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1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夏日炎炎,蝉鸣呱噪。 一条五六十米宽的鹅卵石河从漭漭群山穿出来,曲曲殇殇流向远方。 阳光打在水面上,金光如鳞。 仅有的一条小道,顺着这条叫青柳江的大河蜿蜒,没入连绵起伏群山里,正如一条慵懒长蛇卧在山水之间。 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扇面村村民里,闲汉子懒婆娘们聚集在村口青柳江畔私塾外面的杨树林里,借着林荫乘凉,插科打诨度着炎热时光。 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又或用荤段子撩骚着那些懒散婆娘孤身寡妇。 不时响起哈哈大笑声。 六月天娃娃脸,说翻就翻,天空中炸了个惊雷。 熟谙四时的闲汉子们抬头看看天,没放在心上,晴空万里哪可能下雨。 有妖风拂过。 一直安静坐在人群外围的黄家傻儿子倏然打了个激灵,浑浊的眸子里闪耀着精光,环视四周一眼,神色莫名兴奋起来,仰天一阵哈哈狂笑。 端的是霸气。 杨柳树荫下闲汉子烂婆娘们插科打诨的声音曳然而止。 老黄家的侄儿,六十来岁白发苍苍的老人黄豆根离傻儿子最近,起身就要给他一巴掌,“狗日的平时里傻不兮兮的,笑啥呢笑!” 却见那傻儿子翻身闪过,怒视黄豆根,“老鳖子,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黄豆根浑浊的老眼一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傻儿子哈哈狂笑道:“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想不到我黄巢又活过来了——” 话音未落,便闻晴空再起惊雷。 已经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黄豆根脸色大变,转身就跑。 身手敏捷得像个十八岁少年。 好像慢一步就会被雷劈,转眼蹿到了十几米外。 先前还插科打诨聊着天的扇面村村民如见鬼一般,只是一个呼吸间,便连滚带爬远离傻儿子,杨柳树荫里一片狼藉。 众人站在远处,看傻儿子的眼神里尽是怜悯。 一道闪电突兀的自晴空出现,撕裂长空汹涌而下,穿过茂密的杨柳树荫,啪的一下,准确无误的劈在傻儿子头顶,啊的一声,傻儿子翻身倒地。 死翘翘了。 杨柳树荫里弥漫起浓郁的香味。 肉香。 又死人了…… 然而这些个闲汉子懒婆娘却一点也不意外,也没有惊恐,反倒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起来。 有人嘟囔了一句:“这个可怜的黄巢又是个什么东西?” 却没人去应话,什么东西都无关紧要,反正已死。 黄豆根一脸痛惜,“这可怎么给我那小姑说,虽然是个傻儿子,好歹是个活人,现在好了,非要说自己是什么黄巢,这不被雷劈了吧,你说做啥孽呐。” 三十多岁风韵徐娘有那么几分姿色,几乎偷遍村里男人的王寡妇撇了撇嘴,搔首弄姿的挺了挺胸,拿捏着阴阳怪气的声音,“有什么不好说,傻儿子又不是第一个,咱们这扇面村啊风水不好,每年总要劈死那么一两个人。” 村里磨豆腐的周婶儿吐了个痰,叹了口气,深有同感,“是啊,肯定是咱村风水有问题,十几年前我那口子也是这样,修房顶摔下来昏迷了半天,醒过来说自己是什么兰陵王要回王府,然后也被雷劈死了。最可怜的还是李汝鱼那孩子,他婆婆爷爷被劈死后,妈老汉一个又说自己是什么大唐太宗,一个说自己是什么来着……记不得了,反正也都被劈成了焦炭。” 顿了下,“万幸李汝鱼这孩子运气好,被雷劈了四次都活下来了。” 村里不学无术的二混子抠着脚丫,“妇人之见,就知道扯淡,被雷劈死的又不是只咱们扇面村有,十几年前李汝鱼爷爷、婆婆被雷劈死的时候,你们说什么来着,说什么鬼附身,还把县老爷惊动了,最后官府怎么说来着,说这叫正常现象,大凉的天下处处都有。” 顿了一下,学着私塾夫子的模样掩面长叹兮,“妖孽层出天下将乱啊!” 却惹来一阵嘲讽。 王寡妇浪笑起来,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胸口抖得越发厉害,“为什么咱们村特别多?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找个风水先生来看看,去年老杨家那个儿媳妇,刚娶进门半年,大胖小子还没来得及生,浣衣落水了,救起来后失心疯说自己是什么花木兰,也被雷劈了。” 黄皮寡瘦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村西口老鳏夫孙老头趁无人注意,伸手在王寡妇屁股上摸了一把,一脸贼笑,语气却有些酸溜溜的:“那你去给老杨家生个儿子撒,他们父子不是爬上过你的床嘛。” 王寡妇哈哈笑了起来,有几两且下垂得厉害的胸口抖动起来,“老娘要生得出,你龟儿子是不是就要赖我家不走了?” 孙鳏夫吞了口口水,盯着那胸口两眼放光。 黄豆根没好气的道:“死了个人还在这里讲那些莫名堂的事情,良心被狗吃了!” 被指桑骂槐的孙鳏夫有些尴尬,老脸一红,嘿的一声,“关我锤子事啊,我又没有儿子,黄豆根你装卵子的正经,前几天你还不是大半夜去了王寡妇家里,跟个公狗样哦哦叫几声就完事,丢死先人了!” 人群哗笑起来。 黄豆根恼羞成怒,撩起袖子就要冲上去,“狗日的孙鳏夫胡说八道,老子弄死你!” 孙鳏夫吓了一跳,心虚的退了几步,嘴上却叫嚣的很,“来来来,不弄死我你是龟儿子,说得老子怕你似的。” 大家都清楚黄豆根和孙鳏夫的德行,知道打不起来,干脆看热闹,也不去拉架。 果不其然。 一看没人拉架,黄豆根冲上去后也只是拽着孙鳏夫的衣襟,没敢真下手,孙鳏夫更不敢动手,两人互拽衣襟大眼瞪小眼,口沫四溅。 “你动我一根指头试试!” “我动你又杂的!” “我日你先人板板,今天就要弄死你狗日的。” “……” 私塾里,手拿着戒尺的中年夫子着青衣,一脸胡子拉碴,很有些沧桑大叔的风韵,站在窗前,盯了一阵才走过来,看了一眼焦黑的傻儿子尸体,没好气的道:“闹什么闹,黄豆根你去给黄豆芽说一下她家傻儿子被劈死了,让她来收尸,二混子你明天去市集去找里正说一下,就说咱们扇面村又死了个人……嗯,别说被雷劈死的,就说落水,免得惹来镇抚司,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夫子姓李,外地来的,喜好小村风光,便住下来教书为生,这一住便是十年,是扇面村最有墨水的人,他的话比里正还管用。 挥了挥手,“散了吧散了吧,别影响孩子们读书。” 人群顿时一哄而散。 这就叫德高望重…… 李夫子看着尸体,扯了扯嘴角,说了句和读书人身份不相符的话:“傻逼,找死呢。” 夫子提着戒尺回私塾。 慢悠悠的,司空见惯。 小村里哪年不劈死个把个人? 大凉王朝哪年不劈死一堆人? 杨柳树荫下,蝉鸣依然呱噪,只剩下那具焦黑尸体散出肉香阵阵。 可怜的黄巢…… 私塾门口,一个十三岁的纤细少年,五官清秀,肤色呈现健康的小麦色,身上青色长衫虽然补巴一堆,但洗得极其干净,因过水太多,已有些泛灰白。 愣愣的看着远处那具焦黑的尸体,似是想起了过往,脸有余惧,眸子里一片晶莹,神色哀戚。 李夫子叹了口气,“汝鱼,回去读书。” 李汝鱼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夫子,他又说自己是谁?” 李夫子沉吟半响,抬首望着天空,似有点心虚,幽幽叹道:“他啊,他叫黄巢。”然后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自语,“盛唐以后的罢?没听说过啊……” 李汝鱼回到课堂,拿出小本子取出里面的一张纸,提起笔豪,认真的在上面一笔一划添了个名字:黄巢。 黄巢之前,已有近十几个人名。 大唐太宗、赵子龙、兰陵王、花木兰…… 提着戒尺监视学生看书的李夫子走过李汝鱼身旁,看着上面那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能活着真是不容易啊…… 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诗不错,有些才气。 远处隐隐传来黄豆芽的哭喊声,伤心欲绝。 2章 夫子我啊,斗酒诗三百 渔舟唱晚,落霞与孤鹜齐飞。 一派盛世风光。 青柳江是鹅卵石河,村口那一段是一个无名急滩,下河段水流仅齐腰膝,上河段极深,在扇面村历史上淹死过不少玩水的孩子。 歇息一天避过暑热的汉子放出了木筏,在上下河段打渔,若是收获丰盛,第二日便起早到六十里外的顺江集上卖了换几个零用。 李夫子一手提着鱼竿和鱼篼回到私塾,对着课堂里喊了声散学。 哗啦啦啦一下,四五十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女冲出课堂,女孩子结伴回家,男孩子则冲到青柳江畔下河段,脱光衣服就往水里跳。 大多赤身裸体。 小村里的人对此司空见惯,也没人去管。 江边长大的孩子,谁不是浪里白条…… 李夫子放下楠竹制作的鱼竿,唤住最后出来的李汝鱼,“汝鱼,晚上就在这吃饭罢。” 李汝鱼哦了一声,伶俐的去将鱼篼里几尾肥美鲤鱼倒了出来,又从厨房找了把尖刀,轻车熟路的剖鱼洗净,然后从泡菜坛子里取了些老坛酸菜出来。 炊烟缭落…… 李夫子欣慰的看着李汝鱼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惬意的到后院提了壶酒出来,搬了个椅子坐在私塾前。 望着一江东去,天边落日昏黄,河中小儿游荡,江山秀丽如人生悠长,转眼已是多少春秋,忍不住摇头晃脑吟了一句:“人生得意——” 却曳然而止,心有余悸的看了看满天晚霞,长出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晴空起惊雷。 回首看了一眼厨房里那个少年。 吃百家饭长大,成熟得不像个少年,话不多,却总是能一针见血,虽然读书天赋算不得什么,若是去参加科举,估摸着考不中进士,但自己就是没来由的喜欢这个孩子。 是因为他目光里的坚毅,还是因为对艰难生活的倔强不屈? 这孩子啊,就如泥泞里的小草。 屡折,不断。 想了一阵,忽然自嘲的笑了起来,提起酒壶抿了一口,喝酒喝酒,想这许多作甚,人生就是这样无奈,就算想直接帮助李汝鱼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能选择漫长的一条道路。 谁叫这个世界对自己这类人如此苛刻呢。 不见下午那个黄巢,都还没来得及领略这大凉王朝的锦绣山河,就干净利落的被一雷劈死。 李汝鱼端出热气腾腾的酸菜鱼。 拿了两副碗筷,然后恭谨的坐在夫子一侧,也不言语,细嚼慢咽。 吃得很专心,也很仔细。 认真对待每一颗饭、每一片鱼肉和菜。 李汝鱼很感恩。 感恩夫子,也感恩这些饭菜。 自己生下来就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饱一顿饥一顿,以前没有生活自理能力,永远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或者根本没有下一餐。 食物对于自己而言,是命,于是深怀感恩之心。 李汝鱼放下碗筷,“夫子,我吃好了。” 李夫子喝着酒,笑了起来,“圣人有语,食不言寝不语,但不须拘泥,人生啊不能这般拘束,潇洒活着才是快意。” “好的,夫子。”李汝鱼认真的记了下来,但知道自己做不到夫子这般写意。 然后又认真的问道:“夫子,学生有些疑惑。” 李夫子灌了口酒,龇了龇牙,“问罢。” 李汝鱼转身,从自己的书中翻出写了十来个人名的那张纸,依然是一脸认真:“夫子,村里这些年被雷劈的人极多,太过诡异,而且这些人都有共性。” 李夫子愣了下,脸色涌起一抹奇怪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汝鱼低头看着纸上的名字,没发觉夫子的异常神色,“去年杨家儿媳妇说她是花木兰,被雷劈了,前年张家小叔说他是赵括,被雷劈了,今天傻儿子说他是黄巢,也被雷劈了。” 抬起头,一脸求惑,“夫子,我翻尽私塾里所有书,没发现关于花木兰、赵括的任何只言片语。”顿了下,神色有刹那哀戚,旋即一片坚毅,“历史上也没有国号唐、周的王朝。” 李夫子一脸蛋疼。 我倒是知道,可我不能说,说了,我就会和他们一样被劈成一段焦炭。 思忖了一阵,才不徐不缓的说道:“汝鱼,你一直惦念此事,是因为你父母的缘故?” 李汝鱼沉默不语。 李夫子长叹了口气,“世界很大,不止是扇面村、璧山县、江秋郡、长陵府、大凉王朝,天地玄妙无极,而夫子终究只是个读书人,有些事并不尽晓。” 漫天晚霞中倦鸟归林,天籁渐静。 李夫子一脸落寞:“夫子和你一样,也有很多疑惑,不同的是夫子我啊……已经认命。” 李汝鱼盯着李夫子,“夫子不求惑?” 李夫子猛喝了一口酒,满腔愁郁不得宣,话语里透着浓郁的无奈,正如那青柳江里滚滚东流水中的一朵浮萍,“求而不安,求之何用?” 李汝鱼安静了一会,才轻声道:“可夫子您知道,若是不明白此事,我会死的。” 李夫子沉默了。 是啊,这样下去李汝鱼真的会死。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被雷劈过四次……小麦肤色并不是太阳晒的,而是四次雷劈后留下的痕迹,每一次被雷劈后,他都倔强的活过来。 屡折,不断。 十年前,自己来到扇面村,恰好看见三岁的李汝鱼挥着脏兮兮的手如握匕,奶声奶气的说了句“风萧萧兮易水寒——”。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便被雷劈了,帅不过三秒。 然而李汝鱼没死。 死的是那个可怜的荆轲,一如黄巢。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四次。 每一次他都没死,死的都是那个和自己同类的可怜人。 这很诡异。 但凡自己这类人,若是被雷劈了,都不可能活过来,比如去年自称花木兰的老杨家儿媳妇、前年自称赵括的张家小叔和今天自称黄巢的黄家傻儿子。 雷落必死,无丝毫侥幸。 李汝鱼绝非普通人。 也许,这所有的疑惑只有他能解开罢。 想到这,李夫子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着白山黑水里枯寂的落寞,“所以啊汝鱼,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你能知道真相,如果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告诉夫子,因为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李夫子沉默了。 李汝鱼呆呆的望着江水东流去,眸子里越发坚毅。 我会弄明白的。 为了活下去,为了真相…… 李夫子一口将壶中酒饮干,也望着青柳江水发呆。 有些话不能说。 汝鱼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夫子我啊,斗酒诗三百,如今却不敢吟诗,夫子我啊,一剑可破甲士,如今却不敢提剑,如履薄冰深恐那天穹上会晴空起惊雷…… 夫子我啊,活得一点也不潇洒快意。 李夫子满脸无奈。 3章 青梅有竹马 三间瓦房,虽然寒碜破旧,却打扫得极其干净,门前院坝被锄整得四平八稳,又拾取了青柳江的鹅卵石铺整,纵然雨天也不会泥泞。 李汝鱼推开无锁之门,空荡荡的房里异常安静。 放下书跑到厨房里烧了一锅热水,洗去了一身汗渍,换了一身因过水太多而呈灰白的干净青衣,将脏衣服用皂角洗净晾晒在院坝里。 来到堂屋,看着神龛上的四个牌位发呆。 一家五人四个被雷劈死,剩下的自己虽然不死,却也被雷劈了好几次,只是奇怪的是每一次被雷劈后,自己对那一天的事情便失去所有记忆。 大唐太宗、花木兰之类的人名,究竟有什么秘密? 为什么寻常人说不会有事。 李汝鱼来到偏房,找出几块薄木板,搭成一个小篷子,钻进去后犹豫了一阵,才轻声道:“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想不到我黄巢又活过来了。” 四籁俱靜。 李汝鱼等了许久,也不见骤生惊雷。 果然呢,傻儿子被劈死前说过的话,换人说不会有任何事。 “鱼哥儿,你又在招雷么?”清脆的尚有几分稚气的声音在院坝里响起,走进来一个小姑娘,八九岁模样,同龄人中算是高挑的小身板已有些小妖娆的身段,梳着羊角辫,剩下的黑色秀发劈落到臀尖处,五官乖巧尚有婴儿肥,眉宇间隐有美人胚子,大大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一如纯净湖泊,嘴角一颗淡青色美人痣很是活泼。 手上端着个米盆子,提了几块豆腐。 “娘让我给你你拿些米来,还有几块没卖完的豆腐。” 李汝鱼推开薄木板,眼里浮起一抹温馨,从周小小手里接过来,“小小你等一下,我去把豆腐放井里,要不然明天就馊了。” 周小小嗯嘞一声,等李汝鱼去了后院,立即将凌乱的薄木板抱进偏房。 像个勤劳的小媳妇儿。 李汝鱼回来,安静的笑了起来,“小小你今天没来读书啊,夫子都念叨着你呢,夫子说啊,要是咱们村子里有人能考中进士,那个人一定是你,可惜你是个女孩子呢,不能参加咱们大凉王朝的科举。” 周小小也笑,眉毛弯弯眼睫眨啊眨。 李汝鱼牵起小萝莉的手,“小小跟我来。” 后院井旁,绕过水坑,有一座城。 一座泥捏的城。 李汝鱼指着道:“那一次有个说书人来咱们村里,小小你听过说书便说想当皇后,这个城送你了啊,等我们都长大了,我就送你一座真正的城,让你当真正的皇后。” 周小小蹲下来糊弄着泥巴,稚嫩的眼里满是喜悦,“那谁当皇上娶我过门啊。” 李汝鱼腼腆的笑了,“只要是小小喜欢,谁都可以,他要是不愿意,鱼哥儿就把他绑到你面前来。” 小萝莉笑靥如花。 “鱼哥儿,听我娘说,刚才晚膳时候,孙鳏夫和黄豆根打架了呢,孙鳏夫也是不经打,被打昏死过去了,赤脚医生都去看了呢。” 李汝鱼哦了一声,这些事啊扇面村常常发生。 赵二狗多占了李三胖家的田埂,王寡妇偷了许婶儿家的男人,黄豆根偷看了老杨家儿媳妇洗澡,又或者是张麻子摸了赵二狗家闺女的屁股蛋儿,于是各种撕扯打架应运而生。 小村远离顺江集穷山恶水,抬头不见低头见,等上个三五年,又聚在私塾外面的杨柳树荫里彼此插科打诨。 或者说,这也是一种淳朴? 陪着小小捏泥城,李汝鱼想了想,“婶儿晚上要磨豆腐吗,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回去帮忙。” “好呢。” 从周婶儿家归来,已是夜幕深沉。 村里有一口小堰塘,二十米见方,荷叶田田夜风拂来阵阵清香,王寡妇家便坐落在堰塘一侧的小道旁,忽然亮起了灯,张麻子提着裤腰带推开门,鬼头鬼脑的探出头。 恰好看见李汝鱼。 四目相对,分外尴尬。 李汝鱼咳嗽了一声。 张麻子眼咕噜一转,走过来小声道:“汝鱼啊,叔对你不差吧,去年春节前,叔还给你送了两斤猪油五斤腊野猪肉,因为这叔还被你婶儿罚跪搓衣板了啊。” 李汝鱼点头,“我记着呢,叔。” 张麻子笑了,“那……” 李汝鱼的眼里浮起认真,轻声淡语,“我今夜没有遇见叔。” 王寡妇的门槛,村里大多数男人都踏过,其实这些个腌臜事大家心知肚明,要不然游手好闲的王寡妇又不种田,喝西北风么。 张麻子拍了拍李汝鱼的肩膀,“汝鱼是个好孩子,难怪周寡妇想把小小嫁给你,那叔走了啊,等几天叔会去趟顺江集,你有什么想要的没?” 李汝鱼想了想,“没有。” 对于小村里的人,李汝鱼只有感恩,没有他们自己早死了,大人的世界自己不懂,也不想去掺和。 张麻子呵呵笑着消失在夜色里。 王寡妇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门板上,只随意的披了件衣衫,半老徐娘风韵犹存,雪白的大腿在烛火映照下有些触目惊心。 李汝鱼赶紧低头。 “汝鱼你进来,婶儿给你装些米带回去。”言辞间,有意无意里露出半边酥胸。 嗯,下垂了的。 不过对于不经人事的少年而言,依然是个致命诱惑。 好在李汝鱼低头看不见。 轻声说了句周婶儿今天送了些,谢谢王婶儿我得回家休憩明天还要读书,李汝鱼落荒而逃……其实王寡妇哪里是想送自己米。 她连今天被雷劈死的傻儿子都没放过。 倒也是奇怪,傻儿子虽然平时傻愣傻愣的,在王寡妇家里可男人的很,听说那夜王寡妇又叫又哭,第二天声音都嘶哑了。 只是却满面红光,精神的很,傻儿子却萎靡了好几天。 李汝鱼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为此事黄豆芽还和王寡妇打了一架。 王寡妇看着少年的背影,嗯哼了一声,大声道:“汝鱼莫害羞呢……婶儿教你些东西,以后才会让小小高兴的哟。” 也不知道周寡妇中了什么邪,竟然一心想让李汝鱼上门。 村里人尽皆知她心思。 倒也乐见其成,一个孤儿一个寡妇,两家人凑合在一起也能过日子,只是可惜了周小小那个美人胚子,要是送去县里,没准就能成为大户人家的小妾,过上富贵日子。 ps:有一首歌,叫《小小》,很好听,意境幽美,凄凉如画。 pps:关于李白,有书友说有其形无其神,所谓的傲气,其实是有的,在后面几章里。 4章 汝鱼,你当为太子 小村里的日子不咸不淡。 私塾里依然书声朗朗,夫子还是那个夫子,看书钓鱼,偶尔会留自己吃晚饭。 青柳江水依然一去不复返。 傻儿子被雷劈死只是多了件杨树荫下插科打诨的谈资,孙鳏夫昏死了一天一夜,又醒了过来,却有些变化,不怎么爱说话了,也很少去杨树荫下撩骚。 这天傍晚,李汝鱼刚回到家,风尘仆仆从顺江集回来的张麻子走进院子里,笑眯眯的扬了扬手,抬头道:“汝鱼,知道你喜欢读书,今儿个在顺江集里给你买了本书,这书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听书铺掌柜的说,是禁书呢,想来是极好的书。” 禁书是真的,大价钱是假的。 李汝鱼正在修葺房顶碎瓦,闻言笑了笑,“叔你先放那吧。” 张麻子嗯了声,顺着梯子爬上房顶,“叔帮你吧,看这闷热天时,怕是要不了几天会有场暴雨。”旋即一边翻瓦一边笑道:“那事……” 李汝鱼抬头,一脸认真,“我不记得有什么事啊。” 张麻子哈哈大笑,“不枉叔疼你,等你和小小结婚了,叔给你个大红包。” 李汝鱼腼腆的笑。 心里有些忧伤,自己能活到那一天么,小小未及笄,没准自己已经被雷劈死了吧,用夫子的话说,如履薄冰,也不知道哪一天又会晴空惊雷落在自己身上。 忙完事,李汝鱼洗净双手。 夫子说过,书亦为圣贤,要怀有敬畏之心,爱书惜书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这是一本线装书,约莫百十来页。 《大凉搜神录》。 尽是些杜撰的神奇鬼怪故事和民间传闻,倒是最后一卷让李汝鱼有些讶然,扇面村的事情也被写进了书里。 永安元年,扇面村李长顺仰天长啸,说一声“吾乃常山赵子龙”,便有四方起风云,霞光满天,凤凰翱翔天际,真龙破水游荡青柳江,李长顺手摘惊雷登天化仙而去。 李汝鱼有些哭笑不得。 扯淡! 李长顺就是爷爷,哪有书中说的这么玄乎,什么真龙破水,不过是条小水蛇被傻儿子抓了,凤凰翱翔天际纯粹是杜撰出来的,更别说什么手摘惊雷了。 听周婶儿说,爷爷正在田里锄地,家里的老黄牛忽然发疯,将爷爷顶倒在地,牛角把腹部顶出了个窟窿,但爷爷昏迷半晌后竟然没事,爬起来挥锄如舞枪,气吞山河的说了句“孽畜,吾乃常山赵子龙也,安敢欺我!” 然后就晴空落惊雷……爷爷死了。 这些写书人也真是能编,这么流传千百年下去,爷爷怕真的要被后人封神。 难怪会成为禁书。 大凉皇室可不会让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动摇民心,听说大凉王朝有个镇抚司,专门负责调查这些个神奇鬼怪呢。 再看得下去,李汝鱼眉头蹙起。 原来大凉王朝境内,竟然有这么多类似的故事,虽然描述不一,但去伪存真后估摸着都和爷爷一样,那些人在说出某个名字后被雷劈死了。 那些名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为什么说出来会被雷劈,而其他人说却不会有事。 李汝鱼不明白。 院门口忽然响起干瘪的声音,“汝鱼,汝鱼,在不在?” 李汝鱼放下书来到院坝。 是近些日子安静了许多的孙鳏夫,只是此刻的他……头戴一顶破旧冠帽,吊坠着新近装上去的珠子,摇摇晃晃发出轻脆声。 又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一件破旧大黄长袍,装模作样的在腹背上绣了条粗制滥造的五爪金龙……或者说是长了五只鸡爪的丑陋长蛇。 脚上依然是双破旧草鞋。 有些不伦不类。 这…… 李汝鱼读过书。 孙鳏夫这一身穿扮,不正是书中说的大凉王朝天子冠服么? 有些愕然,“孙爷爷你这是?” 孙鳏夫哈哈一笑,“汝鱼啊,以后别叫朕孙爷爷了,朕呢,决定改一个名字,当然,朕的名字不能告诉你,作为一个天子名字是忌讳嘛,你可以叫朕陛下。” 李汝鱼口瞪目呆。 陛下? 孙鳏夫这是称帝了啊! 哭笑不得,“可你这也太儿戏了吧?” 孙鳏夫大袖一挥,“你知道什么,当今大凉天子暴政,万民置身水深火热之中,迟早有人会揭竿而起,只要朕建立国号,振臂高呼必得无数拥戴,届时便可尽起百万雄师,攻破州府进取天下,建立不世之伟业。” 揭竿而起,振臂高呼,不世之伟业……啧啧,我果然是个人才。 这些话说得多有水平。 李汝鱼无语,痴人说梦了啊……当今大凉天下国泰民安,正是永安盛世,何来水深火热一说? “那你慢慢开拓天下,我先去洗衣服了。” 孙鳏夫急忙喊住,“你别急啊汝鱼,朕还没说完呢。”然后大条条的走到门前石阶坐下,嘿嘿笑道:“朕想了下,打算立王寡妇为后,可王寡妇不能生育,而且朕的年纪也大了,但朕的江山总得有个继承人,所以朕思来想去,觉得找个现成的太子比较方便。” 然后认真的看着李汝鱼,“这好事落你头上了,汝鱼,你当为太子!” 李汝鱼:“……” 孙鳏夫又继续拿捏着腔调道:“而且,朕还会将周小小赐给你,让她成为太子妃,未来等朕百年之后,这大好的江山就会交到你手上,你可要励精图治,不要辜负朕的一片苦心。” 有模有样,还真有几分天子的姿态。 李汝鱼只好继续沉默以对。 扇面村虽然消息闭塞与世隔绝,但好歹也知道大凉律法,这种事属于谋反,被官府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的,孙鳏夫这是作死啊…… 等了一会不见李汝鱼回答,孙鳏夫急了,“你倒是开腔啊!” 李汝鱼整理了下思绪,强忍住内心的笑意,认真的道:“你有宏图大志,可我只是个孤儿,承受不住这飞来横福,你还是找其他人罢。” 孙鳏夫恼怒的挥手,“愚蠢,愚蠢!” 气冲冲的离开,不忘回首怒道:“等朕得了天下,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李汝鱼挥手。 慢走,不送。 孙鳏夫刚走片刻,周小小蹦蹦跳跳的跑过来,“鱼哥儿,刚才看见孙鳏夫骂骂咧咧的从你这出去,往王寡妇家方向去了,对了,孙鳏夫穿的可怪异了,还自语说什么朕当年雄师百万而称王,功亏一篑非战之罪耳,他干嘛啊?” 李汝鱼溺爱的看着小萝莉,笑眯眯的道:“他啊,想当皇帝呢,嗯,还想忽悠我去当太子。” 周小小眼睛一亮,“那我要当皇妃。” 李汝鱼心里无奈的说了句,那叫太子妃。 5章 等这条北冥大鱼扶摇上青云 散学后,李夫子留下李汝鱼吃饭。 小萝莉周小小也赖着不走,李夫子只是溺爱的看着她,笑眯眯的说了句青梅竹马真好这就开始夫唱妇随了。 小萝莉还没到害羞的年纪,脆生生的笑,没羞没臊,“是啊是啊,我就是鱼哥儿的小媳妇儿呢,我还要给他洗衣服做饭呢。” 夫子噎住,扎扎实实吃了一碗狗粮。 却很暖心。 于是私塾畔炊烟缭缭,李汝鱼做饭周小小烧火。 李夫子惬意的看小村风光。 正在吃饭间,杨树荫下走出来一男一女,男的端捏着腔调——呃,大概就是所谓的龙骧虎步,霸气横陈。 只不过破旧的大黄袍和冠帽配着草鞋,怎么看怎么尴尬。 孙鳏夫可不这么觉得,意气风华的紧。 跟在他一旁的是王寡妇,大概是将压箱底的首饰一股脑的翻了出来,全数插在头发间,倒有那么几分珠光宝气,穿着大红嫁衣改过的衣服,上面粗劣的加绣了一只“凤凰”,但其实和院子里浑身泥污的母鸡差不多。 本来如官宦人家的命妇一般小碎步慢条斯理走了十来米,觉得累而麻烦,还是大步流星。 哪有半点雅致。 依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悍妇。 孙鳏夫盯了她一眼。 王寡妇嘿嘿笑了,不以为忤,依然我行我素。 两人来到私塾前,大咧咧的坐下,李夫子看了他们一眼,不为所动继续喝酒,李汝鱼憋住笑意,目不斜视安静吃饭。 事实上吃饭对于李汝鱼而言,真的是件人生大事。 周小小乐了,放下碗筷脆生生的嚷道:“王婶儿你要改嫁么,怎的穿上了嫁衣。” 孙鳏夫微恼,挑了挑眉毛,没好气的道:“小孩子不懂别乱说话,这叫皇后冠服凤冠霞帔,和嫁衣完全不一样!” 周小小嘟了嘟嘴。 就是嫁衣嘛…… 李夫子咳嗽一声,“孙鳏夫你想作甚?” 孙寡妇嘿嘿笑道:“李夫子,朕的大安王国需要一位足智多谋的宰相,扇面村里就数你这个外来夫子最有文墨,所以我决定了,赐封你为我大安王国的国师!”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黄布,“这是赐封你的圣旨,收好了!” 李汝鱼噗嗤一声,呛住了,顿时满脸通红咳嗽不止……人生第一次在吃饭时呛住,心里有罪过感,浪费食物在自己眼里,是重罪。 周小小慌不迭递过去一杯水,又为他顺背,一脸埋怨,“怎的这么不小心。” 像个体贴的小大人。 嗯,小娘子一词或会更贴切一些。 李夫子淡淡的看了那一张“圣旨”,抬首看了看落日,没有晚霞,天气分外闷热,笑了笑,笑容里尽是讽刺,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自己,竟然需要被一个野帝加封? 端的是好笑。 “孙鳏夫,我记得你家在村西背山处,屋后是一大片竹林?” 孙鳏夫有些意外。 李夫子继续道:“应该很凉快罢。” 孙鳏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当然凉快,那是朕的龙兴之地,等几日朕会大兴土木,修建皇宫,国师这私塾会改成朝堂议政大殿。” 李夫子挑了挑眉,一脸不屑,“那你还不回去?!” 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李汝鱼和周小小闻言偷着乐,夫子说话就是有水平。 王寡妇没听明白。 孙鳏夫倒终于是懂了,感情这酸儒转着弯让自己滚蛋呐,脸色涨红如猪肝,“李夫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你当国师那是看得起你,信不信朕拆了你的私塾!” 李夫子惬意的喝着酒,满脸沧桑气,理也不理孙鳏夫。 自讨了个没趣,孙寡妇带着王寡妇骂骂咧咧的去了,走远了不忘回头跳着脚吼道:“李夫子,你就是个卵子!” 李夫子一笑置之。 乡野愚民。 李汝鱼有些担心,“夫子,他俩这么闹腾,会不会惊动官府,这可是要杀头的。”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李夫子忽然正色,“汝鱼,做人如此,当正身立本,走不得捷径,须知这上天下地之间,自有青碧正气恢弘大道,凡事多预且虑,世间万物有其规,顺势逆势一念间,明辨自身以适潮流,终得一日乘青云,观览大道正气,此为君子立身。” 李汝鱼点头,“学生受教。” 小萝莉笑靥如花,似懂非懂,却得意的脆声声跟着道:“学生也受教啦。” 李夫子莞尔,用筷子敲了她额头一记,“你懂么?” 丫头,你不懂。 人啊,在天地面前,渺小如蝼蚁。 曾经斗酒诗三百,一剑破甲士的李青莲,如今在这方天下里,如履薄冰只能做个私塾夫子,胸中有万千才情,却不敢抒发分毫。 那曾有半点醉卧高歌踏云归,桃花潭畔赠汪伦的潇洒快意。 也许有那么一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也许有那么一日,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 那一日么…… 李夫子侧首看了看李汝鱼,少年正一筷子一筷子的吃饭,吃得极慢,认真而仔细,仿佛在品味一出久远千年的老旧故事。 都一颗米每一片菜,都珍贵。 也许啊,得等这条北冥大鱼扶摇上青云。 壶中酒一饮而尽。 今日且酩酊。 从私塾回家,李汝鱼有些担心,对周小小轻声交代道:“孙鳏夫这么折腾,村里人怕是要被忽悠了去,小小你回家给周婶儿说一下,千万别信了孙鳏夫的鬼话。” 扇面村虽然与世隔绝,但指不准这件事就传出去了。 若是被官府知悉扇面村有人称帝,肯定会来剿灭,对于外面那些官老爷而言这就是政绩,所以到时候孙鳏夫怕是要被杀头的。 小萝莉嗯嗯点头,旋即乐了,“其实我觉得挺好玩呀。” 李汝鱼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忙完家务,趁着天色未黑,李汝鱼来到私塾,李夫子负手站在江畔,醉意熏熏。 “夫子。” 李夫子头也不回,“喏,去滩口站着。” 李汝鱼愣了下,“滩水湍急很难站稳,夫子是想我捉几尾鱼么?” 夫子不作声。 李汝鱼只好下水,齐髋深的潭水借地势滚落,汹涌澎湃,根本无力站稳,不断被水流冲着后退,一不小心被冲倒,顿时浑身湿透。 李夫子转身走向私塾,“今后你早晚如此,先努力在滩水中站稳,其后便是从滩下走到滩上。” 李汝鱼一脸愁苦。 这滩水凶猛,就是村里的青壮汉子,要站稳都不容易,更何况要从滩下走到滩上。 夫子这是作甚? 李夫子走进私塾后院,看着卧室墙壁上那柄让人买回来,又让李汝鱼悬挂起来如今落下一层灰尘的长剑,眼神炽烈。 这剑,自己从没摸过啊…… 孙鳏夫继续闹腾,扇面村恐出大事。 我不能持剑。 但是李汝鱼可以,他没有斗酒诗三百的诗仙才情,那么一剑破甲士的游侠儿风采呢? 6章 王侯将相宁……宁缺毋滥 扇面村的闹剧愈演愈烈。 穷山恶水多刁民。 其实说到底,终究还是人心愚钝……扇面村与世隔绝,最近的顺江集在六十里外,一天也就能走个来回,况且山路崎岖,也有人行路被大虫拖了去,又或者是坠落悬崖尸骨无存。 扇面村人淳朴,但愚钝。 十年前李夫子来到扇面村,说服村民出资兴建了私塾,但十年来扇面村外出参加乡试的人,可没一人中过秀才。 大多还是回到扇面村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 这不是夫子的缘故。 教育如栽树,百年树人,要让扇面村人脱离愚钝,任重道远。 这便让孙鳏夫的称帝有了成长的土壤。 闷热了几日,来了一场狂风暴雨,大雨过后,青柳江山洪暴发,浑浊江水席卷中上游冲断的树木滚滚东流去。 如今田里稻谷正青,进入农闲时节。 扇面村人大多自给自足,也没有繁华红尘的功名追求,是以各种悠闲。 这也是为什么王寡妇能偷尽村里男人的原因。 饱暖思**,一到入夜扇面村人便无所事事,于是村里个那些寡妇门前总是有闲汉子晃荡,经不住诱惑的半老徐娘们便张开了腿。 王寡妇是个例外。 这女人天生淫荡,十三岁的时候就和村里好几个清秀小伙子滚了床单,十六岁嫁到老王家收敛了几年,二十八岁老王出山去赶集,摔落山崖后尸骨无存。 王寡妇先是偷了老人公,气死了老人婆。 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老人公那年纪怎么满足得了这位食髓知味的寡妇,于是村里男人便纷纷沦陷,等王寡妇老人公一死,这半老徐娘那双腿便合不上了。 王寡妇门前,夜里一度出现过排队的壮观景象,据说巅峰时期和她滚床单后留下的鸡鸭挤满了她家后院,令人叹为观止。 大家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实上王寡妇的存在,还调剂了不少矛盾,比如赵二狗以前隔三差五的虐待家里黄脸婆,自从和王寡妇好上了,处于愧疚心理反而夫妻和睦。 赵二狗媳妇儿竟然和王寡妇关系亲近了起来。 不是所有的寡妇都如此。 周婶儿便洁身自好的紧,这些年也没啥盼头,就等着小小和李汝鱼长大,然后在大家的撮合让这对小两口成亲。 农闲时节尽琐事。 扇面村人忙完琐事便齐聚在杨树荫下看洪水,聊着东家西家长短,闲汉子们管不住下半身玩意儿,言语挑逗撩骚着些许个寡妇。 这一日李夫子去顺江集买酒,私塾不上课。 李汝鱼正在院子里,思忖着要不今日跟着猎户赵二狗去打几只野鸡,也能给小小增加些营养,她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呢。 思念如一张网。 想起小小,想起她眉眼如弯月的笑意,唇角那颗的淡青色美人痣飞扬起来,胜过春风明媚,用夫子的话来说,春风明媚不羞红颜笑。 小小就是自己心里那幅画,聚集世间之大美绘就而成。 李汝鱼忍不住傻乐。 远处忽然传来小小带着稚气的轻脆声音:“鱼哥儿,快去看咧,孙鳏夫把所有人都叫到杨树荫去了,说要分封天下,让大家人人都有官当呢……” 李汝鱼怔了下,旋即有些不安。 孙鳏夫这是要把大家都拉进火坑,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 尽管小村人平日里言语粗鲁刻薄,但大多人对自己还是不错,李汝鱼深怀感恩之心。 一把拉起小萝莉奔向村口。 杨树荫下挤满了人,私塾前也有不少,或蹲或坐,扇面村三百多村民几乎都在。 孙鳏夫穿着皇袍,慷慨激昂的怂恿人入伙。 王寡妇穿着“凤冠霞帔”盘腿坐在椅子上,丝毫不介意这种姿势有人矮身就能看见她那大腿深处……估摸着也是故意的罢。 是以倒是有不少男人矮身蹲地上,视线有意无意落在王寡妇大腿根处。 李汝鱼拉着小萝莉挤进人群。 “朕前些日子大梦,梦见天龙盘空,星君罗列,玉皇大帝披霞光而临,说朕是真命天龙,当为九五至尊永享荣华富贵,但朕想啊,扇面村是朕的龙兴之地,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朕决定,让你们所有人都跟着朕一起,成为这大安王朝的开国功臣,人人封王拜候,子子孙孙世袭罔替永享富贵荣华!”孙鳏夫口沫横飞,意气风华。 倒是有几分口才。 反响却寥寥,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扇面村人,六十里外顺江集上那个里正就是大家见过最大的官了,封王拜侯什么的完全没概念。 孙鳏夫估摸着也知道,舔了舔嘴唇,目光热烈,“王寡妇已是大安王朝皇后,昨日又封黄豆根为大安王朝的黄王,二混子为我大安王朝的镇国大将军,现在还有太尉、骠骑大将军、御史大夫、丞相以及太子等空缺,大家踊跃一点。” 众人面面相觑。 猎户赵二狗从人堆里挤出来,瓮声瓮气的大声问道:“孙鳏夫,你能给我个什么官?” 孙鳏夫心中大喜,“你赵二狗嘛,孔武有力,是咱们村最强的猎户,按说应该当镇国大将军,不过你来晚了,就当个骠骑大将军吧,所以大家赶紧,先来的官大,后来的官小啊。” 又顿了下,“还有,以后得称呼陛下!” 赵二狗挠了挠头,“骠骑大将军是多大的官?” 孙鳏夫嘿嘿贼笑,“比天还大!” “咦,狗日的这个还要得。”赵二狗脸都笑烂了,“那就这么定了,谁都别和我抢啊!” 孙鳏夫哈哈大笑,“抢不走,朕回去就给写圣旨。” 倒也没人起疑,文盲白丁一个的孙鳏夫,什么时候回写字了……尽管有赵二狗牵头,可有些人还是没多少热情。 孙鳏夫眼咕噜一转,振臂高呼,“世间财富万千,大凉王朝的太子王爷昏庸残暴,正是我们揭竿而起的时候,只要大家今日和朕一心,富贵指日可待,岂不知王侯将相宁——” 孙鳏夫猛然止声,心虚的看了看天空,这才继续说道:“王侯将相宁缺毋滥,到时候分封完了,大家可别怪我不念乡情!” 7章 人心蛆 李汝鱼拉着小萝莉,一直安静的站在人群看孙鳏夫的表演。 忍不住心里笑了起来。 你尽管称帝,大安王朝能活过半年算我输。 人心愚钝。 在扇面村,平日里都是些熟面孔,大多人又是白丁文盲,哪里知道孙鳏夫做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不过倒也是知道一件事:当官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不瞧瞧六十里顺江集外的那个里正,十几年前李汝鱼爷爷、婆婆被雷劈死的时候,里正来到扇面村那真是个威风凛凛。 现在忽然听说自己可以当官了…… 于是乎慢慢有人涌了上去。 声音最大的是三十来岁的李四斗,“孙鳏夫,给我一个,老子要当个驸马。” 却不知道驸马不是官。 孙鳏夫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驸马你妹啊李四斗,老子有没有女儿嫁给你,你只能当个太尉。” 杨树荫里一片闹腾。 很快,便有二三十人被孙鳏夫这个大安天子封为各种王侯将相,李四斗是太尉,勉强认得几个字的赵老二是御史大夫,黄豆芽这个尖酸刻薄的老婆子成了宗正。 还有许多的襄王楚王怀王…… 三十来人,大安王朝雏形渐成。 也有人看热闹。 家里有过孩子跟着李夫子读过的,占比稍少一些。 孙鳏夫带着二三十人奔村西去了,估摸着是要去写那些个分封诏书,人群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李汝鱼有些担心。 先前孙鳏夫折腾,但只有他和王寡妇,现在有了二三十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小村似乎要迎来一场暴风雨……一如书中所说,人心在混乱里才会露出最黑暗的一面。 但愿自己想多了。 傍晚时分,李夫子终于回来。 李汝鱼和周小小已经做好了饭,看夫子满身大汗的扛回了一大坛子老酒,忍不住问道:“夫子,你来回跑了一百二十里,就为了这酒?” 李夫子哈哈一笑,接过周小小递过来的水,“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 天空中忽然响起闷雷,翻来覆去似乎在寻找雷劈对象,却终究没有惊雷自九天劈落,李夫子抬头望了一阵,眯缝着眼。 片刻后闷雷散去。 李汝鱼眼睛一亮,“杜康?” 李夫子沉吟半响,不敢再说更多,只好敷衍道:“这酒名叫杜康。” 吃过晚饭,李汝鱼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说到孙鳏夫说“王侯将相宁缺毋滥”时,李夫子挑了挑眉,旋即不无讽刺的笑了笑,“倒是有点小聪敏,知晓祸从口出了。” 孙鳏夫应该是想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他应该和自己同类人。 是大泽乡那两位中的一人? 难怪要建立大安王朝称帝,感情贼心不死。 来回一百二十里,近些年一直呆在扇面村的夫子有些疲乏,瘫在椅子里,看了一眼洗碗去了周小小,问李汝鱼,“你近些天练得怎么样了?” 李汝鱼想了想,“初几日腰酸腿痛难以在滩水中屹立,腰腿正常后,似乎有力气了许多,可以在滩水里站稳,不过这两日暴雨,涨了洪水,夫子说的滩下走到滩上,可能要等水消后。” 李夫子点头,还算不错。 力从地起。 练剑亦如此,下盘必须稳。 等李汝鱼能够在滩水里行走如奔,就可以正式练剑。 不过眼下扇面村的情况有些麻烦,孙鳏夫这一折腾怕是要出大事,李夫子读书万卷,从西域到中原行走万里,也曾太监脱鞋贵妃斟酒,见识远非常人可比。 太清楚人心黑暗。 尤其是扇面村这个没有王法的地方,人心本就愚钝,一旦有人凌驾他人获得超人一等的权势,心态极可能崩溃,沦为恶人。 沉吟了许久,才对李汝鱼说道:“近些日子少出门,别去招惹孙鳏夫那群人。” 李汝鱼若有所思。 在周小小洗完碗出来时,才问李夫子,“夫子不阻止吗?” 李夫子沉默不语。 李汝鱼和李夫子的担心不无道理。 扇面村人先前只以为孙鳏夫闲的蛋疼无事折腾,那什么大安王朝就是个笑话,是以尽管后来孙鳏夫和王寡妇这对皇上皇后在扇面村游手好闲,大家也没去多想。 该干嘛干嘛。 但一天天的潜移默化下,扇面村开始生蛆。 人心蛆。 孙鳏夫略有聪慧,拉拢起三十来人后,国号大安,年号圣安,自封圣安神武昭天德盛帝,也并没有立即大兴土木在他村西口的老宅上修建皇宫,每日里也就是到处溜达蛊惑人心。 夜里么…… 自从王寡妇成了大安王朝的皇后,两人已经搬到了一起,天天快活起来。 这让先前经常光顾王寡妇家里的人生出不满。 好在不到半个月时间,王寡妇又搬了回去,荷塘畔的寡妇家又恢复了半夜鸡鸣开门声,小村里又多了些许夜行人。 对此孙鳏夫睁一只闭一只眼,确实满足不了王寡妇。 不过他并没有闲着。 白日里西家地里摘几颗菜,东家田里挖几根红薯,偶尔几次也便罢了,次数多了便有人骂街,孙鳏夫也不急,只是在杨树荫下插科打诨时候,挥着他破旧的皇袍不屑的说朕为天子,吃你几颗菜那是你祖上积德。 依然我行我素。 这些事落在大安王朝那些“王侯将相”眼里,便如种下了一颗种子。 又一日,孙鳏夫路过李三胖家门口,恰好下蛋老母鸡咯咯叫着跑了出来,孙鳏夫眼睛一转,捞起老母鸡就跑,回到家一锅炖了,傍晚叫上了皇后王寡妇、太尉李四斗、镇国大将军二混子、骠骑大将军赵二狗、黄王黄豆根和宗正黄豆芽一起喝酒。 李三胖的媳妇见少了只母鸡,到处寻找,听得隔壁的小娃说被孙鳏夫抱走,立即跑到孙鳏夫家门口骂街。 孙鳏夫带着一帮人出来,怒道:“瓜婆娘闹啥闹,吃你只鸡而已,朕可是大安王国的天子,别说一只鸡,你家所有的鸡鸭都应该进贡朕!” 喝得醉意熏熏的李四斗二混子等人,一起起哄。 李三胖媳妇是个悍妇,冲上去要打孙鳏夫,却被晕酒了的赵二狗一把推进了水沟里,哭哭啼啼回去找男人李三胖。 孙鳏夫等人看着她狼狈模样哈哈大笑。 李三胖惧妻,可并不是软柿子,提起刀跑到孙鳏夫家要拼命,赵二狗等人拉架拉得恼了,又都有了七八分醉意,夺过李三胖的菜刀将他胖揍了一顿。 其后各回各家。 第二天,李三胖一家见到孙鳏夫等人便畏惧的掉头就走。 于是孙鳏夫等人便觉得李三胖好欺负,有一便有二,又是农闲时节,整日里无所事事,孙鳏夫便和二混子又去摸了李三胖家的鸡鸭。 吃得满嘴油腻。 李三胖两口子敢怒不敢言。 这便一发不可收拾,李三胖家的鸡鸭吃完后,孙鳏夫又盯住了老杨家的小肥羊,周婶儿家的豆腐……屡屡得逞。 不劳而获便能吃得满嘴油腻。 恶心渐壮。 加入吃喝大军的人越来越多,到得后来,在孙鳏夫的率领下,大安王朝的三十来位王侯将相都加入了进来。 扇面村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8章 此木可雕也 扇面村地处深山,青柳江的源头究竟在哪里,无人知晓,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从没想过去探索,只知道青柳江从无边莽山里流淌出来,若是上溯个五六十里,水温便极其寒冷。 距离最近的顺江集六十里,大凉王朝的版图上,虽然有扇面村这个看起来很儒雅的名字——这个名字还是夫子起的,以前叫小坝村。 但整个大凉王朝,将扇面村记在心里的估摸着也就顺江集上那位里正一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扇面村是一个无建筑分层的世外桃源。 就连村长都没有。 现在却忽然多了个王朝,有天子有皇后,还有一堆的王侯将相,彻底撕裂了扇面村的平衡,让安详的小村阴云密布。 三十几人凝聚在一起,对于其他村民而言,是一股庞大得无以撼动的毒瘤组织。 以孙鳏夫为首的大安王朝的朝堂重臣们逐渐生出了卓越感。 强取豪夺越发没有收敛。 李三胖的鸡鸭吃完了,老杨家的小肥羊一头不剩,周婶儿家的豆腐定时供应……小村里怨声沸腾,也有人不屈服。 只不过被镇国大将军二混子、骠骑大将军赵二狗率众一顿胖揍后,选择了退缩。 农忙时节终于来临。 吃吃喝喝满嘴油腻的大安王朝那些王子公卿们终于收敛了些,准备收稻谷。 但是孙鳏夫不这么想啊。 自己是大安王朝的天子,还和农民一般做农活多掉价。 一大早就跑到李三胖家,霸气横陈的让李三胖两口子去给他割谷子,李三胖自己也有田地,但却不敢说一个不字。 孙鳏夫当然不满足只驱使李三胖两口子,又找了几个老实人家。 半天功夫,他那三亩多地的稻谷便摊在了晒场上……好家伙,有了孙鳏夫这个先例,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赵二狗二混子这些黄紫公卿一见,哟嚯,孙鳏夫都能坐享其成,老子们好歹也是王侯将相,能差到哪里去。 果断成群结队威胁村民为他们收割庄稼。 村民们在毒辣日头下劳作,大安王朝的王子公卿们聚在杨树荫下交流为官心得,一个个得意非凡,甚以为荣。 也便罢了。 在稻谷晒干入仓后,孙鳏夫这货竟然召集大安王朝的众位王爷公卿,说咱们好歹是个王朝,是王朝就得收税啊,不然称帝建国有什么意义? 一听又是不劳而获的好事,那些王侯将相顿时打了鸡血。 最后吵吵闹闹制定出了个章程:非大安王朝人士,每家每户收税一石。 这便捅了天。 扇面村民就靠那点田地过活,一下子被收走一石,收成不好的人家来年就可能仓禀不实,妻儿老少喝西北风去? 于是打架的事情屡见不鲜。 随着镇国大将军二混子那憨货一刀砍在老杨背上,忽然就清净了。 穷山恶水多刁民。 可刁民都跑到大安王朝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人,哪敢拿刀砍人。 于是二愣子为首的收税官,很快收了一百多石,收成好的人家还被强行多收了一石……却再没有人发出异议声。 村里是有私塾的,也有不少年轻人读过几年书,知道孙鳏夫他们这样属于谋反。 于是想着去顺江集告诉里正。 不料孙鳏夫早就料到了这一手,率领着大安王朝的众多勋贵,挨家挨户搜屋,除了菜刀砍柴刀等必需的农用具,但凡有威胁性的猎弓之类都被收缴。 又让骠骑大将军赵二狗分了四个人,十二个时辰轮流值班,拿着赵二狗的猎刀和猎弓扼守在出村的必经通道上。 没有大安天子,也就是那位圣安神武昭天德盛帝孙鳏夫陛下的圣旨,任何人不得私自出村。 否则杀无赦。 扇面村的上层建筑自此成型。 短短两个月内,扇面村便从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变成了乌烟瘴气的大安王朝。 私塾依旧书声朗朗。 尽管将村里祸害得够呛,但私塾有李夫子这位德高望重的读书人坐镇,况且大安王朝的王爷公卿们也有不少世子在私塾读书,于是成了最后一方净土。 还有个地方也一直无人觊觎:李汝鱼家。 李汝鱼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大安王朝里那些勋贵们多多少少有几位接济过他,况且真不能去欺负一个孤儿吧,再恶的人心也终究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近些日子,扇面村闹的鸡鸣狗跳,李汝鱼却累成了狗。 夫子不再让自己读书。 先是让自己练习在滩水中屹立,又后尝试在滩水里逆流奔跑,几十天精疲力竭后,终于达到了夫子的要求。 十三岁的少年如今黑不溜秋,不过咧嘴一笑时,那一口整齐的白牙总是能让小萝莉周小小乐不可支,说那是夜空里最亮的星星。 天天顶着烈日泡在水里,不黑才是怪事。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夫子找了跟木棍,让自己练习。 也很简单。 每日劈砍一千次。 第一日下来,李汝鱼只劈砍了五百多次,手上尽是血泡,失去知觉。 小萝莉心疼的很,烧了热水为他敷手。 真是个勤劳的小媳妇儿。 夫子也未责罚他。 第二日继续,不到两百次,双手的血泡破裂,满手鲜血的李汝鱼强忍着痛楚,继续劈砍,夫子曾说过一句话,李汝鱼一直觉得很有道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夫子说完这句话后,晴空起了滚滚闷雷,惊雷几乎落下。 夫子似乎有些恼怒。 怒视天穹一眼。 满手鲜血的李汝鱼劈砍了数十次便无力为继,又凭着本能麻木劈砍了十几次,小萝莉看不下去了,从私塾里冲出来拉回去上了药,勒令休息。 李夫子一直安静看着,并不阻止。 但是下午时分,在小萝莉喂李汝鱼吃过饭后,继续来到私塾外拿起木棍劈砍。 鲜血沁出纱布。 小萝莉横眉冷眼无效后,便蹲在一旁泪如雨下。 大大的眼眸里满是心疼。 李夫子捧书教读学子,看着窗外的青梅竹马,扯起嘴角浮起一抹释怀的笑意。 此木可雕也! 李汝鱼,当是那尾北冥大鱼。 屡折,不断。 9章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成了太子 第十天,李汝鱼可以轻松劈砍到八百次。 二十天后,一千三百次! 但是夫子又说,以后每日劈砍两千次,只要还在扇面村一日,便坚持不懈。 李汝鱼但听不违。 虽然不明白夫子让自己在滩水中奔跑、劈砍木棍的用意何在。 但夫子说的,便是道理。 而此刻,扇面村的闹剧又走上了新高潮。 农忙之后,孙鳏夫大手一挥,是时候在朕的龙兴之地修建皇宫了,吃到了甜头的大安王朝勋贵们自然极力赞成。 于是征地征人征税,修建皇宫。 扇面村的杨树荫里再没了闲汉子懒婆娘,也没了往日欢声笑语。 一个月后,皇宫落成在孙鳏夫老宅。 说是皇宫,其实也就是个高门大户的青砖白瓦大院子,意思着模仿顺江集上大户人家,修了个假山园子,但在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扇面村村民眼中,这已富丽堂皇到了极点。 大安天子孙鳏夫住了进去,意气风华。 皇宫有了,朝堂议政大殿还没。 孙鳏夫打起了私塾的主意,把私塾改成议政殿最好不过。 圣安元年,在一个清高气爽的清晨,大安王朝圣安神武昭天德盛帝孙鳏夫陛下,带着皇后王寡妇、太尉李四斗、镇国大将军二混子、骠骑大将军赵二狗一众人来到私塾。 二混子腰间佩了把猎刀。 赵二狗提着猎弓。 这两人现在是大安王朝的中流砥柱人物,从龙之首的黄王黄豆根反倒老实得许多。 孙鳏夫看了一眼埋首劈砍木棍的李汝鱼,哈哈笑了起来,“汝鱼,不读书练什么把式,不如来给朕当个小太监。” 李汝鱼目不斜视。 劈棍如剑。 孙鳏夫嗯哼了一声,也没和李汝鱼一般见识。 天子嘛,当然得有容人之量。 二混子跑到门口,猛然拍门板,咆哮道:“都他妈别读了,今后私塾搬到陛下老宅,这里征用改建为大安议政殿!” 众多孩童一脸茫然。 二混子抽出猎刀啪的一声在门板上一拍,“听不见么,赶紧出去!” 胆小的女孩子顿时吓哭一片。 胆大一点的男孩子还好,有人嚷道:“二混子叔,夫子都没同意呢,孙鳏夫那个老宅那么破旧,下雨天到处漏水,我们才不要去。” 二混子龇着牙,恶狠狠的道:“李夫子他敢不同意,我劈了他!” “哦?” 李夫子捧着一本书,负手在背,神定气闲从后院过来,看了二混子一眼,“滚出来,别打扰孩子们读书。”然后盯着孙鳏夫,“学堂不会给你,若真敢试试,我想你会后悔。” 李夫子,私塾教书十年。 虽是外地来的,却是德高望重,若是平常时分孙鳏夫大概会有几分惧怕,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是大安王朝的天子,底气充沛的很,哈哈一乐,“朕金口玉言岂能更改,李夫子,给你三天时间搬出私塾,三天后我大安王朝将改建私塾为议政殿!” 说完带着人扬长而去。 二混子临走前冷冷的瞥了一眼李夫子,拍拍腰间猎刀,有些狠厉。 李夫子叹了口气。 人心变了。 以往欺软怕硬的二混子,现在却有几丝刽子手的冷厉。 挥挥手,示意孩童们继续读书,来到李汝鱼跟前,“今天多少次了。” “九百三十六次,夫子。” 李夫子点点头,“中午就在私塾吃饭罢,周婶儿送了几块豆腐,小小那丫头从她娘,麻婆豆腐做的挺好,昨日钓的鲫鱼还有几尾,可以熬一锅鲫鱼豆腐汤。” 说完背着手,走入后院。 李夫子欲言又止,孙鳏夫要征用私塾,夫子淡定的很,应该有计划的……吧? 事情显然不止于此。 傍晚时分散学后不久,周小小在厨房里准备煮饭,夫子在书房里整理书籍,李汝鱼依然在学堂一侧的树下劈棍。 太尉李四斗捧着一张黄布来到私塾,对李汝鱼阴沉着脸道:“汝鱼,快来接陛下的圣旨。” 今时今日,大安王朝的勋贵们已入魔。 称呼孙鳏夫为陛下,彼此间也是王爷将军的称呼,俨然真以为自己是王朝的黄紫公卿。 李汝鱼依然目不斜视。 李四斗将“圣旨”丢到桌子上,“反正我放这里了,你爱看不看。” 说完黑着脸哼着荤曲儿扬长而去。 李汝鱼依然全神贯注劈棍,夫子说了,劈棍不是简单的劈砍,要将全部的精气神灌注其上,一棍劈出去,眼里心里只有手中的的长棍。 隐约觉得,夫子在教自己了不得的本事。 周小小很快做好的饭菜,端菜时嫌那“圣旨”碍事,看都不看的丢到了一旁角落里,李夫子恰好出来,弯腰拾在手上,乐了:“还有玉玺章印……” 倒是周细。 不过这玉玺是木头雕刻的罢。 也是,孙鳏夫现在很可能是大泽乡那两位称王的其中之一,建立过张楚政权,现在大安王朝这规模的管理应该难不倒他。 在石桌前坐下,看了看脸有黑灰像个丑八怪的小萝莉,又看了看树下劈棍的李汝鱼,笑了。 挺好…… 直至夜色初上,饭菜已冷,李汝鱼劈够两千次。 浑身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留下一片片的灰白色汗渍,将木棍放好,来到李夫子身旁坐下,小萝莉慌忙为他盛饭。 任谁看了都会说这是个小媳妇儿。 如果没有大安王朝这档子事,也许五六年后小萝莉及笄,就真的是李汝鱼的小媳妇儿。 李夫子喝了口酒,“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成了太子。” 李汝鱼点点头,“好像先前李四斗来过,应该是这回事吧。”全神贯注劈棍,真有些不记得李四斗说过的话了。 李夫子呵呵乐了,“这群人算盘倒是贼精。” 孙鳏夫无子女,王寡妇不能生育,但一个王朝总得有个太子吧,那么选谁当太子?大安王朝里那些勋贵们也不是没有“世子”,可彼此提防着呐。 你儿子当了大安太子,那我儿子怎么办,以后被你儿子欺负? 不能啊…… 况且有人没有世子只有郡主,更不愿看着其他人的儿子继承大安王朝的江山,你们那瘪犊子成了大安天子以后岂非要祸害我家女儿。 谁都别想讨好。 在皇宫里争执了半天,最终由一个曾经接济过李汝鱼的王爷提出,要不李汝鱼吧。 这孩子没爹没娘,他当太子最合适。 一拍即合。 当初孙鳏夫也有这个想法,于是立即写了圣旨,让李四斗来宣旨,李四斗的儿子没当上太子,火气大着呐,到私塾丢了圣旨就跑。 10章 青莲出水,濯然人间 李夫子将圣旨递给小萝莉,“去烧了,免得留有隐患。” 若官府知道大安王朝的事情后,派兵来剿灭——这种规模的谋反,根本没有招安的可能性,所以等孙鳏夫等人一死,顺藤摸瓜,李汝鱼这个被逼的太子也得遭受池鱼之殃。 大凉皇室,绝对不会允许什么野路子太子苟活。 假的也不行! 一如自己祖上,玄武门之后几乎死绝,若非民间有个私生子远逃西域,便断了血脉传承。 吃饭时,李汝鱼依然吃得很认真仔细,不浪费一颗米……也吃得很多,最近遵从夫子的叮嘱,滩口奔水、劈棍都极其耗费体力。 在李汝鱼看来,吃饭的时候,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是。 饭碗干干净净,用小萝莉的话说是被狗舔了的,李汝鱼放下碗筷,看着有些醉意的夫子,认真的问道:“夫子,三天后怎么办?” 李夫子笑而无声,嘴角扯了扯,“跳梁小丑耳!” 李汝鱼不无担心,“可是他们有三十几人,还有二混子和赵二狗。” 镇国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实打实的成了刽子手,猎刀和猎弓成了扇面村人心里的阴影。 李夫子哈哈大笑,醉意熏熏,豪情倏生,言辞间有些指点江山的挥斥方遒意味,“那又怎样?私塾岂容他们胡来,放心吧汝鱼,真以为夫子我只是个读书人么,夫子我啊,也曾跨东风骑白马,夫子我啊,也曾天上人间叱咤,正如夫子当年有诗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 天空骤然起闷雷。 李夫子忍无可忍,猛然跳了起来,瞪着天青色夜空,宛如有风起四处激荡……一身青衣无风自舞,满头黑发风中凌乱,一如池中青莲迎风招展。 狂态萌发! 傲气无双! 李汝鱼若是有足够的见识,大概会知晓,这割裂肌肤生出刺痛感的骤起之风,是剑意。 李夫子一手指天。 宛若执剑。 目若紫电,“来啊!” 惊雷阵阵,却迟迟未曾劈落。 周小小和李汝鱼口瞪目呆,从来曾见过儒雅的夫子如此狂傲,指天顿地,宛若天地之间一株不屈的……嗯,青莲,就是青莲。 夫子此刻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株死水里的濯然青莲。 青莲出水,濯然人间。 许久,闷雷渐散。 李夫子拔剑四顾心茫然,颓然的坐了回去,有些意兴阑珊。 李汝鱼沉默了许久,没有去问夫子,为什么有时候你说出一些很惊艳的话时天空都会起闷雷——夫子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也许夫子说了,闷雷成惊雷。 李汝鱼吃百家饭长大,在扇面村最有亲属感的还是周婶儿母女和李夫子。 气氛安静沉默。 许久,周小小才起身收拾饭桌。 李汝鱼想起了一件事:“夫子,我们去告诉里正吧。” 李夫子苦笑着叹气,“告诉里正,璧山县大令就会派兵来平叛,到时候孙鳏夫这些大安王朝的人会死,甚至于整个扇面村都将鸡犬不留。” 汝鱼,你并不知道当政者对叛乱的憎恨。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否则以自己的身手,就算不能持剑也能离开扇面村通知里正,但自己没去。 孙鳏夫该死,可其他人呢? 归根结底,孙鳏夫一人耳,他一死大安王朝便树倒猢狲散。 李汝鱼和扇面村人不同,这十年来读过书的人中,他和周小小是个异类,触类旁通,夫子也在刻意培育他,读史观今,岂能不明白这点粗浅道理。 转念想来,夫子如此淡定,必然已有对策。 于是起身,“夫子,我回去了。” 小萝莉从厨房出来,笑眯眯的拉着李汝鱼的手放在自己怀里摇晃着,巧笑倩兮,恍若一夜春风来,“夫子,我也回去了。” 李夫子嘴角抽了抽,吃了好大一碗狗粮,没好气的挥手,“走,都走!” 李汝鱼走了几步,忽然回首端详着夫子,认真的说道:“夫子,您难道没有发现,这十年来您的容貌发生了些许变化。” 不是单纯的衰老。 李夫子愣住,他发现了什么? 叹了口气,酝酿了一番措辞,确保不会晴空起惊雷,“人啊,被时间雕刻着,终究是会改变的,人生便如那滚滚东逝水。你不见那青柳江水如天上来,飞流出莽山,东逝入海不归,你不见有人朝露晨时起床观镜衣,青丝漫头,夕暮闲时临碧波,便已是霜发月白。” 好好的一句诗,却不得不分拆如是。 李汝鱼眼睛一亮,叹道:“夫子好才情。” 李夫子嗯哼了一声,这也算才情? 小子没见识,夫子我啊,当年斗酒诗三百,那才叫才情,曹植那种七步诗在夫子我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若是告诉你这句话本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你小子不知道会惊艳成什么样。 当年可是轰动了大唐天下。 忽然有点期待。 很想等得那一日,李汝鱼儿孙满堂,自己斗酒诗三百,随意挥洒泼墨,让这小子满堂儿孙惊为天人…… 会很惬意罢。 想得正舒爽时候,却见得李汝鱼一脸的不安,忐忑说道:“夫子,我想了个下句。” 李夫子茫然。 李汝鱼却轻声吟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顿了下,“夫子以为何?” 李夫子口瞪目呆,愣愣的看着李汝鱼,惊为天人。 他也有这等才情…… 这本来就是自己的诗句,只不过因为这方天地的限制,自己不能说,一旦说出来,那几次炸而不落的闷雷就会劈下,落得个黄巢一般的下场。 是巧合吗? 又或者说,他也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有着天大抱负……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汝鱼久久没有等到夫子的指点,以为自己想的下句不算出彩,想来也是,夫子不止一次说过,读书自己不如小小。 也许夫子的下一句,更惊艳。 于是拉着小萝莉的手鞠躬行礼,转身离去。 夜风中,一高一矮两身影,渐行渐远。 李夫子喟叹了一声。 这才是嫡传弟子啊…… 起身,回到屋里拿出落上一层尘埃的铜镜,看着镜子里那张满是沧桑的脸,五官有些陌生和久远的熟悉,十几年了,自己苍老了许多。 容颜却逐渐如昔。 也许再要得几年,自己这张脸就会和当年一样,那个迷倒万千少女的青莲居士…… 不再斗酒诗三百,一剑破甲士。 可人间依然有青莲。 终有得那一日,我要这天地,再不能阻我才情如海。 但这,需等北冥大鱼上青云。 11章 大唐李青莲,傲骨犹在 李汝鱼回家。 却见王寡妇穿着她“凤冠霞帔”,大咧咧的盘腿坐在阶沿,虽然不再是那身嫁衣,但这凤冠霞帔还是让人感觉尴尬。 大安王朝征税之后,有了些钱,从顺江集买回布料自己染了色。 然后按照宫室规格,大安天子孙鳏夫、皇后王寡妇等人纷纷制作了朝服,王朝勋贵的架势越来越足——如果不看气质的话。 王寡妇腿上还有件大黄的袍子。 看见李汝鱼和小小,王寡妇爬起来笑道:“哟,咱们的太子回来了。” 紧紧拽着小小,李汝鱼认真的摇头,“我不是太子,我只是扇面村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王婶儿你当年也接济过我,我也感恩,所以请不要让我为难。” 王寡妇嗯了一声,终究是觉得有些不好,“可这是陛下他们的意思,汝鱼你也别拗了,惹急了他们,今后你在扇面村可怎么过喲。” 说完丢下手中的黄袍,匆匆离去。 走了许远,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青梅竹马,叹了口气…… 婶儿也不想。 可是婶儿一个半老徐娘,要活下去啊。 李汝鱼拿起王寡妇丢在阶沿上的黄袍,顿时哭笑不得……竟然是太子制式袍服,感情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这个太子都当定了? 孙鳏夫三天后要征用私塾,李汝鱼不知道如何是好。 两人坐在阶沿。 屁股下便是那大黄的太子袍服。 小萝莉双手支肘,脸蛋儿被挤在一起,小丑小丑的。 脆生脆气的道:“我给娘说了,她说一定要保住私塾,还说要去找李二蛋和陈二狗的爸妈说,大家一起来保护私塾。” 李汝鱼心中一动,伸手捏了捏小萝莉的脸蛋儿:“我媳妇儿就是有才呢。” 小萝莉便呵呵的笑。 一脸得意。 李汝鱼起身就跑,“小小,你早些回去。” 小萝莉站起来追,跟着李汝鱼身后,哇哇叫唤着鱼哥儿等我呢我也去…… …… …… 书声朗朗,夫子背手教书,孩童一字一句跟读。 李汝鱼依然在树下劈棍。 远处走来一大群人,身着大黄龙袍的孙鳏夫,穿着凤冠霞帔的王寡妇,着蟒袍的黄豆根,以及皆身着娇艳官服的李四斗、赵二狗、二混子…… 大安王朝倾巢而出。 只不过那些官服上的龙凤麒麟什么的,龙如爬蛇凤如走鸡蟒似蛇鳅麒麟类羊牛,着实不敢恭维。 李汝鱼收了棍,来到窗口,“夫子,孙鳏夫他们来了。” 李夫子示意学童继续,双手捏书背在身后,气定神闲的出来,看着齐聚私塾门前小广场的大安王朝各位勋贵,一脸落寞。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斗酒诗三百一剑破甲士的李青莲,竟然沦落到要和这等乡野愚民一般见识,而且还有些无奈…… 孙鳏夫上前,“李夫子,好话已经说了几箩筐,今天你们必须离开!” 李夫子哦了一声。 身为一朝天子,被李夫子一个酸儒如此无视,孙鳏夫恼羞成怒,怒道:“赵将军、二混子将军,赶人,把所有娃娃赶出来!” 赵二狗手持猎弓,二混子手握猎刀,嘿嘿笑着上前。 李夫子站在门口,云淡风轻中却有狂傲之色:“谁敢!” 赵二狗和二混子回头看孙鳏夫,孙鳏夫挥挥手,“动手,倒叫他知晓我大安王朝的国威所在!” 王寡妇上前两步,“夫子,你就退让一步,等些时日我们再征税修建私塾,孩子们也就委屈一段时间,况且他们也没读出个秀才来,这书啊……读得没意思。” 李夫子盯了她一眼,然后看着李四斗,“你家孩子还在里面读书罢?” 李四斗翻了翻白眼,“换个地方一样读,反正考不起秀才,能记账就好。” 李夫子又看向大安王朝的宗正黄豆芽,“你孙子年前才来私塾,现在已能熟读三字经,你忍心?” 黄豆芽闷声闷气,“三字经又不能当饭吃。” 李夫子看向人群里的勋贵,一脸痛惜,“扇面村远离顺江集,祖祖辈辈在此躬耕,千百年来无一读书人,我自远方而来,设塾授书,但望有朝一日这村里也有诗书文墨气,也能出几位翰林才子,写出名垂千古的诗句,绘出倾尽天下的名画,论政朝堂养居京都,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你们如此,是光宗耀祖么?” “大凉有那沙场醉染血的千秋名将,亦有笔墨弄朝堂的青衫文士,尔等愚钝乡野,千年以降不知道文墨何物,也便罢了,看看你们自家的孩子,难道还要让他们重蹈尔等覆辙,大凉王朝很大,江山万里锦绣,难道就不想在有生之年,父承子贵去那繁华京都见一见这大好河山?” “你们是在自毁长城!” 有孩子在私塾读书的勋贵们面面相觑。 李夫子长叹了口气,“都走吧,不要影响孩子们读书。” 有人生出了退意。 孙鳏夫见状不妙,怒道:“莫要听他妖言惑众,把夫子拉下去,这李夫子教导了十年,咱们扇面村连个秀才都没出,他显然是个骗吃骗喝的假读书人,过些时日咱们去顺江集请几个真正的秀才回来,必然让我扇面村出几个文墨状元!” 吃多了甜头的镇国大将军二混子立即上前。 李汝鱼抢身护在先生面前,手握木棍如执剑,冷冷的盯着二混子。 二混子愣了下,旋即恼羞成怒,“李汝鱼,别以为我们给你太子位置,你就真觉得自己是太子了,信不信老子把你丢河里喂鱼去!” 说完挥着猎刀上前。 李夫子冷哼了一声,拉开李汝鱼,从他手上拿过木棍,望着蔚蓝天穹,轻声说道:“汝鱼,我教你劈棍,实则劈剑,剑道持久非一日冰寒,今后若夫子不在身边,你也宜坚持不懈,终有一日,你也能如夫子这般——” 手握木棍,便如执剑。 “一剑破甲士!” 但得北冥大鱼在,青莲凋谢又若何? 李夫子一身青衣倏然张扬,满头黑发无风自舞,私塾之畔骤然起风,吹起众人衣衫猎猎,万里无云的晴空,倏然间有闷雷滚滚。 执剑起惊雷。 李夫子立于门前。 如山。 如剑。 慨当以慨,仰首望天,“自盛唐来大凉,我剑归鞘望山川,文墨藏怀不染血腥气,今日我且看,这惊雷何落,今日我且看,这一腔青血,是否能叫这一村圣安!” 话落,衣衫如猎。 疾风如刀割,沁骨似数九腊月冰寒。 刺骨。 大唐李青莲,傲骨犹在。 ps:本章还有个名字,《文墨藏怀不染血腥气》。 12章 师有事,弟代其劳 执棍如执剑。 李夫子一剑当前,宛若千年前流传的传说。 一身青衣如莲。 二混子手执猎刀畏缩不前。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夫子仿似那漭漭群山,厚重,不见深渊。 李夫子眼里,只有山川。 看不见二混子,也看不见一众大安勋贵。 手中的木棍,指向了孙鳏夫,不容置疑,“哪里来,回哪里去!” 剑意张扬。 天穹上闷雷翻滚,几欲劈落。 我有一剑。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李汝鱼盯着夫子,抬首看了看天空闷雷滚滚,脸色唰的一下惨白,隐然明白了一些事,为什么夫子过往时候说一些很有才情的话时,会有闷雷滚滚。 夫子啊,本来就是那类应该被雷劈的人。 被夫子木棍所指,孙鳏夫悚然变色,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夫子,执剑起惊雷——原来,夫子竟和自己是一类人! 忍不住倒退了两步,“你想干什么,不怕死么!” 身后大安王朝的勋贵们,哪知道李夫子这股气势的真相,只觉得李夫子先看起来像山一样高像海一样深……尽管大家从没见过海。 就是觉得夫子很厉害,比顺江集上的里正还厉害。 李夫子满脸落寞,木棍如剑。 抬步。 这一步若跨出,便是十步杀一人…… 天穹之上,电光隐隐。 李夫子这一剑若出,下一刻便是惊雷自九天劈落。 电光石火间,一道影子掠过,李夫子骤然觉得手上一轻,聚气的剑势瞬间消弭,天穹之上闷雷渐渐散去。 李汝鱼站在一旁,双手握棍,回首看了眼夫子,秀气的笑了笑。 师有事,弟代其劳。 盯着孙鳏夫,一脸认真,神情安静得让人窒息,“早在十三年前我就该死了,多活了十三年,我已知足,孙鳏夫,你若不想活,那么我陪你。” 李夫子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笑了。 甚是欣慰。 能从聚起剑势的自己手中夺过木棍,这北冥大鱼何时将扶摇了罢…… 孙鳏夫脸色变幻。 并不是怕李汝鱼拼命,先前李夫子捉棍如执剑,执剑便天穹起闷雷,显然夫子和自己一般,都不是大凉王朝这方天下的人。 那么夫子是谁? 夫子是否又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若是知道,还敢硬撼,只有一种可能:夫子有绝对把握能杀了自己。 孙鳏夫不想死。 不愿意死,自己曾为张楚政权的王,如今亦是大安王朝的天子,虽然只是在这小山沟里称帝,但至少也是皇帝不是。 但大安王朝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夫子? 至于太子李汝鱼小屁孩一个,二混子轻轻松松撂翻他,等过了今日废了他这太子,王寡妇不能生育,但村里还有其他寡妇。 比如周寡妇,今年也才二十八九,自己可垂涎欲滴了好久。 为什么要让李汝鱼当太子? 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把周寡妇纳为后妃。 所以,今日废了李汝鱼的太子,改日召周寡妇入宫,让他给自己生个太子,继承这大安天下。 但是眼前棘手的却是那个和自己一类人的夫子。 孙鳏夫正欲让二混子和赵二狗上,李夫子你既然和我是一类人,那就应该知晓,你若暴露出真实身份,就会有九天惊雷劈落。 远处忽有喧嚣声传来。 讶然的回头,便有些吃惊,但见杨树荫下走出了浩浩荡荡一群人,皆拿着菜刀砍柴刀又或者是锄头耙犁…… 以李三胖夫妻为首的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将大安王朝的天子皇后和勋贵们层层围住。 李三胖提着菜刀,脸上青筋暴突,愤怒吼道:“孙鳏夫,你吃了我家鸡鸭我可以忍,你征收我们的粮食可以忍,你让我们给你收粮修房可以忍,但是你要征用私塾,不能忍!” 李三胖的小女儿十二三岁,出落得亭亭玉立。 按说,等过了及笄年岁,便会在村里找个年龄相当的人嫁了,不巧的很,这小丫头读过书后心大,看不上村里的年轻人。 李扶摇一说私塾的事情,这位同窗立马附和,对其父母说爹娘啊你看女儿长的也不赖,要是多读点诗书以后就可以去外面的大城里,没准嫁个大户人家,你老也可以跟女儿一起去享福,也不用再被孙鳏夫等大安王朝勋贵欺负…… 李三胖夫妻俩立即动心。 人,谁不想富贵。 扇面村人愚钝,但不代表没有富贵梦,只不过被平庸的岁月风吹雨打去了。 李三胖立即跟着李汝鱼去游说其他人家。 这一两个月饱受大安王朝欺凌的人不少,大家敢怒不敢言,如今有人牵头,顿时一呼百应,都同意今日来保护私塾。 李汝鱼看着远处的人群,笑得很舒心。 有压迫就会有反抗。 村子里共有六十来户人,除去王寡妇和孙鳏夫、二混子这种孤家寡人,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在私塾读书,自己一夜跑了所有人家,挨个说服。 加上读书孩童也不愿意离开私塾去孙鳏夫的老宅,在一旁添油加醋,便有了眼前的局面。 这就是小小的启迪下自己想出来保护私塾的计划。 李三胖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一百余人吵吵咋咋的吼道:“不能忍,私塾不能动,你们敢动私塾,今天就跟你们拼了!” 众怒难平。 孙鳏夫心里暗暗叫苦。 夫子上前一步,站在李汝鱼身旁,可怜的看着孙鳏夫,“你应该知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虽有大安王朝众人,却敌不过这民心沸腾,这些你以为是治下黎民的人,又岂能心甘情愿任你剥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切莫自寻死路!”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汝鱼眼睛一亮,越发尊崇夫子,只是心里暗暗担忧,夫子您说话也不要这么才情了好么,您听不见天穹之上闷雷隐隐么。 夫子,请惜命。 学生不愿晴空惊雷落您身。 孙鳏夫看着青筋暴突随时要扑过来和自己拼命的李三胖,又看了看情绪激昂的人群,盯着李夫子跺脚怒道:“别以为朕怕你,咱们走着瞧!” 孙鳏夫一走,大安王朝的勋贵们除了一些个冥顽不灵的人,大多被夫子那番大义磅礴的话说动,再说,大家也不傻,真来打一场群架么? 找死啊! 我们可是王侯将相,命金贵着呢。 于是呼啦啦一下全走了。 镇国大将军二混子挥了挥猎刀,冷眼看了一眼李汝鱼,面容狰狞,“小狗日的,你等着!” 13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私塾暂时无事,恢复了往日清净。 只剩下书声琅琅。 然而又还有几个孩童能够安心读书,大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二混子挥舞猎刀的狰狞面容——这个二杆子是真的敢拿刀砍人啊。 李汝鱼想溜,今日发生的事情,孙鳏夫和二混子不会善罢甘休,趁着大家撕破了一次脸皮,可以去找被孙鳏夫等人欺凌得最惨的李三胖和老杨,大家凝聚在一起对抗大安王朝。 却被夫子一语钉在了原地:“你若如此行事,扇面村将倍增鳏寡孤独,寂寥于没终将荒芜,君子不忍也!” 李夫子行万里路,焉能不知汝鱼那点小心思。 又安静的道:“去罢,继续劈棍。” 劈棍即练剑。 孙鳏夫该死,或者说如今的孙鳏夫,那个建立过张楚政权的王该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也得看天下大势,如今大凉王朝国泰民安,他又怎能拉着扇面村一众人作死。 所以孙鳏夫该死。 不过扇面村这些淳朴或愚钝的村民无辜,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比如今日私塾之畔,若非李汝鱼,自己不介意在这大凉王朝响荡起青莲剑歌。 哪怕天穹落惊雷。 其实李夫子对皇权天命的理念并不迂腐。 但这大安天下国泰民丰,永安盛世正辉煌之时,孙鳏夫之流又怎可能只手逆天,且不说皇权天命,便是这盛世众生,也不应受这骤起流血漂橹之乱的凄苦。 兴与亡,皆是百姓苦。 大凉赵室立国三百余年,十一年前赵氏女帝章国,改国号永安,清政廉朝整顿吏治,鼓励工农兴修水利……一手打造出千古辉煌的永安盛世,纵然这位女帝的皇权来得不明不白,但仅凭这盛世手笔,赵室女帝当名垂千古。 盛唐那位大周女帝望尘莫及。 然而自赵室女帝章国后,天下便妖孽横出,像黄巢、荆轲这种被雷劈的很多,但谁又知道还有多少和自己类似的人蛰伏在大凉王朝,其中难道没有诸如曹操之类的盖世枭雄? 等待着……等待有朝一日乘青云,窃取这大凉国祚。 盛世已十年,当惜。 李夫子看着安静劈棍的李汝鱼,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 这条北冥大鱼会是什么变数? 自己也不知道。 李汝鱼安静劈棍,他以为夫子早有定夺,实际上哪里知晓夫子的脾性,李夫子一生写意洒脱,斗酒诗三百,贵妃斟酒力士脱鞋,千金裘也可换美酒。 是盛唐最为潇洒的游侠儿。 洒脱如他,怎么会想那许多勾心斗角的计谋,讲究个顺心,但管他孙鳏夫有什么想法,若是来了,大不了一曲青莲剑歌劈了便是。 天穹落惊雷又何妨? 李夫子啊,本来就是快意诗歌剑酒的谪仙人。 李汝鱼不知道,所以很安心的劈棍,然而没能完成夫子交待的两千次,终究只是十三岁的少年,体力有限。 散学时分,孩童们哗啦啦一下冲出私塾。 女童回家,男童成群结伴去了青柳江畔,已是深秋,正是鱼儿肥美时日,江水石间的螃蟹是舌尖上的极致美味。 至于私塾的事情,这些孩子们哪会太过上心。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李汝鱼这般早熟。 周小小抱着书本来到树下,挨着四肢乏力的李汝鱼坐下,大大的眼眸里绽放着青春的青涩风采,唇角的淡青色美人痣鲜活灵动。 很美。 很萌。 “鱼哥儿,孙鳏夫和二混子他们怕是要狗急跳墙呢。” 李汝鱼看着远处。 秋水共长天一色,间或有寥落青烟飘起,扶摇上天际,若有风来,便四野飘散如薄暮,祥和安宁,湮没了大安王朝带来的乌烟瘴气,扇面村这美奂乡野,当得起世外桃源一词。 有妇人从村里出来,大声叱喝着顽童归家。 有汉子肩扛手提,走在稻草田间。 “真美啊……” 周小小眼睛一亮,如星芒闪耀,“什么美?” 李汝鱼笑了笑,轻轻为小丫头捋了捋略有凌乱的鬓发,“我家小小最美。” 周小小脸蛋儿绽放,笑靥如花,宛若初春时节濛濛细雨过后含苞待放的花蕾,张扬着青春,弥漫着两小无猜。 拉着李汝鱼的手起身,不由分说,“夫子还在钓鱼呢,去我们家吃饭吧鱼哥儿。” 是我们家,不是我家。 李汝鱼点头。 我们家呢…… 走在去小小家的小道上,看着身旁两小无猜的女孩儿,李汝鱼心里涌起了久违的感觉……回家啊,挺好。 自己那三间冷清瓦房了无生气,算不得家。 青梅竹马一起归来,周婶儿笑意玩味,看自家闺女的眸子里尽是捉狭,嘟囔了一句以后就要养一对儿女了得把我这寡妇婆子累死啊。 实际上周婶儿也才二十七八岁……是村里最招人闲话的姿色小娘。 小小显然不明白母亲眼里的深意。 李汝鱼明白,心里很暖。 婶儿如娘。 乡野晚饭简单清淡,周婶儿招牌的麻婆豆腐,加一碟泡菜,再凉拌了两根黄瓜,熬上一锅粥,蒸了些许馒头。 又担心两孩子营养不够,周婶儿一咬牙,从碗柜里拿出六个鸡蛋煎了。 李汝鱼吃饭很认真。 周小小则要闹腾些,总是忍不住要把课堂上的趣事说出来和他分享,李汝鱼嗯嗯敷衍着,周小小也不介意,依然笑说,唇角的淡青色美人痣便轻舞飞扬。 一个认真说,一个安静听。 周婶儿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笑在脸上,多登对的璧人啊。 真好。 只是笑着笑着,眼里笑出了泪花。 慌忙低头。 李汝鱼吃饭很安静,但并不瞎。 人生第一次在吃饭的时候放下碗筷,安静的看着周婶儿,“婶儿,发生什么事了?” 周婶儿抬头,依然在笑,“没事呢汝鱼,快吃吧,蛋冷了有腥味,不好吃,赶紧趁热吃,小小你也吃,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周小小聪慧,否则夫子也不会说她是扇面村唯一可以中举的学子。 闻言安静下来,小脸蛋儿很是认真,“娘,谁欺负你?” 认真的她如秋月。 高而冷,很冷。 知女莫若母,周婶儿知道瞒不过女儿,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叹了口气,“下午二混子来过。” 风骤起,吹皱村外满江水。 14章 我还活着,你们便不能死 周小小有些茫然,她终究只是个九岁的小萝莉,很多事情都还懵懂着,哪里知晓大人世界不可言说的腌臜,“他又来要豆腐,娘你给他便是啊。” 李汝鱼的眉头渐渐蹙起。 二混子其实已经不年轻,三十出头,因平日里欺软怕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村里也没人愿意把姑娘嫁给他,老光棍多年,半夜去王寡妇家敲门最勤的便要数他。 他来,当然不是要豆腐,而是吃豆腐。 甚至于…… 有些事不敢想下去。 李汝鱼紧了紧手,青筋暴突。 周婶儿知道李汝鱼早熟且聪敏,哪会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婶儿的清白还在,你别担心。 李汝鱼放下心来。 沉默了许久,才继续吃饭,有些事情不能当着小小的面说。 二混子今日没有得逞,绝不会死心。 饭后,帮着婶儿准备了磨豆腐事宜,趁着小小去洗澡的功夫,李汝鱼一边帮着推磨一边轻声对周婶儿道:“婶儿,二混子贼心不死,您要提防着些,一个人在家的话备着小剪刀。” 周婶儿挤出一抹苦笑,“倒是不怕二混子,就怕孙鳏夫,听二混子言下之意,等过段日子大安王朝议政殿的事情办完,孙鳏夫要纳后宫,我要是不跟他好,就会被孙鳏夫……” 后面的话羞臊,周婶儿说不出口。 李汝鱼猛然僵住。 “我倒是不怕,大不了一死,可婶儿要是死了,你和小小可怎么办……”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自己要是死了,小小和汝鱼两个孤儿,可怎么活下去。 再有得几年,小小出落成小姑娘了,又能逃过大安王朝的毒手? 李汝鱼想了许久,默然转身。 周婶儿讶然,“汝鱼,你去哪里?” 李汝鱼头也不回,“去找夫子。” 适时周小小从厕所出来,一头劈在臀瓣尖儿的黑色秀发湿漉漉的,一双细长腿雪白刺眼,很有些雏菊风情,双眼有些迷离慵懒,看着鱼哥儿的背影,不解的问道:“娘,鱼哥儿怎么走啦,你说让他带些鸡蛋回去,他还没拿呢!” 周婶儿眼里情绪复杂。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高兴。 一个家,有个男人真好。 虽然汝鱼未长大,但他将来能保护小小的罢。 笑了笑,将担忧埋在心里,“他说有事,明儿个你给他送去。” 小小嗯嘞一声,忽然压低了声音,“娘,我近来总觉得胸口涨得厉害呢,是不是……” 周婶儿愣了下,旋即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有巍峨的胸口,然后开怀的笑了,“你呀……我家小小要长大了呢,要变成小姑娘喽!” 这还能是什么事,这么早就开始发育,显然小小比自己更有天赋,将来那里会是触目惊心的壮观呢。 便宜汝鱼那孩子了。 夫子在月下独酌。 李汝鱼趁着夜色来到私塾,来到夫子身前,行礼,一揖到底,然后开门见山,“夫子,如何才能杀了二混子,杀了孙鳏夫。” 读书人的礼节,话却是市井杀人话。 夫子仰首,壶嘴在口。 也不知道是在望月,还是在喝酒。 良久没有声息。 无酒下喉的咕咕声,也无人声。 李汝鱼安静等候,如果说扇面村还有人能杀二混子和孙鳏夫,这个人只能是夫子。 因为夫子应该是那类人。 那类一旦说错话就会晴空落惊雷的人。 夜风渐寒。 夫子放下提壶的手,沧桑满脸尽落寞,盯着夜色下如一条隐晦绸带远去的青柳江,听着夜色里清晰了涛涛水流声,良久,才喟叹了一句,“我可以杀他们。” 人生如逝水,死又若何?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李汝鱼苦笑,“可是夫子您会死。” 下午在私塾,夫子执棍如执剑。 执剑便起闷雷。 李汝鱼不知道为什么,但可以确信,夫子一旦出手,那多次在晴空滚而不落的惊雷便会汹涌而下撕裂长空。 夫子不是自己,雷劈而不死,若晴空落惊雷,夫子真的会死。 一如黄巢。 李夫子点头,“汝鱼,你很聪慧,也许有些事情你想到了,但真相如何夫子不能说,甚至于真正的真相夫子也不知道,如你所言,杀那二人,夫子需执剑,但求得人生快意洒脱,你既然如此说,夫子便去杀之。” 话语里依然落寞,白山黑水的落寞。 不能吟诗,不能执剑,夫子我啊早在十年前便已死。 还活着,是因为奢望着有一天,你这条北冥大鱼能找出真相打破禁忌,夫子我啊,还想在这大凉天下纵酒高歌快意吟诗洒脱执剑。 不过你既然不敢,那么我又何必再寄希望在你身上……不如快意一场。 管它是否晴空落惊雷。 李汝鱼想了想,认真的确认道:“劈棍,即是劈剑?” 夫子点头。 “弟子若何?” “尚未窥得剑道门径,但不可妄自菲薄,须知天生我材必有用。”剑道深寒,岂是朝暮可成,世间有这等天才,朝闻道而夕至,然而李汝鱼并不是,于剑如此,于文,李汝鱼还不如周小小。 天生我材必有用! 虽只半句,天穹上却闷雷滚滚。 李汝鱼抬头看了看天,夫子也抬头看天,不同的是,前者担忧,后者近来终于看透彻,眸子里尽是不屑。 闷雷散去。 李汝鱼这才又认真问道:“可杀孙鳏夫和二混子?” 李夫子沉默,许久才道:“世间事情没有定论,杀人一事不分高低,生死对于人而言,有高贵贫贱之分,最不公平,但生死对于人而言,又最公平,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也曾死于泥泞乡民之手。” 李汝鱼眼眸骤然亮堂。 李夫子略感欣慰。 李汝鱼再一次恭谨的行礼,转身踏月远去。 周婶儿和小小是自己最在意的人,夫子亦是。 我还活着,你们便不能死。 除非我先死。 夫子房间有剑,胸中有才,都屈于天穹惊雷不得昭彰于世,夫子看似潇洒,实则过的一点都不快意,总是落寞如那岁月悠长里的白山黑水。 有那么一天。 我要这天地惊雷,再不能阻挡夫子执剑起惊鸿。 我要这天地惊雷,再不能阻挡夫子才情生紫烟。 既然如此,那么就由我来杀孙鳏夫和二混子,杀人而已…… 夫子看着他的背影,背负双手,衣衫随风飘摆,夫子既抑郁且欣慰的喟叹了口气。 仰首望天。 既让我李太白来这大凉天下,何故要禁我诗仙之才,何故要锢我剑仙之风,终有一日,我李太白要执剑问一问这天。 且待那一日。 大鹏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房间里,悬挂在墙壁上铺满尘埃的长剑,颤抖不止,尘埃无风而扬。 剑吟阵阵。 几欲出鞘! ps:今天应该改a签状态了,求一波打赏啊,粉丝榜太冷清了。 15章 初见雪 李汝鱼很冷静。 杀人,说起来两个字,亲手去做,又是何等困难。 毕竟是人命,不是牲畜。 李汝鱼曾经跟随赵二狗射过野兔,砍过野狗,但杀人却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甚至于整个扇面村人,在人心没生蛆之前,平日里也就撕扯摔打而已。 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大安王朝必须覆灭,二混子和孙鳏夫必须死。 自己只是个十三岁少年。 要杀二混子谈何容易,要杀孙鳏夫更难。 夫子那句话很有道理:天生我材必有用。 李汝鱼在策划。 然而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 子夜时分,李汝鱼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二混子有猎刀,自己只有菜刀,一寸长一寸强,况且还有体型差距。 李汝鱼倏然坐起。 王寡妇! 王寡妇虽然是大安王朝的皇后,但孙鳏夫满足不了她,已搬回荷塘畔的房子,夜半时分,寡妇门前依然频频响起门扉声。 大安王朝的皇后啊,依然是众人共赏之。 二混子依然是敲门最勤的人。 如果藏在暗处,趁着二混子出来的时候偷袭,有没有可能一刀砍了他? 想起菜刀砍在二混子颈项上鲜血喷涌的画面,李汝鱼倏然打了个激灵,尿意涌起,于是披衣起身,片刻后回到厨房,盯着案板上的菜刀有些犹豫。 外面忽然响起小小哭喊声,“鱼哥儿……鱼哥儿……” 愣了下。 慌忙出门,拉着只穿了心衣短裤,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小,急声问道:“怎么了小小?” 周小小满脸惊惶,泣不成声,“二混子……他……他……” 李汝鱼心中一沉。 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趁着夜色,才发现小小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 心痛如绞。 急忙把小小抱进屋,擦拭伤口后松了口气,万幸,只是划破皮,旋即猛然想起什么,热血上涌,急声对小小道:“你呆在这里,哪里也别去,若是许久我没有回来,你就去找夫子!” 冲进厨房,果决的拿起菜刀,风一般冲进夜色里。 二混子,该死! 扇面村,地形如扇面,小小家在最东口临河的堤坝下,周围百米内并无住户,距离最近的是黄豆芽家,此刻万籁俱静。 小小家院门微开,犹有灯火。 担心周婶儿,李汝鱼冲进院内,却有些讶然…… 很安静! 既没有自己想象中周婶儿嘶声裂肺的哭泣声,也没有闻到血腥气,仿佛这只是一个安静夜晚的安静农家……唯一不同寻常的是睡房灯火犹燃。 下一刻,李汝鱼猛然汗毛炸裂。 婶儿该不会是被二混子掐死了吧…… 堂门大开。 李汝鱼闪身进去,悄然探头在睡房门口,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房间里有人。 活人。 周婶儿家极其干净整洁,地面铺整着青石板,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此刻的睡房里很是凌乱,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酒气,此起彼伏着粗重的喘息声。 这喘息声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然而并不是。 周婶儿被二混子压在身下,衣衫破碎不堪长发披散,双手死死撑着二混子的胸口,两只腿绞在一起,不让裤子褪到小腿上的二混子有丝毫机会切入两腿之间。 显然已经纠缠了许久。 周婶儿有些乏力。 二混子本是三十来岁的精壮之年,无奈喝了些许酒壮胆,酒劲上头便有些后继乏力,况且男女这事,用强的话若是女人死了心要反抗,一时三刻真无法得逞。 也许怕夜长梦多,也许是歇够了。 二混子起身穿好裤子,走到一旁捡起地上的两尺长猎刀,阴狠的看着周婶儿,血红着眼狰狞着脸,“你不从是吧,老子豁出去了,现在就去杀了周小小和李汝鱼!” 顿了一下,“就算杀了人,有孙鳏夫他们保护我,村里谁敢拿我怎样?” 周婶儿浑身冰凉,“二混子,你不得好死!” 二混子笑了笑,转身要出门。 一脸的肆无忌惮。 周婶儿大惊,顾不得羞耻起身扑过去抱住二混子的大腿,“求求你,你放了我们吧,以后你们大安王朝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求你放了我和小小他们。” 二混子眼里浮起一抹得意,倒是不急着走了,蹲下身抚摩着周婶儿姣好脸颊,“其实何必和我作对呢,就算你不和我好,等孙鳏夫忙完议政殿的事情,你还是要被抢去当他的小老婆,我二混子总比孙鳏夫那个半截子身子埋进土的糟老头子好,你要是真心跟我,咱俩就在一起过日子,以后你就是镇国大将军夫人,村里还谁有敢欺负小小和李汝鱼。” 顿了一下,勾起周婶儿的下颔,“你要还是不死心,我便先去杀了周小小和李汝鱼,最后等你被孙鳏夫抢去,迟早也是要被老子睡的!” 既然连周小小和李汝鱼都能杀,为什么不能杀孙鳏夫? 他能当大安王朝的天子,自己为什么不能。 等自己当了天子,村里的所有寡妇甚至好看的黄花闺女,自己都能抢回去! 周婶儿心沉入深渊。 小小去找汝鱼了,两个孩子怎么可能逃的过二混子毒手…… 沉默了一阵,才默默的起身,面目惘然的回到床上坐下,泪如雨下,那神情已放弃抵抗,也没有再掩饰风光半露的胸前巍峨,一副任君采攫承受屈辱的心丧若死。 认命了。 为了小小,为了汝鱼,为了我们都活下去。 二混子见状狂喜。 觊觎多年的周寡妇,终于要被自己睡了! 周寡妇那口子说自己是兰陵王,被雷劈死后,自己就多次找人说媒,说想和周寡妇一起过日子,也愿意将小小当亲生闺女养大,但她屡次拒绝。 以前自己只能盯着这寡妇婆子的胸口干想,实在受不了就去找王寡妇泻火,没想到也能有今天。 自己还可以真的做。 有权有势就是他妈的爽! 盯着周婶儿那远比王寡妇巍峨的胸前风光,真白……夏日里自己可是看得很清楚,**白的很,沟也深的很,老子今天要肆意玩弄过够! 咽了口口水,手忙脚乱的弯腰欲要褪掉裤子,然后到床上将周寡妇推倒肆意征伐成就好事。 眼角余光忽见一道细弱身影蹿进来,很快。 宛若黑色闪电。 黑色闪电之间,又见寒光炸裂。 窗外有细小雪花飘落,悉悉簌簌,寒意骤凉了几分,深秋之后,扇面村下起了第一场小雪,青柳江在雪花里安静的蜿蜒在远山里…… 今岁初见雪。 ps:推荐一部国产玄幻动漫,8年时间只出了26集,《罗小黑战记》。 16章 愉悦的夫子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最是女子轻盈风姿。 在扇面村长大,虽有夫子和周婶儿等诸多乡民扶持,终究没有太多精良食物,营养不足导致李汝鱼身材略有细弱,乍然看去,若是忽略他被雷劈日晒致使的黑色肤色,确有几分女子秀气。 一直藏身在堂屋门口。 李汝鱼目睹了周婶儿倔强不屈,到为了小小和自己而屈服,目睹了二混子的无耻和残忍,热血一直翻滚。 几次差点冲出去。 然而终究保有了理智,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动手,死的只能是自己,若是自己死了,今后谁来保护小小和婶儿。 李汝鱼按捺着,按捺着…… 直到二混子弯腰脱裤子,浑身心思都在床笫间时才发动致命一击。 只此一击。 不是二混子死,便是自己死。 夏天,夫子让李汝鱼在滩口奔水终于有了成效,李汝鱼双足发力充沛,恍然间竟有凭虚御风之感,速度不比山上的狡兔逊色。 真若一道黑色闪电。 单手握菜刀,劈刀如劈棍,亦是劈剑。 力从地起。 这一刀劈下去,纵然是寻常少年,也能将颈项劈开,又何况李汝鱼苦练了数月。 这段时日以来,每日劈棍终见成效。 便见寒光炸裂。 速度极快。 隐然间,李汝鱼听见了砍瓜切菜的声音。 菜刀划过,房间里倏然安静。 周婶儿口瞪目呆。 二混子愣了三息时间才反应过来,怒喝一声,“小狗日的,老子弄死你!” 说完张手扑向李汝鱼。 收拾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还不简单? 只是二混子身形刚动,便见血花起,喷涌如泉直上三五米,溅射到屋顶之上,四处洒落,房间里一片浓郁血腥气,闻之作呕。 二混子脑袋一歪,身体砰然倒地。 睁大着双眼不可置信,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一双手死命的去抱脑袋,想将只剩下半边血肉相连的脑袋安回到颈项上去,然而一切皆是徒劳,颈动脉已断,大罗神仙也难救。 不过十几息,二混子的双手便摊了下去。 胸膛没了起伏。 双眼犹自不甘心的睁着,一如那离水后死在岸上泥地里的鱼。 周婶儿依然呆滞。 李汝鱼站在墙角,手中菜刀上尚有一些血污,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房间里落针可闻。 我杀人了…… 李汝鱼呆呆的看着二混子的尸首。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二混子挣扎那一刻,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内心没有想象中的恐惧,也没有愧疚和自责,只有平静,仿佛看着从河里捕捉上岸的鱼濒死挣扎。 很平常的一件事。 内心没有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快意的笑。 于是李汝鱼笑了,轻笑。 杀人啊……原来不过如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婶儿才清醒过来,虽然只是个普通少妇,骨子里对这种血腥画面多少有些抵触,此刻却顾不得那许多,扑过来从李汝鱼手上抢过菜刀,“汝鱼,你快走!” 李汝鱼摇了摇头,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婶儿胸口。 周寡妇终究只是二十八九岁。 身材依然姣好着……本来就只穿了一件衣衫,又被二混子撕裂得七零八落,这一眼看去,便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大好风光。 李汝鱼慌忙侧首看窗外,心里暗念非礼勿视。 然后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了笑。 周婶儿并没有注意到,将李汝鱼扳过来正对自己,急声道:“二混子死了,肯定要惊动里正,到时候你会被捉去见官,会被秋后问斩的,汝鱼听话,把菜刀给婶儿,婶儿一定会保护你!” 李汝鱼那个尴尬啊…… 只好继续看窗外,轻声道:“婶儿,衣服……” 周寡妇这才反应过来,慌不迭找了衣服穿上,回过头来,却发现李汝鱼依然提刀站在那里,门口响起脚步声,小小和夫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皆是满身风雪。 李汝鱼慌忙站在小小身前,挡住她的视线,柔声道:“小小,你先在外面呆一会儿。” 周小小依然满脸泪痕,闻言很是不解。 李夫子一眼看见了房间里的情况,眉头蹙了起来,若是细心,会发现夫子眼里难得的没有洋溢着落寞,而是神采奕奕。 夫子很欣慰。 不是欣慰李汝鱼能杀二混子,而是欣慰杀人之后的李汝鱼依然镇定若斯。 大鱼若扶摇,必先承风雨。 二混子的死仅是轻风细雨,但对于十三岁的少年而言,李汝鱼的表现已堪称惊艳——纵为大唐诗剑双仙的自己,十三岁时候也不能做得比李汝鱼更好。 轻轻拉住小小的手,“听鱼哥儿的话,先去院子里呆着,若是有人来,立即告诉我们。” 周小小擦了一把眼泪,“我娘呢?” 周婶儿来到门口,挤出一抹慈暖笑意,“小小别怕,娘没事呢,你先去院门口守着,千万别让人进来。”说完回身拿了件厚衣服递给小小,“别冻坏了,堂屋有油纸伞,带上。” 周小小终于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皱了皱鼻子,顿时一脸难受作了个干呕。 有些恍然过来,看了一眼脸上有泪痕的娘,又看了一眼背着手对自己微笑的鱼哥儿,最后看了一眼夫子,乖巧的点头,拿了那把水墨画的黑白色油纸伞出门。 夫子来到二混子尸首旁蹲下。 眸子的欣慰越发浓郁。 干净利落,只一刀,也不枉费自己这几个月来对他的剑道教导。 沉吟半响,起身说道:“丢进青柳江罢。” 周寡妇愣住。 这是要毁尸灭迹么,可二混子失踪,他那个年迈的双亲会不会要寻人,若是找到自己家里来,又或者老两夫妻俩直接去报官里正…… 李汝鱼立即轻声道:“好。” “找点碎布给我。” 李夫子是扇面村最有墨水的人,也是汝鱼和小小的恩师,周寡妇终究还是选择听从,翻箱倒柜找出了不要的碎布旧衣。 夫子几下将二混子颈项包裹,避免抛尸途中有血迹滴落。 又找了个不用的床单,将二混子尸首彻底包裹起来,对李汝鱼和周寡妇道:“将屋里清洗干净了,所有角落都不要遗漏,还有屋顶!” 说完扛起尸首出门。 心里有点忧伤啊……想我堂堂的青莲居士,斗酒诗三百一剑破甲士,睥睨大唐人间无双,今时今日竟然做起了搬运尸首毁尸灭迹的腌臜勾当。 人生污点啊。 然而内心却觉得很……愉悦? 大鱼将扶摇啊。 17章 人心蛆,噬不尽人心 夫子带着尸首出门去。 李汝鱼先将菜刀清洗干净……明儿个得将菜刀处理了,刃口并没有起卷,但终究沾染了人血,再用来切菜切肉心里膈应得慌。 和周婶儿搬了两桶水到睡房。 天地之间雪花纷纷,天边残月已经不见,李汝鱼在门口看了一眼小小,撑着伞站在院门口树下,水墨画油纸伞上,雪花朵朵,小小如一尊雕塑,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忧伤。 小小望着漆黑的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汝鱼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周婶儿拍了拍肩膀,“汝鱼别担心,小小没事,她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孤儿寡母,小小的心啊,只在李汝鱼和自己面前柔软。 李汝鱼笑了笑,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清洗血迹是个麻烦事情,首先要清洗屋顶椽子,都是木质的,又没有刷漆,血迹若是太久,怕浸入木质里,那便很难处理,只能更换新的。 这倒是不难,搬了梯子,周婶儿很快擦拭干净。 麻烦的是地面。 一般人家地面都是土质,小小他爹是石匠,修这个院子时候,地面全用山上的青石打成板,挨个铺整在一起。 石板好擦。 石板间的缝隙极难。 最后无奈,只能从院外挖了泥土,将有血迹的地方掏空,重新一点点的揉土进去,又扫了些尘土洒在里面,佯装成旧土模样。 最后又仔细检查,不能让睡房里遗留下任何二混子的痕迹,哪怕是一根头发都不行……最后还真的在地上找到几节断发,又在床沿边找到几根卷曲黑毛。 李汝鱼和周婶儿都感到恶心。 用扫帚清扫到一起,一把火扫了,诸事忙完天色已快微亮。 夫子没有回来,估计回了私塾。 累了一夜,李汝鱼顾不得休息,来到门口,却见树下伞面上已是一片茫白,小小站在那里,如一尊雕塑,安静着,柔弱着…… 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冰凉的发顶。 小小回头,脸上浮起认真,大眼睛眨呀眨,依然充满鲜活灵动,声音却有些哆嗦,“鱼哥儿,没人呢,我一直看着,没人来我们家,没人知道二混子死在我们家了。” 李汝鱼嗯了声,“回屋睡一觉吧。” 小小点头。 李汝鱼笑了笑,“怎么不走啊。” 小小看了看脚。 李汝鱼恍然大悟,站了一夜,冻了一夜,小小的脚怕是冻麻了,有些担心,别被冻伤了。 弯腰,拦腰将小小抱在怀里,反身回屋。 白色油纸伞落地,雪花飘舞在两人身上,天地之间仅有雪花悉悉簌簌,安静如画,黑白泼墨的画…… 岁月静好。 待周婶儿烧了温水,让小小暖了身子,确认双脚没有冻伤,李汝鱼这才放心离开,此时天色微亮,正是一日最寒时分,李汝鱼走在雪地里,心却很热。 血在沸腾。 眼前,不时闪现二混子垂死挣扎的画面,翻卷的红肉,涌滚的鲜血,裸露的白骨,以及二混子如死鱼一般的眼睛……一一在眼前涌现。 直到此刻松懈下来,各种情绪才涌上心头,刺激、担心、后怕、恶心,估摸着接下来半个月都不想吃肉…… 从小小家到自己家,要经过荷塘边王寡妇的房前。 此刻天色微亮。 王寡妇昨夜应该也被村里的闲汉子敲门了,按照往日经验,这寡妇清晨都会补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床的,毕竟夜里要折腾一两个时辰。 但是李汝鱼到荷塘边,却看见王寡妇坐在门口,穿的极厚,神态疲倦。 似乎已坐了很久。 看见李汝鱼,王寡妇倏然精神起来,似乎有些许的高兴或者说是释怀,起身望着他,招了招手,欲言又止。 李汝鱼不想被王寡妇发现异常,于是笑道:“王婶儿今儿个起的早呢。” 王寡妇四望了一眼,发现四下无人,踩着积雪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汝鱼,你给婶儿说,昨夜你去周寡妇家干什么了?” 李汝鱼心中一跳,她知道什么了? 不动声色,“没啊,昨夜下雪,我被冻醒便再也睡不着,就在村里走了一圈。” 于情于理,孤儿家里能有多少御寒棉被? 王寡妇看了看李汝鱼胸怀,那里明显藏着东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并没有点破,反而说起了其他,“婶儿给你说啊,昨夜二混子在婶儿这里喝了酒呢。” 李汝鱼大惊,心中思绪万般。 又见王寡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过婶儿这人啊,忘性大,指不准就忘了,也就能记起二混子喝醉酒后离开了婶儿家,他去了哪里婶儿倒是记不得了,下了雪天寒地冻,汝鱼也别在外面跑了,早些回去罢,若是没米没油了,给婶儿说一声,婶儿家多,若是没有过冬衣服,婶儿过几日要去顺江集,给你捎一件合身的回来罢。” 说完踩着血回屋,关门前对李汝鱼笑了笑,长辈独有的笑意。 只是笑容复杂。 却像大雪天里的一把火,有些温暖。 李汝鱼有些僵滞。 心里默默说了句谢谢…… 二混子昨夜在她这里喝了酒,估摸着说了要去周婶儿家的事,半夜时分,自己和小小经过时大概被她听见了声响,她便猜到有事情发生。 只是她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是二混子得手而归,还是自己安然而归,恐怕她希望是后者。 所以她一直在这里等。 她担心自己和小小遭了二混子的毒手,看见自己归来,又刻意告诉自己昨夜二混子在她这里喝酒,并不是威胁自己,而是让自己放心。 大安王朝的王侯将相们,人心皆已生蛆。 但王寡妇的心里,依然有那么一块柔软的地方。 认真的对着王寡妇的门一揖到底,然后踩着雪回家,怀中的菜刀不再冰凉,原来,扇面村大安王朝里,依然有人的心淳朴温暖。 人心蛆,噬不尽人心。 站在窗口看着李汝鱼按照读书人的礼节行礼,王寡妇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了不得的决定。 若自己能生育,孩子也该和李汝鱼一般大了吧? 其实,孩子们读读书挺好。 扇面村需要文墨。 需要私塾。 挺好。 17章 人心蛆,噬不尽人心 夫子带着尸首出门去。 李汝鱼先将菜刀清洗干净……明儿个得将菜刀处理了,刃口并没有起卷,但终究沾染了人血,再用来切菜切肉心里膈应得慌。 和周婶儿搬了两桶水到睡房。 天地之间雪花纷纷,天边残月已经不见,李汝鱼在门口看了一眼小小,撑着伞站在院门口树下,水墨画油纸伞上,雪花朵朵,小小如一尊雕塑,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忧伤。 小小望着漆黑的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汝鱼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周婶儿拍了拍肩膀,“汝鱼别担心,小小没事,她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孤儿寡母,小小的心啊,只在李汝鱼和自己面前柔软。 李汝鱼笑了笑,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清洗血迹是个麻烦事情,首先要清洗屋顶椽子,都是木质的,又没有刷漆,血迹若是太久,怕浸入木质里,那便很难处理,只能更换新的。 这倒是不难,搬了梯子,周婶儿很快擦拭干净。 麻烦的是地面。 一般人家地面都是土质,小小他爹是石匠,修这个院子时候,地面全用山上的青石打成板,挨个铺整在一起。 石板好擦。 石板间的缝隙极难。 最后无奈,只能从院外挖了泥土,将有血迹的地方掏空,重新一点点的揉土进去,又扫了些尘土洒在里面,佯装成旧土模样。 最后又仔细检查,不能让睡房里遗留下任何二混子的痕迹,哪怕是一根头发都不行……最后还真的在地上找到几节断发,又在床沿边找到几根卷曲黑毛。 李汝鱼和周婶儿都感到恶心。 用扫帚清扫到一起,一把火扫了,诸事忙完天色已快微亮。 夫子没有回来,估计回了私塾。 累了一夜,李汝鱼顾不得休息,来到门口,却见树下伞面上已是一片茫白,小小站在那里,如一尊雕塑,安静着,柔弱着…… 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冰凉的发顶。 小小回头,脸上浮起认真,大眼睛眨呀眨,依然充满鲜活灵动,声音却有些哆嗦,“鱼哥儿,没人呢,我一直看着,没人来我们家,没人知道二混子死在我们家了。” 李汝鱼嗯了声,“回屋睡一觉吧。” 小小点头。 李汝鱼笑了笑,“怎么不走啊。” 小小看了看脚。 李汝鱼恍然大悟,站了一夜,冻了一夜,小小的脚怕是冻麻了,有些担心,别被冻伤了。 弯腰,拦腰将小小抱在怀里,反身回屋。 白色油纸伞落地,雪花飘舞在两人身上,天地之间仅有雪花悉悉簌簌,安静如画,黑白泼墨的画…… 岁月静好。 待周婶儿烧了温水,让小小暖了身子,确认双脚没有冻伤,李汝鱼这才放心离开,此时天色微亮,正是一日最寒时分,李汝鱼走在雪地里,心却很热。 血在沸腾。 眼前,不时闪现二混子垂死挣扎的画面,翻卷的红肉,涌滚的鲜血,裸露的白骨,以及二混子如死鱼一般的眼睛……一一在眼前涌现。 直到此刻松懈下来,各种情绪才涌上心头,刺激、担心、后怕、恶心,估摸着接下来半个月都不想吃肉…… 从小小家到自己家,要经过荷塘边王寡妇的房前。 此刻天色微亮。 王寡妇昨夜应该也被村里的闲汉子敲门了,按照往日经验,这寡妇清晨都会补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床的,毕竟夜里要折腾一两个时辰。 但是李汝鱼到荷塘边,却看见王寡妇坐在门口,穿的极厚,神态疲倦。 似乎已坐了很久。 看见李汝鱼,王寡妇倏然精神起来,似乎有些许的高兴或者说是释怀,起身望着他,招了招手,欲言又止。 李汝鱼不想被王寡妇发现异常,于是笑道:“王婶儿今儿个起的早呢。” 王寡妇四望了一眼,发现四下无人,踩着积雪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汝鱼,你给婶儿说,昨夜你去周寡妇家干什么了?” 李汝鱼心中一跳,她知道什么了? 不动声色,“没啊,昨夜下雪,我被冻醒便再也睡不着,就在村里走了一圈。” 于情于理,孤儿家里能有多少御寒棉被? 王寡妇看了看李汝鱼胸怀,那里明显藏着东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并没有点破,反而说起了其他,“婶儿给你说啊,昨夜二混子在婶儿这里喝了酒呢。” 李汝鱼大惊,心中思绪万般。 又见王寡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过婶儿这人啊,忘性大,指不准就忘了,也就能记起二混子喝醉酒后离开了婶儿家,他去了哪里婶儿倒是记不得了,下了雪天寒地冻,汝鱼也别在外面跑了,早些回去罢,若是没米没油了,给婶儿说一声,婶儿家多,若是没有过冬衣服,婶儿过几日要去顺江集,给你捎一件合身的回来罢。” 说完踩着血回屋,关门前对李汝鱼笑了笑,长辈独有的笑意。 只是笑容复杂。 却像大雪天里的一把火,有些温暖。 李汝鱼有些僵滞。 心里默默说了句谢谢…… 二混子昨夜在她这里喝了酒,估摸着说了要去周婶儿家的事,半夜时分,自己和小小经过时大概被她听见了声响,她便猜到有事情发生。 只是她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是二混子得手而归,还是自己安然而归,恐怕她希望是后者。 所以她一直在这里等。 她担心自己和小小遭了二混子的毒手,看见自己归来,又刻意告诉自己昨夜二混子在她这里喝酒,并不是威胁自己,而是让自己放心。 大安王朝的王侯将相们,人心皆已生蛆。 但王寡妇的心里,依然有那么一块柔软的地方。 认真的对着王寡妇的门一揖到底,然后踩着雪回家,怀中的菜刀不再冰凉,原来,扇面村大安王朝里,依然有人的心淳朴温暖。 人心蛆,噬不尽人心。 站在窗口看着李汝鱼按照读书人的礼节行礼,王寡妇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了不得的决定。 若自己能生育,孩子也该和李汝鱼一般大了吧? 其实,孩子们读读书挺好。 扇面村需要文墨。 需要私塾。 挺好。 18章 夫子的画啊,狗屎! 回家,烧了热水洗澡。 换了衣衫,李汝鱼还是顶着黑眼圈按时去了私塾,小小也按时到私塾。 夫子站在门口。 李汝鱼有种错觉,夫子身上那股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白山黑水的落寞似乎淡薄了些,代之而起的是淡淡的希翼和欣慰? 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杀了二混子? 李汝鱼不得而知。 却知道一件事,夫子,永远是自己的夫子。 夫子手持戒尺,让小小进了课堂,却将李汝鱼拦住,“虽然雪天寒冷,但剑道一事持日恒久,不可半日懈怠,今日继续劈棍。” 李汝鱼恭谨的应是,放下书本,拿起那根磨得很光滑的棍子来到私塾一侧的树下,继续劈棍。 再不觉得劈棍枯燥。 劈棍即劈剑! 要在大安王朝众多黄紫公卿堆里杀孙鳏夫,可不是文墨的事情。 需要剑。 夫子教导了一遍学童课文,到了下午时分便拿起鱼竿,戴上青箬笠披上绿蓑衣,又去了青柳江畔独钓寒江雪,虽然入冬后收获极少,但夫子乐此不彼。 雪天寒冷。 夫子提着鱼篼鱼竿浑身披雪归来,鱼篼里仅装了几条俗名蹿杆子的杂鱼,提前散了学,留下李汝鱼和小小做饭,自己去后院找了酒壶出来,坐在门口看雪景。 扇面村的风景,百看不厌。 小小明显有心事,吃饭的时候安静了许多,倒是勤快的多给李汝鱼和夫子夹了几次菜,让李夫子有些忍俊不禁,总感觉自己成了家长,陪儿子儿媳妇吃饭一般。 饭后小小洗碗。 李夫子从屋子里拿出一本前些天托人从顺江集买回来的书,默默看着,看了一会便皱起了眉头,嘟囔了几句这也配叫诗,狗屎一样还比不得黄巢那句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大凉的读书人都是吃屎长大的么,知道什么叫文采么…… 李汝鱼在一旁听见,忍不住腹诽,夫子你也太狂妄了罢。 李夫子斜乜一眼,“你是不是觉得夫子我很狂?” 李汝鱼想了想,认真的点头,“是。” 李夫子哈哈一笑,“那是你不知道夫子我……算了,都是往事,不提也罢。” 李汝鱼搬了椅子坐在夫子对面,可以压低声音,轻声问道:“夫子,二混子失踪,若是有人告诉里正,然后报官怎么办?璧山县令若是派人来调查,怕多少会有些麻烦。” 李夫子将视为狗屎一样的书丢在一旁,笑而无声,“谁会吃饱了撑着?” 李汝鱼讶然。 李夫子起身,收拾着渔具,扇面村偏僻,比不得繁华大城,没有什么桃花潭,更没有青楼歌舞美酒佳肴,也没有趣味相投的汪伦,这些渔具就是自己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 “若是县令派人来查案,第一个倒霉的是谁?” 李汝鱼恍然,“孙鳏夫他们!” 所以,就算知道二混子失踪,或者说知道二混子死了,孙鳏夫等人也会秘而不宣,甚至于会堵住众人非议。 因为璧山县令若是派人来扇面村,大安王朝的事情就瞒不过去。 那就要亡朝了。 一念及此,李汝鱼顿时轻松了许多。 去厨房帮了小小,正准备送她回家,放好渔具的李夫子却从后院走来,一脸严肃,丢给李汝鱼一个册子,“这是最普通的入门剑谱,算是常识,有空看看便是,也不用太过上心。” 李汝鱼接过一看,是画册。 夫子亲手画的。 翻了几页,顿时五官有些扭曲,脸上的肌肉抽动,神情诡异到了极点。 画册上的画线条简单。 皆是人执剑,配有简单的字语解释。 夫子自来到扇面村,便一直是左手写字,早几年的字有些不忍卒观,不过如今夫子的字已经让人看不懂,只觉得龙飞凤舞苍劲犀利的很好看,蕴含了很多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 但是小小看的懂。 小小曾说过,夫子的字啊,如剑,是瑰宝。 那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小小说那都是书法的意境,实际上小小的书法,远远超出了同龄人,甚至于扇面村除了夫子便数她写得最好。 李汝鱼是很佩服小小的,但更佩服夫子。 明明是个右撇子,却能将左手字练出来,夫子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不过因为那天穹惊雷,夫子不得不改用左右写字。 如果没有天穹惊雷,夫子右手写字,又该何等惊艳? 画册上的字倒是没什么。 但是那画…… 线条简单,形象生动,再笨的人也能看出来是个剑谱。 只是…… 这也太简单了罢。 四根直线,就是四肢,两个圆圈,上面的是脑袋下面的躯干,甚至于脑袋上连画几根三毛的功夫都省了,再一条直线是长剑,这画作水平,连小小都不如…… 看见李汝鱼的神情,李夫子嘴角抽搐了下。 内心独白很忧伤。 夫子我啊,斗酒诗三百,一剑破甲士,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诗酒剑在盛唐皆是人间无双,就是书法也堪称大家。 唯独这画,着实拿它没办法。 顾恺之的画好吧,自己看过收藏过临摹过,吴道子厉害吧,自己还找到他学过几日丹青,拿出珍藏好酒收买他,让他手把手教了自己几日。 然而这玩意儿不比作诗,自己跟着吴道子学了数日,画出来的还不如私塾里的蒙童。 天生我材必有用,在丹青上面,却是不灵的。 李夫子很受伤。 尤其是看到李汝鱼那强忍笑意的诡异神情,没好气的道:“滚。” 小小凑前看了一眼,大眼睛眨呀眨,捂嘴偷乐。 李汝鱼收好画册,拉着小小的手准备离去,临走前回身对李夫子认真的道:“夫子,说句真话,您的画啊,也是狗屎!” 说完拉着小小狂奔而去,雪地里留下两道青梅竹影,夫子吃了一碗狗粮的同时,吹胡子瞪眼的怒哼了一句没大没小。 李汝鱼这是在反击自己之前说大凉的读书人都是狗屎呐。 这小子啊…… 不错。 有点我当年的狂妄不羁,少年人么,就需要这种一事能狂,敢剑指天地君王的锐气。 恩师又怎样? 该说的还是得说啊。 谁叫自己的丹青确实像狗屎,连大凉读书人的诗作都比不过呢。 却也忍不住笑而得意。 依然一脸沧桑落寞,丹青臭我承认,但写诗,夫子很落寞啊。 人间可问无敌? ——————淫荡的分割线———— ps:关于有书友提出的重复有比喻“大鱼”一事,已前后修改,另关于滥用“才情”一词,也会修改掉的……然而说起李白,貌似离不开才情啊。 19章 有人入梦来 这一夜的李汝鱼大梦,梦里全是尸山血海,每一具尸体都是二混子。 在二混子堆积成的尸山血海里,有人入梦来,一个装扮古怪的人,着一身深衣,宽袍窄袖,头戴冠,两侧各有缨下垂系于颌下,长发结辫顶上挽,包入冠内,腰系玉带。 这人与夫子一般不修边幅。 这人执剑,与夫子一般锐气外露。 从尸山血海里飘然而至。 仿若有声音在耳畔响起,很轻,却很清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李汝鱼讶然中,这人在十步外便如离弦之箭,宛若那十步一剑,猛然激射没入自己体内。 忽有晴空惊雷! 李汝鱼倏然惊醒,满身大汗,脑海里浮起一个人名和一些诡异的东西。 荆轲。 这是…… 李汝鱼有些凌乱。 荆轲是谁? 窗外,夜空里闷雷滚滚。 …… …… 这一夜的周小小,夜里几度哭醒,周婶儿抱着小小彻夜不眠,心疼如绞默默流泪至天明,也在想着她自己的娘。 …… ……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二混子有个很拉轰的复姓。 慕容。 他的全名也很拉轰。 慕容二毛。 二混子还有个哥哥,叫慕容大毛,不过二十年前离开扇面村后,再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死在了外面,也有人他在外面飞黄腾达,不想回扇面村。 夫子未来之前,扇面村人没甚文墨,取名都是随意,怎么顺口怎么来。 自十年前夫子来后,小村里的幼童名字便文雅了些许,比如周小小,又比如黄豆根的孙子黄峥,李汝鱼本来也有个很拉轰的名字,叫李全蛋。 不过夫子来后,为他改名汝鱼。 应是授汝以鱼。 不过今时看来,汝渔或者更为妥当。 二混子家距离孙鳏夫的皇宫不远,百余米,家中有双亲,老实巴交,都属于那种闷棍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寡言性格,据说是表兄妹成亲。 据说一词很是微妙,因为慕容氏本不是小村原有。 二混子双亲三十四年前来到扇面村,两人逃荒而来的时候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名字也很是文雅,不过来到扇面村后便入乡随俗。 再不曾提起过真名。 也有人猜测,这两人可能是外面世界门阀世家子弟,毕竟三百余年前的大燕皇室就是慕容氏,不过谁会去在意这些。 小村又不是仅有这么两个外来户。 实际上周小小的娘周婶儿,也是二十年前逃荒来的扇面村……昏迷在村口,被小小她爹捡回去当了童养媳,这才有了周小小。 真要追溯到赵室立国大凉王朝之前,小村也就那么百来人而已。 二混子失踪,孙鳏夫等大安王朝的人初时并没有在意,以为二混子又离开扇面村去了顺江集赌博……这货作为大安王朝的镇国大将军,这段时日很是敛了些碎钱。 十天后,孙鳏夫终于发现不对劲。 找二混子双亲一问,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出村,这便出大事了,活生生的人在扇面村消失,还是大安王朝的勋贵。 孙鳏夫并不在意二混子的死活。 但他在意大安王朝的权威! 有人敢杀二混子,自己不杀鸡儆猴,以后就有人反抗自己的统治,一个统治者必须维护上层建筑权威的不容侵犯性。 孙鳏夫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老杨。 当初和二混子吃光了老杨家的小肥羊,后来因为征税的事情二混子还砍了老杨一刀,怀恨在心的老杨存在最大的报复嫌疑。 带着骠骑大将军赵二狗一众人气势汹汹的将老杨家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蛛丝马迹,顺走了两头小羊仔后又带着众人去李三胖家。 也没发现痕迹,翻箱倒柜时发现李三胖买回来给他家闺女补身体的蜂蜜,被赵二狗顺手拿了去。 虽然没找到二混子,但赵二狗却发现了占便宜的机会。 怂恿孙鳏夫在扇面村来一场大搜查。 于是挨家挨户寻找二混子,扇面村鸡飞狗跳,东家的熊皮裘西家新做的腊肉纷纷遭到毒手,被大安王朝一众黄紫公卿顺走。 就连周婶儿发髻上插的那枚佩戴了二十余年的玉簪子,也被大安王朝宗正黄豆芽抢了去。 最后连私塾也没幸免。 好在夫子只有书,谁会对书感兴趣? 那些渔具赵二狗等人也看不上——小村里谁不会做点钓竿鱼篼?说起来夫子的钓竿鱼篼还是黄豆根送他的。 搜刮了一遍,大家收获颇丰,放回家后齐聚大安王朝的“皇宫”。 孙鳏夫杀了小羊仔,让皇后王寡妇去烧了来吃。 一众权贵坐在大厅里七嘴八舌的说着今天收获,最后终究还是回到二混子失踪事情上来,大安王朝的黄王黄豆根犹豫着道:“要不报官吧?” 赵二狗斜乜他一眼,“你个卵子,老子们就是官,还报卵的官!” 孙鳏夫也怒视一眼黄豆根。 这怎么可能报官,若是被璧山县令派人来查,还不知晓自己建国称帝的事情,到时候就不是捕快来查案,而是兵勇来平叛。 咱们三十几人都得被砍脑袋。 咳嗽了一声,“也许是二混子爹娘记错了,会不会是二混子夜里出的村?” 赵二狗作为猎户,出村去顺江集的时间最多,见识也最多,立即明白了孙鳏夫的想法,附和着道:“肯定是这样了,估计二混子那货在顺江集上输光了钱,又或者惹了事调戏小娘子什么的,被人打死了,所以才没回来,管他个卵子,死了也清净。” 二混子死了,自己是不是就该升官成镇国大将军了? 众人面面相觑。 然后就这么愉快的放弃了二混子。 管他死活去。 纵然是大安王朝众位黄紫公卿,在之前也是很厌恶二混子的,这货游手好闲在村里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少人家里的黄脸婆还被二混子调戏过,比如赵二狗家的黄脸婆,曾经就被二混子摸过屁股。 有感于大安王朝的如日中天,孙鳏夫眼咕噜一转,“二混子家离朕的皇宫挺近,要不就地修改成议政大殿?” 太尉李四斗迟疑着道:“这不好吧,那老两口住哪里去?” 孙鳏夫撇撇嘴,“随便找个旮旯给他俩搭个棚就行,反正都老死不活了,大毛这么多年也没回来,二混子又不见了,哪有人管他们。” 深恐还有人反对,孙鳏夫眼咕噜一转,“二混子家应该还有不少粮食存货,吃了羊肉咱们去分了,先说在前,粮食这些归你们,腊肉得送到朕的皇宫来。” 稻谷之类的皇宫里很多,腊肉么……不是自己身上挂的谁会嫌多。 一听可以分东西,人心贪欲再次生蛆。 再无人反对。 于是一众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醉意熏熏中大张旗鼓跑到二混子家,将慕容老两口赶出门,搜刮一空后,赵二狗带着人拿着猎弓猎刀,征人修建议政殿。 扇面村再一次乌烟瘴气。 不过大安王朝议政殿不征用私塾,而且还是用二混子家,倒是没惹来多少民愤。 议政殿落成。 孙鳏夫又发了个“诏书”,欲要选秀后宫,村里但凡有三十五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单身女子,都要参选——当然,大安王朝的黄紫公卿家在外。 这便捅了天。 20章 少年一事能狂,敢剑指天地君王 扇面村与世隔绝,七八十户三百余人。 除去大安王朝三十来人,尚有五十来家是孙鳏夫治下黎民,这些年扇面村又被雷劈死了些人,还有那么几个未改嫁寡妇。 除去王寡妇和周寡妇,还有徐寡妇和杨寡妇,这俩寡妇的男人一个九年前画了一幅丹青被雷劈死,一个六年前大醉醒来说“佛祖慈悲,辩机果有来世矣”被劈死。 徐寡妇克夫,嫁了两次死了两次老公。 杨寡妇有些失心疯,偶尔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平日里也极其邋遢,是以扇面村虽然还有光棍,可也没人愿意娶她。 如此,能被孙鳏夫选上的便只剩下面容姣好的周寡妇。 也便罢了。 只要周寡妇同意。 但孙鳏夫竟然还想染指那些待嫁的黄花闺女,你一个半截脖子埋进黄土的糟老头子妄图糟蹋黄花大闺女,谁家闺女的父母不心疼? 扇面村又有那么几个十七八岁未嫁的女子。 于是这几家人联合起来,男子提菜刀女子扛锄头,和赵二狗为首的大安王朝勋贵们对峙起来,摆明了谁也别动我家闺女的态度。 吃晚饭时候,听小小说了这些事后,李汝鱼看向吃着花生米喝着小酒的夫子。 李夫子龇了龇牙,“打不起来。” 然后瞪了一眼周小小,“知道怎么写诗了么,十天之内,写一首能让我满意的五言诗来,否则今后别说是夫子我的学生,夫子啊还丢不起这个脸。” 周小小吞了吞舌头,脆生生的答道:“好嘞。” 自信的很。 不过她若是知道夫子真实身份,大概就不会这么自信了。 大凉王朝那些文人骚客的诗作在夫子眼中都是狗屎,又何况她一个九岁小萝莉写出来的? 李夫子又看向李汝鱼,“收起你那颗心,村里不会再死人,孙鳏夫此举并不是真的想将黄花大闺女选进他那‘皇宫’,我估摸着他啊……还是惦记着小小她娘。” 小小张大了嘴,“啊?” 一脸嫌恶。 李汝鱼眉头蹙起,一脸冷厉。 李夫子见状心中一动,眉头舒缓,迟缓而认真的说了一句,“大安王朝的闹剧是时候结束了,我房间里有剑,你若是敢,去拿着杀孙鳏夫吧,若是有本事,连赵二狗也一并杀了。” 李汝鱼闻言有些泄气。 杀孙鳏夫,还有赵二狗,有点难…… 夫子又饮酒,眸子里浮起一抹失望。 李汝鱼终究不是自己。 如果是自己,哪管他那么多厉害关系,直接提剑去杀了孙鳏夫便是,人生如此,讲究一个洒脱不羁,何必要被繁冗俗条束缚。 敢不敢杀是一回事,能不能杀,那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李汝鱼干净利落的杀了二混子,自己很欣慰,少年当如此,一事狂,剑指天地君王。 如今让他去杀孙鳏夫,却瞻前顾后。 自己一直任由孙寡妇和二混子等人祸害扇面村,就是想着这一天,李汝鱼可以一怒拔剑,剑意冲斗牛,寒光起便有血花绽放…… 李汝鱼看见了夫子眸子里那一抹失望,若有所思。 夫子酩酊。 和小小伺候夫子睡下后,趁着夜色归家。 走进院里,却见周婶儿忙前忙后的收拾,小小奇怪的问道:“娘这是干嘛,我们要出远门么,怎的收拾了这许多的过冬衣服,咦~娘,这不是我的胎发么,怎的也翻了出来?” 周婶儿看见小小归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默默流泪,“小小,娘带你离开好不好?” 李汝鱼心中一沉,“婶儿,怎么了?” 周小小回首看了看鱼哥儿,然后抱着周婶儿的脸为她擦拭泪水,乖巧的道:“娘,孙鳏夫他们来欺负你了吗?” 晚饭时候夫子说孙鳏夫还是惦记着娘。 现在娘忽然说要带自己离开,肯定是发生了和孙鳏夫有关的事情,才逼得娘不得不带自己离开扇面村,可是自己舍不得。 舍不得的只是两个人。 鱼哥儿。 还有夫子。 周婶儿的泪水却怎么擦也擦不完,双眸血丝密布,叹了口气,“孙鳏夫和村里人商量好了,不选那些个黄花闺女,让娘去给他当小老婆,娘要是不同意,就把咱家的地收了,饿死我们娘俩。” 李汝鱼震惊莫名,“村里人都同意了?” 周婶儿默然无语。 李汝鱼怒道:“他敢!” 周婶儿眸子里尽是颓然绝望,“汝鱼,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吧,婶儿会好好保护你和小小,只要婶儿还活着,就不会让你俩受委屈。” 对这个地方,周寡妇彻底绝望。 若是不离开,自己成了孙鳏夫小老婆,这种屈辱可以忍受,再等三五年小小长大了呢,孙鳏夫他们会放过小小吗? 小小虽然才九岁,已是美人胚子。 若长成,倾国倾城。 自己不能让小小步自己的后尘。 只能离开。 李汝鱼阴沉着脸,人间有正道,世间哪有好人被坏人逼得走投无路的道理,孙鳏夫倒行逆施,该离开甚至该死的是他。 倏然想起夫子说的话:大安王朝的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那便想想怎么杀了孙鳏夫,他一死,大安王朝便树倒猢狲散,再不能惑乱扇面村。 李汝鱼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靠在院内那颗树身上,思绪飞转。 怎么杀孙鳏夫? 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没有万全之策,赵二狗等人是最大的阻碍,纵然杀了孙鳏夫,自己也可能死在他们手上。 正思忖间,周小小从房里出来,拉着他胳膊,深邃的大眼睛水汪汪,宛若月色下的清泉淌过青石,干净纯粹,“鱼哥儿,你去给娘说说好不,我不想离开……你和夫子。” 李汝鱼心中仿佛有闪电劈过,又仿佛是瓷瓶落地。 倏然间热血沸腾。 少年一事能狂,敢剑指天地君王。 既然想不出,那便只管杀! 心中大定,再无所畏惧。 轻轻弯腰温柔的抚捧着小小的脸,“小小啊,你给娘说,不急着走,你也要相信鱼哥儿,我不会让你受委屈,谁也不能欺负我家小小。” 说完起身,“我去找夫子。” 找夫子。 借剑。 杀孙鳏夫。 21章 少年借剑 房间里正在收拾细软的周寡妇看着李汝鱼绝然离去,又看见小小惴惴不安,有些心疼,慌忙放下手中物事,跑出来蹲下来抱住小小,“小小,汝鱼怎么了?” 小小扭头看着周寡妇,“娘,鱼哥儿好吓人。” 鱼哥儿说话很温柔。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鱼哥儿变了个人似的,有一种刺骨的锐利感,那种感觉,好像是徐寡妇他爹村里唯一的那个徐屠夫杀猪时的模样。 但更贴切的,鱼哥儿很像当日在私塾门口,执棍如执剑的夫子。 仿佛剑出鞘。 周小小不懂,那是杀意。 周婶儿也不明白,还以为李汝鱼不愿意离开扇面村对小小说了重话,心里喟叹了一声,多好的一对璧人,却要各走天涯…… 拉起小小回屋,“和娘一起收拾罢,等明后日找准机会,咱娘俩就逃出村去。” 小小仰起头,“娘,鱼哥儿说让我们别急着走。” 周婶儿愣了下。 小小咬着嘴唇,“我们听他一次好不好?” 周婶儿心里叹气,女生外向啊…… 正犹豫间,小小却挣脱了自己的手向外跑去,“娘,鱼哥儿去找夫子了,我想知道他找夫子干什么,晚间我让他送我回来。” 周婶儿伸手,欲言又止,无力的垂下手重重的叹了口气。 很无奈。 小小,娘带你回娘的那个家。 那个家里,咱娘俩虽然要受尽冷眼甚至鞭打辱骂,但没人能让我们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也许你长大了,会作为利益棋子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男子,但总比留在这里被孙鳏夫糟蹋了的好。 也许,那个男人会像汝鱼一样对你好呢? 也许,你那个“外婆”已经死了呢? …… …… 私塾后院里很安静。 李汝鱼以为夫子在睡,晚饭间他小酒喝了个酩酊。 然而并没有。 院里有灯,灯火辉煌。 夫子坐在院里石凳上,端坐如钟,一脸沧桑气,满腹落寞。 石桌上有纸,是极为名贵的宣纸,有砚,一方砚千两金的端砚,砚里有墨,亦是大凉王朝最好的徽墨,夫子手中有笔,宣笔。 皆是夫子珍藏。 夫子右手执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宣纸上一片雪白。 右手?! 李汝鱼有些吃惊……十年来,从不曾见夫子右手执笔泼墨过。 为何今夜要破禁。 心中猛然想起一事,夫子胸怀文墨稍彰,便有晴空闷雷滚,夫子执棍如执剑,闷雷势隆,若夫子右手执笔泼墨,会不会晴空落惊雷? 急声道:“夫子!” 李夫子侧首,看见李汝鱼归来,越发落寞,“何事?” 李汝鱼舔了舔嘴唇。 旋即说道:“学生来借剑!” 无比坚毅。 李夫子愣了刹那,旋即掷笔于桌,胸怀释然,哈哈笑了一声,“想好了?” 见夫子弃笔,李汝鱼放下心中大石,闻言点头,很是认真,如吃饭一般的认真,“想好了。” 李夫子满腹落寞一扫而空。 “剑在。” 李汝鱼便恭谨行礼,一揖到底。 去屋内,片刻捧剑出。 李夫子丢给他一张柔软绒巾,“好生珍惜。” 作为游侠儿,剑是情人。 李汝鱼接过,安静的擦拭去剑鞘上厚重的尘埃,也不抽剑,再一次对夫子行礼,“若得还,学生再尊夫子身前。” 李夫子嗯了一声,挥手,“去罢。” 李汝鱼并没有立即走,而是轻声问道:“夫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谁写的?” 李夫子眼睛一亮,“你想起来了?” 李汝鱼不打算瞒夫子,“有人入梦来,梦里有这句诗。” 李夫子欣慰大笑,“这个人叫荆轲,说多了你也不明白,易水之畔一个刺客而已,倒是做过一件让人佩服的大事,不过没成功。” 顿了下,“不早了,回去歇着罢。” 李汝鱼悬剑腰畔而去。 望着学生细弱背影,李夫子笑而无声,笑容开怀。 一朝风雨,终生逆鳞。 经此事,李汝鱼才算真正的成熟。 他异于常人,四次雷劈而不死,如今竟想起了第一次被雷劈的荆轲,注定此生不凡。 不凡的人生总是多磨砺。 自己如此行事,坐视孙鳏夫和二混子胡作非为,就是逼迫他提前面对世事残酷,在今后的人生里,他会遇见更多的二混子。 还会遇见更强的“孙鳏夫”。 自己能出现在大凉,千古枭雄曹孟德就没可能么? 大凉天下多妖孽。 而李汝鱼,注定是一个要踩着妖孽前行的存在。 只有他自己成长起来,才能披荆斩棘无所畏惧,最后成为自己希翼的那个人——那个剖开这一切迷雾的人。 师者,传道授业。 授汝以鱼不如授汝以渔。 如此说来,当年为他取名汝鱼倒是不妥。 应为汝渔。 很不幸,自己来到大凉,满腔文墨不得昭彰,再不能斗酒诗三百一剑破甲士。 又很庆幸,自己遇见了李汝鱼。 天上庄子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直上九万里。 人间亦有李汝鱼。 去吧! 盯了一眼桌上的纸笔墨砚,有些意兴阑珊,起身望天,目光挑衅,神态张狂,“泼墨写诗,执剑青莲,皆是人生快意事。” 终有一天,我要写诗给你看,终有一天,我要青莲剑歌响大凉! 那一天,你有惊雷又奈我何? 李汝鱼悬剑而出,却见小小站在院门口,一身衣裙随风舞动,长发在夜色里,如飘逸泼墨,宁静得如远山眉画。 浮起一抹温柔笑意,“小小你来了?” 小小看着李汝鱼腰畔长剑,那是夫子房间里那把尘封多年的剑。 聪慧如她,隐然猜到了鱼哥儿的企图,心里紧张起来,弱弱的问道:“鱼哥儿,你拿剑干什么?” 李汝鱼上前拉起小小的手,走在夜色里。 “鱼哥儿要保护小小呢。” 周小小忽然站住,侧首盯着他,“杀孙鳏夫吗?” 李汝鱼知道瞒不过她。 也没想过瞒她,甚至瞒村里任何人,夫子晚饭时眸子里的失落,便是因为自己的畏缩。 夫子不是常人,在自己眼里他是圣人。 是比大凉女帝更神圣的圣人。 夫子想的便是理。 自己本来就应该快意一些,人年少时,便应如夫子说的那般,多一些轻扬张狂,少一些瞻前顾后,人生如是,且快意直行。 既然想杀孙鳏夫,那便光明正大的去杀,顾忌那许多作甚? 于是点头,“杀了二混子,接下来当然该杀孙鳏夫,小小,如果明天杀不了孙鳏夫,你就和婶儿离开扇面村吧,夫子一定会帮助你们。” 周小小眨着眼睛,如夜空星闪耀。 不语。 有风流过,乱了鬓发。 紧紧的将李汝鱼的手拽在手心,手心里是全世界,握手便是心安。 吾心安处是故乡。 两道小小的身影走在浓郁的夜色里,很安静温馨,仿佛一道黑幕画布上的两个点。 起点。 终将绘舞成画。 ——————帅气的分割线—————— ps:关于滥用感叹词“啊”的毛病,已前后修改。另:今日起每日两更了……可喜可贺,啊哈哈哈哈! 22章 悬剑,杀人 李汝鱼归家,和衣而卧。 然后安然睡去。 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既已决意,那便不再忐忑,明日只管静心执剑,成与不成,皆不在所想所念,管他千丝万缕世间事,我只一剑去。 这便是夫子的理:快意。 小小归家,周婶儿按捺住内心的急切,不愿意给女儿太多压力,温声道:“厕所里有温水,小小你去洗一下再睡。” 小小嗯了一声。 并没有褪掉所有衣衫沐浴,仅是洗了女子美好处。 这是娘亲教给自己的。 女人呢,要爱惜自己,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数九三伏,都要温水湿身——小小不知道,这是世家贵族中女子才有的风气。 寻常百姓,油米盐醋繁冗事,那顾忌得这些细节。 是以乡野愚妇,下身多有异味。 回到睡房,坐在床沿上,周婶儿端来热水为小小洗脚,雪白纤细的小脚很是冰凉。 沁在温水里,娘那双有着粗茧的手揉捏着,很是舒爽。 小小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娘,鱼哥儿去找夫子借剑。” 周婶儿僵了一下,旋即继续为小小搓揉脚趾缝间,头也不抬,话语很是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很担心,“借剑干嘛。” 小小一脸认真,“杀孙鳏夫。” 周婶儿抬头,“汝鱼才十三岁呢。” 小小点头。 “别害了汝鱼啊……” 小小眨了眨大眼睛,“鱼哥儿会成功的。” 周婶儿叹了口气。 小小有些恚怒,加重了语气,“娘,鱼哥儿一定会成功的。” 周婶儿只好顺着她笑道:“会的会的。” 心中很不安。 十三岁的少年,杀二混子那是侥幸,现在还要杀孙鳏夫,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小小盯着窗棂,重复了一句鱼哥儿会成功的。 会的……吧? 天微亮,已入冬,打了霜冻,便没有薄雾。 清晨时分极冷。 李汝鱼起床,烧了热水,认真的洗澡,然后从柜子里找出最为干净的一套里衫,犹豫了下,还是拿起了王寡妇前些日子送给自己的长衫。 安静的穿衣,心如止水。 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细弱身材,勉强能到五尺的身高,穿着长衫,其实已和小村里大部分男人差不多远。 铜镜里的自己,肤色略微恢复了些,从黑泥鳅变成了小麦色。 眉毛细长,鼻梁很挺,典型的瓜子脸因为纤瘦的缘故,显得有些狭长,李汝鱼笑了笑,于是有些单薄的唇角便有了一股刻薄的笑意。 放下铜镜,先打扫房间和院子,然后熬粥,煮了个周婶儿送的鸡蛋,又抓了两把周婶儿和小小帮忙腌制的泡菜,切碎,浇上红油辣椒拌过。 认真的吃饭,细嚼慢咽,恰好七分饱,粥一勺不多一勺不少。 生活多艰,李汝鱼早已学会不浪费分毫。 浪费粮食,是最不能容忍的原罪。 然后洗碗。 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做完这一切,李汝鱼再次洗干净双手,来到睡房,拿起夫子那把剑,悬剑在腰畔,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出门,踩着霜冻直往村西。 一脸绝然。 今日少年悬剑,杀人。 恰好看见赵二狗背着双手,龇着牙齿在村里瞎逛——也不是瞎逛,那双闪着老鼠眼光泽的眸子,总是盯着东家西家,寻思着什么时候来抢些什么回去。 看见腰畔悬剑的李汝鱼,赵二狗有些奇怪,大声问道:“这不是咱们大安的太子殿下嘛,大清早的干什么去,还拿着李夫子的剑?” 李汝鱼目不斜视,淡淡的回了句,“杀人。” 赵二狗哦哟一声,“太子殿下要杀人,杀谁,给叔——嗯,给本将军说说。” 李汝鱼侧首看了他一眼,“孙鳏夫。” 赵二狗倏然愣住。 待他反应过来,李汝鱼已走远。 想起了什么,脸色倏然大变,急忙跑回家去取猎刀。 从李汝鱼家到孙鳏夫家,要经过大半个村子,李汝鱼悬剑过村,遇见不少人,既有大安王朝的黄紫公卿,也有寻常村民。 无论谁问,李汝鱼都直言不讳。 杀人。 杀孙鳏夫。 李汝鱼一脸认真的模样,没人觉得他在开玩笑,小村里沸腾起来,李汝鱼走到大安王朝的皇宫前,几乎所有人都跟着来了。 除了蒙童小孩。 其实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没人相信李汝鱼这个十三岁少年能杀孙鳏夫,孙鳏夫再怎么说也是个大人,况且还有大安王朝一干黄紫公卿。 杀他? 不可能! 赵二狗带着猎刀匆匆赶来,却没有急于拦住李汝鱼。 他也不傻,得先看看情况。 人群里,周婶儿一脸紧张,嘴唇发白。 小小不在她身旁。 在夫子身后。 夫子今日有些诡异,穿了一身极其干净的白色长衫,破天荒的修了边幅,长发挽结而垂背,双鬓垂柳,沧桑落寞一扫而空。 背负双手踽踽而来,如青莲绽放。 飘然如谪仙。 剑仙。 小小跟在他身后,双手抱棍,李汝鱼经常劈的那根棍,小脸蛋儿很认真,认真的小小如秋月,有一种让人无法亲近的高冷。 夫子并没有走进人群。 只是带着小小站在高处,看着几十米外的李汝鱼。 唇角含笑。 尚在睡梦中的孙鳏夫被惊醒,披上龙袍走出皇宫,看见这架势,顿时有些发呆,旋即怒斥,“李汝鱼,你本是我大安太子,想干什么!” 李汝鱼笑了笑,很是平和的笑容,只是极薄的嘴唇让笑容多少有些刻薄。 “杀你啊。” 一句很简单的杀你啊,像油锅里落了几滴水。 …… …… 六十里外的顺江集,没有起霜冻,薄雾濛濛。 有妇人至青柳江畔洗菜浣衣。 喧沸的妇人们彼此熟识,说着七大妈八大姨的枕边八卦,此时浣衣洗菜都是些粗俗妇人,没有个羞臊,坊间八卦里又有着昨夜夫妻间的风流事,好是热闹。 丁家小娘子成婚不久,听得羞臊,闷头捶着夫君的厚重长衫。 一旁的婶儿和另外几个不知荤素羞臊的老婆子扯了一阵,忽然拍了她一把,“丁家小娘子,看你走路叉着腿呐,是不是有些不适应呐,你家小丁夜里可是使劲折腾你了,年轻人啊可生猛了,尤其是成婚时候,新鲜着呢,等个把月你习惯就好了。” 丁家小娘子满面绯红,嗯嗯着不知道说什么。 不经意间抬头,便见薄雾濛濛的江面有块木头飘过来,仔细看去便愣了下,猛然起身就跑,扯着嗓音尖叫:“有死人!” 23章 北镇抚司 顺江集是个小集,位处关口,往里走便是漭漭群山,往东走得有个百八十里地才到璧山县城,仅有的一条官道修葺得不算很平整,勉强可过马车。 是以顺江集虽然有着方圆数十里的辖区,却是璧山县最没存在感的地方。 也仅有一位里正。 顺江集的里正管辖数十里,俨然县大令。 但真相却很残酷。 除了顺江集,里正还能管辖的便是六十里外漭漭群山里的扇面村,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地方。 里正黄岐很烦躁。 辖区内出现了具尸首,虽然被水泡变了形,但秋冬水温低,尸首保存的还算完好。 所以认了出来。 又找来赌坊里的老赌棍确认,真是六十里外山沟深处扇面村的二混子。 扇面村前些日子淹死了个傻儿子。 今儿个又死了个二混子,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可二混子是被刀砍死的,半边脖子被砍断,虽然经过水泡冲刷,但依然能看出致命伤。 这便让人烦躁了。 大凉立国三百余年,也有过内乱外患饿殍遍野的黑暗岁月,但自仁宗的永徽复兴,顺宗的嘉定、符祥之治,再接当今女帝的永安盛世,今时大凉国泰民安,鲜有凶案。 如今扇面村发生凶案,少不得要走一遭深山。 黄岐真正烦躁的不是二混子的凶案。 而是两骑缇骑。 两个连县大令都要奉承着的亲自送到顺江集来的人,更何况自己一个区区里正,虽然算是乡绅,但在他们眼里简直和贱民一般无二。 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确实可以无视诸县任何官吏。 南北镇抚司! 十一年前,女帝登基,改国号永安,其后户部拨钱,刑部、兵部、吏部以及禁军联手出力,几位从龙而登相位的相公戮力齐心,一手组建起来南北镇抚司,由女帝直辖。 是独立于三省六部游走在大凉律法之外的机构,也是女帝伸向民间的直接触手。 此刻这两人便站在自己身边,看着拖上岸的二混子尸首。 不远处站了几个乡勇。 一人三十四五的年龄,是个总旗,叫朱七。 国字脸饱经风霜,呈出一股褐红色,浓眉大眼,看似有些粗犷,实则心细如发,浑身透出干练冷厉,显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正蹲在尸体前仔细看伤口。 时不时的将尸首脑袋往脖子上按。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另一人则要年轻许多,二十三四的年龄,面白无须,柳叶眉有几分女子秀气,长相颇有些俊美,肤色并不算很好,但是那气质一看就是高门深户里过着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姓赵。 国姓。 至于叫什么,黄芪不敢问,只知道是位小旗。 朱七起身,围绕着尸体踱了几步,沉吟半响才道:“死于刀伤,创口平滑,上下创口之间有不小的间隙,不像是一般的刀,倒有些像切菜剁肉的菜刀,根据血肉翻卷和骨骼上的损伤程度来看,应该是一刀致命,行凶者有些力气,但又不是很大,介于成人和少年之间,但也可能是瘦弱的成人。” 赵姓小旗笑了笑,语气里有些遗憾,“不是雷劈死的啊。” 朱七摇头。 赵姓小旗有些意兴阑珊,“那没咱们北镇抚司什么事了。” 黄岐适时插了句嘴,“是啊是啊,扇面村一个二混子而已,怎么可能和贵司责事有牵连,两位且在寒舍休憩,卑职这便去扇面村查明真相。” 朱七倏然转头,盯着黄岐,目光如到剜。 “你是说,这个死人是扇面村的?”又追问,“就是那个有人被雷劈死的扇面村?” 赵姓小旗眸子一亮,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饶有兴趣的看向黄岐,从怀中掏出一本线装书,豁然是《大凉搜神录》。 “永安元年,被雷劈死的那个李长顺所在的扇面村?” 黄岐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这两位北镇抚司的大人物为何对扇面村反应这么强烈,镇定心神点了点头,“是那个扇面村,以前叫小坝村来着,后来有个李夫子去里面设塾授书,改了名字叫扇面村。”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赵姓小旗笑眯眯的样子,心里深处就有种冲动,很想一脚照他脸上呼去,这人的笑容太讨打了。 但也只敢想想而已。 朱七和赵姓小旗对视一眼。 都笑了。 此行来璧山县,本就为扇面村而来,倒也是巧了,竟然发生了凶案。 朱七眯缝起眼,望着薄雾散去后半遮面的漭漭群山,按住腰间绣春刀,浑身散发出一股阴冷,“黄里正,这一趟山路你不用走了,我二人会亲自前去。” 黄岐啊了一声。 赵姓小旗笑眯眯的,却是绵里藏刀的笑意,“听说扇面村被雷劈死过不少人?” 黄岐想了下,“以前有,也不是很多,近来很少了。” 每年都在死人倒是真的,不过大多是落水坠崖又或者是打猎时死在大虫黑瞎子的嘴里掌下,前些日子的黄家傻儿子也是淹死。 赵姓小旗笑意深长的哦了一声,“是么?” 黄岐打了个寒颤,慌不迭道:“不敢欺瞒二位大人。” 朱七回身,“你将入山路径细说一遍。” 黄岐犹豫了下,还是好心的道:“两位大人可能不知,入山路径极其艰险,稍有不慎便会士卒坠崖尸骨无存,且山间多大虫长虫,又有黑瞎子出没,两位大人行路辛劳,不如先在寒舍休息一两日,做好万全准备,卑职让几个乡勇给两位带路。” “嗯?” 浓重的鼻音,朱七冷冷的盯着黄岐,阴冷之意如刀刮,迟缓而沉重的道:“你的意思,我北镇抚司的人还需要乡勇保护了?” 黄岐顿时满身冷汗,“卑职没有这个意思。” 朱七哼了一声,“想活,就别废话太多,人啊,话多了,就容易死得太早。” 赵姓小旗面无表情。 一个蝼蚁一般的里正,若真是惹恼了自己,杀了便杀了。 北镇抚司办事,别说顺江集一个卑贱里正,就算是读书人出身考中功名赴职璧山县的大令,也是说杀便杀。 三年前,江陵府一案,朱七可是先斩后奏杀了一位知州。 虽然事后查明,那位知州并非“异人”,但错杀朝廷命官的朱七没有受到丝毫惩处,朝堂之上,那位知州的恩师亦是当朝的相公上折无数,请惩凶手还其弟子一个公道,都被陛下留中不发。 若非是当朝相公,又是当年的从龙功臣,寻常朝臣如此上奏早被陛下贬到穷山僻壤。 为“异人”而生的北镇抚司,有这个底气! …… …… ps:相公一词,出自大宋,就是宰相的雅称。 24章 来来来,且来把命博 山路蜿蜒,如蛇缠树。 薄雾如云。 在山腰间流云里穿行得久了,飞鱼服、绣春刀皆沾染了湿气,浑身宛若大汗了一场,湿腻难耐却又异常寒冷,冬日山里,温度要比山外地低太多。 山外尚没下起第一场雪。 而走在山路间,不用抬眼,流云拂过之后的群山后,目光能及的那一层,山尖已是雪白一片,脚下数百米深的山谷间,河水也清澈了许多。 呈现出醉人的淡蓝色,很美。 朱七摸了一把腰间的绣春刀,手上便留下一层细小水珠,这种感觉不好,朱七心里有些烦躁,希望事情能顺利办完早些回来。 身后,赵姓小旗很是安静。 完全没有高门深户子弟对恶劣环境的抱怨情绪。 这一点朱七很佩服,尤其是知晓赵姓小旗的真实身份,在他身上,能有这种吃苦耐劳的品性,便显得越发让人敬重。 朱七笑了笑,引了个话头:“长衣公子,其实您大可不必走着一遭,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我去查探真相便是,若有‘异人’,也应该对付得了。” 在人前自己是总旗,他是小旗,上下属关系。 在人后自己还敢这么自居,那就是作死,自己三年前敢杀江陵府那位郡守,是因为北镇抚司傍身,而北镇抚司的背后是大凉女帝陛下,但这位赵长衣公子,根本不需要北镇抚司的金字招牌便敢先斩后奏杀一州之首。 实际上,自己不过是他的护卫。 赵长衣其实有些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薄雾拂过脸颊,很像那些侍妾歌姬的轻纱拂过,浑身湿腻便如那男欢女爱时的巫山云雨。 可惜这种感觉久违了——大概有半个月了罢。 闻言轻笑了声,“赶路罢。” 不愿意多说。 …… …… 大安王朝的皇宫前,泾渭分明。 大安王朝三十余位黄紫公卿,其中有几位在赵二狗带领下,手持猎刀猎弓站在孙鳏夫身后。 剩下的人抱团站在远一点处。 要杀人呢。 分东西的时候跑的快,这种时候当然跑得更快。 在李汝鱼身后二三十米处,是扇面村上百被欺凌的人,叽叽喳喳议论过不停,谁都不相信,李汝鱼一个十三岁少年敢杀人。 况且,敢杀是一回事,能杀是另外一回事。 孙鳏夫看着腰间悬剑的李汝鱼,听到那一句“杀你啊”,惊怒交加,扯着一口老黄牙怒道:“别以为朕让你做太子,你就真的是太子了!” 李汝鱼看了一眼“皇宫”,很淡然的回了一句,“别以为你自封天子,就真的是天子。” 这太子,谁稀罕? 赵二狗嚷道:“李汝鱼,你吃饱了撑的,不好好读你的书,跑来折腾个啥,赶紧滚回去,陛下还能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你一马。” 匆忙之下,不经文墨的赵二狗竟然说了句谚语。 李汝鱼默然。 然后拔剑。 呛啷啷~ 一池秋泓出鞘,映照着冬日霜寒,泛着沁骨寒气。 剑是好剑。 李汝鱼振臂,长剑直指赵二狗,“来来来,大安的大将军,且来把命博。” 真的要刀剑搏命? 赵二狗傻眼,吞了吞口水,他毕竟不是二混子,只是个老实猎户,近来的张扬跋扈都是靠人多势众,打猎他行,杀人会腿软。 尤其是身后几个其他大将军被李汝鱼剑一直,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后,赵二狗更怂了,涨红着脸片刻才嚷出一句:“有陛下在,哪需要我这个大将军出马!” 直接卖队友。 李汝鱼扯了扯嘴角,剑尖移向孙鳏夫。 不说话。 夫子说过,劈棍如劈剑,一剑出,则一人的精气神尽在剑上,所谓精气神,也是一种势。 所有人都看向孙鳏夫。 你不是大安天子么,来啊,平叛啊,有本事和李汝鱼去拼命啊,你连平叛的勇气和能力都没有,凭什么继续统治我们? 更绝的是赵二狗,想着要帮助陛下,将手中的猎刀抛到孙鳏夫脚下,“陛下,给你刀平叛,弄死那个狗日的假太子。” 卖队友很彻底啊! 这一下孙鳏夫被架到火堆上,也许可以用言辞周旋,但赵二狗这么一说,不平叛都不行,否则大安天子威势尽失,今后将再无人仰视他。 孙鳏夫痛苦的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当年大泽乡的人。 都是一群猪队友! 弯腰拾起猎刀,那便平叛。 杀人么…… 我一个五十出头的老人,你一个十三岁少年,半斤八两。 但我们之间的差距却天差地壤。 老子当年大泽乡起义,王师百万转战千里,杀人无算最终称王,尸山血海里都爬了过来,还怕你一个区区十三岁的少年? 当年死在老子剑下的人,比你李汝鱼这辈子见过的人都多。 今日便杀了你,立威之后,再挟势杀了李夫子。 大凉天下正是永安盛世,国力昭彰民心平顺,起义称帝绝无可能,那么老子就在这扇面村当一辈子土皇帝。 杀人的淫威之下,谁还敢再反我? 到时候不仅可以把周寡妇抢进皇宫里睡了,还能将村里那些个黄花闺女也尽数抢回来,那才是人生乐事,睡几个寡妇算什么,老子好歹也是王,如今更是大安天子。 等周小小那个美人胚子再长三五年,老子母女同睡大被同眠! 这么一想,利大于弊。 孙鳏夫忽然有了巨大动力,必杀李汝鱼。 手持猎刀,如虎踞。 年过五十的孙鳏夫,在手握猎刀的那一刻,宛若一头沉睡的老虎苏醒,浑浊老眼里闪耀着嗜血的光彩,浑身上下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年迈的老人,忽然间就活了过来。 那股气息,甚至连远处围观的徐屠夫都感到心悸。 这是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才会有的血腥气息,这是璧山县城里那些个刽子手身上才拥有的气息! 远处,李夫子背负双手。 身旁是捧棍的周小小。 脚下是透明色的霜冻。 看着手持猎刀的孙鳏夫,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味深长的叹气,“这便是大泽乡的王啊……” 周小小仰首,脆生生问道:“夫子,什么大泽乡,什么王?” 李夫子笑了笑,溺爱的摸了摸她脑袋:“大泽乡啊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曾经有人揭竿起义,最后成了王。” 小小依然茫然,听不懂呢,大泽乡的王和鱼哥儿有什么关系? 25章 十步杀一人 李汝鱼持剑。 却没有立即如大家想的那般,火杂杂的冲上和孙鳏夫来一场乡野蛮夫打架,只管皮肉见血毫无章法的刀剑之博。 李汝鱼在看地。 先是上前走了三步,又看了一眼孙鳏夫,发现有些不对劲,又倒退了两步,最后发现还是不对劲,再次前进一步…… 这么严肃的场面,他在干嘛? 孙鳏夫也是一脸愕然,搞得好好的决斗气氛,就这样被李汝鱼给弄没了。 夫子亦是哭笑不得。 心中隐然有个猜想。 昨夜李汝鱼问了自己,荆轲是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想起了第一次被雷劈时,那个握手如握匕的刺客。 刺客荆轲,亦是战国游侠儿。 李汝鱼此刻丈量距离,怕是受到荆轲的影响。 倒有些期待,李汝鱼屡屡被雷劈,事后又忘记当日记忆,如今想起第一个被雷劈的荆轲,又能有什么让人惊艳的表现。 李汝鱼前前后后,终于站定。 距离孙鳏夫,不多不少,应是十步的距离。 这才精气神合一双手握剑,冷冷盯着孙鳏夫,没有了目睹周婶儿抱着小小哭泣时的愤懑填胸,也没了找夫子借剑时的热血沸腾。 心中很安静,静止如水。 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自己只是准备劈出清晨的第一棍。 往日握棍,心中想的握剑。 今日执剑,想的却是执棍。 执棍执剑,皆是一念之间。 此刻的李汝鱼,和如虎踞的孙鳏夫截然相反,站在那里,没有什么锐气流溢,就好像扇面村的一颗大家平日里都能看见却从没注意过的小树。 浑然天成。 孙鳏夫却感觉额头沁出了冷汗,总觉得李汝鱼浑身都是漏洞,自己冲过去顺顺便便一刀就能让他身首异处,可又总感觉冲过去后这一刀不知道砍向哪里。 这是夫子教他的劈棍之术? 劈棍,难道是练剑? 孙鳏夫悚然心惊。 夫子不是常人,很可能和自己一样,那么他教的击剑之技也绝非寻常。 心中骤然警惕,切莫阴沟里翻船。 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然而没有大凉说书人言说的那种高手之间要彼此寒暄一番,说一下我剑三尺三北海寒冰铸…… 什么都没有。 只有骤然炸裂的寒光。 生死之博,只有你死我活,李汝鱼不想多说。 全力以赴。 输了,小小和周婶儿就要背井离乡,输了,夫子也要离开扇面村,最重要的是输了,自己会死,永远也无法知晓爷爷婆婆和父母被雷劈死的真相。 所以不能输。 李汝鱼改单手持剑,长剑后拖,踏出很小的半步。 孙鳏夫手一紧,全神贯注的盯着李汝鱼。 李汝鱼踏出第二步,很小的一步。 第三步,是完整的一步。 第四步小跑。 身影跑动的李汝鱼,如一条乘风破浪的鱼,衣衫猎猎,宛如离弦之箭,除非箭碎人亡,否则无可阻挡。 小跑三步成疾跑。 第八步、九步,成狂奔之势。 第十步踏地,跃起。 便有寒光炸裂。 冬日的扇面村,朝阳被群山阻挡,要到中午时分才能看见阳光。 此刻寒光炸裂,却如一轮明月,又如一池秋泓横空。 刺眼。 除了李夫子,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眯眼或者侧首,就算有人死死盯着,也没能看清寒光笼罩下的李汝鱼和孙鳏夫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李夫子嘴角的笑意很浓,讶然之色溢于言表。 十步的距离,竟然聚起了一种剑势。 这不得不让人想起了和荆轲有关的事情:荆轲刺秦王,拿鱼肠短匕,出手却是剑技,一招叫十步一杀的剑技。 李汝鱼先想起荆轲,如今又十步聚势。 孙鳏夫死矣。 所以孙鳏夫死了,他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一剑穿心的,也至死都不明白,李汝鱼为何愿意和自己两败俱伤。 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难道不怕死么? 长剑贯穿了孙鳏夫的心脏。 猎刀洞穿李汝鱼肩胛。 李汝鱼站在那里,半边身子尽是血,看着孙鳏夫如涸水的鱼,拼命的想呼吸,嘴里却一直涌着血沫,张着嘴说着话。 声音很小,李汝鱼却听得很清楚。 “你敢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汝鱼哂笑,“重要吗?” 不重要。 孙鳏夫睁着不甘心的双眼,望着天穹,嗫嚅着,话语与血沫同出,面容狰狞狠厉,流溢着无穷恨意,“我恨,我恨这天,暴秦虐政,阿房长城各染匹夫血数十万,我于大泽乡而王,败于秦大风,非兵之罪非战不过,只因那田臧、吴广太过愚蠢自断肱骨,更有那车夫愚钝刺杀于我!老天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何我却要凄凉收场,大秦没有我张楚之王的天下,为何在这大凉一山村,我陈胜竟被一少年断了帝王路——” 话未说完,晴空起惊雷。 撕裂长空汹涌而下,啪的一声,一阵青烟涌起,弥漫出一股浓郁的香味。 肉香。 看着焦糊尸首,李汝鱼愕然了许久。 田臧、吴广是谁? 孙鳏夫说他是陈胜……张楚之王? 暴秦虐政,但是历史上并没有国号秦的朝代,也没有什么大泽乡、阿房长城。 孙鳏夫,竟然和那些被雷劈死的是一类人! 不管怎么说,他死了。 大安王朝也将树倒猢狲散。 扇面村,能恢复往日的安宁了吧? 孙鳏夫就这么死了?! 老实说,村民们并不是看好李汝鱼来杀孙鳏夫,估计就是一场闹剧,象征着打几下,在李汝鱼无力还手没出人命之前,大家再上前说情便是。 或者夫子出面,孙鳏夫自然会有所顾忌。 但是现在李汝鱼竟然杀了孙鳏夫。 没错,就这么杀了。 而且很干脆,一剑穿心! 虽然后来孙鳏夫被雷劈,可能和傻儿子一样,但大家早习以为常,雷劈多正常啊,李汝鱼一剑杀了孙鳏夫才不正常! 人皆一脸懵逼。 现场很安静,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也没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最初的麻木过去后,肩胛上传来锥心的痛楚,李汝鱼只觉浑身力气被抽空,再无力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愉快的晕了过去。 直到此刻,才有人反应过来。 最先冲过来将李汝鱼扶住的,不是身后那些被大安王朝欺凌过的人,也不是周小小,更不是周婶儿——周婶儿站得稍远。 扶住李汝鱼的,是大安皇后王寡妇。 赵二狗等人看了看李汝鱼,很想过去趁着病要他命,可看见以李三胖为首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眼里那股看着李汝鱼的狂热,又想起李汝鱼不要命的打法,心中发怂。 最终怏怏散去。 没人想过要趁机继承孙鳏夫的皇位重振大安王朝,毕竟最中坚的二混子早就失踪了。 乡野愚民,哪想的到那么多。 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堂堂”的大安王朝,就这么被李汝鱼独人单剑给扼杀了,千百年后的史书上,这都是一个笑谈。 一人灭一朝啊…… 26章 北镇抚司与异人 李夫子站在远处,拉住哭成了泪人儿的小小,“不用去,死不了,他们会送汝鱼回家养伤,你去找你娘,回家收拾一下然后赶过来照顾几日。” 小小嗯嘞一声,丢了棍火急火燎就跑。 跑了没几步,忽然转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大眼睛水汪汪的,“夫子,您让我写五言诗,我想到了几句。” 李夫子眼睛一亮,“念。” “银霜照秋泓,飒踏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身藏功与名。”小小终究只是个九岁小萝莉,只能想出这么几句。 又补了句,“可惜鱼哥儿未能拂衣去呢。” 李夫子下颔微张不能闭,张口无语呆若木鸡。 惊若天人。 忽然欣慰的仰天大笑。 我有弟子汝鱼,接我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 我有弟子小小,写我《侠客行》。 夫复何求? …… …… 几个汉子小心翼翼的抬着李汝鱼。 妇女们跟在后面,熙熙攘攘一大群,李三胖的媳妇儿腿快,先一步跑去李汝鱼家烧水……扇面村与世隔绝,寻常时候若是有个伤势,不仅有赤脚医生,也有各种祖传的土方子草药。 高山深水里采摘回来的草药,药效极好。 李汝鱼这点伤死不了。 没人去管孙鳏夫的尸体,和他有露水夫妻之实的王寡妇,也跟在人群里去了李汝鱼家,实际她是最挂心李汝鱼伤势的人之一。 夫子踱步,来到尸首面前。 他没有听见孙鳏夫最后那恨天恨地的话,但知晓孙鳏夫和自己是一类人,而且是大泽乡那两人之一,陈胜还是吴广? 不重要了。 死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重要。 嘴角扯起一抹哂笑,似在诘问孙鳏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张楚之王?帝王之梦岂易全,大凉国泰民安不说,扇面村又何须汝等?” 叹了口气,“黄巢之死在其狂,汝之死,在其愚。” 大凉这方天地对咱们这类人苛求严厉,稍有泄露便是晴空惊雷,已有还巢、赵子龙、花木兰等人的前车之鉴,你既然来到大凉,就应安心蛰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足够霸气。 但今时天下大势不许。 安安静静闲闲散散在扇面村过你的晚年生活,赵室女帝登基天下便妖孽横出,这是注定要大乱的大势,但得有一日,你未尝不能再如大泽乡般喊出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然而你蠢。 非得在这小山村圆你那卑微的帝王梦。 没有死在惊雷之下,却死在了李汝鱼的手里,一个原本可以拯救你这一生的人,却成了夺你性命的剑,何其悲哉。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夫子倏然转身,浑身汗毛炸起,看着不远处的两人,警惕的问道:“何人?” 不远处,两人按刀而立,神情肃穆。 衣冠华丽,上绣飞鱼。 腰间刀狭而长,刀柄也极长。 李夫子盯着两人袍服上的飞鱼,眉头蹙起。 十年前,自己从山外进扇面村隐居,便已知道一些事,这十年间,去顺江集买酒时也听闻过不少——女帝登基后,永安元年,户部拨钱,刑部吏部兵部以及禁军包括几位相公等大半朝堂重臣参与其中,倾力打造出南北镇抚司。。 一个独立三省六部,游走在大凉律法之外的谍报、行动机构。 又统称锦衣卫。 两司差人,皆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 镇抚司的人来了! 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 李夫子心中思绪飞转,扇面村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就算是孙鳏夫建国称帝的事情传了出去,也用不着镇抚司出马。 璧山大令带几个乡勇来就可剿灭。 镇抚司的人应该另有目的。 李夫子沉默的看着那两人,等待他们回应。 朱七和赵长衣也是浑身汗毛炸立,眼前那个一身白衣气质飘逸宛若谪仙人的夫子,给自己两人带来极大的压力。 他有读书人的儒雅,也有一股高手才能察觉出来的锐利。 宛若一剑。 朱七两人走了六十里山路,穿过重重山峦,刚进村便听见晴空惊雷,继而便有闪电撕裂长空汹涌而下,极其的突兀。 这天气,完全不可能出现雷雨。 何况还是晴空惊雷。 两人瞬间想到是扇面村又出现“异人”。 匆匆赶来现场,却没见着什么人,只有一个一身白衣宛若谪仙人的夫子负手站在一具焦糊尸首前,隔的太远,也没听见他的自语。 扇面村果然有猫腻! 听见夫子问话,朱七不假思索,压着声音威严说道:“北镇抚司,总旗朱七。” 赵长衣默然,不打算自我介绍。 就算这个夫子不是常人,他又有什么资格让自己自报家门? 想知道我的名讳,可以,你得封疆大吏一府之首! 夫子浑然不介意赵长衣的倨傲,心里却在叹气,北镇抚司专门负责侦缉、捉拿、诛杀大凉境内“异人”,是大凉王朝令人闻之色变的杀人机构。 北镇抚司建立之初,江秋州曾有一位清流大儒,因得罪北镇抚司,被扣了个“异人”的罪名,惨遭灭门。 这些事民间不知。 李夫子知晓,因为他便是目睹之人。 事实上北镇抚司误打误撞,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异人”,当时确实在这位大儒家中做客。 朱七慢慢走过来。 那只按在绣春刀上的手一刻也没松开,对这个宛若谪仙人的夫子持有极度警惕之心:扇面村确实太过诡异,就在方才便有晴空惊雷劈死了一个“异人”。 甚至极有可能还蛰伏着“异人”。 入职北镇抚司十年的朱七,太清楚“异人”的凶险之处,那些苟活在晴空惊雷下的“异人”,哪一个都不是寻常之辈。 三年前在江陵府杀的那个叫常遇春的“异人”,被自己和袍泽揭露真面目后,竟用一根筷子作枪,于晴空惊雷落下之前,短短的几个呼吸间,挑死了五位袍泽。 简直恐怖。 也因为五位袍泽之死,自己才怒而杀了那位窝藏“异人”常遇春的知州。 这个宛若谪仙的夫子有若一剑,不可不防。 尽管他手中无剑…… 李夫子却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背着手退了几步,示意总旗大人你放心查看尸首,我是良民,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 朱七并没有掉以轻心。 直到李夫子退到十步之外,这才松开了按在绣春刀上的手,蹲下看孙鳏夫的尸首。 忍不住讶然的道:“先被剑穿心?” 李夫子笑了笑,“如你所见,确实先长剑穿心,后来不知为何忽然晴空落惊雷,成了这幅模样,这老鳏夫也是可怜。” 赵长衣此刻来到孙鳏夫尸首旁,看了眼夫子,忽然笑容和善的道:“你便是那位将小坝村改为扇面村的夫子吧?” “异人”要查,但不能打草惊蛇。 27章 故味 李夫子笑而不语,其实很想一脚呼这年轻人脸上。 这年轻人的笑容太讨打了……嗯,有点像李汝鱼那种刻薄的笑意。 李汝鱼嘴唇薄,笑起来便是如此。 赵长衣侧首,盯着孙鳏夫的尸首,说话的语气很诡异,仿佛在对孙鳏夫说,“你说这穷山僻壤的,你为何要着黄袍?也便罢了,黄袍之上绣长蛇,作死呢么。” 朱七起身,按刀而视李夫子,“夫子知否,此为谋逆!” 知而不报,亦将视为乱党。 李夫子笑容不屑,亦是一脸傲然,丝毫不惧朱七的威胁,“所以他死了。” 赵长衣拉了朱七一把,示意别急,回头笑道:“不知道村里人去了何处,也不见人来收尸。” 李夫子想了想,不露声色,“忙呢。” 这是鬼话。 其实是不想北镇抚司的人发现李汝鱼,但想来是一厢情愿,北镇抚司的人来到扇面村,怎么可能不接触杀了孙鳏夫的李汝鱼。 夫子很担忧。 扇面村人如果说漏嘴,被这两人知晓李汝鱼四次雷劈而不死的事情,事情将变得异常棘手。 只是有点奇怪,按说北镇抚司司职侦缉、捉拿、诛杀“异人”,来到扇面村绝对不是因为孙鳏夫建国称帝,若是为“异人”而来,那也有点说不通。 捉拿、诛杀“异人”,北镇抚司谨慎的很,每一次行动至少数十缇骑。 今日却只两人。 赵长衣哦了一声,笑里藏刀的看着夫子,“夫子是否知晓,扇面村有个叫二混子的人。” 李夫子心中一跳,怎么忽然提起二混子,点头,“有这么个人,不过失踪有一段时间了。” 赵长衣意味深长的哂笑,“失踪?” 旋即沉声道:“他死了,被人砍死抛尸青柳江!” 说完一直盯着李夫子,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些端倪来,然而有些失望,那个宛若谪仙的白衣夫子闻言吃了一惊,很是正常的反应。 李夫子终于明白,这两个北镇抚司的人是以年轻人为主。 朱七不过是护卫。 见从夫子身上问不出什么,赵长衣挥挥手,“没事的话夫子请回吧,顺便找点人,把这个尸体收了。”踢了一脚孙鳏夫尸首,然后望着那座“皇宫”沉默不语。 李夫子冷哼一声,“爱收不收。”转身施施然离去。 指使我?想的美。 你区区一个北镇抚司的差人,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罢。 赵长衣被噎住,盯了夫子的背影许久,竟然忍了,对朱七道:“这里发生过事,那小院子新修不久,和村里的其他房舍格格不入,朱七,你去找人问一下。” 直呼其名。 朱七一点也没有自恃上司的觉悟,恭谨的行礼,“这便去。” 穷山僻壤里,修了这么个寒碜院子,又有“异人”被雷劈,且这个“异人”还穿着锈长蛇的黄袍,莫不是有人建国称帝? 这倒是误打误撞,说不得要抢一下南镇抚司的生意了。 小村人眼里已是奢华的大安“皇宫”,在赵长衣眼里仅是一座寒碜院子,若非和四下对比太过鲜明,赵长衣根本不会多看它一眼。 这种院子,在京城里只是一般小家底的人所有。 根本上不得台面。 朱七去打探情况,赵长衣也没有闲着,双手背在后脑勺,惬意的走在房前屋后,闻着带着湿气的泥土味,又或者是刺鼻熏目的鸡鸭屎味,听着牛羊叫声和圈里肥猪的哼哼唧唧声。 赵长衣很享受。 仿佛此刻行走的不再是锦衣玉食高门深户的公子哥儿赵长衣,而是一位自小乡野长大的游子,归家闻故味。 走过荷塘,赵长衣摘了片枯萎的莲叶。 放在手心闻了闻,轻声喃语,“多年不食荷叶饭了啊……” 双手一搓,枯萎荷叶寸碎,挥手洒落。 又走得不远便见一妇人迎面而来,一手拿着个红布包裹,一手牵着个小萝莉,没有女人的斯文雅致,迈开双腿狂奔,鬓发在寒风里飞舞,又听得小萝莉急促的声音,“娘,快些呢,鱼哥儿流了好多血。” 妇人沉默赶路。 近得前来,便见妇人一脸惶急,小萝莉脸犹有泪痕。 赵长衣愣了下。 死死的盯着周婶儿的脸……这脸有些似曾相识啊,总感觉和京里某位让自己厌恶的人挂着相。 旋即自嘲的哂笑,被欺负惯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么。 周婶儿到扇面村多年,虽然比王寡妇等妇女要雅致一些,但多少只能算是乡野妇女,若是寻常时候如此奔跑,被村里人看见,也不会放慢脚步。 乡野愚妇,谁会去刻意营造官宦妇人的优雅? 但不知为何,看见让开一旁站着,腰间佩刀穿着华丽袍服的陌生年轻人,周婶儿内心深处浮起久违的羞赧。 妇人当有仪。 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赵长衣端详了周婶儿一眼,目光不经意间下落,看见小小,眼睛倏然一亮,透出从不曾有过的亮光,神采奕奕。 初相见,惊艳了时光。 一如那久渴之人听见前路转弯处的泉水声。 赵长衣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眼里只有那个犹带泪痕的惊艳脸容。 无邪无暇。 脸上的笑意便显得很是温柔,如春风拂树。 小小被盯视,心慌的很,低头催促周婶儿快走。 母女离去后,赵长衣陷入沉思。 小娘子确实很像京里的某个人。 然而也只是像,如果真是那位大人物的族人,怎么可能生活在如此荒僻的山野村落。 赵长衣继续溜达。 此刻惨白太阳终于从山尖上冒出头,白色的阳光打在身上,稍微有了些暖意,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村东口。 几颗大槐树下,以树干为基,搭了个棚子。 此刻有对耄耋老夫妻坐在棚前,晒着太阳,男人半死不活的躺在椅子上,眯缝着眼望远山,嘴里哼哼唧唧着小曲儿。 女人端坐,旁边有针线箩,眼睛几乎钉在手上的破旧衣服上。 眼已老花。 赵长衣心中有些悸动。 没来由的想起了当年,也有对这样的耄耋老人,男的喝着酒哼着曲儿,女的缝着衣叱着顽童,也会悄悄给自己一些从市集买回来的糖食。 那是自己这一生吃过的最美味食物。 多年后犹在梦中。 赵长衣忽然有点心酸,我安富贵京华时,您两老却已驾鹤西归。 怔了片刻四顾一眼,颇觉奇怪。 小村虽穷,可也不至于有人住窝棚,最差的房舍也是三间开的青砖泥瓦,这对耄耋老人何至于沦落在这前后无邻的地方搭个窝棚? 赵长衣上前施了个礼,“打扰两位老人家了。” 两位老人正是二混子的双亲,孙鳏夫强占老宅后,让赵二狗他们在这里搭了个窝棚。 两人也没有悲天恨地的哭闹,一生风雨多了去。 扇面村几十年岁月,看透了太多事,两人早已麻木,承受着各种艰酸困苦,又在苦中作乐。 是以日子倒也还悠哉。 将死之人,何须在意太多身外事。 两眼闭时能带走几多? 28章 京腔 李夫子回到私塾。 并不担心李汝鱼,肩胛被贯穿而已,休养两三个月便能完全痊愈。 麻烦是北镇抚司那两人。 专为异人而生的北镇抚司,若是知晓李汝鱼雷劈而不死,很可能会将他活捉回去,下场如何可想而知,不会好过。 但扇面村三百余人,悠悠众口如何封得住。 况且李汝鱼杀了孙鳏夫,赵二狗等人难免会怀恨在心,报复性的揭发。 带汝鱼离开? 李夫子自己先否定了这个念想。 先不说李汝鱼有伤,若是突兀离开,北镇抚司那两人会不起疑么,离开扇面村,天下之大,却没有自己和李汝鱼的藏身之所。 连与世隔绝的扇面村都能找到,北镇抚司无孔不入的能力可见一斑。 许久之后,夫子无奈长叹。 怕只能让它晴空落惊雷了,此二人若是发现端倪,自己只好执剑杀之,保得李汝鱼一时平安,今后的路他得自己走。 李夫子神情落寞。 十年文墨积胸不得抒,不甘啊…… 被抬回家的李汝鱼,伤口经过包扎处理,人依然陷于昏迷,直到周婶儿和小小赶来,人群才散去。 离开李汝鱼家后又三三俩俩聚在一起。 报不报官这件事让大家很纠结。 报官吧,李汝鱼很可能会被被缉捕到璧山县大牢里,等待明年秋后问斩。 不报吧,举头三尺有大凉律法,终究是杀人。 一直在后院熬药的王寡妇走到睡房里,仔细看了一阵李汝鱼,又摸了摸他额头,幽幽叹了口气,从头上摘下玉簪子递给周婶儿,“还你。” 周婶儿接过,有些感激,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了笑。 王寡妇也笑意勉强,转身离开。 一笑泯恩仇。 周婶儿忙前忙后,心中又挂念李汝鱼伤势,不过偶尔回头,看着女儿坐在李汝鱼身前,撑着脸痴痴望着他的模样,心里忽然觉得很充实。 一生碌碌,便只为儿女。 端了药进来,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放凉之后,和小小一起为李汝鱼喂服。 李汝鱼的呼吸越发平顺。 周婶儿和小小都松了口气,和夫子说的一样,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赵长衣晒着太阳,和两个耄耋老人有一没二的聊着闲话,基本是他在说,两位老人在听,一者两人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二者,赵长衣明显是官差人的装扮,两个老人又怎么敢多说。 言多必失。 这是任何一个朝代都颠扑不破的真理,即使数千数万年后,依然如此。 赵长衣反而很喜欢两人的沉默。 自顾着喋喋不休的说,当年我啊也曾在一个荒僻的小村里,唯一的奴仆病死后,便成了没爹没娘没人管没人顾的孩子,一个馒头分两顿吃,最喜欢的便是村里大户人家做的荷叶饭,说起来也不怕两位老人家笑话,我还翻过高墙爬过房梁去偷吃。 那荷叶饭是真香。 后来啊,有个算命先生来,说我这人命格硬,以后一定会大富大贵,老人家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真想一巴掌呼过去。 瞎说什么大实话啊。 老人家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为了活下去,我还跟大户家的狗抢过食。 赵长衣没说的是,后来那个大户一夜之间灭门。 那狗肉啊真他妈/的香。 再后来啊,老人家你肯定不会相信了,再后来啊,京城来人了,北镇抚司数位千户与封疆大吏一府之首亲自陪同,恭恭谨谨送我去了京城,马车上堆满了那些地方官闻风而来送的金银,沉重得马都累死了两匹。 我在上面睡了一夜,其实睡在金银上的感觉也没有想象中的好,咯骨头的很。 后来呢,那个封疆大吏因为一丢丢的政绩,给辖境内一条风平浪静的河流修个渣渣河堤,女帝陛下就给他加封了个从二品文散官。 他赚大了。 所以啊,官场其实是很黑暗的,打造出盛世永安的女帝陛下,也有用官位还人情的时候,要不然当朝那几位相公能坐的那么稳? 到了京城,那位算命先生说中了,我还真就大富大贵了,但这么多年呢,我还是会想起那些年的凄凉,也很感谢有这样一段经历,只是偶尔啊还是会做噩梦,梦见被那条狗追得满村跑…… 所以失败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你竟然还会相信这句话。 赵长衣打开了话匣子。 这对耄耋老人,仿佛就是当年那对经常偷偷将糖食塞进自己怀里的老夫妻,他们是那个时期自己心里唯一的亲人。 他俩也不说话,因为说不出。 但他们笑容很温暖。 若非是朱七找到他,赵长衣能喋喋不休的说到天黑。 朱七看了一眼两个老人,压低了声音,“公子,被杀死的叫孙鳏夫,无儿无女,那座小院子就是他的,可问起被杀缘由,凶手是谁时,没人愿意说。” 赵长衣呵呵笑了起来,“不急,我们先在这里住下,找找村里谁受伤就知道凶手是谁。” 孙鳏夫尸首旁,尚有一把带血的猎刀。 最重要的,来扇面村真正目的并不是针对“异人”,不过是顺手办了而已。 朱七立即点头,“我这便去征用孙鳏夫的院子。” 赵长衣有些赞赏朱七的雷厉风行,叮嘱道:“睡房用度一应换了,若是没有新的,找其他村民,嗯……给钱买吧,毕竟咱们是差人,不是强盗。” 朱七应是立即去了。 赵长衣有些口干,讨了口水喝,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晃晃悠悠走了。 当他走远,老头子忽然睁开眼,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老脸历经岁月沧桑,声音枯朽,“老婆子,时候到了啊。” 浑浊老眼里却有释然。 老婆子丢开手中的旧衣服,干瘪的嘴唇颤了颤,赌气的道:“那我不缝补了,反正也穿不上,好在寿衣寿料早都备好,也不知道咱们有没有机会入土为安。” 老头子挠了挠脚裸发痒的地方,舒服的呻吟了声,有些伤感,“二毛怕是被人杀了,大毛离开扇面村后从没音讯,也凶多吉少,我们慕容家啊,是真的断后了。” 老婆子张了张干瘪的嘴,终究没说出心里话来。 二毛这样的人,死了也干净。 丢咱们祖先的脸。 大凉的差人来扇面村,估摸着就是顺着大毛的痕迹摸索来的。 老头子哼起了小曲儿。 可惜赵长衣走了,否则他应该听得出来,这是最正宗的京腔,是三百余年前大燕末代皇帝最为喜好的《醉打金枝》。 29章 我恋爱了 夜太漫长,人凄凉。 万家灯火下,周小小守着李汝鱼,尚无醒转的迹象。 隔不得片刻,小小便要去摸一下额头,深恐发热……若是出现发热,伤势就会变得很棘手,好在靠山吃山,小村从来不缺珍贵药材。 早些年,小小他爹还没死的时候,要为房间地面铺青石板,上山寻找石材,发现有只野猪和蟒蛇对峙,争夺的便是一块大石下的植物。 山里的野猪,尤其是有松树林的地方,野猪身痒时候便要去树上蹭,久而久之,皮上便裹上了一层松油脂,干硬之后如盔甲,刀剑难破良弓难穿。 有经验的猎人,见到这种野猪直接选择放弃。 所以山里有一猪二虎三熊的说法。 然而那条大蟒也不差,体长近两丈,确实有资格和野猪掰手腕。 最后也没有什么猪蛇同归于尽,让小小爹捡大便宜的狗血剧情,蟒蛇被野猪拱破了肚皮,落荒而逃,那株长得有点像人的植物进了猪嘴。 等野猪走后,小小他爹去找了下,发现有个漏网之鱼。 长得也像个人。 不过小了许多,只有一指半粗细。 带回村里,夫子说这叫何首乌,是疗伤补养的圣品。 此次李汝鱼受伤,周婶儿便用红布包着拿了过来,在赤脚医生的叮嘱下加入中药里,希望能让李汝鱼早些痊愈——再贵的东西,也比不得女婿啊。 李汝鱼一时不醒,周婶儿做好了准备,此刻让小小照顾,她则回家去拿棉被衣服。 今夜要和小小一起守夜。 话如此说,真正守夜的还是她。 也不舍得让女儿熬夜。 亡国了的大安遗臣们是夜人心惶惶,小村就这么大,都已知晓山外来了人,穿着锈飞鱼的华贵袍服,腰间配了狭长的刀。 很是威风,比顺江集的里正黄岐拉轰得太多。 那个朱七找村里人了解孙鳏夫之死的时候,从怀里掏出来腰牌,那才叫一个好看,青铜打造,双面狮头两爪抱坎,四边纹线如篆,前后各一字。 被几个孩子认了出来,一字“北”,一字“镇”。 北镇是什么,大家不知道,但想来是很厉害的,这两个差人肯定大有来头。 小村人没有多少文墨。 但有个道理是人都知道,大凉律法不需普及,早被世代口耳相传。 造反是要杀头的。 以前没有仔细想过,只是觉得当官好威风,今天差人一来,这些遗臣们才后怕起来,跟着孙鳏夫加入大安王朝算不算造反? 问了跟着夫子读过书的孩子,都说是。 这便慌了人心。 是以半夜时分,扇面村各处忽有青烟起。 遗臣们都在悄悄烧家里的圣旨和朝服,深恐被差人发现,落个秋后问斩的凄凉下场。 私塾里,夫子坐在石桌上。 酒在桌上,剑在鞘中。 下午时分,找了个孩子去将剑取了回来——反正也瞒不过北镇抚司那两人,还不如光明正大,是我的剑又怎么了? 听学生说,取剑时,那个赵姓年轻人只是意味深长的笑。 并没有阻止。 夫子有些摸不透,这年轻人有点高深莫测。 赵姓,是国姓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看见他那清秀的笑意时,有种想一脚呼他脸上的冲动。 那张脸真心有些讨打。 夫子提起酒壶,想了想又放下,终究是没了饮酒的兴致。 如何破这局? 如果最后只能选择执剑杀人,李夫子不会犹豫,可事情并没有到那一步,便有些不甘心,心里患得患失起来,毕竟这十年自己胸中累积的诗篇,可以等身,不曾见天日便身死魂销,这是一个诗人最为凄凉的人生结局。 夫子想起黄巢被雷劈死那日,和李汝鱼一番对话后的心情。 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在这大凉过的一点都不洒脱。 赵长衣和朱七相对而坐,简单交流今日看法。 基本上朱七说赵长衣听。 人前,赵长衣话不多,下午和那对耄耋老人说话的絮絮叨叨,一年难见一次,这便让人觉得高冷,自然而然的在京都那片富贵哥儿圈子里不受欢迎。 赵长衣也不在乎。 甚至有些不屑。 你们何德何能,与我赵长衣攀襟连衫做兄弟? 前一个被我主动认作兄长的北镇抚司千户已经被贬职百户发配地方去了…… 听朱七说了许久,都和孙鳏夫这个异人之死相关,赵长衣强忍住心头不快,但终究忍不住,脸露不悦,“我们到扇面村是为了这个异人?” 朱七愣了下,旋即醒悟过来,慌不迭道:“公子有什么发现?” 赵长衣盯着摇曳灯火。 穷山僻壤里,连灯火都如此昏暗,忍不住四下找了找,没发现什么小型尖锐物,干脆伸手到朱七面前,“拿来!” 朱七不解,“什么?” “刀。” 朱七只好将腰间绣春刀摘下递上。 赵长衣抽出来,将刀柄扛在肩上,一手近刀尖,用这柄象征意义大过其锋利之名的绣春刀挑了挑灯芯,说了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朱七无语的很。 竟拿绣春刀做这种事,况且,你干嘛不用你那把,我的刀莫非要漂亮些? 但这种事若是被北镇抚司的那些个大佬们知道了,怕是会招来斥责。 转念一想,北镇抚司大的过他? 那就是笑话了,他悄然进入北镇抚司,可将都指挥使吓得够呛,若是他出点什么意外,北镇抚司上下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本来是要让北镇抚司身手最好的一名千户保护他,结果这货直接点名自己。 是三年前自己在江陵府杀了那个知州,入他老人家的法眼了? 朱七不知道。 但不得不服这位公子的眼光毒辣。 真要说身手,北镇抚司里比自己强的没几个……有时候啊,官阶并不代表能力,这就是官场黑暗,要不然以自己的能力,早该千户了。 房间里亮堂了许多,烛火照耀在赵长衣脸上,摇曳间便见这位公子一脸憧憬的轻声说了句我觉得我恋爱了。 朱七口瞠目呆。 恋爱这个东西…… 大抵来说,对于一般来百姓而言是奢侈品,娶个娘子生个满堂仔便是幸事,更好的娶个平妻,官宦富贵人家的男人纳己房小妾再豢养些歌姬。 高门深户里的公子哥儿,也大多父母定指婚,是利益勾结的牺牲品。 恋爱? 没有的事。 没钱人为了生活,有个女人,活的,能生娃就知足,有钱人女人太多,不需要爱情。 当然,天下众生盈盈,也有可歌可泣的佳话。 忍不住问道:“谁?” 赵长衣笑眯眯的,“一个女孩,十二三岁罢。” 双腿修长胸如青梅,应是蓓蕾年华。 朱七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禽兽啊。 看着他那笑眯眯的神色,朱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想一脚呼他脸上——这种感觉不是一日两日了,第一次见他,便很想如此。 然而,谁敢? 30章 大燕余孽 李汝鱼依然昏迷中。 这个状况让夫子很担心,按说以李汝鱼的伤势,昏迷半日情有可原,用了药后,尤其是加了周寡妇家的何首乌,早该醒来才是。 何至于三日不醒? 有不好的预感,恐怕又要横生事端。 这三日里,朱七拿了个小本子提着笔豪挨家挨户调查,先问孙鳏夫为何穿黄袍绣长蛇之事,再问村里这几十年来有哪些外来人口,这些人又有什么异常。 关于前者,村民异口同声,都说孙鳏夫自己干的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 反正死人不会说话。 大安遗臣如此推脱,其余百姓也如此。 虽然往日里备受这些遗臣欺凌,但扇面村人淳朴愚钝着,大家又都是乡邻,难道真要说出真相,让那三十多家人满门问斩? 况且,若真是如此,自己不会被牵连? 搞不好会被屠村。 这些道理扇面村人其实不太懂,都是夫子在私塾里告诉学童,让他们回家转达……夫子最有文墨,他的话就是道理。 是以朱七查来查去,真相只有一个。 孙鳏夫自己想要造反称帝,被人杀死,其后在临死前说了一番话,于是晴空落惊雷,再次死了一遍。 凶手是谁? 扇面村人缄口不言,没人愿意供出李汝鱼。 大安遗臣们不敢,是怕供出李汝鱼后,引起群愤,揭发自己和孙鳏夫一起建国立朝的谋逆事;其他人则是不愿,李汝鱼杀了孙鳏夫可是大快人心。 朱七也不追究,只是例行查证……扇面村就这么大,凶手逃得了? 正如赵长衣所说,异人的事情不过是顺手为之。 赵长衣依然每日去村东,找那对耄耋老人絮絮叨叨,小时候落难那些年的凄凉岁月几乎说尽,也说了许多重返京都后的轻狂经历。 慕容两口子只是听,从不言辞。 扇面村依然安静。 却透着压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很快,朱七的调查有了结果。 近几十年来,从外来扇面村的人不多,李夫子一个,周寡妇一个,还有便是如今住在村东口不愿意搬回改建成议政殿老宅的二混子双亲。 这些事扇面村人尽皆知,朱七在问过王寡妇后便确定消息无误。 于是不再调查。 倒也是侥幸,他若再问几户,就会走进里李汝鱼家里,杀孙鳏夫一事便无可隐瞒。 这一日罕见的大雾。 扇面村笼罩在云山雾海里,赵长衣起了个大早,梳洗一番后神清气爽,对着铜镜看了几眼,觉得很满意。 当然,这是心理上的。 实际上赵长衣身体感受很不爽,当日赶路来扇面村,走了六十里蜿蜒山路,身上沾了诸多湿气,又不曾想过会在扇面村长住,便没有换洗衣服。 浑身腻歪的感觉,能好到哪里去。 但心情很好。 吃了朱七熬的粥……嗯,如果那黑糊糊的东西也算粥。 由奢入简难。 赵长衣开始想念京都的山珍海味了。 勉强吃了个五分饱,赵长衣收拾一番,让朱七等着,自己踩着大雾前往村东,不出意料,两个耄耋老人吃过早食后,坐在棚屋前。 男人在劈柴,女人在修渔网。 只是上了年纪,动作显得很迟钝。 赵长衣自来熟从棚屋里取了凳子,搬坐在一旁,摘下腰间绣春刀,放在一旁的地上,翘着二郎腿,惬意的看着两人。 纵然只隔着三五米,大雾之下,看两位老人的身影也有些许的朦胧。 赵长衣浮起一抹很快乐的笑意,“两位老人家,说了这些天,我的那许多事两位都知晓了,你看我从没爹没娘的孩子到富贵京华的公子哥儿,反转得太快,所以人生处处是惊喜。” 知道他们不会说话。 赵长衣依然自说自话,“其实啊,人生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在转角处便别有洞天,比如四百年前,大燕王朝如日中天,燕武帝雄姿英发,文韬武略雄心壮志,开疆拓土何等的天纵神武,大燕兵锋所向处,四夷臣服,就连那一海之隔的扶桑僻岛的倭人,也岁岁称臣纳贡,辉煌之风何煌煌!” “然而谁知道,如日中天的燕武帝后,便是好大喜功,仅是中庸之才却自认可媲美父皇的燕献帝,穷兵黩武欲要超越燕武帝之千秋功业,所以啊,一生堪称完美的燕武帝人生最错的一件事,便是放弃仁厚德深的二皇子昭王,而立好高骛远的大皇子为帝。” “若是昭王继位,以其仁厚治政的手腕,大燕江山至少再延国祚百年。” 说起这段历史,赵长衣喟叹不已。 老头子不语,不再劈柴,只是望着远处一片茫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而立储立长,这也是燕武帝无奈之处,便注定了大燕王朝盛极必衰的结局,燕献帝穷兵黩武却屡遭败仗耗尽国库,又逢连年天灾,天下义军丛起,眼看压不住了,这位天子立马禅位,将烂摊子丢给燕哀帝,燕哀帝虽有才略,却不及祖父远之,且又被祸国红颜司徒玉燕所迷,最终死在了司徒玉燕的肚皮上,八岁太子燕末帝继位,虽有一干经天纬地的朝臣,但终究没能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 “大凉太祖于陈桥黄袍加身,东征北伐一统天下,大燕王朝啊,便成了历史,如今想来,真是令人嘘嘘不胜感触。” 王朝衰亡兴替,皆是史家幸。 赵长衣确实很感触,于是沉默了一阵,也盯着远处白雾茫茫,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他没有看见,此刻面向远处的老人,老泪横流。 正在缝补渔网的老妇人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网线,默默走到相依相偎一生的老伴儿身边,拉着手,将头靠在了肩头。 老头子伸出手,将老婆子搂在怀里。 很温馨的一幕。 赵长衣的视线收回,看见这一幕,眉毛挑了挑,又轻声道:“燕献帝亲手将江山送给他人,一生无对事,却也做了件让人称道的事,登基之后依然让昭王及其后代永享富贵。” “大燕亡国之后,燕献帝一脉死尽死绝,昭王一脉却在民间遗留了下来,两百年前,凉文帝章国时北方蛮夷觊觎我大凉江山,悍然铁骑南下入侵,昭王后人还曾妄图趁机复国,三年而败,然而大凉王朝却没能将之斩尽杀绝。” “三十九年前,前朝遗臣霍家,有子霍燕青屡立战功封王西北,又被他找到昭王后人,于是揭竿而起,打出复燕大旗,一年而败,其后,昭王后人便人间蒸发。” 赵长衣嘴角噙出一抹笑意,“两位老人家,您们说这些大燕余孽去了哪里呢?” 31章 又闻惊雷声 相依相偎在一起的老两口默然。 赵长衣心如明镜,“三十九年前侥幸逃走的昭王后人,一男慕容天河,昭王十一世孙,伪帝号燕兴帝,一女霍长阳,伪王霍燕青之女。” “两位老人家,您们说这两人藏在哪里。” “大凉天下盛世永安,民心归顺,早不知当年大燕今何在,谁还记得那燕武帝,又谁还记得昭王?您们说他们又能去哪里?” 又能去哪里,是浓重的鼻音。 老两口浑身颤了下。 许久,老头子才轻声道:“许是死了吧……三十九年前,世间便再无慕容。” 人不死,心也早死。 赵长衣蹙起了眉头,旋即舒展开来,明白了他话中意思,虽然还活着,其实和死了一般无二,大凉皇室,无须再忌慕容遗脉。 起身,弯腰做揖如见王,标准的朝堂礼节,“如此,告辞。” 受得我一拜,汝等当慰。 拾起绣春刀,赵长衣穿白雾而去。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们是否是当年的慕容天河和霍长阳,都无关紧要,哀莫大于心死,唯一的两个儿子,一个死在京都南镇抚司绣春刀下,一个死在青柳江中。 慕容已无后。 这两个耄耋老人,也掀不起浪花。 既然如此,你们且活着……没人知道,扇面村有慕容家最后一人,在安静的等着入土为安。 赵长衣心狠。 重返京都时候,曾有官宦哥儿笑他衣食不成礼。 后来那个哥儿的尸首在护城河下被发现,面目全非,京兆府衙门拒不受理案件,睁眼说瞎话陈词于状,说这位哥儿只是意外失足落水。 不是赵长衣下的手,他只是在女帝面前说了句,有人辱我,我当何之? 赵长衣知道,他这句话一出,便定人生死。 但要活得自我,必须如此。 京都那个风华盛城,却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你若不强硬,等待你的便是无休无止的屈辱,甚至死亡。 然而今日却心软了。 只因为老两口相依在一起的画面,让他想起了当年那对悄悄将糖食塞进自己怀里的老人,这几日自己絮絮叨叨的情形,一如当年自己在他们面前哭诉。 人心如此,怀旧。 赵长衣摸了摸腰间绣春刀,笑了。 且活着罢。 有得那一日,我让您老看看,这大凉天下,也能如燕武帝一般,开疆拓土四夷臣服,这大凉永安盛世之后,是更辉煌的盛世。 谁来手铸之? 赵长衣笑而不语,大凉自会有人。 朱七正百无聊赖的坐在院前,看着茫茫白雾,有些蛋疼,也不知道赵长衣去干什么了,倒也不担心,毕竟这扇面村除了那个夫子,没什么人有威胁。 看见赵长衣从浓雾里走来,朱七慌忙迎上去,“公子事办好了?” 赵长衣点头,“也没甚么事。” 笑了起来,笑容忽然僵住,盯住不远处的白雾,一语不发。 朱七愕然,回首。 却发现除了白雾还是白雾,并无异常。 此刻的赵长衣,手已按在绣春刀上,青筋暴突,话语冷漠,“似乎有人。” 下一刻,绣春刀便要出鞘。 朱七浑然不觉,转身凝视白雾中,“哪呢?” 本能反应按刀,若是真有人,不介意杀了。 北镇抚司杀人,何须戒条律法? 赵长衣嘴角抿起笑意,绣春刀悄然出鞘半尺,却倏然僵住,仰首望天,天穹之上,白雾茫茫之间,但闻闷雷滚滚。 转瞬之间,一道电光撕裂长空,倏然劈落。 闪电激荡浓雾,绽放出一条纵贯长虹的飞鸿,惊艳夺目,宛若晚霞竖陈在天地之间。 又如烟花。 大雾遮掩天地,待浓雾散去,便是暖阳天,怎么可能起惊雷,况且这是初冬时候,冬雷虽有,但罕见,这一道电光,亦如那晴空落惊雷。 赵长衣和朱七两人同时怔住。 几乎是同时,两人的身影冲进浓雾里,奔向闪电劈落之处。 晴空落雷,极可能出现异人! 朱七是北镇抚司职责所在,若有异人出,必然侦缉、捉拿甚至诛杀。 赵长衣严格来说不算北镇抚司的人。 但他知道,大凉的江山不允许的异人的存在。 女帝也不允许。 否则,又怎么可能一手打造出专门对付异人的机构北镇抚司。 浓雾涌动。 亦有人在大雾里奔走如飞,一身青衣的李夫子,罕见的握剑而来,飘逸洒脱之间,双眉紧蹙,其后天穹闷雷滚滚……不歇! 夫子执剑便起闷雷。 若剑出鞘,闷雷成惊雷。 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李汝鱼昏迷多日不醒,本来就很诡异,如今扇面村又晴空落惊雷。 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又进入了李汝鱼的身体,然后被雷劈了……只不知道这一次又是哪位,只不知道这一次是仅他死,还是和李汝鱼共死。 但愿前者罢。 夫子赶到时,李汝鱼家门前院坝里已有人。 北镇抚司朱七和赵姓年轻人。 此刻站在院子前,看了看院子里,又抬头看了看天,有些疑惑。 天空之上依然闷雷滚滚。 还会有惊雷落下? 扇面村究竟有多少异人? 夫子不着痕迹的将长剑放在一旁,剑脱手,闷雷便歇。 朱七和赵长衣这才松了口气。 余雷罢。 院坝里有人,一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浑身衣衫几乎化为灰烬,赤身裸体的坐在阶沿上,肌肤上犹有微弱电光缭绕,浑身发黑,长发倒竖。 诡异的是,他只是全身发黑而已,没有丝毫伤痕。 雷劈而不死? 此刻少年有些茫然,神情呆滞。 少年身旁,蹲着一个小萝莉,眸子里只有被雷劈的少年。 有担心,更多的是温柔。 满腔身心,皆在那少年身上,不闻身外物。 赵长衣忽然觉得有些心疼,恨不得拔刀劈了那少年取而代之。 朱七按刀,警惕的盯着李汝鱼。 从没有异人雷劈而不死,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 此刻李汝鱼不说话,谁也不做声。 在他和小小之畔,有一张翻倒的小桌子,地上泼墨如水,翻倒的砚台半碎,笔豪尽毁,有一张被雷毁去仅剩巴掌大小的残纸。 夫子背负双手,默默的走过去,将小小拉过来,远离了李汝鱼,情况不明,谁知道活下来的是李汝鱼还是异人。 32章 讲理和不讲理,谁说了算 李汝鱼是个孤儿。 从懂事起,他的世界就是扇面村,他所在意的人,就是小小、周婶儿以及夫子。 所以他很茫然。 睁开眼,自己坐在阶沿,前面站着两个人。 中年人国字脸,饱经风霜,浑身透着干练冷厉,此刻手按在一柄奇怪的刀柄上,右腿略后,左腿微屈,刹那之间可拔刀作虎扑之势。 浓眉下的双眼囧囧有神,如刀剜一般死盯在自己身上。 在他旁边,是个年轻人。 二十三四岁,长得有些秀气,随意的站着,无处安放的左手随意的按在左腰畔上的奇怪长刀刀鞘上,目无表情。 两人皆着颜色亮丽的袍服,精美华贵。 上绣飞鱼。 很威风。 他们是谁? 李汝鱼心里有很多疑问,却只是沉默不语。 夫子和小小在不远处,关心的盯着自己,有陌生人在,李汝鱼不好多说。 低头看了看自己。 恍然。 又被雷劈了。 难怪,自己的记忆从杀了孙鳏夫后就断了层。 尝试着发力,挣扎着站起来。 对面身着飞鱼服的中年人如临大敌,倏然上前一步,锵的一声手中长刀半出鞘,眉毛斜挑,冷声道:“你最好别动!” 李汝鱼苦笑。 看见夫子对自己轻轻点头,于是站定不动。 赵长衣拍了拍朱七的肩膀,示意他别他紧张,转头看向夫子和小小,镇定自若的轻声道:“你们没点什么话和他说说?” 夫子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小小上前一步,“鱼哥儿?” 李汝鱼点头,“是我,夫子,他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夫子只好说道:“北镇抚司的差人,老的叫朱七,小的姓赵。” 李汝鱼心中一惊,还没说话,便见那赵姓年轻人走到小小身前,笑眯眯的道:“丫头,他真的是你的鱼哥儿,不是其他人?” 小小白了他一眼,看见他的笑容,心里就有一脚呼他脸上的冲动。 他的笑容和鱼哥儿差不多。 都有那么一些刻薄。 但鱼哥儿的笑容却不会让人生出心里发痒的感觉,反而会觉得亲切温馨。 不假思索的道:“当然是。” 被小小甩了个眼白,赵长衣却像大夏天喝了一碗冰沁莲子羹,心里倍觉舒爽,这小丫头的白眼也妩媚啊……有种让人怦然心动的萝莉风情。 旋即转身看着李汝鱼,震惊无比。 北镇抚司的职责便是和侦缉、捉拿、诛杀异人,在衙门里有个放置档案的阁楼,赵长衣到北镇抚司时亲自去看过。 其中记载了这十年来北镇抚司经手所办的异人案件,也有许多民间搜来的被雷劈死的异人传闻,堆积如山,年久的甚至扑了厚厚一层灰。 但没有一例异人雷劈而不死的案宗。 眼前的少年却如此诡异,成为异人,被雷劈后反而恢复正常。 想来,北镇抚司会对他很感兴趣。 就算北镇抚司没兴趣,女帝陛下也会很有兴趣,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女帝陛下对异人的恐惧。 这个人很重要,而且必须交给女帝陛下。 这是赵长衣瞬间得出的结论。 但是…… 赵长衣心笑了一声,为什么一定要交出去呢? 想了想,笑着说道:“没死是吧,既然没死,那就和我们走一遭吧,杀人偿命,这是大凉律法,谁也救不了你。” 从杀二混子到杀孙鳏夫,李汝鱼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正欲点头。 却听见夫子笑容淡然的道:“敢问两位一句,谋逆称帝是不是死罪?” 赵长衣知道他要说什么。 很想直截了当一句话说不是,然而这个夫子是读过书的,应该深谙大凉律法,没那么好忽悠,于是有些张狂的笑:“孙鳏夫是不是谋逆,你说了不算。” 谁说了算? 我! 这一次来扇面村,本就为慕容天河而来。 我连慕容天河都敢网开一面,那可是女帝的密旨,然而自己照违不误,难道还不敢为一个死人开罪? 李夫子没料到他如此蛮横,怔了下,然后不急不缓的道:“你是国法?” 这话很诛心。 能代表国法的,当今天下只有一个人,大凉女帝。 赵长衣蹙眉。 果然,这个夫子不好对付。 沉默了半响,“国法么,国法就是杀人偿命。” “谋逆称帝,为大不逆,身为大凉黎民,胸怀大凉之理、之律、之情,孙鳏夫之流,当是人人得而诛之,李汝鱼以少年之躯,不畏生死,以命搏命杀了孙鳏夫,此举大快人心,亦符合大凉臣民之举,倒向问一句,何罪之有?” 李夫子是谁? 斗酒诗三百的时候,力士脱鞋贵妃斟酒,连大唐天子都只能稍逊风骚。 会说不过赵长衣? 赵长衣也是无奈的紧,“这么说,他还是平叛功臣,我大凉朝堂还要颁奖于他,要不要封王加爵?” 李夫子双眼看天。 白雾濛濛里,青衣如树,谪仙人的风范睥睨无遗,很有些傲气。 你说呢? 赵长衣不得不承认,夫子说的有道理。 心思电转,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总觉得扇面村没有这么简单,带走李汝鱼怕是要费一番周折,尤其是眼前这个如谪仙人的夫子,着实让人头疼。 那日初见他,晚间自己曾问过朱七,若是夫子是持剑游侠儿,有几成胜算。 一直对身手充满自信的朱七,罕见的沉默。 听着两人的针锋相对,眼看赵长衣落了下风,朱七不好再沉默,也知道赵长衣为什么不敢和这位如谪仙人一样的夫子撕破脸皮,实际上自己也不愿意。 朗声道:“但我北镇抚司职责所在,这位……鱼哥儿雷劈而不死,其中端倪必然和异人有关,既然事关异人,那么我北镇抚司务必要查究清楚,所以,请随我等回京!” 这话无可挑剔。 北镇抚司的职责,本来针对异人。 一直安静着的小萝莉忽然脆生生的道:“你们哪只眼睛看见鱼哥儿被雷劈了?” 朱七愕然。 这还不明显么? 还讲不讲道理了? 心中憋屈至极,北镇抚司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和别人讲道理了,若是以前,直接缇骑压境,将李汝鱼强行带走便是。 不走? 那便请你去死。 可惜如今在与世隔绝的扇面村,可惜那个夫子高深莫测如剑道谪仙人,本来刀便是道理的北镇抚司,不得不讲真道理。 然而……对面不讲理啊,果然天下女人都不讲道理,大女人小萝莉都一样。 好无奈的感觉。 赵长衣盯着小萝莉,良久,才喟叹了一声,“确实没看见。”这句话说出来,感觉良心很痛啊,这纯粹是睁眼说瞎话。 然而心中却欢喜的很。 小萝莉带刺呢,越发让人打从心底里喜欢了。 我赵长衣喜欢的女子,就应如此。 是自由飞扬的青天蝴蝶,而不是京城官宦世家那些豢养在深闺里的金丝雀。 ——————痛苦的分割线—————— ps:周五下午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挂了两天液体,所以只有一更,见谅,接下来恢复每日两更。 33章 东晋有书圣 小小聪慧。 连夫子都要衷赞叹的才华天赋,学识上的事情,仅是从那日见李汝鱼杀孙鳏夫,便写出破产版的《侠客行》中可见一斑。 聪慧,也有另外一种说法。 人小鬼大。 她的《侠客行》不同于李汝鱼接夫子那句“我辈岂是蓬蒿人”,有了“仰天大笑出门去”,若是心中有志的人,灵犀突至之间,未尝接不了下句。 但小小破产版《侠客行》,却是实打实的是她自己所想。 当然,跟随夫子读书数年,或多或少有夫子的影子。 否则便是妖孽。 九岁作《侠客行》,岂是骆宾王所能比拟。 此刻见赵长衣认怂,黑着脸不留情面,“那你们可以滚了。” 黑脸认真的小小如秋月,高冷不可攀。 朱七大怒欲拔刀。 什么时候,我北镇抚司被人欺凌到如此地步了…… 但他听见赵长衣哭笑不得的语气说了句小丫头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就算逐客也得委婉一点,好歹给别人留点面子,夫子没教过你么。 神态却是甘之如饴。 心里猛然想起一事,赵长衣说他恋爱了,是个十来岁小姑娘。 这小萝莉双腿修长胸有青梅,已有妖娆之雏,面容精致如瓷娃娃,唇角那颗淡青色美人痣轻舞飞扬,莫非就是赵长衣说的那个小姑娘? 识趣的闭嘴。 赵长衣盯了李汝鱼一眼,笑了笑,意味深长…… 带着朱七走进浓雾里。 李汝鱼依然处于惘然中,还有些摸不清状况。 只不过最后赵姓年轻人对自己那一笑,让人心里凭空生出一股冲动,想一脚呼他脸上。 同样是笑意刻薄,他就怎么这么讨打呢。 或者,是他笑容里那抹隐晦的寒碜,寒碜得让人浑身冰凉……嗯? 冰凉? 李汝鱼猛然醒悟过来,赤身裸体着呐。 慌不迭转身跑回屋,黑溜溜的屁腚儿落在夫子和小小眼里,夫子也才醒悟过来,咳嗽一声,“非礼勿视。” 这是在提醒小小。 然而小小并没有遮眼,反而呵呵乐了。 心里笑嘻嘻的,鱼儿哥羞涩个什么劲儿呢,先前我都看见他的小蚯蚓了。 厨房里备有热水,李汝鱼洗了澡,将长发擦得半干后来到堂屋,有些羞赧的对夫子行礼,尴尬的瞪了一眼贼兮兮看着自己笑靥如花的小小。 夫子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记得起来吗?” 李汝鱼摇头,“只记得杀孙鳏夫。” 夫子拿出从地上拾取的那一张巴掌大残纸,万幸没有被北镇抚司的人拿去,扬了扬,“这张纸上仅剩半个字。” 小小立即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鱼哥儿醒来后,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唤他也不应声,喝了点粥就默默的搬桌子,说要看看还能不能写字,于是找来纸笔墨砚挥毫泼墨。” 李汝鱼认真听着,“我写了什么?” 小小歪着头,伸出四根手指,“四个字呢。”然后看夫子,“是一气呵成哦,夫子啊,你是没看见,鱼哥儿写出的那四个字何等的惊艳哟,夫子你是拍一万匹马也赶不上的呢。” 李夫子看了看手中残纸上半个字,罕见的狂傲不起来。 竟然附和的点头。 确实自愧不如。 别说自己这十年练出的左手字,就是右手写,也比不上这人的书法。 仅从这半边残字看,此人书法造诣,任何一朝一代皆宗师,就是放到整个历史河流里,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李夫子不仅诗酒剑三仙,书法造诣不差。 残字可窥全豹。 李汝鱼讶然,“究竟写了什么字,才四个便被雷劈了。” 小小收回手,“兰亭集序。” 李汝鱼一脸懵逼。 不懂啊。 兰亭集序四个字有什么意义,不是人名,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文集的序而已,仅是一个序的名字,这便会让晴空落惊雷? 有点匪夷所思了。 李夫子听得小小的话,证实心中猜想,感触万千。 果然是他。 长叹了口气,“晴空落惊雷,并不是因为兰亭集序这个名字,而是因为这四个字本身,其实按照理解,你写完第一个兰字,惊雷便已劈落,等你写完序字,才落在你身上罢了。” 兰亭集序,王羲之啊。 东晋书圣。 论书法,自己确实拍一万匹也赶不上,口服心服。 这样的书法大家,来到大凉这方天下,他的字便如自己的诗,不需要完整的一首诗,只需要一句,比如自己若是说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便必然晴空落惊雷。 即使仅说半句,也会闷雷滚滚。 王羲之也如此。 他不需要写完兰亭集序四个字,只要兰字一写完,便注定惊雷加身。 一个字,便可尽显他的书法魅力。 可惜了。 死的不是李汝鱼,而是那位书圣。 第一次,李夫子觉得有些惋惜,若是王羲之不死,自己没准可以和他交流交流…… 看李汝鱼依然一脸懵逼的样子,夫子也不说。 一如当年,李汝鱼被雷劈四次,自己都没有告诉他被雷劈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沉吟了一阵,“你记得杀孙鳏夫用的剑技么?” 李汝鱼不假思索,“用的……” 倏然僵滞。 然后睁着眼睛,一脸无奈:“不记得了。” 夫子也愣住,“不记得了?” 李汝鱼点头,“我只记得疾奔过去和孙鳏夫以命搏命,具体怎么疾奔的却是茫然的很,好像忘记了些什么东西……” 李夫子试探着问道:“知道荆轲是谁么?” 李汝鱼摇头。 荆轲是谁? 自己那张记录被人劈的纸上,并没有这个名字,《大凉搜神录》上也没有记载,私塾那些书里似乎也没有相关文章。 夫子沉默了,许久才道:“忘记了也好。” 借来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否则这孩子五次雷劈,若是能拥有这五个人的才华和能力,文能作兰亭,武可刺天子,那他自身便要成为被雷劈的妖孽。 仅是王羲之的书法,他若拥有,便可名垂这方天下的青史。 人啊,不能贪心。 能用一次就好。 若是没有猜错,以后李汝鱼每想起一个人,大概就能用一次那个人的才华和能力,其后又会遗忘的罢。 这便是规矩? 天地方圆,便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34章 透心凉,心飞扬 李汝鱼也不贪心。 杀了二混子后,大梦尸山血海,有人入梦来。 现在只记得尸山血海,却不记得入梦而来的是何人,夫子既然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李汝鱼也没有纠结在心。 沉默了一阵,“有人报官?” 按说不应该,自己杀孙鳏夫大快人心,大安遗臣们更不会自掘坟墓。 李夫子摇摇头,“倒是没有,二混子的尸首在青柳江下游被发现,估摸着是在顺江集,这两人……也应该不是为二混子命案而来。” 北镇抚司哪有闲情操这些小命案的心。 又道:“飞鱼服,绣春刀,记不记得我曾说过的镇抚司,这两人便供职北镇抚司,游走在大凉天下,侦缉、捉拿、诛杀异人。” “异人?” 李汝鱼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但看夫子言辞和神色,他显然早已知道。 夫子扯了扯嘴角,浮起一抹讽刺。 异人? 不都还是人! 只不过不被大凉这方天下的规矩所容纳罢了,自己来到大凉天下,并无特异超然之处,反而束手束脚,远不如大凉的那些大儒洒脱快意。 “所谓异人,便是如黄巢、孙鳏夫之流,这种人很多;但有异人知晓祸从口出患起于手,是以蛰伏如常人,大凉这朗阔疆域里,谁知道还蛰伏着多少呢。”夫子说话的时候,很有些向往。 若是能与慕名久之的大儒妖人饮酒高歌论诗作赋,比如陶渊明诸葛村夫之流,亦不负此生。 李汝鱼闻言默然。 如此说来,父母、婆婆爷爷都是异人,夫子亦是异人。 那么问题来了。 异人究竟是什么人? 结合已知情况,所谓异人,是在某一天某种特定环境下,倏然间明白或者知道了什么,从而改头换面,比如孙鳏夫,成为异人后便建国称帝。 又比如黄巢,先前的傻儿子哪说得出“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霸气诗句来。 那么他们原先的思想意识还存在么? 这是李汝鱼最关心的事情。 自己被雷劈五次,每次都侥而不死。 但谁知道某一天自己会不会被劈死,又或者没有被雷劈,却成为一个如夫子一般蛰伏在大凉的异人,那一天自己还是自己? 还记得过世亲人,夫子和周婶儿么。 最无法让人甘心的,小小呢。 会永远失去小小吗? 自己成为异人之后,还是李汝鱼吗,这和死亡有什么差别? 不想死。 更不想失去小小。 所以……必须知道真相。 真相,也许夫子知道,但李汝鱼不会问,问了,天穹落惊雷,世间再无夫子,毕竟夫子不是自己,雷落必死。 那么,就由我来撕开这层笼盖在大凉天下的黑幕!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 目光坚毅。 夫子看在眼里,老怀欣慰,经事而长,幼木开枝。 周婶儿来了。 实际上因为北镇抚司出现的缘故,村里人虽然闻见惊雷声,怕惹祸上身,没有任何人来查看情况,只有在家里喂了鸡鸭正准备洗个澡换件衣衫的周婶儿匆忙跑来。 看着又黑了许多的李汝鱼,周婶儿无语的很,“又被雷劈了?” 李汝鱼也很无语。 小小一脸的幸灾乐祸,娇俏吐舌,“他活该呢。” 周婶儿在场,夫子有些话便不好再说,闲聊了些许事,夫子忽然想起一事,“今后得提防着些赵姓年轻人,我见他看小小的眼神……和汝鱼一样。” 周婶儿笑而不语,面有捉狭。 小小很有得色,没心没肺,“哟,原来我这么受欢迎,其实那大哥哥也不错啦,长得还是很俊秀的哇。”说完瞟了李汝鱼一眼,心里满满的都是懵懂。 李汝鱼一脸黑线。 夫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小小都情窦初开,李汝鱼怕是明白了他自己对小小的心迹。 两弟子一对璧人,挺好。 为了庆祝李汝鱼复原,将后院晾晒的腊肉取了些许,又切了一截香肠,小小跑去私塾将夫子的酒取了来,四人恰好一桌。 浓雾渐渐散去,视线可及二十三米外。 …… …… 绣春刀出鞘,透胸而过。 浑身力气刹那抽失。 狭长的刀身透过胸膛后,尚多半尺,刀尖滴滴答答的滚落着从体内带出来的血,很安静,也很悦耳,让朱七想起了当年一刀穿胸那个知州时的画面。 那个知州未中第之前,便是远近扬名闻于朝堂的小文豪,于永安六年高中一甲探花。 一甲探花,喜着青衣。 便有了个“大凉青花”的别称。 之后外放江陵府做了个县令。 永安六年他只是个县令,永安八年,已是一州之首,一则此人确实才华昭彰治政有道,虽只为官两年,却在大凉朝野有着广为传颂的清雅名声,二者有一个好恩师——大凉朝堂炙手可热的当朝相公。 朝中有人好办事。 这位知州,原本会有一个意气风华直上青云的大好前程。 如果没死,未来说不准就会进入朝堂中枢问鼎相位。 然而世间事没有如果。 错就错在他不该宠信府上一个年轻护院……就算那个护院救过他命,但也不至于拿出身家性命来藏匿他。 那个护院,正是临死前怒喝某乃常遇春也的异人。 他死得很不甘心。 常遇春是谁,北镇抚司不知道,但他是异人,那么北镇抚司就必须将之捉拿归案,可当他以筷作枪挑死五个袍泽后,朱七觉得只有死亡才能宣泄内心的痛楚。 浅酒高歌同出城,落日归乡我一人。 于情当杀,于理当诛。 否则北镇抚司在异人中还有什么震慑可言。 最终杀了常遇春,看着袍泽尸首,又见那位知州抱着常遇春的尸首对自己等人怒吼,说要上奏陛下云云,自己悲愤不已,恶向胆边生,一刀将之透心凉心飞扬。 当时的画面,和现在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自己被绣春刀穿了个透心凉。 朱七想过很多次,自己会怎么死去,也许某一天,死在某一个异人的手上,也许有一天也会成为异人,被雷劈死又或者被袍泽用绣春刀杀死。 但绝对不会是今天这样。 同样是死,朱七却感觉内心很苍凉,匹夫多少血,皆是帝王家中狗。 说弃便弃。 朱七没有回头,只是望向白雾下的扇面村,望向那座小院子,自己京城里的那座院子,比之好了许多,十一岁的儿子,终日练刀,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和自己一样,进入北镇抚司。 每当自己差使归来,温柔的妻子会烫上一壶老酒,烧上一锅热水,等自己洗澡沐浴之后,陪着自己喝酒说着琐碎细事。 很平淡,却很温馨。 然后,再也回不去了。 35章 汝妻吾养之 朱七缓缓侧首,余光仅能看见赵长衣半边身子,声音里没有愤懑,只有浓郁的自嘲和悲哀,“为什么?” 想死个明白。 赵长衣松手退了几步,远远的站在朱七身后。 这一刀足可致命,但朱七凶名在外。 连有“大凉青花”之称,未来极有可能问鼎相位的知州都敢杀,现在垂死挣扎杀了自己,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北镇抚司的人可没什么善茬。 其实也知道自己过分小心了,若朱七敢杀自己,那么他在京城的妻儿下场凄凉。 妻子卖入勾栏,子孙永生为奴。 杀自己的代价,北镇抚司绝对担待不下来。 没有立即抽刀。 若是抽刀,朱七可能熬不过几个呼吸,这也算是对他这段日子的嘉奖。 让他死个明白。 云淡风轻的笑了笑,笑意刻薄,“其实你心中大抵应该有数的罢。” 知道朱七此刻没有力气多说,赵长衣难得的在他面前话多了一次,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可以,我真不想杀你,但世间事情就是这么无奈,谁叫你杀了‘大凉青花’呢,而偏偏这个小文豪有个在朝堂炙手可热的相公为恩师,你真当那位相公会忍下这口气?” 知道朱七挺不了多久,赵长衣直直说道:“知道那位相公在朝野有个什么别称么,‘血相公’啊,虽然女帝陛下为了维持北镇抚司的威严,以一个一品文散官安抚了他,但他最得意的门生死在你刀下,你若是活得好好的在京城晃悠着,这不啻于在那位相公脸上写上个大大的无能?” “所以,他想杀你,他要杀你。” “其实他要杀你的手段很多,可惜这几年咱们大凉朝堂屡有新贵崛起,比如枢密院狄相公两赴边疆大败北蛮子,陛下对其青睐有加,所以那位相公忙于争权夺势,暂时没顾得上你而已。” 赵长衣觉得话说得差不多了。 朱七惨笑,“所以,你杀我,不过是为了给那位相公一个人情?” 赵长衣点头,“你可以这样认为。” 朱七不说话了。 原来自己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赵长衣身份虽然尊贵,但在台面上却说不过去,杀自己示好那位相公,若能得这位血相公之助,赵长衣所面临的恶劣局势将焕然一新。 上位便是迟早的事情。 自己从跟着赵长衣离开京都来扇面村,注定了是个必死的局面。 可悲啊…… 朱七意识渐渐模糊。 却听到赵长衣叹了口气,“我不会让你九泉下死不瞑目,且放心罢,汝妻吾养之,毋虑也……嗯,不是那种龌蹉的我养之,是真正的让她后半生无忧,至于你那个十一岁儿子,他会继续练刀、长大,最后进入北镇抚司。” 顿了一下,斩钉截铁的承诺,“将来定然百户甚至千户,至于到那个程度,看他自己能力。” 朱七有些释然。 却轻轻摇了摇头,用尽最后的力气道:“如果可以,请让他弃刀从文。” 不愿儿子再赴自己后尘。 赵长衣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可以,入太学,科举必中第。” 朱七大笑,彻底放心。 赵长衣这人心机很深,但有一点很好,不轻许诺言。 说过的话必然会做到。 “谢公子。” 砰然一身扑倒在地,没了声息。 脸上犹挂笑意。 儿子,爹走了,爹用这条命换你入太学科举中第的机会,爹无恨无怨,若得有一日,望你宰执大凉朝堂,不再如爹一般,是那棋盘里让别人摆布的棋子。 你当为布棋者。 勿失吾望。 赵长衣看着朱七的尸首,许久,才叹了口气。 有件事没有告诉他,最初在杀不杀他一事上并没有定论,那位相公虽然炙手可热,但还不至于让自己趋之若骛的去巴结。 杀朱七,还有一个原因,自己不愿意让村东那对耄耋老人死。 朱七一死,大凉天下再无人知道扇面村有个姓慕容的老头子还活着,死一人而活两人,很划算,至少赵长衣这么认为。 只有这样想着,才不会心里愧疚。 “所以啊……” 赵长衣将没说出的话咽了回去,自嘲的笑了起来。 你是死在我那卑微的过去之下。 赵长衣随意找了个人,让他立即去顺江集找里正黄岐来一趟,要让朱七的妻儿今后无忧,那么朱七就不能是死在自己刀下。 而是死在孙鳏夫的刀下。 殉职,朝廷会有抚恤,京城那边再运作一番,他儿子入太学的事情便妥了。 至于今后科举么……那时候自己还没能力让他中举,那也别折腾了,老老实实当个富贵公子养花遛鸟得了。 下午时分,黄岐带着两个乡勇赶到。 一听说北镇抚司总旗朱七死了,吓了个魂飞天外,再一听说扇面村有人称帝谋反,只差没有晕过去——这种事情若是上报朝廷,他也得倒霉。 好在那个赵姓年轻人说了句已被剿灭,让他将朱七的尸首烧成骨灰,再将孙鳏夫的头颅割下送去璧山县,让璧山大令送往京都。 这可是大功一件! 璧山县令会平叛升官,这个里正估计也会得到点朝堂的钱财赏赐。 黄岐那个千恩万谢啊,哪有闲心去看朱七是怎么死的。 办完事后,黄岐以为赵姓年轻人会和自己一起离开,结果他只淡漠说了句还有事,便将三人赶出了扇面村。 黄岐也不敢多想多问。 好奇杀死猫,自己一个里正,在朝堂之上连个蝼蚁都不如,哪敢去操心北镇抚司的事情,慌不迭和两个乡勇带着朱七的骨灰和孙鳏夫的头颅,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出村。 事情都已办妥,但赵长衣依然在扇面村住了下来。 有个一见钟情的小萝莉,得拐回京都去。 还有件事他很在意:杀了孙鳏夫的少年,明显是个异人,为何雷劈而不死? 这件事情必须弄清楚。 赵长衣太清楚女帝陛下对异人的重视了。 实际上整个大凉皇室都有共识:异人即妖孽,会惑乱江山。 是以北镇抚司的运行,整个朝野没有任何人反对……否则当年朱七杀了“大凉青花”,以那位相公门生遍朝堂的地位和能量,怎么可能隐忍不发。 36章 世间再无慕容 雷劈之后,李汝鱼萎靡了一阵。 周婶儿家里鸡鸭快要造反上天,那头老母猪也哼哼唧唧着快到发情期,不得不回去拾掇,留下小小陪着李汝鱼和夫子。 李汝鱼有些腹痛去后院茅厕。 小小拿起夫子随意丢在一旁的残纸,看着半边“兰”字,天真无邪童言无忌,脱口而出,“夫子,鱼哥儿先前写的兰亭集序四字,真的很惊艳啊,你的字和他一比,狗屎!” 李夫子何等人。 傲骨犹在,近来又傲气复凛。 被关门弟子如此痛斥,哪兜得住面子? 顿时狂态萌发,怒道:“那你是没见过夫子我的真迹!” 左手字算不得。 小小哪里知道真相,闻言歪着头,有些不屑,“切,能有多真。” 若是以往,小小大抵会对夫子的真迹充满向往之心,但你若是看过黄山,还会对家乡无名小山有什么期待么? 小小便是如此。 当然,夫子和王羲之的差距并没有这么大。 前几日李汝鱼杀孙鳏夫,夫子便让小小捧棍而至,若是李汝鱼不敌,便要执棍如执剑。 如今的夫子,终于不再是那个如履寒冰深恐晴空落惊雷的大凉夫子。 大唐李青莲,逐渐复苏。 虽是玩笑,夫子也不是胸襟狭小之人,但小小的话还是像一柄剑戳在他心上,书法造诣自己确实不如王羲之,但也不至于沦落到狗屎一般如此不堪。 挑眉狂笑,大袖飘飘,“便让你见识一番!” 小小眼睛一亮。 不知天高地厚的帮着取来纸笔墨砚为夫子研墨,半刻不到,墨好。 夫子执笔,挥毫泼墨,雪白的纸上笔走龙蛇。 一气呵成。 四个字,兰亭集序。 旁边忽有惊恐的声音:“夫子?!” 李夫子看李汝鱼,“嗯?” 两人同时望向屋顶,以为会有晴空闷雷,又或者直接有惊雷劈落。 夫子泼墨,右手执笔。 然而…… 天地很安静。 李汝鱼松了口气。 夫子情绪复杂,有尴尬,更多的却是饱受打击,说了句李汝鱼明白小小迷茫的话,“这就尴尬了,好歹你也闷雷滚滚几声啊!” 夫子一脸郁闷,感情自己的书法在大凉天下而言,根本不值得惊雷加身。 小小此时看着那纸,眉眼如月,丝毫不留情面的补刀,“哟哟,夫子的字真好,不过啊,和鱼哥儿写的还是差得很远呢……嗯,大概是我到夫子的差距。” 李夫子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周小小,你故意的罢——什么时候这丫头怼人如此凶残了,我看你应该就周小刀! 不过看着小小眸子里看李汝鱼的那抹崇拜,心里好受了些。 在她眼里,李汝鱼稍微有点成就,那显然都比自己好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放的屁都是香的……这碗委婉的狗粮,吃得人好生不爽。 当然,夫子最介意的是为何连闷雷都没有。 我李青莲的字,难道真如此不堪? 不服! 大写的不服! 但一想起那位是东晋书圣,李夫子就很郁闷,不服也得服啊…… 挥手,不爽的道:“汝鱼劈棍去!” 小小怒道:“夫子,你这是公报私仇!” 夫子嘿嘿笑了起来,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休要呱噪。”将笔豪塞她手里,“练字,天黑前一千个字,写不完不许吃饭。” 背着手扬长而去,只是走着走着,忍不住仰头望天吐了句和读书人身份不符的话,“傻逼玩意儿呢!” 为何不落雷? 自己竟然傻逼兮兮的练了十年左手字,无比忧伤啊…… …… …… 隔日清晨,起了黑霜,巨冷。 赵长衣悠然起床,洗漱,然后找了米熬粥,煮了两个鸡蛋——孙鳏夫家里储粮甚多,这些日子倒是不用愁。 况且自己并不是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膏腴子弟。 早些年落难,在唯一奴仆病死后,做饭洗衣这些事,自己不要太擅长。 吃了早饭出门。 呼吸着冰凉空气,神清气爽。 慢悠悠的来到村东口,远远便看见慕容天河和霍长阳这对耄耋老人相依相偎坐在一起,最美不过夕阳红,人间爱情大抵如此,一如当年那对悄悄塞给自己糖食的老人。 赵长衣心中微暖。 想起了那个带刺的青梅小萝莉,忍不住笑了。 几十年后,你我也当如此。 牵手共白头。 走了近去,赵长衣刚欲说话,然后僵滞,旋即苦笑。 何苦呢? 慕容天河拉着霍长阳手,霍长阳靠在他肩上。 两人皆着新衣,原本梳理整齐的霜发已凌乱,夜里沾染不少湿气,霜冻下时便凝成了的细小冰渣,映照着天色大明,闪耀出晶莹光彩。 满头水晶一如皇冠。 让人想起了湮灭在岁月里的大燕君王皇后。 两人脸色紫青,唇角黑血成黑冰,神态却安详,仿佛只是一觉睡去。 已死多时。 赵长衣站在那里,仿佛看见了当年那对老人的去世。 那段卑微岁月,以及那个卑微活着而长大的赵长衣,也正在慢慢远去,也不知道多少年后,会被彻底遗忘掉? 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深深的叹了口气,何苦呢,何必呢。 我已杀朱七,你们却牵手看夕阳慢慢死去。 我杀朱七意义何在? 仅剩下给那位相公一个人情罢…… 赵长衣长叹了口气,从屋子里拿出椅子,坐在两位老人身畔,拽着霍长阳的衣襟,絮絮叨叨的说着其实啊我也看明白了,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人生谁无死? 但有些事啊,死之前还要去做,再苍凉悲壮又或者渺小卑微的死,也得有意义不是? 赵长衣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全说京城里的事。 这一次是他说,两位老人不言,亦不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长衣才怅然若失的起身。 再无老人愿闻自己呱噪声。 赵长衣仰首望天。 闭眼。 呢喃了一句,“死心了罢?” 片刻后睁眼望青天,眸子里跳跃着火焰。 权势欲望的火焰。 从今后,赵长衣心里,再无柔软处。 找了几许人来,虽然大家一眼都看出两位老人是中毒身亡,却没有人怀疑是赵长衣下的毒手,差人要捉拿贱民,何须如此多曲折。 只道是知晓二混子身死的消息后,两位老人丧子断后人生无望而吞毒。 在背山面水的地方,为两位老人挖了坟墓,所幸老人们皆有寿衣寿料,身前无亲人,于是便当日下葬入土为安。 看着赵长衣为丧事忙前忙后,村人对这位差人或多或少有不错的印象。 孝敬老人的年轻人,想来人品不会太差。 最后一抔黄土盖上,象征性的用石块立了个碑,烽烟散尽,一切归于尘土。 大燕王朝最后的悲歌就此落幕。 世间再无慕容。 37章 拔剑吧,骚年 孙鳏夫建国大安称帝的闹剧,随着身死魂销而烽烟散尽。 北镇抚司的差人赵长衣住了下来。 村子里或多或少有些担心,不知道他意欲何为,最为担心的是夫子和李汝鱼,赵长衣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李汝鱼。 好在他只是如二混子一般在村里闲逛。 扇面村恢复了往日清净。 村民淳朴,没了孙鳏夫和二混子煽风点火,赵二狗等人回想以往的闹剧,内心愧疚难安,于是陆陆续续拿出抢了的东西物归原主。 杨柳树荫下,又响起了撩骚汉子们粗犷的笑声,王寡妇的门前,半夜时分屡屡响起吱呀声。 李汝鱼依然劈棍。 夫子说过,扇面村能科举中第的大概只有小小一人,你这辈子就别想了,不如剑道修身,没准今后考个武状元什么的。 大凉立国三百余年,早些年大凉太祖曾有过与文人共治天下的承诺。 这边致使当年大凉文臣当道,军伍积弱不振。 百余年前,北蛮大军铁骑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大凉军队触之即溃,大凉徽宗陛下被北蛮人吓破了胆,建炎南渡而至江南,江山仅余半壁,依靠长江天险抗拒北蛮铁骑,又禅位于高宗,后有沙场不世奇才岳精忠挥师北上,收复半壁河山,立下不朽之功。 岳精忠自此成为大凉兵神,功盖千秋,封王一字并肩。 百余年来岳家王爷永镇开封。 徽宗、高宗章国时,大凉半壁江山数十年,后岳精忠恢复半壁江山,再到中兴之主仁宗登基,大刀阔斧改革,不拘一格重用匡世经纬之才,又力克朝野异议,将与文人共治天下的祖训抛到天外,诏文天下,设立武举,在不违背“侠以武乱禁”的底线下,鼓励武人入伍。 这才有了当今大凉文武并盛的格局。 所以读书和练剑,都是走向人生巅峰的一种路径,不同的是难易程度罢了。 然而练剑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夫子曾言,李汝鱼要想在剑道上有所建树,十八岁之前,若是一直在扇面村,那他只能做一件事,终日劈棍。 李汝鱼任劳任怨。 恩师如父,夫子说的便是道理。 安静劈棍的李汝鱼,浑然没发觉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个人,这货终于抛弃了那身飞鱼服绣春刀,穿上了用新布缝制的粗布长衫。 别说,肤色本就不好的赵长衣,确实有几分像扇面村原住民。 赵长衣左手搭在右手手腕上,右手摸着下巴,装模作样的打量了李汝鱼许久,突兀的说道:“你这是在练剑吧,就你这种练法,怎么可能一剑穿心孙鳏夫呢?” 李汝鱼惊了一下,才发觉赵长衣什么时候来了。 收棍看了他一眼,“这不是练剑。” 赵长衣来了,夫子说过要提防他,既然不能精气神同在的劈棍,不如歇息一会,应付过这位北镇抚司的人再练。 赵长衣呵呵笑了。 那笑容让李汝鱼真心想一脚呼他脸上,没见过刻薄得这么讨打的笑意。 赵长衣指了指自己脑袋:“你觉得这里装的什么?” 李汝鱼不动声色,“豆花。” 赵长衣拍掌,“对啊,是豆花不是豆渣,所以你觉得我看不出来你是在练剑?” 李汝鱼笑了笑,有些尴尬。 赵长衣蹙眉凝思,忽然说道:“有没有告诉过你,看见你这张笑脸,就会让人有给你一拳,把它打个稀烂的冲动?” 李汝鱼愣了下,反问道:“这句话没人给你说?”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都笑了起来。 笑意皆刻薄。 赵长衣拍了拍李汝鱼肩膀,“少年,我看好你,像咱俩这种笑意的人,将来注定是要做大事的,来来来,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杀的孙鳏夫。” 不着痕迹的套话。 李汝鱼脱口而出,“就是简单的——” 倏然醒悟过来,收敛笑意,冷冷的看了一眼赵长衣,“我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少年怎么可能杀得了成人。 赵长衣哦了一声,走到不远处将夫子的椅子搬过来坐下,示意李汝鱼继续练剑,他则自顾自的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十三岁那年,我离开自小长大的村子,临行前杀了个人,很粗壮魁梧的男人,那血流得啊,真是个如花娇艳,很美。” “所以十三岁又怎么了?” 杀的人……是那对老夫妻的不孝儿。 那一日,三百禁军铁骑入村,大地震动,三百甲士银盔如碧血,长枪如林,刀不出鞘便杀意如织,无人敢说半字。 自己新衣新冠,临走前提枪怒而杀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自己以长枪一点一点刺进那不孝子的胸口时,面对死亡他竟然不敢反抗,痛苦哀嚎而死。 若是换做自己,哪怕你有铁骑十万,欲要杀我,也得先问过我手中长剑。 其后,自己又留下钱财万贯给老夫子的儿媳妇和孙儿,再其后,女帝陛下寻了个借口,破格给那个寡妇赐了个县君。 保得老夫妻的后代安享富贵。 然而那并不是自己第一次杀人,笑了笑,又道:“莫欺少年穷……” 李汝鱼哼了声,不再说话。 言多必失。 赵长衣知道他担心什么,笑眯眯的道:“对我没必要如此深怀戒心,我若真的想对你下手,北镇抚司出马,你敢不从?” 李汝鱼哦了一声,心里却是不服气的。 北镇抚司又怎么了,想捉拿我,那得先问过我手中长剑。 适时散学。 学童们出得私塾,一窝蜂散了,私塾畔很快恢复了清净。 李夫子背着手来检查李汝鱼的功课,瞥了一眼鸠占鹊巢的赵长衣,眉头挑起,“嗯?” 赵长衣愣了下,旋即醒悟过来。 本想我赵长衣坐一会椅子那是你天大的荣耀,可转念一想,他可是小萝莉的老师呢,嗯……也会是自己的老师。 尊师重道嘛。 于是讪讪的起身,“夫子您坐。” 李夫子哈哈笑着,大马金刀的坐下,挖苦了一句孺子可教也。 赵长衣一脸黑线。 小小捧着书,蹦蹦跳跳的过来,“鱼哥儿,娘说散学后让你去杀鸡,晚上我们炖鸡汤给你补补身子呢。” 李汝鱼应了声好。 赵长衣腆着脸靠近了小小,“我也去我也去,好久没喝鸡汤了,是老母鸡哇,老母鸡炖汤最好喝了,要是能加点山药那就更完美。” 小小斜乜他一眼,“你谁啊?” 赵长衣呵呵一笑,“我啊……”单手负背,仰首望青山,“我是你未来夫君啊。” 高傲的很。 小小虽然是没羞没臊的年龄,但近来对感情懵懂初开,闻言脸色滚烫,甩了个白眼给他,“无耻。” 说完拉起李汝鱼的手,“鱼哥儿,不理他,我们走。” 赵长衣勃然大怒,怒视李汝鱼,目光如刀能杀人,“拔剑吧,骚年,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汝鱼示威的扬起了和小小五指相扣的手,看见没,我们牵着手呐,然后没好气的道:“一边凉快去。” 赵长衣顿时憋出一身内伤。 青梅竹马相携去,吃了好大一碗狗粮的赵长衣嘴角却噙起了笑意,人啊,只有得不到的才最美好,越是不容易获得,便越觉得珍贵。 尤其是别人家的老婆。 周小小,你会是我的。 走了几步的李汝鱼回头,“你先前负手望青山的样子啊,真像小小家后院里的鹅。” 同样的姿态,貌似高傲。 赵长衣顿时吐出一口老血……懂不懂欣赏? 这叫潇洒! 38章 狗日的 青梅竹马秀着恩爱回家喝鸡汤。 赵长衣遭受打击后内心升起攀比心理,大咧咧的看着夫子,有些恬不知耻的笑道:“咱俩也喝鸡汤?” 夫子气定神闲,“我没喂鸡养鸭。” 赵长衣恼羞成怒,不甘心的大袖一挥:“那喝鱼汤,反正必须得是汤,不能比鸡汤差!” 别以为你俩喝鸡汤,我就得吃狗粮,没有的事! 夫子两手一摊,随你。 赵长衣嗯哼了一声,自来熟的跑进私塾后院,片刻后找出夫子的鱼篼,屁颠颠的跑去江畔,约莫小半个时辰回来,倒也是厉害,不仅有肥美鲫鱼鲤鱼,竟还有一条大黄鳝,还有一只鳖! 只不过冻得满脸发青,双手筛糠。 夫子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赵长衣颇有得色,当年为了活下去,上山下水哪样不擅长,若是当年那个村子有扇面村这般好的靠山靠水环境,自己会过的无比滋润。 将鱼篼往夫子脚下一丢,“接下来你的事了。” 夫子耸耸肩,一副吃定了赵长衣的模样,“君子远庖厨。” 这是忽悠。 实际上这十年来,夫子没少下厨。 赵长衣哪里知晓,还以为夫子真的从不下厨,以往饭菜都是村里妇人帮忙,毕竟自大凉太祖说出那句与文人共治天下后,大凉文人尾巴翘的越来越高,君子远庖厨早成了读书人的铁律。 好吧,自己来操刀。 就是不能让李汝鱼那家伙看自己笑话! 炊烟缭落。 天色将黑未黑之际,王八鲫鱼鲤鱼还有黄鳝的乱炖汤上桌,别说,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夫子很是惬意的笑纳享受。 尚未开动之际,小小端着个瓷钵来到私塾,老远便脆生生的喊道:“我来送鸡汤啦。” 赵长衣得意的看了一眼夫子,“看见没,送给我的。” 夫子笑而不语。 起身去迎小小,却不料小小只是白他一眼,将鸡汤送到夫子面前,“夫子,您慢慢喝啊。” 赵长衣吹胡子瞪眼睛,很是受伤。 夫子哈哈大笑。 赵长衣眼咕噜一转,嗯,一定是小小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给自己送来,所以才借口给夫子,这不是欲盖弥彰嘛。 愈挫愈勇的道:“小小,坐下喝鱼汤啊,还有鳖哦。” 小小终究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不太了解人心险恶,闻言笑眯眯的道:“不呢,我娘和鱼哥儿还在等我哦,要回去了。” 赵长衣哦了一声,乐呵呵的找来大碗,将鸡汤翻过去,又用瓷钵装上王八汤,热络的笑道:“小小,这个可是我亲手熬的汤,可香了。” 顿了下,猛然想起什么,“你端回去就和你娘喝,别给那小子喝!” 小小哦了声。 喝着从夫子面前抢过来的鸡汤,赵长衣觉得,这鸡汤最是美味,甘之如饴,京城里那些名厨御厨做的山珍海馐与之相比,简直如糟糠。 夫子心如明镜,暗叹了声冤孽。 食不言寝不语。 夫子不拘束于条理,赵长衣更不是恪守成规的人,一口气喝了一大碗鸡汤后,忽然冒出一句,“夫子,你是异人吧,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夫子呵呵只笑。 不否认,不承认。 夫子君子一生,不屑于说谎,但总不能对北镇抚司的人承认自己是异人吧。 若是爽快承认,此刻鸡汤变血汤。 赵长衣却明白了夫子的笑意,沉默了许久,“我没穿飞鱼服,也无绣春刀,所以啊,我什么都不明白,喝汤喝汤,想那许多作甚,我就只是想拐个老婆回家养成而已!” 夫子挑眉,略有不屑不喜。 对这个叫赵长衣的年轻人感到有些心惊,看似没有心机,实则心机很深……就怕这种人,先前还和你喜笑颜开,转眼就能背后给你一刀。 那个朱七,似乎就死在他绣春刀下? 李汝鱼有危机感了。 小小懵懂初开,虽然心中有自己,可架不住赵长衣死皮赖脸,这家伙又见识渊博,经常用外面世界的趣事儿逗得小小笑靥如花咯咯长笑。 万幸夫子和周婶儿站在自己这边。 赵长衣有事没事就在私塾外守着小小,让李汝鱼极度无语。 这货很闲,估摸着出于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心态,又或者是想了解自己雷劈不死的真相,总是来找自己聊天。 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又总是一副笑意吟吟的样子。 李汝鱼劈棍时便无法精气神合一,于是在赵长衣骚扰的时候,干脆拿出夫子画的剑谱揣摩。 赵长衣探头看了片刻,斩钉截铁的道:“这剑谱太拙劣了,你练好这个剑谱去参加武举,第一关不被人打得满地找牙算我输。” 李汝鱼并不反对,笑了笑,“这本来就是入门剑技。” 甚至连剑技都算不上,只能算剑道里的一些常识技巧——估计没有一个游侠儿不会。 赵长衣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心中其实有些震惊。 夫子对李汝鱼的剑道教导,有名师大家的风范。 别看只是简单劈棍,但其中蕴含着剑道真理,这是被大凉很多游侠儿忽略了的事情:任何万丈高楼,都是从地基一砖一石而上。 世间游侠儿大多喜好花哨潇洒,从而练剑便开始练高端剑技,什么金风细雨十九剑、凤舞九天、独孤九剑、伤心小剑……却忽略了基础决定高度。 李汝鱼的劈棍看似简单,实则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基础练法。 比如,自己最早看见李汝鱼劈棍,每一次挥舞间轨迹都不一样,有些飘,但近来他劈棍则稳笃了许多。 若到以后,李汝鱼每一棍劈出,轨迹都能稳如泰山,再上层楼的话,便是每一次劈棍的轨迹都能毫厘不差,那他的剑道便将登堂入室。 那一日的李汝鱼,便是心之所至,剑之所至,那些花哨得让人眼花缭乱的高深剑技随心所以的信手拈来。 而劈棍的彼岸,则是无迹可寻的大道。 这个夫子果然不普通。 不过,看了剑谱后,赵长衣忍不住说了句这特么谁画的剑谱? 这线条勾勒出来的尼玛能叫人? 狗屎啊! 李汝鱼忍住笑,一脸奇怪的神色。 赵长衣茫然,“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不赞同么?别违背良心啊,说谎话你良心不会痛么?” 身后倏然传到云淡风轻的声音,“你口中的狗屎,我画的。” 夫子不知道什么站到了赵长衣背后。 神色奇怪,“要不要试试这狗屎一样的剑谱,能不能把你打成一堆狗屎?” 赵长衣脸色大变,转身就跑。 这许多时日,赵长衣是看清了夫子,快意洒脱不失读书人傲气,偶尔说出惊艳话来时天穹便会闷雷滚滚。 夫子如今习以为常,甚至对这闷雷有些不屑。 赵长衣丝毫不怀疑,夫子不仅是位才高八斗的大儒,而且还是剑道高人,更是异人。 他若真舍弃一切执剑,自己就真会成一堆狗屎。 李汝鱼远远的大喊,“忘了告诉你,鱼汤很好喝。” 跑了不远的赵长衣一个趔趄。 咬牙切齿的声音随风飘来:“狗日的!” 39章 陈郡谢氏 小小终于十岁。 胸前青梅如春雨拂过,纤细双腿上又挂了些许的肉,便显得修长而紧致,不再是小丫头般的仅有骨感美而无妖娆气。 最是风情处,便是小小那承袭她娘周婶儿的折柳腰。 却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摧肢即折。 周小小聪慧,发育早的女孩子情窦初开早。 若再有人说起她是李汝鱼的小媳妇儿,便会羞红着脸落荒而逃,看李汝鱼的时候,那双眸子便如秋水节气那天的青柳江水。 水润天长,晶莹着心意。 赵长衣有事无事的献殷勤,她也明白原委。 却不屑的很。 我有鱼哥儿呢……何须你赵长衣。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 除去情敌关系不说,李汝鱼和赵长衣两人,逐渐熟络——一者李汝鱼早熟,性格沉稳,二者赵长衣也有过一段孤儿经历。 大概便是所谓的同病相怜。 若是小小不在时,两人勉强算个点头之交。 小小出现立即剑拔弩张硝烟四起。 实际上赵长衣很快就融入了扇面村,话不多但性格随和的他,仿佛就是扇面村长大的孤儿,很是讨喜,要不是王寡妇太老,估计他都会去半夜敲门。 扇面村安静着迈向年关。 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个事实——赵长衣是北镇抚司的人。 在一个黄云密布的傍晚。 李汝鱼安静的坐在河堤边,望着江水远去,目光有些迷茫,在扇面村野蛮生长,迈入十四岁的自己却不知道今后路在何方。 跟着夫子读书,如今练剑。 练剑之后呢? 夫子知晓自己的迷茫,他却笑说了一句引来闷雷滚滚的话:莫愁前路无风光,天下谁人不识君。 然而,少年心总是多骚动。 尤其是在听赵长衣说过外面世界的精彩后,李汝鱼越发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向往。 正想得入神,周小小来到身畔坐下。 “鱼哥儿,想什么呢?” 李汝鱼笑了笑,侧首看着小小,嗯,睫毛很长,鼻梁很挺,唇角很翘,淡青色美人痣很妖娆,精雕细琢如瓷娃娃。 “夫子说过一句话,天下很大,不止扇面村、璧山县、江秋州、长陵府、大凉王朝,我在想这世界那么大,我们却只有一个扇面村。” 小小歪着头,有些担忧,“可是这样不好吗,有我陪着你啊。” 李汝鱼心里微暖,荡漾着小小的幸福,“是挺好,可是小小,你总有一天会长大,你总有一天会被新鲜的事情吸引,比如赵长衣,我看你对他就挺好呢。” 小小恍然,听出了鱼哥儿话语里的酸味。 顿时眉眼笑如天边月牙儿,故意促狭道:“可是他确实让人讨厌不起来啊,就像……嗯,就像邻家大哥哥一般呢。” 李汝鱼心里呻吟了一句,我也只是邻家大哥哥啊。 小小知道李汝鱼的心思,不愿意让他多想生出误会,于是轻轻伸手搭在他腿上,又笑吟吟的温柔浅语:“娘说,外面的世界没有赵长衣说的那么美好,娘还说让我远离他,说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鱼哥儿,赵长衣身份很尊贵吗?” 李汝鱼不着痕迹的握着小小的手,想了想,“赵是国姓。” 然而宗室子弟何其多。 鬼知道赵长衣有个什么身份,不过听他偶尔提起过小时候曾经落难,估计是当年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么说来他的身份也显赫不到哪里去。 小小哦了一声,“鱼哥儿,其实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外面看看,可是我还小呢,娘也不放心。” 身后忽然传来突兀的声音。 声音里有一种沉稳的不着痕迹的倨傲,“少年不知愁苦事,哪知世事艰辛,你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外面世界,有多少人想如你们这般生活在这世外桃源里。” 两人讶然转身。 身后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四十出头中年人,风尘仆仆,身材不高,略有削瘦,五官很普通,那种放进人群里你转眼就会忘记的普通,一身黑衣如墨,步履上沾染了不少湿润泥渣,长发束冠,鬓发如霜雪,似是读书人。 却又腰畔挂剑。 扇面村又来人了? 李汝鱼警惕的拉着小小站起来,“你是谁?” 那中年人却不理李汝鱼,只是安静的看着小小,尤其是唇角那颗淡青色美人痣让他很是在意,忽然温和笑了,眉眼里有一股李汝鱼和小小都没有察觉的恭谨,“小姐可是姓谢?” 尊称小姐。 小小单纯,闻言没什么防备脱口而出,“我娘——” 却被李汝鱼悄悄拉了下,小小猛然醒悟,改口脆生生的道:“我娘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中年人依然笑意随和的点点头。 “你们村长呢?” 李汝鱼冷冷的看着他,“没有村长。” 中年人愣了下,显然还不适应到一个地方见不到乡绅官宦的节奏,良久才道:“那你们村里谁说话比较管用。” 李汝鱼努努嘴,“那边,夫子。” 中年人按照读书人的礼节,微微弯腰作了个揖,“谢过小哥儿。” 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小小,转身走向私塾。 李汝鱼和小小莫名其妙。 盯着那中年人走到私塾畔,和夫子互相作礼后寒暄,李汝鱼有些担忧,“我怎么觉得他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小小点头,“是呢。” 旋即挨着李汝鱼仰首,眼睛眨啊眨,“我脸上是不是长花啦?” 李汝鱼莞尔。 忍不住刮了她鼻梁,“丑死了。” 小小嘟嘴,“不喜欢你了。” 李汝鱼呵呵一乐,“虽然很丑,可小小在我眼里很好看,就像春天雨后百花盛开,世间唯一。” 小小乐了,“那我再喜欢你多几天。” 没过多久,那中年人便进村去。 李汝鱼和小小牵手回到私塾,问夫子,“那人是谁啊,外面来的?来找谁?” 夫子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道:“陈郡谢氏,你说咱们村还有谁姓谢?” 听这名号,门阀啊…… 李汝鱼和小小对视一眼。 陈郡谢氏是个什么存在,两人心里没概念,也不想关心,但村里姓谢的人却只有一个……由不得两人不关心。 小小她娘,姓谢! 难怪,他一见小小便问是不是姓谢。 40章 鱼龙三十年 其实夫子对大凉了解也不多。 当年来到大凉不久,发生了大儒苏伴月被灭门事件,夫子便离开尘俗远避,来到扇面村,十年来知晓的消息也多从顺江集听来。 知道陈郡谢氏,但不多。 这位叫谢方的中年人身上,有着读书人的儒雅,腰畔挂剑又有游侠儿风采,夫子看见他,仿佛看见另外一个自己,顿生好感。 是以当他提出想在村里小住时日,夫子没有拒绝,反而给他指路——孙鳏夫等人强占二混子家改成的议政殿如今无人,可以暂居。 谢方对夫子亦很尊敬。 所谓文人相轻,那是在年少气盛时候,大抵上了年纪的读书人之间,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知音难觅的相见恨晚感。 尤其是在这个穷山僻壤的地方,读书人相见便分外熟络。 这和游侠儿的高处不胜寒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方四十来岁,行事沉稳,言谈举止间很有些高门深户的礼仪廉行,本身又极其随和,很快便搞定扇面村人,在议政殿住下来。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钱给得足够。 走肾走心不如孔方兄。 衣食住行所用之物,谢方出手阔绰至极,让卖了他米卖了他肉的扇面村人喜笑颜开,根本没人去深究这位背剑的儒雅读书人身份。 百余年前建炎南渡后,大凉撤去了民间禁武令,游侠儿倍增,就是读书人也喜好负剑游学,成了一种时尚风气。 然而有人在意。 李扶摇和小小,以及赵长衣。 万家灯火中,李汝鱼安静吃着饭,小小依然像个小媳妇儿碎嘴絮叨着今日趣事儿,周婶儿便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脸上的隐晦笑意,一如那丈母娘看小两口,既有宠溺又有失落。 别看小小碎嘴,那是只在汝鱼面前。 吃了一阵,小小想起了姓谢的中年人,转头看周婶儿,疑惑的道:“娘啊,今天村里又来了个人呢,夫子说姓谢,说什么陈郡谢氏,咱们村最近怎么总是来人啊?” 啪的一声。 周婶儿手中筷子滑在碗上,在桌子上搁一下,掉落在地,她却浑然不觉,脸上笑意僵滞着缓缓敛去,神情极度复杂。 低头吃饭的李汝鱼不动声色的抬头看了一眼。 小小弯腰拾起筷子,茫然的问:“娘你怎么啦,不就是陈郡谢氏嘛,瞧你失魂落魄的样子,难道他们比北镇抚司还吓人啊,对啦,娘,陈郡谢氏是个什么东西呢,对了哦,娘你也姓谢呢。” 周婶儿慌不迭从小小手上拿过筷子,“我去洗一下,你们吃。” 李汝鱼看着周婶儿走入厨房的身影,若有所思。 敲了小萝莉一记,“吃饭吃饭呢。” 小萝莉吐了吐舌头。 …… …… 赵长衣施施然来到议政殿外,看着归隐富家翁一般煮了浓粥切了泡菜悠闲自在进食的谢方,赵长衣不请自入,走到八仙桌前相对而坐。 也不拘束,从酸菜盘子里拿出半根刚泡不久的嫩姜,咬了一口。 咯嘣脆。 赵长衣很喜欢扇面村泡制出来的嫩姜,微辣,带着这一方水土气,却脆如黄瓜,口感之好几可比拟京都御厨做出来的山珍海馐。 谢方不动声色,就着泡菜呼噜噜将碗里的浓粥喝下去一半,才抬起头,笑容随和的问道:“公子何来?” 只是有一股倨傲若无若无的弥扬。 赵长衣翘着二郎腿,斜乜一眼,“谢氏?” 谢方看出了赵长衣眸子里的不屑,却只是点头,心中也有些诧异,这位年轻公子气质非凡,断然不是扇面村原住民,又是何方神圣? “不才来自陈郡。” 话语很平淡,却有深深的倨傲隐藏其间。 陈郡谢氏,有这个底气。 赵长衣作出恍然大悟状,“哎哟喂,吓死我了啊,大凉门阀啊,陈郡谢氏啊,当朝吏部尚书的谢家啊,着实威风呐。” 一连串的语气词,鬼得听得出来讽刺意味。 谢方笑了笑,不恼,不谦不卑的道了声,“不才只是个管事而已。” 却是俯视的神态。 赵长衣眯缝起眼,“扇面村有谢家要找的东西?” 按说,扇面村这地方,除了异人出现得比较频繁之外,能吸引外界势力的大概只有慕容天河,但陈郡谢氏是诗书门阀,其根基在朝堂文墨而非军伍兵事,就算得到慕容天河,对谢氏而言也无裨益。 谢方此来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方将最后一口粥喝下,心满意足的掩袖遮脸打了个饱嗝,又擦拭了唇角,这才施施然的笑了起来,“公子何来?” 赵长衣眼咕噜一转,如果谢方是为了慕容天河而来,那么就应该让他知难而退,于是也笑道:“京都,赵长衣。” 谢方有些没反应过来。 几个呼吸之后,才倏然惊醒,猛然起身弯腰行礼,恭谨十足,“原来是闲安郡——” 赵长衣挥手,将谢方后面的话压了回去,“我奉陛下密旨来此办事,但不知谢管事所来何事,可否一说?若是和陛下旨意相违,倒会教人好生困扰。” 谢方没有落座,垂首垂手站在一侧,越发恭谨,“殿——公子为陛下密旨,那是公事,不才此来,是谢氏家事,寻一位小姐归府,应无交集的罢。” 赵长衣默然的盯着谢方,许久才道:“当真?” 谢方点头,“不敢欺瞒公子。” 赵长衣也点点头,“如此便好,今后在此你我河水不犯井水,各行其事罢,嗯,我如今仅是北镇抚司一小旗,但望谢管事不要说漏了嘴。” 谢方应诺。 赵长衣长身而起,“如此,不打扰了。” 走出议政殿,想起谢方前倨后恭的神态,赵长衣脸上浮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不知道是在讽刺谢方,还是在自嘲,约莫是后者的情绪多一点。 如今的自己,也就能在朱七、谢方之流面前充下大爷。 如果今日面对的是陈郡谢氏那位吏部尚书,吃脸色的大概就是自己了——这人生啊,真是个寂寞如雪。 我赵长衣在朝堂之上,渺小如蝼蚁啊…… 若非是当年大燕王朝的燕文帝开科举,使得寒门子弟可以鱼跃龙门,一步步削弱门阀世家,其后大燕灭亡,大凉太祖与文人共治天下的基本国策,使得世间寒士亦可为首辅,进一步瓦解了门阀世家对朝堂势力的掌控,才有“士大夫多出草野”的说法,否则今时别说谢家的吏部尚书,就是这位管事也可以给自己脸色。 门阀世家? 大不如前咯! 赵长衣踏月色归去。 谢方站在屋子里,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黑幕里,神色有些疑惑。 陛下让他来扇面村办密旨事宜,会是什么事? 旋即摇了摇头,庸人自扰,无论赵长衣办什么事,都和自己不冲突,只是心中略有担心,这位赵长衣真不是朝野传闻的那般无足重轻。 官居吏部尚书眼光毒辣的老爷曾说过一句话:闲安郡王在京都虽然微末不足提,但今后三十年,这位赵长衣将成大凉朝堂的尖刺。 至于会掌握在谁手里,又会刺伤谁,谢方不知晓。 想来不是当今年幼的太子,便是章国的女帝,又或者是朝野重臣? 闲安郡王岂闲安? 是鱼是龙,三十年后便可尽知。 41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扇面村不大。 没有什么陈年旧事是在杨树荫下撩骚一日挖不出来的,如果有,那就两日。 若是在杨树荫下撩骚个几日,别说这几十年村里有什么外来人,就连老杨头在羊圈里干过羊这种事也能挖出来。 谢方就是这么做的。 有钱好办事,况且谢方一看就是和夫子一般的风流人物,大家对他或多或少有着尊崇,是以对他的询问,大多知无不言。 谢方虽然没见着周寡妇,可也知晓了她是外来人,姓谢。 知道消息后的谢方并没有急于去找她摊牌,依然在村里优哉游哉的打听着关于周寡妇的事情,从小到大事无巨细,甚至连周婶儿头上那只被王寡妇抢过又还回去的簪子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很看重那只簪子。 最后还去小小她爹的坟前上了柱香。 人都是自私的。 赵长衣不想去管谢家的事情,夫子也不愿意多生事端,但李汝鱼不这么想。 他并不清楚陈郡谢氏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也不清楚周婶儿和陈郡谢氏有什么关联,但明白一件事:如果周婶儿真是出身陈郡谢氏,那么很可能要离开扇面村。 小小也会离开。 一念及此,心中便痛如刀割。 不想小小离开,所以也不想周婶儿离开,夫子教过李汝鱼圣贤书,但他从没觉得自己应该圣贤——人都是自私的。 尤其是在面对爱情的时候? 在这么想着安慰自己的时候,李汝鱼有些不确定的自问。 和小小,算爱情……的吧? 所以,得请谢方离开。 他一个人离开! 年关将近,没了大安王朝作祟,村里人出入山内外没了约束,不少人开始去顺江集购置年货,村里或多或少有了些许年味。 若是遇得天气晴好,村里会有小半的人去赶集。 这日天气正好。 浓霜之后不到晌午,一反寻常,惨白太阳竟有了些熏黄暖意,早不早的便挂在了天穹,阳光懒洋洋的打在人身上,一派安详。 私塾已放假,夫子无事去了顺江集,准备买一些好酒回来。 小小也跟着去了。 有小小的地方就有赵长衣。 李汝鱼没去,虽然赵长衣恬不知耻的跟在小小身前身后献殷勤,心里有些担心,但一来相信小小,二来还有要事。 谢方也是读书人,这七八日下来和夫子很有些臭味相投的意思。 下午时分,便在私塾后院里,坐在夫子的椅子喝着夫子的酒看着夫子的书,翘着二郎腿晒着太阳,懒洋洋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书是江秋州被灭门的大儒苏伴月所著《论君策》。 猎户赵二狗家的黑虎子懒洋洋的趴在谢方脚下。 黑虎子是条狼狗。 早些年跟着赵二狗入山打猎很是得力,后来被一只野猪拱断了腿,如今便在赵二狗家安享晚年,赵二狗对它倒也还有点良心。 赵二狗家还有条斑点狗,叫花斑。 花斑是黑虎子的崽,据说黑虎子腿被拱断后,赵二狗家的黄脸婆先是觉得养了条废物,黑虎子倒是通灵性,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家出走,半年后赵二狗进山打猎,在黑虎子被拱断腿的山林里发现了那头野猪的尸首,以及大着肚子的黑虎子。 后来就有了花斑,村里的老人都说,花斑是黑虎子和山野猛兽的种。 真相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不过花斑长得确实有些寒碜人,随时龇牙咧嘴凶相毕露,那双眸子一到夜里便会闪耀着暗绿色的光彩,野性十足,不过也还好,这些年在扇面村也没曾惹过事端。 李汝鱼默默的走进院子里,安静的站到谢方面前。 谢方头也不抬,斜乜一眼。 也默然不语。 这七八日来,大抵知晓了这十四岁少年和小小的关系,青梅竹马罢,然而可惜了……注定是没有未来的青涩过往。 周小小,注定是那只栖于梧桐枝上的凤凰,又岂会落入寻常百姓家,若你是功名科举于朝堂的梧桐,倒还有机会。 可惜这几日的了解,论文,这少年还不如小小。 少年不会是那棵梧桐。 李汝鱼来之前便酝酿好措辞,轻轻踹了踹黑虎子,黑虎子抬起头幽怨的看了一眼,继续晒太阳。 李汝鱼轻声说了句:“谢先生,请您归去。” 谢方轻轻放下书,好整以暇的看着李汝鱼,眯缝起眼,良久,才轻声道:“你都知道了?” 李汝鱼点头,又摇头。 我只知道你会将周婶儿带出扇面村,小小也会跟着离开,不知其中缘由隐情。 如此便足够,这便是我今天站到这里的理由。 谢方仰首,用手遮住眼睛看了看天空,旋即放下手往椅子上一躺,笑了起来,“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根本不管李汝鱼愿不愿意,谢方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在大凉王朝的陈郡,有个谢姓深门大户人家传承千年,便是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有两支,左谢和右谢。 左谢在朝野势大,资源丰富而屡出人才,无论是大燕还是大凉王朝,左谢族人皆有人官至宰辅,而右谢便要寒凉许多,尤其是建炎年间,跟随皇室南渡的右谢彻底没落,人丁稀少几断香火,若非左谢族人时不时接济一番,右谢便要彻底成为寒门。 三十年前,右谢有读书人谢琅一朝中举,虽只是三甲进士,但终究有个功名在身,在地方捞了个小官在身,然而无家族势力运作,虽然生活无虞却郁郁不得志。 五年后,谢琅正妻过世,适时当朝吏部左侍郎的小女崔氏丧夫守寡三年,左谢有一位在礼部任职的族人不忍见右谢就此没落,于是为之牵线。 这本是很寻常的事。 谢琅可以借助老丈人的势力,一步步从地方走入朝堂中枢。 然而谢琅有长女谢纯甄,而续弦崔氏后又得一子,崔氏霸道,对谢纯甄屡屡屈辱毒打,谢琅因为忌惮老丈人,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 谢纯甄过着不如奴仆的凄凉日子,如此足足五年,后不堪屈辱离家出走,这一走便是二十年,了无音信。 其间谢琅也曾派人寻过,因后妻崔氏的阻挠和其他重重原因无疾而终。 二十年间,当年的吏部左侍郎一路青云,官至吏部尚书、参知政事,最终成为大凉王朝的相公,而谢琅也借着老丈人的能量和左谢族人偶尔的提拔,步步青云到了吏部尚书一职。 三年前,那位辞相后提举洞霄宫的崔氏相公终于去世,大凉女帝谥其号文忠。 美谥了。 这还得益于女帝登基时他含糊不明的中立态度,否则便可能是恶谥。 老丈人一死,如今已官至吏部尚书,又一人支撑起右谢门第,在朝野间有着陈郡谢氏双壁之称的谢琅不再有所顾忌,而崔氏没了靠山后收敛性情,于是谢琅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寻找当年离家出走的长女,历经三年,才顺着蛛丝马迹追到扇面村。 说完这个故事,谢方看着李汝鱼,“你可知道,谢纯甄是谁?” ps:章节名有点歪。 42章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李汝鱼沉默不语。 只知道小小她娘姓谢,如今方知真名。 婶儿的真名挺美。 甄者,陶器也,亦指陶冶…… 谢方说了这些许事后,感触很深,陷入了往事回忆里,良久才看着眼前的少年,“我没记错的话,你尚年幼,父母亲人便已双亡。” 听嘴碎的妇人说过,李汝鱼父母、婆婆爷爷皆雷劈而死。 这少年倒是令人惊奇,女帝登基后,大凉天下妖孽横生异人无数,但像这种一家五人,其中两代人都成为异人的绝无仅有。 李汝鱼迟疑了下,点头。 谢方伸手摸了摸脚下的黑虎子头,黑虎子磨蹭回应,一脸享受的神情。 “其实啊,小姐若是归府,日子也不会太好过,毕竟崔氏依然是主母,且所出的少爷如今斐名京都,又得国子监大祭酒赏识,再有清河崔氏有意提拔栽培,过几年一二甲中第已是必然,崔氏在府上的主母地位不可撼动,但老爷有句话又在理,既然还活着,那就应该在一起,毕竟是父女。” 李汝鱼摇头,“‘君子有行,不愧心,君子有德,不负卿。’那位尚书大人贸然将……婶儿接回府,能确保今后无愧无负?” 谢方愣了下,笑了。 看了一眼身旁的《论君策》,意味深长的说了句题外话,“李夫子还是教了个好学生。” 李汝鱼那句话出自《论君策》。 苏伴月,便是当年江秋州那位被北镇抚司灭门的清流大儒,虽然身死,但其作品和学术理念却在大凉天下流传了下来,深受读书人喜好。 更有文人骚客出资在江秋州苏府原址上兴建了苏公祠。 又叹了口气,“孩子,你尚年幼不明父母心,昔有诗作,‘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人啊,越是上了年纪,便越发挂念远游子女。” 李汝鱼撇嘴,“现在知道了?当年干什么去了。” 谢方苦笑,“你可知清河崔氏?” 李汝鱼摇头。 谢方耐心的说了句:“自大燕文帝开科举,后大凉太祖与文人共治天下,朝堂士大夫便多有草野辈,寒门庶子入宦深,但清河崔氏自大燕到如今,依然出了足足二十三位宰辅,其底蕴之深,几可媲美当年与皇室分治天下的琅琊王氏。” 顿得一顿,一脸无奈,“老爷能怎么办?” 老爷也很绝望啊。 一面是右谢崛起之望,一面是血浓于水的长女……老爷最终还是选择了大局。 李汝鱼冷笑,“我虽无文墨冠京华,可也知晓,富贵满身食子血,是为君子不忍、不为也!” 话语里是浓郁的讽刺和不屑。 谢方大感头疼。 眼前哪里是个十四岁少年,分明是个饱读诗书性格沉稳的青年,成熟得可怕,就是府上那个少爷与之相比,也显得有些青涩有余沉稳不足。 果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尤其是孤儿。 这孩子和赵长衣果然是一类人。 心里暗暗叹道,难怪李夫子如此看重这少年,确实是可塑之才。 不知道什么时候,黑虎子那个杂交后代花斑来到了院子里,平日里凶相毕露的花斑走到黑虎子身旁,乖巧的卧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甩着尾巴,一起晒着太阳。 谢方看了一眼门外,心里笑了笑。 对李汝鱼说道:“修身持家平天下,老爷志天下,修身而定,持家力有不逮,是有错失之处,然舐犊之情岂可以君子为则,这条花斑你熟悉的罢,村里老人说它有狼性豹格,野性十足,然而在黑虎子眼里,它只是它的儿子。” 顿了一顿,话语里多凄凉,“老爷身体不好了。” 李汝鱼愣住。 谢方继续说着,“老爷的眼睛看不太清楚,夜里总是多梦易悸,前些日子又染了肺寒,咳嗽不止,女帝陛下登基之前,老爷曾在天牢里呆过半月,落下过顽疾,如今终日饱受折磨,虽才知天命,却也不知道还能熬过几度春秋。” “人老了,想见见孩子,安度晚年,其心也善,不是吗?” “老爷啊,公务之余便泼墨,只写两字,纯甄。” “老爷啊,日暮握木梳,遥望西山远,老泪横流,只叹未曾梳嫁头,不见膝下女儿欢,不闻堂前心头棉,却又道何日见汝颜……” 李汝鱼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终究只是个十四岁少年,再怎么沉稳成熟,对于这种亲情也陌生的很。 沉默许久,才轻声叹道:“也许吧。” 院外,有女子蹲在墙角失声痛哭,长发掩面,泪如雨下。 嘶声裂肺,却发不出声音。 只发出了一个许久不曾喊过,陌生而有熟悉的音节:“爹……” 谢方长身而起,“况且,你又忍心小小在扇面村这贫瘠土地上,如那风中黄花,黯然成长再悄然凋零么,小小不能再成为第二个小姐了,小小的世界,应是那繁华的京都,在那里茁壮成长,女子不举功名,但可著诗写书,当朝《咏絮录》上尽女才,十年之后小小当居首!” 在扇面村小半月,不仅李夫子对周小小赞誉有加,就是谢方也看了出发,小小的文采天赋,若为男儿身,当惊艳大凉! 尤其是谢方知晓小小写的那首五言《侠客行》后,更是惊为天人。 小小之才在同龄人中,足以冠京华。 纵为女儿身,也当为魁首! 李汝鱼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确实如是啊。 李汝鱼不自觉的随着谢方的目光看向院门,周婶儿站在那里扶着院门,哭成了泪人,哽咽着问道:“方叔叔,爹……他身体真的不好了……吗?” 谢方眼角湿润,恭谨的弯腰行礼,“小姐,回家罢,老爷想你。” 很想你。 李汝鱼看着这一幕,心酸。 然后心痛。 自己可以很自私,甚至可以想办法杀了谢方——实际上今天也是这么打算的,如果最终不能让谢方离开,自己便要去取夫子的剑来杀谢方。 他一死,自然无人带周婶儿和小小回京都。 但是小小真要一辈子在这荒山僻壤里? 然后嫁给自己,当一个黄脸婆? 不忍。 亦不愿! 我虽然自私,可也知放手。 想起了大燕王朝曾有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词人,说过一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小小,你的快乐便是我的晴天。 ps:这个章节名有点矫情而且俗耐,作者君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贴切,哈哈哈哈! 43章 长的美,就别想的更美 “我不同意!” 很重的语气,之后又一字一顿,“我——不——同——意!” 落地铿锵。 …… …… 日落西山红霞飞,意味着明日又会是个晴朗天时。 山野间已起薄雾,随风飘荡着朦胧着,宛若给这片茫茫群山遮上了一群面纱,倦鸟归林,偶尔响起群山之间回荡着的野兽咆哮,世外桃源的风光醉人心。 前往顺江集购买年货的人陆续归来。 受不了来回一百二十里山路之苦留在村里的孩童,哇哇叫唤着迎接归来人,从父母手中接过辛辛苦苦六十里山路带回来的冰糖葫芦之类的糖食喜笑颜开。 此刻的扇面村是鲜活的、世俗的。 夫子和小小以及赵长衣也归来。 赵长衣很辛苦。 夫子买年货,实际上是买酒。 一大坛子老酒,沉重的压在他肩上,按说以赵长衣的性格,就算是夫子,也无法迫使他做什么事情,但是小小发话,那又另当别论。 是以赵长衣身体虽然苦,心里却乐。 小小这是不拿我当外人呢。 况且夫子也没办法,小小才十岁,来回一百二十里山路,根本不可能走完。 于是乎,小小在往返途中,大半行程坐在了夫子肩上。 这让赵长衣很惊心。 十岁的小小,虽然比起寻常女孩要瘦弱一些,但怎么着也得有五十斤,除去险峻之处夫子拉着她走,大部分归途都是夫子肩背。 然而夫子似乎游刃有余。 大凉一般的游侠儿没有这个体力,就是那些潜龙于渊被征召到北镇抚司的高手,也没几个能如夫子这般轻松。 夫子果然不是寻常人。 走入院子里,便发现气氛诡异。 谢方垂首垂手,一脸恭谨。 小小她娘周婶儿坐在夫子的椅子里,如坐针毡,有些拘束。 李汝鱼颓然的靠在门槛边坐着,脸色如黑冰,双目透过院墙望向远方,有些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声响,也没动静。 赵长衣笑了起来,该来的总会来。 谢方是陈郡右谢一脉,当朝吏部尚书谢琅府上的管事,实际上他并不姓谢,只不过这些年在府上尽心尽力劳苦功高,在谢琅的提议下,陈郡谢氏的谢老太爷焚香沐浴上告祖祠,赐他谢姓,入族谱。 如此便是谢家人。 谢琅出身右谢,原本是没有这个影响力,不过随着他仕途青云,如今的谢琅是陈郡谢氏双壁之一,让谢老太爷赐姓一事,便成了小事一桩。 今时今日的谢琅,不仅中兴右谢,更是整个陈郡谢氏的鼎柱之一。 谢方来扇面村寻人。 扇面村只有一个姓谢的人:小小她娘。 虽然这当中的曲折,尽是豪门世家腌臜事,自己也不了解,但这是好事。 小小她娘回京都尚书府,小小会留在扇面村? 而自己早已办完女帝陛下密旨事宜,早该回京都复命,之所以留在扇面村也是为了小小,现在她母女要回京都,对自己而言简直天大好事。 如此,李汝鱼便鞭长莫及。 如此,自己便近水楼台。 没有了李汝鱼这个青梅竹马的情敌,再加上小小的身份,自己回到京都后找女帝陛下运作一番,陛下赐婚的话,谢琅会很高兴看到这个局面的吧。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陈郡谢氏,于情于理,都没理由拒绝这种政治联姻的好事。 所以,赵长衣喜闻乐见。 挑衅的看了一眼李汝鱼,发现这货依然在茫然,成就感顿时失落不少,不过还是嘚瑟的放下酒坛子,跑到李汝鱼面前翘起了尾巴来。 看见没,你完了,小小迟早是我的。 堂前王谢燕,岂能轻入寻常百姓家。 李汝鱼看了他一眼,猜到了他心思,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赵长衣,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说,只是没找着机会。” 赵长衣哈哈笑了一声,“说来听听。” 李汝鱼深呼吸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长得还不错,甚至有些俊秀的美。” 赵长衣大乐,“这是夸奖么,我就当是了。” 李汝鱼旋即冷笑,倏然间寒意扬起,“所以,你长得有点美,就不要想的更美。” 赵长衣哦了一声,尴尬的笑了笑。 至于李汝鱼那有意张扬起来毫不掩饰的杀意,只管忽略了去……倒越发欣赏他,自从这家伙杀了孙鳏夫后,身上便有了那种游侠儿的血腥气质。 要知道这货才十四岁。 也知道李汝鱼不是吓唬自己,他可能真的想过拔剑劈了自己。 不过……自己会怕? 赵长衣心里哂笑了几声,这大凉天下啊,能杀自己的人很多,敢杀自己的人很少。 嗯,李汝鱼这货似乎算后者。 敢杀,但他能杀? 夫子将小小从肩头上放下,周婶儿立即起身,“夫子,您坐。” 夫子也不推辞,坐在椅子上,一旁的谢方欲言又止,旋即想到夫子是小小的老师,就算小姐是陈郡谢氏,但尊师重道也无不可。 便忍了去。 实际上作为读书人,谢方还是很欣慰。 读书人本就该受尊重。 夫子看了一眼脸上犹有泪痕的周婶儿,点点头,“都知晓了。” 周婶儿擦了擦眼角,点头。 夫子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门槛边一言不发的李汝鱼,眼神里有些忧伤,青梅竹马就要这么拆散了么…… “也不急在一时,春节后再走罢。” 汝鱼,为师能为你做的,仅是为你多争取些许时日。 这话是对谢方说的。 谢方看了看小姐,见小姐不做声,便只好应道:“夫子说了算。” 很有些困乏的小小拉着周婶儿是手,一脸诧异,“娘,都知晓什么了?夫子说春节后再走,又是怎么回事,夫子要离开了吗?” 周婶儿蹲下来,捧着小小的脸,未语泪先流,“小小,外公想我们了。” 小小愣住。 许久许久,才侧首看了一眼不远处如木雕一般的鱼哥儿,然后扭头看着娘亲,青涩的眸子里涌出一抹不甘,“所以,是我们要离开了?” 外公外婆是谁,小小不知道。 但当初孙鳏夫说要把娘抢去的时候,娘打算带自己离开,说去找外公,小小就知道,在外面的世界娘还有个家。 周婶儿点头,一脸温柔,“是啊,我们该回家了。” 周小小看着夫子。 夫子也点头。 周小小又看谢方,谢方一脸温和笑意,却又带着恭谨,“老爷很想你们。” 又看李汝鱼,鱼哥儿却避开了眼神。 小小咬着嘴唇,许久才道:“我不同意!” 很重的语气,之后又一字一顿,“我——不——同——意!” 落地铿锵。 小小很认真。 认真的小小如秋月。 清高而冷。 ps:章节名借用了《将夜》里的一个剧情。 44章 各走天涯 我不同意,简单四个字。 却如晴天惊雷。 李汝鱼唰的一声站了起来,眸子里洋溢着神采,活了过来。 周婶儿脸色倏然僵滞。 谢方唯有苦笑。 夫子面无表情,内心却有些偷乐,这十年来的相处,师徒之情已如父女,还是希望小小和汝鱼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始至终,小小没有看赵长衣。 赵长衣顿时觉得很受伤,转念一想,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咳嗽了一声,轻声道:“那可不行啊小小,婶儿都要回娘家,你不去难道留在扇面村。”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周婶儿一走,便剩下她和李汝鱼。 年少轻狂的年纪,鬼知道什么时候就偷吃了禁果。 我赵长衣的女人,那必须得白璧无瑕。 婶儿? 谢方和周婶儿都愣了下,以赵长衣的年纪,按说称呼大姐比较合适,怎的愿意自降辈分,旋即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曲折。 谢方有些暗喜,周婶儿有些无奈。 小小倔强抿着嘴,沉默着抗议。 苦口婆心又苦口婆心,周婶儿劝说小小直到李汝鱼饭菜上桌,加上赵长衣再一旁添油加醋,小小终于有些意动,却看着李汝鱼对周婶儿道:“鱼哥儿呢?” 周婶儿长出了一口气,“汝鱼愿意的话,娘带他一起回京都。” 小小眼睛一亮。 却听得一旁的赵长衣黑着脸道:“小小,这可是不行的哦,李汝鱼还有事,他得跟我回长陵府的北镇抚司公衙。” 小小怒视。 赵长衣目光四处闪烁,明显心虚。 夫子叹了口气,“汝鱼确实不能去。”算是看出来了,如果李汝鱼跟着周小小去京都,那么赵长衣肯定要从雷劈的事情上做文章。 小小赌气的道:“那我也不去了。” 李汝鱼默默的摆放碗筷。 内心极度纠结,并不是怕赵长衣,而是去京都便要寄人篱下,虽然有小小,但人生终究缺失了快意自由…… 周婶儿无可奈何。 谢方也在叹气,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小小和李汝鱼之间,根本没有可能。 夫子长叹了口气,“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不如你们回京都,年后让小小和汝鱼跟随我去负笈游学,过得两三年,我再将她带回京都便是。” 小小顿时眉眼如月,跑过去拉着李汝鱼的衣襟,“一起一起。” 谢方犹豫不决。 周婶儿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主意。 夫子是有大才的,让小小和汝鱼跟着他负笈游学自己也放心。 赵长衣立即跳了出来,“不行!” 夫子和小小斜乜他一眼,你算老几? 赵长衣讪讪的干笑,“至少李汝鱼不行,于职于责,他得跟我走!”顿了一下,收敛了笑意,阴沉着脸,“他不去也行,那我便让北镇抚司来!” 小小跟着李夫子负笈游学也行,至少还是要回京都的。 但李汝鱼绝对不能同行。 谢方叹了口气,“就这样罢。” 夫子看向李汝鱼,李汝鱼微微点头……如果北镇抚司再来人,恐怕夫子是异人的事情就瞒不过,自己跟着赵长衣离开扇面村,不见得是坏事。 至少小小跟着夫子,自己放心。 一件事关人生的大事,在一个薄雾朦朦的傍晚,就这么简单草率的决定了下来。 分离在即,这个年便过得分外寡淡。 年后不久,夫子辞去私塾先生一职,谢方许是来此之前得了授意,出手很是阔绰,拿出千两会子,让村里人自行去山外请教书先生。 对此赵长衣阴阳怪气的嘲讽,看来你家那位尚书大人这些年没少捞银子啊。 而且这货还一脸肉疼,好像挖了他家墙根一般。 谢方只是笑笑。 知晓赵长衣的真实身份,哪会在他面前说太多话,说多了,便会传进女帝陛下耳中,自己倒是无所谓,可由此牵连老爷甚至整个陈郡谢氏,便罪孽深重。 赵长衣也没深究,朝野都有三年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何况一位手握重权的吏部尚书,地方官员想进京都,又或者地方出现肥水空缺京官想去补缺,哪个不得走吏部去拜下码头? 女帝陛下会不知晓? 只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拿钱就好,但你得办事。 就怕那种拿了钱不办事的官员。 谢琅恰好是前者,这些年确实矜矜业业办事,政绩在那里摆着,但为了中兴陈郡右谢又没少捞钱,真要让南镇抚司去查一下,够这位尚书大人贬官几十次了。 初春峭寒,浓霜之下,却偶有枯草回春,透着新生希望。 李汝鱼,夫子,小小,谢方,赵长衣,周婶儿……如今叫谢纯甄,一行六人出山。 来到顺江集,找来里正黄岐,有赵长衣和谢方出马,事情便好办了许多,几乎搜刮了镇上所有大户人间,勉强凑够了五匹老弱病马。 六人五马出顺江集沿青柳江东下。 出顺江集后,便是丘陵起伏地带,逐渐多炊烟,东出八十里,出现两座草木贫瘠的荒凉石山,一左一右如护门神,皆不高,三五百米。 一山名望野,一山名归乡。 青柳江绕了个大弯,穿两山而过后,水色逐渐浑浊,又北上十数里,至璧山县、江秋州交界处的双鹿镇,然后一路向东入海去。 穿山峰,踱过青柳江上的关桥,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 此处名春风关。 关内冬雪寒,关外春风暖。 是顺江集与璧山县相连的关口,再直行十数里,便是璧山县繁华之地。 春风拂面来,李汝鱼心中感触万千,勒马,下马后回首望群山,默然不语。 扇面村早已不可见。 山峰青翠,东出春风关,再无故人。 赵长衣见状不屑的哂笑。 小小从谢纯甄怀里下来,跑到李汝鱼身旁,拉着手,也只是安静的望着关内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春风拂过两人鬓发,带走了青梅竹马的青涩。 此一别,望经年再见。 很多年后,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也这么牵手站关口。 望野之人归乡。 两位老人身后,旌旗蔽空银枪如雪。 关口处分手,夫子带小小北上入蜀中,谢方和谢纯甄东南下去江南京都临安,李汝鱼和赵长衣直行过璧山县前往长陵府。 没有生离死别的儿女情长。 挥手,各走天涯。 马蹄踏在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哒哒,却有种让人心慌的安静。 东风拂来,荒烟渐起。 远处响起夫子慨当以慨的歌声。 “揣三分正气,饮二两老酒,负一柄长剑,天地虽大,我自遨游。” 在原野上响荡,春风里传出很远很远…… 李汝鱼没来由的想起夫子说过的话。 我也曾跨东风骑白马。 我也曾天上人间叱咤。 如此,也挺好。 ————妖娆的分割线—————— 会子:宋朝的纸币,类似银票。 45章 初入北镇抚司 大凉京都南倚凤凰山,西临西子湖。 全长十里的御街横贯城区,商肆勾栏瓦子遍及全城,其繁华早已超越大凉旧都汴京,有诗人曾写过京都繁华。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西子湖畔青楼林立,见晴时又或者阴雨连绵的风流日子里,再有船娘荡舟其间,杯盏交错萧瑟和鸣,袒胸露乳凤凰于飞端的是淫奢糜乱。 却也是士子游侠儿最好之地。 西子湖白堤南行半里,便是大凉国子监下辖的太学,元宵节后太学开学之日,诸多学子汇聚,商贩来往,热闹非凡。 太学门口,一位秀气小娘子拉着十一二岁的少年殷勤叮嘱。 “儿啊,娘知道你不喜欢读书,但既然有机会入太学那便好好读书,别辜负了你爹的期望,他如今不在了,咱家就你一个男人,光大朱家门楣的希望尽在你肩上,也别再舞刀弄剑,好好读书啊……” 少年一脸不耐,“其实和爹一样进入北镇抚司也不错啊。” 小娘子叹了口气。 这可是你爹用命给你换来入太学的机会。 虽然你喜欢那柄绣春刀,可为娘还是希望你能科举中第,当个盛世文官,不比那北镇抚司当差刀口舔血的好? 实在读不出来,再去北镇抚司罢。 少年望着青衫儒巾意气风华走入太学的学子,鼻孔里出了口气。 尽是不屑。 盛世文官,乱世武将。 然而这大凉的永安盛世还能延续辉煌多久? 朝野谁不知,女帝之位不明不白。 爹在北镇抚司当差,这些年抓过杀过的异人,都够塞满整座太学了,妖孽横生,再加上北方蛮人蠢蠢欲动,只等一场连年天灾,必然铁骑南下,这天下啊……便要乱喽! 而吾欲功名起军伍。 …… …… 马蹄东去,故乡渐远。 旅途是个辛苦事,但如果是一男一女的行程,便会快乐许多,说不准暧昧着暧昧着就摩擦出了火花,然后干柴烈火不点就燃,但如果两个男人呢……而且还是情敌关系。 这就有些尴尬。 李汝鱼不是个话多的人,赵长衣也不是,一路无声,气氛便越发尴尬。 在璧山县住了一夜。 李汝鱼这才发现赵长衣的身份非比寻常。 那个大腹便便油头大脸的璧山县大令,在李汝鱼眼里已是个天大的官,可这位大令看见赵长衣后,那卑躬屈膝的姿态让李汝鱼大跌眼镜。 这位一方父母官就差没把赵长衣当祖宗供奉起来。 北镇抚司的一位小旗有这么大的面子? 李汝鱼大抵是不信的。 第二日,赵长衣交给璧山县大令一封手书,让他找个人带着手书陪着李汝鱼前往长陵府,他则上了大令为之精心准备的马车,在美貌小娘子美酒美食的伺候下,南下回京都。 倒也是诡异,赵长衣似乎喜欢成熟些的芳华女子,为何对小小情有独钟? 璧山大令对其唯唯诺诺,莫敢不从。 待赵长衣走后,这位父母官转身之间,满脸横肉上的笑容冰雪融尽,昨夜那位大人物可是说的很清楚,这个少年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帮人才将之送到长陵府去。 想来也是,若是重要人物,又怎么会丢给自己。 大令居高临下,用鼻孔看着李汝鱼,哼哼了一声,“本官公务繁忙,况且时候不早,你也早些出发罢。”说完挥手叫来主簿,让他找了个捕快来陪李汝鱼去长陵府。 而他的繁忙公务么……县衙后院里莺莺燕燕的欢笑声可见一斑。 至于马车? 想都别想,走路。 李汝鱼很淡然,宠辱不惊,从没想过借助赵长衣的威风来给自己谋取丝丝福利。 从璧山县去长陵府不需经过江秋州,仅三日路程。 到了长陵府,寻得北镇抚司西卫十三所的衙门,李汝鱼和那位捕快都有些震撼——北镇抚司仅一个西卫十三所的衙门,竟超过了璧山县衙。 朱门高槛,石狮镇门,门内无照壁也无轿亭,从门外望去便是深邃的重门,宛若一只张大嘴露出獠牙择人而噬的凶兽。 北镇抚司本就是女帝手中的吞人兽。 那位捕快陪着李汝鱼进去,将赵长衣手书递给一位小旗后转身就走,水都不愿意多喝一口。 这年头还是别和北镇抚司沾上一丁点关系。 早些年听说过,江秋州那边有位大名鼎鼎的清流大儒,就因为得罪了北镇抚司而被灭门,自己这些小百姓在北镇抚司眼中,比蝼蚁尚且不如。 要知晓那个赵姓年轻人,仅是北镇抚司一个小旗,就能让平日里官威无边趾高气扬的大令做牛做马,而西卫十三所里更是有位北镇抚司的百户大人坐镇。 那是连长陵知府见着都得礼敬三分的天大人物。 李汝鱼哪在意这许多。 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偶尔喝一两口茶水。 心中有些不解。 赵长衣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用北镇抚司以夫子的安危来要挟自己,却在璧山县就把自己丢下,他自个儿在美貌小娘子的陪伴下回了京都。 看样子也不像是把自己当做异人对待…… 北镇抚司对待异人,要么当场格杀,要么捉拿送去京都,等待女帝陛下裁决。 哪会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置。 公房里,年过三十便已是一卫所百户的沈炼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双脚惬意的搭在桌畔,用小刀轻轻的修着指甲,五指修长白皙,五官面容修整得一丝不苟。 桌上的茶杯冒着氤氲热气。 那柄从不离身的狭长绣春刀被随意的丢在桌子上。 沈炼背后,是出自长陵府书法大家开山居士的墨宝:宾至如归。 四字值千金,在长陵府有钱难买开山书。 很讽刺的四字。 被抓进北镇抚司的人,如果是异人,大多下场凄凉,若是普通人,那便是得罪了北镇抚司,更不可能宾至如归。 沈炼修完了指甲,才问道:“他在干什么?” 小旗想了想,“很安静的坐着喝茶。” 沈炼扯起嘴角哼了一声,进了北镇抚司还能气定神闲,倒有几分胆气,不过,会是谁送一个少年来北镇抚司西卫十三所? 收回双脚,“手书给我。” 拆开,只看了一眼,沈炼抬头不着痕迹的乜了下那位小旗。 那人意会过来,慌忙出门,顺带掩上了公房门扉。 沈炼这才看下去,片刻后扯起一抹无奈的笑意,“这位闲安郡王啊,还真是不闲安,让我帮你‘看管’着这少年?还不能被京都那边知晓,可又不说他是谁,该不会是他的私生子罢。” 转念一想,赵长衣才二十三岁,怎么会有十四岁的私生子,那也太天赋异禀了。 苦笑着将手书揉碎,“也罢。” 谁叫自己当年将这位闲安郡王从民间接回京都时,沿途被这货强行拉着喊了声哥呢,偏生自己还应得很欢乐……那一声哥可是把自己害惨了。 老子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子弟,禁军出身,结果女帝陛下亲自发话,说了句“沈炼也敢为长衣兄乎”? 于是下头的人揣摩圣意,自己千户降百户,还被贬到远离京都的西卫十三所来了。 这哥不好当…… 事后从家族长辈处知晓真相的沈炼眼泪差点没流下来,甚至还在庆幸,自己竟然没被女帝陛下杀头…… ………………友谊小船的分割线……………… ps:推荐一本书,《大明寒士》。明粉们拿去,不谢,让作者妹纸来谢,我扇解人衣,哈哈哈哈……嗯文笔剧情人物刻画都是上佳,最重要的,美女作者,而且好撩,不信就去试试 46章 老铁,扎心了 沈炼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先前去悄然见过那少年——能让赵长衣挂心,且交给自己“看管”还不能被京都那边知晓,怎么着都不是寻常人。 然而那少年普通得仅是个乡野愚民。 唯独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少年腰间挂了柄剑,一柄品质卖相都算不错的剑。 这少年和赵长衣什么关系? 沈炼知道有些事不能深挖,知道的秘密多了脑袋就不稳,尤其是关系到赵长衣这个特殊的郡王,若真是惹得女帝陛下雷霆震怒,自己背后的沈家都得跟着遭殃。 礼部周侍郎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两年前,那位前途无限的侍郎大人不知道是读书把脑袋子读瓜了又或者是被人当枪使,竟然上书反对册封赵长衣为闲安郡王一事,直接被女帝陛下扣个帽子贬到蜀中去当了个受气知州…… 思忖一阵,将这少年丢到江秋州那闲散地方去罢,让老铁盯着他便是。 万一今后出事了自己也好推脱。 李汝鱼没想到,自己在西卫十三所只是喝了盏茶的功夫,便有一位小旗出来,递给自己一封公文书后,言笑晏晏的说小哥儿你今儿个可能还要跑一趟,沈百户大人让你带着这封公文书去江秋州找老铁。 李汝鱼沉默着接过文书离开。 并不打算去江秋州。 夫子和小小负笈游学,周婶儿回了京都谢尚书府,自己已无所顾忌,况且赵长衣也已回京都,他想掣肘自己也鞭长莫及。 在长陵府远离西卫十三所的地方找了个客栈住下。 这是试探。 也想过直接离开长陵府,只是那个赵长衣会允许? 长陵府的北镇抚司肯定盯着自己。 李汝鱼深居简出,看看书又或者是在客栈伙计诧异的目光里劈剑,若十天半月北镇抚司然没有动静,自己便要悄然离开长陵府,去大凉王朝的旧都开封。 听说开封繁华不逊京都临安。 最重要的,夫子和小小先去蜀中负笈游学,之后便会去开封。 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却骨感。 第三日,李汝鱼正在客栈后院劈剑,全神贯注于手中那把夫子赠送的剑上,浑然不觉院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老头子。 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一身短襟打扮,衣衫上油污多处,显得极其邋遢,随意的将长发挽结,一张老黄脸,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张嘴便是吞云吐雾。 痩黄的五官,已经不能用猥琐来形容,贼眉鼠眼比较恰当。 看了一阵,老头子不耐烦了,裂嘴露出一口老黄牙,“小子,是谁教你这般练剑?” 大凉官话里夹杂着浓重的蜀中口音。 李汝鱼才发现有人,侧首看去,心里无奈的叹气,果然,那个沈百户受到赵长衣的嘱托,不会放任自己脱离他的视线。 邋遢老头子看似寻常,脚边却放了一把刀。 狭长刀身,刀柄略长。 绣春刀。 沉默了一阵,“夫子。” 老头子翻了个白眼,世间夫子多了去,不耐的道:“管你什么夫子,马上收拾东西跟老子走,今日天黑前得赶回江秋州。” 李汝鱼哦了一声,“你是老铁?” 老头子呵呵一笑,露出满口老黄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怎么着,扎心了?” 是扎心了。 李汝鱼无奈的很,虽然很不想去江秋州,这个老头子似乎也并不可怕,不过若是在长陵府和老铁闹翻,北镇抚司会有更多的人来对付自己,只好先去江秋州走一步看一步。 又或者是在路上伺机逃跑。 收拾的东西不多,仅一套换洗衣服,两本夫子送的书,一本张麻子送的《大凉搜神录》,去结账时,李汝鱼拿出了一叠会子。 老铁不经意间看见,浮起一抹嘲讽的哂笑。 财不露白,这少年果是个雏儿,也是在长陵府,若是在江秋州他这样贸然掏出一叠会子来,怕是会惹来不少麻烦。 出了客栈,老铁使唤李汝鱼去雇马车,再买两坛子好酒。 李汝鱼伸手,“拿来。” 老铁嘿嘿的讪笑,贼眉鼠眼的样子总让人想起使劲泼皮,“你不是有么。” “那是我的。”虽然临别前周婶儿给了自己不少会子,但也不能随意当冤大头。 “分什么你我。”老铁一脸一所当然,“今后便是同僚,同僚懂吗,就是袍泽,同生共死尚且家常便饭,何况两坛子酒?” 李汝鱼看过沈百户的那封公文书,知晓他将自己丢到江秋州,是作为北镇抚司的缇骑,算起来是这位老铁的下属。 话说回来,老铁这年纪才是个总旗,真心有些弱。 “那也是我的。” 发现这少年也不是那么好忽悠,老铁很无奈,吹胡子瞪眼的道:“是你自己不来赴职,所以需要老子跑一趟长陵府,你说这马车的钱是不是该你出?” 李汝鱼想了想,“这个我认。” 老铁眼咕噜一转,满口老黄牙透着狡黠,真有几分市井无赖的架势,“我老胳膊老腿了,大老远从江秋州跑到长陵府也不容易,本来这时节老子应该躺在家里喝着小酒哼着小曲儿,现在却要长途跋涉,让你买点酒不过分吧?” 李汝鱼又想了想,“过分。” 连吃饭都很认真不会浪费一颗米一片菜的人,你想从他荷包里抠出钱来,确实过分,老铁哪里知道,闻言被气了个半死,无奈的敲着烟杆掩饰尴尬,小声着嘀咕:“这龟娃儿就是个铁公鸡!” 李汝鱼听在耳里,只是笑。 并不是自己一毛不拔,而是不愿意当冤大头。 马车出城,一老一少相看两厌。 李汝鱼终究还是买了酒,出城行得三十里到晌午,简单的在路边吃过饭,李汝鱼顺便买了坛子酒,长陵府出产的“刀子酒”。 烈酒,亦是劣酒,入口如刀割,呛喉。 关键是便宜。 老铁却一口酒一口烟,眯缝着眼快活似神仙。 对李汝鱼有了一分好感。 西卫十三所里,那个见过李汝鱼的小旗问沈炼,“大人,老铁和李汝鱼出了长陵府,路上不会出什么岔子吧,我看那少年似乎不愿意去江秋州。” 沈炼又在修指甲,握刀的人,总是特别爱护那双手。 许久才抬起白皙欣长的五指端详了一阵,笑了起来,一副你太年轻的神态,“由得了他?那可是老铁,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跑的掉?” 况且…… 沈炼眯缝起眼,那少年虽然普通,长得也有那么点好看……好吧,不得不服气,少年长得一点不比赵长衣差。 但那少年隐有傲气,绝不会轻易认输。 逃,便是向赵长衣认输。 那位小旗嘟囔了一句老铁就喝酒抽烟厉害,没见过他有什么真本事,整日就在江秋州混吃等死。 沈炼听在耳里,只是挑了挑眉,却没有多说。 大凉天下人才无数,潜龙于渊之辈何其多。 老铁虽然长得丑,可不简单。 能亲手杀死自己儿子的人,当然不简单。 47章 我是二号人物 沈炼想错了,李汝鱼确实不认输,但想逃,困守江秋州哪有和夫子小小一起负笈游学来的快意? 否则不会买酒。 “刀子酒”烈,老铁一口一口喝了大半坛后,又不断的抽着旱烟,便有些犯春困,斜躺在马车里眯缝着眼半寐半醒。 恰好在一处山头间车夫停车小解,李汝鱼也随意吱声说了句。 下车后钻进树荫里猫着腰一阵狂奔,四下无人的山间,一旦远离马车百米开外,老铁想找到自己难以登天。 距离马车三百米外的矮草丛中,李汝鱼冒出头来,顿时一脸懵逼。 老铁站在外面,手上提着一只活蹦乱跳的肥硕野兔,听到动静转头看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老黄牙,夹杂蜀中口音的大凉官话听起来很是别扭,“你也来了?方才发现有只兔子,老子便追了过来。” 李汝鱼沉默不语。 真的只是因为追兔子,有这么巧? 老铁笑眯眯的将野兔递过来,“拿着,等咱们回到江秋州找个店家烧了,给你接风洗尘。”说完背着手慢悠悠的往回走。 腰畔的绣春刀一打一打拍在腿上。 似在示威。 这确实是老铁给自己的下马威。 李汝鱼没有半点犹豫,立即提着野兔子跟上——老铁显然是来追自己,故意找了个台阶而已,而自己也不用再白费心思跑路,这个老头子徒手捉狡兔,身手能差到哪里去。 堪堪在天黑前入城。 江秋州,位于长陵府以西八十里处,下辖璧山、回龙、兴隆三县,因辖境靠近龙门山脉的缘故,是整个梓州路最为偏远的郡区。 实际上毗邻彩云之南的梓州路也不是大凉王朝亲妈生的。 是以江秋州城不大,仅方圆三里左右,城墙矮小老旧,护城河倒还好,从漭漭群山里流淌出来的青柳江从春风渡饶了个圈,又从江秋州城外流过。 护城河便引江水而成。 找了个酒家,掌柜的看见老铁便浮起谄笑,接过兔子丢进后厨。 李汝鱼敏锐的发现掌柜眸子里有一丝愤懑。 饭菜上桌,老铁惯例要了老酒,自顾自满上,深闷一口后裂嘴露出一口老黄牙,惬意的龇了龇,“今后便是同僚,干一杯?” 李汝鱼摇头,认真吃饭。 老铁讪笑着自斟自饮,“你是沈炼什么人?” 提起上司,老铁言语里可没半丝尊敬。 