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再起》 序 “你先走吧,我一会儿找个代驾。” “嗯,那我先走了,咱改天见。” “好,改天见。” 目送着出租车远去,陈凯倚在车门上,那种晕乎乎的感觉涌了上来,也切切实实的证实了他刚刚的判断,这回真的喝的有些多了。 一份算不得多大的合同,签完合同,应酬一二,更多的还是因为彼此间脾气相投,有些聊得到一起,并且感兴趣的话题,比如历史。 “明朝中后期,欧陆刚刚开始走在了军事近代化的道路上。西班牙方阵、莫里斯方阵,到了明末的时候也才发展到古斯塔夫方阵,什么墙式冲锋、排队枪毙,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从明中期的时候,按照戚继光的思路走下去,中国未必没有军事近代化的可能。” “确实如此,戚继光的兵书战法并不仅仅限于鸳鸯阵,奈何修史的文人能够看个皮毛的也就仅限于此,所以后世人一旦提及戚继光,第一反应就是鸳鸯阵,反倒是把更加核心和关键的东西忽略掉了。” “不过,依照当时的皇权以及文官、武将集团的利益来看,倭寇、北虏比之让戚继光这个武人做大,侵蚀到其他政治势力的利益,造成更大的变局而言,都是些疥疮小患,蓟镇轮训自然也就必然成为了泡影。” “正是如此,就像黄仁宇先生所说的那般:一项政策能否付诸实施,实施后或成或败,全靠它与所有文官的共同习惯是否相安无忧,否则伦理上的完美,仍不过是空中楼阁。” “……” “明亡甲申,当时的中国并非只有满清有机会,南明诸帝、李自成、张献忠、孙可望、甚至是李定国和郑成功也都有着或大或小的机会。奈何来自阶级、来自体制等方面的诸多因素以及意外状况的频发,背叛和内讧成了主旋律,再加上满清在第一时间占据了更多的土地,抢了半个身位,自身的组织力和政策应对更加有效,才掌握了胜券。就算如此,入关后折腾了几十年才彻底剿灭以复明为宗旨的抗清武装。” “其实,南明中兴也好,李自成、张献忠、孙可望这些农民起义军改朝换代也罢,其结果无非是另一个传统王朝,仅仅是避免了被异族殖民的危害而已。唯有郑氏集团,在当时才是真正将目光投诸在海洋之上的势力。而在世界近代史上,谁拥有了海洋,谁就拥有了世界!” “……” 有着同样的爱好,越聊越痛快,酒也就自然而然的是越喝越多。到了现在,恶心、想吐之类的感觉,凭着陈凯的酒量到还未有,但是脑袋晕乎乎的,却也别想开车回家的事情了。 “喂,师傅,我就在十字路口,您多长时间能到?” 打开手机,软件指定代驾司机,陈凯拨通了电话,得到了却是什么刚才那个客户吐了他一身,现在正回家换衣服之类的托词。 “不愿意接喝酒的就说不愿意接,愣那一下子,何必呢。” 手机塞进口袋,远远看去,正有一辆出租车驶来。陈凯招手示意,司机也没有因为他身上的酒气说些什么,问了目的地便撂下了空车的电子牌,扬长而去。 光影、图案、沿途的光怪陆离在车窗玻璃上不断闪过。陈凯看着外间的夜景,回想着刚才那番对饮的过程中的那些疯话,着实让他怀念起了求学的年月。只可惜,理智告诉他,物是人非,已然回不到过去了。至于那个显得更加理想主义的家伙口中的那些诸如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之类的东西,这一夜还没过去,他就已经不由得暗自发笑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 放下了遐思,这份合同以着他的职务只需要按照正常手续进行报备即可,不过以着那位老总事必躬亲的脾气,陈凯觉得明天还是应该提上一嘴。 思虑及此,困意席卷而来,陈凯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透过车窗,窗外的景色飞速划过,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却是一面书着潮州二字的牌子,只是没看清楚潮州二字的后缀是路,还是风味,亦或是其他的什么。 第一章 求生路(上) 四仰八叉的躺在那里,身子下面焐得热热乎乎,但是受了凉的酸疼却让他浑身上下无处不是份外的难受。相较之下,昨夜的宿醉虽是尚未散去,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但却也丝毫无法将其掩盖。 “没关空调,还是忘了关窗户?” 阴冷潮湿的微风低低拂过,陈凯下意识的打了一个激灵。然则当他缓缓的睁开眼睛,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不可思议的惊诧竟直接激得他坐了起来。 “我特么这是哪啊?!” 昏暗的天空,除了那一片不知是天还是云的浑浊以外,再无半点儿其他。一如没有看到卧室的房顶和顶灯,四周也没有半块砖头,甚至连块儿墙皮和地板都不曾有,有的只是嫩草、老树、翠竹、以及一座座起起伏伏的小山。而他刚刚躺着的地方,却正是在小山之间的一条道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若不是植被尚未将其彻底占领,土色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内,只怕这一时半刻的陈凯也没办法确定下来。 在哪,这是陈凯的第一个念头,可是没等那个“为什么会在这里”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就已经被浑身上下的一丝不挂给卡了位置——莫说是手机、钱包、钥匙什么的,就连衣裳、裤子乃至是内衣**都不见了踪影,怎是一个尴尬了得。 “这特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紧张和急躁加热着身体,酒精仿佛也就着汗水从毛孔中透了出来。昏昏沉沉的那股子劲儿开始缓缓散去,陈凯捂着脑袋,渐渐的回想起了昨天的事情。但在转瞬之后,却登时便如坠冰窖一般。 “狗日的,十有八九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干的好事!” 身上的物事全都不见了踪影,十有八九是在酒醉之时遭遇了抢劫。而这么个地方,看上去又远离他坐上出租车的市区,必然是要有作案工具方能成事。至于为什么连内衣**都没了,陈凯估摸着,十有八九是作案人怀着防止他过早的报案,或是降低他报案可能性的心思,才会如此。否则的话,也没有办法解释这种情况的发生。 地面上被身子焐热了,但却终究是凉,尤其是那份格外的潮湿,让陈凯份外的难受。站起身来,伸展着筋骨,四下张望,除了这条半荒废的土道,确实也再没有人造的痕迹。 “连个交通摄像头都没有,这地方得荒僻到了什么份儿上。” 事情已经发生了,陈凯渐渐的也平复了心情。首要的事情是设法自救,先要找到人帮忙,再行报警,做了笔录,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总要按部就班方可摆脱困境。至于什么后悔、愤恨、亦或是自暴自弃什么的,则完全没有必要,哪怕只是一秒钟都是在浪费时间。 想到这里,陈凯沉心定气,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又看了脚下的土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既然有路,那总能找到村镇,只要找到村镇,就能找到人! 不知道身在何处,陈凯顺着土道极目远眺,土道延伸的两个方向却都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东西,只得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去。 阴冷潮湿的风吹在身上,鸡皮疙瘩直冒,但更重要的还是关键部位连片遮羞的物事也无。走了几步,这等风吹蛋蛋凉的感觉实在让陈凯难受得不行,干脆扯了路边的一段藤蔓系在腰上,将上面最大的一片叶子挡住脐下三寸的位置。虽说也挡不了什么风,但起码不至于彻底暴露在外,聊胜于无吧。 “文明人就是麻烦,想想原始社会,还不是光着屁股满处跑的。” 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于这副原始人的打扮也就暂且默认了。陈凯舒了口气,便继续向决定的方向走了下去。 土道坑坑洼洼,时不时的还会踩到些小石子、小木块之类的东西,没走出三四十步,陈凯就已经被咯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说到底,平日里穿着鞋,又缺乏足够的运动,脚上没有那层茧子,光靠皮肉与地面接触,若是不疼反倒是奇怪了。 “等着,等老子找到警察叔叔,调了十字路口的录像,不把你这狗日的送进去捡肥皂去,我跟你姓。” 发了句狠,陈凯缓缓的坐在地上,轻轻的揉捏着双脚,缓解着疼痛。一双眼睛却在四下张望着,不求能够一步到位的找到人,只求能够找到些可以用得上的物事也好。 片刻之后,他重新站了起来,蹑手蹑脚的凑到一棵环抱的大树旁,捡起了一块树皮,又从那老树上剥落了一块将落半落的,用路边的藤蔓绑好,一双原始人的鞋子就算是有了。“装备升级”,陈凯顺便捡了一根树枝,权当作是拐杖,步履蹒跚的向着远处走去。 天色阴沉得让人感到压抑,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落下来一般。然则走了半晌,阴沉依旧是阴沉,也没有落下些什么,反倒是依旧走在土道上的陈凯却渐渐的感到了疲乏,尤其是口中干渴,五脏庙里的神仙们也开始表达疏于祭奠的不满,以至于连步伐也缓慢了起来。 