,匡正公义!” “哦,是这事。” 霍殿宇拍了拍脑门,似乎恍然大悟,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侧。 “我倒是没听明白郝馆主的意思。” 郝城对面的壮硕胖子阴恻恻开口,正是其中一个馆主王臣阳, “郝馆主,你要霍老爷子如何惩处陈酒啊?” “自然是立即战帖,摆开擂台,当着津门各界之面,断其兵器,取其性命,方才全了武行的颜面。” “可笑。” 王臣阳摇头, “文武二礼,是霍老爷子当年亲自定下的,人家陈酒按武礼规规矩矩踢馆,招牌砸了,是你们本事不济,干嘛和整个武行绑到一起?再说了,霍老爷子是武行头牌,津门江湖资质最老的前辈名宿,你要霍馆主向一个晚辈帖,这不跌了份么?怎么着,在你郝馆主眼里,霍馆主的规矩、名声和面子,顶不上你那几颗被打掉的烂牙?” “你!” 郝城涨红了脸,咬牙切齿, “若是真让陈酒踢满九家,那武行就塌了一半。武行十九家同气连枝,你要眼睁睁看着咱们被天下人耻笑么?” “不就是被踢九家么,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若真是这样,霍馆主自然会按照规矩,顺理成章出手,还武行一个朗朗乾坤。”王臣阳不慌不忙。 “此言差矣。” 夏虞武馆的馆主离开座位, “武行的根基三个月前才刚被左凤图动摇过,不能再折腾一遍了。宅子让洪水泡了两回,就算重新装修整理,人也是不敢住进去的,怕塌。” “我还是那句话,塌的是你们九家的根基,与武行何干?只要有霍老爷子这根顶梁柱在,宅子哪怕泡在海里,都塌不了!” “臣阳兄此言也差矣……” 唇枪舌战,你来我往。 其实局面很简单,众馆主显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急于报仇的郝城和四家即将被陈酒“拜访”的馆主,拉拢了两三个交好同行,希望霍殿宇立即出面,保全自家武馆的声名; 另一派,则是以王臣阳为的,当初没有和左凤图打过擂的馆主,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心里想的是,虽然陈酒扬言要踢遍十九家,但有霍殿宇这座大山在前头挡着,灾祸怎么都落不到自家头上,既然这样,何不看别人出丑挨打?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从被踢倒的招牌背后分润一些利益。 值得一提的是,骧英、鸿升两家被踢过的馆主居然也站在王臣阳这一侧,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盯着剩下四家的馆主。 双方争论不止,一片吵闹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呼……呼……” 是鼾声。 明明音量很小,但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众馆主却在第一时间闭上了嘴巴,齐齐望向主座。 霍殿宇用手肘支着脑袋,双眼闭阖,打着呼噜。 没有一个人敢出半点杂音,就像是畏手畏脚的猴子们,生怕吵醒熟睡的老虎。 幸好在这时候,之前被挥退的宫晋再次从后堂步入了正厅,弯下身子,在霍殿宇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 “……” 霍殿宇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昨天去北安里看白俄女人跳舞,夜里两点钟才回,人老了,身子骨乏得厉害,诸位见笑,见笑。” 顿了顿, “大家的诉求和意见,老头子我都记下了,但尚需斟酌一番,请先回吧。” 众馆主不敢多言,纷纷告辞。 霍殿宇一口饮尽凉透的茶水,从主座上站起,在宫晋的陪同下进了后堂。 刚抬脚迈过门槛,一团须皆张的五爪行龙就闯入了视野。 多罗武哲郡王,载临。 “王爷。” 霍殿宇打了个马蹄袖,脑袋垂低,看不清表情, “王爷万金之躯,纡尊降贵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大事么?”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叙叙旧了么?”载临笑呵呵问。 “王爷愿意来,是草民的荣幸。” “坐吧。” “谢王爷。” “殿宇啊,” 载临抿了一口茶水,微微皱眉,将茶碗放回桌上。 “咱们认识多久了?” “十年。”霍殿宇眼皮耷拉着。 “是,十年了。” 载临点点头,露出追忆的神色, “十年前,你身无分文来到王府,想凭着祖上的关系找份差事,是本王看中了你,把你送上了比武擂台。你这座老宅子,是本王帮你赎回来的;你送徒弟去投奔山东督军,是本王帮忙牵的线;三个月前,你向本王借枪,伏杀左凤图,本王也毫不犹豫借给了你。 这么多年了,我不要你的名声,不要你的功业,外人只当你背后是山东督军,却没人知道本王的付出。这些,你都没忘吧?” “王爷大恩大德,草民铭记在心,粉身碎骨无以为报。”霍殿宇嗓音嘶哑。 “没忘就好。” 载临笑容和煦, “别说什么粉身碎骨了,多晦气。但本王如今倒还真有一件小事,用得上你。” “王爷……”霍殿宇抿了抿嘴唇,“但说无妨。” “也不是什么大事。” 载临稍顿了一下,眼神变得犀利迫人, “本王希望,中州武馆全馆上下,随本王搬迁去东北,再造盛世大清。” 第二十七章 霍殿宇(下) “搬迁东北,再造大清。” 霍殿宇轻轻摇晃茶杯,低头注视着一圈圈泛开的涟漪,语气平静, “王爷有潜龙腾渊之志,愿意提携草民,草民自然感激不尽,但草民尚有一事不明:这东北如今是张少帅的天下,复国大计,从何谈起?” “东北张家,若是大帅尚在人世,确实麻烦;少帅嘛,黄口小儿,窃位小贼,能为手腕远逊其父,不足为惧。” 载临哈哈一笑, “白山黑水乃是我朝龙兴之所,三千万苍生黎民,三百万八旗贵胄,无不怀念大清。若是当今陛下将銮驾移回祖地,再得贵人襄助,重登大宝易如反掌。假以时日,便是再来一回大军入关,席卷赤县九州,也不是没可能。实不相瞒,本王走这一遭,就是替陛下探路去的。” “贵人襄助……” 霍殿宇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沉吟不语。 “怎么,不肯答应?” 载临脸色一沉,“你是不信本王,还是不信我大清龙旗?” “草民岂敢。” 霍殿宇摇头, “草民只是在感慨,此等国家大事,王爷居然让我这么一个小小武人参与,此等信任恩遇,令草民惶恐啊。” “你是天下顶尖武人,有你相伴,本王这一路会安心不少。”载临笑着回答,“再说了,本王这也是为你好。殿宇,你已经五十岁了,真甘心往后余生都被一个小小的津门拴住?随本王去了东北,本王让你做整个东北的武行头牌!若是武行待厌了,军界、政界随你挑选。曹刿七十岁封上将军,姜子牙八十岁拜大周相,有本王做你的靠山,你将来未必不能做青史留名的大清名臣。” “谢王爷如此看重。” 霍殿宇神色一肃,离开座位,准备大礼参拜。 “不用,不用。” 载临扶住霍殿宇的胳膊,笑眯眯说: “你肯想通,真的是再好不过。那本王就当你答应了。” “王爷恕罪,草民不能答应。”谁知,霍殿宇居然摇了摇头。 载临一愣,拳头往桌子上重重一敲,茶杯里的水花溅到了手背上也毫不在意,怒声喝问: “霍殿宇,你在消遣本王不成?亏本王处处替你着想,有什么好事第一个就找上你,你的良心真是让狗啃了!” “王爷息怒。” 霍殿宇淡淡看了一眼载临,扭过头,对身后的大弟子宫晋说: “茶凉了,替王爷续上。” “是。” 宫晋拎着茶壶上前,单手负后弯下腰,一条冒着热气的水流从壶嘴注入茶杯。 霍殿宇突然一眯眼睛,右脚向前滑出数寸,绊向宫晋的双腿,同时那具看似垂垂老矣的躯体骤然爆出惊人的力量,手肘直戳宫晋胸口,凶狠凌厉如狮子扑杀! 上身下盘同时遭受攻击,宫晋脸色却没有一点惊慌之色,单脚为轴,身躯向左稍稍一旋,避开了霍殿宇的鞋尖,左手眨眼间从右臂下探出,掌心摊开,一把抵住霍殿宇的手肘! 砰! 拳风四溢。 在这个过程中,壶嘴的水流只是稍微晃了晃,准确落入杯里,一滴都没有洒出。 “……” 两人试手的拳风直扑面颊,载临微张着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霍殿宇,你这是何意,向本王示威么?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 “王爷误会了。” 霍殿宇面不改色, “王爷眼光毒辣,不如替草民看一看,我这个徒弟成色如何?” “……” 载临神色稍稍缓和,瞄了眼一语不的宫晋,哼了一声: “尚佳吧。” “是啊,上佳。”霍殿宇点点头,“草民这个徒弟,根骨极好,又勤奋刻苦,年纪轻轻便已经得了草民十二分火候,青出于蓝,前途似海。草民愿意将他送到王爷身边,代替草民这把老骨头,服侍王爷再造大清。” “他?替你?”载临眉头紧锁。 “草民五十多岁了,建功立业这种事,纵使有心,但也无力。”霍殿宇叹了口气,“我这个徒弟远胜于我,草民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大清国错过一块璞玉呢?” “当然,” 不等载临开口,霍殿宇立即补上一句, “东北路远且遥,我这徒弟本事是够了,可江湖经验终究差上一筹。草民会同去,直到陪王爷平平安安到了奉天,再回津门。” 载临脸色阴晴了好一阵,最终还是点点头:“那便这样定了。” “谢王爷。” 霍殿宇向堂外望了望,对徒弟说, “天色不早了,宫晋,送王爷回府。路上陪王爷好好聊聊,王爷就是你以后的主子,你得守好奴才的本分啊。” “是,师父。” 宫晋陪着载临离开后堂,霍殿宇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磕,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耷拉的眼皮下爆出一抹厉色。 “狗鞑子,空口白牙几句话,就想逼我放弃津门的十年基业,好,很好。” “十年前,你身无分文来到津门……你向本王借枪,伏杀左凤图,本王也毫不犹豫借给了你……这些,你都没忘吧?” 载临这几句话,是叙旧? 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霍殿宇摩挲着黄花梨的椅子,冷笑连连。载临满嘴“大清”、“功业”,似乎清朝复兴已成定局,霍殿宇却不以为然。 且先不提三十万东北军,就算这些遗老遗少真的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在东三省重建了满清王朝,可又能从狼一样的日本人嘴里抠下来几根肉丝?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喂不饱,居然还谈什么“封相拜将”,“名留青史”的胡话,滑天下之大稽。 幸好, 推出一个没什么用的徒弟,保下整个中州馆,再搭上一段不甚远的脚程,了结这段香火。以后,没有了载临在背后指手画脚,他这个武行头牌在津门的日子,将会更舒坦。 海阔天空。 门口闪过一片阴影,却是宫晋已经将载临送出了中州馆,兴冲冲返回后堂。 “你刚刚演得不错。”霍殿宇淡淡说。 “全凭师父提携,大恩没齿难忘。”宫晋满眼藏不住的喜色。 “以后在王爷身边好好干,达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师父。” 霍殿宇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语气欣慰, “你和老二,一个跟王爷,一个跟督军,都有远大前程,师父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好一幅(师)父慈(弟)子孝图。 “师父,还有一件麻烦事。” 宫晋欣喜之余,不忘提醒, “王爷说这几天动身,算一算时间,那个陈酒估计也会在几天之内踢完九家。那时候您不在,我也不在,中州馆如何应对?” “陈酒……” 霍殿宇沉吟了片刻, “好说,拿纸笔。” “是。” 宣纸铺开,毛笔蘸墨,霍殿宇挥笔在纸上留下一行行字,宫晋站在身侧瞧着上面内容,眼神逐渐变得震惊了起来,嘴巴微微张开。 “好了,封上,适时启用。” 霍殿宇放下毛笔,冷笑一声, “左凤图我都收拾得了,还怕一个毛头小子?这道帖子,我看他到时候,接还是不接!” 第二十八章 踢馆四家 呼! 五尺长刀在空中舞出一个凄冷的半圆,连带起大泼的鲜血。长衫中年人双目圆睁,捂住胸前深可见骨的伤口,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手里的长柄二郎刀“铛啷”一声重重坠落在尘土里。 “停!你赢了。” 血色从指缝间涌出,中年人脸色灰白,忍着剧痛匆忙出声。 “还有呢?” 明明对方已经认输,陈酒却依然紧握刀柄,瞳光锋利。 “……” 中年人顶着刀子般的目光,头皮一阵麻,语气中添上浓浓的苦涩。 “阳籁武馆……输了。” 陈酒这才收刀回肩,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大步离开阳籁馆。 经过门外的观战人群时,他顺手从一个小贩的扁担里拿了一盒药糖,根本用不着陈酒开口,武馆弟子立即上前掏钱,只求赶紧把这尊瘟神送出门。 陈酒坐进路边的汽车,沾血的长刀横放在膝盖上。 “下一家,恒源馆。” 车是薛征借的,司机也是薛征借的。开车的保镖正是那天雨夜里帮忙收尸的那个,三十多岁,小半张脸被灼烧的疤痕覆盖,看上去远比街头青皮花花绿绿的文身更具有威慑性。 汽车动引擎,像一条肥硕的大黑鱼,挤入人流如织的大街。 陈酒一边咀嚼药糖,一边望向窗外,清甜微腻的滋味伴着“嘎吱嘎吱”的脆响在口腔里弥漫开,淡漠眼瞳中映出飞逝的旗袍、黄包车、洋货行、瘾君子…… 阳籁武馆,是第六家。 换句话说,只要再打三家武馆,他就会站上霍殿宇的擂台。 作为积威甚重的武行头牌,霍殿宇已经足足五年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手,一柄藏锋了五年的刀,到底是会锈迹斑斑,还是会宝刀未老,锋利更胜往昔? 陈酒摩挲着刀柄,腮帮一用力,后槽牙将一块药糖碾得碎烂。 “陈先生,恒源馆到了。” “好。” 陈酒开门下车,十五分钟后,回到车上,额头微微见汗,像是刚刚进行了一次晨跑,还拎着一纸袋的油煎烧卖。 “下一家,胜义馆。” 为了节省时间,他在今早出门之前,就将踢馆的帖子给了几家武馆,并且让秦得利商行帮忙将消息放了出去。 “陈先生,胜义馆到了。” “好。” 大概五分钟,陈酒又开门上车,这一回,手里是琥珀果仁。 “下一家,夏虞馆。” 保镖吞了口唾沫,默默握住方向盘,心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个成语—— 摧枯拉朽。 “不过瘾呐。” 陈酒含了颗果仁,轻声自语。 恒源馆、阳籁馆、胜义馆,在武行中都是三流中的三流,软柿子中的窝囊货。如果把这段踢馆的经历编成一部评书,这几家馆主就是名字都不配拥有的路人甲,除非说书人想靠磨时间多赚几杯茶水钱,不然根本不值得多费笔墨。 幸好,下一家夏虞武馆,馆主的水平和云望大致相当,多少让陈酒提振了几分精神。 “陈先生。” “到了?”陈酒吞下果仁。 “额,还没有,”保镖回答,“就是我心里有些问题,实在憋不住,想……问一问陈先生。” “你说。” 陈酒对薛征的保镖们一直观感很好,都是战场上下来的汉子,性格直率,又懂收敛,相处起来就格外舒坦。 “我听老板说,您的师父被霍殿宇害死,您是为了报仇,才去踢馆的。” 保镖顿了顿,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我觉得吧,您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既然如此,何必偏要跟霍殿宇擂台上见?想杀人,以您的本事,路子多得是。” “快意恩仇。” 陈酒笑了笑, “我问你,霍殿宇用阴招害死了我师父,我再去暗杀了霍殿宇,这就算报仇了么?” “不然呢?”保镖怔了怔。 “我当然可以拎着一杆枪,趁夜直接杀入中州馆去,把霍殿宇乱枪打死在床上。但那么做,世人会怎么讲?他们会说,霍殿宇纵横一生,临了却被宵小之辈暗杀,可惜了豪杰人物。这样,霍殿宇丢了命,却永远保住了名望,永远保住了津门第一的名头,说不定几十年后,后人弄出一个民国英雄谱,霍殿宇也赫然在列,却没人记得我师父的名字。” “我如果这般行事,不叫报仇,只是给自己出气罢了。” 陈酒摇头, “名声,荣誉,这些我都不在乎,世人畏我恶我如凶鬼,我也可以权当看不见。” “但,我还是左凤图唯一的弟子,师父他人已经没了,就只剩下名声,我不能再给他的名声抹黑。” “我要做的,是在擂台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掉霍殿宇,我要毁掉他半辈子积攒的名望,踢碎中州馆的招牌,把他花费十年苦功建立的武行规矩打烂,我要让霍殿宇死得——” 陈酒眼神如炭,一字一顿, “彻彻底底。” 车轮打滑的声音刺耳。 保镖用力一摆方向盘,汽车拐入一条干道。 透过车窗远远望去,夏虞武馆门前人头攒动,夏虞馆主腰杆挺直,立身于大门正中,一柄九环大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 “陈酒那个毛头小子,不仅要我的命,还要我的名声,我的规矩,要我死得彻彻底底。我若是让他如愿以偿,那真是白活了这几十年。” 日租界,静园旁边的奢华公馆里,霍殿宇低头呷着一杯茶,眼皮耷拉。 “真是对不起,给霍先生添了麻烦。” 三野低头鞠躬, “要不是我们最好的剑士出了意外,局面也不会变得这样窘迫,不得不劳烦霍先生出山。霍先生出手相助,我们来日必有报答。” “谈什么报答,” 霍殿宇摆摆手,语气相当冷淡, “这是我偿王爷的大恩,和你们无关。” 三野微微笑了笑,不以为意。 “明天后半夜的船,从武斋码头出,轻车简从,只带二十个人。” 坐在一旁的载临指尖捻动胸前的串珠,头顶的三眼花翎在灯下映照出绚烂彩华, “殿宇,你和你徒弟从今天开始就在公馆住下,莫要节外生枝,到时候上了船,跟在本王身边看看海景便可。” 第二十九章 文圣门,前夕   九环大刀刃口雪亮,刀脊暗沉,浮雕着古拙狰狞的狮子纹。   夏虞馆主五十余岁,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一双又粗又重又方的浓眉好似墨团,头顶“夏虞武馆”四个金字招牌反射着耀眼的金光。   陈酒提刀下车,相对而立。   “看客有了,擂台摆了,请。”夏虞馆主侧过身子,让出敞开的大门。   “我不想浪费时间。”   陈酒摇了摇头,   “街上挺宽敞的,就在这儿战决吧。”   “好小子,好狂徒。”   夏虞馆主浓眉大眼微微一眯,又轻轻一叹,   “不过啊,你的确有狂的资本,根骨好,天赋高,更难得的是以战养战,进步神。只怕如今我和云望一起站在你面前,都未必能捞到好处,只会落得个晚节不保。”   “你要认输?”   对方夸赞的话落在耳中,陈酒却是眉头一拧。   “有感而罢了。”   夏虞馆主指了指身后的牌匾,   “夏虞武馆,成立于山东济宁,传承六代,到我这一辈,迁来了津门。这块匾,是当年请文圣公后人亲笔提的字。我的确不如你,但我若是退了,对不起武馆历代先师。”   他踏出半步,握刀的手向前一拱:   “文圣门,杜涛。”   “披挂门,陈酒。”   “文圣拳又名长寿拳,八十出功,九十不松,莫要因年纪看轻了这柄九路刀。”杜涛一声轻喝,“请了!”   话音刚落,他一个箭步纵越而出,年迈如槁木的身躯却爆出惊人的力量,仿佛枯枝噼啪燃烧,身形翻腾之间,手中大刀如一线斧凿,刀背上九个钢环在风中出尖锐的啸音!   铛!   大刀与长刀一个交错,陈酒腰背旋拧,激绞的脚步在沥青路面上摩擦出一溜烟尘。他借势绕到对方身后,五尺苗刀照着脊骨劈落。   杜涛早有准备,双脚紧压着地面,身姿沉稳如山石,纵步回刀的动作却快若惊鸿,尽显文圣拳活步头趟架“身正意动”的精髓。   九环大刀朝着苗刀刀镡上数寸截杀而去,正是受力最薄的位置。   “着!”   杜涛刀势如雷,落处却是一虚,并没有预期中的踏实碰撞。   旁人看得清楚,兵器相碰的那一瞬间,陈酒握刀的手腕向下一飘,根本没往刀上灌注力道,刃口随之翻折,直插对手肩头。   杜涛一双浓眉紧锁,分膝拔顶,急欲用文圣独有的二次劲收刀格挡,九环大刀却是一沉,钢环赫然被两根指头扣住!   “老了,就慢了。”   陈酒单手牵扯住对方兵器,另一只手紧握苗刀凶悍刺出,将杜涛的肩胛骨生生捅断!   两招而已。   鲜血顺着血槽喷涌,一泼鲜艳的血滴顺着拔刀的方向窜上半空,血污泼洒在牌匾上,几个金灿灿的大字一下子变得黯淡失色。   “人老了,就得服老。我帮你下岗。”   陈酒纵手抽回长刀,对方枯槁的躯干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软绵绵瘫倒在街面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大街上人来车往,尘土飞溢。   陈酒活动了两下红的手指,低头俯视着形容狼狈白苍苍的杜涛,嘴唇抿得微微白。但他随即收拾好了情绪,环顾一圈。   “我赢了。”   直到这个时候,看客们才反应过来,出一阵叫好声,脸孔上洋溢着激动和振奋。   “好!够劲!”   “英雄出少年!”   “津门武行,怕是真要变天了……”   听着这些吵闹,陈酒微微皱眉,抬了抬巴掌,鼓噪的人群才逐渐静了下来。   陈酒随之开口,音量不大,但字字清晰:   “明天,中州馆。”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管人们的反应,从左近一个买烟少年脖子上挂的列烟架中取了一包三炮台,然后便回了车上。   车门一关,隔绝了熙攘的声音。   保镖一边踩下油门,一边问:“陈先生,明明赢了,怎么不太高兴?”   “早知结果,何必高兴。”   陈酒往椅背上一靠,   “拳怕少壮,是人都会老,武人看武人日薄西山,偶有伤怀罢了。”   “我懂,我懂,跟我们这些当兵的,看老营长退伍一个样。”保镖动汽车,黑色的福特轿车轮胎后留下一路尘烟。   “这是回武馆的路么?”   “我们老板有请。”保镖解释,“说,您找的那些老物件有了些眉目。”   ……   “不是。”   “这个不是。”   “也不是。”   “全都不是。”   陈酒将眼前的物件挨个翻捡了一遍,鹤氅、羽毛帽、古董羽扇、各类带羽毛的饰、缀着雕羽的裘皮大衣……任务栏毫无异常。   “老薛,多谢你费心了。”   最终,陈酒无奈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靠缘分啊。”   三个任务中,“肃慎之箭”是最无迹可寻的,别看之前运气好,接连撞上两个部件,但津门明里暗里流通的古董何止成百上千,遇不到就是遇不到,没道理可讲。   既然如此,只能随缘。   目下最要紧的事,还是踢馆打擂。   “时间不早,今晚就别回去了。”薛征看了眼怀表,“给你准备一间上等客房,养养精神,明天好上擂台。”   “也好。”   陈酒点点头。   和薛征一起吃了晚饭,陈酒来到客房。晚餐如何丰盛、房间如何奢华暂且不提,陈酒将长刀放在床头柜上,和衣而眠。   这一夜,睡得极沉。   第二天一早,陈酒早早醒来,像平日里一样晨练、打桩、进食早餐,然后扛着长刀,来到楼下准备出门。   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   刚到门口,就看到了薛征的身影,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   “去了?”薛征笑着问。   “去了。”陈酒点点头。   “找了好酒,本来打算用它给你壮行来着。但转头一想,胸中有胆,何必烈酒浇灌,我这么做反倒落了下乘。”   薛征丢开拐杖,学着武人一抱拳,倒也像模像样。   “这壮行酒便留作庆功酒,待你旗开得胜,再痛饮至天明。”   “好说。”陈酒笑了笑。   “我这里还有些事务处理,你先出,过一会儿我就赶去中州馆。”   薛征注视着陈酒坐上汽车,一路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才扭过头准备回办公室。   正好在这时,一个暂代刘斯煜的机要秘书匆匆跑了过来,满头都是汗。   “老板,日租界的紧急谍件。”   “紧急谍件?”   薛征眉头紧锁,接过文件翻开,只扫了一眼,脸色骤变。 第三十章 文礼帖 辛未羊年丙申月戊申日。 宜开业、开张、祭祀;忌安葬、行丧、斋醮。 日头惨烈。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陈酒靠在椅背上,双眼似闭非闭,十根指头轻轻摩挲着膝上的苗刀,刀锋冰冷如霜,指尖却滚热似灼。 眼前似乎有一片片凌厉的寒光飘闪而逝,日月双刀、八仙螳螂剑、笔架叉、九环刀……十日之间,踢倒人宗、玉山、骧英、鸿升、蒋家、阳籁、恒源、胜义、夏虞九面金字招牌,只为了今日,和霍殿宇的擂台死斗。 汽车缓缓停住。 “陈先生,到了。” “唔。” 陈酒扛刀下车,微微仰起头,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中州武馆”四个气派的漆金大字。 武馆门口早已是人挤人的场面,却依然驱散不了百年老宅从柱梁之间散出的垂垂暮气,仿佛一只沉睡的老狮。 拱斗飞檐之下,洞开的朱漆大门,锃亮的熟铁门环,好似野兽血口白牙。 “狮子搏虎啊……” “嘿嘿,怕是要死人咯。” “来了,来了!”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陈酒扛着刀,一步步登上台阶,迈过门槛。 和门口相比,院子里明显安静了许多,非富即贵的客人们列座在席,坐在最前头的是十几家馆主,除了云望、蒋何之和几个受了伤的,津门武行所有头脸人物尽皆在列。 陈酒往擂台边上一站,点了根烟,抽得很慢。 一直到烟蒂烧近了手指,薛征依然没有抵达,陈酒便不打算再等下去,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一步踏入擂台范围。 “黄历上说,今日不宜安葬行丧,所以我来送霍殿宇一场丧事。” 陈酒纵目四顾, “那个老东西睡醒了么?” 鸦雀无声。 不知为何,目光扫过众馆主的脸面,竟透出了几分古怪。 “咳咳。” 最终,还是中州武馆的三弟子清了清嗓子,手里头捧着一份红封帖子,排众而出。 “陈先生说得没错,今日不宜安葬、行丧,适合开业、开张。中州馆礼尚往来,赠陈先生一副招牌。” “招牌?”陈酒眉头一皱。 “家师外出未归,临行前留下这份帖子,嘱咐我今时启用。” 三弟子将帖子双手奉上, “家师有言,披挂门套路精绝,陈先生天纵奇才,于情于理,都配得上文礼开馆。自今日起,陈先生的武馆,便是津门第二十家国术馆,希望陈先生继续精进武艺,开枝散叶,礼待同仁,为武行添彩,为国术增光。” 满座客人哗然! 津门各界翘以待,等来的却不是一场狮子搏虎的斗杀,不是两代顶尖武人的生死相搏,而是一封文礼开馆的帖子。 莫非霍殿宇怕了么? “当然,家师是爱才惜才,不是畏战避战。”三弟子继续说,“等家师了却事务,他老人家自会摆开擂台,广邀各界宾朋,与陈先生来一回同行之间的友好切磋。” “陈小友,哦不,陈馆主,恭喜啊。” “恭喜恭喜。” 看样子,各家馆主反倒并不惊讶,离座道贺,只是语气有些干巴巴。 “陈馆主,这是大喜事啊,” 玉山馆郝城皮笑肉不笑,一口假牙在阳光下颇为醒目, “霍老爷子尊为武行头牌,亲自给你下贴子,多重的分、分量……” 话说了一半,郝城抬了抬眼,正对上陈酒的眼眸,他打了个结巴,打好腹稿的话被硬生生憋回了嗓子眼里。 那是一双黑中泛红的可怖眸子,森冷,炽热,如霜又如炭,像是冰层下流淌的鲜红熔岩,又仿佛择人欲噬的凶狂野兽。 “我单想人老成精,却没料到树老没皮。” 陈酒声音哑, “霍殿宇,没脸没皮了。” 这话一出口,满座尽皆默然,气氛尴尬又压抑到了极点。一片缺养泛黄的干枯树叶从墙外吹来,轻轻飘落在擂台上。 “这陈酒太狂妄,”王臣阳冷笑一声,低声开口,“霍老爷子亲笔下的文礼贴,是何等礼遇,他居然敢这般对待。” “臣阳兄想浅了。” 旁边的馆主却微微摇头,声音同样很低,“礼遇?嘿,分明是羞辱才对。” “此话怎讲?” “左凤图心心念念的开馆,霍老爷子随手就丢出来。这像什么?打野狗的一块骨头!陈酒若是接了帖子,便是自认低头,霍老爷子这是在明摆着告诉陈酒,武行自有规矩在,他一个恃勇逞凶的狂徒,只能任老爷子拿捏。” “嘶……” 王臣阳想了想, “好像还真是这回事。不过,若是这陈酒不肯接帖子,那又如何?” “不接,陈酒的名声便脏了。左凤图临死前的夙愿是开馆,他不接受,便是坐实了不孝之名。霍老爷子的缓兵阳谋,老辣至此啊。” 旁边馆主捋了捋胡须, “依我看呐,咬人的狼再凶,丢块骨头,也就变成了狗,陈酒八成是会接的。” “但我听闻,额,只是听闻,”王臣阳往四周看了看,声音更低,“左凤图的死和老爷子有牵扯,陈酒是为了报仇……” “嘘,慎言!霍老爷子一生无暇,怎会做出这种自污之事?风言风语,莫要当真。” “也是,也是。” 话音刚落,台上又有变动,原来是中州馆三弟子实在忍不了这种难堪至极的气氛,顶着一头冷汗,半步上前。 “陈先生,帖子……” 寒芒一闪! 沉吟片刻的陈酒豁然抬手出刀,红封帖子支离破碎。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酒猛地踏前一步,重重一肘敲中三弟子面目,将五官都砸扁了下去。口鼻喷洒的鲜血沾在纷纷洒洒的纸页上,墨色杂糅着血色,直扎人眼睛。 “我师父错了。” 