李汝鱼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尽管夫子说过,不需拘泥于食不言寝不语,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 见李汝鱼只是认真吃饭,如情人般对待碗里的饭菜,老铁自讨没趣,也不恼,自说自话,“沈炼急急忙忙把老子喊到长陵府,说带个人回江秋州,老子还以为是得罪了他的人被发配过来,看你也不像,这倒是奇了怪了,莫非你是他的私生子?” 沈炼见到自己说的那番话意味深长,要盯着这少年,不能死,但也别让他太惬意。 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汝鱼翻了个白眼。 直到七分饱后放下碗筷擦拭嘴角,拿起掌柜送过来的清茶倒了一杯饮下,这才慢慢的道:“我不认识沈炼,你别瞎猜,我真的只是普通人。” 老铁一口饮尽杯中酒,“当真?” 李汝鱼点头。 老铁哈哈笑了起来,忽然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题外话,“教你劈剑的那位夫子,是个高人。” 这话赞同,李汝鱼又点头。 夫子当然是高人,在自己心里,他甚至是圣人。 酒足饭饱,老铁盯着李汝鱼。 李汝鱼顿时一脸肉疼,“接风洗尘,难道不应该是公费支出,这也要我给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在璧山县的时候,大令宴请赵长衣便是公费开支。 老铁有些意外,这个少年成熟得不像话啊……干笑了几声,唤来掌柜的,“照旧,先记账上。” 掌柜的一脸谄笑,“铁爷吃好就行,些许小钱不碍事。” 眸子里的愤懑越发浓郁。 老铁只当没看见。 李汝鱼翻了个白眼,看来这贼眉鼠眼的老头子平日里没少鱼肉乡邻。 喝了不少老酒,老铁浑身发热,出了酒家解开了短襟,挥手道:“这便带你去江秋州北镇抚司的办事衙门,嗯,关于北镇抚司你知晓多少?” 李汝鱼摇头,“不多。” “北镇抚司有东南西北四卫,卫下设所,每卫十三所,皆置衙门于府城,由一位百户坐镇,长陵府的便是西卫十三所,百户沈炼不知道你见过没?郡县的北镇抚司衙门称房,无编号,皆以城名冠之,你运气好,进了西卫最闲散十三所里又最闲散的江秋房,不至于和那些妖孽异人兵戎相见,要不然你小子活不过十五岁。”老铁打了个酒嗝,在前引路。 李汝鱼暗暗奇怪。 不说扇面村,璧山县也出现过异人,江秋房怎么成最闲散的了? “入职北镇抚司的人,有不少身手不凡的江湖高手,大多是为了混口饭吃又不愿去边疆军伍,当然,像沈炼那种世家子弟算不得数,新进的人若是没有关系,大多只能从缇骑干起走,等立下几次功就能晋升为小旗,不过你就别想了,老子混了十年才是个总旗而已……” 江秋州是小城,虽然没有宵禁,但此刻街上已无多少人,适时遇见几个巡夜的州兵,看见老铁后都一脸恭谨铁爷铁爷的打招呼。 又笑嘻嘻的打趣说铁爷什么时候改好**了,醉香楼的小红知道了会伤心欲绝。 李汝鱼一脸黑线。 老铁咳嗽一声,“这位是江秋房新进缇骑李汝鱼,你们说话注意着些。” 那几个州兵一脸讶然,旋即惶恐,慌不迭的说李大人你别在意哥几个和你开玩笑呢……由不得他们不怕,再年小的缇骑,那也是北镇抚司的缇骑。 李汝鱼默然不理。 刚出扇面村的少年,还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 老铁挥手,“滚去巡夜。” 回头对李汝鱼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鉴于你身份特殊,虽然只是个缇骑,但今后却是咱们江秋房二号人物,这偌大的江秋州你大可横行无忌,就是见着各县大令,那也只有你给他们吃脸色的份!” 李汝鱼讶然,“我是二号人物?” 说出来我确实不信。 一个小小的缇骑,就能在江秋州横着走? 这么说来,那个官威凛凛的璧山大令见到自己也得礼让个三五分——老铁在吹牛罢。 48章 蜀中有仙,江秋有女 原来是这样的二号人物…… 知道真相的李汝鱼哭笑不得。 北镇抚司江秋房公衙坐落在骑虎巷,背后是坐落在江秋大街上的江秋州官署,但江秋房公衙面对的骑龙巷却只是条不知名小巷,不是本地人几乎找不到。 这也是北镇抚司职责阴暗性所致,长陵府西卫十三所的衙门,也坐落在偏僻小巷里。 一巷之隔的地方,便是那位被灭门的清流大儒苏伴月的苏府,如今成了苏公祠。 公衙不小,但也不大。 和孙鳏夫修的皇宫差相仿佛,有假山院子,如西卫十三所一般,阶前亦有石狮镇门。 若是不明真相,还以为只是个小富人家。 李汝鱼在西卫十三所,看见不少进出的小旗、缇骑,得有几十号人,暗想着江秋房好歹也该有几号人,毕竟要侦缉捉拿异人,但事实却让人意外。 连自己在内,江秋房只有两人。 一总旗,老铁。 一缇骑,自己。 难怪老铁会说自己是江秋房二号人物。 这样的北镇抚司公衙,真能侦缉出异人,又真能捉拿甚至诛杀异人? 李汝鱼并不这么认为。 后半夜,悄悄起床翻墙爬出院子,刚落地站稳,肩膀上忽然被拍了一下,旋即听见老铁那让人咬牙切齿的带着蜀中口音的大凉官话,“怎的,你也要去醉香楼找姑娘?那感情好,反正你怀里有大把会子,要不你请客,咱爷俩一起去乐呵乐呵?” 李汝鱼灰溜溜的回去。 过了一两日,趁着老铁去江秋州官署拿本月项款,李汝鱼立即出城,不料被守城的两个州兵拦下,说铁爷交代过李大爷你不能一个人出城。 李汝鱼灰头土脸的回去。 彻底死心了,这老头无所不用其极的提防着自己,根本没悄然逃离江秋州的可能。 干脆安心住下来。 反正无事,读书练剑打发日子便可,等一年半载沈炼和老铁放松了警惕,自己再想法离开,况且夫子和小小负笈游学,没个两三年不会去京都临安。 实际上也有点好奇赵长衣这样对待自己究竟有什么目的。 只是在一起呆了段时日,发现这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老头子其实人很不错。 爱说年少时候提刀走天涯的游侠故事,说什么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看见坏人只管一刀了去,甚至还救了个美貌小娘子,最后双宿双飞回到蜀中快活如神仙。 老铁最喜欢说的便是负刀到汴京,和岳家那位用枪如神的王爷大战了三天三夜不分上下,最后和岳家王爷结为莫逆之交。 李汝鱼耳朵听起了茧。 只当老铁吹牛。 就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子还能抱得美人归? 坐镇汴京的岳家王爷能和你成莫逆之交? 老铁似乎把李汝鱼当成了学徒,有事没事就摆起架子,教了他一些近身搏斗的小技巧,倒是让李汝鱼获益匪浅。 对老铁渐渐信任。 这大概就是人丑心善的真实写照。 只是这段日子又发生了件事,让李汝鱼有些难安——经常做梦。 极其诡异的梦境。 梦里,无边无际的人影恍如百万大军,荆旗蔽空,有一位身穿白甲身披血红大氅的将军负手而立,李汝鱼仿佛站在天穹俯视,却怎么也走不近去,只是内心深处,总感觉那无穷无尽的人海里有人在呼唤自己。 每当想走近便会惊醒过来。 对此李汝鱼有种似曾相识感……似乎杀了二混子后,也做过类似的梦。 只是梦境不全,李汝鱼无法深究。 这一日李汝鱼从书坊买了书归来。 《大凉搜神录》,当然还是禁书,记载的也大多是一些神话了的异人故事。 老铁也带了书回来,李汝鱼诧异不已,这老头竟然也读过书? 只不过老头带回来的书是《大凉豆蔻、芳华录》,却没有真正受读书人喜好的《大凉咏絮录》,这也能理解,毕竟《大凉豆蔻、芳华录》有绝世美女插图,皆出自名家之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而《大凉咏絮录》上皆才女。 才女能漂亮么? 很少。 两人搬了椅子坐在假山旁,晒着暖洋洋的春日,各看各。 《大凉豆蔻、芳华录》原本是民间产物,两年一评,一度风靡整个大凉天下,旧都开封、京都临安不少黄紫公卿家里的儿媳妇大多出自两录。 甚至当朝太子的储妃也是出自永安九年的豆蔻录。 不过自永安七年,芳华录榜首的江嫣嫣被查证是异人王昭君,其后北镇抚司在开封闹翻了天,甚至连江嫣嫣的夫君也一并诛杀。 而江嫣嫣的夫君,则是金紫光禄大夫、开封府尹窦让的长公子。 诛杀异人一事极其隐晦阴暗。 北镇抚司只管负责捉拿,反抗的全力格杀,哪会向天下解释缘由,况且异人存在一事也不能广而告之,寻常百姓不明真相,加上别有用心的人造谣是京都临安有王爷看上了江嫣嫣,强抢不行恼羞成怒,动用北镇抚司公报私仇杀之泄恨,引发民愤。 女帝陛下为之雷霆震怒。 南镇抚司几乎倾巢而出,全力侦察找出造谣者,诛三族以儆效尤。 其后更是将《大凉豆蔻录、芳华录》以及《大凉游侠录》、《大凉咏絮录》收归官方,每到评选时,便由礼部、翰林院、鸿胪寺三部门出人负责。 如今豆蔻录、芳华录上悬名女子,都须经官府、南北镇抚司历时数月之久摸清底子,女帝陛下绝对不允许再出现永安七年的事情。 收归官方的四录,其中的画像便由翰林院“术艺”供奉十数人奔赴全国各地,找到悬名者泼墨而成,皆是丹青大国手,所绘之画远超民间画师。 这便使得豆蔻录、芳华录成了无数男人最喜好的读物。 老铁捧着豆蔻录、芳华录看得津津有味。 李汝鱼没好气的道:“能擦掉口水吗。” 五十来岁的人了,长得一副贼眉鼠眼便罢了,看见美女画像便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真心让人尊重不起来。 李汝鱼忽然有点佩服醉香楼的小红了。 这得多好的职业道德才能接老铁的客啊…… 老铁伸手摸了一把嘴角,又在短襟上擦拭掉,翻了一篇,顿时露出一副见鬼的神色,蜀中方言脱口而出,“格老子的,徐秋歌这婆娘果然登上了芳华录!” 李汝鱼在一旁莫名其妙,“你老相好?” 老铁一脸神往,“是老子的老相好就安逸了,死在她裙下也心甘情愿,徐秋歌是徐知州的长女,年方二九,待字闺中,美得啊天仙似的,老子见过几次,啧啧啧……这婆娘啊笑一下能让人骨头发酥。” 李汝鱼乜了一眼,画像栩栩如生,女子执扇坐花阴,粉色襦裙如玫瑰绽放,峨眉凤眼点绛唇,长发及腰,身姿窈窕……嗯,最夺人眼球的还是那胸。 真大! 壮观得好似青柳江畔的漭漭群山,足可葬尽天下英雄。 唯一的瑕疵是臀宽,却适合生养。 书商还有几张她的画像,皆是坐姿,估计是想遮掩臀宽的瑕疵,又或者是彰显胸大的优势。 实际上宽臀反为她平添了几分妖娆。 不过李汝鱼并不觉得有何惊艳之处,见过沧海,还会仰慕湖泊? “还不如我家小小。” 徐秋歌确实不如小小……至少在李汝鱼眼里,周小小才是世间最美。 老铁顿时不服了,翻了个白眼,“小伙子,吹牛不怕闪着腰,还你家小小?咱梓州路就徐秋歌一人悬名芳华录,你家小小那么美,怎的不见悬名?” 李汝鱼懒得和他争。 小小之美,何以要上豆蔻录天下共赏之? 指着手中那篇《蜀中工仙传》,“这是你老家蜀中的异人,倒也是神奇,永安二年的事,你知道不?书中说那个异人可以撒豆成兵点石成金,给一堆木头施展仙术后竟然可以变成神鸢飞翔天际,说来也是巧了,这个叫鲁班的异人,原本也姓铁,和你本家啊,最后竟然御剑上峨眉登仙而去,真的假的?” 正盯着徐秋歌画像流口水的老铁忽然一僵,神色复杂,嘟囔了句假的。 再无心思看书。 李汝鱼也没在意,蜀中那么大,姓铁的那么多,哪有那么多巧合。 49章 翻脸 自己雷劈而不死。 父母,婆婆爷爷四人皆被雷劈死,这大凉天下,除了坐镇临安大内而章国的女帝陛下,大概而没有人比李汝鱼更关心异人的事情。 这也是李汝鱼逃了几次后接受命运,待在江秋房的原因之一。 身在北镇抚司,总会有机会接触更多异人。 是以对《大凉搜神录》这种禁书极其关注,总觉得里面没准会有关于异人的秘密,只不过认真看完后依然无所获。 李汝鱼便将视线转移到书作者身上。 大凉女帝为了对付异人不遗余力,一手组建起北镇抚司这种游离在大凉律法之外的铁血机构,竟然还有人敢写出禁书《大凉搜神录》,而且全国发行,着实匪夷所思。 纵然女帝陛下着令相关官员彻查,也找不出蛛丝马迹。 这其中运行的背后,应该有着极其恐怖的能量,也许关系着政治博弈——毕竟女帝陛下章国不明不白,大凉皇室中心怀异端的不在少数。 若非女帝陛下登基后立顺宗那个年幼的嫡长子为太子,以此安抚赵室人心,这永安盛世怕是难以出现。 李汝鱼不关心政治。 写出《大凉搜神录》的“七十一贡生”究竟是谁,知晓如此多异人事迹,有没有可能就是北镇抚司内部的人。 否则民间人物,怎么可能有这等见识。 有人敲门。 獐头鼠目的短襟汉子,身形瘦弱一阵风能吹倒,脸上挂着猥琐的谄媚笑意,贼眉鼠眼的跑到老铁身边,“铁爷,有消息,大消息!” 老铁不着痕迹的将《大凉豆蔻、芳华录》放到一边,摸摸索索的拿起旱烟杆,填着烟丝,然后掏出火折子点烟。 整个过程一语不发。 猥琐汉子便从老铁手中拿过火折子,弯着腰恭谨的为他点烟,“铁爷,真的是大消息。” 老铁砸巴出一口浓烟,吐成一串连环,颇有得色,这没个十年功夫可是做不到的,却又禁不住咳嗽了几声,这才不急不慌的操着蜀中口音道:“三老鼠你个龟儿子,江秋州风平浪静,能有什么大消息,你龟儿子又来骗线钱,要知道凡事皆有不过三的规矩,况且银钩赌坊的赌债你这辈子都还不完,早些滚出江秋州,没准还能留得小命,你真以为银钩赌坊大当头王吉是慈悲菩萨不成?” 三老鼠嘿嘿贼笑,浑身上下透着希望,“这不是有铁爷您嘛,王吉也知道我是跟着您做事的,哪会太难为小的,铁爷您别不信,只要我手气好一次,我就能连本带利赢回来!” 老铁哂笑了一声,十赌九骗。 “说吧,什么消息。” 李汝鱼对此不感兴趣,从老铁屁股后面拿过《大凉豆蔻、芳华录》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着,百无聊赖的打着呵欠。 三老鼠四下看了一眼,“铁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咱们的徐知州在调查——” “噗!” 血花漾起。 强势的惯性将三老鼠推倒在地,匍匐在老铁大腿上,根本没来得及再说出一个字便气绝身亡,犹自睁大的眼睛里充满茫然,逐渐失去生气。 一枚弩箭,大半没入其背,贯入心脏,鲜血沁出瞬间染红衣襟。 箭尾犹在轻颤。 李汝鱼一把甩飞手中书,抓起椅子旁的绣春刀,右手按住腰间夫子送的剑,就欲冲出院门,却被老铁一把按在地上,“龟儿子找死啊!” 李汝鱼醒悟过来。 鬼知道凶手走没有,贸然冲出去,若是有弩箭射来,自己就是一个移动箭靶,只会步上三老鼠的后尘。 两人匍匐在椅子旁,借助三老鼠的尸体掩护。 许久,门外小巷响起卖货郎的吆喝声。 老铁这才翻身爬起来,“起来吧,凶手走了。” 李汝鱼不解的问道:“不追?” 老铁翻了个白眼,懒得和李汝鱼解释,翻了翻三老鼠,发现已经死透,叹了口气,“龟儿子扫把星啊,一来就出事。” 龟儿子是蜀中人骂人的口头禅。 李汝鱼听出来老铁是在说自己,顿时恼道:“与我何干!” 老铁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沈炼被调走了,璧山大令暴病而亡,顺江集里正黄岐失足落水,这些事都是你出现之后发生的,你说和你有没有关系?” 李汝鱼震惊莫名,不动声色的道,“沈炼调走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识他,自始至终我在长陵府西卫十三所就只喝了杯茶,你说的这个沈炼我根本没见过。” 却不提璧山大令和里正黄岐的死。 显然这是赵长衣手笔,只是心中也在奇怪,赵长衣为何要杀这两人? 老铁也一脸莫名其妙,那就诡异了。 昨日西卫十三所飞鸽传书,沈炼亲笔手书,说他将调往京都临安,升职副千户,掌管北镇抚司放置档案的春楼等琐碎事宜,明升暗降,还让自己好生盯着李汝鱼,说可能有人要对他下手。 自己的线人又传来消息说璧山大令暴病身亡,顺江集一个里正失足落水青衣柳江后尸体都找不回来。 但李汝鱼的样子不像撒谎。 既然他不认识沈炼,沈炼为什么对他如此关心——很难不把沈炼明升暗降的事情和李汝鱼入职江秋房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这个十四岁少年究竟惹到了什么大人物? 难得认真的板起脸,“你究竟是谁?” 李汝鱼心中一跳,莫非老铁猜到了什么,不带丝毫犹豫的道:“李汝鱼,璧山县辖区扇面村的一个孤儿,你若不信,可以去走一遭。” 最好的谎话,是七分真三分假。 老铁眼睛一紧,然后一副得意的神色,“其实老子早就知道了,江秋州什么事情瞒的过老子?” 又长出了一口气,“这就难怪了。” 难怪璧山大令和顺江集里正黄岐都死了,是那位闲安郡王的手笔。 也难怪会有今日事。 而朱七殉职,这算不得大事,北镇抚司的一个总旗而已。 但赵长衣这个大凉最没权势却又最有权势的郡王去扇面村带个孤儿回来,安置到西卫十三所下辖的江秋房,难免会让京都临安那边有些大人物生疑,尤其是那些关心大凉下一任龙椅何落的赵室王爷们,安排些手笔试探一下便是情理中事。 甚至杀了李汝鱼都很正常。 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 沉默了许久,老铁倏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动声色的退了几步,一手按在腰间绣春刀上,眸子冷冽,浑身紧绷如弓张,迟缓而凝重的轻声道:“你喜欢看的《大凉搜神录》中,有一篇关于扇面村李长顺的事,那是大凉境内出现的第一批异人,我掌江秋房多年,对扇面村也有诸多关注,早些年扇面村出现过不少异人,难道你也是?” 否则说不通,赵长衣为何会将一个毫无干系的孤儿带出来,安置到西卫十三所里,还让沈炼盯着。 腰间绣春刀随时出鞘。 气氛骤然凝滞。 虽然春日懒散,李汝鱼和老铁却都感觉浑身汗毛倒竖,无风却有刮骨感。 杀意激荡如秋风。 50章 两头老狐狸 李汝鱼丝毫不怀疑,自己露出丝毫破绽,老铁的绣春刀就会出鞘,雷霆万钧的将自己一刀两爿——这些日子相处,发现老铁深不可测。 沉默着…… 许久才道:“我不是。” 老铁嗯了一声,没有松懈,“没有异人会承认自己是。” 李汝鱼知道不说点什么,老铁不会信任自己,思索了一阵,先将绣春刀放下,示意自己不会有威胁,老铁却死死盯在自己腰间长剑上。 只好无奈的将长剑摘下,放在绣春刀畔。 双手一摊,“我姓李。” 顿了一下,又轻声道:“李长顺也姓李。” 这是一句废话,李长顺当然姓李,但李汝鱼接着了句,“他是我爷爷。” 老铁愕然。 李汝鱼想起了过往,脸有悲戚,低沉着声音:“老铁,你既是江秋房的总旗,应该知晓当年扇面村有一家四人皆被雷劈死,也就是北镇抚司口中的异人,而我,就是那家人唯一的幸存者。” 老铁口瞪目呆。 许久,才看着沉浸在过往悲戚里的李汝鱼弱弱的问道:“所以,这才是赵长衣将你带出扇面村的原因,他以为你是异人?” 李汝鱼摇头,“谁知道呢。” 当然不会说出全部真相,若是告诉老铁自己雷劈而不死,鬼知道他会怎样反应。 老铁思忖良久,松开了按在绣春刀上的手,隐然想透了一件事,如果李汝鱼是异人,绝不会乖乖的受赵长衣摆布。 这当中应该还有隐秘。 有种感觉,咱们大凉这位闲安郡王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李汝鱼,很可能就是这局棋的神来之笔。 对李汝鱼道:“暂且信你,在这里看着尸首,老子去通知江秋州官署,死了个人,而且是被人用弩箭射杀,这种凶案还是交给知州来处置。” 李汝鱼讶然,“这不是咱们北镇抚司的事情么?” 方才三老鼠临死前说知州在调查什么,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就被灭口,这件事明显和知州有关系,老铁还将凶案移交到江秋州官署那边,这是自毁证据啊。 老铁笑了笑,裂开一嘴老黄牙,却像一只老狐狸,“是咱们的事,但是么……”顿了下,“死人不会开口,活人可以。” 说完提着旱烟杆优哉游哉的出门。 李汝鱼恍然大悟,老铁这是要打草惊蛇。 走出公衙的老铁叹了口气,入职江秋房数年,自己不曾办过一件关于异人的案件,基本上在这里混吃等死,是以赵长衣这个闲安郡王在下一盘什么棋真的不重要,是以李汝鱼是不是异人也不重要。 异人……也是人。 想起了曾经过往,老铁浑浊的老眼里浮起一抹晶莹。 我整整后悔了近十年。 李汝鱼看着三老鼠的尸首,想起他临死前的话,江秋知州在调查,为什么要调查,又在调查什么,调查谁,是关于异人的事情,还是关于自己的事情? 赵长衣是个郡王,这一点是李汝鱼没想到的事情,老铁说出这个真相时李汝鱼还当他是开玩笑,可结合种种迹象,李汝鱼不得不信。 赵长衣真是大凉的闲安郡王。 封号倒是有趣。 闲安……是大凉女帝想让他闲安呢,又或者是大凉赵姓皇室想让他闲安? 将夫子赠给自己的长剑配在腰间。 又将绣春刀握在手上。 左刀右剑有些不伦不类,不过真遇到事情,李汝鱼会毫不犹豫的丢刀拔剑,绣春刀不过是彰示自己北镇抚司缇骑身份的道具罢了。 夫子说过,人间事求一快意洒脱。 不管赵长衣想利用自己做什么,自己只管顺心快意行事,也可以利用他让自己成长壮大,最终找出异人的真相。 那一日,也能跳出他布下的这个局。 我不甘为棋子! 江秋房公衙和江秋州官署背靠背,老铁去的返的快,随他一同的还有江秋知州,身穿绯色官服,头戴璞头帽,年三十七八,狭长削瘦脸颊不苟言笑,留着两撇美须半寸美髯,儒雅之气溢于言表。 没甚官威,却更多谦谦君子风范。 被一旁贼眉鼠眼的老铁一衬托,这位徐知州简直就是谪仙一般的潇洒帅气人物。 在这位知州身后,跟着两名披甲州兵,按刀随行亦步亦趋。 李汝鱼第一次见到江秋知州。 行礼见过。 徐继业也不敢托大,回了一礼,虽然自己是一州长官,可这少年毕竟是北镇抚司的缇骑,苏公祠供奉的那位清流大儒苏伴月便是前车之鉴。 三人看着尸首,谁也不开口。 李汝鱼年纪最小,身份最低,暂时没有他说话的份。 老铁砸巴着旱烟,吞云吐雾间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徐继业,只不过徐继业毫无异常,蹙眉钉着尸首上面的弩箭,“这是西军制式弩箭。” 老铁吐出一口烟圈,又吹了道烟,如箭一般穿过烟圈,笑道:“知州大人看的没错,这确实是西军制式弩箭,梓州路这边极其少见,倒是蜀中大户人家多有收藏陪给护院看守,全是从黑市高价购买,嗯,广南西路的民间黑市上也有不少。” 这里面的猫腻多了去,涉及到****问题。 哪个朝代都有。 梓州路最西,便是扇面村后面的漭漭群山,属于无人禁区,虽然毗邻彩云之南,但群山阻隔,大凉在梓州路并无驻军,西军大多在蜀中和广南西路。 老铁就是蜀中人,自然清楚蜀中那边的民间事。 徐继业阴沉着脸,“死者是谁?” 老铁笑眯眯的,笑意玩味,“徐大人不知道么?” 虽然北镇抚司总旗并不虚一位知州,但官职上从五品的知州比正七品的总旗高了几个台阶,言辞上还是得按照礼仪来。 徐继业愣住,挑眉反问老铁,“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应该知晓么?” 老铁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只是砸吧着旱烟,吐出一阵阵的烟圈,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位知州大人。 徐继业微恼却不形于色,“人死在江秋房公衙,会不会是和贵司责事相关,铁爷是想自己追查凶手呢还是交给江秋州官衙。” 老铁摇头,笑眯眯的露出一口老黄牙,看似无害的道:“和北镇抚司无关,请徐大人责任惩办案件罢。” 徐继业也不奇怪,老铁自来江秋房后,一贯作风便是如此,对异人的事几乎是睁一眼闭一眼,能推的都推给了江秋州官衙,点点头思忖了一阵,“也罢,若是查出和贵司责事有牵连,本官再移交给铁爷。” 老铁呵呵笑道:“那就辛苦徐大人了。” 言辞平和。 一旁的李汝鱼,仿佛看见两头老狐狸。 都是人精。 51章 身下女 公衙恢复了清净,空气中还有残留的血腥气。 老铁这才看向李汝鱼,咧了咧嘴,“小娃儿不错。” 先前三老鼠被射杀,李汝鱼的第一反应不是手脚发软哭爹叫娘,而是按剑提刀要去捕拿凶手,这份胆识由不得老铁不佩服,要知道这小子才十四岁。 李汝鱼问出心中疑惑,“为何把案件交给徐知州。” 老铁得意的反问李汝鱼,“三老鼠说徐知州在调查,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就被灭口,你觉得他后面想说什么?” 李汝鱼翻了白眼,“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老铁坐在阶沿上,将手中的旱烟杆在石阶上敲了敲,又慢条斯理的往里面填烟丝,“等着看吧,要不了多久长陵府那边就会来人,而且会是北镇抚司的人。” 斜乜了一眼李汝鱼,“你还坐得住?” 李汝鱼将绣春刀放在腿上,望着门外冷清的青石板街道,忧心忡忡,“老铁,你觉得面对这种大势,我能怎么办?” 老铁都看出来了,作为当事人,自己又怎么猜不到。 读史而知今。 夫子说过自己没有科举中第的天赋,但也不至于笨到看不出这点猫腻,从知晓赵长衣是闲安郡王后,自己便隐然猜到被他利用了。 只不过没想到京都临安那边的人如此在意赵长衣的举动。 老铁点燃了旱烟,惬意的深呼吸一口,从鼻子里喷出一层层的圆圈,最后张口一喷,一道烟柱将所有烟圈冲散,如剑破云海。 露出满口老黄牙,“还能怎么办,杀啊。” 涉及到京都那边的局势,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波诡云谲,就李汝鱼这点智商,怎么斗的过那群活在大染缸里的权贵。 万幸,他现在是北镇抚司的缇骑,所以但有人来,杀了便是。 北镇抚司先斩后奏。 此是女帝陛下亲口御笔之定。 至于最后到底谁对谁错,丢到京都临安去,让赵长衣那群王公权贵斗个你死我活,大不了最后一拍两散,反正女帝陛下为了维持北镇抚司的绝对威严,李汝鱼就算错杀人,也最多如朱七一般不贬不升。 李汝鱼没有说话,却紧了紧腰间的剑。 是啊,那便杀。 夫子说过,人间世事繁冗如线缠,若得直行便一剑斩了直行。 日落西山,喝了半坛子老酒的老铁醉醺醺的去了醉香楼找小红——从江秋州官署拿回项款,这位总旗大人又可以逍遥几日。 贪污挪用公款一事,大人物不会管。 江秋州知州不敢管。 先前从酒家出门时,老铁醉意熏熏的拍了拍李汝鱼的肩膀,说了句徐知州的府邸就在苏公祠前行三百余米的江秋湖畔,又嘟囔着早些年江秋房存有不少富贾家的宅邸地形图,后来也不知道放在公衙档案厅哪个角落里去了。 李汝鱼回到公衙,先去档案厅里翻了片刻,果然找出了一幅徐府地形图。 暗暗凛然。 江秋房如此,恐怕天下所有的北镇抚司公衙甚至南镇抚司公衙也都如是,女帝陛下对大凉天下的掌控力简直丧心病狂。 这就是南北镇抚司的恐怖之处。 换了一身黑衣,摘下绣春刀,怀里揣着北镇抚司的腰牌,趁着夜色出了门,路过苏公祠。 夜色下的苏公祠如一座坟墓。 李汝鱼想起了关于清流大儒苏伴月的事情,感触颇深,任你文才艳惊四方,在铁血的政治面前,也不过是大浪淘沙。 死后立祠又有何用? 纵得生前身后名,可皆是虚妄,不如一世安康。 所以,活着真好。 来到江秋湖畔,想看看能否在徐继业府上查到一些关于自己的阴谋消息。 大凉无宵禁。 但江秋州一个偏远州城,夜晚最繁华处便是让老铁乐不思蜀的醉香楼等几处青楼,江秋湖一带多富贾人家,清净得许多。 江秋徐府占地极广,三年知府十万雪花银,一方知州若是无节操的捞钱也不会太差,是以没见过世面的李汝鱼站在阴影里,看着面前那座徐府口瞪目呆,房宇飞檐精砖玉雕,曲曲折折的廊桥栈道古韵古香,假山流水殇殇,满池青莲初见绿,庭院间灯火辉煌奴仆熙攘。 这也太奢侈了罢! 仅是一个偏房小院落,就远远超过了孙鳏夫的“皇宫”。 难怪天下人削尖了脑袋也想做官。 李汝鱼等了许久,亥时中才翻入徐府,此刻徐府中人大多已休憩,仅有七八处还有灯火,李汝鱼在暗影里游走,极尽小心翼翼之能事,按照地形图东钻西绕,前面那个二层重楼便是地形图上标记的徐继业书房。 只是还没潜匿进去,便闻香风扑鼻。 很重的胭脂味。 李汝鱼有些讶然,书房这种文墨雅致的地方,怎么会有胭脂香味。 感情咱们的徐知州也喜好那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调调。 院子里灯火已熄,静谧无声。 不敢从院门里直接进去,怕撞见进出的奴仆,李汝鱼翻上院墙,借着星辉看清楚落脚点跳了下去,还没直起身,便听见清脆的声音,“我正打算去找你,你怎么先来了。” 李汝鱼汗毛倒竖。 院墙根下的黑暗里竟然有人! 间不容发间,来不及拔出腰间长剑,反身狼扑,将黑暗里的影子扑倒,顺势骑了上去,坐在其小腹上,一手死死的抵住胸口,不让他挣扎翻身。 反手拔出长剑架在其咽喉上,低声喝道:“别出声!” 这一幕很快。 李汝鱼听从夫子教导,滩口奔水、劈棍,加上自小在山野长大,又经常跟着猎户赵二狗等人去过山上打猎,身手远超同龄人。 反应之敏捷已不输北镇抚司真正的缇骑。 被制服的人此刻才惊醒过来,啊呀呻吟了一声,似是受了些轻伤。 是个女人! 嗯,是个标致的女人,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容颜,但……手感不错。 因为胸大。 胸大的女人,大抵不会长得太差。 这是李汝鱼的主观认为。 李汝鱼抵住她胸口的手肘那一截,尽数压在其上,李汝鱼第一次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手肘间仿佛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里。 很软。 又很柔。 柔软里却带着细腻。 很像周婶儿做出来的豆花。 还有一种让人内心忍不住摇曳的弹性。 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 如九月桂花,沁人心脾。 52章 该配合你的演出 这就尴尬了。 是徐府的奴仆丫鬟? 李汝鱼并不太关心,只是暗恼行踪暴露,没办法再去徐继业的书房摸索。 夫子曾言,非礼勿视。 自己确实看不见,但此刻手肘就支在上面,如此亲密接触,按照自古以来的礼仪,算是毁了这姑娘清白,要不娶回家,要不她自杀以正名声。 李汝鱼杀了两个人,二混子和孙鳏夫,对于杀人一事已看得淡漠了些。 但如此而杀人有些不忍。 长剑依然抵在她咽喉上,有些没底气的小声道:“你别说话,我就放开你。” 女子慌不迭点头。 李汝鱼虽然看不清容貌,但看得见她点头,于是收手,轻轻直起腰,长剑却不敢拿开,深恐这女子破口大喊大闹。 “很好,只要你配合,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配合一词意味深长。 那女子顿时想歪了,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却又不敢喊叫,深恐这歹人惊慌失措又或者气急败坏之下,手一抖自己就香消玉殒。 李汝鱼思忖了一阵,“徐府最近可有什么陌生人来?” 女子幽怨的盯着李汝鱼。 你就是陌生人啊! 倒也放了些心,看来这个男人并不是为自己而来,没了失贞的恐惧,羞耻心便涌了上来,他还坐在自己小腹上呢! 这姿势简直羞死人了。 就好像……就好像那些丫鬟偷偷看过的那些春宫图。 可也不敢提。 深怕自己一提,这男人就想起了那方面的事情,然后兽性大发,就算自己拼死挣扎,可他要是个衣冠禽兽,玷污自己尸体怎么办? 李汝鱼等了片刻,没听得回声,催促道:“你倒是说啊!” 女子不无郁闷,是你让我别出声的呀,闻言只好轻声道:“没有。” 李汝鱼转念一想,一个奴仆丫鬟而已,徐继业哪会让她们知晓和京都大人物勾结的事情,自己也是病急乱投医。 看来还是得去徐继业书房看看,没准有什么线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甚至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杀了徐继业……老铁的意思也很明确,北镇抚司何须惧怕地方官吏。 说到底,自己还是受了赵长衣的池鱼之殃。 赵长衣如果聪明,知道应该怎么做。 心思电转,今晚不能空手而归……小心翼翼的从女子身上起来,站到一旁,然后示意她站起来,收了长剑,忽然温柔的笑道:“给你说个事,关于你生死的事,你要不要好好听着?” 这个男人似乎对自己没兴趣? 不管怎么说,不再是刚才那种羞羞的姿势,让女子淡定了许多,从最初的惊惶里恢复过来,暗暗思忖着脱身之法,闻言一遍揉着髋骨处一边点头。 李汝鱼笑眯眯的,“其实我来徐府,是为了你——” 这是转移她注意力。 倏然间伸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掌刀劈落在女子后脖上,这是闲暇时刻,老铁教给自己的几个小技巧——先前扑倒女子的一连串动作,也是老铁所授。 然而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 女子确实栽倒在地,但是没有晕过去,痛得啊的一声,就要放声求救。 李汝鱼慌不迭弃剑俯身。 从后面一手搂住女子,一手捂住她嘴。 心里暗暗苦笑,自己还是太嫩了,老铁教的这一招没学到家,似乎手刀砍的位置不对,应该再偏上或者偏下一点。 女子嘴被捂住惊恐挣扎,支支吾吾满眼绝望。 只是两人本就接触很亲密,这一挣扎,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李汝鱼终究只是个十四岁少年,想不到那许多,根本没注意这些细节,假装凶狠的道:“别说话,我只是想把你打晕然后离开而已。” 女子闻言无语,心里恨不得一头撞死。 你打晕我也行啊,你离开更好啊,但你现在算什么,从后面抱住我,那只手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又将自己胸搂住。 我是个黄花闺女啊! 打晕自己后,你真的不会见色起意? 鬼才信! 女子惊恐之中,犹有黄花闺女的羞涩。 见女子还在拼命挣扎,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急声道:“放心,我真的只想打晕你。” 说完收回一只手,不假思索的又一个手刀。 女子虽然嘴被捂住,吃痛之下忽生急智,嘴一张将李汝鱼食指中指咬住,也是心狠手辣的女人,一发力顿时咬得满嘴是血。 十指连心。 这种痛楚语言无法形容,李汝鱼只觉头脑轰的一声爆炸,浑身肌肉骤然紧绷。 但是…… 不敢出声。 用尽最大的毅力才将声音吞回去,任由女子咬着自己的手,无奈的道:“不好意思,失手了,手法还有些生疏。” 气氛忽然安静。 尴尬…… 手法生疏? 原来是个雏儿流匪,难怪声音显得有些青涩。 那女子也是无奈的很,怎么会遇见这样的……新手。 如果自己不是受害者,她甚至想笑。 他究竟想干嘛? 现在怎么办? 如果呼救的话他很可能恼羞成怒一剑杀了自己然后逃之夭夭。 但如果不呼救,自己清白必然不保,晕过去后被他肆意凌辱,还不如一死了之,至少惊动了府上的人,他没办法玷污自己的身体,况且他真的只是简单的打晕自己? 肯定是想打晕后为所欲为! 简直卑鄙,还想忽悠自己。 于是双手猛然撑住李汝鱼的胳膊,张开嘴就要呼救——再不呼救就来不及了! 李汝鱼见状大惊,不假思索再一个手刀劈落。 干净利落。 这一次终于砍对了位置。 女子张开嘴,却只来得及呻吟一声,便瘫软在李汝鱼怀里,愉快的晕了过去。 搂着怀中女子,李汝鱼长出了口气,老铁,你这个师傅不合格啊。 院子里很安静,偌大的徐府也很安静,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异状,毕竟已快子时,大部分都已经入睡。 李汝鱼打探了一番四周,扯了截衣角简单包扎了伤口,将这女子拖到屋檐靠墙坐着,然后去推二层重楼的门——门一推就开。 得赶紧办正事,鬼知道这女人会晕多久。 片刻后李汝鱼一脸懵逼的走出来。 根本不是书房。 而是闺房! 53章 请君入瓮来 闺房里无人。 李汝鱼没有多想,随意找了件衣服盖在那女子身上,继续在徐府的阴影里游走,虽然地形图有误,但此刻徐府已沉睡,找个书房不难罢。 这才是读书人的世界! 站在徐继业书房里,李汝鱼内心震撼。 徐府中堂后行,穿过一段廊桥栈道便是并行两院,一院华丽,雕楼玉彻并排数间,似是徐继业和夫人小妾卧榻的主院;一院清幽,假山水榭亭台楼阁皆有,栽着梅兰竹菊,精致典雅,正是书房。 或者称之为书院更合适。 书房两间,珠帘门相接,右侧一间书柜林立,藏书之丰让人眼花缭乱,李汝鱼随意拿了几本,借着窗外星辉翻了翻。 《重山石记》、《斋溪文集》、《长生风》、《论君策》、《青玉歌》…… 都是些古豪今儒的大作。 这倒是不奇怪,毕竟徐继业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入仕,且徐家世代书香,这些藏涉猎虽广,也只不过是徐家的底蕴之一。 真正让李汝鱼吃惊的是《斋溪文集》、《长生风》这两本,书中扉页有印。 大凉太祖定国之后,杯酒释兵权,又提出与文人共治天下的基本国策,使得大凉的读书人地位骤然拔高,世代以下,清流名儒便成了大凉天下的鼎柱。 偏生读书人风骚,每每看到有好书好画或者好贴,便会盖上自己的宝印。 又以两百余年前,大燕昭王后人造反复国时,坐龙椅的那位凉文帝为甚,这位谥号为“文”的君王一生有印无数,有事没事就在名画名帖上盖印。 当时他得到一幅大燕朝画圣的《春雨望烟》真迹,爱不释手,稍有闲暇就拿出来把玩一番,心中一阵骚动便要落下一印。 半年之后,那幅《春雨望烟》上竟有凉文帝玺印十数处,让人啼笑皆非。 但也使得《春雨望烟》价值连城。 宫廷保存了百余年后,仁宗朝时西北叛乱,大将军霍燕青挥师平定西北,仁宗陛下高兴过了头,不仅封其为王,还将《春雨望烟》赏给了他。 后来霍燕青找到慕容天河,揭竿而起光复大燕,兵败被杀,《春雨望烟》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流落民间,自此再无踪迹。 所以藏书印章实属正常,但诡异的是这两本书皆有两印,篆体,一印“秋湖”,一印“东篱”。 秋湖,是徐继业。 号秋湖先生。 而东篱则是苏伴月,字韵儒,号东篱居士。 这两本豁然是那位被灭门的清流大儒苏伴月的藏书。 李汝鱼又去翻了一阵,发现藏书之中,十有其四五盖有“东篱”章印,又加盖了“秋湖”印,难道是当年苏伴月被灭门后,徐继业收集过来的。 仅是这些藏书就价值连城。 看来当年苏伴月得罪北镇抚司而被灭门一案,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这位徐知州水深着呐。 藏书间隔壁是徐继业看书泼墨的地方,桌椅皆是百年梨花木,笔墨纸砚无一不是价值千金的精品,尤其是那两方玉石镇纸,一貔貅一彩鸾,栩栩如生令人爱不释手。 闻着沁人心脾的书香墨味,李汝鱼由衷感觉,有钱真好。 收慑心神,翻箱倒柜寻着暗卡,徐继业若是和临安大人物有书信往来,必然藏在隐秘处。 还真找着了暗格。 有几封书信,徐继业确实和临安某位大人物有来往,李汝鱼看了一阵,皆是官场上的利益勾搭,最后找到一封关于自己的书信,仅有几句:彻查北镇抚司江秋房缇骑李汝鱼,若是异人,诛之,若是大燕慕容一族后人,活捉密送临安。另,秋歌入临安一事已呈垂拱殿,静待圣意。 所有书信皆没有署名落款。 李汝鱼唯有苦笑,有些奇怪,这些书信徐继业为何不烧毁。 保留起来作甚,是在给他自己留后路? 将书信原封不动放回,又寻了其他地方,无所收获,李汝鱼悄然退出书房,在阴影里游走,所幸被自己打晕的那女子还没醒过来,得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徐府。 只是李汝鱼怎么也没想到,在他离开徐府的时候,阴影里站着个人。 一身儒衫的徐继业。 真以为我徐府是市井瓦子,可以让你来去自如如履平地,那是我请君入瓮来——否则你那么容易找到那些书信。 只是吃了个暗亏,没料到女儿被他撞见。 徐继业冷冷的看着李汝鱼的背影,扯起一抹嘲讽的笑。 一如在看死人。 回到公衙,李汝鱼换了衣衫,重新清洗了咬伤,包扎后躺在床上沉思。 临安那位大人物在意自己的身份。 因为自己是赵长衣送进北镇抚司的,如果是异人,很可能成为赵长衣的臂助对那位大人物产生威胁,如果是大燕后人,他就可以利用自己扳倒赵长衣。 这恐怕才是他真正目的。 然而自己都不是,自己只是一个雷劈不死的孤儿,可这件事若是被大凉女帝知晓,天晓得那位女帝陛下会怎样对待自己。 所以,不能让赵长衣以外的任何人知晓自己雷劈不死的经历。 只是有点疑惑,这件事怎么又牵扯到大燕慕容一族了。 心中倏然划过一道闪电。 难怪,先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结合种种迹象,事态顿时明了。赵长衣到扇面村是为什么事,若是捉拿异人感觉又不太像,他对孙鳏夫的死一点也不在意,而那个总旗朱七好像就死在他手上。 赵长衣到扇面村,只为寻找大燕慕容族人! 朱七已死,璧山大令和顺江集里正黄岐之死,是赵长衣灭口,如此一来,没人知道赵长衣去过扇面村。 虽然不知道赵长衣有什么目的,但他绝对不愿意自己的身份被临安那边知晓。 这一点自己和他殊途同归。 所以不能让徐继业调查到扇面村去。 现在的问题是徐继业是否察觉到璧山大令和黄岐之死与这件事的关联,能否顺藤摸瓜找到扇面村,如果他知道的话,自己不仅要去截杀徐继业派去扇面村调查的人,还得让徐继业不能开口。 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李汝鱼杀过二混子,杀过孙鳏夫,那是他们该死。 徐继业呢,该死么? 54章 好一个少年 嘤咛一声。 宛若床笫忘情时,分外妖娆,直酥人心。 徐秋歌缓缓睁眼,头疼欲裂,尤其是后脖子上,传来阵阵涨痛。 呆滞了片刻才清醒过来。 急忙低首,发现衣衫完好,身体除了后脖处肿痛,髋骨处刺痛,倒也没其他异常——髋骨刺痛是被那个新手流匪扑倒在地刮的。 长出了口气,他真的只是打晕了自己。 拿着身上盖的衣衫哭笑不得,还是个会关心人有节操的流匪。 但是…… 女子脸色浮起寒霜。 我一定要杀了你! 门口忽有火光刺眼。 徐秋歌眯缝着眼,看清楚灯火后的人,脸色大变,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下头,手指忐忑的身前衣衫里绞缠,怯怯的道:“爹……” 徐继业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女儿,终究父爱大过天,缓和了脸色,“起来吧,天凉,别冻着了身体。”又柔声道:“事情爹都已知晓,明日便会全城搜捕流匪。” 徐秋歌眼睛一亮,“爹,那人被女儿咬伤了手。” 徐继业点头,“早些歇着罢。” 徐秋歌吐了吐舌头,正在庆幸爹没有提那件事,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走了几步的徐继业忽然顿住,头也不回的望着夜色,“你死心罢,等过些时日尘埃落定,陛下或会有圣旨来江秋,你还是收心准备去临安,勿要再和那游侠儿纠缠。” 徐秋歌张口欲言。 徐继业却走出了院子,留下徐秋歌黯然发呆。 去临安? 悬名芳华录的女子去临安还能有什么事,不是成为某位王爷的妃子就是成为朝堂重臣的儿媳妇,从此便是笼中金丝雀。 徐秋歌忽然觉得好生悲哀。 早就知晓悬名芳华录没甚好事,然而父亲去岁应是通过关系,让临安翰林院“术艺”供奉前来江秋,自己已是故意隐藏臀宽好生养的优势,然而依然上了芳华录。 真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徐秋歌忽然笑,笑容凄婉,然后倔强的抿起嘴唇,怎么会甘心呢。 大不了私奔。 徐秋歌被自己突兀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旋即又觉得私奔也不是不可以啊。 和他一起仗剑走天涯,看俗世繁华,快意恩仇间手中长剑尽沾血。 很好玩……的吧? …… …… 清晨时分,李汝鱼大梦。 依然是那场诡异的梦,却又不同。 无穷无尽的大军失去了生气,满目苍夷的大地上只剩下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残肢碎臂,破碎荆旗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血腥味如雾气一般沉重。 这一幕宛若地狱。 远处,有一身银甲的将军负手而立。 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神! 杀神。 狂风拂来,血红的大氅披风迎风招摆,糊了李汝鱼一脸,无数年后,李汝鱼依然清晰记得这场梦境。 李汝鱼终于从天穹走下,站在尸山血海里。 那人正欲回首。 倏然有大雨泼洒。 猛然坐起,一把抹去脸上的冷水,怒视端着脸盆站在床前的老铁,“你干什么!” 彻夜未归的老铁一脸阴沉,丢掉手上的脸盆,右手按在了腰间绣春刀上,诡异的裂嘴一笑,绣春刀倏然出鞘。 一剑光寒十四州。 李汝鱼没见过夫子拔剑,也没见过真正的高手过招。 但此刻老铁的刀,却让他心底发毛。 刀出,光寒。 一闪而逝。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眨眼之间,老铁已然背手出门,俨然一副高手狂放不羁的模样,绣春刀早已归鞘,在腰间一拍一打,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声音,重重的敲在李汝鱼心上。 好快的刀。 李汝鱼心中眼里,全是老铁拔刀后那一刹那的风采。 那一刹那只见刀不见人。 直到手上传来锥心的撕裂痛感,李汝鱼才知晓老铁那一刀劈向了何处。 蹙眉咬牙看清楚手上的伤势,瞬间遍体冷汗汗毛炸立——老铁这一刀不仅剖开了包扎伤口的布,也在食指上划出了一道伤痕,不深,此刻如一张哭脸,鲜血咕咕而出。 刀伤恰好将昨夜的咬伤覆盖。 这火候简直骇人听闻。 一闪而逝如闪电一般的绣春刀,竟然精准若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简直神来之迹,老铁这刀功着实让人心底泛寒。 李汝鱼心底反而微暖。 这个贼眉鼠眼的老头子啊……其实挺好。 迅速清洗伤口,重新包扎之后,李汝鱼来到院子里,老铁坐在假山旁的石桌上抽着旱烟,桌子上放着油纸包裹着“庆嫂油条”和豆浆。 李汝鱼沉默着吃早食。 吃着吃着,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终于打破了吃饭不说话的习惯,一脸嫌弃的对老铁横眉,“你能不能去洗洗?” 留宿醉香楼的老铁身上,一股浓郁的廉价胭脂水粉味,混杂在呛人的烟味里,分外刺鼻。 老铁吐出一口烟圈,“麻烦,多香,干嘛要洗。” 李汝鱼无语。 吃过早食,李汝鱼收拾了垃圾废物,回来坐下压低声音,“老铁,我可能要离开江秋州几日。” 老铁沉默了许久,才点头。 李汝鱼犹豫着问道:“老铁,你为何要帮我?” 当初从长陵府被老铁逮回江秋州,自己和他就有些不对眼,虽然这段日子相安无事彼此信任,他也会教自己一些格斗小技巧,但那是职事需要。 自己毕竟是他手下的缇骑。 老铁吞云吐雾一脸享受,浑浊老眼里露出一股老人独有的凄凉,“可能……是老子太孤单了?” 李汝鱼哭笑不得。 门外忽然响起吵杂声,侧首看去,便将徐继业带着一群州兵闯了进来。 老铁动也不动,“徐知州这是?” 徐继业皮笑肉不笑,“昨夜有流匪夜闯本官府邸,后被府内丫鬟咬伤,流匪逃之夭夭,本官治下盛世清明,江秋州境内竟然出现流匪,本官深以为忧,是以今日城门设卡,全城搜查,还请铁爷配合一二。” 老铁哦了一声,反怼道:“徐知州的意思,流匪在我江秋房?” 徐继业打了个哈哈,“铁爷哪里话,只是例行公事,当然,本官也知道江秋房就铁爷两人,绝对不是流匪败类,不过就怕流匪狡诈,藏匿在江秋房中——” 目光忽然落在李汝鱼手上,徐继业脸色倏然一变,不着痕迹的改口,“这位小哥儿手上有伤啊,倒也是巧了,和昨夜流匪被咬伤的位置如出一辙。” 州兵听得这话,心中一紧,全部手按刀柄,如临大敌的盯着两人。 这可是北镇抚司啊。 老铁抽着旱烟,火星一亮一闪,沉默不语。 李汝鱼轻轻起身,“徐知州是在怀疑在下就是夜闯徐府的流匪吗?” 徐继业不说话,一副你说呢的神态。 李汝鱼苦笑,只好一层层拆开包裹伤口的布条,然后将手放在桌子上,露出被布条缠裹后靠在一起的伤口,鲜血又开始沁出。 “徐知州,这是咬伤吗?” 徐继业眼里精光闪耀,忍不住赞了句,好一个少年,为了掩饰咬伤,不惜自残一刀。 老成稳重,心性坚韧。 若是再褪去一层善良,多一丝冷血阴狠,将来必成大器。 55章 路窄 四面来风八面玲珑,说的便是徐继业这种读书而不迂腐的人。 见状讶然道:“难道流匪来过江秋房?” 老铁咳嗽一声,似是被烟呛了,咳得天翻地覆,老眼里滚出几滴浊泪,抬手擦拭了眼角,一脸的尴尬,“早起教他练刀,失手划了的。” 徐继业一副恍然神色,“原来如此。” 顿了下,“既然铁爷说了,那本官不便打扰,还需去搜查城内其他各处,告辞。” 带人退去。 老铁敲了敲燃尽的旱烟杆,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瓮声瓮气道了声慢走不送。 知州又如何? 就算只是北镇抚司一个总旗,也有这个底气。 腰间绣春刀便是临安天子剑。 李汝鱼重新包扎好伤口,老铁一边掏烟丝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其实老子觉得你没必要离开江秋城去截杀徐继业的人。” 李汝鱼愣了下,“你都知道?” 老铁不屑的哂笑,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傲然,“老子是谁?老子是北镇抚司西卫十三所江秋房总旗,整个江秋州除了与世隔绝的扇面村,没有老子不知道的事情,像三老鼠那样的线人还有很多,要不然你以为每月江秋房的项款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原来如此,李汝鱼沉吟着问道:“为什么没必要?” 老铁没好气的回了句因为没必要。 李汝鱼不置可否。 老铁是站着说话腰不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局势有多严峻,若是被徐继业知晓自己雷劈不死的真相,上报到临安后就算是北镇抚司都保不住自己。 傍晚,李汝鱼一骑出城。 左刀右剑,怀里揣着两张画像。 画像是老铁亲手交给自己的,说徐继业派出去的人,去了璧山、兴隆、回龙三县的官道,其中璧山县两人,皆是豢养的游侠儿高手。 由此可以推测,徐继业目前并没有收到顺江集里正黄岐的死讯。 否则不需派人去兴隆、回龙。 也幸亏当初赵长衣去扇面村没有走官府,而是通过北镇抚司……说不准连北镇抚司都不知道,老铁听自己说起扇面村时也吃了一惊。 也不得不服老铁,整个江秋州没有他不知晓的事情。 线人分布之广能量之大,匪夷所思。 这两张画像,就是出自徐继业府上的线人……而且显然不是一般人,否则怎么可能知晓徐继业悄悄派出去了什么人。 老铁的背后就是北镇抚司。 由此可想,北镇抚司在整个大凉天下有着何等恐怖的势力。 江秋州到璧山县约莫六十里,其间有三四个小镇,大多寒凉不成集,唯有三十里处的双鹿镇有百十来户人聚在官道一侧,形成规模,也有一些酒家客栈。 李汝鱼计划在双鹿休憩一夜,第二日前往春风关设伏,纵观璧山县城到顺江集,没有比春风关更适合杀人。 双鹿有百来户人家,青石板街巷长达一里,入夜后,大多门户皆是萤火之辉,表示有人间烟火,只有一家二层房子里灯火炽亮,却也安静的很。 杜老三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年轻时读过一些书,后参加军伍,本想去北方和蛮子们干一架捞点军功回来光宗耀祖,可不曾想被分到西军。 倒也有捞军功的机会,彩云之南的大理一度内讧战火纷飞,适时章国的是顺宗陛下,没有开拓进取的野心,倒是对得起他的谥号“顺”,只想着安顺大凉长治久安,也便没想过趁着大理内乱一举平定这个矿产资源丰富的邻居,只是让西军陈兵边境,谨防乱兵祸害大凉。 于是大凉和大理毗邻的边境流寇丛生,杜老三跟着一位裨将去剿过流寇。 那一场厮杀下来,杜老三才知道原来战争是如此残酷的事情,先前还鲜活的袍泽瞬间变成了无生气的尸首,血流得就似那故乡夏日里山洪暴发的青柳江水。 不值钱…… 最终堂堂的大凉西军竟然被流寇打得屁滚尿流,一百来人,仅有四十多人手脚不全的退回营地,其余人成了路边尸骨。 溃败时杜老三跑的不快,惊惶中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那一刻杜老三满心绝望。 甚至清晰看见了追兵狰狞笑脸里牙缝间的半片菜叶。 好在裨将眼疾手快一剑刺死追兵,其后一夫当关断后,让一群残兵败将先行撤离,那位裨将独斩敌首三十后逃回升天。 浑身浴血的裨将将战败责任全部揽到身上,差点被西军统率军前问斩,最终在众将劝阻下,以断后救兵之功折罪,留待陛下发落。 四十余溃兵得以不死,其后三千大军出动,尽诛那股流寇,跟在大军里拔刀斩杀了七颗人头的杜老三,将功抵罪。 回到故乡后,杜老三便在双鹿集上开了个客栈酒楼,娶了青梅竹马的女子,生了个儿子,几年前儿子又生了个双胞胎孙女,人生倒也是圆满了。 这件事双鹿镇的人耳熟能详。 乡民大抵是不信的,只是传言杜老三是个逃兵,故意编撰故事洗脱耻辱。 杜老三也从来不解释。 此刻杜老三站在柜台后,噼里啪啦的拨弄着算盘,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那个安静吃饭的少年。 切确的说,看少年腰间那把狭长的刀。 刀身狭长,刀柄也略长。 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略微黝黑,左刀右剑有些不伦不类,吃饭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他停一下筷子。 杜老三开客栈有二三十年,见过太多贩夫走卒,像这样骑着高头大马,左刀右剑却才十四五岁的客人却从没见过。 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杜老三对坐在通往二楼楼梯上正在逗着双胞胎玩耍的儿子喊道:“开门去。” 客栈少掌柜兼职小二的杜春明应了声,将大女儿从身上抱下来,“去,跟妹妹到后院找娘去,爹还要忙一会儿。” 两只双胞胎萝莉一阵风一般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杜老三满脸溺爱,慌不迭扭头喊了声:“你俩慢点啊,别摔着了。” 两只小萝莉回应了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杜老三也笑,继续埋头算账。 杜春明吱呀一声打开门,有两人站在门前,前者着白衫身姿挺拔,头戴斗笠遮住了双眼,露出的下半部脸容,颇有一些奶油白俊,腰间佩了长剑,剑柄上系着华丽剑穗,剑鞘上点缀着几颗珠玉。 很华美的一柄剑。 后面一人身姿也挺高,不过……是一种妖娆的高挑,着绿衫。 戴着的斗笠下垂面纱,遮住了容颜。 腰间也佩剑。 杜春明心里暗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又女扮男装学那游侠儿行走天下,真以为游侠儿潇洒?风餐雨宿凄凉着去。 况且,这身材鬼都知道是个女子啊。 女人啊,就是愿意自己骗自己。 56章 夜里长蛇 杜春明脸上堆起职业的笑意,“两位客官里面请,是要住店还是打尖?” 站在前面年轻男子轻声道:“住店,也吃饭。” 杜春明立即出门,“那两位里面请,我先将您们的马牵到马厩,对了,客官,马儿过夜,草料的话三文钱。” 说完去牵马。 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女扮男装的女子。 身材真心好,那屁股一看就好生养,估摸着比自己婆姨还好生养,自己那婆姨能生双胞胎,这女子生个三胞胎没难度的罢。 这个游侠儿好福气。 屁股好生养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床笫之欢时会很销魂。 女扮男装的女子似乎感觉到杜春明在盯她背影,不自然的扭快了几步,先一步进门,走到角落里坐下,这才有了安全感。 杜老三来到两人桌前,“两位客人吃点什么?” 白衫男人将斗笠摘下,又将腰间长剑放在桌畔,这才抬头笑道:“来几个家常小菜,两壶酒意思意思,快些罢,时候不早了。” 杜老三暗惊了一声,好个俊俏游侠儿。 面皮白净水嫩,几无瑕疵,春柳眉颇有几分斯文秀气,双眼皮下的眼眸总是含情脉脉般的温柔,挺翘鼻梁增添了些许的利落英姿。 垂鬓如柳,端的是风流倜傥——如果不是眉角那一道伤痕。 男子眉角处,有寸长不知是刀伤还是剑伤留下的黑痕,在完美的脸上烙下一丝瑕疵,如龙走蛇,为他平添了三分霸气。 飘逸气质里显犀利。 杜老三应了声,去后厨吩咐。 李汝鱼一直在认真吃饭,此时抬头看了一眼,恰好看见两人摘下斗笠,然后愣了下。 女扮男装的女子,身影有些熟悉。 那女子恰好也有些惊魂未定的四望,和李汝鱼视线相接,明显愣住。 有些熟悉啊…… 江秋湖畔,太阳刚西落时分,江秋知州徐继业负手站在听蛙榭里。 面前是翠绿入人心的碧波春莲。 徐继业很喜欢这座临湖的宅邸,尤其喜欢临湖苑。当初从通判补缺江秋知州后,前任知州便半卖半送将这座宅子贱卖给自己,也算是个人情。 这几年又刻意打造了一番,等自己高升后,这座宅子的价值必然翻倍。 就算不卖,留作祖业也是好的。 临湖苑占用了江秋湖面积,借助天然水势,在湖面修建亭台栈桥,水榭歌台,是府中过节时分家人饮酒赏舞的场所。 仅是这临湖苑的打造,就足足花费了万两会子。 此刻碧波荡漾水润天长,春莲初绿,极目望去心旷神怡。 徐继业的心情很好。 从接到临安那位大人物的飞鸽传书,自己便在布局,江秋房的李汝鱼也一步一步走进了自己的局中,今夜之后,所有事情尘埃落定。 之后,便是秋歌南去盛世临安,成为一位郡王妃子。 而自己过不了多久便能高升,不说入京为官,至少一府之首。 只不过唯一没料到的是,女儿徐秋歌竟然跟着那游侠儿私奔,简直败坏门风,若是被临安那位大人物知晓,自己这几年的经营都将功亏于溃——赵室王爷可不会娶一个跟别人私奔的女子。 一念及此,徐继业便怒不可遏。 为父辛辛苦苦为你经营数年,自小教你琴棋书画,甚至重金从临安请来官宦人家府上当过管事的婆子来教你临安那一方的礼仪风情,不就是希望你有一个富贵人生。 难道你真以为《芳华录》是你自己悬名上去的? 没有的事! 为了让你悬名《芳华录》,那位翰林院“术艺”供奉言笑晏晏间便拿走了为父三千两会子,这才有了那十几张美轮美奂恍若仙子的画像。 礼部、翰林院、鸿胪寺负责四录事宜的官员,为父也着人送去了近两万的会子。 否则《芳华录》那么好悬名? 大凉天下,不知道多少官宦人家的小姐们削尖了脑袋想挤上芳华录,若非为父是江秋知州,若非我徐家在临安还有点人脉,否则就算有钱也办不成这事。 好在事情并非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一切依然尽在掌控之中。 先前担心老铁会坏自己大事。 不过自己多想了,或是沈炼的调职给了老铁压力,从始至终他都在旁观——北镇抚司虽然强势,但那是在异人一事上。 真要涉及政治上的斗争,北镇抚司还是会被女帝打压。 这是朝野之间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临湖苑门口有人急奔而来,短襟黑色紧身衣,背负双剑,戴了斗笠,看不清容颜,来到徐继业身后,抱拳弯腰,“二爷,李汝鱼入住双鹿镇平安客栈。” 徐继业在徐家拍行老二。 闻言点点头,“小姐呢?” 黑衣人恭谨答道:“也在那处客栈。” 徐继业愕然了刹那,旋即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游侠儿的气节?笑话而已!” 沉默了一阵,“人都好了?” 黑衣人点头,“回二爷,万事俱备。” 徐继业满意的嗯哼了声,“江秋房那边,老铁可有异动?长陵府那边,柳向阳还没有赶到?” 黑衣人思忖了一阵,才道:“老铁一直在喝酒,看不出有什么异动,他的那些线人也都安静的很,似乎真的不打算插手这件事,至于长陵府西卫十三所那边,据传来的消息,从广南西路调职过来的柳百户不知道在路上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原本昨日就应该到的,却还没影踪。” 徐继业头也不回,望着落日余晖下,翠绿中荡漾着金芒的江秋湖,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吟道:“江秋湖的美景,今后怕是不多见了。” 落霞孤鹜平水乡,秋莲碧波暮色漾,若得一朝春风起,人间便得三月裳。” 话语里满满的都是意气风华。 江秋如大凉,而我徐继业,便将是那三月裳! 今后,且去他处看风景。 终有一日,我将荡舟西子湖畔,看那歌舞不休。 临安风景更妖娆。 头也不回的挥挥手,“立即准备出发,对外就说徐府大小姐被流寇劫掠。” 不能再拖,迟则生变。 柳向阳为何迟了行程,徐继业隐然觉得是那位闲安郡王的手笔,好在沈炼被调职,老铁不愿意插手,主动权依然在自己手中。 况且,就算老铁要护犊子,自己这么多人,难道还会惧怕他们两人? 片刻后,十余徐府扈从跟随在徐继业身后风驰电掣出府。 同一时间,江秋官署前聚集的二十州兵,亦各自上马,在西城门汇合后,踩着夜色直上前往璧山的官道。 马蹄飞扬雷滚,夜色里如一条长蛇爬行,择人而噬。 57章 也有理亏时 江秋房公衙,老铁罕见的没有穿短襟,而是飞鱼服。 纵是飞鱼服也难掩他的市井气。 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子里看着落日灿晖,哼着蜀中川剧曲儿《红梅记》,身旁的石桌上放着一碟花生米,一坛子老酒。 绣春刀被丢在脚下。 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旱烟喝着酒,好不快活。 哼着哼着,有些意兴阑珊。 忽然间就沉默了下来,拿起旱烟杆,将里面的烟灰磕出来,填了些烟丝又停下,颓然的看着天边只剩下一丝的血红残阳。 “也是一个这样的傍晚啊……” 老铁的眸子里,映照出一片嫣红,如血。 沉默了许久许久,老铁才拿起坛子猛灌几口,话匣子打开,愤懑的对空而语。 “你说没事做什么木鸢,做也便罢了,为什么非得让它上天惊艳蜀中?” “你说没事做些谁也打不开的机关又有什么用,不愿意接受征召,最终还是被那位女帝亲自下旨格杀。” “死物成灵妙手如仙,可你只是个凡人,不是神仙。” “你终究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说不愿意死在北镇抚司其他人手上,说这辈子不后悔,可你知道吗,老子后悔,老子真的后悔……当年我应该和你一起杀出一条血路,大凉容不下你,那我们去北方蛮地。” 老铁已泪流满面。 “临死之前你还抱着那堆木头,说那才是你的命。” “说有一天,这天下会有更多的你。” “我当时不相信。” 江秋房公衙后面的江秋州官署,传来马蹄奔驰的声音。 老铁站起身。 挑脚,绣春刀飞起,老铁伸手一抄,裂开嘴,满脸泪痕犹在,仰天望着,似在与人对语:“有一个少年不愿认输,他也很讨厌老子,就和当年的你一样。” “他虽然还没什么特异之处,但老子觉得他和你一样,是个异人。” “所以儿啊,我信了。” 老铁提着绣春刀,走入黑暗里。 曾经因为恐惧异人,因为恐惧未知和死亡,我选择了退缩,失去了你,失去了家。 如今,我不会再失去一个徒弟。 或者说,一个希望。 一个实现你说过的话的希望。 儿,爹等着你说的那一日,天下尽人才,举世大同! 有老人骑马出城,身穿飞鱼服,腰间佩刀。 刀狭长,名绣春。 老人手提旱烟斗,星光点点闪烁,彷如薪火。 …… …… 李汝鱼吃饭很认真。 用钱买来的饭菜,格外珍贵。 小小喜欢他的认真,然而夫子却常说他迂腐,但也知晓李汝鱼养成这种习惯的缘由,是以只是偶尔提提,并不奢望他能改过来,只是心疼这个孩子。 他这样活得很累。 食不言寝不语,便失去了醉酒高歌的快意。 这样的习惯,大抵会陪他一辈子。 那对摘了斗笠露出真容的年轻男女窃窃私语了片刻,两人起身,来到李汝鱼桌前,游侠儿打扮的年轻男子笑如春风,“小哥儿,乡野寒凉,不弱凑一桌喝点小酒暖暖身子,在下请客!” 话没说完,女扮男装的女子已在李汝鱼对面坐下,死死的盯着他。 李汝鱼讶然抬头。 环视了一眼,不做声,态度很明显。 不欢迎。 那么多空桌,非得来和我挤,不过看清楚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后,李汝鱼心里咯噔一下,终于知道为何觉得熟悉了。 因为见过。 芳华录上悬名,江秋女子徐秋歌。 虽然女扮男装不施粉黛,但只要不瞎,看过芳华录上她画像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另外……还有种不一样的似曾相识。 李汝鱼思忖间,游侠儿也坐了下来,“相逢何必曾相识,三山五岳能相遇便是缘分,在下燕狂徒,大燕的燕,狂傲不羁的狂,徒然之徒。” 这名字和奶油一般的相貌,以及飘逸中略带犀利的游侠儿气质,可一点不符。 大燕的燕? 李汝鱼多看了一眼,很确定他说的大燕,是前朝的大燕王朝,而不是那种筑巢房前檐后的燕。 今时天下人皆只知大凉。 竟然有人主动说自己的姓是大燕的燕。 他们又意欲何为? 转念一想,也许是看见了自己的绣春刀,所以想利用自己——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位芳华录悬名的大家闺秀被这游侠儿拐跑了。 要不然徐继业会让他宝贝闺女女扮男装跑外面来丢人现眼? 不耐的说了声,“随你。” 正欲低头吃饭,桌上碗筷却倏然飞了起来,蓬的一声,饭桌轰然翻起,饭菜泼了一身,耳畔传来徐秋歌怒意沸腾的声音,“果然是你!” 这声音徐秋歌化成灰都记得。 李汝鱼安静的坐在那里,盯着衣衫上的饭菜,脸色阴沉。 气氛凝滞。 燕狂徒不明所以,愣在那里,不明白温柔可人的徐秋歌为何忽然间发怒。 柜台后的杜老三慌忙给儿子杜春明示意,让他别去掺和。 片刻后,李汝鱼缓缓起身上前一步。 徐秋歌挺胸怒视,毫无怯意,刚张嘴,却见少年扬手。 好快! 这是徐秋歌燕狂徒心中那一瞬间的唯一感受。 “啪!” 很清脆的声音。 而且悦耳。 徐秋歌脸上迅速浮现出嫣红的五指印,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李汝鱼,“你敢打我?!” 李汝鱼冷眼乜视一眼。 “你敢打我?我爹都不敢打我,你敢打我?!”徐秋歌瞬间爆发了,红着眼睛疯了一般就要冲上来撕咬,被燕狂徒慌不迭拦住,“秋歌别急,究竟怎么回事?” 燕狂徒茫然着呐。 实际上他是看见李汝鱼的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按在腰间绣春刀上,这可是绣春刀…… 李汝鱼漠然的盯了这对男女一眼,默默的上二楼。 只是心中却没那么平静。 终于听出来了,徐秋歌就是昨夜在徐府遇见的那个女子,难怪她会如此歇斯底里,貌似自己昨夜确实有些过分。 于是忽然觉得自己理亏。 不善交际的李汝鱼也不知道如何化解这种尴尬局面,只好不发一言的逃了。 表面很淡定,内心很狼狈。 好在徐秋歌被燕狂徒拦住。 回到房间,楼下依然传来徐秋歌的喧闹和燕狂徒的安抚声,想来今夜这位游侠儿是没法芙蓉帐暖话巫山了。 距离双鹿三里之处的高地上,数十人寂然无声的矗立在黑暗里。 徐继业望着夜幕下的双鹿,蹙眉许久。 回身吩咐道:“扎营过夜。” 一群人迅速行动起来。 背负双剑斗戴斗笠身穿短襟的汉子不无担忧:“二爷,小姐……” 徐继业冷哼了一声,“他敢!” 在更远处,有一马一人,老铁幕天枕地,吐了口痰,拿出旱烟杆点上,深呼吸一口,才吐出一句话,“读书人啊……” 58章 老兵不死 李汝鱼起了个大早。 不想有人起得更早,挂着黑眼圈似乎一夜未曾睡好的徐秋歌,却凭空多了几分女人妩媚,而那位很有君子风范的燕狂徒,春风满面。 眉角龙走蛇的黑痕似乎活了过来。 安静吃着早食,徐秋歌忽然来到李汝鱼身前,“你不想说点什么?” 李汝鱼抬头,或许是理亏,终究说了一句:“先前是我不对,昨夜我们两清,关于前夜的事情,北镇抚司职责所在,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向你道歉。” 说完继续低头吃饭。 如果不是因为理亏,李汝鱼甚至不想和徐秋歌说上任何一句话。 徐秋歌冷笑连连,“好一个职责所在。” 但李汝鱼埋头吃饭。 自己竟然被无视了…… 徐秋歌自小锦衣玉食,家里将她当宝贝一般惯着,清明节时回老家祭祖,偌大的徐氏家族里,堂哥堂弟们谁不巴结奉承自己。 就是那些颇有姿色的姊妹,虽然私下里羡慕嫉妒,但明面对自己全都唯唯诺诺。 何曾被人如此无视过。 最关键的是无视自己的少年,两次袭胸,是为生平奇耻大辱。 不能忍。 徐秋歌怒叱一声,腰畔长剑锵的一声出鞘,剑指少年,“信不信本姑娘杀了你!” 燕狂徒吓了一跳。 我的大小姐嘞,这可不是徐府,由不得你任性。 拦住徐秋歌,“先等他吃完饭,死囚也不做饿死鬼不是?” 实际上惧怕,万一这个北镇抚司的缇骑身手了得,一刀将这位妙人儿捅了,自己找谁说理去,而且问题不在于此。 虽然北镇抚司还没有嚣张到如此无视法纪的地步,但真打起来事情闹大,自己怎么办? 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徐秋歌冷哼了一声。 李汝鱼懒得理她,细嚼慢咽吃了两个咸鸭蛋,三个大肉包,就着泡菜喝了碗粥,这才起身,一脸认真的对徐秋歌行礼,“先前多有冒昧,还请见谅。” 就这样? 徐秋歌无比郁闷,怒道:“道歉有用,还要官差做什么。” 李汝鱼点头,“有理。” 旋即轻轻按住腰间绣春刀:“好像我就是官差。” 徐秋歌噎住。 干脆一顿脚,一不做二不休,“我杀了你!” 女人么,大抵如此,况且她确实占理,头脑发热间哪顾得了其他,一振手中长剑,就要和李汝鱼拼命,被燕狂徒及时拉住。 “小哥儿,你看这样行不,作为赔礼,你护送我们前往璧山县?” 李汝鱼愕然,“为什么?” 燕狂徒示意徐秋歌别激动,然后扯起一抹温煦笑意,“你是北镇抚司缇骑,绣春刀在手,谁敢为难于你,而我们需要迅速离开江秋州。”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汝鱼沉思良久,“可以。” 在情在理。 自己确实理亏。 况且徐继业你不是在调查我么,那我也恶心恶心你。 一行三人出了双鹿镇。 小半个时辰后,数十骑风卷残云冲入小镇,在平安客栈前停下,徐继业下马,掌柜杜老三已恭谨的等候在一旁,微微弯腰显示尊敬,“二爷,小姐他们刚离开一会。” 徐继业点点头,“老杜,昨夜……” 杜老三慌不迭道:“昨夜无事,小的不敢松懈,盯了一夜,只是……” 徐继业心中一惊,“只是什么?” 杜老三苦笑道:“小姐受了委屈,被那少年掴了一掌。” 徐继业放下心来。 先前还担心女儿脑袋一发热,被那游侠儿捡了便宜,现在看来她还不算太笨。 知道女人最珍贵的是什么。 旋即心中怒意沸腾,李汝鱼,区区一个北镇抚司缇骑,你竟敢打我女儿? 找死! 待徐继业等一群人离开后,口瞪目呆的杜春明不可思议的看着父亲,“爹,这人是咱们江秋州的知州大人吧,今年上元节我在灯会上见过,可威风了。” 杜老三点头,眼神隐晦着痛楚,“是啊。” 真威风啊…… “他怎么会认识你?” 杜老三望着远处,悠悠的叹道:“儿啊,还记得爹给你说过当年的事情么,那位带着三百兵马去剿杀流寇却大败而归的裨将,姓徐。” 裨将徐继祖。 徐家长子,江秋州知州徐继业一奶同胞的兄长。 杜春明撇嘴,当然不信,以为父亲只是在吹牛。 却被徐徐而来的一骑吸引住了眼球,高头大马,身穿飞鱼服,腰配狭长刀,抽着旱烟,身体随着马蹄踏走前后一晃一荡。 是个有些贼眉鼠眼看起来不像是好人的老头儿。 那狭长刀和昨夜少年腰间刀一模一样。 老头儿忽然扭头,看着杜老三父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 杜老三浑身起了打了个寒颤。 目视骑马老头儿远去后,杜春明正思忖发生了什么事,却见父亲自语叹了句“也是北镇抚司”……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肩膀,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说春明你也已成家立业,该是独当一面的时候了,爹没什么本事,也没给你攒下万贯家财,咱们老杜家平安客栈这点基业就交给你,今后好好打理,多孝敬娘,她眼花了看不清楚。又说若是家里条件好了,再给咱老杜家生两个带把的,等他们长大了送一个去参军,并且一定要告诉他,他爷爷不是逃兵…… 杜春明茫然至极。 便见父亲说完后回屋,片刻后腰间佩刀,又从后院牵出那匹早已不适合行途跋涉的老马,然后颤巍巍的爬上马背。 腰间刀是父亲高价从黑市买来的西军制式战刀。 为此娘还和爹大吵大闹过,可扭不住爹那臭脾气,买回刀后,每当无事时,爹就会拿出这把刀来,用最好的棉布蘸上最好的油轻轻擦拭。 那眼神,比看自己那对双胞胎女儿还要温柔。 杜春明急忙喊道:“爹,你干嘛去?” 杜老三牵住马缰,停了一下,头也不回,“春明,爹去给你那些叔叔伯伯一个交待。” 老马老兵,绝尘而去。 一人一马一战刀,浑身泛散着尸山血海里酝酿出来的杀气。 杜春明听得父亲说交待两字时,满满的都是悲壮。 杜春明想起父亲在无人时说过的当年兵事,倏然间浑身汗毛倒竖,难道爹说的都是真的? 当年另有隐情? 杜春明怔怔发呆。 忽然间转身疯了一般冲进客栈后院,拉着娘说道:“娘,爹不是逃兵,爹是英雄吧?” 旋即又重复道:“是吧?” 肯定语气。 正在缝补旧衣衫的老妇人抬起头,满脸皱纹舒展,“你爹啊……” 老妇人笑了起来。 很美。 傻儿子,他在你娘心里,从来就是英雄啊。 杜春明笑了。 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抱着嬉笑间跑过来的双胞胎女儿,声音哽咽,“囡囡,爹可能会没有爹了……” 59章 演员 自与世隔绝的扇面村入世,李汝鱼对任何人都持有戒心,和老铁之间的信任也是长期培养出来的。 所以从始至终他都没相信过燕狂徒的话。 能有那么巧? 徐继业勾结临安大人物,以自己为契入点对付赵长衣,然后自己去截杀他派去璧山县调查的人时,他女儿徐秋歌就和一个游侠儿私奔了? 又这么巧,私奔的路线竟然和自己的路线一样。 而且还巧合到需要自己护卫? 傻子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之所以同意,一者将计就计,徐秋歌在一侧,徐继业总会忌惮着些;二者,倒想知道徐继业究竟意欲何为。 一路行去。 李汝鱼敏锐发现这位游侠儿的诡异之处:他既然是和徐秋歌私奔,为何在官道上骑行时却将徐秋歌落在后面,和自己并缰而行? 只是不动声色,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燕狂徒白衣白衫,五官俊秀,腰配华丽长剑,游侠儿的飘逸风范十足,言行温谦,很容易引起好感,也难怪会勾搭上涉世不深的徐秋歌。 “小哥儿,你去璧山县作甚?” 李汝鱼面无表情,“公干。” 燕狂徒呵呵一笑,眉角的黑痕跳动,如龙走蛇,“也幸亏你是北镇抚司的缇骑,若是南镇抚司的缇骑,我还真不敢和你同行。” 李汝鱼哦了一声,“为何?” 请开始你的表演。 燕狂徒眼神闪烁,似乎有些忌惮的欲言又止。 李汝鱼很想不搭理,但还是不着痕迹的套话,“有什么难言之隐?” 燕狂徒犹豫了一阵,才轻声道:“其实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知道我为什么姓燕么,是大燕的燕。” 李汝鱼心中雪亮,终于来了。 燕狂徒仰首叹了口气,说其实有些事过去了这么多年,早该成为历史烽烟,留给后人史书评论,当今大凉国泰民安,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过盛世日子。 关中丰饶,我燕家也算富贾,这些年积攒下的祖业也够自己挥霍几辈子的了,只不过人活着总得有点梦想有点追求,于是自己仗剑天涯,抒发胸中积郁。 李汝鱼不着痕迹的配合,“有什么积郁?” 燕狂徒便咧嘴一笑,透出些许无奈,“我倒是看开了,可是家中那些长辈执念迂腐,总想着祖宗泉下未瞑,妄图在女帝这盛世天下里起弄风云,便将全部希望放在我身上。” 李汝鱼呵呵了一声,明显不信。 你家要真有异心,敢在我这个北镇抚司的缇骑面前说出来,找死啊! 燕狂徒故作神秘,不再言辞。 李汝鱼也不追问。 沉默着行了一刻钟,燕狂徒才轻声道:“其实,大凉天下潜龙于渊之辈何其多。” 李汝鱼点头,“你呢?” 燕狂徒笑而不语。 倒是身后的徐秋歌忍不住了,一脸兴奋雀跃,带着骄傲和蔑视哼道:“别以为你是北镇抚司的缇骑就了不起,燕哥还是大燕——” 燕狂徒咳嗽一声,“秋歌!” 徐秋歌慌忙捂嘴,吐了吐舌头,自己差点说漏嘴呢。 却又忍不住继续嘚瑟,说燕哥的身份说出来吓你一跳,你以为燕哥真的只是游侠儿,那是燕哥游走民间查探民情以择时机,哪是一个小小北镇抚司缇骑可以比拟的,你个小缇骑给燕哥提鞋都不配。 呱啦啦说了一大堆。 言辞间满满的都是对燕狂徒的崇拜和对李汝鱼的不屑。 李汝鱼愣了下,双簧来了。 他俩究竟想干嘛? 陷入沉思。 前行十里,眼看璧山县城在望,李汝鱼勒马,“到这罢。”看着徐秋歌,“今后你我两不相欠。” 徐秋歌冷哼一声。 我吃亏大了。 燕狂徒满眼的失落,但还是不失礼仪的告辞。 李汝鱼忽然轻声喊道:“燕兄留步。” 这是第一次以礼相称。 徐秋歌撇了撇嘴,现在想拉关系? 晚了! 燕狂徒眼睛一亮,满怀期待的回头,“小哥儿何事?” 李汝鱼试探着问道:“燕兄的燕,乃是前朝大燕的燕,如此说来,燕兄是大燕遗臣后人?” 燕狂徒笑而不语。 徐秋歌撇嘴,“不知天高地厚,燕哥岂是大燕遗臣可比拟,是大燕真正的——”曳然止声,警惕的盯着李汝鱼,“你想干什么?” 终于醒悟过来,李汝鱼是北镇抚司缇骑,哪能对他说这些。 李汝鱼心中骤然雪亮。 徐继业,你也太小看我了罢——这一切都是局。 先前在徐继业书房里,看见那封临安大人物的来信,说要确认自己是否是大燕皇室慕容后人,如今自己前往璧山县,却遇见燕狂徒和徐秋歌,言谈间无意徐秋歌泄露只言片语说燕狂徒是大燕遗臣,这难道不够巧合? 显然这都是徐继业的手笔。 试想,若自己是大燕慕容后人,知晓燕狂徒是大燕遗臣后会怎样? 估摸着会鼻涕交加君臣相认,然后携手一起打造反凉复燕大业——这就中了徐继业的计,他本来就要调查自己的身份,如果是大燕慕容后人,必然会被捉拿密送临安。 万幸,自己早就知晓徐继业的目的。 不如将计就计,李汝鱼笑了起来,忽然神秘的压低声音,说道:“不瞒燕兄,其实我也是大燕遗臣。” 徐秋歌不屑,切了一声。 燕狂徒眸子里闪烁着狂喜,“此话当真。” 李汝鱼缓缓说道:“我乃燕昭王十二世孙。” 三十九年前,霍长阳拥立燕昭王十一世孙慕容天河揭竿而起的事情并不隐秘,不仅史书有记载,民间也多有传说。 燕狂徒顿时满脸尴尬。 李汝鱼莫名其妙,自己说错了什么? 徐秋歌口瞪目呆,良久愤懑的叱道:“你撒谎,你是燕昭王十二世孙,那燕哥是谁?他才是燕昭王十二世孙!” 李汝鱼心里咯噔一下,也满脸尴尬。 难怪徐秋歌如燕狂徒如此倾慕——长得俊秀帅气又善解人意,性格温谦且还是燕昭王十二世孙,这样的男人谁不爱。 万一将来复兴大燕,就成了开国皇后,自然比嫁入临安朝臣家中当个盛世小媳妇完美的多。 只是替徐秋歌悲哀,长得白皙甜美,却傻得让人无语。 但是……几乎可以笃定,燕狂徒是徐继业的人。 燕昭王十二世孙的身份,必然是用来忽悠自己的,只不曾想徐继业连他亲生女儿也忽悠。 挥挥手干笑了两声,“就此别过。” 这么尴尬的场景,还是各回各家比较好。 反正诱饵已经抛出。 60章 鸡飞蛋打 李汝鱼径直绕过璧山县城,前往春风关。 无论如何,不能让扇面村暴露。 只是一边前行一边烧脑……这件事总觉得不合逻辑的地方太多,徐继业要试探自己,也没必要让他女儿私奔罢。 难道徐秋歌的私奔,是她自己的意愿?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愚蠢女人。 这个燕狂徒忽悠女人的本事也有点骇人听闻……芳华录上的女子都能被他甜言蜜语骗得晕头转向,简直情圣手段。 搞不好,徐继业真会鸡飞蛋打。 盯着李汝鱼西行背影,燕狂徒笑了起来。 徐秋歌讶然的很,“燕哥,就让他这么一走了之?” 燕狂徒跳下马,温柔的将徐秋歌搀扶下来,一脸愧疚却又含情脉脉的轻柔说道:“秋歌,其实我不是燕昭王十二世孙,只是关中燕家三少爷,之所以说自己是燕昭王十二世孙,是伯父他老人家的意思。” 徐秋歌呆滞,不明所以。 燕狂徒轻叹了口气,将徐秋歌揽在怀里,说了真相。 几日前,徐继业找到燕狂徒,让他离开徐秋歌。 燕狂徒当然不同意。 徐继业当场翻脸,威逼利诱,又拿出千两会子,让燕狂徒离开之前,去双鹿镇等待一个北镇抚司的少年缇骑,并想办法和他认识,假装自己是大燕遗臣的身份,套取少年缇骑的口风。 徐秋歌傻眼了,眼泪在眸子里打转,“所以,你说带我去游戏世间是假的?” 燕狂徒轻轻抚摩着徐秋歌的脸颊,“怎么会呢,你是我的女人,我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承诺,带你走遍s世间妖娆山川,快意仗剑天涯。” 顿了一下,“这件事我也是将计就计,所以才答应了伯父,毕竟他是你爹,虽然现在他还不承认我这个女婿,但我不能不认他这个岳父,为岳父做点举手之劳的事情是我的本分,只是秋歌,你不会怪我吧?” 徐秋歌破涕为笑,双手捶打着燕狂徒的胸脯,“讨厌!” 小女儿情态毕露。 燕狂徒心中窃喜,将徐秋歌抱在怀里片刻,良久分开,在额头上吻了一记,“我们这便离开江秋州,去做那逍遥人间的神仙眷侣。” 徐秋歌满面憧憬,绯红如霞。 燕狂徒从行囊里拿出一张纸,又拿出笔豪,最好掏出一个瓷瓶,里面装着早已研磨好的墨汁,提笔写了一行字,然后夹在一匹马背上。 将马牵到路边拴在一颗枝繁叶茂的树下。 做好这一切,燕狂徒拉起徐秋歌的手,“走吧,伯父就在后面不远。” 青天白日下男女共骑? 徐秋歌的脸色越发绯红,低着头,“燕哥,这……” 燕狂徒率先上马,伸出手,“秋歌,昨夜你已是我的女人,咱们今后便是夫妻,等将来有了孩子再回江秋州,伯父还会不认不成。” 夫妻共骑一马,何须介意世俗眼光。 或是夫妻一词敲打了徐秋歌悸动的心,傻白甜的小妞痴痴的搭在燕狂徒手上,爬上马背坐在他怀里。 “驾!” 一骑绝尘而去。 悬名芳华录佳人已承欢,今时且在怀,胯下骏马飞奔,又得千两会子,燕狂徒只觉这人生端的快活无比,灵犀突来,忍不住放声高歌:“刀戟声共丝竹沙哑,谁带你看城外厮杀,七重纱衣,血溅白纱,当时缠过红线千匝,一念之差为人作嫁,半场盛世烟花……” 怀中美人儿听得越发迷醉。 满心幸福。 燕哥文武双全,得郎君如此,妇复何求? 只是她永远也想不到,那个昨夜极尽温柔共赴天上人间的男人,此刻却抚摩着眉角如龙走蛇的黑痕,心里想着那江秋州苏公祠的香火。 万卷藏书换秋歌,徐继业,你后悔么? 然而远远不够。 请偿命,慰苏公在天灵。 …… …… 徐继业脸色铁青。 儒雅风气早已消失殆尽,五官狰狞的盯着满地碎屑。 那是燕狂徒留下的纸。 机关算尽,现在竟然被这游侠儿摆了一道,着实让自负不凡的徐继业饱受打击,更重要的是,这货不仅拿了自己一千两会子,还把女儿拐跑了……跑了! 徐家这是造了什么冤孽。 挥手。 背负双剑身穿短襟头戴斗笠的汉子近前,“二爷请吩咐。” 徐继业阴沉着脸,“让三个靠得住的府中扈从率领二十州兵前去堵截小姐,无论如何要将小姐带回来,就算是杀了燕狂徒也无所谓。” 关中燕家? 一个没落家族,当年还叛国投入北蛮阵营,杀他一个庶出子弟又如何。 汉子立即去吩咐。 徐继业对着众人道:“追不回小姐,你们提头来见。” 那三个扈从暗凛,暗暗叫苦,不敢怠慢丝毫,率领二十州兵风驰电掣而去…… 徐继业一脸头疼。 就算追回秋歌,这丫头还能保持完璧之身?办妥这件事后,自己又如何给临安那位大人物交待? 叹了口气。 若是当年大哥没有那一场溃败,现在应该是一方节度使,徐家何至于如此被动,需要为了政治博弈而牺牲女儿……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李汝鱼这个烫手山芋。 燕狂徒虽然拐走了女儿,但也留下了一个重要消息:李汝鱼竟然是燕昭王十二世孙! 徐继业悚然惊心。 难怪赵长衣要将他悄悄丢在江秋房。 这位大凉的闲安郡王下了一步的棋,今时看来,李汝鱼这个燕昭王十二世孙对他没有丝毫用处,等将来太子长成,女帝让权让太子参政,到东宫和垂拱殿共治天下时,这枚棋子没准能起到定鼎江山的作用。 徐继业从没看轻那位明面无势暗里得女帝宠溺无边的闲安郡王。 所以自己才要如此大费周章。 临安大人物交代的事情得办,闲安郡王不能往死了得罪。 否则便没了辗转余地——若是临安那位大人物以此为刀,杀了闲安郡王赵长衣,事后醒悟过来的女帝会绕过徐家? 女帝的报复手段徐继业仅是想一下便头皮发麻。 是以徐家欲从龙,却不愿当一颗死棋。 要不然哪需如此麻烦,直接等北镇抚司长陵府西卫十三所新任百户上任,将李汝鱼拿下送往临安交给那位大人物,至于他是不是慕容后人,就不是自己关心的事情了。 徐继业一拉缰绳,对身后十一扈从挥手,“追,春风关方向!” 十余骑绝尘而去。 满地碎屑随风飘起,落在稍后接踵而来的老铁身上。 老铁站在树下。 树上忽然传来声音:“铁爷你是没看见,今天这戏真他妈精彩,比瓦子里说书人的故事还精彩。” 繁枝密叶间,钻出一颗黄毛脑袋,猥琐的笑。 老铁也笑。 一脸贼笑。89 61章 当然是选择原谅她 清晨薄雾。 长陵府,西卫十三所。 朱门高槛,石狮镇门,门内无照壁也无轿亭,从外望去便是深邃重门,宛若一只张大嘴露出獠牙择人而噬的凶兽。 站在大门紧闭的公衙前,连夜赶路风尘仆仆的柳向阳略有愠色。 虽然你沈炼如今升职副千户,比自己高了那么一阶,但谁都知晓这是明升暗降,一个在临安北镇抚司总衙负责春楼档案等琐碎事宜的副千户,哪比得上大权在握的卫所百户。 自己从广南西路赴任长陵府西卫十三所,不说让你沈炼出门相迎,但也不至于吃闭门羹。 实在欺人太甚。 你沈炼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自己? 柳向阳有自知之明,论拿刀的本事,自己确实不如沈炼远之,论官职,沈炼先是千户降百户,再百户升副千户,依然高自己一筹。 但官宦圈子谁不知晓,你沈炼的屁股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能进北镇抚司不也靠着你沈家在朝中的人脉。 柳向阳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世道如此,谁叫自己寒门出身,能进入北镇抚司当上百户,全靠岳父徐继祖提携。 每念及此,柳向阳的心中便涌起近乎疯狂的恨意。 赘婿难当。 自己出身柳州寒门,家徒四壁,父亲是个穷酸儒,耳濡目染下喜好读书人风雅,原本想着悬梁刺股科举中第,但两次乡试皆落榜,反倒是乡绅家那不学无术只知欺男霸女的少爷独占鳌头。 柳向阳不服,却无奈。 世道如此。 大凉女帝章国后盛世永安,然而女帝不知地方黑暗,就算知晓也不会去管,君王天下事,岂担贱民忧,更何况天子终究只是权贵阶层的利益表现。 两次落榜后,柳向阳不再读书,改学剑练刀,意欲投身军伍。 生活有时候总是会给人惊喜意外,柳向阳从没想过,上元灯会一次偶然邂逅,会让自己鱼跃龙门,竟然被柳州徐家小姐看上。 大婚前柳向阳觉得幸福来得太快。 当儿子怀胎七月出生时,柳向阳觉得生活真他妈滚犊子,在你站在人间时,给你一个意外让你滚回地狱。 柳向阳敢怒不敢言,打碎了牙齿吞回肚里。 喜当爹也便罢了,婚后才知那位貌美如花的娘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和府中娇俏奴仆私通,和教书先生密会……几乎人尽可夫。 犹记得新婚夜,自己本以为是曲径通幽,谁知却是他妈/的大道朝天。 自己能怎么办,自己也很绝望。 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后来赴职广南西路矩州北镇抚司西卫九所后,干脆将那位游戏人间的夫人留在柳州,你爱怎么放浪就怎么放浪,眼不见心不烦。 反正婚后和她同床次数屈指可数,更无感情可言。 纵然如此,自己依然活在徐家的阴影之下。 岳父徐继祖顺宗朝时溃败于流寇,但经营多年,如今已是西军都统制,自己这个北镇抚司西卫九所的百户依然在他势力之内。 他只需要一个折子到临安,自己将重新一无所有。 柳向阳不屈。 矩州但有异人出,柳向阳都以雷霆万钧的手段尽数捉拿或诛杀,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不求正三品的北镇抚司指挥使,但求正四品指挥佥事。 然而悲哀之处在于,这依然需要岳父徐继祖的能量,此次调职长陵府,岳父便隐晦说过,为二叔办好事便将自己送入临安北镇抚司总衙。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柳向阳仿佛看见青云自天而降垂落己身。 叹了口气,自己确实是不如沈炼。 对那个原本坐在大门口晒着太阳打着呵欠此刻跑到自己身前一脸恭谨的缇骑轻声道:“沈炼沈大人呢?” 缇骑面有难色,期期艾艾。 柳向阳脸色一沉,“嗯?” 重重的鼻音吓了那缇骑一大跳,慌不迭道:“沈千户出门公干。” 柳向阳顿生疑窦。 这么巧? 自己从矩州到长陵府半途,遇见异人袭击,事后查明只是个疯子,到了长陵府,沈炼竟然出门公干,这里莫非有什么猫腻? 走入公衙,柳向阳看着空无一人的西卫十三所脸色大变。 对跟随自己一同来赴任的两位心腹总旗吼道:“去江秋州!” …… …… 李汝鱼来到春风关。 旧地重游。 站在关口桥上,望着青柳江滚滚东逝去,开春后的江水略有浑浊,寒意沁骨。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想起了一场没有做完断断续续的梦。 尤其是前夜的梦境。 前夜探徐府,被徐秋歌咬伤后回到江秋房公衙,清晨时分大梦,那一场梦没有做完,便被老铁一盆冷水泼醒。 李汝鱼清晰记得梦境。 每每想起,便觉头皮一阵发麻。 当初杀了二混子后,曾做过一场大梦,梦里也有尸山血海,也有一个自己记不起名字的人,但那一场梦境和这一次相比,天壤之别。 这一场梦的尸山血海是一片宛若地狱的战场,望不到边际。 这一场梦里,也有一人。 身穿白甲披血红大氅,负手而立,恐怖血腥气如有实质,在他身后凝聚成一张巨大的骷髅脸,宛若从地狱爬出来的……神。 李汝鱼不知道他是谁。 却隐然觉得,他对自己会很重要。 一如当初杀二混子后大梦里的那个人——夫子不愿意告诉自己,但小小却说过自己杀孙鳏夫的情形,使得李汝鱼想通了一件事。 杀孙鳏夫用的剑技,就是梦中人的剑技。 结合种种迹象,那个被自己遗忘了的人,就是自己雷劈后夫子问自己的那个名字。 荆轲。 一个属于异人的名字。 那么,这一场梦境里的人又是谁。 他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李汝鱼不知道,甚至有点恐惧,那一天,自己会不会梦中人一样,成为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前夜梦境,从天空落地战场,虽然那人未回首便被老铁一盆冷水泼醒,但这两日再想起要杀徐继业,内心深处竟然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甚至萌生了“挡我者,杀我者,我亦杀之”的想法。 这都是梦境的影响。 也许当梦境做全,看见那着白甲身披血红大氅人的面目后,自己会变得更冷血吧……李汝鱼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那样的自己,还是自己吗? 会不会成为异人。89 62章 对弈 将马牵至关口两侧的望野山脚下藏好。 从行囊里掏出绳索、牛皮筋以及十几枚三寸长铁针,拔出绣春刀,砍了十几根寸粗尺长的粗枝,剔光细枝,一头削尖如箭形。 不得不赞一句绣春刀,坚韧锋利不输猎刀。 用以诛杀异人、彰显北镇抚司身份的绣春刀,却被江秋房一缇骑用来砍树削棍,不知道坐镇临安北镇抚司总衙的都指挥使知道后,会不会气得吐血。 李汝鱼自小便跟着赵二狗等人进山打过猎,熟谙猎人陷阱那一套,虽然做出来效果远不如猎户完美,但依然具有一定威力。 猎杀皮糙肉厚的野猪熊虎有难度,但杀人足矣。 忙完一切,李汝鱼腰间佩剑右手提刀来到关口桥旁,绣春刀插地,站在桥头负手看来路,已见烟尘,徐继业终于赶到。 这是一场赌博。 李汝鱼以为徐继业先调查自己的身份,再确定是杀是捉,但当自己提出截杀徐继业派往璧山县的人时,老铁问了自己一句:三老鼠谁杀的? 李汝鱼哑口无言。 确实,三老鼠的死疑窦丛生……明显是徐继业杀人灭口。 老铁又悠悠说了句,三老鼠欠银钩赌坊的赌债,在他死之前便已两清。 李汝鱼这才悚然惊醒。 三老鼠的死很可能是徐继业的一场打草惊蛇,让自己关注他的动向,然后将自己引出江秋房……目的何在? 老铁也不点明,但他只说了一句你若离开江秋州,必死。 望着那烟尘滚滚而来的十余骑。 李汝鱼扯了扯嘴角,露出刻薄、亲和的矛盾笑意,真的必死么? 与其呆在江秋州被徐继业各种阴谋诡计暗算,还不如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赌博,反正自己一个孤儿,输了也才一条命。 赌老铁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赌赵长衣不会放弃自己这颗棋子。 看站在桥头身前插刀腰间佩剑的少年,青柳江水从他背后汹涌北上,绕一个大圈后继续东下,徐继业不知道为什么,刺眼。 少年如剑。 隐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已是瓮中之鳖,为何自己心里却无法安稳。 李汝鱼安静的看着这位知州大人,在离开扇面村以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站在一州之首的面前笑叹风云。 刻薄的说了句,“徐知州,仕途重于血肉乎?” 徐继业着儒衫,一如大凉那数不尽的读书人,一身青衣如花,长发束冠,腰间长剑平添三分潇洒,谦谦君子风范昭彰,尽显读书人的风流气。 闻言脸上忍不住抽搐,沉默了一阵,“跑不掉的。” 一语双关。 燕狂徒和女儿徐秋歌跑不掉,你也一样。 李汝鱼哂笑,“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知州大人何苦要和我一个少年过不去?纵然我为北镇抚司缇骑,但不至于阻碍了大人青云之路罢。” 这哪里像一个十四岁少年! 徐继业心中长叹,和李汝鱼接触不多,但真心觉得这少年如渊潜龙。 成熟稳重。 若真得那一日,褪去善良披上冷血,再从北镇抚司踏入临安官场,必然会成长为极其可怕的人物。 可叹徐家竟无一子可媲美。 一想到要亲手扼杀这枚人才,徐继业的内心燥热起来,脸上涌出一股潮红。 官场历来如是。 盯了一眼扈从,十余人刀剑出鞘,呈扇形将李汝鱼包围,徐继业这才笑眯眯的道:“没有和你过不去,只是你运气不好而已,至于原因你心知肚明,在我书房里你不是看过么。” 李汝鱼怔了下,“徐大人下了好大一盘棋!” 原来如此。 三老鼠前来找老铁,想来是徐继业授意,然后在关键时刻灭口,吸引自己前去徐府夜探,他又故意在书房里留下那封密信。 其后派人前往璧山、兴隆、回龙三县,将自己引出江秋州城。 又让燕狂徒试探自己,这一步棋无足重轻。 这位知州大人煞费苦心布下这个局,就是为了将自己从老铁身边引开,如此他才能活捉或者杀死自己,毕竟就算是一州知州,要杀北镇抚司的缇骑,没有强大的理由也说不过去。 只不过如今看来,直接击杀自己的可能性更大。 这里面的猫腻自己无法得知,想来应该是和临安那边的官场斗争相关。 只不过—— 徐继业恐怕想不到,自己是主动走入他的局中。 说到底,徐继业这个局最终还是要落在刀剑相搏上来——杀不了自己,他这个局再精妙也无用,因此自己赌了一把。 赌老铁会出现,赌沈炼会出现。 但需要一个北镇抚司对徐继业出手的借口。 如果江秋知州指挥扈从狙杀江秋房缇骑,而在先前,江秋房又或者是西卫十三所怀疑徐知州是异人,所以派这名缇骑夜探过徐府,这件事传到女帝陛下耳中,她会怎么想?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愿意相信什么。 侦缉异人,本是北镇抚司职事。 徐继业不愿夜长梦多,临风而立,手按腰间长剑,左手果决的挥落。 杀! 燕狂徒留下字条,说李汝鱼是燕昭王十二世孙。 这不重要。 自己若想得临安那位大人物的提携,这件事必须要办,但若真把李汝鱼这个燕昭王十二世孙秘密押送给那位大人物,导致赵长衣被贬或者直接被杀,这后果自己承担不起。 赵长衣若因此而死,女帝陛下醒悟过来,不会动临安那位大人物,毕竟那位大人物的背后是整个大凉赵室,但自己作为替罪羊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杀了李汝鱼给那位大人物一个交代。 虽然毁了赵长衣一步棋,却不会让这位身份特殊的闲安郡王受到任何牵连。 两不得罪。 之后再动用江秋州甚至长陵府的力量,将燕狂徒灭口,所有事情便尽在掌控之中。 徐继业感触万般。 原来,在哪里都一样,难做官,做官更难。 但万幸,自己有个不错的起点。 徐家虽然积弱不振数十年,但如今大哥徐继祖为西军都统制,坐镇广南西路,自己办完这件事后,在临安那位大人物的提携下,少不得要成为一府之首,其后直上青云。 大凉西子湖畔,当有我徐继业。 与那陈郡双璧论朝堂。13189 63章 入魔 徐继业对府中豢养扈从有着绝对信心。 北镇抚司缇骑李汝鱼,终究只是个乡野出身的十四岁少年,不是每一个少年都能如开封岳家王爷三世子一般力盖山河。 想起那位小世子,徐继业嘲讽的哼了声。 牵涉到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强如女帝直辖的北镇抚司也不敢动,女帝反而说过“世子当鼎武”的褒奖话来,然而朝野重臣谁不怀疑这位三世子是个异人? 十余扈从刀剑出鞘,杀意凛然沉默着逼近,李汝鱼并没狂妄到硬撼。 一脚踢飞绣春刀如离弦箭激射人群,转身就跑。 身后刀剑呼啸。 徐继业和背负双剑头戴斗笠身穿短襟的汉子看着如狸猫一般蹿过桥,躲入路边林子里的李汝鱼,同时蹙眉,“有埋伏?” 只是没来得及制止,十余扈从已冲了进去。 徐继业干脆坐观其变。 片刻后,林中响起惨嚎,徐继业脸色大变,身负双剑的汉子下马如风,掠起一道残影,几步越过关桥,如苍鹰投林消失不见。 林中响起接二连三的惨嚎。 徐继业默默的数着,片刻后喟叹了一口气,十余扈从全军覆没。 北镇抚司的缇骑而已,如此强势? 林中一片惨烈。 十三名徐府扈从尽数身死,尚有三五人倒在地上,发出最后的呻吟,血腥味扑鼻,混杂着草香树味里,随风飘远。 李汝鱼单手持剑,剑尖上不断滴落血珠。 十四岁的少年,急怒之下杀了二混子,再如剑客赴约一般杀了孙鳏夫,早已过了心魔那一关,可此刻十三个人尽数死在自己手下,李汝鱼的内心依然漾起了波澜。 李汝鱼左肩一片嫣红,握剑的手在轻颤。 脸上挂着潮红。 眸子里浮出酣畅淋漓的愉悦和兴奋,心中那根崩紧的弦松开之后,是一种李汝鱼这一生第一次感受到的强烈快感。 如潮水一般将所有情绪覆盖,只剩下无尽的愉悦。 内心如道家兵解时羽化飞仙一般。 原来,快意恩仇如此美好…… 角落里响起一声叹息,“你入魔了。” 唰的一声。 树上落下一个汉子,斗戴斗笠背负双剑,身穿短襟,看不见鼻子以上的五官,但那张略有枯黄的脸却带着浓郁的讽刺。 李汝鱼心中一紧,瞬间从飞天状态脱离出来,浑身再次紧绷。 这汉子是徐继业身旁的人。 汉子没有立即撤剑出手,略有警惕的盯着李汝鱼手中长剑,半晌,说了一句,“剑法乱无章法,横抹直刺,却总能随心所欲将剑尖送到心中所想的地方,教你剑法的是位剑道高人。” 李汝鱼深有同感。 十三扈从,死在自己设计陷阱下的仅有十一人,剩下两人死在剑下。 这一次杀人,没有依靠梦里人荆轲,纯粹是夫子教导的剑。 夫子没有教过剑法,仅是简单的劈棍。 当李汝鱼面对执刀扑向自己的扈从,浑身紧绷脑海里却一片宁静,一如晨起劈棍,剑在手便精气神合一。 两个人,李汝鱼出了四剑。 心之所至,剑之所往。 前两剑无功而返,后两剑便穿胸而过,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长剑穿胸时带起的血花,让自己觉得美如朝霞。 杀两人,付出的代价是左肩被砍中一刀。 幸运的是长剑先穿胸,致使那名扈从的刀后继乏力,否则这一刀下来就不是仅有一条三寸长可见白骨的伤口,而是整个左肩都会被劈开。 不敢丝毫大意的盯着汉子。 汉子盯着李汝鱼,不知道为何,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那一年,自己自蜀中青城下山,背负双剑欲要做一番大事业,仗剑天涯,和志趣相投的游侠儿醉里高歌,论剑高阁,也曾和心爱的姑娘挽手看斜阳。 那一年的自己意气风华,以为手中有剑,怀中有她,便有了整个天下。 直到去了恭州某县城。 在一个黄云密布阴风怒号的傍晚,她说身体不舒服,留在了客栈,自己和一群游侠儿去阆水之畔饮酒对剑,端的是快意洒脱。 回到客栈,看见的是她赤身躺在血泊里,下身凌乱。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寸寸崩塌。 抓来店伙计逼问,才知道她出门买针线为自己缝补衣服时,遇见了县令公子,那位县令公子见色起意,尾随到客栈后,撕破脸皮要强行鱼水之欢。 她不肯,县令公子便霸王硬上弓。 县令公子心满意足的在恶仆拥护下去了青楼喝酒。 她却死了。 死在那柄本来是用来给自己缝补衣服的剪刀下。 很狗血的故事。 当自己抱着她的尸首踏出客栈时,暴雨如注,街上空无一人,却感觉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嘲讽着那个意欲天公试比高的骄傲青年。 你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何谈天下? 来到青楼。 一剑出鞘,血流成河。 县令公子七八个恶仆,尽数被自己屠戮。 那位县令公子先被自己切掉命根子,然后一剑一剑的凌迟,直到县令带着捕快出现,他那个宝贝公子才在惨嚎中渐渐没了声息。 面对十数捕快的围剿,自己双剑出鞘。 暴雨淹没了街巷。 到处盛开着血花,很美,一如天边朝霞。 那位县令的尸首被自己刺了数十个透明窟窿,青楼之前再无活人,所有人都躲在屋里惊恐的望着自己,那一刻双剑在手,自己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大笑不止。 然后,适时从军伍调职到地方担任一县主簿的徐继业出现。 孑然一人,丝毫不惧自己双剑。 他只说了一句话,自己就带着她的遗体跟着他走,从此以后成为徐府阴影里的人。 徐继业盯着满地尸首,说,她不后悔罢。 事后,徐继业动用了徐家所有的能量,甚至徐家那位远在临安的兵部侍郎也跑到恭州来,才将这件事按下去。 付出的代价是徐家那位在朝中担任兵部侍郎的大人物,再无法更上层楼,其后半年左右,便主动提出致仕。 徐家将重点转移至栽培徐继业和徐继祖。 杀官历来是大事。 顺宗陛下虽然仁慈,给了徐家一个颜面,但终究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那一日起,自己的命就是二爷徐继业的了。 汉子缓缓撤下一剑,短剑,不过尺长,剑身雪白。 “我叫张焦。” 少年是条汉子,有资格知道死在谁手上。89 64章 这怎么可能 张焦倒执手中剑,猱身狼扑,脚下起疾风,荡起枯叶乱舞。 剑在人后。 这一扑如龙出水。 李汝鱼从没见过张焦。 在离开江秋州前后,老铁也从没提过这人,此刻暗暗凛然。 张焦执剑,有风起。 有几分夫子长剑在手时的锐气,但比起夫子来却如高山下一丘,没了那种吾剑之所在便是人间的洒脱气。 毫无畏惧,迎着猱身扑来的张焦便是一剑劈落。 张焦嘲讽的哂笑,势如破竹的身影以不可思议的态势骤然一滞,李汝鱼手中长剑便挨着他鼻尖劈落,旋即张焦身影诡异的旋转,贴着长剑欺近李汝鱼身前一尺,手中短剑划出一道惊鸿,抹向李汝鱼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弹指刹那的功夫而已。 李汝鱼大惊,仰首撤步,挂在张焦腰间的长剑变劈为撩,斜斜的欲要横扫张焦腰身。 张焦嘿的一声,身影鬼魅至极,一个踏步继续贴近李汝鱼,手腕一翻,倒握长剑变正握,反手撩杀,惊鸿如电,欲要划过李汝鱼脖子。 李汝鱼已经来不及多想,手中长剑反而成了赘余。 电光石火间灵犀一动,骤然止步不再狂退,反而塔前一步,这一下几乎和张焦脸对脸,两人的鼻尖之间,仅有拳握大小的空间。 同时握剑的手向上横挡,架住张焦握剑的手腕。 紧接着趁势一个膝顶,毫无道德观念的撞向张焦的下身。 蓬! 张焦骤起一拳轰在李汝鱼胸口。 李汝鱼的膝顶落空。 两人一合即分。 背靠在一颗树干上,李汝鱼艰难的深呼吸了一口气,胸腔之内火烧火燎,似已散架,痛苦如蛛网一般蔓延,一时之间难以提气。 张焦不蠢,根本不给李汝鱼歇息的机会,依然剑在人后,猱身扑来。 李汝鱼艰难的吸了半口气。 面对张焦势若雷霆的一剑,几乎是濒死挣扎的举剑横档。 在张焦眼里,这和垂死挣扎无异。 长剑如锤击重重的落在李汝鱼剑刃上,铿锵声中,仅阻挡了张焦的剑刹那,便被强势压下,那柄出自青城名家之手的短剑便没入李汝鱼左肩。 噗! 血花四射。 李汝鱼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胜券在握,张焦正想以胜利者的姿态说一二,却倏然间脸色大变,松剑,撤步,一气呵成……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一支寸粗的“箭”擦着李汝鱼的腰身从树干里激射。 张焦避过了要害。 但距离太近,那一“箭”又极快,将张焦大腿外侧擦去大片血肉,落在远处枯叶堆里。 李汝鱼缓缓站起。 将那柄短剑从剑上拔下来丢弃在地,顾不得鲜血汩汩,冷冷的盯着张焦,冷冷的说了一句,“曾经有个我很讨厌的男人说了一句,莫欺少年穷,今日赠送于你。” 张焦低头看着伤势,沉默着想当年我也和你这般以为,总觉得背上双剑可以天老爷第一我第二,天下都应该围绕着我转。 虽然一时贫贱,但总有一天会扶摇上九天。 然而世事却像一只充满童心的巨兽,张嘴将自己咬得遍体鳞伤后又笑着对自己说,你看你看,我没欺负你穷,我欺负你傻。 你有本事就来咬我呀…… 自己终究忤不过,只能低头随波逐流,成为徐府阴影里的一枚匕首。 莫欺少年穷。 那是童话,当有一天这个美好的谎言被揭破,你才会知道世界有多残酷,现在,自己用剑来撕开这血淋淋的谎言。 李汝鱼,世间并不总是向着正义的。 权势即正义。 张焦又拔剑,三尺长剑,剑身如墨。 短剑如雪,长剑如墨,是为阴阳,青城剑派不入世,却是天下游侠儿向往的剑道圣地。 这一次将全力以赴。 杀意迸裂。 林中骤起狂风,衣衫猎猎。 张焦单手握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地上的白色短剑上——只有双剑在手,才是真正的青城剑道。 李汝鱼双手握剑。 身心逐渐舒展,眼中再无张焦手中的黑色长剑。 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起床洗漱吃过早食,等着小小一起来到私塾前,拿起那根棍,看小小认真读书,然后自己准备劈棍。 张焦悚然动容。 李汝鱼双手抱剑正视,但却感觉他看的不是自己。 这一刻的李汝鱼浑然天成。 自己似乎可随意一剑破之,但又感觉这一剑刺出去后却没有最完美的方向……眼前这少年已和这片树林融为一体。 剑在手,便是我的人间。 教他练剑的人太恐怖。 那人必然是位狂傲不羁的高人,所以才会教出这般心存天下的剑道。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李汝鱼终究不成气候。 张焦怒喝一声,悍然出剑。 狂风骤起,林木摇曳,尖锐的剑啸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剑刃相交的清脆声,在这个春末的日子,惊起飞鸟无数。 站在树林外按着腰间长剑的徐继业皱眉沉思,既然张焦已经出手,李汝鱼依然必死,接下来是如何给北镇抚司那边交差。 杀了北镇抚司的缇骑,老铁拿自己无可奈何,长陵府西卫十三所新任百户是侄女婿柳向阳,不足为惧,但得给临安北镇抚司总衙一个交代。 好在有璧山大令之死是场及时雨——等杀了李汝鱼,自己便起折子一封送往临安,告诉那位女帝陛下,自己巡视江秋州璧山,偶然撞破璧山大令死而复生的真相,厮杀中异人伏法,因公至璧山县的江秋房缇骑李汝鱼英勇杀敌而殉职。 以女帝陛下对异人的忌惮,她绝对不会深思。 北镇抚司都指挥使绝对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缇骑,况且李汝鱼英勇杀敌而殉职,无形之中在女帝心中树立了北镇抚司皆忠于帝命的好印象,他更不会深究。 那么,这位异人叫什么好? 徐继业笑了起来,他是场及时雨啊。 林中响起悉悉索索的细碎脚步声,徐继业精神一振,张焦得手了。 抬首望去,顿时浑身汗毛炸立。 林子里走出一位单手执剑的血人,浑身鲜血淋漓,伤势不下十处,眸子冷冽,紧紧的盯着自己,那种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血腥气质,让人如置身数九寒冬。 少年李汝鱼。 张焦输给了李汝鱼? 徐继业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怎么可能?89 65章 请你去死 徐继业声音干涩,“你能杀张焦?” 李汝鱼默不作声。 徐继业怔了许久,才神色哀戚叹道:“杀我兄弟者,我必杀之。” 说完缓缓拔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杀。 徐继业内心有些无奈,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久远那的事,那些水泊里的故事,早已淹没在同为赵室章国的岁月里。 李汝鱼丝毫不惧。 能杀张焦,更不会畏惧徐继业一个读书人。 李汝鱼原本不是张焦的对手,尤其是第二个回合张焦拿回那柄白色短剑,双剑在手的张焦剑势如狂风暴雨,双剑宛若阴阳鱼游走,只三四个回合,自己就添了七八处伤势。 但张焦还是死了,死在傲慢之下。 他到死都不相信,自己灵犀突来的十步外一剑能杀他。 李汝鱼忘记了梦中人荆轲,却在濒危时刻想起了十步一杀的剑技,所以张焦死了。 张焦死的时候没有痛苦,只是怜悯的眼神望了自己一眼,旋即絮絮叨叨的说着最后的话:师父你说仗剑天下时千万不要有一怒拔剑为红颜的意气,那些话本小说的爱情都是骗人的,也千万不要爱上任何一个女人,女人都是薄情寡义,越漂亮越薄情,千万别步“少爷”的后尘,说这江湖,剑才是游侠的天下。 可徒儿还是违背了您老人家的教导。 但是,弟子很想回青城告诉您,师父您错了。 和她初相见,她在浣衣,抬首微微笑时,那一刻弟子找到了自己的天下。 越说头越低。 最后咽气时,张焦呼唤了一个人名。 很普通的名字,张雪晴。 呼唤张雪晴时的张焦,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里,暖意如春,仿佛拥有整个天下。 李汝鱼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说了句遇见你她很幸福。 张焦笑了笑,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李汝鱼知道,他想说谢谢。 …… …… 徐继业拔剑,李汝鱼震惊莫名。 徐继业是读书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江秋房有他的履历,柳州徐家次子,顺宗朝时,年轻的徐继业便进入军伍,在西军担任军机郎,后因徐继祖溃败流寇一事,徐继业出仕地方。 先在恭州下辖一县担任主簿,后来县令被歹人杀害,徐家动用了无数人脉能量,让徐继业补缺,其后调任江秋州担任通判。 随着苏伴月灭门一案,江秋州原知州升职去了襄阳府,徐继业再次补缺,担任江秋知州。 这份履历并不出彩。 唯一的军旅生涯也是文职军机郎。 没有任何资料说明,这位徐家的读书人练过剑,金鱼山一战上过战场,但没有亲自厮杀过。 此刻徐继业剑在手,李汝鱼却恍然看见了一位战场浴血九死一生之后的铁血武将——徐继业满脸肃穆,浑身泛散出铁血冷漠的气质。 任何一个军伍老兵,都知晓这种气质何来。 只有从尸山血海里爬过的人,才会养成这种铁血气质。 李汝鱼蹙眉。 隐然有个不好的预感,莫非误打误撞,这位江秋知州真是位异人? 忽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两人同时望去,都愣了一下,他来干什么? 老兵老马,提战刀。 杜老三缓缓来到春风关口,下马,手提战刀,看也不看李汝鱼,只是冷冷的盯着徐继业,这一刻他不再是平安客栈的老掌柜,只是位从战场走下的老兵。 徐继业蹙眉,“老杜?” 杜老三眼里再无恭谨卑微,腰板挺直,一脸悲壮,“徐军机,可还记得二十年前金鱼山一战?” 徐军机?! 看着昔日卑躬屈膝的杜老三称呼自己那个久违的职名而不是二爷,徐继业倏然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真能忍。” 杜老三很安静,悲壮的安静,“身负二百五十七条性命的冤死,我不得不忍。” 徐继业沉默,半晌才道:“当年那事,并非我愿。” 杜老三摇头,“不重要,我只知道因为你的一番战场记录,我那二百五十七位袍泽含冤而死,苟延残喘的四十三位袍泽却要永生背负逃兵的耻辱!” 徐继业想起了那场战事。 大哥徐继祖为裨将,率领三百士卒前去金鱼山剿杀屡屡骚扰粮草后勤的流寇,不料竟然大败而归,三百士卒活着回到营地的仅剩四十三人。 两名军机郎,只有自己活着回来。 那位军机郎死在流箭之下。 事后送到西军统率桌上,又送往临安兵部的战事录上,写的是大哥徐继祖英勇断后,身负重伤救下了四十几名逃兵。 但真相如何,那位死在流箭之下的军机郎永远也无法告诉别人。 实际上那位军机郎死在自己的箭下。 断后的也不是大哥,而是以杜老三为首的一百人,最后活着回来的仅有十几人。 自己不得不杀那位军机郎,不得不更改战事录。 谁叫大哥第一个逃命。 若是真实情况被西军统率知晓,大哥必然被问斩,而自己这个军机郎也将被家族抛弃,再无出头之日,也正因为如此,那两百多奋勇杀敌而身死的人没有得到任何功名,其家人也只得到少许抚恤金。 逃回来的四十三士卒,也被冠以逃兵之罪,被西军统率丢到三千兵马的前锋里戴罪立功。 活着回到家乡的仅十一人。 虽然事后这十一士卒妄图揭露真相,不过万幸徐家有一位兵部侍郎,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能量,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大理内乱结束,大哥徐继祖依然在西军中缓步擢升。 自己出仕地方。 杜老三等人退伍各回老家,徐家再次动用官场能量,让他们不敢开口说出当年的事情。 当年那场黑暗谋划,便湮没在岁月里。 只不曾想,这个杜老三竟然隐忍如此之久,如今被他逮着机会遇见了落单的自己,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喟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情是我徐家对不起你,但过了这么多年,你已有儿孙,为了当年的意气,忍心让他们跟着你陪葬吗?” 杜老三哈哈一笑,快意恩仇的怒道:“儿孙三五人,怎么比得上袍泽两百五十七人的冤死,怎么比得上四十二位袍泽的不白之冤!” 双手握战刀,冷冷的盯着徐继业,“徐军机,今日我杜老三以二百五十七位身死人的身份,请你去死!” 徐继业沉默,盯着那柄黑市流出来的战刀,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这是西军制式战刀。” 杜老三不语。 死在西军制式战刀下,你该知足了。 徐继业继续道:“刀是当年的刀,人却不再是当年的人,杜老三,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当年篡改战事录,让你二百五十七袍泽冤死,让你四十二位袍泽背负逃兵耻辱的徐继业早就死了,你会不会信。” 杜老三哂笑一声。 其实是信的,虽然只是个老兵,但多年关注官府动向,如今北镇抚司对徐继业下手,那么这位江秋知州很可能是异人。 他若是异人,便不再是当年的徐继业。 徐继业有些感同身受,情绪低沉的叹道:“其实我和你一样,当年也亲眼看着无数袍泽死在自己眼前,意气相投一起共谋天下的三十六位兄弟陆续惨死,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的心境。” 顿了一下,长叹了口气,“但是人生就是如此,也许等我百年之后,我会亲自去向你的袍泽下跪道歉,但是今日,我不想死。” 杜老三一字一句,“但我只想请你去死。” 大风拂来。 老兵衣袂飘飘。 手中战刀雪亮似青天。 江水滔滔狂风怒号,似有无穷英灵怒吼,请你去死。89 66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徐继业忽然仰天狂笑,“但使水泊在,不叫英魂虚待,来来来,我徐某人今日便要告诉这天下人,替天行道昔往日,青云朝堂今生事!” 执剑如枭雄。 李汝鱼在一旁目睹,听闻得什么水泊,什么三十六位兄弟,心中已然雪亮。 徐继业果然是异人。 远处三骑风驰电掣而来,远远的便听见中气十足的声音,“二叔休慌,向阳来也!” 李汝鱼心中暗凛。 又是北镇抚司的人,而且是徐家人! 杜老三也没回首,只是双手抱刀的盯着徐继业,内心坚毅,机会千载难逢,若杀不了徐继业,今生无望。 徐继业哈哈长笑。 柳暗花明,看来自己不用出手,如此最好。 杜老三开始助跑,那三骑也堪堪赶上,柳向阳人在马上,怒喝一声,借助马势倏然腾空而起,腰间绣春刀锵的一声出鞘,直刺杜老三。 李汝鱼心中一惊,杜老三要死。 腹背受敌,杜老三终究只是个普通的老兵。 老铁迟迟不现,沈炼也没有影踪,眼前的局势自己也是自顾不暇,但不忍见这位老兵屈辱的成为刀下亡魂,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出剑。 抬步,却又立即站定。 横地里一道灰影掠空,锵的一声,和柳向阳在空中一撞,各自落地。 老铁来了! 柳向阳阴沉沉的看着同样身着飞鱼服的老铁,怒喝一声,“大胆,敢对本百户出刀,活腻歪了,沈炼没教过你么!” 老铁落地前,绣春刀已入鞘,闻言笑了笑,咧嘴露出一口老黄牙,一副你说呢的神态。 然后笑眯眯的道:“杜老三要和徐继业解决二十年前的旧事,这位百户大人,你确定要插一手?倒想问一句,你是北镇抚司还是南镇抚司的百户?” 北镇抚司只职事异人。 柳向阳冷哼一声,“由不得你插手插脚。” 老铁背负双手的盯着他,“那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过我这一关。” 柳向阳犹豫再三,“你是老铁?” 老铁呵呵一笑,露出一口老黄牙,气定神闲,“一般大家都叫我铁爷。” 柳向阳阴沉着脸,片刻后挥手,身后两名总旗同时拔刀,三人呈夹击之势,老铁依然背负双手,没将这三位过江龙放在眼里。 杜老三已经和徐继业缠战在一起。 历来有光脚不怕穿鞋的说法,杜老三是个老兵,不会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他只会简单实际的杀人招数,抱着必死之心,和徐继业以命换命。 徐继业哪甘心,然而他纵有万般能耐,面对杜老三悍不畏死的战法,只能越发被动。 李汝鱼默默的提剑上前。 背对这边的老铁却哼了一声,“你要是不想死,就老实看着,你那一身被张焦切菜一般弄出来的伤势,再被这位徐知州捅一两刀,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汝鱼苦笑止步。 原来老铁早就来了,也是够狠,竟然一直作壁上观。 徐继业陷入危境。 柳向阳心急如焚,可三人竟然攻不破老铁的防线,直到今日亲身经历,柳向阳才知道西卫十三所江秋房的铁爷有何等本事。 每一次面对自己三人的进攻,他都从容不迫的拔刀。 然后绣春刀归鞘。 再拔刀。 如此频繁的归鞘拔刀,仅是寻常的拔刀,自己竟然找不到他丝毫破绽! 简直匪夷所思。 形势陡转之下,原本应该李汝鱼和徐继业正面硬撼,变成了视死如归的老兵杜老三,驰援而来的北镇抚司新任百户被老铁一刀拦住,难以越雷池。 李汝鱼成了最闲暇的人。 疼痛感蔓延开来,浑身上下伤口十余处,最深的可见白骨,最浅也有指深,李汝鱼先前已经简单处置了下,此刻倒也没再肆无忌惮的溢血。 春风关有两山,一山望野,一山归乡。 李汝鱼设陷阱的山名望野,望野山巅,有两人在李汝鱼进入树林设置陷阱时便已登山。 一坐一站,恰好透过树隙看见山下情景。 负手而立的男子着白衣,腰间长剑华丽,眉角黑痕龙走蛇。 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安静的盯着山下。 悬名芳华录的女子被束缚住双手双脚,脸上的震惊、茫然、伤心绝望已然淡薄了许多,此刻只是默默的流着泪,看着山下。 徐秋歌怎么也想不到,昨夜床笫间温柔密语说着海誓山盟的爱人,转眼之间变成了微笑的魔鬼,不仅将自己从璧山县带到这里来,更将自己视作阶下囚。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说好的浪漫爱情呢,怎么转眼成了这个局面。 山下,父亲正和平安客栈的那个老掌柜缠战,那个夜探过徐府的北镇抚司缇骑坐在桥头,姐夫柳向阳被一个短襟老头儿拦住,无法施以援手。 徐秋歌回首,盯着燕狂徒,满脸绝望,不明白心爱的男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 燕狂徒不敢和徐秋歌对视,收敛了笑意望着山下,沉默着……半晌才轻轻的说,秋歌,有些事注定是悲剧,你和我的相遇,不过是一场谋划的血色浪漫。 燕狂徒缓缓转身,蹲在徐秋歌面前,一脸温柔,秋歌,我给你说段故事可好。 十年前,江秋州有个大儒名扬天下,一身清风,喜好那闲云野鹤的悠哉自由,虽有科举一甲中第的经世之才,却从不参加科举,朝堂举荐君王宣召,这位大儒皆视为粪土,只是在江秋州过着琴棋书画的雅致。 后来江秋州来了位通判,觊觎这位大儒家中万卷藏书,便勾结刚刚成立的北镇抚司长陵府西卫十三所,以异人之罪灭了这位大儒满门夺去万卷藏书。 也是苍天有眼,这位大儒有个孙儿侥幸逃过一劫,却在眉角落下一道褪不掉的疤痕。 说到这里,燕狂徒挑了挑眉,陷入沉思。 徐秋歌盯着他眉角处的黑痕震惊莫名。 燕狂徒忽然自嘲的笑了笑,“所以你父亲这一次必死,恐怕他到死都不知道,临安那位大人物给他写的密信,只是让你准备入临安一事,并没有提过调查北镇抚司缇骑李汝鱼。” “沈炼的调职,是闲安郡王赵长衣的手笔,当然,也有一些其他因素,苏公一辈子不屑功名,但也出过几个不成才的学生,如今在临安朝堂小有能力,做点些微小事推波助澜闲安郡王的手笔并不难。” “柳向阳的调职,则纯粹是来护送你去临安。” 沉默了一阵,燕狂徒才又轻声道:“你应该猜到了,我就是当年的苏星沉。”89 67章 我不服 徐秋歌心中的所有瞬间崩塌。 尽管前面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此刻依然如遭雷击,她听见了自己心中碎裂的声音,以往所有的幸福、骄傲以及憧憬全在这一刻碎裂成渣。 每一片渣都是一块锋利的尖刃,狠狠的在心脏上插了又插。 怔怔的望着苏星沉,脑海里一片空白。 以至于她没有听见苏星沉后面的话,其实我调查了整整三年,你父亲徐继业很可能是一位异人,所以他死得不冤。 盯着山下,已近尾声。 徐继业和杜老三皆是浑身浴血。 苏星沉忽然自嘲的笑了一笑,继续说着,秋歌,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苏星沉啊早就该死了,今日报得大仇,我便要去临安读书科举博功名,这些年背负着苏星沉三字而活,真累。 该为自己而活了。 只是徐秋歌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茫然,根本没有听见。 苏星沉眼睛忽然一亮。 山下事情终于落幕,徐继业纵然再不甘,可此时绝境他根本无力扭转,被杜老三拼死捅了一刀,眼看是活不成了。 杜老三也一样,被徐继业一剑透过左胸。 同归于尽。 李汝鱼拾回绣春刀,默默来到两人身前,感触万千,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杜老三仰首望天,浮起欣慰的笑意,嘴里呢喃着“三胖子,二憨子,李黑狗……我杜老三没有对不起你们……” 渐小渐无声,两眼一闭,彻底死去。 嘴角的笑意安详。 老兵已死。 李汝鱼长叹了口气,虽然无法理解杜老三的这种感情,但内心深处依然觉得壮哉。 酣畅淋漓的壮哉。 徐继业无力的瘫坐在地,血沫从嘴里不断浸出,挣扎着喃语,“兵锋起水泊山东,白昼横戈犯城廓,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 不甘心啊。 “李若水,你个狗日的说对了,老子就是不服。” 徐继业忽然笑了起来,近似癫狂的疯笑,忽然仰天怒吼,“他日若得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赵佶荒淫,我宋江替天行道,为何要折煞于白虎山张叔夜这腌臜之手,我于功名起大凉,为何要殁于春风关口!” “狗日的天老爷,我不服!” 话落气绝。 徐继业知道黄巢?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傻儿子成为异人黄巢不久就被雷劈死,徐继业怎么可能知晓这件事? 李汝鱼震惊之中仰首望天。 不出意料,天穹之上骤然起惊雷,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天际劈落。 苦笑了一声,心中倏然一动,灵犀突来的于电光石火间尝试着抛出手中绣春刀,恰好击中那一道拇指粗细的闪电,两两相撞,闪电旁落,在徐继业身旁劈出一个坑来。 徐继业坐在地上,早无生机。 李汝鱼呆滞在那里,许久才叹了口气,“原来这惊雷是可以阻挡的啊?” 只不过怀着侥幸的心理试一下,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那夫子还有何惧! 徐继业一死,柳向阳和老铁就已分开,此时又见天穹落惊雷,柳向阳心里便有个咯噔,身为北镇抚司百户,他这些年没少面对过异人,再清楚不过。 那一道闪电直奔徐继业,只有一种可能:徐家这位二叔竟然是位异人。 不知为何,柳向阳隐然觉得惋惜。 若徐继业真为异人,能掩饰身份在大凉朝堂继续青云直上,没准能将徐家带入一个辉煌的地境——其实谁都知晓,异人是妖孽,但有过人之能。 实际上各大世家门阀,谁不是怀着小心思希望自己家里能出几个蛰伏得住的异人? 老铁摸了摸嘴,笑眯眯的对柳向阳说道:“恭喜百户大人了,上任便诛杀了一位蛰伏在江秋州官场的异人,陛下必然龙颜大悦,百户大人将要高升,可莫要忘了小的。” 柳向阳苦不堪言。 就算徐继业真是异人,事后自己在徐家也要饱受指责。 山林里冲出一位女子,长发凌乱,跑掉了一只绣花鞋,雪白的脚上嫣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嘴唇之上一片血淋淋,怔怔的站在桥头,看着坐地而亡的徐继业,无力的跪倒在地。 泪水无声。 许久才撕心裂肺的哭喊了一句爹,然后晕了过去。 李汝鱼愕然。 徐秋歌,她怎么在这里,不是和燕狂徒私奔了么? 望野山巅,苏星沉默默的看着山下,嘴角处不断沁血,想起了先前那温柔一吻,却只得到她绝情的撕咬。 轻轻擦拭了嘴角的血,“你若不是徐秋歌多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啊。” 也不知是在说他,还是在说徐秋歌。 转身。 再见徐秋歌。 苏星沉从另一面下山。 去临安! 苏星沉已死,今后且看我如何在这盛世大凉平地起妖娆。 柳向阳过来收尸,老铁并没有阻拦。 将徐继业的尸首放到马背上,柳向阳抱起晕过去的徐秋歌,却不料这女子嘤咛一声醒了过来,没有想象中的大哭大闹,只是盯着马背上的尸首默默流着泪。 许久,才转过头看着李汝鱼,竟然笑了。 笑里带泪,凄婉而绝然,恨意如天高海深。 “李汝鱼,我之一生,只为将你送入十八层炼狱!” 李汝鱼欲言又止。 柳向阳叹了口气,“秋歌,去临安罢。” 柳向阳等人远去后,李汝鱼望向老铁,沉默了一阵,“先前和我和张焦死战时你就到了?” 老铁点点头,“差不多吧。” 李汝鱼大怒,“那你还看着我被张焦当萝卜一样削?” 老铁有些尴尬,掏出旱烟杆点燃,吐出一口烟圈,“这不是你活着他死了嘛。” 李汝鱼一阵无语,“沈炼呢,别告诉我沈炼根本不关心这件事。” 老铁无奈的很,“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李汝鱼正欲说赵长衣就这么相信你我能将徐继业拉下马,脚下却倏然震动起来,春风关内一阵雷鸣般的蹄声传来。 讶然望去,便见四五十骑北镇抚司缇骑从关内风驰电掣而来。 为首之人正是沈炼。 近得前来,李汝鱼心中一沉,沈炼一身清爽,但他身后的四五十骑缇骑,身上飞鱼服大多遍布血污,缠裹的伤口处血迹嫣嫣,如那沙场厮杀归来的男儿。 更有十数骑上搁置着缇骑尸首! 沈炼跳下马来,笑眯眯的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李汝鱼,又看了看地上杜老三的尸首,拍了拍李汝鱼的肩膀,“不错。” 68章 少年之殇,妇人之丧 李汝鱼冷冷的拍掉他的手,“你去关内做什么?” 沈炼有意无意的退了一步,然后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扇面村大燕余孽造反,南镇抚司的人都吃干饭去了,只好我这个北镇抚司的去干这苦差事。” 李汝鱼心中一凉,剑指沈炼,“你把扇面村怎么了?” 沈炼盯着剑,蹙眉。 从来没人敢剑指自己,哪怕是南北镇抚司的一些大佬也没有这个底气。 身后数十缇骑齐刷刷的绣春刀出鞘。 沈炼扬手制止。 盯着李汝鱼,想了想,还是压抑住心头不爽,不徐不缓的说道:“还能怎么,造反余孽,当然是杀无赦,不过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扇面村不仅有大燕余孽,还蛰伏着数位异人。” “有个小孩子叫黄峥,才八九岁,竟然徒手两拳打死了两位缇骑。” “那个叫李三胖的胖子更不得了,拿了根木棍作枪,耍得那叫一个神鬼莫测,我沈炼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枪法的人,丝毫不逊色早些年朱七杀那个叫常遇春的异人,若非最后用他女儿威胁,这货还真能杀出扇面村而不引惊雷。” “当然,他还是死在惊雷之下。” “还有个叫张麻子的腌臜货色,轻功之好,这大凉天下找不出几个可以媲美的人,那叫一个快啊,闪电一般,可是再快也快不过惊雷,那惊雷一道又一道的劈落,直到第七道才将他劈成烤猪。” “嗯对了,有个叫老杨的老家伙,这老家伙倒是没什么本事,只是在我北镇抚司好男儿诛杀大燕余孽时,这个老杨竟然焚香沐浴,换了压箱底的干净儒衫,竟然还拿出了笔墨纸砚,等我们破门而入时,他正淡定从容的挥毫泼墨,一幅秋竹图简直——好吧,对这玩意儿不太懂,反正就是画得很好,然后惊雷劈落前,这个异人说了句难得糊涂。” 听着沈炼说着一个又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李汝鱼睚眦目裂,猛然上前一把抓住沈炼的衣襟,“你把他们怎么了!” 沈炼挥手,示意他人别管,这才沉着脸,“大燕余孽,当然是尽数杀了。” 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和李汝鱼才能听见的声音,略带怜悯的说道:“这是赵长衣的意思,你若想活着,他们就必须死,所以他们是因你而死,你可以自杀以谢在天之灵,也可以去找赵长衣。” 李汝鱼死咬牙关,牙缝间沁出鲜血,看起来分外狰狞。 终于不可遏制,“我先杀了你!” 手中剑扬起,却还没来得及落下,脖子上倏然一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老铁收回手,砸吧了一口烟,苦笑道:“你没必要这么刺激他。” 沈炼整理了衣襟,也苦笑道:“那我找谁说理去,屠村三百余人,回去指不准被那些文臣参成什么凄惨样子,老子这副千户怕又不稳妥了。妈的,自打被赵长衣这货喊了声哥后就没有过好事!” 沈炼上马,对老铁道:“交给你了,我回一趟长陵府,接下来会去临安赴职,我估计柳向阳那货不会亲自送徐秋歌去临安,所以你和这小子好自为之,柳州徐家这一辈,也就这个柳向阳有点意思。” 提起缰绳,忽然又停下,压低声音对老铁道:“等醒了告诉他,我沈炼的人头在这里,他若是有本事自己取的走,我绝无怨言。” 说完纵马狂奔。 老铁沉默着看着远去的缇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嘟囔了一句怕真有那么一天。 少年不服输。 总有一天,会让那位闲安郡王也入棋。 说到底,这天下下棋之人仅几人耳,章国天朝上国的女帝,北地那位拥有铁骑十万的蛮人之主,再加上大凉朝堂上一两位相公以及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勉强算半个下棋人。 其余人众皆为棋子。 就连国势日渐衰落的大理等国国君,也不配在这盘棋上落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汝鱼缓缓醒来。 身上的伤势似乎重新包扎过,老铁坐在杜老三尸首旁,一口接一口的砸吧着旱烟,见李汝鱼醒来,一脚将绣春刀踢过来,“沈炼让我告诉你,说他的人头在那里,有本事你自己去取,他绝无怨言。” 李汝鱼呆坐了片刻,拾起绣春刀沉默着起身,走入春风关内。 老铁也不说话,起身捞起杜老三的尸首,放到马背上,原路返回。 平安客栈今日歇业。 杜春明搂着一双女儿,默然无语的望着街巷远方,心里期翼着能看见那到略有弯腰了的身影,想起那个男人在自己还小就说过的那些听出了耳茧的故事。 爹,我信了。 您不是逃兵,您是英雄,可您回来呀…… 妻子坐在堂里,安静的缝补着父亲的旧衣衫,夫君说父亲回来会穿。 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杜春明精神一阵,旋即黯然的坐了回去。 五人三骑。 昨夜留宿在客栈女扮男装的女子马上,沉沉的搭着那位知州的尸首。 女子面容死寂,毫无情绪。 又不久,大风卷街巷。 数十起北镇抚司缇骑狂驰而过,依然不见父亲踪影。 杜春明站起又坐下,知州已死,北镇抚司已归,爹你呢? 眼看天色渐暮。 两骑缓缓驰入双鹿,杜春明看着抽着旱烟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老头子跳下马,尊敬的将那个熟悉的人抱下马交到自己手里,轻声了句你爹是条好汉。 杜春明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了下来,堂里的妻子低头啜泣。 身旁的囡囡仰着脸,“爹,爷爷怎么了?” 杜春明泪眼滂沱,哽咽着轻声道:“囡囡啊,爷爷只是睡了,爷爷只是想去见见他的老朋友,你看,爷爷笑的多开怀啊……” 杜春明嚎啕大哭,哭像个一百二十斤的孩子。 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安详的坐在后院,看着眼前那具犹带笑意的枕边人尸体,轻柔的理着他乱了的鬓发,絮絮叨叨的自说自语,说老三啊我没读过书,不知道那些大道理,这么多年我都听你的,孩子们都好,你也别挂念了,要是官府的人不让咱们活下去,大不了让春明带着囡囡她们逃荒去北地。 说着话的老妇人枯涩的眼里没有泪。 老三你不喜欢我哭,说娘们儿婆婆妈妈的,说你那群兄弟看见了会笑话你。 老三,我不哭啊。 说着说着,老妇人垂下了头。 老三,等我。 晚风拂来。 一切静好。 69章 吾名白起! 春末时分,晨雾如云流动,遮掩了扇面村。 清新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烟灰味。 连夜赶路的李汝鱼一脸憔悴,身上的伤势又开始沁出血迹,站在村口,村里偶尔传来一声声鸡鸣狗叫,仿佛在告诉李汝鱼,这只是扇面村一个寻常的清晨,沈炼说的都是谎言。 然而眼前却是坍塌的私塾,烧成灰烬的残砖碎瓦里,飘着缕缕青烟,融入白茫茫雾里。 私塾里没人,有血。 李汝鱼脚上灌铅,沉重的走入雾里,破碎的村庄从雾里一段段的出现在眼前。 赵二狗家依然完好,屋里没人,有血,有黑虎子的尸首,花斑守在尸首旁,呜咽着摩挲在母亲的头,想让它起来。 短短的几百米路,李汝鱼却似走了几百年,大部分村舍皆完好无损,房前院后都有血,除了鸡鸣狗叫,村里安静得可怕。 来到孙鳏夫的皇宫前,李汝鱼心沉入海底。 皇宫已不见,只剩下一片灰烬,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焦糊味道,李汝鱼站在废墟里,看着灰烬里密密麻麻堆积如山的牙白色骨灰,浑身被抽去力气,瘫坐在地上。 李汝鱼的内心很平静。 或者说是很空,什么都没想,坐在那里,就只是坐在那里。 这一坐便是一天。 直到日暮时分,李汝鱼才清醒过来,然后到自己的家里翻了些陈米,从地里拔了几根菜,小炒了上桌,安静的吃饭。 吃着吃着,从来不会在饭间停筷的李汝鱼放下了筷子。 呢喃了一句,不香了。 洗碗,洗澡,睡觉。 仿佛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漆黑的扇面村安静到了极点,半夜的荷塘边再也没响起吱呀开门声。 天青色夜空里,骤生乌云,涌滚如漩,电闪雷鸣。 李汝鱼躺在床上,满头大汗。 大梦。 这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原野。 在望不到边际的原野上,是望不到边际的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刀戈剑戟,破碎染血的旌旗湮没在血河里。 轻轻走一步,脚下便沾染一堆泥,被血侵染的泥。 李汝鱼站在尸山血海里,望着不远处,那里,有一位着白盔身披血红大氅的将军背对自己负手而立,无风自舞的血红大氅飘逸。 将军如地狱爬出来的神——杀神。 李汝鱼安静的看着。 也不知道多久,那位将军终于缓缓转身,望着李汝鱼。 将军不高,却又在这片尸山血海里顶天立地,所有的光辉都无法遮掩其盖世锋芒。 那双毫无情绪的空洞眸子却如刀。 李汝鱼想说话,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张嘴,都无法发出一个字音。 将军一步一步前行。 尸山血海如浪潮,在他面前一分为二,只是眨眼间,将军便走到自己面前,眸子里依然空洞而犀利,但李汝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将军轻轻抬起手。 手中突兀的出现一柄剑,正对李汝鱼,一寸一寸递进。 李汝鱼却无法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刺入自己的胸口,又眼睁睁的看着那位将军顺着长剑一点又一点的没入自己的身体,最后消失不见。 天地之间,鬼哭狼嚎,有声音响荡九天。 “吾名白起。” 李汝鱼眼角余光处,却见尸山血海里有人孑然独立,站在白甲将军原来的位置上,默然的看着自己,“吾名白起”之后,则是如风细腻流淌的悲呛唱语。 风潇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 倏然起炸雷。 李汝鱼惊声坐起,满头大汗的听着天穹上惊雷阵阵,脑海里多了一些东西,除了荆轲的十步一杀,似乎还有一颗寒冰一般的心。 有形无质的存在于脑海里。 一颗心?! 白起的心! 为什么会是一颗心,这颗心又代表着什么? 李汝鱼不知道荆轲是谁。 更不知道白起。 隐然觉得,这两人大概和自己雷劈不死脱不了干系。 也便没去深思——终究不是坏事。 比如没有荆轲的十步一杀,自己大抵是杀不了孙鳏夫,也杀不了张焦。 至于白起这颗心对自己有何影响,多想无益,该来的终究会来。 第二日,李汝鱼起床,洗漱,吃饭。 然后扛着锄头来到皇宫后面,寻了块向阳的地方,一声不吭的挖坑,赵二狗的花斑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朝他唤了两声,卧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眸子里无凶相。 从清晨直到傍晚,终于挖好足以放下三百多具白骨的大坑。 第三日,李汝鱼从灰烬里将所有的白骨抱出来入土为安,却倏然蹙眉,隐然觉得哪里不对,那些没烧成灰烬的骸骨,似乎细弱了不少? 也没多想,一堆又一堆的黄土掩埋,最后找来一块木板,拿出笔墨砚,却终究什么也没写,就那么插在大坟之前。 忙完这一切,李汝鱼这才挨家挨户找出了香蜡钱纸,在坟前默默的烧着。 你们且安睡。 总有一天,我会让赵长衣和沈炼血祭。 花斑一直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烧完香,李汝鱼一语不发的出村,走到村口回望,轻轻挥了挥手,仿佛杨柳树荫下还有无数的乡亲在那里。 今生再无百家饭。 花斑亦步亦趋。 李汝鱼盯了花斑一眼,默默的蹲下来,抚摩着面相狰狞的花斑脑袋,轻声道:“花斑,扇面村只有我俩了,以后我会保护你。” 花斑眼里无凶光,温柔的顺着李汝鱼的抚摩,伸出舌头舔着李汝鱼的手腕。 李汝鱼起身,花斑在后。 一人一狗,在漭漭群山间渺小如无物,却又是唯一的生机。 …… …… 只是少年没有看见,在扇面村漭漭群山之巅,有个中年寡妇站在大树下,盯着一人一狗出山,说了句这孩子肯定很伤心。 妇人身旁,站着位儒衫老人,叹了句难得糊涂。 在更深处的山谷里,隐隐见炊烟。 …… …… 临安朝堂炸开了锅。 在升职北镇抚司副千户的沈炼和被三位北镇抚司小旗护送的徐秋歌未抵达临安之前,便先有长陵府知府的奏折送递到陛下垂拱殿的御书桌上。 长陵知府的这封奏折很简单,只是毫无偏颇态度的陈述了两件事。 江秋知州徐继业死于璧山县春风关。 璧山县辖境扇面村三百余村民一夜之间被屠村,始作俑者是原北镇抚司长陵府西卫十三所如今升任副千户的沈炼,唯一幸存者是北镇抚司江秋房缇骑李汝鱼。 而在这封奏折送递陛下御书桌的前一天,消息灵通的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已经提前觐见陛下,也只说了两件事:徐继业之死和扇面村被屠村。 70章 一品相公 其实对于临安朝堂而言,一位地方从五品的知州身死根本无足重轻,虽然柳州徐家是士族世家,但百余年来徐家日益凋敝。 顺宗朝时出过一位兵部侍郎。 如今朝内显赫人物仅有一位老人,在算半个清水衙门的大理寺累官至大理寺卿,高升无望,极可能在一年半载内致仕。 朝外,尚有西军都统制徐继祖,算是实权人物,有一定的上升空间,但因金鱼山溃败流寇的旧事,如今枢密院狄相公对这位西军都统制多有不屑。 其余徐家子弟,大多在各部门或者地方出仕,皆无出彩之人。 徐继业的死,原本无人深究。 之所以还是能引起朝堂喧哗,只不过北镇抚司掺和到了其中——牵扯到北镇抚司便可能涉及异人,大凉朝野谁不知道女帝陛下对异人的态度。 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所以别看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只是正三品,在朝堂上可敢硬撼尚书省相公,枢密院狄相公看着他也得礼遇三分。 况且三年前已有旧例。 江陵府一位知州窝藏异人常遇春,被北镇抚司朱七所杀,那位有着“大凉青花”之称的知州还是当朝相公的得意门生,事后陛下也没惩办朱七,只是用个一品文散官安抚了那位相公。 不过这一次徐继业之死,还伴随着扇面村被屠村一事。 自中兴之主孝宗大刀阔斧抛弃“文人共治天下”的祖策后大凉文武并盛,但大凉读书人并没有丢掉气节,那句出自先贤范文正之口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依然是大凉文臣的初心。 北镇抚司竟然屠村三百余人,着实骇人听闻。 第二日大朝会时,先是有当朝尚书右仆射宁缺出列参了一本,并顺便就此事弹劾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其后参知政事谢韵等一堆显赫文臣附议。 “大凉青花”那位恩师,当朝左相却罕见的沉默。 女帝陛下面无表情,说了句再议,将此事暂时搁置,虽然一众文臣不满,但也知道这是女帝陛下极大的让步。 当年朱七杀大凉青花一事,有人参奏弹劾,直接被女帝陛下一句“难道卿等为朕诛异人乎”给怼了回去。 散朝之后,各回衙门公事房。 大凉官人还是比较惬意,三天一次大朝会,文武百官四更便要出发,过丽正门后,在偏殿等候,待时辰到了再去崇政殿,有事议政无事退朝。 实际上大朝会上重要的国家大事,早在小朝会时,便由陛下和几位相公、三省六部的中枢人物在垂拱殿议定。 要不然崇政殿里上百人为事情吵吵闹闹和菜市场无异,成何体统。 所以大朝会一般不会拖过巳时,大多在辰时便结束,之后各回衙门公事房,府邸距离衙门近的,回家吃过午饭继续点卯应班,下午申时末便可回家,之后便是奢华糜烂的夜生活。 今日大朝会后,尚书省相公的公事房里气氛有些安静。 大宋左相,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师王琨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面前摆放了棋盘,一个人执黑白子对弈,无人敢来打扰这位大凉第一相公。 王琨四十有三,以不惑之年的资历成为大凉第一相公,其仕途轨迹在天下皆被人津津乐道,可谓一段传奇。 顺宗朝时,十八岁尚未及冠的王琨科举中第,一甲状元,出任建康府一八品县令,两年而返临安,担任从七品的崇政殿说书一职,又两年,越阶而任职从六品的起居舍人,之后便是正六品的集英殿修撰、从五品的秘书少监、四品的秘书监。 顺宗驾崩那年,已是三品左散骑常侍。 至女帝登基,王琨一年之内历任从二品的御史大夫、正二品的参知政事,永安二年,谢琅那位老丈人,出身清河的崔氏相公从左相退下来提举洞霄宫,王琨取而代之,宰执大凉。 那一年王琨才三十四岁。 仅仅十六年时间,起于寒门的王琨便从八品县令到了一品相公,其仕途之传奇,羡煞无数士子,成为大凉读书人的偶像。 这十年来,右相、副相参知政事换了一茬又一茬,王琨的左相之位稳如泰山。 王琨出身寒门,或是早些年家境贫寒的缘故,身材矮小,纵然过了二十来年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依然削瘦如故。 王琨相貌普通,甚至还不如一般读书人,若是着便服走在街上,只会以为是位寻常人家的惧内男子,看似人畜无害,实则临安朝野谁不在背后称呼其为铁血相公,由永安四年的“清词案”可见一斑。 “清词案”使得当朝礼部尚书一家三十八人,外加三族共计五百六十四人,其中被问斩四百九十六人,剩下的男性发配边疆充军,女性送入军营充当营妓。 妇孺老幼无一幸免。 朝野无人不知,这件事是王琨的幕后手笔。 此刻王琨依然一脸淡然。 只是内心波澜起伏,今日大朝会,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宁缺,以及出身陈郡左谢,与吏部尚书谢琅一起并名陈郡双璧的参知政事谢韵,皆就扇面村被屠一事参奏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 看似和自己无关,实则矛头直指自己。 朱七杀大凉青花一案,赵信后来亲自登门拜访,其后便和自己有了默契,要不然朱七又怎么能安然活到今年。 今日女帝的态度让王琨有了警惕之心。 自女帝登基,自己圣眷不断牢坐相位,堵住了无数人仕途登顶的野望,比如上任右相两年的宁缺,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必须将自己拖下马去。 左右相公貌合神离,互相掣肘平衡朝堂势力一直是女帝陛下不变的策略。 实际上也是大凉历代君王的权术。 否则女帝陛下不会频频换了那些软弱得不能和自己抗衡的右相。 王琨有些坐不住了。 他太明白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女帝陛下所赐,一旦陛下对自己动了杀心,谁也救不了。 不过,自己又岂会无还手之力? 王琨扯起嘴角,淡然的脸上一片冷漠,眸子里杀意凛冽。 掂起黑子,在北方落下一子。 落子屠大龙。 71章 二品太子 在王琨落子片刻后,有位身着绣蟒大红袍的老貂寺走了进来,面目红润,一头雪白长发束在冠内,身后跟着两位毕恭毕敬的小黄门。 由不得他们不拘束。 若是寻常时候传旨意,倒可以狐假虎威一番。 但今日随着这位老貂寺来尚书省,见的可是当朝权势滔天的大凉第一相公王琨,就算是宣传陛下旨意时也不敢倨傲,何况是私事。 不见那位在太子东宫地位尊隆的老貂寺也一脸恭谨么。 别说咱们东宫这位深得太子殿下信任的老貂寺,大内宦官之首,陛下身边那位内侍左都知见着王相公,一样得以奴婢自居而不敢自称杂家,天子近臣尚且如此,又何况区区两个小黄门。 有位新净身入宫的小黄门,偷偷抬头用眼角斜乜了一眼,心中忍住不嘀咕,咱们这位大凉第一相公很普通啊,儒雅不如太子詹事,霸气不如太子千牛,东宫属官里随意拿一个出来,都比这位相公有气质的多。 只不过他刚想着,却见王琨视线落了过来。 顿时吓了一跳,慌不迭低头。 王琨面无表情,起身笑道:“许都知驾到,有失远迎,还请赎罪。” 皮笑肉不笑。 许貂寺心里一跳,在大内沉浮几十年,太了解这位相公的脾性,哪敢倨傲,谦恭的笑着,“王相公见笑,奴婢岂敢劳您大驾。” 王琨自顾自坐下,“太子有事?” 也没招呼这位东宫大宦。 许貂寺没敢介意这点冷落,朝野谁不知道咱这位相公的强势,四下看了一眼,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太子听说了今日朝会的事情,有些担心,请相公去东宫一唔。” 王琨点点头,“也罢,顺便去看看太子学业。” 在加封太师之前,王琨便任职太子太师,虽然自大燕时太子六傅的官职便是虚职,但终究是个帝师头衔,改朝换代之后便是莫大的荣耀。 许貂寺笑如弥勒,退到一侧,“王相公请。” 两个小黄门慌不迭让在一旁。 东宫,太子书房里,有位十三岁身着五爪四龙纹杏黄色袍服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坐在书桌上手捧着由后人编纂的《文正公文集》。 只是眼神忐忑坐立不安。 直到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陪着一位相貌普通的男子进来,才松了口气。 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既恭谨又畏惧的行礼,“老师。” 王琨点点头,负手走入书房在客位坐下,两岁立为太子,如今尚未开始参政的赵愭回去坐下,眼巴巴的看着恩师。 许貂寺慌不迭去泡茶,为太子和王琨端上。 两位小黄门留在了门外。 王琨端着茶杯,用茶盖荡了荡,再低头闻了下,笑道:“好茶。” 赵愭也笑了,却有些拘束,“是福建路进贡的岩茶,陛下赐了些,恩师若是喜欢,等下我着人送到府上,反正学生也不爱喝。” 王琨摇了摇头,“不用。” 茶叶自己还是喜欢明前龙井多一些,武夷岩茶不太适合自己口味。 赵愭又小心翼翼的道:“那老师爱喝什么,太子府若有,学生一定倾送老师府上。” 王琨根本没理这茬,将茶杯放下,端整了朝服,这才轻声说道:“今日朝会的事情殿下已经知晓,本来算不得大事,不过殿下既然不心安,我便亲自过来一趟说说。” 一旁伺候的老貂寺心如刀割。 王琨简直欺人太甚,不过却不敢发作,殿下欲成就大业,还少不了这位铁血相公。 赵愭精神一振,略略有些紧张,“老师,宁缺和谢琅等人弹劾赵信,我总觉得是在针对老师您。” 王琨嗯了声,“差不多如此,不过殿下不用担心,赵信毕竟是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这天下还有谁敢说比他更得陛下信任?” 赵愭心里腹诽,老师你啊。 王琨继续道:“这件事我会处置,不过也可以注意一下,我若是记得没错,宁缺、谢琅两人和那位乾王走得很近,这件事背后未尝没有乾王爷的意思。” 赵愭脸色大变,一片惨白。 虽是太子,但终究只有十三岁,很多事情看不透彻,可他明白一件事:虽然先皇明面上只有自己一个嫡生皇子,但觊觎龙椅的大有人在。 八叔,乾王赵骊便是最显著之人,外结武将内搭文臣,便是新近身死的江秋知州徐继业,以及西军都统制都和赵骊来往密切,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若是自己太子被废,等陛下驾崩之后,以他在朝野的声望,登基为帝并不算难事。 况且还有闲安郡王这个隐患。 看似稳固的太子之位,实则危如累卵,若非有老师鼎力支持,自己真斗不过这两人。 王琨看着太子神情,心里有些不屑。 赵愭懦弱。 但自己要想守住相位,甚至再多一些野望,就需要一位懦弱的新帝登基,而不是锋芒毕露的赵骊,也不是看似无害实则城府深沉的闲安郡王。 两者都不是会被轻易掌控之辈。 想起那位韬光隐晦的闲安郡王,王琨不得不赞了一句,这位郡王确实是做大事的人,比锋芒毕露的赵骊强了不止一个档次。 起身,“公务繁忙,殿下若是无事,臣便告退了。” 这不是商量询问的口气。 对太子如此霸气姿态,大凉天下也除了女帝陛下,也就只有王琨敢了。 赵愭愣了下,急忙喊住:“老师。” 王琨顿住,头也不回,仿佛他才是太子,赵愭是臣子一般,“还有何事?” 赵愭犹豫再三,还是有些畏缩的轻声道:“当年父皇驾崩之日,老师便在大内皇宫,是否真如传闻所言,父皇的驾崩另有隐情?” 说完期翼的望着王琨的背影。 却见王琨猛然转身,眉如竖刀,脸色阴沉,厉声喝问:“谁告诉你的!” 赵愭吓了一大跳,不敢说话,却只是惊惶的看了一眼许貂寺。 哪有半点太子威势。 王琨恍然,盯着许貂寺连续冷哼了两声,冷冷的说了句,“先皇寿终正寝驾鹤仙去,并无隐情。”说完目光如刀的剜视许貂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已近花甲的老貂寺噗通一声坐倒在地,双目无神面如死灰。 完了。 王琨走出书房,忽然站住,扭头看着先前在尚书省胆敢偷看自己的小黄门,“你叫什么?” 小黄门胆战心惊,却面不改色,“回相公,奴婢张攘。” 王琨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很好。” 扬长而去。 留下小黄门张攘一脸茫然。 走出东宫的王琨,望着高墙碧瓦,目光穿透重重殿宇,落在垂拱殿方向,呢喃了一句江山多娇,今日谁舞妖娆,他日又谁笑傲风骚? 许久才深呼吸了一口气,负手而行。 矮小的身影如山。 霸气横陈。 72章 三品郡王 数百年以来,内侍左都知都是百宦之首。 但自女帝登基,内侍左都知作为百宦之首的权势便一落千丈,先是陛下旨意,大内设立“凤梧局”,女帝陛下近身事宜一律先由凤梧局定夺,其后再交给内侍省具体差办。 内侍省的地位一降再降。 尤其是永安四年,罪女江照月横空出世,令内侍省差点形同虚设。 江照月出身陈留江家,本该是饱读诗书嫁入豪门的世家子女,但霍燕青叛国复燕时,时任黑水军节度使的江巍上错了贼船,致使陈留江家被株连,江巍那一脉的女眷尽数充当营妓,陈留江家用尽无数人情人脉,才保得江巍几个年幼孙女免了营妓之罪,送入掖庭局。 江照月便是江巍的重孙女,甫一出世便面上刺青,至于她生父是谁,也是个谜,知晓内情的人不少,但没人敢说出来。 也是庆幸,江照月自小便聪慧善文,在掖庭局被当宝贝一般养大,接触不少诗书事,永安二年,十二岁的江照月以才而昭著大内,其于日暮时分写了首《蝶恋花》小词,被国子监大祭酒惊为天人,女帝陛下召见后大为赏识,先是加封为才人,让其摆脱奴婢身份,接着将她从掖庭局调入凤梧局。 永安四年,仅仅两年时间,江照月便成为凤梧局昭命司使,女帝陛下的诏敕多出其手,不仅使得内侍省失势,连外朝中书舍人都差点失业。 是以如今临安朝野,有“外相公,内诏使,乾王如虎,东宫之外谁闲安”的说法,相公指王琨,诏使则是江照月,乾王是赵骊,东宫之外谁闲安,则是指太子赵愭和闲安郡王赵长衣。 此刻江照月走出垂拱殿,守候在殿门外的内侍左都知薛盛唐慌忙行礼,问道:“江诏使,陛下有何旨意?”对这位昭命司使,薛盛唐打从心里畏惧。 江照月二十有一,尚未婚嫁,五官姣好身材窈窕,狭长狐媚儿脸颊上有淡青色的刺字,却凭空多了一分惊艳的另类美感。 闻言哼了声,“陛下说了,许貂寺会有人处理,内侍省不用过问。” 说完也不管薛盛唐作何想说何话,自顾自回垂拱殿。 薛盛唐看着这位炙手可热的昭命司使的背影,充满憎恶,如果没有江照月,内侍省何至于被女帝陛下冷落至此? 想当年顺宗陛下章国时,自己哪需旨意,终日陪伴陛下身侧,现如今有事,还需要经过江照月这一关才能见到女帝陛下。 心中又忍不住有些悲戚,都是当年顺宗陛下的旧人,老许被女帝陛下调到东宫去服侍年幼太子,本以为是个美差,但谁知道他多嘴。 今日在东宫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陛下。 自己本还想为他说情,不曾想女帝陛下知晓自己的来意,根本不给自己机会,让江照月将自己打发了,想到这薛盛唐自嘲的苦笑。 内侍省? 形同虚设了啊! 大内皇宫北门接御街,沿御街行七百余米,是临安甚至整个江南朝野都无人不知的“青云街”,之所以闻名朝野,只因青云街住了大半个朝堂重臣。 三省六部诸多官员的豪宅皆坐落在青云街上,当朝左相王琨、右相宁缺、参知政事谢韵的府邸也在青云街,枢密院那位狄相公虽然是位无双儒将,但因对王琨等文臣不和,倒没住到读书人扎堆的青云街,而选择了武将圈子的“威盛路”。 不仅文臣在青云路,大凉的乾王赵骊、闲安郡王赵长衣的府邸也在青云路。临安朝野都有个说法,青云路上起瓦尘,蒙头之下也五品。 意思就是说,青云路上掉块砖瓦下来,砸中的都可能是五品高官。 就连北方蛮人之王也戏称,若得谍子入临安,尽屠青云、威盛,大凉半瘫。 闲安郡王府坐落在青云路尾。 这其实是极好的地理位置,当年顺宗陛下还未入主东宫时,其府邸恭王府便在青云路尾,出了青云路曲折百十米,便是夕照山雷峰。 在府邸里抬首望去,能看见夕照山雷锋上那座九层高塔,若是天气晴好,雷峰夕照的壮丽景象便可尽入眼睑。 所以赵长衣这座由恭王府改名闲安郡王府的府邸,可说得天独厚。 在垂拱殿里女帝陛下轻描淡写对江照月说了句“王琨自当诛之”一语定下许貂寺生死时,赵长衣正在府邸花园里赏月。 三五宫女在一旁侍候,桌上摆放着水果点心,几壶美酒皆是御赐。 惬意的翘着二郎腿,在他面前,有一位黑衣文人正襟危坐,儒衫如墨,在其背后,安静的站着一高一矮,一娇俏一温婉的负剑奴婢。 年三十五六的黑衣文人有些病态的白,细心看去,即使在夜色里,也能看见肌肤下的青色血络。 五官端的是俊美,那种独属于女性的俊美,若非喉结突兀,几乎没人会认为他是男人,飞凤眉好看得一塌糊涂,几可媲美当年以“眉黛无双”艳惊大凉的女帝陛下。 这双惊艳的飞凤眉下,也有一双漂亮的眸子,深邃如星空,但王琨、赵骊以及女帝陛下等人知晓,闲安郡王府上那位黑衣文人,实则目盲。 黑衣文人目盲。 却无人知晓,黑衣文人目盲于十一年前顺宗驾崩女帝登基那一日。 虽是春末,手里却有一枚水墨画扇,只是握在手里,并没有风骚的招摇。 赵长衣端起酒杯,笑眯眯的道:“先生,如你所言,许貂寺活不过明日正午,以王相公的脾性,大概明日上午,这位在先皇时担任过内侍省右都知的许貂寺,就会死在赵愭的面前。” 赵长衣有些幸灾乐祸,想到那位本就胆小的太子赵愭被王相公这么一惊吓不知道会不会屁滚尿流,他就忍不住想大笑几声,不过终究没有太飘。 黑衣文人面无表情,轻轻拍了拍手中画扇,“终究还是太子,王相公做的有些过了。” 须知过犹不及。 赵长衣盯了一眼那枚画扇,强行将心中的疑问压下去:自己调查过,先生手中这样的画扇,天下共有三枚,一枚在乾王赵骊手上,一枚在皇宫女帝陛下手中,一枚先皇陪葬。这一枚为何会在他手中? 叹了口气,“是啊,终究是太子,而我只是个闲安着的郡王。” 73章 国士无双 黑衣文人很安静。 赵长衣和他相交三年,却从没他在脸上看见过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总是这样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容的安静神色。 并非没有调查过,只是哪怕动用南北镇抚司也调查不出这位先生的出身。 他好像凭空出现在临安,整个大凉天下也查不到他的任何痕迹。 赵长衣还记得第一次见先生的情景。 也是这样一个春末的夜晚。 永安八年初,女帝陛下力排众议,甚至将礼部一位侍郎贬到蜀中去当了个受气知州,破格封自己为郡王,又不得不对赵室宗室妥协,封号闲安。 闲安,不过是赵室宗室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女帝和自己,当一个闲安的郡王便罢了,江山就不要去奢望,自己也无所谓,郡王也是王。 封郡王后半月,春末的一个夜里,自己也在这个院子里赏月。 奴仆前来禀告有人求见。 先前还以为是一些没有眼力见的臣子想走人情,不过进来的却是位目盲的黑衣文人,在两位负剑奴婢的搀扶下,大咧咧的坐在了自己面前,语出惊人。 他只说了一句话,自己就毅然视之为国士。 他说,郡王何闲安,何日起大风,何日鱼化龙? 事实上先生也从没让自己失望过,这三年来在他的筹谋下,自己暗中势力日渐壮大,奉陛下密旨去扇面村时,从北镇抚司挑选朱七也是他的建议。 并没明确的说杀朱七。 但自己明白他的意思,杀朱七给王琨一个人情——至于这个人情有没有用,那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毕竟那位王相公不能以常理度之。 黑衣文人忽然轻声道:“宁缺和谢韵想以此事扳倒赵信,怕是难以如愿,就是沈炼也不会被陛下降罪,倒是北方那边可能会出事情。” 赵长衣愣了下,“北方?有岳家王爷坐镇开封,能出什么事情?” 黑衣文人忽然顾左右而言其他,“李汝鱼是着鬼棋,目前而论,我也看不准殿下这一步是好是坏,将他放在江秋房不是长久之计,过些时日送去北方罢。” 赵长衣不置可否,明显不太赞同这个提议,蹙眉深思,许久才试探着问道:“难道北方那位蛮人之王会有动静?” 黑衣文人绕开了这个话题,“弈一局?” 赵长衣却执拗的问道:“沈炼屠村一事,怎么都绕不开去,就算知道扇面村有大燕余孽,可宁缺、谢韵不是等闲人,有的是说辞将罪责归到北镇抚司身上,王琨会作何反应?” 旋即自问自答:“王琨绝然不会放弃赵信,可赵信也斗不过宁缺和谢韵两人,而王琨也不敢明着相助赵信,所以,北方那边适时出点乱子,转移朝堂注意力,并且试探一下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 一念及此,赵长衣悚然心惊。 “王琨和北方蛮人有勾结?” 黑衣文人默不作声。 赵长衣继续问道:“既然王琨狼子野心,我们为何还要暗中相助?” 黑衣文人那双没有生气的呆滞盲眼望向天空,似乎想看见天空悬挂的明月,许久才轻声道:“殿下心里不是明镜着么,非要说出来?” 赵长衣愕然了一下,旋即尴尬的笑了笑,“先生说的是。” 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王琨和太子赵愭一衣带水,王琨倒台,太子赵愭才有可能从东宫里面拉下马来,想来乾王赵骊也求之不得这种局面。 实际上赵长衣心中清楚无比,陛下风华正茂,太子年幼。 若自己有意江山,必须趁太子尚未成长之前成就大事,否则太子一旦成长,朝臣依附,就算陛下有心,自己也无力回天。 唯一的好消息,是王琨这位铁血相公强势无匹,将太子死死的压在东宫,反倒成为附庸。 这种局面所有人乐见其成。 否则王琨如此对待太子赵愭,女帝陛下会不敲打他? 赵室宗室会袖手旁观? 若是乾王赵骊没有野心,以他为首的赵室宗亲,早把王琨弹劾得他妈都不认识了。 挥手,有人送来棋盘。 赵长衣执白,黑衣文人执黑,白子先行,赵长衣不假思索便随意挂角落子,旋即一脸促狭的看着先生。 听得身后负剑奴婢报棋,黑衣文人想也不想,竟也在另外一旁落子挂角。 一记诡招。 然而下棋一事殊途同归,最终避免不了黑白厮杀。 赵长衣面色逐渐凝重,额上起了一层薄汗,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和先生下棋,但还是惊骇于他的棋力,对他而言,这纯粹是下盲棋。 就算如此,自己也占不到丝毫优势。 最后黑子落下,棋盘上局势顿时分明,谁也奈何不了谁。 和棋。 黑衣文人起身,轻描淡写说了句殿下好棋力,当年岁月怕是得过名师教诲,此等棋力已可称国手,旋即搭在负剑奴婢的手腕上,默默的转身离开院子,清冷月光洒在身上,悠远如画。 赵长衣盯着棋局久久不做声。 棋盘里无大龙。 却有三条小龙,割据一方自成气候,俨然将这棋盘三分。 这并不是自然对弈厮杀的结果。 而是先生刻意营造出来的棋势——这棋力骇人听闻,就算是宫中那些棋待诏大国手,也难以做到如此手笔。 既要营造出三分局势,还要成和棋,怕得当年当湖旁留下十局的两位棋圣才有此实力。 良久,赵长衣才吐出一口浊气。 望着先生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喃语了一句,“永安盛世,大凉国势昭彰,谁能三分天下?” 若你真能如此,当得起那四字。 国士无双。 只是这位神秘的先生让赵长衣难以彻底安心,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因果,他为何要成为闲安郡王府的幕僚,按说他若意从龙,选择东宫那位孱弱太子才是捷径正途,纵然有王琨这位铁血相公,也无法阻挡他青云直上。 天下三分,对他有什么好处? 赵长衣长身而起,还得去炮制一封奏折,这次扇面村被屠,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虽然不会有事,但副千户沈炼很可能要成替死鬼。 自己还需要他活着。 74章 双龙三蛟一大鱼 乱世扶龙,当辅一代人主,方能成就霸业。 盛世扶龙么……看狗屎运气。 但从来没有人如黑衣文人这般,作为幕僚谋臣,竟然不奢望自己得到大一统的大凉天下,而提出三分的策略。 赵长衣不得不生疑。 先生究竟看透了什么局势,会有这种观点? 如今女帝陛下执掌的大凉天下,盛世永安,虽有北方蛮人觊觎丰饶山河,但岳家王爷永镇开封,断然没有再重蹈建炎覆辙的可能。 那么何以三分? 三分者又是谁? 女帝? 岳家王爷? 赵骊? 王琨? 赵愭? 又或者再加上自己这个闲安郡王? 出了王府,黑衣文人站在门口,身旁那个身穿红衣,满脸都是小雀斑,却透着娇俏女儿情的负剑奴婢轻声问道:“先生,回府吗?” 黑衣文人摇了摇头,“走走吧。” 搭婉引路的红衣奴婢十四五六,满脸小雀斑,眉宇间一副娇俏小女儿情态,胸前青梅半握,直如一株含苞待放春蕾,洋溢着青春涩气。 青衣奴婢身材欣长,有一双傲视人间的大长美腿,面容淑静,胸前风光跳脱,一如高山俯仰,巍峨壮观得一塌糊涂,足以溺死任何雄心壮志的男人。 没人知晓,黑衣文人身旁的这两个负剑奴婢,本来是要悬名今岁的《大凉豆蔻、芳华录》,不过被闲安郡王压了下去。 大凉无宵禁。 黑衣文人有一副俊美至极的皮囊,负剑奴婢一红衣一青衣。 走在喧闹的街上,多少有些引人注目,心怀不轨者众,娇俏红衣令人砰然心动,恍若遇见初恋,而温婉青衣更能勾引起人内心原始的欲望。 尤其是那胸前跳脱风光,简直不要太勾魂夺魄。 只不过没人敢去招惹。 长相俊美的中年男人,身边跟了两个负剑奴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人家。 然而也有不长眼自恃无恐之人。 一位酒醉衙内,带着几个恶仆前去西子湖,醉意熏熏里看见青衣红衣,立即迈不动步子,垂涎着脸上前调戏。 红衣奴婢寒着脸,不着痕迹的拍掉衙内那只咸猪手,说了句先生可以杀么? 黑衣文人不做声。 青衣奴婢笑意吟吟,温婉如花,“公子醉酒了,走路小心着些,别掉西子湖里成了王八。” 那衙内见状心中大喜,以为青衣对自己有意思,假意一个趔趄,将青衣搂了个实打实,淫荡的笑着,“公子我清醒着呐,小娘子再陪本公子喝几杯?” 青衣盯着这位衙内,笑颜如花盛开,眸子里却是看死人的怜悯。 “好啊!” 双肩抽动,背上的长剑就要出鞘,间不容发间,从后面人群里蹿出三道人影,其中一人一记擒拿将醉酒衙内过肩摔在地。 几个恶仆纷纷上前,却被另外两人拳打脚踢,倒在地上惨叫。 街上顿时大乱。 青衣撇嘴,“没意思。” 黑衣文人咳嗽了一声,“杀了他赵长衣会很头疼的,好歹也是工部侍郎家的公子,他爹眼巴巴的望着工部尚书的位置,和赵骊关系好着呢,走吧,会有人处置。” 红衣奴婢撇撇嘴,不屑一顾。 青衣哦了一声,盯着地上按住那位衙内的死士,轻笑了一声。 那位奉赵长衣的命令“保护”黑衣文人的死士来来由的一阵头皮发凉。 毫无预兆的,寒光闪耀。 然后血花骤起,本来被摔得七晕八素的衙内顿时如杀猪般惨嚎起来,先前蹭过娇俏红衣肩膀的一只手齐掌而断,鲜血如注。 长剑归鞘的青衣跟在黑衣文人身后远去。 留下那三位赵长衣安排的死士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青衣看似温婉,实际上心狠手辣着,剑法更是惊艳,几可媲美郡王府内那位出自大内的剑道宗师。 旋即头疼万分,这可如何给殿下交代? 毕竟是工部侍郎家的公子。 来到夕照山下,夜风拂过,黑衣文人鬓发飘飞,不须红衣奴婢搭婉,负手拾阶而上,红衣青衣安静的亦步亦趋。 忽然轻声道:“青衣,我知晓你恼他脏了红衣肩头,但以后诸如此事,既然出手,则应断其龌蹉双掌,取其性命也无妨。” 青衣奴婢就叫青衣。 闻言哦了一声,温婉含羞的笑了,“知晓了先生。” 登山而至雷锋塔下。 黑衣文人目盲,却俯视临安夜景,夜风如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喟叹了一句临安妖娆今何在……一旁的红衣巧笑倩兮,“先生,你会好的。” 黑衣文人欲言又止。 其实黑暗世界里的自己能看见一些东西,比如此刻的临安天穹上,有一大一小两条金气如龙盘旋,此谓龙气——女帝,赵愭。 这两条金龙外,又有青气两条,似蛟蛇盘空。 当是赵骊,赵长衣。 蛟蛇亦有化龙时。 而在北方的天穹上,亦有蛟蛇之气盘旋。 永镇开封的岳家也出蛟蛇青气,估计女帝陛下心知肚明,钦天监那些个吃皇粮的也有几个高人,应该能看得出。 世间双龙三蛟,但大凉局势下,谁能真正盘卧天下? 而让黑衣文人意外的是西方,不知道是蜀中还是梓州路,就在前几日,忽生一条鱼状紫气,盘空游曳,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生双翅而扶摇九万里。 乱世之兆。 黑衣文人盲目双眼看见的异象,是钦天监那些高人才精谙的望气之术。 目盲之人得天眷,衍望气之术。 忽然压低声音,“红衣,西北十三丈,二;青衣,东北十七丈,一。” 目盲者,耳聪。 红衣青衣如箭激射没入夜色里,锵然声中,又传来三声闷哼,片刻后两位女子归来,长剑已回鞘,夜风中血腥味飘扬。 一只海东青从夜空扑落,站在黑衣文人肩头。 青衣从它脚下取一个一枚小竹筒,倒出里面的纸卷,看了一眼上面杂乱无章的几个字,轻声道:“先生,二姐说女帝陛下还是没有要动一下赵信的意思。” 红衣笑了起来,“二姐还真是任性,在大内皇宫豢养一只海东青,也不怕引人怀疑么。” 青衣却看着远方夜空里,想起了某个让心疼的女子,想起她那倾尽十年打造的偌大局势,嗫嚅着道了句二姐哪有大姐辛苦。 黑衣文人长叹,“回府罢。” 女帝不动赵信,这是必然的事情,若她连赵信都掌控不了,何以章大凉? …… …… 许貂寺死了。 就死在太子面前,毫无预兆的毒发身亡,老貂寺大口大口的吐着黑血,一阵颤抖后瘫在地上没了生气,本就胆小懦弱的太子赵愭吓得够呛,跟在身边最亲近的老宦官就这么被毒杀,赵愭内心遭受巨大的打击,卧床不起。 然后一个叫张攘的新净身小黄门一步登天,成了东宫大宦。 75章 永安十二年 许貂寺的死在临安卷不起半点浪花。 其后朝堂局势波诡云谲。 先是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上奏请罪,但是请罪的缘由让朝堂重臣们忍不住腹诽,简直太过于无耻,大家弹劾的是北镇抚司屠村一事,你却请罪说李代桃僵,抢了南镇抚司的职事。 更让人无语的是,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也跳出来,弹劾赵信越职。 这双簧也是没谁了。 随后,女帝陛下将闲安郡王一封奏折传阅,以右相宁缺、参知政事谢韵为首的重臣们顿时有些懵逼——甚至左相王琨也一脸懵逼,显然并不知道密旨一事。 大家猜到扇面村被屠或有隐情,但真没想到涉及大燕慕容后人。 这还怎么弹劾赵信? 那只好弹劾沈炼,总得找回点面子不是? 只不过还没开口弹劾,都指挥使赵信又跳出来,说是自己督管不严,致使此等大事没能隐蔽行事,北镇抚司上下愿领陛下责罚。 于是女帝陛下意思着罚薪。 罚薪对于都指挥使赵信而言,简直不伤皮毛——都指挥使还需要靠那点薪水过活?那大凉的官当着也太没意思了。 大家可没忘记,今年上元节时,赵信这货率领北镇抚司一众千户跑到临安首富家里,说你家可能有异人,你看着办罢。 然后那位身家数百万的首富就孝敬了足足三万两会子才破财消灾,这样的事情临安无人不知,女帝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咱们的都指挥使赵信赵大人,是赵室宗亲——呃,应该算外戚,女帝陛下也是赵室出身。 这一出顿时将宁缺和谢韵憋出一肚子内伤。 不过接下来,枢密院枢密使,当朝狄相公出列,上奏说开封岳家王爷传来消息,北方蛮人铁骑出现异常调整,铁骑压境,直扑燕云十六州,有动兵戈之兆。 顿时朝堂噤声。 大凉三百余年国祚,唯一有威胁的外患便是北方蛮人。 徽宗陛下章国时的建炎南渡后,若非有兵家不世奇才岳精忠恢复半壁河山,今时的大凉便是破碎山河,如今北方虽有岳家王爷坐镇,但谁敢确保就一定能北拒蛮人? 蛮人铁骑,天下无双! 再无人关注扇面村被屠一事,至于徐继业这位知州作为异人被北镇抚司所杀,从始至终都不是朝堂议事的要点。 柳州徐家而已,算不得豪门。 连徐家那位大理寺卿都没说话,其他人更不关心徐继业的死活。 永安十二年,临安再现蛮人之危。 …… …… 永安十二年的春末,先是在一个静谧的傍晚,落日晚照下,一位白衣白衫的游侠儿牵着马走进临安城,来到青云街,悄然走进大儒苏伴月得意门生,当朝右散骑常侍的府邸。 游侠儿眉角有黑痕,如龙走蛇。 永安十二年的夏初,一场大雨里,临安又迎来一位异乡人。 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 面目默然,眉宇间褪去了青涩,更多的是冷漠和绝然,却依然美如仙子,护送的三名北镇抚司总旗送达后调转马头,去了北镇抚司总衙。 女子下了马车,走入同在青云街的大理寺卿徐茂府邸。 当日傍晚,乾王赵骊便登门拜访大理寺卿徐茂,酒宴席水宾主尽欢,定下了纳妾等诸多事宜,再其后,大理寺卿徐茂重金聘请了西子湖上最资深的船娘老鸨数人,教导蛰居大理寺卿府邸女子床笫媚术。 一月后的黄道吉日,乾王府张灯结彩,三十有七的乾王赵骊行纳妾礼,府中再添一名悬名芳华录的美人儿,羡煞诸多官宦。 芳华录上悬名女子徐秋歌,正式在临安的大舞台上粉墨登场。 而在永安十二年的夏初,临安还有件无人关注的小事:礼部尚书谢琅家那位走散二十年的长女谢纯甄回府,尚书府一片风声鹤唳。 尚书夫人崔氏更是死了爹妈一般整日黑着脸。 而谢琅家那位很可能会在明年大举中一甲中第的少爷,却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亲近的很,放弃了学业,专程从国子监回来,陪着谢纯甄游览临安风光。 其后,陈郡谢氏的族谱上再添一名。 谢晚溪,谢琅之孙女,谢纯甄之女。 而父女重聚的谢琅知悉自己有个孙女,兴奋不能自已,又听说孙女才华天彰,尤其是听到谢方念过孙女写的那首《侠客行》后,更是兴奋得像个四十来岁的孩子,说不得了不得了我这孙女将来必然悬名《咏絮录》。 这位吏部尚书便终日在书房里翻经阅典,最后拿着写了两个字的宣纸,兴冲冲的找到和儿子一起游了西子湖归来的女儿谢纯甄。 说以后咱家小小大名谢晚溪,已入了族谱,等她悬名咏絮录,及笄后爹就给她赐字道韫,女儿你说可好。 谢纯甄一脸的笑。 心结渐解。 谢家大少爷抚掌轻笑,说了句爹你总算取了个好字,孩儿那“留月”的字和侄女“道韫”一比,简直庸俗得不堪入目。 谢琅便欣慰大笑。 只是无人时,这位吏部尚书偶尔会唉声叹气,心里暗暗咒骂着那位闲安郡王。 想染指我家孙女,那也得看她愿不愿意啊。 听女儿说,孙女似乎有个青梅竹马,不知道那少年才华、人品如何,倒是女儿字里行间透着对那少年的喜爱,简直就是个丈母娘。 倒是有些期待见一见那少年,能让我家晚溪能喜欢的,大抵不会差……的吧? …… …… 永安十二年的夏初,蜀中锦官城来了一对负笈游学的师徒。 三十出头的夫子,一身白衣满脸沧桑气,腰间挂剑,酒不离手,行事狂傲不羁,飘逸帅气如谪仙人,引来了无数大家闺秀青睐。 夫子姓李。 跟随在夫子身旁的是一位小萝莉。 负笈抱剑,小脸儿累的彤红。 看似九、十岁,实则胸前青梅已半两,眉宇五官雕琢无暇,美得让人陶醉的小萝莉,清纯间已有万般风情初显,甫一出现便惊艳了锦官城,无数少年争相一睹为快。 也有富贵公子哥儿前去勾搭,却都被夫子一剑给拦了回来。 不出剑的夫子也犀利。 就连锦官城知府的请柬,夫子也是若敝帚无视之。 夫子狂傲。 萝莉清纯。 …… …… 李汝鱼回到了江秋房。 和他一起的还有赵二狗家那条花斑,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老铁依然是那个老铁。 有事没事就抽着旱烟晒着太阳,看着《大凉豆蔻、芳华录》流着口水,翻到徐秋歌那一篇时会愤懑的说上一句狗日的被拱了,每月项款拨到后,便会奢侈的去醉香楼找小红春宵帐暖。 李汝鱼却在蜕变。 76章 犯我大凉者,虽远必诛 老铁没有再提过春风关的事。 李汝鱼也不问,有太多事不是问谁就能得到答案,需要依靠自己的双手,或者是那柄被张焦劈出了几个缺的长剑去寻找答案。 比如梦里人,那位着白甲身披血红大氅的将军,名白起,他馈赠给自己的那颗有形无质的心究竟有什么影响? 问谁也无法解答。 又比如那位馈赠自己十步一剑的荆轲,为何会再次入梦惊鸿一现。 依然无法解答,只是那记十步一杀的剑招,如今深深的铭刻在自己心里,当初遗忘是因为重伤醒来就被雷劈的缘故? 无从得知。 一如夫子所言,迷雾下的真相需要自己去亲手揭开。 江秋房的日子很咸淡。 朝廷那边很快有新任知州调任,是利州路一位出身清河崔氏的县令,据说是同样清河崔氏出身的御史大夫举荐,举贤不避亲嘛。 原本梓州路安抚使想提拔江秋州回龙县大令补缺,是以上奏朝堂,不曾想左右相公王琨、宁缺,以及副相谢韵和吏部尚书谢琅都附议御史大夫的举荐,且这种一州官员的调动,陛下也不会较真,是以最终成全了清河崔氏。 长陵府西卫十三所,百户柳向阳坐镇,本以为他会就徐继业之死报复,只是等了数日,也不见西卫十三所那边有动静。 夏初,下了一场大雨。 大雨过后,天空新脆,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芬芳,李汝鱼在江秋公房安静的劈剑,花斑躺在门廊下的干地上,百无聊赖的打着呵欠,有气无力的摇着尾巴。 老铁骂骂咧咧的进来,狗日的王婆子,不就是拿了你块豆腐嘛,至于上纲上线的说老子欺压良民,老子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七品总旗,手握北镇抚司一房大权,会贪那点小便宜,老子是看你借此机会勾搭老子,好让你那个游手好闲的地痞儿子进北镇抚司吃皇粮…… 走路骂骂咧咧的老铁没注意到脚下,踩在了花斑尾巴上。 嗷~ 匍匐在地的花斑一声嚎叫,猛然起身回头一嘴咬在老铁小腿上,同时身体疯狂摆动向后扭退,眸子里闪耀着绿色凶光,野性在这一刻毫无节制的释放。 老铁惨叫一声,几乎是本能反应,绣春刀倏然出鞘,斩向花斑脖子。 李汝鱼大惊,手中长剑不假思索的递出。 然而刀剑都落了空。 花斑拥有着异于普通猎狗的敏锐感知,在老铁绣春刀出鞘的那一刹那,便松嘴跳到了一边,龇牙咧嘴涎液滴落,眸子里绿色凶光分外寒碜人,盯着老铁,前爪伏地,后退微屈作狼扑之势。 老铁一屁股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臭小子你喂的狗还是喂的狼,这尼玛吃老子喝老子的,现在竟然还咬老子,今儿个谁都别拦我,老子非得弄死他,整一盆香锅下酒! 李汝鱼默默的看着老铁鲜血淋漓的小腿,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轻轻唤了声花斑。 原本凶相毕露的花斑听得李汝鱼的声音,仰天一声长嚎。 嗷呜…… 然后摇着尾巴来到李汝鱼脚边,用头摩挲着李汝鱼的膝盖处,眸子里绿光褪去,却是满眼的委屈,让人心里一软。 李汝鱼弯腰拍了拍脑袋,示意它到一边去。 然后直起身继续劈剑,“你还是赶紧处理伤口,谁叫你踩了它尾巴,自找苦吃怪谁?” 老铁哼哼唧唧爬了起来。 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认真的说道:“花斑这货的面相越看越不像猎狗,老子觉得十有八九是条狼。” 李汝鱼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老铁见状一肚子气,嘟囔着尼玛江秋房养了两条狼,都他妈\的是白眼狼。 下午时分,老铁又去找线人喝酒聊天打屁去了,而那位从利州路升职过来,出身清河崔氏的新任知州来到江秋房,是位文武双全的儒士,三十不到,一身儒雅气。 也没甚架子,穿着一身青衣儒衫便来了江秋房。 若非他自报山门,正在劈剑的李汝鱼几乎以为只是走迷路了的游学先生。 李汝鱼请他坐下,泡了茶来。 喝惯了名茶的新任知州崔笙倒是喝得很惬意,有意无意的打量着李汝鱼,笑道:“铁爷何时归来?” 李汝鱼想了下,“不好说。” 这老不死的要么在桌子上喝酒,要么在醉香楼小红的肚皮上,要么就在公房里睡大觉,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冒了出来。 崔笙喝了会茶,闲谈了几句,留下请柬,“今夜本官在醉红楼设宴,还请铁爷和小兄弟赏脸。” 李汝鱼接过,没有应声。 崔笙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笑眯眯的道:“听说小哥儿一人杀了徐府十三扈从,少年出英豪,今后江秋州的异人之事,小哥儿怕是要多劳了。” 李汝鱼一笑置之。 没有去参加崔笙的宴席,第二日晌午时分,满身酒气醉意熏熏的老铁才一瘸一拐的回公房,看见花斑就一脸火起。 却也没敢对它太过分。 老铁是看明白了,要吃这盆香锅肉,得把李汝鱼支出江秋州,否则只能把人狗一起炖了才能得逞。 来到院子里坐下,看着认真劈剑的李汝鱼,老铁想了一阵,才迟疑着开口说道:“崔笙这人有点意思,清河崔氏出身,永安六年二甲榜眼,又是永安五年武第进士,端的是位儒将,江秋州容不下这尊大神,估摸着在这里混上一年半载捞点政绩,就会去北方。” 李汝鱼哦了一声。 老铁继续自言自语,“天下要不太平了,今春北方蛮地大旱,草原缺水,草场大片大片枯死,若是夏秋两季再有些天灾,北方那群游牧民族这个冬天怕是熬得难受,指不准明年就会有铁骑南下的兵锋事。” 李汝鱼一心在剑,只是听着不言语。 国家大事距离自己太遥远。 老铁砸吧了口旱烟,“开封那边的消息,蛮人铁骑已经异常调动,兵锋直指燕云十六州,若是冬天熬不过去,恐怕开春就会南下,咱们的大凉也没闲着,燕云铁骑尽数开拨北上,随时准备应对蛮人南下,女帝陛下果然有魄力。” 女帝欲要铁骑撼铁骑。 对文人执掌江山两百余年,仁宗陛下治内才文武并重的大凉来说,这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历来的战事,燕云铁骑面对蛮人铁骑,基本是送菜。 但如今却要硬撼。 朝野闻之振奋。 更别提今时临安朝野、甚至以野火燎原之势传遍大凉天下的那句振聋发聩的豪装之言:犯我大凉者,虽远必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仿佛春雷过后,临安朝野之间,不知道何人口中笔下流传出了这么一句话,如星星之火燎原,让大凉备受北蛮欺凌的心倏然爆发。 犯我大凉者,虽远必诛。 朝野有志之士,无不为此句叫绝。 大凉主战之心沸腾朝野,从古至今,从无一句话能有如此热血,不仅朝野,就连民间读书人,也拍案而叫绝,好友相聚喝酒吟诗时,谈到此句,同声称大凉当如是,若战,愿如大凉兵神岳精忠一般弃笔而从戎。 人皆主战! 而女帝陛下听到这句流传甚广的话后,立即秘密宣召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其后南北镇抚司大肆而悄然的在临安出动。 然而最后并没有任何所获。 南北镇抚司联手也没查出这句话的始作俑者,最后不了了之。 李汝鱼依然不感兴趣。 老铁话锋一转,“有件事你必须得感兴趣,柳向阳那货终于对咱俩出手,长陵府西卫十三所传来公事书,让咱们江秋房去回龙县,调查众安堂,说众安堂大龙头有可能是异人。” 李汝鱼哂笑了一声,“借刀杀人?” 老铁点头,“恐怕是的。” “那位大龙头是异人?” 老铁沉默了一阵,“恐怕是的,去年被青龙会的人捅了十三刀,必死而没死。” 江秋州还有什么事情瞒的过自己? 77章 枭雄 李汝鱼无动于衷。 老铁嘀咕着道:“其实这事,若是在以往,咱们去走走过场,睁一眼闭一眼就得了,众安堂大龙头就算是异人,也没碍着咱们什么事不是?” “可现在不行,柳向阳不是沈炼,咱俩出工不出力,被这货告状到北镇抚司临安总衙去,你说那指挥佥事会怎么想。” 李汝鱼点点头,“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要揭开异人的真相,就要与之多接触,这种任务多多益善,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徐继业是异人无疑,但他是怎么知道黄巢的? 所以自己应接触更多的异人。 老铁嘿嘿贼笑,“你看我受了伤,行动不便,这次的任务就全权交给你去办,对了,有个好消息,随着公事文送达的还有你的升职通告,估摸着西卫十三所明日就会送来小旗的制式飞鱼服饰和腰牌。” 李汝鱼哦了一声,不甚上心。 收了剑,“说说那位众安堂大龙头。” 老铁若有所思的盯着李汝鱼,良久才犹豫着道:“你该不是趁机想逃吧,沈炼一走,老子行动不便,你要趁机离开北镇抚司和赵长衣的掌控,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汝鱼撇嘴,“你在将我?” 老铁干笑了两声,压低了声音,“其实老子觉得,你应该继续呆在北镇抚司,和赵长衣互相利用,最后啪啪啪打他脸,多快意的事情。” 李汝鱼罕见的点头赞同。 老铁眼睛一亮,“你认真的?” 旋即笑了起来,我果然没看错他。 不认输。 只有这样,他才能寄托着自己的希望继续前进,最后也许能实现儿子说过的世间尽人才举世大同的壮举。 李汝鱼笑而无语。 老铁深呼吸了一口气,说起了那位大龙头的传奇故事。 任何一个盛世乱世,都会有各种地下组织,比如江秋州的银钩赌坊,大当头王吉就只是个傀儡,他背后的青龙会才是真正的老板。 说起青龙会,不得不提一句,这是个连当朝铁血相公王琨都拿它没办法的地下组织。 青龙会起于何时,无人知晓。 青龙会的龙头是谁,更无人知晓,只是隐约有传说,青龙会大龙头是个女子。 永安三年,青龙会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全国各大城镇,遍地扎根开花,迅速归拢各方势力,成为无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连朝堂命官都暗杀过。 甚至于也有不少官员都不可幸免的陷入其中,永安四年“清词案”,看似铁血相公王琨打击政治对手,实际上临安朝堂无人不知,王琨是要打击青龙会。 那位礼部尚书不知道被青龙会抓住了什么把柄,竟然为虎作伥。 纵然如此,青龙会也依然在黑暗里壮大——王琨并不是没提过,禁止民间兵器贩卖,可以一定程度上遏制这种蛀虫,不过这就要推翻仁宗陛下的尚武政策,纵然是女帝陛下也不敢如此过分。 南镇抚司虽然也会分人手打击,但青龙会在各地有官员庇护,效果甚微。 地方官员不敢动,怕被报复。 而京官鞭长莫及。 北镇抚司侦缉捉拿诛杀异人尚且力有未逮,哪会去管青龙会这种地下势力——相比青龙会,女帝陛下更忌惮异人。 自此,青龙会便成了大凉一块去不掉的顽疾。 而回龙县的众安堂,便是江秋州青龙会也啃不下的一块硬骨头。 众安堂不大,仅在回龙县内起风云。 那位大龙头其实也不大。 今年刚及冠。 其父亲是众安堂的老龙头,但去年江秋州青龙会势力扩张,看上了在回龙县发展不错的众安堂,于是青龙过江。 筹谋了半月之久,青龙会大批人手设伏,当场杀了老龙头,适时被老龙头送到长陵府读书的公子回家,恰好撞见父亲被乱刀砍死,读书的少爷睚眦目裂,拔剑而击。 自大凉仁宗陛下施行尚武政策后,大凉文武并重,读书人不再手无缚鸡之力,儒将一茬茬的在北方疆场崭露头角。 读书人中武力值高得一塌糊涂的大有人在。 这位众安堂少爷自小耳濡目染,又跟随着众安堂高手练过把式,拔剑而击有几分实力,但哪架得住人多势众,被捅了十三刀,眼看活不成,若非关键时刻回龙县大令率兵赶到,也就没有后面那段传奇故事。 本已必死的少爷,不到半个月就生龙活虎。 然后这位大难不死的少爷率着众安堂三位精英兄弟,强势杀到江秋州,差点将江秋州青龙分会连根拔除,四个人,人人皆明死志,在江秋州强势打击青龙会势力,短短三日内,青龙会三家赌坊,四家青楼相继被烧,成员十死七八。 仅是死在这位改头换面少爷剑下的青龙会成员,就足足十三人。 挨了十三刀,取了十三条命。 儒雅书生剑出鞘,竟是夺命阎王。 偏生还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江秋州官署想捉拿他也无能为力。 最后徐继业出面调停,不知道众安堂和青龙会达成了什么协议,四人全身而退,青龙会也没再追究。 回去后这位少爷顺势接掌众安堂七十六号人,无人有异议。 而那件事后,江秋州一位主簿莫名其妙失踪,一个月后在青柳江发现了残骸——事后徐继业送递吏部、刑部的折子,证据确凿的指出,那位横死的江秋州主簿,实际上是青龙会江秋州分会龙头。 这件事当时震惊了三省六部。 不过后来不知道被什么势力压了下来,女帝陛下也没过问。 连铁血相公王琨也没就此作出反应。 再后来,这位新任龙头学以致用,先是对内,众安堂成员不可打家劫舍,不可调戏良家妇女,不可谋财害命,更要帮助官府解决民间矛盾,甚至在去年的中秋节灯会大火后,全员出动帮助救火安抚灾民,众安堂还拿出钱财发放,保证无家可归无饭可食的灾民不至于横死街头。 对外,众安堂明文规定青楼、赌坊每月的利钱供奉,不多拿一分也不少拿一毫,而回龙县的富贾家也得出钱,换来众安堂的庇护。 寻常商家走贩也要出利钱供奉,不过无伤大雅。 是以人人乐道。 用少量的钱,换来众安堂的庇护,何乐而不为? 用那位新任龙头的话来说,大家都要活得更好,那么我们细水长流,聚少成多。 如此,众安堂在回龙县口碑大好,回龙县自那位龙头上任后迄今为止,不再出过哪怕是一起凶案,治下清明得就连回龙大令喜不自胜,在今春上奏过朝堂,说众安堂当善,可推广至大凉全国效行。 只不过有没有被陛下看见就另说了。 更搞笑的,兴隆县大令竟然亲自去回龙县拜见这位众安堂新任龙头,说欢迎前去经营——不过因兴隆县有另一家势力,目前情况如何不得而知。 由此可知,众安堂在江秋州有着何等人望。 听得此处,李汝鱼对这位龙头只有两个字的评价: 枭雄! 然乱世出枭雄,盛世枭雄何处归? 78章 女子舞剑,文人屠龙 青城天下幽。 大凉天下名山胜地无数,三山五岳各有风骚,然而蜀中名山仅青城峨眉,其中峨眉金顶佛光驰名天下,青城却要落寞得多。 滚滚大水,从蜀地之西那片群山汹涌而出,多生水患。 永安九年,一次席卷数百里的洪水倾泻蜀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者达十万之众,家破人亡惨不忍睹,女帝陛下忍无可忍,从工部指名道姓派了一位李姓官员前去治水,已三两年,还无喜讯至临安。 青城,便在那片大山的一侧。 青城山空翠四合,峰峦、溪谷掩映于繁茂苍翠的林木之中,又有诸多道观亭阁,皆取材自然,不假雕饰,与山林岩泉融为一体,体现出道家崇尚朴素自然的风格。 青城之幽,犹在后山。 一片苍郁松柏间,溪水潺潺,虽是夏初,清凉之意却如秋来。 林间,有游龙。 龙生千爪,黑白相间,宛若山水间的一副水墨画。 细眼看去,才发现是位女子舞剑。 女子手执双剑,短剑如雪,尺长,长剑如墨,三尺有余,剑随身走,翩若蛟龙惊若游鸿,再衬着一袭紫衫,美轮美奂宛若画中而来。 惊艳着走散了故人的旧时光。 一溪之隔不远处,有白发苍苍着青衣的年老道士手执拂尘立于大石。 林间无风。 但黑白双剑游走如阴阳而生风,声声尖锐不绝于缕,苍柏树上飘下新绿枝丫,宛若飘雨,端口处平整如刀切,没曾落地,便又被看不见的劲气切割成无数碎末,随风飞扬。 白发道士却忍不住摇头叹气。 舞剑女子倏然停滞,做燕飞之势,手中白剑负在背后,墨剑在前直指三尺外的一颗嫩树。 女子身后,枝丫碎末聚而不落。 成太极阴阳图。 一个呼吸后,才簌簌沙沙落满地,又或者融入溪水里,流向远方。 女子抬头,清脆笑道:“师祖,若何,弟子可胜师父乎?” 白发道士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忧伤,却挤出一抹笑意,满脸溺爱,“花哨有余,说是剑道,实则剑舞,你啊……这剑法拿出去,可千万别说是我教出来的。” 女子撇了撇嘴,收剑。 “好看就行呢,我又不仗剑天涯,女孩子么……” 白发道士不禁莞尔。 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止水,还记得十年前来过青城的那位黑衣文士么?” 公孙止水想起了那段久远得快要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事情,“师祖怎的说起了那个目盲黑衣文人啊,难道是……” 白发道士终究不忍欺骗最溺爱的徒孙,“他传了信来。” 公孙止水讶然,旋即大喜,这十年间他可没一点消息,忽然传信来,是有师姐的消息了? 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黄昏,青城后山来了位目盲的黑衣文人,儒雅飘逸,君子风范令人着迷,来到清虚观,什么也不说,只是找师祖下了三局棋。 三局,从日升至日暮。 棋力堪称青城所有道士魁首的师祖,竟然三战尽墨,每一局都被那位黑衣文人屠了大龙。 许久之后,师祖才弃子问道:“何来?” 黑衣文人那双很漂亮却看不见世间风景的眸子里,仿佛有着魔性的漩涡,轻轻的说了两个词:“借人,借剑。” 当时陪侍在一旁的除了八岁的自己,还有双十年华的师姐。 师祖沉默。 黑衣文人又轻声道:“二十年后,许青城清虚观尊天下道观之首。” 师祖便盯着师姐和自己,许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止水天胎剑胚,一旦剑道有成,可护你周全。” 黑衣文人却摇了摇头,那双看不见风光的漂亮眸子,落在师姐身上,说了句本是名门后何以湮青松,流年,你可愿随我而去,二十年后还你方家清白。 师姐祖父,乃是仁宗朝内大儒,被尽诛了十族。 师姐重重的点头。 黑衣文人起身,负手踏薄暮而去,黑衣飘飘,那一刻宛若谪仙,不沾人间尘埃,重重的敲打着自己豆蔻心扉。 原来读书人如此潇洒。 师姐默然起身,对师祖行礼。 又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羊角鬓发,笑了起来,充满哀伤的笑意,声音很温暖,“流年止水,师妹,你可一定要记着,咱们是姐妹啊。” 说完毅然转身,负剑下山。 而师父却盯着黑衣文人的背影,许久才仰天叹道:“人间又现屠龙术,女帝章国,便有妖孽出世,大凉可盛世久安乎?” 黑衣文人棋道有术,屠龙之术。 十年间,再无师姐音讯,也没有那位黑衣文人的消息。 收敛心扉里久远的记忆,公孙止水吐了吐舌头问道:“师祖,黑衣文人来信,可是师姐的消息?” 白发道士苦笑,“流年依然作棋子,为他谋天下事。” 话锋一转,神情黯然的说道:“但是你师父出事了。” 公孙止水骤然僵滞。 心里惴惴不安的望着白发道士问:“师父……他怎么了?” 公孙止水的记忆里,已有些记不清师父的容颜,自己还在襁褓之中,师父便背负黑白双剑下了山,说要仗剑天涯看世间妖娆。 只是十几年了,师父依然没有回信,仿佛已人间蒸发。 今日忽然有音信。 公孙止水心里却升起不好的预感,尤其是看见师祖眸子里隐藏起来,却无端弥漫的悲戚,心便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自己是弃婴。 师父将自己捡回山,这才有了家。 师如父。 白发道士望着青松,苦涩的眼里发酸,修道之人断七情六欲,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弟子身死,身为师者焉能不悲。 许久,才轻叹了句,“焦儿已兵解。” 蓬! 公孙止水只觉心中如遭雷击,浑身骤然失去力气,趔趄一步,靠在一颗苍柏上,泪水默默的滚落,红着眼眸不言不语。 白发道士看在眼里,只是叹气。 也不知许久,茂密树林里响起大鸟归来小鸟叽叽喳喳求食的声音,公孙止水望着鸟巢里那几只小鸟,绝然的抹去泪水,“师祖,弟子明日下山。” 狂风骤起,女子腰畔双剑起剑吟,在鞘中颤抖不止,如凤鸣。 三尺外那颗先前被墨剑所指的嫩树,悄无声息的断落。 切口如镜。 白发道士欲言又止。 止水,这正是那位屠龙黑衣文人的算盘,他是要借我们青城之手,杀了那个叫李汝鱼的北镇抚司缇骑。 他算准了师祖不会隐瞒你。 79章 少年说,那便杀 青城山起了浓雾。 曲径通幽中,有紫衣腰畔悬短剑如雪,背负长剑如墨,踏云出山。 紫衣女子想起临行前师祖的叮嘱。 “你命格重水,是以名止水,见水而止,我于昨夜望气,梓州路有紫气如鱼,今次下山,切忌相遇水中傲然物。” 紫衣女子忍不住撇了撇嘴,有什么傲然物是一剑斩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两剑。 不巧的很,自己真有两把剑。 那个叫李汝鱼的少年,我会提着你的人头,在师父坟前血祭,请等我来。 公孙止水没有听见,白发道士最后呢喃的话语,“紫气如鱼,止水赴火。流年止水,皆被你拖入红尘漩涡……” 白发道士一脸失神,良久才叹了口气,喊了声少爷,何苦呢。 为何不随她去? 非得以大凉江山陪葬么。 …… …… “能不能把柳向阳也引到回龙县去?” “屁话!不用引他都会去。” 江秋公房里,老铁说了众安堂大龙头的事后,没来由的提了下柳向阳,说沈炼这人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眼光确实不错,那个柳向阳确实是个龙出水的人物。 李汝鱼好奇的问了句。 老铁便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说这位柳百户是个忍辱负重的好男儿,出身寒门一心想要成就功名,然而两次乡试都落地,其间的龌蹉在大凉科举场上屡见不鲜,不外乎就是官商勾结,让真正的有才之士难以出头,怪就怪在柳向阳有才,但不足以惊艳柳州。 若是能有铁血相公王琨的才华,别说广南西路的乡试官场勾结,就算是会试,也没人敢把他挤下去。 十八岁一甲中第的王琨,早在十二岁便已是名闻天下的神童,朝野无人不知,就是顺宗陛下也在科考之前说过主考官“王琨今年应举否”。 殿试的时候,顺宗陛下更是对王琨青睐有加。 这样的惊艳人物,纵然出身寒门,然而天下瞩目,谁有敢在他的名次之前动手脚? 柳向阳的悲哀不止于此。 他弃文从武,也有不错的天赋,若是投身军伍,未尝不能在北方以蛮人首级成为军伍儒将,但他悲剧在于被柳州徐家的大小姐看上了。 于是喜当爹。 也便罢了,偏生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婚后也给他戴了不少绿帽子。 作为北镇抚司一个百户,柳向阳还敢怒不敢言。 谁叫徐继祖是西军都统制,手掌兵权,西军实权人物之一,又权兼了矩州知州,是广南西路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 这位柳百户化绿帽为力量,在矩州任职期间,鞠躬尽瘁,但有异人出,必以雷霆手段待之,可说整个广南西路、梓州路、利州路,没有任何一名百户比他更尽职。 甚至临安总衙的都指挥使赵信曾在酒后说过,柳向阳那家伙真心是个疯子,如果哪一天查到徐继祖是个异人,这家伙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刀。 又满是赞赏的说,狼行千里吃肉,我北镇抚司就需要这等狼子野心之辈。 所以说,柳向阳进入北镇抚司临安总衙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还是累积功绩。 听得老铁说了柳向阳的事,李汝鱼心中一跳,“所以说,如果众安堂大龙头是位异人,以柳向阳的行事作风,必然会用雷霆万钧的手段铲除?” 老铁吐了口烟圈,“你以为呢?” 李汝鱼敲了敲腰间剑鞘,提出了个敏锐的疑问:“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柳向阳不是借刀杀人,而是一箭双雕,我去回龙县侦缉那位大龙头,柳向阳很可能随后而至,解决了那位大龙头的同时,杀了我给徐家一个交待。” 老铁哟了一声,“聪明了。” 李汝鱼叹了口气,“赵长衣这一次不会出手相助罢,我对他的价值还至于重要到任何时候都要盯着护着。”毕竟自己只是他的一枚棋子。 只不过,他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棋子。 老铁呵呵笑了起来,“他自顾不暇呐。” 李汝鱼哦了一声。 “临安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工部左侍郎家那位衙内大街上被人断掌,诡异的时当时那位衙内恰好被赵长衣的人擒拿在地。又不巧的是,那位工部左侍郎不仅和乾王赵骊的关系很亲近,还因政事精干得女帝陛下青睐,连铁血相公王琨都对之赞誉有加,迟早会升任工部尚书,这位工部左侍郎就这么一位独子,赵骊在一旁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现在临安那边闹得天翻地覆,女帝陛下也在和稀泥,几位相公都在看热闹,巴不得赵骊和赵长衣打起来。” 李汝鱼沉默。 赵长衣的处境也不容乐观,自己要想走入北镇抚司总衙,去春楼看所有异人档案,找出迷雾后面的真相,依然得依靠自己腰畔长剑。 更重要的一点,虽然对功名不甚感兴趣,但要迎娶小小过门,自己总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苦。 小小,我会给你一座城。 真正的城。 陈郡谢氏的朱门深户,不能阻我。 那一天,你花轿红衣,我白马轻骑,再说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还有个事,徐秋歌成了乾王赵骊的新妾,从乾王府流传出来的消息,这位新妾可了不得,纳妾礼后,乾王赵骊在她肚皮上三日三夜不曾下床,其后扶墙而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李汝鱼苦笑。 忽然有种天下皆与我为敌的错觉。 徐继业死在老兵杜老三手上,但归根到底是死在自己手上,自己忘不了徐秋歌从春风关临走时比天高比海深的恨意。 “李汝鱼,我之一生,只为将你送入十八层炼狱!” 这句话犹在耳畔响荡。 踹了老铁一脚,“所以,这就是你不去回龙县的理由?” 老铁干笑掩饰尴尬。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腰间长剑轻颤而生龙吟,公房里倏然起风,夏初的时节,骤起寒凉意,纵然是老铁见过大风大浪,也不由得愕然。 老铁猛然惊醒一事。 李汝鱼自扇面村归来,若有若无之间,冷血了许多。 从他身上,隐然可见一股……怎么说呢,那种似乎只有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才具有的血腥气,就是杜老三都不具有。 李汝鱼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宛若地狱恶鬼。 狰狞中散发出睥睨天下的霸气。 公房院里,寒凉之意益盛,老铁只觉浑身汗毛倒竖,眼看着那少年悄然按住了剑,淡然的说了句既然都要来,那便杀。 轻描淡写恍若家常语。 老铁一屁股跌坐在地。 少年身后,看不见的风席卷涌滚,宛若一枚狰狞骷髅头。 杀意如炽。 老铁忽然仰天大笑,老子真的没有看错他! 少年当如是,敢为一事狂,剑指天地君王,管他千军万马来,我只一剑去! 80章 白马陈庆之 临安,夕照山下幽林里,一片精致雅舍坐落其间,群鸟栖息,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反倒显得分外幽静。 竹篱梅树下,黑衣文人正襟危坐。 温婉青衣捧书而读,是当今铁血相公王琨去岁所著《庸政十论》。 娇俏红衣在门口百无聊赖的无心养着花。 一种来自西域的花。 有个很鬼魅的名字:死亡之花。 花开时娇艳无双。 花谢时如骷髅,鬼魅至极。 花生九朵,除居中一朵大红花灿烂绽放,艳冠全株,其余八朵皆是含苞待放。 这是先生最喜欢的花。 先生说这会是他的人生写照,这一生于最娇艳的岁月绽放,然后凋零时便是人生谢幕。 红衣却不喜欢。 先生是不会死的,先生永远都是灿烂绽放着。 连带着便不喜欢这盆花。 黑衣文人那双漂亮至极的眸子,忽然侧首看了一眼红衣手下的娇艳花朵,目光落在西侧,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紫色花蕾,悄然张开了一爿花瓣! 竟是血色花瓣! 继而抬首望西方,那张从无表情的脸浮起一抹诧然。 淡然哂笑了一声止水赴火,失策了。 钦天监,一位佝偻了腰身满脸老人斑的垂暮老人,闭着眼坐在太师椅上假寐,忽然睁开眼,望着那间只有自己和女帝陛下才能进去的监天房。 房里有一颗浑天仪,其上一条金龙旋绕,威武而狰狞,俯揽人间怀抱天下;在浑天仪之旁,矗立一座两丈见方的水缸,一如这神州版图,缸水深绿,不见游鱼,此刻忽有一条大鱼悄然跃出水面,落回水中潜藏于渊。 老人干瘪的嘴唇嘟囔了一下。 叹了句鱼龙皆入海。 旋即又闭眼假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青城山上,徒孙公孙止水走后,一直安静站在道观门前望群山的白发道士,眼角一跳,呢喃了一句屠龙之术却引鱼,少爷,你看见了么? 旋即一脸哀戚,然而止水已飞蛾扑火…… …… …… 君子旗觉得人生好是讽刺。 君子旗不姓君,姓君子,这是个很诡异的姓氏,大凉户部的档案里,天下姓君的不少,姓君子的却极少,仅江秋州回龙县一族。 说是一族,其实也就一家。 其族谱可考的渊源,大概在建炎南渡之前的百余年,再之前便无证可考。 但自己那个酒醉死去的爷爷,以及那个被青龙会乱刀砍死的父亲,总是喜欢在就着花生米下着小酒的时候说当年咱们君子家啊,也是和大凉太祖争过天下的,只是没打赢赵家而已。 对此君子旗大抵是不信的。 燕末帝时,天下枭雄并起,能威胁到黄袍加身大凉太祖的势力并不是没有,但没有一家姓君或者君子,所以爷爷和父亲口口相传的组训当不得真。 女帝章国,大凉盛世永安。 自己作为君子家一脉单传,本意是想凭着富实家境去读个功名,如那位铁血相公王琨一般,宰执天下不比在回龙县小打小闹的强? 君子旗打心眼里崇拜大凉这位铁血相公。 读书人当如是。 只是生活给自己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原本明年可参加科举,一甲无望,二甲三甲大概是没跑的,不曾想这个时候,父亲被青龙会所害。 自己不得不弃文走上父亲的老路子。 但是—— 自己还是自己? 君子旗忘不了去年,父亲被乱刀砍死,自己被捅了十三刀,本来以为人生就要这么走到尽头,却不料意识即将陷入模糊的时候,半醒半昏之间,脑海里突兀起来的闯入了一个人。 具体来说,是一个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人。 那个人不高,身形削弱,身披白袍。 君子旗看不清楚他容颜,却能感觉到他在笑,儒雅的笑意。 笑如春风。 他说,你好,我来了。 然后瞬间炸裂,自己的意识里仿佛涌现了无数的碎片,无数的记忆疯狂涌入,身体仿佛即将炸裂,但不久后又恢复如常。 那人还在脑海里。 依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 他站在那里。 自己能感受到他的落寞和不甘,他说,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然后在昏昏欲睡中,自己听这位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人说了冗长的一生,也是波澜壮阔的一生,尤其是七千铁骑北上、取城三十二座伐兵三十万而攻克洛阳那一段,听得热血沸腾。 这已非人力。 君子旗从没想过,世间有人能做到此等神事。 然而历史上并无此等记载。 那人说完后,依然落寞,许久不做声。 而自己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百年漫长,自己耳旁已经响起众安堂兄弟的争论声,大夫的叹气声,以及母亲的啜泣声…… 那人的存在越来越弱。 恍惚中,听见那人一声长叹。 又听见风鸣马啾啾,脑海里似有西风来。 那人仿佛上马。 说,我在这里,你若需要,呼唤我的名,我便来,你若不需要,你依然是你。 白马啸西风。 那人于脑海里天地间纵马而去。 似有声音响起:吾名陈庆之。 回荡不绝。 自己在众安堂兄弟惊喜目光中,在大夫不可思议的愕然眼神里,在母亲悲喜交加的泪光里倏然翻身坐起。 说出来你可能相信,自己死而复生。 其后,自己带着三位和父亲歃血过的众安堂叔叔,亲自去了江秋州,脑海里不再是迂腐的读书人条理,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思奇略。 江秋州一战,众安堂虽只四人,却如千军万马神出鬼没,青龙会江秋州的龙头,那位主簿被自己挑杀于江秋湖畔,又抛尸至青柳江。 其后更是挑了数处青龙会势力,让江秋州的青龙会陷于瘫痪之境。 而自己行事,竟然无一纰漏。 那位江秋知州徐继业明明知道是自己做的所有事,却偏生拿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出面调停,和银钩赌坊大当头王吉立下约定,青龙会众安堂从此河水不犯井水。 其后众安堂的种种手笔,皆有脑海里那位白马陈庆之的记忆痕迹在其中——当然,大部分还是自己这些年读书学来的道理。 然而君子旗依然觉得很讽刺。 因为徐继业死了。 得到的消息,他死在北镇抚司江秋房缇骑李汝鱼之手。 徐继业是位异人。 讽刺的是,自己如今也算是半个异人,今后恐将面临北镇抚司这尊阴影里的噬人凶兽,尤其是沈炼调赴临安,长陵府西卫十三新任百户是矩州柳向阳。 这是个狠辣角色。 也许,说不准哪一日,北镇抚司江秋房那个缇骑李汝鱼就出现在了回龙县境内。 君子旗隐忧,今后众安堂何以众安? 81章 带狼少年过江龙 一县之境,不过方圆百里。 更何况众安堂只是个地下势力,不知道何时,君子旗喜欢上了白衣飘飘,心中有了野望——难道我,或者说我与陈庆之,只能龟缩在回龙县这方寸山水? 回龙,当有龙回之日。 只是眼下…… 棘手啊! 坐在城郭外茶肆里,君子旗看着那位骑着高头大马就这么施施然走入城内去的少年,苦笑了起来,来的还真是快。 少年十四五,左刀右剑。 马后跟着一条狗……或者是狼? 狼! 君子旗眼睛一亮,那狗身躯比之一般犬类大了一圈,浑身毛发也要粗犷得多,尤其是那条尾巴,明显短了几寸的样子。 更让人在意的是那狗的面相,虽是垂着尾巴安静的跟在少年马后,可偶尔四望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凶光,似乎随时野性暴走。 有趣。 一个能驯服狼的少年,背负着北镇抚司小旗的身份来对付自己,这事有些意思了。 少年是北镇抚司缇骑李汝鱼。 嗯,徐继业一死,李汝鱼如今已是小旗,直接从缇骑跳过了力士、校尉两级,估摸着北镇抚司临安总衙那边有人说了话。 小旗从七品,和县令一级。 所以说,北镇抚司还真适合仕途攀爬,不见李汝鱼仅是杀了个异人徐继业,直接从缇骑晋级成从七品小旗,若是经营得当,前程无限。 君子旗招了招手,在另外一桌喝着茶的小六猫腰过来,“大龙头,跟?” “去吧,小心点,别被他发现。” 小六得嘞一声,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若是江秋房的老铁来,那还有些令人畏惧,可这毛头小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威胁。 君子旗沉默的看着李汝鱼消失在长街人群里。 丝毫不加掩饰的来啊。 这条过江龙这么有信心,又或者是柳向阳给了他什么底气? 一条过江龙,能否吞了我这条蟒? 君子旗看看天色,起身提了提儒衫摆子。 得了,回家罢,自去年事后,出身蜀中名门少见血腥事的母亲便患得患失,自己若是迟了归家,她便要担惊害怕的守在府门,雨打风吹不改。 母亲害怕再失去自己。 一旁茶楼的老掌柜慌不迭过来,“您老慢走。” 君子旗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三文钱,拍在桌子上,老掌柜正欲说辞,君子旗摇摇头,“规矩不可坏了。”说完悠悠然而去。 老掌柜拽着三妹铜钱,满脸的皱纹舒缓开来,咧嘴一笑。 众安堂不一样了。 去年那位大龙头还在,众安堂的人在城里吃饭喝酒,只要数额不是特别大,哪有付钱的时候,如今众安堂的人吃饭喝酒,哪有不付钱的时候? 旁边忽然传来声音,“小二,来碗凉茶。” 老掌柜回头,眼睛一亮。 好俊俏的姑娘,天然不施粉黛,鼻尖儿上净是毛毛汗,脸蛋儿粉扑扑的红润着,皮肤晶莹如玉,能清晰看见鬓发下的细小绒毛,可比城里青楼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伎好了千百倍。 只不过这俊俏姑娘有点不一般啊。 姑娘坐在桌旁,风尘仆仆。 腰间短剑,背负长剑,一袭紫色长裙,如花绽放。 …… …… 李汝鱼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人。 一位是异人的众安堂大龙头,还有一门心思做出功绩以期进入北镇抚司总衙摆脱西军都统制徐继祖桎梏的柳向阳黄雀在后。 但依然义无反顾又正大光明的来到回龙县。 在众安堂的地盘,想要瞒过那位叫君子旗的大龙头,很难,就是老铁也做不到。 于是干脆就这么来了。 回龙县城规模和璧山县差相仿佛,女帝打造出的永安盛世一派繁华,街上人来人往,李汝鱼高头大马左刀右剑,马后还跟着一条凶相隐隐的猎狗,很是很引人瞩目。 却无人敢过问,就连坐在瓦子里听戏的县衙捕快班头,看见李汝鱼骑马而过,也只是心中暗惊。 北镇抚司来了! 那少年没穿飞鱼服,可腰间狭长绣春刀不会假。 这位班头迅速丢了几个铜板在桌子上,转身出了瓦子,得赶紧去告诉大令——北镇抚司出没,准没好事。 在县城最好的客栈落脚,李汝鱼放下行囊,刀剑搁置在桌上,端起伙计送来的新茶斟满杯,喝下半杯后,摩挲着花斑的脑袋思忖了一阵,干脆唤来伙计让他准备热水。 赶了一日路,浑身黏糊极其难受。 忽然有些怀念扇面村。 纵然是三伏天,只要不站在阳光下直晒,也会觉得清凉如秋。 可惜再也回不去。 洗澡,换上了飞鱼服,安静的坐在房间里等着。 花斑安静的呆在脚下。 却倏然间站了起来,前脚伏地后腿微屈,低着头盯着房门,龇牙咧嘴,眸子里绿光凶相毕露——李汝鱼拍拍它脑袋,示意无事。 现在已经确定,花斑很可能是条狼。 骨子里的狼性迟早会激发,这段时间在北镇抚司好吃好喝着,这货的个头又大了一圈。 再长,大概就得和一头小毛驴差不多了。 或者那时候,自己出门不用骑马,骑花斑? 片刻后响起敲门声。 李汝鱼轻声道:“门没关,进来。” 吱呀一声,推开门的汉子麻利的溜了进来,三十五六的样子,和老铁一个德行,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满脸堆笑,卑躬屈膝的谄媚笑意,让人很难生出好感,萎缩的看了一眼花斑,吞了吞口水,谄媚的道:“鱼爷,小的苟八,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铁爷交待过,您的事就是他的事,回龙县这一亩三分地上,没有小的不知道的消息。” 李汝鱼点点头,“我需要知道君子旗的所有资料,包括他喜欢吃什么,一般在什么地方吃酒喝茶,家里有什么人,又有什么习惯,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苟八吓了一跳,“鱼爷,这……” 李汝鱼默不作声,面无表情的盯着苟八,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却又有寒意起。 苟八一脸愁苦,心中胆战心惊,我的妈嘞,北镇抚司都是这样的人嘛,一个弱冠少年而已,却有这种气势,简直就像——就像众安堂那几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好手。 不,比他们更犀利! 苟八瞬间起了一层冷汗,惊惶的擦掉额上汗珠,讪笑道:“这天气真热。” 李汝鱼哦了一声,轻轻按住了桌上的绣春刀,“我可以送你去一个很凉爽的地方,而且安静,永远不会有人打扰。” 地下很凉,墓里很安静。 苟八大惊,哪还敢打哈哈,心中暗暗咒骂老铁,怎的送了这么一个冷面菩萨过来。 82章 龙吞蟒 李汝鱼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飞鱼服绣春刀,足以给任何没有官阶甚至小官小吏巨大压力,更别说苟八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不用北镇抚司出马,仅是县衙那一关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绣春刀当然锋利。 小旗的飞鱼服也很合身。 但自己终究只是个十四岁少年,没有老铁的世故,更没有如他一般收放自如的拿捏人心的本事,以绝对气势震慑人心是最佳策略。 苟八之流哪经得住如此拿捏。 李汝鱼又在安静的等着。 自己来到回龙县,又见了苟八,必然避不开君子旗的耳目。 也许会有众安堂的江湖好手来杀自己。 又也许,是君子旗亲自前来。 只是眼看天色渐暮,也没有任何动静,众安堂似乎没打算和自己接触。 李汝鱼自嘲的笑了笑,君子旗如此轻视自己? 异人而已,何至于有如此底气。 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将夫子赠送的长剑配在腰间,绣春刀也挂上,唤了声花斑,带着从地上咕噜爬起来的这货出了客栈。 先随意找了家酒楼,点了两个菜。 在一众食客惊诧而戒备的眼神里,让小二端了盆子上来,盛上大碗米饭,两份大量红烧猪肘子,混在一起放在花斑面前。 花斑有野性,最近这货开始对生鲜血肉感兴趣,尤其半旬前咬了老铁尝到血腥味后,比之往日暴躁了许多,但李汝鱼不敢喂食生肉。 怕野性萌发不可收拾,村里老人说过,狼行千里吃肉。 是以得把它喂饱了。 好在不差钱,离开扇面村时,小小她娘塞给自己的会子,足足三千多两,足够很长一段时间的开销,谢方这种深门大户的人物看在眼里,脸一劲儿抽搐,显然肉疼。 三千两会子,不是一笔小数目。 况且江秋房薪俸不低。 吃饭的时候,雷打不动,安安静静的吃了七分饱。 花斑早已风卷残云。 不再是小山村的粗饭淡菜,花斑的卖相好看了许多,粗犷毛发分根可数,如针毡披伏,闪耀着隐隐的银色光泽,很有些张扬。 李汝鱼问了路,惬意悠闲的来到回龙桥。 回龙县之所以叫回龙,是城郭外有一条凯河,顺城而过,却有在东边打了个倒拐,回流至城西,从衣冠丘下并入上游河中,一如龙回头。 衣冠丘下,过回龙桥则是半边街。 君子旗的府邸便坐落在半边街上,距离县衙不过三百米距离。 着实有些讽刺。 这是一座大宅院,三重四进,庭院深深闹中取静,高门深户,不知情还以为这是回龙县乡绅之家,却是回龙县地下皇帝的府邸。 李汝鱼站在门口。 庭院里有奴仆走动,没人注意到门外。 如今的回龙县,可没人敢打君子旗府邸的主意,就是县大令也得依足了礼节拜访,说好听点,君子旗一句话,就足以让县大令政事难顺。 大门前,有看家土狗一条,膘肥体壮,一身黄毛发亮,平日里狗仗人势跋扈惯了,此刻见着了陌生人,顿时龇牙咧嘴左奔右窜,盯着李汝鱼的大腿汪汪叫着准备下口。 李汝鱼蹙眉不喜。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花斑也不喜,盯着土狗,慢慢张开嘴龇着尖长獠牙,猩红舌头流出涎液,眸子里绿光闪耀,凶相毕露。 前腿伏地,后退微屈,腰身如流线一般幽美,仰首长啸。 嗷呜~ 一声狼嚎,花斑倏然扑出,如一道流线。 极美。 花斑露出凶相时,土狗就已经懵逼,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到花斑狼嚎,土狗更是吓得胆战心惊,想必内心独白极其复杂。 哥们儿,闹哪样啊,我只是做个样子宣示领域权啊,你干嘛这么凶。 花斑这一扑,土狗彻底傻逼。 兽类对上位者的恐惧,让它彻底失去了反抗和逃避的念头,呆滞的看着如一道银线扑过来的花斑,完全是待宰羔羊。 李汝鱼没有制止,本就不是来串门拜访亲戚的。 门内忽然传来声音,“这就是北镇抚司的登门之道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略有温吞,洋溢着些许书生意气,让人很容易生出好感。 李汝鱼知道谁来了。 唤了声花斑。 野性粗显凶相毕露的花斑已经扑了出去,当然不可能停在空中,但听得李汝鱼的声音,竟在最后关头压制住内心嗜血的野性,那口满是獠牙的嘴抵在了土狗脖子上,却没有咬下去。 双爪将土狗按在地上,回首望着李汝鱼。 而土狗已僵滞。 一身白衣的君子旗出现在门内,脸色很不好看,“这是先父很喜欢的一条狗,我敢保证,它要是出了一点问题,你这条……狼,也活不出回龙县!” 李汝鱼哦了了一声,很认真的看着他,“是么?” 对花斑点头。 花斑转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下,鲜血瞬间飞溅,土狗哀嚎一声,剧烈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出花斑的双爪,眼看着活不成了。 李汝鱼这才看向君子旗,“我等着。” 君子旗黑着脸,盯着那条气息奄奄的土狗,良久才叹了口气,“你会后悔的。” 李汝鱼依然是那句话,面无表情的道:“我等着。” 君子旗胸口剧烈起伏,牙齿紧咬,深呼吸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气,再深呼吸一口气,才将心中怒火压下,依足了读书人礼节:“李大人远道而来,是在下怠慢了礼节,请进。” 李汝鱼回礼,然后进门。 高门深户,昭示着尊贵身份,大凡此类府门皆是高槛,寻常高门深户的门槛,跨腿可入,而底蕴深远的豪门世家府邸,个子矮的人则需要翻。 君子旗府邸的门槛不算很高。 李汝鱼也可跨入,只是他并没有如此,而是重重的踩在门槛上,然后再跨入。 君子旗脸色再度难看到了极点,双手青筋暴突。 下一刻随时会暴走。 入门不踩槛,这是自古以来的礼节,是对主家人极大的不敬。 李汝鱼欺人太甚! 李汝鱼似乎毫无察觉,进门之后一脸淡然的问道:“大龙头不欢迎我这位不速之客?黑着脸可不是待客之道,茶水也没一杯么?” 君子旗一脸黑线,这尼玛哪里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了! 83章 你究竟遇到了多少异人 庭院幽静。 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李汝鱼和君子旗对坐。 有丫鬟捧了茶来。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从李汝鱼脚下的花斑嘴里传来,让对坐着安静喝茶的君子旗心里一阵阵抽动。 李汝鱼捧茶在手,却不喝。 君子旗头也不抬,“放心,没毒。” 就算你是北镇抚司小旗,我君子旗在回龙县要杀你,也用不着下毒这么卑劣的手段。 李汝鱼反而放下了茶杯,好整以暇的打量着君子旗。 这是个很有些书生气的男人。 已及冠。 声音有着读书人的儒雅温吞,五官棱角分明,方脸略显严肃,白色的儒衫极其整洁,骨子里还散发着读书人的风流气。 很难看出他是一位刀口上舔血的大龙头。 此刻已从先前的冲突中恢复过来,捧着茶浅茗,没有丝毫情绪表露出来,显然有不错的养气功夫。 君子旗抬头。 李汝鱼别开视线。 君子旗苦笑了一声,“怎么,觉得我不像个大龙头?” 李汝鱼不置可否,却突兀的问道:“你是异人?” 君子旗似乎早就料到李汝鱼会这么问,放下茶杯,身子轻轻斜躺了半分,一脸悠然的道:“会不会下棋,我早些年学过一些棋道,后来一心想科举功名,落下了,近来又拾了回来,倒是越发喜欢那如沙场一般的黑白对弈。” 李汝鱼沉默以对。 君子旗招了招手,便有个奴仆捧了棋盘棋盒过来,放在桌子上后又悄然退下。 李汝鱼无奈的道:“我不是来下棋的。” 君子旗自顾自的放好棋盘,又将白子棋盒放到李汝鱼面前,自己拈了一颗黑子,头也不抬的道:“我知道。” 然后道:“你是客,先请。” 李汝鱼只好掂了颗白子,随意在棋盘中落子。 君子旗顿时一脸嫌弃,“就算再不会下棋,金角银边草肚皮,就算你不挂角,好歹也落子天元,不至于来个不丁不八啊。” 说完伸手将白子挪到边角处,“这就对了。” 李汝鱼哭笑不得。 接下来李汝鱼随意落子,然后君子旗一脸嫌弃的说这样不对,应该这样这样——实际他在和他自己对弈。 一局终了,最终白子七零八落不成局。 天色已暮。 君子旗意兴阑珊,长叹了一句这人生啊真是个寂寞如大雪崩,良敌难逢。 李汝鱼一脸黑线。 隐然明白了君子棋的意思,沉默了一阵,才微微冷笑,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天下很大。 君子旗眼睛一亮,看着李汝鱼那张还有一丝青涩的脸,终于认真的平等看待李汝鱼,不再视他为少年,冷不丁冒出一句有没有告诉过你,看见你这张笑脸在觉得有些亲近的同时,还有种想一脚呼上去的冲动。 李汝鱼愣了下,想起了某个身在临安的郡王,点点头,“有这么一个人说过,嗯,我也很想一脚呼他脸上。” 君子旗哈哈一笑,“倒是想见见这人。” 然后一脚呼你俩脸上。 李汝鱼不再言语。 君子旗也知道,李汝鱼不是来和自己交朋友的,“我说回龙县很小,你说天下很大,可是你我都知晓,天下再大,你我终究还是大凉人,大凉的天下女帝最大。” 没有说的话,最大的女帝手中,有一柄可刺到大凉任何一个角落的利剑。 北镇抚司。 李汝鱼附和的点头,“所以,我今日不来,柳向阳也会来。” 君子旗呵呵一笑,“你来不来,柳向阳都会来,我若是没猜错,柳向阳来之后,不仅是我的死期,也是你的死期。” 顿了一下,才自信的道:“当然,我不一定会死,而你一定会死。” 众安堂如今有人手近百。 若仅是梓州路府治长陵府西卫十三所的缇骑、小旗、总旗甚至倾巢而出,自己都不会畏惧,哪怕是整个梓州路的北镇抚司齐聚,自己也有能力破之。 麻烦的是破了柳向阳又如何? 北镇抚司铁骑覆盖的大凉天下,何处是自己安身之所。 这是个死结。 但李汝鱼的出现,让君子旗隐然觉得这件事似乎有转机——君子旗不怕死,若是怕死,也不会只带三人就去江秋州挑了青龙会。 只是家中尚有白发母亲。 李汝鱼看着君子旗,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然而君子旗的目光很坦然,没有丝毫不自然,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果然是位异人。” 君子旗自嘲的笑,那种独属于读书人才有的无奈自嘲,“你说是,那便是,反正这也是北镇抚司的作风,当年苏公苏伴月,何尝不是如此屈辱仙去。” 又顿了下,“所以我很欣赏你杀了徐继业,尽管徐继业也是位异人,然而当年那件事,他确实千夫所指,这一次死在北镇抚司手上,也算是天理循环。” 李汝鱼抛出了今日的真正目的,“我知道你是个孝子。” 君子旗不语。 李汝鱼继续道:“所以你会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 “所以呢?” “我可以救你。” 君子旗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北镇抚司的小旗救一位异人?李汝鱼,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先不说你有什么目的,你觉得你能对付得了柳向阳,就凭你一个十四岁少年,如果不是老铁,当初是徐继业杀你,还是你杀徐继业?” 李汝鱼没有理睬君子旗的嘲讽,慢慢的轻轻的问道:“此时此刻,我为什么在这里?” 君子旗欲言又止,许久才道:“因为你也不想死。” 李汝鱼点头,“算一部分原因。” “剩下的呢?” 李汝鱼犹豫了下,缓缓说道:“你是位异人,这一点柳向阳可能在怀疑,但是江秋房老铁很笃定,你我更心知肚明。我也知晓,你绝然不敢说出太多和异人有关的真相,否则便会天穹落惊雷,所以我也不问你的异人之名,但我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君子旗愕然,有些不解,“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汝鱼没有回答,认真而凝重的道:“大唐李世民、常山赵子龙、兰陵王、花木兰、赵括、杨宗保、黄巢……还有宋江、荆轲、白起,这些人你都知道几个?” 君子旗口瞪目呆,倏然惊立。 如闻惊雷。 李汝鱼,你究竟遇到了多少异人?! 84章 枪来! 银钩赌坊大当头王吉近来春风得意马蹄疾。 托女帝陛下打造出盛世的福,赌坊生意蒸蒸日上。家里先是添了个小房,然后新购置大宅院,又刚过完四十岁大寿,前几天新任知州还设宴邀请了自己一众人,言下之意大家友好合作。 自己乐得送人情,当面向这位叫崔笙的知州拍板,今后银钩赌坊绝对不会在江秋州给崔大人添任何麻烦。 崔知州当时很是赞赏,不过倒也暗示自己放贷利息高的有些过分。 这是小事,调低一些便可。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吉感觉美好人生在向自己招手,觉得还可以再青春一把,待办完这件事后,考虑着是不是应该给家里增添点书香气。 纳个懂诗书的女子回来为妾,给咱老王家增添些底蕴。 这都得感谢一个人。 但是,自己又将要去杀这个人。 只是这位银钩赌坊大当头刚出府邸,便见门口站着一位老熟人,短襟油腻而陈旧,砸吧着旱烟,腰间绣春刀随意的斜挂着,笑眯眯的盯着自己。 王吉愣了下,旋即堆起谄媚笑意,“铁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赎罪啊,请,里面请。” 老铁摆了摆手,不容置疑的道:“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知会你一声,叫你那些人散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这一段时间,你们给我安分点,谁也不许出江秋城。” 王吉一脸茫然状,“不知道铁爷所指什么事?” 老铁哼了一声,不多废话,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不留情面的声音传来,“王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若不服可以试试,看你那群人能不能活着出江秋城!” 王吉呆了许久,眸子里的神色很奇怪,喃语了一句这是闹哪出? …… …… 李汝鱼淡定看着站起又坐下的君子旗。 这位大龙头此刻有些发怔。 许久之后,才微微点头,“知道其中几个。”抬头看了看夜空,犹豫了下说道:“赵括,白起,荆轲,这三人我知晓。” 顿了下,“那个叫花木兰的名字有些熟悉。” 天空中隐隐生闷雷。 君子旗立即住口,不再多说。 李汝鱼也望了一眼天空,知道君子旗没有撒谎,否则不会出现闷雷声,但这架势,闷雷隐隐而非滚滚,似乎君子旗还可以说更多。 于是沉声道:“你可以再说说看。” 君子旗笑了,“你想我死?” 李汝鱼摇头,“不会死。” 君子旗诧异的看了一眼李汝鱼,他究竟知道多少关于异人的事,心中也有些想试一下,缓缓的道:“荆轲是易水之畔的一位刺客。” 天穹上闷雷隐隐,并无暴发的迹象。 君子旗稍稍心安,“赵括、白起皆是将军,不过两人之间天差地壤,尤以武安君白起,千古难出一位的盖世豪杰,亦是人间屠夫,其惊世手笔,便是坑杀赵括四十万降兵——” 天穹闷雷骤然滚滚。 君子旗住口,不再多说,否则闷雷便要成惊雷劈落了。 李汝鱼瞠目结舌。 虽然君子旗不能再说更多,但已知的事情已足够惊世骇俗,荆轲是易水畔的刺客,然而历史上并无此人记载。 叫赵括的将军更没有。 至于武安君,当世没有,历史上倒是有几位,大燕太祖开国时便有位武安君慕容龙城,但坑杀四十万降兵的事情,古往今来不曾有。 这是何等的大手笔,史家不可能不记下来。 难怪白起入梦来时,梦境里是无穷无尽的尸山血海,难怪会觉得白起宛若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杀神,杀意之重足以压塌天穹。 然而大凉天下不曾有过关于他们的记载。 难道是四海之外? 李汝鱼心中一动,轻声道:“你们都是自那无尽大海之外而来?” 君子旗苦笑,“不是。” 盯了一眼已恢复宁静的青色天穹,抿了抿嘴,“若是没错,异人皆生于大凉天下,只是又有些大不同,很多东西不一样,比如——” 天空中骤然起了个炸雷。 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天际,如剑横空劈落。 李汝鱼和君子旗两人同时大惊,不假思索,李汝鱼腰间绣春刀倏然出鞘,毫无畏惧的一刀射向滚落的惊雷。 君子旗反应不慢,猛然弯腰屈腿,向左侧跃。 啪! 李汝鱼的绣春刀恰好拦住惊雷,和他想的一般,两两相撞,绣春刀噗嗤一声,射入一旁榕树,刀身一阵阵轻颤。 那道惊雷却劈落在地。 惊雷可挡! 再一次验证了这个猜想,李汝鱼精神大振,只不过两人还没松口气,又一道惊雷劈落,依然直指君子旗。 李汝鱼苦笑,想起了沈炼说过的话。 扇面村张麻子轻功快如闪电,可依然被接连七道惊雷劈死,感情这玩意儿不劈死越过底线的异人不会罢休。 正欲拔出腰间长剑。 却见君子旗怒吼一声,“枪来!” 偏堂一壮汉奴仆掷出一柄雪色银枪,君子旗单手抄枪,顺势撩了个半圆,恰好顶住劈落的惊雷,再顺势一带,惊雷便顺着枪尖劈落在地。 院子里骤起轰然巨响,尘土飞扬。 君子旗站在尘土里,白衣飘飘挺直如松。 然而没完。 天空中再现惊雷,继续肆无忌惮的劈落,不将君子旗劈成一堆焦炭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 君子旗一脸苦涩,先前那一枪已是极致,无论是自己,还是脑海里那个应声而来的白马陈庆之,都再无力应付这惊雷。 认命的回头看李汝鱼,“你得逞了。” 自己也是傻,为什么会相信一个北镇抚司小旗的话,虽然只是个十四岁少年,可他哪里像个少年了,比江秋房老铁还阴险狡诈。 这恐怕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勾引自己说出引惊雷的事,他便能手不刃血杀了自己。 李汝鱼默然不语。 惊雷劈落极快,根本没有时间解释,电光石火间灵犀突来,松开腰间长剑,纵身扑了过去,在空中喊道:“趴下!” 君子旗呆滞了一刹,不知道为何,竟然没有反驳,而是本能的选择了相信。 伏地。 李汝鱼于毫厘的时间差,扑到了惊雷和君子旗之间。 劈啪一声。 如被大浪重击,李汝鱼斜斜的撞进君子旗一旁的青石板地里,轰然巨响中,烟尘弥漫,碎石漫天激射,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天穹惊雷散去。 85章 蜀中眉山读书人 君子旗怔怔的看着床上的少年。 神色复杂。 昭示身份的飞鱼服早已被惊雷劈成灰烬,浑身肌肤又黑了一分,此刻躺在床上,按说应该死尽死绝的少年,却平缓的呼吸着,如涸水之鱼重归湖泊,随时可能苏醒过来。 那条野性的花斑,守护在床前寸步不离。 能雷劈不死,这个十四岁少年,究竟背负着多少秘密? 十四岁么? 君子旗忽然有些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想起先前让丫鬟来给他换衣服的场景来,赤身裸体的李汝鱼如砧板鱼肉,任由丫鬟们折腾。 虽然这少年身材削瘦,但五尺出头的身高并不比成人矮多少。 丫鬟们倒也含蓄。 可为他换衣服时终究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自己也是不经意间发现,有个不懂人事的懵懂丫鬟盯着少年的身体某个部位发呆了一阵,脸色绯红如晚霞。 显然是惊到了。 那里的蚯蚓大抵是要化龙了。 不由得暗暗好笑,江秋州似乎有过十四岁当爹的事情。 心有余悸的挥手示意所有人离开,君子旗在桌畔坐下,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茶压惊。 李汝鱼说的那些人名中,赵括白起皆有盛名,而且和陈庆之似乎不在一个朝代,这就诡异了,在陈庆之的记忆里,赵括、白起皆是古人。 那么异人存在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君子旗想不透,内心深处却感觉异人其实也没那么可怕,至少,自己越来越喜欢那个只能感觉到却看不见的白马陈庆之。 想得入神时,忽然看见肌肤又黑了一分的少年惊坐起。 笑了笑,“想不到你真的活下来了。” 李汝鱼翻身下床,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蹲下身摸了下跟在脚边的花斑,犹豫了下,“我也只是尝试,并不确定一定能活下来。” 君子旗呆了下,旋即赞赏的道:“服气。” 敢用命来尝试一件未知事情,世间又有几人能有如此大魄力。 又为李汝鱼倒了杯水,“我很想知道,你为何雷劈不死,但想来你不会说,所以现在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打算怎么救我,是和柳向阳来个鱼死网破,还是让我浪迹天涯躲避北镇抚司?”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你走。” 君子旗苦笑,“在知晓柳向阳要对众安堂动手,我便有过这个想法,但我走后,白发老母亲怎么办?”长叹了口气,“总不能让她老人家随我风餐雨宿罢。” “那就等着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没有第二条路?” “没有,就算我们能杀了柳向阳,甚至杀光西卫十三所,梓州路还有更多的北镇抚司扑过来,女帝陛下的治下,绝对不允许异人存在。” “这就是你救我的方法。” “是。” “很简单啊。” “简单,却唯一有效。” “我要是不走呢。” “那只好一起杀了柳向阳,然后我再杀了你。” “你为什么要杀柳向阳,又为什么要杀我?” “杀柳向阳,是因为他为了继续得到徐家的提携,便要用我的人头讨好徐家,杀人者人恒杀之,杀你么……反正你必死,为什么不死在我手上?” “你真的只有十四岁?” “是。” 长久的沉默。 许久,君子旗才吁了口气,“众安堂怎么办?” “有能力又愿意跟你闯荡天下的,带去北方,其余乌合之众就地解散。” “为什么要去北方?” “你心知肚明,北方即将战乱,只有在北方,你们才有可能逃过北镇抚司的追捕,况且大凉天下谁不知道,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有个三世子——” “你知道的挺多。” “老铁的消息,我信任他。” 君子旗又沉默不语,直到院子里响起年迈的咳嗽声才惊醒过来,苦笑道:“那是我母亲的声音,你稍等,我去去便回。” 李汝鱼点头。 院子里响起老妇人慈祥的声音,絮絮叨叨又絮絮叨叨的重复叮嘱着,不外乎就是让君子旗多行善事,你看咱们家院子里今晚就被雷劈了,你都还没给咱们君子家留后呢…… 君子旗只是嗯啊应是。 许久,君子旗才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见笑了。” 却发现李汝鱼的神色很奇怪。 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李汝鱼倏然醒悟过来,啊了一声,摇头道:“没什么。”顿了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道:“真羡慕你。” 君子旗捕捉到了李汝鱼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哀戚,心中恍然,看来这少年的家世有些凄凉,也许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罢。 咳嗽一声,再一次不甘心的问道:“你真的只有十四岁?” 自己算早熟了。 可和他谈话,却感觉面对的不是个十四岁少年,而是个饱经世故的二十四岁青年,成熟稳重得一塌糊涂,究竟是什么环境才能养成这样的心性? 李汝鱼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君子旗整了整衣衫,“原本是要留你的,不过你我身份敏感,关于你的建议,我需要再考虑一下,明后日答复,如何?” 李汝鱼默然,配刀剑而起身,唤了声花斑,走出房门回头,“柳向阳最多再有三五天便要来回龙县,你的时间不多了。” 君子旗笑了笑,声音温和,“你也一样。” 走出君子旗府邸大门,李汝鱼看着门口那个站立在寒风里,颤巍巍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白发老妇人,立即弯腰行礼:“晚生见过老先生。” 老妇人是君子旗的母亲。 苏茗。 德高望重之女子,亦可称先生。 苏茗当得起先生两字。 一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其家族是蜀中眉山苏家,再追根溯源,可以扒拉到同安苏氏去,自大燕到大凉都是名门世家的同安苏氏,即使当今朝堂内,也有一堆的人杰。 枢密院狄相公的副手,同知枢密院事苏长今,便出自同安苏氏。 而作为同安苏氏分支的眉山苏氏,则落寞了多年。 只是近年,蜀中眉山的苏家终于有崛起之相,出了位年轻俊杰,尚未及冠已驰名京都临安,这位叫苏寒楼的读书人,和吏部尚书谢琅家的少爷一样,必然皆于来年科举一甲中第。 苏茗和君子旗父亲,名门闺秀和黑道巨擘之间的爱情,在回龙县是一段耳熟能详的佳话。 86章 赳赳老燕,共赴国难 老妇人安详的看着李汝鱼,上下端详了一阵,满脸皱纹舒缓开来,笑容慈爱,拉着李汝鱼的手背拍了拍,“真是个好晚生。” 李汝鱼没来由的心中一暖。 “不过先生两字,愧不敢当。” 李汝鱼摇头,“先生谦虚了。” 老妇人也不执着,拉着李汝鱼的手,“让我老婆子送送小哥儿。” 李汝鱼犹豫了下,点头。 她有话要说。 府邸内,从奴仆丫鬟那知晓母亲在门外的君子旗匆匆赶来,却看见母亲对自己摇了摇头,只好神色复杂的留在府内。 李汝鱼搀扶着苏茗,安静的走在安静的青石板路上。 黑夜在脚下蔓延。 老妇人走得很慢,颤颤巍巍,李汝鱼极尽小心,打心眼里尊重这位为了爱情和家族撕破脸皮,跟着君子旗那位游戏江湖的父亲漂泊了大半个大凉天下,最后回到回龙县落地生根的老妇人。 回龙县民间曾有传言,当年若有《咏絮录》,苏茗必将悬名其上。 老妇人走了十来步,很舒心的道:“夏初的夜风,挺凉。” 李汝鱼嗯了一声。 老妇人望了一眼路旁的溪水,然后指着半边街后的衣冠丘,“小哥儿,知道这丘名何来么,为何叫衣冠丘,却不见衣冠冢。” 李汝鱼摇头,“第一次来回龙县。” 老妇人笑了笑,很慈爱,说话的神情让李汝鱼想起了夫子教导自己时候的样子,“其实啊,据本地县志,这衣冠丘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大燕建国,当年燕太祖慕容垂封地燕王,辖境便在今时的梓州路,王府所在地应在泸州,当然,现在已经找不到王府旧址了。” “适时天下诸侯混战多年,民不聊生,燕太祖慕容垂尚武,有不世之英雄气,曾扛鼎绕祖庙,徒手裂猛虎,堪称神武天降,又有大志,注定是要成就千秋功业的盖世人杰。” “这位燕太祖年轻时候轻狂张扬,且刚愎自用,自以为长戟在握天下在望,岂料三次出兵进取蜀中而不得,听闻得回龙溪畔有大贤结庐而居,率千骑登门求贤。” 老妇人忽然笑着问李汝鱼,“你知道那位大贤怎么对待燕太祖的?” 李汝鱼摇头。 虽然读过那段历史,但并无这件事的记载。 老妇人轻声道:“那位大贤啊,只说了一段话,说慕容垂你三征西蜀,亡兵七万六千有余,你若能让这七万六千余老兵死而瞑目,我便助你慕容氏得天下。” 李汝鱼勾起了好奇心,“那位大贤是谁,这等自信?” 老妇人饶有趣味的笑了,“你说还能是谁?” 李汝鱼悚然惊心:“大燕兵圣,也是大燕开国皇后,百里春香?!可百里一族不是在关中么,百里春香怎么会在回龙县结庐而居?” 老妇人点头,“正是这位千秋第一女子百里春香,古往今来多人杰,她却是独站巅峰笑寂寞的那类大贤,大凉三百余年国祚,也就收复半壁江山的兵神岳精忠可与之媲美。” 李汝鱼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衣冠丘下,竟是那位千古奇女子的故居。 数百年前,早已淹没在历史烽烟里,若非今日听得,谁会知晓? 老妇人又道:“这是我多年考据古文孤本,结合回龙、璧山、兴隆三县地方志所得,并不绝对准确,也可能是后人杜撰,但衣冠丘确实与大燕太祖、百里春香有关。” 李汝鱼想了想,“燕太祖怎么做的?” 老妇人笑了,“燕太祖只做了一件事,他拔剑高歌,尔后说勿愿卿勿忘承诺,随即自刎。” 李汝鱼倒吸了一口气,却也知道燕太祖肯定没死,不然大燕何以建国,百里春香又怎么可能成为大燕的开国皇后。 “具体如何不得详知,燕太祖也没死,这个地方便留下了一座衣冠冢,实际上衣冠丘即是衣冠冢,想来里面埋葬的不是燕太祖自刎的剑便是当时所穿衣冠罢。” 李汝鱼点点头。 后面的事情后世读书人都知道,燕太祖休养生息七年后,大燕太宗出生那年起兵锋,却不取西蜀,反而南下以龙吞象之狂势横扫了东南方的陈、明两大诸侯,其后再取江南,继而北上,一路摧枯拉朽横扫诸侯。 直到建国称帝后,才入蜀中一统天下。 那位千古兵圣百里春香,就连生产大燕太宗时,也在军伍之中随行,几乎所有决定性战役里,都有她鬼斧神工的手笔,铸就一段兵家神话。 关中百里,自此成为大燕第一世家,甚至一度出现过外戚专权的尴尬局面,连大凉太祖黄袍加身这件改朝换代的事情,都有百里世家的影子。 只不过在那件烛光斧影事件后,百里世家便在大凉天下销声匿迹,不再辉煌。 收回心思,李汝鱼不解的问道:“先生何以要和我说这些事?” 老妇人捋了捋被夜风吹乱了的白色霜发,没有回答李汝鱼的问题,却笑道:“旗儿不说,但老身看得出来,他已不是那个只想着功名朝堂的温雅读书人,用你们北镇抚司的话来说,旗儿成了异人。” 李汝鱼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但他始终是老身的旗儿,如今旗儿的心里,和他父亲一样,装了一个天下的野望,小小的众安堂以及我这个将死之人,成了一池困缚他的浅水。” 李汝鱼有些拿捏不准了,这位老妇人究竟什么意思,“所以?” 老妇人沉默了一阵,“所以,旗儿应该去北方。” 李汝鱼吃了一惊,“您都知道?” 老妇人却继续自说自语,“先前你在院子里雷劈不死,想来和旗儿一样,只不过你身上有更多隐秘,也许旗儿的野望,便在你身上。” 李汝鱼哭笑不得,我现在可还算不上异人。 前面便是回龙桥。 老妇人双手撑在桥上,夜风吹拂,说了句回龙桥,当有龙回啊! 回首望了一眼远处黑暗里的目光不能及的无名山,那里有座新坟俯瞰凯河,老妇人忽然叹了口气,泪水悄然滚落。 其实有句话没有告诉这少年,大燕太祖在自刎前,还说过一句话。 赳赳老燕,共赴国难。 汝先去,吾且来,黄泉路上同饮杯,万里江山共逐鹿。 四十余年前,也有这么一个青年,胸怀天下意图开创不世功业,在一个深秋的傍晚,站在落霞红枫里,背负着落日,豪迈说着同样的话。 然后一脸温柔的对自己说,你就是我的百里春香。 从此误终生。 不悔。 87章 淫贼 李汝鱼沉默了许久。 叹了口气,“大龙头亦有雄心壮志,但有些事终究无法违逆。” 比如,他是异人这个事实,是异人就要面临北镇抚司的缉拿、诛杀,又有您这位老母亲,使得他困于回龙县,无法远遁。 今时大凉,没有任何异人可以硬撼北镇抚司。 夫子也不能。 老妇人闻言点头,捋顺了被夜风吹乱的霜发,没有顺着李汝鱼说下去,神色间尽是回忆的哼起了一段歌谣,歌声很轻。 苍老的歌声却在溪流声里飘得很远,很远……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李汝鱼心醉神驰。 老妇人唱完后,沉浸其中。 良久才温柔的笑了起来,笑容里透出少女的羞涩和憧憬,“小哥儿,这首歌送给你罢,是当年燕太祖慕容垂拔剑而歌的那首歌,你大概知晓,这首《岂曰无衣》后成了大燕军伍壮歌。” 老妇人没有说,这首歌也是自己那位已经身死的夫君最爱的一首歌。 愿有得一日,旗儿与尔等并肩疆场,歌声如是。 老妇人望着北方的夜空。 北方! 旗儿的未来,以及眼前这少年的未来,都在那里。 北方春季大旱,夏秋两季也不会好过,今岁的寒冬北方蛮人异常难熬,燕云十六州最迟明夏,就将迎来燕云铁骑和蛮人铁骑的生死撞阵。 大凉的天下,要乱了。 女帝陛下一手打造的永安盛世,仅十二年,就要这么烟消云散。 李汝鱼笑而无声,不置可否。 自己并没有去北方的打算,家国事对于自己而言太过遥远,最想做的事,找出异人真相,找出自己雷劈不死的真相,然后…… 也许有一天,会去北方,捧一座城回来,去陈郡谢氏,和小小说小小的我们。 老妇人有些困倦。 “小哥儿自去罢,老婆子便不再相送。” 李汝鱼点头,走入黑暗里。 身后的老妇人扬手,笑容慈爱的轻声说了句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 回身,一个人走在静悄悄的青石板路上,老妇人看见守候着门前的君子旗,挥手制止了他的问话,说了句娘困了,先回去歇着。 君子旗一肚子疑惑被憋了回去,却只能孝顺的搀扶着母亲回房。 子时。 夜凉如水。 有个老妇人,颤巍巍的悄然出了府门,提着萤火灯笼,手上挎着竹篮子,里面摆放着食盒,颤巍巍的穿过半边街,来到衣冠丘一侧,俯瞰凯河的无名山丘上。 老妇人颤巍巍的来到新坟前,絮絮叨叨的言说着,将竹篮里的食盒拿出来。 “老头子,给你做了最喜欢的蜀中回锅肉,我亲自做的呢,你以前一直说我厨艺不好,可每次都吃得很开心,说这是天底下第一号美味佳肴。” “但是老头子,鱼香肉丝和鱼香茄子,真的都没有鱼的哦。” “这是宫保鸡丁,你不喜欢吃,可我爱吃呢。” “嗯,还有壶剑南春,咱俩好生喝一杯。” 老妇人坐在坟头,斟酒满杯。 举杯,说,老头子啊你也别挂念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旗儿有诗书经纬之才,如今他成了异人,趁大凉天下将要的大乱而起功名,比你好得多呢,咱们当父母的啊就盼着儿孙能有个美好未来,你说是吧,你肯定也同意吧? 所以我啊不打算回蜀中眉山,怕以后旗儿做出什么事后牵连娘家,老头子你不会怪我自私吧? 还有,老头子,我知道你想我了。 有个叫李汝鱼的少年,应该是个异人,却雷劈而不死,女帝章国后妖孽横生,北镇抚司杯水车薪,谁也不知道大凉的天下究竟还蛰伏了多少异人,所以啊,我虽然不是百里春香,但也看得出来,大凉天下迟早被异人祸害。 喃语了几句。 老妇人将杯中酒洒在坟头,端起另一杯一饮而尽。 但我是你的百里春香,老头子,等我啊。 老妇人坐在坟头絮絮叨叨,回忆起了年少时候年轻男女仗剑天涯的往事,凝聚了岁月的老脸上浮起少女思春的羞涩。 老头子,我还记得那些事呢…… 老妇人依在坟头,嘴角沁血。 纵有红颜,百生千劫,难消君心,万古情愁,青峰之巅,山外之山,晚霞寂照,星夜无眠。 远处,去而复返蹲在黑暗里的李汝鱼默默的摸着花斑的脑袋,喃语了一句挺好。 起身,恭谨的行礼,一拜到底。 转身绝然而去。 一念静心,花开遍世间。 蜀中眉山苏茗,当得起先生二字! 苏茗为了君子旗而死,这是君子旗的峰回路转,只是透着血色悲哀,自此,君子旗再无束缚,可去北方蛰伏,等待着蛮人铁骑的南侵。 羡慕君子旗,有这样一位母亲。 …… …… 长陵府,西卫十三所。 天色未明之际,柳向阳穿着一丝不苟,飞鱼服绣春刀,长发束整在冠内,如枯梅老树一般站在十三所门口两尊石狮中间。 身后站着两位从矩州一起过来的心腹总旗。 晨风习习。 不远处响起清脆的蹄声。 柳向阳精神一振,上前几步,快步迎上踏着曙光而来的老人,脸上堆起恭谨的笑意,“四爷长途跋涉,孙儿已备好酒菜,请。” 一位抽着旱烟的老人,青色长衫过水太多,已呈灰白,鹤发童颜,那双本该垂暮的眸子里透着几分读书人的酸腐。 牵着一头小毛驴,左右各挂书篓,装了不少书籍,不徐不缓而来。 神态略有疲倦,闻言点头。 柳向阳神色有些奇怪,微微弯腰,“按照徐老的喜好,所备三人,不求五官容颜上佳,但选的丰乳肥臀上等良家处子,精气外溢,端的是极品女子,已焚香沐浴,静待四爷采攫。” 老人哂笑了一声,颇有自嘲之意。 将毛驴交给柳向阳,“午后出发,倒要去看看江秋房老铁是否在吹牛,和岳家王爷大战三日平分秋色,老夫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我徐晓岚自负一生,但也不敢自诩和岳家王爷能平分秋色。 柳向阳恭谨的很,“四爷您可是当年兵部第一高手,岂是区区老铁可比拟。” 老人笑了起来。 拍了拍柳向阳的肩膀,“等你到了临安朝堂,接触到中枢事宜,会知道个人武道没什么卵用,老夫这一生终究也只能到侍郎一职。” 老人姓徐,徐家老四。 当年金鱼山之战后,为了徐继祖和徐继业而致仕的兵部侍郎,徐晓岚。 小半个时辰后,在西卫十三所最幽静的院落里,响起了夜深人静时才会有的声音,以及片刻后百转千回的嘤嘤啼啼,到最后便是女子云巅之上的喃语。 负手望朝阳的柳向阳一脸鄙弃。 老而不死为贼。 淫贼。 88章 女侠好忽悠 李汝鱼从睡梦中翻身坐起。 匍匐在床前的花斑龇牙咧嘴对着屋外,四爪刨地,猩红舌头上涎液垂落,眸子里绿光闪耀,凶相毕露,轻声低哮。 心中恍然。 几个呼吸后,房门被人一脚踹开,腥红着双眼,一身白衣手执长枪的君子旗破门而入,怒喝如雷,“我杀了你!” 李汝鱼盯着递到自己咽喉的雪色银枪,不动如山。 君子旗咬牙切齿,“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汝鱼示意即将暴走的花斑安静,淡然的拨开咽喉前的枪尖,“想不想知道你母亲昨夜对我说了些什么?” 君子旗哀恸双目血红,“是你害死了我娘!” 李汝鱼摇头,自顾自的说道:“你母亲给我说,衣冠丘实为衣冠冢,是大燕太祖慕容垂的衣冠,又或者是佩剑,她还说——” 顿了下,“她说,你应该去北方,而不是困水于回龙一县之地。” “她不是因为我来才死,实际上你心里清楚,自你成为异人,就注定了她要死,否则便是你死。可以说她是因为我、因为柳向阳而死,但归根到底,是因为你而死。” 李汝鱼的话如雷击,重重的敲在君子旗的心上,颓然的后退,靠在门墙上。 七尺男儿,泪流满面。 李汝鱼起身,话语里透着世故,仿佛他才是那个更年长的人,在教导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好好活下去,别辜负了苏先生的一番苦心。” 十四岁的少年站在二十岁的君子旗面前,却如高山。 许多年后,君子旗还记得这个画面。 但此刻,君子旗却觉得异常讽刺,转身出门,顿了一下身影,“敢杀人乎?” 李汝鱼咧嘴笑了。 君子旗走向楼下,“我助你杀柳向阳。” 母亲因自己而死,但没有柳向阳的逼迫,母亲不会死,所以,请偿命! 李汝鱼望着君子旗下楼出门,沉吟半响。 杀人者人恒杀之,立场没有对错,都是为了活下去,欲杀自己的柳向阳,自然应该有赴死的觉悟,只是自己和君子旗两人,能杀掉一名高手拱卫的北镇抚司百户? 门口倏然传来清脆女声。 “眼瞎啊!” 旋即是君子旗不留情面的叱喝:“滚!” 回应这个滚字的是清脆悦耳的铿锵声,似是剑出鞘。 李汝鱼讶然,还有人敢在回龙县和君子旗硬撼,找死么? 只不过君子旗并不打算和那女人纠缠,那女人也似不愿意多事,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对峙了片刻后各自退让了一步。 眼前倏然一亮,一道绚丽的光彩,如清晨阳光突兀的涌入眼帘。 有女子进门。 二九年华,一袭紫衣,腰间短剑,背负长剑。 李汝鱼眉头蹙起。 短剑,长剑…… 看其制式,和春风关死在自己手上叫张焦的那个汉子所背负的黑白双剑如出一辙,青城山来人了? 还是位女侠。 苦笑了一声,掩门。 楼下传来女侠清脆的声音,“店家,一间上房。” 片刻后女子上楼,在小二的带领下进入隔壁房间,倒是冤家路窄了。 李汝鱼倒了热水,洗了把脸,又拿出刷牙粉和一枚精致的刷牙,推门下楼去后院,花斑兴趣缺缺的躺在房间里。 刷牙归来,李汝鱼看着坐在房间里的紫衣女子苦笑,“青城?” 花斑在一旁,龇牙咧嘴却不敢上前,显然吃过了苦头。 女侠点头,阴鸷着脸,“李汝鱼?” 李汝鱼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被紫衣女子压在手下的刀剑,摇头,“不是。” 女侠冷笑,“怂货!” 李汝鱼放下手中物事,淡定的坐到她对面,“你既然知道,何必多问,你是来为张焦报仇的?” 女侠一脸绝然,“你既然知道,何必多问。” 李汝鱼被噎了一下,苦笑道:“张焦并不是死在我手上。” “扯。” “杀他的人,应该是徐继业。” “继续扯?” “不信的话,你可以走一趟恭州,去找客栈里当年的那个伙计,那人还活着。” “为什么要去恭州?” 李汝鱼讶然,“你不知道张焦和张雪晴的事情?你是他们什么人?” 女侠握住了短剑,剑意渐昂扬,“他是我……师父。” 师如父。 李汝鱼点头,又摇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为张焦报仇,是不是应该先弄清楚,谁才是真正杀害他的凶手,别被有心人利用。” 顿了下,“你怎么知道我在回龙县?” 公孙止水缓缓拔剑,“重要吗?” 李汝鱼无语……淡定的看着那把如雪的短剑,“你去过江秋州城了罢,也见过老铁了?那他应该告诉过你真相,张焦之所以殁于春风关,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女侠眼中泪水晶莹,映照着手中如雪短剑,杀意迸裂,夏初的房间里却如数九寒天,“可他死在你剑下。” 李汝鱼忽然笑了,“别装了,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杀我。” 她一来就找到自己入住的地方,又直接认出自己——回龙县除了君子旗有这个能耐,就只有江秋州的老铁能做到。 而她也没有直接一言不合就拔剑,显然是见过老铁,只不过她并没有完全相信老铁说的话。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有些事我不知道老铁有没有告诉你,但我现在要说,否则我怕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张雪晴——就是你那未过门的师娘,并不是自杀,而是死在徐继业手中,那个县令公子巧遇张雪晴也是徐继业的安排,最后趁张雪晴被奸污后,徐继业派人杀了她,之后的事情老铁应该给你说过,你师父落入徐继业的圈套成为他豢养的扈从,最后于春风关死在我剑下,所以归根结底,你的仇人不是我李汝鱼,而是柳州徐家!” 女侠呆若木鸡,“真的?” 显然老铁并没有告诉她这些事情。 李汝鱼对老铁有些故意,这贼眉鼠眼的老头子遮莫是故意的? 叹了口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年目睹这件事的那个客栈伙计,被徐继业追杀后,逃到了蜀中,被老铁收留,你可以自去蜀中查证,老铁真没告诉你?” 女侠抹了一把眼珠子,恨恨的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李汝鱼叹了口气,很认真很认真的道:“因为我快要死了,临死之前没必要再欺骗一位……漂亮的女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89章 这就是江湖? 刚到没多久的女侠兴冲冲去了蜀中。 李汝鱼看着来去如风的女侠,口瞠目呆——这就被自己忽悠走了,感觉这不是一位双九年华的女侠,更像是个垂髫丫头啊。 那心机单纯得像一张纸,说什么信什么。 青城山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么,女侠如此单纯,这一趟仗剑复仇天涯路,会不会把她自己坑了进去,想来有些忍俊不禁。 而离开回龙县的负剑女侠,在某个地方小憩时,后知后觉的惊醒,那少年……真的是个少年么,怎么感觉怪怪的。 自己在他面前,仿佛更幼稚单纯。 懵懂女侠负双剑,入蜀中,于锦官城锦江之畔遇见了白衣读书人,和一个捧剑负笈的小萝莉,然后……被小萝莉欺负得天天以泪洗面。 直到数十年后,女侠也赌气不愿与之共一城一室。 苏茗的丧事很简单,就在君子旗父亲的坟头畔,再开墓室,两坟相并望河东流。 李汝鱼去上了一炷香。 回到君子旗府邸,两人再次坐在院子里,有奴仆捧了棋盒来,李汝鱼只好陪下,不会下棋的少年,竟和君子旗杀了个旗鼓相当。 当然不是李汝鱼棋道方面一日开窍,而是君子旗浸在丧母之痛里,心神泛散。 李汝鱼将棋子放下,“如何杀柳向阳?” 君子旗紧紧拽着手中黑棋,脸容渐渐狰狞,眸子里血腥气四扬,“他来,便杀。” 李汝鱼哭笑不得,“这么简单?” 君子旗摊开手,掌心那颗黑子落地,滚到远处,这位众安堂大龙头起身,那一瞬间睥睨天下,“人间事万万千,终究要落到一个兵字上。” 何须复杂。 你来,刀绣春。 我迎,枪寒雪。 陈庆之以七千精锐,取城三十二座,败敌军三十万,最终攻克洛阳,阴谋诡计有之,但最终还是兵锋无敌之故。 我有众安百余人,何惧西卫十三所! 说完,君子旗乜了一眼李汝鱼,“你怕了?” 李汝鱼长身而起,淡然的说道:“曾经有位夫子,教导我读书时候说过一句话,人间事但求一快意,阴谋诡计千丝万缕,我只一剑去。” 君子旗眼睛一亮,“这位夫子是个高人。” 这已不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评价夫子,李汝鱼深有同感,还是犹豫着说道:“他与你一般,也是异人。” 君子旗恍然。 “杀了柳向阳,你是不是也要杀我?” 君子旗默然,许久才抬起头,“如果有机会,我会。” 李汝鱼点头,“好。” 君子旗不解,“你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没有话说,是因为自信。 君子旗笑了笑,不置可否,少年不知天高地厚。 顿了下,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疑惑,“你真的只是个十四岁少年?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成熟稳重,又或者说,其实,你是个异人?!” 否则如何解释雷劈而不死。 李汝鱼懒得理他,“如果要杀柳向阳,你可以准备人手了,不过需要提醒你一句,我和老铁推测,柳州徐家那位致仕的兵部侍郎徐晓岚,很可能会来江秋州,毕竟徐继业死在我手上,对徐家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他们必须以牙还牙,才能保住名门世家的颜面。” 君子旗不屑的哂笑,“一个旧时兵部侍郎而已,何以惧之?” 李汝鱼叹了口气,“徐晓岚在未入仕之前,是广南西路第一剑道高手,顺宗朝嘉定六年,入仕兵部任职令使的徐晓岚前往燕州,在岳家王爷麾下,请缨自荐,任职裨将,率三千步卒在澜沧江阻挡北方蛮人八千援军。三千步卒死战死绝,徐晓岚一剑横身前,力斩三百甲士,为岳家王爷争得战争时机,得大军功而跃朝堂中枢,这人绝对不可小觑。” 君子旗哦了一声,多有不屑,“就凭他?一个致仕数年,却在永安元年时晚节不保,沦为色中饿鬼,无女不欢的徐晓岚?” 李汝鱼无语,心中倏然动了一下。 永安元年? 有点意思啊…… 君子旗哼了声,淡然说了句他若敢来,一并杀了便是,反正多杀一个也是杀,工部侍郎,还是个致仕的工部侍郎,又能怎样。 看了看天色,轻声道:“走吧,带你去见我众安堂那群生死与共的……”顿了一下,君子旗才一脸柔情的说了两个字:“兄弟!” 兄弟两字,咬得极重。 回龙大酒楼,坐落在县城西区,三重高楼,后院宽广作雅间,平日里城内富贾官宦宴请宾客,大多会来此,不论酒菜如何,算是给回龙大令一个面子。 毕竟这酒楼是他赴任后,他家那个小舅子盘下来的生意营当。 今日酒楼不接客,大门紧闭。 重楼后的雅间院子里,十七张八仙桌四四排开,酒菜已上齐,冒着热气,夏初的阳光洒落,热气腾腾间让人心烦意乱。 除一桌外,其余皆满座。 不多不少,一百零八人。 人很多,却很安静,没有人交头接耳,所有人都安静的坐在那里,望着首桌的两人。 一袭白衣,儒雅中透着睥睨气质的大龙头君子旗。 身穿便服,腰间却配着狭长绣春刀的少年。 君子旗端起酒杯,环视众人一眼,良久不做声,旋即一饮而尽,“这一杯我敬大家,感谢各位这一年多的风雨同舟!” 自行斟满,举杯,“诸位大概还不知情,北镇抚司长陵府西卫十三所新任百户柳向阳,以我是异人之名,即将缇骑压境,实则是青龙会意图吞并我众安堂,有北镇抚司出面,众安堂难以安渡此次难关,但我君子旗不认输,纵然明知是死,也要让青龙会知晓,君子不可欺!” 一饮而尽,“吃了这桌酒,愿意留下来和我并肩杀敌的,今后便是荣辱与共的兄弟。”顿了一下,“若是不愿意留下,也请快意饮酒,小六在门口,离开众安堂的人都能得到一笔会子。” 简单而直白,没有什么豪壮言语。 安静了一阵,一个紫脸汉子起身举杯,一脸豪迈,朗声大笑道:“我等愿和大龙头生死与共,誓保众安堂,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呼百应。 十六桌人,举杯同声,“誓保众安堂!” 声震屋宇。 院子里热闹起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谁也看不出,这是一群即将搏命面对生死的汉子。 李汝鱼在一旁安静的看着,有些感触。 这就是江湖? 刀头歃血,生死与共,酣畅快意! 有点喜欢这样的世界。 90章 这就是江湖! 但是。 世间事情没有什么完美无瑕。 譬如女人,再美的女神也多少会有瑕疵,永安九年,悬名《大凉豆蔻录》榜首,如今是大凉太子储妃的临安名门闺秀澹台绿水,其容颜绝世,美得不似人间女子,但也有弱听的天生缺陷。 完璧,只是传说而已。 江湖事情亦如此,那些所谓的热血共生死,并不是李汝鱼看见的那般。 比如此刻…… 李汝鱼浅斟漫饮间,酒过了三巡。 看见先前那位起来响应君子旗充满热血豪情的紫脸大汉喝了个七分醉,醉意熏熏间摇摇晃晃起身,笑着对众人说去小解,走入后院。 许久不见归来。 见李汝鱼一脸茫然,君子旗在一旁叹道:“他走了。” 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神色有一些落寞。 江湖,是无数刀头舔血人组成的江湖,却并不是歃血赴死的江湖。 紫脸汉子的尿遁只是开始。 酒过三巡后,不断有人借着尿遁离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坦然赴死的觉悟。 众安堂面对的敌人,不止是遍布大凉天下的青龙会,还有一尊更为庞大,面对它就会感觉到深深绝望的盘踞在阴影里的巨兽——北镇抚司。 君子旗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饮酒。 一杯又一杯,神色落寞渐增。 然而…… 人越走越多,先前的人还不好意思,借着尿遁离开,后来便一群群的正大光明离开,院子里喧嚣声渐渐沉寂下来。 日过正天。 阳光洒落在身上,李汝鱼却感觉有些心寒,原来,江湖是这样的江湖。 院子里只剩下五人。 李汝鱼看着剩下的三人,皆是四十出头的汉子,身上都有着杀过人的冷血气质,三人互视一眼,起身,各端酒杯来到君子旗面前。 为首的汉子神情愧疚,嗫嚅着说大龙头…… 话没说出口,被君子旗堵了回去,“肖叔,赵叔,周叔,你们不用多说,我都理解,去年,是你们三人陪我去江秋州报了老龙头的仇,君子旗感恩在心,这一次我们的敌人不仅是青龙会,还有北镇抚司,确实是飞蛾赴火的傻逼举止,你们家有老小,北镇抚司一旦出手,很可能是灭门的手笔,所以害怕要离开,我绝无怨言。” 顿了一下,举起手中酒杯,“好聚好散,今后各走天涯,各自珍重!” 君子旗一饮而尽。 摔杯。 杯碎,义绝。 三个汉子满脸愧疚,手中酒杯重若万钧,苦笑了一声,转身走出院子。 李汝鱼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然后感觉到尴尬。 瞥了一眼身旁的君子旗,眸子里略有戏谑。 这就是那群会和你生死与共的兄弟? 但为利来,但为名往……也配兄弟两字! 君子旗也很尴尬,大写的尴尬,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嘴角浮起自嘲的笑意,像是在问李汝鱼,又像是在问自己,“这样的江湖,你喜欢么?” 神态越发落寞。 不待李汝鱼说话,君子旗长笑一声,“我不喜欢,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喜欢的是那泼墨成诗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我喜欢的是那疆场点兵黄沙万里袍泽共死的纵横捭阖。” “走得好,如此我可以心安理得的告诉父亲,众安堂不值得我君子家用世代守护!” 李汝鱼无奈的叹道:“别自欺欺人了。” 君子旗被噎住,无奈的瘫坐了下去,旋即怒视李汝鱼,“要你管!” 李汝鱼无语…… 尴尬两个字,已经贴在了两人额头上。 看见有人进来,笑了声道:“还是有人愿意与你生死与共的。” 君子旗看着走进来的汉子,落寞声色里浮起期翼。 汉子小六来到君子旗面前,小心翼翼而又心虚的道:“大龙头,所有人临走前都领了会子,我来说一声,小的家里也有老小——” 君子旗再无法掩饰眸子里浓郁的失落,怒道:“滚,都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汉子欲言又止,还是转身走了。 众安堂,再无一人。 午后无风,大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叫着知了知了,倍增了尴尬的凝滞气氛。 李汝鱼再次感触。 可以共富贵,但不能同生死。 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都只是个充满了讽刺的笑话,江湖,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组成,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立的思想。 人皆趋利。 生死之前的选择,是利益选择。 所以,北镇抚司这尊阴影里的凶兽来势汹汹之前,众安堂便树倒猢狲散,没有人愿意用、敢用身家性命来豪赌,纵然是刀口舔血的江湖汉子也不敢。 在朝堂大势前,江湖,土鸡瓦狗耳。 三百年前大凉太祖开国,宣扬与文人共治天下,朝堂文人口诛笔伐,借侠以武乱禁之名,大肆在民间禁武,兵部和枢密院联手打击江湖势力,百花绽放的江湖,一年半载不到的功夫便凋零,诸多门派势力纷纷土崩瓦解,游侠儿们行走江湖,连兵器都不敢携带。 江湖在那个年代成了笑话。 这就是江湖。 李汝鱼对江湖的幻想和憧憬,今日被众安堂碾压得粉碎。 但最受伤的还不是他。 君子旗此刻怔怔的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神情落寞得彷如瞬间苍老了十岁,嘟囔了一句,这样的江湖真没意思。 许久,才勉强笑了笑,“你看,这就是我父亲为之付出生命的众安堂,是不是觉得很讽刺?” 李汝鱼沉默了许久,才道:“也许,你父亲的心,并不是只有区区一个众安堂而已。” 顿了一下,“你也一样。” 还记得苏茗对自己说过,君子旗和他父亲一般,有一颗志在天下的心。 知子莫若母。 君子旗成为异人,但终究还是苏茗的儿子。 又叹了句,“江湖,还真是无趣。” 没有什么为滴水恩而舍命报的悲壮,也没有什么兄弟同心百死无憾的壮阔,更没有什么快意纵剑何惧身后事的写意。 这样的江湖,远远不如杜老三的老兵不死来得激荡人心。 君子旗点头,“无趣。” 旋即长身而起,“但是……我可以放心的去北方。” 李汝鱼苦笑,“兄弟不见了,接下来是你独自和我一起对付柳向阳,以及那数十的北镇抚司缇骑?” 君子旗一脸尴尬。 “你不敢?” 李汝鱼笑了起来,充满自信,“徐继业都敢杀,还不敢杀柳向阳?” 君子旗认真的盯着他,“你的自信从哪里来的?” 李汝鱼拍了拍腰间刀剑。 君子旗更加尴尬了,声音微弱了几分,“其实,我的战力有限……” 李汝鱼无语,“你不是异人么。” 君子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自己确实有点剑技,杀一般的青龙会成员有余,加上陈庆之的话,一般的缇骑也能杀几个,但要杀柳向阳似乎有点……力有不逮。 更别提兵部旧人徐晓岚,那老头可是昔年兵部第一高手,一剑拒三百甲士的猛人。 异人君子旗,尴尬之余,有点狼狈。 91章 迎山而撼 马蹄声哒哒。 一行三十余人,人皆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静谧无声的踏步官道上,肃穆杀气如有实质,行人纷纷侧目避让。 柳向阳坐在马背上,身体随之有节奏的起伏。 在他面前,慢慢悠悠的走着一只小毛驴,毛驴上的老人鹤发童颜,闭目养神,腰间配了柄紫色鲨鱼吞口的长剑。 柳向阳鄙夷的同时忍不住羡慕,六十来岁的人,还能日御三女,杀得三女丢盔弃甲,这等雄风,就是自己都自叹弗如。 一只信鸽从空中翻落。 柳向阳看了信笺,还没来得及出声,一直闭目养神的徐晓岚瓮声瓮气的问道:“异人跑了?” “没有。”柳向阳笑了起来,“众安堂树倒猢狲散。” 徐晓岚睁开眼,拿出旱烟杆点燃,砸吧了几口,“一群乌合之众。”又道:“江秋房那个老铁动向如何?” 柳向阳轻声道:“他准备出城,但先要过江秋州青龙会那一关。” 徐晓岚吐出一口烟圈,唔了一声,可别死了,要不然老头子我就白跑了这一趟,又说那个老铁似乎嗜烟如命,倒是和老头子我几分臭味相投。 柳向阳苦笑,高手都喜欢抽烟么? 老铁如是,四爷……嗯,四爷似乎是永安元年才嗜烟如命。 …… …… 江秋城外,老铁随意的提着绣春刀,抽着旱烟斜乜了一眼前方的那个胖子,笑眯眯的吐出一口烟圈,“王大当头,青龙会何苦要搅进北镇抚司这缸浑水里呢?” 飞鱼服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却是别人的血。 在老铁身后,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首,没有一个活口,青龙会江秋州分会,除了银钩赌坊大当头王吉,全军覆没! 身体肥胖的王吉牙齿打颤,盯着貌似人畜无害的老铁,惊恐无比。 一直听说江秋房的老铁是个高人,可不曾想高到这个地步,青龙会三十余精锐成员,就在这个贼眉鼠眼的老头子拔刀、归鞘,再拔刀、再归鞘中,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简单的拔刀归鞘,毫无花哨,只是快而准,如闪电。 砍瓜切菜,一刀一命。 没有任何人能让老铁出第二刀。 这是什么刀术? 王吉不知道,但知道自己也接不下这样的一刀。 所以他死了。 那些再度青春,娶个出身书香世家的闺秀当小妾的梦想,在他身体被一刀两爿,脏腑遍地的凄惨中随风而去。 老铁上马,回首看了一眼遍地尸首,苦笑了一句老到老了,还跟着那小兔崽子疯狂了一把。 然后仰首望天,儿子,爹这样值当吗? …… …… 长坂坡下长坂桥。 桥两畔,各有一片柳林,夏日溪水轻微,翠绿柳枝摇摆,美不胜收。 梓州路毗邻山脉,从来不缺河溪,秋沙溪自此流过,逆西而上,绕一个大弯后汇入凯河,再曲曲殇殇东去奔入梓州路最大江流青柳江中。 长坂桥西两百米,回龙县大令上任后修建了折柳亭,即简陋版的送别亭。 此时亭中有人。 一青年,神色落寞的望着长坂桥方向,腰间挂剑,身畔放了一杆丈八银枪。 一少年,左刀右剑。 一花狗,毛发如银。 两人一狗都沉默了许久,终究是君子旗忍不住,“你究竟有什么计划,来的可是长陵府西卫十三所,柳向阳不提,数十缇骑就不是你我二人可以应付的。” 李汝鱼有些没信心的道,“不是还有老铁么。” 老铁有些身手,但这贼眉鼠眼的老头子究竟有多大能耐,李汝鱼心中没底。 君子旗翻了个白眼,“没记错的话,你也说过,徐家那位致仕的兵部侍郎也会来,那老头子虽然无女不欢,但终究是昔年兵部第一高手。” 北镇抚司未成立之时,兵部昭武司下豢养了朝廷鹰犬无数,徐晓岚能压过那些朝廷鹰犬成为兵部第一高手,剑道修为可想而知。 后南北镇抚司成立,昭武司并入北镇抚司。 今时的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当年在昭武司任职主事,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则是从枢密院调过去任职都指挥使。 李汝鱼斜乜一眼,“怪我咯?” 当前的困境,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异人搞不定众安堂那群江湖汉子? 在来回龙县之前,李汝鱼和老铁合谋过,柳向阳有些身手,不足为惧,自己配合君子旗率领的众安堂对付其余缇骑。 李汝鱼最担忧那位昔年兵部第一高手徐晓岚,但老铁拍着胸口豪壮的很,说区区徐晓岚,我老铁的刀还看不上,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李汝鱼并没有全信。 老铁这人虽然消息灵通,也有那么点身手,但要说和能徐晓岚掰手腕,吹牛的成分比较大,他说曾和永镇开封的大凉枪神岳家王爷大战三日,可以看成笑谈。 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手中长枪,传承自大凉兵神岳精忠,民间传言,岳家王爷一枪挑动便生风雷,是一位无双儒将,昔年燕州一战,徐晓岚在澜沧江以三千步卒阻八千,就是为岳家王爷争取时间。 燕州一役,岳家王爷三万破五万,身先士卒,一枪入敌阵,枪下亡魂不计其数,就连蛮人勇士耶律辽云,也被一枪穿胸。 后有战场归来的老兵描述岳家王爷破耶律辽云那一枪的画面,简直如陆地枪神。 一枪出,风雷生。 枪身如龙,电光缭绕,天穹骤生云彩如漩涡,飞沙走石间不见天日,那一枪其间贯穿了七具重甲步卒的尸体,再贯穿敌将耶律辽云的尸首,再其后,耶律辽云的尸首炸裂成无数碎块。 这当中多少有夸大的成分。 但大凉谁不知晓,永镇开封的岳家世代用枪,兵神岳精忠当年便有枪挑连营的传奇美谈,这是开封岳家的底蕴,如今的岳家三世子,更是天赋异禀力盖山河。 所以,老铁说他能和岳家王爷大战三日,只会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事以至此,无可扭转。 总不能就这样逃吧……那不符合夫子教导的道理,李汝鱼也不想让小小看不起。 君子旗略显尴尬,“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李汝鱼想了想,一脸认真,“你这个异人不合格。” 君子旗无语,老子差点被你忽悠得被雷劈了,还不合格?旋即哈哈长笑,轻抚腰间佩剑,“且待他日,若给我一万铁骑,我便还你半壁天下!今日又何惧跳梁小丑!” 白衣胜雪,意气风华。 李汝鱼亦按剑,没来由的被这货激荡起雄心壮志,“我等着看,今日且撼山!” 折柳亭两人并肩,有一枪,两剑,一刀。 迎山而撼。 92章 赳赳众安,共赴死难! 李汝鱼觉得人生很奇怪。 离开扇面村后,两件大事都在桥前,杀徐继业在春风关桥,如今杀柳向阳又在长坂桥,且两次都有点守株待兔的味道。 和柳州徐家有点不死不休的趋势。 然而这恩怨来得莫名其妙,不过是徐继业想以自己的性命讨好临安大人物,而自己只是想活下去,如此简单的矛盾,却纠缠至深。 杀人者人恒杀之,杀了徐继业,按说两清。 然而柳州徐家作为一个凋敝中的世家,要挽回颜面,又不得不用自己的性命来告诫天下人——世家不可欺。 这种局面,大凉其他门阀世家怕也是站在徐家的立场上。 毕竟阶层不同。 上层权贵的圈子,需要维护他们那被自燕文帝后历代君王打击得有些没落的颜面,寒门可首辅,但世家依然不可欺。 微风徐来。 君子旗看着秋沙溪对面官道上缓缓驰近的长蛇,轻笑了声,“真有柳向阳的风格。” 若有异人出,势必雷霆万钧捉拿或诛杀。 李汝鱼按住腰间长剑,“我杀柳向阳,你拖住闲杂人等。” 君子旗苦笑,“你真看得起我,老铁能赶到吗?” 李汝鱼沉默了许久,才道:“不用管他。” 春风关时,老铁也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数月的相处,除了老铁吹牛那些事,其他方面李汝鱼坚信不疑。 如果江秋州还有人不会害自己,只能是老铁,至于他为何要舍弃一切的帮自己,这是个谜。 两人出亭。 来到长坂桥一侧,恰好柳向阳等人也赶至对面桥头——这是两人无奈的选择,众安堂作鸟兽散,两人迎山而撼,必须借助桥面狭窄地势。 两人当关,只是丝毫感觉不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霸气。 柳向阳一马当先。 看见李汝鱼和君子旗并肩立桥头,一手执雪色银枪,一按腰间长剑,先是诧异继而恍然,旋即心中暗喜,倒是省了自己找借口,冷声说道:“李汝鱼,你身为北镇抚司江秋房小旗,竟然和异人勾结,该当何罪!” 李汝鱼沉默以对。 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说什么都是多余。 看见柳向阳身旁那个骑着小毛驴抽着旱烟的老头子,暗暗叫苦,毋庸置疑,这老头就是昔年兵部第一高手,官至侍郎的徐晓岚。 鹤发童颜,保养得倒是不错。 徐晓岚砸吧住旱烟,直接无视李汝鱼,盯着君子旗看了一阵,问道:“用枪的异人,想必也不会轻易说出你的名字罢?” 君子旗笑得很无辜,“你哪知眼睛看出我是异人了?” 徐晓岚也不做声。 柳向阳缓缓拔刀,身后三十余北镇抚司缇骑纷纷拔刀下马,铿锵声四起,杀意如风割,虽是夏初却泛秋寒,绣春刀反射着阳光,如有三十几轮烈日灼眼。 君子旗提起了长枪,压低声音苦笑道:“你知道,我不敢全力出手。” 异人出手,极可能引来惊雷。 李汝鱼摇头,“由不得你。” 不全力出手,死在北镇抚司手上,全力出手,不见得会引惊雷——夫子曾经泼墨写下兰亭集序四字,然而并无惊雷落下。 结合已知异人被雷劈的共同点,要么异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又或者可以彰显他身份的代表杰作,比如黄巢那句“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要么异人的擅长比较惊艳,比如自己杀了孙鳏夫后被雷劈,是因为写了兰亭集序四字。 君子旗这个异人,若是武道修为并不足以彰显他的身份,那么就算全力出手,也可能不会引起惊雷,当下的局势也由不得他藏私。 柳向阳挥手。 北镇抚司缇骑两人一组,前后呼应登上桥面。 没人轻视李汝鱼,十四岁少年在春风关杀了徐继业府上扈从,那位青城出身的剑道高手张焦。 更没人轻视君子旗。 异人不出则已,出则惊世。 四年前,北镇抚司朱七江陵府一案,“大凉青花”府上那位异人常遇春,仅用一根筷子作枪,短短几个呼吸间便足足挑杀了五位袍泽。 提枪的异人君子旗,足以让所有缇骑抱着赴死之心。 李汝鱼剑出鞘。 君子旗倒提长枪,心中哀叹了一声,自己有几分剑技,但上不得大台面,脑海里那个听从自己召唤骑马而来,只能感受而看不见的白袍陈庆之,明确的告诉自己,运筹帷幄他不惧天下人,亲身厮杀的话天下人不惧他。 这货天生是为沙场大场面而生。 死就死吧! 君子旗提枪,急奔。 李汝鱼持剑,如松。 一动一静之间,青年和少年意欲撼山,北镇抚司西卫十三所这座大山。 倏有水声起。 两道黑影如电,破水射出,带出一串水珠,跌落回秋沙溪里,漾起一阵阵涟漪,消散。 噗噗! 两声闷响,继而两声惨呼。 持刀逼向君子旗的两名北镇抚司缇骑惨嚎一声,瘫倒在地,身上的羽箭犹在轻颤,鲜血咕咕流出,血腥味在夏风里泛散。 旋即水面一阵哗哗作响,一人自水中跃出,跳到君子旗身前,豪迈大笑:“大龙头,我花小刀无妻无儿,但有一条性命!” 汉子手持双驽。 回头咧嘴一笑,“大龙头,酒没喝够,待过得今日,你我再大醉一场。” 君子旗愕然止步,旋即欣慰长笑,“好,不醉不归!” 花小刀,回龙酒家那个紫脸汉子,第一个离开,今日却第一个赶来,或者说来的很早,一直潜伏在水中,出其不意射杀两人。 又有声音响起,“喝酒怎么少得了我小六!” 桥畔柳树林中,走出一汉子,手指雪亮朴刀,来到花小刀身前站定,扭头看着君子旗,淡然笑道:“抱歉大龙头,大家因为安排家人离开,还要避开大令的耳目,所以耽误了些许功夫,万幸赶上了。” 君子旗心中炽热如烈日,拍了拍他肩头。 千言万语说不尽。 “众安堂赵卯,前来赴死。” “众安堂肖丁,愿和兄弟同生死。” “众安堂周通,来晚了。” “……” 长坂桥畔两侧柳树林里,一个接一个的汉子走出来,执刀握剑提枪拿棍来到桥头,足足三十来人。 周通啐了口痰,“干死他娘的北镇抚司!” 曾经和君子旗一起去江秋州大闹过一场的三人,那位叫赵卯的汉子站到君子旗一侧,盯着柳向阳朗声道:“数百年前,大燕太祖曾在衣冠丘下说过,赳赳老燕,共赴国难,今日我赳赳众安,共赴死难。” 赳赳众安,共赴死难。 三十余位众安堂汉子,站在君子旗身后,无声的望着绣春刀出鞘的北镇抚司缇骑,愿生死与共。 李汝鱼热血沸腾。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这,才是江湖! 93章 读书人的生平快事……求推荐收藏 厮杀毫无预兆的爆发。 李汝鱼被挤到了最外围——众安堂那些个汉子耿直,虽然知道李汝鱼是北镇抚司小旗,也知道他杀了青城剑客张焦,可终究因为外形的缘故,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况且不了解更多详情,想当然的以为这件事和李汝鱼这个小旗没关系。 李汝鱼只能无奈的看着。 桥面只有那么宽,北镇抚司和众安堂汉子的厮杀,基本上前面四五个刀来剑往,后面的人偷冷子来一刀或者戳一枪。 反而是手持双弩的花小刀又拿下两颗人头。 射手前面有肉盾,这便威胁性十足。 不停死人。 柳向阳铁青着脸。 西卫十三所也有制式弩箭,但临行前徐晓岚面露不喜的说了句杀一异人一少年,又不是去诛乱平寇,倾巢而出何须弩箭? 看他意思,似乎不喜这种作风。 自己只好吩咐下去,所有缇骑皆不配弩箭。 现在看来,被这老头子坑了。 罪魁祸首徐晓岚此刻安静的坐在小毛驴身上,抽着烟饶有兴趣的看了一阵李汝鱼,兴趣缺缺,又将视线落在君子旗身上。 看了一阵,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了句这是哪位儒将呢,身手也不怎么样,估摸着不是什么名人罢,大失所望啊…… 老头子牵了牵毛驴,转身欲走。 柳向阳眼角余光瞥见,吃了一惊,“四爷,您要去哪里?” 徐晓岚砸吧了一口烟,“老夫估摸着江秋州青龙会拦不住老铁,去对付此人,这边交给你。” 柳向阳一脸苦涩,“这……” “嗯?” 徐晓岚重重一哼,语重心长的说向阳啊,你虽然不姓徐,可咱柳州徐家没有把你当外人,继业已经身死,你岳父继祖被枢密院狄相公所厌,怕是上不了几层楼,西军节度使大概是无望,加上女帝陛下忌惮我这个糟老头子,小一辈徐家人处处被打压,老徐家这一辈中老夫就看好你,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老夫如何向临安并那些兵部老同僚举荐? 说完骑着小毛驴优哉游哉走了,留下一脸无奈的柳向阳在那里心中骂娘。 …… …… 老铁风驰电掣,远远看见长坂桥上的乱局,松了口气。 终于赶到。 但愿那小子没死在乱刀之下。 忽见一老头子骑着毛驴拦在路中,腰间配着鲨鱼吞口的长剑,抽着旱烟,笑得人畜无害的问了句,江秋州老铁? 老铁知道他是谁,勒马停下后,掏出旱烟,点上,深呼吸一口,惬意的吐出一串五连环烟圈,反问道:“异人徐晓岚?” 徐晓岚眼睛一亮,“好功夫。” 抽烟人么,总是有那么一些共同爱好,老头子不服输,也吐出一串烟圈。 六连环。 老铁呵呵乐了,“你还真不怕死,难道你不知道,临安北镇抚司那边,早就想把你剁了喂狗,要不是你窝在柳州徐家,要不是女帝陛下看你年事已高兴不起风浪,早让赵信亲自来柳州办了你。” 徐晓岚满脸的皱纹舒缓开来,笑得像个六十来岁的小孩子,“你我这个年纪的人,怕死么?” 老铁唔了声,“老子还想多活几年。” 徐晓岚也唔了声,“老夫也是这么想的,烟没抽够呐。” 老铁不无嘲讽的道:“是女人没玩够罢。” 徐晓岚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咧嘴干笑了一声,“够了够了,所以这次才放下一切,准备去蜀中溜达一圈,看看眉山苏家那个年轻俊杰苏寒楼,是不是老夫想的那人。” 若是那人,纵然引天雷也要向他讨教一番学问。 老铁有些意外,“苏寒楼是否是异人,由不得你操心罢,cd府路,西卫一所的副千户赵铸可是北镇抚司三把屠刀之一,不比你这个异人差多少。” 徐晓岚一脸认真,“当然要操心,我辈读书人,若能一见苏仙风采,死亦无憾。” 满满的都是酸儒的迂腐味。 “苏仙?” 徐晓岚点头,吐了个烟圈,却似一轮明月,这抽烟功夫已经登峰造极,“你不是异人,说了也不懂,老夫倒是想找某些读书人倾诉,可你知晓,咱们异人啊,说多了天上就会落惊雷。” 老铁眯缝着眼,也吐出了口烟,形如奔马,“兵部侍郎徐晓岚,幼读诗书,后半路出家去燕州捞了军功,儒将可算,读书人么,只能算半个。” 徐晓岚哈哈一笑,“你不是明白着么,老夫是异人。” 说完吐了口烟,形如长剑破空。 老铁不做声,不甘示弱吐了个烟圈,形如绣春刀出水。 徐晓岚嘿了一声,吐烟,窈窕女子形。 老铁吹胡子瞪眼,吐烟如大雁横空。 两人不再说话,却只是频频的抽烟吐烟。 大浪排空、乌云蔽日、山峦层峰、鱼跃长空……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刀剑不相见,却在抽烟功夫上欲要拼个你死我活。 许久,烟丝燃尽,两人才偃旗息鼓。 彼此之间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知音的惺惺相惜,更多的是意犹未尽,徐晓岚叹道:“早知道你有此等绝技,老夫早该前来江秋州拜访,可惜,老夫尚有生平最得意的绝技不曾施展。” 就怕吐出那口烟,天穹落惊雷。 老铁笑了起来,露出满嘴老黄牙,“彼时你来,老子保证不拔刀砍你。” “意思说现在要砍老夫?” “你不也这么想的么。” 徐晓岚叹了口气,轻轻按剑,“上了年纪的人,就不怎么爱舞刀弄剑,只不过既然来了一趟江秋州,不见见老铁的刀,总觉得这一行差了点什么。” 老铁哈哈大笑,“你不回头看看?” 徐晓岚摇头,“不看了,向阳是个可怜孩子,可既然继祖那个宝贝闺女有了新欢,不想让他活,那他就活不了,当然,还有秋歌从临安传来的意思,这个飞入皇室的侄孙女啊,够狠。老夫这个当四爷爷的,虽然成了异人,可终究还是徐家人,老到老了,就越发护犊子了。” 所以才悍然离开柳州去蜀中。 自己活着,柳州徐家便无出头之日,女帝陛下不会让有异人存在的世家重新崛起。 “连柳州徐家的颜面也不要了?” “有秋歌在,掉不了。” “乾王赵骊的一个小妾而已,能撑得起徐家?” “那和老夫无关,你我都半截脖子埋进黄土里的人,当知晓那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句话老铁你大概是理会不到,毕竟你那个异人儿子,叫鲁班来着?已经死在你刀下,倒是遗憾,鲁班这个异人,根本威胁不到女帝陛下的江山。”徐晓岚神色之中颇多遗憾。 老铁怔住,许久不语。 徐晓岚又叹了口气,“在我这个酸儒读书人眼中,天下异人,尤其读书人本该一家亲,先以为回龙县异人君子旗会是某个我熟稔的风流人物,现在看来倒是一厢情愿。” 顿了一下,“言尽于此,拔刀罢。” 赶着去蜀中。 苏寒楼若是苏仙,那真是我辈读书人的生平快事。 94章 我也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北镇抚司的缇骑没有庸手。 众安堂那些汉子也不是浪得虚名,都有那么几把刷子,可依然避免不了不停的死人。 狭路相逢勇者胜。 君子旗的情绪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很忧伤啊…… 感动于众兄弟慷慨共生死,却又恨其愚钝。 若是早说愿一起迎山而撼,虽然这不是沙场,可在脑海里那位看不见的白袍陈庆之指点下,占据天时地利与人和,三十几人可爆发出数倍战力。 白袍陈庆之,可是以七千铁骑取城三十二座的神人! 三十几个北镇抚司的缇骑? 土鸡瓦狗耳。 然而现在失去先手的局面,纵然是白袍陈庆之,也只能徒呼奈何。 不断死人。 小六死了,绣春刀在小腹上划拉出一道大口子,脏腑流了一地,临死前吐血大笑,“北镇抚司,我日你仙人板板!” 赵卯死了,被一个缇骑一拳轰中咽喉,骨骼尽碎,捂着脖子说不出话,满面狰狞的怒视,气绝倒地时,双眼充满不甘。 肖丁死了,黑娃死了…… 众安堂的汉子,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北镇抚司的缇骑,也在前赴后继的悲壮殉职。 没人退缩。 秋沙溪清澈水流,染血如花。 李汝鱼安静的看着这一幕,如果说当年的少年,在杀二混子时,有过一丝不适,杀孙鳏夫时,一往无前,春风关一役则差点陷入杀性魔怔,那么自将军白起入梦来,多了颗有形无质的白起之心后,少年不知不觉间,性格里多了一分冷血,少了几丝善良。 看众安堂汉子不断死去,李汝鱼心中也有难受。 但不难过。 这些鲜血,是自己,是君子旗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之前的先驱。 自己只有、只能秉持着这些热血,继续前进,终有一天告诉这天下,我想和你们讲讲道理,道理很简单——人都有存活甚至于活得更好的公平。 死尽死绝! 当最后还能站立在地的只剩下君子旗,花小刀,北镇抚司那边亦只有柳向阳时,李汝鱼执剑站在了他面前。 柳向阳面容苦涩。 回首看了一眼远处,四爷徐晓岚和老铁对峙着,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根本没理睬这边的惨状,心中恍然过来。 从一开始,四爷就没想过帮助自己。 不知道具体原因,可用脚趾甲也能想到,这必然是柳州家里那个水性杨花女人的手笔,作为徐家的上门女婿,自己被当成了一枚弃子。 难怪,四爷徐晓岚会有意无意之间,让自己放弃了所有缇骑携带弩箭。 他就盼着这样的局面。 如果能杀了君子旗和李汝鱼,对徐家固然好。 反之被杀,自己便是因公殉职,对徐家而言,亦不算坏事,传到临安去,女帝陛下多少会从其他地方补偿一下徐家在官场里的子弟。 甚至于也可能会在今岁的艺科、明年的大举中对徐家子弟多青睐几分。 说到底,徐家还是在怨恨自己没有保护下徐继业。 缓缓抬刀,指着李汝鱼,“我就不明白,赵长衣为何要将你送入北镇抚司,你和他之间究竟什么关系,或者说,你也是异人。” 李汝鱼可怜的看着他摇头,“不是异人。” 想了想,“我和赵长衣的关系不好说,有一点很明确,不会是朋友。” 想起了那个唇角有淡青色美人痣的小萝莉,李汝鱼脸上涌起一抹温柔,“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毫不犹豫的拔剑杀了他。” 柳向阳哂笑,不无嘲讽的哦了一声,语调上扬,明显不信。 “不重要了。” 扫视了一眼三人,因为你们今天都得死。 徐家不容我又何妨。 我起于北镇抚司,今日得大功而返,再将这些年搜刮的钱送到临安北镇抚司总衙运作一番,最迟下半年,便能调职回临安,升任副千户甚至千户。 总有一天,我要反诛柳州徐家!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你杀不了我们。”顿了一下,神色奇怪的道:“柳向阳,柳百户,你亦是七尺男儿,当年热血梦想今何在,难道不想和徐家,和这个世界谈谈?” 柳向阳不做声,跨步,双手抱刀,绣春刀如一挂银河,从上而下干净劈落。 一刀两爿。 风生。 溪风轻漾,拂过广袤大地,本如亲人般温柔抚摩着众人脸颊,衣衫微微翻动,洗去了夏初的莫名燥热,随着刀如银河劈落,温柔溪风倏然暴躁起来,像个欲求不满的小娘子,新婚之夜看着身旁酣然入睡完全不顾自己的男人,情绪失控。 风起乍卷,割肤如刀,似有万万千的无形绣春刀。 水起。 秋沙溪平缓清澈,略显翠绿色,安静的流向远方,如一条绸带缠绕在大地上,风生时,平镜般的湖面骤然起波澜,炸裂出层层浪花,席卷滚滚中拍打两案。 如水妖作祟。 一刀既出,柳向阳睥睨山河,手中握的不再是绣春刀,而是自己的前途和人生梦想。 世人只知我半路弃文从武,只道我百户之位源于柳州徐家。 却不知我柳向阳,练刀十载,早已臻化境,只是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以藏拙,但想着有一日,能以此刀,畅快淋漓的将那恶婆娘一刀两爿。 那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欲望,一天又一天的折磨着自己,吞噬着自己。 附骨生蛆。 李汝鱼那句话没错。 自己也想和徐家谈谈,更想和大凉那些权贵们谈谈,但道理是用刀讲出来的,历朝历代皆如是。 出身寒门的自己,只能曲折着蹒跚而行。 直到那一天,自己讲道理无人听时,可以无所顾忌的挥刀。 因为这世界,始终是有建筑分层,弱小者的声音,谁人听? 李汝鱼大惊。 春风关时,老铁只是简单的拔刀,柳向阳便寸步难行,本以为他只是个无用绣花枕头,现在展露出来的刀道锋芒,俨然宗师。 只能避其锋芒,身形后退。 一退再退。 李汝鱼练剑不到两年,夫子给的那本剑谱,也只是普通剑道常识,所会的唯二,便是劈剑,以及荆轲的十步一杀。 柳向阳的长刀劈落。 尘埃碎石激射。 长坂桥上留下一道长近一米的刀痕,入石半寸,触目惊心。 95章 不甘心你又能怎样? 柳向阳猫腰直上,眼前却倏有剑光劈落,没有刁钻的角度,也没有花哨的技巧,很简单的直接劈落,干净利落得像是在劈柴。 嗯,就是劈柴。 退而复返的李汝鱼,只是简单的劈剑,精气神皆在剑上,眼中没有柳向阳,也没有绣春刀,只有那一柄有数个缺口的长剑。 世间万象,我只一剑。 这便是夫子的道。 电光石火间,柳向阳脑海里瞬间涌出十数种方法,可发现没有一种方法能够轻松避开这一剑再反击,要么退,要么硬撼。 柳向阳毅然决定硬撼。 终究只是个十四岁少年,能有多少力道? 绣春刀横撩而上。 锵的一声,刀剑相交。 柳向阳眸子里涌起骇然之色,李汝鱼手中长剑竟然没有被自己崩飞,反倒是绣春刀上传来阵阵力道,手心发热。 这剑法……有点诡异。 不假思索,绣春刀往下一沉,旋即就欲反手斜撩李汝鱼的右腰。 下一刻,柳向阳心中便无奈苦笑。 李汝鱼的长剑倒弹不过一尺,又是那样简单直接的一剑劈落,惊心的是,中间没有丝毫停顿,长剑两次劈落的轨迹几乎厘毫不差。 浑然天成! 教导李汝鱼学剑的人,绝对是位剑道大家——甚至宗师,断然不会比徐晓岚差多少。 而自己已经来不及退,只能被动的举刀硬撼。 刀剑相交,长剑劈落。 一剑又一剑,周而复始,根本不给柳向阳变招的机会。 柳向阳如陷泥泞,苦不堪言。 明明自己比李汝鱼更强,却因为一步错而步步错,落入这个被动挨打的局面,让人好不憋屈,偏生只能眼睁睁的承受这种难堪。 君子旗提枪站在桥头,看着这一幕,对胳膊被北镇抚司缇骑砍了一刀,已经无力再使用弩箭的花小刀说道:“这小子貌似只会这一招啊。” 花小刀苦笑,“大龙头你是知道的,我就箭射的准,这些方面我看不懂门道。” 君子旗干笑了一声,“其实我也看不太懂。” 李汝鱼此刻已进入忘我之境。 眼中无刀,甚至也没有了剑,只有一个念想: 就算面前是座山,也得给我剑开铁石。 