陈凯估算了一下时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走了多久是没办法计算了,就连看太阳的方位也因为那片密布的阴云而没了找落。不过,回头望去,醒来的地方早已消失在山间小路的尽头,甚至就连用来绑右脚处树皮的藤蔓也已经断了,但却依旧看不到任何人烟。 “有一句妈卖批不得不说,老子钱包里那几百块现金够不够这么远的油费啊,这特么到底是哪啊?” 扔下拐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沮丧,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都市亚健康的体格似乎已经不太能够支撑着继续走下去,总要休息一会儿,缓缓气力才好继续行进——毕竟,这应该不是真的原始社会,起码这条山间的土路,总应该会通向一处有人类活动的所在吧。 坐在地上,陈凯喘着粗气,疲惫、饥饿、干渴互相交织,浑身上下也是酸得不行,仿佛要散了架子似的。 然则,虽说是看不到太阳,但吹来的微风越来越凉。不管是真的要下雨了,还是日落西山,这对于陈凯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情。眼见于此,他也只得强撑着疲乏的身体,在路边扯了一条藤蔓,将树皮重新绑好,便继续走了下去。 天色愈加阴沉,不知走了多久,山间土道分出了一条岔路口。陈凯远远望去,远处依旧是看不到任何人烟,但是顺着岔路口走下去,再拐了一个弯儿,却依稀有些异样的气味传来,甚至当他真的向那里走去的时候,没过片刻便已然能够看到了山间的田埂,乃至是更远的地方,一座小村子便矗立在山坳之中! “我去,总算是找到有人的地方了。” 长舒了一口大气,精神为之一振的陈凯连忙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的向那个小村子走去。然则越是向那个方向走去,那股异样的味道就越是浓重,待到他临近田埂之事,已经能够模模糊糊的分辨出,那股子异样的味道似乎是蛋白质腐烂所发出的恶臭。 步子渐渐的看是缓了下来,拐棍也越握越紧,并非是源于疲惫,而是这股子味道让他莫名的紧张了起来。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但身子却总就是在不断的靠近。良久之后,陈凯已然来到了田埂的尽头,山坳小村的主道已经可以看清,可是呈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切,却登时让他呆在了当场。 一眼望去,小村里多是些土坯和木头、竹子搭建起来的房舍。房舍之简陋,比之电视里的那些贫困老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有些房舍的门窗,残破的倒在门前、窗下,似是蛮力所致。 房舍分列两侧,一条脚踩出来的土道横贯其间。然而,土道上散落着的不只有破破烂烂的杂物,还有着一个个当是村民的存在横七竖八的倒在早已凝固了的红黑色之中,身上如同半日前的陈凯那般没有一件衣衫。 更重要的是,这些尸体,全部都没有了脑袋! 第二章 求生路(中) 天空的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越压越低,似乎是要逆转盘古的丰功伟绩,大有与地面上的一切重新融为一体的架势。 灰蒙蒙的天空,映衬着起伏的群山、村外的田埂、破败的小村无不是蒙上了一层灰雾。然而,这一切呈现在陈凯的眼中,却已然不复存在,有的只是那一具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般无首的尸身,陈凯在电视剧、电影,乃至是网络上并非没有见过,但是就这么直截了当的摆在眼前,从银幕变成了亲眼所见,这份恐惧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线的,以至于当他看明白了眼前的事务,确定了那些已然成了苍蝇们的盛宴所在的一切到底是什么,便当即被惊呆了在当场。 “这是不是哪个电影、电视剧的布景啊,应该是吧。” 陈凯下意识的避开那些尸身,视线四下寻找,寻找那些能够作为这一猜测的证据。可是,任凭他将左近看了遍,却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件现代化的物事,更别说是活人了。 “是拍完戏没收拾吧……” 想到这里,陈凯壮着胆子向村子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进,腐烂的恶臭愈加浓重,其中更是开始间杂着血腥,在不知道有多少只苍蝇的嗡鸣声中,重重的撞击着他的心弦。 手上原本当做拐棍的棍子已经变成双手紧握,若护卫状,陈凯一步三颤的进入了小村,很快就来到了临近村口的那具尸体的面前。 “得罪了。” 是真的,还是假的,总要试试才好。抱着这个念头,陈凯颤颤巍巍的抄起了棍子,想要捅一下,看看会有什么动静。然而没等他把棍子递过去,尸体脖颈部一小条血色在扭动了两下之后,便掉落在了那片凝固的黑红之上继续那看似无谓的蠕动。看清楚了这一切,陈凯再也抑制不住那股恶心,丢下木棍便呕了起来。 “呕……” 大半日未进食水,能够呕出来的也都是胃里面的酸水。令人作呕的气味依旧在不断的向鼻孔里涌来,陈凯的那股子恶心劲儿在实在吐不出来什么过后,似乎也适应了一些。可是看着那些赤裸的尸身,再看了看他身上同样的不着片缕,难以遏制的恐惧终于将他的心防压倒。 匆匆忙忙的转过身去,没了命的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此时此刻,陈凯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字,那就是逃! 脚上绑着的树皮原本就不甚牢固,缓缓而行,还可以支撑些路程,待此刻陈凯如疯了一般的狂奔,几乎没跑几步,绑着右脚树皮的藤蔓便崩断了,连带着左脚踩在断了的藤蔓上,仅仅是这么一带,陈凯的身子便重重的扑倒在了地上。 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未有丝毫迟疑,陈凯便连滚带爬的跑向远方,甚至就连左脚上的树皮跑飞了也没有因此而停下。 土道在不远处有一个拐弯,陈凯刚刚就是从那里拐过来的。然而,慌不择路的他此时此刻已经没有拐过弯去的念头,竟一路直线的冲进了山林。 脚上的“鞋”跑飞了,拐棍更是早早就丢在了村中,可是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也早已顾不得脚上的疼痛,甚至都没有感到那份疼痛,整个人如痴如狂的奔跑在山林中,活脱脱的就像是一个被猛兽追逐的野人那般。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陈凯的脚下一软,便径直的扑倒在了地上,脱了力的身子更是让他再难以如刚才那般“一往无前”的爬起来继续狂奔。 趴在地上,刚刚的狂奔让他撕心裂肺的喘着粗气。已经跑出去太远,那股令人作呕,更加令人感到恐惧的气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泥土的清新更是在这番喘息中灌入了他身体。 仿佛是喝了解药一般,五感开始恢复,周遭的静谧,那种只有清风、落叶以及山林中的小鸟的欢快鸣叫的安静,也渐渐的让陈凯的心绪的也平复下来。 “这特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到现在为止,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陈凯平日里在那座钢筋混凝土森林中所接触的极限。诡异、恐怖、更要命的是他正身在这个局中,而他却根本就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叫他如何能够不产生那般的恐惧。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陈凯静静的趴在那里,找不到答案,但还好的是,体力却在逐渐的恢复过来。 良久之后,天色已然开始擦黑,陈凯抛下了那些已经找不到头绪的问题,只是看了看周遭的环境,便意识到,此时此刻,首要的还是找个栖身之所,否则这一夜会发生什么,实在难说。 想清楚了这点,陈凯强强的爬了起来,转头一看,一条浅浅的小溪就在他的身后,原来刚才之所以会摔倒,弄不好也是与踩在溪水流过的软泥上面的缘故。而就在他身后的溪流边上,一个泥脚印儿也恰恰证明了这点。 顾不得其他了,一天吃饭还能强行忍着,没有喝水就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看到了小溪,陈凯手脚并用,连忙凑到溪水前,捧起了一口便往嘴里喂。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他干脆直接就扑在溪水里,大口大口的灌着,连着喝了好几大口才恍如复生一般从溪水中拔了出来,重新躺倒在地上。 肚子里依稀有些水声在晃晃作响,陈凯缓了口气,重新站起身来,气力已经恢复了些许,就是浑身上下,不是酸疼,就是火辣辣的疼,可以说是无处不疼。 栖身之所的目标再度提上来,陈凯极目远眺,扫视了一周,直到快要放弃时才依稀的看到一间茅屋式的黑影,潜藏在渐渐黑暗的环境之中。