一片惊呼中,陈酒微微摇头,说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 “我师父错就错在,为了开一家武馆,循规蹈矩地想挤进你们这滩烂泥里,最后把命都搭了进去,我替他不值。你们这些人死光了,津门武行说不定能变得干净一些。” 扭头离去。 一片寂静中,几十道或惊骇、或愤怒、或不解的目光追逐着那个披着阳光的背影,直到陈酒消失在门槛外头。 “呼……” 陈酒吐出一口气,刚打算回凤图馆,一辆福特车疾驰而来,人群纷纷避让,让出一大片空地。 汽车急刹在陈酒身前,薛征一把推开车门,头散乱,衣衫不整。 认识这么长时间,这还是陈酒头一回看到对方如此失据。 薛征一开口,堪称石破天惊: “刚刚收到谍信,载临打算带着霍殿宇于今夜三点钟登船去东北,在日本人的操控下谋算复辟。陈酒,我需要你这柄刀。” 第三十一章 国仇,家恨 “老薛,这件事我应下了。不过,秦得利背靠青天白日旗,要枪有枪要人有人,搞刺杀,子弹不比我这柄刀顶用?” “武斋码头靠近日军驻地,明里暗里关卡层层,能送进去的人多不了,自然是越精锐越好。再说了,夜里,船上,子弹未必比刀有用。” 凤图馆,临院屋檐之下,陈酒和薛征相对而坐,面前小桌上摆着一盆螃蟹,一壶用热水温的酒。 傍晚夕阳如金如灿,冒着热气的琥珀色酒面上飘着淡淡的金黄。 将刺杀事宜安排妥当之后,薛征便恢复了往日的风度,头梳理整齐,高档西装熨熨帖帖,显得身姿挺拔又硬朗。 薛征用钳子从热水里夹出酒壶,问: “酒量如何?” “尚可。” “那就三杯,微醺,不误事。” “可以。” 酒液注入两个青花瓷小盅,浓香逼人。薛征拿起其中一杯,微微摇晃。 “绍兴老窖的三十年黄酒,名叫太平君子,配蟹最好。” “太平君子。”陈酒扯了扯嘴角。 “好寓意,未必好世道。给酒起个太平名字,是人们想太平,不是真太平。我这种人的使命,便是让他们所想成真。” “这话,值一杯。” “请。” 对举酒盅,一饮而尽。 墙外,枝叶茂密的大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酒哥。” 这时,曹六步入院子,额头微微带汗,“牌匾我挂好了,挂得很正。” “辛苦了,来,坐下一起。” 陈酒拍了拍身边的空座。 “不用,不用。” 曹六双手在汗衫的衣摆上抹了抹,咧嘴一笑,“挂上了牌匾,馆子就得再打扫一遍,这样祖师爷看得顺眼,会多赐些福禄。你和薛先生喝好吃好,这些脏活儿我去干。” 说罢,他路过二人,匆匆进了后堂。 “没得到武行承认,就挂牌开馆,这种事在津门还是头一遭。” “等过了今夜,全津门都会得知,霍殿宇死在我手里。到时候,这块匾,那些人不敢不认。”陈酒抿了口酒,咂了咂嘴。 “过了今夜,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你都无法再光明正大回到津门。上路就回不了头,日本人和满清遗老将恨你入骨,把通缉令和悬赏单洒满整座津门城。这个武馆,最后也只能成为空馆。” 薛征顿了顿, “其实,你不必答应得这么痛快。时间还有,你可以……再想一想的。” “老薛啊,” 陈酒看着薛征的眼睛,似笑非笑, “请我出刀的人是你,劝我斟酌的人也是你,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不矛盾。” 薛征摇摇头, “请你出刀,因为我是中国人。劝你斟酌,因为我真的把你当朋友。你是个明白人,想必肯定已经做过了权衡,但如果不当着你的面说清楚,我心里憋得慌。” “你这性格,可真不像个商人。” “嘿,或许吧。” 薛征又抬了抬酒盅,陈酒端起黄酒一口喝干,随手拿起一个螃蟹,掀开蟹壳,用筷子挑出大块的蟹黄蟹膏。 “东北如今是块乱土,关东军虎视眈眈,东北军中又有将领亲日,张少帅支撑起来相当艰难。若是日本人再得满清皇室支持,占了几分法理,恐怕局面倾颓,三千万人民将遭铁蹄。所以,载临必须死,哪怕搭上整个秦得利,搭上我在津门的数年经营,我都得让他死。” 薛征用力攥紧酒盅,眼神冰冷, “我这是国仇。” “霍殿宇害我师父,我必杀他。他不死,我没脸去师父坟上祭拜。” 陈酒吞下蟹肉,抹了抹嘴巴, “我这是家恨。” 两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 “齐全了。” 酒盅再一碰,荡漾的酒液晃碎了两张倒映其中的决绝脸庞。 陈酒抬头看了眼天色,放下酒盅。 “该动了。” 他离座起身,将靠在小桌旁边的两柄五尺长刀用麻布层层裹住,往肩头上一扛。 “对了,其实我一直想说。” 没走出几步,陈酒突然回头, “老薛,比起商人,你还是更适合当个兵。” “我是个兵,一直都是。” 薛征指了指陈酒, “我也想说,其实比起武师,你更像个……像个刀客。” “是么?” 陈酒扛着刀,向身后摆了摆巴掌,大步往武馆后门行去。 经过内堂的时候,他忽一扭头,正看见曹六抱着扫帚,低头靠在墙角。 “酒哥,走啦?” 曹六抬起头,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给出个笑脸,最终却弄成了一个怪异又苦涩的表情。 “嗯,走了。” “还回来么?” 陈酒默然不语。 “酒哥,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就像评书里的那种豪杰,得顶着天立着地。我知道,十庄渡留不住你,凤图馆留不住你,津门也留不住你。” 曹六使劲抹了把脸,灿烂一笑, “我会一直留在凤图馆,擦亮招牌,等着你回来吃螃蟹。” “有机会的。” 陈酒轻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不再停步,一路穿过内堂,推开武馆后门。 门外停着一辆脚行大车,装满了防潮防撞的干稻草和板条箱,大车边上守着五六个做脚夫打扮的保镖。 领头的疤脸保镖迎上前: “陈先生,进日租界得伪装,委屈你在箱子里藏一会儿。” “就这么几个人?” “另一队兄弟已经提前去了。” 陈酒点点头,上了车,几个保镖随即埋下脊背,推动着大车前行,沉重的车轮压过路面,似乎压碎了铺满一路的夕阳。 车轮所向,日租界武斋码头。 …… “不是说三点钟么?怎么提前了一个小时,现在就要出?”载临沉着一张老脸,大声质问面前的三野和贤一。 “使馆揪出了一个间谍,风声已经走露。提前出,是为了稳妥起见。”贤一皱眉盯着载临,目光充满压迫感,“王爷,你也不希望咱们还没到东北,就碰上刺客吧?” “……” 载临默默偏过脸,哼了一声,“船是你们的,随你们安排。” “那就上车。” 一行人匆匆忙忙分坐上四五辆汽车,车队在沿途乔装日本兵的看护下,往码头开去。 正是深夜,路上风平浪静,一个人影都没有,开了没多久,码头大门已经遥遥在望。武斋码头靠近日军驻地,本身又有日军小队常年驻扎,到了这里,基本已经可以宣告安全。 “什么刺客,日本人真是惊弓之鸟……” 车厢里,载临正在埋怨,身侧座位上,看上去昏昏欲睡霍殿宇突然睁开耷拉的眼皮,一把按住载临的脑袋,往车椅下缩去! “唔……” 载临的脸和皮椅紧贴一起,挤得变了形。 下一秒钟,四道光束从路旁的花园中亮起,两辆福特轿车悍然冲出! 栏杆被碾压在轮胎之下,两辆车直直往狭长的车队中间插去,仿佛两柄斩蛇的利剑。 疾驰中,车窗被从里面一把打碎,探出几杆黝黑的冲锋枪,枪口冲着车队,疯狂喷吐出刺眼的火光! 第三十二章 灯灭了   枪火撕裂夜幕!   袭击生的几乎同一瞬间,车队尾部的三辆车当即加冲撞上去,横在福特车前,双方暴雨般密集的弹幕近距离爆,撕扯出大片的鲜血。   贤一缩在车厢底部,听着紧贴耳畔的轰鸣声,盯着窗外持续的闪光,满头冷汗,嘴角却挂着一抹嘲讽的冷笑。   “马鹿(蠢货)。”   靠近码头的这段路是车队最容易懈怠的时机,敌人清楚,己方自然也清楚。   武斋码头就在几百米之外,驻扎日军小队早已蓄势待,等的就是这一波自以为蛇打七寸的袭击。虽然不了解这两辆车是怎么避开巡逻检查的,但只要枪声一响,胜负便已成定局。   果然,没过半分钟,码头门口便开出一支荷枪实弹的日军小队,朝这里迅压了过来。   机枪的嘶吼轻易盖过了冲锋枪的火光,两辆福特车被车队夹住,进退两难,紧接着又在弹雨中千疮百孔,就像落入巨网的鲸鱼,被数不清的捕鲸叉戳刺得血肉横飞。   枪火停歇。   几个日本兵端着步枪摸上前,踹了一脚被轰得稀烂的车门。车门塌了下去,露出座位上数具裹着黑衣的模糊尸骨。   “すべての安全(一切安全)。”   听到这句话,贤一开门下车,敲了敲载临的车窗,“王爷,麻烦已经解决了。”   “反贼,这些反贼!”   载临从椅子下探出脑袋,一脸惊魂未定,头上的顶戴斜斜歪歪。   他在霍殿宇的搀扶下骂骂咧咧推开车门,来到福特轿车前,朝里面啐了一口:   “活该!这也太便宜他们了,等大清光复,本王要重开凌迟之刑,将这种反贼一个个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似的,车厢中的糜烂血肉突然蠕动了一下,探出来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掌,紧握着手枪,枪口直直瞄准载临脑门!   “……”   载临五官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旁侧的日本兵刚要动作,腰间突然一轻,那只手掌眨眼间连同后面的头颅被一道寒光斩成两半,却是霍殿宇纵手拔出士兵的刺刀,以一种肉眼难以看清的度骤然劈落!   血光冲天!   温热的红白相间液体洒了载临满头满脸,包括张大的嘴巴里。   周围一片震惊与默然。   最终,还是贤一率先反应了过来,立刻开口吩咐下去:   “这里还不安全,快请王爷上车。”   瞧着几个手下将还在懵的载临半拖半拽地塞入车厢,贤一刚准备回车上,脚步稍顿,又回头看了福特轿车两眼,随意抬手挥了挥。   “割掉头颅,挂去秦得利门前。”   “はい(明白)。”   车队重新动,由日军小队开路驶入码头。   留下几个笑嘻嘻的日本兵,抽出刺刀,向两辆福特轿车靠拢了过去,仿佛饥饿又嗜血的狼群,环伺着支离的骸骨。   ……   四点钟。   轮船劈开层层海浪,薄薄的灰白色雾气在天海之间弥漫汹涌。   船舱上层的豪华客房内,载临靠在圆桌旁的沙椅上,脸色难看。   房间的角落里,霍殿宇耷拉着眼皮,用鹿皮缓缓擦拭着手里一杆长枪。   大枪足有一丈零八,牛筋木杆经过长年累月的操练使用,早已沉淀出光滑的暗色,钢铸枪头色泽暗沉,只有锋刃雪亮如霜。   贤一努力将目光从大枪上头拔开,霍殿宇当时那惊鸿一刀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即便是隼人的居合,在那记刀光面前也只像小孩子的玩闹。不顺手的军用刺刀尚且如此,那大枪又会如何?   “王爷,您受惊了。”   贤一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倒了半杯,脸上挂着笑容。   “王爷,我们用临时军事演习做幌子,安抚了其余的船客。这艘船上已经安全无虞,不会再有任何特殊意外生。”   “轻车简从、避人耳目是你们提议的,情报也是从你们那里走漏的。”   载临神情阴沉,   “本王肩上可是担着大清的复国重望,你们就是这样负责的么?”   “我们的安排没问题,但支那不也有句话,‘世事难料’么?过程虽然有些小小波澜,至少王爷您平安上了船,这就足够了。”贤一淡淡回答。   “你什么态度?!”载临一拍桌子。   “王爷,你才应该注意你的态度,这是大日本帝国的船只。”   贤一将酒杯放在载临面前的桌上,   “请好好休息,到了东北,还有很多大事在等待王爷。我就先告退了。”   “……”   载临恨恨盯着贤一的背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门后头,才将目光移回了桌面。   红酒殷色如血,好似脸上刚擦去的模糊血肉,令载临一阵反胃,嘴里似乎泛着咸腥的滋味儿,便一挥手打翻了高脚杯。   鲜红酒液流满圆桌,顺着桌沿一滴滴坠落。   滴答,滴答。   ……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血槽涌流,在船板上晕开一大滩。陈酒用左手紧紧捂着日本兵的嘴,右手缓缓拧动小太刀恒纲丸的刀柄,士兵两只瞪大的惊恐眼眸中,瞳孔逐渐涣散开。   这里是船舱最底层,陈酒和五个乔装保镖藏身在货物之间。   滚热血液沾了满手,陈酒面无表情。   ……   “护送载临是日租界今夜的头等大事,沿途会布满日军的暗哨,路上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我会派两辆车在武斋码头附近突袭,车上的人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白白送死?”   “是,也不是。他们唯一的任务,是钓出武斋码头的驻扎日军,给你们撕开潜入的口子。”   “暗度陈仓啊。”   “没错。武斋码头离日军驻地太近,如果在码头上动手,支援日军源源不绝,咱们人手不足,此举并不明智。我查过了,那是一艘商用轮船,上层载客下层装货,只要把你们六个人送进货舱,船一开,整艘船就会变成漂浮在海上的孤岛,咱们的人数劣势将拉到最低。”   “有多低?”   “载临应该带了二十个人左右,算上船上的日本兵……六比三十吧。”   “嗯,很低了。”   “这种制式轮船,图纸不难找,我会特意为你标出电箱室。”   ……   “陈先生,我们去电箱室了。”   疤脸保镖拉动击锤,将子弹压进手枪枪膛,可怖的脸庞上绽开一个笑容。   “走好。”   陈酒点点头。   五个人快步离去,脚步声在底舱中空旷回响。   陈酒闭上眼睛,握住肩上的长刀布裹,一动不动默默等待,半张脸映照在灯光之下,仿佛一尊来不及刻完的石雕。   过了片刻,一阵激烈而急促的交火声从货舱外撞入耳畔,隔着一层层墙壁,显得模糊不清。   陈酒岿然而立,眼皮颤都不颤。   枪声持续了好一阵子,终于低了下去,粘稠的寂静重新包裹在身上。   灯光一灭。   黑暗降临。   陈酒豁然睁眼,两柄长刀振裂布裹,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泛出了森冷的光。 第三十三章 灯亮了   “白山黑水,咱老祖宗的龙兴之地。当年太祖爷靠十三副铠甲起兵争天下,如今咱们跟着王爷再回祖地,是老天爷给咱们光宗耀祖的机会。”   “就你那枪法,还光宗耀祖?”   “咱满人打江山,靠的又不是洋枪洋炮,是血统,是血性!”   “你俩别吵了。这一去不知多少年,祺襄,你舍得你那个翠玉楼的老相好?”   “女人算什么,岂能因此牵绊了大业?再说,等到了东北,说不定还有机会玩一玩日本娘们儿,那性子跟豆腐似的,嘿嘿……”   “嘿嘿……”   “嘿嘿……”   五个散秩侍卫守在上舱与底舱之间的走廊上,挎着盒子炮,谈天说地,油腻的鼠尾辫和光秃的脑门在灯管下反着光。   其中那个名叫祺襄的侍卫重重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掏出一枚玳瑁鼻烟壶,点了些灰白色的粉末在手背上,凑近鼻孔,使劲一吸。   “哈~   “好东西啊。”   “馥芳斋的鼻烟,添了薄荷,提神醒脑,你们也来点儿?”   “来点儿。”   祺襄将鼻烟壶递过去,正在这时,底舱忽然顶上来一阵枪响,他手一抖,鼻烟壶坠在地板上,烟末洒落了一大片。   “枪声?”   “有反贼混上了船?”   “咱们……”   “咱们的本分是守好王爷,下面的麻烦事让日本人去管。”   灯一灭,整条走廊都被黑暗笼罩。几个人拔出盒子炮,子弹上膛,瞄准了面前的漆黑。   时间一秒一秒安静流逝,连彼此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汗水渗出脑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氤氲着紧绷的情绪。   骨碌碌。   “来了!”   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扳机瞬间被扣下,短暂的枪火照亮了视野!   从黑暗中滚过来的,是一枚……手雷。   轰!   闪耀的火光爆炸开来,伴随着刀雨般的弹片,将众人笼罩吞噬。   硝烟弥漫之中,位置最靠后的祺襄晃了晃轰鸣的脑袋,艰难从地上爬起。他喊了一声,另外四个侍卫毫无动静,身躯的轮廓呈现出一种活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诡异扭曲。   与此同时,充血的眼帘中瞧见一团模糊的影子贴着地板迅疾逼近自己,身侧两抹修狭的刀影仿佛隼翼舒张开来。   “反贼……”   祺襄颤抖着抬起枪口,连扣扳机,子弹追逐着这道身影,在地面上崩开一串火花!   弹头落点离头顶只有几寸距离,以跪姿向前滑行的陈酒面不改色,腰部力一挺,整个躯干如同拉满的硬弓骤然间绷直,双刀顺势交叠横斩,斩飞了面前这个枪法极差的侍卫的头颅。   血色飘洒!   “五个。”   陈酒数了一下,抖去双刀上的血滴。   苗刀是双手使用的兵器,但并非无法双持,只看对象是谁而已。在这种以一打多、敌人又大概率不擅长近身战的情况下,使用双刀虽然耗气力,但显然更具效率。   刚准备离开这里,陈酒一眯眼睛,面前的漆黑走廊尽头忽然有几个光点闪烁亮起,伴随着一阵匆忙又杂乱的脚步声音。   “祺襄?”   四名拎枪的侍卫打着玻璃罩煤油灯,迈过数具倒伏的身躯,往前头一照,昏黄的光晕下映出一颗辫子头颅。   领头侍卫脸色一变,指头搭上扳机。   “折了,五个人全折了,反贼已入上舱,咱们得去……”   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头看向手下们。   煤油灯亮度很低,只能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模糊不清。   一,二,三、四,五……   五?   伪装成尸体混入侍卫的陈酒咧开嘴,拉扯出一个在光晕下显得无比阴森的笑容。   “九个。”   ……   豪华客房内漆黑一片。   载临听着脚下接连不断的枪声和爆炸声,巴掌死死捏住椅子的扶手把。   “殿宇,屋里应该有煤油灯……”   “不点。”   霍殿宇背靠着离屋门十步的墙壁,沉肩坠肘,大枪在双手之间虚握,枪尖顺着枪杆重力的弧度垂地下指,仿佛低垂的蛇头。   咚咚咚。   “谁?”载临脸一僵。   “王爷,是我。”宫晋的声音,“我来……”   “你不用来,屋里有我,够了。”霍殿宇嗓子沙哑如磨铁,打断了宫晋,“你出去看看。”   “……”   “快去。”   “明白。”   门外,宫晋眼神怨毒,握紧了手里的夜战刀,扭头离去。   ……   “十九个。”   陈酒从两只胸腔中拔出双刀,金属和肋骨摩擦出不太悦耳的声响。脚下是大片的血泊,鞋底一抬,拔出黏连的血丝。   上船带的四个手雷都用光了,各个楼层的侍卫也基本都解决掉。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六个人根本不是陈酒动的手,是他们自己在黑暗中一头撞上,惊慌之下胡乱开了火。等陈酒经过的时候,路上只有六具满是枪孔的尸躯,他顺手补了个刀便继续往前。   按照薛征给的轮船图纸,只要再过一个拐角,就是载临的豪华客室。   时间紧迫,疤脸他们此刻还在电箱室里苦撑,陈酒不再浪费时间,迈开脚步正准备过拐角,口袋里的神社御守寒气一冒。   铛啷!   沉重的寒风凶悍当头劈来,陈酒手腕一翻,横着长刀向上格开。   冷兵器?   霍殿宇?   一边想着,陈酒丢开另一柄长刀,进步前抵,一记披挂门的单劈掌往对方脖颈抹去,同时握刀的左手往外一折,苗刀将敌人的兵器裹向一侧。   呼!   那人抽刀撤步,陈酒单手刀紧跟而上,想把对方的兵器留下,但刀刃上猛地袭来一股短促而刚猛的力道,居然真让那人挣脱了出去。   即便如此,单劈掌的指尖依然刮中了脖子,令对方一声闷哼。   “夜战刀?”   陈酒的眼瞳在黑暗中隐隐亮,   “霍殿宇的弟子啊。”   这时候,灯亮了。   ……   “殿宇,灯亮了。”   载临看了眼灯管,脸上涌出激动的潮红。   “嗯,亮了。”   霍殿宇应付一声,持枪站桩稳如山岩,一双耷拉的眼眸无精打采。   “侍卫们怎么还不来?人呢?”   “死光了吧。”   “……”   墙上挂钟滴滴答答,屋内气氛僵凝。载临的脸色又白了下去,比刚刚更加难看。   咔哒。   上膛的声音。   霍殿宇双手腕子一晃,肌肉霍然紧绷。   下一秒钟,门锁被一连串子弹硬生生轰开,紧接着一道身影撞了进来!霍殿宇猛然踏步,五十岁的腰背爆出堪比青壮的筋骨力量,大枪几乎在同一时间抖刺而出,凶狠戳入那人的腹肚!   “宫晋?!”   霍殿宇沉如深潭的眼神,终于一跳。   说得准确一些,是没了脑袋的宫晋。   与此同时,陈酒提着双刀一步冲入屋子,隔着数步距离,脸上是浓郁到极点的狰狞戾色,眼中汹涌着血浪般的凶红。   “霍、殿、宇!”   长生燕子刀甩手丢掷而出,如虹的刀芒堪比电闪雷光! 第三十四章 第十擂(上) 长刀如惊鸿,直插霍殿宇眉间! 枪头正扎在宫晋的肚子里,似乎拦无可拦,这关头霍殿宇眼皮一抬,双目中炸开一抹锋芒,仿佛烈阳刺破阴霾。 他后握的手腕激烈翻动,同时双脚顺着腰胯旋拧的力度重重一跺,丈八大枪抖着圈朝后上一抽撤,精钢铸就的枪纂精准敲中刀脊侧面,刀尖擦着霍殿宇染黑的鬓钉在了橱柜上! 噗! 抖动的枪头划烂肚皮,就像戳破了一个装满水的猪尿泡。 宫晋的尸躯顺着大枪的惯性被高高甩飞,咚一下摔在载临面前。 溅出的鲜血弄脏了那团华贵的五爪行龙补子,微微冒热气的内脏哗啦流出,沾挂在鞋上,其中有些尚在蠕动、抽搐。 “……” 载临愣愣坐在椅子上,呆如木偶泥塑。 同一时间,陈酒身形一个前纵,如猛虎跃涧,双手持握的五尺长刀在半空挥出了个半圆,斜落向霍殿宇的肩颈。 大枪又是一抖,红缨乱舞如摇曳的火焰,画弧的枪杆舒展绷直,枪锋和刀刃悍然碰撞。 **大枪·拦枪 霍殿宇身子向后微微一倾,枪头往陈酒的脸面挑去,却只是虚晃一招,下一瞬间便单手拖着大枪,前脚蹬地滑退数步,布鞋鞋底在华贵的地毯上蹭起一溜细小烟尘。 陈酒没有追攻,而是盯着霍殿宇在后撤过程中也扎实得出奇的错落步桩,眯了眯眼睛。 “船上惹乱的,原来是你小子。” 霍殿宇眼中再无倦怠之意,目光锐利又冰冷,好似出鞘的剑, “手里的是左凤图的刀吧?” “是来杀你的刀。” “呵呵。” 陈酒拧了拧脖子,筋骨一串噼啪作响。 “我这次上船,为了两件事情。一,还某个人的人情,为国除贼;二,来找你这个老东西。” “杀我报仇么?” “不止。”陈酒摇摇头,“还要踢你的馆,打你的擂。” “踢馆?打擂?”霍殿宇眉头微挑。 “你是中州的馆主,武行的头牌,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招牌。” 陈酒一指满脸虚汗的载临, “看客有了。” 又指了指敞阔的豪华客室, “擂台也有了。既然诸事齐全,踢馆打擂,有何不可?” “可以,当然可以。” 霍殿宇眼神阴刻,“既然你上赶着去死,我就送你去陪左凤图。” 陈酒咧了咧嘴巴,不再继续对话,两只脚掌前后分立,膝盖微曲,拉开了一个马步站桩,手中苗刀锋刃上挑。 “披挂门,陈酒。” “八极门,霍殿宇。” “来!” 话音刚落,霍殿宇单脚重重一踏,以腰拧枪,枪根如滚豆,丈八大枪盘着圈子朝陈酒的眉间凌厉一记攒刺,如同一条昂穿云的怒龙! 身如弓,枪似箭! 枪头尚未抵达,眉心已是隐隐作痛,陈酒双腕翻折,苗刀在面前盘旋如阵风,以披挂·云刀式将枪头向一侧打开,同时配合着激绞步向前扑杀了上去,但在下一个刹那,大枪在霍殿宇手中骤收骤放,锋芒复又刺陈酒的脚面。 快, 快得肉眼难着。 大枪是一种重兵器,分量十几斤,使用起来极费腰背手腕。 武师常说“月棍年刀一生枪”,用此类兵器的武师越老越精狠,但力气方面毕竟有岁数相隔,不如青壮年,而霍殿宇却是一个例外中的例外。 同是五十岁年纪,如果说夏虞武馆的杜涛是个被蛀空的枯木,内里早已腐化朽烂,那么霍殿宇便是盘根错节的坚润古檀,岁月没能在他的筋骨皮上留下任何磨损,反令他老而弥坚。 陈酒心中蓦然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人有野心,就不会老。” 念头只是电光火石,陈酒咬肌紧绷,脚步丝毫不停顿,刀势转瞬一变,变云刀为推刀,刀口向下格住枪锋,左手巴掌向下一滑捏住刀背,刀刃朝着对方胸膛推去! “好小子!” 霍殿宇面色不惊,反而狞笑,身形一侧,松开一只握枪的胳膊,屈肘顶向陈酒左肩。 八极架·崩肘 噗嗤~ 刀口贴着霍殿宇胸口,剥去一层皮肉,崩肘也落在了实处。 陈酒左肩如遭雷击,一股剧痛直往上窜,顶在嗓子眼,被咬着牙死死含住。 血液洇晕开来,霍殿宇满衣鲜血,表情却越凶狞,后撤一步,铁铸般的臂膀单手端平枪杆,向陈酒另一个肩膀抽去! 陈酒泛红的眼瞳猛然放低,就地一个翻滚,枪杆刚从头顶滑过,便要再次凑上去短打硬靠,眼帘中却被一只鞋尖突兀填满。 砰! 霍殿宇一脚狠狠踹在用来格挡的刀脊上,苗刀剧烈震颤。 声如鸣不平。 被踢得倒退的陈酒单手往地毯一撑,才卸掉了这股子沛然劲头。 “哈~” 陈酒哈出一口浊气,用长刀撑起身躯。 “天下顶尖武人分两种,一种,是宗师气派的大才;一种,是开宗立派的天才。” 霍殿宇腰背挺拔,眼光如磷火, “前一种,凤毛麟角;后一种,见所未见。我不是,左凤图不是,我本以为这辈子没机会见识,你给了我一个惊喜。” “有句话我一直想说,” 陈酒抹了把脸, “武行的人,一个个的,废话真多啊。” “这话,左凤图当时也说了,然后我就没再跟他废话。” 霍殿宇笑呵呵, “六条枪,四把刀,你猜怎么着?” 窗外海浪哗啦作响。 陈酒瞳孔一缩,浓烈的煞气杀气几乎从眼眶满溢而出。 “大才,这些年明里暗里弄死不少,好东西糟蹋得多了,也就没劲了。幸好今天碰上个天才,可算能开开荤……” 没说完,他面前突兀炸开一抹寒光! 丈八大枪顺势而起,主动往刀刃靠去,两柄兵器刚一碰撞,抖动的大枪圈形一晃,漩涡般将苗刀缠了进去,往外侧一带,明明是阴柔的动作,劲道却刚猛无比,令人难以抗衡。 难以抗衡? 下一刻,陈酒居然弃了刀柄,身形贴着枪杆疾行逼近,双劈掌朝霍殿宇脖颈抹杀而去! 苗刀被大枪高高抛飞,撞在客室吊灯上,破碎的玻璃随长刀一同直坠。 “拼拳脚?找死!” 距离贴得太紧,霍殿宇便也松开了兵器,沉坠重心,一步前踏,肩头越过两只手掌,重锤般往陈酒怀里重重一靠! 肝胆欲裂。 陈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戾又烈的目光如中箭凶兽,缩回双手锁住对方脖子,向后使劲一拉扯。 “着!” 玻璃碴子劈头盖脸砸下,其中夹杂了五尺锋芒! 霍殿宇一声低吼,抓住一片碎玻璃,不顾五指鲜血涌流,扬手划向陈酒的颈血管。 陈酒塌肩一缩脖子,侧头迎上,脸庞被割出一道血肉外翻的伤口,从左侧嘴角蔓延到右侧额头。 噗! 长刀舔舐血肉。 第三十五章 第十擂(下) 苗刀贴着霍殿宇的后颈落下,锋刃将一侧锁骨生生砸断! 刀落前一瞬间,由于陈酒左肩的伤势,还是让霍殿宇挣脱开来。 下落的长刀被陈酒抬手接住,而霍殿宇跌跌撞撞退了三四步,脚尖勾起大枪收回双掌之间,脸上是惊怒交加的表情。 “你怕死啊?” 陈酒肝胆剧痛,满脸是血,却似笑非笑。 “……笑话。” 霍殿宇神色阴沉,衣衫破烂。 刚刚那一刻,如果霍殿宇不管不顾,再用碎玻璃刺一下,陈酒的脖颈绝难避开,本会是同归于尽的局面。但最终,霍殿宇还是选择了退避。 “继续!” 苗刀与大枪再次缠斗在一起,如猛虎搏龙。或是枪头撩过陈酒额头、心口、脚面,或是刀刃掠过霍殿宇的脖颈、肚腹、双肋,血色和汗水一同飘洒,又被兵器的寒光绞碎。 几个回合之后,双方身上又添了数道伤口,但相比之下,还是陈酒吃亏要多一些。练了几十年的八极贴山靠刚猛如雷,对内脏受损造成的影响远比看上去更严重,每一次踏步,每一次纵跃,肺叶都仿佛要被晃碎一样。 但,陈酒的眼神却越来越炽烈。 “铛!” 又是一声刀枪相搏,陈酒突然撤开了两三步,腰背一弯,咳出一小团黑红的血块。霍殿宇趁机抖枪戳刺而出,直奔陈酒眉心而来! 充血的眼帘中,映出一点寒芒。 陈酒左手下滑捏住刀脊,横刀格挡,但左肩筋骨肿痛,度终究是慢了半拍。 枪头舔去脸颊一片皮肉,陈酒就跟完全没有感受似的,双臂奋力一抬,刀刃滑过枪杆往旁侧牵扯,被切掉的红缨轻轻飘落。 长刀在双掌间画出半圆,前刃直奔霍殿宇的额头! 披挂·闷刀式 霍殿宇腕子一抖,大枪昂然抬头,凶狠刺向陈酒腋下肋间! 陈酒一步不让。 兵器穿插错落,各自取人性命。 最后关头,霍殿拧着眉头后撤半步,堪堪避开刀芒,枪尖也只划烂了对方衣摆。 哗啦! 陈酒根本不给对手留喘息之机,踏步前冲,长刀再次绞住大枪,枪杆绷直所带的雄浑力道和沉重刀势角抵在一起,两人一抬头,正对上目光。 “你真的怕死啊。” 陈酒嘴角大大咧开,一口鲜红牙齿惊心触目。 有野心的人,不会老。 有野心的人,更怕死。 “竖子……” 霍殿宇双目怒瞪,咬牙切齿。 大枪将长刀往一侧带偏,再顺势一记横抽,这一击本不为了建功,只是打算把陈酒逼退,拉开一段出枪距离。 谁知陈酒居然不进反退,刀口往霍殿宇前胸抹去,竟是又抱了换命的决然! 噗~ 霍殿宇又撤一步,胸口血光微闪,枪杆则抽打在陈酒腰间,只是由于下盘不定,伤害不大。 “霍老爷子可不能死啊。” 陈酒轻声开口,同时仗刀上前, “武行头牌,你舍得么?” 砰! 凶烈的刀锋斜打在枪杆上,滑擦而过,双方身上各爆开一簇血色。 “功成名就,你舍得么?” 砰! 又是一团血光。 “荣华富贵,你舍得么?” 刀枪再一交叉,仿佛野兽的牙齿相互撕咬,各自扯掉一块皮肉。 “津门第一,你舍得么?!” 陈酒一声暴喝,挥刀进步,决绝的双目如两颗飒杳流星。 兵器重重相磕,旋动的刀刃往下一压,封住了长枪上挑戳眉的路径。 一退再退的霍殿宇腰背旋拧,往回抽撤枪杆,而陈酒依旧像之前一样在中路上迅猛踏前,整个身躯以一种自寻死路的姿态迎面撞向枪头,手中刀尖孤注一掷直戳对方头颅! 