连绵不绝的七剑之后,握刀的手已有些酸涩的柳向阳终于忍无可忍,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胸中万千能耐却被这简单一剑封绝。 趁着又一次刀剑相交,借力矮身,一个懒驴打滚,远远的退了开去。 李汝鱼嘴角扯了扯。 没有追击,反而迅速后退了三步。 旋即长剑后拖,极富节奏感的踏出很小的半步。 踏出第二步,很小的一步。 第三步,完整的一步。 第四步小跑。 身影跑动的李汝鱼,如一条乘风破浪的鱼,衣衫猎猎,宛如离弦之箭,除非箭碎人亡,否则无可阻挡。 小跑三步成疾跑。 第八步、九步,成狂奔之势。 第十步踏地,跃起。 便有寒光炸裂,宛若一池秋泓横空,映照着烈日,光彩绚丽,惊艳了长坂桥众人的眼帘。 说时迟那时快。 从柳向阳懒驴打滚,到李汝鱼跃起出剑,柳向阳才刚起身起身站定,正欲不由分说狂奔冲杀,李汝鱼的剑却已似秋泓在胸前。 柳向阳眼中的少年,血肉寸缕如灰,飘散着消弭,最后只剩下一具狰狞的骷髅,空洞的眼眶里是血色的焰火。 毫无道理可言的幻象。 杀意狂暴。 柳向阳颓然喟叹一声,绣春刀落地。 柳州有个少年,生于寒门,母亲早逝,父亲是个穷酸儒,一辈子也没经手过几张会子,更别提续弦的事情,少年饥寒交迫着度过了苦难童年,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也喜欢上了诗书文墨。 符祥年间,柳州有个读书人,曾拜于旧时兵部侍郎徐晓岚门下,高中一甲探花,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少年在人群里看见鲜衣怒马,大红绣球身挂的探花郎在万众瞩目下游街,从此鱼跃龙门走入权贵圈子,少年心中便有了个梦想。 科举中第,光耀门楣。 少年有才,比酸儒父亲强了太多,偶有诗词之作,酸儒父亲便会高兴的四处宣说,回到家里心满意足喝着廉价老酒,饕餮大醉时不忘喃语,柳州柳家少年郎,他日御风盛朝堂。 符祥七年。 少年郎终于长成,自恃胸怀满文墨,乡试无不中之道理。 志在必得的少年苦熬三日,文章耀乡邻。 然而发榜却名落孙山。 少年不屈,越发努力,家道贫寒,入夜无灯,便凿开破旧土墙,借用邻居家的羸弱灯火看书,这一看又三年。 女帝登基,永安元年,少年又举乡试。 命运给他开了个大玩笑,依然落第,然而柳州贩盐榷商家里那位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胸无点墨的纨绔,却轻舟过万山,过了乡试。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少年听见喝花酒归来的纨绔公子笑说,柳向阳那贱民的文章确实不错,能让本公子轻松过会试。 那一天,少年才知道原来世界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少年在雨里蹲了一夜。 第二日回家,少年将家里所有书籍付之一炬,推开绝望的酸儒父亲,毅然而绝然的拿起仅存的铜板,去镇上买回了一柄旧刀。 少年练刀,意欲起功名于军伍。 道理在权贵那个可望不可即的圈子里,是被愚弄的借口,你们说可以说,但我们不必听。 少年想和这个世界说说道理。 那么,先用刀和你们打招呼,如此世界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然而生活给他开了个大玩笑。 被柳州徐家大小姐看上的少年,以为人生终于要迎来崭新天地,却不料喜当爹,头上一片青青草原,只能打落牙齿吞血水,选择了原谅。 而相应的补偿,是柳州北镇抚司一总旗,后调任矩州百户。 自此,少年便活在柳州徐家如地狱一般的阴影里。 一天天发霉、生蛆。 昔日少年郎已成中年,内心最黑暗的地方,依然藏着想和这个世界讲讲道理的愤懑,全部身心皆于职事,梦想着去临安,终有一日,或会成为独尊北镇抚司的正三品都指挥使。 那一天,自己可以提着刀给徐家讲讲道理。 给当年那个纨绔公子讲讲道理。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个横空出世的少年惊起的那一道秋泓下破碎。 柳向阳心如死灰,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 心在这一刻先身体一步死去。 深深的叹气。 这人生,真是个无聊,向阳而生,活在阴影,又是个多讽刺的名字啊…… 惊鸿闪没。 柳向阳闭上双眼。 纨绔公子没死,不甘心。 败柳婆娘没死,不甘心。 我不甘心! 若能活着,我必捉刀,告诉临死前的他们,柳州少年柳向阳,从没屈服过。 从没! 96章 从地狱回人间 花小刀口瞪目呆,不明所以。 君子旗唇角笑意玩味,轻轻摇了摇头,不明白李汝鱼为何会在那一瞬间改变主意。在刺出那一剑时,李汝鱼身上只有凛冽的冷血杀意。 不似少年。 君子旗对这种气质再熟悉不过,或者说脑海里那个白袍陈庆之对此再熟悉不过。 屠城者有之。 纵然是陈庆之,也自认养不出此等杀意。 但柳向阳没死。 被巨大的力量掼倒在地,睁开眼一脸失魂落魄,愣愣的看着倒转剑身,以剑柄击倒自己的少年,沉默了一阵,才道:“为什么。” 李汝鱼长剑归鞘,定定的看着他,说着不沾边的话,“老铁这人爱喝酒,爱吹牛,每月江秋房项款下来,总会屁颠颠的去醉香楼留宿小红的芙蓉帐,美其名曰休养生息好了才能更好的对付异人,我一直觉得他很……猥琐,嗯,就是猥琐,也觉得他是个没有灵魂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混吃等死。” “但就是这样的老铁,如今也提刀,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待柳向阳回答,李汝鱼继续道:“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来过,老铁想证明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应该证明什么。” 柳向阳愣住,只是默默的看着脚旁的那柄绣春刀。 我应该证明什么? 李汝鱼看着这个心死了的男人,摇了摇头,“老铁给我说过你的事,不杀你,是因为想问一句,初心已不复,何不让天下人看看,柳州男儿柳向阳,在这世界轰轰烈烈来过,从未曾屈服,可敢?” 从未曾屈服。 柳向阳心中悸动,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抬头看少年,“你要借刀杀人?” “我只是想让天下人看看你的刀,听听你那些未曾说与徐州柳家,以及世人的道理。”李汝鱼没有否认,“当然,也借刀杀人。” 听到如此光明正大的阴谋言论,柳向阳终究是个心死之人,并没有就此觉得愤怒,默默起身,上前拾起地上的绣春刀,握刀在手,定定的看着李汝鱼说道:“你不怕我再出刀吗,你应该清楚,不会再蹈覆辙的我,杀你不难。” 李汝鱼望了一眼远处,自信的道:“你不会。” 心里多少有些没底,不知道这一次自己有没有赌对。 柳向阳沉默了一阵,绣春刀归鞘,转身,“你赌赢了。”至于李汝鱼想活着在这个世间证明什么,又想告诉这天下什么道理,皆无所谓。 上马。 牵着缰绳望着李汝鱼,“你果然是异人。” 李汝鱼性格稳重,心智更是让人匪夷所思,以及先前爆发出的杀气,皆不是十四岁少年可有的,唯一的解释,他是异人。 李汝鱼却摇头,“我不是。” 一脸认真。 柳向阳掉转马头,先至柳州,找回我那深陷泥泞里的心,再去襄阳,除我多年跗骨蛆。 当年的纨绔公子,如今已是重镇襄阳府的一位通判。 纵马而去,马蹄声哒哒里,年过三十的柳向阳,仿佛回到了少年。 我欲一刀,地狱回人间! …… …… 远离长坂桥的地方,老铁和徐晓岚相距十余米刀剑对峙。 剑光广寒。 刀未出鞘。 执剑徐晓岚,衣衫猎猎,肩肘动了刹那。 老铁手按绣春刀,浑身衣衫如三伏天午后无风的柳树林,一动不动,吹动徐晓岚衣衫的劲风,吹不近老铁的身影。 于刹那之间拔刀。 徐晓岚已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老铁身前一米,不见如山剑影,甚至不见剑光。 而在先前站立的地方,依然有个执剑老头子。 锵! 锵! 锵! 三声铿锵脆响后,陷入寂静。 绣春刀已归鞘,在片刻的凝滞后,方圆两丈内的尘埃漾起,如水中涟漪向四周扩散,地面十余道细微裂缝,从老铁脚下如蛛网蔓延。 徐晓岚依然站在原地,仿佛从没动过,握剑手腕处,哧的一声,衣衫裂开,倏然涌出一片鲜血,裂出一道寸长伤痕,如一个孩童张着大嘴。 徐晓岚没有看伤势,盯着老铁叹道:“拔刀术。” 老铁默不作声。 徐晓岚受伤,看似自己胜了,但先前那一刹那间,徐晓岚出了一剑,自己却拔刀三次,落在下风的是自己。 兵部第一高手,异人徐晓岚,果然可怕。 可怕的是,这剑道修为是徐晓岚自己的,与异人无关。 否则此刻应有惊雷落下。 徐晓岚缓缓动了动脚,不丁不八,淡淡的笑道:“我还想试试,拔刀术应该不止于此,若技尽于此,当接不下岳家王爷一枪。” 老铁点头表示同意,坐镇开封北拒蛮人的岳家王爷,是当世无双武将。 亦是儒将。 岳家历代如是,每一位世袭王爷皆是经纬天地之才,否则又怎么能让大凉历代君王乖乖的让岳家世袭王位。 不见今时岳家三世子明显是位异人,女帝麾下的北镇抚司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么。 也不知道谁先动。 又或者谁也没动,倏然之间,便起厉啸声。 官道方圆十丈之内,剑气纵横,刀光闪耀,不断出现刀剑相互击的铿锵声,无数劲草被狂暴的气势死死的压伏在地。 尖啸声不绝于缕,在方圆十丈内每一个地方响起。 从地面到空中数丈,处处见寒光。 官道上的尘埃一处又一处的扬起,两畔野地里被压伏在地的劲草如大风起秋叶,自地上激荡而起,混杂在尘埃里,漫天飞舞。 然而老铁和徐晓岚仿佛不曾动过,两个老头子执剑按刀站在原地,连神情都没一丝异常。 随着一声震响,一切归于寂静。 老铁依然按刀站在那里,神色如常,只是衣衫不再如无风垂柳,鼓起如伞棚,许久才缓缓敛回如常,徐晓岚亦如是,过水无数次呈灰白的长衫扬起如华盖,猎猎作响。 风渐止,衣衫垂落的刹那,碎草和尘埃飘飘洒洒,满地凌乱。 “有点意思。” “早说了,老子可是和岳家王爷大战三日的绝世高手。” “有人信?” “再来!”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两个老头子忽然间相视大笑,旋即掏出旱烟杆,各自填上烟丝,走近来互相点燃,吐出一口烟后,徐晓岚惬意的道:“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过,大凉有你我这样的人,女帝陛下又何惧异人?” 谁的江山不是天下,盛世永安甚好。 国泰民安,黎民之福。 97章 许我一万铁骑,还你半壁江山 老铁没有附和,脸色凝重的说了句你个老狗就是异人,自然要为异人说话,遮莫是忘了那件秘事? 符祥九年顺宗驾崩,女帝登基前一夜,安静的临安城忽然起兵戈,原本有望接替顺宗陛下登基的坤王赵飒功亏于溃,持方天画戟杀出临安城。 出城后遭遇大内高手围堵。 然而这位坤王有如人间妖人,胯下战马嘶鸣,长戟挥舞无人可阻。 女帝陛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突围而去。 那一夜,大内高手亲眼目睹,这位本有望成为大凉新一代君王的坤王,杀出重围时天雷不断惊落,被他一戟又一戟劈开,战马跃过护城河时,众人眼前不再是坤王赵飒。 而是一头白虎! 白虎骑马,咆哮着远去,惊雷落其身后,久久不息,自此,赵飒消失在大凉天下。 无人知他生死。 徐晓岚便说怎么会忘记,那位…… 顿了下,那位很可能是老夫知道的一位人杰,就算是放在这片天下,也是绝代天骄,只不过那人是否在惊雷下侥幸,不好说。 老铁叹了口气,所以说女帝陛下要设立北镇抚司。 神色悲戚。 也正是因为那件事,第一次听闻异人神迹后,看见儿子能化腐朽为神奇使木鸢上天飞翔,一生练刀罕读诗书的自己以为异人皆是妖孽。 这些年过去,后悔得无以复加。 徐晓岚拍拍他肩膀,“都过去了,这是你们的局限性,毕竟异人一事的真相,对于大凉人而言,确实有些难以接受,有如神迹,亦可说是妖孽事。” 转身,“得走了。” 老铁忽然喊道:“老狗你真的……” 徐晓岚顿住,想了许久,才掏心窝子的说了一句话,“放心,徐家的事我不再掺和,老夫对徐家没多少好感,只是喜欢秋歌那孩子,嗯,不是那种喜欢,所以才会来一遭……毕竟老夫是她爷爷啊。” 不过看来,柳向阳并没有死。 也难得管了。 反正已打定主意,去蜀中见苏寒楼,若是苏仙,此生无憾。 老铁挥手,“那你可以滚了。” 徐晓岚牵着小毛驴,晃晃悠悠的走向长坂桥,来到桥边看着一地尸首和三个幸存者,笑了笑,对那少年说道:“下了着好棋。” 李汝鱼如临大敌,“过奖。” 徐晓岚又看着君子旗,笑眯眯的道:“幸会,老夫姓纪。” 天穹闷雷隐隐。 君子旗恍然,徐晓岚说自己姓纪,那么只说明他是位纪姓异人,只是脑海里的白袍陈庆之并无姓纪的高人,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陈姓。” 天穹闷雷滚滚。 两人同时默契的看向天空,同时不屑的哼了声。 徐晓岚哈哈笑了声,“武力低下,陈姓,老夫大抵知道你是哪位了,虽是惊才绝艳的天骄,但非同道中人,告辞。” 说完悠哉远去。 有句话不敢说,只是在心里默念着。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南朝陈庆之,手不开弓,善围弈,白袍率七千,取城三十二座而克洛阳,大凉这片天下,真是个热闹非凡。 先有白虎神将,后有常十万常遇春,如今再现白袍陈庆之,不知大凉天下,还有几多绝代天骄。 女帝陛下,你又是否日月当空呢? 日月当空,为曌。 但徐晓岚知晓,女帝陛下是那位日月当空的千古第一女人的可能性极小,自登大宝,女帝勤勉政事,从不曾青睐过男儿色。 守寡秉礼十二年。 连内侍省太监之流都被冷落,改成了凤梧局。 清心寡欲的很。 大凉朝野臣子,无论是否是异人,谁不衷心赞一句当世君王? 一些个儒家大才,更是文墨歌颂其贞。 老头子逍遥远去。 这一去蜀中,可曾得见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苏仙? 徐晓岚只觉好生快意。 这一世,很好。 若能见苏仙而论文墨,更好。 李汝鱼看着接踪而至的老铁,讶然的道:“怎么回事,徐晓岚怎么就这么走了,他不为徐家办事么?” 老铁一副高人模样,挺傲胸膛,“被老子打怕了呗。” 李汝鱼无语翻白眼,看着一地尸首,对老铁嚷道:“你去回龙县,找回龙大令来收拾残局,北镇抚司临安总衙那边,你自己搞定。” 老铁无语,“老子欠你的?” 君子旗哈哈大笑,“喝酒!” 花小刀也大笑,“大碗喝酒,不醉不归!” 老铁顿时一脸贼笑,“有没有女人。” 君子旗愣了下,旋即乐了,“管够,保证功夫比醉香楼的小红好。” 老铁乐了,“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上,老子就再放你一马。” 君子旗忽然收敛笑意,一脸恭谨的做揖,一揖到底,“谢谢铁爷大恩。”若非老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在自己成为异人的去年,沈炼就带人来回龙县了。 老铁唔了声,看了一眼李汝鱼,才轻声道:“其实……沈炼也不错。” 江秋州就在长陵府西卫十三所辖区内,就算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炼要是有心动君子旗,谁也拦不住消息。 李汝鱼冷哼了一声,神色骤寒。 为沈炼说了两句好话的老铁只好干笑两声。 是夜三人大醉。 李汝鱼不喝酒,只是安静的看着君子旗、花小刀和老铁三人推杯交盏,最后老铁和花小刀留宿青楼,李汝鱼和君子旗回府。 站在回龙桥头,两人默契的同时站住,望着黑暗里远去的回龙溪,溪水殇殇溪声悦耳,花斑安静的站在李汝鱼脚下。 君子旗扶桥而笑道:“我大概猜到你不杀柳向阳的目的了。” 李汝鱼和徐家已势同水火,杀一个柳向阳对柳家没什么影响,反而是柳向阳应公殉职,徐家会得到朝廷补偿,徐家的某些子弟便可青云间再上层楼。 不杀柳向阳,才是对徐家的一着重击。 当然,得看柳向阳能走到哪一步。 他若回到柳州就被徐家杀死,这步棋便废了,他若是能杀了家里那个水性杨花的婆娘,事情就无可遮掩的要闹大起来。 北镇抚司缇骑,在手下被异人君子旗尽诛后,逃回徐州柳家,反而诛杀了结发夫妻,想来朝堂那边会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至少北镇抚司为了洗清自身,会彻查此事。 况且那个**婆娘蒙受祖荫,是个正儿八经的七品诰命孺人。 事情一旦揭露,徐家在整个大凉的世家圈子里,颜面丢尽不说,一直秉持妇德倡导夫为妻纲的女帝陛下会怎么看待徐家? 这一计有点杀人诛心了。 但是。 我喜欢! 君子旗哈哈大笑,笑完,一脸认真的道:“先前折柳亭,那句话多少有些戏言。”顿了一下,“不过现在,我稍微认真了一些。” 这一次真假参半。 “若得一日天下大乱,许我一万铁骑,还你半壁江山!” 李汝鱼沉默。 夜风吹拂着少年的鬓发,衣袂飘飘,许久,才道:“好。” 君子旗,你为何如此看重我? 98章 向阳而生,向阳而死 广袤大地上一骑绝尘。 一路向东南而去,过城池,掠溪河,无日无夜,如一只箭穿过麦浪,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留下一条波浪的细长涟漪。 一头撞进广南西路柳州。 天色已暮。 骑马人肆无忌惮的长街飞驰,直奔柳州城鱼峰山下。 柳州徐家那位如今西军都统制、权兼矩州知州的徐继祖府邸,便在鱼峰山下,占据着最好的地势,俯瞰柳州风情。 当然,坐镇矩州的徐继祖很少回来。 鱼峰山下的徐府,诸事皆由大小姐徐秋雅说了算,徐继祖的一正妻两平妻以及几位小妾,皆在矩州,徐秋雅又是正儿八经的诰命孺人,别说当地县令,就是柳州知府见着这位七品孺人,也礼遇有加。 终究是地方乡绅。 且徐家有个致仕的旧时兵部侍郎,出仕的尚有徐继祖以及一干年轻族人,鬼知道会不会祖上冒青烟出几个中枢重臣? 外地来出仕柳州的知府多少需要仰仗徐家在柳州的名望。 任何一地皆是。 乡绅和地方官的关系,远远不止鱼水情。 鱼峰山下,偌大的庄园中,屋宇鳞次栉比,假山流水殇殇,富贵豪华不输临安官宦,柳州徐家虽然没落,可底蕴多多少少犹存。 高门深户前,马长嘶而止。 骑马人飞鱼服绣春刀,没有长途跋涉的疲倦,眼里闪耀着光彩。 很亮。 如晨起望朝阳时映照出的辉芒。 阴影之人柳向阳。 门子慌不迭上前,神色有些慌乱,“姑爷回来了!”说完去牵马缰。 柳向阳面无表情,信步拾阶而上。 门子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姑爷,要不您等等,我去通报一下大小姐?” 柳向阳挥手盯着他,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目光里如朝阳的辉芒瞬间消失,扯着嘴角,不阴不阳的道了声,“我回家还需要通报,嗯?” 门子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姑爷露出这等神情。 寒碜至极。 慌不迭低头,“姑爷您请。” 柳向阳乜了他一眼,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这偌大的徐府没有一个男人看得起我。” 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也看不起以前的我。” 但我,已不是我。 今后,谁看我不起? 扭头,按刀,悍然走入大门,踏入这个困缚自己的阴影里。 穿过重重庭院。 一路上丫鬟奴仆们纷纷侧目,不明白姑爷为何在这个时候归来,有腿脚快的想去内院,被柳向阳一脚踹飞后,再无人敢动弹。 姑爷按刀入府,总感觉身上有股让人心寒的东西。 柳向阳走入内院。 站在院子里,听见那偌大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嘴角一点一点的斜扯,笑了起来,忧伤而自嘲的笑意。 真快活啊。 院子里的花草,翠绿浓郁得让人心死。 柳向阳轻轻推开门。 站在床帏前,隔着粉红色轻纱看着床上白条条的两人,肆无忌惮的享受着肉体之欢。 坐在男人身上的女人,触目惊心的白。 真好看。 柳向阳轻轻挑起轻纱,又轻轻的说了声,“娘子,我回来了。” 声音曳然而止。 徐秋雅扭头看着飞鱼服绣春刀的男人,惊诧、愕然、慌乱,唯独没有惊惶和羞耻,依然坐在男人的身上,嗫嚅着说了句你怎么回来了。 赤裸的男人,吓得一动不敢动。 柳向阳笑得很淡然,“回来看看,没事。” 徐秋雅惊疑不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胆气骤起,蹙眉,“四爷呢,怎么不见他?” 柳向阳呵呵了一声,“四爷啊,挺好。” 徐秋雅默然,正欲起身,却被柳向阳以连鞘绣春刀按下,“就这样,挺好。” 两个挺好,让徐秋雅心里升起不好的感觉,但终究是徐家大小姐,虽然被撞破腌臜行径,但两人之间对于这些事心知肚明,今日不过是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而已。 于是嫣然一笑,“徐家会补偿你的。” 柳向阳沉默了一阵,说了句不用。 寒光炸裂。 绣春刀一刀斩断了躺在床上男人的脖子,在徐秋雅惊恐而来不及反应的目光中,又直接洞穿她的咽喉,盯着瞬间死绝的女人,说道:“这样就挺好。” 妇德谓贞顺,妇言为辞令,妇容为婉娩,妇功为丝枲。 你无一居有。 拔刀,尸首扑下,扑在男人的怀里,身体犹相连。 生死与共了。 柳向阳不在看一眼,提刀出门。 内院大门前,站了个羊角孩童,七八岁的样子,大眼睛很可爱,盯着柳向阳手中尚在滴血的绣春刀,怯生生的道:“爹,你——” 柳向阳嘘了一声,“我不是你爹。” 顿了下,看着孩童,认真的道:“徐仲永,你之一生也将是个悲剧,你娘亲方才被我亲手所杀,而你父亲么……” 柳向阳一脸苦涩,“谁也不知道那两人谁是你父亲,你娘亲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无所谓,因为他们几年前被我派人杀了。” “杀父杀母的不共戴天之仇,但你恐怕没机会报,抱歉。” 柳向阳留下口瞪目呆的孩童,扬长出门,连夜直奔襄阳, 第四日凌晨时分,襄阳府城,骤然起喧哗,在短暂的喧哗后,无数奴仆奔走,将睡梦中的府城惊醒过来。 不到半个时辰,大兵齐聚。 襄阳京西南路的路治所在城市,安抚使、宣抚使、防御使等一众大佬听闻得襄阳府通判被歹人刺杀于家中,纷纷赶来。 北镇抚司襄阳府中卫二所的人也尽数到齐。 一般辖区发生这种事,北镇抚司公衙里的缇骑都会倾巢而出——毕竟很可能是异人手笔。 至于南镇抚司么,阴魂一般在暗处。 一众大人物看着高楼上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男人,头疼的很,北镇抚司中卫二所的副千户嘀咕了一句,这不是北卫服饰么,怎的跑襄阳来了? 柳向阳站在通判府邸里最高的阁楼上,望着东方,那里一片彤红,夏日的太阳即将跃出,映照着天穹,排空朝云美轮美奂。 有人登楼,欲要捉拿刺客。 柳向阳反手两刀劈死两人,一脚踹飞一人,怒道:“滚!” 楼下大人物们越发头疼。 在京西南路安抚使询问过中卫二所的副千户后,果断下令以弩箭射杀——一府通判之死,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死人活人都无所谓,让刑部和大理寺头疼去。 弩箭如蝗虫。 柳向阳一动不动的望着东方。 曾经有个少年,萤火之灯下,问酸儒父亲,我为什么叫向阳。 夜幕时候永远都是醉醺醺的父亲难得的温柔起来,轻声说,因为你落地时,太阳正好升起,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你脸上。 你啊,向阳而生。 满身弩箭浑身浴血的柳向阳在即将闭上眼的刹那,看见了那轮太阳跃出云层,光照四方,整个东方天穹,一片艳红,温暖而又炽热着人心。 呢喃了句人间真好。 想和这个天下说的道理,会有人听见吧? 当年少年今新生。 向阳而生。 向阳而死。 99章 蚍蜉撼大树 永安十二年是个多事之年。 不提朝野内外各种大小事,仅是北方草原的大旱,就让女帝头疼万分。 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大凉太祖黄袍加身,东征北伐扫平天下势力,一世英武,但彼时北方草原亦出了一位人杰,一统草原诸部,建立统一的北蛮政权。 蛮这个国号极其讽刺。 对大凉的讽刺。 大凉太祖并非没有想过征服草原,曾经调动大军,兵出燕云十六州,却铩羽而归,不得不战略性放弃,休养生息等待时机。 那一战后,草原之王定国号,于蛮人之中取了个蛮字。 赤裸裸的打脸大凉太祖,你出使征讨草原时,不是说北方草原上那群愚民野蛮愚钝且无知原始,雄师可轻取耳吗? 那你看看我如何对你大凉野蛮下去。 太祖驾崩,太宗登基,意图开疆拓土,三年之内铲除异己巩固朝堂势力后,便让当时的枢密使亲率二十万大军进取北蛮政权。 然而那位枢密使只会纸上谈兵,竟然选择入秋后出兵燕云十六州,持久战打到冬天,一场大雪下来,大凉精锐大军顿时懵逼,被草原铁骑打得溃不成军,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当然,那位枢密使最后也被太宗陛下给办了。 自此后大凉再无余力进取草原。 反而是北蛮屡出雄主,之后局势斗转,北蛮雄主们隔三差五就要来大凉的前院里溜达一圈,顺走一些牛羊鸡马什么的。 徽宗朝时,北蛮更是出了一位天骄人物,率领北蛮大军南下,兵锋一路南下漫过燕云十六州后直扑开封,逼得赵室在建炎年间南渡到临安,失去半壁江山。 若非大凉兵神岳精忠横空出世,加上仁宗抛除祖制,大凉文武并盛屡出将才,说不准早被北蛮一统了天下。 这些年来,大凉人早就习惯了北蛮的野蛮。 草原大旱,北蛮南侵的可能性大增。 永安十二年的朝堂政事,大部分重点都是在加强北方的军事防御,户部、兵部、枢密院三衙、军器监全力合作,所有战争资源一股脑的往北方倾斜。 但就算是这样,女帝陛下也头疼着。 中枢重臣或者稍有远见的官员,都知晓咱们女帝陛下头疼什么——不是即将到来的北蛮南侵,而是如今战争资源倾斜北方,那位岳家王爷如虎添翼。 这才是大凉的瘙痒之处。 岳精忠永镇开封,岳家人世袭王位,这便成了大凉历代君王的心腹之患,所幸这些年岳家王爷没有反心,否则这大凉天下早不知道是何景况。 这一日大朝会上,头疼的女帝陛下更头疼。 无他,刑部尚书出列说了件事:长陵府西卫十三所百户柳向阳,于数日前脱离职守,带刀入襄阳府,刺杀了襄阳府通判,后被当场射杀。 女帝没好气的说了声你这位尚书大人不会办么! 刑部尚书被怼得没一点脾气,心中那个难受啊,这尼玛你说的轻松,柳向阳是徐继祖的女婿,这件事里面曲折大了去。 刑部左右为难,怎么办都得罪人。 女帝陛下看着上了年纪的刑部尚书一脸吃屎的表情,终究没有太为难这位两朝老臣,说了句让大理寺协助刑部。 那位两朝老臣顿时谢恩。 刑部和大理寺协办,不管这件事内情怎么样,总算有了推诿和回旋的余地。 最重要的一点,大理寺卿徐茂就是徐家人,陛下这样安排,不顾及避嫌的原则而交给大理寺协办,也算是个徐家一个台阶下,但被杀的那个通判,貌似家族背景也不差。 是户部侍郎家的隔房亲戚。 而且……有钱! 因户部侍郎的照顾,早些年拿到了广南西路一路的贩盐榷引,十数年后成了一路首富,这些年靠着金钱关系,让那个纨绔公子哥儿青云直上,坐上了襄阳府通判的位置。 散朝之后,女帝陛下在垂拱殿稍事休憩后,对凤梧局昭命司使江照月说道:“宣朕旨意,赵信、赵瑾前来觐见。” 江照月默默的为女帝斟满茶,轻声道:“陛下,两位都指挥使早来了,我看您在小憩,便让两位大人在外面候着。” 女帝颔首。 垂拱殿外,南北镇抚司两位大佬赵信和赵瑾压低了声音,交流着彼此信息,最后都腹黑的相视一笑,徐家要倒霉了。 估摸着此案完后,不管办得好不好,大理寺卿徐茂都会被陛下动一下,坐镇矩州的西军都统制徐继祖,权兼矩州知州一职也不稳妥。 蚍蜉撼大树,柳向阳还真做到了。 不过两人也并没有觉得徐家就此玩完。 鬼知道如今被徐秋歌迷得神魂颠倒的乾王赵骊会不会来横插一脚。 这位王爷在朝中还是极有势力。 想来咱们的铁血相公王琨是乐于见到赵骊出手救徐家的,毕竟女帝陛下和赵骊斗个你死我活,从龙太子的他才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热闹了啊…… 江照月出来时,赵信和赵瑾又互视线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信息:得往狠里弄柳州徐家! 作为女帝陛下的两把剑,赵信和赵瑾知道一件事,女帝陛下不好过,他俩也好过不到哪里去,这些年南北镇抚司没少得罪人。 隔日。 夕照山下的精致院落里,黑衣文人一个人对弈黑白。 温婉青衣坐在旁边,轻声念书。 有个年轻人走了进来,穿着一袭很得体的儒衫,腰间玉佩摇摆,颇有些书生意气,一脸笑眯眯。 那笑容让人一见就像一脚呼他脸上,看见养花的娇俏红衣,年轻人好整以暇的抄着双手道:“红衣,养花没意思吧,要不做我王妃吧,可比养花有意思多了,我想先生也会很高兴你嫁个好人家。” 娇俏红衣头也不抬,“滚!” 年轻人不以为忤,呵呵笑道:“那算了,我不喜欢辛辣的,我还是喜欢青衣的温婉娇羞,风情无边呐。” 正在给黑衣文人读书的青衣抬起头,不无挪揄的道:“殿下不是喜欢有夫之妇之类的成熟女子么,看上青衣,真是个让人受宠若惊呢。” 说完温婉的笑。 年轻人却像被针刺了下,“别,青衣你这样笑让人心里发毛。” 这温婉女人如此笑的时候,基本上没好事,工部侍郎家的公子就这么被她断了一只手。 青衣笑而不语。 其实对这位年轻人颇多好感。 年轻人,闲安郡王赵长衣。 来到黑衣文人身边,盯着他头上发髻,愣了许久,才意味深长的冒了句:“先生这木簪子哪里买的,好看。” 似曾相识。 黑衣文人落子的手僵了下,神色不变,顾左右而言其他,“刚从大内出来,被陛下骂了个狗血临头?” 赵长衣苦笑着坐下,“瞒不过先生。” 100章 且让他游一阵 “说说看。” 黑衣文人示意青衣去为赵长衣捧茶。 赵长衣眯缝着眼盯着身姿婀娜的青衣走开,冷不丁冒出一句,“青衣,小心脚下呀,私以为,你是看不见自己脚尖的。” 黑衣文人面无表情。 走了几步的青衣面若桃花,啐了一口,“龌蹉!” 赵长衣哈哈大笑,转眼便恢复安宁,说先生你真没意料错,陛下对柳州徐家很不满意,在我被宣去垂拱殿前,已经有旨意下去,随意找了个借口,没给徐家留面子,直接将徐茂从大理寺卿的位置上摘了下来,倒也不是很严重,降一级为大理少卿,当然面子是没了,不过先生也知道,徐家这一次本来就颜面尽失,没个十年数十年,这面子是拿不回来了,而调任大理寺卿的是宗正寺少卿,嗯,这位宗正少卿和赵骊交好,也算是安抚咱们的乾王殿下。 黑衣文人蹙眉,“没了?” 赵长衣呵呵一笑,说哪能呢,女帝陛下又不是慈悲菩萨,听她言下意思,已经和枢密院狄相公打过招呼,西军那边大概会出点幺蛾子事,我估摸着某位都统制大概要丢掉权兼矩州知州的职位,女帝陛下对徐家的敲打有点不留情面。 又道,那位都统制真是个可怜,女儿被北镇抚司百户一刀穿喉,自己没有得到朝廷补偿,反而被降职,当然,这些伤不了柳州徐家的皮毛。 黑衣文人点头,“来年的大举,柳州徐家那些个年轻读书人,别妄想着一甲二甲中第,有个三甲同进士给他们就要谢天谢地,国子监那群人揣摩圣意不要太擅长。” 赵长衣深以为然,然后苦着脸,“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哦?” “女帝陛下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知晓了李汝鱼所有事情,说我这一着养剑原本算是妙招,但又说万一这剑养成反噬,会引来无穷后患,又絮絮叨叨的说李汝鱼异于寻常异人,如今已浮出水面,在你我目光可及之内,况且有个谢晚溪是其软肋,可待而观之,若不为己用,再诛之。” “所以?” “陛下说要么现在杀了李汝鱼,要么和他交好,不要再惦挂着咱们吏部谢大尚书家的孙女,至少在李汝鱼没死之前,就不要妄想,以免养剑人反被剑伤,但她的态度,明显是后者。” 黑衣文人默然,许久才道:“确实如是。” 赵长衣一脸忧伤,“可是,我真的喜欢谢晚溪啊,先生你是不知道,我总觉得,谢晚溪能在明年的豆蔻录上艳压大凉。” 顿了下,“咏絮录也如此。” 黑衣文人闻言有些恍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那张从未有过神色变幻的脸上,终于浮出一抹悠久的眷恋,淡然道了句勿忘初心就好。 赵长衣有些吃惊。 先生想起了什么,为什么会露出情伤的神色? 适时青衣捧茶过来。 黑衣文人惊醒,自知失态,咳嗽了一声,“女帝陛下之所以知道李汝鱼的所有事情,估摸着是赵信和赵瑾的功劳,想来沈炼也还瞒了你一些事情。” 赵长衣喝了口茶呵呵笑了笑,“瞒什么,先生你不也知道么,扇面村根本没被屠,死了几个异人倒是真的,沈炼终究是书香名门出来的人,多多少少受到了那位范文正公的影响。” “你不恼?” “不恼,总不能因此杀了沈炼吧,他那个当朝三品翰林学士承旨的祖父会把我这个郡王弹劾得爹妈都不认识。” 黑衣文人点头,“屠村一事我也不太赞同,沈炼这一步走的没错,降低了养剑人被反噬的风险。” 自己也觉得应该杀了李汝鱼。 十四岁的少年,如今已是死亡之花上九朵之一。 想必钦天监只有老监正和女帝陛下可以进去的房间里那缸池水中,也有一条鱼跃出过水面,只是有些意外,老监正似乎并没有通报女帝。 少年李汝鱼,得大气运之人。 否则何至于要用掉最后的情分,让青城那位天胎剑胚出山,可惜了,那位女侠涉世未深,单纯得如纸一般,被江秋房老铁和李汝鱼联手忽悠去了蜀中。 另一招棋,又被老铁砍了个七零八落。 如今要杀简在帝心的李汝鱼,不是不行,但很难。 赵长衣无奈的很,“就怕这事被左相王琨和乾王赵骊知道,那李汝鱼是死是活就天知晓了。” 黑衣文人摇头,“赵信没有这么傻,他和王琨虽然走得很近,但也知轻重。”女帝陛下,才是他赵信立身朝堂的根本。 扇面村被屠的真相,止步于垂拱殿,绝对不会再被人知。 赵长衣嗯了声,“只是感觉乾王赵骊那个新晋妃子徐秋歌不是省油的灯,这次徐家吃了暗亏,不知道会怎么在赵骊耳边吹枕边风,我看明年的大举,徐家子弟多少会出个二甲前三的进士。” 黑衣文人云淡风轻,“无妨。” 又道:“你可以准备一下,近期要离开临安。” 赵长衣讶然,“去哪里?” “开封。” “岳家王爷的开封?” “大凉的开封。” “我这个闲安郡王去开封,还不被岳家王爷生吞活剥了?” “他没那么小气。” “不想去。” “不得不去。” “为什么。” “我估计陛下会有圣旨来。” 赵长衣苦着脸,“我去了开封也掣肘不了岳家王爷啊。” 黑衣文人点头,“你以为陛下是让你去掣肘、监视岳家王爷?想多了,南北镇抚司的人在开封都无法见缝插针,何况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郡王,我估计陛下让你去开封的意思,一者试探岳家王爷有无反心,二者么,有咱们的铁血相公搅和,北蛮铁骑注定要进犯燕云十六州,大凉天下潜龙于渊之辈若想起军功,大多风云汇聚而去,你到开封,也可借机收拢一些可用之才。” 顿了下,“陛下这是提携你。” 赵长衣啊了一声,笑了。 收拢人心么,貌似自己擅长,如此,那便走一遭开封,顺便见识下那位明显是异人大凉却拿他无可奈何的岳家三世子。 又有些担忧的道:“李汝鱼那边?” 黑衣文人长身而起,这是要送客的意思,在青衣的搀引下来到红衣面前,漂亮至极的双眸虽然看不见,却依然盯着那盆死亡之花。 且让他游一阵。 101章 朝野之间无风云 青云街上,其规模远超一般王爷府邸的乾王府上,今儿个气氛有些凝滞。 有两个读书人模样的青衫青年,拘谨的坐在偏堂里,身旁有茶,却不敢捧饮,主位有个窈窕美女,却不敢觊觎。 再见这位堂妹,心中只剩下敬畏。 徐秋歌一袭大红,少妇风情内生妩媚,越发妖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秋波,安静的坐在主位,她不说话,两位徐家年轻读书人也不敢言语。 也不知过了许久,徐秋歌才轻声道:“五爷爷被降职,我父亲被摘取矩州知州一职,这些事你们应该知晓了。” 两个年轻人轻声应是,脸有悲戚。 如今徐家一荣俱荣,发生的这两件事,很容易让人生出徐家日薄西山的认定。 徐秋歌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柳向阳所赐,归根结底,还是江秋州那个李汝鱼借刀杀人的一着妙棋,不过无妨,殿下已经应诺,会去和女帝陛下争取,不求让五爷爷重返大理寺卿,也不求让我父亲再上层楼,但为明年的科举,你俩能二甲中第,甚至占一位二甲前三。” 徐家老一辈差不多就这样了,很难有操作空间。 父亲被枢密院狄相公所厌,偏生这位狄相公油盐不进刚直不阿,别说乾王殿下的颜面,就是女帝陛下的意思,这位掌控大凉兵权的狄相公,也不会千依百顺。 枢密院相公,确实有这个底气。 所以,新一辈年轻子弟中,科举中第或起军功于北方,才是徐家长远之计。 又道:“北方那边已有‘枪子’之称的徐子庶去赴职燕云铁骑中,你俩但好生了读书,虽然来年二甲应会中第,但也要有满腹经纶,不至于露出太多马脚,朝野内外盯着咱们徐家的眼睛多了去。” 两位读书人应是。 徐秋歌挥挥手,“回去罢,在五爷爷府上要勤勉学问,少去西子湖畔。” 待两位拜访的徐家子弟走后,徐秋歌起身,一脸头疼,还得和王府里那群女人斗法,头疼……如今徐家的崛起之望,皆在自己身上。 乾王赵骊究竟能否如五爷爷说的那般,窃国之重器? 若是失败,从龙徐家也将万劫不复。 徐家重任在己之身。 徐秋歌心有大山。 …… …… 蜀中眉山来了位客人。 一位骑驴的老头子,抽着旱烟,驴背上挂着两袋子书籍,登门拜访眉山苏寒楼。 老头子自报家门,柳州徐晓岚。 名望大凉的年轻俊杰苏寒楼愕而欣喜,和这位旧时兵部侍郎促膝长谈。 多是徐晓岚说,苏寒楼听。 这一日,眉山骤起惊雷。 惊雷十三道。 …… …… 江秋州辖区内,先是青龙会死了三十余人,尽数被老铁诛杀,知州崔笙上奏朝堂后,没了下文——尚书省的铁血相公相公拿到那封折子看后只说了句甚好,然后送去垂拱殿。 女帝陛下阅后,留中不发。 两位大凉的绝对人物都对此喜闻乐见,青龙会这个顽疾,能拔除一些是一些。 而长陵府知府上的折子,则是北镇抚司西卫十三所于江秋州回龙县全军覆没,死在异人君子旗手上,这封折子不经尚书省,直接递交凤梧局转女帝陛下。 北镇抚司的事情,这位铁血相公想掺和,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女帝陛下早知道此事,丢给赵信,让他去办了那个叫君子旗的异人,赵信也是懒散,总不能为一个异人让自己这个都指挥使跑一趟罢。 况且大家都知道,这事和那个叫李汝鱼的北镇抚司小旗脱不了干系。 于是发了封公事文给cd府西卫一所的副千户赵铸,让率领精英好手,调动周边人马,前去江秋州回龙县剿杀君子旗。 号称北镇抚司三把屠刀之一的赵铸,刚到眉山处理了徐晓岚的事,又马不停蹄前往回龙县。 扑了个空。 众安堂早已作鸟兽散,君子旗府邸已被变卖,罪魁祸首也已人间蒸发。 赵铸无奈的很,只得通传北卫所有卫所,密切监察辖境内动向,若是发现异人君子旗,杀无赦。 其后这位北卫一所的大佬落寞的回了cd府。 异人徐晓岚已死,异人君子旗人间蒸发,这一场功劳就这么没了,能不落寞么? 风云过后的江秋州有些安静。 江秋州青龙会所有产业被官府顺手接了过来,其中崔笙从中获利多少,大家心知肚明,却都心照不宣——江秋州官署大小官吏都得到了不少油水。 就是北镇抚司江秋房,甚至在江秋州无人可知其身份的南镇抚司某位总旗,也得到了大量好处。 老铁高兴的紧。 崔笙送过来的会子,够这贼眉鼠眼的老头子在醉香楼小红身上****了。 实际上老铁现在富得流油,众安堂死了三十余人,愿意和君子旗共生死的人中,仅有花小刀活了下来。 君子旗将众安堂敛来钱财散尽,作为抚恤金让花小刀追送给死去兄弟的家属后,再到北方汇合,坐落在半边街的宅邸,因为异人身份曝光,不好出手,只好半卖半送的给了老铁。 老铁本来没钱,但崔笙这人很有意思。 着人送来了会子和欠条,虽说是借,但无利息,让老铁得意了好久。 说咱这粗人,竟然入了清河崔氏的眼。 李汝鱼对此撇嘴,这个人情欠着,老铁你终究是要还的,不过老铁并不笨,转手就把君子旗的宅邸卖给了回龙酒楼的老板,还了崔笙后还大赚了一笔。 有钱后的老铁,依然喝着廉价老酒,依然只在每个月领了项款的时候去醉香楼找小红。 日子又不咸不淡。 临安那边的消息也渐渐传了过来。 闲安郡主赵长衣钦差开封。 柳州徐家出身的大理寺卿徐茂降职大理寺少卿,宗正少卿调职大理寺卿,西军都统制徐继祖被摘去权兼矩州知州一职。 柳向阳一案,刑部和大理寺查出来了当年柳向阳乡试被作弊的旧案,当年柳州负责乡试的人皆被追责,这一追可大了去——当年乡试作弊案中,已出了一位知府,两位知州和两位国子监官员,约十余位大凉朝堂官员落马,最后都将怨气撒向柳州徐家。 徐家若是没有乾王府那个徐秋歌狐假虎威强行压着,便要成为众矢之的——实际上差不多远,世家名门最重声望,徐秋雅祸乱妇德,谁不唾弃? 徐家恶名难清。 襄阳府那个通判不仅白死,还在陛下授意下被吏部剥去了所有功名。 女帝陛下又下令,取消其家族的贩盐榷引。 其后更是严令礼部和国子监,整顿乡试和会试,杜绝再次出现舞弊乱象,来年的大考大概会是大凉数百年来最为严厉的一场科举。 当然,这件事并不影响乾王赵骊和女帝陛下心照不宣的黑暗交易。 只要徐家两位年轻读书人能过乡试、会试,殿试之中女帝陛下自然会让他俩二甲甚至二甲前三中第——这不是乾王赵骊有多强势,也不是女帝陛下有多软弱。 而是女帝陛下需要一个暂时安分的乾王。 太子年幼,赵长衣羽翼未丰,而王琨太过强势,右相宁缺、参知政事谢韵皆难抗衡,但朝中要继续制衡,那便需要乾王赵骊来牵制住这位起于寒门的铁血相公。 102章 这不合规矩 夏日炎炎,酷暑难耐。 江秋房公房里,午饭后李汝鱼和老铁围坐在院子里大树阴影下,惬意的喝着凉茶,旁边燃着檀香驱蚊,花斑有气无力的躺在树根边。 花斑狗性越发浅薄,如此炎热天气,没有和寻常狗犬一般吐出舌头降温。 浑身毛发倒是多少少在褪落。 不知道入冬后,会不会长出一身帅气的银色毛发。 两人椅子下,各放置了冰块。 江秋知州崔笙着人送过来的,对此老铁受宠若惊,然后陷入了沉思,此时想出了些苗头,吐了口烟圈说道:“老子终于明白,崔笙这个人有意思的意思了。” 李汝鱼莫名其妙,“怎么?” 老铁砸吧着旱烟,良久才说崔笙这人出生清河崔氏,表面上看来是同样出身清河崔氏的御史大夫举荐,但这种事总绕不开吏部,偏生吏部那位尚书大人,貌似是你家小小的祖父,所以崔笙到任后对你我多有照拂,我看啊多半是吏部尚书大人说了什么话,这位吏部尚书不仅是陈郡双璧之一,也算是半个清河崔氏,这样便说得过去了。 李汝鱼不置可否,问老铁,“当日你和徐晓岚一战,谁赢了?” 老铁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黄痰,恰好落在花斑身前,这货顿时伏地而起,对着老铁龇牙咧嘴,老铁看了它一眼,瞪道:“咬老子啊!” 花斑近期吃了不少老铁的苦头,有些记打,倒是不敢对老铁下口了,色厉内荏低哮一声,跑到李汝鱼身旁,挨着冰块躺下。 李汝鱼苦笑,这老头子…… 老铁得意的很,笑道:“那家伙么,是个异人,不过应是个酸儒异人,他那一身剑道修为是正儿八经的,并非异人所有。” “所以呢,你输了?” 老铁像被狗咬了一般跳了起来,“老子会输?笑话!老子可是和岳家王爷大战过三日的绝世高手,会输给徐晓岚?天大的笑话!” 李汝鱼苦笑,“少吹牛你会死?” 老铁哼哼唧唧,老子哪里吹牛了,不过还是坐了下来,说可惜了这个徐晓岚,一身剑道修为不愧兵部第一高手之名,又得异人酸儒之才,若是年轻个三十岁,必然是大凉风云人物,结果跑到眉山去,和那位叫苏寒楼的年轻人促膝长谈,最后竟然豪情迸发,起身绕阶行而作诗句。 李汝鱼知道这件事,蜀中那边传颂甚广。 徐晓岚念了古诗:万里长空一鹤飞,朱砂为顶雪为衣;只因觅食归来晚,误入羲之洗砚池。 问苏寒楼此诗若何。 其后天穹落惊雷。 眉山苏家那位叫苏寒楼的年轻俊杰,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说了句卿诗才情,可当国士,先生所望的苏仙若是知此,会愿和先生豪饮三百杯! 徐晓岚豪气拔剑,大笑,怒视惊雷,说今生无憾矣。 剑劈惊雷。 十三剑而亡。 其后,苏寒楼整日里面对徐晓岚的尸首,不言语,一杯又一杯的喝酒,直到北镇抚司西卫一所的赵铸赶到眉山,这位年轻俊杰才长叹着起身。 大醉。 人醉心不醉的苏寒楼,盯着被北镇抚司收走的尸首,喃语着说了句他会知道的,先生很好,无愧吾辈读书人之英气。 先生很好。 才好,情好。 无惧生死为学问的英气,很好。 老铁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嘟囔着说你个小屁孩哪知道老子当年的威风,旋即大袖一挥,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有位青衫读书人走进公房,笑眯眯的道:“铁爷,李小旗,都在呐。” 江秋知州,崔笙。 老铁挥挥手,大咧咧的道:“崔知州有事?” 崔笙丝毫没有被冷落的尴尬感,自来熟的在一旁坐下,也没有读书人的酸儒气,笑眯眯的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接到一封临安礼部关于今岁艺科的公事文。” 说话时候却是直盯盯的看着李汝鱼。 李汝鱼莫名其妙,“这公事文莫非和我有关系?” 自己什么时候劳驾礼部上心了。 崔笙点头,“确实是李小旗的事情,礼部那边点名道姓,让小哥儿准备前往临安,参加今岁秋中的艺科,想来小哥儿要平步青云了。” 这很不合规矩。 崔笙作为读书人,又身在仕途,深谙大凉官场那一套。 不论是制科还是艺科,大凉读书人你要去参加,那只要有本事有能力,但去参考便是,但朝堂催某一个人去参加考试,极其罕见。 这几十年来,仅有铁血相公王琨当年有这个待遇。 当年大科时,顺宗陛下便问过当科主考官,王琨应举否,这件事成为王琨一生传奇的美谈之一,如今李汝鱼也有了这个待遇。 虽然不是女帝陛下亲口所问,但礼部这样一封公事文,谁敢说背后一定没有女帝陛下的授意? 这样的待遇,如今大凉天下大概还有一人能享受。 眉山苏寒楼。 但李汝鱼这件事,很不合规矩:北镇抚司小旗,按说简在帝心,得到陛下青睐,也该是直接调入临安北镇抚司总衙,为何要让他走艺科考试? 恐怕这当中还有猫腻。 有点剑道技艺的少年,读书才气不彰,却要参加艺科,虽然最终女帝陛下会将他取留,但这远远不如在北镇抚司来得如鱼得水。 这一着棋如困鱼,只有真正得到陛下的信任,李汝鱼才能重新入水。 或者直观一点:女帝这是考验李汝鱼。 这当中猫腻细节一言难尽,李汝鱼也难以彻底想分明,淡淡的道了句可以不去么。 崔笙苦笑,忽然压低了声音,“还是去的好。” 这封出自礼部的公事文在临安那边并不隐秘,不过听家族那边的意思,其实吏部尚书谢琅的意思,都是赞同李汝鱼去参加艺科。 想到这崔笙真是个羡慕眼前少年郎。 尚在梓州路,就已得到吏部尚书谢琅的青睐,这小子啊,有个好青梅竹马,寻常人十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入仕的步伐,这小子一步就跨了过去。 如今已是北镇抚司小旗,正儿八经的从七品官身。 皆因两人。 一者赵长衣,闲安郡王,将他送入北镇抚司。 二者是那位在蜀中参加了一场诗会后声名鹊起,俨然将要悬名《咏絮录》的谢家晚溪,其背后是偌大的陈郡谢氏。 103章 万人敌,不如千军万马 参加艺科? 这是个难题——李汝鱼有些无奈,自己哪一项能力可以参加艺科。 作画? 以夫子那简单线条就是人的丹青水准来评价的话,自己貌似完美的继承了师道。 书法? 这倒不是不可以,当初杀孙鳏夫后重伤醒来,写下“兰亭集序”四个字,被惊雷所劈,按说那位异人的书法造诣应足以惊艳大凉。 夫子似乎知晓那人,而且服气。 能让夫子服气,可想其书法造诣达到了何等境界。 但问题是——自己并不是异人。 并没有那等惊艳的书法造诣,所以去参加艺科纯粹搞笑,关键这事还是礼部来文,有点官宣的味道,也嗅出了阴谋味道。 待崔笙走后,老铁慢条斯理的重新填着烟丝,又慢条斯理的说道:“看来女帝陛下是想将你放到眼皮子底下,倒是让人好奇,你究竟有什么特异之处,赵长衣对你青睐有加,现在更是简在帝心。”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摇摇头。 没什么。 我只是被雷劈不死而已。 不料老铁却说了出来,“就因为你雷劈不死?” 李汝鱼愕然。 老铁对江秋州的消息掌控有点恐怖,君子旗府邸上发生过的事情他都能一清二楚。 苦笑了几声,不置可否。 老铁吐出一片烟雾,悠哉得很,“艺科去么?” 李汝鱼摇头,“不去。” 凭什么你让我去便去,哪有这种道理,我不愿意去,谁也不能逼迫于我,这便是自己的道理——尤其是在柳向阳用绣春刀给天下人讲了一番道理后。 道理说出来,一时没人听。 但终究会有人听。 老铁哈哈大笑。 很快意。 少年人,张扬轻狂,欲和天下说道理。 只是内心深处隐忧,天子呼来不见,李汝鱼这般拒绝,女帝陛下会作何想。 老铁隐然有些明白赵长衣的用意。 少年雷劈不死,其中的意义非同寻常,赵长衣将他放在北镇抚司,未尝没有磨砺剑锋的意思,女帝陛下欲将他收到临安去,大概是不放心这柄藏鞘之剑。 少年已从闲安郡王赵长衣的棋子,变为女帝的棋子。 前路维艰…… 但是,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江秋州自打青龙会被老铁砍了个七零八落,回龙县众安堂烟消云散,辖境内安宁得很,知州崔笙对此喜不自胜,在这样的环境下经营政事,要不了三五年,自己就能因政绩出色,在吏部考核中脱颖而出,高升已是必然。 吏部尚书谢琅,他怎么也得回应一点自己照顾李汝鱼的人情罢。 江秋房两人,整日闲散。 老铁提着旱烟杆终日里找那些线人喝酒打屁聊天,李汝鱼静下心来,终日认真劈剑,长坂桥一战,发现夫子教导的剑道有点蛮横无理。 却强的一塌糊涂。 一旦被自己占尽先机,配合上十步一杀,实力更高一筹的李向阳也只能束以待毙。 有了实战经验,李汝鱼劈剑时越发有感触,在扇面村时,劈剑轨迹尚有些飘忽,如今再劈剑,每一剑都稳笃如松,剑势轨迹亦是无甚差异。 老铁闲暇之余说了句已登堂剑道之门,不过入室任重道远,还需继续努力。 除了劈剑,李汝鱼再无他事。 至于今岁秋中的艺科科举,根本没放在心上,丹青书法多有远滚多远,但在一个暴雨过后的黄昏里,喝得醉醺醺归来的老铁说了句北方怕是真的要乱了。 李汝鱼才多了件重要的日常:看书。 看兵书。 若真是乱世来临,何以自保,更甚一步,何以保住小小? 君子旗那句许他一万铁骑,还半壁天下,可以看做戏言,不可太过当真。 一个人的武道,那是游侠儿,可纵然是岳家王爷,有盖世枪神之风,若无大凉边军为盾,也难以在沙场如入无人之境。 武道登峰造极的游侠儿,入身军伍,被数百数千铁骑拖死累死撞死的前例多了去。 再强的剑道,也抵不过一轮又一轮的万箭齐发。 万人敌,不如千军万马。 但江秋房并无兵书。 傍晚时分,李汝鱼换了干净的儒衫——虽然一直修习剑道,自小受夫子教导,李汝鱼从内心深处还是把自己当做一个读书人。 刀剑和花斑皆留在公房,李汝鱼便装出门,直奔江秋湖畔。 徐继业的府邸尚在,家人奴仆早已搬去柳州鱼峰山,那处豪华府邸尽数卖给了崔笙,清河崔氏当然买得起这样的豪宅。 如今的江秋州内,也只有崔笙敢买。 李汝鱼在江秋州很少抛头露面,只不过如今江秋州稍凡有点地位家势的人,又谁不知道江秋房小旗,诸多府邸的门子们更是早被交待过。 那些老爷们说起江秋房李汝鱼,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 叮嘱门子们不要看走了眼,那位少年郎可是春风关杀过原知州,又在回龙县把柳向阳搞得灰头土脸最后走投无路的猛人。 不见老铁为了李汝鱼,连银钩赌坊大当头王吉都给砍了。 瘟神啊! 崔笙府邸的门子便很有眼光,一见李汝鱼出现在大门前,立即下阶上前,小跑到李汝鱼面前,谄媚的道:“李爷,您来找知州大人?” 李汝鱼点头,“第一次登门拜访,不知道崔大人在不在府上?” 门子点头弓腰急声道:“在的在的,李爷里面请。” 至于什么名刺,门子根本没想过,北镇抚司小旗拜访地方官,还需要什么名刺,何况是这尊瘟神,可不敢怠慢了。 将李汝鱼请入前院中堂前,门子急忙给丫鬟使眼色,让其泡茶,又对李汝鱼道:“李爷您稍作片刻,小的这便去请老爷” 李汝鱼嗯了声,落座片刻,便有娇俏丫鬟捧来珍贵的雨前龙井。 丫鬟退下安静的站在门口,偷偷打量着李汝鱼。 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竟然能到中堂等候老爷会见,只是印象里江秋州没有哪家乡绅的公子哥儿长得这般……算是俊俏吧。 且穿着普通,那儒衫一看就只是寻常人家所有。 小小丫鬟,自然不知北镇抚司诸事。 又片刻,便见崔笙几步而来,鬓角上微汗,老远便笑道:“李小旗前来,真是蓬荜生辉,崔某三生有幸呐,若有怠慢,还请见谅则个。” 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其实崔笙来的不快,只是快到时才慢跑了几步,使得鬓角微汗,以显示他相见心切。 足以让李汝鱼生出被重视的感觉。 这便是仕途之道,细节之处可见人事作风。 守在门口的丫鬟樱唇微张,吃惊得不要不要的,就是江秋州首富来拜见老爷,也不曾见老爷如此殷勤行径,哪一次不是拿捏够十足的官威,让那位首富老爷如坐针毡。 这长得很好看的少年郎比江秋州首富还要厉害么? 104章 谢家明月 李汝鱼感觉确实很好,不得不服这位读书人。 也并没有就此自得,起身道:“打扰崔大人,着实有些过意不去,也没备礼,还望不要见怪。” 崔笙哈哈笑得几声,请李汝鱼坐下后,乐道:“何须见外。” 又接过丫鬟捧来的茶放下,示意丫鬟们先离开,不用守在门口,这才继续道:“李小旗今日前来,不知道有什么指教?” 李汝鱼沉吟了一息,开门见山,“指教不敢当,实来找崔大人借些书。” 崔笙愕然,“借书?” 先前还以为李汝鱼前来,是因为今岁秋中艺科的事情,不曾想却是借书,转念一想,莫不是这少年郎要从书法上着手? 所以来找自己借一些名家字帖。 这倒是可行。 只不过书法和丹青,都不是才情可解决的事情,需要年岁的积累,大凉天下哪个书画大师,不是浸淫其中多年才有所得。 李汝鱼点头,“我去城内书坊看了,各种书籍都有,但极少有关于军事策略的兵书,有那么几部,也是粗写滥编,其中行兵布阵、后勤等诸多事情,皆是信手拈来,良莠掺杂,着实难有所获。” 兵书? 有些出人意料。 李汝鱼竟然想看兵书,他不去参加艺科也罢,至少在北镇抚司也可以平步而上,但看兵书是几个意思,难道还想去起功名于军伍? 咳嗽了几声,“我书房里倒是有几卷,只不过能否多嘴问一句。” 李汝鱼笑了笑,“崔大人是不是疑惑,我一个少年,尚在北镇抚司,有赵长衣提携,如今又要被宣召去临安参加艺科,为何要看兵书,走这曲折路?” 崔笙心里叹了口气。 这少年成熟得可怕,难怪谢琅会如此看重,感觉坐在自己面前的不像是个十四岁少年,倒更像是及冠青年。 李汝鱼笑道:“艺科我不打算去,北镇抚司也不是久待之地,待我利用北镇抚司办完了一些事后,大概会去北方罢。” 目前不打算离开北镇抚司。 要追查异人的真相,不仅需要北镇抚司的身份,还得想办法去临安总衙的春楼看看那些档案:永安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目前已知所有事情,异人大规模出现,皆是女帝陛下登基后永安元年的事情。 崔笙口瞪目呆:“不去参加艺科?” 礼部正儿八经走流程的公事文宣召,参加艺科,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琴棋书画过关,最差也能搞个翰林院待诏,运气好一点就是翰林院供奉,再有实力一点,那就是真正的翰林院才子,以后各种仕途都有可能。 李汝鱼竟然不去?! 这可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他竟然如视敝履。 人比人……得气死。 李汝鱼认真的点头,“不去。” 苦笑了一阵,崔笙只好道:“那行,兵书的话,我去搜罗一下,你看是等一会,还是我明日着人给你送来?” 李汝鱼想了想,“等一会吧。” 崔笙起身,“你稍坐片刻。”走出中堂,对院子下面的丫鬟说道:“去,带些点心来。” 李汝鱼踩着时间点来。 显然他算准了这个时候自己已经用过膳,倒是个善解人心的少年。 小半个时辰后,崔笙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个奴仆,搂了一抱的线装书,这位知州笑道:“可惜了,若是在清河,我倒是有更多的兵书,不过来赴任,为了消遣也带了些,都送与你罢,先凑合着看,若是看完不够,再来知会一声,我着人从清河送来。” 崔笙的仕途规划,是出仕地方,然后进入朝堂中枢,走进六部,再之后看天吃饭,若能进三省那是最好,若是不能,能成一部侍郎也算知足。 却从没想过走枢密院。 大凉文武并重,读书人不仅看诗书经纶,也看兵家著作,修身养性,技多不压身,鬼知道什么北蛮入侵,读书人也会去北方持兵拒敌。 当然,大凉读书人,若非枢密院任职的官员,论起用兵之道,大多还是纸上谈兵。 治国,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治兵,当然数枢密院。 也有例外,比如兵部和军器监,里面便有不少文可治国武可治兵的儒将之才。 李汝鱼从奴仆手中接过一大抱兵书,对崔笙弯腰行礼,“谢过崔大人,借书之恩,容后再报。” 崔笙哈哈大笑。 李汝鱼告辞行去,崔笙随行送至门外,看着李汝鱼消失在街角转弯处,这才拂了拂儒衫袖摆,捂着胸口叹了口气,“疼死我了!” 肉疼。 心更疼。 这些兵书虽说只是清河藏书中兵书里的一部分,但却是自己在江秋州的全部兵书,其中不少都是珍本,还有一本出自大凉兵神岳精忠之手——当然,是手抄本。 但这些书市面上可买不到。 仅是那一抱书,就得值万金,能不心疼么…… 一旁的门子见状,暗暗好笑,却不敢表露在脸上,因为老爷瞪了自己一眼:“李汝鱼借书一事,绝对不能被外人知晓。” 鬼知道这个李汝鱼今后会怎样。 万一以后犯事了,自己今日借书,就给仕途留下了天大的后患。 朱门后却施施然走出一位及冠公子,也是一身青衣如花,面如温玉,乍然看去,和谢家晚溪有那么一些挂相,手中拿了把折扇风流倜傥的摇摆着,两缕鬓发随风飘摇,很有些书生意气。 “知州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已经借了书,又怎么摘得清呢。” 崔笙一脸苦闷,“我的留月大公子嘞,记着你说的话,十一本兵书,你得给我补上,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你那个尚书老爹来也没用!” 谢家有女,名晚溪,字道韫。 必将悬名《咏絮录》。 谢家有男,名长衿,字留月。 来年大举,必然一甲中第。 巧的是,这是一对叔侄,陈郡右谢,欲要大鹏展翅,同驰左谢于陈郡。 温润如玉的谢长衿一本正经,“十一本没有。” 崔笙顿时觉得越发肉疼并且心疼,就要黑脸,却听得这位青年笑眯眯的道:“倒是有《春意浓》一册,非手抄的珍本,不知道崔大人有没有兴趣借阅,借阅,借阅而已。” 崔笙顿时眉开眼笑,“当真?” 《春意浓》,看名字似乎是文集,然而大凉读书人谁不知晓,这是当年大燕兵圣百里春香的著作,堪称旷世精品。 谢长衿却不言语,只是看着远处李汝鱼消失的方向,道了声勿负所望啊…… 105章 纪晓岚你个大傻逼 老铁看着抱回来的那一堆玩意儿,没好气的道:“不如卖了换几壶好酒。” 李汝鱼怒其不争,没好气的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这老头子,就因为没读过书,才吃了大亏,这些年后悔的还不够么!” 话落地,老铁明显僵滞了刹那,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李汝鱼。 许久许久,才无力的叹了口气,身子佝偻着默默的离开房间,走到院子里掏出旱烟杆,抽了两口,索然无味,沉默着离开江秋房。 背影萧索。 李汝鱼沉默的看着老铁离开,暗暗叹气,话重伤人心。 但老铁该走出那摊泥泞了。 这些年日子,李汝鱼道听途说,加上最后从君子旗处拼接出来的消息,皆证明一件事:《大凉搜神录》中《蜀中工仙传》里永安二年的异人鲁班,是老铁的独子。 那一年后,老铁子亡妻散,背井离乡调任梓州路,最后成为江秋房总旗。 这一夜老铁彻夜未归。 李汝鱼秉烛夜读,从崔笙府上借来兵书,共计十二本,《武穆遗书》、《五阀兵事》、《守城录》、《策林》、《权书》、《百战奇略》、《兵制》、《三略》、《握奇经》、《武经总要》、《素书》,这十一本中,除去《武穆遗书》、《武经总要》、《握奇经》是手抄本,其余皆为珍本。 只是有一本书让李汝鱼有些意外。 《将苑》。 很薄的一本书,纵然是名贵材质纸张,岁月侵蚀下也有些泛黄,书极薄,不过三十四页,扉页无字,亦无著作人等落款。 翻开书页,字迹娟秀而工整,洋洋洒洒数万字。 这书和其余十一本迥然不同,正如一群汉子里混进了个娇俏姑娘,李汝鱼也没多想,只道这是某套兵书中的一册,崔笙漏拿了其余册本。 先看《武经总要》,这是官修书,当初建炎南渡,高宗麾下千古名臣岳精忠恢复半壁河山,仁宗抛弃与文人共治天下的祖制,促成大凉文武并盛后,责翰林院、兵部、枢密院、军器监四部门中通晓军事的人才数十人,共同编修此书。 是对天下军事的总要概述。 临行前崔笙刻意说过,此书应是初学兵道者第一读本。 《武经总要》第一卷,详细介绍了大燕自大凉朝诸多兵器、防护装具,细致入微,皆配有插图,又讲解了北蛮、大理等邻国军事概述,详尽到连大理滇马的优缺点也一一并举。 第二卷则介绍介绍古今战例,详细讨论了军事制度、军事组织、选将用兵、阵法、山川地理等军事理论和规则对战争的影响。 第三卷则是细致阐述选将用兵、教育训练、部队编成、行军宿营、古今阵法、通信侦察、城池攻防、火攻水战等军事常识理论。 并无任何兵谋之策,只是将军事理论常识一一铺展开来。 正如读书人的蒙童书籍。 李汝鱼读得很细。 万家灯火下,江秋房里有个少年,秉烛夜读不知更鼓声,沉浸在文墨世界,少年懵懂无诗才,今入兵家事,意在大凉谋一城。 但为青梅竹马说小小。 悬浮于江秋州,普通人肉眼不可见的紫气如鱼,悄然摆动了一下大尾。 风云起漩。 江秋湖畔,与知州府邸遥相对应的另一岸,灯火辉煌的醉香楼里,有座偏静小院,不大,但这是一般女伎无法享有的待遇,就是江秋州首富宠溺的那位魁首,也只能在顶楼有层豪华闺卧。 小院里有个老头子,烂醉如泥。 那个身姿算不得窈窕甚至有些丰满的女子,面容也算不得多姣好,中人之姿,此刻安静的坐在床头,将老头子的头放在自己腿上,眸子里有些柔情。 喃语着说老铁啊,这些年来多亏了你,我才没有被老鸨扫地出门,有这么一个栖身之地。 这些年你来小院,只是喝酒,说着一些我也听不懂的话,我是个不懂大道理的小女子,可多少懂情理。 又说老铁,你说过的那些事其实我都记着呢,你说你家那个小兔崽子是个仙人不是妖孽,我信,我真的信,你又说你不怪离家出走的娘子,说她比你更心痛,其实老铁,两口子有什么槛是过不去的,要依我说啊,你早就应该去找她,而不是在江秋州窝着。 喃语的小红一脸温柔,从一旁扯了锦衾盖在烂醉如泥的老头子身上。 轻轻拍了拍那张有些贼眉鼠眼的脸颊。 老铁,你是个好人。 小红的手上,闪出一抹寒光,一柄尺长短剑,如雪,悄无声息的抹向咽喉,“可是好人大多不长命。” 短剑光寒,夺命。 只是那只手忽然被抓住,原本烂醉如泥的老铁睁开眼,依然醉意熏熏,怒其不争的哼了一声,“生活不易,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小红僵滞。 老铁翻身坐起,“还有柄如墨的长剑。” 小红苦笑,“原来你早就知道。” 夺过小红手中短剑,老铁沉默了一阵,才道:“被君子旗刺杀的原江秋州主簿,只是江秋州青龙会明面上的龙头,这一次被老子杀了的银钩赌坊大当头王吉,也一样,江秋州青龙会真正的龙头,其实是你,我想,教你黑白双剑的那位师傅,在青龙会地位不低罢。” 谁也想不到,江秋州青龙会的龙头,会是一位女伎。 小红默然不语。 老铁继续说道:“其实老子一早就知道,一直不动你,是青龙会和北镇抚司井水不犯河水。” 老铁起身,拿起床畔的绣春刀,将如雪短剑丢给小红,“明日离开罢,江秋州不是你们青龙会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也顺便告诉你师父,别妄想再对李汝鱼出手,这个少年啊……” 沉默了许久,才道:“不是青龙会可以扼杀的。” 转身出门。 站在院子门口回望,叹了口气,再也不能愉快的喝酒了。 有些话没说。 小红,其实你很像当年的某个人,可惜她已远走天涯,世间再无音讯,我也想过去找她,可她会原谅我吗? 小红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失声痛哭。 师父,我对不起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真的不忍心啊,老铁这样的好人,不应该死…… 江秋湖畔,临湖的幽静院落里,有个青衣如花的年轻读书人,负手捉书站在窗前,听着蛙声一片,闻着城外飘来的稻花香,数着天上的星星,忽然笑了起来,哭笑。 将手中书猛掼在窗台上,说了句纪晓岚你这个酸儒傻逼。 真以为天下读书人都愿意朝闻道而夕死? 大傻逼。 恨铁不成钢。 106章 兵道,重楼 人来人往。 江秋州来了个青年,住在知州府上,又走了个女伎,出城后频频回望,终究腰间挂如雪短剑,背负如墨长剑前往蜀中而去。 她不再负责江秋州青龙会事宜,改尊师命,脱离青龙会后,去蜀中保护一个剑出青城的女侠。 或者说是小师叔。 那位小师叔去了蜀中,先是被一个小萝莉欺负得天天以泪洗面,又被蜀中锦官城里那些个地痞用小把戏骗掉了所有盘缠,日子凄苦。 只是没有人在意,在女侠被骗去盘缠的当夜,锦官城黑暗混乱的地方,有三个地痞流氓发出临死前的哀嚎,久久不息。 第二日,锦官城不见了几个地痞,没有荡起丝毫涟漪。 女侠在蜀中日子凄凉,却打死不愿意和那位在一场诗会后名声鹊起,有意无意之间帮衬她的谢家晚溪和好。 豆蔻与芳华,就这么成了冤家。 哪怕数十年后,那个当年豆蔻萝莉已妇人,从京城赶到她隐居的山庄里,这位女侠也悍然拔剑,把妇人身旁的护卫高手打得落花流水。 若非那个男人出来谄笑着求和,女侠是断然不会让他俩进山庄的。 老铁萎靡了几日。 李汝鱼问起,这个贼眉鼠眼喜欢流着口水细说江秋州哪些小娘子腰大臀宽又和哪家野汉子勾搭在一起,更喜欢八卦哪家闺秀好勾兑的老头子,只是摇摇头说了句有个老朋友已远去。 眸子里的失落隐藏得很深。 大人的世界,尤其涉及深奥的情感,李汝鱼不懂,只觉得和小小青梅竹马的简单,才最幸福。 因此对老铁那种失去朋友的感情难以感同身受。 也没去管他。 老铁吃过的盐比自己吃过的米更多,哪需要自己一个少年开导,不见四五日后,这老头子又生蹦活跳起来,整日里和那些混迹在整个江秋州地盘的线人们吃喝嫖赌,不要太惬意。 有钱的老铁,挥金如土。 鲜明对比下的李汝鱼,日子枯燥而充实。 上午看书,下午劈剑,晚上看书。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兵书这东西又和诸子百家经典不同,终究要落到一个天赋之上,熟背万卷兵书,若无用兵驱将天赋,也只能做个纸上谈兵的无用书生。 李汝鱼并不知道自己兵谋天赋如何,只是简单的看书,将所有东西背下来,在脑海里理顺,按照框条罗列,形成一个条理清明的框架体系。 纸上谈兵和用兵如神,其实仅一墙之隔。 欲要用兵如神,首先你得先能纸上谈兵,而纸上谈兵,首先你得有一整套的理论——这些理论,就来自看书之后的整理和认知。 最后,才是所学与实时战势结合下的运用。 纵观古来历史,善用兵者不计其数,可称之为兵圣兵神者,大燕百里春香、大凉岳精忠两人耳,当然,大燕之前亦有人杰,太过久远。 而在这两朝,多少有一些军事大家,比如今时的枢密院狄相公,便是一位兵道大家,坐镇枢密院和开封岳家王爷南北相望,并称大凉重器。 大国重器。 只不过在百里春香和岳精忠的耀目光辉下,这些军事大家便成了萤火之辉。 除了这些人,亦有无数庸将碌帅,最为出名的当属大凉太宗朝时,率领二十万大军前去征伐草原北蛮的枢密使,高估自己,曾对太宗夸下海口,只需三月,兵锋可在草原落雪前抵北蛮京都,然而并没有做到。 入冬后一场大雪下来,二十万精锐全军覆没。 那位枢密使门阀出身,幼读诗书,深谙兵法,曾于朝堂之上把镇守北方的某位赵姓王爷说得哑口无言,胸中有一整套的军事理念。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兵事理念脱离实际,皆是空中楼阁。 李汝鱼如今看书,便是先要建立一座空中楼阁,其后才是游览大凉天下,或者去北方疆场,为这空中楼阁衍生出焊地之基。 所以李汝鱼看得很慢,很仔细。 他还年少,心中那个框架需要积累而蜕变,急不得。 只是,崔知州似乎很急。 这位借书李汝鱼的清河读书人,按说应有名门世家读书人的雍容气度,不至于才借出几日便来催还,但他偏生来了,坐在李汝鱼面前,笑得看似坦然,只是眼神多少有些闪烁,“李小旗,近来看书若何?” 李汝鱼自嘲的笑了下,好读书不求甚解。 夫子教导自己的皆是诸子百家,兵道一事从无涉猎,所以看书只是囫囵吞枣,先走马观花建立一整套的常识理念,至于说感悟,大概是没有的。 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慢,堪堪将《武经总要》看完,也有诸多不明白之处,可惜无名士指点,只能摸瞎过河。” 崔笙大失所望,“这样啊……我也无能为力,若是诸子百家,虽然不敢狂傲,但自恃可以为你指点一二,但这兵道诸事,确实力有未逮。” 自己看过的兵书不少,但却是个只会谈兵纸上的书生。 不敢误人子弟。 心中又暗暗摇头,看来这个少年于兵道一途没有可塑之才,可惜了谢长衿对他的期待,终于难以忍住心中的瘙痒,不着痕迹的轻声道:“其实你所借书中,有一本若是先看看,大概会对你有所增益。” 李汝鱼哦了一声,“请大人指点。” 崔笙脸上涌起一股潮红,有些兴奋的眸子里神采奕奕,“《将苑》。” 李汝鱼起身,“还没看,不过崔大人要看,我这便取来。” 崔笙这表现不要太明显,明显是想取回那本书,只是有些好奇,他自己的书难道还没看够,又或者书里面夹了什么东西? 崔笙慌不迭将李汝鱼按了回去,“不急不急,你先看,看完再给我也无妨。” 眼里压抑不住的失望和急迫。 李汝鱼又再三说可以先还给崔大人,都被崔笙给婉拒,搞得李汝鱼莫名其妙至极,崔笙这是要闹哪样,既想看,又不愿意提前从自己这里收回。 离开江秋房的崔笙也很无奈,负手叹气道:“我倒是想马上一睹为快,可你那个未来舅舅,谢家留月公子不许啊,非得让你看完再给我看,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大燕兵圣百里春香所著《春意浓》。 《将苑》是其中一卷,其价值犹在《武穆遗书》之上。 107章 相天面地 崔笙隔三差五便要来一次江秋房。 虽然没有再明确表态想看《将苑》,眼睛里的急迫却有些掩饰不住,李汝鱼不好让这位知州凉了心,索性谎称已看完,让这位知州拿了回去。 只不过几日后,这位读书人又送了回来,说将此书送给自己,李汝鱼莫名其妙的紧,只当他真在书里藏了什么重要东西。 日子咸淡着。 转眼七夕,李汝鱼看兵书已半月,略略有些困倦,这日给自己放了个假,在城里溜达了半日,看着男女青年忙七夕,一方风情着实趣味盎然。 崔知州府上,忙的不亦乐乎,奴仆们奔走,将书房里的藏书纷纷搬出来晒书。 那位暂留半月的谢家公子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搬了椅子躺在太阳下,直挺挺的任太阳曝晒,崔笙诧然,说道留月大公子,你这是要作甚? 谢长衿笑眯眯的,温润如玉,轻轻拍了拍肚皮,“我也晒书呐。” 崔笙有些尴尬的脸红。 肚皮即为书。 谢长衿此举,是在讽刺自己晒书的陋习,当然,不排除这位名声冠京华,和苏寒楼一样来年一甲热门的天骄在自傲。 你晒万卷书,我只晒肚皮。 腹中便是万卷藏书。 崔笙只当是谢长衿年少轻狂,况且两家多少有些亲戚关系,不好因此真的翻脸,于是苦笑着说了句难道陈郡又或者临安的谢府今日不晒书么。 谢长衿哂笑。 温润年轻人,第一次在崔笙面前露出风云锐气,说谢琅是谢琅,我是我。 旋即感觉有些无趣。 叹了句知音少,弦断谁人听。 起身出府,去城内溜达。 崔笙盯着这位字留月,世人却称之为谢家明月的公子,许久才叹了句,谢长衿与谢晚溪,大小谢,再有蜀中苏寒楼,江山代有才人出,汇聚一个盛世,怕不是什么幸事啊。 须知文无第一。 …… …… 七月七,不仅是牛郎织女幽会日,亦是魁星生日。 读书人在这一日晒书晒衣,也会三五好友相聚,若本地有道观或者文昌庙,则会去拜魁星,若无,则去庙宇拜文殊菩萨。 江秋州并无文昌庙,城中有个慈济观。 今日热闹非凡。 江秋州大半城的读书人齐聚前往慈济观,祭拜观众魁星神像,以求来年大举高中,倒少有人求今岁秋中的艺科——参加艺科的读书人,大多已去了临安。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慈济观前广场上,三三俩俩的落坐了许多算命解签先生,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大多数读书人是不相信那一套的,但为了图个彩头,多少会有人算上一卦。 这些算命先生也是聪慧,尽捡好的说,签筒里的谶签,也全是上上签。 无不中之理。 也没多少人较真,三五文图一乐呵彩头,出身大户的读书人不介意些许小钱,寒门读书人又不会去浪费钱银,倒是一派融合。 李汝鱼信步走在人群熙攘里,左刀右剑在一群读书人中,有些扎眼。 于是被一位江湖骗子看中。 喊道:“小哥儿慢走。” 李汝鱼侧首看去,这个算命先生有些寒碜,没有桌椅,就这么盘腿坐在房前青石台阶上,身前无卦布签盒,穿着倒是干净,可过水多次的长衫着实有些陈旧。 三十余岁的算命先生形容精瘦,五官很是普通,留着山羊胡须,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面色泛黄,双眼里有着异于常人的神采。 很普通的一位算命先生。 只不过背后的卦旗口气着实有些大,或者说是狂妄,四字楷书:相天面地。 李汝鱼驻步,笑道:“先生可看清了,我并不算是完全的读书人。” 算命先生瞥了一眼李汝鱼腰间的狭长长刀,笑了,“北镇抚司么,无妨,至少小哥儿穿着儒衫,显然也是把自己当读书人的,不如算一命?”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不算。” 算命先生苦笑,“今日还没开张,要不给小哥儿打个五折,只要这么多。” 说完伸出三根手指。 李汝鱼摇头。 算命先生屈了一根手指。 李汝鱼继续摇头。 算命先生继续屈指,一根手指。 一文钱么…… 李汝鱼心里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三文钱丢给他,“谢谢,我不信。” 转身欲走。 算命先生收了铜钱却笑道:“小哥儿善心,但未必善报,另外,三文钱可没法让我开口道天机,三十两!” 李汝鱼顿住,回首,“蛇吞象?” 算命先生哈哈大笑,说道:“小哥儿不如听我说几言?” 李汝鱼哦了一声,“我听着。” 算命先生盯了李汝鱼一阵,才笑了起来,“若我没看错,小哥儿乃是鱼龙之相,今时为鱼,可若得一日跃龙门而入海,便化龙遮长空,所以,小哥儿名中必然有一个鱼字。” 李汝鱼轻轻笑了起来,江湖术士,说起来一套一套,其实都有猫腻,比如这算命先生,必然在江秋州盘旋多日,知晓江秋房有个北镇抚司李汝鱼,见自己腰配绣春刀,自然不难猜出自己的名字来。 无趣的道:“你这些话可不值三十两。” 算命先生点头,竟有些自傲,“看来小哥儿是不信的,那便是与我无缘,自请罢。” 李汝鱼正欲离开,却听得他喃喃自语,说什么当年在关中某个偏僻山村,遇见过有母无父的赵姓少年,一眼便可看出天人命格,当是大富大贵之人,那少年也是没心没肺,钱没给便罢,还想给我一巴掌,简直不可理喻,活该他叫赵长衣。 长衣者,他人嫁衣。 李汝鱼倏然站住,“赵长衣?” 算命先生斜眼看他,“你认识,若是认识,告诉他,当年的算命钱我可记着呐。” 李汝鱼苦笑,世间太小。 忍不住回身蹲在他身前,憋着笑意,“你是真算准了,还是碰了狗屎运,你口中的赵长衣,如今已是大凉闲安郡王。” 算命先生脸红耳赤,“休要辱我!” 李汝鱼只好一脸认真,“那你看看,我今后能至何处。” 算命先生仔细打量着李汝鱼,旋即沉默了一阵,才道:“鱼龙命格,翻山覆水一念间,若得琼池可展翅,若是遇见屠龙人么——” 曳然而止,故作高深的沉吟不语。 李汝鱼愣住,被勾起了好奇心,道:“你倒是继续说。” 算命先生却伸出手来:“三十两。” 108章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三十两不是一笔小数目。 李汝鱼当然不会当这个冤大头,哦了一声起身,“你先前一根手指,十两。” 算命先生愣了一下,暗道这小哥儿有点聪慧啊,于是露出一副吃定了李汝鱼的神色,慢条斯理的道了声不信者十两,信者三十两。 李汝鱼沉思半响,从怀里掏出三十两会子,在算命先生面前扬了扬。 算命先生大喜。 发了发了! 雏儿就是好忽悠,北镇抚司也有蠢人。 却不料下一刻李汝鱼收回了银票,说了句我不信,我干嘛还要给你十两甚至三十两,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说完转身。 算命先生大急,急忙一把拉住李汝鱼袖口,“哎、哎、别走别走,好商量嘛。” 李汝鱼笑眯眯的,“我不想听了。” 其实这些江湖骗术李汝鱼知道的不多,但和老铁呆久了,大抵知道一些猫腻,就没信过这算命先生的话,只不过先前看他可怜,打算给他个理由,让他赚些营生钱。 仅此而已。 但此刻已无耐性。 那汉子见状,想了一下,“要不我先给你测个字?” 李汝鱼哦了一声,淡淡道了句不用。 汉子一脸懵逼,分外尴尬。 李汝鱼摇着头准备离开,善良可以有,但不是拿来被人利用。 身旁忽然传来温和声音,“那你先给我测个字?” 两人同时侧首看去,却是一位青衣如花,面容温和,彷如谦谦君子的年轻读书人,拿了枚折扇,书生意气端的是风流。 算命先生大喜,“何字?” 青年想了想,“衿。” 算命先生闻言后陷入沉思,许久才叹道:“三十两!” 青年想都不想掏出三十两会子,李汝鱼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交给了算命先生,“若是算不准,我可是要拿回来的。” 算命先生喜出望外,接过会子压低声音,只说三字:“今在衣。” 简单的拆分字。 青年闻言翻了个白眼。 李汝鱼看着他,可怜的摇头,“你被他忽悠了。” 青年回首,忽如春风笑,“没事,我家老头子挣钱快,本公子不差钱。” 李汝鱼一阵无语。 青年却忽然诧异的道:“人呢?” 转眼之间,算命先生已不见,连那杆放在地上写着相天面地四字的卦旗也不见,两人四望不见其踪影,人群熙攘的广场前,没有任何人发现这边的异样。 算命先生仿佛就在身畔人间蒸发,诡异得没边。 两人沉默不语,然后同时抬头互视,又同时说了句这人不简单。 说完都笑。 “拜魁星?” “不拜,走走而已。” “相逢何须曾相识,不如一起走走,看看慈济观前众生相?” 却不是说风花雪月。 李汝鱼对这个说法很有些认同,这个青年不似常人,大生知己感,犹豫了刹那,“好。” 两人并肩而行,看遍慈济观前读书人,都觉有些意兴阑珊,于是青年提议不若去江秋湖醉香楼畔的流云搂品茗,李汝鱼没有拒绝。 流云楼是昔年江秋州大儒苏伴月的产业,自苏公仙去,收归官府先是被徐继业接过来经营,徐继业死后,便卖给了江秋州某位富贾,以文敛财。 都是些读书儒子在此品茗吟诗,大雅之地,崔笙到任后,为了昭彰文墨,更是大力推广,江秋州读书人的文会,大多在此举办。 平日里也是书香盎然,文人最喜之所。 而旁边则是醉香楼,热闹非凡,莺莺燕燕玉体酒池,又是俗人最爱之地。 一面书香,一面俗粉。 大俗之畔伴大雅,世间事皆如此,雅俗共存,不可分割的对立面。 无俗何有雅。 雅室里两人相对而坐,各捧茶盏,温润如玉的青年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笑如春风暖人心,轻声说道:“左刀右剑,不似一般负剑读书人,亦不是游侠儿?” 李汝鱼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若是江秋州本地人,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听口音,大凉官话带着京腔,估计是负笈游学到此的官宦公子哥儿。 青年又笑道:“小哥儿不拜魁星,不想应举么?” 李汝鱼乐了,“你不也如此?” 青年认真的道,充满自信,“腹中文墨在,何意魁星睐。” 李汝鱼哦了一声,“口气挺大。” “不信?”青年起身,对着门外唤了声,“笔墨纸砚。” 片刻后有人送来上好的纸笔墨砚,皆是精品物件,价格不菲——醉香楼的女伎曾戏言,流云楼里三卷纸,醉香楼里一夜汗。 意思就是说,醉香楼姑娘***流一夜的汗,也仅值流云楼三卷纸而已。 当然,略有夸张。 青年自己磨墨,铺纸,一边意有所指的笑道:“文墨一道,在乎才情,又在乎天赐之赋,然又有笨鸟先飞的励志之言,可落到实处,终究是讲一个道。” “何谓道,道就是自然。” 李汝鱼认真听着,认真看着,总觉得初相逢便如故人的青年行为有些怪异。 青年继续说着:“然而大凉天下却不自然,潜龙于渊之辈众,又有异人潜伏,异人之于异字,便是一个违背道的字,是以不容于大凉天下。” “异人的道,一言概之: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李汝鱼沉默不语。 青年笑了笑,提笔,看向李汝鱼,“但我大凉人,对于异人,亦有道,道法自然。” 顿了一顿,“便是如来。” 如实而来,我何须又何需异人之道,亦可惊艳大凉。 青年泼墨。 …… …… 李汝鱼和青年在流云楼的时候,远离江秋州城的青柳江畔,有个三旬汉子,提着一杆卦旗,上书口气狂悖四字:相天面地。 汉子絮絮叨叨碎碎念,说,一衣带水,水中潜渊大鱼,而大鱼望月,大凉这三个年轻人啊,有点意思。 只不过这三人…… 汉子望了望天,眯缝起眼,又说。 少年能否鱼化龙? 青年能否留住心中明月? 闲安之人,又是否真的徒然或是甘心做那嫁衣? 况且还有个屠龙之人。 天机真是个乱啊! 天穹上倏有闷雷滚滚。 汉子缩了缩头,骂了句贼老天,我自说自话又没泄露天机给他人,这便想劈我,太苛刻了罢,想当年,我著书作图泄露数百近千年天机,也不曾遭天谴,你这个天老爷就不能和那个天老爷一般,大度一点? 闷雷渐渐散去。 汉子唯有苦笑。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憋屈。 109章 我挥毫泼墨画一幅大好河山 李汝鱼看了出来,青年不似常人。 知晓北镇抚司,对异人存在一事有着高于常人的理解,而且将这种理解上升到“道”的高度,其睿智比之心头有明烛的夫子差不了多少。 在青年泼墨时,李汝鱼凝神聆听。 屋宇之上的青天并无闷雷。 那么可断定这个青年是异人的可能性极小,至少不是擅长文墨的异人。 至于是否是如荆轲那般武道称雄的异人,无从得知。 李汝鱼觉得大凉真是个难受。 自永安元年后,世间但有惊才绝艳之辈出,首先惊动的便是北镇抚司,通过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侦缉其是否为异人。 若是异人,北镇抚司全力以对。 若不是,才有可能被大凉朝堂所用。 泼墨如水,腕下生风,笔走龙蛇,快意酣畅一蹴而就。 一幅丹青出世。 青年负手执笔,满意的看着,沉吟半响,终究没有落款。 李汝鱼只是安静坐着,并没有上前观摩,丹青一途,自己是门外汉——谁叫夫子也是个门外汉呢,倒是小小有点无师自通。 曾画山野杂花,以之嘲讽夫子,让夫子憋屈得连浮三大白。 青年笑意吟吟,抬头看李汝鱼,“心里奇怪?” 李汝鱼点头。 青年已及冠,自己尚少年,但他并不是那种显摆之人,何至于要在自己面前露这一手,况且自己于丹青不啻于门外汉,这一举动有些……对牛弹琴。 青年呵呵笑着,“天下秀丽,江山壮阔,大凡的俗人于人间走一遭,到头不过是井底蛙望天,徒留笑柄耳,然历朝历代皆有蛙爬过井沿,此为圣贤。” 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汝鱼,“你呢?” 李汝鱼想了想,反问,“你呢?” 青年一脸认真,“我啊……两者有之,曾爬出过井沿,自以为圣贤,到头来黄粱一梦耳,才惊觉依然是那个坐在井沿望天的蛙,自恃过了头,误了大道。” 很苦涩深奥的说法,李汝鱼略有茫然。 青年也知道过于枯涩,于是继续道:“这些事你确实不懂,毕竟只是个少年,等有一日,你有资格有能力坐在井沿看天下,便会领悟。” 李汝鱼哦了一声,“所以?” 青年愣住,“所以什么?” “所以你想表明什么?” 青年恍然,继而乐了,“你以为我有所图?” 李汝鱼神情安静,手却悄无声息的按在了腰间长剑上,“不是么。” 青年摇头,指着先前所画丹青,“还差题词,不若你来?”又将笔豪放在笔架上,双手一摊,“我并无恶意。” 李汝鱼微微倾身,目光落在画上。 这是一副水墨画。 群山绵延起伏,一条大河横贯,山水之间,有鹤鸣青天,有顽童垂钓,亦有砍樵人遮眼望前路,山林茂密徐徐展开,栩栩如生。 秀丽山河,一览无遗。 好画。 李汝鱼虽然对丹青是门外汉,但多少看得出画作的寻常优劣,这一幅画应该可称大家之作。 青年坐下,捧茶浅抿。 对研究水墨画的李汝鱼道:“此画仅是一隅山河。” 李汝鱼嗯了声,有些兴趣缺缺。 对丹青确实不太感兴趣。 青年又道:“然我欲挥毫泼墨画一幅大好河山,一方天地下的万里河山,而不仅是这一隅山河。” 李汝鱼眼睛倏然一亮。 再厉害的丹青大师,哪怕是大燕大凉的两位画道圣人,也无法以笔墨画出万里河山,能有此大魄力者,只有一种人:历代君王。 还得加一种人,如铁血相公王琨那般宰执天下的人物。 朝笔是堂墨,天下为画布! 这亦是无数读书人的一生梦想之所在。 又或是大燕兵圣百里春香和大凉兵神岳精忠之类的千古人杰。 百万将兵是笔墨,疆场为画布。 游侠儿莫如是。 沉默半响,才叹了口气,“心有壮念,我不如你。” 青年哈哈大笑,旋即狡黠的道:“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显摆了,又觉得我很唐突无礼?” 李汝鱼不语,默认了。 青年忽然收敛神色,轻声叹道:“人活着,总得有个执念,否则于行尸走肉何异,愧对天地父母所赠的一副皮囊。” 李汝鱼有所触动。 人活着,为了什么? 自己活在大凉天下,仅是为了找出异人真相,避免将来有朝一日被雷给劈死,又或者仅仅是为了给小小一座城的儿女情长。 如此可诠释自己的生命? 李汝鱼隐然觉得,这都不足以让这一生活得有更好的价值。 青年没有说话,安静的看着李汝鱼沉思,许久,发现少年的眸子里浮出疑惑,显然对人生的思考陷入迷惑,才轻声打断他的沉思,轻声道:“道理不是说出来的,是领会,送你一首词罢。” 青年起身,走向雅室门外,一步一句。 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注1)。 话落,青年已在门外,顿身回首,默默的看着李汝鱼。 坐井观天阔! 李汝鱼心中,骤然被撕开一道口子。 扇面村如井底。 江秋州北镇抚司便是井口。 自己曾于井底望天,如今扒在井口望天,终究脱离不开一句:坐井观天。 然而天阔。 欲要一览甚至俯揽,则要出井。 李汝鱼心中,倏生豪气。 出井。 揽山河! 深呼吸一口气,自扇面村杀孙鳏夫后,第一次拿起笔豪。 门口的青年见状,笑了,酣畅淋漓的笑。 转身离去。 有个少年,欲做出井揽山河的蛙,天下出井蛙何其多,李汝鱼,你是否能成为那凌驾于风云之上的人,我拭目以待。 青年忽然又想起一人,出流云楼时低声轻念,纪晓岚你个大傻逼,死得不值,这大凉天下岂止一个苏仙,波澜壮阔着呐。 李汝鱼落笔如疾。 两句。 坐井观天阔,出井揽山河。 词成,心有明镜。 江秋州天穹,风云骤生,远在青柳江湖畔的算命汉子紧了紧手上卦旗,望着天穹上那尾普通人看不见的紫气如鱼,晦暗不明的笑了。 喃语了句,有人屠龙,有人养剑,亦有人养鱼。 都在棋。 110 章临安,我来了! 李汝鱼有些吃惊。 看着桌上的画卷吃惊,不是吃惊于青年的山河画作,而是吃惊于自己写的那两句词。 不算好词。 但一气呵成的十字…… 李汝鱼有些怀疑的看着手中笔豪。 想起杀孙鳏夫后自己被雷劈的事情,又想起了入梦而来的白起、荆轲。 拿起题词后的画,将之撕了个粉碎。 李汝鱼出流云楼,目光坚毅。 大凉有京都,临安盛世繁华,在七夕这一日,有个少年,忽然想去临安看看那片山河——井底看够了天阔,出井望一望山河。 …… …… “你想死?” “不想。” “赵长衣知道你雷劈不死?” “知道。” “女帝呢?” “大概……知道的吧?” “那还去临安?” “有差别?” 老铁不语了,砸吧着旱烟,许久才冒了一句,“赵长衣去了开封,你到临安后,除了谢琅会意思着照顾你一二,若是女帝陛下要对你动手,没人护得住你。” 李汝鱼嗯了一声,“女帝陛下若是要对我动手,何须在临安。” 大凉的天下,女帝陛下想杀谁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老铁吐出一口烟圈,笑了一声,“好久动身?” 李汝鱼沉思一阵,“月底。” 先看完从崔笙处借来的兵书,再动身前往临安参加艺科。 老铁放下旱烟杆,磕出里面的烟灰,“你是半个读书人,半个游侠儿,读书一途,你那个夫子是位大贤之人,老子教不了你什么,不过个人武道么……” 停顿了下,老铁有些落寞的道:“老子这一辈子也没什么话本演义说的那种一刀断山河的绝招,仅会一个拔刀术,有兴趣的话,明日开始?” 李汝鱼眼睛一亮,“当真?要不要拜师?” “谁稀罕。” 老铁起身,晃晃悠悠的离开江秋房,临行前说了句拔刀术到你这成了拔剑术,若是能和夫子教你的劈剑结合起来,没准有点意外之喜。 清晨,老铁站在树荫下,腰按绣春刀。 李汝鱼站在对面,腰间按剑。 老铁一副宗师高人模样,说拔刀术其实很简单,简单到世人都会,但为何老子能以拔刀术和岳家王爷大战三日,又能以拔刀术和徐晓岚平分秋色,无他,返璞归真耳。 杀人讲究个势。 刀在鞘,养势,势足则力生。 这股势,不仅是在刀上养出来,也在持刀人心中养出来,老子捉摸了许久,若说拔刀术的巅峰,大概属养势千钧出鞘可斩天,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不过差相不离。 老子师祖的师祖的师祖……反正就是拔刀术的祖宗,曾养势半月,势成拔刀,将燕末帝时期皇宫里那位剑道高人给劈成了两爿。 李汝鱼沉思了一阵,“所谓势,其实就是杀意,必杀之意?” 老铁愣了下,大笑。 这小子有天赋。 到头来自己所有的理解,都被他一句返璞归真的话给总结了,“差不多如此。” 李汝鱼点头,“那我大概理解了些。” 理解到拔刀术的实质,技艺方面勤加苦练,总有一日能如老铁一般。 半个月时间,李汝鱼晨起跟着老铁学习拔刀术,或者说是拔剑术,殊出同归,皆是拔而斩之。 下午劈剑,晚上看书。 没日没夜。 偶尔也曾提笔书写,写完后便陷入沉思,老铁曾惊鸿一瞥,不懂文墨的老头子看了李汝鱼写的字,也只是嘲讽的笑上一两句,就这水平还敢去举艺科? 李汝鱼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冒出一句我大概知道女帝陛下为何对异人如此忌惮,要设立北镇抚司专职镇压异人。 李汝鱼去崔笙府上还书。 临告别时,这位清河出身的读书人不甘心的问李汝鱼真不去艺科,李汝鱼笑了笑,“明日出发去临安,感谢知州大人近来的照拂。” 看着李汝鱼的背影,崔笙走入临湖别院,对那位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数日,此时形容憔悴的青衣公子笑道:“你家侄女婿要去临安了,你还呆在江秋州?” 谢长衿双眼无神,“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崔笙苦笑,“得了,你爱住多久住多久,明年的大举不去应举也与我无关,崔笙虽是清寒读书人,这点饭钱还是有的。” 谢长衿情绪不佳,不屑的哂笑,“你清寒?” 崔笙一脸黑线,拂袖而去。 不管怎么说,老子这个知州比你那个尚书父亲清寒多了,世人谁不知,临安吏部尚书府,敲门砖上附会子——谢琅贪,但有能力,否则女帝陛下早将他撸下去了。 崔笙走后,谢长衿来到书桌前,看着那张费了大半日功夫才拼好的纸,上面是自己那副画,旁边题词应是李汝鱼手笔。 提起笔豪,又放下,又提起,再放下。 如此反复。 失魂落魄的盯着那张碎皮拼凑而起的纸上。 坐井观天阔,出井揽山河。 算不得好诗词。 但是……好字! 谢长衿愣愣的看着题词许久,才再次颓然放下手中笔豪,呢喃了一句纪晓岚你个大傻逼,我终于知道你见过苏寒楼为何求死了。 李汝鱼的字,同样让人想死。 书道中人,见此字,如见终其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彼岸高山,朝闻道而夕死,无憾读书人。 谢长衿望向窗外,神色茫然,“你也是异人么?” …… …… 李汝鱼骑了高头大马,身着飞鱼服,左腰挂绣春刀,右腰配长剑,施施然出了江秋州城,花斑安静的跟在马后。 和老铁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门。 都是生死过来的人,对离别看得极淡。 出城后,看见不远处骑马的年轻人,有些意外。 青衣如花。 腰间负剑,马背上架着书篼,一副负笈游学的架势,正是当日在慈济观前认识,又在流云楼有过一番交往的年轻人。 两人点头,错肩而行。 少年悬剑东去奔临安,青衣负笈西行入蜀中。 未来数十年的世间,负笈青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成为大凉最为耀眼的读书人之一;悬剑少年,剑指天下,写下血腥篇章。 临安,我来了! 111章 头疼时候想杀人的红衣小姑娘 也无风雨也无晴。 李汝鱼在江秋州算得上一号人物,搅弄过回龙县风云后,整个梓州路也算是有分量,但临安那边,可没多少人去在意这么一个小小少年。 悄然走入临安的李汝鱼,似乎掀不起一丝浪花。 江秋州到临安,一路经过州县无数,李汝鱼并不急于赶路,沿行秉承夫子教导,多看,多听,多闻,多想,唯独不多说。 老天爷给了人两个耳朵,两个鼻孔两只眼睛,唯独只有一张嘴。 就是少说,多听多看。 千里路行,李汝鱼见识上收获颇丰,盛世下的大凉,李汝鱼越发懂得人情世故、道理,不知不觉里越发稳重成熟。 抵达临安,已是九月中旬。 出扇面村后,顺江集仅是个寒碜小镇,璧山回龙亦是小城,就是江秋州城和长陵府城,也算不得繁华,一路东行,经过江陵府重镇,见过人口十数万的繁华,但来到盛世繁华人口已超百万的临安,李汝鱼着实被震撼得够呛。 房宇绵延不知多少里。 整齐的青石板街上人群熙攘,商肆遍地,不仅仅局限于瓦子勾栏坊子,形形色色的人儿往来,贩夫走卒声充斥在临安上空,鼎沸人声里无时无刻不在陈述事实:盛世繁华。 大凉风气开放,和江秋州等地不同,临安尤盛。 诸多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不说,大户人家的小姐丫鬟们襦裙酥胸半露香风扑鼻,肆无忌惮又窈窕迤逦的走在街坊间,直如无尽绿叶里繁花点点。 赏心悦目至极。 李汝鱼是中午时分抵达临安,短暂休息进食后,找了一家牙行。 不打算去投靠如今叫谢纯甄的婶儿。 朱门深户不易入,李汝鱼也不想给婶儿添麻烦,况且,还是喜欢江秋房那种无人约束的自由,是以打算租房。 临行时,老铁又给了自己千两会子——都是卖君子旗府邸赚来的钱。 繁华之地,有钱从来不愁吃住。 租房找牙行。 随意找了间有些规模的牙行,尚未进店,里面的伙计已经抢了出来,热络的从李汝鱼手上接过马缰,谄媚的笑道:“小哥儿有什么事。” 牙行,不仅提供租售房信息,也经营各种中介勾当,比如大户人家招聘或者买卖奴仆,又或者是某些落魄子弟变卖家产,都有牙行的影子。 李汝鱼牵着高头大马直奔牙行,有眼力见的伙计哪会错过财神爷。 那伙计眼里,李汝鱼虽然穿着普通便服,但十四岁少年便能有一匹骑行代步的精壮马匹,绝对不是寻常人,哪会不懂得巴结。 李汝鱼有些不适应伙计的熟络,也不打算进门了,说道:“我要租房,要求很简单,小院子,幽静,不能太偏僻。” 伙计暗喜,这钱好赚。 正欲委婉说辞以求多敲诈一些中介费用,不经意看见跟在李汝鱼身后的花斑,愣了一下,仔细看了一眼,心中大骇,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养的猎犬。 入秋后,花斑重新开始长毛,纯银色的毛发如针毡,柔顺中透着犀利。 又吃得膘肥体壮。 很难说,这是一条猎狗还是一条狼。 伙计心中一跳,瞬间做出明智的决断,略一沉吟,“符合您要求的房子不少,夕照山下便有几处,小哥儿若是得闲,小的带您去看看?” 李汝鱼点头,“可以。” 跟着伙计去看了那处院落,很小的院子,就在山下树林边,下阶梯三十米左右,便是一条左右贯通的长街,向左通往青云街,向右通往西子湖。 关键幽静。 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又有些名流大儒大隐于市的韵味,适合读书人,也适合自己这样的人居住,当然,价格也不低,每月足足十五两会子。 李汝鱼四处看了一眼,瞥见远处百十米处有座精舍,问伙计,“那处精舍价格若何?” 伙计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小的多嘴说一句,那精舍小哥儿千万别靠近,知道为何您看中的这个院子价格这么便宜么,因为房主被精舍里的人丫鬟杀了,房主双亲得到了一笔抚恤金,但也不敢再住这边,搬到城东去了,也没人敢再住进来,您看院子里都已生了不少杂草,要不然以这个房子的条件,少说一月也要二十两。” 任何一个朝代,房子都最值钱,今时大凉尤以临安为甚,不说西子湖畔的宅子动辄数万两会子,那青云街亦是如此。 只不过青云街的宅邸,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得身份昭彰之辈。 李汝鱼讶然,“临安府差人不管?” 伙计哂笑一声,“闲安王爷发话了,谁敢管,临安知府大人?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李汝鱼愣了下,这处精舍竟然和赵长衣有关,这世界倒是小。 办了诸多手续。 李汝鱼去街商肆里买回一应生活用品,将马牵到后院,让花斑自个儿在院子里折腾,拿起锄头,李汝鱼开始清理院落里的杂草。 这是自己在临安的落脚点,李汝鱼打整得很认真。 虽已入秋,但没过多久便大汗淋漓。 花斑那货在院子里撒野了一阵,到处撒尿宣示了主权后,便伏在堂门直通院门口的那条青石板小道上,有气无力的摇着尾巴。 锄了一半,眼看天色将暮,剩下的得明日才能锄尽。 李汝鱼直起身,眼角余光处看见一片嫣红。 倏然一惊。 转身望去,默默看着蹲在篱笆院墙的一袭红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小姑娘,安静的蹲在篱笆墙上,撑着脸默默的看着自己。 一袭红衣的小姑娘十四五六的年纪,满脸小雀斑,眉宇间颇有娇俏,胸前青梅半握,含苞待放,洋溢着青春涩气。 李汝鱼笑了笑,你好。 小姑娘歪着头,“我不好。” 李汝鱼哦了一声,“我不是郎中。” 小姑娘点头,一脸认真,又一脸冷漠,“我头疼。” 如有风一阵阵拂过。 院子里尚未被锄的杂草,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齐刷刷的按捺,整齐的伏倒在地,再齐整整的弹回来,如此数次。 花斑倏然四肢刨地,伏身低哮。 杀意! 李汝鱼拽紧了手中锄头,认真的看着那小姑娘。 “我头疼的时候就想杀人。” 青梅小姑娘,歪着头说着很不青梅的话。 很冷。 112章 有点意思的少年 李汝鱼透过小姑娘的腿弯处,望向远处那座精舍。 想起牙行伙计说的话。 这小姑娘是赵长衣的什么人? 小姑娘却会错了意,满脸顿时绯红如霞,起身,本能的紧闭双腿。 怒视李汝鱼,“无耻!” 杀意骤狂。 大风起,一念之间入寒冬。 先前那蹲姿,虽然隔着襦裙,可那少年的目光却直指自己两腿之间的幽深美好处,简直无耻到了极点,红衣小姑娘哪受过这种亵渎。 无声息里,寒光炸裂,红衣如长绫,剑如秋泓破空,直指李汝鱼咽喉。 李汝鱼仰首。 红衣小姑娘剑势下刺,快如闪电。 倏然间一声脆响,一声闷响。 长剑脱手飞出,红衣如绫的小姑娘啊呀一声,如断线风筝,惯性的跌落下扑,猝不及防中,身体如剑,将李汝鱼扑倒在地。 李汝鱼也没想到会这样,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小姑娘匍匐在李汝鱼身上,大眼瞪小眼,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对这意外都有些懵逼,谁也不说话。 空气骤然安静。 几个刹那之后,小姑娘猛然跳起来,睚眦目裂,赤手空拳追着李汝鱼拍打,哪还有半点剑道游侠儿的风采,“我杀了你个登徒子!” 李汝鱼猫腰爬起来转身就跑。 一个跑一个追,和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嬉戏没甚差别。 花斑安静的卧在地上,那双原本凶光毕露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疑惑,有些搞不懂人类啊……前一刻还你死我活,这一刻又嬉戏起来了? 李汝鱼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猛然顿住。 小姑娘愣了下,也禁不住顿住,李汝鱼回身盯着她,“讲不讲道理?” “我就是道理!” 女人哪有道理可讲,小姑娘也是女人。 李汝鱼一脸苦笑,暗想着这莫非是赵长衣豢养在那处精舍里的小情人,院门口忽然传来温婉声音,“住手,先生让你回去。” 两人同时侧首望去。 院门口,一袭青衣的温婉女子亭亭玉立,带着捉狭笑意看着两人。 红衣小姑娘跺脚,“三姐,快帮我杀了这个登徒子。” 青衣女子笑靥如花,虽然温婉,却没甚杀意,盈盈的重复道:“先生让你回去。” 红衣小姑娘恨恨的顿足,拾取跌落在远处的长剑,临走前不忘给李汝鱼一个自以为很凶狠的神情,“我一定会杀了你!” 李汝鱼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红衣小姑娘和青衣女子走在回精舍的林荫里,不满的道:“又住了个人进去,先生不是说过么,谨防是南镇抚司的探子,杀了以绝后患。” 青衣女子嗯了声,“宋词你不能这么任性呢,这少年现在杀不得。” 人前,她俩一红衣一青衣,无人知其真名。 红衣小姑娘的真名叫宋词,而青衣女子的真名叫唐诗。 “为什么?”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先前你长剑脱手,又被石子击中软肋上,有人在暗中保护这个少年,而且身手不差,若是有杀心,你现在已经是冰冷尸体。” 青衣女子有些无奈,实际上自宋词杀意迸裂时自己便赶了过来,却没发现暗中的高手。 红衣小姑娘撇嘴表示不屑。 李汝鱼盯着一大一小身影走在林荫里,陷入沉思。 青衣女子口中的先生是谁? 先前有人在紧要关头帮助自己,又是谁? 默默的收拾了院落,去厨房做了一人一狗的饭食,安静而认真的吃过晚饭,洗漱之后秉烛夜读《将苑》,从江秋州来临安,只带了三本书。 两本《大凉搜神录》和一本《将苑》。 …… …… 精舍里,黑衣文人默默的吃着膳食。 青衣红衣同桌而坐。 红衣小姑娘依然气鼓鼓的,食之无味,吃着吃着,将筷子一放,不满的道:“先生您为什么不让我杀了那个登徒子少年。” 黑衣文人没有理她。 直到青衣收拾饭桌时,才对气鼓鼓的红衣小姑娘轻声道:“他就是赵长衣养的那柄剑,嗯,如今亦有可能成为陛下所养之剑。” 红衣小姑娘讶然,“是他?!怎么跑夕照山下来了,按说不是应该去谢琅府邸么?” 目盲的黑衣文人“望”了“望”窗棂上那株死亡之花。 花生九朵,除居中一朵大红花灿烂绽放,艳冠全株,其余八朵皆是含苞待放,其间又有一朵紫色的花悄然伸开了一爿花瓣。 艳如血色, 良久才叹了句,“少年有傲气。” 很有意思的少年。 可惜,逃不过命运桎梏,终究成为他人利器。 …… …… 谢琅坐在书房里,看着身前那个胡子拉渣不修边幅的虬须大汉,无奈的苦笑道:“元曲,你怎的回来了,我不是让你去保护那少年么。” 邋遢汉子对这位吏部尚书大人没几分尊重,大咧咧的坐下,拿起随身携带的酒葫芦,狠狠的灌了几大口,意兴阑珊的道:“没事了,那个神秘黑衣文人不会对那少年下手。” “哦?” 邋遢汉子也不解释,只是喝酒。 谢琅沉默了一阵,“你觉得若何?” “什么若何,是青衣红衣的剑法,还是那个神秘黑衣文人?”邋遢汉子明知故问。 谢琅无语,“你知道我真正关心的是什么。” 邋遢汉子哈哈一笑,毫无尊卑的咧嘴笑道:“尚书大人心里不明镜着么,他到临安不找你,也没找大小姐,却自己租了房子住,如此有骨气的孙女婿,尚书大人高兴着呐。” 酒意熏熏。 谢琅一阵无语,眼不见心不烦,挥手,“滚去喝酒,总有一天喝死你!” 邋遢汉子哈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谢琅起身来回踱步,许久才笑了笑,“有点意思。” 关于今岁艺科,自己确实动用了一些人情,让李汝鱼有机会应举,原本以为会是很难的事情,不曾想自己刚一提出,礼部那位尚书同僚就满口答应,又在宴席间说漏了嘴,说女帝陛下在之前已经暗示他,让江秋州李汝鱼参加艺科。 这让人不安,不知道女帝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113 莫欺少年穷 站在礼部仪制清吏司公房外,周素怀内心燥热。 周素怀读书十五载,及冠四五载后,终于看清自己:今生常科、制科中第无望。 周家虽然有些底蕴,但那是建炎南渡之前的事情,随着北蛮铁骑在旧都开封一阵肆意搜刮,周家底蕴被一扫而空,后岳精忠恢复半壁江山,赵室也没有重返旧都的打算。 无底蕴运作,又无人才出仕的周家逐渐没落,终于沦为寻常大户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衣食无虞,但周家凋敝已是无可阻挡之势。 终至于寒门之境。 国子监连续常科、制科不第后,周素怀放弃入仕最稳妥的途径,拜国子监主簿,临安有名的书道大家为师,意图举艺科入仕。 不求飞黄腾达于中枢朝堂,但求入仕翰林院待诏。 以欺维持周家卑微的颜面。 不曾想柳暗花明。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昨日老师悄然找到自己,说今日让自己带着几位同窗前去礼部仪制清吏司办理艺科考试报名事宜。 国子监太学生参加科举,都是由国子监直接和礼部交接,哪需要举子亲自去报名。 讶然不解中,直到老师说出一番话后,自己才恍然醒悟。 旋即大喜过望。 老师说让自己等人去会一会某个少年,如果可以,彻底打击他的应举之心,从而断了其应举的仕途渠道,可谓杀人诛心之举。 老师只说这是一位王爷授意,办得好入了王爷法眼,今后前途无限。 虽然没明说,但周素怀大概猜得出。 大凉天下还有几位王爷。 闲安郡王赵长衣钦差去了开封,关中有位混吃等死的王爷,建康也有位养花遛鸟的郡王爷,在临安,只有一位乾王赵骊。 周素怀知道这是不能错过的良机。 今日到了礼部,看着国子监太学里同来的同窗,周素怀暗暗吃惊。 自己擅长书法,尤其是拜师之后突飞猛进,当然,也有别的原因,如今国子监里,书法能胜自己一筹的屈指可数。 同来的三人中,有以丹青扬名,有以棋道称雄,甚至还有一位音律大家。 加上自己四人,皆是有望于今秋艺科高中的国子监俊杰。 对付一个少年而已,何至于如此? 直到看见那个带着一条银色大狗走入仪制清吏司的少年,周素怀心中倏然有些悸动,少年太过沉稳,沉稳得连自己都有些自惭形愧。 那少年左刀右剑,刀是绣春刀,剑很寻常,竟是北镇抚司的人! 北镇抚司的缇骑参加艺科,还被乾王赵骊所忌。 周素怀越发茫然, 那少年也很安静。 如鱼潜渊。 周素怀长叹了口气,等少年从仪制清吏司公房出来后,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 …… 与此同时,小朝会后回到吏部公事房的谢琅安静的坐在桌前,喝着茶叩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叹了口气,轻声自语了句乾王这是要和陛下就李汝鱼掰手腕啊。 又自嘲的笑,少年入临安,无风起浪。 女帝陛下,王琨,乾王赵骊,三人大概要就此掀起一轮争斗。 临安朝堂要乱的节奏。 而在那座临安最豪华的一品江山酒楼里,小朝会后被乾王殿下强行拉着前来喝酒的礼部尚书周妙书如坐针毡,千金一杯的美酒难以下咽。 对面那位三十有七,有些不怒自威天魔相的乾王殿下优哉游哉的惬意喝着酒。 有事没事的和周妙书叨唠几句。 尽是家常话。 却有透着玄妙之处,比如乾王有意无意在说,周尚书啊你家那个公子是打算应举入仕呢还是想依靠祖荫入仕,到时候知会一声,我这个王爷虽然没甚权势地位,但这临安说几句话还是有人会听的。 诸如此类。 周妙书表面上回答得体,可心里苦啊,小朝会候刚出了垂拱殿门就被这位殿下拉着说去喝酒,若非是忌惮被女帝陛下猜忌营党结私,此刻就是坐在乾王府喝酒,而非这一品江山酒楼。 乾王殿下一贯以来都在拉拢朝臣,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今日这酒却不仅是拉拢自己。 更是拖住自己。 想必此刻礼部仪制清吏司那边,闹翻天了罢。 乾王也不敢太过周妙书难堪,毕竟六部尚书之一,朝堂重臣,况且周妙书不过四十四五的年纪,未尝没有走入尚书省成为大凉左右相公的可能。 喝着酒笑意吟吟的道了几句:“其实周尚书不用担心陛下责怪,那少年虽然是礼部‘请’来临安参加艺科,但能否中第是那少年自己的本事。” 笑起来的乾王,依然掺着凶相——天生魔相,当年就因为这天生魔相,不被仁宗陛下所喜,不过兄弟情深,顺宗符祥四年,乾王及冠后被召回临安重用。 周妙书苦笑,“殿下说的轻松。” 乾王乐了,“无妨,看热闹吧,陛下若真想用这个少年,就算艺科落第,他也会在北镇抚司总衙被重用,是才,不会被埋没。” 周妙书暗暗腹诽,你乾王殿下有这么老实就好了。 乾王放下酒杯,笑得有些得意,“想不想知道是哪些人去试探那少年的深浅?说出来可能你这位大尚书也该知晓其中一二人。” 周妙书被勾起好奇心,“不就一个十四岁少年,何至于如此?” 乾王收敛笑意,有些自嘲又有些不屑的神色,“周尚书你大抵是知晓,本王一直对闲安郡王赵长衣没甚好脸色,毕竟他的存在对我赵室而言是一种无言的耻辱,但那个闲安郡王有句话本王很欣赏。” 周妙书心中一跳,深恐乾王殿下继续说下去。 若是在赵长衣身上继续挖下去深聊,恐怕自己出不了一品江山,南镇抚司的人就会“请”自己去大内觐见女帝陛下,然后么——毫无疑问的贬职外放。 闲安郡王赵长衣,是女帝陛下不可触摸的逆鳞,连大凉赵室也无可奈何,只能忍受,静待太子分政,又或者是等待太子登基那一日。 万幸,乾王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当下可以深究的,只是淡然说了句赵长衣那货在来临安之前,杀了那个不孝子时说的那句话,我很赞赏。 莫欺少年穷。 周妙书端起酒杯又放下,“可李汝鱼再怎么也只是个寒门少年,哪比得上闲安郡王的高贵出身。” “高贵?” 简直是个笑话,赵长衣也配得上高贵一词? 乾王冷哼一声,面目肃穆,天魔凶相煞气邪肆,雅间里倏然如坠寒冬。 周妙书打了个寒噤。 114章 临安有鱼,欲成女帝之剑。 许是知道自己失态,乾王不动声色的收敛神色,淡然道:“此次去礼部的人中,尽是国子监太学中的俊才,翰林院画师之首唐丑的侄儿唐持节,国子监祭酒杜俨高徒薛去冗,国子监以棋道称雄的严卿,还有位国子监主簿的门生,在书法造诣上俨然将要青出于蓝的周素怀。” 周妙书倒吸了一口凉气。 唐持节,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是符祥年间进士,如今出仕外地,其叔父唐丑是翰林侍讲,亦是翰林图画院掌院。 唐持节自小幼喜读书,更好丹青,永安十年落第后,一心沉浸山水,其丹青墨画突飞猛进,尤其山水画,已是直追唐丑,临安读书人圈子,便给其取了个“山水持节令”的雅号。 今岁艺科,唐持节必然是要进入翰林图画院。 薛去冗,师从国子监祭酒杜俨,但就连这位有着大凉第一宫廷琴师的祭酒大人,也在一次半醉之中笑称,薛去冗之琴操,足以称宗师,十年之后必将登顶大凉。 曾有轶事,去岁国子监才子踏青郊游,薛去冗抚琴而作《凤求凰》,山峦合鸣,百鸟朝凤,一时间山林里群鸟毕来,旋绕低空久久不去。 当然,或多或少是文人之间互相夸赞,多有浮夸成分。 不过也可看出薛去冗的操琴技艺。 严卿,仅从翰林院那些棋待诏的一句评价可看此人:当湖十局,当有严卿一席之地。 比肩那两位棋圣,虽然是提携后辈,但能得此评价者,又能弱到哪里去? 至于那位周素怀,落魄世家子弟,屡第不中后,突然开窍,拜了国子监主簿为师,其后书法造诣一日千里,尤擅草书,国子监主簿多次发出“吾愧为之师”的感言。 这四人,囊括琴棋书画,每一位都是当今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未来少不得有人要从翰林院里脱颖而出走入朝堂中枢。 如今竟然全是试刀石。 乾王赵骊好大的手笔,由不得周妙书不惊。 看着口瞪目呆的礼部尚书,乾王很有些自得,笑眯眯的道:“其实,若是这四人铩羽而归,本王还有一着后手,尚书大人可知柳隐?” 柳隐? 周妙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乾王喝了杯酒,望着窗外柳树时,才猛然惊醒,讶然失声:“今岁悬名《咏絮录》榜首的柳隐?!那个不输凤梧局江照月的柳隐?!” 乾王笑了起来,说了句不输江照月啊,可惜,仅才耳。 柳隐是位丑女。 极丑。 在琴棋书画上甚至比江照月更胜一筹,但姿色么,当中约莫差了一个徐秋歌。 一品江山里,乾王赵骊和礼部尚书言不归心的谈话时,小朝会后默默不发一言的铁血相公王琨离开垂拱殿后,没有回尚书省,直奔太子东宫。 得到铁血相公王琨青睐的小太监张攘,自东宫大宦许都知身死后便一路青云,短短数月时间内,从小黄门、大黄门一路扶摇,如今已是内谒者监,表面只是个从六品小宦,实际上却主掌东宫内务事宜。 是太子殿下的常侍。 女帝陛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区区小太监的爬升,只要太子喜欢,她不会太过上心。 此刻张攘看见王相公大步而来,立即行礼,“王相公,殿下在书房,不过,读的书是——” 王琨挥挥手,打断张攘,“豆蔻录还是芳华录?” 张攘一脸尴尬,丝毫不犹豫的直接出卖太子,轻笑道:“芳华录。” 王琨点点头,这样的太子是自己乐于见到的太子。 拍了拍张攘的肩膀,示意他做的不错。 张攘,如今是自己安排在东宫里的一枚棋子,只要听话,不介意让他继续扶摇而上,终将成为一位大貂寺。 也不等张攘去通报,直接闯入书房,盯着慌不迭将一本书塞在屁股下的太子赵愭,连表面功夫的礼节都省了,径直说道:“殿下怕是要准备些事,微臣估摸着,东宫里会多一位太子伴读。” 赵愭讶然,“是老师您太忙,无暇顾及我的学业么?” 王琨摇头,“陛下的意思。” 赵愭尚青涩的脸庞顿生不爽,“那我不要!” 王琨摇头,“不好,陛下安排的,终究有陛下的用意,不过时间还早,得等到艺科之后,今日前来告知殿下,是希望殿下早做准备。” 这话已经很明白。 赵愭约莫懂了些,“老师您是说那个伴读,是陛下安排来监视我的?” 王琨笑了笑,没有言语,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让太子赵愭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嘀咕着自语,老师老糊涂了啊,既然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为何还要和他交好? 一个太子伴读而已,值得我大凉堂堂太子低三下四的结交? 笑话! “唐持节,薛去冗,严卿,周素怀,这四人我记得没错的话,都是国子监今岁艺科必中之人,乾王端的是大手笔啊。” 垂拱殿里,众多太监都已被摒下,只剩下女帝和凤梧局昭命司使江照月。 此刻女帝陛下喝着茶,慢悠悠的说着,“乾王用心良苦呐。” 正在整理折子的江照月嗯了一声,轻声道:“李汝鱼只是个十四岁少年,过不了这四人,注定要饱受打击,怕是连参加艺科的信心也没了。” 女帝陛下放下茶盏,沉吟了一阵,“倒是棘手。” 江照月添了热水在茶盏里,知道女帝陛下有话要说,但不会亲自说,需要自己说出口,于是淡然笑道:“然而正需要如此,李汝鱼需要磨砺,若是连渡过这些许曲折的坚韧心性都不具备,又何才何德可为陛下之剑。” 女帝陛下点点头,“着人去礼部那边看着。” 江照月应诺。 待江照月退下后,四下无人的垂拱殿里很有些安静,女帝陛下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许久许久,才轻声自语了句磨一剑十年光阴。 此时的临安,怕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礼部。 临安来了条鱼,欲成女帝之剑。 自己暗示礼部尚书周妙书以公事文宣召李汝鱼应举一事的用心,又怎么瞒得过那些揣摩圣意到了炉火纯青的仕途油条子。 自然有如乾王赵骊这般人,欲要将自己的剑胚折断于起炉之前。 女帝难当。 大凉的女帝更难。 115章 步步紧逼 李汝鱼从没想过,自己仅是去礼部办理艺科报名诸多事宜,竟然吸引了临安最为显赫的十数道目光,比如此刻的尚书省,右相宁缺、参知政事谢韵坐在一起,神情轻松的聊着闲话。 “那个欲成女帝之剑的少年,究竟举何项入艺科?” 宁缺从没关心过江秋州李汝鱼,原本以为只是地方上的一些牵扯,徐家这种正在没落的世家,宁缺真心没太放在眼里。 谢韵因为谢琅的缘故,多少知悉一点,闻言摇头,“某也不知呐,前几日去了谢琅府邸,听口风,似乎谢琅也不知道。” 顿了下,“侄女谢纯甄倒是说过几句,说少年跟着一位李夫子读书近十年,近来弃文从武修炼了剑道,琴棋书画倒也没特别擅长。” 宁缺有些不解,“既然如此,女帝陛下何以让他来举艺科,是打算破除规格取用么,总感觉有些不对,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谢韵沉吟片刻,弱弱的道:“会不会是异人?” 宁缺一惊,摸着脸颊思忖半晌,“周素怀等人一试可知。”看了看外面天色,“怕是要起一场秋雷了。” 谢韵呵呵一笑,忽然说起了其他,“我那侄女守寡多年,宁相公可有人选推荐一二?” 宁缺闻言愣住,旋即哈哈大笑,“谢琅的意思罢?” 谢韵摇头,“我家老太爷的意思。” 陈郡双璧若是合心,谢氏将会更上层楼,毕竟自己如今是副相,谢琅将来也有可能问鼎相公,强强联手甚至可撼铁血相公王琨。 …… …… 李汝鱼有些莫名其妙。 先在夕照山下租住的院子里,被红衣小姑娘莫名其妙剑锋相向。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先是练了个半个时辰拔剑术,又劈剑半个时辰,这才收拾整理了一番,带着花斑去吃了早食,问了路后赶往礼部。 又在礼部大门外被门子刁难,说公房重地,严禁狗犬入内。 被自己一句它咬了人算你的给呛了回去。 在仪制清吏司办理手续时,又被那些官老爷刁难,直到自己摸出崔笙交给自己的那张礼部公事文,那些个官老爷才耸然变色。 顿时前倨后恭,人情冷暖尽在其中。 当然,负责艺科的仪制清吏司主事以及更高一层的礼部侍郎,压根就没出现。 刚出公事房,就被一位儒衫青年堵住。 “有事?” 拦路的青年谦谦一礼,“冒昧,敢问可是李汝鱼?” 明知故问。 李汝鱼只好回礼,“你是?” 在江秋州听得崔笙闲谈过,说吏部尚书谢琅家里有位及冠公子,有大才,可与眉山苏寒楼媲美并肩,莫非就是眼前这位? 对面的青年却温和一笑,“在下周素怀。” 不是谢家公子,那就和自己没关系了,若是谢家公子,自己倒愿意和之谈一二,了解下周婶儿近况。 李汝鱼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周素怀愣了下,这少年不按常理出牌啊,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继续询问自己有什么指教么,他却转身就走,让自己怎么接下去发难? 想起老师的叮嘱,周素怀将脸皮往怀里一抹,急声道:“且慢!” 李汝鱼顿住,安抚稍有狂躁的花斑,侧身回首,“我们认识?” 周素怀不解,“不认识?” 李汝鱼继续转身欲走。 周素怀心里呻吟了一声,在同窗视线下,脸上火辣辣的烧乎,几步上前拦在李汝鱼身前,“听说,你是礼部宣召应举艺科?” 花斑野性,但亦通人性。 此刻对这位三番五次拦住主人的青年没了好意,龇牙咧嘴间,那张猩红大嘴张开,低哮中就要屈腿狼扑,被李汝鱼拉住。 读书人的事,没必要失了太多的礼数。 想了想,一脸认真的道:“这,你应该去问礼部。” 周素怀被花斑吓得退了一步,旋即想起这是礼部公事衙门,李汝鱼还敢纵狗行凶不成,胆气倏壮,又上前一步,朗声道:“临安谁不知道,你李汝鱼是吏部谢尚书的……” 孙女婿一词,在这种场合下不好说出口,否则便是将那位吏部尚书彻底开罪。 周素怀略一沉吟,“是谢尚书的人情客,十四岁少年便能举艺科应举,我等作为太学学子,略感不服,这里面遮莫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汝鱼心中恍然。 原来如此,感情这位读书人是替某人来探自己深浅,大概是谢琅的政敌? 戏谑的笑了一声,“这,你还是应该去问礼部。” 周素怀冷哼一声,不甘示弱的针锋相对,“这,恐怕你心知肚明,其中必然有不为人知的沆瀣交易!” 李汝鱼摇头,渐生怒气,“无理取闹!” 周素怀顺势而上,“理屈词穷!” 李汝鱼无奈而头疼,世间最狠毒,便是读书人的口舌,心口怒气越发郁积,“你可以去找大理寺,或者去找御史台,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周素怀哈哈大笑,“何须复杂,你若有才华,我等自然无异议。” 李汝鱼哂笑了两声,不语。 周素怀又带着嘲讽的轻笑道:“我等太学学子,读书十数载,一朝应举博功名,却不意想你这等蝇营狗苟之辈,我辈读书人之耻。” 站在不远处的三个青年读书人,亦附和同声,“我等不服。” 李汝鱼终于看明白,感情是有人以自己为出口,对谢琅这位吏部尚书开刀,爱屋及乌,谢琅虽是礼部尚书,但他是周婶儿的父亲,更是小小的祖父。 且崔笙有意无意间说过,礼部公事文宣自己入京应举艺科,多少有谢琅的人情走动。 正欲说辞,门口负手走入一位身着官服的不惑中年人,美髯半尺,面如紫玉,端的是人中龙凤,笑眯眯的道:“周素怀,唐持节,你们有什么不服?” 仪制清吏司主事,许鸾。 又看着李汝鱼,依然笑如春风,“以正视听,避免谗言说我礼部、吏部勾结,李汝鱼,你可能让他们服气?” 将军! 好一记笑里藏刀。 李汝鱼心头雪亮,原来这位仪制清吏司主事,才是压轴人物。 都等着看自己笑话。 116章 狂儒本色 关于官场沉浮,李汝鱼懂的不多。 但有些事懂不懂无关紧要,遇见了便能无师自通,比如今日事。 先前以为是针对谢琅而来,等到仪制清吏司主事许鸾出现,那一番对自己笑言后,李汝鱼才彻底明白过来:别人根本不是针对谢琅。 是针对自己。 更是针对他们以为是自己背后靠山的赵长衣。 自己以艺科入仕翰林院待诏,加上闲安郡王如今在朝堂炙手可热,在他操作下,也许几年之后,自己便能成为仕途新贵。 这是赵长衣政敌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所以才有今日事。 让自己出丑是一回事,真正目的是断了自己艺科中第的可能——若是琴棋书画都被人碾压,届时连碾压自己的人都没有中举,那么自己若是中举,礼部何以向天下读书人交代? 只要今天有人碾压自己,那人必然在艺科中落第。 届时纵然是赵长衣钦差归来,也无力回天。 赵长衣的死活对李汝鱼而言并不重要,从始至终,自己和赵长衣之间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此次艺科应举,自己势在必得。 无他。 流云楼和那不知名青年的一番交谈后,李汝鱼笃定了人生目标。 坐井观天阔,已十四年。 如今,正应出井揽山河。 不揽山河,何以给小小一座城,这势在必行,而且迫在眉睫——小小是吏部尚书谢琅孙女,赵长衣是大凉的闲安郡王,注定能给小小一座城。 门当户对,若是女帝陛下赐婚,谁能反对? 所以,自己必须拥有可以和赵长衣叫板的资本,从北镇抚司起功名是条途径,但说不准便是下一个柳向阳,起功名于科举,才能在书香世家陈郡谢氏面前挺起腰板。 李汝鱼不想小小难堪。 那么…… 强行将心头怒意压下,正视许鸾,一脸认真,“许主事以为何?” 原本是想将责任推到礼部身上,太学学子不服我李汝鱼应举艺科,这是你们礼部的事情,我也是被宣来临安应举,解释也轮不到我。 但想明白先前那些道理后,李汝鱼不愿意退缩。 退缩,不符自己心意:人当如剑,不屈不折,一往无前。 许鸾笑而不语,视线落在周素怀身上,意思很明确,我已将军李汝鱼,接下来看你们这些象士是否能破掉这枚过河卒。 许鸾作为仪制清吏司主事,再清楚不过这件事的内在,女帝陛下、谢琅欲要提携李汝鱼,而乾王赵骊及其身后的大凉赵室不愿见此局面。 铁血相公王琨坐山观虎斗,右相宁缺和参知政事谢韵搬了小凳子看热闹。 搞得咱们礼部那位大佬周妙书左右不是人,今日朝会后就没回礼部,显然如他预料一般,这位大尚书被乾王赵骊拉去喝酒了。 所以自己今天出来办了这事,一者是给乾王赵骊一个人情面子,二者……许鸾很忧伤,二者是为周大尚书背黑锅。 这件事后,不论李汝鱼是灰头土脸还是扬长得意,自己都免不了要被女帝拿捏一下。 就看周大尚书会不会过河拆桥了。 周素怀还没出声,唐持节上前两步,柔里带钢的笑说,“很简单,我等皆是太学不成才的学子,若是能在琴棋书画某一项让我等服气,我等愿为今日冒昧在三元楼摆酒道歉,李小旗以为何?” 在李小旗三字上,刻意加重语气。 仁宗之后,虽然大凉文武并盛,但读书人多少有些看不起武人,正如尚书省看不起枢密院,翰林院、国子监看不起南北镇抚司一般。 李汝鱼点头,“很公平。” 唐持节闻言暗喜,“在下唐持节,所擅唯丹青耳,请赐教。” 一直不曾说话的另外两个青年跨步上前,一人面无表情,极其的沉着冷静,虽才及冠的年龄,却老成得额有抬头纹,无甚情绪的道:“严卿,擅棋。” 站在他一旁的青年大袖长袍,质地精良,家境极其的良好,尤其是一双手,雪白细长,保养得极好,五官颇有些阴柔美,声音细长,又有些腼腆:“薛去冗,学琴十四载,请指教。” 薛去冗颇有些敬重语气。 四人果然是有备而来,李汝鱼看着周素怀,“你应该是书道大家了?” 琴棋书画,艺科四艺。 周素怀笑了笑,自信满满,“大家不敢当,还请指教。” 李汝鱼看向许鸾,“还请许主事准备些笔墨纸砚。” 许鸾点头,挥手。 门外齐刷刷走进数人,有人抱琴,有人抱棋盒棋盘,又有人搬了三张条桌,又迅速摆上一模一样的三套笔墨纸砚,墨已墨好,提笔可挥毫。 显然早已备好。 仪制清吏司公事房前这一折腾,早惊动了礼部上下,随着这一群人进来的,还有礼部其他部门的官吏,片刻之间,仪制清吏司前竟然满院人。 礼部官吏多是读书人,一见有人以文会友,看热闹不嫌事大,齐刷刷的将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无人作声。 都是仕途沉浮人,哪会冒失。 但这反而让李汝鱼有种落入算计的直觉,对方显然是要让自己一蹶不振,若是大庭广众之下输给太学这四人,还有何颜面应举艺科? 逼人太甚!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怒意在胸中如火,十四岁的少年,养气功夫终究尚未大成,盯着周素怀不徐不缓又不卑不亢的道:“琴棋书画,我仅懂一些书道皮毛,请指教。” 唐持节和严卿略略失落。 阴柔大过阳刚气的薛去冗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 周素怀大喜,没想到和少年竟是以书法举艺科,倒恰好应了自己。 若是今日能碾压李汝鱼,必然扬名京都临安,甚至能简在帝心,再有老师和那位王爷的提携,重振沈家不再遥远。 周素怀笑着站在条桌前,“如此,献丑了。” 背负左右,右手提笔,挥毫。 李汝鱼不喜欢周素怀,但不得不承认,提笔在手的周素怀有大家风范。 运笔如飞,笔下生风,如龙走蛇。 酣畅淋漓一气呵成,墨意流淌,上好的宣纸上,黑白充斥,字字相连,宛若一条黑龙,一条狂傲的黑龙铺面而来。 儒衫风动,这一刻的周素怀初现狂儒本色。 117章 好大一个字 读书人的风流意气在这一刻彰显无遗。 在场众人,尤其是礼部那些官吏,几乎都是读书人,谁不曾在书法上浸淫过心血,谁不会写一首漂亮的字。 此刻看见周素怀运笔如龙走蛇,笔豪吞吐字字相连,狂势骤cd忍不住心里暗赞一声。 仅看这气势,周素怀的书法造诣怕是不输国子监那位主簿,甚至翰林院那几位书道大家,也不敢等闲视之。 片刻之后,周素怀将笔豪在纸上重重一顿。 字成。 审视几息后,对周围众人拱手,“贻笑大方了。” 许鸾上前看了一眼,先是一愣。 再仔细一看,一时大惊,发自肺腑的赞道:“好字,好字,好字啊!当为大家之作!” 连说三个好字。 其余人闻言,纷纷上前,人才荟萃的礼部官吏,顿时一片讶然声,尤其是某几个喜爱书法的官吏,更是震惊得面面相觑。 最后同声道了句有此字,何愁翰林不待诏。 神色叹服。 又如远足之人望茶亭,一幅字,让他们觉得有巨大的收获和感悟,围站在条桌前,仔细揣摩着其中的精妙之处。 一连串的肉麻赞叹声好不吝惜的脱口而出,几欲将周素怀吹成书道圣人。 此字,足以让人废寝忘食。 周素怀写的一幅草书。 万里长空一鹤飞,朱砂为顶雪为衣;只因觅食归来晚,误入羲之洗砚池。 今年,徐晓岚自徐州去江秋州后,又入蜀中,与眉山苏寒楼一番长谈后,作此诗而引惊雷十三道,临安朝野读书人无人不知异人徐晓岚。 诗是好诗。 有壮骨傲气,亦有追求大道的初心。 字更是好字。 龙飞凤舞,字字相连,狂肆意境脱纸而出。 一笔而下,观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来自空无又归于虚旷,近似癫狂的笔墨间充斥着原始的狂肆的生命力,洋溢着天地中浩渺的人间灵气。 字字入神。 周素怀以草书写此诗,完美契合诗意,使得这一纸作品升华内涵,仅靠这一幅作品,周素怀今秋的艺科必然中第。 每一个字,都彰显着周素怀的书道造诣,俨然是已浸**法数十年的大家,然而谁都知晓,周素怀先前书法确实不错,但远远称不上大家。 两次落第之后,才幡然醒悟,苦练书法,意图以翰林待诏入仕。 短短三两年的时间,周素怀的字便已脱胎换骨。 是国子监那位主簿的指点,还是周素怀的天才使然,无从得知。 若非是晴空无惊雷,众人几乎要以为他是位异人。 一纸草书,惊艳了众人。 许鸾作为在场官职最高的礼部官员,眼咕噜一转,压抑不住私心,笑着对周素怀说道:“若是不介意,这幅佳作送给我如何?” 周素怀大喜,“是晚生的荣幸。” 这幅字仅是一般水平,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实力杰作。 仅是如此,便足以成为大凉的书道大家。 许鸾哈哈大笑,小小翼翼的拿起墨迹未干的宣纸,展示给李汝鱼看,“你且看看。” 等李汝鱼看完,自己稍后要妥善保存,回家后让奴仆带去装裱。 不说此等好字的书法价值,万一以后周素怀成为仕途新贵,自己也能借此小赚一笔,甚至搭个人情车,况且此等造诣的草书,在临安甚至整个大凉,都屈指可数。 这一幅画,加上近日轶事,将来必然价值万金。 其余人见状,皆露出艳羡之色。 李汝鱼看着许鸾手中的墨宝,沉默着……关于书道,其实自己的见识很少,在扇面村跟随夫子学习,大多是学习诸子百家和儒家经典。 名家墨宝基本上从没看过,唯一见过的是夫子的字。 此刻见到周素怀的草书,心里荡漾不起一点涟漪。 因为……真的不懂啊! 以前哪曾接触过草书,别说不懂那副字里的意境,就连那些字,李汝鱼都有些认不全,但此刻哪能露怯。 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点点头,礼节性的说了句好字。 内心的怒意越发荡漾。 不管周素怀的字好到什么程度,许鸾的这一招都是在将自己往绝路上逼,如此造势,只要自己输给了周素怀,便成了一块垫脚石,必将悬耻于额。 这是一出双簧。 许鸾和周素怀的配合,将自己逼上无可退避的绝境。 只有胜过周素怀,自己才能坦然应举。 若是输了,不如乖乖回江秋州。 许鸾笑眯眯的,“请。” 摆明要看李汝鱼出洋相丢人现眼,在他看来,李汝鱼除非是翰林院里那几位以书道待诏的大家,否则绝对不可能超过周素怀。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少年,除非打从娘胎里练字。 李汝鱼来到另外一张条桌前,深呼吸一口气,安静的提笔,心中却是怒意激荡,莫欺少年穷,无数念想在心里汇聚成一个字。 只有一个字。 提笔,挥毫。 一字流云,从笔墨下流出。 在几个呼吸间,李汝鱼行云流水写下那个字,默默的将笔豪放在条桌砚上,又默默的转身,唤了声花斑,无视众人诧异的目光,径直向门外走去。 礼部那些围观的路人,纷纷让开。 心中都在哂笑,这么短的功夫,能写几个字,看来是这少年有自知之明,知道他的字无法和周素怀相提并论,干脆落荒而逃,免得遭受奚落。 于是觉得少年的背影分外落寞。 一些心软的生出怜悯之心,叹了口气,终究只是个少年,为何要这个时候来临安趟这浑水,怪只怪你是赵长衣送入北镇抚司。 你的身上,贴着赵长衣的印记。 怨不得别人。 许鸾见状笑而不语。 如此甚好,给乾王赵骊一个交代,至于女帝陛下那边,替周妙书背的黑锅的背定了,不过何妨呢,鬼知道女帝陛下这龙椅还能坐多久。 乾王赵骊,太子赵愭,都是大凉赵室。 女帝? 许鸾摇了摇头。 周素怀也笑了,今日,周素怀之名,将走入朝堂众眼。 视线不经意落在李汝鱼那张宣纸上,愣了一下。 好大一个字。 好大一个滚字! 118章 滚字冠京华 偌大的雪白宣纸上,仅有孤零零的一个字。 滚。 墨黑与雪白,相互映衬,这个滚字越发刺眼。 周素怀不屑的哂笑,摇头,少年心性,这点养气功夫都没有,如何成大事,正欲和许鸾寒暄,目光却倏然僵滞。 初时乍看,仅一个字,一眼晃过,并不在意。 但这一细看…… 周素怀浑身大汗淋漓,目光僵滞在那里,再也移不开。 许鸾手拿着周素怀的草书,笑吟吟的准备和他说几句,勾搭下人情,毕竟是要艺科中第进入翰林待诏的人,搞不准一步步青云成为翰林院大佬呢。 却看见周素怀的异样,不解的上前,目光落在那张宣纸上,忍不住笑了。 果然只是个少年。 笑着笑着,笑容僵滞在脸上,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盯着宣纸上那个刺眼的滚字,一时间进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情景落在其他人眼里,都暗暗诧异。 那个少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究竟写了什么,竟然能让周素怀和许鸾如此失态? 擅长丹青的唐持节上前,盯着宣纸上的字,目光渐渐炽热。 有些阴柔,嗜琴如命的薛去冗上前,沉默不语。 自诩棋道造诣不输大国手的严卿上前,在国子监以面瘫出名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张了张嘴,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的看着李汝鱼离开的方向。 礼部一众官吏上前,尤其是喜好书法的那几个抢在最前面,看清楚宣纸上的字后,反应很诡异,平静了许久,才倏然间呼吸急促,脸上浮出一抹潮红。 如思春少女见了心上郎君。 眸子双目的光彩,比之饕餮遇见美食也不遑多让。 却无人说话。 仪制清吏司公事房前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都是读书人,谁会不懂字? 就连只擅琴棋的薛去冗和严卿两人,对书法也多少可窥精妙,哪会看不懂那一个孤零零的滚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鸾才轻吁了口气,“风神洒荡,长波大撇,提顿起伏,一波三折,意韵十足,不减遒逸。” 人群里有位礼部官员,是主客司下郎中员外郎,以喜好、收集字帖在礼部闻名,脸上涌起兴奋神色,盯着那字许久,失神评语:“点画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横画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竖画如万岁枯藤;撇画如陆断犀象;捺画如崩浪雷奔;斜勾如百钧弩发;横折如劲弩筋节;虽只一字,斯造妙矣,书道毕矣。” 旋即跌足长叹,“此生见此字,无憾矣!” 这位郎中员外郎失神落魄,盯着那个滚字,竟然热泪盈眶,心中如那久旱逢甘雨的黄土,畅快至极,哈哈大笑:“书道有此子,当兴矣!” 一群人闻言,纷纷点头。 就算书道造诣再差的人,也能感受到这一字之精妙处。 周素怀长叹一声,“群鸿戏海,舞鹤游天。” 虽只一字,却已尽显书道之妙谛。 少年李汝鱼,你究竟是谁,为何能写出如此惊艳世间的字来,我周素怀自信可以书道笑傲大凉,可在你这个“滚”字前,所有的自信都化为乌有。 不敢想象,若是李汝鱼不写一字,而是些一首词或者一首诗,其艺术价值能达到何等地步。 恐怕整个临安都会为之疯狂。 此字,天人也! 输给他,不丢脸。 周素怀忽然觉得有些庆幸而后凄凉,不可否认,在书法造诣上自己不如那个少年李汝鱼,但输得不冤枉,也许今日之后自己确实会名动京华。 作为背景。 但这,绝对不是坏事。 李汝鱼越强,也侧面说明自己的书道造诣越高。 但内心的凄凉感却越发浓郁。 大凉既有李汝鱼,何生周素怀?! 周素怀失魂落魄的离开。 今秋的艺科,还有应举的意义么,一辈子被李汝鱼压在脚下? 或者,任他晴空落惊雷,只为和李汝鱼一较锋芒? 值得吗? 唐持节、薛去冗、严卿三人互视一眼。 心有戚戚。 庆幸的同时,有些可怜周素怀。 一起默默的离开礼部。 许鸾脸上的肌肉抽动,眼咕噜一转,伸手就要去拿那张宣纸,却被那位郎中员外郎一把拦住,“许主事,你既然已有了周素怀那幅草书,这个滚字帖,似乎……” 后面的话不说,给你留点面子,但意思很明确。 休要贪得无厌,好事不能你一个尽占。 许鸾讪讪的缩回手,读书人么,都好那么点颜面,确实做不出不顾廉耻以官阶强压的事来,至少在众目睽睽下不能。 况且,这位郎中员外郎任职主客司,而主客司主事又和自己不对付,他根本不怕自己这个仪制清吏司主事。 然而,那张滚字帖最后无人拿到手。 争抢不休,最后时刻礼部尚书周妙书回来了,这位大尚书可是顺宗朝时大科应举的一家状元,书道造诣不宿的大家宗师。 看见滚字帖后顿时两眼放光,如狼见羊。 更是毫不知耻的对所有下属说,李汝鱼这个字啊着实精妙,带本官带回家好好专研一番,装裱之后再宴请诸位一同欣赏。 潜台词就是,这滚字帖是我的了,你们都别抢。 为了补偿你们,我可以请你们吃顿酒,也会拿出来大家一起欣赏,但收藏么……当然是我礼部尚书大人收藏。 这下没人敢有异议。 再好的帖,也比不过自己的仕途啊。 礼部官员,谁敢开罪尚书? 但这件事没完,礼部官员多是读书人,今日礼部仪制清吏司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点卯下班之后,以那位郎中员外郎为首,吆喝上三五同僚,又或者在其他部门任职的同窗同门,到临安各大青楼酒店喝花酒的时候,将此事加些渲染说了出来。 一时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有个少年郎,在礼部仪制清吏司写了个滚字帖,艳压了国子监周素怀,这件事颇有趣味性,关键是礼部目睹此事的官员,对那个“滚”字不假悭吝得让人起了鸡皮疙瘩的赞溢之词,让人多多少少觉得匪夷所思。 一传十十传百,天色未暮,滚字帖已冠京华。 119章 一字惊起千层浪 那位自以为得了便宜的礼部尚书周妙书回到府邸,还没高兴到半个时辰,先是一位翰林大学士和翰林学士承旨联袂前来拜访,开门见山就说只求一睹滚字帖。 两位翰林大佬亦是文坛巨匠的读书人刚喝了半口茶,参知政事谢韵笑眯眯的跑到尚书府,一脸无耻的说我来讨杯水喝。 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妙书那个无奈啊,暗自腹诽不说,只得怏怏的拿出还没装裱的滚字帖,四位在大凉朝堂举足轻重的大佬围坐在一起,盯着那个滚字看了半天。 都不发一语。 最后还是那位翰林大学士长叹了一口,“此虽一字,可窥门径,此子书道造诣,当冠京华。” 顿了下,“不,当冠大凉!” 翰林学士承旨沈琦沉吟半响,“莫不是异人,此子当时书写时,可曾有过惊雷异动?” 沈琦有个孙儿,在北镇抚司任职,先是任职千户,几年前奉女帝陛下去迎接闲安郡王赵长衣回临安,因为和赵长衣称兄道弟,被女帝贬去长陵府担任西卫十三所的百户,今年又被调回临安,任职副千户掌管春楼事宜。 就是那位屠了扇面村的沈炼。 是以这位翰林学士承旨对异人之事较之一般人更为熟稔,不得不怀疑这个十四岁少年是位异人,否则说不通。 打从娘胎里练字,也难以达到这等天人之境。 周妙书摇头,“不曾有半点异常。” 沈琦点点头,“那也不排除他在藏私,所以并没有惊起惊雷。” 此话一出,四人悚然变色。 若是异人,在不引起惊雷劈落的情况下,以藏私的水平还能写出这等冠艳京华的字来,那他真要全力书写,其字该是何等恐怖? 这不可能。 世间绝对无此妖孽,纵然有,写出来的字也不会被世人认可,因为已是仙,是神。 那种程度的书道造诣,凡人怎么看得懂。 所以,李汝鱼不可能是异人。 既然不是异人,四位朝堂重臣便彻底收心,有人打起了小心思,参知政事谢琅笑眯眯的说周尚书啊,你看李汝鱼呢我和家侄孙女是青梅竹马,按说这滚字帖应该是我谢家之物,你看是不是—— 话音未落,被周妙水顶了回去,说既然李汝鱼迟早是你陈郡谢氏的乘龙快婿,那参知大人自己去找他要啊,他还会不给么。 谢韵被噎得直翻白眼。 知道这位尚书大人打死都不会放手,只得无奈作罢。 不知道如何走漏了风声。 第二日,那位翰林学士对滚字帖的评价便风靡了整个临安。 滚字帖,当冠大凉。 一时之间,礼部尚书大人的府邸门庭若市,不仅有朝堂重臣,还有诸多临安喜好书法的名流大儒,搞得这位尚书大人高兴之余又郁闷之极。 甚至有位自恃靠山很硬的富贾,出价一万两会子欲购买滚字帖,被周妙书圆润的送了个滚字。 临安出现一股风潮。 读书人,无人不谈滚字帖。 对于今秋的艺科,更有无数人翘目以待,不知道届时的李汝鱼,又会有何等惊艳世间的墨宝。 而在这股风潮席卷临安读书人圈子的时候,青云街乾王府邸里,赵骊气得暴跳如雷,在府中大发雷霆后,直到那位从外面归来的小妾徐秋歌前去安抚,这位乾王才安静下来。 用什么安抚? 徐秋歌进了乾王殿下的书房没多久,便有啪啪声和百转千绕的猫挠声。 有些愤怒,需要泻火。 此情此景,偌大的乾王府里,乾王殿下的正妃侧妃无不咬牙切齿大骂那个狐狸精不知廉耻,听听那声音叫的那叫一个骚浪,简直不要脸…… 与此同时的夕照山下精舍里,听着一个从礼部匆匆赶来的小官吏说了事情始末后,黑衣文人默默听着,说了句不是异人乎? 又挥挥手示意青衣继续念书。 吏部尚书府中,传来了谢尚书开怀大笑声。 回府半年多的大小姐谢纯甄满脸开心的给老爷倒茶,说父亲您可能不信,女儿也不知道李汝鱼那孩子还有这等本事呢。 谢尚书笑得越发灿烂。 垂拱殿里,正在阖目养心的女帝听得凤梧局昭命司使江照月说了详细后,睁开了眼,神情略有奇怪,“没有起惊雷?” 江照月摇头说没有。 女帝又闭上眼,“那个周素怀艺科取了罢,尔后丢进翰林院。许鸾该去地方锻炼锻炼了。” 江照月笑了笑,“周尚书和乾王……” 女帝睁眼哂笑了一声,“都是人精,周妙书找许鸾背了黑锅,咱们的乾王殿下么,气归气,不会就此罢休,艺科之前针对李汝鱼少不得还要出些幺蛾子事。” 顿了一顿,略有不满,“赵瑾和赵信的南北镇抚司吃干饭的啊。” 关于李汝鱼的调查资料,可没有关于他能写出如此书法的丝毫信息。 少年李汝鱼雷劈不死,又能写出如此书法而不引惊雷,着实是个异数,遮莫真是位藏私的异人,可若是异人,又有谁能做到如此地步。 女帝倏然觉得自己欲养的这柄剑越发神秘莫测。 …… …… 李汝鱼走出礼部,找到代步马匹,不经意间发现转角处停了顶轿子,华贵至极,四个轿夫安静而恭谨的站在一旁。 在轿子靠墙一侧,一位青衫剑客抱手而立,静如山岳。 轿帘半卷,一张有着祸水脸蛋的女子默默的在轿子里看着自己,发现自己望向她,立即放下轿帘,四个轿夫慌忙矮身起轿远去。 那位青衫剑客若有所思的盯了自己一眼。 李汝鱼很清楚。 他是在看自己腰间的长剑。 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轿中人却是一位老熟人,江秋州悬名芳华录的女子。 徐秋歌。 她也来看自己的笑话,可惜,让她失望了。 李汝鱼纵马而去。 接下来,明日去北镇抚司总衙报道,在举艺科之前,自己还是北镇抚司小旗,离开职守地,总得给北镇抚司总衙打个招呼。 总衙里存放异人卷宗的春楼,自己必须进去看看。 在李汝鱼和徐秋歌都看不见的地方,站了个游侠儿打扮的年轻人,眉角有条黑痕,如龙走蛇,看着轿子远去时,长叹了口气。 捂着心口,近乎呻吟的唤道:“秋歌……” 120章 人是色狼,狼是贱人 沿途,在一家书坊购买了文房四宝,回到夕照山下租住的小院。 李汝鱼内心很平静,甚至有点想笑,周素怀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他竟然妄图以书道碾压自己,有点恣意了。 默默的放下刀剑,铺展纸张,研墨,提笔。 再写了一个滚字。 李汝鱼盯着纸上的字陷入沉思,同样的字,前后相差不到一个时辰,却已是天壤之别。 若说在仪制清吏司写的滚字可谓天人之作。 那么此刻的滚字便泯然众人。 毫无出彩之处。 李汝鱼知道,从跟随夫子读书起,自己在书法上就没有什么惊艳的天赋,也谈不上什么造诣,之所以来临安应举艺科,是因为流云楼和那不知名青年的一席谈话。 坐井观天阔,出井揽山河。 当时心境激荡波澜壮阔,荡漾起了人生追求梦想,提笔写下那句词后,震惊了自己。 而在仪制清吏司时,被许鸾和周素怀逼迫不能自已,心境动荡中怒意沸腾,情境合一之下写出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滚字。 但此刻心境平复,写出的字竟然如此平庸。 李汝鱼不得不深思。 能写出惊艳字来,显然和当初那一场雷劈离不开关系,小小清晰的说过,杀孙鳏夫后重伤醒来的自己,写下“兰亭集序”四字便引惊雷。 无疑,当时被雷劈的异人是位书道圣人。 一位连夫子都服气的圣人。 所以自己在心境大变的情况下,能写出惊世骇俗的字来,这有些不同寻常——荆轲的十步一杀,是他入梦之后自己才掌控。 脑海里那颗有形无质的白起之心,亦是白甲将军入梦后所得。 但这位书道圣人的书法造诣,不需要入梦,只要自己心境出现剧烈波动就可,而且连自己都感觉不到其中的细微变化。 又想起一事。 荆轲入梦,是杀了二混子,白甲将军白起入梦,是扇面村被屠,皆是心境大变之时。 如今心境大变,可成书道大家。 他日心境再变,自己又会得到什么,或者说又会成为谁? 李汝鱼淡淡的忧伤着。 那样的自己,还是自己么,这是个深邃的问题。 李汝鱼长叹了口气。 提起笔又写下“坐井观天阔,出井揽山河”,不出意料,和流云楼所写依然天壤之别,这就有些麻烦,应举艺科的时候,自己若是没有相应的心境,如何中举? 撕掉染了笔墨的纸,李汝鱼收拾了一番,走进厨房准备晚饭。 一个人的世界是孤独的。 李汝鱼已习惯。 最喜欢在这样的孤独世界里,冒出个小萝莉哇呀呀的闹腾几句,简单而快乐,只是那个人儿如今在蜀中,也许快要出蜀中了罢。 晚饭很简单。 一碟清炒苦瓜,一份蜀中流传到梓州路的家常麻婆豆腐,李汝鱼从周婶儿那学了做法,倒还算地道,再配上一碗稀饭,也算丰盛。 花斑的晚餐美好了许多。 一份完完整整的大猪蹄,不要太香。 典型的人不如狗。 李汝鱼从厨房里端了饭出来,愕然站住,饭桌上坐了个小姑娘,一袭红衣,自来熟的坐在凳子上,毫不客气饕餮撕扯着红烧猪蹄。 花斑伏地咆哮,绿色的眼珠子更多的却是委屈巴巴。 李汝鱼看了眼那位吃得很是灿烂尽兴的红衣小姑娘,无奈苦笑,轻声道:“那个……” 红衣小姑娘大咧咧的挥手,“食不言寝不语,此君子也。” 李汝鱼那个无语,示意花斑安静,等下再给它做一份,端着稀饭坐到红衣小姑娘对面,强忍着笑意,没记错的话,在自己从厨房端猪蹄出来时,花斑是舔过这份猪蹄的。 李汝鱼默默的吃饭。 红衣小姑娘风卷残云,两人两个极端。 片刻后,在花斑近乎绝望的眼神里,红衣小姑娘拿出一方帕擦了擦嘴角,笑眯眯的看着李汝鱼,“好了,你可以说了。” 李汝鱼没理她,依然安静吃饭。 红衣小姑娘也恼,双手支肘撑在桌子上,那张精致小脸蛋变形,丑乖丑乖的模样,很有些小小撑着脸看李汝鱼时的光景。 就这么安静的看着李汝鱼进食。 一如扇面村时的小小。 两碗稀饭,一盘苦瓜一盘豆腐尽数入腹后,李汝鱼放下碗筷,将菜盘子叠放在一起,擦拭了嘴角,抬头看着红衣小姑娘,“我们很熟?” 红衣小姑娘作深思状,“你刚才想说什么?” 李汝鱼实在不忍告诉她,但看着委屈巴巴的花斑,良心不忍,憋着笑意认真的道:“其实,猪蹄是给花斑吃的。” 红衣小姑娘看了看那头先前被自己一脚踹飞过的……狼,这应该是狼。 也一脸认真的道:“我知道。” 李汝鱼咳嗽一声,“在端出厨房前,它添过,你可能不知道,狼或者狗都有这种习性,宣示自己的拥有权。” 红衣小姑娘想也不想,“我知——” 话没落地,猛然站起,愤怒的拍着桌子,“李汝鱼,我杀了——” 又没说完。 小姑娘猛然转身,冲到外面吐了个天昏地暗。 李汝鱼苦笑摇头。 略略有些奇怪,昨日还恨不得一剑戳死自己的小煞星,怎的今日像个串门的小姐姐,而且,她还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红衣小姑娘吐了个天翻地覆,胃好不容易舒服了些,抬头看见门口的花斑摇着尾巴盯着自己,那双已无凶光的眸子里不再是委屈巴巴的样子,而是—— 幸灾乐祸! 没错,就是幸灾乐祸。 那眼神哪里是一条狼了,分明就是一个人,情绪表达得不要太清晰。 小姑娘心里苦啊,这狼也不是个好东西! 人和狼,都不是东西。 人是色狼,狼是贱人。 要不是想起先生的叮嘱,红衣小姑娘几乎就要拔剑杀了这对不是东西的人狼,撂下一句狠话,没甚气势的溜了。 “李汝鱼,总有一天我要剥了你家的贱狼。” 李汝鱼翻了个白眼,“我会先剥光了你。” 小姑娘大羞,“龌蹉!” 跑的没影了。 李汝鱼哭笑不得,哪里龌蹉了,那颗小脑袋瓜子到底在想什么? 旋即恍然。 她以为自己说的是剥光她衣服罢。 121章 蛋疼的副千户 晚上无事,依然读书。 仅有三本书,两本《大凉搜神录》,一本《将苑》。 从江秋州到临安,沿途之中李汝鱼几乎把《将苑》看了个滚瓜烂熟,暗暗思忖,也许临安的书坊里有更好的兵道书籍,明日到北镇抚司总衙报道后,不妨去看看。 临安北镇抚司总衙,不似地方公衙一般选址在城内阴暗处,而是大气磅礴的坐落在皇城边上,女帝陛下一声旨意,户部和工部联手,将贯穿全城的御街靠近皇城西大门的最前面十数家商肆拆了,又征用商肆后面数十户人家房址,原地兴建北镇抚司总衙。 里三重外三重,清一色红色砖瓦,透着一股子萧杀。 不输黄紫公卿的朱红大门,门楣上悬挂着一枚狮子头——正儿八经的狮子头骨,原本收藏在皇室,是仁宗陛下的战利品之一。 四十余年前,霍燕青平定西北,班师回朝时送了一颗在西北密林里猎杀的狮子头给仁宗,后来作为私人收藏,放在御书房赏玩。 霍燕青反凉复燕,这颗狮子头骨便被仁宗一怒之下丢进库房角落里。 永安元年,女帝陛下建立北镇抚司,以狮头为北镇抚司象征,于是大手一挥,着人找出那颗狮子头,送到了北镇抚司总衙,悬挂在门楣上。 大门两侧,是临安匠师精心打造的玉石狮子镇府,威风凛凛。 左右各一。 玉石料取自大理贡品。 李汝鱼身着飞鱼服绣春刀,站在石狮中间,对那两位看守大门的北镇抚司小旗轻声道:“江秋房北镇抚司小旗李汝鱼前来报道,请问下应该找谁?” 总衙就是霸气。 连看守大门的都是小旗,估计里面随意拉一个出来,都是百户罢。 那两位没有家事没有背景,虽然是从七品却只能在北镇抚司总衙看守大门的年轻小旗互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震惊。 江秋房李汝鱼,竟然真只是个少年! 这大半年来,临安北镇抚司总衙的人没少听过李汝鱼三字,春风关杀江秋州知州,近来又在回龙县长坂桥硬撼柳州柳向阳。 而且江秋房三十余缇骑全军覆没,这个小旗竟然屁事没有。 其背景想来就恐怖。 而且这少年真如传说一样,随身带着一只狼。 那可是狼啊! 一身银毛如钢针,虽然此刻温顺的站在李汝鱼身旁,但凶光毕露的狼眼和猩红獠牙,着实有些寒碜人,深恐这货一个不满意就狼扑过来。 带这样一条狼走在临安街上,不要太拉轰。 别人养狗,这货养狼,而且是条听话的狼。 临安也有富贾官宦养猛兽,比如乾王赵骊殿下,府上就养了一只雪豹,可那货只能养着观赏,哪能如李汝鱼这般带着四处遛。 两人不敢有丝毫怠慢,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温和的道:“李小旗,请出示一下您的腰牌。” 用的敬词您。 李汝鱼受宠若惊,拿出青铜打造,双面狮头两爪抱坎,四边纹线如篆,前“北”后“镇”的腰牌,递了过去。 那位小旗仔细打量后,奉还给李汝鱼,脸上浮起讨好的笑意,“李小旗来临安公事,按程序的话直接找沈千户即可,他负责诸如此类的杂事。” 李汝鱼眸子一紧,“沈千户?” 小旗笑道:“是的,沈炼沈副千户。”深恐李汝鱼理解有误,小旗急忙详细解释:“沈千户如今负责地方人事调动的协助工作以及春楼事宜。” 李汝鱼沉默不语,许久才抬步,“谢谢。” 李汝鱼忘不了春风关一役,收尾时沈炼率领数十缇骑从关内而来,马蹄南去留下扇面村一片狼藉,虽然当事缇骑后来大多在长坂桥和众安堂三十余汉子同归于尽,但,罪魁祸首是沈炼。 沈炼的人头必取。 可不是现在。 李汝鱼循着那位小旗指点的方向,来到沈炼的公事房外,深呼吸一口气,将躁动的杀意按捺下来,推门入内,扫视了一眼,有些诧异。 沈炼不在。 一位身材臃肿百户笑眯眯的道:“是李小旗罢,先前有人来报过了,沈千户有事出门,叮嘱我为你办理相关事宜。” 笑容很诚挚。 李汝鱼点点头,“有劳。” 将江秋房北镇抚司总旗老铁所写、长陵府北镇抚司西卫十三所信任百户签字盖章的公事文递过去,安静等着他的安排。 那位胖百户一字不落的仔细看过后,起身到沈炼桌子上拿了公章,在上面盖印,递还李汝鱼,依然诚挚笑道:“按照程序,李小旗需要每日到此来点卯,不过沈千户临行前有交代,说李小旗此来临安诸事繁忙,在回江秋房之前,每月月底来领取薪俸时顺便点卯一次即可。” 李汝鱼点点头,盯了一眼公事房后面那扇似乎是储物间的门,轻声道:“谢谢。” 不拖泥带水,转身离去。 心中隐然明白,沈炼这是在躲自己,他作为北镇抚司副千户,又是临安地头蛇,何至于要畏惧自己,李汝鱼想不明白这一点。 胖百户目送李汝鱼离开,笑面虎一般的笑容敛去,摇摇头。 少年锐气太盛。 不提春风关和长坂桥,仅是昨日仪制清吏司的事情,就已木秀于林,虽然上面没有布置下来,但胖百户知晓,北镇抚司几位大佬,应该在怀疑这少年是位异人了。 这临安怕是容不下他。 起身走到那扇门前敲了敲,“沈千户,李汝鱼走了,您还打算在里面呆多久?” 吱呀一声,沈炼走出来,手上鲜血淋漓,一脸尴尬,笑着掩饰道:“胖头,你知道的,我这人心善,不想和小孩一般见识。” 绰号胖头的胖百户满脸堆笑,“对对,沈千户心善。” 哪有半点相信。 心善,心善就不会屠了扇面村。 沈炼翻了个白眼,怒视他一眼,“干什么呢,还要我给你泡茶么,不赶紧去做事,异人徐晓岚的档案都做好了么,赵都指挥使等着看呐!” 胖百户遭受无妄之殃,内心却有点想笑。 沈炼莫不是怕那少年。 要不然正在修指甲的沈炼一听说李汝鱼来报道了,就屁滚尿流的躲进后面储物间,仓猝中修指甲的绣春刀把手指给划了条口子。 简直狼狈。 坐在椅子上无聊修着指甲的沈炼内心很忧伤,而且蛋疼。 赵长衣你这个傻逼。 还有李汝鱼,你也是个蠢货,没去过扇面村么,老子留给你那么明显的破绽都看不出来。 蠢不可及! 122章 一见误终生 沈炼很快将李汝鱼抛诸脑后,这少年再蠢也不至于在临安对自己动手罢,正常情况下,他要对自己动手报仇,要么自己调任地方后,要么这货在朝堂举足轻重。 目前来说,两种可能性都极小。 点卯,下班。 和一众同僚走出总衙大门,沈炼拒绝了几位千户去西子湖喝花酒找船娘的邀请,不是不想去,是家里那位职翰林学士承旨的老太爷有交代。 老爷子昨日去周妙书府邸看了李汝鱼的滚字帖,今日四更出门去大朝会时留了话,晚上要和自己唠嗑,估摸是询问李汝鱼的事情。 毕竟自己任职过长陵府西卫十三所,是整个临安除了女帝陛下外知晓李汝鱼最多的人,就连赵信也不可能比自己知道更多。 沈家府邸并不在青云街。 坐落在西子湖畔,毗邻国子监太学,算是闹中取静,不比夕照山下差多少,临安那些文坛大儒们选择宅邸,大多会选择在西子湖畔,而少有人去青云街。 沈炼和老爷子谈了小半个时辰,将李汝鱼情况尽数告知。 只不过沈炼也不知道李汝鱼雷劈不死的隐秘。 翰林学士承旨沈琦越发怀疑,交待沈炼盯着下这少年,说那滚字帖足以艳冠大凉,很可能是异人手笔,沈炼但笑了让老爷子放心。 赵长衣都不担心,咱们瞎担心个甚。 简单吃了几口晚膳,沈炼换了衣衫,抹黑出了沈府,绕着西子湖东走西转,来到城西处一座道观后面,隐入黑暗里不见。 大凉无宵禁,几乎将近子时,街上才渐无人迹。 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沈炼神清气爽,脸上洋溢着幸福,得意的哼起了小曲儿,只是走了十余米,倏然顿住,浑身汗毛倒竖,冷汗淋漓。 转身盯着身后不远处的黑暗阴影里,沉声道:“你在跟踪我?” 一人一狼自黑暗里走出,默默的盯着沈炼。 气氛凝滞。 沈炼浑身冷汗,手脚发凉,“你跟了我多久。” 李汝鱼想了想,一脸认真,非常认真,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的事情,“从北镇抚司总衙开始。” 沈炼的心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李汝鱼又继续说,话语如刀一般插入沈炼的心里,“沈家是临安世家,你不用担心,沈家我只取你头颅,但道观后面那个和你幽会的道姑,以及那个三岁孩子,生与死都看你。” 沈炼浑身力气骤然被抽空,身影委顿,“你……李汝鱼,你想干什么!” 李汝鱼轻声说道:“在那个三岁孩子入睡后,在你和道姑相依相偎时候,我没闲着,你知道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很不幸的,我知道了那个道姑的身份。” 沈炼逐渐镇定,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按向腰间,才惊觉出来时并没有佩戴绣春刀,目光落在李汝鱼腰间,思忖着是否能夺刀杀人。 李汝鱼看在眼里,并无畏惧,摇头叹道:“你杀不了我。” 沈炼并不以武力见长。 又道:“符祥八年,顺宗陛下大选秀女,沈家有位庶出小姐,是翰林学士承旨沈琦大人堂兄的孙女,算起来是你堂堂堂妹,被送入宫中。” “符祥九年,顺宗驾崩,女帝登基,没等到顺宗陛下临幸的沈家小姐,和一众宫里嫔妃送到广宁观带发修行。” “我不知道你和那位沈家小姐发生了什么,但那个三岁孩子是你的。” 沈炼沉默的看着李汝鱼。 李汝鱼转身走入黑暗里,留下沈炼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 心沉入地狱。 记忆回到了那个山花灿烂的初春。 符祥七年冬末,刚喜得皇子赵愭的顺宗下旨,天下选秀充盈后宫,年过五旬的顺宗不是为了女色淫乐,而是近二十年全生了公主,忽然得皇子赵愭,大喜过望下,为了皇室血脉的延续,想再生几个皇子。 仅一个皇子,终究不稳当。 于是在符祥八年的初春,她从老家来到了临安,住进了西子湖畔的沈府。 第一次见她,是在那个忧伤的黄昏,院子里的银杏树下。 她安静的站在那里。 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望着安静的晚霞。 莫名的让人感觉忧伤。 她看着刚及冠的自己,轻轻说了句,兄长你好,我是小音。 她住进了自己心里。 后来她入了那个只有争斗没有温暖的大内后宫,沈家多多少少知道她的消息,总是安静着不说话的她并不讨顺宗陛下的喜。 再后来,顺宗陛下忽然驾崩,女帝登基后,她便和一众妃嫔被送入广宁观带发修行。 而自己也入了北镇抚司,一直默默的关注着她。 多少次一个人潜入广宁观,只是默默的看着她在落日余晖下发呆,日渐消瘦。 心中越发痛楚。 几年前,自己升职北镇抚司千户,高升宴后和同僚前去西子湖畔,看着同僚们登上船和妩媚船娘荡舟湖面,鬼使神差的自己趁着酒意,在子时潜入广宁观,袒露心扉。 那一夜很漫长,也很短暂。 她说,她还记得初春的那个黄昏。 她说,她在等一个人,一个一见误终生,以为此生再也不能相见的人。 那一夜,鲜花绽放。 沈炼收回心绪,盯着李汝鱼消失的黑暗,沉沉的叹了口气。 早知道会有今日。 如今李汝鱼要杀自己,根本不用动手,只需要将这件事揭露,虽然女帝章国,但大凉赵室绝不会允许这种触犯皇室颜面的事情发生。 她虽在广宁观,但终究是先帝妃子。 由不得人亵渎。 然而自己和她还有了个孩子,那是自己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希望。 忽然想起了那个向阳而生向阳而死的柳向阳。 他和天下说的道理,是寒门之殇何时解,是官场黑暗何时清。 而自己,其实也想和天下说说道理。 沈炼盯了盯远处,犹豫了刹那,走了回去。 正在房间里收拾妥当,准备潜回道观的少妇安静的坐在床畔,看着熟睡的孩子,脸上是幸福和满足。 看见推门而入的沈炼,诧异的道:“怎么回来了。” 沈炼笑得很温暖,上前搂着少妇,轻轻摸着沉睡孩子的脸庞,满脸溺爱,“不回去了,今夜好好陪陪你娘俩,咱们一家三口,还没在真正在一起享受过天伦之乐,我已交待了猪婆子,小曙今夜就在这里睡。” 少妇已是泪眼婆娑,抱着沈炼,“这一天终于来了吗?” 沈炼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温柔如昔,说着当年说过的那句话,“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在你身边。” 孩子沈望曙。 沈炼的希望和曙光。 123章 下面,吃不吃? 李汝鱼不觉得沈炼可怜。 扇面村那些淳朴的乡亲更可怜,十三年的百家饭之恩,当取沈炼头颅。 如何利用这件事杀沈炼? 若是通过北镇抚司,沈炼应有办法将消息摁住,北镇抚司上下多少会给些颜面。 还有三种策略:一是找礼部尚书谢琅。 南北镇抚司虽然独立三省六部,甚至也超然于大理寺,但终究还在大凉官场体制内,不巧的很,谢琅就是吏部尚书。 但因小小和周婶儿的缘故,李汝鱼不愿意把谢琅牵扯进来。 二是找宗正寺。 沈炼和先皇嫔妃私通,还生育一子,涉及皇家颜面,宗正寺会很感兴趣,然而自己人微言轻,宗正寺那边可能不会轻举妄动。 毕竟此事不仅要和北镇抚司撕破脸皮,还涉及到临安沈家。 最后,则是自己应举艺科入仕翰林院之后,以文职身份,跃过翰林院,直接写折子给女帝,但依然把握不大。 说到底,沈炼有个好爷爷。 翰林学士承旨沈琦,正三品朝堂重臣,更是三朝老臣,临安文坛大儒。 这分量可不轻。 纵然如此,杀沈炼之心不减分毫。 李汝鱼并没有立即离开广宁观,灵活运用从老铁身上学来的经验,找到几名盘踞在广宁观周边的地痞无赖,威逼利诱下,那几人虽害怕沈炼的北镇抚司副千户身份,但李汝鱼抛出的价格让他们无法不动心。 人为财死。 于是将脑袋悬在腰间豁了出去。 按照他们拍着胸口的说法,只要沈炼和那道姑还在临安,就没有他们跟丢的时候。 李汝鱼放心回家。 拾阶而上,老远便看见夜色里有一片荧光,光晕里一抹娇小暗红,不由得有些意外,红衣小姑娘究竟想干什么? 先前一言不合就跟自己来个鱼死网破,现在又莫名其妙的亲近自己,遮莫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来到院前。 红衣小姑娘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望着院子里,似乎已徘徊犹豫了很久。 听见轻微脚步声,倏然起身,发现是李汝鱼,满脸的小雀斑都活了,歪着头笑眯眯的看着李汝鱼,也不言语。 李汝鱼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讶然问道:“干什么?” 红衣小姑娘抽了抽鼻子,眼咕噜一转,“我饿了,但她不愿意起来做宵夜。” 李汝鱼一阵无语,红衣小姑娘口中的她应该是那个青衣女子,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的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猪蹄。” “没有。” “我不信。” “不信拉倒。” 红衣小姑娘一脸委屈的捂着肚子,响起了一阵咕噜声。 李汝鱼无语,败给这丫头了……嗯,不对,她应该比自己大一两岁,苦笑道:“下面,吃不吃。” 红衣小姑娘慌不迭点头,如小鸡啄米。 一碗滚油煎蛋面下肚,满足的打着饱嗝的小姑娘,笑眯眯的拍拍李汝鱼肩膀,“不错不错,我原谅你这个小色胚子了。” 李汝鱼没好气的道了声滚。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吃人嘴短,倒是没说什么,提着灯笼一溜烟跑了——感情真的只是来找宵夜,李汝鱼忍不住莞尔。 滚字帖的风潮席卷临安,始作俑者李汝鱼一下子成了风云人物。 前几日还能清净。 但随着临安手眼通天之辈找出李汝鱼的住址后,小院一夜之间成了临安新贵之地,前来求书、讨教的人络绎不绝,不仅有寻常读书人,也有功名在身的小官。 李汝鱼不善交流,更不愿意将时间花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但有人来,一律拒绝。 邻近精舍里的红衣小姑娘也非常不满意她家先生的清净被人打扰,在青衣提议,黑衣文人默许下,小姑娘当起了李汝鱼的门童,但有人来都一句推了。 若有不满,小姑娘立即拔剑相向。 几日后,吃了闭门羹的临安读书人没了兴趣,只道是李汝鱼孤傲,更有几位今年要参加艺科的太学举子,憋足了心气要踩着李汝鱼上位。 闲时无岁月。 眨眼间距离艺科开试还有三五日,恢复清净后的李汝鱼每日里只是练剑、看书,从临安书坊里买了些兵书,择良去莠,倒也有些收获。 心中那个关于兵道军事的框架有了雏形。 这一日李汝鱼正在看书,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人,不由得有些诧异,还有人不会被红衣小姑娘吓跑。 正欲起身,却有人率先进门。 抬头望去,不由得愣了下……李汝鱼没有以貌取人的脾性,但看见这女子,还是在心里暗暗叹了句,好……不美的女子。 女子着襦裙,衣冠得体,梳少妇髻,显已为人妇且家境不俗。 但是。 这真的是位女子? 李汝鱼持怀疑态度,无他,在她身上着实找不出多少女子应有的仪态。 额头高隆,双眼深凹,上身长而双腿短,看似不胖,实则骨架略粗,鼻孔略大,皮肤黝黑似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一个女人为何会有喉结? 真没几分女人气。 李汝鱼收敛心中的诧异,轻声道:“小娘子何事?” 女子笑了笑,福了福,颇知礼节,应是位饱读诗书之人,说话的声音倒还正常,“小女子柳隐,字无盐,今日冒昧打扰,皆因为近日风靡临安的滚字帖,还请见谅。” 李汝鱼盯了一眼门外。 红衣小姑娘蹲在地上,一只手抚摩着近来感情熟络了许多的花斑,腰间那柄长剑斜斜的搭在地上,见状摊了摊手,意思说这个女人我无能为力。 进门是客,李汝鱼不好失了礼数,笑道:“请坐。” 隐然觉得柳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柳隐落座,双手并在膝上,颇有大家闺秀的温婉,若不是相貌着实有些难以言艳,真心是个不错的小娘子,笑道:“李小旗勿要责怪那位小姑娘,她也是无奈,是小女子不懂礼数,仗势欺人了一次。” 李汝鱼嗯了一声。 猛然想起,在江秋州时,崔笙似乎提过柳隐一次。 咏絮录上悬名女子! 咏絮无盐,才盖凤梧照月,青天不工之画笔。 124章 青梅二两,如桃 当时没甚在意,此刻才幡然醒悟崔笙这句话里的意思。 红衣小姑娘不敢拦她,这便在道理了。 柳隐,字无盐,悬名《咏絮录》,素有才华,精谙琴棋书画,这并不是让红衣小姑娘忌惮的原因,真正让人无奈的是她那位祖父。 柳隐父亲在地方任职,并无大才,祖荫入仕,勉勉强累官到了一府通判。 其祖父在大凉无人不知。 河东柳正清,仁宗、顺宗、女帝三朝元老。 顺宗朝时,在符祥年间是大凉第一相公,顺宗驾崩后,这位相公还和谢琅老丈人,清河那位崔氏相公搭过半年班子。 甚至连立赵愭为太子,也是柳正清的手笔。 致仕后提举洞霄宫,留在临安颐养天年,每逢重大节庆,女帝陛下都会亲自赏赐,以示对这位老臣的嘉奖。 朝野之间大多心知肚明,等这位老相公仙去,谥号必然是文成,仅次于文贞和文正的美谥。 当然不是因为这位老相公的才能政绩真能担得起那个美谥。 只一点,女帝登基,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 而谢琅老丈人,清河崔氏那位相公过世后谥号文忠,实际上以崔氏相公从政十数年的功绩来看,更应谥号文成,只不过女帝登基前这位相公态度含糊不明,选择了中立,所以才降格一档。 若非女帝大度,且清河崔氏在大凉朝堂声音不弱,否则平谥都有可能。 比如在永安元年致仕,永安二年暴病身亡的前参知政事赵旻赵相公,纵然是赵室宗亲,甚至有过平叛霍燕青叛乱的大功于朝堂,也依然被女帝陛下赐了个恶谥文灵。 只因这位赵室出身的副相公,在顺宗符祥年间,一直是坤王赵飒的左膀右臂,女帝登基后,赵飒化身白虎杀出临安,读书人赵旻黯然落幕。 功过青史自有定论,但女帝陛下章国的这数十年岁月里,赵旻这个恶谥甩不掉。 柳正清还活着,柳隐在临安便无人敢阻。 今年七夕时,女帝陛下甚至宣召柳隐至大内一起用膳,同桌之人还有凤梧局江照月,谈古论今后,女帝陛下说可惜汝为女儿身,否应相朝堂。 如此被临安看重,无他,柳隐是柳正清最疼爱的孙女。 否则这位致仕相公,不会连老脸也不要,亲自发话,才解决了柳隐的婚姻大事。 入赘一位屡第不中的大龄寒门才子。 更是动用和女帝陛下的情分,让那位寒门才子鱼跃龙门,科举中第后出仕地方,三年期满,于昨年调回临安,在秘书监任职。 这应是那位寒门才子的仕途极致。 女帝陛下和柳正清都不会让他青云再上,否则便能脱离河东柳家的控制,休了柳隐。 这样一个女子,来找自己,怕没什么好事。 李汝鱼笑道:“柳大家有何事?” 柳隐端详李汝鱼半晌,心中也有些好奇,一个十四岁少年,怎的说话做事如此沉稳,暗想和此等赤子不应勾心斗角,于是淡淡的笑道:“李小旗还记得前几日仪制清吏司一事否?” 李汝鱼点头。 柳隐笑了笑,“其实按照乾王殿下的意思,沈素怀等人若是不如李小旗,便会由小女子出面,务必要让李小旗坏了名望。” 李汝鱼心中一惊:“乾王?” 柳隐讶然,“感情还不知道是谁在针对你?” 李汝鱼苦笑摇头。 看来应该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谢琅,否则对临安官场局势一窍不通,哪天被人暗箭戳死还不知道敌人是谁。 柳隐轻声道:“李小旗是礼部宣入临安应举,其实朝野都知道,这里面有谢琅的情分,最重要的是有女帝陛下的意思,所以乾王针对你也不足为奇。” 李汝鱼嗯了声,“那你为何没出现?” 柳隐笑了笑,略有愧疚,“说起来这件事也是柳家不对,小女子拗不住夫君说辞,勉为其难答应,临出门时被祖父拦了下来,说柳家岂可被他人借刀。” 又道:“万幸小女子没去,不然自讨其辱了,李小旗之滚字帖,那位翰林大学士评价得极为妥帖,当冠大凉。” 第一次被人当面夸奖,李汝鱼略有羞赧的笑了笑,笑意让人有亲近感。 还有一丝刻薄。 柳隐乐了,“小旗这笑容,和那位闲安郡王如出一辙呐。” 李汝鱼咳嗽一声,“不知道柳大家今日前来,为了何事?” 柳隐略一沉吟,“祖父昨日去拜访过周尚书,赏过滚字帖,祖父甚喜之,说李小旗之佳作当传千古,是以让小女子前来求字。” 果然是求字。 李汝鱼蛋疼,倒不是吝啬。 只是当初写“坐井观天阔出井揽山河”和滚字帖,都有一种契合情境的心境,若是没有相应心境,写出来的字着实登不上大堂之雅。 但不送也不好。 柳隐一来就说了柳正清阻止她去仪制清吏司的事情,明显是先卖了个人情给自己。 沉吟半晌,酝酿好措辞,认真说道:“柳相公求字,我当不能倨傲,但近来琐事繁忙,着实无心,如果柳大家不介意,可否等艺科之后,我亲自送到柳府。” 柳隐大喜。 这几日前来登门求字的亦有不少朝野官员,大多吃了闭门羹,被那个红衣小姑娘撵得没有丝毫面子可言,李汝鱼能答应已是喜出望外,哪会多想。 李汝鱼送了柳隐,对小姑娘笑道:“也有你怕的人物?” 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扬了扬手,“切,那是因为先生说过,临安有几位人物不能惹,要不然我分分钟把这个丑八怪劈了。” 忽然脸色一寒,旋即绯红,熨烫发热,捂住胸口,怒视李汝鱼,“你无耻!” 扑过来要和李汝鱼拼命。 李汝鱼讪讪的干笑,转身就跑。 确实理亏。 其实不是故意,只是居高临下无意间透过襦裙看了进去,想不到红衣小姑娘脸上无数雀斑,胸口风光却雪白如玉,滑腻的很,没有丝毫瑕疵。 青梅二两略粉红,有些美得让人惊心。 而且,像桃子啊! 这波不亏。 125章 我不想死,请娘先死 怀揣滚字帖走进垂拱殿的礼部尚书周妙书就知道没好事。 走出垂拱殿时转头就愤愤然叫唤,“陛下,您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喜欢那少年的字就去找他要啊,他还敢拒绝您不成,从臣子这里抢算什么本事,君为臣纲,又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说,何况陛下只是要滚字帖,但臣还是要道一句心声,臣……不服!” 声音颇大,显然故意让垂拱殿里的女帝陛下听见。 “臣不服,又不得不服。” 这位礼部大尚书一脸愤懑,看得垂拱殿周围的太监、侍卫和丫鬟们口瞪目呆。 第一次看见有人出了垂拱殿就埋怨陛下的。 嫌命长了么。 下一刻,众人便哭笑不得,感情会叫的娃有奶吃。 凤梧局昭命司使江照月匆匆从垂拱殿里跑出来,唤住周大尚书,轻声说了几句,又递了个物事给他,这位周大尚书立马笑眯眯的对着垂拱殿行礼,“感谢陛下恩赐。” 喜滋滋的走了。 滚字帖换来一尊价值万金的“醉佛卧月”玉石镇纸,这一波不亏。 醉佛卧月镇纸是先皇顺宗陛下的收藏,高宗时期名匠大师的收官之笔,历时两年精雕细琢而成,已有近百年历史,堪称精品。 女帝登基后,将这方镇纸从库房拿了出来,一用便是十二年。 心中也着实诧异,陛下竟然愿意为了滚字帖赐下这尊宝器,莫非滚字帖价值犹在醉佛卧月之上? 想透这其中细节的周妙书心头又不平衡。 遮莫还是亏了? …… …… 下午时分,李汝鱼去了广宁观。 从线人处知道沈炼这几日并无动静,只是每日下午从北镇抚司出来后,便到广宁观后租住的房子里陪着孩子和道姑。 李汝鱼又付了会子给几人,让他们不要松懈。 看了看天色,鬼使神差般走到那处僻静院子前,门虚掩着,院子里很安静。 此时北镇抚司尚未点卯下班,沈炼没来,道姑便还在广宁观里,三岁小孩由那个叫猪婆子的照料,院子应该无人。 李汝鱼正打算离开。 院门吱呀一声,露出一张清秀面容。 女子没有着道冠道袍,仅是寻常人家妇女的裙衫,五官精细,长发如瀑,气质温婉,那双眼睛似乎会说话,多多少少有些少妇风情,看见李汝鱼后身后的花斑时明显愣了刹那,旋即低头轻声道:“请。” 李汝鱼讶然,“你认识我?” 女子轻轻点头,“炼哥提起过你。” 李汝鱼想了想,抬步入院。 院子里,三岁小孩安静的坐在椅子前,面前的小条桌上放着几本书,皆是大凉蒙学书籍。 不由得有些吃惊,三岁就开始读书了? 女子轻声解释道:“小曙聪慧,炼哥便找了些书给他读。” 李汝鱼沉默不语,不知道说什么。 女子为李汝鱼端来凳子,又沏了茶,这才坐在李汝鱼对面,有些拘谨,犹豫了刹那,还是柔声说道:“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扭头看着沈望曙,母性光辉闪耀,“我也不怕,可怜望曙还年幼。” 李汝鱼叹了口气,“我只杀沈炼。” 女子凄凉一笑,“夫之将死,妇之何存。” 李汝鱼苦笑,“说再多道理,终究建立在因果之上,今时之果,往日之因。”顿了下,说道:“你和孩子不用死,沈琦会照顾你们。” 女子沉默许久,才道:“其实陛下宽厚,关于广宁观一事早已交待过宗正寺,观中有很多女子已被宗正寺放了出来,再为人妇。” 李汝鱼讶然,“那以沈琦……” 倏然住嘴,这里面是世家名门的颜面问题,沈琦若是愿意出手,以他翰林学士承旨的地位,不可能捞不出这女子。 之所以如此,怕是不赞同沈炼和她在一起。 女子点头,“叔祖父不认同我。” 李汝鱼心中有些沉重,沈炼该死,但这女子和那三岁孩子无辜,默默起身,带着花斑出门。 女子默默目送。 李汝鱼走到院门口,回身说道:“且珍惜罢。” 出门后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女子神色坚毅不同寻常,还是三岁孩子读蒙学? 心中倏然一道闪电划过。 是笑! 在自己出门刹那,那个一直安静坐在条桌前看书的三岁孩子扭头看着自己,露出了一抹笑意,这本很正常。 但那抹笑意却蕴含了许多。 嘲讽、怜悯、憎恨,甚至还有一丝期许和庆幸。 这绝对不是一个三岁孩子应该有的天真无邪笑容,就算再早熟,也不可能有这种复杂笑意,这是成年人才会拥有的世故和成熟。 难道……沈炼的儿子也是个异人?! 李汝鱼打了个寒噤。 临安究竟有多少异人? 如果沈望曙也是异人,必然有过人之处,自己杀沈炼怕是要多生事端。 李汝鱼走后,女子温柔的看着儿子,满是溺爱,轻声说道:“望曙,有人要杀你父亲,可是因为咱娘俩的关系,你父亲他无法逃避,只能无奈的等死。” “你父亲他是个好人,不应该就这样屈辱死去。” 三岁的沈望曙一语不发,低下了头。 女子轻轻抚摩着孩子的头顶,目光坚毅而又充满绝望,无奈的叹气,“望曙,咱娘俩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呢。” 眸子里晶莹着水汽,倔强的起身,进屋片刻后端了两盏蜂蜜温水,“天气凉了,口渴喝点水吧望曙。” 沈望曙接过杯盏,依然不语。 但有着异于孩童的沉稳,不哭不闹也不嬉笑,那双本该充满天真的眼眸里透着一股阴鸷,与幼稚粉嫩面容极其矛盾的共存着。 女子笑着说,“望曙,你怎么不喝?” 沈望曙浮起一抹天真无邪的笑意,“娘,我们一起喝。” 女子点头,“好呀。” 两母子同时捧起杯盏放到嘴边。 女子心意已决,张嘴。 温水入喉。 泪水落杯。 望曙,对不起,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在你和你父亲之间,我选择了他放弃了你,如果有地狱,你一定要原谅娘。 炼哥,别伤心,好好活下去。 一见误终生,我无怨无悔。 一饮而尽后等死的女子,看着依然作饮水状却没有喝下一口水的沈望曙,诧异的道:“望曙,你怎么——” 沈望曙放下杯盏,用只有成人才拥有的神态和话语,淡漠的摇头打断她,“娘,我还不想死,所以请您先死,死无对证,你死了,孩儿和父亲都能活下来。” 女子脸色骤然刷白。 胸腔里逐渐火辣,有些恍惚的意识听见了儿子沈望曙冷漠的声音,“娘您且安心,孩儿既能于乱世开国,也能于盛世开国,何况即将天下大乱,那一日,您当为国之皇母。” 126章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沈望曙是否是异人,这一点李汝鱼拿捏不准,仅凭一个笑容,就是北镇抚司那些只知道捞功劳到丧心病狂的人也不敢如此武断。 回到夕照山下的院子里,做了清淡晚膳。 当然,依然人不如狗,李汝鱼粗茶淡饭,花斑大鱼大肉。 晚膳后李汝鱼看了看天色。 秋日晚霞很美。 于是带着花斑信步拾阶,登雷峰,饭后遛狼。 话说回来,花斑体型越发巨大,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豺狼,这货再这么长下去,真能当坐骑。 李汝鱼莫名的有些期待那一日。 站在九层高塔下,雷峰夕照的美景让人心旷神怡,临安盛景,和扇面村群山游云之美,各有千秋。 后者如轻纱下美人不语,前者则如红尘里祸水妖娆。 坐在青石板上,望着夕阳下的繁华临安,想了很多事,不知道小小和夫子怎么样了,还在蜀中游学么,离开蜀中后是北上还是东进。 北上的话,若是去开封,会不会遇见赵长衣? 自己又该以怎样的态度拜访谢琅。 始终要去见见。 谢琅会如何对待自己,虽然已有滚字帖作为敲门砖,但就想凭此让陈郡谢氏将小小嫁给自己,似乎有点痴人说梦,终究还是要显赫地位。 前路漫漫。 除了小小,自己还要找到异人真相,然而因为惊雷之所在,又有几个异人敢不畏死的说出他们知道的真相? 实际上,异人也不知道绝对真相。 有种感觉,异人之间存在着互相认识的可能,比如夫子就认识荆轲。 而异人君子旗到了北方,他会干什么? 天下真的要乱了么? 快入冬了,北方已下起了第一场大雪,北蛮南侵在今岁不会发生,应是开春后雪化之日,如今的临安朝堂上,怕是安静的很。 想着事有些入神,直到被花斑的低哮声惊醒。 侧首看去,花斑伏地,虽然龇牙咧嘴作野性爆发的凶狠状,但李汝鱼敏锐发现,花斑在颤抖,爆发出的凶相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保护色。 不由得讶然,还有能让花斑感到恐惧的? 石阶下传来轻轻脚步声,一声声叩心扉。 侧首望去,一片飘逸彩云升上峰顶,刺痛了李汝鱼双眼,那一瞬间,有种人间繁华尽在这一朵彩云之上的错觉。 细看,却是一位神着大红袍裙的妇人。 妇人如彩云,一步一步走上峰顶,刹那间将天边晚霞压了去,睥睨天下,绽放着与日月同辉的盛世风华,拥有着无可忽略的绝对存在感。 天地间,唯彩云耳。 李汝鱼难掩讶然之色:令花斑感到恐惧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如彩云的妇人? 妇人一袭大红袍,材质上等,但临安富贾人家不少见。 从石阶下走上来,恍然有飘来一片云彩的错觉。 夫人身姿窈窕,梳着少妇髻,很清爽,没有金银玉器,只有一枚很寻常的木簪,斜斜的插在发髻里。 妇人很美。 没有丝毫瑕疵的美。 白璧无瑕。 李汝鱼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妇人的这种美,也许,只能用天上彩云来比拟,让人生不出丝毫亵渎之心。 妇人雍容大气的走上峰顶,看见李汝鱼后,只是微微笑了笑,负手站在李汝鱼面前道了句:“也来看夕阳?” 仿佛邻里家常的寒暄。 李汝鱼点头。 妇人看了一眼花斑,本就色厉内荏的花斑这一次连低哮都不敢发出,畏缩的低下了头颅,和大户人家豢养的宠物狗没甚两样。 李汝鱼暗暗吃惊,有点诡异。 花斑野性本能下竟然还会感到畏惧? 妇人走到李汝鱼身边,没有矫揉造作,就这么安静揽了揽下身裙衫坐下,“妾身知道你,新来临安,就以滚字帖扬名,今时临安读书人,怕是没几个不知道李汝鱼的大名,少不得要在艺科高中。” 顿了下,“但木秀于林未必是好事。” 妇人自称妾身,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对这个少年的尊重。 李汝鱼心中跳了一下。 有些悸动的跳了一下。 狠狠的跳动了一下。 妇人揽裙衫那一刹那,李汝鱼无心无意的看见那席裹紧致的美臀以及修长浑圆的双腿,尤物二字已不足以形容,浑圆天成,润物无方,泽世之姿形。 天赐之美! 纵然是没见过世面的李汝鱼,心中也荡漾起男人独有的悸动。 真美。 不似人间之美。 然圣人有语,非礼勿视,李汝鱼慌忙将目光投向远处。 心中对妇人的好感大增,不是因为充斥着少妇无限风情的美臀——妇人的美,容不得亵渎,妇人之美只应如彩云一般挂在天穹,不沾红尘。 好感,是因妇人的用词,让人觉得受到尊重。 妾身之称,君在前。 笑了笑,挪了挪屁股,亦是本着尊重远离了妇人几寸,“不写字。” 妇人看在眼里,当然能猜透李汝鱼心中此刻的涟漪,暗想了一句我会吃人么,旋即忍不住乐了,“妾身也不求字。” 李汝鱼如释重负,真怕这妇人又和柳隐一般,是位大有来头的人求字,自己倒是可以拒绝,但艺科在即,横生事端终究不好。 当然,就算是大人物的家眷,也改变不了自己心意。 千金难买我高兴。 哪怕女帝来了也一样。 妇人望着夕阳下的临安,沉默许久,峰顶一时间很有些岁月静好的宁谧,许久才轻声道:“真美。” 临安很美。 大凉更美。 天下最美。 李汝鱼由衷的附和,“是啊,真美。” 天上清寒,最美依然在人间。 妇人叹了口气,“这么美的临安,妾身却难以看见,终日里都面对些没有朝气的老头子,人生啊真是个无聊,虽说无聊,可自己又乐此不彼,算不算是一种悲哀?” 顿了下,“倒有些羡慕那个差点被惊雷劈死的异人,不仅没被北镇抚司捉拿归案,反而得到女帝默许和朝堂资助,可以自由游历大凉天下的山河,日日夜夜目睹山河秀丽,安心著述游记。” 李汝鱼愣了下,“你是说《大凉搜神录》里,那个叫刘振的异人?” 妇人点头,“七十一贡生书中说,他叫徐弘祖,又称徐霞客。” 七十一贡生,就是《大凉搜神录》的作者。 李汝鱼沉思了一阵,认真的道:“人生处处精彩,美好的不仅是天下山河,也许你终日里觉得枯燥的事情,在外人看来,也是一种美好呢?” 夫人笑了,深邃的眸子里透着难得的狡黠和得意,“你还真说对了,很多人都想如妾身一般,可妾身又不愿意放手,所以啊活得很累。”忽然侧首看李汝鱼,“那么你呢,活着累吗?” 李汝鱼沉默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妇人很亲近,虽然萍水相逢,却让人愿意和她多说几句,酝酿了一番措辞,“也累,但若能守得苦尽甘来,一切都值得。” 说这话的时候,李汝鱼想起了心里那个青梅女孩。 但有一日,你我共守一城。 白发及老。 妇人起身,负手来到石栏旁,望向远空,“苦尽甘来?从来就没有什么苦尽甘来的说法,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去争取,别人不给,那你就抢,这是妾身的道理,也是天下人的道理。” 依然望着北方的天空,“比如北蛮,今春大旱之后,草地半死,如今北方那边大雪已经铺天盖地,将是一个史上罕见的隆冬,多少北蛮人将死在这场隆冬里,你说他们会等待苦尽甘来?” 李汝鱼张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妇人脸有恚怒,继续道:“不会,他们会望着大凉的丰腴河山,如久旱汉子望见**,大凉不会给他们的东西,他们就南下,用十万铁骑来抢,哪怕山河染血哪怕尸横遍野在所不惜!” 李汝鱼有些吃惊,这妇人知晓家国天下事,而且分析得条条是道,难道是临安某位大人物的夫人? 不曾想妇人又带着哂笑的道:“不说北蛮,今时的临安朝野,女帝章国,但乾王赵骊野心勃勃,又有铁血相公王琨辅佐的太子赵愭,北方还有永镇开封根深蒂固的岳家王爷,女帝不愿意给的江山,他们会等着女帝驾崩之后苦尽甘来?” “不会。” “他们会抢!” 李汝鱼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朝堂事,非仕途远见之人不可知,妇人究竟是谁? 妇人长叹了口气,兴许是发觉自己失态,微微笑了笑,恢复了云淡风轻的雍容大气,柔声道:“夫在北方出仕,所以妾身知晓一些,都是些妇人之言,倒叫小哥儿见笑了。” 心中暗道,这不算骗少年罢。 夫君确实在北方出仕过,只不过和寻常官员有些差距罢了。 李汝鱼恍然,难怪。 旋即暗惊。 以这个女子的气度,其夫君必然人中龙凤。 北方出仕? 莫非是那位王妃? 否则一个女子,纵然饱读诗书,可在家相夫教子,哪能对家国天下事如此熟谙。 但觉得她说的并非全在道理,认真的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立场不一样,道理不同。 妇人没有回身,依然看着远方,夕阳沐浴在她身上,如一尊金黄雕塑,闪烁着无形的却又刺目的光辉,一如从天上走入人间的谪仙。 那么远,却又那么近。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说,“北蛮南侵,是天下局势使然,他们也只是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大凉数百年的国祚中,北蛮多次南侵,其根源还是当年太祖没能将北蛮纳入版图,若北蛮为大凉之境,就算逢灾年,以江南、中原之丰饶,还补不了北蛮的缺?” 顿了一下,“至于朝堂事,那是人心欲望,不能一概置之。” 妇人不置可否的哦了声,心中暗道那位北蛮雄主可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没有纠结此事,问道:“若你为赵愭,或赵骊,又或者是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手握北方兵权,当若何?” 李汝鱼想了想,认真的想了想,“我若有那一日,不会抢,我若是赵愭,我会尽太子之责守护祖宗基业;我若是乾王赵骊,上辅佐女帝治国,下随太子,待君王易位,叔侄同心共护祖业,延续女帝陛下的辉煌盛世,万民升平慰先祖。” 此妇人有可能是岳家王妃,李汝鱼酝酿了一番措辞,虽然这些话岳家王爷可能听不见,但还是不轻不重的说道:“我若是岳家王爷,握雄兵于开封,北拒蛮人,南谏朝堂,若女帝又或者太子赵愭荒政,以半壁江山的官民劝君王,但绝不动刀戈,是为大凉臣子之道。” 重重的道:“盛世永安,万民之福,当惜。” 顿了下,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我不是这三位,我只是北镇抚司一小旗,纵然有一日可以左右江山风云,但求人间圆满,不是我的,我不会抢。如果是我的,我会誓死捍卫我所拥有的美好,也会誓死为她争来一座属于我俩的城,纵然是女帝陛下,也不可夺,这就是我的道理。” “若天下人不懂我的道理,那我用剑来讲道理。” “一如柳州柳向阳。” 妇人回身,盯着李汝鱼许久,忽然嫣然一笑,如春风明媚百花盛开,身后的朝霞弥漫西天,这一刻云彩东升。 妇人端坐云端,俯望人间。 如彩云高悬。 然后满意的点点头,“真羡慕她。” 曾几何时,有人也对自己说过,愿用天下与自己共守。 又轻笑着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很喜欢你说的那句‘盛世永安,万民之福,当惜’,此乃恢弘正道,若是女帝陛下知晓,怕是应该改国号为永贞了。” 贞者,正也。 然而天下人又有多少人会珍惜,赵愭、王琨、赵骊、岳家王爷,甚至于那位如今蛰伏在大凉境内不知在何处的坤王赵飒。 他们真的甘心? 李汝鱼笑而不语。 妇人认真的打量着李汝鱼,意味深长的轻声道了句:“很好,记着你今日的话。” 说完徐徐下山。 盯着妇人的身影一寸寸消失在台阶下,如云彩远去,李汝鱼心中骤然划过一道闪电。 妇人……会不会真是她? 127章 行在云端,俯视人间 从夕照山底到山巅共有一百零八阶,四阶平台。 妇人走下第一阶平台,看着守在那里的秀气削瘦而又美得有些冰霜气质的女子,轻声道:“广宁观那边如何?” 女子答道:“和您来之前料想的一样,沈知音服毒已死,沈望曙冷血的活着,沈炼被拖在北镇抚司公衙,暂时还不知道详情,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来找李汝鱼?” 妇人没理这茬,“乾王没去么?” “去了,差不多要回来了罢。” 妇人负手,缓缓走向第二阶平台,那里站着三位位浑身披甲按刀的中年男人,不待他们说话,便吩咐道:“回了。” 妇人拾阶而下。 一女三男恭谨的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从长阶两侧的山林里,不断钻出按刀执剑身穿黑色便衣的护卫,如蜂群出巢,汇聚在长阶上,跟在最后,下长阶后直往青云路而去。 无人出声。 萧杀肃穆里,彩云妇人一枝独秀。 夕照山至青云街间,仅三五十米,第一座府邸,是闲安郡王府。 妇人站在大门口沉默了一阵,轻移莲步,继续前行。 身后数十人肃穆无声,杀意萧瑟。 闲安郡王府的门子看着这架势,心里直发毛,我的娘呢,这个美得如彩云一般的少妇是谁家夫人啊,这架势比之乾王正妃出门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青云街上,皆是官宦富贾,不过此刻那些大老爷们要不在家里逗弄小妾戏说风月,要不和知交好友酒楼吟诗作对荡舟西子湖,没几个人没事呆在大门口。 倒也没出什么事。 那些个见识宽广的门子大多莫名其妙,不知道临安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大一个人物,有一位酸儒门子,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是岳王妃来了临安! 岳家王爷的正妃,艳冠大凉不输女帝,永安元年时候,女帝登基时,曾随岳家王爷来过临安觐见,传闻这位岳王妃子闲暇时去逛过御街,也是这般架势。 不过,对于门子这种小人物而言,别说岳家王爷的妃子,就是岳家王爷来临安,也就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有仕途中人才能明白其间的意味。 妇人如彩云,身后卫士萧杀肃穆,青云街上路行人见状哪敢出大气,慌不迭避开到一边,看妇人的眼神里,纵然是最龌蹉的鳏夫,也生不出半点亵渎之心。 只是满心仰慕。 妇人如彩云,自云端临凡尘。 行得一两百米,路过了铁血相公王琨的府邸、礼部尚书周妙书的府邸,最终来到乾王赵骊的府邸之前。 妇人顿足刹那。 看着从马车里钻出来的男人和三岁小孩,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乾王赵骊心情甚好,虽然沈知音死了,让沈炼继续逍遥法外,无法折断赵长衣的一根翅膀,但得到异人沈望曙。 女帝既然养剑,自己为何不能养虎? 倒要看看,是女帝的剑先反噬,还是自己的虎先为患。 不过在那女人和自己眼里,无论养的是剑是虎,都不足惧哉,她有这个底气,自己也有这个底气,毕竟整个西军都在自己控制之下。 所以她才不愿意让自己到地方去。 下马车后,正欲交待沈望曙几句,猛然感觉不对劲,侧首看去,顿时打了个寒噤。 她怎么在这里? 赵骊呆呆的看着妇人走过,一刹那间心中浮起无数念想。 杀了她? 不能,先不说跟在她身后的那数十人,就不是自己那些个府兵可以填牙缝的,况且此刻杀了她,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在北蛮南侵之前,会不会起兵戈南下? 如此天下大乱,自己虽有西军十万,但不一定能平定岳家王爷。 不杀? 可这么好一个机会,就这么平白浪费么。 赵骊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会这样,何必要去广宁观,得一个异人沈望曙虽然有用,但就算一万个沈望曙,也比不上那个如彩云一般的女人。 赵骊纠结的看着妇人如彩云远去。 颓然叹了口气。 站在他身旁的三岁小男孩沈望曙默默的看着妇人,许久才道:“真是个艳冠大凉!” 幼稚的声音,成熟的话语,有种不伦不类的诡异感。 赵骊脸一沉,暗含杀机,“你能活着,真不容易。” 这妇人岂是你这个三岁小子能亵渎? 哪怕言语也不行。 沈望曙哂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欲于盛世开国,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便是这位乾王殿下,只有让他乱了大凉,自己才有机会,否则一个沈望曙,真能从女帝手上夺过江山? 神话才可能。 需知大凉人也有天骄呐。 不巧的很,当今天下章国的女帝,便是千古难遇的天骄。 赵骊情绪有些黯然,今日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难怪得到沈望曙如此简单,北镇抚司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感情在这里等着自己。 看来,暂时不能动李汝鱼了。 目视了一眼那些个卫士,叹了口气,带着沈望曙进了府邸门,“今后你便住在本王府邸里,沈琦那边本王自会应付,毋庸多虑,至于你父亲,他知道真相后大概会后悔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 沈望曙呵呵了一声。 我本就不是沈炼的儿子,他后悔关我什么事? 过了乾王赵骊府邸,是江秋州大儒苏伴月得意门生,如今任职右散骑常侍的府邸。 此刻这位右散骑常侍正带着一位白衣青年出门,青年眉角有一道黑痕,如龙走蛇,正是原名苏星沉,在临安入了户籍,改名燕狂徒。 两人看见如彩云飘过来的妇人,燕狂徒还好,只是惊艳。 但那位右散骑常侍却如见了鬼一般脸色大变,但见他一撩襦衫衣摆,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双手伏地,额头放在手背上,大声道:“臣,见过陛下!” 陛下? 陛下! 女帝陛下! 这一刹那,燕狂徒有些难以置信,这个美得不似人间女子的妇人,竟然是当今大凉天下的共主,那个坐在垂拱殿却能号令天下的女人! 呆了一呆,感受到那妇人的视线落向这边,燕狂徒心里苦笑了一声。 跪了下去。 有种恍惚回到当年的错觉,又向女人下跪了……旋即一想,等明年科举入仕后,今后少不得还要跪拜,再次习惯一下罢。 青云街有不少路人。 临安人么,平时没少见过大官,不过看见右散骑常侍大人都高呼陛下跪了下去,其他人哪敢怠慢,纷纷跪了下去。 心中想法则是人间百态。 妇人,正是当今章国的大凉女帝。 没有理睬右散骑常侍,施施然轻移莲步,走出了青云街,身后跟着一女,凤梧局昭命司使江照月,三男,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还有一位是禁军都指挥使。 两旁,是黑压压跪下的臣民。 在妇人前面,路上行人两分,又齐刷刷的跪下,一路蔓延,无穷无尽,直到宫门。 临安尽跪。 万民臣服。 妇人走在路上,如行云端,俯视人间。 128章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夕照山下,有个黑衣文人,站在树林里透过缝隙居高临下望青云街。 漂亮而看不见的眸子,仿佛能看见那朵彩云。 黑衣文人的发髻上,插着一枚木簪。 一声叹息。 天上共人间,你真的快乐吗? 青衣女子站在黑衣文人身后,轻柔的说道:“先生,起风了。” 山巅。 李汝鱼站在阶前,看着青云街上黑压压的一片,默然不语,身旁蹲了个红衣小姑娘,满脸雀斑,长剑斜斜的挎在腰间,撇嘴说道:“我以为来了谁呢,感情是她呀。” 李汝鱼苦笑了一声,自己也没想到,大凉女帝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意欲何为? 李汝鱼陷入沉思。 红衣小姑娘却一针见血,“你还不明白么,她来这里,一者是试探你,二者是告诉乾王殿下。” 李汝鱼愣了下,想起女帝临走前那句话。 “先生说,沈知音死了,沈望曙是个异人,活了下来,如今归服乾王,北镇抚司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个女人又来夕照山见你,这就是告诉乾王,你得一虎而养,我得一剑而磨。” “其实啊,这是那个女人一厢情愿的交易。” “不过乾王也只能接受,否则他收归异人沈望曙,北镇抚司就能以此为借口,让他头疼万分,这么一看,那个女人还是挺喜欢你的,为了你宁愿放弃一个异人。” “这件事的直接影响,是在艺科之前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不过沈炼就说不准,也许他会来找你拼命,是你直接导致了沈知音服毒自杀,一个家就这么没了。” 红衣小姑娘娓娓而谈,都是从先生那听来的言论。 李汝鱼有些头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红衣小姑娘说那句“那个女人还是挺喜欢你的”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醋酸意。 沉默了一阵,“我等他来。” 当夜,李汝鱼没有等来沈炼,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一夜,临安也无风雨也无晴,安静得让人意外。 …… …… 沈炼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下午时分,不知道为什么,北镇抚司总衙里,寻常时分难得露个面的北镇抚司指挥同知亲自找到自己,说春楼卷宗出了问题,让自己带人盘查。 忙了一下午,结果没查出任何纰漏。 出了北镇抚司总衙,直奔广宁观。 那个温馨的院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这个时候,猪婆子应该送了小曙过来,她也应该煮好了饭等着自己。 站在门外,空气中漂浮着极淡极淡的腥气。 沈炼心沉入海底。 推门的刹那,漫长得仿佛过完了整个人生。 然后,呆滞在那里。 没有饭香,也没有敛裙等待自己的人儿,条桌一畔,那个熟悉的人儿安静的躺在那里,毫无生气,儒裙上是触目惊心的血。 黑血。 沈炼听见了心碎的声音,眼里的所有一切,都寸寸碎裂,化作飞烟,世界在他眼里,不断崩塌沦陷,最终化为一轮看不见光明的黑洞。 一切归于虚无。 刹那之间,心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炼才一步一步走过去,轻轻抱起地上的人儿,拥在怀里,温柔的抚摩着她的脸颊,仿佛她依然活着,轻声喃语,“小音,你怎么这么傻呢。” “她不傻。” 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里走入了一个女人。 一个秀气削瘦的却又冰冷的女人。 默默的坐在李汝鱼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安静的盯着沈炼,轻声道:“她也许只是个看不见长远的女人,但她明白一件事,她不死,你死。” 秀气削瘦的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掩饰不住羡慕。 女人如此,此生何求。 沈炼出乎意料的平静,看着秀气女人,“你是?” “江照月,凤梧局昭命司使。” 沈炼盯着她,平静的眸子里逐渐浮出一层血丝,院子倏然卷起秋风,“所以,女帝陛下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也不愿意出手相助?” 沈炼按刀。 江照月心里叹了口气,无视沈炼的杀气,“救不了。” 想了想,加了一句,“陛下的眼里,是大凉的千万里河山,一个沈知音,又怎及得上一枚有可能成为诛奸除佞的剑。” 沈炼失心疯一般笑了起来,极为寒碜,喝问江照月,“我沈炼亦是赵长衣之臂膀,难道还不如区区一个李汝鱼!” 江照月摇头,“陛下今日出宫去见了李汝鱼。” 其他的话不言而喻。 能让女帝陛下出宫相见的人,世间有几人? 沈炼不甘心的怒道:“就因为一个滚字帖?” 江照月苦笑,“你还不明白吗,赵长衣为何对李汝鱼另眼相待,女帝陛下为何要将让他来临安参加艺科,李汝鱼身上,有着你我不知道的秘密。” 其实我也不明白,李汝鱼究竟有什么,能让陛下如此青睐。 沈炼颓然的松开了按住绣春刀的手。 “滚!” 江照月没有介意沈炼的咆哮,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院门,“陛下说了,沈知音之死,她很痛心,但希望你不要儿女情长,务必以大局为重,毕竟你姓沈。” 沈炼僵了一下,眸子阴沉下来。 以沈家威胁我? 江照月站在门口,回首看着那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颇有些怜悯,只是说话毫无情绪,“有件事我不得不说,其实你和沈知音的事情,陛下早就知晓,甚至于你儿子沈望曙是异人的事情,也瞒不过陛下,毕竟这是临安,但陛下没有通知宗正寺,也压住了赵信动沈望曙的计划,如果不是李汝鱼,陛下甚至不会想起这件事来。” 叹了口气,“所以,这几年的幸福时光,是陛下给你的仁慈。” 沈炼默然。 江照月最后说了一句,沈望曙现在跟着乾王赵骊,在沈知音服毒时,他可以阻止,但没有,只是如陌生人一般冷血的看着沈知音死去,在他心里从没当你们是他父母。 末了,叹了句,“你还认这个儿子吗?” 沈炼闻言怒睁双眼。 终究没有说话,有些话不说,在心里足够,等有一天,用刀来给他讲何谓孝道。 就这么抱着沈知音的尸首,一坐一夜。 这一夜沈炼白头。 天明时,闭上眼,依然天黑。 满头白发的沈炼抱着沈知音出门,轻声说了句小音,且等着,待那一日,我尽诛仇人,再来陪你看金风细雨。 129章 大梦,会稽山上有仙人 第二日,临安权贵圈子骤然起了点小哗然。 翰林学士承旨沈琦最疼爱的孙子之一,北镇抚司副千户沈炼抱着一女子尸首回到府上,待沈琦退朝归来后,言辞灼灼说知音是沈家人,当入族祠。 沈琦脸一黑,说她先入后宫,又贬广宁观,何德何能入族祠。 白发苍苍的沈炼腰间绣春刀倏然出鞘,架在祖父沈琦的脖子上,厉声喝问,只一句,到底让不让沈知音入祖祠。 咱们的翰林学士承旨大人也是个迂腐,气得够呛,眉毛一拧,有本事你杀了我。 沈炼当然没敢弑祖父。 当着无数沈家族人的面,自脱族谱,然后抱着沈知音的尸首绝然离开沈府,消失在临安城,没有人知晓他将沈知音埋葬在何处。 翰林学士承旨沈琦望着爱孙的房间,呆坐了一日,末了叹气说炼儿岂知祖父之苦。 第二日就是艺科考试。 沈府闹剧很快从大众眼里消失,除了沈琦的至交好友拜访慰问这位正三品朝堂大佬,其余权贵们很快将目光落在了国子监和翰林院。 艺科考试虽然不若常科、制科,但终究是个入仕途径。 那十几个名额的竞争多多少少有些激烈,除去一些确实有才无人敢动的名额,剩下的各大权贵世家都盯着呐。 主要负责本次艺科琐事的是礼部,监考官主考则是翰林院,副主考从礼部和国子监各选数名官员——艺科不同于常科制科,作弊的可能性极大,是以这些监考官也是提前被关进国子监的考试院里。 但私下间的交易也很简单,比如某某世家的提前就找到那些有可能会成为监考官的人,许下各种好处之后,把自家要应举士子的作品简单说下,定个暗号什么的。 毕竟艺术这玩意儿,全靠一张嘴。 这状况女帝不知道? 知道。 但没办法,首先这是权贵阶层的规则,其次这个交易确实没办法杜绝,艺术那虚无缥缈的玩意儿,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定断的。 所以大凉三百余年国祚,从翰林院待诏走入朝堂中枢的,有,但不多——赵室君王的意思很清楚,你可以进入翰林院,但想走入朝堂中枢,那就看你有没有能耐。 艺考在即,李汝鱼养精蓄锐。 小院却在日落时迎来了不速之客,一头白发的沈炼,腰间绣春刀,飞鱼服有些脏乱,目光坚毅中带着与世绝隔的孤独感。 默默的站在院子里,望着李汝鱼。 李汝鱼起身,走到门檐下,左刀右剑的盯着沈炼,“求死?” 脚下的花斑对沈炼龇牙咧嘴,野性咆哮,若不是李汝鱼唤住,这货已经扑了上去。 沈炼面无表情,“我来,只是告诉你一件事。” “说。” “当日屠杀扇面村,只是赵长衣的意思,其目的是为了保护你身上某个秘密,所以才命我率领长陵府诸多北镇抚司缇骑屠尽扇面村。” 李汝鱼冷笑,“有差别。” 顿了一下,“他会付出代价的,但作为刽子手的你,也应付出代价。” 沈炼沉默了一阵,道:“是的,他应该付出代价。” 李汝鱼不做声。 沈炼继续道:“但知音是无辜的。” 李汝鱼叹了口气,“我只想杀你。” “但她却死了。” “所以呢?” “所以,我想如柳向阳一样,给你说说道理,给赵长衣说说道理,给天下人说说道理。”沈炼默然的按手在绣春刀上。 李汝鱼不解,“我不亏欠你。” 沈炼依然是面无表情,却透着山高海深的孤独感,“春风关后,你去过扇面村带回了花斑,难道你没发现奇怪的地方?” 李汝鱼想了想,“有那么一点疑惑。” 当时孙鳏夫皇宫灰烬里的没烧成灰烬的骨架,有几具确实透着奇怪,比之正常人小了几分,自己并没放在心上,以为是火焰焚烧之后的正常变化。 沈炼终于有了一丝神情变化,并无忧伤,只有愤懑,“我率领一众缇骑赶到扇面村,确实有个叫黄峥的八九岁小孩,徒手两拳打死两位缇骑,李三胖真是一位高手,张麻子的确实轻功很好,他们都死在了惊雷之下。” “那个说难得糊涂的老头子,秋竹图并没有画完就被我阻止了,所以他还活着。” “扇面村只死了三个异人,其余人都活着!” “他们依然藏匿在那片大山的更深处,只是为了守护你的秘密,而我带回来那些缇骑的尸首,则是不听话的人,为了扇面村三百余人,我杀了十余位袍泽,虽然事后北镇抚司有抚恤,但那些都是鲜活的生命。” “他们之所以死,全是因为你!” “为了守住你那个只有女帝陛下和赵长衣知道的秘密,李汝鱼,你难道不愧疚!” 最后一句,沈炼几乎是咆哮着喊出。 李汝鱼闻言僵滞,呐呐的道:“当真?” 沈炼冷笑,缓缓撤出了绣春刀,直指李汝鱼,“你不知道,你只是愚蠢的来找我复仇,逼死了知音,现在你满意了,知足了,高兴了?” 李汝鱼颓然。 自己逼死了沈知音? 杀二混子,他该死,杀孙鳏夫,他更该死,杀徐继业,是因为他想杀自己,长坂桥一战,也是为了活下去。 从始至终,李汝鱼都没想过杀那些无辜的人。 但沈知音却被自己逼死了。 少年心底里那一块柔软的地方,被沈知音之死触动,那一瞬间感触万千,心底里升起浓郁的愧疚,默默的看着沈炼如秋光的绣春刀一动不动。 噗! 长刀贯入肩胛骨。 鲜血如注,染红衣襟,也染红了绣春刀。 嗷呜! 花斑一声野性咆哮,声惊四野,银色的身影如流线一般,将沈炼扑倒在地,血腥大嘴上的獠牙闪烁寒光,悍然咬向沈炼的脖子。 沈炼没有挣扎,只是默默的望着天,流出沈知音死后的第一滴泪。 小音,等我。 “花斑!” 李汝鱼怒喝一声,獠牙已经抵在沈炼脖子上的花斑,在最后时刻停了下来,抬起头望了一眼李汝鱼,那双凶光毕露的眸子里闪烁嗜血的野性。 嗷呜着叫了一句,有些委屈,并没有放开沈炼。 李汝鱼拔出肩胛骨上的绣春刀,丢到沈炼身旁,如果不是因为沈炼比自己高了不少,这一刀就是刺中心脏而不是肩胛骨,轻声道:“我愿意接受你的仇恨,但我不想死,所以,对不起了。” 沈炼无言望天,默默流泪。 …… …… 这一夜李汝鱼大梦。 梦中是一座小院,有个眼睛会说话的风情少妇,满身血污的从地上爬向自己,抓住自己的衣襟,嘴里不断沁出黑血……却不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自己。 忽然,空间动荡山河变幻,小院于刹那之间崩塌,远空清净地,忽现青山悬空。 有读书人负手站山巅, 如仙人。 130章 世道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内心深处知道这是梦境,却无法挣脱,更无法逃离。 李汝鱼不知道那个在青山上负手的读书人是谁,但梦境里的人,大抵和自己雷劈不死有关,那个读书人,会不会和自己写出滚字帖有关? 不得而知。 也许答案会在梦境里揭晓。 下一刻,无尽血水从地底里涌出,天穹之上血运密布,从云里掉落下无尽尸首,烽火起于虚无,在青山与自己之间,沦为一片炼狱。 有声音自高空而来,又似从自己内心深处响起,“人间些许苍凉事,岂敌天下众生血,且散。” 声音不绝如缕,回荡久远。 抓住自己衣襟的吐血女子,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流露出旷世哀怨,在声音里烟消云散,化作飞灰洒落,了无痕迹。 李汝鱼心中叹息。 这声音不陌生,当初大梦,白甲将军入梦来时候的声音。 吾名白起。 但自始至终,白甲将军只有声音响起,并无身影显形。 远空清净地,隔着修罗地狱的青山上,负手而立的读书人挥了挥手,青山之上的天穹,骤起乌云,如墨。 瞬间覆盖整个梦境天空。 血云瞬间涤荡无存,如墨乌云又如暴雨,疯狂倾泻而下。 下了一场墨雨。 李汝鱼瞬间没入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墨海里,耳畔响起读书人的声音,“吾无所长,唯一墨池倾天耳,卿当善之,勿负吾辈读书人。” 没有吾名白起的霸气,也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起洗不复返”的悲凉,却有墨池一座可俯视天下的傲气。 读书人,潇洒如是。 如夫子。 晴空一道惊雷,将李汝鱼从梦境墨池里拉回现实。 翻身坐起。 卧室里一片漆黑,梦境犹在眼前,天穹上惊雷之后,余音缭绕,李汝鱼披了衣衫来到堂屋,点燃了灯火,拿出纸笔墨砚。 许久之后,看着宣纸上的诗句瞠目结舌。 诗是黄巢的诗。 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字却不是李汝鱼的字。 飘若游云,矫如惊龙。 不过因为左肩伤势的影响,单看每个字,都比滚字帖差了半分火候,但整句诗连在一起,却又更上了层楼,妙不可言。 长出了一口气。 如此,艺科无虞。 那位青山上负手而立的读书人又是谁,他并没有说名字,只说无所长,仅有一座墨池倾天,读过的史书中,甚至于当今大凉,并无知名人士有墨池。 墨池…… 李汝鱼心中有闪电划过。 耳畔忽然响起起声音,“你在想什么?” 却是被自己收留的沈炼。 李汝鱼侧身看着一头白发按着腰间绣春刀的沈炼,沉默了一阵,“我在想徐晓岚死之前的那首诗。” 万里长空一鹤飞,朱砂为顶雪为衣;只因觅食归来晚,误入羲之洗砚池。 洗砚池,墨池,似乎是一个意思。 羲之,是某个人名? 徐晓岚是异人无疑,那么他诗中羲之的洗砚池,是不是自己梦境里那个异人的墨池。 如果这个羲之就是自己梦境里负手青山的读书人,那么异人徐晓岚认识他,说明一件事:至少某些异人,认识另外一些异人。 再推论一下,很可能是普通人认识大儒,又或者是后人认识前人。 异人徐晓岚明显不是普通人。 但他诗句中对羲之的洗砚池推崇至高,说明这个叫羲之的人,是个更甚于徐晓岚的存在。 想到此处,轻声问沈炼,“我能不能进一次春楼?” 自永安元年,北镇抚司成立之后,所有的异人卷宗皆放在春楼,可以说,那才是真正的《大凉搜神录》,也许能从其中找出一些端倪。 沈炼默默的盯着李汝鱼,“你是不是想得太美好了?” 李汝鱼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很想杀我。” “那是我想利用你。” “你为什么不能像柳向阳一般,直接去杀了乾王,杀了异人沈望曙,甚至杀入宗正寺,再杀了沈琦,以此来问大凉权贵?” 沈炼想问的话,是有情人为何不能终成眷。 沈炼盯着宣纸上的字,沉默了一阵才道:“会有那一天的。” 会有那一天。 我会亲自提刀在女帝、赵骊以及宗正寺诸官员面前,问他们,为什么要剥夺他人的幸福和自由,也会告诉那个不孝子,无论你是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孝而不悔者,我送你归去。 但仅靠自己一个北镇抚司副千户,极难。 所以将一身希望放在李汝鱼身上,既然赵长衣青睐他,女帝看重他,江照月说他身上有某种秘密,那么他将来必然会成为大凉风云人物。 借助李汝鱼,自己总会等到一个机会。 自逐出沈族的沈炼,就这么理直气壮的住进了李汝鱼的小院。 李汝鱼看着一夜白头的沈炼叹息,有些道理,现在讲给他听,被仇恨埋没的他也不会往心里去,沈知音的悲哀归根结底,不是自己逼死,也不是女帝见死不救,更不是赵骊落井下石,而是天下世道。 世道如此。 世家和皇室颜面共同催生了这个悲剧。 宗正寺将先皇女眷中无子女的送入广宁观,沈琦等一众世家权贵漠视亲情而重权益,从各自立场上来说,沈知音的存在都是小,家族、赵室的利益是大。 舍小逐大,人之本性。 所以女帝没错,宗正寺没错,沈琦更没错。 错的是沈炼,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正确的人,最错的是世道——但世道不可改,至少大凉的天下不可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会有社会分层。 无论任何时期,社会分层催生的世道,只会让部分人得到满足,而更多处于弱势的人,必然会被剥夺部分利益。 这是不可消除矛盾,永远存在,任何王朝都一样。 李汝鱼一声长叹。 盛世永安下,亦有个人在世道下的苍白无力,老铁曾说过的举世大同,存在吗? 将来有一天,当自己和小小面对世道时,又该如何。 唯一策。 拥有凌驾于世道的地位和能力。 比如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他就算是喜欢上青楼女子,欲娶回家当正妃,大凉读书人也不敢放半个屁,哪怕是爱上女帝,也有一争的资本。 所以,自己必须更加努力。 有一天,自己有着可以对赵长衣,对陈郡谢氏,对女帝,甚至于对整个大凉天下说不的底气! 李汝鱼抬头望向西方的天空,那个人儿,此刻应该在梦中罢。 同一片青天下,我在想你。 你呢,在想我吗? 131章 临安侠客行,萝莉会词魁 这一日临安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国子监下太学。 太学毗邻西子湖。 天尚未亮,便有数百读书人汇聚向太学,提着灯笼带着奴仆,黑夜里的临安仿佛有数条火龙向两个地方汇聚。 读书人去太学参加艺科。 临安京官去大庆殿参加大朝会,都需要四更起身五更出发。 李汝鱼半夜惊醒后没再入睡,等着临近时间后,去买了早食回来,留给沈炼和花斑,然后换了一身儒衫,揣着从礼部领回来的应举证明,提着灯笼前往太学。 太学外已聚集了数百人,熙熙攘攘,皆被栅栏挡在场外。 不似常科和制科,艺科只需要一日就能考完,应举人数的规模也远远不如,是以五更后开始检查举子,辰时末开始考试。 太学外,礼部、国子监、翰林院的小官小吏已经就位,从禁军里调出来负责考试秩序的士兵罗立在栅栏后,盔甲鲜明。 李汝鱼没有熟人,不愿意掺和到人群中,便在最外围街道找了个角落,安静的站在树下等着。 “李汝鱼?” 声质有些奇怪,似乎是正在经历变声的阶段。 李汝鱼侧首,看着不远处十二岁的儒衫少年,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少年相貌普通,脸上有十几颗细痣,使得少年平添了几分粗犷气,穿着寻常读书人喜好的青衫,诡异的是腰间悬了把刀。 绣春刀。 这么小的少年,何来绣春刀? 少年眯缝着眼上下打量李汝鱼,眸子里有着异于常人的沉稳,让李汝鱼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闻言答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临安应举艺科,所有举子中仅一位少年。 以滚字帖冠京华的李汝鱼。 事实上此刻已有无数道眼光看了过来,只是有些拿捏不准哪位才是李汝鱼,是那个儒衫负手立树下的少年,还是那个腰间负绣春刀的少年? 李汝鱼也有绣春刀! 李汝鱼笑了笑,“谬赞了,你有何贵干。” 十二岁的少年颇有大人模样,一手抚颔,点点头,“就是来看看,让我父亲‘殉职’的人,究竟有何特异之处。” 殉职二字,语气略重。 李汝鱼莫名其妙,“你父亲?” 少年嘴角浮起一抹哂笑,“北镇抚司总旗朱七,殉职于江秋州某县境。” 朱七? 朱七的儿子,难怪会有绣春刀,应是朱七的绣春刀——北镇抚司惯例,若是父亲殉职,可保留绣春刀,留待其子嗣补缺。 李汝鱼倏生警惕,“你父亲并不是死在我手上。” 少年摇头,“不用紧张,我现在可不敢杀你为父报仇。” 李汝鱼哦了一声,“那你……” 少年转身,走向黑暗里,“我只是来看看你,并且记着你的样子。虽然我对那个爹有些不满,觉得他迂腐而且无能,但他终究是我爹,也用命给我换来了锦绣前程,是以有一天,我会来取你头颅。” “记住,我是朱八,朱七的儿子朱八!” 李汝鱼唯有苦笑。 朱七生了那么多儿子? 都排行到八了…… 栅栏处一阵喧哗,却是负责杂务的官吏指挥着禁军士兵开始检查举子,一众人准备进太学考试,李汝鱼看了看,找到书法举科入口,排在最末,安静等着。 艺科的搜检比之常科、制科简单了许多,栅栏处第一次检查,进去后再检查一次,便直接进入考场,不似常科制科的搜检,两次检查后举子还要沐浴更衣,换上制式衣衫。 书画科的考厅也不是单间,每一个举子一间的那种布局。 而是偌大的院子里,搭了棚子,防止下雨或者日头毒辣,所有人都在一起考试,当然,该有的保密措施还是有的,比如除了由禁军士兵担任监考人员,考官是不能出现的。 所有书画作品都会糊名,直到取中或黜落之后,才会有礼部官吏拆开名字,落第的自然不需要管,只需要将取中的作品按照考官取定的名次揭名、制榜,上交礼部后送递陛下御书桌。 偌大的考厅里,李汝鱼看见了周素怀。 这位曾在礼部仪制清吏司欲给自己难堪的草书大家,似乎并没有受到打击,依然意气风华,安静的磨墨之后,背负左手,右手提笔挥毫。 泼墨而作。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隔得极远,李汝鱼也看不见周素怀写了什么。 静下心来磨墨,片刻后铺展宣纸,先在右上角落下自己的应举号,再写下户籍和名字,其后沉吟片刻,心神合一,开始在宣纸上落笔。 李汝鱼写的《侠客行》。 永安十二年,蜀中锦官城来了两个异乡人,一位夫子,酒不离手白衣胜雪,总是一副沧桑落寞气,引来无数大家闺秀青睐;一位小萝莉,抱着夫子的剑背着书,总是累得小脸儿绯红,倾国倾城的容颜惊艳了锦官城众多少年。 在一次文会上,喝酒不做声的夫子目视满堂读书人,大笑复大笑,说了句此些字词拼凑也可为诗词乎,在众怒之下,那位小脸儿绯红的小萝莉放下怀中剑,起身而吟诗。 诗成,满堂寂静。 一诗惊满座。 自此,小小之名盛锦官,不输临安凤梧江照月,亦不弱悬名《咏絮录》的河东柳家丑女。 皆言小小来年必然悬名《咏絮录》。 那首《侠客行》迅速传颂开来,从蜀中文人笔下一路开花,一直传到大凉的北方、南方和东方。 大凉读书人,无人不知锦官有小女,抱剑负笈游学而作《侠客行》。 李汝鱼在江秋州时已听过那首诗。 和小小当初在扇面村所作的有一些出入,添了不少句子,改了个别词字,估计都是在夫子教导下写出来的。 否则仅凭当初那雏形诗作,何以惊大凉。 李汝鱼挥毫泼墨而作。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身藏功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临安有人写下侠客行。 …… …… 蜀中有个白衣胜雪的夫子,带着抱剑背书小脸儿绯红的小萝莉,出了江油城,夫子骑马,小萝莉骑毛驴,行走在秋收的田野间。 “夫子,不知道鱼哥儿在临安怎么样了。” “他啊,今日应举艺科。” “鱼哥儿能中么?” “那怎么可能,他的字比你还不如,估计还是得你祖父谢琅走点人脉。” “可鱼哥儿写了兰亭集序被雷劈了,夫子你写的却没有呢,我觉得你是嫉妒鱼哥儿。” “那是因为……赶路,恁的那么多话,没羞没臊的紧,还没成为他小娘子,就敢不尊重夫子了。”被小萝莉怼得恼羞成怒的夫子无奈的饮酒。 暗道了一声那谁谁谁,有本事来跟我比诗? 小萝莉吐了吐舌头作了个鬼脸,“你就是不如鱼哥儿嘛。” 夫子翻白眼。 小萝莉望着田野间的农夫,心思飘得很远。 鱼哥儿,你还好么。 鱼哥儿,我等着呢,等着你送我一座城。 我俩的城。 秋高气爽将入冬,蜀中山野间,有夫子和小萝莉负笈游学,在蜀中留下一段佳谈后,过秦岭北上而入关中,欲去文会悬名《咏絮录》前三甲的关陇李家那位女词魁。 锦官城外,有个负黑白双剑的女侠望北方,破涕为笑。 终于不用被人欺负。 一旁同样负黑白双剑,来自江秋州醉香楼的女伎小红哭笑不得,小师叔,只要你拔剑,可以打一百个小萝莉啊,怎就那么怕她? 132章 草书如蛟,行书如龙 因有滚字帖在前,李汝鱼不担心有人对试卷动手脚。 等考务人员收走考卷后,默默的跟随着人流退场——此时才巳时末,回到夕照山下的小院,还能赶上午饭。 书法举项的考厅最为神速,其后是图画考厅。 再就是琴棋两项,估摸着要下午才能结束,但彼此之间互不影响, 负责此次艺科的主考官,会在下午拟定好中第的名次,明日一大早,在小朝会上送递到官家御书桌,若是没有问题,便会由礼部张榜通告天下。 书法举项主考官是翰林侍讲学士宋徽,这位翰林侍讲不仅是符祥年间的二甲传胪,亦是闻名大凉的书道大家,精通行、草、楷三种字体,其自创的独树一格的“瘦体字”正悄无声息的影响着临安读书人。 俨然将成老相公柳正清那般的书道开派宗师。 从考官有三人,国子监主簿即周素怀老师蔡明天,擅草书;以行书驰名临安的礼部郎中范闲;职翰林院侍书,擅长小楷的柳春风。 这位柳春风也是位传奇人物。 柳春风和河东柳家没有半点关系,仅是姓柳而已。 但却与柳正清并称临安“双垂柳”。 有大才,擅词,艺科入仕却不善应酬,曾经女帝宣召让其写字,这位大佬当时正和远道而来的好友游西子湖,醉意熏熏中听到旨意,根本不鸟。 说古有君王宣而不朝,今有春风不闻召。 当然,最主要还是他那位老友是建康青楼里远近闻名的花魁。 也是女帝仁厚,让他继续留在翰林院,不过官场升迁是没望了,然而杜春风自得其乐,丝毫不介意仕途前程。 每日都是三两老酒往青楼,朝夕里和女伎作伴,写些春花秋月的小词,过着神仙般的小日子。 这个考官阵容在临安书法圈子堪称豪华。 临安五大书法家,齐聚四位,就差一位以自创柳体字傲视大凉的河东柳正清——这位相公致仕后养老临安,很少出现在人前,倒是培养出了个好孙女。 悬名《咏絮录》的柳隐,就是这位老相公手把手培养出来。 很快,诸位从考官取出了十份最优考卷,然后聚集在主考官宋徽的桌前,准备拟定名次——这个时候,需要精通行草楷三种字体的宋徽来拿定主意。 十中取五。 整个艺科,一共只取二十人,琴棋书画各五人。 宋徽拿起国子监主簿蔡明天选出来的第一份草书考卷,小心翼翼的铺展开来,一边笑道:“能入蔡主簿法眼的草书,不知何等造诣,怕是要成为今次书法项第一罢。” 字如其人。 擅草书的蔡明天有狂儒本色,曾笑言行书我不如柳正清,楷书不如柳春风,但论草书,临安我第二,谁人敢第一? 可见其狂。 众人视线落在那一纸草书上,神色各异,皆有赞赏之色。 翰林侍书柳春风哂笑了起来,不言语。 礼部郎中范闲笑意玩味。 两人虽然不擅草书,可眼光不差,一眼看了出来,这纸草书里有蔡明天的痕迹,再笨的人也能猜出来,这是蔡明天得意门生周素怀的考卷。 但有不得不说,蔡明天还真没有破格徇私。 这是一幅草书词作,出自大凉兵神岳精忠的传世精品《满江红》。 这一纸草书龙飞凤舞,宛若青天流云来去无痕,每一个字都在述说着狂傲之姿,字词相连一气呵成,钩丝竖剑横刀,铁钩银画之间,磅礴气势骤生,如蛟蛇出海。 宛若大河之水天上来,一泄千里。 配上《满江红》热血激昂的壮丽瑰词,众人眼前仿佛看见马蹄南望怒发冲冠的大凉兵神,于沙场之间纵横捭阖。 字与词,相得益彰。 比之柳春风和范闲更懂草书的翰林侍讲,本次主考官宋徽拍案而叹:“好一幅满江红,好一手狂草,此子当为魁首!” 揣摩许久,眼珠子几乎要落到宣纸上去,叹为观止,“此子,当成一代大家!” 范闲呵呵笑了起来,却多是皮笑肉不笑的味道,“那倒是要恭喜蔡主簿了。”这话多少有些挪揄的味道,骨里带刺。 蔡明天一笑置之。 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周素怀最后一次制科落第,范闲也是从考官,根本没让周素怀的试卷送到主考官那去,直接以其卷上有污而沦作废卷,事后周素怀等一堆相同遭遇的寒门举子在礼部那知道真相后,当夜在西子湖畔喝酒,大骂范闲心狠手辣生儿子没**。 宋徽拿起笔,欲要在上面点名,“此取一甲罢。” 范闲却忽然伸手拦住宋徽,“这样是否武断了些,后面还有呢,不见得比此卷逊色。” 柳春风依然笑而不语。 若非女帝陛下钦点,他才不愿意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更忧伤的是,被关在太学足足半月,没办法和那群粉颈香腮的女伎们诗酒词相会,人生顿时淡出了个鸟来。 蔡明天终究是有良心的大凉读书人,更为了避嫌,“理应如此。” 于是又看。 当最后一封考卷铺展在众人面前时,气氛骤然安静,就连无心阅卷排名的柳春风,也倏然靠近了一步,盯着那张卷子,呼吸急促起来。 《侠客行》。 大家并不陌生,蜀中那个负笈游学必将悬名咏絮录的小萝莉所作。 “行云掠流水,飘逸若龙御风,书道天人之姿也!” 柳春风一字一字看去,深呼吸一口气,这位清高孤傲的临安双垂柳之一,纠结了许久,才给出了这么一个自诩算是一语中的的评价。 蔡明天死死的盯着,“吾不如矣。” 宋徽作为精通行草楷,又自创瘦体字的书道大家,此刻内心之震撼无以言表,良久才长叹:“蔡主簿之言不差,此字……我也不知如何评价。” 当你水平比对方低,任何华丽的评价都显得苍白无力。 范闲笑眯眯的看着三人,太清楚他们内心的震撼了,实际上自己先前的震撼,一点不比他们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是震惊,而是绝望,对书道彼岸的绝望。 自己专精行书,整个大凉,自己的行书不敢说天下第一,但胜过自己一筹的屈指可数。 可当看见这份行书,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书法白练了,在这一封行书面前,自己纵然再浸淫于书法百十年,也难以望其项背。 此等行书,当为天下之魁,甚至数千年历史里,先贤宗师也难媲美。 若先前蔡主簿门生周素怀的草书是一条蛟蛇出海,那么这一封行书,便是天上真龙舞人间,以绝对姿态碾压蛟蛇。 这,才是书道啊! 就在四人围着那封行书揣摩,砥砺自己的书法造诣时,大内宦官之首,内侍左都知薛盛唐领着圣旨进来,道了句陛下让杂家来取一份试作。 众人面面相觑。 这就诡异了,什么时候陛下如此关心艺科,还破格派了内侍左都知薛盛唐来取一位举子的试作,难道…… 定榜揭名后,薛盛唐拿走了那封行书试作。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 李汝鱼究竟是何人? 133章 女帝之忧 宋徽、范闲、蔡明天、柳春风四人,半月前就被关进了太学,哪里知道滚字帖风波,是以根本不知道这个横空出世的举子是谁。 被薛盛唐这么一折腾,四人后知后觉,觉得今次艺科有些不同寻常。 薛盛唐让宋徽四人定了榜名,拿着那卷《侠客行》试卷,又急匆匆的离开太学,而宋徽四人,则还需等到明日放榜之后才能离开。 宋徽、范闲和蔡明天倒是无所谓。 柳春风这位整日里在青楼醉生梦死的大家则感觉到了蛋蛋的忧伤。 职事繁冗,哪有良辰好景来得妖娆。 垂拱殿里,如彩云的妇人身着便服,看着对面赐座却忐忑不安的耄耋老人,笑了起来,“柳相公,朕这些年可不曾见过你如此心急过。” 须发皆白的老人身旁,还站着一位恭谨少妇,只是在如彩云一般的女帝面前,这位少妇越发显得寒碜,完全是天上彩云与地上野草的差距。 但少妇毫无卑微之意,反倒是落落大方的站在老人身旁,笑意盈盈的道了声,“陛下您是不知道,祖父他老人家就为等今日,每日都要叮嘱妾身,务必来找陛下讨要这个人情呢,他老人家为此可没少嘀咕,说陛下会不会开这个例啊,毕竟没有前例可循。” 少妇蒙受祖荫,悬名咏絮录后,获赐命妇县君,是以自称微臣、妾身皆可,不过为了拉近和女帝的关系,还是用了妾身自称。 女帝发自内心笑了,这一笑,便是朝云初红,妩媚无端,乐道:“柳相公心多了,别说是为一睹为快李汝鱼的试作,就是拿回去也无不可。” 耄耋老人闻言眼睛一亮,丝毫没有觉得不妥,起身跪下,“谢陛下!” 女帝愣了愣,旋即看向柳隐,两人相视轻笑。 这位老相公啊……还真会钻空子。 适时江照月手捧李汝鱼的试作进来,女帝挥手示意柳隐将老爷子搀扶起来,展开江照月放在御书桌上的试作,看着宣纸上大河直下三千里的《侠客行》,有刹那的恍惚。 “这诗……” 女帝倏然住口,认真的看了看,笑道:“确实是好字,难怪柳相公你如此挠心。” 递给江照月,示意将之送到柳正清手上。 趁着柳正清呆若木鸡的功夫,女帝看了一眼提前让宋徽点出来的书科中举榜。 李汝鱼榜首,应该是没问题的罢。 周素怀榜眼,也不错,自己本来就打算取他,后面三人则在临安小有名气,其中虽然有猫腻,但一二名没问题,女帝也没去深究了。 虽然一手打造出永安盛世,但大凉君王依然是权贵层的利益代表。 女帝正欲提笔御批,却忽然听见御书房响起老相公柳正清情不自禁的叹息声:“此生得此墨宝,无憾矣!” 抬起头,顿时哭笑不得。 咱们这位经历过大风大雨,整个大凉天下最被自己信任的老相公,竟然老泪横流,一如蒙童见着久仰先生,孺子情深。 女帝叹了口气,挥手,“你俩先下去。” 江照月和柳隐行却礼,离开垂拱殿后相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敌视——柳隐要不了多久,也会进入凤梧局,柳正清早和女帝陛下说好的了事情。 女帝压低了声音,“柳公何以此情为甚?” 柳正清厌倦叹息,捧在心口,老脸抽动,闭目深思许久才道:“蒙陛下青睐,臣为异人,却宰执朝堂,不负这一生之壮志,不敢隐瞒陛下,臣虽创柳体字,但论书道造诣,这一生只慕一人,然岁月相隔,臣不曾得见过他的真迹,只看过诸多临摹本。” 女帝点头,“那人是?” 柳正清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直到墙根,女帝见状苦笑:“难道这惊雷也敢劈朕么!” 老相公一脸认真,“陛下,不敢大意。” 又道:“此人,书圣也,千古第一书道大家,我之于他,几若蒙童与一甲状元,这字,必然是他真迹,可惜不是兰亭——” 天穹之上,骤然闷雷隐隐。 女帝挥手,制止了老相公继续言辞,道:“朕知晓了,如此这般说,那此子是异人?” 柳正清愣了下,“可是今日并无惊雷。” 若李汝鱼是异人,写出这等真迹,按说早该有晴空惊雷才是。 女帝想起了一件事,心中暗叹了口气,这少年雷劈不死,拥有书圣的书法造诣,很可能是雷劈不死的恩赐。 果然,自己没有看错这柄剑。 收敛神色,认真的对老相公说道:“今日言论仅止于垂拱殿,老相公可要好好活着,朕可不想有一日惊雷劈落到老爷子头上。” 柳正清感激涕零,“老臣知晓。” 这位老臣退下之后,女帝陷入沉思许久,才叹了口气,“柳相公能看出,其他人看不出么。”旋即觉得有些恚怒:“朕的江山里,究竟还有多少异人!” 异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不能为己所用的异人。 读书的异人不可怕。 可怕是那些有着惊世谋略的沙场猛人,大凉不能再出一个岳家王爷了,所以自己成立北镇抚司,对所有异人先捉拿。 能为己所用甚好,不能为己所用,那就斩草除根。 所以异人徐晓岚,早被北镇抚司查清身份,但自己一直不动他,无他,读书人耳,又垂垂老矣,威胁不到大凉江山。 柳春风是异人,虽入仕途却只是在青楼醉生梦死,于是饶他不死。 异人柳正清更是早被自己发觉,但依然重用,因为他是自己登基的最大助力之一。 异人常遇春,自己必杀之。 还有蜀中那位异人鲁班,虽然没有经天纬地的读书人才华,更无沙场睥睨的名将之力,但不尊自己的宣召,于是命令北镇抚司强势诛杀。 能使木鸢上天,若被有心人利用,加以改进,将对战争起着不可估量的致命作用。 试想一下,两军对垒,对面忽然从斜刺里杀出一支飞在天上的大军,投下如雨一般的箭支,又或者下一场油雨后落下一片火把,会带来何等后果。 异人,是朕心头刺。 不知道为什么,女帝想起了顺宗驾崩那一年,化白虎而杀出临安的坤王赵飒,眸子里杀意倏然间炽烈,垂拱殿一瞬冬寒。 赵飒,你又躲在哪里? 殿外,江照月打了个寒噤,回首望着蹙眉深思的女帝,眸子里浮出浓郁的不应该女人拥有的怜惜,心里呻吟了一声,陛下…… 135章 绿水储妃,红衣宋词 很安静。 盆架上放着那株死亡之花,花生九朵,居中灿烂盛开的大红花艳冠全株,又有一朵悄然伸展开了一爿花斑,嫣红如血。 黑衣文人安静的坐在花前,默默的听着青衣浇花。 红衣小姑娘跪在地上,倔强的抿着嘴。 不知错在何处。 黑衣文人轻轻摇着手中画扇,也抿着嘴,目盲的漂亮眸子透过精舍,看向远处那座寻常小院,许久没有说话。 安静的浇花水声如细雨,洒落三人心扉。 青衣欲言又止,终究只是默默的放下手中水壶,束手垂首站在先生身后。 “宋词。” 黑衣文人轻唤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红衣小姑娘抬起头,脸上小雀斑活跃着,轻声倔强的道:“先生,我没错。” 黑衣文人默然。 但说了一句,“去东宫罢。” 红衣小姑娘身子一颤,脸色刷白,“先生,我不想去。” 黑衣文人起身,手中画扇轻摇,走向精舍书房,留给红衣小姑娘一个落寞背影,“张绿水已有半月不曾去过东宫,王琨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内谒者监张攘已心生怀疑。” 青衣蹲下拍着红衣肩膀,“你就别执拗了,先生也是无奈,你和李汝鱼注定不是一类人,况且那少年有个青梅竹马,谢家晚溪,他就算一时对你好,也只是一时贪恋而已。” 也有些奇怪。 宋词这样子,李汝鱼也能看上? 虽然出现在李汝鱼面前的宋词依然极美,但绝对不是悬名《豆蔻录》榜首的盛世风华,尤其是那一脸小雀斑,怎么看是一个娇俏小丫头而已。 也颇有些无奈,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说什么爱情,都不过是懵懂初开的新鲜罢了,今日宋词在谢纯甄面前说的那番话,气话居多。 但又担心,宋词倔强。 一旦说过什么话,就会在心中生成执念,所以先生才将她打发回东宫,免得真和李汝鱼纠缠不清。 红衣小姑娘默然不语。 心中却是幽怨的很,他……他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满心的委屈,泪水在眸子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滚落,赌气的对自己说:“宋词,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呢,要坚强。” 书房里,传来先生呛水的咳嗽声。 红衣小姑娘忍不住破涕为笑,“先生,我愿意去东宫。” 书房里一声叹息。 红衣小姑娘有些黯然,思绪没来由的飘向远方,符祥九年到永安元年那个交错年关,临安新旧君王更替,天下一片混乱。 北方有蛮人南侵,岳家王爷开封城头拥兵自重。 万幸有个起于西军的读书人,读书人很好看,好看得连女人都自惭形愧,率两万铁骑大破北蛮,率两万精锐杀敌两万余。 两万铁血男儿,仅三千余人归故乡。 一战定天下。 读书人后来成为大凉枢相公。 永安元年夏初,海上大震,青州沿海辖境内海水倒灌,家破人亡者无数,然而新帝忙着整治朝堂势力,朝野重臣人人自危,工部户部赈灾形同虚设。 有个三岁小姑娘父母被海水卷走,再也没了家。 无家可归的小姑娘奇迹般的活了下来,颠沛流离里被一对好心夫妻收留,逃难到苏州,凭着养父读过几年书,在苏州一位大户人家当奴仆,拼凑起来的家庭有了生气。 那对一直没有生育的夫妻,索性断了念想,在询问过小姑娘后,为她改名张绿水入了户籍。 水患之前的青州,青山绿水,海水倒灌时,天地之间一片混红。 绿水,是对故乡的眷恋。 永安二年,苏州来了位黑衣目盲人,无意之中听见坐在门檐前小姑娘哼的小曲儿,于是留下钱财供小姑娘读书,也留下了一位用剑的汉子教小姑娘学习剑道。 永安十年,有人自临安来,将这个温煦一家接到大凉京都。 永安十一年,名为张绿水的小姑娘莫名其妙过了大凉官选,悬名《豆蔻录》榜首,又莫名其妙在某个下雨天,被微服出宫游玩的太子赵愭撞见。 惊为天人。 太子赵愭回宫后屁颠颠的跑到垂拱殿,说请陛下赐婚,女帝陛下大手一挥,张绿水破格被选为太子储妃。 虽是寒门出身,但悬名《豆蔻录》榜首,直接过了门当户对那一关,况且是太子亲求女帝赐婚,宗正寺也没有强硬的理由来反对女帝刻意贬损太子赵愭的旨意。 太子赵愭自虐,大家能怎么办? 说起来也是荒唐,大凉太子储妃,竟是寒门出身。 小姑娘几次入东宫,都不苟言笑,对太子没甚好脸色,屡次不理问话,遂以弱听为由掩饰。 后小姑娘不去东宫时候,便跟在黑衣目盲的先生身旁,就连见过多次的闲安郡王赵长衣也不知晓,这位满脸小雀斑的娇俏红衣,竟是悬名《豆蔻录》榜首的张绿水。 红衣小姑娘一直记着她真正的名字,那个湮没在倒灌海水里的名字,宋词。 太子储妃张绿水,娇俏红衣宋词,一人耳。 但她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先生所赐,没有先生,今日的张绿水也许只是个懵懂着爱情对世界一片茫然的乡野粗俗小姑娘。 悬名《豆蔻录》是自己确实有那个姿色,但遇见太子赵愭,则是先生一手策划。 只是,谁稀罕呢? 红衣小姑娘撇了撇嘴,注定是个短命太子。 况且东宫里那少年,平日里性格软弱,看见铁血相公王琨就似老鼠见了猫,在下人面前又拿捏着太子架势,在自己面前更是毛手毛脚,让人打心眼里瞧不起。 虽才十三岁,可这位太子殿下已在好几个丫头身上尝过男女情事。 对此女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琨更是喜闻乐见。 但这对于作为太子储妃的自己而言,真是个恶心死人,总觉得那个徒有虚表的太子像个傻逼,哪有夕照山下小院子里那条鱼来得真实。 嗯,那家伙也是个色胚,第一次相见,就看自己双腿之间,无耻的很呢。 红衣小姑娘起身,“先生,那我回去了。” 书房里依然没有声音。 红衣小姑娘怅然若失的看了一眼不远处,心里惦念着那个少年,他在干什么呢,听到自己说让他做自己的男人,他怎么想的呢? 肯定心里暗乐着呐。 想到这小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啐了一口,美得你呢。 笑起来的小姑娘,满脸雀斑美如青葱。 小姑娘伸手抹脸。 手落时,盘绕在头上的垂髫秀发劈落下来,柔顺如瀑流,鼻梁高挺了一分,脸颊修长红润了一分,眼眸大了一分,单眼皮成了双眼皮,低眉如弯月,唇角嫣红盛艳阳,满脸雀斑已然消失大半,唯剩三两粒,点缀在眉角,倍增娇俏。 覆手落手之间,五官细微变幻,邻家小姑娘已是祸国红颜。 红衣宋词,已成绿水储妃。 136章 觉醒并活下去的倔强小姑娘 世间最疼,莫过于心头殇。 金风细雨里,是张绿水更是宋词的娇俏小姑娘一身艳丽红妆,默默的站在栈桥上,看着水池畔假山下绝望哭泣却发不出丝毫声音的妇人,以及地上那具扑地的尸首,泪流满面。 五彩缤纷的世界成黑白。 刹那绝望。 先生,何至心狠于此。 我既已答应去东宫,为何要杀了养父母? 红衣小姑娘觉得栈桥很晃。 站立不稳。 腰间剑很凉。 …… …… 垂拱殿里,吃过晚膳没甚活动的妇人正在看着户部报上来关于拨款到北方开封的折子,凤梧局昭命司使江照月端了清心茶轻轻走了进来,放到妇人面前,柔声道:“陛下,出事了。” 一身紫衫的妇人抬起头,“怎么了?” “张绿水养父身死,养母悲痛过度,没挺过那口气,也去了。”江照月蹙眉,“刑部那边会彻夜调查,不过临安知府报过来的消息,是一位嗜赌如命的好色之徒想去张府发点小财,结果失手杀了张绿水养父,其后那蟊贼还意图侵犯张绿水,被奴仆及时发现,倒也没抓住,让他跑了。” 妇人哦了一声,喝了口清心茶,“这么巧?” 江照月眉角挑了挑,“确实有些巧,不过也是情理,蟊贼盯着暴富人家,以往并不鲜见。” 妇人点头,沉吟,半响不做声。 江照月又轻声道:“张绿水受了惊吓,怎么安置?” 妇人抬起头,“张绿水真不异人?” 江照月挠了挠耳畔的鬓发,“谁知道呢,莫名其妙的一个寒门少女悬名《豆蔻录》榜首,若真是异人,礼部、翰林院和鸿胪寺负责官员,可得问责一批。” 《大凉豆蔻、芳华录》收归官办后,每一次评选,都是这三个部门联合负责。 妇人想了想,“张绿水可还有亲人在临安?” 江照月摇头,“永安元年,青州大水后,张绿水便再无家人。” “今夜先着人护着,明日看看宗正寺那边怎么说,如果宗正寺没意见,送到太子东宫去罢,储妃居东宫,虽无前例,但此事情况特殊。” 江照月应诺,欲行礼退去,被妇人喊住,“着人去东宫知会太子一声。” 将清心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后妇人哂笑了一声,难道张绿水是乾王赵骊的人?否则会那么巧,自己欲将李汝鱼送入东宫,张绿水家里就出事了。 朕在东宫放一个太子伴读,赵骊便在东宫放一储妃。 如此,遂了你愿。 妇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狡黠的笑了起来,那条鱼啊,你可得收敛着些,可别让咱们的太子殿下成了醋坛子——对于太子赵愭,妇人并没有多少好感。 终究不是自己亲生儿子。 若非登基后为了安抚赵室,哪可能立两岁的赵愭为太子。 若有一日太子赵愭登基掌权,自己这个大凉女帝怕没甚么好下场,所以这个太子亦是女帝心头患。 果然,小半个时辰后,太子赵愭大汗淋漓的跑进垂拱殿,跪地请安之后也不敢说话,只是小心翼翼的打理打量着妇人的神色。 妇人默默的批着折子,既不说话也不赐座,就这么晾了太子半个时辰,眼看着这位太子殿下快要站立不稳时,才面无情绪的放下手中笔豪,问了声何事。 兴至而来赵愭讷讷着不知道从何说起。 妇人脸一沉,“朕可没心情陪你猜哑谜。” 赵愭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就跪了下去,“陛下,张绿水双亲已殁,临安又无亲人,无处安身,儿臣想着她既然是太子储妃,不如——” 妇人挥手,打断太子,“这事得问宗正寺。” 赵愭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背上已是冷汗津津,手足无措的跪在那,不敢抬头看这位妇人哪怕是一眼。 他不清楚当年这个父皇宠妃是如何登基的,但有一点很明确,这个女人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这个太子见不到明日太阳。 而大凉赵室只能接受,这就是女帝对当今朝堂的掌控之力。 妇人很满意对赵愭的拿捏,眼神柔和了些,道:“太子,你为储君,虽然年幼,但亦当思社稷之重,承继先皇遗志,多读诗书,懂兵事,而不是沉溺女色,不过张绿水一事确实可怜,朕虽然有心帮扶,但你也知道,大凉天下事朕说了算,可事关皇室,得宗正寺那边说了算。” 赵愭心里那个郁闷。 什么叫事关皇室得宗正寺说了算,其实只要您愿意,依然是一句话的事情,宗正寺那群胆小鬼还敢明着忤逆您不成。 妇人继续道:“此事明日大朝会后,朕会和宗正寺卿等商议一下,若是无事先退了罢。” 赵愭哪敢说不。 等太子赵愭走后,江照月有些可怜的看着他背影,对妇人道:“陛下,这件事王琨怕是不会同意。” 妇人点点头,“无妨,他不是在东宫提携了个太监张攘么,赵骊放一个储妃,朕放一个太子伴读,他还能怎样,况且这件事还是宗正寺唱主角,不巧的很,宗正寺那些赵家人,和赵骊关系好着呐。” 妇人说话云淡风轻,语气却充斥着不悦。 江照月笑而无声。 …… …… 是夜,宋词身着素衣,安静的坐在养父母棺椁前,泪水已干。 一坐一夜。 天明时分,这位大凉太子储妃起身,对着棺椁跪下,轻声喃语,“我总以为,很多事情我们努力了,就会有美好的未来,我总以为,我是先生最疼爱的,我总以为,先生梦想达成之日后,我能终日守在您俩膝下,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 “我也只是一枚没有自由没有方向的棋子,也许有一天,先生也会为了他的目的,毫不犹豫的杀死女儿。” “所以爹娘啊,女儿醒悟了。” “您们不在了,女儿努力给谁看。” “会有一天,女儿能站在先生面前,告诉他,纵然是为了梦想和大业,也不该如此轻贱生命,更不能如此践踏他人幸福。错了,就是错了,先生若是不听,女儿就……女儿就打他,狠狠的打他,爹娘,您们说好吗?” 泪已干的少女,再次泪流满面。 “女儿会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作为宋词活下去,更要永远背负着张绿水这个名字活下去。” 绿水,是您们的恩赐,是您们活在人间的痕迹。 今生不忘。 。。。。。。 ps:134章漏发了,作者君目前在做公益,明日晚上才能回家找到134章的存稿,见谅。 134章 我要让你成为我的……男人 回到夕照山下小院子,李汝鱼被眼前的一幕弄得莫名其妙。 什么状况? 沈炼没有去北镇抚司总衙,坐在院前石阶上,阴冷的盯着李汝鱼,不过旋即丢给李汝鱼一个赶紧解决的眼神,显然院子里当下局势让他很无奈。 院子里,被李汝鱼锄干净的地方,摆了一张小桌子,放上了三张凳子。 李汝鱼终于明白沈炼为什么坐在石阶上。 小桌子上,摆放着四五盘小菜,听香闻味,勾起了久远的回忆,尤其是那盘家常豆腐,让李汝鱼刹那之间回到了扇面村。 桌子畔坐了两个人。 两个女人。 一少妇,一少女。 少妇是有些日子没见,来临安后第一次相见的周婶儿,嗯,如今改名谢纯甄,如今比之扇面村时候,气色好了许多。 一袭材质上等的粉红色襦裙,承袭大燕风情的襦裙酥胸半露,雪白一片。 隐然可见有颗痣在胸口。 少妇发髻上插着那枚玉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清爽之中倍增清纯,红润的肌肤颇有些江南女子的风情——实际上周婶儿在扇面村那湿气较重的地方,肌肤依然水灵。 花斑安静而谄媚的伏在周婶儿脚下。 在周婶儿对面,坐着个不服气的红衣小姑娘,满脸小雀斑活跃了过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盯着周婶儿,一点也不示弱。 李汝鱼心中沉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周婶儿笑眯眯的起身,“汝鱼回来啦,考得如何?” 李汝鱼对周婶儿行了晚辈礼节,笑道:“应该没甚大问题。” 若是梦境里青山上那个负手读书人的书道造诣都无法艺科中举,那大凉的妖孽也太多了,应第举子不可能每个都有周素怀那等书法造诣罢。 周婶儿便轻笑了起来,打从心里高兴,“小小知道了会很欢喜呢。”说完得意的看了一眼红衣小姑娘,一脸的……嘚瑟。 嗯,就是嘚瑟。 李汝鱼暗暗苦笑。 算是看出来了,周婶儿还以为红衣小姑娘是自己新近勾搭的,所以才和她这般剑拔弩张,倒是冤枉自己,不过转念一想,好事呢。 至少婶儿心里不拿自己当外人。 红衣小姑娘顿时被噎得难受,起身将筷子一拍,“不吃了,窝心!” 一个猫腰跳到院墙上,正欲远去,忽然硬生生顿住,身影如杨柳被风拂过,倒垂后又立在墙上,脸上带着狡黠笑意:“这个家伙有什么好?本姑娘原本没看在眼里,但本姑娘现在决定了,我要让他成为我的……男人!” 嗯,就是男人! 说完得意的挥手,表示我要抢你的女婿,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周婶儿脸一黑,啐道:“谁家的小姑娘,没羞没臊的,就不知道矜持一点么,鱼哥儿就算会有三妻四妾,可你如此不知自重,谁家少年敢要?” 红衣小姑娘嘿嘿俏笑,故意气周婶儿,看着李汝鱼,“你要不?” 李汝鱼那个尴尬啊,张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别闹了。” 红衣小姑娘哼了一声,跃下院墙消失不见。 旁观了整个事件的沈炼脸颊抽了抽,从石阶上起身坐到凳子上,闷声闷气的道:“吃饭。” 李汝鱼笑了笑,“婶儿,坐。” 三人入座。 沈炼心情不好,埋头吃饭,周婶儿知道李汝鱼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也只是温婉吃饭,倒没多少和陌生男人吃饭的尴尬。 毕竟以前在扇面村,周婶儿算是乡妇。 吃着记忆里的饭菜味道,李汝鱼很感触,同时感触的还有沈炼,原本心情不好的他,呼噜噜扒完之后说了句味道不错。 又多看了周婶儿两眼。 周婶儿起身微笑回应,有点好奇这个男人是怎么白了头发的,看起来倒是让人觉得有点惊艳。 李汝鱼肩头有伤,便只吃清淡口的菜,认真吃完后,放下碗筷,问道:“婶儿怎么来了?” 周婶儿顿时眼睛红了,欲言又止。 李汝鱼心中一沉,“谁欺负您了?” 周婶儿看了一眼沈炼,李汝鱼急忙道:“没事,他不是外人。” 沈炼也没有回避的觉悟。 周婶儿思忖了一下,不无忧郁的说道:“昨日有个叫宁缺的大官来府上,对父亲说枢密院三衙有个主事,新近丧妻,言下之意就是想做媒。” 沈炼嗅觉灵敏,闻出了这里面的官场沉浮,“好事,吏部尚书谢琅和枢密院搭上关系,再有右相宁缺、参知政事谢韵,足以硬撼铁血相公。” 周婶儿媚眼白了他一眼,啐道:“好什么好!” 沈炼会错了意,黑着脸不发一语。 李汝鱼大概猜到了,苦笑道:“谢尚书有意?所以给婶儿说了,然后你不愿意,所以就逃婚,离家出走?”想也想得到,周婶儿若是没心气愿意找个男人过日子,早在扇面村就改嫁了,何至于要守寡多年。 周婶儿委屈的紧,来到临安后也没个知心人儿,现在在未来女婿面前,就忍不住话多了些,轻声道:“是啊,我连那人都没见过呢,况且,我不想小小以后受委屈。” 李汝鱼点点头,确实有这可能。 自古以来,世人重男轻女,尤其到了大凉更甚,作为继女,小小将来去了那位主事家,就成他家人,到时候发生点什么事,就是谢琅都不好多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 叹了口气,“那……” 周婶儿犹豫着,拽着衣襟揉捏,“鱼哥儿,我想在这里暂时住下,等父亲没了让我改嫁的念头,再回府上去。” 李汝鱼还没来得及点头,心情一直阴郁着的沈炼点点头,“负责煮饭就行。” 李汝鱼和周婶儿同时看向他,未来岳母和女婿俩眼神代表的意思都很明确:你算哪根葱,什么时候论到你决定了? 沈炼一脸尴尬,大写的尴尬,咳嗽一声,“走了。” 临走时拍了拍李汝鱼的肩膀,“很好。” 李汝鱼知道很好的意思,艺科应举入仕翰林院,这是自己仕途的又一条途径,对于他沈炼而言,相当于多了一枚锋利的马前卒。 倒是无语,这么多人想利用自己,就因为雷劈不死。 然而世间事如此,谁不是被利用者? 人皆为棋子。 137章 一朝封神 第二日大庆殿的大朝会上只有一件大事:艺科放榜。 其后被女帝留下的宗正寺卿、少卿,以及乾王赵骊、左相王琨,在垂拱殿吵闹了半上午,最终还是名正言顺的宗正寺胜出。。 虽然回到尚书省的相公王琨罕见的失了气度,气得拍桌子,大声呵斥孺子不可教也。 被斥之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太子耳。 但这改变不了即成事实。 于是女帝下旨,太子储妃张绿水暂入东宫,居于东宫东院,夺情其守孝一事,改袖麻孝。 在艺科放榜后当日正午,垂拱殿又飞出一纸诏书。 艺科高中举子李汝鱼,入翰林院,职待诏,即日起赴东宫,为太子伴读,教***书法。 圣旨经由一位小黄门送到夕照山下小院。 朝堂中枢重臣早有预料,女帝重用李汝鱼,估摸着就是针对太子殿下,倒是没甚风浪,一个太子伴读而已。 当然,铁血相公王琨对此很是隐忧。 然而改变不了大局。 相公宰执朝堂,但主掌天下的却是女帝……嗯,还有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这位王爷如今大有北方影帝的架势。 但对于临安书法圈子,却是一石千浪。 今次艺科,图画科榜首是唐持节,琴科榜首薛去冗,棋科榜首严卿,皆是闻名于太学之辈,而原本有望登魁的周素怀,屈居书科第二。 榜首,是以滚字帖风云临安的北镇抚司小旗李汝鱼。 人皆趋势。 滚字帖被周妙书收藏没几日,又被女帝陛下要了去,临安看过滚字帖的人不多,除了当日礼部官吏,就是宁缺、沈琦等朝堂重臣。 但那位翰林大学士评价滚字帖那句“当冠大凉”却货真价实。 这是何等评价? 更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也许是柳正清故意放出了风,说陛下赏赐,已得李汝鱼应举试作《侠客行》,花了足足百十两会子装裱后,更是大张旗鼓的邀请知交好友月下饮酒赏贴。 当日艺科书科考官,宋徽、范闲、蔡明天和柳春风豁然在列,宋徽几人也不敢薄了老相公的面子,欣然赴宴。 倒是柳春风,艺科后出了太学,就到青楼里花天酒地大醉,没日没夜逍遥着,根本没鸟柳正清的邀请,深谙其性情的柳正清也只能表示叹惋。 这位书、词大家,今生废矣。 这一番赏贴后,临安那些自诩有些书道造诣的人,对《侠客行》赞溢之词,足以成书。 此是读书人风流事。 而在临安朝野里,没几人注意到,老相公柳正清掌族的河东柳家,有个悬名《咏絮录》的丑女子,在放榜当日下午,不声不响的进了大内凤梧局,任职侍墨司主事。 凤梧局内,有悬名《咏絮录》的江照月。 亦有柳隐,无盐之女。 双娇耀凤梧,开创了女子仕朝堂的不世壮举。 …… …… 艺科举子,没有制科举子才能享受的金明池上游。 低调且寒碜着。 李汝鱼接了圣旨,小黄门太监拿了二十两会子的谢银,兴高采烈走后不久,有人登门拜访。 因有吏部官员和小黄门一起来送翰林院待诏官服,周婶儿一直躲在后院。 等人走后,周婶儿就摸着李汝鱼的官服,笑得别提多灿烂了。 鱼哥儿当官了呢。 总觉得鱼哥儿这个翰林院待诏比父亲那个吏部尚书还让人高兴呐。 周婶儿的心里,满满都是身为丈母娘的欣喜。 不过随后听到有人来访,周婶儿贼快的跑出来,发现是那个在临安很有名,但对小小没有威胁的女人后,又高兴回后院去给未来女婿浣衣。 心里乐开了花。 我家小小以后肯定能得赐诰命。 李汝鱼看着柳隐,不解的道:“柳大家何事?” 柳隐情绪不错,笑眯眯的,只是很难看出少妇风情,反倒有些汉子粗犷气,“祖父已得先生墨宝,无以为谢,回赠劣作一幅。” 说完递出手捧的长卷。 李汝鱼愣了下。 柳隐又笑:“这是妾身祖父所言,妾身代为传话。” 李汝鱼如今有了正儿八经的文官官身,柳隐便循了官场礼节,自称妾身,其实自称我也无不妥,大凉对尊称谦称一事,虽有规矩,但不刻板。 须知女帝陛下对臣子们说话,也大多时候以我自称。 柳正清? 试作怎么跑到柳正清手上去了。 李汝鱼并没有多想,一幅字而已,就算柳正清不拿,最后也是礼部或者被女帝拿去,于是推辞道:“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 柳隐笑意盈盈,只是安静的将长卷举着,不说话也不收回。 一副不送出此卷我就不走了的架势。 李汝鱼无奈,只好收下,道:“那就却之不恭,柳大家见谅,我还需去太子东宫一趟,就不留客了。” 柳隐笑道:“也要去凤梧局,能否请君一起?” 李汝鱼也不矫情,“叨扰。” 放了柳正清的赠书,对周婶儿说了句,出门和柳隐一起下台阶,登上路边马车,过了青云路直奔大内,被禁军士兵检验身份进入皇宫后,李汝鱼下马车。 柳隐向中,入凤梧局,展翅飞朝堂。 李汝鱼向东,职东宫,前路茫茫。 走在大内皇宫里,眼前是金碧辉煌的广厦重宇,禁卫森严,偶尔撞见的宫女,窈窕动人,李汝鱼却很平静。 和沈炼误会清除,虽然又有了沈知音的血债,但沈炼的仇恨并没直接发泄在自己身上,而是在女帝,在赵骊身上,甚至在那个异人沈望曙身上。 沈炼心中也憋了口气,欲和女帝、赵骊及赵室,甚至想和整个天下豪门的陈规讲讲道理。 新道理。 陈规已腐。 沈炼的新道理只一句:为何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自己可以利用沈炼,总会有机会进存放异人卷宗的春楼,待得一日揭秘异人真相,就不再担心惊雷劈落。 一切,只是为了和心爱之人一起活着。 活得更好。 柳向阳恐怕永远也想不到,他以死给天下讲了一番道理。 天下人并没有就此遗忘。 甚至没有人嘲笑他曾头顶一片草原,天下人对于柳向阳,只有尊敬。 先驱者柳向阳。 后继者众。 也没人想到,数十数百年后,天下寒门尽欢颜的盛世王朝里,早已身死的寒门柳向阳,其祠堂遍及世间,以读书人形象塑像,香火旺盛,世人皆尊其为“广理真君。” 一朝封神。 今日临安,有白发者沈炼,蛰伏于世,欲择机向女帝,向赵骊讲道理。 …… …… ps:漏掉的134章已经更新。 138章 你为什么不去死? 东宫殿门,已有人守候。 一位年纪很轻的内谒者监,笑里带着秀气,嗓音略有尖锐,看见李汝鱼后立即小跑着上前几步,行了一礼,“请问可是太子伴读李汝鱼李大人?” 李汝鱼回礼,“貂寺有礼,大人二字愧不敢当。” 在前来皇城沿途的马车里,那个虽然相貌极丑却有大才的柳无盐指点了自己不少官场知识,比如宁惹一知州不招一黄门。 宦官在朝野间,说重不重,百宦之首的内侍左都知也才从四品,可说轻也不轻,太子近臣,就是东宫宦官也不可轻视,一朝天子一朝臣,没准新君登基就成了从龙近臣。 是以称呼不知底细的宦官,先用貂寺一词恭维。 只是这位内谒者监并非一般小宦那般轻浮,闻言只是不清不淡的说了句貂寺不敢当,又道,太子詹事魏禧已久候李大人,请去一见。 一个太子伴读,当然不会惊动太子少师王琨,也不会惊动太子宾客宁缺和谢韵这两位大佬。 而是管理太子府所有事务的太子詹事。 当然,实际上太子诸多近身事务,如今已是内谒者监张攘揽了过来,这里面有大凉左相王琨的意思,太子詹事魏禧虽然清正,但有朝堂中枢有正职,乐得轻松。 李汝鱼跟着张攘东行西转,来到偏院,看见一位身着朝服的中年男人大马金刀的坐在亭子里,长须美髯,方脸清正。 此刻单手捧书正在细读。 儒气如风。 张攘上前了几步,小声道了句魏大人,太子伴读李大人来了。 魏禧放下手中书,起身。 李汝鱼上前一步,行礼,“微臣李汝鱼,见过魏大人。” 魏禧快步上前托起李汝鱼的双手,上下打量了李汝鱼片刻,由衷的笑赞了句江山代有才人出,李大人英雄出少年呐。 发自内心的赞赏之意。 太子詹事魏禧,江秋州大儒苏公苏伴月的得意门生,如今职右散骑常侍,权兼太子詹事,正儿八经的朝堂中枢正三品重臣。 以为官清廉名著于临安。 毫无理由的,李汝鱼对这位清臣顿生好感。 张攘自去忙事。 魏禧回到凉亭,示意李汝鱼也坐下,说道:“陛下给我看了你的滚字帖,有天人之风,可为帝师,今次权兼了太子伴读,读书一事,自有制科大才任教,你只须每日下午寅时来,教导太子练字半个时辰即可,有无疑问?” 李汝鱼摇头,“没有。” 魏禧嗯了声,“若是有事不能来东宫,可着人来知会我一声即可。” 李汝鱼谢过,然后告辞,临走时候瞟了一眼桌子上先前魏禧看的书,轻声叹了句,“苏公之才德,尽在《论君策》一书,我先前读书,甚为推崇,然而可惜……” 可惜苏伴月英年早逝。 魏禧愣住,许久才叹了口气,神情悲恸,想起了屈死的先生。 老师,您之见论有学之者,请慰矣。 旋即有些遗憾的盯着李汝鱼的背影,“十四岁,书道天人之风,若为异人,岂非可惜?” 这是肯定语气。 虽然女帝、北镇抚司都没有丝毫怀疑李汝鱼是异人,但在这位太子詹事眼里,李汝鱼已经与异人划上了等号。 只因那惊艳的滚字帖! 李汝鱼循原路而返,在照壁前迎面撞见几位宫女,于是让道,却见宫女之后,低眉频频走着一位身着大红长裙,衣冠华丽,袖戴素环的女子。 女子身后,跟着四五名太监,提着包裹行囊。 四目相对,刹那之间皆愣了一下。 有些熟悉的五官。 有些熟悉的娇躯。 只是脸上没了那些雀斑,腰间也没了那柄剑,五官有细微出入,乍然看去,真以为是那个娇俏的红衣小姑娘。 少了娇俏,多了成熟,眉宇间一丝哀怨。 礼节性的行礼。 错身而过。 大红长裙的女子盯着李汝鱼的背影,许久没有吱声,直到宫女轻唤,女子才恍然清醒。 初相见,人月皆圆。 再相见,已是陌人。 我可还记得那句话呢,你会成为我男人的。 …… …… 在沉默中死亡,或是在沉默中爆发。 世人大多选择前者。 习惯了被世俗束缚,习惯了默守陈规,也习惯了被欺压的卑微姿态。 但自那一日,柳州柳向阳快意新生向阳而死,大凉的天下晴空起了一道撕裂陈规和践踏尊卑的惊雷,惊醒无数梦中人。 沈炼是其一。 尤其是当他从北镇抚司点卯离开,来到郊外落凤坡,看到原本和沈家族人并排的坟茔时,心中那蛰伏的心瞬间被击碎。 坟茔已开,知音尸首不知在何处。 沈炼睚眦目裂。 狂奔至不远处,从窝棚里揪出守山人,知悉真相的刹那,沈炼只觉天地一片昏暗,对祖父沈琦寒心,对沈家绝望。 沈家,还不如柳州徐家! 竟然意图抹杀知音的存在,甚至于连一方安睡地也不愿意施舍? 世家颜面,真的大过天? 死者入土为安。 然而知音作为沈家族人,虽说无功,但她是我沈炼的心爱之人,不说祖坟墓地,竟然连临安沈族的墓地也不得入。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绝望的沈炼纵马狂奔回城,一头白发早一凌乱,在风中飘摆成线,一如恶魔出世。 闯入沈府,沈炼盯着那个悠哉喝茶的祖父,怒喝:“知音在哪里!” 砰! 年过花甲看透世情的翰林学士承旨沈琦重重的放下茶盏,“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沈家大少爷,是前途无量的北镇抚司副千户,何故为了一个女人怒向家族!” 顿了一下,“还是个残花败柳!” 沈炼甩开闻声赶来的父亲母亲,绣春刀倏然出鞘,重重的拍在茶几声,近似癫狂的怒吼,“我不稀罕什么大少爷,也不稀罕你安排的那些前程,我这一生,绝不辜负知音!” 刀光一闪,狭长的绣春刀架在了沈琦脖子上,“知音在哪!” 被甩开在一旁的沈炼双亲见状,吓了个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拉住,饱读诗书的母亲更是哭泣着哀求,“儿啊,不可对祖父如此无礼,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啊。” 已失去理智的沈炼一动不动。 沈琦双眼怒瞪,丝毫不惧项上刀,养气功夫再好,此刻也被不孝子孙气得三魂出窍差点半死,急怒攻心的老爷子拍桌而起,不顾后果的怒道:“你不负她?你不负她!那你负了我沈家满门的期待,你对得起沈家三十年来对你的培养和教导么,你那么在意,你为什么不去死,和她一起去死!” 颈项间被绣春刀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津津。 迂腐而古老的世家尊严,与卑微的俗世爱情碰撞,谁也没有退路。 终究是血。 只能是血。 139章 虽死不辞 沈炼终究没有下刀。 最后的理智将他从悬崖上拉了回来,忽然间就冷静了下来,是一种让人感觉到心寒的冷静,站在那里的沈炼不再是一个鲜活的人。 行尸走肉。 默默的将绣春刀归鞘,又默默的看着祖父沈琦,毫无丝毫情绪的说道:“你错了。” 你们都错了。 默然转身,我会证明你们都错了。 沈琦怔在那里。 不知道这个极为看重的孙儿究竟怎么了,暴怒而来,冷漠而去,他想干什么? 沈炼的双亲犹豫了下,没有去拉沈炼,转身疾步走向偏院。 沈炼走出大门,回首望着曾经为之自豪的朱门高户,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想起江秋州老铁那个异人儿子鲁班临死前的话。 我之一愿,举世尽人才,世间大同。 这话太高深。 如今我沈炼亦有一愿。 愿世间再无门楣尊卑,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炼转身,绝然。 耳畔忽然传来伤心欲绝的声音,“炼儿!” 沈炼一僵,终究缓缓回身,看着站在门前的双亲,不甚说话在沈族毫无存在感的父亲一身儒衫,只是目光坚毅的对自己点了点头。 知子莫若父。 父亲亦是赘婿,承受过自己承受的痛楚。 当年名门闺秀的母亲,和寒门出身的父亲相遇,郎情妾意却要面临世俗门阀的高压,若非母亲以死相胁,若非父亲最后科举中了个同进士,连入赘的资格都没有。 温婉知礼仪的母亲已哭成了泪人儿。 几步上前,泪眼婆娑的抚摩着沈炼满头白发,哽咽着说道:“炼儿,何苦呢。” 沈炼泪流,“娘……” 身后强忍着眼泪的父亲咳嗽了一声。 母亲递出手上的木盒,“炼儿,这是……知音。” 沈炼看着那小小的木盒,颤抖的伸手接过,心又一次崩碎,住在这样小小的地方,知音,你委屈了…… 接过木盒,沈炼跪了下去:“孩儿不孝,来生再报。” 想了想,又道:“爹,娘,归于乾王府的沈望曙是位异人,二老不用挂心,孩儿也不认他,就当他不是孩儿血肉罢。” 沈炼起身,绝然而去。 不甚说话却心志坚毅的沈父终于无声泪落。 此一去,父子还能再相见? 又无声而笑。 生子当如此,且去,且让天下人听听你的声音。 …… …… 李汝鱼盯着抱着木盒默默归来的沈炼,心中一惊。 这是活人? 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生气。 沈炼木然的坐在李汝鱼面前,怀中木盒视若珍宝,不肯松手刹那,行尸走肉的说道:“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李汝鱼看着沈炼没有说话。 反常必为妖。 沈炼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情,木盒里装的什么? “当我死后,若是能收尸,把我烧了,和知音放在一起,若是不能,请挑一处青山绿水地,让知音入土为安。” 无论生死,今生不分离。 “乾王府那个沈望曙,虽然是异人,终究是我儿子,他若行善举,但望有朝一日你能救他,若多行不义,请诛之。” 望曙是知音溺爱的人,不愿见她九泉之下伤心。 李汝鱼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沈炼这是在交代后事,他究竟想干什么? 沈炼毫无生气的笑了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笑容透着绝望,“想不想听一个故事,一个很简单很庸俗的故事。” 李汝鱼依然默不作声,沈炼却自说自话。 很简单庸俗的故事。 曾经有个青年,生于门楣世家,幼读诗书欲与天公试比高,在一次家族动用人脉后的大举里依然落第,青年信心全无。 父亲与其促膝长谈。 青年幡然醒悟,聘请了几个花拳绣腿师父,练起了刀枪棍棒,欲借助家族势力起功名于军伍。 符祥七年冬末,顺宗下旨天下,选秀充盈后宫。 符祥八年那个山花灿烂的初春,一个忧伤的黄昏后,青年练了一日棍棒,打算出门找狐朋狗友去西子湖畔喝花酒,路经一座偏院,发现了几个陌生的奴仆丫鬟。 青年推门而入。 院子里的银杏树很黄,映照落日光辉,晃眼。 树下,站着个女子。 一身襦裙迤逦扑地,素颜不施粉黛。 她安静的站在那里。 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望着安静的晚霞。 莫名的让人感觉到安静的忧伤。 夕阳打在身上,又莫名的让人想起那些明日黄花,仿佛就要在人间黯然的凋零,让人到绝望的喘息不过气来。 她轻轻侧首,轻轻说了句,兄长你好,我是小音。 她在笑。 笑意凄凉,如那朵朵飘落的银杏黄叶,一天天的枯萎,生气流逝,看不见未来。 于刹那之间,她住进了青年心里。 她挥挥手说,兄长你看,晚霞真美。 青年怔怔的看了她许久,才柔声说你更美。 女子姓沈,名知音。 顺宗选秀,沈族甄选出来的女子,即将入宫,若过得宫选,便将成为秀女。 短暂的相处,是一世的纠缠。 青年住进了她心里。 青年不甘心,找到父亲母亲,又找到任职翰林大学士的祖父,却终究难以忤逆家族意志,青年没有放弃,用尽一切办法见着了当时还只是后宫之主负责甄选的女帝。 那个如彩云的妇人但说了一句,陛下心意不可逆,世间花生万朵,你何必死守。 大局已定无可更改。 在春末的黄昏里,即将进宫的沈知音在银杏树下看着青年,泪如雨下的说,再见了兄长。 再见。 再也不见。 银杏已新生,青年和女子却走向湮灭。 没有心机的知音,在后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终究只能成为陪衬,最终黯然凋零在冷宫里,一世苍凉。 说着故事的沈炼,不知不觉里已是泪人。 说我依然记得,在那个黄昏里,从她眼里滑落的泪伤心欲绝,说着再见坚决如铁,混乱中有烈日灼伤的错觉,那一日的日落西山,让我的人生走入永夜。 沉默。 许久的沉默。 李汝鱼看着眼前为情所困的男人,终究叹了口气,十四岁的少年有些不懂。 门后听着故事的周婶儿,已哭得梨花带雨。 沈炼起身,走向卧室。 忽然回首看李汝鱼,“其实,我很尊崇柳向阳,他有向天下讲道理的勇气,其死之壮,足以留青史。” 而我,也欲撕裂那道黑夜。 虽死不辞! 140章 永安十二年的冬天很短暂 这一夜,沈炼夜半出门,再没归来。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仿佛人间蒸发。 沈府罕见的沉默,悄无声息的将此事压在了府内,翰林学士承旨沈琦大病了一场,数日不曾上朝。 临安忘记了沈炼这个人。 一个寻常的冬日上午,李汝鱼在屋里看书时候,忽然想起柳正清的赠书,于是从屋子里取了来,不知道这位老相公赠了自己一副什么字帖。 字帖已装裱好,金丝银边,云鱼纹线。 造价不菲。 仅是装裱,少不得要百两会子。 缓缓铺展开来,便似有座座峥嵘大山拔地起,铁骨铮铮,遮天盖地扑面来。 随着青山上负手读书人入梦来,李汝鱼的字如今在临安鹊起,俨然有书道成神的架势,但其实本身对书法造诣并无过人之处。 从艺术的角度赏字便无从谈起。 不过,也能看出一副书法的拙劣,比如眼前这副《燕风?无衣》。 李汝鱼听过这首诗,或者说歌。 回龙县,半边桥畔,有个老妇人,说起大燕兵圣百里春香和大燕太祖慕容垂时曾轻唱过,记忆尤在,此时看字帖,老妇人的喃语歌声便似在耳畔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李汝鱼细看字帖,恍然,终于知道柳正清是谁了。 先生在扇面村教习自己读书时,曾说大凉读书人写诗都是狗屎,但对兴起于符祥年间的某几位书法家赞誉有加,其中便有独创柳体字的某位大家宗师。 柳体字,柳正清。 答案呼之欲出。 这一幅贴并非一起呵成,顿笔染墨数次。 字字匀衡瘦硬,颇有斩钉截铁之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 但总有种错觉,这幅字帖,并非老相公得意之作。 老相公为何藏私? 李汝鱼没去多想,收了卷轴,随意将这幅万金难求的书作放在一旁,继续看从临安书房买来的兵道书籍。 今日看的霍燕青遗作《点兵策》。 院子里很安静。 在沈炼消失后第三日,谢琅府上来人,说尚书大人病了,周婶儿脸色煞白的跟着回去,临走前千叮万嘱李汝鱼要照顾好身子。 实则是避嫌。 周婶儿又话里带话的说可别被乱花迷了眼。 想起乱花,李汝鱼放下书走到院门,看向不远处的精舍。 倒是奇怪。 红衣小姑娘怎的忽然就没了身影,这一段日子她忽然就消失不见了,没来由的想起一句很盛行的话,有些人啊,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她也和沈炼一样,人间蒸发了么? 李汝鱼微觉惆怅。 艺科之后,临安忽然安静了下来。 永安十二年的冬天很短暂。 却很冷。 东宫多了个储妃和太子伴读,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浪,屡屡想对储妃张绿水下手的太子碰壁无数次,最严重的一次甚至鼻青脸肿,却不敢告诉东宫属官,只敢说是自己夜梦落床摔的。 每日一次的书法教导,太子赵愭和李汝鱼之间几无交流。 一太子。 一朝臣。 太子不屑,朝臣有傲骨,便似两条平行线,永远交错着。 一起交错的还有储妃张绿水。 永远不曾出现在太子的书房里。 江秋州崔笙在年关之前,被女帝陛下升职去了江宁府,担任一府知府。 算是平步青云。 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徐鸾被外放江秋州担任知州,看似平调,实则是镀金,这当中多少有周妙书的人情。 毕竟徐鸾曾为他背黑锅。 老相公柳正清没能熬过这个寒冬,自知日薄西山的老爷子,进宫见了一次女帝陛下,将在凤梧局当值的柳隐唤了回来,交待了些许事。 吩咐人准备分房四宝。 老爷子于大雪纷飞里落笔挥毫,其后惊雷劈落,从大内皇宫来到柳府的大内高手,剑劈惊雷,直至老爷子完整写下一篇长诗。 惊雷不沾身。 老爷子溘然长逝。 入土为安时几无陪葬品,唯有一卷行书。 《侠客行》。 那位叫闰擎的大内高手吐血三日,浑身绕余雷,幸得钦天监老监正出手才捡回一条性命。 此事极隐秘,连铁血相公王琨和乾赵骊也不可得知。 仅知临安惊雷落柳府。 遗作送至垂拱殿,如彩云的妇人摒退左右,只留下凤梧双壁江照月和柳隐,妇人掩卷叹息,黯然独坐半日,最终说了句天下异人皆如是,朕何忧之? 柳隐潸然泪下。 江照月无语沉默的看着妇人,满心疼惜。 年关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女帝陛下不经礼部,直接拟定了老相公的谥号:文成。 大凉三国余年国祚,谥文贞与文正者皆鲜少。 柳正清没有捞到文正,但这个文成也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不过知晓女帝登基内幕的朝野重臣,却知道这是他应得的,只是这文成的谥号能保留多久? 若新帝登基,文成必除。 永安十二年的短暂冬天,临安大雪不停。 吏部尚书谢琅家负笈游学的公子谢长衿悄无声息的回了临安。 同日,钦差开封的赵长衣抵达郡王府。 年关过后。 女帝诏令天下,改年号“永贞”。 旧都开封的岳家王爷三上奏折,八百里加急送至临安,折子里不谈兵事,只是详细说了北蛮在这个隆冬下的惨状,附送了数十名潜伏在北蛮的镇北军细作名单和遗书。 北蛮兵部谍房,动用一切力量揪杀潜伏草原上的大凉细作。 无兵事的折子,却字字危机。 开春大雪化后,北蛮内损内忧,止损之策无外乎就是从大凉抢钱抢粮,从燕云十六州抢马,若是遇到徽宗那等软弱君王,北蛮铁骑也会愉快的到开封溜达一圈。 大凉兵部、枢密院数位儒将,调职镇北军,暂归开封岳家王爷麾下。 赵室宗室出身的同知枢密院事赵浪钦差开封,负督军之责。 永贞元年,于血腥里拉开序幕。 这一年,北镇抚司小旗、翰林院待诏、太子伴读李汝鱼,十五岁。 负笈游学的谢家晚溪,十一岁。 太子赵愭,十四岁。 太子储妃张绿水,十六岁。 太学朱八,十三岁。 乾王府沈望曙,四岁。 这一年,眉山苏寒楼欲应举,临安谢长衿欲应举,右散骑常侍魏禧府内,有个燕狂徒欲应举,柳州有个徐仲永,声名鹊起,博得神童之名。 141章 无耻的少年哟 北方兵事渐紧。 燕云十六州边境,除了大凉铁骑,亦出现了北蛮斥候铁骑。 南方,大雪融尽,艳阳高照。 李汝鱼在临安,安静而野蛮的生长着。 劈剑,拔剑,日日不辍。 兵书读尽二十余卷,胸中关于兵道的重楼,已成雏形。 翰林院待诏一职,形同虚设,一次也不曾被女帝宣召去侍书;若非每月月底去领薪俸,李汝鱼几乎遗忘北镇抚司小旗一职。 唯太子伴读一职,成效不错。 李汝鱼但写了字帖,让太子赵愭临摹,寒冬过后,赵愭的书法突飞猛进,宗正寺那群老头子高兴得眉开眼笑。 二月杏花开。 这一日李汝鱼走进东宫,还没去赵愭书房,便被一位小黄门拦住,说太子詹事魏禧魏大人有请。 依然在那个凉亭。 魏禧依然坐在那个位置,捧书而读。 看见李汝鱼,老远便站了起来,出亭相迎,互相寒暄后,不欺少年穷的魏禧轻声说,今日太子在垂拱殿聆听陛下教诲,明日籍田礼,会随陛下一起去郊外籍田春耕。 言下之意,李汝鱼这两日不用来东宫。 李汝鱼无甚想法,正欲笑着告辞,却见魏禧欲言又止,好奇问道:“魏大人有事?” 魏禧有些不好意思,捂嘴咳嗽了一声,“不知道能否求一幅墨宝?” 眼神期翼。 李汝鱼如今已是临安名人。 先有滚字帖冠京华,后有柳正清老相公抱《侠客行》而入土,再有太子赵愭书道造诣突飞猛进,一时间风头无两。 偏生李汝鱼不见客,一书难求。 在太子东宫府教导赵愭连书写的字帖,被某些个太监拿到宫外贩卖,价值万金。 魏禧虽是太子詹事,近水楼台,却有读书人气节,不愿做那小人事。 但心痒难耐。 于是今日逮着机会,厚着脸皮求书。 李汝鱼笑了笑,对这位很有好感的读书人歉意的道:“倒无不可,但我没有章印,怕是要叫魏大人失望了。” 魏禧大喜过望,“无妨,无妨。” 于是引着李汝鱼前往偏院,在太子詹事的公事房里,李汝鱼为魏禧写下一幅大儒苏伴月年轻时候的得意之作《饮酒帖》。 这位好书好墨的读书人沉浸其中,也没注意到李汝鱼什么时候离开。 太子赵愭去了垂拱殿。 东宫分外冷清。 李汝鱼走出偏院,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想逛一逛东宫,看看这座古往今来无数皇子挤破头皮想住进来的储君之望。 二月艳阳,春风如剪。 东宫处处见新绿。 安静幽深的新春苑,假山冷峻,水池幽绿,游鱼蔫蔫不跃,处处见新绿,蓬勃着生命气息。 新绿之中,骤然出现的一片嫣红,让李汝鱼觉得刺眼,心里某个地方仿佛被拨动,莫名其妙的想起了那个红衣小姑娘。 初见时,她蹲在篱笆墙上。 说我不好,我头疼,头疼的时候想杀人。 如今,她又蹲在谁的篱笆墙上,又在对谁说那句头疼想杀人的话呢? 盯着那一袭大红妆思绪飘远。 浑然没发觉红妆飘近。 眉角有着几颗小雀斑,低眉弯月的太子储妃张绿水默默的看着少年,许久才扬起青葱般雪白的小手在李汝鱼眼前一晃。 “喂!” 李汝鱼悚然惊醒,行了一礼,说了句冒犯,转身离开。 不再多看少女一眼。 太子储妃张绿水,若无意外,将来的大凉**。 且赵愭软弱,今时便受制于铁血相公王琨,他日登基,王琨退位之后,这大凉的天下,说不准又将女帝执政。 且心里有人,有个小小的人。 忽然分外想念那颗唇角淡青色美人痣,今日艳阳高照,那颗痣应轻舞飞扬了罢。 红衣的张绿水看着李汝鱼,小手扬了起来,如艳阳的樱唇微张,终究没发出一个字,默默的看着李汝鱼走入转角廊桥里。 小手许久不落。 忽然抿嘴一笑,春风拂过,花开满园。 “笨呢。” 小姑娘的心里,忽然觉得那个少年还是当日的少年。 还是那么色。 初相见,盯着人家处子幽美处,今日再相见,却盯着胸口青梅,无耻的少年哟。 但是,挺好。 心里有些小欢喜。 那日对你那个未来丈母娘说过的话,真的当真了哟。 …… …… 在距离临安上千里的关中,同一片艳阳。 有个小萝莉,坐在艳阳下。 捧书却不读。 言笑晏晏的看着不远处的折柳少女,唇角的淡青色美人痣在艳阳里轻舞飞扬,分外妩媚。 “婉约,为谁折柳。” 折柳的少女回头看小小,腼腆的笑,却不言语,小女儿情态萌发。 青涩里有妩媚。 小小却并没有放过李婉约,娇俏吐舌,“可惜啊可惜,我家夫子今日去踏春了呢,李家啊也真是小气,就知道请夫子喝酒,舍不得找几个侍寝丫头。” 顿了顿,满是戏虐,“不过我看哟,有的人很想去呢。” 李婉约那张瓜子脸顿时绯红,啐道:“小姑娘家家的,侍寝侍寝说个不停,一点也不知道害臊,等我哪日去了临安,定要给那个少年说,管好你家的小媳妇儿。” 小小呵呵傻乐。 笑着笑着,目光泛散,盯着那排新绿柳树,思绪飘向临安。 鱼哥儿,一别已经年。 我尚好。 你呢,一切都好么,临安很繁华吧,你的心呢,也繁华着么? 鱼哥儿,等我哟。 带我游学归来时,与你相约看临安风华。 那一天,你负剑,我捧书。 那一天,不羡鸳鸯不羡仙。 心思飘忽的小小,轻轻喃语,“今春风吹西柳,初心难消轻愁。但望谁远游,却语黄昏独嗅。念久,念久,却道旧梦难休。” 折柳过来的李婉约怔在当地。 愣着说了一句如梦令? 小小依然望着远处摇摆绿柳,浑然不觉,心思依然在那条远游临安的鱼身上,粉嫩的脸颊上,浮起一层朝霞般的绯红。 春思。 幸福如花儿开放。 清醒过来的李婉约顾不得少女心懵懂的小小,转身跑回了书房,很快将小小的那首如梦令写了下来,越看越爱。 这词,可不比自己差呢。 又长叹了一声。 门生尚且如此,李夫子,你之大才,何日昭彰于青天? 眸间尽仰慕。 屋外,望柳萝莉思念着那个小小的少年,那一日他腰间执剑,出春风关回望山川。 屋内,持纸少女念想着那个沧桑的大叔,那一日他把酒言欢,狂傲人间天下轻看。 双豆蔻,思年华。 …… ps:推荐鲈鱼巨作品《植掌大唐》:做大唐的魔稻宗师。 ps:小小的入梦令,作者君原创啊,为此死了一堆脑细胞,求推荐票,求打赏,必须求打赏!!! 142章 女帝出宫 自大凉太祖定国,制定与文人共治天下的祖制后,休养生息繁衍国力,又身体力行,在临安郊区开辟一块八卦籍田。 每年春耕之际,章国君王皆要出宫行籍田礼三日。 以此鼓舞天下百姓。 这是祖制,大凉三百余年国祚,哪怕是建炎南渡年间,也不曾荒废。 明日,便是永贞元年的籍田礼。 女帝陛下会在这一日出宫,前往郊区八卦籍田,住三日,行完籍田礼后再返回大内。 籍田礼和李汝鱼没关系。 在临安住了将近半年,李汝鱼的日子单调得令人乏味,每日卯时末起床,绕着夕照山跑三圈,登到峰顶休憩一阵。 若是婶儿在,便吃着婶儿做的早食。 如今婶儿会了尚书府,便到街上吃些早食,顺便买些中午晚上的菜料。 上午看书。 下午练剑,并去东宫伴读。 晚上看书。 日子充实而枯燥,李汝鱼乐在其中。 今日亦打算如此。 二月二,新月未生残月藏匿的日子,卯时末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李汝鱼推开门,眼睛微疼。 火光刺眼。 院前,两盏灯笼光芒刺眼,光芒里的那个姑娘更刺眼。 姑娘年纪轻轻,最多不过二十三四,穿着特有而罕见的华丽官服,秀气里透着一丝挠人心的诱惑,关键是这个姑娘很美。 秀气里的美,美得没有人性。 彷如一块寒冰。 姑娘长发及腰,鹅脸圆润,丹凤眸,蜂腰,长腿,飞凤眉略带犀利。 一个好看女人应该有的她都有。 唯一遗憾的应是胸前略平……是真的平,不比红衣小姑娘好多少。 本该比徐秋歌更好的女子,因这平胸而风华骤减。 反而逊色于徐秋歌。 此刻负手站在灯光里,身后两个侍女各执灯笼,女子看着自己,眸子里带着很奇怪的意味,轻声说道:“陛下有旨,宣翰林院待诏李汝鱼,侍书。”又道:“李待诏,请吧。” 李汝鱼有些奇怪。 今日不是籍田礼么,为何会宣召自己侍书,也许是女帝陛下行完籍田礼后,要以诗书文墨打发这两夜的寂寞时光? 毕竟籍田郊区比不得大内。 女帝也需要做点秀给天下百姓看看,咱们大凉君王并非无用,书香不辍。 看着花斑犹豫了下。 穿官服的女子聪敏,立即轻声道:“无妨,可带着。” 李汝鱼率先下阶。 官服女子随后,在即将走入转角处时,回头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远处黑暗里的精舍,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个青衣姑娘默默的盯着这边。 按剑。 如临大敌。 官服女子心里叹了口气。 路过一家早食店,看着热气蒸蒸的蒸笼,官服女子犹豫了下,轻声唤住李汝鱼,“时间尚早,李待诏要不要吃了早食再去?” 李汝鱼笑了,“好。” 是她想吃。 于是对坐,两个侍女另桌。 看着稀里哗啦将精致早点吃了个光,李汝鱼善解人意的又叫了一分,官服女子也不客气,斯文秀气里透着饕餮属性,吃的不亦乐乎。 论吃相,李汝鱼倒更像个腼腆女人。 吃货啊。 李汝鱼吃完之后,安静的看着官服女子将最后三个包子下肚,没有浪费一丝,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有那么抠门么?” 有知音之感。 “以前饿怕了。”吃完,擦嘴,轻声道:“凤梧局,江照月。” “翰林院,李汝鱼。” 永贞元年的二月二,两吃货相遇。 …… …… 大凉籍田礼,并不复杂。 孟春之月,由太史择选吉时,礼部、鸿胪寺、宗正寺等部门作好一切准备工作,殿中监把陛下的御座设在文思殿;仪弯司要编排好文武百官的坐次。 前三日,由司农寺用竹木制成的青箱,装好籍田礼所用的九谷种子等。 天色微亮,女帝从祥曦殿起驾出发,乘上平辇,身穿皇袍,有仪仗队约二千人随从护送,队伍浩浩荡荡前往玉皇山南麓。 先到农坛旁的文思殿,进早膳讫,再到籍田御耕所更衣,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乘玉辇立御耕位降辇。 由太常卿前导至御耕褥位坐定,由籍田令奉进皇帝使用的御耕器具耒耜,先由执耒者拿着,然后送给皇帝开始三推之礼。 皇帝三推之礼完毕后,由礼直官请皇帝登上先农坛观耕台,亲自观览文武大臣与遮民耕种籍田的情景。 先是按次序引进三公、三少、相公、王爷等一品大员行五推之礼。 再引副相参知政事、六部尚书以下官员行九推之礼,最后由司农少卿引庶民百人播种籍田的情景。 耕毕,女帝会在籍田附近住三日。 每日耕种。 当然,大凉以往的君王大多是做做样子给百姓看,女帝登基后,着实乐在其中,每年的三日籍田礼,都会亲自去田间躬耕。 女帝每年最喜种植茄子,到收获季节,总会让人前来采摘。 也是临安一大佳话。 不过也有龌蹉之人揣度,女帝陛下为何只种茄子,遮莫是在提醒大家,咱们的女帝陛下缺男人——当然,有这种想法甚至于付诸行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今年的籍田礼依然如此。 禁军、南北镇抚司拱卫下的玉皇山,除了那些被选进来参与籍田礼的庶民,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而那些庶民也早被调查清楚,绝对不会有任何纰漏。 尽管有心人很希望女帝陛下这次出宫发生点意外,甚至驾崩之类的,但终究要落空,也没人敢在女帝强势掌控下的临安使什么手脚。 和往年不同,太子赵愭今年来了玉皇山参加籍田礼。 同来的还有太子储妃张绿水。 在女帝三推之礼后,李汝鱼随凤梧局江照月姗姗来迟,并没有去观礼,而是直接到御耕所,见着了凤梧局侍墨司主事柳隐,点点头,算是相互见礼。 柳隐亦在守孝,夺情之后改袖麻。 相公王琨、宁缺等人行五推之礼,参知政事谢韵带着六部尚书等行九推之礼。 枢密院那边,因北方将起兵事的缘故,狄相公今日并没有来,而是坐镇枢密院,来了签书枢密院事这位大佬。 等籍田礼结束,一众文武百官在女帝示意下返回临安城。 仅剩下南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赵瑾,以及禁军都指挥使三位掌控京畿兵力的心腹大将,皆游走在玉皇山一带。 籍田里,除了一众宫女外,尚有女帝、太子赵愭、太子储妃张绿水,凤梧局江照月和柳隐,以及翰林院待诏李汝鱼。 柳隐和江照月上前,陪侍在女帝左右。 李汝鱼闲来无事,看了一眼那个曾在夕照山一唔的妇人,此刻蹲在田地里,乍然看去,除去那一身袍服外,真像个农家妇人。 忍不住暗赞。 永安盛世,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打造出来的。 仅籍田一事,临安万民谁人不服? …… ps:每日一求,求推荐,求收藏,求打赏! 143章 天下交给谁? 籍田礼上的事情,若是传到朝野,翰林院待诏李汝鱼怕是会被弹劾成狗。 女帝带着江照月和柳隐在地垄沟栽种茄子秧苗。 一众宫女都熟稔陛下作风,该干嘛干嘛。 从没出过临安城的太子赵愭终究少年心性,没耐得住相公王琨的劝说,玩了个不亦乐乎。 太子储妃张绿水不知道在想什么,站在观耕台下发呆。 李汝鱼呢…… 安静的坐在御耕所旁,大马金刀的斜躺着享受春光妩媚,一旁的花斑百无聊懒的打着呵欠,这场景很像一位盛世大官人看着妻妾成群的模样。 只不过当事人都不觉得。 觉得也不敢这么想,田里劳作的那位可是女帝。 李汝鱼看着青山里的密林,暗暗思忖着里面究竟潜伏了多少南北镇抚司的高手,那条环绕八卦籍田宽达三四十米的河里,有没有浪里白条。 又想着沈炼,这货自从在建康府做了件大事后又人间蒸发,把翰林学士承旨沈琦气得不轻,建康知府更是头疼万分。 沈炼在建康,杀四人。 已被刑部记录在册,全力缉拿。 沈炼究竟想干什么? “你想死?” 李汝鱼正想得入神,耳畔响起有些熟悉的声音,似曾相识。 侧首看去,太子储妃张绿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旁,李汝鱼急忙起身,干笑一声,见礼,“不知道张妃何意?” 张绿水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的环手望着远处。 李汝鱼以为她在看女帝。 她不说话,李汝鱼也不愿意谄媚。 低头去逗弄花斑。 旋即有些意外,花斑此刻安静的很,对着张绿水摇着尾巴,一点也没有初次相见的本能野性。 莫非这就是上位者的气场? 一个女帝,一个太子妃,都能让野性花斑变成夹尾巴狗。 花斑,你的尊严呢。 被狗吃了么。 李汝鱼不由得对花斑无语,这货第一次见女帝,就吓得够呛。 今日见到张绿水,虽然不恐惧,可哪有半丝狼性。 张绿水不说话,李汝鱼逗狼。 场面一度很尴尬。 好在太子赵愭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发现张绿水不在身边,把她唤了过去。 籍田时光很单调。 下午饭后,柳隐回大内处理凤梧局事务,江照月不知道给女帝说了什么,也离开了玉皇山,太子赵愭第一次出临安城,哪里坐得住。 女帝唤来南镇抚司赵瑾,让他护卫太子和太子储妃去爬山踏青。 籍田间只剩下李汝鱼和女帝。 这让李汝鱼越发尴尬。 女帝宣召自己来侍书,但她却一直在田间,自己像是个花瓶木偶。 犹豫再三,还是拿了农耕用具,来到换了便服,着一身彩衣弯腰在地沟里锄草的妇人身后,轻声说了句,“陛下。” 心中忍不住跳了一下。 弯腰的女帝…… 有些东西,历经岁月而弥辣,比如眼前妇人,岁月仿佛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彩衣勾勒出来的曲线,甚至还在张绿水之上。 李汝鱼不是好色之人。 可依然觉得有些口干,但无亵渎之心。 妇人头也不抬,“坐不住了,帮朕挖些坑罢,堆菜苗也好,埋人也善。” 一语双关。 李汝鱼惊诧莫名,“埋人?” “埋我大凉好男儿,埋他北蛮铁骑尸,亦……”顿了下,妇人抬起头,神情略带惋惜的说了句让李汝鱼莫名其妙的话:“埋沈炼。” 沈炼在这里? 南北镇抚司和禁军肃清的玉皇山下,飞鸟难匿,沈炼能藏在哪里? 他又想干什么。 言多必失,李汝鱼默默低头做事。 妇人反倒直起身,看着手脚娴熟的李汝鱼,笑了笑,“你好像经常做农事。” “嗯,微臣自小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稍有些懂事后,便自耕自足,老天爷给人一双手,两只脚,便是让人多做多走。” 妇人挑眉,目有赞赏,“为何不说一手持剑,一手舞墨?” 年关后,兵部挂职的一位儒将前往开封赴职时,豪言壮言,说我大好男儿当一手持剑一手舞墨,尽取北蛮偌大头颅,以平山河之患。 李汝鱼默不作声,人后不说闲话。 妇人望向河畔,“你好像不恨沈炼?” 李汝鱼僵了一下。 女帝为何一直提起沈炼,难道她知道扇面村并没被屠的事情了? 耳旁又传来妇人的声音,“其实啊,扇面村被屠一事,朕知晓的不算晚,也知晓这件事是长衣手笔,知道朕为何没有问责于他么,是不是有些愤怒,庶民三百余人,不抵郡王一命?” 李汝鱼直起身,看着妇人,认真的道:“可以说?” 妇人乐了,“不杀头。” 李汝鱼想了想,“因为你想废太子赵愭,而改立闲安郡王!” 妇人点头,“都知道的事情。” 李汝鱼又道:“还可以说?” 妇人无语,“今日不杀头。” “君无戏言?” “你说呢?”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朕乃大凉君王。” “还是女人,而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妇人抚摩额头,“人小鬼大,说吧,今日你说什么,朕都不杀你。” 目光里满是狡黠。 不杀你,不代表着不往心里去,秋后算账有的是时间。 李汝鱼终究嫩了些,哪斗得过这位从深深后宫里杀出来的千古奇女子,认真的道:“如果临安传言是真,闲安郡王真是陛下的私生子,那么陛下为了您自己,也不会让赵长衣出丝毫纰漏,别说区区扇面村,就是赵长衣在开封杀了岳家王爷,您依然会保下他。” 妇人闻言脸色微寒。 不再说话。 许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流言可畏,朕登基之后,以乾王为首的赵室极尽能力污蔑朕,倒也罢了,想不到世人也如此看朕,着实有些心寒。” 盛世永安为万民,万民却污朕失德。 心寒莫过于甚。 李汝鱼默不作声,不愿意再说。 再说,恐怕真要杀头。 关于赵长衣的出身,临安传闻极多,有说是女帝私生子,又有说是顺宗陛下在民间的流亡皇子,其生母和女帝是自小长大的闺中密友。 后者比较有说服力,而且极有可能是真正的事实。 女帝不能生育,这是顺宗朝时无数名家圣手诊断出来铁一般的事实。 况且若是女帝私生子,赵室岂能让他成郡王。 对于赵室可是千古奇耻。 …… ps:求推荐,求收藏,求打赏……你们不给,下一章我就让李汝鱼把女帝推了,嘿嘿嘿 144章 去北方,守城杀一人 妇人拍了拍手,“随妾身走走。” 前面自称为朕,那是君臣谈话。 此时自称妾身,则是平等相待。 李汝鱼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足以让女帝私下里自称妾身,天下也没人可以,这也许是女帝的性格和素质使然。 千古奇女子,总有过人处。 默默的跟随在妇人身后,围绕着籍田最外围靠近河边的土道徐徐漫步。 伴君如伴虎。 李汝鱼读过的诗书、史书不少,深谙这个道理,是以大多时候并不做声。 有风吹来。 妇人彩衣飘飘,木簪别住的长发里,几缕不听话的青丝飞舞。 很难想象,眼前这女人是大凉女帝,是挥手足以让大凉数十万铁骑为之赴死的天下共主,是极有可能一统这片天下的盛世明君。 妇人身上,没有岁月痕迹。 既有双十年华的明媚,也有少妇的妖娆风情。 “你那个青梅竹马谢晚溪,如今作客陕西李家,和那位有可能是异人的李家女词魁成了巾帕之交,来年的咏絮录,此两女必然悬名前三甲。” 李汝鱼笑了笑,不做声。 妇人一边望绿水,一边轻声道:“你那个夫子着实是个祸害精,蜀中留情又片叶不沾身,现如今又有李家女词魁芳心暗许。” 顿了下,叹道:“珠联璧合的一对啊……” 语出惊人。 李汝鱼心中一沉,“既然知道她是异人,为何北镇抚司不动。” 妇人哼了声,“妾身担心的不是此等异人,而是乾王赵飒,或是异人常遇春之流。” 读书人不可怕。 朝野皆可束之,比如异人徐晓岚,何惧之有? 自己都敢让赵骊得了沈望曙,何况一个区区李家的女词魁。 可怕的是盖世名将之流。 不知不觉中,已绕着籍田走了大半,妇人忽然顿足,望着绿水里,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有些戏虐的道:“你知道沈炼在何处?” 李汝鱼摇头。 妇人盯着水下看了一阵,转身继续前行,轻声喃语一句可惜了。 回到御耕所,妇人唤来宫女,“着人去告诉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立刻去请翰林学士承旨沈琦来此,天黑之前,我要看到这位沈家老爷。” 这位老臣也是辛苦。 估计此刻刚到临安府邸没多久,又要被女帝唤来籍田。 又道:“着人通知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将太子和太子储妃送回东宫。” 顿了下,又对其余宫女说道:“你们皆回了罢,不用留人。” 有位凤梧局的女官,负责女帝日常食宿事宜,颇得青睐,闻言愣了下,犹豫再三,还是轻声道:“陛下,让颖儿留下陪您。” 目光却落在李汝鱼身上。 女帝笑了笑,“无妨,将朕那把剑留下便可,你等去罢。” 当然知道这位心腹的担心,她并不是害怕自己会和李汝鱼发生什么,她害怕是的李汝鱼会对自己做什么。 毕竟十五岁的李汝鱼体魄已不输成年人多少。 自己虽然年长一些,但却是大凉最美女人,对李汝鱼这等雏儿或会有着无可抗拒的诱惑——妇人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整个大凉,若有人能与自己媲美,便只有身在开封的岳家王妃……嗯,估摸着再等几年,还得加上那少年的青梅竹马。 谢家晚溪。 但妇人丝毫不担心少年会色迷心窍。 籍田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李汝鱼知道,籍田周围的青山密林里藏匿着数不尽的南北镇抚司好手,只要女帝一声令下,或者籍田这边稍微有点异动,便会如蜂群出巢。 妇人亲自沏了茶,一人一杯。 落座后笑道:“燕云铁骑和北蛮铁骑已经有所接触,估摸着再有一月半月,就会爆发第一场接触性战事。” 李汝鱼沉默了一下,“您不担心?” 妇人一手叩杯,“狄相公在枢密院里那座我大凉独有的江山势图上推演过,此次北蛮南侵,兵事不足以漫过燕云十六州。” 言辞间多少有些遗憾。 李汝鱼暗惊,“您很期待这一场战事?” 妇人望着远处青山,“期待么?” 饮了口茶,“倒是谈不上,只是想看看我燕云铁骑能否硬撼北蛮铁骑,和北蛮一战在所难免,盛世已十二年,倒要看看,还需多少年才能让北蛮俯首称臣。” 五年,再给我五年。 届时大凉兵锋漫过燕云十六州,直取北蛮上京。 其后灭东南大理。 天下一统! 我要让赵室那群人看看,大凉太祖做不到的事情,我一个妇人做到了! 忽然笑了起来,很狡黠的笑意,“先帝驾崩之日,曾在床前问妾身,可愿意百年之后还政赵室,妾身告诉他会。” 李汝鱼愣了下,怎的又说起天下交给谁的事情了。 却不料妇人笑眯眯的,“你说对了,女人啊,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所以我骗了先帝。 李汝鱼有些无语,此刻的妇人和一个刁钻的少女有甚差别,说她是大凉女帝,说出去谁信? 妇人起身,从御耕所里拿出几本书,“知晓你在看兵书,想做一个无双儒将?倒也是好事,毕竟妾身和长衣都很看好你,这几本你拿去罢,其中有一本《帅囿》是大燕兵圣百里春香所著《春意浓》其中一册。” 倒是个讽刺。 百里春香作为大燕兵圣,所著兵书却取了个薄凉的文集名字。 春意浓。 取自春意浓时战意疯,兵血如稠。 在那位千古奇女子眼里,战争就是艺术。 李汝鱼默默的收过书来,认真的问道:“陛下让我来籍田,不仅仅是为了赐书罢?” 妇人笑乐,“不急,等沈琦来。” 