眼见于此,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向着茅屋的方向走去。所幸的是,那里竟真的是一间茅屋,只是看上去好像没人居住一般。 “有人吗?” 敲了几下竹子绑起来的房门,没有半点儿回应,也没有半点儿动静。陈凯咬了咬牙,轻轻的推开房门。 屋子没有窗户,昏暗的不像话,就着外面仅存的光亮,陈凯也确定了里面确实没人,只是让他有些奇怪的是,这里面没人是没人,但也没有家具。有的只是大门对着的墙角堆起的柴火和整段整段的竹子,中间的地面上有个用势头堆起来的火塘和一些碎石头,以及最靠里面的墙角处有一堆茅草。待他进到里面,才能看到门的那一面上还挂着两件蓑衣和一个葫芦做的瓢,仅此而已。 搜罗了一番,确实没有吃的,光有柴火,也没有打火机和火柴,连火也点不起来。陈凯拿了瓢,出了门又舀了一瓢水回来。关上了房门,慢条斯理的喝着水,力争灌个水饱,脑子里却还在琢磨着今天的事情。 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么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身上的衣衫、物件一应皆无,走了大半天的功夫,结果好容易找到了一个村子,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副场面,直让陈凯开始怀疑他是在做梦,在做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一个寂静岭般的噩梦。 噩梦终要醒来,陈凯摘了一件蓑衣,蜷缩在茅草堆里,倚着墙角,浑身的疲乏促使着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可是,待他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两柄点钢叉正直指着他胸口,两个人影中的那个高个子更是对他大喝道:“说,你是什么人?!” 第三章 求生路(下) 刚刚眯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就是这副场面,陈凯紧绷了一天,这才缓下来一会儿的神经再度绷了起来。所幸的是,这一次或许是休息够了,更兼着真的见到人了,跑业务出身,对于与人打交道的自信心还是有的,反倒是要比刚才还要镇定了许多。 惊恐的瞪大了眼睛,陈凯的头脑却在急速运转着。屋子还是刚才的屋子,从二人之间看去,门开着,天色却已经黑透了,若非是那个矮个子的一手拿着个拇指粗细,比中指略长的竹棍正冒着微微的火光的话,只怕他们三个人谁也看不清楚彼此。 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高个子说话,用的是方言,听着有些像是潮汕一带的。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衣服并不是套头的,也不是对襟的,看样子完全不是现代服饰,反倒是更有些像是短打的汉服,而他们的头发更是古代汉人的那般束发,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怪模怪样的。 “这特么到底都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陈凯今天已经不知道问过他自己多少遍了。不过,这一次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没办法,那两把点钢叉正指着他胸口,哪怕还有一领蓑衣挡在彼此之间,他也绝不敢有半分托大。 想了想以前认识的那些带着闽南语口音的客户,大致的辨别出他们说的是些什么,陈凯缓缓的将双手从蓑衣里面伸了出来,十指张开,向他们二人做了一个无害的举手动作,才缓缓说道:“别误会,我就是一个过路的,太晚了找不到快捷酒店,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会儿。既然这里是二位的,我可以立刻就离开。” 闽南语,陈凯依稀能听懂一些,但叫他说却是有些强人所难。既然如此,普通话派上了用场,他相信以着共和国的普及能力,这些人再怎么怪异,总也是能听得懂普通话的吧。 陈凯话音方落,二人便面露怪异的对视了一眼,随后那个一手持火的矮个子便向那高个子说道:“兄长,他说的好像是官话。” 官话? 陈凯的疑惑尚未冒出,岂料那高个子将其断然否定,并且以着更加严厉的强调喝道:“这厮说的不是官话,是北方人的土话,去年那些降了鞑子的北佬从镇子上过境的时候,吾在远处依稀听得他们好像就是这个腔调的!” 高个子一声低喝,矮个子便是一脸的怒容,手握着的点钢叉更是直挺挺的向着陈凯抵近了不少,直接顶在了蓑衣上面,完全是一副作势要将陈凯捅一个对穿的样子。 二人的对话,其中的信息量有点儿大,再加上闽南语不太好听懂,陈凯还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如此了。 所幸的是,那个矮个子也没有继续捅下去,反倒是那个高个子在与其弟说罢后,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陈凯的身上。只是这一次,他用的不再是潮汕方言,而是听起来有些像天津话,但又夹杂了大量潮汕方言的大杂烩,听上去好像这人大概也就能如此了。 天津话分片,市区的更接近于淮泗口音。虽说这个大杂烩也好不到哪去,但起码比纯粹的潮汕方言,陈凯在分析和回答前还要经过一轮翻译的过程要来得容易一些,很快他就弄明白了这人想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就是一个过路的,在山里迷了路,看见屋子里没人,以为是废屋了,就暂且栖身一夜。既然是二位的居所,那我可以立刻离开。” 重复着刚才的回答,陈凯的脑海里却满是那些诸如“官话”、“北方人的土话”以及“降了鞑子的北佬”这些用词到底是个意思。只是越想下去,就越是觉得彻骨的冰寒,以至于他接下来的回答速度,也不可避免的减慢了许多。 “某再问你一次,牛家村里发生了什么,你这厮看见了什么?” 又是一句厉声喝问,问话之人的语气中透露着的不耐烦根本不需要任何翻译。然则没等陈凯琢磨好说辞,那个矮个子的弟弟便是一句“说!牛家村的人是不是你杀的”的喝问,双眼中更是喷出了两行热泪出来。 话已经问到了这个份上,陈凯叹了口气,以着难以想象的缓慢速度揭开了盖在身上的那领蓑衣。二人开始看陈凯有所动,还颇有了些紧张,然则等到答案揭晓,二人剩下的只有了目瞪口呆。 “你告诉我,我这身原始人的打扮,拿什么杀村子里那几十号人?” ……………… 听得懂原始人的涵义与否不重要,只要看见陈凯的装束,自然明了。片刻之后,点钢叉已经竖在了墙边,矮个子点起了篝火,不断的往里面加柴火。高个子的则出去舀了一瓢水,将粗米和水倒进了竹筒,用叶子封好,便放在了火塘里面。 原始人的装备一出,二人也放下了防备。陈凯自称是被人打晕,醒来时衣服和财物就全都不见了。至于山坳里的那个小村子,他确实路过过,还是看到了那么多尸体才吓得逃到了这里。基本上还算附和事实,至于怎么倒在了那里,他现在也没弄明白,只得编造了一个出来。 误会得以解除,陈凯才知道,原来这两兄弟姓林,哥哥叫德忠,弟弟叫德孝,是这山中的猎户,乃是看到小村惨状后跟踪他留下的痕迹才找到这个山林中猎户们的临时居所的。不过出乎他意外的是,这二人并不是那个小村子里的人,倒是二人的舅舅住在那里,他们此番也是奉了母命,多打了一些野物,给他们的舅舅送去,结果却目睹了这么一场惨剧。 “究竟是什么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才能干下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也不怕遭报应吗?” 陈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七分是发自内心,却有三分是想要借着这个话题继续来套他们的话。 果不其然,陈凯刚刚把这个话题提了起来,林德孝便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村子里的尸体都是男人的,女人应该都已经被掠走了。八成是黄冈、南洋的那些贼人做的,否则谁会知道这么偏僻的地方。” 弟弟一拳打在墙上,哥哥却摇了摇头,出言解释道:“只怕不是啊,那些贼人终究是贼,他们是不要首级记功的。以某看来,十有八九是车任重那厮。鞑子不是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吗,那厮本就是红头贼出身,听说把府城弄的跟个贼窝似的,杀良冒功的事情,绝对干得出来。” 车任重这个被怀疑目标到底是谁,陈凯完全想不起来,但是听到这里,他要是还不明白自身的处境,那么那个历史的爱好,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了吗?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明末清初,怪不得会有什么“官话”,怪不得普通话被认为是“北方人的土话”,更是怪不得这世上还会有“降了鞑子的北佬”这种说法,单单是这句臭名昭著的话语就已经可以说明一切了,剩下的无非是细节。 细节,陈凯暂且没有心思去考虑。巨大的信息量直接将陈凯砸蒙在了那里,林家兄弟接下来的对话也变得充耳不闻,脑子里剩下的只有一句“穿越了,还特么是明末清初的乱世”。