这个距离上,即便丈八大枪的长度远胜苗刀,也只是双方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刀枪交错。 以命换命! 霍殿宇眼中映出惊鸿刀光,后面紧跟着半张修罗一般的血红脸庞。 刺上去? 会死…… 死了,就全没了…… 霍殿宇双目圆瞪,硬生生滞住了几十年来练出的出枪本能,又一步向后撤去,大枪随腕子上翻,去格那一抹用尽全力的凌厉刀锋。 这时, 他看见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露出一抹快意无比的惨烈笑容。 枪头和长刀一碰,全无意料之中的刚猛碰撞。 是虚招! 陈酒手腕一转,长刀沿着枪杆旋动小半圈,往下滑过握枪的两只巴掌。血光一闪,大枪无力掉落,伴着好几段零碎的指头! 这是生死擂,我在干什么? 霍殿宇满眼不敢置信,心中划过最后的念头。 “怕死,就该死了。” 陈酒的眸子漠然又炽烈,两种迥异情绪杂糅一处,竟然没有半分违和。 苗刀斜向上一记平推,在对方胸口掀开一片鲜红皮肉,暴露出裹着肉膜的肋骨,似乎隐隐能看到搏动的心脏。 紧接着,连绵刀光如大浪拍岸,潮信不绝。 抽刀!撩刀!点刀!迎推刺! 抹刀!云刀!挂刀!下平削! 正劈刀! 依照着习武的一式一招,师父手把手教的一式一招,陈酒刀刀正中,如在打桩。 噗,噗,噗…… 载临坐在扶手椅上,满脸绝望,眼睁睁看着霍殿宇在刀影中支离破碎,血肉飞洒,筋骨炸裂,就像是……一头被剔骨剥皮的猪。 足足一分钟。 刀势终于收止。 刀下的人,模糊,糜烂,堪比在砧板上头滚了三圈。 陈酒站在这摊烂肉之前,低着头,持刀默立,原本挺拔的身形略显佝偻。 窗外海浪哗啦作响,天边一抹晨光微熹,刺破了薄雾与云层。 陈酒突然一弯腰,捂住嘴巴,咳嗽了一阵,指间渗出殷殷红色。 “这位……这位壮士,” 载临吞了口唾沫,扶了扶头上的顶戴,强撑起一抹惨淡至极的强笑, “好俊的功夫,大好年轻有为之士,何必跟那些反贼厮混?不如、不如跟在本王身边,本王赐你锐勇巴图鲁……” 话音戛然而止。 载临那双万分惊恐的眼睛里,映出一道越来越近的身影,衣衫破烂,遍体鳞伤,唯独一双星子般的眼眸明亮如火焰。 “喂。” 陈酒声音哑, “有火么?” 第三十六章 津门第一 “任务二:制造一桩举国震惊的刺杀事件(已完成)。” 熹微的朝阳从窗外照进客室,照在一具裹着王袍的尸体上。 厚重华贵的披领长袍官褂,登云驾雾的彩绣五爪行龙,全部被颈动脉中涌流的血色浸湿,洇晕开一大片。 那只顶戴随着低垂的脑袋斜斜歪歪,斑斓的三眼孔雀翎羽沾了几点刺目的殷红。 “事结了。” 陈酒吐出一口烟,将烟头按灭在行龙补子的龙眼上,刚扭过头,心口突兀一热。 “检测到肃慎之箭部件。” “距离:o.5米。” 陈酒豁然回头,目光在载临周身打量一遍,最终定格在那支花翎上。 是它? 可是,为什么之前没有任何反应…… 陈酒拧着眉,又看了看孔雀羽上的血斑,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手掌放上去,一股璀璨流光遁入胸前。 【肃慎之箭·雄库鲁箭羽】 载临衣服上的血斑探头探脑,扭动成一排排小字铺开。 任务栏: …… ……(已完成) 集齐肃慎之箭部件(已完成): 玉骨箭头(1/1) 雄常箭杆(1/1) 雄库鲁箭羽(1/1) 进度:98% 已滞留时间:两年零五个月 陈酒收回目光,望向玻璃圆窗。海阔天空,借着霞光,隐约可以看见海浪尽头的一抹模糊黑线,是近海的海岸。 …… “快!快上去!” 几个日本兵匆匆忙忙奔向客室,贤一站在最后头连声指挥,满脸急切之色。 前几个士兵冲入敞开的房门,脚步猛地顿住。 “怎么了?” 贤一扒拉开前方的肩膀,目光投了进去,镜片后面的眼睛一下子瞪大,额头上的青筋开始跳。 “该死……” 破碎的窗口飘进来一阵微咸的海风,冲不淡满屋子的血腥。 …… 凤图馆门扉紧闭,门前的滨江大街人流如织,繁华依旧。 报童挥舞着报纸,只言片语的叫卖声在行人之间浮沉,夹杂着“武哲王爷”“刺杀”“举国震惊”之类的话。 街对面的墙角支着一个小茶棚,五六张桌椅,三四个客人。 摊主用蒲扇遮在脸上,打着瞌睡,气质穷酸的中年说书先生端起大茶碗喝了两口,手里合着的纸扇在桌面上一敲,清了清嗓子: “新社会,新气象,新人物,便有新故事。老话讲了上万遍,再香的馍也嚼成了烂渣子,剩不下几口甘甜,所以今日呐,咱们不讲旧人旧事,讲一讲时下的英雄角色。” “讲那披挂门一门双豪杰,顶天立地;讲那左凤图入津三载,踢馆九家,却惨遭奸雄陷害;讲那陈酒为师报仇,为国杀贼,单刀压武行,月夜除国害,苗刀挑大枪,终成津门第一……” 听众没几个,但终究有人听。 话语声忽一顿。 说书先生扭过头,往街对面看去。 凤图馆的大门从里面推开,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矮个子少年,一双白多黑少的死鱼眼镶在清秀的脸上,手里拎着一串鞭炮。 噼里啪啦, 鞭炮声在喧闹的长街上炸响,很快被吞没,就像往大湖里投入一颗石子。 辛未羊年丙申月戌日, 宜作灶,祭祀。 凤图武馆,开张大吉。 …… 津门城郊,西广开乱葬岗。 似有似无的腐烂味儿伴着蒸出的烟气缭绕,坟包错落,纸钱泛黄。 “要不要给左师傅迁个坟?”薛征拄着拐杖,开口问,“我可以安排。” “我师父睡得香,何必打扰。再说了,乱世忌厚葬,便是慈禧都让人刨棺辱尸了,换个好风水,反倒不如乱葬岗子来得安定。” 薛征前头两步距离,陈酒面对墓碑盘坐,正在倒酒摆烟。 他脸庞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只露一双眼睛,眼皮眼眶微微泛青,是腑脏受伤未愈的遗症。 “那好。” 薛征点点头, “今天是凤图馆开业的日子……” “不去了,刚杀了载临,凤图馆附近眼睛多,别让曹六受牵扯。” “倒也是。”薛征笑了笑,“说来可笑,你的武馆开张,武行没有一家上门庆贺,却都送了帖子。看来,他们是认下你这个津门第一了。” “认我,是因为霍殿宇死了,而我还活着。”绷带下,陈酒扯了扯嘴角。 “以后想去哪儿?”薛征摩挲着拐杖,“我可以推荐你去军队里担任教官,或者去金陵的中央国术馆当供奉……” “好意心领了,”陈酒摇摇头,“但我自有打算。” “那我就不插手了。” “老薛,我想和我师父单独说几句话。” “了解。” 薛征顿了顿,“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薛征扭头离去,坟前只剩下陈酒一个人独坐。 风吹衰草,簌簌作响。 “师父,” 默然了一会儿,陈酒轻声开口, “我赢了霍殿宇,也杀了霍殿宇。擂台之上,堂堂正正。津门第一的名头,我替咱们披挂门争下来了。” “霍殿宇人不老,枪也不老。他很强,单以武艺论,堪称精妙绝伦。但赢他,其实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困难。” “因为他怕死。” 陈酒出一声略显沙哑的笑,“十年前靠擂台搏命一枪枪搏出头的武行头牌,居然会因为在那个位子上坐得久了,开始贪生,开始怕死,开始为了保住位子不择手段,丢失人格。武行头牌都成了这样,津门武行还能好么?” 墓碑默然而立,风声暂时休止。 阳光和煦。 “师父,咱们当初闲谈,你说你想将披挂门扬光大。你又问我,我说我没想好。” 陈酒眼瞳里微闪着光, “我现在依然没想好,但我知道,我绝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你留给我的刀,我不会让它变钝。” 这时,耳畔响起熟悉的机械音: “任务一:在津门开张一家武馆,并得到武行的承认(已完成)。” “基础任务已完成,特殊任务已完成。即将回归。” “该走了啊……” 陈酒深深看了一眼墓碑, “师父,我走了,你睡好。” 他的身影逐渐变浅、变淡,变得模糊不清,最终踪迹全无,就像一泼墨迹,从这个生活了两年多的世界被彻底洗去。 “恭喜,摆渡人陈酒,你完成了本次初始苦舟事件。” “评价:甲。” “回归中……” “开始结算!” 第一章 结算   一帧帧光影在眼前飞快闪逝,点缀着略显模糊的雪花点,就像是一部加播放的黑白影片。   薛征,曹六,隼人,霍殿宇……   小茶棚里的穷酸说书人,墙角下肋骨嶙峋的瘾君子,灯红酒绿浮华奢靡的北安里俱乐部,金闪闪的武馆招牌,旗袍领口那一抹冷白细腻的修长脖颈,夜幕天海之间,轮船孤岛之上,沾血的花翎和模糊的血肉……   双刀长剑笔架叉,诸般奇门兵器,宫田手里滑落的拉环,焦灼梢的子弹,画面最终定格在一杆丈八大枪上,昂然的枪头势如龙蛇。   寒芒扑面!   陈酒猛一下睁开眼,瞬间探手握向身侧,但却握了个空。   左肩不再肿痛,深呼吸一口气,受损的肺脏也恢复如常,再往脸上一摸,那道血肉外翻的狰狞伤口已随着绷带一同不翼而飞。   “已对摆渡人的状态进行修复,本次修复花费点数:1oo点。”   “我的刀呢?”   陈酒沉声问。   “摆渡人在本次事件当中收获的物品,已存入个人专属空间,请激活查看。”   “激活。”   胸口一热。   个人空间:   【苗刀(未命名)】品质:凡流   【长生燕子苗刀】品质:凡流   【恒纲丸】品质;凡流   【金刚杵(损坏)】品质:凡流   【札幌神社御守】品质:凡流   在津门浪迹将近两年半,最终随身带出来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一抹寒光从胸前窜出,落入陈酒手里。五尺修狭苗刀,纹路细密如蛇鳞,熟悉至极的重量,熟悉至极的手感,仿佛早已经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难以割舍。   “命名:凤图刀。”   陈酒这才抬起头,四下打量。   一间低矮逼仄的小房间,脚下是积淀黑的木质地板,一张床铺,一方小桌,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圆窗外头漆黑一片。   桌面上微光轻闪,凭空浮出一只竹简。   陈酒伸出手摊开竹简,触指温润,微微热,好似暖玉。   结算报告如下:   任务一:……【评价:甲】奖励:8oo点   任务二:……【评价:乙(根据刺杀目标身份判定)】奖励:独立技能“飒杳(可查看)”   任务三:……【评价:甲】奖励:加持“雄库鲁血酬(可查看)”   特殊任务:保护薛征度过夜晚。【评价:甲】奖励:4oo点,并扩大购买权限。   综合评价:甲   以上评价,由三位审核员经讨论给出,如有异议,请上报苦舟重复审理。   “查看独立技能:飒杳。”   【飒杳】   独立技能/主动技能   下一次攻击时,将极大幅度提升摆渡人力量、移动度、身体素质。   冷却时间:根据技能契合度判定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杳如流星。   ——李白《侠客行》   “看上去像个爆技,尤其适合刺客职业。契合度……有点儿东西啊。”   陈酒摸了摸下巴,一乐呵,   “但形容得有些模糊,极大幅度,也不清楚到底算多大,有机会得试一试招。”   顿了顿。   “查看加持:雄库鲁血酬。”   【雄库鲁血酬】   效果【神俊】:基础素质全面增幅。   附属技能   【逐野】:被动技能,固化状态,一定程度内减免坠落伤害,爆力与度大幅度提高。   【日轮】:主动技能,释放一小团高热强光,驱邪袪浊,灼如日轮,对阴物类、黑暗类、精怪类目标杀伤力显著。   持续时间:根据加持契合度判定   “请注意!血统类加持,极大概率会对摆渡人基因产生不可逆的影响,请摆渡人自行选择是否立即使用。如果不使用,加持将以拟态存入个人空间,可以使用、交易或赠予。”   陈酒的目光在“基因”“不可逆”几个字眼上溜了两圈,脸色阴晴不定。   会怎么样,变成一只鸟么?或者鸟人?   而且,“增幅”、“大幅度”、“灼如日轮”这些形容词听上去似乎很有货,却没有提供任何可供参考的具体数据,不像某款游戏里那样,“易大师跌第二次打击将造成5o%总攻击力”之类的,信息都很明确。   “先缓缓吧。”   个人空间内流光一闪,出现一支古拙长箭,沾着血斑的箭羽如同青白杂红的火苗。   陈酒弯起手指,叩了叩桌面。   “瞧瞧购买权限。”   竹简上字迹变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红彤彤的小字。   “购买权限已列出如下,权限将持续到下一次苦舟事件前。”   【初级购买栏】   【毛瑟军用手枪】:又称驳壳枪、盒子炮,信息可详细查看。   价格:3o点   子弹需另行购买,1点\1颗,不设上限,可存入个人空间。   评价:凡流   【柯尔特m19o3式7.65mm半自动手枪】:又称马牌撸子,信息可详细查看。   价格:3o点   子弹需另行购买,1点\1颗,不设上限,可存入个人空间。   评价:凡流   后头的,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是几种民国时期的常见手枪,价格大同小异,陈酒点开看了一下信息,什么弹容量、初、射……都是些他似懂非懂的名词。   陈酒对热兵器了解不多,只在船上用过手雷,从前也不怎么爱玩射击类游戏,便略过这些,继续向后头瞧去。   反正购买权限持续到下一次事件前,自己手里只有11oo点,得全部看完了再做打算。   【汤姆逊m1921冲锋枪(芝加哥打字机)】   【汉阳造】   【三八式步枪】   【二三式手雷】   ……   【八极门霍传**大枪演练录像盘(高清修复版)】   【八卦门战身刀演练录像盘(高清修复版)】   ……   这一段往下,就是一些杂物了。   【镶银南黄花梨直柄手杖】   【居士林佛像(孙承辅手雕)】   【金刚波若波罗密经(宋熙宁二年刊刻)】   【蜀山剑侠纪(初版)】   【某女明星的吻痕手帕】   【某女明星的眉笔】   【某女明星的xxx】   “……”   陈酒黑着脸,快往下拉去。   他注意到,这些物品的品质全部是凡流。   凤图刀暂且不论,长生燕子刀是名家名器,恒纲丸铸造用料之精,堪称削铁如泥,却都突破不了“凡流”的评价。金刚杵在损坏之后,也从“精良”跌落成了“凡流”。   似乎隐隐有条线,将这些不具备特异的东西和御守一类效果神奇的神奇物品分隔开来,前者大都价格低廉,只要有门路,在现实中其实也不难搞到手,而后者,才是苦舟真正重视的所在。   会有么?   陈酒又往后翻动,一片崭新的字迹浮出,令他眼睛一亮。   “正菜来了。”   【含炁类加持\技能\物品购买栏】! 第二章 回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加持类   【天龙八部众】   效果如下(可查看):   【天众】【龙众】【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   售价:十五万点   “……”   陈酒眼角抽了抽。   十五万,你摆出来干什么?   幸好,只是这一个比较离谱,接着往下翻,价格就正常了很多。唔,有些像低端古董店把唯一一件货真价实的珍品摆在橱窗里,然后在店里头卖那些低廉的现代工艺品。   【授顶十二戒疤】   效果   【开悟】:阅读佛经时,领悟独立技能的概率大大增加。   【门徒】:佛门亲善。   【佛光】:佛光庇佑,百邪退避,疾病不侵。如破佛门五戒(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此状态失效,需用百两黄金的等价物供奉寺庙香火方可重获。   附属技能   【护法】:受到攻击时,摆渡人基础素质全面增幅,【佛光】变为主动技能【感化】。   售价:1ooo点   【保家仙·常仙赐福】   效果   【蛇性】:多子多孙。   附属技能   【常猛】:主动技能,大幅度增加力量、敏捷性、身体素质。   持续时间:根据加持契合度判定   售价:4oo点   【龙头文背】   效果   【邪运】:气运凶邪,横灾横福。   售价:2oo点   “唔……”   陈酒摸着微微有些扎手的下巴,盯着竹简,一脸沉吟。   【授顶十二戒疤】当然先排除掉,光是第三条效果【佛光】他就难以接受。   戒杀戒色,不然就得出钱,呵呵,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多金子去供奉?   【龙头文背】也要不得,横灾横福,可能上一秒钟刚捡了钱,下一秒就撞了车,只怕是有命抵灾,没命享福。   至于【常仙赐福】……   其实还是值得入手的。倒也不是为了劳什子多子多孙,【常猛】这个主动技能很是诱人,自己本来就有【飒沓】,可以极大幅度地提升力量移和身体素质,若是再加上【常猛】,在这种状态下出刀,那将是怎样的奇芒?   先不急,继续看。   独立技能类   【阴阳】:被动技能,固化状态,勘神破鬼,开眼阴阳。   售价:4oo点   【神拳】:主动技能,一定概率将获得金光法术加身,使用前需要大喊口咒“神助拳,义和坛,只因洋鬼闹中原”。   持续时间:根据技能契合度判定   售价:2oo点   【掌心雷】:天师道咒法,需要道教契合。   售价:3oo点   物品类   【大关丁的糖葫芦(消耗品)】   效果:饱腹,恢复体力,提振精神   品质:精良   售价:1o点/支   【王十二的狗皮膏药(消耗品)】   效果:止血,极大加伤口愈合。   品质:精良   售价:1o点/块   【贺道台的八哥笼】   效果:禽类亲和,操控鸟类(限一只),可以共享视野。   品质:精良   售价:2oo点   【义和团的牙齿项链】   效果:通晓英、日、法、德四国语言。   售价:2oo点   【莲花座阴阳鱼十字架】   效果:一定概率获得佛教、道教、基督教亲和或排斥。   品质:精良   售价:1oo点   【龙血磨石(消耗品)】   使用效果:将冷兵器品阶提升至“精良”,并随机赋予一项特殊效果。   品质:精良   售价:2oo点   “不够花啊……”   陈酒脸上露出苦笑。   这就跟在网上买东西一样,看着网页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再看一眼自己的账户余额,总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盘算了片刻,陈酒先买下了【龙血磨石】、【王十二的狗皮膏药】【大关丁的糖葫芦】各五份,【贺道台的八哥笼】,用去5oo点。   维护状态的消耗品是必不可少的,磨石用来给凤图刀提升品阶,八哥笼可以扩大视野范围,堪比一架隐秘的小型无人机。   然后,捏着手里剩下的6oo点,目光在【常仙赐福】和【阴阳】上面犹豫了一小会儿。   很显然,【常仙赐福】的增幅更加直观,且和自己目前的方向十分匹配,所以……   “购买【阴阳】。”   在津门时,鬼头罐给了陈酒极其深刻的印象,而且【雄库鲁血酬】中也有“阴物类”“精怪类”这样的字眼。   事实证明,在摆渡人光怪6离的世界里,神鬼精怪之流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在下次事件中遭遇的可能也不算低,掌握一个阴阳眼的技能,在这方面就可以多一些保障。   余下2oo点,陈酒买下了几个门派的演练录像带,《蜀山剑侠纪》,六颗二三式手雷,一把汤姆逊冲锋枪,配上几十子弹。   热兵器物美价廉,威力不俗,可陈酒清楚自己的水平,没经过系统性的训练,就算把所有热兵器都拿到手里,意义其实也不大。   11oo点,一点不剩。   兜里空空。   “舒坦。”   陈酒手里把玩着晶莹如血沁玉的龙血磨石,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抬头。   “刚刚说,【雄库鲁血酬】可以交易或赠予,我想卖,怎么卖?”   “摆渡人可以在苦舟拍卖行中挂卖,也可以自行寻找其他摆渡人交易。”   “打开拍卖行。”   “无法打开。”   “怎么?”陈酒一怔。   “阁下品阶不够,无法进入拍卖行,只可在场外挂卖。”   “……什么狗屁规矩。”陈酒嘟囔了一声,“那就挂卖吧。”   “请设计底价。”   “1ooo点。”   从效果和技能上看,【雄库鲁血酬】不比【授顶十二戒疤】差,限制更少,但考虑到血统类加持的特殊性,等价交易完全可以接受。   “【雄库鲁血酬】开始挂卖,底价:1ooo点。”   “距离下次苦舟事件还有一个月时间,摆渡人可以选择返回本世界,也可以在苦舟继续居住,苦舟将提供食物和日常用品。”   本世界……   陈酒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   “返回。”   眼前一花,等到视野恢复时,映入眼帘的是车水马龙的现代化步行街。陈酒坐在一条长椅上,周围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对陈酒的凭空出现做出任何反应,似乎他早就坐在了那里。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牛仔裤,T恤衫,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学生。   夜色迷离,远处大厦上屏幕闪烁,正在播放华为新款手机的广告,踩着高筒靴、神色疲惫的白领丽人脚步匆匆,身边有亲亲我我的小情侣路过,手里拿着两只半价的甜筒。   夜空下,江面上,突然炸开了一簇簇烟花,璀璨夺目。   此去经年。   恍如隔世。   陈酒面无表情,独自坐在长椅上,脸庞被烟火映得绚烂。 第三章 买卖 天津西站。 陈酒戴着一只耳机,随拥挤的人流涌出车站。耳机里放的不是什么流行歌曲,而是《清静经》。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雄库鲁赐福】依然没有卖出去,他购买【常仙】、【掌心雷】、【莲花座阴阳鱼十字架】的计划也一拖再拖,只能先试着把道教契合度搞上去。 “陈酒,陈酒!” 听到喊声,陈酒一抬头。 “跃文。” 喊话的人叫周跃文,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和善胖子,是陈酒的大学下铺室友,天津本地人,正好在老家放暑假。 “壮实了不少啊。” 周跃文打量了一下陈酒, “辅导员说你去国外当交换生了,结果你电话微信QQ全都不接不回,好家伙,我还以为你进的是监狱大学。合着去了国外,洋马养眼,就把寝室哥几个忘光了呗?” “我的错。” 陈酒举双手投降, “午饭我请。” “得了吧,你来天津,让你请客,显得我多不懂规矩。”周跃文翻了个白眼,“车停在前头,哥们带你去搓顿好的。” 没错,陈酒离开的时间,是2o18年2月;返回的时间,是2o2o年7月。当时他第一时间就给家里父母打了电话,又去公民信息网和学校官网上都查了一下,最终得出结论:这两年多时间,按照现实世界中的说法,他是去国外做了交换生,手续、护照、学籍样样齐全,应该是苦舟的手笔。 这次来天津,也是为了证实一件事情。 周跃文的车是一辆亮蓝色英菲尼迪Q5o,他家里做文玩生意,条件不错。 “你问的事,我特意去找明白人帮忙查了。” 周跃文打开车载音响,一《夏日寒风》流淌而出,节奏明快的鼓点和粤语中,周跃文的说话声有些模糊。 “民国的天津,根本没有什么秦得利洋行,也没有叫丁零的明星。至于你说的载临……光绪只有三个兄弟,清末没有叫载临的郡王。” 滋——! 一辆泥头车贴着英菲尼迪呼啸而过,扑进窗口的风声刺耳。 “确定么?” 陈酒轻声问。 “我找的人,在城市历史博物馆工作,这是他吃饭的本事。” “武行……” “武行我也问了。” 周跃文继续说, “那年头的确有不少武馆,也有像中华武士会、天津国术学会、国术俱乐部这样的武术组织,但唯独你说的武行,完全查不着,也查不着名叫霍殿宇的武馆馆主。” “而且……” 周跃文顿了顿,神色古怪, “你在电话里头讲,你在地摊上碰运气收到了《蜀山剑侠纪》1931年初版……实际上,这本书1932年才出版第一卷,你不会让人给蒙了吧?下次再买这种老物件,找我掌眼啊,我是专业的。” “……。” 陈酒抿紧嘴唇,眼神晦暗。 假的? 都是假的? 武行、秦得利、载临…… 如果自己这两年来经历的一切是假的,这些又算什么? 【飒沓】和【阴阳】此刻就写在个人栏里,凤图刀、汤姆逊、八哥笼这些东西也都放在储存空间,随时可以取用。如果苦舟编织的世界是假的,这些又算什么? 南柯一梦么? 苦舟,摆渡人…… 陈酒下意识攥紧拳头,指节捏得白。 《夏日寒风》还在循环播放,谭咏麟的嗓音特点鲜明。 挤迫的沙滩里金啡色的肌肤里 闪烁暑天的汗水 我却觉冷又寒缩起双肩苦笑着 北风仿佛身边四吹 这时候,陈酒耳畔冒出一阵机械音,而周跃文跟着音乐哼歌,没有任何反应。 “有摆渡人通过拍卖行向你起了一次私人会话,是否接受?” “接受。” 陈酒调整了一下情绪,在心里默默回答。 “陈酒,是吧?” 片刻之后,对面响起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嘴里在咀嚼什么东西, “我想买你的【雄库鲁血酬】。” “那你直接出价啊。”陈酒有些奇怪。 “我最近手头不宽裕,没点数。” “……” 陈酒刚想挂断,对面吞咽了一口,继续说: “不过,我可以以物易物。会话里说不明白,当面谈如何?” “不行。” 陈酒不假思索地拒绝。 “怎么,怕我阴你?你是新人?” 那人笑了一下。 同时,机械音又是一响。 “根据苦舟规定,在本世界中,摆渡人之间严禁私斗,严禁以各种形式恶意干扰日常生活,违反者将经过苦舟理事会的审判,处以最低流放、最高死刑的处罚。” 听完这些,陈酒才决定答应: “怎么谈?你来还是我去?路费你报销么?” “咳咳。” 那人像是被最后一个问题噎了下, “我手头有些麻烦要处理,今晚八点,我去找你吧。” “行。” 陈酒打开手机,翻看美团订单,“加个微信,我把酒店定位给你过去。” “a188xxxxxxxx。” “13o7间。” “了解。” 那人匆匆挂断对话。 “到了。” 这时,周跃文正好停车。 陈酒往窗外一望,忽然咧开嘴笑了。 目光落处,起士林的红字招牌无比醒目。 …… 吃过午饭之后,陈酒又和周跃文找了家茶馆一直聊到晚上,将近七点,陈酒谢绝周跃文去他家里住的邀请,独自回了订好的酒店房间。 等到八点钟,床头柜上的座机铃声振响。 陈酒接起话筒。 “先生,要不要特殊服……” 啪! 直接挂断。 又等了十几分钟,房间里的所有灯管突然一起闪了闪。 下一秒钟,陈酒似有所感,一扭头,眼睁睁看着墙上的全身镜里探出一只鞋。 紧随其后的,是一袭英伦风格的长风衣,深红色的围巾,随意披散在肩头的墨黑长,略带婴儿肥的白皙年轻脸庞。 一个矮个子少年。 “是这儿,没迷路。幸好你的房间里有镜子,不然我就得走电视了。” 少年竟然是东北口音,他来到陈酒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掏出一盒烟,晃了晃。 “来一根?” 银装南京十二钗,薄荷口味,二十三一盒。 “谢谢。” 陈酒接过一支,就着对方手里的金属打火机点燃,同时眼睛紧紧盯在少年身上。 姓名:君年 加持 【重明鸟之重瞳】【天人九变】…… 技能 独立技能:【和光同尘】【读心】…… 附属技能:【五德】【祥瑞】【辞镜】…… 品阶:??? 一眼看过去,加持和技能眼花缭乱,一时间甚至读不完。 君年打了个响指,个人栏隐去。 “一般来说,摆渡人的个人栏相当于示好的名片,但总有些脑子不灵光的新人认为这是威胁,你没有这么觉得,很好。”君年开口说,“开始谈买卖吧。” 第四章 神武罗 “开始做买卖吧。” 君年按了下打火机,火苗飘散而出,落在桌子上,汇聚成一个刻痕古拙、风格粗犷的杂色玉雕。 黄玉兽躯,赤色长尾,类人五官栩栩如生,样子看上去很像一头……人面猪。 加持【合窳·祀奉】 效果 【食性】:虫蛇不侵。 附属技能 【兽凶】:被动技能,受伤时激活狂化状态,丧失一部分神智,大幅度提高力量与移动度,伤势越重,状态加成越高。 【见水】:主动技能,获得一定控水能力,挥水准受契合度影响。 “怎么样?” 君年指间青烟袅袅, “祭祀类加持,效果不比你的雄库鲁差多少,也不会影响基因。以后想换掉了,向苦舟付出一定点数就可以剥离。” “这是猪吧?”陈酒反问。 “……合窳诶,你没看过《山海经》么?上古时期的食人凶兽,身怀奇异,见则大风。” “但这是猪吧?” 陈酒摇摇头, “要是这个,我就不换了。” “矫情。”君年嘟囔了一句,把玉雕收回个人空间,“行,给你换一个。” 陈酒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拒绝【合窳·祀奉】,当然不会是因为“人头猪”这种可笑又矫情的原因,托辞罢了,实际上【兽凶】这个技能实在不合他的心意。自己本就有武艺刀法傍身,打架靠的是脑子,受伤越重神智越差武力越强的效果,用在不懂技击的人身上是强化,对于他反倒是种掣肘。 “看看这个。” 君年又拿出一幅泛黄的画轴,画上是个面目姣好腰肢纤细的女子,却身披狰狞豹纹,牙齿洁白,耳缀沉重金环。 【神武罗眷顾】 效果 【神眷】:小幅度提升基础素质,疾病不侵。 附属技能 【鬼骨】:被动技能,固化状态,气息类鬼,增强阴气抗性。 【拘灵】:神格之鬼,青要山神,拘魂遣魄。主动技能,可以通过消耗精神,将魂魄损伤附着在攻击上,对阴物类、精怪类目标效果显著。 注:以上技能受到加持契合度影响。 “不错啊……” 陈酒点了点头,直接回答: “成交。”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故作姿态,因为对方技能栏里有个明晃晃的【读心】写着。虽然君年并没有表现出使用读心的迹象,但谁知道是不是装的?