想了想,又道:“现在有空,知会你一声罢,籍田礼后,你会和闲安郡王一起去开封,参与这场战事,守下一座边关城,顺便为朕杀一人。可有什么要求?” 李汝鱼心中一惊,“去北方?” 妇人点头,“刀剑需磨砺,一场战事的磨砺,比你在临安太子东宫和翰林院所得要丰厚到不知多少倍,当然,此去北方,你要是还能帮妾身杀了岳家王爷,那是最好不过,退一万步,杀了他那个三世子也可。” 实际上一厢情愿了。 李汝鱼这柄剑尚在鞘中,要杀岳家三世子何其困难。 这些年潜入开封的北镇抚司刺客,折损了不下百人,却连岳家三世子的衣角都没碰到。 岳家,大凉顽疾。 不过此次要杀的另有其人。 李汝鱼苦笑了一声,“我怕会忍不住先杀了闲安郡王。” 妇人闻言不怒反笑,“倒是敢说真话。” 显然不信李汝鱼能杀了赵长衣。 若说世间有人能杀赵长衣,找不出几个,自己、赵骊、王琨、岳家王爷。 仅此四人耳。 …… ps:你们赢了……不敢推倒女帝,但还是要求推荐、收藏和打赏,哼哼。 145章 朕欲树千古未有之大业 李汝鱼知道赵长衣和女帝对自己青睐有加的原因。 对赵长衣并无好感。 一者是因为小小的缘故,二者因为扇面村……虽然最终没被屠村,但在李汝鱼心里,赵长衣始终是个可以杀的人。 但对眼前这妇人,却自然而生好感。 有些事便想弄明白。 收好她赐下的几卷兵书后,酝酿了一番措辞,起身行礼,正色问道:“陛下,但想问一句,我于你何用?” 妇人愣了下,旋即头疼的抚摩着额头,蹙眉深思了一阵,“你知道雷劈不死的意义么。” 李汝鱼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疑问句,但用的肯定语气。 妇人继续说道:“你之书法、剑道,多多少少得益于此,朕如今也不知道你将来能走到什么地步,但有一点很清楚。” 顿了下,一脸认真,“朕需要一柄能一统这片天下的剑。” 自称朕。 此是君臣交谈。 李汝鱼苦笑,“若不能达到您的期许呢?” “无妨。” 妇人旋即一笑,黯然了时光的笑容很有些触目惊心的风情,“这一次,真没骗你。” 李汝鱼无语。 妇人心情似乎很好,于是多说了一句,“妾身无岁月,只会死,所以有的是时间等下去,若你不能,那妾身再等,甚至于御驾亲征也无妨。至于为什么妾身无岁月,说了你大概也不明白,得钦天监那位老监正才解释得清楚,当然,蜀中那个算命先生大概也知道。” 李汝鱼讶然,“算命先生?” 没来由的想起了江秋州那个相天面地的算命先生。 妇人点头,眸子里多愤懑,“我大凉天下妖孽横生啊!” “此算命先生负一杆旗,上书相天面地,被西卫一所的赵铸盯上,赵铸你大概听说过罢,北镇抚司三把屠刀之一。” “近百缇骑围剿,这算命先生说了句话引来惊雷,缇骑死伤无数,他却没事拍拍屁股溜出了蜀中,着实有些神奇。” 李汝鱼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那算命先生竟还有这等神通。 妇人看李汝鱼吃惊的神色,倒也没点破,那算命先生其实没什么大本事,但知天命擅窃天机,说的那句话便是揭露天机之言。 女帝窃天命。 一语道破了自己无岁月的天机,也难怪钦天监那位老监正听说后会倒吸凉气,说此人当有仙道之姿。 天色渐幕。 沈琦这位老臣终于在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陪同下赶到籍田。 李汝鱼做了清淡晚膳。 御耕所外,彩云妇人,老臣沈琦,少年李汝鱼纷纷落座。 这顿晚膳吃得很安静。 妇人身为女帝,沈琦作为老臣,都秉礼而食。 李汝鱼则几乎不在饭间言语。 实际上老臣沈琦激动不已,这一顿饭的意义太过特殊,寻常臣子哪有这等待遇。 激动之中又多忐忑。 不知道陛下意欲何为,总不会真叫自己来吃这清淡晚膳的罢。 饭后,妇人起身。 老臣沈琦尚未吃完,但不敢怠慢,依然起身,妇人也没说什么,更没有吩咐这位老臣继续用膳。 李汝鱼依然埋头,安静吃饭,不浪费一粒一米。 妇人没有催促,看着李汝鱼感触良多,似在对自己,又似在对老臣沈炼说,“大凉盛世已十二年,如今永贞,这天下还有多少人吃不饱饭,路漫漫,任重而道远矣。” 老臣沈琦欲言又止。 妇人挥挥手,示意他不用说话,安静的等着。 待李汝鱼吃罢。 妇人从御耕所里出来,拿了根竹竿,又提了柄佩剑,将剑丢给李汝鱼,“听说你剑术不错。”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要杀人?” 心中隐然猜到了一些。 妇人没有说话,看了一眼沈琦,有些莫名的忧伤。 沉默了一阵,才对沈琦道:“沈老,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朕希望你只是安静的看着,到观耕台上看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说一句,甚至一个字!” 平静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却重逾万钧。 沈琦茫然万分,只能应诺。 偌大而安静的籍田里,四周青山在薄暮里飘起青色暮霭,偶尔几声老鸦鸣啼,倍增了苍凉。 看着那位老臣踏着暮色佝偻着腰身爬上观耕台,妇人叹了口气。 自言自语,“是否太残忍了些?” 李汝鱼提剑站在她身后,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真的在这里?” 妇人却提了竹竿向远处走去。 又说起了另外的话题,“太子赵愭软弱,被相公王琨拿捏着,宗正寺那边既想让赵骊上位,又想将江山留给赵愭,他们却没想过,今后若是赵愭登基,这大凉将再多一位高宗,也便罢了,大不了缩着脖子当乌龟,让北蛮打成丧家之犬,赵室丢这个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顿了一下。 “他们没想过,若是有一天,王琨取赵室而代之又若何。” “他们没想过,若是有一天,张绿水权倾天下又若何。” “所以朕要在百年之前,将北蛮收归大凉版图。” “所以朕要选一个能承继功业的开拓之君,而非守成之君,更不能让张绿水之流惑乱朕的大好江山。” “朕的眼里,不只是大凉,北蛮和大理这片天下,北蛮之北,那片茫茫无尽的雪山之后有什么,大理之西,那片永生看不见尽头的沼泽后面又是什么,东海之东,海天相接的最远处,又是什么样的世界,朕,都想去看看。” 妇人忽然回头,“你懂吗?” 李汝鱼沉默了许久,“赵长衣懂?” 妇人笑了笑,不置可否,“蜀中那个异人鲁班临死前说过一句话,举世尽人才,天下大同,朕对他描述的这个世界充满向往。” 朕欲树千古未有之大业! “所以?” “世家门阀该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所以朕需要一场战事,甚至几场战事,可在这之前,朕还要先让赵骊,王琨,甚至于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死心。” 李汝鱼长出了一口气,“这和沈炼有什么关系?” 妇人呵呵的笑。 “没有关系啊。” “妾身就是想说啊。” “因为平时没人可说啊,柳隐和江照月要是听见这些话,怕不是要吓得花容失色。” “因为你听了,也就听了啊。” 妇人很开心的样子,那一刻长发在暮色里飞舞,彩衣飘摇,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游走在盛开百花里,阳光且明媚着。 李汝鱼仿佛看见了一个芳华少女,青春风采糊了自己一脸。 …… ps:感觉恋爱了,有点喜欢这个时而少女时而少妇的女帝了。另外,认真,非常认真的求推荐、收藏、打赏。 146章 盛世蚊血 世界是什么样子。 李汝鱼不知道,也没想过。 但眼前这个此刻如少女的妇人,屹立在大凉的顶端十二年,她的眼里,能看见有些人终生也无法触及的远方。 君居高,望万民,理天涯。 而绘盛世。 没来由的,李汝鱼有些热血贲张。 紧了紧手中长剑。 心里默默念了一句,若是那一日,你得已筑造大同盛世,得以见那几处远方,甚至触摸到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我,李汝鱼。 愿为你之剑。 薄暮里,李汝鱼和妇人来到先前驻留过刹那的水边。 暗暗奇怪,沈炼在何处? 妇人却看着水下,笑眯眯的说,“你说沈炼究竟是怎样做到,在水里一呆就是半月?” 李汝鱼吃惊的看着水下,“他在那里?” 妇人点点头,“但他轻看了南北镇抚司,若非妾身压着,此刻水里就是一具尸体了。” 手中竹竿探入水里,敲打了一阵,大声道:“沈炼,出来罢,朕在这里。” 又淡然的回头看李汝鱼,“他会不会杀了妾身呢?” 李汝鱼对这局面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沈炼出来,执意要杀女帝,自己又当如何。 杀沈炼么? 深绿色的水涌滚。 片刻后,深绿里出现一片惨白,丝丝缕缕白发从水下浮起,哗啦啦水花飞溅,沈炼破水而出,看清楚局势后,有些懵逼,阴沉着脸按刀冷笑一声,“陛下真不怕死?” 又看向李汝鱼,“你想阻我?” 李汝鱼蹙眉不语。 妇人不着痕迹的望了一眼观耕台那边,暗暗想着那位老臣看到沈炼出现在这里,不知道会是什么神情,收敛了先前的少女风姿,恢复成平易近人却又如天边彩云的风采。 面无表情的道:“你想明白了?” 沈炼也蹙眉沉默,弄不清女帝在打什么主意。 妇人负手,目光落向西北方,“沈知音的死,朕本来可以阻止,但不愿阻止,知道为什么吗?” 不待沈炼回答,妇人继续道:“你在建康,杀了那个棒打鸳鸯强抢民女的世家少爷,加上奴仆共四人,然而换来了什么?在你离开建康后,那对年轻情侣被世家强势报复,男的被官老爷随便找了个借口发配到北方充军,估计活不过这一场战事,女的被抢入深门朱户后受尽凌辱,最终南镇抚司在秦淮河下游发现了她的尸首……” 妇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很轻。 神情很宁静。 但是。 杀意很重。 “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你沈炼一个人,改变不了这样的现状,对抗不了根深蒂固的世家,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君王做到的事情,你沈炼凭什么?就凭那柄如今已除编北镇抚司的绣春刀?” “痴心妄想!” 沈炼沉默的看着妇人。 李汝鱼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这位让人难以揣度的妇人轻声道:“但是你可以。” 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这是她想告诉自己的道理。 妇人点头,“燕文帝开科举,使得寒门子弟可以鱼跃龙门,大凉太祖与文人共治天下的基本国策,使得世间寒士亦可为首辅,世家这个顽疾,历经数百年,终究去了不少瘙痒。” “但朕明确的告诉你,不能。朕之背后,亦是世家门阀,这是任何朝代都无可避免的社会本质,掌权者终究是权贵阶层的利益代表。” 话语多无奈。 沈炼长叹,按刀,“那么,我就用刀和天下人讲讲道理。” 李汝鱼也长叹,按剑。 女帝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女帝若死,赵愭登基王琨左右朝政,或者赵骊夺权,被贴了女帝和赵长衣印记的自己,将会遭受血腥清洗。 妇人按住李汝鱼的手,看着沈炼,“你今天在这里,其实就表明你已经想明白,你欲要和天下人讲的道理,学那柳州柳向阳不可行,你的道理,甚至于柳向阳的道理,普天只有,只有朕能帮你们讲与天下人知。” 妇人忽然觉得有些畏寒,缩了缩肩膀,“朕确实可以给你一个希望,给天下人一个曙光。” 沈炼默然,眼神渐亮。 妇人的手依然按在李汝鱼的手上。 认真的看着沈炼,“今日朕说的够多了,不妨再多说一句,北蛮此次南侵,虽然有铁血相公王琨的手笔,何尝不是朕之所想!” 朕欲以战事弱世家。 而这也是铁血相公这一生仕途最想做的事情……当然,是那个年轻时候从寒门跃起而朝大庆殿的读书人王琨。 沈炼懂了。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漂亮的可能很会骗人的女人,没有骗自己。 仰天大笑。 然后推金山倒玉柱拜下,“但请陛下吩咐。” 妇人情绪复杂,没有说话。 有些话不用说,彼此明白,沈炼出现在这里,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杀了李汝鱼和女帝,要么他自己死。 没有例外。 女帝不能死。 那么只有沈炼死。 沈炼不死,何以彰帝威,何以让女帝陛下拿沈家这个世家开第一刀? 纵然是章国女帝,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借口。 沈炼起身,抬头,“罪臣沈炼,愿为陛下之大业,愿为世间之清平,一死何辞!” 妇人默然不语,手依然按在李汝鱼手上。 李汝鱼却懂了。 沈炼轻松笑看李汝鱼,“知音和沈望曙交给你了。” 李汝鱼没有丝毫犹豫的拔剑。 剑光炸裂,血花漾起。 远处响起沈琦撕心裂肺的悲呛声。 剧烈痛楚模糊了沈炼感知,自以为是心肺中剑,必死无疑,于是挣扎着说但请女帝给微臣祖父一个安稳晚年,沈家可薄势,但求不薄财,此是微臣作为人子的私心。 妇人微微点头。 李汝鱼在一旁笑而不语,那一剑可杀不了人。 沈炼却含笑闭目等死。 何来,何从,何去。 盛世蚊血。 蚊血亦可瑰丽,而醒世人。 我的希望和曙光,不在沈望曙身上,亦不在女帝身上。 而在后人。 愿你们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后世再无沈炼和沈知音。 如此,不负吾血。 举世大同。 再无门第之见,再无贫贱与轻贵之分。 147章 世家如狗 拔剑,穿心。 李汝鱼没有犹豫,但从没如此沉重过。 沈炼求仁得仁。 以他之死,敲响世家丧钟。 李汝鱼神情有些复杂的望着身旁的妇人。 在拔剑的那一刹那,妇人按在自己手上的那双仿佛没有骨头,滑腻得比豆花还要过分的手,猛然发力紧捏了一把。 然后又轻轻松开。 手上留下几道指甲刮出来的红痕。 那一刻,她也不想沈炼死吧。 李汝鱼越发看不透。 她可是大凉女帝,是那个没有为顺宗陛下生过皇子,连公主也不曾有过,却能从后宫里杀出来,宠冠六宫登上天子帝位的女人。 她有没有亲手杀过人,李汝鱼不知道。 但直接或者间接死在她手上的人,没有五万也有三万。 不提这十二年来多少异人被灭门,仅是永安元年的临安大清洗,就有足足上万人死在屠刀之下。 她会在意区区一个沈炼? 今日之事,往深里看,何尝不是她将计就计的一招布棋。 妇人有些畏寒的抚摩着肩膀。 神思飘远。 那是一个安静而又喧嚣的清晨,朦胧细雨笼罩着临安,床前那个男人已是油尽灯枯,半躺在床上安静的看着自己。 眼神溺爱,而悲哀。 周围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被摒退。 他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你真的能承受吗。 自己只是点头。 他又说,你以前想要的,无论是什么,我都给你,这一次,我依然给你,因为啊……油尽灯枯的男人吐了一口血。 因为我爱你。 今后,大凉交给你了,待你百年之后,可会还政于赵室? 自己只是流着泪点头。 骗了他。 他却已知晓,笑说不怪你,别断了赵家香火便好,希望九泉之下,你我再相见时,你能给我描绘那片雪山,那片沼泽以及那片大海之后的世界。 男人说着话,吐着血。 说自太祖定国,制定与文人共治天下的国策,又大力弘扬科举,便是想彻底打压世家,筑造一个赵室章国而天下大同的世界,我是办不到了,你呢? 自己默然,然后点头。 男人最后说了句,我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君王屹人间,高处清寒,而你畏寒。 今后,请多保重。 男人就这么去了,没有一丝怨恨。 那一刻,从没爱过的自己,真正爱上了那个一生平庸最后死在自己手上的男人。 …… …… 女帝一改常态,籍田礼当夜便返回临安。 第二日,临安骤起风云。 从禁军、南北镇抚司传出来的消息耸人听闻,自逐出沈家、原北镇抚司副千户沈炼,从建康潜回临安,在籍田潜伏半月,于昨夜趁机刺杀女帝。 虽然有翰林院待诏李汝鱼护驾,亲手格杀了沈炼。 但女帝受了惊吓。 其后一系列的圣旨降下,越发确凿了这条消息。 先是奉女帝旨意,南镇抚司铁骑破府,连夜将沈府满门收监,彻底搜查了沈府,对那位中风卧床的翰林学士承旨也没有丝毫手软。 只不过这位老爷子在南镇抚司大牢里待遇优渥,有御医十二时辰看护。 同日。 旨意再下,南北镇抚司、禁军负责玉皇山一带的高级将领,纷纷被降职或是调到其他部门任闲职,更有甚者,负责清查籍田附近的禁军一位都虞候,以疏忽职守的罪名直接被问斩,其所辖属的禁军士兵中,问斩六人,发配北方充军者十六人。 而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禁军都指挥使三位大佬,也被女帝陛下重罚,各降一阶官职。 好在皆是武散官,不影响这三位大佬对南北镇抚司和禁军的实际掌控权。 同日,南北镇抚司、禁军大肆出动,全城搜捕沈炼同党。 同日,翰林院待诏、北镇抚司小旗、太子伴读李汝鱼,护驾有功,加勋从七品武骑尉,加封从六品武散官致果副尉。 这便越发证实女帝遇刺的事情。 又三日,南镇抚司彻查沈家后,上报女帝,言状沈炼刺杀一事,皆因沈知音而起,沈府之中并无牵连之人。 女帝留中不发。 老臣翰林学士承旨沈琦于病中奏折,自责教导无妨官束无力,愿请罪。 女帝留中不发。 沈琦再上奏折。 女帝依然留中不发。 沈琦三上奏折。 女帝准了。 沈琦致仕,堂堂正三品翰林学士承旨,连一个提举某某宫的安置闲职也没捞到,率着沈府满门,黯然离开临安。 再其后,沈家在朝中为官者,纷纷致仕。 名门沈家,就此退出大凉的历史舞台。 没有对沈家追责已是万幸,若是深追下去,沈家怕还要掉一堆的脑袋。 在大凉天下万民看来,女帝已是极尽仁慈, 在李汝鱼看来,沈家之幸,得益于沈炼之死,不久后的燕云战事,不知道这些世家会死多少人。 然而这只是风云之始。 兔死狐悲。 消息传开,大凉天下的门阀世家人人自危。 谁都知道,这里面必然存在猫腻。 南北镇抚司加上禁军,大兵扫荡过的玉皇山,会单单漏掉一个沈炼? 而赵信等三位女帝心腹,实际在这件风波里,根本没伤及根骨,降职的皆是不影响对大部门实际掌控力的武散官。 一时间名门世家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这个关头,没人敢去撄女帝怒火。 那些世家出身的朝野重臣,隐然看透了一点:女帝欲借这一次被刺的机会,打压遍布大凉朝野的名门世家。 其后女帝授意,宗正寺立马执行,广宁观中先帝遗孀,尽数遣回各族。 建康某世家被抄家,其家族鼎柱被一撸到底,连功名也被剥去,要不是看在相公王琨的面上,只怕是会直接秋后问斩。 若非是北方传来战事烽火的消息,女帝这一波怒火不知道还会殃及多少人,就在名门世家暗暗松了口气,感谢北蛮铁骑雪中送炭的时候,女帝下一步旨意,顿时让这些门阀世家鸡飞狗跳。 朝野不少新贵,官职四品以下的文武百官,纷纷被调职到北方。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名门世家之所以的世家,就是因为屡出不穷的年轻人才,不断的顶替从中枢退下来的鼎柱,如果这一次战事死掉大部分,意味着什么? 青黄不接! 代之而起的,则会是今岁大举的寒门才子。 不出意外,今岁大举,寒门才子中第的份额会大增。 永贞元年,世家如狗。 148章 鱼生须,窃金气而出水 自古以来,朝代更替。 说到底,本质还是利益阶层的斗争,稳坐江山的那一批人,始终代表了权贵阶层的利益。 大燕之前,亦有庶民起义的事例。 但凡要和贪官污吏彻底死磕到底的,无一坐天下。 反倒是某位太祖,以草莽出身云集了十数万大军之后,便和大地主阶层勾结起来,成功得到江山。 所以历朝皇室,不过是最大的一个世家。 大凉赵室亦如是。 自燕文帝开科举,大燕、大凉历朝君王有意无意打压世家,说到底,还是为了稳固江山,使得皇室一家独大。 大凉女帝亦如此。 能登基帝位,与河东柳家等权贵家族脱不了干系。 是以这一次,女帝要借遇刺之事打击大凉门阀,着实打了个措手不及,但风声鹤唳里,大凉的门阀们并没有联合起来对抗女帝。 只因被女帝打压的全是和沈家交好的名门。 这俨然是在打击派系。 并非全方面的打压门阀世家,这样的情况下,众多名门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 …… …… 籍田礼期间,一应公事奏折应送递文思殿。 临安众臣不用参加朝会。 女帝忽然归来,第二日并没有开朝会,是以大部分奏折经由尚书省后,送递到了垂拱殿。 如此数日。 临安朝野议论纷纷,不知道女帝受惊到了何等程度。 不过太医局流出来的消息,并不算好。 越发觉得女帝此次对沈府和沈府交好的名门世家如此雷霆震怒是情理之中。 但也有那么一些人看透了本质。 比如此刻坐在左相公事房,正和大凉铁血相公打着哑谜的参知政事谢韵。 王琨好整以暇的喝着茶。 谢韵虽然镇定,可内心思绪复杂,端茶而不抿,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将茶盏放下,“王相公,此事您以为何。” 王琨唔了一声,“和谢相公看见的一样。” 含糊不明。 是看见这件事的表象,还是透过表象看见了本质? 谢韵有些无奈,思忖了一阵,“王相公虽然起于寒门,可如今扬州王家俨然已是当地第一望族,被沈炼杀了的那位世家少爷,正是王相公在建康任职时的门生后人,这一次事件中,可是被南镇抚司一锅端了。” 言下之意,女帝也在敲打你这位起于寒门,如今却是名门的相公。 王琨唔了一声,有些冷血的道:“皆是世俗人,生死与某何干。” 谢韵无语,素知王琨冷血,却没想到冷血至此,他那位门生被女帝陛下一撸到底,甚至被抄家,王琨至始至终都冷眼旁观。 话已至此,谢韵知道多说无用。 默然起身,连告辞都省了,就这么走了出去。 王琨起于寒门,只要不触及他的根本利益,世家被打压,这是他喜闻乐见的事情,同等立场的还有右相宁缺。 倒是自己这个副相,出身陈郡谢氏,按照这个趋势,今生怕是难以再上层楼。 永贞,不是世家的永贞。 这些年,世家不好过呐……谢韵心头沉重异常。 气定神闲的王琨盯着谢韵落寞背影,抚须而笑,笑意阴沉,杯中茶一饮而尽,“有人自掘坟墓呐。” 甚好。 甚好! 柳正清已死,如今再得罪天下世家,女帝这一着棋俨然是自毁大龙。 赵愭龙椅有望! 接下来就看北蛮和大凉这场战事打到什么程度,当世家底蕴折损得七七八八,总会有人熬不住跳出来,一呼百应。 届时女帝纵有逆天手段,也难以平复怨气。 江山易主在望。 而自己这个帝师,再趁机收拢世家,说不准…… 王琨长身而起。 笑问,汝可取而代之乎? 这一刻的王琨,笑傲大凉,尚书省的相公公事房,如有蟒蛇盘卧,骤起霸主青气。 钦天监。 一位佝偻了腰身满脸老人斑的垂暮老人,正老态龙钟的打扫着监天房。 任谁也不会想到,在柳正清写下遗作时,那位剑劈惊雷的大内高手闫擎满身余雷,正是这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耄耋老人出手,轻描淡写解之。 钦天监老监正,一位不为世人知的高人。 老人双目浑浊,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太多痕迹……然而只有女帝知晓,自她进宫时,这位老人就是这般模样。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又留不下痕迹。 监天房那颗浑天仪上,一条金龙旋绕,威武而狰狞,俯揽人间怀抱天下。 在浑天仪之旁,矗立一座两丈见方的水缸,一如这神州版图,缸水深绿,不见游鱼,此刻忽有一条怪鱼悄然跃出水面。 怪鱼生须。 鳞甲暗黑里,沾染着丝丝金气。 落回水中潜藏于渊。 老人看也没看,轻声叹了句。 还没窃够,便欲出水了啊…… 语气多有不屑。 与此同时的乾王府邸,打发了一批又一批的世家老爷后,这位当今赵室的代言人,亦掌控着整个西军的大凉枭雄心情惬意得无以复加。 在他对面,坐着位四岁孩童。 幼稚的脸庞,青涩的身体,可一点也不幼稚的行为,捧书而不读,看着那位有些惬意的王爷,淡然泼了盆冷水,“高兴的太早了。” 赵骊咳嗽一声,掩饰雀跃之心,“何解?” “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真会在这个时节和全天下的世家为敌人? 赵骊愣住,“是个……” 忽然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如彩云一样的妇人,当年宠冠后宫时,她只是温婉掌驰宫闱,是个看似心软,实则心冷如血的女人。 后来登基为帝,有时候冷血无情,可有时候又悲天怜人,既会屈服于赵室重压,也敢拿江山和赵室博弈,比如赵长衣封郡王一事。 这个妇人便和整个大凉的官场作对。 最终惨胜。 渔翁得利的是自己,因赵长衣封郡王的缘故,成功得到整个赵室的支持。 沈望曙眯缝起眼,不再言语。 赵骊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不需要旁人说太多就能明白。 自己那一生见过太多女人,也经历过太多事,可如当今大凉女帝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真是闻所未闻。 那个野心勃勃的乾王侧妃徐秋歌,已算不错,可哪及得女帝半分。 大凉女帝,当得起千古奇女子之称。 149章 坐拥天下,却与天下为敌 临安很忙。 随着这一次女帝籍田遇刺,整个临安都连轴转了起来,门阀世家彼此观望,南北镇抚司和禁军大肆出动,惊扰全城。 大内皇宫太医局黑云压城。 已有两位太医因为治不好女帝多梦惊悸的疑症,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先皇遗孀,西皇后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深恐那个当年就压了自己一头如今章国的女人会拿自己撒气,有事没事便前往太子东宫,娘俩儿说不了几句话便会抱头痛哭。 太子储妃张绿水没心没肺的活着。 只是偶尔时候想起那日的事情,便会呆呆的望天空呢喃一句先生你真的错了。 大内皇宫,阴云密布。 但在青云街的闲安郡王府,气氛要咸淡得许多。 自开封归来后,赵长衣深居简出。 年后,黑衣文人第一次出现在闲安郡王府,身旁没了娇俏红衣,只有温婉青衣默默按剑的站在他身后,显得冷清了许多。 赵长衣亲自端了茶出来,放在黑衣文人的身前。 “这是开封岳家王爷送的茶,北蛮奶茶,味道还不错,先生试试。” 黑衣文人端起浅抿一口。 蹙眉不喜。 又放下,轻声道:“见着那位三世子了?” 赵长衣将杯中奶茶一饮而尽,砸吧了下嘴唇,苦笑道:“没呐,岳家王爷提防着,今次的战事,也没有让他那宝贝疙瘩去军中磨砺的意思,估计还是怕那孩子过分,招来惊雷加身。” 黑衣文人点点头,“意料之中。” 赵长衣咳嗽了一声,“先生,当下的局势若何,我该如何表态?” 黑衣文人反问,“关你什么事?” 赵长衣愣了下,“可陛下……” 黑衣文人挥手,“你不用管,真以为你表态支持陛下,就能让她高兴?错了,她也不希望你卷进这件事中来,看吧,若是不出意外,你接下来还要去北方,执掌一方军事,而且届时你麾下必然没有一位世家出身的武将文官。” “所以,死再多人,那些世家门阀也不会迁怒到我身上?” 黑衣文人永远都是面无表情,“是。” 赵长衣沉吟半响,“那是否可以表态支持下门阀世家?” 如此可和陛下唱双簧。 女帝失去的世家支持,自己可以拿下,总比全部落在赵骊和赵愭手上的好,毕竟自己和陛下一荣俱损,一损……不算俱损。 自己失去势力,她会头疼,但不会束手无策。 可她的龙椅不在,自己这个郡王的下场会凄凉到后悔来到这个世上,赵骊和王琨都不是善茬。 黑衣文人摇头,“不必。” 赵长衣心有不甘,“可这是个机会,若是能将陈郡双璧拉过来……” 黑衣文人一手叩桌,颇有节奏的闷响中,面无表情的道:“谢韵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人,他必然已去找了王琨,当然,碰一鼻子灰是肯定的,而谢琅么……这位吏部大尚书,此刻怕是拉着女儿谢纯甄去拜访那位青云直上的少年去了,轮不到你。” 赵长衣无力的叹了口气,捂着心口,“疼啊。” 心疼。 本想为自己磨一柄剑,不曾想成了女帝之剑。 徒然为人作嫁衣。 好在并非不可逆转。 这柄剑将来迟早是自己手中的剑,只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也不知道那一天这柄剑是否已经锋利到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地步。 黑衣文人心中暗暗叹气。 一时嫁衣不阻恨,怕就怕你这一生都为他人做嫁衣。 长衣…… 这名字也是取得不祥。 所以,才殚精竭虑为你谋求一个天下三分的局势,只是目前看来,坐在垂拱殿里的她,依然是自己最大的对手。 收敛心思,道:“此去北方,须记着一点,不可胜。” 赵长衣讶然,“为什么?” 这不正是自己捞取军功,为将来上位立下丰碑的大好时机么,为什么不能胜,不胜则败,一旦惨败,自己前途可就要多曲折。 黑衣文人没有解释。 永贞元年的战事,本来就是一场闹剧,也许北蛮确实想打过燕云十六州,但女帝并不是真的想和北蛮全面开战。 仁宗打造出永徽复兴,顺宗的平庸治国,承前启后的嘉定、符祥之治,再接女帝雄心勃勃的永安盛世,几十年的国力积蓄,大凉如今仓廪丰足,国富力强。 但大凉民心不向战。 而她需要民心向战,所以需要北蛮铁骑来唤醒大凉人骨子里的血腥气。 那么永贞二年的战事,大凉必败。 赵长衣见先生不语,深思了一阵,隐然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那就是要败了,着实不甘心呐。” 黑衣文人摇头,“可以不败。” 她也不愿意看见赵长衣兵败北方,所以会为赵长衣策谋一场不胜不败,甚至可有小胜但无关大局的战事——如此,赵长衣才有和太子赵愭争鼎的机会。 只是,那位铁血相公王琨,真的会让她如愿以偿吗? 黑衣文人暗暗叹气。 今日出门前来闲安郡王府之前,改由青衣照顾的那朵死亡之花,居中大红花灿烂绽放,大红花之下,又有一朵悄然绽开了一爿花斑。 暗黑带金。 是那位扶龙赵愭欲窃龙气的铁血相公王琨,此人天命之中,已生蟒蛇霸气。 压不住了。 怕就怕有一日,蟒吞龙。 这条暗黑蟒蛇,吞了赵愭那条金色小龙,如此,天下虽然依然有三分的趋势,但终究会超脱自己的谋计,走向不可预知的混乱。 赵长衣点点头,说但听先生之言。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道:“此次战事,岳家王爷难道不表示下么?” 黑衣文人点头,“岳家王妃和幼子,在来临安的路上。” 大战在即,总要送个质子到临安来,如此才能安抚赵室和女帝的心,否则万一你岳家王爷趁机反了呢……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赵长衣眯缝起眼,不做声。 眸子里闪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彩,叹了句,“岳王妃也要来临安呐。” 可惜,我却要去北方。 赵长衣忘不掉去开封钦差时,被那个女人惊艳的那一面。 大凉有女帝,凤栖临安。 世间有王妃,凤耀开封。 岳家王妃,当是个不输陛下的尤物人妻,若是可得,纵死千万人亦是幸事。 黑衣文人目盲,不见赵长衣眸子里的光彩,就算能看见,也看不懂赵长衣此刻的心思,比如青衣就看不懂,只是忽然的安静让她觉得有些心慌。 黑衣文人起身,在青衣搀扶下准备回精舍,临出门时叹了口气。 你既已坐拥天下。 何故还要与天下为敌? 就为了看看那片无穷雪山、无尽沼泽以及东海尽头可能存在或者并不存在的世界。 值得吗? 150章 爷俩好 临安很忙。 李汝鱼也很忙。 原是翰林院待诏、太子伴读、北镇抚司小旗,加勋武骑尉,升职致果副尉,去太子伴读一职后,忽然成了临安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这么说并不妥当。 因滚字帖和试作《侠客行》的缘故,李汝鱼本就是临安风云人物。 只不过如今风头更盛。 谁都看得出来,女帝这是要刻意培养李汝鱼,让他成为大凉又一位儒将,至于他是否担得起这个职责,估摸着接下来的战事里可见分晓。 李汝鱼,必然要去北方。 这几日里,前来夕照山下这处寒酸小院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李汝鱼苦不堪言。 干脆闭门。 忽然分外想念那个腰间斜斜挎剑的红衣小姑娘。 今日终于冷清了些。 临安那些仕途游走的人,大概知晓了这位女帝新宠的脾性,遗憾之中多少有些讽刺。 假装什么清高呐。 少年得志,就看你将来摔得有多惨。 李汝鱼哪管那些。 但今日来了客人,李汝鱼不得不见。 婶儿谢纯甄,和一位年过五旬,精神却抖擞着的便服老翁,仅一眼,李汝鱼就知道他是婶儿的父亲,当今吏部尚书谢琅。 那模样和周婶儿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只不过历经岁月洗礼,这位吏部尚书身上,弥扬着老辣和坚毅。 婶儿手上提着礼。 和其他前来拜访所带的名贵礼盒不同,婶儿提的是猪肉和菜,都是厨房家常菜料,值不了几个钱。 李汝鱼反而心安。 开门,见礼。 寒暄。 李汝鱼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煎熬的面见。 事实上截然相反。 谢琅健谈,身上没有官僚气质,和李汝鱼的谈话,也多是长辈晚辈之间的闲话家常,没有涉及丝毫官场事宜。 其言谈举止中,先前还多有试探。 到后来发现李汝鱼沉稳得不似个十五岁少年,便欣然得很。 那眼神和周婶儿看李汝鱼差不了多少。 毕竟眼前这少年,十几岁便已简在帝心,如今更是从七品武勋,从六品武散官,还是艺科中第的翰林院待诏。 何愁不青云? 一手书法,连柳正清都要怀抱《侠客行》入棺,又岂是无才之人。 春风关杀徐继业,长坂桥拒柳向阳,那一样不值得吹嘘? 此子,大才。 只等一日,便可鱼跃龙门……如今,他已在龙门外! 李汝鱼对此长出了一口气。 但是知道,这仅仅是谢琅的态度,要给小小一座城享受到来,不仅仅的谢琅一个人说了算,小小毕竟是陈郡谢氏族人。 况且,也不愿意小小为了自己受委屈。 前路依然漫长。 一顿很寻常的家常便饭,吃完一老一少又坐在院子里晒着春日聊天,这一次开始涉及到近来的临安正事。 多是谢琅说,李汝鱼听而学之。 周婶儿很有未来丈母娘的风范,任劳任怨的去帮李汝鱼浣洗衣衫。 也有前来拜访李汝鱼的仕途中人。 不过在看见吏部尚书大人谢琅后,果断的选择了知趣而退,心中的震惊有些难以复加——区区李汝鱼,竟然连吏部尚书都来交结。 骇人听闻了啊。 谢琅说了很多,李汝鱼学了很多,最后这位尚书大人说起了近来的事情。 “沈炼真是你杀的?” 李汝鱼点头,“是。” 谢琅笑了笑,和蔼的道:“明白其中的曲折了么?” 李汝鱼想了想,“我想通了一些,但是不知道是否正确,还请指点。” “说说看。” 谢琅是真心开始喜欢这个少年了。 李汝鱼娓娓而谈,“陛下早就知晓沈炼在籍田潜伏,是以将计就计,当日宣召了我去侍书,其后将所有人支开,就是故意给我一个护驾的功劳,所以沈炼求仁得仁,这是必死的局面。” 谢琅点头,“继续。” “陛下又将老臣沈琦从临安宣到籍田,就是要让沈家无可辩驳的挨这一刀,这一刀起得不重,仅是沈家和几户与沈家交好的名门世家,但这给了天下人一个希望,反之,不好的消息,这给天下门阀世家敲了一记警钟。” 李汝鱼顿口不言。 谢琅是陈郡右谢,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 谢琅笑了笑,“直说无妨,我其实……” 没有说下去。 李汝鱼想起了这位吏部尚书的青云史,隐然猜到了谢琅没有说的话,继续道:“女帝欲以战事弱世家,有远见的人估摸着都摸索出了其中的意味,如果所料不差,今年这一场战事会很艰辛。” 谢琅点头,“所以你任重道远。” 干脆摆明了说,“我估摸着,你会和赵长衣一起去云州守备,然后开封岳家王爷会在中路牵制,右翼那边大概会惨败,中路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倒是可惜了岳家王爷不败的兵家神话。” 顿了一下,“但是你和赵长衣,不求有功,务必要守住云州。” 李汝鱼点头,“受教。” 正欲再说,却见来了位女子,秀气而削瘦,冷若寒冰的脸庞颇有惊艳之姿,见着谢琅行了一礼,道:“陛下宣召,请随我进宫。” 李汝鱼看了一眼谢琅。 谢琅点头,说:“此去北方,艰险处处,务守本心。” 李汝鱼一揖到底。 谢琅哈哈大笑,“那某先告辞,待你功成归来时,咱爷俩走一个?” 李汝鱼莞尔。 冷若寒冰的江照月微微蹙眉,显然不明白,吏部尚书谢琅为何忽然之间对这少年如此青睐,陈郡谢氏门槛这么低? 这就打算把那个注定要悬名咏絮录的谢家晚溪嫁与少年郎? 有些诡异了。 这并不是陈郡谢氏的作风。 按说,以谢家晚溪的名望,将来不求张绿水的太子妃之位,至少也该求一下侧妃,退一万步,那也是成为闲安郡王赵长衣的正妃。 毕竟大凉的天下,这两人都有可能。 至于赵骊么…… 陈郡谢氏貌似一直对这位乾王不感冒,别说谢琅,就是左谢的参知政事谢韵,对这位王爷也多有不理之时。 显然陈郡谢氏并不看好赵骊。 反而看好李汝鱼。 深谙帝心的江照月忍不住对陈郡谢氏那群老狐狸刮目相看,这官场嗅觉真是个没谁了。 将来女帝彻底放开手脚打压世家,开创举世大同的盛世,有李汝鱼这柄女帝之剑在族中,陈郡谢氏没准真的能侥幸,继续延续辉煌底蕴。 谢家皆狐狸啊。 151章 好帅气的狄相公! 跟在江照月身后,从那位黑衣目盲文士和青衣女子所住的精舍外路过,直往青云路而去。 李汝鱼依然没有看见红衣小姑娘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江照月目不斜视。 女帝宣召不仅李汝鱼一人,还有闲安郡王赵长衣。 钦差建康归来,虽然郡王府和李汝鱼夕照山下小院子不过里外的距离,但赵长衣从来没去见过李汝鱼,李汝鱼也从来没想过走进郡王府。 此时相见,赵长衣脸上浮起刻薄的笑意,“好久不见。” 李汝鱼深呼吸了一口气。 压住内心想一脚踹他脸上的冲动,点头,“别来无恙。” 相对无语。 江照月暗暗好笑,这两人的关系确实微妙,本是剑与养剑人的关系,被陛下横插一脚后,成了平行对等关系。 这不包括地位。 咳嗽了一声,催促道:“陛下在枢密院等两位。” 赵长衣跟在江照月身后上了马车,等李汝鱼上来后呵呵一笑,轻声道:“听说晚溪去了关中。” 李汝鱼扯了扯嘴角,“小小负笈游学,去哪里是她的自由。” 晚溪,谢家名,赵长衣如此称呼,是故意提醒李汝鱼,你还配不上她,门当户对只有我赵长衣,你就别白日做梦。 李汝鱼以小小怼之。 针锋相对,这是我的青梅竹马小小,你想得太多。 赵长衣不甘示弱,“早知道直接让晚些来临安,若晚溪想见那位关中同龄女词魁,宣她来临安便是,何至于如此栉风沐雨。” 李汝鱼冷哼,“小小的幸福,在天下自由。” 赵长衣,“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你管得着?” “我懂女人,若是有个好男人,谁愿意披星戴月。” “你懂个屁!” 马车里瞬间寂静。 一青年一少年双目四对火花四射,就差没有拔剑相向。 虽然无剑。 这一刻马车里却骤然从暖春回寒冬。 杀意如秋霜。 李汝鱼真正起了杀心。 赵长衣丝毫不畏惧,他倒并没有真正想杀李汝鱼,在他眼里,小小要得到,但,天下更重要。 江照月暗暗抚头。 已经预感到这一对男人将来会在大凉掀起怎样的浪潮了,说不准真会演绎出一怒拔剑为红颜,江山天下置脑边的风流快事。 走入枢密院。 这是一所全是汉子的衙门。 大凉崇文多年,虽然仁宗之后文武并盛,儒将出了不少,但枢密院里大多还是沙场出身少读诗书的疆场男儿。 当然,能到枢密院的身份地位都不差。 平日府上美貌丫鬟多了去。 但此刻看见江照月,还是让无数男人睁大了眼睛,暗暗想着还是闲安郡王殿下好福气啊——不出意外,江照月迟早会是赵长衣的侧妃。 那腿,那腰身,那冷若冰霜的脸蛋儿……啧啧。 那胸……呃,胸就算了,略缓。 在一座守卫森严的偌大院子前停下,江照月轻声道:“陛下和狄相公在里面。” 赵长衣和李汝鱼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 走进大厅。 李汝鱼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无以复加——好大一座山河图! 方圆几十米的大厅,只存放一物。 沙盘。 这是一座山河势图。 迤逦起伏的沙盘中,是大凉辖境内的山河势图,虽然没有详尽到每一座山川河流,但沙盘里却是整个大凉天下。 尤以燕云十六州为细。 十六州地形,小到一座无名山峦都在上面清晰的雕刻了出来。 这就是大凉的天下! 这是枢密院最为珍贵的一座战争资源,是全天下独一份的沙盘,也是古往今来最为细致最为庞大的一座沙盘。 李汝鱼忽然有些明白女帝不杀异人徐霞客的目的了。 如果没猜错,徐霞客周游天下,恐怕也有女帝陛下想细化沙盘的意思,甚至也有让这位异人到北蛮那无尽雪山之后、大理那望不到尽头的沼泽去摸索的意思罢。 大厅里已有两人。 着一身黄袍负手立在燕云十六州那一片的妇人。 安静的站在那里。 不怒自威,此刻妇人不再如彩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令人胆战心惊的上位者气质。 睥睨天下独处云端。 无可触及。 此为人间真龙。 妇人身畔,安静的站了一位青衫男人。 如读书人。 腰间却挂剑。 大凉朝野,能在女帝身边挂剑的人不多,就是赵长衣都没有资格。 但有一人可以。 李汝鱼瞬间猜到了他的身份。 大凉枢密院狄相公! 狄相公起于西军,二十年前金鱼山之战时,时年风华正茂的狄相公还和徐继祖是同僚,这也是为何他执掌枢密院后,看不起徐继祖的缘故。 换成其他人担任枢相公,徐继祖早成了一军节度使。 自建炎南渡,兵神岳精忠收复半壁河山,岳家世袭罔替永镇开封。 百年以来,大凉武将无人能撄岳家王爷之锋芒,又以当今岳家王爷为盛,自掌王权坐镇开封后,屡次大败进犯的北蛮铁骑。 无一败绩。 俨然重现兵神岳精忠之辉煌。 大凉武将,世人只知岳家王爷,而不知其他。 但狄相公做到了。 本是读书人,年少时代兄受过,面有刺字,发配西军,自此起于军伍,后调职北方,在岳家王爷麾下将兵万人,治军严厉,颇有名将风范。 符祥年间,北蛮多有小规模犯境。 狄相公将兵击之,屡屡败之,声威渐显。 北蛮那边输了战争,不肯输脸面,扬言说大凉没人了,让个奶油读书人上战场,简直丢男人的脸,回家抱老娘们儿去吧。 又战。 狄相公脸覆青面獠牙鬼神面具,披头散发,一马当先,狰狞恐怖入杀神。 再败北蛮。 自此,面涅将军耀于大凉和北蛮。 符祥九年末,临安局势动荡。 北蛮趁机南下,妄图侵吞大凉河山,岳家王爷手握精兵,却坐看开封城头,等待着临安这边尘埃落定再择机而动。 但时任一军统制的枢相公不干了。 披甲按剑闯到岳家王爷面前,说你出不出兵,不敢出兵老子出兵! 那一刻的狄相公没有半点读书人的儒气。 那一刻的狄相公,如其相貌一般,帅出天际。 岳家王爷最终还是没有出兵,但也没有阻止狄相公率领两万铁骑迎战——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两万铁骑最后只有三千四百余人活下来。 但北蛮死伤两万余人。 大凉大胜! 其后女帝肃清临安,一纸圣旨送递北方,狄相公从地方到了临安枢密院,稳步青云,终于成为大凉枢相公。 与北方岳家王爷并威,大凉南北双壁。 其在大凉和北蛮的声望,远远不是陈郡双璧的璧可望其项背。 152章 白马赴边疆,有位小姑娘 李汝鱼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临安城。 一人,一狼,一刀,一剑,一马。 同伴一人。 巧的是互相认识,和他在仪制清吏司有过一面之缘。 五官秀气阴柔,声音细长,缺乏阳刚气的薛去冗,去年秋天举艺科中第,翰林院琴待诏,这一次出使云州观渔县县令。 两人皆怀揣一张盖有兵部、吏部、枢密院公章的公事文,走马北方赴任云州。 李汝鱼本是和赵长衣一起去北方。 但赵长衣不敢确定李汝鱼会不会在无人时拔剑杀了自己这位郡王,果断拒绝,先李汝鱼半日出了临安去往开封。 李汝鱼求之不得,本欲单身赴任云州观渔县,但女帝又塞了个人过来,一起前往开封走一遭公事流程。 这一切皆在那妇人算计之内。 籍田杀沈炼,护驾得武职,这是仕途资历。 其后便能去北方赴任。 只是……但愿沈炼不白死,亦愿柳向阳不白死。 李汝鱼虽然读了许多兵书,但对天下大势终究看的不够透彻,比如关于此次北蛮南侵的战事,女帝谈起死守左翼云州,右翼的蓟州和中路数州可以且战之。 那位仅凭相貌就可以碾压大凉所有男人的枢相公只叹了口气。 妇人便沉脸如冰霜道:“你在怨朕,欲要上万壮士为那数十个世家子弟陪葬?” 山河势图厅里一片萧杀。 纵然是赵长衣这样不羁的郡王,也打了个寒噤。 狄相公却只是摇头不语。 妇人目光死死的落在开封那座旧都上,许久不言语,临走时说了一句不知道给谁听的话:“养寇自重,终有一日,朕让他无寇可养!” 枢相公眼睛骤亮。 出了山河势图厅,妇人深呼吸,一步一台阶。 每下一阶,冰霜融一分。 站在阶下,妇人又成了那朵站在云端俯视人间的彩云。 一直安静守候在院子的江照月默默的看着妇人的背影,眸子里流露出让人心碎的疼惜。 双手在袖,紧握。 指甲入肉,沁血。 天下那些臭男人又惹你生气了吗…… …… …… 垂拱殿里,妇人提笔批折子。 御书桌前站了个男子,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如苍松屹突岩,纵然是女帝风姿,也难掩他身上那股骄傲不屈的坚韧出尘气。 男子脸白,比白纸更白。 病态的白。 许久后,妇人抬头,望向在一旁整理书籍的柳隐,“闲安郡王和李汝鱼走了?” 柳隐手脚不停有条不紊的继续整理,颔首,“走了。” 妇人嗯了一声。 看向脸色苍白的男子,“老监正可曾有交代?” 男子摇头。 妇人又问,“若无老监正,你必死无疑,可曾怨我?” 男子摇头。 妇人继续问,“惊雷之伤,好了?” 男子点头。 从始至终,不曾言说一字,面容冷峻犀利。 妇人不以为忤,这就是闫擎,一个可以佩剑自由行走大内的人,一个愿意为了自己一句话慷慨赴死的人。 只因自己当年赠送了一块墓地。 没有去回忆那些久远的黑白事情,妇人想了想,“如今临安尚有多少在籍异人?” 闫擎不仅是大内护卫,更是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 但镇抚使以下,纵然是千户也不知道他的存在——指挥同知共有两人,另一位办事,闫擎挂职,实则是监控赵信和其余高官。 闫擎依然没说话,从怀里拿出一名册,不经柳隐之手,直接递给妇人。 翻开那一封册子,密密麻麻的名字让妇人蹙眉。 “宋徽不用管,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 “柳春风不用管,他眼里只有风花雪月。” “周怀素么,功利心太重,此人不好拿捏,让他去蓟州,若是能活着回来,再看是否杀之。” “薛去冗不错,没甚功名心,仪制清吏司一事,对李汝鱼多有同情之心,应不是大恶之人,已让他同李汝鱼同去云州,生死看他自己造化。” “沈望曙……这人暂时不管,目前不宜动赵骊。” “……” 名字一个个念下去,其中有人已被调任北方燕云十六州,此刻又念了几人,也即将调往燕云十六州,前前后后竟有数十人之多。 妇人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合上了册子。 真多啊。 大凉,盛世之下,却难掩千疮百孔的病态。 狄相公只道自己想除掉一些世家子弟,却不知道还要名正言顺又无人察觉的除掉这数十位异人。 女帝难为。 妖孽横生的大凉天下,女帝更难为。 虽有北镇抚司,可要一下子杀掉数十位有功名在身的异人,纵然为帝,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这一场战事,成了最佳借口。 揉了揉额头,云淡风轻的道了句,“闫擎,你去观渔城,若那人最终现身,务必杀之;若李汝鱼超出掌控,亦可杀之。” 脸色苍白的男子点头。 …… …… 东宫里,太子赵愭没心没肺的逗弄着双十年华的美貌宫女。 忽然来了兴致。 将一宫女拉到身上坐下,又鸡贼的看了一下四周,“绿水不在吧?” 坐在赵愭身上的宫女捂嘴偷笑,“太子妃不知道又在哪里发呆呢。” 赵愭大喜,一只手探进了襦裙。 又猴急的撩开了衣衫。 十四岁的太子殿下,早已是正儿八经的男人。 房间里骤起靡靡音。 而在一墙之隔的高楼里,屋檐之上,一袭红衣的小姑娘蹲在金龙勾形而成的角落里,腰间挎了剑,斜斜的搭在瓦面上。 小姑娘听着下面的靡靡音,嫌恶的切了一声。 目光落向远处。 在看不见的地方,那里是夕照山。 小姑娘默默的看着那里,轻声喃语着说先生你真的错了。 也不知道多久。 小姑娘收回目光,望向北方的天空。 大大的眼眸里涌起一抹道不清言不明的情绪,眼角雀斑活了过来,光彩飞扬,忽然笑眯眯的说了句,“你可要活着回来哦。” 可是要成为我的男人呢。 不能死在北方。 小姑娘拍了拍腰间长剑。 你要是困在北方,我来救你。 你要是死在北方,我来报仇。 小姑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绯红一片,与天穹彩云相照,忸怩了起来,“其实,我有点想念那晚的面呢。” 那晚你下面。 我吃的很开心。 而且爱吃。 153章 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夕照山下。 黑衣文人抚琴而弹。 琴音空灵直入人心,恍然间似有空谷幽兰悄然绽放,又有飞鸟鸣翠。 嗡的一声。 琴音曳然而止。 听得如痴如醉的青衣倏然从幽美意境里惊醒过来,上前道:“弦断了先生,我这便换一根琴弦。” 黑衣文人默默的坐着。 弦断不祥。 “宋词会不会恨我?” 叫唐诗的青衣女子,那双雪白的习惯于握剑的手倏然僵了下,安慰着黑衣文人,“不会的,先生多虑了。” 黑衣文人叹了口气。 深深的寂寞。 弦已断,知音何在? “赵长衣离开了临安城,那个李汝鱼也离开了罢。” “是的,如果二姐从青龙会传来的消息无误。” “她是不会出错的。” 想起那个女子,黑衣文人脸上难得的浮起一抹赞赏,还有惋惜……命运多舛,她这一生,自己有愧。 何止于她。 有愧于红衣宋词,有愧于青衣唐诗,也有愧于青城方流年。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天下三分。 为了心中的那个她。 …… …… 关中,新柳已苍郁。 城外十里折柳亭,稀稀疏疏的站着数人。 有位须发雪白的老叟,柱着拐杖,虽然穿着朴素,却能给人高山仰止的尊崇感,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读书人的书卷气。 有个中年男人,一身青衫,儒气十足。 身后不远处,站了五六家仆,几位轿夫,皆是恭谨的束手以待。 老叟看着缓缓远行的一马一驴。 马上人衣冠胜雪,满面沧桑气,一手执酒壶,快意高歌。 驴上人儿未及笄,身前横了柄剑,唇角淡青色美人痣轻舞飞扬,手上还拿着一枚折柳,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 老叟望着骑马和骑驴的人远去,忍不住赞道:“此亦为读书人风流意气。” 青衫中年人笑了笑,“父亲,这位在咱们府上做客良久的师徒,女子谢晚溪得您老人家青睐不说,毕竟有蜀中那篇《侠客行》,况且还是临安吏部尚书谢琅的孙女,确实值得咱们李家以贵客代之,但那位姓李的夫子,不曾作过惊艳诗词,写的那一手字也未达到大家风范,何至于您更尊崇于他?” 老叟微微眯了眯眼,“你啊,还不如婉约,这几年书白读了。” 青衫中年人哭笑不得,“孩儿可没懈怠过,醉心学问,连仕途也耽误了,这些年可没少被关中那些个世家读书人明朝暗讽。” 老叟点点头,“你确实不是做官的料。” 顿了下,“李夫子虽无惊艳试作,但就凭他教导出谢晚溪这一点,这大凉天下啊,就没几个读书人能追上他,况且……” 老叟的眸子里闪耀着疯狂的崇拜光彩,“况且,你知道他是谁么?” 青衫中年人愣了下,“姓李的夫子啊。” 老叟哈哈大笑,道了句今春的春雷挺多,不知道有没有惊动天上人。 青衫中年人若有所思。 老叟转身,“回府。” 柳州徐晓岚,亦是异人徐晓岚,于眉山见了苏寒楼,促膝长谈而作诗,剑劈惊雷十三道,他这一生,无憾。 那位苏寒楼,很可能是那位天上清寒而不知今夕何年的苏仙。 在今年这个春雷频繁的暖春里,自己曾和李夫子密谈。 人生洒脱快意的李夫子没有骗自己。 自己问一句青莲,他微笑不语。 默认。 刹那间,春雷之中闷雷滚滚,几欲落下。 李夫子,当不输苏仙的大风流人物,亦是我辈读书人的夫子。 此生,我亦无憾。 人间有诗仙,青莲盛眼前。 何憾之有? 可惜自己不以文章名世间,无法和这位夫子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文会。 此生亦有憾。 起轿后闭目凝神的老叟,忽然笑了起来,“谢家晚溪,字道韫?是巧合么,还是谢琅府上有异人,怎的取了这么个名字,是谢琅还是谢长衿?” 东晋谢氏呐。 …… …… “人间快意莫负酒,三两春烧双重楼,殿宇飞袖,却道天凉如秋;青山细雨惊蛰后,谁家豆蔻轻唇瘦,且莫浇愁,又哀郎心难休。” 兴之所至而来的一首小词。 豆蔻小萝莉不满的狠狠的盯着快意的夫子,“夫子,你良心就不痛么?” 白衣胜雪的夫子一脸讶然,“为什么?” “婉约啊!” “她又怎么了?” “你没心么,不知道她对你的情意?” 夫子苦笑,“谁才你是夫子?” “你教写诗,她教写词,都是夫子。”小小不甘示弱。 夫子无语,忽然戏谑的笑了,“那咱们回去,李家那老头子会高兴的很,就是不知道那个少年啊,会不会死在北方,到时候会不会有个丫头天天哭鼻子。” 小小顿时了没气势。 想了想,鼓起腮帮子气鼓鼓的道:“但你这样是不对的,处处留情,却又处处伤情,不说婉约,就是蜀中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大家闺秀,她可是为了跟你,差点离家出走,为此还以上吊威胁父母。” 夫子一脸无辜,“这也怪夫子?” 我怎么知道出了扇面村,一个满面沧桑的男人会这么有魅力? 大凉的女人都病态审美么。 旋即一想,崇文两百多年的大凉,情有可原。 当年的大唐可比这还疯狂。 周小小眼咕噜一转,“夫子,要是真有人愿意为了你离家出走,你会不会赶走她?” 夫子没多想,“说什么呢,赶路赶路。” …… …… 深门朱户里,青衫男人气急败坏的找到正在看那位李夫子留下墨宝的父亲,读书人涵养消失殆尽,气急败坏的道:“父亲,婉约走了!” 老叟抬起头,没好气的道:“注意用辞。” 走,也指逝世。 青衫男人急忙将手中的绢花纸拿出来,“这丫头留书,离家出走了,说要去寻找她的自由和幸福,简直不像话,成何体统!” 不像话,是离家出走哦。 成何体统,则是指这丫头也没点姑娘矜持,为了一个男人离家出走。 关键这个男人还大了她一倍的年纪。 这些日子,大家可都心知肚明,就差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李家婉约,心系那个男人。 老叟看了看纸上娟秀的字,缓缓的,嘴角扯起了笑意。 青山男人急了,“都这时候了,父亲您还笑得出来,得趁覆水难收之前把这丫头追回来啊。” 老叟罢手,“已及笄,随她去罢。” 大宋女词魁。 大唐诗仙。 挺好啊。 这才是行走在人间的神仙眷侣! 154章 十五年女儿红,李家婉约少女心 莫道君早行,更有早行人。 马蹄声哒哒,毛驴啾啾,官道漫长,阳光正好。 夫子和萝莉,一路引回眸无数。 夫子且饮酒,且高歌,视若无人,聊发着少年狂,抱着剑丢了杨柳的小萝莉有些尴尬,吐了吐舌头对路过的行人示意,我家夫子又发酒疯啦。 好不容易等到夫子意兴阑珊 “夫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惊世骇俗,深恐没人知道你是异人么。” 出了扇面村,小小渐渐知道了异人的事情,然后便后知后觉,我家夫子也是异人呢。 “知道又若何,不知道又若何。” 何惧之有。 “夫子,异人究竟是什么妖孽?” “异人也是人。” “夫子,你真名叫什么。” “你那么想夫子死?” “那夫子你是什么妖孽。” “夫子我啊……算是妖孽吧,诗酒剑都还行,嗯,还行还行。” “夫子,鱼哥儿是异人么?” “他啊,不算,也算。” “夫子——” “有完没完。” “没完。” “放!” “夫子你有辱斯文。” “那小子也说过脏话,你怎么不说他有辱斯文!” “因为……他是鱼哥儿啊。” “周小小,你完了,你这辈子都完了!” “我乐意,我喜欢,我高兴……不过夫子,你也完了。” 说着话的小小,满眼都是雀跃的看着前面等候在路旁的女子,笑意阑珊,“婉约,你等了多久啦,累不累呀,没办法哦,你祖父和你父亲,拉着夫子说了好久的离别呢,尤其你祖父,非得让夫子写首诗才肯让我们走,说什么此处虽无桃花潭,但有杨柳风,你祖父很奇怪呢。” 立在路旁的女子,身着白里透绿的襦裙,长袖飘飘,裙摆在风中摇曳,亭亭玉立。 婉约如荷叶田田。 典雅而精致的修长瓜子脸,清秀眼眉里总是跳跃着执着。 李婉约,名声鹊起于关中李家,擅词,词风秀丽,如其名,婉约里流淌着细腻。 性情亦婉约。 只是如今婉约的李婉约,做了一件很不婉约的事情。 离家出走。 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大了她一倍年轮的满面沧桑气的中年男人。 白衣胜雪的夫子看着如莲叶田田的女子,眼角抽了抽,洒脱如他,此刻也感觉头疼的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况且李婉约才华不输小小,是个很容易让男人心生怜惜的才女。 但,有些事不能就不能。 捂嘴咳嗽了一声,看着安静的女子递出来的瓷瓶,不敢去接这沉甸甸的女儿红,气势又骤然弱了几分,犹豫着问了句废话:“你怎么来了。” 夫子不是不识闺中趣的男人。 实际上也曾除去巫山不是云,哪曾差过女人? 可依然觉得,有些美好不容玷污。 李婉约腼腆而羞涩的微笑,却坚毅而执着的递着瓷瓶,不说话,目光大胆而洒脱的死死盯着那个白衣胜雪的男人。 你不接,我不收。 你走,我跟。 如此而已。 夫子越发尴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小小人小鬼大,眼咕噜一转,“夫子夫子,我肚子疼,我要休息,我要喝水,我走不动了。” 夫子无语翻白眼。 你走过几步路? 看着依然倔强的持着瓷瓶伸着手的女子,无奈的苦笑,“那歇歇吧。” 估摸着等李家发现她离家出走,会派人来追。 来到官道旁缀满新生野花的草地里,夫子和小小坐下,李婉约却倔强的举着瓷瓶,递在夫子面前。 依然不说话。 依然大胆而洒脱的盯着这个心仪男人的眼睛。 春光正好。 明媚着豆蔻心,也让那个满面沧桑的男人心中微暖,却更为难。 只好心一狠,视若无睹。 想和门生小小聊几句,那小丫头却紧紧盯着李婉约的手,一副你不接过那瓷瓶我就要和你断交的架势,让人无奈的紧。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闭目休憩。 李婉约依然微微笑着,依然安静的举着瓷瓶,依然放在夫子的眼前,依然洒脱而大胆的看着心中的这个男人。 我有少女心,十五年。 已成女儿红,白璧无瑕,唇齿皆余香。 今春送与君。 君取否? 小小竖起小拳头,给李婉约加油打气,明亮的眸子里是极其的崇拜。 最喜欢看小姐姐强撩夫子了。 时间轻轻流逝。 暖心的春日拂过天际,默默至正天。 夫子一直闭目。 小小自顾自的喝水,打尖,也不去理睬这对冤家,没事时又拿出了婉约小姐姐送给自己的文集,细细读来。 间或抽空给她一个加油的手势。 李婉约依然安静的站在李夫子面前,依然安静的微笑着,持着瓷瓶的手已在轻微颤抖,婉约而细腻的脸上,细汗密布。 眸子却愈来愈坚毅,而且明亮。 阳光洒在身上。 莲叶盛开。 咕噜噜~ 夫子也是人,是人就会饿。 眉头皱了皱,却不敢睁眼,暗想着李家的人怎么还没追来。 李婉约也饿。 可依然坚持着,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对自由和幸福的向往。 再苦,我愿意。 时间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 来时无痕,去时只在李婉约身上留下痕迹,嫩白的脸上逐渐绯红,再过得久了,血红……持瓷瓶的手颤抖如筛。 依然不放弃。 我有少女心,十五年。 已成女儿红,白璧无瑕,唇齿皆余香。 今春送与君。 君取否? 眼看着春日将要西斜。 小小实在看不下去了,正欲怒怼夫子,却忽然看见小姐姐晃了晃,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慌忙爬过去,试了试鼻息,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晕过去了。 娇俏小姑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站了这么久,不晕才怪。 小小回头,怒视睁开眼的夫子,“夫子,你教我们的圣贤道理都被狗吃肚子里么,人所施,君子不欲,亦不伤,己所施,小人不为,亦不随。这都是你教给我的道理,为什么你现在却做不到,如此何以为人师?夫子你就是蠢蛋,驴蛋,狗蛋,笨蛋,粪蛋……” 小萝莉恨铁不成钢。 这一刻俨然成了李夫子的双亲。 训了个酣畅淋漓。 关键是李夫子只能听着,无可辩驳,只能苦笑的看着来路远方。 李家依然没来人。 渐渐有些明白李家老太爷的意思了。 这招待也太殷勤了罢。 吃喝住行数月,最后还要送上家族最有才华也最婉约美貌的女子,让人好生受宠若惊…… 回头着看那个晕倒后依然面带微笑的女子。 夫子长叹了口气。 在小小依然密集的训斥声里,轻轻从李婉约手中拿过瓷瓶,打住丫头的话,眉宇里略带温柔,“给她喂些水,别伤着身体了。” 小小愣了下。 看着夫子拿着瓷瓶的手楞了下。 旋即大喜。 155章 大唐诗仙拐跑了女词魁 夜半在客栈里醒来的李婉约,惊醒了守夜的小小。 四目相对。 李婉约目光黯然。 小萝莉也一脸黯然,“婉约,你别伤心,夫子这人啊,就是这样,自以为洒脱,其实屁……”犹豫了下,还是直爽的道:“屁都不是!” 李婉约苦笑,紧紧拽着被子。 为了自由和幸福,放弃了一切,到头来却如此凄凉。 何以见亲人。 臻首低垂,眸子泛红。 我见犹怜。 小萝莉见状,毫无觉悟的道:“没事啊婉约,大不了我把鱼哥儿分你一半,夫子这样的臭男人不要也罢。” 眸子里闪着狡黠。 李婉约哭笑不得,旋即怔怔发神。 小萝莉心宽着呐,继续道:“你连我家鱼哥儿也看不上啊,那……没办法了,只好拿出杀手锏,扇面村还有个东方铁柱哦,长得可好看了,而且写诗饮酒舞剑,一点也不比夫子差哟。” 李婉约想死的心都有了。 却看见小萝莉眼里那抹捉狭,一把抓住她的手,“晚溪~” 小萝莉呵呵直笑,“哎哟哟哟哟,没羞没臊呢,好啦好啦,不逗我家婉约啦,给你说哦,你没醒过来的时候,夫子大醉呢。” 李婉约大喜,“真的?” 泪水无声而落。 喜极而泣。 这一生,君若不负妾,妾亦不负君。 …… …… 烛火摇曳,一灯如豆。 夫子坐在桌前,如坐针毡,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桌子上放着瓷瓶。 瓷瓶青花蓝,精致典雅,出自名窑,价值不凡,更甚于瓶中老酒,瓷瓶不大。 能装二三两,酒香四溢。 夫子看着瓷瓶,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最终还是拧了拧眉头,放到嘴边浅抿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 好酒。 她果然是懂我的。 且饮酒。 酒是好酒,但不醉人。 酒心却是十五年的女儿红,酒不醉人,奈何人自醉。 是夜,夫子大醉。 宿醉之后头疼,李夫子洗漱完后出门一趟,这才回来找到两豆蔻……嗯,应是一豆蔻一及笄,今春时分,李婉约便行了及笄礼。 夫子也曾携小小参礼。 若是未及笄,李家那位老太爷也不会放任她。 已饮酒,但还是略有尴尬。 不过有小小在,多多少少融洽了不少气氛,收拾了行礼,出了客栈,店伙计已经牵了一马两驴守在门外。 小小挤眉弄眼的给李婉约使眼色。 你看,我家夫子还是很在意你的哟,大清早就去给你买了条毛驴呢。 虽然这钱是你家老太爷给的。 不过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李婉约虽然敢爱敢恨,可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及笄少女,昨日的疯狂褪去,如今又是那多亭亭玉立的婉约白莲。 顿时羞得满面绯红。 一旁的夫子咳嗽了一声,暗暗怜惜李婉约。 该不会又是下一个公孙止水罢。 在李家时,因是做客身份,小小收敛着。 可如今一起负笈游学,小小这丫头有故态复萌的趋势,哪还会再让着她。 使双剑的青城女侠尚且被小小欺负得整日以泪洗面,道行更浅的婉约怕是好不了多少,头疼啊,小小这丫头也是没个尊卑。 好歹也是你未来……呃,现在说这还早了些。 夫子忽然有点鄙视自己。 长叹了口气,喃语了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最是葬魂温柔乡啊……” 小小耳尖,听得真切,闻言捂嘴偷笑。 李婉约没听见,不明所以。 小小附在她耳边人小鬼大的说:“夫子说呢,说婉约姐姐你漂亮,身材很好哟,他说要死你在温柔乡里呢。” 李婉约顿时脸如朝霞,心有鹿群,窘迫不堪,啐了口,“瞎说。” 小小大乐。 终于又找到一个可以快乐的让自己欺负的人儿啦。 话说回来呢,怎么忽然有点想念那个叫公孙止水的大姐姐了呢。 出了客栈,三人继续向北。 “夫子,咱们去哪里?” “开封。” “哎呀呀呀呀,是去见鱼哥儿么,他到了开封啦?” “不知道,但不是去见他。” “那去干什么呀?” “岳王府有个读书人,自诩清高,大好的宅邸不要,偏要在湖畔结草庐而居,夫子想去见见,这读书人是否是夫子夫子的死对头。” 顿了下,“又或者是那条卧龙。” 小萝莉顿时满脸的高兴。 夫子见状越发无奈,你心里就只有那个少年么,负笈游学啊,学业在先,你要是没有才华在身,等容颜老去,李汝鱼那家伙不会喜新厌旧? 李婉约一直温柔的看着两师徒。 心意拳拳。 …… …… 一马两驴,三人在人群里远去,一直走出城门。 有个算命汉子,穿着寒碜,却是一副逍遥自在的悠哉神态,背负着一杆卦旗,上书口气狂悖四字:相天面地。 站在人群里看着三人远去,说了句狗.日的,不得了不得了,大唐诗仙竟然也会拐良家少女,老牛吃嫩草也吃得太过分了。 还是个女词魁。 真是不得了。 算命汉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拈指如飞,约莫几十个呼吸后,这位算命汉子猛然瞪大了眼睛,讶然失声。 “还有这种操作?” 不得了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李婉约是异人也便罢了,竟还是位惊艳时光的女中才子。 一朝之词魁! 遮莫是自己算错了? 算命汉子不信,头一回对自己的本事产生了怀疑,又拈指如花,片刻后嘀咕起来。 不对不对,还不是女词魁。 也不对,是一位女词魁。 只是这可怜的女词魁,除了才华,什么都没给这个小姑娘留下。 是幸还是不幸? 和江秋州那个少年一样啊。 应该算幸运吧。 毕竟这小姑娘可是拿下了那个自傲得像个狗屁一样的诗仙。 还天子呼来不上船,贵妃斟酒力士脱鞋,当年无人不知这货的狂骨傲气,现在看来也是一狗屁,不一样被一个女词魁迷得团团转。 算命汉子忽然将卦旗一摔,老子不干了。 指着老天爷怒骂,“你敢给李太白一个女词魁,不敢给我一个鱼美人?都是男人,怎么差距这么大!” 天穹上骤然晴空起闷雷。 算命汉子顿时蔫了,慌不迭拿起地上的卦旗,一溜烟躲进了人群里,消失不见。 出城不远的夫子莫名其妙的抬头看天。 我没执剑,也没吟诗。 怎的忽生闷雷? 156章 盛世王妃 蜀中锦官城,有个背负双剑的女侠,带着背负双剑的师侄出城。 向北。 “师叔,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北方。” “北方那么大。” “去找一个人。” “师叔你还要去找那个小姑娘,不怕她了么。” 女侠敷衍的嗯了声。 不去找她,就是想去北方。 想看看那个杀师父的少年是怎么死在北方的。 虽然已经知道真相,罪魁祸首真是那位已经身死的徐继业,是他以师母张雪晴为棋子给师父做了个局,才让师父最后黯然收场。 师母死的很冤。 师父更是凄凉,到头来都不知道他效忠的人,竟是真正的仇人。 但徐继业已死。 现在么,论到他死了,仇总得报。 女侠嘛,就得快意恩仇。 到时我给他来一剑 一剑不行就来两剑。 砍死他! 哼哼! 女侠我的剑法可是很厉害的。 …… …… 李汝鱼不是个话多的人。 薛去冗不仅面相阴柔,连性情都多少有些女子风气,说话低眉顺眼也便罢了,连其余习性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比如,路途中休憩时,要小解。 都是男人么,找个树荫解决了便是,可这位操琴大家,非得躲到树丛里去。 若是不经意看见自己在路边小解,又或者是不经意被自己碰了下他肩膀,就会满脸绯红,要不是那突兀的喉结和站着尿尿的显著特征,真以为这是位女扮男装的大家闺秀。 一路相安无事。 出了临安,直奔建康府,远看建康府在望,身后忽然传来哒哒马蹄声。 官道上一直人来人往。 李汝鱼和薛去冗并没有在意,倒是身后的花斑,莫名其妙发出了狼嚎声。 心中一动。 回首看去,便见一骑绝尘而来。 咦~ 骏马长嘶,人立而起。 扬起尘埃拂眼。 李汝鱼默默的看着这位腰间佩剑的骑士,薛去冗有些不自觉提了提马缰,不知道是有意还是习惯使然,让年小的李汝鱼出面。 多少有些女子居幕后的意味。 当然,没人会真的认为这位初入仕途便要去云州的操琴大家真是位女子。 只当是他性情使然。 马上佩剑的黑衣人有些病态的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的五官很有些犀利,给人的感觉这就是一柄剑,一柄出鞘的剑。 默默的盯着李汝鱼。 气氛很沉默。 李汝鱼咳嗽一声,“有事?” 骑马的黑衣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装裱精美的制式公文纸,面无表情的丢到李汝鱼怀里,不发一语。 李汝鱼莫名其妙。 看完之后苦笑,对一旁的薛去冗道:“闫擎,大内高手,陛下派来护送我俩去云州。” 护送一词咬字极重。 薛去冗笑而不语。 总是给人一种露水含羞的女子错觉。 面无表情的闫擎挑了挑眉,似是不喜李汝鱼如此揣度女帝。 三人三骑,一狼。 再次上路。 这个组合让李汝鱼隐隐觉得奇怪。 薛去冗是彻头彻尾的读书人,一手操琴技艺炉火纯青,让他去地方出仕,而且还是即将战乱的云州,总感觉透着不合理。 如今又派了个闫擎。 这是个剑客,从不说话,大概是个哑巴。 那妇人让他跟随自己去云州,保护应该是一个方面的考虑,恐怕真正目的是去杀那个妇人口中的人,再顺带监视自己。 不由得头疼。 她身为女帝,如此多疑,本是情理中事。 可落到自己身上,终究觉得不爽。 人么,总是期盼得到信任和理解。 建康城在望。 十里长亭处,有人送别。 这送别阵容吓了李汝鱼一跳,端的是大阵仗。 乍然看去,满目青紫色官服,十数人全是坐镇建康府的高官,俨然倾城而出的架势,不仅有文官,亦有武将。 熙熙攘攘一大群人,却分外安静。 所有人都恭谨的向着一人,等着她登上那辆豪华的过分甚至在临安城也不多见的香车。 那是一位妇人。 看似二十八九,实则应该有三十六七的年龄。 身姿窈窕,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瘦。 真正演绎了何谓完美。 穿着一身雪白素裙,青乌长发盘髻,又在胸口挽了个结,垂落在小腹处,良家少妇的风情温润似水,五官典雅,又有江南女人的温柔贤风。 眼神极为清澈,仿佛蓝天白云,看不见丝毫杂质。 总以为这是位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垂柳摇摆,夏初的凉风习习,雪白素裙随风飘摆,遗世如仙子。 一如蓝天下的清悠流云。 发髻上,亦没有珠光宝气。 仅有一枚很是寻常的玉簪,随意的别着长发。 刹那之间,李汝鱼恍然有看见那如彩云妇人的错觉。 一样的美。 一样的不沾俗世红尘,亦无人间烟火气。 人间至美。 不输女帝! 女子弯腰上了香车。 一群建康官员唯唯诺诺瞩目相送,大气不敢喘一口,读书人的傲骨傲气早被这美貌妇人给拿捏了去。 香车一畔,跟着五骑。 皆着白马白盔银枪,皆是面无表情气势如深渊的中年男子。 气势如雷。 虽只五人,恍然间去有千军万马的错觉。 只是五人看香车,眸子里便是极尽的狂热。 毫无亵渎之意的狂热。 香车过时,掀起了轻帘,那张祸国红颜一般精致的脸蛋从里面看了三人一眼,眸子落在李汝鱼腰畔绣春刀上,一丝诧异一闪而过。 轻帘放下。 李汝鱼于刹那之间看见了里面那个几岁的幼童,剑眉虎目。 香车远去。 建康府那些坐镇一方的官员们这才三三两两回城。 薛去冗满眼艳羡。 “世间风姿者,唯二也。女帝居云端,俯视人间,彩云出岫之美;王妃坐北方,笑看风云,流云飞袖之美。皆为仙人羞。” 仙人见之,亦羞。 此二人,不入芳华录。 但世人无不知,世间芳华者,无出其右,大千风华,齐聚她二人之身。 女帝凤栖临安深宫,仙人不见。 王妃凤隐开封王府,人间得闻。 李汝鱼讶然,“岳王妃?怎的来临安了。” 薛去冗点头,“是岳王妃无疑,风华不输女帝者,天下还能有谁。同车的孩童应是岳王末子,至于来临安么,北方大战在即,岳王总得让陛下安心。” 一王妃,一世子。 皆为质子。 只不知,这一次她和那位小世子来到临安,战事之后,女帝会不会放他们回开封。 157章 老将老城,陈血不燃 岳家王妃南下去临安。 李汝鱼三人北上,直奔开封,一路之上倒也不曾多事——大凉天下亿万民,几多人间事,北方战事在即,又有谁会去在意三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 真有惹事者,不说面若寒冰如出鞘之剑的闫擎,仅李汝鱼腰间绣春刀,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抵达开封。 女帝曾说,若是在开封能杀了岳家三世子最好,然而世间事没有那么狗血,赵长衣在开封钦差那么久,也没碰到那位三世子一根毫毛。 何况匆匆过客的李汝鱼。 别说三世子,连岳家王爷也没见到,办完手续后,便被负责职事的镇北军相关官员赶出了开封。 据说,先一步抵达的赵长衣也只在城内留宿一夜。 燕云十六州,烽烟渐起。 蓟州那边,已有小型战事,双方接触之后,互有伤亡。 开封到云州并不远。 但李汝鱼和薛去冗二人并非在云州州城任职,而是去往云州更北,和北蛮国境相交的观渔县。 一文一武,主掌一县大事。 薛去冗任县令,属于破格提用。 李汝鱼在镇北军挂了个正将职责,领观渔城防一事,同属破格提用。 已是夏初,北方依然寒凉。 入城之后,薛去冗自去了县衙,李汝鱼带着闫擎,前往驻扎在城内的军营走马上任。 …… …… 自接到开封镇北军军机处送过来的公事文书,夏侯迟就想骂人。 泼口骂女帝。 什么玩意儿,老子一辈子守在云州观渔县,家世背景比不过别人,但脱掉衣服,老子身上的伤痕不比枢密院狄相公少多少! 永安元年,狄相公以两万破四万,夏侯迟便是功成凯旋的老兵之一。 其后戍守观渔。 这一守便是十二年,家在蜀中的夏侯迟在观渔城娶了个大屁股婆姨,泼辣的很,家事泼辣,床事更泼辣,那大屁股总能让夏侯迟欲仙欲死。 大同婆姨真心让人受不了。 夏侯迟本来觉得一切都很好,娶妻生子,在镇北军稳步爬升。 永安元年后,北蛮又多次入侵大凉。 观渔城作为第一道锋线,总是要承受北蛮兵锋,但十余年来,观渔城从未陷落过,哪怕中路和右翼大崩溃,观渔城也固若金汤。 夏侯迟也凭借战功,熬走了一位又一位部将。 今年北蛮起兵事,观渔城守将一职,按说轮也该轮到自己,可不曾想开封镇北军军机处一纸文书送过来,自己只落了个副职。 正职是临安来的一个叫李汝鱼的人。 听那位送递文书过来的军机郎说,李汝鱼其人,本是北镇抚司一小旗,又中了艺科入职翰林院待诏,得了个太子伴读一职。 算是为文武全才。 但就这履历,哪里配得上一城守将? 观渔小城,但在整条燕云十六州的防线上,却是重要军镇。 犄前是北蛮。 后腰则是云州。 守住观渔城,则可以保证整个左翼的兵力稳定,哪怕中路和右翼全线崩溃,镇北军也能以观渔城为跳板,卷土重来。 永安元年,甚至再往前,哪一次北蛮南侵,只要观渔城犹在,岳家王爷都淡定的向临安那边要钱要粮,然后再考虑平定北蛮。 如此一个军事重镇,竟然交给这样一个军事雏儿? 夏侯迟心灰意冷。 甚至萌生过要写信给去临安,请枢相公评评理,但想起那位读书人出声的大凉枢相公,夏侯迟就满心崇敬,不愿意打扰。 读书人出身的枢相公,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 永安元年两万镇北军随他出城,哪一个不是明着死志杀敌,三千余人战胜归来,他去了临安,但镇北军上下,谁不说这是位媲美岳家王爷的铁血男儿? 但这个李汝鱼…… 尤其是看着眼前的李汝鱼,夏侯迟只觉眼前一黑。 要完。 观渔城要完。 云州要完。 燕云十六州要完。 整个大凉都要跟着完。 夏侯迟本以为,李汝鱼既然是北镇抚司出身,又考了艺科,不求你如枢相公一般,但怎么着也该是位儒气里带着潇洒的儒将。 可不曾想竟是个十五岁少年。 左剑右刀。 虽然看似成熟稳重,但终究只是个少年。 军事重镇观渔城,竟然交给一个十五岁少年,临安的女帝陛下,您在逗我们玩? 您这是故意要让观渔城和他一起殉葬? 这城,没法守了。 上阵杀敌从来都是热血沸腾的夏侯迟,第一次失去了血脉贲张的豪气,只觉得这人生……用读书人的话来说,真是天凉好个秋。 夏侯迟毫不掩饰敌意的盯着那少年。 少年很镇定。 身后站着位面目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黑衣中年人,亦腰间佩剑。 应是为游侠儿高手。 再旁边,则是一条……嗯,是狼。 夏侯迟笃定,这是一条狼。 心中略微有些吃惊,这少年的背景有些吓人了啊,能让女帝陛下将他放到观渔城,又能有高手剑客护卫,还能豢养野狼,着实有些惊心。 但守不下观渔城,这一切都毫无价值。 李汝鱼看明白了那粗犷汉子眼里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轻视,没有计较,问道:“北蛮铁骑距离观渔城尚有多远?” 夏侯迟没好气的道:“扎营八十里外,尚无出兵迹象。” 李汝鱼点点头,“多少人?” “两万。” “骑军和步兵?” “全步兵。” 问一句答一句,夏侯迟丝毫没将这少年放在眼里。 李汝鱼也不介意,继续问道:“观渔城有多少守兵。” 夏侯迟咧嘴一笑,不怀好意的道:“六千。” 六千守两万,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会是一场极其艰巨的战事,甚至败多胜少。 夏侯迟本以为会看见少年惊慌失措。 不料李汝鱼只是淡漠的点点头,“把所有将领召集起来,半个时辰后,商议兵事。”自己还需要半个时辰收拾房间。 夏侯迟掩饰不住眼里的失落。 心中仅有的一点侥幸灰飞烟灭。 就这样一个上任后不急着和将领打好关系鼓励士气,却只顾着收拾住所的少年,能扛得起观渔重镇? 老将守老城,十二年。 这一日心丧若死。 再无热血。 158章 残城墙头尸堆雪 这是一场尴尬的将领会议。 从副将夏侯迟,到诸多部将,没有一人对李汝鱼抱有丝毫的好感和希望。 观渔城是个好地方。 地势独特,历来皆是可攻可守的军事重镇,虽处左翼前锋,却罕少受到北蛮大兵压境,过往多有世家子弟来此镀金捞军功。 又因其军事战略地位,纵然是开封岳家王爷,也不敢轻易把观渔城正将的职位授给那些来捞取军功的世家子弟。 历任正将,皆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老将。 副将和部将中,或有一些尸位素餐之人。 但这一次截然相反,而且是在即将起战事的关键节点上,那些个部将由不得不怨。 临安某些人为了利益,已经不惜如此丧心病狂了么? 观渔城正将,帅六千人。 一个少年? 和送死何异! 没人说话,偌大的议事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李汝鱼环视众人一眼,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但有些事不是能说出来,况且自己心中也没有多少把握。 欲言又止。 又半晌,李汝鱼才淡然的道了声,“各司其职,先如此罢。” 要让这些老兵老将归心,只有一个字。 杀。 他们只信任血和刀。 唯有一场战事,才能让这些铁血男儿信任自己,说再多都是多余。 于是,这是整个北线战场上最为诡异的一场军事会议,十二位部将,一位副将,加上一位十五岁的正将,十四人大眼瞪小眼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正将李汝鱼只说了一句话就散场。 在一旁作会议记录的军机郎头疼万分,只好如实记录,当夜送往开封。 永贞元年的夏初,酝酿半年的战事倏然间爆发。 右翼的檀州和蓟州,率先迎来北蛮大军的箭雨泼城,檀州城外,三万北蛮大军收拢之后,悍然发动攻城,先是箭雨泼城,其后驱赶贱民攻城,再其后是精锐步兵。 于此同时,蓟州也迎来了北蛮大军的箭雨。 血战。 北蛮在大凉右翼的檀州和蓟州,投入兵力共计五万,意图撕开一道口子,绕过左翼的观渔城和中路的新州、宣化和延庆三城,剑指开封。 三日,檀州城破。 守将谢勉留下四千尸首率军仓惶后撤,屁滚尿流如丧家犬,被北蛮铁骑盯在后面穷追猛打,直到溃军涌入顺州,北蛮铁骑才大胜而归。 檀州至顺州,又留下三千儿郎尸。 这位兵部儒将成了笑话。 谢勉,出身陈郡左谢,先前在兵部挂职,年关后调往檀州任守将,在从临安出发时,意气风华的说,我大好男儿当一手持剑一手舞墨,尽取北蛮偌大头颅,以平山河之患。 一场惨败,谢勉自云端跌落地狱。 当日,开封府公事文送递顺州,檀州守将谢勉军前问斩。 陈郡谢氏一位前途无限的年轻儒将,就此陨落。 随着谢勉一起被问罪的,尚有其他三位世家子弟,加上在檀州城内以及被北蛮追击而死的大小将领,仅此一战,世家子弟死九人。 陈郡谢氏两人,清河崔氏三人,陕西李家两人,扬州王家一人,建康周家一人。 其中清河崔氏一人,李家一人,周家一人,皆悬名北镇抚司名册。 为异人。 檀州陷落,蓟州岌岌可危。 和那位成为笑柄的谢勉不同,蓟州无畏死之人,守将柳先开,河东柳家老相公柳正清长子,虽无谢勉之纸上谈兵的才气,亦无谢勉剑开甲士的霸气,唯有一心不泯。 忠心。 这位年过知天命的儒将身先士卒,按剑立城头,无惧北蛮箭雨。 大笑复大笑。 拔剑出而声震云霄:“我大凉无畏死之将,亦无畏死之兵!” 战! 来战! 刚调任蓟县担任县令的读书人周怀素,亦按剑上了城头,辅佐东门之防卫,这位新近入仕的读书人话不多,却有狂儒本色。 亲手劈杀了三位爬上城头的北蛮蚁兵。 惨烈战事下,东门守将身死,周怀素拿了指挥大权,第一日战事结束时,北蛮鸣金收兵,这位狂儒竟然率领城内五百铁骑,开城门而追击。 杀了北蛮一个措手不及。 杀敌百余人后,在城头弓弩手掩护下,又绕城一周收割残兵。 大壮人心。 三日后,檀州城破,蓟州成危城。 北门屡屡被破,又被守兵悍不畏死的击退。 战死者众。 守将柳先开战死城头,副将杨成仙临阵脱逃,被部将薛举所杀,薛举又死在北蛮破城锤下……五日后,蓟州城守兵半亡。 河东柳家、弘农杨氏、广南薛氏各死一人。 杨成仙亦名列北镇抚司册录之中,为异人。 于此同时,北蛮在中路延庆、新州、宣化展开全面攻势。 左翼两万兵马进逼观渔城。 燕云十六州北方防线上,北蛮斥候铁骑如蚂蚁过河,处处见烽烟,处处见尸骨。 宣化、延庆、新州,三日而破。 北蛮大军强势南下,意图漫过顺州等地,直指幽州、燕州后,再兵临开封城下。 孤岛蓟州依然死守。 …… …… 河间府城头,有个男子着蟒服,负手站城头望北方,身后无士卒,仅有一位黑衣文人和捧剑的青衣丫鬟。 黑衣文人目盲。 “新州、宣化、延庆、檀州四城陷落,女帝欲杀之人,十死七八,仅蓟州还有位周素怀在苦苦支撑,但此子着实亮眼。” 蟒服男子已生白发,风吹发动,负手如山。 黑衣文人闻言点头,“但她真正想杀的人,还活着。” 蟒服男子望向北方偏西。 观渔城。 女帝在观渔城究竟布下了什么棋子,就靠云州赵长衣,或者是观渔城里的李汝鱼和闫擎,能将那人逼得现身尚且存疑,何况要杀之。 极难。 沉吟半晌,“你说王琨和北蛮雄主究竟有什么媾和?” 黑衣文人不语。 他心如明镜,何须自己多说。 蟒服男子双手撑在墙头,“陛下欲以战事弱世家,又欲借此机会诛异人,是以按照她的计划,接下来蓟州会失守,顺州会失守,幽州苦守,直到观渔城那边尘埃落定之后才会让我反击。” 蟒服男子深呼吸一口气。 “此亦是王琨告知于北蛮雄主之事,这场战事,成了大凉和北蛮一场心知肚明的闹剧,不出意料,幽州拉锯战中,观渔城之事一旦水落石出,北蛮铁骑会安然退走,留下一个满目苍夷的燕云十六州,而我岳某人,却将被天下人耻笑。” 黑衣文人语气戏谑,“然被天下人耻笑的岳某人,却是大凉永镇开封的王爷,兵神岳精忠之后,亦是女帝、北蛮之心头患。” 蟒服男子忽然长笑。 目光落北方。 似能看见浴血男儿挥战刀,斩敌首。 “河间府上望西川,平地烽烟,残墙城头无落步,青血男儿尸堆雪。” “真当我大凉无人乎?” “杀!” 苍凉豪壮,盘踞蟒蛇今仰首。 蟒服男子下城头,其后铁骑出城,大风卷平岗,一骑当先,千军万马随后,如箭一般插入燕云十六州。 银枪耀吴钩。 蟒服男子无视女帝之旨意,欲为大凉留青血。 159章 大凉无人乎 城头的黑衣文人负手下楼。 “去开封。” 天下欲三分,得让这位岳家王爷生反心,那便先杀了那个三世子,看他反不反。 青衣捧剑随行。 城墙下,有尸首横陈,鲜血咕咕。 钦差开封的督军赵浪,犹自不甘心的睁大着双眼,怎么也没想到,岳家王爷说杀就把自己杀了,他心中可尊女帝? …… …… 大凉无人乎? 永贞元年后,经历过此次战事的北蛮老兵都会忍不住打一个寒噤。 蓟州城前,守将柳先开浑身浴血而不倒。 蓟州城下,薛举胸腔尽烂,豪迈大笑。 蓟州城前,率两千残兵视死如归出城而应战、迎死的狂儒周素怀,一马当先,让人恍然想起了当年的面涅将军。 岂曰大凉无人。 再其后,大凉那个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率领镇北军援兵,潮水一般漫过顺州,收复新州、延庆、宣化、檀州。 银枪如雪,无人可阻。 北蛮猝不及防。 死伤无数拿下的城池,三日之间回归大凉镇北军之手。 蓟州城前,周素怀率领的残兵几乎死尽死绝,面目浴血的周素怀拔剑四顾,朦胧里听见身后蹄声如雷,大地震动。 大凉镇北军铁骑“虎牙铁贲”终于展露獠牙。 如黑龙捣水。 一头撞进北蛮大军里,狂肆收割大好头颅。 一位浑身批黑甲手执银枪的少年将军纵马而来,长枪挥动,鲜血如雨,无一回合之敌,断头碎脚长空乱舞。 壮观得一塌糊涂。 身后数十骑并进拱卫。 少年将军下马,行礼,挽扶住垂垂欲倒的周素怀,说先生且歇着,看我大凉好男儿取那北蛮大好头颅。 少年将军满心尊敬。 周怀素,一介狂儒,当得起我辈武人之尊崇。 周素怀大笑,晕了过去。 铁骑撞阵,北蛮溃不成军,兵败如山,是役大胜。 蓟州犹在。 青血犹存。 …… …… 战事陡转之下,让坐镇后方的北蛮雄主暴跳如雷。 大骂不止。 王琨误我! 你个狗/日的,不是笃定的说,只要我大军不取幽州,只要观渔城那边没有水落石出,岳家那个蟒服男子就不会出兵么。 为此我北蛮主力铁骑一直在后押阵。 只等兵临幽州时才投入战场,和那蟒服男子来一场大战。 胜之,兵锋直取开封。 败了,也可且战且退,尽取燕云十六州的粮草资源,两全其美之策。 结果刚取了四城,蟒服男子就出兵了。 打了己方一个措手不及。 主力铁骑再想投入战场,已经错过了最佳战机,重新拿下檀州等地,得先踏着蟒服男子的尸首,何等艰难! 愤怒的北蛮雄主有种被坑的挫败感。 对那个和自己暗里勾结的王琨多少失去了信任,战事屡败,又需要给草原诸多部落交代——既然蟒服男子出兵,那我取观渔城,夺云州! 杀了大凉的闲安郡王赵长衣,为我草原男儿血洗耻辱。 观渔城,大兵压境。 …… …… 夜幕深沉。 临安垂拱殿里,妇人负手来回踱步。 江照月和柳隐默默守在一旁。 “薛举是薛盛唐的侄儿罢?” “是的,陛下。” 妇人点点头,“不错。” 可惜了老相公柳正清的长子柳先开,但这是老相公临死前的安排。 朕这一生,负他甚多啊。 站到灯前,隔着纱罩吹了吹烛火,妇人情绪很稳定的继续问道:“北蛮可曾再攻取檀州等地?” 江照月摇头,“枢相公说不会。” 妇人沉默半晌,挥挥手,“都下去罢。” 一个人坐在垂拱殿的妇人,忽然觉得有些冷,抱住肩膀,幽幽叹了口气。 你说对了呢。 君王居高处,不胜寒。 这一次战事,筹谋许久,借沈炼之死削世家,又以战事弱之,再借机诛杀了一批异人,付出的代价却是上万大凉好男儿的青血。 蟒服男子自以为杀了督军赵浪,强势出兵增援是逆了圣意。 实则上朕就要他这样。 只有这样,才能造就当下的局势,让北蛮将兵力倾泻到观渔城,逼迫那人选择,是死在大凉,还是叛出大凉。 再让战事最终在观渔城划下句点。 无论怎样,那人在大凉都死了。 李汝鱼,切莫让朕失望。 妇人没来由的想起那个蟒服男子的话。 残墙城头无落步,青血男儿尸堆雪。 朕也无奈。 但为了大凉,为了天下,朕不得不冷血。 这一次战事,仅一人懂朕。 枢相公。 他此刻正在前往檀州的路上罢,按照先前谋划,观渔城战事落幕,枢相公将和北蛮雄主坐下对谈,为这场战事划上帷幕。 …… …… 乾王府上,灯火通明。 赵骊看着眼前那个捧书而读的四岁沈望曙,略略有些疑惑,“真不做点什么?” 沈望曙抬头看他,“能做什么?把西军拉到北方去?” 赵骊干笑。 这当然舍不得,所以此次战事由镇北军主打,西军屁事没有,自己乐得高兴。 “陛下这一次战事,压根没动你的西军,就是在跟你做一个心照不宣的交易,她不动你,那么你也别去阻止她,弱世家,诛异人,仅是其二,这一次战事,北蛮、王琨、岳家王爷都被女帝陛下算计在内,当然,她真正的目的还是杀了观渔城那位。”沈望曙放下书卷娓娓而谈。 这些事乾王已经知晓。 分析于他听的不是别人,是那个如今宠冠王府的徐秋歌。 这女人不仅在床上让乾王死心塌地,在对天下大势的分析上,偶有出彩之处,连自己都要对之刮目相看。 这个女人不简单。 沈望曙沉默了一阵,压低声音,“殿下您要小心徐秋歌。” 赵骊咳嗽一声,“我心里有数。” 旋即有些黯然,“真的不救他?” 沈望曙呵呵一笑,“殿下在观渔城不是有人么,关键时刻能救则救,不能救就弃,毕竟女帝对于那人志在必得。” 青涩的面庞,成熟的话风,诡异至极。 顿了一下,“况且,殿下真没想过,万一那人活了下来,万一今后大凉改朝换代,您不一样要杀了他,换作是您章国,您能放心他么?” 死了,或者叛出大凉,才是对大家都有利的结局。 赵骊长叹一声。 心中难得浮起的一丝感情在江山诱惑面前,彻底被湮灭。 那他是真该死了。 “殿下还是按捺着,等待岳家王爷和女帝两败俱伤罢,况且还有个王琨、赵愭,这两人不死,女帝陛下就一天不会真正北伐。” 如今战事皆儿戏。 不过是垂拱殿里那个女人的一盘棋罢了。 天下人皆为其棋子。 大乱? 还不到时候。 160章 你不死,朕心不安。 相比血流成河的中路和右翼,云州辖境内极其安静。 直到岳家王爷强势平推,大兵驻檀州后,北蛮和大凉在中路、右翼对峙,左翼的云州,尤其是观渔城,便如女人裸衣,毫无预兆的曝露在北蛮铁骑之下。 八十里外的两万北蛮大军虎视眈眈。 再其后,是部分投入战场的北蛮主力骑军,一旦取了观渔城,便要再下云州,从而在燕云十六州撕裂开另外一道口子。 观渔城,忽然就成了这场战事的终结点。 李汝鱼作为观渔城守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但这一次来观渔城,那妇人给自己交了个底,观渔城要守,最重要的是杀一个人,为此,观渔城六千人尽死也无妨。 妇人没说要杀谁。 只说,那人若是出现,你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那人是那人。 否则又怎么会大题小做的让闫擎同来。 议事厅里,十位部将,副将夏侯迟,正将李汝鱼齐聚,加上三位军机郎,共十七人,人皆肃穆,不发一语。 还有一条狼,花斑。 状况又生变。 逼近观渔城的北蛮大军,翻过金水坡后,驻扎在留人河对岸,距离观渔城二十里,斥候如蚁群一般撒出,若非观渔城早就坚壁清野不准进出,也不知会混进多少细作。 北蛮大军却不攻城。 而撒出去的斥候传回的消息更让人绝望。 北蛮步军不是两万。 四万! 北蛮最为的精锐的步军,领军之人,永安元年叛凉的安家后人。 女将军安梨花。 字慕希。 大凉叛族,又以女子之身而掌北蛮精锐步军,安梨花本身就代表着传奇,当然,更传奇是这位女子,当年差一点成为大凉的太子储妃。 四万攻六千,若无援军,纵然是易守难攻的观渔城,也必破无疑。 李汝鱼沉重的说道:“诸位有何看法。” 副将夏侯迟犹豫了下,“当务之急,是要向云州求援,另外,希望中路那边能分兵过来,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守七天左右。” 一位颇有儒气的部将摇头,“四万攻六千,纵然是观渔城,也只能守四天。” 另外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不赞同,“不一定,观渔城两面环水,相对这个地势而言,两万和四万没有多少差距,观渔城至少可守十天。” “在理,不出意外的话,北蛮只会用两万攻城,剩下两万步军和其后的骑军,大概是应付云州援兵。” “问题是,有援兵么?” “难道云州、中路那边会见死不救不成?” “……” 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李汝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压了压怀里那纸文书。 赵长衣来书。 云州不会分一兵一马来援,中路那边要和北蛮大军对峙,更不会有丝毫增援,观渔城需要自己守住,直到枢相公赶到檀州,和北蛮雄主谈判。 这一场会议也没折腾出什么,反正吵来吵去,也改变不了事实。 云州那边没有军令,谁敢撤退? 不论北蛮是两万还是四万,哪怕是十万,也得守。 但显然有人猜到了。 观渔城守兵里,绝望的情绪在无形的蔓延。 …… …… 留人河畔的北蛮大军依然按兵不动。 整个燕云十六州,倏然之间就安静了,中路和右翼双方依然对峙,都没有出兵的意思,所有的目光,都齐聚观渔城。 这很诡异。 除了大凉和北蛮最顶层的那几个人,没人知道这个局面缘何而起。 北蛮来势汹汹,为何在留人河畔驻兵不前? 云州尚有守兵一万余人,为何不出兵增援观渔城,坐看关于陷于危城之中? 岳家王爷坐镇的中路,亦可分兵援之,为何见死不救? 大家究竟在等什么? 在等一个人。 在等他苏醒! 檀州,镇北军王帐里,蟒服男子和青衣佩剑的男子相对而坐,无分尊卑。 彼此之间如陌人。 对视的目光却有火花四射,充斥着浓郁的敌意,在这敌意里,又流露出却彼此的敬重。 英雄重英雄。 当今大凉天下,军事方面值得蟒服男人敬重的男人不多,一人耳。 大凉狄相公。 蟒服男子轻声叹了句,“真不分兵去观渔城?” 青衣男子,大凉狄相公,连夜赶至檀州,风尘仆仆难掩那帅出天际的愈久弥坚的大叔容颜,点头,“王爷已杀赵浪,再抗旨,恐怕王妃在临安的日子不好过。” 蟒服男子不屑的笑了一声,女帝敢杀了她不成。 她若有事,我岳某真不惜一怒拔剑问红颜,以大凉半壁“劝”临安。 兵劝! 有些好奇,“那人真在观渔城?” 狄相公笑了笑,“不好说,但哪怕有一丝的可能,也值得陛下如此布局,王爷应该知晓,北蛮若得此人,对我大凉是何等的威胁。” 那一日,怕真的要南北大战。 不死不休。 只不过如今从北蛮那边的反应来看,观渔城此人,真是当年那人。 只不知,他是选择死在大凉。 还是活在北蛮? 大凉在等,北蛮何尝不是在等。 否则观渔城岂会如此安静。 蟒服男子长叹了一声,“当年轶事,耳闻之,甚为向往,不曾与此人一战,实为生平憾事。” 颇多寂寥。 是那种独站山巅,望之四海无敌的高手寂寞。 临安垂拱殿里,吃过晚膳的妇人安静的研墨,一圈又一圈,恬淡静怡,修长手指如葱白,烛光下显得极其惊心,问不远处的柳隐,“枢相公到了檀州?” 柳隐正在帮忙批改一些南边送来的地方折子,闻言点头道:“到了。” 妇人点点头,“这一次他还敢杀了狄相公不成?”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语气。 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再大胆,也不敢对大凉的面涅将军下手,那和反了大凉没有区别。 如此布局,只为一件事:杀那个人。 怎么杀? 观渔城六千人杀他一人。 再有两剑。 李汝鱼一剑,闫擎一剑。 但观渔城外却有四万北蛮步军,一万北蛮铁骑,不得不防。 北蛮雄主也是大手笔,竟以五万大军迎一人。 甚至还让安梨花挂帅。 用意很深。 美人计么? 妇人不屑的哂笑了一声。 墨汁已成。 妇人提笔,在宣纸上落下一字。 戟。 那杆方天画戟,你究竟要成为大凉之魂,还是成为北蛮之傀? 但,你都得死。 你不死,朕心不安。 161章 留人河,将军坟,六千杀一人 大凉在等。 在等李汝鱼和闫擎这两柄剑何时出鞘。 北蛮在等,在等那人反出大凉的信号。 攻城? 谁都知道,在那人的态度尘埃落定之前,北蛮大军不会攻城,否则便是逼迫着观渔城勠力同心,六千杀一人与之共亡。 而那人,却又有从观渔城杀出重围的盖世豪气。 李汝鱼不知道要杀谁。 但闫擎知道。 自从赵长衣来书,说云州不会派兵增援之后,便隐然明白了一件事。 观渔城不会援兵了。 至少,在杀了女帝想杀的那个人之前,观渔城不会有援兵。 至于原因,也许和那人的身份有关。 那人是谁? 李汝鱼很快知道了答案。 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闫擎找到了李汝鱼,腰间剑在鞘,云淡风轻的看着李汝鱼轻声道:“人尚在城内,今夜请杀之。” 李汝鱼震惊莫名,“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 …… 离开会议厅,夏侯迟巡视完城防,天色已暮。 走下城头,到最喜欢去的酒肆里买了两坛子老酒,又到隔壁酒馆要了一斤猪头肉,就这么提在手上,快步流星的走向将军坟。 这是夏侯迟到观渔城后每个月一次雷打不动的老毛病。 当年赴任观渔城,任押队,领五十人。 在一个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清明时节,尚未娶妻生子的夏侯迟无所事事,便想着去祭拜一下那位留名千古的观渔老将之墓。 观渔老将王立坚,并非是百里春香、岳精忠之流的兵道大家。 甚至连当今的狄相公也远远不如。 但王立坚之名亦留青史。 宣和年间,厉兵秣马的北蛮养兵蓄锐足足十五年后,铁骑踏关山,强势闯入燕云十六州,以摧枯拉朽之势将燕云十六州的驻军打得屁滚尿流。 燕云十六州一破,其背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广阔原野,大凉都城开封就如被剥了衣衫的小娘子,毫无防备的曝露在北蛮铁骑之下。 铁骑所到之处,无所阻挡。 崇文两百年的大凉,在那一天才发现,偌大的朝野之间,竟然找不出一个武将来撑起这片天下。 胆小的徽宗禅位,钦宗登基,改年号靖康。 天子易位。 但大凉的军队还是那些军队,将军还是那些将军,谁也抵挡不住北蛮铁骑。 开封陷落。 高宗带着残臣一路难逃,被北蛮铁骑追得如丧家之犬,最后凭靠在长江天下,才得以在临安建立小朝堂。 自此,大凉失半壁河山。 直到兵神岳精忠横空出世,在那首壮怀激烈的《满江红》后,这位自大燕兵圣百里春香之后的又一位兵家奇才,率领大凉青血男儿,一路北伐。 恢复旧都开封,再挥师北上,几乎打到北蛮上京,彻底将北蛮赶出了燕云十六州。 大凉兵神就位。 而岳家也得以世袭罔替,永镇开封。 北军,改名镇北军。 而观渔城,在这段数十年的岁月里,却演绎着激荡人心的壮烈事。 燕云十六州全部陷落。 为观渔城屹立不倒,凭借两面环水的易守难攻的天然地势,如一枚钉子一般死死的钉在那里,任北蛮大军山崩海啸,观渔城却如海上浮萍,飘摇于箭雨铁骑之中。 不倒,不毁。 不降! 这一钉便是三十六年! 二十五岁任守将的王立坚,花甲之后依然屹立观渔城头。 漫长的三十六年里,观渔城屡屡将要城破,都奇迹般的挺了过来,甚至把北蛮一位意气风华的兵家大将折杀于城前。 然而建炎南渡后,赵室偏安江南。 眼看恢复半壁江山无望,王立坚在得到北蛮承诺,若是投降不伤城内一兵一民后,这位守城三十六年的观渔老将,愿背千古骂名,开城投降。 那一日,观渔城头,正将王立坚,率副将、部将、押队三十一人,自刎殉城。 慷慨赴死。 也正因为观渔城之壮哉,加上同年徽宗、钦宗二圣在上京黯然离世,大凉高宗幡然醒悟,不再猜忌主张北伐迎回二圣的大凉兵神岳精忠会功高盖主,放手兵权,这才有了举国之力恢复半壁江山的北伐。 将军坟,便是观渔老将王立坚之墓。 百年来,观渔城守将到任,都会在老将军坟前洒上一杯酒——嗯,今时守将李汝鱼例外,这少年到了观渔城,就没去过将军坟。 想到这,夏侯迟狠狠的啐了一口痰。 腌臜小儿,何以守城。 日暮天青,将军坟位于观渔城西,亦是城内唯一一座小山坡,可俯览全城。 坟后是高大城墙。 城墙之下,则是十数丈的悬崖,留人河从北流下,在观渔城绕个圈后,流向东方,穿过燕云十六州,汇入望不到尽头的大海里。 将军坟所在的小土丘上,每年都有人来种下青葱柏木,多年以来,早已郁郁森森。 却不觉阴森。 将军所在处,正气耀乾坤。 在大大小小的青柏间,王立坚的坟在最高处,站在坟前,可俯览整个观渔城——怕挡着老将军的视线,没人在他坟前种树。 自老将军坟下,则是密密麻麻的一群座丰碑。 每一座碑下,都长眠着一位观渔老将。 虽有城民自发打扫将军坟,但多年以来,将军坟也有看墓人,以防有些丧心病狂的盗墓之徒打扰将军们清净。 谥号忠壮的老将王立坚和三十一位袍泽,是观渔城不可亵渎的神圣。 夏侯迟提着酒肉,来到老将军坟前。 洒酒一坛。 沉默的看着老将军的墓碑,许久,才轻声道:“老将军,您当年守了观渔城三十六年,而我夏侯迟,恐怕守不住七天,若是那一天到地下来见到您了,可别打我骂我啊,老将军您是不知道,北蛮那边现在的攻城器械贼厉害了,观渔城啊是真守不住。所以今后怕是没有机会来看您了,愿您在天之灵,佑我观渔城民。” 夏侯迟长叹了口气。 默默的转身,穿过一重重的青柏,下了将军坟,来到山坡下的青砖瓦房前,捶着门前的风车大声道:“狗日的赵雄姿,搞撒呢,桌子端出来,花生米摆上来,喝酒喝酒,北蛮兵临城下,这是老子最后一次请你喝酒了!” 青砖瓦房里钻出个不胖不瘦个子高挑的中年男人。 一头长发已发青。 随意的用一根干爽木钗别着长发,披肩长发颇多洒脱。 五官很普通。 普通到丢进人群里你转眼就会忘记他的容颜。 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大概是他那双眼睛,总是荡漾着对人间世事绝望的颓废感,仿佛是位看破红尘的出家居士。 穿着材质不错的白色长衫。 干净而整洁。 这就是大凉境内随处可见的一个平庸男人。 平庸男人叫赵雄姿。 将军坟下守墓人。 162章 画戟出,人间现白虎 赵雄姿不是观渔人。 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观渔城。 好像在一个平凡的黄昏,这个男人悄然出现在观渔城,然后原来的守墓人一病不起,这个平庸男人就这么顺势接过了守墓人的职事。 这等小事,当然惊动不了观渔县令。 这些许年也没人注意过这个平庸男人,仅知他从外地而来,没有亲朋。 每月都要找他喝酒的夏侯迟勉强算半个。 赵雄姿与世隔绝的活着,乐在其中,有事没事就在城中溜达一圈,天气晴好时,会走出城外,顺着留人河上下踏青。 夏侯迟很喜欢和他一起喝酒。 大部分时间,他说,赵雄姿默默喝酒听他发着油盐米醋的牢骚。 平庸的男人,很少说起他的事情。 仿佛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夏侯迟从来不介意这点,英雄不问出处,自己和他谈的来。 这就够了。 搬了小桌子,小椅子。 赵雄姿捧了几捧干花生,夏侯迟熟练的钻进厨房,将切好的卤猪头肉倒进青花瓷盘里,拿了筷子酒杯,放在桌子上。 落座时候,赵雄姿已为他斟满酒。 夏侯迟一饮而尽,砸吧着嘴长出了口气。 老酒呛喉。 甚爽。 赵雄姿浅斟漫饮。 夏侯迟给自己添满,看了看赵雄姿的杯子,没有再添,咧嘴说道:“小赵啊,这一次观渔城怕是真的守不住了,那个黄毛小子虽然没给我看云州来的公事文,但猜得出来,云州不会有一兵一马的援军,中路和右翼对峙北蛮大军,自顾不暇。” 稍微仰首看了看不远处的将军坟,“观渔城,也再没有老将王立坚。” 赵雄姿写意的往后仰了仰,笑望着夏侯迟,“区区一座观渔城,给北蛮又若何,待燕云十六州局势变更,不说岳家王爷和狄相公,仅需岳家那位三世子,便可重新拿下。” 夏侯迟点点头,又一饮而尽,又斟酒。 这一次为赵雄姿斟满。 叹了口气道:“江山依旧在,人非事事休。” 赵雄姿哟了一声,“你这大老粗也会说诗书事,不得了,真是个不得了。” 夏侯迟咧嘴一笑,“我家那小子说的,跟着学塾里的先生学了两年,小家伙便得意洋洋的紧,大有不把他老子放在眼里的架势,我看这小子啊,迟早是个白眼狼。” 赵雄姿不语,浅抿了一口。 酒渐浓,胸腔渐热。 话便多了起来。 依然是夏侯迟说,赵雄姿听。 说小赵啊,咱俩是同一年来的观渔城吧,人啊,都是这样,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莫名其妙的产生归属感,这辈子啊没啥奢望,就想着有一日能稳坐观渔城正将,然后某一年北蛮再入侵,我就把妻儿送到临安去,然后学那老将军,在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钉死那群狗日的。 赵雄姿笑而不语。 夏侯迟又斟酒,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自打认识后,都是夏侯迟斟酒,赵雄姿喝酒,从无例外。 夏侯迟有继续骂骂咧咧的絮语,说小赵你说奇怪不奇怪,虽然在观渔城呆了十几年,可近来总是大梦,梦里啊像个孩子一样回到了故土,站在那颗春天落叶夏天新绿的大榕树下,父亲在屋前笑眯眯的对自己挥手,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每一次醒来,我这眼泪都忍不住哗哗的流。 小赵,你说人是不是不能忘祖背宗啊。 如果有那一天,我和那位老将军一样战死在观渔城,真希望尸首能长埋在故土那颗老榕树下。 赵雄姿握杯的手僵了僵。 眸子里有一丝痛苦神色一闪而过,旋即一饮而尽。 夏侯迟骂咧着说慢点,给老子留点。 却又为他斟满。 夹起一块猪头肉,满嘴油腻的夏侯迟看似无意的问道:“小赵,从没听你说起过亲人,今儿个也许是咱哥俩最后一顿酒了,能不能说,你的故土在哪里?” 赵雄姿沉默了一阵,良久才道:“观渔城以南的南方。” “开封?” “算是吧。” 夏侯迟笑了笑,“喝酒喝酒。” 说完一饮而尽。 赵雄姿默默的从他手中拿过酒坛子,破天荒的第一次为夏侯迟斟酒,又为自己斟满杯,端起酒杯,沉默了一阵,才道:“这一杯我敬你。” 又破天荒的说了一段话,说老夏啊,嗯,别打岔,我知道你姓夏侯,老夏啊,有些事情不是一个忘祖背宗就能说得过去的事情,我也想如你一般,能够驰骋沙场,为大凉打下一片辉煌基业,最后死在战场最后一支流箭下。 可惜,有些事不能想的太美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不能,亦不愿。错了,那便一直错下去,也许有一天,大凉的天下提起我,会想起,那是一个从错误的道路带来正义的人。家国天下,皆在我心中,如此足够。 所以老夏,事到今日不怨你。 谢了。 夏侯迟默默的看着他,没有饮酒,脸有哀戚。 这一杯酒,我不能喝。 再见了小赵。 许久才颓然而失落的放下酒杯,看了看赵雄姿,自嘲的笑了笑,抬头看天青色,拍了拍腰间,道了句刀不在呢。 说完起身,黯然离开了将军坟。 赵雄姿默默的饮酒。 抬头望天,喃语了句夜黑风高杀人夜。 平庸的男人起身,来到屋檐下,伸手。 夜幕里,骤起银光。 恍若银龙划破夜幕,从白山黑水里,走过千秋岁月,带着天高海深的不屈破云而出,睥睨天下。 银光灼眼。 大风起。 卷青柏。 将军坟前尽是风声、树声,鬼哭狼嚎。 肉眼不可见的气流,从平庸男人的脚下,如大石入静池骤然而起的涟漪,向四面八方疯狂席卷,形成一道圆环,层层远去。 啪的一声。 酒坛子落地,四分五裂。 这一刻,长戟在手的平庸男人不再平庸。 五官似乎没有改变,却仿佛换了个人,眸子里精光如电,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天人风姿。 白衣飘摆,袖摆猎猎。 乌青长发泼墨而散,在风中凌乱狂舞,有如万条青丝小蛇。 又恍生虎啸。 观渔城上空,肉眼不可见的白气如山,幻化凝聚,最终成为一条狰狞白虎,盘卧于高空,张嘴虎啸。 向南方。 天穹起闷雷。 人间有白虎。 163章 落子待输赢 开封城某个角落里的静雅会所里,黑衣文人默默的自弈。 执黑对白。 黑子已成屠龙之势:白子三条小龙皆已陷绝境。 青衣默默的为先生落子。 黑衣文人正待说一句,只等青衣落子便可屠掉一条白龙,目光却倏然转向角落里,那双看不见世间风景的漂亮的目盲眸子里,精光溢彩。 墙畔桌上,花生九朵的死亡之花,局中大红花绽放。 其下已有两朵伸展。 皆只一瓣。 一朵黑中带金,当是那位看似扶龙赵愭,实则意图窃取其龙气的铁血相公王琨。 一朵血色,自是女帝之剑李汝鱼。 此际,北方一朵含苞白花悄然绽放,纯白花斑展开半枝。 娇艳欲滴。 黑衣文人似能看见那白花,不无嘲讽的道:“唯有向更北之北了罢,赵飒!” 青衣怔住,“先生,观渔城之人是永安元年杀出临安城后消失不见的坤王赵飒?” 那一年赵飒争帝失败。 这位大凉坤王,单身单骑,画戟如银龙杀出临安城门,化白虎而浑身浴雷远去,自此消失在大凉天下,无人知其生死。 那一日临安惊雷不停歇。 黑衣文人点头。 若非此人,何至于让坐镇临安的她以整个燕云十六州战事为棋,只求杀一人? 战事弱世家,是始。 借机诛异人,是行。 观渔杀赵飒,是终。 起于籍田沈炼之死,终于观渔赵飒之殁。 这当中还错综复杂着试探岳家王爷,敲打王琨,垂拱殿里俯瞰天下的她,下了一着妙手。 此局,已无人间风姿。 堪称云端神来之笔,尽显帝王手段。 但又岂会如此轻易得偿所愿。 六千杀一人,再加李汝鱼和那个黑衣男子闫擎两柄剑,也不见得能杀这条白虎。 更何况还有北蛮铁骑在观渔城二十里外接应。 尚有北蛮女将军安梨花这个变数。 但棋皆落子。 接下来谁是最后赢家,棋面各有胜算。 不见临安的铁血相公王琨,对此事淡定着么,显然他也并不认为,李汝鱼和闫擎能杀了赵飒,这只会将赵飒逼得远走北蛮。 黑衣文人望向南方,有些期待。 你究竟还有什么后手? 云州赵长衣? 他是后手,但并不是为了对付赵飒,赵长衣坐镇云州,就是为了防止观渔城破北蛮大军顺势南下,导致一着错棋毁了整个燕云战事。 蟒服男子? 这位王爷被中路北蛮雄主所率大军牵制,无从分心。 枢密院狄相公? 这位相公领军陷阵是好手,让他去杀赵飒,送人头耳。 你的后手究竟在哪里? 黑衣文人暗暗摇了摇头,如此精妙的一盘棋,若说她没有后手,自己是不信的,忽然发现,越来越不明白她。 渐行渐远了啊…… 收回视线,“待观渔城事了,回临安罢,你稍后去通知流年,所有人撤出开封,若等岳王爷凯旋归来,便想走也走不了了。” 流年止水,可惜仅方流年为己所用。 那个背负双剑的女侠,此刻怕是在哪里哭鼻子,被李汝鱼那青梅竹马欺负得有心理阴影了罢。 青衣温婉点头。 强忍了一阵,终究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不安,“岳家三世子并不在开封城,去了哪里呢?” 相对于娇俏红衣,黑衣文人其实更好看温婉青衣能接过自己的衣钵,如今身畔也仅有她一人,便多了几分耐心,解释道:“岳家三世子么,率领虎牙铁贲,去了一趟蓟州,救了个异人周怀素。” 那张从无变幻的脸上,终于有一抹失落一闪而逝。 他终究还是那个他。 坐镇北方,虽为王爷,实则隐帝。 既防备着临安的女帝,也防备着自己这个故人,当日河间府城下杀了赵浪,出城北上的蟒服男子罕见的改变心意。 让他那位从未上过战场的三世子随他一起去了战场。 就是防备自己对三世子下手。 若说大凉天下,有谁能在蟒服男子掌控的北方杀了岳家三世子,女帝不能,王琨不能,枢密院狄相公不能,仅两人耳。 自己。 可于无声息里杀之,并嫁祸赵室。 北蛮雄主。 破燕云十六州后,大军诛之。 但蟒服男子还活着,这两种可能性都极小。 在他看来,自小天赋异禀力盖山河,必然是异人的岳家三世子,宁殁于惊雷之下,也不死于赵室之手。 如此,临安和开封,南北皆相安。 女帝忧虑。 王爷心苦。 皆为这大凉盛世,何必? 黑衣文人轻轻指挥青衣落子,屠掉另外两条白龙。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终将三分。 你二人,又何必逆天挽命。 天下三分,赵长衣居开封,赵愭或王琨坐临安,赵骊于西北,最后谁能定鼎天下,各看造化,其后天下大一统,又是一个盛世王朝。 难道不好么? 黑衣文人叹了口气,望向黑暗的南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摘下了发髻上那枚木簪,轻轻摩挲着,如抚摩情人般温柔。 良久,眉角挑了挑。 略有温馨意。 正在收拾棋盘,一腔心思尽在先生身上的温婉青衣见状愕然。 出门后回望了一眼坐在烛火下的先生。 温婉青衣悄悄按剑。 杀意如织。 房间里的黑衣文人沉浸在往事里,不曾感受到青衣杀意。 开封城另一个角落里,有家寒碜小客栈。 一灯如豆。 烛光下有个汉子,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满脸惬意,甚是满足,老酒下腹生暖意。 嘟囔着说这人生啊,何处天下不是幸福,虽然这位老天爷比那位老天爷刻薄了些,动不动就用惊雷来吓唬人,不过每日能有二两老酒,一捧花生米,足矣。 你反正劈不死我。 临安那个女人偷的天命可不比我少,老天爷你要劈,有本事先把她劈了,顺带劈了钦天监那个老不死的监正? 汉子很得意。 角落里,放着一杆卦旗。 上书四字:相天面地。 正是当初在蜀中西卫一所北镇抚司三把屠刀之一赵铸围杀之下逃之夭夭的算命先生。 汉子忽然抬头望北方,旋即哦哟哟的轻声叫唤,“不得了不得了,先前大唐诗仙拐跑了李家词魁,现在人间又现白虎,这些妖孽们要干大事啊。” 汉子飞速拈指,指影重重迷人眼,似有无数手指翻动。 几近半刻后才唔了一声,一脸讶异:“这么多可能?” 这条白虎可生可死。 乱啊。 大凉这天下,真是个乱啊! 若是没有这苛刻的老天爷压着不少妖孽,鬼知道会乱成什么狗屎样子。 汉子自嘲的笑了笑,操这许多空心作甚,我又不是临安那个女人,管不了江山事,喝酒喝酒,记得那狗屁诗仙说过什么来着?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165章 持戟,问人间无敌 天青色夜空,骤起滚滚闷雷。 将军坟下已无一人——至于黑暗里藏着多少人,赵雄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他眼里多少人都不重要。 真想走,六千人便能阻我? 能杀出高手云集的临安,何惧观渔城这些跳梁小丑。 雄姿者,飒也。 将军坟守墓人,正是当年坤王。 此刻倒提方天画戟,目视四方,豪气如云而笑,“魑魅魍魉徒为尔,出来罢。” 隐匿在黑暗里的李汝鱼按剑欲出。 被身旁的闫擎拉住,摇摇头,示意不到时候。 陛下欲以六千杀一人,当然不是夸大其词,此刻观渔城守兵,除了一千人驻守城头,以防北蛮夜袭,其余五千守兵皆刀出鞘,在将军坟三面街巷里默默静待。 领兵之人夏侯迟。 而自己和李汝鱼,就是那两柄剑。 但在出剑之前,先出刀。 闫擎没见过李汝鱼的剑道,倒是见着他练习,拔剑、劈剑,周而复始,简单而浮躁,少年却乐在其中,仿佛练的是高深剑道一般。 闫擎有些不确定。 陛下就相信这少年能用这么简单的拔剑、劈剑之术,杀赵飒? 李汝鱼退了回来。 在来此之前,闫擎终于说了实情,欲杀之人,如今的身份是将军坟守墓人赵雄姿,真正的名字叫赵飒。 这是一段秘史。 民间并无多少人知晓赵飒化白虎浴雷杀出临安城的壮观事,仅知永安二年,赵室昭告天下,坤王赵飒染疾,太医救治无方。 李汝鱼也不知道。 但却愿意为女帝杀之,只因闫擎转述了女帝一句话:赵飒不死,等太子赵愭分政,他必将揭竿而起,届时乾王赵骊的西军、潜伏朝野的坤王旧党响应,大凉天下必将满目疮痍,北蛮若在趁势南侵,那一日山河沉沦,黎民无生。 李汝鱼不是菩萨。 但是人。 虽然觉得这话有些危言耸听,可道理实在。 所以,便杀。 李汝鱼从没想到过,他这淡淡而起的冷漠杀心,是否是受到了脑海里那颗有形物质的白起之心影响。 不过想到了也无奈。 白起之心在脑海里,有形无质,无可除之。 黑暗里,第一把刀登场。 接着是第二把刀。 第三把刀。 无数刀。 刀光雪亮,即将黑夜的将军坟前荧光一片,若是从极高极远的天空下望,便似无数星星闪耀,汇聚成数条星河。 星河直指将军坟前守墓人。 没有人说话。 杀守墓人者,加勋,连升三级,连夜调任河间府,并赏银万金。 人为财死。 况且连夜调任之后,不用死守观渔城。 鬼知道接下来北蛮大军攻城后,还能不能活得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天。 人皆求活。 于是一片刀光向前,雪亮刀身映照着一双双血红的眼。 赵飒单手持长戟。 大笑一声,“尔等空有青血,不洒疆场,却洒落将军坟前,待得明日,北蛮大军攻城,城破之后,尔等去往地下有何颜面见老将军!” 话落,挥长戟。 丈二方天画戟划出一道半圆弧,啸声如虎。 随之而起的便是阵阵崩碎声,以及接二连三的闷哼声,更有两人,便被长戟连人带刀扫为两截。 尸首两分却不死。 发出惨绝人寰充斥着绝望的嚎叫。 又被无数刀刃崩碎声所掩盖。 天上闷雷滚滚。 地上长戟纵横。 赵飒一夫当关,仅是简单的挥舞长剑,却无一人可近一丈以内,尸首越堆越多。 血腥味渐起,旋即浓稠如水,令人闻之作呕。 没有人退缩。 虽然没人想到一个守墓人,却如大凉枪神岳家王爷一般万夫莫开,不可触及。 功名富贵在前,退是死,进亦是死,不如殊死一搏。 于是恐惧绝望里,依然带着一丝微弱希望。 是人,总会力竭。 人如蚁群,蜂拥着赴死,又在赴死里带着那卑微而渺小的希望——赴死而求活,皆在一线之间,谁也不知道谁会是那个幸运儿。 五千人杀一人。 杀不死,还有守在城头的最后一千人。 宁失一城,不活守墓人。 十人,百人,人不断死,尸首不断被拖开,人不断蜂拥而上。 赵飒却越战越勇。 单手持戟,银光如龙,纵横捭阖处,似有虎啸声声,简简单单的大开大合,却是一力降十会的高深境界,无一合之人。 一批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即填上。 方天画戟却似永不朽钝,长戟在手的赵飒,屹立如山不动一步,单手随意挥洒,面无表情的肆意着又极其写意的收割着生命。 其头顶天穹,乌云滚滚闷雷滚滚。 这一刻的赵飒,是无敌的。 无敌是一个词。 是一种姿态。 是一道光。 更是血。 是命。 杀! 黑暗里,李汝鱼按剑而立,双腿微屈。 脸色依然苍白的黑衣人闫擎亦不言不语,单手按剑柄。 两人在等。 等一个能够一击致命的机会。 两人也很震撼。 甚至能够感受到彼此之间的绝望——单手持戟便有无敌之姿,天穹闷雷滚滚却不落,作为异人的赵飒,显然并没出全力。 永安元年,他能在惊雷不断的情况下,杀出重围,战力之高骇人听闻。 蛰伏十二年,依然无敌。 何时才能逼得天穹落惊雷? 李汝鱼和闫擎两人心中都没有底,只能安静的看着人不断死去,安静的等待着机会。 但如此杀下去,也许天上无惊雷,赵飒就会彻底杀疯这些普通守兵。 时间很快,也很慢。 人一片接一片的倒下,依然无人退缩。 这正是女帝苦心积虑想要的效果——欲要六千杀一人,就必须断掉这六千人的生存希望,所以才会有观渔无援兵的局面。 如此,他们才会为了一丁点的希望拼命。 如此,才有堆杀赵飒的渺茫希望。 就算堆杀不了,也还有刀,还有剑。 但无声赴死的守兵开始犹豫,甚至有人开始畏缩着不再上前……如传染病一般,人皆被赵飒杀破了胆,再也看不见那微渺的希望。 这位持戟守墓人,俨然已是人间问无敌之姿。 又几个守兵涌上。 赵飒知道,当自己杀破人心时,便是杀出重围之时,此刻情势尽在眼前,只要再杀了这几个人,便可主动杀向人群。 然后逍遥离开观渔城。 不必等死。 不必投奔北蛮。 换一个地方蛰伏在大凉,等待赵愭分政的那一日,又或是等待着王琨、赵骊的叛乱,天下大乱时,便是我赵飒东山再起日。 方天画戟随意挥洒,欲彻底压垮守兵那绝望着即将崩溃的心理。 戟光闪耀。 赵飒却咦了一声。 锵! 长戟倒弹而起。 一道刀光,照亮了将军坟的夜空,如星河之中的明月,闪耀至极,又似一道闪电从九幽破空而出,强势无匹的硬撩方天画戟。 旋即趁势而入,狂野绝伦的走中宫,欲要一刀两爿。 真正的第一把刀! 164章 夫子夫子 燕云十六州,青血男儿尸堆雪。 临安,盛世繁华。 西子湖畔歌舞升平,船娘荡漾在晚风里,多少花船笑春风,又多少风流忘归门。 沙场埋骨多少青血男儿。 红颜便葬去多少读书人。 夜幕下的临安灯火辉煌,一派靡靡。 大内皇城里某一个地方却截然相反,虽然亦是灯火通明,却冷冷清清,安静到让人怀疑这里是否还是人间。 监天房里有人。 一身海蓝长裙迤逦拖地,惊艳着安静的时光。 妇人负手,盯着一旁的那缸水。 垂垂老矣的老监正有些疲倦,坐在椅子里没有起身的意思。 两人都没说话。 只是盯着缸水里的那条鱼。 白鱼。 巴掌大的鱼浑身雪白无杂色,先前跃出水面后,便一直在北方水域里浮游,吞吐缸水,如白龙戏水,端的是无所束缚。 “赵飒,你终究还是现身了。” 妇人平静喃语。 年关之前,观渔城那位世家出身的守将调任顺州,岳家王爷本该迅速从镇北军其他辖镇调一位老将过去镇守,但一封密信不经镇北军,直接送递到钦差建康的赵长衣手上。 赵长衣回临安后送递垂拱殿。 其后妇人一纸诏书,将岳家王爷从其他地方调人过去镇守的意思拦了下来。 那封密信出自观渔副将夏侯迟之手。 内容很简单:将军坟守墓人,疑似当年坤王。 妇人彻夜不寐。 自己从深深后宫里杀出,宠冠六宫,符祥八年,太子赵愭出世,顺宗陛下老来得子,喜不胜收,其后大肆选秀,欲要为赵室再添皇子。 适时,坤王赵飒甚得顺宗青睐。 按照顺宗明里暗里的意思,若是他驾崩之后依然无皇子,则传帝位于皇弟赵飒。 但赵愭的横空出世,让这一切成为泡影。 谁都知道,一旦等皇子赵愭长大,天下必然落入他手。 符祥九年顺宗驾崩了。 其后,那个冬天格外严寒,临安处处见飞血。 赵飒欲做黄雀。 其后因谋臣的一着错棋导致全盘皆输,其后赵飒杀出临安,那位一着昏手致使功亏于溃的前参知政事赵旻赵相公,事后被自己清算,死后赐了个恶谥文灵。 若非如此,今时的大凉君王说不准便是那位坤王。 妇人难以心安。 哪怕只是疑似,也不敢丝毫大意。 知悉消息后,没有放出南北镇抚司,深恐打草惊蛇,而是一直布局,借助籍田礼沈炼之死,麻痹天下,以为自己只是想利用战事弱世家。 其后又安排护驾有功的李汝鱼前往观渔城,并有剑道高手闫擎。 燕云十六州战事,檀州等地战败,一则是吸引天下人目光,二者是试探岳家王爷——他杀赵浪而出兵,本在自己意料之中。 而北蛮大军进逼观渔城,由女将军安梨花率领,显然消息走漏,被潜伏在大凉的北蛮细作传回了上京。 能够知晓赵飒在观渔城,有几人。 开封的蟒服男子。 闲安郡王赵长衣。 乾王赵骊。 但这三人没有告知北蛮的动机,如此只有一人:相公王琨。 燕云战事其他两路局势已定。 北蛮此举,一则心存侥幸能让赵飒投奔,二者顺势看看有没有可能籍由云州撕破燕云的对峙局势,打造出另外一个局面来。 但注定徒劳。 观渔城六千加两剑,杀一人。 功成,云州出兵配合观渔城而拒北蛮。 若万一赵飒不死,投奔安梨花,那么赵长衣会遵从自己旨意,拥兵云州弃观渔城而死守,等待西军从蜀中入云州增援。 赵骊分得清轻重。 这个时节,他只能无条件的配合自己。 况且,有大凉重器之称的蟒服男子和枢密院狄相公坐镇在燕云锋线,会拦不住北蛮,那就成了大凉的天大笑话! 一人即可镇北,何况又将枢密院狄相公派了去。 就算赵飒反了大凉,他一人也难撼大凉双重器。 这一盘棋,大凉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大成与小成的区别。 赵飒死,大成,世间再无白虎坤王。 赵飒逃,小成,叛凉的坤王何足惧哉。 妇人想到此处,忍不住得意的笑了,笑容多娇俏,拈指如花拂脸颊,“六千,两剑,不足以杀赵飒么?” 无妨。 再加一把北镇抚司的屠刀。 若还不够,再加一把屠刀。 不巧的很,朕一手打造出来的北镇抚司有三把屠刀。 思绪间,妇人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 那尾浮游的白鱼倏然间跃出水面,啪的一声落下,扑落在水面时鱼身上便出现了一道血痕,如被针细的长剑化了一道口子,嫣红血迹在水中画出几条红线,又向四处侵染。 如花绽放。 触目惊心的好看。 妇人笑得越发开心。 一直坐在椅子里的老监正怔了下,“没死。” 妇人点头,“无妨。” 会死的。 妇人暗暗在心里说,我不会看错,那少年一定能杀了白虎赵飒。 一定。 …… …… “夫子,不是说去开封见一个你的老朋友么,怎的咱们跑这来了,兵荒马乱,镇上都没什么人了,都逃战乱去啦,冷冷清清的让人怪难受。” “管那么宽作甚。” “夫子夫子,你是不是觉得婉约姐姐的词风太婉约,所以带她来看看男儿裹尸还的壮观沙场,夫子你太偏心了。” “闭嘴。” “夫子夫子,我没说错呢,你看婉约姐姐都脸红了。” “呱噪!” “君子言正。” “你是小女子。” “夫子,我会成为女君子的,将来必然要开教立祖,成为天下第一位女圣人,哼哼!” “哦?” “夫子夫子,你是不是心虚了,你看你脸也红了,又没有喝酒,怎么会脸红,哼!你就是偏心,别狡辩,我看在眼里的,这些日子你可教了婉约姐姐写诗呢。” “没教你么?” “呃……反正你就是偏心。” “得了得了,闭上你那乌鸦一样的嘴,这是哪里?” “客栈啊。” “客栈在哪里?” “嗯,好像叫不归镇?听客栈那个也在心神恍惚打算携家人远遁的掌柜说,叫不归镇来着,据说是观渔老将王立坚老将军取的镇名,寓指北蛮贼人到此,皆不归故里。” “所以啊别说夫子偏心,到不归镇来,是不希望你心里那个小男人不归,懂了?点头就懂了?算了算了,看来你不懂,那咱们连夜出发,去开封罢,不管那小子了。” “不说了不说了,夫子你最有道理了也最公平啦!” 客栈里,白衣胜雪的夫子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却忍不住莞尔。 娇俏小萝莉一脸无辜而狡黠笑着,唇角淡青色美人痣在烛影里跳跃。 轻舞飞扬着。 婉约的及笄女子安静的叠手在膝,低垂臻首被先前的言语闹了个满脸绯红,却小小的幸福着,温馨着,心有小鹿乱跳。 不归镇。 南下二十里是云州。 北上十里是观渔城。 166章 三把屠刀 这是一把绣春刀。 刀身狭长。 雪亮刀光下,看不清楚持刀人,只能从那隐约轮廓推断,持刀者是个身材极其瘦小的人。 或者是女人。 赵飒处变不惊,倒弹的方天画戟长虹贯日,顺势顿地。 竖挡身前。 脚下尘土飞扬,身前火花四溅。 金属切割的尖锐声,让无数人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强势绣春刀,在长戟上留下一道新痕。 刀光湮灭。 持刀人就势落地,站在赵飒身前两米处,蓄势待击。 一寸长一寸强。 相比画戟,绣春刀的短便是近身优势。 赵飒没有反击,满眼赞赏的看着这位持刀者,一身劲装黑衣,乌黑长发被束扎成马尾垂在胸前,一直拖到脚膝处,身姿隐约可见苗条,显然束胸极很,胸前很是膨胀。 是位看似苗条的女子。 谁能想到,那狂野绝伦的一刀,竟是出自女子之手。 女子一手执刀柄,一手四指叩上拇指捏下而按刀身,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大意,盯着负手而立,方天画戟插在身前的赵飒,轻声而绝然的说。 “北镇抚司北卫一所,千户毛秋晴,请王爷去死。” 赵飒笑了笑,“果然是你。” 毛秋晴,在北镇抚司所属北卫里,以其千户的官阶来看,当是掌控整个北卫的人物,但实际上北卫一所乃至于整个北卫,都是一名副千户在把控。 但北镇抚司三把屠刀,她列第三。 这位女子用刀大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异人她根本不会现身。 也没几人知道,这位列屠刀之名的女子,竟比寻常女子还要矮一头,仿如未及笄的豆蔻少女,只是那膨胀的胸前衣衫在昭示着这是一位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女子。 矮小而胸大,却不违和。 毛秋晴面无表情,重复先前话语,“请王爷去死。” 赵飒摇头,“你杀不了我。” 毛秋晴眸子渐紧,“想再试试。” 毫无预兆的,刀光又亮。 刹那之间,将军坟前亮如白昼,只见刀光不见人。 这一刀更狂更野。 雪亮刀光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得一声闷哼,刀光骤然湮灭,一道娇小身影如风筝一般飘向远处黑暗角落里。 在空中洒落一片血花。 尘埃落定时,显出赵飒身影,双手握戟依然不动如山。 天穹闷雷里,骤响惊雷。 一道电光汹涌而下,撕裂长空,照亮观渔城。 赵飒冷笑一声。 长戟如电挥舞,在无数人口瞪目呆中,直接将那一道闪电击溃。 闪电如流光四溅,湮灭无形。 击溃了…… 这还是人? 北镇抚司成立十二年,世人大多知晓异人之事,眼前那个持戟白衣人,异人无疑,但击溃闪电却闻所未闻。 去岁的蜀中,前兵部侍郎徐晓岚剑劈十二道惊雷。 也无击溃的神作。 这个男人却直接将闪电击溃。 这不啻神话! 然而惊雷不歇,天穹之上电闪雷鸣,又一道闪电汹涌而下。 异人不死,惊雷不止。 一道又一道。 整个云州皆可见,观渔城方向的天穹上,乌云滚滚,一道又一道的惊雷自乌云里滚滚劈落,在天地之间拉出一道又一道的雪亮线芒。 如剑雨下。 赵飒长戟轻描淡写破惊雷,神情略有落寞。 亦无人再上前。 于是这位在永安十二年浴雷杀出临安城的白虎神将,再次踏步,欲要在观渔城重演旧事,在他看来,云州无人可阻自己。 一步踏出的同时,击溃一道惊雷。 惊雷击溃前的刹那闪耀之间,地上的一具尸首倏然间递出一刀。 第二把刀! 这也是一把绣春刀。 刀出而无刀光,就如黑夜里的毒蛇,悄无声息的又阴险毒辣的直劈赵飒。 若非那一刹那的闪电,没人会发现有这么一刀。 这一刀无痕。 如神来之笔,来去无痕里,却在吞吐着猩红獠牙。 这一刀不劈要害。 仅是就势劈向赵飒脚膝处。 断脚之虎,还能逃出高手齐聚的观渔城? 不能。 赵飒终究是人,纵然是异人,也不是神。 而此刻刚刚跨步,又刚刚跨步离开地面,恰好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避无可避。 足见这一刀之阴险。 先是以毛秋晴吸引赵飒的注意力,逼得他不得不双手握戟而引惊雷,再趁这么一刹那的空隙果断出手,谋划之精密,几无失手的可能。 长戟来不及回护。 但赵飒却哂笑了一声,在地支撑的脚猛然发力,以诡异而违和的姿势一个前翻滚。 无光的绣春刀擦身而过。 手中长戟顺势撩起,自高空刺落。 快愈闪电。 噗的一声。 鲜血飞扬里,这位盯准时机出刀的北镇抚司高手闷哼一声,便黯然气绝,滚落到一旁的头颅犹自睁大着眼睛,不可置信赵飒能躲过自己这一刀。 赵飒长戟支地,身影在空中翻落。 然而有惊雷在等他,更有一把致命的刀在等他。 第三把刀! 北镇抚司三把屠刀,北卫一所千户毛秋晴,西卫一所副千户赵铸,两人名列二三。 第一把屠刀在北镇抚司总衙。 是大凉最令人恐惧的酷吏。 此人并不神秘,永安六年被北镇抚司招徕,自此临安周边每年都有异人死在他手上,这数年间,死在其手上的异人极其亲属,不下数百人。 他在临安还有一个职责,挂职刑部天牢主事和北镇抚司刑牢主事。 据说,这是北镇抚司招徕他的条件:满足虐杀人的变态心理。 两大天牢里惨死在他手上的刑犯数不胜数。 永安六年,临安有位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因写了反诗讽刺女帝,也被短暂关押在,结果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刑部天牢里。 惊动了大理寺和刑部尚书。 验尸之时,读书人的女儿看着面目全非四肢、五官不全,甚至连香火本钱也被切成了片的父亲,哭得死去活来。 后来赵信出面,找到女帝陛下。 女帝需要这位酷吏,于是按捺下心头杀意,让读书人那个无罪又有一身不错刀法的女儿进入了北镇抚司,又将其全家流放,这才将此事摁了下去。 但那件事后,临安人提起这把北镇抚司屠刀,都会不寒而栗。 可止小儿夜啼。 167章 他该死了 凶名远扬压轴出场的北镇抚司屠刀之首,用的却不是绣春刀。 一把细小的剔骨刀。 刀身极细,不过一指宽,长约半尺有余。 刀柄铜铸,狮头抱爪。 很干净的一把刀,却饮血无数。 持刀者是个青年,和其凶名不符,没有丝毫的狰狞恶相,更没有乾王赵骊那种天魔凶相。 只是个很年轻而又干爽的青年,着了读书人的青衫,普普通通的相貌,白白净净秀气而斯文,那张脸上总是挂着人畜无害的随和笑意。 北镇抚司最强屠刀,是位落第秀才。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个位置,就如没人知道那把剔骨刀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一般,仿佛他和刀一直在那里,却被人遗忘。 然后这一刻忽然出现。 此刻他也在笑,“请王爷去死。” 上有惊雷,下有屠刀。 赵飒深呼吸一口气,间不容发里,倏然间伸手,一掌拍在那柄近身的剔骨刀上,身影骤然拔高,迎着劈落的惊雷而去。 直上半空。 秀气的青年笑容不变,身影倏然在原地消失。 半空传来铿锵脆响声,不绝于缕。 蓬蓬! 两声闷响,半空里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各拉起一抹残影,如青白两道光柱,倏然落地。 持戟持刀者对峙。 两人脚下,青石板出现一条条龟裂,如蛛网蔓延。 长戟上血迹斑斑。 剔骨刀上挂着一块半寸见方血肉。 “王爷不愧白虎神将之名。”秀气青年依然在笑,话语落地时,肋下骤然沁出咕咕鲜血,瞬间染黑了青衫。 赵飒面不改色,大腿上鲜血津津,微微蹙眉,“好刀法,聚势一刀,不取血肉势不灭,无可避之,大凉何时出了这等高手?” 秀气青年笑了笑,“区区半寸刀,不比王爷,也比不过开封那位。” 多少有些得色。 刀法名半寸刀,聚势而起,例不虚发。 只取半寸见方的血肉。 曾有位异人,被这位北镇抚司第一把刀虐杀,足足用了一百余刀,每一刀只取半寸见方的血肉,每一刀皆不在要害。 人身上能有多少半寸见方的血肉? 那位异人活活被痛死。 当时的画面,就是那些杀人如麻的北镇抚司缇骑,也掩面不忍卒观。 事后数日,异人惨嚎声犹在耳畔。 赵飒不屑的道:“你依然杀不了我。” 这是事实。 秀气青年依然在笑,很随和的样子,“无妨,北镇抚司三把屠刀,本来就不求能杀了王爷,只需要让行动不便即可,所以赵铸才会死得那么简单。” 赵铸,正是先前假扮死尸递出阴险一刀,却被赵飒用长戟且掉了脑袋的第二把刀。 赵飒沉默了一阵。 要杀出去有些难了。 人间猛将,有没有人能杀六千? 赵飒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强如岳家王爷也做不到。 但无敌之姿却可杀破人心。 可如今无敌之姿被这秀气青年以毛秋晴、赵铸为诱饵,再以半寸刀取了血肉,便破了。 望了望黑压压的守兵,果然,看见自己受伤,那些闻着血腥味的老兵们,心里重新看到了希望,又开始围了上来。 我赵飒今日难道要沉沙折戟于观渔城? …… …… 李汝鱼一直按剑以待。 闫擎在低声说了句伺机而动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也不知道藏匿到了何处。 此刻有些尴尬。 先前第一把绣春刀出手后,被赵飒击飞,无巧不成书的落向自己,本能的将毛秋晴接了下来,却被巨大的惯性带倒。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已晕了过去。 受了两击。 额头上一片血迹,却无伤痕,应是被戟身扫中。 胸口一片血红,是被戟尖划出一道伤口,自上向下,恰好在正中位置,若是再深一寸,大罗天仙也难妙手回春。 黑色紧身衣被长戟划破,露出里面断成两截白色的束胸,还有更白的风光。 李汝鱼心中跳了刹那。 旋即宁静心神。 是很大,是前所未有从未见过的巍峨,真是个如平地骤起之山峦。 但此时此景,哪能多想。 顾不得礼仪,扯了毛秋晴的束胸,直接上手为她包扎伤口,待包扎完后,李汝鱼已是满头大汗。 包扎伤口不累。 心累。 期间无数次触摸过,滑过那巍峨风光,风光摇曳里闪烁着不曾见过的人间红尘风情,小小少年再镇定,也是心摇神簇。 此之巍峨不足言状。 关键是这女子还很娇小,这种矛盾的冲突感越发刺激感官。 所以觉得这是人生最漫长的时间。 在持剔骨刀的秀气青年出现时,毛秋晴醒了过来,冷冷的盯着李汝鱼。 李汝鱼心中无愧。 可终究觉得先前的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于是气氛便尴尬了。 毛秋晴默默的看了一阵,又默默的起身,持刀面相将军坟,轻声说了句,“你敢说出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李汝鱼哦了一声。 暗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我说给谁听啊。 小小听了,怕不是要笑话我。 站在毛秋晴身边,发现秀气青年已经和赵飒重新战到了一起,这位北镇抚司三把屠刀之首,能让临安那个妇人法外开恩的酷吏果然极强。 李汝鱼看不分明,只觉得和赵飒打了个有来有往。 当然,是被惊雷分心的赵飒。 但毛秋晴看得分明,眼里不无快意,“他也该死了。” 血腥味,女子肉香味从身边女人身上传出去,无孔不入的钻入鼻子里,这种矛盾感觉让李汝鱼感觉很不好,退了一步,“你不去联手?” 毛秋晴却没理话茬,女性天性的敏感,让她回头乜了李汝鱼一眼,“我很丑?” 李汝鱼干笑,“还行。” “还行?”这是鼻音。 永安六年,毛府被南镇抚司抄家,当时刚及笄的自己着襦裙站在院子里,风姿无双,让南镇抚司数个年轻缇骑失魂落魄而丢刀。 能让男人刀锋不加身的姿色在他眼里,竟只是还行。 有些不服气。 倒也没再纠缠此事,目光死死的盯着战局。 他该死了! 毛秋晴紧了紧手中绣春刀。 多少次半夜哭醒,梦见满血浴血的父亲望着自己,说不出话来,只是血泪长流。 这这几年在北镇抚司里,了解越多越觉得绝望。 以自己的身手杀他,几无可能。 今夜,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眼前。 赵飒杀不杀得死,那是女帝的事情,自己尽了责事便可,但秀气青年却必须死。 必须死! 168章 欲为女帝弑白虎 永安六年,有位毛姓官员,因一首反诗被押入刑部天牢,其后惨死狱中,或者说是惨死在那个持剔骨刀的秀气青年手上,其后女帝旨意,全家流放,女眷充营伎。 母亲和姐姐一死留清白。 得益于永安五年病死在毛府的那位杨姓异人,教习自己高深刀法,加上女帝要安抚民心,自己被赵信选入北镇抚司,得以苟活。 毛秋晴没有忘记见到父亲遗体的那一日。 父亲遗体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完整血肉,鲜血淋漓的骨架子,耷拉着沾满了血污的乱发。 那已不能称之为人。 然而就是那样,父亲也依然还存有一口气,直到看见自己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足见秀气青年刀功的恐怖之处。 半寸刀,临安地狱之手。 临安朝野,甚至整个大凉官场,但凡知晓秀气青年的人,都会浑身泛寒,曾有戏言,宁死赵瑾刀下,不落赵信刑牢。 落入秀气青年手里,生不如死。 这些年毛秋晴在北镇抚司谨小慎微的活着,官至千户,平常十分,从不过问北镇抚司北卫事宜,若遇到无法对付的异人,才会出手。 日夜练刀不辍。 活着,就为手刃仇敌。 这一次,可以借助赵飒之手报仇。 毛秋晴浑身战栗起鸡皮疙瘩,因为兴奋,脸上涌起了潮红。 按刀的手却很稳笃。 秀气青年作为酷吏、北镇抚司第一屠刀,确有其过人之处。 虽说杀不了赵飒,但可伤之。 这位酷吏太清楚自己能够在盛世大凉富贵着并活下去的理由之所在:女帝纵容。 没有女帝纵容,自己就算再有本事,也依然会死在南北镇抚司的剿杀之下,一如现在的赵飒,虽作困虎之斗,但难免一死。 是以不敢藏私,亦不畏死。 藏私全身而退,赵飒若是逃离观渔城,等待自己的将是女帝雷霆震怒。 若是全力以赴杀了赵飒,将更受女帝器重。 毕竟身在仕途清楚天下大势,总有一日,女帝也会对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动刀,且天下还有无数异人,永远不必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的后虑。 秀气青年知道仅凭自己杀不了赵飒。 真正杀赵飒的另有其人。 自己的作用是牵制赵飒,最好能让赵飒失去远遁的能力。 是以剔骨刀不求杀人,只求取赵飒腿上血肉。 在小腹、后背、肋下各中三戟后,剔骨刀也取了赵飒腿膝处三块半寸血肉,遗憾的是没能取到筋骨和关节、血脉要害。 饶是如此,赵飒也受到不小影响。 天穹惊雷一直不曾断过。 一道接一道,不劈死赵飒不罢休的架势,这一幕神奇画面,直到数十年后依然被云州目睹之人津津乐道。 赵飒持戟和秀气青年对峙。 秀气青年浑身鲜血淋漓,脸色略有急促而苍白。 中了几戟,虽然不曾伤到要害,但伤势也不轻,又一直在和赵飒血战,没来得及处理,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很难再对赵飒造成威胁。 赵飒的一只腿鲜血汩汩,虽不伤筋骨,可终究是隐患。 喘息了一口气,冷声道:“你还要送死?” 秀气青年依然在笑,看似人畜无害的随和笑意,却寒碜人的很,随意的站着,一只手持剔骨刀,一只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刀锋,如抚摩情人。 “送死?王爷被岁月磨砺去了锋芒么,如你我之流,何时畏惧过生死?” 身为酷吏,身为北镇抚司屠刀之首,自己从惧死亡。 死亡,那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尤其是看着人一刀一刀被自己取下血肉,哀嚎和血肉混杂在一起,那是一幅人间最美的艺术品,没有什么能比得少目睹死亡的愉悦。 赵飒沉默了一阵,“你是个疯子。” 秀气青年依然在笑,“谢王爷夸奖。” “那女人也是个疯子。” 重用疯子,也只有疯子才能干得出来。 “能和陛下齐名,某很荣幸。” 赵飒沉默了一阵,“你这样的疯子不应该活着。” 大凉的天下,怎能让这样的疯子在官场里搅弄黑暗,赵室的江山,也不能容忍被此等疯子祸害,自己虽是异人,但这一世终究姓赵。 顺宗这一生平庸,爱错了一个女人,导致江山旁落。 但赵室的黎民是无故的。 秀气青年点头,“一样一样。” 说话间,又一道电光劈落,直指和秀气青年缠战的赵飒。 没人注意,这道电光并非起于高空之上的云层,而是起自于半空,悄无声息。 赵飒也没注意。 惊雷频频,他早已麻木。 持剔骨刀的秀气青年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再有几个回合,便能将之斩落戟下,杀了此人,虽说很难再将那些守兵杀破心胆,但要逃离观渔城却也不难。 不宜再拖延。 赵飒双手持戟,欲要全力而发,将秀气青年斩杀之后远遁。 秀气青年脸上依然挂着人畜无害的随和笑意,手中剔骨刀委婉的一引,藏在右手之后,猱身而上,直扑赵飒双脚。 赵飒冷哼一声,长戟劈落。 电光火石伙间却倏然心惊,再顾不得扑向自己双脚的秀气青年。 起于半空的闪电劈落。 这是一道略有诡异的闪电,和先前有着曲线的闪电不同,这一道闪电自半空劈落,便直如剑身,电光闪耀,在漆黑里的夜里,残影相连,构成一道纵贯天地的细线。 细线如剑。 这一剑如神来,便如那居于云端的仙人,随意挥洒劈落的一剑,纵贯天地一往无前。 仙人之剑! 于刹那之间,带起重重尖锐啸声,撕破夜幕,欲要灌顶。 直到此刻,赵飒才惊然发觉,这不是真的闪电。 是剑。 是一柄剑在天地之间拉出一道欣长而垂直的剑光! 直到临近赵飒头顶十数米时,才爆发出炽烈剑意。 剑意如织。 编织出一张大网。 这一柄剑,此刻彰显出无可比拟的存在感,成了将军坟处唯一的亮点,闪耀如白昼,强横无匹的剑意下,是粉碎一切的必杀之意。 三把屠刀之后,终于出剑! 仙人之剑天上来。 临安有剑,为老相公柳正清挡惊雷无数。 剑至观渔,欲为女帝弑白虎。 169章 有箭北来 一刹之间,被秀气青年吸引注意力的赵飒避无可避,只能硬撼,落入不可扭转的劣势。 赵飒抬头看见了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苍白如纸,冷漠无情。 赵飒想起了一人,今春老相公柳正清死时,临安有人以剑劈惊雷,力保柳正清写下人生遗作,此刻当是这柄剑到了。 怒喝一声,刹那之间权衡利害后,顿足,扶摇而起。 长戟狂挑,迎剑而上。 戟影如山。 仿似挑动了整个大地,厚重的倒压天穹,欲要摧垮那如闪电纵贯天地的轻灵之剑光。 天穹之上惊雷越发狂暴。 刹那的恍惚之间,将军坟前无数人只觉眼前一花,一片白光突兀的爆发,那片白光如烟云流雾,化作一头狰狞白虎,张牙舞爪,大嘴狂肆的扑向那一道剑光。 耳畔生虎啸。 这一刻的赵飒不再是大凉坤王赵飒,而是异人。 白虎神将! 远处守在城头的观渔老兵,皆回身望向将军坟方向。 口瞪目呆不明所以。 黑暗里,有一条巨大白虎扶摇而上,占据了半边天穹,耀眼而刺目。 霸气无双。 怒张大嘴,似要吞噬掉那条自半空劈落的闪电。 不归镇,负手站在院子里的夫子望着北方。 夜风拂来,白衣飘飘衣衫猎猎。 唇角有淡青色美人痣的小萝莉抱着剑站在夫子右手一侧,歪着头哟了一声,好大的老虎哟,难道是我家鱼哥儿? 婉约的及笄少女李婉约捧着书,站在夫子的左手畔。 略微有些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莫名其妙的冒出了一个陌生名字,总觉得那白虎之下,似乎是某个自己在史书里读过的某个人。 可仔细回想,所有史书都不曾有此记载。 暗暗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 夫子叹了口气,感触万千,“竟然是他啊……” 确实有些虎落平阳了。 小小在一旁不满的嘟嘴,怒怼夫子,“夫子夫子,这大老虎不是鱼哥儿么,那你还不去帮忙,热闹好看么,咱们距离观渔城这么远呢,等你优哉游哉的高歌跑去,黄花菜都凉了。” 夫子没好气的道:“你家鱼哥儿你家鱼哥儿,就知道记着他,就不担心夫子有去无回么,好歹我也是你夫子,就对我如此薄情?” 小小吐了吐舌头。 夫子挥手,“等着罢,急什么,你家鱼哥儿都还没出剑呐!” 自己教的弟子,还不了解么。 观渔城那边刀光纵横,剑意如织,白虎扶摇,李汝鱼目前的剑道修为还插不上手,自己也没有露面的必要。 只是怎么都有种错觉,自己好像被某个人利用了? 怎么看,李汝鱼都没有参与到这场围剿的可能性——他的剑道修为,貌似还不足以去和那位白虎神将硬撼罢。 夫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好可怕的妇人。 临安监天房里,有个妇人打了个喷嚏,又被浮游而起的白鱼吸引。 将军坟下,持剔骨刀的秀气青年依然笑着,身影如跗骨之蛆,跟在赵飒身下扶摇而上,配合自半空偷袭的闫擎,上下夹击。 一剑一刀,欲取赵飒头颅。 秀气青年没有见过永安元年白虎杀出临安的画面,但在他看来,纵然是神,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法扭转局面。 半寸刀,这一次不取腿上血肉。 剜咽喉。 杀人,咽喉半寸见方的血肉足矣。 曾有异人笑自己半寸刀,只能一刀刀割肉如屠夫,他却不知道,剔骨刀穿入胸腹,亦可取脏腑半寸见方。 更可直取咽喉、颈项。 剔骨刀,亦是杀人刀。 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 异变骤生。 倏然闪耀一片刀光,从暗处横空而出,如明月般闪耀,带着滔天杀意强势无匹的激射如电,向着战局一刀横撩。 狂野绝伦。 秀气青年吃了一惊,有点不确定毛秋晴这一刀是斩向自己还是斩向赵飒。 几乎于此同时,将军坟后面的西城墙上,倏然一道乌溜溜的光华混在夜色里,带着刺破空气发出的尖啸声,电光石火间射向闫擎。 一支箭。 直到箭如乌虹后发先至时,弓弦拨动的那一声“嗡”才传到众人耳里。 老将军王立坚的坟头前,立有一人。 持弓倨高处,倒提秀戎刀。 一箭之后再无动作。 局势大乱。 闫擎自高空偷袭而下,赵飒自地而起迎击,秀气青年跗骨噬髓追击,毛秋晴一刀不知道斩向秀气青年还是赵飒。 如今再添一箭射向闫擎。 皆是弹指一挥间。 空中传来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伴随着血花飞洒。 闷哼声不断。 下一刻,如烟花绽放一般,四道身影飞散。 先是秀气青年,一声怒喝,“毛秋晴你个蠢货,为何对我出刀,陛下饶不了你!”同时如飞鸟横空,在空中借势,一个翻滚,落向远处黑暗里。 其后是毛秋晴,怒喝一声,“哪里走!” 长刀横空,紧追不舍。 先前那一刀,不斩赵飒,而诛秀气青年。 可惜功亏于溃,秀气青年避开了要害,只是被绣春刀又在小腹上拉出一道伤口。 这位北镇抚司三把屠刀之一,备受女帝器重的酷吏,翻滚到黑暗里后不敢丝毫怠慢,立即发足狂奔,身后是那柄杀意凛冽的绣春刀。 不死不休。 秀气青年刹那之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毛秋晴,就是当年死在自己手上那个毛姓读书人的女儿。 不是发配充营伎了么。 怎的改了个名字进入了北镇抚司,还成了第三把屠刀? 秀气青年恼怒不已。 赵信你这个蠢货,用人布局之前不会调查么。 今日之失,你赵信当获首罪! 一身黑衣的闫擎如风筝飘落,恰好跌在夏侯迟面前,这位观渔副将吓了一跳,慌不迭丢刀接住闫擎,却被撞得连连后退三五米才站稳。 闫擎已经晕了过去。 夏侯迟看着闫擎背后射入胸前穿出一半的冷箭,遍体发凉,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飒终究还是和北蛮勾结了。 箭是北蛮制式箭支! 箭头之上,镌刻有娟秀的花纹,如一朵简刻的梨花。 北蛮女将军,安家梨花? 有箭北来。 170章 三箭定天山,脱帽退万敌 空中洒落的血花,有闫擎和秀气青年的,亦有赵飒的血。 北蛮冷箭猝不及防。 闫擎置之不理,长剑依然刺中了赵飒。 赵飒自空中翻落。 却有个少年在地上等他,临近时拔剑而斩。 很普通的一剑。 只有一剑。 早在毛秋晴一刀斩向秀气青年时,李汝鱼就按剑如猫一般悄无声息的窜出。 立身在下,仰首盯着半空。 此刻拔剑而斩,用的老铁所授拔刀术。 拔剑,剑身起半月光弧。 迎天而斩。 李汝鱼的拔剑术远远没达到老铁的境界,但这一刻拔剑,隐然有剑道风采。 赵飒终究是人。 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从小腹上倒撩,眼看就要被开膛破肚,危急之中,于不可能中后仰半分。 说时迟那时快。 赵飒落地,剑光湮灭。 李汝鱼长剑已归鞘,背对将军坟,盯着从小腹到胸口处留下一道剑伤的赵飒,暗暗叹了口气,功亏于溃,终究还是差了一分火候。 而此刻正是临安监天房里那个妇人和老监正恰好看见白鱼跃空出水,拍落水面血花侵染的时候。 赵飒身上留下两道剑伤,鲜血汩汩触目惊心。 一手持戟,一手捂住伤口,赵飒冷冷的看着左剑右刀的李汝鱼,“拔刀术?蜀中姓铁的刀鬼是你什么人,若是没有记错,刀鬼没有后人。” 李汝鱼想了想,“算是师父罢。” 原来老铁真有几把刷子啊,还有个刀鬼的绰号。 赵飒暗暗侥幸,幸亏只是刀鬼的传人,如果那妇人让那姓铁的刀鬼在这里等自己,就不仅是一道伤口,而是真正的开膛破肚。 姓铁的不是异人,但他的拔刀术却可斩异人。 沉吟半晌,“你杀不了我。” 也阻止不了我离开。 李汝鱼按剑,“我还想再试试。” “为功名?” 李汝鱼默然不语。 “你是异人?” 李汝鱼依然默然不语。 赵飒不解了,“那你应该清楚,我现在要杀你依然易如反掌,何至于求死?” 李汝鱼缓缓的道:“为天下。” 虽然大凉的天下妖孽层出,虽然自己屡屡被惊雷所劈,但天下盛世当惜,妇人口中所说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李汝鱼也很想知道。 北蛮之北的漭漭雪山之后,大理之西的无尽沼泽之后,东海之东的海天尽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临安那个妇人想看一眼。 自己也想看一眼。 但这需要大凉的天下稳定。 这是大而化之的层面。 李汝鱼不是圣人,只是个十五岁少年,是非功过天下大势的评断,都并不出彩,他要杀赵飒主要还是想着自己和小小的未来。 一切都是为了活着,并且活得更好。 女帝诛异人,弱世家,这是不可违背的圣意。 小小出身陈郡谢氏。 如果有一天,陈郡谢氏被女帝削了,谁来给小小一个幸福的未来? 自己! 所以自己需要有给小小幸福温暖的底气,需要有能给小小一座城的能力,从扇面村到临安,再到观渔城,一切都在这个基础上。 所以,这个曾经在《大凉搜神录》上有过只言片语的白虎神将赵飒,必须死。 他不死,大凉有乱的可能。 白虎神将赵飒,曾为大凉王爷,他若趁势反凉,可乱江山。 赵飒闻言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大义凛然的为天下,什么大道理我都不想说,胜者为王,那个女人既然坐了江山,她说的在你等眼里便是道理。” 李汝鱼嗯了一声,默默的盯着从将军坟下来的持弓人,眼神微紧,“可有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如果有机会,你会揭竿而起让山河染血,甚至于也可能投奔北蛮进犯大凉山河,这一点你能否认么,大凉的坤王殿下?” 李汝鱼不知道当年临安那段轶事。 但《大凉搜神录》里有过只言片语说起那位白虎神将,李汝鱼也终于明白女帝说过的那句话,你见到他就知道他是谁。 确实如此。 赵飒不语,默认了。 事到如今,这也是自己唯一剩下的两条选择。 随意挥长戟,将劈落的一道惊雷击溃。 持弓人来到赵飒身后不远处,豁然是个女人,极其高大,双腿浑圆殷实,显然善奔走,一身紧身衣,倒提秀戎刀,清秀而犀利的容颜里洋溢着激动,对赵飒行礼如子,“父亲。” 父亲一词振聋发聩。 李汝鱼呆滞。 白虎神将赵飒,他的家室早在永安元年就被女帝肃清,不可能有后人在世,那么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难道…… 也是异人?! 赵飒和这个女子,都是异人,而且是父女? 李汝鱼心中某根弦被拉了一下,总感觉这里面有可能涉及到异人的真相! 赵飒也震惊莫名的回头看她:“你叫我什么?” 高大女子眉宇之间尽恭谨,认真而温柔的道:“孩儿梨花,请父亲归营,大凉不是父亲您的大唐,但可借北蛮,让大凉成为您的大唐!” 梨花字落。 天穹亦落惊雷。 赵飒蹙眉,随手击溃惊雷后不可思议的看着女子,“你……你……”旋即跌足长叹,“天意啊,我薛家人怎的皆落了这么个下场。” 女子笑了起来,释然而快意的笑容,“还能见着父亲,惊雷加身又何妨。” 赵飒颔首,“你有此心甚好。” 回首望着密密麻麻的观渔老兵,喟叹了一句大凉不容我啊。 不远处,有火光熊熊而起。 夏侯迟见状大惊,起火处正是粮仓方向,难道被北蛮细作得手了? 犹豫了下,还是分兵大半去救火。 女子安梨花,北蛮女将军,见状道:“早在战事未起时,孩儿便已让细作潜入观渔城,此刻纵火烧了观渔粮仓,父亲,请随孩儿走罢。” 赵昚点头,且走罢。 提既,“让开。” 李汝鱼微微弯腰按剑,“来战。” 赵飒深呼吸一口气,“找死。” 却见将军坟下青柏林里,从一座坟茔处走出一位读书人,站到李汝鱼身畔,夜风里大袖飘飘衣衫猎猎,面容秀气,目光坚毅,出口如剑而诛心,“王爷此举,可对得起赵姓一字?” 赵飒愣了下,旋即意味深长的笑了。 “我本不姓赵。” “大唐一将军。” “何来赵姓说?” 三箭定天山,脱帽退万敌,吾乃大唐薛仁贵! 天穹惊雷阵阵。 数道惊雷疯狂劈落,居中一道惊雷,一改赤白之色,竟呈青紫色。 171章 大河之剑天上来 不归镇。 客栈院子里,夫子负手而立,小小捧剑在侧,李婉约的目光终于从夫子身上移开,望向北方的天穹,诧异的道:“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惊雷呢。” 夫子笑了笑,沧桑里罕见的有些温柔情绪,耐心解释道:“因为有人要拼命了。” 小小心慌得紧,“夫子夫子,你快去,快去快去!” 夫子嗯了一声,伸手,按住小小递来长剑的剑柄,略有温柔的侧首看李婉约,“你和小小在这里安心待着,我去去便来。” 李婉约羞涩颔首,递了青花瓷瓶,“等君归来。” 夫子狂饮一干而净。 锵! 长剑出鞘,一剑广寒照白衣。 刹那之间,天穹闷雷滚滚,如紧密战鼓擂动。 夫子大笑出门。 “我本楚狂人。” 话落,白衣已在数米外摇摆。 “狂歌笑孔丘。” 白衣已在数十米外。 “手持绿玉杖。” “朝别黄鹤楼。” 声音犹在飘荡,白衣已消失在夜色里。 十余年只曾引闷雷的夫子,终于引动惊雷,天穹之上,一道青紫色惊雷横贯天地,欲劈白衣飘飘的执剑夫子。 一道接一道,又一道比一道更远。 夫子比惊雷更快。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在大凉这片苛刻的天下,异人虽易遭天谴,却能在潜伏在黑暗里如鱼得水,尤其在武学方面突破诸多桎梏成为妖孽。 昔日诗作,今日成为现实。 大唐李青莲,已是大凉剑仙! 夫子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异人不容于这片天下了。 站在院门口两两执手的小小和李婉约口瞪目呆,良久,小小才讷讷的道:“我家的夫子竟然这么狂?!哎哟哟哟哟,难怪婉约姐姐喜欢他到骨子里去了。” 性情婉约的及笄少女这一刻芳心里鹿群乱跃,花开九月。 满眼爱慕浓稠如蜜。 好狂的诗,好狂的人儿,好潇洒的执剑踏雷。 …… …… 世间有妖孽,天道必诛之。 此刻将军坟下,两位异人各自曝露身份,天穹之上,惊雷怒吼,乌云漩转如涡流,转呈暗红色,如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 赵飒蹙眉。 上有疯狂天道惊雷,前有按剑少年,后有夏侯迟率领老兵按刀而上,自己又遭受重创,形势有些棘手。 安梨花张弓,“父亲但杀开一条血路,惊雷交于孩儿。” 嗡的一声。 铁箭破空而起,发出的尖锐声如鬼泣,羽箭如黑虹,竟然直接将那青紫色惊雷射碎,化作万万千烟花一般的流光,洒落四方,美不胜收。 赵飒提戟直奔李汝鱼。 李汝鱼按剑对奔。 长戟当头压下,沉重如山。 长剑脱鞘而出,迎戟而斩,倒崩不过刹那,旋即朴实无华的斩落。 拔剑,劈剑。 简单的组合,却让赵飒眉头一蹙,尤其是李汝鱼连劈三剑后,这位白虎神将忍不住赞叹了句好一个返璞归真。 此三剑,剑势如铁铸,没有丝毫偏移。 端的是难得。 此为剑道大成之路。 薛去冗大袖飘飘,负手站在后面,在剑光戟影里朗声道:“坤王殿下,你虽为异人,但自小生于赵室,食我大凉米粟,着我大凉丝织,此为父母恩,岂能一句‘我本不姓赵’而脱解。” 赵飒沉着脸,手上慢了一分。 薛去冗继续道:“你为大凉赵室子弟,今日却要弃恩亲而从贼,为天下人笑矣,若有得一日,率贼兵执贼刀而食恩亲血肉,此为不忠不孝,天下之大贼耳!” 赵飒的手上又慢了一分。 一直在拒惊雷的北蛮女将军安梨花蹙眉,间隙里张弓直指薛去冗。 嗡的一声,羽箭破空。 若是被他这么说下去,父亲很可能改变心意。 但大凉不容他。 改变心意不去北蛮,等待父亲的只有一个结局。 白虎死于观渔城。 薛去冗身畔,悄无声息的出现一位满身浴血的黑衣人,脸色越发惨白,摇摇欲坠,胸口依然插着那枚羽箭。 醒过来的闫擎,已无一战之力。 却还是用尽全力挑飞了这一箭。 薛去冗无视安梨花,依然朗声而语,“我等读书人秉礼持节而晓大义,坤王殿下此举,践踏自古以来的忠义情孝,当为国贼耳,我大凉但有一人在,必将口诛笔伐之,千唾百沫,此生不休矣!” 一席话正气恢弘! 负手而立的薛去冗,大袖飘飘。 这一刻的风流意气,使得这位秀气的读书人倏然间伟岸如山。 无数人心里喝彩。 暗道我大凉有此等读书人,何惧北蛮? 赵飒一戟将李汝鱼逼退,默默的盯着薛去冗,良久,才哂声道:“那妇人让你来此,便是借你读书人口笔泼我满身污秽,忠良?国贼?皆是她一口之言,若说国贼,当年谋害顺宗陛下而窃国的她,才是大凉最大的国贼!” 怒喝一声:“吾意欲重立赵室之正统,何罪之有!” 长戟举起。 “虽千万人阻,吾亦往也,何罪之有!” 长戟劈落。 “待我赵室太子赵愭重掌山河,功过罪论,自有后人说!” “谁能阻我!” 这一戟挟怒而下,山河陆沉。 杀了眼前阻路的少年,去北蛮,在梨花协助下而借北蛮兵力,挥师南下,破岳家王爷,败枢密院狄相公,恢弘我赵室清明。 江山阵痛之后,当重归赵室。 此谓国贼? 自己杀出临安,蛰伏观渔城,如今甚至愿意背负叛国骂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答顺宗陛下以及赵室恩情,虽然是借北蛮之兵,但我初心为国。 此谓国贼? 笑话。 国贼,乃是垂拱殿那妇人。 以妇人之躯宠于六宫,更为了私心欲望,谋顺宗而窃国。 不仅窃国,更想将大凉江山传于闲安郡王赵长衣,临安无人知,可我赵飒清楚的很,赵长衣也配为赵室子弟? 这才是真正的窃国。 而吾欲诛国贼! 李汝鱼心中一凉,这一戟不可挡,但不得不挡。 正欲横剑。 远空忽有惊雷声排空,又有高声剑歌。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声似云端仙人语,飘渺难寻。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豪壮狂傲之气,直撼人心。 声未落,便有白衣飘飘仙人横空,如履平地。 端的是逍遥。 飘飘白衣横空而至将军坟上空,朗声而笑。 其后青紫惊雷道道。 大笑声中,一剑劈落,剑光闪耀如大雪瀑,飞流直下三千尺。 又若一挂银河落九天。 剑意纵横,天雷滚滚。 大河之剑天上来! 172章 投名状 永贞元年的夏夜,观渔城雷如雨下。 最终却只劈了一人。 那一夜,所有的纠缠和血雨,都在大河之剑下曳然而止。 留人河畔。 一身白衣染血的赵飒回首望山川。 故国犹在,物是人非。 今日出大凉,何日返临安。 想起了那个朦胧细雨笼罩着临安,安静而又喧嚣的清晨。 只有东宫那位被王琨毒杀的大貂寺许都知知晓,顺宗在见那妇人之前,先见了自己。 顺宗躺在床上,口鼻沁血,说皇弟啊,我知晓你心里想什么,也从没觉得你觊觎过这大凉江山,你只是想守护它,不落入国贼之手。愭儿年幼无以章国,我也想过,让你兼国至愭儿长成,但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大凉有顽疾不去,一者世家,二者北蛮,北蛮可畏,世家更可惧,你虽有盖世武将之风,也许能在岳家王爷辅助下平定北蛮,但世家呢? 顺宗长出了一口气,喘息片刻才继续说,世家之外,尚有永镇开封的岳家,这些蛀虫迟早将我赵室的大凉吞噬一空,而这都不是皇弟你能解决的事情,所以我想让这大凉天下变一下,让她章国,待世间清明时还政赵室,彼时愭儿已可担重任。 皇兄继续咳血说,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她现在羽翼已丰,河东柳家等都成了其臂助,若让你兼国,等我一走,她必然要在大凉掀起腥风血雨,所以我这一着棋,也是被逼无奈,她啊,当得上千古奇女子之称,皇弟你且记着,我已为你安排退路,可出临安去燕云十六州蛰伏…… 沉默了很久,皇兄才继续说若有那一日,她祸国你可兵起燕云十六州而匡扶赵室,她若有才有功于大凉,则静待愭儿登基。又若她逼迫你过甚,你可入北蛮,借兵回凉,此是下计,非万不得已时不可。 许久,皇兄才叹了口气,为难你了。 当时自己震惊莫名。 这个一生平庸的皇兄,下了一步惊煞天地的鬼棋。 但逼得皇兄应手下此棋的,却是那个千古奇女子。 皇兄最后一番话,打消了自己闯宫杀死那个妖女的想法,皇兄说今后将是女帝章国,却要提防着你四弟赵骊,他有能力,但亦有野心。 又叹气说其实也很好奇她说的那片世界,她说啊北蛮之北的漭漭雪山之后,大理之西的沼泽尽头以及东海之东还有世间大风景。 可惜皇兄都看不到了。 但是她想看,那我就让她去看,谁叫这辈子就爱上了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女人呢。 又说,皇弟你呢,想看吗? 立身在留人河畔的赵飒,回首望着夜幕里的大凉山河,喃语了一句,皇兄,大凉赵飒不想看,但大唐薛仁贵想看。 大凉不是大唐。 这片天下的视野之外,是否有大唐? 故国何在,可使我瞑目? 太宗何在,可使我安魂? 陛下李治,可使我归心? 若无大唐,大凉赵飒,愿为赵室而死。 白衣染血人渡河。 留人河,留心不留人。 临安妇人,你若做不到,让赵愭来,薛仁贵想看看,何处是大唐! 跟随在赵飒身后的安梨花渡河后,轻声对迎接来的手下示意。 择日攻城! 观渔城粮库已烧,若能拿下观渔城,今次的燕云战事,北蛮将取得决定性的战略意义,而不仅是双方一场心知肚明的闹剧。 此为投名状。 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北蛮取得更大的地位。 如此,父亲才能借得北蛮铁骑。 两世为人,家国立场天下势力,在这位奇女子眼里,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谁得了天下无所谓。 安梨花,本是大唐人。 非北蛮,非大凉。 安梨花的心里,只有那位三箭定天山的父亲,大唐薛仁贵,此为孝情。 安梨花者,樊梨花也。 …… …… 将军坟下,夏侯迟吞了吞口水,看着那位白衣飘飘已弃剑的沧桑男人。 在面对白虎神将赵飒时,夏侯迟不惧。 可此刻内心深处,对这个摆明身份就是位异人的白衣男子,充斥着无以言喻的敬畏。 敬而畏惧。 先前大河之剑天上来,一挂银河瀑流之壮观,震撼人心。 这真是人力可为? 男子白衣飘飘,那一刻几如仙人来。 人间剑仙。 是以他放走赵飒和北蛮安梨花,不仅李汝鱼没意见,夏侯迟也没意见。 也不敢有意见。 夏侯迟犹豫再三,上前欲说,却见白衣男子挥手,安静的蹲在李汝鱼身旁,一脸发愁的样子自语说虽然知道你死不了,可你这副模样夫子还是很担心啊,以后能不挨还是别挨了,夫子真怕哪一天你被雷劈了就真的被劈了。 夫子可死,你却不可死。 白衣男子一直安静的看着李汝鱼,直到少年的呼吸顺畅起来,才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大石落下。 满脸沧桑的白衣男人一脸骄傲。 人生得此一弟子,甚好。 起身说道:“等他醒来,告诉他好好活下去,有个小姑娘在等他,另,大家皆好,让他勿念也。” 白衣男子转身。 人如潮分,皆如慕仙人。 观渔城前守兵在夏侯迟示意下,城门夜开。 白衣男子踏夜色而去。 夏侯迟情绪复杂,先有赵飒,后有这位白衣男子,忽然觉得,异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尤其是这位白衣男子,简直就是人间谪仙人。 旋即吐了口口水。 特么的一个比一个帅气,还都穿白衣! 但是服气。 又暗想着,等啥时候自己也能一刀劈落如银河,也一定得穿白衣风骚一下,白衣飘飘,一剑恍如天人来,真心帅气。 叹了口气,收回了骚动的青年心思,夏侯迟匆匆赶回去。 闫擎躺在床上。 医官正在小心翼翼为闫擎拔箭,薛去冗在一旁等候着。 夏侯迟问了医官,知悉死不了后长出了口气。 又到隔壁院子里。 看着被士兵抬回来躺在床上的焦黑少年,夏侯迟内心的震惊不输先前的大河之剑天上来。 异人可拒惊雷。 这是赵飒活生生在自己面前演绎的神话。 但惊雷若是加身,异人也活不了。 观渔正将李汝鱼,在那位持剑白衣人放走赵飒后,悍然挺身而出,为之挡下青紫色惊雷,其后没完没了的惊雷散去。 按说李汝鱼应该成为一段焦炭,然而他没死。 此刻躺在床上,呼吸虽略有急促,但胸口起伏生机蓬勃。 什么样的人连惊雷都劈不死? 夏侯迟想不明白。 有种感觉,如果北蛮要攻城,这个给人惊喜的少年,也许真能率领剩下的五千余老兵守住这座老城,守住老将军王立坚的尊严。 但是…… 夏侯迟长叹了口气,一厢情愿了。 今夜趁着将军坟乱局,早些日子潜入的北蛮细作偷袭粮库得手,一场大火烧掉了四五成左右的粮草,这城还怎么守? 173章 勿负朕望 不归镇,夫子踏夜色归来。 守在院门的两女子满心欢喜,小小跑的最快,拽着夫子的衣襟摇曳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了后面,望了又望,却不见心中人儿,忍不住问道:“夫子夫子,鱼哥儿呢。” 李婉约略有矜持,身心都在那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身上。 夫子一脸忧伤,“被雷劈死了。” 小小怔住,泪雨滂沱而无声。 夫子翻了个白眼,眼里尽是捉狭之意,“不过……又活了。” 小小顿时不哭了,擦掉眼上泪痕,跺脚怒视夫子,“夫子你——你个惧内的家伙!”旋即满眼都是失落,不无埋怨的道,“你怎么不把他带回来啊。” 夫子翻了个白眼,“有人要给北蛮纳投名状,观渔城会有一场血战,他走不了。” 大唐薛仁贵,吾过往多有尊之。 但这一次,他叛凉而去北蛮,着实有些晚节不保。 今后若再见,那便长剑无情了罢。 小小顿时觉得自己站在了半空,那颗心纠结在一起,无处安放,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半空而落摔个粉碎,情绪黯然,“那……” 李婉约拉着她的手出声安慰,“别担心,有他呢。” 有他在,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事,心里着实有些高兴,他故意气小小,是给自己出气吗,应该是的吧? 夫子略感得意。 忍不住乐道:“婉约说的是,若是城破,我再救他便是,也不看看你家夫子我是谁啊?不过,还是希望他能守下观渔城。” 少年需要成长。 而一场血战,能带给他很多。 小小略略放心,旋即好奇的道:“夫子夫子,你现在怎么不怕惊雷了。” 李婉约也一脸好奇。 夫子望向北方没有说话。 大唐薛仁贵尚且不惧,李太白又何曾怕过? 先前蛰伏,只因不愿死得毫无价值。 更何况如今。 初到扇面村时,数道惊雷便不可拒,但目睹李汝鱼第一次被雷劈后,自己豁然开悟,可抗惊雷十道,目睹李汝鱼第二次被雷劈后,再次开悟,可抗惊雷数十道。 到李汝鱼杀孙鳏夫,那位东晋书圣出现在他身上被雷劈后,自己倏然间剑心通明,再无惧惊雷。 夫子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李汝鱼每一次被雷劈,自己都能有所感悟,是因为李汝鱼和异人之间有着某种无法解释的关联? 恐怕不仅自己,也许大凉天下诸多异人皆如是? 比如薛仁贵。 无奈的是,异人无论再如何提升实力,也拿没完没了的惊雷没办法,比如今夜,到头来还是得依靠李汝鱼这孩子。 夫子仰首望苍青天穹。 总有一日,我李太白醉酒高歌一剑仙人去。 劈了你这老天! 带着两女回院子里,“在此暂且住下罢,且看观渔战事。” 临安监天房里,妇人和老监正目睹那尾浑身鲜血淋漓的白鱼向北鱼跃,脱离水缸范围后,发出轻微颤栗声,在空中蓦然炸裂,化作一团白色烟气消弭无形。 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 老监正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去了北蛮。” 妇人低眉沉思。 在布此局之前就已推算过,赵飒只有两种选择:留在大凉,亦是死在观渔城;离开观渔投奔北蛮。 无论哪种,赵室再无坤王。 投奔北蛮的赵飒,将成大凉赵室的耻辱,纵然将来率领北蛮铁骑进犯燕云十六州,也无法得到大凉军队和赵室官员的响应。 此人基本已废。 但是观渔城…… 此城地处燕云十六州左翼前锋,可攻可守,对大凉而言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大战之时,大凉哪怕倾尽全力也要保下这座小城池。 但对北蛮却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除非在取观渔城后能顺势再下云州,如此便能在燕云十六州撕裂开一道直逼开封的口子。 妇人转身,“您老歇了罢。” 出了钦天监,江照月和柳隐带着一众宫女守候在外,见妇人出来,江照月递上一盏早已准备多时的清心莲子羹。 妇人挥手不接,迤逦前行。 “着朕旨意,镇北军抽调‘虎牙铁贲’至云州。” “枢相公前往云州坐镇,岳王爷原地镇守檀州,谨防中路和右翼的北蛮再犯境。” “另,西军都统制徐继祖,率‘摧山卒’即刻火速赶赴云州,进驻云州城后的应县,度势而行,若北蛮进取云州,则全力增援。” 一道道圣旨布下。 “着朕旨意,观渔县令薛去冗调任国子监博士,即刻赴任,云州可出精兵护卫其返京,蓟州周怀素调任观渔城任县令。” 妇人忽然顿足,再三犹豫,还是绝然说道:“着朕旨意,云州、顺州等地兵马不可擅动,谨防北蛮声东击西。” 江照月和柳隐连声应是。 妇人继续前行,“着朕旨意,观渔城死守,不可退一步。” 江照月和柳隐互视一眼。 暗暗惊心。 最后两道旨意着实有些冷血,陛下之意,观渔城不会有增援,原地死守,要么守兵死尽而城破,要么北蛮退兵,这是为何? 妇人安静走在大内,心思如潮。 今年的燕云战事不可避免。 北蛮去年遭受天灾,需要一场战事以掠夺生存资源和转移国内矛盾,所以那位草原雄主开春之后便准备南侵事宜。 但年关前后,自己得知了赵飒可能蛰伏在观渔城的消息。 然而消息走漏。 不仅王琨、赵骊也知晓,连岳家王爷也知晓了此事,走漏消息的人是闲安郡王赵长衣的心腹,已被秘密处决,让北镇抚司第一屠刀虐杀了三日,才凄惨死去。 于是在这场燕云战事的桌下,北蛮和大凉悄然角力。 大凉最希望看到的结局,是赵飒悄然被杀死在观渔城,此是上策,中策是赵飒走投无路投奔北蛮,最坏的情况则是赵飒杀出观渔城,继续蛰伏在大凉境内伺机而动。 但北蛮只想得到赵飒。 所以中路和右翼的战事,北蛮依然全力进攻,同时让女将军安梨花率兵奔赴观渔城,看是否能让赵飒投诚。 最后的结局皆大欢喜。 但是赵飒需要给北蛮一个投诚的礼物——观渔城。 接下来必然是一场血战。 一场起于观渔城又止于观渔城的血战。 北蛮雄主是位天骄人物,素有远见,既然蟒服男子出兵,他要取燕云十六州已极其渺茫,就算取下观渔城也无法拿下云州。 拿不下云州,观渔城对于北蛮毫无意义,若是长期占据,反而会使得镇北军全力反扑,如此便会导致北蛮和大凉发动一场举国之战。 这是北蛮雄主,也是自己目前都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所以,取观渔城不过是彼此之间心照不明的一场角力,胜负皆止于此城——若是彼此心知肚明,北蛮攻城兵马不超过两万,观渔城也不会有援兵。 死伤再多,双方都承受不起。 走至寝殿的妇人,拿起一柄剑,曾在籍田饮过沈炼之血的那柄剑。 锵的一声,剑身半出鞘。 妇人抚剑而弹指,轻笑了一声,此剑犀利我已知,观渔城那柄剑呢,杀不了赵飒,能不能守得住城池? 勿负朕望。 174章 碧血读书人 李汝鱼蹲在门口,呼噜呼噜喝了一碗热肉羹。 身旁蹲着同样扒拉着大碗的夏侯迟。 一大一小,很没斯文气,让来询问粮库被烧善后事宜的薛去冗无言以对,夏侯迟也便罢了,大老粗一个,你李汝鱼可是艺科进士。 就不能斯文一点? 率先扒拉完肉羹,李汝鱼感觉好了些,将碗筷放到脚边,等会儿让夏侯迟一并涮洗了。 李汝鱼思绪飘向昨夜。 夫子破空而来,一剑如银河天挂,本就遭受重创的赵飒只能等死。 但夫子并没有杀他。 反而放他和那个叫安梨花的女将军离开了观渔城。 夫子只说一句:吾不忍将军受此辱也。 夫子的神态,多有尊敬,显然是认识这位异人的。 自己还能怎样。 只好眼睁睁看着赵飒与安梨花从西城墙跳下,在下面北蛮高手接应下退往留人河畔,就此纵虎归山。 只是夫子为何不等自己醒来再离开? 夫子既然在云州境内,小小呢,也在云州吧,等北蛮退兵,也许就可以见到她了。 夏侯迟将海碗叠在一起,抹了抹嘴,“昨夜死三百一十四人,伤六人,如今观渔城尚有守兵五千六百八十人,但据斥候回报,北蛮步军已渡过留人河,约莫两万人左右,李正将,你觉得北蛮会攻城么?” 绝口不提李汝鱼雷劈不死的事情。 李汝鱼也没甚把握,“大概会……的吧?” 夏侯迟心一沉,虽然已经和诸多部将沟通过,大家都觉得北蛮会攻城,但此刻还是忍不住悲观了一下,“五千七百守两万,怕是熬不过七天,就看云州和中路会不会来援兵。” 李汝鱼想起先前赵长衣从云州从来的军事公文,虽然战势千变万化,但观渔城估计真没有援兵,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 沉默了一阵,“想活下去么?” 夏侯迟一脸白痴的看着他,谁不想活下去? 李汝鱼淡淡的道:“那就守罢。” “可是粮草——” 李汝鱼挥手打断他,“这都不是理由,昔年观渔城成孤岛,老将军又是如何守观渔城三十六年而不破?咱们不能给老将军丢脸,他在那里看着咱们呐。” 夏侯迟眼睛一亮,暗暗赞了声。 李汝鱼起身,“城防事宜尽数交给你罢。” “你呢?” “睡觉!” 夏侯迟有种想哭的欲望,果然还是不靠谱,老将军在九泉之下肯定死不瞑目了。 观渔城守将们的预感没错。 当日傍晚,北蛮大军便黑压压的兵临观渔城下三里处扎营驻兵,随时可以发起攻城战,站在城头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营帐,所有人心头都沉重万分。 这城不好守。 出乎意料的是,北蛮大军并没有第一时间攻城,反而放出了大量斥候,仿佛是要围点打援。 甚至接连几日都不曾攻城。 观渔城守兵们依然高兴不起来,无他,云州和中路的镇北军并没有援兵过来,所有送递出去的军事公文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信! 观渔城骤然成孤岛。 第四日,终于来了一封公事文,却是从临安吏部发出,随来的还有三百精锐“虎牙铁贲”。 观渔县令薛去冗调任临安国子监博士! 这个关节点,不派援兵,反而将才刚上任没多久的县令调走,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临安那边究竟怎么想的? 这件事李汝鱼和夏侯迟不敢让其他人知晓。 不过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观渔县令薛去冗大手一挥,说了句吾辈读书人,虽无沙场男儿之豪壮,但既在观渔城,当与城同在。 这位秀气读书人,竟然拒了吏部调任文书! 随后,薛去冗泼墨挥毫,写下一篇《国贼》檄文,请云州而来的官吏带回去送递临安,并道:“陛下想要的乃是这一纸檄文,而非一个国子监博士,吾愿以青血坚守观渔!” 那一刻的薛去冗,在李汝鱼和夏侯迟眼里,男人得不能再男人。 三百虎牙铁贲悚然动容。 列队出城前,人皆摘刀举枪,向这位秀气读书人致以军人最高敬意。 大凉读书人,亦有沙场碧血心! 当日下午,从蓟州匆匆赶来的周怀素入城,担任观渔城县令。 双县令的尴尬局面,在北蛮大军压境之下冰消瓦溶。 三百虎牙铁贲的来去,给了北蛮大军信号,第二日天刚亮,战鼓擂动号角齐鸣,乌压压的北蛮步军,开始对观渔城发动攻势。 帅兵之人,北蛮女将军安梨花! …… …… 临安乌云盖顶,屋内漆黑如夜,一场夏日暴雨即将来临。 垂拱殿里灯火摇曳,妇人死死的盯着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薛去冗不是异人,嗯?!” 语气森然,不怒自威。 赵信不寒而栗,慌不迭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据调查证实,永安四年,薛去冗性情大变宛若女子,甚至在府邸内偷偷着襦裙,着办此事的人便以为他成了异人,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这等隐情。” 昨夜,薛府出了命案,薛去冗的堂兄打杀了一个奴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说薛去冗的堂兄好**,有断袖之癖,那白净奴仆因不肯就范才被误杀,其后更是挖出一桩陈年旧事,薛去冗十三岁时,便被其堂兄侵犯,其后更是坠入其中不可自拔。 妇人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今日云州来书,薛去冗拒绝了调任国子监博士一职,留守观渔城,欲要和城共存亡,此举壮哉人心,读书人的碧血青气恢弘扑面。 如今北镇抚司又查证他不是异人。 盯着御书桌上那封慷慨陈词,才情卓然的檄文《国贼》,妇人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我大凉的碧血读书人,就这么被你们这干饭桶坑杀了! 沉默了一阵,“多少人知晓此事?” 赵信额头冷汗津津,却不敢去擦拭,浑身手脚发软,不假思索的道:“此事仅奴仆之间口传,甚为隐秘,知晓之人不过五六,薛去冗的族人,除其堂兄外无一知情。” 妇人挥挥手,“都处理了罢,北镇抚司的档案,也一并消了,不足为第三人道耳。” 满腔碧血的读书人,若能活着回到临安,且走正道。 朕先赠你一个清正名声。 好自为之! 妇人忽然长叹了口气,看着如蒙大赦的赵信匆匆离去的背影喃语了一句,卿若不能走回正道,还不如殉国于观渔城啊。 薛去冗当得起自己一声尊卿之称。 圣人无暇。 那是虚伪的吹捧,人岂有完人。 然而正是如此,薛去冗这个碧血读书人才更鲜活,虽不为圣人,但为贤者。 陪侍在一旁正在拨弄灯芯的江照月默默低头。 灯光刺眼,泪花晶莹。 175章 观渔困局 妇人将薛去冗的檄文《国贼》放到一边,轻抚额头。 头疼。 先前在监天房看见白鱼入了北蛮境内,只当是赵飒再上了层楼,强势杀出观渔城,不曾想竟是被李汝鱼的夫子放纵了去。 李汝鱼的夫子啊…… 妇人无比头疼。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异人,白衣飘飘横空而来,踏城如平地,更在白虎神将赵飒之上,其后一剑挂天河,几如人间剑仙。 早就知晓李汝鱼那位带着谢家晚溪负笈游学的夫子是异人。 也知道是位剑道高人。 但真没料到,竟然高到了这个地步。 比山还高的夫子。 让李汝鱼去观渔城,何尝没有以此为饵,引这位夫子一剑助李汝鱼杀赵飒的用意。 三刀三剑,再加一城六千老兵,杀一个赵飒足以。 但人算不如天算,这位夫子最后竟然放走了赵飒,而且听其言语,显然知道赵飒异人的真实身份,又一个棘手人物。 杀不杀? 杀,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不杀,会对大凉江山造成什么影响? 妇人头疼不已。 这一次布局真心失算极多。 先不提李汝鱼这个夫子,就是毛秋晴和秀气青年两人,也是个极大的失算,忽略了毛秋晴父亲死在秀气青年手里的陈年往事。 若毛秋晴那一刀是斩向赵飒,也许局势又不一样。 这件事是自己失算。 所以先前只因薛去冗不是异人一事对赵信发火,并没有让赵信把毛秋晴的事情背了黑锅。 现在毛秋晴正在追杀秀气青年,不死不休的局面。 妇人头疼,懒得去想。 …… …… 战争,从来都是血与火的悲歌。 观渔城,悲歌交织。 随着妇人一道道旨意,随着镇北军虎牙铁贲进驻云州、随着西军摧山卒开赴云州之后的应县,大凉天下除了观渔城,朝野文武都明白了女帝意思。 同时明白的还有北蛮雄主。 这位匆匆从中路赶到右翼,见过白虎神将赵飒之后的草原雄主无比兴奋,扬言草原多一白虎,无异雄师十万。 更是大大方方的将左翼兵马交给了赵飒。 当然,防备的后手肯定是有的。 虽然北蛮无惧大凉兵马,但万一这是赵飒和女帝的一出戏呢,草原由诸多部落组成,终究不是铁板一块。 在知悉三百虎牙铁贲入城又出城后,赵飒发军令,明日破晓攻城。 安梨花为将,帅两万。 无论生死胜败,只两万兵马攻城,不多不少。 当时听闻这个消息后的北蛮雄主哈哈大笑,道了句最懂大凉女帝的果然还是大凉人——这也是他的意思。 大凉那个妇人如此架势,摆明了就是今年的战事止于观渔城。 自己要是执意再进取,恐怕就会是南北不死不休的大战,这并不是目前自己想要的,那么就用两万儿郎来试一试观渔城。 若能拿下,可以尝试着进逼云州,见机行事。 若是拿不下,那就坐下来和大凉的枢相公谈一谈,拿点好处安抚国内。 观渔城战事一触即发。 李汝鱼心中虽有雏形已成的兵道重楼,但守观渔城一事,并不靠奇谋诡计——攻防战,远没有遭遇战来得惊艳,但又远比遭遇战悲壮。 大战之后城破,崩碎的是血肉,大战之后城犹立,用的是血肉堆积。 况且,李汝鱼也不熟稔观渔老城,索性将所有城防事宜尽数放手给夏侯迟。 这是一位老兵老将。 而且是在观渔城有着冗重威望的老将。 得到大权的夏侯迟喜出望外,迅速布防下去,西城墙和南城墙之下,皆是百米悬崖,又有留人河流过,无惧大兵攻城,只需要各派五十老弱病残,持长枪大网便可守住,纵有高手意图突破,也无济于事。 五千余守城老兵,尽数布防北城门和东城门。 破晓之后,战鼓擂动,号角呜咽。 永贞元年的观渔城头,开始下血。 北蛮多悍卒。 观渔老兵亦不弱多少,皆经历过多次战事。 两万破六千,落在观渔城并不是绝对优势,况且无援兵之下的观渔城,犹如破釜沉舟,退一步是死路,唯有以命换命。 无数北蛮士兵凶悍的扑向这座钉在大凉和北蛮边境上的石头城。 人命如蝼蚁。 第一日,在强大的攻城器械协助下,北蛮士卒几乎踏足到了观渔城墙之上,又被压了回去,如此反复,双方死伤无数。 观渔如危城,飘摇而不倒。 第一日日暮时分,北蛮鸣金收兵,双方各派人手去城下收拾战局。 北蛮在观渔城下留下一千余尸首,观渔城留下六百余人尸首,相对而言,北蛮反而占有优势,如此下去,观渔城大概是守不住了。 这一夜,北蛮军营外的留人河畔和观渔城内皆有大火。 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焦糊味。 观渔城将军坟下,又添了两位部将新坟,李汝鱼和夏侯迟站在坟前,沉默着不发一言。 浑身血污的夏侯迟有些疲倦。 李汝鱼未曾上城头,盯了一眼夏侯迟,“是不是觉得我很没道理。” 夏侯迟哂笑了一下,“还好。” 就怕你有道理,你要是把兵权收回去亲自守护城头,我还真不放心,不如让你偷生怕死,而我夏侯迟一死护观渔。 李汝鱼指着两座新坟,“他们肯定很怨恨的罢。” 夏侯迟含糊其辞,“谁知道呢。” 李汝鱼长叹了口气,“你觉得观渔城能守多久?” 夏侯迟想了想,又想了想,旋即蹲在地上用手指划来划去,许久才起身道:“若当前的局势,可守半月,若北蛮增兵,七日可破,但云州那边真不增援么?” 李汝鱼摇头,“大凉官方的援兵不要去奢望了,我现在倒是不担心能守多久,我担心的是粮草不够,届时如何应付。” 夏侯迟敏锐的捕捉到李汝鱼的用辞。 官方的援兵? 意思说还有非官方的援兵? 他哪里来的底气? 旋即被李汝鱼的话题吸引,“粮草确实是个大问题,被细作烧了四五成,剩下的粮草,加上从城中搜集而来的,最就能坚持半个多月。” 李汝鱼转身望向不远处赶来的周怀素和薛去冗,“得看这两位父母官的能力。” 176章 悍妇背刀上城头 临安城下,明月初升之时,有一匹枣红马出了东宫,直奔北门出城而去。 骑马人一身红衣。 腰间斜挎了一柄连鞘长剑。 娇俏红衣迎风招展,眉角有几颗雀斑的小姑娘忧心忡忡,心中只有一人,再无先生之大计。 垂拱殿里的妇人听得消息后,只是叹了口气。 由得她去罢。 赵愭那蠢货,怎么守得住这一袭娇俏红衣。 …… …… 永贞元年的观渔攻防战,其后多年,被大凉文人唾弃或赞溢。 褒贬不一。 功过留青史,后人自有定论。 但观渔城天天都在死人,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血下了一天又一天。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攻城守城皆如是。 前三日的攻防战最为惨烈,尤其是第三日,北蛮女将安梨花亲临城下,数千人进攻,蚁卒如麻的攀附在城墙之上,每一个呼吸间都在死人。 但夏侯迟依然守了下来。 付出的代价是一千四百多人战死,伤者无数,欣慰的是,城下留下了北蛮三千多人的尸首。 三日攻城,北蛮死伤近七千,观渔城死伤三千余人。 夏侯迟和李汝鱼、周怀素、薛去冗商议之后,城内再次征兵,只要不是走不动的男子,尽数提枪持刀上了城墙。 甚至也有悍妇背刀! 夏侯迟家里那个大屁股婆姨,在给他家小子煮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毅然入了军伍,成为夏侯迟的亲信兵。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这个定律放在观渔城没有丝毫可以践行的理由,安梨花和赵飒需要拿一场血战让北蛮雄主看到他们父女的能力。 尽管人数只有观渔城的三倍,依然要攻。 如今观渔城再次征兵后,尚有守兵四千余人,安梨花的军队也仅有万人,但胜利的天平依然不明朗,也许某一天观渔城就破了,也许永远也不会破。 攻城依然在持续。 在赵飒的指点下,安梨花又改变了战略,不再强攻,每日只用三千精兵骚扰性攻城。 耗! 只要这样耗下去,观渔城受困于粮草,必然要破城。 大凉、北蛮甚至于大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观渔城,欲要看大凉和北蛮这一场战事究竟以何形态落幕。 观渔城依然在死守。 但问题依然不可避免的出现在李汝鱼等人的面前:粮草将尽。 这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老将军王立坚之所以能守观渔城三十多年,只因粮草无虞,可如今观渔城的现状的粮草支撑不到今年的秋收。 观渔城地形独特,东门和北门接地,西门和南门在悬崖之上,从北门、东门到西门南门之间,有一片巨大的农地。 关起门来,观渔城就是个可以自给自足的小国,不仅粮草能自给自足,就连兵源也能源源不断的补充跟上城防。 一如蜀中。 所以老将军王立坚能够守城三十余年,只因粮草并没有出现问题,加上当时北蛮的攻城器械落后,守城死伤远远不如今时。 但现在北蛮攻城器械有了提升,观渔城还出现粮草问题。 这座城还能守多久? 无援的观渔已是危城。 十几日后,观渔城面临兵弱粮绝的困局。 在安梨花这种软磨的攻城架势下,城墙上守兵每日都在死伤,虽然不多,但累计下来却是惊人的数字,如今还能全手全脚上城头的不足三千人。 而北蛮安梨花麾下,可战之兵尚有七八千人。 城破,已是迟早事。 夜幕初升,城内空气中弥漫中焦糊肉味,这是老兵们在火烧袍泽尸首——炎热夏日,若是不及时处理,很可能导致瘟疫。 是以每日攻城后,北蛮和观渔老兵都在城下收尸。 这是战争时期敌我双方的默契,哪怕是山高海深的血仇,收尸时双方也绝对不会拔刀相向。 战争,是最没有规则的东西。 但最没有规则处,又处处显示着规则。 李汝鱼按剑走在城头——如今是观渔正将,绣春刀成了累赘,索性放在了营房。 回首望城内,除去焚烧袍泽尸首处是浓烟,其余各处炊烟寥寥无几,已快断粮的观渔城,不仅守兵限制口粮,就连普通百姓,也被统一限定。 百姓无怨言。 然而望城外,三里外的北蛮军营里,炊烟寥落上云天,一派生机。 李汝鱼长叹了一口气。 着实有些不明白临安那妇人的想法,为何要死守观渔却不增援,是打算以观渔为诱饵在中路和右翼展开一场大局么? 可惜不知道那两路的消息。 如今的观渔城成了危城,四野之外尽是北蛮斥候,几乎收不到任何外界消息。 从北门城墙走向东门城墙。 城墙之上,稀稀落落站着一些守夜士卒——观渔城地势,不适合夜攻,北蛮心知肚明,但夏侯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战争是最没有规律可循的。 李汝鱼看着这些疲惫老兵。 他们也在看李汝鱼。 多有不屑! 观渔守到如今,皆是副将夏侯迟亲自上城头督战,这位应是临安世家出身的正将,仅是在城下督战,偶尔会去北门和东门门下支援。 着实让人不耻。 看着那一张张沧桑疲倦面容,李汝鱼默默无语。 走了一阵,发现个诧异情况。 守夜之人,十人之中,竟有六七悍妇。 估摸着是夏侯迟的主意,毕竟北蛮趁夜攻城的可能性极小,悍妇守城足以。 李汝鱼在一位身材高大的悍妇身旁站定,轻声问这位背刀悍妇,“若是北蛮攻城,可敢下刀杀人?” 这位面容有几分水润的悍妇大咧咧的一笑,“杂不敢呢,一刀一个,贼快了,平日里我家杀鸡杀鸭,我那口子都不管,全是我的事情呐。” 李汝鱼乐了,“那他可很没男人气。” 悍妇立马翻脸,“你说谁没男人气呢,我看你才没男人气,我家那口子男人得不能再男人了!” 李汝鱼无语。 倒是旁边另外一个悍妇乐道:“黄大姐,你家夏侯迟有多男人,怎的听你家那胖小子说,每次那事的时候,都是你在上面呐。” 悍妇翻了个白眼,丝毫不害羞,“他就喜欢我的大屁股,怎么着,羡慕啊,你有本事也去磨你家男人啊,磨死他啊!” 李汝鱼哭笑不得,接下来的话更是不堪入目。 什么我喜欢我家男人小狗式,什么我喜欢磨他,还有什么我喜欢背对他让他从后面来,还有什么我一**甩晕他,两腿一夹夹死他……闺房趣事被这几个悍妇说得赤裸而家常。 李汝鱼咳嗽一声,说了句老夏这人确实不错。 真心没料到,夏侯迟竟然让他家婆姨让了城头,本以为只是跟随在他身边有所照应,不曾想直接让老婆上城墙戍守。 家国家国,先家后国,此为正理。 先国后家,此为大义。 悍妇上城,大义。 177章 一群疯子 两位悍妇曳然住口。 旋即倏然间爆发出大笑声,夏侯迟家的婆姨笑眯眯的:“小哥儿,我知道你是观渔城正将,我家那口子的顶头上司。” 又罢了罢手,“杀人打仗你是不行的,交给我家那口子就好,你要是觉得闷了,婶儿给你找个相好,胸大臀翘像婶儿这样的,保管让你舒服死了。” 悍妇忽然想起了城里私塾先生说过的荤段子,于是咧嘴一笑,满脸戏谑的道:“找个好姑娘,也许她一开始会度日如年,让你来日方长,有朝一日可以蒸蒸日上,但经过你日积月累、旷日持久、夜以继日的努力,自然能士别三刮目想看。待她技术日臻完善,需求与日俱增,状态如日中天,可日进斗精,就会让你一日千里暗无天日,尽管你是日夜兼程、日理万机,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感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照搬过来的荤段子,顿时让李汝鱼再次哭笑不得,脸红耳赤,“我还小。” 悍妇乐了,上下打量李汝鱼片刻,像看牲口一般,“肉虫还小?多小?蚯蚓大小还是香肠大小?嗯嗯,不对啊,小哥儿鼻头大而挺翘,应是天赋异禀,一般的姑娘怕是受不了,毛长齐了没?” 李汝鱼:“……” 只好落荒而逃。 悍妇哈哈大笑,得意的很。 走了几步,忽然回身对两位故意捉狭自己后相视大笑的悍妇行礼,“但有一朝命存,观渔不失。” 两位悍妇目光复杂的看着李汝鱼走向被东城门。 之所以如此捉狭他,是确实看不起他。 但没想到,他竟然说出“但有一朝命存观渔不失”的话来。 只是,能做到么? 旋即讷讷的道:“这小哥儿嗯,不错——他要是真能做到的话。话说回来,蒋桂花,你家那妞儿十几岁罢,如果这少年真守下了观渔城,你可以考虑下啊,实在不行让你那个大屁股弟媳妇也上嘛,她男人几天前不是战死了么,也不用在家里磨豆腐了。” 这话是戏谑的玩笑,却很沉重。 说完之后,两个悍妇回首望城外,心沉如山。 也许,我家男人,观渔城很多悍妇的男人,都会死在这城墙上下罢。 夏侯迟家的悍妇长叹了口气。 大凉,什么时候需要女人上城墙了,临安的那些大老爷们,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走在东城墙上李汝鱼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透过暮霭,落向东门外极远处。 目光落得很远。 仿佛想在这日暮时分,看见希望的太阳从东方升起。 片刻后,阴沉着说了一句:“大凉,什么时候需要女人上城墙了?” 这一刻,李汝鱼倏然改了心意。 转身下城楼。 观渔何须死守?! 回到营房,已有人在等候。 处理了善后诸多事宜的夏侯迟和两位部将,以及薛去冗、周怀素两位父母官齐聚李汝鱼帐下,四人沉默坐着等候,心头沉重。 李汝鱼归来后,不待落座便问问周怀素,“城内粮草还可坚持几日?” 这位在临安礼部仪制清吏司和李汝鱼有过过节的狂儒,此刻多少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思,和李汝鱼关系亲近了些,闻言苦笑,“几日?” 薛去冗叹了口气,“最迟四日之后,这还是在几度缩减口粮,城内百姓也几乎被搜刮一空的情况下,若非如此,昨日就该断粮了。” 李汝鱼点点头,“还不错。” 不错?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还不错? 没了粮草,拿什么守城。 这哪里不错了,分明已快到绝境。 李汝鱼笑了笑,“人啊,活着总会有个念想,但若是念想断了,又想活下去,会怎样?” 夏侯迟眼睛一亮,“誓死一战?” 旋即黯然,可是局限在观渔城,纵然观渔老兵誓死一战,守下一日两日又能怎样? 终究还是要被攻破城池。 不过猛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今日北蛮收兵之时,我们在城头上看见东门方向数里外,似乎有一群人在游曳观望,会不会是援兵?” 薛去冗苦笑,“不会有援兵,应是先前战事的溃兵散勇。” 周怀素也点头,“确实如此,否则云州的虎牙铁贲早该出动了。” 夏侯迟的心又沉了下去。 李汝鱼却笑了笑,胸有成竹,“是不是援兵不重要,我们现在需要自救,而非死守观渔,传军令下去罢,今夜将四日口粮尽数发下去,明日我等亲自率一千守兵上城。” 一位部将大惊:“只一千?守得住么?” 夏侯迟也吃了一惊,“那后日怎么办?” 李汝鱼没有解释,脸一沉,眉宇间杀意如霜,冷声道:“这是军令,诸位遵办便是!” 倏然间,营帐内一片萧杀。 夏侯迟等人吓了一跳,没来由的觉得,这个少年刹那之间变了一个人,冷血之中又有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自信。 或者说是睥睨? 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又哪里来的底气? 夏侯迟犹豫了下,终究只是副将,不敢不遵命,示意两个部将退下去,按照李汝鱼的军令发放口粮,并点兵一千明日守城。 待那两人走后,李汝鱼这才落座,对夏侯迟道:“明日傍晚,全军出城。” 语出惊人。 夏侯迟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汝鱼点点头,“你没有听错,明日我会亲率一千守兵上北城墙和东城墙,两座城门下就由你率人守护,等日落时分北蛮鸣金收兵时,我们趁势以仅有的五百骑兵为锋,步兵随后杀出。” 薛去冗和周怀素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夏侯迟反应慢了半拍,不解的道:“可是前些日子临安来的旨意,观渔城死守啊!” 李汝鱼笑了笑,“薛县令还拒了吏部调任文书呐。” 旨意就不可抗拒么? 夏侯迟口瞪目呆,旋即感觉心惊胆战,这尼玛少年没长毛,跟着他混真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 不甘心的道:“就算突围成功,等待咱们的也是抗拒圣旨的杀头之罪。” 薛去冗的抗拒调命算不得什么,反而为他博得一片青名。 李汝鱼反问:“谁说的要突围了?” 夏侯迟怔在原地,忽然间发现自己老了,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节奏了,这个时候出城不是突围是什么,难道是反攻不成? 薛去冗笑了笑,云淡风轻,“李正将的意思,就是出城反攻。” 周怀素抚掌狂笑,“甚好!” 如今周怀素因蓟州之战,在大凉天下已经博得狂儒声名,只是近来被薛去冗抗命死守观渔城的青名给分去了不少风彩。 夏侯迟脸色刷白,心沉入海底,疯了疯了。 都他妈疯了。 读书人都是一群疯子,偏生观渔城被这群疯子掌控着。 178章 碧血饲城 观渔城怎么守,是否守得下,李汝鱼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消息断绝,自己也不知道临安那妇人打的什么算盘。 但毋庸置疑,观渔城是真的不会有援兵了。 否则不会在那个节骨眼上临安吏部发了文书,要把薛去冗调任国子监博士,此举不外乎是临安那妇人想借薛去冗读书人的笔墨,抨击叛凉的赵飒。 让赵飒成为大凉国贼。 观渔城原本可守,可粮草被烧了四五成,根本坚持不到秋收,又没有援兵——观渔还是当年的观渔,可北蛮不是当年的北蛮。 女将军安梨花声名在外,又有白虎神将赵飒押阵,观渔不再可守。 李汝鱼很冷静。 每日都要看见无数老兵殉城而亡,看他们前赴后继死在城墙上城门后,李汝鱼并无激愤悲哀。 冷血得让人怀疑他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李汝鱼自己都感觉到害怕。 什么时候,自己的心变得如此冷血了,竟然能无视上千人的生命凋零,能看着那些血肉而觉得只是寻常事。 夜深人静时,想到了一种可能:脑海里那颗有形物质的白起之心。 那位出现时便是尸山血海的白甲将军白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给予自己的那颗心,为何能让自己变得如此冷血? 不得而知。 但这冷血是作为一个将领,一个统率甚至于一个掌权者必须具备的! 是不幸,亦是大幸。 李汝鱼原本想继续耗下去。 耗下去,等临安那个妇人的后手——那个彩云一样的妇人,真会让观渔数千老兵白死? 她必然有后手——在这之前,死再多人都可以接受。 但傍晚在城墙上,看见那些背刀悍妇,那一番苦中作乐的捉狭,让李汝鱼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 那一刻,李汝鱼热血沸腾,脑海里的白起之心如被粉碎。 只想为观渔做点事,想为那些悍妇做点事,也想为观渔城这些歃血死守的老兵们做点事。 所以,那便战。 观渔不守,全军出击,于绝境里博取一片希望。 但尚有问题。 李汝鱼缓缓的以食指叩桌而击,“现在需要担心的是士气。” 守城日久,老兵们多是为了活下去而坚守,士气已是极为低落,主动出战,在寻常人眼里看来,何异于自杀。 夏侯迟无奈的叹气。 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守城远比攻城辛苦。 周怀素大袖一挥,“无妨,明日出击时,我周某人身先士卒,愿赴当年狄相公之风流。” 薛去冗欲言又止。 李汝鱼忽然起身,对着薛去冗和周怀素一揖到底,“明日,还请两位和我一并上城墙。” 语气坚定。 周怀素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善!” 蓟州城时,我周怀素便不惧死,换了观渔城,难道会怕死不成? 薛去冗沉默了一阵,隐约明白了李汝鱼的意思,起身回礼,秀气的眸子里是视死如归的绝然,“吾当以碧血饲观渔!” 仅一千守兵,是死守。 书生上墙,是赴死。 李汝鱼此举,是冷血的将自己和周怀素推向死亡,这是以往从不曾有过的冷血手段。 何其冷血! 但两位读书人之死,换来观渔城,此事可为,也可理解。 我薛去冗,又有何惧? 夏侯迟看看周怀素,又看看薛去冗,最后目光落在李汝鱼身上,神情复杂,许久才长叹了口气,“李正将,若今日之事被我传出去,今后你在大凉天下将无处容身。” 守将请袍泽送死,这样的人,谁敢和他共事? 李汝鱼落寞的笑了一声,透过门帘望向远处,喃语了一句我本怀明月,奈何心有沟渠。 冷血,终究还是受那白起之心的影响。 薛去冗挥袖,轻笑,“李正将此举,当得起先贤范文正公那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夏侯迟豁然开朗,对眼前少年倏然生出敬佩之心。 这一刻的少年,高大如山。 此等袍泽,吾辈愿与之同衣! 第二日,一千守兵上城头。 守将李汝鱼。 县令周怀素身穿官服按剑上城楼,同行的还有秀气书生薛去冗。 血战拉开序幕。 东北两城门,皆只有五百守兵,而北蛮却各有一千余人,这是一场极其艰苦的攻防战。 北蛮依然先是箭雨泼城。 其后是步兵进攻,迎接北门步兵的稀疏的观渔箭雨。 无数次,北蛮蚁卒爬上城头,又被砍了下去。 城外,一直在观渔城下两百米处的女将军安梨花浑身披甲,倒提秀戎刀,蹙眉盯着观渔城,那里无数人歃血,不时有人从高大城墙跌落。 人命如蝼蚁。 心中隐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观渔城内虽然没有斥候,但结合这段时日的战况,城内应该尚有三千人马左右,为何今日只有一千守兵上城头。 那个少年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不安心的唤过来一名亲信,问道:“其他方向可有大凉援军?” 这名安家出身的年轻人神色有些紧张,压低声音说道:“没有大凉援军,仅是左翼方向出现了一些流寇,也不多,人数仅三五百,都是些先前檀州等地战事的溃兵散勇,又或者是临阵脱逃犯下死罪的大凉无能将士,估计是想回到观渔城,但看我大军围困,又不敢过于靠近。” 安梨花点点头,并没有将流寇放在心上。 任何一场战事,都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双军对垒,败的一方终究不会全军覆没,被打散之后四处逃窜,甚至有的干脆占山为王。 一群流寇而已,何至于敢来两军对垒之侧。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那群流寇就不怕自己分兵先把他们剿杀了么? 战事一日不歇。 这一日观渔城头,书生薛去冗壮烈殉国。 这位秀气书生,在临安礼部仪制清吏司时,迫于家族压力欲打压李汝鱼,后艺科入仕和李汝鱼一起被调往云州任县令,目睹将军坟的棋局,被大凉女帝看重,欲要借他之笔而伐赵飒。 原本有希望回到临安,以文章诛国贼赵飒而显豁大凉,从此青云直上,今后未尝没有走入朝堂中枢的可能。 这是读书人的风流意气。 但他却拒绝圣意。 在观渔城写下一篇《国贼》檄文之后,慷慨留在城内,欲要和观渔共存亡。 这是读书人的傲骨风霜。 我辈读书人当如是,国难当头,何惜区区皮囊。 最终却死在北蛮一位无名蚁卒刀下。 这位读书人临死前,快意大笑,对身畔砍杀了那名蚁卒的李汝鱼说,我不恨你,但请勿负我等儿郎一腔青血。 高声而歌。 “但有吾辈青衫在,不教胡马渡观渔,留人河畔当留人,魂去来兮!” 声声歌入魂,字字敲人心。 秀气读书人薛去冗,今作大男儿,碧血饲观渔。 当为大凉圣贤! ps:少年李汝鱼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现在还需要白起之心来镇场,另求月票、打赏。 179章 白马银枪,穿云如箭 薛去冗之死,无数人目睹。 城内,夏侯迟护目怒睁,双眼充血,浑身青筋虬扎,却死死的按捺住内心的激愤,将情绪压倒在心底,带领老兵死守两座城门。 死守! 目睹读书人之死,再闻得那豪气云霄的临终壮言,观渔老兵血性激扬,心中被压抑了十数日的热血沸腾如织。 无数男儿睚眦目裂,恨不得上城墙打杀那些蚁卒。 然而军令如山。 热血被强行压在心头,等待着迸裂之时。 黄昏时候,北蛮最后一次攻城,北城墙守兵几乎死尽,若非最后时刻李汝鱼率领东城墙的守兵赶到,北城门便会失守。 观渔县令周怀素狂放不羁,杀得兴起,在北蛮士卒被杀退之时,这位读书人竟然欲顺着北蛮的云梯爬下去,若非被李汝鱼拉住,他还真杀了下去。 最后一波无望,北蛮军后响起了鸣金收兵声。 李汝鱼来不及喘息,对城下的夏侯迟吼道:“开门,出城!” 观渔守不住,那便杀出去。 是死是活,就看今朝! 夏侯迟满脸涨红,情绪激奋,振臂高呼,“儿郎们,随我出城,杀北蛮!” 这位历经沙场战事的老将恍然间回到了永安元年,城头上的少年,这一刻就如当年那位身先士卒的狄相公。 可如今狄相公又在哪里? 观渔不幸,守将李汝鱼。 观渔大幸,守将李汝鱼! 城内两千守兵经过一日养精蓄锐,心情激愤难耐,守城门的士卒打开早就破烂不堪的城门,五百铁骑率先出城,风驰电掣直追撤退的北蛮士卒。 其后一千五百老兵,如猛虎出匣一般涌出城墙。 观渔城,今日不守城,反攻。 杀。 读书人薛去冗尚且不惧死,我等醉卧沙场的男儿又何惧死。 干他娘/的北蛮! 物极必反。 被压抑了十数日的热血迸裂,战鼓在每一个人心间擂动,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浑身上下血脉贲张,只想用血来洗刷这些日子的屈辱。 杀,唯有杀,唯有血,才能释放心中怒火。 我沙场男儿不输读书人,愿薛县令在天瞑目,愿王立坚老将军九泉含笑。 这才是沙场的灵魂。 观渔老兵,如虎下山。 寒光霍霍,映照残阳。 站在城墙上,李汝鱼眺望了一眼东方,旋即跟随大军出城,骑在马上长剑出鞘欣慰的大笑,喃语了一句,薛去冗,你看见了吗? 这正是不惜让薛去冗送死想要达到的目的。 血性,只有用血来激发。 安梨花有些意外,有些吃惊,有些恚怒。 观渔守将,安敢欺我! 就这点兵马,也敢出城硬撼我数千大军,当我安梨花所率兵马是待收割的韭菜么,不龟缩观渔城,竟然出城反击,简直找死。 战鼓擂动,军令频出。 北蛮大军倾巢而出,汇合攻城退下的兵马,分左中右三路,中路骑兵一马当先,强势的和观渔那五百骑兵撞阵。 片刻之间,观渔城外飞沙走石。 刀剑交击声,盔甲相撞声,战马嘶鸣声混杂一起,谱响一曲悲壮战歌,鲜血在落日余晖下满天飞洒,无数男儿在刀剑长戟之下被绞杀,生命如留人河水一般滚滚而逝去。 无人退缩! 观渔老兵不退,我等男儿,还不如薛县令乎? 北蛮男儿不退,这些日子攻城不下的积郁瞬间爆发出来,兵力倍之,正是趁此机会杀光观渔城这些大凉弱鸡,捞取军功之时。 杀。 刀刀见血,所有人都血红着双眼,悍不畏死的拼命。 活着的人越来越少。 安梨花坐镇后军战车之上,见状笑了。 北蛮大军,正不断蚕食敌军,只需再有小半个时辰,便可全歼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凉蠢材。 整场战事,只需要半个时辰! 安梨花的笑容忽然僵滞,不可置信的侧首看向左边。 斜刺里,东方忽有烟尘弥漫。 一队骑军,人不多,三五百人,皆骑着孱弱战马,所穿盔甲破旧不堪,从弥漫的烟尘里穿云而出,如离弦之箭,撕开所有斥候的防线,直插北蛮大军左翼。 当先一人,身骑白马手持银枪,长发在风中飞舞,不着盔甲而穿白衣,衣袖飘飘风姿飒爽,这一刻如战神,无可阻挡的率军撞阵。 北蛮左翼大军厮杀中,被这斜刺里的数百骑兵一撞阵,顿时军心溃散,瞬间有些溃不成军。 白马银枪,率军如箭,士气如虹,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如收割韭菜! 安梨花猛然惊醒……哪里来的骑军? 云州的援兵? 旋即想起了什么,不是云州援兵,是那群自己没放在心上的大凉流寇! 亦是散兵溃勇。 北蛮女将军,这一刻脸如死灰,死死的盯着那位白马银枪如战神一般撞阵的年轻人,如一道白色闪电,狠狠的撞击在安梨花心上。 恍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是那个人? 安梨花的脸色,诡异的浮起一抹姹红,按在秀戎刀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最终并没有发出变阵的军令。 叹了口气。 就这样罢。 …… …… 战马已死,挥剑杀人的李汝鱼面不改色,一剑劈死一个北蛮刀兵后,抬头看了一眼东方。 笑了。 他终于来了。 昨夜在城头,被夏侯迟家的婆姨戏谑之后,自己在东城墙上远望,便看见极远处有白衣白马人持枪而立在旷野里。 因为北蛮斥候的缘故而不敢过于靠近。 也不知道他是第几日出现在那里了。 但他终究被自己发现了,靠着彼此之间仅有的那一点默契,今日反攻出奇制胜,更希望他能配合自己,担任奇兵的角色。 他没有让自己失望。 正笑间,有北蛮刀兵悄无声息的从后面一刀砍来,等李汝鱼发现时,刀光已在头顶,刹那之间遍体冷汗,却忽然听见一声闷哼。 回首看时,北蛮刀兵软绵绵的瘫在地上。 那个在城头戏谑过自己的夏侯迟家的悍妇咧嘴一笑,“我的刀快不?” 李汝鱼又笑,点头,“很快。” 悍妇转身,挥刀杀敌,不逊观渔老兵,洒脱而粗俗的声音飘来:“要是还能活着回去,婶儿真的愿意给你介绍个胸大臀翘的,你的小肉虫就会长大啦。” 李汝鱼哭笑不得。 …… …… 在观渔反攻之前,观渔城东门数里出,有个年轻人,身骑白马,手执银枪,默默的望着夕阳下的观渔城,不发一语。 心中不无担忧。 他懂不懂? 手持从北蛮斥候手上抢夺过来的制式弓弩,同样骑在马上的同伴有些担心的问道:“就靠这些散兵游勇,真的能硬撼北蛮大军?” 白马持枪的年轻人笑了笑,“足矣。” 三千越甲可吞吴。 身后,站着数百这些日子归拢的大凉溃兵,大多是先前大败之时的逃兵,若是回到大凉军伍中,逃不掉被问斩的下场。 被自己归拢后,便一起游曳在战乱的燕云十六州,寻找活命的机会。 这一次,若能杀得那北蛮女将军大败而归,这些溃兵便能将功折罪,不说获得军功,至少性命无虞,是以根本不用怀疑他们的战力。 为生而战,岂有不尽力。 远处,传来号角争鸣声,北蛮攻城大军开始退兵。 白马持枪人精神一振。 死死的盯着观渔城前,能否反败为胜,就看城里那个少年能否盯准这一次战机,若是错过战机,观渔必失,反之,则有可能绝地求生。 下一刻,白马持枪人长出了一口气。 北蛮兵马之后,出现滚滚烟尘,落日余晖下,数百骑杀出了观渔城,其后是一片尘土飞扬里的一千余步兵! 观渔城,不按常理的反击! 白马持枪人长笑一声,回头朗声道:“且随我冲杀一遭,尔等能否荣归故乡,皆看今日!” 提枪,上阵。 君子旗马后,是持弓弩的汉子花小刀。 再其后,是四百余一心归故乡而不得的大凉溃兵,血红着眼一语不发,狂肆奔袭,皆欲借此战事,洗刷逃兵之罪。 回家的诱惑,让这群抬不起头的溃兵血脉贲张。 散兵溃勇,利箭穿心。 白马银枪,一马当先,率先冲向北蛮左翼,今欲出奇招,起功名于野,博一生青云。 我乃江秋州君子旗。 洛阳城中谣。 大将名师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吾亦是南朝取城三十二座的白马陈庆之! …… …… 永贞元年的战事,以守将李汝鱼破釜沉舟的反攻奇招为引,以江秋州异人君子旗帅四百余残兵利箭穿心的奇袭为序,彻底的拉开落幕。 观渔城前,血流如河。 北蛮大败。 180章 大唐薛仁贵,心怀故国 永贞元年战事落幕之后,临安枢密院、开封军机处皆有军机郎配合诸多将军推演观渔城战事,始终无法复盘。 甚至连北蛮那位雄主也着人复盘推演,发现安梨花都没有兵败的可能性。 就连后世诸多兵家重复推演,也无法得出观渔城有反败为胜的希望。 所有的推演,都是观渔城在兵尽粮绝后破城。 而按照李汝鱼以攻代守的奇招推演,推算出来最好的结果是李汝鱼能率领一两百骑兵突围到云州,其余人尽数战死。 根本没有大胜安梨花的可能。 但事实却是如此。 这是一场无法复盘的战事,出现了于不可能之中的可能结果。 毕竟北蛮安梨花并非庸将。 当日安梨花所率之军攻城之后,尚有六七千余人,而观渔城李汝鱼反攻的人马,加上五百骑兵一共两千出头,再加上白马银枪君子旗所率四百余残兵,满打满算都不到三千人。 然而破了六七千。 北蛮率军之人还是新近几年声名鹄起的女将军安梨花。 着实不可思议。 也有人推演过君子旗那四百余残兵,然后得出相同的结论:以卵击石。 纵然是哀兵,可纵然在北蛮安梨花没有防备之下,也不可能一鼓作气冲破北蛮左翼,然后和李汝鱼汇合,再从右翼穿出,看似要突围,却强势反杀向北蛮军营。 这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君子旗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又是如何归拢溃兵后,让这些溃兵心甘情愿听他军令的? 没人知晓。 但不管怎样,这个见龙在野的白马白袍年轻人,以强势而惊艳的姿态,走入大凉军界圈子的视线里,成为一朵耀眼新星。 要知道率四百余而穿过敌军左翼防线,是何等巨大的难度,就算大燕兵圣百里春香复活,也难以做到如此以少胜多的奇迹。 但是无论怎样,永安元年的战事在大凉女帝、北蛮雄主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旨意下落幕,北蛮没赢,大凉没输。 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局面。 其后便是坐下来谈判。 观渔城依然是天下目光汇聚之所在,就在那日傍晚李汝鱼和君子旗汇合大败安梨花后,当夜,虎牙铁贲连同云州镇北军步卒,便拱卫着闲安郡王赵长衣前来观渔城。 同来的还有枢密院狄相公。 北蛮大军已尽数退到距离观渔城二十里外留人河的北岸。 双方依然陈兵边境。 但战事却不会有,至少今年不会再有。 坐镇檀州的开封岳家王爷,已经悄无声息的带着那位三世子回了开封,虎牙铁贲交给了一位心腹大将——永安元年曾和枢密院狄相公共事打退北蛮的猛将许诛。 但这位猛将兄如今俨然已是岳家人。 别说枢密院狄相公,只要岳家王爷有令,大凉女帝的旨意他都敢忤逆。 镇北军亦是岳家军,只知大凉有王爷。 不知有女帝。 留人河北岸,赵飒负手站在河畔,却不望大凉山川,只是默默的望着水流向南方,留人河在此南流,从观渔城绕一圈,然后一路向东,奔向无边际的大海。 脚下即是大凉,何须南望。 身后军营里,将军卸甲。 一头青丝随意披在肩头,着了轻纱长裙的女子来到河畔,蹲在水畔,雪白而生茧的五指轻轻在水里搅弄着。 女子面色红润,丝毫没有北蛮女子的草原红,显然家世极好。 女子北蛮女将军安梨花。 昨夜虽然大败,但那位如今正在后军的草原雄主并没有降罪,反而说此战非安将军之过,是他太过轻敌,不该只用两万兵马攻城。 这事大家心知肚明,草原雄主不过是为安梨花找借口。 但安梨花又何需借口。 赵飒依然望流水,许久才叹了口气,“此战非你之罪,毋庸放在心上。” 安梨花笑了笑,很是孝顺而乖巧的道:“父亲可心安了?” 赵飒叹了口气,“怎会心安,终究生在大凉。” 如果能下观渔城最好,可以告诉临安那个妇人,把我赵飒逼到北蛮,对大凉而言是何等重大的打击,如果不能下观渔城,也无妨。 北蛮损兵折将,对自己而言并不算坏事。 北蛮人,死一百万都不嫌多。 毕竟自己啊……虽是大唐薛仁贵的意志,但骨子里终究流淌着大凉赵室的血液。 这就注定了本身存在着如此矛盾的认知。 至于给北蛮雄主的诚意? 不存在的。 我大唐薛仁贵,又何需投名状。 实际上在那白马银枪君子旗带着散兵溃勇出现之前,自己就预料到或许会出现这种局面,只是当时不敢相信,现在看来,当夜应该杀了李汝鱼。 这人太诡异。 观渔城内雷劈不死,虽不是异人,但却和异人有千丝万缕关系。 今日更是让读书人上城头,以薛去冗的碧血饲城,将观渔老兵的杀伐之念彻底激荡起来,这才有一兵当十的奇迹。 可以说,这一场今后很可能无法复盘的战事,白马持枪的君子旗是个不可或缺的条件。 但最重要的,还是薛去冗之死。 薛去冗本来可以不死,但他先拒绝了女帝旨意留在观渔城,又在最后的决战里上城墙慷慨赴死,这前后映照下,是激壮人心的天下大义。 大义荡人心,足以留青史。 读书人的碧血对沙场老兵的激励,远非言语可以形容。 李汝鱼这一招违背常理,极度的冷血无情里却透着对俗世的清澈认知,赵飒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有守将如此行事。 此计何异自杀? 在不会死的情况下,让一位读书人慷慨赴死。 纵然过得了一时,可今后还有谁敢和他一起共事,今后有将遭受多少骂名和唾弃? 得失之间,孰重孰轻? 这是一招有今日无将来的自杀之招。 安梨花笑了,“其实银枪白马的年轻人和李汝鱼汇合之后,欲冲右翼时,女儿本可以让右翼收缩并归中路,同时归拢左翼殿后,摆一字长蛇阵,他们便只能等死。” 安梨花真的败了么? 说话的女子,用手捋了捋鬓发。 沾着留人河河水的手指湿润了青丝鬓发,倏然显出女儿忸怩。 赵飒怔住。 安梨花依然在笑,眸子望南方,“父亲,你不觉得银枪白马人,很像一个史书上的某个人吗?” 赵飒动容,看向安梨花,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陈庆之?!” 如果是他就难怪了。 也就这位不出世的兵家天才,敢用四五百溃兵冲击数千北蛮精锐,当年这位白袍神将,可是帅七千白袍军取城三十二座而攻克洛阳的绝世天骄。 更是留下了“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神话传说。 若非白袍陈庆之,谁能轻胜大唐樊梨花? 那得大唐李靖那般天骄。 赵飒看见安梨花鬓发间隐隐的忸怩,忽然明白媳妇儿昨夜为何大败了。 在她未嫁入薛家之前,这位女中豪杰便分外崇拜白马陈庆之,对这位前人仰慕至极,婚后儿子甚至为此吃醋,还差点闹出休妻之事。 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若是真有那一日,为父不反对,你顺心意便好。” 安梨花忽然间就脸红了。 这一刻,安梨花只是个芳华少女,不再是草原叱咤风云的北蛮女将军。 赵飒抬头,回望北方,“也许明后日,枢密院狄相公大概就会和那位草原之主谈判,其后不出所料,大凉大概会施舍些钱银,北蛮大军喜滋滋的回草原,这一场战事就这么云淡风轻落幕。” 言辞间,对北蛮多有不屑。 不论是大凉赵飒,还是大唐薛仁贵,对北蛮都透着蔑视。 大凉若无女帝,岳家王爷若无野望,我赵飒和枢相公联手,大凉雄师开春出兵,秋收便可杀至北蛮上京痛饮青稞酒。 然造化弄人,顺宗陛下偏生让那妇人章了国。 高宗陛下又偏生给大凉留下了一个世袭罔替的一字并肩王,大凉就此被束缚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 岳家王爷一日尚存,大凉赵室就永远不会真正的北伐。 北伐,必然绕不开岳家王爷,他若是挥师攻下北蛮,尽得草原战马,再以大凉北方、燕云十六州和草原为图,完全可以调转兵马,彻底灭凉而帝。 安梨花轻笑,很贴心的道:“父亲不用担忧北方寒冷,陛下对您极为看重,无论发生什么事,女儿甚至女儿背后的安家,都是您最忠实的支持者。” 赵飒笑了笑,不置可否,“你我皆异人,北蛮虽无北镇抚司,但你们那位陛下,对异人的忌惮一点不输临安那个妇人,今后在人前还是忌惮着些。” 安梨花轻轻嗯了声。 赵飒转身,“走吧,该去北方了。” 白衣飘飘的大凉叛王,身影落寞的走入重重军营里。 安梨花望着父亲背影,轻声喃语了一句。 昨夜故意兵败,一者是因为白马银枪人,二者,是知悉父亲的心里,依然还惦记着大凉,大凉不是大唐,却是他出生的地方。 父亲,大唐真的不在这里,您这是何苦呢? 这一日,大凉白虎将要真正蛰伏于北蛮草原之上,伺机而动意图重回大凉。 大凉已无坤王。 但有白虎赵飒。 赵飒的心中,是意图等待太子赵愭登基之后,为大凉统一整个天下的大唐薛仁贵,因为他也想去看看,在世界的尽头,何处是大唐。 大唐薛仁贵,心怀故国。 181章 碧血男儿本是女儿心 垂拱殿里,退朝后的妇人换了彩裙,负手站在门口,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安静的看着,轻声自语说了句观渔城下了一场血啊。 下血,不是下雪。 只是遗憾,血下得还不够。 少年守住了城,超出了自己的期望值,可却让自己一番心血白费。 这柄剑啊……真是让人爱恨不得。 无盐才女柳隐在身后为妇人披上一层轻纱,也轻声道:“是啊,若再守得数日,等大风轻骑从幽州赶至云州,枢相公必然抓住战机,违抗您的圣旨而出兵,打北蛮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准能将那位草原雄主永远的留在留人河。” 观渔城的战事,别人看不分明,但柳隐和江照月这个日夜陪侍在妇人身旁的才女却清楚得很。 观渔城无援死守在明。 摧山卒乃是西军精锐重卒,赶赴应县之后,随时可以开拨云州。 虎牙铁贲是镇北军精锐重骑,驻扎云州。 这两支精锐战力都是破阵利器,但却无法撕咬住北蛮大军,所以那位草原雄主才放心大胆的驻扎在留人河北岸。 但等幽州的大风轻骑赶到,局势又不一样。 幽州大风轻骑的开拨在暗。 必须做到绝对隐秘,是以才会有观渔城死守之战,虎牙铁贲和摧山卒的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麻痹北蛮雄主。 一旦大风轻骑赶到云州境内,这两支破阵利器就会立即出军。 其后大风轻骑便会强势杀向留人河北岸,撕咬住北蛮大军,等待虎牙铁贲和摧山卒。 三军汇合,以北蛮在云州的兵力根本无以抵抗。 这一着棋,其精妙之处在于坐镇云州的枢相公——陛下旨意天下无人不知,北蛮也知晓,而等大风轻骑赶到的出兵,战机也是稍纵即逝。 那么,谁敢在第一时间忤逆女帝旨意出兵? 岳家王爷敢,但他在檀州。 恰好云州还有大凉双璧的另一璧,枢密院狄相公。 自老相公柳正清薨后,这位枢相公便是当今大凉天下最懂女帝的朝臣,在这种军机大事上,除了岳家王爷,只有他敢先斩后奏忤逆圣旨出兵。 但这正是女帝想要的。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谁都没料到,李汝鱼兵出奇招,不守反攻,也便罢了,竟然一路大胜了北蛮安梨花,让所有的后手都化为乌有。 没了观渔城的牵制,北蛮已可随时退兵,大风轻骑赶到也无济于事。 不过是在谈判桌上给大凉增加一些筹码罢了。 被柳隐说穿,妇人也只是黯然的点点头,“是啊,棋子落局,人算却终究敌不过天算,那柄剑啊,真是让人爱恨交加。” 如此也罢。 永贞元年燕云战事的所有棋招都已收宫,虽无全胜,但至少将赵飒逼到了北蛮,去掉一块心头大患,也顺势给岳家王爷落了个违抗圣旨的后招。 杀了督军赵浪,目前而言大凉赵室拿他无可奈何,但终有一日这件事会成为压倒岳家王爷的一块大石。 又道:“着礼部和吏部,追封薛去冗为朝散大夫,追谥文烈。” 薛去冗只是个前县令。 如今事后追封为朝散大夫,谥号文烈,这简直就是祖荫后世,虽然他并没有后代,但这个追封对于薛家而言,却是极大的荣耀。 柳隐吃了一惊,“会不会太破格了些。” 妇人摇头,“无妨,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大凉如何对待读书人。” 尔等碧血报国,朕便荣耀加汝身。 如此,方可得天下读书人心。 至于薛去冗是不是异人卓文君,已经不重要了——关于薛去冗一事,一波三折,先前查出陈年旧事,只道他是被龙阳而至性情大变。 不曾想薛去冗的堂兄在被赵信所杀之前,为求活命竟然出卖了整个家族:薛去冗并没有被他侵犯,这一切都是一个幌子。 薛去冗十三岁时,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夏夜里性情大变,原本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惊雷之下醒过来,对同塌而卧的二姐形同陌生人,其后倏然间开窍,精通音律通晓文辞,只不过大多时候沉默不语。 直到有一次不经意对其母自称“孩儿文君,非薛而卓”,话语有浓郁的蜀中口音,这才露出马脚,其母旁敲侧击之后,隐然明白,儿子薛去冗成了异人卓文君。 还是个女子! 于是上告薛家那位在工部任员外郎的族老。 薛家族老知悉此事后不仅没有告知北镇抚司,反而使用瞒天过海之计,让薛去冗那位有龙阳之好的堂兄背黑锅,其本心是想借异人之力重振家族。 这也是当今大凉天下诸多世家对待异人的真实态度。 所以薛去冗一直没有娶嫁。 虽是男儿身,奈何女儿心。 怎料到这位异人最终却在观渔城慷慨赴死。 女儿心里,亦有男子碧血壮气。 所以,这位异人死在观渔城,妇人也便不再追究薛家余责,只是暗暗惋惜,此等才……女,引导得当,未尝不能成为大凉中枢重臣。 卓文君之死,可惜可憾。 妇人又对柳隐说了句明日你亲自将薛去冗的《国贼》送去翰林院和国子监,那群读书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届时,《国贼》一书将大行天下。 赵飒之名,秽于大凉。 顿了一下,又道:“北镇抚司关于君子旗的文书送过来没?” 柳隐点头,“微臣已阅,君子旗曾是江秋州众安堂的大龙头,柳向阳曾率缇骑围剿,因李汝鱼之故而失败,当时数十缇骑和众安堂同归于尽,其后君子旗便人间消失,不曾想竟然去了北方,趁着战事拉拢了数百溃兵,倒是有些本事,不过观渔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这个君子旗对李汝鱼的态度很有些……” 柳隐一时间找不到词语形容。 妇人诧然的接口,“尊敬?可谓附属之人?” 柳隐想了想,“大概可以这么说罢。” 妇人笑了,“这少年啊……”还真是个让人惊喜,这就开始收服势力了? 心很大。 但是很好,就怕你心不大。 而你再大的心,我都能给你,也自信能够压得住你。 毕竟,朕是天下共主! 如此,便让君子旗继续活下去罢,也不介意给他个仕途。 庭院里,撑着花伞的江照月匆匆赶来,顾不得收伞,急声说道:“陛下,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传来消息,北镇抚司千户毛秋晴追杀来臣俊,从观渔城追到了临安城郊,看来臣俊的逃逸方向,似乎是想向陛下求救。” 妇人蹙眉,深思了一阵,“来臣俊伤势更重?” 江照月点头,“据说在观渔城死战赵飒受了很重的伤,毛秋晴也被赵飒所伤,不过略微轻了许多,是以才敢追杀。” 妇人笑了笑,发了一道令人诧异的旨意,“通知禁军,不须拦住此二人。” 江照月大惊,“陛下不可!” 妇人挥手,“无妨。” 朕何惧两把豢养的屠刀? 182章 何日得一剑,扫天下异人 雨幕里,两道身影一先一后闯入妇人眼帘。 秀气青年满身血污已被大雨冲刷干净,脸色铁青,就是如此,也依然挂着随和得似乎人畜无害的笑意,却如僵尸般,碜人的慌。 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无数新伤。 此刻趴在垂拱殿前青石板上,便不再逃逸,反转身子,双手撑地扬起上身,笑看那位也满身伤痕的娇小女子。 剔骨刀落在死板上,寒光凛冽。 毛秋晴脸色惨白,长发糊了一脸,雨水顺着长发不停滴落,如小溪一般流过沟壑。 紧身衣全湿,娇小与巍峨之间,冲击感分外壮观。 发丝间露出的眸子里是无比怨毒神色。 绣春刀直指秀气青年。 雨水拍在刀上,水花四溅。 妇人站在屋檐前。 身后一左一右,是凤梧双姝柳隐和江照月,柳隐拿着江照月的花伞,江照月拿着妇人放在垂拱殿里的那把佩剑。 妇人没有上前的意思,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哂笑了一声,“毛秋晴,你为异人,在这天下已无亲人牵挂,这一刀大可砍下去。” 毛秋晴握刀的手颤抖,内心剧烈挣扎。 秀气青年有些意外,这个千里追杀自己的北镇抚司第三把屠刀,竟然是个异人?! 毛姓,弃刀之说。 难道是那位皇后? 秀气青年真心有些意外,不曾想连她也成为了异人。 妇人上前了一步。 柳隐慌不迭撑开伞,却被妇人撩开,站在屋檐滴落下的雨帘前,妇人笑了起来,睥睨天下的笑意,“其实你也可以找朕报仇,你父亲之死皆因那首反诗,是朕下的旨意抄家。” 毛秋晴愣了下,不由自主的转向妇人。 绣春刀便直指这位天下共主。 锵! 江照月倏然拔剑,抢身站在雨帘里拦在妇人身前。 垂拱殿周围,倏然间有妖风阵阵,雨幕东飘西荡,数道犀利剑意在暗中蓄势待发,剑意充织相撞,将雨幕搅弄得碎如水花。 妇人伸手将江照月拉上来,看着那柄绣春刀,云淡风轻的说了句你可以杀来俊臣,但不是今日,如果有一天,你能比来俊臣更得朕心,不需你出刀,朕便替你杀了他。 秀气青年又笑了。 笑容狂肆。 却一脸认真的纠正道:“陛下,微臣来臣俊。” 妇人哦了一声,“有差别?” 秀气青年被噎住,只好无奈的道:“陛下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毛秋晴沉默着。 妇人转身回殿,话语随风飘入雨里,“你二人在临安养伤七日后出发去开封,等待李汝鱼,其后配合他,在开封杀一人。” 殿前,传来一声长叹,又传来女子呜咽声。 妇人充耳不闻。 燕云战事落幕,然而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岳家王爷那位结庐而居的谋臣,让人难以心安,很可能是千古不出一位的妖人,根据老相公柳正清所言,若是那条卧龙,将成大凉心腹大患。 老相公柳正清在自知时日不多后,最后一次进宫,曾亲口说了一番话:“若真为那条卧龙,又为岳家王爷所用,不需十年,岳家王爷必反,若反,此卧龙加上岳家三世子,天下无人能拒。无论此人是否是那条卧龙,大凉都承受不起这这种可能性,愿陛下早除之。” 所以,必斩此龙。 但开封被岳家王爷打造得铁桶一座,北镇抚司根本插不进手脚。 现在李汝鱼出现了。 观渔城将军坟一战,岳家王爷大概也知晓了李汝鱼雷劈不死,他那个三世子是异人,知晓李汝鱼雷劈不死后,岳家王爷岂会不动心? 实际上,恐怕如今大凉天下,王琨、赵骊……甚至无数有野心的异人,都想得到李汝鱼。 对于王琨、赵骊和岳家王爷而言,得到李汝鱼,不仅得到一柄剑,更是得到一道护身符,就算他们自身不需要李汝鱼雷劈不死的神奇,他们手底下的异人也需要。 这亦是自己当初所想。 恐怕亦是赵长衣所想。 所以,让李汝鱼去开封,岳家王爷应该不会反对。 如此,便有机会杀那位结庐而居的异人。 又比如,这一次燕云战事还留下一大堆烂摊子,表面上大凉并没有获得任何利益,赵骊和王琨很可能借机拉拢朝臣,加上弱世家一事,也许等枢相公和草原雄主谈判之后,自己就要面临满朝皆敌人的困境。 还比如,太子储妃张绿水私自出宫,如今快到观渔城,以后大概会和李汝鱼搅和在一起,自己还得给这少男少女收拾烂摊子。 毕竟张绿水明面上的身份是太子储妃。 这件事得把宗正寺那边压下来。 最好的办法便是自己退让一步,废了张绿水储妃之位,同时让赵愭迎娶世家之女,比如清河崔氏那位和张绿水同年悬名《豆蔻录》屈居第二名的女子。 如此赵室又得清河崔氏,应该会满足罢。 再比如,七十一贡生所著禁书《大凉搜神录》里,那个既叫刘振,又叫徐宏祖,更叫徐霞客的异人,已游历至沧州。 据他通过北镇抚司传到临安的消息,准备入东海。 他希望自己能给他数艘大船,并准备几百对童男童女,说什么以此避水鬼的荒唐话,然后下海去往东海尽头。 要求很过分,尤其是要求数百对童男童女来避水祸,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这个荒唐的要求,自己只能满足他。 童男童女给他便是。 毕竟愿意去往东海尽头的人,大凉天下仅此一人,这是自己的无奈之处。 但还得派人去保护他。 如今在观渔城养伤的闫擎是最合适的人选,若徐霞客稍有异动,闫擎亦可诛之。 这件事劳民伤财,可自己想做。 但,异人徐霞客,真的只是异人徐霞客么? 大凉天下潜伏的异人数不胜数,虽有北镇抚司,可依然斩之不绝,这片天下究竟是怎么了,如今在自己眼里,任何人都像异人。 铁血相公王琨真的铁血?色欲熏心的赵愭不是扮猪吃虎?锋芒毕露的赵骊莫不是本色出演?坐镇一方的岳家王爷会不会伺机而起……就连那位先贤范文正公,难道不是异人? 甚至枢密院狄相公,也让人生疑。 面涅将军啊…… 妇人几乎不敢想下去,大凉,真是个凄凉,何日朕得一剑,可扫天下异人? 183章 谁敢杀我男人! 观渔城里,正将李汝鱼坐在将军坟前,长剑横膝,花斑有气无力的躺在李汝鱼脚下,身旁便是老将军王立坚的坟冢。 身旁站着白衣君子旗。 两人没有说话。 思绪都飘向了观渔城外的大胜。 其实能够大败安梨花,君子旗当居首功,李汝鱼率领夏侯迟等人杀出观渔城后不久,君子旗就冲破北蛮左翼前来汇合。 其后在君子旗示意下,率军杀向右翼,给安梨花造成要突围去云州的错觉,杀出右翼后,却倏然调转反杀,又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连番攻城,北蛮本来就士气低下,再这么被一冲杀,顿时兵败如山倒。 与其说是厮杀,不如说是收割。 趁夜色未大黑追击到留人河畔时,北蛮大军早已溃不成军,四散逃逸,安梨花麾下士兵不过区区数百人,却如丧家之犬无心恋战,那位女将军徒呼奈何,只能率领数百人渡过留人河。 李汝鱼当然没疯狂到渡河追击杀了安梨花。 留人河北岸,北蛮大军束兵以待。 上千的弓弩手随时都可射出泼天箭雨,但出乎李汝鱼和君子旗意料的是,那位身穿白衣站在河岸的大凉叛王赵飒并没有发令。 李汝鱼和君子旗骑马来到岸边,距离北岸一箭之远处,盯着那位伤势好了大半的白虎神将,问了一句:“大凉子民死伤无数,你于心何安?” 赵飒没有理李汝鱼,却问君子旗,“可是故人?” 君子旗摇头。 赵飒盯了君子旗许久,负手走入军营。 李汝鱼和君子旗看着那白衣背影,都忍不住叹气。 赵飒入北蛮,白虎藏蓟。 会不会有那么一日,当大凉的天下出现纷乱之后,北蛮强势踏过燕云十六州,然后赵飒或其后人以赵室血脉之名,恢复赵室正统江山,但却是北蛮之傀儡? 思绪回来,李汝鱼轻叹了口气,望着城内忙碌奔走的大凉士卒,轻声道:“你不怕?” 君子旗笑了笑,“有你在,北镇抚司不会动我。” 李汝鱼点头,“也许还会破格进入军伍,已此次战功而获官职。” 君子旗笑而不语。 李汝鱼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其实薛去冗最后的遗言,不是那首高歌。” “是什么?” “良人长卿,妾身来矣,但再谱一曲凤求凰。” 君子旗愣了下,脱口而出:“是她?!” 李汝鱼侧首看向他,“你认识?” 君子旗望了望天,思索了片刻,轻声道:“认识,大才女,她口中的良人,亦是世间大风流人物,文坛宗匠之流。” 旋即哭笑不得,“怎的成男人了。” 李汝鱼敏锐的捕捉到君子旗话语里的节点:“薛去冗是男人,异人薛去冗是女人,其实异人是两个人?” 君子旗沉默不语。 再说,怕是要天穹起惊雷了。 这种揭秘异人存在基本真相的话语,落下的惊雷李汝鱼真的可挡? 君子旗不敢存有侥幸心理。 李汝鱼也知道,没有追问,但心中隐然触及到了一些东西。 “如今城内流传,是你请薛去冗上城墙赴死,以此激励士气,观渔主簿已经上了折子送递临安打算参你一本,估计你今后的日子不好过。” 君子旗不无担忧,“你这手是好计,但太过冷血,寒了人心。” 李汝鱼苦笑,这件事并非周怀素说出去的,而是大胜之后,夏侯迟酒醉时不经意说出来,被旁人听了去。 叹道:“功过自有定论,你呢,寒心了么?” 君子旗沉默了许久,不言语。 将军坟前,缓缓走来两道娇俏身影,皆背负双剑,短剑如雪长剑如墨,正是一路晃晃悠悠来到云州的女侠公孙止水两人。 女侠面带杀意。 君子旗抬步走入青柏间,忽然回头,“可还记得长坂桥我说过的话。” 李汝鱼点头。 君子旗哈哈大笑而去。 若得一日天下大乱,许我一万铁骑,还你半壁江山。 今作真矣。 路过公孙止水身畔时,这位白衣男子不无戏谑的道:“女侠好厉害的双剑。” 公孙止水看着他远去,莫名其妙的紧,“有病!” 按剑站在李汝鱼身前,公孙止水恶狠狠的道:“今日我来取你狗命。” 李汝鱼头大,“你有病?” 公孙止水怒叱,“你才有病。” “你师父虽然死在我手上,但他却是被徐继业阴谋所至。” “徐继业死了。” “所以呢?” “该你死了。” 女侠拔剑,将军坟前,忽生潇湘剑意。 李汝鱼动也不动,“在死前,我有话要说。” 女侠咬牙切齿,“少废话。” 李汝鱼咳嗽一声,一脸正义凛然,“世间万千事,莫出于道理之词,何为道理?正道真理,即为道理,先说你师父张焦,被徐继业设局,成为他人屠刀,可悲可怜的背后,却是其对张雪晴的一片深情,其凄凉结局,反而更昭彰其赤忱情意,徐继业该死,但你师父却太过愚昧,若能抓住其中蛛丝马迹,未尝查不出真相为张雪晴报仇,这一点上,你的仇人是徐继业,这就是道理,我说的没错吧?” 女侠听得有些头晕。 李汝鱼暗笑了一声,“说回来,你师父死在我剑下,但有句很有道理的话,我一直很喜欢,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在死和活下去之间,我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利,生与死相对,我要活,那你师父就只有死,不杀他我便死,所以杀了他,这也是道理之下的行为,我说的没错吧?” 女侠越发听得糊涂。 李汝鱼暗暗摇头,这女侠真是好忽悠啊,太单纯了罢。 “所以,你师父的死,归根到底是徐继业,也是道理之下的正义,众生皆苦而不知何在,只因看不透这一层道理,人与人刀剑相向之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理亏者死了,便是死于正义,而理胜者纵然是一死,但道理犹存,只不过我和你师父,是正义所在的结果。” 顿了一下,“这就是道理!” 翻来覆去,其实就一个意思,你师父的死怪不了我,反正先把女侠绕晕了再说。 果然,女侠一脸茫然。 身后那个李汝鱼见过一面的江秋州女伎小红咳嗽了一声,一脸无奈,师叔啊师叔,虽然知道你很单纯,但单纯到这个地步,简直丧心病狂了。 咱们女人,就是不讲道理的呀! 而且,血债血偿,才是最大的道理。 女侠晕乎乎了好一阵,忽然跺脚,粉脸一寒,“我不管,我就要杀了你。” 如雪短剑递出,直刺李汝鱼咽喉。 花斑倏然起立,龇牙咧嘴盯着女侠,眼看便要扑上去。 李汝鱼苦笑,按捺住花斑,你上去就是送人头的。 暗道和女人讲道理果然是行不通的,正欲拔剑,却听得忽有声来,很熟悉的声音,娇俏清脆而空灵,如将军坟前遍地青柏,有些醉人心。 “谁敢杀我男人!” 一袭红衣横空,刺眼如长绫飘飘。 声落剑至。 184章 女侠同盟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背负双剑的小红根本没出手阻拦。 任由小师叔和横空杀出的红衣女子缠战。 反倒好整以暇的看着李汝鱼,言笑晏晏,“其实啊你大可不必说这么多,小师叔单纯如山间清流,在蜀中知道真相后,杀你之辞不过是一时气话。” 李汝鱼点点头,戏谑的道:“知道了,师娘。” 师娘? 听到这个称呼,小红眸子忽然就红了,愣了很久很久,才咬着嘴唇喃语,妾身不配。 李汝鱼认真想了想,“也许老铁真想过。” 小红黯然。 女侠和红衣打了个旗鼓相当。 李汝鱼长身而起,“别打了。” 两女人百忙之中同时回头怒视他一眼,“滚一边去。” 李汝鱼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倒没发现脚下花斑看见红衣小姑娘的雀跃。 小红暗暗好笑。 盯着那袭红衣,李汝鱼很奇怪,她怎么来观渔城了,太子储妃不在临安呆着,跑来观渔城作甚,而且她说的那句话,总感觉有些诡异。 谁敢杀我的男人。 我什么时候成了太子储妃张绿水的男人了? 忽然想起了一个小姑娘,喜欢一袭红衣,喜欢蹲在墙头,总是斜挎着一柄长剑,爱歪着头撑着脸看自己练剑或是读书,那个小姑娘曾对周婶儿说过这么一句气话。 要让自己成为她的男人。 老将军王立坚的坟冢前一片剑光,让赶来找李汝鱼的夏侯迟口瞪目呆——不是惊诧于剑光飞洒如飞鸿,而是惊艳于持剑人。 那位双剑生阴阳的女侠真是人间女子?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子又是谁,竟然不比女侠差,也是个美得没有人性可言。 怎的打起来了。 什么状况? 李汝鱼干笑了一声,咳嗽道:“有事?” 夏侯迟这才惊醒过来,眼神还在两位女侠身上,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枢相公请你去一趟。” 李汝鱼哦了一声,对两位打得真火起的女子道:“你俩慢慢打,我先走一步。” 带着夏侯迟下了将军坟。 花斑留了下来。 反正这俩姑娘也不会真的你死我活,一位青城女侠,一位太子储妃,都是不沾人间烟火气的绝代佳人,哪有你死我活的理由。 李汝鱼猜的没错,两位女侠很快就累了。 互相执剑你看我我看你。 还是红衣小姑娘率先打破沉默,娇喘兮兮的道:“方流年是你什么人?” 女侠愣了下,“你认识我师姐?” 红衣小姑娘翻了个白眼,“不认识,看见她就烦!” 女侠翻了个白眼,“我看见你还烦嘞!” “那你滚出观渔城啊。” “凭什么我滚,要滚也是你滚。” “我来保护我男人,凭什么滚。” “我来杀你男人,凭什么滚。” “你敢杀他,我就杀了你。” “我就要杀了他。” “你杀啊。” “就杀。” “你倒是去杀啊。” “两剑砍死他。” “我一剑先戳死你。” “你倒是戳啊。” “……” 一旁的小红哭笑不得,忽然间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只不过这一次小师叔没有落下风,这红衣小姑娘的嘴皮子终究还是不如那个谢家晚溪。 于是这个熟谙世事的女子轻声道了句,要不咱们先去戳死谢家晚溪? 在青楼呆过少时日的小红说了这句话后,忽然忍不住乐了。 戳死? 这貌似只有那个少年可以啊,小蚯蚓戳人也很疼的。 红衣小姑娘忽然就不说话了,眼神奇怪。 女侠也不说话了,眼神更奇怪。 两人忽然同声说了句好啊好啊,那就先戳死她啊,一起一起,一剑一剑的戳死她。 一芳华,一豆蔻忽然笑了起来。 皆狡黠。 只是目的各不同,女侠是想出气,想起那个嘴皮子如刀的小萝莉就恨不得两剑砍死她,只是那个白衣夫子貌似很厉害的样子。 红衣小姑娘是为了独占欲望。 更是为了出当日被谢纯甄欺负的闷气。 先前还剑拔弩张不分死活不罢休的两个人间美人儿,这一刻忽然喜笑颜开拉着手下了将军坟,一个笑嘻嘻的说哎哟你的珠花好漂亮哪里买的,一个一脸认真的回答你那个珠花也很漂亮啊,对了我这有青城独家怯斑秘方,效果好得很哟,你看我脸上一丝雀斑都没有,你要是用了肯定比豆蔻录第一名还要漂亮。 然后红衣小姑娘就说不用不用啦,我挺喜欢这样的。 女侠就说还是用用吧,咱们行走江湖风餐雨宿,还是不能委屈了自己,女人啊要对自己好,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红衣小姑娘盛情难却,一边和花斑逗乐,一边说要不我请你大餐吧。 女侠就说不急不急,等我们一起戳死了那个谢家晚溪再好好的庆祝。 红衣小姑娘就说我先戳她个半死不活你再两剑砍翻了她。 女侠就嗯嗯点头。 俨然闺蜜。 已从不归镇前往开封,一路上心情糟糕至极的小萝莉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哇哇说着夫子夫子我病啦,要不咱们先就近找个地方看看郎中。 夫子没好气的瞪眼,说了句你想得美。 小萝莉顿时一脸委屈,嘀咕着说我是担心那个大姐姐欺负我家鱼哥儿嘛。 一旁的李婉约无奈的笑。 谁欺负谁啊? 从不归镇出发,刚过云州就遇见个背负双剑的女侠,被小小一通欺负得啊,简直我见犹怜,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最终没有拔剑相向。 和她一比,小小对自己简直不要太仁慈了。 夫子嗯嗯点头,“谁能欺负你家鱼哥儿?” 小小眼睛一闪,挥了挥粉拳,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态,“只有我啊,谁也不许欺负我家鱼哥儿,夫子你也不能,女侠更不能,哼哼!” 李婉约对那个从未见面的少年越发好奇,能让小小如此倾心,这少年究竟有什么魅力。 夫子无语,饮酒高歌,懒得理睬这丫头。 岳家王爷有个谋臣,于开封城外汴河幽静处结庐而居,甚少露面,虽无文章面世,但传言有大才,和岳家三世子一般,被认定为异人。 很想看看,这人究竟是那个和自己并名大唐的家伙,还是那条三国卧龙。 若是前者,倒可以让小小好好讨教一番。 若是后者……那就没自己什么事,纵然是那条卧龙,也得在这片天下继续盘卧着,除非他能找到另外一个李汝鱼。 185章 开封有条卧龙 观渔县衙已被改为相公公事房,门禁森严。 实际上观渔城里诸多老兵,都曾在永安元年和枢相公一起并肩杀敌,哪怕没有任何守卫,枢相公在观渔城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李汝鱼在一位士卒引路下来到书房,枢密院狄相公并不在。 这位大凉枢相公分身乏术,一边要不断和临安那边沟通,一边要准备和北蛮的谈判,偏生枢密院三位大佬中,就他一人在观渔城。 同知枢密院事和签书枢密院事这两位都在临安风花雪月着呐。 当然,也怪不得这两位。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坐镇后方运筹帷幄还行,真到了前线来,估计也就只能当个马背将军,说不准哪天吃个败仗,一世英名就没了。 李汝鱼坐下,有人捧茶,夏侯迟说了声有事,先一步走了。 等了约莫一刻钟,那位帅出天际,英气多过儒气的中年男人施施然从后院走出来,手上了拿了封公事文书,一边走一边毫无真诚的歉声道:“抱歉,着实是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李汝鱼慌忙起身行礼。 对这位大凉相公还是颇多尊敬。 落座之后,狄相公或是牵心公事,直接开门见山,拿出了相公气度,沉稳的道:“临安那边,陛下的旨意已经到了,观渔守将大多有功,将会重赏。” 李汝鱼没有做声。 狄相公继续沉稳着说道:“接下来和北蛮的谈判将由我全权负责,这是个苦差事啊,一个不好,御书桌弹劾的折子可以等身,至于李正将,陛下的意思,让你去开封。” 李汝鱼讶然:“开封?” 狄相公点头,意味深长的道:“开封犹有陛下心头患。” 开封,可能有一条卧龙。 “岳家王爷?” 狄相公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浅抿一口放下茶杯,跳过了这个话题,将手中那封公事文书递给李汝鱼,“这是吏部和北镇抚司的任命文书,你将任总旗,领北镇抚司北卫二所。” 李汝鱼沉默着接了过来。 狄相公看了一眼左右,等人都退下后才稍微褪去了些相公威势,柔声道:“是不是觉得不公平,观渔城如此大功,却只是在北镇抚司内升官,按说,以此军功,理应得一个真正的正将官职,从致果副尉升到振威副尉,甚至加勋云骑尉也不过分。” 正将,是军队实职。 致果副尉和振威副尉则是武散官。 云骑尉则是勋官。 李汝鱼笑了笑,“倒是没觉得,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何用意。” 狄相公大为赞赏的看着这宠辱不惊的少年,隐隐然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于是第一次对这少年笑道:“陛下当然有她的用意,在我公事桌上,还有一封来自临安的公事书,江秋州君子旗破阵有功,加武散官并职掌观渔副将,明白了么?” 李汝鱼恍然大悟。 难怪,感情自己的功劳全给了君子旗。 君子旗一介白衣,虽然有大功,但也得遵循大凉官场规格来,武散官并不重要,但正职是担任一城副将,这个提升简直骇人听闻。 所以才把自己的军功也放到他头上。 如此才能服众。 点点头,“倒也还不错,正将是夏侯迟么?” 枢相公点头,提起这位老部下,感触颇多,“他的任职会等你离任之后再宣布,他啊,早该担任观渔正将了,对了,他家里那个婆姨有没有说过要给你介绍相好的?” 李汝鱼愣了下,有些不适应狄相公的跳脱。 看见狄相公一脸感同身受的无奈苦笑,顿时明白过来,忍俊不禁,“也给相公介绍了?” 忽然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位狄相公。 先前拿捏着官势,不怒而威,那就真的是大凉相公。 此刻忽然随和起来,犹如邻家大叔。 狄相公呵呵笑了笑,几年前自己还是同知枢密院事时,来巡视燕云边防,进驻观渔城,夏侯迟家的婆姨就说要给自己介绍个大屁股婆姨……也是热心一片。 起身,“我还有诸多繁冗公事,就不留你了,陛下的意思,你尽快去开封接手北镇抚司北卫二所,至于陛下真正的用意,已经赶赴开封的毛秋晴等人会详细告知于你。” 顿了下,还是好心提醒,“对北卫二所期望不要太大啊。” 李汝鱼苦笑着点头。 在北镇抚司待过一段日子,知晓北卫二所的尴尬,北方因为开封岳家王爷的缘故,北卫一所不在开封,而是在大名府。 但北镇抚司在旧都开封没有办事衙门,说出去也很尴尬,更是对开封辖境内的异人放纵,于是在编制上存在一个北卫二所。 只不过并无人领职,形同虚设。 自己作为总旗领北卫二所,和江秋州老铁没甚差别…… 旋即暗暗惊心,北卫屠刀毛秋晴也要来开封,女帝究竟想让自己和毛秋晴做一件什么事情:北镇抚司只针对异人,难道是要杀某个异人。 李汝鱼脑海里立即蹦出一个人来:岳家三世子。 这位三世子原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小体弱多病,深得王爷王妃的宠溺,却在永安年间摇身一变,成为力盖山河的少年英雄。 异人的身份简直不要太明显。 难道是杀他? 旋即苦笑不已,在岳家的地盘上,要杀岳家的世子,陛下你还真是异想天开啊,就是夫子在身边相助,也不敢说有把握。 这就如要在临安杀太子赵愭。 回到住所,看着拉着手言笑晏晏说着各种闺蜜话的两个女子,李汝鱼莫名其妙的紧,“你俩不打了?” 红衣小姑娘和女侠互视一眼,嗯嗯点头,不打了不打了。 李汝鱼正襟危坐,先看了一眼女侠,觉得她应该是没问题的,然后望向红衣小姑娘,“您可是大凉太子储妃,怎的也来观渔城了,您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心中很奇怪,自己和太子储妃并无交集,她究竟想干嘛。 而且,花斑为何对这个红衣小姑娘自来熟? 有些不对劲啊。 况且狄相公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储妃来了观渔城,怎的先前只字不提,任由这位太子妃和自己搅和在一起,就不怕出点什么事有损赵室名声么。 红衣小姑娘一脸认真,“没有妹妹啊,我喜欢你,所以就来找你了啊,免得你不明不白死了。” 李汝鱼吓了一跳,慌不迭“别乱说。” 红衣小姑娘被李汝鱼紧张的样子逗得乐了,噗嗤一声笑道:“饿了,给我下面。” 李汝鱼心中某个弦猛然被拨动,仿佛雨夜里雨水稀稀拉拉的落在芭蕉树上,敲打着安静而久远的心扉,许久之后才讷讷的道:“是你?” 红衣小姑娘点头,眉眼如弯月,高兴的笑靥如花,“是我是我就是我,算你有良心,没把我忘了。” 李汝鱼震惊莫名。 娇俏的红衣小姑娘,竟然是东宫里的太子储妃张绿水,难怪自己总觉得她似曾相识,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猫腻? 一旁的女侠喂了一声后轻声说道:“我在云州外,遇见过你家那个小小哦,他们去开封了。” 小小和夫子去开封了? 李汝鱼大喜,笑了,“巧了,我明日也要去开封。” 红衣小姑娘不屑的哼了一声。 满脸杀意。 和女侠对视一眼,捕捉到对方眼里的意思,然后都狡黠的笑了,一起去。 戳死那小丫头! 女侠恶旋即恶狠狠的盯着李汝鱼,等我戳死了那小丫头,再两剑戳死你,哼哼! 一旁的红衣小姑娘笑得娇俏,你想得美呢! 他可是我的男人。 186章 直钩垂钓读书人 谁也没想到,永贞元年的战事,会为这个天下带来什么。 枢相公和北蛮雄主在留人河畔,签下了一纸《永贞协议》,其中条款甚多,但其中一条很快在大凉天下引起一片喧哗。 北蛮大凉以兄弟相称,大凉为兄,永不进犯。 仅这一条,就让天下读书人跳起脚骂临安那妇人,也骂狄相公卖国。 尤以赵室子弟骂得更狠。 谁都知道,大凉自开国以来,赵室甚至大凉天下民心,都对一统这片天下抱着期翼,太祖太宗多有北伐,只不过北蛮也屡出雄主,导致未能得偿所愿。 甚至于还反而被北蛮打了个建炎南渡,若非岳精忠横空出世,大凉将成千古笑柄——虽然也差不了多少。 可这些年来大凉都憋足了气,想要血洗这个耻辱。 现在打了这么一场小战事,然后就签下了永不进犯的协议,你让赵室情何以堪,难道建炎南渡的耻辱就永远钉在赵室额头? 只有那些熟谙天下事有眼光的大才之人看出了其中的味道。 这一协议,其实是彼此的退步。 北蛮去岁天灾,今年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最近几年国力要衰弱,要打大凉,可燕云十六州有岳家王爷镇守,临安还有枢密院狄相公。 这对大凉双璧死死的压住了北蛮雄主的野心。 比如今年的燕云战事,北蛮雄主也从没奢望过能打过燕云十六州,不过是想着闯进大凉境内,在燕云十六州抢点东西就班师回国。 所以北蛮需要休养生息。 而女帝如此,则只有一个意图:攘外必先安内。 先让这个协议牵制一下北蛮,等解决了国内岳家王爷、赵愭王琨、赵骊之流,永安盛世之下再接永贞盛世,如此全国同心,再找个理由举国而北伐,天下何愁不一统? 无论怎么说,这件事被赵室看得很重。 大有要拿这件事做文章,让东宫那位太子提早分政掌权的意思。 而铁血相公王琨也有此意。 临安,倏然间风生水起,平静之下暗涌流动,无数世家和中枢重臣在王琨、赵骊的逼迫下开始站队,一场针对女帝的阴谋悄然展开。 能然太子掌权分政是好,若是能逼得妇人禅位,那就最好。 只是谁也没想到。 赵骊和王琨还没出手,先被女帝打了个闷棍,籍由燕云战事守护云州之功,女帝正式提出加封闲安郡王赵长衣为王。 枢密院无一反对。 开封岳家王爷上折细数了赵长衣几大功劳,俨然要捧上天。 虽然王琨和赵骊费尽心思,但终究耐不住女帝的霸气,于是永贞元年的秋初,闲安郡王赵长衣成了闲安王。 向着太子东宫迈进了一大步。 永镇元年的秋初,女帝下旨,废掉张绿水储妃一位,改立清河崔氏嫡出女子崔莺莺为太子储妃。 表面上看这是女帝立赵长衣为闲安王后的退步。 实际上么……大家心知肚明。 不过是为了保护那柄被她派去开封欲杀一条卧龙的剑。 赵室乐见此事。 只有相公王琨郁闷不已,太子赵愭得清河崔氏支持,怕会超出自己的掌控。 但这位铁血相公自信无比,依然强势着。 相公王琨,朝堂里一家独大! …… …… 燕云恢复了平静。 李汝鱼离任之后,夏侯迟走马上任正将,银枪白马的君子旗补缺副将,被他归拢起来的四百余散兵溃勇还剩下一百来人,尽数编入观渔驻军里,成了这位异人的第一只心腹战力。 夏侯迟是个老兵,又是正将,和君子旗相处极好,凡有事不决,多询问于君子旗。 倒显得他成了副将。 至于他家里那个婆姨,没事干的时候又再张罗着要给君子旗介绍个大屁股婆姨,君子旗无奈的很,倒也让她成了件好事。 当初和她一起上城头戏谑过李汝鱼的悍妇,被她说动,将那个在战事了死了老公的弟媳妇介绍给了花小刀。 也是个大屁股婆姨。 至于个中美妙销魂之处,从新婚夜后第二日,花小刀走路腿软可见一般。 李汝鱼前往开封。 随行两人一狗,负双剑的女侠,一袭红衣的小姑娘,嗯,有个很温婉的名字,宋词。 小红被女侠打发回了青城。 虽然跟着方流年学了剑道,但作为青城传人,总得回去认一下师门。 李汝鱼苦不堪言。 感觉像带了两个大爷,整日里被指手画脚呼来唤去,偏生还没法反对。 宋词也便罢了,这小姑娘在夕照山下便强势,可连女侠公孙止水也学了样,李汝鱼稍有反对,女侠就一脸愤懑的说你杀了我师父,信不信我两剑戳死你。 倒也发现个诡异问题。 北方除了开封,似乎各处都有青龙会的影子。 而每到一地,青龙会都会提前有人来招呼自己三人,尤其是对公孙止水,简直不要太尊敬,就差没当姑奶奶伺候起来。 李汝鱼问起,这位女侠期期艾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说师姐方流年好像和青龙会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红衣宋词哼哼冷笑,说了句别看那个女人现在对你好,指不准啥时候就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女侠你还是太单纯了。 女侠对此嗤之以鼻,她可是我师姐呢。 李汝鱼暗暗心惊。 总有种错觉,公孙止水和宋词都与青龙会关系匪浅。 观渔城到开封不远。 经过数日跋涉,在黄昏时候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巍峨旧都,青色城墙矗立在平野之中,宛若一尊峥嵘凶兽四平八稳的大气卧着,只需再走小半个时辰便可入城。 没有走官道。 宋词在东宫里呆得久了,去观渔城也是一路风尘,便想着顺着汴河走下去,看看山清水秀。 李汝鱼但依了她。 心里着实有些感动,自己困于观渔城,她便悍然抛弃太子储妃的身份,不计一切后果从临安到观渔千里送来……一片暖情。 嗯,就是暖情。 暖人暖心。 不知道怎么回事,李汝鱼忽然想起夏侯迟那个心直口快婆姨说的小姑娘这是千里送贞洁给你暖被窝来了的粗俗话来,连君子旗和夏侯迟也是一脸赞同,让人哭笑啼非。 红衣小姑娘,悄悄的在李汝鱼的心里,占了那么一小片。 顺着汴河绕路了许多,在一个回水地形处,白桦树下修了一座精致别院,后院养了一些白鹅,此刻已归家,院子里栽了些许梅兰竹菊,皆是名贵品种。 院前临水石阶前青衫的读书人临江而钓。 院子里,有个安静的年轻侍女温柔的焚香抚琴,琴音悠扬一派祥和。 恬静时光美不胜收。 三人走过时,恰好看见读书人收杆。 宋词眼尖,诧异的呢喃了一句,“哟,钓钩都是直的,像针一样,连鱼饵也没有,这可怎么钓鱼啊。” 垂钓用直钩? 李汝鱼也怔住,还有这等诡事? 187章 高山仰止 青衫读书人回身看见三人,明显怔了刹那,旋即脸上浮起一抹和蔼的笑意,先看了看天,然后轻轻说了句君子不夺。 宋词撇了撇嘴,“酸。” 读书人也不介意,提着鱼竿拿着空鱼篼走回院子。 李汝鱼拍了拍宋词的小脑袋,“走了走了。” 堪堪在城门关闭之前入城,这一次没有青龙会的人提前来打点——旧都开封,连北镇抚司都插不进手脚的地方,又何况青龙会。 先行找了客栈住下。 李汝鱼积蓄甚多,两位女侠也是不差钱的主,是夜先去开封知名酒楼大肆吃喝了一顿,一夜无事。 第二日李汝鱼有正事要办。 两位女侠知晓轻重,吃了早食便去城中各处繁华地放飞自我。 李汝鱼先去了开封府衙。 自报身份后,那位年近五旬的开封府尹匆匆丢下手头公事,将李汝鱼请到书房,落座奉茶之后笑道:“已接到陛下旨意,北卫二所的衙门房选在了大相国寺背后,图个清静,三重三进的院子,一应物事皆按照卫所规格置办,只等李总旗入驻公办,当然,若是不满意,府衙这边可以拨款重新购置添办,若是对地址不满意,也可以再行选址。” 李汝鱼点头,“不用,就依大人之言罢。” 办了诸多手续,开封府尹原本要着人带路,被李汝鱼谢拒。 看着这位如今功名不高,却是天下人争相笼络的少年离去的背影,开封府尹默默的喃语了一句,大凉要变天了乎? 女帝旨意抵达开封之后,岳家王爷保持沉默。 自己到王府询问,王爷只是含糊其辞的说了句遵旨意罢,着实让人摸不透。 开封历来没有南北镇抚司的立足之地。 如今忽然要将北卫二所落实,怎么看都像是故意针对岳家三世子,王爷竟然连这也能忍,依照王爷早先的脾性,这边旨意照办,那边李汝鱼却进不了开封城。 以往皆如是。 怎的这一次倒是让北卫二所立足了。 旋即暗暗一想,也许王爷是担心还在临安的王妃,所以只能容忍女帝这一手,又或者是王爷也想拉拢这个李汝鱼,为三世子谋一长生? 大概如此了,否则着实想不明白。 李汝鱼在晌午之前,找到了北卫二所公事房,却意外的发现有人坐在门口晒着太阳,百无聊懒的用刀剔着手指甲。 熟悉的刀。 不是绣春刀,是一柄剔骨刀。 秀气青年脸色有些苍白,大伤初愈气血不足,抬头看见李汝鱼,脸上那随和的笑意越发浓郁,像看见救命恩人一般热情,上前道:“总旗大人你总算到了。” 李汝鱼不着声色的拉开了一点距离,“你怎么也在这里?” 当夜将军坟一战,这个秀气青年是唯一能正面和赵飒一战的高手,依然力有不逮,但那剔骨刀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强如赵飒,也被它取了几块半寸血肉。 秀气青年笑容随和,语气却着实有些委屈,“你当我想啊,天天和一个要杀我的人呆在一起,偏生我还不能还手,提心吊胆,这日子没法过了。” 若不是见过他大战赵飒,李汝鱼几乎以为这是个普通人。 沉吟半晌,“毛秋晴也来了?” 秀气青年点头,“来了来了,你可得把她看紧一点,别什么时候又发疯。” 当然不是怕这个女人。 自己只怕死。 从临安前来开封时,那位女帝陛下说得很清楚,自己二人若是敢再动手,她不介意让两仇人当一对同命鸳鸯。 鬼大爷才要和那个女人当鸳鸯,虽然美,可女人脱了衣服都一个样。 况且她很可能是那个弃刀皇后,贞烈女子呐。 但她不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发个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呢,所以这几日过的那叫一个提心吊胆啊,着实憋屈。 哪有半点酷吏风采。 李汝鱼的神色忽然有些尴尬,“我尽力。” 秀气青年忽然神色诡异,压低了声音,“李总旗,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前些日子才知晓,毛秋晴也是异人,不得不防啊。” 李汝鱼蹙眉,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冷漠的扫视他一眼,“你呢?” 秀气青年慌不迭罢手,“不是不是,我可不是异人。” 李汝鱼哦了一声。 对这秀气青年的话是半个字不信。 走入公事房,果然看见毛秋晴,这位娇小女子依然一身紧身衣,最吸引人的不是那张精致的面容,反倒是极力束缚后却依然膨胀得让人瞠目结舌的酥胸。 将军坟那一夜,李汝鱼是见过真面目的,只能一词形容:平生仅见。 毛秋晴在磨刀。 看见李汝鱼进来也不起身招呼,只是不阴不阳的乜了一眼秀气青年。 李汝鱼咳嗽了一声,“说说吧。” 毛秋晴不发一语。 秀气青年只好笑着道:“陛下的意思,咱们三人勠力同心,一起想办法杀一个在城外结庐而居的异人,李总旗为主,我和毛秋晴为辅。” 结庐而居的异人? 不是岳家三世子? 李汝鱼猛然想起昨日在汴河上游遇见的那个直钩垂钓读书人,讶然的道:“汴河回水湾那人?” 秀气青年摇头,“不是,在出城下游三里处的杏月湾。”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没有言辞。 有些人该杀。 比如二混子、孙鳏夫和徐继业,也比如赵飒,但有些人哪怕是异人,也没有该杀的理由。 秀气青年本就是酷吏出身,杀人的专家,在他眼里,没有该不该杀的选择,只有能不能杀死,怎么杀死才更快意的选择。 看见李汝鱼的沉默,心里暗暗觉得要坏事。 傍晚时分,李汝鱼去客栈接回了两位女侠,回到公事房时,出乎意料的是秀气青年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 用这位嗜好杀人的酷吏的话来说,做菜和杀人一样,都是一项精致的手活。 三个女人一台戏。 看见毛秋晴的刹那,气氛倏然间诡异了起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红衣宋词撇了一眼被束缚得很紧的地方,然后看了看自己胸口,又撇了毛秋晴一眼,终究还是黑着脸低头吃饭,不发一言。 内心深处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输得太溃不成军了。 还是在她如此束缚的情况下,若是着裙衣,那该是让人何等的绝望。 公孙止水也一般无二,瞠目结舌的盯着毛秋晴看了好久,实在不信世间还有女人能有这等天资,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挺了挺胸,又对比了一下,然后也绝望的不发一言。 高山仰止! 嗯,也输得很彻底。 不过输得没有宋词那么尴尬,好歹也能有她一半大小。 宋词在她面前,简直就是……一败涂地。 青梅和西瓜怎么比? 完全没有丝毫的可比性。 188章 花非花,雾非雾 毛秋晴焉能不知两女的心态。 纵然是如今心境不好,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暗乐。 果断挺了挺胸。 沉默着吃饭的两位女侠越发绝望。 不可攀登之高呐。 秀气青年熟谙世事,哪能看不出这无形的烽烟,暗暗道了声还是别惹火上身,这三个女人都不是善茬,尤其是红衣小姑娘,明显就是那位悬名豆蔻录榜首的张绿水。 曾经的太子储妃呐。 李汝鱼浑然没发觉女人之间看不见的战意。 少年心纯。 女人好看与否,胸大与否,腿长与否皆看得很淡,在一起开心即好。 比如那夜为毛秋晴疗伤之后,之后少年心里便再无这件事,若非今日再见到毛秋晴,大概会彻底忘了,但显然身体的诚实的。 少年十五岁了。 该长的地方大抵都在长了。 晨起时候,也会尴尬的发现某个地方不认输的举头问天歌。 再见毛秋晴,便想起了将军坟之事。 是夜大梦。 梦里并无萧萧易水,也无会稽山上读书人,更无尸山血海白甲将军。 梦里是位女人。 一位看不见容颜的女人。 只知道很美。 梦境也很简单,很粗暴,很直接。 前一刻还在庭院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下一刻便到了床帏之间,前一刻大家还衣冠楚楚,下一刻便裸裎相对。 毫无道理可言。 李汝鱼很慌,很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迷路了。 三过家门而不入。 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下,忽然间就找到了游子归家路,温软湿腻,几乎是刹那之间,浑身战栗。 少年倏然间醒了过来。 腿上热乎乎的。 少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前在扇面村口树荫下,没少听见村民们说这些大俗大雅之事。 无奈的起身,也不便洗澡,只是摸黑换了衣衫。 躺在床上模糊了片刻,又沉沉睡去。 梦境依然很乱。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一座城墙下草堆里,忽然间又见佳人,依然是不知名的美女,很美很美。 梦境依然很直接,很黄很暴力。 翻滚里,少年终于窥其门径,不再如先前的一触即溃。 有花绽放,水雾潺潺。 花非花,雾非雾。 温软在怀,如行仙境。 仙境山水间,有高山仰止不可攀,巍巍然雄视天下,尽得天下风光,葬尽英雄一世豪情,只想埋首眠此间,共天上人间,哪管得那沉沉岁月繁冗。 兜兜转转曲曲折折中,女子莺啼,迎风折柳,花絮满天,又有柳下山间溪水淙淙,流过人间红尘,浸过千里旱土,浇灭无根之火。 青丝缠面,春风大盛,如蛇绞柱。 恍恍然间,莺啼急转如大珠小珠坠玉盘,又如天籁之音漾云间,山峦合璧伏惊龙,大雨滂沱漫青松,又有铁骑撞阵,千军万马一枪无敌。 人间快意事,端的如此。 恍恍然间,似有女子清音,如慕如诉,飘飘渺渺不绝于缕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待得云开时,龙吐珠,泄千里。 少年倏然梦醒,满身大汗。 虽是四下无人,却是满心尴尬,只得起床又换了衣衫。 这一夜,少年梦里成人。 一晌贪欢。 如梦幻泡影,而意犹未尽。 第二日,李汝鱼呆呆的睡在床上,有些不愿意起床,虽然不刻意去想,但昨夜春梦总会在脑海里萦绕,记忆清晰而深刻,仿佛真有其事。 真实得让李汝鱼怀疑昨夜是否醉梦去了巫山见了云女。 起床。 刚穿好衣衫推开门,便见毛秋晴走了过来,阴沉着脸在房里收拾,李汝鱼一阵讶然,“这是……” 毛秋晴郁闷无比,“那妇人说北卫二所一应从简,做饭是他的事情,你的衣食起居由我照顾,你要不满意,也可以自己处理。” 简直抓狂,竟然让我堂堂北镇抚司一千户成为总旗的丫鬟。 那妇人分明是故意用此来磨砺自己和来臣俊的锐气。 着实气人。 但不得不遵,毕竟妇人的话一言九鼎,况且李汝鱼只是个少年,自己也只是普通丫鬟,若是再过分一点,那么自己不介意反了那妇人。 李汝鱼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毛秋晴叠了被子,看见了一些东西,脸色倏然红了红,手腕倏然僵了僵,旋即蹙眉无语的叹了口气,又去收拾床边的内衣。 李汝鱼正欲出门,见状大吃一惊,一个跳步冲上前,伸手就抢。 依然晚了一步。 毛秋晴撩了放在床畔椅子上的内衣,少年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也看见了那湿漉漉的一团。 尴尬。 分外尴尬。 安静了一阵,毛秋晴冷哼了一声,如触蛇蝎缩回了手。 少年满脸涨红,窘迫至极,“那个……那个……今天我自己洗吧。” 毛秋晴哦了一声。 李汝鱼看着这位北镇抚司悬名屠刀第三的娇小女子,倏然惊醒,梦里高山如是也,昨夜第二次梦里那个惹火的女子,竟然是她?! 一念及此,心里顿时有鬼,不敢再看她一眼。 毛秋晴一脸讶然,先前还只道是少年羞涩,但目光不经意扫过那片春梦痕迹,顿时隐然猜到了一些事,也闹了个满脸绯红。 这少年……遮莫是梦见自己? 顿时越发尴尬。 不过毛秋晴终究不是怀春少女,走了几步,忽然回首说道:“你要小心来臣俊。” 李汝鱼不解,却不敢看毛秋晴一眼,深怕一见她就想起昨夜的梦境,“为何?” “他是异人。” 李汝鱼点点头,依然不敢看她,“有可能吧,那么你呢?” 毛秋晴翻了个白眼,“我听临安那妇人唤他之名,来俊臣,虽说和来臣俊一字之差,但其中显然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顿了下,补充道:“而且总有种感觉,他对来俊臣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忌惮,他甚至亲自说过这个名字,但并无惊雷落下。你我皆北镇抚司之人,深谙异人一事,应该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李汝鱼想了想,不着痕迹的将衣衫裹在一起,免得再被她看见不该看的尴尬地方,“也就是说,异人之名来俊臣,很可能不是他真实身份。” 毛秋晴点头出门而去。 李汝鱼陷入沉思,毛秋晴为何要提醒自己。 是想借自己之手杀这个来臣俊? 189章 大凉枪神 因昨夜春梦缘故,李汝鱼不敢直视毛秋晴。 但梦境里那初尝云雨的感觉,总是无孔不入的在某个时候在脑海里浮现,让少年的心里不时的荡漾一番,颇有些食髓知味的先期病症。 是以不看则罢,若是和毛秋晴对视,李汝鱼自己都能感到出自己眼神的奇怪。 毛秋晴心知肚明,羞赧之余,对李汝鱼倒是多少有了些许的好感。 若是遇见其他腌臜男子,怕是要盯着自己看,脑子里更会有无数龌蹉的想法。 吃过早饭。 宋词和公孙止水愉快的去逛街,李汝鱼和毛秋晴、秀气青年坐在中院里汇整信息。 在李汝鱼没到开封时,秀气青年已经去摸过底。 只不过还没走进杏月湾,就被岳家王爷安排的人手给拦在了外面,根本没曾见到那位在杏月湾结庐而居的异人。 毛秋晴欲言又止。 李汝鱼咳嗽一声,“有什么问题?” 她应该不会一直记着早上的事情吧,做梦啊,梦境里发生的事情由得了自己? 毛秋晴想了想,“一来就动手,似乎有些不妥。” 和秀气青年相处,毛秋晴的杀意收敛得很好,虽然恨不得一刀砍死,但如今秀气青年伤势已痊愈,自己不是对手且不说,上面且有临安那妇人的威胁。 而且她明白一件事:杀了不秀气青年,落在他手里,比死还不如。 秀气青年哂笑,“你当岳家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都一样,别忘了,这里不是临安,是开封,是大凉天下唯一一处连女帝圣旨都可以如废纸的地方。” 李汝鱼沉默不语。 心中更多倾向于毛秋晴的说法,其实这一次杀人,内心深处是不愿意的。 北镇抚司总旗,捉拿异人是职责所在。 但异人也是鲜活生命,没道理一言不合就拔刀开杀,当然,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李汝鱼还是会出剑——但这位异人真的能威胁到女帝一手打造的盛世? 沉默了一阵,叹道:“先按兵不动,打探清楚杏月湾的情况再说。” 前院响起声音。 三人忽视一眼,起身走出去,发现是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负手站在院子角落的水缸畔,看着缸水里的睡莲,听见脚步声后转身看着三人,目光直接掠过毛秋晴和秀气青年,落在李汝鱼身上。 中年男人没甚表情。 但刹那之间,秀气青年如临大敌,不由自主的弓了弓腰,一只手已悄无声息的按在了剔骨刀上。 毛秋晴亦如此,浑身紧绷,汗毛倒竖,一股发自内心的威胁感油然而生。 中年男人站在那里,如枪。 李汝鱼武道修为不如毛秋晴和秀气青年,倒没有这种刻骨的感受,只是觉得中年男人充满了锐气,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犀利。 轻声问道:“尊驾有事?” 中年男人笑了笑,不答反问,“李汝鱼?” 李汝鱼点头。 中年男人依然笑眯眯的,说了声,若是无事,可愿意随我出城走走? 李汝鱼怔了下,“请。” 倒想知道这个不速之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汝鱼和中年男人离开后,秀气青年难得的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思了一阵,转身走入后院,有些事还是早做绸缪,可不愿意死在开封。 毛秋晴沉默了一阵,提着绣春刀出了门。 走出繁华开封城,顺着汴河一路向上游行去,中年男子没有把李汝鱼当做少年看待,一语一言皆是同辈之人的交谈,为李汝鱼细细介绍了不少本地风情。 李汝鱼只听不说。 中年男子很喜欢少年的这种性情,出城后在介绍了本地粮耕风情后,便不再言语闲话,闻着稻香走在河畔,轻声说道:“这一次观渔盟约,那个男人为临安的陛下背了个大黑锅,天下读书人皆唾之为卖国贼,但不可否认,这位枢相公为大凉北方争取了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安宁。” 男子望了一眼平旷田野,有些讽刺的笑意,“然而安宁需要付出代价,若是今后北蛮再有些什么天灾人祸,作为北蛮之兄的大凉,于情于理上都会拿些东西救济一番,所以你看啊,这茫茫稻花香里,今后又有多少黍米将会送到北方草原上去。你说讽刺不讽刺,大凉竟然要给自己的敌人送去一片温暖。” 中年男子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然而北蛮狼子野心世人皆知,那位草原雄主……嗯,怎么说呢,用临安那妇人的言辞来说,大抵也应是一位异人,其心之大,千古未有,若等得北蛮国力昌盛之时,必然铁骑南下,那一日恐怕就不仅仅的满足于大凉的半壁江山,而要鲸吞大凉和大理,彻底统一这片天下。” 李汝鱼暗暗心惊,这中年男人的看得很远,这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视角高度。 中年人又道:“年号永安十二年,大凉从没永安过,永贞年号又能多少年?何为贞?何谓正?天下人或不尽知,但临安那位坐在垂拱殿里的妇人知晓。” 顿了顿,语出如斩钉截铁:“大凉的永贞,当是国内昌平,四夷臣服!” 李汝鱼深有同感。 中年男人有些赞赏的看了一眼李汝鱼,“那妇人眼光不错,假以时日,你必然会在大凉这天下书写一番盛世风流。” 李汝鱼略有吃惊。 他究竟是谁? 敢称呼坐镇垂拱殿的女帝为妇人,这大凉天下貌似没几个人有这底气。 中年男人知悉李汝鱼心中的疑惑,笑了笑,“是否觉得奇怪,天下大势在我眼里为何如此透彻?似乎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叫岳平川,山岳的岳,一马平川的平川。” 岳家一马平川。 这就是那位让大凉赵室夜不能寐的男子! 坐镇开封,掌镇北军,用枪如神,和枢相公并称大凉重器的岳家王爷。 李汝鱼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到开封,他就来了。 而且是一个人。 他就不怕自己等人将他斩杀于此么,旋即转念一想,自己想多了,别说在开封杀岳家王爷,哪怕就是在临安,靠自己这几个人也伤不了这位王爷皮毛。 岳家王爷,大凉枪神。 190章 不喜欢太公的王妃 负手前行的岳平川察觉李汝鱼没有跟上,回头看着呆站在那里的少年,“终究还是少年人,没有足够的心细。” 说完扬起手挥了挥衣袖,“毛秋晴和酷吏来臣俊,一眼就看见了这些。” 袖口银丝走边,纹绣如蟒。 世间衣衫绣蟒者,开封仅一人。 说完笑了起来,“来臣俊以为我要对你们下手,估摸着此刻正在盘算着如何逃出开封城,倒是毛秋晴勇气可嘉,悄然提了绣春刀跟在远处。” 这位坐镇北方的大凉重器,和狄相公截然不同,总是随和的笑着。 虽然笑意多犀利。 但终究给人一种很平易近人的错觉,实际上开封无人不知,这位王爷笑的时候,大多是他心情很差的时候。 李汝鱼回首望去,并不见毛秋晴身影。 身着蟒服的岳平川依然负手,自信睥睨,“走吧,我对你们并无恶意,至少对你没有恶意,来臣俊和毛秋晴么,看心情。” 在临安这一亩三分地上,那两人在自己眼里,蝼蚁般弱小。 李汝鱼默默的跟了上去,越发不明白这位王爷今日意图,究竟想干什么? 岳平川收敛了笑意,语气平淡了许多,反而给人一种别样的真实感,仿佛这位王爷就应该是一张面瘫脸,道:“你对当今天下大势如何看待?” 那妇人看重的人,应当有不错的见解才是。 李汝鱼想了想,“乾王赵骊掌控西军,野心勃勃,朝野无人不知,又得赵室支持,依附者众,但他并不是赵室的唯一选择,还有东宫那位太子。” 岳平川点头,“赵愭么……” 欲言又止,有些事情只是猜测,永安十二年,太子赵愭没让女帝抓住一丝破绽,根本不给她废太子的机会,真全是铁血相公王琨的功劳? 赵室尚有高人在后。 李汝鱼继续道:“所以赵骊现在还没有得天下的契机。” 岳平川冷哼了一声,“他也配?” 倒是可惜了坤王赵飒,若他不被逼得出走北蛮,将来说不准真能杀回临安,可惜这位坤王就算杀回临安也不回觊觎龙椅,只会真心辅佐太子赵愭。 “铁血相公王琨,门生遍朝野,朝堂之上,若非陛下强势,这位相公大有一手遮天之势,但要得天下,似乎差的更多。” 岳平川沉默不语,说了个不相关的事情:“弱世家是招错棋。” 李汝鱼当然不好点评这些事。 实际上以自己的见识和资历,也点评不了这事,继续道:“还有一人。” 岳平川笑了,“我?” 李汝鱼点头,“王爷坐镇开封,拥有大凉最精锐的镇北军,世袭罔替,哪怕是再愚钝的人也看得出,能威胁到陛下的,仅你一人。” 岳平川点头,“确实,无论怎么看,我都是最可能叛逆的人。” 又叹了口气,“所以她才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于我。” 李汝鱼忽然看着他,认真的问道:“那么,王爷会反吗?” 岳平川一愣,着实有些接受不了李汝鱼如此直白的质问,旋即笑了一笑,“若我说会,你是不是要拔剑相向?” 李汝鱼想了想,很认真的想了想,才道:“我不知道,我仅知一事,当今大凉天下国泰民安,纵然是今次燕云战事,大凉也没劳民伤财,永安盛世十二年,当惜。” 岳平川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片刻后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我本一片明月心呐。 说话间,来到一处缓坡。 纵目望去,远处是一片回龙湾,湾底处白桦树下修了一座精致别院,此刻院子里青衫的读书人捧书而作,丫鬟侍琴,一派祥和。 岳平川驻足,“看见那位读书人了么?” 李汝鱼点点头,应是前夜入城前,看见的那位直钩垂钓读书人,着实有些怪异。 岳平川沉吟半晌,“异人。” 李汝鱼讶然,旋即品出了其中的意味,“这样的异人在开封很多罢。” 南北镇抚司插足不了的地方,若是这位王爷睁一只闭一只眼,这个地方确实是异人在大凉天下的唯一的净土。 岳平川暗暗叹了口气,把自己绕进去了,这少年真是个沉稳得不像话,咳嗽一声,“这位异人有些不一样。” 李汝鱼哦了一声,“请王爷细解。” 岳平川沉吟了一阵,轻声道:“他本是开封一富贾,继承祖业之后,理应打理家业,却在永安元年搬出了开封城,在此结庐而居,平日里看书养鸟,偶尔垂钓。” 李汝鱼笑了笑,“直钩垂钓?” 岳平川点头,“看来你是见过他?” “来开封的时候,路过此处,恰好看见过他垂钓。” 岳平川忽然也笑了,“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呐,今日且要看看,是否真是那位太公!” 李汝鱼讶然。 岳平川醒悟,才觉得自己说的没头没脑,于是耐心说道:“他于此处垂钓十二年,我早就知晓此事,也亲自来过,但他却不和我交谈,只说我不是他等之人。” 说到这,叹了口气,“连我都入不了他法眼,这天下还有人乎?” 兴许是知道说偏了,继续解释道:“开封虽无南北镇抚司,异人蛰伏的远比其他州府更多,不巧的很,我镇守北方,手上也有那么一些能人异士,又恰好能让某些异人开口,于是知道了这位直钩垂钓读书人的来历。” “按照其他异人之言,这位直钩垂钓的读书人,应是某一朝开国谋臣,善兵,曾有直钩无饵垂钓而钓龙的轶事。” “当然,只是推测他是那位太公,毕竟有异人能够知道他,那么未尝没有某些异人借他之名沽名钓誉的可能,比如城中那位如今正在寻思退路的来臣俊,他真的是异人来俊臣?” 李汝鱼悚然惊心。 岳平川居北方,却对临安那边也了若指掌,这势力有点骇人听闻了。 “所以,王爷你的意思是……” 岳平川望向南方,似要透过千山万水,落在尚在临安的某个少妇身上,眸子里洋溢着少年般的柔情,“贱内说,她不喜欢这个太公,很不喜欢。” 这位身着蟒服的岳家王爷压低了声音,“所以我一直想杀了他,无论真假。” 那么今天便杀了他。 多简单的理由。 因为她不喜欢。 191章 太公亦只是大凉天下的路人 李汝鱼沉默很久。 才说了句把蟒服男子呛得难受的话:“关我什么事!” 实在有些不喜欢这位王爷在自己面前装这一个逼,有本事跑到临安对着你家那位王妃说啊,在这里说有什么用? 岳平川五官抽搐了一下,无可奈何的道:“有关。” 李汝鱼不痛不痒的哦了一声。 岳平川强忍住一脚叫这少年踹飞的冲动,说道:“有个人,我绝对不会让你们杀,可你若是执意要杀,那我只好杀了你们,但如此一来,开封和临安便彻底站到了对立面,我纵然不反,南北之间也终究会有一场大战,到最后只会让赵骊和王琨得了渔翁之利。” “所以呢?” 岳平川不说了。 只是对着那处别院的方向挥了挥手。 远处便有寒光炸裂。 李汝鱼盯着蟒服男子,“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异人?如果是你说那青衫读书人真是一位善兵法的太公,对你而言岂非是一大臂助?” 退可为你北拒蛮人,进可为你取临安。 岳平川也不痛不痒的哦了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大凉的天下异人够多了,再多,就不再是盛世,而是地狱之前群魔乱舞的黄泉鬼道。” 而自己,得一人足矣。 若这位直钩垂钓的读书人真是那位太公,那么他便该死。 有些平衡不能打破。 李汝鱼想了很久,自以为想明白了一件事:“所以,其实王爷那位王妃,是认识这位太公的,而且显然不是好的一方面,所以才会不喜欢他。” 言下之意,王妃也是异人! 岳平川不置可否,心里暗惊,轻轻说了句,“杀了他,你们便可回临安覆命,北卫二所并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我所掌之开封,何须南北镇抚司。 李汝鱼愣住,良久才道:“我不喜欢这种方式。” 岳平川笑了,不做声。 由得了你? 白桦树下精致别院里,寒光炸裂杀意四起,先是那位侍琴丫鬟,被一位浑身黑衣的刀客一刀斩掉了头颅,鲜血飞洒一地。 杀了丫鬟,刀客回身,刀光霍霍向那位青衫读书人。 沾染着血的刀却被横来一剑倒崩而起。 四名打扮各异的男子各执刀剑一字排开站在青衫读书人身前,如临大敌。 从白桦树林里,依次走出七八人,皆一身黑衣而执刀。 目睹这一切的岳平川轻声对李汝鱼说道:“那四人皆是异人,和青衫读书人应是旧识,若是我所得情报不差,这四个异人,皆是袍泽同僚。” “四人,南宫适,太颠,闳夭,散宜生,皆是很诡异的名字,一直蛰伏在开封,奉这位青衫读书人为尊,而且方才出剑挡了一刀的那人去过一次临安,分别见了赵骊和王琨,让人隐忧。” 李汝鱼侧首看着这位王爷,“这才你是要杀他的理由?” 岳平川干笑了一声,有些被揭露心思的尴尬,“也算之一罢。” 说话间,那群黑衣执刀的刀客已经被南宫适等人杀了个丢盔弃甲,眼看着要护卫着那青衫读书人离开回龙湾。 李汝鱼长出了口气,只是隐隐觉得,岳平川应该不至于才这点手笔。 果不其然。 不远处出现一位持枪的少年。 枪出如龙。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甚至于天穹之上连闷雷都没出现,护卫青衫读书人的四位异人便纷纷被挑落枪下,无一幸免。 岳平川轻声对李汝鱼道:“那是犬子,应该和你一般年纪,大凉朝野皆以为他是异人。” 李汝鱼反问,“不是么?” 岳平川唔了一声,“重要么?” 是不是异人,对于自己而言都不重要,他是我儿子,这一点就足够了,就凭这一点,天下谁也不能动他分毫。 纵然是死,他也只会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南北镇抚司的刀下。 持枪少年拦住青衫读书人,并不言语。 岳平川看向李汝鱼,“杏月湾的那位,除非你能践踏着镇北军十数万男儿尸首,否则别说是你,赵信来了也得给我滚回临安,你考虑一下罢,是要我把你横着送回临安,还是拿着这颗人头去临安覆命。” 想来有些遗憾。 岳平川向来不怀疑自己手下那群人的能力,能撬开异人那张嘴的下属,丝毫不逊色于酷吏来臣俊,得到的消息应该不会假。 虽然说出事关这位青衫读书人真相的那些个异人都被雷劈了。 这也侧面证明消息的准确性。 这位姜尚,应是一个叫西周王朝的开国谋臣,在其出世时,家境已经败落,年轻的时候干过宰牛卖肉的屠夫,也开过酒店卖过酒,聊补无米之炊。 但人穷志不短,无论宰牛也好,还是做生意也好,始终勤奋刻苦地学习天文地理、军事谋略,研究治国安邦之道,期望能有一天能施展才华,可是直到七十岁岁还是一无事处,闲居在家。 在七十二岁时,这位耄耋老人垂钓渭水之滨磻溪,直钩垂钓,借钓鱼的机会求见那位西周开国君主,才有了传颂后世的奇谈。 这位杰出的韬略家、军事家与政治家,曾留下《姜太公兵书》传于后世。 这件事姑且不论真假,毕竟七十二岁还能叱咤风云,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但都不重要。 大凉的天下不需要他。 或者说,赵骊和王琨不应该得到他。 更不能让女帝得到他。 而自己不需要他。 河东柳正清说的没错,杏月湾那一位是真正的绝代天骄,是一条千年难出一位的人间卧龙,纵然如此,自己也暂时没有起用这条卧龙来争夺天下的打算。 但卧龙不可死。 所以,只好让这位叱咤过一朝的太公,成为大凉天下这片娇艳世界里的一个悲剧路人,谁叫大凉的天下妖孽层出呢。 岳平川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家的夫子和小小,尚在开封城内游学。” “今晨出门去逛街的两个女子,此刻应在城内。” 李汝鱼蹙眉按剑,“你威胁我?” 蟒服男子笑而不语。 若非你雷劈不死,我又何须如此费尽周折,在北方,我岳平川要杀一个人,哪需如此麻烦。 192章 大凉是女帝的,但北方是岳家的 李汝鱼眼神渐冷,盯着这位叱咤北方的蟒服男子,深呼吸了一口气,不徐不缓的淡淡说道:“我接受你的建议,但我不接受你的方式。” 语气很平缓。 却很坚毅,透着不容置疑,“所以,我会亲自去杏月湾看看。” 带刀去看看。 这一次杀杏月湾异人,李汝鱼本来就并不情愿,虽然受到白起之心影响,但为杀而杀,这不是少年本性,终究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岳平川的建议确实可取。 李汝鱼虽然雷劈不死,和异人有着说不清的关联,但骨子里依然把自己当做大凉人,尤其自小在扇面村长大,分外珍惜这当下的盛世。 这位直钩垂钓的读书人既善兵法,又见过赵骊和王琨,若是勾搭起来,未准会惑乱大凉天下,致使天下大乱。 那么他就应死。 无论他是谁,为一己之欲而致苍生于水深火热者,皆该死。 这是大义,无关白起之心。 是以李汝鱼觉得岳平川的建议可取,但不喜欢这种被威胁,被安排的方式,所以,在这之后,自己依然要去杏月湾。 不是为杀那人。 只是告诉岳平川,没人可以威胁自己。 果然,岳平川闻言后怔了一下,旋即赞赏的点点头,“那你我不妨打个赌?” 李汝鱼讶然,“赌什么?” “在今日傍晚之前,你能见到杏月湾那位,我便不为难你家夫子和小小,当然,你家夫子一剑挂天河,自是能杀出开封城,但谢家晚溪呢?” 顿了下,目光落下别院里持枪而立的少年,很是自豪的道:“况且我家犬子在,拦不住一剑挂天河的剑仙风姿,但留下谢家晚溪和李婉约应该不难。” 又道:“如果你不能在日落前见到那位,你为我做一件事。” 李汝鱼恍然大悟,原来他在这里等着自己。 感情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接受他的威胁和安排,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赌约,想来这个赌约和自己雷劈不死有关。 想了想,“可以,若有那一天,我愿为三世子挡一次惊雷。” 三世子为异人,力盖山河,岳平川说他不惧一剑挂天河的夫子,那么自然也可以无惧惊雷,但惊雷没完没了,再强的人也有力竭之时。 岳平川的神色很奇怪,轻轻的道了句不是他。 李汝鱼不解,旋即猛然想起什么,“是王妃?” 大凉天下,最美当属垂拱殿的妇人。 所有芳华录、豆蔻录悬名的女子在她面前,都如明珠之于皓月,唯有在建康惊鸿一瞥的岳家王妃,如流云之美可媲美之。 天下最美女人,一女帝,一王妃。 前者如彩云,后者如流云。 皆不在人间。 岳平川不言不语,许久才叹了口气,“走吧,去看看这位太公,既然是人杰,自然配得上一个体面的死法。” 来到别院。 持枪少年看了一眼岳平川,没有行礼,又打量了一番李汝鱼,咧嘴一笑,说:“听说你雷劈不死,那么枪挑得死否?” 李汝鱼不动声色,毫无畏惧,“你大可以试试。” 持枪少年跃跃欲试。 岳平川咳嗽一声,说了句不可无礼,这才看向那位坐在南宫适等人尸首畔,有些黯然神伤的青衫读书人,弯腰行礼,“太公安好。” 青衫读书人沉默的看着岳平川,许久才喟叹了一句:“王爷谋划多日,只为取我一命,何至于此?” 岳平川细条慢理的推开丫鬟的尸首,坐在琴前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旋即道了声好琴,于是落指如花,琴音渐起。 “商朝是个什么朝代,周朝又是如何取代商朝的,太公心里比谁都清楚。” 琴音悠扬。 “有些事,临安那位女帝在明面上,由南北镇抚司出面差办,如果说这天下有谁清楚知道你们异人的根底,那个妇人当是第一人。” 看了一眼李汝鱼,这少年以后大概会是第三人,毕竟雷劈不死,和异人有着难以言说的关联。 “至于第二人么,当然是我这位北方王爷,其实要知道你们异人的事情并不难,只需捉住某些个异人,趁着春夏秋时节雷雨天气严刑逼问,避免扰民,再用高手抗拒惊雷,直到得到想要的信息。虽然异人终究避免不了一死,但痛快的死和生不如死,大多人还是会选择前者,当然,这需要一个前提,手下有足够多的人能抗拒惊雷,毕竟不是每一个高手都能像闫擎那般幸运,能让那位活了上百年的老监正出手相救。不巧的很,我和那位妇人都有这个能力。” 李汝鱼听得悚然心惊。 难道临安女帝和岳家王爷已经知道异人的真相了? 岳平川看了一眼李汝鱼,摇头道:“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这只是异人真相的冰山一角。” 琴音依然,显然岳平川的琴操不错。 继续道:“永安十二年里,有多少异人被北镇抚司拿下,开封城虽然不如临安那边知晓的更多,但终究知道一些,不巧的很,你这位武庙主祀之首的圣人在很多异人那里皆是如雷贯耳。” “所以,我知道你想什么,尤其是你让那位——”岳平川看了一眼扑在血泊里的南宫适尸首,“让他去临安见了王琨和赵骊后,就注定了今日之事。” 琴音忽然起杀伐之音。 岳平川脸色渐寒,“大凉天下,异人就该老老实实的蛰伏着,大凉的天下,如今妇人最大,将来太子赵愭最大。那么,就不应该再有王琨、赵骊之流,这样的天下,又何须异人来兴风作浪!” “临安那边我管不着,有妇人看守,但北方江山里,但有人意图和王琨、赵骊之流狼狈为奸祸害江山,我岳某人第一个不许!” “开封疆内,不容魑魅魍魉之流!” “此乃岳家祖训!” 琴音杀伐之意狂肆,催生西风紧猎,吹荡起翩翩白桦树叶,满院飘舞,骤生了深秋寒意。 似有寒枪耀雪。 李汝鱼默然不语。 岳平川这一番话纸面上看,大义凛然。 但若是细细品味,何尝没有“大凉的天下是女帝和赵愭的,但北方是属于岳家的,所以谁也别想动它”的潜意识在里? 当然,并不能因此就断定这位王爷对大凉有反心。 也许这位蟒服男子自己都感觉不出这种潜意识,很可能只是岳家世袭罔替而衍生的本性。 青衫男子沉默了一阵,他并没有接触过临安女帝,且这些年对岳家王爷的了解,只知他无欲无求的镇守北方,是以不无钦佩的说了句王爷对得起那个‘岳’字。 岳者,山也。 开封岳家,大凉镇鼎北方之山。 北蛮不可度。 193章 人间有圣人 嗡! 一声闷响,弦断。 岳平川起身,长揖作礼,“请太公上路。” 青衫读书人轻笑一声,“老夫有兵书一卷,欲泽被后世,然至大凉多年,惮于惊雷,是以尚未成书,多有遗憾。” 自称老夫。 目光却落在李汝鱼身上,暗暗叹了口气。 此子有鱼龙之相。 可惜造化弄人,时也命也,如此,先赠他一卷兵书罢,以后是否还能再相逢,看各自造化。 岳平川摇头,“兵书遗行天下,终究是战争之祸,先生且去罢。”心中略略担心,若李汝鱼得此兵法,未来会成长成什么样? 青衫读书人亦摇头,“罪不在器,而在人心。” 岳平川还欲再说一二,却被李汝鱼打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说一句:“若得一日乱世,当以杀止杀,身在血海,心向光明,以我无畏之血而止铮铮兵祸。是以兵书亦可为福世间。” 青衫读书人眼睛一亮。 一旁一直不曾言语的持枪少年吃了一惊,旋即望天,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那人。 岳平川心中有所触动,于是改了心意,许久才点点头,“有理。” 回头对青衫读书人说道:“你但写兵书,惊雷交于吾手。” 青衫读书人轻笑,平和而淡然的说着理所当然的事情:“何须麻烦王爷,老夫虽无世子这般神力可杀敌,但若是要走,王爷世子也拦不住,只不过如今世道,不应有老夫这等人出世,如此,老夫便再坐视天下一些光阴罢!” 青衫读书人取来宣纸笔墨。 挥毫落书。 天穹骤起滚滚血云。 与夫子拔剑时一般,劈落的惊雷亦不是赤白,而是青紫色。 青衫读书人但写书。 惊雷落下时头也不抬,轻声说了句:“大鱼不游。”——注1. 很轻的一句话,轻得只有在他身畔的李汝鱼和岳平川能听见。 又是很重的一句话,仿佛在整个天地之间响荡。 言出刹那。 风生。 水起。 风卷水柱,有一尾金色大鲤横空而起,以身挡惊雷,灰飞烟灭里惊雷亦迸散。 青衫读书人继续埋头落书。 李汝鱼和岳平川看得目瞪口呆,观渔城夫子一剑挂天河,俨然人间剑仙,如今直钩垂钓的青衫读书人言出鱼跃水,以身挡惊雷。 汴河之鱼,如有灵魂。 只因他直钩垂钓? 还是因他一句大鱼不游,这是什么样的妖孽异人? 圣人! 唯有圣人可如此。 两人思绪万千,尤其是岳平川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要走,真的无人可阻。 这一日,开封城外汴河上游的回龙湾处,惊雷滚滚不歇,青紫惊雷无功,天穹血云骤狂,青紫转为血红时,掠过长空而劈落,空中竟然出现了如发丝一般的黑色裂缝。 但依然被汴河里无数前赴后继的大鱼所挡。 搁笔,书成。 青衫读书人笑看李汝鱼,语重心长的说:“记住你说的话,以杀止杀,身在血海心向光明,以无畏之血而止铮铮兵祸,老夫再赠你一句。”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李汝鱼沉默了许久。 对其恭谨的做揖到底,“谢太公教诲,必铭心不忘。” 岳平川眼神奇怪的盯着青衫读书人,手上青筋暴突,几欲呼一声枪来而出手。 随着青衫读书人最后一句话,天空惊雷再变,旋转血云里再无丝毫惊雷声,却只一道拇指粗细的闪电直刷刷的劈落。 如一根贯穿天地的细线。 细线七彩。 切割天地,一分为二。 七彩惊雷悄无声息,欲要劈死这位曝露身份的圣人。 青衫读书人哈哈大笑,持了鱼竿,临水而坐。 扬天而道:“大木不生。”——注2. 天下将乱,愿尔等能力挽狂澜。 七彩惊雷加身,这位圣人甚至连颤抖都没一丝,就这么安静的坐在那里,再无丝毫动静,仿佛只是午后小憩片刻。 坐而不倒。 异香弥漫,随风飘扬。 这一日,开封城外汴河之畔,异象天生。 先有异香扑鼻,其后在太公身下,违反时节常理的有春草滋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壮发芽而生长,片刻之后便将太公身躯覆盖,并顺着蔓延。 与此同时,汴河河水涌动,无数游鱼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整齐而规律的朝拜临河而坐的太公,万条游鱼头聚一方,长尾摇曳,壮观至极。 