除此之外,“爸妈该怎么办”、“怎么回去”之类的思绪也在不断的冲击着他的思维神经。 然而,就像是这大半日他都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样,这些问题他一样没办法有个答案,尤其是现在这副原始人的打扮,冻饿而死的可能性反倒是更大一些。 “陈兄,陈兄,你没事吧。” 关切的目光传来,陈凯苦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对林德忠说道:“多谢林兄弟关心,我,嗯,在下醒来之后,很多事情已经想不起来了,刚刚有些神思恍惚,不碍事的。” “那就好。” 说着,丢在火堆里的竹筒的表皮已经烤焦,林德忠将其挑了出来,用柴刀劈了一个口子,微微一敲,宛如揭开了盖子,一份香喷喷的竹筒饭便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开了第一个竹筒,林德忠又开了一个,将两份竹筒饭分别放在了陈凯和他的弟弟面前,又坐在那里等待着另一个竹筒的表皮烧焦。 香喷喷的竹筒饭勾起了陈凯的饥肠辘辘,可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心思已经被占满了,却也不似林德孝那般,直接撅了跟树枝,就拿起竹筒吃饭,更加没办法如其那般恶狠狠的,仿佛是这竹筒饭是杀舅仇人一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陈兄,不合口味吗?” “没有,味道很好,只是在下图遭变故,有些心绪不宁罢了。” 说到这里,陈凯由衷的叹了口气,继而站起身来,学着电视剧里的模样,拱手便是一礼鞠了下来。 “在下山西承宣布政使司童生陈凯,南下访友,路遇匪人,落难至此。承蒙贤伯仲搭救赠饭之恩,铭感五内,日后但有发迹之日,必当厚报。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一个躬鞠了下来,再起身,林德孝已然瞪大了眼睛和嘴巴,粗米饭粒不住的从他的口中掉落;就连他的兄长也好不到哪去,同样的一副不可置信,去挑已经烧焦了的竹筒的柴刀也始终在火中与竹筒一起炙烤。 直到转瞬之后,随着一声尖叫,林德忠仓皇的丢下了柴刀,进而连忙用柴火将烧得发烫的柴刀和已经快要爆开的竹筒饭挑了出来。随即站起身来,连忙还了陈凯一礼。 “陈兄,啊,不,陈先生原来是读书人,刚刚实在冒犯了。” “在下少年开蒙,读过圣贤书,但却没能考上功名,实在丢尽了先父和家师的颜面。二位对在下有恩在先,冒犯什么的话就不要再提了,此间没有外人,兄弟相称即可,太多的繁文缛节也是无益。” “这如何当得,这如何当得。” 林德忠语无伦次,林德孝的那口竹筒饭也喷了出来,连忙捂着嘴,强咽了下去,却依旧是满眼的不可置信,但其中却多了份崇敬和惶恐,无不看在陈凯的眼中。眼见于此,陈凯挑了一根烧着的柴火,敲灭了火,便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 “喏,这就是林德孝三个字。” 说罢,陈凯又写起了林德忠的名字:“贤伯仲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乃是圣人说的忠孝仁义中的前两个字。名字取得是极好的,越是这等乱世,我辈就更要依照圣人的教诲,讲求忠孝仁义,世间方有恢复大治的可能。” 话音方落,字已写成,林家兄弟看着地上的名字,不住的咽了口唾沫,看向陈凯的目光也再无怀疑。 接下来,林德忠连忙从猎物所得中挑了一只野鸡,开始收拾起来,说是要给陈凯尝尝这山林中的野味。而他的弟弟更是一边帮着兄长打下手,一边与陈凯攀谈起来,当看到陈凯的竹筒饭前没有筷子的时候,立刻便寻了一根树枝,在衣服上来回来去的擦着,直到确定干净了,才一撅两半儿,双手递送到陈凯面前。 “谢谢。” 是的,先要设法活下去,在这个尸山血海的残明末世。 第四章 意如何(上) 知识崇拜,再加上权力崇拜。 且不说知识、见识以及阅历,单单是科举,举人、进士,尤其是后者便可以做官,官与民便是天壤之别。即便没能考中举人、进士,一个生员也可以与县太爷这等“百里侯”坐而论道,岂是寻常人能够企及的。 再者说了,士大夫之间处于阶级利益的同气连枝,一句话往往就能够决定一户普通人家的命运,甚至如江浙的复社更是到了干涉地方行政的地步,于普通百姓就更是难以想象的了。 放在今时今日,明清双方都在拉拢士心,科举考试,即便是童生、秀才都可以直接授官。甚至不说别的,只说明末清初的记载,读书人被杀的比例也远远小于寻常百姓,当是个安全一些的身份。 而站在林家兄弟的角度来看,能够在一个读书人落难时相助,虽说并不一定能够获益,但也总有机会借此改变命运,这项投资的收益率实在惊人。更何况,据说当年郑芝龙受抚之前与福建明军大大出手的时候,也干过给路遇的读书人赠送赶考的盘缠的事情。那等海上霸主尚且如此,他们这般,也是无可厚非。 一手反客为主,陈凯实现了从不速之客到贵客的转变。有了这层关系,林家兄弟愈加的恭敬起来,也愈加的拘谨起来,倒是陈凯,在稍微显示了“身份”之后,便完全是一副不拘小节的架势,很是赢得了兄弟二人的好感。除了这身原始人的造型有些别扭以外,总体上气氛还很是融洽的。 “陈先生若是不嫌弃,暂且穿上我二人的衣衫。” “就是就是,读书人的体面还是要的啊。” 兄弟二人说着就开始脱衣服,倒是林德孝的这句话惹了他哥哥瞪了一眼,而后者则吐了下舌头,满脸的无辜,甚是有意思。 “这怎么可以,贤伯仲一饭之恩未报,若是害得贤伯仲受了凉,在下实在于心不忍,不可,不可。” 陈凯推托,弟弟有些犹豫,而哥哥却已然把衣衫脱了下来,直接罩在了陈凯的身上。眼见于此,林德孝也连忙把裤子脱下来,说什么也要递在陈凯的手上。 “陈先生还是穿上吧,先生是读书人,不比我二人常在山林中打猎,粗生粗养的,不怕凉的。” “就是,就是。” 原始人的打扮也确实让陈凯有够别扭,以至于这半天他对那领蓑衣很是产生了些感情。不过这幅打扮毕竟不能长久,总要换上些正常些的服饰。只是诚惠于新社会的营养摄入,林家兄弟的衣服穿在身上,分明是小了一号。 “那就多谢贤伯仲了。”说罢,陈凯便是一礼,倒是引得二人对他的拘礼的些许不满。 再度坐定,收拾过的野鸡也烤得让人食指大动。三人就着竹筒饭,便开始稀里哗啦的吃了起来,饶是陈凯不断的谦让,那只鸡他也吃了将近一半,其他的则大多是被他推给了林德孝,否则弄不好这只烤野鸡都要被他消灭了。 除了昨天的那顿酒,还是喝得多、吃得少,陈凯将近是一天一夜未进食了,早已是饿得发慌。此刻风卷残云,肚子里有了食物,心也安下了许多。不过现在却并不是一饱、一倒儿的时候,想要活下去,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情。 “刚刚听贤伯仲说起的那个车任重,到底是何许人也?” 山坳小村的凶手很可能是这个车任重的手下,陈凯说到此事,那两兄弟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两声叹息合而为一。 “不瞒陈先生,那车任重本是红头贼,在咱们潮州无恶不作。后来受了抚,出任总兵官,把府城弄得那是一个乌烟瘴气。等到去年鞑子兵从福建杀过来,那厮就降了鞑子,照旧做那总兵官。在下猜测是此人,主要还是那厮前些时日派兵占了分水关,这里离分水关又算不得太远……” 潮州? 去年鞑子兵从福建杀过来? 这两个信息点比起什么红头贼、什么潮州总兵可更加让陈凯关注。果然这里是潮州,怪不得这兄弟二人是说潮汕方言的。至于去年…… “去年鞑子兵从福建杀进广东,是故兴平伯高杰的部将,原徐州镇总兵官,现任鞑子广东提督的李成栋领兵的?” 清军从福建进入广东,依着陈凯的记忆,好像有名的也就是李成栋席卷广东,灭了绍武朝廷的那次。 对于清军而言,比之广东,福建面对的军事压力一点儿也不小,历来都是浙江清军援闽,从未听说过福建清军援粤的。更何况,以着满清的划分,福建和浙江是同一个总督辖区,而广东则是和广西一起的。 陈凯问及,林德忠皱着眉头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道:“这个在下不太清楚,在下只记得当时去镇上卖皮子,结果路上碰上了鞑子兵,在下就躲在了镇子不远处的小山上,看着他们一路烧杀抢掠。至于旗子,倒是看见过,可在下不认识字。” 文盲,这是个大问题,而且还是个普遍性的问题,陈凯刚刚还诚惠于此,这才没过去十分钟他就吃亏在这上面了,也算是天道好还。此时此刻,虽然陈凯估摸着大抵当是李成栋,但也总是需要得到切实可信的消息方能根据记忆中的那段历史做出判断。 然而,就在两个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没有发声的林德孝却突然间眼前一亮:“应该是那个李什么栋的,兄长,你还记得吗,过年时董大哥回来,不是跟大伙说过那厮好像是姓李的吗?” 林德孝猛的想起了些什么,陈凯当即便是为之一振,然而林德忠听了前半句时还好,到了最后却是脸色一变,狠狠的瞪了他弟弟一眼。 “林兄弟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权当在下没有问过就是了。” “没有,没有什么隐的。” 陈凯如此,林德忠连忙摆手否认。只是真的说及,却还是先叹了口气,才说道:“不瞒陈先生,舍弟所说的那个董兄弟,如今是跟着万家兄弟讨生活。这万家兄弟几年前在福建聚众,盘踞一方,但是说到底却终究是贼,在下实在是怕污了陈先生的尊耳。” “原来如此。” 所谓万家兄弟,其实并非姓万,乃是十八人聚义,取万众一心的彩头,才会以万为姓。