没用还好说,真用了,还当面揭开来,双方面子都不好看,徒增厌弃罢了。 古箭和画轴一交换,交易完毕。 “我有个朋友,是你的事件审核员之一,来之前我打听了一下你,她说你性子和我应该合得来,而且本事也不错,甲等评价,新人中的翘楚。” 君年一拍掌, “确实,我蛮喜欢你这样的,实诚,爽利,就是有点儿矫情。” “那,给点儿添头?”陈酒笑着问。 “没点数,没东西。”君年脸色立即一变,攥紧打火机。 “不要点数和东西,就问几个问题。” “三个吧,”君年看了眼手机时间,“我酌情回答。” 陈酒点点头,毫不犹豫问出第一个问题: “摆渡人经历的世界,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这是埋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你觉得呢?”君年反问。 陈酒抿紧嘴唇,沉默了几秒钟,“我希望是真的。” “那你希望成真了。”君年笑着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摆渡人经历的万千世界,都是真的,实实切切存在。” “平行空间?” “有些像,但不一样。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历史展有其必然性”?” “唯物史观。”陈酒点头。 “这句话其实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基础规则的相同。” 君年把玩着打火机, “举个例子,这个世界的人……额,多数人,都了解蒸汽能的尽头,知道蒸汽朋克只是一种幻想。可如果在某一个世界中,蒸汽的力量足够支撑飞行器上天入海,也足以制造一场杀伤数十万人的爆炸呢?那个世界,是否还会有电气革命,是否还会有原子能变革?” “明白了。” 陈酒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至少,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第二个问题,什么是炁?”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炁,就是支撑苦舟的本源,是根基。” 君年顿了顿, “你懂物理么?” “文科生。” “哲学呢?” “听过选修课。” “这么跟你解释吧。炁,与其说是一种物质,不如说是一种概念,好比风吹过水面,你看到的其实不是风,只是水上的波纹。而诸天世界,包括苦舟所拥有的一切凡,都只是波纹而已。之前所说的基础规则,也由炁的显化决定。” 陈酒想了会儿,“似懂非懂。” “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够用了。最后一个问题?” 陈酒坐直身子,脸色变得郑重: “我想问,摆渡人存在的意义。” “……” 君年眼角抽了抽,凝望了一眼陈酒,“哲学课真没白上啊。” “那是。” “很抱歉,我是理科生,意义什么的,我解释不清晰。”君年摊开手,“我只能告诉你,摆渡人是苦舟的手和眼。” “手和眼?”陈酒一皱眉。 “手,用来拿;眼,用来看。诸天世界,光怪6离,苦舟正是凭着咱们这些摆渡人,手眼通天。” “不能说得清楚一些么?”陈酒继续皱眉。 “很可惜,到点了。” 君年又看了下手机时间, “苦海泛舟,挣扎求活,如果你撑得下去,咱们会有机会再碰面的。或许到时候,不用我解释,你自己就弄懂了……意义。” “那,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 少年的身影没入镜面。 陈酒望着镜面上波澜平复,十指交叉,默默坐着,表情晦涩。 诸天世界、炁之显化,苦舟摆渡,手眼通天…… 虽然早在两年多前穿越到津门时,世界观就已经被敲碎过一回了,可听到今天这些,晃一晃脑袋,里头还是叮当作响。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最后,陈酒想起了君年那句话,“苦海泛舟,挣扎求活”,眼睛微微一眯,透出一抹锋芒。 拿起桌上的画轴,摊开。 “使用。” 古画散作星星点点的闪光,洒在陈酒身上,隐约间额头似乎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像是被沾湿的棉花点了一下。 “恭喜摆渡人,【阴阳】和【神武罗眷顾】相性格契合,获得被动效果‘破幻察微’。” 意外之喜啊。 没等陈酒仔细查看技能变化,又是一阵机械音: “恭喜摆渡人,品阶提升至【九品】。” 原本是四方白板的个人栏一变,四周渲染上了波浪的浅纹,一匹头生独角、遍布鳞片的骏马闪烁其间,蹄下踏着浪花。 九品,海马? 四四方方,图案完整,应该是明朝武将补子…… 个人栏 姓名:陈酒 加持:【神武罗眷顾】 技能 独立技能:【飒沓】【阴阳】 附属技能:【鬼骨】【拘灵】 品阶:九品 陈酒伸出手指,触摸着虚幻的面板,激起一阵动荡的涟漪。 终于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由于摆渡人品阶提升,拍卖行开放。” “打开拍卖行。” 虚幻的竹简在眼前展开,第一句话赫然入目:加持\技能\物品由苦舟鉴定处出具,准确率为99.2%。 拍卖品如下: 【合金蒸汽心脏(可查看)】,价格:2ooo点,挂卖人:ky1e·crane 【大罗法咒(可查看)】,价格:1oooo点,挂卖人:林嘉钰(红色信誉) 【草还丹(可查看)x1o】,价格:5ooo点,挂卖人:君年 【草还丹(可查看)x1o】,价格:5ooo点,挂卖人:君年 …… 往下继续翻,至少有十几条君年的挂卖品。 “原来是个投机倒把的。” 陈酒咧了咧嘴,怪不得君年的面板明明看上去是个资深摆渡人,品阶应该不低才对,却连1ooo点都拿不出。 至于强制实名制…… 一开始被君年叫破名字的时候,陈酒多少有些心惊,但现在得知这个规矩,倒也不怎么意外。 其实,通过“审核员”、“鉴定处”这些字眼早就猜得出,控制苦舟的并非死板而僵硬的系统,而是一个个摆渡人,既然是“人治”,就要兼顾管理与效率。强制实名制这种透明政策,显然可以减轻很多工作量。 再往深里想一层,苦舟将摆渡人的本名堂而皇之摆在拍卖栏上,也从侧面佐证了对于违规者的惩罚力度之强,所以在得到苦舟正面承诺之后,陈酒才会答应见面。 如果苦舟的规定真有大漏洞可钻,那就证明这个人治的组织早就被蛀得千疮百孔。到时候自己一个新人,就算藏到马里亚纳海沟,难道怀有恶意的摆渡人就找不到了么? 反正兜里没点数,陈酒又翻了十几页,涨了涨见识,就关上拍卖行。 两只巴掌在胸口一晃,右掌中闪出凤图刀,左掌则握住了一块血红如血的磨石。 …… 半个月一晃而逝。 “摆渡人陈酒,第二次苦舟事件即将开启,请做好准备。” 第一章 瑞龙脑 大唐天宝十三年,正月。 长安,西市。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唐有长安,光照万年。” 阳光透过轩窗洒在桌面上,将满桌的酒食映得色泽油亮。 临街酒楼二层隔间,长须道人姿态懒散,怀里依偎着两个道袍轻薄的清丽道姑,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不需要他动手,杯中酒水聚成一团,自行流淌入他的嘴巴。 “以前听这句话,只当文人笔墨,歌功颂德。如今进京一见,方知盛世壮美,天下善。” “道长说得是。” 对面坐着一个富态商人,色眯眯的眼睛道姑身上刮了两圈,脸上堆着笑。 “怎么,想要?送你便是。” 道士呵呵一笑,巴掌一个道姑往前推去。道姑娇呼一声,娇柔的身躯绕过桌子,软绵绵扑倒在富商腿上。 衣衫单薄,触手温软,一股热气猛地从富商小腹上涌,直冲脑门。 “谢道长赏,谢道长赏。” “最近京中大事,你可听闻?” 道士屈起手指往桌上轻轻一叩,一片鱼脍仿佛活过来一般,跳入齿间。 富商面无异色,只顾揉搓着怀中道姑,看样子已经习以为常。 “圣上纳右相谏言,靡费千万,要在今年举办太上玄元大灯会。列国派使节前来朝贡,各地将臣也纷纷上表庆贺,就连远在朔方的三镇节度使安大将军都回了长安。这个上元节,热闹咯。” 富商顿了顿, “不过,宫中之事,与我等小民无关啊。” “与你无关,却与我有关。” “道长此言何解?” “圣人办灯会,要的是什么?是热闹,是向列国彰显大唐之物华天宝。因此,天下异人奇士汇聚长安,伺机而待,若是有幸在灯会上大放光彩,便能得天家恩宠。” 道人指了指自己, “我也一样。” 这时,道人眯了眯眼,探头向楼下张望。 楼下大堂走进来一个吐蕃僧,身披大红僧袍,干瘦如同枯柴。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却只要了一碗水,干枯的手指从包裹里掏出一把盐肉干,塞进嘴里,就着凉水缓缓咀嚼。 “道长这一手法术,殊为不凡,定能入圣人贵眼,”富商恭维。 “法术?呵呵。” 道人收回目光,摇摇头, “圣人身边有叶法善、罗公远等众多仙师,我这点儿微薄道行,萤火安能与皓月争辉。求宠,法术可靠不住,得靠奇珍异宝。” “奇珍异宝?” “我两年前曾往交趾云游,历尽艰辛,得到一种名叫瑞龙脑的香料。” 道人喝了一大口酒,脸庞被酒气冲得通红, “这瑞龙脑不仅奇香独特无比,更难得的是香气隽永,沾染一点儿,便数年不散去。” “我是正一道的度牒法师,本就和罗仙师有渊源,圣人宠爱杨太真,奇香和美人相得益彰。若是我届时将瑞龙脑上贡,便可在宫里求得一官半职。到时候,看在你这些时日尽心供奉的缘分上,我保你二十年富贵。” “谢道长大恩。” 富商俯一拜,眼珠子却一溜, “小人虚活四十余年,却还未曾见识过如此异宝……” “想瞧瞧?”道人哈哈一笑,“行,那就让你开开眼界。” 他手掌一翻,掌心多出一个灰扑扑的小陶罐,倒也不见如何动作,膏封自行裂开。 “我这罐子施了锁住香气的法术,得离近点儿才闻得着。” 富商端起陶罐,低头凑上去,鼻翼翕动,片刻,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额……挺香的。” “如何香?” 道人睡眼朦胧,也没注意富商的神色。 “就……肉香呗。” “肉……什么?!” 道人脸色骤变,夺过罐子一瞧,里头却装着十几条盐肉干。 果然是肉香。 “贼秃奴!” 他勃然大怒,眼中酒意转瞬散去,只余厉色,身形随即一闪,在一阵阴风的托举下跃到一楼大堂。 “什么鬼……” 富商嘀咕一声,脑袋往怀里道姑香喷喷的脖颈间拱去。 “美人,没人打扰,咱们快活。” 鼻孔用力一抽。 一股子腥臊。 富商猛地睁眼,手里毛茸茸一片,定睛一看,抱在怀中的哪里是薄衫道姑,分明是一只咩咩叫的长角公山羊! “啊啊啊啊啊啊!” …… “二楼怎么了?” “这道人……直接跳下来的?” “看热闹,看热闹。” 道士对楼上的惊恐喊声充耳不闻,阴沉的目光死死盯住面前的大红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道长,何事?”僧人吞下一口干肉。 “还有胆子装傻充愣,”道人冷笑,“还我瑞龙脑!” “道长此言差矣。” 吐蕃僧摇头, “这香料是贫僧的东西,与你何干?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你莫非要明抢不成?” “我是正一道的度牒法师,招惹正一门,你不怕后果么?”道人眯着眼睛。 “贫僧却不知,正一道也收野茅山。” “贼秃!” 道人一挥袖袍,一柄刻着符文的桃木小剑从袖筒中跃出,直奔吐蕃僧反光的脑门而去。 噗! 没有开锋的小剑扎入血肉。 却不是吐蕃僧,而是另一桌莫名其妙交换了位置的食客! “杀人了!” 大堂静默了一瞬间,惊呼声沸涌,食客们争先恐后冲出酒楼,掌柜和小二缩在柜台后头瑟瑟抖。 与此同时,吐蕃僧抓起桌上一根沾着肉丝的羊骨头,木柴般干瘦黝黑的手臂上绽开一条条青筋肌理,朝道士掷了过去。 “礼尚往来。” 道士眼睁睁看着骨头扑面而至,道袍下的身躯被轻而易举击穿,凿开了一个前后通透的大洞,却没有鲜血流出。 仔细一看,填充里头的并非骨肉,而是一根根霉的稻草。 大堂另一端,道袍翻飞闪现,又是一记挥袖。吐蕃僧往旁侧一闪,堪堪避开木剑,包裹上却浮出一片细密的齿痕,被猛地撕扯开来! 肉干、法器、经书,还有……瑞龙脑。 诸多杂物零落坠落,而最轻最薄的瑞龙脑散飞而去! 道人怒目圆睁,吐蕃僧眉眼低凝,半空中蝉茧般的香片,时空仿佛定格。 同一瞬间,大堂里突兀浮出一个挺拔的身影,剑眉,薄唇,眼目如星,留着一头怪异的短,身穿红纹黑底的长袍。 “暗器?” 陈酒刚一睁眼,眼帘便被一大片零碎物件填满。 来不及取出兵器,陈酒抬起袖袍在身前重重一舞,此时他心中无比庆幸,苦舟给他准备的不是那种束袖的劲装。 大半香片被宽大的袖袍卷了进去,只剩下零星几枚擦过身躯,在地板上砸得粉碎。 道人:“……” 和尚:“……” “好香啊。” 芬芳扑鼻的奇香弥漫整个大堂,陈酒眉头微蹙,将袖袍里的香片抖落在一侧的桌子上。 一抬头,正对上两道阴刻目光。 “这是贫僧千里迢迢给大唐圣人送的佛缘,施主何故争夺?”和尚双手合十,“烦请尽快归还,不然,施主怕是得用肉身来偿了。” 道人则咬牙切齿:“何方来的跳梁小鬼,道爷剜你的心肝!” 跳梁小鬼? 【神武罗眷顾·鬼骨】:固化状态,气息类鬼,增强阴气抗性。 陈酒扫了一眼和尚与道士,面无表情,眼神却越漠冷。 【阴阳(进阶)】:勘神破鬼,开眼阴阳,破幻察微。 和煦的冬日阳光从门外窗外投了进来,铺满大堂,但在陈酒的视野里,眼前却是两团黑乎乎的阴暗异象。 道人身上,五只小鬼抱着小腿,肩上数头冤魂勾脖搭背; 和尚背后,一尊青紫色的佛陀法相庄严,十六只手臂孔雀开屏般展开,捏着肉莲花、阿姐鼓、头骨碗、金刚铃……一个赤裸天女的丰润臀部盘坐在佛陀腰上,胸脯紧紧相贴,表情非喜非嗔。 “巧了,我也向两位要些东西。” 陈酒咧了咧嘴,抬手在胸前一抹,一柄长刀闪落在巴掌中,血红色的纹路肌理仿佛一条条赤练小蛇。 “妖道骨,淫僧头。” 第二章 杀僧   此话一出口,大堂里似乎变冷了一些。   “施主杀性太重,贫僧来渡你。”   吐蕃僧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经,裸露外在的黝黑肌肤上浮出一枚枚凹陷下去的暗红梵文,就连滑溜溜的光头都变得坑坑洼洼。   他脚步一抬,身形迅猛踏向陈酒。   陈酒同样纵身前跃,腰背旋拧,半圆刀光落向吐蕃僧的头顶。赤手空拳的吐蕃僧居然不闪也不避,而是抡出了一只裹着僧袍的拳头!   砰!   血肉和长刀碰撞,出类似金属相击的声音,梵文小字阵阵涟漪。   刃口切开僧袍布料,切开干枯黝黑的表皮,被骨头一挡,便再难寸进。   陈酒眼睛一眯,当机立断手腕翻旋,游刃有余的刀锋劲头一变,顺着指骨往下滑去,剥掉一层薄薄的血肉,黑色鲜血瞬间涌流!   “嘶……”   一直神色淡漠的吐蕃僧终于动容,抽身后撤了数步,望向陈酒手里的兵器。   “好硬的皮包骨。”   一股生机顺着刀柄灌入陈酒的躯干,使得精神顿时振奋。   【凤图苗刀】   效果:饮血(龙血磨石),锋利   品质:精良   不是凤图刀刃口不够利,硬度不够高,而是吐蕃僧缠满经文的骨质层已经致密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甚至以陈酒被【神眷】增幅的度力量,都只能留下一道刻痕。   “狗咬狗,道爷也来参一脚。”   与此同时,道人捏了个法印,五只尖牙利齿的青皮小鬼眨眼间没入地面。他又一掀身侧方桌,蒙着油垢的木桌化作一只皮毛斑斓的九头狮子。   狮子打了响鼻,须皆张,庞大的身躯一个纵跃扑杀向陈酒!   兽口腥风扑面而来,陈酒对上那十八只铜铃般的泛红狮目,面不改色。   【阴阳(进阶)】,破幻察微!   这只九头狮子落在凡胎肉眼里,是骇人食人的大凶异兽;但落在陈酒眼中,只不过是一张贴了符纸的桌子罢了。   刀光乍起!   雄狮被当中斩开,碎屑飘洒。   另一边,和尚被从地里钻出的四只小鬼缠住,尖锐细小的牙齿在黑得反光的坚硬肌肤上留下一片片白印细痕。   四只?   陈酒豁然扭头,望向瑞龙脑所在的方桌,一头小鬼不知何时已然浮出地面,离香片只差几寸而已。   他刚想从空间中取出燕子刀丢掷过去,吐蕃僧喉中迸出一个晦涩难懂的梵文,方桌凭空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大酒瓮。   小鬼一头撞在瓮上,酒水泼洒而出。   “贼秃……”   功亏一篑的道人目光阴沉。   同一时间,和尚身后浮出欢喜明王相,一阵带着香风的花瓣飘落如雨。   虚幻的花瓣一碰上小鬼,滋滋作响的焦糊。   阴魂的损伤反映到宿主身上,道人口鼻溢血,急忙一掐法印,五只小鬼全部扑咬向陈酒,惨白的獠牙直扎人眼睛。   陈酒猛然踏出一步,单手挥刀,刀锋裹挟风雷之势劈向右侧三只小鬼,另一只手则抓住左面那只,额头朝着当中的小鬼一头撞了上去!   “蠢货。”   道人面露讥讽。   阴物没有血肉之躯,兵器拳脚如何伤得?道爷我对付不了和尚,还治不了你这么一个耍刀弄枪的粗鄙莽人么?   【拘灵】   附着魂魄攻击,对阴物类、精怪类目标效果显著!   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惨嘶,刀头三鬼仿佛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只留下几团浓郁的阴气,被凤图刀眨眼间“喝”掉。   而另一只刚被攥在手里,就龇牙咧嘴地要去咬陈酒的手背,陈酒五指骤然力,将小鬼硬生生捏爆开来,浓黑的阴气从惨青表皮中喷涌,好似挤爆了一个装满墨水的猪尿泡。   唯独撞上额头的那只,被撞得七荤八素,身形飘摇不止,但终究保住了道行。   道人面如金纸,喷出大口的鲜血。   连续两回合占上风的陈酒得势不饶人,朝着满身牙印的吐蕃僧奔去,纹络鲜活的五尺长刀不依不饶往光头劈落!   “我不入地狱。”   和尚双手合十,梵音离唇。   下一瞬,吐蕃僧和那个尚在呕血的道人凭空交换了位置。   眼瞅着刀锋临头,满脸惊慌的道人连脏话都来不及说,匆匆一挥袖,刀刃切开了道袍,和藏在其中的桃木小剑剧烈相磨。   陈酒漠然着一双墨黑眼眸,右手肌肉紧绷,青筋暴绽,继续将刃口重重下压,劲头仿佛山洪崩泄,似乎要凭这一刀分出生死,但另一只空着的手却悄悄在胸口一滑。   嗤啦!   长刀斩断木剑,扯碎袖袍,将道袍下的身躯一刀两断。   两截霉的稻草而已。   故技重施的道人浮现在大堂另一端,刚要趁着吐蕃僧气息未平,难以出招,取走瑞龙脑飘然离去,眼帘中却突然映入了一支黑洞洞的金属管。   嗯?   烧火棍?   “不长记性。”   陈酒朝道人露出一抹森然的笑容,子弹上膛,食指扣下冲锋枪的扳机。   火舌喷吐!   进阶后的【阴阳】破幻察微,瞧不破吐蕃僧凌空搬运的术法,却完全可以看穿道人水平粗陋的野茅山障眼法。   灼热的子弹交织成弹幕,杀机凛然。   生死关头,道人法印一掐,肩膀上缠绕的冤魂骤然汇聚,蒸腾起大股的阴气,子弹穿过层层阴浪,就像是光线被水面折射,纷纷在道人周身炸开,只爆开了两三簇并非要害的血花。   “法器?!”   道人怒目圆瞪,咬了咬牙,掐印召回最后一只小鬼,小腿上卷起一阵阴风,托着他血迹斑斑的身躯跃出了轩窗,竟是毫不犹豫逃之夭夭。   “倒是个有决断的。”   陈酒收了冲锋枪,目光移回到刚刚平复了气息的吐蕃僧身上,   “你逃不逃啊?”   “施主妄语了。”   两人目光交接了刹那,同时迈步前冲!   陈酒眼前突然一花,长刀斩了个空,几乎在同一瞬间,一股凶猛的劲风裹挟着剧烈涟漪的梵文朝后脑袭来。他全凭本能埋下脊背,左手滑捏刀脊,刀尖戳向和自己交换了位置的吐蕃僧腹肚。   吐蕃僧只得后退一步,陈酒借势折身,腰脊如大龙翻江,单手刀变为双手刀,满月般的刀弧斩向了吐蕃僧的脖颈!   吐蕃僧竖起一条胳膊抵挡刀锋,另一只手则化拳为爪,漆黑的梵文如同水流汇聚在指甲,朝着陈酒的额头抓去。   同时,   他身后升起欢喜明王相,那双无欲又纵欲的佛眼微微低垂着,望向陈酒,金色唇角勾勒出一抹轻微的弧度,似笑非笑,如在嘲弄。   陈酒眼皮一抬,正正对上明王佛目,昂然的刀芒如孤鸿唳天。   【拘灵】!   【飒沓】!   翩然刀光掠过吐蕃僧的身躯,掠过汹涌蠕动的黑梵文,掠过三十八臂的明王相。   符文、佛相、大红袍全都瞬间凝滞,好似被定格的照片,上头浮出一条越来越粗的黑纹。   陈酒垂下长刀,轻轻在吐蕃僧胸前一推,就像推倒了一棵布满虫孔的枯树。   明王法相轰然坍塌。   墨色梵文散作烟尘。   黑血冲天。   尸分离。   断口整齐的光头滚了两圈,瞳孔涣散开来,眼膜镀上一层浑浊的光。 第三章 不良人   凤图刀吸吮着黑色的血,养分从其中剥离,顺着刀柄一股子涌入陈酒体内。一战之后,他不仅没有半分疲乏,精神和体力反而趋向了饱满。   【饮血】这个特性,和以战养战的风格简直契合无比。   十几枚瑞龙脑静静躺在桌面上,异香满堂,完全盖住了浓浊的血腥。   【瑞龙脑】   效果:海外神异熏香,香气可维持数十年。   品质:精良   “好东西啊。”   陈酒眼睛微微一亮。香料对他没什么用,但看这个效果和品质,应该就值不少点。   找了个干净的小碗,装着瑞龙脑收回快要存满的个人空间,然后,陈酒来到吐蕃僧的无头尸体前,蹲下身子,探手摸索着。   【人皮梵文欢喜经】   效果:阅读后有一定概率获得加持【欢喜禅·初阶】或技能【采补】   品质:精良   除了这本经书,再没摸出别的东西。   “就这?”   陈酒嘀咕了一声。   那个野茅山看上去兜里倒是有好货,可惜让他给逃掉了。【神武罗眷顾】不像【雄库鲁血酬】那样有额外度加成,不然还能试着追猎。   黑血晕开一片,字迹浮凸。   时间:唐天宝十三年(754年)   位置:长安,东经1o8.6度,北纬33.6度   【任务栏】   1.收集含炁类异人/精怪/阴物的毛皮/骨骼/血肉/鳞片/生魂(最低五种,不设上限,数量和质量将影响事件评价)。   进度:(o/5)   2.在太上玄元大灯会中夺得异人排名前三甲(任务失败将强制回归,并扣除一定点数。当摆渡人点数为负时,交由审理会核定惩罚)。   已滞留时间:五分钟   下一刻,吐蕃僧散作光点,汇入胸口,第一个任务也由零变一。   异人,精怪,阴物……   太上玄元大灯会……   陈酒盯着任务栏,摸了摸下巴。   自己一拿到【神武罗眷顾】,就被派遣来了这样一个神异志怪的唐传奇世界,还和两个正在斗法的妖道淫僧狭路相逢。如果说这一切纯属巧合,那他是万万不信的。看来,苦舟会根据摆渡人的特性灵活分配事件。   蓦然,长袍内衬里的御守一阵冰寒。   陈酒目光一闪,四下看去。   酒楼内香气缭绕,轩窗外天朗气清,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但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长刀收回空间,脚步急促离去。   ……   阳光从敞开的门窗吹入大堂,照在墙壁上。明明无人在,却映出了几道影子。   哗,   伴着一阵雾气,壁影凭空浮凸而出。   等到烟雾散去,立在原地的却是几个身穿黑衣劲装的不良人,手持各式兵器,其中甚至包括军制弩箭,上头刻着篆字文符。   为一人,中年岁数,瞎了只眼,下颔胡子如野草般杂乱。腰间佩着一个横刀鞘,却比寻常横刀短上了好几寸。   “大红袍,黑瘦高,吐蕃僧……”   男人环顾一圈,目光最终锁定在那具黑血斑驳的无头尸躯上,瞳孔微缩。   “阎头儿,这……”旁侧的不良人瞪大眼睛。   “找人,问话。”   中年人扯过一张空桌子,往上头一坐,从腰间锦囊中掏出一把薄荷叶,含进嘴里咀嚼着。   掌柜和小二从柜台后头被拉了出来,束手立在中年人面前,满头是汗。   “我是阎五郎,长安县不良帅。”中年人低垂着眼眸,“刚刚生何事,何人所犯,道来,莫要隐瞒。”   “喏,喏。”   掌柜的急忙点头,   “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听完之后,阎五郎眉头微微一皱,“你说,杀这蕃僧的,是个凭空出现的和尚?”   “对啊对啊,”   掌柜的连忙点头,   “头短,短得很,跟秃子差不多,一看就是个刚还俗的。”   “用刀?”   “对啊对啊,”   掌柜的又一阵小鸡啄米般点头,   “长刀,得足有五六尺,上头还泛着红光,会喝血哩。”   “仪障横陌,哪一种?”   “这……小人不认识……”   “那就画。”   随行不良人取出纸笔,往桌上一拍。   掌柜的拿笔就画,没过多久,一柄修狭如禾苗的长刀跃然纸上。   阎五郎拿起画端详了一会儿,呸出一口嚼烂的薄荷渣子。   “记,天宝十三载正月二日,西市汇贤居,有年轻异人,名讳不知,籍贯不知,甚短,挟长刀,饮人血,形制古怪,状如禾苗。嗯,就这样吧。”   “阎帅,杀人有违唐律,咱……放海捕文书?”用纸薄记载的不良人开口问。   “放个屁。”   阎五郎抬起巴掌,往他后脑勺上一拍,   “太上玄元大灯会,各国来朝,多少奇人异士汇聚长安,没名没姓没籍贯的不知几何,杀人作乱的不去管,仗义出手的你偏要捉?不是有个妖道士么,放他的。”   “喏。”   不良人捧着纸薄匆匆离去。   “掌柜的,来得急,午食还没吃。来一碗水盆羊肉,几个胡麻饼,多撒芝麻粒……”   话音突然停顿,阎五郎仰起头。   房梁上不知何时停驻了一只鸽子,黑豆般的小眼睛闪亮亮。   “阎帅,怎么了?”   “来肉了。”   “肉?”   阎五郎没再说话,抽出后腰上别的手弩,低头在手里把玩。   用不着抬眼去看,裹着厚茧的指头搭在机括上,轻轻一扣,一支铁光森然的弩箭倏然弹射而出,将鸽子射了个对穿!   ……   凌厉的叶状箭簇直奔眼眶而来,陈酒下意识一闭眼,额头一阵抽痛。   此刻,他正站在酒楼对面的成衣铺子中,手里头拎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鸟笼。   【贺道台的八哥笼】   效果:禽类亲和,操控鸟类(限一只),可以共享视野。   “不良人?”   陈酒喃喃低语。   他是听说过不良人的,也认出了那些标志性的兵器——铁尺,长钩,留客住之类。   不良人,唐朝主管侦缉逮捕的番役差使,领不良帅没有品级,属于吏的范畴,谁知道在这个唐传奇的世界里,居然还忙活上了讨异诛妖的差事。   八哥笼只能共享视野,共享不了听觉,但陈酒借着鸽子的眼睛,却也看清了簿子在翻页的时候,那上头密密麻麻,满是文字图画……   既然如此……   “店家,来顶帽子。” 第四章 破庙 咚! 附着【拘灵】的刀背重重敲中小巷墙壁上的人影子,如同烙铁落于皮肉,灼烧一股股焦烟。 独自回衙门去送无常簿的不良人颤抖着凸出影壁,刚想张嘴痛嘶,一柄雪亮的小太刀搭上脖颈,将声音逼回了喉咙。 他眼前是一个高瘦的白衣人,头戴幞头,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 “你要作甚?我是不良人,杀朝廷衙役者,可不奏旨而斩……” “闭嘴。” 陈酒伸出另一只手,探入对方怀里,上上下下摸索着。 不良人脸庞一下子变得惨白,咬紧嘴唇,闭上眼睛,一幅任人宰割任君采撷的认命模样。 但下一刻,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抽离衣衫,掌心多出了一本纸薄。 “我问,你答。” 换了装束、遮了短寸的陈酒握着恒纲丸,沙哑着嗓子开口, “这本簿上,收录了怪异几何?” “八、八十余件……” “其中作乱的命案凶犯几何?” “三十有二。” “你们破了多少?” “阎帅破了六件……” “没了?” “没了。” 那不良人哭丧着脸, “侠士,哦不,大侠,不良人是吏,就连我们阎帅都没品级,见着了穿绿袍子的也得行礼。长安城里有一万多个官,他们那些食民之膏脂的贵人都没人愿意管,凭什么让我们这些混饭的小吏去卖命?我上有老下有小,就我一个男丁,若是死了,家里人少不得让浮浪子欺负……” “够了。” 陈酒皱着眉头,掂了掂纸簿, “这东西,放你们手里白瞎,送我吧。” 说完,刀锋一紧。 “送,送。” 不良人连声答应,“大侠欲行义事,不良人岂有妨碍之理?” “客气。” 陈酒笑了笑,短刀在手心一旋,刀柄磕向对方的后颈。 不良人身躯一瘫软,昏厥过去。 陈酒扯过旁边废弃大车上的落灰油布,往他身上一盖,扭头离开了逼仄的胡同。 一边迈步,一边翻看。 “修政坊有一老人,白衣,两牙出吻外,口大如簸箕。攫食幼童,又啖食其五脏……” “天宝十二年秋,庆州贡异虫,名曰旁不肯,可育五谷,称祥瑞,豢养宫中。又生数十红壳小虫,破笼逃之,至城外秋田,害稼殆尽。后投于井,不知所向……” “天宝十三年正月一日,修政坊有异人,化虎食人。其人好著紫葛衣;足无踵,有五指……” 天宝,好个物华天宝。 “盛世?呵呵。” 一小片雪花飘落在纸页上,旋即融化,微微晕开了墨色。 陈酒一抬头, 细盐粒子般的细雪落地便融,被洇湿了衣衫的行人急忙往两侧屋檐下避去,终究是檐少人众,熙攘长街一时混乱不堪。 “得先找个住所。” …… “庙不大,包吃住,也不需要你多干什么,平常帮老朽我扫扫屋子,擦擦香案,除除杂草,修修屋顶,漆漆泥塑,清闲得很。” “好嘞。”陈酒一口答应。 “呵,我这破庙穷得毛贼都不情愿光顾,你这后生倒是不挑。” 这里,是昌明坊的一间破庙。 昌明坊,又称病坊,如果说长安城是一簇盛放的牡丹花,每朵花瓣都彰显着大堂的雍容之气,那么昌明坊就是花底下腐烂的叶子。 坊间的住户大多是乞儿和没钱求医的病人,废置的空屋宅院比比皆是,晦气深重,就连巡街的武侯都几乎从不来此。 苦舟其实给陈酒准备了路引和银两通宝,足够他的日常花销和租住所需。 但一来,他刚刚才招惹了不良人,能避免盘查还是尽量避免。二来,要做的事情比较隐秘,最好避人耳目。二者相合,陈酒最终才选择了这里。 说话的庙祝名叫何渭,看上去至少有六十了,在古代算是高寿的年纪。 