却很安静。 别院后的那群白鹅,引颈高歌几声后,齐刷刷的伏地。 远空传来脆鸣。 无数飞鸟越空而来,不过片刻功夫,便有成千上万的飞鸟于低空盘旋,久久不去,蔚为壮观。 在看不见的远处,无数走兽伏地痛呦。 群于列阵,飞鸟来朝,百兽伏地。 圣人之姿! 许久,游鱼、飞鸟散去。 临河而坐的太公,已成了一座草冢,方圆十数米内翠绿长青。 但却生机蓬勃! 岳平川感受得到,持枪的三世子感受得到,李汝鱼也感受得到。 这位圣人并没有死。 他只是坐在那里,凝视天下。 也许有一天,当这个世界需要他了,他就会从草冢里长身而起。 岳平川瞠目结舌,许久才讷讷的道了句,此等神迹,和范文正公仙去时一般无二,这位太公果为圣人乎。 也许这一次是自己错了? 李汝鱼捧着墨香扑鼻的新书,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见过许多被雷劈死的异人,比如傻儿子和孙鳏夫之流,都难逃一个肉香扑鼻的龌蹉下场,但这位太公一次之死竟然天生异象。 当得一句圣人。 但他真的死了么,为何草冢里生机蓬勃? 岳平川长叹了口气,悄然给持枪的三世子使了个眼色。 刹那之间,趁李汝鱼没有防备之时,三世子枪出如龙,刺向青草覆身的青衫读书人身上。 李汝鱼阻止不及,正欲出手却停了下来。 并没有血花漾起。 三世子神色奇怪,长枪刺入草冢后,仿佛刺进了虚无,那里什么也没有。 岳平川神色更奇怪,道了句罢了。 既然长枪不能破,想必这位圣人草冢亦是水火不侵,巨石不覆。 圣人不欺啊! 许久才对李汝鱼说道:“兵书你拿去罢。” 我岳平川又何需这一本兵书。 抬头看了看天色,“你的时间不多了。” 李汝鱼看着那位蛰伏大凉多年,最终似死非死的圣人草冢,正犹豫时岳平川挥手,“无妨,我会着人保护此处。” 西周的圣人么? 不妨静待,若他将来真的会再出世,看他能否清明世道。 愿你也能成为大凉这片天下的圣人。 大凉这片天下,如果真被那妇人折腾得战乱横生,有这样一位圣人出来收拾残局,那是苍生之幸,所以,我便让这位圣人安静的坐在这里。 为天下留一个希望。 李汝鱼闻言转身就走。 夫子和小小在开封城里,不用担心,但小小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萝莉,若岳平川真不择手段,确实麻烦。 所以这个赌约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194章 少年初长成,知女子美好 李汝鱼走了不出几百米,看见毛秋晴按刀站在一棵大树下,问道:“你来了,他呢?” 毛秋晴翻了个白眼,不言语。 你当我想来? 临安那妇人说得再清楚不过,岳家王爷若是暴怒,李汝鱼也许会死在开封,但绝对要死在自己和来臣俊之后,否则等待自己的将是其他酷吏的残酷手段。 旋即有些暗怒,那个妇人做事简直不可理喻。 李汝鱼没时间去深究毛秋晴的内心,急声道:“你速速回公衙,找到来臣俊即刻到杏月湾汇合,日落之前,我们必须闯进杏月湖见到那个人。” 毛秋晴一脸吃惊,“硬闯?” 李汝鱼点头。 杏月湾,依在一个小山坡里,汴河从外流过,小山坡的凹陷处浸聚而出一个月牙状的小湖,长不过两百米宽三十余米,湖水深绿遍布水藻。 从山坡到月牙湖畔周围,栽种着无数银杏树,此刻已入秋,不少杏叶初黄,掉落在地上,铺成一块赏心悦目的黄色地毯,纵目望去一片黄绿相间,美得心旷神怡。 原本是一座小渔村,约有七八户人家,永安三年,岳家王爷下令,所有人家搬出杏月湾,其后便有位黑衣文人来此结庐而居。 杏月湾自此成为开封甚至整个大凉的禁地。 周遭的普通民众在距离杏月湾尚有里余,便会被从草丛跳出来的黑衣大汉劝退,至于临安女帝派遣的诸多高手,全都有来无回。 没人见过那位黑衣文人的真面目。 但南北镇抚司还是断断续续得知了一些信息,汇整到临安后,这些年临安虽然不断想办法潜伏进杏月湾,但从无得手。 岳家对北方的掌控已经深入到了骨髓里。 站在一里外,吃过干食休憩了一阵的三人,望着依靠着山坳里的诸多房屋,其上爬满了青藤,仿佛是一座死村,但李汝鱼三人知晓,那里住着一位足以让临安女帝夜不能寐的异人。 能让岳平川放弃拥有圣人之迹的垂钓太公,可知这位异人亦是一位杰出天骄。 秀气青年把玩着手中剔骨刀,有些不确定的问李汝鱼,“真硬闯?” 自己上次来摸底,刚对付了几个普通黑衣执刀人,便有一位持枪的青年拦在身前,剑花炸裂时似有一轮太阳闪耀。 更可怕的是,其后有一箭从银杏树林里射出,更胜观渔城安梨花之箭。 李汝鱼按剑前行。 秀气青年和毛秋晴互视一眼,难得的有一次眼神交流。 彼此苦笑一声。 遇见这么一位不怕死的主,真心让人憋得难受。 李汝鱼以为,岳平川一定会在这里安排下高手阻截,就算不会杀死自己,也要力阻自己在日落前见到那位结庐而居的异人。 然而并没有。 一路前行,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穿过重重杏林,踩在金黄色杏叶铺就的地毯上来到杏月湖畔,三人几乎怀疑走错了地方。 这真是开封甚至整个大凉的禁地? 李汝鱼侧身看向来臣俊。 秀气青年一脸无辜的笑着,“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我来,确实在林外便遭到了阻击,会不会是岳家王爷有阴谋在前面等着?” 毛秋晴紧张的按住了绣春刀。 李汝鱼盯着杏月湖畔那座精舍,沉默了一阵,举头前行。 绕过一段弯路。 从一段栽满菊花的青石板路上曲折的来到精舍前,李汝鱼三人同时怔住。 他怎么在这里? 精舍临湖,院前修了竹篱栅栏。 此刻有个男子坐在栅栏前,悠闲的垂钓,听见声响,侧首看过来,露出一丝捉狭,“你输了。” 男子着黑色蟒服。 正是先前在回龙湾处逼得直钩垂钓读书人露出圣人之相的岳家王爷,除此之外,四周再无一人。 李汝鱼有种被算计的挫败感。 “所以,那位异人最近不在开封?” 岳平川不动声色的盯了一眼秀气青年和毛秋晴,这两位杀人不眨眉头的北镇抚司屠刀,没来由浑身沁出一身冷汗,知趣的退了开去。 李汝鱼来到岳平川身畔坐下,拿了另外一杆垂钓。 岳平川好整以暇的起了一尾二指大鲫鱼,一边往鱼钩上穿蚯蚓一边淡然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会觉得我在骗你,但这就是事实。” 顿了下,“其实,这座精舍里如今没有什么人间卧龙。” 李汝鱼讶然:“为什么?” 岳平川将钓钩甩下去,悠悠叹了口气,“有些事其实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但我觉得,你应该不至于会在临安那妇人面前谗言。” 说完话的岳平川看着李汝鱼。 李汝鱼犹豫了刹那,“看情况。” 岳平川点点头,“也许以前确实有一位高人住在此处,但不是异人,后来他走了,是以被柳正清所谓的人间卧龙,不过是我闲暇之余在此休憩时光引发的猜测” “为什么?” 李汝鱼依然茫然,不明白岳平川为什么要做这种树敌于临安的事情来。 岳平川苦笑,“因为我是大凉的北方王爷,大凉赵室忌惮于我,削藩的想法不是一日两日,尤其是那妇人登基之后,岳家更是被她所猜忌,所以需要一位异人,一位如人间卧龙的异人来狐假虎威,当然,其实也没必要,岳家根本不惧临安赵室,也不惧那个章国妇人。” “有没有这位异人,那妇人要对岳家动手也依然会动手,我这样做也有不可说的原因,但归根到底,是不想南北大战而让赵骊和王琨当了渔翁,也许南北之间迟早会有一场战事,但必须在王琨和赵骊身死之后。” 李汝鱼想了很久,“我明白了。” 开封有一位异人三世子,若再有一位人间卧龙的异人为谋臣,对临安女帝而言多少是个威慑,所以她必然会在解决掉赵骊和王琨的隐忧后再策划削藩。 削藩——大概率会引发南北大战。 又道:“那么,那位曾经在此处住过的高人,现在去了何处?” 岳平川无奈的叹气,“这我不能告诉你。” 李汝鱼深呼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被算计的不爽,认真的道:“我认输,若有朝一日王妃被惊雷加身,我为之挡一次。” 岳平川笑了,真正快意的笑容,“其实,你家夫子和小小已经离开了开封,并不在城内,你家夫子啊,人间剑仙不输先前那位圣人,可问世间无敌,犬子虽有盖世山河之力,但真拦不住你家那位比山还高的夫子,况且谢家晚溪文采天照,极可能成为第一位女文圣,我岳某可不愿折此天骄。” 顿了下,继续笑道:“他们倒是想等你来着,但不巧的很,遇见了逛街的公孙止水和红衣小姑娘,你家那位小萝莉很生气。” 因为那红衣小姑娘见面就挑衅的说了句就你这个小布丁,也敢和我抢男人? 男子的笑意多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她是真的很生气。” 李汝鱼暗暗叫苦,“然后呢?” “然后么……都走了,两位女侠好像打定主意要把你家小小生吞活剥了,可那位夫子在一旁,两位女侠找不到机会,只好跟随着一起南下,偷偷寻找机会。” 李汝鱼一个头两个大。 不敢让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分了心,起身,临走前回身问道:“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会反了大凉?” 岳平川怔了片刻,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自问了一句会么? 旋即对着李汝鱼的背影说了一句:“你回到临安,可以告诉那妇人,若是除王琨和赵骊需要镇北军配合,尽管下旨便是。” 如果所料不差,最迟永贞二年开春之后,那妇人就要对赵骊动刀。 毕竟已将赵飒逼去北蛮,而赵长衣又已封王,在废太子的路上走出了坚定的一步,接下来便是除掉赵骊,没了赵骊,王琨独木难支。 尽管这两人貌合神离,但当朝相公和赵骊在掣肘女帝这一点上殊途同归。 岳平川又大声道:“另外,再帮我带一句话与王妃。” 李汝鱼一路思索。 目前的天下局势,岳家王爷显然不愿意看见南北大战内耗,在他看来,临安女帝应该先解决了王琨和赵骊,接下来才是女帝和他的对局。 这是为了天下众生。 毕竟当今天下,虽有赵骊和王琨之流,但真正能定鼎的只有两人:他和女帝。 如果他和女帝两败俱伤,届时很可能王琨和赵骊揭竿而起,那样的局势下,大凉将会四分,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若北蛮再借机入侵,后果不可想象。 而女帝若先对付了赵骊和王琨,再南北大战,不论谁胜谁负,都有能力一统大凉这天下后,再北拒蛮人,不至于重蹈建炎覆辙。 这确实是最佳的局势。 李汝鱼思念及此,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岳平川对自己知无不言。 因为他算定自己会为了天下,不会将今日事情全数告知女帝。 岳家,终究还是大凉的岳家。 至于他会不会反,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历史没有对错,只有成王败寇,若有一天,岳家取赵室而代之,亦是天道轮回。 只愿那一日,黎民不会在战火中沉沦太久。 只是,事情真能向着如此美好的一面发展么,王琨和赵骊会这么束手待毙? 不会! 所以自己需要回临安,如果可以,愿意助女帝除王琨和赵骊。 也为了小小。 功名在身,接下来便是博取更大的仕途,为小小得一座城。 一座属于两人的城。 想起小小,李汝鱼就无比郁闷,宋词这丫头也真是没个遮掩,什么她的男人,自己什么时候答应了,都是她在自说自话。 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他心里有些暗喜。 出了杏月湾,李汝鱼找到毛秋晴和来臣俊,对那位无聊把玩剔骨刀的酷吏说道:“你去一趟观渔城,帮我将这本兵书带给副将君子旗。” 秀气青年闻言就要跳脚,老子好歹官职比你高,这件事了了就不受你辖制,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不过转眼看到毛秋晴,立刻改了主意,应承了下来。 老子还有大好前程,大凉的女帝还是需要自己这样的酷吏,只要忠心于她,难道她还真会为了毛秋晴而杀了自己不成? 是以没必要和毛秋晴来个鱼死网破,鬼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发疯。 李汝鱼立即带着毛秋晴回临安。 虽然让两人谁去观渔都一样,但这位酷吏身份诡异,很可能并不是异人来俊臣,而且比起笑面虎一样的酷吏,李汝鱼还是更喜欢毛秋晴一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极美极美,不输公孙止水,甚至也不输宋词,别有一种女子风情。 和这样的女子同行,至少养眼不是。 昨夜梦境犹在荡漾。 少年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些青年男子的情欲之念。 少年初长成,知女子美好。 195章 王妃亦是异人 短暂的开封之行,对于岳家王爷,李汝鱼真心不知如何评价这位镇鼎北方的重器。 和枢相公不一样。 岳家王爷看起来像是一位邻家大叔,不会刻意拿捏王爷威势,言笑之间根本看不出他情绪波动,也许他不笑时是心情极好时候,笑起来时却反而让人感受到重压。 至于是否有反心,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岳家王爷对于异人的态度也让人揣摩不明白,既在庇护异人,又要逼杀,他最在意的人竟然也是异人,三世子是异人,那位盛世王妃极有可能也是异人。 这是一种病态的认知。 盛世大凉,因为异人的出现而病态。 病态的岳家王爷,却死死的镇压着北方,无论是北蛮还是异人,都不能动摇北方的安定。 不知道为什么,李汝鱼忽然有些同情这位王爷。 也许他内心深处倍受煎熬。 然而,因为一个选择,李汝鱼也在备受煎熬——来臣俊去了观渔城,毛秋晴和自己一起南下回临安,孤男寡女同行,终究是有些尴尬。 最为尴尬的是这位原北镇抚司千户,名列屠刀之末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贴身女仆。 对此,两人都很崩溃。 始作俑者,竟然是临安那妇人,据毛秋晴言说,从临安到开封时,女帝单独召见了她,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最后玉手一挥,说今后便跟着那少年罢,他死你死,他活你活。 毛秋晴只能认命。 女帝话中另外一个意思,她甚至不敢去深想……这何尝不是将自己赐给了那少年的意思? 想一下就觉得要崩溃。 自己已双十年华,却成了个十五岁少年的贴身女仆,虽然在户籍上并无变更,但女帝旨意更胜于户籍之实。 毛秋晴甚至能清晰记得女帝当时眼里的那抹捉狭。 但没法恨她。 其实再往深处了想,这位女帝何尝不是给了自己一条光明道路,是以便接受了这过分的安排,至于内心深处是否认命,鬼知道呢。 至于少年是否会兽性大发,又鬼知道呢? 是以毛秋晴不敢再穿紧身衣了,出了开封后,索性换上了海蓝色襦裙。 紧身衣显身,少年看自己的眼光明显有些闪烁。 做贼心虚么? 李汝鱼也很无辜啊,怎么可能忽略毛秋晴的变化,感觉受到了内伤……毛秋晴极其娇小,娇小得让人以为她只是位豆蔻女孩。 甚至于不比小小高,身高不足五尺。 偏生这娇小的身躯里,有着完全不合常理的风光,那跳脱而膨胀的风光撑在紧身衣里,形成及其强烈的视觉冲击,简直让人视线无处安放。 无论什么时候,第一眼看她,目光都会落在风光之上。 偏生这女子极美。 可换了宽松襦裙后,另外的尴尬接踵而来。 大凉民风开放,襦裙大多酥胸半***秋晴的海蓝襦裙已是极为保守,但依然露出不少,是以总能看见那深不见底足以葬尽天下英雄的沟壑。 官宦世家出身的毛秋晴皮肤极好,细腻如雪。 这又是一道看得见的风情。 李汝鱼觉得很痛苦,尤其是春梦之后,少年的心性向着青年迈进,忽然对男女之事开了窍,面对这样的风情越发痛苦,内心深处,总有种超乎感情的欲望在涌动。 少年李汝鱼,终究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不是圣人。 千古历来如是,男人的归宿终究在女人身上。 好在一路南下并没有那些英雄救美或者一不小心将女子压在身下各种旖旎暧昧又或者中了春药需要阴阳调和解毒的狗血事情发生,毛秋晴也尽职的做一个女仆该做的事情。 除了暖床。 傍晚时候进入临安,回到夕照山下小院,一切都很安静。 临安还是那个临安。 只是少了个喜欢蹲在墙头喜欢歪着头撑着脸看自己的红衣小姑娘,李汝鱼却越发忐忑,不知道小小会不会生气得再也不理自己。 又想着等她和夫子游学回到临安谢家,自己可以当面和她解释。 这才稍稍安心。 刚放下行囊片刻,便有人前来。 如今俨然已是河东柳家家主的无盐才女柳隐,这位女子入了凤梧局后,女帝许是对于她的看重,又或者是感怀柳正清老相公,再或者是柳隐大伯柳先开在蓟州城死战之风,河东柳家有几位被北镇抚司排除异人悬疑的年轻子弟纷纷得到重用。 当然,柳正清的夫君,依然只是个秘书监少卿。 估计终其一世,这位秘书监少卿也难以再上层楼,这是女帝对柳隐的呵护。 柳隐前来,是女帝宣召李汝鱼。 看似不经意的一次宣召,却昭示了女帝对南方的掌控,恐怕李汝鱼刚南下,女帝便已知道了他的行踪,否则柳隐不会如此迅速的出现。 让毛秋晴收拾小院,李汝鱼随柳隐出了门。 这位才女已下班丁卯,今日剩下的时间将由另外一位才女江照月服侍女帝。 李汝鱼独自进了大内,有些匆忙。 女帝当然不会把李汝鱼留在大内皇宫过夜,而宫禁一旦关闭,除了特殊情况下有女帝旨意,谁也不敢开门放行,这是自太宗烛光斧影事件后赵室的规矩。 宫禁不夜开。 垂拱殿里,妇人穿着了海蓝长裙,让李汝鱼没来由的想起了同样穿海蓝襦裙的毛秋晴,只是风情各不一样。 但妇人之美,却远胜于毛秋晴。 这位天下共主也知道时间很紧,没有多余的废话,示意江照月和其余丫鬟出去后,直接说道:“开封之事如何?” 强如大凉女帝,也不能尽知开封。 李汝鱼早有措辞,立即轻声道:“请陛下见谅,臣和毛秋晴等人并没能杀了杏月湾的之人,但也并非一无所获,在汴河旁,有位直钩垂钓的圣人身死。” “哦?” 妇人讶然,“直钩垂钓,圣人?” 李汝鱼将来龙去脉细说了一番,除了在杏月湾岳家王爷说的那番话,其余事无巨细,皆一一说与这位女帝听。 妇人沉默了许久,才道:“她确实是异人。” 反倒不在乎圣人似死非死之事。 异人三世子被世人所知,不过是吸引目光,遮掩岳家王妃也是异人的真相——整个天下,知道这件事的仅两人:岳家王爷和自己。 196章 异人始于何时? 岳家王妃真是异人! 李汝鱼再一次悚然惊心,大凉的天下究竟有多少异人,连王妃世子都是异人,那么眼前的这位女帝,有没有可能,也是一位异人? 李汝鱼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旋即暗想应该不会,若女帝是异人,顺宗陛下怎么会让她这么轻易就登上了帝位。 妇人思忖了许久,“杏月湖那人究竟去了何处?” 李汝鱼不语。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想起一事,“陛下,那位直钩垂钓的读书人,一语生异象,已是圣人手笔,异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为何会有这等神圣之人。” 妇人哂笑了一声,脸色有些森冷,“这位异人啊……你得去问岳家王爷。” 大凉的天下,还有皇权不能触及的地方,何等讽刺。 李汝鱼默然不语。 妇人想了想,“你且休息三两日,朕还有要事交与你去办——”顿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提醒道:“近些日子赵骊可能会对你下手,你要多加小心。” 李汝鱼吃了一惊,“为什么?” 妇人笑了,心情很好,“因为他确实感受到了你的威胁。” 观渔大胜,奉旨去开封,逼得岳家王爷宁愿对另外一位圣人下手来给临安交差,也不敢动李汝鱼,这样的人被女帝和赵长衣所用,对赵骊而言直如一柄悬顶之剑。 况且李汝鱼雷劈不死,对于历经十二年收拢不少异人的女帝而言,简直如虎添翼。 李汝鱼不死,赵骊不心安。 所以临安这个冬季会很漫长,而且严寒。 也许也会下一场雪罢。 李汝鱼沉默以对,许久才道:“如果他要杀我,我能杀了他否?” 妇人怔住,旋即笑了,起身绕过御书桌,海蓝长裙迤逦铺地,“你若能杀他,朕便给你想要的,届时陈郡谢氏双璧,会求着你娶了他们家的小小,甚至于那张绿水,朕也能让她成为你的正妻。” 大凉男人三妻四妾。 一正妻,双平妻,但是双正妻却是千古未有。 妇人此说,显然已经知道小小吃醋生气的事情,眼里满满的都是捉狭,来到李汝鱼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无论你能否杀赵骊,妾身都会让你们青梅竹马不负光阴。” 自称妾身,接下来的交谈不再是政事。 李汝鱼受宠若惊。 妇人忽然毫无预兆的微微倾身,身高比李汝鱼还高了半头的妇人毫无帝威,俯首在李汝鱼耳畔,“妾身已送你一女,毛秋晴,一个可让男人弃刀的盛世红颜,她本身极美,但骨子里却是一位异人,嗯,来历不小,是一位皇后,皇后与你为妾,感动不?” 吹气如兰,香风扑鼻。 李汝鱼浑身僵滞,汗毛倒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敢动。” 少年心中此刻天翻地覆骤起惊涛骇浪,第一次发现,原来女子体香如此醉人,原来……女帝也只是个普通女人。 李汝鱼当然不认为妇人是在暗示自己。 但如此女人在自己耳畔私语,对于正从懵懂走向骚动的少年而言,着实是巨大的考验。 李汝鱼不敢动,一语双关。 此刻不敢动,对毛秋晴也不敢动,那很可能是女帝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棋子。 看着落荒而逃的少年,妇人嘴角沁起了笑意。 知道羞涩了呐。 殿外,目睹这一切的江照月眼神异样。 …… …… 李汝鱼从来不觉得坐以待毙是最好的方式。 尤其观渔之战后。 雷劈不死的事情估计整个天下的有心人都已知晓,那些有野心有势力有能力的异人,便会将自己视作一块玉璧。 否则开封之行,岳家王爷会那么客气? 而对于王琨和赵骊,他们得不到自己,大概会毁了自己。 尤其是赵骊。 本是乾王府邸一小妾的江秋女徐秋歌,不知道有什么出彩之处,竟然压过了乾王府邸里一众女子,脱颖而出,如今已是乾王侧妃。 这个女人将徐继业的死怪罪在自己头上,估摸着恨不得自己马上死去。 这种感觉怪怪的。 世人皆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说辞,然而自己却成了那块璧,着实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但是赵骊会如何对付自己,李汝鱼没有一丝线索。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如江秋州老铁那般,能给自己诸多信息的线人,南北镇抚司都有人能做到,可惜沈炼已死。 李汝鱼打起了赵信的主意。 这需要得到垂拱殿那个妇人的首肯,急不得。 况且赵骊要动手,也需要筹划,尚有时间,李汝鱼打算好好休憩几日。 从去观渔城到回临安,一路奔波,身心疲惫至极。 出了大内皇城,宫门在身后沉重而缓缓的闭上——实际上为了等他,宫门关闭推迟了一刻,这是江照月着人过来传的陛下旨意。 为此惊动了禁军都指挥使,亲自率大队士卒守门。 随意在街头吃了碗馄饨,李汝鱼放缓了脚步,踩着灯火辉煌,漫步在青石板御街上,肆意的享受着临安的盛世风华。 这样只见光明的世界,真好。 背地里的黑暗,终有一天会褪去,柳向阳和沈炼都不会白死。 顺着御街走了数百米,路过一家酒楼。 三元楼。 每每临近秋闱,三元楼都是最为火爆之所,大凉的读书人前来临安参加科举,三五好友多会在此小聚,欲或者在此宴请恩师同窗。 三元,取连中三元之意。 此刻楼宇间一片喧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李汝鱼不经意间看见二楼临窗处站了位熟人——谢长衿,此刻正举杯和一位同龄人对饮。 倒是听不见话语,隐约可见起口语,似在称呼“苏兄”? 不得而知。 也没打算去攀讨,李汝鱼顺着御街逛了一圈,绕过西湖途经众安桥下的瓦子,忽生兴致,于是走进去让茶博士倒了杯茶,听一下说书。 说书人是位知天命的老人,已是满头白发,一旁有个小姑娘拉着三弦。 弦音配合着说书,或平缓或激荡。 说的是大燕兵圣百里春香的轶事,其中说到回龙县时,和君子旗母亲苏茗之言几无出入,最后,说书人惊堂木一拍,说道:“各位看官,百里春香真是世间人,不是天上仙乎?” 读过史书的李汝鱼如遭雷击。 猛然醒悟。 难道,异人之始出现在大燕之前,百里春香也是一位异人? 197章 裆下很忧郁啊 异人的真相究竟如何? 李汝鱼只觉一片迷雾,如果百里春香是异人,为何在永安元年之后,才出现诸多被雷劈的事情,按说百里春香也该被雷劈才是。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一定要弄清楚异人的真相,如此,自己才能真正安心的活在这片天下。 出了瓦子,时候不早,李汝鱼踏月而归。 夕照山下的小院子在月下很静谧,若非堂屋里亮着烛火,李汝鱼几乎以为没人,深秋的夜有些寒凉,虽明月当空,却有穿堂风。 李汝鱼刚坐下喝了杯水,猛然起身。 在观渔城之后,对血腥味有了异常的敏感,从后院传来的穿堂风里,带着微微的血腥气,虽然极淡。 李汝鱼猛然想起什么。 难道赵骊对自己下手了,因自己不在,所以杀了毛秋晴? 不敢多想。 起身,小小翼翼入后院,却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那间独立的茅厕里亮着微弱荧光,似乎有人曾经在里面,微微的血腥味便从里面飘了出来。 李汝鱼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有人杀了毛秋晴将她的尸首丢在茅厕里! 不再犹豫,立即推门而入。 这一刻忽略了门里那轻微的不注意就听不见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时间刹那静止。 李汝鱼没有看见尸首,也没有看见触目惊心的血花。 但毛秋晴确实在。 四目相对,时间静止的刹那,两个人也都僵滞石化,彼此对视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世间最尴尬事莫过于此。 哪怕毛秋晴是在沐浴或是在如厕,也不会比这更尴尬。 女人,每个月都有几天不舒服。 所以临安那位虽在仕途,却整日里留宿青楼的柳春风说过一句话,世间最恐怖的不是什么猛兽荼毒,而是每个月都要流血却不会死的女人。 毛秋晴此刻正蹲在那里,撩起睡裙……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极厚极厚的棉布。 李汝鱼是个少年。 但扇面村再与世隔绝,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知道。 焉能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难怪会有淡淡的血腥味…… 下一刻,便有精心夺魄的尖叫声响彻,仿佛要将夕照山掀起来。 李汝鱼落荒而逃。 在堂屋忐忑不安的坐着,李汝鱼在等毛秋晴,希望能向她解释清楚,只不过没有等来那个娇小女子,等来的却是北镇抚司第三把屠刀。 衣衫穿戴整齐的毛秋晴绣春刀出鞘,刀光狂野绝伦。 李汝鱼打不过啊。 很凄凉。 继续落荒而逃,最后被毛秋晴一刀撵出了小院,站在院子里,孤苦伶仃的解释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闻见血腥味,以为你被人杀了。” “还说!” 又是刀光炸裂,强势的走中宫,闪耀刀光即可媲美天上明月。 李汝鱼继续抱头鼠窜。 这一夜,临安在街上执行巡逻任务的士卒发现个诡异现象。 有个娇小萝莉,执绣春刀追杀一少年。 无人敢上前。 急急忙忙通报了北镇抚司后,一位副千户率领紧急集合起来的三十余缇骑追上案发现场,只看了一眼就暗暗叫苦。 虽然那位副千户不认识毛秋晴。 可那娇小身材和夜色里也刺目得很的胸前风光,除了那把屠刀还能有谁? 一个是当今女帝陛下跟前红人,一个是北镇抚司三把屠刀之一,都是北镇抚司的人,惹不起,最后干脆一跺脚,转身就走。 小命要紧。 惹急了毛秋晴,说不准被她一刀劈了找谁说理去。 李汝鱼当下很忧伤啊,嗯,或者说裆下……因为追杀了许久之后,毛秋晴杀意渐失,不再刻意杀自己,而是绣春刀全部向裆下招呼。 似乎自己成了公公她才心满意足。 我又找谁说理去? 一追一逃,几乎跑了小半个临安,李汝鱼又回到了夕照山下院子里,气喘兮兮。 毛秋晴站在院子外,气喘兮兮。 这一喘息,胸前起伏,越发巍峨壮观,简直一塌糊涂,无以言状。 两人休憩了许久,毛秋晴才冷冷的盯着李汝鱼,“我一定会阉了你!”女子虽然暴怒,但很快清醒过来,杀了李汝鱼,大内的女帝暴怒,自己便复仇无望。 这是何等的狗血! 李汝鱼哭笑不得,“你倒是听我解释啊!” “你解释啊!” “我真是闻见血腥味,担心你安全,所以才去——” “我不听。” “那我不解释了?” “你敢!” “好吧,我走进后院,并没有听见声音,所以才推门——” “我不听!” 李汝鱼瞬间无语,“还讲不讲道理了?” 毛秋晴乜了李汝鱼一眼,绣春刀归鞘,擦肩而过时留下了一句话,“你这样会注定孤独终生的。” 女人哪有道理可讲? 李汝鱼莫名其妙,这就不生气了? 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她会不会趁自己睡着了下手,万一真被她得手了,我的小小可怎么办……这一夜李汝鱼彻夜不眠,深恐一睡过去,醒来就成了公公。 天亮之前,李汝鱼福至心灵,起了个大早,去不远处的坊子外买了红枣等回来,然后跑到厨房熬了一碗浓浓的粥。 出来时恰好看见毛秋晴起床洗漱完。 李汝鱼将汤放在桌子上,心里是有些悲壮的,你是女仆,怎的却成了我伺候你? 然而自己确实理亏。 喝了粥后,李汝鱼一边在院子里劈剑,练剑时的李汝鱼心无旁骛,便没有注意到毛秋晴洗漱完后走进了堂屋。 这位饱受人间沧桑的女子看见那碗浓粥后,小小的愣了一下。 冷哼了一声。 终究还是迟疑着坐下,喝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 侧首看着院子里那个专心致志劈剑的少年,女子唇角扯起一抹极小极小的弧度,轻声喃语了一句冷暖有人知否? 喝了粥,女子起身,再三犹豫,还是走进了李汝鱼的房间。 找出昨夜换下的衣衫,抱进后院。 人间事多无奈。 并不是说就原谅了那少年,只是还活着,有些事就要继续,比如继续当他的贴身女仆,继续卑微的活在大凉,直到有能力杀死来臣俊。 那一天后,自己可以离开繁华人间,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自己想要的安静生活。 198章 暗涌潮动 谢纯甄当下很忧郁啊。 也不明白为什么,未来女婿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竟然成了男人中的狐狸精,好像很有些招蜂引蝶的天赋,先有个红衣小姑娘,一看就不是善茬,要和女儿抢男人。 如今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个女子。 长得好看也就罢了。 鱼哥儿对好看女人还是有免疫力的,但问题不在于这个女人有多好看,而是在于她那傲娇之处,由不得谢纯甄不担心。 尤其是找了个由头去给鱼哥儿做了顿饭回来后,谢纯甄越发不安心了。 谢纯甄从来不担心小小。 这孩子随自己,将来怎么着也不会比自己差,不说出落个万里平地把青天的高山,但至少也能有蟠桃悬桂花里的雄壮。 然而和那个叫毛秋晴的一比,便要黯然失色。 自己已经算不错了,可和那女子一比便相形见绌,差得有些远……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不讲道理野蛮生长的胸,就是自己看见了也爱慕的紧。 偏生那女子又如此娇小,极其容易让男人生出征服感来。 毫无道理可言。 鱼哥儿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身边又这么一个娇小胸大且长得还很漂亮的贴身女仆,真不会出点什么事? 谢纯甄担心的茶饭不思。 即将出门的谢长衿拿了折扇,于秋风里颇显风流倜傥之姿,路过长姐院子时看见这一幕,好笑的进来说道:“长姐在想谁呢?” 关于长姐的婚事,谢府上下可没少操心。 甚至一度逼得长姐逃到李汝鱼那去躲避,父亲也便罢了,深怕再逼得心爱的女儿又离家出走。 谢纯甄啊了一声,惊醒过来,忙道:“没想什么,长衿你要出门?秋闱在即,还是别荒废了学业,父亲说过呢,今年秋闱会是寒门欢年,你可别……” 落第两字不敢说,怕乌鸦嘴。 谢长衿呵呵一笑,指了指自己胸腹,“这里有文墨,何惧之有。” 又道:“李汝鱼的事情我听说了,那个毛秋晴确实有点惊艳,不过长姐不用担心,这少年我见过,不是那种没定力的人,况且他现在境况不好,哪有心思放在鱼水之情上。” 谢纯甄啊了一声,“鱼哥儿怎么了?” 谢长衿想了想,压低了声音,“现在临安无人不知,乾王赵骊和相公王琨,都对李汝鱼有别样心思,毕竟他在观渔城雷劈不死,着实让人担忧。” 旋即长笑一声,“不过无妨,我相信他能解决所有事情,毕竟是要成为我侄女婿的人呐。” 谢纯甄便呵呵傻乐,点头如小鸡啄米,“是啊是啊。” 我家女婿呢。 谢长衿看着长姐的傻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其实情势不容乐观,父亲已经让谢府那个爱喝酒的高手,悄然离府去保护少年了。 毕竟敌人不是普通人,而是大凉乾王赵骊,还有一位铁血相公王琨虎视眈眈。 然而父亲身为陈郡右谢顶梁柱,很多事情得为家族考虑,比如万一将来王琨或者赵骊掌权,陈郡谢氏难道举族为女帝殉葬? 所以保护李汝鱼,也只能在暗里行动,于是让那位叫元曲的高手去略尽薄力。 少年如井底蛙。 坐井观了天阔,欲要出井揽山河。 却不知井外多雄鹰长蛇,出井之蛙,稍有不慎便成了雄鹰长蛇盘中餐。 路漫漫其修远兮…… 帅气的谢家公子大手一挥,折扇啪的一声拍在手心收拢,笑道:“长姐且安心,无需多虑,小弟还与那眉山苏寒楼有约。” 临近秋闱,全国才子齐聚,正是文会佳时。 忽然挤眉弄眼,“苏寒楼有个兄长,我在眉山见过,丧妻年余未续弦,我很看好哟。” 谢纯甄顿时闹了个满脸绯红,“去你的。” 一语双关。 谢长衿哈哈大笑出门去。 李汝鱼不知道赵骊会如何对付自己,但需做筹谋,必要时候可以先下手为强,反正女帝的态度很明确,若能杀了赵骊,自然大好。 是以这日让毛秋晴去北镇抚司总衙找赵信。 自己则出门去了西子湖畔。 岳家王爷坐镇开封,但在临安依然有府邸,因常年无人居住,便未安置在寸土寸金的青云街,而是毗邻西子湖,图个清静。 燕云战事未起之时,岳家王妃便携岳王末子来了临安。 实为质子。 有道是王不见王,女人也一样。 大凉女帝是天下最美女人,王妃可媲之,两个世间最美女人,彼此之间多少有些女儿心思,加上一南一北的格局,导致相看两厌。 是以自王妃来临安后,不曾去觐见过一次。 而女帝也不曾宣召过一次。 这只是明面上大家的猜疑,实际上真相如何没人知道,但在王妃没嫁到开封之前,也曾在临安待过数年,期间似乎和女帝关系极好。 只不过符祥九年,顺宗驾崩前一月,王妃嫁入北方后,便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王妃和岳王末子虽然不曾觐见,但在临安极为自由,哪怕是出城去盐官镇看了一趟钱塘江大潮,大内禁军方面也没有任何异动。 根本没人担心这位王妃会带着岳王末子逃回开封。 只是让人揣摩不定的是,燕云战事已经落幕,大凉却好像风波未定,枢相公依然坐镇云州,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虎牙铁贲留在了云州境内,虎牙铁贲将军许诛对此无可奈何。 开封岳家王爷也不敢明里和枢相公撕破脸皮。 毕竟官面上,枢相公总领天下军事,虎牙铁贲虽是镇北军精锐,但依然受限于枢密院,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忤逆枢相公的军令,不啻于告诉天下人,我岳家不受临安管辖。 这是开封岳家不能承受的民心之失。 而临安这边,女帝也丝毫没有让王妃返回开封的意思,似乎有让岳家王妃和末子永久沦为质子居临安的打算。 这其中的意味若是揣摩深了去,令人毛骨悚然:很可能这是女帝要对岳家王爷动手的迹象! 毕竟北蛮忧患暂时解除,没了后患之忧,正是削藩的大好时机。 大凉朝野于无声里暗涌潮动。 199章 难逃一死 “那少年去见岳王妃了?” 垂拱殿里,早朝后并无其他要事的妇人略有戏谑笑意的问柳隐,“是像长衣那样远远的仰慕望之,还是登门拜访?” 妇人似乎不喜欢那大黄的皇袍。 只要不是大小朝会,基本上都会换上颜色亮丽的襦裙,此刻便着了最喜欢的彩云襦裙,总给人飘飘如仙的美好遐想。 柳隐也忍俊不禁,“他可比闲安王爷大胆多了,直接登门拜访,刚才南镇抚司赵瑾着人知会的消息,应该不会错罢。” 妇人哦了声。 兴许是北方那蟒服男子有话代传,又或者是带了什么东西,由得他去了。 忽然想起一事,“他和毛秋晴之间怎么样了?” 柳隐越发乐了,“赵信因为有事,不能亲自前来觐见,只是着人送了个文书与微臣,说昨夜毛秋晴执绣春刀追杀了李汝鱼半个临安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微臣估摸着,是不是少年不小心看见了这位屠刀姑娘的……” 妇人蹙眉,旋即不动声色的点头,“不用管。” 心里似乎有些不高兴。 但却不知道为什么。 话锋一转,“对了,北镇抚司查到《大凉搜神录》的作者七十一贡生没?” 柳隐正色答道:“赵信就是因此事不能来汇报昨夜之事,今晨城门一开,他便率人去了绍兴府,据说绍兴府的缇骑得到线索,那位七十一贡生很可能躲在绍兴。” 妇人点点头,“这人务必拿下,而且要活的。” 这个七十一贡生很有些神奇,大凉天下哪里出了异人他都能知晓,虽然《大凉搜神录》里用辞神话异人,但从其文风褒贬里不难看出端倪。 七十一贡生知道不少异人底细。 柳隐嗯了一声,“赵都指挥使应该知晓陛下的意思,若那人真在绍兴府,必然会被活捉回来。” 这一次不待妇人催问,柳隐便继续说道:“登州那边传来消息,陛下倾力打造的十二大船已经下海,由禁军都虞候赵倭率领的五百禁军也早已抵达登州,征选的三百对童男童女亦在登州,钦天监两位供奉和闫擎一起对那位异人徐振严加看管,大概就这两日将要扬帆出海。” 妇人悠悠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御书桌上的折子。 其中有十数封被自己留中不发,皆是关于此事,虽然户部那边没有表态,但登州当地官员意见很大,这件事劳民伤财不输一场战事。 尤其是三百对童男童女,着实让自己有些被动。 但今日之耗却是将来大凉的光明未来,是一个帝国崛起于整片天地之间的先锋,何惜之有。 朕,无惧暴君之恶名加身! …… …… “那少年去见岳王妃了。” 乾王府邸,天魔凶相极显恶气的赵骊大咧咧斜坐着,两只腿惬意的搭在桌子上,在一旁的是温婉倒茶的徐秋歌,经过乾王这位老手调教之后的江秋之女,越发明媚动人。 真成了水做的人。 乾王很满意这位小妾,尤其是在床上,让他享受到了未曾享受过的快乐。 倒不是徐秋歌媚功如何。 只因徐秋歌天赋异禀,阅女无数的乾王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雅号“层峦叠嶂”的名器,其妖娆之处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说其一二。 当然,这亦不是最美天赋,在所有已知名器中,尚有一传说中的仙品,雅号“籜龙裹尸”。 只不过只存在于传闻之中。 对面坐着个孩童,四五岁的年纪却已是七八岁左右的容貌,端的是显得有些相对老成,此刻蹙眉凝思,一直不曾言语。 赵骊安静的等着。 房间里只有徐秋歌反复暖茶的声音。 许久之后,沈望曙才略带怀疑的道:“陛下将摧山卒也留在了云州?” 赵骊点头,“确实如此,不仅西军精锐重卒摧山卒被留在了云州,镇北军精锐铁骑,虎牙铁贲也一样被狄相公留在了云州,动弹不得。” 沈望曙若有所思,“有些诡异了,这一手究竟是对付岳家王爷,还是对付殿下您?” 赵骊哂笑,“一个都对付不了。” 笑容狰狞。 虎牙铁贲统率是许诛,这是岳家军的中坚心腹,若是岳王有令,许诛可以直接忤逆枢相公的军令,率领虎牙铁贲离开云州。 况且大风轻骑已返驻地。 所以这一手对付不了岳家王爷。 同理,如今在云州统率摧山卒的徐继祖,本是西军都统制,也并非摧山卒的原本统率,因徐秋歌的缘故,这位徐继祖如今已是自己心腹。 所以这一手,怎么看还是针对岳家王爷多一些,否则那妇人不至于让徐继祖率摧山卒驰援云州。 沈望曙沉默了一阵,“这就有些看不分明了。” 赵骊笑了起来,“但是岳家王妃被留在了临安,还有岳王末子。” 沈望曙思忖再三,“此事云遮雾绕,一时之间不知陛下究竟目的何在,但既然王爷打算对李汝鱼动手,倒是个机会。” 对李汝鱼动手,沈望曙觉得可行。 毕竟自己是异人,若是能将李汝鱼拿下,将来自己也不用畏惧惊雷。 得一李汝鱼,可得天下异人之心。 可以不夸张的形容,李汝鱼这一人,可抵雄师百万,所以赵长衣才会将他带出扇面村,所以女帝才会从赵长衣手中抢他。 雷劈不死的人,对于掌权者而言,简直是国之重器。 如果赵骊或者自己得不到李汝鱼,也不能让他长久呆在女帝麾下,有他在一天,对赵骊和自己而言,都是个去不掉的威胁。 赵骊精神一振,“什么机会?” 一旁的徐秋歌樱唇微张,先一步说出了沈望曙所想,“岳王妃!” 沈望曙诧异的看了眼那个水做的女人,无奈的点头。 这个女人终于要锋芒毕露了么…… 赵骊愣了下,旋即醒悟过来,哈哈大笑着将这女人揽到大腿上,笑得很灿烂,只是天魔凶相的笑意怎么灿烂都透着恶相狰狞,“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让李汝鱼在岳王妃身上犯下大错,逼得那妇人不得不杀他,届时我们在出手,便可收服这少年。” 沈望曙点头,“如此最好,但要提防王琨,不要被他抢去先机,我们徒然为之做了嫁衣。” 徐秋歌脸色倏然一僵,只是收服么…… 赵骊却知道她想法,笑眯眯的在大腿上狠狠挠了一把,“总有一天会杀掉他的。”顿了一下,“恐怕就是临安那妇人心中,一旦除掉岳家王爷、王琨以及我这个乾王,等待李汝鱼的便是狡兔死走狗烹。” 李汝鱼是一柄剑。 双刃剑。 他可归拢异人之心为人所用,亦可归拢异人为他自己所用。 何愁不大业。 所以这注定了李汝鱼的悲剧结局。 难逃一死。 200章 狐狸精的野望 “是个什么样的少年?” “很安静,奴婢们捧了茶,他只喝了一口,便安静的坐在那里。” “有什么事?” “他说,回临安之时途经开封,王爷请他带一句话给娘娘。” “先让他等着。” …… …… 李汝鱼等了很久。 心中翻来覆去的是毛秋晴关于这位王妃的信息。 王妃姓苏。 具体叫什么,开封那边无人知,北镇抚司也无人知,在临安时人皆称之为苏苏,嫁入开封后,奴仆称娘娘,世人称苏王妃。 虽是岳王正妃,但岳家四个世子,三个郡主,无一是她所出。 皆为庶子。 实际上在她嫁入开封时,岳家王爷有一位正妃,生下大世子和二世子,不过这两位世子短命,都没熬过五岁便夭折。 后有一位侧妃为岳家王爷生下三世子,原本有望正妃之位,不料临安苏苏横空出世,嫁入开封王府,成为正妃娘娘。 再其后,那位侧妃又生下岳王末子,可依然撼动不了正妃之位。 以她和岳王末子为质子,分量不轻。 想起蟒服男子在杏月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李汝鱼总感觉哪里不对,这不像是一个深爱王妃的男子应该让自己转述的话。 旋即转念一想,也许个中有玄机也未可知。 正思绪间,堂内传来脚步声。 又过了片刻内帘才掀起,一朵流云飘入前堂,刹那之间,屋内如生熠熠光辉,满堂尽是不语流云。 女子着白裙,迤逦铺地。 如流云之美,却又内生妖媚。 鼻似琼瑶,黛眉远山青,眸里闪亮蕴祸水,不需言语,便诉说着女子柔情,亦不需要任何动作,便有妩媚自内而生。 天生妩媚之人! 尤其那双眼睛,总是给人直勾勾的错觉,仿佛要钻入人的内心。 宛若狐狸精。 嗯,就是狐狸精,狐媚而又灿烂娇艳着。 这是细看这位王妃后李汝鱼的直观感受,王妃之妖媚,举世难有。 举手投足间,皆是妖媚。 仿佛每一刻每一秒,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着欲望。 苏王妃撩了撩裙摆,在堂上坐下,先前在帘内已观察过这少年,长得倒是个俊俏,可惜那嘴唇薄凉,不是个好男人。 只不过又有高鼻梁,显然又是个好男人——在床上而言。 轻笑了一声打破沉默,“不知道小哥儿从开封而来,为王爷带了何话?” 李汝鱼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王妃身旁侍女。 苏王妃挥手,侍女们弯腰退下。 李汝鱼这才说道:“王爷只让我带了一句话来。” “妾身洗耳恭听。” 李汝鱼咳嗽了一声,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学着蟒服男子的口音,说了一句:“你就死心罢,给老子滚回开封来!” 苏王妃闻言愣住,旋即紧咬嘴唇,眸子里便泪光晶莹,倔强的说了句我偏不。 李汝鱼看得心头一荡起身,“话已带到,告辞。” 正欲离去,却听得王妃幽幽的问道:“你叫李汝鱼?” 李汝鱼只好回身点头。 这位如流云却又妖媚得似狐狸的女子眼里流溢出春水天情,虽然这只是她正常的神态,但落在李汝鱼眼里,却像是在心里烧了一把火。 恐怕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如此。 “观渔城那个李汝鱼?” 李汝鱼只好继续点头。 “雷劈不死那个李汝鱼?” 李汝鱼苦笑,“也许以后会死……的吧?” 鬼知道呢。 也许下一次雷劈,自己就和傻儿子一样成了一截焦炭。 苏王妃的眸子越发晶莹,一副像要吃人的样子……嗯,当然不是那种吃人,而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吃人,只不过这依然是她天生内媚,而非水性杨花。 “春风关杀了徐继祖,长坂桥逼得柳向阳倒戈的李汝鱼?” 李汝鱼点头,“算是罢。” 苏王妃笑了,这一笑百花盛开有风自来,又似狐狸翘尾化身**,端的妩媚无边可化百炼金钢,轻柔的道了声,“很好,我很喜欢你。” 眼神像贪吃的孩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冰糖葫芦。 李汝鱼内心狂挑。 任何一个热血男人,面对这样一个妩媚天生的女子说这种话,都会忍不住热血贲张,更何况李汝鱼这种刚经过一场春梦的少年。 尴尬的道了声王妃若是没事,我先走了。 出了王府,李汝鱼有些头重脚轻。 真心受不了。 和这样的女子相处片刻,却感觉相处了一年般漫长,总感觉那双水晶晶的眼眸在勾引自己一般,虽然实际并没有。 这种错觉,很可能会让一个男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毕竟男人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看见漂亮姑娘多看自己一眼,便会想当然的认为,她是不是在看我,是不是我吸引了她,她会不会是喜欢上我了,我不是应该考虑下孩子的蒙童教育问题了…… 李汝鱼当然不会这么想,她可是岳家王妃。 只是有些不解,苏王妃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为何要说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是单纯的赞赏? 还是别有深意? 不得而知。 但隐然有种感觉,自己似乎又摊上事了。 屋里,那个妖媚的王妃盯着李汝鱼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咬着嘴唇想了许久,才忽然嫣然一笑,“她的人么?那我去要要,看她给不给。” 王妃起身,极其欣长的腿如莲而移,向着屋外走去,一边对出来的侍女说道:“去一趟宫里。” 去宫里? 来到临安已大半年的侍女吃惊的很。 坐在马车里隔着窗帘望着盛世临安,妖媚的女子很不开心。 他竟然让我死心?! 为什么要死心。 我要得到的东西,他又不是没有能力给,凭什么不给我,就因为这原因,这十余年来,他始终和自己保持距离。 甚至连洞房花烛夜,也只是同床而卧,不曾有丝毫僭越,哪有当年为自己一怒拔剑,差点兵出开封直指临安的男人气概。 说出来天下人谁信? 已婚嫁十三年的岳家王妃,尚是处子之身。 妖媚女子知道那蟒服男子在害怕什么,他害怕陷入自己的温柔乡,害怕沉迷在自己的美色里,害怕有一天会因为自己而反了大凉,他在害怕自己的野望!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谁。 虽然坐镇北方如若隐帝,但他终究是岳精忠之后。 精忠报国,不负祖望。 但垂拱殿那妇人岂会相信你的一片忠心,她的心里可没有什么精忠报国,她只有走出这片世界,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的野望。 因为她已走到这片世界的巅峰,权利金钱对她而言都不再具有吸引力,不喜男色的她缺少了生活追求,她只有向着更远大的方向前进,才有活着的意义。 她啊,是个奇女子。 真希望有一天,能有个绝世好男人横空出世,好好的收拾她宠溺她,让她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这几十年来,从相识到如今,她活得太辛苦,从没爱上过任何一个男人。 也许,顺宗死的那一刻,她是爱过他的吧? 只是,世间真有男人能驾驭得了她? 几乎没有! 但是你呢,你不反大凉,那就只有等死,她不会容忍你这个北方隐帝。 既然如此,为了你,为了我。 你不反。 我逼你反! 狐狸精一般的女子,想起这一男一女,忽然很心疼,泪花无声而落。 你们为什么都要逼我? 202章 王妃,你闹哪样? 李汝鱼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岳家王妃说她很喜欢自己,表面上似乎是个寂寞少妇调戏一个热血少年,嗯,甚至于连调戏都说不上,因为说那句话的时候,苏王妃的神色里毫无淫秽。 她好像就是在简单说出心中一个很坦然磊落的想法。 第二日,那个冷得有些冰霜的凤梧局女子江照月便悄然来到夕照山下的小院,看得出来,这个身材窈窕但却偏瘦,胸前更无半两风光的凤梧局才女心情很好。 否则也不至于主动请了个传旨差事。 女帝口谕。 北镇抚司北卫二所总旗李汝鱼不辖入总衙所管,直接听命凤梧局,即日入住岳王府,担责护卫王妃事宜。 李汝鱼内心深处是拒绝的。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岳家王妃是要吃人的。 当然不是那种吃。 是另外一种让男人心甘情愿被她吃的吃。 这位王妃天生妖媚,你根本看不清楚她是真的在勾引你还是无心言辞的正常神态,和她在一起简直比观渔城守城还累。 然而圣意不可违。 江照月离去后不久,毛秋晴悄然回来,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据北镇抚司安插在乾王府邸的眼线消息,赵骊确实是打算对自己下手。 李汝鱼深思片刻,问毛秋晴,“可有说什么时候?” 毛秋晴坐在院子里,有一下没一下的用绣春刀戳着地上的蚂蚁,摇头说了句没有,而且也不知道乾王会在什么事上动手脚。 又道,你当所有那眼线都是乾王心腹呐。 李汝鱼一想确实如此,这等隐秘事情,能知悉就不错了,哪可能知道细节。 “近些日子你多去找下一下赵信。” “赵信去了绍兴府,等他回来罢,但是你呢?”毛秋晴一脸不爽。 李汝鱼苦笑,“我得去岳王府邸保护苏王妃,你回来之前,江照月带来的陛下口谕。” 毛秋晴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汝鱼一门心思想着去岳王府邸保护苏王妃的事情,也没注意到毛秋晴那像吃了狗屎的一样的不爽神情。 过往每每自己回临安述职,这位北镇抚司大佬总是言辞暗示,说自己若是愿意,他可以去找陛下,让自己成为他的副手。 世上当然没有这种好事。 赵信那充斥着情欲的落在自己胸口的目光将这位大佬的心思曝露得不能再明显,就是想让自己成为他的禁脔。 想起这,毛秋晴就觉得吃了一堆狗屎一样恶心。 他赵信也配? 李汝鱼长身而起,“就这样吧,密切关注乾王府,我得去应职了。” 但李汝鱼没能去成岳王府。 刚起身,庭院下的台阶下,便出现一位穿着雪白襦裙的女子,缓缓飘上来,在这个阴霾的秋末里,如一片雪白流云。 仿佛吸尽了世间光彩,才有如此阴霾天气。 李汝鱼怔了下,“苏王妃你这是?” 女子着了白裙,面容含笑,笑容不妩而魅,眉宇里尽是春色,让人心跳乍急时,仿似来到百花绽放的初春。 樱唇微张,声音恍然天籁,腻人至极,“在这里,我不再是王妃,你可以叫我苏苏。” 苏苏? 李汝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要闹哪样。 咳嗽一声,“我正准备去王府应职——” 苏王妃自来熟的走入院子里,笑眯眯的看了一眼一脸敌意的毛秋晴,又笑眯眯的道:“不用去王府应职,我打算住在此处。” 说完话后,女子望向不远处。 那边,是和闲安王赵长衣关系匪浅的黑衣文人所在的精舍。 李汝鱼心里咯噔一下,“你住这里?” 苏王妃点头,“对啊,怎么,怕我吃了你?” 毛秋晴闻言翻了个白眼,看你这架势,确实是跑起来吃人的啊,真是个不害臊,还是一位王妃呢,也不知道北方那位王爷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李汝鱼苦笑,“这……似乎有点不合情理。” 苏王妃轻笑了一声,“合不合情理,那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你若不信,大可去垂拱殿问那个老女人,她必然是不会有意见的。” 目光依然落在精舍院子里。 依稀可见,黑衣文人正在自弈,那个青衣奴婢按剑而立,默默的望着这边。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 有些事情,因为站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看法,自己如今只是女帝麾下一柄剑,很多事情看不清楚,但既然女帝这样安排,想必有她的道理。 苦笑了一声,“你自便就好。” 只是护卫她,又不是当仆人,也许用不了一两天,她受不了清苦自己就跑了。 毛秋晴神色奇怪,神态淡定的说了一声,“我去买菜。” 这几日饭菜都是李汝鱼做,这位贴身女仆实际上只负责收拾房间浣洗衣物,更多的时间是去北镇抚司总衙为李汝鱼打探乾王的动静。 效果倒也不错。 在总衙一位指挥同知的配合下,李汝鱼拿出数额不菲的会子买通了不少人,如今已在乾王府邸四周埋下眼线,也许要不了十天半个月,不需要北镇抚司李汝鱼也能第一时间得知乾王府的动静。 李汝鱼只好亲自为苏王妃收拾一间房子做寝室。 这位不输女帝的女子,妩媚的站在门口看着李汝鱼忙来忙去,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收拾房间作甚,我可以和你一间啊。 李汝鱼差点没把自己摔地上。 尴尬的咳嗽一声,不敢回答。 当然不会当真,这很可能是她在故意戏谑自己——李汝鱼可从没觉得,自己又让一位王妃主动上门暖床的魅力。 这当中很可能是女帝安排了什么事情。 也许是针对乾王赵骊? 那位王妃倒是很淡然,戏谑了李汝鱼发现少年的尴尬后,很是得意,留下一句等下会有人送来一应衣物,放房间里即可,这位流云一般的女子出了院子,绕开黑衣文人所在的精舍,去夕照山上看风景去了。 永贞元年,秋闱将至之日,临安骤起无形风波。 岳家王妃,当年那个和女帝一样名动京华的流云一样的女子,竟然搬离苏王府,住进了北镇抚司总旗李汝鱼在夕照山下的院子里。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是要搞事情啊? 无数人等着看热闹。 203章 吃亏还是血赚,这是一个问题 “胡闹!” 垂拱殿里,妇人大发雷霆,几乎是掀了御书桌,吓得一众太监慌不迭跪下,只有江照月和柳隐两人,后者默默的去给女帝倒茶,前者默默的在地上收拾散乱的折子。 听到消息后,妇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昨日在垂拱殿,三番五次对她说过,千万不要胡来,甚至明确的告诉她,朕不给,她不能抢。 现在竟然来一手! 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忠告当成了耳边风。 你是有夫之妇,和一个热血少年住一起算什么事,虽然自己了解那少年不是那种色中饿鬼,要不然早把毛秋晴吃干抹净。 可外人并不这么想。 尤其你家那个坐镇北方的男人——因为种种原因,你俩之间一直清白着,但咱们几人谁不清楚,若说当今天下谁最在意你,当属那位王爷。 现在倒好,不论是否会发生什么,今后你的清白都将被冠以一个问号。 这对那位王爷而言,是奇耻大辱。 妇人不恼怒于岳王妃的肆意妄为,但却恼怒她将李汝鱼拖入火坑——无论你和岳平川最后怎么样,他都不会容忍这顶帽子。 很可能的结局,岳平川会强势斩杀李汝鱼。 妇人怒意滔天,垂拱殿里无人敢出一口大气,原本在门口来通报说吏部尚书谢琅求见的内侍左都知薛盛唐见状不对,转身就溜了。 跑到殿外对那位风急火燎的吏部谢尚书说女帝陛下正在气头上,谢尚书你有事还是等个合适的机会再来觐见罢。 谢琅唉声叹气的走了。 心中不无担忧,也是刚得到消息,在暗地里护卫李汝鱼的元曲笑得很诡异的告诉自己说岳家王妃要住进李汝鱼的院子。 谢琅当然明白这件事的要害之所在。 很可能会导致自己青睐的未来孙女婿今后要面对岳家王爷的无敌之枪。 这是吃大亏的地方。 至于小亏? 不存在的。 谢琅也是男人,也是当年少数几个见过还是临安苏苏时的岳王妃,那时的她还冷若冰霜——远远不是江照月可媲美的冷若冰霜。 李汝鱼要是能和这位王妃发生点什么,那不是吃亏。 那叫血赚。 丢半条命也大赚的血赚! 但不论怎么说,自己得为小小着想,是以匆匆赶来大内,想请陛下出手,目前看情况,似乎女帝陛下拿这位任性王妃也无可奈何啊。 谢琅很忧心,虽然消息不如女帝来得神通,但多少听说了孙女在开封吃醋生气的事情。 那还是张绿水和李汝鱼清白着的情况下。 如果李汝鱼和这位岳家王妃发生了点旖旎事情,小小会怎么办? 谢琅长叹了口气。 回首望向大内皇宫重重殿宇,许久才轻叹了声,小小啊,万一以后鱼哥儿功成名就三妻四妾了,你可怎么办哟……不提苏王妃,就是那个张绿水的心机也极难应付。 真深怕那一天,你成了苏王妃,而张绿水成了女帝…… 夕照山下精舍里,黑衣文人听完那名叫唐诗的青衣女子说完后,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笑,“她果然还是世间是懂陛下的人,也是最懂岳平川的人。” 有句话没说,她也懂我。 和李汝鱼住在一起,看似是恣意妄为的无厘手,但其后引发的后果会怎样,现在都不好说,有一点可以明确,她是故意给赵骊机会。 因为女帝当下让枢相公把虎牙铁贲牵制在云州,若是赵骊还是岿然不动,女帝大概率会开始削藩。 那时候岳平川将寸步难行。 反了大凉? 没有绝对的理由,岳平川不敢如此行事,不仅要背负千古骂名,也无颜去地下见大凉兵神岳精忠。 不反大凉? 那就只有等死一途,女帝虽然话说的好听,但真削藩成功,又怎么会让岳家王爷继续苟活——况且岳平川也不会过那平庸日子。 所以苏王妃这一手,实际上是将祸水西引。 用她自己作为棋子,牺牲清白和名声,同时搭上李汝鱼的性命,让赵骊动手,让女帝先对付赵骊,其后还有王琨。 等女帝收拾了赵骊和王琨,也便元气大伤,短期内无法削藩。 而另一种可能,就是赵骊和王琨依然按捺得住,那么她这一手就是逼迫岳家王爷反了大凉——一旦岳平川揭竿而起,赵骊和王琨必然要趁势作乱。 这三人,女帝必然会优先对付赵骊和王琨,如此为北方带来无限可能。 这个女人是,心机深着呐。 只不过…… 黑衣文人长叹了口气,你终究还是不如垂拱殿里的她,其实你怎么落子,都在她算计之中,无论怎样,她都是获益者。 黑衣文人的目光落向青云街闲安王府。 但是,你们似乎都忘记了大凉还有个一直低调茁壮成长的闲安王爷,亦有意江山。 三分的天下,这位赵长衣当居一格之地。 女帝和赵长衣、岳平川、赵骊、王琨和赵愭,四方势力,总得有一方先覆灭。 况且,还有一条大鱼潜渊。 以前只以为李汝鱼是一枚棋子,可观渔城这少年雷劈不死,更是为那位夫子挡下无穷尽的青紫惊雷,这少年已从棋子摇身一变,拥有可以在棋盘上落子的资格。 少年不死,便能得异人心。 当然,他的格局目前甚小,只能蛰伏,但一旦天下三分而乱,则是他的舞台——若能归拢天下异人,谁可与他为敌? 黑衣文人收回思绪,没有去理睬苏王妃的惊世之举,问青衣女子,“唐诗,开封那边,你二姐和岳家三世子接触上了没?” 青衣女子笑了,“有消息传回来,那位三世子似乎也有意取岳平川而代之,也有意和陛下取得联系,着实有些狼子野心。只不过他将野心潜伏得好,另一边也可能是岳平川的自信,所以根本无惧这位三世子是否是异人。” 黑衣文人点头,“他还在等罢。” 没有得到李汝鱼之前,那个三世子是不敢反了岳平川——毕竟岳平川是大凉枪神,那位三世子若反,必然要和岳平川对上。 作为一个异人,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从一场惊雷里活下来之前,是绝对不会贸然动手。 所以这天下,终究还是被李汝鱼这尾鱼搅动了。 204章 七十一贡生 黑衣文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空虚,棋盘上仿佛出现一个无法拿捏的点,那个点附骨生蛆一般在棋盘里无理的滋生蔓延。 无法掌控的空虚感让他难以心安。 转头望向院墙根下桌子上的那盆花,其中有一朵伸展了一爿花斑,血红色。 叹了口气,大鱼将游于何时? 无法掌控的感觉,确确实实是那少年带给自己的。 从扇面村出来,他给了人太多的意外。 春风关、长坂桥、观渔城,这个少年一步一步走入天下人眼帘,看似漫不经心的成长,其实极其野蛮,无可阻挡。 会不会有一天,这少年成为定鼎天下的重要之人? 黑衣文人不知道。 如果此事事了,他能从岳平川的枪下活着,那一天的他必将成为这天下的一个重要势力——垂拱殿里磨剑的她,会不会被这柄剑反伤? 黑衣文人依然不知道。 但是当下有件事更迫切,轻声说了句:“赵骊的天魔凶相不似常人,唐诗,你要着人准备一下,若是那一日来临,这位乾王很可能如赵飒一般杀出临安。” 当今天下,谁都有可能是异人。 岳家三世子是异人无疑,而且他对岳平川的血脉归属感比较强烈,但再强烈的血脉归属感也压制不了对江山霸图的野望。 所以这位三世子才生出取而代之的狼子野心。 那么赵骊呢? 他有没有可能也是一位异人,毕竟天魔凶相世间极少见。 王琨是不是? 赵愭是不是? 岳平川是不是? 那么女帝呢,是不是? 在黑衣文人眼里,所有在自己棋盘上的人,都可能是异人。 想到这黑衣文人冷笑了一声。 异人? 不一样是人,难道杀不死么…… 不知道为什么,黑衣文人想起了闲安王赵长衣,忍不住摇了摇头,天下三分以后,他来一统天下,会不会让自己狡兔死走狗烹? 长身而起,走向屋内。 无双国士,又岂会死在辅佐之人手上。 …… …… 绍兴府,一座大院子里。 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黑着脸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怒视手下那群缇骑,“人呢?” 一位白脸汉子面目苍老,眼袋极重,一看便是被酒色掏空的人,闻言讷讷的说道:“属下连日连夜守在院外,这数日来根本没见到有人出门啊。” 赵信一脚将这汉子踹飞,“废物!” 按刀走进书房,看着散落一地的宣纸,以及乱成一团的书架,陷入沉思。 这一次得到消息,说有个写书人藏匿在这座宅院里,消息来源的推测有可能是写禁书《大凉搜神录》的七十一贡生,但也可能不是。 毕竟这个院子的主人是个知天命的白发老人。 而且从不出院门。 一应笔墨纸砚都是一位小丫头出门购买,偶尔也会有神神秘秘的人登门,后来查证,其中一位神秘人是一位书商后才确定是个写书的大家。 北镇抚司的眼线立即联想到七十一贡生。 不论是不是,这个老头子都很可疑,赵信转身出门,对手下说到:“立即去将那些进入过这个院子人找到,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先前被赵信踹飞的酒色汉子一脸惶恐,“赵大人……早上您未赶到时属下得到消息,那些人在昨夜全部暴毙。” 暴毙? 赵信心中如电闪过,杀人灭口! “给我彻查!” 赵信暴怒,恨不得挥刀将这汉子斩了。 院门口忽然传来声音,“赵都指挥使息怒,这件事真不怪他,在出事之后,我已着人全力侦察,但所得聊了,这位七十一贡生的背后,很可能有一个庞大的组织。” 一位穿着知府官府的读书人走入院里。 举手做揖对赵信行礼,“下官崔笙,忝任绍兴知府。” 赵信唔了一声,隐约记起来了这个出身清河崔氏的人,倒不是崔笙在官场有多大名气,关键是他去江秋州任知州时,发生了长坂桥一事。 事后这位崔家子弟不仅没被陛下降罪,反而高升去了兴元府担任知府。 有些诧异的道:“你不是在兴元府么?” 崔笙丝毫没在意赵信居高临下的态度,实际上赵信确实有这个资格,北镇抚司都指挥使,陛下左右手之剑,别说区区知府,就是六部尚书,赵信也可以拿捏一番姿态。 于是笑道:“蒙陛下隆恩,半个月前刚调来绍兴府。” 这确实是隆恩。 兴元府距离临安极远,而绍兴府则毗邻临安,做出政绩来很容易简在帝心,虽是知府级别的平调,但却是变相的高升。 这件事当然不是女帝真的记着他。 而是清河崔氏的影响,以及清河崔氏的女婿、礼部尚书谢琅的手笔之一。 赵信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也不好过分给这位清河崔氏子弟脸色看,缓和了神情,缓缓问道:“崔大人有什么发现?” 崔笙苦笑着说道:“其实下官并不知道赵都指挥使前来捉拿犯人,只是循着那几个暴毙书商留下的线索查找到这里来,不巧遇见了赵大人,说起来也奇怪,那些个书商的死因都是中毒,他们经营的书坊从《大凉搜神录》上捞取了大量的好处,但据调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院子的主人就是七十一贡生,当然,不排除被人事先编排,毕竟灭口后一切都死无对证。” 赵信蹙眉,“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忽然间悚然心惊,脱口而出:“青龙会!” 《大凉搜神录》名列禁书之首,屡禁不止,这几年在大凉民间流行,经营之人没少赚钱,对于青龙会而言,是个极大的财源。 况且,在绍兴府要做到这等神不知鬼不觉,除去官府外,真没其他势力有这个能力。 崔笙摇了摇头,“也不见得,除去青龙会,临安还有几人有这个手笔。” 至于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赵信越发惊心,陛下是肯定不会允许《大凉搜神录》的存在,但是其他人呢,比如铁血相公王琨,又比如乾王赵骊。 他们都有足够的理由,也有绝对的能力来经营《大凉搜神录》。 毕竟,这个营生可以一边敛财,一边打击陛下的民望。 赵信一刻也呆不住了,让崔笙配合北镇抚司查缉后续事宜,立即快马加鞭赶回临安,这件事必须尽快告知陛下。 …… …… 临安到建康的官道上,走着一位说书人,知天命年纪却已生白发,背着书篼,一脸慈爱的看着身前蹦蹦跳跳背着三弦的小丫头,溺爱的道了声慢些慢些别摔着了。 小丫头回头吐了个舌头。 老人莞尔。 暗想着这一册的大凉搜神录,似乎应该写徐晓岚蜀中剑劈惊雷十三道而死的事情了。 铁齿铜牙呐,死得可惜。 大凉搜神录虽是禁书,却是斋中聊异。 205章 徐霞客出海东征 登州海域。 风萧萧兮水转清。 今日难得天晴,极目望去,海天之间一片湛蓝,风平浪静,仿佛一块翠兰玉布铺展在天地之间,绵延不尽。 登州临海码头处,人声鼎沸,龙狮舞动锣鼓震天。 十二艘大船一字排开,桅杆高耸,船身巨大各插旌旗,上书一个偌大的“凉”字,船身绕红布,崭新亮丽如十二位巨人,矗立在海天之间,分外抢眼。 又以主船为巨。 数十米长的巨无霸船身,船头雕龙,张着狰狞大嘴,威势睥睨,龙目如鼓平视海天之远。 码头上人山人海。 无数人被这十二艘大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大凉竟有如此巨船! 也有成百上千人黯然涕下。 今日之后,和稚童幼子天涯相隔,不知道何日能再相见。 五百盔甲雪亮的禁军士卒,在一位浑身披甲身材却有些矮小粗壮的将军带领下,分批各登一船,其后又有登州士卒,护送三百对童男童女各登一船。 码头之上顿时哭声一片。 有咒骂徐振者,也有人在大骂女帝昏庸。 不过好在有州兵押阵,倒也没大乱,对于辱骂女帝这,因临安先有旨意过来,今日可饶其罪。 那位矮小的披甲将军转身来到码头上,对一位着儒衫留着八字胡须的中年人说道:“徐大人,所有事宜准备妥当,只等吉时一到便可扬帆。” 徐振抚须颔首,颇有倨傲之态,对这位禁军统制赵倭说道:“甚好。” 此次远征东海尽头,禁军都虞候赵倭连连升官,直接跳到了统制,擢升力度之大堪称盛隆之恩,只不过下属禁军只有五百人。 而一介布衣的徐振,更是被女帝陛下加封了个征东指挥使,吏部那边探讨了许久,决定给这个从没有过的官名定在正四品,为武散官。 从布衣到正四品,徐振可谓达到了无数人一生的仕途梦想。 但无人羡慕。 东海究竟有多大,海上究竟有什么,是传说的人间仙境蓬莱方丈瀛洲,还是数不尽的海兽,又或是暗无天日的狂暴飓风,无人得知。 但数百千年来,但凡走入东海深处的渔民,从无生还。 所以谁都知道,徐振这一去很可能有去无回。 再高的官,没有命回来也是虚妄,是以哪怕女帝将徐振的官职加封到一品,对于大凉朝野而言,也无人艳羡。 在徐振身旁,站着两位身穿钦天监官服的青年。 大袖飘飘,丰神玉朗,端的是道骨仙风。 这两位钦天监供奉,是世间已经绝迹的练气士,善测算,知天文懂地理,是本次出海的重要人物,和钦天监那位老监正不同,这两位供奉看似青年,实际已过了不惑之年。 在这三位周围,站着一群登州本地官员。 此刻唯唯诺诺和徐振寒暄着,不外乎就是些场面话,实际上没几个人当真。 巴结徐振? 不存在的,一个将死之人,何至于需要巴结。 在更远处,站着位和人群格格不入的黑衣人,腰间佩剑,脸色依然苍白得毫无血色可言,正是大伤初愈的闫擎。 这位曾为老相公柳正清剑挡惊雷的大内高手,内心毫无波动。 虽然知道此次出海九死一生,那既然陛下有令,自己便去,也明白陛下的用意,若真能有所发现,若徐振做出不利于大凉的举措,可诛之。 那两位从临安钦天监赶来的供奉,甚至于统制赵倭,应都得到了陛下这样的旨意。 毕竟徐振是北镇抚司在册的异人。 有小官吏过来说了一声吉时已到,徐振看了一眼两位钦天监供奉,得到肯定的眼神示意后,意气风华的大手一挥。 出发! 徐振率先,赵倭随后,其次是两位钦天监供奉,闫擎悄然走在最后。 祭过牲口,一行五人登上主船。 码头之上,礼炮轰鸣,随着一声声大喊,十二艘大船落下帆布,在炮声轰隆里扬帆,驶出码头后,一艘大船先行,主船随后,十艘大船拱卫其尾。 形如三叉戟,乘风破浪劈开翠兰大布,直指东海深处。 大凉远征东海,不知祸福。 码头上,那三百对童男童女的家人里,有人受不住煎熬,撕心裂肺痛哭中,不少人晕厥——当然,大多是童男家人。 毕竟失去的是一位男丁。 好在有大量州兵控制着局面,倒也没什么,其后便是进一步落实善后工作。 女帝之意,但凡献出童男童女者,免赋税十年,若家中有求学应举之人,州学应打开方便之门,若有人需要承祖荫入仕,吏部也优先为善。 种种善后措施,倒也挽回不少民心。 人群渐渐散去。 最后便只剩下数人望着劈碎海面在阳光下远去的十二艘巨无霸,渐行渐远渐无声。 一声长叹。 白衣胜雪满面沧桑的夫子有些意兴阑珊,轻声说了句又蹈覆辙,祸福可知乎? 曾经也有位千秋霸主,让一位道士率领三千童男童女远赴海外求取长生不老药,巧的是那位道士也姓徐,只不过后来再无音信。 劳民伤财无所获,祸矣。 今日女帝,虽不为长生不老药,而是志在天下,为世间开拓更宽大的眼界,但又能得到什么。 如果东海尽头是更强大的王朝,会不会为大凉招来灭顶之灾? 夫子有些愁困。 一旁的李婉约拉了拉夫子衣角。 夫子回首笑了笑,“无事,就是有些感触罢了。” 从开封离开后情绪就极其不好的小萝莉依然没走出红衣小姑娘带来的阴影,目光并没有落在远处即将消失在天海尽头的大船上,心思也不在夫子身上。 只是气鼓鼓的盯着不远处,香腮绯红。 那里有两位女侠惬意着呐,一红衣斜挎长剑,一女侠背负双剑,见状挑衅的回了个白眼,有本事一个人过来啊,看我们不戳死你。 小萝莉恨恨的啐了口气,“呸,不要脸!” 夫子略感好笑,可身为长辈,确实不好掺和到小辈的感情纠纷里去,对那两位女侠也无奈的很,拍了拍衣袖,“走吧,那位大儒在明池楼设宴,鸿门宴呐。” 但有何惧,我家弟子谢晚溪便可让你无地自容。 大儒,沽名钓誉者众。 徐振入海东去。 夫子和小小负笈南游。 206章 圣人之路 徐振入海东去,本是大事。 但传到临安后,水花都没有冒一个,没多少人去在意必死之人的动向,就连垂拱殿里的妇人,得知消息后也将此事放到了一边。 就算找到东海尽头,一来一回也得三两年。 临安朝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夕照山下的小院子里,那里正在上演一出闹剧。 盛世王妃,和女帝的一柄剑搅和在了一起。 不知道开封那边得知消息后,会是何等反应,那位王爷会不会一怒持枪闯临安,一枪就把那少年穿个透心凉? 谁都不敢确定。 就连欲要对李汝鱼下手的赵骊和沈望曙,也选择了原地观望。 岳平川一怒杀向临安最好。 如果这位王爷忍受得了头顶这么大一片草原,到时候再以岳王妃做点手脚,就不信那位王爷按捺得住,总得将他逼反。 如此,王琨和赵骊才有可趁之机。 …… …… 苏王妃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即使嫁给了天底下最爱自己的岳家王爷,也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 她认为自己从来没有爱上一个人。 当年的事情,自己爱过顺宗吗? 没有。 后来远嫁北方后,自己爱过岳平川吗? 应该没有。 苏王妃从没想过,有什么样的男人能让自己爱上。 曾经有个男人为了自己而灭朝,自己都没有真正的爱上他,虽然换了一副身躯,但内心的自己,却是那一世。 妖娆的皮囊下,是一颗腐朽的心。 这一次如果真的能做成那件事,苏王妃真的不介意和那少年春宵帐暖一番。 至少那少年挺好看不是? 只要能逼得北方那个男人走在他应该走的路上,一切都值得。 为此,自己愿意用美色诱惑李汝鱼。 没有感情可言。 只是利用在那个老女人心中极其重要又雷劈不死的少年。 但是很快,这位名叫苏苏的岳家王妃就发现,这个看似很好看的少年,其实很不好勾引,意志极其坚毅,丝毫不输坐怀不乱的岳平川。 比如此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少年饭后,围绕着夕照山跑了一圈,回到院子里练剑。 嗯,正儿八经的练剑,此剑非彼剑。 岳王妃苏苏便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少年练剑。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忽然起身,进房拿了张方帕,又回到原地坐下。 小半个时候后,李汝鱼收剑入鞘,略有诧异,“怎么毛秋晴还没回来?” 苏王妃俏笑了一声,“可能被琐事绊住了。” 明日就是秋闱,北镇抚司近日忙成了狗,需要就此次参加科举的人再进行最后的调查,资料汇总之后上报女帝。 如果有异人参加科举,如果中举如何处置,没中举又如何处置,都需要女帝授意。 李汝鱼便没在意。 却吃惊的发现苏王妃起身来到自己身前,笑靥如花的道:“出汗了呢,我帮你擦擦。” 李汝鱼顿时大气不敢喘一口。 更不敢动分毫。 少年终究只是个少年,在扇面村也就是和小小牵牵手,都是单纯的赤子之心,哪经历过这等别有心计的暧昧接触。 苏王妃拿起方帕,用边角轻轻的擦拭李汝鱼的鬓角。 “要不要去洗澡呢,妾身去给你放水。” 声音就在耳边,吹气如兰。 李汝鱼心中如有万马奔腾,僵硬着身躯稍稍侧身,不敢看这位王妃哪怕是一眼。 那咬着嘴唇喃语的容颜,就如一柄剑一般刺进心里。 搅热了人心,搅起了热血。 苏王妃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忽然就真的生出了兴趣,持方帕的手悄无声息的下落,另外一只手轻柔的上撩,搭在李汝鱼脖子上。 便如八爪鱼一般撩在了少年身上,眼眸里更是秋水荡漾,水汪汪又直勾勾,似蕴藏了千言万语,“挺热啊,洗个澡就不热了,毛秋晴不在,妾身可以服侍你哟。” 李汝鱼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汗毛倒竖,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夕何夕。 苏王妃媚眼如花,一只手便拂了起来,从李汝鱼脖子上撩过耳垂,捋顺了沾着汗的鬓发,也不言语,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少年。 眸子里流转着赤裸裸的欲望,如野火燎原。 又如暗夜里的星辰。 这一刻的苏王妃,是真正的妖媚女人。 是那个祸国的异人。 不再是大凉的苏苏,也不再是开封的岳家王妃。 很热。 李汝鱼觉得很热很热,似乎掉进了地狱的无边火海,似乎坠入了看不见的深渊,将自己的心智一点一点的吞没。 浑身很紧。 又似被束缚在一个无法动弹的紧致牢笼里,内心深处,迫切的想要找一个出口,找到一个能够让人心安的地方。 那是温软的故乡。 心神恍惚的少年不知道,这是男人最原始的情欲。 无关感情。 少年的鼻息渐渐粗重。 苏王妃很有些得意,这么简单的诱惑竟然有效? 这少年原来是个猪哥呢。 眼眸里春意盎然,还有一丝浓郁的挑衅和鼓励,又不着痕迹的自然而然的挺了挺胸,这一下便如引爆了火山。 少年的心里仿佛油锅里滴下了水珠,刹那之间沸腾爆裂。 苏王妃眯缝着眼。 长长的睫毛在夜色里,如天上星闪耀。 又轻轻向前凑了凑红唇。 任君采撷。 少年盯着那充斥着欲望和诱惑的红唇,心里的防线即将崩溃,身躯已有些忍不住要俯过去,神情却倏然间有些呆滞。 苏王妃眯缝着眼,看着满面绯红的少年,眸子里燃烧着火焰,一点一点的靠近。 心里忍不住得意的笑。 世间果然没有男人能拒绝自己的诱惑。 绝对没有! 只是下一秒便愣了。 但见少年呆滞片刻后,倏然闭眼,又数息后,平缓的睁开眼。 重新睁眼的少年,所有火焰湮灭,眼里一片清明。 坚毅如铁。 冷静而又淡然的伸手推开含苞待放的王妃,大踏步向后院走去,一语不发又冰冷绝情。 苏王妃震惊莫名,措不及防里跌坐在地。 少年竟然拒绝了。 为什么? 跌坐在地的王妃不甘心,哎哟一声,无须任何手段,泪水便滂沱滚落,嘤嘤啼啼小声啜泣。 正踏步的李汝鱼愣了下,回身一字一字问道:“王妃怎么了?” 话语很冷。 苏王妃撩起裙摆,露出雪白得刺目的大腿,浑圆紧致而欣长,即使在夜里,借着星光和些微天光,也能清晰的看见那羊脂白玉一般细腻的妖娆美腿。 “伤了。”苏苏哭泣着轻语。 李汝鱼面无表情,点了点头,毫无情绪的道:“王妃请自重。” 少年转身去了后院。 坐在地上的女子怔怔的望着少年背影,泪水说收就收,愣了许久,才饶有兴趣的道了声,这少年倒是有趣呢。 先前他看自己的眼神,绝对有着赤裸的情欲。 可后来就清明得像明月一般纯洁。 女子就这么坐在地上,傻傻的看着后院里,听着后院的水声,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秋末了,冷水澡很凉吧? 冷水能浇灭你身体的欲望,但你内心的欲望呢? 少年,你终究是个男人。 而且是一个从懵懂走向热血的男人,是一个对女人身体有着无限美好遐想的男人。 就不信你能视红颜如枯骨。 就不信你能做到圣人不惑,走出一条不沦女色之路。 207章 夜半读圣贤 冷水很凉。 李汝鱼心中的火焰一团团被浇灭, 从后院出来,看见坐在堂屋里的王妃,李汝鱼有些诧异。 正襟危坐的王妃身上再无丝毫妖娆气,就连天生的内媚也消失殆尽,圣洁得一如那坐在文庙里的先贤圣人。 这一刻的王妃高冷,冷若冰霜的冷。 冰火两重天。 很难相信,眼前这具坐在那里如冰雕一样的女子,竟然就是先前那个媚态无边,似乎能在床笫间将男人榨成白骨的妖媚女子。 李汝鱼很尴尬,忽然发现情况颠倒了,似乎先前不是王妃诱惑自己,而是自己侵犯她,做下了人神共愤的事情。 轻声道了句王妃早些歇着罢,时候不早了。 李汝鱼进了卧室。 坐在堂屋里的女子望着院子外的黑暗里,冷若冰霜的脸上没有情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之后,才悄然起身回房合衣躺下。 我花开后又数年,何人且来怜。 这寂寞啊,真是个如秋月霜冷,让人好生忧郁…… 这一夜李汝鱼又大梦。 梦里有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小小还是宋词,可翻云覆雨间,却总感觉有一双不合常理的大长腿,还有一片葬尽天下英雄的胸前风光。 大梦醒来的李汝鱼换了衣衫后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开始思索春梦这回事。 男人似乎都会做春梦,而且梦里多是无名美女,自己两次春梦都如此,比如今夜,人是小小或者宋词,可长腿似乎是那个王妃的,胸又似乎是毛秋晴。 这当然不是说明自己爱上了王妃和毛秋晴——只不过是男人成长过程里,对异性美好之处的向往之情,无关爱情。 此是少男思春。 少年李汝鱼,懵懂而又热血的慢慢成为男人,却在这关口上,遇见人生最大的诱惑,或者说,这也是一种磨砺? 只等一日,金鳞池中化青龙。 李汝鱼沉沉睡去,清晨时分醒来时,昨夜虽大梦,可依然发现身体犹有希望,仿佛有一团火在小腹,绷紧得让人异常难受。 少年翻身穿好衣服,洗漱之后便离开小院,围绕着夕照山疯狂晨跑,以此消磨思春的精力。 昨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毛秋晴穿了襦裙,走进李汝鱼的房间,拿了昨日换下的衣衫,看见放在床边的内衣,犹豫再三,还是伸手。 迎面一股腥风。 毛秋晴满面绯红,要死了啊! 精力怎的如此旺盛,少做点春梦要死? 无奈的将所有衣服卷裹,来到后院准备浣衣,却见那位着白裙的妖媚女子笑眯眯的蹲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着少年的内衣。 旋即噗嗤一声笑了,问道:“你这女仆很难受吧?” 毛秋晴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苏王妃也不介意,依然笑得很捉狭,只是话语却很正经,“我知道你想杀一人,可垂拱殿那老女人不让你杀,要不,你跟我回开封?也不用在此给这少年端茶倒水,说不准哪天就被他给吃干抹净,咱们女人啊,得对自己好一点。” 毛秋晴愣了下,不做声,有些意动。 良久才斜乜一眼王妃,说了句昨夜可是有人主动送给别人吃…… 又不无挪揄的说可惜别人不想吃。 苏王妃笑靥如花,丝毫不介意昨夜的事情被毛秋晴发现,“我一个花开十数年的老女人,吃下嫩草又怎么啦,但你可是黄花闺女,未来还有大把的好男人在等你呐。” 毛秋晴不屑的哼了一声。 谁稀罕? 昨夜那少年的反应,真是让人赞赏有加。 如果世间还有男人在这位妖媚王妃的诱惑下保持心神清明的话……大概也就他了。 李汝鱼买了早食回来。 日子好像还是没有变,那位王妃总是会利用一切机会来勾搭自己,有时候甚至当着毛秋晴的面要坐到自大腿上来。 平日里各种撩发秀腿,甚至于襦裙低得能看见半球风光,简直让人欲哭不能。 毛秋晴可以对此视若无睹。 因为她是女人,而且每每看到王妃酥胸半露的襦裙,这位身材极其娇小的北镇抚司屠刀,都会露出不屑的神情冷哼一声。 女人天性下,毛秋晴丝毫不惧王妃。 甚至于当着王妃的面挺胸。 让那位王妃笑容僵了一下,旋即道了声大有什么用,还不是一堆肉,不大不小刚刚好,盈盈可握又或者是盈盈半握,那才是世间最美。 毛秋晴只是冷笑一声反击,那是因为你没有。 王妃被噎了一下,难得的没了傲气,事实胜于雄辩啊…… 一旁的李汝鱼那个尴尬啊。 索性非礼勿听。 夕照山下的院子里日子很不平常,各种风言风言从山下传遍临安,又从有心人的笔墨通过信鸽传向北方。 言辞间,多有苏王妃被女帝逼迫,去拉拢一位少年才俊的挑拨离间口吻。 无声的风波正在酝酿。 谁也不清楚,北方那位王爷会如何反应。 但李汝鱼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反应。 这一夜临安骤然起秋雷,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在低空炸响,天地之间一片震动。 只见秋雷不见雨。 李汝鱼刚进房,还没来得及关门上栓,门被推开,那位王妃便如流云一般飘了进来——或者说,如狐狸精一般钻了进来。 王妃刚沐浴,穿着雅白睡裙,没有束胸包裹的风光触目惊心,露出的半截长腿美得无以言容。 丧心病狂的美! 长发湿漉披肩,秋水一般的眼眸里尽惶惶,进来之后狸猫一般抱着李汝鱼,四肢缠绕,吊在李汝鱼身上,“我怕!” 怕惊雷。 这一攀附,李汝鱼顿时感受到了女子美好,心底里骤然火焰升腾。 少年大惊,欲挣扎,却越挣扎越紧,一不小心便跌坐在床上,姿势便分外暧昧……王妃此刻吊着他脖子,坐在他大腿上,脸颊埋在他胸口。 李汝鱼内心狂躁不已,不敢再有怠慢……只需要沉沦其中刹那,就会彻底迷失在这位王妃的无边媚术下。 少年用尽全身力气,甚至也不管最后那一推是按在了一团温软上,将王妃推倒在床,起身顺手抓起绣春刀,冲出院子。 已经入睡的花斑闪电一般蹿出,跟了上去。 毛秋晴站在黑暗里看着这一幕,无声而笑,贱人就是矫情。 活该! 王妃躺在李汝鱼床上,蜷缩如猫,无声而哭。 我真的怕惊雷呀。 少年十五岁,那经得起如此撩骚,出了夕照山,浑身燥热不能退,顺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可内心依然躁动不安,热得浑身难受,索性大声诵读圣贤语。 “天地有正气,皓月长清明。” “子不语怪力,人不言无患,久视观远,以正己身,明辨恶非,兼听善达,此曰,君子不黜,此曰,小人不举。” “春花秋月过时少,人间白头莫问愁。” “……” 少年被逼发狂。 这一夜里,小半个临安城中,无数人在惊雷里听见屋外的读书人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还以为是秋闱里的举子出了什么问题,倒也没人出来管。 而巡夜的兵丁看见李汝鱼手上的绣春刀,也明智的选择退避三舍。 不知不觉里,李汝鱼绕回了青云街。 先走到乾王府邸前,少年心狂的李汝鱼无以宣泄,情绪骤然暴狂,两刀将守夜兵丁拍飞之后,扬起绣春刀重重的敲在朱门上,大声怒吼。 “赵骊,给我滚出来。” “我剑长青,我心尚热。” “来来来,且拔刀,且执剑,但问生死事,莫弄权谋术!” 花斑在后,仰天望月嗷嗷狼嚎。 嚣张至极。 208章 满城风雨尽人知 砰砰的声音,在惊雷里,惊醒了青云街无数仕途官老爷。 深深殿宇里,乾王殿下双手抱枕脑后,天魔凶相的脸上带着享受不尽的舒爽,侧妃徐秋歌赤裸如白条,跪坐在他腹上。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如有千只触手,让这位乾王几欲纵身入云端。 忽听得远处隐约传来声音,似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赵骊怔了一下。 莫不是西军摧山卒那边出了问题? 弯腰坐起,一把推开徐秋歌,在这妖娆女子的翘臀上重重的拍了一记,狂笑道等下回来收拾你。 赵骊带着同样被惊醒的府兵来到门口。 顿时哭笑不得又莫名其妙。 这少年疯了? 想了许久,让府兵都退下,赵骊不打算出去逞一时意气,明日在大朝会上,参赵信一个督管属下不力的罪名便是。 遭受无妄之灾的不仅有乾王赵骊,还有闲安王赵长衣。 闲安王府大门,就差没被李汝鱼拿刀给劈了,少年在王府门外拍打了一阵,却只说了一句话,一句让闻讯站在门后的赵长衣哭笑不得的话。 “赵长衣你就是个龟儿子!” 这句蜀中地方话可轻,轻得赵长衣可以忽略不计。 亦可重,重到赵室群臣能以辱骂先皇之罪让李汝鱼进天牢。 轻重之间的拿捏,皆看明日女帝态度。 少年发狂,临安夜醒。 距离李汝鱼小院不远处的精舍里,黑衣文人还在闭目听书,青衣唐诗一句又一句的念着,每每读到精彩书,先生都会轻轻点头。 她便停下,等先生揣摩后,再读。 今夜读的是江秋州大儒苏伴月的《论君策》。 在李汝鱼高声读圣贤时,青衣唐诗便放下书,到了院子里,直到李汝鱼从闲安王府前离开后,才回去重新坐在黑衣文人对面。 轻声笑了:“那少年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发疯了。” 黑衣文人难得的挑了挑眉,毫无理由头绪的说了句,遇见这种狐狸精,发疯算轻的,换作其他人,早成了牡丹花下鬼。 想必如今临安城,无数男人在艳羡少年罢。 青衣捂嘴偷笑,白日里见过那王妃一眼,着实是女人中的妖精,其天生妖媚足以引惊雷的罢。 但旋即情绪有些黯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宋词。 小朝会后,群臣退下。 只有吏部尚书谢琅留在垂拱殿,这位大尚书如苍蝇一般不停的在女帝耳旁嗡嗡嗡的述说着,翻来覆去就一句:王妃如此行事不合情理,有失纲常,请陛下阻之。 妇人心里很无奈,表面却不动声色,耐心听着这位大尚书抱怨。 于情于理,这件事谢琅做的没错。 李汝鱼是他看重青睐的未来孙女婿,只要将来在仕途稍微有点成就,这位大尚书就会大手一挥把谢晚溪嫁给他。 所以谢琅的担心着实让人挑不出毛病。 最好只好忽悠这位两朝臣子,说这件事朕会处理,保证不会让岳家王爷迁怒李汝鱼,也不让你家那个晚溪吃醋云云。 谢琅大尚书这才意犹未尽的离开垂拱殿。 谢琅走后,妇人将手中折子往桌子上一丢,看向正在整理先前小朝会后起居郎留下纪录文本的柳隐,“怎么回事?” 茫然着呐。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朝会上,赵骊参了赵信一本,说他管辖不力,北镇抚司某位总旗深夜扰民。 赵长衣虽然笑而不语,但用眼神暗示了自己,是李汝鱼惹的事。 其后谢琅又这么不厌其烦的告状。 柳隐呵呵笑了起来,“陛下您可能还不知道,昨夜有个少年,不知道发了什么失心疯,忽然满临安城的乱窜,边走边高声诵读圣贤语,其后更是跑到乾王府邸和闲安王府邸前拍门大闹,挑衅的意味不要太强。尤其他那条花斑,狐假虎威狼嚎了大半夜,吓得不少小儿夜啼,嚣张得让人无语。” 妇人抿嘴乐了,“他为了什么?” 柳隐摇头,“谁知道呢,也许和岳王妃有关罢,那少年最后也不敢回去,半夜敲开了一家客栈,将就着对付了一夜,大清早还是毛秋晴赶去支付的旅费。” 妇人隐然猜到了,无奈的叹气,真是个狐狸精啊……这样下去,那少年指不准真会被她生吞活剥了,头疼。 柳隐压低声音,“今天宗正寺那边没发作,但应该会有人要出面弹劾李汝鱼,昨夜他在闲安王府前,大骂闲安王爷。” 妇人蹙眉,“骂什么了?” 柳隐欲言又止。 “说吧,朕饶你无罪。” 柳隐这才说道:“他说,赵长衣你就是个龟儿子。” 妇人愣住,许久才缓过头来,扶额而叹,“越发无法无天了啊。”心中反而是喜悦的,这样的少年,有血有肉而鲜活。 熬过这一次诱惑,少年心智将越发坚定。 挥挥手,“宗正寺那边朕会打点。” 柳隐应是,将起居郎留下的文本记录合上,说了句没问题,这才轻声问道:“陛下,这样下去,微臣担心啊。” 万一岳王妃真的和李汝鱼发生超乎情理的事情,后果难料,极有可能引发南北动荡。 更怕这位王妃假戏真做,万一真喜欢上了那少年怎么办? 妇人嗤笑了一声,“不会。” 世间最爱她的人是岳平川,但最了解她的人却是自己。 这个妹妹啊……她是那条祸国的狐狸精也好,是那位一笑引烽烟而灭一朝的冰美人也罢,在大凉,她就是苏苏。 一个永远不会爱上别人的女人。 她爱的,只有她自己。 妇人毫无理由的相信,苏苏不介意和李汝鱼滚床单,就如当初毫不犹豫的嫁给岳平川,但她绝对不会爱上李汝鱼,因为她那具娇艳的皮囊下,是一颗腐朽的心。 想了一下,“宣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 既然李汝鱼和苏王妃之间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尽知,是时候给北方放一点口风,让那位蟒服男子做点什么。 虽然这些消息很可能已经被赵骊和王琨先一步送到了北方,但那不代表自己的态度,只有从南镇抚司传到北方的消息,才能让蟒服男子明白自己的意图。 他若是配合自己,这一次就可以引赵骊入局,先将这位乾王处理了。 他不配合,自己就削藩。 相信他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毕竟他心里清楚,自己不可能在对付赵骊的同时,还有能力削藩,所以他大可放心行事。 209章 世子野心,天下霸图 开封城头,有蟒服男子南望。 心如古井不波。 临安那边,先是风言风语流传过来,其后更是在北方的南镇抚司缇骑中流出消息。 传到北方的消息很多很杂。 比如,太子赵愭让一位宫女怀了孕,差点要生下一位皇室血脉,却因难产导致母子双双死去——这不是王琨就是女帝的手笔。 为此,在女帝示意下,右散骑常侍、太子詹事魏禧关了赵愭禁闭。 出身清河崔氏的太子储妃崔莺莺闹着要悔婚,把清河崔氏吓得够呛。 所幸女帝并没有降罪。 又比如,户部尚书被右相宁缺以失德伦理、扒灰儿媳妇一事参了一本,差点被贬职,最后赵骊和王琨求情,这位尚书才只是降了一级文散官,留任户部尚书一职。 最多的还是今秋秋闱。 原本有望一甲状元及第的眉山苏寒楼,只取了个一甲榜眼,而陈郡谢氏出身的谢长衿,却取中了一甲探花,一甲状元落在一位寒门庶子身上。 一甲三位进士及第,二甲二十位进士出身里,除了苏寒楼和谢长衿,再有三位出身世家的才子,其余人等尽数起于寒门。 二十三位一二甲进士,竟只有五人出于世家。 而且皆是有大才的举子,并非依靠世家之力才博取的功名。 这是女帝弱世家振寒门的又一举措,同样情况在三甲的同进士里出现,差不多近七十人的同进士里,出身世家的屈指可数。 被取中的那十数位世家子弟里,有因战功死在蓟州城下的薛举胞弟,亦是内侍左都知薛盛唐的亲侄儿;有河东柳家,死守蓟州城头壮烈殉过的柳先开二公子…… 在二甲进士出身里,有个叫燕狂徒的人横空出世,据说是右散骑常侍、太子詹事魏禧的门生,当然,殿试之后便成了天子门生。 除去这些,世家举子中第者少之又少。 今岁秋闱,真是个寒门欢年。 是以寒门出身,名不见经传的本科一甲状元张正梁一日上青云,一夜之间成为大凉天下津津乐道人物,风头之劲,直直盖过了苏寒楼和谢长衿。 这其实也有个插曲。 原本殿试后,女帝是要立苏寒楼为本科状元,不过后来觉得此举有违弱世家的初衷,索性将第三名的张正梁提到第一名。 所以论才华而言,张正梁不如苏寒楼和谢长衿。 在众多消息中,有一条看似云淡风轻的消息,让整个开封府知晓内情的人都噤若寒蝉:岳家王妃搬离临安岳王府,住进了一个少年的院子里。 这消息的真假如何,又意味着什么,大家不敢去想。 站在开封城头南望的蟒服男子却心知肚明,消息不会有错。 而且是有心人故意传给自己知晓。 王琨也好,赵骊也罢,又或者是章国的女帝,都只是想利用自己来达到他们的目的,至于目的若何,不都是为了江山那点破事。 蟒服男子不关心。 此刻想起了很多,初见她时,不苟言笑冷若冰霜,到她嫁入北方,便妖媚迸发成了祸水妖精。 大婚之前,自己觉得很幸福。 虽然这是顺宗安排,用她来牵制自己,让今后的岳家为顺宗深爱的女人卖命,但自己愿意接受这施舍的幸福。 因为爱她,一见误终生的爱她。 那年她十六。 但就在新婚夜前,属下呈报上来的消息让自己如坠寒冬:她竟然是异人。 顺宗知道,尚未登基的女帝亦知道。 以为是幸福,其实是一枚放在自己身边的棋子,更是一颗放进自己碗里的毒药,而自己不愿意就此放弃。 所以依然爱她,却相敬如宾不涉男女事。 但是今时事,不能忍! 岳家,作为大凉最强藩王,也是如今天下唯一的藩王,有些东西比男女私情更重要,我岳平川虽然愿意为了你放弃江山,沦为棋子,却不愿意给先祖抹黑。 岳家门风不可辱。 我可以容忍你对每一个男人都秋波暗送,因为你天生妖媚的眸子本就如此,我可以容忍你惬意的享受无数男人仰慕而垂涎的目光,因为你本就纳天下风光于一身。 但你是岳家王妃。 纵然你我无夫妻之实,但有夫妻之名。 我爱你,所以你只能是我的。 再给我时日,世间就算再也找不到李汝鱼,我岳平川也有办法让那惊雷空响,那一日传王位于三世子,你我神仙眷侣自在逍遥,无惧惊雷。 所以这一次,你出格了。 娘子…… 岳平川近乎呻吟的长出了一口气,你不死心是吧,那我让你看看,你所做的每一步其实都在女帝算计之中。 所以,等我杀了那少年,你便随乖乖的随我回来。 蟒服男子倏然间杀意迸裂。 何须少年活着,蜀中有个算命先生,被北镇抚司西卫一所赵铸缇骑围剿之下,却语出引惊雷,这位算命先生便潇洒的离开了蜀中。 如今,此人在开封城内。 蟒服男子下城墙,看了一眼守候在城墙下的持枪少年,神情复杂的说了句勿忘吾之厚爱,既有疼溺,也有一抹警示。 说完直奔王府。 在持枪入临安之前,还需调动镇北军,配合临安那妇人。 死道友不死贫道。 削藩重压之下,只好选择让赵骊当这个牺牲品。 持枪三世子望着蟒服男子的背影,许久才轻声喃语了一句,我们岳家何须活得如此憋屈,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为什么不交给我? 有你这位大凉重器运筹帷幄,再加上我这个异人冲锋陷阵,天下唾手可得。 大凉改姓岳。 而我也会忠心实意的奉你为王,等你百年之后,我再登基为帝,破北蛮收大理,成为这片天下的绝代霸主。 不输大燕太宗! 但是你不愿意,你在等。 可是等下去,终究避免不了一反的困境,可那时女帝收拾了王琨和赵骊,你再反大凉,又有多少胜算,女帝得李汝鱼,可招异人无数。 那时候的你我,难逃一死。 如今既然你已开始提防警示我,哪我又何须尊你为父? 我本不是岳家人。 你的爱人如今在临安,那么我的爱人呢。 又在哪里? 三世子看了看手中长枪,意味深长的笑了声。 狂笑。 长枪不顺手。 换枪之日不远了罢? 野心,在开封城下的秋风里滋生。 210章 大风轻骑赴临安 这一日军令如山而出开封。 镇北军兵马大调动。 云州守兵,虎牙铁贲毫无预兆的开拨,根本不给枢相公反应,就离开驻地南下,同时,云州守兵除了部分留下,其余出城向西南行军。 大风轻骑更是一马当先,从驻地幽州出发,进驻应天府。 燕云十六州,除去扼守要镇的兵马,几乎倾巢而出,同时南下,锋芒直指开封之前的大凉军镇,欲要在开封城前,布下一下针对南方和西方的防线。 亦是进攻线路。 最尴尬的莫过于被枢相公留在了云州境内的西军精锐摧山重卒,由徐继祖率领的这两万重卒,几乎是被镇北军赶出了云州。 狼狈的退往蜀中向北的凤翔府。 军令频出,镇北军里却安静的很,没有一丝异声。 镇北军,本就是岳家军。 而云州的枢相公却罕见的沉默,一者是没办法,被云州守兵软禁了,二者是他隐然明白了一些事情——镇北军的异动,恐怕没有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女帝是谁? 怎么可能毫无预兆的让岳家王爷造反。 否则自己和草原雄主谈判之后,就该返回临安,何至于被陛下找了个莫须有的理由留在云州,恐怕也是预防这个局势。 镇北军南下,那么燕云十六州谁来守,谁来给岳平川擦屁股? 只能自己了。 是以枢相公一声令下,燕云十六州和北蛮交境的军事重镇里,斥候云出,日夜探查,深恐北蛮转身就撕破盟约再次南侵。 不过这可能性不大,毕竟马上就要入冬。 北蛮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南侵。 唯一的可能性,是那位新近入北蛮的白虎神将赵飒看出了大凉的困境,想办法说服草原雄主出兵,但这样对赵飒有什么好处? 没有。 赵飒想要的是北蛮的兵马,有朝一日可以助他回大凉,将女帝从垂拱殿里赶出来,辅佐太子赵愭登基为帝,而不是大凉被北蛮所灭。 好在开封早有军令,除某些军镇外,其余军镇尽数交给枢相公。 所以这软禁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军令可以出,也有些军令会听,但就是没办法离开云州。 北方,终究姓岳。 镇北军大军调动之下,举世震惊。 先是天下文人出声,各种檄文口诛笔伐,说你岳平川想干什么,镇北军兵锋所向应是北蛮,怎的忽然南下,大凉南方输送过来的钱银粮草都喂了狗么…… 无数大儒的文章铺盖天地而起,一时之间,岳家王爷成了丧家之犬——至少在大凉文坛如是。 至于是否真心,谁知道呢。 大多是给临安那边看看,如果岳家王爷真把女帝赶出垂拱殿让赵愭登基,这些大儒们恐怕转而就会有文章大骂女子误国,窃国重器十余年。 若是岳家王爷自己坐江山,这些文人必然是毫无节操的歌颂岳平川为开朝太祖。 当然,也会有忠于大凉而殉国的文人。 天下读书人,本来就是最没有节操的一群人,也是最有节操的一群人。 出乎意料的是,临安那边云淡风轻。 仿佛根本没有镇北军南下之事一般,仅是禁军象征性的将骑军调动,在寿州和庐州布防,同时将这两州周边的步军收拢,约莫有一万人左右,进驻庐州。 这个布防意味深长。 禁军六万骑军中,三万凤翼轻骑驻扎寿州,三万天逐重骑补防在寿州之后的庐州。 如果镇北军真要挥师南下。 三万凤翼轻骑会如一只蜜蜂一般,在南北之间的战线上飘移游走,撕咬镇北军的同时,为后续的步军和重骑争取时间。 短短数日之内,镇北军连夜行军,分驻各重镇。 应天府,蟒服男子着黑袍,身骑黑马,腰间佩剑手提雪色银枪,枪神纹蟒,走线龙蛇,蜿蜒至枪尾,流转着血腥嗜血气。 马蹄声哒哒。 一步又一步的敲在城门前的青石板路上。 身姿随着马背起伏。 身后跟着骑一匹枣红战马的持枪少年,少年剑眉虎目,五官方正,虽年幼,已英气逼人,男子气概如青气。 持枪少年,岳家三世子,异人。 与之并肩的则是一位面目削瘦的不惑之年男子,身材高大而欣长,长须美髯端的是儒将风流意气,腰间佩了柄剑。 这位虞弃文亦是位大凉名将,两朝为臣。 虞弃文年轻时候科举中第后出仕北方,很快高升为檀州知州。 符祥五年,北蛮南侵。 檀州守将畏死先逃,被部将所斩,虞弃文一看,好家伙,军中没有大将了,于是果断披甲,然后大破北蛮铁骑,成为一代儒将。 如今这位将军在镇北军统率大风轻骑。 亦是岳家王爷的左膀右臂。 不过他不同于虎牙铁贲的许诛,虞弃文身上岳家的印记极其淡薄,今日大风轻骑出兵南下,这位将军多多少少心里是不乐意的。 但岳平川说服了他。 所以这位儒将便佩剑出城,打算随岳家王爷去看看临安繁华。 至于到时候会不会长剑向临安,虞弃文心里也没底,只是暗暗祈祷,希望王爷没有骗自己,也希望局势真能按照他说的那般发展。 但是,谁敢确定? 镇北军违令南下,本就有反叛之实。 蟒服男子在城前勒住战马,回身看了一眼三世子和虞弃文,轻轻点了点头,其后对着城门内无数骑兵笑道:“尔等镇守北方多年,今日且随本王去临安,看一看那西子湖畔的盛世风光,再顺便将你们那个不听话的王妃带回开封。” 无需多言。 镇北军士卒,哪怕是王爷让他们去送死,也绝无怨言。 镇北军,大凉军伍之魂。 蟒服男子纵马狂奔,一骑绝尘。 其后是三世子和虞弃文,状若三叉戟。 再其后,一片青色铁骑沉默着却有青血沸腾的冲出应天府城门,马蹄践起无尽烟尘弥漫,青色长龙在大地上撕开一道口子,乘风破浪,从烟尘里激射而出,向着南方纵马。 马蹄声如雷,滚滚而动。 三万轻骑,如青色大风,掠过白山黑山,直指临安。 席卷平岗。 211章 护犊子的老酒鬼 临安枢密院里,妇人着彩衣,站在枢密院那座巨大的山河沙盘里,默默的看着大凉天下各军镇,陪伴在侧的是同知枢密院事苏长今。 这位出自同安苏氏的大佬前些日子有些凄凉。 籍田礼后,女帝弱世家,第一步就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这位同安苏氏的大佬给贬了下去,让赵浪担任同知枢密院事,不过赵浪作为督军,在河间府被岳家王爷杀了之后,枢密院没人,只好继续让苏长今顶上。 除了苏长今,还有签书枢密院事包清淳。 这位起于寒门一生征战无数的大佬,是一位两朝老臣,挂着正三品的武散官怀化大将军头衔,功勋卓著资格老辣,但上了年纪后胆小怕事,当年金鱼山徐继祖和徐继业两兄弟的事情,他适时担任平西将军,总领所有事宜。 最后那件事两边不讨好,在朝中备受排挤,后来女帝登基,需要他的功勋威望镇压枢密院,包清淳于是担任了不少时间的枢密使,直到被狄相公取代,他才退下来担任副手签书枢密院事。 当狄相公副手,包清淳心服口服。 除去这两人,山河沙盘前再无一人。 这是大凉在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山河沙盘,除了枢密院三位大佬,仅女帝可以进来。 江照月和柳隐皆在,不过也没资格进入这间大厅。 妇人看着沙盘,上面不少地方都被苏长今插上了一面写着“岳”字的小旗,那些地方如今都有镇北军进驻。 沉吟良久,问道:“他帅三万大风轻骑南下,虎牙铁贲随后,真反乎?” 包清淳和苏长今对视一眼,都露出面容沉重的苦笑,轻声说了句,反不反,布兵不代表什么,战局瞬息万变;三万轻骑也算不得什么,寿州的凤翼轻骑可牵制,虎牙铁贲有天逐重骑可阻。所以得看那位王爷,他若真的反了,这些驻军可以在一日之内成进攻犄角之势。 妇人闻言沉默了许久,也没留下旨意,转身走出大厅。 留下两位大佬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 …… 入秋之后,一场连绵细雨,湿漉了人心。 似乎所有人心里都在发霉。 间或出现的晴天,驱散不了片刻,又是持久的阴霾天气,连带着秋老虎都成了病猫,地主家的佃户愁白了眉。 这个秋季,比往年来得更忧郁。 今日罕见的出现了个秋日,晴空高照,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湿气,街上行人多多少少情绪高扬了不少,笑来迎来。 院子里,有条小黄狗,不合时宜的在入冬时节皮毛半褪,其中不少地方露出了皮肉,此刻呜咽着舔着伤口。 真是个丧家之犬。 “你个狗\\日的,整日里就知道去浪,毛铁匠家的那条黑母狗你都敢去撩骚?简直不知道死活,那条母狗虽然来者不拒,可那条街上的公狗金贵着它,你这是太岁头上动土,狗\\日的这下吃苦头了吧。” 手持着老酒穿着短襟衣衫的糟老头子走出门来,来到院子里坐下,瞪了一眼老黄狗,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过来!” 如有灵性的小黄狗呜咽一声。 短襟老头子一边给小黄狗擦酒一边嘀咕,絮絮叨叨的说。 老子要不是看你可怜,就该让你继续在外面瞎流浪,指不准那天就成了别人家碗里的香肉,也算留了个功德在人间,说不准来世就能当人了。 又说,管住你裆里那玩意儿,别去招惹黑母狗,真要是发情了,老子花点钱,带你去找个大户人家的好狗,咱家啊,现在不差钱。 要找也得找好的不是? 还记得那少年走时拍了拍自己肩膀,说小红走了,你呢也别在意过去,好好活着,该吃吃该喝喝,咱都是有薪俸的人,不差钱,大不了用项款嘛,小贪不伤身的。 絮絮叨叨的短襟老人,对小黄狗是恨铁不成钢。 你看那少年就多厉害,让王妃倒贴。 你不得不服。 不过话说回来,毛铁匠的黑母狗确实不错啊,膘肥体壮,小黄狗这蠢货肯定觊觎它那肥臀,实战利器哇? 言辞荤,神色却很安静,毫无淫秽。 被酒精刺激伤口,本该剧痛的小黄狗很有人性,龇牙咧嘴却不发出一丝声音,任凭短襟老头子数落,乖巧的像个孩子。 短襟老头子擦完酒,一巴掌怕它屁股上。 滚吧,出去继续浪。 浪输了回来找老子,老子给你出气,等下老子就去找毛铁匠,让他给个说法。 小黄狗呜咽一声,甩了甩尾巴一溜烟跑了。 短襟老头子坐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又从怀里掏出旱烟杆,填补上烟丝,啪嗒啪嗒点燃后深呼了一口,吐出一道道圆圈。 抬头看了看天。 短襟老头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在外面受了委屈算什么,输人也不能输气势啊,咱们不抢别人的,但送上门的另当别论啊,有德者居之哇,反正老子相信你是没错的,所以更不能输了气势啊。 何况咱们还不一定会输呐,你说是不是? 提起没用完的老酒,半瓶子高浓度的老白酒被一饮而尽。 起身。 回到屋里,提了绣春刀。 出门后找到毛铁匠,大咧咧的说,小毛啊,你家的黑母狗咬伤了我家的小黄狗,你说这件事情怎么办哇。 一辈子老实的毛铁匠吃了一惊,哭笑不得,“铁爷,不是我家母狗咬——” 短襟老头子挥挥手打断他,“这样吧,大家都不容易,也不要你赔钱了,我呢,打算出门一趟,这些日子你帮我喂一下那小黄狗,别让它饿死就行。” 短襟老头子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料定毛铁匠不敢拒绝。 毛铁匠还只能一脸赔笑一边道:“铁爷你放心,有我家母狗一口吃的,就有小黄狗一口吃的,就是你家那小黄狗发情了,有点难办啊……” 短襟老头子头也不回,“那就让它日啊,你家母狗还会少一根毫毛不成,你情我愿的事情,那事儿不是女的更爽么,说起来还便宜它了。” 端的是霸气。 毛铁匠哭笑不得。 心里就差没把短襟老头子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 这老头子也是没有儿子,若是有个儿子,以他在江秋州的身份,咱们老百姓的黄花闺女还不全部得给祸害了。 短襟老头子出了小巷,又出城门。 醉意熏熏。 那小子虽然只当老子是他半个师父,但老子当他是一个徒儿。老子这辈子嗜烟嗜酒,一身都是坏毛病,但不巧的很,现在又多了个毛病。 老子护犊子。 所以,谁敢欺负老子的徒儿?! 短襟老头子此去临安。 提刀而去。 212章 贱人就是矫情 李汝鱼觉得很凄凉。 鸠占鹊巢,说的就是现在的自己,只不过自己是雀,苏王妃是鸠,同病相怜的还有和自己一起在青云街发了半夜狂的花斑。 夕照山下的小院子里,那夜风波之后,赵骊和赵长衣似乎忘了这回事。 而自己在夜里堵门骂赵长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用了老铁的话,骂赵长衣是个龟儿子,事后出了一身冷汗。 这就是辱骂先皇。 但诡异的是,事后也不见丝毫动静。 宗正寺好像压根不知道一般。 估计是那个彩云妇人帮自己挡下了宗正寺的问责,李汝鱼也便懒得去管。 这是自己应得的待遇。 但是当下很忧郁啊,苏王妃丝毫没有受不了清淡日子搬回岳王府的意思,心安理得的打算在此长住一般,摇身一变,俨然女主人。 于是乎同病相怜的还有毛秋晴。 浣洗衣物里不仅有李汝鱼的,还得加上这位王妃的衣物。 好在那位王妃也知道有些理亏,多多少少会帮忙一下——仅止于打扫房屋院子,洗碗洗衣这些沾水的粗活,被她义正言辞的拒绝。 但是,这位如狐狸精一般的王妃并没有忘记她的初衷。 无所不用其极的施展着小手段。 两次露骨诱惑失败后,这位苏王妃心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如今再诱惑少年,虽然还有阴谋的意思,但多少有了一些不服输的心理。 就不信我苏苏俘虏不了你! 在她眼里,像李汝鱼这样的少年雏儿,那需要自己拿出真正的媚术来,就平常里用点小手段,拿出一些皮肉天赋,就足以让他不知不觉里沦陷。 当然,这位王妃也清楚,若自己真是拿出让君王不朝的媚术来,天上怕是要落惊雷的。 今时的少年,愿意为自己挡惊雷? 她没把握。 所以还是刻意的施展小手段,潜移默化的诱惑这个少年。 比如,李汝鱼在院子里劈剑时,这个祸水妖精会找准时机,换一身极薄极薄,透过纱布能清晰看清楚束胸颜色,又或者是透过裙摆,能看见大腿的那种长裙。 而且会有一些紧身的那种。 等少年劈剑,她便不动声色又正大光明的跑到李汝鱼正对的院子角落里,假装收拾院落,却不是像毛秋晴那般蹲在地上拔草。 要么正对李汝鱼弯腰,扯着一根小草许久都拔不出来。 拔草的姿势也是诱惑至极。 不是抓,而是握。 那哪里是拔草,稍微懂床笫事的男人都清楚着呐,那分明是扶龙…… 而她弯腰时,襦裙下坠,酥胸何至于半露,稍微用点心,几乎能全部看见那羊脂白玉一般的风光。 这位王妃的内心,是一颗妖娆的腐朽心。 是一颗看透世事的妖精心。 要么是背对李汝鱼,这个姿势下,身体曲线睥露无遗,宛若两座浑圆高山相间,幽壑深深里,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这是她的优势。 她太明白,自己这两个姿势对男人会有何等的诱惑力。 李汝鱼踏踏实实感受到了。 当王妃面对自己弯腰拔草,还咬着嘴唇斜乜自己时,少年的心波澜起伏,当王妃背对自己时,少年的心如遭雷击。 很快,李汝鱼有些心猿意马,毕竟再坚毅的心智也受不了如此诱惑啊。 何况这位苏王妃还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之一。 熟妇风情,远比萝莉风情来得更腐蚀人心。 于是春梦连连。 这一幕当然没有逃过毛秋晴的眼睛,这位昔日北镇抚司第一屠刀,今日少年贴身女仆的娇小女子,在给李汝鱼浣洗春梦后的内衣时,总会唾弃至极。 也不知道是在唾弃李汝鱼的心辕马意还是唾弃王妃的不知廉耻。 直到这天下午,王妃趁着李汝鱼练剑后给他擦汗,身子都快贴到李汝鱼身上,将少年逼得一步步后退,直到抵到院墙退可退时,才尴尬的别过头抢过方帕说自己来。 毛秋晴果断啐了口,指桑骂魁的看着远处,说了句贱人就是矫情。 闻言的苏王妃回首,妩媚的翻了个白眼。 不无挑衅。 毛秋晴不屑的哼了声,挺了挺胸。 苏王妃顿时吃瘪。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但是无论怎样,李汝鱼始终秉持着本心,苏王妃故意露胸翘臀,李汝鱼则非礼勿视。 苏王妃若是贴上来,李汝鱼则立即找借口远避。 日子就这么腻歪而僵持着。 直到某一天,一位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来到,才打破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也没有未来的暧昧。 读书人是谢长衿。 今秋秋闱高中一甲探花,原本是要进入翰林院任编修的,不过女帝一道旨意下来,这位一甲及第的才子便要去外地出仕。 他来找李汝鱼,其实也是受谢纯甄之托。 原因很简单:快要入冬了,谢纯甄担心未来女婿冻着,亲手绣了鞋垫给少年送来,恰好撞见苏王妃剥了葡萄,硬要给李汝鱼喂食的画面。 谢纯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她走后,苏王妃若有所思又万分委屈的对李汝鱼说,小鱼儿你这未来丈母娘挺好看啊,难道你打算母子双收,难道我苏苏还比不上这个少妇? 旋即风情万般的笑,我也有少妇风情啊,小鱼儿你要不要试试呀? 李汝鱼继续落荒而逃。 谢长衿不愧是大才子,登门后李汝鱼留他吃饭,这位才子丝毫不被美色所吸引,正襟危坐又不着痕迹的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却是对症下药。 说北方有个男人听说老婆和别的小白脸混在了一起,很是生气啊,这个男人于是怒而提枪,从北方一路杀向临安来,已经到了建康,要不了三两日就会抵达临安。 又说这个男人不得了,不仅来了临安,还带了三万大风轻骑来抢老婆杀情夫,简直我辈楷模。 再说这个男人还让镇北军十数万人跟着他一起南下,就为了抢回那个不听话又水性杨花的老婆,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男人,被女人误了一辈子。 李汝鱼和毛秋晴知道谢长衿说的谁,同时抬头看向苏王妃。 这个妖精一般的女子忽然就不笑了。 意兴阑珊的说了句,这饭菜谁做的,难吃死了,放下筷子起身,回屋。 刹那之间,如流云一般的妖精祸水,变身冰霜美人。 再无丝毫红尘气。 213章 青云压城,城欲摧 谢长衿走时,拍了拍李汝鱼肩膀,说:“井底风景很小,但安全,出井揽山河,风景秀丽壮阔,但井外多长蛇雄鹰,亦有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精,你啊……可别辜负了我家晚溪。” 李汝鱼苦笑,旋即正色道:“不敢忘初心。” 谢长衿便很老成的点头,“嗯不错不错,知晓就好,这一次你表现不错,拒绝了王妃对你的诱惑,其实她就是利用你,借此逼迫岳家王爷和女帝决裂。希望下一次我从外地归来时,你就能称呼我舅舅了,要不,你先唤一声试试?” 李汝鱼尴尬无比,不知道如何以对。 这位大才子哈哈大笑着出门去,临走高歌。 人间寒楼,长衿左袢,笑看风月,戏说天下事,千里快哉风,但有一腔气,此生不负矣。 大袖飘飘,洒脱如风。 读书人的意气风华,让李汝鱼羡慕了好久好久。 李汝鱼没有听见,走下院前台阶时的谢长衿,忽然间泪流满面,说了句,徐晓岚你个傻逼,你看我多快意,也许再有个十年八年,我就能和苏寒楼同朝论政,闲暇时还能一起赏花论月品诗作词。 为什么要赴死? 傻逼啊,你个大傻逼。 谢家大才子谢长衿,哭得像个赤诚之子。 自谢长衿拜访后,苏王妃似乎换了个人,改头换面之快,让李汝鱼和毛秋晴叹为观止,很难想象,这个如今冷若冰霜,纵然是眼眸里秋水天长始终让人觉得她在直勾勾魅惑你的女子,是先前那个祸水妖精的苏王妃。 苏王妃依然内媚。 却性冷。 不近人情,言辞行走间俨然贞洁烈女,终于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岳家王妃,妖媚而不沾人间情理。 只有毛秋晴发现,这个王妃再看李汝鱼时,眸子里有一丝掩藏得很好的愧疚。 很浅淡,一口气能吹散的愧疚。 李汝鱼浑然不知,松了一口大气。 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间少了个女子在自己眼前晃荡,心里反而有些患得患失,总觉得丢掉了什么东西。 少年不知道,这是男人的通病。 亦是天下所有人的通病,得到的永远不珍惜,直到失去以后,后悔莫及。 少年没有后悔。 …… …… 妇人坐在御花园里,晒着难得的太阳。 江照月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书,柳隐则陪坐在妇人之畔,熟稔的为妇人煮茶,周围立了七八个宫女,又着着几位内侍太监。 妇人一边品茗一边笑问,“你家夫君近来可好?” 柳隐笑了笑,“回陛下的话,他一切安好。” 妇人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戏谑,“别骗朕了,他会安好才怪,近些日子,赵骊和王琨没少拉拢他这个秘书少监。” 柳隐手一抖。 妇人摇头,“朕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 真不怀疑么? 历来帝王皆多疑,何况女人为帝,多疑之心更甚。 柳隐想了想,放下手中茶具,跪下叩首,“陛下,河东柳家自祖父始,便忠于陛下,若微臣夫君不能自守,微臣愿意请休。” 一直安静看书的江照月不可见的扯了扯嘴角。 浅笑无声。 妇人眼睛一亮,点头,“这才是大才女该有的风范。” 顿了一下,笑道:“请休之事不用再提,你夫君还是知道轻重,朕打算让他再上层楼,如今秘书正监一职空缺,让他升补罢。” 当然,为了这位疼爱的才女,不妨施展一些手段。 让柳隐那位入赘而得功名的夫君知晓,他能有今日,全是拜柳隐所赐,另一方面,也得给柳隐一个诰命,让她的家庭地位不至于低于那个寒门读书人。 柳隐喜忧参半的谢恩。 妇人挥手,起来罢,跪着也不舒服。 柳隐这才惴惴起身。 妇人继续喝了口茶,说今岁秋闱,为了弱世家,提拔了不少寒门子弟,其中也有大才之辈,比如那个起于寒门的张正梁,朕让他留在了临安,入职翰林院修纂,看他机缘,若是能力出色,倒是可以多多提携,你俩要多提醒朕,别忘了此人。 朝野臣子云云,女帝当然不可能将一科之状元铭记在心。 又叹了口气说徐振入了东海而去,也不知道福兮祸兮,朕现在倒不怕他有去无返,就怕那东海深处,尚有一方天地,如果那方天地里有一大国,又有能力渡海而来,朕便成了天下的罪人。 江照月放下书,笑道:“不会的,陛下多心了。” 妇人点头,但愿朕多心了,但朕不得不多心,天下重担在肩,偏生吃干饭的极多,你看赵信这家伙,又没抓住七十一贡生,倒也还好,知晓了这七十一贡生背后可能还存在黑手,也算有所获。 事关异人,柳隐和江照月都不敢多说。 没有比这两位才女更清楚,陛下对于异人的忌惮,远远大于王琨、赵骊和岳家王爷。 在她眼里,这三人都必将被她一一除去。 能颠覆大凉江山的,大概只有那层出不穷如妖孽一般的异人,比如赵飒之流的猛将,比如乾王府邸里那个沈望曙,又比如那个背负相天面地卦旗的算命先生,还比如开封杏月湖畔的人间卧龙。 更甚至于还有李汝鱼那个一剑挂天河的夫子。 这样的人间剑仙,若是有一日提剑闯大内,杀女帝,一剑自天劈落便如银河落九天,又该如何应之,大内高手阻挡得了那一剑? 这是压在女帝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妇人也知道这个话题两女不会插嘴,自嘲的笑了笑,画锋一转,“岳平川过了建康罢。” 这不是疑问。 江照月想了想,“陛下,要不要让禁军陈兵,三万大风轻骑就这么闯进腹地,就怕万一这位王爷孤注一掷——” 青云压城,城欲摧。 妇人眉宇挑了挑,“不用,寿州的凤翼轻骑已经咬在大风轻骑身后。” 况且庐州的天逐重骑也已紧随。 叹了口气。 倒想知道,岳平川来临安后如何做,那位乾王又有什么手笔,到了今天这一步,乾王还能忍得住,那他就不叫赵骊。 也对不起他那一副天魔凶相。 这一个局,自己真的有胜算? 会不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自己反被他人算计,自己反而成了别人的棋子? 不知道为什么,妇人忽然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预感不好。 总感觉哪个环节不在掌控之中。 214章 天下侧目 岳平川率三万大风轻骑强势南下。 大风轻骑之后,是大凉女帝直辖的禁军精锐凤翼轻骑,而在两支轻骑的右侧,则是跟随在大风轻骑左下位置的虎牙铁贲,许诛为帅。 虎牙铁贲之后,则是步步紧咬,在一万步卒拱卫与凤翼轻骑遥遥呼应的天逐重骑。 这很诡异。 完全不符合兵家战术。 岳平川虽是大凉枪神,但大凉禁军并非无人。 就算他能率领大风轻骑一路无敌,可一旦真的打了起来,没有粮草供应,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都会耗尽。 唯一的活路是拿下临安,其后镇北军强势南下跟进。 但临安早已被禁军拱卫。 此刻的形势,更像是女帝开了一扇门,请这位王爷到临安来。 天下侧目。 北蛮草原上,有个白衣男人负手如枪站在草包上,极目南眺望向天地尽头,北风呼啸,吹动衣衫猎猎,已有些发青的长发风中舞动。 身旁着女装的北蛮女将军安梨花不解的问道:“父亲,岳平川这是要反大凉?” 赵飒笑了笑,“不好说。” 安梨花有些遗憾,“可惜快入冬了,否则我们此刻南下,必然能坐收渔翁之利。” 赵飒摇头,“哪有那种好事,狄相公必然坐镇在燕云十六州,大凉啊,关起门来自家人可以打个你死我活,可一旦北蛮南侵,先一刻还头破血流的人立马就是铁板一块。” 安梨花不信的哼了一声。 真有这么厉害,何至于从大凉太祖到如今,三百余年还拿不下北蛮,反而出了个建炎南渡的耻辱事,若非岳精忠横空出世,大凉早就灭国了。 赵飒轻声叹了口气。 临安要死人啊。 谁死? 赵骊,或者岳平川,前者居多。 对这位拥有天魔凶相的胞弟,赵飒没有多少感情可言,他早就该死了,大凉的天下应该交到赵愭手上,而不是他这位乾王。 …… …… 云州,枢相公站在城头南望。 燕云十六州边境军镇斥候尽出,北蛮那边并没有动静,如今自己便闲置在云州,坐看临安风云。 身旁站了两人。 观渔城正将夏侯迟,副将君子旗。 白衣飘飘的君子旗,纵然是站在枢相公这位大凉重器身旁,也不逊风采,且更有一股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枢相公对此不得不服老。 江山代有人才出,君子旗,会是大凉下一个枢相公么? 夏侯迟终究有他的小民局限性,有些茫然的问道:“狄相公,您说岳家王爷真会反么,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南下,怎么看都不对劲。” 狄相公摇了摇头,侧首看君子旗,想听他的见解。 君子旗本来不想多说,毕竟作为一个异人,在今时的大凉,还是低调的好,可此刻也不好装聋作哑,想了想道:“这些年来,无数世人非议岳家,说当代王爷有反心,可永安元年那么好的机会,岳平川都没反,今日为了王妃而反,着实说不过去。” 岳家王爷有反心,天下人尽知。 但真如此? 天知道,只有等这一次南下的事情水落石出后,才会真正揭晓。 狄相公笑了笑,语重心长的说了句,一怒拔剑为红颜,英雄啊终究过不去美人关,如果那个少年能熬过去,倒是令人钦佩。 那少年和王妃之间,清白着么? 狄相公不知道。 见过李汝鱼两次的狄相公却毫无理由的相信,那少年绝然不会让人失望,只要能熬过王妃这一次的诱惑,其心智将会实现质的跨越。 历来天骄者,皆视红颜如枯骨。 君子旗也在想着那少年,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暗道了一句,你要是熬不过这一关,当初那一句话我便收回。 我君子旗,亦是陈庆之,愿辅之人,当不沦女色。 夏侯迟想的比较单纯。 王妃啊,那可是让人流口水的美人儿,那少年艳福不浅,算了算了,王妃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想,晚上还是回去收拾家里那个大屁股婆姨罢。 就喜欢她磨死老子。 …… …… 凤翔府,率领西军精锐重骑摧山卒,被镇北军狼狈的赶到凤翔府的徐继祖,忧思重重,总感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镇北军如果真的要反,何至于只驱赶摧山卒。 而是应该杀了将领,将摧山卒收归。 如此,镇北军可尽得摧山重卒,对反大凉而言,此消彼长,不啻于得雄师十万。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徐继祖脸色大变,猛然起身唤来心腹,低声耳语几句,片刻之后,摧山卒军营里,几骑骑兵风驰电掣,直奔西军所在的矩州。 交代完一切的徐继祖坐立不安。 如今天下人都看着临安,却没有人关注西军这边,会不会是女帝和岳家王爷联手布了个局,以此断掉乾王的根基? 乾王虽在临安为王,这些年女帝也没有让他就藩的意思,但天下谁不知晓,乾王的根基就在西军,若没有西军在后面为盾,乾王在临安只会过得像一条狗。 如果这一次西军易手…… 徐继祖越想越惊心。 可如今自己的权限仅限于摧山卒,西军那边鞭长莫及,又不敢擅自抗命,把摧山卒开回西军,只能尴尬的留守凤翔城。 毕竟此刻的凤翔府是镇北军和西边的军事重镇。 如果自己离开凤翔城,镇北军又真的反了大凉,届时镇北军一路西进越过凤翔府拿下蜀中等地,等待自己的将是军前问斩,赵骊也救不了自己。 徐继祖喟叹了口气,但愿西军那几位大佬能相信自己的警告。 只是他没有想到,派出去的人刚走到兴元府,就已经横尸荒野,行凶者南北镇抚司联手的数十缇骑,悄无声息的杀人焚尸。 为首之人执剔骨刀,总是挂着一脸随和的秀气笑意。 …… …… 天下侧目临安之时,当朝枢密院同知枢密院事,老将军苏长今抱病不朝。 半日后。 临安城外数十里的一处山洼里,老将军看着分批出军营到此集合的五百精锐骑士,沉默着挥手,“出发!” 五百骑士,皆佩剑持枪。 铁骑呼啸,一路西去。 直扑广西矩州。 无人知晓。 215章 天魔凶相不枉生 彩云之南,有座崇圣寺。 雪峦万仞、按银洒翠的点苍山峙其后,波涛万顷、横练蓄黛的洱海嵌于前。 寺有三塔。 三塔鼎峙,撑天拄地;玉柱标空,雄浑壮丽,倒影山水间,相映成趣,为苍洱胜景。 塔下有个老和尚,安静的扫着满地黄叶。 不远处,蹲着个黄袍青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面如冠玉,灵气逼人,秀气斯文间,难掩天赐皇冑的上位者气息。 青年神情有些沉闷,拨弄着黄叶轻声问道:“父皇,大凉岳家王爷南下去临安,是否会大乱?” 扫地的老和尚依然挥着扫帚,只是恬淡的说道:“乱不乱与我大理无关,岳平川纵然反了大凉,也不过是一场江山争夺战,无论谁坐在那垂拱殿里,大理这片彩云故土,都是大凉觊觎之地。” 这是大理悲哀所在。 大凉立国三百余年,甚至上至大燕,哪个君王不想吞并大理? 大凉四周,东海无穷尽,北蛮难收,蜀中背后是西域广袤疆土,可那是无穷无尽的沙漠和戈壁,就连昔年意图一统整片天下的大燕太祖,也对之嗤之以鼻。 沙漠和戈壁无尽头,几如东海,却是真正的死亡禁地。 况且西域地广人少,美人、矿产、赋税皆贫瘠,历来不是君王所向之处。 然而大理不一样。 人多,盛产矿石,出产滇马,又有女子娇媚水嫩,在天下君王眼里,就如一个裸身女子,谁不想挥师将之纳入版图? 当年大燕太祖功盖山河,在大燕兵圣百里春香的辅助下,不仅将草原纳入版图,更是连大理也成了大燕的一处辖境。 但大理有幸,大凉太祖立国后疲于国内局势,北方又有北蛮,于是大理趁机立国,几经内乱波折,段氏终于还是熬了三百余年国祚。 如今大凉天下异人横生,谁知道后面局势会怎样? 蹲在地上的青年很忧郁啊,“可如果岳平川死了,赵骊和王琨也会难熬,迟早被那个女人收拾,届时大凉无内忧,咱们大理可就要面对大凉这个巨人的兵锋了。” 老和尚笑了起来,“还有北蛮呐。” 只要北蛮一日尚存,大凉就不可能倾尽全力攻打大理。 青年点点头,“孩儿知晓,只是最近大凉的局势有点诡异,女帝看似要对岳平川下手,但很可能真正目的是赵骊的西军。” 老和尚停了下来,沉思片刻,“道隆,你着人去一趟广西罢,关键时刻帮一把赵骊。” 只要西军依然在赵骊手中,大理就可无虞。 正是当今大理国主段道隆拿起一片黄叶,摁死一群争夺死黄蜂尸首的蚂蚁,起身之间,黄袍如皇袍,霸气于秀气里滋生。 这位年轻国主临走前似在自语,又似在询问老皇帝。 段氏为何仅止于彩云间,天下那么大啊。 老和尚怔怔的看着儿子背影,自小便雄心壮志的他,立志要做一个大燕太祖那般开疆拓土一统天下的盖世英雄。 此子,当为大理之虎。 老和尚吐了口长气,眉宇间尽欣慰。 所以我才禅位给你。 用大理国祚,来换一个定鼎天下的渺茫可能,好过于闭国等死,大理段氏窝囊了三百年,终于等到了你这条丛林之虎。 …… …… 赵骊阴沉着脸,一杯又一杯的牛饮美酒,徐秋歌坐在他腿上,只是默默的为他斟酒。 异人沈望曙并不在,赵骊显然有事瞒他。 徐秋歌许久才轻声道:“王爷,难道局势不在掌控了么?” 赵骊放下酒杯,想了想,“岳平川的举动让人看不透彻,他率大风轻骑南下,又让虎牙铁贲随后,无论反不反,在天下人眼里,都是反叛之举,他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没有让镇北军步卒随后。 反而只是驻守开封望南方。 徐秋歌从赵骊身上起来,走到一旁重新拿了壶温酒过来,轻言细语的说道:“依臣妾看,那位王妃在临安的胡作非为,不过是小娘子的任性,想逼迫岳家王爷为她做些事,所以岳家王爷此来,很可能是将王妃带回临安,并没有兴兵戈的打算,但他也知晓,他若是单骑来临安,女帝就不会让他活着回开封,所以带了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不外乎是告诉女帝,别逼他走极端,这样的局势下,女帝很可能和岳家王爷心照不宣。” 赵骊眼睛一亮,“你的意思,岳平川不会反,那妇人也不会借机杀他?” 徐秋歌温婉一笑,“这是臣妾的小家之见,王爷心里不是明镜着么,岳平川反不反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来临安。” 赵骊蹙眉沉思,许久,才以手叩桌,“如果真按照你说的那种分析,岳平川来一趟临安屁事没有,临安那妇人依然有闲心来对付我和王琨,倒不是个好事,可惜啊……” 徐秋歌讶然,“王爷可惜什么。” 赵骊无奈苦笑,“可惜那狐狸精不按常理出牌,没有给我们太多时间,诸多计划都被她这一出色诱打乱,原本是想让她死在李汝鱼手上,如此那妇人就必然要给北方镇北军一个交代,可她绝然不会送出李汝鱼,那岳平川就不得不反了。” 就算女帝要杀李汝鱼,自己也可出手将他抢过来。 雷劈不死的少年,天下谁不觊觎? 而岳平川坐镇北方,若是王妃死在临安,女帝却无法给岳家一个交代,镇北军心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 镇北军,岳家军呐。 岳平川将被镇北军十数万将士推向反叛大凉的不归路。 徐秋歌笑了,“王爷,计划不如变化,既然岳平川和女帝心照不宣,这是一处闹剧,那您为何不出手,让这处闹剧变正剧?” 赵骊也笑了,“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也确有此意,岳平川虽然是大凉枪神,可在我眼里狗屁不是,要杀他不难,但是——” 天魔凶相岂枉生? 赵骊话锋一转,“需要去拜访一下那少年。” 少年雷劈不死,若有他出手,自己再无后忧,至于他愿不愿意,由得了他? 谢家晚溪此刻应走到青州了罢。 徐秋歌点头,“臣妾这便去安排。” 又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赵骊袖口深处那片沁血的纱布,暗暗可怜那个异人沈望曙,辅佐赵骊,何异于于虎谋皮? 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怎么被赵骊卖了的。 216章 虚影如山,末将白起! 李汝鱼没想到赵骊会来见自己。 第一次见到这位凶名在外的王爷,心里着实有些震惊,世间竟然有如此面相之人! 赵骊不是丑。 是凶。 面目上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皱纹都彰显着凶横之气,尤其是那三条抬头纹,平添了一股煞气,换上黑甲,和那些画本小说里的地狱守将几无差异。 此等凶相如天魔,传言中可止小儿夜啼。 实际上这位王爷当年不仅极其暴虐,腌臜事情也不少,比如女帝未登基之前,这位适时在外地任职的王爷不仅一言不合就杀人,更传出过为抢一妇人逼杀全家的恶闻。 顺宗虽然不喜欢他,但终究是亲生儿子,是以手上沾染不少无辜百姓血的赵骊,在女帝登基后终究还是回到了临安当起了乾王。 一者是顺宗不想放纵他的野心。 二者,有女帝看管,这位王爷能收敛不少,事实也是如此。 自女帝登基,赵骊明面上老实得一塌糊涂,就怕再出点幺蛾子事被抓住不放,从而误了大事。 只不过黑暗里的腌臜事谁知道。 乾王府邸里为何会养那些黑暗里的影子高手? 反正临安每年那么多失踪女子,也没人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想到赵骊身上去,况且偶尔事发,在宗正寺帮忙下,赵骊总有办法应付过去。 和赵骊同来的还有徐秋歌。 故人相见已路人。 只不过这位如今媚态风情毕露的女子,心里的杀意哪曾消减半分,剜视李汝鱼的目光如剑,倒让李汝鱼倍感无辜。 堂屋里,赵骊大马金刀岿然而坐。 毛秋晴沏茶之后,到了院子里,陪着苏王妃和徐秋歌说着一些风花雪月的闲话,都是些老套而无趣的寒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赵骊开门见山,“你为我办一件事。” 李汝鱼不喜,“我拒绝。” 赵骊冷哼一声,“由不得你。” 李汝鱼也冷笑一声,“慢走不送。” 赵骊无声而笑,却说起了其他,“你看起来真不像个十五岁少年,可若是异人,为何雷劈不死,不管怎样,我很欣赏你。” 李汝鱼哂笑,不屑的道了声谢王爷的欣赏。 赵骊有些奇怪,“我倒是不明白了,你我素未谋面,你为何对我保有如此强烈的敌意?” 李汝鱼沉默良久,不语。 你心知肚明。 大凉天下盛世永贞,仁宗的永徽复兴,顺宗的嘉定、符祥之治后,大凉已有盛世雏形,女帝虽然为妇人,但永安治下十二年,不孚顺宗之望,盛世越发辉煌。 这才是明君,天下百姓需要这样的君王。 而李汝鱼一直把自己当做大凉子民。 赵骊明白了李汝鱼的意思,哈哈一声大笑,旋即一脸愤恨,天魔凶相越发狰狞,近乎咆哮的怒道:“你怎知道我主江山后不会继续打造一个更辉煌的盛世!” “你怎知道那妇人接下来会不会把大凉变成人间地狱。” “成王败寇,她是当今天下共主,你自然看见了她的政绩,若我为帝,难道会比她差?” 顿了一下,这位乾王拍桌而起,陈词慷概激昂。 “我若为帝,必将北灭北蛮,南征大理,一统天下,谱写太祖不曾有的盖世辉煌,那一日,明月所照之处,皆我大凉国土!” “如此,方不负我大好男儿一腔青血,方不枉为一世英魂。” 赵骊身材伟岸。 长身立地,霸气无双,俨然真正的天魔降世。 李汝鱼震惊莫名。 然后觉得—— 真会扯淡啊。 你赵骊的壮志凌云,是用无数大凉男儿的青血尸首堆雪而成,成败姑且不论,就你当年做的那些事,登基为帝后,大凉朝野还不被你杀成人间地狱? 符祥八年,二十三岁的赵骊在地方任职一知府时,就因为某位主簿正直刚毅,上了折子参奏他强抢民女并逼杀其全家意思,被赵骊私下用刑,车裂而死。 据说,赵骊还将那位主簿的头骨用来制作了一个夜壶。 事后顺宗为了给他收尾可没少被臣子腹诽。 李汝鱼像看白痴一样的眼神,让赵骊觉得很愤怒,这十三年的所有养气功夫瞬间消失殆尽,几欲伸手一巴掌拍死这少年。 堂屋里倏然萧杀。 放在桌子上的书,似被无形的风翻动,一页页快速翻过,发出连绵不绝哗哗声,院子里的枯黄秋草,弯腰伏地不起,如被手压。 后院里,花斑倏然伏地而起,仰首狼嚎。 李汝鱼心中暗凛,悄然伸手按剑。 按照这位王爷过往的脾性,他还真的可能不顾一切的出手,但是……从没听说过这位王爷有过人之勇,他哪里来的底气能亲手搏杀自己? 屋外,尬聊中的毛秋晴倏然收声,不着痕迹的靠向堂屋。 沉默了许久。 赵骊终于还是按捺下内心沸腾的嗜血之意,背负双手看着李汝鱼,说了句更加不着边际的话,“若是消息没错,谢晚溪和那个白衣夫子,应该进了青州地境了罢。” 李汝鱼怔住,下一刻,少年倏然狂怒。 锵! 长剑出鞘,剑指赵骊。 只因赵骊说了一句话,说镇北军大有反叛大凉之意,青州那边兵荒马乱,若是死几个人,大概也没人在意,那位夫子很强,可再强的人,也终究无法在一场偷袭里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吧。 这位乾王斜眼看着李汝鱼,极度蔑视。 不可忍! 没有人能伤害小小,谁也不能! 少年倏然失去理智。 剑出如虹。 却被赵骊淡然的伸手夹住,“你的剑道确实不错,也许用不了几年真能杀我,但如今在我眼里,比狗屎还不如。” 李汝鱼青筋暴突,牙关紧咬,沁出缕缕鲜血。 “我会杀了你,一定!” 赵骊哈哈大笑。 出门。 忽然回头,暴虐而又嗜血的快意说道:“我只说一次,如果你到时候不出手,就等着为一堆烂肉收尸罢,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从始至终,没说让李汝鱼如何出手? 李汝鱼怒目,良久才蹦出一个字,“你会先死。” 血顺着唇角沁出。 此刻的少年,狰狞之色不输天魔凶相。 赵骊哦了一声,“谁能杀我?” 出门离去。 李汝鱼一丝不苟,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我,李汝鱼,我会亲手杀了你。” 杀意如山而涌。 脑海里的白起之心疯狂跳动,似有无穷血海流溢出来,遍布少年身心。 没人看得见,少年的身后,跳跃出一道白色火焰,刹那之间,一道巨大的人形虚影自白色火焰里长身而起,穿透屋宇,高达十数米,浑身披甲腰间挂剑,大氅无风自舞。 状如山岳。 漠然俯视临安。 少年在这道虚影下,渺小如蝼蚁,却又有着绝对的存在感。 少年心里,响起了声音。 末将白起。 217章 少年提刀佩剑闯宫禁 刹那之间,四方有感。 青城山上有个老道士正在做晚课,忽然间眉头一蹙,起身出了三清大殿,站在门口透过云海远望,看破红尘的老道士以手遮眼,似不忍看世间。 几乎于此同时,开封城内,在一座偌大的宅院里,被诸多奴仆伺候,日子快活似神仙的算命汉子正在享受着女仆的按摩,倏然间立身而起,五指掐算如飞,旋即望向南方。 而在城外汴河之畔,草冢里的圣人发出了一声怜悯叹息。 钦天监监天房里,垂垂老矣的老监正打着瞌睡,倏然头一沉,醒了过来,侧首看去,望着那位游荡出水面的鱼,枯朽的面目满是震惊。 青城道士,算命汉子,老监正。 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鱼生逆鳞,化龙乎? 不远处的精舍里,听书的黑衣文人那张千年不曾有神情变幻的脸上,终于浮出一抹诧异,缓缓转头看向那盆花生九朵的奇花。 其上一朵,悄然伸展开了第二爿花斑。 依然血红。 …… …… 夕照山下小院里,寒风呜号,一刹入寒冬。 沉重杀意如有实质。 切割肌肤如剑。 毛秋晴站在院子里看着不发一言神情狰狞得不输天魔凶相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他还只是个少年。 苏王妃白裙飘摇,轻手轻脚的走进堂屋,看着满面狰狞的少年,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沉沉的叹了口气,道了声对不起。 李汝鱼沉默不语,紧咬牙关,默默转头盯视着这位王妃。 有些事情已经呼之欲出。 自己代那蟒服男子传话,让这位王妃死心滚回开封,她不甘心,于是找到女帝,让自己成为她的护卫,然而这并不足以达到她的目的。 于是她住进自己家里。 她不需要说服自己做什么事,也不需要算计什么事,她只需要色诱自己,并且让所有事情传得临安人尽皆知,所以逼得自己夜半发疯。 而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逼岳家王爷来临安。 或者说,逼岳家王爷和女帝决裂。 所以当谢长衿来过之后,知悉岳家王爷已经南下的她,立即恢复了妖媚却不近人情的王妃本性,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而岳家王爷来临安,赵骊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逼反岳家王爷,或者杀了岳家王爷,从而让岳家三世子反了大凉。 但岳家王爷身为大凉枪神,又有大风轻骑拱卫,要杀他何等困难。 赵骊也为王。 手中大概是掌控了一些异人,当然不是沈望曙那种异人,而是类如赵飒之类的绝代高手,所以赵骊需要自己为他的异人挡惊雷。 如此,异人才会真正的卖命杀岳家王爷。 这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这个女人的恣意妄为! 李汝鱼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神态冷漠,这一刻,娇艳如花的岳王妃在少年的眼里,就是一具没有任何色彩的白色枯骨。 苏王妃见李汝鱼不说话,幽幽叹了口气,“我真的没料到会这样。” 在自己的计划里,这少年无论有没有抗拒自己的诱惑和自己春宵一度,他很大可能都不会死。 女帝不会让他死。 纵然岳平川是大凉枪神,想在临安杀一个女帝全力周全的人,难度不啻于去北蛮上京取那位草原雄主的头颅。 这是自己想要看到的局面。 他不死,岳平川就会和女帝彻底决裂,镇北军将成为大凉叛军。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将少年的青梅竹马也牵连了进来。 苏王妃有些愧疚。 仅有一些。 此刻道歉,不过是女人天性的同情。 李汝鱼眼神如剑,从牙缝里咬牙切齿的蹦出一个字。 滚。 其后,少年左剑右刀,出了院子拾阶而下。 花斑三角形的眸子里泛散出血腥的略色,狰狞着牙齿,流着涎液,野性狂躁的跟在少年身后,粗壮四字充斥着野性美。 苏王妃看着少年的背影,久久不语。 毛秋晴默默的进了房间,片刻后出来,襦裙已去,该着一身黑色紧身衣,腰间配了绣春刀,盯着那位王妃看了许久,轻声说道:“你若能活着回开封,我等你,别忘了你的承诺。” 北镇抚司第三屠刀,弃刀女子毛秋晴,夜出临安。 星月奔青州。 王陵很珍惜当下的幸福生活,在丽正门当值,每月薪俸不高,但够一家人生活,也够那个小兔崽子上私塾,学点文墨,没准将来万一科举中第了呢,光耀门楣呐。 除了这些开销,每个月还能攒下一点小钱,闲暇时候带着老婆孩子父母双亲去盐官镇观观潮什么的,日子很是安康富足。 王陵知道自己这一切拜谁所赐。 仁宗中兴时,自己还没出世,顺宗陛下的嘉定、符祥之治时,自己还小,但当下却真真切切感受到女帝陛下的永安、永贞盛世带来的幸福。 嘉定、符祥年间,父亲盘走一家人的辛苦历历在目。 如今自己却很轻松的将一家人养活。 而且快乐。 他很珍惜。 当值丽正门,王陵只见过一次陛下,是今春的籍田礼时,陛下从丽正门出发,当时恰好自己当值。 王陵跪送时不敢抬头看。 但他知道,陛下一定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曾经有一次和袍泽饮酒,醉酒后的袍泽说男人这一辈子要是能娶陛下那就完美了,王陵砸杯而起,和那位袍泽大打出手。 陛下不容亵渎。 虽然事后王陵和那位袍泽都受到了处分,看在同城当值的分上,王陵也没揭露他侮辱女帝的罪行,可却毅然和他断交。 陛下在王陵心里,是天上仙人。 谁也不能亵渎。 当值丽正门,王陵只想过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从丽正门进去伤害陛下,我王陵一介小兵,也许阻挡了不大军破门,但能做一件事。 为陛下而死。 你可以进城,但请踏着我的尸首前进。 王陵知道,这样的人不止自己一个,禁军之中十有六七皆如是,就是那位醉酒秽言的袍泽,袒露心扉也只是极度崇拜所至。 所以王陵没有揭露他。 王陵很庆幸,自己当值这数年来,丽正门一直很祥和,这是陛下的圣恩泽被天下。 但今夜即将关闭宫禁的丽正门,迎来了一位少年。 少年左剑右刀。 默默前行,杀意迸裂如北风,切肌割肤。 还有一条狼。 218章 在女帝面前任性的少年 王陵没见过少年。 但知道临安有这么一个人,从西边而来,听说杀了江秋州知州,还逼得北镇抚司一位百户倒戈相向,又在燕云战事里守下观渔城。 这个少年便是左剑右刀随身带狼。 但是,不管你是战场大功归来,还是北镇抚司的千户百户,陛下无旨意,谁也不能进。 王陵抢身站在了那少年身前。 王陵看不见,少年身后有一道巨大的虚影,披甲按剑,高越宫墙,默然的俯视众生。 李汝鱼冷漠的盯着王陵,“我要见陛下。” 王陵不卑不亢,“天子重地,宫禁将闭,相公也不可入。” 李汝鱼毫不退缩,“着人去禀报,李汝鱼要见她!” 语气渐冷。 用词也有些不留情理。 王陵摇头,“不可能,有事明日请早。” 李汝鱼眸子渐眯,“叫田顺出来。” “田都指挥使也不是你相见就能见,请回罢。”王陵有些诧然,这个少年不是不懂情理之人,为何要如此执拗。 禁军都指挥使田顺当然不能随叫随到。 李汝鱼眯缝着眼,右手移到剑柄上,“我一定要进去。” 王陵也按住腰畔长刀,“请从我等尸首上踏过!” 分寸不让。 丽正门外,十二名当值禁军悉数刀出鞘!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 果然,道理讲不通时,还是需要用刀剑来讲,虽然这一次自己确实没有道理,但小小就是自己心中大过天下所有道理的道理。 小小,即是天下道理。 身后花斑,前腿微屈,张嘴欲狼扑。 只要眼里那个小主人拔剑,这条从扇面村跟出来的忠犬,便会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无惧生死。 夜风渐紧。 剑光乍闪刹那,有道很温和的声音飘过来,“让他进来。” 锵。 长剑出鞘半寸,又归鞘。 王陵回身,看见城门下站着的那个身穿官服的无盐才女,愣了下,讷讷的道:“可是马上就要关闭宫禁了。” 柳隐笑了笑,笑意温和,“无妨。” 王陵只好退到一边,看着李汝鱼,语气凝重的说了句,“你若敢在宫中做出任何违规之事,我王陵必然要你碎尸万段!” 李汝鱼不语。 刚抬步,王陵忽然伸手拦住,“刀剑留下,狗不能进!” 柳隐苦笑,“无妨,陛下有旨,随他。” 王陵无奈的叹气。 少年先一步走入丽正门,那个无盐才女笑眯眯的看着王陵,轻声道了句,你叫王陵啊,挺好,陛下一定会很高兴有你这样尽职的守护者。 虽然这很可能是凤梧局才女的一句客套话。 但王陵还是有些羞涩的笑了笑, 满心欢喜。 柳隐追上少年,在前引路,小声询问道:“出什么事了,若非有人告诉陛下你可能要进宫,让我来接你,难道还真要杀进皇宫不成,只怕你进了丽正门不出一刻钟,就会被大内高手当场格杀。” 李汝鱼沉默不语。 柳隐见状,也不好再问。 心中也是好奇的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一向沉稳的少年,会忽然间失去了分寸,变得如此莽撞了。 一路行去,来到福宁殿外。 此是女帝寝宫。 以往时候,晚膳之后女帝都会在垂拱殿处理许久的政事,才回福宁殿休憩,否则永安盛世真是说几句就出来的么。 但近来女帝身体不适,便早早归来。 当然,这种身体不适也不需要御医特别开方子,影响不大,只要下人们长点眼,多习惯下女帝这几日的喜怒无常,过几天便好了。 此刻那妇人便坐在殿前石桌上看书。 怀中放着盛满热水的袋子。 桌子上摆放着糕点和热气腾腾的蜜糖水,更是在周遭放上了几个火炉子,又有宫女拿了屏风,挡住夜风袭来的方向。 看见李汝鱼进来,妇人放下手中书,双手捧起怀上的热袋子,抱在小腹上,轻声道了句,真不怕死么,说吧,找朕何事。 李汝鱼看了一眼那些宫女。 妇人挥手,宫女们便弯腰退却几步,再转身悄然离开。 柳隐站到妇人身后,轻轻为她揉着肩。 李汝鱼没有闲话,开口说道:“我要人,五百骑兵,连夜出城。” 又是一个来要人的让人头疼的人。 妇人挑眉,稍微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朕可不能无缘无故给你五百骑兵,你得有一个让朕无法拒绝的理由。” 言辞间有些冷。 李汝鱼丝毫不惧妇人会对自己发帝威,认真说道:“方才赵骊来找过我。” 妇人讶然,“因为什么事?” 李汝鱼捡轻就重的说了一遍,临了,认真的说道:“陈郡谢氏是书香世家,谢琅府上只有家丁奴仆,不足以对抗赵骊的人,所以我只有找陛下借兵。” 妇人蹙眉凝思,许久才缓缓的道:“难道你没想过,这很可能是赵骊的调虎离山之计?” 李汝鱼点头,“想过,但我不管。” 少年忽然变得这么任性,让一惯欣赏他稳重成熟的妇人有些失望。 旋即转念一想,此乃赤子之情。 倒也是让人觉得这少年越发可靠了,如此有真性情的人都不可靠,难道乾王那种暴虐嗜血的人才靠,那真是盛世帝王者的悲哀。 乱世倚血将,盛世重明臣。 妇人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失望情绪消失殆尽。 任性的少年,挺好。 想了想,“看来乾王是想杀了岳平川,或者逼岳平川反了大凉,所以他找你,用谢晚溪做威胁,就是算定你会找我求援,如此他才有更大的把握杀岳平川。” 李汝鱼沉默不语。 妇人暗暗头疼,知道无法说服这少年,于是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夫子和谢晚溪一起负笈游学,难道你还不相信他么?” 那位夫子啊…… 一剑挂天幕,银河落九天,人间谪仙,不应世上人。 “我相信夫子。” 正因为相信夫子,所以才不得不去青州。 如果赵骊的人对小小下手,夫子必然拔剑,大河之剑下,赵骊的人难以得逞,但自己不去青州,夫子也会死在滚滚无穷的惊雷之下。 汴河之畔那位圣人,迎接的最后一道惊雷是七彩色。 夫子接的下? 所以自己必须去。 219章 小小晚溪,重于泰山 妇人沉默了一阵,许久没有说话。 李汝鱼安静等待。 如果妇人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自己,那么我李汝鱼又何须继续呆在临安,天下之大,我大可去得。 妇人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少年心里最重要的角落,有个谢家晚溪,这是青梅竹马的赤子之情,而在其后,则是那位教导他的白衣夫子。 小小不容任何伤害,夫子也不能出任何差池。 再其后,也许才是仕途功名。 说不得仕途功名还要排在江秋州老铁,观渔城君子旗之后,毕竟少年性情多纯真。 想了想,“五百铁骑我不能给你,岳平川明日便要抵达临安,其后是三万大风轻骑,朕不怕他反,但亦不敢小觑这位王爷。” 李汝鱼转身就走。 神态绝然。 再见。 妇人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难得的露出小女儿情态,埋怨的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讲不讲理呀,倒是听人家把话说完呀。” 自称人家。 犹似小女儿抱怨小男人的情态曝露无遗。 一旁的柳隐哭笑不得。 李汝鱼缓缓回身,默默的看着女帝不言语。 妇人捏了捏小腹上的热水袋子,不无幽怨的道了句真是的,一点耐心都没有,如何成得了大事,旋即一脸认真的道:“临安这边需要你,你去青州,岳平川很可能会率军随后,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顿了一下,“朕给你一个人,一柄剑,四把镰刀,如此足矣护得小小周全,甚至也可能不用你家那位剑仙夫子出手。” 李汝鱼不太相信。 妇人低声对柳隐说道:“你去将内侍左都知薛盛唐宣来。” 柳隐应声而去。 妇人回首对李汝鱼说道:“乾王赵骊若是要以小小威胁你,大概会出动他豢养的那群棘奴死士,人数不多,其中不乏可媲美闫擎之流的高手,足以成大事。” 李汝鱼眸子一紧,欲言又止。 妇人却云淡风轻的紧,“世人皆知朕手上有南北镇抚司两柄屠刀,却不知赵室亦有赵二房,一房储剑,一房储镰,朕登基后,二房改三房,添一房储异。” “闫擎便是剑房一剑,为佼佼者。” “如此,你可安心?” 妇人说完起身,“随我来。” 双手一直抱着那只暖水袋,按在小腹附近,彩衣长裙迤逦拖地,华贵无双。 李汝鱼默默跟上。 绕过重重殿宇,来到位于大内之西的钦天监,径直走进数位供奉守护的监天房里,李汝鱼如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 监天房里,有一座浑天仪。 无数金气凝就成一条金龙,旋绕其上,威武狰狞,俯揽人间怀抱天下。 在浑天仪之旁,矗立一座两丈见方的水缸,一如这神州版图,缸水深绿,不见游鱼。 妇人笑道:“金龙为朕。” 又指着那水缸笑道:“此乃大凉天下气运池,因北蛮和大理不在版图,所以并不包含那两国,你亦是这天下气运池里的一条游鱼,至于有没有跃出过水面,得问那位老先生。”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身从里间出来。 目光直接落到李汝鱼身上。 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妇人微微弯腰行了一礼,说道:“老监正,恐怕得麻烦您老走一趟青州。” 老人似有意料,“善。” 妇人又道:“连夜出发。” 老人笑了,笑得很慈爱,看妇人的眼神就像看自己的女儿,“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颠簸。” 妇人回首,笑看李汝鱼,“永安十二年年末,朕之肱骨,老相公柳正清临死前,提笔写诗篇,书道大家矣,然天穹有惊雷,闫擎以剑挡惊雷,余雷绕身,便是请老爷子出手救了他一命,如此,可放心了罢?” 李汝鱼悚然心惊。 深深的弯腰,一揖到底,“谢老先生。” 老人笑着不言语。 却又不着痕迹的侧挪了一步,不受李汝鱼如此大礼。 妇人若有所思。 是不愿受。 还是不敢受? 为何自己行礼,他却坦然接受? 窥探天机极多的老监正,为何会做出如此诡异的行径? 三人同出钦天监,回到福宁殿外时,薛盛唐和柳隐早已等候多时。 妇人坐下,只给老监正赐了座。 问薛盛唐,“薛都知,剑房尚有几剑?” 薛盛唐不假思索,“陛下若是需要,三剑可尽出。” 妇人点点头,早有定夺,轻声说道:“镰房选四,剑房……让青衫秀才去罢,跟随老爷子前往青州,哪怕死尽死绝,也要保护谢家晚溪,当然,老爷子和那位夫子,亦是重中之重。” 薛盛唐愣了下。 剑房秀才,犹胜闫擎远之,再加上镰房四镰,这可是大手笔,当初观渔城诛赵飒,也仅仅是出了剑房的闫擎和北镇抚司的三把屠刀,不曾动用过镰房。 这位自女帝登基后受到冷落内侍都知,侄子薛举战死蓟州后备受皇恩厚待,薛举胞弟也因此而今秋科举中第。 知悉陛下心中还是有薛家的。 这位大貂寺对女帝只有忠心,很快明白了一点。 谢家晚溪对于女帝而言,重于赵飒。 只因为李汝鱼之故。 笑了一声,“陛下,不若让老奴也一并去?或者,让异房出动一两人。” 有这位老监正在,应该能应付惊雷罢。 老监正干咳一声,对这位大貂寺可不留颜面,翻眼向天,嘀咕了一声老头子我没那能耐,要不薛都知你来。 一个还行,几个同来,还是先劈死老夫罢。 有这能耐,陛下又何须雷劈不死的少年为剑。 薛盛唐唯有苦笑。 对这位老人是又尊敬有害怕。 妇人也不禁莞尔,看向一旁安静不语的李汝鱼,道:“如此,可放心否?”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我应该相信?” 万一失手了呢,小小若殇,那是自己不可承受之重。 妇人深呼吸了一口气,情绪并无多大变化,认真的道:“绝无可能。” 李汝鱼默许。 一剑四镰,如果皆是闫擎之流,确实是股强大至极的力量,老监正同去,夫子亦可无后顾之忧,况且青州那边还有南北镇抚司的缇骑。 妇人笑了笑,“你们出发罢,李汝鱼留下,宫禁尚开着。” 那位老监正临走之前,看了一眼李汝鱼。 意味深长。 李汝鱼有些讶然,老爷子的眼神为何在可怜自己? 220章 来例假的女人不能惹 薛盛唐和老监正退下。 妇人对柳隐说道:“你也先退下。” 旋即又道:“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可踏足福宁殿半步!” 柳隐大惊,“陛下……” 妇人挥手,示意不必多说,柳隐只好无奈的退出福宁殿。 偌大的女帝寝殿瞬间无人。 妇人坐在那里,神情安详,很有大家风范的斜斜并腿,看着李汝鱼,一直不曾言语,就这么安静的看着。 像在看一个淘气的孩子。 时光静好。 似乎而已。 李汝鱼有点尴尬,不知道女帝为何忽然间诡异了起来,隐然感觉,今夜的妇人有些不同寻常。 妇人忽然笑了一声,“你过来。” 李汝鱼福至心灵,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陛下有事请吩咐。” 她会不会像苏王妃一样啊…… 虽然妇人很美,用她的话来说,是先前那位老监正的手笔,致使岁月不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但貌似比苏王妃还大一些吧。 而且……自己心中只有小小。 妇人蹙眉,旋即挑眉,“你过不过来?” 李汝鱼干笑一声,婉拒。 妇人起身,双手抱着暖水袋,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意,“那妾身过来。” 李汝鱼吃了一惊。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从见到妇人后就夹起了尾巴,和一条哈巴狗没什么两样的花斑,更是萎缩至极,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下一刻,走到李汝鱼身前的妇人忽然间脸色大变,愤懑、精怪、不满的情绪骤然爆发,双手抱着暖水袋劈头盖脸的望李汝鱼身上招呼。 “你还长脸了,敢威胁妾身!” “你还有理了,敢和妾身任性!” “你还敢跑?妾身没让你退下,你敢跑那就是抗旨!” “你还想反手?你打啊,妾身就站在这里,你有本事就打,妾身不算你袭击天子的罪名,只要你敢还手……妾身哭给你看,看天下人会不会饶了你。” “不准绕圈子!” “你个小王八蛋,让我打几下又怎么了,还跑!” 福宁殿外,听着里面噼里啪啦声音的柳隐扶额,苦笑连连,却旋即沉声对身旁的几个宫女说,想活下去啊,最好今夜眼瞎耳聋。 宫女们噤若寒蝉,老老实实的捂耳闭眼。 柳隐无奈的呻吟了一声。 陛下,您的养气功夫呢,您可是大凉天下共主,怎的忽然成了小女人。 这样的陛下,第一次看见。 又暗暗想,万幸今夜当值的不是江照月。 李汝鱼很忧伤。 面对忽然变得撒娇卖狂的女帝,又不敢还手,虽然暖水袋打着不痛,可是狼狈啊,颜面尽失不说,还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感。 绕着桌子躲避,哪有半点男人气概,心里像吞了一堆狗屎一样凄凉。 只好用好男不和女斗来安慰自己。 女帝也是女人不是? 少年背后,那无人能看见的巨大披甲人影,在妇人暖水袋落在身上的刹那,悄然崩碎,化作无尽萤火,弥散在空气里。 兴许是累了,又兴许是出了气。 妇人停了下来,毫不掩饰的捂着小腹喘息,嗔怒的剜了李汝鱼一眼,“下不为例。” 狼狈的少年哦了一声。 妇人捡起暖水袋,发现已凉,放到一旁,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长气,刹那之间,重归端庄婉容的女帝之姿,缓缓说道:“宫禁已闭,但朕不能留你在大内过夜。” 李汝鱼头疼,“那——” 妇人想了想,“朕送你出去罢。” 关闭了的宫禁,就算是柳隐,也无法让它重开,女帝能开宫禁,但第二日少不了要被诸多臣子“劝谏”一番,她还只能虚心接受。 丽正门缓缓打开。 妇人身后仅站着柳隐,只不过暗地里有多少高手无人可知。 目视一人一狼出门而去,忽然问跪了一地的守兵,“谁是王陵?” 王陵吃了一惊,直身而不抬头,“陛下,卑职王陵。” 妇人微微颔首,言辞平和,颇有赞赏之意,“很好,汝当为朕之看门人,勿孚朕望。” 妇人转身。 丽正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世界,背影孤凉。 王陵跪在地上,直到袍泽们已经关上宫禁,才抬起头望向陛下消失的方向,脸上洋溢着豪情,忽然大拜在地。 “卑职一日不死,门一日不破!” 明日,大风轻骑临城,那位王爷,就算你是兵神岳精忠之后,就算你是北方隐帝,若陛下不许,你也只能帅兵踏我尸首而过。 身后袍泽立夜风,肃穆无语,皆紧手中刀。 人在,门在。 …… …… 李汝鱼回到小院,有人等候。 苏王妃站在门口。 毛秋晴不见踪影。 李汝鱼沉默着洗漱,不愿意和那位妖精女子说一个字。 苏王妃步步紧随。 在李汝鱼走进卧室的刹那,这个妖精一样的女子抢身站在门框之间,不让少年关门,说你不用担心,毛秋晴已经连夜去了青州。 李汝鱼看着她不说话。 王妃依旧妖媚,眸子依然水汪汪直勾勾,这是天赋本性。 见少年依旧沉默,不知道为何,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犹豫了刹那,脸上还是浮起祸国的妖娆笑意,“也许明天你就会死了,害死你的人正是我这个和你没有丝毫关系的女人,如果你觉得难受,我愿意承受你的愤怒。” 这也她坐立难安。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补偿他。 当年自己一句话而致无数人身死时,自己没有任何愧疚,可如今,却对小小的少年充满愧疚。 苏王妃不知道为什么。 也没去深究。 也许是这具娇艳皮囊本来之心仅存的那一点善良在作祟? 李汝鱼轻轻抬起了手。 苏王妃眼里秋波越发明媚,浑身洋溢着妖精风情,心里却忽然没了底,有些畏惧和惊恐,难道他是想要把自己吃了? 啪! 一声脆响。 砰! 一声闷响。 被李汝鱼关在门外的苏王妃捂着脸,怔了许久,旋即蹲在地上,委屈的哭了起来,你个混蛋竟然真的动手打女人。 我只是说说而已啊,你懂不懂女人! 苏王妃哭得歇斯底里,长发凌乱,梨花带雨。 毛秋晴说的没错。 我就是个贱人。 哭着哭着倏然间笑起来,哭着笑,笑着哭。 笑容诡异。 “李汝鱼,你就是个王八蛋!” 221章 是你岳平川太飘,还是我老铁握不住刀? 清晨,无雾,薄霜青白。 众安桥下的瓦子里,来了个短襟老头子,提着旱烟杆,吐溜着烟圈,坐到一间早食店外面,点了不少临安小吃。 又要了壶老酒意思意思。 大清早喝酒,真的就是意思意思了。 正是早食时间,小食店外人满为患,坐了七八桌,人多的各占一桌,人少的便拼桌。 临安作为京都,官宦极多。 随之而来的,便是官宦人家开枝散叶的各种人情客,也许随便在那个旮旯里拉一个富贵哥儿出来,没准就认识某某尚书某某侍郎。 除去这些人,临安也有不少消息通灵的地皮蛇。 此刻小食店外便坐了一撮。 皆是三十出头的样子,短襟打扮,言语举止粗犷,一看便是刀口舔血的无赖痞子。 有个刀疤脸汉子边吃油条便说:“哥几个,你们看这一次会不会打起来,岳家王爷带着三万大风轻骑南下,又有虎牙铁贲随后,架势很大啊。” 下手的汉子呼噜了一口豆浆,吧唧着嘴巴嘟囔了一句,“别逗了,哪能呢。” 刀疤脸若有所思,“打不打不清楚,但有一件事岳家王爷肯定会去做的,就是提枪把夕照山下那个小子捅上无数个透明窟窿。” 另一个身材削弱,眼圈发青的汉子猥琐一笑,“那小子可赚大发了,王妃啊,那可是和陛下齐名的大凉美人儿,竟然给这小子暖了这许多日的床,想一下就觉得好刺激。” 刀疤脸也淫荡的笑说,“真他妈让人羡慕,想想王妃那腰、那屁股、那胸,简直极品,要是能夜夜征伐,我宁愿少活二十年,那少年现在肯定走路腿软。” 喝豆浆的汉子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短襟老头子,注意到腰畔的绣春刀后,脸色一变,立即冷声道:“别瞎说!” 说完向这边使眼色。 几人也吃了一惊,旋即收敛了许多,说起了岳家王爷的那些神勇传说。 尤其是说到昔年燕州一战,兵部旧人徐晓岚在澜沧江一剑挡三百甲士,为王爷争取到战机后,那位王爷天神下凡,枪出如龙。 被这几人吹得天花乱坠。 俨然世间无敌。 脸上的敬仰和崇拜之情发自内心——上至大凉朝野,下至黎民百姓,不管岳家王爷这些年是否有反心,对于这位北方隐帝,谁不是真心崇拜? 刀疤脸最后叹了口气,不无膜拜的说:“我看这世间啊,真找不出能和岳家王爷大战而不落败的人了。”顿了下,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听说过没,据说此次燕云战事,观渔城出了个人间仙人,大河之剑天上来,厉害得不像话。” 喝豆浆的汉子神情略有不屑,“听说过了,这肯定是吹嘘,哪有人真能一剑挂天河,要知道当年燕州一战,我有个叔父在王爷麾下,可是亲眼目睹过的,那一战王爷出枪便生风雷,电光缭绕间似有仙人附法,我看啊,这世间没人是岳家王爷一枪之敌。” 眸子里精光狂热。 “真想跟着岳家王爷一起去杀尽北蛮子,可惜我那叔父受伤后回了老家,没办法让我这个侄儿跟着他去从军。” 皆是闲话人间事。 那个短襟老头子慢条细理的吃完了早食,喝下了最后一口酒,就着短襟袖衣抹了一把嘴,从怀里掏出旱烟杆,发现没了烟丝,也不急着填,带着猥琐笑意的看向几人,“听你们说,那岳家王爷很厉害,老子怎么觉得一般般呐。” 刀疤脸怒目而视,要不是看见老头子腰畔有把绣春刀,怕就是大打出手了,“你个糟老头子,竟然不知道岳王爷的神威,白活了。” 短襟老头子笑了笑,“老子知道岳家王爷,但神威么,真没看见。” 喝豆浆的汉子要慎重些,轻声道:“那是因为你眼瞎。” 短襟老头子哦了一声,喃语了一句会见的。 旋即一脸期翼的看向几人,“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曾经有人和岳平川大战过三日三夜?嗯,就是一个姓铁的人,厉害的很呐,嗯没错没错,那个人就是老子。” 几人同声笑了。 这老头子怕是疯了,就他也能和岳家王爷打个三日三夜,吹牛也要打一番草稿呐。 喝豆浆的汉子性格慎重得多,摇头,“从未耳闻。” 短襟老头子大失所望,摇头说了个真是无趣,旋即依然猥琐的笑说,你们先前说岳王妃送上门让那少年拱啊,老子很高兴,但是你们又说那少年接不住岳王爷一枪,老子又不高兴。 还有,万一那少年真的喜欢她呢,万一她以后真的成了那少年的媳妇了呢,所以王妃不是你们能亵渎玷污的。 说也不行。 短襟老头子猥琐笑着。 按刀。 几个汉子大吃一惊,以为他要动刀,纷纷操起家伙起身反击,却见老头子按刀之后并无动静,摇了摇头,转身慢悠悠的走入长街。 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只好骂骂咧咧的重新坐下,狗日的装什么犊子,蜀中的人跑到临安来装大神,下次遇见了得让你狗日的横着离开。 骂爹骂娘骂祖宗的脏话却吱呀一声里曳然而止。 围坐的桌子倏然崩碎。 碎得极其彻底,十数块崩落一地,混杂着碗筷油条豆浆,满地凌乱。 几个人先是诧然。 待细看之后,浑身肌肤骤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十数块桌子碎片虽然凌乱,但仔细看去,不难发现碎片皆是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大小一模一样,全是刀劈而成,切口平整如镜,没有丝毫杂屑。 浑然天成,仿佛本就是如此拼凑而成。 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几个人你看我看你,又看了看长街,短襟老头子早就不见了踪影,却依然觉得浑身冰凉,有一种鬼门关兜了一圈的后怕。 这刀砍人,可挡? 几人互视一眼,丢下一枚铜钱,转身匆忙离开,深恐那老头子意犹未尽回来又按刀。 真吓破了胆。 远去的短襟老头子走在长街上,向着夕照山方向,一边填着烟丝,一边叹气。 是你岳平川太飘,还是我老铁握不动刀? 222章 少年读书,焚香,品茶,奉剑,等枪来 岳家王爷铁骑压境。 但临安祥和着,老少爷们儿该遛鸟遛鸟,该西子湖畔歌舞升平的继续坐拥船娘,妇道人家们依然逛着御街说着闲话攀比着珠玉金钗。 岳家王爷如反叛之举,天下人并不担忧。 一者,镇北军铁骑南下期间,从无战事。 二者,镇北军铁骑之后,禁军的凤翼、天逐两支精锐骑兵死死咬在尾巴上。 更多的是临安朝野对女帝的盲目信任。 一介女流,既能登帝位。 会被一位王爷逼得城破国亡乎。 天亮时,虽然岳家王爷就在十数里外,晌午之前就可陈兵城墙下,临安还是开了城门,放了一批人进出,直到远远看见镇北军斥候后,才缓缓的关上三座沉重城门。 禁军都指挥使田顺提刀按剑,带着一众将领守在北关门城楼前。 这个时候自然没赵信赵瑾什么事。 大内今日休朝。 按说,此刻朝堂中枢重臣应齐聚垂拱殿,听从女帝旨意。 但诡异的很,女帝只让枢密院那边行动,去让文臣们各司其职,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即将来到,有可能发生的战事。 无人猜得透垂拱殿里的女帝在想什么。 文臣哪能安心,纷纷齐聚尚书省,找到左右相公王琨、宁缺,以及副相公参知政事谢韵。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但枢密院里却忙成了一团,枢相公不在,同知枢密院事苏长今请了假,几日不见踪影,如今在枢密院坐镇的便是签书枢密院事包清淳。 在他统领下,军令频出,忙乱中又有条不紊。 所有武将皆披甲按剑,根据枢密院发出的各种调令,奔赴各职,欲拒北来之枪。 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所有人头。 无知者无畏。 老百姓盲目崇拜陛下,所以心安理得的继续享受盛世风华。 但枢密院辖领下的所有武将,大多是从燕云沙场杀出来的功勋之将,焉能不知道这位王爷的恐怖之处。 三万铁骑压境,要攻下临安城似乎没有可能。 但配合重骑虎牙铁贲,在临安周边大肆扫荡造一番杀戮不要太简单。 届时的天下必然大乱。 平北? 枢密院除了枢相公,哪个敢说有能力和岳家王爷一战。 …… …… 李汝鱼起得很早。 睬着青白薄霜绕着夕照山跑了两圈,买了早食归来,继续在院子里拔剑劈剑,仿佛这只是一个初冬的寻常清晨。 昨夜大哭过的女子慵懒起床。 长发慵懒,睡眼惺忪,妖媚如织,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春意。 女子认真而精致的描眉梳妆。 出门时光彩照人。 妖媚之气越发磅礴,只是站在哪里,浑身上下似乎便在呼唤着你来啊快活啊,莫负这大好春光……女子便是那人间妖精。 女子看见桌子上的早食,忍不住笑了。 有些高兴。 拈指如花,斯文进食。 吃罢漱口,来到院子里看着拔剑劈剑的少年,媚笑道:“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记吃不记打。 仿佛忘记了昨夜少年那响亮的一巴掌。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愿意为我买早食,说明你心里有我,女子忽然有些得色,我就说啊,世间没有男人能拒绝自己的诱惑。 绝对没有。 李汝鱼停了下来,想了想,认真的说了句:“我是主人。” 继续练剑。 待客有道,仅止于此。 如果小小出点纰漏,自己则一定会对这妖媚女子拔剑相向。 既然做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苏王妃自讨了没趣,也不恼,抬头看着远处房宇,目光尽头处,依稀可见北关门城墙,也不知道那边如何了。 他到了城前么? 不知道为什么,王妃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热,忽然觉得,那个男人在自己心里狠狠的撞了一下,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痕迹。 他若不来,也不失望。 他若真来,倒让人欢喜的紧。 对练剑的少年说道:“你为什么不躲,不怕死?” 少年不应声。 苏王妃就这么站在阶前看他,也不走开。 半个时辰后。 李汝鱼收剑,擦拭了额头轻汗,回到堂屋搬了张椅子放在院门口,又搬出来一章长条桌,放在椅子之前,这才回屋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长衫,摘了绣春刀,配上夫子送的那柄剑,再拿了一本书。 书是史书,《大燕正史》。 剑是旧剑,其上裂纹重重,缺口三五处。 着实有些寒碜。 少年却敝帚自珍,剑在身畔,如有夫子。 沏了茶。 来到院前椅子上坐下。 长剑横桌。 茶杯在左。 居中史书。 少年矮身正襟危坐,面向阶下。 做着这一切的少年很平静,仿佛只是在准备捧书而读,平静得让那个妖媚女子觉得他一定是发疯了。 他难道不知道,要不了多久,岳平川便要来此么? 说完话的少年不再言语,捧书而读。 少年身后是青山。 少年身前是临安。 青山多妩媚。 临安尽繁华。 少年坐在那里,翻书无声,万千屋宇为画布,苍天为顶,大地为砖,青山为柱,书剑为伴。 读书的少年在苏王妃眼里,和天地浑然一体,几似出了人间,坐看云端。 王妃有点恍惚。 总觉得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位读书少年,而是一位入道大家,借天地之气,储养剑意。 回过神的王妃倏然笑了笑。 转身进屋,片刻后端了香炉出来,轻手轻脚走到桌畔,放在长剑之畔。 退了几步,看了又看。 满意的笑了。 这才有点人间仙气的意思嘛。 但总感觉还差点什么。 妖媚女子蹙眉凝思了片刻,恍然大悟,踩着轻快脚步出了院子,来到精舍外,对正在弯腰给一盆奇怪的花浇水的青衣女子说道:“借琴一用。” 青衣唐诗直起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少年,点点头,“稍等。” 妖媚女子拿了琴归来。 又取一张条桌和小凳,盘膝而在门前阶上。 读书的少年视若无睹,沉浸文墨里。 妖媚女子抚手穿花,铮铮琴音如山间溪流,四处流溢,油然而生神仙意。 女子抚琴,琴音悠扬。 少年读书,品茶,焚香,奉剑。 等枪来。 223章 春秋读书人 读书的少年,先前在心里自问了一句。 凭什么要躲? 昨夜归来,李汝鱼想了很多。 女帝不可能想不到苏王妃色诱自己会引发的后果,但她依然让苏王妃住进了自己的小院,也就说明,女帝是希望看见这件事发生。 女帝会不会把自己当做一枚可以放弃的棋子? 无用时如弃敝屣。 先前李汝鱼犹豫过。 认为会。 毕竟女帝心中居天下之大,区区一个李汝鱼,何以和天下放在秤上量平衡。 但自己提剑佩刀闯宫禁,女帝的那一番举动,着实暖心,一剑四镰,虽是大手笔,但怎及得那位老监正亲赴青州? 籍田礼上,女帝说过,岁月不加她身。 这是那位老监正的惊天手笔。 这样的人物,在女帝心中的分量,绝对不输老相公柳正清。 而为了护卫小小,为了夫子安危,女帝请这位老监正去了青州,由此可见,自己在女帝心中的分量,大概不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那么岳平川今日要杀自己,便没那么容易。 况且…… 李汝鱼的内心深处有些不服输,凭什么我李汝鱼,要惧怕你岳平川? 没有的事! 我李汝鱼无所长,但有一剑,等你枪来。 …… …… 临安繁华处,莫过于各大瓦子,尤以众安桥瓦子为甚。 看戏,听书,关扑(注1)……各种庶民娱乐,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且花不了几个铜钱,其热闹喧嚣,不比夜里的西子湖畔差去多少。 大凉曾崇文,就是今时文武并盛,大凉天下各处也有数不尽的书坊。 众安桥的瓦子里,便有数家书坊。 营生各有差距。 生意最差的,大概要数那家“春秋书铺”,老板是个三十五六的儒雅先生,却能说一口流利京腔,不知道何方人士,早些年带着个眼瞎喜着红衣的姑娘来到众安桥瓦子里,开了家书铺后便直到如今。 生意好坏都不影响他的心情。 没有功名也从不参加科举的胡莲先生,总是喜欢穿一身读书人的青花儒衫。 自号胡莲先生。 言行温谦很是讨人亲近。 只不过喜好读书,有事没事就坐在铺子捧书而读,无所不读,上至高雅论著,下至禁书杂书秽书,皆是他口中食。 熟稔的人大多知晓,他其实更喜欢杂书多一些。 人缘好,不代表生意好。 他书铺之书全是正版,价格昂贵且不打折,从无那些走灰色途径印刷出来的劣质盗版书,也从不以书关扑。 用他的话说,文墨皆读书人心血,不容玷污,况且他经常读书入神,有时候主顾再三询问,他也不可得知。 倒是叫手脚不干净的痞子顺走不少。 他也不心疼。 这样经营,能赚钱才是怪事。 倒也没人去深究,没甚赚钱的胡莲先生是怎么养活他和那瞎眼姑娘,两个外来人相依为命,日子可过得不差。 隔三差五看戏听说书,又或者带着瞎眼姑娘逛御街,每每归来,总会给瞎眼姑娘买上几枚珠玉金钗,价值皆不菲,让人艳羡不已。 甚至于关了书铺,带姑娘去临安周边游玩,他看风景,再说与瞎眼姑娘听。 瞎眼姑娘也幸福着。 明里无人知,暗里却有人打起了胡莲先生的注意,总觉得他有夜财,于是临安的地下势力便有人铤而走险,夜闯凌家小院子。 只不过去的人似乎都人间蒸发,再没在临安出现过。 数次之后,言行温谦的胡莲先生在众安桥这一带,成了诸多地下黑势力不可言说的神秘人物,只是普通老板姓哪里知晓。 这一日无雾,起了薄霜。 胡莲先生坐在书铺里,捧书却不读,目光有些恍惚。 直到看见一个穿着短襟的老头子扒拉着烟灰从书铺前经过,胡莲先生的眼睛便倏然一亮。 起身,走进里间。 里间坐着位瞎眼的红衣少妇,虽然看不见,却用手摁着,一针一线的为男子绣着鞋垫。 在男子眼里,这是一幅今生珍惜的画。 轻声笑着,对那个长相甜美仅有中人之姿的瞎眼少妇温柔说道:“娘子,为夫要出门一趟。” 瞎眼少妇抬头,甜甜一笑。 两个深深的梨涡里,荡漾起一汤汤的蜂蜜,“夫君自去便是。” 胡莲先生挨着少妇坐下,心疼的牵起手,抚摩手背,“说了多次,让你别绣,你非要绣,这手被针扎了多少次,你就不听。” 埋怨里却是满心的疼惜。 瞎眼少妇有些羞赧,“最后一次,下一次咱们就买好不好?” 胡莲先生莞尔,“每次你都这么说。” 无声的叹了口气。 少妇眼瞎,心灵,耳聪,立刻丢下鞋垫,抱着夫君的手,笑容恬恬,“夫君有事?” 胡莲先生沉默了一阵,轻轻俯首,在姑娘额上吻了一记。 眼瞎少妇脸如飞鸿。 却拽的更紧。 胡莲先生起身,挣脱姑娘的手,轻柔的说,你且先绣着,估摸着时间做好午饭,我去去就回,晚上咱们再去听戏,听你喜欢的《红梅记》。 转身出门。 眼瞎少妇伸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屋外,胡莲先生从角落尘封的老书里,翻了个狭长木匣子出来,吹掉上面的灰尘,道了句好久不见,就这么怀抱木匣,走入长街时,回头望着春秋书铺。 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 如果我不回来了,你也不要伤心难过。 那个人亦在临安,他会照料你,我很放心。 胡莲先生绝然的走向远处,若有熟人相问,这位温谦的青花儒衫人便笑着说办点事,去去便回。 她在,我心必归来。 天地之间,薄霜渐融。 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的瞎眼少妇脸上依然恬恬,仿佛夫君一直站在那里,温柔的看着她。 她是永远微笑的女子。 我看不见世间,但依然绣鞋垫,是不想让自己觉得无用,是想告诉自己,我不是夫君的累赘,虽然知道夫君从没这么想。 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 笑着笑着,泪水便潸然滚落。 瞎眼少妇心不瞎,夫君这几年,每年总会出一次门,从不说原因,也不说结果,归来时虽然梳洗干净,但总能感觉他心绪的愤懑而失落。 她知道,夫君在等一个人,一个可以打开他那枚木匣的人。 她却感到害怕。 不怕寂寞。 不怕死亡。 只是害怕木匣开后,他便一去不归。 夫君,请归来。 我等你。 224章 倾城等一人 众安桥畔,有个短襟老头子走向夕照山,腰间配着绣春刀,嘴上含着旱烟杆,神情悠哉。 又有个青花儒衫人走出瓦子。 抱着木匣,目光坚毅。 亦向夕照山。 西子湖畔,有个大户人家,谁也不知道这家的老爷来自何处,就好像一夜之间暴富起来的市井小民,无人知其来历。 富家老爷姓花,花心的花。 花老爷确实很花心。 虽已过了不惑之年,可没少在女色上下功夫。 府上娶了一正妻两平妻,尚有四位小妾,皆是远近出名的小美人儿,被花老爷花重金聘娶回来后,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嗯,花老爷当然不止这点精力。 府上的一些美貌丫鬟,都在半推半就之下,被花老爷临幸过,倒也没人说甚。 毕竟花老爷的功夫确实好。 但花老爷从不去西子湖畔找船娘,他宁愿自己花钱租下船,带着三妻四妾去夜游宣淫,也不愿意和船娘媾和。 用花老爷的话来说,图个干净。 薄霜散尽之时,富态十足的花老爷从小妾身上爬起来,慢条斯理的洗漱后,进了一趟书房,出来时花老爷提了一杆长枪。 对一众妻妾说了句,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就按照我留在书房里纸上的条列,分了家产各自过活罢。 说完话的花老爷义无反顾的出门。 却在出门时掐了一把送他的丫鬟那翘得过分嫩得出水的屁股,一脸不舍的道:“小翠等着老爷啊,老爷今天要是能回来,晚上要**你哦!” 小翠一脸向往,也是个荤妞儿,“奴婢已经死了好几次啦。” 哪一次不是被老爷操得死去活来。 最喜欢老爷那招卧龙盘根了,直捣黄龙能让人死去活来,真想就那么死在老爷身下。 花老爷仰天大笑出门去。 这辈子,老子活够了。 值! 你给了我想要的生活,我便给你一命,又如何? 况且是杀那人,我必尽全力! 临安各处,走出数人。 除青怀抱木匣的青花儒衫人和手提长枪的富家老爷,尚有垂钓溪柳间的蓑衣老翁执弯刀而出,亦有卖艺不卖身的西子船娘腰悬剑踏风来…… 人不多。 却皆愿阻那柄长枪。 垂钓老翁执弯刀,站在御街和青云街交口处,看破红尘的眼睛目光有些意兴阑珊。 西子船娘腰配剑,如风中荷叶,站于青云街中,眼神清澈。 富态老爷提银枪,前往夕照山下青云街尾,长枪拄地,环抱双手目视远方,目光凛冽,杀意如割。 青花儒衫人抱木匣,来到夕照山小院子台阶下,看了看台阶上读书少年,笑了笑,很是温和的说了句,挺好的少年,可惜读大燕而不读春秋书。 坐在台阶上,木匣横膝。 闭目,凝神。 青云长街至夕照山小院子下的台阶前,空无一人。 早被官府打点。 此刻诸多中枢重臣自尚书省归来。 虽然大风轻骑即将压境,但几位相公罕见的保持沉默,女帝也没有旨意,显然此次事情都在陛下和相公们的掌控之中。 左相王琨最后定鼎的说了一句:各人滚回去,在青云街上等着看热闹罢。 没人反对王琨这种霸道口气。 虽然腹诽者不少。 但既然左相都说了,大家还能干嘛? 陛下也没有旨意。 况且大家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聚在一起也无用。 干脆各回各家。 于是宽大的青云长街两侧,所有的官宦大户人家,朱门大开,除去仅有的几个武将外,其余仕途老爷们皆立身在门前。 胆大者独身。 胆小者,身后站着一众持刀奴仆,聊胜于无,但求一心安。 右散骑常侍、太子詹事魏禧的府邸前,倒没见到这位中枢大佬,只有一个安静的白衣人,眉角黑痕如龙走蛇。 燕狂徒此次科举虽然中第,任命却迟迟未发,只是暂时在翰林院呆着。 估摸着等年后地方出现空缺,才会去补缺。 乾王府邸前,这位有着天魔凶相的王爷,默默的负手站在阶下,身后无一人,以防万一,徐秋歌和沈望曙已与昨夜出了临安城。 闲安王府前,赵长衣很是随意的抱着膀子蹲在地上。 这位王爷神态很雀跃。 而左相王琨并没有归来,从尚书省离开后,他径直去了太子东宫,此时坐在太子书房里,赵愭反而站在一旁,满脸畏惧。 相公,亦是帝师,此等姿态也依然有些霸道过分。 但赵愭显然是不敢反抗的。 身材矮小却威势十足的铁血相公王琨喝了杯茶,问赵愭,“何谓君王之仁?” 赵愭嗫嚅了一阵,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王琨摇头,孺子不可教。 旋即又笑,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储君么。 心情甚好的王琨忍不住想多说几句,反正说了这个软弱的赵愭也不会放在心上,于是沉声道:“君王没有仁不仁的说法,历来皆是忽悠,哪怕是仁宗陛下的仁字,也是建立在无数鲜血之上,你且记着,若有一日,可以小博大时,那便不须记着那狗屁一样的仁字,君王若仁,何以安天下?” 心里道了一句:匹夫若仁,何以得天下! 赵愭嗫嚅着,“知道了,老师。” 王琨哂笑一声,你知道个屁。 想了想,“坐下看书罢,且等着,你分权执政的时候不远了。” 赵愭哪想得哪许多。 虽然捧书而读,却在想着,现在储妃是崔莺莺,可这美丽的小娘子被清河崔氏给我养着,下不了口,倒也是好事,不像宋词那野丫头一样,天天在宫里守着自己,烦人至极。 等会儿老师走了,得着个丫头好好施展一番。 昨日里刚从秽书里学了几招,还没来得及尝试呐。 想着荤事的赵愭不知不觉走了神。 坐在一旁的王琨焉能不知道,不做声的冷笑了一声,女人章国,赵室之哀,若是让天魔凶相的赵骊章国,则是大凉之悲。 可让如此储君章国,大凉休矣。 既然如此,我王琨,何不让这大凉天下,走入一个新世界。 王琨情绪大好,透过窗棂望出去。 时机未到,还需再等。 临安城,所有人都在等。 等那柄枪来。 225章 大凉明月照四夷 妇人也在等。 今日虽然休朝,难得的,妇人依然穿了大黄皇袍,飞龙走云,五爪峥嵘,皇气浩荡,自有一股飒爽霸气。 没有着帝王冠。 实则自她登基,便从无着冠之时。 女子们,谁会让自己那一头秀发藏匿在冠宇之下。 初时,礼部和鸿胪寺多有官员上折,说陛下此举于礼不符,但妇人从不批复。 礼与规,还不是世间君王说了算。 凤梧局双骄,柳隐和江照月俱在,柳隐尚好,江照月没有着官服,换了稍微有些紧身的襦裙,自作主张的将女帝那柄佩剑拿在腰间。 妇人看在眼里,并没有制止。 也没责怪她僭越。 毕竟自己在下棋,何尝不在他人棋局里。 这些年虽然受尽冷落,但一直都是内侍左都知的薛盛唐也在,何谓大貂寺一身大红袍,双手洗得极其干净。 五指间老茧丛生。 年纪不小的大貂寺,一身干练里透着犀利锐气。 如苍鹰盘于龙侧。 不时又小黄门匆匆跑进来,禀报最新情况。 妇人一直不发一言。 同知枢密院事苏长今已经去了广西,能否拿下西军,断掉赵骊后路,皆看这位老臣的本事,如果成,则大事可期。 如果不成,则看临安这边能否杀了赵骊。 如果都不成,那么撕破脸皮的赵骊很可能潜伏回广西,坐拥西军后揭竿而起,以一个正国本的大义名头裂土称帝。 但今日临安,赵骊走得了? 妇人不信。 沉闷气氛里,妇人轻言细语,“你们说,岳平川能否猜透朕心?” 柳隐笑了笑,“会的。” 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南下,沿途仅是陛下掌控之地,镇北军没有步军后援,粮草问题都是就地解决,当然不是烧杀抢掠而来。 双方虽是剑拔弩张,在这一点上却是心照不宣。 你不反,则依然是我大凉镇北军。 你反,那便是叛军。 而这些关节,都是建立在女帝和岳平川这对当时君王和隐帝之间的默契上。 那么到底岳平川会不会反? 他若反,以大凉枪神的威望,就算无法进入临安,调转马头甩掉禁军骑兵的撕咬,回到开封整整旗鼓卷土从来,并不是没有可能。 是以没人知晓。 妇人叹了口气,“但愿罢。” 起身,“摆驾摘星台。” 摘星台在福宁殿外,是大内最高殿宇,仁宗朝时修筑,为昭宁皇后中秋赏月之用,虽然耗资甚巨,但朝内无异议。 对仁宗和昭宁皇后,满朝无人不敬。 拾阶登高。 站在摘星台上,不仅大内尽数落入眼帘,亦可俯览整个临安城。 妇人临栏而站。 伸展双手,怀抱天下,仰首闭目,任由北风拂面。 长发在风中飞舞。 皇袍猎猎。 这一刻的妇人,是天下共主,是这片世界的最强之人,是星空之下的千古一帝。 妇人的眼里,已不再是大凉的天下。 她的目光越过了大风轻骑,一刹不停,又越过开封,最后落在北蛮上京,那里,总有一日将是朕的版图。 再越过北蛮,落向无尽雪山之后。 那里又有什么在等待着大凉的千军万马,是丰沃的平原,还是富饶的山川? 目光落在广西,不屑一顾。 此本是我大凉版图。 又垂落在大理。 彩云故里,既能入大燕版图,为何不能入我大凉版图? 甚至于大理背后那片无尽沼泽后的世界,亦将是我大凉明月所照之处。 再其后,目光越过东海。 东海尽头,徐振和闫擎归来时,便可知其真貌,那里有无强大王朝,是机遇还是覆灭,朕都想知道! 天下四夷,皆应有大凉明月。 这就是朕的天下。 谁可渎之! 赵骊不能,王琨不能,岳平川更不能。 柳隐有些动容。 江照月脸上浮起狂热之色,眸子里充斥着晶莹光彩,甚至于按剑的手上,清晰可见肌肤间的鸡皮疙瘩。 越理解女帝,越知其伟岸。 薛盛唐老怀淡定。 这不正常么,我大凉君王,当有此霸气。 又有小黄门满身大汗的跑上来,跪下叩首道:“陛下,岳王爷与大风轻骑,距离北关门尚有三里之地,此刻怕已是快到城下。” 妇人不做声。 江照月挥挥手,那小黄门起身却礼后,一溜烟下楼。 只需要告知陛下,不需等回旨。 所有的安排和旨意,早已送递各处,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按照陛下的意思在行进着。 事到如今,没人知道陛下究竟打算下一盘什么棋。 以天下为棋盘,世人为子。 妇人睁开眼,轻声笑道:“你们说,那少年会不会怪我,让他不得不面临岳家王爷这柄大凉神枪,胜与败,皆不讨好。” 败了,那是活该。 胜了,世人唾弃。 薛盛唐笑眯眯的道了句:“君为臣纲。” 既是陛下之臣,自当有生死无惧的觉悟,何至于埋怨陛下,实乃不守臣道。 妇人摇头,“那少年读过不少圣贤书,可在他眼里,似乎并没有君为臣纲这一句,昨夜你不是见过么,这少年差点一言不合就要离临安而去。” 薛盛唐笑而不语。 少年终究是热血青壮时,愿为红颜狂,敢剑指君王。 和李汝鱼接触较多的柳隐思忖了一阵,才轻声道:“不会,他心里虽然只有谢家晚溪,但对陛下,他依然恪守臣纲。” 言下之意,陛下你还是排在谢家晚溪之后。 不知为什么,柳隐忽然想起昨夜福宁殿里的事情,忍不住心里暗笑,陛下你不是很赞赏那少年这一片赤子之情么。 江照月神色略有愤愤。 妇人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剑有双刃,伤敌,亦能伤己。 但朕之剑,何止李汝鱼。 朕之剑,以数十年盛世为鞘,以满朝文武为剑脊,以天下黎民为剑身,以万千青血将士为剑锋,以南北镇抚司为剑锷,以赵三房为剑穗。 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东海,带以燕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 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此剑,匡诸侯,天下服矣。 此剑,君王之剑! 226章 今持诸侯剑,见君王 身后,是整齐肃穆的三万大风轻骑。 苍苍茫茫的青色铁骑,迤逦铺展在临安郊外的平野上,风猎猎,旌旗飘飘,历经战事洗礼的镇北军,是大凉最为精锐的兵马。 身前,是临安城。 是大凉的中枢所在。 卧于江南烟雨里,秀气如一位妆后小娘子。 岳平川一身黑袍,绣蟒纹云,倒提长枪,手执缰绳,在距离北关门城墙一箭之地,勒马而停。 身后三万大风轻骑,齐整驻步。 马啾啾,风萧萧。 人却无声。 岳平川提缰,战马缓缓踏步,进逼门下。 持枪的三世子亦紧随其后。 岳平川不看城楼,只是盯着那紧闭的北关门,身后持枪的三世子仰首怒道:“田顺,开门!” 禁军都指挥使田顺按剑而立。 身旁左右,尽是大凉军伍高官,无一不是从沙场血海里跑出来的无畏之士,可此时看着单人独骑来叩城的岳家王爷,皆感觉浑身有些寒凉。 反倒是罗列城头,持枪张弓的禁军无所畏惧。 无知者无畏。 田顺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岳王爷,您镇守北方,坐镇开封,本应大兵陈列燕云十六州,却何故率铁骑南下,此举何异于叛国!” 虽然陛下有旨,但面子还是要讲的。 三世子还欲说辞,却见父亲挥挥手,这位王爷依然平视,他的眼里看不见田顺。 整个天下,能让他仰视之人。 有。 但不是田顺之流,不是王琨赵骊之类,亦不是垂拱殿里那位女帝。 而是在临安任性胡闹,逼得自己不得不来,此刻恐怕正在夕照山下小院子看着热闹的王妃。 唯她有此资格。 这位身着黑色蟒服的男子轻轻说了句开门。 很轻。 城楼上的田顺根本听不见,只能从口型上判断他说的什么。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像重锤一样敲打在田顺心间。 两个字的背后,是无声的威慑。 你不开门,我以铁骑撞门。 那便是真正的反了大凉,你田顺敢担此责乎。 田顺不敢。 天下除了女帝,没人敢担这个责任,也许王琨和赵骊希望看到岳平川反,但绝对不敢成为逼反岳平川的锋头人物。 田顺哈哈大笑一声,“陛下有旨,大风轻骑原地待命,岳家王爷可进城。” 这确实是女帝旨意。 实际上如今这个局势,岳平川没有明确反叛之前,大风轻骑不能入城,那就只有这位王爷孤身进城,他有这个胆气么? 答案很清晰。 北关门缓缓打开,无数士卒手持长枪腰间佩刀站在门后。 一脸警惕。 谁也不知道,岳家王爷会不会下一刻就翻脸,骗开城门后让大风轻骑蜂拥入城。 但女帝知道他不会。 岳平川入城。 马蹄声哒哒。 其后,手持长枪的岳家三世子也入城。 腰间佩剑的儒将虞弃文看着两人的背影,挥手示意,大风轻骑变幻阵型,中军不动,后军作前军,前军依然是前军。 就地修整。 在大风轻骑后面无边无际的青色重影下,尽头处亦有烟尘渐歇。 凤翼轻骑一直咬在大风轻骑屁股后面。 但凤翼轻骑是否敌得过大风轻骑? 不能。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禁军凤翼轻骑虽然是精锐,但和历经战事洗礼的大风轻骑尚有差距,至少大风轻骑里没有一位老爷兵。 每一位骑兵,手上皆有北蛮士卒的头颅血。 凤翼轻骑么……得有数年不曾上过战场,战力绝对不如大风轻骑。 天逐重骑亦如是。 但凤翼和天逐两支骑军,在临安周边,却有着得天独厚的地利优势,真要打起来,溃败不至于,但恐怕也拦不住大风轻骑配合虎牙铁贲突围回北方。 因为有岳平川。 这就足够。 这就是镇北军身为天下最精锐战力的底气所在。 跟随在黑袍蟒服男子身后,从不言败。 从北关门到夕照山,不近。 但岳平川入城之后,并没有直奔夕照山,身骑黑马倒提长枪,踏着节点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所向之处竟是大内皇宫。 入北关门后直行,可直抵皇城的丽正门。 宽大的青石长街上,空无一人。 官府早已通知所有商铺全日歇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入北关门附近,亦不得踏足到御街、青云街。 北关门附近的坊子居民,皆不得出门。 空旷长街上,岳平川孤单前行,身后的三世子毫无存在感。 马蹄哒哒敲人心。 没人知道这位孤单的王爷此刻在想什么。 但有人想知道。 临街的一座民房里,有个少年不畏死推门而出,站在门前,有些老大人的模样盯着黑衣黑马银枪的大凉枪神。 少年腰间配了绣春刀,眉宇间颇多英气,忽然脆声问道:“敢问岳王爷,怀揣何剑而来?” 声音很清脆。 在无人的长街上,便如黄钟大吕。 岳平川停马。 一动不动,并没有看那少年,沉默了一阵,才望着尽头处可见的丽正门,神情复杂的说道:“以知勇士为剑锋,以清廉士为剑锷,以贤良士为剑脊,以忠圣士为剑镡,以豪杰士为剑夹。” “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 “此剑,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 此剑,诸侯之剑! 腰间佩剑的少年闻言动容,却惋惜的摇头,脆声道:“圣人语,此剑易折。” 不折之剑,唯君王剑。 岳平川终于侧首看少年。 少年两句,且有俊杰之势,不似一般读书人。 问道:“你是何人?” 腰间佩刀的少年无所畏惧,直视着这位北方隐帝,如视平辈之人,自有一股男儿壮气,不输人间诸侯,长笑道:“倒叫王爷失望,我只是个普通少年,太学朱八。” 岳平川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暗道了句潜渊之龙,可惜却读书。 起军伍,当生诸侯剑。 继续前行。 今持诸侯剑,入宫见君王。 世人却不知,我亦有天子剑,折于美人手。 227章 君、王之望 长街无人,马蹄扬声。 丽正门遥遥在望,门未闭,守门人共计二十余,皆刀出鞘而望来人。 岳平川无视禁军士卒,骑马而闯门。 无人敢做声。 女帝先前有旨意传达,若岳家王爷来大内,让他进便是,无须阻拦。 马蹄声敲击在人心上。 横地里一人按刀抢身而出,拦在马前,声稳气正,“请王爷下马,请王爷解剑。” 众人大惊。 纷纷在心里念道,王陵你不要命了,岳家王爷也敢拦么。 岳平川盯着王陵。 王陵正身以对,丝毫不惧。 沉默着。 谁也没有退缩。 许久,岳平川才点点头,顺手解下佩剑,丢给王陵,“给你了。” 一提缰绳,黑马踏步前行。 接过剑的王陵有些莫名其妙,欲执着的拦住去路,却被几位袍泽拉了开去,陛下旨意是让岳家王爷进去,你这样抗旨不说,若是被岳家王爷恼了一枪给跳了,找谁说理去。 况且,王爷已解剑。 虽然还提枪,但毕竟意思着解剑了不是? 王陵沉默着挣脱袍泽的拉扯,横身拦住岳家三世子,认真的说道:“陛下有旨意,王爷可进,世子不可进。” 这一次,没人阻拦王陵。 甚至于所有人皆执刀盯着三世子。 如果他执意要进,那么请踏过我等尸身。 三世子笑着看众人,目光落在王陵身上,“知道父王为何送你剑么?” 王陵不言语。 三世子继续说道:“他欣赏你等的勇气。” 顿了下,“我也欣赏。” 骑在马上,通过丽正门望向一路畅通的走向大内的岳家王爷,三世子陷入沉思,并没有跟进去的意思,要见终究是要见的。 得等那个女人的意思。 毕竟她是这天下共主,亦是临安城说一不二的君王。 闯得过丽正门,但闯得到垂拱殿? 三世子也没有这个底气。 天底下,哪怕是众多的异人妖孽,谁有这个底气? 也许,汴河畔假死生草冢的圣人有。 也许,观渔城一剑挂天河的夫子有。 也许,镇守开封的大凉无敌枪神有。 但赵飒没有,自己也没有。 论实力和气势,皆远不如这三人。 但世子知晓,那妇人迟早会见自己。 所以,等着便是。 岳平川走不多时,一位大貂寺领着两位小黄门出现,这位内侍左都知双手洗得极其干净,今日终显鹰翔之姿,不卑不亢的道:“王爷,陛下在摘星台,这边请。” 岳平川看着这位老当益壮的老貂寺,终于有些动容,话中有话的说了句薛都知要执弓了乎。 薛盛唐笑了笑,“不好说,看陛下意思,也看王爷。” 岳平川点点头,倒没再说什么。 危楼高百尺。 摘星台上,大黄袍的妇人临栏负手。 摘星台下,黑色蟒袍的王爷提枪望月。 目光虽仰望,却以平视之底气,亦不下马行跪见礼。 大凉天下的南北帝王,就这么隔空相望。 没人读得懂这两人眼里的意思。 从始至终,两人皆不曾说一句话,也不曾有过任何的神情变幻,彼此皆是面如止水的对望,俯视者无有盛气凌人意,仰望者不透谦卑色。 只有当事者知,此刻两人的眼里,没有彼此。 负手的妇人,看见的是一道自北而南的壮气。 蟒服男子骑在马上,枪在手中,只是从开封走到临安,却好像走遍了世间,看透了万象,他的眼里,不再是北蛮铁骑,不再是临安妖娆,也不再是江山社稷家国天下。 他的眼里,只有一人。 他的世界,亦只剩一人。 那个任性的王妃。 他想告诉天下人,岳家门风不可辱,他想告诉王妃,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来这里,他在告诉朕,天下你拿去,王妃我带走。 提枪走入临安的王爷,不再是王爷。 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一个愿意为了任性娘子而付出任何代价的男人,只要她快乐,他无所畏惧。 但他终究是岳精忠之曾孙。 他愿意为了王妃付出所有,却不包括将岳家忠名毁于一手。 所以在去夕照山前,他先来摘星台。 妇人长叹了口气。 若是没有那个任性的苏苏,也许岳平川将成为大凉开疆拓土后,走出这片天下,是看看另外一片世界的第一柄枪。 只因他姓岳! 提枪的王爷,看见的一片开疆拓土,欲要打造千古第一帝国的盛世之望。 那个妇人站在那里。 却不属于那里。 王爷也记不清楚,第一次见她时候的模样,只是隐约想起来,那时候的她面容很冷,内心很灿烂,眼里看不见太多,她只是想在顺宗陛下那染血的后宫里倔强的活下去。 这是大凉的悲哀。 当年的她远不是江照月之流可以比拟,却因顺宗一句话而被束缚在深深后宫里,她爱过顺宗吗?也许在顺宗死那日,将江山交到她手上时,有过刹那的爱意。 爱不爱,都无法让这妇人回头。 她想看的世界,没人给得了,顺宗给不了,自己给不了。 所以,她得到李汝鱼后,野望便不再遏制。 也不再等。 她要削藩,她要赵骊死,都只是为了完成她心中的梦想,在少年时就曾说与自己和苏苏听过的梦想——她要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 她不相信,世界就是大凉、北蛮、大理和死亡禁地西域。 王爷心里叹了口气。 想起天下丛生的异人,喃语了一句,也许你是对的。 世界之外,应还有世界。 这是老相公柳正清告诉你的,又或者是那位老监正说的,都不重要了。 其实,我也想知道,世界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是不愿意去看,害怕去看,害怕看见那片世界后,所有的一切都颠覆。 因为有些事,我亦不敢、不愿再面对。 我之一生,只愿守着你那个任性的妹妹,我的王妃。 今生不负她。 如此,愿卿勿负吾望。 且带着顺宗、柳正清以及我岳平川的希望,带大凉亿万黎民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才乃千古君王事,不负当下盛世。 只因这世间男儿,皆有一梦。 盛世大凉。 天朝。 上国。 四夷来朝。 许久,王爷才调转马头,神色落寞离开。 摘星台上,妇人长叹了口气。 你终究还是当年的岳平川。 谢谢。 228章 青云街上尽旧人,人人皆赴死 岳平川出了宁正门,顺着御街默默前行。 大街上依然空无一人。 黑衣蟒服的男人,一个人走在一座空城里。 凝聚了天下目光。 转弯,踏上青云街时,入目一位垂钓老翁,执弯刀,站在御街和青云街交口处,看破红尘的眼睛目光有些意兴阑珊。 岳平川没有下马。 垂钓老翁有些欣慰的看着蟒服男子,咧嘴笑了笑,沧桑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敬重,“有些话世人说的很多了,老朽无话可说。” 顿了下,还是忍不住道:“但有句话不得不说,将军袍上犹尿味。” 说完话的垂钓老翁转身,做出请的手势:“世子请。” 言辞称世子。 岳平川颔首。 黑马黑衣人继续前行。 垂钓老翁看着随后带着一众南镇抚司总衙缇骑出现的赵瑾,释然的道:“不叫赵大人为难,老朽自己动手便是。” 抗旨者死。 虽然这一次,赵瑾很希望这位老翁继续活下去,可无论他对不对岳平川出刀,都得死。 岳平川的枪,不是这位垂钓老翁可以应付的。 但未战,他活着。 可也必须死。 他不死,君威何在。 赵瑾看着扑倒在地尚未气绝的老翁,看着汩汩沁出的鲜血,沉默一阵才挥手,“带下去,送交去家人,并严加看管其家眷后人,等候陛下旨意。” 老翁笑而无语。 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如果要迁怒,那我全家老小愿为盛世大凉这幅千秋锦绣添一抹不甘的血红。 前行的岳平川听着弯刀落地的声音,略有动容。 忽然驻马停僵。 头也不回,声音悲呛:“开封岳平川,愿老将军走好!” 老翁大笑气绝。 世子好走。 顺宗嘉定二年,北蛮雄主新旧交替,为缓解国内政局矛盾,也为了削弱草原诸部,悍然出兵三十万南下,意图削弱政敌时再开创一番千秋功业。 是年,岳平川仅八岁。 是年,岳平川之父,当代的岳家王爷坐镇开封,以怀化大将军独孤鹫为帅,统领镇北军十八万兵马镇守中路和右翼。 西军入燕云,镇守左翼云州。 那一场战事死人无数,西军几步被打散编制,镇北军的骑军和北蛮骑军几乎同归于尽。 孤独鹫以一柄弯刀而斩敌无数。 燕云不失一座城池! 其后,顺宗嘉奖,欲让孤独鹫前往兵部任尚书一职,独孤鹫却辞而不受,圣旨三道皆违,言称不为一尚书,只为镇北一小卒。 又两年。 孤独鹫被一通文官弹劾之后,顺宗摘去怀化大将军一职,降任一城正将。 符祥九年,这位老将致仕回到临安颐养天年。 整日里垂钓的老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小酒几口后,走进书房看着那件布满征伐痕迹的将军袍,袍上尿味早已洗净,只剩下北蛮士卒溅染其上的淡淡血腥味。 老人很欣慰。 当年坐肩尿尿的世子殿下,如今已是北方之柱,更是大凉重器。 老人在这个冬初,被女帝陛下一封口谕请出,成为阻拦当年世子去往夕照山的第一柄刀,其中的意味很深,但随着老将军的自戕,一切都成为了泡影。 岳平川依然前行。 左右临街朱门里,站着一些朝野重臣,皆是一脸神情复杂的看着这位蟒服王爷,无人出声,亦无人出面见礼。 但在他们心中,早已对蟒服男子见礼。 青云街中,站着一位窈窕女子。 着翠绿衣衫。 长发盘髻,从不曾嫁娶,卖艺不卖身的西子船娘,却罕见的梳了少妇髻。 面容清秀的女子,很有些惊艳风情。 站在那里,剑未出鞘,已生峭寒。 对着缓缓而来的蟒服男子微微屈腿,微微下蹲,双手接环在侧,声音很是温柔:“臣妾见过世子殿下。” 岳平川微微愕然。 旋即恍然。 没有看女子,而是侧首微怒望向大内方向,明白了那妇人的意思。 今日青云街拦你之人,皆是开封旧人。 他日若南北大战,战场之上,会有更多的开封旧人与你拔刀相向。 你岳平川杀还是不杀? 岳平川喟叹了口气,对这位西子船娘轻声道了句,回开封去罢,王妃虽然不在了,可你终究是她的丫鬟,没人会为难你。 此王妃不是夕照山那个任性的女子。 而是镇北军一位忠良之后,岳平川的第一位正妃花想容。 嫁入王府后相夫教子,可惜天妒良人红颜薄命,而眼前这女子,就是王妃当年的贴身丫鬟,情同姐妹,亦可算是岳平川的小妾。 新婚后半月,王妃花想容身子不适时,由她侍寝。 只不过岳平川却捧书读一夜。 王妃花想容身死后,苏苏嫁入王府前一夜,这位丫鬟人间消失再无踪影。 不曾想一直在临安。 如今更是执剑拦青云,欲阻自己迎王妃。 王妃已不是当年王妃。 西子船娘凄然笑了笑,“天下之大,何处是妾身之家。” 岳平川沉默不语。 良久叹道:“都是尘封过去,何必太在意,好好活着,有一天,你会遇见更好的男人,我岳平川配不上你。” 西子船娘轻轻拔剑,笑意温婉,“我遇见了,他比世子殿下更好。” 岳平川略有意外。 旋即正欲笑着说这样挺好,却见倏然间剑光炸裂。 一惊一愕间,长剑已穿胸。 女子倒下,笑意犹在。 长裙如莲叶盛开,点缀着嫣红莲花,美如初春。 那个男人啊,比世子殿下您更好。 因为他如今已是王爷。 岳平川怔在那里,许久许久不曾出声,良久叹了口气。 王妃已不是当年王妃。 你却还是当年的你。 何至于要至此,活着才是人生最大的希望,我岳平川愧对于你啊…… 下马。 蟒服男子轻轻抱起西子船娘尚温软的尸首,温柔的将她放在马上,牵着马缰继续前行。 你且小憩一会。 待我此地事了,送你回北方。 天下之大,北方就是你的家。 随后赶到的赵瑾看着一马一人走向夕照山,目光有意无意的掠过乾王府邸,挥手召来一名缇骑,小声吩咐他迅速着人去通报摘星台的陛下。 老翁与船娘皆赴死。 青云街上三旧人,那位花老爷会赴死么? 229章 剑气起苍黄 有个大貂寺来到丽正门,宣旨:陛下宣召三世子摘星台觐见。 持枪少年咧嘴一笑。 看了一眼怀抱着岳王佩剑的王陵,拍了拍他肩头,“好好供奉此剑。” 三世子持枪而上摘星台。 江照月如临大敌。 柳隐笑而不语,轻轻按了按这位同僚,示意她放松,就算是持枪的三世子,也伤害不了女帝陛下分毫——心中暗暗叹息。 陛下不知,自己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所谓关心则乱,江照月是对陛下太过在意,所以才会担心三世子做出出格的事情。 妇人依然看着夕照山方向,头也不回的说道:“此刻你持枪在朕身后,是否觉得有机会,也有把握一枪将朕挑杀?” 持枪少年苦笑,不着痕迹的盯了一眼大貂寺薛盛唐,“是机会,但没把握。” 薛盛唐垂首垂手,很是恭顺。 妇人点头,“你不如他。” 持枪少年赞同,“毕竟大凉天下,只有一个岳平川。” 妇人挥挥手,示意三世子上前。 这位力盖山河的持枪少年犹豫了刹那,在江照月能杀人的目光中,还是放下了长枪——实际他知道,如果要杀女帝,不须银枪如雪,徒手可杀。 但这天下,大概没人能杀。 走到妇人身后一步的样子,望向夕照山,轻声道:“陛下有什么手笔在等微臣父王?” 妇人有些伤感,“有位老将军,自戕身死,你见过的,孤独鹫。” “有个西子船娘,亦已赴死,你没见过。” “有个持枪富家老爷,算起来的话你得喊一声舅父,也得唤一声师伯,不过已死岳家枪下。” 三世子笑了,“都是开封旧人,父王一定很困扰,若我为王,当无此困扰,但是啊——”三世子想了想,“我若为王,也不会有出现这种困扰局面的可能。” 妇人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许久才道:“两人死一人,你可为王,或西或北,皆可。” 话落惊高楼。 少年不敢相信,刹那之间浑身僵了一下,旋即一脸狂喜。 转身提枪。 下楼。 去杀人。 …… …… 花老爷不想死。 抱着膀子冷眼看着踽踽而来的蟒服男子,花老爷笑得很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原来你也有今天啊,天老爷真是开眼了,大快人心呐!” 这位青云街最后一位旧人脸上挂着难以言说的快意,就似刚从女人肚皮上爬出来的满意汉子,“我应该怎么称呼你,王爷?世子?师弟?妹夫?还是小黑子?” 岳平川没有看他。 目光落在乾王府邸,看着那位负手而立天魔凶相的王爷,不做声。 王见王。 王之上尚有女帝。 赵骊狰狞的笑容很是玩味,轻声哂笑:“你想试试?” 岳平川紧了紧手中长枪。 赵骊无动于衷。 岳平川确实没有对赵骊出手的意思,侧首看向不远处,有个王爷蹲在府邸前,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见岳平川望他,赵长衣起身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岳平川叹气。 这才看向花老爷,低沉的说道:“你早该死了。” 花老爷笑眯眯的,“可惜我还活着,而且还将继续活着,所以,你要失望了。” 岳平川摇头,“你活不了。” 花老爷笑了,“岳家枪法我已得神遂,就算是王爷在世,也不敢说必胜我,当年在开封你便是我手下败将,这些年你公务缠身,我却从无懈怠!” 岳平川不做声。 花老爷继续说道:“想容若是地下有知,知道你死在我枪下,会很欣慰的罢。” 花想容,岳平川正妃。 岳平川脸容倏寒。 夕照山下青云街尾,骤起凛冽北风,割肤如刀。 “若非是你,想容也不会死!” 岳平川单手持枪平举:“你可知道想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花老爷没来由的哈哈大笑,“我那傻妹子一定说,请你这位王爷,留我这个意图颠覆岳家而代之的大舅哥一具全尸,可惜你做不到了。” 否则女帝为何让自己在临安富贵而活。 就是为等一日,你岳平川身死后,我花某人提枪去开封,主掌北方局势。 岳平川眸子渐紧。 若非是你和你父亲想要颠覆岳家而代之,致使花甲灭门,其后叛出开封被女帝接应,导致镇北军军心泛散元气大伤,想容又怎么会心怀愧疚郁郁寡欢日渐消瘦而死。 所以,请你也去死。 花老爷不想死。 可他还是死了。 当年在开封,岳平川永远是他手下败将,这些年北方传过来的关于岳家王爷枪神风姿的传说,在他眼里不过是虚伪的吹捧。 他不明白,为什么岳平川的枪真能勾动天地而生风雷。 真如枪神。 临死刹那,他终于明白了一些事。 女帝让自己来此,就是借岳平川之枪,光明正大的杀了自己。 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 见到岳平川三枪杀了花老爷,赵长衣有些意外。 这强得有些变态了啊。 乾王赵骊略有不屑的哼了声,不过尔尔。 岳平川牵着马,走出青云街,顺着一条巷子而行,走六十米便到夕照山下那座小院子前的台阶下。 台阶下,有个青花儒衫人闭目凝神。 膝上横木匣。 听见马蹄声,青花儒衫人睁眼。 睁眼如拔剑。 刹那间,剑气冲天而起。 无形之风激荡。 衣衫猎猎,一阵一阵,东摇西荡无所循迹又无所规矩。 青花儒衫人,这一刻如一柄剑。 岳平川蹙眉,“好剑。” 青花儒衫人依然端坐,温谦的笑,“好枪。” 一枪如龙,两枪生风,三枪起雷,无可阻挡的挑杀花老爷,留下一具全尸。 当得枪神之赞誉。 岳平川盯着青花儒衫人,丝毫不觉得他不起身是托大,只怕他起身时候,便是剑出匣。 台阶之上,传来熟悉的琴声。 琴声一紧再紧,已作十面埋伏之杀伐声,激越豪壮。 无奈的叹气。 如今谁伴你抚琴? 青花儒衫人依然笑容温谦,“我有数剑,若王爷能接,我便退去,若不能接,请王爷退去。” 其实都没有退路。 岳平川能接,他死。 不能接,岳平川死。 岳平川容颜肃穆,一脚轻踢枪尾,长枪直指青花儒衫人,“先生请出剑。” 青花儒衫人长身而起。 剑气于刹那之间,起于苍黄,舞于庙堂。 我有数剑。 可杀人、斩妖、诛佛、灭魔、弑神、屠仙。 我乃春秋读书人。 手中无剑,心中剑,剑为青碧浩然气。 230章 春秋为剑 青花儒衫人长身而起。 捧匣于胸。 剑依然在匣中,却有剑气纵横于苍黄之间,更有青气浩然直冲九天。 岳平川怔住。 仿佛回到了汴河边上,又见草冢里那位圣人。 青花儒衫人手中无剑,口吐剑。 “敢问王爷,何谓高山,何谓流水?” 岳平川默默收枪,束整衣冠,对着青花儒衫人补了一礼,这才深思片刻说道:“高山巍峨,融冰化水方有流水涔涔;流水灵动,源远流长滋养万物之德。” “高山流水,皆是人间美德,无以辜之,无以枉之,且行且珍惜。” 青花儒衫人略带笑意,“王爷高见。” 又道:“敢问王爷,何谓庙堂。” 岳平川悚然动容,默默的盯着青花儒衫人,许久才道:“先生两问,皆大才,然我有拙见。” “庙堂,有庶民之庙堂,江湖之庙堂,亦有天下之庙堂。” “庶民庙堂及肩,窥家室之好;江湖庙堂及广,窥豪侠之壮;天下庙堂亦为大庆殿之赵室庙堂,及肩,窥家之好,及广,窥百万将士之壮,然大庆殿之庙堂,高远,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庙堂之美,百官之富。” “此庙堂,陛下章之,非诸侯之望。” 青花儒衫大笑复大笑,“王爷庙堂高见,天下之幸矣。” 双手捧匣,举于眉。 请王爷接剑。 “再敢问王爷,何谓春秋。” 语出话落,四方云动。 春秋为剑。 刹那之间,夕照山下鸟兽噤声万物臣服,天地似有合鸣,如黄钟大吕之声肃穆而隐隐吟唱,天穹之上,霞光四聚,又有异香平地生。 临安处处生剑吟。 悬挂在黑马上的西子船娘之剑,犹沾热血,颤抖声中,剑吟最盛。 宛若小蛇蜕皮。 剑吟声如龙吟,如那大江拍案卷起千堆雪。 有青气自剑生,脱鞘入云霄。 李汝鱼捧书而读,奉桌上的长剑发出剑吟阵阵,剑身颤抖不止,似欲脱鞘而出。 亦有青气脱鞘出。 精舍之外,青衣唐诗震惊莫名的看着腰畔长剑颤抖不止,纵然用尽一切力气也枉然,剑依然在颤抖,青气无可阻挡的脱鞘入云。 默默静坐的黑衣人淡定自若的吐出一词:“贤者。” 但未入圣。 闲安王赵长衣没佩剑,但身后一位家仆腰间长剑却如龙走蛇,跳跃里散发出雀跃情绪,宛有灵魂,一道青气亦冲入云霄。 赵骊冷冷的看着腰间剑颤抖。 倏然伸手一把按住剑柄。 刹那间,最后一声剑鸣充满悲呛,再无动静,死寂如衰灭,继而生出无忌暴戾气。 青气不生。 剑吟从夕照山向临安城蔓延。 有间官方在籍的兵器铺,陈列着各式兵器,斧钺刀枪剑戟锤,一一列于壁橱条桌上,店主是个粗犷游侠儿,此刻给一位主顾介绍手中长剑。 倏然间,两人皆口瞪目呆。 手中剑振生吟。 兵器铺里,无数长剑颤抖,剑吟声声如大江排浪。 无数青气自剑鞘飞去,一闪没入天穹里。 再及远,摘星台上,提着女帝佩剑的江照月吃惊的垂目凝视。 手里鞘中剑,颤抖如筛。 剑吟声里,似有浩然青气欲要脱鞘而出。 临栏而站的妇人讶然咦了声,有些意外的回身,盯了一眼江照月腰畔之剑。 盯一眼,如长剑斩蛇七寸。 刹那臣服。 贤者之气,在大凉天子龙气下,亦只能臣服。 妇人哂笑了一声,“圣贤?” 朕不给,你不能要。 夕照山下,凭空骤生无数浩然青气,化而有形,如生无数剑,凌空曼舞,壮观至极。 无数春秋剑。 剑意起苍黄,舞于高山流水,荡于庙堂,又盛形于春秋岁月里。 此剑,名春秋。 读书人的春秋之剑。 春秋一词,言简讳深。 简单去,便是春夏秋冬,一春一秋为一年。 繁冗去,春秋便是岁月,亦是人间一隅。 再深究,春秋便是大道一角。 “先生以春秋为剑,可谓先贤。” 岳平川深呼吸一口,无视这弥扬四空,恢弘青气化而有形的漫天春秋剑,望向台阶之上,那里琴声越发激昂。 有一少年,捧书而读,不闻剑光事。 岳平川收回视线,盯着捧匣的青花儒衫人,沉沉的道:“春秋在岳平川眼里,是天时,一岁四季,一前一后,一始一终,一放一收,但这是天下人的春秋。” “岳平川的春秋,在燕云十六州的新绿田野里,在燕云十六州的铁骑剑光如雪里,在北蛮南下士卒的绽放血花里。” “岳平川的春秋,在北方。” “是岳家忠良铮骨,是大凉安定,是天下苍生。” “岳平川的春秋,藏身在天下人的春秋里,亦凌驾于天下人的春秋。” “岳平川的春秋,是一腔碧血于一生,立北方一日,则北蛮不可渡燕云,立北方一日,则南北永无兵事。” “岳平川的春秋,是北方的‘岳’。” 岳者,山也。 亦是大凉之魂。 青花儒衫人悚然动色,此为边臣的春秋大义。 岳平川持枪如神。 “今日入临安,岳平川不再是永镇开封的岳家王爷岳平川。我之春秋,原是天下,是万民臣服四夷皆朝,但如今我之春秋,仅在一人,谁可阻之!” 她便是我的春秋。 万里江山秀丽如画,不如一人妖媚。 无数青气化作的春秋剑,如羽箭攒射,宛若以岳平川为花蕊,绽放了一朵巨大的青色巨花,蔚为奇观。 岳平川立身如岳。 剑透身。 岳平川脸容逐渐转为嫣红,继而雪白,当万千春秋剑透身而过,崩碎之间,岳平川吐出一口黑血,神情却越发雄壮。 剑过不伤身。 却礼心洗脏腑,以读书人才气而凝就不溃之志,是那位青花儒衫人的馈赠。 这一刻,王爷枪在手,心境无垢,精气神攀至巅峰。 世间问无敌。 青花儒衫人捧匣哈哈大笑远去,王爷之见,当得一世英雄,但亦只能得浩然春秋青气洗礼,这匣中剑,天下依然无人可见之。 我口吐春秋,然瑚琏匣中无剑,却是先生装下的半个春秋,亦有先祖装下的读书人浩然气。 谁人可开瑚琏匣。 谁人可得半个春秋。 无人矣。 岳平川提枪登阶。 小院里,妖媚的女子抚琴而心乱。 已是潸然泪下。 231 青州有刀光剑气,亦有弩箭横来 摘星台,妇人略有蹙眉,无奈的叹了口气。 圣贤不屈呐。 薛盛唐望夕照山,微微弯腰走到女帝身旁,请问问道:“陛下,众安桥瓦子里的瞎眼姑娘,由南镇抚司监辖,可要……” 这位老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妇人沉默了一阵,“朕亦敬圣贤,由得他们去罢。” 那位青花儒衫人怀中匣,究竟盛放何物? 妇人只知这位青花儒衫人姓范,先贤范文正公的范。 会是范文正公后人么? 天下亦无人知。 临安西子湖畔,有大户人家府邸立于青松之间,府邸周围罗立禁军十数人,府邸内传来悲恸哭泣声。 有位少年在一位小黄门引领下持枪而来。 少年入府邸,便有腥风起。 片刻后府邸内悲恸声曳然而止,陷入死寂般的安宁,少年出门时,长枪沾血。 满脸长泪。 为旧人哭。 亦为自己而泣。 镇北军旧人,独孤鹫是日满府灭门! 自此,岳家三世子走上一条不归路,杀了旧人,伤了镇北军心,岳家再也不能是当年的岳家。 …… …… 青州郊野。 北风怒号,天空低沉,黄云密布,路上不见行人。 山野蜿蜒小道顺河而下,夫子骑马,小小和李婉约骑驴随后。 优哉游哉。 其后数丈远处,两位女侠各自佩剑,骑着秀气白马,叽叽喳喳说着闺蜜话,同仇敌忾的两位女侠很快打成了一片。 真要戳死小小? 也许红衣宋词真是这么想的。 但公孙止水只是想出一口心中恶气,倒叫那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知晓,这世道,再犀利的话远不如刀剑来的实在。 当然,你若是圣贤读书人那又当别论。 两位女侠最近其实很欢快。 虽然有夫子在侧,两位女侠拿那个小萝莉没甚办法,可天天看着小萝莉那憎恨而不得的吃醋样子,两人没来由的觉得大快人心。 就连公孙止水也觉得,下一次再见那少年,要不要给他来个媚笑。 气死小萝莉! 当然是不可能的,女侠心中的意中人怎么可能是李汝鱼这种少年,而是那才高八斗剑扬轻尘的读书游侠儿,若入军伍,必然是不输枢相公和岳家王爷的无双儒将。 出门时喝过酒,还在微醺之中的夫子忽然勒马停缰。 腰间佩剑悄无声息的前移。 不按剑。 按剑起闷雷,虽然无惧,却烦心得甚。 有一骑绝尘而来。 骑马人一身黑色紧身衣,似乎是个不比小小高大的细小姑娘,嗯,特别细小。 腰间狭长刀轻晃。 马长嘶,人立而起。 细小姑娘骑术了得,目光先落在夫子身上,顿时恍然,世间有此风姿者,大概只能是那少年在观渔城惊艳一剑的夫子。 毛秋晴并没有见过夫子。 目光又越过夫子落小小身上,再看了看李婉约,诧然问道:“谁是谢家晚溪?” 小小脆生生的道:“我啊,小妹妹有事?” 小妹妹骑术不错嘞。 在骏马对衬下,毛秋晴确实比正常矮小了一圈,看起来身高真不如小小。 毛秋晴翻了个白眼。 翻身下马,先对夫子行礼,柔声道:“妾身乃是李汝鱼贴身丫鬟,奉他之命,前来保护谢家晚溪,若是打扰了先生,还请见谅。” 夫子笑了笑点头。 暗暗蹙眉。 忽然有些恼怒那少年了,夫子我不在身边,就整日里就给我沾花惹草。 惹来了一个宋词和公孙止水不够,现在又来一个…… 贴身丫鬟! 小小这得遭受多大的打击啊。 后边两个女侠早就靠了上来,听见这个让她俩一度输得溃不成军的北镇抚司高手成了李汝鱼的贴身丫鬟,两女侠眼睛顿时一亮。 红衣宋词哦哟一声,“这不是那谁……谁谁谁吗,成了贴身丫鬟了啊,是那种天天侍寝暖床的丫鬟吗,难怪骑术惊为天人呐。” 骑术…… 这用词也是个内涵得没谁了。 但真不是小姑娘的天性,实际是在东宫里那几月耳濡目染而来。 公孙止水单纯着呐,茫然的问道:“骑术是不错,但还不到惊为天人的地步罢。” 宋词莞尔一笑,“你看见了?他才知道啊!” 公孙止水越发一头雾水。 小小黑着脸。 李婉约暗暗怜惜,拉着小小的手示意她别生气。 只是目光啊……总是被那细小女子吸引。 真是个我见犹……愧。 对,就是惭愧,天下女人见到此等风景,都应该感到惭愧。 小小黑脸倒不是生气两位女侠。 红衣宋词和公孙止水的用心她怎能不知道,而且有一百句一千句噎得她们说不出话来,比如说一句反正宋词你也可以找一条小猫啊小狗去练骑术啊。 但她不想说。 心情很糟糕。 鱼哥儿你太让我失望啦,有个贴身丫鬟照顾你是好事,可你怎能找一个如此……如此不要命的妖精,这真的是女人么? 心情糟糕的小小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毛秋晴。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讲理的女子。 明明矮小得和自己差不多,却偏生有一副笑看山河的风光,太不讲理了!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小小很委屈啊。 鱼哥儿你为什么不等我啊,等我长大了,我也能像她一样啊…… 情绪越发糟糕的小萝莉闷哼了一句我不要你保护。 毛秋晴虽然略带童颜,但终究是个心境成熟的女子,焉能猜不出谢家晚溪的心思,苦笑道:“你想多了,我只是陛下钦点负责李汝鱼一应起居事,属于公职。” 忽悠一下罢。 不过也不算完全的欺骗,至少李汝鱼和自己都觉得,那只是一场陛下的戏耍闹剧,两人之间挂着主仆名分,但绝对不会发生任何超乎情理的男女事。 春梦一事另说。 小小眼睛一亮,“真的?” 毛秋晴认真的点头。 等临安那边尘埃落定,如果苏王妃不死,自己便去开封等她。 何须回临安。 大概今后永远都不会和那个少年有任何牵连。 正仰首喝酒的夫子忽然面色一变,低叱了一句小心,就欲去按腰间长剑。 却见寒光炸裂。 细小姑娘矮身一抢,拦在小小身前,绣春刀出鞘,狂野绝伦的挽起片片刀花,将她和小小护得水泄不通。 红衣宋词如一挂飞虹,飞掠落地后长剑如霜,护住李婉约。 听说夫子是异人。 既然是他的夫子,也是我宋词的夫子,我既然在这里,又何须夫子出剑。 与此同时,白色短剑出鞘,斜劈如影弩箭。 有弩箭横来。 稠密如蝗虫过境,又如画布泼墨。 必擒谢晚溪。 232章 雪晚来,饮一杯否 一座小山下,有人风驰电掣。 马车里坐着一位老人,垂垂老矣,看似闭目养神不在红尘里,却在想着一些人间事。 陛下让自己此来青州,真是为了保护那谢家晚溪? 难道没有审时度势,杀了李汝鱼那位夫子的想法? 毕竟世间君王,没人会喜欢有这么一位不受自己控制,却可以一剑如那银河落九天的人物存在,天知晓他会不会一剑杀向皇城? 老监正不知道。 因为陛下没说,而且也没丝毫意图流露。 但一剑四镰的手笔,对付乾王赵骊的棘奴死士,加上那位夫子,似乎有些大才小做了……因为这很明显是赵骊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派来青州的棘奴死士,最多不超过四人。 或者说,陛下真的如此看重李汝鱼? 恐怕真是如此。 没来由的,老监正想起了那位在天下气运池两跃水面的少年。 已生逆鳞呐。 此子,果是得大气运之人。 愿他和陛下能君臣永安罢。 老监正有些意兴阑珊,因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说到这位夫子时,陛下似乎多有崇敬之色,只怕陛下已从北镇抚司那些缉拿在案的异人口中知晓了这位夫子的底细。 难不成是位圣贤之人。 就算不是圣贤,也当是一位不输白虎神将赵飒的绝代天骄。 老监正头疼的摸了摸胡须,这天下啊,越来越乱。 妖孽究竟几何? 马车曳然而止。 垂暮老矣的老监正撩开车帘,眺望了一眼远处天穹 远处天穹上,骤生乌云团团,汇聚而漩,如一个巨大漩涡,遮挡了半边天穹。 闷雷滚滚。 笑着叹了口气,尚有十余里,可惜看不见剑仙风采了,又看了一眼车前五位骑士,对其中一位穿青色儒衫的男人笑道:“夫子已按剑,恐怕赶不及了,秀才,你先去一步罢。” 青衫秀才腰间佩一剑,雪白长剑,银丝吞边。 剑名文雅,雪晚来。 秀才相貌极其方正,棱角分明,头戴儒巾。 若是走在人群里,大概没人会将他和大内高手联系到一起,只当是一位屡举不低的酸秀才。 闻言笑了笑,下马手按剑。 一步而出大地倏然一震,脚下烟尘四起,似有刹那的静止, 再一步作疾走之势,烟尘便倏然落下。 三步时作奔势。 四步时人在三丈开外。 五步踏出,已不见人,只见秀才身后气流,倏然起卷生白屏,又如一枚横张的纸伞,秀才如从伞里飘出的一道清风,扯动气流便如一条青线,又如一枚离弦之箭,掠过山野。 广袤天地间,一道青线笔直激射。 尘埃久久不散。 其后,如以犁在大地上狂野犁过,泥土翻卷,留下一条深达两寸宽约一尺的疤痕,触目惊心。 所过之处,百草俱伏,枯叶随风卷。 有树拦路,青线切割而去,远去时只剩下漫天树屑飞舞。 有石拦路,青线碎石而去。 有河拦路,青线过处,江河断流,在青线后形成一道上高下低的水墙,河底淤泥里留下一道宽不过一尺的沟壑,整齐如刀削。 天地之间万物生长,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道青线先黯然失色。 观渔有剑仙,大河之剑天上来。 临安有秀才,十里山野履平地,方寸之间尽剑气。 老监正早知秀才之能,并不意外。 赵三房,剑房储剑四枚。 闫擎列其三。 秀才居首。 那位出自镰房的镰子却是第一次见到剑房高手如此狂势,眸子里掩饰不住震惊、敬佩之色,此等风姿,或许不输那位剑仙。 而且这位秀才,并不是异人。 更为恐怖。 老监正挥手,“你等留一人足矣。” 四人出自对视一眼,留下一位年老者,其余三人驾马狂追,欲要一睹观那位夫子的剑仙风姿。 …… …… 横空射来弩箭皆是大凉西军制式,又是特制的螺旋箭头,杀伤力惊人。 一轮弩箭之下,四马两驴尽数丧命。 夫子灵犀突来。 探手一捞,将小小和李婉约同时拉到马后,大声道:“别硬挡,都躲马后。” 这是手弩,穿透不了马尸。 若是战场上使用的床弩和车驽,再膘壮的马尸也难以全部挡下。 果不其然。 眼见弩箭无效,从山林里蜂拥而出近百黑衣人,将六人团团包围,全是清一色的黑衣黑巾蒙面,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出历经杀戮养出来的血腥气。 无一庸手。 尤以为首四人为甚,皆着华衣,亦不掩面,提枪按刀,气势惊人。 萧杀之气煌煌如焰。 一执剑中年人面目阴沉,声音尖锐,言辞充满挑衅,“听说你一剑挂天河?听说你是异人?不巧的很,也有那么一些用剑的异人死在了我手下。” 夫子略略愁顿。 倒不是担心这些横空里杀出的人,而是一旦打起来,小小和婉约怎么办。 毛秋晴横执绣春刀,全神贯注盯着敌人,小心的提醒众人:“这些人都是乾王赵骊的死士,身着华服四人,应该是十二棘奴之四,每一位都是顶尖武者,甚至亦有人可匹敌大内高手。” 没人知晓,赵骊为何要给他那最强的十二死士名为棘奴。 夫子笑而无声。 拿起腰间酒壶一口饮下,看向小小和晚溪,温润的笑了一声,夫子在呢。 神情落寞。 无惧惊雷,可拔剑而挂天河。 然而青州距离临安上千里,李汝鱼纵然赶来,那一刻自己也应已力竭死于惊雷之下。 但有何憾。 我有弟子谢晚溪,已承吾文墨衣钵。 我有弟子李汝鱼,已得吾剑道初衷。 大凉的夫子,已不负大唐李青莲之文墨,亦不负大唐剑圣之教导。 吾道皆有后。 夫子按剑。 按剑起闷雷,天穹之上,乌云骤然凝聚,汇聚一团,遮掩了半边天穹,刹那之间阴风怒号,白昼几似黑夜。 天地如墨里,夫子欲拔剑。 大河之剑。 然剑未出鞘,远处忽有一道青线来。 青线未至,先有剑光来。 剑光清冽。 化作一道青线的青衫秀才,一直按剑储势,直到距离人群不过十米时才倏然拔剑。 拔剑而斩。 剑出鞘时金玉清音声如虫鸣,铿锵激越百转千回。 从上而下一剑斩落。 便有青色剑光化作月弧激射,狂野绝伦如铁骑撞阵。 一身剑道,十里聚势,只为这一剑! 这一剑重愈山河。 黑衣人剑挡,剑碎。 人挡,人裂。 血肉和刀剑碎片漫天飞舞,如下起了一场大雪,凄艳壮观而又惨绝人寰。 重重围困,竟在这一剑之下土崩瓦解。 青线从中激射而过。 清风拂来。 滴血不沾身,青衣如画,儒巾摇摆。 其后,大地上留下一道细长伤疤,绵延向远处,不知源头在何处。 秀才执剑站在人群里,青衫飘飘笑傲众生,对夫子执剑行同辈礼,声如铁硬,掷地有声:“雪晚来,饮一杯否?” 233章 王爷不可阻 青花儒衫人大笑离去,岳平川登阶。 青云街上的乾王赵骊轻笑了一声,回身进府,望着横陈在桌上的奇门长兵,这位王爷安静的在一旁坐下,浅酒小酌。 还不到时候。 李汝鱼必须先死在岳平川枪下。 既有借口诛杀岳平川,也能让那妇人失去一剑。 至于将李汝鱼抢过来的想法,赵骊已抛诸脑外——敢无惧岳平川,捧书等枪来的少年,又怎么会屈服于自己的威胁之下。 不过无妨,拿下谢晚溪,也便拿下了吏部尚书谢琅。 赵骊身后,悄无声息的出现八人,皆不着一言,肃穆站在那里,眼神凛冽,如凶神镇门。 棘奴十二,临安尚八人。 …… …… 岳平川拾阶而上。 刚上七阶,横空里突兀掠出一道身影,虬须满面,粗犷豪气,身上犹自散发出昨夜宿醉的酒气,只是眼眸明亮如星辰,笑得很真诚,“王爷且留步。” 岳平川有些讶然,“昔日大凉富甲江南的元公子,落魄至此么?” 虬髯汉子名元曲,已看破人间富贵贫贱事,哂笑一声,“落魄么,也许在世人眼中这是落魄,但我元曲看来,是快意高歌事,这人生呐,一壶春烧老酒,一床一几,足矣。” 性情中人。 岳平川肃然起敬,“你要拦我?” 元曲回首看了看依然捧书而读不闻刀剑事的少年,也有些蛋疼,储养剑意至此,你想挥出怎样惊天地的一剑? 笑道:“谢尚书是个有趣的老人,我既然喝掉了他埋藏起来的女儿红,可他女儿如今归来,将来出嫁若无女儿红,总感觉有些愧疚,如此,就为谢尚书拦王爷一枪罢。” 此是冠冕话,实际上就是喝了这老头子几年的好酒。 嘴短。 岳平川颔首,知晓元曲所想。 他是想为捧书少年破掉自己刚由青花儒衫人以春秋剑洗礼出来的无垢心境,如此,少年才有一战之可能。 面对无垢心境的大凉枪神,少年无丝毫生机。 然无垢心境一生,谁可破之? 岳平川平持枪,认真的道了一句:“请。” 这是对元曲的敬重。 符祥年间,江南罕见的出现大灾,适时北蛮南侵,朝廷国库尽数倾向燕云十六州,江南灾民无数朝廷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在顺宗陛下几欲和北蛮委屈求和以保灾民时,有个富甲江南的富贾站了出来。 这位富贾刚失双亲,初承家业。 却有着朝堂重臣也没有的豪迈气魄,大手一挥,散尽万贯家财。 其后顺宗陛下下旨,大凉富贾皆出钱银粮粟。 活灾民以数十万计。 仅这位元姓富贾所散家财,便赈济灾民不下十万。 那位一夜身无分文的大少爷挥挥手,赤手空拳潇洒的去了江湖,做那闲云野鹤,后听说喜欢上了一位红衣姑娘,便再无音讯。 大少爷姓元,名曲。 虬髯满面的汉子抱拳回礼,“请。” 旋即斜撩长衫,抽出一柄软剑,戏弄风尘的洒脱笑道:“我还想再喝几年春烧,所以呐,王爷枪下留人。” 岳平川会心一笑。 敢在一夜散尽万贯家财的大少爷,会在乎生死。 单手一枪刺出。 很安静的一枪。 很平淡的一枪。 很平缓的一枪。 很迟慢的一枪。 却很重很重的一枪,一枪既出,便无可阻挡。 山挡开山。 河拦裂河。 元曲收敛笑意,脸色凝重的一手持剑柄,一手掂剑尖,剑身弓如半月,倏然间如灵蛇摆尾,长蛇出洞,剑身呈现诡异的弧线。 竟似长绫一般旋绕枪尖。 绕指柔,可化百炼钢。 枪剑不触。 但却在刹那之间,响起让人心里起鸡皮疙瘩的摩擦声。 长枪稳如山岳。 软件颤抖如筛。 元曲额间沁出一层密汗。 随着长枪寸进,元曲手依然笔直,腰身却逐渐后仰,终于不可抗,后退一步,上了一阶。 脚下石阶,于无声里骤起无数龟裂细纹,蛛丝蔓延。 旋即发出啪的一声。 石阶于刹那之间,化作碎石崩散。 元曲站定。 软剑缠裹枪尖,依然颤抖如筛。 长枪依然寸进。 元曲虬髯覆盖下的肌肤间,开始泛红,血红,继而蔓延至全身,持剑手上青筋暴突,如拦山车临泰山逼宫。 岳平川面无表情,缓缓的上踏一步。 元曲咬牙。 另一只脚收回,不沾地又后退一步。 脚下石阶,坚硬的青石打造,此刻却似成了一块豆腐,元曲落脚时如踩淤泥,脚面便整整陷入其中,直没脚背,却没有丝毫尘埃扬起。 然长枪依然不可阻。 元曲再退。 第三阶后,退无可退。 岳平川默默的伸出手,左手搭在枪尾上。 双手持枪! 于刹那之间,闷雷自枪尖炸响。 元曲闷哼一声。 身后台阶似被一张无形大手掀翻,泥土翻卷涌动,层层而动,竟似那水波逐流,一直涌滚到捧书少年的脚下,才曳然而止。 手中缠裹枪尖的软剑崩碎,寸寸断裂,化作十数支利箭激射。 烟尘弥漫里元曲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尘埃落定时,枪尖依然寸进。 元曲只能闭目等死。 许久。 胸口并无枪尖贯胸的炙痛冰凉感,也无窒息感。 睁眼时发现只是抵胸。 岳平川面上浮起一层红晕,一闪而逝,强行咽回了涌到喉口的血——纵然是无垢心境,要在最后压住这无阻一枪,也得遭受极强反噬。 大凉枪神终究是人,不是神。 黑色蟒服不沾尘埃的岳平川收枪沉声道:“这一枪,我为江南十万灾民而留。” 元曲苦笑,“王爷……” 说了一句后,竟发现不知道说什么表达岳平川宁伤自身不取己命的感激之情,只好无奈的道:“若是还能再相见,只希望下一此是并坐喝春烧,不醉不休,听说王爷府上有许多的美酒,垂涎呐。” 岳平川笑了,“善。” 若世人皆如你元曲,何愁天下不平。 以你之泽济天下功德,别说我开封王府的美酒,就是大内皇宫那妇人窖藏的好酒,你也可以快意畅饮,何人敢说你不配。 先贤有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你元曲,亦可为贤者。 这大凉锽锽天下,这天下芸芸众生,这众生拳拳赤心,皆欠你一坛美酒。 仿如今秋寒门进士皆欠柳向阳。 亦欠沈炼。 世间有汝等先行人,天下之幸。 234章 大凉乾王亦异人 元曲回身,看着台阶上只能看见上半身的捧书少年,越发惊心,他究竟如何进入这等心境的,但这样储养剑意拔出的一剑,真能抵挡连自己也破不了无垢心境的岳平川一枪? 翘首以待。 这位虬髯汉子并没有离开夕照山,而是随意找了个角落,洒脱的蹲在那里抱着膀子看热闹。 岳平川欲再登阶。 接下来还有谁来阻,是剑房那个青衫秀才,还是女帝这些年收服的诸多异人? 岳平川无惧。 临安尚有能力阻我者,仅那秀才一人耳。 欲登顶台阶。 耳畔忽有声,随风而来,“好威风的岳家王爷,贵为大凉枪神,却欲对一小辈强势逼杀,不怕笑掉天下人大牙么。” 有个短襟老头子,从巷尾缓缓走来。 嘴里叼着旱烟杆,一口一口的青烟在一呼一吸间升腾,消散在空气里,背负双手,腰间挂着狭长绣春刀。 岳平川回身,居高临下,两畔是茂密竹林,枯叶铺了一地。 “您来了。” 短襟老头子目光一瞪,“老子不来,徒儿就要被你杀死了,老子能不来么。” 岳平川苦笑,“所以,您也要阻我?” 老铁笑了笑,没理他,对巷尾不远处的南镇抚司赵瑾等人说道:“快去快去,去告诉那个小妞儿,就说大爷来临安了,让她赶紧过来给大爷斟酒点烟。” 哪个小妞儿? 看他语气,遮莫是在说陛下? 赵瑾等人瞠目结舌瞬间石化,天子脚下,敢称呼陛下为小妞儿,还让陛下给他斟酒点烟? 这老头子怕是要疯了。 岳平川扶额头疼,“您阻不了我。” 老铁哈哈大笑一声,“当年你也这么说,然而临安北门郊野,你三日不得进城。” 岳平川自信的长笑,“今非昔比。” 院前捧书而读的少年倏然间抬首,自语了句。 老铁说的竟然是真的啊。 旋即继续读书。 老铁呵呵一乐,“就那个狗屁一样的读书人以春秋为剑,给你洗了个无垢心境?在老子眼里,狗屁都不是!” 岳平川难得的话多了些,也许这位旧人和青云街旧人不一样有关,想了想说道:“确实如此,您老的拔刀术天下罕见。” 老铁点头,“不是来叙旧的,老子眼里没有什么春秋大义,也没有什么家国理念,老子现在就一个想法,谁他妈也别想动那少年。” 岳平川苦笑,“那就是没得谈了?” 老铁拍绣春刀:“道理在这里。” 谁的刀更快,谁就有道理,这是千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岳平川缓缓持枪,“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欢我。” 老铁不屑的哼了一声。 “但她可是亲自下旨杀了铁——” 老铁打断他,“这就是你今日要杀老子徒儿的理由?老子可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就算他有错,也是你管不住那个水性杨花勾引野汉子的女人,错在先!” 岳平川眼神倏寒。 老铁无惧按刀。 不见人影动,不见疾风起,不闻风雷生。 弹指刹那。 李汝鱼面前桌上,香炉里的青烟缓缓飘浮承细长直线,一如日暮时分炊烟直上云天,又如大漠孤烟,倏然间便迸散无形。 手中史书猎猎狂卷。 院子里的枯黄野草,齐根断裂,又被无形之气席卷,飞舞如雪。 石阶两畔的大片竹林,倏然间节节而断,又被激流卷荡,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中心旋转,如一轮青色涡流。 然而岳平川和老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蹲在不远处的虬髯汉子咂了咂舌,站起来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这才叹了口气,说这都什么世道啊,朝堂之人比我这个江湖之人更江湖。 话又说回来,怎么感觉自永安元年后,天下人的武道修为拔高了一大截? 以往岳平川枪生风雷,便已是天人之姿。 到永安元年,赵飒化身白虎杀出临安,今年的观渔城,有个白衣夫子一剑挂天河,今日临安,有个读书人以春秋为剑。 到现在,那个短襟老头子拔刀不见刀,却是满山皆刀光。 虬髯汉子抬头看了看天。 要变天了么? 晴空忽起炸雷声。 断竹卷荡形成的涡流,刹那之间崩碎,化作一阵青雨洒落大地。 夕照山前一片寂静。 绣春刀已归鞘,在片刻的凝滞后,方圆数丈内的尘埃漾起,如水中涟漪向四周扩散,地面十余道手臂大小的裂缝,从老铁脚下如蛛网蔓延。 最近处的一座房宇,轰然巨响中倒塌,扬起阵阵尘埃。 老铁依然按刀站在那里,神色如常,只是短襟衣衫如风吹垂柳,猎猎作响,尘埃不沾身。 却无风。 而岳平川立身台阶,青石悄无声息的崩碎,化作一地飞灰。 两人身上皆有血。 …… …… 摘星台,有宫女拿来暖水袋。 妇人抱在小腹处,又披了一件北方进宫过来的纯白狐皮大氅,身子感觉舒适了许多。 有个小黄门匆匆登楼,跪下行礼后,说道:“陛下,夕照山下来了个老头子,穿短襟而配绣春刀,似是要保护李总旗,但他出口犯上,赵瑾赵都指挥使着人来问,要不要拿下。” 妇人转身,讶然问道:“短襟,绣春刀,是不是旱烟不离口?” 小黄门大气不敢喘一口,“赵瑾的人倒是没说。” 妇人沉吟半响,“他说了什么话?” 小黄门讷讷不敢言语。 妇人脸一沉,“说!” 小黄门吓了一大跳,“快去快去,去告诉那个小妞儿,就说大爷来临安了,让她赶紧过来给大爷斟酒点烟。” 旋即叩首如小鸡啄米,“陛下饶命,这是那个老头子说的,不是奴婢犯上啊,陛下饶命啊……” 江照月一剑拍在小黄门背上,“滚。” 妇人转身看向夕照山方向,那里已是漫空刀光。 忽然笑了起来,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很是莫名其妙的话:大爷你等着啊,小妞儿等下就给你斟酒点烟。 妇人挥手。 手如鹰爪的薛盛唐急忙上前,“陛下?” 妇人点头,“执弓罢。” 又道:“若是可以,救下岳王爷——” 沉默了一下。 薛盛唐等着。 妇人终究还是道:“不用管他生死,能杀赵骊最好。” 薛盛唐应是,行却礼后下摘星台,早有一位大宦官手捧金雕铁铸大弓,递给这位老貂寺,又有小黄门举一箭而献。 老貂寺出皇门,持弓鹰掠大地。 红袍如翼。 …… …… 乾王府邸,赵骊长身而起,透过高墙望向夕照山方向,先是看见漫空刀光,却不见人,又见断竹席卷如涡流又迸散如青雨。 这位拥有天魔凶相的王爷苦笑了一声。 那个糟老头子来了。 他既然来了,虽然应该还是稍逊无垢心境的岳平川,但岳平川要想杀李汝鱼,恐怕可能性不大,毕竟妇人还有赵三房没出动。 既然如此,那本王出手! 先杀岳平川,再斩李汝鱼,说不得连那妖精王妃也得抢了过来。 我乃大凉宗室,正大光明! 赵骊回首盯着桌子上的奇门长兵,这是一柄长槊。 长一丈八尺,木制杆身历时六年打造而成,槊头精钢所铸,为鱼头状,重达二十余斤,挥舞之下可力断沉木,砸之必亡触之骨断。 大凉天下甚至于北蛮大理,无数武将,用槊者罕见。 槊头为鱼者更罕见。 更别说这等沉重至极的钢铸长槊,非盖世猛将不可用,然而赵骊绝对不是武将,亦从没有人听说过,大凉的乾王殿下喜武。 但赵骊伸手,捉槊。 天穹之上骤起乌云,闷雷滚滚不歇。 235章 大凉岳平川已死 摘星台上,妇人看乌云,笑而无声。 赵骊,你终究露出了尾巴。 精舍院子里,听得闷雷声的黑衣文人长身而起,略有叹惋的口吻,问唐诗城外的人可盯着了沈望曙和徐秋歌。 青衣唐诗点头,“二姐早来了。” 黑衣文人转身望向大内,神情祥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杀赵骊还是救赵骊。 老铁意兴阑珊的拾阶而上。 从岳平川身边走过时,这糟老头子咧嘴一笑,龇牙咧嘴的样子,让人很难产生好感,“那狗屁读书人的春秋之剑,有点意思。” 本想走上台阶的老铁倏然坐倒在地。 浑身沁血如注。 岳平川苦笑,终究是故人,不愿意他就此失血死去,看向远处的虬髯汉子。 元曲郁闷的道了句反正死不了。 岳平川提枪,上阶。 身上亦有七八道刀伤,鲜血浸润黑色蟒服,处处乌黑,倒是不甚显眼。 提枪站院前。 目光越过捧书少年,看着光彩照人着白裙、穿指如花抚琴的妖精女子,叹了口气。 琴音已变。 十面埋伏音已歇,改为仁宗朝时一位精谙琴棋书画的儒将所谱《定军山》。 杀伐之意更浓。 女子只是抚琴,不看王爷。 王爷提枪,眼里只有女子。 只是时光短暂,有人带杀意而来,岳平川回身,看着九位不速之客,再抬头看看天穹乌云。 明白了所有。 长叹了口气,原来妇人是这样想的啊。 入临安杀少年,不可能。 但可以杀赵骊。 杀了赵骊,你能不能活下来再说,但至少那个妖精女子可以活下来。 杀了少年,你会不会死再说,但至少那个妖精女子必然会死。 你是大凉镇北的王爷。 但这里是临安,是天子脚下。 南北镇抚司尚未出动,赵三房亦没有人现身,况且你不杀赵骊,赵骊便要杀你,他要逼迫镇北军反了大凉。 但只要赵骊出现,这便是你最堂而皇之的理由。 既然独孤鹫能死在青云街,西子船娘能死在青云街,连你师兄,当年北方的忠良之后花老爷也死在青云街,那么赵骊死在夕照山便不会被天下人过多猜度。 赵骊之死,其责在你。 无论你岳平川能不能活着回到北方,王爷这个位置便再也坐不下去,只能让三世子世袭罔替,而那个异人三世子,能在女帝手下周旋得了几年? 岳平川苦笑了一声,这些年和朝臣斗志斗心,妇人狠辣之谋已不辱君王名。 这一着棋,端的精妙无双。 自己能怎样? 入了临安,所有的局势都在那妇人掌控之中,此刻自己依然可以杀出临安,但绝对带不走王妃,如果自己真的率领大风轻骑反了大凉,王妃必死无疑。 就算能杀了赵骊,想来等待自己的便是那少年的剑,以及赵三房和南北镇抚司的围剿。 而杀不了赵骊,自己则死。 赵骊也应该活不了,妇人布下这个棋局,就是引赵骊出手。 反正事后将责任尽数推倒自己身上。 她落个清白。 恐怕不仅是杀赵骊这么简单,此刻的广西应该有枢密院乃至兵部重臣,要将赵骊的心腹一网打尽,彻底抹杀赵室乾王。 接下来便是对付太子赵愭。 赵室便将彻底被女帝架空,甚至于大凉天下的江山,也将旁落到赵长衣身上。 那么这一切赵骊知道么? 赵骊知道。 这位持长槊而来的王爷笑得很狂野,天魔凶相霸气无双,无惧天穹闷雷滚滚,“她想干什么本王都知道,西军那边自然有人等着枢密院的苏相公,至于夕照山这边么,只要本王杀了你,赵三房只能徒呼奈何,毕竟青衫秀才已去青州,没了这柄雪晚来,临安再无人可杀本王!” 顿了一下,“她之失算,是不知道本王亦异人。” 又补充道:“就算她料到本王是一位异人,她也没料到,本王不是徐晓岚常遇春之流,亦不是赵飒之流,本王之异,在武而非兵。” 本王,不输岳家三世子,当是盖世武将。 她在算计本王,本王又何尝不是在算计她,只要岳平川一死,镇北军那边必然军心大变,这绝对不是那个三世子可以抚平的。 只需稍微煽风点火,让西军北上假意要大肆清洗岳家旧党,就不信镇北军不反。 比如虎牙铁贲的许诛,此人便绝对不会等死。 而镇北军一反,妇人就算再想杀自己,也有心无力。 其后便是南北大战,自己寻个机会去广西就藩,趁着平叛大肆收拢人心铲除异己坐收渔翁之利,待得南北两败俱伤时,自己再振臂一呼,天下赵室宗室皆响应以正国本。 这大凉江山便唾手可得。 也有风险。 比如……王琨不配合自己,他那群门生党臣儒官不愿意为自己开脱罪名,又比如杀不了岳平川,反而被逼出临安远走广西 但富贵险中求。 就算远走广西,也可以裂土封王,比在这临安整日里受气惬意多多。 更何况,自己会杀不了岳平川? 笑话! 这大凉天下,除了观渔城一剑挂天河的夫子,还有谁是自己杀不了的? 岳平川沉默了一阵,“我也没料到。” “所以你只能死。” 岳平川哦了一声,“你似乎忘记了一点,我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来临安,被陛下算计,被你算计么,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何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南下,却从无粮草问题么?” 赵骊哈哈大笑,“因为你蠢,你不敢反大凉,却还奢望着将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带回开封!” 赵骊舔了舔嘴唇,“放心,她不会死,本王会好好疼她,毕竟这样妖媚的女子可不多见,本王一度怀疑,她应该是某个祸国异人,如果真是,倒想知道她能不能祸害了本王的江山!” 江山俨然已入他手。 岳平川眼眸如虎眯,杀意渐寒。 没有人可以侮辱她。 却忽然问道:“江山之于你,真有这般诱惑?” 赵骊愣了下,旋即恍然,“岳家有你岳平川,真是悲哀,不可得江山便罢,如今更是为了一个女人,陷岳家于危亡之中,兵神岳精忠若是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岳平川神色越发奇怪,“岳平川啊……” 南下时大凉岳平川已死。 此刻提枪的岳平川,只是一个来找回娘子归故乡的男人。 一个已不爱江山的男人。 236章 人间生天魔 元曲看着热闹,下了台阶来到老铁身畔,有些无奈的道:“糟老头子,别装了,你不就是想保留实力保护那少年么,我都看出来了,岳平川难道看不出么,赶紧起来罢,少年储养剑意已到最后,不容打断。” 老铁吃痛的咧了咧嘴,“这小子的枪真快。” 元曲却不赞同,“是真重。” 两人同时心有余悸的说了句,那个狗屁读书人真会添乱,没有他的春秋之剑,岳平川哪能心境无垢,再上层楼问无敌? 天下都被这些读书人搞乱了。 老铁上了台阶,看着依然沉浸在大燕历史里的少年,忍不住乐了,扯嘴笑,说狗日的还出息了,不错不错,不愧是老子的半个徒弟。 元曲默然了一阵,没头没脑的道了句读书养剑意,少年不得了啊。 但是了不得的少年,却逃不出谢晚溪的手掌心。 那不曾见面的小姑娘更了不得。 …… …… 苏王妃很高兴,绝望着高兴。 高兴,因为他来了。 他持枪而来夕照山,一路血腥,他来,只是为了自己。 绝望,因为他来了。 挟大风轻骑而来,一路南下,却独身入临安。 本以为他会持枪骑马面临安,让老女人放自己回开封,再交出李汝鱼的人头,老女人决然不会同意,那么,他也许会想办法救自己,也会彻底反了大凉。 但没有。 他只是一个人穿了蟒服,提了长枪,无所畏惧的走进了临安城,他要亲手带自己回开封。 他有信心能杀出临安城。 可心里清楚,希望渺茫。 老女人也许会让他活着离开临安,但赵室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天下朝野里,除了镇北军和那个老女人,大概没人愿意看见他活着离开临安。 但他还是来了。 他来了,自己可以活下去,但他却要死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苏王妃很绝望。 琴音大乱。 女子泪眼婆娑的起身,走过少年身畔时,少年依然捧书,《大燕正史》尚有十余页。 女子眼里无少年。 她想过去拉着那个男人的手,轻轻的说我想回家。 和你一起。 但那个男人却回头温柔的看着自己,轻柔的笑道:“丫头,你且先等为夫片刻,去去便回。” 女子泪雨滂沱。 想起了人生第一次初见,他说,苏苏你好,我等了你十八年。 可这一次,自己又要等多久? 岳平川回头,枪出如龙。 既然落入那妇人算计之中,那便让她算计得更狠一点,她虽然不想我岳平川死,可就算我岳平川死在这里,苏苏还可以活着,可若是被你赵骊得逞,苏苏还能活着? 还能开心的活着? 不能! 所以赵骊,请你先死。 赵骊哂笑一声,“不自量力!” 长槊挥舞。 天穹落惊雷,然而赵骊无惧之,一槊砸下,强势和岳平川战成一团。 几乎与此同时,十数人从四周跃出,将跟随赵骊而来的八位棘奴死士拖住,不让他们去支援或者围杀李汝鱼,亦是保护苏王妃。 既然岳平川欲杀赵骊,那么苏王妃就不能死。 这是女帝和岳平川之间不曾言语的约定。 世人只知赵骊暴虐嗜血,却不知这位乾王是蛰伏多年的异人。 更不知道乾王之槊,不输人间剑仙。 岳平川的枪重,赵骊的槊沉。 一沉一重之间,是山崩地裂的强势撞击,没有丝毫花哨,皆是返璞归真的必杀之击。 与元曲之战,是方寸之间见生死。 与老铁之战,是漫天逐杀。 而与赵骊之战,却没有江湖气,更多的是沙场武将的捉对厮杀,没有花哨的技艺,只有招招要人命的大繁化简。 却更凶险,一招错,则沦入地狱。 长枪刺出。 赵骊翻身而过,回头便是猛然砸下。 这一砸惊起沉闷啸声。 岳平川回枪横挡。 鱼头槊猛砸银枪,嗡的一声,鱼头槊倒弹而起,岳平川的身影却如星月流丸,飞落砸到远处的精舍里。 哗啦啦声中精舍倒塌。 坐在门前听热闹的黑衣文人有青衣唐诗保护,倒是没受伤,只是落了满身尘埃,看不见世间风光的漂亮眸子看着那位从废墟里长身而起的王爷,摇头叹道:“至于么?” 那一槊何至于让你如此溃败。 不过是借势而落,让我也吃一身灰,发发你对我见死不救的怨气罢了。 岳平川轻笑了一声,“总得让你也狼狈一下,你好自为之,今日后,她便知晓了你的存在,这临安啊,你是呆不下去了。” 黑衣文人叹气,“不劳你操心。” 我自有脱身术。 岳平川大笑,双手持枪,对着追击而来的赵骊怒喝,“再来!” 我岂会输给你这等莽夫。 赵骊挥手间,便让一道惊雷旁落,旋即跃空而起,长槊划过长空,留下一道虚影,槊身所过之处,隐约可见气浪翻滚,“死去!” 这一刻的赵骊不再掩饰,不再留手,战机不容错过。 这一击必杀岳平川! 怒目圆睁,眉如刀挑飞剪,三道抬头纹血红,自尸山血海里养出来的血腥之气有若实质,乍然看去,赵骊身旁似有无尽血色纹路环绕。 其间又隐隐金色气,如蛟龙藏匿在血色纹路里。 这一槊力沉山河。 这一槊惊艳时光。 这一槊天下无双。 狂野绝伦,霸道无匹的直走中宫,赵骊便宛若天上仙魔临凡尘,浑身化作一轮血色虹光,长槊挥舞里,恍然间响起万千冤魂哭泣声。 天魔下凡! 天有魔,地有凶,人间有皇气。 带着天魔凶相降生大凉的赵骊,有着寻常异人不可有的绝对天赋,身为赵室宗亲,盘踞临安数年,多多少少分了赵室龙气。 本是绝世凶人,亦可在乱世成为枭雄,如今得异人之能,再皇气加身,俨然已成这盛世的天道幸儿。 这一槊之下,便隐有帝王之姿。 钦天监此刻无人的监天房里,天下气运池中,一尾极其丑陋而又极其庞大的怪鱼跃水面,已生双角,浮游水面,激荡起层层浪花。 黑衣文人眼里,天穹之上盘踞的蛟龙,峥嵘长嘶中生双爪,欲化龙。 赤白惊雷转为青紫色。 237章 大王 岳平川双手持枪,一枪刺出,自信睥睨。 天魔凶相又若何? 异人又若何? 我岳平川一枪足矣! 枪尖刺中鱼头槊,时间刹那静止,在极短极短的时间里,枪尖出现一丝裂纹,但分寸不让。 岳平川脚下,尘埃倏然飘荡。 如水中涟漪层层扩散,到三丈开外时,骤然扬起,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圈柱,将两人笼罩在内。 似乎不分上下? 不远处站在按剑青衣身后的黑衣文人抱着花生九朵的奇花,悄然叹了口气,转身,“走罢。” 送了你最后一程,也算你我情谊。 两人走出夕照山,融入盛世临安里,再也不见踪影。 不远处的老铁无奈摇了摇头。 元曲则一脸愧疚,叹道,他先前若非留我一命遭受反噬,这一招还不知谁生谁死,可惜啊,岳平川终究是要死在他的一腔忠良里。 因是大凉忠良,他不忍杀自己。 却留下隐伤。 自己错了。 岳平川的无垢心境,在收回那千钧一发之的一枪之时,就已有了破绽。 这是致命的破绽。 如果不是面对赵骊这等天魔凶相的异人,这个破绽并不足以致命,但偏生遇见赵骊这个天魔凶相的异人,在这一槊之下,一个细微的破绽,却如堤坝之溃穴,被放大无数倍。 最终压垮岳平川。 元曲叹了口气,轻声道了句你且安心,我还有命在,王妃便活着。 夕照山雷峰塔下。 有个老貂寺,一身大红袍无风自舞。 老貂寺那双洗得很干净的手,一前一后而持金雕银弓。 张弓如满月,弓弦上的羽箭漆黑如墨,就连箭羽亦是精铁所铸,箭身从尾部起就扭转出螺旋纹,一直蜿蜒至箭头,无缝衔接,整个箭头皆是一个螺旋。 老貂寺满面血红,眸子里充血到极点,脸上肌肉间青筋暴突,仿佛随时都会血管爆裂,极度狰狞。 大红袍掩盖下的肉身上更是恐怖。 无数细小血管胀大,纠结在全身虬扎肌肉里,仿若浑身绕了无数血色的藤条,充斥着狂野的凶残美感。 弓弦紧绷如满月,力贯其中。 老貂寺在等。 在等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陛下为了少年的青梅竹马,让剑房青衫秀才去了青州,镰房的十几人缠住了赵骊的八个棘奴死士,而老监正不在,李汝鱼状态不明,还不到动用异房三人的时候。 况且看这情况,异房三人联手,恐怕也不是赵骊的对手。 至于南北镇抚司和禁军? 别想了。 执剔骨刀的秀气青年来臣俊去了广西,第二把屠刀赵铸死在观渔城,第三把屠刀擅自离开临安去了青州。 北镇抚司已无可用之人。 南镇抚司么……和禁军一样,看热闹还行,就靠一个人多。 但赵骊是人多能杀的? 哪怕临安城有千军万马,这位王爷如今不再藏匿异人之身,鱼头槊下谁可挡,只怕还是会被他杀出临安城。 但老貂寺很兴奋,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快感。 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还没有净身岁月里,和那个自小长大的邻家大姐姐偷吃禁果的那个下雨天,当自己走入云巅时的感觉,就如此刻。 老貂寺觉得自己终于又是男人了。 能不能杀赵骊,皆看自己这一箭。 若杀赵骊,大功足以庇护薛家在接下来的弱世家里能侥幸存活,甚至今后在大内皇宫,自己亦不用再受江照月和柳隐的气。 山下废墟里,岳平川的脸上涌出一抹血色。 旋即嫣红如霞。 闷哼一声,脚下便一步一步陷入泥土里。 而鱼头槊却在一寸一寸的下压。 伴随鱼头槊下压之势,是长枪从枪尖处开始的寸寸碎断,是无垢心境的雪消冰融,是王者之气的黯然落幕。 岳平川叹了口气。 没有后悔。 此来临安,就没想过自己生死,只想着她的生死。 得青花儒衫以春秋之间洗礼,而凝就无垢心境,原本可战赵骊,但因为不忍杀元曲,导致功亏于溃,岳平川依然不后悔。 地位有尊卑,人命无轻贱。 自己是王爷,但亦只是一个人。 元曲之风,不输自己这个王爷,一世镇北,杀人无数,却无元曲之浩荡功德。 所以,不后悔。 这个时候,自己将死,那妇人,我已如你所愿,所以你该出手了罢? 妇人不出手,却有鹰张喙。 夕照山上大鹰展翅。 张弓如满月的薛盛唐老貂寺,一声沉喝,松手。 羽箭如一道黑线一闪而没。 老貂寺坐在地上,嘿嘿笑了,笑着笑着,便开始大口吐血,老貂寺脸上、肌肤间,膨胀如藤条的血脉迅速萎靡。 这一箭,老貂寺折寿数年。 浑身上下,从精气神到五脏六腑,皆受到不可逆转的重创。 老貂寺吐出一口血,道:“吃杂家一箭!” 激射的羽箭,穿过重重树木,悄无声息的转瞬即至。 松手时箭在山巅。 手未落,箭已至废墟。 仿佛于刹那之间,跨越了数百米的距离,越过了空间桎梏。 这一箭不可挡。 更不可摧。 随着这一箭的,还有天穹滚落的一道青紫惊雷。 箭与惊雷,皆欲置赵骊于死地。 蓬! 如击败革。 鱼头槊彻底击碎长枪,又顺势敲在岳平川横档在身前的双手之上。 双手瞬间被压塌,以一个诡异姿势叠到胸口。 咔擦咔擦。 让人头皮发麻的骨折声,似那新春爆竹。 岳平川屹立不倒,鬓发飞舞。 嗡! 身后的尘土,却是被风吹动,倏然间扬起。 岳平川脸无痛苦。 等着鱼头槊再次临身,等死。 抬头看向那个捂着嘴的妖媚女子,温柔的笑了笑,丫头,我要走了。 别伤心啊。 赵骊无视天穹落下的青紫惊雷,欲要再一槊彻底了解岳平川——虽然岳平川已是必死,但终究没有当场锤杀来的快意。 下一刻,赵骊怒吼一声,“腌臜小儿安敢欺我!” 侧身,一槊横撩。 然而却挥空。 赵骊闷哼一声,身影如遭重锤,噔噔噔连退数步。 地上留下一个方圆三尺深达一尺半的坑,一枚羽箭几乎全数没入坑底里的坚硬地面,只留下沾血的铁铸箭羽,犹自轻颤。 发出嗡嗡声。 赵骊捂着小腹,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山巅。 是谁在那里? 临安竟然还有人能以箭伤得了自己。 是谁? 为何自己从来不曾得知,那妇人竟将此人隐藏得如此之深! 难道是赵三房异房里的异人? 赵骊的信心开始动摇,沉默盯回头盯着那枚羽箭,许久才抬步走向李汝鱼。 直到此刻,才传来苏王妃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声音,如此哀怨如此绝望,彷如经过千秋万世的幡然悔悟,宛若那杜鹃啼血。 “大王!” 大王? 大王! 你是妾身的大王啊! 238章 会稽山上仙人来 妖媚女子哭成了泪人儿。 歇斯底里又跌跌撞撞的奔向岳平川,被废墟杂木磕掉了绣花鞋犹自不知,雪白得刺眼的脚裸上鲜血淋漓,爬到岳平川身旁,搂入怀中。 嘴唇哆嗦,“大王……大……王,你别吓妾身啊……” 岳平川活不了了。 那一槊击碎了五脏六腑,此刻勉强提着一口精气神,声音微弱,“丫头,你终于知道了啊。” 妖媚女子点头。 相知相守十几年,怎会不知你是他。 年幼的岳家世子天生喜读诗书,胆小怯弱,老王爷为了历练他,在七八岁时便让他跟着独孤鹫去燕云战场。 岳家世子竟然被战场血腥吓得颤抖如筛。 独孤鹫将他放在肩头,便尿了一身。 回到开封,老王爷将他关了一个月紧闭,又一次送上战场,那是一场惨烈的追击战,镇北军三百余人尽数死在追击途中,只有独孤鹫护送着岳家世子归来。 没人知晓那一场追击战里发生了什么。 但自那后,岳家王爷毅然拿起了长枪,继承了老王爷之志,读书,练枪,成为岳家又一代盖世儒将,最终世袭罔替。 因为他想找一个人。 一个女人。 他找到了。 妖媚女子越发心碎。 自嫁入开封王府后,你便隐晦的提过此事。 我都知晓。 你想告诉我,你是大王,但你亦是岳家平川,共存一体,你们是一个人。 又不是一个人。 所以你不愿意让我侍寝,一者怕我死于惊雷,二者,因为我啊,是大王你一个人的,哪怕是岳平川,也不能分享,你在等,等岳平川彻底消失。 但是大王,你可知我心。 一世江山毁于我手,如今你是这大凉天下的北方隐帝,我想还你一个江山。 只要反大凉,未尝不能再立国大商。 你为何这么傻…… 女子哭得伤心欲绝。 岳平川想伸手去为她擦拭眼泪,却颓然无力,喃语了一句,“妲己啊……”眸子里是千秋不化的眷恋。 想起了那些久远的事。 想起了在这片天下的初次相遇,那年你十六,我十八。 你和女帝站在山花里。 她冷若冰霜。 你笑容灿烂,说,那个小伙子,听说你从北方来,是不是很喜欢南方啊,想不想找个南方小媳妇儿啊,你看我姐姐怎么样啊。 你却不知,那一刻的十八岁青年心,被笑容狠狠揉碎。 人生终于再相见。 在这个天下,我啊,一眼便知你是你,你却不知我是我。 遗憾的是,我还是岳家世子岳平川。 幸运的是,我是岳家世子岳平川。 所以符祥末年,你嫁入开封,你我终于再续前缘。 你想还我一个江山。 我一直知道。 可是丫头,大商已经淹没在历史岁月里,大商之殇,不是你而是我的过失,直到国灭身死我才幡然醒悟。 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 所以,我只想做一个北方王爷,和你相守到老。 这也是岳平川的念想。 他不想江山,他更不愿意南北大战,因为他姓岳,是精忠报国的岳精忠曾孙,是镇守北方的大凉重器。 尽管你任性的在临安恣意妄为,意图逼反我。 可是丫头,我不怪你。 那一辈子,我没能让你幸福的活着,这一世,我愿意舍弃一切守护你。 只是对不起岳平川。 长叹了口气,眸子里的眷恋凝固…… 丫头,好好活下去。 气绝。 妖媚女子犹不知,哭得撕心裂肺。 …… …… 赵骊的棘奴死士和女帝的镰房死士,死的很快。 很快的意思,转瞬之间,地上全是尸体,八个棘奴死士死尽死绝,镰房死士虽然人多,但依然近乎全灭。 仅剩下两人重伤倒地。 都是死士,没有江湖气,出手便是致命,你捅我一刀,我插你一枪。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只是最后没有胜利者。 赵骊似乎早知会如此,并不心疼棘奴死士的全军覆没,等自己得到江山霸图,便能如赵三房一般,得到更多的死士。 毕竟此棘奴,并非自己当年手足。 现在只想杀了李汝鱼。 如此,大功告成。 岳平川已死,再杀了李汝鱼,将祸嫁给女帝,想必王琨会很乐意做这件事。 赵骊略有心急,必须尽快杀死李汝鱼。 先前自山顶那一箭强势无匹,射穿小腹重创自己,如果持弓人还能再射一箭,对自己是个无可躲避的致命威胁。 况且受伤后自己实力大损。 万一那妇人还有后手呢? 赵丽不敢多想,只是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局势皆因那一箭超出了掌控——或者说,因为眼前放下书长身而起的少年? 赵骊倏然感觉有些空虚,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越发明显。 少年已起身。 身高远超少年的赵骊,却有种恍然错觉,少年很高。 如站高山。 亦很深。 如拥一池。 一册《大燕正史》,李汝鱼整整看了大半天,从百里春香辅佐大燕太祖立国,到燕哀帝八岁继位,纵有一干经天纬地的朝臣,但终究未能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被大凉太祖黄袍加身。 一朝就此而终。 李汝鱼感触很多。 燕太祖的开疆拓土不世之功,燕武帝的穷兵黩武毁国鼎柱,燕哀帝的独力难支大厦将倾,燕末帝的身不由己群臣难挽民心…… 历史烽烟尽散去,人间何处嘘嘘叹。 王朝兴亡衰替,一人可毁,但又不可毁。 世家、天下大势、民心向背缺一不可,犹以民心为甚,比如大凉太祖黄袍加身,是将士一心,亦是天下民心之望。 是以太祖继位,天下鼓舞。 李汝鱼放下手中史书。 负手长身而起。 神情落寞的叹了句,以史为镜,可知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一刹之间,少年身后如有霞。 少年不少年,似从那大燕岁月里走出来的老儒者,满身绕文墨,又有书香走过岁月悠久,从少年的长发里,长衫里,步履里,如河水滔滔流溢而出。 又从大燕那湮灭的岁月历史长河里,飘荡而出。 少年身怀书香,心有文墨。 儒家贤者之姿。 少年身后,有虚影如山,山上有读书人负手而立,四周环绕如墨池水。 会稽山上仙人来。 239章 书圣欲泼墨 一身是血的老铁目光越过赵骊,落在已然气绝的岳平川身上,情绪复杂。 老子不喜欢你。 但老子欣赏你啊,当年多希望你和那小妞儿成为一对,也不会有当今女帝章国,你和她共守北方,赵愭登基,赵骊和赵飒辅助,更不会有铁血相公王琨的崛起。 大凉依然盛世。 可你偏偏看上了小妞儿的妹妹,那个狐狸精女子也不错,但怎比得上小妞儿。 可惜了。 元曲看着长身而起的少年,他看不见少年身后虚影之山,更看不见墨池环绕的负手读书人,只是觉得这一刻的少年……真他么像那个狗屁青花儒衫人。 一个口吐春秋。 一个怀抱大燕。 又不得不服。 这些酸儒读书人啊,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赵骊也看不见。 但他能感觉到眼前少年很高,很深,很重。 山高池深。 重,是少年仿佛怀抱了一段岁月。 赵骊有些心惊。 历来看不起读书人的他,第一次觉得酸儒文墨亦可阻千军万马。 李汝鱼读书而知窗外事。 青花儒衫人的春秋为剑,元曲的软剑缠枪,老铁的拔刀漫天,赵骊和岳平川的生死一线,皆在他心中如明镜。 负手而起不看赵骊。 看那位王爷。 王爷已经气绝,妖媚女子不再哭泣,只是默默的为王爷擦拭着脸,无神的说着大王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 妖媚女子心已死,大彻大悟。 不知为何,让李汝鱼想起了百里春香和大燕太祖。 叹一声长气,道一声人间情愁苦。 回头对老铁笑道:“糟老头子来了啊,且先歇着,稍后陪你走一杯。” 老铁咧嘴一笑,“装什么大尾巴狼。” 倒是开心得很。 李汝鱼又对元曲弯腰行礼。 元曲坦然承受。 李汝鱼这才看向小腹处鲜血汩汩的赵骊,将杀意按捺下来,道:“王爷已至悬崖,勒马为时虽晚,但还是请你去死。” 在这种情况下定心读过《大燕正史》,书中有名将壮士,有英雄红颜,亦有官宦权势之争,李汝鱼感触极多,心生明烛,彻底明白今日事前后因果。 观史而知今,此为读书贤者气。 赵骊长槊顿地,不急不缓的包扎小腹处的伤口。 待处理完,才笑看少年,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狰狞,不无讽刺的道:“本王不曾至悬崖,何来勒马一说。” 李汝鱼摇头,“王爷杀了岳家王爷,也许镇北军真的会反,但你能落到什么好处,你真以为铁血相公王琨会让那群文臣为你开脱?” 赵骊冷笑,“他若不蠢,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李汝鱼反问,“你了解这位相公多少?” 赵骊哦了一声,也反问少年,“难道你比我更了解?” 李汝鱼坦诚的笑了笑,“我不了解那位相公,但我若是站在他的位置,我会冷眼旁观,看那镇北军反大凉,又看你赵骊死夕照。” 赵骊讶然不解,“为什么?” “镇北军反大凉,便是南北大战,不说那位三世子能否有胜算,临安朝野将一心平叛,正是太子殿下分政之时,王相公又何须让你这位王爷在卧榻之旁酣睡?” 赵骊哈哈大笑,“没有我,他迟早被那女人给一贬到底,甚至连小命也不保。” 李汝鱼摇头,“真是如此么?” 赵骊忽然沉默了。 因为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王琨其实可以不借助自己来掣肘女帝保全他自己,他辅助太子,便可尽得赵室支持。 而且还有一件事:王琨甚至希望看见西军叛乱! 自己若是死了,广西那边很可能会彻底大乱,徐继祖为了避免被女帝事后清算,完全有能力率领摧山卒反了大凉。 所以,王琨不会出手。 他希望看见自己死在夕照山,或者看见自己杀出临安率领西军反大凉。 镇北军和西军同反大凉,如果女帝不能在很短的时间平叛,那么必然要引起朝野不满,太子赵愭就会分政,甚至可能在重压之下,让女帝禅位太子登基。 如此,王琨可成大业! 毕竟,太子赵愭就是王琨的傀儡,太子的帝位,何尝不是王琨的帝位。 赵骊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自己还是适合疆场厮杀,和那女人、王琨斗智谋,有些自取其辱了。 但眼下临安,谁能杀自己? 只需要杀了李汝鱼,自己再杀出临安城,找到沈望曙和徐秋歌,一路杀到广西,坐拥西军裂土封王,天下依然有可能。 尽管如此成全了王琨。 但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得逞。 说话期间,天穹又一道青紫惊雷落下,被赵骊挥长槊击溃。 李汝鱼忽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敢问王爷,可知大唐李世民,可知常山赵子龙、兰陵王、花木兰、赵括、杨宗保、黄巢、宋江、荆轲、白起?” 元曲闻言叹了口气,估计这些都是异人罢。 老铁砸吧了口烟,也不甚关心。 赵骊却悚然心惊,脱口而出:“你家夫子是异人,他没告诉你么?” 夫子知道这些人? 李汝鱼不清楚,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干脆沉默以对。 赵骊有些沉默了一阵,才道:“你应该去问赵信,或者此刻应在垂拱殿的那个女人,他们知道的比本王更多。” 身为异人,赵骊心中的疑惑不比李汝鱼少。 为什么身死之后,却忽然出现在了大凉这片天下,成为了大凉王朝的皇室宗亲,而在这片天下,被称为异人的人中,为何有许多是历史长河里的人? 比如那位夫子,便是古人。 看过无数书,也不曾有自己所在的王朝。 李汝鱼望向皇城方向,轻声道了句有一天我会问问她。 赵骊再次击溃一道青紫惊雷后,横槊赋诗:“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此为我之愿。 “本王今日先杀你,再出临安,据西而帝,正国本,诛妖帝,除谄臣,匡扶天下!” 此为我之行。 一愿一行,是我那湮没在历史里的未酬壮志。 大笑:“你可阻我?!” 你读书储养剑意大半日,且拔剑! 倒要看看你这读书人之剑,能否挡我赵骊手中这柄人间凶器。 李汝鱼默然。 我也欲杀你,很简单的理由,只因你辱小小。 轻撩了长衫,拿起桌上剑。 执剑。 如执起前朝大燕的厚重春秋。 少年身后虚影山巅,负手而立的读书人,握手如握笔,墨池流淌。 书圣欲泼墨。 240章 一剑是书山 李汝鱼没有拔剑。 来不及拔剑。 赵骊不是江湖游侠儿,不讲究气节,他是乾王,是一位不知名的异人,他的厮杀概念,是生死一线的搏杀,没有礼节可讲。 李汝鱼执不执剑,他都要一击必杀。 在他眼中,只要双方各执兵器,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死,我活。 鱼头槊霸道无匹。 对着李汝鱼兜头罩脸的砸下,更是引着天穹的一道青紫惊雷而落,让李汝鱼同时面对惊雷和鱼头槊。 李汝鱼来不及拔剑。 退。 一退再退。 身前的长桌瞬间被砸成碎片。 然而赵骊终究是能杀岳平川的猛人——尽管岳平川之死,很大的原因要归根于他为了不杀元曲而受反噬之伤。 但赵骊的槊,绝不输岳平川。 一槊落空之后,沉喝一声,身影如翻山,鱼头锤地,魁梧身影竟然翻身而过,尚在空中,鱼头槊便从背后抡起,再次雷霆万钧的砸落。 简单粗暴而有效。 这皆是弹指刹那间的事情。 李汝鱼依然来不及拔剑。 身后是厢房,退无可退。 少年不退。 背靠墙壁,一手按剑柄,一手捉剑鞘,横挡在身前。 今日本是读书等枪来。 却不知道何故,倏然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境界,先前还只是觉得字如画影而入人心,好生波澜壮阔。 但那青花儒衫人以春秋问岳平川时,自己倏忽之间醍醐灌顶。 何谓春秋? 不是什么岁月历史,也不是某一个人。 春秋,是一支笔。 春秋,是一片墨。 春秋,是天下。 有此触动,再看书中故事,便如从大海里拢起了一捧文墨,写出前朝大燕的厚重春秋,一一入心,又归入剑鞘。 储养了一剑。 这鞘中,便是大燕的厚重春秋。 可挡乾王之槊? 可挡。 槊击剑鞘,无风无尘亦无声。 亦不可挡。 身后厢房墙壁轰然倒塌,李汝鱼脸色一红,涌出一口腥气,嘴角沁出嫣红血迹。 两人衣衫猎猎。 赵骊哂笑一声,“有点意思。” 一槊所击,却似砸在了看不见的一片汪洋里。 竟只溅起些微浪花。 那少年受伤却不重,依然还有一战之力,此刻的少年,竟然不输那岳平川多少,当得上我赵骊的对手。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不登高山,不知山高,不入大海,不知洋深。 赵骊这槊便若一座山压下来。 很沉很重。 少年的手逐渐下移,抗拒不住赵骊的磅礴之力。 任你万般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纸糊之姿,一力降十会。 如此下去,若没有箭来,难逃岳平川的结局。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 正欲用尽全力试探着将这一槊推开。 却见赵骊倏然收槊。 间不容发间,长槊又砸落。 极快。 快得李汝鱼只能继续横剑二挡,依然没有机会拔剑。 不拔剑的少年毫无胜算。 赵骊哂笑一声,“就算你读出个春秋之剑,就算你从书中读出个一朝历史,在这绝世凶力之下,徒呼奈何?” 读书人? 狗屁不是。 何况你李汝鱼并不算得真正的读书人。 你执剑如游侠儿,你艺科中举那是书道,你读过多少书,你知多少大义,你可曾知晓,有人读书三十年,不曾入科举。 你读过的书可曾等身高? 你读过的书可曾绕墙立? 你只是个少年。 就连女帝,也只是视你为剑,而不是老相公柳正清那等治国谋臣。 你算狗屁的读书人,你何德何能,敢与那青花儒衫人媲美。 纵然是他,在本王的鱼头槊下,也是土鸡瓦狗耳。 读书人,修身治国尚可。 平天下? 那是我等武人的事。 赵骊倏然间酣畅淋漓,鱼头槊全力而挥,欲要将这不自量力的少年砸成肉泥。 一旁看热闹的元曲暗暗摇头,对还在惬意抽烟的短襟老头子说,你这糟老头子再不出手,我看他死定了。 老铁眯缝着眼,说他还没拔剑呢,慌什么。 此刻的赵骊虽然受伤,但依然勇不可挡,就算自己出手,也没有多少把握,毕竟先前和岳平川一战,自己确实受了不轻的伤。 李汝鱼苦不堪言。 一着错,步步错,确实没想到会落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必须拔剑。 赵骊之槊,让少年身体如遭锤击,五脏六腑动荡,浑身气血翻滚。 李汝鱼在等。 等下一道青紫惊雷落下的刹那机会。 赵骊知道李汝鱼在等什么,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当然不会给敌人机会。 力贯双臂。 最后一槊挥下。 这一槊,哪怕是无垢心境全盛状态的岳平川也要撄其锋芒。 这一槊日月无光。 长槊横空时,似有千军万马呼啸声,又有万万千千鬼泣语。 执槊赵骊如魔。 李汝鱼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横剑在胸。 刹那相交。 李汝鱼倏然吐出一口鲜血,长剑不可阻挡的向胸口横扫,这一击,就算不被鱼头槊砸死,也会被连鞘长剑一分为二。 李汝鱼脑海里一片空白。 倏然之间。 那颗从昨夜进入大内后不久就沉寂的白起之心疯狂跳动。 少年身上,如有电光缭绕。 身后如山虚影之侧,看不见的白色焰火骤然滋生,一道巨大虚影凭空而起,披甲俯览众生,姿势和李汝鱼一般无二,横剑在胸。 巨大的剑如一道天堑。 少年伸手,左书圣右杀神。 长槊不可进。 少年手中长剑,在距离胸口不过半寸时,便分寸不退。 身后废墟里,被一股无形气流掀翻,露出一道数米长的空旷痕迹,如长槊破浪。 赵骊咦了一声。 元曲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幕。 老铁笑了笑。 天穹之上青紫惊雷劈落,赵骊无奈回身举槊破惊雷。 李汝鱼没有时间喘息。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在刹那之间挡住了赵骊必杀的一槊,但必然和白起之心有着不可言说的关联。 少年横剑捉鞘按剑柄。 没了长槊压迫,终于拔剑。 锵! 拔剑。 剑出鞘,却无雪白剑光。 本是白色剑身,此刻却似有墨气缭绕。 如墨。 少年手上,仿佛有一本书,一本巨大而厚重的书,如一座大山。 那是整个大燕的厚重春秋。 一剑是书山。 241章 快雪时晴 拔剑既出剑。 拔刀术,亦是拔剑术。 一道剑光凛冽,横抹赵骊咽喉,带着大燕春秋的厚重,惊艳时光。 身后披甲的高大虚影,亦拔剑。 巨大的长剑横扫虚空。 似有血气在剑上流转,整个夕照山下,莫名的生出一股令人闻之作呕的血腥气。 赵骊面色凝重。 立槊。 就不信你区区一个少年,读半天书就能破我赵骊之槊。 剑槊相交。 蓬的一声,烟尘大作。 赵骊怪叫一声,翻身后撤七八步,消去余力后不可思议的看着剑已归鞘的少年,怎么可能,这一剑竟比岳平川的枪还重。 少年的剑上,难不成真有一个大燕朝的春秋不成? 这是你死我活的厮杀。 李汝鱼没有给赵骊机会,长剑归鞘后迅速出击。 一步踏出。 两步疾走。 三步作奔。 四步成势。 十步时,少年已在赵骊面前,长剑出鞘。 武者拔剑文者泼墨---身后高大的披甲虚影亦拔剑,如山虚影上,读书人挥毫,泼墨而写。 赵骊再次心头巨震。 少年这一剑看似很简单,十步聚势拔剑,简单得好像只是个初次练剑的游侠儿,毫无精妙之处可言,可这一剑又处处精妙。 无论自己怎么躲避,都得面对这一剑。 这一剑,十步一杀。 这一剑,依然厚重得如有一座大燕王朝的岁月。 不见血不返。 赵骊深呼吸一口气,大笑一声,“小儿安敢欺我!” 长槊横扫,以攻代守。 赵骊有信心,无论李汝鱼这一剑有多快,自己都能在长剑临身之前,先鱼头槊将这少年击飞——这世间绝对没人能硬捱一记鱼头槊。 岳平川不能,李汝鱼更不能。 赵骊一生,除了在临安这段活在女帝阴影下的憋屈日子,从不愿接受下风。 岳平川做不到的事情,李汝鱼更做不到。 长槊横空,气壮山河。 李汝鱼却似看不见那一柄夺命长槊,他的眼里只有剑,只有赵骊的胸口。 这一招剑技,李汝鱼杀过孙鳏夫。 杀孙鳏夫时,不以武力见长的孙鳏夫也能一刀贯穿他的肩胛,又何况赵骊,所以这一剑下去,能刺中赵骊,但也将被赵骊的鱼头槊砸中。 李汝鱼没有躲。 十步一杀,本就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搏命剑技。 谁生谁死,皆是刹那事。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李汝鱼不是不怕死,只是在赌,赌赵骊比自己更怕死。 他身为大凉皇室,又坐拥西军,应该不愿意和自己这么一个少年同归于尽。 李汝鱼赌对了。 赵骊一见李汝鱼根本不闪不避,无视横扫长槊,意图和自己同归于尽时,心中便无奈的叹气,这少年比岳平川更难缠。 与间不容发里,握槊之手松了一刹,身影后退半步,长槊横档。 锵的一声。 长剑倒弹,长槊斜撩。 赵骊深呼吸一口气,正欲当头一槊砸死少年,却吃惊的发现,少年的剑已经从头到下劈出,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能横槊。 没有岳家三世子力盖山河的天赋,李汝鱼绝对没办法一剑劈落让长槊止势的能力,若是正常情况下,很可能长剑会被崩断。 但今日李汝鱼,读《大燕正史》,又得青花儒衫人的春秋剑醍醐灌顶,所得甚丰。 虽然只是暂时。 但足矣。 一剑劈落。 这一剑劈落极重。 在少年背后看不见的虚影山上,读书人一手执笔一手背负,写下了一个字。 李汝鱼内心深处骤起波澜,脑海里似有人念了个字。 一个快字。 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在用剑写字,写了一个快字。 有其韵而无其形的快字。 这一剑便极重极快,快得自己都没意识到,快到赵骊都不可置信,这一剑便劈落在长槊上。 剑槊相交,皆各自倒弹。 下一刻,长剑又一次劈落。 轨迹厘毫不差。 少年练剑不辍,终于正式踏足剑道门槛。 李汝鱼脑海里,亦有字。 雪字。 这一剑便如大雪飘落,寒意沁骨,这一刻宛若走入北蛮之北的漭漭雪山里。 赵骊只能继续横槊。 再弹起,又一剑劈落。 这一次是个“时”字,剑劈,下一秒便落在了长槊之上。 比快更快。 赵骊越发茫然,甚至于有些手慌脚落。 少年三剑,极重之外,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所在,那种感觉,极其像一位书道大家在挥毫泼墨。 仿佛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一个执剑少年,还有一位书道圣手。 很诡异,却又让人绝望。 一剑又一剑,每一剑的轨迹都厘毫不差,没有丝毫偏飘,沉稳得让人绝望。 而李汝鱼身后山间读书人,挥毫泼墨,字字而成。 快字之后,是“雪”字,其后是“时”字,“时”字之后是晴字…… 晴字剑落时,天穹骤有一道阳光冲破层层乌云,如一柄刺穿天地的大剑,吸引了天地间所有风采,落在少年身上。 便有霞光生。 少年负霞光而舞剑,舞剑如泼墨。 这一刻的少年,宛若汴河之畔的圣人,生异香而天地俱静。 恍恍然间似有鹅影,曲项向天歌。 这一剑雪中见日。 赵骊很绝望。 忽然间发现自己走进了少年的圈套里。 他十步聚势一剑,以同归于尽的方式逼迫自己采取守势,便是为了造就这个局面——连绵不断的剑劈之下,自己根本没机会,也没余力反击。 若是少年只是少年,这种战术根本没有用。 但少年的剑上,却似有一座大燕春秋时光,重得不输岳平川,一剑更比一剑重,也便罢了,但在这之外,还有一股无法理解的气韵。 少年挥剑时,总感觉他是在挥毫泼墨而写字。 自己竟然无法扭转劣势。 赵骊心中很苦。 早知道这少年如此难杀,自己何苦来哉? 更是后悔让少年走进这种立于不败的势中,早知道如此,先前不避惊雷也要杀死他。 只要少年不拔剑,他就必死。 可惜没有如果。 自己走错了一步,便步步错。 现在想杀少年,应该也有可能,但要付出极其巨大的代价。 那时候杀了少年,自己还能对付南北镇抚司和禁军,以及赵三房的异人? 尤其是王琨…… 想到王琨,赵骊彻底绝望,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这位铁血相公依然没有现身,显然被李汝鱼说中了。 王琨是在等自己死在这里。 赵骊生出退意。 而在看见一旁满身是血的短襟老头子也按在绣春刀上,目光紧紧落在自己脚下,显然也要准备出手帮助少年时,赵骊心中再无战意。 待得李汝鱼晴天一剑时,赵骊便知大势已去。 这肯定是那些狗屁读书人的手笔,这片天下被异人搅成了狗屎,武人之力逆天拨高,文人笔墨却有着经天纬地的神通。 简直荒谬至极。 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在接过李汝鱼晴天一剑后,赵骊闷哼一声,气血翻滚,一口鲜血涌出,不敢再有怠慢,借力狂退几步,也不说什么面子话了,转身就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少年今日之姿,只因读书,又受到青花儒衫人的影响,过了今日,当他跌落出这种心境,储养剑意耗尽之时,又能有几多能力? 那时候杀他,如屠鸡杀狗耳。 但是临安呆不得了。 女帝算计自己有所预料,但真没想到王琨也在算计自己,没有他那群文臣口舌为自己开脱,仅赵室官吏难以护佑自己周全。 况且到了这个地步,女帝必然是想要杀了自己。 所以只能出临安去广西。 被王琨算计,那也比被女帝算计死在临安的好——回到广西,坐拥西军划地为王,这是王琨想看见的局面。 也是自己如今最好的结局。 好在自己早就有所防备,乾王府邸那些人大概免不了被清算,但徐秋歌和沈望曙皆已在昨日就到了临安西方郊野。 带上他们,同去广西再谋大计。 赵骊心中凄凉,手持长槊直奔西门而去,异常狼狈,不曾想今日竟被一小儿逼迫至此,奇耻大辱! 李汝鱼剑归鞘,有些遗憾。 不知道为何,劈剑时候似有人在脑海里念字。 第一剑是快字,第二剑时是雪字,第三剑时是时字,第四剑时是晴字,第五剑尚未出,赵骊便退了。 快雪时晴? 李汝鱼不知道这些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却清楚知道,这不是先前所读《大燕正史》里的文字。 有种感觉,也许所有字成时,便是赵骊身死时。 可惜。 赵骊没有等到自己出剑就退了。 李汝鱼按剑,上身微倾,如离弦之箭跟在赵骊身后,欲要将这位天魔凶相的异人王爷留在临安,城门皆闭,不信赵骊能杀出临安城。 天穹之上,青紫惊雷转血红。 却皆落在赵骊身后,难以劈杀这位曝露身份的异人。 一人持槊狂奔。 一人按剑疾追。 少年李汝鱼,欲一剑收官,背后那存在虚空里无人可见的披甲虚影,按剑而行,亦步亦趋,那位立于山上的读书人,大笔写文墨,挂天穹。 欲再写一字。 快雪时晴后,将是何字? 242章 那一剑的风情 临安是女帝的临安。 赵骊却是临安的乾王,有赵室为基,在临安蛰伏经营十年左右,不仅敛聚了亡命之徒为十二棘奴死士,更侵蚀了禁军。 今日大风轻骑临城,禁军士卒上城墙。 兵力尽数倾泻在北关门。 毕竟大风轻骑是骑兵,攻城的可能性及其微渺——骑兵攻城的先例并非没有,但也得有轻重步卒拱卫辅助。 无论怎么看,大风轻骑都没有攻城的可能性。 是以除北关门外,其他城墙上都只留了极少部分的士卒护城。 西城墙亦是如此。 负责守护西城墙的,是禁军一位都虞候赵拙,出身赵室,非要按辈分来算,大概是女帝的叔父,也该是赵骊的叔父。 当然,赵室宗室开枝散叶,这个赵拙属于远了八百里的那种远亲。 远远看见两道烟尘直奔西城墙。 赵拙拔出腰间佩剑对心腹下令,接应乾王殿下,待到得广西,尔等与我皆可青云直上,成为正国本的天官武将! 西城门缓缓而开。 赵骊心里很凄凉,纵然是当年之死,也不曾落得如此被人追得鸡犬不宁的凄凉下场。 然而形势比人强。 自己纵然再不甘,可此刻也杀不了那少年,反而要恐惧少年的剑。 少年读书而得剑,更甚于岳平川被春秋大义洗礼出来的无垢心境,那少年啊,仿佛真得到了一座大燕历史,简直莫名其妙的紧。 此刻更是尾大不掉的跟在身后。 依然按剑。 也不知道他下一次再挥剑时,有会是何等光景。 西城门在望。 赵骊长出了一口气,只要出了西城门,和赵拙等人汇合,其后率领这几十骑杀出临安,直奔郊外找到沈望曙和徐秋歌,便能一路去广西。 等今后挥师西来,李汝鱼一剑,能挡我千万大军? 我要让他后悔来这世上! 赵骊恨比天高。 待得那一日我重入临安,我要这百万蝼蚁,在尸山血海里跪倒臣服,我要这天下在我脚下颤栗,我赵骊,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共主。 西城门下,有十数骑按剑而待。 门外,亦有数十骑,长枪在手刀出鞘,等着赵骊出城一起西去。 李汝鱼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担忧。 一旦赵骊和这些人汇合,自己只一人,能杀他? 直到此刻,也不见陛下的人来增援,显然那个妇人也没意料到赵骊会逃,而且会有人接应他逃出临安城。 赵骊终究是乾王,在临安也有女帝触及不到的能量。 天穹上血红惊雷不断,劈落在赵骊和李汝鱼之间。 眼见赵骊即将出城。 那十数骑中,有四人拔刀相向,意要为赵骊阻拦李汝鱼,争取出城的时间——时间对于赵骊而言极其重要,等南北镇抚司和禁军反应过来,便是想逃也逃不了。 不远处,斜刺里一骑驰来。 骑马人是个少年,手持长枪,狂肆的直奔西城门,勒马后大声问道:“乾王殿下,我父王何在?” 来人,岳家三世子。 赵骊心中一沉,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是自己没有信心能打败的人,这位岳家三世子当居首。 力盖山河。 算来算去,也只可能是两人。 霸王和温候。 无论是谁,自己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他若出手,自己能出得了城门? 心思电转间,大笑一声,“恭喜三世子,可以世袭罔替了,岳王爷已死在李汝鱼剑下,世子还不出城,在等陛下之剑诛了王爷,再杀你么?” 提枪欲出手的三世子犹豫了刹那,放下了手中长枪。 转身看向夕照山方向。 面目悲戚。 你终于还是走了…… 赵骊大喜。 果然,岳家三世子并不希望看见自己死在夕照山,岳平川死后,无论临安愿意不愿意,这位世子都要世袭罔替成为北方王爷。 但若是自己死在临安,他的镇北军就要面对女帝的全力削藩。 所以他和王琨不一样,他希望看见西军反大凉。 赵骊踏入城门。 只需走入瓮城,上了战马,李汝鱼便再也不能威胁到自己,甚至是南北镇抚司和禁军都不能将自己留在临安。 世子不出手,天下更没人可以。 李汝鱼没奢望过岳家三世子会出手拦截赵骊,观史而知今,岳平川死后,这位三世子想来也会趁这机会离开临安城。 杀赵骊? 不存在的,他还需要赵骊吸引临安的注意力,给他争取时间彻底掌控镇北军。 赵骊走入城门里,四位骑兵上前阻拦自己。 李汝鱼喟然一声长叹。 拔剑。 身后高大的披甲虚影,亦拔剑。 一路追杀赵骊,李汝鱼并不知晓,梦境里那个负手青山上的读书人,一直在挥毫泼墨写一个字,一个挂天穹的大字。 读书人以天地为画布,先写了一个人字。 然后一笔又一笔,写了四横。 当李汝鱼拔剑之时,读书人便写了最后一竖。 字成。 李汝鱼脑海里,有个读书人的声音肆意酣畅,大笑念了个字。 佳。 快雪时晴,佳! 佳字语落,青山与读书人迸散于天地间。 少年背后,只剩下披甲虚影和他一起,同时拔剑,从上而下斩落。 少年的剑极短。 披甲虚影的剑极高,高出了城墙。 这一剑劈落,便似从晴空而下,纵贯长空,劈碎身前万千事,无可阻挡。 山挡,开山。 城挡,摧城。 人挡,裂人。 这一剑的风采,不输观渔夫子大河之剑天上来。 剑落,城塌。 临安城,倏起地震,四野皆惊。 世间有没有妖魔鬼怪神仙? 自古以来,这都是个两极问题,虽然读书人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但观渔城的夫子,以及当年赵飒化身白虎,不是怪力乱神? 尤其是自永安元年以来,大凉天下异人妖孽如过江之鲫,在《大凉搜神录》上,皆是一等一的鬼怪事。 多了,人便信了。 也许世间真有妖魔鬼怪和神仙? 此刻的岳家三世子,便似看见了神仙。 和观渔城夫子一样的神仙。 因为西城墙瓮城里的城门,真的塌了。 被一剑劈塌了。 那一剑的风情,三世子纵然成了岳家王爷坐镇北方后,每每想及,都觉得不应是人间之剑。 北关门外,大风轻骑统率,弃文从武的将军虞弃文坐在马上,侧首看向西门,倒吸了一口凉气,讶然出声:“好一道千秋罕见的笔墨剑意。” 西城门方向,酣畅淋漓之意下,虞弃文似乎看见了一道纵贯天地的剑意。 连天穹乌云也被激荡。 身后三万大风轻骑,虽然不能感受得如虞弃文一般清晰,但却能感受莫名的心悸,仿佛在西城墙下,有一位……嗯,观渔城的夫子一般。 强势无匹的剑意,几如人间仙人。 夕照山上,精神萎靡的老貂寺看着西城墙处的烟尘,咧嘴笑了。 山下,席地而坐的老铁刚点燃旱烟,唔了句,可惜只是昙花一现,若是能一直有此剑道修为,别说赵骊可杀,就是三世子也可杀。 已出了临安城走在西去官道上的黑衣文人抬头看天穹。 临安城上空,有条蛟蛇长嘶,迸散于天地之间,又有尾紫气大鱼跃了一跃,便倏然上了九天之上,摇摆游尾,共游在金龙蛟蛇气之间,意和龙蛇共青天。 黑衣文人身后,有两女。 青衣唐诗,和背负黑白双剑的女子,青城方流年。 摘星台上,妇人望西边,笑了。 这一剑的风情,大抵应该不输观渔城夫子那一剑,这少年啊……终于剑出了鞘,出鞘即摧城。 不似人间剑。 少年李汝鱼,借大燕春秋的历史,借山上读书人的笔墨,借披甲虚影的杀戮之剑,短暂跻身人间剑仙。 这一日晴空惊雷阵阵。 天下异人有感。 这一日,天下异人提剑、作诗、颂词,皆不引惊雷。 243章 世间再无李存孝 这个冬初,临安罕见的下起了雪。 在西城门一剑风情如仙之后,天穹上乌云汇聚不散,飘飘洒洒落下了细小雪花。 却很安静。 雪花簌簌悉悉的声音清晰至极,仿佛与人送别。 坍塌的西城门墙下,一片狼藉。 持枪的三世子骑着马越过废墟,从赵骊身旁走过时,叹道,乾王殿下您何必要逃,若是一心死战,李汝鱼杀得了您? 说完的三世子出城,却在即将出城门时时回头看了一眼李汝鱼,轻声道了句真想杀了他啊……此人不死,鬼知道什么时候那一剑会劈向自己。 三世子出门,汇合虞弃文的大风轻骑,同时等来了虎牙铁贲,意欲回开封。 禁军所属的凤翼轻骑和天逐重骑得到旨意,不阻。 李汝鱼提剑心茫然。 倏然之间从那种境界跌落出来,少年很有些不适应感。 见过高山,方知自身浅。 默默的归剑入鞘。 身后,慢悠悠赶来的老铁吐着烟圈,咧嘴一笑,“现在知道老子的拔刀术有多厉害了吧,知道老子并没有吹牛了吧。” 李汝鱼无奈苦笑。 最后这一剑,还真不好说是自己的能耐。 读了半日大燕正史,貌似也不应该有这等威力,总感觉和自己雷劈不死有关系,那个写下“兰亭集序”四字便被劈的异人,以及尸山血海里披甲将军的白起之心…… 这才是原因罢。 当然,赵骊之死,那枚穿腹而过的箭居功至大。 赵骊站在废墟里,魁梧身材依然如天魔下凡,背上有一道深可见白骨的巨大伤痕,更绝望的不是这伤痕,而是来自五脏六腑,皆被那一剑所破。 赵骊的天魔凶相上是不可置信和不甘心,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竟然真的输给了这少年。 多么讽刺的事情。 曾经战无不胜的一代王者,竟然输给了乳臭未干的少年。 更不甘心的是,死在了江湖厮杀下。 而不是千军万张酒酣胸张的热血沙场里,这是何等的让人落寞,身为武将,竟然如此凄凉落幕,怎对得起那一腔壮志。 赵骊大恨。 如果不是王琨坐收渔翁之利,此时死的就该是那少年,自己依然是大凉乾王,如果不是遭受那一箭重创,自己也能杀出临安到广西裂地封王。 那一箭穿腹而过,留下无穷后患。 在自己的计划里,如果王琨出手,加上赵室周旋,哪怕杀了岳平川,自己依然是大凉乾王,最坏的打算是离开临安去广西。 杀出临安城,找到沈望曙,便可手持沈望曙如捉槊,沈望曙这个自诩于乱世开国的异人,难逃被雷劈成焦炭的下场。 但他一死,可断惊雷。 这件事自己筹谋了许久。 自沈炼死后,沈望曙在乾王府,总会在某个夜里莫名的昏睡,自己便会自划臂弯处,存血若干,让府中心腹郎中,使用某种秘法将自己的血注入沈望曙血脉之内。 如此日久,沈望曙体内便积蓄了诸多自己的血。 这也是为何自己臂弯处经常有纱布缠绕的原因,恐怕沈望曙到死都不知晓,他是如何被自己利用的。 失去沈望曙,赵骊一点也不心痛。 在自己看来,沈望曙所谓的乱世开国之说,很可能是夸夸其谈,其本人最多大概就是个二流谋臣,若真是开国君王,岂会如此被自己利用而不知? 而自己又哪需要一个二流谋臣? 若掌精兵,便可覆手为雨,大凉天下唾手可得,大凉枢密院那群儒将文官,在自己眼里,何异于土鸡瓦狗? 举手可摧之。 这天下,在沙场之上能和自己一较高低的,勉强三人。 岳平川、狄相公和赵飒。 可惜,顺宗和那妇人,不给自己就藩的机会。 可惜,王琨太冷血阴险。 然而,世事无如果。 自己没能杀出临安城,终究和岳平川一样,死在了这卑微的江湖俗世里,失去了一个武将最后的辉煌与尊严。 何其悲哉。 若大凉不是那个千古奇女子章国,而是赵愭执政,自己就藩于广西,手握西军十数万精兵猛将,别说李汝鱼,甚至本名薛仁贵的异人赵飒,哪怕岳平川和狄相公联手,自己也有战而胜之的希望。 我本是这天地间最强武将! 此生长恨。 恨天无把,恨地无环! 盯着长剑归鞘的李汝鱼,赵骊绝望而不甘的问道:“你究竟是谁?” 赵骊有些明白女帝为何如此青睐雷劈不死的少年了。 也许,他本身就是异人。 李汝鱼看着这位红光返照的大凉乾王,沉默了一阵才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并不是异人,不过……” 此刻四周很安静。 李汝鱼便多说了一句,“最后那一剑,有‘快雪时晴’的笔墨意,有一位白姓将军的杀戮心,还有大燕的厚重岁月。” 但快雪时晴几个字究竟有什么意义,少年自己也不知道。 可赵骊知道。 虎目圆瞪,极其小声的喃语:“原来是他们啊……” 快雪时晴谁所写? 白姓将军又有谁? 赵骊喟叹一声,自己输得不冤,恐怕就是自己那位极度尊崇的武悼天王在这样的境况下,也只能认输罢。 毕竟是书圣。 还有一位千古以来最强的杀神。 李汝鱼和老铁都没听见赵骊那低微的喃语声。 赵骊的身影摇晃,眸子里的神采渐渐消散,眼看便要油尽灯枯。 李汝鱼想了想,问道:“你是谁?” 其实你若不以小小威胁我,也许我真的做不到今日这一剑。 小小之安危,让自己彻底放手一搏。 赵骊缓缓摇了摇头,“输了便是输了,我没有做到武悼天王的辉煌,有何颜面在这片天下留下名姓,徒留耻辱耳。” 没人可以践踏我的尊严。 眼神越发死灰。 身影扬天向后,望着漫天飘落的雪花,这位异人最后眷恋的呼吸了一口气。 李存孝,你又输了…… 非战之罪。 只恨天时地利人和不居其一,龙游浅水死在一小儿手中。 可悲,可怜,可恨。 赵骊倒地,长槊锵的一声,溅起了一片烟尘。 气绝。 雪花簌簌悉悉铺满身,倍增苍凉。 世间再无李存孝。 244章 妲己之死 不知过了多久。 雪花几乎将赵骊的身体铺满时,街巷处传来如雷蹄声,大地震动,屋宇颤抖,无数雪花自树上、屋檐上被震落。 无数南北镇抚司缇骑如蜂群一般遍布四周巷子,飞鸟难渡。 更有数百精锐禁军压过长街。 