为首的叫做万礼,原本姓张,是一富商的养子。后来万家兄弟聚众于福建漳州府乌山西坡九甲社的长林寺,这些年反抗官府,抗征抗捐,惩办乡绅,劫富济贫,有两千余人之众。 这些人,说白了就是一群农民起义军。而陈凯在林德忠的眼里却是读书人,未来的官儿,他们与匪人结交,唯恐会引得陈凯不满。 “……其实董兄弟前来,是拉我等同村之人一起上山杀鞑子的。”林德忠下意识的看了看陈凯的头发,才将这句话说了出口。 这一幕,陈凯看在眼中,更加让他感叹的是,当林德忠提及万家兄弟的时候,兄弟二人的面上居然还有着仰慕、崇拜的色彩,尤其是林德孝,甚至颇有以此为荣的架势。 林德忠害怕陈凯这个“预备役”的官儿不满,可是陈凯首先就知道他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童生,自然也不会有阶级立场的自觉。更何况,不提什么官匪一家的话,只说那句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放在劳苦大众的角度上,有时候,官还特么的还不如贼呢。 万礼,这个名字陈凯依稀的觉得有些熟悉,但他却也并没在意。此间既然确定了去年是李成栋的人马杀入广东,那么去年应该就是隆武二年,而今年就应该是隆武三年。当然,也许应该说是永历元年,或者是顺治四年。 “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自挂煤山的那株歪脖树上,明王朝在北方的统治土崩瓦解。同年,一片石之战,李自成兵败,退出北京,清军入关,明廷在南方拥立福王即位,是为弘光。” “公元1645年,弘光元年,南明奉行借虏平贼的国策,清军先逐李自成,后下江南,不战而取南京,弘光朝覆灭。同年,清廷厉行剃发易服,本已传檄而定的南方将帅官吏士绅们愤而起兵反清,先后拥立了鲁王监国和唐藩的隆武帝,以此为正统对抗清廷。” “公元1646年,隆武二年,清军突破钱塘江防线,鲁监国朝廷退入海上。同年,隆武朝权臣郑芝龙降清,隆武朝覆灭,隆武皇帝殉国。” “公元1647年,永历元年,清廷已经占据了包括整个北方以及大半个南方的中国。广东,正是300多年前满清与南明反复争夺的所在。” “够要命的!” 话题依旧在继续,不过源于林家兄弟的身份地位,陈凯能获取的信息就要少上太多。直到良久之后,陈凯才咬了咬牙说道:“明天,还需要贤伯仲帮在下一个忙。如果能够见到在下的一个朋友的话,当会有十两银子作为向导和护送的报酬。” 第五章 意如何(下) 古人睡得早,尤其是这些乡下的普通百姓,为了避免点灯耗油的额外挑费,基本上除了啪啪啪以外也没什么其他的夜生活了。 没聊多会儿,林家兄弟就显得有些困了,就连陈凯,奔波了一天,眼皮也开始打架,干脆就躺在稻草上呼呼大睡起来。到了第二天一早,陈凯幽幽转醒,林德孝在准备饭食,而他的哥哥却并不在屋内。片刻之后,饭食准备好了,林德忠也回来了,不过这次却带了一双新草鞋回来,递在了陈凯的手上。 “乡下手艺,陈先生不要笑话。” 看样子应该是新编的,有些粗疏,当也是一早就起来忙了有些时间才编出来的。陈凯起身致谢,林德忠却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在下自知痴长几岁,敢问贤伯仲贵庚几许?” 昨天那一晚上,陈凯一直称呼其为林兄弟和林小弟,因为这二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左右的样子,比起他这样毕业后在社会上打拼了几年的,肯定是要小的,只是具体小多少却不得而知。 “贵庚不敢,舍弟今年十五,在下痴长两岁。” 两个未成年的半大小子,陈凯下意识的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尤其是一想到在这个时代的独立生存能力,他居然完全无法与其相比,饶是他的脸皮向来不薄,也着实有些不好意思了。 林家兄弟的父亲中年得子,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原本日子不富裕,但也勉强能吃得饱。然而前些年服徭役,却把腿给摔断了,再加上他们家本就是村中小户,没有宗族庇护,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古人成家立业更早是一回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一回事,这几年也承蒙了同样清贫的舅舅偶尔接济,否则这一家子的日子只会更苦。正因为如此,其母才会嘱咐二人猎物打得多的时候,去给逢年过节也不一定能吃到回肉的舅舅家送去一些。亦是因为这般,兄弟二人对于他们的舅舅的死,自然也是愤恨不已。 吃了些东西,三人便回到了山坳小村。村子里被洗劫一空,单看尸首都被扒光了衣服,他们也没打算能够找到些什么能用的东西。 他们这次过来,便是为了掩埋尸体的。奈何没有工具,只得用瓦片、用木棍、用缺了口的破碗、用片开的竹子来一点点的挖掘,若非是陈凯一力要求参与挖掘工作,埋葬尸体的大坑莫说是中午了,只怕是再过一两个时辰也未必能挖出来。 挖完坑,筋疲力尽的三人只是缓了口气,兄弟二人便做了一个简易担架去抬尸首,陈凯则蘸着林德忠在路上抓的一只兔子放在破碗里的血,在一块木板上写字。 这项工作比之刚才是要简单得多,只是尸体腐烂,却还是费了些时间。良久之后,尸体掩埋完毕,陈凯将木板插在了坟冢前。 牛家村遇难者二十九人之共冢! 脑袋没了,尸体也有不同程度的腐烂,已经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了。更别说,林家兄弟本也不是这个村子的,除了他们的舅舅和表哥以外,也不太有什么能够一眼认出的数人,就更加无从得知他们的姓名了。 那只不幸的兔子以及林家兄弟原本准备送给他们的舅舅的野物成了祭品,祭奠过后,三人便离开了小村子,走向陈凯来时的那条土道。 有了向导,陈凯才知道原来按照他来时的反方向走下去便是海边的一个渔村。那里是陈凯在昨夜计划好了要去的地方,因为那里应该能够找到船,而海的对面,大抵不到二十海里的地方有一座岛屿,岛上有一个他想见的人——以着现阶段的条件,只有设法见到这个人,活下去的希望才会更大一些。 三人启程出发,很快就来到了那个岔路口。陈凯对目标有了底,便踏上了原路返回的道路。只是没走两步,转头看去,却发现林德忠正蹲在岔路口,细细的观察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林兄弟,怎么了?” 陈凯走到近前,顺着林德忠手指的方向,很快便明白了其人刚刚一直在观察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那是一条车辙子印,看样子已经很浅了,大抵有几天的时间了。但是,或许是因为车上载着的东西不轻,再加上这条山路本也没有多少人来往,所以印记到现在也还没被掩盖。车辙子印的周遭,还有一些脚印,不过大多已经浅的难以看清了。不过,继续走下去,不远处有几个脚印大抵是先前沾了水迹,踩出了泥印子,所以能够比较清楚看出来大小和轮廓。 “应该是女人的。” 平均而论,女性的体型比男性是要小的,陈凯比了比他的脚丫子,那几个脚印确是要比他的稍小一些,但也没有小到成年与孩童之间那么大的差异出来。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分水关。” 说到此处,林德忠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愤怒与仇恨从紧咬的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的蹦了出来:“应该就是车任重那个狗贼的部下做下的冤孽!” 车任重是清廷任命的潮州总兵,麾下怎么也有两三千的战兵。确认了凶手,可是林家兄弟也自知他们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为舅舅一家报仇雪恨,以至于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他们兄弟二人始终是沉默不语,气氛甚是压抑。 踏上了前往海边的路,穿着新的草鞋,肚子里也有食物,身上更是带着水,有了充足的准备,陈凯的速度远胜于昨天。待到了傍晚时分,他们就已经匆匆赶到了林德忠描述的那座小渔村。 和山坳小村一样,小渔村里也是空无一人,不过却没有看到尸体,也没有血迹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更像是被迁走了的。 三人在村子里休息了一夜,深夜的时候还下了一场暴雨。再醒来,阴云散去,村外的海面上,果然有船只在游曳,看上去似乎是在巡视,也好像是在操练。 “那船上的士兵应该就是南澳副总兵的部下了,我们过去打个招呼,是时候见见那位伯爷了。” 第六章 效马骨(一) 暴雨过后,阴霾散尽,晴空万里,棉花糖似的云朵点缀其间。天空之下,一艘约莫载着十来个人的小船踏着湛蓝色的涟漪,向着海天一线那隐隐约约的深色航行而去。 远处的深色在视线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也愈加的清晰。从登上这艘小船开始,甚至是在海滩上的时候,根据近大远小的透视现象,陈凯就已然猜到了那应该是一座岛屿的存在。只不过,那里却并非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地,至少不全是。 “陈先生,那里就是猎屿,过了猎屿就是南澳岛了。” “多谢。” 小船上不便起身,陈凯面露微笑,拱手一礼。倒是那小兵陡然一惊,连忙回了一礼,面上亦是洋溢着激动的神色。倒是林家兄弟在这一群士兵中间,显得拘束得无以复加,看样子精神压力很是不小。 行过了礼,陈凯继续遥望远处的小岛,心中的感慨却是油然而生。假冒个读书人的身份,确是得到了便利。不过嘛,像这些士卒如此,载着未确定身份之人去见主帅,不仅未有蒙上耳目,还做起了不要钱的导游,为首的军官也没有任何反应,却也是让陈凯对这支新建之军大开了眼界。 小船径直的向着西南方向航行,远处的猎屿也愈加清晰的呈现在了陈凯的面前。猎屿形似牛腿,是故又称做是牛腿屿。此岛之上,明时修建有铳城、炮台和烽火台,以为海防。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陈凯也注意到了岛上的那些非自然雕琢而成的建筑。 铳城分为三部分——上座、下座以及瞭望台,乃是天启三年时由当时的南澳副总兵黎国炳负责修建。诚如近海台地上的下座铳城的猎屿铳城碑记上所写的那般,“猎屿铳城之筑,备红夷也”,正是由于西方殖民者进入中国海,导致明朝海防压力加重所致。 海上看得不甚清楚,陈凯也不打算过分的关注那些军事设施,以免遭人忌讳。仅仅是扫了一眼,就开始闭目养神,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 小船绕过猎屿,顺着白沙湾一路向南,便径直的驶向远处镇子旁的港口。上了南澳岛,军官与守港的军官解释一二,便让林家兄弟在港口等候,而是由那个守港的军官派了一个什长带兵护送陈凯前往总镇府。 总镇府在深澳镇中,万历三年,明廷在此修建一城,名曰南澳。距今不过只有七十二年的历史,据说城中尚有作为城池修建见证的高寿之人。不过,在此建城、设镇的原因,却不似猎屿上的铳城那般,而是由于此处多年来常为倭寇、海盗所据,嘉靖年间的大海盗吴平就曾以此岛为基地骚扰沿海,还是俞龙戚虎统领水陆大军夹攻才将其拿下的。 当年修建这座城池,由于工程巨大,首任南澳副总兵白翰纪积劳成疾而卒,是故南澳城也称“白城”,以为纪念,后来还是继任的副总兵晏继芳完成了城池和总镇府的修建工作。 这其中,白翰纪曾是俞大猷的部将,晏继芳则是戚家军的成员。俞龙戚虎扫平了倭寇、剪除了大海盗吴平,虽然他们离开了此地,被明廷派遣到更需要他们的地方,但是他们的部将却依旧镇守着这座闽粤要冲的岛屿。而现在,这里则已经变成了明廷在东南沿海屈指可数的占领区之一,以及汉家江山复兴的一个起点。 修建完成的南澳城,正是呈现在陈凯面前的那座,后世因地震崩塌以及建设盐场,城池方不复存于后世。不过此时此刻,《南澳志》中记载的那座“坐南朝北,高二丈二尺,厚五尺,围五百丈,面宽七尺,皆甃以石,壕深八尺”的海上城池正立于此处,守卫着祖国的海疆。 陈凯跟着军官一路而行,进了南澳城的城门,没过多一会儿就来到了城内的总镇府。这座总镇府始建于开始兴建南澳城的次年,迄今也有七十一年的历史了。 由远及近,灰瓦红墙的总镇府门前,一对石狮子翘首回望。大门上的牌匾处,分明写着“招讨大将军行辕”这七个大字,而非是原本的“闽粤南澳总镇府”。然则其中蕴含着的庄严肃穆,却要更胜千百倍。 大门外,士卒持兵矗立,比之送他们上岛那些士卒,素质上要强上许多。什长上前与守门军官解释分明,后者便进了大门。决定面试第一印象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陈凯目不斜视,也不与旁人多言,便静静的站在大门外,等到着准许入内的消息。 片刻之后,守门军官亲自将自侧门陈凯请了进去。二人一路直行,无有阻碍的穿过了数道哨卡,便来到了总镇府的“司令部”——虎节堂。 拾阶而上,直到虎节堂门前,陈凯停下脚步,由那军官入内禀报的功夫,整理了一下衣衫。待到后命,才跨入了大门。 步入其间,迎面便是一张猛虎下山图,夺目非常。待抬首,图上则是一面书着“东南砥柱”的匾额。 然则匾额之下,主帅的座位上却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身穿蟒袍玉带,相貌堂堂,眉宇间更是英气逼人,只是看上去内里似乎还夹杂了些许书卷气,想来当曾是个接触实务不久的读书人。不过其人目光炯炯,当是心志坚定之辈,只是面上的稚嫩却与画上猛虎、与那副牌匾所述显得分外的不协。 通报过后,军官便退身离开了虎节堂,顺手还将大门关上。此时此刻,虎节堂之中,抛开陈凯和那年轻人,两侧的座位上还分别坐着两个同样穿着蟒袍玉带的中年武将,大抵四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身份亦是不低。 大门关闭,光线为之一暗,陈凯恍然间想起了林冲故事,心头下意识的一颤。但是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的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对那年轻人行礼道:“学生,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大同府童生陈凯,拜见国姓爷。” 第七章 效马骨(二) 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成功! 去岁,隆武二年,被隆武朝廷依为泰山的郑芝龙降清,隆武皇帝殉国于福建汀州,清军席卷闽粤大地。 郑芝龙降清后,清军背信弃义的掠其北上,同时攻陷了郑家的老巢安平镇,郑成功之母死于此役。郑成功随后赶到,收敛母尸,于孔子文庙前焚儒巾、襕衫,誓要与清军决一死战。接下来,郑成功带着九十余个忠心耿耿的部下乘船南下,从郑芝龙的旧部陈豹手中接手了南澳协的部队,并且在南澳总镇府门前宣布起兵反清,打出的便是这样的一副满怀着负罪感的旗号。 而坐在上首的那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正是那位在东南沿海抗击满清民族压迫十数年和从荷兰殖民者手中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国姓爷郑成功! 理论上,郑成功现在并不姓郑,隆武皇帝赐之以国姓,朝野内外便以国姓或是国姓爷相称。陈凯在网上看过一些讲解古代礼仪的文章和视频,此间行礼如仪,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漏来。更何况,郑成功也没打算挑些什么,见陈凯行礼完毕,便道了一句“免礼”,要陈凯站起来回话。 “敢问先生何时过的府试?” “学生不曾考过府试。” “敢问先生何时过的县试?” “学生亦不曾考过县试。” 明清科举,想要得到秀才的身份,先要过县试,再过府试,最后通过了院试方可达成。没过院试的,并非秀才的,皆是童生。如陈凯回答那样就更是连科举考试都没有参加过的,有些人甚至连童生的身份都不会认同。 郑成功出言问及,陈凯面不改色的做出的回答,毫不在意他的“半文盲”身份,着实让郑成功眉头一皱,似是还有些许失望间杂其间。 这一切,陈凯看得清楚,但是他更加清楚的还是,南安石井郑家世代与大海打交道,到了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更是垄断闽粤沿海贸易的大海商和大海盗。然则,这样的家庭出身,郑成功却考过科举、中过秀才、入过南京国子监、还是东南文宗领袖钱谦益的弟子。 换言之,读没读过圣贤书,会不会八股文,郑成功根本就用不着再找什么幕僚来试探,他自己就是读书人,三言两语之间就能探明白陈凯的底细。既然在这上面撒谎连过关的可能性都没有哪怕一丁点儿,那么还不如示之以坦诚,哪怕会让其感到失望,也总好过被当做细作要强吧。 失望之色一闪即逝,读书人之间的论资排辈过后,郑成功便出言问道:“先生既是山西人,敢问是如何来到这闽粤交界之地的呢?” 郑成功的问题看似很简单,但事实上却是试探的最重要一环——古代没有铁路、没有高速公路、更没有飞机,寻常人一辈子的生活范围大多是家乡的百里之内而已。是不是真的从山西那么老远的地方赶来,只要随便问问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辨别出来。 “回国姓爷的话,学生去岁在家乡风闻先帝即位,早年间曾听先父提及过先帝在藩时曾举兵勤王,亦曾与流寇交锋,当是有为之主,遂决定南下投效。” 陈凯所指先帝不是别人,正是赐郑成功以国姓的隆武皇帝。崇祯年间,清军破口,隆武曾举兵勤王,没碰上清军,回返封地的时候倒是与农民军打过几仗,互有胜负。因为这件事情还曾犯了崇祯的忌讳,被贬为庶民,圈禁在凤阳,郑成功自是不可能不知。而唐藩的封地就在河南,距离山西不算太远,对隆武有好感,风闻隆武称帝前来投效,就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动机。 听到这里,郑成功不由得点了点头。眼见于此,陈凯便再接再厉道:“学生家中是太原府的商贾出身,出了大同府,学生一路向南,而后乘船入运河南下,到了杭州,打听清楚路线了便转道浙江。直至抵达衢州,才听说了先帝已然殉国的消息。然则圣人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学生思虑及此,决定继续南下。待到学生抵达泉州时,听闻先帝以驸马之礼待国姓爷,国姓爷报之以忠诚,特此决定前来投效军前。” 商贾出身,对于路途就会比寻常人更加有机会了解;一路乘船,沿途的所见所闻就可以含糊其辞。 