何渭脸上布满皱纹和老人斑,佝偻着腰杆,光看这幅垂垂老矣的样子,陈酒甚至很怀疑他能不能撑过这个春天。 “带了铺盖么?”何渭的嗓子里似乎卡着一团吐不出的老痰,声音沙哑难听。 “没有。” “我那有套旧的,先凑合着用。” “谢谢何爷。” “呵,后生蛮会说话。” 何渭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稀疏的牙齿, “听你口音,不是长安人?” “家里没田没人,想来长安找份差事。”陈酒随口编了句瞎话。 “全天下的人都想来长安,就连胡人倭人高丽人勃律人南诏人,也把这座城当做圣地。可老朽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也没觉出什么好来。” 何渭摇了摇花白的脑袋, “琼楼玉宇,锦衣佳肴,如花美眷,那是贵人们的享受;长安土贵,居大不易,土里刨食,才是黎庶小民的生计……” 老人还没卖弄完人生感慨,一阵富有节奏的鼓点响彻长安城上空,威压低沉如雷。 “戌时了啊,” 何渭抬起头, “日暮,该宵禁闭市了。” 唐朝长安有宵禁条例,三百声闭门鼓之后,至三百声开门鼓之前,东西二市一百零八坊,凡是在街上走动的,除公事、疾病、婚丧嫁娶,其余的皆要受笞二十的惩罚。 “熬了粥,温了胡饼,来吧。” 何渭带着陈酒进屋,两人隔着一口锅坐下,分舀饭食。 土坑里的木柴噼啪作响。 “白天西市的奇事,听说了没有?”何渭是个嘴闲不住的。 “什么事?”陈酒明知故问。 “三个异人在一家酒楼里斗法,死了人。”何渭用盛粥的陶碗温着手掌,“这家酒楼,以后的生意要红火咯。” “死人了,还能红火?”陈酒咬了口胡饼。 “死人了,才能红火。” 何渭一咳嗽, “整个三仙斗法的名头,就说三位大仙为了店里的招牌菜,大打出手,甚至赔上性命道行,再出钱找几个泼皮帮忙一鼓吹,长安的百姓最喜欢听这种故事,门槛怕是都得踏破咯。” “巧了,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尤其神鬼妖仙之流。” 陈酒目光一闪, “何爷,讲讲呗?” “那就讲一讲。不过,我可提前说好,台上玄元大灯会将近,城内流言四起,真假难辨,我的故事也是从市井间听来的,不保真,你就听个乐呵。” 何渭哧溜喝了口热粥,一脸高深莫测, “先给你讲讲……讲讲……讲那兆秀才娶画的异闻罢。” 第五章 兆秀才   某,是一个秀才。   秀才,秀异之士也。某自幼便聪颖非常,六岁读经典,八岁学诗赋,十二岁能作骈文。二十六岁应试科举,中秀才科,官位候补。只要时机一到,某便能入官籍,着青袍,鲤鱼跃龙门。   但,某有一个秘密。   二十六年来,某没有碰过女人。   且听某一言,女子难养,最误前程。某胸中自有笔墨韬略,何须脂粉相衬?   十八岁,同窗邀我夜宿勾栏,某没有去,歌舞妓子风尘气太重,某嫌脏垢;   二十岁,媒人来家中与父母说媒,某没有应,吏家女子不通诗书,某嫌愚顽;   二十六岁,长安富商榜下捉婿,某也避开了,商贾之女锱铢必较,某嫌铜臭。   某不怕邻人笑话、父母催促,某也不怕等,某只求一人称心如意,白不离。   直到那一日,一个画师经过我家门前。   风起,画落,一幅画铺展开来。   那是某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如轻云之蔽月,如流风之回雪,如太阳升朝霞,如芙蕖出渌波……   可惜,只是一幅画。   那画师问我,想不想娶画中女子为妻。呵,市井下流之人竟然戏谑于某,若是世间当真有此等奇女子,安有不娶之理?   谁知,那画师却一本正经,将画赠送于我,又留下言语,说此女名叫真真,只要某对着画每日呐喊真真姓名,喊够百日,洒上百家采灰酒,画像便能由死物化为生人。   荒唐,好生荒唐。   子不语怪力乱神,某是金榜题名的秀才,岂会蛊惑于下九流之人的妖言?   某喊了。   整整百日。   某日思夜想。   某相思欲狂。   画师没有胡言乱语,百日之后采灰酒一洒,真真果然从画里走了出来。她自称南岳仙女,为酬某之精诚,特来做一世夫妻,白头偕老。   南岳仙女……   白头偕老……   某娶了真真。虽有坊间风言风语,不足入耳。   洞房花烛夜,某与真真秉烛夜谈,研讨诗书。论那,论那除却巫山不是云,论那芙蓉帐暖度**,论那点点红梅落白雪……   月旬之后,真真有喜了。   某……有孩子了。   如花美眷,夫妻比翼,阖家圆满,幸事难得。这是上天赐某的福分啊。   某誓,某不仅要做官,还要做大官,某要朱紫袍金鱼袋,某要登堂拜相,某要让后世读史之人每见兆颜之姓名,必见真真于旁侧!   但……   刚一结婚便有子嗣,本是大喜,可似乎苍天不肯垂怜于兆家,恶事接踵而至。   先是阿爷中风,求医不及,暴病而去;又是阿母脚滑,磕碰门槛,腰椎折断;某也因常感风寒,气虚面青,为吏部上官不喜,同榜进士皆有官做,唯独某仕途难显。   幸好,有真真陪伴。   阿爷殡葬,是她前后奔忙;阿母卧床,是她悉心照料;某久不入仕,家境转贫,是她刺绣织布,补贴家用。她不曾嫌弃什么,只是微微笑着,一如当年当日之初见。   产期将近。   好兆头,生子冲喜,怕是某家的霉运也该就此散了吧。   又一日,真真在家刺绣,不慎刺伤了手指。某本想上前关心,她却遮遮掩掩,某惊鸿一瞥,只见团布上头一抹墨黑……   黑色的血……   真真说,她是仙女,但世上果真有血黑如墨的仙女么?   某不怀疑真真,从不怀疑,只当自己眼花。   可之后一日,某偶然经过景寺,却被景僧当街拦住。   景僧们说我噩霉缠身,阴气满面,定是家中有妖鬼精怪,日积月累,采补精华所致。长此以往,某再难活过三年。   他们说的……是真真?   某绝不相信!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某便投了香火钱,从寺中领走两件法器。一面照骨镜,一柄莲花十字,若是家中无异,便做镇宅之宝;若是当真有异……   某不敢再想下去。   回了家,某便用照骨镜悄悄替换了梳妆镜。入夜之后,宵禁鼓响,某将十字藏于被褥之间,如往常一般瞧着真真对镜梳妆。   只是一照,那镜面中映出的,却不是牡丹般的熟悉容颜,而是……一具枯骨。   枯骨腹中,哪里有什么胎儿,分明是一团纠缠的毒虫蝎蛇!   某的妻子,是鬼?   某的妻子,是鬼……   某的妻子,是鬼!!!   想来,阿爷暴病,是喝了真真奉的茶;阿母脚滑,是为真真拿布匹。   某体虚力乏,真真虽然身怀六甲,日间操劳,却依然每夜都强索欢好……某只当是她爱煞了我,谁知她居然包藏如此祸心!   真真被镜子宝光照住,暴露本来面目,对某狰狞嘶吼,再不复半点温存亲热,空洞眼眶、幽微磷火、斑驳牙齿,红粉骷髅……骇人无比。   但,   某并不怕,某只是恨,恨自己聪慧半生,恨自己饱读诗书,竟与一只蛇蝎女鬼同床共枕了三年,到头来家破人亡!   阿爷……   阿母……   某的大好前程……   恶鬼,都怪你这恶鬼!   某抽出莲花十字……   ……   “这兆秀才抽出莲花十字,对着女鬼便一下子刺了上去。”   何渭一边说,一边意犹未尽舔着碗底,花白胡子挂上饭粒。   “然后呢?”陈酒用手肘支着下巴。   胡饼稀粥已经全下了肚,夜风阵阵,吹得破洞纸窗沙沙作响。   “然后,女鬼意图逃窜,四面乱撞,却始终挣脱不了宝镜光照,最终只得一头撞在空白的画上,重新做回了彩墨。听说,那画上女子还一直在流泪哩,流血泪。”   “兆秀才本想一把火烧了画,但又怕重新放出女鬼,便送去了景寺镇压。”   何渭抹了把胡子,在身上随便擦拭着,   “故事如何?”   “蛮有趣的。”   陈酒摸着下巴,在心里头默默补上一句:就是有点儿俗套。   女鬼勾搭上一个前途大好的书生,压榨精气、衰减运数,成百上千年的老路子了。   对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或许算是新鲜;但对于陈酒来说……《倩女幽魂》看过没有?   “哈~”   何渭打了个哈欠,撑起佝偻的身躯,   “上了年纪,一饱就乏,老朽先去睡了。你记得浇灭火坑。”   “好说。”   听完了一个没啥嚼劲、真假不知的故事,陈酒借着火光,翻开不良薄。   翻了几页,目光突然一凝。   “乐业坊有秀才,名兆颜,娶鬼画。画中女鬼榨取精气,谋害人命,孕育鬼胎,幸而败露,已交由景寺镇压。”   寥寥几行而已。   “是真的?”   陈酒用指肚摩挲不良簿,眼瞳映着坑中火苗,闪烁不定。   他望了眼已经熟睡的何渭,悄悄站起身子,从缸中舀水浇灭火坑,然后推门而出。   破庙昏暗,风声呜咽。   何渭裹紧了满是补丁的被子,阖拢双眼,面墙而卧,咂了咂嘴巴,似在梦呓。   “肉胎凡躯,却得山鬼眷顾,鬼形神赐……妙甚,妙甚。” 第六章 阴神属官 宵禁之下,坊市一片静谧。偶有鸡鸣犬吠的琐碎声音,遥遥传出好远。 阴云蔽月的夜幕中,一只肥鸽子扑棱着翅膀停在景寺的屋檐上,圆溜溜的小眼睛里映出寺内长明灯的辉光。 檐下,两个裹着肥大白袍、提着纸面灯笼的景僧迎头碰上,俱是胡人面目,一个绿眼,红;一个蓝眼,棕。 “师兄,干什么去?” “给长明灯添香油。” “这种小事,交给师弟便是,夜深了,师兄回去歇息吧。” “师弟年纪小,该多睡才是,还是师兄去。” “……” “……” “师兄,你是想去看画吧?那副漂亮女人画。” “……师弟莫要妄言。” “我其实也是为了看画。” “师弟真有眼光。” “同去?” “同去。” 二人低声谈笑着远去,却没有注意到旁侧,一团闪闪绰绰的人影从屋檐下的墙影中脱离了出来,黑衣劲装,黑面巾,黑幞头,整个人好似一团浓墨落在黑色的纸上。 “大半夜的,去看女人画?西洋和尚好不正经。” 陈酒提了提面巾,贴着墙壁轻步跟了上去,白鸽在头顶盘旋,监控着周遭动向。 第一个苦舟任务要求收集含炁类的人鬼精怪,最低五种,不设上限,数量和质量影响评价,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难得有一个阴物位置明确,还被镇压,都快端上桌的肉,不能放跑了不是? “这画上的女人再漂亮,那也只是鬼而已,咱们看一看,是在震慑阴物,不算违反戒律……” 前头的景僧推开屋门,一扭头, “师弟?人呢?” 身侧空空。 后颈突然一痛,景僧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陈酒提溜着两个景僧,往屋里头一丢,用脚跟勾上屋门。 上千盏长明灯火苗摇曳,供奉着当中一尊直插屋顶的莲花十字。 满屋油灯虽然并不是特别明亮,落在陈酒眼中却好似贴在脸上的白炽灯管,灼得他眼膜直痛。 强睁着眼,四下打量,瞧见了挂在侧面墙上的一幅画。 画中女子肌肤胜雪,眉眼精致至极,身着齐胸襦裙,鹅黄裙摆,已婚妇人髻,流着血泪,一滴滴渗流,可刚一离开画幅就被蒸成一股青烟。 “这便是了。” 陈酒顶着强光,一步步上前。 如果他真是一只阴物,那自然是寸步难入,说不得还要被这长明灯磨损掉几十年道行,但此种手段可以驱鬼辟邪,却奈何不了活人。诸般术法自所限,孔明的奇门之术呼风唤雨,不还是让魏延一脚踢翻了续命灯? 陈酒摘下画幅,卷起来往胳膊下一夹,迅离开景寺。 ——生命放不进个人空间,阴物也是同理。 白鸽盘旋轻飞。 街上无人,叶影婆娑。 嗯? 叶影?来的时候,路上有树么? 前方的道路上,一条条挂着翠绿树叶的藤蔓蜿蜒而起,好似闻笛而动的沙蛇。 陈酒一抖画幅,画卷展开,空白一片。 “开始作妖了啊。” 手掌往胸前一抹,取出纹络血红的长刀,陈酒驻步打量了两秒钟,【阴阳】却一无所获,眼前依旧是树藤织网的异样。 “看来是真东西。” 阴物有没有操控草木的特异,陈酒不甚了解,但也不慌乱,凤图刀往肩上一扛,冷着一张脸大步踏入重重藤网。 草木香气氤氲。 嘤嘤的哭泣声隐约缭绕。 陈酒目光一凝,抬手挥刀,斩断了身侧的一片藤网! 被斩断的藤蔓萎然垂落,切口处渗出鲜红如血的汁液,直扎人眼睛。 【阴阳】终于捕捉到了一抹阴森怨气,是一片鹅黄裙摆。 “这位小郎,” 藤蔓后闪出一张女子的脸,半明半暗, “奴家与夫君失散多日,心慌得很,小郎可否帮奴家寻夫君……” 刀光乍起! 藤网轰然碎烂,一片裙角轻飘飘落地,眨眼间化作飞灰。 【阴阳】牢牢锁住那一抹阴怨,陈酒一个纵步前跃,又是刀芒如轮。 飒! 纷飞藤叶之间,女子衣裙隐隐约约,好似水面中的倒影般难以捉摸。 “奴家与夫君失散多日……” 陈酒手腕一翻,割碎拦路的藤叶,激绞的脚步迅贴靠上前。 女子向身后的藤网隐没而去,声音还在回响: “小郎可否帮奴家……” 陈酒默不作声,眼神冷冽,再次翻腕横挥,刃口增添了一层莹莹的微光。 【拘灵】 话音戛然而止,女子隐没了一半的身形一下子凝住,水润的眸子里溢满震惊之色。 刀尖掠过雪腻的锁骨,一道怨气四溢的黑痕缓缓裂开。 吓住了么? 陈酒不假思索再进一步,腰背旋拧,凤图刀直朝女人脖颈抹去,刀光一闪而逝,却只割断了几根秀,焦灼的阴气嗤嗤作响。 刀锋临颈的那一刻,女人双膝一软,竟是直直跪了下去! “请上官为小女做主!” 陈酒压根没听进去这句话,翻腕直劈,长刀朝着女人额头直落。 女人咬着下唇,仰头死死盯住锋刃,那双莹润眼眸中满是绝望和不甘。 刃口堪堪停住,只有半寸之遥。 却不是陈酒脑子短路,突然开始怜香惜玉,而是突然有一段文字涌入脑海,硬生生逼停了挥刀斩鬼的动作。 “请注意!神武罗为青要山神,掌帝之密都,司阴罚鬼判。” 苦舟一般不会抛出毫无用处的信息,在这种关头突然给这么一段话…… 陈酒眯了眯眼,却是一下子想到了“契合度”三个字。 刀锋依然搭着女子的脖颈。 “你刚刚,管我叫什么?” “上官。” “我不是官。”陈酒摇摇头。 “尊驾不是人间的官,却是阴间的官。” 女子眼伏便拜, “之前小女有眼无珠,冒犯了上官,抽魂燃灯难以赎罪。但还请上官看在我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的份上,给我们母子一个公道!” “上官,” 没等陈酒回话,女子继续说, “这长安是活人的城,城隍皆为帝王册封,寺庙皆受人间香火,无人愿意为我母子出头。如果青要山大神的属官也坐视不理,小女面前……便只剩一条死路了。” “咳咳。” 陈酒垂下长刀,拳头抵住嘴巴,清了清嗓子,嗓音低沉, “你有何状啊?” “小女要状告,” 真真一抬头,银牙紧咬,眼眶泛红, “状告那乐业坊秀才兆颜,为一己之私,抛妻弃子,悖逆人伦!” 第七章 陈酒断案(上) “状告那乐业坊秀才兆颜,为一己之私,抛妻弃子,悖逆人伦!” 字字泣血。 陈酒摩挲着刀柄,片刻,轻轻笑了笑: “你可知,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道理?” “非是家事,实乃涉及生死。那景寺长明灯日夜消磨道行,以奴家微末道行,尚能维持,但腹中胎儿尚未成型,他遭不住。”真真急忙说,“上官,精怪的命也是命啊!” “精怪?” 陈酒微微一皱眉。 用【阴阳】仔细一看,眼前女子身影摇摆,的确是道行磨损的迹象,但那一身浓郁的怨气,分明是鬼物标志,却是做不得假的。 “奴家本是山中一抹草木凝结的精粹,向往红尘繁华,便请路过的异人画师将我寄托于画布之上,请上官明鉴。” 真真再一叩。 “那你身上的怨气,作何解释?” “辛苦持家,事事依附,孝亲敬老,将身子精气尽数给了他,却反遭抛弃,如何不怨?山野精怪最是天真烂漫,本为无暇白纸,俗世抹上什么颜色,便呈现什么颜色。” 真真眼眶通红, “请上官为奴家作主!” 陈酒却摇摇头: “一面之词,我不能信你。” “那就烦劳上官将我夫君……将那兆颜拘来,奴家愿与他当面对质!” “当面对质……” 夜色下,陈酒眼瞳灰暗。 …… “阿母,喝药了。” 乐业坊,兆家院子东厢房,兆颜端着一碗颜色浓稠的棕褐药汤,对床上的老人说。 “儿啊,” 老人皱着眉喝完药汤,喘了口气,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侍奉阿母,为人本分,不辛苦的。”兆颜接过空汤碗。 “若是真真还在的话……” “阿母怎么还提那只女鬼?!” 兆颜脸色骤变,药碗往床边柜子上狠狠一磕,语气极重。这一下子吓得老人急忙闭上嘴巴,讷讷不敢言。 屋内油灯昏暗,灯花噼啪作响。 “阿母莫要担心。” 兆颜的语气软了下来, “与孩儿同榜的好友已经传来口信,上官赏识孩儿的才学,不日将举荐孩儿任职大理司直,穿深绿袍子,银带九銙。此职清贵,又是六品官,孩儿年纪尚轻,京城内必有贵人看中招婿,到时候什么样的好女子找不到,何必顾念一只女鬼?” “我儿说得是,说得是。” “阿母好好睡,孩儿回房再读会儿书。” 兆颜吹灭油灯,退出东厢。 正月风冷,身上衣衫又单薄,兆颜往手心里呵气搓了搓,快步往自己的房间行去。天气虽寒,但他一想到来日的官运,便觉得一股暖意裹住身子,就连脚步都轻快了些许。 六品官,深绿袍。 不好看。 朱紫袍子,才好看一些。 兆颜一边想着,一边回了房间。 屋内黑暗一片,他取出火折子点燃桌上油灯,刚准备罩上纱笼,借着灯光往椅子上顺眼一瞥,手掌猛地一抖,纱笼坠在地上。 幽微的灯光映出一道人影,黑面纱,黑幞头,唯独一双眼睛闪着奇异的光。 “书不错。” 陈酒放下手里的书册。 【阴阳】还有一个好处,夜里视物,以后倒省下了油灯钱。 唐朝的繁体字,他自然是看不懂的,幸好这本书不用识字,认图就行。 ——一本春宫图册。 “你是何人?”兆颜巴掌抖,色厉内荏,“擅闯民宅有违唐律,是重罪!” “阳间的法律,怕是奈何不了我。” 陈酒牢记自己现在的身份,阴神属官。 阳间的法律,怕是奈何不了我…… 兆颜愣了愣,神色骤变,舌头都打了结,“你你你你是……” “你不是有面镜子么?” 陈酒指了指桌子, “来,给我照照。” 兆颜抖抖索索取来镜子,对着陈酒一照。镜面中映出的哪里是什么黑衣人,分明是一尊身披青铜甲胄的枯槁阴兵! “看明白了么?” “看,看明白了……” 兆颜低着头,手掌却悄悄探进了袖袍里,突然抽出一柄莲花十字朝陈酒刺去! “恶鬼安敢恐吓朝廷命官——” 话音戛然止住,兆颜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柄金灿灿的莲花十字。 此刻,这柄神妙法器正攥在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掌里,动弹不得。 这个鬼怎么不怕法器…… 陈酒手腕稍稍一用力,直接就从文弱书生手里将莲花十字夺了过来,翻来覆去把玩了两下,随意往桌子面上一拍。 兆颜踉跄后退几步,脚跟绊脚尖,一屁股跌倒。 “我是青要山大神的属官,听闻此间有不公之事,特来审问。” 陈酒从身后取出一副画轴,兆颜直到这时候才看见这东西,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画幅一展,襦裙女子飘摇而出。 “真真……”兆颜嘴唇嚅嗫。 女子用杏眼狠狠剜了他一眼,愤恨之色几乎从眼眶中溢出,周身怨气越旺盛。她看向陈酒,伏大拜: “上官,奴家状告……” 空灵声音被另一道更粗更重的嗓音盖了过去,却是兆颜整了整衣袖,大声开口: “这位阴神上官,某是大唐秀才科进士兆颜,不日将擢升为大理寺六品官。某要状告这只女鬼,害我阿爷,伤我阿母,觊觎某之精气,又暗结鬼胎,贻害甚远!” 义正言辞。 陈酒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碗,喝了一口,微微皱眉。唐朝的茶汤加料甚多,实在不习惯。 “细细道来。” “喏。” 兆颜一指真真, “先说害人,这只女鬼害我阿爷中风,此行恶劣至极,当处以极刑!” “你胡说。” 真真咬牙切齿, “你那阿爷嗜酒如命,酗酒成性,酒气沉凝于肝脏,神仙难医。我多次劝他戒酒,他不肯听一句,此事如何推到我头上?!” “恶鬼狡辩,可耻至极。” 兆颜冷哼一声, “便是你不肯承认此事,我阿母为你拿布,摔断腰椎,不是你害的么?” “阿母是好人,爱惜我身子,但她福缘太薄,五十本是大限。若不是我用自身道行相抵,用一根腰椎来换命,你早就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真真针锋相对, “若不是我每日侍奉,明里辅佐汤药,暗里灌输草木精华,阿母如何好得那样快?这些你分明都看在眼里,你装瞎!” “你贪图我精气,日夜索要,枉顾我命!” “你一介书生气虚体弱,燃香之能,有甚值得贪图的?还不如街上随便拉一个大头兵!明明是你欲壑难填,索要无度,我勉强应允!” “你用心恶毒,害某官途!” “是你怕坊间流言耽搁你的官运,便与那景寺勾结,镇压我母子!” “可笑,城内异事不少,景寺怎么不去镇压他们,偏要镇压你?分明是你面目暴露,引得景寺高僧仗义出手!” “景寺怯懦,又想扬名赚香火,不敢去招惹那些害人的大妖,便来欺负我这道行浅薄的小精怪,请上官明鉴!” “你孕育鬼胎,图谋甚大,若是放了你,不知鬼胎会戕害多少人命!” “甚么鬼胎?我腹中孩儿虽是活人与精怪的结合,但我用草木精华细心滋润,孩子与常人无异,有血有肉,有筋有骨!” “你颠倒是非!” “你混淆黑白!” “你恶鬼害人!” “你负心薄幸!” “你……” 砰! 茶碗与桌面重重一磕,二人抬头望去,陈酒套着耳朵,眉头微蹙。 “吵死了。” “上官恕罪。”两人一起俯。 “你说,她肚子里是蛇蝎鬼胎,是罢?”陈酒看向兆颜。 “正是!”兆颜脸庞涨红。 “你说,你肚子里是正常胎儿,是罢?”陈酒又看向真真。 “正是。”真真抚着肚子。 “啧……” 陈酒用指头轻轻敲着膝上长刀,声音清泠。 【阴阳】只能看破幻障,却看不穿鬼身。这肚子里是鬼是人,他也弄不明白。 两人吵得火热,陈酒却只感头疼。双方各执一词,说的似乎都挺有道理,若是自己瞎判一通,怕是反而误了阴神判官的职责。 难办么? “这好办啊,” 陈酒一拍大腿,笑呵呵的, “把胎儿剖出来看一眼,若是人,就是这精怪所言为实,若是鬼,那便是兆秀才所述为真,这不就完事了么?” 第八章 陈酒断案(下) “把胎儿剖出来看一眼,若是人,那便是真真所言为实;若是鬼,那便是兆颜所述为真,嘿,这不就完事了么?” 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上官,” 真真猛抬起头,小脸煞白, “这,怎可如此行事?” “你们要真相,我便给你们一个真相。旁的,全无所谓。” 陈酒离开座位,拎着刀一步步逼上前,“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代劳啊?” “别,别……” 真真死盯着那抹越来越近的雪亮刀锋,身上怨气蒸腾如沸,贝齿一咬红唇,突然伏大拜。 “奴家愿意认罪!” “认了?”陈酒似笑非笑。 “奴家认罪,” 真真叩头不停,声音凄苦无比, “害命、伤人、榨取精气,诸般恶事都是奴家做的,只求上官莫要伤我腹中胎儿,只求上官宽限一些时日,允我把孩子生下来,找一个好人家送养,之后是烹是剐,全由上官定夺……” “荒谬!” 陈酒眉峰一竖,好似狭剑, “向我求公道的是你,变脸翻案的也是你,你莫非在戏耍本官?!” “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放过孩子……” “你已认罪,还想留鬼胎继续作乱?还是一道魂飞魄散更干净些!” 语罢,陈酒加快脚步,凌厉的刀口直指真真。 “也罢,也罢。” 真真惨笑一声, “怪我识人不明,识鬼亦不明,竟把昏聩眼盲的狗官当成了天日昭昭的救主。今天,谁都别想伤我孩儿!” 怨气沸然炸开,树藤钻碎青石。 真真披头散,指甲变得又长又尖锐,身上那股子柔弱气质眨眼间化作了滔天的凶戾,活像一头护崽的母豹子。 “大胆!” 陈酒低喝一声,一身筋骨骤然紧绷,附着【拘灵】的刀背狠狠劈中对方的胸口,将怨气一下子打得散乱开来。 真真的身子刚立起一半,便被这一刀重新砸得仰面而倒,陈酒猛然迈出半步,重重一脚踩在真真的肩膀上头,【拘灵】灼出股股青烟。 真真如遭电击,那些树藤也仿佛被抽去了骨头的蛇,瘫软垂坠。 “作孽犯乱,欲害朝廷命官。” 陈酒用刀尖抵住真真喉间,目光直直对上那双又冤又怨又恨的杏眸, “我这就拘押你回青要山密都,将你和鬼胎一同下油锅,滚刀山,承尽酷刑,永世不得生。” 真真咬牙切齿,但刀口就抵在咽喉上,便是想要出声也难。 “上官明鉴是非,断案如神,某佩服。” 兆颜直起身子,满脸喜色, “某不日将擢升大理司直,官职六品,届时必将倾尽全力,为大人在这长安城内建一座祠庙,待某身着朱紫,请圣人为上官亲笔册封!” “祠庙,香火。” 陈酒沉默了几秒钟,笑了, “兆大人,真不愧是大理寺的官啊。” “上官清正廉洁,值得某如此做。”兆颜看陈酒出笑声,自己也开始跟着笑,“阴间阳间,俱有官途,今日你我结一份善缘,来日共做那庙堂之上翻云覆雨的大官。” “好说,好说。” 陈酒点点头, “官命在身,某便带着这阴物,回青要山向大神复命去了。” “上官一路走好。” 等了一会儿,兆颜神色奇怪,“上官,你怎么……还不出啊?” “兆大人,我且问你,” 陈酒动作不变,盯着真真的腹部, “读书人见多识广,你这半辈子,可见过真正的鬼胎啊?” “那自然是……不曾见过。” “说来惭愧。” 陈酒笑着说, “我虽办案多年,蛇蝎鬼胎倒也是头一回见,要不,今天咱就开开眼?反正是恶鬼,怎么处置都是罪有应得。” “……” 兆颜脸一僵, “某觉得此事还需斟酌……” “你怜惜这鬼胎?”陈酒眉头一挑,刀口已经几乎刺入腹肚。 “毕竟是某的骨肉嘛,” 兆秀才用袖子擦汗,“当着父母的面杀婴孩,实在不忍看呐。” “你不忍看,回头遮眼便是。” “某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 陈酒收回脚,目光冷刻, “知道这里头是人胎,又怕我剖腹取婴,真相大白,兆大人心虚了吧?”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兆颜满脸惊惶,“某是真的怜惜孩子……” 陈酒突然一步踏向兆颜,反举长刀,刀背悍然敲在兆颜身上! 与此同时,桌上的镜面里,一尊枯槁阴兵身影突然大炽,一身青铜甲片中满溢神芒。 神武罗·属官法相! 阴兵举起手里的柳条鞭,一鞭抽中了秀才,星星点点的光辉随着鞭打从兆颜体内散逸而出,带着某种华贵之气。 “怜惜孩子,把母子镇压到景寺去,任凭他们被消磨殆尽?” 又是一鞭, “怜惜孩子,说他是蛇蝎鬼物?” 又一鞭, “怜惜孩子,你这般不当人父?” 三鞭过后,陈酒站在兆颜面前,拄刀而立,一声暴喝: “跪!” 官运散尽、血肉模糊的兆颜勉强抬起眼皮,恍惚之中,面前的黑衣人竟和那尊法相重合在了一起,赫赫威严如同天倾。 扑通一声,兆秀才屈膝跪了下去,惊恐的眼瞳中映出玄黑的衣摆。 “颠倒黑白,抛妻弃子,哦不,杀妻害子,兆大人,大理寺是管律法的,你且告诉我,按照阳间的法律,这等凶事,该当——” 陈酒一字一顿,“何罪啊!” “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兆颜抬起颤抖的双手,攥住陈酒衣摆,纤细的指头骨节青白。 “我不杀你。”陈酒摇了摇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只打散你的官运,余下的恩怨情仇,你们俩自行了结罢。” 话音刚落,陈酒长刀一挥,挑起桌上的照骨镜和莲花十字,用另一只手接住。 “我刚刚说了,你们之间的恩怨,便在这屋里解决掉。” 陈酒看了眼还没搞明白状况、只被山神属官法相吓得瑟瑟抖的真真,重复了一遍说。 语罢, 他抬腿踢开兆颜,不顾秀才口中迭声求饶,离开了厢房,顺手把门带上。 点上一支烟。 屋内没有任何声音,只能借着灯光,看到闪动的影子,看来是真真用了法术将内外隔绝。 烟蒂即将燃尽时,屋内终于打开。 真真行出屋子,指甲上隐隐可见血色,手往袖子里一缩,又朝着陈酒行了一礼。 “刚刚,奴家不知上官精妙计谋,妄言顶撞,请上官责罚。” “关心则乱而已。” 陈酒望了眼屋子里,“没杀啊?” “上官已经用柳鞭打散了他的官运,兆家阿母年迈,还需人奉养,奴家便戳了他一眼一耳,让他从此做个废人。” 真真摇头回答, “若是杀了那负心汉,那奴家不就真成害人性命的恶鬼了么?” “真不爽利。” 陈酒耸了耸肩, “以后怎么打算?” “请上官容许奴家一些时日,等奴家生下孩子,给他寻到养父母,便回上官身边终年侍奉,以报答上官的再造之恩。” “侍奉?” 陈酒打量了一下真真, “算了吧,我用不着你,你自寻去处便是。” “既然这样,奴家便带着孩子重归山野,让他再也不要回长安城,远离这纷扰俗世,险恶人心。”真真抚着肚子,“上官之恩,奴家没齿难忘,必将供奉长生位,日日祈福。” “随你。” 陈酒摆了摆巴掌,“去,去。” 真真不再多言,最后大礼一拜,缥缈身影消散在夜幕之下。 一秒钟。 两秒钟。 三秒钟。 【神武罗眷顾】毫无反应。 “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 陈酒看了眼火星闪烁的烟头,一拍脑门, “哦,忘了他们。” …… “师兄,醒醒,快醒醒。” “师弟,我怎么睡着了?咱们刚刚不是在长明堂里看画么,怎么又到了院子里?” 褐景僧缓缓睁开蓝色的眼睛,“奇怪,怎么这么热啊?” “师兄,” 红景僧带着哭腔, “走水了!” “走水……” 褐景僧眼珠子一瞪,翻身而起,只见长明堂火光熊熊,飘飞的火灰引燃了寺内另外的房屋。 “走水了!救火啊!” 喊声四起。 微熹的天幕中,鸽子盘旋而飞。 陈酒借着视野望向景寺内的火光,拍了拍手上的炭尘。 放火是一门技术活,既要让景寺够痛,又不能连带到无辜街坊,他研究了整整小半夜,竟是比判案还要麻烦一些。 “当官真难啊。” 陈酒打了个哈欠,这个时候,耳畔也终于响起了苦舟的声音。 “【神武罗眷顾】契合度提高。” “【神赐】【阴阳】获得进阶!” 第九章 巡游,摄柳 “【神眷】【拘灵】获得进阶!” 伴随着话音,陈酒眼前一阵模糊,似乎看到了草木葱郁的连绵大山,看到了山脉间龙蛇撑托的青铜宫殿群,看到青天之下山阿之上,一个面容姣好、浑身却布满狰狞豹纹的细腰女子,耳上环珮叮叮当当,清越作响。 武罗神? 女子扭过头,温柔一笑,白齿如玉。 画面如镜子般碎开。 