萧杀之气乱飞雪。 一顶龙辇出现在长街尽头,在无数禁军拱卫下,在数个腰间佩剑的华服男子护卫下,在腰间佩剑穿了便服的江照月和身着官服的柳隐引领下,来到西城门。 身披白狐大氅手抱暖水袋的妇人下辇。 李汝鱼看着妇人,没有下跪行礼。 柳隐和江照月两人,皆知道李汝鱼和陛下之间的特殊关系,倒是没说什么,但是看见那个短襟老头子也不行礼,有些暗恼。 尤其江照月,就欲出声呵斥。 哪知她还没说话,短襟老头子先发作,一脸猥琐的笑意,怎么看都像个饕餮色狼遇见了秀色可餐,说的话更是气人:“小妞儿,来来来,大爷烟快熄了,来点一下?” 江照月大怒,“来人,给我——” 话音未来,被陛下按在肩上,江照月回头看时,却见女帝笑眯眯的走向短襟老头子,“大爷,除了烟,还要喝酒么?” 笑容很难说是真诚还是笑里藏刀。 短襟老头子吓了一跳,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躲在李汝鱼后侧,干笑道:“算了算了,老子享受不了这个福,还是让其他短命男人去享罢。” 这话简直逆天。 不仅占了女帝的便宜,还顺带骂了顺宗一把。 所有人都口瞪目呆。 就连李汝鱼也低声说老头子你找死,说这些话要被灭族的啊。 敢这么调戏女帝,你是这天下独一人。 老铁丝毫不惧的砸吧着烟圈。 令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是,女帝并没有恼怒,只是笑而无声的制止禁军首领的暴怒,在一众佩剑大内高手拱卫下来到城墙下,看着已经被雪花铺满的赵骊尸首,叹了口气,“他说他是谁了么?” 赵骊以为自己不知道他是异人。 或者说以为自己知道他是异人,却不知道他是何等强大的异人。 错得离谱。 有了赵飒的教训,自己怎么会小觑任何一个异人。 从始至终,自己都把他当做可以杀出临安城的赵飒来对待。 他只是没想到一点:自己会在最后时刻选择把所有赌注押在李汝鱼身上。 无论他是否是异人,无论他是多强的异人,只要李汝鱼如自己所愿的拔出那一剑。 那么,他就只能死。 其实不止李汝鱼。 赵骊就算能杀出临安城,在城外依然有人在等他——沈望曙和徐秋歌,此刻应该已经落入赵长衣所率骑军的掌控之下。 我大凉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将士! 赵骊之死,错在他低估了李汝鱼,错估了王琨,也忽略了薛盛唐那位内侍左都知,他以为青衫秀才去了青州,这临安便无人可伤他杀他。 归根到底,高估了他自己。 他若在岳平川南下时,便趁机离开临安前往广西,也许这将来的天下,他真能从自己碗里抢走三分残羹冷炙。 但朕不给,你不能要! 所以,你死了。 但是,妇人还是很在意赵骊的真实身份,根据北镇抚司缉拿在案的某些异人口供,赵骊的棘奴死士之名,很可能代表着更深的意思。 在那些异人口中,棘奴代表着一个人。 一位真正的万人敌。 一个哪怕是自己这个大凉天下的共主也不得不钦佩的英雄人物。 武悼天王。 那么赵骊是不是那个武悼天王? 妇人看向一直安静着的持剑少年,眼里有赞赏之意,“他没说么?” 李汝鱼摇头,“不愿意辱其名。” 是谁都不重要了。 妇人颇有遗憾,“罢了。” 既然不说,那便姑且当他是那位武悼天王,只是北镇抚司捉拿在案的那些异人所说的武悼天王,可不止如此…… 只怕赵骊并不是。 妇人挥手,对江照月说道:“着人处理后事,以王爷礼对待。” 大凉出了异人王爷赵飒。 若乾王赵骊又被世人知晓是异人,对赵室的民心向背是个极其巨大的打击,自己虽然喜闻乐见,可如今自己掌国,作为顺宗的女人,终究还是代表着赵室。 妇人看向老铁,认真的笑道:“铁叔,已着人备下好酒好烟,待会随妾身进宫罢。” 老铁罢了罢手,“不了不了,当年一席酒,我失一儿——”说到这里,老铁忽然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的抽闷烟。 妇人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这位当年长辈。 许久才道:“也许妾身错了。” 老铁依然不做声。 有些人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可小妞儿做错事了么? 老铁自己也不知道。 她是为天下。 如果真要说有错,那也该是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做错了。 李汝鱼隐然明白了些什么,蜀中那位异人鲁班姓铁,老铁也是蜀中的……难道那个异人是老铁的儿子,当年老铁和女帝喝了一席酒,就毅然决定听女帝的劝告,亲手杀了儿子? 难怪老铁会在江秋州沉沦这么多年。 话说,老铁是怎么认识女帝和岳平川的,而且似乎也认识岳王妃和顺宗? 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如今顺宗、岳平川皆已死,只剩下女帝和王妃……再看这些陈年旧事便充满哀伤。 妇人又对李汝鱼道:“她怎么样了?” 终究是自己妹妹。 李汝鱼耸耸肩,“不知道。” 对那位王妃着实很难有好感,今日之事,虽然是女帝下的一着大棋,但多少是因为她色诱自己而引发的。 妇人摇摇头,“走罢,去看看她。” 老铁意兴阑珊,“老子找地方喝酒去了。” 说完不理两人,转身踩雪而去。 留下无数禁军士兵充满崇拜的目光:世间敢当面如此对女帝的人,这老头子是第一个,恐怕也是唯一一个罢。 服! …… …… 夕照山下早已被禁军肃清,在无数看不见的角落里,从岳平川进入临安,甚至在李汝鱼开始捧书读书的时候,便早有人手各司其职。 如今更是全是女帝的人,绝不可能出现刺客。 妇人和李汝鱼两人登阶。 岳平川也是异人。 这一点妇人是真没意料到。 王妃苏苏是异人,妇人早就知晓,从当年她冷若冰霜到妖媚如狐,妇人城里北镇抚司后最想也是最先知晓的身份,百年是她的真实身份。 苏苏一位祸国的红颜妖精,可永远也没想到,天下那么大,却又这么小,岳平川竟然就是那位被祸国的王。 商王,帝辛。 谥号纣。 纣者,暴虐无道也。 然而他却是一个被污蔑多年,其真实功绩被湮灭在历史的男人。 但他在自己心中永远是岳平川。 轻声说,李汝鱼,你想不想知道关于苏妲己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我恰好知道一些。 李汝鱼摇头,不想。 妇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出关于岳平川和王妃之间那些她知道的事情。 有些事情,湮灭在岁月里便好。 来到精舍废墟里,只见两个雪人抱在一起,没有声息,相依相偎在一起,仿佛经历了千年岁月,这一幕美得让人心碎。 李汝鱼没有注意到,女帝看岳平川的尸首时眼里有一些难言的伤感。 心里碎念了很多。 你怎么就死了呢,当年说好的,要一起去看看那外面的世界啊。 你本可以不死。 青云街上,我让独孤鹫,让那西子船娘拦你,是想让你知难而退,退一步,王妃依然是你的女人,只需付出王位的代价,而她既然在临安,我便能护她清白和周全。 我只是需要你来临安,吸引赵骊,同时引他出手而已,如果可以,你和李汝鱼联手杀了赵骊,那之后,你会因弑乾王而获罪,但却可以和王妃双宿双飞。 北方交给你那个异人儿子来挥霍便好。 所以我又让花老爷拦你。 是让你了了心结。 最后让那范姓读书人拦你,福祸皆看你,所幸你得到了无垢心境。 可我真没想到,会有元曲横插一脚。 你终究还是死了。 死在了你对元曲的尊崇上,死在了永不磨灭的忠良之心上。 一马平川。 兵神之后,永不辱没岳家之名。 这一刻的妇人,忽然有些恨独孤鹫、恨那西子船娘,是他们的赴死,逼得岳平川没有退路,更恨谢琅,是他安排的元曲,破了岳平川的无垢心境。 岳平川,本可以不死! 大凉天下皆以为朕欲削藩而杀岳平川,可谁知晓,这天下最不愿意杀岳平川的人,其实是朕! 没人比朕更清楚,如果说说有一天岳平川会反了赵室,但他绝不会反朕。 天下谁都会反朕,唯独岳平川不会! 妇人忽然伤感的轻声喃语,道了句今后还有谁知朕心? 大凉啊,亦再无岳王。 你且去,那片你今生没有见过的世界,朕看过后,亲口在坟前说与你听,你这一生最牵挂的苏苏,她会好好活下去。 朕不死,她便不死。 李汝鱼默然不语。 白衣王妃浑身披雪。 如披素衣。 毫无生机的抬头看了一眼妇人和李汝鱼,眼神里所有妖媚烟消云散,只剩下哀莫过于心死的绝望和空虚。 就这么安静的抱着岳平川。 仿佛要一同死去。 这一日,岳家王爷的王妃苏苏,亦是异人苏妲己,心死于大凉临安夕照山。 245章 庶民之剑 妇人回身挥了挥手。 有位持剑大内高手上来,在女帝示意下,绕到后面,悄然手起刀落,一个手刀将王妃劈晕过去,旋即又匆忙奔来五六宫女。 然而谁也掰不开王妃抱着王爷的手。 冻了这许久,怕伤了王妃。 妇人叹了口气,说了句苏苏你若再不松手,我便烧了他的尸首,你知道我说得出便做得到。 晕过去本来什么也听不见的王妃,竟然真的松开了手。 让人感触不已。 宫女们小心翼翼的将王妃抱进暖轿,大内皇宫里也有御医等候。 山上飘来一袭大红袍。 恐怕秽了陛下耳目,擦拭嘴角血迹后从山上下来的内侍左都知薛盛唐精神极其萎靡,一日之间苍老了许多。 妇人看着这位老貂寺,叹了口气,轻声道薛都知且好生歇着,晚间朕会着人送几枚疗伤圣品来,将息着身子,朕的内侍省可离不开你呐。 老貂寺感恩拜伏,大红袍伏在雪地上盛开成一朵娇艳红花。 妇人却没有立刻免礼,怔怔的看着头拜手上的老貂寺,良久才道:“薛都知,可曾怨过妾身?” 老貂寺身子一颤,慌不迭道:“臣惶恐。” 妇人笑了笑说,朕知晓薛都知的一片忠心,但朕为女帝,欲昭彰天下,所以轻内侍省而立凤梧局,此其一;其二,朕欲为这天下女子树一型,不让人间才女埋于文墨间。 又说,朕啊,想让女子入朝堂。 这话很轻。 不过落在薛盛唐和李汝鱼耳里,不啻于惊雷。 让女子入朝堂,这是何等的壮举和大手笔,可以想象,会遭受到多少的阻挠,首当其冲的便是先贤定下的夫为妻纲等诸多礼常。 这是一条漫长而颠覆的道路。 会有很深远的影响。 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也许……妇人真的做到了呢? 毕竟如今凤梧局的江照月和柳隐,俨然已有女子仕朝堂的雏形,也许等女帝弱了世家,再行此策,便真有达成的一日。 李汝鱼看着妇人,这一刻忽然觉得妇人很近。 又觉得她很远。 近,她站在人间,为帝位着想。 远,她站在云端,为天下着想。 人间有此帝,岂不是亿兆生灵之福? 薛盛唐则要现实得多,不过妇人没免礼,他依然跪着,有些话不敢说。 陛下,您这壮举颠覆传统,谁人能懂? 臣便不懂。 妇人也没奢望李汝鱼和薛盛唐能知她心。 薛盛唐,终究是世家出身,骨子的礼仪纲常持久日深,而李汝鱼又太年幼,他的世界观还没达到这等程度。 懂自己的人死了。 顺宗死了,死之前,将江山给了自己。 岳平川死了,死之前杀赵骊。 轻叹了口气,“免礼退下罢。” 待薛盛唐退下,妇人和李汝鱼回到只倒了一间的小院子,在台阶上坐下,虬髯满面的汉子元曲尚在,有些拘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妇人笑了笑,“就凭你元曲以万贯家财活十万灾民,别说在朕面前,即使在垂拱殿里,也该有你一席之地,不需拘礼。” 元曲笑而受之,依然不坐。 女帝给了脸,但你不能真的不要脸。 妇人对元曲的态度,与岳平川一般无二,轻声赞道:“世间芸芸众生,皆为了功名富贵四字而沉浮一世,辛苦一生,蝇营狗苟几多时,虽知身后带不走一丝一帛,但上至天子君王,下至贩夫走卒,却前赴后继,存在的意义何在?” 李汝鱼心绪有些不定,闻言不语。 元曲却摇头,“陛下此等见解,草民不敢苟同。” 妇人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元曲思忖了一阵,才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其阶不懂其辛,陛下居大内皇宫,衣食无忧,看的是天下大势,但民间众生,蝇营狗苟者或有为己,亦有为子孙后代者,且居阡陌而心忧天下者,古往今来众之,对于我等庶民,暖衣、饱食、父健、子兴,便是一生。” 顿了一顿,“无数一生汇聚在一起,便是陛下一手打造的盛世。此为天下细处,汇聚一起,这便是陛下所看见的天下大势。” 妇人沉默。 看向李汝鱼,发现少年心思依然远飘。 知道他在担心青州那边的谢家晚溪和夫子,也便不问他,笑道:“也许你说的在理,朕举君王之剑,剑锋所在处,是天下为谋。” 元曲点头,“所以,今日临安事,既有陛下的君王之剑,亦有岳王爷的诸侯之剑,更有李汝鱼、孤独鹫、西子船娘的庶人之剑。” “庶人之剑,蓬头突髻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此剑无国事,却处处是国事,天下黎民,无一不国事。” 元曲一腔话,酣畅淋漓。 “草民以些微家财而活灾民,在草民看来,是人之常情,是庶人之心,但在陛下及满朝百官看来,却是达则兼济天下的国事,此便是阶层之异。” “这便是存在的意义。” “不同的意义,却大多指向同一个方向:为了活下去,为了更好的活下去,为了子孙后代也能比自己更好的活着。” 元曲没有说的是,我存在的意义,是寻找心之归宿。 无关庶民,亦无关国事。 妇人闻言有些动容,许久没有做声。 雪花簌簌落落。 “今冬的雪来得有些早。” 妇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接着又道:“也许彩云之南也该下雪了。” 元曲愕然。 陛下这句话意味深长。 难道是今次临安的事,还牵扯到大理了? 莫不是…… 元曲猛然想到一种可能:也许大理真的在广西那边有动静。 难道陛下想趁着和北蛮的暂时盟约,先平定大理? 却听得妇人轻声道:“你的命是岳平川留下的,按说,朕应该给你找个事,比如保护王妃,不过不能,所以你去广西若何,如有战事,替岳平川取大理士卒头颅一千。” 元曲怔住,旋即大笑,“有何不可。” 虬髯汉子起身踏雪而去。 今持庶民剑,寻我元曲一生彼岸。 我的彼岸,是一袭红衣。 她何在? 246章 大乱之世 只剩下两人。 穿着皇袍的妇人和身着长衫的少年。 妇人看雪,单纯的看雪。 忽然发现,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停下来安静的看过雪了,想起小时候,每次下雪时都会万分雀跃的跑进雪地里撒疯。 当年陪自己撒疯的两个女子,一个已死多年,一个今日心死于夕照山。 只剩下自己,寂寥若斯。 妇人忽然觉得人生好是没趣。 少年亦在看雪,目光透过雪幕,落在很远很远的青州。 妇人忽然轻声说了句:“你可知晓?” 李汝鱼茫然,“知晓什么?” 妇人起身,从雪幕里捞过几朵雪花,落在手心处,化作滴滴冰水。 “铁叔为什么会亲手杀了他那个异人儿子。” 李汝鱼摇头,“他不曾说过。” 妇人恍然,没有言语挑破,既然他不说我也不说罢,他如此看中于你,不是因为你雷劈不死,而是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影子。 起身走入雪幕,留下一句话:“剑房去青州那一剑不输赵骊之槊。” 黄袍披雪,落寞孤单。 李汝鱼心慰许多。 …… …… 临安一战后,天下形势骤变。 同知枢密院事苏长今率五百骑兵前往广西矩州,欲要肃清西军之中的乾王党羽,适时临安尚未大战,西军将领纵然知道苏长今是来杀人的,可也不敢反。 但有人敢。 苏长今等五百人遭遇流寇截杀,五百铁骑和这位枢密院的副相公殉职战死。 广西境内,西军坐镇何来流寇? 很快,南镇抚司秘密送回临安的谍报揭秘真相:所谓流寇,是大理国的一位精锐武将段威率领的大军,足足三千人,杀了苏长今等人后,便隐秘的进驻在柳州。 临安朝野群愤。 尤其是出自同安苏氏的官员,纷纷上奏,言称乾王勾结大理而反凉,请女帝出兵平叛西军,再灭大理为苏相公雪恨。 一时间折子如雪飘。 但女帝却力压重议做了个很出人意料的决定:闲安王赵长衣,就藩广西柳州。 事实上在岳平川死的那日,赵长衣便已赴往柳州。 随行之人,有阶下囚徐秋歌和沈望曙。 闲安王的就藩,让很多人品出了不同的意思。 如今广西那边是个什么状况,整个临安几乎没人知道——南北镇抚司自送了关于苏长今身死的消息出来后,便断了联络。 整个广西和蜀中的南北镇抚司都似已经被西军连根拔除。 再没有丝毫消息传出。 西军那边,赵骊的残党是不是反了? 不知道。 大理的三千士兵,是否还在广西和西军勾搭起来了? 不知道。 蜀中那边,徐继祖率领的摧山卒是否也反了?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女帝却让赵长衣带了区区数百府兵和随从奴仆,就这么前往广西就藩。 她是有多心大? 她就不怕赵长衣进入广西境内,就被叛军杀了么。 她就不怕赵长衣为了活命,成为叛军的傀儡,被拥立为王么。 但有人揣摩出了另外的意思。 如果西军真的叛了,那么赵长衣的就藩,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意义:孤身平叛! 赵长衣孤身平叛成功,其在大凉天下的威望,将会塑造成另外一个枢相公或者岳平川,远远凌驾于东宫太子之上。 若真如此,只怕今后便会有人提出改立储君的折子。 女帝此举,俨然是为赵长衣铺路。 这是何等的大手笔,俨然孤注一掷的赌徒心理。 但是赵长衣能孤身平叛? 没人相信他做的到。 西军有兵马十数万,更有良将无数,别说赵长衣一个人,就是让枢相公率领镇北军去平叛,也绝非三月半年的事情,一个不好,这把叛逆之火很可能烧出广西,危及临安。 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 在大燕之前曾有一朝,立国祚数十年后,藩王割据之势隐隐危及江山社稷,于是当朝君王登基之后,在文臣建议下采取削藩之策。 手段过于血腥,不少藩王落了个凄凉下场。 一位藩王不甘心束手待毙。 于是当朝天子发兵平叛,兵力、民心皆无优势的那位藩王,竟然鬼使神差般屡战屡胜,打出了诸多莫名其妙的大胜,如野火燎原一般壮大起来。 最后更是挥师入京都,皇宫大火,当朝天子生死不知。 那位藩王登基为帝。 国号还是那个国号,但江山却换了人。 不过倒也是幸运,那位藩王是位治国贤帝,一手打造了出锽锽盛世,直到后来军镇割据致使天下陷入纷乱,最后被大燕太祖得到兵圣百里春香后一统了天下。 以史为鉴。 赵长衣孤身平叛,若是成了傀儡,指不准历史便会重演。 毕竟赵长衣虽然不是女帝所生,在宗正寺的族谱上,出身也有些黯然,但他确确实实是大凉顺宗的血脉。 叛军拥立他为帝正国本,还真有大义之辞。 朝野争论如何,无法更改陛下旨意。 于是大家便等着。 只不过多多少少有识之士,心存悲观,而王琨等有心人,则乐于见到这种局面——总得有一个契机让太子赵愭参政分政。 而在闲安王赵长衣就藩之时,临安发出讣告,岳家王爷和岳家王妃皆死于叛王赵骊之手。 岳平川的尸骨被三世子运回开封。 连带王妃的尸首,只不过让人不解的是,运送王妃的棺椁,被三世子下令严禁任何人靠近,是以棺椁里的尸首真是王妃,无人得知。 只有负责押送棺椁的儒将虞弃文见过一面。 棺椁尸首着翠裙,梳少妇髻。 身畔有古剑陪伴。 这位知晓当年事宜的儒将心里明镜,倒是没声张,只在无人时叹气,自语说王爷虽然从没爱过你,但你终究还是当了王妃,泉下有知,也该感到幸福罢。 至于真正的王妃在哪里,虞弃文不关心。 反正是个异人。 反正如今的北方,是即将世袭罔替的三世子天下,没人会在意这个真正的王妃死还是活。 不过虞弃文心情依然很乱。 广西那边的情况含糊不明,没人知道西军是否真的叛了大凉。 如今三世子即将世袭罔替,按说开封应安稳。 可惜大风轻骑里已经有流言在悄无声里的蔓延:老王爷岳平川之死,和三世子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更是传言,老将军孤独鹫满府已被灭门,灭门者正是持枪入临安的三世子。 这个消息如蝗虫一般,又如毒药。 腐蚀着镇北军心。 如果任他蔓延下去,镇北军的军心溃散是一回事,很可能导致一生只服岳王爷的许诛等人的不满,而临安旨意让三世子世袭罔替的话…… 镇北军会不会反? 大凉这天下啊……隐然有大乱之世的迹象。 247章 你不是陈子昂? 临安一战后,天下人心里都有个疑惑:异人赵骊,究竟是谁? 可惜无人知。 夕照山下少年,最后一剑风情如仙。 知之者知之,那只是少年观史而得的一时之快,并非少年真的如那青衫秀才一般,人间哪有那么多剑仙。 枢相公从云州启程回临安。 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护送王爷和王妃棺椁在回开封的路上。 赵长衣带着寥寥数百府兵,赶赴广西。 西军盘踞的广西和蜀中,依然与世隔绝,没有丝毫消息传出来。 天下忽然就安静了。 除了青州。 满地狼藉里,四个棘奴死士和数十精锐尽数身死。 夫子终究没拔剑。 镰房三镰子亦全部身死,毛秋晴受了轻伤,女侠公孙止水折了如雪短剑,红衣宋词脸颊上,被一位垂死挣扎的死士用暗器划了道细微伤痕。 如针线细微。 小姑娘情绪很不好,摸着伤口垂泪。 公孙止水温柔安抚,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啊,最在意的不就是这一张脸蛋儿。 秀才杀人最多,也最干净。 一身青衫甚至于手中长剑,竟没有沾染上丝毫血污。 站在夫子身前一丈处,按剑执礼:“请。” 夫子蹙眉。 秀才认真的道:“小生知晓,先生是位异人,也知晓先生拔剑会起惊雷,但先生不用担忧,稍后会有位老先生前来,可断惊雷。” 夫子依然蹙眉不语。 秀才的神态很诚挚,几如那嗜学举子遇名士,“小生初举功名,得秀才功名后,便不再求学,欲学狄相公和那镇北军的虞弃文将军,于是弃书举剑,然天资愚钝,练剑五年无所得,后游览名川大山,永安四年冬,于幽州登台听女伎歌声时有所悟,再执剑时便可上斩飞仙下屠恶鬼,是谓厚积薄发一日入道。” 夫子点头不语。 秀才继续道:“然大道高远如山,小生立山脚,不曾得见庐山真面目,夫子观渔城一剑,便如那高山落下的瀑流。” 是以我欲迎瀑流而上,登高山。 夫子摇头。 你让我出剑我就出剑,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秀才不知道夫子是何人,感受到夫子的傲骨傲气,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谢晚溪等女子,隐含杀机:“陛下只让小生保护谢家晚溪,其余人生死她不在心,小生也不在心。” 杀意清越而激荡。 若是夫子你不拔剑,那我便杀了红衣宋词、公孙止水以及毛秋晴。 李婉约么…… 当然不能杀,李家婉约,在秀才眼里更重于谢家晚溪,哪怕是谢晚溪死在青州,李婉约也不能受到丝毫伤害。 夫子挑眉微怒。 纵然是大唐君王也不敢胁迫于我,你区区一执剑秀才,何敢之? 秀才拇指轻弹,长剑出鞘半寸:“先生,请。” 夫子忽然笑了。 永安四年忽然得剑道,有些意思。 如果自己没记错,永安四年,扇面村李汝鱼恰好第二次被雷劈……这秀才呐,指不准也是一位蛰伏大凉的异人。 只不过他真实身份,并不以剑道见长。 是位文人? 若是文人,是先贤还是来者? 幽州登台听歌而得剑道,遮莫是那位弃武从文的前辈? 若是他,拔剑又何妨! 夫子手按剑,“请。” 青衫秀才笑了笑,认真的道了句,告于先生知,小生真不是异人。 话落,身影如风摇动,却并没有拔剑而击,反而转身登山,登上一旁的小山。 夫子便按剑等着。 老监正姗姗来迟,看了一眼按剑的夫子,又看了看登山的秀才,这位老监正很忧伤啊,感情到头来还是需要自己这把老骨头来断惊雷。 然而有些诧异。 夫子此刻再按剑,天穹并无闷雷。 老监正回头望南方,喃语了句难道那少年又做了什么? 老监正不知,此刻临安西城门下,少年一剑风情如仙,这一日天下异人皆不引惊雷。 一畔小山之巅,有人站大石之上,按剑而歌。 歌声悲呛,剑气起青云间。 便有一道青影自天而落,带着一抹幽幽剑意,天地悠悠间,如仙人呜咽沧然而涕。 夫子笑了。 相信这位秀才没有骗自己,也许他真的不是异人。 但此刻自山巅而落的一剑,去让自己想起了一位先贤登幽州的诗。 念天地之悠悠,独仓然而涕下。 天下剑落如仙人仓然而涕,秀才欲登高山,先下小山。 夫子如他愿。 拔剑。 骤起一条大河,江水滔滔东流不复返,似有大浪起卷,又有浊浪排空。 仙人涕泪入大河,不起浪花。 青衫秀才终于知道夫子这座山有多高,高到让他仰望也只能看见一丝丝真面目,也才知道夫子的大河之剑有多深,深到置身其中如沉在汪洋之渊,看不到一点阳光。 夫子的剑,总让人觉得是一首诗。 尽管下场凄凉。 青衫秀才却觉得很值——输了也值,这一剑待自己细细揣摩,指不定能再上层楼,将来何尝不能走到百里聚一剑的地步。 如今自己,十里聚一剑,便力有未逮。 至于千里一剑? 也许世间没人可以做到,那已不是人力所为,而是剑仙。 夫子恐怕也不能。 至于走到夫子所在的那座高山之上? 秀才亦觉得很难,难于上青天。 夫子恼恨秀才以宋词等人胁迫,出手不留情。 虽然没取性命,可鼻青脸肿浑身上下如散架了一般,皆是被剑身所拍,没有十天半月大概是下不了床。 夫子剑归鞘,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青衫秀才,“得罪。” 青衫秀才咧嘴苦笑。 夫子看了看天,发现没有起惊雷,估摸着李汝鱼那小子在临安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手笔,于是心头开怀,不再有所隐藏,乐了,有些捉狭的笑道:“你真不是登幽州台的陈子昂?” 青衫秀才艰难的坐起来,认真而恭谨的道:“小生真不是异人。” 夫子略有怅然。 你若是陈子昂多好。 可惜,只曾见过兰亭集序四字的残片,还不曾见在茅屋里写下秋风歌的子美,以为是陈子昂的秀才也并不是。 故人不相逢,我心惆怅。 这天下,依然唯我一人寂寥如斯。 —————————— ps:有点想改个沉稳或者大气一点符合文风的书名,在书评区有个置顶帖子,恳请大家去那个帖子里就书名给点参考意见,不胜感激。 248章 大雪洗牌 临安一场大雪,洗净了血秽。 在诸事落定之后,众安桥瓦子里,春秋书铺喜着青花儒衫的胡莲先生没有等来南北镇抚司的问责,这位怀有瑚琏匣的读书人情绪复杂。 本已打算带瞎眼娘子浪迹天涯。 如此倒也甚好,心安理得继续在临安,等一个人来,等一个能打开自己那盒瑚琏匣的人。 胡莲先生还是那个胡莲先生。 喜读书,打理书铺不甚上心,偶尔也会带着瞎眼的红衣娘子听戏听说书,日子很咸淡。 只是众安桥周边那些消息通灵的地痞无赖再见胡莲先生,敬若神明。 这日清晨。 太子东宫里,十四岁的太子赵愭睁开眼,看了一眼身旁那个赤条条的宫女,少年感觉到身躯的火热,忍不住得意的笑。 少年青春正好,日日一柱擎天。 宜多珍惜,否则便是老来望穴空流泪。 太子赵愭翻身匍匐到宫女身上,也不管她醒没醒,更不管她那幽深长安城里是否溪潺潺,悍然枪入幽城,继而大开大阖只求一个快意。 一阵颤抖。 赵愭眼里,浑身肌肤泛红眉眼如水的姣好宫女已成了一堆无用枯骨。 事后男人都觉得索然无味,心境如圣人。 赵愭亦如是。 只不过男人就是如此奇怪,索然无味只是短暂,等什么时候心里一阵瘙痒,又会忍不住想要征服那世间的诸多女子。 男人啊……天生喜好征伐。 在宫女服侍下穿好衣服,出门后有些意外,怎的不见太子詹事魏禧? 按说今日自己起得晚了,魏禧必然是要说教自己一通,说什么君子当洁身什么勤学不辍,反正就是怎么不好听怎么说。 赵愭很不喜欢读书。 更不喜欢天天看书,于是便不喜欢总是义正言辞劝谏自己的太子詹事魏禧,那家伙像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内谒者监张攘笑眯眯的上前,“殿下,王相公在书房等您。” 赵愭恍然。 显是大朝会后王琨来了东宫,而一向和恩师不怎么和的魏禧索性回了青云街。 但赵愭反而更郁闷。 比起茅坑里的石头,恩师这个铁血相公更让自己感到难受。 走进书房,行礼。 王琨头也不抬的看着一本佚名儒生所著的《臣章》,挥挥手,“且坐下罢,今日不读书,有些事须要说与你听。” 赵愭便正襟危坐,神态敬重而略微惶恐。 王琨很满意赵愭的态度,于是笑道:“你既然喜欢那宫女,某便让她继续留在东宫,但你亦需要收敛着些,可别再闹出人命。” 赵愭唯有苦笑,确实有些意外。 以往若是被恩师撞见自己和宫女同塌而卧,过不了几日,那些宫女都会人间消失。 当然,在东宫这边的理由是遣至他处任事。 恩师虽然铁血,但对于自己这个太子的威望维护,还是极其上心。 王琨放下手中《臣章》,思忖了片刻,不徐不缓的说道:“自岳平川入临安后,事态瞬息万变,其实陛下不想岳平川死,她只是想杀赵骊。” 赵愭嘿嘿一笑,“但他还是死了。” 王琨点头,“这是好事,如果岳平川不死,某也不会在那一日独坐东宫而无动静,必然要竭尽全力保下赵骊。” 岳平川若是重回北方,万一叛乱,这世间还有谁能平岳平川? 枢密院狄相公有五成可能。 但如果有赵骊的西军,可能性便有八成甚至更多。 既然岳平川死了,赵骊也没了活着的意义,所以从始至终,自己都是坐山观虎斗,不曾出动任何手笔推波助澜。 三世子世袭罔替? 不是看不起这位异人,他被妇人逼得杀了独孤鹫满门,留下无穷后患,就算将来真的反了大凉,又能尽得镇北军军心? 至于广西的叛乱……原本是好事。 不过随着女帝让赵长衣就藩广西柳州,这便成了麻烦事。 赵长衣真要是孤身平叛成功,对于赵愭而言,将会多一个直接竞争太子储君的强大对手,这一招不可小觑。 但是当下,是时候为太子分政的事情做点铺垫了。 王琨长身而起,矮小的身影负手站在窗前,却让赵骊感觉到这个男人似乎占据了整个书房的空间,强大的气势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王琨沉声道:“过几日,待岳家王爷葬入祖坟,临安这边便会有让三世子世袭罔替的旨意,同时一应事情会进入程序。” 赵愭哦了声,“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琨没有回答:“大理那边,似乎当朝的年轻皇帝有些不甘寂寞,但随着赵骊身死,这位年轻皇帝很可能会想办法和赵长衣接触,所以前几日赵长衣进入广西境内便断了音讯的事情,并不是身陷绝境,至于那边发生了什么,估计得等一段日子才知晓。” 是赵长衣孤身平叛,还是陷落入叛军及大理之手,现在没人知晓。 但有一点很清楚。 女帝先平西军叛乱,如果赵长衣和大理的年轻皇帝没有达成默契,那么下一步怕就是要拿大理开刀。 大理不会等死。 王琨继续道:“我们现在只需要做两件事:一是为你参政、分政铺垫,二是等赵长衣。” 赵长衣就藩,看似是女帝的一招妙棋,其实亦有后患。 王琨不信赵长衣会感受女帝摆布。 在赵长衣从民间回临安时,王琨见过这位顺宗之子,大义凛然有之,自私刻薄亦有之。若说此人没有野心,打死王琨都不信,就算赵长衣是异人,王琨都不觉得意外。 所以赵长衣一旦平叛掌控西军,便有了强大的底气。 若是得知赵愭参政和分政之后,就该明白,这天下轮不到他,这位闲安王爷在绝望之后,很可能与大理年轻皇帝达成盟约,继而举起叛旗。 说到底,现在天下除了女帝,所有人都在等。 等三世子反大凉。 等赵长衣反大凉。 至于谁先反? 也许赵长衣会等三世子先反,也许三世子会等赵长衣先反,毕竟要在这盛世永贞里反了这千古女奇人,不是谁都有这个底气。 但对于赵愭和自己而言,无论谁先谁后,结果都一样。 有人反了女帝,那赵愭总会得到机会。 当然,王琨是不奢望女帝会御驾亲征,然后让赵愭在临安称帝这种大好局面出现——那妇人不会那么蠢,况且枢密院尚有狄相公。 所以,那便等罢。 等的同时,不妨想办法折断女帝那柄可掌控异人的剑。 249章 少年很快活 临安一战后,天下人心里都有个疑惑:异人赵骊,究竟是谁? 可惜无人知。 夕照山下少年,最后一剑风情如仙。 知之者知之,那只是少年观史而得的一时之快,并非少年真的如那青衫秀才一般,人间哪有那么多剑仙。 枢相公从云州启程回临安。 赵长衣去了广西后音讯全无,开封岳家开始大办丧事,临安宗正寺也在办丧事——赵骊终究是赵室血脉。 礼部官员为此愁白了头。 岳平川还好说,他的谥号大家想得到,既然是死在叛王赵骊手上,那么这位王爷便是精忠报国的忠良——不管大风轻骑是否南下,反正最后没反不是? 鉴于这位王爷算儒将,是以礼部很快拟定。 谥号应是忠献或忠肃两者取一。 皆是美谥。 只不过送递御书桌后,陛下态度含糊的留中不发。 礼部尚书周妙书见势不对,于是试探着拟了个忠敏,呈递垂拱殿后,依然没有音讯,周妙书顿时有些恍然,旋即震惊。 难道陛下是想给岳王爷一个忠武的最高武谥? 说起来,岳王爷当得起这个美谥。 好吧,陛下说了算。 周妙书奏折追谥岳王爷会忠武后,垂拱殿的女帝很是迅速批复:善。 其后是在广西殉职的副相公苏长今的谥号。 虽然尸首还在不知道是否反了大凉的西军手中,但身后事朝堂可不敢马虎,以免寒了天下文臣武将的人心。 只不过这位副相公虽也算儒将,但是当不起忠武、忠献、忠肃,甚至也当不得忠敏。 只好取武字头。 最后拟定为武壮,也算上谥。 难便难在乾王赵骊的谥号上,虽然他被女帝冠于叛王之名,但终究是赵室王爷,若是给个恶谥,不啻于给赵室抹黑。 不过这一次周妙书没有为难。 因为女帝很快下了口谕,没有明说,但周妙书焉能不懂。 拟了个武厉和武戾,二选一。 皆恶谥。 朝堂大事,旦夕变幻,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不少人悄然知悉,清河崔氏在朝入仕之人,开始推动太子赵愭和储妃崔莺莺婚事。 一旦成婚,崔氏变成外戚。 而且,成婚之后的太子赵愭,便有足够的资历参政。 人人皆自危。 因为大家都知道女帝正当壮年,很可能不会容忍如此早便被太子参政、分政,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话说回来,临安朝野很多人,都不确定女帝的真实年龄,只能根据往事推测,女帝陛下应该比苏王妃大那么几岁。 宗正寺知道,但不敢说。 况且自女帝入宫后,容颜就不曾变过,所以让如今的女帝分政赵愭,简直虎口拔牙。 风云起临安。 夕照山下恢复安静。 李汝鱼精神很好,无他,中午婶儿谢纯甄送来了一封“家书”。 小小写给谢纯甄的家书,夹带了一封给自己。 信上说,她和夫子从青州出发,一路游学南下,若途中无事耽搁,大抵会在明年三四月抵达临安,又说夫子多了个小媳妇,是关中李家的才女李婉约,还说,有个背负黑白双剑的女侠看了夫子的大河之剑后,感触很深,去了江湖闯荡。 又语气很酸的说鱼哥儿啊,你那个贴身丫鬟得知岳王爷死后很忧伤,然后不辞而别,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再语气更酸的说你那个红衣宋词啊,被毁容啦,脸上留下了一条针线大小的红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失。看在她是为了保护婉约的情况下才受伤,我就原谅她啦,不过她情绪也不好,跟着公孙止水去了江湖,估计她是没脸见你啦。 小小最后那一句,很雀跃的语气。 李汝鱼不禁莞尔。 也有些担心,希望红衣宋词没事罢。 老铁也走了。 这个既是酒鬼又是烟鬼的糟老头子,曾经亲眼目睹岳平川和王妃的邂逅,又看见这两人最后的凄然,大彻大悟,那一夜大醉归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了一夜的烟。 第二日便说要去找孩儿他娘,然而便潇洒的离开了临安。 当年他亲手杀了儿子,妻子离家出走,如今不知在何处。 李汝鱼希望老铁能找到。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远处的精舍已是一片废墟,那个青衣姑娘和黑衣文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李汝鱼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从没问过红衣宋词。 想来应是赵长衣的谋臣幕僚。 李汝鱼不关心这一点,有垂拱殿那妇人呢,她会掌控不了赵长衣? 夕照山下的小院子是租的。 倒塌了一间厢房,李汝鱼便花钱买来青砖红瓦,又买来屋梁木材,找了几个泥瓦工人,不亦乐乎的投入其中。 少年现在更不差钱。 不说婶儿留给自己的钱,那日杀了赵骊后,已从北镇抚司总旗升为百户,薪俸虽然不高,但自己基本上没有花钱的地方。 况且谢韵来了一次,求一幅文墨。 李汝鱼看在谢琅的面子上,于是给这位参知政事写了幅帖。 最后没能拗过他,收下了五千两会子。 李汝鱼不是钱迷,但倏然间就快要腰缠万贯了,还是觉得很雀跃,暗暗想着等哪天找到房东,把这个小院子买下来,再扩建一下。 少年觉得很快活。 因为小小将归来,更因为一次柳隐来做客时候,似乎是授了妇人的意,有意无意间说起,等你和谢家晚溪都成年了,便给你们赐婚。 少年觉得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情了。 哪怕是西城门前一剑破楼时的无敌心境,也远远不及。 很期待那一天。 而那一次和柳隐交谈,李汝鱼才知道一个事情:女帝先前根本不知晓黑衣文人的存在,事后着人追查,也不知道是赵长衣阻挡还是其他原因,黑衣文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听柳隐的意思,似乎有青龙会的手笔。 又透露出,南镇抚司已经查证,青龙会的大龙头是一个使黑白双剑的女子,应是出身青城,可惜目前蜀中被西军控制,无法去一探究竟。 李汝鱼对青龙会不甚上心。 却欣喜的从柳隐口中揣摩出来,女帝似乎对赵长衣有些不满意,让他到广西就藩,也有试探之意,不过是纵虎归山的兵行险着。 对赵长衣,李汝鱼一直没有好感。 但有人对李汝鱼更没好感。 终究还是要出事。 250章 赐你一个杨太真 世界上大概很少有钱办不到的事情。 钱够了,诸事顺。 因挡赵骊之槊而坍塌的厢房,只用了两日功夫,便重新矗立,李汝鱼又花了不少银子,在院子里栽下诸多花草,又移栽了两颗高大银杏。 倏然间便有精舍之形。 如今这座小院子在临安朝野的眼中,其代表的意义,几乎不输青云街六部尚书的府邸,甚至更在其上,谁不知少年一剑斩赵骊? 小小少年,已是天子宠臣。 是日上午,拜托婶儿谢纯甄办的事也办妥,实际上是吏部尚书谢琅的能力。 联系上那对老房东后,以两千两会子的价格,买下了小院。 大赚了一笔。 按照这个地理位置,这个小院子至少应在三千两会子左右,估摸着那对老房东心有余悸,毕竟在他们看来,这是处凶宅——以前有租客死在青衣唐诗剑下。 有了自己的宅子,李汝鱼倏然觉得前路光明了许多。 但仍然不够。 欲给小小一座城,远远不是一座院子。 去官府签契约,倒是极快,毕竟李汝鱼腰畔绣春刀彰显着身份,没人愿意和北镇抚司过不去。 回家,婶儿谢纯甄做了午饭。 小憩不过片刻,有个小黄门屁颠屁颠跑来,说陛下有旨,宣翰林院待诏李汝鱼觐见。 婶儿便自回了去。 女帝并不在垂拱殿,而在御花园,一众宫女服侍下,有翰林院待诏的琴道大家抚琴,有擅长袖舞的宫女翩舞,一派盛世祥和。 妇人站在条桌前,神态安静的执笔挥毫,奋笔疾书,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江照月和柳隐两人无事,各执黑白对弈。 江照月棋高一着,柳隐已有些溃不成军,却倔强的不认输,一如两人的仕途。 如今柳隐依然输了江照月一筹。 李汝鱼在小黄门引领下进来后,忽然发现有点尴尬。 跪不跪? 从小到大,只有入学时,给夫子跪过。 仔细想来,似乎还没跪过女帝——每次见面,似乎都是在非正常的情况下。 这一次若是不跪,那真的是君前失礼。 但少年真心不愿意跪。 犹豫刹那间,领路的小黄门好心的小声提醒,“李总旗,礼。” 君子明礼。 跪天地君亲师,有何不可? 李汝鱼依然纠结,好在此刻妇人抬头,笑道:“过来看看,朕这一手草书若何。” 心里却是有些好笑。 这少年啊,给朕跪下行礼就这么难? 骨气也不是这等骨气。 你家那夫子,若是见着君王,难道就不下跪么,你的傲骨傲气还能甚过夫子不成。 李汝鱼大感放松,慌不迭过去看宣纸。 虽然不谙草书,但既然能写得出一手艺科高中的行书,夕照山一战之后,快雪时晴佳五字在脑海里如有形,少年的书道造诣多多少少有了些许提升。 还是能看出妇人草书的风骨。 这字龙飞凤舞天马行空乱石横陈,真是个……惨不忍睹。 这就是大凉女帝的草书? 李汝鱼嗫嚅了几句,实在不知道怎么评价,只好虚伪的道:“陛下的字甚好甚好,极有您的个人风骨,自成一派俨然一代宗师。” 妇人嗯了一声,将笔一丢,这少年不会撒谎啊。 以往翰林院那些书待诏,谁见了自己的草书不说一声风霜傲骨天马行空宛如神来之迹——自己也没在意,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有气节傲骨。 道:“你来写。” 李汝鱼无奈,将女帝那张宣纸拿到一笔,随手丢进纸篓里,让妇人蹙眉不已。 虽然自己写的不好,但总感觉很受伤。 只是少年落笔后,妇人便不言语了。 五个字。 快雪时晴,佳。 妇人若有所思,“挺好的字。”话锋一转,“不写了不写了,没甚意思。”径直走向一旁,也不赐座,吃着糕点问李汝鱼,“在临安呆的还习惯不?” 李汝鱼心中一紧,不假思索的道:“习惯,太习惯了。” 我若说不习惯,你肯定又要让我去给你办事,说不准又是去杀某个异人。 妇人被憋了一下,无奈的叹气,“人心不古啊。” 李汝鱼心安理得。 妇人看着宫女翩舞,看似不经心的道:“三世子在开封世袭罔替,按照规格,他应该在临安继承王位,或者说在开封继承王位后,来临安觐见一次。” 李汝鱼不懂,便不做声。 妇人继续道:“可这位三世子深恐步了岳平川的后尘,用一个守孝的理由,拒绝了南下觐见,不过无妨,这位三世子短期内,在消解杀独孤鹫满门的这颗毒药前,他得姓赵。” 李汝鱼心有不满,便直直的说了,“您为何让逼三世子杀了独孤鹫满门,就算独孤鹫有错,也不应该祸及家人。” 妇人哦了一声,轻声自语,因为朕是朕啊。 少年看见的小我,而朕看见的是大我。 独孤鹫满门二十三口的死,能让三世子吞下一枚毒药,何乐而不为,更有甚者,足以毁灭镇北军那颗被岳家世代秉持的军心。 笑道:“看舞蹈罢,主舞的宫女叫杨太真。” 李汝鱼这才认真观赏,顿时惊为天人。 女子着霓裳彩衣。 灵动,飘逸,清雅灵动得仿若手持琵琶的飞天,飘逸得犹如漫天轻盈的雪花,清雅得就像步步生莲的仙子,轻高曼舞,用她的长眉,妙目,手指,腰肢;用她髻上的花朵,腰间的褶裙;用她细碎的舞步,繁响的铃声,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舞出诗句里的离合悲欢。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舞姿与人相得益彰,便显得那个叫杨太真略略有些丰满的宫女鹤立鸡群,美不胜收。 看少年入神,妇人忍不住轻笑,“喜欢?” 李汝鱼点头。 “那朕将她赐给你可好。” 李汝鱼吓了一跳,慌不迭道:“谢陛下隆恩,但君子不夺人所好,受之有愧。” 小小的家书颇有酸意。 一个毛秋晴就差点让她生气,再来个杨太真,那真的要失去小小了。 妇人大乐,“放心,谢家晚溪那边,朕为你开脱。” 李汝鱼还是罢头。 妇人只得作罢,却依然不甘心,“要不,朕将江照月赐给你?倒是个大便宜,想来她也不会喜欢赵愭,嫁给你的话,多少会开心些。” 若是不出意外,江照月迟早会成为赵愭的侧妃。 251章 妇人欲对少年做那人神共愤事 李汝鱼侧首看了一眼那个冷若冰霜的吃货女子,头摇得更快,“冷。” 妇人一脸捉狭笑意。 忽然间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广西那边大概要出事了,你习惯了临安也好,不习惯也好,朕都希望你去走一趟。” 李汝鱼讶然,“去杀人?” 如果是杀赵长衣,那我便去! 妇人一见李汝鱼的神色,顿时大感头疼,这少年和赵长衣哪来的这仇恨,真因为谢家晚溪,恐怕不见得。 长衣这孩子虽然说过喜欢谢家晚溪,但看他脾性,还是喜欢成熟女子多一些。 谢家晚溪并不是他的菜。 也许,是李汝鱼骨子里对赵长衣的直觉敌视? 但长衣终究是大姐的孩子。 他若听话,自己不介意在百年之后,将这大好江山交于他手,就怕这孩子按捺不住,毕竟这一次就藩,对他而言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前进一步,便是裂土封王。 事到今日,妇人心中也没有把握,赵长衣究竟会在广西作何反应。 尤其是黑衣文人的出现,让妇人担心不已。 那日临安夕照山一战,岳平川送了自己最后一个礼:借赵骊之槊倒退撞倒精舍,让黑衣文人落入自己的眼帘。 而就是那一日,自己才发现,当年被柳正清老相公以为是条卧龙,隐居在开封杏月湖畔的人,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呆着。 而且和赵长衣交往甚密。 显然图谋至大。 可不曾想,这黑衣文人竟然在临安城门皆闭的情况下出了城,简直匪夷所思,而且出城之后汇合了一位背负黑白双剑的女子。 那女子不久前才被南镇抚司证实,是大凉天下最为强大地下势力青龙会的大龙头。 这样的人成为赵长衣的谋臣,妇人怎能不担心。 让赵长衣就藩广西,虽然一者是让他平叛掌控西军,为将来改换储君做打算,二者是试探他,现如今很看,很可能下了一着昏手。 所以妇人生出心思,想让李汝鱼去广西,看是否有机会杀了黑衣文人。 只怕有些难。 现在广西那边的情况,和反叛了大凉没有差别,南北镇抚司的卫所被尽数拔出,临安潜伏过去用以监视的细作谍子也没有音讯,想必全军覆没了罢。 广南西路宣抚使,亦是西军之帅赵镇确实有些能力。 赵镇是赵骊的人,天下皆知。 赵骊一死,他当然恐惧自己会清算西军,一旦西军被临安掌控,赵镇也就离死不远了。 所以才有广西现状。 西军对外不反,但却自闭,不让任何消息传出来。 想到这妇人略略自责。 这一次布局,谈不上算无遗策,但所有目的都已经达到,唯独没料到本是奇兵的苏长今相公,却因大理的横插一手而殉职,导致功亏于溃。 大理那个年轻皇帝该死! 妇人倏然间杀意昂扬,御花园里顿时一片萧杀之气。 除了李汝鱼和江照月柳隐两女,所有人都心胆俱寒,深恐一个不小心就被陛下一句话给赐死了,正在翩舞的杨太真亦不例外。 也不知许久,妇人脸色才缓和下来,缓缓的道:“算了,不用你去,看他自己造化罢。” 朕会惧怕西军反叛? 笑话。 枢相公已在归京途中,北方三世子刚世袭罔替,还有一枚毒药没有消化,短期内,三世子是绝然不敢反大凉。 何况,朕让三世子世袭罔替,就是等着他反大凉,如此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掉北方岳家这个顽疾——三世子不是岳平川,朕本意便要诛之。 所以赵长衣若是真的在广西反了大凉,何异于找死。 大理为盟亦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只是一想到赵长衣会辜负自己的栽培,妇人便有些心寒的意兴阑珊,大姐在天之灵,会很伤心的罢。 妇人沉默不语。 被江照月吞了大龙后无力扭转局势的柳隐很有心计的一推棋盘,“还没输呢,改日再续残局。” 江照月冷哼了一声。 柳隐起身,示意翩舞的宫女和抚琴的棋待诏先退下。 众人便如蒙大赦。 对这位长相不怎么样的无盐才女顿生好感。 江照月见状不屑的撇了撇嘴。 “陛下,今日政事不多,要不微臣陪你打会马吊吧。”柳隐知道妇人心情不好,于是眉头一转,想了个消遣。 妇人看向李汝鱼,“会不?” 李汝鱼很尴尬,然后正色道:“陛下,微臣是翰林院待诏,不是声色犬马的陪侍童子,又道是君子玩物丧志,陛下贵为天下共主,还请——” 妇人脸一沉,“其实你就是不会?” 李汝鱼越发尴尬。 柳隐笑了,“不会可以学啊。” 妇人不语,默许。 江照月无奈的叹了口气,其实在掖庭局长大的她,真心不喜欢这些贵人的消遣活动,但陛下既然有意,岂敢不尊? 李汝鱼只好舍命陪君子……呃,三个女人。 虽然都能算得上君子,但终究还是女人,这是无法改变的本质。 去了陛下消遣的凤栖殿。 宫女染香,点上火炉子,先前退下的琴待诏又被宣了回来,摆上果盘点心,妇人上位,其余三人随意坐了。 在说过所有的规矩后,李汝鱼大概知道如何玩。 马吊这玩意儿,三分技术七分手气,历来又有不成文的说法:新手和孕妇,可杀一切老鸟。 李汝鱼初上牌场,手气好得一塌糊涂。 关键是少年心纯,没怎么经历过官场,哪懂得起要让妇人的意思,对柳隐屡屡投过来的暗示也视若未睹,能和牌为什么不和? 关键牌品这个东西很不好说。 妇人不仅写得一手烂字,还有一副烂牌品,被李汝鱼连连和了好几把后,虽然没有摔牌,但脸色已经黑得能滴水,沉默着不说话。 毕竟人非完人。 少年犹不知,依然懵懵懂懂的大杀四方。 也诈和了几把。 但赢多输少,天色微黑之时,少年便已将三个女子的筹码赢了个精光。 妇人恼羞成怒的拍桌而起,不玩了! 江照月和柳隐面面面相觑,尤其是柳隐,暗叹了一声,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打什么马吊,去听一场戏不更好么。 散场数过筹码,一位负责女帝开销用度的凤梧局女官双手奉给李汝鱼一叠会子。 李汝鱼愣了下。 这么多? 旋即出了一身冷汗,万幸赢了,这要是输了,自己那点家底完全不够啊! 这一桌牌局,少年足足赢了六千两会子。 妇人看着李汝鱼手上那一叠会子,没甚好气的道了句很好,倒也没再给脸色了,毕竟坐拥天下,这点用度消费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牌品问题,终究是女帝心态。 天下皆在朕掌控之下,却在牌桌上输得如此难堪。 帝心蒙尘呐。 李汝鱼嘿嘿笑了一声,“确实很好啊,原来赢钱这么简单啊。” 这不啻于在女帝心头插了一剑又撒一把盐。 妇人强忍住一脚踹飞少年的冲动,正欲说什么,却有小黄门来报,说御膳司已备好晚膳,请陛下用膳。 妇人眉头一转,露出一抹狐狸笑意,“李总旗,一起用膳罢。” 柳隐闻言扶额。 江照月不着痕迹的冷哼了一声,看少年的目光有了些许敌意。 不过两女心中其实多少有些暗爽,以往打马吊,可不敢如此张狂的赢陛下,每每都是输了不少会子给她,积少成多,输得也让人心疼。 这次陛下输了心疼,两女忽然觉得很欢快。 暗想着要不下次也不让着她了? 反正她比我们都有钱! 女帝赐宴,李汝鱼能拒绝么? 不能。 却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妇人似乎要对自己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了…… 252章 这样的春秋五霸? 晚膳很丰盛,毕竟御膳。 女帝用餐很安静,和少年一样,细嚼慢咽,各种美味几乎只吃一口,再好吃的也不过三口,其余的尽数赏给了李汝鱼三人。 吃过晚膳后,天色已晚。 妇人蹙眉,“宫禁关了?” 江照月看了看时辰,“大概是的。” 妇人便让江照月带着口谕送李汝鱼出宫,又让柳隐去将内侍左都知薛盛唐唤来,这位养伤多日的老貂寺虽然精神不错,但人却老了不少。 妇人看着他,笑了一阵,“薛都知,有个差事交与你,可别办砸了。” 薛盛唐大喜过望,“臣肝脑涂地,但所不辞。” 妇人点点头,对柳隐道:“你也来罢。” 出了殿门,走进御花园,曲曲折折中绕了一大圈,来到一座假山里,薛盛唐暗暗意外,在宫里当差几十年,竟然不知还有这等隐秘地。 假山里另有玄妙,机关开启石门后,出现一条通道。 妇人率先进入。 柳隐笑眯眯的道:“薛都知,请。” 薛盛唐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时,心中狂喜,自己终于成为陛下的心腹了,很显然,陛下要交给自己一件只有心腹才能办的事。 妇人边走边道:“这处密道,建于高宗时期,原本是高宗陛下用以避难,后在多位先皇经营下,用途逐广。” 言辞里有些无奈。 这也是当年顺宗陛下从此离开大内,去和大姐幽会的捷径。 毕竟天子狎妓为朝臣所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薛盛唐估算了时辰,似乎早就出了大内皇宫,此刻应该在嘉会门外的钱塘江畔,果不其然,开了机关到地面后,薛盛唐听见了大江拍岸的声音。 这个地方薛盛唐听说过。 建炎南渡后,这里繁荣过一段日子,一度有两大瓦子:嘉会瓦子和龙山瓦子,后来被高宗陛下征地修建了皇家御园,引钱塘江水灌湖,耗资百万巨,以供踏春游湖之用。 为此被当年还没恢复北方的兵神岳精忠上了折子十数道,君臣之间差点闹翻。 御园里极其安静。 在最僻静的地方,有座巨大建筑群,门口站着两位持刀汉子,一身劲装,神态雄伟,见到妇人后,只是默默跪下行礼。 妇人挥手免礼,带着薛盛唐走入院子。 先走入一座上书一个“齐”字的院子,极其精细的院子里,坐着个女子,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身材皆一般,穿着华服,正如饕餮一般进食。 看见妇人进来,这位女子冷哼了一声,也没放下手中烧鸡,继续大吃特吃。 妇人笑了笑,“放心吃,这辈子你饿不死的。” 女子怔了下,没有言语。 妇人转身出门,薛盛唐看了一眼这位女子,实在没发现她有何奇异之处,如果真要说有,也许就不说话时那一点点的微弱的天生王者之气。 王者之气? 薛盛唐吃了一惊,心中越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无人后,手持烧鸡的女子黯然神伤。 再无丝毫胃口。 妇人出了齐字院,来到相邻的“秦”字院,院子里有个知天命的老翁,也是无聊,抱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倒是比齐字院的主人好,有两个姿色姣好三十出头的宫女服侍。 薛盛唐再次吃了一惊。 这两个宫女他记得,好像是永安四年犯了宫规的女子,后来人间蒸发,不曾想竟然在这里。 薛盛唐越发觉得女帝要交给自己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妇人看着那老翁。 老翁却不看妇人,颇有一些傲气,端坐的老翁,亦有王者之气。 妇人转身,留下一句话,“书中亦有天下江山,您老且在书中推演您那未竟雄心罢。” 老翁哈哈一笑,“可曾杀了赵骊?” 妇人笑而不语。 出了秦字院,走入“楚”字院,院里有位精瘦汉子,正对着一尊极其巨大的鼎发呆,有人进来也不可知。 妇人沉默的看了一阵,临走时依然留下一句话,“您的鼎早已不在人间。” 汉子闻言,越发忧郁。 楚字院后,是“晋”字院,院里无人,走进厢房,只见一位断了双脚的不惑汉子正在雕木,神态安详专注。 看见妇人进来,汉子放下手中小刀,笑了笑,“陛下安好否,可曾逼得北方反凉?” 妇人点点头,“要不了几年。” 汉子便欣慰的笑,“寡人之计,可否为后院再换来几只麋鹿?” 妇人笑,“善。” 汉子便长出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的道:“姓嬴的那家伙有两个宫女暖被,平日里没少嘚瑟,陛下您看……” 妇人扶额,“过几日罢,若有不长眼的宫女,朕会着人送一过来。” 汉子大喜,又试探的问道:“能不能高挑一点,腿长一点,臀翘一点,胸大一点的?” 妇人无语,“这朕可不能担保。” 转身出门,汉子继续雕刻,却笑了起来,有些雀跃,时至今日,有饱食,再有美女,也便是天大的美好了,无甚所求。 出了“晋”字院,是“宋”字院。 院里一青年,肥胖至极,却捧着本风水书看得津津有味,又不时那着龟壳摇晃,落下几枚铜钱后,青年嘀咕了一阵,又急忙翻书应证。 妇人叹了口气,“风水之说,能定国乎?” 青年抬头,一脸认真,“姑娘这就不对了,风水之说当然可定国,这一次布局,难道我算错了么?姑娘可别告诉我,北方依然在岳平川手上,赵骊依然在临安为王,又或者说王琨成了最大赢家。” 妇人无语,还真无法反驳。 确实被他说中了,但这真是风水,而不是你对天下大势的远见? 本是霸主,何信周易说。 退出小院,妇人站在门口,回望五座院子,隐然听见“齐”字院里的黯然叹气声,不由得长叹了口气,“一世英雄,俯览天下可摘月的雄主成了女儿身,确实悲哉,然春秋已逝。” 五位天下霸主,却造化弄人,各自凄凉。 对薛盛唐说道:“今后,这座春秋院便交于你罢,安防之事须谨慎,此处虽有剑房两剑坐镇,又有诸多死士,可若是有人前来劫人,先杀五人在退敌。” 这五人,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大概没人知晓,为了得到异人,为了得到异人口中的信息,自己付出了多少条人命代价。 253章 以宫禁夜开做文章 薛盛唐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他们皆为异人?” 难怪,剑房四剑中除了闫擎和青衫秀才,其余两剑平日里几乎不见踪影,杀赵骊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见这两剑现身,感情在这里。 妇人沉默不语。 夕照山下,有个青花儒衫人捧匣问岳平川,何为春秋。 岳平川的春秋在燕云十六州的新绿田野里,在燕云十六州的铁骑剑光如雪里,在北蛮南下士卒的绽放血花里。 是岳家忠良铮骨,是大凉安定,是天下苍生。 岳平川的春秋,是一腔碧血于一生,立北方一日,则北蛮不可渡燕云,立北方一日,则南北永无兵事。 岳平川的春秋,在那个岳字里。 可直到那一日他死去,自己才明白,岳平川的春秋是苏苏。 那么朕的春秋呢。 朕的春秋,在世界之外的世界,是大凉明月照四夷。 而朕,已经拥有了一座春秋院。 可算半个春秋? 院里有五人,皆是从春秋到大凉,黯然神伤的女子,残疾的汉子,读书的老翁,喜好风水的青年,终日向鼎的汉子。 五人,皆为春秋霸主。 此院,亦是朕的另一座“枢密院”。 …… …… 宫禁再次夜开,李汝鱼无事,便逛到众安桥瓦子闲荡,临安风华处着实暖人心,信步闲庭,人流如织摩肩擦踵。 忽见一间春秋书铺。 书铺里,有个青花儒衫人正和妻子一起用膳。 李汝鱼怔了下。 是他。 那个在夕照山下捧匣问岳平川何为春秋的人。 思忖了一阵,还是没有去打扰这位贤者,李汝鱼径直去了瓦子听书。 正吃着饭的青花儒衫人抬头,看着李汝鱼的背影,蹙眉深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暗暗一声长叹。 少年亦不是可开瑚琏匣之人。 他终究只是女帝的一柄剑,不足以得匣中那半个春秋。 瓦子里依然有说书人说书,和上一次逛瓦子时不同,说书人说的不大燕太祖和百里春香这对千古眷侣的轶事,而是说一位盖世武将。 说书厅座无虚席,茶博士来往斟茶,市井小民们荷包鼓胀者要了小吃糕点,囊中羞涩者一碗清茶足以,四下交谈等着新近才到临安的说书人。 新来的说书人是位老人。 说书老人很是舒适的坐在老板刻意准备好的木椅上,眼前摆放着略显富贵的条桌,醒木顺势放在手边,条木另一端,茶水尚冒着热气。 老人轻摇折扇意思意思。 “且说那王朝,历经战乱又百年,军镇割据天下豪雄群起,有皇室后人据地而王,广收义子十三人,那真是个个如仙神下凡,万人不敌,又以其中一子为甚,天生凶魔相,一杆长槊无敌,端的是那恨天无把恨地无环之盖世英雄。其真身呐,便是那地府头陀转生,立下赫赫战功无数,仅率五百飞虎军便可夺城……” 在即将高潮时,说书老人有意停下,酝酿气氛。 便有不少人不满的嚷道:“老儿别废话,那太保最后怎么了,开国称帝没有?” 说书老人品了口茶,点头叹道:“此茶甚好。” 说书人至此,再无下文,便有打杂的少年端着木盘上前去索要赏银,有钱者丢些碎银,无钱者丢几个铜板,或是不丢,亦没人在意。 待收得赏银,说书老人便不卖关子了,啪的一声一拍醒堂目,继续说书,说那太保一生荣耀,最终没有死在疆场…… 无数人叹惋。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英雄骑马,为红颜一怒拔剑闯天涯,又或者壮烈殉国满腔热血的故事,总是能在瓦子里博得无数叫好。 瓦子听书人,大多是屠夫走贩,谁不曾年少轻狂,谁不曾梦想仗剑天涯,只是岁月如那刀,终究湮灭了无尽梦想。 李汝鱼安静的坐在角落里,暗暗惊心。 说书人说的那人,以太保代名,其辉煌故事不曾在史书中有过,但凭其描述可知,当是指死在自己剑下的赵骊——这就意味着,大凉天下还有人知晓赵骊的真实身份。 李汝鱼倏然想起一人:七十一贡生。 《大凉搜神录》多有异人之事,虽然大多神话过甚,但其中难免可揣摩出一些东西来,难道这老人是七十一贡生? 回头思来,赵骊之真身竟是那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沙场无双猛将? 竟然死在自己手上? 不由得一声叹息,若无反心,赵骊可率西军踏平大理…… …… …… 书房里灯火辉煌。 身材矮小的铁血相公王琨坐在书桌前,神情淡定,内心却有波澜起。 才得到消息。 宫禁又为那少年夜开。 其实朝堂中人都知道女帝对于李汝鱼的态度,但天下人不知。 自顺宗驾崩女帝登基,这位千古奇女子深居大内,从无丝毫流言蜚语,面首之流的花边艳事更是从无传言,虽有忠良赵室的臣子腹诽女帝江山来的不正,但对于女帝的德行,都不得不交口称赞。 况且她并没有改国号。 是以天下人依然视她为赵室君王。 其状况和某些深门高户由女太君掌权如出一辙。 但是…… 自李汝鱼从观渔城归来,已经两次宫禁夜开。 宫禁夜开,自烛光斧影后太祖登基,赵室便严格规制,仁宗时一位公主和驸马吵架,半夜跑到皇城前哭泣,仁宗陛下心疼爱女,开了宫禁。 第二日被朝臣参得仁宗陛下开不了口。 臣子的理由很简单,您是一位父亲没错,您疼爱公主没错,但您是大凉天下的君王,天下亿万黎民皆是你之子女,若是宫禁夜开出了大事,您对得起天下子女? 连极受臣子爱戴的仁宗尚且如此,女帝宫禁夜开两次,难道有理乎。 更何况你夜开宫禁不是为了子女,而是为一个少年。 一个好看的少年。 这其中的东西,就不会让人多联想么。 毕竟那少年长得很好看,毕竟陛下您是一个女人,这其间发生的事情是个人都能想歪了去。 王琨笑了。 女帝虽大,但大不过数百上千年的礼。 如此,那便用两次宫禁夜开做文章,让女帝亲自折剑! 就算不折剑,也得逼迫女帝让步。 如何让步? 让赵愭参政,进而为分政打下基础。 254章 垂拱殿中起惊雷 已是冬至。 这一日李汝鱼起得极早,晨跑之后,去市场买羊肉,打算中午熬一锅羊肉汤,暖暖身子去去寒,毕竟今年的临安不仅大雪来的早,更是湿寒交迫。 卖羊肉的屠子五大三粗,熟练割肉的同时不忘和旁边略有丰腴的卖菜妇女打着荤,说你家男人今天早上是不是就出门了,一个人寂寞空虚冷哇,今夜一起喝羊肉汤爽一下身子。 那妇女便啐了口痰,“卖你肉去,一身肉骚味谁受得了,也难怪你那个婆娘会病死。” 屠子哈哈大笑,“受不了受不了,没有一个女的受得了老子,都得嗷嗷叫。” 那妇人顿时羞了个满脸红,也不敢再说这些腌臜事,却掩不住八卦心,说道:“你听说了没,说咱们的女帝陛下养野男人了呐。” 屠子一愣,“莫瞎说,玷污陛下是要杀头的。” 妇人吓了一跳,却见一买肉的大户奴仆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陛下竟然敢做,难道我们这些大凉人就不能说了?” 屠子砸了砸嘴,“真的假的?” 奴仆笑而不语,倒也没注意到身旁排队等候身着长衫的李汝鱼。 妇女碎嘴,“还能有假,前几日和我家那口子逛御街,真看见宫禁夜开了,当时目睹的人可多了,如今已在到处传言,你说这百余年来,什么时候宫禁夜开过啊。” 奴仆提了肉,意味深长的笑着走了。 李汝鱼沉默的等着屠子。 那屠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能吧,什么样的男人能被咱们的女帝陛下看上,绝对不可能,世间除了顺宗陛下,没人配得上!” 妇女捂嘴而笑,媚眼儿一白,“你不懂女人。” 守寡十几年了,能不寂寞空虚冷么…… 别说守寡者,就是有家室的女人,被偷腥的少了么,毕竟大凉承继燕风,开放着呐。 屠子一愣,旋即笑了,“懂懂懂,怎么不懂。”熟练的切好肉后,本来是给李汝鱼的,却留在一旁,歉意的道:“这个我们自己要吃,重新给你切,稍等嘞。” 说完将肉不着痕迹的放到卖菜妇女身旁。 那丰腴的婆姨便低下了头,也没有拒绝,显然屠子再撩撩,今夜便能成就好事了。 李汝鱼一阵无语。 提了肉走在回家路上,李汝鱼心情沉重。 宫禁夜开,是因自己要出皇城。 可不明真相的民众哪里知道,按说庙堂高远,民众应该不至于会将这件事联想到女帝陛下养男人上面来。 毕竟女帝贞烈十余年,不曾有丝毫艳事流言。 绝对是当今天下妇女典范。 这里面恐怕有幕后黑手在推波助澜,但是目的何在? 是对付自己,还是对付女帝? 李汝鱼不知道。 毕竟他现在只是翰林院待诏,隔几日才去一次翰林院点卯,正职是北镇抚司的百户,基本上不用点卯,每个月去总衙领薪俸便是。 尚未接触到朝堂势力的倾轧争斗。 …… …… 今年的冬至很冷。 大内前朝大庆殿上,冬至节这天的大朝会更冷,所有人都如置冰窖。 是日清晨,天色微亮,大内钟鼓楼上钟鼓齐鸣。 在签押房中等候早朝的百官便齐齐起身,正衣冠,视礼仪,取朝笏,品秩有序的依次出门,又依次走进大庆殿中,严格按照官制等级和部门辖制以及文武之分,按列站好。 当然,还有诸多不够资格进入大庆殿的京官和个别外官。 宫女数位,早已按部就班于龙椅两侧。 一位内侍省高级太监,内西殿头尖着嗓音宣道:“皇上驾到。” 女帝身着黑底黄龙绛纱袍,脚踏黑底金龙靴,面无表情走入大庆殿,浩然皇气煌然,大凉天子之威昭然如雷。 这一刻的妇人,不再是端坐云端的女人,而是天下女帝。 她坐在龙椅上,便成了世界中心。 大凉太监之首,内侍左都知、通侍大夫薛盛堂安静的站在女帝一侧。 内西殿头太监又呼礼,于是自大庆殿到其外广场,呼啦啦跪下一大片,群臣跪下高呼万岁。 看着天下才俊尽在殿前,妇人虽已习惯了,但依然很有成就感。 这就是君临天下! 妇人挥挥手,薛盛唐便呼道:“皇上有旨,众卿平身。” 百官起身。 妇人满意的看着满堂文武,今儿个倒是稀奇了,六部三省,枢密院诸部以及诸寺监的官员竟然尽数到齐,以左右相公为首,竟无一缺席。 大凉官服是绯色罗袍裙朝服,袍花各异,戴进贤冠,幞头平伸极长,冠后簪白笔,腰间挂玉佩,也有武将悬玉剑。 妇人惯例的挥手,为宗正寺卿、特进赵芳德这位老臣赐座。 至于其他官员,甚至于左右相公以及刚从云州刚回临安不就的狄相公也没这般恩赐。 这还是算好的了,让众臣站着议政。 有的朝代,整个朝会时都需要跪着,出现了不少官员跪着跪着就晕倒了的情况,尤其是酷暑六七月,那些没资格进入大殿的官员顶着日头跪上半个时辰,里外都要湿个通透。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这种过场肯定是要走的。 近来国泰民顺,又无天灾人祸,战事刚过后的动乱也已过去,是以这几日的朝堂无大事,唯一重要的大事岳家三世子世袭罔替和赵长衣就藩之事,不过这种事情一般在小朝会上就决断,大朝会只是宣布而已。 否则大凉重地大庆殿吵吵闹闹如菜市场,成何体统? 议论了些在平民百姓眼中都是大事,但在妇人眼中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后,又发布了一些人事变动的旨意,本日朝会似乎要落幕了。 妇人问了句众卿家还有何事启奏后,大庆殿安静了一刹那,旋即六部之中走出一位大佬来,手持朝笏秉礼道:“臣有事启奏。” 礼部尚书周妙书。 这位六部大佬虽然神态淡定,内心却在骂娘,亲娘咧,影响仕途呐。 但没法。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礼部、宗正寺和那些左右谏议大夫总得表态,甚至负责外宾接待、朝祭礼仪的鸿胪寺也得出来意思意思,尤其礼部和那些谏议大夫,不表态是不行。 想必有些文臣很乐意干这种事,毕竟能落个冒死直言劝谏的清流之名。 不过这事鬼知道真相如何,周妙书总有种被人当枪使的无奈感。 妇人点头,“卿家何事?” 周妙书咳嗽一声,“近来临安市坊瓦子间多有传闻,说陛下宫禁夜开两次,其罪魁祸首是某个男人,且有不可言说的隐晦之迹。滋事甚大,有贬赵室之望,有损国体之威,臣不得不陈一奏。” 言下之意,陛下你夜开宫禁,是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见一个男人。 话落如一道惊雷。 大庆殿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255章 大庆殿之争 妇人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看着周妙书。 不怒自威。 大庆殿里,空气如有实质的挤压着所有人肌肤,仿佛有高山压下,让心底里绝望着泛寒,就是强势如铁血相公王琨,也心跳加速。 自女帝登基后,敢和她硬撼的臣子,大多死了。 尤以永安元年为甚。 女帝为彻底掌控朝堂,甚至动用了赵三房的死士暗里刺杀,手段血腥。 但青史功过自有定论。 那些惨死在死士刀下的臣子真的无辜么? 谁也说不清。 但女帝打造出盛世,这是不争的事实,没有当年的铁血镇压,便不会有这十余年的太平盛世,所以岂能以人命定功过。 大凉的官员其实很惨。 尤其是自女帝登基后,先是被南镇北镇抚司彻查了一番,公事私事无一不查,连某位六部侍郎和叔嫂媾和的事情都查了出来。 至于贪污受贿之事,那查得更多。 效果也是极好。 自永安元年南北镇抚司成立,到永安四年期间,潜伏在朝堂里的异人,便被揪出不下十人,甚至包括永安四年的那一任礼部尚书。 这就是著名的“清词案”。 毕竟是六部尚书,北镇抚司不太好过于嚣张,于是女帝秘旨让王琨差办。 结果王琨一个铁血,直接将这位尚书一家三十八人问斩,其三族共计五百六十四人,亦问斩了四百余人,剩下的男性发配边疆充军,女性送入军营充当营妓。 血腥得无以复加。 何谓酷吏? 王琨便是这大凉天下最大的酷吏。 这些年的朝堂臣子,哪一个不是清清白白的。 那么这一次呢。 女帝还会铁血镇压朝堂上的异议么。 在女帝面如表情的凝视下,周妙书虽然还能淡定,但大冬天的额头已是一层密汗,官服下的贴身里衣,更是瞬间湿透。 压力无比巨大。 这就是大凉女帝,平日里如彩云坐人间,一旦拿捏帝威,足以碎人胆魄。 但是—— 世间从来不缺怕死的人。 尤其是崇文数百年的大凉,早就养成了视死如归劝君王的傲骨节气,况且此事并非捕风捉影,有道是空谷不来风。 以为林姓谏议大夫出列,“臣亦有奏。” 几乎是不待女帝说话,这位林姓谏议大夫便直直的道:“陛下以女子之身章国,开创千古未有之壮举,登基之后戮力朝事殚精竭虑,承继顺宗之治打造出当今盛世,我等臣子皆以为幸,陛下之功德,当可长留青史,但是——” 陛下您看啊,我还是很忠心与您的,只不过作为谏议大夫,您做了错事我不能不说啊。 这位谏议大夫也是狡猾,先夸了再说,况且说的也是事实。 继续道:“但是,君为臣纲,陛下不仅是我等臣子表率,更是天下人之表率,古语有云,妇有三从、四德,陛下是天下共主,天子在前,但陛下是顺宗皇后,女子在后。” “天子之姿,陛下堪称无暇,可今日临安风闻事,却让陛下女德蒙尘,望陛下给我等,给天下万民一个忠贞之率!” 琅琅而谈,有理有据又层层递进,端的是高妙之谈。 不愧是专职干谏议的。 又一位谏议大夫出来,“臣附议。” 有人带头顶女帝雷霆震怒了,其余臣子们哪能落于人后,又一位谏议大夫和给事中同时出来附议,之后,便是宗正寺卿赵芳德这位老臣站起来出列落了个实锤。 这位宗正寺卿赵芳德可不是一般人物,出身太祖一脉,虽然不为郡王,但按辈分算,却是先皇顺宗陛下的堂兄。 自顺宗朝时,便一直职宗正寺卿。 虽然只是正四品的宗正寺卿,但却是从二品的特进文散官,也是当今大凉在大朝会时,唯一能被女帝赐座的老臣。 有人出来一起并肩顶风雷了,周妙书顿时松了口气,心中暗暗自语,接下来再说一句话,老子就是龟儿子养的。 王琨一直没做声。 右相宁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掺和到这件事里去。 参知政事谢韵一直在观察吏部尚书谢琅的神情,见谢琅看向他,谢韵立即示意,要不要出列帮一帮你家那个未来孙女婿? 谢琅摇了摇头。 刚从云州归来的狄相公有些吃惊。 真的没料到,刚处理了乾王赵骊,朝堂臣子就开始对女帝发难,难道他们不知道北方已经世袭罔替的三世子,嗯,如今应称岳王,亦是异人么,难道他们不知道赵长衣也可能裂土为王么…… 狄相公异常愤怒。 可此事涉及到陛下女德,涉及到赵室颜面,自己还真不好说什么,只能审时度势,在必要的时候为女帝说一二。 要说女帝豢养男人,打死狄相公都不相信。 天下哪有在男女之事上能获得陛下青睐的男人,在陛下眼里,只有三种人:能用的臣子,不能用的臣子,需要处理的臣子。 没有男女之分。 女帝终于不再沉默,扫视了一眼出列之人,话语森然:“君子修身、养性、习德、兼听、达闻,尔等尽我大凉肱骨,亦是饱读诗书科举中第之人,若不能辨污去秽,何敢居要职,又如何放心让尔等辅佐朕为天下黎民谋福祉。” 顿了一下,越发冰寒,“朕自登基,洁身自好十三年,自问对得起顺宗陛下,自问当得起三从四德,自问无愧天下之率。” 妇人长身而起,大庆殿里霜雪降。 “朕不知流言起于何处,但朕问心无愧。此事,朕倾力彻查,还朕清白之时,亦让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得知,祸心起祸事,且自珍重。” “退朝!” 妇人拂袖离去,留下满堂文武面面相觑,甚至忘了行礼送女帝,知道司礼太监那尖锐的嗓音想起,众人才慌不迭跪下恭送。 祸心起祸事? 任何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女帝这句话里蕴含的杀意,不论心中有鬼出列陈奏的几位臣子,还是胸怀坦荡的礼部尚书周妙书,所有人都觉得手脚发凉。 女帝之威不可侵! 这一日大庆殿里,文武百官心寒不已。 铁血相公王琨却笑了,已击蛇七寸。 黔驴技穷矣! 256章 罪女新生 垂拱殿里,心情不好,连皇袍也没换的妇人站在阶上望着院子里的假山流水,一语不发。 已知晓朝会事宜的江照月拿了狐皮大氅,披到妇人身上,轻声道:“陛下别生气了,他们劝谏也是为您着想。” 老实说,两次夜开宫禁为少年,确实有些过分。 过分得让自己嫉妒。 妇人恍然惊醒,似是没听到江照月的话,问道:“你说那少年赢了那许多会子,也算是腰缠万贯了,会不会就此堕落,跑到西子湖畔夜夜笙歌?” 江照月无语。 感情您根本没在意朝堂谏言啊,苦笑道:“不好说,任何人一夜暴富,都很可能放纵自己。” 妇人点点头。 如果这少年真的放纵了他自己,会叫人异常失望。 收回思绪,“朕考考你。” 江照月笑了,“陛下是想说今日之事缘起于何处吧?” 妇人畏寒,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略带玩笑的道:“你且说说看,若是不好,朕罚你半月薪俸。” 然而君无戏言。 江照月只好说出心中所想,“如今临安已无乾王,昔日支持乾王的赵室宗亲几乎尽数倾倒向太子赵愭,开春之后太子殿下就十五岁,按说可以纳娶了,前几日清河崔氏也在全力推动此事,等太子成婚,想必就是正大光明的要求参政甚至分政。” 江照月见妇人没有打断自己,显然被自己说中了,于是继续说道:“但赵室和王琨知晓,陛下绝对不会轻易让赵愭分政来掣肘您,所以他们需要在某一件事上做文章,让陛下您不得不退步,恰好出了个两次宫禁夜开的事情,自然被狼狗们嗅着了血腥味。” 妇人笑了,很是满意,说了句朕为天子,乃是这世间真龙,岂惧身边卧豺狼。 说完后意味深长的盯了一眼江照月。 转身回殿处理折子。 被妇人看了一眼,又意有所指的话,如破开了江照月心中的堤坝,这位凤梧局女才子瞬间浑身冰凉,脸色苍白到极点,许久之后才缓缓回身看着坐在那里认真批复折子的女帝。 心中涌起绝望。 原来陛下您已经知晓了啊…… 江照月何等聪慧,哪能会不知道,显然是有人故意让自己暴露。 望向西方。 江照月已是泪如婆娑,先生,你竟心狠于此。 先前为了让宋词以太子储妃身份进入东宫,不惜杀了宋词的养父母,如今你目的即将达成,便连这点希望也不留给我了么? 我只是想留在她身边,陪着她老陪着她死去而已啊。 脸上刺青,已在大内秘药下尽数褪去,但罪女江照月长于掖庭局,却是永远也抹不掉的印记,没有先生,我便永远只是个受人欺凌读不得诗书的宫女。 我的一切是你给的。 所以先生,我不怪你,你有资格收回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我的命。 从殿门到书桌有多远? 不远。 也许只需要几个呼吸。 但在江照月的眼里,明明从阶上到书桌前只有三五丈,却感觉距离了千万里,那么远那么远,也许今生都再也走不到那张书桌前了。 也不知道怎么走了过去,江照月默默的跪下。 妇人头也不抬。 江照月泪水无声而下,许久才抬头看了一眼认真批复折子的陛下,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默然起身,转身离开。 直到江照月消失在院子里,妇人才抬起头。 以前确实没想过,你会是别人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 所以前几日,才将春秋院从你手上交给了薛盛唐。 那日夕照山一战,岳平川借赵骊之槊撞塌黑衣文人的精舍,让这位闲安王爷的谋臣曝露在南北镇抚司的眼里。 其后,南北镇抚司清查废墟,找到了几封信卷。 其上的内容皆我和出自垂拱殿的旨意有关,再查证笔迹,那个给黑衣文人通信的人便水落石出。 那位黑衣文人走得并不匆忙。 能从城门皆闭的临安城逃出去,实力确实有些匪夷所思,如此高深之人,又怎么会落下这等重要的证据,显然他是故意要让自己看见。 他是要借自己之手杀了你。 当他出现在朕眼前,再细细调查,很多事情便水落石出,当初的太子储妃张绿水,亦是黑衣文人的棋子,恐怕张绿水养父母之死,也是黑衣文人的手笔。 此人,朕之大患。 所以才对他去辅佐赵长衣充满忧虑。 妇人忽然轻柔笑了句。 傻丫头啊。 江照月失神落魄的出了垂拱殿,绕过重重殿宇,也不知道怎么走回到自己的精细院子,只是觉得这天好冷。 高空,一只海东青从天而落,站在江照月肩膀上,啾啾而鸣。 江照月浑浑噩噩的走进卧室。 找出一枚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青花小瓷瓶,凄然苦笑,看着肩头的海东青,轻声喃语,再见了先生,从今往后,照月不再欠你,又望向垂拱殿方向,欲言又止。 再见了陛下。 瓷瓶接口,便要一饮而尽。 嗡! 两声闷响同时响起,两道黑影破窗,却是两枚羽箭。 一箭破瓶。 一箭直接将海东青钉杀在墙上。 一身大红袍的老貂寺薛盛唐推门走了进来,温和的笑道:“照月姑娘何必想不通,陛下没有要你死的意思。”看了看那只海东青的尸首,很满意自己的箭法,“以后还是别养海东青了。” 江照月愕然。 老貂寺放下手中长弓,自顾自在桌子旁坐下,意味深长的说,陛下说了,照月姑娘你今后还是凤梧局昭命司使,望你能和柳隐姑娘一起,共辅陛下。 江照月再也控制不住,转身扑倒在床上,哭得伤心欲绝。 等她清醒过来,老貂寺已经离开。 还要奉旨处理一批人,陛下曾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人,大内皇宫绝对不允许再存在一个和黑衣文人有任何牵扯的线人,连根拔除! 从地狱门口回来的凤梧局才女,默然起身,收拾了地上的瓷瓶碎片,又来到墙前,看着被钉杀的海东青,思忖良久,取下尸首来到院子里。 挖了个坑放进去,一捧一捧的放入泥土。 再见。 和过去说再见。 世间再无罪女江照月,亦再无先生之徒江照月。 世间只有一个江照月。 陛下之凤梧局昭命司使江照月。 葬了海东青。 江照月回身进屋,净手后坐在梳妆台前补了妆,出门时,忽然发现天空那么蓝,空气那么清新。 今年的冬至真温暖。 女子对天一笑,走向垂拱殿,脚步轻快而雀跃。 罪女江照月已新生。 然而这一日,大内皇宫处处起血腥,当年旧人被清算不少,一时间人心惶惶。 257章 好大的手笔 李汝鱼感觉不好。 冬至后,夕照山下周围忽然多了些无所事事闲逛的人,看似着寻常百姓的长衫,可皆是手脚干练目露精光。 就差没在额头写上我们要给你点颜色看了。 李汝鱼无所畏惧。 依然读书练剑,提升自己。 这一日正午时分,有人联袂而至。 让李汝鱼大感意外,甚至于那些暗怀鬼胎的人也吃了一惊,不明所以。 来人是当朝吏部尚书谢琅,以及有副相公之称的参知政事谢韵,皆是在大凉官场上有着陈郡双璧的朝堂重臣。 谢韵再上一步便是左右相公。 而谢琅短期内看似不能问鼎相位,但他坐在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天下所有官员的考核升迁,十有七八都绕不开吏部。 其重要影响力丝毫不亚于谢韵。 这样两个人来拜访李汝鱼,着实让人有些想不明白。 两位老人和李汝鱼在一起吃了顿便饭,当然,做饭的还是一起前来的婶儿谢纯甄,其后又在院子里坐而论道。 最后李汝鱼写了两幅行书送与两位老人,让这对陈郡双璧喜出往外。 越发喜欢这孩子。 等人走后,李汝鱼看了一眼那些人,暗暗凛然。 今日谢琅和谢韵的拜访显然并不是心血来潮,应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有人要对自己下手,所以他们来此,不啻于告诉暗中之人。 李汝鱼和陈郡谢氏关系匪浅,可要掂量一番。 哪怕是相公,也得考虑一下得罪陈郡双璧的后果。 李汝鱼忽觉一阵暖心。 大内皇城的女帝知晓陈郡双璧拜访过李汝鱼后,知晓这其中的曲折,谢琅对李汝鱼的喜爱,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但参知政事谢韵此行就值得揣摩了。 天下人皆知李汝鱼是自己要大力培养的一柄剑。 有远见的人亦知道自己有弱世家的打算。 谢韵能看不出? 所以他这个拜访一方面是拉拢谢琅,另一方面也是为将来未雨绸缪,万一真的弱世家了,因李汝鱼之故,加上谢家晚溪,自己或多或少会对陈郡谢氏留情。 在家族未来面前,谢韵果断选择站在了相公王琨的对立面,不得不说,这人天生善于仕途,政治嗅觉极其敏锐。 将来的相位他必然要问鼎左右之一。 得到消息的王琨坐不住了。 这位铁血相公匆匆出门,也不顾及避嫌,径直到了威盛路,去拜访枢密院狄相公。 狄相公正在看书,知悉王琨来拜访,很是意外,迎了王琨到中堂坐下,等奴仆奉茶之后笑道:“不知道王相公拜访有何指教?” 王琨并没有开门见山,先问了一句:“狄相公,依你之见,岳家新王岳单何时会反?” 岳单,岳家三世子之名。 狄相公讶然,倒也没藏私,酝酿了一阵,才道:“反不了。” 王琨不解。 狄相公便继续道:“陛下既然知道他是异人,还敢让他世袭罔替,你觉得是陛下疯了,还是岳家新王疯了?” 王琨心中一沉,“可镇北军终究在岳单手中。” 狄相公摇头,“你忘了,北蛮还有个赵飒,如果岳单真的反大凉,你觉得赵飒会看着他肆虐赵室的江山,北蛮雄主也会很乐意趁机铁骑南下捞一点好处。” 腹背夹击,岳单力盖山河也得死。 赵飒不是等闲人物。 而临安,有我狄某在,又何惧岳单。 王琨沉默了一阵,“狄相公别忘了,闲安王爷去了广西,如今西军的态势诡异,既不反,也不和临安联系,我估摸着,赵长衣或许已经和广南西路宣抚使西军统率赵镇达成了默契。” 狄相公怔了下,“王相公的意思,闲安王爷会反大凉?” 这……不可能吧。 女帝明显是要将皇位传给他,他有什么理由要反大凉。 王琨依然沉默许久,才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狄相公备受陛下器重,难道陛下从没透露过,有怀疑过闲安王爷么,难道你也从没怀疑过么?” 狄相公震惊莫名,“你是说……” 王琨点头。 天下人皆可为异人,既然乾王赵骊是异人,坤王赵飒是异人,那么有什么理由不怀疑赵长衣是异人? 甚至于连女帝也有是异人的可能。 王琨心中也在腹诽,说不准你狄相公也是一位异人。 狄相公坐不住了,“如果真如王相公所说,那么先安王爷若是反了大凉也不足为奇,毕竟我归来临安后,听说了那黑衣文人的事情,手段通天,不仅掌控了青龙会,听说还在大内安插了棋子,也不知道拔除没有。” 王琨笑了,目的已达到,这才不露声色的抛出今日主旨:“所以,临安不能乱啊。” 狄相公点头,“确实如此。” 王琨继续道:“可如今陛下两次宫禁夜开为一少年,民间传言简直秽不可闻,不仅损了皇室颜面,也乱了天下民心,狄相公觉得能如此纵容么?” 狄相公心中骤然雪亮。 原来他今日来竟是为了这件事,是想利用自己一起对付那少年,再逼迫女帝退步让赵愭大婚之后开始参政。 但又不得不说,王琨说得在理。 女帝和李汝鱼之间的事情,确实影响深远,很可能让陛下蒙上一个荒淫君王的恶名。 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需要狄某做什么?” 王琨大喜,深呼吸一口气,“今日参知政事谢韵和吏部尚书谢琅已经去拜访过那少年,我先前本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杀了那少年一刀两断,但随着陈郡双璧这一手,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强如铁血相公,也不愿意彻底开罪陈郡双璧。 狄相公好歹是位儒将,焉能不懂王琨的想法,点头道:“那少年也是无辜,这件事其实只需要断了民间的流言便可。” 王琨摇头,“流言可断,但架不住咱们的陛下任性。” 狄相公沉吟半晌,“那依王相公的意思?” 王琨轻笑,话落石破天惊,“让李汝鱼外地出仕,同时储君参政,掣肘陛下一二,再让储君之母,顺宗陛下之西皇后掌内侍省,行事监督之权。” 狄相公震惊莫名。 好大的手笔! 许久才道:“储君参政可行,但让西皇后掌内侍省不妥。” 王琨大喜,自己没有看错这位大凉重器,他之忠心是对于大凉皇室,而非女帝一人,在他眼里,储君参政并非是针对女帝,而是对天下有益的事情。 笑道:“狄相公明辨,大善!” 狄相公笑而不语,直到王琨离去后才长身而起,面容不屑,自语,我狄某岂是你王琨可利用,陛下又怎么不知道你王琨的狼子野心。 徒做那跳梁小丑耳。 258章 建康有位圣贤,画马而渡河 女帝同意了太子赵愭的婚事。 又有枢密院某位不要命的武将奏折说太子既然将大婚,亦可参政而练达其身,女帝罕见的没有驳回,只是留中不发。 毕竟这位武将是枢相公门生。 这是个信号! 临安朝野里,那些原本要抓着宫禁夜开做文章的人倏然就偃旗息鼓了。 目的已达到,再过分便会引起女帝强势反弹。 其后,经一位尚书省臣子举荐,陛下恩准,吏部批复的任职书送递到夕照山下小院里,北镇抚司总领北卫二所的百户、翰林院书待诏李汝鱼,赴职地方。 任职建康府上元县县令,并领北镇抚司建康府所在的南卫四所。 不算升迁。 毕竟李汝鱼北镇抚司百户官职是正六品,上元县县令,顶天也就是个七品。 但领南卫四所却是个极其重要的职责,整个建康府的北镇抚司缇骑,都将归属李汝鱼提辖,这个身份,哪怕是建康府知府也得礼敬七分——至少章程上如此。 接到任职书后,李汝鱼略有忧郁,因出仕会和小小错过。 傍晚时分,从大内点卯后回家的柳隐顺路来了夕照山下,这位无盐才女带着女帝的一些意思前来,倒也没生分,很是愉快的接受了李汝鱼的晚膳邀请。 饭后,柳隐温婉而坐,轻声道:“陛下力扛重压,让江照月出仕地方了,因太子即将参政,赵室和王琨等朝臣最后让步,同意了这件事。” 局外的博弈则是世家之争。 陛下让江照月出仕,自然吸引了天下锋芒,接下来的大事很可能是围绕江照月的地方政绩展开,而陛下欲弱世家的计划只能无限延后。 李汝鱼不做声,那妇人真的要做成让女子仕朝堂的壮举,为何不等到弱了世家后再推进? 柳隐又到:“陛下让妾身带几句话。” 李汝鱼点头,“请说。” “让你去建康府任县令,并领南卫四所,皆是陛下的意思。” 李汝鱼沉默不语。 终究不高兴,本来年后就可以和小小再相聚了。 柳隐苦笑不得,“不用担心,大凉地方官员的任命书会以公事文的形式,传告天下各地官府,所以你家那位晚溪丫头大概会去建康府找你。” 李汝鱼大喜,难掩少年心。 柳隐有些羡慕,何曾时候,自己也有过如此懵懂之情,然而无人怜。 “陛下之所以同意你出仕地方,其实是借机让你去建康。实则上尚书省王琨之流举荐的广南东路的潮州惠州等偏僻之地,你可知道为何?” 李汝鱼摇头。 柳隐低声道:“建康那边传来消息,出现了一位异人,很可能为圣贤。” 李汝鱼震惊莫名,“圣贤?” 开封汴河畔有位圣人化身草冢天生异象犹在眼前,建康府这位圣贤又有何等手笔? 柳隐点头,“十有八九,毕竟建康府传来的消息,这位圣贤画笔落下便生异象,画人则舞画鸟砸飞,甚至画马渡河,简直匪夷所思到了极点。如果那位异人真是圣贤,南北镇抚司都拿他莫可奈何,况且诛杀圣贤,对于天下异人而言太过霸道。” 连圣贤都杀,异人谁不自危? “所以?” “陛下的意思,是杀是奉,是请是逐,你看着办。” 李汝鱼叹了口气,杀不得,那当尊神供奉起来罢,毕竟大凉天下也需要圣贤。 正如那先贤范文正公。 第二日,李汝鱼一个人出城,怀揣吏部和北镇抚司的公事文,于寒风中奔赴建康府任职。 摘星台上,有个面色苍白身子孱弱的女子望北方。 女子再无妖媚,惓惓自语,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陪我顾星辰,无人醒我茶已冷,回首向来萧瑟时,无人等在灯火阑珊处。 女子无声而泪。 垂拱殿里,妇人问取代江照月负责部分近身事宜的薛盛唐,“王妃可好?” 薛盛唐摇头,欲言又止。 “说罢。” “行尸走肉无异。” 妇人叹了口气,已心死的她,何日才能走出来,如此下去,必然会郁郁而终。 纣王既死,妲己能活? 但妇人叹气尚有他事,今日才得知,王琨也已知晓建康有位圣贤异人的事情。 同日,凤梧局昭命司使江照月奉旨出京,前往江陵府辖境内任一知州,开创女子出仕地方的先例,在天下引起哗然大波。 一介女流,竟任一知州。 在大内凤梧局为陛下办些近身事便好,到地方处理政事,怕不是贻笑大方。 人皆等着看女帝笑话。 …… …… 开封城外汴河畔,有个白衣少年负手而行,身后无一人。 少年白衣绣蟒。 袖间戴缟麻,依然在守孝。 十六岁的岳单,如今已是北方定鼎的王爷,可他心中知晓,这个王爷之位并不稳妥,先前被女帝逼着杀了独孤鹫满府,已让镇北军心泛散了不少。 不说那些当年和孤独鹫交好,又或者是从独孤鹫帐下走出来的老将,就是忠于父王的旧将,亦对自己难生忠心。 想要彻底清除掉这一批人,没有三五年难行。 所以自己需要谋臣。 一位可媲美那黑衣文人般的谋臣。 而汴河之畔,自己曾亲眼目睹一位圣人天生异象而化草冢,他若为谋,何愁之有。 信步拾遗而至回龙湾。 汴河之水滚滚而下一去不复返,草冢犹在。 岳单站在丈外,恭谨执礼,“先生尚好否。” 草冢无声。 岳单也不失落,轻声道:“如今天下局势骤乱,西军去向不定,大理蠢蠢欲动,北蛮伺机而动,镇北军军心不稳,稍有不慎,便将是天下群起纷争的大乱之世,届时百万民将受战乱之苦,先生忍心视之?” 有风徐来。 草冢里似有叹息声。 岳单大喜,道:“先生为圣人,眼中当有天下黎民,愿请先生出庐,助我定北,让这天下百万民免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战火之苦。” 风依然,草冢却再无动静。 岳单等了很久,只能叹气,“过些日子再来看先生。” 落寞的回到开封王府。 却有心腹来报,“王爷,那个算命先生跑了?” 岳单一惊,“怎的让他跑了,给我追!” 心腹苦笑,“追不上,全城悄然搜查也不见踪影,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估计早出城了。” 岳单仰天长叹。 草冢圣人不出山,算命先生落跑,难道天下人都不看好我岳单么。 我不服! 259章 闲安王爷好人妻(二合一4000字) 开封城外数百里处,背负“相天面地”卦旗的算命汉子优哉游哉而南下,手上拿着几个烧饼,吃得个不亦乐乎。 汉子话多。 “唉,这才享受了几天好日子,又要东奔西跑四处流浪了啊,这辈子真是穷苦命,早知今日,当年何苦要做这一行当,真是自作孽啊。” “还是岳王爷好,管吃管喝还有丫鬟奴仆,可惜啊,短命了。” “你要是不去临安,在开封的话,我倒是能帮你一二,可在临安,那地方我可不敢去,指不准就被那妇人给抓了起来。” 汉子拈指如飞算了算,“似乎被妇人豢养的异人不少了哇,嗯,竟有一方霸主?落得个被豢养下场,也是凄凉。” “罢了罢了,我还是自在逍遥罢,去看看建康府的少年,顺便看看那位圣贤老爷,毕竟圣贤嘛,汴河畔的圣人可不杂的,私心太重。” 汉子愉快的走着,又道:“可惜你岳单不是岳平川,你若是岳平川,我还真不介意留在临安助你,虽然不能让你沙场无敌,但帮你看个天命定下战事吉凶还是可以的。” “所以啊,福祸天定,人何徒争,你这个新王爷啊,且行且珍惜,就愿你能找到那个女子罢,也是桩美事不是,不负再世为人的大好机缘。” 旋即又道:“也不对,那少年可是为他自己争了个大大的福缘。” 杀赵骊,对于这方天下而言,间接里活下无数世人,此等福缘,为那少年身上所负的如鱼紫气,带来不少天下气运。 亦算是天命罢。 若少年能在建康府得到那位圣贤庇佑? 算命汉子又算了一番。 顿时大惊:“乖乖不得了,这少年遮莫是下一个岳精忠,或是春秋霸主?” …… …… 柳州,鱼峰山下的徐府,随着徐继业身死,徐继祖在外领兵,原本诸事皆由大小姐徐秋雅说了算,不过徐秋雅死在了赘婿柳向阳刀下,徐府便由徐秋雅的堂兄,徐晓岚之子徐丰接了过来。 徐秋雅那个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儿子徐仲永,近来文采大彰,俨然有神童之名,被送到城外数十里凤凰山中的凤凰书院,师从大儒而求学。 但如今府中人依然不少。 徐继祖的一正妻两平妻以及几位小妾,因先前战事缘故皆回了柳州。 鱼峰山下,偌大的庄园中,屋宇鳞次栉比,假山流水殇殇,富贵豪华不输临安官宦,柳州徐家虽然没落,可底蕴多多少少犹存。 庄园之外,有数百披甲壮士,执刀按剑拱卫。 本是属于徐秋雅的院落,被修葺一新后,住进了一位临安来的贵人。 黑衣文人在青衣唐诗引路下,走进院落,随意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咳嗽了一声。 房间里的声音曳然而至。 过不得片刻,一位身穿蟒服的男子笑盈盈的出来,笑容刻薄,一定也没有被撞破好事的尴尬,“先生来了?” 房间里,有个妖娆人妻赤条条的缩在被窝里,不敢发出丝微声音。 青衣唐诗看赵长衣的眼神,不无不屑。 黑衣文人面无表情,“殿下还是收敛着些好,徐继祖那位小妾虽然妖娆丰满,有着男人最喜之身姿,但若恼了徐继祖,可不是好事,须知摧山卒依然在他手上。” 赵长衣不在意的道:“他若是愿意为了一个随时可弃的小妾和我翻脸,那他就不是徐继祖了。” 青衣唐诗怒其不争,“不是有徐秋歌给你暖床么?” 赵长衣干笑,露出一个男人才懂的神情。 总要换换口味嘛。 黑衣文人没有在意此事,大男人天下事,男女之事不入眼耳,道:“赵镇依然犹豫不定,想据西军待价而沽,那么你呢。” 赵长衣收敛笑意,正容道:“难道真要反了陛下?” 黑衣文人不做声。 赵长衣便苦笑,“好吧,先生知我心,临安那边赵愭大婚之后就将参政,其后便是分政,最后指不准陛下就会被逼禅位,而赵镇显然是不会轻易被我说服归服大凉,这样的话,我这个王爷的下场将极其凄凉。” 谁叫自己母亲是位女伎,而且还是位有异人嫌疑的千古名伎。 赵室岂会将江山交给自己。 所以自己的出路已经无多,仅剩下一两条。 很重要的一点:因为女帝对自己失望。 自己和先生在一起,却一直隐瞒着她,而且先生还在她身边安插了江照月这枚棋子,所以她才会同意让赵愭参政。 恐怕她现在也不在意自己反不反大凉了。 但真正的原因? 赵长衣当然不会说。 可他不说,黑衣文人会说,“等赵愭分政王琨当道,你这位殿下纵然平叛有功,恐怕也逃不了南北镇抚司的彻查——无论你是否是异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用异人之名来除掉你这位王爷再合适不过。届时,殿下要和赵骊、赵飒一样么?” 赵长衣许久才讷讷的道:“如此,先和段威谈谈?” 段威,便是率大理三千精锐和赵镇勾结,杀了同知枢密院事苏长今及大凉五百铁骑的大理段氏将军,一个不会武功的将军,如今也在柳州,甚至于西军统帅广西南路宣抚使赵镇如今也在柳州。 三方势力各有算盘,很难真正的一心。 而自己如果真反大凉,不仅需要赵镇的全力支持,也需要得到大理年轻皇帝段道隆的盟约,如此才能如后顾之忧。 但总感觉,北方的岳单不反,自己先反了有些不妥。 难道不应该等岳单和临安那边两败俱伤之后,自己再收收渔翁之利么,毕竟岳单虽有镇北军,可临安有禁军,还有枢相公。 从兵力财力上来看,临安都更有优势。 所以岳单和自己,谁先反大凉谁吃亏,便宜了对方。 黑衣文人默然不语,许久才说了句不反亦可,先和赵镇、段道隆结下盟约,据广西而王,静待时机。 说完起身。 出了门时唐诗轻声问道:“先生,一直以来,赵长衣都不是很信任咱们,他真的是异人吗?” 黑衣文人摇头,“基本可以断定不是异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出身和经历,雕刻出了他多疑和自私的性格,走到今天这一步,别说咱们,就是临安女帝,从他手中夺过李汝鱼这柄剑后,也便失去了他的信任。” 哪有那么多异人。 毕竟赵长衣曾经有一段凄凉的幼年生活,经受过太多的欺骗、欺凌和背叛,他最后的一点纯真初心,大概都在那对唯一对他好过的老夫妻死后泯灭殆尽。 这位闲安王爷啊……也个可怜人儿。 唐诗又问道:“那他为何好人妻?” 黑衣文人沉默了一阵,“你大姐青龙会调查出来的资料,赵长衣流落民间时,为了活下去,夜里也曾翻墙越房,曾经目睹过某对夫妻房事,最后被发现落荒而逃,又自幼缺乏父母之爱,据说曾经被一个颇有姿色,本是女伎从良的寡妇收养过一段时间,也许受此影响罢。” 年幼便目睹成熟男女房事,缺乏母爱,最重要一点,曾和女伎寡妇生活过一段日子,只怕那段日子里没少看见寡妇的旖旎风光,甚至发生了些艳事也说不准。 毕竟女伎出身的寡妇,在男女之事上的风韵,足以在初尝情事的少年心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食过其中髓,焉能忘其美? 如此多的因素影响,赵长衣能不对熟妇有着特殊的嗜好? 实际上几个男人不好人妻? 成熟而风韵无边的人妻,在床笫上放得足够开,便能做出许多娇羞事,亦能盛放更多姿态,足以让男人欲仙欲死,远不是青涩女子可以媲美的。 赵长衣目送,许久才叹口气,先生,你欲逼我反大凉,究竟为了什么? 旋即笑了起来。 我赵长衣又岂会被你利用? 笑话。 天下人皆不可负我! 世人笑我自私又何妨,成王败寇,只有胜者才能永远被青史铭记。 赵长衣哂笑一声,且再看局势罢。 若真的反了,有何不可? 忽然打了个寒噤,想起了房间里还有位妖娆人妻赤条条的等自己,但赵长衣却没了性趣,沉吟半响,转身走向另外一座别院。 这里是柳州徐家,虽然如今主事人是徐晓岚之子徐丰,但徐秋歌曾是乾王侧妃,如今和闲安王爷赵长衣搅和在一起,其家族地位并没有因为乾王赵骊的死而受到影响。 反而大幅提升。 偌大的徐家,除了徐丰之外,便数这位女子说话分量最重。 如今她便住在徐秋雅当年的院子里。 徐秋歌双手挽袖,站在院墙前看着一株梅花开,思绪飘远,眸子里的梅花树下,似有个白衣青年站在那里,笑若春风。 最是动人处,当是眉角那处龙走蛇的黑痕,男人风采睥睨。 徐秋歌喟然叹了口气。 回不去了。 转身看着安静等着赵长衣,笑道:“王爷不是在和那浪蹄子翻云覆雨么,怎的有闲心到妾身这小院来?” 赵长衣一脸世故笑意,“此等庸脂俗粉怎比得上秋侧妃。” 徐秋歌哦了一声,在临安走了一遭,太明白女人对于权势男人的作用,大多时候不过是用来发泄的工具罢了。 赵长衣比之赵骊能好到哪里去? 从临安郊区控制了自己和沈望曙后当夜,这位王爷便钻进了自己的床帏,雄风倒是不输赵骊,可总感觉自己在他眼里,和一堆枯骨没甚两样。 笑了笑,“是被先生斥责了?” 这一路西来,徐秋歌看明白了一件事:赵长衣几位忌惮那眼瞎的黑衣文人,不仅仅是因为黑衣文人掌控着青龙会的缘故。 还有更深的自己看不明白的原因。 黑衣文人着实深不可测。 赵长衣沉默不语,忽然换了个话锋,“他如何?” 徐秋歌笑了,“有那位圣手在,只要王爷不想让他醒来,他便永远不会醒来,身体也会一天天长大,不会就此萎缩而死。” 沈望曙真心可怜。 刚逃出赵骊的魔掌,又被赵长衣拿下。 而且看这架势,赵长衣很可能效仿赵骊,用沈望曙这个异人养药,将来能用这枚药断惊雷。 但这并非说明赵长衣是异人。 只能说,赵长衣大概需要沈望曙来为某一位异人断惊雷。 赵长衣笑了笑,认真的说道:“如果有一天,我能用沈望曙帮你燕狂徒断了惊雷,侧妃能否说动徐家伯父,让他所率摧山卒投诚于我?” 徐秋歌愣了下。 赵长衣知道这个女人心动了,毕竟燕狂徒是她唯一动过心的男人。 继续添油加醋,“也许你不看好我,觉得偏安广西大概迟早难逃被临安剿灭的结局,但世事无绝对,开封新王岳单如今吸引了临安目光,只要西军不异动,临安短期内不会对广西这边用兵,若再得大理年轻皇帝段道隆之盟,大事可期。” “届时,徐家便可成从龙功臣,而我可以许诺徐侧妃:我若坐临安你必将得一皇后之位。至于徐家能否就此富甲万世,得看你的手段了。” 手段两字很有意境。 赵长衣戏谑的看着徐秋歌的酥胸,目光落到小腹下,笑容很刻薄,“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名器层峦叠嶂,谁不喜欢? 徐秋歌没有被忽悠,抛出一个难题:“若那一日,妾身依然和燕狂徒藕断丝连,你已为帝,会纵容妾身如此荒唐?” 赵长衣的笑意越发刻薄,“若没有到那一日还不能让你倾心于我的信心,你觉得我会提出这个建议么?” 徐秋歌默然不语。 其实,从各方面来说,赵长衣真的不输燕狂徒。 赵长衣却懂了,上前几步将徐秋歌揽在怀里,“外面冷,去里面躲寒风罢。” 徐秋歌欲拒还羞。 260章 大令的底气(二合一4000字) 李汝鱼赴任上元县大令,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位有可能是圣贤的异人,至于找到之后怎么办,女帝没说,李汝鱼也只能见机行事。 到上元县,先赴地方政务的职,其后再到北镇抚司南卫四所上任。 到任第一日,先和众多的同僚开个见面会,传达中央旨意,大家亲切会谈,共谋油盐菜米的富贵事…… 是以在上元城外被县主簿和县尉迎到后,李凤梧便吩咐下去,请所有人等全数到县衙点卯,大家彼此认识下,活络下工作氛围。 按说,建康府的几位大佬也该意思着来迎接一下李汝鱼,不说出城十里,好歹也应该出个城门。 然而并没有。 除了县衙,府治那边根本没人来。 显然建康府治的诸位高官,对李汝鱼的赴任有着不同寻常的政治嗅觉,李汝鱼心知肚明,建康知府可是铁血相公王琨的门生,能喜欢自己才叫怪事。 上元县主簿名叫黄宝衣,却不是个女子,而是个老酸儒,喜好作词,也曾有几首惊艳了建康的好词,尤其是前一段日子写了首《减字木兰花》,着实惊艳。 只不过这位主簿对此很平淡,但有人赞溢便自嘲的说一句小词不值一提耳。 这位酸儒喜欢穿一身黑色的破旧长衫,站在一大堆县衙官吏里,着实有点独立特行,好在还有人陪他——李汝鱼也不喜穿官服。 未几功夫,县衙官、胥吏、教谕、讲习和衙役,除去有事回了老家的典吏,尽数到齐。 县尉姓房,在家里拍行十三,又名房十三,年纪不大,三十出头,有些拳脚功夫,据说腿法很不错,好客善医,尤其是跌打损伤方面颇有见解,在建康府有侠义之名。 教谕是个老学究,据说是嘉定二年的同进士,是本地一个小士族的话事人。 三班衙役共二十四人。 至于门子、马夫、轿夫、伞扇夫、灯夫、库卒、仓夫以及衙役手下那些没有编制的临时工“白衙”,就没资格来参加了。 当看到年轻的县老爷,都吃惊得不要不要的。 这新任县令好是年轻。 没及冠吧……听说是艺科进士,还挂着北镇抚司百户的官衔,一看来建康府就是要做大事的人。 尤其是教谕,心中越发凄凉。 自己而立之年后却连贡士都没考中,这新任县老爷未及冠便考了个艺科进士,听说还是书道榜首,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若是寻常人,第一次赴任总会有点紧张。 实际上很多文官第一次赴任,总会被下属吃得死死的,毕竟理想和现实差距很大。 但李汝鱼是谁。 春风关杀过徐继祖,观渔城怼过赵飒,夕照山下一剑戳死了赵骊,怎会在这种毛毛雨场合下紧张,咳嗽一声,道:“今后大家份属同僚,理当齐心协力,共营本县事务,不致辜负朝廷栽培。” 又道:“大家或已知晓,我还衔领他职,所以今后县衙诸事,还要多多仰仗黄主簿和房县尉,若是有事,可先行决断。” 黄宝衣和房十三对视一眼,大喜过望。 两人先前接到吏部文书时,都很诧异,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担任一县之令,能干什么,怕不是要把县衙搅成一堆狗屎。 不曾想这少年一来便放权。 主簿黄宝衣立即道:“我等愿遵大令之言,兢业公事。” 李凤梧点点头,这个主簿是个明白人,道:“有黄主簿此言,我就放心多了,诸位也不必拘束行事,皆按前例,若有不妥,我自会提出。” 这就是告诉你们,之前怎么来就怎么来。 不过李汝鱼并不是傻子,底层官僚的黑暗多了去,自己既然任了知县,好歹在任内要清白一些。 又道:“以往若有腌臜事,我可既往不咎,若再犯休怪我无情!” 放权是一回事,敲打还是不能少。 既然为任一方父母官,总不能混吃等死,但读书和做官完全是两回事,别说艺科进士,就是一甲进士泯然众人的多了去。 众人心头暗凛,这位少年县令不像个雏儿呐。 大多还是不以为然。 到上元来当县令知县的人多了去,又有几个是清白着屁股走的,哪个不是吃得油光满面高高兴兴离开的。 待众人散去,李汝鱼换了大令官服,出县衙直奔府治。 待李汝鱼出门后,在县衙公办的黄宝衣和房十三放下手中事,手眼灵活的衙役为两人倒了茶,黄宝衣喝了口茶,龇牙,“如何?” 房十三沉默了一阵,拿捏了用词,轻声道:“看其举动,似乎侧重北镇抚司,县令只是挂职方便他行动罢。” 黄宝衣颔首,“那韩知府那边?” 房十三苦笑,“神仙打架小人遭殃,你我这等不入流的官吏,还能怎样。” 只能随波逐流。 黄宝衣思忖了一阵,“其实我倒是觉得,这少年毕竟是北镇抚司的红人,很可能让韩知府阴沟里翻船,所以……” 房十三许久不言语,良久才道:“都在说建康府有位异人,是圣贤之人,可这人究竟在哪里?” 韩知府在找,北镇抚司南卫四所一直在找。 可是都没人能找到。 甚至连是谁说建康府有异人为圣贤的始作俑者都没找到,简直诡异到极点。 如今临安女帝更是让李汝鱼前来。 房十三府上有不少游历江湖的游侠儿清客,比黄宝衣知道更多隐秘事情,比如这个李汝鱼,不仅在春风关杀了一位知州,在观渔城立下大功,更是在临安杀了乾王赵骊。 这些都不可怕。 可怕是这少年在夕照山下读书,竟然差点有成为文墨圣贤的节奏,但这并不是少年最神奇的地方——真正神奇的是少年在观渔城雷劈不死。 少年是异人否? 无人知晓,但从女帝对他的态度看,少年恐怕比北镇抚司那个持剔骨刀的酷吏来臣俊更为恐怖,很可能真会成为女帝手中最为锋利的屠刀。 如果女帝陛下再得一圣贤文人,对大凉天下有何等影响? 只怕很可能会改变文武并盛的局面。 大凉现在不需要一位圣贤,需要的是能让镇北军不反,能让西军臣服的政治谋略家,或者说是如狄相公那般的盖世儒将。 内忧外患尚在,文武并盛的局面绝对不能打破。 强兵,或者盛文,都是畸形,不可取。 房十三望着外面,雪云怒号。 建康府要变天了。 建康府归属江南东路,在大燕之前叫金陵城,一直到大燕亡朝,太祖朝内改名建康府,设府治,成为江南东路府治。 其繁华比之地域上毗邻的淮南东路府治扬州更胜一筹。 毕竟是南北之间的枢纽城市。 但建康府地位尴尬。 虽然是江南东路路治,但距离临安和扬州不远。 对于建康府诸多官吏而言,建康府的尴尬地位也不是坏事,头顶上虽然有一堆的宣抚使、制置使、安抚使、招抚使、招讨使、镇抚使之流指手画脚,但因距离临安过近,毕竟还容易上达天听,是以倒是个仕途升迁的好地方。 建康府治坐落在秦淮之北,离文庙不远。 布局十分工整,总体呈长方形分布,最中间的是设厅,前面是戒石厅,右边是清心堂,南面是仪门,由左右修廊相连。 清心堂之后是忠实不欺堂,其堂名的意义是告诫一府长官,不可欺上瞒下。 忠实不欺堂后是静得堂,左边是玉麟堂,再左是锦绣堂,锦绣堂的上方则是忠勤楼,忠勤楼是府治大佬们办公的场所。 忠实不欺堂右边则是西厅,则是各种政务办公场所。 李汝鱼进得府治。 左剑右刀,穿的官服不是大令官服,而是北镇抚司的百户官服,暖黄打底,白色缝边,红色飞鱼竟有几分蟒蛇霸气,再绣如水浪的青色走云。 北镇抚司的煞气油然而生。 此前也曾闹过笑话,北镇抚司初建时,赵信着了飞鱼服,被老相公柳正清看见,参了他一个僭越罪名,说你一个三四品官员,何敢穿蟒服? 倒也不怪柳正清老眼昏花,确实有些难以分辨,飞鱼,本就类蟒。 好在并非所有飞鱼服皆如此。 有门子前去通报,李汝鱼一路走入府治,直接前往忠勤楼——作为建康府最大的县令,按说一般是由府治大佬权兼,李汝鱼单任,自然是有点小资格的。 有奴仆捧茶。 茶是好茶,人却未必是好人,水半开不开,泡茶差了些火候。 显然是有意为之。 李汝鱼没有在意细节的刁难,只是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那奴仆,叹了口气,说你能活着真不容易,也不怪你,盛世狗皆如是。 旋即忽然有些黯然。 盛世狗终究能小幸福的活着,乱世人呢? 乱世人不如狗。 盛世多年,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当惜啊……可惜这天下,无数人为一己私利,欲要将女帝打造的盛世推向乱世。 李汝鱼心中憋了一口气。 我愿为女帝安四方! 不为女帝,只为天下,也为了心中的那个豆蔻小萝莉。 等了很久。 久到一些官吏都开始点卯下班,无数官吏离开时,都眼神奇怪的看着李汝鱼,怜悯居多——初到建康任职,便被知府晾了一下午,鬼都知道他日子难过。 不过有远见的人可不会这么认为。 这是女帝和王琨在建康的一次交锋。 韩知府代表王琨。 李汝鱼代表女帝。 谁胜谁负还没见分晓,也许今日李汝鱼受辱,他日便会强势崛起。 建康知府韩某人姗姗出现。 韩知府的大名就是“某人”,出身将门,其祖上出了位人杰,辅助兵神岳精忠收复了半壁山河,也是当年功高盖主的主要武将之一。 韩某人师从相公王琨,科举中第后出仕地方,一路青云,如今已是建康知府,再累积些政绩,大概便要进入临安三省六部等中枢任职。 前途一片耀眼。 这位相公高徒身着知府官袍,神态倨傲的来到忠勤楼大厅,看了一眼李汝鱼,皮笑肉不笑的道了句:“李县令久等了。” 连说句本府公事繁忙的堂面话都省了。 李汝鱼长身而起。 盯着这位意气风华的仕途新贵,回怼了过去,“韩知府也久等了。” 我在等,你何尝不是在等。 韩某人扯了扯脸皮,养气功夫不算好,略有怒意,“那李县令继续等罢!” 也有些头疼。 这个少年真心没有少年的青涩,成熟稳重得不像话,真心怀疑他就是异人——好吧,实际上当今天下,大多知晓李汝鱼事迹的人,都把这个少年当异人看待。 没有我这个知府点头,你在上元县办什么事能顺手,黄宝衣和房十三敢无视我韩某人全力辅助于你?除非这两货不想在建康混下去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实际上韩某人确实很不喜欢李汝鱼,毕竟在他看来,大凉的天下就该交给太子赵愭,而不是一直由女帝把持朝政。 连带着的,自然也不喜欢李汝鱼。 李汝鱼明白这其中的曲折,知道韩某人是在用公职威胁自己,却很是云淡风轻的道了句,说完转身就走。 等了这么久,已经不是找你报道了,而只是想告诉你,我李汝鱼在建康,不会仰你鼻息。 建康知府又怎样? 在我李汝鱼眼里,天下除了女帝,没人能让我低头……然而就是女帝,也是同道者之情,而非君臣之礼。 不知道为什么,李汝鱼对女帝就是生出君王之礼来,似乎还从没下跪过。 当然,也有人能让李汝鱼低头。 谢家晚溪。 还有夫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少年那句话很平淡,却让韩某人气得长眉倒竖。 少年说,我何须等。 说完话的少年扬长而去,竟然没将自己这个封疆大吏放在眼里,简直忍无可忍! 韩某人冷笑连连,我倒要叫你知晓,作为地方父母官,若是政令不通是何等难受,若是得不到本地士族支持,又将是何等的孤立无援! 少年离去后,韩某人逐渐冷静下来,旋即出了一身冷汗。 少年是故意的。 而且李汝鱼知道自己的恩师是王琨,所以他今日来,就没奢望自己会善待他。 李汝鱼在建康的目的是寻找那位有可能是圣贤的异人,然后为女帝所用,而自己也在找这位异人,找到他为己所用,只不曾想还是被恩师知晓了。 在李汝鱼赶到建康之前,恩师王琨的飞鸽传书已经到了。 但自己作为一府知府都找不到,你李汝鱼能找到? 至于北镇抚司南卫四所,已形同虚设。 倒要看看你李汝鱼在建康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窘态,倒要叫你知晓,这大凉天下不仅是女帝说了算,还有相公和士族! 李汝鱼,你会后悔来建康! 这里,将是你仕途的坟场,我韩某人要叫天下人知晓,大凉终究是太子赵愭的! 韩某人笑了。 只是怎么笑,都难以压抑住浑身的冷汗。 少年的那句话,像针一样插进了韩某人的心里,他为什么不等? 底气在哪里? 261章 画道圣贤?神笔? 在偌大的建康找一位异人,何异于大海捞针。 那位圣贤异人曾在建康昙花一现,其后便人间蒸发,南北镇抚司不知道他在何处,建康知府韩某人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李汝鱼奉命而来,更不知晓。 想来也是,若是知晓这位圣贤异人在何处,哪需要自己专程来建康。 李汝鱼来建康途中便在猜测,这位异人会不会像汴河之畔化为草冢的圣人一样,也以某种神奇的手段蛰伏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李汝鱼身为上元县令,住所便在县衙后的大院里。 县衙大院,基本上为当任大令居所,装饰不算豪华,但也绝对不会丢了官府颜面,占地不小,大多是为拖家带口的县令准备。 李汝鱼单身一人,便显得很冷清。 只不过走入院落里,才发现并不冷清,奴仆三四,皆是精壮汉子,又有丫鬟五六人,不乏姿色姣好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让寂寞男子很难控制自己。 李汝鱼只能苦笑。 估计是县衙某些人干的,应该不是黄宝衣,他就是个酸儒,没这么多的官场曲折心思,应该也不是房十三,这人正直。 没过多在意,却之不恭。 若是将奴仆丫鬟打发了去,只怕做这事的人心里难安,人呐,得站在彼此的角度换位思考,世界终究不是以自己为中心。 大概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生活的主角。 吃过晚膳,有人登门拜访。 是统率北镇抚司南卫四所的一位总旗,早些时候,南卫四所原本是由一位百户辖领。后柳向阳在襄阳府杀了一位通判,引发了连锁反应。 赵信被王琨等一众朝臣参得够呛。 不巧的是其后又出了一件大事,北镇抚司南卫四所这位百户仗势欺凌本地士族,欲要强纳一小士族家里的新寡女,闹出了人命。 赵信大动肝火,为了给建康府这边的官吏一个交代,干脆撤去了北镇抚司南卫四所,先前人马尽数被调往南方。 当然,这只是表象。 建康这个繁华大城,女帝怎么可能容忍没有北镇抚司在此震慑异人。 所以李汝鱼辖领南卫四所,和地处开封城里的北卫二所异曲同工,表面上看几乎没人。 但这只是几乎。 因为李汝鱼此刻见到了南卫四所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在暗地里辖领北镇抚司南卫四所的人先前已经见过:上元县尉房十三。 县尉这个官职其实不低。 总领一个县的治安事宜,上至刑侦案件流匪作乱,下至偷鸡摸狗贱妇出轨,皆是他说了算,在大令面前也能说上话,平日里更是和地痞无赖打交道,需要在本地具有相当的威望。 房十三显然是这样的人。 只是让李汝鱼意外的是,这位房十三竟然还是北镇抚司的一枚总旗。 房十三的笑意很值得揣摩,但李汝鱼知道,其中绝对没有嫉妒的意思,说道:“李百户,后院奴仆和丫鬟皆是我安排,四位奴仆,仅有一位是普通人,其余三人全是南卫四所的缇骑,五个丫鬟里……嗯对,就是那个清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也是北镇抚司的缇骑,昨日才抵达建康,是南卫四所的中坚力量,赵都指挥使说了,是位异人。” 李汝鱼讶然。 女帝的北镇抚司,这十余年来究竟捉了多少异人,又让多少异人为大凉卖命? “她叫什么?” “赵都指挥使没说,只说此女姓牧,叫她阿牧就好,当不输毛秋晴。” 李汝鱼有些意外。 真没想到那个一看就营养不良长相也毫无出彩之处的黄毛丫头,竟然是个不输毛秋晴的异人,旋即恍然,这才对得起建康这位圣贤呐。 否则就自己和房十三就解决一位圣贤,那也太廉价了罢。 房十三继续说道:“另外,隐秘消息,也算是小道消息,不知道真假,若是那位圣贤异人现身,北镇抚司还会有高手赶来协助。” 这句话意味深长。 李汝鱼明白,赶来的人恐怕不是对付圣贤异人,而是对付韩知府。 问道:“可有什么线索?” 房十三双手一摊,“那位异人应该还在建康,但奇怪的是谁也找不到他落脚点,好像已经人间蒸发了一般。” 叹了口气:“也许是他还没等到想要见的人,所以才不出现罢。” 李汝鱼头疼,“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房十三思忖一阵,盯了一眼李汝鱼,“如果时间没算错,你在临安剑劈乾王赵骊时,建康有位落魄举子忽然散尽仅剩家财,雇来一艘画舫,也没点女伎,就这么一人游秦淮。擦肩而过的其他画舫上有人看见这位落魄举子画舫上有歌女翩舞,洞箫咽然。” 李汝鱼茫然,“也许是中途让女伎上了画舫?” “不会,事后调查过,从他那艘画舫离岸,再无人登船。而且,这并不是他最神奇的地方,大概是你杀了赵骊之后,这位落魄举子忽然负手站船舷,手握笔豪——” 说到这里,房十三心神往之。 那一日,落魄举子举画笔,以天地为画布,以山河为墨,泼墨挥毫间,笔间如有神灵。 画人,则人跃形而舞于江面。 画鸟,则鸟舞环飞。 画水,则空中忽生水流,泼入秦淮河里。 所有他笔下画出来的物事,都会以诡异的姿态,从虚空里显像出来,虽无实质,但却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些淡青色水墨构成的物事是真实存在的,如有灵魂。 神奇一如传说中的撒豆成兵。 最后那位落魄举子意兴阑珊,挥毫画马,一匹淡青色骏马长嘶,从虚空踏出立于水面,落魄举子登马,那马竟然如水上蛟龙,越过秦淮大浪而登岸,在无数人震惊莫名的注视下,消失在城中。 当他消失后,画出的人和鸟迸散成灰烬荧光,消弭无形。 此为圣贤之迹。 最后,房十三叹道:“这位笃定是异人的落魄举子是否是画道圣贤,又或者是他手中那根笔豪是一枚神笔的缘故,都无从得知。” 262章 用木剑的女子 李汝鱼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 完全不输汴河之畔化为草冢的圣人啊,挥毫不泼墨,却以天地为画布山河为墨,笔下生灵——虽然众人皆知那只是一种光影异象,但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世间有圣贤,但绝无神仙。 问道:“民间没有议论?” 房十三苦笑,“当然有,不过被压了下来,如今只能在私底下流言,随着这位异人销声匿迹,加上韩某人有意隐瞒,才逐渐平息。” 李汝鱼看着房十三,直接问道:“你既然是上元县尉,也没有一点关于这位圣贤的消息?” 建康府城和上元县城是重合的。 房十三咳嗽一声,“李百户你太高看我了。” 建康府城,人口数十万,不比都城临安少多少,要找一个人何其困难,像那样的落魄举子,城里各处一抓一大把。 李汝鱼无奈苦笑,“那我们从何处下手?” 房十三想了想,给出了答案,“不知道。” 李汝鱼无语。 “但是我们有一个优势。”房十三舔了舔唇角,眸子里有过那么一刹那的精光,“这个优势就是李百户你。” 李汝鱼不解。 房十三干脆敞开了说,“观渔城那位一剑挂天河的夫子是你老师,夫子是异人天下皆知,我在想这位异人如果知晓那位夫子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想去见见,另外你雷劈不死,对于异人而言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他会不会也想来见见你?” 李汝鱼恍然,“你是说我们只需要等,等他自己出现?” 房十三点头,“目前来说,只能如此。” 李汝鱼思忖许久,“也可以主动出击,你着人去摸查县城辖境里所有读书科举不第的举子,这个可以让县衙的教谕和教习辅助,他们比较了解读书人圈子。” 房十三点头,“本地那些士族?” “如果可以,当然需要他们出面配合,若是不配合——”李汝鱼笑了笑,“可以适当的用北镇抚司威胁,他们不仁,那休怪我们不义。” 建康知府韩某人,北镇抚司房十三都在全力查找那名异人。 如此强大的力量,那异人却可以人间蒸发,很难说这里面没有本地士族的手笔:若真是圣贤异人,本地士族保不准就会庇护,藏在府上不至于,但出钱财隐瞒其身份踪迹,对本地士族而言不难。 李汝鱼终于明白女帝让自己来建康的意图。 这位圣贤异人,万一将来再上层楼,画出的人有了实质,这影响可大可小。 大了去,他若画出千军万马如何办? 小了去,他若画出一个女帝,被王琨利用用来李代桃僵又怎么办? 这位画道圣贤足以动荡天下! 房十三领命,又交代了李汝鱼说,县衙大院里的北镇抚司缇骑皆是隐秘身份,不用刻意对待,免得露出马脚被知府韩某人察觉。 毕竟这算是奇兵。 房十三走后,天色已晚,李汝鱼准备看看书休憩,恰好是叫阿牧女子伺候他日常起居。 李汝鱼想起她的身份,不敢大意。 终究是位异人,而且是不输毛秋晴的异人,还是需要深入了解一些……嗯,单纯的深入了解,不存在男女之事。 李汝鱼并不好女色。 洗了脸走入书房准备看书,面容清瘦有些克夫相的阿牧进来默默燃了香,又默默为李汝鱼挑了灯芯,再默默的为李汝鱼磨墨,以备看书之需。 读书人看书,大多会边看便写心得。 李汝鱼也便不说话,只是安静看书,腿僵时才醒悟过来,夜色已深,外面下起了浓雾,到处皆是一片茫茫。 看着安静站在一旁穿着浅绿长衫的阿牧,李汝鱼忽然想起先前的疑问,找了个话头问道:“其他人呢?” “睡了。” “你是异人?” 阿牧点头。 “真名叫什么?”旋即醒悟过来,怎么可能说,怕是要隆冬起惊雷。 阿牧也是一脸你很白痴的神情。 李汝鱼又问道:“既然不输毛秋晴,为什么愿意被北镇抚司驱使?” 按照以往经历,异人大多有着自己的傲骨,像来臣俊和毛秋晴之类甘心被北镇抚司所用的异人确实不多。 阿牧想了许久,才道:“因为想活着呀。” 异人也是人。 李汝鱼叹了口气,“用刀还是剑?” “剑。” “很厉害?” “一般。” “巧了,我也用剑,试试?” “不要。” “为什么?” “会死人。” “我知道轻重,不会杀你。”貌似自己应该不输毛秋晴……的吧? 阿牧的眼神很奇怪,像是个少妇看怀中婴儿,没有轻视,只有无奈,良久才没心没肺的暴击李汝鱼,“你会死。” 李汝鱼一阵无语,“剑法这么厉害,为什么临安一战不见你?” 阿牧呵呵一声,无比自信,“因为我藏在她身旁,提防三世子,我在,则三世子不可伤她分毫。” 她是女帝。 旋即又道:“除非你能再攀升至一剑破城楼的境界,否则你和我比剑,真的会死哟。” 阿牧一脸认真。 李汝鱼越发胸闷,没了聊下去的兴趣,“这天被你聊死了。” 阿牧呵呵。 李汝鱼眼睛一转,“你的剑呢?” 阿牧手腕一翻,一柄不知道被她藏于何处的木剑出现在手上,安静的道:“喏。” 李汝鱼讶然,“木剑?” 不输毛秋晴的异人阿牧,用一柄木剑,这能杀人? 阿牧呵呵笑,不解释。 李汝鱼想了想,好意提醒,“这一次可能是要面对一位圣贤,你可知晓?” 没人比自己更清楚圣贤手段。 汴河之畔的圣人,化草冢而观人间,说出来谁信。 阿牧哦了一声,没心没肺的补刀:“其实女帝的意思,你找出那位异人即可,其他事情交给我,我在,她放心,所以并没有让青衫秀才来建康。” “青衫秀才去了何处?” “柳州。” “杀谁?” “不知道。” 问了也白问,青衫秀才去柳州,应该是杀那个黑衣文人,目前局势下,女帝对赵长衣并无杀意,这位大凉共主,还奢望着赵长衣能够悬崖勒马。 只怕要一厢情愿了。 263章 平地起惊雷 平地起惊雷。 闲安王赵长衣就藩广西柳州! 其后,西军统率赵镇畏罪自杀,于此同时,大理三千精兵在将军段威的统率下退出柳州,回到大理国内。 大凉朝野松了口大气。 谁都没想到,闲安王赵长衣竟然真的孤身平定了西军之乱。 但诡异的是,整个大凉朝野,除了西军辖领地区,大多文臣都对此保持沉默,如此功劳,竟只有稀稀疏疏一些折子上递临安为闲安王请功。 却几乎全部淹没在力主太子赵愭参政的折子里。 力主太子婚后参政的折子如浪潮涌向临安——无论是否是王琨党羽。大凉的文臣终究是忠于赵室,还是希望看见江山重新回到顺宗之子手上。 倒是民间不少文人为闲安王赵长衣歌功颂德。 临安女帝对此罕见沉默。 似乎默许了太子参政的事情,也对赵长衣平定西军乱象抱着不宜宣扬表彰的态度,令人揣摩至深,天下局势倏然间变得有些诡异了。 北方岳家三世子岳单世袭罔替,镇北军在手。 西方赵长衣就藩,西军在谁手上不好说,得看临安这边派过去的人能否顺利接手……按照女帝意思,枢密院狄相公让副手签书枢密院事包清淳前往柳州接手。 包清淳起于寒门,一生征战无数功勋卓著,又挂着正三品的武散官怀化大将军头衔,当年还曾担任平西将军统领过西军事宜。 是绝对有资格接手西军的老将。 他去广西,女帝和狄相公皆放心,唯一担心的是西军已经落入就藩后的赵长衣手中,或者赵长衣根本不让包清淳接手西军。 一北一西,两位王爷以及两支大军,皆在大凉统率之下,却又皆可随时反凉。 …… …… 啪! 韩某人猛然拍桌而起,“你说什么!” 建康通判宁鸿内心极其不爽,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李汝鱼彻底放权,将县衙诸事交给了主簿黄宝衣和县尉房十三。” 你是王琨的门生没错,我还是宁缺的侄儿嘞,给谁看脸色?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宁鸿其实没多大能耐,宁家也不是豪门世家,只是一个小小的寒门书香世家,但宁缺自科举中第后一路青云,如今已是大凉右相,适当的提拔下后辈也无可非议。 女帝陛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得要有人来掣肘王琨不是? 是以宁鸿殿试时本来是二甲的,硬生生被女帝擢到一甲末,又外放地方,短短数年时间,便坐到了建康府通判的位置。 只等韩某人高升之后补缺知府。 让他担任建康府通判,何尝不是掣肘王琨的意思,你有门生任知府,那朕便让宁缺的侄儿宁鸿担任副手,谁也别想讨好。 天下历朝君王,讲究的便是个制衡。 只可惜宁缺终究不是王琨的对手,这些年朝堂依然是铁血相公一枝独大。 韩某人也知道自己孟浪了,虽然和宁鸿不和,但表面功夫不能撕破,毕竟大家都是读书人,吵吵闹闹有失体统。 道:“黄宝衣和房十三如何反应?” 宁鸿心中暗爽,却还是说道:“房十三就那样,反正县尉的工作比较简单,但是黄宝衣比较雀跃,毕竟大权在握俨然县令,很是尽心尽力的协商士族处理公事,为李汝鱼擦屁股。” 韩某人跌足长叹,“蠢货!” 这点诱惑都无法拒绝? 若是李汝鱼因为政令不通,届时我再一纸奏折送递临安弹劾李汝鱼,他的县令之位便岌岌可危,那时候你黄宝衣这个主簿,有可能晋升县令! 毕竟你黄宝衣是恩科进士。 恩科进士也是进士,有功名在身,加上我的举荐和恩师王琨的操作,晋升县令大有可能。 黄宝衣这酸儒竟然阴奉阳违,李汝鱼未来之前,他当面答应自己,现在李汝鱼给他一点甜头,转眼就没了节操。 气煞我也! 罢了,这憋屈我先忍了,让那少年且先得意一阵,毕竟圣贤异人更为重要,找到这个异人为恩师所用,远胜十个李汝鱼。 韩某人无奈的想了一会,有些事不能和宁鸿说,匆匆交待了几句出门。 看来必须再找那些士族老爷们说道说道。 面子给够你们了! 真惹急了,休怪我这个建康知府对你们不客气,无论如何,你们得把那个落魄举子给我交出来,而且只能秘密的交给我。 …… …… 公事尽数交给了黄宝衣。 李汝鱼很空闲,整日里读书练剑,耐心等着房十三的消息,或者等那位圣贤异人主动上门来找自己,反正不急,自己找不到韩某人也找不到。 大家都找不到,这位圣贤异人便对谁也没用。 此刻李汝鱼在练剑。 阿牧闲极无聊,在一旁很没有女孩仪态的蹲着,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薅来的枯草,也不言语,只是眼神里颇多恨铁不成钢。 就差没说出口你这里那里不对了。 房十三匆匆赶来,对练剑的李汝鱼说道:“下午时分,韩某人去找本地的士族乡绅摊牌了,要逼他们交人。” 李汝鱼停下来,问道:“那些老爷们怎么反应?” 房十三笑了,“当然装无辜。” 李汝鱼若有所思,“会不会不是装,是真无辜?” 房十三摇头,“极有可能,毕竟这样一位圣贤异人,没有点手段说出来谁信。” 况且士族乡绅知道这位圣贤的消息,必然第一时间献出来,献给女帝还是献给王琨,都得看太子赵愭是否能参政或者分政。 若是参政分政成功,大概率是给王琨。 若是不成功,这些士族乡绅大概会看形势献给女帝,以此为家族博取恩荫赏赐又或者是科举名额。 李汝鱼哦了一声,又道:“让你的线人盯紧一点韩某人,也许不用我们动手,这位韩知府就能帮我们找到那位圣贤异人。” 房十三点头,正欲离去时,忽然回头说了句,“其实你若是练剑,可以找黄主簿指点一二。” 李汝鱼讶然,“他也会剑?” 房十三笑了笑,“倒是不会,不过黄主簿年轻时候读书累身,知晓颇多,曾经随意指点了我几句丹田用气发力的方法,让我获益匪浅。” 李汝鱼蹙眉沉思。 通读道藏能入武道,闻所未闻,这位黄主簿遮莫是位异人? 264章 圣贤、女伎共秦淮 晚膳后,李汝鱼静极思动。 于是换了衣衫,腰间配了剑意思意思,交代了事宜后出门,去看看秦淮风光。 盛世数十年,虽然北方屡有战事,但健康从无兵事,秦淮河上其繁华淫靡不输临安西子湖,如今民间更是有秦淮八艳的说法。 八艳,是秦淮河上八名才艺卓著的女伎,身价千金,有钱人还不一定能一亲芳泽,得看她愿不愿意,当然,若是有才,没准也能白睡。 先前闹过笑话,有位游侠儿,不知道从哪里抄袭来了一首小词《水龙吟》,甚得八艳里某位顾姓女伎青睐,同塌而卧三日后,顾姓女伎让游侠儿做新词为歌,写出来的却狗屁不通露了马脚,被赶出青楼画舫。 也没亏。 毕竟白睡了三日艳名远播的美女,销魂得不知何处是故乡,而且那女伎顾惜名声,没敢张扬,可终究还是传了出来。 走在秦淮河畔,微风寒凉。 李汝鱼想起那些丫鬟说起的这件事,不由得笑了。 若是夫子在此,怕不是八艳要抢着陪夫子睡觉罢,估计夫子一个都看不上,庸脂俗粉岂能如夫子之眼。 水波荡漾,画舫如织。 恰好有一艘名叫水乡的二层画舫靠岸,满身铜臭味的狎妓大爷一脸怒意,下船后回头泼口大骂,“白玉京你这个骚婆娘,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你日翻……” 污言秽语臭不可闻。 一女子露出头来,画扇遮了半边脸,好整以暇的道:“奴家等着哟。” 似是故意气这位富贾大爷,笑眯眯的对一位行人说道:“大哥,可愿与奴家夜游秦淮啊,今儿个奴家心情好,分文不取。” 那行人大喜,旋即看到铜臭富贾杀人的眼神,吃了一惊,慌不迭摇头,我还有事,再见再见。 说完转身就跑。 铜臭富贾见状大笑,“贱女人,今后你就喝西北风吧,我倒看这秦淮河畔,谁敢不给我面子上你这水乡画舫!” 显然是个在建康城很有势力的老爷。 叫白玉京的女伎略有失望,却没有屈服在铜臭老爷的淫威下,目光落在李汝鱼身上,犹豫了下,大概是觉得会误人子弟,可终究还是压抑不了心中怒气,对李汝鱼道:“小哥儿听歌不,奴家陪你游秦淮,不要钱的哟,你要是能作得一手好诗好词,奴家会尽心伺候你哟。” 这纯粹是赌气了。 李汝鱼看了看那满身铜臭的富贾,被他那威胁的目光一盯,少年热血油然而生,毫无畏惧的迎着他杀人目光道:“好。” 上年登船。 铜臭富贾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盯着李汝鱼的背影发狠道:“狗日你就今晚最好别下船,我非折了你三只腿不可!” 李汝鱼回首漠然看着他,“我等着。” 坐到女子对面。 船夫在女子示意下摇动船橹,画舫向河中飘去。 李汝鱼不做声。 名叫白玉京的女子也沉默不语,画扇半遮面,眼神愧疚,许久才道:“对不起小哥儿,拖累你了。” 李汝鱼摇头道:“无妨。” 此处属于上元县境,算起来也是自己为民办事,好歹我也是上元县的父母官不是。 白玉京讶然,不由得多看了李汝鱼几眼。 这少年倒真是个宠辱不惊,先前以为他只是懵懂无知,见了美色忘了利害关系,现在看来并不是,他从登船后,看自己的眼神就清澈而尊重。 并无龌蹉之心,端的是来夜游秦淮的男子中的一股清流。 笑道:“敢问小哥儿大名?” 李汝鱼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改口,“李鱼。” 上元大令的名字,秦淮河畔这些女伎消息通灵,怕是听过的,心中猛然一动,何不尝试一下透过这些女伎打探一下圣贤异人的消息? 又问道:“唐突问下,可曾知晓炎夏时节,那位在秦淮河上画马渡河的读书人的事?” 白玉京愣了下,道:“知道,他当时所在画舫,就是这艘水乡画舫。” 无巧不成书! 李汝鱼大喜,还真是误打误撞了。 不过高兴不到三秒,白玉京就无辜的道:“奴家知道的大家都知道,小哥儿你也别问了,我不知道那位神仙一样的读书人在那里,算上你的话,前前后后得有好几拨人来打探过了。” 看李汝鱼一脸失落,白玉京略有不忍,“小哥儿也是读书人?” 李汝鱼嗯了声,“算是。” “擅丹青?” “丹青不太懂,书法略知一二。” “那你找他没用,这位神仙一样的读书人画得很好,但书法么算不上绝代大家。”白玉京脱口而出,想打消李汝鱼的念头。 李汝鱼却敏锐的抓住了其中的漏洞,“你见过他作画写字?” 白玉京眼神有刹那的闪烁,旋即恢复正常,笑道:“见过啊,那夜他站在画舫上,画人则舞,画鸟则鸣,画马渡河,很多人都亲眼见过啊。” 李汝鱼心中冷笑,没有放过那一丝异常。 她在撒谎! 那也见过圣贤异人作画的人不少,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写下一个字,白玉京是如何知道这位圣贤异人书法算不上绝代大家的? 难道…… 李汝鱼猛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这位圣贤异人会不会并没有被士族和乡绅隐藏,而是悄然蛰伏在秦淮河畔? 白玉京很可能就见过他! 毕竟没有谁会想到,一位是圣贤的读书人,会整日里和女伎共秦淮,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临安柳春风那般整日里醉卧青楼。 没有揭破白玉京。 李汝鱼想了想,“歌呢?” 白玉京愣了下,旋即起身坐在琴畔,纤指拂动,歌声婉转而起,和涛涛水流声混在一起,端的是美如画。 歌是《水龙吟》,那位游侠儿剽窃来的作品。 “五城中锁奇书,世间睡里无人唤……能驻光阴,解留颜鬓,引君霄汉……莫说英雄,万端愁绪,夕阳孤馆,到流年过尽,韶华去了,起浮生叹。” 李汝鱼心不在焉听了一会,起身道:“靠岸罢。” 白玉京讶然,善解人意的道:“要不等一会?” 李汝鱼摇头,“不用,” 上元大令,何惧一狎妓富贾? 265章 圣贤不沾红尘 李汝鱼下船后,微微有些意外。 那富贾不见了! 不见了的意思,就是放下狠话要折了自己三条腿的富贾,好像从没出现过一般,根本没等自己。 怎么回事? 李汝鱼思忖间不经意回首,却看见白玉京站在画舫上,画扇半遮面的看着自己。 但眉眼弯弯。 她在笑! 画舫远去,白玉京拿起画扇,对自己挥了挥,随浪飘远。 李汝鱼彻底懵逼。 有人故意设这个局,故意让自己上了白玉京的画舫。 自己错过了什么? 难道…… 李汝鱼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也在船上罢。” 船上除了自己和白玉京,就只剩下在船尾摇橹的船夫,倒是委屈了这位圣贤异人。 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最后为何不出来和自己相见,今日错过,那位圣贤异人必然不会再留在秦淮之畔,只怕会继续找地方蛰伏。 那位满身铜臭味的富贾是否知情,所有的事情会如此巧合,明显就是设局让自己钻进去。 李汝鱼满心疑惑。 …… …… 水乡画舫上,摘掉斗笠脱掉粗布衣衫的船夫走上二层,片刻后换了一身紫色华贵长衫下来,下颔留着一幅很是帅气的长须。 儒气逼人。 坐在白玉京面前,笑道:“感谢白大家仗义。” 白玉京温婉一笑,“钟先生见外了。” 原名钟铉的落魄举子此刻再无丝毫落魄气,读书人再世一生,过往失意一扫而空,如今精气神重回意气风华,叹道:“世人皆以为我为圣贤,其实何曾知晓,我只是个略懂丹青的读书人而已。” 圣贤? 我尚无此格。 白玉京摇头,“先生莫要妄自菲薄,以你之丹青造诣,当得起画道圣人之赞。” 钟铉笑容晦涩不明,“画圣?” 愧不敢当,我钟某何德何才敢当画圣之谬赞。 白玉京没有纠结此事,问道:“先生见过这位雷劈不死的新任上元大令了,计将安出?” 钟铉沉默良久。 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敢问一句,白大家不是异人乎?” 总有种错觉,这位秦淮八艳的名伎,其实是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的,她不说,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只有一种可能。 她也是异人。 白玉京笑而避过话头,“重要么?” 就算是异人,奴家终究也只是秦淮河上一女伎,对这天下有什么影响,像这样没有利用价值的异人,只会遭遇到北镇抚司的残酷诛杀。 所幸,自己并非异人。 钟铉哈哈大笑,“是我落了俗套,白大家是否异人都不重要,人生难得一知己,当浮一大白。” 说完自己斟酒,又为白玉京斟了一杯。 “这一杯,感谢白大家收容之恩。” 白玉京笑着接过,浅抿了一口,道:“先生其实不用离开建康,那少年县令应该猜出了你在画舫上,但他绝对不会想到,你会继续留在秦淮河畔。”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俗称灯下黑,那少年只会以为钟铉另外谋了地方蛰伏。 钟铉愣了下,“这样太打扰白大家了罢。” 白玉京微笑盈盈的看着这位可称为画道圣贤的读书人,眸子里有着掩饰得很好的崇拜之情,“何来打扰之说,若非担心惊雷叨扰先生,真想向先生学习丹青之道。” 秦淮八艳,大多精谙琴棋书画。 钟铉快意轻笑:“有何不可,等离开之日,我便亲自为白大家作画一幅。” 如果那一日自己还活着。 不管是女帝还是王琨想,在无法得到自己后,大概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想办法杀了自己,避免落入他人之手。 白玉京眼睛一亮,“奴家翘首以待那一日。” 钟铉颔首,洒脱的笑,“那少年心性不错,我甚喜欢,不过我无心仕途,只怕要让他失望了,看罢,只希望少年到时候别太失望。” 白玉京却有不同想法:“先生,奴家有一言,良禽择木而栖,先生大可不必再做闲云野鹤纵情山水,以先生大才,无论愿去相助于谁,皆可受到重用。” 那一夜先生于秦淮河上作画,鬼斧神工铁马踏河,若是被重用,必然能在某些战事中起到定鼎作用——比如,画桥让铁骑渡河! 若是成真,不啻于雄师数万。 要知晓,战场时机瞬息万变,搭桥的瞬间战机足以让铁骑成为奇兵,从而挽救一场战事,甚至于挽救整个战局都说不准。 钟铉愣了下,“你是说……” 白玉京点头,“奴家虽只是秦淮河上一卑微女伎,可也看透了秦淮人情冷暖,自女帝登基后,大凉天下盛世永安,如今永贞,虽局势有变,但女帝陛下必然能让岳家新王和闲安王听命临安,有道是宁做盛世狗不做乱世人,若是太子赵愭登基,相公王琨一贯铁血,届时还能延续辉煌盛世乎?” 钟铉默然。 不能不说,白玉京说的很有道理。 许久才叹道:“可惜我之性情在山水之间,不在红尘里。” 白玉京也暗暗惋惜,圣贤者,身在红尘,心却不在红尘。 可说到底,这位可谓圣贤的画道异人,终究秉守着读书人的礼仪,做不到仙人那般无拘无束,毕竟不是所有异人都能像观渔城的那位夫子一般。 那夫子啊,人间谪仙人。 温婉安慰道:“先生且在这画舫上再等些时日罢。” 钟铉摇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韩某人和那少年必然会逼自己现身,届时便是你死我活的争夺,而届时自己又将如何自处。 是潇洒挥袖离开,还是坐看他们生死相斗? 我心不忍。 况且那少年非池中物。 自己成为异人后,并不曾想到会达到画人则舞、画鸟则鸣、画马渡河的神迹,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大凉这片天下处处透着诡异。 但又感觉这所有的一切和雷劈不死的少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恐怕不止自己,天下异人皆如是。 钟铉忽然有些期待。 倒想在离开建康之前看看少年如何斗那韩知府,那少年会是一枚开启一个另类异世界的钥匙么? 若那个世界到来,这片天下会不会出现神仙? 266章 烤烤火,谈谈剑,杀杀人 李汝鱼站在岸边,身旁人流如织往来。 嗅出了阴谋味道。 原本是自己和韩某人之间争夺圣贤异人,现在这位异人圣贤主动现身,局势变得有些波橘云诡,很难看出下一步动向。 但异人之争终究不能上台面,到头来只怕会演变成剑与血的事情。 身旁忽然传来抱怨的声音,“三次。” 李汝鱼讶然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旁的阿牧,“什么三次?” 面容清瘦的女子双手自然下垂,如风中寒柳,但她站在李汝鱼身旁,却有种泰山为基的厚重感,闻言翻了个白眼:“在你发呆的片刻功夫,往来行人中,其中三个人若是怀有杀心,你就得死三次。” 李汝鱼笑了笑,示意这位女子放松,“刺杀一位刚赴任的北镇抚司百户,权兼着上元大令的官员,就是韩某人也不敢这么干,又遑论他人。” 所以夜游秦淮,佩剑不过意思意思。 阿牧呵呵。 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估计后者居多。 李汝鱼信步走在秦淮河畔,身旁的女子默默随步,怎么看像是个家境殷实人家的小哥儿带着个寒凉婢女出游。 李汝鱼兴致略好,随手买了两串糖葫芦。 阿牧接过后愣了许久,看李汝鱼的眼神有些奇怪,倒是吃得很开心。 尽兴归去。 在灯火辉煌的阑珊处,有位穿着华贵长衫的闻人安静站在人流角落里,看着少年和清瘦阿牧的背影,扯起嘴角微微笑了笑,说阿牧你怎么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一眼便知你是你。 又说要开心啊,当年事我从没怪过你,她也不怪你。 长衫文人二十七八的年纪,留长须。 手上拉着位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粉雕玉琢丽质天生。 拿着冰糖葫芦很开心的阿牧,似有所感,回首看去时,长衫文人和羊角辫小姑娘皆已不在。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 …… 虽然水乡画舫上那个圣贤异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但还是抱着微渺希望,第二日李汝鱼让房十三将精力放到秦淮河畔。 眼看年关。 一时间神州大地处处张灯结彩,再没有人去关心岳家新王岳单反不反,也没有去关心赵长衣会不会配合包清淳掌控西军,更没人在意建康是否有圣贤。 天大地大,春节最大。 处处新春闻炮竹。 县衙大院里却很冷清,几个奴仆皆是有家室的人,那几位真实身份是北镇抚司缇骑的更是一早便告了假,回去陪父母妻儿,除了阿牧的丫鬟们也各回各家。 这些丫鬟都是招来的,并没有签卖身契。 倏然间冷落下来,便只剩下李汝鱼和阿牧,两人倒也乐得清净,一大早阿牧去买了烟花爆竹,又买了门神福字一应事物。 春联没买,李汝鱼说要自己写。 阿牧撇嘴,看着李汝鱼写出来的春联也瞧不出好坏,打心眼里就觉得这字不如心中那人写得好,不过反正就是图个吉祥,拿出去贴了再说。 冷冷清吃了年夜饭,放了烟花爆竹,大年夜就这么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又起来放了炮竹,吃了汤圆。 无所事事的两人在城里闲荡了一天。 瑞雪兆丰年。 永贞二年的大年初一,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雪花飘落天地一片银白,偌大的建康城飘洒出古意,宛若回到了大燕之前的天下政治中心金陵城时风貌。 李汝鱼和阿牧在屋子里烤着火。 “阿牧啊,我给你买的新衣服还满意吧,今后别穿得那么寒碜了,像个牧羊丫头,哪个男人会看上你啊。” “要你管。” “阿牧,我能接你几剑?” 清瘦的女子便歪头想了一阵,不确定的道:“大概……四剑?” 李汝鱼备受打击,“万一超出四剑呢。” 阿牧无语,“想多了,四剑已经给你留了余地。” 李汝鱼更无语,你这么厉害杂不上天呢,不甘心的问道:“那你和夫子谁高?” 阿牧不曾见过夫子风采,但听说过,想了许久,才没甚意思的道:“应该还是你家夫子高一些,这位夫子不似人间人。” 李汝鱼正欲说辞,阿牧又道:“夫子是一座百丈高山的话,青衫秀才大概七十丈,我勉强能有八十,至于你么,大概三十丈不到,嗯,临安一剑或许有七十丈。” “赵骊和岳平川呢?” “岳平川被青花儒衫以春秋剑洗礼后,能有八十丈,可惜被元曲破了心境,跌到了七十丈,赵骊么,一直八十丈,被薛盛唐一箭射伤后,大概六十丈吧,也很高很高了。” 这个形容简单易懂而贴切。 李汝鱼却备受打击,原来自己才三十丈不到啊,正欲说辞挽回点面子。 有人不请自来。 李汝鱼略有所感,却不知道来了什么人,只是隐然感觉雪夜里多了几丝劲风。 阿牧嘀咕了一句,“三个人,来试探你我的。” 李汝鱼哦了一声。 韩某人胆子这么大? 趁着县衙没人,趁着大雪夜,竟然无所顾忌的想杀自己,仕途不想要了么……旋即一想,作为建康知府,韩某人似乎有千百种理由和手段让临安相信自己死在流寇飞贼手里。 烤着火,嚷道:“你去。” 阿牧翻了个白眼,“你去。” 李汝鱼眼一瞪,“我以北镇抚司百户的官衔命令你,你去。” 阿牧毫不客气的回怼,“我以女帝御前佩剑侍卫的官衔命令你,你去。” 北镇抚司的百户和御前侍卫谁官衔大,不言而明,李汝鱼倒是喜欢阿牧这种不讲理的怼人,仿佛那个唇角有颗淡青色美人痣的小人儿,于是笑道:“我以上元县令的身份命令你,你去。” 阿牧呵呵,“我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命令你,你去。” 李汝鱼嘀咕了句没趣。 提剑起身。 阿牧却倏然眼睛一亮,伸手按住李汝鱼,“我先去。” 李汝鱼一脸问号。 阿牧笑眯眯的,“你去是送死,有个稍微比你高了些的高手,在后面看情况便好,形势不对再出手。” 眼神让李汝鱼备受打击,这分明是轻视自己,嘀咕道:“我专杀高手!” 赵骊高不高? 不一样死在我剑下。 阿牧呵呵。 你能杀赵骊,还得感谢岳平川先挫了赵骊锋芒,更要感谢薛盛唐从夕照山顶射出的那一箭,否则你那一剑还真可能杀不了赵骊。 267章 我觉得你是画圣1 炉火彤红,室内一片闷热。 坐在炉火前的韩某人搓了片刻手,拿起奴仆温好的美酒小饮了一杯,看也不看角落里那个抱剑青年,说道:“我倒是有些不明白,恩师已是太子帝师,何必要得到这位圣贤异人,不怕引狼入室么。” 抱剑青年身着单薄白衣,面目有些返祖,咋然看去,竟似一头猿猴尖嘴猴腮,露在外面的手上,亦有浓密毫毛。 也许是因此缘故,不甚畏寒,离火炉极远,只是哼了一声。 韩某人喝了口酒,身子暖和了许多,走到窗边,看着烛火映照下的铺地大雪,喃语了一句,“这雪下得真大。” 抱剑青年默然,许久才道:“总是要死人的。” 朝堂大事博弈时,不见血腥,只会在事后清算,死的人更多。 而今时建康的博弈,见血腥,却死人更少。 韩某人回头看着他,问道:“有把握?” 抱剑青年摇头,“杀不了,只不过要试一下那个叫阿牧的女子。”先知己知彼,避免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 韩某人苦笑,“你们啊,轻贱人命不比北镇抚司差多少。” 抱剑青年扯了扯嘴角。 天下没人知晓,铁血相公王琨自永安元年后便开始筹谋了一个杀手组织,用以抗衡女帝的赵三房,也为了对付那些在朝堂上解决不了的政敌。 实际上人人皆如此。 不说其他,诸多世家莫不如是,但说那陈郡谢氏身居吏部尚书要职的谢琅,府上就真的只有个虬髯汉子元曲么? 若真是只此一人,这位吏部尚书的尸首早被人丢进钱塘江里喂了鱼。 哪位朝堂大佬府上没养了几尊清客。 就是各地的富贾府上,也或多或少养了不少清客护院,其中不乏潜龙于渊的好手,甚至也可能有大量异人。 当年被北镇抚司朱七一刀穿心的“大凉青花”,其府上的异人常遇春便是前例。 韩某人继续坐下,脸上略有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神态,酝酿了许久的措辞,才说道:“恩师的相公之道,我这个晚生着实有些不敢苟同。” 抱剑青年并没有注意到,不屑的道:“所以你不是相公。” 韩某人呵呵一笑,“是啊,我现在不是相公。” 眼神复杂。 不欲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结,“既然是试探,为何你不出手,彻底杀了李汝鱼和那个叫阿牧的女子,一劳永逸。” 抱剑青年不语。 韩某人却自问自答,“因为还不能杀李汝鱼,我们需要等他找出那位圣贤异人。” 抱剑青年依然沉默。 韩某人忽然正色,“可想好了,再有半月,李汝鱼那个在观渔城惊艳天下的夫子便会带着关中李家的李婉约和陈郡谢家的谢晚溪抵达建康。” 抱剑青年许久才道:“这位宛若百丈高山的夫子若是及时赶到建康,自然会有一两座八九十丈之高的人拦上一拦。” 不想再和韩某人说话交流,招呼也不打一个便离去,得去看看县衙那边,若那个叫阿牧的女子并无过人武道,那便按照王琨的意思,将李汝鱼劫走囚禁。 和韩某人这种读书人说话真累,处处是勾心斗角的试探。 房间里漾起一阵微风。 韩某人打了寒噤,看着空荡荡的角落,苦笑,自己一直没有眨过眼,可那一阵清风后,抱剑青年就消失了,只剩下窗户啪啪的声音。 简直快得如鬼魅。 思忖了一阵,畏寒的韩某人披了件名贵大氅,提了个灯笼,也没叫奴仆,悄然出了府门,身后黑暗里,打小便是心腹的一位家将悄无声息的潜伏跟随。 雪夜里的建康很祥和,处处欢声笑语,街上人烟寂寥。 如此寒冷天气,大家都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有钱的老爷们早早的便抱着美貌丫鬟小妾去滚了床单,谁愿意在这鬼天气出门。 韩某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大街小巷里。 兜兜转转,竟然来到了秦淮河畔,今夜大雪,纵然是“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的秦淮河畔,也罕见人迹。 秦淮河畔多女伎,其数量远胜西子湖上船娘。 但大多女伎皆是孤苦无依之人,若是有家室的女子,谁愿意出来用身体换苟活,是以这个时节,大多聚在青楼里烤着炉火消遣时光。 整个秦淮河畔依然歌舞升平,却无声色犬马的男子来狎妓,顿时显得圣洁许多,加上女伎大多是些懂琴棋书画的女子,氛围极好。 韩某人来到河畔码头,看着那艘亮着羸弱烛火的水乡画舫,笑了声,“先生在否。” 舷梯搭下。 韩某人登船后,呵了口热气在手心,“这天真冷。” 依然一身紫色长衫的钟铉坐在火炉旁,饶有兴致的看书,似乎早就料到韩某人会来,没有丝毫诧异的神色招呼他坐下烤火。 一旁名悬秦淮八艳之列的名伎白玉京正在泼墨写字,见韩某人登船,轻轻福了一福。 写的那首有笑料轶事的《水龙吟》。 虽说那位游侠儿剽窃词作白睡了顾姓女伎三日,但不得不说也有功劳,若非是他剽窃而来,这首堪称佳作的小词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盛开在世人眼前。 钟铉放下手中书,笑问,“韩知府?” 韩某人苦笑,“先生已料到,何必多此一问。” 钟铉抬手,从火炉上提起水壶,又从桌上拿过杯子,倒了一杯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韩知府尝尝这茶,白大家冲出来的茶叶,端的是清心静肺。” 韩某人接过茶,浅抿一口,由衷赞道:“听闻过白大家茶艺冠秦淮,不曾想竟妙到如此地步,着实有些屈才了。” 大凉官员严禁狎妓。 当然,这只是表面文章,实际上有几个臣子不狎妓,尤其笔墨文臣,更喜好青楼,毕竟和秦淮八艳这等女伎在一起,谈文论墨着实是件身心愉悦的事情。 只不过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别说谁的不是,心知肚明被闹出大事就好。 要不然与柳正清老相公并称“双垂柳”的翰林院侍书柳春风,早就被御史台给弹劾得爹妈都不认识——这可是位长住青楼的主,据说在临安很受女伎欢迎。 不贪不污的柳春风能夜夜狎妓? 他可是免费在青楼吃住,还有诸多擅琴棋书画的美貌女伎侍寝,而且众多名伎争相拿出浑身本事服侍,简直人生赢家。 但韩某人做不到。 也并非不近女色的圣贤,而是不愿意在仕途上留下一点把柄,以免将来走到朝堂中枢后被人拿来做文章。 是以到建康任职后,从无狎妓秦淮之举。 268章 我觉得你是画圣2 白玉京温柔的笑笑,“韩知府谬赞,奴家愧不敢当。” 收敛了衣襟,正襟危坐后的韩某人一脸平和,轻声问道:“今时建康局势大家心知肚明,先生却故意令人将你的行踪泄密与我,敢问先生意欲何为?” 钟铉轻轻吹了吹茶杯,浅抿一口,闭目品味了良久,才惬意的睁开眼笑道:“若是消息没错,临安那边来了王相公的人罢。” 韩某人一凛,“先生好灵通的消息。” 暗暗吃惊,这位有可能是圣贤的异人在建康已经有如此强大的情报手段了? 这件事便是女帝都不知道,他竟然知晓了。 着实可怕。 钟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道:“我不会去临安,无论是为女帝还是为相公,我只想离开建康,去那山水之间尽我胸中笔墨。” 韩某人不解,“想必先生随时可以离开建康罢。” 能知晓抱剑青年等人来到建康的事情,他的势力绝对不差,这恐怕不是一般乡绅士族能做到的,说不准还有青龙会的手笔。 钟铉点头,确实如此。 如果自己愿意离开,随时可以走。 “那先生为何不走,留在建康,终究有风险。” 钟铉沉默了一阵,“还想看看。” 倒是没说原因。 韩某人也不追问,“那先生有何指教?” 钟铉轻笑,“指教谈不上,只是想提醒一句韩知府,须提防着王相公,不过韩知府既然一个人来到此处,说明也不需要这一句提醒了罢。” 韩某人若有所思。 自己确实提防着恩师,毕竟这一次和女帝抢一位圣贤异人,不论事情最终结果如何,都要承受女帝的雷霆震怒,那么谁来当这个替死鬼? 无论怎么看,自己这个知府都最合适。 但恩师口口声声说,如果事情按照计划完美收官,替死鬼不是自己,而是建康通判宁鸿……并且会顺势弹劾右相宁缺。 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恩师是谁? 是大凉天下乃至让大理和北蛮都感到头皮发麻的铁血相公。 若是形势不对,别说弹劾右相宁缺,就是把自己卖了来消弭女帝的怒火也不无可能,所以今日知悉消息后,韩某人不动声色,待趁抱剑青年去了县衙,这才来见钟铉。 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这句话,韩某人自信整个天下再也找不到人比自己更有感触。 在恩师眼中,自己大概也就比走狗好那么一点点,算得上良弓罢。 可是…… 韩某人心中意气翻滚,我韩某人又岂只是一柄良弓,我韩某人亦当宰执朝堂,方不辜负一身男儿血在大凉走一遭。 问道:“那先生以为我当若何,睁一眼闭一眼打酱油?” 钟铉摇头,“韩知府心里明镜着,何须我来说。” 你韩某人不想被王琨利用出卖,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搅和,既让王琨得不到一位圣贤异人,也让李汝鱼无法成功。 如此皆大欢喜。 王琨纵然对你不满,可也不会对你过多指责。 而女帝最后也不会责怪到你头上,只会觉得李汝鱼不堪大用。 韩某人苦笑,“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画舫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白玉京在一旁捂嘴笑,忽然觉得有些有趣,这几日已是第二次听见有人这般说,先前先生见过那少年后也曾如此感叹。 不曾想韩某人也如此感叹。 其实世俗中人,谁不是如此,别说这两位,就是北方新王岳单,广西闲安王爷,也依然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哪怕就是临安女帝,也不是万世皆可尽称心如意。 于是轻声道:“既然做树难,韩知府何不做那清风。” 钟铉和韩某人同时眼睛一亮。 同声心有灵犀的道了句白大家居秦淮,果然屈才了。 这句话很简单。 咋看只是小女子的无理之言,可细细品味去,才发觉其中蕴含的哲理深了去,只不过大树易长,清风难生。 谁不想做清风? 但世间可拂树之清风寥寥数人耳,无一不是位高显赫之人。 大多人终究只能成为一棵树。 就是太子赵愭,也只是相公王琨这阵清风之下的一颗幼树,只不过这棵树会茁壮成长,最后究竟是成为一颗徒有参天虚表实则羸弱的大树,还是化为清风,谁也不知。 毕竟历史上前例太多,比如大燕朝就有一位君王,自小登基,然而外戚专权,即使他最终成人后,也形同傀儡。 又比如大凉仁宗,孝宗驾崩之后刘太后兼国垂帘听政,但仁宗从参政到分政一步步走上去,最后登基为帝,更是夺过太后大权而章国,成为天下最强的一阵清风。 白玉京笑了笑,不再言声。 韩某人一脸认真看向钟铉,“先生在我心中,当不是个谋事至深的人物,何故对朝野和建康局势看得如此透彻?”隐然觉得哪里不对。 钟铉哦了一声,“那韩知府觉得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某人思忖良久,才说了一句:“大凉天下异人横生,究竟真相如何,我并不尽晓,但恩师王相公知之甚多,所以我也知晓了一些事情,想必先生身为异人,也知晓一些。” 钟铉不语,有些话不能说。 此刻若是说了,便会起惊雷,不啻于告诉建康所有有心人,快来快来,秦淮河畔出了个异人,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心中着实是有些震惊的。 大凉的天下有很多异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若是说有人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钟铉并不意外,但这个人绝对不包括韩某人。 也许女帝和王琨知晓,但这种事情,王琨真会告诉一个有心走入朝堂中枢的门生? 不会! 一旦韩某人走入朝堂中枢,便有可能自立门户。 这境况和柳家赘婿,无盐才女柳隐的夫君止步秘书监一个道理。 韩某人继续道:“先生在炎夏那夜,立水乡画舫之上而荡秦淮,执笔无墨而画,鬼斧神工尽显仙人之姿,在那夜之前,先生是名不见经传的落魄举子。” 顿得一顿,语出石破天惊,“但那之后,先生在我心中,是青史留名千古的画圣!” 一位画圣! 269章 大雪夜,书生剑出鞘! 白玉京震惊的捂嘴,先前自己也曾说过先生当为画圣,如今连韩知府也这般说,难道这位先生真的是位画圣? 画圣呐。 也许和先贤范文正公有差距,但终究是可称圣之人。 钟铉闻言苦笑,良久才道:“只是倒要叫韩知府失望了,我并非画圣,若是画圣在此,以天下之诡异,可不就是仅仅画马渡河了,只怕那时候就是女帝陛下亲至建康请他去临安了罢。” 韩某人的神情有些不信。 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所有的话都只能信三分。 不只是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读书人也骗人。 笑道:“其实先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生究竟想干什么,又想借我韩某人达到什么目的,否则休怪我韩某人今夜和先生撕破读书人的脸皮。” 骤然起杀意。 画舫密闭甚好,却倏然起风,烛火摇曳,映照着三人。 白玉京神色阴晴不定。 韩某人一脸萧杀。 钟铉则是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韩知府意欲走入中枢问鼎相位,真愿意杀了我引来女帝和王琨之怒,使得前途尽毁乎?” 韩某人震惊莫名。 钟铉笑若春风,落在韩某人的眼里,却冷若地上的铺面雪,道:“很震惊?我怎么会知道韩知府心中那隐藏的野望?” 又道:“其实大凉天下的臣子,又有几个不想走入朝堂中枢,走入朝堂中枢的人,又有几个不想问鼎相位,略懂仕途之人,没有猜不出你心中所想的理由。” 韩某人沉默了,许久才冷笑道:“先生图谋甚大。” 钟铉依然在笑。 自己图谋甚大么? 没有,自己只是想看看那少年,看看他身上和异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联——最主要的是看看能否借少年彻底断了惊雷。 我心中画卷万千,却惮于惊雷而不能泼墨,甚为可惜。 不欢而散。 …… …… 风高雪亮。 韩某人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回府路上,身后暗影里,有个如蚊蚁的声音,“老爷,要将那位先生拿下吗?” 韩某人停了下来。 其时正站在十字路口上。 左边民房里灯火辉煌,似乎是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隐隐传来嘻嘻声,说着不要不要什么的,又说爹娘都还没睡呢,结果却吹灭了烛火…… 旋即不久便起了喃语呻吟声,百转千折甚是挠人心,隔间传来老妪咳嗽声,忘情的女子便捂住了嘴,可是“唔唔”的声音反而让人越发充满遐想。 非礼勿听。 韩某人充耳不闻。 右边,似是个五口之家,有主人训斥幼女的声音,有妇人宠溺闺女的埋怨声,亦有老翁领着年轻孩子泼墨的身影映照在窗棂上。 大凉崇文三百余年,虽然如今文武并盛,但对于寒门人家而言,读书好过于去沙场,终究是想用笔墨写出个辉煌家世来。 毕竟寒从文富练武之说。 韩某人犹豫了刹那,说了句不用,终究选择了更为绕路的右边。 向左,是靡靡盛世,却是别人的盛世。 向右,是谱写自己的盛世。 曾经有个少年,出生将门世家,先祖是功高盖主的不世名将,论资历排辈,尚在大凉兵神岳精忠之上,却甘心辅助岳精忠收复半壁河山。 最终天下平定后,岳精忠封王开封,先祖虽不曾封王,却也是一位掌控兵权的封疆大吏,奈何有个圣贤范文正公横空出世,让高宗意识到大凉即将陷入军镇割据的危局之中。 其后孝宗即位。 韩家依然是天下最大门阀之一,和开封岳家风光无双。 孝宗一心恢复战后国力,没有腾出手来打击军镇,直到刘太后垂帘听政,开始宣扬大凉太祖杯酒释兵权的事迹,为仁宗打击军镇势力埋下伏笔。 等到仁宗继位登基,第一个君威便是拿军镇势力开刀,岳家因永镇开封震慑北蛮的缘故不敢动,于是先拿了韩家祭旗。 韩某人的爷爷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仁宗宣召到临安,又用了个很莫名其妙的理由革职查办,其后便是肃整韩家开枝散叶后在大凉各地的为官之人。 韩家一时间成了过街老鼠。 韩某人永远都记得,自己还是幼童时,父亲被罢官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以往那些呼来迎往的高朋宾客瞬间作鸟兽散,如避蛇蝎。 就是当年交好的岳家王爷,岳平川的父亲对此也冷漠无援。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年关,父亲连日奔走,终于病倒床榻,而此刻家里的米缸里已经没有一颗米,父亲将自己叫到床前。 说胄儿,为父给你取错了名字,本想让你成为天赐贵冑,却不想我韩家沦落至此。 今后,你便叫某人罢。 韩某人想到这里忍不住叹息,父亲的意思,某人,是某一个世家的人,是某一个寒门的人,是这大凉天下最寻常的一个人。 但父亲不知道,某人,亦可是某一个…… 韩某人抬头看了看大学纷飞,思绪继续飘远那个雪花铺盖天地的大年夜里,父亲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说今后你就是咱家唯一的男孩子了,要坚强,要孝顺母亲,明事理,若是可以,今后长大了就别再去沙场了,多读读书,做那个宰执朝堂的—— 父亲话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就晕在自己年幼的怀里。 那一夜,韩某人彻底丢掉了童年,甚至和过去的所有说了再见。 因为那个韩某人,意欲成为大凉天下的某一个相公。 意欲为先祖平反! 大凉韩家,虽然功高盖主,但绝对不是谋逆之臣,韩家只有忠良,没有乱臣。 不仅如此,韩某人亦要将心中壮志挥洒在大凉这天下,打造一个岳精忠也不曾达成的盛世宏图:征北蛮,踏平大理,了却君王天下事! 韩某人热血沸腾。 丢掉了灯笼,扯裂了胸襟,袒露胸怀,壮气融飞雪而生白雾,大步走在雪地里,且行且吟诗: 天有雄子开云裂,地有书生禧雪散;莫道王爷北边坐,人间某人伐朝野! 此诗,名《书生剑出鞘》! 身后,是留在雪地里的一道脚痕。 暗影里的汉子虎目热泪盈眶。 忘了跟上去。 跪在地上,轻声喃语:我梁家,愿世代为韩家之将! 在死不辞。 270章 阿牧是很厉害的剑客哟 府门前,有个抱剑青年冷眼看着壮气归来的韩某人,神情微寒。 刹那之间,韩某人神情变幻。 不着痕迹的拉拢了胸襟,又恢复成了那个普通得在大凉随便哪个府都能抓出来的韩知府,神情很是平和的问道:“若何?” 抱剑青年摇头,“都死。” 三个人,其中一人大概不输北镇抚司第三把屠刀毛秋晴,然而依然被一剑毙命。 三个人,三剑。 让抱剑青年在意的是,这三人身上并无明显剑伤。 剑气? 抱剑青年心中其实很震惊。 那个叫阿牧的女子着实让人有点难以揣度。 韩某人畏寒的搓着手,“要不进去烤着炉火细谈?” 抱剑青年看了看天色,摇头。 心中哂笑,先前你敞开胸襟大步而走,可不曾有半点畏寒之姿,此刻却想扮猪做那龟缩之人,真当我是瞎子? 也不问韩某人去了何处,说道:“有件事知与你。” 韩某人边走向府门边哦了一声,“很重要?” “很重要。” “那说吧。”准备进府的韩某人顿脚。 抱剑青年轻描淡写,“上元县尉房十三是北镇抚司的人,应该是先前衔领南卫四所的人,李汝鱼来接他的职。” 韩某人大感意外,“怎么发现的?” “那三人死后,房十三似是接到了线报,很快出现在县衙大院,其后又有几个奴仆匆匆赶来处理尸首,而这几人已经被我们彻底调查过的人,身手皆不错,踏雪只留浅痕,其另外一个身份,显然是北镇抚司南卫四所的缇骑。” 韩某人沉吟半晌,“如何处理,需要我出面否?” 北镇抚司南卫四所既然已经撤了,此刻却忽然冒出诸多缇骑是几个意思,赵信你总得给建康这边一个交待,尤其遭灾被那位百户杀了一位独子的世家老爷。 无他,因为这世家老爷姓柳。 河东柳家的柳。 柳正清的柳,如今亦可称之为柳隐的柳。 那位老爷就是柳隐的三叔。 这样一个世家,由不得赵信糊稀泥,所以当初那位百户在争执中误杀了柳家子弟后,南卫四所在女帝示意下——也可能是柳隐在女帝耳畔说了什么,直接被撤了。 那位罪魁祸首的百户听说人间蒸发了。 是女帝的意思还是柳隐的意思,又或者是赵信揣摩这两人的意思,无从得知。 毕竟柳正清老相公在女帝心中的分量之重,天下找不出几个。 如今朝野谁不知道,女帝弱世家,哪怕削了陈郡谢氏,也大概不会动河东柳家,至少会保得柳家世代安康富贵。 这样的情形下,韩某人参一折到临安,女帝为了颜面,总得让赵信做点什么来弥补。 抱剑青年摇头,转身欲离去。 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缇骑的身份,哪需要那么复杂。 一剑杀了便是。 大雪夜里,偌大建康数十万人,失踪几个明面身份是奴仆的人,会引起多大的风浪? 况且李汝鱼自己屁股都不干净,他敢追究? 大不了到时候把那三人的尸首挖出来,让那个阿牧也在大凉律法下陪葬。 所以,还是江湖快意。 抱剑青年忽然有点怀念过往浪迹江湖的岁月了。 自从成了王琨的心腹,很多事情都要束手束脚,完全没有江湖上那种诸事不平那便一剑削平的洒脱——自己终究还是不适合人心更为险恶的朝堂争斗。 雪花飘落。 在离开时候,抱剑青年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黑暗角落里。 飘落血花倏然静止了刹那。 冷空气里飘出了微渺的血腥味,很淡很淡。 抱剑青年消失在黑暗里。 雪地上,没有留下哪怕一丝丝的脚步痕迹,仿佛他踩在空中走入夜色里一般。 韩某人盯了许久,叹了口气。 恩师终究还是不信任自己。 让这青年来建康,一者是对付暗牧,二者,何尝不是见机不对杀了自己灭口的意思,先前出剑,不过是明确是告诉自己,他要杀自己很简单。 对暗影的汉子问道:“伤势如何?” “无妨。” “他的剑很快?” “很快,出了三剑,便断了我剑三寸,又刺中我右手腕。” 韩某人点头,“唔,没事了,你去歇着疗伤罢,别留下后遗症。” 这青年的剑怕是不输剑房的青衫秀才。 …… …… 房十三和三位缇骑处理了尸体后离去。 有阿牧在,天下能杀李汝鱼的人便屈指可数。 李汝鱼很是勤快的将仅有是一丁点沾了血的雪扫到一起,又端出去倒入一个水塘里,回来看着无事人儿一般坐在炉火前的阿牧,闷声问了一句:“你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位剑客?” 阿牧啊了一声。 李汝鱼又问道:“很厉害的剑客?” 阿牧想了想,没心没肺的直言“都没逼得我真正出剑,当然是一般般啊,要不然我就引惊雷了。” 李汝鱼无语。 这还一般般? 先前自己更在阿牧身后到院子里,便有无数雪花从三个方向溅起,以此扰乱自己和阿牧的视线,同时三人从三个方向激射而出,剑光之凛冽,杀意之浓,激荡起的雪花形成了三枚大剑。 自己好像也做不到。 但是阿牧好像连动都没动,三道雪花剑便倏然崩碎。 三个人还没跌落在地就已死去。 甚至没有伤口,只有一个人在临死前吐了一口血。 阿牧如何出剑的,李汝鱼真没看见。 就好像老铁拔刀时,你看不见他动,但却能看见漫空刀光,不同的是,阿牧出剑后,却连剑光都看不见。 就好像三个刺客是自己猝死一般。 这三个刺客的身上没有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事,但李汝鱼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必然是韩某人的手笔,换句话说,就是王琨的手笔。 看来此事即将走向刀剑相见处处闻血的揭牌时刻。 叹了口气,“夜了,睡了。” 阿牧哦一声,忽然有些慵懒的道:“你去给我烧热水。” 李汝鱼一脸茫然,许久才反应过来,“我是老爷,还是你是老爷?” 阿牧很单纯的道:“你啊。” “那你让我给你烧热水?还有纲常礼仪?”阿牧身体不好,李汝鱼其实并不介意去做些粗活,不过总得说道说道,我去做,那是我愿意,这不是你支使我的理由。 阿牧眼睛一转,“因为阿牧是很厉害的剑客,没有我你会死在这里哟。” 所以,要什么纲常礼仪? 271章 人间善恶 有个汉子走在雪花地里,快意哼着小曲儿,暗暗想着赶紧回家去,这狗日的天气太冷了,好像老天爷要把十年的雪在今夜降完似的。 汉子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一直以来漂泊流浪,不敢成家立业,好不容易在建康谋着了一份差事,也全无其他卫所的缇骑那般风光。 但是可求得心安。 毕竟也算是北镇抚司的人,还有谁敢去翻自己的陈年旧账不是? 但男人么,总得有个念想,于是汉子拿出积蓄,为一位秦淮河畔的愿意从良的相好女伎赎了身,彼此偎依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 至于感情,不存在的。 她需要自己的钱财在这个寒冬暖身,自己需要她的身子在这个寒冬暖心。 想到这汉子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到家了得摁着那白花花的身子好好整几次,没准啥时候两人就散伙了,花了那么多会子,不多整几次哪能回本。 汉子觉得身子有些暖和,脚步勤快了些。 这个大概率养不家的婆娘,虽然有些薄情,但不得不说,在青楼那段日子让她拥有了一般女人无法拥有的东西。 和她巫山云雨时确实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快乐到能让自己想起当年在潮州做的那件事来,那个小姑娘整起来可真是舒服,可惜最后熬不住死了,倒是可惜。 汉子浑然没注意到天地之间的雪花停滞了刹那。 颈项间忽生温热感。 汉子本能的伸手摸了一把放在眼前看,趁着雪光,汉子看清了手上那鲜血的血液,瞬间惊恐,反手就要拔出腰间藏匿起来的狭长绣春刀。 咕噜。 蓬。 皆是很轻微的声音,大好的头颅砸在雪地里,雪地上绽放出一朵娇艳梅花,汉子犹自睁大着惊恐的眼眸望着天。 抱剑青年鬼魅一般出现在尸首一旁,盯着断气的汉子头颅,摇头道:“天道轮回,这一剑,是潮州那一家五口的冤魂,是被你强奸致死的那个女孩的诅咒。” 抱剑青年转身离去,脚不沾风雪。 暗影里奔出两人,迅速处理尸首和现场血迹。 大雪飘来,一切了无痕。 …… …… 徐明是个老兵,也是个逃兵。 他经历过三次燕云战事,在今年檀州溃亡时,徐明拒绝了那个叫君子旗的招揽,凭靠着在燕云十六州多年攒下来的经验,愣是从遍地北蛮铁骑的燕云十六州逃回了南方,换了个身份潜伏在建康的地痞流氓中,打算做点大事。 他厌倦了战事。 最重要的一点,他还不想死。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终究落到了南镇抚司手中,更没料到即将被南镇抚司暗地里处决时,房十三出现了。 于是摇身一变,从逃兵变成了北镇抚司的缇骑。 只是上不得台面。 但徐明很满足了,至少身为北镇抚司缇骑,没人敢再杀自己,只有自己杀人的份。 他日夜期盼着建康不要出现异人。 就这么每月攒薪俸钱,或者间或的讹一下某些家底殷厚的人家,到时候就在辞去北镇抚司缇骑的职事,在建康城里买做小院子,养几个丫鬟过一生得了。 毕竟是女帝盛世,谁不想过舒坦一点? 只是事事难以尽人意,建康终究还是出现了异人,如今北镇抚司和建康府都牵扯了进去。 徐明有种不好的预感,尤其是今夜去县衙为百户李汝鱼处理了尸首后,徐明就越发觉得这建康城呆不得了。 既然能做燕云逃兵,为何不能做北镇抚司的逃兵?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 攒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尤其是看见风雪里拦路的抱剑青年后,徐明想都不想,转身就跑。 不可敌。 这是他第一时间的想法。 虽然自己在檀州跟随着某位世家武将学了一些高深功夫,可那抱剑青年站在那里,骤然如一座高山,让人敬畏而恐惧。 徐明想跑,不想死。 不想死的人终究还是死了。 …… …… 何小二很珍惜当下的日子,自小在建康长大的他孝顺父母,无奈子欲养而亲不待,当自己靠着从市井爬摸滚打混出来的身手,搭着房十三的线成了北镇抚司缇骑时,父亲已经过世,只剩下年迈母亲瘫卧在床。 久病床前无孝子。 那个有几分姿色的妻子受不了没日没夜的服侍老人婆,被一位游侠儿一撩,竟然跟着私奔了,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何小二伤心过后,对女人有些绝望,这一两年也没想过再找。 只是想着等攒够了钱,就辞去北镇抚司的职事,侍候母亲驾鹤后,再出家当个道士和尚,洗刷手上的那条人命罪孽。 虽然是奉命杀人,但何小儿终究觉得自己成了刽子手。 推开门走入院子里,想着母亲也许想起夜,于是走进那间灯光微弱的厢房,吱呀一声,还没进去便问道:“娘你醒——” 何小二一脚抬起,未落地便倏然呆滞。 屋内,母亲睡得很沉稳,却有个抱剑青年坐在灯前,目光冷冽,“何小二?” 何小二悄无声息的按刀:“我是。” 抱剑青年点点头,冷冽目光褪去,难得的有些温和,“原本你应该和那两人一样,此刻成为一具尸首,但念在你尚有卧床病母的份上,我不杀你,带着亲人离开建康罢,走得越远越好。” 何小二无力的放下了手。 抱剑青年出门时留下了一句话:“你私奔的妻子在舒州被那游侠儿抛弃,如今孤苦无依,几乎沦为女伎,人孰无过,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可以去找她,在舒州云封街。” 何小二怔了许久,看着夜壶,他竟然帮母亲起夜了? 喟然长叹,房哥,对不住了。 大雪夜里,有个汉子背着母亲走在风雪里,等待清晨城门开时离开建康,醒过来的老妇人意识不是很清醒,说小二啊,咱们这是去哪里,去找你爹啊,娘很想他啊。 汉子便说爹很好,娘您别太挂念了。 老妇人又说小二,桂花是个好姑娘,你可别再和那个狐狸精勾搭在一起伤她心了,好生和桂花过日子,生个白胖小子,给咱老何家留个香火盼头。 汉子嗯了一声,泪眼滂沱。 娘啊,和狐狸精勾搭的是爹,伤心的人是你啊。 孩儿不孝,照料不好您,孩儿带您去找儿媳妇,只要她愿意,孩儿愿意和她在您膝下侍奉终老。 孩儿原谅她了。 抱剑青年站在屋顶上,雪花将他铺成了雪人,只是安静的看着长街上那一老一少的身影,许久才意兴阑珊的道了句没趣。 雪花飘洒,抱剑青年消失不见。 纷纷扬扬的大雪,湮没了世间的一切善恶。 272章 圣贤之心 房间里很沉闷。 政事都交给了黄宝衣打理,李汝鱼全身心放在寻找圣贤异人之事上,只不过昨夜的事还没过去,早上房十三就带来了噩耗。 表面身份是自己奴仆的北镇抚司缇骑全部失踪。 用失踪来形容比较委婉。 这种局势下,失踪只存在一个可能:被丢进秦淮河里喂鱼了。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对房十三道:“抚恤好家属吧,可以将本月项款额度全数用在这上面,实在不够,我还可以私人出一些。” 房十三摇头,“南卫四所的项款自你来后,便由建康府出,实则上你没来之前,北镇抚司总衙还负责一份项款,并没有因为你到职而停了这一笔,用作抚恤金足够。” 实际上不需抚恤。 徐明是个逃兵,孤单一人,何小二带着母亲离开了建康,至于另外一位,他那个姘头就是个女伎,早带着钱财跑了路。 但房十三没说这些事。 一旦说出这些事来,北镇抚司怕是要追究何小二逃匿之责。 所以房十三告诉李汝鱼的是三人全数失踪。 在建康南卫四所,只要李汝鱼相信,自己再遮掩一下,就没有人会真正在意何小二去了何处,就算以后清算出来,谁会去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缇骑? 李汝鱼叹了口气,“所以现在只有我们三人了。” 房十三默然,形势不容乐观。 想了想,还是说出昨夜遭遇,“昨夜我见过一人,也许是他出手杀了所有缇骑。” 李汝鱼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房十三心有余悸,“不知道。” 昨夜自己从县衙归去,眼看家门在望,却忽生芒刺在背的感觉,如鹅毛飘舞的雪幕里,隐隐有犀利剑意。 自己一动不敢动。 动一下,便会露出破绽。 雪花将自己堆成了雪人,却依然不敢动一丝,站在家门口足足小半个时辰,那位暗处的高手才悄无声息的离去。 那一刻浑身披雪的自己,浑身已经湿透。 李汝鱼听完后看向阿牧,“你觉得那个人有多高?” 阿牧却看向房十三,说了句没头脑的话,“你的腿也很高啊。” 房十三假装不懂。 …… …… 钟铉高估了自己。 他以为自己可以坐看风云,看少年如何智斗韩某人,却不曾想还没真正的交锋,便已开始死人,而且一下子死了五人。 知悉消息的钟铉很愧疚。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如果继续留在建康,只怕会有更多的人因为自己而死,所以,只能离开。 告知自己消息的人,其用意也是提醒自己离开罢。 钟铉入过仕。 但早年只是一县县尉,后为宫廷画家,算不得真正的做官,且生在盛世,不曾见过流血漂橹,其内心深处,终究有着读书人的恻隐之心。 水乡画舫上,钟铉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白玉京笑而不语,“先生欲离开建康,去往何处?” 钟铉沉吟半晌,“我想去见见那位夫子,是否是那人间青莲,还是有人借青莲之诗沽名钓誉。” 观渔城一战,夫子踏云而来,口诵诗歌惊艳天下。 “青莲?” 白玉京笑了,“天上太白星,大河垂青云,尘间谪仙人,绣口吐春秋。此等青莲风姿,奴家也仰慕的紧。” 秦淮河上低垂雪云里,闷雷滚滚。 钟铉口瞪目呆,旋即恍然大悟,“白大家藏得好深。” 白玉京温婉的笑,言辞无奈:“奴家不似先生,有圣贤之姿,可无视惊雷,亦可笑傲众生,奴家纵然两世两人,可终究只是个女伎,才情词藻琴操书艺皆不入流,北镇抚司绣春刀下,奴家只能做那枉生鬼。” 钟铉长叹,“白大家自谦了。” 白玉京摇头,“非是自谦,此乃实情,我真正的身份亦是秦淮河上的女伎,倒是个凄凉,纵为异人,也只是寻常人。” 钟铉苦笑,“那白大家有何打算。” 白玉京想了想,“这些年攒了些钱,大概可以赎身了,奴家想去临安,见一见那位柳春风,是否是写下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白衣卿相。” “白衣卿相?” 钟铉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白玉京解释道:“是自诩白衣卿相。钟先生不知么?我先前还以为先生应是那位唐姓大家,看来是一厢情愿了。如此,若先生你不姓张,那么这位柳大词人便晚于钟先生之后,被后世尊位女伎之祖,虽然比不得青莲,但亦是个人间谪仙般的人物。” 女伎一脉最为仰慕的还是这位白衣卿相。 天穹之上,闷雷越发磅礴。 钟铉恍然,有些失落,“倒是可惜,不能和这位才情大家相见,若白大家见得,请代一声好。” 白玉京颔首,“若真是他,想必也会很仰慕先生的罢。” 钟铉沉默了许久才道:“若无南北镇抚司,这天下异人齐聚一堂,该是何等的辉煌,又将打造出怎样的一个百花争鸣大世?” 白玉京摇头,“天下会乱的,异人之中不乏大儒雅士,但亦有枭雄将相,比如退出观渔城的坤王赵飒,先生应该知晓此人是谁。” 钟铉点头,“是啊,天下终究只能有一个君王。” 再大的乱世,也只能有一位雄主坐揽天下,尤其是大凉天下几乎不会出现三国争霸的局面,更不会出现什么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 长身而起,对白玉京弯腰行礼,“叨扰日久,无以为报,愿为白大家作画一幅。” 白玉京敛裙摆而起身,摇头,“先生欲离开建康,若此刻作画,必然引闷雷化惊雷落下,届时北镇抚司和韩某人都会闻讯而来,先生怕是走不掉的。” 钟铉摇头,“无妨。” 我就是要让李汝鱼和韩某人知晓,今日我离开建康,你们也不用再为了我多造杀孽,我虽无圣贤学识,但有一颗圣贤之心。 白玉京沉默许久,才喟叹了一口气,“也罢,得先生之画,奴家今生无憾。” 摊开画布研墨。 钟铉执笔时,天穹闷雷便越发汹涌,几欲劈落。待沉吟良久落笔时天穹便落惊雷,在低空炸响,一道闪电直指飘在秦淮河上的画舫。 273章 挥笔生异象 韩府,韩某人倏然长身而起。 大雪起惊雷,反常必为妖……嗯,必有异! 只不过这是新出现的异人,还是那位圣贤异人要做出什么惊天动作,韩某人一概不知,还没出门,便见抱剑青年依在门前廊柱上,扯嘴说了句:“秦淮河上。” 意味深长。 韩某人心中一惊,“去看看。” 那位可为画圣的异人要搞什么鬼,这个时候引惊雷,岂非要逼得所有人图穷匕见。 通判宁鸿的府上,这位本是寒门却因右相宁缺而得道升天的读书人,听得惊雷时很有些意外。 想起叔父宁缺以家书告诫自己的事情,宁鸿不由得苦笑。 叔父就是太软太胆小,才会被王琨压得抬不起头,都是相公,而且皆是起于寒门,不用惧怕被女帝针对,可叔父依然处处让着王琨。 猪倒是扮得挺好,可惜吃不了虎。 长叹了口气,起身回到屋子里,对风韵犹存的正房夫人说道:“我去秦淮河畔听歌赏舞,夫人可愿同去?” 出身没落世家琅琊王氏的正房妇人很是贤淑,秉记着女人三从四德,拿了大氅给宁鸿披在肩上,温婉的笑道:“夫君且去罢,妾身就不去扰了夫君兴致,少喝些酒,多穿衣,早些归来。” 宁鸿笑了笑,“就是喝酒,顺便看看热闹。” 关键时刻,不妨给韩某人下点绊子,打击韩某人就是打击王琨,有利于叔父在朝中地位。 宁鸿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有人,一位蓄须的年轻长衫文人,安静的看着梅花树下那个梳着羊角辫的豆蔻小女在大雪里轻舞,目光温柔如情人,看见宁鸿出来,立即一脸正色。 宁鸿笑着说道:“范夫子,临江楼小酌几杯?” 姓范的长衫文人摇头。 宁鸿出门远去。 梅花树下的羊角小女忽然停舞,蹙眉一脸痛苦,范夫子一脸心疼,“浣儿,外面天寒,进屋去罢。” 小女孩强忍痛楚笑了笑,“好的夫子。” 范夫子宠溺的眼神如视禁脔,看着名叫宁浣的女孩进屋,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在秦淮河偶遇的女子阿牧,沉沉叹了口气,轻声自语世界真小啊。 又笑了起来,世人只知谢家晚溪,却不知宁家浣儿,亦可悬名豆蔻录。 范夫子眼里浣儿如情人。 县衙后院,李汝鱼三人讶然望向秦淮河方向。 下一刻,李汝鱼如离弦之箭冲出了县衙,临走时不忘抓过绣春刀——异人出,自然属于北镇抚司职事。 阿牧好整以暇的敛了裙摆,不慌不忙的起身,走了几步,奇怪的回头看了一眼发呆的房十三,诧异的道:“你不去?” 房十三神色复杂,叹了口气,“去。” 秦淮河畔显圣人。 钟铉一手负背后,大袖飘飘,紫色长衫无风自舞,发丝飞飘,儒气风范黯淡了刀光剑影,落笔如飞,寥落几笔,时提时顿,便勾勒出一位女子雏形,身子曼妙踏雪摘花。 白玉京眼神恍惚,如慕先贤。 这一刻的钟先生,就是那画道圣人,一笔一画皆如仙人之迹。 钟铉忽然抬头嗯了一声。 哂笑了一声,“既然李青莲尚且不惧惊雷,我又何惧?” 手中画笔迎空点。 一点之后,重重的一笔竖立,笔豪之间侵染的墨汁,便如烟雾一般弥散,却散而不化,凝聚在一起,似于虚空为画布,一笔画下了一柄淡青色长剑。 一笔则为一剑。 画了一剑之后的钟铉看也不看,腐朽,“去罢!” 继续低头作画。 墨汁弥散化成的淡青色长剑如有灵性,倏然破空而飞,直直迎上即将劈落的惊雷。 劈啪! 一声脆响。 闪电滋滋如流光,向四面八方溃散,烟花般灿烂。 淡青色长剑迸散。 既然已不立于天道之下,钟铉也便不介意多说一下,一边作画,一边对白玉京叹道:“白大家的小楷亦有过人之处,今后需要谨慎着些,可莫要惹下惊雷。” 白玉京哭笑不得,“奴家自认不至于。” 我哪有你这等仙人之姿,实际上自己无论琴棋书画哪一样,哪怕是竭尽全身洗的演绎出来作品,也不曾引得半点惊雷。 连闷雷也不曾有。 只有说起一些关于异人真相之事,才会引惊雷。 这是平凡人的悲哀之处,也是幸运之处。 钟铉也笑,“我观秦淮八艳,琴棋书画白大家当居首,他日若得名士指点,指不准便要悬名咏絮录,若在一世,当为女中豪杰,可叹大凉天下妖孽极多,就是我这颇为自得的画道,也不敢说定然胜过某些尚未现身的先贤后人,须知山外有山呐。” 白玉京看着钟铉的画笔落下,终于忍不住了:“先生姓吴,还是姓顾?” 钟铉哈哈大笑,“我作画女子,白大家就能看出什么吗?” 白玉京悚然惊心:“顾三绝?”却也有些不通,若是姓顾,怎会知晓李青莲。 钟铉笑而不语。 说话间,又有惊雷自雪云里劈落,钟铉想也不想,提笔在虚空之中一点,笔墨荡漾间,便有一位淡青色的水墨女子歌舞而起,漫过画舫之顶,怀抱惊雷。 水墨女子迸散,惊雷于消弭无形。 赤白惊雷不断落下。 画舫里的钟铉泼墨挥毫,运笔如飞衣带生风,一笔一划勾勒里,不仅让一位踏雪摘花的女子跃然纸上,更是挥笔之间生异象。 或水墨长剑,或水墨女子,或飞鸟如箭……思绪所至,便生所想之异象,皆可拒惊雷。 到得后来嫌麻烦,竟然几笔在虚空之中勾勒出一柄纸伞,腾空而起将画舫遮掩在下。 十数道惊雷不可破。 直到赤白惊雷转为青紫惊雷时,才将这和柄纸伞劈碎。 此刻画已成,墨迹犹湿。 遗憾的是皆为水墨,连梅花也是水墨。 三尺长画布上,恰是大雪过后的梅林下,梅花朵朵点缀枝头,寒气里荡漾着傲骨风霜,有女子着长裙迤逦拖地,手捉梅枝细嗅,神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灵气逼人,仿若真有这样一个女子将成画布走入人间。 摘梅女子如有魂! 白玉京懂画道,虽然不足以媲美先贤,也观摩过不少绝世真迹,此刻呆若木鸡,许久才弯腰鞠躬,“先生大才,请受奴家一拜。” 274章 圣人之姿,天人共仰 惊雷炸醒了秦淮。 随着惊雷道道落下,秦淮河两岸,无数人望着河里那艘画舫指指点点,视力好的看见水墨长剑、水墨女子乃至于水墨纸伞拒惊雷后,说与旁人听,便引得无数膜拜之跪。 皆道船上有仙人。 人群鼎沸的秦淮两岸,忽然再次沸腾,惊叹膜拜之声几欲将大雪掀飞,无数人望着江面,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水乡画舫上,一紫衣男子倒执笔豪,哈哈大笑声中,执笔挥毫。 天地为画布,山河为墨。 笔豪上无墨,却有墨色流淌,如烟似水,飘飘洒洒中没入秦淮河水里,无数人诧异的目光下,便见水中倏然卷起大浪。 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拍打浪花沉浮不定。 大鱼亦是水墨色。 紫衫男子背负双手,一步踏出,那大鱼扬尾接住男人之后,劈开波浪,如一条水中蛟蛇,荡起层层浪花,直奔河岸。 真如神迹! 此等神迹,何异于当年范文正公仙去时驾鹤上青天! 画舫之上,有个女子对着大鱼和人福了一福。 无数人跪拜。 却有铁蹄声起,闻讯而来的建康府兵刀剑所向之下,众人纵然再向往这圣人之姿,也不敢和官府作对,纷纷关门闭户,却又透过窗棂缝隙望向河中。 钟铉负手乘鱼破浪,紫色长衫在风雪里飘舞,头顶之上是散碎电光,飘渺绚丽宛若仙人渡海。 登岸。 身后大鱼崩碎,化作缕缕水墨烟气,融于大雪里。 天穹一道青紫惊雷劈落。 这位画道圣贤挥手,早已无墨的笔豪似鬼斧神工,凭空生出淡青色水墨,凝而有形,一枚两米方圆的纸伞出现在他头顶上空半米处。 任凭青紫惊雷劈落而岿然不动。 挡雷如挡雪。 惊雷劈落,落在伞面上,又迸散成万道烟火,钟铉踏步,则纸伞随行,这一刻的钟铉,便是那行走在人间的圣人。 圣人执笔,撑伞,踏雪行惊雷。 李汝鱼左剑右刀,默默的盯着这位画道圣贤登岸,微微弯腰:“先生有礼。” 钟铉点头,“倒要教你失望了。” 李汝鱼讶然,“先生是要离开建康?” 钟铉叹道:“我不忍男儿青血空流,昨夜便有五人黯然血染长空,可怜可叹。皆是大凉好男儿,何不去那北方杀蛮人,却因我这一异人而横死秦淮河畔,岂不可惜。” 李汝鱼愣了下,旋即沉默了一阵才道:“请先生去临安,陛下会很喜欢先生的画道罢,届时再无人枉死,先生之画笔,甚至可活无数疆场男儿。” 钟铉摇头。 “那么,太子赵愭,先生以为何?”一阵微风轻漾,抱剑青年出现在李汝鱼左侧七八米处,仿佛凭空出现,又好像他一直在那里,只是没人看得见一般。 钟铉依然摇头,“我之画道为天下的山河,而不为天下某一个人的江山。” 山河和江山,一字之差,意义迥异。 此乃画匠之心。 艺术,终究是属于世人,而不独属于一人,君王亦不可凌驾于世人。 抱剑青年哂笑,杀意泛散,“那就是没得谈了?” 钟铉哈哈一笑,“何须谈。”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看向钟铉,“先生欲做闲云野鹤,晚生心佩之,但人读书一世,学识一生,终究不是一己之私,先生有大才,何不以此才而泽济天下,穷则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此为读书人之心。” 钟铉讶然,欣慰的笑道:“若世间读书人皆如你,何尝天下不太平。” 又道:“我一画匠,仅知挥毫泼墨留存时间风景,安平天下事,自有那学识等人的大儒,他日女帝若问责于你,可归责于我身。” 李汝鱼无奈,最后一次问道:“先生真要走?” 钟铉点头,“你家夫子不也不欲出仕,我虽比不得你家夫子,却也愿留几分异人风骨,也叫女帝知晓,这大凉天下的异人,并非尽是可被北镇抚司诛杀、招揽之辈。” 存在即合理。 既然异人存在于这片天下,那就没有原罪可言,有按着自己意愿活下去的自由,又何必非得赶尽杀绝,不为己用便要诛杀,着实太过霸道。 李汝鱼苦笑,“但先生可曾想过,若有一日你落入奸人之手,先生之画道沦为屠杀黎民的利器,岂是苍生之福。” 有声音大笑而来,“敢问李县令,何谓奸人?” 韩某人身着知府官府,在一位手腕上有伤的汉子护卫下,踏雪而来,声若洪钟,“屁股决定脑袋,李县令口中的奸人,何尝没有有朝一日成为圣贤的可能!” “功过自有定论,青史徒留人书写。”韩某人大咧咧的站到钟铉面前,做揖行礼后道:“先生有道修自身,然而读书人修身齐家平国治天下,先生之才,何以空洒那死物山水之间,须知天下万民生灵,才是吾辈读书人心之所系。” 钟铉讶然,沉吟良久,才叹道:“好一个相公之道!” 韩某人笑得很隐晦,“然而我不为相公。” 钟铉摇头,“韩知府他日必然青云直上,终将成为宰辅君王的一朝相公,愿您能谨记今日之言,以天下苍生为念,以一腔书生意气辅佐天子打造更为繁华的大世,勿负我辈读书人。” 此话一出,韩某人、李汝鱼和抱剑青年都知晓,这位圣贤异人绝然不会去临安,入仕朝堂会成为王琨幕僚,都对他没有吸引力。 韩某人叹了口气,“先生好走。” 其实这也是自己乐于见到的事情——若恩师王琨得此异人,那么便是女帝失败,到时候雷霆震怒真是让宁鸿扛? 怎么看恩师都不会,也许这位圣贤异人前脚跟着抱剑青年悄然南下去临安,转手回来,这个抱剑青年就会一剑杀了自己。 还不如让他离开。 恩师若是怪罪起来,又能拿自己怎样? 大不了今后一拍两散,我韩某人没有你王琨提携,就不能走入中枢问鼎相位了? 笑话! 不过,这位圣贤异人很可能走不了。 既然他不去临安,女帝和王琨都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建康,只怕接下来便是抱剑青年和李汝鱼合力杀了这位画道圣人。 一念及此,韩某人叹了口气。 可惜了一位画圣。 275章 搬来一条河 韩某人转身登楼。 却不料楼上早有人,建康通判宁鸿正临窗而坐,好整以暇的看着顶头上司登楼,笑道:“韩大人这就放弃了,可不是你的风格,就不怕铁血相公怪罪?” 韩某人亦选了个临窗桌子坐下,冷哼了一声,“宁通判有这闲心,还不如多关心下你家那位范夫子,可莫要牵扯了宁相公。” 宁鸿笑不出了,尴尬的道:“喝酒喝酒。” 韩某人扯了扯嘴角。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临窗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个寻常汉子,神神道道的念叨着,说什么这家伙可不得了,也是个不输那夫子的大才之士,可惜了,终究落了画匠本心,不能成为这一方天地的圣人,比不得汴河之畔的那个圣人,不过也可算贤者。 又叹了句那少年得不到这圣贤,感情做不成春秋霸主,连岳精忠的水准也达不到了,倒是可惜了雷劈不死的天赋。 旋即又道不过还有位夫子,这少年才十几岁,鬼知道他今后还会遇见哪些圣贤,万一再得一个范蠡管仲之流,一样要逆天啊。 可怕,这世界真是可怕。 汉子脚下,有一杆卦旗,上书四字。 相天面地。 抱剑青年脚下不丁不八,盯着头顶水墨纸伞的钟铉,怀中剑如灵蛇阵阵颤抖,发出清脆剑吟声,犀利杀意激扬,风雪骤然杂乱。 钟铉无奈,“你欲拦我?” 抱剑青年摇头,“不拦,杀。” 李汝鱼按剑欲出手,想了想又退到一旁,既然这位先生是位圣贤异人,应不至于渡河这点神迹手段,只怕和汴河畔化草冢一般的圣人,还有更为玄妙的能力。 若抱剑青年真能对这位先生造成威胁,自己再出手不迟。 来建康赴任前,柳隐转达女帝的意思很含糊,让自己看着办,那么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圣贤,离开建康做那闲云野鹤,有何不可? 李汝鱼不欲诛圣贤。 抱剑青年漠然的看了一眼退到一旁的李汝鱼,眼神冰冷,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刀一般切割肌肤,似乎欲在杀了钟铉后再杀李汝鱼。 李汝鱼露出一个刻薄笑意,我等着你。 又一道青紫惊雷落下,钟铉头顶的水墨纸伞崩碎,这位画道圣贤默然不做声,挥手间,头顶又起一道水墨纸伞。 极其小巧,仅可容一人。 却有着更为恐怖的拒雷神通,青紫惊雷劈在其上,竟然直接消失不见。 下一刻,天穹雪云转为血红,劈落的青紫惊雷亦转血红。 血红惊雷劈落,那枚小巧纸伞便动荡飘摇,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 抱剑青年抓住了这短暂的机会。 一步踏出。 身动,则剑出。 天地之间风雪骤停刹那,所有人都震惊的发现,雪花竟然凝滞在了空中刹那,当雪花再次飘舞时,抱剑青年已经站在钟铉身前三米处,手中长剑毫无奇异的刺出。 很是寻常的一剑。 但落武道者眼里,却是大巧若拙的一剑。 钟铉是个读书人,虽然在这方天地里,因为李汝鱼雷劈不死的缘故,使得画道骤然提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但他终究只是个读书人。 不懂武道。 对于抱剑青年这大巧若拙的一剑,他看不出太多端倪。 只是心中油然而生警惕感。 手腕一翻,笔豪在身前重重的横了一笔。 竖为剑,横为刀。 水墨流淌成一柄短刀,如有实质,横在钟铉身前,厚重质朴之意压塌了脚下积雪,化为水流,又瞬间被剑意激荡,迸散成水雾。 钟铉和抱剑青年便置身水雾之中,真如那仙人对决欲仙境瑶池,令人心驰神旷。 水墨短刀和抱剑青年的剑相触。 锵! 竟起金属交击声。 水墨短刀竟然于刹那之间迸散,化作无尽水墨气融入风雪里。 长剑依然直指钟铉胸口,绝然而强势,一往无前,哪怕剑前是高山,这剑便是穿山之间,是大海,这剑便是破水之剑。 无可阻挡。 这一剑不快,但内蕴无穷之力。 一力破十会。 和岳平川在夕照山下向元曲递出的那一枪有异曲同工之妙,皆重如山岳,只不过抱剑青年这一剑,多了一丝刺穿一切的锐气。 这是枪和剑的差别。 枪者,百兵之王者,讲究在于一个沉字,是横扫一切的王者之姿。 而剑则是百兵之君,君子之道在于直,是无视眼前一切,一剑刺穿所有魑魅魍魉的坦然快意。 抱剑青年面无表情,杀意如织。 钟铉讶然却不慌,手中笔豪倒转,竟在间不容发的时间里,以白描的手段,寥落几笔勾勒出一条大河,一条水墨凝就的淡青色大河。 大河滔滔。 九曲十八弯之后一泻千里,咆哮,奔涌,跳动着永恒的旋律。 大河之畔,似响起就久远千古声音,似孕育出一个又一个文明,历史的厚重感一丝不遗的凝就在涛涛河水里。 大河是母亲。 是衍生天地文明的根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起源地。 万物不可侵! 这一刹那里,无数人仿佛听见了浊浪排空的声音,似从远古传来,看见先人在河畔的赤裸身影,听见巨龙被征服的咆哮,这条大河就如一片天下,是整个历史的文明之渊。 这是一条大河,亦是一条小河,小得只有半尺宽,恍恍然间横亘在抱剑青年和钟铉之间。 酒楼上,韩某人和宁鸿互视一眼,这河…… 莫不是黄河! 画笔而起黄河,这位画道圣贤简直就是仙人。 韩某人问身边的梁姓家将,“可挡否?” 梁姓家将满面通红,如女子潮红一般,神魂皆受到动荡,不可思议的道了句不好说。 韩某人笑而摇头。 但愿可挡。 角落里的算命汉子讶然,“搬来了黄河?好大的手笔!”旋即有些意思的笑了,“若这都不能阻那青年一剑,这位贤者还能搬出什么来。” 抱剑青年眼里有河。 心中却只有手中相依为命的剑。 我手中剑直而不折。 他不相信,一枝画笔凭空凝就出水墨虚影的河流,能挡住自己这一剑。 长剑刺入河里。 剑身急剧颤抖,却如孤舟入河,又如大鱼破浪,欲要斩断这一条河流贯穿进那那位圣贤的胸口。 涛声骤急。 大河水流之势越发澎湃,倏然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276章 搬山为器 “七十丈!” 一直按剑在一旁围观的李汝鱼耳畔,忽然想起熟悉声音,阿牧不知道什么来到身旁。 李汝鱼侧首,“他有七十丈高,不输被春秋之剑洗礼的岳平川和巅峰赵骊多少?” 阿牧点头,“这下你知道王琨是有能力扭转当日临安局势吧,当日夕照山下那一战,若是这人出剑配合赵骊,不仅可以杀岳平川,也可以杀了你,甚至联合岳家三世子,也可以杀女帝。” “那王琨为何没让他出手?”李汝鱼不解。 阿牧摇头,“我怎么知道。” 李汝鱼蹙眉沉思,王琨之所以不出手,大概率是赵骊死了或者反了对更有利,杀了自己也仅是折了女帝的一柄剑。 至于联合岳家三世子杀女帝,那更是不可能。 女帝的江山纵然来的不正,可终究是大凉君王,王琨再铁血也不敢背负上弑君的名声,况且岳家三世子纵然是异人,也不愿意在那个节骨眼上杀女帝。 杀了女帝,岳家也休想在赵愭登基后有好日子过,一样会被清算。 所以不存在结盟的可能性。 旋即叹了口气,“这位圣贤,能敌这七十丈之剑?” 阿牧想了想,“不好说,我又看不透这画道深浅,不过真的很神奇啊,竟然寥落几笔搬来了一条大河,也不知道他还能搬来什么。” 大河裂口,旋即迸散无形。 剑势已成强弩之末。 抱剑青年有些讶然的回剑,道了声有些意思,世间竟真有此等神通。 钟铉笑而不语。 抱剑青年战意炽烈,“再来!” 钟铉倒执笔豪,大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请。” 手腕反转画笔再挥。 依然是寥落几笔,白描勾勒出一座山峰,一座不险峻不奇巧的淡青色山峰。 却是一座巍峨雄伟的山峰。 一座俯瞰天下众山的山峰平地而起,飞鸟盘旋岩石峥嵘道意盎然。 刹那之间生皇气。 恍然间,无数人耳畔响起黄钟大吕声,又似有君王高声祭天语,如又仙人坐山巅,雄浑庄严而神圣的气息瞬间弥扬而起,压塌天际! 高山仰止。 却很小,小得只有磨盘大小,倒悬着当空向抱剑青年压下。 很小的高山很重。 画道圣贤举手投足间,竟以高山为器,端的是仙人手笔。 抱剑青年只觉真有一座高山从头顶压下来,沉重感让人绝望而窒息。 举剑。 我既一剑可破你大河,难道破不了这座山峰! 剑尖刺破空气,发出尖锐呼啸声。 剑尖触山峰。 大地倏然一震,抱剑青年陷地尺余,方圆数米内的大好青石板距离越近,陷得越深,形成一个曲线坑,旋即噼里啪啦声炸响断裂成参差不齐的碎片,大多微微上翘,宛若一朵盛开的石花,蔚为壮观。 无数条手笔大小的裂缝从石花边缘如蛛网一般蔓延,遍布秦淮河畔整条长街。 抱剑青年脸色一白。 于刹那之间,剑尖和山峰相触的地方,骤然荡漾起层层气纹,一圈圈向外扩散。 骤起狂风。 地上的积雪如被无形手推动,以抱剑青年的双脚为中心圆点,向着四处扩散,层层相叠,最后竟然形成一道一米高的雪墙拂向四周。 雪墙拂过钟铉,在这位画道圣贤身前迸散。 雪墙拂向李汝鱼,少年蹙眉,不敢大意,抢身拦在阿牧身前,手中长剑倏然出鞘,从下而上倒撩:老铁的拔剑术。 这一面雪墙迸散,李汝鱼却噔噔噔退了三步。 阿牧不领情,撇嘴道了一句逞能,我还需要你保护么,眉眼间却有些温暖。 雪墙拂向一座青楼。 嘭嘭嘭巨响声中,青楼如遭重击,整个楼身都在轻晃,引得青楼里众多女伎花容失色尖声大叫,好在并没有坍塌。 只是门楣脱落,溅起阵阵烟尘。 韩某人和宁鸿所在的酒楼也遭了池鱼之殃,不过和那青楼一般,也只是摇晃了一阵,两位建康府大佬面面相觑,许久才心有余悸的道了句这架势不输百骑铁甲撞阵呐。 两位皆是读书人的建康高官,第一次觉得这大凉天下真的不应该有这么多的异人。 那个钟铉几笔勾勒出来的山峰,见多识广的人不难看出,那是历朝君王都要去封禅的天下众山之首:泰山! 先搬黄河,再移泰山。 这样的异人多来几个,大凉的君王睡得着安稳觉? 万一哪天一夜醒来,发现大内皇宫被水湮没,又被泰山压了个稀烂怎么办? 这还是画道圣贤。 并非圣人。 若是著书立说的异人大儒圣贤,言出法随,会不会站在千里之外说一句大凉天子当殁,然后君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嗝屁? 难怪女帝要成立北镇抚司。 天下不需要这样的圣人,一个都嫌多。 可仅靠北镇抚司,能诛杀尽这些圣人? 难怪女帝如此青睐李汝鱼,雷劈不死的少年,很可能才是真正能诛尽天下一人的女帝之剑。 只是有矛盾之处。 如果真是这般想,此刻李汝鱼也该出手了,而且李汝鱼那个夫子,显然比这个画道异人更为强势一些,女帝为何不怕? 韩某人和宁鸿想不明白。 旋即想道,也许女帝手上也掌控了一两位可称圣人的异人,毕竟北镇抚司成立了十二年,毕竟不是所有异人都无心仕途。 剑尖与山峰相触,雪墙过后,山峰崩碎。 抱剑青年浑身骨节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脸色惨白之后红了一阵,神情萎靡过刹那,旋即眸子里涌起极度的疯狂之意。 持剑无语。 手中长剑的剑尖已然磨平。 …… …… 数百里外的泰山之顶有个道观,道观里有个小道士在安静的扫雪。 倏然间飞沙走石乱雪如舞。 小道士大惊,高喊地震了地震了跑向道观外面。 过了片刻,天地安静之后,小道士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万幸万幸只是小地震,道观没有受到丝毫损伤。 小道士不经意间侧首看见不远处的泰山之巅,隐然觉得有些奇怪,发现日夜抬头能见的山巅似乎和平日里有些不同。 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再看了一眼。 奇怪,怎的感觉山巅好像矮了些许? 小道士奔跑回道观,“师父不好啦不好啦,您老人家快来看看,刚才的地震是不是因为神仙来过啊,山巅好像被神仙削了一截,矮了那么几公分啦!” 老道士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被拉出来,“瞎说什么,山怎么会——” 声音曳然而止。 好像确实和平日不同。 泰山之巅,今矮三寸。 千里之外壶口瀑布之下十数里无人处,大地之母奔腾不歇,浑浊水流一泻千里,孕育着两岸文明,倏然间,似有一柄巨大的透明闸刀落在河里。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277章 十指钟馗,左抓惊雷右托明月 抱剑青年剑尖磨平,心不平。 剑意越发昂扬。 钟铉摇头,“我与你无冤无仇,不至于生死相向,你已出剑,临安那边也可以有个交待,就此收手罢,不要误了卿卿性命。” 抱剑青年自嘲的笑,神情却浮起一丝恭谨,“我自幼习剑,至今无不不胜之局,先生高才,自可远游,然我尚有一剑,请先生接。” 钟铉无奈,“事不过三,若此剑无功,还请退去,莫要误我行程。” 抱剑青年忽然挥剑,东一剑,西一剑,毫无章法,风雪中生凄厉声,漫空错乱交响,钟铉的四周有诸多剑意涤荡。 阿牧忽然轻声道:“九剑围杀。” 李汝鱼讶然不解,还没出口,阿牧又道:“不对,是欲要九剑合一。” 抱剑青年的身影虚渺。 漫空剑意里出现了九道身影,仿似一分为九。 九道剑意,归一。 阴风怒号,抱剑青年九道飘渺虚影迸散,重归一身之后,一剑刺出。 这一剑于低空炸裂,抱剑青年浑身耀剑光,竟如一轮低垂明月。 明月照大江。 光芒所向之处,皆是剑。 虽只一剑,却有九九八十一剑,又似有万千剑。 抱剑青年浑身皆是剑。 他是一柄剑,更是一轮从天穹滚落人间的明月。 看热闹的阿牧拉了拉李汝鱼袖口,赞道:“不错不错,这一剑精气神合一,竟然攀升至八十丈高了。” 李汝鱼倒吸了一口凉气。 八十丈高的剑客,已经不输当日在夕照山下的岳平川和赵骊,难道王琨有这个底气,敢让他来杀一位画道圣贤异人。 确实有此资格。 阿牧又道:“还不出手么?” 这个时候若是自己出手配合抱剑青年杀画道圣贤,绝对有七成把握。 但若是不出手,抱剑青年也有极大的希望。 然而自己来建康时,那个坐拥天下的女人很明确的表示,一切以汝鱼的意思为准,李汝鱼若不准,哪怕举手可杀那位异人,也不能动手。 李汝鱼摇头,“再等等。” 既然是画道圣贤,难道会被一位八十丈高的剑客刺于剑下? 李汝鱼不太相信。 毕竟见识过草冢圣人的手笔,这位画道圣贤纵然不为圣人,也应该有一战之力,否则圣人和夫子之流,岂非烂大街的不值钱。 钟铉也不敢大意,实际上震惊至极,他身为异人在建康,没有过多接触江湖仕途,这还是成为异人后第一次与人刀剑争斗。 虽然不明觉厉,心头却有生死危机感,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手中笔豪翻转,运笔如飞。 衣带生风。 这位画道圣贤笔豪一提一顿,以天地画布,山河为墨,笔豪动转之间,道韵悠悠,水墨之气沧桑而无形。 下一刻,一道淡青色的庞大身影升腾而起。 人间显神祗! 世间到底有没有神仙,有没有妖魔鬼怪,众说纷纭。 女帝不信。 所以她让异人徐振率领五百禁军去看东海之外的世界,她不相信海外有仙山,也没有汇聚天下道士和尚去看天穹之上的世界。 世人则信有之。 然而世间有封神之人,一如数十年后的柳向阳被民间封神。 此刻秦淮河畔便有神起。 一按剑巨人高达两丈,浑身皆水墨淡青气,长身而起立于钟铉身前,披甲按剑怒目圆睁,头戴高帽铁面虬鬓,须发倒立,端的是粗犷霸气。 脚踏流云身环瑞彩。 这位恍若神祗的画中异人出世,天地有感。 天穹之上,本是血云低垂,倏然间变幻生霞光,刹那之间,血红转七彩,漫天霞光里一道七彩惊雷自天悄无声息劈落。 圣贤亦生异象,秦淮河水动荡席卷,一江清水竟似被人以手摇之,拍岸惊涛。 临江楼上,宁鸿口瞠目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等仙人手笔别说见,活了一辈子听都没有听过,今日却在眼前上演。 韩某人默然的盯着下面,情绪复杂。 角落里的汉子啧啧有声,“不得了不得了,也是个不得了,先摹黄河之魂,又描泰山之形,再画民间神人钟馗,当得起画圣了。” 这人,不输汴河草冢圣人多少。 秦淮岸畔诸多民居里,透过窗棂缝隙目睹的普通人,哪见得这等架势,加上天上血云转换,霞光翻滚,真以为是神仙来临,无数人跪下。 就是在街头负责维护秩序的建康府兵,亦有不少情不自禁的跪下。 神仙呐! 俗人眼中神仙,却是抱剑青年眼中俎上鱼肉,无所畏惧的强攻,如明月落下,剑意道道凌迟,这一剑我叫你灰飞烟灭! 七彩惊雷亦磅礴而落,欲置异人于死地。 从笔豪走入人间的巨人钟馗恍若神人,本是淡青色水墨气,却如有实质,看似缓慢实则快速无比的仰头举手。 七彩惊雷落入左手,五指如爪。 惊雷扭动间,竟然迸散,化作流光。 右手五指虚抱如托塔,只是托的不是塔,而是一轮明月,抱剑青年所化明月。 明月光华大绽。 无数道犀利剑气四射。 巨人钟馗不动如山,左手抓破惊雷,右手托举明月,仰首似长啸。 明月光彩黯淡。 抱剑青年从空中翻滚落下,脸色苍白至极,这一剑无功而返。 从钟铉笔豪凝就出的淡青色巨人钟馗,身影虚渺,飘晃如火焰,最终无声湮灭,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寂静。 没有任何人说话。 许久许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阿牧才轻声对李汝鱼说道:“单论这个笔墨巨人而言,我觉得这个圣贤得有百丈。” 李汝鱼想了想,摇头,“没有。” 你只听过,没有亲眼见过百丈高的夫子观渔一剑的风采,那可是真真实实的仿佛从天上垂落了一条大河,远非眼前这位圣贤以天地为画布描绘出来的巨人可比…… 夫子百丈的话,这位圣贤大概能有九十? 李汝鱼不确定。 寂静中,不远处有人踏雪吟词,腰间负剑而来:“红旗高举,飞出深深杨柳渚;鼓击春雷,直破烟波远远回。” 来者一身破旧长衫,踏雪吟词却端的是潇洒无双。 是位老酸儒。 上元县主簿黄宝衣。 278章 宝衣者,裳也 他来干什么? 他吟的词,正是先前所写,在建康薄有名声的《减字木兰花》前两句。 李汝鱼悚然惊心。 只因在这位上元主簿佩剑踏雪而来,吟出了那一首词之后,天穹骤现赤白惊雷,撕裂长空直直劈向这位老酸儒。 异人! 黄宝衣竟然也是异人。 这一下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 李汝鱼从没想过,身旁这个貌不起眼的主簿竟然也是位可以引动惊雷的异人,他是敌是友? 临江楼上,韩某人若有所思,此刻也顾不得成见,对宁鸿说道:“若是没有记错,早些年顺宗陛下还在章国的时候,曾经修过道藏经典,主事人似乎也姓黄,曾是某一科的进士第一?” 宁鸿蹙眉思忖了一阵,才拿捏有度的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那部道藏经典没能修完,刚修一半时顺宗陛下驾崩,这位适时在任端明殿大学士的黄姓大儒因女帝登基之故,当朝大骂女帝窃国而被流放。” 韩某人道:“然而并没有听说流放后的事情,因新帝登基万事待兴,也没甚人去在意这位大学士的后来事。” 宁鸿喟叹了一句,“我知晓一些。” 韩某人哦了一声。 宁鸿继续道:“这位大学士举家流放雷州时,途中遇山体滑坡,他和家眷全部被席卷入泥流,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当然这只是小道流言,真相如何无人得知,倒不曾想竟然在这里。” 曾经的一甲状元,如今改名换姓后竟是上元县主簿,由不得不意外。 而且还成了一位异人。 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黄姓文人,名裳。 宝衣者,裳也。 韩某人有些不解,“他是陛下的人,还是王相公的人?” 宁鸿斜乜他一眼,“这,韩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韩某人苦笑摇头,“真不知道,我那位恩师行事沉稳冷血,若是谋略至大的事情,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可能知道更多。” 宁鸿罕见的点头赞同,“不愧铁血之名啊。” 长街上,黄宝衣踏雪而来,飘飘长衫破旧,腰间长剑寒碜,怎么看他才像是那个落魄的异人举子,挥手破惊雷,朗声大笑:“吴道子,大凉不是你的大唐,你纵有十指钟馗又若何,依然挡不住这盛世铁血屠刀,难道你还要画出背剑天王杀出建康城么!” 秦淮河上,离岸不远的画舫船首,女伎白玉京笑了笑。 果然是画圣。 钟者,钟馗之钟,铉者玄也,道玄之玄。 画圣吴道子,又名道玄,擅人物佛像,创白描之风。 李汝鱼悄悄问阿牧,“你知道吴道子是谁么?” 阿牧一脸你很白痴的神情,“我怎么知道。” 再说我知道也不能说啊,我才不想引得惊雷落呢,虽然劈不死,可无穷无尽终归是个麻烦事,倒是不明白,黄宝衣要怎么断惊雷? 李汝鱼无奈,暗想日后见着夫子了问问。 大唐? 貌似父亲成为异人后,就说他是大唐李世民,听黄宝衣的意思,这个大唐也是个强大王朝罢,可历史上从无国号唐的王朝。 北蛮、大理、西域那边也不曾有。 难道是…… 李汝鱼倏然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是东海尽头,北蛮背后的漭漭雪山之后,又或者是大理之西的无尽沼泽深处,有一个叫大唐的王朝? 异人真相,依然扑朔迷离。 天穹低垂血云依然生出霞光,远空竟然拉出了一道霓虹。 没有惊雷落下。 既不劈钟铉,也不劈黄宝衣。 但谁也不知道,下一道惊雷会什么时候落下,又会是怎样一道惊雷。 被称为吴道子的异人钟铉默默的看着黄宝衣走到抱剑青年身畔,两人彼此眼神交流刹那,旋即抱剑青年再按剑欲攻。 钟铉叹道:“你也是王琨的人?” 黄宝衣哈哈大笑,“相公王琨辅佐太子殿下,女帝谋帝而窃国,名不正言不顺,虽为女帝实乃妖女,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钟铉无语,“此是你们朝堂事,与我无关,我可不愿如你这般丢了节操。” 黄宝衣哦了一句:“何谓节操?” “是漠视人间走入战乱黎民易子而食,还是辅助正统君王归位?” “我黄宝衣今日所做事,正是维护我等读书人的节操。” 钟铉不语,辩论之道自己并不擅长。 然而有人挺身而出,少年腰间按剑上前两步,不无怜悯的盯着黄宝衣,冷声道:“何谓正统君王,难道黄主簿眼中的女帝,就不是赵室帝王?” 黄宝衣看向李汝鱼,摇头,“今日她虽属赵室,可天下谁不知道,她欲立闲安王赵长衣为储君,如今闲安王就藩广西,说不准哪一日便反了大凉,届时,若太子赵愭死在她手上,赵长衣叛乱大凉,这位女帝把持朝政,难道不会将江山交给他姓之人?” 顿了一下,“别忘了,她是个女人。” 李汝鱼有些恚怒:“无稽之谈!” 阿牧却悄然站到李汝鱼身旁,笑眯眯的说:“黄主簿啊,其实你根本不在意是谁坐江山对不对,你不过是想报当年被流放之仇,你不过是想为死在泥流里的家人,以及那个真正的黄裳讨一个公道。” 黄宝衣哈哈大笑,倒是有读书人的爽朗,“你说了算。” 算是默认了。 阿牧笑眯眯的:“所以,你憎恨女帝,又感激当年救你的王相公,选择改名来建康蛰伏,等待着某一日为太子登基刺女帝一剑,这一次大家都得不到那位先生,王琨不放心,决定不惜付出暴露你的代价也要杀了,以免他将来反悔被女帝所用是不是?” 黄宝衣讶然,“小女娃子知道得挺多?” 阿牧依然笑,“我还知道更多,比如啊,当年的山体滑坡并非意外,而是有意为之,至于谁是幕后推手我也知道,而且有证据,但我现在不告诉你。” 黄宝衣不可置信,“你撒谎!” 阿牧哦了一声,“黄主簿难道不记得,山体滑坡时,你曾听见过一声巨响?” 黄宝衣蹙眉,神情渐渐凝重,许久才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阿牧双手一摊,我就不说。 黄宝衣按剑,破旧长衫猎猎,寒碜长剑作龙吟,剑气浩然如长剑大河,自信无比,“无妨,待我杀了这位画圣,再逼你说也一样。” 世人皆知我是大凉的一甲状元,是大凉曾经的端明殿大学士,却不知我两世为人,不仅名字一模一样,甚至连曾经在大宋的经历也和大凉差相仿佛。 在大宋我曾修天下道藏,阅尽经典,从而悟天下武学。 在大凉,我亦修半部道藏,阅尽这片天下的道学经典,博纳众家之长,当不输观渔城的那位白衣夫子李青莲。 当年读书人,今日已是人间武道宗师。 我名黄裳。 阿牧呵呵,眼神很不屑。 我不信。 279章 我是打酱油的 阿牧横身过去,挡在黄宝衣和钟铉之间,“天气很冷,只想回到屋子里烤火暖和,可那个少年磨叽得很,依我说,把你们杀掉最简单直接了。” 所以啊,我看够热闹了。 既然李汝鱼说要保护这位无心仕途的画道圣人,那自己就保护好了。 因为……冰糖葫芦很好吃呢。 削瘦的阿牧不笑,瘦弱的身躯拦在两人之间,如天堑不可越。 黄宝衣的神色收敛,渐渐凝重,“吾为君子,不欲与小女子争锋,你还是让开罢。” 阿牧呵呵。 黄宝衣只好无奈的对抱剑青年道:“这小女子交给你,我来对付吴道子。” 抱剑青年沉默了许久,回头看了一眼酒楼。 韩某人笑而不语,不动如山。 这个时候需要我这知府出面了,需要建康府兵了,但对不起,我可不愿意在这样大庭广众的情况下和北镇抚司撕破脸皮。 毕竟那少年是南卫四所的百户,背后是女帝的北镇抚司。 明哲保身呐。 尤其是看到钟铉这位画道圣贤的手段后,韩某人已经不抱多少希望,宁愿得罪恩师王琨,也不愿意公然站在女帝对立面。 更不愿意因此而诛杀一位异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韩某人坐看热闹,让宁鸿意外不已,正欲说辞,却被看出了心思,韩某人阴沉笑道:“怎么着,想让我越俎代庖帮北镇抚司去拜访你家范夫子?” 宁鸿明智的选择认怂。 抱剑青年不见建康府兵动静,猜出了韩某人的意图,无奈,只好执剑看向阿牧,“请。” 阿牧撇嘴,“让你三剑。” 抱剑青年怒极反笑,好狂的口气,倒要让你知晓马王爷有几只眼,虽然你能以剑气杀三人,虽然我没法杀了那异人,但不代表杀不了你。 抱剑青年出剑。 三剑,说三剑就是三剑。 快若闪电。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抱剑青年的三剑,快的无迹可循,除了黄宝衣,几乎没人看见他出剑,就连一直护卫在韩某人身边的梁姓家将也没看分明。 但三剑无功,连阿牧的衣角都没碰着。 阿牧呵呵一声,手腕一翻,一枚木剑出现在手上,然后一剑刺出。 这一剑杳之若日,偏如腾虎。 剑痕微渺简单,但却蕴幽深剑气,大气磅礴,宛若当关勇夫。 这一剑不可接。 抱剑青年脸色大变。 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一个踏步竟然跃上一处房梁,消失在茫茫民房里,身手敏捷,乍然看去竟似一只猿猴,端的是让人匪夷所思,不明真相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为何落荒而逃。 这一幕极快。 黄宝衣还没走向钟铉,抱剑青年就落荒而逃消失无踪,留下这位饱读道藏经典的大家苦笑不已。 阿牧呵呵一声,“放弃吧,陛下说了——” 阿牧忽然双手负身后,大袖一甩,学着临安那妇人的神态口吻,“告诉那个黄裳,朕不追究他责任,至于想知道当年是谁设伏坑杀他一家,让他来临安找朕!” 口气学了个七八分,神态一点不像,不伦不类的样子让许多人忍俊不禁。 黄宝衣默然。 “黄主簿,悬崖勒马尚来得及,请三思呐。”房十三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此刻收官之时才来,盯着这位昔日同僚,好心劝告。 黄宝衣苦笑,“来得及么……” 自己虽然自负,可此刻有个一剑惊退抱剑青年的阿牧,有个画圣吴道子,尚有李汝鱼这个雷劈不死的少年,加上身份透着神秘的房十三。 没有丝毫胜算。 房十三笑道:“女帝能打造出盛世,自然是圣明之君,她不会责怪你过甚,毕竟也是被奸人蒙蔽,黄主簿一身才华,当去临安大展拳脚,难道你真要一意孤行,最后力竭死在惊雷之下么。” 李汝鱼咳嗽一声,有些失落…… 这一次,自己连剑都没拔,感觉像看了一出闹剧,自己不过是来建康打了一趟酱油。 说道:“就这样罢。” 忽然有点小怨念,感情自己到建康,仅仅是为这两位异人断惊雷而已……那妇人就没奢望过自己能招揽吴道子。 不过也挺好,至少没有流血漂橹,摸清了相公王琨一张底牌的同时,还看清楚了王琨门生韩某人的立场和意图。 但相对的,相公王琨也知晓了阿牧的存在。 这些都小事。 真正的博弈,是太子赵愭大婚之后的参政和分政,那才是决定天下归属的关节大事。 黄宝衣终于意动,看向钟铉,叹道:“可惜不能领教画圣之笔。” 钟铉虽然不知道这位叫黄宝衣的异人是何来路,但能让大凉天子知道他是异人,又知道他为相公王琨办事都不忍诛之的人,必然是位人杰。 神色很认真的道:“你知道我是谁,所以知道我最擅长的不是钟馗,而是天王图,当然,若是兵锋相见,那便不是送子天王,而是背剑天王,我只盼啊,这一生都不用再画此图!” 何日画此图?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时,那一日我以此图送祸民之人,无论他是女帝还是王琨又或者赵愭,我纵情山水间,心在红尘。 黄宝衣叹气,“是啊,愿天下权贵,永不让画圣作天王图!” 抬头看天穹,两道惊雷劈落。 无色无声的惊雷,纵贯天地,带着雷霆怒意,要抹杀建康这两个违逆天道的异人。 房十三笑眯眯的看向李汝鱼,“李百户,请。” 阿牧呵呵。 李汝鱼一脸无奈,赤白、青紫、血红惊雷都挡过,七彩惊雷和无色惊雷自己挡得了?会不会被劈死一了百了? 然而箭在弦。 李汝鱼只好上前,站在黄宝衣和钟铉之间道:“两位请靠近一点。” 少年拔剑,长身而起。 挡惊雷。 酒楼里,宁鸿和韩某人对视一眼,嘟囔了一句没意思,各自下楼重归政敌之势。 喝了有七分饱的汉子翻了翻眼皮,不怕道破天机的冒出一句:“又要雷劈不死,遮莫是天下异人因此再拔高一截,这可就妖孽了,李青莲那家伙再拔高一截,会不会真的成了神仙?” 汉子拿起卦旗下楼。 距离建康数十里的官道上,有个白衣夫子带着一萝莉一少女,晃晃悠悠骑马骑驴走向建康,远远看见天穹上两道无色惊雷落下。 夫子有些讶然。 什么样的人能引得无色惊雷? 280章 雅骚 秦淮河上,有个名列八艳之一的女子用尽这些年攒的钱财,为自己赎了身,带着一个丫鬟黯然离城,欲要去临安见一见那个夜夜宿青楼的柳春风。 女伎心中,柳春风当是这天下至圣。 少了一艳,秦淮河上依然奔流不息,立即有声色艳名的女子填榜。 …… ……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钟铉走了,走得很洒脱。 没有对李汝鱼说一句谢谢,临走时只说了句读书人的话:愿汝秉持本心,亦善自身莫怪天道,惊雷加身不死,终是天道眷意,自珍自洁且戒妖孽。 这位画道圣人大袖一甩,洒脱出城。 万众瞩目如送神。 走出建康城后数里地,忽然站在官道上,负手看前方。 有一男子骑马,白衣胜雪,腰畔挂剑手中执壶,端的潇洒无拘,身后跟着两骑毛驴,驴上一少女,已及笄,清秀婉约不施粉黛,宛若一路梨花开。 并排毛驴上一豆蔻,美不胜收,已显惊羡天人之姿。 看着渐行渐近的夫子,那张和记忆中的那张脸多少有些挂相,钟铉哈哈快意大笑,“好个酒鬼,果然是你!” 夫子讶然的看着这位拦路紫衫人,莫名其妙,“认识?” 钟铉笑了,语气挪揄,“此地可有贵妃斟酒如敬君,此地可有力士拜殿脱鞋,此地可有桃花潭水千尺深,此地可有赵香炉和紫烟?” 夫子沉默不语,许久才道:“原来是故人。” 钟铉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今朝酒作歌,世间尽蹉跎;一招挥画笔,神鬼齐天地。” “快哉,快哉,甚是快哉!” 李青莲,你教了个好弟子,倒是让我醍醐灌顶,天下不容异人之前,我吴道子也将在这大凉天下寻觅一良子,授其吾之画道! 也许,有此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人罢。 到得有一日,这天下叱咤风云之辈,会不会尽是我等异人之弟子? 那是何等的辉煌大世! 夫子看着画圣远去后,若有所思。 既是故人,又善画道,看其神态,对自己也无崇拜,当年大唐天下能做到这等风度的人聊聊无几啊,是王维还是韩滉? 作得一手贼烂的打油诗,前半句话说自己,后半句说他,怕是……吴道子? 问问汝鱼便知。 若是吴道子,能引无色惊雷便在情在理了,毕竟是大唐最强画匠呐。 继续上路,建康在望。 “夫子夫子,贵妃斟酒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那力士脱鞋呢?” “力士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太监,嗯有多大呢……大概比当今的内侍左都知薛盛唐还要大一些。” “哇~那桃花潭又代表什么呐。” “桃花潭啊……有个很好的朋友……嗯,应该叫酒友,那家伙写诗可不杂的,偏生还老是写诗给夫子,搞得夫子很难为情,不得不送了他一首诗,但这家伙酒量好,可惜啊,酒品又很差,不过夫子很喜欢他。” 人生难得一知己。 “夫子夫子,那赵香炉和紫烟是谁啊?” 夫子神态略显尴尬,“是照,照射的照,香炉啊,暗指一座山,至于紫烟么,就是一种浪漫的形容手法,好了好了,不说了,再说就得让你家那条鱼来挡惊雷了。” 文人雅客也骚。 俗称雅骚。 小小眨巴着眼睛,不依不饶,“夫子夫子,我听出来了哦,贵妃是给你斟酒吧,力士是给你脱鞋吧,夫子你原来这么厉害啊,这可是天子才有的待遇哇。” 夫子叹了口气,有些黯然。 又有什么用呢? 玄武门之后,大唐的天下不容自己这一支遗脉,再有满腔才华,也得不到君王重用,终究是被忌惮一世,何其悲哉…… 一直默默安静看着这对师徒俩碎碎叨叨的李婉约眼睛明亮,越发崇拜这个让自己身心皆醉的男子。 捂嘴而笑。 心底里深处,似有一根弦被触动,莫名其妙的生出熟悉感。 仿佛说的这些事,自己在梦境中见过一般。 …… …… “阿牧阿牧别发呆了,我问你啊,你的剑到底有多高?” “勉强能有八十丈。” “你说那个抱剑青年曾达到八十丈,为何你一出剑他就逃了?” “他被那个异人的画笔所挫,精气神跌落,能有七十丈就不错了,况且他见到房十三来了,不逃就真的会被留下来。” “房十三的腿法很厉害?” “应该很厉害……的吧。” “抱剑青年也是异人?” “你才是北镇抚司的人,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呐。” “房十三呢?” “你去问他呐。” 县衙后院里,少年和女子顺利的将天聊死后,各自感到尴尬,好在少年心中还有疑问,“阿牧你还不回临安么?” “不急不急,女帝想找的人还没现身。” 李汝鱼大吃了一惊:“还没现身,不是那个叫吴道子的画道圣贤?” 蹲在地上的阿牧撇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李汝鱼陷入沉思。 建康究竟还有一位什么样的异人,临安那个妇人究竟又下了一盘什么棋,这个异人重要到什么程度,竟然能让她放弃吴道子这种画道圣贤。 很显然,如果还有一位女帝势在必得的异人,那么先前的所有一切,不过是个幌子,诱惑王琨曝露所有棋子后,自己再在建康悄然侦缉这位异人。 比画道圣贤还强的异人,是圣人? 八九不离十。 李汝鱼很迷惑。 阿牧也有迷惑,仰起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悄然问道:“那个,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李汝鱼一怔,“问啊。” “你这一次被雷劈了,怎么一点事也没有,就好像根本没有惊雷一样。” 李汝鱼笑了,抬头看天,“你去问它呐。” 先前无色惊雷加身,自己竟然没有雷劈,好像那惊雷就是一道无色的阳光打在身上,诡异至极,但也因此,惊雷断了,没有再无休无止的劈落。 莫名其妙的紧。 阿牧被噎了一下,没心没肺的没放在心上,声音越小微弱,低着头嗫嚅着道:“那个……若是有一天,我也要被雷劈了,你会不会……为我也挡一次……” 李汝鱼想了想,又笑,伸出手轻轻抚摩着女子头上那些杂乱的头发:“看情况哦阿牧,你要是滥杀无辜引来惊雷,我可不会帮你啊,但你若是为天下苍生,那么我愿意。” 我李汝鱼只是个少年。 但我心中有大义,我愿天下所有人都能像扇面村一样,安详的幸福着。 阿牧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也没觉得比自己小的李汝鱼像个大人一样对待自己有什么不对,反而很是享受李汝鱼的抚摩,抬头没心没肺的笑。 曾有一个人,也这样待我呢。 “咳咳咳……咳!” 熟悉的咳嗽声,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281章 小小你听我说啊 夫子到了! 李汝鱼抬头时,看见门口站着的白衣夫子,看着那个不认识的清秀少女,最后目光落在那个无数次野蛮的闯入梦境里的小萝莉…… 心却咯噔了一下。 小小盯着自己,确却的说是盯着自己的手,小脸蛋儿上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李汝鱼慌不迭缩手,温柔的道:“小小到了啊。” 情窦初开的小萝莉不高兴,总感觉有人偷走了自己的棒棒糖舔了一口,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和宋词相处时一样。 小萝莉很委屈。 跺跺脚,转身就走。 鱼哥儿,你太让我失望啦…… 夫子咳嗽一声,带着李婉约进院子,瞪了一眼莫名其妙的少年,“还愣着干嘛,小小要是走掉了,你看夫子怎么收拾你。” 李汝鱼恍然大悟,不管不顾的冲出了院子。 蹲在地上的阿牧没心没肺,笑嘻嘻的说了句哎哟这小姑娘真是个好看呢,又看着李婉约,笑眯眯的说你也很好看哟。 又补充了一句,小姑娘不输她,可你还是比不过她的哦。 李婉约腼腆的笑。 有些不知所以,这个没心没肺女子口中的她是谁? 竟然能和小小一般美貌,连自己也比不过,应该不是说的宋词,世间还有这等好看的女子?除了女帝和岳家王妃,真心想不出还有谁了。 夫子看着阿牧,有些意外,“剑客?” 阿牧歪头看夫子,“百丈?” 夫子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是在说剑道,于是洒脱的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高,大概……嗯,百尺高楼若伸手,恐惊天上人罢。 阿牧跃跃欲试,终究还是按捺了下去。 八十丈始终没有百丈高。 建康街头,有个小萝莉气呼呼的踏着积雪漫无目的游走。 身后跟着个少年。 “小小,你怎么啦,谁惹你生气啦?” 少年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 小萝莉不吭声。 “小小小小,你是不是嫌我没出城去接你们啊,对不起啊,我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建康啊,是我疏忽了,我应该让人去城外等着的。” “哈?”小萝莉终于应声。 少年心里长吁了口气,就怕她一直不理我呢,冷处理的家庭暴力也可怕哇。 “小小你听我说啊,你是不是还在因为宋词的事生我的气,其实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啊,真的,我和她只是邻居,等回临安你问婶儿嘛,婶儿都清楚。” “哦?” “小小你听我说啊,别生气了,我带你去听戏好不好?” “不听。” 不听说还是不听戏? 少年一时间拿捏不准,却还是耐心的说:“小小给你说哦,临安那个妇人说的,等你及笄后,就下旨给我们赐婚呢,还有哦……” 少年有很多话要说。 小别胜新婚,虽然两人只是青梅竹马情意,可心中万般思念浓稠如蜜,都在这一天倾泻而出,欲要说个没完没了直到天荒地老。 气呼呼的小萝莉听少年说了许多,渐渐暖心,不再气呼呼。 说到春风关时,小萝莉很是不满的嘟囔说那个女子真是疯子,他爹是自作孽不可活,而且又不是死在你手上,为什么要记恨你啊。 满满的都是女人心疼男人的情怀。 少年心中很暖。 说到长坂桥时,小萝莉啊了一声,一脸紧张,就好像她自己置身当场一般,紧紧的拽住了少年的衣袖。 说到夕照山下时岳平川死在王妃怀中时,小萝莉也是潸然泪下,道了句好可怜的人儿…… 来到秦淮河畔。 “小小你看哦,那边破碎的长街,就是先前画道圣贤和一个王琨的剑客破坏的,真是厉害啊,那画道圣贤挥毫就搬了一座山呢。” 小萝莉嗤之以鼻。 少年呵呵的笑,“我家小小以后一定更厉害。” 小萝莉莞尔。 “小小,有画糖人,你想要个什么啊。” “凤凰。” 拿了凤凰,小萝莉又对画糖的老人说,“老人家给我们画个鱼,要很大很大的鱼,画丑一点也无所谓哦,我家的鱼最近变丑了哦。” 老人看着眼前的青梅竹马一脸暖意,笑眯眯的说了句等下我再送你们一个小小鱼啊。 小萝莉羞涩的笑。 终于鼓起了勇气,小小的手牵起小小的人。 回忆像个说书人,用充满乡音的口吻说相遇缘分,是彼此故事里不能缺少的部分,彼此心中的城,住着彼此的人。 一高一矮,一男一女,模样小小的走在积雪长街上。 温暖了人心。 …… …… 永贞元年过去。 随着女帝的新春旨意广告天下,大凉便走入永贞二年。 这一年,李汝鱼十六年,负笈游学不归家的谢晚溪十二岁,东宫即将迎娶正妃崔莺莺的太子赵愭十五岁,和背负黑白双剑游荡江湖的红衣小姑娘宋词十七岁。 太学有个文章写得不怎么样的朱八,十四岁。 柳州徐府那个日夜昏迷,被作为一枚可断惊雷棋子圈养起来的沈望曙,五岁。 柳州凤凰山凤凰书院里,神童徐仲永,以一篇赋走入天下文人眼帘。 这一年,科举中第名列榜眼的眉山苏寒楼政绩喜人;而名列探花的临安谢长衿尚在地方任职,无功无过稳如狗;右散骑常侍、太子詹事魏禧府内,闲职待诏的燕狂徒亦即将外地出仕。 永贞元年科举状元张正梁职翰林院修撰,默默发育。 这一年,女帝容颜依然不变。 这一年,女帝欲续修天下道藏,着令礼部和翰林院推荐大儒贤才主持此事,一时间为了这个人选,临安吵的不可开交,闹得朝野尽知。 反倒把江照月任职之后政令不通的事情给遮掩了下去。 聪明人便看了出来,这是女帝陛下故意呵护江照月,为她争取时间,毕竟在地方政绩难看,下一步很可能会被弹劾罢官。 就在临安为此事闹得脸红脖子粗时,建康上元县令李汝鱼一纸奏折送递垂拱殿,说有当年大儒黄裳,今为上元县衙主簿黄宝衣,可主续修道藏一事。 朝野便倏然噤声。 天下大概没有谁能比这位曾经的端明殿大学士更适合主持续修道藏了。 但女帝会同意吗? 黄裳会去临安吗? 282章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永贞二年上元节前后,临安降下旨意。 原端明殿大学士,今上元县主簿黄宝衣复原名,职宝文阁,权兼翰林修撰,主持续修道藏之事,择日进京。 去岁金科状元、翰林院修撰张正梁入敷文阁,辅佐黄裳续修道藏。 无人异议。 朝野所有人都在看黄裳,这位昔日大儒是否会放下家仇,走入临安成为女帝的一枚笔豪。 同日,广西传来消息。 签书枢密院事包清淳,顺利掌控西军。 这个消息很简单。 甚至于连就藩的闲安王态度如何也没有涉及,但有远见的人已经隐然嗅出了味道:闲安王爷赵长衣会这么乖巧? 只怕包清淳掌控西军还有隐情。 不管怎么说,至少永贞二年是平和了——岳家新王岳单短期内不敢反,闲安王爷赵长衣蛰伏广西,天下依然令出临安。 但是大理强势侵犯大凉边境,兵入广西杀了同知枢密院事苏长今,总得给个说法。 朝野武将皆请战。 女帝陛下亦有意,至于何时宣战尚不可得知。 …… …… 女子心思你别猜,猜也猜不透。 小小忽然之间和阿牧成了忘年交,一个豆蔻年华不谙世事险恶,一个没心没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两人之间无话不谈,其乐融融。 夫子看在眼里,无语的很,这小丫头啊…… 就欺负人家阿牧长的不好看么。 不过话说回来,小萝莉似乎是真心喜欢阿牧的单纯和没心没肺,不夹带其他私情,原本经常怼人的小萝莉,对阿牧呵护至极。 夫子和李汝鱼由得她去。 小小到建康后,李汝鱼整个人都鲜活了许多,精神百倍——只不过政事还是丢给了黄宝衣,嗯,如今应叫黄裳。 女帝圣旨昨日已经抵达建康。 黄裳接了圣旨,但并没有表态是否去临安,估计还得横生事端。 这日夫子带李婉约和小小去赴一场文会。 李汝鱼在县衙后院劈剑拔剑,阿牧对文会不感兴趣,还是喜欢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发着呆看看风景,没心没肺的活着。 房十三办了些公事,心中有事,于是来县衙大院找李汝鱼。 李汝鱼归剑入鞘,让阿牧去泡了茶,和房十三对坐在院子里冰凉的石凳上,笑道:“那日秦淮河畔,房县尉来得很巧啊。” 房十三一到,直接压垮了抱剑青年最后一丝希望。 至于房十三的腿法究竟有多高,不曾见过,李汝鱼其实挺喜欢这个正直的县尉,至于他是否是异人已经不重要。 房十三干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其他,“李县令,你说黄主簿会去临安吗?” 李汝鱼愣了下,“你看出什么了?” 房十三叹道:“心结没解,毕竟当年若非女帝流放他,也不至于出现后来的惨死,一家十余口尽数埋在山体之上,连坟冢都没能有一个。” 李汝鱼沉吟片刻,看向阿牧,“当年那事究竟真相如何?” 阿牧啊了一声,“我真不知道啊,那个女人说让黄裳去临安,她亲自告诉他啊。” 李汝鱼恍然。 这件事恐怕牵扯甚大,所以女帝陛下才不敢告知更多的人,必须亲口告诉黄裳,但现在的问题是黄裳对此依然持怀疑态度。 道:“抽个时间,我请夫子去说服他。” 建康如果还有人能说服黄裳,不会是自己也不会是阿牧,只能是夫子这种大才之人,李汝鱼一直觉得,夫子是圣人,是不输汴河草冢圣人的存在。 又若有所思的道:“房县尉,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指点。” 房十三苦笑,“指点不敢当。” 李汝鱼脸色略略阴沉,“当日在秦淮河畔,画道圣贤吴道子说有六人因他而死,显然是指死在阿牧剑下的刺客,以及我南卫四所失踪的三名缇骑,只隔了一夜,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盯着房十三,发现房十三额头有些虚汗,李汝鱼越发明白过来,淡笑了一声,“罢了罢了,都是过去事,不提也罢,今后还望房县尉能勠力同心,共治上元。” 房十三讪笑道:“下官必尽心竭力而为!” 多有感激。 感谢李汝鱼为自己瞒下了这件事。 房十三告辞离去,李汝鱼看着这位县尉背影,叹了口气。 房十三,你果然也是异人。 作为上元县尉,房十三手上有着三教九流的线人,府上还养了一堆清客,能不清楚秦淮河畔的消息动静? 只怕他早就知晓吴道子藏身在白玉京画舫之上。 恐怕那几人之死,也是房十三告诉的吴道子,其真实用意就是想让吴道子离开建康,免得落入北镇抚司或者王琨之手。 用意何在? 大概是同为异人的天涯沦落罢,又或者是房十三知晓吴道子的真实身份,对其有着偶像的崇拜感,一如他对夫子之情。 那日夫子抵达县衙大院,第二日房十三见着夫子后,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显然他是知道夫子这个异人的真实身份。 李汝鱼忽然觉得很惆怅。 来到建康,上元县衙里,主簿是异人,县尉是异人,还有谁不是异人? 大凉天人,异人俨然已踞半壁河山。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如此病态,若是长此以往,会不会陷入无休无尽的战乱里……李汝鱼深以为忧,战乱出枭雄,但万民却置身地狱,苦不堪言。 李汝鱼越发觉得,女帝之位不容任何人觊觎,大凉的天下,必须有一个极其强势的势力压制异人,使其为福天下,而不是如赵骊那般,为一己之私惑乱人间。 毕竟不是所有异人都能像夫子、吴道子这般,纵情山水无心天下。 多是赵骊之辈。 自己作为女帝之剑,必须尽快强大。 不知道为什么,李汝鱼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想法:我若为帝,除了以北镇抚司侦缉、捉拿、诛杀异人之外,又有何等办法永绝后患? 异人如野火燎原之后的草原,春风吹又生。 杀之不尽。 也许,自己为帝,必须做到比女帝更强势,比大燕太祖更神武,比百里春香更有兵谋,比大凉仁宗更仁厚的君王,才能慑服天下异人。 又或者,断了异人的源头。 可异人的源头又在哪里呢,是在世界之外的世界么。 所以女帝才让徐振和闫擎出海东征? 283章 夫子大醉,于是惊艳天下1 建康上元文会,是由河东柳家一位“才子”发起,邀请众多文人大儒同聚,地址选在城外钟山之下,流水之畔。 曲水流觞,欲树文雅之风。 老相公柳正清仙去,但河东柳家出了个无盐才女柳隐,如今在凤梧局当值,天子近臣受宠无边,若江照月开了先河创下政绩卓著,柳隐大抵也是要到地方出仕。 柳隐会弱于江照月? 河东柳家没人如此觉得,只认为柳隐若是出仕地方,江照月那是拍马也赶不上,没准大凉天下啊就会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相公。 鬼知道呢。 正如以前谁也没想到,大凉会出一位女帝,远非刘太后的垂帘听政可比。 老相公柳正清和柳隐一老一少,共同为河东柳家奠定了百年繁荣,柳家人也谨记着老相公的遗嘱,绝对不会去践踏某些不可见的红线。 但家族影响力不可丢。 可这一辈的柳家子弟没甚才华,倒是有几人在武道方面颇有天赋,目前已进入禁军,但作为书香世家,没几个文人坐镇着实有些寒碜。 于是那位在蓟州城头壮烈殉职柳先开次子柳元厚在叔父支持下,大力促进了这次文会。 柳元厚其人在建康声名不显。 既无过人文采,琴棋书画上也无甚造诣,仅靠着柳家底蕴在建康文墨圈子里混了个脸熟,这位及冠三年的年青人也不急,时常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天既生我元厚,终将有一日青云拂袖。 这一次钟山文会,建康文人齐聚。 有以棋道见长的施揉冬,这位棋道大家倒也是奇怪,先前本是街头残局打谱者,屡败屡战之后,棋道日渐精湛,最后竟然跻身大家之列,成了秦淮八艳座上客,如今在建康府学担任教谕,也算是走入了读书人圈子。 除了施揉冬,尚有几位擅长琴书画的大家,皆在建康有盛名,其中又以米公公为甚。 米公公是位貂寺,曾在大内任职,年老致仕后归隐故乡建康,其书画早已自成风格,尤其是山水画风格惊奇,堪称一代大家,已是建康文坛宗师。 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不知为何要拖着油尽灯枯的残躯来赴文会。 他的到来,让文会骤然提升了层次。 当然,更多的还是写诗赋词著文章的才子,不以出身论英雄,除去世家子弟,不少府学之中才华彰著的大才子。 济济一堂,竟有三二十人。 这也是河东柳家的私心,这些建康府学才子将来没准就出入朝堂中枢,早一点交纳终归是个人情,柳家将来也能获益。 最让人意料的是大儒黄裳的现身。 这位曾经的端明殿大学士,如今的上元主簿,因前几日秦淮河畔的事情重新走入大众眼帘,引起了一阵掀然大波。 而他一出现便引惊雷,又成为了一位异人。 在拟定文会名单时,柳元厚很犹豫,再三询问过柳家当家的三叔,直到昨日宣召黄裳去临安续修道藏的旨意抵达建康,才终于下了决心邀请这位曾经的大儒。 既然女帝都不介意他是异人,那我等又何须介意。 他是异人没错。 但他亦是一位大儒,当年的一甲状元! 若能得他点拨,胜读十年书,这是一个绝佳的求学机会。 除了建康才子云集,文人聚会么,当然少了美女相伴,一众侍读婢女丫鬟就不说了,单是秦淮八艳便来了六位。 没来的两位并非不愿意来,而是琴棋书画的造诣在众多才子看来,有浮夸之嫌。 当花瓶都不够格。 让众人遗憾的是那八艳之首的白玉京去了临安,甚是可惜。 在众多的熟面孔里,有几位不是那么熟的人,一位是建康通判宁鸿家的范夫子,范夫子教导通判大小姐宁浣琴棋书画,也应邀而来。 那位十一二岁的豆蔻少女也跟着范夫子前来,只是这对师徒坐在角落里不甚和旁人交流,范夫子喝着酒自娱自乐,豆蔻少女秀气吃着糕点,好奇的东张西望。 除了这对师徒,还有三人。 一位白衣胜雪的夫子,依然坐在角落里喝酒,很是快活的样子,笑看众人之间的寒暄,那股天下皆枯草唯我一花绽放的孤傲感让人觉得很不爽。 在他左右,各坐一女子。 及笄了的婉约女子但温婉而坐,也不吃瓜果点心,只要白衣夫子杯中无酒,她便体贴贤淑的为之斟酒,一如初婚小娘子,羡煞旁人。 一豆蔻少女,粉雕玉琢美得美有人性可言。 和范夫子身旁的宁浣宛如钟山下的一对明月,各占半分春秋风光,美得让人窒息。 东张西望的宁浣看见了豆蔻少女小小。 小小也在东张西望。 目光便这么对视了刹那,旋即各自哼了口气,道了句话后扭头看向他处。 宁浣说的是沽名钓誉。 小小说的是绣花枕头。 不仅美女相轻,文人亦相轻,这一场文会,说是切磋实则都憋了口气,都欲要惊艳全场那些文会魁首——毕竟若是在建康得了一场倾城文会的魁首,必将传入临安,博得一个大好名声不说,甚至还可以简在帝心,哪怕科举落第也有机会恩科入仕。 尤其是此次文会上来了两个了不得的人物,让府学举子格外兴奋。 宁家浣儿,谢家晚溪。 前者是当朝右相宁缺的侄孙女,后者是当今陈郡谢氏出身的礼部尚书谢琅亲孙女,抛去这层出身不谈,两个豆蔻少女的风姿,更似仙女立红尘。 注定都将在今年悬名豆蔻录,尤其是那谢家晚溪,不仅将悬名豆蔻录,恐怕也将悬名咏絮录。 谁家男儿不喜? 于是绞尽脑汁欲要在这次文会做点事来,万一得到美人青睐谱写一段传世佳话呢。 那就真的要鱼跃龙门了。 此次文会德高望重之人,当属米公公和黄裳。 不过黄裳历经坎坷,性格沉稳内敛了些,也不愿意抢了米公公风头,于是让这位耄耋老人主持,在一种小团体彼此之间勾心斗角,气氛稍微活跃了些后,这位老貂寺起身。 德高望重的米公公要说话,其余人哪会不给面子,皆停杯放箸,静待老貂寺的开场诗词。 唯有两人例外。 284章 大唐李青莲,请受大宋黄裳一拜 通判宁鸿家的范姓夫子,这位二十七八岁的范夫子根本不在意,依然自斟自饮。 还有一人,则是白衣胜雪的夫子,喝着酒看着残雪风景,情绪有些高涨,哪曾管他人目光,笑眯眯的对小萝莉周小小说着什么。 皆有一身傲骨。 米公公并没有在意这些小事,笑着以一句小词开篇,引出了今日文会,然后又说大家应该砥砺互勉,以求共仕朝堂为天下苍生幸的冠冕话。 文会么,不外乎就是吟诗作对,但诗赋较难,毕竟没几个才子真的能做到七步成诗,还是作对来得雅俗共赏一些。 果然有人抛出了话头,说我前几日路过金水桥,忽生一上联,献丑说与诸位听听,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多指教。 说了这句话后倒也没说对子,端起酒杯浅抿。 这就是酸儒气。 说也是可以的,但你们也得恭维一下我——这是通病也是习俗,于是有人笑说了几句你可是咱建康府学的大才子,哪敢指教,倒是说对子罢。 这位年轻才子于是笑道:“独立小桥,人影不流河水去。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一般而言,文会都会先暖暖场,若是一上来就是谁都答不上来的绝对,那还有什么意思,是以这个对子并不难。 很快有人对出:对歌长夜,清音未散明月走。 倒是好对。 范夫子喝着酒问宁浣,“可有对?” 宁浣砸罢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想了许久才道:“重拾旧梦,情缘已作落花零。先生觉得可好?” 范夫子笑了笑,还行。 另一个角落里,夫子也在低声问李婉约和小小,说你们可有对。 李婉约放下酒壶,思绪良久,才道:“我有一对,轻捧残卷,墨香常逐清风来。” 夫子点头,“不错。” 小萝莉眉眼弯弯的笑,“我也有哦:泛休野渡,渔舟常伴秋月至。夫子你有对吗?” 夫子笑而不语。 我有对,“寒眠陋栈,梦魂曾逐故乡醒”,但不愿说与人知,免得又要让那少年挨惊雷。 又有人出对,却是一个旧对: 听雨,雨住,住听雨楼也住听雨声,声滴滴,听,听,听。 这是顶针联中对子,所谓顶针联,乃是将前一个分句的句脚字,作为后一个分句的句头字,使相邻的两个分句,首尾相连,亦称“联珠对”、“联锦对”。 这个对子虽是旧对,但难度相当高。 但这这种对子早有人精研,很快便被对了出来:观潮,潮来,来观潮阁上来观潮浪,浪滔滔,观,观,观。 文会气氛越发活跃,各种对子层出不穷。 童子看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先生讲命,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月月月明,八月月明明分外;山山山秀,巫山山秀秀非常。 皆是好对。 夫子有些意兴阑珊,对子不是他所长,于是只管喝酒。 却见忽有人来,很是自来熟的坐在夫子对面,笑道:“李夫子,有扰。” 夫子见过他。 上元县主簿,曾来找李汝鱼汇报过政事,倒也没曾交谈,对这位感官不算差的大儒笑道:“皆是尘世人,何来有扰一说。” 黄裳摇头,“夫子乃是红尘仙,我辈俗人仰望之所在。” 夫子也是人呐。 谁不喜欢被恭维,还是被一位大儒恭维,且神态认真,显然发自内心,想起了李汝鱼说过的事情,笑道:“你应该知道我的罢。” 黄裳笑了,“夫子之于黄某,不啻于于悬江明月,仰望数百年,今朝见之,此生幸矣。” 夫子恍然,后人矣。 黄裳又问道:“敢问夫子一事,读书人读圣贤书,修身齐家之后则治国,为天下苍生,但有家仇在先,可弃而治国乎?” 夫子想了想,“小我大我之分矣。” 很简单的一句话,很直白的道理,就是蒙童私塾也知晓,可从夫子口中说出来,从这位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夫子口中说出来,那便有了不同的意味。 黄裳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大笑:“善!” 夫子也笑,很有些劝勉的味道:“续修道藏,是有利于千秋读书人的大事,汝当谨之慎之,此等功事,足以名垂千古。” 黄裳点头受教,“已修过,夫子勿忧也。” 夫子快意大笑,心情甚好。 于是举杯,“来来来,且进酒。” 黄裳于是豪气迸发,举杯长声大笑:“夫子有言莫敢不从。” 一杯一杯。 两人喝得壮气云天,酒微醺。 喝酒微醺之妙,在于微微微醺浅醉,如花之初绽,此中妙处,在于微醺的微字有种意犹未尽的潇洒,而微醺的醺字则有妙不可言的爽惬。 夫子还好,不负酒仙之名。 黄裳酒量却不甚出色,很快有些聊发少年狂,见着了仙人一般的夫子,这位大儒异人忍不住一甩衣袖,拂杯而起,快意诗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念得此处,天落惊雷。 意气张狂的大儒,亦是从道藏悟出武学的大宗师黄裳目露不屑,用作配饰的长剑锵然出鞘,剑斩惊雷,继续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鼓作气而歌夫子之将进酒。 惊雷不断落,却不沾身,直到将一首《将进酒》颂完后,这位大儒豪迈大笑:“天有谪仙地生莲,明月万古照山川;若又一世当先见,敢笑苍生不认天。” 大儒黄裳,挥剑斩惊雷后,神态狂热而恭谨,弯腰为礼,一揖到底,声震九天。 “大唐李青莲,请受大宋黄裳一拜!” 285章 无人不知诗仙(加更) 夫子动容,起身做揖回礼,“吾道不孤矣。” 其时,惊雷散落如流光,两个读书人弯腰为礼,这一幕时光惊艳了岁月。 在夫子和黄裳对饮之时,文会正酣,有人出了个“烟锁池塘柳”的绝对,一时间人人小声议论,难以对出。 却忽见大儒黄裳起身高歌,继而拔剑斩惊雷。 所有人都口瞪目呆,暗想你黄裳虽然是异人,可也不至于狂傲至此,在这个时候引惊雷,不是故意破坏文会么。 但听得黄裳所颂之诗后,在场才子无不石化。 好一首粗犷豪迈又充满浪漫的长诗,其中意境真是个无以言形,此诗上溯千年,下延数百年,也当是千古奇诗!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不明真相的人愕然不解。 大唐李青莲,请受大宋黄裳一拜? 黄裳是异人,他在大凉天下,为何要说大宋? 大唐李青莲是谁? 是那个白衣胜雪孤傲得没谱的夫子? 夫子?! 忽然间,有人想起了什么,难道是在观渔城一剑挂天河的白衣夫子?! 竟是那位人间剑仙。 然而就在众人石化之时,却见德高望重的米公公颤颤巍巍的无惧闪电流光,推开服侍奴仆来到两位读书人身畔,竟然也颤颤巍巍做揖弯腰到底,沧桑的声音透着一生得偿所望的激动,满脸潮红回光返照的高声道:“大唐李青莲,请受大宋米芾一拜!” 米公公一拜而引天雷。 什么状况? 众人再次石化,谁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 和宁浣独自坐在角落里范姓夫子仿似没看见这一幕,依然自斟自饮,身旁的宁浣倒是惊奇的很,樱唇微张小脸彤红。 哇哇哇哇,原来这就是异人啊,真神奇呢~ 兴奋的小姑娘身子忽然一颤,脸色顿时从彤红转为煞白,蹙眉嗯哼了一声,范夫子放下酒杯,满脸关怀,“疼了?” 宁浣点头。 范夫子起身,搀扶着小姑娘,道:“都是酸儒,甚是无趣,回了罢。” 两人在一片纷乱里渐渐远去。 风吹新柳,两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身影,如岁月静好凝就的画影,令人窒息。 天穹惊雷落下,直劈米公公和黄裳。 米公公一脸坦然,视死如归,今生能见大唐李青莲,死又何妨,一如那柳州徐晓岚,见过眉山苏寒楼慷慨赴死,何其快意。 黄裳按剑而笑,“大米啊,原来是你。” 挥剑而斩,两道惊雷迸散。 已是风中烛火随时会驾鹤仙去的米公公笑了,“黄大学士竟然知晓我米芾,三生有幸矣!” 黄裳哈哈大笑。 夫子笑而不语,暗暗叹了口气,可惜那少年不在,他若在场,大概又能多猜出几分异人真相的事情,不过无妨,小小会转告他的罢。 柳元厚壮起胆子走近,对黄裳一拜,“黄学士此诗惊艳千古,晚生拜服。” 黄裳和米芾对视一眼,旋即都哈哈大笑,笑罢,黄裳才道:“我有何才何德能写得这一首《将进酒》,此诗,乃是这位诗仙所著。” 诗仙! 柳元厚震惊莫名,世间竟有诗仙,这是何等高崇的尊号。 诗中仙人。 在场所有才子心神动荡,目视这位白衣夫子,视若神明,尤其是那首《将进酒》如黄钟大吕,久久不断的在心中徘徊响荡。 原来,诗还可以这样写,这需要何等惊艳千古岁月的才情! 简直壮哉。 而那六个名列秦淮八艳的女伎,眼眸里的爱慕已久胜过蜂蜜,就差没有扑上去把夫子就地正法了。 夫子也有些意外。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在后世被尊称为诗仙。 这一日,钟山上惊雷不断,赤白转青紫,青紫转血红,最后在即将转为七彩惊雷时,有个少年匆匆赶到,无语的被惊雷劈得奄奄一息浑身焦黑。 这一日,建康文坛宗师米公公无憾大醉,风烛残躯不堪灯火烧,坐钟山而醉,提笔大书大画一幅《钟山山水图》,尽显“米点山水”风采。 这一日米公公醉里驾鹤仙去,成就一段佳话。 文会散去。 建康府治里,韩某人站在窗前,盯着钟山方向落下的惊雷,无奈的叹道:“黄裳这家伙又引惊雷,或者说是宁鸿府上的那个范夫子终于暴露了身份?” 过不得半日,有眼线匆匆赶来,详秉细情后,这位意欲宰执大凉的将门子弟沉默了许久,才喟然长叹,“米芾、黄裳,皆是我辈读书人楷模啊!” 这位建康知府想了许久,还是提笔写奏折。 建康再现异人,难道女帝陛下你不管么,你若不管一管,倒会纵容天下异人,到时候异人群起而乱之,麻烦的可不止是北镇抚司。 自己作为建康知府,怎么着也该意思着上一篇奏折。 钟山文会发生的事情以波浪一般的速度从建康向四周散去。 大凉天下,无人不知诗仙李青莲。 尤其那首《将进酒》,更是让大凉天下无数读书人敬仰万分,开创了一个崭新的视界,亦有羞愧者众,世人第一次知道,原来诗可以写得如此大气磅礴而又浪漫万分。 这需要何等的鬼才才能写出如此惊艳万古的诗? 这样的诗现世,世人还有谁敢在他面前作诗。 不愧诗仙之名。 扬州,有个读书人官员在书房里看书,听得院前几个陪侍丫鬟叽叽喳喳的讨论建康钟山文会轶事,这位年轻读书人放下手中书,踱至窗外望向建康方向,许久才喃语了一句。 大唐李青莲,寒楼亦向往之呐。 望有一日可相见。 江陵府一下辖州府里,有个年轻人轻佻的躺在一堆丫鬟里,拈花喝酒甚是快意,忽听得一丫鬟道:“老爷,您也是一甲探花,能不能也写出诗仙李青莲《将进酒》那样的诗来啊?” 年轻人怔了下,旋即大笑:“我要写得出诗仙之诗,哪会在这里出仕,早就被大凉读书人当神仙一样供奉起来了。” 写这诗的人就是谪仙呐。 年轻人又嘀咕了一句。 不知道苏寒楼那家伙知道后,会不会跑去和这位夫子一较高低。 都是仙呐。 挥手让丫鬟们退去,这位年轻人一边喝酒一边大骂,“徐晓岚你果然是个傻逼,你看看死早了吧,你要再活一两年,不仅见得苏寒楼,还能见一下诗仙,你就是个大傻逼,不知好死不如赖活着么,好歹也多活几年,看一看这天下异人共汇一世的千古壮景啊,你个傻逼傻到家了……” 喝酒骂人的年轻人,眼红鼻酸。 这一日谢长衿大醉。 临安垂拱殿里,妇人看着柳隐写出来的《将进酒》苦笑,“这位李青莲啊,嫌事情不够大啊,他倒是占尽风光,可叫朕怎么办?” 杀之? 心疼且可惜。 不杀? 天下异人群起而效仿之,岂非要乱套。 好在并非所有如李青莲这样,有一个弟子可舍身为之断惊雷,影响应该不足为虑。 毕竟世间只有一个李汝鱼。 286章 秦淮女伎抢诗仙 文会第二日,上元县主簿黄裳移交了政事,南出城门赴临安,欲为大凉续修道藏,泽被天下读书人。 夫子携李汝鱼送至十里长亭。 孤傲如夫子,愿意十里相送,不是因为黄裳同为异人,也不是因为黄裳那一点在他眼里如萤火之辉的才情,而是对黄裳主修道藏一事的赞赏。 建康有个诗仙。 倏然间整个建康活了起来。 每日里,有无数才子和读书人官员前来拜访,都被夫子拒了去。 于此同时,秦淮河上的秦淮八艳几乎全部送来请柬,邀请夫子夜游秦淮,夫子其实颇为意动,毕竟早就听闻过秦淮粉黛之名。 不过看着身旁明显不悦的李婉约,夫子还是笑着婉拒。 我有李婉约,远胜八艳。 黄裳一走,新的主簿尚未到任,李汝鱼倏然间忙成了狗,尤其是上元节在即,各种事情一大堆,好在房十三帮忙,加上府治那边的通判宁鸿也或多或少的有意交好提携,倒也能应付。 这一次亲自处理政事,李汝鱼才发觉自己真不是个当地方官的料。 上元节如期而临。 上元灯会是一件倾城大事,原本李汝鱼应该坐镇县衙监控安防事宜,不过有房十三在,加上府治那边亦是全力以对,李汝鱼果断选择了偷懒。 我家小小在呢,我得陪小小去逛灯会。 天大地大,我家小小最大。 夫子原本是不想去的——纵然是小小百般邀请,夫子也不愿意去人堆里凑合。 不过,李婉约笑说了句也想去看看,夫子二话不说丢掉节操便长身而起,竟有些少年情怀的说逛逛灯会喝喝酒也是很快意的,走罢。 看得小小和李汝鱼腹诽不止。 夫子啊,你再也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夫子了,你已经被李婉约给吃得死死的了,你这个诗仙啊坠入凡尘了。 不过打心眼里为夫子和李婉约高兴。 才子配佳人嘛。 上元节当日,大凉官方刊物《大凉豆蔻、芳华录》在天下各州府面世,同时上市的还有《咏絮录》,较之上一期,这一次的两本册录变化极大。 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一次册录不仅收录了大凉女子,连北蛮和大理也不例外。 让人揣摩至深。 这种大事,必然有女帝授意,难道在陛下眼中,北蛮和大理已是我大凉囊中疆土? 芳华录上,上一次悬名第九的徐秋歌竟然一跃成为第三名,倒是出乎世人意料,但最意外的是吏部尚书谢琅的女儿谢纯甄,竟然悬名芳华录最后一名。 着实让人想不明白。 一个年近三十的寡妇,竟然悬名芳华录,谁信? 其实这件事的猫腻也很好解释,谢琅当然不愿意自家闺女一辈子老死在谢府,可一般人他又看不上,果断走了些官场手段,先给女儿谢纯甄博一个芳华录名声再说。 而芳华录第一名,不出意料的是新晋太子储妃,即将成为正妃的崔莺莺。 不论从何等角度看,崔莺莺都必须登顶芳华录。 《咏絮录》上今年添新人。 排名第一的豁然是众望所归,在蜀中文会大放异彩,又在密州南下途中的诸多文会上惊艳亮相的谢家晚溪。 第二名江照月,第三名柳隐。 江照月依然压过了柳隐一头,一如两人的仕途关系。 第四名则是关中李家出身的李婉约,这位及笄女子在密州南下途中的文会上,以几首小词博得了大好名声。 而豆蔻录上,谢家晚溪果然强势登顶,紧随其后的是前太子储妃红衣宋词,再其后则是相公王琨的义孙女任红婵。 而豆蔻录上,悄无声息的挂了个宁浣。 天下知悉此女的不多,但在建康,宁浣只是悬名豆蔻录榜尾,让无数和宁鸿熟知的人大感意外,见过宁浣的人谁不觉得这位小丫头至少也能前三? 这里面估计有宁缺的意思,宁浣终究是宁缺的侄孙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如谢家晚溪一般无所忌惮,既有陈郡双璧作为家族之盾,又有女帝之剑李汝鱼为未来夫君,登顶豆蔻录也只是添一道艳名而已。 谁敢觊觎之? 纵是当今太子殿下赵愭,也不敢对女帝提出欲纳谢家晚溪的事情来。 若是宁浣悬名在前列,指不准什么时候就被某位中枢大人物看上,到时候要结亲联姻,你宁鸿同意还是不同意? 除去豆蔻、芳华录和咏絮录,今岁出人意外的改了一录:《大凉游侠录》改名《三十三剑客图》,共收录三十三名剑客在其中。 据说是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和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两人献言女帝,目的也是呼之欲出:大凉天下的剑客们还是在册显明一点较好,利于掌控。 今后出了什么刺杀的事情,也能有的放矢。 原本还应有名将录,大内传出来的消息是女帝没同意,怕有名将录后引起大凉天下的武将彼此之间出现摩擦矛盾。 毕竟文人相轻,武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况且若是有了名将录,是否该有儒臣录……这就显得朝堂很儿戏了。 无论怎么说,今岁谢家晚溪出尽风头。 很快便有“世间女子才貌十斗,晚溪染七斗”的说法。 独占豆蔻、咏絮录头名,别说大凉三百余年国祚仅此一人,前推千年,也没有女子能获此殊荣,历来才女不美,美女小才。 偏生在谢家晚溪这皆不对应。 才居咏絮录榜首,貌占豆蔻录魁首。 世间有几人? 当然,此才是指文才,而非兵谋等才略,否则第一人应是大燕兵圣百里春香莫属。 …… …… 上元节当夜,李汝鱼和夫子等人游秦淮河灯会,倒也无甚异常。 唯独算是趣闻的便是夫子之尴尬。 随着钟山文会,大儒黄裳和文坛宗师米公公大拜夫子,并敬称夫子为诗仙,这三位异人的事情传遍大江南北。 可女帝似乎并不打算动一下这位诗仙。 秦淮河上的女伎们便活跃了起来,尤其是在灯会中有人发现了夫子,便引起了掀然大波,无数女伎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的争相前来请夫子上船游秦淮河。 不求得诗歌,哪怕是同床共枕一番,也是满心情愿的。 这一日,建康女伎眼中,天下男人皆枯木,唯有夫子异人春长青。 蜂拥而上的女伎们之疯狂,让无数人口瞪目呆。 那架势,哪怕是让夫子白睡她们一辈子,估计也是甘心情愿……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更让人赞誉的是,夫子并没有上船。 只是陪着悬名咏絮录的关中李家婉约游了一会灯会,因女伎们的疯狂不得不匆匆离开,让无数读书人打心底里钦佩。 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风骨。 287章 夫子赴西域 上元节,无风无雨,国泰民安。 随着建康这边的事情尘埃落地,整个天下的目光重新聚集在北方和广西,毕竟岳家新王岳单是异人,而闲安王爷赵长衣的处境也不好过。 尤其是再有半月,便是太子赵愭大婚。 大婚之后,便是参政甚至于分政,一旦落到实处,不啻于告诉闲安王爷,天下你不用再奢望了,太子殿下分政,有铁血相公王琨辅佐,几乎不会出现改立储君的局面。 那时候,赵长衣是坐以待毙还是反了大凉? 没人猜得到。 但至少在临安这边,枢密院狄相公已经在未雨绸缪,开始布置和广西一带接境驻军的布防,连禁军也抽调了部分过去。 二月,太子赵愭大婚,女帝旨意大赦天下。 其后,在相公王琨和诸多保守势力官员的呼吁下,太子赵愭正式参政,大朝会时,太子赵愭会进入大庆殿,立在相公王琨之后,小朝会时,太子赵愭也必须在垂拱殿。 只听不说。 女帝偶尔也会问一下太子赵愭关于政事见解,赵愭的反应算不差,但也绝对算不上好,偶有惊艳之言,大多人会以为是相公王琨提前告知于他的叮嘱。 只是没人知晓,王琨看太子赵愭的眼神,多多少少有一丝警惕的味道。 女帝亦如此。 这期间出了个轶事,太子妃崔莺莺在成婚第四日后哭哭啼啼回了一趟娘家,给其母亲说太子赵愭太下流了,折腾了自己三夜,又羞又疼。 崔莺莺母亲心疼闺女,可也暗暗高兴,最终这件事被女帝陛下知晓后,当面训斥了太子赵愭,不宜过于纵情声色,最后让负责调教太子妃的老宫女背锅。 那位老宫女人间蒸发。 说是老宫女,其实也不老,三十多岁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 于是乎,薛盛唐所掌的春秋院里,晋字院里那个双腿残疾的不惑汉子又多了个暖床的宫女,开心至极,倒是让秦字院里的老人羡慕的紧。 太子参政后,北方岳家新王岳单没有丝毫动静。 广西的闲安王赵长衣也没动静,但朝野多少闻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闲安王赵长衣越是正常,这件事就越不正常。 嗅出更多的味道人则是悚然惊心。 女帝陛下近年的手笔,明显是要逼反北方,只不过赵长衣这一出有些不在计划之中。 但大凉会惧怕一两位王爷的叛乱? 人人皆等着看好戏。 尤其是世家官员,知晓女帝要弱世家之后,要说完全没有换一个君王的心思,那是骗人,所以才有太子赵愭参政得天下人心的事情。 天下大势朝堂风云都影响不了建康。 新任主簿是一个李汝鱼怎么也没料到的人物:燕狂徒。 这位科举进士原本在翰林院待诏,春节后去地方补缺,走到半途,建康出了个黄裳的事情,女帝陛下一封旨意,快马加鞭赶上去,让这位原本是去某地任县令的进士改赴上元县任主簿。 看似降职,实则并不算。 上元县是建康府治辖区县,主簿一职并不比其他小县县令差。 但这其中有没有让李汝鱼监督燕狂徒的意思,那就个人揣摩,反正李汝鱼是开始怀疑燕狂徒是否是一位异人。 待他到任后,李汝鱼一股脑放权,让他处理政事。 日子不咸不淡。 在夫子带着小小和李婉约赴尽建康文会,小小以一首小词一篇小赋以及一首仿《将进酒》的长诗碾碎了建康无数才子那颗高傲的心后,夫子觉得小小在建康已经难有收获,于是继续南下去临安。 诗仙南下,顿有千人空巷的盛景。 从建康至临安沿途,所有读书人、士族、官吏在明确知悉女帝不会对这位诗仙异人动手后,都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崇拜之意。 但有城郭,城外十里长亭处必有当地官员、望族以及大儒相迎。 其后是各种文会、宴席。 大家心有灵犀,没人请夫子泼墨作诗,但有谢家晚溪之诗歌词作便心满意足,加上李婉约锦上添花,一时间风头无两,尤以陈郡谢氏出仕者为甚,各种歌颂辞赋层出不穷。 夫子既然是小小的先生,那么为夫子造势,也是为小小造势——江照月能出仕地方,以小小之才,没准将来也能出仕。 一时之间,天下无人不知诗仙赴临安。 与之对比,那位出了建康城便黯然无声的画道圣贤吴道子,便凄凉了许多。 到得临安,夫子自然是住在吏部尚书谢琅府邸,只不过刚住下没半日,便有大内内侍左都知薛盛唐和凤梧局柳隐联袂而至,奉女帝旨意请夫子和谢家晚溪前往摘星台赴宴。 夫子很欣赏女帝,在摘星台聊发了一番少年狂,言称大凉天下读书人写诗都是狗屁,连我弟子周小小尚且不如,我李某人甚是寂寞,要是不被小小拉着,夫子就要放声高歌惊动天上人了…… 原本是句酒话,可妇人竟然罕见的同意,说了句天下写诗人,谁能立先生左右? 夫子喃语了一句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可惜不知在何处。 女帝便笑。 这一日,大内传出轶事:女帝亲自为夫子斟酒,又大力称赞谢家晚溪有雏凤之名,说待她及笄,便让她进入凤梧局云云…… 这便坐实了谢家晚溪雏凤的雅号。 夫子在临安盘桓数日后,听了女帝的建议,打算去西域走一走。 朝中大佬和李汝鱼却猜透了女帝的心思:既东海之东有了徐振和闫擎,那么西域之西那片死亡禁地,让夫子去看看便是情理中事。 而据夫子言辞,也是想去的。 想必夫子这么高傲的人能同意去西域,必然另有隐情。 于是这位人间谪仙人,带着红颜知己李家婉约离开临安前往西域,出城时候,不仅陈郡谢氏倾族出城相送,就连大内的女帝陛下,也在南北镇抚司和禁军拱卫下,出城十里折柳相送。 人间异人,得此厚待的仅夫子一人,显赫至极。 李汝鱼又成孤家寡人。 但没有闲着:因为建康还有一位异人,一位比黄裳和画道圣贤更重要的异人,这估摸着真的应该是位圣人了。 李汝鱼要找到这位异人。 不过,按照以往经验……很可能找出来的是一堆异人。 288章 人间又见王,有人语臣在 夜幕下的建康郊区,上演了人间悲欢。 距离城郭不到五里地的永宁村里,里正是个读过诗书却一辈子没有中过举的老酸儒,靠着里正这个职事,勉强养活自己。 后来在人撮合下,迎娶了一个新寡少妇,老来得子,符祥年间给他添了个儿子,尽管是个傻儿子,终究有后了不是。 至于这个傻儿子能否延续香火,老里正是不急的,等儿子及冠后,用点心思给他找个寡妇或者有残疾的姑娘,生个歪瓜裂枣还是不难。 只是老里正等不到那一天了。 上元节时,老里正带着傻儿子去建康城里看灯会,因众多女伎争相邀请那个诗仙夫子去游画舫,引起了一阵骚动,老里正为了保护傻儿子,被人撞破了头。 本来没什么事,也没放在心上。 不料吹了秦淮夜风,老里正回家后就一直高烧不退,郎中束手无策,只能任由老里正听天由命的等死。 躺在孤陋床上,老里正看着院子里没心没肺,十七八岁了还在玩泥巴的傻儿子,心丧若死,自己若是不在了,那婆姨肯定又要改嫁,这傻儿子还不饿死? 又看了一眼坐在屋子里长吁短叹的婆姨,老里正心急如焚。 昨夜趁着自己睡着时,那婆姨翻箱倒柜的找,估计是想拿着家里仅剩的一点家底逃离这个泥潭了,她以为自己不知,其实自己当时清醒的很。 老里正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想着想着,老里正终究迷糊了过去,这一睡不知多久,待他醒来时,天色已昏黑,傻儿子靠在门背上嘻嘻语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婆姨却不见踪影。 老里正撑起了身子,问道:“你娘呢?” 傻儿子吱吱呜呜,老里正听了个七八,心中越发寒凉,那婆姨果然不靠谱,都这个时候了不想着做饭,竟然跑出去东家长李家短。 说不准已经跑了。 老里正感觉身子越发难受,盯着什么都不明白的傻儿子,许久才泪流满面。 儿啊,爹走后,你可怎么办。 会活生生饿死啊。 老里正心如刀绞,看着儿子那傻乎乎的脸孔,老里正生出一个绝望的想法。 我不忍看你如此凄凉。 老里正最终没能舍得对儿子下手,好死不如赖活着,万一自己死后,那婆姨还有一点良心未泯呢,万一儿子遇见什么好人呢…… 老里正死不瞑目。 傻儿子推了推老里正的尸首,喃喃唤了声爹,发现平日里甚是严肃的爹一语不发,傻儿子又推了推,发现爹还是一动不动。 傻儿子咧嘴大笑,一巴掌拍在老里正脸上,“爹,起来!” 老里正依然不动。 傻儿子愣了下,旋即又一巴掌,“爹,你起来啊!” 老里正还是不动。 傻儿子终于懂了一点点,爹好像再也不能起来了,傻儿子怔了许久,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泪水一颗颗的滑落。 于刹那之间,晴空炸了个惊雷。 惊雷之下的傻儿子,倏然间身子一刹,那双浑浊的不懂世事的眸子,倏然间明亮起来。 明亮的眸子里先是迷惘,继而恍然。 傻儿子回身,看着屋外默默站着的年轻读书人,沉声道:“你是何人?” 范夫子神色淡然,“你又死了父亲。” 傻儿子哈哈大笑,“我还活着。” “没用,这片天下不是你所在的那片天下,你若是能知晓傻儿子的记忆,就该知晓,在这片天下你是一个异人,是要被北镇抚司侦缉、捉拿甚至诛杀的妖孽。” 傻儿子沉默了一阵,回身看了看老里正的尸首,点头,“江山霸业不再寻,但我还可以做一件事。” 范夫子摇头,“我既然能找到你,难道我会让你再次如愿以偿,这里,不再你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世界,我今日前来,只是出于怜悯,想告诉你这位霸主一件事。” 傻儿子大笑,“说!” 范夫子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好好活着罢,别死了。” 毕竟你我算故人。 傻儿子不屑的撇嘴,“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憋屈的活着?” 范夫子摇头,“不憋屈,我有她陪。” 傻儿子一怔一愣,“你找到寡人妃子了?!” 范夫子一脸认真的摇头,“她不是你的妃子,也许以前是,但那不过是为了灭你国祚的美人计,她是我的爱人,一直以来都是。” 傻儿子长叹,“心狠若斯,悔不当初啊……” 范夫子点头赞同,“悔不当初。” 傻儿子忽然神色收敛,悄无声息的拿了门背后的木棍,盯着范夫子狞笑,“我若是没记错,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范夫子摇头,“你杀得了我?” 没有那几位武将,就算你是盖世雄主,可如今要杀我也不容易。 毕竟这里是大凉。 毕竟我是身受建康通判宁鸿信任的夫子,身边岂能无人。 傻儿子凝神盯着不远处片刻,角落里隐然可见两位披甲将士目视这边,不由得放下手中木棍苦笑,“你还是那么怕死。” 范夫子转身,“因为活着不容易,人死过一次,才知晓什么功名霸业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拥有再大的青名,坐拥最宽广的江山,到来头终究只能带走一具皮囊。” 声音随风传来:“别再辜负了伍大夫,吴王!” 老里正姓吴。 给儿子取了个很随意的名字,夫差。 愿我等匹夫,皆能在这盛世大凉里谋一份差事,安稳一生。 傻儿子,姓吴名夫差。 这位今日觉醒的王怔了许久,直到范夫子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颓然长叹,“悔不当初,如今在异国他乡一人,伍大夫又何在?” 我为吴王。 可这里是大凉,是一个女人的天下。 我没有百万雄师,也没有肱骨之臣伍大夫,就算他在,他会原谅自己当年听信谗言赐剑让他自刎的过错么。 他临死前置双眼于东门,目睹国亡泄心愤。 他若再次看见自己,还会以君臣之力相待,只怕这位伍大夫才是真正想杀自己的人。 傻儿子顿觉无边寂寥,轻声哀叹,“已无臣在了啊。” 院门口忽然出现一道身影,声如洪钟,“臣在!” 289章 大凉相公更难当 傍晚时分,一襟晚照。 初春时节过了倒春寒,阳光便骤然暖和起来,整个建康城都洋溢着胭脂水粉的慵懒味道。 李汝鱼在县衙后院劈剑。 阿牧百无聊赖的发呆看晚霞,忽然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你家夫子要成仙了。 李汝鱼呵呵一笑。 诗仙,本来就是仙,何来成仙一说。 门口响起脚步声音,韩某人着便服泰然走入院子里,笑着寒暄,说李百户你可真是会偷懒,燕主簿方才可没少抱怨你这位甩手掌柜呐。 李汝鱼收剑归鞘,看这位建康知府,笑道:“韩知府到来,有失远迎,见谅则个。” 韩某人哈哈大笑,“不敢当。” 又重复了一句不敢当呐。 李汝鱼笑了笑,示意阿牧去泡茶,将韩某人请到石桌畔坐下,问道:“韩知府有什么事?” 韩某人沉吟半晌,“画道圣贤一事尘埃落定,按说李百户应该返回临安,但依然留任建康,这其中莫非陛下还有所图?” 李汝鱼咳嗽一声,“陛下的心思,我等臣子岂能妄自猜测。” 阿牧泡了茶来。 韩某人颔首谢过,端起茶抿了一口,道:“我知道,李百户还在找一位异人,一位真正让女帝陛下忌惮的异人,而且女帝陛下已经知晓这人在何处。” 李汝鱼讶然,“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韩某人看向阿牧,“阿牧,你呢,你也不知道么?” 阿牧呵呵一声,不掺和。 韩某人只好道:“陛下暂时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愿意打草惊蛇罢,不过无妨,我在建康出仕年余,大抵知道这位异人藏身何处,愿意相助李百户一二。” 无事献殷勤…… 李汝鱼不动声色,“这样对韩知府有什么好处?” 韩某人没有解释,思忖了一阵,轻声说道:“这位异人,就藏身在建康府通判宁鸿府上,如今是宁鸿府邸里的一位夫子,教导宁浣诗书礼乐,姓范。” 说完这句话后,韩某人起身,“究竟是位什么样的异人,我便不知了,但从其气度和行事上来看,应该不输那位画道圣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某人意味深长的离开县衙大院。 李汝鱼捧茶沉默了许久,隐然明白了韩某人的意思:既然通判宁鸿府上有异人,这件事一旦揭开,宁鸿少了要受到牵连,说不准连带右相宁缺也要吃些追责。 但是获利的是王琨。 韩某人能得到什么? 李汝鱼不得不多个心眼,韩某人必须提防。 放下茶杯,看向阿牧,温声道:“阿牧,我若记得没错,你这些日子经常出门,尤其是每夜都会出门一趟,是去看了那位异人?” 阿牧没有回答。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才道:“其实女帝陛下知道那位异人在那里,也告诉过你,在解决掉画道圣贤的异人后,你就应该告诉我,是你自作主张不告诉我的?” 阿牧迟疑着点头。 李汝鱼苦笑,“那你是为了什么呢?” 阿牧脸色很奇怪,奇怪得李汝鱼永远也揣摩不出的喃语了一句,因为我不想他死啊。 李汝鱼无奈摇头,“明日去拜访一下那位范夫子罢。” 也是一位夫子,难道是和自家那位夫子一样,是可以在某一方面称仙的天骄人物? 阿牧嗯了一声。 看着最后一抹夕阳思绪飘远,眼神复杂。 走出县衙大院的韩某人心思沉重,这一次画道圣贤一事,恩师王琨肯定会怪罪自己,今后仕途怕是多舛了,不过无妨,毕竟自己已是建康知府,正儿八经的从四品官员,只需政绩出色,自然能走入中枢。 这个时候不妨帮助一下李汝鱼。 况且异人范夫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韩某人心中隐然有个猜想——这个猜想并非是从范夫子的行事和风格上判断出来的,而是根据宁浣的病推断出来。 若范夫子真是那人,女帝必然不会安心。 范夫子没有画道圣贤那么好的命,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两种:死,或者归顺女帝。 而站在韩某人的角度来说,他自然希望范夫子死,不仅是范夫子,韩某人希望天下所有异人都死掉,甚至于连枢密院的狄相公也应该死掉。 那样,自己才能有更大的希望宰执朝堂。 韩某人看夕照昏黄,没来由的叹了口气,“这大凉的相公更难当呐。” …… …… 夜沉如水。 灯火辉煌的宁府里,悬名豆蔻录榜末的宁浣端庄坐在窗前,捧书而读,旁边坐着那位年轻夫子,一脸溺爱的看着小姑娘。 时光很静,两个人的心也很近。 在十数米外的屋宇上黑暗角落里,坐在个女子,安静的坐在那里,与夜色融为一体。 范夫子看宁浣。 宁浣是他眼中一辈子没有珍惜足够的风景。 女子看范夫子。 范夫子是女子眼中应该珍惜一辈子的风景。 时光流逝。 眼看天色已晚,范夫子起身,“浣儿,歇着了罢。” 宁浣放下书,眉眼如弯月的笑道:“好勒,先生你也早些歇着啊,别忘了哟,先生说的明日一起去踏春哟。” 范夫子宠溺的摸摸宁浣的小脑袋瓜子,“好的。” 屋宇上黑暗角落里的女子看见这一幕,一脸痛苦的捂心口,心疼。 直到范夫子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女子看着窗前那小丫头,情绪复杂的啐了口气,“想不到你也会装了呢,真的是去踏青么?” 女子喟叹了口气,起身消失在黑暗里。 不远处的墙后,范夫子默默的盯着这一幕,苦笑,傻姑娘啊,何必如此执着,都已是过往烟云,好不容易重来的人生,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 范夫子无奈而忧伤。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却辜负了良人。 我心存愧。 愧对那个执剑的女子,也愧对那个为了自己毅然走入王宫的女子,说到底,终究是我错了,你俩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范夫子喟然长叹,只有经历过死亡,才知道自己先前追求的有多么不堪。 范夫子很后悔。 如果能重来,我愿意陪着你俩到地老天荒,而不是去那朝堂博青名。 我想弥补…… 290章 你是个好人 吃过早膳,李汝鱼换了衣衫,配了刀剑准备去宁鸿府上,却见阿牧精神萎靡的呢喃了句说不用去了,那位范夫子和宁浣今日要去踏春。 李汝鱼没听清楚,追问了一句。 阿牧忽然改口说没什么。 忙活了一会,却总是被阿牧用各种理由拖延时间,李汝鱼也没多想,正欲出门时房十三一脸阴沉的冲进来,“出事了。” 李汝鱼愣了下,“怎么了?” 房十三长呼吸了一口气,平缓了些许,才轻声道:“建康也有青龙会,这个事情你是知道的罢,今天线人处传出消息,建康青龙会改名了。” 李汝鱼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和我们有关系?” 房十三苦笑,“表面看和我们没关系,但往深里想,建康青龙会改名之后,就脱离了青龙会这个庞然大物,你觉得青龙会大龙头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这怕要不了几天,建康就要腥风血雨,有得咱们忙了。” 李汝鱼想了下,“知道为什么么?” 房十三无奈的叹气,“鬼知道呢,建康青龙会的伍龙头一向比较低调,这一次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彻底和青龙会决裂了。” 李汝鱼想了下,“会不会是异人?” 作为北镇抚司的百户,李汝鱼如今看谁反常了,都觉得他是异人,这个伍龙头遮莫也是异人觉醒,然后要自己干一番大事业。 房十三不敢武断,“谁知道呢,反正这事透着诡异,你看咱们要不要去摸一下底?” 李汝鱼若有所思,想到了什么,“这会不会是有些人想转移我们南卫四所的注意力,故意闹出这茬事来,要不然会这么巧?” 当自己目光落在范夫子身上,建康青龙会就闹事,这当中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不论怎么说,今日必须去会一下这位范夫子。 想到这李汝鱼对房十三说道:“你关注着些,青龙会闹事可以,但绝对不能让无辜老百姓遭受池鱼之殃,若真是过分,不妨通知韩某人铁血镇压。” 想来韩某人会很高兴这种添政绩的事情。 房十三咳嗽了一声,“韩某人大概率不会出手,出仕地方的官员,大多对青龙会有忌惮之心,毕竟都是些亡命之徒。” 李汝鱼笑了,“韩某人若是害怕才叫奇怪。” 想了想,“这样,你先通知韩某人,将你知道想消息告诉他,至于他要怎么做那就不是我们能影响的了。”就不信韩某人对铲除建康青龙会不感兴趣。 一旁的阿牧忽然轻声道:“要不,你还是亲自去找一趟韩知府吧。” 李汝鱼点点头,正欲放下手中物事,却忽然凝目盯着阿牧,神情逐渐冷漠下来,就如一位北镇抚司的缇骑盯视异人刑犯。 阿牧神色很不自然,心虚的撇开头,不敢和李汝鱼对视。 李汝鱼心中有所触动,再次改变主意,对房十三道:“你速速去找韩某人,让他准备府兵,如果青龙会敢闹事,铁血镇压之,韩某人若是不愿意,那么你去找南镇抚司!” 不知道为什么,李汝鱼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觉。 房十三愣了下,猛然醒悟什么,恐怕是真的有人在转移北镇抚司南卫四所的注意力,没有丝毫怠慢,“你去何处,等下我来支援你。” 李汝鱼出门,也不管阿牧会不会跟来:“宁鸿府上!” 房十三看了一眼阿牧,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你这是何必呢,那少年岂是那么好忽悠的,阿牧你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说完也转身出门。 阿牧呆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狠狠的顿足,轻声喃语。 我虽然也不喜欢她,也不喜欢看见她和他耳鬓厮磨,可我更不愿意看见他成为异人被北镇抚司追杀啊…… 阿牧出门。 出门的阿牧心很乱,她不知道,如果李汝鱼真的和自己心中的那个他拔剑相向,自己应该怎么办,难道真要拔剑杀了这个很暖人心的少年? 阿牧不忍心。 李汝鱼一路狂奔,直接闯过门子的阻拦,冲入宁鸿府上,对闻讯赶来的宁夫人急声问道:“你们府上那位范夫子呢?” 出身琅琊王氏的宁夫人很有大家闺秀风范,笑道:“李县令这是作甚,莫不是我家范夫子犯了什么事?” 李汝鱼苦笑,“现在不好说,请夫人告之。” 宁夫人想了想,觉得自家那位儒雅的范夫子应该不是犯事,要不然夫君宁鸿不会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估计是李县令找他有事,于是笑道:“他今日和小女出游踏青去了。” 李汝鱼心中一惊,“踏青?” 宁夫人点头,“是啊,说是去钟山踏青,不过倒也是奇怪,两人出门时也没带奴仆,只带了一只水囊,就这么出城了,倒是简单的很。” 什么都没带就踏青? 李汝鱼心中如闪电划过,只怕是这位异人知晓风声,带着宁浣逃离建康了! 苦笑一声,对宁夫人说了句打扰,转身冲出门去,迅速来到建康西门,抓住守门的兵丁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位夫子带着一个小姑娘出城?” 守城的兵丁大怒,哪里来的不长眼的货色,竟然敢——呵斥的话硬生生被这位兵丁吞了回去,只因看见了李汝鱼腰间绣春刀,急忙道:“这么多人进出,小的不曾注意到。” 李汝鱼颓然的松手,暗暗头疼,暗想着范夫子既然要走,肯定不会告诉宁夫人真正的方向,很可能是一个相反的方向。 李汝鱼不再犹豫,回到北镇抚司骑上骏马,出东门一路狂追。 追出数十里地也不见范夫子和宁浣身影。 李汝鱼勒马,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 已尽人事,追不上就是追不上。 李汝鱼颓然回到建康时,已是午后,阿牧站在城门口双眼通红的看着他,有些愧疚的道:“女帝会不会责罚你?”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笑了笑,“不会的,阿牧别担心。” 阿牧欲言又止。 看李汝鱼背影的眼神越发充满愧疚,许久才喃语道:“你是好人。” 李汝鱼牵马入城。 阿牧没有看见,少年嘴角噙出了一抹笑意。 291章 霸主、财神,皆潜渊于水 回到县衙,房十三气定神闲的坐在院子里,看见李汝鱼进来,笑眯眯的道:“李百户,今日这事你确定不会穿帮?” 李汝鱼咳嗽一声,“隔墙有耳。” 房十三哈哈一笑,“这是县衙,若是连这个地方我都不能确保它的安全,那建康城咱俩谁也呆不下去了。” 李汝鱼一想也是,笑道:“应该不会,反正南镇抚司那帮人看在眼里,咱们确实是尽力了,你去通知韩某人,我去追范夫子,只不过范夫子谋划更深远而已。” 压低声音,“范夫子究竟从哪里离开的建康城?宁鸿知不知道范夫子拐跑了宁浣?” 房十三也压低声音,“真的是钟山方向,估计他已经预计到你会按照相反的方向去追,所以他对宁夫人说了真话,至于宁鸿是否知道?” 顿了下,“这会儿这位通判大人还蒙在鼓里,他当然做梦都想不到女儿会跟着夫子私奔。” 李汝鱼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知道宁鸿会何等伤心,也是命呐,话说回来,房县尉你知道范夫子究竟是谁么?” 房十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干笑道:“都不重要,再强的异人,没有强势的主公,也难以动摇女帝陛下根基。” 范夫子究竟是谁? 宁浣又是否是异人? 这些事情没人说得清楚,不过房十三心中隐然有个猜想。 只因宁浣有病。 一种心病,据说当年差一点就香消玉殒,然后范夫子从外地来建康,靠着微薄的钱财,竟然在建康做了几单大生意,成为炙手可热的商贾。 其后又诡异的散尽钱财,跑到宁府去当一个夫子。 也是神了。 范夫子去了宁府后,宁浣的病就好了,以往隔三差五发作一次,范夫子去后,一月两月才会偶然发作,这当中有什么诡秘,就连宁鸿都莫名其妙。 李汝鱼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阿牧和范夫子之间有什么关系。” 房十三神色奇怪的沉默着。 李汝鱼又道:“韩某人那边怎么样?” 房十三道:“府兵尽出,建康青龙会似乎有所忌惮,不敢再有丝毫过分行为,不过暗地里的刺杀械斗大概是没跑了,这几日咱们县衙得忙成狗。” 李汝鱼呵呵一笑,“反正都是你的事。” 房十三苦笑。 李汝鱼又道:“得注意一个那个伍龙头,如果可以,想办法拉拢到北镇抚司来,毕竟他曾是建康青龙会的龙头。” 房十三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没办法拉拢了。” 李汝鱼讶然,“怎么了?” “伍龙头也人间蒸发了,今晨咱俩分头行动的时候,这位伍龙头去了一趟城外的永宁村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据消息说,他带着个原本是傻子的年轻人离开了建康辖境。” 李汝鱼叹气,“都在跑路啊,难道咱们北镇抚司这么吓人?” …… …… 时间往前推一个半时辰。 钟山下的官道上,范夫子带着宁浣悠悠行走在官道上。 “浣儿,可曾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啊?” 范夫子腰间配了剑意思意思,苦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跟着我受这颠沛流离之苦,毕竟没人知晓你的身份。” 悬名豆蔻录的宁浣脆生生的笑,“可是浣儿想和范郎在一起。” 范郎? 两人之间至少差了一个年轮,这个称呼着实有些让人意外,然而范夫子好像已经习惯,笑了笑,“我们去北方罢,那边是镇北军的地盘,北镇抚司无法插足。” 以自己的经商才略,就算做不到朝堂肱骨之臣,做一个富甲北方的富贾还是不难。 宁浣点头,一脸幸福的拉着范夫子的手。 范夫子心中荡漾着欢快,将宁浣小小的柔弱无骨的手拽在手心,脚步轻快的说,“等今后落脚好了,我们再请你父母来北方团聚。” 宁浣嗯了一声。 范夫子还欲再说什么,却倏然拉着宁浣止步,警惕的盯着不远处十字路口拦路的两人,苦笑道:“还放不下仇恨么?” 远处,站着傻儿子吴夫差和一位身材魁梧的黑衣汉子。 吴夫差摇头,目光死死的盯着宁浣,许久才问道:“你当年有没有爱过我?” 宁浣眼有嫌恶,“没有。” 吴夫差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入另外一条道路。 你姓范的去北方,那么我去西方,倒要看看,将来是否有一天,你姓范的还能不能从北方来灭我西方的国! 姓伍的黑衣汉子沉默着盯着范夫子喝宁浣,许久才微微弯腰,说了句谢谢。 能找着大王,只因范夫子通过宁鸿的官场能量,从建康所有户籍上找到数个叫吴夫差的人,最终在永宁村大王苏醒。 虽然知道范夫子有可能是在利用自己,但没有他,自己真的找不到大王。 这一声谢谢发自肺腑。 范夫子呵呵笑了声不谢,又道:“天下早已不是当年天下,你家大王若是还想再续霸业,并非没有机会,但得去西方等到天下大乱之后。” 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要不,让你家大王随我去北方?” 异世为人,没有一个显豁身份要想再登顶,难度巨大。 只有一种可能:乱世之中民不聊生,届时再揭竿而起,可这需要士族和乡绅世家——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赚钱? 恰好是自己最擅长的事。 走了十来步的吴夫差回身冷哼了一声,“到时候你也可以来西方投奔我。” 这就是曾经王者的自信! 罕见的,范夫子没有反驳,而是对着吴夫差长揖,“若有那一日,不再献美。” 抛开立场问题,范夫子是真心钦佩这位曾经的霸主,绝非人们口中所言被美色耽误的君王,他当得起天下霸主一词。 吴夫差愣了下,“再献我也不敢要了!” 两人相视一笑。 这一笑泯恩仇,他日若有缘,可否共牵手再谱写一段霸业传说? 吴夫差带着姓伍的汉子去了西方。 范夫子带着宁浣去了北方。 渐行渐远。 钟山之上,有个女子蹲在树下,看着范夫子和宁浣的身影,压抑不住泪水磅礴,恨恨的幽怨低语,“范郎,你真傻,怎么会相信她呢?” 我才是你的爱人啊! 292章 天下三分 和李汝鱼意料的一样。 北镇抚司南卫四所这边的公事文刚送出建康,南镇抚司在建康的卫所也有一份公事文送递临安,说的恰是宁鸿府上范夫子和宁浣私奔一事。 估计其中也有自己和房十三当日动向的具体细节。 至于女帝知道后会不会猜出是自己故意放走这位异人,李汝鱼不关心。 事实上临安那边也不关心。 因为,一个月后,镇北军内乱了! 所有人都猜到了北方会乱,但没人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岳家新王岳单世袭罔替后,逐步清理岳平川当年的旧将,按说应该徐徐图之,可虎牙铁贲统率许诛没有给岳单机会。 在岳单找理由罢免了步军统领,虎牙铁贲两位部将大醉落水暴死后,许诛看出了苗头,竟然筹谋了一场叛乱,若非关键时刻虞弃文率领大风轻骑出手,只怕北方已经易主。 其后许诛率领虎牙铁贲不满岳单的一万铁骑北上,进驻燕州,并收归了附近军镇同样不服岳单的驻军,兵力达到两万余人之众。 岳单杀孤独鹫满府的毒药开始发作,北方逐步失控。 让人无语的是,许诛所率兵马宣称,岳家新王诛旧臣,更有在临安见死不救老王爷的劣迹,大军反叛非不得已,只要大凉撤了岳单王爷之位,改拥岳平川长女为王,许诛愿负荆请罪。 言下之意,反岳不反凉。 但事实上并无差别,岳单始终是大凉的王爷,反了岳单和反大凉并无实质上差异,只不过这样更有利于许诛笼络军心民望。 尤其是那一条“岳单见死不救老王爷”,着实极其有力。 世人皆知你三世子力盖山河,当日同入临安,你不仅杀了独孤鹫满府,还冷眼旁观让岳王爷死在叛王赵骊槊下,枉为人子。 而改拥岳平川长女为王也是无稽之谈。 但这皆是开封岳王府的一面之词,真相若何,临安潜伏在开封的细作也没传出消息来——历来皆是如是,岳家坐镇的北方,很少让临安这边插手。 李汝鱼只是个县令、北镇抚司的百户,对这些家国大事难以触及。 但认为临安那妇人应有对策。 建康走了个圣贤异人,又走了个范夫子,最终在李汝鱼屡上奏折后,加上宁鸿为了自证清白,也大力促进南卫四所的正常化。 韩某人和河东柳家等乡绅士族不敢再找理由反对。 毕竟两个异人在建康鱼入大海,陛下真要追究下来,南北镇抚司脱不了干系,建康府治甚至于本地乡绅士族都会受到牵连。 永贞二年三月,北镇抚司临安总衙派了二十缇骑前来建康,南卫四所再次矗立在建康的角落里,对整个秦淮河畔的异人虎视眈眈。 而李汝鱼也被摘掉县令一职,加封了个朝请郎的正七品上文散官。 上元县令由燕狂徒补缺。 这一日李汝鱼真在南卫四所公事房看书。 天下异人很多,但并不是所有异人都会曝露身份,大部分时间李汝鱼还是很轻松,只是偶尔想起放走了范夫子,李汝鱼总觉得有些不安。 但至少阿牧没事,李汝鱼觉得这样也挺好。 范夫子走后,阿牧就像得了失心疯,整日里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她和范夫子以及宁浣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牵连。 忽有声来,“李百户真是悠闲啊。” 声落人至,一位帅得让天下男人都感觉自惭形秽的大叔身着青衫便服,昂首走进公事房,气势逼人,正是当今大宋枢相公。 身后还跟着个默不作声的黑衣男子。 李汝鱼讶然,看了那黑衣男子一眼,因有枢相公在,不便与其交谈,于是起身行礼,“狄相公怎的来了建康?” 狄相公哈哈笑着坐下,示意阿牧也别倒茶,说几句便走,又对李汝鱼道:“这一次来的匆忙,登门拜访也没带什么礼物,见谅见谅。” 李汝鱼笑了笑,对这位枢相公感观极好,“狄相公这是要折煞下官。” 狄相公点头,这少年越发沉稳,行事风度已和及冠青年无甚差异,甚至比起那些深门大户锦衣玉食的膏腴公子哥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务繁忙,我就不兜圈子了,这一次前来建康坐镇,实则是担心北方那边大乱,岳单无法收拾乱局,导致许诛的叛军野火燎原而南下。” 李汝鱼讶然,“北方的内乱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狄相公苦笑,“现在情况不明,不太好说,毕竟临安这边不可能就听信了岳单一面之词,也可能许诛并没有反呢?” 李汝鱼不解,“这是为何?” 狄相公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介意在这方面提携一下李汝鱼,拓宽他的政势见解,道:“岳单其人,勇猛之余略缺谋才,所以陛下才会放心将北方交给他,其最终目的,也是希望岳单能反了大凉,到时候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北方这个顽疾,岳平川入临安时,女帝陛下也许真没想过会杀了他,但逼迫岳家三世子杀独孤鹫则是早就算计好的事情,这件事后,岳单失去了不少镇北军心。但许诛其人忠心岳平川,就算是虞弃文反了岳家,他也不会反才对,所以这里面估计有什么猫腻。枢密院的见解,许诛反岳不反凉,很可能是造成北方内乱假象,让广西闲安王爷赵长衣觉得有机可乘,然后揭竿而起,如此可以为岳单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只要岳单彻底吃下镇北军,不管他反不反,对大凉而言都是进退两难的局面。” 咳嗽了一下,苦笑道:“虞弃文是个人才,他的眼光远比岳平川看得更远,当日大风轻骑南下,虞弃文就看出了岳平川不会反,也看出了岳平川可能会死,他同来临安,一者依然属于镇北军所辖,二者么,大概是想为岳平川收尸。” 李汝鱼恍然大悟:“那么赵长衣会反么?” 狄相公摇头,“不好说,毕竟太子赵愭已经参政,赵长衣这辈子大概是没希望回临安坐龙椅了,如果镇北军真的内乱,这位王爷必然会揭竿而起。” 李汝鱼想了想,“可如今镇北军在签书枢密院事包清淳手上呐。” 狄相公长叹了口气,“你大概还不知道罢。” 李汝鱼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包清淳进入广西境内不久,在临安的家眷便在一场大火里全数身死,凶手是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包清淳已经没有后顾之虞,你说若是赵长衣打出正国本的旗号反了大凉,包清淳会不会辅佐之,谋求一个复国重臣的仕途巅峰?” 顿了一下,狄相公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包清淳如今已不听临安枢密院调令,西军的人事变动,枢密院已是鞭长莫及。” 言下之意,西军已不在临安掌控。 这一次陛下让包清淳去广西,着实下了步庸手。 李汝鱼有些意外,“难道陛下就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一事我一直不明白,陛下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敢让西军和镇北军这样超脱大凉的掌控之下?” 如今大凉,名义尚存,但实则上天下已失控,俨然三分 狄相公沉默了一阵,许久才说了句不是解释的解释:“因为……她是千古女帝啊!” 293章 东海尽头是星空 狄相公忽然一笑,轻松的说道:“陛下的密旨,由你任钦差,先去开封见见岳单,然后继续北上去燕州,见一下许诛。” 李汝鱼怔住,“这和送死有差别?” 狄相公摇头,“没那么危险,只要许诛和岳单一日没有真正的反叛,就没人敢杀陛下的钦差。” 李汝鱼苦笑,“我可以拒绝么?” 狄相公哈哈乐了,“可以,但是陛下听不见,而旨意我也传达了。” 李汝鱼顿时一脸苦逼。 枢相公走后,李汝鱼看向阿牧,苦笑,“真是个劳碌命。” 阿牧呵呵,“挺好。” 李汝鱼摇头,“不好。” 北方许诛反岳不反凉,除了当事人,临安和西军都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真相若何,所以陛下密旨让自己去北方。 而且是带着钦差的身份去北方。 是调停还是招安都不好说,但绝对不是平叛——哪有孤身钦差带一个阿牧去平叛的道理。 李汝鱼隐然还有种猜想:许诛的反岳不反凉,会不会就是女帝的手笔? 毕竟可以用许诛去牵扯岳单,又可以给赵长衣造成一个假象,试探一下这位闲安王爷有没有可能趁机反大凉。 不论怎么说,自己需要去开封,甚至于还需要去一趟燕州,而听狄相公言下之意,自己这一次去北方真正要见的不是岳单,也不是许诛,而是虞弃文。 看向黑衣男子,笑了笑,“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挺好。” 不喜言语的闫擎难得的扯了扯嘴角,神情微暖,点点头,“就我一人回来,其余人全数葬身在无穷东海里。” 李汝鱼有些意外,思忖着说道:“说说?如果可以说的话。” 海外有没有仙山? 闫擎看了看阿牧,直到阿牧知趣的离开后才点点头,“陛下本来就想告诉你这些事,所以才让我亲自前来,连狄相公也不能知晓东海之行的细节。” 李汝鱼洗耳聆听。 闫擎话不多,但关于东海之行,依然说得很详细,“东海之中并无仙山,尽头也不是陆地,而是深渊,是一片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底的深渊,深渊的对面,是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星空,永无止境,极目过去便是浩如繁星的星辰。” “如果西域之西,大理无穷沼泽之后,北蛮背后的漭漭雪山之后依然如此,那么我们脚下这块大地,就是一个漂浮在星空的人间陆地。” 李汝鱼震惊莫名,“星空之外呢,或者说我们脚下这片大地之下呢,是什么?” 天空竟然有尽头。 那陆地有没有厚薄? 闫擎徐徐叙之: 茫茫大海,永无止境。 十二艘大船,五百禁军士卒,三百童男童女,加上钦天监两位供奉,以及闫擎和徐振,出海五个月,除了永无止境的海天尽头,依然看不到任何陆地。 沿途历经风暴巨浪,抵达终点时十二艘大船还剩七艘,损失近半。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航海途中遇见不少孤岛,补充了淡水饮食,不至于出现粮食不足的情况——甚至在两个月前,驶出密州三个月后,遇见一座群岛。 上面虽然没人烟,但面积极大,有着丰富的水土资源,如果可以,船队完全可以留在那里自成一国。 也就是在那一日,徐振不知怎的说服了五百禁军首领,欲要弃船登岸在这片群岛上开创一个国度,最终在两位钦天监供奉和闫擎联手之下,出其不意的杀了徐振,然后率领船队继续前行。 徐振死得很快。 他根本没有来得及向闫擎和两位钦天监供奉描绘出一个美好的未来蓝图,就死在闫擎的剑下。 十二艘大船继续前行,闫擎终究不是徐振,在一次大风暴里指挥不当,导致五艘沉没,虽然救起了不少人,但依然有近百童男童女和禁军士卒永远留在了东海那看不见底的深渊里。 闫擎不知道这一趟航行还会走多远。 实际上出海五个月后,闫擎和两位钦天监供奉已经死心,估算了淡水饮食,最多再有三日,便必须返航。 毕竟三人航海经验极少,这两个月船队没有全军覆没已是奇迹。 就在准备返航之时,钦天监两位供奉终于发现了一丝异常:远处东海尽头,阳光普照之下,分割出了一条极其明显的线,在线的那一边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之中,隐隐闪耀着星辉。 当船队驶到那条线边上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深渊。 船队所在处,是阳光万里的晴天,而船队前面不远处,便是一片阳光照射不进去的黑暗,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将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世界之外,则是一片连阳光也透不过去的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 无数人都能清晰看见,黑暗里悬挂了无数星辰。 闫擎等人找来小船,系上绳索,从大船下来后靠近光线切割的黑与白边缘,再一次被震惊:东海尽头,是一片无比深邃也无比宽广的深渊,左右不见尽头,向下看依然没有尽头。 无法解释的是,东海之水仿佛被一面看不见的镜子挡住,没有一滴水溢出,就这么整齐的悬挂在深渊一侧。 站在边缘处,闫擎甚至伸手去试探。 发现手竟然穿过了黑与白的切割线,但只一刹那,闫擎就觉得那只手如被冰冻瞬间失去知觉,慌不迭缩回来,同时有个禁军士卒试探着将头伸出光明之后,欲看看深渊之下,却毫无预兆的无法呼吸,双眼瞬间暴突五官沁血,开始结冰。 若非闫擎见机得快将他拉了过来,这人只怕瞬间头颅爆裂而死。 其后又用一尾大鱼尝试,那条大鱼被丢进黑暗星空后,几个呼吸间,浑身爆裂继而干枯结冰,却诡异的漂浮在空中渐渐飘远。 没人知道这等奇景是怎么形成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点:东海的尽头,是一片只有星辰没有光明的黑暗星空,那里绝对不可能存在另外的人类文明。 是人类绝对无法生存的死亡禁区。 带着疑问返航。 然而,返程之时天象骤变,没日没夜的狂风暴雨让船队举步维艰,陆续有大船沉没,最终在即将抵达陆地时,所有大船尽数沉没。 除了闫擎,无一生还。 说完后,闫擎看着李汝鱼,“陛下知悉东海尽头是星空后,得出一个结论。” “东海尽头是一面囚璧,隔绝世界和星空,世界之外的世界,很可能并不存在,而这天下也很可能是漂浮在星空里的一小块陆地。” 如星空中的孤岛。 294章 再临开封(加更) 李汝鱼听完之后,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想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如果西域之西,大理无穷沼泽之后,北蛮漭漭雪山尽头,也有着这样一面囚璧,那么…… 天下,很可能是一座牢笼。 是什么样的牢笼? 这样的牢笼里,竟有亿万生灵,谁有这等手笔,是神仙? 李汝鱼想不明白,也许有一天,打破这牢笼后,所有真相便可水落石出,恐怕异人的真相,也隐藏在这些囚璧之下。 但其他三面,真的皆是囚璧,也没有世界之外的世界么? 李汝鱼终于明白了女帝用心。 她为大凉君王,她不甘心天下仅限于大凉,如果世界是一座牢笼,她想走出去,如果世界不是牢笼,她想知道的更远,看得更远。 而这些事情,必须大凉一统天下才能做到:北蛮和大理都必须在大凉疆土之内。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 如此,便为她,也为自己,更为极可能皆是囚徒的世人一统天下,再去看看其他三面,如果存在其他世界,那么我们走出去。 如果没有,真是一座牢笼,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李汝鱼不知道,他想不到走出这座牢笼后会怎么样,是死在黑暗星空里么,那样的话,还不如困守在牢笼里。 但如果这片牢笼真是神仙手笔,走出去后是个崭新天地呢? 人,总得活个明白。 等夫子归来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收敛心思,对闫擎道:“随我去一趟北方?” 闫擎眼神奇怪,没有直接回答:“陛下知道是你故意放走了范夫子,倒也没怪你,不过不觉得奇怪么,范夫子刚去了北方,镇北军就内乱了。” 言下之意,镇北军内乱很可能是范夫子的手笔。 李汝鱼苦笑不言语。 接触到东海尽头的真相后,李汝鱼隐然有种感觉:也许异人的出现与之有着密切关联,会不会异人就是打破之中囚璧的关键。 也许放走范夫子,会是一件极其明智而先知的事情。 李汝鱼将去北方,北镇抚司南卫四所交给了房十三,这位生于建康长于建康颇有侠仁的汉子十里长亭送李汝鱼时,李汝鱼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肩膀:“钟铉的事情没人追究,你不用担心。” 李汝鱼不笨。 钟铉藏身秦淮河畔,府上有三教九流在建康又有颇多人脉的房十三怎么会不知道,而且北镇抚司缇骑之死,钟铉第一时间知晓消息,只有三个人会告诉他。 自己、阿牧和房十三。 只需略微一想,便知道钟铉和房十三有联系,至于为什么,李汝鱼隐然猜到,也许房十三也是位异人,而且是知晓钟铉身份的异人。 但都不重要了。 异人,有赵骊志在天下之流,有岳平川、范夫子只愿余生拥红颜之流,亦有徐继业痴心仕途之流,有徐晓岚、米公公朝闻道而愿夕死之流,但更有夫子、钟铉、房十三这种无拘无束只愿盛世祥和之流。 房十三看着李汝鱼的背影苦笑,原来他都知道。 …… …… 再一次抵达开封,李汝鱼感触很深。 当日下榻在北卫二所衙门。 自李汝鱼在北卫二所待过后,这处公衙一直保留着,虽然没有缇骑,但算是北镇抚司的产业,正好作为下榻之用。 适时正是上午。 李汝鱼让闫擎去置办生活用品,带着阿牧出了城,延着汴河上行,曲曲折折,来到回水湾,打算看看那位草冢圣人是否还在。 精舍犹在,铺满尘埃。 草冢依然在,汴河水滔滔,一切如昔。 只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草冢畔有人,两个人。 一少年着白衣,绣蟒。 豁然正是当初在此处目睹圣人化草冢的三世子岳单,如今已是北方新王,只不过处境比之岳平川更为窘困。 岳单身前,站着位读书青年,蓄须着长衫。 看见李汝鱼前来,两人都有些意外,待看得李汝鱼身后的阿牧,岳单倏然间浑身一紧,情不自禁的按住了腰间意思意思着的佩剑。 阿牧呵呵一声不置可否。 李汝鱼也有些意外,岳单此行难道是妄图让这位圣人出世辅佐于他,笑道:“岳王爷得偿所愿否?” 岳单苦笑。 指了指蓄须的长衫青年道:“我陪范夫子来此。” 范夫子? 李汝鱼讶然而笑,行礼道:“久仰。” 范夫子也笑着回礼,“先前之事,多谢李百户手下留情,今日在此也望李百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成为岳王幕僚,只是来瞻仰这位直钩垂钓的圣人。” 李汝鱼哦了一声,有些不信。 岳单叹了口气,“不论你信不信,确实如此。想必陛下让你来开封,也是为了确凿许诛有没有反,又或者查清楚我岳单会不会反罢。” 李汝鱼反问,“事实呢?” 岳单沉默了一阵,坦言道:“范夫子从建康北上,我便已经知晓,也确实想请范夫子为谋,但遗憾的是,范夫子并不愿再席卷进朝堂争斗之中,在我苦苦请求下,范夫子给我出了一计,可暂缓北方困境。” 听到此处,范夫子一脸愧疚,“可人算不如天算,反倒陷入了闲安王爷赵长衣的局中。” 李汝鱼讶然,“怎么说?” 岳单想了想,觉得此刻却是应该给临安那边一个明白态度,干脆直言:“先前却是有让许诛反岳,然后借助这次动乱,彻底将先父旧臣揪出来剔除镇北军,如此才能让北方稳定,但谁也没料到,许诛竟然假戏真做了。” 李汝鱼哭笑不得,“意思先前你本来是和许诛演戏,诱惑岳平川王爷旧臣里对你不满的人跳出来,结果许诛将计就计,真的想杀了你反凉?” 岳单苦笑,“确实如此。” 沉默了一下,“若非虞弃文将军,岳家恐怕真的会被许诛的叛军出其不意的斩尽杀绝,也是这一次,我们才竟然发觉许诛有可能是闲安王爷赵长衣的人!” 李汝鱼震惊莫名,“赵长衣的手伸到了镇北军?” 这怎么可能? 许诛为镇北军旧人,跟随岳平川立下军功无数,其生涯和赵长衣没有一丁点的交集之处,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赵长衣的人。 295章 身陷囹吾 岳单摇头,“不清楚,但许诛叛军前往幽州后,我的人截杀了他一个送信秘谍,许诛写了封信给赵长衣,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李汝鱼哦了一声,“写的什么?” “末将知铜雀,王爷知否。” 铜雀? 李汝鱼思忖了一阵,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不过看岳单似乎也不懂铜雀代表着什么,此刻并没有全信岳单的片面之言。 岳单也知道难以让李汝鱼全信。 范夫子的目光从阿牧身上移到李汝鱼身上,淡然道:“想必陛下也让你去燕州,不过如今这个局势下,并不建议你去燕州,如果要去,最好现在就去,千万不能被许诛知晓,你已经来过开封。” 李汝鱼不解,“这是为何?” “许诛现在反岳不反凉,明面上他并没有和大凉撕破脸皮的底气,所以你现在直接去燕州,他大概率不会对你动手,但如果你先到开封再去燕州,他就会猜出岳王爷可能告诉过你真相,你说他还会让你活着离开燕州么。” 范夫子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继续道:“早些去罢。” 一旁的岳单面无表情,眼角却跳了跳,按剑的手上青筋扯了扯,衣衫无风飘了飘。 视线一直落在蓄须青年身上的阿牧倏然浑身紧绷,不着痕迹的靠近李汝鱼一步,剑意倏然间飘荡而起,直指岳单。 李汝鱼心中凛然。 也不动声色,笑道:“如此,告辞。” 范夫子呵呵笑看,忽然喊住阿牧,酝酿了一阵,却只憋出了一个词:“珍重。” 阿牧情绪复杂,喟叹一声。 岳单看着两人的身影,许久才转身看向范夫子,“先生这是何意?” 范夫子淡定自若,“王爷若是杀了李汝鱼,不啻于告诉临安,镇北军真的反了,但王琨说的是真的吗,任红婵真是王爷等的那个人?” 岳单沉默许久,“不杀了李汝鱼,陛下就不会让太子赵愭北来。” 范夫子哈哈大笑,“一样,你觉得李汝鱼能解决许诛那几万大军?不可能,我不知道许诛和赵长衣什么关系,但他既然敢假戏真做,必然有把握。” 又道:“这一次,只怕王琨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说到底,王琨以任红婵为诱饵,让岳单配合演这一出戏,终究还是为了太子赵愭铺路,赵愭若是能顺利解决镇北军内乱又不让岳单反凉,朝堂一番吹捧,就不只是参政那么简单。 而是分政! 太子赵愭分政数年,在王琨辅佐下,若是政绩出色,届时群臣上奏,让女帝禅位也不无可能。 岳单苦笑,看着范夫子,认真的道:“夫子真不愿入世?” 入世,非入仕。 范夫子大袖一甩,身影远去,“倦了,王爷自珍罢。” 回城途中,李汝鱼看着身旁魂不守舍的阿牧,叹了口气,“你和范夫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是故人,为何不相认。” 阿牧看着远方,心绪纷乱,“他身边有个她,我现在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 李汝鱼莫名其妙,“宁浣?” 阿牧嗯了一声。 “建康通判宁鸿对宁浣私奔一事,看似气急败坏了一阵,实际上并没有太多伤感,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现在照你这么说,宁浣也是你故人?” 阿牧又嗯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的?” 阿牧沉默了一阵,直到看见护城河时才轻叹道:“因为一模一样啊。”连时而发作的心病都如出一辙,就好像自己就是阿牧一样,一点也没有因为再世为人而改变。 世间大概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宁浣。 不可解之结。 李汝鱼没有再纠结这件事,沉声问道:“先前岳单是想对我出手?” 阿牧点头,“那一刹那,他提醒你之后,岳单确实是对你起了杀心,若是我不在,你今日回不到开封城。” 李汝鱼恍然,“范夫子是故意提醒我的罢。” 因为自己在建康放走了他,所以他便提醒自己一次,也算还了这个人情。 阿牧沉默不语。 李汝鱼自言自语,“看来需要见一下虞弃文将军,燕州那边大抵是不用去了。”北方这个烂摊子,想必虞弃文心中有数。 但虞弃文真的还忠于大凉吗? 别说李汝鱼没把握,就是临安的女帝估计也没多少把握罢。 李汝鱼没有听从范夫子的劝告直接去燕州,而是选择寻找机会见一见虞弃文,再根据情况作出选择——是继续呆在开封还是回临安。 回到北卫二所公衙,闫擎已经买了东西归来,看见两人进门,这位话不多的黑衣汉子轻声说了句有人来拜访。 李汝鱼讶然,自己前脚到开封,后脚就有人知道了? 看来女帝的密旨也不秘。 走进去,却发现一位面目削瘦的不惑之年男子,身材高大而欣长,长须美髯端的是儒将风流意气,身着便服,腰间佩了柄剑。 起身笑道:“李百户真是胆大,孤身来开封,就不怕有来无回么。” 李汝鱼苦笑:“方才碰巧遇见了岳王爷,还好,活着回来了。” 不惑男子有些意外,旋即摇头叹气。 李汝鱼问道:“虞将军?” 不惑男子点头,“不请自来,打扰了。” 李汝鱼请他重新坐下后,轻声问道:“我也不兜圈子了,就率性问一句将军,何姓?” 姓凉还是姓岳。 虞弃文愣了下,显然有些不适应李汝鱼的直来直往,许久才爽朗笑道:“我若说姓凉,李百户相信么?” 李汝鱼点头,“将军当不是包清淳之流。” 虞弃文长叹了口气,显然也知道包清淳的事情,“晚节不保,可惜。” 被逼的也好,被赵长衣设计的也好,包清淳现在脱离了枢密院掌控,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这位老臣终究还是没能保住晚节。 旋即正色道:“李百户真不该来开封的。” 李汝鱼不解,“还请虞将军明说。” 虞弃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许诛反叛之事,本是岳单一手策划,种种迹象表明,岳单似乎有把柄在王琨手上,所以不得不顺从王琨的意思,原本是让镇北军假意内乱,然后让太子赵愭来钦差平乱,垫下储君之威,可不曾想许诛假戏真做,如今北方是真的乱了。” 顿了一下,“但是陛下没让太子赵愭来,而让你奉密旨先来,王琨和岳单必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局面,很可能下一步,就要在开封城里杀了你。” 麻烦就在这个密旨上。 因是密旨,开封这边的官员大概有人会知道,但更多人根本不知道李汝鱼是钦差,所以岳单就算杀了李汝鱼,到时候把责任让乱军身上一推,谁会认为是岳王杀钦差而反凉? 李汝鱼进入开封城,便身陷囹吾。 296章 大幕揭开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闫擎有些不信,“岳单不会如此大胆吧?” 虞弃文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了句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大胆么,他本来就是一位异人。” 李汝鱼猛然想起一事,“先前范夫子和岳单已经说过,方才经虞将军证实,许诛真有可能是赵长衣的人,敢问一句,许诛去信给赵长衣,信中所说‘铜雀’一词究竟代表着什么?” 虞弃文愣了下,“这事我不知道啊。” 旋即出了一身冷汗,“看来我这个老臣也不得新王信任了,也对,岳单能信任我那才叫怪事。”眯缝着眼道:“铜雀一词究竟代表着什么不重要,闲安王爷是谁才重要。” 却巧妙的避过了铜雀一词代表的意义。 李汝鱼浑然没发觉,倒是闫擎有所察觉,暗暗多了个心眼。 “那依将军高见,我如今当若何?”李汝鱼也有些茫然,那妇人会不知晓王琨想让太子赵愭来平乱么,必然是知晓的,既然知晓就该猜到自己来开封的危险程度才对。 难道自己成了一枚她的弃子? 虞弃文想了想,“难了,岳单既然已经知道你进入了开封城,必然会有所应对,想再出城,只怕只能杀出去。” 李汝鱼苦笑,“我还没有一剑破千甲的能耐。” 阿牧撇撇嘴,“也许我可以啊。” 闫擎有些吃惊,“千甲?” 阿牧呵呵。 虞弃文大笑,“千甲不可怕,况且李百户终究挂了个钦差的名衔,岳单再狂妄,也不至于动用数千甲士围杀,大概率会用一些死士高手,动用的军队最多不超过一千人。” 李汝鱼头疼得紧,一千人呐。 难道真将希望寄托在阿牧身上,她能一剑破千甲才有鬼,百丈高的夫子也做不到此等壮举。 虞弃文起身,“得走了,李百户你好自为之,希望你能活着离开开封。” 等虞弃文走后,李汝鱼看向闫擎,“你从临安出发时,陛下有没有什么交代的?”总觉得这件事透着奇怪,那妇人不至于如此昏庸的让自己送死。 闫擎双手一摊,“没有。” 李汝鱼顿时蛋疼,许久才喟叹了一句,“这次难了。” …… …… 柳州,大动土木新建的闲安王府坐落在鱼峰山下徐府一畔,占地上千倾,豪华至极,世家门阀的徐府在闲安王府面前,就如民居般不堪。 赵长衣在书房里,把玩着手上的一封密信。 一封来自燕州镇北军叛将许诛的密信。 同样的密信,桌子上还有数封,想必应该有更多,只不过一些被岳单截了去。 密信只有一句内容:末将知铜雀,王爷知否。 知否? 赵长衣哂笑了一声,知道又若何,不知道又若何? 也许,许诛将自己当做了一个他的故人。 当然,这个故人也是一个异人——大凉天下乃至于大理和北蛮,都没有与铜雀有关的地方甚至亭台阁楼。 所以…… 赵长衣笑了。 镇北军内乱,王琨为了让太子赵愭分政,会不会为储君铺路,让这位刚参政不久的太子殿下北上平乱,如果在太子赵愭到了开封后,开封的镇北军遭遇许诛和西军的两面夹击,能坚守多久,能否坚守到禁军前来平叛西军? 若是不能。 西军便可破开封城,从而真正的掌控开封区域乃至于燕云十六州,如此,整个大凉天下将有半壁江山在西军掌控之下。 那时的自己,便可和那位千古奇女子争夺天下。 因为那时候,太子赵愭已经死在战火之中,赵室子弟里,出自顺宗血脉的仅剩下自己一人,正国本的天命自然只能落在自己身上。 所以还需要等,等太子赵愭北上平乱。 但此事兹大,输不起。 赵长衣必须得到大理年轻皇帝段道隆的支持,以及黑衣文人的筹谋,和如今西军名义上的统率包清淳彻底反凉。 有奴仆在门外轻声道:“王爷,您请的人来了。” 赵长衣长身而起,来到门口,看着黑衣文人,又看着浑身披甲的西军统帅包清淳,笑道:“两位,可愿与我共攘天下否?” 黑衣文人那张永远都没有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透出一丝微笑。 包清淳震惊莫名,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赵长衣拂袖背手,笑看风云,“太子赵愭已经参政,等女帝收拾了镇北军的乱局,接下来就会拿西军动刀,我已无路可退,不若趁着镇北军内乱,一举拿下北方,举半壁山河问鼎临安,若何?” 黑衣文人点头,“善!” 包清淳动了动嘴唇,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 赵长衣看着他轻声道:“若此事成,你当为新国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代富贵,你那几个被先生从临安暗渡成仓接到柳州的子孙,也将世袭罔替。” 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何况是包清淳,他名义上西军统率,实际上西军依然在那个假死的赵镇手上。 …… …… 临安垂拱殿里,妇人负手看春雨,淅淅沥沥。 柳隐站在身后,为妇人披了薄纱。 妇人轻声道:“照月在地方尚好否,女子之身而知州事,终究是有些难为她了。” 柳隐暖声道:“她应付得了,陛下不用担心。” 妇人点头,想了想说道:“镇北军内乱,我让李汝鱼去,实际上不过是个幌子,让王琨以为朕并不愿意让太子赵愭去北方,看着罢,明日大朝会,想必会有无数朝臣请谏,让太子赵愭平定镇北军的内乱。” 柳隐笑了,“陛下会拖延几日,再同意的罢。” 妇人也笑了,“知我者,隐儿也。赵愭北上平乱乃是民心之望、众臣所想,朕岂能不同意。” 柳隐有些隐忧,“可如果太子真的平定了北方内乱,届时又如何?”难道真的让太子显耀归来,走上分政之路? 很明显,北方内乱和王琨脱不了干系,只是不明白,王琨究竟是用什么逼迫岳单配合他。 妇人轻笑,“平不了,因为他没有机会。” 柳隐讶然,“为何?” 妇人心情很好,“因为西边还有位觊觎天下的王爷。” 297章 虞姬,还是貂蝉? 包清淳一家暴死,但事后查证,从蛛丝马迹里查出来的真相,包清淳有几个嫡系子孙当夜离开了临安,死的不过是替身。 青龙会在临安渗透得太触目惊心。 柳隐恍然,“您是说……” 妇人点点头,望向雨幕里的远空,喟叹道:“好多年没出过临安了。” 柳隐大惊,“陛下,不可——” 妇人挥手,“枢相公要坐镇建康,提防岳单狗急跳墙不管不顾的南下,所以届时,只能朕亲自去,倒想看看这位让朕看走眼的闲安王爷,能否尽得西北之地。” 顿了下,“只是那少年会不会记恨我将他置于死地?” 柳隐苦笑,“李汝鱼不是不懂大局的人,况且陛下不是还有后手支援么,有阿牧和闫擎,加上陛下的后手,他应该能逃出开封的罢。” 妇人沉吟良久,“世间没有绝对的事,青衫秀才、来臣俊之流,终究不会为李汝鱼卖命,但是岳单之强,恐怕不输夫子多少。” 再有精兵为辅,李汝鱼能活? 柳隐略有犹豫,还是迟疑着问道:“陛下为何不将夫子留下,让他去救李汝鱼?” 妇人沉默,许久才道:“闫擎自东海归来,所见诸事你也听过,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东海的尽头是黑暗星空,天下又异人横生,那么异人究竟从何而来?” 是西域之西,还是大理无穷沼泽之后,又或者是北蛮茫茫雪山的尽头? 那里究竟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 比起李汝鱼,妇人更想知道,而夫子却可以去西域之西。 但是眼下,却是岳单和赵长衣的局。 而这所有的局势,都需要等到李汝鱼在开封和岳单一战之后,那时候王琨和群臣才有真正的理由说服自己让太子赵愭北上。 而自己也才能顺势而为让太子赵愭北上。 也只有在那样的局势下,闲安王爷赵长衣才会孤注一掷——当然,如果赵长衣不反最好,这江山原本就是想交给他的。 可惜他等不及。 他不相信自己能阻止太子分政,他不相信自己能改换储君。 所以他让黑衣文人的青龙会筹谋了包清淳家人的暴死,也策划了西军统率赵镇的假死来蒙蔽临安,其实这所有的一切岂能瞒过大凉天子。 朕都知道。 但没有阻止,因为朕想看看,你究竟会不会反! 想到此处,妇人对柳隐说道:“告诉薛都知,春秋院里五人,明日可满足他们提出的额外一个要求,但不能过度,避免他们贪得无厌。” 这件事诸多计划,皆是那五人齐聚所出。 …… …… 青云街相公府里。 王琨坐在亭子里看春雨绵绵,天穹雨云里,闷雷滚滚。王琨身旁站着抱剑青年,在不远处另外一座亭子里,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在心不在焉的练剑,不时偷偷打量一下这边。 王琨轻声问道:“都撒出去了,确定能截杀李汝鱼?” 抱剑青年点点头,“只要岳单动手,李汝鱼必死无疑。” 王琨笑了笑,“没有绝对的事情。” 又想了想,“建康的事不是韩某人的错,他毕竟害怕我会让他去顶女帝的雷霆震怒,所以选择放走了那位画道圣贤,不过事后才发现,女帝的目的不仅仅是那位画道圣贤,还有宁鸿府上的那个范夫子。” 范夫子,宁浣,阿牧…… 有些意思。 王琨又道:“建康那边准备若何?” 抱剑青年想了想,“狄相公肯定杀不了,世间能杀狄相公的人,只有女帝的君臣之礼——” 王琨打断他,“储君也可以。” 抱剑青年哦了一声,显然不太懂这些朝堂规矩。 王琨笑了笑,也没解释,反正这件事后,狄相公必须死,他不死,那么自己所有的计划都将泡汤,偏生狄相公不能暴死,所以只能借储君之威。 挥了挥手,“你去……”看了一眼不远处心不在焉的小姑娘,王琨意有所指的使了个眼色,让抱剑青年去准备一下。 抱剑青年披雨退下。 王琨起身,撑伞来到另外一座亭子里,看着练剑的小姑娘,容颜温和的道:“婵儿,看书要认真,三心二意可上不了咏絮录。” 本命任红婵的小姑娘吐舌,“我又不是谢晚溪,不上就不上啊,谁稀罕呢。” 王琨哈哈笑了笑,忽然收敛神色,“有些事我不说,但我知道,现在啊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可知垓下?” 春雨绵绵里,闷雷依然滚滚。 任红婵愣了下,旋即摇头,“不知。” 王琨点点头又问,“我从异人处得知,有英雄名温候,你可知?” 任红婵依然摇头,“不知。” 王琨笑了笑,没有揭破任红婵的谎言,“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可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岳单……嗯,就是北方的岳家新王,世人皆知其力盖山河,和你一样,是一位异人。” 任红婵愣了下,“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两人的对话,一点也不想是爷爷和义孙女之间,毫无温情可言。 王琨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无论你懂不懂,你都必须懂,等过一段日子,你会随我一起去北方,到时候见到那位王爷,你必须装成一个人,一个盖世美人,当然,你可以装作什么都不懂。” 任红婵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他是英雄吗?” 王琨哂笑,“岳王爷当然是盖世无双的英雄。” 任红婵还欲再说。 却见抱剑青年去而复返,说道:“王相公,已准备妥当。” 王琨点点头,对任红婵森然道:“接下来你会出临安去郊野见一位异人,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异人,但那个异人说的所有事情,你必须记下来,否则……” 王琨冷笑。 不管你是不是异人,如果不是,那你得给我装成异人,如果你是异人最好,但不管你是虞姬也好,是貂蝉也罢,不听我的摆布都得生不如死! 任红婵沉默不语。 待抱剑青年和任红婵离开后,王琨望着连绵春雨,许久才喟叹了一句,“岳单,你究竟是哪一个?”一如任红婵,究竟是哪一个女子。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岳单是异人口中垓下那位霸王,那么任红婵就是异人口中的霸王之妻虞姬,你岳单是异人口中的无双温候,那么任红婵就是异人口中的月下貂蝉。 我王琨就要错点鸳鸯谱! 这一日,临安郊野起惊雷劈地,北镇抚司匆匆赶去,却只在一座荒凉道观里见着一具焦炭尸体。 298 我想看看 开封城外,有个青年脸上始终挂着随和笑意,悄无声息的观量了许久,离开官道,走向不远处的榆林,不久之后消失无踪。 又有个极美极美的娇小女子,着了黑色紧身衣,腰间配着狭长绣春刀,循着踪迹来到榆林前,四处寻找没有所得后。 娇小女子站在里呆了许久许久,脸色奇怪。 冷哼一声,转身消失在榆林深处。 春风拂过,榆树叶哗哗作响,四处依然寂静,不见丝毫人踪,仿佛这里从不曾有人来过。 …… …… 临安春雨绵,开封却是晴天。 尚是少年,前几日才满了十七岁的少年王爷岳单默默的站在灵堂,灵堂上盛放的灵牌,每一个名字都曾在大凉妇孺尽知。 立于尊位的是大凉兵神岳精忠之灵位。 其左,则是岳精忠之子,岳家第二位王爷岳霄,其后,是岳霄之子自己的爷爷岳荡。 岳平川的牌位在最后。 这四个人,皆是北方世袭罔替之王,也是这百余年来镇守北方的大凉鼎柱。 岳单看着这些牌位,许久才叹口气。 将来自己死后,灵牌能摆入这个灵堂么,天下无人不知自己是异人,不说那时候的大凉君王,就是岳家人会同意么? 岳单不知道。 许久,岳单才长叹了口气,就这么盘腿坐在灵牌下,絮絮叨叨自语。 说祖爷爷啊,你当年功盖千秋为大凉收复半壁江山,也便罢了,何况要捞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爷,恩荫了儿孙,可也把儿孙架上了刑火之上。 当年高宗陛下不用怕你功高盖主,可仁宗陛下、顺宗陛下甚至于当今的女帝,也害怕咱们老岳家功高盖主啊。 你看,刘太后垂帘听政后,出了个范文正公,读书人笔墨大义惊醒了大凉君王,等仁宗登基,当年和你一起收复半壁天下的韩家就落了个凄凉下场。 韩家唯一的血脉韩某人,若非借着相公王琨之势当了个建康知府,否则这辈子都别想重振韩家了。 也便罢了。 毕竟你是大凉兵神,该享受这等荣光,事实上咱们老岳家啊也从来没被大凉君王给削过,只不过处境凄凉,不得不养寇自重。 北蛮不灭,则岳家不覆。 只可惜啊,大凉出了个千古奇女子,顺宗那个一辈子平庸的男人,又在临死前做了最正确的决定,让这个女子成了大凉的君王。 所以啊,老岳家就注定要朝不保夕。 祖爷爷你可能永远也没想到,你的后世子孙里出了我这么一个异人。 异人是什么? 异人在大凉的天下人眼中,是妖孽,是祸国的人,所以我纵然是岳家王爷,可在天下人眼里,我岳单依然迟早是要反大凉的。 但世人却永远也没想明白一个道理:异人也是人。 所以祖爷爷,我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理的人,也许我曾经做了一些错事,但这一世不巧的很,我成了岳家王爷。 我姓岳,我骨子里流着岳家的青碧忠血。 岳单说到这里,忽然有些难过,嘲讽的自语,虽然很多人,甚至连长姐也从来没将我视作岳家人,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如今王琨猜出了我的身份,嗯,也可能是某些知晓我身份的异人告诉他,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她,用她来逼迫我和他演一出戏。 我没有拒绝,只是可惜的是,许诛竟然假戏真做。 不论王琨能否成功,大凉的天下是女帝还是赵愭的,都是赵室的。 只不过若是女帝的,咱们老岳家恐怕要重蹈韩家覆辙,若是赵愭的,没准还能有一线生机,所以,尽管闲安王爷赵长衣很可能会落井下石导致天下大乱,但我岳单依然要去做。 天下大乱,那么我便作为岳家王爷,为大凉平定天下! 为了我心中的那个她。 也为了岳家。 岳单起身,对着众多牌位跪下,最后目光落在岳平川牌位上,黯然许久才轻声道:“父亲,你是对的,咱们老岳家,就不该掺和到临安朝堂中去,请原谅孩儿。” 岳单转身出灵堂,神态绝然。 为了老岳家不重蹈韩家覆辙,大凉君王必须是那个软弱的太子赵愭,大凉宰执天下的相公,就应该是那个和自己达成盟约的王琨。 今日,必杀李汝鱼。 杀了李汝鱼,赵愭才会北上,自己便可以配合太子赵愭去平定许诛之乱,至于赵长衣会不会趁机而反,不重要。 我能平定叛乱。 因为我姓岳,一个本就是盖世英雄的异人。 我岳单,想于身死后,立牌位于岳家灵堂。 …… …… 李汝鱼并不知道,天下将因为他在开封,而彻底拉开大争之世的序幕。 他更不知道,王琨、女帝、赵长衣皆在彼此算计,甚至于连岳单也在这一场事关天下走向的大局中,默默的算计着。 他只知道一件事:要活着。 但是眼下,要活着却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 抵达开封城第二日,北卫二所公衙之外,便来了数百镇北军精锐士卒,名义上是防止潜伏在城内的叛军细作,实际上是监视禁锢自己。 只怕下一步,岳单便要放自己出城,然后再截杀。 如果不出城? 无妨,岳单可以在夜里动手,到时候把责任往叛军细作身上一推,他反而立下一功。 思前想后,李汝鱼觉得出城机会更大。 有阿牧和闫擎,加上自己,就算岳单有死士,甚至于岳单无惧惊雷亲自出手,也有一战之力,毕竟用阿牧的话来说,她可是八十丈高的剑客。 闫擎么,好歹也该有六十丈罢。 李汝鱼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后,将闫擎和阿牧唤来,问道:“出城的话,假设我们能敌岳单,如何破追堵之兵?” 闫擎认真的想了一会,“我若不死,你便不死。” 李汝鱼略有感动,拍了拍他肩膀,“咱们都别死。” 阿牧呵呵一笑,“一剑劈开就是啊。”想了想又道:“你们好像都很畏惧那个岳单,真有那么厉害吗?” 李汝鱼苦笑,“力盖山河,你以为真是说着玩?” 在汴河之畔,自己见过他出手,杀了草冢圣人几位身手不差的随从,轻描淡写甚至连惊雷都没引动,简直不要轻松。 阿牧哦了一声,“要走了么?” 来去匆匆,这才赶到开封城第二日就要离开,着实有些狼狈。 李汝鱼摇了摇头,“还不急。” 闫擎不解,“为什么?” 李汝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我还想看看。” 还要看什么? 闫擎和阿牧面面相觑。 李汝鱼却看着外面的晴空,低声自语了一句,我想看看,虞弃文是不是还忠于大凉,他会束手旁观? 299章 无双吕布 虞弃文终究还是忠于大凉的。 但他的大凉是赵室。 太子赵愭,显然比女帝更能代表赵室,所以这位弃文从武的儒将在昨日提醒过李汝鱼后,便再没有出现。 第三日清晨,闫擎沉着脸找到正在劈剑的李汝鱼,“街上空无一人了。” 李汝鱼收剑归鞘,叹了口气,终究没有等来虞弃文。 对一旁没心没肺看天发呆的阿牧说道:“出城罢。” 闫擎不解,“能出?” 李汝鱼点头,“能出。” 三人出了北卫二所公衙大门,数百禁军似乎得到命令,并没有发动攻击,毕竟光天化日之下,若是出动精锐士卒杀李汝鱼,必然会被天下人知晓。 估摸着原本是想清空人后去公衙里杀李汝鱼,如今李汝鱼出门,倒反而有些拘束。 三人出了开封城。 身后远远跟着数百精锐士卒以及一百铁骑。 有一百铁骑在,三人就无法彻底摆脱追兵,只能一个选择:杀尽铁骑,再想办法突围离开。 显然很难。 只是让人意外的,走出城外不过十里时,有位儒将当路而站,叹道:“其实你大可以当日就离开,那时候岳王爷还没有真正下决心。” 李汝鱼笑了笑,“离不开的,这是一个局。” 虞弃文情绪复杂,许久才道:“左行三百米的榆林前,王爷在等诸位。” 李汝鱼讶然,“他一个人?” 虞弃文点头,“两个人,不过有一人不会出手。” 李汝鱼笑了,“很自信啊。” 虞弃文也笑了,“是啊,很自信。”谁叫他是力盖山河的岳家三世子,个人武力更胜于岳平川的岳家新王呢。 这也是给李汝鱼三人一个选择。 算定了李汝鱼在这样的情况下会选择出城,然后将这个选择摆在三人面前:是在死士的纠缠下面对数百精锐士卒的冲击还是选择面对岳单一个人。 也算留一个情面。 但无论哪种选择,在岳单以及虞弃文看来,都是死路。 李汝鱼没得选择。 三人来到榆林前,看着那位身着绣蟒红袍的十七岁王爷,皆感到难以承受的重压,身旁一杆方天画戟倒插在地,看着三人的眼神极冷。 岳家世代用枪,这事毋庸置疑。 如今岳单却用方天画戟。 在榆林下,站着个梳道髻着道袍,唇角和下颔皆留有长须,腰间配了道剑的道人,道骨仙风之气里又隐然有血腥霸气。 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要出手的迹象。 实际上他只是来为岳单断惊雷。 岳单看着李汝鱼,面容安静,“世人知我是异人,也知我力盖山河,以为我为霸王者有之,只不过倒叫他们失望了,我并非那江东霸主。” 李汝鱼按剑看着岳单,“不是霸王,又是何人?” 反正你说的我都不知道。 岳单笑了笑,目光落在身旁画戟上,“今日之后,天下当知我是谁。” 我乃无双吕布! 伸手握戟,天穹之上便有乌云四起,汇聚在上空,闷雷滚滚,欲要择人而落。 闫擎抢了一步,拦在李汝鱼身前。 岳单持戟望着阿牧,“我一直在想,如果宁浣是那病美人,范夫子就应该是那位一手打造出越甲吞吴局面的圣贤,那么阿牧你便应该是那个牧羊女,可否真如传说中一般,可破千甲?” 虽有三人,但在岳单眼里,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人:叫阿牧的女子。 阿牧呵呵了一声,有些不屑。 岳单丝毫不介意阿牧的不屑,沉声道:“当日在摘星台,陛下敢让我持枪登台,无非是因为你隐匿在一侧,你以为我当时不出手,真是惧怕你么?” 阿牧哦了一声,“你怕死。” 岳单摇头,“毕竟我今生姓岳,既然先父不反凉,我岳单也不会反凉。”这一世,无双吕布只一姓,不再三姓。 锵! 闫擎剑出鞘,盯着岳单。 岳单却还有话说,“李汝鱼,当日临安,若非王妃和你搅和在一起,先父也不会去夕照山赴死,虽然你是被那个女人利用,但终究有过,今日杀你,也是为先父报仇。” 李汝鱼淡然道:“人之常情,请。” 岳单轻吁一口气,长戟横空,便欲出手,与此同时,榆林下的道人道剑出鞘,手上凭空幻化出一张黄符,随手一扔,黄符竟然飘在空中。 道人一手捏道决,嘴里喃喃有语,道剑挥洒间,那黄符倏然自燃,旋即化作一片看不见的清光腾空而起,没入高空云层里。 这是道人手笔。 以无上道术,短暂时间里蒙蔽天机。 这这段时间里,岳单乃至于阿牧,甚至于更多异人在这里出手,都不会引惊雷。 只是道人付出的代价不小。 身影骤然佝偻了一分,三撇长须脱落数十根,面容更是苍老了不少。 岳单没有犹豫,纵步一跃,手中方天画戟带起一片凄艳光弧,从上而下强势向挡在李汝鱼身前的闫擎劈下。 岳单有多强,在这之前世人不知晓。 因为他始终笼罩在岳平川的光环下,世人只知他是异人,只知他力盖山河,但力盖山河到了何种地步,没人见过。 甚至于如今在临安行尸走肉一般的王妃苏苏,也没见过。 只有岳平川见过,可惜这位王爷已死。 此刻李汝鱼三人见到了。 岳单这一戟很简单,简单得就算随意找个人来也能挥落这一戟,没有丝毫技巧可言,直来直去大开大阖。 但这一戟又不简单。 长戟划过虚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更有甚者,整个长戟之上,都有细小的闪电滋生,劈啪作响。 这一戟生风雷。 而在闫擎眼里,看见的不是一杆长戟,而是一座大山。 一座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大山。 一座笼罩自己让人无法从任何角度闪避的大山。 只能挡。 这是一种势。 独属于异人无双吕布的势。 一如薛盛唐的箭,一旦射出,谁也闪避不开。 岳单的画戟只要出手,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多强还是有多弱,都无法闪避,只能硬撼,没有第二条道路可选。 硬撼这力盖山河的长戟,谁能做到? 闫擎做不到。 300章 先生你不行啊 青山绿水间,有大一小两人负笈游学。 小的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面目黝黑,浑身肌肤干燥也多疤痕,五官颇有倔强意味,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衫,背着个书篼,放着笔墨纸砚物事,有一搭没一搭的甩手甩脚。 对身前着暗红色长衫的中年人嘀咕嘟囔,“先生你怕不是在骗我啊。” 中年人笑了,“我怎么骗你了。” 少年作沉思状,很老大人的挥手,“你看看咱们走了这许久的路了,没有一千里也该有几百里了吧,你当初说的可一件没做,我严重怀疑你想拐卖我。” 中年人忍不住一乐,“你一个没爹没娘四海为家的孤儿,我拐卖你作甚?” 拐卖你还给买一身新衣服? 少年嗯了一声,“也许我天生骨骼惊奇,你打算拐卖我进青龙会,培养成杀手?”这么一想,少年忽然来了兴趣,一脸认真,“唔,这倒是挺好的。” 旋即一脸灿然,“先生先生,其实你不是读书人对不对,其实你是个青龙会的大剑客,你要教我绝世剑法,然后把我培养成杀人机器。” 越说越兴奋的少年收不住口了,“哇哟,想一下就觉得不错啊,那时候我成了青龙会王牌杀手,为大龙头杀人无数,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杀手,然而高手寂寞,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渴望安宁,渴望得到爱情,然后在某一天,我杀了一个大官满门后,发现他家的小孙女让我砰然心动,然后我带着她远走天涯,青龙会为了清理门户,让天下第二第三的杀手来追杀我,然后我和那小孙女历经艰险,最终杀了青龙会大龙头,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盖上一间小茅房,然后生一堆小胖子……” 中年人扶额无语,“……” 少年忽然没发觉先生的无奈,眼珠子一转,又想到更好玩的事情:“其实也可以这样,当我成为青龙会第一杀手后,然后有个王爷出钱请我去杀当今大凉天子,我当然不乐意了,那可是我最崇拜的女帝啊,但无奈啊那个王爷送了一个美女给我,于是士为悦己者死,我春风渡口笑天下,执剑慷慨入临安,于大庆殿怒而击女帝,却不料女帝绕柱走,走后用两个字打动我。” “于是我不再刺杀女帝,而是来到宫门口,等着万千羽箭将我攒射成刺猬,简直不要太热血啊。” “先生你说这样好不好?” 又问道:“先生你说,女帝能用哪两个字打动我?” 中年人神情有些异样,“哪两个字?” 少年一脸得意,“原来还有先生你看不懂的事情啊,当然是天下啊,像我这样志在匡扶天下的盖世英雄,当然只有天下能打动我了。” 中年人讶然,“易水?” 少年听清楚了,却有些不明白,追问了一句:“啥?” 中年人抬头看了看天,又道:“易水之畔风萧萧?” 少年翻了个白眼,“先生你失心疯了么,我成为杀手和那啥易水有什么关系,你疯了疯了,我现在得为我的前途考虑,要不要继续跟着你继续负笈游学了。” 中年人松了口气,这孩子心无遮拦,应该不是那易水畔的刺客。 虚惊一场。 说来也是,天下异人虽多,但也不至于遍地都是,那异人也太廉价了些。 少年见先生不说话,又抱怨起来,“先生你就是这样,先前还大言不惭的说什么这天下画墨你独占三斗,世间万千人再分七斗,却是个吹牛,先前在勾玉镇你可是被那个酸儒完全给比了下去。” 说到这里,少年眼里冒精光,“那酸儒真不错啊,虽然屡第不中,连艺科也没能中第,可那一手丹青真是个妙,画出的人儿虽然看着不杂的,但神韵局中外溢彩光,细节之处的把捏简直炉火纯青,不得了不得了,一个私塾先生都这么厉害,那那些艺科中以画道中第的翰林院老爷们又该厉害多什么地步?” 中年人颔首。 你果然是有天赋的,从不曾沾文墨,却能看出那私塾先生丹青之中的精妙之处,这个弟子门生自己没看走眼,笑道:“那私塾先生确实有点才华,可惜怀才不遇了。” 少年颔首,“是吧是吧,我就说先生你在忽悠我,还说什么天下画墨独占三斗,我看先生你啊,不行啊,连个私塾先生都比不过,所以当时那私塾先生逼你画一幅,你才认怂离开的吧?要我是先生,哪怕不行我也得拿起笔啊,好歹输人不输脸,先生你倒是好,随口称赞了几句就怕,让我都觉得颜面无光的很。” 又重重的道了句先生你不行啊。 中年人哦了一声,没太放在心上,换了个话题,“前面不远就是开封城了,先生带你去拜访一下城里诸多大儒,见识一下真正的丹青之道。” 少年挥手,“不去。” 中年人讶然,“为何?” 少年撇嘴,“丢不起这个脸。” 中年人苦笑,“你还嫌我给你丢脸了?” 少年人很郁闷的道:“可不是么,连私塾夫子都比不过,还敢说找大儒切磋画道?先生你啊,本事不大,牛皮吹的很大。” 中年人叹了口气,有些落寞的没狡辩。 少年人看先生神情愁郁,终于有了些良心,“先生你虽然牛皮吹的大,不过啊人还是不错。” 先生给自己买的衣服,比什么画道都值钱。 哪怕先生之是个沽名钓誉的混混,我也愿意更着先生负笈游学,因为先生你虽然不行,但你是我先生啊。 等将来我画道有成,成了这翰林圣手,你就是翰林圣手的先生啦。 少年的心里,对未来洋溢着希望。 中年人负手走在前面,思绪飘得很远,那私塾夫子怎能让自己提画笔,我之画笔,少不得也得顾三绝之流方可。 又叹了口气,吾道顾远。 万幸,遇见这么一个有天赋的少年,能承继我之衣钵,嗯,就是话多了些。 中年人忽然停步,抬头看远方。 少年一个不注意,撞在先生背上,顿时嘀咕道:“先生你不仅画道不行,连走路也不行啊,不行不行,我真得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下,是不是应该换一个先生学习丹青之道,像我这么有根骨精奇的天才少年,可不能被不行的先生给耽误了。” 少年嘀嘀咕咕,浑然没注意不远处的晴空骤然起乌云团聚,闷雷滚滚。 中年人长叹了口气。 回头笑眯眯的看着少年,自信睥睨,长笑一声,挥袖前行,“若我都不配为你师,这天下也没人能当你先生了。” 中年人来自建康。 论丹青,顾三绝不出,这天下谁能居我左右? 301章 绣春刀! 无双者,天下独一。 无双之势不可避。 方天画戟落下,闫擎只能双手抱剑横挡长戟,一袭黑衣在那如山一般的方天画戟下,就如螂臂挡车。 持戟的岳单,人间无敌。 然而闫擎终究是剑房四剑之一,虽然不如赵飒,也不如岳平川和赵骊,当然也不敌岳单,但有一战之力。 嗡的一声! 于刹那之间,长剑弯曲如弓。 长戟倒弹。 啪! 旋即一声脆响,闫擎脚下,坚硬泥土瞬间迸裂,几乎是眨眼之间,闫擎双腿就陷入土中,直接没过了膝盖。 闫擎本就苍白的脸色涌起潮红,毫无预兆的,虎口裂开鲜血津津。 岳单笑了一声,“有点本事,再接一戟。” 然后毫无丝毫技巧的劈落。 依然不可避。 闫擎只能继续双手抱剑横挡,在岳单的无双之势下,闫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落在被动防守的下风。 然而岳单力盖山河,长戟重如山岳。 啪! 又一声脆响。 这一次长戟没有倒弹。 身陷泥土里的闫擎却似被大风吹拂,掀翻出近两米的泥够,跌落在远处。 半跪在地,以剑拄地支持着。 耳鼻间沁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张嘴欲言,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神情萎靡至极,体内更是翻江倒海,如火烧火燎。 岳单收戟,看着溃败的闫擎,眼露赞赏,“能接我两戟,你不负剑房之名。” 闫擎苦笑。 其实不应该败的如此狼狈,只不过没曾想到岳单出手便是这种无可闪避的无双之势,若是自己先行出手,虽然终究难免一败,但绝对不会如此难堪。 说到底,终究还是忌惮于岳单力盖山河的威名。 岳单看向阿牧,“你的剑呢。” 阿牧脸上第一次浮起凝重,手腕一碗,露出木剑,“剑在。” 岳单讶然,“不是牧羊棍?” 阿牧沉默了许久,才道:“为什么我就一定要用牧羊棍?” 岳单不解,“你不是她?” 阿牧呵呵不答。 阿牧没有下先手为强的意思,岳单似乎也没有打算向阿牧出手,轻轻从怀中拿出一缕布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那个牧羊女,但你在建康能一剑惊跑抱剑的那个青年,想必不会差。” 看见那一缕布片,阿牧脸色倏然刷白。 李汝鱼叹了口气。 岳单继续道:“范夫子在开封城,他是一个异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不巧,我是开封岳家王爷,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他见不到今天的日落。” 阿牧长叹了一口气,“你是英雄,会这样做吗?” 岳单点头,“会。” 英雄也是人,如果你真是那传说中的牧羊女,就是我岳单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恐怕就是那位西楚霸王来了,也没有这个自信。 但李汝鱼必须死。 所以,我这个英雄只好做一次不英雄的事情来。 天下呐,终究是成王败寇,过程并不重要。 阿牧脸色煞白,怒视岳单许久,才颓然的叹了口气,手腕一翻,木剑消失不见,回身走向不远处,对李汝鱼道:“对不起。” 我想保护你。 但我不想让他死在开封。 岳单手上那一缕布片,正是范夫子的一角衣袂。 李汝鱼呵呵笑了笑,“说什么对不起,不管做什么,尽心尽力便好,如此,不怨天不由人,须知人的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他人剑下。” 我李汝鱼,从不奢望依靠别人而活,在扇面村虽然吃百家饭,但我自小便自己照顾自己,出世之后,我也依靠自己走到了今天。 那么今天我再用腰间剑,为自己博一个未来。 岳单点头,“很多时候,我一直在后悔没有听信劝告,与全世界为敌,最终落了个凄凉下场,所以你那句话我很赞同,人不能怨天尤人,只有将所有的机会掌控在自己手上,才能做到随心所欲。” 李汝鱼笑了,“你曾死过?” 岳单笑了笑,“我是异人,你说呢?” 李汝鱼收敛神色,“是不是所有的异人都死过?” 岳单沉思片刻,“这个我不知道。” 李汝鱼有些失望,岳单作为异人知道很多,但估计他也并不知道异人的真相,就是夫子,也不知道异人的真正真相。 按剑,认真的道:“夕照山一战后,我尚未出剑。” 岳单点头,“当日我曾亲眼见你一剑破城楼,那一剑的风采,虽然依然不如观渔城你家夫子的大河之剑天上来,然已然有一丝剑仙风采,我不会轻视。” 强如赵骊,也在那一剑下饮恨。 这也是岳单违背内心,不得不以范夫子为要挟,困住阿牧的剑的缘故。 若李汝鱼还能挥出那样的一剑,对自己而言并无全胜把握,若是再有阿牧的剑,只怕今日不是自己杀李汝鱼,而是李汝鱼杀自己。 李汝鱼一手按剑,一手做出了个手势,“请。” 岳单深呼吸一口气,“黄泉路上请走好。” 长戟猛然刺出。 李汝鱼心中一惊,手一紧,却没有拔剑。 因为这一戟不是刺向自己。 方天画戟刺向地面,噗的一声,竟然刺入土中两尺有余,一声炸响,泥土漫天飞舞,夹杂着血花,其间又有一道细小刀光炸裂。 刀光鬼魅一般倒刺岳单咽喉。 岳单哈哈大笑,“魑魅魍魉也敢作祟,死去!” 长戟顺势收回横空荡去。 漫天泥土飞扬中,刀光闪耀,在距离岳单咽喉不过半寸之时,不得不回身自救,持刀的人一个翻身,手腕在长戟上一点,落向远处。 大腿之上鲜血汩汩。 岳单冷哼一声,却还没来得及追击,便见最近一颗合抱大的榆树倏然炸裂,从中一道刀光炸裂出来,狂野绝伦的走中宫,欲要将岳单一刀两爿。 这一下事出突然。 没人想到,泥土下面埋伏着刺客。 更没有人想到,榆树里面竟然早被挖空,也潜伏了一位刺客。 而且,皆是高手。 泥土里炸裂的刀光阴险万分,而榆树里炸裂出来的刀光却狂野绝伦,充斥着一股不断人躯不回头的绝然。 狂野刀光如花,狭长刀身触目惊心。 绣春刀! 302章 秀才又晚来,无酒 局势骤然变化得猝不及防。 本是要杀人的人,却成了将要被杀的人。 岳单能发现埋伏在泥土下面的人,是因为先前两戟,闫擎硬撼之后,泥土被犁开了一条沟壑出来,岳单感觉到了沟壑里的血腥气。 那是一种沐浴过无数鲜血,取过无数性命养出来的嗜血之气。 但真没意料到,榆树里也有刺客。 这两名刺客什么时候潜伏到这里,又潜伏了多久? 一个深埋土里,一个藏身树中,都需要极其强大的忍耐力,他们只差一点就会成功——如果不是闫擎破开了那层泥土。 岳单刚荡开一名刺客,却要面对这狂野绝伦的刀光,此刻恰是旧力懈怠新力未生之际,眼看便要被一刀两爿,长戟更是来不及回护。 这位北方之王于间不容发里怒喝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手腕一抖。 戟身竟然诡异的回伸,千钧一发间挡在绣春刀前。 锵! 清脆的激越声惊起榆树林中无数飞鸟。 岳单的身影如遭暴击,向后噔噔噔狂退,而持绣春刀的娇小身影也倒弹而起。 这一幕极快。 仅是弹指刹那的时间,三人身影几乎不分先后的分开。 李汝鱼笑了。 心中终于释怀,原来自己并非女帝心中的弃子。 突袭的两人,大腿上被长戟刺出一道口子的豁然是北镇抚司三把屠刀之首,亦是能令小儿止夜啼的酷吏来臣俊。 落地后手持剔骨刀,如虎踞,随时将再次出击。 而那娇小的身影则是一位女子,一位比较熟悉的女子,当初曾被女帝赐给自己当了贴身丫鬟,后来为了保护小小北上,最后脱离北镇抚司消失不见。 她亦是北镇抚司曾经三把屠刀之一。 毛秋晴。 落地后气血翻滚,执绣春刀目视岳单,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两人加上自己,再加上闫擎,仿佛回到了观渔城大战白虎神将赵飒,但形势更不容乐观——岳单之力,远胜于赵飒。 依然一脸随和笑意的青年来臣俊呵呵笑了句,赌赢了。 在被岳单发现那一刹那,来臣俊犹豫过,如果自己出手,追随自己到这里潜伏下来的毛秋晴手中的绣春刀,是会挥向自己还是挥向岳单? 挥向自己,那么自己必死无疑。 而且这概率极大。 毕竟毛秋晴如今已脱离北镇抚司,她出现在这里,仅仅是追踪并杀了自己报仇而已。 在一刹那间,来臣俊选择了赌一把:赌毛秋晴对李汝鱼有些微好感,赌毛秋晴不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下手。 显然赌赢了。 毛秋晴哼了一声,谁叫自己曾是他的贴身丫鬟呢。 先前那一刹那,她确实犹豫过,在那样的情况,来臣俊要面对岳单的方天画戟,如果自己出刀攻的是来臣俊,则必然可得手。 但少了来臣俊,今日能拒岳单的长戟? 毛秋晴不喜欢李汝鱼,但很欣赏这个“老爷”,如此,便先将私仇放一旁。 岳单亦不好受。 论实力,毛秋晴远远不如他,但却掌握了最好的时机,也有着极其霸道的刀法,虽然有惊无险,但此刻气血翻滚,有些胸闷。 无双吕布,终究还是人。 然而没完! 榆树林前,忽然起了一阵劲风,吹动所有人衣衫猎猎。 远处一道青线激射而至。 在其后面,大地被犁出一道尺宽的沟壑,如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从远处绵延而来,转瞬即至,快愈闪电。 青线如箭,切割在天地之间。 瞬间即至,便见一道剑光炸裂,强势的当头劈向岳单。 岳单长笑一声,手中长戟横档。 剑戟相交。 并没有清脆的金属交击声,一圈起浪从剑戟相交处荡漾开来,如波浪一般扩散,地上漾起了无尽尘埃,却仿佛在刹那之间静止,悬浮在在空中。 岳单双脚陷入地里,不由自主的拱翻泥土向后狂退。 剑光湮灭,持剑的青衫倒弹落地。 衣袂飘飘。 振剑轻笑了一声,“雪晚来了两息,看来今日无酒。” 剑房秀才,持剑雪晚来。 然而遗憾,机会转瞬即逝,他终究还是晚来了刹那,如果能在毛秋晴出刀的刹那之间,他化作青线而至,不说能杀了岳单,至少也能重创。 然而没有如果。 雪晚来,这剑的名字也真是绝了,一如其行。 岳单横戟站定。 面前地上留下了一道五六米长的沟壑,恰好和青衫秀才在大地上犁出的那道沟壑相连。 笑了一声,“剑房秀才?” 青衫秀才笑了笑,“世子别来无恙乎。” 称呼世子而非王爷,在青衫秀才眼里,岳家只有两位王爷,一位岳精忠,一位岳平川,岳单还配不上岳家王爷这个称呼。 岳单有些讶然,“看来当日你从山巅一剑而战夫子,获益良多,这一剑多少里?” 这一剑,大抵不输夕照山前的岳平川了。 青衫秀才叹了口气,“仅十余里,依然难以企及剑道之巅。”又感触极多的道:“夫子太高,高得我辈只能仰望,观其一剑,我便如登上了十米天阶,但距离夫子那座高山,依然可望不可即。” 当日青州一战,夫子并没有尽全力。 岳单哈哈大笑,“夫子有多高我不知晓,但世人皆以为我岳单也不能登夫子之高,今日倒要叫天下人知晓,我岳单之戟,可于山巅平夫子!” 长戟一振,直指李汝鱼,“来来来,北镇抚司两屠刀,再加剑房两剑,看看你们能否杀我!” 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女帝让李汝鱼来开封,并不是庸手,一者可以暂时堵住让赵愭北上平乱的群臣之口,二者便是预先料定自己的反应而设下这个局。 只要成功,自己就得死在这里。 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 不仅要考虑到朝堂局势,甚至连虞弃文不会出手、李汝鱼会选择出城、而自己也会在城外截杀李汝鱼这些因素都考虑了进去。 算无遗策。 岳单越想越惊心,临安女帝究竟是如何谋划出如此精密的一场局? 然而又有何惧。 无论你这个局有多精妙,前提是能杀我。 但,杀得了我? —————— ps:推荐一本好书《带着商铺闯大唐》,系统流书,目前已更新剧情写的非常不错,大家可以去看看 303章 九十丈的吕布 而自己只需要杀了李汝鱼。 岳单极其自傲。 在他眼里,除非那个楚霸王成为异人来到这个世界,哪怕是赵骊复活也杀不了自己,至于李汝鱼那个夫子究竟有多高,观渔城一剑确实惊艳,但岳单自认不输其多少。 夫子若有百丈,我岳单至少应有九十五丈。 战意激昂。 岳单双手持戟,无声处起惊雷,一步一步踏向李汝鱼。 步伐很慢。 每一步下去,都会在地面留下一个半寸深的脚痕。 但一股无双之势却在凝就。 李汝鱼按剑以待。 所有人都知道岳单要杀李汝鱼,但面对气势攀升的岳单,所有人心里都浮起一股不可硬撼的感受。 但依然得阻。 最先动的是闫擎,这位遭受重创的剑房之剑没有丝毫犹豫,自李汝鱼身后抢出,一剑刺出。 岳单哂笑一声,“强弩之末!” 信手挥戟。 看起来不快的长戟却极快,电光石火间砸在闫擎剑上,铿锵脆响中,闫擎的长剑被直接砸断,长戟更是势不可当的倒撩闫擎胸腹。 闫擎大吃一惊,倒退。 却不料眼前一花,岳单一步踏出便已在身前,毫无情绪的一脚踹在闫擎胸口。 身影如风筝跌落。 尚在空中,闫擎便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落地后晕了过去。 不敌一合! 岳单依然一步一步走向李汝鱼。 毛秋晴看了一眼来臣俊,这位酷吏回了一个你先请的眼神。 毛秋晴无奈,绣春刀狂野绝伦的炸裂。 强势走中宫劈杀。 毛秋晴的刀霸道,不容曲折。 几乎是在同时,来臣俊亦是身影鬼魅的飘起,意图越过长戟笼罩的范围,借剔骨刀的近身凶险给岳单造成威胁。 欲杀力盖山河的岳单,单打独斗的话,毛秋晴、来臣俊甚至于青衫秀才都没有把握。 作为女帝陛下的杀人机器,三人并无江湖意气可言。 毛秋晴和来臣俊出手的刹那之间,青衫秀才人已在半空,手中长剑散发出凛冽寒光,却诡异的收敛着,如一道线芒,向着岳单激射。 然而岳单只是冷哼一声,长戟横挥。 砰砰两声金属交击声,毛秋晴倒弹而起,落地后脸色潮红,半边身子发麻。 来臣俊见势不对,借力卸力远退。 岳单击退两人后,没有丝毫停顿,突然出人意料的一脚揣向戟身,方天画戟便嗡的一声倒撩而起,劈啪声中风雷乍起。 于间不容发里和青线相碰。 岳单的步伐停滞了一刹那,而那道青线直接崩碎,显出青衫秀才的身影,衣衫依然飘飘,头上的儒巾却已有些凌乱。 站在远处的阿牧喟叹了口气,八十丈了。 跟随岳单前来,一直不曾说话的道人,本来是只为了断惊雷,此刻却忽然出声提醒岳单:“王爷,贫道提醒一句,蚁多咬死象,不要大意了。” 岳单点头,“贤师提醒的是。” 不再进逼李汝鱼,忽然高高跃起,手中长戟在空中劈落,宛若一道晴空霹雳,这一刻岳单手中长戟作红色,甚至于他整个身躯都笼罩着一层红色的圆环。 光影和风雷变幻间,那圆环竟似无数方天画戟所铸! 这一戟携无双之势,力沉山河。 不可抗,亦不可避。 毛秋晴的刀极其霸道,可在此刻的方天画戟之下,她的霸道简直和她娇小的身影一般无二,被笼罩在画戟之下的毛秋晴只能横刀。 蓬! 如击败革。 坚硬如绣春刀,也在这强势无力的巨大力量下直接被劈断,戟尖从上而下,直直的从毛秋晴鼻尖掠过,若是再长两寸,毛秋晴便会被开膛破肚。 然而毛秋晴还是受了重伤,因为…… 胸大。 磅礴大力直接将毛秋晴震出十数米远,挣扎了一番,却无法站起来。 画戟落地。 砰然巨响声中,地上留下一道长达一米,深达半米的长坑。 阿牧又轻叹了一口气,八十五丈了。 岳单一戟让毛秋晴失去再战之力后,并没有急于追击,而是转身看向来臣俊,冷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吃我一戟!” 这位酷吏脸上随和的笑意终于褪去,手持剔骨刀,欲要和岳单拼命。 就在岳单屈腿的刹那,来臣俊却如狸猫一般射入榆树林中,眨眼之间消失,逃之夭夭。 岳单愣了下,“鼠辈耳!” 长戟指向青衫秀才,“来来来,且看我这一戟,可比夫子一剑否。” 毛秋晴和闫擎没了再战之力,来臣俊跑了,青衫秀才只能暗暗叹气,内心波澜起伏,都道岳家三世子力盖山河,却不曾想强到如此地步。 方才劈落那一戟,无双霸气千古未有。 不可敌。 但自己总不能让来臣俊一样逃罢。 一振手中长剑雪晚来,“若只是先前那一戟,比夫子还差得很远。” 岳单不语,倏然间凌空而起。 这一刹那间,纵然是有那个道人懵逼了天机,天穹上乌云里也有一条闪电劈落,横贯天地之后直指身在半空的岳单。 岳单人在半空,剑眉倒竖怒目圆睁,那双眸之中竟然闪烁着血色光彩,恍然间连五官都在扭曲,方正的脸上洋溢着无双霸气。 或者说……是魔性! 岳单此刻如魔。 画戟所过之处,无数闪电如小蛇缠绕在画戟之上,劈啪作响间竟然激荡空间,衍生出数条细小的黑纹,又在瞬间湮灭。 青衫秀才叹了口气,果然不可敌。 阿牧讷讷的喃语,九十丈了……他究竟有多高? 这只是他的无双之势,并没有真正展现力盖山河的优势,若是无双之势加上力盖山河的狂力,能不能达到夫子的百丈? 阿牧也不知道。 自己能不能接下这样的方天画戟,也许放手一搏,可以接下这一戟,但岳单真的尽了全力? 显然没有! 也许除了夫子,世间没人能逼得岳单全力一战,青衫秀才也不能。 剑断,人飞。 被无双之势逼得硬撼的青衫秀才如稻草人一般飞落远去,在空中便已失去意识。 此时的岳单是无敌的。 倏然间便安静了下来。 岳单持戟,看也不看其他人,粗犷霸气睥睨众生,目光扫过阿牧,摇摇头,“那衣袂一角,是范夫子给我的,他不愿意你送死。” 阿牧默然,眉角挑了挑,忽然有些高兴。 岳单又俯视着按剑的少年,“如此,还有敢战之心?” 304章 终登剑道大雅之室 何谓一夫当关? 这就是一夫当关,先有来臣俊、毛秋晴和青衫秀才的突袭,其后又将四人一一击破,酷吏来臣俊更是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岳单在这里持戟,万夫不过。 难怪他敢一个人便来截杀李汝鱼,夫子不现,谁可阻他? 尤其是那个被岳单称呼为“贤师”的道人,以无上道术遮掩天机,其神通已不输钦天监那位老监正——岳单没了惊雷的后顾之忧,全力出手下,谁能战之? 有! 李汝鱼按剑挺身,没有丝毫气馁,洒脱大笑,“来战!” 岳单目露赞赏,并没有急于出手,在他眼里,青衫秀才和毛秋晴虽然没死,但对自己已没有任何威胁,闫擎也一样。 那么李汝鱼便只有等死一途。 笑道:“如果不是立场问题,你我本可以成为朋友。” 李汝鱼摇头,“不能。” 岳单呵呵了一声,“为何?” 李汝鱼深思了一阵,“因为我是大凉人。” 很简单的理由。 虽然自小便雷劈不死,和异人有着不清不楚的联系,甚至也因得到异人馈赠才走到今天,但从始至终,李汝鱼的内心依然将自己当做大凉人。 天下为先。 是以李汝鱼愿意奉承夫子为师,也愿意和君子旗交好,甚至也在建康放走了钟铉和范夫子,但对于岳单这位意图搅弄大凉天下的异人,李汝鱼有着发自内心的排斥。 岳单怔了许久,缓缓说道:“你站得太底。” 无论你是是否是大凉人,只因你站在山脚,看不见绮丽风光,当有一日,你发现自己可以登高望天下,甚至可以得天下时,你还会把自己当做大凉人? 比如王琨,如果他不是异人的话,那么他便是彻彻底底的从山脚登山之人,其后甚至也有可能成为攀至山巅得天下风光的人。 李汝鱼摇头,“眼中风光不同,不敢苟同。” 你想看的风光是建议在你的一己之私上,而我想看的风光,是盛世辉煌再延续,是国泰民安万民生平,或者……我也想和女帝一起去看看世家之外的世界。 我不相信,世界之外真的只有无尽黑暗星空。 岳单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拔剑罢。” 我若出戟,你大概连拔剑的机会也没有,岳单想试试,这个少年能否有惊艳的剑道修为,毕竟自临安一剑破城楼后,他未曾再出剑。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拔剑。 面对岳单,李汝鱼不敢有丝毫大意,连青衫秀才都不敌,自己只能在绝境中求生,抓住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才有一丁点的希望。 锵啷啷。 长剑出鞘,闪耀着寒光。 岳单摇头不语,李汝鱼的剑上裂缝无数,也不知道他为何还不换剑,这样的剑根本经不起几次撞击便会彻底粉碎。 这柄剑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岳单不知道。 其实李汝鱼也知道手中长剑经历过诸多战斗后,早已处于崩溃边缘,但这是夫子赠送给自己的剑,是自己走入世界的第一件礼物。 它在,自己便不会将它丢弃。 执剑,看向岳单,觉得有些话还是应该说说,于是又道:“我知道,你见我执剑时,内心深处一定觉得我疯了,连来臣俊都只能逃荒而逃,我一个少年有什么资格和你死战。” “也许不止是你,天下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笑我的不自量力。” “但是,我想说一句。” “我执剑,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因为不愿意看见死亡。” 害怕和看见,是两回事。 这句话也很简单。 道理谁都懂,但是任何一个人,能在生死之间,用生命来诠释一个道理,那么这个道理即使再简单,也是很大很大的道理。 一如当年,范文正公用一生来诠释了那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当一个简单道理沾染了青血之后,便不再是道理。 而是公理,是正义。 岳单悚然动容,不再轻视李汝鱼,至少在心态上如此,略微尊敬的道了声:“这些事,这些话,也许千百年后,有人闻之,亦会醍醐灌顶。” 李汝鱼笑了笑,后人如何看待自己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不负初心! 执剑向前。 如今的少年,早已不是扇面村时的少年,再施展那招异人馈赠的十步一杀时,已不需再仔细算定距离。 十步,可以是很短的十步。 也可以是很长的十步。 在剑和敌人之间,三米可作十步,十米亦可作十步。 也许有一天,百米千米甚至十里百里,亦可只需十步,那一日,李汝鱼便是如夫子那般的人间剑仙。 但今日李汝鱼还做不到。 一步踏出。 两步疾走。 三步作奔。 四步成势。 十步时,李汝鱼已在岳单面前,长剑毫无花哨的对着岳单胸口刺出。 一气呵成,从李汝鱼踏步到一剑刺出,当中没有任何赘余动作,仿佛在他踏出第一步时,长剑便已将刺出。 剑招很简单。 仅有两个字:快,准。 所谓的快,亦是相对的快。 李汝鱼这一招的快,并非老铁那种拔刀之后漫空刀光不见人影的快,亦不是青衫秀才十里青线奔袭成一剑的快。 是目光可视的快。 准,则是长剑刺出后,剑尖所指,和心中所想之地,没有丝毫偏差。 甚至连剑身所通过的痕迹,也没有丝毫偏差。 这皆得益于少年从不间断的劈剑。 剑道修行一途,若你不是朝闻道而夕登青云的天才,便有形、意、神、气之说,但所有的形意神气皆构筑在夯实基础之上。 与王朝相似,若说一个王朝是一个巨人,盛世之下的王朝,有一个绝对稳笃的江山民心,所行诸事,便如巨人五指,君心民望所向无所不利,反之,王朝混乱时,巨人病躯,则君心所向与民心所望不一,五指难并亦难趋。 剑道修行以如是。 当你有一座汪洋大海为基,内蕴高深,则剑之所向处,无所不精,无微不妙,无形不巧,无势不坚。 这一剑尽显此理。 临安一战后,少年第一次拔剑。 终登剑道大雅之室。 305章 原来先生很行 岳单摇头横戟。 剑尖点在戟身溅起几点火星。 李汝鱼手中长剑倒弹而起。 岳单不动如山,“这一招极其精妙,然而你最多发挥了其三成精髓,若有一日能得其全部精髓,这一剑能惊天上人。” 阿牧眼睛一亮。 这一剑不可以用高矮度之,若李汝鱼能彻底掌控这一招,哪怕他只有五十丈高,也能杀九十丈的岳单。 可惜今日不能。 夜长梦多。 岳单不是江湖人,他体内热血更多是沙场杀伐,没有什么闻道可死而无憾的情怀,李汝鱼一剑之后,岳单话语中立即反击。 长戟已如龙而到。 李汝鱼心中震惊,自自己学会这十步一杀之后,无论对方是谁,都能在这一招后已劈剑衔接抢占先机,但不曾想岳单竟然更快。 自己长剑尚未劈下,他的长戟已到胸前。 李汝鱼只能退。 然后郁闷的发现,无论自己怎么退,这一柄长戟都如附骨之疽。 退无可退。 哪怕是从开封退到燕州,依然要承受这一戟之伐。 这是岳单的势。 无双之势。 李汝鱼只好横剑挡戟。 直到这一刻,李汝鱼才知道毛秋晴和青衫秀才面对过怎样的无双之力,也才知道闫擎为何败得丝毫不冤,来臣俊为何会落荒而逃。 岳单的戟在无双之势下,其间蕴含的力道,绝非人力可挡。 李汝鱼只觉被一座山撞了个正着。 便如风筝断线,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浑身如散架。 然而岳单根本不给李汝鱼丝毫喘息机会,脚下一点,迅速追上,又一戟劈落,李汝鱼身在空中,根本无力闪避,也不可闪避。 只能继续横剑。 蓬! 毫无悬念,身在空中的李汝鱼如一道箭,直直射入地上,溅起尘埃弥漫。 岳单落地。 盯着屈膝跪在地上大坑里的李汝鱼有些讶然,这都不死? 阿牧动了动,终究还是没上前。 此刻,就算自己出手,也无法挡住岳单的戟,无双之势已成,除非李汝鱼那个夫子出现,否则世间无人可挡岳单。 李汝鱼半跪在地,唇角鲜血不断浸出鲜血,触目惊心。 不仅如此,耳鼻口眼七窍之中,皆有鲜血浸出,显然受了不轻的伤,但依然还活着。 这已是个奇迹。 强如青衫秀才和毛秋晴,在岳单如此强势的攻击下,也只能土崩瓦解,李汝鱼远远不如这两人,还能半跪着,已是惊艳的表现。 岳单心情大好。 此时此景,自己只需再一戟,就可以彻底解决李汝鱼,其后便是太子赵愭北上,如果王琨不来,自己可选择的空间将更大。 至于任红婵么……如果任红婵真是貂蝉,只要自己还活着,王琨就不会让她死。 李汝鱼缓缓抬头,目光紧盯岳单。 驻地保持身体平衡的长剑之上遍布着龟裂细纹,此际根本不需要岳单之戟,哪怕只是一次轻微的撞击,这柄从扇面村便跟随少年的长剑便会彻底崩碎。 李汝鱼缓缓起身。 阿牧愣住。 忽然有种错觉,眼前的少年总感觉哪里不一样,是那种仿如读书人刚直不屈的倔强气骨,还是那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意气? 站在榆林下的道人眼角一紧,目光透过李汝鱼,直直盯着少年的身后。 那里虽然什么也没有。 但不知道为何,这个有着通天手段可遮掩天机的道人,总感觉少年的身后有人,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少年身后出现。 这是什么原因? 道人想不明白,隐然觉得,这个少年怕不是那么好杀了。 岳单也看不见。 但他能感觉到,缓缓起身的少年,有着某种读书人特有的气质,这种感觉很不好,有种无法掌控的错觉。 岳单没有丝毫犹豫,提戟一步一步逼近李汝鱼。 李汝鱼起身时,心海里一片清明,握剑的手不像是握剑,反而像是握着一支笔豪。 少年也看不见,他身后有一座山拔地而起,山巅有读书人负手而立,身畔墨池环绕,恍恍然间,心中生错觉,似乎听见了白鹅高歌声。 看见岳单逼近,少年执剑如执笔。 岳单没有丝毫大意,纵身一跃,手中长戟力盖山河,欲要一击必杀李汝鱼,免得后患无穷。 李汝鱼心中清明而挥剑。 一剑出,心中便似有人高声念了一个字:想。 然而异变骤生。 李汝鱼身后,忽然凭空生出无数水墨,凝就在一起,于刹那之间,形成一个三丈高大的水墨巨人,铁面虬髯,怒目圆睁。 一步跨出,便已跃过李汝鱼,双手合抱横举。 十字钟馗! 岳单的长戟落下,却被十指钟馗双手接住。 刹那之间,水墨迸散如烟云流溢。 岳单的长戟虽然劈碎了十指钟馗,却也陷入水墨烟云里,力竭而尽。 而此刻李汝鱼的长剑已经劈落。 岳单无奈,只得回身撤戟,避开李汝鱼这一剑。 然而李汝鱼一剑劈空之后,几乎毫无丝毫停顿,又是一剑劈落,脑海里亦有人在高声而念一字:安。 这一剑和先前一剑的痕迹厘毫不差。 岳单吃惊的发现,无论自己怎么闪避,这一剑都不可断,只能继续撤步回身。 李汝鱼又一剑劈落,脑海里依然有人念一字:善。 如出一辙的剑势。 岳单终于醒悟,李汝鱼这劈剑,颇有一些自己无双之势的味道,一旦劈出,无论是谁都无法反击,只能被动的等待李汝鱼的最后一剑。 也许那最后一剑,就是临安城时一剑破城楼的一剑? 偏生强如自己,此刻也无法逆转这种局势——已被李汝鱼近身,长戟此刻在外,很难破坏李汝鱼这连环劈剑的势。 …… …… 两百余米远处,站着两人,一位身着暗红色长衫中年人,手执画笔。 身旁有一少年。 少年此刻口瞪目呆的望着水墨如烟云散尽,先前先生挥笔,虽无笔墨,却有水墨流淌,竟然在远处凝就成了一尊神祗。 少年想不明白,为何先生画笔会有此等神通。 这……就是神来之笔啊。 原来,先生不是不行,是很行。 少年倏然间振奋起来,颔首点头道:“嗯嗯嗯,不错不错,这一手勉强有点当我先生的资格了。” 306章 夫子千里之外再借剑 本命吴道子,如今名叫钟铉的中年人没奈何的笑了笑,“勉强?” 少年呵呵笑,“当然只能勉强,作为我这种天赋千古难现一位的天赋少年的先生,你就能画个神祗算什么,有本事画个美女出来,我以后也不用去找媳妇儿了。” 钟铉无语。 少年忽然收敛了笑意,问道:“先生,我要是没猜错,拿长戟的那个比我大不了一两岁的家伙,应该是世袭罔替的岳家新王岳单,你现在要和他对着干,我怎么有种不祥的感觉。” 这里可是开封啊,得罪了北方之王,咱师徒能有好果子吃? 钟铉一声长笑,“无妨,只要先生还活着,他就拿你没奈何,不就是那个无双匹夫么,先生我虽然没信心能破了他的无双长戟,但那少年应该可以。” “那你为什么要出手?” 钟铉咳嗽了一声,认真的说道:“我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我辈读书人,虽然一世为人但求一洒脱快意,但有道是恩怨分明,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 少年点头,“那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少年,救过先生?” 钟铉沉吟半晌,“算是罢。” 看着不远处,少年再次劈剑,钟铉心中意动,手中画笔挥舞,长声而笑:“你家那位青莲不在大凉,那我送你一株青莲罢。” …… …… 李汝鱼三剑无果,并不气馁。 如果岳单是这三剑就能杀或者伤的,那他就不是岳单,毕竟当日在临安,“快雪时晴”四剑,也未能伤得赵骊。 再次举剑。 脑海里,无人高声。 李汝鱼却默默的念了一句:想安善。 李汝鱼不知道这三个字来于何处,也不知道其内涵究竟有多深远,仅知道一点:这三个字不是十步一杀那个刺客所念,也不是披甲将军所念。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 是那个立于山巅的读书人所念。 想安善。 很简单的三个字,字面意思,想安好善和。 这是一个念想。 和李汝鱼今时心境一样,从女帝布下的这个局里,安然抽身离开。 心与情合。 举剑时的少年,浑身上下洋溢着美好的念想。 剑与血历来是不可分割的乐章,但此刻少年举剑,却让人看不见血腥和杀气,只是让没来由的觉得,似乎有一种很美好的向往之情。 这一剑是希望。 是李汝鱼一人之念,亦是天下万民之想。 阿牧眼睛越发明亮,嘴角微扯出一抹赞誉的弧度,六十丈? 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从书中借出一个朝代的厚重历史,这一剑比之当初临安一战那一剑,终究差了许多,但却剖开了一个崭新的局面。 少年这一剑,更多的是读书人意气之剑。 而非匹夫之剑。 若有一日,这一剑能借来甚至承载天下亿万黎民的愿望时,足以劈破天阙。 然而今日,依然不敌岳单。 锵! 清脆的声音激越,哗啦啦啦脆响不断。 岳单横戟,脸上涌出一抹嘲讽。 很强的一剑,可惜依然还达不到自己这等高度,更何况你那柄剑本就即将崩碎,又岂能承受如此巨力撞击。 李汝鱼手中的剑碎了。 碎得很彻底。 碎片如粉齑跌落,只剩下一个剑柄在手。 岳单横戟挥扫。 很随意的一击,并不将希望寄托在这一戟上,李汝鱼闪身退了十来步,站在七八米外默默的看着手中的剑柄。 剑碎了。 挣扎着处理伤势的毛秋晴暗叹了一口气。 清醒过来坐在地上无一战之力的青衫秀才摇了摇头。 阿牧默默的翻腕,木剑出现在掌中。 虽然不愿意看见范夫子死在开封,可在纠结犹豫了这许久之后,阿牧心中的天平终于还是倾斜了:绝对不会让少年李汝鱼死在自己眼前,这些日子的相处,阿牧对李汝鱼感官很好,很喜欢他身上那股温暖而沉稳的气质。 只不过这种喜欢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但就算如此,阿牧也不会因为范夫子的缘故,真的看着李汝鱼死在岳单的剑下。 榆树下的道人沉默了许久,才自语一句,读书人终究不适武战,真以为可以泼墨成兵乎,我尚且难以撒豆成兵,又何况区区读书人。 不远处的少年啊了一声,“完了完了,剑都碎了,只有等死了,趁那个北方之王还没对我们动手,先生我们赶紧离开吧。” 钟铉笑了笑,“急什么,读书人岂只有这些手笔而已。” 哪个读书人? 蜀中之后,有万座高山,在漭漭群山里,有一条荒废了多年的官道,官道上走着一个白衣夫子,身畔悬剑手执酒壶,身后跟着个婉约姑娘。 两人皆着白衣。 端的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走过荒烟蔓草的官道,远处山下突现平地。 平地上,矗立着亭台楼阁,虽然在岁月里历经洗礼已有些破败,却多多少少依然保留着旧时繁华,夫子带着李婉约走到宫门口,笑道:“婉约可知此处?” 李婉约笑了笑,“知道,若是没错,应是当年蜀后主王妃花蕊夫人的行宫,应该早就荒废了罢?” 夫子笑了起来,“花蕊夫人后人尚在呐。” 旋即叹了口气,“可惜了,当年大燕太祖定国,平定蜀中之后,这位大才女不愿奉诏入宫,宁愿在这山中行宫里带发修行,其实她倒是多想了,兵圣百里春香强势,大燕太祖也只钟情于她,宣召花蕊夫人入宫,也只是惜她才情,并没有将之纳为妃子之意。” 李婉约摇头,“也许她并没有多想呢?” 夫子愣了下,“你是说她……” 李婉约点头,“她终究是蜀后主的女人,怎么可能和杀了丈夫的大燕太祖和平相处于后宫,她不去,是怕到时候会生出某些不好的想法。” 一个女人,面对大燕太祖,如何为君复仇? 唯有情色耳。 但花蕊妇人不愿意行此事。 所以宁愿老死深山守节,也不奉诏入宫。 夫子颔首,“许是如此。”抬头看着宫门口站着的道姑,笑道:“如此么?” 那突然出现的道姑一身月白道袍,五官看不出岁月痕迹,似已很老,却又似青葱少女,其容颜几不输女帝和王妃。 忽然对李婉约深深鞠躬,“不曾想数百年后,尚有人记得先祖,我等后人幸矣。” 李婉约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礼。 夫子忽然回头,望向北方,蹙眉不语。 李婉约不安的问道:“怎么了?” 夫子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剑碎了。” 李婉约茫然。 夫子解释道:“李汝鱼那柄剑碎了。” 李婉约啊了一声,“那可如何是好?” 夫子沉吟良久,走出宫门来到杂草丛生的殿前广场,锵然拔剑,不顾天穹闷雷滚滚,执剑而挥,长笑一声。 去罢。 307章 少年身拥墨池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夫子之剑,穿过青云,没入远空消失不见,晴空闷雷滚滚,却是长剑远去声。 天穹惊雷落下。 宫门里的道姑笑而轻语,“原来是这位夫子啊。”忽然间扬手,从道姑脚下,无数朵细小鲜花绽放,一路蔓延,杂草丛生的广场上,倏然间鲜花绽放,宛若春来,无尽春花里,有巨花一朵,花斑绽放如房宇,遮掩夫子身影。 惊雷无疾而终。 李婉约口瞪目呆,这道姑是仙人? 挥手可断惊雷! 夫子也大感意外,回身盯着这位甫一出现便惊艳目光的刀光,许久才问道:“异人?” 道姑脸色刷白,鬓角骤添银霜,却温和笑而不语。 夫子长叹了口气,“人间处处见奇人呐。” 道姑却摇了摇头,“然而千年历史长河里,却只出过一位青莲,诗仙在上,小女子又怎敢自居奇人之称。” 夫子恍然。 果然是异人,而且是一位知晓自己的异人。 借剑于少年后,夫子已不再担心,如果他真的要命绝于北方,只能说自己看走了眼,临安垂拱殿里那个千古奇女子也看走了眼。 道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夫子摇头,“我便不进去了,但请先生照顾一下婉约,待我从西域归来时,再来接她。” 女子德高望重者可称先生。 夫子如此称呼道姑,是一种发自读书人的钦佩。 道姑情绪大好,“不敢当先生之谬赞,你且去罢,李家婉约之名,贫道久仰之,当可借此机会,学习词之一道。” 夫子稽首,“有劳。” 道姑回礼。 夫子看了一眼婉约。 李婉约颔首,又温婉的道:“小心着些。” 夫子仰首,饮酒而大笑,“去去便回。” 顿脚,白衣如虹而起,瞬间划破天际,没入无尽群山之后。 这一日,人间谪仙入西域。 一日千里。 李婉约久久的看着那道白红,眸子里爱慕如蜜浓稠,道姑在一旁看了许久,才笑道:“他可真放心,就这么把你丢贫道这。” 李婉约回首,对着道姑行礼,“当年蜀国已不在,先生作为花蕊夫人之后,为何不入世?” 道姑笑了笑,“出世之人不愿沾红尘孽。” 李婉约笑了起来,“关中其实距离蜀中不远,关中李家也有一些能量所及的地方,譬如先生这行宫,数百年不曾有人烟,先生独居此处,却依然难免有消息传出。” 所以夫子才带自己来此。 道姑长叹了一口气,“遮莫那女帝也要让北镇抚司来此诛我这与世不争的异人?”既然关中李家都能知晓自己的存在,临安那边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然而并没有北镇抚司的缇骑前来,显然,女帝也认为自己并不足以威胁到她的江山。 李婉约亦笑了起来:“但有一问,先生可是夫人?” 在此行宫里,可称为夫人的只有一人。 当年的花蕊夫人。 可眼前这道姑是异人,李婉约如此问,自然另有深意。 道姑懂了,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是也不是,都不重要了,譬如那垂拱殿里的大凉女帝,会不会也是一位异人,可这重要吗,毕竟当今天下盛世永安,她就算是异人,也是千古明君亿兆生灵之福。” 李婉约笑了,“君子所见。” 略同。 道姑也笑了。 花蕊夫人尚存人间,今做一道姑。 只是无人知,此花蕊夫人,是这片天下蜀后主的花蕊夫人,还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异人花蕊夫人? 无论是谁,皆为妖孽。 …… …… 剑碎,作为一名剑道修行者,在没有达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时,没有剑便等于失去了所有的凭仗,更何况还要面对岳单这样的高手。 李汝鱼腰畔尚有绣春刀。 唯一的出路,便是以刀作剑。 然而李汝鱼依然握着剑柄,丝毫没有拔出绣春刀的意思。 岳单双手持戟,盯着李汝鱼,“你没剑了。” 李汝鱼一动不动,“所以呢?” “等死?” “是么。” 岳单笑了,“既然你找死,我成全你!” 李汝鱼握剑平抬,仿佛手中依然有一柄剑,摇头,“我还不想死。” “由不得你!” 岳单一字一句,双手握戟,猛然高高跃起,长戟呼啸,带生风雷,这一次全力出手,欲要彻底将李汝鱼一击毙命。 岳单身在空中,四周如生环线,皆为血红。 而在李汝鱼脚下,方圆五米之后,竟然诡异的出现一圈血红,仿佛有无数长戟从血红圈子里缓缓升腾而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李汝鱼心有所动的踏了一步。 诡异的发现,那肉眼可见的血红圈子,那隐约可见的无数长戟竟然也随之易懂。 无论李汝鱼在这一瞬间到何处,他依然处在这个牢笼里。 无双。 无可闪避! 这一戟,比青衫秀才和毛秋晴所面对的长戟更为恐怖,这一戟劈落时,天穹之上的乌云骤然生出霞光,一道惊雷劈落。 不。 不是一道惊雷劈落。 而是一道霞光劈落! 那一道霞光纵贯天地,如一根细线,将天地之间广袤的空间一分为二。 恍恍然间,无数人听见了鬼哭狼嚎之声。 青衫秀才跌足长叹,毛秋晴闭目不忍卒观,闫擎挣扎着起身,欲要住李汝鱼一臂之力,却颓然的再次栽倒在地。 榆树下的道人暗暗头疼,不再是惊雷,而是一道霞光劈落,这……老子又要折寿了啊! 阿牧叹了口气,剑意倏然冲天而起,却在最后关头压抑住出手的冲动。 因为李汝鱼出剑了。 剑已碎。 李汝鱼如何出剑? 李汝鱼有剑。 手中剑柄上,倏然流淌出无尽淡青色水墨,水墨流淌而有形,竟然重新构筑了一柄长剑,一柄水墨色的长剑。 李汝鱼身畔,亦有无数水墨凭空显现。 地上,那柄剑的碎片竟然悬浮于空中,围绕在李汝鱼身旁,宛若有无数柄剑,每一块碎片之间,都有氤氲水墨流淌。 最后,碎剑和无数水墨气竟然纠缠在一起。 少年置身在一片墨池里! 墨池里有剑无数。 没有人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除了岳单,所有人都看向不远处的钟铉。 钟铉耸耸肩。 不是我。 旋即心中猛然一动,“墨池?” 若是没有记错,李汝鱼是举书道入艺科中第,写的行书连老相公柳正清都崇拜万分,难道……少年是那书圣王羲之? 否则为何会有一顷墨池?! 少年置身墨池中,执剑如执笔豪。 身后,那看不见的高山上,读书人开怀大笑,右手虚握,身畔环绕的墨色烟气里,便有无数水墨在手中凝就成一支笔豪。 读书人挥毫。 写字。 李汝鱼心中有感,脑海里竟似看见了读书人站山巅,一笔一划勾勒出几个大气磅礴的字来。 308章 剑来! 岳单这一戟,力盖山河! 狂暴之力挟势而起,身上绣蟒红袍上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红色煞气,此时岳单不再是岳家三世子,不再是北方之王,而是从天而降的狂战士,是天魔下凡。 如果说赵骊的天魔凶相是魔性之貌,那么岳单的体内便住着一尊魔。 方天画戟掠过长空,风雷声消弭,竟然没有发出哪怕一丝刺破空气的声音,安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 大音希声。 实际上此刻在毛秋晴青衫秀才等人耳里,呱噪之声令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遮掩了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 但,长戟所过处,虚空竟然出现无数细小裂纹,端的是神奇万分。 李汝鱼剑若笔豪,挥舞间墨池涌动,形成一个巨大的字,少年置身于字中,又和字融合在一起,毫无畏惧的举剑。 恍若读书人举笔问青天。 墨韵无边。 一倾墨池所形成的字亦在飘摇,如梦似幻。 长戟与无形的水墨剑相交。 如实质金属撞击,发出的尖锐声音刺破耳膜,几乎是一刹那之间,墨池崩灭,长戟倒弹。 李汝鱼浑身肌肤之间,每一个毛孔都在沁血。 瞬间,仅仅一瞬间,李汝鱼便成了血人。 分外可怖。 所有人都在暗叹,李汝鱼终究还是败了。 失败并不可怕。 很多人,都是从失败中爬起卷土重来。 但在今日今时此地,失败意味着什么? 死亡。 李汝鱼败了,岳单绝不会允许他活着离开开封。 只有不远处的钟铉眉头蹙了一下,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仰首望了望西方的天穹,忽然笑了笑,然后执画笔挥舞。 墨意流淌。 身旁的少年不解的问道:“先生,那个少年都成了血人,输定了,咱们还要掺和这趟浑水么?”少年忍不住吞了吞,咽喉动了动,“还是赶紧走吧。” 钟铉笑着执画笔,手腕转动时浑然天成,“吾辈读书人,何惧剑来寒,何惧血来腥,你得记着了,读书人的傲骨,不止于富贵不淫,贫贱不移,还有威武不屈。” 少年想了想,“那死了呢?” 钟铉哈哈一笑,“死了?傲骨犹在矣,何憾之有。” 少年终究还不是真正的读书人,难以理解先生的这番见解,但隐然觉得啊,自家这位先生,虽然很多地方都不行,但画画很行,做人……好像也很行。 所有人都以为李汝鱼大概离死不远了。 毕竟全身肌肤沁血,这可不是一般的伤,别看他此时还站着,很可能体内生机已经断绝。 毛秋晴黯然叹气。 青衫秀才略有惋惜,挣扎着起身,准备离开,再呆下去,等岳单醒悟过来,自己想离开也做不到了。 闫擎默默的看着李汝鱼,眼神愧疚。 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先前我以为岳单再强,我闫擎之剑必将可战之,纵然不敌,他要杀你李汝鱼,也得先踏过我闫擎的尸首,可现实却如此可笑。 自己根本没办法挡在他和李汝鱼之间。 闫擎和李汝鱼的感情不算很好,但他是一个不爱说话,一旦说过的话就会用尽一生去做到的人,一如当初承诺女帝,愿一生为剑房之剑一般。 然而,先前在开封城内对李汝鱼的承诺,此刻看来却像个笑话。 闫擎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继续变强。 变得更强! 阿牧盯着李汝鱼看了一会儿,眼睛越发明亮,忽然扭头看向西方,讶然。 榆树下的道人抚须轻笑。 大计已成。 李汝鱼一死,赵愭北上,自己辅佐岳单,很可能在接下来的大争之世里博得一席尊位,至于最后谁能定鼎江山,谁知道呢? 妇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赵长衣坐拥西军,有大理为盟。 岳单力盖山河,镇北军在握,加上赵愭北上若是达成盟约,迟早是铁板一块,且拥有天下最为名正言顺的号令之尊。 道人忽然笑不出了。 因为那少年还没死。 少年浑身是血,脸上更是如涂面,只有一双眼睛还有着一丝清明,此刻略微转动了一下,叹了口气,声音苍凉而冷漠,不似少年。 “杀以杀止,则善。” 这一声叹息很沧桑,看透生死,又似穿过了千秋岁月的白山黑山从历史长河里踽踽而来。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岳单和道人,甚至于画笔挥舞的钟铉愣了一下。 杀以杀止? 怎么有些耳熟? 他们看不见,在少年的身后,那座虚影构成的山崩碎,那个读书人烟消云散之后,有一位虚影形成的披甲巨人,长身而起。 巨人立少年身后,如神祗。 俯视岳单。 李汝鱼手中无剑,巨人手中亦无剑。 无剑的巨人,依然散出笑傲众生的杀意,依然是一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千古杀神。 少年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如黄钟大吕: 吾名白起! 十步一杀不能破岳单,读书人之笔不能拒方天画戟,但,尚有一位。 李汝鱼不知道白起是谁。 也不知道他曾经有过什么辉煌过往,以至于他在走入自己梦境中时会出现尸山血海,只能隐约推断,这位白起是一位战场武将。 一位盖世武将。 若是一般武将,何至于踏着尸山血海而来。 此刻白起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少年也第一次看见了身后那高大的披甲虚影,心中没有震惊,也没有惊喜。 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李汝鱼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都不能破岳单之戟,那么今日必死无疑。 少年忽然抬头望向西方。 身后巨大的披甲虚影,亦抬头看西方。 落地后一直观察着动静的岳单有些讶然,一者讶然李汝鱼还能活着,二者讶然李汝鱼似乎换了个人一般,那身上洋溢着的杀气,竟然不输自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三者,西方远空里,似有一道剑来。 破空而来。 是谁? 岳单只想到一个人:夫子。 李汝鱼家的夫子,但那位夫子不是去了西域么,为何会出现在开封? 下一刻,岳单便释然。 夫子并没有来。 只因少年喃语了一句,夫子不至,我亦可立之。 少年脚下水墨流淌,无数氤氲水墨气凝就,形成一朵巨大莲花。 一株青莲。 少年浑身浴血,闭目站于莲心。 如仙。 这一刻的少年,得钟铉画道青莲静心而净心,面对无双岳单,内心深处再无丝毫畏惧,微微屈腿弯腰。 少年身后,仅他可见的巨大披甲虚影,亦微微弯腰屈腿。 少年安静的伸出右手。 巨大虚影亦安静的伸出右手。 少年倏然睁开眼,那双清明的眸子里杀意如织,浸透着不破不立的绝然,那张沾染了无数血迹的嘴唇轻微翕合,神态坚毅的念了一句。 剑来。 …… …… 有剑来! 309章 一剑破无双 有虹光西来。 一闪即至。 嗡! 长剑破空,落入李汝鱼右手。 身后巨大的披甲虚影,平伸右手,掌间,一枚巨大长剑先生剑柄,再生剑身。 狂风激荡,扫尽六合八荒。 随着剑来之势,满地尘埃漾起,又似波浪席卷,滚滚远去。 李汝鱼握剑,顿脚。 脚下,那朵出自画道圣贤钟铉手笔的青莲,如烟花湮灭,被随风带起,丝丝缕缕如彩云托月,李汝鱼纵身入高空数百米! 那一刹那,在场所有人看李汝鱼手中剑,已不是剑。 彷如一段河流。 这剑上,有夫子之剑意。 这剑,便是夫子。 李汝鱼身在高空,一剑劈落。 身后那披甲虚影,亦在李汝鱼跃入高空时,顿足跃起,巨大的身影直接跃入云端,旋即和李汝鱼一模一样的姿势劈落。 刹那之间,天穹之上云彩被搅成稀烂。 落下时,披甲虚影竟和李汝鱼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这一刻,少年是白起。 白起亦是少年。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看不见少年。 众人眼里,只有一尊巨大的披甲虚影,手中握的那柄数米长大巨剑,如谪仙又如杀神,从云端跃下,一剑劈向岳单。 大河之剑! 这一剑已是神来,可跪仙人。 脱尘的如瀑流剑意里,夹杂着恍若地狱恶鬼一般的狰狞杀意,有若实质。 长剑尚未落下,岳单所在区域内,地面已出现龟裂细纹。 青衫秀才感受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剑意,微微一笑。 又见夫子。 毛秋晴已止住胸口创伤的血,仰首望着少年,也笑了。 闫擎坐在地上,无奈的很。 早知道你能这样,我又何苦要承诺与你,现在看起来,这承诺像个笑话。 旋即心中激情万丈。 总有一日,我也要能如这少年一般。 一剑百丈高! 阿牧眸子里闪耀着光彩,唇角翘起,笑眯眯的,“哎哟喂,九十几丈了嘞,这仅是夫子的剑而已么?真是个人间谪仙人呐。” 人间谪仙人,当然不是指李汝鱼,在阿牧眼中,那位一起待过几日却遗憾不曾见其剑出鞘的夫子,才是真的人间谪仙。 阿牧不知道那巨大披甲虚影是谁,但钟铉知道。 脑海里的记忆纷纷扰扰,从历史长河里找到数个和那披甲虚影相似的人,结合先前李汝鱼那诡异的一句“杀以杀止”,披甲虚影是谁,已是呼之欲出。 只是钟铉也不知道,为何李汝鱼会勾出这一尊虚影来。 李汝鱼是异人? 不可能。 雷劈不死,并非是雷劈不中。 身为异人,钟铉太清楚,如论如何强大的异人,只要被惊雷劈中,绝对没有不死的理由,那么李汝鱼雷劈不死,又能勾出这一尊杀神,其中的意味…… 真如自己所想! 钟铉爽朗大笑,大凉有此子,当可开启一个崭新的世界。 岳单也知道了这尊披甲虚影是谁。 虽然知道李汝鱼绝对不可能是异人,也不明白不是异人的李汝鱼,为何会拥有杀神之姿,但,岳单不惧。 你为杀神又如何? 我岳单不惧! 改天换地的世界,我在这大凉节节拔高,早已非当年那个吕布。 我是北方之王! 岳单提戟,双腿猛屈,迎着巨大的披甲虚影,跃空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挥出雷霆万钧的一戟。 飞沙走石。 天昏地暗。 日月无光。 尘埃散去,天地重归清明。 天穹之上,乌云依然再次盘绕,随时都会有惊雷劈落。 地上,岳单长戟拄地,长身而立。 李汝鱼站在不远处,浑身鲜血依然,眸子里透出坚定,但身子却在摇摇欲坠,冷冷的看着岳单,身后那巨大的披甲虚影已经迸散。 青衫秀才叹了口气,毛秋晴越发黯然,闫擎无语…… 这都杀不死岳单。 阿牧却笑了。 榆树下的道人苦涩的摇了摇头。 钟铉转身,对身旁的少年说道:“走罢。” 少年不解,“先生,这就走了?” 钟铉笑道:“不走,等着岳单请咱们去喝酒?” 少年怔了一下,“谁赢了?” “用剑的赢了。” “那咱们一起上啊,趁他病要他命,一起上剁了那姓岳的异人。” “剁不了,这里可是开封,别忘了,还有个道人,若是先生没有猜错啊,那道人可是个狠角色,会撒豆成兵的妖术。” “妖术?”少年吃了一惊,旋即快跑了几步,“先生等等我哎……” 少年如兔子一般,蹿到了钟铉前面,少年话多:“先生先生,原来画画很行啊,不过你也收了个很行的弟子哟,等我游历完大河河山,出师时一定给你作一幅《千里江山图》。” 钟铉笑而不语。 岳单默默的看着李汝鱼不做声,许久,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冷冷的握住长戟,“我承认,先前那一剑不输临安一剑破城楼,但,我还没死。” 那么只有你死。 李汝鱼噗通一声跌坐在地,没有说话。 自己已无再战之力。 却不想阿牧突然上前,站在李汝鱼身畔,手中木剑直指岳单,“还有我呢。”先前那一剑,你已遭受重创,只不过李汝鱼先受了重伤,所以才无力支撑。 此刻你岳单,最多尚有六十丈高,自己出手,虽然也不一定能杀他,但至少能保护李汝鱼。 岳单哂笑,“你不想他活?” 阿牧呵呵,“他想活下去,谁杀得了?” 他可是姓范呢,能谋一国之人,他既然敢来开封,会被你岳单拿捏? 打死阿牧也不信。 榆树下被岳单称为“贤师”的道人上前一步,“别忘了,还有贫道,开封城内尚有镇北军,你那位范夫子能逃离开封,但宁浣绝对不能。” 道人一步便生妖风。 阿牧神情很犹豫纠结,我虽然很想宁浣死,但她应该死在我剑下,而不是死在开封城里的镇北军士卒手上。 却忽有沧桑而枯朽的声音飘来,“就算你在,就算岳单能豁出一切杀了李汝鱼,但是,你就真的以为他能一直遮蔽天机,他真的断得了惊雷?” 一位枯朽老矣的耄耋老人从远处踽踽而来,头戴莲花冠,身披道袍,无风自动,端的是道骨仙风,宛若那云中仙人步人间。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垂暮老矣守在天下气运池畔的老人。 而是举手投足可断惊雷,可破妖术的道家仙人。 老监正到了! 这位老人,可逆天为女帝篡改天机,使得岁月不加身,其手段堪比云上神仙。 老监正身后,跟着两人。 一位秀气青年,虽然精神萎靡,却依然挂着随和笑意,手上把玩着一柄剔骨刀,落荒而逃的来臣俊去而复返。 一位手提巨大铁弓的老貂寺,亦步亦趋。 身上的大红袍昭示着这位老貂寺的尊贵身份,当今大内百宦之首,内侍省左都知薛盛唐。 但薛盛唐在老监正身后,却像个身份低微的小太监。 老监正,其尊崇地位不输老相公柳正清。 他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岳单最后的希望,如果岳单此刻还能用范夫子将住阿牧,再以残存之力杀了李汝鱼,那么老监正就能打破贤师的无上道术,让天雷落下。 谁也活不了。 而这所有都奠基在李汝鱼那一剑之下。 没有那一剑,老监正来也阻止不了自己杀李汝鱼。 310章 西军欲亮剑 钟铉已带着弟子远去。 在距离榆树林数百里处,坐着一老一小。 老者知天命年纪却已生白发,旁边着一书篼,正是当初离开南方的说书人,小的是个小丫头,手上拿着一把三弦。 说书老人笑眯眯的说丫头,热闹好看不。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看不懂。” 说书老人点点头,“嗯嗯,其实也很简单,拿长戟的那人,是北方之王岳单,亦是个无双异人,用剑的那个少年最后勾动出来的披甲虚影,是史上最强杀神,最后那西来一剑,是当今天下无人不知的青莲诗仙手笔。” 小丫头满心崇拜,“哇,诗仙呐。” 眼睛里一闪一闪亮晶晶,看得老人一阵无语,敲了一记,“才多大呐,就思春了,等你以后见着那位诗仙会发现他也是个人,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嘴巴,和咱们没差别。” 小丫头切了一声,“那也比爷爷你好看多了。” 老人吹胡子瞪眼,却没法反驳。 又暗想着下一册《大凉搜神录》,一定得写一下诗仙的事情,让大凉天下人知晓,这个异人夫子有着何等辉煌的过去。 只是有些麻烦。 毕竟要将诗仙的事情嫁接到大凉这片世界来,很多东西都得重新编撰,而且自己还得不惊动天雷,麻烦着呐。 …… …… 消息很快传遍天下。 女帝密旨李汝鱼钦差前往北方调查许诛反岳一事,不曾想在开封城遇见许诛布置的死士狙杀,虽然有镇北军赶到救援,但李汝鱼却受了重伤人间蒸发。 柳州,闲安王爷府上书房里,赵长衣端坐在桌子后面,前面坐着四人。 黑衣文人面无表情。 依然还挂着签书枢密院事职位、如今西军名义上的统率包清淳。 本应该已经死了的原西军统率赵镇。 还有一位,则是先前在柳州出现过,曾率三千精锐士卒截杀了同知枢密院事苏长今的大理武将段威,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位野心蓬勃的大理年轻皇帝段道隆让他全权负责和赵长衣的盟定事宜。 赵长衣轻声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有什么见解?” 黑衣文人不做声。 如今已完全没有退路,只能跟随闲安王爷一条路走到黑的包清淳在来之前,就已经仔细捋过这其中的要害曲折,闻言立即答道:“既然钦差没办好的事情,想必临安那边王琨等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奏请女帝,让太子赵愭北上,为分政打下基础。” 段威笑了笑,“岳单会听赵愭摆布?” 包清淳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王琨其人,这个铁血相公,绝对不知是一个臣子,他的手段丝毫不输女帝陛下。” 赵长衣点头,“其实赵愭分政已经不可阻挡。” 黑衣文人缓缓说道:“只怕他分不了。” 众人讶然。 黑衣文人哼了一声,有些对牛弹琴的感觉,不愿意多说。 赵长衣最先醒悟,“先生是说……” 黑衣文人点头。 包清淳和段威对视一眼,同时大惊,“难道不应该等赵愭和女帝斗个你死我活之后,再让王爷出面来收拾残局么?” 赵长衣喟叹一声,“只怕她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女帝是谁? 那可是从后宫里杀出来登上帝位的千古奇女子,借刀杀人这类的计谋,还有人比她更熟稔,她怎么可能会让西军坐收渔翁之利。 段威豁然醒悟,“您是说,女帝会借征伐大理之名,让西军处于不利形势中?” 包清淳思忖了一阵,“很有可能。” 毕竟苏长今相公死在段威手上,而段威所率兵马又进入了大凉境内,对于大凉天下而言,这是赤裸裸的侵略。 不伐大理,天下民心不平。 众人齐齐看向赵长衣,“王爷,如果真是这样,岂非咱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如果女帝真的伐大理,很可能会让西军为先锋,禁军随后押阵,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伐大理这么简单,极有可能接下来便是办了西军众人。 谁人会坐以待毙。 赵长衣看向黑衣文人,“先生?” 黑衣文人迟疑了片刻,点头,“需要再等,等赵愭北上之后,虽然无法坐收渔翁之利,但也不能让王琨坐收渔翁之利。” 赵长衣长身而起,“如此,就依先生之言,诸位早些准备罢,我等一起共襄大计!” 没了回头路的包清淳眼神疯狂,总觉得这一次,包家会不会成为大凉的第二个岳家,只要赵长衣能坐稳江山,自己还能不封王? 段威神态很平和,反正打来打去都是你大凉的事情,我大理喜闻乐见。 但两人心中尚有疑问。 镇北军可是有岳单坐镇,这位力盖山河的异人,谁能抗之。 西军能胜镇北军? 哪怕有大理盟军,西军也很难说是镇北军的对手。 毕竟这些年来,镇北军几乎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精锐老兵,而西军么,很少打过硬仗,老爷兵倒是不少。 大凉三大军中,西军的摧山重卒天下第一,比如禁军的凤翼轻骑世间最飘逸。 但镇北军战力称雄。 有重骑虎牙铁贲可扛禁军天逐重骑,有大风轻骑可硬撼凤翼轻骑,更有传言,先前岳家王爷岳平这些年秘密打造了一只两万人的重卒,在去岁的燕云战事中都没有露面。 谁也不知道这支重卒战力如何。 黑衣文人异人面无表情。 等包清淳和段威走后,这位身份神秘的黑衣文人沉吟了许久,才问道:“许诛知铜雀,王爷知否?” 赵长衣大吃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先生也知道了?” 黑衣文人不语。 许诛那封密信送出数封,就是怕被镇北军截住无法到达赵长衣手中,但这样一来,也让青龙会抓住了机会,顺利截了一封。 赵长衣摇头,“我也不知,但我可以假装知道。” 先利用了许诛夹击镇北军,取得大好形势再说,到时候若是露出马脚,自己作用西方和北方,许诛他还敢说半个不字? 不听话便杀了。 听话的话,不介意给这个有可能是异人的武将一世富贵。 黑衣文人起身出门,“甚好。” 至于赵长衣是否真的不知道铜雀两字的意义? 谁知道呢。 311章 江山依旧 如天下人所想一般。 在钦差李汝鱼人间蒸发后,临安朝堂上掀起浪潮,右相宁缺、参知政事谢韵、吏部尚书谢琅这三人罕见的沉默,枢密院部分武将亦保持缄默,但架不住满朝臣子尽上奏。 除去王琨党羽,赵室宗亲官员、顺宗陛下遗留的保守党旧臣,以及更多自以为以赵室为正统的臣子,在相公王琨一封奏折后,尽数上奏附议。 太子赵愭既已大婚参政,今次北方内乱,理应让太子殿下去平乱,以养储君之望。 道理都冠冕堂皇。 但事情显然不会顺风顺水,女帝岂会如此轻易的让太子去养出储君之望来,那到时候岂非要逼得女帝禅位? 相公王琨不能动,但有人可以动。 在宗正寺卿、特进赵芳德这位老臣也上奏请旨让太子赵愭北上后,女帝勃然大怒,以一个家风不正的莫须有罪名摘了赵芳德的特进文散官,降为金紫光禄大夫,又贬其宗正寺卿一职,让另一位忠心于女帝的赵室远亲官员担任。 这位赵室宗亲那肯善罢甘休,正欲阻止赵室官员反击,却不料随着群臣上奏,女帝态度缓和了几日,终于扛不住满朝压力,无奈同意。 赵芳德见状大喜。 虽然自己失去了正二品的特进,贬为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又失去了宗正寺卿这个事关赵室宗室的要职,但太子北上的目的已达到,应见好就收。 这位老臣反而喜滋滋的。 这日大朝会后,女帝也没宣召重臣到垂拱殿议事,而是径直回到福宁殿,意换去龙袍着便服去垂拱殿处理政事折子。 在宫女们为妇人脱去龙袍时,妇人忽然问道:“朕的一应战袍可已制好?” 凤梧局的女官颖儿,先前负责女帝日常食宿事宜,如今因江照月出仕地方之故,担任的职事多了些,闻言笑道:“陛下,织造局已送了来,要看看么?” 女帝摇摇头,“不用了。” 换了彩云一般的便服,妇人带着颖儿和一众宫女来到垂拱殿,对正在整理折子的柳隐笑道:“赵芳德没有来?也没人来为赵芳德求情?” 柳隐笑了,“他们得了大便宜,哪还会在意一个区区特进和宗正寺卿之职。” 妇人撩了撩裙摆,坐在书桌后,忍不住乐了,“真是的,像群狗一样,捡了块骨头就跑,真以为是朕心不甘情不愿双手奉上的么。” 那是朕故意的。 让太子去北方,朕也有意。 可朕还是得让你们求着朕,并且不着痕迹的拿下宗正寺卿一职,还贬低了赵室中流砥柱人物赵芳德的地位。 可谓已将双调。 颖儿也乐了,“陛下,那可是老臣呢,不是狗哦。” 妇人莞尔,笑道:“照月去了地方,柳隐将来迟早也会去地方,颖儿你要多向她俩学习,这凤梧局迟早会交到你手上。” 妇人喜欢颖儿,是籍田礼的事情。 那一日自己吩咐所有人离开,只剩李汝鱼和自己八卦田里,只有颖儿敢于冒死劝谏自己,自那以后,妇人便刻意栽培这个身份清白的宫女。 颖儿闻言大喜。 柳隐笑眯眯的,“那倒是要恭喜颖儿了啊。” 妇人很喜欢这种和睦气氛,又道:“薛盛唐也不在身边了,颖儿你确实要辛苦一些,嗯,可有李汝鱼的消息?” 柳隐神色黯然,“没有。” 妇人有些不解的蹙眉,“难道真的人间蒸发了?” 涉及政事,颖儿知道自己的能力,负责陛下衣食住行尚可,政事方面自己万万是不及柳隐和江照月万分之一,干脆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为女帝磨墨。 柳隐压低了声音,“听说镇北军在追杀。” 妇人嗯了声,这是情理中事,岳单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是遗憾,这一次原本是想看李汝鱼有没有能耐杀了岳单的。 沉默了一阵,“薛盛唐和老监正呢?” 柳隐早已知悉所有情况,“老监正和薛盛唐的身份显豁,岳单终究是大凉王爷,不敢明面上对这两位下手,已经返回寿州,但秀才、闫擎和来臣俊三人,岳单可不会顾及,不过他们三人并没有和老监正一起,恐怕是害怕牵连老监正,选择了其他的方向逃逸,和李汝鱼一样,也没有丝毫消息传来。” 妇人点点头,“听天由命罢。” 如果李汝鱼不能在赵愭抵达开封之前回到南方,那他想再活着回到南方,真如登天一般艰难——不过,妇人相信他能做到。 因为他是李汝鱼。 是所有异人的症结所在,亦是这片天下的…… 妇人想到这里,没来由的想起东海之东的无尽黑暗星空,忍不住长叹了口气,难道这片天下,真是一块悬浮在星空的天圆地方……不对,是天方地方的陆地? 拿起一封折子,对柳隐说道:“宣禁军都指挥使田顺,吏部尚书谢琅,同知枢密院事安美芹觐见。” 苏长今在广西殉国后,本该签书枢密院事包清淳向上补缺,不过考虑到他要去接掌西军,女帝让同签书枢密院事安美芹升任同知枢密院事。 签书枢密院事是枢相公的副手。 同签书枢密院事是副相公的副手。 安美芹从副相公的副手到副相公,可谓一步跳了两阶,狄相公去建康坐镇后,安美芹作为枢密院副相公,主掌一切军机大事。 实际上这位安美芹当得起这个要职。 安美芹其人是位儒将,,并非科举入仕,而是依靠祖荫入仕,其文章写得一般,但一手小词写得极其豪壮。 在大凉天下知晓他的人不多。 但提起他的祖上,那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建炎南渡后,大凉半壁天下落入北蛮之手,安美芹曾祖父安赞,因诗书等身,在开封入仕北蛮,官职朝散大夫。 后岳精忠帅兵收复半壁河山,在地方出仕的安赞揭竿而起,率领五百壮士呼应岳精忠,适时有卖国贼反了大凉,这位读书人出身的朝散大夫安赞,竟然率五百壮士杀入万人敌营,活擒叛将至临安,成为北伐中最耀眼的归正人(注1)。 安家自此富贵。 到了安美芹这一代,先入地方军伍,累积小功而到了枢密院,一路青云,累官到了枢密都承旨——如今更是不温不火的成了副相。 着实让朝野惊掉了下颔,他安美芹何德何能,能担任枢密院的副相公? 苏长今和包清淳的副相,那都是从尸山血海里堆积出来的。 安美芹呢? 他杀过几个北蛮,恐怕一个都没有! 但就这样一个喜欢长枪,却总是配着剑假装游侠儿自诩为儒将的读书人,成了枢密院的副相公,着实让人想不明白女帝究竟欣赏他哪一点。 柳隐应诺去了。 颖儿磨好了魔,女帝顺势拿起笔豪,沾墨沉吟半响,一番狂舞。 虽然写的字不好,但气势极壮。 四个字。 江山依旧。 ———— 注1:归正人:宋代称沦于外邦而返回本朝者为归正人,即投归正统之人。这是南宋对北方沦陷区南下投奔之人的蔑称。南宋丞相史浩首先提出。 312章 雏凤很惆怅啊 妇人搁下笔,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颖儿在一旁捂嘴偷笑。 妇人瞪眼,“不好么?” 颖儿不敢欺君,“字是很好,可也不是很好。” 江山依旧很好,但写得不是很好。 妇人无语。 忽然听得殿外极远处传来一阵轻微喧闹,不由得蹙眉,“怎么回事?” 有人敢闯垂拱殿? 颖儿急忙出去,妇人也没放在心上,只道是宫女们起了争执,刚拿起折子看了不到十行,便听见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妇人讶然,起身走出垂拱殿,便看见一脸无奈的颖儿陪着两人走向这边。 妇人笑了。 挥挥手,示意让颖儿将他们带过来。 两人,一老一少。 老者身着朝服,豁然是一部之首的尚书谢琅。 少者,十二岁的谢家晚溪。 小姑娘如今身高不见长,倒是长发蹿的飞快,已经漫过臀部,直直劈落到了脚膝弯处,如一汪黑色瀑流,端的是惊艳。 小姑娘气鼓鼓的涨红着脸。 身后更着谢琅,这位老尚书看似惊惶有加,可那稳笃的步伐出卖了这位老尚书的心思,显然也是支持被他宠溺得有些无法无天的孙女。 妇人看在眼里,也没生气。 爷孙俩来到垂拱殿门口,小小看着殿上的千古女帝,也不跪下行礼,谢琅倒是老老实实的跪下了,妇人也不免礼,故意惩罚一下这位老尚书。 小小脆生生的问道:“敢问陛下,何谓君之仁?” 妇人哦了一声,暗暗头疼,这丫头可是悬名咏絮录榜首的小家伙,自己可得打起精神应付,别阴沟里翻了船。 同时也有点暗暗同情李汝鱼。 将来有这么一个聪慧女子为妻,也不知道会有何等凄凉的家庭生活。 笑道:“依晚溪之见呢?” 小小毫无畏怯,“小女子之见,君为万民之父,为父之仁当为子善。” 妇人哦了一声,“朕有亏大凉子民否?” 小小点头,“有。” 颖儿闻言吓了一跳,深恐陛下暴怒,就让这位谢家晚溪吃不了兜着走,直到看见女帝依然温和笑着,才稍稍放心。 不知道为什么,颖儿看见谢晚溪就很喜欢。 跪在地上的谢琅不发一语,脸上却丝毫没有担心,这些日子和孙女相处,太了解这丫头了,再怎么恚怒,也会有理有据以德服人。 纯甄教的好。 应该说,是那个诗仙教的好。 妇人笑着问道:“那你说说看,朕亏了何人?” 小小却没有跳进坑里,认真的说道:“陛下为天子,计天下子民,亏一人可,但不可亏天下人,可死一人却不能活天下人,意义何在?” 妇人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丫头聪慧至此,竟然一句不提李汝鱼,知晓她心思,妇人也不恼,“你可问过谢尚书意义何在?” 小小倔强的仰起头,“祖父说了,意义在天下,但在小女子看来,天下的意义,都不如小女子心中的意义,是以想问陛下,为何不挽之?” 我心中的天下,是那个人。 他就是我周小小的活着的意义。 妇人有些动容,旋即有些哭笑不得,天下大事,岂可以和儿女私情并论,“朕知你心思,但有些事站在朕的角度,没有大小之分,所以呢,你说什么都没用,你要骂朕是昏君也好,朕都恕你无罪,不过有一点朕要说在前面,你骂朕,朕就将气出在他身上。” 小小一脸恚怒,“你……” 妇人呵呵一笑,拾步下阶,抚摩着小小的头顶,“朕和你一样,也很担心他,所以别闹了,好好等着就是,他会回来的。” 小小默然不语,眼睛却红了。 妇人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琅,笑眯眯的,“谢尚书,家风甚好啊。” 谢琅抬头笑了一笑,假装糊涂,“谢陛下夸奖。” 妇人无语。 拉起小小的手,走回垂拱殿,一边走一边说:“朕知道你担心他,也在埋怨朕为何要将他送到那样一个绝地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呢,陈郡谢氏出身,如今悬名咏絮录榜首,那少年没有点拿得出手的家底,陈郡谢氏会让你俩在一起么,难道你真想等他累官到书十岁后再娶你过门?” 却没有管跪在地上的谢琅。 谢琅反而松了口大气,孙女顶撞陛下,对自己的惩罚越重,孙女就越不会有事,干脆就这么跪着,优哉游哉的赏起了垂拱殿前小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来。 妇人继续说道:“你应该知晓了,朕不仅让秀才、来臣俊去了,也让老监正和薛盛唐去了开封,当下这个局面确实在意料之外。” 小小寒着脸,有点不高兴。 妇人忽然有些好笑,强忍住笑意,“朕很惆怅啊。” 小小讶然,嘟囔道你是天子,还有什么好惆怅的。 妇人扶额,“柳隐有个小侄儿,年方十六,听说很仰慕你啊,朕倒是真心想撮合,要不,朕给你们赐婚?” 小小吓了一跳,嘟嘴,“不要!” 还是忍不住问道:“他真的没事吗?” 妇人笑眯眯的,“没事,我相信他。” 不知道为何,小小心里一跳。 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女帝说这话笑着的神情,虽然更多是天子风度,可言辞里,小小品味出了另外一种情绪,似乎……有点像男女之间的信任啊。 难道陛下……也喜欢我家鱼哥儿? 小小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慌不迭摆动小手,小声自语,“不会的不会的,小小你一定是想多了。” 女帝都多大了,怎么可能会喜欢鱼哥儿。 妇人看得莫名其妙,也没问她,走到书桌前,拿起桌子上那本大儒苏伴月的著作《论君策》丢给小小,说道:“你是朕玉口亲封的雏凤,今日顶撞朕,也不重罚你,宫禁关闭之前,罚抄《论君策》。” 大凉的雏凤当下顿时很惆怅…… 毛秋晴也很惆怅。 当日在观渔城一战,胸口被赵飒所伤,留下了一道疤痕,刚刚浅淡了不少,这一次在开封城外又被岳单长戟所伤,不巧的是划掉了疤痕,但会留下更难看更深的疤痕。 毛秋晴第一次觉得胸大是件坏事。 要是自己稍微平胸一点……看了一眼在照顾李汝鱼的阿牧,毛秋晴暗想,要是像阿牧一样,这一次就不会受伤了。 可惜天赋如此。 但也暗乐,乳不巨何以聚人心啊…… 实际上阿牧也很不错,只不过和毛秋晴比起来,真心有些无力。 毛秋晴的目光忽然凝滞了刹那,盯着暗牧的鬓角看了许久,作为北镇抚司的三把屠刀之一,毛秋晴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猛然发现一个秘密。 这不是阿牧的真面目,她易容了! 阿牧为什么要易容? 她是个异人,那张真正的脸是极丑还是极美? 313章 少年又遭雷劈 阿牧也很惆怅。 自开封城外岳单退走不久,便有镇北军前来追杀,老监正和薛盛唐大大方方的返回南方,自己和青衫秀才商量了一阵,决定分头躲避追兵。 青衫秀才,来臣俊还有闫擎都向南方逃窜,吸引追兵的注意力。 自己则背着李汝鱼,由伤势最轻的毛秋晴护卫,绕过开封城,昼伏夜出的向北方燕云十六州而去,想必岳单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三人会反其道而行之,没有去南方,反而继续北上。 但自那日后,李汝鱼便昏迷不醒。 很是诡异。 检查过的他的伤势,五脏六腑受到震击,浑身肌肤沁血,看起来极其恐怖,就算服了薛盛唐带来的大内疗伤圣品,按说也活不下来了。 但他竟然活着。 而且生机蓬勃,只是醒不过来而已,着实让人想不明白。 毛秋晴有伤,背负李汝鱼的事情便交到了自己肩头。 好吧,李汝鱼也不重。 可他终究是个男人啊,又到了夏季,本来就穿得薄,有时候长途奔袭了,自己湿透了衣衫,又浸湿了李汝鱼的衣衫,自己的后背和李汝鱼几乎有种赤裸相对的感觉。 很要命。 阿牧一度怀疑,李汝鱼是不是故意装昏迷,借此机会占自己的便宜。 几经试探,发现他是真的陷入一种奇怪的昏迷状态。 生机很旺盛,但就是不醒。 像个活死人。 可惜如今到了北方镇北军势力范围之内,三人根本没办法找地方藏匿,其实按照阿牧的心思,但有追兵一剑杀了便是。 但毛秋晴却说你能杀一百,那一千呢? 又说,你要是杀得岳单心疼了,岳单用来威胁你的那位日子就不好过了。 阿牧只能背着李汝鱼继续躲避追兵。 只不过暗暗腹诽,一千么,又不是杀不了…… 这一日在开封西北侧的相州,三人也不敢进城,在郊外找了个废弃道观,将就着在里面休憩,等待天黑继续赶路。 都怪这家伙一直不醒。 只要他醒过来,就不用再躲避追兵,大大方方的京城便是。 阿牧出去买吃食。 毛秋晴留在道观里照顾李汝鱼。 伤势没有痊愈,这位胸大的女子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李汝鱼,想着他应该不会这么巧醒来吧,于是也没遮掩,到了角落里扯开衣襟看胸口伤势。 衣衫裂开的刹那,道观里顿时光辉熠熠,春光正好。 可惜被那血痕破坏了大好美感。 毛秋晴自怜自艾的叹了口气,耳畔却忽然传来声音,充满茫然的微弱声音,“我还活着?” 毛秋晴心里一跳,慌不迭遮掩胸口,回身看着翻身坐起来的少年,讶然道:“你醒了?” 少年眼神茫然的看着毛秋晴,愣了许久,“这是哪里?” 毛秋晴检查了自己,确信没有走光,这才撇嘴,“相州郊外,如今在镇北军辖境内,所以最好安静些,不要暴露了行踪。” 少年越发茫然,“相州?镇北军?” 毛秋晴笑了,“你不会是傻了吧,不至于啊,只是五脏六腑受到重创,头部又没受伤。” 少年默然不语。 许久才抬头看向毛秋晴,“你是?” 看见毛秋晴的刹那,少年的眼睛倏然定住了,直勾勾的看着毛秋晴的胸口,充斥着一种男性的野望,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咽喉。 毛秋晴心里一跳,灵犀突来,“我是你娘子啊。” 少年眼睛一亮,眸子里弥漫着无尽喜悦。 毛秋晴恍然,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按住绣春刀,脸上却挂桌温柔的笑:“你肯定是太累了,你且歇息着,等过几日,便能回到燕州的家中了。” 少年笑而不语。 毛秋晴心中有所猜想,不动声色的道,“我出去给你找点水,夫君你且歇息一会。” 说完转身出了道观。 却并没有真的去找水,而是找了个隐秘角落,潜伏在暗处观察少年。 总有种感觉,少年不是李汝鱼。 而是一位异人! 若是李汝鱼,不可能不知道相州和镇北军,更不会在自己说是他娘子后沉默不语,李汝鱼必然会反对,毕竟他心中的娘子只有谢家晚溪。 而且李汝鱼也不会盯着自己的胸口看,更不会露出那种男人床笫上才有的欲望眼神,也不会猴急的吞咽口水。 那少年虽然也惊艳自己的胸前风光,可那是君子欣赏。 不带丝毫龌蹉之心。 至于燕州的家,少年也没有出声反对,显然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的。 可李汝鱼的家在扇面村。 毛秋晴心里很矛盾,从内心深处,她不希望李汝鱼成为异人,如果真成了异人,自己怎么选择,是杀了李汝鱼,还是装作不知道?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李汝鱼成了异人,成为一个陌生人,这个杀人无数的北镇抚司前屠刀的女子,心里就觉得很难受。 好像失去了一些什么似的。 废弃道观大殿里遍布尘埃,很安静。 阳光透过砖瓦射进来,如一道道光剑,无数细小尘埃在光剑里飞舞,如无数萤辉之虫。 少年起身,绕着大殿走了一圈。 旋即透过坍塌的殿门看向远处,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少年脸上的茫然神色渐渐褪去。 浮起一层兴奋。 少年的脸因为兴奋而扭曲,显得有些狰狞。 还有一股没来由的万丈万丈,好像不得志压抑了很多年,毛秋晴隐然听到几个词:“老子……又……这一次……萝莉……摧花……七次……后宫……女神……跪下……种田……” 自说自话的少年,仿佛自己是救世主,成了世界的主角。 可惜离得较远,毛秋晴听不见少年具体在说什么。 那些字串联起来,也是莫名其妙的意思。 只是没过多久,天穹之上,骤然毫无预兆的一道惊雷劈落,晴空万里间,一道赤白惊雷毫无预兆的出现,纵贯天地,直接劈穿殿门,落在少年身上。 毛秋晴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啪的一声躺在地上。 浑身衣衫尽数被劈成灰烬。 浑身肌肤如一段焦炭。 没了丝毫声息。 毛秋晴震惊莫名,这……怎么忽然就被雷劈了? 少年究竟说了什么? 心中猛然想起一事:李汝鱼雷劈不死啊。 难道李汝鱼的雷劈不死,是因为他成为异人后被雷劈,却又能倔强的活下来,所以李汝鱼不是异人,但却又和异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毛秋晴震惊之余,猛然惊醒,慌不迭从藏身之处出来,奔到李汝鱼身前,顾不到非礼勿视,俯下身子试探李汝鱼鼻息。 没死。 毛秋晴长出了一口气。 旋即震惊无比:这就是李汝鱼雷劈不死的真相! 314章 好大的小蚯蚓 毛秋晴知晓李汝鱼死不了后,心中不知道为何长出了一口气,旋即又吊起来,万一醒过来后,还是异人怎么办? 阳光透过屋宇打落在殿里,光线里那些尘埃,倏然间如雨一般整齐飘洒。 有风疾来。 风过后,阿牧手执木剑出现在门口,看清楚情况后讶然问道:“怎么了?” 毛秋晴咳嗽了一声,“被雷劈了。” 阿牧心中一沉,“死了?” 毛秋晴摇头,“没死。” 阿牧长吁了口气,“此地不宜久留,惊雷怕是会引来镇北军。” 毛秋晴悚然醒悟。 两女的目光同时落在李汝鱼身上,旋即同时脸色一片嫣红的扭过头,期期艾艾都不知道怎么办……直到此刻,两女才发现李汝鱼赤身裸体着呐。 李汝鱼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男人,有当爹的。 李汝鱼本身就比一般人早熟,不止是心态上,生理上亦是如此。 虽然被雷劈得焦黑,但两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第一时间不是被健壮的胸肌吸引,也不是欣长的腿,而是那条蚯蚓。 软哒哒的。 可软哒哒的蚯蚓也是蚯蚓。 而且这条蚯蚓很狰狞啊,卧于草丛边,着实有些触目惊心。 阿牧跺脚,“你倒是给他把衣服穿上啊。” 毛秋晴撇嘴,“你去穿啊。” 阿牧翻了个白眼,“你去,你比我大。” 毛秋晴呵呵,“那可不一定。”旋即眼咕噜一转,“当然,该大的地方肯定比你大。” 阿牧一阵无语,心虚的看了一眼毛秋晴胸口,有些备受打击,“得赶紧走了,你给他穿衣服啊。” 毛秋晴眼咕噜一转,“一起吧。” 阿牧无奈。 两人只好去翻出一套李汝鱼的衣衫,都想争着给李汝鱼穿上衣,一阵手慌脚乱之后,裤子是个麻烦事,两女无奈,只得扭头不看,一人负责一只脚的往上拉。 正穿到大腿上时,李汝鱼忽然睁开了眼,“你们在干什么?” 啊的两声。 如两只狸猫,两个女人风驰电掣般蹿出了殿门,留下一脸茫然的李汝鱼,待看清楚形势,少年顿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慌不迭穿好衣衫,看着道观前两个女子的背影,少年很尴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 许久之后,李汝鱼才尴尬的走出大殿,轻声问道:“我又被雷劈了?” 两女不敢看李汝鱼。 阿牧沉默不说话,毛秋晴轻声道:“你不记得了?” 李汝鱼啊了一声。 毛秋晴嗯了一声,“你先前成了异人,幸亏我发现得及时,然后你就莫名其妙被雷劈了。” 李汝鱼沉默了。 阿牧却忽然问了句你怎么发现的? 毛秋晴顿时满脸绯红,想起自己还说是李汝鱼的娘子,旋即转念一想,自己也是他的贴身丫鬟,貌似……也没什么,一句话而已。 气氛依然尴尬。 好在有人出现化解了尴尬,十余名镇北军士卒出现在道观外,发现李汝鱼三人后,有人发信号,有人上前包围。 毛秋晴心中羞恼无处发泄,不待李汝鱼出声,绣春刀狂野出鞘。 五六个呼吸后,大殿前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嗷嗷痛苦哀嚎的士卒,毛秋晴也没下狠手,大多是被砍伤了手脚失去行动能力。 收刀后的毛秋晴一脸愕然。 阿牧讶然,“你好像比之前在开封城时,厉害了些啊?” 开封城战岳单时,毛秋晴大概有六十丈,那么根据方才出手来判断,毛秋晴似乎快要达到七十丈了,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可能忽然拔高这么多? 毛秋晴点头,“是呢。” 自己也是莫名其妙的紧,就好像忽然开窍了一般,以往很多在刀法上不懂的东西,倏然间便透彻了许多,身手也敏捷了不少。 实际上这一日,天下异人皆有此感。 李汝鱼雷劈不死,异人再次拔高一截,至于现在高到何种程度,将来又会高到何种程度,没人知晓,也没人去在意。 阿牧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走罢。” 李汝鱼点头。 在毛秋晴细说李汝鱼昏迷之后的事情后,两女都一脸期待的看向李汝鱼,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强势杀出镇北军的包围回南方,还是继续北上。 李汝鱼思忖许久,决定继续北上,去云州观渔城。 君子旗在那里。 李汝鱼知道自己又一次雷劈不死后,心中很有些担忧,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有个什么样的人入梦而来,对自己又会有什么影响。 然而这件事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只能被动接受。 …… …… 开封城里,岳单脸色略有苍白。 当日城外硬抗李汝鱼那一剑,自己确实败了,心服口服,毕竟那一剑有钟铉所画青莲为辅,又有夫子西来之剑,加上李汝鱼勾动出来的杀神虚影。 自己虽强,但面对一位画道圣贤、一位诗仙加上一位杀神,再以李汝鱼自身为基,败的并不冤枉。 受了不轻的伤。 但李汝鱼也应该好不到哪里去。 不曾想,阿牧和毛秋晴竟然带着李汝鱼逃到了相州,要不是昨日有惊雷乍然出现,还真发现不了他们的踪迹。 既然在开封之北,只要不跑去北蛮,他们怎么都不可能逃出镇北军的围剿。 只是目前头疼的不是李汝鱼。 太子赵愭北上了。 这是一件不能轻视的事情,据说,王琨以左相之名辅佐太子,一同北上,带着他那位悬名豆蔻录的义孙女任红婵。 她会是貂蝉吗? 岳单不知道。 坐在一旁的道人咳嗽一声,“殿下,真要将北方拱手给太子?” 岳单笑了起来,“怎么可能,镇北军究竟是听太子赵愭的,还是听我岳家的?” 道人恍然。 岳单又道:“现在就担心赵长衣会趁火打劫,毕竟许诛还在燕州,不清楚这人究竟在策谋什么,他会不会真是赵长衣的人?” 许诛? 许褚?! 若是许褚,自己听说过,如果许褚说的铜雀是和赵长衣的暗号,那么赵长衣会不会就是那个曾经的北方枭雄? 毕竟都好人妻。 然而仅凭这一点,岳单不敢肯定。 道人笑了笑,“按照殿下说法,赵长衣也是故人,贫道在你之前,倒是不太了解这位故人有何过人之处?” 岳单思索了一阵,在不引惊雷的情况下最大尺度的道:“枭雄耳,世间枭雄此人当居首,贤师生前或许听说过他,姓曹。” 道人思索许久,才讶然,“曹太尉之后?” 岳单点头。 如果赵长衣是曹孟德,那红脸汉子呢,用长矛的那家伙呢,用双剑的那个假君子呢,会不会也出现在这个世界。 甚至董太师呢? 岳单有种错觉,这大凉天下最后莫不成又是汉末乱世…… 不过这一次,自己不会再输给他们! 315章 大势已定 破庙,篝火照衣襟。 甩掉追兵后的李汝鱼三人脸色晦暗不明,谁也不愿意说话打破沉默,烛火摇曳,不时发出噼啪声,在夜色里格外响亮。 天下形势骤变。 三人在相州暴露行踪后,一路东躲西藏,历史一个月,终于跳出追兵的包围圈子,进入燕云十六州,再有几日便可抵达云州。 而在这短短一个月内,天下局势骤然变化。 太子赵愭,在铁血相公王琨陪同下,抵达开封,受到岳单和镇北军的隆情接待。 而西军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进入蜀中,眼看便要兵出秦岭——其目的昭然若揭,欲要配合燕州的许诛前后夹击开封,吞并北方之地。 然而就在西军开拨进入蜀中后,镇北军反应极其迅速,除了燕云十六州等军镇驻军提防北蛮铁骑南下之外,其余兵马尽数堆砌到西方,强势应对西军的异动。 更有甚者,在太子赵愭的旨意下,镇北军在燕云十六州的兵马调动,对燕州的许诛部进行包夹之势,仅用了三天,就斩杀叛将许诛头颅,其余叛兵尽数归降。 然而真正让局势改变的还是临安女帝的行动。 几乎就在赵愭抵达开封,西军进入蜀中之际,女帝一封旨意,罗列大理数罪,昭告天下,以西军为先锋,禁军为后,征讨大理。 当这个旨意传到蜀中和北方时,禁军都指挥使田顺,同知枢密院事安美芹已经率领禁军抵达广西边境,其后,更是趁着西军在广西兵力空虚,一举占据广南西路等地,断了西军后方。 原本旨意是征讨大理,只不过这部分禁军拿下广南西路后,并没有对大理发兵,反而虎视蜀中,大有进逼之意。 这一手端的是漂亮。 西军被端了老窝,若是盘踞蜀中,便要受到禁军和镇北军的夹击。 如此一来,明面上赵长衣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全军出击,争取打败镇北军拿下北方区域。 女帝这一手,是要逼得西军和镇北军两败俱伤。 但显然赵长衣和岳单都不愿意出现这个局面,很快,西军停止金军,全力布防在泸州和恭州等地,谨防禁军继续蚕食势力。 而岳单也默契的撤回和蜀中接壤的镇北军。 局势瞬间变得精彩起来。 镇北军依然盘踞北方,太子赵愭抵达开封后,女帝旨意在北方根本没有一点影响力,真正彻底的摆脱了大凉的控制。 而赵长衣盘踞蜀中,受到双面夹击后,罕见的沉默。 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出现三分局势。 如今的状况,西军和镇北军虽然都没有明面上反凉,但实质上已是叛军,哪怕是平头老百姓也看出了这个局势。 一时间大凉天下人心惶惶。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一城国本之争的战役。 太子赵愭,闲安王照常也,皆是顺宗陛下血脉,也都有正国本的正义口号,而禁军和南方等地,却被女帝牢牢掌控。 知悉天下局势后,李汝鱼虽然早知岳单和赵长衣有反意,可一旦变成现实,还是觉得有些恚怒。 天下三分,一旦起战事,又将有多少无辜里面惨死在战火里,又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只怕到时会便是山河陆沉遍地尸骨。 毛秋晴叹了口气,“如今我们怎么办?” 阿牧呵呵不语。 李汝鱼沉默许久,“依然去观渔城,找到君子旗。” 君子旗在观渔城有五千镇北军士卒,这五千士卒会不会跟着岳单反大凉,李汝鱼没把握,但他相信君子,也相信观渔城正将夏侯迟。 阿牧迟疑了下,“然后呢?” 毛秋晴挑了挑眉,“你不会是奢望这五千人能从燕云十六州烧一把火,然后将镇北军搅烂吧,这似乎不可能。” 而且这样对大凉没有好处。 毕竟正是夏季,一旦燕云十六州内乱,北蛮很可能撕破去岁的盟约,挥师南下从镇北军手里抢走燕云十六州所有地境。 如果没有猜错,太子赵愭在王琨辅佐下,绝对不会再回临安。 其实有一点自己等人甚至于天下人都想不明白,岳单怎么会听命于赵愭,要知道赵愭为太子,现在就是镇北军的定心骨。 至少在明面上,镇北军是依附于太子。 王琨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至少有这五千人,可以尝试着从观渔城一路南下,冲破镇北军的防线回到南方。” 阿牧不解,“现在镇北军全力提防西军和禁军,岳单也没多少心思来追杀我们,我们要回到南方并不难吧?” 毛秋晴同样不解。 李汝鱼笑了笑,没有解释。 如果这五千人能冲破镇北军的防线回到南方,这不仅仅是五千人的存活,而有着更大的意义,可以告诉天下人一个道理。 反凉,并不能尽得军心、民心! 现在的问题是,君子旗和夏侯迟有没有彻底掌控那五千人。 一切都要到了观渔城才知道。 叹了口气,“不早了,歇了罢。” 阿牧起身,“我去洗漱。” 等阿牧出了破庙,毛秋晴蹙眉问李汝鱼,“不觉得阿牧很奇怪吗?” 李汝鱼不解,“哪里奇怪了?” “这一段日子以来,每日清晨和晚上,只要是洗漱,她都会消失一段时间,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毛秋晴好心提醒。 李汝鱼闻言猛然醒悟。 好心从自己见到阿牧开始,就从没见她当着自己的面洗漱。 什么原因? 毛秋晴咳嗽一声,“也许,她脸上有秘密?” 李汝鱼迟疑了一下,“没什么不对啊。”阿牧脸上并没有什么雀斑疤痕之类的。 毛秋晴微恼,“你就没想过,这不是她真面目?” 李汝鱼哭笑不得,“你想多了。” 阿牧是异人,她要提防的是惊雷,天下异人,哪怕露出真面目也不会引来惊雷,夫子还天天以真面目示人呢。 毛秋晴恨铁不成钢的哼了一声。 她知道阿牧、范夫子和宁浣之间的纠缠,也知道这三人的真正身份,但有一些事情很介意,一是阿牧执剑甚至于出剑,都不会引惊雷。 作为异人,作为调教三千岳家的牧羊女子,阿牧不可能出剑不引惊雷,就连强如人间谪仙人的夫子,也是执剑起惊雷。 暗牧能比夫子更高? 毛秋晴并不这么认为,世间最高者,当是夫子无疑。 而且阿牧应该早对范夫子死心了才是。 毕竟那一世,阿牧就觉得她比不过捧心的女子,所以她才会在吴国宫殿下,伤了那青城绝世美女的心,而不取其性命。 这一世,阿牧为何不愿意放手。 有什么隐情? 易容是为了遮掩容颜,但牧羊女子并非是丑到不可见人的地步啊! 316章 一起干一件疯狂的事情 留人河绕了个大圈,东去入海。 观渔城矗立在留人河畔,两面环水,如一枚钉子,钉在燕云十六州这苍茫大地上,成为大凉重镇,又是北蛮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 天下闹了个热闹,但绝对影响不到观渔城。 在观渔城守将看来,就算身后的镇北军和西军打成了狗屎,观渔城也依然要钉在这里,扼守住燕云十六州的一处咽喉要地。 只是当下局势,让观渔城守将和一众老兵忧心忡忡。 身后镇北军和西军的架势,俨然是要内乱,如果这时候北蛮看准时机南下,观渔城很可能会面临大兵压境。 正将夏侯迟也没甚心思逗弄家里大屁股婆姨了,整日里在城头巡视。 深恐有一日睁开眼,北蛮的铁骑就闪电一般突破观渔城更北的几座军镇,然后渡过留人河出现在城下,倒是副将君子旗一天优哉游哉的一点也不着急。 看了看毒辣日头,夏侯迟叹了口气,叮嘱了守兵机灵些,下了城楼刚走了半条巷子,身后就跑来一老兵,满身大汗的道:“夏将军,抓到三个细作。” 夏侯迟闻言一惊,“北蛮细作?” 那老兵犹豫了下,“不像,都是我大凉人。” 夏侯迟转身奔向城门,“带路!” 心中隐然有不好的感觉,如果不是北蛮的细作,那就是西军的,西军细作这个时候就把手伸到观渔城来了? 不合理啊。 …… …… “什么?杀回临安?!” 震惊的声音,几乎将房宇盖子掀开。 夏侯迟的公事房里,济济一堂坐满了人,风尘仆仆的李汝鱼、阿牧、毛秋晴三人;披挂严实的观渔城正将夏侯迟;一身白衣惬意得很的君子旗,结婚后明显被大屁股给吸得有些憔悴,曾经的众安堂汉子,如今观渔城押队花小刀。 几碗凉水下肚,李汝鱼三人骤然舒爽了许多。 然后,李汝鱼开门见山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将夏侯迟惊得失声,旋即猛然住口,一脸不可置信,“是你疯了还是我们疯了,你一定是在逗我们玩,对不对?” 李汝鱼摇头,“我没疯,你们也没疯,我也没有逗你们玩,这就是我来观渔城的目的。” 夏侯迟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说的疯了疯了。 李汝鱼也不看他,目光落在君子旗身上,“你呢?” 君子旗好整以暇的喝了口凉水,笑眯眯的,“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大夏天的,五千步兵要杀出燕云十六州,杀过开封,至少要到寿州才会有接应,谁也做不到。” 李汝鱼点头,“所以,需要骑兵?” 君子旗笑而不语。 花小刀弱弱的说道:“可观渔城只有一千骑兵。”而且并不是精锐骑兵,仅是镇北军战略性在此留了一千骑兵。 这还是拜去岁战事的福,镇北军不愿意看见观渔城再陷入去岁那种困境里,干脆多拔了五百骑军到观渔城。 夏侯迟无语的很,“你们是认真的?” 李汝鱼没有理他,问君子旗,“那还差四千匹战马?” 君子旗也没理睬夏侯迟,摇头道:“不是四千匹战马,是至少还需要一千匹战马。” 李汝鱼讶然,“怎么说?” “若要攻城掠地,五千人肯定做不到,但若是要从燕云十六州杀出去,回到寿州,一千人足矣,可一千骑兵,至少需要两千匹战马,目前观渔城只有一百匹,所以有一千的缺口。” 骑兵长途奔袭,一匹战马肯定不够。 夏侯迟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李汝鱼和君子旗,“你俩真的疯了。” 两人继续无视他。 “那去哪里再找一千匹战马?” 君子旗笑道:“云州有。” 李汝鱼蹙眉深思一阵,和君子旗同时看向夏侯迟,“交给你了,你得向云州守军要一千匹战马。” 夏侯迟咳嗽一声,“你们就不问问我的意见,我都还没同意呐。” 李汝鱼笑了笑,继续不理睬夏侯迟,看向君子旗,“我原本是想将这五千人都带回寿州的。” 君子旗摇头,“其实有可能做到,但战马是个问题。” “以战养战?” “不行,只能打遭遇战,不能拖入苦战,毕竟镇北军没有怕死之人。” 君子顿了一下,又道:“况且,观渔城这五千人,有多少人愿意脱离镇北军,更随你我回南方还是疑问,也许有一千,也许一个也没有,比如现在啊,就有一个人惦挂着家里的大屁股婆姨,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回去。” 两人同时看向夏侯迟,“老夏,你说是不是?” 夏侯迟一脸郁闷,“老子姓夏侯。” 旋即无比蛋疼,“老子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这样的大事情,是不是应该好好商量下,制定个万全之策,向云州要一千战马,用什么理由去要,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君子旗笑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和云州那边的关系相当不错啊,要一千战马,不就是几碗酒的事情,况且一千战马对云州而言,根本伤不了筋骨。” 李汝鱼补充道:“可以用天气炎热,战马大量死于疾病的理由,问云州要马。” 夏侯迟无语,“那可是战马,不是其他粮草,观渔城真要是死了大量战马,云州那边也会来人查看啊,我们去哪里找一千匹战马尸首来?” 君子旗呵呵一笑,“还是几碗酒的事情。” 夏侯迟还能说什么,最后只好恨恨的道:“老子怎么上了你们的贼船!” 李汝鱼和君子旗相视大笑。 人这辈子啊,总要干那么几件疯狂的事情。 夏侯迟憋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李汝鱼,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和你们一起来干这样一件疯狂的事情?” 李汝鱼想了想,“因为你虽然姓夏侯,但之前的相处,我也知道了你另外一个姓。” 夏侯迟莫名其妙,“我还有另外的姓?” “凉,你姓凉!” 花小刀倒是个明白人,一针见血的指出。 夏侯迟爽朗大笑,“知我者……呸,你们一个都不配。” “对,你家那大屁股婆姨配。”花小刀早和夏侯迟混得贼熟,一点也没有下属的觉悟。 夏侯迟怒视,“你家婆姨屁股更大!”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旋即都猥琐的笑了,笑容里的深意只有他俩才清楚,大屁股那可是不一般人能享受的美好。 一旁的阿牧和毛秋晴顿时有些羞臊。 君子旗长身而起,“就这样吧,都回去准备着,最迟在半个月内要开动,否则时间一拖,很可能会被云州那边发现端倪,这期间,李汝鱼你们三人轻易不要露面,住到小刀家里罢,就说是小刀媳妇儿的远房亲戚。” 李汝鱼点头。 毛秋晴和阿牧看得口瞪目呆,这就解决了? 这样一件疯狂的事情,李汝鱼提出来后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决定了,这个少年身上究竟有什么魅力? 不知道为什么,两女总觉得此刻的李汝鱼身上,有种以往从不曾见过的气质。 很男人! 317章 一杯敬明月,一杯敬故乡1 不得不说,夏侯迟天生就是混军伍的人。 最困难的一千匹战马,这货跑到云州一阵哀嚎,说军营中忽发瘟疫,士卒死伤极多,战马几乎全部病死,好在治理妥当,已将瘟疫清除,但是观渔城没有骑兵了,这个节骨眼下唯恐北蛮南下,观渔城急需补充五百战马。 云州守将高统领当然不会轻信。 但听说是闹瘟疫,这位守将心里还是有些慌,干脆只叫了个和夏侯迟一个等级的没落世家出身的王姓正将带人前去核实。 那人背了这么个倒霉差事,就差没翘班说不去了。 跟着夏侯迟走到不归镇时,在夏侯迟建议下,喝了一顿好酒,又收了些夏侯迟的好处,到观渔城走了一趟,没看见战马尸首,倒是在城外偏僻处看见几个大坑,充斥着肉香焦糊味。 夏侯迟解释的是死在瘟疫里的战马和士卒尸首,都已经烧了,怕瘟疫死灰复燃。 一听说瘟疫可能死灰复燃,那位正将哪还会继续核实下去,连夏侯迟留他喝了酒再回云州的好意都拒绝了,带着人一溜烟回了去。 深恐一个不好,自己也会被烧成一堆灰。 毕竟世家出身,前程大好着,没落世家也是世家啊…… 过不得两日,云州那边便送来一千匹战马。 毕竟大凉局势诡异,云州守将也怕北蛮会趁机落井下石,偷袭燕云十六州,还是早日补好观渔城的缺:只要观渔城不失,云州就不会面对北蛮铁骑。 一千匹战马就这么轻松到手。 别说李汝鱼,就是君子旗都不得不叹一句,夏侯迟这货迟早是要做大事的。 马有了,就差人。 是夜,夜朗星稀,将军坟前,五千士卒尽数列队齐聚,烛火熊熊。 五千人,将军坟前却安静得没有丝毫声响。 赵飒曾经住过的守坟人房子,早已在去年的战事里倒塌,如今也有个守坟人,只不过是个醉鬼,今夜大醉得稀里哗啦,根本不知道将军坟前的事情。 君子旗和夏侯迟站在将军坟前。 李汝鱼站在稍后一点。 阿牧和毛秋晴潜伏在暗处,若是时机不对,会果断出手击杀闹事的人。 夏侯迟上前一步,大声道:“兄弟们,当今局势我不说,大家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流言,没错,咱们的岳家王爷虽然明面上没有反了陛下反了大凉,但他所行所事,和叛乱没有任何实质差别!” 无人议论。 这件事大家早就知晓,该议论的也早就议论了。 “老王爷在世时,我镇北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对抗北蛮,守住大凉疆土,守住我等身后故乡的亲人安详生活,可如今——”夏侯迟说着:“可如今……” 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有煽动力,眼看着有人就要喧哗起来,李汝鱼上前一步,大声道:“自兵神收复半壁天下,仁宗中兴之治,顺宗陛下的嘉定、符祥顺接中兴,到十余年前陛下登基,一手打造出永安盛世,再接当今的永贞盛世,百余年来,我镇北军居安思危,从不曾忘记建炎南渡之耻。” “但想问诸位袍泽一句,永安盛世下,国泰民安否?” “但想问诸位袍泽一句,若岳王爷反凉,尔等愿意兵锋所向处,是我故土手足否?” “但想问诸位袍泽一句,岳王爷此举,兵神在泉下心安否?” “诸位,若岳王爷率镇北军反了大凉,再有那蜀中的闲安王爷觊觎江山,永安盛世打造出的辉煌,将在这永贞年间荡然无存,我大凉四方大地处处见烽烟,我故土亲人流离失所无所居,我等刀锋所相处,竟是大凉袍泽血,倒叫那北蛮笑话。” “诸位,我等皆小兵,可披甲为大凉安定,是以,守观渔而洒热血。我等热血,当洒在和北蛮厮杀的疆场上,而不是洒在大凉自己人的刀锋铁骑下。” “岳王爷和相公王琨狼狈为奸,以太子赵愭为借口,以镇北军袍泽为屠刀,欲惑乱大凉,我等不才,无以劝阻岳王爷,但我等有青血,有忠心,愿以一出壮戏,劝谏王爷,告诉这天下大凉人,我等可死守观渔,但同根想煎不可为!” “我愿和诸位一起,出燕云十六州,回南方,以此告诉天下人,告诉西军袍泽,也告诉开封的岳王爷,杀北蛮我等义无反顾,但要同根相煎,宁死不从!” 夏侯迟被李汝鱼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善!” 又大吼道:“可有人愿随我夏侯迟,一起杀回南方,敲醒岳家王爷的一意孤行!” 沉默。 很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内心极度震惊。 谁也没想到,夏正将将所有人召集到一起,竟然是因为这一件事。 这和反了镇北军有什么差别? 许诛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啊。 李汝鱼有些失望。 君子旗却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别急。 人群里,忽然有人大笑出列,“我花小刀,愿随两位将军一起,以一腔热血力谏王爷!” 花小刀出列,站到将军坟前。 李汝鱼那番话究竟有没有煽动力,究竟是否具有蛊惑性,很多年后,大家对此见解不一,但是此刻的将军坟下,在花小刀带头后,有人慷慨出列。 “我张三,愿以一腔热血谏王爷!” “刘季,不愿同根想煎!” “王桂,没读过书,但也知道盛世来得不容易,家中的父母妻儿都很幸福,愿用生命守护陛下打造的辉煌盛世!” “……” 人越来越多。 更多的人默默上前,跟在花小刀后面,站在最前面。 当最后再无人上前时,将军坟前一片死寂。 愿以跟随的人全都视死如归壮志豪情,不愿意跟随的人则在后面不知所措,不知道接下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会暴乱吗? 李汝鱼重于放下心来,在花小刀的带领下,愿意一起回南方的竟然有两千余人! 远远超出了想象。 夏侯迟上前几步,大声吼道:“很好,你们让我看到了我大凉男儿的正气和青血所在,不愿意一起的袍泽们也不必惊慌,我们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兄弟,无论今夜发生什么,我等长刀绝对不会转向你们!” 318章 一杯敬明月,一杯敬故乡2 剩下的两千余人长出了一口气。 却听得夏侯迟对出列的两千余人大吼道:“这一去生死不知,我知诸位有壮血热情,但我等绝不莽撞行事!” “家有妻儿在观渔城的请出列!” 一阵喧哗后,两千余人里走出四五百人。 夏侯迟大声道:“我知诸位有壮骨雄心,可此次南下,生死一线,也许走出云州便会遭遇战事,虽然我等愿意一死谏天下,但父母妻儿不能因此受累,你们都请退回去。” 于情于理。 可有人不干了,扯着嗓子笑道:“老夏你个滚犊子,少来这一套,你妻儿不也在观渔城!” 夏侯迟哈哈大笑,“我家婆姨可以上马杀敌,你家婆姨行不行?” 有个单身的老兵大声抱怨道:“老夏,你家那婆姨老是说要给我介绍个屁股大的相好的,怎么一直没动静呐。” 夏侯迟眼一瞪,“观渔城哪里有那么多好婆姨!” 顿了一下,“老子姓夏侯,不姓夏!” 顿时一阵哄笑。 在夏侯迟又劝说了几番后,那些妻儿在观渔城的老兵们退了下去,内心深处有不甘,也有释然,更多的是感激。 夏侯迟又大吼道:“家中无兄弟的请退回去!” 一阵喧哗后,又退回去了数百人,仅剩下一千二三百人。 然而战马只有一千匹。 夏侯迟大吼道:“看看你们身旁的人,但凡有不善于骑马的,尽数给我赶回去,真是的,没见过送死也这么积极的!” 声音却很自豪。 这都是我夏侯迟调教出来的兵,没一个孬种。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最终只留下了一千精兵,这一千人,有至今为婚娶的老兵,亦有故乡在南方的大好男儿。 花小刀很快率人将早已准备好的酒碗酒坛子弄过来。 那些不能跟随一起南下的老兵们踊跃帮忙,很快,所有人都人手一碗,包括不愿意南下的老兵。 夏侯迟端着酒碗,想了想,看向李汝鱼,“你来吧。” 虽然自己是观渔正将,君子旗是观渔副将,但夏侯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观渔城真正的将军,应该是那个少年。 李汝鱼端着酒碗,先对那四千不愿意南下和不能南下的老兵说道:“诸位,今日一别,他日若再相逢,也许便是在战场上,只愿那一日,我们在战场是并肩作战杀北蛮,而不是兵刃相向乱东土。” “这一碗,我敬大家!” 说完一饮而尽! 大笑道:“我等离去后,诸位守观渔,愿汝等,犹记兵神之心,但在一日,不叫北蛮铁骑度留人!” 四千人一饮而尽,有位军机郎大声道:“人在,城在,北蛮不度留人河!” 人皆呼应。 人在,城在,北蛮不度留人河! 山呼海啸! 李汝鱼又倒了一碗酒,看向那一千视死如归的老兵,大声道:“也许诸位中有人还记得我,我呢,在观渔城呆的不久,但我知道了观渔老兵之心。” 又道:“今夜出城南下,我等便成了镇北叛军,九死一生,心中所谓之事,不过是劝谏岳王爷,劝谏天下人珍惜当下,我等之心,愿北蛮不度留人河;我等之心,愿永贞久安;我等之心,愿盛世惶惶不歇;我等之心,千秋万载之后,会有后人记得,观渔城曾经有这么一群汉子,为了守护故土,为了守护大凉子民,为了守护天下河山,愿一死青血洒东土。” “这一碗酒,敬明月!” 明月知我心。 “这一碗酒,敬故土!” 故土在我心。 一饮而尽。 一千壮士同声语,壮志豪情,“敬明月,敬故土!” 一千壮气,声震云霄。 饮酒,摔碗。 夏侯迟大手一挥,“大家回去收拾一番,即刻出发!” 说完和君子旗一起,带着李汝鱼率先走向城门,身后,一千老兵刀剑在手,默默散去。 四千人,默默的看着他们,又默默的跟随。 没有人生出其他心思。 李汝鱼、夏侯迟和君子骑马站在城门前百余米下的空旷平野里,沉默的看着到处都是灯火的观渔城,许久,李汝鱼才没有多少底气的问了一句:“他们会来吗?” 夏侯迟笑了一声,“也不看看是谁带的兵。” 君子旗点点头,“这一点,老夏确实做的很好,就算是带兵十几年的老将,也不一定能做的比老夏更好。”带病打仗,老夏不如自己,但治兵方面,老夏真不输自己。 夏侯迟嘟囔了一句,老子就是十几年的老兵。 还有,老子姓夏侯! 陆续有人前来,在花小刀等人的指挥下,每一人都挑选了两匹战马,都是观渔老兵,历经战事,没有一个不会骑马作战。 半个时辰后,再无人出城。 观渔城大门迟缓而沉重的关闭,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花小刀很快来到三人面前,声音激动:“将军,一千人,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李汝鱼笑了。 夏侯迟大笑,笑得很快意,我调教出来的兵,怎么可能临阵脱逃。 君子旗暗暗点头。 兵在精而不在多,这一千老兵,足以抵一万! 片刻后,毛秋晴和阿牧归来,毛秋晴低声道:“没有人通风报信,也没有人意图捣乱,所有人都在城里,甚至有人失声哭泣。” 先前她和阿牧两人潜伏在城中,若有人煽风点火或是向云州方向通风报信破坏今夜大事,可以立即出手不分缘由的诛杀。 李汝鱼点点头。 拉动马缰上前几步,对夜色里的一千人沉声道:“今夜南下,我等生死与共!” 人皆肃穆,不再言语。 一千人,在黑夜里,如一千尊雕塑。 忽然有人轻声道:“快看!” 众人侧首看去,却见观渔城头亮起了一串串的火焰,无数身影肃穆的站在城头上,有人轻声高歌,“青山往兮,我心犹存;大江去兮,我魂犹存;清风吹兮,故土犹存……” 镇北军歌! 一呼百应,数千人浅声吟唱,歌声回音连绵不绝,壮怀激荡,顿时让无数人热泪盈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夏侯迟大手一挥,“出发!” 观渔城头,无数人眺望远之。 这一去,但愿再相见时,不是兵刃相向,而是并肩杀敌! 一千人,一千铁骑,在夜色猎猎里,在姣姣明月下,在兵神岳精忠谱写的镇北军歌里,如一条黑色长龙,蹄声如雷,大地震动,尘埃扬起遮住了星光,风驰电掣向着南方跃去,一头撞进镇北军拱卫的北方大牢笼里。 一条长龙,在大凉北方,炸响了一道道惊雷。 这一夜,明月悬空,故土芳香。 这一夜,观渔一千铁骑南下,青血沸腾。 这一夜,观渔老兵刀如雪,反了镇北。 这一夜,大凉君子旗再一次强势的走入天下人眼帘,人间又现白袍银枪! 319章 搅屎棍 高丽仙入身军伍十余年,历经多次燕云战事,虽然战绩彪炳,可早些年镇北军所有辉芒尽被老王爷岳平川所拢,世人只知岳王爷之枪无敌,却不知道高丽仙亦从无败绩。 好在王爷并没有亏待他。 高丽仙从一个最低等的士卒,一步一步成为镇北军一位统领,坐镇云州掌帅一万人,去岁燕云战事,本该收获大功,不料赵长衣和狄相公先后进入云州坐镇,最后所有功劳又和他没有关系。 对此,多有部下为高丽仙鸣不平。 高丽仙倒是不甚在意。 依然坐镇云州,该练兵练兵,该逛青楼逛青楼,鲜衣怒马自由的紧,没少被宵小之人暗里谄言传到开封去。 岳单对此视若无睹。 此次镇北军和西军的异动,岳单也知道轻重,燕云十六州里,燕州、幽州、檀州等地都可以调动一些兵马,但云州这一线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是以高丽仙所坐镇的云州,恍然置身事外。 夜幕深沉,已过了子夜,在高丽仙布置得极其奢华,甚至连忠心于他的人都会腹诽的公事房里,这位云州统领惬意的喝着美酒,听着府上侍妾拨弄的琴音,一脸享受。 而坐在他对面的王竹书则要内敛许多。 高丽仙毕竟是军伍出身,虽然算是个儒将,但更多武人的奢华习气,但王竹书却是正儿八经的世家读书人子弟。 出身没落世家琅琊王氏,和建康通判宁鸿的夫人是堂堂妹的关系。 王竹书极其斯文,穿着大凉读书人最喜好的青花儒衫,白皙而细长的十指捧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的浅抿美酒。 两人皆不说话。 直到听到城外隐约传来的铁蹄如雷声,高丽仙才笑道:“果如你所言。” 王竹书神情沉郁,先前夏侯迟跑到云州一通叫唤,高丽仙拿捏不准,便让自己去观渔城核实是否真有瘟疫,在不归镇一通酒饭后,王竹书便猜到了有猫腻。 在观渔城外僻静处看到那几个大坑,王竹书岂会被蒙蔽,就那几个坑能容纳得了一千匹战马的尸首,信了他夏侯迟才有鬼。 但王竹书没有当面揭破夏侯迟,也顺水推舟的收下了夏侯迟的笑纳,以免他起疑。 回到云州,将细节说与高丽仙听后,这位云州统领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观渔城的白袍要压不住了,旋即大手一挥,同意了调送一千匹战马的事情。 这可是整个云州的一半战马。 此刻听到外面蹄声如雷,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苦笑。 王竹书叹了口气,“夏侯迟和君子旗这一举动,无异于反了镇北军,岳单会不会恼羞成怒,只怕这一千人要埋骨他乡了。” 高丽仙却摇头,“不见得。” 夏侯迟不足为惧,可怕的是观渔城有个君子旗,去年观渔城外大战,君子旗作为奇兵横空杀出,打败北蛮女将安梨花。 这个君子旗呐,不是个普通人。 王竹书心有疑惑,“夏侯迟和君子旗为何要如此诡异行事,就算不苟合岳单之举,也不必在这个时候动乱燕云十六州的防线。” 高丽仙点头道:“着实想不明白,也许,他们是想去救援那个李汝鱼?” 少年李汝鱼在开封一战后,逃窜到北方来,陷入镇北军的大牢笼里,也只有这个解释,才说得通夏侯迟和君子旗为何会率一千兵马脱离观渔城防线。 王竹书看着这位统领,忍不住问道:“真就让他们明目张胆的南下?” 事后云州少不了要被问责。 高丽仙双手一摊,“我能怎么办,难道派兵去阻截,我可没把握能赢那个君子旗。”虽然只有一千铁骑,可那是君子旗呐。 这大凉天下,谁敢说能稳赢君子旗? 狄相公都没这个底气。 王竹书盯着自己的顶头上司看了许久,无奈的叹道:“你是不愿意,非不为耳。” 说到底,镇北军中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老王爷死在赵骊长槊之下,岳单诛杀孤独鹫满府,加上女帝一手打造盛世,真没什么人愿意反凉。 当然,如果今日开封的王爷换成岳平川,那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起身,站到窗口望向高悬明月,杯中酒一饮而尽。 北方处处见飞血。 高丽仙意味深长的盯着王竹书背影,扯起嘴角笑了笑,心中暗道了一句,天下已经够乱了。 …… …… 一千铁骑,在所有人看来,落到燕云十六州和北方这片广袤大地上,不外乎就是一滴水落入一座池塘里,溅不起丝毫浪花。 一千人而已,能折腾多久? 然后,这么想的人都死了。 一千铁骑,奔过云州后,直扑应县,于日暮时分强势的拿下没有什么守兵的应县,其后就地修整补充粮草。 第二日,绕过寰州,兵不刃血的拿下寰州之后的朔县。 其后绕了个圈,俨然要北上直奔真定府。 然而就在真定府守兵莫名其妙中,这一千骑兵绕了个大圈,竟然倒转路线,如箭一般直指真定府西南方位的太原府。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搞不明白这一支骑军究竟意欲何为。 不过一千人要进攻军镇太原府,简直以卵击石飞蛾扑火,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然而没人笑得出来,这一千骑军以其敏锐的机动性,染过了太原府,拉开了追兵距离,渡过汾河,强势击败了汾州主动迎击的两千守兵。 接连几个出其不意的动作,让镇北军有些乱套。 空有一身力气,却总打不到实处。 加上要提防西军,各处军镇又不敢过于分兵追击,导致处处被牵着鼻子,围追堵截? 不存在的。 没人能预判得出这一支一千人的骑兵下一步的意图。 况且有人已经发行了问题所在。 若是有重兵剿杀,这一千骑兵应该熬不过多久,但当前局势下,各处军镇都不敢擅动,可若是兵力不足,那么汾州守将两千余人的溃不成军便是前车之鉴。 很快,这一支搅屎棍一样的千人骑兵吸引了所有人注意,西军潜伏在北方的细作通过各种手段,将消息传回了蜀中。 而临安潜伏在北方的细作,亦通过隐秘手段,将消息传回了南方。 消息一模一样:镇北再内乱。 千人骑军如灵蛇,无可阻挡,领军之人,白袍银枪君子旗! 320章 搅屎棍搅起千层浪 成都府,因局势超脱意料,不得不率领西军盘踞蜀中的赵长衣鸠占鹊巢,将成都府治抢了过来,暂时作为公事之用。 新的王府将在蜀后主的皇宫原址上扩修。 当然,蜀中其实早就在西军掌控之中,这一次西军盘踞蜀中,虽说杀了一批人,但各地官僚还是见机得快,很快继续运转起来。 赵长衣刚从徐秋歌的床上爬起来,依然沉浸在名器层峦叠嶂带来的销魂感觉里,越是和徐秋歌滚床单得越久,越能发现这女子身上的魅力。 绝对是人间尤物。 强悍如自己,都有些被吸得吃不消了。 尚未来得及擦拭身上的春宵水,便有人在屋外禀报,请王爷前去议事厅。 赶来打扰赵长衣的不是别人,真是曾经的西军统率,如今降职到一统领的徐继祖。 赵长衣走后,这位广西徐家最后一位军伍中流砥柱人物看着侄女长发半慵懒的坐在窗口,忍不住叹了口气,“还好吗?” 徐秋歌一脸无所谓,“侄女这残花败柳和谁睡不是睡。” 徐继祖沉默了一阵,“你要是不喜欢,大不了咱们老徐家投奔北方罢。” 徐秋歌摇头,“不行。” 先不说徐家能不能搬到北方去,就目前的局势来说,岳单虽然更有势力,有太子赵愭在手,有铁血相公王琨为辅,但长远来看,真不如赵长衣更有周旋余地。 徐继祖喟叹了一句,“那个燕狂徒如今在建康出仕,任职上元县令,要不,我们遣死士潜入建康,将他捉回蜀中?” 徐秋歌怔了下,许久才幽怨的叹气,“燕狂徒是谁?” 徐继祖情绪黯然的转身离开。 徐秋歌盯着窗外柳树上,听着蝉鸣呱噪,忽然凄婉一笑,捋了捋鬓发,“回不去了呢。” 赵长衣不会允许自己心中再惦记着他…… “君子旗和夏侯迟反了镇北军?” 听到这个消息,赵长衣有些不信,“为了什么?” 赵镇咳嗽一声,“因为李汝鱼。” 黑衣文人迟缓的道:“李汝鱼自开封一战逃到北方不久,君子旗和夏侯迟便率兵过云州,本以为他们是去接应救援李汝鱼,不过后来确凿的消息,在出云州时,李汝鱼便在军中。” 赵长衣讶然,“李汝鱼怂恿了夏侯迟和君子旗反叛?” 旋即大笑,“看来当年将他从扇面村带出来,也并非全然为女帝做了嫁衣,这一次他终于做了些有利于我西军的事情。” 黑衣文人点头,“这是个契机,君子旗这一千骑军搅乱的不仅是镇北军的防线,还有军心。” 包清淳点点头,“所以,我们应该趁势进逼,让岳单误以为我们会进军北方,让这更搅屎棍发挥更大的效果,只要镇北军军心大乱,我们就有机会吞并北方?” 赵长衣大笑,“理应如是!” 赵镇心中大喜,看了一眼包清淳,两人同时起身,“那如此,我俩去调动防线,给岳单造成将要趁机出兵的假象?” 赵长衣点头,“善。” 待两人走后,黑衣文人抿了口茶,轻声道:“王爷还是不要过于勤勉了,毕竟江山是铁骑拼出来的,不是女人叫出来的。” 这话有些雅骚。 赵长衣却不甚介意,笑道:“先生,我知晓轻重。” 黑衣文人起身,“我还有事,建康青龙会如今是一锅乱粥,那姓伍的很可能去了广南西路,如果谍报没错,姓伍的和那姓吴的,都是异人。” 赵长衣意味深长的笑:“没有出身,这两异人搅不起风浪,我倒是担心在开封城的范夫子,这人不容小觑,他若是辅助一位武将,很可能会让某异军突起。” 黑衣为人蹙眉,“会有应对之策,勿忧。” 赵长衣回到府治后院,从后面搂住一脸慵懒的徐秋歌,笑道:“怎的,还没喂饱?” 徐秋歌媚眼如水,“王爷饱了么?” 赵长衣哈哈大笑。 倏然间便起了衣帛撕裂声,旋即靡靡之音大起,当再一次被那千层峰峦一般的名气包裹撕咬时,赵长衣深深的沦陷其中。 赵长衣当下很快活,心情巨好。 …… …… 垂拱殿里,被女帝用了个借口宣召来继续抄录《论君策》的谢家晚溪放下笔豪,甩了甩手,看向一旁沉思的妇人,问道:“君子旗很厉害么?” 妇人笑了笑,温和的道:“很厉害,北镇抚司有他的资料,为了得到他的资料,钦天监死了一位供奉,北镇抚司死了三名异人,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小小讶然,“他能杀这么多人?” 一旁的柳隐捂嘴,“你错啦小小,君子旗之所以厉害,是因为那些异人说出他的事情就会被雷劈,而为了得到更多的消息,需要钦天监供奉断惊雷,所以就死啦,倒不是君子旗杀的。” 相对于谢晚溪,柳隐更喜欢小小的称呼。 小小恍然,旋即很欣慰,“那他能把我家鱼哥儿带出北方啦。” 小脸上洋溢着雀跃。 妇人一阵暖心,忽然有些羡慕,年轻真好,点点头道:“不好说,毕竟北方是镇北军的势力辖境,君子旗想要再续辉煌,难度极大。” 小小顿时哒啦着脸,不无埋怨的乜了一眼妇人,“那你不知道派人去支援啊!” 妇人也不甚在意,思忖良久才道:“不用,赵长衣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他的西军就等着镇北军大乱呐,毕竟朕已将他逼到了蜀中。” 小小哦了一声,明显不太信,“那人可没安好心。” 妇人呵呵乐了,“你不信你家鱼哥儿?” 小小眉毛一扬,“信啊信啊,鱼哥儿肯定能回来。”顿了一下,握起小拳头,“嗯,一定会的。” 妇人和柳隐相视苦笑。 沉吟半晌,妇人还是道:“传朕旨意到建康,让枢相公起凤翼轻骑,前往寿州前线绕行,尽可能接近北方,甚至接触到应天府也无妨,如果遇见君子旗的骑兵,不计一切代价,将他们救回来。” 这也是给岳单施压。 顿了一下,“谁都可以死,君子旗和李汝鱼不能死!” 柳隐应是,立即起草圣旨。 321章 太子不软弱 同样得到消息的,尚有北蛮。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北蛮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丝毫没有趁浑水摸鱼的迹象,也不知道北蛮雄主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而在开封城王府里,则是另外一番光景。 太子赵愭北上之后,身为大凉储君,自然不会住进岳王府,住进了建炎南渡之前的皇宫,如今的行宫里——这待遇并不是女帝给的。 历来皇子出行地方,除非天子特许,哪怕是储君也不能住进行宫。 但太子赵愭北上之后,王琨直接强势的要求进入开封皇宫,岳单默许,之后赵愭就这么正大光明的住了进去,消息传回临安时,女帝只是笑而不语,并没有任何旨意问责。 倒是临安这边,不少文人写出诗词歌赋文章骂了太子赵愭僭越之嫌,不外乎是拍女帝马屁。 也没引起多大风浪。 毕竟谁都能看出来,赵愭是不会回临安了。 岳单站在阳光下,盯着池塘里的数百尾锦鲤翻腾,思绪翻滚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道人不经禀报走了进来,梳道髻着道袍,唇角和下颔皆留有长须,腰间配了道剑,道骨仙风之气里又隐然有血腥霸气。 来到岳单身旁站定,“王爷不去拦那一千铁骑?” 岳单苦笑,“会去的。” 道人不解,“为何不趁早去,非得等君子旗搅烂了北方防线再出手?” 岳单摇头长叹,“抓不住。” 北方之地广袤,适合铁骑奔袭,一千铁骑如果不愿意接触战的话,铁了心要到处溜,还真不容易将之困住。 也不是不能,只是那样会动摇很多防线的兵力。 得不偿失便是指此。 道人怔了一下,“难道让君子旗就这么带着一千人离开北方,要知晓,这会对镇北军心造成致命打击,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告诉天下人,镇北军并不愿意反凉,若是群起效之,大事休矣。” 岳单自信的笑了笑,“他走不出北方。” 无论你在北方怎么折腾,一旦过了开封,始终要去寿州等地,那一日,我再率数百铁骑拦在你出北方入南方的要害之所。 逃得了? 道人苦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岳单看着池塘里的锦鲤,一语双关,“别看池塘里鱼儿闹的翻,最先落入人眼帘的,终究不会有好下场,只会被人先抓起来一锅熬了。” 道人沉默了一阵,“王琨和赵愭怎么办?” 岳单想了想,“当下我们还需要赵愭这个太子,不宜和他们闹翻,别忘了,王琨的根基在临安朝堂上那群文臣里,他到了开封,谁还会管他?” 毕竟镇北军在自己手上。 话是如此说,岳单其实很担心,王琨抵达开封后,就在积极组建小朝廷,不少文人大儒附和,一旦被他成功,事情就变得异常棘手。 更重要的一点,任红婵在他手上。 直到今日,岳单依然不确定任红婵是不是貂蝉,但无论是不是,岳单都不愿意冒这个险,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任红婵都不能出事。 更让人头疼的是赵长衣那腌臜货色,竟然趁火打劫,在君子旗这个搅屎棍兴风作浪的时候,西军和镇北军对峙的防线上,兵马异动,俨然要生战事。 这货明显是逼自己无暇去剿灭君子旗,以此破败镇北军心。 其心可诛。 …… …… 开封皇宫里,已经十五岁的太子赵愭早已尝过男女巫山云雨事,食髓知味的很,这一次北上,为了不引女帝怀疑,在临安的太子妃崔莺莺并没跟随。 这让赵愭忧伤并快乐着。 忧伤,是因为崔莺莺确实漂亮,腰细腿长臀翘胸大,一个女人该有的天赋她都有,而且新婚之后对自己的征伐虽然不适应了一段时间,但后来被调教了出来,这女子竟然生出一股内媚来。 很像那个苏王妃。 只不过比起苏王妃来,还是差了一些。 但就算如此,赵愭也很喜欢很喜欢了,毕竟崔莺莺不知道从哪个宫女那学来了无双口技,简直销魂得不要不要的,更有甚者,有个老宫女,早些年就在后宫负责调教先皇女眷,更是教了崔莺莺一手吸星术。 一旦施展开来,赵愭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被吸进崔莺莺的身体里。 所以赵愭很忧伤啊。 但更快乐。 因为崔莺莺不在,自己在这开封皇宫里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帝师王琨很是善解人意,一股脑往后宫里送了数十个美貌女子,全是选秀出来的处子,亦有北方各大世家送来的闺秀。 赵愭忙得不亦乐乎。 铁定了心思,要让这数十个女子的新血全部沾染上自己的床榻上。 尤其是得到一位叫刘楚的女子,更是让赵愭喜出望外,这位叫刘楚的女子,出身开封本地最大士族的嫡系,先前倒也很平凡,无甚名声。 只是很美,悬名芳华录中,屈居于徐秋歌之后。 但赵愭喜欢她。 无他,美是一个原因,妖媚是另外一个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这女子浑身五毛,除了秀发,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汗毛。 包括那女子幽深处亦是如此。 当她裸裎在眼前,浑身雪白无丝毫毛发,那触目惊心的视觉冲击感,等待着男人去冲击去征服,让赵愭意乱神迷,很快忘记了临安的崔莺莺。 当然,赵愭也不傻,虽然觊觎王琨身边的任红婵,但却知道任红婵是牵制岳单的最大因素,哪怕是送上床来也不敢对任红婵下鸟。 对此,太子赵愭的随身太监张攘很有些隐忧。 刘楚明显就是淫乱妖女,她这样呆在赵愭身边,明显是相公王琨故意而为之,欲要让赵愭沉迷温柔乡里,可张攘对此不敢有丝毫表露。 以前有这种表露的许都知,就被王琨毒杀了。 但是很快,张攘就放下心来。 只因这一日,在赵愭临幸过刘楚后,这位一贯软弱的太子挥退了所有宫女,将张攘宣到身前,问道:“相公筹备小朝廷一事,可曾有进展?” 张攘据实以报。 却见这位让人很难忠心得起来的太子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说了句甚好。 那一刻,张攘以为自己看错了。 太子脸上,哪有半点懦弱。 322章 少年为雄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在所有人看来,君子旗率领的那一千人,纵然能取得一些战绩,但随着后期的推进,加上人员的减伤,很可能走不出多远,便会消耗殆尽。 然而局势的发展让人意外。 经历过数次遭遇战后,君子旗那一千人不减反赠。 在汾州,有不少心中尚存正气的士卒被这一千人打散服气,骑着战马溃逃后,竟然大着胆子回到汾州前来投奔,如此一来,人数反而超过了先前规模。 这对镇北军军心造成了不可挽救的挫伤。 然而不止镇北军,随着消息逐渐扩散,连盘踞蜀中的西军,军心也开始出现动摇,无数人开始深思,究竟为了什么而战。 这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局面。 宛若星火,却要燎原。 君子旗一千人,在拿下汾州修整一日后,继续西进,从沙盘上看其行军路线,似乎是要进逼延安府。 李汝鱼和夏侯迟也这样以为。 战马飞驰。 一千人欲要在镇北军的老巢里不被困住,时间便是一切。 李汝鱼和君子旗并骑,看了一眼身畔白袍将军,忍不住问道:“这是去延安府?可想好了,延安府可是接镇北军和西军对峙边境,陈兵不少。” 君子旗笑了笑,“谁说要去延安府了?” 李汝鱼莫名其妙,“那去何处?” 君子旗的目光落下南方,许久才轻声道了一句:“晋州。” “晋州?” 李汝鱼讶然,旋即醒悟过来,“声东击西?” 君子旗摇头,“不是声东击西,是麻痹镇北军将领对我们的预判,毕竟我们只有一千多人,若是被预判出行军动向,很可能会陷入被围剿的泥潭里。” 所有,行军不能有丝毫道理可言。 讲究一个字:奇。 李汝鱼醒悟过来,尚没说话,跟在身后不远的夏侯迟大声道:“晋州虽然没有什么兵马,但晋州守将可是为无双武将。” 君子旗笑咪咪的,“咱们也有李汝鱼啊。” 这种一两千人的战事,有时候一位无双武将可以左右整个战事,所以晋州那位无双武将确实个棘手人物,好在己方阵营里有三人。 李汝鱼,阿牧和毛秋晴。 这三人足以应付任何无双武将,剩下的事情交给骑兵即可。 就在延安府陈兵以待的时候,那一千人却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似乎要回汾州,然而当夜,晋州城外却铁蹄如雷。 没人知道君子旗如何做到的。 晋州守将姓霍,和虞弃文一般,也是弃文从武的儒将,早些年一直被岳平川王爷按捺着,多次战事后也只是捞了个游骑将军从五品官。 岳单世袭罔替后,承袭老王爷岳平川的手段,依然将这位霍姓将军压在晋州。 晋州守兵不过五百人。 这位霍姓武将虽然很想和君子旗一较高低,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尤其是看见李汝鱼、阿牧和毛秋晴三人后,这位霍姓武将索性回去喝酒了。 主将都这样,五百守兵更是难得,干脆眼睁睁看着君子旗入城而不动刀兵。 简直荒唐到了极点。 当然,晋州的军机郎还是很尽职的,送到开封的战场文书上,大写特写,战事之惨烈,几乎人人浴血,屡败屡战终究寡不敌众,让叛军入了城。 事后也没人去追究这样惨烈的战事为何一个人未战死…… 君子旗兵不刃血的拿下了晋州。 这当中既有这一千铁骑的无敌之姿,也有晋州城本就没多少兵马的缘故,毕竟当下局势,镇北军除了燕云十六州驻防以外,大多撒在南北界线上以及和西军对峙的边境上。 内部空虚。 蜀中西军、寿州那边的禁军对镇北军的牵制上,为君子旗营造了一个极大的土壤。 这也是君子为何选择这条线路,而不是从沿河地段杀出北方,只有从镇北军和西军的夹缝里出击,才能让镇北军不敢放开手脚追击。 更多的是霍姓武将的不作为。 晋州城内,局势很诡异,有叛军一千余人,亦有五百守军,大家在城中南北驻军,大眼瞪小眼,互不干扰,谁也没有动手的意思。 当然,军机郎的战场文书是双方正在进行激烈的巷战,五百镇北军好儿郎誓死护卫晋州。 不得不说,霍姓武将确实胆大包天。 这种事情一旦被开封查实,他就只能被问斩。 但他怕么? 明显不怕的,否则此刻的游骑将军府早该腥风血雨了。 霍姓武将惬意的坐在石桌前,端着茶水浅抿了一口,看着对坐的白袍将军,又看了一眼坐在白袍旁边的少年,最后目光落在削瘦女子和娇小女子身上,面无表情,“晋州已经让你们进来了,莫不成还想要我这五百人?” 君子旗笑了笑,“这不敢奢望,只是不明白一点,以霍将军过往威名,为何不一战阻我等,将军若是死战,这晋州城我怕是拿不下的。” 霍姓武将摇头,“不好说,虽有五百人,可无人愿战。” 又道:“接下来如何南下?” 君子旗笑而不语。 霍姓武将也不追问,知道对方的戒心所在,毕竟今日立场,虽然双方共一桌,但实际上依然是敌对关系,沉默半晌,“走罢。” 君子旗起身,“已见过将军,不打扰了。” 霍姓武将身也不起,“慢走不送。” 君子旗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以武人礼恭谨行礼,“将军出身霍家,受当年霍燕青反叛牵连之罪,岳平川和女帝忌惮将军,若非如此,以将军之才,得十万镇北军可平北蛮,着实叫人遗憾。” 霍姓武将脸色变了刹那,旋即一脸落寞,“给我十万镇北军,谁敢?” 岳平川不敢。 女帝更不敢。 因为那一日,我若得十万镇北军,不管是北上平北蛮,还是南下取临安,都不过是举手之劳耳。 君子旗看着身旁的少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敢。” 李汝鱼怔住。 霍姓武将亦怔住,许久才叹了口气,“你这想法很天马行空,不错,我喜欢。” 目送几人离开后,霍姓武将思忖了很久。 君子旗其人,有儒将之风,行军之术堪称秒绝天下,若给自己一千铁骑,能不能阻他? 霍姓武将没什么把握。 但他既然甘心成为那少年的附庸,尤其是话里行间,隐然有视那少年为雄主的意思,这就值得揣摩了,难道这位少年,真是某个雄主异人? 霍姓武将忽然大笑,若有得那一日,我倒要看看,是去君子旗能先定大理,还是我霍某人先平蜀中北蛮。 只可惜这一日怕是永远不可能。 这片天下,怎么轮,也轮不到那少年来争鼎天下罢。 323章 千军万马避白袍 走出游骑将军府,李汝鱼示意阿牧毛秋晴随夏侯迟先走。 只剩两人时,李汝鱼才看向君子旗,“你认识他?” 此认识不是简单的认识。 君子旗作为一个诡异的异人,他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灵魂,那么他“认识”的这个霍姓将军,很可能也是一位异人。 君子旗没有直接否认也没有承认,有些拿捏不定,“在观渔城这段日子,听闻不过这位将军的事迹,很难说他是否是我知道的那人,但他是霍燕青之后,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否则岳平川和女帝也不会一直压着他,就是怕大凉再出现一个不可掌控的霍燕青。” “所以,来晋州其实是别有目的?”李汝鱼终于醒悟。 君子旗点头,“将来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有资格代表着女帝和赵长衣、岳单争夺天下时,一定要请这位将军出山,他若在,大理必灭北蛮必平!” 李汝鱼沉默许久,“你不行?” 君子旗苦笑,“你还没明白么,这天下异人横生,先不说大凉天下,就说逃入北蛮的大凉坤王赵飒,我便没有多少把握能胜之。” 自己有绝对自信。 可岳单、赵长衣、赵骊、赵飒甚至于如今坐镇建康的狄相公,又有几个是弱者? …… …… 晋州的战事,当事人觉得莫名其妙,可传到开封、临安和成都府的战事消息,却是如火如荼,双方大战了一日一夜,最终君子旗险胜拿下晋州。 真相如何,晋州这边心口同一,没人会被判那位霍姓武将,就是当地老百姓,也对此三缄其口——霍姓武将在晋州的威望,已不输当年岳平川。 就在所有人都摸不透君子旗意图时,这一千铁骑忽然东进。 从晋州出发,一路以狂风扫落叶之势,掠过德隆府,破了相州城。再继续东进,绕过大名府,直击齐州,其后南下攻破兖州。 这三场皆是硬仗。 然而无人可阻君子旗,一千铁骑如一柄匕首,直直穿过这三州地境,搅烂防线后,再趁势强行南下,其锋芒所指处,竟是徐州。 完完全全绕过了开封府。 一旦君子旗所率兵马攻破徐州,就能跳出北方牢笼,长驱南下和出了寿州前来接应的凤翼轻骑汇合,那时候就算镇北军倾巢而出,而无法留下这位奇将。 对此,奉女帝旨意接应的凤翼轻骑统率也很无奈,先前以为君子旗要从左翼南下,凤翼轻骑于是调动到寿州左前翼的蔡州到颖昌府一带。 结果君子旗忽然东进,这位凤翼轻骑统率无奈,只能率领大军赶赴寿州右翼,在应天府右下侧一带游曳,希望能接应上那一千人。 一路所向披靡,但有遭遇战,这一千多人也能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破阵,若是遭遇城池,大城,君子旗绝对不会攻,但若是城防极差,没有驻军的城池,君子旗则会毫无畏惧的攻城。 没有一位守将能留下君子旗的兵马。 甚至于破了兖州后,君子旗的兵马竟然达到了两千人,声势越隆,所经大小战役,从无一场败绩,其间齐州守将不服,然后他死了。 随着数场小战事,北方有个游荡的说书老人,带着小孙女游走在各大军镇,以说书为营生,讲述各种奇谈话事。 其间穿插了不少君子旗一路南下的神奇故事。 也不知是谁先提出,北方君子旗所过之地,渐渐有了一个白袍银枪的传说,说这位忽然声名鹄起的镇北军叛将,被推为天罪星下凡尘,更有甚者,有人甚至喊出了“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的说辞来。 至于罪魁祸首是谁? 说书老人已带着小孙女前往晋州…… 尽管君子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天下所有名将都看出了一个症结所在:君子旗绕不开徐州。 无论他怎样,欲要彻底跳出北方,必须从徐州辖境经过,而不巧的是,徐州有大量镇北驻军,五千余步军外,尚有三千铁骑。 这是君子旗必须面对的最后硬仗。 君子旗会迎难而上吗? 答案是肯定的。 他只有破了徐州,才能和凤翼轻骑汇合……而这一战,他得不到凤翼轻骑的支援,毕竟镇北军和临安还没有真正撕破脸皮。 凤翼轻骑若是出击,师出无名。 徐州,倏然间吸引了天下所有人的目光。 看出个中巧妙的开封那边,岳单终于提着方天画戟,欲带着那位道人出了王府,前去徐州阻截君子旗和李汝鱼。 只不过岳单没能走到徐州。 除了开封城数十里时,有人拦路,是一位身着便服的小太监。 小是指年岁。 实则上这位小太监在临安时,便已是东宫百宦之首,如今在开封,也是太子赵愭心腹,虽然并无多少可以影响局势的大权,但在开封皇宫里,却是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仅次于相公王琨。 看见张攘出现,岳单有些疑惑,“王相公之意?” 这位平步青云,短短一两年之内便从一个小黄门跃升为东宫百宦之首的青年太监笑意柔和,“非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岳单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太子殿下是何意?” 张攘依然柔和的笑,“殿下的意思,请殿下不要去徐州,君子旗和李汝鱼能否离开北方不重要,但殿下离开开封的时间绝对不能过久。” 第一个殿下是赵愭,后两个殿下则是指岳单。 跟在岳单身旁的道人蹙眉,“太子殿下担心什么?” 张攘轻叹了口气,“如今北方虽然是王爷天下,但相公王琨组建小朝廷之心昭然若揭,等他一旦功成,怕就是要和临安画土而治,如果王爷去了徐州,被王琨趁势那些镇北军,这北方将彻底沦落入王琨的掌中,还望王爷三思。” 岳单哈哈大笑一声,“他拿得了镇北军?” 天大的笑话。 张攘却笑着摇头,“王爷可千万不要小看了王相公,他既然敢放弃临安朝堂的根基,陪着太子殿下来北方,难道没有凭仗?况且王爷在临安杀了独孤鹫满府,这枚毒药尚未划去,王琨若是趁您不在开封,很可能真的会彻底掌控镇北军。” 顿了一下,摇头道:“如今王爷和太子殿下在一条船上,且莫让王相公渔翁得利了去。” 324章 十常侍? 岳单悚然惊心。 这确实有些说不通,王琨敢来北方,就凭仗一个任红婵拿捏自己? 也许镇北军中真有他的人。 张攘最后一席话彻底将岳单前去徐州的计划崩碎:“太子殿下让奴婢转告王爷一句话:名匠大师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王爷虽有异人无双之姿,但面对这位白袍神将,哪怕岳平川王爷在世,也不一定能稳胜这位君子旗,他亦是一位天下无双的异人。” 顿了一下,“相公王琨已经暗地里让那个抱剑青年去了徐州,王爷还是请回罢,毕竟开封还是需要您坐镇,没有您的镇北军,太子殿下独木难支,只能彻底沦为王相公的傀儡。” 岳单看向道人,“贤师以为何?” 道人蹙眉深思了许久,“善。” 岳单终于心动,却保有戒心的看向张攘,有些不解的道:“你在临安时,作为相公王琨的眼线潜伏在太子东宫,为何却忽然成了太子殿下的心腹?” 张攘依然柔和的笑,有一丝阴险意味,“此一时彼一时也。” 若是等王琨坐大,太子赵愭沦为傀儡,最后甚至很可能会被王琨杀害,那时的自己也将无立足之地,而辅佐太子赵愭拿下王琨,有岳单辅佐的话,自己便是从龙近臣。 若太子赵愭能够和临安女帝分而治之,自己便是这北方之国的百宦之首。 孰轻孰重,很简单的选择。 岳单紧紧盯着张攘,掩饰了杀意,冷声道:“你知道,我是异人。” 张攘笑了起来,“奴婢知道,天下人都知道。” 眼睛忽然一转,想到了什么,“甚至于王相公、太子殿下以及奴婢都知道,春末才来到开封,成为王爷心腹谋臣的这位大贤师,亦是异人。” 道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岳单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不再掩饰杀意的冷声道:“有些事天下人不知,但作为异人却可以知道很多,比如你这位大太监,究竟是不是异人?” 张攘摇头,“奴婢若是异人,何至于成为宦官。” 岳单冷笑一声,“张攘之名,着实不能不让人多想,我若记得没错,曾经有这么一群宦官,把持朝政搜刮钱财致使朝野纷乱,世人列十人为名,其中一个大太监封列候,深得帝宠,竟被当朝天子谓为天子之父,后杀了一位大将军,被重臣杀尽十宦,这位封侯的大宦官最终投水而死。” 说得这些话,天穹骤然闷雷滚滚。 道人蹙眉,扬了扬手中道剑,发现并没有惊雷落下,便不再出手蒙蔽天机。 张攘神色有过刹那的吃惊,旋即闻言苦笑,“王爷想多了。” 岳单哦了一声,“是么?” 张攘恭谨的行礼,“奴婢还要回去禀报太子殿下。” 岳单挥手,“去罢。” 待张攘走后,岳单和道人互视一眼,都笑了。 从始至终,两人就没想过离开开封,太子赵愭都能看出来的境况,两人又怎么不知道,这一次假意离开开封,不过是试探一下太子赵愭和王琨。 果然有所获。 太子赵愭并非表面那般软弱,而是在扮猪吃虎。 不过倒是和自己的意图不谋而合,毕竟王琨强势,若是被王琨坐大,两人都将被压榨得没有生存之地,当下境况,和太子赵愭联手确实是压制相公王琨的上策。 “是那位十常侍?” 道人沉吟良久,“不好说,毕竟他并无过人之处,恐怕这人就算是曝露身份,也不见得会引惊雷。” 岳单摇头,“我倒是听到另外一个说法。” “哦,什么说法?” 岳单长出了一口气,“若张攘是那位投水而死的列候大宦,不可小觑,毕竟当年曾有传言,这位列候大宦,亦是剑道高手。” 道人讶然,“我怎么没听说过?” 岳单不甚在意,“无妨,只要他不是夫子那般的剑道谪仙,我皆可战之,如今镇北军内究竟蛰伏了多少异人,这些异人是否会被王琨所用,着实是个头疼的问题。” 这都是先王岳平川留下的乱局。 开封城不容北镇抚司插足,甚至于整个北方境内,异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岳平川只是压制着这些异人,不让他们崭露头角,留下了诸多隐患。 暗叹了口气,“可惜,先王在南下临安时解散了剔异营。” 剔异营,是一个类似北镇抚司的组织,由岳平川亲手组建而成,这些年究竟掌握了多少异人内幕,只有岳平川知道。 或许早就猜到结局,在南下临安前,剔异营被解散,曾经就职的人岳单掘土三尺,也找不到任何踪迹,不得不服那个父亲。 他根本就不愿意剔异营落到自己手上。 若是得到剔异营,镇北军乃至整个北方区域的异人便皆在掌控中,不输大凉女帝的北镇抚司。 道人颔首赞同,“剔异营那些人去了何处,还想需要继续调查不能松懈,但是当下,我们是否可以争取一下晋州那位霍姓武将?” 岳单摇头,“不好说这人是否是异人,先王在世时也拿捏不准,但不让这人被王琨所用是当务之急,好在他纵容君子旗的把柄落在了我们手上,若是他真的被王琨笼络,大不了杀之,但是关于和太子赵愭盟约这件事,我们还需要长远谋划,毕竟……” 任红婵还在王琨手上。 只有亲自和王琨交锋过才知道这位铁血相公有多可怕,他走的每一步都早已经谋划好,别看放弃了临安根基来到开封,然后坐拥镇北军的自己,竟然拿他无可奈何。 甚至于还得帮助他组建小朝堂。 只怕下一步,便是真正的撕破脸皮和临安裂土分治天下。 岳单忽然有些后悔。 如果当日和岳平川同入临安,自己救下他,等岳平川回到开封,别说王琨,就是女帝也拿北方没办法,哪有这许多的麻烦事。 岳单纵马回开封。 道人跟在后面,忽然问了一句:“徐州那边真不管了?” 岳单哈哈大笑,“不用管,徐州守将可不会轻易放水,况且张攘不是说了么,那个抱剑青年也去了徐州,这一次,倒要看君子旗怎么让千军万马避白袍。” 徐州守将姓魏。 名缓。 325章 旧魏郝昭,镇北郝照 魏缓其人,岳平川在世时,私下里便以魏反戏谑称之。 曾对岳单说起过魏缓,说此人天生反骨,不宜以过高权势置之,是以历次燕云战事,魏缓皆被按在后方。 对于异人以及镇北军某些刺头的安排上,岳单深信父亲岳平川的策略。 比如晋州霍姓武将非不得已时不得重用。 比如魏缓可用而不可重。 是以徐州五千步兵三千骑兵,看似防御寿州的禁军兵马,实际上也是个牵制作用。 但魏缓真的能阻君子旗? 岳单当然不这么认为,徐州真正能阻君子旗的另有其人——魏缓的副手。 此人姓郝,名照。 郝照其人,不在于攻城拔寨,而在守城。 永安元年的燕云战事,狄相公横空出世确实惊艳了天下,但郝照坐镇的檀州,以区区三千兵马,守住了北蛮两万大军的攻城足足两月有余,堪称奇迹。 之后,这位郝照便被岳平川安置在徐州,直到如今这种局势下,岳单才明白岳平川如此安排的用意——如果有一天南北真要大战了,郝照可回开封守城。 也是用心良苦。 但郝照和魏缓是死对头,岳平川在时压得住两人。 岳单世袭罔替后,让魏缓去了徐州任守将,何尝不是想让他俩斗个两败俱伤后,自己才出面收拾残局,毕竟郝照对于岳平川的忠心,不输虞弃文。 有魏缓和郝照,守下徐州阻截君子旗,应该大有可能。 想到这里,岳单不由得苦笑。 父王,你终究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 在大风轻骑下临安时,岳平川曾在开封城墙下神情复杂的说了句勿忘吾之厚爱,他心中虽然只有那个苏王妃,但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不少后手。 …… …… 徐州城头,盔甲林立。 如今徐州因为君子旗一千铁骑欲南下的缘故,汇聚了天下目光。 两位守城主将压力巨大。 赢了,那便扬眉吐气天下闻名,未尝不能如狄相公一般一战封神,若是输了,那便成为白袍南下路上又一块垫脚石。 身材魁梧而高大的正将魏缓站在北门城头上,长剑拄地,不阴不阳的对身旁的副手郝照说道:“公可阻之?” 身材稍微清瘦一些的郝照也是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声,“你可胜之?” 魏缓哈哈大笑一声,“区区君子旗,破之!” 郝照哦了一声,言辞里大是不信,“那你尽可出城,若能破君子旗,我摆酒恭迎将军凯旋。” 魏缓斜乜一眼郝照,“你就缩在龟壳里看好戏便是。” 郝照哈哈大笑,“龟壳?那也是壳,当年卧龙尚不得破我城,他君子旗能强过卧龙乎。” 天穹滚闷雷。 魏缓摇头,“那是因为那老家伙不重用我,若给我率精兵,何须数万,只需两万便可破你那一万兵马,真以为你郝照守城天下第一?!” 郝照笑而不语。 魏缓甚是郁闷,忍不住口出怨言,“总有一日,我要教你知晓当年能存那一城是何等的侥幸。” 郝照乐了,“那你有本事和赵飒一样叛出大凉,作为北蛮先锋将来攻我燕云州城。” 魏缓深呼吸一口气,语气无奈,“咱俩怎么就会在一个阵营里?” 郝照也深呼吸一口气,“无事,反正你迟早会反。” 这讽刺不能再明显了。 魏缓冷哼一声,下城门传令:“点兵,铁骑三千随我出城,破那君子旗!”反正凤翼轻骑不敢轻易进攻徐州,将三千骑兵拉出去截杀君子旗一千人余人,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再说,虽然口头上不服,但郝照守城确实有一套。 当年那老家伙六出祁山锋芒何等无敌,连王司徒都不得不服的卧龙之姿,可面对郝照固守的陈仓,强如那条卧龙,也依然渡不得陈仓。 我魏某守关中十年,会比你郝照差? 这且不提,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叫攻如尖刀守如铁壁。 郝照你个缩头乌龟,瞧好了。 三千铁骑出北门,大风卷平岗,气势煌煌如烈火之势,欲要硬撼白袍君子旗。 郝照站在城头,沉默许久才长叹了口气,“王爷,真被您说中了。” 想起了去年,岳平川南下时,曾单独和自己密谈说过的话。 身着黑色蟒服的王爷一脸平淡,说郝照我知道你是异人,但我不在意,这天下异人多了去,剔异营这些年没少接触异人,也知悉了很多事,你郝照一人掀不翻镇北军。 又说,我知道你郝照的那些辉煌过往,那条卧龙都攻不破你城池,若给你数万精兵,哪怕就是女帝御驾亲征,她也站不到开封城头。 但那一天不会来临,至少我岳平川坐镇北方,南北大战永远不会发生,可单儿世袭罔替后,南北大战便无可避免。 所以郝照,我希望那一日,你能坐守一城,你在,则单儿不死。 不过你需要提防魏缓,剔异营得到的资料,他和你是同时期的异人,此人天生反骨,我用而不重,但单儿恐怕不会这么想,迟早有一日会压不住魏缓。而我一旦不在了,单儿也可能会让你和魏缓互相掣肘,你需忍辱负重。 但也无妨,魏缓刚极易折,若有那一日,你坐视他死之即可。 郝照看着三千铁骑远去,长吁口气,“君子旗,可别让我失望呐。” 魏缓出击,对于镇北军而言,是好事亦是坏事。 如果魏缓不出兵,死守徐州,那么就会像一枚钉子一样,将君子旗钉在北方,他要是过徐州城而不攻,那么魏缓可帅铁骑撕咬,他若是攻徐州城,自己可守之。 但魏缓出击,则将形势改变了。 魏缓若胜,那么岳单今后还能压住魏缓? 郝照忘不了岳平川说的那番话。 魏缓天生反骨! 可魏缓若败,三千铁骑被击溃,那么君子旗大可绕开徐州南下,那时候徐州城也没有骑兵去撕咬,只能眼睁睁看着君子旗上演一出千骑如刀破北方的神迹,成为大凉又一位军中神话。 只怕那时候,整个镇北军的将军都将沦为笑柄。 不过相比魏缓反镇北的后果,郝照宁愿承受这种耻辱。 当年王司徒不一样被那条卧龙压得踹不过气来? 至于身后寿州以及游曳在寿州和徐州之间的凤翼轻骑,郝照从来不担心,哪怕是狄相公亲自上阵进攻徐州,有五千镇北军在,没人可破徐州城。 这是就我郝照的底气。 卧龙尚不得破陈仓一小城,又何况区区狄相公。 郝照旋即看向西方,目光透过重重千山万水,似要落到成都府,眼神复杂情绪矛盾,“闲安王爷,您真是孟德太祖吗?” 如果真是孟德太祖,我旧魏郝昭,如今却是镇北军老王爷岳平川的遗臣郝昭,到时如何自处之。 我本魏臣啊! 是学那许诛反了镇北军,还是今生只是郝照,而不是郝昭? 郝照自己都不知道。 326章 常山赵子龙 下马口,两边山崖,居中不过一条百十米宽的长道,过了此处长道,便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再南下六十里,便是徐州州城。 兖州到徐州几处要害之地,下马口最为凶险。 下马口呈北广南狭的喇叭形,长达数百米,其收敛的口子处,仅有三十余米宽,是以行军此处须下马,形如其名。 李汝鱼和君子旗、夏侯迟、花小刀四人并骑站在最前面,望着前面触目可及的下马口,皆沉默不语。 先前斥候回报,下马口外出现大量镇北铁骑。 虽然这一次观渔一千老将南下是被夏侯迟和李汝鱼煽动的,从始至终君子旗没说过话,但随着一路南下,君子旗以绝对姿态树立了统率之威。 几场战事下来,不曾减员反而增加了近一千人。 如今这两千铁骑只服君子旗。 热血汉子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勾心斗角。 君子旗沉吟许久,“口外铁骑,应该是魏缓从徐州带出来的三千镇北铁骑。” 夏侯迟大吃一惊,“是那个魏缓?” 君子旗点头,“是那个魏缓。” 李汝鱼讶然不解,“这个魏缓很出名?怎的临安那边从不曾听闻过。” 君子旗长叹了口气,“那是因为岳平川在世时,将他压着,否则以他之力,早成了镇北军肱骨重臣,其能力不输许诛,甚至在军事上的才华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诛是猛将,但算不得名将。 而魏缓,却是猛将亦是名将。 魏缓天生反骨,只怕岳平川也知道,这个天生反骨的人很可能是那个人,所以才会宁愿重用许诛都不重用魏缓。 但君子旗头疼的不是魏缓。 而是坐镇徐州城里的郝照……魏缓郝照,似乎都是自己知道的人。 若郝照是旧魏郝昭,守城天下第一,这徐州城怕是拿不下了,不过魏缓今日出现在下马口,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只怕这种状况,岳单和王琨都没料到。 李汝鱼看了看下马口那仅可容十余骑奔出的惊险地形,弱弱的道:“要不,换一条路?” 君子旗摇头,“不能换,无论怎么换,都需要进入徐州地境,况且士气正是锋芒毕露时候,若是怯战,对士气的损毁难以估量。” 夏侯迟豪气骤生,“那就破他娘的!” 如果所想不错,此刻魏缓已在下马口布好阵型,只要己方兵马奔出下马口,将遭遇三面包夹,没人有把握能破这种阵型。 何况对方也是铁骑,根本不畏惧铁骑撞阵。 实际上这种地形,对双方都不利,下马口的地形,更适合步兵埋伏,不适合骑军埋伏,而且埋伏的也是骑军,双方战力都要大打折扣。 君子旗陷入沉思之中。 李汝鱼和夏侯迟两人不敢打扰,默默的盯着下马口远方,忽然精神一振,毛秋晴回来了! 先前斥候发现有镇北铁骑,于是又让毛秋晴率领几骑斥候去具体探查。 这段日子南下,毛秋晴几乎全程充当斥候之责,而阿牧则一直守护在李汝鱼身旁,让夏侯迟等人羡慕不已。 毛秋晴身上沾着血迹,显然和对方斥候接触过,此刻带着身上同样有血的三人过来,有些疑惑,“有些奇怪。” 君子旗问道:“怎么了?” “下马口外的铁骑约莫三千人左右,在斥候接触后,这些大军开始后撤。” “后撤?”君子旗蹙眉。 李汝鱼和夏侯迟也一脸莫名其妙,魏缓究竟想干什么。 却见君子旗倏然扬眉,“传我军令,全军上马,出下马口准备迎战!” 军令一层层传下去。 李汝鱼夏侯迟等人和君子旗一并走向下马口,皆有些疑惑,“不怕魏缓偷袭?” 君子旗笑了起来,“魏缓其人,其军旅一生大概只服气过一人,所以纵然天生反骨也不得不老实蛰伏,直到那人在五丈原逆不过天命驾鹤仙去后,魏缓才露出野心。当然,也许如今还需要再加一人,老王爷岳平川,至于其他人皆不在魏缓眼中,所以他退军,给咱们留出一片缓冲余地,一则是发挥镇北骑军的最大战力,二者也是自信使然。” 他不信,堂堂魏缓会输给自己。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谁。 君子旗心情大好,仅从这一步就可以断定一件事:魏缓必败! 和君子旗预料的一样,大军走出下马口,并没有看见镇北大军,只有一人:浑身披甲手持大刀的武将魏缓! 倒是好胆识。 而在魏缓身后三百余丈处,矗立着一片黑压压的铁骑。 待大军列阵之后,君子旗勒马上前,看着这位第一次得见的人,笑道:“魏将军高义,吾辈钦佩。” 魏缓盯着一身白袍的君子旗,冷笑一声,“君子旗?” 君子旗点头,“正是。” 魏缓依然不屑哂笑,“一千铁骑下临安?” “不可?” “某在,不可!” 君子旗哦了一声,忽然神情诡异,轻笑道:“岳平川王爷已死,五丈原那人不在,魏将军真以为你便可天下无敌了?” 魏缓哈哈大笑,亦是试探性问道:“常山?” 皆着白衣,皆持银枪。 魏缓确实怀疑,白袍君子旗就是曾经的袍泽常山赵子龙,毕竟那货也是猛得不能用常理来形容,一千骑军下临安并不是不可能。 君子旗摇头,“我若是常山那位,又怎么会在此和将军盗戎相见。” 应该把酒言欢。 魏缓调转马头,“那就没说的了,受死罢。” 李汝鱼在一旁轻声道:“不将他留下?” 擒贼擒王呐。 君子旗摇头,给少年解释:“有些战场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两军相战不斩来使,更别提此刻的主将相见,若是强行留下对方,只怕会叫天下人笑话。” 纵然是流血漂橹的战场,也恪守着有些陈规旧矩。 李汝鱼受教。 心中却波澜翻滚,先前魏缓说了句常山。 常山自己知道。 爷爷李长顺被雷劈之前,曾被家里的老黄牛顶伤,醒过来后大呼无奈常山赵子龙畜牲安敢欺……然后爷爷就被雷劈死了。 常山赵子龙,难道是和君子旗、魏缓一个档次的无双武将。 有机会好好问一下君子旗。 李汝鱼隐然觉得,婆婆爷爷乃至于父母亲的雷劈,似乎有着一些更深的隐秘? ps:标题党了。 327章 一剑破百甲 狭路相逢,勇者胜。 铁骑对铁骑,又是在下马口外,丝毫没有取巧之处。 这也是魏缓敢退让出一片战场的原因之一——毕竟他在兵力上有着微弱优势,况且君子旗长途奔袭,而他则是率军守株待兔。 五千余铁骑对奔,这是一种何等壮景? 大地震动山野变色。 两道钢铁洪流,在夏末的大地上,席卷起漫天烟尘,洪流之前,两条黑线如大浪排空,层层而进,悍然无惧的对撞,然后湮灭。 刹那之间,战马嘶鸣声,金属撞击声,长戟断折声,儿郎怒吼声,长刀破肉声……弥漫在下马口外,没人退却。 一次对冲,战场上留下上前具尸首和战马。 血腥味在夏末的燥热里,令人闻之作呕,然而都是老兵,谁不曾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过,双方根本没时间调整阵型,调转马头继续对撞。 这就是骑兵之战。 没有丝毫取巧之处,只有更强更壮者才能存活下来。 两道钢铁洪流再一次交织在一起。 对错之后,战场上再次留下数百具尸首,以及无主的战马四处奔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战马亦如是。 再精壮的战马,三次冲锋撞阵便已是极限。 第三次冲撞之后,双方没能错身,而是纠缠在战局里,落入阵地厮杀,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胜利。 此时此刻,士气为胜。 无数铁骑厮杀在一起,每一分钟都在死人。 忽有剑光炸裂。 两道剑光。 一道剑光起于君子旗之侧,欲要一剑斩杀这位白袍将军。 一道剑光起于魏缓身侧,也欲斩敌守将。 随着当年仁宗陛下的文武并盛之举,武将地位拔高的同时,亦有游侠儿被朝廷征用,放入军伍里,不求杀敌多少,只需要他们做一件事。 刺杀敌军将领。 而在天下异人纷出,武道凭空节节拔高后,这种效应逐渐被重视。 先前君子旗南下,破兖州时,便是让毛秋晴和阿牧一起出手,在战场上刺杀了兖州将领,才能势如破竹大败敌军。 这一次,魏缓显然也欲如此,先杀了君子旗。 出手的人是个青年。 面如有些返祖,豁然是在建康出现过一次,欲杀钟铉的抱剑青年,此刻一剑出鞘,便欲杀掉这位白袍君子旗。 君子旗自身其实武力很差——相对而言。 面对抱剑青年这一剑,基本上是束手待毙的结局,但李汝鱼等人早有应对,一道狂野刀光从君子旗身后抢出,身材娇小的毛秋晴虽然不是抱剑青年之敌,但此刻在战场上,只需要拖住抱剑青年保护君子旗即可。 看见这道刀光,抱剑青年心凉了一大截。 …… …… 下马口的战事,在大凉天下惊不起浪花。 毕竟双方兵力悬殊并不大,魏缓三千,君子旗两千余人,谁胜谁败都是情理事。 尽管魏缓败了,君子旗已全胜之姿南下。 但世人的目光却没有放在君子旗身上,而是那个在李汝鱼配合下,一剑取了魏缓头颅的削瘦女子。 武道游侠儿要杀魏缓不难。 毕竟魏缓虽然是猛将,可面对一剑几十丈高的剑道高手,却难以抗衡,真正让天下震惊的是那个叫阿牧的削瘦女子一剑取了魏缓头颅后做的事。 适时,阿牧和李汝鱼深陷魏缓心腹包围之中。 哀兵必胜,魏缓死了,这数百心腹并没有就此崩溃,而是血红着眼欲要围杀阿牧和李汝鱼。 没人来得及支援。 但是阿牧再一次出剑。 阿牧出了三剑。 阿牧出剑时,就在她身旁的李汝鱼根本看不见阿牧的身影,只看见一道雪亮剑光,如一道月色横贯大地,又如一道银色羽箭,破开一层层的黑浪。 人仰马翻。 三剑,恰好在李汝鱼周遭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每一条线上,都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尸首,围攻李汝鱼两人的数百骑兵,霎时之间少了大半。 三剑,每一剑皆破百甲! 这一百甲不是普通的一百甲,是浑身披挂了轻盔的骑兵。 一百甲,足以比拟数百步兵。 三剑,死在剑下的骑兵竟然足足三百人之多。 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浑身干净无暇不沾血污的女子,心里泛寒手脚冰凉。 这是什么样的剑? 这还是人? 一剑破百甲,已是仙人! 尽管阿牧已经脸色惨白身躯摇晃,双手发颤,根本不可能再使出那样惊鬼泣神的剑,可没人敢再用生命开玩笑。 明知不可为而为,是蠢。 而且还是死在内战上。 魏缓死了,君子旗活着,再被阿牧的三剑惊破了胆,剩下的骑兵再无斗志,迅速溃败退入下马口里,败得极其干脆。 这一战,非君子旗之功。 而是阿牧。 大凉天下谁都知道,异人纷出后,尤其是近一两年,武道节节拔高,但从没人想起过,一个用剑的武道高手,可以左右一场战事。 百人敌或许真的存在。 比如昔年燕州一战,兵部旧人徐晓岚在澜沧江一剑挡三百甲士,为岳平川王爷争取战机,但那只是挡住三百甲士,而不是一剑破了三百甲士。 何况还是骑兵! 如果阿牧面对的普通步军,恐怕这三剑就不是三百,而是一千甚至两千。 这是何等的神奇。 一场战事,有几个两千让武道高手屠戮? 更有甚者,谁知道今后武道还会不会继续拔高,假以时日,真不会出现撒豆成兵一剑破万甲的人间仙人? 那时候的战事,恐怕就不是士兵争雄了。 一人可守一城…… 随着阿牧三剑走入天下人眼帘,世间战事的手段又将多出一个常规战术——以绝对无人之姿,斩敌首将,甚至一人破千甲。 相对的,各大势力军机处也迅速谋划,若是在战场上对方出现这种强势无人,如何应付? 最先反应的北蛮,在一位军事天才提议下,制作出了一种床弩。 仅是枪驽便有手臂大小,可贯穿牦牛重躯。 若是大量装备到军伍之中,数百床弩齐发如雨淋下,就是观渔城的夫子也得饮恨。 不仅如此,北蛮、大理和大凉都迅速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应付很可能会出现的那种一剑破万甲的绝代武人。 天下,即将走入一个崭新篇章。 328章 牧羊女上开封,欲把西子剑下弑(加更2000字) 君子旗没有追击败军。 这是一次真正的硬仗,虽然魏缓死了,但败入下马口里的骑兵,仍有一千余骑,而己方经过三次冲锋,阵地战再一阵厮杀后,已不足一千人。 归拢骑兵,就地修整片刻后继续南下。 那一千败入下马口的骑军没有追击,着实被阿牧杀破了胆。 况且魏缓已死,没了主将。 铁骑惨胜南下,士气却越发昂扬。 …… …… 徐州城头,郝照看着从远处驰来的数百铁骑,长叹了口气,没有丝毫兔死狐悲,反而松了口气。 魏缓终于死了。 镇北军终于不再担心这个天生反骨的男人。 至于君子旗想攻徐州城? 除非他疯了。 不出郝照所料,君子旗并没有攻徐州城,率领数百铁骑站在城外一箭之地外,这位白袍将军看着城墙上的郝照,忽然笑了起来,“你为何要让魏缓送死?” 郝照认真的道:“休要乱我军心,魏将军平叛殉职,千秋功义如明月高悬,砥砺我等前行。” 虽然不喜欢魏缓,但有些面子话却不得不说。 君子旗摇头,“素闻郝将军守城天下第一,可惜今日不能得见。” 郝照意味深长的道了句会有那一日的。 君子旗调转马头,率领数百残兵继续南下,徐州城头的镇北老兵情绪复杂,军心生蛆。 人心蛆,归乡蛆,袍泽蛆。 亦有正气蛆。 …… …… 徐州至寿州的一片广袤原野里,数百残骑心惴惴,谁也不知道临安会如何处置自己这些算起来应该是燕云逃兵的“归正人”。 当看见远处那一线铁潮时,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渐渐逼近。 视线可及处,凤翼轻骑高等将领尽数横刀立马在阵前,身后,是整齐而肃穆的青色铁骑,宛若伸展开的两片凤翼。 兵神岳精忠喜欢黑色,岳家世代一来,蟒服大多是黑色。 岳单是个例外。 岳平川亦喜欢黑色,北方举国之力打造出来的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盔甲亦为黑色。 而女帝一手打造的禁军凤翼轻骑则是青色盔甲,天逐重骑是血色盔甲。 俯视这片狂野,一片黑色乌云,逐渐靠近一片巨大的青云凤翼,整个原野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战马铁骑声。 最响的,便是数百残骑心中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锵! 凤翼轻骑统率倏然拔剑。 所有残骑心中一跳,勒停战马,眼神绝望的望着那一片凤翼。 此刻若是凤翼轻骑发起冲击,所有人都将在这片青色狂潮下被铁骑践踏为血泥。 锵锵锵! 又是数声,那位统率身后的七八位高级将领亦同时拔出腰间佩剑。 就在所有残骑绝望之际,那片青色凤翼里,倏然间响起整齐划一的刀剑出鞘一声,青色凤翼里,亮起了无数耀眼星辉。 皆是刀剑光寒。 君子旗率领的残骑诧然莫名,骑兵冲锋,绝对不会提前拔剑,而是先以长枪攻敌。 下一刻,所有人热泪盈眶,浑身骤起鸡皮。 只因那片青色凤翼里,有人大声高歌,无数人大声高歌,歌声汇合之气,直上九天,震荡云层,悲壮之色无以言表: 青山往兮,我心犹存;大江去兮,我魂犹存;清风吹兮,故土犹存…… 镇北军歌! 一呼百应,上万人齐声高歌,歌如晴空之雷,在大地、在云层、在风中壮怀激荡,以镇北军歌迎镇北归正英雄,而不是用大风轻骑的军歌。 这是何等尊崇的礼仪! 歌声曳然而止。 浑身披甲的凤翼轻骑统率下马。 其后,如浪潮一般,青色凤翼里,大凉禁军精锐的凤翼轻骑尽数下马。 那位统率执剑豪语:“观渔老兵,请受凤翼一礼。” 击剑为礼! 此乃军伍最高礼节。 刹那之间,“观渔老兵,请受凤翼一礼”的声音如黄钟大吕,在刀剑交击的袍泽之礼中,响荡在整个天地之间。 有老兵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曾跟随狄相公战斗过的观渔老将夏侯迟血脉贲张,下马而仰天大笑,豪情万丈里长剑顿地,扯下轻甲,裸露上身,狂呼一声“大凉!” 夏侯裸衣。 一呼百应,残骑亦呼大凉,继而蔓延至整个凤翼轻骑里,上万人山呼大凉,如海啸绵延不绝。 君子旗要淡定许多,看着裸衣夏侯,若有所思。 印象中,喜欢裸衣的不应该是被岳单派兵剿杀在燕州的许诛么。 怎么老夏也会裸衣? 徐州城头,郝照站在北门上久久不语,直到听到南方云霄上传来隐约的“大凉”声,这位守城不输观渔老将王立坚可谓天下第一旧魏郝照,心底深处狠狠被敲了一下。 许久才扬天喟叹一声,“是啊,这里是大凉。” 没有旧魏。 …… …… 残骑入寿州,受到军民奉上的英雄般的待遇。 是夜人皆饮酒而大醉。 小院里,君子旗、花小刀、李汝鱼、毛秋晴、夏侯迟,已经先一步护送夏侯迟家小崽子抵达寿州的两个大屁股婆姨皆在饮酒。 在准备南下时,夏侯迟便让花小刀的媳妇儿和他媳妇儿一起,带着他家小崽子先一步南下。 人皆有醉意,就连一直洁身自好的君子旗也饮了不少。 唯独李汝鱼甚少喝酒。 看着夏侯迟和花小刀两对夫妻秀着恩爱,君子旗和毛秋晴两人倒也和他们打得火热,李汝鱼来到阶前,坐在喝着闷酒看着别人恩爱的阿牧,轻笑道:“阿牧在想什么呢。” 女子天生三分酒量。 削瘦的女子酒量不错,闻言有些落寞的道:“没呢。” 李汝鱼呵呵轻笑了一声,“如今赵长衣和岳单虽然并没有反大凉,但天下三分已是既成事实,接下来就看女帝如何平反,不过经此一事后,镇北军和西军的军心都会离散不少,也许赵长衣和岳单反凉的土壤并没有那么夯实,女帝陛下大概也不需要我了。” 阿牧喃喃而语,“是啊,不需要了。” 你也不需要我了。 李汝鱼笑眯眯的,“我确实不需要你了,但是阿牧,你需要我啊。” 阿牧讶然,撇嘴,“你个三五十丈的高家伙,哪值得我需要。” 李汝鱼看着不远处和夏侯迟家大屁股婆姨打得火热的毛秋晴,轻声说道:“你信不信,老夏家的婆姨肯定在给毛秋晴介绍对象,而且这个对象就是君子旗。” 阿牧摇头,“相信,但他俩可不是一对。” 李汝鱼点点头。 阿牧又道:“她是你的贴身丫鬟啊,毛秋晴虽然脱离了北镇抚司,可女帝陛下的旨意尚在,你能容忍毛秋晴成为别人家的女人?” 李汝鱼呵呵笑了下,“她能找到她的幸福,那是最好。” 旋即不动声色的道:“阿牧,记得在那座破道观里,我曾经被雷劈过么。” 阿牧点头,“你真是个怪物,这都劈不死。” 李汝鱼笑了笑,“其实,毛秋晴后来告诉过我一个秘密,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阿牧吃了一惊,旋即一阵镇静,“我没秘密。” 李汝鱼哦了一声,“是么?” 却温婉的伸出手,拂向阿牧的鬓角。 阿牧身子骤然一僵,本能的反应侧首,不让李汝鱼碰触……男子头女子腰,皆是礼节之中的禁忌处,而对于黄花闺女,秀发亦如此。 李汝鱼没有继续,有些尴尬的放下手,“其实你这张脸下,隐藏着一张什么样的容颜已经不重要,毛秋晴对你真实身份的猜测也不重要。” 顿了一下,一脸认真的看着阿牧,“在我心里,你是阿牧。” 这一点就足够了。 阿牧的脸上顿时涌出一股很精彩的神情,有些感动有些愕然,还有些愧疚,许久许久才低沉的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李汝鱼笑了笑,“我不介意啊。” 阿牧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其实这是那个女人的意思,她说我这样的人,容易引起祸国之事,遮掩了面目比较好。” 那个女人是指临安女帝。 李汝鱼不信的撇嘴,“就你一个剑客,还祸国呢。” 阿牧顿时有些恚怒,“我怎么就不能祸国!” 李汝鱼无奈的点头,“对对对,你能祸国,但是不重要啊阿牧,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削瘦的剑客,嗯,很厉害的剑客,一剑可破百甲呢。” 阿牧有些呆滞,没适应过来李汝鱼的话锋突转,片刻后才嘟嘴不屑的道:“站好了让我杀,我可以一剑破万甲你信不信?” 李汝鱼耸肩,“信呢信呢。” 阿牧呵呵,一副你撒谎都不走心的神态。 李汝鱼眼咕噜一转,说阿牧我知道你接下来想干什么,可是你可想好了,那个人在开封,他愿意守着她,而岳单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开封,更不会让人杀了他们。 阿牧情绪低沉,“可是,我想让他知道真相。”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人啊,有时候宁愿相信谎言,也不愿意接受真相。”一身白衣端着酒杯走过来的君子坐到李汝鱼身旁。 阿牧沉默不语。 李汝鱼点头,“可我也在追寻一个真相。” 这世界,真是一个牢笼么? 异人,究竟从何而来? 君子旗看了看明月,笑了,“你想追寻的真相,等夫子从西域之西归来,大概会揭开冰山一角。” 李汝鱼摇头,“其实闫擎从东海之东归来,真相就揭开了一层。” 君子却讶然,没有追问。 阿牧有些意兴阑珊,最后看了一眼李汝鱼,眼神深沉,起身默然回屋,旋即熄灯。 君子旗若有所思的笑了,“她好像对你有意思?” 李汝鱼忍不住乐了,“这是你的错觉。” 君子旗也点头,“应该是错觉,毕竟这个阿牧心中,应该只有那个男人。”喝了一口酒,轻声说想不想听一个故事,一个很凄婉的故事。 也不顾李汝鱼想不想听,君子旗娓娓而言。 说在某个战乱时期,有两个国家啊是世仇,今天你砍我一通,明天我又戳你几刀,反正就这么来来回回的打了几十年,最后啊,其中一个国家有个大夫,想了一出美人计,终于灭了另外一个国。 而那个美人计的美人,和那个大夫其实是情人。 偏生不巧的是,这个国家有一个很厉害的女剑客,调教出了三千甲士,而这个女剑客呢又爱上了那个大夫,最后女剑客在灭掉敌国的时候,一剑破千甲,可也因为某些缘故伤了那位美人,使得那位美人留下捧心的毛病。 却也因捧心之美,成为佳话。 君子旗看了看天穹上的滚滚闷雷,又看了看听得一脸神往的李汝鱼,暗想该不会引得惊雷落吧,继续轻笑着说那个女剑客啊,其实是个牧羊女。 李汝鱼心中有闪电划过。 牧羊女? 阿牧?! 清晨,秋初薄雾。 有个身材削瘦的女子,走出院落,看了看另外一间厢房,忽然抿嘴一笑,这一笑便有春风生,说了句小鱼儿啊我不在你身边了,也要快快长大啊,长大了才能游得更快呢。 削瘦女子出了院落,走出寿州城,毅然决然的北上。 去开封。 杀了那个女人,抢回本该属于我的男人。 我早已不欠她! 削瘦女子刚走出寿州城三四里,看见路旁站着的那个左刀右剑穿着一身黑衣,脚上还沾着晨露的少年,一脸讶然,还来不及说话,就见那少年笑眯眯的迎向自己,“阿牧,我说了啊,你需要我哦。” 削瘦女子翻了个白眼,“我怕你拖我后腿。” 心里却温暖了许多。 这是个暖秋。 李汝鱼呵呵笑了,“所以呢,阿牧你可以教我剑术啊,你既然能教出三千甲士,难道还教不了我,我保证也能像你一样,一剑破万甲千甲,实在不行,好歹也让我能如你在下马口一般,一剑破百甲啊。” 阿牧欲言又止,终究没说出真相,道了句其实你要是每次都能挥出夕照山和开封那般的剑来,迟早有一天能破千甲。 李汝鱼很是赞同,又絮絮叨叨的说阿牧阿牧,我看看你面皮下究竟长什么样好不好,虽然我觉得你肯定没我家小小好看,但肯定不比那个宁浣差是不是? 削瘦女子没来由的就怒了,说你们男人果然都一个样,我很丑,我也没你家毛秋晴好看,我也没那个跑到你床上的苏王妃好看,更没你家小小好看,所以你死远些别来烦我。 少年顿时吃瘪,暗道了句就是好奇而已嘛。 两道身影吵着嘴走入薄雾里远去。 寿州城墙上,君子旗和毛秋晴站在一起,轻声问道:“你是他的贴身丫鬟,迟早是要成为他侍妾的人,真的不陪他一起去开封?” 毛秋晴神情茫然,旋即一脸白痴的乜了一眼君子旗。 男人果然不懂女人。 你让一个女人去帮助男人,让这个男人去帮助另外一个女人? 脑子有病啊,而且不轻。 329章 像一柄剑的宁浣 谁也没料到,观渔城一千老兵的南下会引来如此巨大的连锁反应。 镇北军心开始动荡。 岳单在军中的威严再度降低,最直接反应,郝照镇守的徐州城里,甚至连应天府和颖昌府也出现了逃兵…… 而西军那边也同样不好受,反战的情绪一度高扬。 好在相公王琨反应迅速,小朝廷根本还没彻底组建起来,迅速找到岳单磋商,意欲提前拥立太子赵愭为帝,正大凉国本。 岳单被形势所迫,只能无奈接受。 女帝在临安让自己吞了一颗毒药尚未完全化解,又让李汝鱼和君子旗来了这么一手,若是不迅速解决,只怕自己会彻底失去镇北军心。 拥立太子为帝,这是国本之争,自然会得到大量镇北军心。 永贞二年秋,北方无数世家推举出的十位大儒,共同在开封皇宫里打造出了一封檄文,其后广告天下,骤起掀然大波。 檄文数列女帝七大罪: 一罪:谋弑先皇顺宗。 二罪:篡夺赵室皇位。 三罪:屠戮赵室宗亲。 四罪:建立南北镇抚司,以捉拿异人之名屠戮忠良打压异己。 五罪:重要酷吏来臣俊之流,惑乱朝纲。 六罪:宠溺面首,败坏皇家风气,更生出私生子李汝鱼之流。 七罪:任用妇人为朝臣,罔顾千秋礼节。 此七罪,皆以天子赵愭之名发布,十位在北方甚至整个大凉都有着显赫名声的大儒联笔所书,世人又称其女帝七大罪赵室七大恨。 虽是盛世,但并非所有人皆有书读。 黎民万千,终究还是愚钝者多,尤其是军伍的士卒,哪曾看得出更多猫腻来,尤其是此檄文以太子赵愭之名,更是平添说服力。 况且很多皆是事实,顺宗死得不明不白,很可能兼国的坤王赵飒远走观渔城,最后更是被逼入北蛮,乾王赵骊死在临安,连岳平川王爷也死在临安。 南北镇抚司这些年也确实没少干屠戮忠良的事来,江秋州大儒苏伴月的事情熟稔者众。 至于其他,例如李汝鱼是女帝私生子的罪,反正是莫须有,况且李汝鱼备受女帝恩宠这是事实,让大家联想一下也是极有可能的。 此七罪掷地有声。 初显散乱的镇北军心霎时重聚。 其后,相公王琨更是趁热打铁,拥立太子赵愭为帝,拜岳单为枢密使,加骠骑大将军虚职,虞弃文为枢密副使……北方愿意拥立赵愭的一众官员皆平布青云,不少大儒出仕。 几乎短短一月之间,除了个别部门人员不满,三省六部枢密院等中枢部门大多数开始办公。 当然,只有一位相公。 王琨可不会傻得再立一个右相来掣肘自己,只不过他的算盘虽然打得精,可那些世家并不这么想,大凉旧制便是左右两相公加一位副相参知政事。 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两个位置。 当然,这大概需要和相公王琨斗法,至于谁胜谁负,时间会证明一切。 而岳单成了新凉枢密使,又掌控镇北军,依然是一品王爷,对此他没有丝毫意见,至少在天下人眼里,自己依然忠心于赵室,并没有反凉。 但是新凉依然还有心头患——蜀中西军。 为了避免西军赵长衣和女帝联手,太子赵愭颁下圣旨:闲安王爷赵长衣改蜀王,就藩蜀中成都府,加封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文散官。 但蜀中那边的反应却很含糊。 赵长衣没有拒圣旨,但也没承认蜀王之册封。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旦接受赵愭的册封,就意味着赵长衣彻底臣服于赵愭,对于一个志在问鼎天下的枭雄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册封。 但无论怎么说,西军在赵愭登基为帝后,并没有任何异动,足以说明赵长衣的态度。 坐山观虎斗。 赵愭在开封称帝,临安这边自然有所应对,不需女帝授意,整个南方无数大儒云起,歌颂女帝手绘盛世之功,又细数赵愭各种罪行,连淫乱东宫致使宫女怀孕的事情都被挖了出来,其后礼部更是发布了《征伪帝檄》,言辞激烈刚正,杀伐之意彰显。 北伐势在必行。 一时间整个大凉民心惶惶。 大理和北蛮偷着乐,喜闻乐见,如果大凉因此内乱,正是这两大邻国鲸吞大凉疆土之时,在大凉边境,这两国明目长大的陈兵。 开封城内,在一座客栈里,化作姐弟两人的李汝鱼和阿牧知悉天下大势后,神态不一。 阿牧是谁当天子都无所谓。 当然,若是临安那个女人当似乎更好,毕竟她对自己还是不错。 李汝鱼则要忧心忡忡的多。 一旦南北大战,势必要生灵涂炭,无数百姓将战火导致家破人亡,最后无论南北谁胜,赵长衣也不会袖手旁观,会跳出来争夺龙椅。 好好的盛世便危如累卵。 可如今的局势已经不是杀一个岳单,或者杀掉王琨或者赵愭就能平定的事情。 不仅这三人必须死,镇北军也将大洗牌。如此,才能真正的让南北安定,其后,也势必要削藩赵长衣,怕没个三五年,这天下是无法安稳。 只不过这些事情,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帮上忙的。 为今之计,自己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以绣春刀多诛杀一些开封入仕的异人,比如……范夫子之流。 这一次来开封,本来是帮助阿牧抢男人。 可不曾想,局势大变之后,开封小朝廷建立后,偏生将户部位置空了出来,听朝野议论,相公王琨有意将户部尚书一职留给一位范姓夫子。 这位姓范的夫子来到开封不过半年,数次出手后,竟然迅速成为了开封富贾,端的是一位经商奇才,让这样的人担任户部尚书,开封朝廷将如虎添翼。 战争,毕竟打的人力和财力。 不过这位范夫子出仕的意愿并不明显。 想到这里,李汝鱼有些愧疚的看了一眼阿牧,轻声道:“范夫子如今是开封知名富贾,咱们就这么大张旗鼓到他府上去?” 阿牧啊了一声,“不然呢?” 李汝鱼沉默半晌,“要不咱们在城外找个地方,然后你写封信,请这位范夫子出城相见,大家把事情摆开了说,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阿牧若有所思,“你是说……” 李汝鱼点头,“现在范夫子是王琨和岳单必须争取入仕的人物,肯定不会让他过多接触外人,咱们去到他府上,怕是见不到范夫子,只会看见王琨和岳单安排的高手。” 阿牧想了想,“好像有理?” 李汝鱼无语,“本来就有理,什么叫好像。” 阿牧翻了个白眼,“可是我不熟悉开封城郊。” 李汝鱼早有主意,笑道:“我知道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去,岳单也不会容忍别人去那个地方。” 其实有两个地方。 一个是草冢圣人所在的回龙湾,但那里估计有岳单安排的高手拱卫,所以只能选择当初误以为有一条卧龙的杏月湾。 岳单不是岳平川,他对杏月湾应该没甚感情。 想到这里,李汝鱼忽然生出心思,“咱们住在城里其实比较危险,不如搬到我说的那个地方去罢。” 阿牧哦了一声,“可以,但是怎么写信让他们出来啊。” 李汝鱼咳嗽一声,“那是你的事。” 如果范夫子真的爱过你,他收到你的信,不至于无动于衷罢。 两人结了账出城。 …… …… 夜幕繁华。 虽然开封如今成了新凉帝都,但开封人享受惯了兵神岳精忠带来的安稳,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感,依然歌舞升平。 在大相国寺后背的幽深长街上,一座富贾府邸在三个月前就便了主人。 新住进来的主人是一位二十八九岁留有美髯的青年,女主人则是一位轻易不在人前露面,偶尔惊鸿一瞥能让下人惊艳得说不出话来的美貌萝莉。 只不过美貌萝莉身体不好,一个月总会卧床一两日。 尤其是近来,美貌萝莉的旧疾越发严重了些,以往卧床一两日便会痊愈,这一个月竟然足足卧床了四日,才慢慢恢复了些。 男主人在这四天里守在床畔寸步不离,让无数丫鬟羡慕得紧。 这几日美貌女主人身体舒适了些,开始在闺房里绣花,让一旁的丫鬟取笑了一番——绣的可是有双喜字的长裙,似乎是嫁衣。 美貌萝莉顿时羞不可抑。 适时忙了一日生意的范夫子满脸疲倦的推门,看见绣花的宁浣,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笑意,一天的疲倦一扫而空,柔声道:“不是让你别绣么,找几个人来绣便好。” 宁浣羞红着脸,“我想自己绣。” 因为是自己穿…… 范夫子挨着小萝莉坐下,心疼的拿起布着几个针眼的嫩手,捧在手心呵气,“那你也别急,慢慢来,时间还很漫长呢。” 一辈子很长。 宁浣也笑,只是笑容里弥着一层忧伤,“我知道啦范郎。” 一辈子不长,我怕等不到那一日。 范夫子挥挥手,示意几个一脸羡慕嫉妒的丫鬟推下去后,将宁浣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担忧的道:“你别担心,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救你。” 宁浣有些难过,“哪怕是出仕那个户部尚书?” 前几日自己卧床时,王琨来过,带着那个叫任红婵的小女子一起来,在外间和范郎聊天时,这位天下无人不知道的铁血相公轻声说只要范郎出仕,他就有办法让自己再活二十年。 范夫子沉默了许久,“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再出仕也无妨,只要你活着,便是最大的幸福。” 宁浣忍不住泪如雨下。 范郎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朝堂的尔虞我诈。 范夫子轻轻拭去宁浣脸上的泪珠,有些忧心的道:“她来了。” “她?” 宁浣吃了一惊,“她不是和君子旗一起南下了么,怎么忽然到了开封。” 范夫子苦笑,“谁知道呢,她今天叫一个小孩子送了封信来,想见见我们。” 宁浣怔住,脸上浮起一抹惊恐,“她想干什么。” 范夫子沉默了一阵,轻轻拍了拍宁浣的肩膀,“夜了,歇着罢,这件事我会处理,无论怎样,她终究不会害我们。” 说完起身,将宁浣抱到床上,又盖上棉被,轻柔的笑道:“放心吧,我会处理好一切。” 宁浣温柔的笑,拉住欲转身离去的范夫子。 豆蔻思春,欲把青梅开。 范夫子的身子僵了一下,回头看着那张精致的脸上浮起潮红的美貌萝莉,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依然压住内心躁动的欲望,“你还小。” 宁浣却执拗的拉住范夫子的衣襟,媚眼如春。 范夫子眼神里充斥着溺爱,轻轻的抚摩着宁浣的脸,温柔的道:“我可以陪你,但仅止于此。” 宁浣羞涩的点头。 范夫子轻柔的笑了一声,起身吹熄了灯,登床。 只把青梅嗅,花不待堪摘时。 小萝莉宁浣满心幸福。 清晨,宁浣被轻手轻脚的丫鬟惊醒,睁开眼发现枕边人儿已不在,坐起身来,问那个粉衣丫鬟,“老爷呢?” 丫鬟急忙回道:“老爷一大早出门了。” 宁浣愣了下,“有没有说去什么地方?” 丫鬟摇头,“没呢。” 宁浣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挣扎着起身,在丫鬟帮忙下穿好衣衫,也顾不得洗漱,跑到范郎书房里,手慌脚乱的找到了那封信。 杏月湾? 宁浣走出书房,问丫鬟,“杏月湾在哪里?” 丫鬟有些吃惊,“杏月湾在城郊,听说那里住着一位高人呢,先前岳家老王爷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新王世袭罔替后,也不知道那里还是不是禁地。” 宁浣脸色有些发白,急声道:“怎么走?” 丫鬟一看女主人这架势,也吓了一跳,急忙说了路线,就见女主人一道风一般蹿了出去,院子里骤然起秋风,刮脸如剑寒。 丫鬟口瞪目呆。 这…… 女主人怎么这么快,和那些游侠儿一样,嗖的一下就不见了,而且,这莫名其妙的犀利感觉是怎么回事,切肤一般生疼。 好像…… 好像是一柄剑一样。 没错,此刻的女主人就像一柄剑! 330章 谁才是捧心西子? 从皇宫退朝回到王府的岳单,在侍女服侍下换了白色蟒服,坐到书房里,看着书桌对面那杆方天画戟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兴之所至,起身,三绕五转后来到岳家祠堂。 灯火永远不熄。 祠堂里弥漫着松油清香味。 岳单站在一众牌位前,从旁边拿起九炷香,点燃之后插在香炉里,看着立于尊位的是大凉兵神岳精忠的牌位,左边是曾祖岳霄牌位,右边祖爷爷岳荡的牌位,最后则是岳平川的牌位。 这四个人,皆是北方世袭罔替之王,也是这百余年来镇守北方的大凉鼎柱。 岳单默默的跪在牌位前。 “父亲,您曾说岳家忠良不反凉,孩儿从不敢忘。” “父亲,您曾说身为岳家家主,就要延续兵神之辉煌,让我岳家永远伫立在大凉的北方,镇守这天下山门,孩儿亦从不敢忘。” “可是父亲,您不觉得这是互相矛盾的么?” 不反凉,则迟早覆灭在大凉君王不见血的天子之剑下。 反凉,又何谈忠良。 “孩儿做不到如您那般,既能让岳家镇北开封为北蛮所忌,又不被临安所削——女帝之心路人皆知,若大凉一直让她章国,我岳家难逃一灭。” “所以父亲,孩儿选择了一条您想不到的道路。” “不破不立啊。” 太子赵愭若能争得国本,必然会回临安,毕竟开封城有风险,一旦北蛮度过燕云十六州,就可以直冲开封。 建炎南渡就是前例。 大凉君王,不是所有人都有太祖那般天子守国门的魄力。 一旦太子赵愭回了临安,北方谁来坐镇? 王琨? 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还不好说。 那时候的自己,将如兵神岳精忠一样,成为新凉的北方鼎柱,甚至于……岳单眸子里涌出炽热,若是局势变化,天下因此而大乱,岳家未尝不能一统天下。 江山,姓赵的坐得,姓岳的就坐不得? 有个奴仆匆匆跑来,“王爷,贤师找您。” 岳单起身,“请他到书房。” 回到书房,对欲起身行礼的道人挥挥手,“贤师,你我二人不须拘礼,这座岳王府,你大可当做自家府邸。” 道人笑了笑,坦然受之,坐在那里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范夫子出城了。” 岳单愣了下,“他出城干嘛?” “不清楚。”道人想了想又道:“倒是个好事,这个人现在我们无法掌控,很可能被王琨拉拢了过去,不若趁此机会了结了他。” 岳单苦笑,“他终究是财神。” 旋即又道:“别忘了,那个叫阿牧的女子,若是范夫子死在我们手上,那个当年破千甲的牧羊女归来,可是个大麻烦。”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何况还是这样一柄剑,一柄在下马口三剑破了三百铁骑的无敌之剑。 道人也叹了口气,旋即一脸疑惑的道:“你可有感觉?” 岳单不解,“什么感觉?” “前些日子,就在相州镇北军士卒因惊雷之故发现李汝鱼后,贫道感觉道术精进不少,虽然依然无法做到撒豆成兵,但如今已是无惧这片天下的惊雷。”道人颇有自得之色。 岳单哈哈大笑,“那要恭喜贤师了!” 自己亦有精进。 道人沉默了一阵,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抚须分析道:“根据当日士卒反应,似乎有人在那座破道观里被雷劈,结合李汝鱼雷劈不死的事情,贫道有个猜测。” 岳单哦了一声,“什么猜测?” “那少年每一次雷劈不死,天下异人则要强势一分,甚至于这整个天下的武道者,都会凭空拔高一截,可以这样说,那少年很可能是一枚让这片天地改变的钥匙。”道人终究是修道之人,对天机的揣摩远胜常人。 岳单悚然心惊,“你的意思,这少年很可能会开启一片新世界?那么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这似乎不合情理。” 道人哂笑,“我等的出现,便不是情理中事。”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恐怕不止是临安那个女帝,天下所有的异人都有想法,想看看这片世界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毕竟就算是身为异人,也不能知晓异人出现的真正真相。 岳单颔首,“这倒是有可能。” 旋即猛然惊醒一事,“如此说来,那少年不能死!” 至少在自己和贤师触摸到武道和道术的巅峰之前,这个少年不能死,而且,还得期待他再被雷多劈几次——李汝鱼受罪,自己等人拔高修为,这种便宜好事何乐而不为? 道人点头,神情有些兴奋,“确实,这少年必须活着,直到有一天贫道触摸到了那仙人之迹,而那时王爷也将以武道成仙,以道家见解来说,也许不用如咸阳皇宫里那位寻找长生不死药便能永存天地之间。” 岳单苦笑,“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又不是神话。” 道人沉默了一阵,说出一个岳单无法反对的事实:“建康钟铉画笔生灵,画马渡河,钟馗巨人抓惊雷,这不是神话是什么?” 岳单点头。 却听得道人继续道:“若得永生,何须在意红颜成枯骨,你说是吗?” 这才是他的目的! 岳单恍然醒悟,原来他今日的目的是劝自己放弃有可能是貂蝉的任红婵,这样自己没有把柄被王琨捏住,今后将有更多的腾挪余地。 但是人啊,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不会放弃貂蝉。 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锋,“王琨知道范夫子出城了么?” 道人略有失望,不确定的摇头,“应该不知道?” “范夫子去见谁?”岳单有些奇怪,按说宁浣的心病,应该是当年牧羊女所致,可成为异人,身躯并非当年身躯,宁浣这病有些诡异。 再说,除非那位神医成为异人,或者这天下谁能治西子捧心之病? 道人摇头,“看其方向,应该是杏月湾。” 岳单讶然,“杏月湾?” 那里现在应该没人才是,范夫子去杏月湾作甚,忽然多了个心思,“这样,派几个人去瞧一下,不要动手,毕竟范夫子应该死,但不能死在我们手上,我可不想称为捧心之人。” 道人点头,“已经让汝州那老僧先行前去,不过为稳妥起见,贫道认为,应该让张远文率一些兵马前去,谨防王琨从中作祟。” 汝州僧? 这是个剑道高手……其实这个说法有些尴尬。 这个汝州老僧是个盗贼,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记剑招,厉害非凡,但他也只有这一记剑招可行,若是一招不能退敌,他就只能束手待毙。 岳单笑道:“有他这位不输青衫秀才的人去,应该足矣,何须远文。” 张远文这个强力部将,自己暂时不想让他走入王琨的视线之中,尤其是不能被闲安王爷赵长衣发现,否则真有可能失去这个臂助。 道人也没坚持。 只是心里暗暗想着,张远文这个异人,你岳单真的压得住,毕竟不是所有异人都会想魏缓一样被岳平川压得抬不起头。 …… …… 又是九月秋黄时。 着了青衫的范夫子穿过重重杏林,踩在金黄色杏叶铺就的地毯上,心中意动,这倒是个好地方,适合宁浣养病。 若是真入仕,倒是可以向王琨或者岳单要来这个地方。 绕过一段弯路,从一段栽满菊花的青石板路上曲折的来到精舍前,范夫子看着临湖精舍暗暗点头,确实是个适合隐居的场所。 精舍临湖,院前修了竹篱栅栏。 此刻有个削瘦女子站在栅栏旁看着湖中不时跃出水面的游鱼,神情惘然。 范夫子咳嗽一声。 削瘦女子没有转身,倒是从精舍里钻出一个少年,左刀右剑,笑眯眯的看着范夫子很是自来熟的说道:“到了,喝点什么,茶水还是小酒?” 不知道为什么,李汝鱼一见这个第一次见到的青年,就有种想一剑杀了他的错觉。 很是没有道理可言。 范夫子看着那少年,也忍不住挑了挑眉,“茶水便好。” 李汝鱼善解人意的去沏茶。 范夫子轻轻走到阿牧身旁,看着深绿湖水,轻声喟叹道:“你怎么又来了,过去的事情,何必还在心上,在这个世界里,应该去追寻你的幸福。” 阿牧眼神忧伤,“我为什么不能来。” 倔强的不看范夫子。 范夫子沉默了一阵,“你来杀她?” 阿牧这才看向范夫子,一脸认真,“我若是要杀她,你会不会杀我?” 范夫子摇头,“不会,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死在我面前,如果真要有人死才能化解这段孽缘,那么我愿意去死。” 阿牧怔了下,“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 范夫子摇头,“别说,好吗?” 阿牧的眼眸里顿时滴落泪水,“你就这么在意她,你难道不知道,她在骗你吗?” 范夫子苦笑道,“知道又若何,不知道又若何,上辈子我欠她的,这一次我想还她,恨只恨,你我相遇太迟,缘分已过。” 阿牧如遭雷击,“你都知道……” 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真相,却还是愿意和她在一起而放弃我。 范夫子沉默着点头,“我都知道,可是那有怎样,阿牧,有些事啊我们都活在无奈之中,一如当年,我不得不让心爱的女人去吴夫差处。” 阿牧忍不住恨道:“你就没想过,你心爱的女人也许爱上了吴王?” 范夫子反问,“真的吗?” 阿牧默然不语。 范夫子继续道:“有件事你或许猜到了,她病了,如果找不到一位圣手,她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年关。” 阿牧忍不住问道:“什么病?” “心病。”范夫子叹气。 阿牧笑了,笑容充斥着愤懑和嘲讽,“她还心病?” 当年我捧心,是谁之过? 若非她以牧羊棍为剑,剑气伤我心,我会病体捧心至死? 真是笑话。 范夫子沉默了一阵,许久才仰天长叹,“造化弄人,谁曾想你我三人再一世,却依然逃不过心病这个桎梏。” 阿牧沉默了许久,“她死后,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范夫子怔了下,许久才认真的道:“我不会让她死,阿牧,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那样的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让她好好活着。” 因为我欠她的。 阿牧沉默不语,范夫子也沉默了下来。 许久之后,阿牧才轻声说道:“所以,其实谁是施夷光已经不重要了?” 范夫子犹豫了下,“她有心病,成了捧心之人,你却可以一剑破百甲成了剑道仙人,所以阿牧啊,谁是夷光真的不重要了,你没有我,依然可以在大凉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幸福的活下去,而她没有我,真的会死。” 顿了一下,忍不住说了句惊动闷雷滚滚的话,“因为她啊,不再是那个一剑破千甲的阿牧,而是有心病的宁浣。” 阿牧绝望,不甘心再问道:“真没有可能吗?” 范夫子沉默了一阵,“你俩无法共存啊。” 谁不愿齐人之福? 可阿牧和宁浣,在那一世就不能共处一室共侍一夫,这一世又怎么可能。 阿牧脸上浮起苦笑,“是啊,不能在一起呢。”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明明知道,我才是施夷光,宁浣是阿牧,他却依然选择了她而放弃了自己,他错了吗,也许站在自己的角度错了。 但站在男人的角度,他没错啊。 男人就该有这样的责任感。 沉默了许久,“那就这样吧。” 任缘聚缘散,你我今后各自珍重,天涯不相见。 范夫子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闷的气氛忽然变得很尴尬,阿牧难以忍受,恰好李汝鱼出来,让阿牧回屋去端沏好的茶水。 李汝鱼在范夫子诧异的注视下也没请他落座,笑道:“所以,阿牧其实是你曾经的爱人,而宁浣不是,她俩调换了身份?” 范夫子点头。 “这就是你选择宁浣放弃阿牧的原因。” 范夫子犹豫了下,看了看精舍,兴许是阿牧不在,而李汝鱼又是个男人,他终于说了句真话,“宁浣的心病并不致命,这样的情况下,换作是你,你会选择阿牧吗?” 李汝鱼点头,“懂了。” 归根到底,还是阿牧不如宁浣美,范夫子终究逃不出男人本性,在美和丑之间,选择了更赏心悦目的宁浣。 先前对阿牧说的冠冕堂皇,其实皆是屁话。 精舍屋后,躲在门后的阿牧绝望的蹲在地上,手中茶盏悄然落地,阿牧那张平凡的脸上泪如雨下,原来是这样……万般事情都如此,皆逃不过人之本性。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这一世的我,不够美…… 心死莫过于此。 331章 又见无双异人 331章又见无双异人 李汝鱼自顾自坐下,不无鄙视的看着范夫子,“我有点后悔了。” 这样的人渣,自己竟然会放任他离开建康。 真是瞎了眼。 或许是说了一句憋在心中的真话,范夫子也放开了,轻笑道:“作为一个死过一次的异人,我太知道世间的珍贵和美好,像我这样的人,生前锦衣玉食,这一世又怎么会委屈自己。那一世,我有施夷光这等美人在怀,眼里早已不容庸脂俗粉,何况宁浣的身体里住着真正的阿牧,我有什么理由放弃她?” 李汝鱼摇头,“可是你爱的人是阿牧身体里那个人。” 范夫子笑了,一副只有男人才懂的笑容,“你还年轻,这样说罢,让你选择,窈窕多姿美貌如花的女子有一颗寻常女人的心,体重两百斤却有一颗奇巧玲珑心的女子,你怎么选择?” “所以归根到底是选择千篇一律的娇艳之躯,还是选择有趣的灵魂两百斤?”李汝鱼又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我会选择我爱的。” 范夫子哈哈大笑,“虚伪,那是因为你家那个谢晚溪,本就悬名豆蔻录榜首,如果阿牧要成为你的女人,你会接受吗?” 李汝鱼认真思考了很久,“阿牧不会喜欢我。” 范夫子摇头,“重要的不是她喜欢谁,而是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李汝鱼不无鄙视的笑,“所以,其实阿牧当年为了你的宏图霸业,甘心作为美人计的棋子,其后你伴她一生,只不过是因为你觊觎她的美色?” 范夫子犹豫了下,终究还是迟缓的点头,“当年的阿牧确实很美,不比今日宁浣差。” 李汝鱼一直在认真的看范夫子,发现他并没有丝毫说谎的迹象,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何一见到范夫子,就对他有憎恶的情绪了。 男人也有很准的直觉呐。 有些意兴阑珊,轻声道了句:“很好,那可以请你去死了。” 李汝鱼长身而起,按剑。 范夫子得意的笑了,笑得有些狰狞,声音很微弱到只有李汝鱼能听见,“这里是开封,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准备就来见阿牧和你?这一世我可不想死得太早,只要待价而沽到了一定火候,就能进入小朝廷任职户部尚书,和王琨一起辅佐太子赵愭,将来我房中美女,又何止宁浣,若是赵愭拿下天下,你家的晚溪也将是我房中人。” 李汝鱼骤然恚怒,刚欲拔剑,却见阿牧推开精舍的门,一脸平淡的走了出来。 范夫子立即收敛笑意,依然是那个衣冠楚楚的范夫子。 李汝鱼叹了口气,正欲提醒阿牧,却见阿牧对自己摇了摇头,捧着茶来到范夫子身前,背对李汝鱼对范夫子说道:“真的不后悔吗?” 范夫子叹了口气,“阿牧,我没有后悔路可走,毕竟当年我曾陪你白发到老,却辜负了她一辈子,这一世,我愿意陪她白发到老。” 阿牧神情淡然的点点头。 在范夫子讶然的目光中放下了手中茶杯,阿牧伸出手,缓缓的从鬓间撕扯,片刻后撕掉覆盖在脸上的面皮,露出真容。 这是一张何等精致的容颜。 鹅脸浑圆如珠玉,洁白无瑕没有丝毫尘埃,眼睛如溪水明亮清澈,肌肤雪白温软如天上白云柔和,嫣红樱唇似那娇嫩花斑,湿润中透着诱惑,又如花瓣露水,晶莹娇艳而无暇,远山黛眉青青,真如两条窈窕远山卧在明亮眸子上。 刹那之间,世间是所有光华都淡去,仿佛一却成了黑白。 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张容颜。 若说谢家晚溪之美,如青梅绽放,那阿牧容颜之美,若玫瑰盛开。 不输晚溪。 若真要比个高下,那谢家晚溪唇角的淡青色美人痣有一种红尘娇艳的风情,而阿牧的无暇之美却如月宫仙阙一般高寒。 少了些许人情味。 随即,天穹落惊雷,阿牧挥手破之。 异人阿牧,可引惊雷,却不因剑道而引,而是露出那张不输前世的祸国容颜才会引惊雷。 范夫子口瞪目呆,盯着那张美得没有人性可言的脸,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情绪复杂万分。 后悔至极。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自己会愚蠢到发现不到这点细节,她本就是捧心的绝美女子啊,怎么可能成为一个普通女子……自己简直蠢不可及。 范夫子想死的心都有了…… 阿牧手一翻,面皮重新覆盖上脸。 阿牧看着范夫子摇了摇头,“我从没想到,和你在一起那么多年,竟然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再见了,是时候和过去说再见了。”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吗? 阿牧转身在破掉一道惊雷,看着李汝鱼,“我失恋啦。” 李汝鱼哭笑不得。 因为阿牧背对自己,倒是不知道那张面皮下究竟有一副什么样的容颜,但看范夫子吃了屎一样的神情,估计不会太差? 也许比不太差还要好一点?! 李汝鱼不关心,只是轻轻拍了拍阿牧的肩膀,“好了,现在轮到我的事了。” 阿牧犹豫了下,“不要杀他好不好。” 终究是曾经的爱人,虽然这一世都不再是那一具皮囊,他依然是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自己依然是个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但无法亲眼看见他死。 李汝鱼摇头,“不行。” 他必须死。 如果君子旗说的没有错,这个范夫子治国很有一手,先不说他的人品,但说他的治政能力,就很可能帮助太子赵愭惑乱江山。 这样的异人必须死,没有商量余地。 阿牧跺脚,“你也是个贱——”忽然觉得这么说李汝鱼不对,立即改口,“坏男人!” 说完转身跑进了精舍。 李汝鱼无奈苦笑,按剑看着范夫子,“如果某个异人告诉我的消息没错,你只是个读书人,那么你要是想活着离开这里,最好有读书圣贤的仙人手笔。” 但这样品行的人,怎么可能比拟直钩垂钓的草冢圣人。 范夫子情绪复杂的盯着精舍,对李汝鱼的话视若罔闻,许久才轻叹了口气,忽然咧嘴一笑,“我确实后悔了,但是无妨,这里是开封,只要杀了你,阿牧她也得留在我身边,迟早会原谅我的。” 李汝鱼呵呵了他一脸,“无耻之尤。” 范夫子好整以暇的负手看李汝鱼,“你还小,不懂女人心四,女子三从四德,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寻常事,只要我真心对阿牧,她会原谅我的。” 李汝鱼缓缓拔剑,“你没机会了。” 范夫子怡然不惧,退后了几步,忽然对不远处的杏林里喊道:“告诉王相公,我愿意入仕为户部尚书,但他现在需要帮我做一件事,杀了这少年,留下阿牧!” 李汝鱼怔住,旋即一脸唾弃,这就狼狈为奸了? 杏林里,陆续走出三人。 一高一矮一道士。 较高的是位老熟人,在建康有过一战,后在下马口刺杀君子旗被毛秋晴所阻的抱剑青年,此刻穿着淡薄衣衫,怀抱长剑走了出来。 更高的亦是个青年,站在抱剑青年身旁,足足高了一个人头,身长魁伟至极,腰大数围,金面无须,虎目浓眉,手提一柄银镋,沉重至极,只是神情也有些呆滞,似乎智力不太正常。 这个魁梧青年一出现,整个杏月湾附近都弥漫着一股让人踹不过气内的压迫感。 而那个道士则大袖长袍面目枯瘦,戴着莲花馆手执拂尘,没有多少道骨仙风,枯瘦的面颊却有种妖异的诡秘感,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抱剑青年带着魁梧青年来到范夫子身旁,笑道:“王相公说了,只要先生答应入仕担任户部尚书一职,任何要求我都可以代他答允。” 范夫子点点头,“无须我再说罢?” 抱剑青年嗯了一声,“杀了李汝鱼,留下阿牧的女子,交由范先生发落,可曾有误?” 范夫子点头,“没了。” 旋即有些不信的道:“我若是没记错,你在建康是不敌阿牧的,今日要留下阿牧,就你和这位……这位壮士,能做到?” 阿牧可是能一剑破百甲的人。 抱剑青年哈哈一下,“实际上他一人足矣。” 王相公敢来开封,明知道岳家三世子是无双异人,岂会没有应付后手,答案就在自己身旁的这个魁梧青年身上。 若是岳单不顾任红婵的死活要和王相公撕破脸皮,那么这魁梧青年可杀之。 顿了一下,抱剑青年很好的掩饰了自己内心的鄙视,半带嘲讽半带笑的说道:“原来范先生也会沦陷到美人之手。” 隔的远,不曾见到阿牧真容。 但范夫子忽然改变主意,而且丢掉了节操,显然这个叫阿牧的女子应该是个极美的女子,就算不如任红婵,也应该不会差宁浣太多。 范夫子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抱剑青年不再戏谑这位注定要在小朝廷风生水起的异人,转头看向李汝鱼,神情轻松的道:“这一次,你恐怕真的得永远留下了。” 今日杏月湖畔没有岳单。 但有一位不输岳单的无双猛将,抱剑青年不知道相公王琨的这张王牌有多强,但魁梧青年手中的银镗,却有数百斤重。 由此可见一斑,其力气绝对不输力盖山河的岳单。 没有画道圣贤钟铉之助,没有夫子千里借剑,李汝鱼又怎么可能再次挥出能击败岳单的那种剑来。 所以,李汝鱼必死。 实际上,如果阿牧不出手,自己一人即可杀李汝鱼。 李汝鱼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欠算万算,没有算到范夫子是如此无耻之人,先是为了宁浣之美拒绝阿牧,如今又为了阿牧和王琨狼狈为奸。 身旁忽有风起,阿牧如影子一般飘来,站在李汝鱼身旁,手执木剑破掉一道惊雷后,无比失望的看了一眼范夫子,旋即对身旁的李汝鱼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他真的该死了。 做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竟然见过自己真容后,彻底的抛弃了先前的原则,竟然妄图杀了李汝鱼后将自己幽禁起来作为禁脔。 我心已被你伤透。 所以,你也真的该死了。 李汝鱼苦笑,“可是我也算错了,今日怕是杀了不了他。” 阿牧笑得很云淡风轻,“那我们先走,改日再来过。” 李汝鱼点头。 抱剑青年摇头,“想走,有隋天宝在,怕是走不了。” 隋天宝,就是很旁这位智力有些毛病的魁梧青年的姓,用王相公的话来说,这是一位可以媲美甚至可以杀岳单的人,据说为了得到魁梧青年,王相公的人死伤无数。 唯独遗憾的是,这位叫隋天宝的魁梧青年亦是个异人,提银镗不会引惊雷,但一旦出手,便会引发惊雷落下,所以今日请出了一位高人同行断惊雷。 岳单有一位贤师道人可断惊雷,王相公也有这么一位高人,和临安钦天监那位老监正一般,都是手段通天可断惊雷的无上仙师。 嗯,只不过王相公这位仙师更像是一位妖道。 那位仿若妖道的高人,据说绝不会轻易出手,抱剑青年依然觉得,这位妖道仙师会不会是王相公为他自己准备的? 一直不曾说话的妖道诡异的笑了一声,嚣张的道:“尽管出手罢,惊雷交于贫道之首,无惧,倒要让那个岳王府那沽名钓誉的人知晓,何谓道术通玄。” 范夫子退了开去。 阿牧站到李汝鱼身前,压低声音道:“我先拦住他,你且退。” 李汝鱼摇头,“一起走。” 阿牧也摇头,“那样谁也走不了。” 抱剑青年也摇头,“无论怎样,你们都走不了。” 阿牧呵呵。 李汝鱼按剑,战斗一触即发。 抱剑青年对魁梧青年隋天宝说道:“你缠住那个用剑的女子。” 魁梧青年咧嘴一笑,“我喜欢女子。” 抱剑青年一脸黑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这位异人啪的一声丢掉银镗,张开双手一个狼扑,就要给阿牧一个熊抱,顿时无语至极,这尼玛简直找死啊。 蓬的一声,银镗在地,众人只觉脚下一阵震动。 范夫子也是一脸黑线。 阿牧怒极,“滚!” 木剑倏然刺出,骤然之间,宛若一道月光闪耀,强势的剑光从木剑上炸裂,犀利剑气割裂空气,欲要切割眼前一切阻碍。 那隋天宝虽然智商不行,但并不是白痴,竟然在间不容发里停住,侧身闪过剑气,一脸委屈的道:“女子,凶,不听话,不乖,该打。” 也不见作势,一勾脚那银镗便到了手里,对着阿牧兜头罩脸的劈下。 天穹之上,骤然起血云。 一道赤白闪电啪的一声刺破长空横贯天地。 332章 姓左的妖道 站在一旁的妖道手中拂尘扬起,手捏道决,念了一段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刹那之间,杏月湖上忽生炫光,蒙蔽了一切天机,也断了劈阿牧的惊雷。 妖道冷哼一声,“蒙蔽天机?” 雕虫小技耳,贫道信手可行之,钦天监老监正不出,天下谁与贫道争锋? 银镗大开大阖,一力降十会。 阿牧便如风中翩叶。 短时间内,两人竟然难以分出胜负,不知道该说是那隋天宝太猛还是阿牧太强。 抱剑青年一点也不担心,缓缓逼近李汝鱼。 李汝鱼按剑以待,忽然咧嘴一笑,“其实在来开封之前,阿牧曾说过一件趣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知道。” 抱剑青年哦了一声。 李汝鱼继续道:“她曾隐晦说过,曾经有个女子,被王宣召去国都,于深山老林里遇见一头老翁自诩袁公,以竹枝为剑,出三剑,被那女子徒手接过后反攻一招,袁公惊而上树,化为一头白色老猿遁去。” 抱剑青年僵了一下,“所以?” “建康时,阿牧让你三剑,再出剑时你便遁去,如一头猿猴。所以我就奇怪,为何你不引惊雷?”如果没猜错,抱剑青年就是那位袁公。 抱剑青年沉默了一阵,“因为那真的是一头猿,而我是个人。” 从猿到人,不再有痕迹可寻。 这便是承认了。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但无论怎么说,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异人。” 抱剑青年反问,“重要吗?” 李汝鱼点头,“很重要,因为这涉及到我想追寻的真相。” 抱剑青年无奈的叹气,“其实什么真相都不重要,活着便是活着,反正今日之后,世间再无你李汝鱼,而天下纵然将走入战乱,也都与你无关了。” 李汝鱼按剑凝神,“你就这么有信心?” 抱剑青年愣了下,“你就这么有信心?” 李汝鱼哈哈笑了一声,“若是没信心,我怎么敢来开封!” 抱剑青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不再赘言,拔剑,剑出广寒,欲要快刀斩乱麻,将这个雷劈不死的少年彻底解决。 这一剑极快,快得仿佛抱剑青年刚拔剑,剑光却已扑到李汝鱼咽喉前。 李汝鱼拔剑。 锵的一声,一道犀利剑光骤然闪过长空。 抱剑青年脸色大变。 李汝鱼和他仿佛都没动,但空中却突兀的响起三声剑鸣。 于刹那之间,抱剑青年出了三剑,而李汝鱼也连续拔了三剑,但落在一般人眼里,两人都只出了一剑,快得肉眼不可见。 抱剑青年讶然,“你竟然已强大若斯?” 李汝鱼笑了笑,没有解释。 自己不是异人,不会在每一次雷劈不死之后凭空拔高,但夕照山一战之后,自己获益良多,又在开封城外和岳单一战。 那一战,自己看见了身后那个巨大的披甲虚影。 也就是那一日,剑心倏明了几分。 对剑道的理解越发透彻,加上从不间断的劈剑拔剑,如今的自己,用阿牧的话来说,不需异人之馈赠,也能有五十丈高。 这就是自己敢和阿牧来开封的底气。 如果自己和阿牧想走,只要岳单不出现,谁也拦不住。 只不过终究还是没算到,王琨手上会有一个隋天宝这样的不输阿牧的异人,更没料到范夫子是如此品行的人。 不过转念想想,一个怂恿宁浣放弃双亲离家出走的人,品行能高尚到哪里去? 抱剑青年脸色越发凝重,“但你依然得死。” 你李汝鱼在变强,可我也一样,前些日子,当李汝鱼和岳单一战之后不久,自己莫名其妙的又一次透彻了诸多剑道真理,修为再一次拔高。 虽然不能入阿牧那般一剑破百甲,但杀李汝鱼应该绰绰有余。 夜长梦多。 抱剑青年不敢丝毫大意,也没有任何轻视李汝鱼的心思,必须尽快杀掉这个少年,然后配合隋天宝活捉阿牧,如此,才能完成王相公交代的事情。 在王相公眼里,范夫子这个即将成为新朝堂户部尚书的异人,更甚于隋天宝。 抱剑青年出剑。 东一剑,西一剑,毫无章法,剑光中生凄厉声,漫空错乱交响,四周有诸多剑意涤荡,一畔的杏月湖水翻滚涌卷,漫天银杏黄叶翻飞。 萧杀之气如实质。 下一刻,抱剑青年的身影虚渺,漫空剑意里出现了九道身影,仿似一分为九。 当精气神攀登至巅峰时,所有虚渺身影迸散,狂风怒号声中,九道剑意归一,重归一身,倏然间直直的一剑刺出。 这一剑于低空炸裂,抱剑青年浑身耀剑光,竟如一轮低垂烈日,绽放出无尽剑光。 烈日融秋霜。 光芒所向之处,皆是剑。 虽只一剑,却似有九九八十一剑,又似有万千剑。 抱剑青年浑身皆是剑。 他是一柄剑,更是一轮从天穹照射人间的烈日。 在建康时,抱剑青年曾以此剑试图诛杀钟铉,那时候的他刺出这一剑时,只是如一轮明月照大江,而此刻却是一轮炽目烈日。 不可同日而语。 抱剑青年这一剑,亦是巅峰一剑。 但是…… 李汝鱼还没来得及拔剑迎击,忽有一道寒光从空中炸裂落下。 一位黑衣老僧从天而降。 只一剑。 如烟花绽放的剑光里,一道长剑似惊雷又似一道瀑流,闪电一般直刺那轮烈日。 这一剑很快,也很突然。 没人知道,这黑衣老僧什么时候出现的。 仿佛他一直在空中等着这轮烈日出现,仿佛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浇灭这轮烈日。 如剑瀑流轰落在烈日之上。 剑光凛冽狂暴如秋风卷落叶,无尽的剑气四处溅射。 尘埃落定。 抱剑青年单手执剑落寞的站在那里,临湖的栅栏早已被剑气切荡成碎片,一位黑衣老僧默默的站在湖畔,眼神怜悯。 忽然扭头看向李汝鱼,“告辞。” 头也不回大步走入远处杏林里,来的快去的快。 李汝鱼莫名其妙。 这个老僧是谁,为何要帮助自己出手对付抱剑青年,莫名其妙的紧,而且就一剑,打完就走,根本说不通啊。 正思忖间,却见抱剑青年额间倏然沁出一缕鲜血,旋即如注,鲜血滚滚瞬间满身血污,这位抱剑青年临死前只说了两个字:无耻。 如果不是偷袭刺杀,那老僧怎么可能杀得了自己! 自己终究是人。 李汝鱼看着抱剑青年的尸首沉默不语,不远处,阿牧已经和隋天宝杀得兴起,将那座精舍拆了个稀烂,越打越远,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 盯着范夫子,“现在还有谁来救你?” 范夫子叹了口气,“看来岳单也想我死。” 这个时候还有人出手帮助李汝鱼的,只能是岳单,毕竟他不愿意看见自己和王琨联手。 李汝鱼怔了下,“岳单的人?” 范夫子颔首,“难道你以为是临安女帝派来的高手。” 李汝鱼先前真如此以为。 旋即猛然想明白了这里面的曲折,开封这个小朝廷的水有些混——实际上任何一个朝代的朝堂,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一步步逼近范夫子,“隋天宝被阿牧牵制,这位道长能护得了你?” 范夫子笑而不语。 那位如妖道一般的枯瘦道人扬了扬手中拂尘,“贫道为何就护不了范夫子?” 李汝鱼不敢多言。 见识过钦天监老监正的通天手段,也见识过岳单身旁那个道人蒙蔽天机的神通,此刻这妖道也能蒙蔽天机,显然绝非一般人。 一步踏出。 两步疾走。 三步作奔。 四步成势。 十步一气呵成,身后竟然拉出了一条残影,长剑快准狠的直刺范夫子胸襟。 岳单曾评价过十步一杀,说自己当日只掌握了三分精髓,若是全部掌握,百米千米甚至十里百里皆可只十步,剑出则惊天上人。 这一次,李汝鱼和范夫子之间相距不过三米,但依然踏出了十步。 少年已半窥十步一杀之精髓。 范夫子气定神闲,根本无惧李汝鱼这一剑,仿佛即将被刺中的并非是他一般。 李汝鱼暗暗留了个心。 却见那枯瘦妖道手拈花如道决翻飞,嘴里喃喃而语,继而拂尘一扬,道了句“咫尺天涯”。 没有丝毫异常发生。 但李汝鱼那一剑刺出去后,却发现剑尖到范夫子的胸襟之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无论自己这一剑刺出多远,始终无法刺中。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剑和范夫子之间,似乎凭空生出了一个空间,一个长剑永远穿不透的空间。 李汝鱼颓然撤剑归鞘。 不杀了这个妖道,就没办法杀范夫子。 妖道冷哼一声,“贫道护不护得了范夫子?”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剑指妖道:“先保住你自己的命罢。” 妖道哈哈大笑了一声,“笑话,当年杀我者无一不枭雄,然而无人得逞,谁能杀我?唯天命耳,你区区一少年,可比当年枭雄乎?” 李汝鱼哦了一声,“请!” 不待话落,倏然间一步跨出,出现在妖道身畔,拔剑。 晴空忽起一阵尖锐声。 妖道手中拂尘如圈,就这么直接拦在李汝鱼剑前。 李汝鱼一剑刺入拂尘圈里。 本是虚空,却有种刺中了一块巨石,手臂被震得发麻,剑势已尽,不得已继续回剑归鞘,准备再一次出剑。 身后,被阿牧和隋天宝拆散架的废墟里,一块坚石诡异的发出撞击声,凭空出现一道剑痕。 李汝鱼盯了一眼。 隐然明白了这妖道的道术。 有点类似钟铉在建康秦淮河畔的搬江。 方才这一剑看似刺到了拂尘形成的圆环里,实际上却刺在了废墟之中的坚石上,端的是神奇莫测,如果这样下去,确实没办法杀这妖道。 枯瘦妖道哈哈大笑,“此亦是雕虫小技耳。” 拂尘再挥,道了句来而不往非礼也。 在李汝鱼和范夫子惊诧莫名的注视下,拂尘掠过处,清光片片,无尽清光纠缠在一起,扭曲摇摆,竟然凝聚成一个高大人影。 清光凝就的人影,透明隐约,手脚五官俱全,披甲按剑。 透过他的身体,能看见远处的山石树木。 这手笔已不输钟铉的十字钟馗。 妖道颇为自得,看出了范夫子和李汝鱼的疑惑,毫无道家谦虚纯正的笑声里充斥着诡异气息,“贫道役使鬼神,岂是区区读书人水墨笔画可比拟,此乃地狱饿鬼也!” 拂尘再挥。 一道不可见的黑色煞气自雪白拂尘里荡起,箭一般射入清光披甲人影里。 如浓墨入水。 刹那之间,清光人影沾染上黑色煞气的地方荡漾起一层涟漪,旋即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漫,仅仅数个呼吸之间,清光人影如有实质,成为一尊黑色的地狱修罗。 怒目圆睁,眼眶里空洞洞的毫无情绪,獠牙尖长,舌头上垂涎着黑色煞气,如垂涎着浓稠鲜血,浑身上下黑色煞气旋绕,腰间黑色长剑生剑鸣,又似是万千孤魂野鬼在哭泣。 青天白日下,李汝鱼和范夫子却似身在地狱。 浑身冰凉。 天穹之上,纵然妖道有蒙蔽天机的手段,可依然引起了惊雷,一道赤白闪电晴空降落,却在即将落到妖道身上时,那黑色的地狱饿鬼剑出鞘,竟然一剑斩碎了惊雷。 旋即一声低吼,死死的盯着李汝鱼。 妖道不无得意,“贫道少居天柱山,研习炼丹之术。明五经,兼通星纬,学道术,明六甲,役使鬼神,坐致行厨,无所不能,几近仙人辟谷饮露不死之姿,如今道术再攀高峰,已是人间活神仙,李汝鱼,你若弃剑,投于贫道座下,贫道将传你无上仙术,成为人人仰慕的活神仙。” 这少年雷劈不死,对自己确实有用,若是能收归己用,则可期大事,说不准他就是自己成为真正仙人的契机。 “活神仙啊……” 李汝鱼一脸仰慕的神态,在妖道一脸欣喜以为他动心之际,少年叹了口气,“可惜我没那个命,你还是先把自己度成活神仙吧,你不一样死过一次?” 妖道有些恼羞成怒,丝毫不介意自身身份暴露,哼道:“你可知错过了何等大的机缘,须知贫道非大凉人士,是以无人知贫道之神通,但你家那位夫子应知晓贫道的罢,贫道姓左。” 333章 无人不闻圣人语! 姓左的异人? 李汝鱼确信自己在大凉搜神录上没有见过,也确信没听说过任何关于姓左异人的只言片语,此刻忍不住问道:“你既有如此神通,可知为何会成为异人?” 这涉及到异人的真相。 李汝鱼原本以为,左姓妖道既然可以役使鬼神,应该可以知晓一些连夫子都不曾知晓的东西。 不料妖道摇头,“天机不可说。” 李汝鱼撇嘴,“其实就是不知道罢。” 妖道有些尴尬,“休要油嘴滑舌,最后问你一次,可愿弃暗投明,贫道保你富贾一世后,还能享受人间香火成为活神仙。” 李汝鱼哈哈大笑,“我先杀一下。” 就不信杀不死你。 左姓妖道终于失去耐性,“岳单不敢明着和王琨撕破脸皮,这一次,那个老僧不会再出现,贫道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救你。” 拂尘挥动,道法无边。 那黑色的地狱饿鬼锵的一声拔出黑色长剑,直逼李汝鱼,杏月湖畔顿时阴风阵阵鬼哭神嚎,腥风四起令人闻之欲呕。 李汝鱼不敢有丝毫大意。 一手负身后,一手拔剑,锵的一声长剑出鞘,执剑如执笔,便有清风漾起,少年衣衫飘摆,恍然间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位握剑的少年。 而是一位执笔的书生。 李汝鱼爽朗大笑,“先生请执笔。” 先生请执笔? 一直淡定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范夫子愣了下,此处除了自己,哪还有读书人,李汝鱼口中的这个先生,当然不是指自己,也绝对不是指那左姓妖道。 那么,先生何在? 先生在! 在李汝鱼大笑说出“先生请执笔”时,范夫子看不见,左姓妖道也看不见,李汝鱼身后有虚影崛起,一座高山突兀显现,有位读书人立山巅,浑身绕墨池,虚握右手如执笔。 在读书人脚下,竟有墨色形成的一支大鹅曲颈向天歌。 神圣气息瞬间弥漫。 少年负手执剑,身后有高山,如圣人出世。 当初在开封榆林外和岳单一战,最后时刻,夫子千里之外借来一柄长剑,李汝鱼再借钟铉画道青莲,最后勾动出白起的披甲虚影,一剑败了岳单。 那一战,李汝鱼发现,自己可以看见白起的高大身影。 而这仿佛是一个契机。 当自己能够看见白起的高大身影时,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就如君子旗一般,如果需要,只用在心里想着,就可以请出山巅读书人,也可以请出白起,更可以请出那位十步一杀的壮士。 显然他们并不会真正的存在,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但自己能看见。 也因为自己能够看见,所以他们真实的存在于这个世界,成为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也正因为那一日看见了披甲虚影人,李汝鱼才真正知道,当初在夕照山自己为何能一剑破城楼,从大燕正史里借出了大燕厚重的历史是因素之一,更重要的是白起。 此刻面对可以役使鬼神的左姓妖道,李汝鱼不敢丝毫大意,出手便请出了山巅读书人。 如果猜得没错,这位山巅读书人是一位书道圣贤。 自己能艺科中第也是因他之馈赠。 面对狰狞扑过来的地狱饿鬼,李汝鱼执剑如笔,挥剑便有水墨流溢,大声道:“书生有正气,笔下舞清明!” 身后那山巅读书人泼墨写字。 李汝鱼亦执剑写字。 一笔一划,方方正正。 一个正字。 正者,正道、正统。 亦是书圣正气! 正字一出,清风突生而拂山岗,阳光穿透乌云照李汝鱼,天地清明,清香幽幽,清风如暖日,涤荡污秽邪气使之冰雪消融,百鬼辟易。 那地狱饿鬼尚未扑到李汝鱼面前,便被阵阵清风拂过,身影开始变得隐约起来。 但终究还是扑过去一剑劈向了李汝鱼。 范夫子一直目视这一切,看见李汝鱼写了那个正字后的异象,震惊莫名,这俨然便是圣贤之姿,难道少年雷劈不死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因为这少年是一位圣人? 但看到地狱饿鬼一剑劈中李汝鱼后,叹了口气。 纵然是圣人,也得蒙尘。 想到这,不由得有些暗凛,这个左姓妖道不容小觑,毕竟自己打算和王琨合作,将来万一成就大事,会不会被王琨过河拆桥? 到时候只怕自己也要面对这左姓妖道的妖异道术。 左姓妖道看见李汝鱼写出正字后,本不屑一顾,可不曾想清风忽生,烈日穿透乌云,将自己道法役使的鬼神差点消融。 暗暗惊心之际,发现地狱饿鬼拔剑劈中了李汝鱼,顿时大喜。 虚张声势! 原来不过尔尔。 下一刻,左姓妖道和范夫子都口瞪目呆。 地狱饿鬼劈中李汝鱼,却没有想象之中的血花飞溅,也没有一刀两爿,只见那劈中李汝鱼的黑色长剑直接穿过了李汝鱼的身体。 地狱饿鬼也直接扑过了李汝鱼的身体。 然后一阵摇晃,直接崩碎,如大雪遇烈火一般消融,再无丝毫踪影。 杏月湖畔,天地清明,正气昂扬。 李汝鱼负手执剑,冷笑一声:“活神仙?魑魅魍魉徒为尔,须知人间正道是沧桑,自古以来,便是邪不胜正!” 经此事,李汝鱼越发笃定,那位教自己写出正字的山巅读书人是一位圣人。 书道圣人! 有此圣人加身,何惧人间邪祟。 范夫子默然不语。 他终究是个读书人,虽然在男女一事上,逃不过男人的龌蹉品行,但大是大非上终究拿捏得清楚,也知道李汝鱼说的没错。 但世间千万年,黑暗之处何其多。 真能邪不胜正? 何为正邪? 说到底,终究是成王败寇。 如果太子赵愭成为大凉天下共主,左姓妖道必然位极人臣成为新凉国师,那时候的他享受人间香火,又岂是邪祟? 只怕是人间仙师。 一如当年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之争,绝无正邪之说对错之分,只有胜者为王。 左姓妖道恚怒不己,连连怒笑几声,“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贫道既已蒙蔽天机,就放手一展仙术,让你知晓这天地究竟有多宽广!” 李汝鱼哈哈大笑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左姓妖道阴沉着脸,不再言语,一手拈道决,一手执拂尘,雪白拂尘在空中鬼画符片刻,妖道猛然咬破嘴唇,大念一声:“今以弟子血,化百千万亿香,十方世界,上下虚空,无所不在,无虚不现身,恭请束束降临来也……再三拜请叩求。” 神神鬼鬼念得极快。 李汝鱼没有听分明,范夫子也听不见,只知道左姓妖道念了一大串尊号。 旋即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请尊者!” 拂尘一甩,血花倏然化作一片火焰,在空中飘摆燃烧,噗的一声熄灭,天穹之上的乌云,骤然滚滚,阴风怒号。 妖道本就枯瘦,吐出这一口鲜血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又削瘦了一分,几如骷髅分外寒碜,盘在莲花冠里的乌发竟然生出霜发。 从妖道脚下,迅速蔓延出一片黑色。 如夜幕一样的黑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吞噬一切的黑。 黑色蔓延,很快遮掩了整个杏月湖,天穹之上,乌云遮掩了阳光,无数闪电在云层中缭绕,随时都会劈落下来。 但又被一层清光所阻。 妖道蒙蔽天机的手段显然更在岳单身畔那个道人之上。 然而蔓延的黑色在临近李汝鱼身前时,山巅那位读书人挥毫泼墨,便有圣人气息涤荡,无形的神圣气息劈开黑色,为李汝鱼保留了一片清净之地。 就在李汝鱼和范夫子莫名其妙的时候。 笼罩整个杏月湖的黑暗如潮水一般倒灌,迅速收敛,在妖道身前凝聚出一座高大的披甲巨人,竟有三五丈高,巨人浑身着黑甲,面目隐约倒提一把数米长的骷髅黑刀。 巨人浑身缭绕着黑色烟雾。 吞吐之间,流转着无尽的血腥之气,仿似地狱修罗,让人触目惊心。 李汝鱼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玩意儿用剑砍的散? 难。 如此高大,恐怕只能请出白起以杀止杀。 这妖道的手段有点骇人听闻了啊,恐怕真不输钦天监那位老监正。 左姓妖道脸色惨白,得意狂笑,“李汝鱼,我倒要看看,你那狗屁一样的读书人正气,能不能破我这无上仙术。” 李汝鱼哦了一声,试试便知。 只是天穹之上忽生仙人语,仿佛有神仙坐天穹而高语:“邪祟敢尔。” 四个字,却是闷雷,在天地之间回荡久久不歇。 这一日,整个开封府周边,无数人听见了天穹之上如闷雷一般的声音:邪祟敢尔。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宫里,太子赵愭正在浑身雪白无毛的刘楚身上耕耘着,快活似神仙,忽然听得天空上的声音,吓了一跳,本能反应的颤抖了一下。 然而等了一阵,发现并没有动静。 欲求不满的刘楚媚眼如水的用双腿勾着赵愭的腰,“陛下怎么了?” 赵愭咳嗽一声,“没什么没什么。” 继续耕种。 只是闭着眼意乱神迷的刘楚没有发现,太子赵愭的嘴角挂着一抹冷笑,暗暗想着,如果岳单说的是真事,开封府真有一位圣人蛰伏,那么王相公那个妖道怕是在劫难逃了。 相公府邸里,王琨正在看着小朝廷的官员名册,暗暗想着等今日事了,户部尚书一职有范夫子坐镇,以他的才略,足以振作起半壁小朝廷,再有岳单之兵,别说临安女帝北伐,我新凉大军也将南下正国本。 毕竟范夫子可是异人口中的陶朱公。 正在展望宏图时,天穹之上忽有仙人高声语,王琨惊得猛然长身而起,旋即无力的坐下。 是谁? 很明显,这个邪祟是指自己以功名富贵笼络的异人,那个左姓妖道。 据自己得到的消息,左姓妖道应该叫左慈。 是某个时期中叱咤风云,无数枭雄欲杀之而不得的人物,但他的道术确实有些不正,算的上邪祟,可如此强大的左慈,开封谁能诛他? 岳单身旁那个贤师? 不可能。 那个被尊称为贤师的道人绝对没有这等神通。 难道开封还有一位圣人! 岳单对自己隐瞒了什么……王琨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无奈的盯着户部的官册,此刻再派人去增援左慈已经来不及,看来要得到这位尚书,怕是有些困难了。 岳王府邸里,正好整以暇听黑衣老僧汇报的岳单猛然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天空,旋即咧嘴笑了,人算不如天算,你王琨怎么也没料到,今日事会引出那一位圣人罢。 圣人居草冢望天下,岂容那左姓妖道兴风作浪。 岳单看了一眼原本闭目养神,此刻却愕然盯着天穹掐指如飞的贤师,轻声笑道:“贤师,你现在应该知道当初在榆林时,我不让你出手的缘故了罢。” 只怕你出手,也会引出这位圣人之怒。 …… …… 汴河畔,有个顽童一大早出来放牛,坐在牛背上吹着牧笛,甚是快活。 青牛晃晃悠悠边吃草便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走近了回龙湾,想起父母的叮嘱,说老王爷岳平川着人来叮嘱过,无论什么人,什么时候都不要靠近回龙湾。 牧童顽劣,四处看了看,没发现有人守卫。 心中好奇。 回龙湾究竟有什么啊,难道是老王爷岳平川如杏月湖那边一样,藏了个神奇的高人? 顽童拍了拍青牛。 那青牛竟似通人性一般,哞叫了一声,甩着尾巴啃着草走进了回龙湾。 顽童先是看见了桦树林的精舍。 于是眼睛一亮,原来这里真的被老王爷藏着有人啊。 但是不管怎样,老王爷岳平川是不会害咱们开封的老百姓,他藏一个人在这里,肯定有他的用意,可惜啊老王爷死在了临安,新王爷岳单可是半点都不如老王爷。 顽童没甚了兴趣,正欲让青牛掉头离去。 眼角余光处,却忽然发现河畔有个坟冢一样的东西,上面遍布着青草。 顽童也没在意,只道是一般的小土包。 却不料就在此时,那草冢竟然生出一片七彩霞光,顽童骤然生出一种错觉:草冢里有人…… 而且这个人睁开了眼。 于此同时,天穹之上,一道声音如黄钟大吕,在天际连绵不绝的回荡。 邪祟敢尔! 这一日,开封无人不闻圣人语! 334章 越女剑! 骑青牛的顽童如醍醐灌耳。 脑海里忽然莫名的冒出了一句话,又觉得这句话不吐不快,于是下了青牛,对着那草冢行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又很自然的接了一句:“有礼了。” 草冢里,睁开眼的直钩垂钓人目光直直看穿了骑青牛的顽童,看透了很多真相,欣慰的叹气,却没有说话。 草冢霞光骤然消散。 顽童却视而不见,自语了一句,我不是我,那我是谁? 且去人间走一遭。 顽童上了青牛,吹着牧笛晃晃悠悠远去,身后天穹上,乌云涤荡无存,骤然生紫气。 骑青牛的顽童不归家。 行走人间。 尚不为圣人,尚无紫气三千里。 这一日,开封府有个农户家,走丢了一顽童,掉了一条老青牛,事后遍寻不得。 …… …… 杏月湖畔,随着那一句邪祟敢尔,浩然正气如温煦春风拂过山野,拂过树林,拂过江河,拂过开封万物。 名叫左慈的妖道请出的那尊地狱修罗,没有丝毫预兆的迸散。 下一刻,一片霞光自开封城西而来。 七彩的霞光瞬间穿破时空,如一柄剑一般直指妖道左慈。 正气浩然。 无所闪避。 无论妖道左慈做出何等通玄道法,在这一片霞光之下,都如烈日下的鬼魅无所遁形,左慈脸色死灰而绝望,放弃了挣扎。 喃语了一句,“圣人不欺啊……” 而就在此刻,汴河畔上那顽童下了青牛对草冢圣人说出了那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草冢圣人若有所悟,霞光消散。 几乎于此同时,那道如剑一般即将射入妖道左慈身体的七彩霞光,亦悄无声息的迸散,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般。 天地之间重归安宁。 妖道左慈怔在那里,浑身大汗淋漓站立不稳,许久才发现这位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圣人并没有取自己性命,顿时双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李汝鱼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有人一语破了妖道的道法,更是以一道七彩霞光隔空杀人,这明显是圣人手笔。 可在开封,说起圣人的话只有一位:草冢圣人。 此刻看着左慈,毫不犹豫的出手。 圣人仁厚,不取妖道性命,但自己绝对不能仁厚,一如当初在建康放走了范夫子,如今他却即将成为新凉的户部尚书。 这个妖道也绝对不能再留。 只不过左慈虽然被圣人吓破了心魄,但终究是叱咤风云过的道家人物,一剑李汝鱼对自己出手,哪还敢再呆下去。 要对付李汝鱼,必然要使用道法。 可不敢保证,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圣人下一此还不会放任自己一条性命。 还能怎样? 逃啊! 李汝鱼一剑刺了个空,妖道左慈的身影竟然在剑光中扭曲幻化,最后化作一个稻草人落在地上,真正的妖道已经远遁。 而在远处,和阿牧战至炽热的隋天宝仿佛被一阵风扯动落在地上。 妖道左慈的身影从风中显现,急声道:“你义父让你速速回去。” 隋天宝咧嘴一笑,“好啊。” 回头看着阿牧,傻乎乎的道:“女子,不乖,不听话,下次我还要打你,打死你。” 阿牧哭笑不得。 其实暗暗惊心,真没想到,这个傻乎乎的魁梧青年,竟然是一个如此强大的异人,而且自己还没有逼得他用尽全力。 这个叫隋天宝的异人,真有可能不输岳单。 如果他尽全力,自己确实没有稳胜的把握,但他也应该赢不了自己——应该而已。 阿牧陷入沉思。 如果是一剑破两千甲士的宁浣执剑,能赢隋天宝和岳单否? 长叹了口气,提着木剑落寞的走向杏月湖畔。 不知道李汝鱼有没有杀了他。 他确实该死,但不知道为什么,阿牧总觉得很忧伤,也许,是因为曾经爱过…… 但现在不爱了。 我对你已彻底心死,所以,我不会阻止李汝鱼。 形势陡转急下,范夫子今日来见阿牧,原本没想过会出现这种状况,在他眼里,阿牧就是一个削瘦而寻常的女子,远不是当年的施夷光。 可不曾想,那并不是阿牧的真是面貌。 面皮下的阿牧,美得丝毫不输当年捧心的西子,也便罢了,她终究爱过自己,自己用心一些,也能挽回。 但没料到李汝鱼欲要杀自己,逼得自己提前和王琨合作。 不能说王琨不用心。 异人隋天宝可比拟岳单,拖住阿牧也是自己的意思,而抱剑青年死在岳单派来的刺客手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个妖道身上。 以那妖道的神通道法,不说杀李汝鱼,至少可以保护自己。 却不曾想鬼使神差一般引出一位异人。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就让妖道放弃了所有计划,将自己置于死地,此时此刻,王琨纵然有心来救,从开封城赶过来也来不及。 自己将直接面对李汝鱼的绣春刀……或者那柄剑。 范夫子死过一次。 可是依然怕死,毕竟活着才能享受美好,美好的宁浣还没绽放,美好的阿牧已经伤心,但伤了的心也可以弥补。 范夫子想活下去。 当看见阿牧提着木剑走过来,灵犀突至的抓住这一线生机,轻声温柔道:“阿牧,原谅我吧。” 阿牧默然不语。 范夫子继续说道:“在见你之前,我确实以为宁浣就是你,你是当年的阿牧,所以我如此绝情的说,只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 因为爱的人是“施夷光”,所以拒绝了“阿牧”。 鬼使神差下,爱的人却是阿牧而拒绝了施夷光。 “那番话,我是说给‘阿牧’听,而不是你。”范夫子看着阿牧,脸上的笑意温柔了岁月,仿佛回到了当年时光,“回到我身边,等太子赵愭正国本后,你我依然可以在西子湖畔共守一生。” 阿牧神色奇怪,“那宁浣呢?” 范夫子不假思索的道:“我会告诉她真相,毕竟,她才是阿牧啊。” 阿牧脸色的神色充斥着失望,“你已伤我心,又欲再一次伤她心,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这句话不是问范夫子,是自问。 阿牧很快摇头:“不是了。” 破镜难圆,受过伤的心如论再怎么弥补,都会留下一条永痕的疤痕,渐渐弥散,终究会让那颗心破碎一地,失去所有。 如此,弥补有什么意义? 阿牧手腕一翻,木剑消失不见,心伤莫过于心死,如果说范夫子先前的话让阿牧绝望,那么他此刻的挽留,让阿牧感到憎恶。 “我不杀你。” 阿牧看着范夫子,一脸漠然,“但我也不会阻止别人杀你。” 范夫子怔然。 李汝鱼按剑,走向范夫子,“其实很多事情,在你做出一个选择时,就已决定了结局,你错了吗,也许你不觉得,因为你觉得你的选择是所有男人都会选择的选择,可是我还是想说,你错了。” “你选择宁浣没有错,因为你知道她是‘真正’的阿牧,毕竟你曾亏欠过她,毕竟她现在很美,你拒绝阿牧也没错,毕竟你已不亏欠。可是你错在知道了阿牧是那个真正陪过你的人后,你因为美丑的问题拒绝了阿牧,却又在看过阿牧真面目后,意图以撒谎来唤回阿牧。” “人啊,一旦对爱人撒了一次谎,后面就会有无数谎言。” “你错在人性。” 李汝鱼拔出绣春刀——诛杀异人,还是绣春刀来的有意义。 “你错在是一个真实的男人,而非那个人人尊崇的陶朱公,也许你曾是一个完美的男人,但你成为了异人,死过一次后的你,不再完美。” 狭长刀锋闪烁着寒光,直指范夫子。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其实,我听人说过你和阿牧和宁浣的故事后,我就觉得你错了。” “一个用心爱的女人作为美人计,这样的男人,从一开始就错了。” 死不足惜! 李汝鱼毫无犹豫的一刀劈落。 范夫子颓然的眼睁睁看着那柄下场绣春刀划过长空,呼啸着劈向自己颈项,甚至从刀身上看见了自己那张没有丝毫人色的脸。 我竟狼狈若斯…… 罢了。 但我范蠡,真的错了么? 我没有错。 范夫子眸子里,精光倏然闪烁,正欲抬手,却忽然听得阿牧轻呼一声:“小心!” 这不是提醒范夫子。 阿牧提醒的李汝鱼,因为远处杏林里,有剑光一闪而至。 剑光之后,是一道娇俏身影。 剑光瞬起而瞬止。 仿佛在刹那之间穿过了时空,一如夕照山时薛盛唐的箭,快得毫无时空感。 李汝鱼吃了一惊。 是谁? 来不及杀范夫子,手中绣春刀猛然横在身前,挡住拿到瞬间即至的剑光,锵的一声,金属碰击声在杏月湖畔响荡,惊起游鱼无数。 李汝鱼只觉一股磅礴大力涌来,五指发麻,身体不由自主的连退了十来步。 胸口气血翻滚,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剑光湮灭。 范夫子身畔,站着一个身份青色襦裙的小萝莉,手执一柄出鞘细剑,默默的盯了李汝鱼一眼,轻轻扶着范夫子,柔声道:“范郎你没事吧。” 范夫子眼里精光褪去,笑了一声,“没事。” 阿牧长叹一口气,看着宁浣,“你终究还是来了。” 宁浣执剑,盯着阿牧:“你为什么不就放过我们。” 阿牧无语。 李汝鱼压制住翻滚的气血,盯着执剑却不引惊雷的小萝莉,暗暗想,君子旗说那个女剑客用的是牧羊棍,她现在却执剑,这是不引惊雷的原因? 又或者,她本来应该是捧心的西子,却是女剑客,也是不引惊雷的原因? 但无论那一点,宁浣执剑不引惊雷。 李汝鱼觉得异人的真相越发扑朔迷离,比如抱剑青年为何不引惊雷? 今后这天下,还会有不引惊雷的人出现吗? 李汝鱼不知道,先前在汴河之畔,就有个骑青牛的顽童,说了本该引惊雷的话,却没有引来惊雷,李汝鱼不知道,此刻夫子在西域之西那无尽的死亡禁地里,看见了一番崭新的气象。 西域死亡禁地的尽头,并不是无尽的黑暗星空。 李汝鱼轻声道:“不是我们不放过你们,而是有些人做了必须该死的事情。” 宁浣冷笑,“什么叫必须该死?”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你是个异人,也许我说的道理你无法感同身受,我雷劈不死天下尽知,也有人以为我是异人,实际上从始至终,我都是大凉天下人,在我的心里,异人也罢,太子女帝也好,无论是谁,都不应该为了一己之私惑乱苍生。” 苍生为重。 所以自己甘愿为女帝之剑。 “而他却要入仕,辅佐叛太子赵愭和王琨,欲要掀起南北大战,届时,我大凉万千黎民都将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又有多少无辜之人要惨死在战火之下。” 顿了一顿,“所以,太子赵愭必须死,王琨必须死,而他,也必须死!” 宁浣冷笑一声,“天下人的死活我管不住,我只知道一点,谁要杀我范郎,我就让谁死!” 长剑一振,不看李汝鱼而看阿牧,“当年我以剑气伤你心,让你捧心,如今我亦捧心病体,而你也有了一剑破百甲的本事,为何不能学我当年一样,退让一步,非要逼迫至甚!” 阿牧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宁浣,反问了一句:“你真的了解他吗?” 自己也是今日才真正了解那个真正的范蠡。 宁浣摇头,“不重要,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 “哪怕他并不爱你,只是贪恋你悬名豆蔻录的美色,也不重要?”李汝鱼有些无奈的问。 宁浣冷哼一声,“范郎不是这样的人。” 李汝鱼还能说什么。 李汝鱼悄悄给阿牧使了个眼色,阿牧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点头,对宁浣说道:“我已经彻底放下,只要他答应,愿意离开开封,不和王琨狼狈为奸,我们可以不杀你们。” 宁浣扭头看向范夫子。 范夫子的神色很淡然,看着宁浣手中的剑,其实内心很意外,本以为她只是拥有当年的记忆,却不曾想还拥有当年的剑术。 一剑破两千甲的她在,自己又何须畏惧李汝鱼。 甚至于也可以让她打败阿牧。 335章 剑圣 范夫子的心思又活了,抚摩着宁浣的长发柔声道:“我想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可是这天下之大,异人横生,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天下大乱,所以,我想和王琨一起,为你打造一个没有忧虑的家而已,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改变我这个初衷,因为我亏欠了你一世,绝对不会再亏欠一次!” 想了想,不着痕迹的道:“浣儿,杀了那个少年,至于她,当年你欠她一剑,今日就还她一剑,让她活着罢,毕竟也是我曾经亏欠过的女子。” 端的是一副好男人形象。 宁浣被迷得一塌糊涂,温柔的点头,“好呢范郎,我都听你的。” 范夫子悄无声息的退了几步。 宁浣手中细剑一振,盯着李汝鱼,“请你去死。” 阿牧抢身站到李汝鱼前面,“那你得先杀了我。” 宁浣一脸疑惑,“你移情别恋了?” 阿牧怔住。 李汝鱼大感尴尬,“我们是伙伴,生死与共的伙伴!” 宁浣轻笑一声,“不重要。” 只要我和范郎在一起,无论你们是什么关系,都不重要,反正那个少年都要死在自己剑下,至于当年被自己刺伤了心,如今也有一身剑术的女子,你是死是活,都再也无法争赢我了。 宁浣出剑。 剑气起苍黄。 这一刻,李汝鱼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一剑破千甲。 身为异人,在之前本就是一剑破千甲的绝代剑客,在大凉这片天下后,随着李汝鱼屡次雷劈不死,宁浣的剑道修为,早已超越了无数异人。 执剑的宁浣,丝毫不输观渔城的夫子。 仅是简单的一剑,便让人生出如站在高山之下的渺小感,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柄剑,是一座永远也望不到山巅的高峰。 对李汝鱼如此,阿牧亦是如此感觉。 这一剑已是人间谪仙。 因为这是越女剑,一剑破了两千甲的越女剑! 剑气无声,亦无形。 整个杏月湖畔,所有的存在都在这一刻失去颜色,宁浣手中的细剑,成了绝对的存在。 这一剑不快。 可是站在李汝鱼身前的阿牧,却觉得这一剑很快,剑气刚起苍黄意,那剑便已经到了自己身前,下一刻便要穿身而过。 阿牧想起了曾经被一根牧羊棍支配过的恐惧。 深呼吸一口气,手中木剑扬起,纵然是死,也不愿意在这柄剑前再一次退缩。 阿牧出剑。 面对那曾经惊艳了一个时空的越女剑,阿牧不敢再有丝毫保留,当今天下,除了范夫子,大概没有人比阿牧清楚越女剑究竟强大到什么地步。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可以和李汝鱼家那位夫子在剑术上一较雌雄,除了越女剑,阿牧想不出其他人。 木剑扬起。 杏月湖畔,骤然炸裂出万道星辉。 阿牧置身在万道星辉里,手中握着的不再是一柄木剑,而是一道又一道星辉衔接而成的长剑。 满天星。 这一剑生出漫天星辉。 …… …… 绍兴府,作为距离国都临安最近的府城,地位一度很尴尬。 但作为大凉重镇,其繁华虽然不如江宁府、建康和临安,但在大凉天下大城里,绍兴府却是在最繁华之列。 只不过繁华的城镇,在山野乡村里,贫瘠之地处处见。 苎萝村便是这个一个贫瘠乡村。 全村老少,加起来不过七八十人,又有不少青壮出门,前往最近的清宁县找差事,留下鳏寡孤独幼小留守村里。 永安二年,女帝归拢临安朝野势力,初显明君风范,盛世风华悄然绽放。 苎萝村里有个小姑娘,父母老年得女,极其宠溺,却因为身体老迈,而无法给心爱的小闺女提供舒适的生活。 然后小姑娘却从来不怨天尤人。 小小的身躯跟着年迈的父母奔走在田野间,砍柴劈树喂猪,勤劳得像是个童养媳,在苎萝村里深受人喜爱,都说小姑娘今后一定能成为贵人。 父母没有钱送小姑娘去私塾读书,小姑娘却冰雪聪慧,拿着私塾夫子送的三字经百家姓,很快学会了不少字。 然而永安三年的上元节,小姑娘去村外那条叫浣溪沙的河流中为父母浣洗衣服,不慎落水。 当被村里人发现救起来时,小姑娘已经陷入昏迷。 老夫妻伤心欲绝,守在女儿床前不肯离开一步,镇上的郎中连夜赶到后看了一眼,就让老夫妻俩准备后事,顿时让这对老实夫妻昏了过去。 一众人七手八脚将老夫妻抬到床上,又寻思着将小姑娘的尸体放到院子里的屋棚下,却不料刚抬到院子里,就见小姑娘直挺挺的坐了起来。 小姑娘眼神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淳朴的村民哪里知道其他,只道是好人有好命,欢天喜地的帮着牧家,却不想苎萝村突遭灭顶之灾,就在小姑娘清醒时,天穹突降天火,大地震动山摇地动。 顷刻之间,苎萝村便成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火光熊熊。 幸存的人呼天抢地救助亲人。 劫后余生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看着倒塌的房屋燃起的炽热大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小姑娘泪眼摩挲却没有哭。 当尘埃落定,本就是鳏寡孤独留守的苎萝村里,幸存者不过二三十人。 小姑娘的父母皆死在废墟里。 每家每户都死了人,有的人家甚至一家满门都死在地震和天火里,也没人去在意小姑娘的死活,各自忙着各自的丧事。 小姑娘就这么守着废墟,一动不动不吃不活的过了几日。 苎萝村的天火和地震引起了官府注意:天火只落到苎萝村,地震也只波及到苎萝村,甚至相邻的金悦村一点也没受到损伤。 天地有异,必生妖人。 最先到来的不是清宁县衙,而是刚成立不久的北镇抚司,数十缇骑闯入废墟之中的苎萝村,所有幸存者都被赶到一起。 