【神眷(进阶)】:基础素质全方面增幅,促进伤口愈合。增加附属技能【巡游】。 【巡游】:主动技能,移动度与反应度大幅提高。 【拘灵(进阶)·摄柳】: 主动技能,略微消耗精神,将魂魄损伤附着在攻击上,对阴物类、精怪类目标效果显著。新增主动效果“摄柳”,在一定范围之内,可以将单一目标吸附到摆渡人面前五尺距离。 注:以上效果/技能根据加持契合度判定。 基础素质全面增幅,【雄库鲁血酬】中的【神俊】也有同样的效果,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至于这个伤口愈合…… 陈酒翻手取出恒纲丸,对着小指轻轻一割。 鲜血溢出。 过了四五秒钟,伤口便愈合如初,仅留下淡淡的白痕。 “真不错啊。” 陈酒活动了两下指头,抬头望着半空中飞过的几只麻雀,突然朝当中一只探手张开五指,同时,身形刹那间一个纵跃。 下一刻,毛球般的麻雀被陈酒抓在掌中,棕灰翼羽从指间漏出。 【巡游】加【摄柳】! 陈酒摊开巴掌一抬,受惊的小鸟刚扑楞着小翅膀平飞出几米开外,陈酒膝盖微屈,轻纵而上,鞋底将屋顶瓦片踩得哗啦作响,轻而易举就将麻雀重新捏回了手里。 麻雀:“……” “不折腾你了。” 陈酒抚了抚麻雀的小脑袋,喂了它几粒给鸽子准备的胡饼碎屑,便将麻雀放归天空。 单论度增幅,【巡游】其实比起【飒沓】还是差了一筹,但胜在可以持续。 【摄柳】能将目标吸附到身前五尺上,恰好适应了凤图刀的长度,这算是……武罗大神对麾下属官的额外照顾? 可我分明是个冒牌货色…… “等回归了本土世界,去一趟青要山的武罗庙上柱香吧。” 陈酒吐出一口气。 总而言之,这一夜虽然没有收集到第一个任务所需的东西,但仍称得上收获颇丰。真真并不是难对付的精怪,判案过程也没有太多波澜,但陈酒依然得到了远意料的收益。 青要山,宜女子。 神武罗,司阴罚鬼判。 这么一看,在提升契合度方面,“适合”有时候似乎比“难度”还重要一些。 咚咚咚咚咚! 开门鼓遥遥回响,吵醒了整座长安城。 沉睡的坊市逐渐苏醒,店铺支起门窗,官邸抬出轿子,马车车轮轧过湿漉漉的地面,小贩扛着扁担开始沿街叫卖,襦裙妇人们挎着满篮的衣物往井口河边汇去,一派生机盎然。 陈酒召回鸽子,跃下屋顶,再也不看一眼硝烟笼罩的景寺,往西市行去。 …… 沉雷般的开门鼓盘旋在昌明坊上空,却惊不醒郁积在废屋破宅中的贫病。依旧死气沉沉,依旧是浓稠的腐烂气味儿。 坊西北,乞儿铺角落。 阴暗一片。 “你就是贾十八?” 一身道袍的长须道人打量着眼前的中年乞丐,山羊胡子,满脸溃疮,稍一做表情,就有脓水从溃烂的皮肤中渗泌。 “是你应了我在守捉亭的寻人贴?” “正是小人。” 乞丐点头哈腰,眼光却不停瞥向道人身侧。 那里席地坐着个穿短褐的肥壮大汉,庞大的身躯将布褐高高撑起,坐下竟是和道人一般高,裸露的臂膀和脸庞上生满棕黑毛,几乎看不清五官。 此刻,壮汉正捧着一个陶罐,低头不停舔舐,满脸陶醉。 “莫要胡乱张望。” 道人皱了皱眉, “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么?” “确定,当然确定。” 贾十八收回目光,取出一卷宣纸,展开,那上头的人像画剑眉星目,薄唇如刻,细致到了极点,几乎和陈酒一般无二。 “小人在城西破庙门口看到的,正是这人,瞧得真真的。” “负长刀,黑底红纹袍?” “唔……没瞧见兵器,是白袍。” “极短,像还俗和尚?” “额……这个小人也没看见,那人戴了幞头,蛮宽大的,把头全遮住了。” “幞头……” 道人稍作沉吟,又问:“庙里还有别人么?” “就一个糟老头儿,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未必撑得过这个正月。” “办得不错,”道人颔,“赏你的。” 语罢,他丢给乞丐几枚银锭。 乞丐大喜过望,接过银子挨个一咬,瞧着清晰的牙印,脸上乐开了花。 “谢道爷赏,谢道爷赏。” “少废话,快滚吧。” “道爷恕罪,小人暂时滚不得。” 顿了顿, “您这几两银子,是寻人贴上的价钱,但小人怕耽搁了您的大事,当即联系守捉亭,打通关塞加急通传,却也是放了血的。守捉郎那帮杀才胃口大,您也不能让小人白白出钱不是?” 乞丐眼神贪婪, “您啊,还得补上三两。” “狗奴才贪得无厌,”道人眼睛一眯,“难不成你想勒索道爷?” “道爷说话好生难听,买卖的事,怎么能叫勒索呢?”乞丐挺直腰杆,“您不肯给的话,小人只好得罪了。” 拍了拍手掌,拐角处转出几个乞丐,手里举着片刀木耙。 “我城南一霸贾十八,买卖一向公道,但若是别人不肯跟我讲公道,我便自己取公道。” 乞丐探出手掌, “道爷,加赏吧。不然我这帮兄弟,可看不惯我受欺负。” 道人盯了乞丐片刻,嘴角一咧, “行,赏。” 一挥道袍袖子,又是三枚沉甸甸的银锭。乞丐急忙接住,脸上脓水笑得直往外冒。 他却依然不肯走,望向了舔罐子的壮汉,“这位壮士,罐中何物,如此爽口啊?” 壮汉动作一顿,缓缓仰起头,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残渣。 “自己尝尝便是。” 一边说,一边把罐子举了过去。 贾十八探头一看,罐底只剩一层模糊血肉,被捣得稀烂。 “肉糜?什么肉?” 壮汉挠了挠头,表情憨憨痴痴的, “人肉。” “哦,人肉啊,怪不得如此……人肉?!” 贾十八眼睛一瞪,几步退开。 他用阴沉的目光扫了一下道人和壮汉,嘟囔了一声“疯子”,抱着满怀银子,便要带人离开。 “留步。”道人却出了声。 “道爷还有何事?” “不再瞧瞧你的银子么?”道人笑眯眯的,“骤得富贵,可得小心看好。” 几乎在同一时间,乞丐怀中突然痒,像是有东西蠕动着。 低头一看,怀里分明是好几只大灰耗子,其中几只背上还带着牙印! 劲风扑面而至,乞丐一抬头,正对上一张毛茸茸的肥圆脸庞。 “肉不够了。” …… “肉不够啊。” 道人和壮汉一同行出角落,壮汉抚着肚子,一脸沮丧之色。 “熊爷腹中饥饿,何不吃了那几个乞人?” “本想吃来着,实在下不去嘴。又烂,又臭,又病,太脏了。” 壮汉摇摇头, “庙里不是有武人和老头么?再忍一会儿,用他们解馋呗。” “熊爷莫要轻敌。”道人脸色一正,“老头自不必多说,但那个用刀的武人技艺精绝,又身怀奇术法器……” “我活了八百年,也吃了八百年的人,杀人无算的将军,悍不畏死的兵卒,自恃武力的镖师,什么样的武人没见过,没吃过?” 熊爷冷哼一声, “你这混账话,分明是在看轻我熊天霸!” “岂敢,岂敢。” 道人急忙作揖,“是小道胡言乱语,还请熊爷大展神威,助我夺回奇宝瑞龙脑。” “甚么瑞龙脑,对我全无用处,我只要那武人的法器和一身筋骨皮肉,别的你捡去便是。” 熊爷瞥了眼道士, “之前说好的酬谢,五个初生婴孩,五个细嫩妇人,可别忘了啊。” “谢礼已经备好,只待熊爷享用。” “懂事,怪不得能在这长安城里混得开。” 熊爷点点头, “说起这食人,我太有经验了。婴儿娇嫩,女子柔腻,武人筋肉弹牙,生吃便是人间至味。唯有这年迈的老人,细加烹饪方能成就美食。五脏六腑郁结暮气,须得丢掉;枯槁骨头疏松多孔,须得慢熬;老皮老肉又干又柴,须得久烹……” 边走边说。 老庙遥遥在望。 “这是我在交手中,从那武人身上摄来的一抹气息。”道人举起手,掌心盘绕着一旋气团,“请熊爷做个验证。” 熊爷那只朝天鼻抽了抽,又冲着小破庙的方向闻了闻。 “没错,是这儿。” “有熊爷在,那可恨的贼人必死无疑。”道人满脸冷笑,一指庙门,“请熊爷先行一步,容小道在外头准备几张符咒。” “呵呵。” 熊爷撇了撇嘴,刚走到门前,庙门突然打开,露出一张满是老人斑的褶皱脸庞。 何渭一怔: “这位壮士,可是来上香?” “庙里有锅么?”对方答非所问。 “锅……自然是有的。” “省事了。” 熊爷舔了舔肥厚的嘴唇,身躯突然涨大一圈,人皮外壳如同盛开的莲花一般被撑碎开来,里头竟跳出了一头毛坚硬如针的粗壮熊瞎子,那双血红熊眼里满溢凶光。 血盆大口刮着腥风,朝何渭一口吞了下去! 第十章 三妒津 小庙破落,灰头土脸。 陈酒推开破破烂烂的庙门,刚一踏进屋内,就抽了抽鼻子。 “什么味儿?好香。” “呦,居然回来了。” 何渭扭头一看,嗓带痰音, “早上一睁眼就不见你小子的人,还以为是你嫌弃我这破庙,不告而别了。” “趁着朝霞紫气,晨跑了几圈,练练身子骨,顺便去西市吃了朝食。” 陈酒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何渭身前, “西市阿罗约胡食店的骆驼奶,听说能补气,适合老人,就买了些。” “毛头小子不知持家,居然去西市吃朝食,还买了这东西,得花多少钱啊。” 何渭满脸心疼, “等你以后到了耐不住熬不起的年纪,没家底娶婆娘,有你后悔的。” “婆娘碍事,不娶,不娶。” 陈酒摇摇头,却是想到了真真和兆颜一家子,一时间有些唏嘘。 “不娶?那是你不懂。” 何渭哈哈一笑,扭过头,继续伺候火坑。 陈酒看着架在火坑上的木盖大锅,闻着那股子四溢而出的香气,眉头一挑: “这是什么?” “熊肉。” “熊?”陈酒表情古怪,“这里是长安城,你从哪儿找来的野兽?” “嘿,可不是我找的,是这熊瞎子真瞎,自己送上门的。”何渭往坑里添了根木头。 “难不成是有熊自己敲门,主动送来肉食?” 陈酒想到了“外卖”这个词,哑然失笑, “若真是这样,长安哪里还是天子皇城,岂不是成了魍魉野怪肆意横行的妖都?” “玩笑话,莫当真。” 何渭摆了摆手, “是个早年间救助过的猎户,进京卖野物,顺路给我捎了些熊肉。” “原来如此。来,我瞧瞧。” 陈酒探出手去拿锅盖,指头还没落在裹着毛巾的木柄上,就被何渭一巴掌拍了回去。 “莫动!说起食用野味,老朽可比孟浪后生明白多了。这熊瞎子啊,细加烹饪,方能成就美食。五脏六腑凝结野气,须得油煎;粗壮熊骨致密坚实,须得长熬;熊肉熊掌又嫩又弹,须得细煮。庙里头就咱爷俩,今天只弄一锅。” 何渭给陈酒让开位置, “我去干会儿活,你盯着火候。” “好说。” 陈酒顺势接过了位子,从堆垒成一叠的木柴中抽出一根,拨弄着火坑。 竹纸折叠的格拉声响起,何渭坐在一旁,开始着手制作莲花灯。 上元节将近,届时,满城百姓都会在城内的河渠中放置花灯,顺流而下,用来凭吊逝去的亲人,求安康,祈福泽。 单凭一个小破庙的香火钱,何渭是维持不了基本生活的,平日里就顺应时节,做些手工来补贴。 老庙祝脑子活泛,常在自家货品上头用便宜墨水绘些简单的字句图画,大多是诗句、瑞兽之类,生意还算不错。 陈酒拨弄着火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花灯,也觉得挺新鲜的。 玄鸟…… 龙鱼…… 恒河沙愿,广度人间……哦,好像是《地藏本愿经》…… 道士…… 嗯,道士? “何爷,你画道士做什么?卖不出去吧。” “觉得有趣,顺手就画上了。”何渭捂住嘴轻轻咳了咳,“卖不掉,大不了自己放呗,顺着河一路漂啊漂,漂去冥府,这灯就算尽了使命。” “唔,这样啊。” 陈酒眯了眯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柴火偶尔出噼啪声,和竹纸折叠、浓汤沸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很是烟火气。 “快煮好咯。” 过了段时间,何渭放下工具,揉了揉佝偻疏松的腰杆,嘎嘣嘎嘣的酥响, “开锅前的火候最紧要,我亲手来弄。” 陈酒往旁边挪了挪屁股,顺手掏出不良簿,借着空当开始翻看。 刚翻了没几页,何渭掀开锅盖,一股裹挟着浓郁香气的腾腾热雾四下溢开,迎面扑向了脸颊。 陈酒本能向后一仰,手掌稍稍抖了抖,一页纸张脱离了不良簿,向火坑里飘去。 “糟了……” 陈酒目光一紧,探手就去抓,那张纸却先一步落在了一只布满皱纹的枯槁巴掌里。 “你就算不是读书人,也得爱惜文字啊。” 何渭吹着被火舌舔痛的手背,白了眼陈酒,将纸张递过去,同时顺目一瞥,突然轻咦一声, “三妒津?” 陈酒接过纸页,看了看上面的字: “城外有渡口,名三妒津。凡容貌俊秀者、身怀功名者、孝亲敬长者,渡河将半,便风波大作,倾覆渡船。死十数人,左近不敢往,立碑以禁之。阎帅数往,因其父母早亡,向无功名,相貌(划掉),皆无功而返。” “你这哪儿寻的志怪册子?记载没头没尾,太过简陋。实际上啊,这三妒津,另有一段往事,我那时年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 陈酒等了一会儿,何渭却没有像昨天一样继续说下去,只是不停叹气怅然。 “何爷?” “年纪大了,没人照顾,连碗都端不稳,好惨呐。”何渭摇头晃脑。 陈酒嘴角抽了抽,立即从锅里舀出满满一碗,将几块好肉堆在上头,递到何渭手里。 何渭吹了口热气,抿一小口,咂巴咂巴嘴, “想听?” “很想。” 陈酒点头。 “唉,陈年旧事,又是惨事,本不愿再提,谁让你求知若渴呢。” 何渭看样子也已经按捺不住,装模作样摇了摇头,便打开了话匣子。 “五十年前,额,也好像是四十年前,三妒津还不叫三妒津,只是个寻常渡口。” “那时,渡口边上住着一户艄公,是个勤恳人,也是个老实人,数年往来摆渡,童叟无欺,攒下了一份好口碑,也攒下了一份小家业。凭着摆渡来的钱,置办了几亩薄田,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但老实人容易挨欺负,不是被人欺负,就是被老天欺负。艄公的第一个儿子秦大……” 顿了顿, “是个丑人。” “啊?”陈酒一时没太听明白。 “不是一般的丑。” 何渭吸溜了口汤汁,抹抹嘴巴, “寻常人的丑相,嘴歪,眼斜,缺耳,塌鼻,断眉,占一个便是不幸,这秦大却占了四个。此等面目骇人非常,邻里间甚至有流言,说这是艄公上辈子犯了孽,报应到了子嗣上。” “但艄公没有嫌弃这个儿子,甚至卖田供他上了私塾。” “艄公爱子,秦大倒也有些头脑,学得不错。只可惜大唐选官注重官容,读书对于秦大而言是一条死路,艄公却言,此举不为做官,只为让孩子明事理,知是非。” “秦大年长了几岁,终于明白自己做的是无用功,便开始冒犯塾师,撕书毁卷。他把才智用在诡辩上,塾师也无可奈何。” “艄公欲管教,可每次一要责打,秦大便开始撒泼,说艄公前世造孽,报应却落在了他身上,终究无济于事。” “等一下。” 陈酒举手打断, “前世报应的言论,何来的?” “讲究的因果轮回的,还有哪一家?”何渭反问,“我要是没记错,那时应该是武周朝,武周奉什么啊?” “懂了。” 陈酒点点头,“何爷请继续。” “许是天不绝人,艄公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秦二。这秦二和其兄全然不同,五官端正俊朗,而且文气更胜一筹。塾师也赞他前途大好,颇有官相。” “两子差距如此大,艄公难免有所偏爱。他也没让秦大罢学,只是不再管教大儿子,将大半心思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转眼间,秦家二郎二十四岁,已是小有名气的贤才;秦大年近三十,做得一手尚可的文章,但有‘贤才’在,谁看得着‘尚可’啊?” “秦家二子同时倾心邻户的女儿,良才和朽木摆在面前,如何选择,一目了然。邻户女儿开始与秦二私会,而秦大……” 何渭抿了抿嘴,一切尽在不言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日秦大提早回家,隔窗听阿爷与塾师对话,原来是艄公年事已高,打算将渡船交托给秦大,秦二则会在塾师的举荐下入长安城进学,准备科举。” 何渭眼皮一抬,突然盯住陈酒, “阿弟才运亨达,做官有望,自己却要做个风里来雨里去的艄公,贱业维生。若你是秦大,你会如何做啊?” “离家便是。”陈酒干脆回答,“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何渭一怔,半晌,叹气, “好气魄,好洒脱。要是秦大当时有你这股子洒脱的劲头,或许就不会生后来的惨事了。” “惨事?”陈酒给了个台阶。 “那秦大妒火攻心,竟然趁秦二和邻户女儿在河边私会,先用石头重击,又将他们推入水中,回去后同众人讲,二人私奔而逃,不知去向。” “艄公平白没了最好的儿子,本就积劳成疾的身子骨再也撑不下去,就此一病不起。许是心神煎熬,他真信了那因果之说,要将全副身家都捐给寺院,只留给了秦大一条渡舟。” “秦大一不做二不休,用棉被将病榻上的艄公生生闷死,对外报了个病亡。” “呵呵,” 何渭扯了扯唇角, “要不是秦二和邻家女儿的尸骨被下游的渔民捞出,恐怕就真让这秦大瞒天过海了。毕竟,就连野兽也不食血亲,杀父杀弟,嫉贤妒能,谋夺家产,这等凶事哪是人做得出的啊?” “秦大事情败露,被官府缉拿,架船逃到河中间,指天骂地,随后一跃而下。也不知他身上怀揣什么奇异,片刻之后,河上骤起****,从此便有了三妒津。” “此后,凡是容貌俊俏之人,无论男女,渡河一半便被风浪击翻;凡是真才实学之人,无论少长,都镇不住脚下船舟;凡是孝顺之人,携长辈渡河,便听到阴声询问,保自己还是保长辈,最终只能留下一条性命。” “长此以往,三妒津便无人问津,成了长安城外有名的邪地。” 何渭举碗将汤水喝完,长舒一口气, “陈酒,老朽讲得口干舌燥,这个故事,你听得如何啊?” 第十一章 龙王像 “陈酒,老朽讲得口干舌燥,这个故事,你听得如何啊?” 陈酒正咀嚼着一块带筋熊肉,嚼了好一会儿,咽下去,才说: “何爷讲得生动,故事也好,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这三妒津就在长安城外,官府不管么?” “一个偏僻的小渡口而已,又不是什么必经之要道,小官管不起,大官懒得管,自然权当瞧不着。” 何渭顿了顿, “这么多年来,倒是有不少江湖散人闻讯前往三妒津,可要么条件不够,勾不出妖风邪浪,要么道行太低,成了河底鱼虾的口粮。” “只有一个岭南籍的采珠郎捡回一条命,却害了疯病,逢人便说那秦大是龙胎转世,死后化作四爪怨龙,生龙鳞,长龙角,疯话说了没几年,就把自己溺死在了水盆里。” “龙胎……” 陈酒摸着微有胡茬的下巴, “有趣,听得我都想去三妒津看一看了。” “你看个屁。” 何渭拍了一下陈酒的脑门,没好气说, “傻后生火气壮,不知死也不怕死,多硬的墙都要往上撞一撞。那三妒津邪气冲天,你模样又生得周正,正为秦大所厌,去那里岂不是嫌命太长了么?” “谢谢。”陈酒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浑小子听不出好赖话,我是在夸你长相么?我劝你惜命啊!” 何渭老眼一瞪, “说好了,不许去。” “好,我不去,”陈酒点头,“肯定不去。” …… 三妒津,波光粼粼,无风无雨。 鸽子盘旋。 河岸之上,陈酒拨开脚下的丛生杂草,从泥土间拾出了一小片腐烂的木头。 废弃的渡口没人照顾,历经风吹雨打,早就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几根支出水面的桩子。 秦家的黄泥老屋倒是还在,塌了一半,成了虫蛇的穴窝。 陈酒召出凤图刀,踏了进去。 【阴阳】向四下一看,满地瓦砾蛇蜕,唯有挂在墙上的蓑衣吸住了他的目光。 屋内满是灰土,那件蓑衣却纤尘不沾,像是崭新的一样。 【蓑衣】 久置死宅,阴气浸润。 效果:辟尘,驱虫。 品质:精良 陈酒举刀朝蓑衣轻轻一挥,几根枯草飘落。 毫无异常。 只要含炁的物品,不论实用性如何,苦舟一般都会做出反应。阴气也属于“炁”的一种外在显化,这件【蓑衣】除了辟尘驱虫外毫无特异,却也得了个最低的“精良”评价。 “蚊子肉也是肉啊。” 个人空间在装了【精良】品阶的照骨镜和莲花十字之后,已经近乎装满,陈酒只得右提凤图刀,左拎蓑衣,继续在河岸摸索着。 河上是秦大的主场,陈酒虽然水性颇佳,却没什么在水里施展得开的本事,若是一头冲下河去,未免太莽了。 原本的打算,是先在秦家老屋中找找端倪,可寻摸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 “白忙活。” 秦家老屋在西岸,长安城靠近西岸,陈酒先是去了上游的渡口,却被艄公告知船被人买去,只得又前往下游的拱桥过河,费了好一番周折。 “实在不行,只能去寻个辟水的法器……” 陈酒正盘算,鸽子视野中却变故兀生。河上骤起风浪,一艘小舟在浪尖上头摇摆,就像一条没了鳍的鱼,被狠狠拍在岸上。 船? 三妒津不是早已经荒废了么…… 陈酒握紧刀柄,眯起眼睛,一步步上前。 船中却侧卧着一个年轻女子,容貌颇为清丽,一身上好的绫罗绸缎,此刻湿漉漉的,散乱的丝黏在额头上,浸湿的衣衫…… “咳咳。” 陈酒收回目光。 用【阴阳】来看,只是个凡人。当然,不排除善于伪装的阴物精怪的可能性。 刀背探出去,轻轻拍了拍, “姑娘,你还好么?” 女子咳嗽了几声,唇间呕出一口水,身子也坐正了过来。这时候陈酒才现,对方怀里抱着一个用红布裹起来的小物件,河水将布料打湿、紧贴,看上去颇有棱角。 女子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抹刀锋,娇躯颤了颤,出一声惊呼。 “莫慌,我不是贼人。” 陈酒长刀平举,问: “这船,是哪儿来的?” “买自上游渡口,”女子惊魂未定,“用来……渡河。” “渡河?” 陈酒皱了皱眉头, “你可知这里是哪儿?” “三妒津,妖邪之渡……” “知道有古怪,还偏要舍近求远,从妖渡过河?” 陈酒皮笑肉不笑, “姑娘,我看呐,你莫不是个妖物吧?” 刀口森然,凛凛生寒。 “我不是,我不是!”女子嗓音颤,“小郎,请听小女子解释。” “你讲。” “小女姓崔,名毓,是京畿崔家庄人氏。崔家本是渭河的船户,祖上曾在河中打捞出一尊半尺长的龙王木雕,从此便预知风雨,往来行船,获利颇丰。崔家神龙年间迁来京畿居住……” “停一下。” 陈酒摩挲着刀柄, “我不要崔家的家谱,只要你的来由。” “小女子的来由,偏和这家谱有关。” 崔毓此刻已经镇定了许多, “家父昨夜,梦到了一个衣着华贵、面目不清的神异身影,那身影言说,崔家祖辈是承了善因,方才成就如此家业。” “有因便要结果,崔家若不想门户破落,需出一个嫡系子女,在三日之内沿既定道路,将木雕送至长安的龙王庙,行程不可有一处偏离,否则将受重罚。三妒津,偏就在这条路上。” “崔家虽然家大业大,人丁却单薄,家中嫡血只有我与阿爷。” “阿爷本想亲自前往,但他素读诗书,小女子担忧三妒津妒才,便偷取了龙王像,只带两个自愿陪同的伶俐奴,买了船,打算强行渡河……” “你只知这渡口妒才,不知它也妒颜么?”陈酒出言打断。 崔毓沉默了片刻, “自然是知道的。但阿爷年事已高,又是家中的顶梁柱……” “继续说,说渡河。” “喏。” 女子点点头, “行船前半程,风平浪静,谁知刚一过半,骤然大刮风波,将两个家奴一下子卷入了水里。” “小女子本以为自己也必死无疑,可怀中龙王像突然变得极重,风浪难以打翻小船。小女子被一口水呛晕,再开眼便是小郎了。” 龙王像? 陈酒放下刀,眉头紧锁。 自己刚打算对付三妒津,便遇上了这么一件镇水的法宝,真的会有这种巧合么? “小郎,”崔毓小心翼翼,“小女子还不知你是何人……” “我啊,” 陈酒咧嘴一笑,蓑衣往身上一披, “我是个艄公。” 第十二章 风波狂 “小郎,使不得啊。” “姑娘莫要乱晃,我来动作便是。” “别……” “开始了,坐稳些。” 竹竿在岸上轻轻一敲,再一推,小舟在幽深黑的河面上滑行开来,留下两道涟漪的水痕。 船上,崔毓怀抱半尺龙王木雕,脚踝垫着臀部端庄跪坐,上身板板正正,颇有礼仪风范,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 “小郎,这三妒津凶险非常,大可不必如此冒险行事……” “怎么,怕了?” 陈酒身披一袭枯草蓑衣,挺拔立在船头,筋骨匀称的手臂撑着竹竿,动作不紧不慢,节奏舒缓又不拖沓,仿佛在挥刀桩一般,赏心悦目。 “我是生死之间趟过一遭的人了,怎会怕?” 崔毓急忙回答, “但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即便为此葬身鱼腹也全无悔言,可若是再搭上小郎一条无辜性命,只怕到了冥府,小女子都难祛愧疚……” “没必要愧疚,你有理由,我也有理由。” 陈酒平静开口, “妖孽害人,我便除它,这就是我的理由。” 嗯,为了苦舟事件。 陈酒又在心里补上一句话。 “小郎,是个游侠?”崔毓望着陈酒的背影,目光微闪。 “都跟你说了,我是艄公。” “世上真有小郎这般行侠仗义的艄公么?” “各行各业,男女老少,皆有仗义之人。”陈酒目光平望着河面,“崔姑娘替父历劫,在我看来,亦是一种仗义。” 崔毓脸一红,低下头去。 “不过,崔姑娘仗义归仗义,头脑却不灵光。” 陈酒又说, “之前在岸上,我让姑娘把龙王像借我,由我独自去除妖,这样,即便除妖失败了,也至少保住一条性命,你却不肯借,执意要和我坐一条船。” 陈酒回头笑了笑,牙齿雪白, “看来,崔姑娘是嫌我长得不够俊,钓不上来妖孽啊。” “小郎……自然是够俊的。” 崔毓依旧低着头,“只是龙王像承我崔氏一家之命数,片刻不得离身,这也是梦中神人交代过的,我不敢违背。” “提前说好,若是情况紧迫,我不会护你,以杀妖为先。” “那是自然。”崔毓郑重点头,“小女子既然登上了这条船,便不做累赘。我有龙王爷保佑,小郎请尽管讨伐妖孽便是。” 陈酒望了眼已经揭去红布的木雕。 鹿角,驼头,牛耳,虾须,龙头人身,一袭衣袍古意盎然,看上去分明是件古物,雕工却细腻得堪比时下最精良的匠人。 【渭河龙王木雕】 效果:辟水,镇河,通神,预风知雨 品质:??? 而陈酒的个人栏里,也多出了一个技能。 【辟水】:临时技能\被动技能,获得效果“水下呼吸”,“水压抗性”。 注:和【渭河龙王木雕】的距离出十五丈,将失去本技能。 “龙王,算是神仙了吧。” 河面浪静风平,连一丝显眼的波纹都无,陈酒神色如常摇着竹竿,嘴里轻轻哼唱小调,真如个行舟的艄公一样。 崔毓倾耳去听,但陈酒声音很低,又有船橹不停碰撞水流,只听清了零零碎碎的几个词语,什么“三月天”、“柳如烟”……忍不住便问: “小郎,你这调子……” 惊变突生! 小舟刚刚行至河心,方才还毫无异常的河面几乎是在一瞬间翻了脸色,突兀而生的厉风尖啸如百鬼嚎哭,朝着舟船凶猛压了过来。 崔毓嘴里灌进一大口刺骨的冷风,剩下的话直接被堵回了喉咙里,险些就此憋晕过去。 这还没完, 厚重阴云在半空凝实,激涌凶浪在船底盘旋,天水之间骤然昏暗。 这一切都是刹那间生的事情,好似有人往一幅清雅的山水画上猛地倾倒了一桶浓墨,将长河彻底掀了个翻! 巨浪撞上船底,小舟高高顶起,就连陈酒手里头的竹竿都被浪花卷住,抽去了河里。 同一时间,龙王木雕焕出一层肉眼难着的清光,小船似乎一下子重了几百斤,虽然剧烈摇摆,终究没有覆倾。 “小郎,这可如何是好啊?” 瓢泼大雨劈头浇下,崔毓小脸苍白,单手死死扣住船舷。 这一回水里妖物明显长了记性,没像上次那样一味拍打船只,而是操控阴风巨浪裹住了小舟,好似蠕动的墙壁,竟像是要把二人困死在河上。 雨点重重敲打蓑衣枯草,陈酒身形岿然,仿佛暴雨中耸立的松树。 他低垂着眼眸,盯住浪花之下。在【阴阳】的视野里,激流深处有一团浓黑潜藏徘徊,让人想起神话中的水怪。 “小郎,你说句话呀……” “崔姑娘,学过诗么?” 陈酒突然问。 “诗?” 似乎是被陈酒平静的神色所慑住,崔毓定了定心神,如实回答: “家父虽然商贾出身,却酷爱诗书,我从小耳濡目染,算是略懂。” “《侠客行》,会么?” “李太白的名篇,自然是会的。” “那边请崔姑娘吟这诗,为我……” 陈酒巴掌在胸前一滑, “助兴!” 随着身形一个纵越,森冷寒芒翩然而起,刀脊鲜红,刀刃雪亮,朝浪花狠狠劈了下去,宛如一轮满月坠落河面! 【摄柳】【拘灵】 砰! 刃口劈开浪花,砍在一团鳞片上,隐隐有金铁交击之音。 甲片般的黑鳞碎裂开来,锋刃入肉两寸。 陈酒稍稍放低目光,正对上一双暗红闪烁的硕大圆眸,对方竟是有双眼六个瞳仁,正在浮肿的眼白上疯狂旋动着。 此刻,那六个瞳仁里满是震惊又愤怒的光芒,似乎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拉来这里。 龙生乱瞳,是为孽龙。 “莫非真是龙胎?” 陈酒压下脑中闪过念头,凤图刀又一挥,朝相同的位置再次劈去,而那团大半身躯潜在凶浪之下的阴影也昂跃起,似驼非驼、似人非人、双角圆凸的头颅豁然张大了嘴巴,嘴角一直开裂到耳鬓,腥风从口腔内喷涌。 鲜红兵器和细碎牙齿抵在一起,被撞裂的牙龈渗出黑臭腐烂的血。 画面宛如定格。 这时,一个颤的嗓音突然响起,声调不高,却穿过了****,清晰钻入陈酒耳中,原来是崔毓强忍着惊惧,开口声: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陈酒嘴一咧,腰背旋拧如大龙,刀口抵着尖牙将孽龙生生压了下去! 长河之上,风波如狂。 第十三章 风波平 凤图刀压着厚重鳞甲重重坠入水中,砸开大泼的浪花,巨浪一层叠一层,眨眼间便将陈酒吞噬,原处只剩下一个巨口般参差的漩涡。 牙齿死咬刀锋,咯吱咯吱作响,那孽龙疯狂向左右摇摆着头颅,想把兵器甩脱出去。 陈酒却没有用蛮力抵抗,而是顺着这股子劲头旋腰横向拉扯,刀脊摩擦着尖牙滑出一个小圆弧,切开了对方嘴角的薄膜! 腥血一丝丝溢漫开,好似流窜的水蛇。 孽龙喉间迸出一声又痛又怒的嘶吼,松开嘴翻滚着向后头撤去。明明看上去身躯相当沉重,在水中却灵活如鱼,动作快得肉眼难着。 陈酒身形一闪,仗刀直直冲上前,竟比孽龙似乎还快了一筹! 【巡游】:移动度与反应度大幅度提高。 水流蒙住口鼻,重压裹在身上,陈酒的呼吸却没有任何阻碍,刀锋切开激涌的河水,就像在空气中虚挥一般轻松。 【辟水】 长刀和鳞爪悍然磕碰。 与此同时,凭借着【阴阳】的目力,陈酒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全貌。 人形,无尾,裹满黑鳞,四肢和人类似,但膝肘关节却是反拧的,由血肉薄膜覆盖着,指甲尖锐,弯曲如钩,硕大的腹肚醒目无比,滚圆又结实,活像怀胎了十月。 它脸上隐约残留着丑陋的五官痕迹,却又拥有蟒蛇一样的血盆大口和幼鹿一般的圆钝头角,那双疯狂旋动的乱瞳邪气四溢。 