就在一位北镇抚司缇骑找到小姑娘前,有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出现在小姑娘身旁,轻柔的道:“他们都已经死了,北镇抚司的人来了,如果你再不走,会被抓起来,很可能最后都会被北镇抚司悄悄处决。” 女帝成立北镇抚司不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发生如此诡异事情,北镇抚司很可能将所有幸存者当做异人刑问甚至处决。 姓牧的小姑娘抬起头看着这位几天前来到苎萝村的黑衣游侠儿,又看了看他腰间的长剑,“可是,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面目粗犷而沧桑,眸子似乎看透了尘事无欲无求的黑衣游侠儿长得并不好看,很普通的相貌,闻言笑了笑,“谁说的,我可以当你的亲人啊。” “亲人?” 小姑娘有些迷茫的念叨着。 在北镇抚司那位缇骑走进院子里时,没有看见小姑娘,也没有看见黑衣游侠儿,只是感觉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一阵妖风,切肤如剑。 大凉的天下,多了个带着小姑娘游历江湖的黑衣游侠儿。 游侠儿么,也是要吃饭的,黑衣游侠儿高傲,不愿意做那劫富济贫的事情,其实劫富济贫说到底还是要济自己。 游侠儿没有。 没钱了,他宁愿放下腰间佩剑,去酒楼码头打些小工赚一点微薄的铜板,然后买两个馒头吃得津津有味——大多时候,都让正在长身体的小姑娘吃。 但钱总是很少,小姑娘也就是这样落下了身体削瘦的根基。 但是小姑娘很快乐。 她从来不觉得,游侠儿买回来的馒头比酒楼的大鱼大肉差,她也从来不觉得,游侠儿挣回来的微薄铜板,比富贾的百万会子轻。 小姑娘很喜欢这样的日子,风餐雨宿四海为家。 身边还有个让人安心的……父亲。 是的,就是父亲。 跟着游侠儿浪迹江湖半年后,小姑娘将他当做了自己的父亲。 但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像父亲一样对待自己的“亲人”从来不告诉自己他的名字,只是让自己称呼他大虫。 大虫。 很温暖的大虫。 不过小姑娘觉得大虫有一点不好,他喜欢吹牛,而且牛皮吹得天响。 小姑娘永远都记得,在一个落日黄昏里,大虫去给临安某位富贾家里当了半日养马夫,那富贾家的管事也是心好,看见大虫带着个削瘦小姑娘,于是多给了几个铜板。 大虫买了几个馒头,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小块肉,看着小姑娘吃完后,大虫心满意足的说那大官人家里的楼台真是高啊,平时都没人在上面呢,晚上去看星星最合适呢,我带你去好不好。 小姑娘很喜欢和大虫一起去看星星。 她觉得自己快要忘记苎萝村的父母了,也快要忘记某个人了。 在那个富贾家楼台上,大虫斜靠着墙翘着二郎腿,对撑着栏杆看明月的小姑娘说起了那些他说了几百遍的牛皮。 他说闺女啊你是不知道,大虫我当年也是很辉煌的哦。 小姑娘习惯性的切了一声。 大虫呵呵笑着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年啊我跟着一个家伙,从几十个人打下了一片天下,我还被封侯了呢,手低下可是有几千户人哦,什么锦衣玉食我都吃过,别看这家的大官人很有钱,在大虫我眼里啊就是个屁,闺女你那是什么眼神,哦,我不对,我不该说脏话。 但是闺女啊,我真没骗你呢。 大虫又絮絮叨叨的说可是吃过了山珍海味,见惯了满屋珠宝,看遍了红颜枯骨,发现也就那样,还不如一柄剑走天涯来的快活。 小姑娘撇嘴,说你可从没拔剑哦。 大虫一脸尴尬。 看着漫天星辉,忽然说了一句闺女啊你要不要学剑,你不学剑的话我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就只有带进坟墓啦,那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小姑娘呵呵,说有你保护我啊,我学剑没用啊。 大虫就一脸黯然,说我有一天迟早会死的,我死了,你可怎么保护自己啊,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啊,最容易被富家子弟抢回家当小老婆了。 小姑娘依然呵呵。 却浑然没注意到,在大虫说这些事时,天穹又在响闷雷。 每一次大虫吹牛时,天穹都会响闷雷。 小姑娘并没有多想,反正也就是闷雷而已,习惯了就好,每次都是只响闷雷而不下雨,倒也是蹊跷的很。 大虫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剑说闺女啊,要是我哪天突然死了,你就拿着这柄剑,带上我给你的剑谱,练出绝世剑法来,让这天下人看看,我家闺女是个女剑圣。 小姑娘笑得直不起腰,还女剑圣呢。 大虫哈哈大笑,忽然跳起来,情绪有些不舍的说闺女啊,记着我的话,以后千万别随便爱上男人,也别去找你想找的人,不值得。 小姑娘不说话了,大虫话里有话。 大虫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说什么浣溪沙,说着什么苎萝村,不就是那个捧心的人么,想不到成了我家闺女呢。 只可惜小姑娘没听见。 小姑娘再也听见,因为北镇抚司的人来了。 小姑娘这才知道,北镇抚司的人已经跟踪她和大虫长达半年,今夜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小姑娘也才第一次知道异人这个称呼。 小姑娘也才第一次见到大虫拔剑。 大虫拔剑时,便生漫天星辉。 大虫拔剑后天上就落惊雷,都被大虫随手击溃,北镇抚司死了很多人,小姑娘一点也不同情他们,那北镇抚司的缇骑源源不断的出现,最后又来了个女人。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一个像彩云一样的女人。 这个彩云一样的女人身边带了个老头子,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头子可厉害了,能断惊雷。 这个女人一来,所有人的都看着她,近乎盲目崇拜的狂热目光,让小姑娘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那女人来到楼台下只说了一句话,她看着小姑娘对大虫说,你活她死或者你死她活,或者你带着剑跟我回北镇抚司,从此入剑房。 大虫哈哈大笑说我愿自由。 哪怕去死。 大虫既然想自由,又不愿意小姑娘死,那就只有他自己死。 在惊雷落到大虫身上前,大虫一脸平静的说闺女,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这个女人是天下共主,她说的话就一定算话,所以你不会有事的,又说闺女记着我告诉你的话啊,天下的男人都喜欢说甜言蜜语,你可千万别被男人骗了,所以闺女一定记得练我的剑啊,到时候有男人骗了你,你就一剑砍了他,还有,我一直没告诉你名字呢,记住了哦,别忘啦。 大虫看天,那一刻的大虫睥睨天下宛若仙人。 他说,他叫虫达。 他说,他是剑圣。 他说,闺女,能叫一声爹么? 小姑娘流着泪喊了一声。 爹! 大虫心满意足的哎了一句,继而长啸一声,高声歌,歌声激荡壮志凌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虫弃剑,身影上青天,手无剑心有剑,欲斩天上仙。 从此人间不见。 336章 黑化的范夫子 大虫上青天斩仙,人间不见。 可小姑娘觉得大虫还活着,在这个世界某一个地方守护着自己,当自己需要他时,他就会从天而降,因为——他是我最后的亲人啊。 跟随那个彩云一般的女人回了大凉皇宫的小姑娘,从此久居深宫。 拿起了大虫的剑。 成了一名剑客。 一名很高的剑客,最终也成了那个女人的剑。 小姑娘长大后,有了一张祸国容颜,也隐然明白了当年苎萝村的天火地震,或许是和自己来到大凉这片天下有关系。 小姑娘很美,美得让彩云一般的妇人都心生怜惜。 可也惹来了很多麻烦。 最后那彩云一样的妇人找来能工巧匠,为小姑娘打造了伪装面皮。 小姑娘于是将面貌隐藏了起来。 只愿给那个心中的人看。 在永贞元年的冬季里,那个彩云一样的妇人找到小姑娘说,建康有个范夫子,有可能是你要等要找的人,你要是愿意就去建康,帮助那个雷劈不死的李汝鱼,至于如何行事都看李汝鱼。 小姑娘毅然拿着大虫的剑去了建康,见到了苦等的人,却没有等来想要的结局,他的身边,有一个当年的故人。 小姑娘姓牧,如今在杏月湖畔伤透了心。 …… …… 越女剑,创造出三千越甲吞吴的神迹。 然而虫达亦为剑圣。 满天星辉下,作为一个朝代剑圣虫达传人的阿牧浑身电光流转,衣衫飘起,乌黑长发随风摇摆英姿飒爽,全力一战越女剑。 蓬! 时间倏然静止刹那。 刹那之后,杏月湖畔整个大地都跳动起来,无数银杏树拦腰而断,无数青草连根拔起,肉眼可见的气浪从两柄剑相交的点上,涟漪般向四周冲击而去。 拂过精舍废墟,无数断木碎石化为粉齑,更多的则被推着向远处冲击而起,形成一道壮观的废墟之墙。 涟漪拂过杏月湖。 整个杏月湖的湖水,都在刹那间凭空暴涨三寸,湖面翻滚中,无数游鱼翻白。 阿牧和宁浣脚下,坚硬的地面倏然节节碎裂,下沉三尺。 李汝鱼也被这强势的冲击震退到十数米之外。 却没人注意,那个本该是个读书人的范夫子,竟然只是蹙眉退了几步,便站定了身形,仿佛身前有一柄看不见的剑破开了涟漪般的冲击气浪。 宁浣咦了一声。 她知道阿牧很强,但没想到阿牧竟然如此之强,竟然接下了自己这必杀的一剑。 蹙眉盯着阿牧手中木剑。 那柄木剑出现无数龟裂细纹,旋即啪啪声中寸寸剥落,露出一柄真正的剑。 亦是一柄细剑。 大虫的剑。 剑名满天星,可斩天上仙。 宁浣犹豫了刹那,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剑术,你不是施夷光?” 阿牧没有说话,身影忽然一阵摇晃,嘴角沁出一抹鲜血,脸上出现无数裂纹,终究不是大虫,满天星也终究不敌越女剑。 覆盖真容的面皮,受到强大的冲击,出现不可复原的破损。 宁浣再执剑指向阿牧,“范郎说了,你可以不死,让开,我留你一命。”但是你不能和我争抢范郎。 阿牧摇头,“抱歉,我不会退却。” 上一世,面对你的越女剑,我无一战之力,被剑气伤心,这一世,也许我会死在你剑气之下,但我既然执了大虫的剑,我就不能辜负满天星。 因为啊…… 大虫说过,他是剑圣。 我阿牧,不愿辱没剑圣之名。 宁浣回头看了看范夫子,范夫子点点头,“浣儿,尽心尽力便好,毕竟我不能主宰她的意志,虽然我也想看在往日情面上留她一面。” 看阿牧的剑术,宁浣应该不至于能做到一击必杀。 宁浣笑了笑,范郎果然是个好男人呢。 回首,单手执剑,翠绿长裙无风自舞,一头长发随风飘荡,剑气骤然狂暴,“那只好请你也去死了。” 宁浣再出剑。 阿牧毫无畏惧,手中剑再度绽放出漫天星辉。 宁浣的剑术很高。 阿牧的剑术虽然稍逊一筹,但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毕竟她的剑术来自于大虫,一个被称为剑圣的男人,一个吹嘘很厉害的男人。 只是阿牧后来才知道,大虫并没有吹嘘。 当这对宿命的女人战至酣热时,李汝鱼没有袖手旁观。 手执夫子千里借来的长剑,如执笔豪,身后虚影山巅上,读书人大袖长袍,脚下白鹅引颈高歌,虚握手上,骤然显出一枚虚影笔豪。 挥毫,环绕在读书人身旁的墨池尽数涌入那枚虚影笔豪里,又从笔尖上流淌而出。 读书人执笔而书。 李汝鱼执剑而书。 一剑一划,剑尖流淌出无尽肉眼可见的墨气,连绵不绝,在一笔一划后,凝聚在空中,当完成的形成一个字后,又瞬间消弭。 李汝鱼心中,听到了身后山巅读书人的声音:未。 第一个字:未。 李汝鱼依然继续挥剑如挥笔。 身后山巅读书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果。 第二个字:果。 继续挥剑,心里响起山巅读书人的第三次声音:为。 第三个字:为。 再挥剑,最后一次响起读书人的声音:结。 第四个字:结。 写下四个字,身后山巅读书人哈哈大笑而掷笔,同脚下的大鹅一起,连带着整座山迸散在虚无里,几乎于此同时,杏月湖畔迷茫出一股神圣气息。 天地有感,万物同鸣。 此乃书圣手笔。 李汝鱼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尽,无力的瘫坐在地。 写下四个字后,他并不知的会有何等的神效,但隐然有种感觉,这四个字并非直接攻伐宁浣,而是辅佐阿牧。 因为这四个字,单独看来,毫无意义。 但联想起之前的一字一剑,李汝鱼隐然明白了什么。 在夕照山时,自己劈出过“快雪时晴”四剑,最终以“佳”字剑一剑破城楼杀了赵骊,在开封榆林外,劈出过“想安善”三剑,虽然没杀了岳单,但和“未果为结”四字相连,便有了意境。 想安善,但没有达到想要的结果,心中有郁。 这是一种因果。 是读书人的因果之念,是读书人的意气之念,读书人不以剑惊天下,而以理动世人。 那么这意气之念,不会直接对宁浣造成伤害。 但在自己写下这四个字后,杏月湖畔天地万物皆合鸣,将会对宁浣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李汝鱼拭目以待。 而此刻,阿牧有感李汝鱼的四字,不再犹豫的再次全力出剑。 宁浣亦察觉出了异样,心中有一种无法掌控的未知感,不敢有丝毫大意,亦是全力出剑。 剑气纵横上达青天。 星辉漫天下垂黄土。 大风起兮云飞扬,杏月湖畔骤生无声之惊雷,谁也不知道是剑气破掉漫天星辉还是漫天星辉湮灭苍黄剑气。 当尘埃落定时,所有人都震惊莫名。 阿牧依然站着,手中那柄大虫留下的剑已落地,发出悲戚剑鸣声……不绝如缕。 宁浣也站着。 手中那柄细剑就落在阿牧的心口,却无法寸进。 哪怕只需要再刺进两寸,就可以杀了这个女人,可宁浣却无法做到。 阿牧哇的一声,委顿在地,吐出一口鲜血,一时间难以动弹。 阿牧败了? 李汝鱼有些不解,自己写出那四个字没有丝毫效果? 这当然不是答案。 阿牧委顿在地时,宁浣手中长剑亦锵啷啷的落地,直到此刻,宁浣身上才冒出数十条血痕,汩汩而流染红了绿色的襦裙。 如那鲜红嫁衣! 宁浣脸色惨白,身影摇晃,终究还是跌坐了下去。 李汝鱼恍然大悟。 是宁浣败了。 想安善,未结为果。 这就是一种因果,宁浣想杀阿牧,在这种因果下,她杀不了。 所以,剑尖落在阿牧心口却无法刺入。 这是读书人的意气,或者说,这是读书人成为圣贤的一种法则,一种字落则法随的无上力量,哪怕是强如越女剑,也无法改变那位读书人的意气法则。 因为他,很可能真的是一位书道圣人啊! 但也能看出宁浣的剑术至强。 自己以书道圣人为助,配合阿牧的剑才能让她挫败,不敢想象,这世间还有谁能单独胜过越女剑,也许,只有自家那位诗仙夫子可以。 宁浣受的伤势不轻,数十道伤口皆在沁血,但死不了。 阿牧身体上虽然没有伤,但宁浣的剑尖落在她胸口,苍黄剑气早已透体而过,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确确实实受了重伤。 就算痊愈了,只怕也会留下后遗症。 阿牧,终究还是成了捧心的女子。 李汝鱼没有受伤,但写下那四个字后浑身力气被抽尽,一时半刻也难以再次执剑。 杏月湖畔,唯有读书人范夫子安然无恙。 这位读书人也终于看清楚了所有的真相。 三个人,都手无缚鸡之力。 现在只剩下自己可以主宰全场,这位读书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想不到事情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天助我也!” 宁浣怔了下,轻柔的道:“范郎。” 她想让范夫子扶起她。 范夫子却笑了笑,很是温柔的声音,笑容却隐约透出出狰狞的意味,走到宁浣身旁,伸出手轻轻抚摩着宁浣的头顶,说浣儿你却歇着啊。 丝毫没有扶起宁浣的意思。 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阿牧,摇摇头,“何必呢。” 再看了一眼李汝鱼,“我承认,你确实给了我很大的惊喜,我现在有点犹豫了,也许真应该留着你,但遗憾的是,不能让你再继续成长下去了。” 因为你终究是女帝的剑。 而自己打算和王琨合作,将女帝从临安龙椅上赶下来。 范夫子背负双手,意气风华,“很好,等我杀了李汝鱼,便去开封赴职户部尚书,成为这新凉的中枢重臣,其后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看了一眼阿牧,“你那张面皮也碎了,作为我的女人,今后就以真面目示人罢。” 阿牧冷哼了一声,啐道:“恶心!” 宁浣大惊,不知所措,“范郎,你在说什么啊?” 范夫子哈哈一笑,笑容越发狰狞,“我在说什么?” 顿了一下,或许是胜券在握,这位读书人再无隐瞒,“我说的很清楚啊,阿牧,也将和你一样,成为我的女人,将永远在我床上承欢!” 宁浣心乱如麻,“那我呢……” 范夫子呵呵一笑,“你啊,等浣儿再长一两年,青梅渐熟之时,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此刻的范夫子神情狰狞而猥琐,甚至透露着淫荡。 “你以为我真的只爱你一人,浣儿,你太天真了,男人啊,谁不想三妻四妾,谁不想妻妾成群,谁不愿意将豆蔻录芳华录上的女子尽数纳入床帏上,阿牧她终究是那个倾国的美女,我又怎么能放弃她。” 宁浣内心有些崩塌,“可你说过,这辈子只爱我一人啊。” 范夫子摇头,“男人的话你也信?” 依然大笑:“待我位极人臣,大凉天下豆蔻路上那些女子,都将成为我的女人,宁浣,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我的女人,是我的女人,就应该乖乖的听话。” 宁浣的心越发崩溃,忽然觉得好陌生,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道:“我不同意,范郎你是我一个人的!” 范夫子哦了一声,走到宁浣面前,蹲下身,“你不同意?” 倏然间伸手一把抓住宁浣的长发。 啪! 一声脆响,范夫子一巴掌掴在宁浣的脸上,“你敢不同意?上一世,你若是大度一点,本可以和她一起共侍一夫,却偏偏要远走隐世,那时的你剑术天下无敌,我只能徒呼奈何。” 顿了一下,“但是如今,你得听我的了,乖乖的听话,乖乖的长大,然后等我采摘罢。” 宁浣直接被这一巴掌拍傻了,默默垂泪。 终究只是个女人。 范夫子放下宁浣,看着阿牧,笑眯眯的道:“我知道你现在心碎,也许不愿意再爱我,但是无妨,这大凉天下美女很多,我也不会让每一个都死心塌地的爱我,至少我能拥有你的身体,阿牧啊,你已经长大了,今夜,就让我好好爱怜你罢。” ps:见谅,剧情需要,黑化了这位财神爷,实际上财神范蠡是人格高尚的人,并非书中的形象。对这位财神爷说声对不起了。 337章 财神 范夫子大笑,得意至极,“一大一小,皆将在我范某人的身下承欢,快意啊快意,着实快意!”看着阿牧,“我已经等不及美好的今夜了!” 阿牧的心本就碎了,如今发现范夫子竟是这样的人,彻底没了任何期望,神情反而冷静了下来,摇摇头,“你好像得意太早了。” 自己受了伤,但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李汝鱼也并不是摆设。 宁浣么,她终究是那个越女,虽然被自己满天星重创,但依然有着极其强大的剑术,只要出剑,范夫子断然没有侥幸的道理。 范夫子哦了一声,“你觉得我只是个读书人?” 笑意玩味……我真的只是个读书人么。 天真! 阿牧没有看范夫子,而是看着呆滞如木鸡,心中爱人形象彻底崩塌之后,整个世界都崩坍,失魂落魄的宁浣,对这位同病相怜的女子道:“现在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宁浣依然呆滞,内心世界已是一片空白。 范夫子站在那里,没有了再说下去的兴致,一步一步走向李汝鱼,“杀了你后,我会叫人过来将阿牧和宁浣带回府上,今夜我和阿牧洞房花烛,可惜你却喝不到她的喜酒了。” 李汝鱼笑了笑,“此刻我虽然很虚弱,但要杀你一个读书人似乎不难。” 阿牧不会再阻止自己。 就是此刻的宁浣,恐怕也不会再保护范夫子了罢。 只是心中隐隐奇怪,范夫子应该知晓自己、阿牧和宁浣还有一站之力,他为何要在这个撕破伪装,就不怕被杀么。 他的底气何在? 但此刻没有时间深思,李汝鱼执剑欲起身。 却见范夫子笑眯眯的摇头,轻声道:“还是乖乖坐下等死罢。” 异变骤生! 李汝鱼只觉得胸口忽然有活物,顺着自己的衣衫,以恐怖的速度下蹿,旋即贴到大腿上,几乎来不及任何反应,大腿之上便似有万均重压。 正欲站起来的身影,猛然沉了下去,不由自主的坐到地上。 双腿之上,如各被压了一座山。 无法起身!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范夫子也是一位圣人,一位言出法随的圣人! 不对。 根据君子旗和阿牧旁敲侧击的说辞,范夫子并不是圣人,只是一位读书人出身的朝堂重臣,也是一位极善生意的富贾。 他怎么可能是圣人。 究竟是什么回事。 李汝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范夫子会如此之强,难道是那个妖道又回来了? 看李汝鱼一脸懵逼的样子,范夫子得意大笑,“你想多了,那个姓左的道人并没有去而复返,你不能站起来自然是我的手笔。” 见李汝鱼依然一脸茫然的样子,范夫子呵呵一笑,“倒叫你死个明白,你不妨去摸一下大腿上有什么东西。” 李汝鱼沉默半晌,终究还是隔着衣衫摸着大腿上那两个东西。 旋即恍然。 竟然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范夫子怎么能让这样的东西重如泰山,这绝对不合常理,如果这是他作为异人的强大之处,为何不引惊雷? 范夫子好整以暇,“很奇怪?我为何不引惊雷?” 旋即哂笑一声,“阿牧没有引惊雷,因为她真实的身份本不以剑术见长,宁浣不引惊雷,因为她的身体本该是阿牧的,况且她用的剑而不是牧羊棍,至于我么……” 范夫子抚须而笑,“因为我啊,并没有什么特长,只要不将当年那一套治国手段搬到大凉来,又怎么可能引惊雷,当然,没有当年那一套,我依然足以胜任户部尚书之职。” 李汝鱼默然了一阵,问道:“那为何会有这等神通?” 范夫子笑了笑,“你猜?” 李汝鱼冷哼一声。 阿牧已经知道事情有变,李汝鱼为何不站起来,只怕被范夫子动了手脚,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强忍着心口的激烈痛楚,伸手去执剑。 却听得范夫子冷笑一声,“阿牧你也坐下罢。” 话音落地,阿牧骤然感觉腿有东西划过,旋即猛然感觉万钧重压,顿时不能自已的坐在地上,双腿不能动弹分毫。 看着腿上的两枚东西,阿牧有些呆滞。 这也可以? 撕破伪装之后,范夫子也不再相信宁浣,笑道:“浣儿你也听话,不论怎么说,将来我那府邸里,你将是女主人之一,只要伺候好我,我会让你很幸福的,也乖乖的坐下啊。” 范夫子挥手,从他身上,骤然飘出两件物事,闪电般贴到宁浣的腿上,让这位内心世界依然处于空白的小萝莉坐在地上无法动弹。 李汝鱼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手段比那妖道更恐怖。 压住自己的,不是什么神奇的法宝,也不是什么妖邪的道法,而是一种很常见,大凉天下随处可见的东西,一件所有人都离不开它的东西。 会子! 代表着财富的会子! 两张会子而已,怎么可能重逾万均? 压住宁浣双腿的,也是两张会子,显然这个叫宁浣实则是异人越女的小萝莉,出来时并没有带会子,所以范夫子才用他身上的会子镇住宁浣。 而阿牧和自己不一样。 她一直就跟随自己,不需要带会子,身上也只带了几枚应急的铜板。 但就是这铜板,却压住了阿牧的双腿,让她和自己与阿牧一般,根本无法动弹分毫,只能坐在地上听天由命。 会子和铜板,怎么可能有这般威力。 李汝鱼着实想不明白。 “不明白?”范夫子轻轻捡起宁浣的剑——杀人,终究还是用剑更有感觉,长剑指着李汝鱼的咽喉,笑眯眯的道:“因为我啊,被后世人称为——” 范夫子看了看天,没有说出那个词。 一旦说出,那可真的会引惊雷。 “总之,我喜欢钱,钱也喜欢我,而钱财对于世人来说,本就重逾万均,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范夫子振剑,“让这一切都落幕罢。” 剑光如雪。 李汝鱼已是必死之局。 阿牧见状,脸如死灰,“不要——” 锵! 并没有血花漾起,范夫子倒退了几步,看着自立上半身挥剑格挡的李汝鱼沉吟半晌,“倒是忽略了,论剑术你终究在我之上,但是——” 你错在怀揣了大把的会子。 而我却是财神。 有钱的地方,我就是神! 几乎是刹那之间的事情,李汝鱼怀中的会子又有两张贴身游蹿,唰的一下电光石火间贴到李汝鱼手腕上,旋即磅礴大力压落,直接将李汝鱼压倒在地仰面向天。 范夫子倒执细剑,来到李汝鱼身旁,大局在握的笑道:“现在,你还能阻我?” 长剑移到李汝鱼胸口之上,“谁也救不了你。” 长剑落下。 李汝鱼长叹一口气,绝地反击! 一个倒弹,身影如燕子翻身,竟然带着那四张会子飘落在数米开外,手中长剑挥舞,将那四张会子劈成碎片。 范夫子口瞪目呆,不可思议的看着李汝鱼,“你……你怎么做到的?” 钱,自它诞生之日,就被赋予深邃意义,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万万不能,有钱行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所有的道理都在昭示着钱字之重。 古往今来皆如是,连道德底线也经常位于金钱重压之下。 所以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说法。 钱,可谓世间最重之物。 而自己成为异人后,可以驱使一定数量的会子和铜板,更是利用了钱的重而控制了李汝鱼等三人,按说,李汝鱼绝对无法动弹才是。 可事实却摆在眼前。 范夫子怎么也想不明白。 李汝鱼神情却有些惘然惊诧,许久之后才恢复镇定,眼神怜悯的看着范夫子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富贵不能淫。” 此为圣人语! 在范夫子长剑落下生死一刹之间,李汝鱼脑海里骤然炸裂,出现了以往在梦境里才会出现的情形。 有个衣衫飘摆的刺客站在世界的尽头,风萧萧易水寒的壮烈敢充斥其身,默默的站在那里。 有个披甲将军站在尸山血海里。 还有个…… 呃,怎么说呢,还有个李汝鱼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存在,那确确实实应该有一个人,很可能和自己当初在相州雷劈不死有关。 但这个人如今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段让李汝鱼惘然惊诧的东西。 那是一段意识? 李汝鱼不知道,但却从这段意识里发现了一些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蓝色圆球球,由无尽的海水和陆地组成。 这明显和闫擎在东海尽头看见的黑暗星空相反,如果脚下这片大地真是圆球,那么闫擎应该从东海绕一圈,然后从西域或者大理之西重新进入大凉国境才是。 这其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李汝鱼并没有心思去深思,因为范夫子的长剑落下了。 然而就在此刻,尸山血海尽头的青山上,有个读书人负手逗大鹅,旋即轻声说了一句话,那一句话在李汝鱼脑海里响荡。 读书人说,富贵不能淫,大丈夫也。 醍醐灌顶! 李汝鱼不是不喜欢钱,尤其是以前在扇面村时吃百家饭长大,也曾想过家财万贯衣锦还乡,可后来离开扇面村,钱财忽然不请自来。 婶儿给了自己数千两会子。 在女帝寝宫福宁殿,一场马吊下来就嬴了六千会子,其后各地奔波,也从来不曾缺过钱,从没有被钱难倒过的李汝鱼,再也不觉得钱很重要。 在那位读书人说出“富贵不能淫,大丈夫也”后,李汝鱼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钱财身外物。 修身,养性,善己,兼济天下,其实都和钱关系不大。 而自己,欲做大丈夫。 有此念便有所得,刹那之间李汝鱼觉得压在身上重逾万均的两张会子,也不过就是两张废纸,再无丝毫神奇之处。 富贵不能淫,圣人之语,清心净神破心魔。 钱之重,终究是主观认识,亦是一种难以勘破的心魔,而李汝鱼却一日得道而悟。 仅仅如此而已。 很简单的道理,可惜范夫子想不明白,天下人也大多想不明白,依然为了钱财奔波,依然未了一张会子一枚铜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李汝鱼说出富贵不能淫时,被两枚铜钱压得无法起身的阿牧,没来由的想起了一些过往。 不是作为捧心西子那一世的过往。 而是在大凉的过往。 曾经有个小姑娘,父母老迈家境贫寒,温饱都极难,可一家人依然过得很开心,直到后来天火地震后,小姑娘跟着一个长得不好看心却很好看的黑衣游侠儿大虫浪迹江湖。 大虫有一柄剑,可他从没用剑去争取过什么。 一日三餐夜宿,大虫都是依靠自己的力气去挣取绵薄的铜板解决,若是没有挣到,大虫也会乐呵呵的带着小姑娘风餐雨宿,毫无怨言。 那段日子小姑娘很快乐。 钱在小姑娘心中,没有丝毫重量可言。 直到后来进入大内皇宫成了女帝之剑,小姑娘才发现钱很重要——因为她要攒钱,她要游走江湖去找心中的那个人。 为了那个人,小姑娘甘心情愿屈服在钱之下,给自己添加了一个枷锁。 小姑娘姓牧,阿牧的牧。 当年叫阿牧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成女子,听见那个少年说了句富贵不能淫后,女子想起了大虫带着自己浪迹江湖的那段日子,想起了自己屈服于钱之下的初衷。 现在看来,就是个笑话。 物是人非。 人还是那个人,人也不是那个人,那么自己还要钱作甚,因为大虫也视金钱为粪土啊。 叫阿牧的女子忽然看穿了一切。 神情安宁的轻呼吸了一口气,心中骤然间轻松万分,喃喃念了一句,真累啊,终于可以放下了。 放下,意味着甩掉枷锁重获自由。 女子伸出手,轻轻去拿压在腿上的铜板,重逾万均的铜板就这么轻轻被掂了起来,又被小姑娘信手甩入杏月湖。 再见。 女子执剑,长身而起,看着那位惊得面目失色的范夫子,看着那个再也不是自己心中人的范夫子,阿牧笑得很开心,认真的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你让我找到了自己。 谢谢,你让我重获了自由。 从今以后,阿牧为自己而活,不为别人。 338章 你又不是我男人 当一个女人对你说谢谢时,很大的可能,她已视你为陌生人。 范夫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此时此刻,他明白一个道理,这个时候不是去挽留阿牧的时候,而是应该想办法杀了李汝鱼,甚至阿牧! 相对于得到阿牧,范夫子还是觉得活着最重要,却还是不甘心的问道:“所以阿牧,你是要杀我吗?” 阿牧点点头,一脸认真。 大虫说过,如果有男人骗你,就亲手用剑劈他。 大虫不会错,他说的都是对的。 范夫子有些失落,旋即冷笑一声:“所以,你们觉得能重新站起来,能重新拿起长剑就能杀我了?” 阿牧呵呵了一声。 李汝鱼缓缓将手伸到怀里,拿出那一叠会子,一脸绝然的挥剑,数千辆会子在剑光飞舞里,化作满天飞絮,如大雪纷飞美不胜收。 于此同时,阿牧也掏出了怀里的几枚铜板,扔进了杏月湖。 虽然已经不被钱之重所沉压,但范夫子应该还有手段,否则他此刻就应该仓皇逃窜,而不是镇定的站在那里等着自己去杀他。 范夫子哈哈大笑,“钱是无辜的……” 李汝鱼摇头,“范文正公曾夜读史书说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范夫子冷哼一声,“范文正说的就是对的么!” 李汝鱼道:“因为他是圣人。” 范夫子大袖一挥,“别以为你们身上没有会子和铜板,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我又岂非只有那点手段!”随着话音落地,两张会子从范夫子大袖里飞出。 两张会子,本是两张纸。 却平展如剑身,飞出来之后,亦如两柄飞剑,直刺李汝鱼和阿牧。 李汝鱼一剑劈落。 竟起金属交鸣声,那张会子竟夷然无事的倒弹,旋即一个翻卷,悬停在范夫子身前。 而阿牧则是侧身让开。 那张会子如剑一般,刺入远处坚硬的泥地里,三寸长的会子竟然全部没入了泥里。 简直强得变态。 范夫子哈哈大笑,“真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 笑话,我身怀会子数十张,每一张都是一柄剑,真让我出手,哪怕是全盛时期的阿牧都不一定稳胜我,何况她此刻受了伤。 李汝鱼不无怜悯的摇头,“你不配为读书人。” 虽然文人相轻,但读书人修身养性,谦逊自身,不为如此狂妄自大。 先前写四字后,李汝鱼体力尽失,如今终于恢复,不再犹豫,也深恐夜长梦多,万一王琨再派人前来,那可真杀不了范夫子了。 执剑,轻声道:“请将军执剑!” 先前执剑轻声说一句“请先生执笔”,便有读书人负手站青山出现在身后,这一次说请将军执剑,刹那之间,李汝鱼身后,一尊巨大的披甲巨人拔地而起,姿势和李汝鱼一模一样。 那双空洞的眸子毫无情绪的俯视着范夫子。 杀伐之意骤然扬起,整个杏月湖畔仿佛在刹那之间进入了隆冬时节,分外寒冷。 李汝鱼沉默了一瞬间,然后说道:“请你去死。” 但李汝鱼还没出剑,阿牧先一步出剑了。 大虫说了呢,要亲手用剑劈那些个欺骗过的我男人。 所以,我亲自出剑杀你。 阿牧一剑,不再顾忌伤势,漫天星辉如洪流一般席卷范夫子,将范夫子的身影湮没其中,噼里啪啦的声音中,无数会子从范夫子怀中飞出,化作无数长剑和漫天星辉激荡在一起。 李汝鱼叹了口气,没有将什么单打独斗的江湖道义。 一步踏出。 两步疾走。 三步作奔。 四步成势。 十步时,李汝鱼刺出一剑,身后高大的披甲虚影亦刺出一剑。 这一剑,不如夕照山下一剑破城楼,也不如开封榆林下败岳单的那一剑,但这一剑,亦不可小觑,长剑呼啸处,李汝鱼身后仿佛浮现了一片尸山血海。 十步一杀! 漫天星辉和无数会子飞剑,都在这一剑下被荡开。 李汝鱼一剑直刺范夫子心脏。 噗! 血花扬起,惊艳了时光。 李汝鱼弃剑后退了一步,却怔住了,阿牧也怔在那里,范夫子也一脸痛苦的怔在原地。 为什么? 李汝鱼这一剑,贯穿了范夫子的心脏。 但在范夫子的身前,被李汝鱼长剑贯穿的,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宁浣! 那个原本应该被范夫子的会子压得无法动弹的宁浣,却诡异的出现在了范夫子和长剑之间,用小小的身躯为范夫子挡这一剑。 可惜终究挡不下。 李汝鱼一剑,直接将两人贯穿,心心相连。 一个愿意为了男人而死的女人…… 李汝鱼有些感伤,隐然明白了宁浣为什么能挣脱范夫子的会子重压,因为她心中只有一个人,容不下其他杂物,因为钱在她心里,比不上范夫子万分之一。 所谓的重压,在她身上皆不可能。 先前一直不动,只是因为范夫子在她心中形象崩塌而导致的心神空白,当她醒悟过来,依然愿意为了那个完全不爱她只是在意她肉体的男人而死。 但…… 两个人都要死。 范夫子看着嘴角沁血的宁浣,痛苦的问道:“为什么?” 宁浣笑了,凄婉的笑,“范郎,我知道你在骗我,你是爱我的对不对,你先前的话,都只是迫不得已说的谎话对不对?” 范夫子的脸色痛苦,生气迅速流逝。 被长剑贯心,神仙也活不了。 此时此刻,看着这个明知道自己没有骗她,却依然希望从自己得到肯定回复的女子,范夫子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摸着宁浣的脸,温柔笑道:“是的。” 宁浣心满意足,一脸幸福的艰难回头,看着阿牧,“我赢了你哦。” 阿牧沉默了一阵,默默点头。 宁浣依然在笑,回首过去,将头靠在范夫子胸口,轻轻闭上了眼。 范夫子犹又半口气,没有看阿牧,也没有看李汝鱼,只是默默的摸着宁浣的秀发,抬头看着天穹,喃语了一句,不甘心啊…… 倒地。 两个人,终于做了同命鸳鸯,心心相连而死。 徐徐风来。 李汝鱼默默的上前拔出长剑,擦拭了血迹后归鞘,看着阿牧,“他死了。” 阿牧点点头,情绪复杂,“是啊,她死了。” 在阿牧眼里,他该死。 但她不该死啊。 李汝鱼叹了口气,“走吧,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阿牧哦了一声。 李汝鱼走了几步,猛然听见身后咕嘟一声,吃惊的回头看去,却发现阿牧嘴角沁血的瘫坐在地上,那张布满裂纹的面皮上虽然气色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阿牧的眼神颓然无神。 阿牧捂着心。 被宁浣那一剑伤了心。 李汝鱼回身蹲下,“伤势很重,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离开。” 阿牧嗯了一声,挣扎着起身,却站不起来。 李汝鱼一把架起阿牧的胳膊,不容分说的道:“我背你。” 阿牧倔强的道:“不要。” 李汝鱼哦了一声,起身就走,“那你在这里等死好了。” 阿牧愣了下,顿时恼怒了,“你是不是男人,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死,你有么有一点担当啊,我鄙视你!” 李汝鱼呵呵笑着回身,“我背你。” 阿牧嘟嘴,“不要。” “那我走了。”李汝鱼二话不说又要走。 阿牧无语,“喂。” 李汝鱼继续回头,“要我背了?” 阿牧毫不犹豫的道:“可是男女授受不亲。” 李汝鱼无奈而头疼,“不是我吓你啊,虽然你面皮覆脸,看不见真实容貌,但要是死在这里,肯定会有人处理尸体,很可能是抛尸野外,但是你面皮有裂纹,别人会撕开看一下,如果你很美,你说会不会有男人对尸体也有兴趣的啊,毕竟你是个很美的女子嘛,而且人死后尸体还会温软一段时间,退一万步说,世间是真有那种变态哦,哪怕你脸上有裂纹,别人把你脸一盖……” 阿牧顿时吓得够呛,慌不迭道:“背我背我!” 李汝鱼呵呵乐了。 背上阿牧,李汝鱼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转念一想,不知道草冢圣人那座精舍还在不在,此刻为了躲避王琨,也只好去看看情况了。 于是出了杏月湾,绕过开封城,直奔汴河上游。 阿牧虽然比李汝鱼大一两岁,但身高上却和李汝鱼差相仿佛,有些羞涩的将头埋在李汝鱼背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凭什么杀了范夫子?” 李汝鱼其实很辛苦。 阿牧看起来很瘦,但很沉重,似乎长了一身贼肉? 貌似胸前就有二两贼肉。 咳嗽了一声,“我为什么不能杀范夫子?” 阿牧犹豫了下,“只能我杀他。” 大虫说了呢,要亲手劈了欺负自己的男人,所以,应该是自己劈死他才对,却被你杀了,一点也不快意。 李汝鱼不懂,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阿牧哼了一声,“要你管。” 李汝鱼干笑了一声,“主要是吧,我觉得你对他可能余情没了,下不了手,可我又担心时间来不及,毕竟耽误了这么久时间,王琨若是有援兵差不多快要赶到了,而范夫子虽然有点本事,但是建立在会子和铜板重逾万均的情况下,这么好杀的人,不赶紧杀了怕生后患。” 顿了下,“再说了,你就当我帮你杀了的啊。” 阿牧想也不想,想当然的脱口而出,“你又不是我男人,你凭什么帮我杀他啊。” 话一出口,立即觉得不对劲。 阿牧面皮下的脸上顿时羞得绯红。 李汝鱼也很尴尬。 咳嗽了一阵,想到一个理由:“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阿牧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眼看汴河在望,再向上走数里,便是草冢圣人所在的回水湾,李汝鱼暗暗较快了脚步,只是感觉背上的阿牧越来越沉重。 “你不心疼么?”阿牧羞涩过后,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李汝鱼莫名其妙,“心疼什么?” 心疼宁浣? 跟我有什么关系,求仁得仁,她那么爱范夫子,就算她当时不死,时候也很可能殉情,但世事就是这么残酷。 当时对宁浣有过刹那同情,但瞬间脑海里那颗有形无实的白起之心剧烈跳动,对宁浣的所有同情被冷漠湮没。 阿牧好心提醒,“会子啊。” “会子?” 李汝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走了十来步后,才猛然醒悟。 汴河畔,骤然响起一声惨叫声。 “我的钱啊!” 心疼,很心疼,攒了几年的家底一下子就这么没了,谁不心疼? …… …… 范夫子死了。 那个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一手打造出三千越甲吞吴的一代谋臣,那个青史留名的商人之祖,被后世以财神香火供奉的人就这么死了,而且死得如此不光彩, 消息很快传回开封。 王琨看着妖道左慈,没有责怪这位异人,毕竟谁也没想到,会惊动一位圣人,也没有去责怪隋天宝,毕竟他成为异人后智力出现了问题。 王琨实际上希望隋天宝一直这样。 他要是醒悟过来,这个可媲美岳单的异人还会被自己所用? 王琨没有把握。 范夫子死了这个事实,却不得不让自己调整策略,当务之急,是从北方的大儒里,或者官吏里选一位有能力的出来任职户部尚书。 但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件事。 而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说一句话便破左慈道法的圣人。 这个圣人在哪里? 范夫子是千古难得一见的谋臣不错,但要是和一位圣人比起来,那分量差得几多,当务之急是找出这个圣人,让他不被岳单所用。 王琨有些担心,如果开封府真有这么一位圣人,他的立场如何? 会不会主动辅佐太子赵愭? 毕竟这些年自己终于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太子赵愭的软弱和荒淫很可能是装出来的,他在扮猪吃虎,只不过并没有确证而已。 安插在太子赵愭身边的眼线,那个太监张攘也没有给出多少又价值的消息。 这且不说,今日草冢圣人出手,导致范夫子被杀,岳单的获利之人,王琨有理由怀疑,也许这位圣人已经成为了岳单的人。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出这位圣人,确定他的立场。 若是不能为己所用,那就只好筹谋一场大手笔,务必杀了这位圣人,以免后患无穷。 339章 乱天下而谋一个女人 王琨一点也不在意抱剑青年之死。 虽然失去这样一个剑道高手,而且是个不会引惊雷的异人,很可惜,但自己还有更多的棋子,根本不用担心。 但杀抱剑青年的黑衣老僧明显是岳单的人。 王琨知道,自己必须给岳单找点事,不能让他处处给自己下绊子。 看了一眼隋天宝,王琨猛然有了想法。 如果让任红婵和隋天宝成婚,岳单,你会不会坐视不管,毕竟在你看来,任红婵很可能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女人。 至于真相如何,王琨不在意。 任红婵可以是貂蝉,也可以是虞姬,关键看岳单是谁。 岳单也知道了范夫子的死讯。 知悉王琨并没有为范夫子收尸的意愿后,岳单只能派人去杏月湖处理,毕竟自己是北方之王,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能坐视不理。 岳单也知道李汝鱼的行踪。 毕竟这里是开封,没有谁能瞒得过岳单,知悉李汝鱼去草冢圣人畔的那处精舍落脚后,岳单问黑衣老僧,“解决了王琨的眼线?” 岳单现在不想李汝鱼太早死去。 在榆林外见识过李汝鱼最后一剑勾出了那位杀神的影子,加上李汝鱼雷劈不死后自己修为拔高,更重要的一点,自己需要李汝鱼这枚搅屎棍吸引王琨的注意力。 黑衣老僧点头,“区区几个蟊贼。” 岳单沉吟半晌,“着几个人去看着,如果有人靠近,就以先前理由继续拦住,绝对不能让王琨的人发现他们在回水湾。” 老僧领命而去。 待老僧离去后,岳单看向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贤师,问道:“贤师,可知晓那枯瘦妖道。” 被尊称贤师的道人睁开眼,目有不屑,“既然姓左,应是那妖人。” 岳单笑了笑,“我也听闻过,妖道耳。” 贤师沉默半晌,“虽然此人出身不正,所习非正统,但确实不可小觑,你我都能有所擢升,他也应该如是,倒也是不可小觑之人。” 岳单却摇头,“我倒是不担心这个妖道,我担心的是那个叫隋天宝的异人。” 智力未开,并没有过分展示实力,却能和阿牧打个不相上下,如果智力开窍,再全力出手,只怕真会是自己一生之敌。 然而记忆里,并无有用镗如此勇猛之人。 那么……是后来者? 贤师因为李汝鱼雷劈不死的缘故,修为大增,已有些胸怀天下眼看过往和未来的本事,早已掐算过,心中隐然了解此人身份,道了句:“王爷不必担心此人,他尚有个一生之敌。” 岳单哦了一声:“谁?” 贤师摇头,“我也看不清楚,但确实有这么一人,以我道家之术看那隋天宝,当是天神下凡,本是世间无敌之人,然而他亦有一宿敌,也应天神下凡之人,且此人之猛,即使不为异人也能招来惊雷,着实是超越大道的存在。” 岳单略有不服气,“如此之强?” 贤师点头,“王爷休要不服气,当然,也并非说王爷不如此人,只是说此人确实有万夫不敌之勇,可诛隋天宝,唯一要担心的是此人若是出现,会被谁所得。” 岳单蹙眉,“我手上确实没有这个人,那么会不会在王琨或者女帝手上?” 贤师也不知道,“此人出现与否尚不得知,王爷别忘了,赵长衣坐拥广西和蜀中大片土地,这个人也很可能出现在闲安王爷麾下。” 岳单长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不服,我岳单不惧任何人,唯有遗憾,那位圣人不得为我等所用。” 直钩垂钓者,百家之祖也。 若是得这样一位圣人,远不是一个夫子和隋天宝可比拟的,这位圣人若是出手,在他谋划下,何愁不得天下。 贤师终究亦是位可窥天机之人,摇头道:“这一点王爷倒是不用担心,这位百家之祖,除非天下真的乱得不可开交之时才会出世,所以最坏的情况并不会出现。” 这位圣人若是出世,谁也不好说他会选择哪位辅助,他若选择了赵长衣或者女帝,那么赵愭必败无疑,毕竟那可是圣人啊。 岳单长身而起,“我得去一趟王琨府上,看他到底想让谁出任户部尚书。” 如今的局势时,三省六部皆是相公王琨的人,而对于枢密院自己寸土必争——嗯,当然是指开封小朝廷的三省六部和枢密院。 实际上岳单也觉得,应该加一个“伪”字。 正国本之事,很难说赵愭就绝对站在道理上,当年确确实实是顺宗将皇位交给女帝的,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是光明正大的。 …… …… 开封那边的小乱局,很快传到蜀中,赵长衣还没有住进他的新王宫,实际上新的王宫是在蜀后主的皇宫旧址上扩建,完全按照皇宫的格局。 当然,规模上不如临安皇宫,也要略逊色于开封皇宫。 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这场三分天下的乱局不会延续太久,如果赵长衣败了,那么最差的结局是在蜀中为王混个十年八年,然后被大凉所灭。 如果赵长衣胜了,那么自然要去临安。 是以蜀中的王宫,只要不是太寒碜便行,顺便还可以以此笼络人心,广而告之天下,王爷是廉洁清政之人。 知悉李汝鱼杀了范夫子时,赵长衣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影响,很快让人去请黑衣文人——如今开封这边,军事方面有包清淳和赵镇,但政治方面,依然是自己和黑衣文人一力肩扛。 片刻后,黑衣文人在青衣唐诗的陪伴下来到,主宾坐下后,青衣唐诗看了一眼奉茶的徐秋歌,眼神多多少少有些同为女人的鄙视。 在唐诗看来,徐秋歌是个毫无贞洁的人。 赵长衣呷了口热茶,对黑衣文人道:“先生,范夫子在杏月湖畔死在李汝鱼手上,此事你看以为何?” 黑衣文人沉默半晌,“你知道范夫子的真实身份?” 赵长衣摇头,“先前并不知,不过如今开封那边的细作传回的消息,说开封士族朝野里,传言纷纷,大多人很震惊,猜出了范夫子的真正身份。” 黑衣文人哦了一声,“确如传言。” 范夫子就是范蠡,当年一手打造三千越甲吞吴的谋臣,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谋士,那一手美人计虽然并不高明,但有用。 是夫差太蠢? 当然不是,终究还是捧心西子太美。 范夫子的才华当然不仅仅是谋略,在经商一道上亦是无人出其左右,他若真的出仕开封朝堂的户部尚书,对新凉不啻于如虎添翼,对大凉和蜀中闻言都不是好事。 旋即又道:“王爷应做出选择了。” 赵长衣愣了下,“什么选择?” 黑衣文人丝毫不介意赵长衣的装疯作风故作不懂,缓缓说道:“范夫子的出现,恐怕会让女帝心生警惕,天下异人横出,虽然死了一个范夫子,但谁说没有更强的谋士被赵愭、王琨或者岳单所用,临安那边不会再给开封时间,让新凉继续成长下去,所以最迟在开春之后,南北就将大战。” 顿了一下,那双很漂亮的却看不见世间风景的眸子看向赵长衣,“所以,王爷究竟是继续坐山观虎斗,还是趁机揭竿而起自立为王,又或者是配合岳单趁机南吞大凉势力,又或者是趁火打劫鲸吞镇北军的势力,都须在南北大战之前做好准备。” 赵长衣沉吟半晌,始终没有说话。 黑衣文人知道,这位王爷如今很难再彻底相信所有人,尤其是他将李汝鱼带出扇面村却被女帝横刀夺去后,本就生性多疑的他基本上彻底断了对人的信任,并没有急于逼赵长衣表态。 许久,赵长衣才迟缓的道:“依先生之见,当若何?” 黑衣文人沉默许久,“如果选择鲸吞北方镇北军的领地,很可能会导致镇北军顾此失彼,彻底败给女帝的禁军;可若是自立为王不管不顾坐山观虎斗,却也得不偿失,会让镇北军和禁军同时将西军作为敌人,也会失去一些人心,最好的局面是趁南北大战时,我们出兵南下,吞食大凉的疆域,迫使女帝留下军力面对西军,如此镇北军才不会一败涂地,天下才能继续保持三分局势。” 天下三分的时间越长,对赵长衣越有好处。 赵长衣讶然,“先生不看好开封?” 黑衣文人点头,“虽然从兵力上看,镇北军并不输禁军,甚至还要略胜一筹,但开封那边,王琨和岳单表面上共处,实际上斗得不可开交,而且根据最新谍报,赵愭显然并不是省油的灯。” 内部尚且不和,开封胜算真的不大。 赵长衣却有不同的看法:“但镇北军有岳单,万夫不敌之勇,况且这一次杏月湖杀范夫子,让王琨亮出了又一张底牌,那个隋天宝亦是个万人敌的猛将,还有那个妖道。” 在赵长衣看来,临安那边显然没人能敌得过岳单和隋天宝。 黑衣文人反问:“战争是一个人的战争?” 别忘了,建康有个枢相公坐镇,那可是和当年岳平川同为大凉双璧的帝国重器,岳单和隋天宝再猛,也有力竭之时。 一两个猛将,岂能扭转整个战局。 赵长衣沉默了一阵,“其实可以的。” 黑衣文人面无表情,“世间也许真的有人能一声长喝江水倒流吓退数万雄师,也有人可以七进七出在王师百万里取敌将首级,可别忘了,这些人终究还是死了,也并没有真正扭转大局动向。” 赵长衣悚然动色,有些吃惊的看着黑衣文人,“先生知道?” 旋即猛然发觉自己失态,不着痕迹的掩饰道:“先生既然知道岳单和隋天宝有此等能耐,所以开封不一定会输给临安。” 黑衣文人眼睛一亮,发现了一些端倪,却没有点明。 看来这位闲安王爷隐藏得很深。 轻声道:“王爷不用藏着掖着,我知道你其实早就得到了一位异人,这位异人一旦现身,不仅可战隋天宝,也可战岳单。” 赵长衣苦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黑衣文人点点头,“这个异人确实很重要,但终究只是一个人而已。” 一个人能左右战事? 世间可没多少人能做到一人灭一国。 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其实倾向于先趁着南北大战北上鲸吞镇北军的势力,毕竟杏月湖一战,牵出了一位圣人,担心这位圣人被开封所用,到时候若是临安一触即溃,西军也将面临困境。” 赵长衣点头,“确实,那位圣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若真辅助开封,真的有可能一步步鲸吞天下,所以我们若是趁机北上,镇北军大败之际,我们不仅能趁机扩大势力,也有可能得到那位异人,继而和临安对峙。” 三分天下,总得先死一个。 南北一旦大战,自己的西军就算南下,也无法彻底打败临安,还不如趁此机会,先让开封的新凉灭国,杀了太子赵愭。 这是赵长衣的私心所在。 天下无人不知,顺宗陛下只有两个子嗣在世,一个是赵愭,是一个自己。 如果赵愭一死,那么自己就将担负正国本的使命,可得赵室甚至整个天下的人心,怎么看都不应该继续让天下三分的局势延续下去。 黑衣文人长叹了口气,不再劝说。 但无论怎么说,自己当日定下的三分天下已经成功,接下来无论赵长衣如何选择,都保留着一统天下的希望。 只不过是过程难易的问题而已。 出门后,青衣唐诗搀扶着黑衣文人,有些不解的道:“先生,赵长衣似乎不太愿意听从您的策略了。” 黑衣文人嗯了一声。 “他超脱我们的掌控了吗?” 黑衣文人摇摇头,“没有,其实他一直不曾超脱我们的掌控,因为他本来就不在掌控之中,实际上他和我们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赵长衣这样的人,注定是世间枭雄,又怎么可能被掌控。 不过无妨,自己选择他,本就不是为了掌控他,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王琨,所谋不同而已,我乱天下所谋不是江山富贵,而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340章 死亡禁地之外的世界 临安,垂拱殿里,妇人刚从早朝下来,情绪不是很好。 今日大朝会上,昨日里本就在垂拱殿和中枢重臣定下的事情,却遭到了全体文武百官的反对,致使政令难以施行下去。 自赵愭反凉立国新凉后,临安朝堂这边经历了大动荡。 左相一职随着王琨叛国空缺了出来,由右相宁缺顺势递补上去,而副相公,参知政事谢韵也顺利的再上层楼,担任右相。 原本最有资格担任参知政事的吏部尚书谢琅,却没能得到眷恋。 反而让礼部尚书周妙书给捡了便宜。 想来也是,女帝本来就有心弱世家,如果让谢琅担任参知政事,这便有违初衷,你陈郡双璧一个担任右相一个担任副相公,两两勾结,怕是要在朝堂上一手遮天。 不论是女帝还是三省六部的中枢官员,甚至枢密院那边,哪怕是不愿意看见女帝弱世家的仕途官员,也不愿意看见这种局面。 一个世家两相公同朝当政,会将其他人打压得难以抬头。 按说,本该成为参知政事的谢琅却依然驻步吏部尚书,这位老臣应该颇多怨言,然而并没有,其实从谢韵担任参知政事时,谢琅对这一天就有心理准备。 是以这一天到来之日,他看得很平淡。 况且自己并非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如今天下出现乱局,政事上稍有不慎就会翻船,如果谢韵出点差池被贬相,那么自己将毫无疑问的顶上去。 而且很可能直接越过参知政事周妙书,问鼎右相。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家那个如今大凉天下无人不知的谢家晚溪在大内深得圣宠,有事没事就被宣召去垂拱殿。 皇室藏书,只要小小想看,女帝不无不允。 更有甚者,还让小小有空跟随大儒黄裳参与续订《道藏》一事,让小小获益良多,如今临安官宦士族间便有这么个说法:凤梧双璧照月柳,小溪晚来流银河。 显然,所有人都认为,谢家晚溪将来的成就,还在凤梧双璧江照月和柳隐之上。 如果不是因为大家早就知晓谢晚溪和李汝鱼的关系,恐怕谢琅的府门早就被临安中枢重臣的媒婆给踏烂了。 今日大朝会争论之事,不过是女帝和一众重臣说定的,让在地方出仕终于颇有政绩的江照月回临安,进入尚书省的事情。 这便是真正的女子仕朝堂了。 三省六部的中枢大佬对此意见不大,当下这个局面,不是女子仕朝堂的问题,而是如何解决镇北军和西军。 但是其余百官哪管那么多。 女子仕朝堂于理不合,先反对了再说,至于镇北军和西军的麻烦,又用不着我们操心,你们那些中枢大佬和女帝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女帝当然知道朝廷那群臣子在想什么,可也无奈。 如果大凉朝堂群臣抱团,除非是暴君,否则还真拿那群读书人没办法。 不过在听到北方传回来的消息后,女帝情绪大佳,对一旁和柳隐切磋小词心得的谢家晚溪笑道:“想不想知道你家那条鱼又做了什么事?” 周小小赌气的道:“不想。” 倒也不是对女帝发脾气,而是在埋怨李汝鱼。 本来好不容易从北方回到寿州,可以回临安相见,从此在一起,可他却要去开封,而且不是为了公事,是为了一个女人去开封。 小小高兴得起来才有鬼。 妇人呵呵笑了起来,“你也别怪他,毕竟男人啊,总得有热血和意气,如果他连阿牧都不愿意相助,这样的男人值得你一颗真心?” 小小撇嘴,“不稀罕。” 妇人无奈,轻声道:“他在开封杏月湖畔,杀了范夫子,这个范夫子是个异人,而且是一位极其强大的异人,曾经辅佐亡国之君成功复仇,这位范夫子也是位经商好手,本来将要入仕伪帝朝廷的户部尚书,李汝鱼这一杀,倒是对天下格局影响甚大。” 当年让他去杏月湖畔杀一个异人,不曾想根本不存在那么一个人,然而造化弄人,李汝鱼终究还是在杏月湖杀了一位媲美圣人的神。 财神。 周小小哦了一声,“有什么影响。” 一旁的柳隐笑眯眯的道:“影响很大,如果范夫子入仕成为户部尚书,很可能和王琨一起,彻底压得岳单无法动弹,如此北方势必要拧成一股麻绳,但范夫子死了,王琨没有这等强助,很难彻底压制岳单,北方开封的伪朝堂,依然是双方博弈之势。” 妇人点头笑道:“三方。” 实际上最新线报显示,太子赵愭并不是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软弱荒淫,隐忍得极深,虽然目前有和岳单联手对抗相公王琨的架势,但彼此之间终究少不了勾心斗角。 小小恍然,聪慧如她终于明白了这里面的重大意义,“所以,您是打算对北伐叛军?” 妇人点头:“不能拖了,毕竟你家那条鱼这一次在杏月湾还引出了一位圣人,不能再给北方休养生息的空间。” 小小哦了一声,“那蜀中呢?” 妇人沉默半晌,“看情况。” 关于蜀中赵长衣,春秋院那五人的意见惊人的统一:赵长衣会是自己不破不立的最大阻力,极有可能在这一场乱局中成为最后赢家。 所以自己必须尽快平定北方,然后顺势拿下蜀中西军。 “那什么时候出兵?”小小有些担心。 妇人沉吟了一下,“快了。” 又道:“不用担心你家那条滑溜的鱼,看这一次的风波,虽然不知道岳单出于何等目的,至少他短期内不想对付你家那条鱼,他会回来的。” 小小哦了一声,眼神有些恍惚。 鱼哥儿,快些回来哦,再有一两年我就要及笄啦。 我已含春待放了呢。 小小满心的都是期待,女帝也曾对自己亲口说过,待自己及笄,无论李汝鱼在那里都会将他召回临安和自己成婚。 …… …… 建康府,健康知府宁鸿府上愁云惨淡。 因临安朝野动荡的缘故,原建康知府韩某人被调入临安,入职礼部,担任了礼部右侍郎一职,宁鸿补缺升任知府。 谁也没想到,女儿宁浣会被范夫子拐跑,更没想到,宁浣会在杏月湖畔和范夫子一起死在李汝鱼剑下,可如今开封成了新凉帝都,本来连给女儿收尸都做不到。 好在宁鸿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岳单终究是北方之王,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姓岳,保留着岳家的高风亮节,况且,也得给琅琊王氏一个面子,再没落也终究是琅琊王氏,是以将范夫子和宁浣的尸首火化之后,着人将这和两盒骨灰送到了建康。 这一日,两瓮骨灰送到府上。 看见女儿的骨灰,出身琅琊王氏的宁夫人痛哭一声,晕了过去。 宁鸿双目通红,抱着女儿骨灰痛哭流涕,旋即勃然大怒,拿起范夫子的骨灰就要一掷在地,扬起的手终究还是停住。 女儿……会伤心吧? 宁鸿放下了骨灰瓮,陷入无尽的伤心里。 其后数日,在道士选了黄道吉日,宁浣的骨灰按照在钟山下一出山清水秀的地方,当然不会和范夫子合葬,毕竟冰清玉洁的姑娘,名声要紧。 可终究疼惜女儿的宁鸿两夫妻,还是大度的在宁浣坟前数百米处葬下了范夫子,隔空相望,也不算形单影只。 …… …… 黄沙漫天,虽是秋季,可每日都是烈日当头,永远看不见山野森林,炽热的黄沙在大风席卷下,吞噬着任何胆敢闯入这片禁地的生命。 夫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周围永远都是黄沙漫天,看不见任何人烟。 好在夫子有大才,不愁补给。 再荒芜的沙漠戈壁,也会有绿洲出现,偏生夫子有一日千里的大神通,总能寻见绿洲补给淡水,至于吃食,绿洲里有鱼,有时候甚至有一些小动物,倒也不愁。 夫子不知道这片尽头还有多远。 最初走入死亡禁地时,偶尔还能遇见一些枯骨,就算是到了绝对的死亡禁地区域,也曾见过几具尸首,显然这片天下里,在以往也有人想走到这片沙漠的尽头,去探索新世界,只是终究全数死在了沙漠里。 夫子有些绝望。 这片天下真的不是自己当年所在的天下,当年的西域虽然人烟稀少,但走过沙漠之后,也有繁华大城商旅往来。 可自己走尽的这片沙漠,绝对不可能再存在人烟。 就在夫子都即将感到绝望的时候,远处天穹上,骤然显出一座虚空世界:山峦高耸入云,湖泊淡蓝,白鹤祥平,渔舟荡漾……悬在天穹恍若仙境。 夫子愣了一下。 这是……海市蜃楼? 沙漠之中,最易出现这等神奇景观。 可隐然觉得有些不对,奇景里的事物大凉天下似乎很少有,尤其是氤氲一般的雾气,总让人觉得充斥着神圣的气息。 夫子深呼吸一口气,内心有些激越,难道沙漠的尽头,是另外一片世界? 夫子踏空而去。 半日后,夫子站在黄沙上,看着眼前的状况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样的一副不可思议的画面? 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倏然间毫无征兆便从沙漠里平地而起高耸入云的绝壁,左右看不见尽头,一直蔓延到远方,仿佛是一片巨大的墙,将这片沙漠和绝壁之后的世界隔绝开来。 这片绝壁如此之高,笼罩在无尽流云里,高得让人绝望。 然而夫子终究是人间谪仙。 大笑声中,身影如白鹤冲天而起,直上青云,期间在绝壁上借力几次,终于站到了绝壁之巅,看着眼前的景象,夫子再一次震惊了。 夫子居高临下,看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西域的尽头,大凉天下的世界之上,或者说天上,竟然有另外一个世界。 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看不见尽头的高大森林,黑暗而幽深,在深林尽头,不时可见一座座火山拔地而起,耸入天穹。 尚有数座冒着红色的烟灰,直接灌入青云之中,端的是壮观无比。 而在深林之后,则是一片广袤无边的原野,天空如此辽阔围栏,湖泊如明珠一般遍布,到处是氤氲雾气缭绕,巨大的白鹤展翅飞入云端…… 有一座巨大的城池耸立在山水之间。 夫子迟疑了下,回首看了看绝壁之下广袤得没有尽头的已经模糊的黄色土地,自己应该成为探索新世界的先行者吗,这样的新世界,会有什么存在在等着自己? 夫子没有把握。 毕竟夫子也是人,是人就会对未知充满恐惧。 正犹豫间,忽悠声音从远处飘来,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夫子凝目看去,却看见两男一女从森林的边缘向自己急奔而来。 有些意外,这些人…… 和大凉人一模一样,几乎让人生出回到了大凉的错觉。 三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看其打扮,仿佛是世家子弟出来游历,皆身着华服,只不过此刻有些狼狈。 夫子怔了一下,旋即猛然醒悟:他们在逃避什么。 果不其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大吼声从森林里传来,旋即无数大树摇晃,一尊巨大的凶兽从山野里跃出,血口大张扑向三人。 这是一只浑身火红的野猪。 夫子从没见过如此巨大的野猪,体长竟然一丈有余,巨大的獠牙竟达到一米之长,双目血红着扑向那三人,腥风四起。 夫子按剑不动。 却见那两男一女逃出森林后,也没发现夫子,而是站在那里不再窜逃,竟然是故意将这巨大野猪引到空地上。 三人皆配长剑,神态轻松。 当野猪凌空扑向三人后,长剑出鞘,骤然间寒光闪耀。 夫子看得心头吃惊。 这头野猪皮糙肉厚刀枪不入,可那三人,看似十五六岁,然而剑道修为极其惊人,出剑时竟然有剑气,而且相互之间的配合显然久经训练,俨然军伍士卒一般,彼此呼应,一番缠战后竟然将野猪轻松杀死。 每一个人都有不错的剑道实力。 夫子有些讶然,新的世界随便遇见三个人都有不错的剑道修为,那这个世界真正的强者又该强大到何等程度? 夫子隐然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341章 守夜人 犹豫了下,夫子还是决定上前。 听到动静,站在野猪尸首旁兴高采烈的那三个少男少女警惕的回身,看见夫子后,皆愣了下,一个有主见的少年沉声道:“以往从不曾见过你,你是何人?” 竟是正儿八经的大凉官话! 夫子心中一喜,就怕这个世界的人和自己言语不通,那便无法沟通徒生诸多事端,笑道:“你们又是何人?” 他不知道自己三人的身份? 三个少男少女对视一眼,都看出了眼中的疑惑,这块地方上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个说话的少年一身华贵长衫,警惕的按剑盯着夫子,“我们皆是……咳咳咳。” 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没有说出来,而是反问,“你从哪里来的?” 夫子笑了笑,回首看了看身后的绝壁,轻笑道:“我从绝壁下来。” 那个梳着马尾辫的少女看着白衣胜雪的沧桑夫子,少女心其实对这种沧桑大叔很没有抗拒力,觉得这个人很是顺眼啊,于是点头,“原来是绝壁下啊,那——” 曳然而止。 绝壁下? 三个少男少女脸色倏然间惨白,像见鬼一样盯着夫子,“你从下面来的?” 夫子隐然察觉出了不对劲,不动声色的道:“有问题?” 少年们对视一眼,毫无预兆的,那个少女倏然掏出了一口类似口哨的东西,放在嘴里猛然吹响,旋即三个人长剑再次出鞘,将夫子团团围住,那个吹响口哨的少女有些怯弱的看着夫子,“我跟你说哦,你千万不要乱来哦,我们会杀死你的哦。” 话说的凶,可怎么看都有色厉内荏的样子,让人看了好笑。 少女的两个伙伴暗暗扶额,这丫头……这气势已经未战先怯,搞得好生没面子,不过此时也没心思多想,沉声道:“她说的没错,刀剑无眼,你要是不听话,死在剑下可别怪我们。” 夫子云淡风轻的挑眉笑了笑,“哦?” 并非夫子托大。 所谓不错的剑道修为是针对常人而言,对于夫子……毫无压力。 少女再看夫子的眼神就有些奇怪了,嘴里轻声嘟囔着奇怪的话:“也不对啊,和传说的不一样啊,这大叔倒是很顺眼啊,一点也不像穷凶极恶的未开化之人,难道传说是假的?” 夫子耳尖,温和的笑了笑,对少女道:“什么传说?” 少女吓了一跳,慌不迭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三个人如临大敌,却也没有上前动手,不知深浅,万一这个沧桑大叔真像传说中那样,露出真面容就是要吃人的百丈大鱼,那可怎生是好。 夫子知道他们叫了援兵,却也不急,既然来到了这里,好歹也知悉一些新世界的信息,有必要闹清楚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在无穷西域的尽头,是这么一个世界。 少男少女们见夫子并无动静,倒也放心了不少,放弃了对夫子的敌对态度,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了许久,一致得出结论,这很可能是个忽悠人的骗子。 传说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人上来。 远处忽有厉啸声传来。 少女大喜,挥舞着小拳头,“我给你说哦,你最好说实话,要不然都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哦。” 夫子莞尔,“我说的就是实话啊。” 我大唐李青莲,还不屑于说谎,却有些隐隐担忧,看这三个少年少女的态度,似乎对大凉天下的人持有敌意。 而他们口中,大凉天下竟然是一片传说之地。 这可有些诡异了。 少女哼了一声,“谁说的,你们男人最喜欢骗人了。” 一旁的两个少年越发尴尬,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虽然知道这个青梅竹马缺筋少弦,但好歹是个正常人。 可你此刻和一个传说之地来的人如此交谈,真不怕死么。 传说,那个地方的人都是穷凶极恶呢。 夫子呵呵笑了一声,没有理睬那小姑娘,心中隐然觉得形势不太好,这三个少年明显并不是这个世界的高手,说不准就是普通少年,可是却都挺厉害的样子,着实让人想不明白。 只怕此刻赶来的援兵才是真正的高手。 厉啸穿云而来。 人未至,先有犀利剑意破空而来,绝壁之畔骤然狂风席卷。 大风过后,一个削瘦身影凭空站在三个少男少女身后,着一声黑色长衫,大袖飘飘背负长剑,竟有几乎出尘的仙气,端的高人风范。 落地后没有看夫子,而是一脸溺爱的拍了拍那少女的脑袋,“怎的了丫头,有人欺负你了。” 少女很是幸福,“没呢,爹。” 削瘦男人哦了一声,有些不信的看着另外两个少年,倏然脸一沉,“滚回城里去,没事少来找我家囡囡,一群败家子。” 两个少年似乎的表兄弟,一脸尴尬,“我们真没欺负囡囡啊。” 少女摇着削瘦男人的手,“爹你错怪他们啦,他们没有欺负我,是那个男人,他欺负女儿哟。” 削瘦男人这才将视线落在夫子身上,顿时愣了下。 暗叹了一句,好一个潇洒男人! 沉声道:“他怎么欺负囡囡了。” 少女眼睛咕噜一转,“他骗我呢,他骗我说是从绝壁下上来的,说还要把女儿抢回去当压寨夫人哟,太可恶了,爹你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哟。” 削瘦男人闻言吃了一惊,盯着夫子,“真的?” 夫子无语,“半真半假。” 夫子傲骨,虽然知道真话很可能会引来麻烦,但是有何惧,大不了一言不合拔剑相向,我还怕过谁么。 削瘦男人盯着夫子,“哪句真哪句假?” 夫子沉默了一下,“我确实来自绝壁之下,至于说抢回你家闺女当压寨夫人纯属无稽之谈。”顿了下,“我可不是山野蟊贼。” 李婉约比你好了太多。 削瘦男人再次吃惊,倒没在意夫子一直笑看着他家囡囡,“下面来的?!” 倏然按剑,“你可想清楚了,这可不是儿戏之言。” 夫子哈哈大笑,长袖一甩,“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又岂会藏头缩尾,我又岂非骗你,倒想知道,下面那片世界,在你们眼中,就是猛兽洪荒之地么。” 削瘦汉子沉默了一阵,锵的一声拔剑,“出剑罢,既然你来到这里,那就别想活着离开了。” 夫子挑眉,“不说清楚?” 削瘦汉子毅然决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只有死在这里!” 夫子无语,缓缓按剑,“我并不想杀人。” 削瘦汉子冷哼一声,“杀人?就凭你?笑话,吾世代镇守此处,就为诛杀你这种人。” 夫子摇头,“出剑罢。” 削瘦汉子看了一眼少男少女三人,“你们三人修为太弱,先且退后,免得遭受池鱼之殃,到时候我也护不住你。” 这个人能从下面上来,显然极其强,很可能和当年那个人一样。 少年少女们慌不迭退到百米开外。 削瘦汉子冷哼一声,“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夫子沉默了一阵,看了看天,很有些寂寞,“大唐,李白。” 然而天穹之上并无惊雷落下,连闷雷也不曾有,夫子大感意外,难道异人在这片天下不会引起惊雷,这倒是有些怪异了。 削瘦汉子哦一声,“荒蛮之地,也敢妄自称大,笑话!” 夫子讶然,“荒蛮之地?” 削瘦汉子自知失言,不再多说,倏然间出剑,那一柄长剑如灵蛇一般刺出,剑出,则炸出风雷声,如一道惊雷一般,破开虚空,转瞬即到夫子面前,端的是快得匪夷所思。 夫子心中了然,这大概只是试探自己。 但就试探自己的这一剑,也远在观渔城赵飒之上,这人恐怕实力极强,倒也不惧,剑不出鞘,随手一格,竟然用剑鞘挡住了削瘦汉子的长剑。 剑尖点在剑鞘上。 时间倏然静止,旋即风雷声此起彼伏,尖锐声震动,耳膜如鼓,于刹那之间,夫子剑鞘上骤然炸出一个惊雷。 真正的惊雷,虽然极小,却爆发出无比强烈的能量。 夫子只觉一座大山撞倒了剑鞘之上。 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力从剑鞘上传来,强大得匪夷所思,来不及拔剑,本能的后退卸力,直接退出了十数步,才彻底站稳身影。 越发吃惊。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三个少年少女剑道不错,现在随便出现了一个削瘦男子,竟然能一剑炸惊雷,逼得自己倒退十数步,放在大凉天下那就是顶尖的高手。 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然而那三个少年少女更吃惊,先前比较有主见的少年压低声音,“囡囡,你爹放水了罢,一剑风雷竟然炸不死一个荒蛮人,有点不可能啊。” 少女眼咕噜一转,“当然啦,我爹咧,认真出剑的话,那蛮荒人肯定分分钟被一剑风雷炸成灰灰,我爹肯定是要活捉他拷问情报,毕竟以前已经有个人上来了。” 一直不曾说话的另外一个少年眼光则要犀利的多,“不是囡囡爹留手,而是那个沧桑大叔太强,很可能是位大剑侠。” 囡囡不屑的哼了一声,“什么沧桑大叔,他是蛮荒人,蛮荒人,蛮荒人,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况且我爹还是大剑侠呢。” 少年无奈。 比较又主见的少年咳嗽了一声,“反正咱们看着就是,也插不上手。” 然而那削瘦汉子也很吃惊,脸色越发深沉,“不错,能接下我一剑风雷,难怪能从绝望之璧下上来,但无论你有多强,都只能死在这里。” 绝望之璧? 原来这处绝壁叫绝望之璧,是大凉天下人的绝望之璧,还是这个世界的绝望之璧?夫子隐然觉得事情并没有自己看见的这么简单。 这些人对自己的敌意,也不会来得毫无理由。 不动声色的套话,“所以,只要是从绝望之璧下上来的人,你们都要杀?” 削瘦汉子冷哼一声,没有上当,“受死罢。” 再一次一剑刺出。 依然是极快的一剑,长剑刺过的虚空中,滋生出十数条细小闪电,剑光凛冽中,那枚长剑的剑身竟然在扭曲,仿佛真正的变成了一跳出鞘灵蛇。 很强的一剑。 夫子看在眼里,暗暗叹气,在没弄明白事情真相前,确实不太好下杀手,但这样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得让此人知难而退。 夫子拔剑。 既然异人在这片世界不会引惊雷,那自己又有何顾忌? 夫子出剑。 大河之剑天上来。 其他人谁也没想到,他们口中的蛮荒人出剑时,便如一挂银河从天而降,磅礴泼洒三千里,只是转瞬之间,绝壁之畔,便响起天风松涛的声音,仿佛从天穹银河里,落下无穷仙水。 一条河,一条从天而降的大河,谁可匹敌? 此刻,谁也看不见夫子,也看不见剑,夫子就是那条银河,那条银河就是夫子的剑。 大河之间垂落,在这片世界,依然是无敌之姿。 削瘦汉子的一剑风雷,在大河之剑下,渺小如拦路的大石,飘摇不定,眼看随时都要被覆灭,却听得削瘦汉子怒喝一声,“安敢欺我!” 倏然间,风雷大作。 一道惊雷,一道雪亮赤白的惊雷炸响,欲要破开银河倒劈九天。 但惊雷能破银河? 不能! 三个少年少女脸色惨白,那个蛮荒人竟然强到了这等地步,简直骇人听闻。 这已经不是大剑侠了,而是剑仙之流啊。 夫子,无论在哪个世界,终究是那个惊才绝艳的人间谪仙,哪怕世间真的有仙界,夫子之剑也可以斩仙。 惊雷不可破大河。 削瘦汉子一脸绝望,想起了多年前曾经被支配过的恐惧。 又是这样的人! 然而惊雷竟然破开了银河,令人大出意外。 确却的说,是惊雷破空而上半空,因为那挂银河倏然间消失不见了,连带那个沧桑大叔,也消失不见,仿佛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什么状况? 三个少年少女一脸懵逼,是囡囡爹赢了吗,还是那个蛮荒人见机不对逃跑了? 似乎他的大河之剑更胜一筹——哦不,更胜了好几筹。 囡囡爹的那一剑风雷,根本没有任何胜算才对。 342章 新世界的先行者 绝壁之畔,大风拂流云。 众人衣衫飘飘,去很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三个少男少女看着他们心中原本应该是战无不胜的削瘦汉子,欲言又止。 削瘦汉子提着剑,站在绝望之璧上,目光落下远处,看着下面那片微渺却又浩壮得广阔无垠的死亡沙漠,许久没有言语。 那个比较有主见的少年壮起胆子,“楚叔,他——” 却见削瘦汉子举起一只手,“滚回去,今日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不需要城主出马,我第一个先杀了你!” 扭过头去而不回身,目光充斥着杀意,“你告诉任何人,任何都得和你一起陪葬,哪怕是你那个在城中任职的父亲,也一样得死。” 那少年吓了一跳,慌不迭拉起另外一个少年,迅速退入深林中,循着路径,前往极远处的那座城池去。 梳着马尾辫的少女有些埋怨的道:“爹,你为何总是对他们不友好,他们是囡囡的朋友啊,你这样凶,囡囡迟早会没有朋友的。” 姓楚的汉子没好气的道:“我那是为你好!” 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知道矜持。 实际上汉子很头疼,自家女儿美吗,当然美,但还不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可城池里那座大人物的公子们,都对自己闺女虎视眈眈。 汉子知道原因,只因女儿天生剑胎,将来一旦开悟,必然要成为一位陆地剑仙。 在这片守望之地,一位陆地剑仙是何等的存在? 旋即猛然有些发怔,先前那个一剑挂天河的白衣读书人,俨然就是陆地剑仙,楚凌柴心中了然,如果那个白衣读书人不走,自己真的会死。 死在那大河之剑下。 楚凌柴有些惘然,绝望之璧下的那片世界里,竟然有人已经可以达到这种地步了么? 不知道为什么,楚凌柴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自己还没有今日的修为,只是这绝望之璧上一个普通的守夜人,可就在一个平和的日子,从绝望之璧下上来了一个人。 一个着黑衣长相普通的汉子,赤手空拳。 当时自己恰好看见他从绝望之璧下,如一道剑一般破开云层,落在自己面前,那黑衣汉子有些讶然,脱口问了自己一句:“人?鬼?妖怪?神仙?” 自己一时间很茫然。 传说中,绝望之璧下是一群流放的蛮荒人,是一片遗弃之地,是无法开化的野蛮人,怎么可能有人像陆地剑仙一般破开云层直登绝壁之巅。 而自己的同伴则要大胆的多,秉记着守夜人的铁律:守夜人可死绝,绝望之璧不可站蛮荒人。 同伴出剑。 然而自己眼前骤然一花,连反应都没有做出,就发现同伴咽喉处留下一个巨大的血洞,倒在地上直接没了声息。 那一刻的黑衣汉子,简直就是陆地剑仙。 那黑衣汉子拿着同伴的剑,轻声笑了句不错,勉强趁手,然后盯着自己,问打不打,要打的话他就出剑了。 自己当时呆若木鸡,根本没法反应,只感到沉重的绝望。 家中囡囡尚小。 但守夜人的铁律在心,自己茫然而绝望的准备拔剑,却见那黑衣汉子哂笑一声,说你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蝼蚁耳。 而就在黑衣汉子欲进入放逐深林时,守夜人一位名将带着八个守夜人高手及时出现,那名将是一位大剑侠。 然而那黑衣汉子剑出如龙,展现出绝对的陆地剑仙之姿,一位大剑侠加上八位守夜人高手,在他眼里都只是土鸡瓦狗。 几乎只有几个呼吸,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那位黑衣汉子高声大笑,“原来不是神仙,我还以为超越一个层次的世界里,会有神仙呢,大虫依然很是无敌的寂寞啊。” 然后穿过放逐森林扬长而去,自此消失在这片守望之地。 谁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当时的守夜城城主知悉后,深恐被问责,严令将此事压了下来,是以倒也无人知晓这件事,毕竟那个叫大虫的人很可能已经穿过守望之地,进入后面的东土。 如今,自己已是守夜人中坚力量,不曾想又亲眼见到一位陆地剑仙之流的人物,从绝望之璧下上来,依然强势无匹的进入了守望之地。 楚凌柴有些绝望。 想起了一个久远的传说,守夜人的存在,也是因为那一个传说:那是千年前东土一位陆地神仙的预言。 那位陆地神仙窥天机而得,付出了目瞎折寿的代价。 那个预言有一个很出名的名字:将夜。 将夜预言中说,千年后,被东土遗弃的那片荒蛮之地,会有一群人卷土重来,会有百丈高的陆地剑仙,会有一枪刺穿山峦的霸王枪神,会有言出法随的儒道圣人和兵家圣人,而预言中最令人担心的是,说会有一条遣百丈长的紫色大鱼摇摆于天际,吞掉天日,那时,便是东土同坠遗弃之地,黑夜永远覆盖大地之日。 是以,才有守夜人的出现。 守夜者,以手中之剑守护东土,拒绝将夜。 但守夜人终究是失职的,加上近日自己就已两次失职。近的不说,仅是数百年前那一次,便将整个东土惊动——从绝望之璧下上来了两个人。 一对夫妻。 男的英明神武如天神下凡,女的聪慧睿智已是兵家圣人,那对夫妻竟然如神仙一般,越过了守望之地,进入后面的广袤东土,听说曾被数位陆地剑仙围剿,依然逍遥,后来也消失不见。 这千年以来,绝望之璧下,其实上来的人不少,但真正成功闯过放逐深林的只有那对夫妻,十年前那个黑衣汉子,和今天这个白衣读书人。 其他人,全数死在守夜人剑下。 而那些死在守夜人剑下的,恐怕无一不是那片遗弃之地荒蛮人中的天骄人物。 然而这十年间,竟然有两人成功进入守望之地。 楚凌柴默默的看着绝壁下那边无边无边的黄色土地,喃喃自语了一句,将夜要来了么? 身后的楚囡囡莫名其妙,“爹,怎么忽然说起了将夜?” 楚凌柴猛然醒悟过来,回身摸着闺女的脑袋:“没什么,快些回家罢,你娘过世后,爹要忙于公事无法照料你,你个女孩子要洁身自好,千万不要自败名声。” 楚囡囡一脸头疼,“知道啦知道啦。” 旋即蹦蹦跳跳的往回走,腰畔的剑一搭一搭的,甚是可爱。 楚凌柴满心幸福的看着闺女,猛然想起一事,“囡囡,今天的事——” 那蹦蹦跳跳像个兔子一样的女孩子头也不回的挥挥手,“知道啦,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是我爹嘛,我不听你的话,难道去听娘的话啊,我还不想死嘞。” 楚凌柴气得够呛。 这丫头,一点也不尊重她娘,旋即一阵黯然,那水性杨花的女人,活该! 楚囡囡穿过放逐森林,行走在山清水秀间,却心思凌乱,那个沧桑大叔确实挺好看呢,而且好厉害,拔剑就是一挂银河,肯定是陆地剑仙,嗯,一定是的。 楚囡囡忽然不动了,意外的看着不远处站在一颗树下的沧桑大叔,他怎么还在这里? 夫子笑眯眯的,“你好。” 楚囡囡一点也不害怕这个沧桑大叔,他要是很凶残的话,先前就可以直接杀人离开,而不会突然离开,讶然的问道:“你都过了守夜人的防线,为什么不逃到东土去,还驻留在这附近的话,会被守夜人围剿的哦,虽然你很也厉害,但守夜人也很厉害的哟。” 夫子哦了一声,“没事,我就想找你问一些事情。” 楚囡囡笑了,“说吧,说吧,只要我知道的,不用你刑讯逼供,我都告诉你。” 夫子莞尔,俨然看见了小小,大感温心,“嗯,我想知道的事情很简单,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和绝壁之下的世界是什么关系,还有,守夜人是什么?” 楚囡囡白了一眼,“你太笨了,悄悄告诉你哦,千万别告诉我爹是我告诉你的,以前也有个荒蛮人从下面上来了呢,听我爹说,好像是个黑衣汉子,他就比你爽快多了,直接越过了守望之地,去东土顺便找人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哪还需要在这里等着。” 夫子怔住:“东土?” 楚囡囡点头,“对啊对啊,我们世代生活的土地就叫东土,在这片守望之地的后面哦,像仙境一样漂亮哟。” 夫子忍不住陷入沉思。 东土,自己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曾经也有个别称,叫东土,难道,自己是从这片世界去的大凉天下,这就是有些难以揣摩了,因为小姑娘爹竟然不知道自己。 笑了笑,“那你给我说说啊。” 楚囡囡哦了一声,噼里啪啦把她知道的都竹筒倒豆子说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不会杀人灭口吧?” 夫子哈哈大笑,“谢谢了啊,小姑娘。” 楚囡囡吐了吐舌头,眼前忽然一花,一阵清风拂过秀发飞舞,那个穿着白衣帅气潇洒的沧桑大叔忽然就不见了。 哟,剑仙呢。 小丫头按了按腰畔的剑,等下次见到你,我用剑拍哭你,陆地剑仙有什么了不起的。 敢在本小姐面前嘚瑟,哼! 忽然想起什么,小丫头对着清风挥手喊道:“喂喂,那个剑仙大叔,你要是不好玩了,可以来守夜城找我啊,我可以带你去吃好吃的哟,你要是觉得吃人嘴短,可以教我剑法的哇,对了,我家住在——” 小姑娘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他肯定走远了。 不曾想一道声音随风飘来,“好。” 小姑娘咧嘴笑了,眉开眼笑,“我家住在静云湖畔的黄土高坡哟,你别敲错了门哟,对门张大寡妇可是生冷不忌口的哟。” 说到这里小丫头捂嘴而笑。 心情大好,蹦蹦跳跳的前往远处的守夜城。 我交了个朋友呢。 这个朋友虽然是荒蛮人,但是很好看,而且是个陆地剑仙哟~ 楚凌柴依然还在望绝望之璧下的那片广袤沙漠,忽有清风来,楚凌柴心中一惊,不动声色的按住腰间长剑,却听到身旁传来声音,“不用紧张。” 楚凌柴浑身汗毛倒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白以读书人战到了自己身旁。 简直神出鬼没。 夫子看着那片广袤沙漠,轻声道:“你们作为守夜人,就没想过,底下那片世界的人其实和你们一样吗,为何要惧怕呢?” 楚凌柴口干舌燥,迟疑着没有说话。 夫子继续道:“我知道了那个在你们守夜人之间流传的将夜预言,有些事情我不确定,但所谓百丈高的陆地剑仙儒道圣人兵家圣人之流,其实也终究是人,既然是人,又怎么可能让你们这片东土沦为永夜之地,皆是一神棍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楚凌柴震惊莫名,这才过了多久,他连将夜的预言都知道了,旋即心头狂震,长剑倏然出鞘,“你把他们怎么了。” 夫子笑了笑,伸手压住长剑,“没怎么,只是碰见了一个话很多的小丫头。” 楚凌柴瞬间觉得心空了。 夫子摇头,“我可不是那位剑圣虫达,杀人不眨眼,看见了么,我穿的儒衫,是底下那片世界上读书人最喜欢的长衫,我是个斯文的读书人。” 楚凌柴能说什么,都陆地剑仙了还斯文…… 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夫子想了想,很认真的想了想,“我啊,本来是想看看底下那片世界的尽头处有什么,本来想替我那个不成才的弟子找到一件事情的真相,不曾想世界的尽头是这样一个世界,不曾想困扰我那个不成才的弟子的问题依然没有真相。” 夫子看着楚凌柴,“你们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有异人?” 楚凌柴心中一惊,“你……” 旋即猛然明白了什么,“下面那个遗弃之地,也出现了异人?” 夫子点头,很落寞,“因为啊,我就是个异人。” 楚凌柴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以往的一些认知瞬间崩塌,为什么,为什么在东土被奉为神仙一般存在的异人,会出现在那片被诅咒的遗弃之地里? 343章 孤男寡女,这是要搞事情啊 为什么会这样? 楚凌柴想不明白,却感觉仿佛受到了亵渎。 因为在东土,异人就是神仙一样的存在,这样至为尊崇的存在,却出现在遗弃之地,简直不可容忍。 夫子早已从楚囡囡那知晓了这些事情。 叹了口气,不忍告诉这位尊崇异人的守夜人,其实咱们异人在遗弃之地很可怜,一个不小心就要被雷劈,还要受北镇抚司的气,一点也不尊崇。 轻轻拍了拍楚凌柴的肩头,“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可别刀剑相见了啊,好歹我也是个异人是吧。” 需要再回大凉天下。 自己虽然也想跟随虫达的痕迹,去做这个世界的先行者,但前路漫漫充满未知,而李婉约还在花蕊夫人的蜀中行宫里,自己想带她一起,让她也看看这个新世界。 而且,这边的事情需要告诉临安那个女帝,既然我可以上这片世界,那么这片世界的人也可以下去,大凉天下很可能蛰伏着有东土的高人。 也要告诉李汝鱼,毕竟异人的真相依然无法解开,在大凉天下之上的世界里,异人依然是个未解之谜。 只不过这个世界的异人待遇稍微好一些,不会凭空无辜遭雷劈,也不用忌惮身份曝露被官方组织追杀,因为这个世界啊,尊崇异人如神仙。 楚凌柴风中凌乱。 你还要回来? 你倒是直接死在下面好了,还回来干嘛…… 凌乱中,却见夫子一步踏出,身影破开层层流云,如一道白色的线切割天地,落向远处那无边无际的黄色沙漠里。 来去皆匆匆。 有声音随风飘来,“你家囡囡是个好姑娘。” 楚凌柴无语。 感情你这位异人,这位陆地剑仙,还在惦记着我家闺女不错,那可不行,我闺女将来也是陆地剑仙,才不会被你忽悠拐跑了。 …… …… 回水湾,精舍被李汝鱼打整一新,屋后的桦树已落光了树叶,只是许久没人居住,那群鸡鸭早不见了踪影。 庭院前临河的木栏边,草冢圣人依然坐在那里,俯视天下众生。 如果王琨手下那个妖道再次作祟,这位圣人恐怕就不会再仁慈的放过他了罢。 只不过住在这里,有个草冢圣人在一旁俯视,总感觉怪怪的。 清晨,秋雨绵绵。 李汝鱼站在庭院里,当下很忧郁啊。 忽然发现一个道理:没钱真的寸步难行。 昨日在杏月湖畔,为了对付范夫子,自己想也没想就把身上的所有会子都给劈碎,导致身无分文,昨夜勉强凑合了一下,但今日却被难住了。 阿牧有伤,需要去找郎中,而且还得到城里药铺捡药。 偏生自己一张会子都没了,而阿牧身上就那么几个铜板,勉强够买一个馒头,别说捡药,两人想吃顿饱饭都不可能。 至于草冢圣人化为草冢后遗留在精舍里的钱财,早被岳平川安排在这里暗中守卫的人给搜刮一空,说不准那些鸡鸭就是他们吃掉的。 貌似岳平川死后,岳单就撤去了这里的暗哨。 厢房里响起阿牧的咳嗽声。 李汝鱼暗暗着急,若是不尽快疗伤抓药治疗,阿牧伤势恶化的话,后果会很严重,毕竟是心口被剑气所伤,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李汝鱼回到厢房,看见阿牧时,顿时怔了一下,“你的脸……” 昨日阿牧和宁浣大战,不仅被剑气伤心,脸上那张面皮也出现了无数裂纹,然而此刻阿牧那张脸哪有丝毫异常——当然,还是原来那张脸,依然不是真容。 阿牧咳了一声,虚弱的道:“我又不是只有一张。” 李汝鱼恍然,旋即一脸淡然,将尴尬掩饰得很好的平静问道:“你身上还有钱吗?” 阿牧不解,“没。” 以往都是你负责衣食住行,我身上有几个铜板就够了,哪会装会子啊,我的钱都留在临安大内皇宫,本来攒着……算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他都死了。 万幸自己攒的钱还挺多。 李汝鱼犹豫了下,终究还是不想让阿牧担心,转身去厨房里,端出用草冢圣人剩下的一点点米熬成的粥,喂了暗牧吃了些许后,让她睡下,轻声说道:“你且歇着,我去城里找郎中来给你诊断一下。” 阿牧点点头,也没多想。 李汝鱼出了精舍,想了想,回到厨房在灶坑里摸了一把,随意在脸上糊弄了一下,又收拾了一番,然后迅速赶到城里。 李汝鱼在临安时去过众安桥瓦子,知道在哪里找地痞流氓。 当然,李汝鱼并不是想劫富济贫。 这个时候,王琨肯定对自己恨之入骨,还是不要惹事的好,况且岳单也是虎视眈眈,真惹来了岳单,那就别想活着离开开封了。 很快,李汝鱼来到开封地下黑市。 从黑市上出来的时候,少年肉疼得龇牙咧嘴,太黑暗了! 打死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到黑市来。 绣春刀本身,大概也就值个十两会子,但绣春刀的意义,却让绣春刀身价暴涨十倍,至少也能卖个百两会子。 然而那个黑市商人竟然坐地起价只给二十五两会子的价格。 最后好说歹说,才卖了三十两会子。 不过也还好,虽然卖的很贱,但十五两会子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更何况李汝鱼担心再次陷入没钱的困境,将北镇抚司的腰牌也卖了。 然而尴尬的是,李汝鱼北镇抚司百户的腰牌,竟然只卖了十五两会子。 用那位黑市商人的话来说,你这是北镇抚司百户的身份象征,一柄绣春刀加上腰牌,就代表着一位身居高位的北镇抚司,如此显耀的东西,也就是在北方才有人敢收,因为北方没有北镇抚司,你要是在南方,不论哪个黑市都不会让你进门。 李汝鱼很忧伤啊。 感情北镇抚司已经如此不值钱了,却也知道那黑市商人说得在理。 北镇抚司的缇骑很多,但百户真的不多,要知道老铁这样的总旗就能总管江秋房,百户基本上都是卫所的统率,而非一房之统率。 北镇抚司的百户,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高官。 但在李汝鱼请了郎中给阿牧看过伤,拿了药方子去郎中指定的那个药铺抓了药后,少年才知道什么叫黑暗。 这才叫黑暗。 捡了半个月的药,五十两会子就剩下了三十八两。 十八两会子的药! 简直黑暗,毫无良心可言。 李汝鱼终于知道那句,进谁家门也别进药铺门的意义了,哪怕是青楼也比药铺来得要好。 不过也不得不服那个郎中,阿牧吃了一两副药后,伤势好转不少。 虽然偶尔还是会咳,但不再咳血。 在回水湾这个精舍院子里,李汝鱼侍候着阿牧养伤,没事时就练剑,日子不咸不淡,眼看即将中秋,阿牧已经能下地正常行走。 这一日正在河畔劈剑,阿牧坐在草冢圣人旁边——她当然不知道,在她背后的草冢里,就坐着一位圣人俯视天下,恐怕此刻也在看她。 指手画脚的嚷道:“你这样是不对的,这样劈剑毫无用处,你总不能奢望敌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哇,像你这种境界的人对战的时候,肯定要用花哨的招式吸引对方注意,然后趁其不备一剑戳死他。” 李汝鱼充耳不闻。 阿牧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早就发现你练剑的毛病了,以前难得管你,现在心情好给你指点,你还不领情呐。” 李汝鱼忍无可忍,“这是夫子教的。” 阿牧顿时就不说话了。 吃瘪! 既然是那个人间谪仙人夫子教的剑法,肯定有他的深意。 可终究还是没忍住多久,又道:“要不你试着练一下剑气啊剑意什么的,你看我的剑法多漂亮啊,满天星哦,想不想学啊。” 李汝鱼眼睛一亮,“满天星我就学,其他的就别拿出来了。” 阿牧呵呵,“美得你。” 你要是学不会,半灌水的话,以后大虫看见了不被你气死啊,就不教你,而且万一你以后欺骗了我,你又学会了大虫的满天星,我还怎么用剑劈你啊。 李汝鱼无语摇头,也不再劈剑,而是改练老铁的拔刀术。 嗯,叫拔剑术。 阿牧自从范夫子的事情后,内心深处的阴霾一扫而空,终于灵活了许多,用李汝鱼的话来说,阿牧你终于像个鲜活的女子了。 鲜活了,自然就话多了,毕竟只有孤男寡女两个人。 于是又嚷道:“你这个是叫拔剑术来着,貌似很有点盼头啊,等你练到大成了,到时候能不能做到拔剑就能斩出一道巨大的剑光,连天也给斩个口子出来?” 旋即若有所思,“嗯呢,不错不错,给你这个拔剑术取个名字,就叫拔剑斩天术怎么样,貌似很好听啊,充斥着一股谪仙才有的霸气,像极了你家夫子的大河之剑天上来。” 李汝鱼翻了个白眼,其实也很赞同。 拔剑斩天术,确实很拉轰嘛。 就怕老铁的棺材板按不住。 李汝鱼虽然老成,可终究只是个少年,内心深处仍然有嘚瑟的本性。 练了一会剑,李汝鱼剑归鞘,本想挨着阿牧坐下,不过旋即想到背后可是位草冢圣人,于是果断坐到阿牧对面,倒也没提醒她,问道:“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临安?” 阿牧嗯了一声,“想你家晚溪了?” 李汝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阿牧眼神有些奇怪,“听说你有很多女人?” 李汝鱼怔住,“谁说的。” “那个女人说的。” 李汝鱼咳嗽一声,“怎么可能,我心中只有小小一人。”想起了在扇面村时和小小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李汝鱼眼神温柔的笑道:“我家小小啊……她一定在等我,等我给她一座城。” 我心里有一座城。 里面住着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人。 小人的人叫小小,如今叫谢晚溪,可是我更喜欢称呼她小小,因为小小全都是都是李汝鱼的,而谢晚溪却属于陈郡谢氏的。 阿牧有些感动,女人么,谁不会被凄美爱情感动,旋即眼咕噜一转,“那你得准备很大一座城了。” 李汝鱼讶然,“为何?” 阿牧掰着手指头,“因为你的那座城里,还会住进去一个红衣张绿水嗯……好像真正的名字叫宋词?还还会住进去一个毛秋晴,说不准还会住进去一个背负双剑的女侠,对了对了,那个女人还说了,以后说不准还有个叫苏苏的王妃也会住进去哦,我算算看这是几个人啦……” 阿牧掰了掰手指,“加上你家小小,都有五个人了哦。” 李汝鱼没发现,阿牧自己也没发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种酸酸的意味流淌,酸得连草冢里的圣人都差点睁开眼。 李汝鱼尴尬的笑了笑,“不会的,我和宋词只是邻居……嗯,也算是朋友,和女侠公孙止水更没有可能,她恨我还来不及呢,至于毛秋晴,她眼里应该是没有爱情的罢,所谓贴身丫鬟,只是女帝陛下的一个玩笑,我不会当真,毛秋晴也不会当真,至于王妃苏苏,我可不想镇北军追杀个三千里。” 说到底,自己心中只有小小。 阿牧咧嘴一笑,“真的?” 李汝鱼也笑,“真的啊,我不会骗你的,因为我们是朋友。” 阿牧越发开心,眉眼如远山。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这些日子怎的不见你的绣春刀了。” 李汝鱼云淡风轻的挥手,“卖了。” 阿牧啊了一声。 李汝鱼无奈的苦笑,“不卖了绣春刀,咱俩喝西北风啊,你忘了么,那日在杏月湖畔,为了杀那个范夫子,我把会子都给劈碎了啊。” 阿牧情绪忽然就黯然下来,心结虽解,但伤了的心终究会有痕迹。 李汝鱼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知道说什么安慰阿牧,于是随口说道:“有个事得告诉你,其实这一次来开封,我不仅仅打算只杀范夫子,我还要尝试一下,能否刺杀太子赵愭。” 阿牧没甚心思的点了点头,杀吧杀吧。 却见李汝鱼笑眯眯的道:“到时候,你得帮我哦,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因为我们是朋友。 一句话,瞬间将阿牧低垂的心高扬起来,笑眯眯的说好啊好啊,其实我全力使出满天星是可以一剑破千甲的哟。 又闲聊了几句,阿牧忽然有些惘然的道:“先前我怎么感觉有人在背后看我?” 李汝鱼笑而不语。 因为你背后啊,坐着一位人间圣人。 344章 刺杀赵愭 饭有吃尽时,话有聊完时。 当两人都没有话说的时候,空气忽然就安静了下来,陷入了尴尬的气氛之中,最后还是阿牧想到先前李汝鱼说的话,不解的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刺杀赵愭?” 李汝鱼想了想,认真的道:“现在北方公然反凉,很可能会掀起南北大战,但北方反凉的理站在那里?是站在太子赵愭的身上,如果赵愭死了,那么北方反凉就成了一个笑话。” 阿牧点点头,“理是这个理,可王琨和岳单想不到吗,他们又怎么可能让你得逞,太子赵愭肯定被重重保护起来了,而且杏月湖后,咱俩都露出行踪了,只怕他们会防范更严。” 李汝鱼点头,这是个问题。 不知不觉里,两人又把话题聊死了,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远处忽有声音传来:“还有心情在这里谈情说爱,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岳单! 李汝鱼和阿牧大惊,同时站起身,看着穿着一身白色蟒服施施然走入院子里的岳单,如临大敌。 李汝鱼按剑。 岳单却挥了挥手,“不用紧张,我不是来和你打架的,我要是真想杀你,此地早就被重兵围剿,你也许能逃脱,但阿牧肯定要死。” 又笑了笑,“我没带长戟,身旁也无蒙蔽天机可断惊雷的贤师,这还不够诚意么?” 李汝鱼一想也是。 但依然不敢大意,不知道岳单在打什么主意,问道:“你想干什么?” 岳单笑了笑,“一者,来感谢一下圣人,二者,是来告诉你,赶紧滚回临安去,要不然你想走也走不了。” 李汝鱼不解,“你不杀我了?” 岳单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一次必须杀你,是因为需要让赵愭来北方,而这一次不杀你,是需要你继续雷劈不死,我岳单也想知道,随着你雷劈不死我节节拔高,方天画戟能不能超过夫子之剑。 阿牧却敏锐的抓住了岳单另外一句话:“你来感谢圣人?” 岳单看了一眼阿牧,有些无奈的扶额,“对啊,圣人。” 阿牧莫名其妙,“哪有圣人?” 这里就自己和李汝鱼啊,莫非李汝鱼是个圣人,那就有些让人哭笑不得——怎么可能的事情。 岳单好整以暇的笑了笑,“圣人啊,你裙子下面呢。” 这是戏谑。 阿牧并没有坐在草冢上,只是背靠着草冢。 阿牧猛然想明白了什么,顾不得伤势没有完全痊愈,猛然跳起来跑到李汝鱼身后,难怪自己先前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原来那个草堆堆里住着个圣人。 好神奇的感觉,他都不吃不喝的么? 岳单对着草冢圣人弯腰行礼,“先生坐汴河而望天下,但有妖人出,便以圣人手段诛之,杏月湖畔被先生一语惊退之人,很可能是妖道左慈,既然先生依然心怀天下,然天下即将南北大战而陷入无穷战火里,先生依然要坐视不理么。” 知道圣人大概率不会回应自己,岳单依然恭谨的道:“若先生出世,号令我十数万镇北军,则天下可平,此乃亿万苍生之福。” 草冢圣人果然没有动静。 岳单长叹了口气,圣人可遇不可求啊…… 也没有多少失落,毕竟早就有心理准备,如果这样就能请出一位草冢圣人,那也太廉价了,回身看着李汝鱼,“如果王琨知道你在这里,你看不见明日的太阳。” 李汝鱼默然,“你就没想过,王琨在真正掌握大权之后,很可能也杀了你么?” 岳单摇头,“谁能杀我?” 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的道:“我今日来见你,是想让你早日离开此处回临安,还有一件事希望通过你的口转告女帝。” “什么事?”李汝鱼隐然觉得,岳单要说了不得的大事。 岳单迟疑了下,还是说道:“告诉女帝,我岳单并不想天下,我只想守护着我的女人,坐北而王,无论谁当天子都一样,所以我会配合赵愭和王琨,但同样的,我也可以配合女帝。” 李汝鱼讶然,“所以,你需要女帝的保证?” 岳单点头,“没错,我需要她帮我彻底根除当日杀孤独鹫满府留下的隐患,而我也会配合女帝,让北伐成功,杀掉伪帝和王琨。” 李汝鱼想明白了一件事:“你需要的不仅是消除杀独孤鹫满府的隐患,还需要女帝的承诺,只要灭了太子赵愭和王琨,必须保证开封岳家依然是那个北方之王的岳家罢?” 岳单点头,“没错。” 李汝鱼不解,“但你怎么就能确定女帝先承诺了你,不会事后反悔呢?” 岳单自信笑了笑,“如何取信于我,那是她需要想明白的事情。” 想信这个建议的诱惑女帝无法拒绝。 李汝鱼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可以,我回到临安,会亲自告诉她,但她怎么回应你,我可没有把握。”自己还影响不到女帝。 岳单点头,“这是自然的。” 李汝鱼挥挥手下逐客令,“没事你可以走了。” 岳单也不气恼,笑道:“这几日你不用担心,这个地方我并没有让人守卫,实际上就是个普通地方,之所以如此,是担心派人来反而会被王琨发现。” 走了几步,回头半真半假的道:“但是千万不要轻视王琨,如今小朝廷建立,镇北军已经有部分将领被他以功名利禄、扶龙之臣之类的诱惑给拉拢了去。” 顿了一下,“所以,女帝那边需要尽快给我回复。” 一旦时间拖久了,镇北军很可能会有部分兵马不会再听从自己的调令,那时候自己就真的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待岳单走后,阿牧忧心的道:“他会不会听见你说的要去刺杀赵愭的事了?” 李汝鱼不确定的道:“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听见。” 沉吟半晌,此事不宜久拖,待阿牧伤势痊愈便策划一番,要去开封皇宫刺杀一位皇帝,纵然是伪帝,难度也极大。 但李汝鱼想试试。 如果真的杀了伪帝,就算王琨和岳单依然反凉,聚齐的人心也难以真正的凝聚在一起,大凉可分而破之。 阿牧眼咕噜一转,“该做饭了。” 李汝鱼咳嗽一声,“要不,试试你的手艺?” 阿牧翻了个白眼,“我有伤在身。” 李汝鱼毫不客气的反击,“又不是有孕在身,哪那么娇气,况且,君子远庖厨啊。”话是这样说,李汝鱼还是去了厨房,留下阿牧一个人看着草冢发呆。 这里面有个圣人呢……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东西是在黑市上买不到的,恐怕就连临安皇宫的皇室珍藏黑市上也有寥落几件,如果真要说有,大概就是那位千古奇女子的贴身之物了。 李汝鱼用最后的会子,加上阿牧典当了一枚玉佩,说了无数好话,又因那黑市商人先前因绣春刀和腰牌赚了李汝鱼一笔的缘故,终究低于“市价”卖给了李汝鱼一张开封皇宫的地形图。 其实在太子赵愭北上之前,开封皇宫里早就被无数小蟊贼光临过无数次,那张被吹对天花乱坠费尽九牛二虎才得来的地形图其实值不了几个钱,而且还是量产出来的赝品。 但李汝鱼哪里知道啊。 几乎是一夜之间,和阿牧两个人重归身无分文的困境,只怕刺杀赵愭之后南下的时候,住客栈也只能挤一个寒碜房间了。 中秋之夜,李汝鱼欲要决战紫禁之巅。 关于怎么潜伏进皇宫,这是个难题,不过开封皇宫终究重启不久,在宫禁上远远不足以和临安媲美,李汝鱼和阿牧两人,费尽了心思,终究还是通过下水河成功潜入皇宫。 今夜月圆,皇宫里有一场盛大宴会。 完全没有边境那种即将起战事的紧张感,让人忍不住心生感慨,历朝皆如是,哪怕是战争如火如荼的时节,只要敌军没有大兵毕竟皇宫,大内的天子和帝都的权贵们依然快活逍遥。 甚至于就算国破了,权贵们也依然不怕。 死的都是皇室人,作为世家和权贵,换个天子坐朝堂,他们不外乎换个主人而已。 开封这一次中秋大宴,几乎囊括了整个小朝廷的中枢重臣,甚至于连周边军镇的高级将领也暂时放下防务回来喝酒吃肉。 相公王琨和枢密使岳单以及同知枢密院事虞弃文是重中之重,这三人分坐在太子赵愭席位之下的左右,其中相公王琨为左,岳单和虞弃文为右。 再其下,则是三省六部以及枢密院的诸多大佬,和一些暂时归来的镇北军高级将领。 太子赵愭在帝位,身畔陪着个妖娆妃子,正是那位如今在宫中媚声远扬的妖娆女子刘楚,俨然已是正宫娘娘的架势。 大太监张攘陪伴在侧服侍。 而今夜宴会,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女子:任红婵。 乖巧的坐在相公王琨身旁,默默才垂首垂手不发一言,也不喝酒也不吃点心,只是安静的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在相公王琨一番高谈阔论后,宫女们入场歌舞,技师们鼓舞笙箫,大家开始开怀畅饮互相拉拢关系,好不热闹。 也不知道王琨是否是故意为之,从始至终,都没给赵愭太多机会,这会名义上的新凉天子,只说了一句话:众卿且开怀畅饮罢。 让人揣摩极深,隐然觉得,太子赵愭已有傀儡之实。 在宴席大厅背后的一座大殿,早在皇宫里摸索了一圈,找到赵愭寝宫之后,悄然潜伏在大殿瓦面上的阿牧和李汝鱼两人,忧伤的抱剑望着明月。 饥寒交迫啊。 没钱好凄凉,两人从潜伏进皇宫就没吃过一口热食,尤其是此刻闻到前面大殿里传来的香味,更是让人难以忍受。 阿牧终究忍无可忍,“我去御膳房看看。” 李汝鱼嗯了一声,“小心别被发现了,会前功尽弃的。” 阿牧呵呵。 片刻后阿牧去而复返,拿了几个月饼,无奈的道:“将就吧,御膳房人太多,不太敢动手。” 举头望明月,低头吃月饼。 这个中秋之凄凉,多年后想起来,李汝鱼都觉得很忧伤,然而多年后想起这件事的阿牧,却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月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宴会终于散去。 李汝鱼和阿牧没敢立即动手,得等人都散去之后,否则万一被岳单发现或是被一众武将察觉,别说杀赵愭,就是想全身而退都很难。 几乎是将近丑时,李汝鱼才和阿牧循着暗影前往赵愭的寝宫。 只是两人到了寝宫后,顿时苦不堪言。 难怪开封皇宫的宫禁不够严密,王琨也依然不担心,感情他放了这么一枚棋子在这里,有这个人在,一般的刺客还真的没办法刺杀赵愭。 在寝宫殿外的广场上,有个傻大个扛着银镗,津津有味的吃着月饼,算是宵夜。 正是在杏月湖惊鸿一现的隋天宝。 可媲美岳单的猛人啊,这就棘手了,但事到如今,不尝试一番李汝鱼着实有些不甘心,思忖了许久,“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中就要退。” 阿牧嗯了一声,“你说怎么办。” 李汝鱼轻轻道:“赵愭是没什么本事的,我们大概率绕不过隋天宝,所以第一时间,你要拖住隋天宝,我会用尽全力刺赵愭一剑,一击不中的话,立即杀出皇宫,计划就这样——” 下一秒,李汝鱼哭笑不得。 因为阿牧根本没听自己说完计划,倏然间就从暗影里蹿出,拔剑而击,骤起漫天星辉…… 这女人真不靠谱! 李汝鱼虽然悻悻的感觉郁闷,可也没办法,既然阿牧出手去牵制隋天宝了,那么自己必须尽杀掉赵愭,李汝鱼想也不想,也从暗影里蹿出,毫无畏惧的撞破寝殿窗棂。 太子赵愭寝殿有三重。 他睡在最里面一重,最外面一重,则是敬事房太监的休憩所在,李汝鱼撞破窗棂,看见一位太监,想也不想就出剑。 杀了再说。 那位年轻太监正闭眼假寐,听见声响睁开眼就看见眼前一道剑光,却丝毫不惊诧,大红袍下,倏然撩起一道如半月一般的剑光。 剑如半月,瞬间将李汝鱼长剑荡开,强势无匹的反击。 李汝鱼大惊。 高手! 撤步回身,默不作声的往里间闯去,先杀赵愭为重。 那位大太监轻笑了一声,“蟊贼敢尔!” 一步踏出,身影竟然快如闪电,拦在了李汝鱼面前,手执长剑,气势高涨,如一座山一般不可超越,“真以为我张攘只是一个貂寺?” 我本名张让! 大太监张让,不仅是祸国的十常侍之首,亦是世间罕见的剑道高手,所用佩剑,就叫半月,曾诛无数异己,沾血无数。 345章 又一位千古大帝! 李汝鱼生出退意。 并非是惧怕这个年轻的大貂寺,虽然是剑道高手,但如今的自己已有一战之力,用阿牧的话来说,如今自己大概率可以和闫擎一战。 胜负各半。 这个叫张攘的大貂寺,观其气势略胜闫擎一筹,但并非不可战胜。 之所以依然想退,是因为此刻身处开封皇宫,不提隋天宝那位异人,仅是开封皇宫的禁军守卫,就足以让人难以脱身。 隋天宝? 李汝鱼忽然惊讶的发现,外面根本没有传来隋天宝和阿牧的交手声音。 发生了什么? 是阿牧被秒杀了还是隋天宝被秒杀了,应该都不至于。 李汝鱼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张攘手执长剑,也并没有进逼,只是防备李汝鱼暴起去刺杀赵愭,轻声笑道:“猜到陛下会让人来刺杀陛下,但不曾想是你俩,这便有些意思了。” 两个陛下听起来很违和,但张攘的话语里,都充斥着尊敬。 显然,女帝在他心中是陛下。 赵愭亦是他心中的陛下。 李汝鱼不愿意耽误时间,打量着形势,想趁机脱离张攘长剑的笼罩范围,却发现无论自己前进还是后退,都要遭受那一道如半月一般的长剑胁迫。 张攘的剑道就如一道半月,月光笼罩之处,皆是剑锋所抵之处。 只好咳嗽一声道:“有什么意思。” 张攘呵呵尖笑了一声,“杏月湖一战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你俩离开了开封,不曾想竟然一直蛰伏在开封,一般人当然做不到,我想,这也许是有岳单的手笔罢。” 李汝鱼默然不语。 张攘也不继续问,毕竟如今开封局势诡异,远比临安来的复杂,王琨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岳单摇摆不定,不论这两人最后选择什么立场,陛下赵愭的处境都不会太好。 有人笑道:“若是别的人来刺杀朕,此刻应该已是尸首了,但你俩来此,倒算是好事,毕竟你俩皆是女帝的心腹。” 笑而出声走到张攘身畔的人,正是穿着龙袍的伪帝赵愭。 和李汝鱼一般年纪大笑的伪帝赵愭身着龙袍,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熨帖感,仿佛这种人天生就应是帝皇一般,传闻中的荒淫风气一点也不曾有。 李汝鱼讶然,“你知道我会来?” 赵愭轻笑了一声,示意张攘收剑,又道:“你出去叮嘱一下隋天宝,别让他和阿牧真的打起来,惊动王琨的话,事情就棘手了许多。” 张攘弯腰行礼退了出去,丝毫不担心李汝鱼和赵愭单独相处会发生什么事情。 李汝鱼也很讶然,“你敢一个人面对我?” 就不怕我一言不合拔剑将你给戳死? 赵愭转身走向卧寝一侧的静室,走了几步,示意李汝鱼跟上后,一边走一边说:“我当然怕你一剑戳死我,可是你心中有疑惑,至少在疑惑没解开之前,你不会戳死我。” 李汝鱼点头,“但我还是会一剑杀了你。” 赵愭摇头,“你不是那样的人。” 李汝鱼冷哼了一声,倒是越发好奇了,赵愭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卧寝里,有个赤身裸体的女子笑眯眯的披了轻纱,也不惧怕轻纱下的风光若隐若现被李汝鱼看见,来到静室为两个年龄相仿的天下风云人物斟茶。 实际上李汝鱼也是一览无遗。 顿时羞了个脸红,慌不迭转头看向他处:夫子有语,非礼勿视。 对于这个出身世家的绝色女子刘楚的嬴荡,赵愭显然早就知晓,也不介意她如此暴露就来斟茶,这个女人啊,本来就是那个嬴荡的女人。 刘楚倒了茶后,赵愭一巴掌拍到她屁股上,“滚回去。” 刘楚媚眼如丝,却是在看李汝鱼,“陛下等下又要收拾我了么。” 李汝鱼顿时尴尬无比。 赵愭嘿嘿笑了一声,“想的美,我可不想累死在你身上,你要是聪明点,知道该怎么做罢,当然,你要是敢勾搭野男人,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包括你背后的刘家都得和你一起陪葬。” 刘楚不屑的切了一声,对着李汝鱼丢了个媚眼,笑眯眯的摇摆着屁股进了卧寝。 李汝鱼这才稍退了一些尴尬,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愭却是若有所思,忽然笑得很诡异,顾左右而言其他,“你身边那么多女人了,又抢走了我的曾经的太子妃张绿水,嗯,应该是叫宋词,要不,刘楚也送给你了?” 李汝鱼无语,“我和你不一样。” 我心中只有小小。 你心中却有无数的女人,所有女人在你心里,都不过是把玩之物罢了。 赵愭哈哈一笑,“就知道你看不上刘楚这种庸脂俗粉,实际上她并非什么庸脂俗粉,而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淫荡公主,万幸的是她现在虽然心中淫荡,但身体还只是属于我赵愭的,他日若是和过多的男人媾和,迟早会被惊雷加身。” 李汝鱼心中一惊,“你知道她是异人的身份?所以你也是异人?” 赵愭摇头,“有些事我不能说得太明白,但我早就预料到你和阿牧会来开封皇宫刺杀于我,所以害怕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些天一直让张攘守在此处。” 又道:“你可能不知道张攘其人,也是一位异人,曾是祸国专权的大貂寺,更是一位剑道高手,有他在,除非你真的不要命,否则想杀我是不可能的。” 何况还有隋天宝。 隋天宝现在灵智未开,容易被王琨左右,但也容易被自己左右。 一旦隋天宝开了灵智,赵愭有一万种办法让隋天宝只听命自己一人,怕就怕隋天宝灵智已开便会引来惊雷,偏生自己手上并非妖道左慈和岳单身旁那个贤师那种可断惊雷可遮天机的绝世高手。 李汝鱼不想和赵愭过多交谈,“你究竟想干嘛。” 赵愭轻描淡写的笑道:“很简单,我只想做一件事:成为这大凉天下的皇帝!” 李汝鱼哦了一声,“那是不可能的。” 赵愭摇头,“不,一定会成功的,你难道还没看清楚当今天下的局势,闲安王爷赵长衣名义上还依附大凉,但实际上已经反了女帝,今后无论怎样,女帝和他都只能有一个存活下去。” “你也一样。”李汝鱼敏锐的抓住一个要点:“而且你是正大光明的反了大凉!” 赵愭摇头,“我没有,反凉的不是我赵愭,而是相公王琨!” 李汝鱼哦了一声,“有差别?” 赵愭神色奇怪,反问李汝鱼,“我贵为大凉太子,虽然女帝想将皇位传给赵长衣,但赵长衣绝对不是甘心久等之人,他和女帝的矛盾迟早要爆发,我只要安安稳稳的继续扮猪,将来的大凉天下必然是我的,那么,我还有什么反凉的意义?” 李汝鱼被问住了,不得不说,赵愭说得在理。 许久才讷讷的道:“所以?” 赵愭轻轻一笑,“其实临安这边的小朝廷,除了王琨拉拢的利欲熏心的朝臣,部分臣子也不愿意反凉,毕竟盛世永安之后再接永贞盛世,没有几个臣子世家绝对反凉会有大好前途,更甚至于连北方之王岳单也不看好此次反凉,我若猜想没错,岳单已经和你接触过,想通过你和女帝达成某种协议罢。” 李汝鱼笑了笑不做声,让赵愭揣摩不出他的意味。 赵愭只好继续无奈的道:“所以今次开封小朝廷人心不齐,若我没有猜错,临安那边也清楚这边的状况,他们大概率会先对蜀中的西军动手,平定赵长衣后,再分而破开封。” 李汝鱼讶然,“你既然知道,难道会没有对策,相公王琨绝对不是平庸之辈,他会预料不到这种状况?” 赵愭哂笑,“相公王琨确实有能力,但他也有局限性,他终究是大凉的臣子,而不是神,是人,就总会有弱点,王琨的弱点,是太过自信,他自信于能够掌控开封小朝廷,能让我赵愭成为他的傀儡,他自信于有一个任红婵就能让岳单俯首听命!” “但是他错了!” 赵愭长身而起,这一刻倏然透露出睥睨天下的皇者之气,“我赵愭,又岂会成为他王琨的傀儡,岳单这个盖世异人,又岂会束手于一个女人。” 李汝鱼悚然心惊的同时,也隐约猜到了赵愭的想法:“所以,你想借我之口,和女帝陛下达成某种协议,将来天下平定之后,你依然是大凉的太子?” 道理很简单。 只要到时候天下平定,将北方反凉的罪让王琨身上一推,对天下人说赵愭是被胁迫的,自然能将人心归拢。 但恐怕赵愭不会这么快,他需要等赵长衣死后,才会真正的有重新成为大凉太子的心。 如果赵长衣不死,赵愭就必然会稳坐开封,配合王琨固守北方,同时打压着岳单,不让这位北方之王手中的镇北军和临安结盟。 当所有的事情都说到明面上时,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 归根到底,还是赵长衣的出现,导致这位扮猪吃虎的太子,不得不和王琨一起来北方,加入反凉的计划,同时也引发了赵长衣的反凉。 赵愭这一手,何尝不是作为一位下棋人存在。 王琨、赵长衣、女帝甚至于赵室和整个天下,都成了他的棋子。 但女帝会让他如愿以偿? 李汝鱼摇头,“我觉得你想多了,你和王琨既然已经反了,那么陛下就算平定了蜀中,更不会让如你所愿,让你重新成为大凉太子。” 赵愭摇头,“她会的。” 李汝鱼不解,“为什么?” 赵愭的目光看了一眼卧寝,压低了声音,“因为她啊,她的心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她的心在世界之外的世界,她想追随百里春香和大燕太祖,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 这是个极其隐秘的事情。 李汝鱼第一次听说,“百里春香和大燕太祖?他们做了什么事?” 赵愭思索了片刻,才轻声道:“百里春香其人不好评价,横空出世的天骄人物,古往今来未有之,哪怕是异人的世界也没有这把天骄的女子,但大燕太祖却被许多异人直指一人。” “哦?”李汝鱼有些讶然,“他也是异人?” “很可能是,而且是一位天下所有帝王都得对你充满崇拜的人物,但是否是那人不好说,毕竟他和百里春香去了西域那片死亡禁地。” 李汝鱼吃了一惊,“史书记载,他俩不是在盛年染疾而死么?” 赵愭哂笑一声,“史书说的你也信?” 又道:“这是赵室皇室珍藏孤本记载,曾经女帝陛下给我说过一次,百里春香当时并不想去看世界之外的世界,但大燕太祖想去,于是百里春香也去了。而他俩这一走,便再也没出现过,大燕皇室竭力掩藏这个事实,但终究在百里春香授意下,留下了一个孤本记录此事。” 顿了一下,“所以,女帝这位不输大燕太祖更不输百里春香的千古奇女子,才也会想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也正因为这个孤本的存在,先皇才会毅然的将江山交给女帝陛下。” “因为先皇知道,如果赵室还有谁能找到世界之外的世界,我赵愭不能,赵长衣也不能,赵飒和赵骊更不能,只有女帝陛下能做到!” 李汝鱼依然不解,“所以,这和女帝会让你重新成为大凉太子有什么关系?” 你的风评在天下并不好。 荒淫胆小懦弱,虽然这是你的保护色,但是这样的人,女帝陛下会轻信? 赵愭摇头,“她会信的,我曾经的失德,也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已,即使如今,我也需要继续保持纨绔本色,不至于让王琨起疑。” “可那并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亦可以让女帝陛下心甘情愿的将江山交到我手上!” 深呼吸一口气,“但如果真的存在世界之外的世界,那么女帝必然要亲自去看一看的,那么,谁最有资格接掌大凉天下,谁有能力带领大凉继续走在盛世华章的路上?” 顿了一下,睥睨天下的气质越发明显:“他赵长衣做不到,那边唯有我赵愭了。” 赵愭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的对李汝鱼说道:“你作为雷劈不死的人,是一个新世界的钥匙,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异人也不知道,但我隐然猜到了什么,你的未来不在大凉,很可能是在那片新世界里,而我也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赵愭亦是一位异人,一位不输大燕太祖,甚至也不输女帝陛下的千古帝王,我赵愭当年,也曾打造过千古辉煌的帝国。” 忽然压低声音,“王琨他终究是那个人,而我也终究是另外一个人,这是我和他的宿怨!” 王琨和赵愭,这一世必须死一个。 一如当年。 王琨身死,我将打造一个笼罩整个天下的帝国。 亦一如当年! 有些压抑不住情绪,赵愭忍不住轻笑一声,“执金吾而定国,娶娇娘而安家,大丈夫当如是啊!” 天穹闷雷滚滚。 346章 惊天阴谋! 李汝鱼见过很多异人了。 有平日里傻里傻气,倏然醒悟过来便以一句振聋发聩的“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而引来惊雷的扇面村傻儿子。 有胆小懦弱,成为异人后在扇面村蛊惑人心图谋不大心却很大,欲当一个土皇帝的孙鳏夫。 有夫子这种人间谪仙人。 有阿牧这种困顿于情的奇女子,也有岳单、岳平川、赵骊赵飒力盖山河的英雄之流…… 但从没想过,赵愭会是异人。 赵愭其人,从知晓他的存在开始,给人的感官就不好,胆小懦弱,荒淫无度,完全没有一丝异人应该有的气度。 然而他亲口承认是异人。 而且他说了一些话后,天穹也响起了闷雷。 他说的恐怕是真话。 赵愭是一位异人,但真的是一位不输大燕太祖,不输女帝陛下的千古帝王? 有待商榷! 这样的人可不多。 古往今来,自己所在这片天下的历史上,能够媲美大燕太祖和大凉女帝的帝王,屈指可数,甚至说,绝对不会超过三个帝王可以媲美这两位。 赵愭可媲美? 打死李汝鱼都不相信,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那般的天骄人物?” 言下之意,你凭什么如此自信。 赵愭轻笑了一声,“有种东西,你不得不信,比如天命,比如天道垂青,我两世为人,皆如是,天下英雄聚之我麾下,世间美人不请自来。” 上一世,我拿着代表更始帝权势的一根节杖,身边不足五个人去河北,这是何等困难的形势,开局连条狗都没有,然而就是这样,我也开创了一片崭新天地。 在河北,天下豪雄纷纷自带兵马、自带粮草,自带美貌女儿来投奔自己,短短几个月以后,自己在河北就成为最庞大的势力之一,有钱有地有兵有势,外带一个美貌年轻的妻子。第二年,扑灭河北最大势力王郎,平定铜马、青犊等起义军。 在这过程中,自己的势力不但没有因为征战而损伤,反而打一仗就收编十来万降军,实力大增。不到二十个月,自己的实力就从单车数骑,膨胀成为带甲百万、裂土千里的天下最大势力。 这才有了云台二十八将! 这就是天命。 然而这一世,自己依然天命眷顾,出生大凉皇室,身为顺宗陛下唯二的血脉,又是钦定的太子,只不过没曾料到赵长衣横空杀出。 然而天命不可违。 谁也不曾想到,赵长衣是个不甘心于久等之人,他和女帝决裂,让自己又有更大的把握问鼎帝王之位,来到开封后,依然是无数人自带粮草美女来投奔…… 王琨自以为他从岳单手中的镇北军里笼络了无数人,却不知道,有更多的人已悄然投诚自己。 只要女帝一旦开始西进平定蜀中,自己就立即动手解决王琨,其后的事情,自己实际上根本不用和女帝达成某种协议,只需要做一点:平定北蛮! 一旦平定北蛮,届时自己再发国书,和女帝重修于好,自己依然是太子。 而那时候女帝大概会跟随大燕太祖和百丽春香的脚步,大凉天下就将真正的交到自己手上——自己能平北蛮,女帝还有什么顾忌? 解决王琨,平定北蛮。 这是两件大事,女帝都不一定能轻易做到的事情,但赵愭有信心。 李汝鱼摇头,“天命什么的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我只想知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有凭什么有信心解决王琨,而且,你既然已经知道王琨的身份,他会不知道你的身份么?” 赵愭点点头,“你的顾虑确实有理,很多东西我不方便给你说,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取得你信任的必要,之所以愿意和你一番长谈,是想告诉你,你若杀了我,北方将彻底落入王琨手中,岳单也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我要是死在你手上,王琨有一万种方法让镇北军相信,我是死在岳单手中的。” 毕竟岳单有杀独孤鹫满府的前科。 李汝鱼沉吟半晌,有些动摇。 赵愭最后定鼎一席话,“王琨确实在怀疑我了,早在临安时候,他和女帝陛下一样开始怀疑我,只可惜他们没有证据,不过到了今天,一切都不重要了,等王琨知道我是他宿敌的时候,将是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又挥挥手,“你走罢,我安排了人接应你和阿牧,离开开封,速速回临安。” 李汝鱼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会被你忽悠。” 长剑一振,就欲出手。 无论赵愭如何说的天花乱坠,自己看来,他的话只能信两成,其余八成大概都是想将自己当做棋子的忽悠,只要自己杀了赵愭,北方的局势将变得异常简单。 赵愭苦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 顿了一下,“不过无妨!” 赵愭看了一眼卧寝,咳嗽了一声,那个穿着曝露的女子,又笑眯眯的走了出来,魅声道:“陛下有什么吩咐,臣妾但无不遵哦。” 眼神儿荡漾,以为赵愭想让自己当美人计,去勾搭李汝鱼。 却不料赵愭冷哼一声,毫不留情的道:“我还有要事,滚回你的寝宫去。” 刘楚愣了下,旋即一脸委屈我见犹怜的离开。 待她走后,赵愭才长叹了口气,“这是个王琨放在我身边的棋子,很多事情不得不防着些。”然后对李汝鱼叹道:“让你见一个人,你就会信了。” 李汝鱼莫名其妙的很,“谁?” —————— “我。”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李汝鱼有些讶然的回头,看着这位九违的黑衣汉子,忍不住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旋即不解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黑衣汉子腰间佩剑,正是许久不见的闫擎。 当初在开封城外一战岳单后,他奉命西进去了蜀中,不曾想此刻竟然出现在开封皇宫里,而且看样子,和赵愭并不是敌对关系。 否则他出现前,赵愭没必要刻意将刘楚打发走。 看见李汝鱼脸色那抹只有朋友才会拥有的温暖笑意,不甚说话的闫擎心中也有些温暖,微微颔首,“当日开封一战,你借夫子之剑破了岳单后,我养好伤后便一直蛰伏在开封,等待殿下北上。” 殿下? 李汝鱼敏锐的发现闫擎的话中重点,“殿下?” 闫擎难得的温和笑了笑,“是的,太子殿下。” 说完后对太子赵愭行大礼。 赵愭急忙过去扶起他,“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大礼。” 李汝鱼越发莫名其妙的紧,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怎么回事。” 闫擎绝对是女帝的心腹,赵愭反凉也是事实,怎么看闫擎和赵愭都不应该有交情才对,此时两人却像是一对真正的君臣。 赵愭坐下,咳嗽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说什么李汝鱼都会猜疑,干脆让闫擎说。 闫擎想了想,轻声道:“我来开封,是奉陛下之命保护太子殿下,同来的还有青衫秀才,我在开封皇宫里潜伏,和张攘一明一暗,青衫秀才则潜伏在城中。” 李汝鱼无语的苦笑,“说重点。” 闫擎深呼吸了一口气,娓娓而谈,说出了一桩惊天的秘密:赵愭赴北方反凉,本是奉女帝旨意! 李汝鱼听完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叹一句,大凉女帝,不愧是千古奇女子,这等大魄力,世间还有几人有? 这一切都要从大凉的国本说起。 女帝章国之后,幼年赵愭被立为太子,这是顺宗陛下驾崩之前,用江山和女帝陛下达成的一个协议,江山给你,但你百年之后,江山必须还给赵室。 毕竟女帝不能生育。 然而问题终究还是出现了,女帝陛下找到了顺宗流落在民间的私生子,一个身份更特殊的皇子:赵长衣。 赵长衣,既是顺宗的私生子,也是女帝陛下的侄儿。 赵长衣的母亲,当年也是大凉美人儿之一,和女帝陛下、岳王妃苏苏并名远扬,在顺宗年少为太子时,顺宗陛下和为质子的岳平川秘密出游,认识了这三位美人儿。 岳平川心仪苏苏,顺宗心仪女帝,而赵长衣的母亲却死心塌地的爱着顺宗。 狗血的故事往往有狗血的结局。 在经历过许多事情后,赵长衣的母亲却先和顺宗陛下有了肌肤之亲,后来迫于局势和皇室压力,顺宗陛下却只能一个人带着苏苏回到临安。 岳平川北上世袭罔替。 后来的事情极其复杂,女帝和赵长衣的母亲因为一些事情分散,再后来,女帝去临安,再次和顺宗邂逅,两人终于成为一对眷侣。 等顺宗登基后,苏苏也被送去了开封成为岳王妃。 在这样的背景下,女帝陛下找回赵长衣后,为了弥补那位姐姐,打算将江山交给赵长衣,这才有了赵愭的自甘堕落的扮猪吃虎。 然而女帝和赵愭都没想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尤其是当赵长衣露出野心后,女帝陛下便有些后悔了,而此刻又开始怀疑赵愭也是异人,尽管如此,女帝陛下依然对赵长衣怀有一丝希望。 于是和赵愭有了一番长谈。 赵愭作为一位异人,虽然没有对女帝说出真相,但是他愿意和女帝陛下,也和赵长衣甚至和天下打一个赌:一个事关大凉江山未来国本的赌约。 赵愭将和王琨一起北上反凉。 如果赵长衣也反凉,那么赵愭将依然是大凉的太子殿下,并且在开封为女帝陛下除去相公王琨,之后便是率领镇北军平定北蛮。 如果赵长衣不反凉,那么赵愭不再是大凉的太子殿下,而是真正的伪帝,那时候他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女帝、赵长衣争夺天下。 对于赵愭而言,这是一个赌博。 输了,最坏的结局就是要依靠自己和王琨,从女帝手中争夺江山。 赢了,也不容易,需要依靠他自己解决王琨,其后更是需要北伐平定北蛮,难度依然巨大。 但赵愭知道,自己只能赢不能输。 虽然自己也是一位异人,而且是一位不输女帝和大燕太祖的帝王,但真要靠王琨和岳单,从女帝手中争夺大凉江山,就是他赵愭也没有这个自信。 宁愿对付王琨和北蛮,赵愭也不愿意面对女帝。 万幸。 他赢了。 在北方建立小朝廷反凉之后,赵长衣虽然明面上还没有反凉,但实质上已经裂土封王。 这个阴谋里,最大的输家就是赵长衣。 徒然为赵愭做了嫁衣。 而女帝陛下,无论赵愭是输是赢,她都是最大的赢家。 赵愭反凉,赵长衣不反凉,那么以禁军和西军联手,平叛镇北军并非难事,赵愭反凉之后赵长衣也反凉,那么就是禁军平定西军,而赵愭则负责解决王琨之后北伐北蛮。 依然不难。 这一个不破不立的计谋,不仅要除掉王琨,也会真正的选出储君,同时也有可能解决掉北方岳家这个大凉顽疾之痛。 这些计谋,赵愭知晓是谁出的。 女帝陛下亲口说出,这个计谋,不是出自枢密院,而是出自她手下的春秋院。 所以,当赵长衣进入蜀中后,女帝陛下和赵愭之间,其实就不再是敌对关系,禁军和镇北军的对峙,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给王琨和赵长衣看,以此麻痹这两人。 天下,依然尽在女帝掌控之中。 所以,才会在开封成为一战后,让闫擎和青衫秀才来开封暗地里保护赵愭。 毕竟这件阴谋成功后,天下的储君只能是赵愭。 当然,赵愭还需要证明给女帝看:他有资格当这个大凉储君。 这也是赵愭的自信之处。 这大凉天下,如果自己都没资格当这个储君,他赵长衣之流又何德何能? 我本千古帝王啊! 只不过遇见了大凉女帝这样的绝代天骄,否则自己何须如此豪赌。 听完闫擎说完之后,李汝鱼许久不语。 赵愭也苦笑道:“现在你应该知道,咱们的大凉女帝究竟是何等的天骄人物,为何我赵愭也愿意俯首称臣了罢,她啊,绝对不输大燕太祖啊!” 大燕太祖是谁? 很可能是那个史上第一个称帝的人啊! 当然,自己亦绝对不输他二人。 但自己愿意等,因为所有的局势都表明,自己等不了几年,毕竟这片天下满足不了女帝,等她走后,当自己真正的一统天下,也许那一天,自己也想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 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想的事情。 李汝鱼沉默了许久,才问道:“女帝陛下知道你是异人,而且是一位千古帝王么?” 赵愭笑而不语。 闫擎咳嗽一声,“陛下说过,她有过这个怀疑,但不介意,她说,如果赵愭真是一位天骄君王,乃是大凉之幸。” 赵愭呵呵笑了笑,“都不重要。” 神色有些尴尬。 感情自己在女帝眼中,依然没有威胁性啊,甚至不如其他的异人? 这确实尴尬。 我好歹也是开创过一代辉煌盛世的人,有那么不堪? 347章 大帝亦是棋子! 不知道为什么,李汝鱼依然对赵愭有一丝反感。 这一丝反感存在的的很莫名其妙。 是因为先前,他让刘楚离开时,他眼眸里那一丝看似涤荡清明却透着欲望的神色,还是因为他和女帝的赌约,让自己隐然感受到一种阴谋的气度? 李汝鱼不清楚。 但隐然觉得,赵愭和赵长衣不同。 赵长衣掩饰得很好,但李汝鱼第一次见他,就能看到他眸子里隐藏在最深处的野望。 赵愭也隐藏得很好。 以前李汝鱼还曾教导过他书法,那时候的太子赵愭,就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可越是如此,李汝鱼才发现,赵愭的强大之处。 而今夜当闫擎出现后,赵愭神清气明,再无丝毫荒淫纨绔,反而让人觉得反常。 表面上却不懂声色,笑道:“也许啊,女帝陛下是相信你。” 因为相信,所以才不觉得你是威胁,一如女帝陛下从不觉得自己,甚至也从没觉得人间谪仙的夫子是威胁一般。 赵愭有些讶然李汝鱼的态度转变,看着这位曾经是自己书法先生的少年,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你这样的人啊……如果一辈子在朝堂,必然问鼎相位。” 当然,君王得是自己或者是女帝。 女帝能容得下王琨,也能容得下宁缺等人,自然能容下李汝鱼。 而自己,云台二十八将哪一个不是个性鲜明之人,依然在自己手下善终,又怎么可能容忍不下李汝鱼这样一尾大鱼。 可若是赵长衣为帝,李汝鱼只怕没有好结局。 这一点,想必李汝鱼自己心中也明镜着。 李汝鱼笑了一声,顾左右而言其他:“所以,今夜我知道了这件事,接下来怎么办?” 赵愭看了一眼闫擎。 闫擎默不作声,明显不愿意插手到当中来——反正李汝鱼不杀你赵愭,那就和我没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让这少年满意离去,那是你这个志在一统天下的太子的事情。 赵愭想了想,“很简单,你和阿牧回临安。” 李汝鱼犹豫了下,“这没问题,但是刘楚……” 她既然是相公王琨的棋子,方才已经知道自己出现在开封皇宫内,怎么可能不告诉相公王琨,但是赵愭的态度,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李汝鱼猛然想明白一件事,抬头看赵愭。 果然,赵愭脸上涌起一抹无奈,摇头喟叹道:“有些事确实无奈,比如我和刘楚之间,我知晓的信息——当然,这个信息王琨也知晓,刘楚是一位异人,身份更是某一朝之公主,豢养男宠无数,虽然生性淫荡但本质不坏,不过我和王琨本人,是不知道她的身份,所以,她应是我和王琨之后的人,这当中么,你或许应该猜到了,多多少少涉及一些异人的部分真相。” 李汝鱼悚然动容,“真有另外一个世界?” 赵愭笑得很落寞,“不好说,也许存在,也许并不存在,毕竟现在除了百里春香和大燕太祖,还没有人走出这片世界之外去看看。” 我也想知道,何处是汉乡。 李汝鱼沉默了许久,“所以,她死了?” 赵愭犹豫了下,还是点头,“她不死,王琨就知道你来过,王琨若是知道你来过,你没死我也没事,必然会心生怀疑,所以注定她必须死。” 君王天下,不拘小仁。 但是出乎赵愭意料,李汝鱼并无多少难过,虽有恻隐之心,但却淡定的很,赵愭猛然想起一事——这个少年,一旦杀伐起来,可是杀气极重之人。 不仅自己通过谍报推断出来,就连王琨也在怀疑,这少年身上很可能存在某个异人的特质——那个异人可是杀神啊。 白起。 少年在夕照山,在开封城外的战斗,都让人想起那位杀神来。 然而事情又确实说不通,杀神白起,那是在战场上,个人武力,并不足以硬撼赵骊和岳单,要知晓这两人可都是人杰啊。 李汝鱼长剑归鞘,“可以,我明日便出城南归。” 又问道:“你何时对付王琨?” 赵愭沉默了一阵,“我原本是想等女帝陛下西进平定蜀中时,再对王琨下手,不过既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李汝鱼想了一下,“你可以想办法拉拢岳单。” 赵愭哦了一声,有些讶然,“为什么?” 李汝鱼看了一眼闫擎,发现闫擎对自己暗暗点头,示意可以信任赵愭,于是轻声道:“岳单找过我,说如果有可能,愿意归附大凉,但条件是岳家依然世代镇守北方。” 赵愭毅然而绝然的摇头,“不可能!” 赵室皇帝能容忍岳家世代为王,大凉女帝能容忍岳家世代为王,但自己绝对不能容忍,岳家这个顽疾必须切除,如此才能保证大凉国祚永存。 李汝鱼叹了口气,“随你罢。” 转身,准备出门。 赵愭忽然喊住李汝鱼,李汝鱼回首。 却发现赵愭轻甩双袖,一脸恭谨,“你曾于东宫教我书法,便是我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师,请受弟子一拜。” 又道:“先生慢行。” 李汝鱼苦笑了一声,坦然受礼,想了想,觉得有句话不说憋在心里难受,于是便说了,“其实今夜我若是真要杀你,张攘拦不住,闫擎也拦不住,但是我相信女帝陛下,相信她的眼光。” 顿了一下,“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发现你欺骗了女帝,欺骗了天下,也欺骗了我,那一天,无论你是北方之王,还是大凉天下共主,我都会一剑杀了你。” 无比认真的重申道:“一定会!” 赵愭缓缓直起腰身,“先生之言,禀记在心。” 闫擎笑了笑,等李汝鱼出门之后,才对赵愭说道:“其实,李汝鱼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你既然已将真正的身份告诉女帝陛下,也大可以告诉李汝鱼。” 赵愭哈哈笑了一声,“我怕吓着他。” 闫擎无奈的笑,依然有些不服,“吓得着他,别说李汝鱼不会轻信,就是我也不太相信,你真能召唤出流星雨,那可是圣人之迹。” 赵愭笑意玩味,“可知天命否?” 我赵愭……嗯。 应该叫我刘秀,乃是天命之子,当年事迹说与女帝知时,那位千古奇女子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啊……何况李汝鱼。 赵愭想起了北上前一夜。 那一夜临安大雨,天雷滚滚不歇,在临安钦天监那座监天房里,自己和女帝彻夜长谈,屋外,钦天监供奉全力出手遮蔽天机,但依然闷雷滚滚。 钦天监供奉,十死其六,才让自己和女帝说完所有事情。 当自己说完自己那一世所有神乎其神的故事后,那位千古奇女子罕见的动容,露出惊诧的女儿情态,最后更是喟叹了一句。 “汝乃天命之子耳。” 那一刻的女帝,才彻底打算和自己赌一下,她无输赢,无论如何,王琨必须死,北蛮必须平定,天下必须一统。 但自己赢了,则取代赵长衣成为大凉天下的未来储君。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女帝陛下早就知晓自己曾经的辉煌,打造出一个千秋帝国的辉煌! 因为她终究掌控北镇抚司,知晓很多隐秘。 无数异人,总有人知晓自己当年的丰功伟绩,这就足够了,她相信就算她离开这片天下去追随百里春香和大燕太祖,她一手的打造的盛世也不会毁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赵愭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待闫擎悄无声息的退下后,这位伪帝,如今亦算是暗地里的大凉储君,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轻声嗤笑了一声,“汉武大帝?不过尔尔。千古女帝?亦不过尔尔,” 千古女帝,终究是个女人。 世间,最容易被欺骗的就是女人,所以她才被自己耍得团团转,她盛世经营大凉十余年,自己确实无法翻盘,可她依然被自己利用而不知。 只要等赵长衣一死,自己成为大凉储君,无论她去不去追随百里春香和大燕太祖的足迹,自己都有绝对的把握在及冠之前,成为这片天下的共主! 她不走,等待她的便是死亡! 当然,其实她不死也可以,我不介意后宫里多这么一个绝色美人,还有那个苏王妃,当然,还少不了李汝鱼家的那个小小,以及那个红衣宋词。 汉武大帝? 知道汉武帝刘秀的事情就一定是刘秀? 那这天下很多异人都可以说自己是刘秀了,只要是后来者都可以冒充,只不过他们说出来没人信,但自己说出来却不能不信而已。 无他,因为自己是大凉太子。 想到这,赵愭摇了摇头,依然是自信睥睨的王者之气,在心里暗暗想着。 “王琨,你是王莽么?” “岳单,你究竟是吕布还是项羽。” “但都不重要了,因为你们遇见了我。” “我不是汉武大帝,但我真的是一位千古大帝啊。” “我当不输大燕太祖,也不输大凉女帝,更不会输给你汉武帝刘秀!” 因为我啊,也曾打造出一个煌煌帝国,开创不世之功。 美人我要,江山我更要! 赵愭笑了,笑得很得意,他却浑然不知道,和阿牧一起走出开封皇宫后的李汝鱼也在笑,冷笑,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女帝陛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不过无妨,先利用赵愭解决王琨。 李汝鱼当然没相信赵愭,从始至终,他都觉得赵愭很可疑。 若真是一位千古人杰,怎么可能违背本性如此荒淫,若真是千古人杰,汴河畔的圣人应该会出山相助,然而并没有。 所以,赵愭很可能在撒谎。 他骗了女帝。 所以自己才会说最后一席话告诫他。 但是不管怎样,女帝陛下既然这样安排,自己就让他再活一些时日,等王琨死后,自己再揭破他的虚伪面具。 李汝鱼甚至在想,也许女帝也知道? …… …… 临安,垂拱殿里的彩衣妇人忽然蹙眉,对柳隐笑道:“你猜那少年会不会去杀了赵愭?” 柳隐摇头,“陛下不是让青衫秀才和闫擎去保护赵愭了么,李汝鱼应该能猜透您的用意。” 彩衣妇人摇头,“难。” 柳隐有些不解,“陛下,难道真的相信赵愭的话?” 彩衣妇人看了看灯火辉煌的外面,问了句让柳隐奇怪的话:“春秋院五人,薛盛唐那边可曾管理得好,有无纰漏?” 这五人的存在作用,远超枢密院。 柳隐点点头,“薛都知这一点能力还是有的。” 妇人点点头,“其实,不止是我,春秋院那五人都在怀疑赵愭说的是谎话,也许赵愭真的是一位千古帝王,但应该不是他口中说的那个汉武大帝。” 如果真是那样的天命之子,他只要露出本性,自己就应该很青睐的将储君之位交给他才是,毕竟异人口中,那位汉武大帝是天命之子。 柳隐啊了一声,“那陛下您还和他打赌?” 彩衣妇人嗤笑了一声,“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真以为朕是好欺骗的?” 说到底,赵愭依然是自己的一枚棋子。 只是现在略有担心,他会不会死在李汝鱼手上,这少年虽然聪慧,但怎么可能想得到自己是故意利用赵愭对付王琨? 赵愭那一番话,虽然引了惊雷,钦天监供奉十死其六,但并不保证他赵愭就真的是异人口中倍为推崇的汉武大帝。 毕竟能做出那番功绩的千古帝王,足以媲美大燕太祖了,其心气远远不是赵愭能比拟的。 万一赵愭是,那无妨。 但若不是汉武大帝,那么王琨死后,不用等到平定北蛮,自己就得先杀了赵愭。 只是那时候又有问题了。 赵长衣得死,赵愭也得死,那么江山到底交给谁? 不知道为什么,女帝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浮现出那少年的身影,忍不住有些讶然。 给他? 暗暗长叹了一声,希望李汝鱼能猜透自己的用意,不会在这个时候杀了赵愭罢,毕竟要想不大动兵戈的情况下除掉王琨,还非得赵愭这个伪帝不可。 但无论他能否除掉王琨,也不论他是哪一位帝王,朕的大凉天下,不容任何人践踏! 因为朕是天下的共主! 身为帝王的异人,朕见过的可不止你赵愭一个。 348章 剑入江湖 青年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作品,神态玩味。 自言自语,说的话落在东土其他人耳里,怕是要被气死:“头疼啊,东边的大月氏送来了个异域美女,也不知道大月氏看上我哪一点了,赶紧赶上的把族中最美貌的公主送来暖床,我刘秀只是一介异人而已,又不是陆地神仙,现在甚至还没开始掌权,怎么看也不会去征伐大月氏呐。” “公主虽然漂亮,可是脾气不好,不适合当夫人,做个小妾得了。” 又说道:“南边的李氏王朝,不是有个异人皇帝么,听说还是游过明月的牛逼人物?怎的也毫无节操,说什么我刘秀若愿举大业,愿率十万甲士相助为盟,没安好心呐。” 长叹了口气,“十万呐,够埋死一堆陆地神仙了。” 当然,十万也足够自己裂土封王,不过今时今日的政局,自己裂土封王,真能办得了掌权的皇兄,毕竟他才是太子啊。 青年刘秀,在东土这片世界里,别奉为神人。 不需他振臂高呼,早有四方豪杰云集麾下,亦有各大氏族送上美女以结盟,近的大月氏不说,虽然是族中第一美貌公主,可终究是靠近守望之地的荒芜小部落,远一点,就连东土三大帝国之一的大隋王朝叛王,也将女儿送到了刘秀府上。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东土大美女之一,如果不是其父亲反了大隋,这个女子必然是大隋的皇后。 可惜如今依然在刘秀府上。 嗯,还是小妾。 青年刘秀心中,正妇一位,一直留给心中的那个人。 美女、甲士、权势,青年都不缺,而且是各方人马纷纷附庸,着实让东土无数皇室众人羡慕得夜不能寐。 可青年依然愁苦啊。 看着窗外明月,愁苦的叹气:“我不想当皇帝了啊。” 当了一辈子皇帝,早就厌倦了。 这辈子来到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有朝堂,有江湖,如此精彩的世界,自己心中那颗热血早已饥渴难耐,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成为这片世界的陆地神仙。 嗯,剑仙最好。 潇洒。 当然,所谓的陆地神仙陆地剑仙不是指真的长生不死的神仙,而是指身有神通,一剑可破百甲甚至千甲万甲的“人”。 这样的人,别说东土世俗万人崇仰,就是各大帝国皇室,也得好茶好水奉着。 比如,青年知道一桩隐秘,数百年前,有一对神仙伉俪从放逐之地来到东土,不巧的很,当时东土大隋王朝的某个太子看上了那个虽然已是中年,却美得不像人间女子的妇人。 然而那位魁梧的汉子一怒为红颜。 一个人,就这么直勾勾的杀入了大隋皇宫,当着大隋皇帝的面打杀了太子,最后在大隋皇室供奉的四位陆地神仙围剿下,带着爱妻以无敌之姿杀出了大隋皇宫。 简直帅气得一塌糊涂。 更帅气的是那个妇人,人已经够美了,不曾想还是一位兵家圣人,言出法随,在杀出皇宫后,竟然一句话便勾出一万阴兵——每个阴兵皆负大旗,上书一“燕”字。 皆是一等一的的雄兵! 那妇人那句话也很是热血,她说:大燕英灵尚在乎? 就这么问了一句,便凭空出现无数阴兵。 这和陆地神仙有何异? 青年知道那个魁梧汉子是谁,千古第一帝皇,同为异人,那个千古第一帝皇却生在放逐之地。 这是东土最为隐秘的事情之一。 青年想到这里,神态尊崇,“秦始皇呐……也不知道那妇人又是何等人物。” 兵家圣人,还是女的,真想不出。 有些意兴阑珊,青年收回望向明月的视线,沉默了一阵,才轻叹道:“可千万别又人再送美女再送兵马了,真不想被你们逼着上火炉。” 这辈子,我刘秀,真心对帝位无意。 …… …… 夜色朦胧,人心醉。 李汝鱼和阿牧敲醒了一处小客栈,不巧的是,只有一间客房,两人只好凑合着过一夜,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客房,花掉了李汝鱼和阿牧最后的钱。 李汝鱼洗了脸,看着不愿意去洗漱的阿牧,知道她担心什么,也不在意,反正她那个脸皮扯下来就可能迎来惊雷什么的,戴着也好。 斜躺在床上问道:“你和隋天宝打了?” 阿牧要着嘴唇嗯了一声,“打了。” “有输赢?” “没呢,来了个太监,说让我们先别打。”顿了一下,阿牧迟疑着说道:“赵愭真是那样说的,可我觉得今夜很奇怪啊,如果赵愭真要对付王琨,今夜这么大的动静,为何王琨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汝鱼也想不明白,道:“看吧。” 隐然有种错觉,自己似乎还要来一次开封,对赵愭再拔一次剑。 那时候,大概是真的生死相向了。 拍了拍床铺,“你不睡?” 阿牧斜乜了李汝鱼一眼,丢个白眼让他自己去体会,就这么双手扒在桌子上,准备休憩一夜,李汝鱼无奈的起身,“得了,我好歹是个男人,况且你还有伤,你去床上睡罢。” 阿牧抬头,哦了一声,“不好吧?” 却很是迅速的起身合衣躺在了床上,看得李汝鱼哭笑不得,虚伪…… 伏在桌子上,李汝鱼很快有了睡意。 阿牧却轻声轻语的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李汝鱼精神有些萎靡,“不急,先离开王琨的势力范围,然后慢慢回临安,反正那边无事,也可以真正的走一趟江湖。” 庙堂很高,但江湖很大。 庙堂里有无数异人,有岳平川赵飒赵骊可以以一当百之流的猛将,但江湖里也有无数异人,大概也有一剑可破百甲的异人罢? 像夫子的那样的异人不多,但像徐晓岚那样的应该不少。 江湖,亦很精彩。 阿牧哦了一声,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家夫子教你练剑,真心看不出高明之处。”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夫子大河之剑天上来,我有种感觉,当有一天我劈剑到极致后,也许每一剑都能如夫子一般,挂出一道天河来。” 这种感觉很强烈,仿佛感受到了破局的瓶颈,这也是为什么打算认真走一趟江湖的原因。 也许这一趟江湖走下来,破开那个瓶颈后,自己的剑道真能做到一剑挂天河。 阿牧眨着眼睛,睡意昏沉的说了句,“要剑入江湖了呢。” 我喜欢江湖。 我怀念和大虫浪迹江湖的岁月。 在看透了范夫子的真面目后,所有的过往都成了云烟,自己心中的美好,只剩下和大虫在一起狼藉天涯的温馨。 大虫如父。 那是家的温暖。 虽然不再是大虫陪伴着自己,可那少年似乎也不错,而且,好像又是一样的境况,依然是身无分文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不同的是,这一次大虫不知道在何处,而自己已是剑道高手,不用那少年英雄救美。 也不知道为何,阿牧忽然对接下来的江湖之行充满的期翼。 那一定很美的……的吧? 沉睡中,阿牧忽然捧心坐起,蹙眉,垂垂欲泪,泪花晶莹凝聚在眸子里,那一刹那,整个客房里宛若百花盛开,纵然有面皮覆盖,可那无以言形的忧郁之美流溢泛彩。 阿牧许久才轻轻躺下,幽怨的道了句还是避不开捧心的命呢。 睡熟的李汝鱼,浑然不觉错过了何等美景。 349章 大刀王五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大概在每一个男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江湖梦,悬一柄长剑,揣二两老酒,一步江湖,半个岁月,剑花烟雨江南,说不尽的侠客风流。 李汝鱼在扇面村时,夫子便说过,他不是读书的料。 是以从夫子教他练剑后,又在书中看过诸多游侠故事,少年心里一直酝酿着江湖梦想,只是出扇面村时,直接被卷入了朝堂。 所以人生处处充满讽刺。 有些人穷其一辈子仕途,身边的人也就是部门同僚,李汝鱼这样的山村少年,第一次入世,却直接和女帝、王爷、相公搭上了关系。 当李汝鱼发现北方和西方的所有动乱,其实都在女帝掌控之中时,少年的心便活了。 这几年,作为女帝之剑,心怀天下,却依然惦记着自己的江湖梦。 世间有无敌的夫子。 朝堂有千古的女帝。 但江湖之中,还有《三十三剑客图》,除去青衫秀才和闫擎等人,江湖之中的精彩依然数不胜数,少年想去看看。 想去看看还有没有兵部旧人徐晓岚之类的大风流人物,想去看看公孙女侠和红衣宋词如今在江湖里有着怎么样的旖旎风光。 只是少年当下的处境很不风流。 没钱! 这是个大问题,总不能和阿牧两人喝西北风罢。 况且,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城也是个问题——王琨对自己肯定是欲除之而后快,而岳单和赵愭两人,也不得不防。 好在相对于李汝鱼而言,阿牧终究是有江湖经验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自然有强取豪夺,应运而生的便有镖局,毕竟虽然盛世,但大凉天下的交通工具仅限于步行马车。 开封城里有很多镖局。 龙门镖局就是其中之一,生意不算很好,在黑白两道也没甚名声,平时也就接一下小活计,基本上不会超过北方疆域,倒也混吃等死的屹立着。 总镖头姓王,家中拍行老五,就叫王五。 擅使一把大刀。 出声贫寒,也没甚破格的雄心壮志,毕竟国富民强,这位汉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传宗接代之后,投身军伍,做一番事业。 只是天不遂人愿,这位总镖头虽然娶了一房媳妇儿,可总下不了枣。 他倒是不急,反正大凉天下盛世永贞,自己安心的赚钱养家糊口,实在不行,就一辈子混死在这江湖里——就算要去军伍,也得留后再说不是? 这一天一大早,镖局大门被一位老人拍开,王五本欲让弟子接待,但看见那位老者后,王五改了心思,请到大厅里坐下后问道:“刘老哥,这是有什么好事要照拂小弟。” 老人姓刘。 这不是他的本性,只是因为在世家当了数十年的差,赐了个刘姓而已。 刘老哥干咳一声,等王五打发了其他人,只剩下两人时,才叹气道:“发生了些事情,老爷让我来差办些事。” 王五哈哈一笑,“还能有什么大事难得住刘尚书大人?” 刘家可是开封大族,刘家老爷如今在开封小朝廷任职工部尚书,刘家一位小姐刘楚更是进入开封皇宫里成为陛下赵愭的宠妃,将来说不准就要宠冠六宫的人物。 这样的刘家,谁能撼动? 刘老哥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压低声音说道:“昨夜,那位在开封皇宫里备受陛下恩宠的刘家小姐刘楚暴毙身亡,估摸着开封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所以……” 王五吃了一惊,“刘老爷不是和相公王琨交好么,且和镇北军的岳王爷关系不错,谁敢对刘楚下手,这莫不是真的暴病?” 刘老哥摇头,“鬼知道呢,反正老爷的意思,对刘家虎视眈眈的人多了去,咱们刘家得未雨绸缪。” “所以?” “所以啊,刘家得先送走一些东西,不只是你的龙门镖局,其他镖局都接了刘府的活计,不说整个刘族搬到南方去,至少也搬走小半个,给刘家留下一些世家根基。” 王五点头又摇头,“朝堂局势确实复杂,但对于刘家而言,根基不在钱财古玩,而是人啊。” 刘老哥点头,“没错,因为相信王老哥你,所以这一趟请你走镖,护送的不是钱财,而是老爷的嫡孙女,你听说过罢,这可是位不输临安江照月的江照月柳隐啊……” 王五讶然,“豆蔻录悬名的刘班昭?!” 这样的才女,为何要送走,如果留在开封,将来若是成就大事,这位才女才真的有可能如柳隐江照月那般,成为刘家的骄傲。 刘老哥点头,“然也。” 王爷沉默了一阵,“送到哪里?” 刘老哥指了指南方:“建康。” …… …… 王五没有退掉这个烫手山芋,毕竟刘族给的价格很难让人拒绝,为了确保安全起见,整个龙门镖局倾力而出。 就在准备妥,王五去后院里和妻子、老母亲告别之后,转身却看见一少年和女侠。 女侠笑眯眯的说道:“王总镖头,打扰了。” 王五看了看周围,有些吃惊,这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这里,没有惊扰任何人,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绝对是高手,心中暗生警惕:“何事?” 女侠一脸淡然,“王总镖头不用惊惶,我们是刘族的人,您知道的,刘族对小姐的重视,请你们龙门镖局不过是幌子。” 王五有些恍然,“你俩才是真正保护刘班昭南下的人?” 女侠摇头,“不是,我们只负责送到应天府,防止在出开封城后,被王琨和岳单的人发现而出手截留,出了应天府,那就要看你们龙门镖局的本事了。” 王五沉默了一阵,“我凭什么相信你?” 一直不曾说话的少年,“你可以不信,但我们必须和你们一起出发,小姐的安危不容任何差池。” 王五看着两人,许久才点头,“好。” 这并不是真的信了女侠和少年。 而是王五的自信。 实际上王五也觉得,这件事还有诡异的地方,如果这两人真是刘族的人,应该和刘老哥一起前来,只怕这两人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也许是王琨的人,又或者是岳单的人? 王五不确定。 但自信,只要不是岳单亲自来截杀刘班昭,没人是自己大刀的的对手。 这是大刀王五的绝对信心。 况且,让这两人一直在自己视线之下,不信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我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350章 高傲的大家闺秀 龙门镖局名字大气,然而终究只是开封城里无数镖局之中最不起眼的一批,王五所谓的倾尽全力,其实也就他一个总镖头,加上两个弟子和一个镖师。 尴尬的是,这已经是龙门镖局的全部人员了。 若非是近来山河动荡,龙门镖局连这点人都养不起,不过刘族那位大管家敢找龙门镖局,并不因镖局大小,而是因为王五这个人。 王五的两个弟子,皆是寒门出身。 姓解的弟子二十出头,眉清目秀,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清秀的人会是镖局出身,实际上他也是迫于生计,无奈投奔王五门下。 名字叫解郭,本是寒门读书人,只不过家中父母皆无劳动能力,又没有过人才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于是某一个日来到龙门镖局,大咧咧的问王五,你掌龙门,可愿跳龙门。 适时真在练到的王五笑眯眯的看着这位不速之客,问道:“跳了龙门又如何?” 解郭哈哈大笑,“届时,龙门镖局将成天下第一镖局,你王五的名声一丢出去,根本不需要出马,就能让三山五岳的好汉们拱手让道,说大了,可与北方之王坐而饮酒。” 王五咧嘴一笑,毫不客气的打击这位心比天高命比纸博的年轻人,“你以为世间有能力有才华的游侠儿少了么?为何没几个人能做到这般地步?” 想成为天下第一镖局,这已不仅仅是个人能力的问题,而是背后关系的延伸。 这种镖局,焉能没有官方背景? 而且背景还必须强硬,比如在开封的镖局,你的背景至少也得是镇北军里掌握兵权的大佬,当然,江湖中人和岳家就别想攀关系了。 当王五耐心给解郭说过其中猫腻后,这位年轻人顿时泄了气,怏怏离去。 王五上了心。 悄然更在解郭身后,发现他家的窘况后,从本就不多的存钱里拿了些救济这位心比天高的青年,又发现他有练剑的资质,于是问他是否愿意拜入自己门下。 好歹又个生计。 解郭大义凛然,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只不过话说了半个月后,解郭的双亲竟然在家中暴毙——说起来也是个凄凉事。 那对老夫妻,母亲瘫卧在床,父亲精神失常。 但谁能看得明白天下父母心? 帮助解郭收尸的正是王五和其妻子,两人也吃惊的发现,解郭双亲竟然是自杀身亡,王五没有告诉解郭真相。 毕竟若是解郭知晓,他父母为了让他有活下去的生计,主动寻死,只怕他一辈子都会活在内疚里。 拜入王五门下的解郭,并没有跟随着王五练到,也是跟着镖局里唯一的一位镖师练剑,天赋确实惊人,弃文从武不到半年,剑道修为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远超过了那镖师。 就是和王五也有一战之力。 当然,是故意压制实力的王五,毕竟有个根基问题。 王五的刀不敢自诩大凉无敌,但是在北方,他觉得只有岳单这个新王爷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其余江湖中人,王五还没放在眼里。 王五的另外一个弟子姓墨。 这是个很诡异的姓。 整个大凉天下官方在籍的墨性人家,其实找不出几个,名字取得这么霸气的更是一个都没有,这个弟子叫墨巨侠。 侠之大者为巨。 只可惜,墨巨侠似乎背不起这个大气的名字,很小的年纪就成了孤儿。 墨巨侠年纪不大,今年不过十六岁。 九岁那年的小寒夜,流亡到开封,几日没曾喝过一口热汤的墨巨侠晕倒在龙门镖局门口,被王五妻子救回去,于是便当做弟子养着。 想着万一将来自己依然生不出歪瓜裂枣,就让墨巨侠给夫妻俩送终得了。 王五也有这个心思。 毕竟墨巨侠虽然是孤儿,但性格确实讨喜,平日里话不多,总是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发呆,一呆就是半日一日。 他也跟着镖局里的老镖师练剑。 只不过天赋并不如解郭,虽然练剑数年,可堪堪望着剑道的门槛,也就比普通人好上那么一些,不过王五也发现,这孩子的兴趣并不在剑道上。 他总是抽出一些时间捣鼓一些奇怪的东西出来。 比如…… 厨房不怎么通透,妻子炒菜日久,眼睛被熏得难受,患了眼疾,墨巨侠竟然用木板制造了个东西出来,放在厨房外面,衔接灶台。 当妻子炒菜时,墨巨侠就会抽空去转动那个像风车一样的东西,将厨房里的油烟全部抽到外面来。 妻子的眼疾也渐渐痊愈。 还有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算不上惊奇,但却能派上小用场。 王五对此很欣慰。 觉得墨巨侠将来一定能干一番大事。 除了这两位弟子,还有一位老镖师,老镖师的意思,是真的老了,这位镖师已过知天命年龄,话也不多,但是固执倔强,而且迂腐。 本是开封某个大镖局的镖师,无奈性格不讨喜,被同行排斥,最后只好跑到龙门镖局和王五搭档。 这一搭就是七八年时间。 四个人,这已是镖局的全部人员,留下妻子在家守屋,王五带着人准备上路。 当然,如今队伍里又多了一少年和一女侠。 少年腰间配了剑,并无特殊之处,和平日里游走江湖的游侠儿没甚两样,长得也很清秀,只不过眸子间总是流露出一股冷血感。 王五不由得不多关注着这少年,总感觉少年的剑似乎沾血无数似的。 反倒是那个女侠,让王五安心不少,女侠算不上很美,但也不丑,清清瘦瘦的,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卸下重任后的轻松愉快感。 女侠应该是有剑的,只是不知道她藏在何处。 王五原本担心这两人是开封伪帝赵愭的人,可后来发现,那位女侠有隐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作,于是放心了不少。 如果伪帝赵愭要着人截杀刘族大小姐刘班昭,应该不会让一个病秧子来罢。 那女侠捧心的时候,和一个待宰羔羊没甚差别。 毫无威胁性可言。 一行人出发,龙门镖局四人,加上李汝鱼和阿牧,再加上刘族大小姐刘班昭,以及一位捧剑丫鬟负责日常侍候刘班昭。 八个人,一辆马车,四匹骏马。 刘班昭和丫鬟坐在马车里,其余人皆骑马护送,按说,应该五人五骑,可龙门镖局本来就不大,平日里哪会养这么多匹马。 满打满算凑了四匹。 王五的意思,是让阿牧和李汝鱼再去找一匹,你们不是刘族的人么,找一匹骏马应该不难,可那女侠和少年不知道是懒还是什么原因,坚决不同意。 无奈,王五只好让他俩共骑。 反正看他俩的样子,不是姐弟就是情侣,也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罢。 有刘族的关系疏通,一大早龙门镖局一行人就出了开封城,守城士卒连基本是盘查都省了,倒是让李汝鱼和阿牧长出了一口气。 按照先前整理的路线,出了开封直奔陈留,然后进入应天府,再南下到寿州、庐州直奔建康府,不过考虑到寿州庐州都有禁军驻守,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战争,于是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出开封府直奔颖昌府,经蔡州、光州、舒州去建康,完全绕开了有可能发生战事的寿州和庐州,当然,路线绕远了许多。 也凶险许多。 毕竟虽然是盛世,但哪个时代都一样,都有打家劫舍占山为王的强人。 尤其此次护送的刘班昭,一个悬名豆蔻录榜的美人儿,一路之上,先来会有风险无数,不过刘班昭对此并无异议。 一行人无风也无晴的出发。 刘班昭和捧剑丫鬟是悄然来的龙门镖局,是以整个开封,情理中来说,无人知晓龙门镖局这一趟镖走的是一个人,还是刘族的大小姐。 在出开封城前,这位大家闺秀也恪守礼仪,从不抛头露面,和丫鬟坐在马车里,老镖师只顾埋头赶车,队伍的气氛很是安静。 王五先还和墨巨侠和解郭说写押镖事宜,出了开封城近晌午时分,该说的就已经说完,他们能领会多少看他们自己。 毕竟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气氛安静的主要原因,则是因为阿牧和李汝鱼这对不速之客。 王五并没有告诉其他人阿牧和李汝鱼的“身份”,一个是王五也不确定,另一个则是在墨巨侠、解郭和老镖师看来,这两个不速之客应该是刘族的人。 而在刘班昭和捧剑丫鬟眼里,则以为他们是龙门镖局请来的援手。 两人共一骑。 本来就什么话说,加上又坐在一起,无缘无故多了些接触,终究是有些旖旎事情发生,最先李汝鱼在前,阿牧在后。 可随着马儿颠簸,阿牧总是不由自主的要扑到李汝鱼背上。 胸前柔软处和李汝鱼的背便多有接触。 李汝鱼倒是浑然不觉,毕竟已经是深秋,不似夏日般穿的单薄,再怎么碰触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可阿牧却不觉得啊。 每一次接触都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实在受不了,于是换了体位。 阿牧在前,李汝鱼在后,这便难为了李汝鱼这个猪哥。 长这么大,还没和女性如此亲密接触过。 马儿一颠簸,他就会不由自主的扑到阿牧背上,鼻子上传来阵阵体香,让少年不由得心中荡漾起来,血脉膨胀里,有些地方终究是要发出沉默的怒吼声。 气氛一度无比尴尬。 好在李汝鱼自律性强,强行收了心思,默念夫子教导自己的君子言行,倒也没让阿牧感觉到异常,只不过为难了少年,一路憋得极其难受。 只怕今夜下榻之后,又会春梦连连。 出了开封城,便是通往颖昌府的官道,这一截路基本上不存在任何问题,毕竟是开封附近,再强的歹人也不敢在开封附近为非作歹。 但出了颖昌府,之后的路途便会真正的陷入江湖。 在一处驿站外歇脚吃晌午,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刘班昭,终于和捧剑丫鬟一起下了马车,单独坐了一桌,顿时让吃饭的茶肆里流光溢彩。 贩夫走卒等见到大家闺秀刘班昭,皆惊为天人。 如此美貌小女子,怎么会在这等荒郊僻静处抛头露面,着实让人不甚理解。 最让人担心的当属王五的两个弟子——老镖师早过了热血年华,王五家有娇妻,李汝鱼心有小小。 这三人看刘班昭,如红颜枯骨。 可墨巨侠和解郭不一样。 墨巨侠正是懵懂青春时期,最易踏入思春的境地,而解郭么……热血青年一枚,按说,这两人应该对刘班昭有着少年的觊觎。 然而出乎王五等人意料解郭看见刘班昭后,只是评头论足从上到下的赏视了一番——不带情色目的的赏视,就像在观花。 而墨巨侠更让人吃惊,这位少年从头至尾,只看了刘班昭一眼,就再也没注意过这位悬名豆蔻和芳华两录的女子,着实让人惊讶。 李汝鱼和阿牧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怀疑。 王五的两个弟子老成得不像话,完全没有年轻该有的锐气,那种心境,仿佛是在世上已经活了数十年看透红颜枯骨生死繁华似的。 反常必有妖。 况且年少拥有这种心境,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人多有异人悬疑。 不过若说这两人是异人,似乎也很难有证据,毕竟他俩并无多少特殊之处,无论他俩说什么做什么,别说惊雷,连闷雷都没有。 相反,倒是刘班昭让人怀疑。 这个悬名芳华、豆蔻两录的女子,似乎有些抵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所带的行囊中,几乎全是衣衫和金银首饰,竟然还有一套针线用品,唯独没有一本书籍和笔墨琴棋。 李汝鱼和阿牧本来打算出了开封城就和龙门镖局的人分开,发现这些异常后,两人又默契的继续跟着龙门镖局的人,想看看这一行人中究竟有没有异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戏台。 刘班昭下了马车吃饭后,没有被老成的墨巨侠和解郭吸引注意力,反而立即发现了李汝鱼的异常,于是在吃饭休憩时,那位叫卢眉娘的捧剑丫鬟来到李汝鱼和阿牧桌前,趾高气扬的冷声道:“我家小姐让你过去,她有事想问你。” 李汝鱼侧首,“我?” 捧剑丫鬟卢眉娘冷哼一声,一副我家小姐愿意和你同桌是你天大福气的神态,不屑的乜了一眼阿牧,“你还不乐意不成,我家小姐那么好的人儿,可不像某些动不动就捧心装可怜的黄脸婆,让你过去那是你天大的福分,别给脸不要脸。” 李汝鱼愕然。 好大的架子,好倨傲的丫鬟! 351章 班昭思春 阿牧拧眉欲怒,却倏然间想起什么,又舒展开眉头,笑吟吟的推了一把李汝鱼道:“人家大小姐思春呢,叫你呢。” 捧剑丫鬟卢眉娘脸一黑,“你说谁思春呢!” 阿牧呵呵不语。 谁接话当然说谁咯。 李汝鱼有些反感,不愿意过去和刘班昭搭话,更重要的一点,阿牧话是说让自己过去,可那眼里的意思多明显,你敢过去咱俩就绝交。 卢眉娘一看李汝鱼不做声,怒哼了一声,“我家小姐好心被狗吃了!” 转身气呼呼的走了。 李汝鱼和阿牧相对无奈的笑,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旋即又暗暗惊心,那个刘家大小姐既然能悬名豆蔻和芳华录,又是刘族世家子女,消息灵通,该不会看出自己两人的底细了罢? 卢眉娘走回去,低声对那美貌女子说了几句,那女子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眉娘你啊,以后得注意着态度些,不要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毕竟咱们出行在外。” 顿了下,终究有句话没说出来。 自己知道卢眉娘为何如此,但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她本身并不是如此盛气凌人,相反,卢眉娘的本性其实极具道家的逍遥风范。 刘族上下都不揭破而已。 说到底,刘族对卢眉娘并非当做下人,而是一位家族鼎柱人才,父亲更是交代自己,对待卢眉娘,要像对待长姐一般尊敬。 卢眉娘笑了笑,“我知晓了小姐。” 刘班昭看了看不远处的女侠和少年,暗暗叹了口气,多好的一对人儿啊,真是可惜呢…… 押镖中,平时喜好小酒的王五例行不喝酒,老镖师倒是惬意的喝了些小酒,有些上头,本是拉着解郭吹嘘着陈年旧事。 说小郭子啊你是不知道,当年我也是一把好手,大风镖局厉害吧,虽然这几年没落了,可当年那是实打实的开封第一大镖局,而我当年就是大风镖局的第一把好手,我舞起剑来,那真是一个帅气得一塌糊涂,大风镖局总镖头的妹妹喜欢我,喜欢得死去活来,可我们练剑嘛讲究一个快意,哪能被儿女情长埋葬一腔江湖豪气…… 无奈解郭听了无数次,早已熟稔老镖师风流旧事,苦笑着起身,让恩师王五听老镖师絮叨,自己则给小师弟墨巨侠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起去小解。 口哨声中,溪水潺潺打落在草叶之上,解郭一边打理裤子一边轻声道:“小师弟啊,你别听老镖师吹啊,他说的全是反的,哪是大风镖局那位女侠喜欢他,分明是他喜欢那位女侠喜欢得死去活来。” 沉默寡言的墨巨侠笑了笑,没有说话。 解郭又道:“小师弟你发现没有,咱们这一趟镖走得很诡异。” 墨巨侠点头,“是。” 解郭知道墨巨侠一棒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性格,继续说道:“刘族大小姐,本是豆蔻芳华录女子,不论开封局势如何变动,哪怕刘族被覆灭,她也不会有什么事,大不了成为富贵人家豢养的笼中金丝雀,为何要南下?” “这且不提,刘班昭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可她身边那个捧剑丫鬟卢眉娘,不像是普通的丫鬟,走路轻巧不沾尘埃,估计身手极强,也许比咱们恩师还要强。” 墨巨侠迟疑了下,“也许是女子南下终究不便?” 解郭摇头,“原因恐怕不是这么简单,至于刘班昭南下,我觉得很可能是刘族下的一盘棋,有句古话叫做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墨巨侠讶然。 谢过解释道:“刘族被局势所迫,如今在开封附庸小朝廷反凉,但有远见的人都知道,成功几率不大,所以才想着让刘班昭南下,此次南下终点只怕不是建康,而是临安!” “临安柳隐、江照月入仕,江照月更是在地方任职,迟早是要女子仕朝堂,女帝陛下大魄力,开创了先河,遮莫不是一个辉煌手笔,柳隐迟早也会仕朝堂,更有陈郡谢氏谢晚溪,这个豆蔻芳华录悬名榜首的女子,迟早不是仕朝堂就是妃后宫,所以刘族啊,大概率是想让刘邦在也在临安入仕,走进女帝的凤梧局。”解郭说到这里,迟疑了下,“刘班昭终究不是刘楚这等徒有娇艳躯壳之流,她之才貌,确实不输江照月。” 墨巨侠摇头,“管那么多呢。” 解郭摇头叹气,“小师弟你还没看明白么,如果刘族让刘班昭在临安入仕了,那么就没有多少后顾之虞,可相公王琨岂会让刘族如愿以偿,势必要断了刘族这一条后路,让刘族一条路走到黑,如此一来,这一趟南下,沿途怕是要凶险万分。” 墨巨侠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师兄,我不奢望你能和龙门镖局共生共死,只希望到时候恩师有难,你不要袖手旁观。” 解郭哈哈大笑,“你把我解郭看成什么人了?” 墨巨侠欲言又止,看着师兄的背影,许久才叹了口气,在心里悄然说道:“异人,不是么?” 再次出发时,卢眉娘又找到李汝鱼和阿牧,态度温和了一些,“我家小姐说,你们共乘一骑,终究有些不雅,小姐请这位姑娘和小姐同车。” 李汝鱼松了口气。 阿牧犹豫了下,终究是黄花闺女,觉得这样也好,免得老是被李汝鱼占便宜。 一行人继续南下。 马车局中,王五背着刀殿后,老镖师依然赶车,墨巨侠和解郭一左一右将李汝鱼夹在当中——当然是有意而为之。 谁都看出来了,李汝鱼和阿牧并不是刘族的人。 否则,会和刘族大小姐刘班昭的捧剑丫鬟起那个小冲突? 只是如今谁也不知道他俩的目的。 解郭坐在马背上,随着马蹄颠簸,咳嗽一声,轻声问道:“小哥儿也是练剑之人?” 李汝鱼点点头,“略懂。” 解郭轻笑了一声,“略懂?” 李汝鱼不解释,却顾左右而言其他,看向墨巨侠,不解的问道:“既然是出远门,你何故要背这么大一个行囊?” 墨巨侠背上,有一个巨大的包裹,看起来似乎有些沉重。 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又许是其他原因,墨巨侠笑了笑,“未雨绸缪。” 李汝鱼不解,“什么意思?” 解郭在一旁哈哈大笑,“小师弟的意思啊,他背的东西,能够在遇到危险时,拯救我们于危难之中,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小师弟你啊读读书,折腾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行,可真要厮杀打架,就你那三脚猫的剑道,和你背的那个什么……什么来着?” 墨巨侠扯了扯嘴,“太阳。” 解郭笑得更放肆,“对对,就是太阳,小哥儿你看,我这小师弟是不是疯了,竟然说自己背了一个太阳,真以为你是夸父呐。” 墨巨侠扯了扯嘴角,没有言辞。 李汝鱼却有些吃惊,“背了个太阳?”怎么看墨巨侠都不像是疯癫之人,为何要这么说,他背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兴许是开了话头,三个年轻人聊了起来,当然,皆是一些你来我往的试探。 解郭看向李汝鱼,轻声笑道:“先且不提小师弟的太阳,倒是想问小哥儿,你佩剑游历,也算是游侠儿,此次南下是为什么?” 李汝鱼沉默了一下,“南归。” 南归和南下是有差别的。 解郭哦了一声,“你是南方人?” 李汝鱼犹豫了下,“不算南方,我是江秋州人氏。” 江秋州? 解郭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眯眯的道:“江秋州啊,是个不错的地方,之前听说过江秋州老铁的名声,那地方这些年可出了不少事,曾有个少年在江秋州关口杀了个徐家知州,徐家那位兵部旧人徐晓岚,也是从江秋州进入蜀中,和如今在大凉地方出仕的苏寒楼一番长谈后竟然剑劈惊雷十二道,着实是个人物。” 这些事李汝鱼当然知晓。 又听得解郭有些意味深长的笑道:“小哥儿,该不会就是那个杀了江秋州知州的少年罢?听说那少年如今是女帝宠臣,北镇抚司的百户,一步登天了呐。” 李汝鱼心中一惊,总觉得解郭看透了自己的身份,不做痕迹的掩饰道:“我若是那少年,又怎么敢孤身一人来开封,不会被开封岳家新王给生吞活剥了?” 解郭哈哈大笑,“佛曰,不好说,不可说啊,哈哈哈!” 墨巨侠一直觉得师兄有些白痴,尽说些无用的话,听到此处,才讶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多看了李汝鱼一眼,却没有声张,依然默默的盯着官道远方,看着身畔往来的人,陷入到他自己的世界里。 天才的世界总是孤独的。 李汝鱼没有被解郭牵着走,反声问道:“那么你呢,也不是寻常人罢?” 解郭哈哈大笑一声,爽快之气很是感染人,让人能感受到他心中的那股快意,也没有回答李汝鱼,高声而歌: 天高秋兮酒作剑,路漫风兮衣化花,且饮酒兮且拈花…… 很有些古调的歌。 李汝鱼心中隐然有所动,这歌调似乎是大燕王朝之前的古诗风,大凉崇文数百年,诗词赋兴起,已经很少有些写唱这些古风诗了。 沉浸于自己世界的墨巨侠倏然惊醒,不解的看了一眼师兄解郭,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天气真好啊。” 无风也无晴。 当然不会有雷电风雨。 解郭却明白了过来,哈哈一笑,暂且作罢。 李汝鱼敏锐的发现了墨巨侠这话中的意思——他在提醒解郭,不要引来晴空惊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解郭是位异人,而且墨巨侠也知道这一点! 有点意思了。 想到这,李汝鱼忍不住问道:“解大侠的剑道很好?” 解郭意气风华,“还行,比略懂好那么一点,遇上三五十个蟊贼,大概是不在话下的。” 三五十个蟊贼…… 这牛也是吹得没边了。 不仅墨巨侠不信,李汝鱼也不信,这样的剑道修为,恐怕比闫擎都要高上一筹,有这样的剑道修为,他解郭还会屈居在龙门镖局当个小徒弟? 见两人皆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解郭大是不爽,冷哼一声,“我辈之剑,向善向恶一念之剑,恶时,黎民万人畏惧,善时,官府天子畏惧,真以为我解郭剑道只是还行?” 长叹一声,“这大凉天下,真是个寂寥如秋月啊。” 李汝鱼默然不语。 隐然有种错觉,解郭也许真是一位高人。 毕竟如果是异人,还是高人的话,大多有其风霜傲骨,不屑于说谎。 墨巨侠只是心里喟叹了口气,暗暗想道:“师兄亦正亦邪,福祸不知啊。”墨巨侠心中担忧,总觉得这位师兄让人难以揣摩。 心中更担心的是万一这一趟南下,遇见危难时他袖手旁观。 并不是害怕。 而是觉得,那样不义的解郭,让自己失望。 三个人,倏然间没了话说,李汝鱼是不愿意多说,墨巨侠是话不多,解郭是感觉在对牛弹琴,所幸都住了口。 但车马里却上演了一出好戏。 马车里,因多了阿牧的缘故,便显得有些拥挤。 三个女人一台戏。 阿牧与世无争,可不代表卢眉娘和刘班昭两人的心态能像她一般,尤其是卢眉娘,不知道为何,从一开始就对阿牧带有敌意。 倒是刘班昭温和的多,笑眯眯的道:“小娘子——” 阿牧挥手,毫不客气的道:“未曾婚嫁!” 未婚嫁的女子,何能以小娘子相称? 卢眉娘蹙眉就欲呵斥,却见刘班昭笑了笑,“是小女子孟浪了,见谅则个,只是见你和那少年亲昵,以为你们是一对夫妻。” 阿牧心里冷哼一声,同时暗暗奇怪,刘班昭是看上李汝鱼哪点了? 为何要处处试探? 而且她说到李汝鱼时,眸子里明显有一丝神采,一种女子发现了心爱之人的思春神采,她知道李汝鱼的真实身份? 思春? 阿牧觉得有些不合常理。 这样的女子会思春? 如果说有人爱慕李汝鱼,阿牧不觉得奇怪。 可一个没见过面当年女子爱慕李汝鱼,阿牧觉得很奇怪,这觉得这个刘族大小姐浑身透着诡异, 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352章 人间可曾还有剑圣? 阿牧这一冷哼,刘班昭倒是没甚不悦,捧剑的丫鬟卢眉娘不乐意,乜了一眼阿牧,毫不客气的道:“有些人就是不知道感恩,良心想来是被狗啃了。” 阿牧哦了一声,“是啊,有些人良心想来是被狗啃了。” 好歹我明面上是龙门镖局的人。 刘班昭苦笑了一声,“这位姐姐,何必怄气,说得咱俩都如此不堪了。” 阿牧呵呵。 刘班昭酝酿再三,终究自顾自的道:“小女子不是虚伪之人,虽然迫于家族势力和自身立场,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是以后做了什么事让姐姐伤心,责怪便是,小女子愿意接受骂名。” 阿牧愣了下,从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人。 一时间反而对这女子生出一丝好感。 只不过一想到她似乎对自己和李汝鱼怀有阴谋,阿牧的心又沉重起来,难道以后真要对她剑刃相向,想到这里,阿牧不由得出于一番好心,手腕一翻,露出一柄细剑来。 “你看,我是剑客哟,你要是惹我伤心了,我会用剑戳你的,真的会戳你哦,会流血会死人的哟。”阿牧终究还是那个捧心女子。 心善。 但再心善,若是有人伤你之心,那便用剑戳他。 这也是大虫教给她的道理。 刘班昭恍然大悟,“姐姐果然是位剑客呢。” 难怪,卢眉娘一见阿牧就生出敌意,觉得是生平大敌,感情真是一位剑客,而这一柄细剑的出现,也侧面印证了这位姐姐和那少年的身份。 女子用细剑,少年佩剑—— 刘族的消息在开封比不上岳单、王琨和赵愭,但作为地头蛇,该知晓的还是知晓。 开封城外榆树林和杏月湖两战,刘族皆知晓详情。 那么开封城用细剑的女子和佩剑的少年,而且还能让卢眉娘视为生平大敌,除了那两人,还能又谁? 北镇抚司百户,艺科中第的女帝宠臣李汝鱼! 跟随在李汝鱼身旁的女帝心腹阿牧! 刘班昭沉默。 卢眉娘却有些不服,“一柄细剑而已,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阿牧呵呵,“试试?” 卢眉娘冷哼一声,“死了别怪我。” 阿牧呵呵,“好,不怪你。” 卢眉娘伸手欲拔剑,却被刘班昭按住,这位大家闺秀终究素养过人,轻声道:“姐姐剑道超群,小女子早有耳闻,此去南下,路途漫长,理应互相照拂,何必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天下路多,多个朋友终究是好的。” 阿牧哦了一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但愿你真是如此想。” 阿牧忽然蹙眉。 本能就要抬手捂胸,却猛然想起什么,便安静的端坐着,只是脸色霎时之间变得有些苍白,眉宇更是紧紧蹙起。 被宁浣剑气伤心,如今的阿牧,随时都会心疼。 但此刻她不敢表现出来。 万一刘班昭和卢眉娘发现自己此刻虚弱,会不会趁机杀了自己,阿牧不知道,所以纵然此刻心口痛如刀绞,她也不敢有任何反应。 以无比强大的毅力,强行让自己保持冷静。 只是眨眼之间,浑身就已经大汗淋漓。 然而卢眉娘和刘班昭皆不是常人,卢眉娘且不说,捧剑丫鬟,显然是剑道高手,深谙武道的气息之道,耳目聪慧下,一下子就听出了阿牧气息紊乱。 侧首询问的看向刘班昭。 刘班昭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可是悬名豆蔻芳华录的女子,聪慧不输柳隐江照月,隐然猜到阿牧的身体出了状况,但她亦是大家闺秀。 微微摇了摇头。 卢眉娘只得作罢。 待一炷香后,阿牧的气息终于恢复平稳,刘班昭才打趣的道:“姐姐近来身子不适,可要少沾冷水啊。” 阿牧心中又有些微暖,觉得这个刘班昭真心是个不错的女子啊。 “那么,真要发生了什么,饶她一次好了。”阿牧暗暗给自己说,又轻声笑了起来,“咱们女人就是命苦呢,你看男人就没这些难过事。” 哪知刘班昭闻言后一脸正经的严厉说道:“姐姐这便是不对了。” 阿牧愕然。 刘班昭抑扬顿挫的说道:“天下男阳参合,互为弥补,男儿主外,女子主内。男儿肩扛背负在外,那么我等女子,便应恪守妇德,修身养性持家有道,学习规则,适应规则,灵活运用规则,学会为人处世让人不可挑剔又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此,为女子之诫。” 卢眉娘一脸头疼。 阿牧一脸茫然。 许久才想起一件事来,“这么说,女帝章国也是不对的了?” 刘班昭笑了一声,“大理来说,女帝章国本不应该,但天下局势和家庭不一样,且大凉天下需要这样一位锐气君王,而不是守成君王,所以顺宗让女帝陛下章国,此乃人间盛事。” 意思就是说,女子之诫,仅限于家。 不在国。 阿牧被说糊涂了,只好假意点头,旋即猛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所以,按照你的说法,如果将来你的夫君有三妻四妾,那也是情理中事?” 刘班昭一脸讶然,“不是吗?” 天下的礼,本来就是男子三妻四妾,女子独守一人啊。 阿牧没有苟同。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卢眉娘撩开车帘看了看前面,回身进来轻声道:“前面出事了。” 阿牧犹豫了下,藏好细剑下了马车。 前面确实有人拦路。 七八个背刀挂剑的江湖汉子,刀剑出鞘的拦在官道上,也不怕光天化日之下被官府的人侦缉,叫嚣着让车里美人儿出来一见,让人哭笑不得。 这一趟走镖,因为是南下,王五的薄名是在北方,是以根本没挂镖旗。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带着一群护院好手出行,也难怪有人敢拦路,而且目标直指马车里的刘班昭。 背着大刀来到前面的王五蹙眉,隐然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是王琨、赵愭或者岳单的人? 可看起来不像,这些人虽然装得很凶恶,可一看就色厉内荏,显然是一群乌合之众,连江湖好手都不算,更别说高手了。 看透一切的解郭无奈的叹气,“红颜祸水啊。” 墨巨侠啊了一声,“师兄为何这么说?” 李汝鱼也苦笑一声,“你信不信,等这群人扑上来,还没动手,就会有一位衣冠胜雪的飘逸公子从天而降,将这群人打得落花流水。” 这些人傻子都能看出来,是一群家仆。 说起来,还是中午吃饭时刘班昭露面引出来的事情。 一直赶马车的老镖师咳嗽一声,仿佛想起了自己当年,喟叹一声,“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啊。” 王五无语,“打发了事。” 解郭哦了一声,拔剑,“不给那人英雄救美的机会了?” 王五翻了个白眼,“咱们没那时间。” 然而解郭还没来得及上前,就见一位公子从后面一起绝尘而来,衣冠胜雪,衣袂飘飘唇红齿白,腰间一柄点缀着珠玉的长剑甚是惊艳。 大喝一声,“蟊贼敢尔!” 话未落地,这位衣冠胜雪的公子已经凌空而起,腰间那柄娇艳长剑锵然出鞘,带起一片艳丽剑光,落入蟊贼人群里,脚踢剑劈端的是潇洒至极。 王五点了点头,“轻身功夫不错啊。” 解郭不屑的哼了一声。 墨巨侠有些无聊。 李汝鱼一脸惨不忍睹的神情,这表演也太拙劣了……打了一通,隔山打牛凌空破剑什么的,就连那柄剑砍中人流出的血,都没有一丝的血腥味。 老镖师却一脸笑意,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阿牧一脸茫然,有些吃惊的说道:“哎哟,这个公子哪里来的人啊,这么厉害,竟然有拳罡腿风,不沾人身就能让这些蟊贼飞出大老远呐。” 几个男人一脸无奈的看了一眼阿牧,同时叹道:“难怪有市场,女子果然还是单纯好骗。” 连阿牧都相信了,刘班昭会不相信? 显然在阿牧和刘班昭眼里,这个闹出这场闹剧就为了和刘班昭邂逅的白衣公子,就是一位身手极高,甚至可能是悬名《三十三剑客图》的绝世高手啊。 不出所料,刘班昭掀开车帘看了一下,顿时满眼星星…… 当白衣公子一阵狂风扫落叶,将所有人都赶跑之后,潇洒的背对众人,大笑一声,“区区蟊贼,无一合之敌,我虫达的剑寂寥如斯啊。” 虫达? 李汝鱼吃了一惊。 这个名字似乎听阿牧说起过? 不仅李汝鱼吃惊,阿牧也同样意外,他是大虫? 滑天下之大稽! 大虫要是出剑,那需要这么复杂,只需要一剑,那七八个蟊贼早就成了一地碎片,大虫的剑是满天星啊,每一道星辉都是一道剑意…… 不止李汝鱼和阿牧吃惊意外,整个队伍里,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那个自称虫达的白衣公子挥手,长剑脱手凌空而起。 他却转身走向马车。 背负着双手,那柄凌空飞起的剑落下时,竟然锵的一声,神奇的落入剑鞘之中,引得一阵喝彩声,不管这么说,这一手没有苦练个三五年是做不到的。 白衣公子无视了所有人,直接来到马车前,对掀开帘子满眼都是崇拜的刘班昭笑道:“让小姐受惊了。” 按说,刘班昭此刻不应抛头露面。 可豪门世家的素养注定这位大家闺秀不会如此怠慢,虽然知道这位白衣公子不来,王五等人也会解决这群蟊贼,但他终究是为自己解围,于是下了马车福了一福,臻首低垂,“虫公子有礼。” 白衣公子帅气的笑了一声,“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小姐这般人间仙子岂容宵小亵渎,若是不介意,我愿意护送小姐南下去颖昌府。” 刘班昭心中一喜,但还是礼貌的道:“不敢有劳虫公子。” 白衣公子有些失望,却没有强求,很有风度的挥挥手,“如此,那就后悔有期,小姐到了颖昌府,若是有空,可于中秋之夜登澜山,届时,我会和一位悬名《三十三剑客图》的剑道高手决战山巅。” 这是很礼貌的邀请。 也可以看出,这位自称虫达的白衣公子何等的舟车路熟,一下就听出了刘班昭等人确实要去颖昌府,而且也很聪明的选择了以退为进。 刘班昭眼睛一亮,“真的?小女子一定会来看虫公子的剑仙风采!” 白衣公子上马哈哈大笑而去。 刘班昭的一直看着他远去之后,才重新上了马车。 一直没曾下车的卢眉娘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小姐,可莫要被骗了,怎么看,这人都不应该是虫达。” 刘班昭愣了下,“不是吗?” 卢眉娘犹豫了下,“也不好说。”毕竟这是大凉天下,就算是虫达,也要忌惮天穹惊雷的罢。 继续出发。 发生了这一幕,解郭明显沉默了许多,眸子里充斥着战意,虽然知道那个白衣公子不可能是虫达,但不知道为什么,解郭总觉得,虫达应该在这个大凉天下。 墨巨侠依然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 背刀的王五只是哼了句沽名钓誉,也转身继续到队伍后面殿后。 赶车的老镖师意味深长的笑了句后生可畏啊。 阿牧有话要对李汝鱼说,于是继续共骑,轻声说道:“那个人不是大虫。” 李汝鱼点头,“我想起你说过,大虫是个中年汉子,而且喜欢穿黑衣,放荡不羁,所以,这只有一种解释:这个白衣公子是一个异人,而且是知道虫达的异人?” 阿牧点点头,“也不一定,也许他知道大虫在哪里。” 说了这句话后,阿牧忽然间精神振奋起来,“我们一定要去颖昌府找到他,也许能通过他找到大虫呢!” 李汝鱼哦了一声,“他不是说要在澜山和一位悬名《三十三剑客图》的剑道高手决战山巅么,我们到时候也去看看呗,如果他真和你家那位大虫有关系,也许就能遇见?” 阿牧嗯了一声,思绪飘得很远。 大虫,你在哪里呢? 李汝鱼也很想见见大虫,见一下这个在女帝面前,徒手上青天博惊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当不输自家那位大河之剑天下来的夫子。 这个自称剑圣的男人,又怎么会死在惊雷之下。 人间可曾还有剑圣? 353章 虎贲王越,帝师史阿 刘班昭的心很乱。 她知道自己此次南下的目的,可忽然出现的白衣公子,让她的心乱了。 倒也不是白衣公子很好看。 而是因为白衣公子自称的那个名字:虫达。 如果真是虫达,值得自己去拉拢! 那么李汝鱼呢? 就这样放弃李汝鱼? 虽然虫达是一位人杰,但在大凉这片天下,也只是潜力无限,可李汝鱼是当今天子宠臣,又有个人间谪仙的恩师,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肉眼可见的天赋。 如何抉择? 刘班昭觉得自己陷入一种矛盾之中。 此次南下,奉家族之命,虽然第一站是建康,但最终是要去临安的,而且在临走前,父亲又得到消息,说龙门镖局此次护镖的人又混进了两个特殊的人。 原本自己的目标是解郭和墨巨侠,当父亲知晓那两个人后,立即改变主意。 要么让那少年死心塌地的喜欢上自己。 要么…… 可现在忽然冒出个白衣胜雪的虫达,虫达其人,在李汝鱼那位人间谪仙的夫子大河之剑天上来,挂落观渔城时,身旁的捧剑丫鬟卢眉娘就评论过。 怀疑李汝鱼家的夫子就是虫达。 只不过后来那位夫子身份昭明,是大唐仙人李青莲,而非大汉剑圣虫达。 那么,这个白衣公子真的是虫达? 又或者说,他和虫达和关联? 不论怎样,刘班昭觉得都应该试一下,毕竟多一条选择对自己而言,未来就不会太过凄凉。 想到这里,刘班昭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自己终究只是家族的一枚棋子。 然而世间俊才何其多,自己也只有一人,刘族之中也再没有刘楚之流的艳女,想来也是讽刺,堂堂的刘族,北方最大门阀之一,竟然需要女子春色来周转形势。 相对于刘班昭的沉默,马车里另外一位女子,捧剑丫鬟卢眉娘则要淡然的多。 她的心思依然在阿牧身上。 从见到阿牧的第一眼,卢眉娘就感受到明确的威胁,至于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只能归根到女人那莫名其妙的第六感上。 有了这个小插曲后,继续南下的路上,解郭终于找到了话说,一路上便显得那么寂寞。 毕竟开封府到颖昌府是两大府城,辖境相交,这些年岳家坐镇北方,胆儿再肥的蟊贼也不敢在这两座山之间的荒僻地方占山为王。 岳平川不允许,岳单当然也不会允许这样的存在。 过了颖昌府,那就天高皇帝远,乱了许多。 解郭话多。 一路上都在和赶马的老镖师絮絮叨叨,李汝鱼听了个大概。 相对于解郭,反倒更在意老镖师。 老镖师的出身已经无人知晓,只知道他少年时曾是一位游侠儿,后来游历到开封定居,进入大风镖局谋了个生计,这些年来也不曾有什么惊艳轶事。 但从他的自吹自诩中,李汝鱼发现了老镖师曾经做过的几件事。 一件是少年游侠时期,曾和年轻时候的兵部旧人徐晓岚争夺过一位女子,两人在临安决战,轰动了大半个都城,适时顺宗陛下还只是太子,也曾亲自出宫前去观战。 至于结局么,据说两人都没抱得美人归,反而被当今参知政事周妙书捡了便宜,那位美貌女子最终在给周妙书生第二个儿子时难产而死。 能和徐晓岚一战的人,会差么? 第二件事,这位老镖师言辞间无意提及,之所以会在壮年时期留在开封,是因为那时候恰好遇见及冠世袭罔替的岳平川。 这当中究竟有什么猫腻不好说,但既然涉及到岳平川,想来老镖师绝非一般人物。 当然,这是老镖师的自吹,李汝鱼不知道真实性如何。 但第三件事,却是解郭也知道的真事:老镖师在大风镖局爱上了总镖头的妹妹。适时有一个说法:北方双仙子,王妃居深宫,红线招镖旗,皆可羞春笑。 和王妃苏苏并名的女子是大风镖局总镖头的妹妹薛红线,亦是一位剑道游侠。 只可惜看不上老镖师。 那位女子如今依然在开封悬名三十三剑客图,只不过受情所困,早不问世事。 开封到颖昌需三五日路程。 傍晚时分在一处叫黄鹿的小镇落脚,一堆人在那个唯一的客栈里围着大桌子吃饭时,又陆续住进了几拨人,其中不乏挂剑的汉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怕这些人都居心叵测。 其中究竟有没有相公王琨或者岳单的人,谁也说不清楚。 饭后,解郭和墨巨侠以及老镖师负责守护刘班昭,王五擦了擦嘴说去办点事,出门后就不见了踪影,李汝鱼给阿牧使了个眼色,两人出了客栈。 客栈里,解郭抱剑看着吃饭都不肯松开那个大包裹的墨巨侠,摇头叹了口气,望了一眼楼上,刘班昭的房间里没有异常,于是对老镖师和墨巨侠说道:“那少年和那女侠是准备落跑了?” 老镖师呵呵一笑,“不会。” 解郭愣了下,“他们不就是想借咱们龙门镖局的关系出开封城么,为什么还要一直跟着去颖昌府?” 老镖师看破世事的哈哈大笑,“因为他们没钱。” 解郭越发茫然,“这怎么说?” 不善言辞的墨巨侠嘿了一声,“下午时分,在一处小镇休憩时,那个女子很明显想吃冰糖葫芦,可那少年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买。” 解郭恍然大悟,“感情他们这是要蹭吃蹭喝啊。” 老镖师想了想,“也许是你老师故意让他们蹭吃蹭喝呢,咱们开镖局的啊,可以人少,但消息一定要灵通,你猜你们老师是否知道了这对男女的真实身份?” 解郭眼睛一亮,“他们什么身份?” 老镖师打了个哈哈,知道解郭一定会问个清楚,于是只好不情不愿的道:“至少我能看出来,那女子的剑,不比你解郭差。” 至于那少年么,倒不像个游侠儿。 偶尔浑身会散发出杀意,更像一个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铁血将军。 解郭嘿了一声,双手一抱,“那倒是有趣了,这一趟南下,护送的女子是悬名豆蔻芳华录的人间尤物,随行的人中还有剑道高手,我倒是有点好奇啊,小师弟,你背的太阳能起作用么?” 墨巨侠嗯哼了一声。 老镖师看着这位师兄弟,眼神恍惚,许久才在心里叹了口气,你俩恐怕还没明白啊,刘族之所以找龙门镖局,本来就是奔着你俩来的。 只不过多了那对男女,才让局势骤变。 否则,此刻那个叫刘班昭的女子,就该对你俩施展美人计了。 这一点自己知道,想必王五也知道的罢。 出了小镇,来到镇尾小河畔,坐在桥头上望着夕阳,阿牧和李汝鱼两人忽然觉得人生好像就是这样,日升日落的过完。 也不知道许久,阿牧才说了声真羡慕你家那位夫子。 李汝鱼却充耳不闻。 他在想一个人,一个小小的人,曾搬着小小的板凳说等着自己送她一座城。 两个人各有心思,宁静的氛围却被涟漪打破。 一枚石子入水,溅起一片水花,有个少年背着巨大的包裹来到桥头,看着两人,沉默了一阵,才轻声对李汝鱼问道:“你为什么能雷劈不死?” 李汝鱼吃了一惊,“你知道我?” 墨巨侠点头,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实际上这一行人,还有谁不知道你俩? 只怕开封那边也是知晓的,但依然放你们出城,大概是会在半途出手,而不愿意在城内闹起来,毕竟如今开封无人不知,相公王琨手上有一个杀手组织。 李汝鱼反问墨巨侠,“你关心这一点,难道说你也是个异人?” 墨巨侠难得的呵呵笑了声,“这并不重要。” 李汝鱼想了想,“为什么雷劈不死,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可惜的是,到如今整个大凉天下,没人知道答案。” 墨巨侠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又问道:“民间传言没错的话,你和江秋州老铁,嗯,就是原来的蜀中刀鬼老铁关系很好,那你是否知晓,老铁亲手杀死的儿子的真实身份?” 李汝鱼摇头。 这件事老铁忌讳莫深,女帝也在刻意避开此事,老铁儿子真实身份是什么,大概只有这两人知晓,又或者是一些异人能猜出。 话说回来,墨巨侠如此关心老铁的儿子,为何? 因为他也爱捣鼓一些奇怪东西的缘故么…… 都是擅于精工的天才。 墨巨侠有些惋惜失落的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袋子丢到李汝鱼怀里,“这是老镖师给你们的,他说,方才客栈里来的几波人,似乎不是针对刘班昭,而是针对你俩,让你们赶紧离开。” 李汝鱼拿着银袋子,笑了。 看着墨巨侠的身影在夕阳落照下拉得极长,消失在转角处后,看向阿牧,“看来今夜似乎要血雨腥风了,阿牧你行不行?” 阿牧呵呵,反问,“你行不行?” 李汝鱼像受到了侮辱,“作为一个男人,哪能不行?” 阿牧冷哼一声,有些担忧,“三十三剑客图呢。” 大凉官方钦定的三十三剑客图,三十三位剑道高手,夫子居首。 排名第五的是青衫秀才,自从和夫子一战,青山秀才一剑山巅落下后,实力飙涨,如今俨然有追上夫子的征兆。 第六名悬空,本来是留给阿牧的,但阿牧身份隐秘,女帝亲自旨意,悬空第六名给阿牧。 三十三剑客图,不仅收录用剑高手,用刀用枪者皆在榜上。 比如岳单,便在三十三剑客图第二名,仅次于夫子。 连酷吏来臣俊和脱离北镇抚司的毛秋晴,也列在三十三剑客图上,当然也少了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江秋州老铁。 但世间潜龙于渊之辈何其多。 谁也不知道,王琨的杀手组织里究竟网罗了多少高手。 更何况还有没名列三十三剑客图的隋天宝,那可是位不输岳单的绝世猛人,是以这一次入住客栈的追杀者中,隐藏着绝世高手也说不准。 毕竟,这个世界有无数异人。 但是显然,李汝鱼和阿牧低估了王琨的野心,他不仅要杀李汝鱼和阿牧,也要截留刘班昭,当墨巨侠回到客栈时,已是一片混乱。 追杀的人根本没想过刺杀,而是正大光明的截杀。 墨巨侠叹了口气,摘下了背后的包裹。 小镇尾上,李汝鱼和阿牧还是决定回客栈时,忽然笼罩在一片阴影里,侧首看去,发现两个人站在西方,恰好挡住落日余晖。 两人皆佩剑,一老一少。 皆身材魁伟雄壮。 两人仅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犀利的感觉,仿佛挡住落日余晖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柄剑,剑气冲霄汉。 老者着黑衣,少者着青衣,在更远处,有个道人安静的站在角落里。 曾在杏月湖出现过的妖道左慈! 李汝鱼悚然心惊,先不说妖道左慈的妖术,单说需要左慈来镇场这一点,就只有一种可能:来截杀自己和阿牧的两个剑客,皆是异人。 否则何需妖道左慈出现。 妖道左慈的作用,并非是出面截杀自己,而是蒙蔽天机,让这两位异人杀了自己和阿牧后,不会被惊雷劈杀。 王琨经营十数年,势力真是耸人听闻。 先有隋天宝和左慈,如今又派出两位异人,而且王琨应该知晓自己和阿牧的剑道修为,所以这两个异人必然是不输自己和阿牧的高手。 如此可见,王琨对这两人的信心之足。 但是王琨难道不知道杏月湖一战,阿牧可战隋天宝,自己可战宁浣,这两个人真能比隋天宝和宁浣还强? 只怕还有后手。 会不会是隋天宝,毕竟隋天宝灵智未开,依然听命于王琨,而不会被赵愭左右。 老者撩了撩衣衫,一手握剑,脸色平静,“虎贲王越,请赐教。” 手中剑在匣中激越,发出轻快剑鸣。 刹那之间,剑气直冲霄汉,就是桥下的一溪晚流,也在这剑气激荡里,荡漾起一层层涟漪,仿佛有无数游鱼欲要破水跃出。 少者则要傲慢一些,冷哼了一声,“天子剑师,史阿,送你等上路。” 没有犀利剑气荡漾,但却有一股傲然剑意。 俯视天下。 这是天子剑师的底气。 354章 少年一剑,墨池挂空 大凉天下三十三剑客图,无人不知高居榜首的是一位异人。 曾自称大唐李青莲。 最初惊艳天下走入世人眼帘的是观渔城一剑挂天河,其后带着陈郡谢晚溪游学天下,剑仙不作诗,弟子谢晚溪之诗《侠客行》已才冠天下。 建康钟山文会,大儒黄裳高声而歌《将进酒》,再次席卷天下文坛。 大唐李青莲,纵然是在大凉天下,如今亦是诗仙剑仙。 但李汝鱼是谁? 天下人知道李汝鱼的人不比知道夫子的少。 江秋州深山里扇面村一少年,起于寒凉,却因雷劈不死走入朝堂中枢,先是在江秋州杀知州徐继业,其后在观渔城不显山露水的战赵飒,又在临安夕照山大战岳平川,最后一剑破城楼杀赵骊。 风光一时无双中,又北上开封,配合君子旗一千铁骑南下,演绎了一出军伍神话,最后更是在开封战岳单,杀宁浣。 这样的李汝鱼,早已被天下人熟稔。 但李汝鱼剑道究竟有多高,无人知,世间习武者,大多有个毛病:天老爷第一我第二。 史阿作为一个功成名就,又是天子剑师,更有此想。 在他眼里,抛开岳单和岳平川以及隋天宝,世间若只论剑道,夫子第一,那么先贤虫达当居第二,第三则是自己的恩师王越。 再保守一点,自己屈居第五绝对不难。 恩师王越和自己,因为王琨隐藏之功,不曾被北镇抚司侦缉得知,当然更没有悬名三十三剑客图,但史阿有底气,三十三剑客图上,除了夫子和岳单,恩师皆可胜之。 自己亦可战之。 李汝鱼,一个经历过如此多战绩的人,竟然只是悬名三十三剑客图最末一名,只怕那些风光战绩都是吹嘘出来的,毕竟女帝需要这样一柄剑来震慑异人。 所以,老子是天子剑师史阿,你李汝鱼是谁? 感受着史阿来得莫名其妙的高傲,李汝鱼反而淡然而镇定,抬头看了看天,并无惊雷甚至于闷雷出现,显然那妖道左慈已经出手。 否则这两位异人报出姓名,就该有惊雷落下才是。 笑了笑,对老者回礼,“大凉李汝鱼。” 阿牧犹豫了下,还是回礼,“阿牧。” 从始至终,两人都忽略了更为锐气的史阿,在他俩看来,史阿此举不啻于跳梁小丑,反而更有礼仪的王越,让两人打心里感到一股无以言形的压力。 虎贲王越,绝对不输青衫秀才。 而且是实力屡屡攀升的青衫秀才,只怕就是对上夫子,也有一战之力。 史阿大怒,欲拔剑。 却见恩师伸手摁住自己,一脸平和的对阿牧道:“姑娘当年大义,我等深表钦佩,然而造化弄人,如今天下局势不是你我可以左右,若姑娘愿意留在开封,王越之剑今日可留鞘不拔。” 阿牧愣了下,看了一眼李汝鱼,然后绝然摇头。 王越叹了口气。 只能拔剑! 自己作为虎贲将军,剑道虽然高超,但毕生梦想依然是驰骋疆场,相公王琨说过,只要杀了李汝鱼和阿牧归去开封,今后的南北大战,自己可入军伍领兵。 王越从来不觉得南北大战开封就必败。 诚然,大凉盛世数十年,女帝经营十数年,怎么看开封都没有胜算。 然而天下的刀剑杀出来的,不是拿着一张江山社稷图分析出来的。 王越最为佩服之人,不是孟德公,二是大耳皇叔,当年皇叔以何起家,区区弹丸之地而已,而又有谁曾想到皇叔能过以寸土之地,三分了天下? 只要能率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王越便愿意付出所有。 这是一个将军的夙愿。 百战沙场裹尸还。 而且,王越很想有一日,率领着自己的大军,去会一会那个一千铁骑南下搅烂了整个北方的君子旗。 千军万马避白袍? 我王越不避! 但要想得到兵权,就得为相公王琨杀人。 王越叹气,欲拔剑。 长剑未出鞘,便已光寒四方,更有凛冽剑气冲霄起——本是剑道高手的王越,在这片天下随着李汝鱼的多次雷劈不死,剑道节节拔高,如今的剑道,就连他自己都感觉匪夷所思。 李汝鱼也拔剑。 不料史阿抢了一步,拦在李汝鱼面前,“你的对手是我!” 阿牧的剑道很高,这一点毋庸置疑,王琨得到的线报,阿牧的剑道不输女帝陛下的青衫秀才,但史阿认为自己可以战阿牧。 可相对于有可能是捧心西子的阿牧,史阿更愿意杀了李汝鱼。 因为不服。 我史阿以剑道成为帝师,而你李汝鱼凭什么成为女帝之剑,赵愭之师? 王越退了几步。 并不是心软,而是对弟子史阿的信心,自己的剑道节节拔高,史阿亦是如此,今日自己两师徒,早已今非昔比。 李汝鱼拔剑。 心中毫无其他情绪,只是理所当然的想到了两句话,一句是曾经在开封城外和岳单一战时脱口而出的杀以杀止则善,另外一句话么,则是扇面村老人告诉自己的俗语。 杀人者人恒杀之。 史阿知道李汝鱼必死无疑,但此刻还想说几句,高傲的冷声道:“就算你是女帝之剑,就算你是赵愭之师,又怎样?” 顿了一下,“今日还是得死在我剑下。” 李汝鱼哦了一声,“哪来的自信?” 史阿哈哈大笑,振剑,剑吟如龙吟,狂肆高声,“我曾有剑痴虎,斩首无数。” 出剑。 一剑既出,便生犀利剑意。 很繁冗的一剑,也是很绚丽的一剑,一剑刺出,却仿佛刺出了万千剑,万千剑光,如一道绚丽的牡丹炸裂在身前。 剑光如繁花,谁也不知道史阿这一剑会从哪个地方刺出,又会刺中李汝鱼身上何处。 不知道剑从何来,便不知道如何躲避。 阿牧蹙眉,大感头疼,难怪这个叫史阿的人如此嚣张,剑道修为确实可怕,这一剑就算是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迎接。 王越却在叹气。 从自己教导史阿剑术,就发现他执着于剑术,而不是剑本身,要知道再繁冗再绚丽的剑法,终究需要归根到一个字:杀。 而作为沙场将军,王越太明白一个道理:大道至简。 所以当年那些游侠儿剑客,行走江湖绿林貌似很厉害,一旦到了沙场上,再强大的剑客,也会被士卒围杀。 因为士卒知道一个道理:用最简单最致命的方式杀掉敌人。 史阿同样作为将军,却一直没能明白这一点,这也是他的局限性,毕竟他能在那一世博得将军之名,终究是靠自己传授给他的剑术而得天子青睐。 所以,这一世他依然追求剑法的绚丽和复杂,但也不能说史阿就错了,当有一天,他的剑法能从绚丽复杂中脱胎而出,只怕便是手中有剑心中无剑的剑仙之姿,极可能超过自己。 但下一刻,当李汝鱼出剑时,王越就忍不住暗赞了一声。 面对史阿那绚丽复杂又神鬼莫测的剑,李汝鱼也无法看出这一剑会从何处刺来,又会刺向自己哪里,根本无从闪避。 但李汝鱼明白一个道理。 无论这一剑从哪里刺过来,他终究是要刺向自己的要害之处。 无从闪避,那何须闪避? 李汝鱼出剑,夫子教导的最简单的劈剑,干净利落又简单异常的一剑,对着那一朵剑光绽放如牡丹的剑花当头劈下。 你可以刺中我,但我的剑也会劈中你。 很简单,却很实用。 所谓大道至简,直到手中长剑劈开了那朵剑花,和史阿的剑相交时,李汝鱼对这个道理理解得越发透彻:夫子的劈剑和老铁的拔刀术,皆是此理。 只不过夫子的劈剑高,高到可以一剑挂天河。 而老铁的拔刀术快,快到看不见刀却能生出漫天刀光。 锵的一声。 长剑相交,磅礴大力涌来,李汝鱼竟然噔噔噔被震退数步,史阿却稳如山岳,身影没有一丝动摇,只是眼神惊诧。 他想不到,自己如此精妙的一剑,竟然会被李汝鱼劈中。 连阿牧也没看明白,李汝鱼这一剑为何就能从万千剑光中劈中史阿的剑,唯有王越发现了其中的精妙,李汝鱼的劈剑看似简单,实则有种一夫当关之势。 无论史阿的剑术何等精妙,欲杀李汝鱼,必须先破了那劈落的一剑。 李汝鱼信心大增。 虽然自己被震退,但史阿的剑并不恐怖,何况,自己还有后手,气定神闲冷眼看了一眼史阿,“我道天子剑师何等神异,不过尔尔。” 史阿怒极反笑,“很好。” 生死相搏,没有什么我出一剑,发现无功,于是又拿出一个稍微高级点的招数,你接不了后又拿出更高级一点的后手,然后我再提高自己,然后谁最后一个出绝招谁就胜的狗血套路。 史阿全力出剑。 刹那之间,小镇镇尾的小桥畔,倏然间阴风怒号。 狂风骤起里,史阿的身影消失了。 无数道风狂卷,却诡异的在四周席卷,然后同时卷向风眼里的李汝鱼,狂风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天风松涛的声音,有如大浪拍案——这就是史阿的剑。 极其绚丽。 史阿的身影快到肉眼几乎看不见,在李汝鱼身遭旋转,激荡起狂风,形成一个风眼将李汝鱼笼罩在其中。 看不见史阿,也看不见剑。 但风就是剑。 无数狂风席卷向李汝鱼,没有先后,史阿出了一剑,也出了无数剑。 每一剑都是一道风。 剑有迹可循,但风没有。 没有痕迹的风剑,如何破? 这一剑,史阿出剑后,就连阿牧都叹为观止。 这一剑,已经不输宁浣当年在吴国皇宫前的一剑破两千甲,甚至比青衫秀才的十里一剑还有高上一筹。 王越也欣慰的笑了。 果然,自己没有武断弟子史阿追寻剑术的绚丽繁冗是正确的,这一剑的剑术,依然超越了剑术本身,如果史阿能从这无数的风剑里化出一剑来。 那就是剑术的极致。 那化繁为简的一剑,将可比拟观渔城那位夫子的大河之剑。 旋即暗暗惋惜,只怕史阿今日的剑道领悟,还不能做到化繁为简,以万千剑为铺垫酝酿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剑来。 若是酝酿出了,三十三剑客图,史阿当居前三。 史阿确实酝酿不出那一剑。 但完全风剑,杀一个李汝鱼足矣,世间绝对没有人能破开风,更没有人能在无尽的狂风里保证自己不被哪怕一缕风沾身。 一旦被一缕风沾身,便是剑光破体之时。 身在风剑风眼里的李汝鱼知道这个道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破开这无数狂风之间,下一刻便是史阿的剑贯穿自己肉身。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 轻轻说了句:有请先生。 破史阿的风剑,不需那位披甲将军白起,青山的读书人先生即可。 下一刻,在他身后出现了一座虚影大山,山上有位负手青衫读书人,俯视人间。 只有李汝鱼看得见。 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这位青衫读书人的名字,只知道这应该是位书道圣人,此刻,这位青衫读书人说话了,说了一个字:力! 说了一个力字的青衫读书人,虚握如握笔,墨色流淌,有字悬挂了山巅天穹。 李汝鱼有所感。 手中长剑亦流淌出墨气,盯着无迹可循的风剑,力贯右手,用尽全身力气,身影猛然高高跃起,这一刻的李汝鱼,稍微有些观渔城夫子的神遂。 身在半空的李汝鱼,面对席卷而来的风剑,云淡风轻的一剑劈落。 这一刻,李汝鱼想的不是山巅读书人说的那个字,脑海里出现的是观渔城时,夫子一剑挂天河。 剑光闪耀,如月光流溢。 刹那之间,所有人眼前恍然生出一种错觉。 身在半空的李汝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仙,他站在半空里,手中握的也不是剑。 而是一座水池! 一座黑色的水池! 墨池! 一座不大的墨池,一座横挂在天空的墨池,池水荡漾,流淌着无穷的潇洒之意。 阿牧眼睛一亮,眸子里光彩熠熠。 好帅的李汝鱼! 王越震惊莫名,这……这是观渔城夫子的一剑挂天河! 当然,这并没有达到夫子那种境界,夫子在观渔城的一剑挂天河,是真的从天穹上垂落下一条大河,卷碎一切。 李汝鱼这一剑,仅是挂了一座黑色墨池而已! 然而一座黑色墨池足矣。 355章 东方不败? 高傲的史阿永远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败。 对于这种生死相搏,失败意味着死亡,史阿站在桥头,浑身没有一丝伤痕,只是嘴角处涌出一股股的鲜血——墨池拍风,直接将史阿五脏六腑拍碎。 简单而暴力! 站在那里,史阿的眸子里充斥着不可置信,我史阿学剑于王越,曾为天子剑师,偌大的京都里,除了恩师王越,论剑者皆在我史阿之下。 哪怕是不知道因何缘故,来到了这大凉天下,成为一名异人。 侥幸没引惊雷,后来竟然在这个世界和恩师相遇,又得相公王琨招揽,虽然平日里不能舞剑,但今日有妖道左慈蒙蔽天机,自己压抑了数年的剑意爆发。 然而就是如此,依然败给了那少年。 史阿想不明白,自己自觉能做到出剑万千化作风,已是剑道极致,只怕如今的恩师王越也做不到,为何李汝鱼就能一剑劈落挂一座墨池在半空。 直到此刻,史阿才涌起后悔。 早知如此,自己何必要强出头,继续低调蛰伏大凉,等待剑道再上层楼,哪怕剑道不能有精进,等待着南北大战,以自己和恩师的军事休养,在镇北军里当一个肱骨将军绝非难事。 偏生要自荐请缨来杀李汝鱼和阿牧。 何苦来哉? 史阿很后悔,后悔死了。 所以他死了。 没有人能在五脏六腑都被拍碎之后还能活下来,哪怕他是天子剑师亦一样。 一个回合分出生死。 没有人想到,这一场战斗会如此短暂而惨烈。 史阿出了最强一剑,那么李汝鱼呢? 这是他最强的一剑? 阿牧不知道,王越也不知道。 唯有李汝鱼心中清楚,这是自己的最强一剑,至少目前来看如此。 但如果请出将军白起呢? 横空而挂的墨池,是会变成一条血河? 李汝鱼不知道,但隐然有种感觉,也许夫子的大河之剑天上来的极致并非是一剑挂天河,而是一剑挂出一座海。 墨海还是血海,则看自己请出哪一位。 王越看着弟子的尸首,兔死狐悲,但作为两世为人的将军,王越早已看透生死,他只是没有想到,史阿竟然如此简单利落的被李汝鱼所杀。 这是一个军人的悲哀。 没有死在疆场,却死在了这毫无价值的江湖里。 什么宏图大志都成了过眼云烟。 李汝鱼执剑,看着这位眼神悲戚的老人,“战否?” 王越许久没有言语。 并不是惧怕李汝鱼的剑,而是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最重要的原因,是李汝鱼展现出来的剑道修为,远远超出了相公王琨所得到的信息。 先前王琨的线报,李汝鱼剑道不错,能战岳单。 但战岳单,是先由一群人轮流耗费了岳单的体力,李汝鱼再出剑,最后也只是惨胜而已,和岳单的战力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 最终评估出来,李汝鱼的剑道修为类如闫擎。 那么,有自己和史阿出剑,则有必胜的把握。 王越可战阿牧,史阿迅速杀掉李汝鱼,两师徒两剑还不能杀阿牧? 然而现在看来,李汝鱼的剑丝毫不比阿牧逊色。 王越沉默了一阵。 锵的一声长剑归鞘,缓步来到桥头,背起弟子史阿的尸首,背影沧桑的走进落日里,从始至终都没有看阿牧和李汝鱼一眼,也丝毫不惧怕这两人悍然出剑。 王越虽然没了必胜的信心,但如果阿牧和李汝鱼对他出剑,誓死一战的王越有信心,绝对能重创其中一人。 阿牧和李汝鱼不傻。 两人感觉得到,王越的剑道修为更在史阿之上。 是以明智的选择让他离去。 不远处,那位出手蒙蔽了天机的妖道左慈看着王越离开后,也喟叹了口气,轻声道了句“天命之子乎”,转身黯然离去。 李汝鱼不可杀。 欲杀李汝鱼,除非岳单再次出枪,或者……隋天宝! 李汝鱼想杀妖道左慈。 可是他刚抢出便无奈的停住:杀不了! 妖道左慈,转身之际跨出了一步,却眨眼之间便在十数米外,端的是诡异至极,俨然那些神话演义话本小说中的缩地成寸。 这妖道的妖法,着实让人头疼。 不过转念一想,李汝鱼放弃了去追杀妖道左慈的想法。 一旦南北大战,无论妖道左慈妖法有多神奇,只要北方战败,他一样要被禁军大军碾压——世间再强的个人,也无法抗衡成千上万的战场大军。 况且,赵愭既然那么有信心对付王琨,难道会没有对付妖道左慈的手段? 正思绪间,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阿牧站到李汝鱼身旁,笑眯眯的道:“哎哟喂,不错了哦少年,剑道都快有七八十丈了咧。” 李汝鱼苦笑了一声。 自己心中清楚,若非请出那位书道圣人,若非书道圣人泼墨写的那个“力”字,自己根本做不到一剑挂一座墨池出来。 若是没有那位书道圣人,自己的剑道大概能有五十或者六十丈罢。 阿牧看着已经消失在远处的王越,略有不解的道:“其实你发现没有,那个叫王越的老人,也许真的是个不输青衫秀才的高手。” 李汝鱼点头,“不是也许,是一定。” “那他为何不出手。” “你问他去啊。” “……” “走吧,回客栈。” “回去?” “回去,你不是想去看看那个白衣公子到底认不认识你家大虫么,那咱们就跟着刘班昭去颖昌府,到了颖昌府,有刘班昭这朵花在,那白衣公子一定会像个蜜蜂一样出现。” 阿牧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乐意。 李汝鱼也没在意。 漫步归去。 阿牧忽然轻声道:“其实,我觉得以后不要这么冒险了,你也没必要如此心善,解郭、墨巨侠和王五,甚至那个老镖师,都不是一般人。” 李汝鱼点点头,“牵连到他们终究不好。” 在进入黄鹿镇之前,李汝鱼和阿牧就发现了尾随在后面的人,本以为都是针对自己和阿牧的,所以吃过晚膳后故意来到镇尾,不曾想结果子来了要到左慈和王越史阿三人。 既然都是相公王琨的人,那么其他人去了哪里? 想来,客栈那边此刻应该是一片血腥。 有爽朗的笑声响起:“姑娘好眼力,不过这位小哥儿一片善心,证明我王五没有看错人,也没有帮错你们。” 角落里,转出身背大刀的王五。 李汝鱼讶然,“您怎么在这里?” 王五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幸亏我在这里,不然这辈子恐怕难以再次见到一剑挂墨池的剑仙风采,小哥儿果然深藏不露,当日开封城外战岳家新王,让人神往之。” 又说了句更意味深长的话,“那可是无双之人呐。” “无双之人?” 李汝鱼愣了下,猛然惊醒,“您也是……” 岳单是个异人,天下人皆知,王五却说岳单是无双之人,很明显王五是知晓岳单真实身份的人,一个镖师怎么可能知道岳单的真是身份,只有一种。 王五是异人! 王五摆摆手,“不可说不可说。” 李汝鱼也没太过在意,身为雷劈不死的人,李汝鱼对异人其实感官很矛盾,既觉得夫子、徐晓岚这种异人是天下之福,又觉得赵飒赵骊之流是天下之祸。 但近些日子和王五相处,发现这是一位侠义人士,甚至言辞间也透露出对大凉正统的拥戴,只是王五也有些矛盾。 王五不知道大凉正统应该是女帝还是赵愭。 但绝对不是赵长衣。 李汝鱼虽然是北镇抚司百户,但没有缉拿王五的意思。 恐怕王五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在李汝鱼面前并没有多少遮掩的意思,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但皆在台面。 一起并肩走向客栈。 王五娓娓而谈,其实在那自称虫达的衣冠胜雪公子闹剧之后,他就发现了后面尾随的人,之所以不声张,是对龙门镖局的自信。 所以吃过晚膳后,王五离开了客栈。 他想看看,自己两个弟子究竟有多大的能耐,看相公王琨的杀手,能否让自己的两个弟子展露出哪怕是一丝的风采。 李汝鱼讶然,“你不怕他俩出事?” 相公王琨的杀手,很可能有悬名三十三剑客图的高手。 王五哂笑了一声,“就算我这两个弟子是读书人,只要不是王越史阿之流,他们就伤不了墨巨侠和解郭分毫。” 因为龙门镖局还有位老镖师。 阿牧忽然轻声道:“那位老镖师悬名三十三剑客图了?” 王五摇头,“但是他教出来的弟子悬名三十三剑客图了。” “谁啊?” “薛红线。” 李汝鱼悚然心惊,原来那位老镖师爱上了自己的弟子,难怪……那么薛红线又爱上了谁,为何看不上恩师这样的剑道高人。 缓步来到客栈。 只闻血腥味,不见人喧沸。 客栈外的长街上,一片狼藉,至少有十数具尸体,没有一个活口,画面惨不忍睹,几乎所有的尸体都没有一具是完整的,被切得七零八散,到处是肚肠脑花的红白之物。 仿佛有数十具尸体。 画面极其血腥。 阿牧蹙眉,略感不适。 也曾和李汝鱼一起从观渔城南下,但沙场走过的人,看见客栈外的画面却依然感觉到不适,可知现场的惨烈。 王五叹了口气,“好大的煞气。” 然而不知道为何,李汝鱼看见这血腥画面,脑海里那颗白起之心竟然感觉到有些雀跃,发现天生就憧憬这种杀戮。 解郭和墨巨侠站在客栈门口,两人沉默着不发一语。 老镖师坐在客栈大堂里。 客栈的老板和小二早就吓得不知道去了何处,黄鹿镇的亭长还没有赶来,估计赶来也不敢凑上来,毕竟死了十几个人的大事。 李汝鱼蹲下,看了几具尸体,略感诧异。 所有尸体的创口都平整如镜。 比如眼前的那具尸体,整个脑袋从鼻子处被整齐的削掉,平整得如湖面一般。 人的头骨是极其坚硬的。 这需要何等的剑道修为,而且不仅这一具尸体,那些拦腰被斩断的尸体也是如此,几乎全是被一剑削断身躯。 这需要何等的剑道修为? 也许,青衫秀才十里一剑劈落下来,能将人的身躯劈成这样,但十余具尸体都如此,难道有十余个青衫秀才不成? 不对! 李汝鱼看了一阵,忽然发觉这似乎不是长剑所致。 那是什么? 李汝鱼从没见过这样的兵器。 难道是墨巨侠背上背的太阳,李汝鱼悚然心惊。 有这种可能。 这些致命伤,仿佛真的是被光线切割出来的。 和李汝鱼差不多大小,却对这血腥场面毫无不适的墨巨侠猜出了李汝鱼的心思,难得多话的叹道:“不是我,是卢眉娘。” 墨巨侠神情淡然。 但一旁的解郭眼角却抽搐了一下,感触很深的道了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李汝鱼并不感到意外。 卢眉娘对阿牧有天生的抵触感,阿牧何尝不是。 况且刘族用来保护刘班昭的捧剑丫鬟,又怎么可能太差,只不曾想竟然高大了这个地步,李汝鱼起身,“她的剑很细?” 墨巨侠没有回答。 一旁的解郭点头又摇头,“很细很细,但不是剑。” 李汝鱼不懂了,“不是剑哪是什么?” 解郭一副叹服的神情,“线。”怕李汝鱼无法理解,于是继续补充说道:“针线,绣花补衣用的针线,就是刘班昭放在马车里的那些针线。” 针线?! 李汝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针线能达到这种威力? 却又不得不信,因为这些人的致命伤看起来确实是线切割出来的,那么针线便完全符合这一点,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针线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个卢眉娘不是捧剑么,为何不是剑客,反而是用针线。 一旁的王五也震惊莫名。 就连阿牧也感觉到不可思议,世间怎么有人可以做到用小小的绣花针加上一截截的绣线,就可以杀掉十数位高手。 而且如此简单暴力。 这手段,论杀伤力的话,已在大河之剑的夫子之上。 简直不可思议。 解郭说的没错,这大凉天下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356章 西门大官人 李汝鱼在尸体间来回走动,脑海里很快形成一幅猜想出来的先前战局。 很明显,当时刘班昭和卢眉娘都在客栈外的长街,似乎也是饭后准备出去散步看看夕阳的意思,而当两人刚走出客栈后,那些杀手便发动了。 正大光明的截杀。 十数人围着刘班昭和捧剑丫鬟卢眉娘。 这十余个人中,不乏高手,刀剑齐出,欲要乱刀砍死这对主仆。 此时的解郭和墨巨侠应该在客栈里。 当显然卢眉娘出手了,关系到刘班昭的安慰,这个捧剑丫鬟没有藏私。 李汝鱼仿佛看见这个捧剑丫鬟的绝世风姿。 她挥手如蝴蝶翻飞。 她转身如燕子穿雨。 只是一瞬之间,无数针线齐出……激射的针线在客栈外的长街上遍布,形成一道大网,脆弱的针线却比刀剑还要坚硬。 实力差的人几乎看不见针线,甚至有的人是自己撞了上去。 就像撞进了一座大阵里。 撞到针线的人,立即被针线切割死于非命。 当然,卢眉娘恐怖的必然不止如此,那些针线并非固定不动的大阵,否则那些高手应该能破阵,那些针线还在阵中交差移动。 所以有人都死了。 针线交差移动,繁冗的大阵之中成了人间修罗场,没有一个人能在这针线的大阵里侥幸,被切成一截两截甚至七八截。 血腥的无以复加。 李汝鱼不知道那些高手有没有用剑劈,但至少现场看不见一截断线。 如果没劈瞬间身死还没什么恐怖的。 如果那些高手用尽一身修为,也劈不断一截针线,依然被针线交差切割成碎片,这才是恐怖的。 剑劈不断的针线,这样的大阵如何破? 天衣无缝! 李汝鱼深呼吸了一口气,隐然感觉有些担心,这个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听阿牧说起过一起南下时,在马车里心病发作,卢眉娘确实有意对阿牧出手的。 只是刘班昭不允许而已。 不管刘班昭和卢眉娘有什么意思,到时候如果她们真的对自己和阿牧怀有敌意,自己怎么破这针线的大阵? 大河之剑,一座墨池能破否? 李汝鱼没有把握。 这一座天衣无缝的针线大阵,其威胁更在王越之上,几乎不输岳单的方天画戟! 黄鹿镇亭长带着三五个人匆匆赶到。 看见这画面后,先到一旁呕吐了个痛快,然后又战战兢兢的不敢靠过来,远处的民众也皆是一脸惊恐,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五挥了挥手,主动走到亭长身旁,低声细说了几句,又掏出开封官府颁发的手续,证明自己的龙门镖局走镖,这些人都是劫镖的恶人。 那亭长长出了口气,暗道这就好办了,只管报给官府,其后是颖昌府还是开封府来办这件事,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然而现场的收拾却是个大麻烦。 卢眉娘管杀不管埋。 王五等人当然也不会去收拾这一堆的碎尸,然而黄鹿镇老百姓总不能任由这些碎尸摆在大街上,最后亭长无奈,重赏之下终于有些胆子大的居民接了差事,将这些碎尸全部收拢,拉到镇尾外十里的乱葬岗挖了个大坑埋了。 客栈里,王五、解郭、墨巨侠、老镖师、阿牧和李汝鱼欲六人安静的坐在一起。 不时看一眼楼上。 这一群人都没庸手,可是依然惊骇于卢眉娘的身手。 王五等人还好,毕竟和刘班昭主仆没有潜在的矛盾,而且彼此之间是合作的关系,卢眉娘越强,他们则越放心。 但阿牧和李汝鱼却感到沉重的压力。 李汝鱼压低声音,问了一声阿牧,“如果你面对这样的天衣无缝大阵,怎么破?” 阿牧想了很久,没有回答。 在没有真实交手之前,强如阿牧,也没有能破这座天衣无缝的把握。 王五也压低了声音,“要不,你们还是先走罢,我看刘班昭和卢眉娘,也没有强留下你们的意思。” 作为总镖头,走南闯北这些年,王五对世事看得极为透彻,当初刘族找上龙门镖局,本来就是奔着墨巨侠和解郭来的。 结果李汝鱼和阿牧凭空挤了进来。 刘族自然更看重李汝鱼,毕竟是女帝之剑天子宠臣,而且还是人间谪仙的弟子,更何况将来还会是陈郡谢氏的乘龙快婿。 对刘族而言,肯定是要对李汝鱼施展美人计的。 将来不求让刘班昭成为正妻,毕竟有个谢家晚溪在那里摆着,正妻之位不可撼动,至少也要让刘班昭成为李汝鱼的平妻。 可若是美人计不成功,那么卢眉娘很可能会暗中出手杀了李汝鱼。 原因很简单:刺杀李汝鱼后,刘族在开封那边将是大功一件,王琨也不会追究刘族让刘班昭南下的异心,至于女帝陛下是否会怪罪,刘族显然不担心的。 刘班昭本来就只的刘族的一枚棋子。 李汝鱼看了一眼阿牧,然后坚毅的摇了摇头,“我们也要去颖昌府。” 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银袋子,起身双手捧给老镖师,“感谢老镖师恩爱,请收回去。” 老镖师哈哈大笑。 李汝鱼回去坐下后,忽然问道:“卢眉娘出手时,没有落惊雷?” 解郭摇头,“没有。” 不是异人? 李汝鱼正讶然间,却听见阿牧轻声道了句有妖道呢。 妖道左慈屏蔽了整个黄鹿镇的天机! 李汝鱼悚然惊心,这个妖道确实不可小觑,缩地成寸,蒙蔽整个黄鹿镇的天机,这手段已经和圣人相差无几了。 起身,“时候不早了,歇了。” …… …… 一灯如豆。 目睹了一场血腥杀戮的刘班昭并没有什么不适,看了一眼蹙眉深思的捧剑丫鬟卢眉娘,轻声问道:“眉娘,你在担心什么?” 卢眉娘温婉一笑,哪里有半点修罗杀手的意思,“奴婢是一个异人,这一点小姐和整个刘族都知晓,先前局势危局,解郭和墨巨侠救援不及,奴婢只能全力出手,但很奇怪的是,就是这样都没能引来惊雷,着实有些想不明白?” 难道今时的大凉天下,异人不引惊雷了? 刘班昭叹了口气,“眉娘,你忘了王琨手下有个妖道左慈,若是所料不差,先前来杀我的那些人中,必然有一两位高手异人,这且不提,王琨既然要杀我,肯定也会杀李汝鱼和阿牧,也许先前我们被截杀时,王琨的人也在杀李汝鱼和阿牧,所以,妖道左慈先前必然在小镇,而且以无上妖术蒙蔽了天机。” 卢眉娘恍然,旋即一声冷汗:“万幸,他们要是全力来截杀小姐,只怕不会这么容易了。” 杀李汝鱼和阿牧的肯定亦是异人,而且是极强的高手。 否则何须妖道左慈出面。 如果这些人全部来截杀自己和小姐,纵然自己有那一座大阵,恐怕也难以护得小姐周全,毕竟,那可是妖道左慈,不输岳家新王岳单身边那个贤师的圣贤人物啊。 卢眉娘起身,站在窗前,虽然看不见楼下,但能猜到,此刻龙门镖局的人肯定在和李汝鱼等人交谈,毕竟卢眉娘展现出来的战力着实恐怖。 幽幽的叹了口气,“你怕了吗?” 旋即忽然笑了,“你不会怕的。” 不知道为什么,刘班昭忽然觉得,那个少年其实很顺眼,如果能成为他的平妻,也不算是一件坏事,至少……他算是一个英雄人物。 战赵飒、岳平川,杀赵骊战岳单,这等盛事,皆齐聚少年身上。 只怕这大凉天下,喜欢他家夫子的大家闺秀不少,但仰慕少年的女子亦不会少。 这一对师徒啊,真是个天下女人的祸水。 然后刘班昭想起了那个自称虫达的白衣胜雪的公子,风流倜傥潇洒之意,让人心里猛然砰砰跳动起来,如果他真的虫达,刘班昭更愿意和他在一起。 少年虽然长得清秀顺眼,但和那白衣胜雪的公子一比,还是差了一些男人的帅气。 况且虫达……眉娘说那是一个王朝的剑圣,也是封侯的一代天骄。 但他真是虫达么? 一夜之后,黄鹿镇辖境内的州县官府并没有任何动静,一行人继续出发前往颖昌府。 这一次阿牧不用和刘班昭同车,也不用和李汝鱼共骑。 昨夜死的那一批人中,留下不少马匹,牵了一匹后,剩下的全部交给黄鹿镇亭长处置,只不过队伍里的气氛越发凝重。 秋水天长,枫叶遍红。 一路前往颖昌府,官道两畔的风景让人赏心悦目不少。 倒也无事。 …… …… 颖昌府,澜山之下有一座山庄,名字取得也是个古雅:摘星山庄。 其实这些年,自老庄主西门大官人过世后,摘星山庄在颖昌府又有了个雅称:叫摘心山庄。 无他,只因为那位风流倜傥喜欢穿一身胜雪白衣的少庄主。 少庄主西门卿,本被称作小官人,自从老庄主过世后,这位小官人摇身一变,成为摘星山庄的庄主,又被称之为西门大官人。 西门卿本就是有一副好皮囊。 不说那偌大的家产,就是单凭他那一副帅气的皮囊,就能让无数大家闺秀为之私奔,这位大官人曾经隐藏身份,在颖昌府假扮落魄游侠儿,竟然勾搭了数位大家闺秀。 甚至还闹得一个大家闺秀未婚先孕。 当然,最后那位大家闺秀成了摘星山庄里的又一个小妾。 西门卿大官人的小妾有多少? 大概两个手指数不完,然而就算是如此,摘星山庄里的那些美貌丫鬟,也没能逃过大官人的“毒手”,所谓毒手,其实大多是丫鬟们自荐枕席。 毕竟大官人帅气多金,而且善解人心,也就扇解人衣了。 可以说,偌大的摘星山庄里,除了十来个小妾外,数十个丫鬟中,身姿面貌姣好的丫鬟们,几乎全被大官人拿下了首血。 但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所有人都对大官人死心塌地,让无数颖昌府的那人讶然无比。 都知道,男人的精力有限。 摘星山庄里十余个小妾,加上一堆丫鬟,西门卿这需要多强大的床笫功夫,才能抚平这数十个女子的床笫欲望? 简直非人。 尽管西门大官人是颖昌府男人的公敌,但颖昌府人却对其赞颂有加。 一个是大官人从不对有夫之妇下手。 哪怕颖昌府有个极其美貌的悬名芳华录的女子,大官人也充耳不闻,只因那个女子已经出嫁,大官人不敢去惹那一身腥臊。 至于原因,则无人可知了。 按说,以大官人的财势,抢一个有夫之妇并不难,而且也能完美的收尾不引起官司和民愤,但他就是对有夫之妇忌讳莫深。 家财万贯的西门大官人从不吝啬,但凡有人吃不起饭了,大官人只要查明事实,必然会想办法为之解决,授之以渔。 乐善好施的西门大官人,就这么成了比颖昌府知府还有人望的颖昌之王。 颖昌府的北镇抚司也曾怀疑过这位大官人是异人。 毕竟他多次勾搭美貌女子时,说过很多人名出来,比如他府上有个最受宠溺的小妾,姓杜,是个饱读诗书的女子,曾经写下一首小词引得闷雷滚滚,明显是一位异人。 然后这位西门大官人出现了,自称是大唐少陵野老,将那位姓杜名秋娘的异人女子迷得一塌糊涂,心甘情愿成了暖床小妾。 然而无论这位大官人说什么话,都不会引闷雷甚至惊雷。 这让颖昌府的北镇抚司无可奈何,虽然怀疑他是异人,却始终无法找到明确的证据,而他又是颖昌府最有人望的善人,没有明确的证据,不敢下手,怕引起民沸。 更何况,西门大官人持家有方,别看摘星山庄里大部分都是女子,但在山庄外,西门大官人豢养了无数高手死士,其中更有两位悬名三十三剑客图的剑道高手。 要动西门大官人,北镇抚司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在将消息送递到北镇抚司临安总衙,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禀报女帝后,得到陛下旨意:颖昌府北镇抚司只监视这位大官人,只要他没有明确的作恶,没有展现出绝对的异人姿态,容得他在颖昌府风花雪月。 于是这位人生大赢家在颖昌府周边简直活得潇洒。 当然颖昌府的美貌女子大多被这位大官人收入山庄后,静极思动,这位风流倜傥的大官人想去开封逛逛,看能否再收纳一些开封美女回山庄。 当日,按照大官人的想法,不仅是开封,整个北方的美貌女子他都有心思,然后么,等什么时候再南下收纳一些江南女子,甚至也要去蜀中品尝一些蜀中水嫩的妹儿。 西门卿的心中,有一个不输大凉君王的后宫梦。 他觉得他这一生,就是为了女人而活。 只是还没抵达开封,大官人便折返了摘星山庄。 无他。 遇见了一个悬名豆蔻芳华录的女子。 357章 捕鱼者说 人心隔肚皮,各有算盘。 龙门镖局四人,刘班昭主仆,以及李汝鱼和阿牧,八个人三个阵营,彼此之间其实很难交心,但是无疑,黄鹿镇上卢眉娘的出手,给龙门镖局和李汝鱼几人巨大的压力。 直到颖昌府在望时,众人的情绪才高扬了一些。 在黄昏时入城,只不曾想,一行人走到城门还没递上通关文牒,就已有一老年人带着两个奴仆两个丫鬟恭迎在城外。 老人笑眯眯的很是和蔼,和王五寒暄之后,就说大官人已安排好住宿事宜,并在沾星楼设下酒宴,请几位贵人进城赴宴。 王五等人讶然之中恍然。 那位白衣胜雪的公子哥儿还真不是一般小打小闹的偷心贼,这些动作着实暖人心,如果刘班昭只是普通的大家闺秀,只怕这一次在劫难逃。 但刘班昭是刘族的小姐,极可能要进入临安入仕,未来也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会被被白衣胜雪的公子哥儿诱惑? 这不好说。 毕竟男女之事看缘分,古往今来,没少出现大家闺秀跟着寒门士子私奔的,远的不说,江秋州那位悬名芳华录,后来成为大凉乾王赵骊小妾,如今是西方蜀中赵长衣女人的徐秋歌,不就曾跟着游侠儿燕狂徒私奔过。 女人心思,毕竟是世间最奇怪最难揣摩的。 不见刘班昭脸如春红了么…… 一行人进了颖昌府,传城而至南城方向,来到城内那座不算高,但却可以俯览整个颖昌府城的澜山之下,被眼前那一片山庄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澜山,一如临安城内的夕照山。 但临安夕照山下,除了青云街那一堆堆的豪门府邸,周遭可不曾有如此庞大的庄园宅邸,毕竟临安是天子脚下。 然而澜山下的摘星山庄,却让众人大开了一番眼界。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庄园宅邸,相传可以追溯到大燕太祖开国之前,历经数百年风雨,依然矗立在澜山之下,雕镂玉锲锦绣飞檐,亭台栈道遍布在假山水池中,曲曲折折庭院深深。 迷路真是分分钟的事情。 完全不输一座王府。 仅是这座大宅院,加上那些上等梨花木、红木打造的有一些年份的家具,就足以让西门家的后人几辈子坐吃山不空。 一路层层进去,不见主人。 李汝鱼等人都略感讶然,既然已经让人在城外恭迎,为何到了山庄,不出门迎客便罢,竟然一直不现身,这个白衣胜雪的公子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远远看见沾星楼。 坐落在庄园最高的半山平台处,楼下是一片人工开凿出来灌湖而成的水池,其中白鹅幽幽碧波如洗,又有青莲朵朵,金色游鱼串游在青莲之下,美不胜收。 沾星楼本叫摘星楼,后临安大内仁宗陛下修了摘星楼,当今西门大官人的爷爷为避皇家讳,将摘星改名沾星。 当然,除开地形优势,沾星楼还比不上临安摘星楼。 来到楼下,那位负责迎客的老人笑着说道:“几位贵客请到三楼顶楼少坐片刻,我家大官人还有些许琐事缠身。” 王五等人对视一眼,径直登楼。 刘班昭主仆略有奇怪,不过倒也是越发好奇,不知道这个自称虫达的男人究竟是什么真实身份——颖昌摘星山庄,开封那边也有传言。 只不过大多是关于老庄主的事情,毕竟那位老庄主不仅作用广大田产和这一座偌大庄园,还有一身剑道称雄,连岳平川都曾来颖昌拜访过他。 这几年老庄主死后,新的庄主很少有轶事传到开封那边来。 …… …… 距离沾星楼不远的一座厢房里,白衣胜雪的西门大官人负手站在窗前,神色略有疲惫,身后床榻上,两个妙龄女子玉体横陈,显然刚被征伐不久,脸上尚有春潮如酡。 从窗前,恰好能看见沾星楼那边的情景,一行人顺着楼梯缓步登楼,刘班昭主仆在前,王五等人局中,少年和女侠殿后。 西门大官人略感头疼。 这一次去开封,本来是想猎艳,不曾想未抵达开封,便有下人在一处驿站外撞见美女,说的那个天花乱坠,只差没把那女子说成王妃苏苏和女帝之流的绝世美人。 西门大官人大抵是不太信任下人的吹嘘,但也知晓就算不是,也差不远,毕竟自己府上的下人,天天看着摘星山庄的诸多美人儿,眼光总会较一般人高一些。 是以西门大官人还是策划了那一场英雄救美。 然后见到了那个女子。 那一刹那的感觉,让西门大官人想起了很多遗忘了的东西,然后,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葱时代,看见了在清晨阳光里奔跑的那个少年。 他觉得自己爱上了那个女人。 爱这个字对西门大官人而言,原本是字典里并不存在的字,再好看的女子对于他而言,仅是床笫上的一晌贪欢而已。 庄园里最受宠溺的杜秋娘,西门大官人也只是喜欢而已。 但作为人望不输知府的颖昌之王,西门大官人知道,像这种富贵小姐一般不会轻易出远门,且跟随在那女子身旁的人皆不是庸手。 而前一两日,从黄鹿镇传回来的消息,更让西门大官人犹豫纠结。 这一行人的身份敏感! 那位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如果消息没有出错,必然是开封刘族那位悬名过豆蔻录如今悬名在芳华录上的女子刘班昭。 捧剑丫鬟不知道是谁,但绝对是位高人。 王五、解郭和墨巨侠,甚至那个老镖师,都不是善与之辈,西门大官人尤其在意解郭和墨巨侠,因为这两个人的名字,很容易让西门大官人联想到一些叱咤过风云的人物。 但真正让西门大官人在意的是少年和女侠。 黄鹿镇尾一战,自己留在后面的眼线亲眼目睹了全过程,对于自称虎贲王越和天子帝师的史阿,西门大官人不要太熟悉。 这两位异人皆是人杰。 而且还有一位道士,那位道士如今在开封等地逐渐传扬出名声,有称之为妖道,亦有人称之为仙师,但无论那种称呼,这位道士都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王越,史阿,左慈。 这样三个强大的异人联袂而击少年和女侠,西门大官人怎么可能猜不出这两个人的身份。 除了女帝宠臣李汝鱼和阿牧,还能有谁? 西门大官人知道李汝鱼后,整个心都活络了起来,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就只能在颖昌猎艳一生,但是少年李汝鱼的出现…… 西门大官人不知道李汝鱼为何能雷劈不死,但他知道李汝鱼的夫子是何等人物。 自己曾在刘班昭面前谎称是虫达,然而李汝鱼家那位夫子,是不输虫达的一朝剑仙,况且,这位剑仙还有位师父,是一朝剑圣。 如果那位剑圣也成为异人,加上大唐李青莲和李汝鱼,这三人会是何等强大的力量? 所以…… 想到这里,西门大官人笑了。 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妙龄少女,轻笑了一声,颖昌府的北镇抚司怀疑我是异人,这没错,可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我为何能不引惊雷。 我文不昭彰,武弱于打虎者,唯有以房事留野史。 然而春闺十六式,我在大凉不曾用,又怎么会引来惊雷,天赋异禀的自己,哪需要哪些招数,就是寻常的天地人和,也能让诸多女子欲仙欲死。 大官人出门去。 今秋无事,但抓一尾大鱼。 …… …… 沾星楼顶楼,金秋星月璀璨,远山空明,俯瞰颖昌城内灯火阑珊,端的是个登高赏月的美好去处,加上美酒飘向,舞女窈窕,着实让人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的糜烂。 然而这一行人皆不是俗人。 刘班昭和卢眉娘什么奢华没见过? 王五等人早已看破红尘,只有那位老镖师,看破红尘之后,依然游戏红尘,和几个陪酒的丫鬟打个火热,一点也没个正形。 阿牧端坐浅抿酒。 李汝鱼兴趣寥寥,本来就不喜欢喝酒的他,其实很不喜欢这种应酬,可无奈,阿牧想知道虫达的消息,而自己也想见识一下那个当着女帝面徒手上青天的风流人物。 于是只好安静的等着白衣公子出场。 当玉面如树,白衣胜雪的大官人拾阶而上时,就连见惯世面的老镖师也忍不住暗赞一声,真是个人中样子,这位西门大官人,不输天下最帅气的狄相公了啊。 人未到,声先至:“琐事缠身,各位莫要怪罪,某当自罚三杯!” 爽朗笑声里,西门大官人登上沾星楼顶楼,先给老镖师和王五行礼,又一一行礼过去,最后对刘班昭笑道:“小姐一路可曾安好?” 刘班昭起身微微一幅,“拖公子洪福,一切皆好。” 西门大官人越发笑如春风,轻笑道:“可惜山庄中人手匮乏,若是有些空闲人,我倒愿意着几人护送小姐,不过万幸一路无事,这皆归功于老王爷镇北之力。” 岳平川麾下,北方太平无事。 这话意有所指,似乎在表达着西门大官人对新王爷岳单的不满。 涉及朝廷政事,倒也没人搭腔。 毕竟开封的乱局,很难说刘族有真正的立场,不过是见风使舵,谁能真正掌控北方,刘族就会拥护谁,甚至于也可能转眼就把北方之王卖了投奔临安女帝。 这是世家的立人之本。 西门大官人在主位站定,挥手对众人道:“各位贵客请坐。”又端起酒杯,笑道:“晚来了,望恕罪则个。”说完端起丫鬟倒好的三杯酒一饮而尽,脸不红气不喘,端的是潇洒。 这份豪气,就连一直看他觉得碍眼的阿牧都忍不住暗暗点头,难怪能经营这么大一分家业不见颓败,反而蒸蒸日上,这位大官人为人处世着实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接下来主宾畅饮。 彼此都有所提防,也没人贸然试探,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宴席。 然而要来的终究要来。 阿牧毕竟心系大虫,忍耐不住问道:“先前在路上遇见大官人,自称虫达,可若是我等没听错的话,大官人的真名应该叫西门卿罢。” 这话一出来,整个沾星楼瞬间安静下来。 然而西门大官人是谁,怎么可能在这种场面下失去镇定,哈哈一声轻笑,“江湖太大,很多事情我们都需要估计到一些后患,先前自称虫达,并非我真的是虫达,只不过想借虫达之名耳。” 阿牧心中一跳,“你见过大虫……虫达?” 李汝鱼暗暗摇头,关心则乱,阿牧这一句话不啻于卖了她自己,这下大概没人不知道,阿牧其实是认识虫达的。 果然,刘班昭和王五等人都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阿牧。 其实阿牧的身份如今很明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那位调教出三千越甲,一剑可破千甲的牧羊女,要么就是那位捧心西子。 无论是哪一位,她都不应该知道虫达,因为虫达并不是吴越争霸那个年代的人。 但她偏偏知道。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阿牧认识虫达,结合阿牧的无双剑术,那么就越发笃定了一种可能:阿牧的剑术出自虫达。 想明白这一点,西门大官人越发镇定自信,呵呵轻笑道:“要说认识么,不敢说真的认识,这位女侠你大概是知道的,虫达这种风流剑圣,又怎么可能是我等可以轻易相识。” 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刘班昭,这位嗜女如命的大官人暗暗叹了口气,罢了,为了大鱼,放弃这位悬名芳华录的女子罢,继续道:“我见过虫达一面。” 心中忽然灵犀突来,补充道:“诸位先前见过的那一手归剑入鞘,其实就是虫达所授,算是一个记名弟子罢。” 既然我是虫达的记名弟子,那么和阿牧就是同门。 而且,也能继续让刘班昭看重自己。 然而世间没有两全事,阿牧在大失所望的同时,也丝毫没有相信西门大官人就是自己的同门师兄弟,而那边刘班昭更是大失所望。 如果是虫达本人,自己还会犹豫下是选择李汝鱼还是虫达。 但仅仅是个记名弟子,那么对不起了,哪怕你再帅气潇洒,哪怕我心中却是很喜欢你,可为了刘族,我也依然要继续对李汝鱼下手。 争取到李汝鱼,不啻于走入女帝的核心圈子。 对于刘族而言,在将来的南北大战里,胜败都不再重要了。 西门大官人看见刘班昭脸上那一闪即逝的失望,心中便知道要想把这位女子猎艳到摘星山庄暖床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西门大官人总觉得,也许不能暖床一辈子,没准能一夜风流? 无他,西门大官人这点经验阅历还是有的,那刘班昭纵然是再失望,可看自己的眼神里,依然有着小女儿的情态。 想到西门大官人笑了。 又不着痕迹的看了看李汝鱼,发现这少年正在浅抿自己为他准备的“好酒”,于是越发笑得开心。 大鱼跑不掉了! 358章 这夜色多妩媚 李汝鱼不喜欢喝酒。 但对于桂花酿这种是酒非酒的绵甜饮品,李汝鱼喝了几口后,觉得可以再小酌几杯,于是趁着西门大官人和其他人寒暄之际,李汝鱼只管埋头浅斟漫饮。 有点喝闷酒的意思。 至于原因,李汝鱼也不知道为什么。 阿牧浑然没有发觉。 她内心很惆怅而且愤怒啊,这个西门大官人竟敢说他是大虫的记名弟子,也不照照镜子,就他这一副纨绔弟子的德行,大虫会收他当弟子? 简直笑话。 但偏生找不到词来反驳,总不能告诉所有人,其实自己熟识大虫罢。 转念一想,反正自己知道西门大官人在说谎就行了,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大虫这个名字,应该只有一种可能,就好像自己知道岳平川和王妃苏苏的真实身份一样。 西门大官人也是个异人呐。 阿牧不在乎,管他是不是异人,这是北镇抚司的事情,只要李汝鱼不想动他,自己也难得没事找事,至于西门大官人会不会骗了刘班昭的财色,那也不关自己的事情。 实际上,因为先前马车里自己心疼时,卢眉娘有点想对自己下手的缘故,阿牧有些恼恨于卢眉娘,但还是希望刘班昭不要被骗。 毕竟这姑娘不错呢。 一番交谈之后,西门大官人看着李汝鱼一口口浅斟漫饮桂花酿,心中大定,这才将心思放到了刘班昭身上。 不得不说,西门大官人不仅有一副好皮囊,还有一腔口才。 加上见多识广,很快就刘班昭逗得俏笑连连。 夜色渐渐清冷。 李汝鱼喝了些桂花酿后,逐渐有些发热,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燥热——桂花酿不算酒,但依然有酒的成分。 阿牧倒了些喝了一口,眉头一挑,不喜欢。 这桂花酿倒是极香,应是上品,只是不知道为何,偏要画蛇添足加一些其他香料,如果没有品尝错的话,似乎还加了曼陀罗花,隐然有一股曼陀罗的香味。 虽然破坏了桂花酿的原始香味,但如此却有滋阴补肾的效果,也是好东西。 宴席未散时,李汝鱼已有懵懵醉意,眼里的人影有些晃动,衣衫也不见了颜色,容貌变得模糊。 李汝鱼看见了很多人,却看不见一张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压抑得很,仿佛被关在了一个四处封闭的空间里,难以挣脱那看不见的束缚。 渐渐的,整个世界里,到处都是人影,将他压得踹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像溺水。 李汝鱼怒吼一声,锵然拔剑,拔剑四顾心茫然,周围依然有人影无数,却看不清自己想看的人,李汝鱼越发觉得难受。 宴席正尾声时,众人大多有了半分醉意。 西门大官人和刘班昭正笑脸笑谈,卢眉娘捧剑不做声,王五和解郭两人默默的喝酒,老镖师已是酩酊大醉,墨巨侠亦在浅斟漫饮。 只有阿牧一直在关注着李汝鱼。 此刻,众人却忽然间李汝鱼长身而起,腰间长剑锵然出鞘,拔剑四顾却是一脸茫然,众人忍不住心里暗笑。 少年喝些桂花酿都会醉? 阿牧看见这状况,顿时觉得好生没面子,你个少年,不会喝酒就算了,喝桂花酿也要醉,简直丢人呐。 一直在陪刘班昭聊天的西门大官人见状心中暗喜,说了句失陪一下,起身走到李汝鱼身旁,对阿牧说道:“这位少侠大概是有些醉,不若请他回去歇着罢。” 阿牧点点头,“我也去歇着了。” 西门大官人笑了笑,“善。” 来到楼梯间,唤了一声,立即上来了两个人,西门大官人回身对阿牧笑道:“见谅,山庄有些规矩,男宾和女宾是分开的,他们会带你俩去客房。” 阿牧点点头,并不意外。 大凡有些底蕴的世家豪门,多有一些奇怪的规定,况且男宾女宾分开住,确实是在情在理,有些人确实很忌讳这些事情。 比如你一对夫妻住在别人家,半夜亲热若是闹出动静,岂非大家都尴尬。 所以分开住最是礼节。 当然,这只是某些状况而已,大部分若是夫妻还是同住,不过自己和李汝鱼只是伙伴,当然不可能住在一起。 两个奴仆,一个为阿牧带路,一个欲要去搀扶李汝鱼。 却被李汝鱼一剑拍了个趔趄。 酒酣鬓张,少年初显狂,按剑立在那里,杀意沁骨,夜风里衣衫飘摆间,众人却悚然心惊,忽生错觉,这少年为何总给人一种沙场百战归的血腥感? 阿牧略感尴尬,真没想到李汝鱼会栽倒在桂花酿上。 一把拖住少年,“睡觉睡觉!” 李汝鱼很是乖巧的哦了一声,先前出剑拍开西门大官人的奴仆,不过是醉酒后的自我保护意识,听到阿牧熟悉的声音,便分外安心。 贵客出了意外,西门大官人自然是要全程陪同。 于是告罪,带着两个奴仆,一起送李汝鱼和阿牧去休憩,先送李汝鱼去了一个略有豪华别院。 摘星山庄很大,这样的别院到处都是,阿牧也没有多想,还以为西门大官人对每个客人都如此热情,将少年放到床上,西门大官人说让奴仆斥候他洗漱,于是请阿牧也去歇着。 阿牧没有多想。 待阿牧离开后,西门大官人看了看房间里斜躺在床上的少年,不着痕迹的笑了,轻轻咳嗽一声,从别院外莲步轻移走进一女子。 顿时如明月一般,让别院里花香遍地。 西门大官人笑了笑,“辛苦娘子了。” 女子神情黯然,盯着西门大官人看了许久,才一声喟叹,走入李汝鱼的房间。 西门大官人眼神玩味,转身回沾星楼。 在李汝鱼等人离去时,解郭放下酒盏,用只有他和王五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师父,不管那少年么,只怕要出事。” 王五走南闯北,什么世面没见过,沉吟了许久,欲言又止中却听得墨巨侠轻声道:“我觉得那少年能自己解决。” 解郭摇了摇头,“毕竟热血少年,能压得住药性?” 墨巨侠难得的笑了笑,“能。”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相信那少年能做到,一旁的王五也微微颔首,“我也觉得可以,看着罢,如果实在不行,咱们再出手不迟。” 都是江湖中人,哪能看不出猫腻。 也只有刘班昭和阿牧李汝鱼这种人儿没有发现,桂花酿里其实加了其他东西,否则怎么会有一股淡淡的曼陀罗香味。 曼陀罗,本就是某种春药的主味。 不见那少年最后时刻,脸上的酡红,其实已不是酡红,而是春潮么…… 英雄最难过是美人关。 何况还是在饮酒了的情况下,更何况酒中还有春药。 少年这一夜怕是难熬了。 只是解郭等人始终无法想明白一件事:西门大官人明明是针对刘班昭而来,为何会忽然对李汝鱼下手,怎么看这当中都没有联系才对。 酒饮干,人散尽。 今夜的西门大官人罕见的没有人女子侍寝,一个人独自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的明月忐忑不安。 如果自己能拿下刘班昭,再得李汝鱼之助,恐怕在接下来的山河局势里,就不仅仅是颖昌府的一个大官人,也可能走入朝堂中枢,甚至于…… 西门大官人知道自己的强势在何处,然而不凑巧的是,当今大凉天下是女帝章国。 女帝,也是女人不是。 不巧的很,自己对付女人,从无失手。 只要自己能见着女帝,走近女帝身边,未来的前途……仅仅是想一下,西门大官人就觉得浑身一种亢奋,也许,我也能权倾天下? 西门大官人从没有觉得,明月如此光彩照人,比那裸衣女子更娇媚。 同一片明月下,刘班昭和卢眉娘相对而坐,两人并没有饮多少酒,对今夜宴席上诸事看得极其分明,卢眉娘叹了口气,“他在说谎。” 刘班昭点头,“恐怕是的。” 西门大官人绝对不认识虫达,他所谓的记名弟子,也不过是拉拢阿牧而已。 卢眉娘苦笑一声,“那……” 刘班昭摇摇头,眼神有些恍惚,“不用管,他若过不了这一关,不外乎是被西门大官人拿捏一次,今后相助一下这个野心不小的大官人便是。” 卢眉娘苦笑,“那小姐还要对他……” 刘班昭有些不甘心,“美人计么,如果他过不了今夜这一关,说明美人计对他是有效的,如果过了今夜这一关,那并不能说明美人计无效,毕竟有些事情,并不是一杯春酒能解决的。” 我刘班昭岂会输给一杯春酒。 只是有些不甘心,如果李汝鱼今夜失身,那么将来就算自己拿下他,两个人今后的夫妻生涯里,也会有一个巨大的裂缝。 然而又能怎样? 自己终究还是得为了刘族献出这一具皮囊,哪怕李汝鱼是个花花公子也无法改变这个局面,谁叫他李汝鱼是女帝宠臣呢。 不过倒也弄明白了一件事:至少不用患得患失的想办法拉拢西门大官人。 这位颖昌之王根本不值得刘族拉拢。 刘班昭起身,“洗漱睡了罢。” 今夜月明,但风更大,大风吹动了人心,除了阿牧没心没肺,南下的一行人,都是彻夜不眠,比如此刻解郭端坐在床榻前,看着捧着一堆莫名其妙东西折腾的小师弟,苦笑道:“巨侠,有些东西你再折腾,也不能改变这个世道,毕竟那样的巨子只有一个。” 而你虽然叫墨巨侠,可我是万万不信,你就真是墨家第一代巨子。 当年墨家巨子救宋折腾出来的那些神奇机关,确实可以改变天下局势,但你不是第一代巨子,那么你就无法造出那些机关来。 墨巨侠哦了一声,“巨子是什么?” 解郭呵呵了一声,“装聋作哑有意思么,况且你难道没发现,你折腾了这么久也没引来惊雷,只怕这世间还有比你更强的机关大师异人。” 墨巨侠愣了下,“你是说……” 解郭有些不确定的道:“我总觉得,当年蜀中刀鬼亲手杀了他儿子的事情没这么简单,要知道那位造出木鸢飞天的小铁,很可能是你们这一行的祖师爷呐。” 机关方面的祖师爷还能是谁,公输班! 又叫鲁班。 墨巨侠不说话了。 解郭继续道:“我真不觉得,女帝会让这样一个强大的人物死去。” 墨巨侠顿时有些意兴阑珊,许久才道:“师兄,有些事你知道,说的也没错,可有一件事你真的想错了,师弟我真不是异人。” 解郭哦了一声,明显不信。 墨巨侠起身,拿起他那个寸步不离的包裹,“我挺喜欢那少年。” 解郭愣了下,“所以,今夜要是发生什么事情,你会帮助他?” 墨巨侠眼神憧憬,“黑夜里绽放一轮太阳,会很美丽吧?” 解郭许久才看了看腰间长剑,无奈的道:“我怎么就遇见了你们这些怪胎,真是个无聊的江湖,早知道我就不呆在开封,学那大唐李青莲游历天下去了。” 墨巨侠笑了,笑容温暖,“师兄就不怕游历江湖被雷劈了?” 解郭一脸无奈。 我要不是担心惊雷,哪会蛰伏这么多年,蛋疼啊。 …… …… 杜秋娘想哭。 于是她哭了。 看着少年躺在床上,胸口起伏,身上微微泛出酒气,杜秋娘就觉得伤心,一直以为,大官人是爱自己的,所以心甘情愿在这个山庄里,和众多女子一起成为大官人的暖床女子。 在少年出现之前,杜秋娘觉得很幸福。 大官人对自己温情,且大官人在房事方面,让杜秋娘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当女人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杜秋娘也是第一次觉得,那事是会食髓知味的。 像自己,已经无法离开大官人了。 是以她都快忘了那句差点让自己被雷劈了的小诗,也忘了那个小诗里写的人儿,更忘记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段宫廷辉煌岁月,她只觉得,就这样和大官人相依相守一生,作为一个异人,重活的一世便有了意义。 可惜,自己终究还是成了大官人用来讨好其他男人的棋子。 今夜,自己将用身体温暖酒醉的少年。 359章 要这铁棒有何用 今夜月明,少年熟妇居一屋,夜色妩媚里,杜秋娘忽然想起了那首已经遗忘的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多好的诗啊。 我杜秋娘虽然有一腔才华,可身为异人,已不奢望悬名咏絮录,更是自觉比不上刘族那个刘班昭,只想一辈子陪着大官人,做一个普通的幸福女人。 不再奢望金缕衣。 也不再奢望宫廷富贵权冠后宫,看它皇权富贵去,只求一世伴郎君,逍遥快活无清规。 然而今夜,我将为大官人,用我的娇莲身体来温暖一个少年的阳刚之躯。 我要主动将他吞进自己的身体里。 如莲裹藕。 然而我虽然没有心甘情愿,但是却也愿意为了大官人放弃尊严和贞洁。 这是何等卑微的爱情。 杜秋娘默然垂泪,不知许久,才轻轻伸手,褪掉了身上那薄如蝉翼的襦裙。 满室骤然春光。 夜色妩媚里,杜秋娘欲要绽放,在那少年身上绽放。 …… …… 迷迷糊糊中,李汝鱼觉得热,很热。 浑身都热。 仿佛站在了一片个封闭的空间里,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到处都是火焰,焚烧着肉身,也焚烧着心,在极度的燥热里,李汝鱼想要冲破这片封闭的空间。 他想要找一个出口。 一个能让自己心灵得到安慰的出口。 这种感觉,少年陌生而又熟悉,熟悉是因为以往春梦时,曾有过这种欲要破开一切束缚的诡异感受,陌生,是因为那股娇艳烈火,从来不曾感受过。 恍恍然中,少年似乎听见有人在哭泣呜咽,又似听见了女子喃语。 胸口倏然一阵冰凉。 滑腻的冰凉。 在炽热的火焰里,那一股冰凉让少年骤然觉得舒爽不了少,旋即又感觉那一股冰凉在胸口游走,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游走。 冰凉之意犹在。 然而火焰却越发灼热。 少年模模糊糊中睁开眼,看见了一张凄艳迷离的脸,那是何等精致的一张脸,这一刻,那张本就很美的脸在热火沸腾的少年眼里,便如那天穹落下的巫山欲女,美得不可方物。 少年觉得身体很硬。 浑身上下都僵硬,僵硬的身体更想找一个温软滑腻而湿润的出口。 这是春梦吧? 少年很自然的觉得,这只是一场天亮了无痕的春梦。 然而…… 当那张脸俯下,当那樱桃一般的红唇落在胸口时,少年倏然打了个寒颤。 好真实的感觉。 少年忍不住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任那红唇游走。 然而就在下一刻,少年猛然打了个寒噤。 因为闭上眼的刹那,少年猛然发现,脑海里出现在自己胸口的女子变成了小小,那个俏如春山的小小,但是小小是绝然不会如此的。 而起,这感觉太过真实! 少年猛然翻身坐起,那个春情如水的女子吓了一跳,旋即目瞪口呆的看着少年一巴掌呼他自己脸上,然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疼。 杜秋娘愕然不解。 这是什么状况? 大官人说了啊,这少年喝了春骚桂酿,此刻绝对不可能清醒,纵然有所感觉,也应该是情欲方面的,怎么忽然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 李汝鱼龇牙咧嘴,双眸血红的看着那愕然的女子。 嗯,亦是一个赤裸的女子。 那女子无尽美好处,皆落在李汝鱼眼里,不提那耸耸欲动的天籁之峰,仅是那一片可以葬尽天下英雄的长安幽城外的无穷森林,就能让少年彻底意乱情迷。 然而…… 她不是小小! 不可否认,这个女子很美,也很媚,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述说着欲望,也在挥洒着春意,但她终究不是小小。 少年的心里,便像烈焰遇见了冰山。 倏然被浇灭。 李汝鱼正襟危坐,脸色依然潮红,眸子里依然血红,只是脸上是神色却多多少少清明了很多,强行让自己淡漠的问道:“你是谁?” 杜秋娘心中意外,不曾想世间有人竟然能在春骚桂花酿下保持清醒。 但想起大官人的叮嘱。 今夜之事,只许成功,若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已经将一切都豁出去的杜秋娘这一刻,彻底的将自己的自尊抛开,媚笑着挺了挺胸,“郎君,何须在意奴家是谁,春晓一度不计日,莫似春色空度月。” 李汝鱼眼神又一丝恍惚。 在他耳里,女子的声音温柔得像一块蜜糖,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着心扉,心中仿佛化作了一面水池,女子的声音就像石子落水溅起一圈圈涟漪。 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但李汝鱼依然觉得哪里不对。 强行保持镇静,闭上眼,然后又睁开眼,说了句让杜秋娘啼笑皆非的话:“我还小。” 杜秋娘看了一眼少年胯下。 小吗? 哪里小了,那小蚯蚓可已化成铁棒,吓人的紧。 李汝鱼顺着视线看下去,也发现了这一点,炽热的心里升起一丝羞耻感,不由自主的缩起了腿,让自己的窘状隐藏在双腿之后。 杜秋娘暗暗叹气,脸上却依然洋溢着媚笑,“姐姐会让你变大的,你也会很快活的。” 说完就去抚摩李汝鱼的腿。 李汝鱼身子猛然一僵,心中越发荡漾,差一点就要任由女子肆虐,但脑海里终究想起了那个小小的人儿。 李汝鱼再一次往后缩了缩,躲过了女子的手,用尽最后的毅力保持理智和清醒,语气不甚坚定的道:“请姐姐自重。” 杜秋娘再次意外。 她真的没想到,这少年竟然有如此坚毅的毅力,要知道他喝下的可是春骚桂花酿啊。 春骚桂花酿的药性究竟有多强,没有人比杜秋娘更清楚。 不说大官人经常需要用春骚桂花酿来提神,仅是去岁,大官人初得一女,那女子年方二八,不谙人事,本身对男女之事更是存在着极度的反感。 可喝下春骚之后,那女子便在床笫之间化身成了荡妇。 世间绝对没有男女在喝下春骚之后,还能保持着贞洁,哪怕这少年也不能。 杜秋娘知道,自己必须拿出点什么了。 否则,真可能辜负了大官人这一步棋。 杜秋娘起身,跪坐在李汝鱼面前,身子窈窕里,曲线玲珑中,扭动如莲花绽放,所有的美好都在这一刻彰显。 杜秋娘终究是在宫廷里混过的,争过帝宠。 她太清楚,自己如何做才能勾引起男人心里那强壮的欲望,她自认比不上刘族的那个妖媚女子刘楚,但论床笫之术,也绝对差不了多少。 何况是这种少年。 杜秋娘在床帏间绮舞,歌声媚语: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曲曲折折婉婉转转嘤嘤啼啼。 舞姿和歌声,如猫爪一般在李汝鱼的心里挠啊挠。 挠出了血。 少年倏然觉得,自己又陷入了火海之中,少年的眼里,女子的容貌忽然变成了小小。 但是—— 她不是小小。 这一点很重要,少年的心里,自己的第一次,应该是和最爱的人儿在一起,而不是这样,哪怕是春梦,少年也不曾放弃过这个念头。 于是,夫子批断不专读书的少年,开始闭目念叨圣人语。 “圣人有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君子坐怀,不乱情色不断本心,君子明道,念天地清明,借高楼寒宇……” 脑海里,山巅负手的读书人哈哈大笑。 披甲的将军拄剑颔首。 易水之畔的刺客摇头,旋即点头。 一通先贤语念叨下来,少年的心中终究慢慢沉浸了下来。 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无红颜。 只有一具赤裸枯骨。 纵然舞姿再美,纵然声音再媚,少年的眼里,也看不见丝毫春色。 李汝鱼的浑身上下,再无丝毫酒意,冷冷的盯着杜秋娘,“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但有一点我现在很明确,趁我还清醒之前,你若是不走,我便杀了你!” 纵然有圣贤语,可自己终究只是个热血少年。 不敢确定一定能在这种诱惑下镇守得住本心。 这一刻的少年,满身杀意,整个房间里,春色被杀意涤荡,化而为尸山血海的感觉,仿佛此刻就是在一片尸山血海的战场里。 杜秋娘打了个寒噤。 眸子里无尽惊恐,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犹豫一下,这少年真会拔剑无情。 而不是拔鸟无情。 杜秋娘爬下了床帏,手慌脚乱的穿好了襦裙,在开门前回首看着端坐在床上的少年,忍不住叹了口气,“谢谢你给我的耻辱。” 谢谢,是因为你没有化身禽兽。 耻辱,是因为我杜秋娘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极美的女人,竟然不能让你臣服在我的石榴裙下,这是一个女人的耻辱,一个女人关于自身魅力的耻辱。 杜秋娘满心矛盾的开门。 女人,就是如此的矛盾,一方面,觉得自尊和贞洁大过一切,另一方面,又希望所有的男人都来跪舔自己。 但杜秋娘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在说那句话时,她的语气是充满尊敬的,在说那句话时,她的眸子里是充满尊敬的。 这种尊敬,一如对那位夫子。 杜秋娘当然知道夫子是谁,在她年老色衰又老又穷的时候,曾经有个诗人来看望过她,那个诗人叫杜牧,可那个伟大的诗人在夫子面前,也矮了一筹。 只能被称之为小李杜。 夫子,那可是诗仙啊…… 走出别院的杜秋娘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唐的诗酒剑仙,你终究教出了一个好弟子。 随着杜秋娘开门的吱呀声,熟睡的摘星山庄便在这声音里苏醒过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几乎每个人都觉得,摘星山庄的苏醒,应该是在某个女子嘤嘤啼啼的被摧残声中,而不是被赶出门时的开门吱呀声。 另外一座别院里,王五大刀放在桌子上,捧书夜读。 作为江湖高手,他自然能隐约听到不远处那座别院里的动静,那声吱呀声代表着什么,让这位总镖头很是吃惊,旋即笑了。 而已经睡在床上酒话连篇的老镖师却嘀咕说着醉话,说人间少年当如是,不趁春风踏秋月,一剑光寒上九霄,快哉事矣。 王五看着这位老镖师翻了个身,忍不住摇头。 你什么时候才能看透自己那一段缘分,那个薛红线真的和你就没有缘分了么…… 在隔壁,解郭放下了手中长剑。 其实和墨巨侠一样,他其实也挺喜欢那个少年,至于原因,也许是因为少年身上那股血腥杀戮气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不同的是少年从不作恶。 而年轻时候的自己,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向善后的解郭,觉得少年不应坠落在此处。 原本他想着,只要那少年拿捏不住本心,那么我解郭就做一回恶人,在这摘星山庄快意杀人,然后大战西门大官人豢养的两个三十三剑客图上的高手。 然而现在看来不用了。 这少年啊,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解郭走出房门,对坐在屋顶上怀抱着巨大包裹的墨巨侠道:“师弟,看过了热闹,该休憩了吧?” 墨巨侠嗯了一声,从屋顶上跃下,情绪很好。 “师兄你真打算拔剑?” “嗯?” “西门大官人豢养的两个悬名三十三剑客的高手今夜都在摘星山庄,我不认为师兄你能战胜这两人,说不准到时候还要拖累我们龙门镖局。” 解郭不屑一顾,“不是还有你怀中的太阳么?” 墨巨侠眉头挑了挑,没有做声。 而在另外一处别院,穿了睡衣的刘班昭起身看着猫眼进来的卢眉娘,有些意外,“李汝鱼挺过去了?” 卢眉娘点了点头。 刘班昭闻言沉默了许久,才叹道:“君子。” 卢眉娘呵呵笑了声。 哪有什么君子,也许只是那少年看不上此等庸脂俗粉呢,毕竟那少年未来的娘子,很可能是谢家晚溪,那个悬名豆蔻咏絮录榜首的女子,将来长成,必然是不逊色女帝和王妃苏苏的绝世美人儿啊。 何况少年还有红衣宋词……更别提那个捧心的女子。 如果捧心的女子是西子,别说区区摘星山庄的一个美貌女子,就是女帝和王妃苏苏,也不见得能在美色上压得一筹。 而在隔壁厢房里,在李汝鱼院子里响起吱呀声时,本来已经熟睡的阿牧翻了翻身。 笑了。 笑容狡黠而赞赏。 但在摘星山庄最为奢华的别院里,独坐望窗外明月的西门大官人听见了那一声吱呀声后,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 许久许久,才叹了一句:“可敬可佩。” 竟然能在春骚药性下拒绝杜秋娘的色诱,少年的心性是何等坚毅? 可谓圣贤! 然而…… 李汝鱼,连杜秋娘这样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你要那铁棒有何用? 360章 我欲一剑破剑仙 赶走了那个娇媚得似水做的女人,李汝鱼其实并不好过。 浑身肌肉依然紧绷得难受。 心中那团火焰越来越炽烈,整个人都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烧烤,又感觉整个人被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包裹,令人绝望的窒息着。 李汝鱼坐在那里,脸色通红。 此刻,少年再笨也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也猜到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人心终究是肉长的,李汝鱼也不是圣人。 这样憋下去,不仅身体会受到创伤,甚至会影响到今后某些事的心态,想明白这一点,少年倏然起身,冲出房门,抬头望一眼明月。 心智已然陷入懵懂的少年一声长啸。 旋即如一阵风一般,冲破摘星山庄的沉静,一路狂奔。 被春毒摧残的少年浑然没发现自己的不同寻常之处——从摘星山庄到澜山之巅,李汝鱼只用极短的时间。 像一阵风。 有个夜起的老仆人,只觉面前拂过一阵妖风,又见满院秋叶飞舞,茫然的抬头看了看四周,打了个不知道是寒噤还是鸟颤,嘀咕了句有鬼,慌不迭回屋了。 这个老仆人没有看见,在他面前的庭院里,出现了一道沟壑。 沟壑被一阵风犁出来。 却毫无丝毫声息,仿佛是刹那之间凭空出现的一般。 就在远处的院墙上,也突兀的出现了一个缺口。 摘星山庄到澜山之巅,出现了一道细长的线,在一阵风之后,鬼斧神工的出现,这当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也没有溅起一丝尘埃,起于李汝鱼的房门,直直穿过摘星山庄,无可阻挡。 揽心亭毫无征兆的一分为二,仿佛瞬间在从当中融出一口裂口。 醉梦湖倏然似被人一刀两断,湖底剑淤泥,湖面却波澜不惊。 曲园长廊的走道似被一双大手对半掰开,落地时发出吱呀声。 穿出摘星山庄,在径直前往澜山之巅的山势间,一条笔直的线如阳光一般蔓延向山巅,逢石石碎,树挡,则树身下一人高处直接消失不见。 无敌之姿无可阻挡。 在这条线出现很久后,沿途那些直接被贯穿的大树才发出声音,吱呀声中纷纷倒地。 同样被惊动的还有很多人。 刘班昭和卢眉娘面面相觑,尤其是卢眉娘,感觉到那一阵风后,讶然失色,少年此刻展露出来的实力,不比那青衫秀才十里一剑来的慢。 刘班昭有些不解,“李汝鱼中了春药,按说这是无解的,除非有女子原以为他献身,为何阿牧没去?” 卢眉娘笑了笑,神色有些不安,“阿牧不是那样的人。” 顿了一下,认真的道:“那少年也不是那样的人,就如小姐你也不是趁虚而入的小人一般。” 如果抛开立场不谈,卢眉娘是真心喜欢阿牧和少年。 刘班昭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明月,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要下霜了,不知道会不会下雪。 雪,还是血? 卢眉娘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思,忍不住问道:“如果真的下雪,要救那片雪么?” 那片雪,自然是白衣胜雪的西门大官人。 刘班昭笑了笑,“不急呢,西门大官人不是豢养了两位悬名三十三剑客图的高手么,那少年此刻实力恐怖攀升,但并不一定能让澜山之巅下雪。” 卢眉娘哦了一声,“不能吗?” 她有些不信。 少年做到了太多不可能的事情,谁能想到,少年能战赵骊,还能一剑破城楼杀了赵骊,更能无双岳单对战,在少年的剑下,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么,拭目以待好了。 只是经过摘星山庄的事情,卢眉娘越发不明白小姐的心思,不知道她究竟还愿不愿意为了这少年而使出美人计。 如果可以,那真的是珠联璧合的一堆佳配啊…… 被惊动的还有王五,这位龙门镖局总镖头翻身坐起,提起大刀就要出门,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老镖师喊住,“你去了能干什么?” 你又不是女人,解不了那少年的春毒。 王五怔了下,“看看也好。” 老镖师翻了个身,没有理睬王五,只是寂寥的望着屋顶,小声的喃喃自语。 说什么可惜了个大好女人,一世清白高贵,晚年不雅也便罢了,再一世为人,却又堕入这等情劫,当年桥畔明月下,玉人教吹箫,何等的绮丽风光,如今却如此黯然收场。 又叹了句,可怜可恨的女人啊…… 王五听了个模糊,隐约听到玉人教吹箫,甚少读书的总镖头却也知道一句千古名句,心中猛然一惊,“玉人何处教吹箫?” 你是杜牧? 老镖师不屑的自嘲了一句何处再见当年玉人呐…… 王五陷入沉默之中。 忽然觉得,自己这龙门镖局真是个诡异的地方,竟然藏了一大堆异人。 解郭、墨巨侠有可能是异人,如今连这个老镖师也有可能是异人,那么老镖师当年爱得死去活来的薛红线会不会也是异人? 隔壁房间里,解郭合衣而卧。 怀中依然抱着长剑。 也没起身,睁开眼望着屋顶,对不远处另外一张睡榻上的墨巨侠轻声问道:“去不去?” 墨巨侠没有声响。 解郭也便没有起身,只是有些落寞的叹了口气,“妖风啊。” 更有无敌之姿。 李汝鱼冲出摘星山庄,如一阵风,其气势几乎就是那青衫秀才十里一剑的潇洒,这究竟是少年的实力使然,还是春毒的缘故? 无人知晓。 但阿牧知道,李汝鱼并非实力提升到了青衫秀才的缘故,而是被春毒所逼,自身潜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子。 就如大虫曾经说过,天下武道修行者,勤学苦练能到山巅没假,但有的人本身就是一座山。 李汝鱼就是如此。 只不过他这座山一直没有拔地而起,那么今夜,很可能就是这座山崭露锋芒的时候。 这个时候当然适合杀人。 不管是谁,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哪怕你是颖昌的大善人也一样。 阿牧缓缓起身,笑了笑。 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 …… 澜山腰上,可以俯视摘星山庄的一个幽禁平台处,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三年前新修了一座尼姑庵。 颖昌人无不知晓,这座尼姑庵是西门大官人出资修建,知道这位大善人德行的颖昌人先前以为,这是大官人金屋藏娇的地方。 可不曾想这座尼姑庵修好之后,并没有住进尼姑或者美貌女子。 只有一个女子和两个丫鬟。 这个女子也不是尼姑,至于美貌么,反正应昌人从没见过这个女子。 自尼姑庵修好之后,不对外开放,这个地方成了禁地,若是有人强行要闯,自然会有大官人摘星山庄的家仆拳脚棍棒等候。 是以久了,也就没人在意尼姑庵里到底住了个什么样的女子。 而两个丫鬟也只是贫寒人家出身的粗鄙女子,稍微培训了一番,略懂一些诗书后就被西门大官人送进了尼姑庵。 明月夜,摘星山庄灯火辉煌。 茂密竹林下,有一块巨石,悬空半挂在山腰上,站在石上,不仅可以清晰俯视摘星山庄,也能俯览整个颖昌府。 在入夜之前,巨石上就坐了个道姑。 一个浑身着黑衣的道姑。 实际上很难确定这是一个道姑,穿着普通的襦裙,却又梳了道家发髻,腰间配了剑,手上却又拿着一柄雪白拂尘。 此刻万籁俱静。 道姑入定,坐在巨石上,如一尊雕塑,融入天地之间,仿佛她本来就是这天地的一片,大道融融中,如走入天穹的人间仙道。 在道姑漫长的一呼一吸之间,天地间恍然有合鸣之声。 黑衣道姑,完美契合大凉天下的天道。 没有一丝瑕疵。 然而道姑忽然睁开眼,望着摘星山庄里那一道妖风,又看着那道妖风转瞬之间便立在澜山之巅,这位契合天下大道的道姑有些动容。 忽然低头看腰间佩剑。 黑色剑鞘里,那柄长剑在轻颤,发出愉悦的剑鸣,如逢知己。 道姑哂笑了一声,“十余年不饮血,可曾闻风喜。” 只是旋即一脸落寞的轻扣长剑,“作甚欣喜,又不是那大唐李青莲之剑,既已十余年不饮血,岂能如此不定心。区区一少年,何喜之?”若是大唐李青莲在此,那你当喜之,毕竟那才是剑逢对手。 再不次,也得宁浣或阿牧之剑,或者是当年临安那位徒手上青天之人。 宁浣阿牧谁才是越女,世间知道的人不多。 但道姑知晓。 听闻过阿牧的剑,道姑便猜到了阿牧的剑道出自何人。 既然阿牧不是那个牧羊女,那么宁浣必然是,只不曾想在女子剑道中,稳居三鼎之一的越女,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开封杏月湖。 世间女子,剑道还能媲美自己的,大概只有得到满天星的阿牧。 当年临安,当着女帝之面徒手上青天搏惊雷之人是谁,道姑虽然不确定,但隐然从其弟子阿牧的出剑上确定,那个人,必然是擅使一手满天星的曲成侯虫达。 只不过阿牧的满天星,还不如曲成侯,若真有曲成侯的剑道风采,大概也是能战观渔城一剑挂天河的夫子。 然而阿牧远远不及夫子之剑,说起来,世间剑道修行者,皆远远不及夫子。 夫子若是高百丈,世间之剑罕有九十丈者。 但曲成侯,终究是一朝之剑圣。 其剑道修为,又怎么可能比一朝之剑仙李青莲低太多,何况是成为异人后的曲成侯,只怕这世间唯一达到九十丈甚至九十五丈的剑道修行者,唯他一人耳。 要知晓,李青莲的师父裴旻也仅仅是一朝剑圣而已。 但是—— 道姑深呼吸了一口气,蛰伏十余年,剑术已成,我难道不能战夫子,我难道没有九十五丈高,我难道不能一剑破天河? 我不信! 可惜的是,夫子已经去了西域之西,不知道何时返回这片天下。 道姑忽然觉得有些寂寥。 人间修剑者,最怕站到巅峰时却又看不见对手,高手……终究是寂寞的,而山巅,终究是清冷的,尤其是自己做不到夫子那样心怀天下。 当心中最深的执念已经达成,那么便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这一生,还需要做一件事。 向夫子递一剑。 看是我一剑破了那长空挂落的天河,还是天河席卷碎我手中长剑。 无论那样的结局,此生皆不在有憾。 关于曲成侯的事情,自己曾在一次闲聊时说过,不过看西门大官人的样子,似乎也是早就知道曲成侯虫达其人,所以说大官人可能是异人。 但对于这件事,道姑从来不在意。 无论西门大官人是谁,自己都不在意,自己愿意在这里成为保护他的一柄剑,只有一个原因:他能给自己想要的安静。 至于西门大官人有多好看,床笫功夫有多好,道姑从没有过任何想法。 一个为了剑道,愿意嫁给一个普通男人,而这个男人没有任何特长,长得也不好看,只因为他会磨剑,所以愿意嫁给他的女子,又怎么会在乎爱情甚至于情欲? 毕竟自己,从小便在道观长大。 不知道为什么,道姑想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那一年,自己背弃了父亲,投入敌营,目的也很简单,只是不愿意成为别人手中的剑。 虽然最终还是成了别人的剑。 在投入敌营时,自己献上了一张投名状:为敌将首领诛杀了一名刺客。 那名刺客很强。 但他依然死在自己无形之剑下。 道姑依然记得那一战,也是那一战,让自己彻底踏上了剑道的大道之上,最后为寻大道巅峰,放弃了人间富贵,游走山水之间。 然而却不知道为何,这一走,走入了大凉天下。 走入大凉天下的自己,依然游历了整个世间,去过北蛮见到了那位北蛮雄主,去过西蜀,剑道了蜀后主行宫里那个老而不死的花蕊夫人,去过临安,见到了徒手上青天搏惊雷的曲成侯。 最后欲去开封见岳平川。 却不曾想在颖昌府遇见了西门大官人,适时的西门大官人还是少年。 但那个少年只是在夜读《大燕正史》关于大燕太祖定国那一章时,有感而发说了一句话,就让自己品味出了一丝大道。 他说:剑为人之兵,人为天地之兵。 那一刻,自己觉得,自己的剑道巅峰就在颖昌,就在那西门大官人身上,就在这澜山之巅。 于是自己留在颖昌。 等到少年长大,继承家产成为了一个花花公子大官人,亦是颖昌大善人后,自己告诉他,愿坐山巅望摘星。 自己没有算错。 在住进尼姑庵后三年内,自己剑道节节拔高。 如今,已可望夫子那座山巅。 想到此处,道姑轻抚了腰间一直在雀跃剑吟的长剑,一脸平和的道了句,我啊,此生无所求,但想一剑破剑仙。 361章 山巅少年,一剑重拾大燕(为狼族折袖加更) 道姑之自信,来自于她将剑道融入天地大道的道家手笔。 然而此刻李汝鱼,却似真的剑仙。 春毒烧心,李汝鱼浑身肌肉都在燃烧,无穷潜力一丝一丝的洋溢着,从摘星山庄到澜山之巅,一条细线就像是一道伤痕。 摘星山庄里,目睹这一切的西门大官人没有过度的震惊。 神态淡然的轻唤了一声。 一个老仆人立即推门进来,“大官人,有什么吩咐。” 西门大官人咳嗽了一声,“去,去请那两位,速至澜山之巅。” 老仆人应声欲转身而去。 西门大官人又唤住他,“将我那柄长棍取来。” 今夜夜色正好。 可惜有人不懂感恩,这夜色下只怕会有血腥气,西门卿不得不防,若那少年真是发了狂,仅靠两柄悬名三十三剑客图的剑,不见得能拦得住那少年。 至于尼姑庵里那个道姑……西门卿真心没把握,她会因为一个少年出手。 所以,还得靠自己。 世人皆知我西门卿胯下长棍厉害,却不知道我西门卿也学过拳棍,这些年异人武道节节拔高,自己何尝没有拔高。 而且,自己的棍棒功夫并不差。 当年之所以被那汉子得手,只是因为喝醉了酒而已。 现在? 那汉子若是成为异人,自己有信心三棍将他打杀——哪怕他的武道也在节节拔高,但哪有怎样,我之长棍可朝天。 老仆人刚出门,房间里忽生一股妖风。 错眼之间,房间里凭空出现一人,穿一身武人喜欢的华贵短襟,腰间配了剑,面目颇有天王相的不怒自威,神态却很是随和,负手而立,轻声道:“大官人,何人之剑上了澜山之巅?” 西门卿一脸恭谨,“王将军知晓了?” 姓王的将军,亦是一位剑客,闻言颔首,“恐怕此刻整个颖昌府的高手都察觉到了这股颇有些睥睨天下的剑气异动。” 西门卿苦笑,“大唐那位谪仙人的弟子,李汝鱼。” 王将军愣了下,倒是有趣。 谪仙李白的弟子竟然也有了这等剑道修为,窗畔忽然响起声音,“义弟休慌,愚兄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窗畔出现一道魁梧身影。 这人一出现,如果说摘星山庄的男子才貌有十斗,那么西门卿独占五斗,剩余五斗中,窗前的魁梧汉子当占三斗半。 魁梧汉子留着留着五绺美髯,端的是潇洒,五官也是俊美至极,乍然一看,简直是帅气沧桑大叔的标准典范。 西门卿一见他出现,顿时大喜过望,“有兄长和王将军佐助,今夜摘星山庄当平安无事。” 姓王的短襟汉子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服这个依靠拳头和自己一起悬名三十三剑客图的人,拳头粗鄙,不过是匹夫之勇,哪有剑道高雅。 魁梧汉子瞪眼,“王重师你少在这里嘚瑟,信不信我一拳砸你个半死。” 天穹倏然起闷雷。 自带天王相貌的王重师哦了一声,“就凭你?” 魁梧汉子大怒,“就算在黄鹿镇出现过的王越,老子也能一拳砸他个稀烂,何况你区区王重师,亡朝无主之将军?蝼蚁耳!” 然而说了王越,说了王重师的名字,天穹之上闷雷反而消失不见。 西门卿对着花园里凭空的道人稽首,“有劳公孙先生了。” 道人手持拂尘,腰间佩剑,出尘之气着实让人羡慕,两绺美髯欣长,一身道袍极其华丽,微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佩剑的短襟汉子王重师,魁梧美髯的帅气大叔张定边,之所以能悬名三十三剑客图而不被北镇抚司怀疑是异人,皆因他俩出手时,有这位公孙先生蒙蔽天机而不引惊雷。 也真因为如此,西门大官人才有勾搭刘族大小姐,甚至叫板李汝鱼的底气。 摘星山庄,看似女子居多。 然而谁知道,我摘星山庄藏龙卧虎,王重师的剑槊之妙冠绝颖昌,在那个末朝乱世里,堪称天下无敌,而魁梧汉子张定边,拳头之勇猛,连开国皇帝都忌惮,至于尼姑庵那位道姑,更是西门卿最后的王牌。 再加上半人半神仙的公孙先生,有什么人物是摘星山庄不敢正面硬撼的? 哪怕是夫子在此,西门卿也有自信。 更何况还有自己的朝天之棍。 澜山之巅,忽有剑气起苍黄,睥睨天下的剑气,在此刻吸引了所有颖昌府的江湖中人,无数高手从黑夜里苏醒过来,起身望向澜山之巅。 这一夜,整个颖昌府的江湖都被惊动,无数靠着江湖吃饭的人悄然离家,绕过摘星山庄,也绕过了那座道观,悄无声息的潜伏在黑夜里。 但来得更早潜伏在黑暗里的,却是一位从开封便跟随而来的持枪人。 山巅有少年持剑。 李汝鱼手中剑无名,当初在开封榆林战岳单,夫子千里送剑。 很难说,此刻的李汝鱼还处于清醒状态,尽管此刻的站在山巅明月下,衣衫在夜风中飘摆,看起来有一丝剑道高人的风姿,但他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种欲疯未癫的气势。 李汝鱼持剑长啸,张狂之意睥睨六合八荒,眸子里仅有的清明,随着这一声长啸后,越发黯淡。 少年心中有火无处泄。 唯有拔剑。 拔剑,斩天。 一道剑光,如凛冽月光,向着天穹明月激射而去,又在半空消失殆尽,人终究是人,不是仙,再强的人,也无法真的斩天。 然而饶是如此,天穹亦有感。 没有风,亦没有云,天穹之上却有滚滚闷雷,排空不尽,绵延至数百里之外。 这一夜,以颖昌府为中心,包括开封府、应天府、唐州和蔡州,方圆数百里之内,所有人夜不能寐之人都能听见阵阵晴空闷雷声。 李汝鱼斩天无力,情绪越发愤懑。 忽而转身,回望山下的摘星山庄,怒喝一声,“西门卿!” 一个人的声音而已。 然而整个澜山,甚至摘星山庄之下,所有人都从梦中惊醒,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一声带着凛冽杀意的怒喝,其后,便是三道豪迈而波澜壮阔的咆哮: “战!” “来战!” “来死战!” 这是何等赤裸的挑衅。 暗处的阿牧摇头苦笑,你都这样了,西门卿会出现才是怪事。 然而出乎阿牧意料的是,几乎就在李汝鱼声音落地之时,从山巅下的摘星山庄里,升腾起一道雄浑剑意,继而如电光一般升空,有自信的声音随风而来:“少年何狂至于此,真当摘星无人乎!” 话未落,剑已至。 一道雄浑的剑光,如一座雄关一般,当空向李汝鱼镇落。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为那一柄剑,真的恍如一座雄关——剑光闪耀而绚丽,交织凌乱,光芒勾动间,庞大至极。 只见庞大而雄浑的剑光,却看不见持剑人。 这是何等精妙的一剑。 这是何等霸气的一剑。 当这座雄关落在李汝鱼身上,那便是数十数百甚至上千剑落在李汝鱼的身上,精妙若斯,丝毫不输黄鹿镇史阿的大风之剑。 仅这一剑,当有七十丈。 李汝鱼的剑道有多高,阿牧对此一直很疑惑,有时候觉得他也就四五十丈高,可他却又能战岳单赵骊之流,有时候觉得他有八九十丈高,可偏生自己都有种感觉,哪怕是随意递一剑,李汝鱼也要狼狈不堪。 那么此刻面对这七十丈高的一剑,被春毒摧残的李汝鱼如何应之? 李汝鱼丝毫没有感觉那道雄浑剑光的霸气和精妙。 被春毒攻心的他,此刻眼中只有剑,只想用手中发泄心中火焰,任他七十丈还是一百丈高的剑法,在他眼里都只是一柄该被斩断的长剑而已。 李汝鱼拔剑。 毫无畏惧的拔剑。 没有任何思绪,完全依靠本能的拔剑,用的是老铁的拔刀术,当然,如今他取了个很拉轰的名字:拔剑斩天术。 拔剑可斩天,何况一道七十丈高的剑光。 锵! 长剑出鞘声,如龙吟,夹杂在晴空闷雷里,让所有人心头都荡了一下。 这是很诡异的画面。 李汝鱼早就拔剑,他的剑鞘也不知道丢在了何处,然而此刻他依然是作拔剑状,然而他此刻拔无鞘之间,依然发出了长剑出鞘的清脆声。 匪夷所思至极。 少年拔无鞘之剑,剑光凛冽中,众人却看不见剑,众人的眼里,只有那拔剑少年的身影,并不高大的少年身影,在这一刻却高大至极。 仿佛数丈数百丈高。 不仅高大,而且厚重,厚重得……仿佛是一个从历史长河里走出来的古人。 又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段历史! 刹那的眼花中,澜山之巅明月之下,一片绚丽烟花骤然炸裂,火光四溅中,响起了一道夺人心魄的金属交击声。 当尘埃落定,除了站在黑暗里的阿牧和那位持枪人,以及端坐在山腰竹林巨石上的道姑了然于胸,其他人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依然持剑站在那里。 夜风吹动少年的长发,飘舞飞扬,狂肆之气越发张扬,宛若神人。 所有的剑光都已湮灭。 半空之中,洒落一片片血花,如下起了一阵小雨。 却不见尸首落下。 就在众人诧然间,便见半空之上,一道身影如陨石一般下坠,砰的一声,烟尘弥漫而起,笼罩了整个澜山之巅,又在夜风里随风飘散。 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着华贵短襟的人一副天王相,然而嘴角沁血,腰肋之间更是一些暗黑。 王重师一脸不可置信的半跪在地上,一时半刻无法动弹,他永远也想不到,世间竟然有人可以后发先至,从下至上击破自己的长剑,更有厚重得如有一个朝代一般的凛然气混在的剑中。 其力之狂,今生罕见。 自己那一剑,便是当年于战场所悟,看似剑光绚丽复杂,实则那一剑真的有如一座雄关厚重,然而在那少年自下而上的长剑之下,自己长剑竟然毫无优势可言。 被那股厚重的狂力,直接给震到半空。 浑身肌肉,更是被狂力激荡得难以动弹,着实匪夷所思,李汝鱼那一剑之重,终于让这位剑道高手想起了一个人。 大唐谪仙李青莲。 大河之剑天上来,一剑挂出一道天河,其厚重感,大概也不过如此……的罢? 王重师没见过李青莲。 也不知道李青莲的剑究竟有多高多重,先前也一度以为,就算自己不能和李青莲战个平手,但至少可以缠战一番。 只是今夜和其弟子李汝鱼一战,王重师才发现自己究竟看轻了那位夫子多少。 弟子尚且如此,若是老师亲至,自己能接一剑? 王重师再无绝对自信。 当李汝鱼一剑破了王重师时,澜山之巅,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刹那,那雄浑剑意的持剑人最后从半空落下,他或许不知,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李汝鱼那一剑,堪称无敌。 当然,并不是说真的无敌,只是针对王重师那一剑可说无敌。 至少此刻的澜山上,带着面皮却依然笑得很开心的阿牧,站在暗夜里,默默看着李汝鱼的那位从开封跟随而来的黑衣持枪入就觉得自己可以轻松破李汝鱼这一剑。 至于山腰竹林前巨石上的道姑,根本不曾睁眼。 在她眼里,这一剑亦不过儿戏。 王重师缓缓起身,盯着持剑张狂的少年,深呼吸一口,战意再次重新燃起,他不相信,自己苦修剑道数十年,到了大凉天下后,甚至抛弃了长槊,隐居在摘星山庄附近,一心沉浸剑道,又在这些年节节拔高,这样的自己还会败给李汝鱼。 败给大唐李青莲的弟子,这是不可接受的耻辱。 再战! 王重师战意炽烈,我先战你李汝鱼,再破李青莲的大河之剑,我王重师便要以手中剑告诉天下人,我不能成为千古名剑,但我能成为千古剑仙! 然而那持剑少年血红的双眸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冷漠的血腥和杀意。 这股杀意,让王重师陌生而熟悉。 陌生,是因为十余年不曾见过。 熟悉,是因为自己当年经历过太过。 这血腥杀意,只有神将百战的沙场武将才能孕育出来。 少年究竟是谁? 他这个年龄,怎么可能会拥有百战将军的血腥杀意,难道这雷劈不死的少年,其真实身份是一位铁血武将,可这说不通。 强如无双之人岳单,也要畏惧惊雷,李汝鱼为何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