只消一眼,陈酒就断定对方绝非龙种,至少不是他印象中的龙。 这副怪异模样,与其说是什么龙胎,不如说人龙杂交的劣质失败产品更贴合些。 “杂种啊。” 陈酒挥动长刀一挺一带,格开钩爪,顺带着削掉了小半截指甲,刀尖直朝孽龙,或者说秦大的胸膛凶猛戳去! 这孽龙虽有雄浑蛮力和一身坚如生铁的鳞片,但论贴身搏杀的技艺,比起寻常野兽都不如,在陈酒眼里更是破绽百出。 面对剖胸的利刃,孽龙猛吞了一大口河水,滚圆腹肚下透出一抹紫黑邪晕,里头好似装了颗会光的宝石。 陈酒眼眉一冽,毫不迟疑回刀横挡。 下一刻, 孽龙张口便吐,一道水柱裹挟着可以凿穿岩石的凶悍力道,重重凿在刀脊上。 “嘶……” 陈酒喉头微甜,被这一口冲得倒飞了出去,后背在铺满沙石的河底犁出几丈远的滑痕。 翻涌的沙泥中,陈酒单手一撑翻身而起,鞋底却有些古怪。 低头一看,犁开的沙石下暴露出酥黄枯骨,轻轻踏上去,便成了碎片。 孽龙居高临下盯着陈酒,一对乱瞳怨毒狰狞,腹肚起伏不定。 “美人,才俊,硕儒,孝子。” 它口吐人言,嗓音穿水而过,“猜猜看,你脚下踩的,是个什么人啊?” “秦大,是吧?” 陈酒微仰着头,唇角拉扯出嘲讽的笑容, “我听人讲,你嘴歪,眼斜,塌鼻,短眉,占尽了丑相。这么一瞧,你还是做个没脸没皮的妖孽,让人看得更顺眼些。” 按常理说,声音在水里漂不开,但陈酒知道,对方听得着。 “舌头不错。” 秦大眼神怨毒, “我先宰了你,再弄死上面那个娘们儿,割了你们的脸皮做鞋垫。” 话音刚落,它嘴巴一张,便是一道紫黑缠绕的暴怒水柱! 陈酒脚尖轻点,往旁侧纵越而出,水柱擦着衣衫掠了过去,蓑衣枯草支离破碎。 孽龙双掌一合,肚腹邪光大盛,裹挟泥沙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激涌向陈酒。 肆意无比的刀光奋力劈挥,陈酒施展【巡游】左突右冲,却像是落网的鱼,越挣扎就缠得越紧,最终被一片浑浊彻底吞噬。 “6上虎,如何敌得过水中龙?活该你烂在鱼虾的肚里。” 秦大心中刚升起如此念头,周围景物一变,却已经置身在了泥水之间,紧接着眼前悍然突出一轮满月般的刀锋! 【摄柳】 孽龙目眦欲裂,抬臂抵挡,刃口却突然一偏,撕开了覆盖着薄膜的关节。 长刀吸吮血肉。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酒抬膝顶向对方硕大结实的腹肚,拼着膝盖被鳞片划烂也要顶上去。紫黑光芒剧烈闪烁明灭,肚子似乎胀大了一圈。 “吼!” 孽龙惨烈嚎叫,数道水柱从河底升起,和直接从口中喷的相比逊色了数筹,却也颇具冲击。 陈酒却不闪也不避,手腕骤然一翻,刃口牢牢卡在关节中间,任凭水流激烈冲刷着身躯,也要锁死这段距离! 两人乘踏浪花,破河而出! ……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水下交锋你来我往,实际上却也只有几个回合而已,河面上的崔毓缩在小船里,还在大声诵诗,其实更像是给自己打气。 风浪倏然分开,水柱升腾而起。 半空中,陈酒巴掌一推,凤图刀插穿关节,直直刺向对方的粗壮脖颈。 孽龙脖子一缩向后避开,另一只爪子抓向陈酒的肋间,陈酒却顺势往前一撞,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直直插入了眼眶。 一勾,一搅,一拔! 随着指头同时离开眼眶的,是一枚足有四颗瞳仁的眼珠子!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利爪堪堪划过肋下,扯掉了一层皮肉,复又回手抓向陈酒的后脑。 陈酒双目泛红,脑袋稍稍一低,任凭幞头被指甲打落,同时,凤图刀绕着关节旋了一圈,将这只已经被【饮血】榨得干枯的手臂生生切断,刀光随着腰背旋拧一轮,横劈向秦大头颅! 龙角崩折。 秦大头皮被掀开,露出惨白的头骨,仅剩的一只乱瞳溢满了惊惧。 脚下水流轰然崩开,一人一妖坠入河面,砸出巨大的浪花。 回到水里之后,秦大拼命摆动庞大的身躯,便要在第一时间后撤而逃。 它肚子里紫光一涨,度抬升了数筹,眨眼间便退开数丈距离。 陈酒再一次激【巡游】,死死咬住秦大的尾巴,重新缠斗了上去,两道身影凭空卷出一个汹涌的漩涡! 河水,泥沙,血色。 附着【拘灵】的刃口舔舐掉一片片裹着鳞甲的血肉,留下烙铁般的伤口,陈酒眼眸漠然森冷,手中的刀柄却灼热好似炭火。 差一点。 还差一点。 另一侧,水柱盘身的秦大以单爪迎战,越难以支撑,仅剩的一颗乱瞳中,怨恨惊怒宛如实质,却又增添了些许恐惧。 这份恐惧越来越明显,就像宣纸上的墨滴,逐渐晕开。 终于,秦大勉强出声音: “等一下……” 不差了。 陈酒眼眸一定,身影似乎停顿了那么一瞬,刹那惊鸿之间,刀光烈如炽日,斩碎了整个漩涡! 【飒沓】! …… 狂浪如旧。 风雨如晦。 小舟在漩涡之中打着旋儿,崔姑娘单手紧紧捏住船舷,焦急的目光来回往水中扫视,只能隐约看见两道死死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一句接一句。 激斗的影子向下沉入水底,再难看清。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就要到最后一句了。 崔姑娘咬了咬嘴唇,却没再继续念下去。 只是默默等待。 终于。 风浪缓平。 阴云散去。 天朗气清。 但却无人浮出水面。 崔毓眼睛一红,泪水涌出,啪嗒啪嗒砸落在积水的小船里。 就在这时,“啵”一声轻响。 河上突兀冒出一个大包,大量红中惨黑的腐臭血水激涌上翻。 一具开膛破肚、内里空空的庞大无头尸躯浮出水面,满身鳞片仿佛在砧板上滚过了几圈似的,挂在糜烂的血肉上。 紧接着,一道夭矫的身影破水而出! 崔毓仰头望去。 眼帘中映出的是一袭破碎的蓑衣,短凌乱,狼狈不堪,唯独那张脸庞上的双目熠熠生辉,好似被水洗过的阳光。 第十四章 渭河庙 “谁能书阁下,白太玄经。 ” 一诗终了。 陈酒左手一扬,一颗五官被鳞片覆盖模糊的头颅落在船板上,滚了几圈,一只眼皮还在眨巴,三颗瞳孔滴溜溜乱旋。 “没、没死啊?” 崔姑娘惊呼一声,向后蹭了蹭。 “快了。” 在【阴阳】的视角中,秦大头颅上的阴气正不断蒸,估计没几分钟就会消散彻底。 陈酒右手腕抖了抖,刀尖抖落了一小团从孽龙肚子里剖出来的血肉。 缠满血管的肉团尚在搏跳,其中紫光烁然。 锋刃轻轻一挥,从里头挑出了一枚布满裂纹的黑紫鳞片。 陈酒眼睛微微眯起。这片鳞的阴气之浓郁,堪称他生平所见之最,却又凝聚在了方寸之间,一丝一毫也不流溢,仿佛一颗凝实的磷火团。 【泾河龙王死鳞】 效果:吞食将获得加持【孽龙之形(伪)】,可详细查看。 品质:??? 【孽龙之形(伪)】 效果【假龙种】:固化状态。获得不完全的龙形阴身(不可逆),基础素质全面增幅。精神稳定性大幅降低(不可逆)。 附属技能: 【龙吐】:主动技能,喷吐一条水柱,附带轻微腐蚀性。 【风雨】:主动技能,呼风唤雨。 注:以上技能的威力、范围和冷却时间根据加持契合度判定。 泾河,渭河…… 泾渭分明…… 陈酒摸了摸下巴,又瞄了眼崔姑娘怀里的渭河龙王木雕,顺手将鳞片收入个人空间。 【孽龙化(伪)】这个副作用极大的加持,陈酒虽然用不上,但可以拿回苦舟挂卖。 “为何杀我?为何~杀我啊?” 这时,一道充满怨恨的阴森声音幽幽响起,陈酒扭过头,却是秦大。 伴随着嘴巴张合,头颅上的鳞片簌簌剥落,好似松子剥去了外壳,露出一张丑陋至极的浮肿面目,嘴歪、眼斜、塌鼻、断眉。 “该死之人,为何不杀?”陈酒目光放低,摩挲着刀柄。 “好一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儿,好一个助纣为虐的睁眼瞎。” 秦大桀桀惨笑,“世道有错,你不肯去碰,我有错,你便为谋一个侠名,来找我麻烦。可我的错,不也都是世道逼出来的么?” “一派胡言!” 没等陈酒回答,崔姑娘皱着眉头先一步驳斥, “你残杀兄弟,谋杀生父,妒人害人杀人,犯下诸般恶事,如今却把所有的错,都一股脑怪在这清白的世道头上?” 秦大眼睛一亮: “小娘们儿,你知道我的事么?” “知这三妒津有妖邪,渡河之前,自然是要向人多打听的。”崔姑娘望向陈酒,“小郎,我给你详细讲一讲……” “我了解,无需赘言。”陈酒摇头。 崔姑娘:“……” “呵呵,清白世道,”秦大继续冷笑,“对你们这种人来说,世道当然清白,因为它对你们好,却偏让我这样的受苦受难。” “是,我不孝,不悌,杀人,有应得。但你们只看见我的恶行,何曾在乎过我的苦楚?” 秦大拔高声音,语气激烈, “大唐朝廷有错,选官注重容颜仪表,绝了我的前程,逼得我杀了我阿弟;无知世人有错,信那佛门秃驴的因果之说,逼得我杀了我阿爷。” “我走到今日这一步,分明是天不容我,分明是世道相逼,你却只杀我一个可怜的苦人,算什么侠义英雄!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只要世道不变,像我这般的人,以后肯定也不会少,有本事你全宰了去!把丑人全宰了去!” “你是苦人么?”陈酒突然问。 “天生丑相,受尽邻里欺凌,家人白眼嫌弃,如何不苦?” “呵呵。” 陈酒摇头, “你长得丑,你阿爷也没把你直接溺死,没有断了你的吃穿,而是卖田供你读书,让你明理。这是嫌弃么?” “读书有何用?还不是前程断绝,只能做个艄公……” “你读书认字,会做文章,就算不想当个苦哈哈的艄公,长安通商繁荣,去译经造册,替人属文,也是前程。” “这么多门路你不选,偏要害死亲弟,还不是被妒念蒙了心窍?偏要谋杀生父,还不是贪家里的那几亩田?偏要说是被逼的,说这世道万般不好,给自己套上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看呐,” 陈酒耸了耸肩, “你不是苦人,你就是条没心气也没脑子的阉狗。” “……你不是我,如何懂我?!”秦大脸庞扭曲,越丑陋。 “的确,我不是你这种人,理解不了你。”陈酒抬起脚,“但这不妨碍我觉得你该死。” 鞋子踏落。 【拘灵】 秦大头上最后一抹阴气被踩爆,那只怨毒的独眼黯然下去。 “没忍住啊。” 陈酒晃了晃脑袋,微微晕。 使用【拘灵】会损耗精神,本想等着秦大自行死去,再收了头颅做任务物品,可话说多了,最终还是没忍住。 探手过去,按住秦大脑门。 头颅化作一道流光,汇入胸前。 任务一:收集含炁类异人/精怪/阴物的毛/骨骼/血肉/鳞片/生魂(最低五种,不设上限,数量和质量将影响事件评价)。 进度:(2/5) 浮沉的尸躯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 继续行船。 少顷,到了另一岸。 陈酒领着崔毓往长安行去,约莫大半个时辰,就入了城门。 长安城的街上依旧熙攘,担货的货郎,襦裙的丽人,匆忙的百姓,路边有书生摆摊,为人作文题字售卖书籍,好不热闹。 “崔姑娘,既已入城,就此别过吧。”陈酒收回目光,开口说。 “小女子能过三妒津,全靠小郎神勇杀妖,是小郎救了我崔家。”崔毓莹润的眼眸微微闪烁着,“还请小郎留个住址,等我把龙王像送到了庙里,定会去登门道谢。” “不用了。你一个独身女子,办完了事还是尽早归家,莫让家里人担忧。” 陈酒干脆拒绝,扭头打算回小破庙。 过了片刻。 “崔姑娘,你跟着我作甚?” “小郎误会了,龙王庙也是这个方向,只是恰好同路。” 又过了片刻。 “还同路?” “嗯,同路。” 坊门已经近在眼前。 “崔姑娘,你要去的庙,莫非在昌明坊里?”陈酒脸色古怪。 “是啊。” “……再走走看。” 终于。 二人站在了小破庙外面。 “这便是神人梦中所指的龙王庙了。”崔姑娘目光上下打量,“奇怪,长安城里的渭河龙王庙怎么破落至此,连个牌匾都没了么?” “……靠。” 陈酒眼角抽了抽。 庙里头,何渭正佝偻着脊背打扫,时不时出咳嗽,听到脚步声,花白的脑袋一回头,褶皱老脸笑得活像朵菊花。 “呦,陈小子,出去一下午,怎么就带了个姑娘回来啊?” 第十五章 泾河死鳞 “小郎,原来你姓陈啊。 ” 崔姑娘看了一眼老庙祝,又看了看脸色阴晴不定的陈酒, “你和这间庙……” “我暂住在这里,受何爷……照顾。” “这么巧啊?” “是啊,可太巧了不是。” 语罢,陈酒抬脚迈过门槛,从何渭手里取过扫帚,像往常一样自然而然接替了打扫。 “这位姑娘……” 何渭笑眯眯看向崔毓,脸上菊花般的笑容越灿烂。 “小女子姓崔名毓,城外崔家庄人氏。此次拜访贵庙,是为了替我家的祖辈还愿,送还这尊从渭河中打捞上来的龙王木雕。” 崔姑娘嘴上与何渭讲着话,小鹿般莹润的眼眸却时不时就瞟一眼陈酒, “路上遇了拦路的妖邪,多亏陈小郎搭救,才幸免于难。” “妖邪?”何渭一怔。 “就是条凶猛大鱼而已。”陈酒扶着扫帚,笑呵呵提醒,“何爷,人家可是得了梦中神人启示,特意过来还愿的。” “哦,对,还愿。” 何渭用衣角擦了擦皱巴巴的双手,从崔毓手里接过龙王木雕, “既然是替祖辈而来,那就请崔姑娘在龙王座前上柱香,默念此中缘由。” “好……” 崔毓话音一顿,脸色为难。 但见那神坛之上,哪里有什么龙王,只有一尊坍塌了大半的泥塑,只剩腰部以下还算完好,但也油漆剥落,斑斑驳驳,满是岁月冲刷的痕迹,根本看不出是哪位神仙。 “神像都成这般模样了,小女子的话,龙王爷听得着么?” “渭河龙王是一等一的仙家,神通广大,岂会拘于泥塑木雕?”何渭捋了捋花白胡子,“崔姑娘尽管述说便是,肯定听得着。” 崔毓依言照做,上前点香。 期间,何谓用下巴比了比崔毓的窈窕背影,朝陈酒不停挤眉弄眼,褶皱老脸搓成一团,陈酒却只顾低头扫灰尘,权当看不见。 “渭河龙王眷顾我崔家,眼见庙宇破落至此,小女子心中不忍。” 上完香,崔毓开了口, “崔家虽然不是什么豪族贵胄,却也算薄有资产,等我回去,便请阿爷出人出钱,修缮庙宇,为龙王爷重塑金身。” “好姑娘,好姑娘。” 何渭笑容更盛, “锅里头正炖着熊肉,崔姑娘要不要留下来用个便饭,尝尝老朽我的手艺……” “崔姑娘,你带钱了吧?”陈酒突然出言,打断了何渭。 “带了的。” “崔姑娘独自离家,家中父母想必担心得很。天色还不算晚,去西市租辆马车,日落之前便能出城回家,也好向你阿爷复命。” 陈酒垂着眼眸, “崔姑娘,回吧。” “其实,也没那么急切……” “崔姑娘,”陈酒一字一顿,“回去吧。” “……” 对上陈酒坚定而疏离的目光,崔毓神色一黯,贝齿轻咬红唇,施了个万福,便匆匆离去,曼妙身影消失在庙门。 “你小子脑袋坏掉了吧?” 何渭顿足捶胸, “人家大户小姐,分明钟意于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如此冷漠对待人家,就你这榆木脑袋,怕是得打一辈子光棍……” “何爷,还玩呐?” 扫帚一丢,陈酒抬起头来,眉毛拧得抖,脸色憋得涨红,语调阴阳怪气: “梦中神人!!!” 空气如凝。 木柴噼啪作响,大锅咕噜翻涌。 何渭的笑容缓缓收敛,凝望了陈酒片刻,终于开了口。 “火候到了。” …… 厚实的肉块在热气中翻滚,被炖得软烂,汤汁浓稠乳白,香气四溢。 “来。” 何渭舀出一大碗,递了过去。 陈酒接过碗,垂盯着里头的肉块,“何爷,要是我没猜错,这也不是猎户送的熊肉吧?” “是熊肉,但没有什么猎户。” 何渭轻轻吹着汤面, “昨天有个八百岁的熊瞎子,有眼无珠,上门来找麻烦,我便顺手宰了。” 八百年…… 陈酒心一沉,脸上不动声色。 “你似乎不是很惊讶。”何渭笑着问。 “何渭,渭河,其实之前我见龙王像,就犯了嘀咕,只是这事太离奇,没敢轻下定论。” 陈酒面露苦笑, “长安城里有大小几百间庙,绝大多数都是不甚灵验的,我怎么就偏偏一脚踏进了有真神仙的这一间呢?” “是啊。” 何渭点点头, “老朽我也搞不懂,长安城里几百间庙,怎么偏偏就是我这间无人问津的小破庙,住进来了个青要山的阳身阴官呢?” 青要山……阳身阴官…… 陈酒面不改色,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 所谓阴官,是加持【神武罗眷顾】带来的附属身份,陈酒这辈子青要山没去过,山神庙也没拜过,自知是个冒牌假货,但何渭看样子却打了眼,把他当成了真货色。 这么看来,陈酒目前最大的秘密——苦舟摆渡人这一层,应该还没有暴露。当然,不排除这老头子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反倒要先问问你小子。” 何渭耷拉着眼皮, “青要山远在河南道,你隶属于武罗神麾下,跋山涉水来长安,是为了什么?” “长安城里,最近又有什么大事,值得武罗娘娘瞩目?”陈酒反问。 “果然是那件事。”何渭了然。 “对,那件事。” 陈酒跟着点头,一脸讳莫如深,心中却转念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事? “武罗山有甚意思,餐风露宿,整日奔波。”何渭却笑了,“良禽择木而栖,我看你小子顺眼,不如投靠渭河龙宫,我举荐你做个丞相。” 龙宫……丞相…… 骂人是吧? 陈酒脸一黑,却敏锐抓住了个关键词: “举荐?” “当然是举荐,我的资格也只够举荐。你不会把我当龙王爷了吧?” 何渭失笑, “渭河龙王掌管一河之风雨波浪,往来船舟,百类水民,怎会屈尊蜗居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庙里?天上天下哪儿有这么清闲的神职啊?” “那,何爷你是……” “一个平平无奇的留守庙祝,活了很久,平常无聊得紧,便找点儿乐子。” “暗中引导我去对付真真和秦大,也是您老人家找的乐子咯?”陈酒皮笑肉不笑。 “什么话!” 何渭眼一瞪, “我瞧你是个榆木疙瘩,好心好意帮你做媒,谁知你好生挑剔,会心疼人的烂漫精怪你不肯要,性子可人的富家小姐你也看不上,莫非要我去把唐宫里的坤道给你绑来?” 陈酒眼角抽了抽,心里暗骂一声“不正经的糟老头儿”。 “好了,不与你戏言。” 何渭捂嘴咳了咳,“秦大肚子里的鳞片,拿出来吧。” “什么鳞片?”陈酒一脸茫然。 “臭小子。” 何渭白了他一眼,没好气说, “放心吧,不贪你的东西。那种秽物,还不值得我丢掉这张老脸皮。” 陈酒稍一迟疑,便当着何渭的面,从个人空间中取出了【泾河龙王死鳞】,交到对方手里。 何渭用干枯指头摩挲着边缘锋利的紫黑鳞片,默然不语。 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 “这片鳞的渊源啊,得从太宗年间说起。” 第十六章 瑞雪兆丰年 何渭喝了口乳白色的香浓汤汁,咂咂嘴, “话说这太宗贞观年间……” “太宗贞观年间,泾河龙王与一个算命先生打赌,为了赌胜,私自篡改雨时,犯了天条戒律。” 陈酒接上话茬, “玉帝要将泾河龙王斩,派魏征在午时三刻监斩老龙。老龙向太宗求情,太宗答应下来,便宣魏征进宫下棋,不料魏征在午时三刻打了个瞌睡,趁梦中斩杀了泾河龙王。这老龙恨太宗言而无信,阴魂屡次入皇宫中惹乱,几经波折,却终是身死道消,魂魄被打入幽冥。” “……” 何渭眨巴眨巴眼睛,“这些,是武罗山的精怪阴众们给你讲的么?” “非是精怪阴众,” 陈酒摇摇头, “是我偶然之间,从一位姓吴的传奇先生那里听来的。” 泾河龙王,唐太宗,贞观年……当谁没看过《西游记》呢。 “传奇先生所讲,难怪如此添油加醋。” 何渭轻笑一声, “我也不知你口中这位吴先生,是从哪里道听途说的神仙往事,脉络虽然正确,细节却多有妄言。” “泾河老龙犯的是天上律令,向人间的皇帝求情又有何用?天庭又不是没有刑官,何必大费周张,去梦中请个凡夫俗子监斩?” “人皇自有紫薇帝星护持,身边侍奉着最拔尖的奇人异士,今时有罗、叶,往日有袁、李,说是人间散仙之流也未尝不可,莫说死掉的泾河龙王,就是活着的渭河龙王亲自去闯宫,怕是也捞不到便宜,只会惹一身骚。” “不过,泾河老龙胡乱降雨,致使城内百姓淹死无算、城外农田颗粒无收是真,违律被斩是真,死而不僵也是真。” 顿了顿, “潜龙勿用,或跃在渊。你且猜一猜,阴魂不散的死龙,如今潜在哪儿?” 话音刚一落,何渭老脸皱褶,拉扯一个阴瘆瘆的笑容,牙齿泛黄稀疏。 “死神仙也是神仙,我一个小小的末流阴官,如何猜得出?” 陈酒表情轻松,右手上上下下抚过胸口,像是吃得太急,有些噎着了。 “泾河龙王啊,” 何渭抬起靴子,踏了踏地面, “其实就在这——” 陈酒瞳孔一缩,掌心红芒激烈闪烁,险些便要当即取出兵器! “长安城里。” 陈酒:“……” “怎么,吓着了?”何渭促狭笑着。 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陈酒干巴巴一笑,用问题掩饰着刚刚的尴尬: “真真、秦大,都不算什么大孽,八百岁的黑熊精虽是大妖,却也没有脱离‘妖’的范畴。但泾河龙王曾是货真价实的敕封正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盘踞在这大唐国都,天子脚下,宫里两位高人就看不着么?” “地上的长安,他们自然会管,地下那一座,可就另说了。” “地下那一座?” 陈酒却是想到了三妒津所在的河流,秦大肚子里的死鳞。 潜龙在渊…… “去年十月,望将军府上的侍女在井中取水,不慎将玉碗掉落,两个月后,这只碗出现在了泾河上。再往前倒个六年,安业坊修建小勃律使馆,工部给错图纸,匠人挖深了数丈,掘出数枚瓦当,上书篆字,长乐未央。” 何渭用筷子一压,将一块肥肉压入碗底,汤汁漫溢, “长安本是汉朝宫城,建都四百年,几经战火天灾,旧城沉降,与地下水脉交织错落,俨然成了一座阳世幽都。泾河龙王的死躯藏身其中,聚啸妖邪,已经有年头了。” “我需要一个人,” 何渭看向陈酒,“一个足够合适的人,替我钓出这条死龙。” “泾河龙王藏身地下长安,已经有年头了。”陈酒却重复了一遍,“几十年不短,您老人家早干什么去了?” “寓居长安,本来只为游戏人间。可在这座城里待得久了,待得老了,游戏也成了人生。” 何渭轻轻摇头, “许多事啊,老了,才开始在心里冒头,闹得自己活不舒坦。” 陈酒低头盯着碗,默然许久,一抬眼,眸子黝黑邃然, “正值上元灯会,城内奇人异士众多,为什么偏偏选我?只是因为我进了这间庙?” “和你同住了两日,也让你做了两件小事,大致摸清了你的能力和品性。” “比你强的,会打草惊蛇;比你弱的,肉包子打狗。比你狂邪的,我看不惯;比你守正遵法的,容易掣肘误事。” 何渭指了指陈酒,“廓尔喀的镔铁刀再好,也装不进唐横刀的鞘里。你不算特殊的那一个,但你是比较合适的那一个。” “当然,我也不是让你去寻泾河老龙送死,只让你替我探探虚实。阴官要靠诛邪除凶来积攒功勋,我会助你成事。” 何渭又移动手指,指向大门, “你若是不愿,我也不逼你。走出这座庙,咱们便是萍水过客。我只当你是个浪荡游侠,你也只知我是个穷酸庙祝。” 陈酒摸了摸下巴,咧嘴笑了,“就是让我当个工具人呗。” “工具人?”何渭挑了挑眉。 “投石问路的石子,抛砖引玉的砖头。” “很贴切,是好词。” 何渭放下碗,用袖子拭去胡须上的油渍,“那这个工具人,你当还是不当啊?” 陈酒咬着一块带筋的肉,腮帮子用力咀嚼,咯吱咯吱作响。 何渭,是棵大树。 树能挡雨,也能招风。 何老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他也摸不清,但他手里还捏着“苦舟”这一张底牌。 本次苦舟事件有二,一是收集异人阴物之类的残留物品,二是在灯会上夺得前三甲。如果第二个任务失败,将强制回归;如果成功了,并且集满五个部件的最低限制,自己就有了选择的余地,可以立刻回归苦舟,也可以留在这个世界,继续收集物品,把事件评价再往上推一层。 到了那时,就算何老头挖了坑,陈酒大不了跑路开溜,何渭最多也就追到本位面的青要山去,随他搜山检海,也找不着一个姓陈名酒的阴官。 陈酒吞下筋肉,抹了抹嘴巴: “我答应。” “好小子。” 也不见何渭如何动作,一张毛皮凭空浮现, “你替我办事,我不会让你白忙活。这张八百年的老熊皮,赠予你耍玩。” 熊皮棕黑厚重,毛根根如尖针,浮动着一层妖异的油光,落在【阴阳】视野里,气焰之浓烈直扎眼睛,汇聚成一只虚幻的巨熊,无声嘶吼。 “何爷大气。”陈酒毫不客气,探手摸上去。 “任务一进度提升(3/5)。” 寒风吹得头上瓦片响声细碎,几粒雪花从屋顶的破洞里落下,掉进已经变得温热的汤面,蒸出几缕细小的白烟。 何渭缩了缩脖子,往火坑凑去,苍老的脸庞上泛起一抹感慨。 “瑞雪兆丰年啊。” 第十七章 强拆 “瑞雪兆丰年啊。” 坊正从窗外收回目光,重新投在了面前裹着破旧羊皮袄的老汉身上。 “老闻,酒也喝了,饭也吃了,那件事,也该给个答复了吧?” 老汉不言不语,只顾低头对付手里的羊骨头。坊正的话丢出去没人接,砸在了地上,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 “老闻?” “答复就是——” 老汉嘴巴蠕动着,呸一声吐出一小块碎骨,砸在桌面上, “不卖。” “……” 坊正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老闻,别犯倔。安节度是咱大唐的将星,护国的名臣,他要买咱坊的这片地来建新宅,是咱们多大的荣典。况且,街坊邻居都已经答应了,就你一个死活不肯挪窝,若是误了期限,安府怪罪下来,你、你这不把大家伙一起拖下浑水了么?” “真是安节度要买?”老汉抬了抬眼皮。 “我是坊正,我的话你还不信么?” “你见过安节度?安节度亲口跟你说的?”老汉话头不停。 “……老闻你糊涂了,安节度是何等人物,日理万机,怎会亲自接见我这种小吏?是安府的常管事代为出面。” “你见过常管事?” “……”坊正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音。 “安节度,常管事,扯得好一张虎皮。” 老汉嗤笑一声, “我已经打听过了,分明是常管事那个浮浪侄子,想拿了这块地,向他叔叔摇尾巴献媚,但自己又出不起钱,便借着安府的名头,豪取强夺!” “老闻你尽讲浑话,”坊正脸上挂不住了,“要真有这种事,我是坊正,难道会眼睁睁看着街坊们受欺负?再说了,地契买卖双方的画押俱在,何来豪取强夺之言呐。” “十几户街坊,有几家是真心答应的?还不是被吓唬住,为了保全一家老小,咬着牙含着泪,半卖半送了产业?” 骨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敲,老汉虎着一张脸, “破皮无赖的下作手腕,我也了解。起先恐吓威逼不成,便是泼粪、堵门、丢炮仗、放狗撕咬、调戏妇女、掷石砸窗……” “安节度是大唐的将星,我儿子却也是大唐的好兵。那群腌臜货色扯来虎皮做大旗,吓得住拖家带口的街坊们,吓不住我这个独居的老头子。请坊正转告那个姓常的浮浪子,想要我家的地,就从我这副老骨头上踩过去!” 掷地有声。 “大正月的,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坊正急忙安抚, “你先消消火,回去再好好考虑一下,此事咱们改天再聊。来,喝酒。” “改天再聊,也是一样。” 老汉朝坊正一拱手, “谢谢坊正的酒肉,民脂民膏,果然肥美。老头子吃饱喝足,就先回了。” 说罢,老汉裹了裹破旧的羊皮袄,顶着漫天雪花离开饭馆。 坊正盯着老汉的背影,默然了片刻,酒杯突然往桌上狠狠一磕。 “没天理了嘿,不识好歹的老匹夫,不就是有个在安西军中当文书的儿子么?不入品的刀笔吏,狂什么狂!” 坊正神色愠怒,好半晌,却又阴阴一笑。 “不过,拖住老东西这么久,想必常公子那边也完事了吧?” …… “动作麻利些,在姓闻的老东西回来之前,尽早完事。” 闻家门前,簇拥着一群泼皮无赖,手拿钎子凿子锤子,满脸狠厉凶横。 邻居们探头探脑张望,为的常四只扭头瞟了一眼,便吓得他们纷纷缩回脑袋,紧闭门扉。 “上。” 伴随着话音,常四抬起一脚蹬开屋门,屋里头空无一人,火坑中炭灰尚温。 当着常四的面,泼皮们没有一个偷懒的,争先恐后涌了进去,拿锤子的开始砸墙砸炕,拿钎子的开始凿门凿窗,就像一群猴子上房揭瓦,将整栋屋子拆得零零碎碎。 “头儿,这些锅碗瓢盆……” “砸!” “这些棉衣被褥……” “烧!” “这些粮油米面……” “尿!” 一时间,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不绝于耳,陶瓦碎片炸开满地。 炭火重新点燃,棉服被褥一投进去,便熊熊燃烧了起来。 几个泼皮将墙上的腊肉、缸里的黍子、瓶瓶罐罐的油盐酱醋堆在一起,揭开裤腰带,掏出家伙什,身子抖动了一阵,腥臊冲天。 没过多长时间,屋里屋外已经一片狼藉,寒风阵阵往里灌,几成废墟。 “柜子,别漏了。”常四手一指。 几个泼皮上前砸开带锁的箱柜,在里面扒拉了一阵,本以为能翻出来什么值钱的东西,却只扒出十几封书信。 “老东西脑子有病,废纸当宝贝……” “咦,边军的信?” 有个识字的泼皮眼睛一瞥,赶忙捧着书信,来到了常四面前。 “头儿,姓闻的好像和……这是……好像和安西军有旧啊。” “我他娘的还和安节度有旧呢!” 常四一瞪眼,踹了脚泼皮,“估计也就认识一两个大头兵,几张破纸,瞧把你吓得那熊样。烧了,都烧掉。” “喏。” 泼皮手一抬,信纸飘飞着落入火坑。 火苗狂乱。 “烧不得!那是我儿子的信,烧不得啊!” 忽然,一个裹着羊皮袄的身影踉跄冲入屋子。 几个泼皮想拦,但老汉满脸悲愤,苍老的身躯中突然榨出了一股力量,居然真让他硬闯了过去,跌跌撞撞来到火坑边上。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干枯手指不管不顾探入火坑,抓着那些纸片,但跳跃的火苗已经顺着纸页蔓延开来,指头上反而燎出了几个泡。 下一刻,老汉领子一紧,被拖拽了出去,胸口重重踏上一只脚。 “畜生……” 呼吸困难,嗓音悲怆。 啪一声重重的脆响,老汉脑袋一晃,几颗牙齿甩脱了出去。 “老东西,我教你说话。” 常四甩了甩巴掌, “知道我是谁么?知道我阿爷是谁么?就凭你这几句畜生,我弄死了你,京兆尹也不敢吭声!” “等我儿回来,回来收拾你们……”老汉红肿着脸颊,口齿不清,死死盯住常四。 “呦,老东西这话硬气,你儿几品大员呐?莫非是安西节度使?” 哄堂大笑。 常四鞋尖狠狠一拧一碾,老汉胸口一闷,险些就喘不上气。 “把老东西身上的羊皮袄子扒了,丢火里。” 几个泼皮立刻动作。 狼藉之中,常四环顾一圈,目光扫过破烂的门窗、开裂的墙壁、腥臊作呕的粮食、黑絮飘飞的火坑……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看你这回,滚还是不滚。” 破皮们扬长而去。 只留下一个干瘦枯槁的老人,在寒冷的温度中瑟瑟抖,喃喃自语: “等我儿回来,回来收拾你们……等我儿回来收拾你们……” 第十八章 安府 “等我儿回来收拾你们……我儿子,我儿子收拾你们……” 厚重的棉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只露出一颗头稀疏的斑白脑袋。老汉蜷缩着,喃喃不停,一句又一句重复着。 “来,闻爷,喝口热茶。” 阎五郎端起茶碗,凑向老汉的嘴巴。 老汉看了眼那张胡子拉碴的独眼脸庞,往被子里缩了缩。 “我儿回来,收拾你们……” 砰! 阎五郎把碗重重一放,洒出的热茶水浇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 “替我照顾一下闻爷,我去去就回。” “阎帅,三思啊!” 旁边的不良人急忙开口阻拦。 “我又不是去动私刑杀人,慌什么。”阎五郎掏出一把薄荷叶塞进嘴里,腮帮子咬肌明显,“去趟长安县,请吉县丞给个公道。” “阎帅,你和他无亲无故,这件事又和安……又和那位有牵扯,去了怕是也无用,徒惹一身腥。” 不良人接着劝说,“你把老爷子接回来,没让他在外面冻死,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余下的,多做多错啊。” “唐曜是我安西军的同袍,他当下不在长安,阿爷出事,我若是冷眼旁观,对不起当年。” 阎五郎摇摇头,往门口行去。 风雪拍门,呼呼作响。 刚走到门前,阎五郎一眯眼睛。 下一刻, 大门被一把推开,风雪呼啸猛灌,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袍大袖的旅人,三十岁左右,风尘仆仆的眼眉下是一双狭长如柳叶刀的眸子。 阎五郎微微一怔: “唐曜,你回来了?” …… “事情就是这般,人我已经查清楚了,主犯是常四等一干无赖。他们受安府管事庇佑,走律法,很难走得通。” 屋子里,阎五郎和唐曜相对而坐。 唐曜握着老汉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替老人轻轻梳理着鬓角。袖袍被抻开,露出一截小臂,上面竟密密麻麻文满了小字。 沉默半晌,轻声开口: “安西和长安隔着七千里,我没有提前寄信告诉阿爷,赶了两个月的路,只想在上元节前归家。谁知上元节还是太晚了,若我早回长安一日,阿爷就不会遇上这种事。” “阿爷收养我十八年,我本想跟他的姓,他却让我留着唐这个姓氏。阿爷说,唐是最好的字,因为这句话,我才去了安西。” “五郎,你评评理。” 唐曜看向阎五郎,眼眸微红, “我在边关守大唐,我以为守大唐就是守我自己的家。结果我家让人给砸了,我阿爷让人殴打,还险些冻死。这可是在……” 唐曜一字一顿, “长安啊!” 阎五郎默默拨弄着火坑,胡子拉碴的脸庞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 “五郎,帮我个忙。” 唐曜放下手臂,文身被袖子遮住, “我知道你有门路,我在钱庄存了些银两,用这些钱,替我把阿爷送出长安,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置办间小院。” 阎五郎动作一顿:“你干什么去?” “你猜得着。” “私自寻仇行凶,有违唐律,你这辈子都没法再回安西军。” “那就不回了呗。”唐曜笑了笑,但笑容中怎么看都显出几分苦涩,“以后做个守捉郎,赚钱养我阿爷。” 阎五郎抿紧嘴唇,独眼一抬,盯住唐曜,语气郑重: “冤有头债有主,莫伤无辜百姓。” “我是兵,不是匪。”唐曜顿了顿,“至少现在还不是。” 坑中的火焰跳跃不定,乱如野草。 阎五郎沉默了好一会儿,从腰间解下装薄荷叶的锦囊,拍进唐曜手中。 “留着吃。” 唐曜低头看了眼锦囊,嘴角一咧,掏出几片薄荷叶含进唇间。 下一刻,布料下墨光一闪,透出一行小字,宽袍大袖眨眼间闪逝而去。 门外纷纷洒洒的雪花被风声突兀一冲,向两侧激涌排开,又缓缓合拢。 …… 风雪闭塞天空,落到身上就融化成了水渍,一路冷到骨头里。 亲仁坊,安府上空,鸽子徘徊。 陈酒坐在一条街外的酒楼里,左手支着下巴,双目似暝非暝。桌上的菜盘已经凉透了,但却几乎没动几筷子,唯有酒水喝掉了小半壶。 嗒,嗒,嗒。 指尖轻轻叩动桌面。 …… “何爷你是说……安禄山,和那条泾河老龙有牵扯?” “有可能。老龙蛰伏在地下长安,被皇气和法师镇压,难在阳世有所作为,想出头,得先闹乱了这座人间帝都。我盯了长安城几十年,真正有本事翻云覆雨的屈指可数,李林甫不是,杨国忠不是,但这个安禄山……就不一定了。” “何爷,我觉得你不用犹豫了,他就是。” “判人正邪,岂能如此轻率?我看啊,你还是替我去安府中走一遭吧。” “安禄山是三镇节度使,统辖二十万精兵,何爷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就这么送上去,与黑熊精有甚区别?” “这里是长安,不是范阳。以你的水平,行事谨慎一些,无妨的。” “我不去。” “给你好处。” “命没了,要好处没用。” “我给你一张河图,渭河图录的拓片,关键时刻能替你一命。来,你验验货。” “……先给,再去。” “那你溜了怎么办?先去,再给。” “那我死了怎么办?没得商量,大不了我现在就卷铺盖回武罗山。” “……臭小子,拿着。” “何爷大气。” “我会在河图上留一道符,专门用来查验泾河老龙的死气,只要你接近安禄山两丈之内,大唐忠良和天宫逆龙之间到底有无龃龉,到时自有决论。” …… “安禄山的府邸……” 陈酒目光晦暗。 “客官,还要添酒么?”小二的声音惊断了陈酒的思绪。 “不用了,结账吧。” 陈酒巴掌一挥,一小枚银锭掉落在桌面上,碰撞声叮叮当当。 …… 满桌银两和通宝碰撞,叮叮当当。一张脸被狠狠压在银钱堆里,满眼惊惧之色。 “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知道我叔叔是谁么?你怎么敢……” “闭嘴。” 唐曜手掌用力一压,木桌嘎吱作响,常四的脸被挤压得扭曲变形,双目充血。 平常彻夜喧闹的赌坊里,此刻鸦雀无声,赌客们早已作鸟兽散,看场子的十几个无赖横七竖八,身下晕开大滩的鲜红。 “这个人,你认识吧?” 扑通,一颗头颅落在常四面前,灰白的面目和涣散的瞳孔只有几寸之遥。 “坊正?!” 常四声音颤抖。 “对,坊正。” 唐曜袒露着健硕胸膛,解开的袍子系在腰间,露出上半身密密麻麻的文字,墨光此起彼伏,好似缠满了细小的链锁。 “我阿爷,姓闻。” “饶命,饶命!” “你叔叔,是安府的管事?”唐曜问。 “是,是,今天的事是小人有眼无珠,若是阁下肯放我一马,我叔叔定会重重报答……” “你叔叔,平日里都住在安府中吧?”唐曜打断了他,接着问。 “是啊……” 常四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 “你莫非要……” 满是茧子的手掌猛一下压,话语声戛然而止,好似一颗西瓜被拍碎,红白相间的液体激涌而出,洒满了银两通宝。 唐曜目光晦暗。 “安禄山的府邸……” 第十九章 渭河河图 雪一直下。 鸽子在夜幕中盘旋,圆圆的眼瞳中映出一座朱门大户的宅邸。厢屋灯火和池院阴影参差错落,好似一张不完整的拼图。 东南角一间偏僻的庭院中,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甲片摩擦的声音。 池塘边上。 “阿陀罗,来口叶子提提神。” 说话的是一个全身笼罩在明光重铠中的悍卒,脸覆兽形铁面,左手搭在刀柄上,探出的右掌心上躺着几片薄荷叶。 “好嘞。” 另一个甲士掀开面罩,露出一张五官扁平的脸庞,配上光秃秃的额头,典型契丹人面目。 薄荷入口,稍稍驱散了守夜的疲乏。 “听说,陀罗你要被义父提拔做伍长了。” “是有这个风声,但义父他老人家不开口,就算不得准。” 阿陀罗嘴上谦虚,眉间却难掩得色, “况且只是个小小伍长罢了,军里一抓一大把,不值钱的。” “曳落河的伍长,能一样么?咱们是义父最看重的孩子,在曳落河里出头,就是在整个三镇出了头。我看呐,父亲是记住你的名字了。” 甲士叹了口气, “我也想多斩几个贼头,积攒功勋,但一直没机会。本以为这次随义父出来,能有建树,谁知长安人如此胆小,守了这么多天的夜,连个刺客都没有……” 哗啦! 话音未落,池塘中突然出一声水响。 二人铠甲一振,立刻将目光投向了水面,入眼的却只有微微波澜。 “莫慌,估计就是条鱼。” 阿陀罗一边说,一边探出头去仔细看,左手按住腰间的横刀柄。 水面下游动着一条银红相间的大鱼,身子微微映着光。 嗯,银红相间? 府里何时养了这种鲤鱼…… 念头刚一起,那抹红身银鳍的光破水而出,哪里是什么游鱼,分明是一轮刀光! “敌……” 水花四溅之中,黑衣黑面的陈酒腰背一拧,单手持刀抹过阿陀罗颈管,紧接着动作毫不停顿,另一只巴掌抓住对方的脑门,往水里一压,鲜血和“敌袭”的呼喊声一同在水下咕噜噜漫开。 砰! 另一个甲士长刀刚出鞘几寸,就被一记侧挥劈中头盔,金属和头骨一同碎裂开。 陈酒抬脚踢出一泼水花,将甲士手中滑落的示警烟球浇灭掉。 “好险。” 水滴顺着衣摆滴答坠落。 铠甲声响太大,曳落河之间又有独特的民族语言与暗话,陈酒不了解这些,打入不了敌方内部,便将两个甲士踢下了水里,双目四顾。 “这便是安府了。” 安禄山宅邸戒备森严,即便是连通着城内水脉的水下暗渠,也有层层铁铸水闸,水法符咒暗刻,且距离极长,即便是最好的采蚌郎,也游不过三分之一的路程。陈酒能一路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全靠何渭相赠的拓本河图。 【渭河河图(拓本)】 效果 【辟水】:被动技能,获得“水下呼吸”,“水压抗性”。 【胜水】:免疫五品评价以下的水法。 【龙眷】:被动触,抵御一次致命攻击,存在溢出上限。冷却时间七十二小时。 【水君敕令】:水生生物亲和,对具有类人灵智的目标无效化。 注:在渭河及其支流中,以上效果将获得全方位进阶。 品质:珍稀 “水物亲和,加上八哥笼的禽类亲和,呵,我都快成德鲁伊了。” 陈酒摸了摸胸前的河图,嘴角一咧。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陈酒不在乎副作用,吞下泾河龙王的死鳞,再配合这幅拓本河图,足以在本位面的小江小河中成为一方霸主,逍遥自在,自封个“水君”的名头也未尝不可。 但,何渭出手越大方,陈酒心里反而对这次潜入越慎重其事。 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头子寿高成妖,嘴里能有五成真,便算是厚道了。 鸽子盘旋一圈,锁定了安禄山的卧厢。 很好认,最奢华、最戒备、最宽敞的那一间大概就是了。 陈酒将凤图刀反手倚在背侧,动【巡游】,身子半埋在阴影里,轻灵闪跃而去。 …… 飘飘洒洒的雪花落在厢房屋顶上,眨眼间就被瓦片中冒出的热气蒸成了水渍。 明明是正月,这栋屋子却温暖如春,铺着炭火的精巧地龙在兽皮地毯和木质地板之下蔓延开来,赤脚踏上去,毛软软摩挲,怡人的温度从脚底板一路涌上天灵盖。 常管事推开屋门,站在门槛外,躬身低头,行叉手礼。 “阿郎(唐朝奴仆称呼男主人为阿郎)。” 房间正中虎踞着一个胡人巨汉,须卷曲,双目微阖,似瞑非瞑。 肩上衣袍半解半披着,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和满身的肥膘,厚重堆积,却不显累赘,姿势稍稍一侧,便有山石般的肌肉轮廓浮显。 在这座圣人亲赐的宅子里,能让常管事呼一声阿郎的,只有一位。 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兼任河北采访使、御史大夫、左羽林大将军,东平郡王—— 安禄山。 此时此刻,这位名满天下的安节帅,正坐在屋里头……垂钓。 没错,垂钓。 纤细竹竿被斗大的巴掌捏着,钓线垂落在一口水缸内,其中装的分明只有清水。 “阿郎,老奴有罪。” 常管事吞了口唾沫, “六个坊的民地,老奴已尽数拿下,不日便可推平旧屋,建造新宅。” “办事妥帖,何罪之有?” 安禄山褐目微张,低沉的声音隆隆回响。 “有几个不长眼的刁民贪财闹事,不肯售***得老奴不得已使了些手段。此事若是传开,恐对阿郎声誉不利。” “闹,让他们闹。” 安禄山摩挲着竹竿, “最好闹到朝堂之上,闹到谏官弹劾,闹到圣人的耳朵里,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安禄山是个贪图享乐的粗人,是个恃宠而骄的胡狗,是个目光短浅的**。” “老奴明白。” “你做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喏。” 常管事脸上浮出喜色,轻轻合上屋门。 肥壮的身影独自对缸而坐,影子在跳跃的灯光中变形扭曲,直蔓上屋顶。 钓线轻轻一颤。 “老畜生,你急了?” 安禄山摇摇头,“闲厩群牧使的封职,我还没拿到手里,时机未至。你都等了几十年了,再多等几天又何妨啊?” 钓线抖了两下,竹竿微曲。 “我知,我知。” 安禄山低声一笑, “你想覆地,我想翻天,咱们利益相合,是铁打的盟友。既然这样,你便不该疑我才是。我这次冒险入长安,给那皇帝老儿跳胡旋舞,不也是为了咱们改天换日的大业么?” 钓线又一颤,之后便平静如初。 半晌。 安禄山浓眉突然一挑,烛光剧烈摇晃。 “有贼雀儿。” …… 鲜红从血槽中涌流,漫开一大滩。 陈酒单手捂着一名甲士的嘴巴,穿胸碎甲的长刀随手腕缓旋,彻底绞烂了心脏。 【巡游】再开,溶入夜色。 其实他得到这个技能,也就短短几天而已,使用起来却如臂使指。 实际上,从苦舟获得的所有加持与技能,往个人栏一按,就像榫椽相合,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疏。 “苦舟摆渡人的特殊性么……” 陈酒正念叨着,纵掠过前方的树荫,眼前突然闪出一片袍角。 宽袍大袖系在腰间,满身文字墨光裹缠,双手空空如也。 目光直直碰撞。 空气一时凝固。 那人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神色惊疑。 “有暗哨?” “有暗哨?” 同时,陈酒眼神一沉,长刀随即朝着对方咽部横抹而出! 铛! 字迹忽一烁然,一柄墨色长剑在男人掌中汇聚凝实,和凤图刀重重磕碰。 长剑刃口崩裂,溅出了些许墨点,又重新依附回对方身上。 借着【阴阳】,陈酒看清了那些字。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李白的诗。 陈酒扯了扯唇角,手腕猛然下翻,血红刀脊黏着墨剑压了下去,刀尖随即直戳对方胸膛。 噗嗤! 第二十章 围猎 刀口刺穿一团由文字铺开的墨光,就像陷入了激涌的漩涡。 “宝刀截流水,无有断绝时。” 又是李白诗…… 陈酒眯了眯眼睛,费力将长刀拔离漩涡。 借此机会,男人脚步暴退开来,树叶扫着身子沙沙作响。 然而在下一刻,他眼前一花,却是向前径直越过了墨团,直面一抹近在咫尺的刀芒! 【摄柳】 凤图刀和墨色长剑激烈摩擦,迸射的火光掺杂着墨点,微微照亮了男人的脸庞。 棱角分明的五官,单看并不算出彩,捏合在一起更是平平无奇,唯独那双柳叶狭刀般的眼睛,让陈酒没来由想到一个人。 薛征。 狼顾鹰唳,或兵或匪。 墨剑的器型和硬度韧性虽然都与实在的兵器一般无二,却唯独少了相似的分量。 刀口裹缠着剑刃轻而易举向一侧撇去,陈酒顺势踏前半步,拧腰撩刀,寒光凛然上挑,直抹向男人持剑的双臂。 “断!”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酒心中一寒,脑袋凭本能往后重重一仰。 一支墨箭从唐曜身上暴射而出,擦着陈酒的鼻尖堪堪滑过去,射落了树叶。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埃尘。” 哪诗来着?《北风行》? 狂热粉啊…… 念头划过脑中,陈酒动作毫不凝滞,惊雷一般的靴尖直取对方裤裆。 “拆你祠堂。” “拆我祠堂?” 唐曜眸子阴沉欲滴,左膝盖匆忙一抬,和鞋尖重重磕碰,汹涌的剧痛灌入神经。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淹没在紧随其后的刀风中,陈酒冷着一张脸,【巡游】紧紧黏住对方急撤的身形,凤图刀在周身盘旋出一轮血红满月,朝着脖颈不依不饶斩杀而落! 【阴阳】看得清楚,那句“宝刀截流水”墨迹枯笔浅淡,尚未恢复之前的稠度。 “又闻子规啼夜月,雄飞雌从绕林间。” 墨字烁然。 健壮身躯与宽袍大袖一同骤然分开,幻化作两只黑白相间的杜鹃飞向两侧,刀锋只扫掉几片羽毛,杂糅着血色与墨色。 下一刻, 雄雌杜鹃在半空绕了个半圈,重新聚,汇合成了唐曜。 赤裸的后背顺着惯性撞在树上,身上绽开了四五道片状伤口,皮肉被生生剐去一层,算不上多深多重,但瞧着挺吓人。 枝叶撞得好一阵摇晃,落下积雪,砸了唐曜一头一脸,血水融化雪水,显得有些狼狈。 两人抬眼一对望。 “这个暗哨,脑子不太灵光啊。” 陈酒心下奇怪。 暗哨的职责是暗中警备,不是正面搏杀,两人缠斗了几回合,对方看样子却完全没有向附近甲士示警的打算,连喊都不喊一声,似乎是想单打独斗,把自己闷死在这片树荫里。 “这个暗哨,脑子不太灵光啊。”唐曜也怀着同样的想法。 簌簌簌,簌簌簌。 与此同时,甲片声在不远响了起来,是一队巡夜的曳落河。 “糟了……” 陈酒脸色一僵,握紧刀柄,已经做好了潜入失败以一敌众的准备。 他抬眼凝望着男人的面容,却现对方同样表情僵硬,脸颊紧绷,满身墨字在筋肉上流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 甲士队伍经过又远去。 鸽子在头顶盘旋一圈又一圈,雪一直下,气氛有些尴尬。 “同行啊?”陈酒压低了声音。 “我来杀人。” 唐曜啐出一口嚼碎的薄荷渣子,又从锦囊里拈了两片放入唇间。 “彼此彼此。”陈酒眼角抽了抽。偷鸡的碰上了摸狗的,还莫名其妙打了一架,这叫什么事啊。 “刚刚是你占了便宜,这里地方太小,又得提防守军,我施展不开。” 唐曜盯着陈酒, “换个场合,你会输。” 陈酒嘴角扯动,呵呵一笑:“彼此彼此。” 片刻的默然。 “那,就此别过?” “别过吧。” 两道身影默默擦肩而去,各自匆匆奔赴东西,都没有联手同行的打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陈酒贴着阴影几个纵跃,落在一个小院中,双目在夜色中微微光。 其实他对那个异人的手段很感兴趣,李白诗句身上纹,花哨但又实用,只可惜场合实在不方便,不然真可以讨教一下。嘿,不知上头纹没纹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突然一声轻咦。 “附近好黑,莫非是间废院?” 念头刚落。 陈酒额头一阵抽痛,天空中的鸽子被一支羽箭射了个对穿! …… 铁胎弓弦声急颤,虎骨扳指褐色沉凝,泛着一层经年把磨出的厚厚油光。 “婢子养的狗奴贼,都飞了小半宿了,真当爷爷我是瞎子?” 闷闷的声音从面甲下响起,全身笼罩在明光将铠中的甲士大手一挥,伴着簌簌的甲片声,几十簇火光渐次亮起,驱散了周遭的漆黑。 光晕下映出一具具铁甲,就像潜伏在草丛中的狼群显露獠牙。 “异人刺客已经入网,就在前面的院子,里里外外围严实了,谁那里漏口子,我便剁碎了谁,喂义父的海东青。” “喏。” 齐声如雷。 “旅帅(唐朝旅帅领百人队),就一个么?我听说有两个刺客……” “就你会算数啊?”旅帅熊眼一瞪,“另一个刺客自有别的兄弟去追去杀,咱们顾好眼前的便是。两个都包圆了,我岂不是要在义父眼里落个‘贪功’的恶名?” 甲士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开口。 “说起来,自从侍奉在义父身边,我也许久没有宰过人了。” 旅帅掂了掂手里的斧子,握拳在胸口一敲,甲声铿然, “东北之虎,漠北之狼,曳落河的儿郎们,提振精神,今夜,就让养肥了的长安狗见识一下真正的野兽!” “喏!” “列阵。” 盾牌罗列,横刀出鞘,劲弩上弦,盾墙中支出泛着寒光的槊矛,整齐的脚步压向小院,几十个悍卒眨眼间就组成了一台精密的战争兵器,又或者择人欲噬的凶兽。 这时候,一颗小东西从门里头抛出,在盾牌上撞了一下,骨碌碌滚了两圈。 铁黑色,椭圆形,表面布着凹凸不平的格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厉害暗器。 “啥东西?酒壶?” 下一刻,平地惊雷! 闪耀的火光和锋利的弹片四下爆射,裹挟着庞大的冲击,直接撕裂了盾墙。 工艺精湛的冷锻护具在量产型现代热兵器面前薄得像一层纸,破片撕裂血肉,几具沉重的明光铠高高抛飞了出去! 紧接着,军阵上空压来一片风声。 旅帅抬头望去,纷洒落雪中,一袭翻飞的黑袍踏着墙檐纵跃而出,好似扑杀猎物的鹰隼,刀芒圆融如月轮。 第二十一章 安禄山 五尺长刀随黑衣旋舞,裹挟着刺耳的铮鸣声,切过两个甲士的脖颈,饥渴的刀刃疯狂吸吮伤口,纹路越妖艳。 【饮血】 一杆长槊直奔胸口凌厉扎来,陈酒刀口一磕,探手抓住硬木槊杆用力一拉,雪亮的槊锋直直插入另一个甲士的面门,同时凤图刀直刺而出,捅进了那个被踉跄拉过来的持槊曳落河肋下空当,将肺脏和心脏一同戳烂。 血腥味儿充塞鼻腔,陈酒感受着从刀柄涌入掌心的蓬勃生机,双眼越明亮。 长刀,重槊,血肉,金属…… 方寸见血的冷兵器交锋,人与人之间的殊死搏杀,肌肉筋骨的原始纠缠…… 久违了。 陈酒大咧着嘴角,凤图刀每次挥劈戳刺,都带起几道激涌的血箭,在黑衣上浇洇一大片。 刀口翻折劈落,碎甲断骨! 唐朝的明光铠,由两千余片鱼鳞甲和长条甲经锻铸、打札、错穴、精磨等数道工序,最终由皮革条编缀而成,辅以胸前背后的金属圆护镜,是这个时代最精良的甲胄,素来有“铁猛兽”的称谓,仅重量就有几十斤,非重器不能破甲。 若不是凤图刀经过龙血磨石的打磨,成为了含炁类物品,怕是早就刀口崩折,根本无法像如今这样破甲如裁纸切布。 血滴顺着衣沿四下飞洒,陈酒在军阵的缺口中左突右冲,如修罗凶神。 军阵后头。 旅帅摘下头盔面甲,掏着淌血丝的耳朵眼,阴沉着一张胡人面目。 “放箭。” 端弩的甲士身子一颤: “旅帅,会误杀兄弟们……” “曳落河八千义子亲兵,感念父亲大恩,义之所至,万死莫辞,每个人都过血誓。为此牺牲,是他们的荣耀。” 旅帅重复了一遍, “放箭!” “喏!” 弩机扣扳,箭矢攒射! 陈酒刚刚将刀锋从一个人的腹肚拔出,连带着牵扯不清的模糊,扭头一瞧,映入眼帘的是雨幕般的箭头,眉头重重一拧。 【巡游】 裹着刀光的身影一闪而逝,在人群中冲出一条糜烂的通路,避开绝大多数落箭。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支箭矢插入肩头,卡在了骨头和血肉之间。 反手生生拔出箭头,【王十二的狗皮膏药】往伤口上一糊,血液瞬间止住。 “放箭,是吧?” 陈酒咬着牙,巴掌在胸前一抹,汤姆逊冲锋枪落入掌中,朝弩机队扣下扳机。 “他拿根烧火棍……” 火舌喷吐! 弩兵后半句话被吞噬在弹头交织的雨幕中,一片人仰马翻。 陈酒不太会用热武器,但在这个距离上,胳膊端得平稳,总不至于描边打空。 咔哒,枪栓一响。 弹匣空了。 “要不是点数用完,当初就多买些子弹了。” 将冲锋枪丢回个人空间,陈酒随手把一颗拔了插销的二三式手雷朝旅帅所在的方向掷了过去,抽身杀回了军阵。 “又是那东西……” 旅帅表情一僵,不假思索挥起斧头,用裹着黄铜的斧面将手雷拍了回去。 拍了回去…… 手雷刚一到半空,便轰然炸开,碎片和火光的覆盖之下,刚刚重新组织好阵型的甲士们又被撕扯蹂躏了一回,军阵紊乱。 其实,手雷的真实威力并没有这么猛,但对于冷兵器时代的士卒而言,其威慑性远大于杀伤性。 “谢谢了。” 陈酒唇角一扯,踏着满地的甲片和血肉,直冲向胡人旅帅。 “狗贼奴!” 旅帅怒吼一声,同样踏步前冲,兽吞铜面大斧奔着陈酒的脑门直直劈下。 刀斧交击! “好重。” 万里挑一的曳落河旅帅骨粗筋壮,竟然与【神眷】加持过的身体素质伯仲之间。 陈酒双脚陷入血水与雪水融合的泥泞里,靴子底向前滑出,刃口一翻格开了斧子,衣摆随着前掠猎猎作响,翩然若游龙。 “我是义父亲手赐过血酒的壮士,杀我?狗贼奴也配?!” 旅帅后退半步,一身甲片响声如碎叶,斧头卷着雪花一记低挥。 飒! 斧风拦腰而来,陈酒脚尖轻点地面,整个身躯向上猛地拔升,靴底在斧面上重重一踏,雪亮的刀尖直插旅帅眉间! “噗。” 旅帅脖子向旁边用力一拧,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刀尖切开甲片、革衬、斜方肌,最终落在了锁骨上。 掌心涌来了劈斩金属一般的触感,刃口竟然是再难以往下半寸。 “骨头真硬啊。” 旅帅喉间迸出野兽般的嘶吼,双掌松开了过长的斧头柄,握拳从左右两侧往陈酒头颅砸去! 砰! 拳头合拢。 陈酒肩膀一塌,堪堪避开重拳,飞起一脚踢在旅帅胸前,身子借着这股劲头向后一倾,刀锋摩擦着骨头生生拔了出去,碎肉外翻。 腰背旋拧,步法激绞,苗刀回旋! 锋刃嵌入脖颈,被坚硬颈骨拦住,却也切开了动脉血管,血槽吮吸着激涌的鲜血,旅帅那双胡眼迅黯淡下去。 抽刀,再斩。 入骨一寸。 再斩! 一寸半。 斩! 硬如金属的颈骨被凤图刀彻底砍断,硕大头颅冲天而起,高高抛飞出去。 扑通, 没了项上人头的高大披甲身躯跪倒了下去,陈酒抽手拔回兵器。 旅帅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两只兽皮战靴前面,死不瞑目的眼睛往上翻着,正对上一双低垂的褐瞳虎目。 陈酒瞳孔剧烈一缩。 大袍披肩,袒露胸口,硕大的肚子上堆积着一层层膘肉。一杆长槊握在满是汗毛的巴掌中,枪杆粗如鹅蛋,足有两丈之长,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大纛用的旗杆更贴切一些。 这种压迫性…… “阿胡儿,我的儿子。” 壮汉望着旅帅的头颅, “我当初选你入曳落河,因为你是一只虎,突厥的猛虎。可在我身边过久了安逸日子,你变慢了,就成了一只猫,辜负了我赐给你的血酒。” 曳落河,儿子,血酒。 “安禄山?” 陈酒嗓音沙哑。 他不是应该在卧厢么? “隔着老远闻着一股臭味儿,来瞧瞧,原来是个阳身阴官。” 安禄山嗓音低沉,如雷声回响, “阳身阴官终究也是人,离不了人世纠缠。谁派你来的?杨国忠?还是……” “你猜呗。”陈酒咧了咧嘴。 安禄山点头: “那便是杨国忠了。” 陈酒默然不语,目光来回扫着,估测两人间的距离。 五丈。 何渭留在河图上的符,需要接近两丈之内。 “呼……” 陈酒吐出一口气,埋下脊背,膝盖微曲,悍然冲向了安禄山! 四丈。 三丈。 安禄山默默看着陈酒,神色被覆盖了半张脸的胡须藏住。 靴子终于踏入两丈之内! 渭河河图……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反应?! 陈酒抿紧嘴唇,一抬头,瞳孔中映出一杆出海升龙般的槊芒! 上架感言 感谢英明神武的编辑鹿鸣大,虽然我是个每天更新乌龟爬爬、一章要写四个小时的手残党,还是给了我相当好的推荐位。 唔,我不是单更兽,我也是有双更的!QaQ 感谢棍子哥,某个助人为乐的蒙面蝙蝠侠。我写文偶尔会信马由缰,如果说津门是一辆战车,他就是牵缰绳的士,多次帮助这辆马车避开陷坑。 感谢活儿该,爱称咕咕,那个英俊的好男人。这本书的开头有三版,是他帮忙敲定了这一版。开头纯对话,其实是一种相当冒险的法子,争议很大,我当时也犹豫要不要删,还是咕咕劝我维持特色,“Fo11ow your heart”。 感谢北川前辈、小呆昭前辈、东风前辈等一众同道的推书,起点的作者们都很善良,对新人很友好,唔,揉揉屁股。 感谢你们,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作者是个纯新人,毛病很多,经常犯错,谢谢你们的体谅和支持。 作者是个手残党,一章常常要写四个小时,偶尔还会产生废稿,几小时的努力付之东流,可各位看官依然惯着我;作者是个码字的扑街,有各位君子养着,这本书才能走到现在。 我一直认为,作者和读者之间,必然存在什么共同点,才会被文字连通,建立起更晦涩但也更高层次的交流。所以……咱们是货真价实的朋友啊(抱大腿)! 好嘞,常规该买惨了。 但我……其实不惨,真没啥可卖的。 有一个平凡的家庭,有一段平凡的人生,上了一个平凡的大学,每天平凡的翘课旷课迟到早退……这样的人,普通到了极点,但能说惨么? 高考没考好,家里人总觉得是小说耽误了我(平常基本就这一个戒不掉的爱好),但也没短了我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平常吃饭的时候说我两句,我装作没听着,不还嘴,默默嚼饭,也就过去了,该一起看电视还是一起看电视,该轮到谁洗碗还是谁洗碗。这样的生活,能说惨么? 写了小说,有幸收获了读者,有了读者群,每天看他们在群里天马行空,讨论一百五十斤一米七的宠物狗死掉后如何处理,我躲在屏幕后头偷笑,笑一会儿去码字,这样的网络社交,能说惨么? 所以,我真的不惨啊(拍桌)! 但我还是想求订啊(继续拍桌)! 订定生死啊(手拍肿了)! 作者是个大二学生,经济不独立,平常点个十块钱的外卖,都舍不得加杯三块钱的冻奶茶解馋,呜呜呜我好惨呐……各位读者老爷觉得这本书值一块钱,就花一块钱,觉得值一毛,一毛钱我也敲碗感谢,让孩子喝口奶茶吧(摇碗摇碗摇碗)! 凌晨十二点,本书上架,求——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