下定决心之时,陈凯将这些事情早已盘算得清楚,来的路上更是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盘算清楚,此间借助于隆武帝在郑成功身上的影响力来建立心理上的联系,说服力就会得到大幅度的增加。 陈凯一语说罢,便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郑成功的回应。相较于陈凯的镇定自若,郑成功神色却显得有些复杂,但却也没有显露过甚,而是在与那两个中年武将稍加对视了一眼后,表露了对陈凯这一路所见所闻的关注。 “学生一路匆匆而来,所见不过是管中窥豹,未能得其全貌。既然国姓爷有兴趣听上一听,那学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凯的态度甚佳,郑成功也报之以鼓励性的回应。可也就在这时,郑成功的身子还是不免的前探了一二。 “崇祯十七年,闯贼过境,待虏师入关,闯贼撤回陕西,姜镶、唐通、陈永福等降闯之徒复降虏师,而虏廷更遣人招降山西各地,山西一省在那年城头变幻大王旗。这几年,虏廷官员在山西横征暴敛,虏师更是劫掠过甚,称得上是一个无恶不作。” 山西的情况陈凯知之不多,干脆也不做多言。但教科书以及他当初读过的一些文章里,却很清楚的记载着更加能够吸引郑成功等人注意力的内容。 “学生一路向东,抵达借运河之利南下。然则畿辅之地,面目疮痍。虏廷在北直隶跑马圈地,将划入其间的土地整片整片的划给各旗,当地及周边百姓更是以投充之法拘入旗庄,贬为旗奴、包衣,肆意打杀虐待。百姓不堪其辱,大批逃亡,虏廷又设逃人之法,厉行抓捕,牵连甚众……” 圈地、投充、逃人,再加上剃发、易服、以及尚未开始执行的迁界禁海,清初诸般恶法,可以说是每一笔每一划都是蘸着动辄数万、数十万,乃至是上百万人的鲜血写出来的。相比屠城那般一刀切式的伤害,这些恶法对华夏文明造成的持续性杀害并不是那么显眼,但却一点儿也不逊色于前者。 偏居东南的福建,郑成功对于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但是局限于这个时代的通讯水平,详情上也是知之甚少,甚至很难讲这些概念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对满清殖民统治的形象化理解。而在这一点上,透过历史,陈凯却能够看得更加清晰,放在郑成功的眼中,也就自然而然的理解为曾经真的身处其间。 “学生途径沧州之时,也曾见有逃人被捕,连带着窝藏之人亦要处死,妻子家产抄没。”说到这里,陈凯顿了一顿,继而言道:“这一路行来,到处是残垣断壁,可谓是满目疮痍。尤其是扬州,曾记得前人有诗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只可惜那份繁花似锦大抵几十年也未必能够恢复得了了。” “哎。” 一声叹息,随即便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陈凯如此,郑成功亦是联想起了数月前安平镇上的血火,由衷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陈先生既是读书人,怎生这副打扮?” 打扮? 陈凯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衫,不光是小了一号,而且也都是寻常百姓所穿的短打,而非明末儒生所习惯性穿着的士子襕衫或是道袍,确实有些怪异。 眼见于此,陈凯也是不由得苦笑道:“回国姓爷的话,学生数日前路遇劫匪,许是看在学生是读书人的份上,未要了学生的性命。但是身上的衣衫、财物却被一扫而空,就连这套衣衫还是得自送学生来此的那两位义士之手的呢。” 明军崩溃、清军席卷闽粤大地,主要的府县城池自然是在清军之手,乡间则更多是结寨自保的百姓和杀人越货的盗匪。陈凯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再加上此前的回答,郑成功便没有继续在类似的问题上做过多纠缠。 “郑三,给陈先生准备两套襕衫。” 郑成功一声令下,大门外的一个管家似的人物便连忙走了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凯的身高体型,才领命而去。 “谢国姓爷。” 有了这道命令,陈凯心中不由得一松。然而这一下子却也是转瞬即逝,紧接着他便拱手一礼,继而向郑成功言道:“学生冒昧,敢问国姓爷可否借学生十两银子?” 第八章 效马骨(三) 刚刚得了两套衣服便立刻向郑成功借钱,还是承平时一个士卒半年的本色和折色,而且还是没有克扣过的。陈凯此言既出,虽说也并不多,但却还是让郑成功以及那两个中年武将听了个一愣。 “可以。” 郑成功一口应允了下来,随即换了个姿势,将身体重新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继而面带不解的问道:“陈先生若是方便,可否告知本伯以用处?” “不瞒国姓爷,学生曾许诺护送学生来此的那两位义士以十两银子的酬劳,此间既然已经抵达南澳,自当兑现诺言。” 此前许诺林家兄弟的酬劳当然不能因为面试初步成功而遗忘,陈凯理所当然的说出这话,郑成功也理所当然的表示了肯定,并且对陈凯信守约定的行为表示了赞赏,但是转瞬之后,却立刻又提到了另一个看上去让他颇有些感兴趣的话题。 “既然报之以酬劳,陈先生又为何以义士来称呼那二人?” 郑成功话音出口,便紧紧的盯住了陈凯的一举一动。这一次,陈凯也没有立刻回答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本就是他没有想到过的,而且这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其实一点儿也不比那些试探来得简单,便是陈凯也不得不稍加思索,才敢做出回答。 “回国姓爷的话,学生记得,周时,鲁国曾有一法,说是鲁国人在外为奴,能够将其赎回者便可以从国库里报销赎金。一次,子贡赎人回国,却不取报效之赎金,圣人闻之,言: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陈先生说的可是子贡赎人的典故?” “国姓爷博学,正是如此。” 肯定了郑成功的判断,陈凯继而说道:“子贡赎人、子路受牛,圣人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但核心的思想却是一致的。同样的道理,学生以为,信守承诺之人理当得到回报,这并不仅限于个人,更在乎于世道人心。而那两位义士此前曾相助于学生,如今又不避险阻,护送学生来此,学生许之以酬劳,亦是对其信守然诺的回报,义士二字,自然也是当得的。” 郑成功的那个问题的核心点在于利义之辩,这是儒家千载以降一直在纠结的问题。陈凯原本是处于职业习惯,本着花花大轿人抬人的心思来不吝美誉,岂料郑成功借题发挥,他不能因此否定自身,就要有所诠释。稍加思考之后,陈凯便想起了后世网络上已然烂大街了的那两个儒家典故——子贡赎人和子路受牛,正好可以用来为他的行为作出合理的解释。 陈凯说得清楚,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然则新的话题尚未展开,那个叫做郑三的管家却率先回来复命。 “那陈先生先下去更衣,顺便把酬劳给那二位义士送去。若是他们不愿留在岛上,也顺带着送他们离岛。” “学生遵命。” “对了,谈了甚久,还忘了问陈先生的表字。” 郑成功问及表字,陈凯抬起头来,四目对视,随即微笑道:“学生表字,竟成。” “竟成?” “正是,学生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好,好一个有志者,事竟成!” 郑成功拊掌而赞,仿佛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中一般。下一刻,陈凯退出了虎节堂,随那着管家拐了几拐进到一处小院。 衣衫已经在偏房里准备好了,摸着料子,虽不知其名,但是单凭手感,他已知并非俗品。大海商家庭出身,郑成功出手阔绰也并非意料之外。倒是陈凯,这一件件穿好却着实费了些功夫,尤其是那网巾,平日里连帽子都很少戴的他,就更是觉得别扭了。 片刻之后,衣服穿戴完毕,透过铜镜,陈凯也厚颜无耻了一个翩翩美少年的自诩。重新走出偏房,原本盛放衣服的托盘上已经是林家兄弟帮他拼凑出的那套。管家就在门外候着,一个小厮则双手捧着另一个托盘,管家揭开了上面的红布,露出两枚可爱的银锭子,当是郑成功刚刚许诺的那十两银子。 “陈先生,这是家主为您准备的。” “有劳。” 交代完毕,管家便独自离去,由那小厮捧着东西随陈凯离开总镇府,带了门口更有一个什长带着两个卫兵随行,就这么一路直奔码头。 林家兄弟在码头已经等候多时,码头上的军官、士卒到没人有功夫理会他们,倒是这兄弟二人身在兵丛之中,如同是在虎狼巢穴中的绵羊一般,显得分外的胆战心惊。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明末体制崩溃,军纪荡然无存,全凭主帅的个人操守。大多时候,兵与匪差不了多少,据说李自成当年也有剿兵安民的檄文,以此来诠释自身行为的正当性,由此可见一斑。 “让贤伯仲久侯了。” “陈先生……” 陈凯一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便如同是久旱逢甘霖,即将溺水而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然则当他们看到陈凯的这一身新衣,却立刻就愣在了当场——凭着他们的见识,便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家主,也是要逢年过节才有可能舍得换上这么好的面料。陈凯只是进了总镇府一趟,再回来时便“鸟枪换炮”了,着实让人心惊。 再度见面,二人已仿佛是不认识陈凯了。相较之下,陈凯却显得依旧是那般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与其在码头上闲聊了起来。 “得蒙贤伯仲屡次相助,学生如今已入忠孝伯幕中。不知贤伯仲日后有何打算,可有想过留在南澳岛上,为忠孝伯效力?” 陈凯的变化,着实让林家兄弟眼热,然则陈凯此言既出,林德忠却还是连忙行礼道:“伯爷威震闽粤,我兄弟二人甚是仰慕,陈先生亦是才智之士,有陈先生相助,当如老虎插上了翅膀一般。奈何家父家母身体不好,且已老迈,若是贸然留在此地,也是有违孝道,还请陈先生见谅。” “既然如此,学生也不便强求。” 说罢,陈凯未做示意,那小厮便捧着托盘上来。陈凯先是把衣服还给他们,让他们穿好,随即便把那两锭银子塞在了林德忠的手中。 “这是事前说好的酬谢,还请收下。” 一切都按照陈凯的剧本行进,然则就在这时,接过了银子,林德忠却是一愣,随即便对陈凯问道:“陈先生,您说的是十两,这已经是二十两银子了,多了一倍,我们兄弟实不敢受。” 二十两? 林德忠说着就要将银子推还给陈凯,陈凯心头一惊,却并没有接过,反倒是对他们解释道:“另外的十两银子,是国姓爷赏的。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贤伯仲还当收好,不可再行推脱。” 郑成功的名头,林家兄弟没听过,但是一个伯爵,封建阶级上与他们这些升斗小民高的实在难以想象。既然陈凯这么说了,他们也只得冲着陈凯来的方向拜倒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谢过了郑成功的赏赐,才将其收在怀中。 “贤伯仲此回,切忌财不露白的道理,万勿让旁人知晓,以免引了歹人的非分之想。” “多谢陈先生嘱咐,我兄弟二人一定听从。” 衣服还了,银子给了,船也已经准备好了,陈凯将林德忠给他做的那双草鞋拿在手中,将一只还了回去,而另一只却丝毫不嫌其脏,直接收藏了起来。 “那十两银子,是许给贤伯仲送学生来此的。但是此前种种,若无贤伯仲相助之恩,学生只怕早已死在了山林之中。这份恩义,日后必有所报,届时若是贤伯仲不便来见,托人带此鞋来,学生一定竭尽全力。” “这,这,陈先生过誉了,实在过誉了,都是举手之劳,我们兄弟已经是受之有愧……” “不,你们根本不明白,你们这几日的举手之劳对这个时代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 心中默念着这句话,陈凯目送着林家兄弟登上小船驶离南澳岛。直到小船消失在海天一线,陈凯才转身回返总镇府,那管家此前有过表示,已经按照郑成功的命令在府中为陈凯准备了房间,他自然是要尽快返回,以等待新的召见。 第九章 效马骨(四) 陈凯离开了虎节堂,郑成功与那两个武将之间的讨论却并没有因此而结束。甚至可以说,原本他们就正在此间商讨军务,恰恰是陈凯的出现暂且将其打断。 “听着口音,确似北地人士,只可惜当初没有跟那些老西儿打过什么交道,却也一时不敢确定。不过,山西远在万里之外,已是皇明的北方边地省份。就这么一个人,兵荒马乱之中,一路南下,就算是有运河之便,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能力以及运气。” “不行,就杀了。省得万一是个细作,反倒是坏了大事。” 郑成功下手的两个武将,一个四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面相忠厚,另一个则显然还要年长几岁,身材矮胖,腰围甚大,面露凶相,看样子似海盗远多过经制武将。 这二人,坐在右手的那个中等身材的叫做洪旭,爵忠振伯,去年随郑成功南下南澳的部下中便是以此人为首,最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而坐在左手边的则是原本的南澳副总兵,前不久刚刚被郑成功晋升为南澳总兵的陈豹,军中诨号三尺六,只是不知是说他的身高,还是讲他的腰围。 上一任南澳副总兵不是旁人,正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陈豹能够在其后接任此职,足见其亦是郑芝龙的心腹。此人在隆武朝赐爵忠勇侯,地位自是不同。也正因为是郑芝龙的心腹,当郑成功去年带着九十几个部下来此的时候,陈豹也毫不犹豫的将兵权拱手相让,如今亦是郑成功的心腹重将。 出于为主帅分别、谋划的基本原则,洪旭有些怀疑陈凯的说辞,陈豹则直接提出了将其除掉以免后患。 此时此刻,决定权自然在郑成功的手中,只是郑成功早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自是不会轻易动摇:“这是最近半年第一个投奔于我的读书人,就算没有功名,起码读书识字,更何况此人能够引经据典,当非俗类。就算乃是个无能之辈,优待其人也可以引来更多的读书人投效。退一万步讲,真的是个细作,身在海岛,我若以诚相待,当也可让其转而为我所用;就算不能,他一书生又能逃得出去?” “那他若根本不是什么读书人呢?” “他不也没说过他有功名吗?” 由于识字率的问题存在,陈凯便有了天生的优势,再加上其人能言善辩,也曾引经据典,更是对那个少年开蒙的说法有所印证。此时此刻,郑成功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洪旭和陈豹对视了一眼,也立刻对郑成功的看法表示了认同。至于下属该做的事情,自也是要做的,无论是防备,还是其他的什么。 事实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郑芝龙背叛隆武皇帝降清,郑成功却在南澳偏僻之地起兵反清,虽然从陈豹手里继承了郑芝龙的些许实力,又是伯爵之身,但是他的身份决定了士大夫中看好满清的不愿意为这么个“不识时务”的抗清之辈效力,愿意为明廷效忠的也未必看得上这么个叛徒之子。 说句明白话,现在的郑成功,最是尴尬的时候,在世人眼里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此间能有个读书人慕名来投,已是莫大的喜事,哪还有心思挑挑拣拣的。当然,就算是想要挑挑拣拣,他也须得有那个到万里之外的山西去调查的能耐才行。 这件事情就暂且这么决定了,大堂里的话题又重新回到了陈凯到来之前。去岁郑芝龙降清,为端重亲王博洛掳走,但是郑成功托庇于郑鸿逵,摆脱了郑芝龙的掌控。此后数月,郑成功一直在南澳岛上练兵,到了昨天,大抵是清廷得到了切实消息,所以派人到此送了一份劝降的书信过来。 清廷的话里话外,无非是拿郑芝龙作为要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虽说郑芝龙降清时郑成功已经表明了态度,但是当清廷真的如此施为,他也免不了要在这痛苦中进行新一轮的抉择。 这是近期郑成功所部最重要的事情,他们昨夜便商议良久,最后却也没能拿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来。此番在虎节堂中,原本还是在商议此事,后来还是被陈凯的到来打断了一下,或许于他们而言,亦是缓上一二,重新整理思路的过程。 此时此刻,陈凯已经离开了这里,新的问题有了初步的应对,郑成功很快就发现了,那本来还让他挠头不已的老问题,似乎也真的迎刃而解了。 谈过了陈凯的安置,郑成功派人唤来了福建巡抚衙门的那个使者。当着使者的面,在案上写起了回书。只是此处并非是正常答复的行文模式,郑成功却是当即做了一首诗出来,借此来坦明心志。 “天以艰危付吾俦,一心一德赋同仇。最怜忠孝两难尽,每忆庭闱涕泗流。” 写到此处,心中那份对于忠孝不能两全的苦痛已分明于笔下。但是郑成功细细看了看,似乎却并不满意,却也没有重新写就,干脆就在诗文的下方加上了一个注脚:“太师为满酋诱执,迫成功降。再四思量,终无两全之美。痛愤儿不欲生,惟有血战,直渡黄龙痛饮,或可迎归终养耳。屈节污身不为也!” “拿着此信回去,这就是吾的回答。” 使者告辞而去,郑成功也简单的向陈豹、洪旭二将表明了心意。郑芝龙的身份特殊,使得他们不得不谨慎再三,如今郑成功不改初衷,这是他们所愿意看到的。定下了这个基调,有些事情便可以重新拿到牌面上进行商讨。 同样是由于郑芝龙降清,当时博洛逼迫郑芝龙写书信给郑氏集团的众将,劝他们跟着他一起降了清廷。对此大多是的福建明军都遵照其人的命令,就此改换了门庭,但也有几个例外的,比如郑成功,比如郑鸿逵,再比如郑彩、郑联兄弟。 郑彩、郑联兄弟,这二人是郑芝龙的族侄,郑成功的族兄,如今盘踞郑芝龙当年的大本营中左所,也就是厦门,海贸也基本上被其控制,兄弟二人麾下大军更是不下四万之众,乃是继续抗清的郑氏集团各部中的实力最强者,没有之一。 数日前,郑彩派人邀请郑成功联手进攻海澄县城,那里是厦门的门户要地,郑彩有心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对于郑成功,则是表示了攻陷海澄后缴获上可以多分出一些。 郑成功接手了南澳协的部队,这个协原本的编制是两个营,一曰广东,一曰福建,正合此处地处闽粤交界,有协防两省海疆的职责。奈何原本就只有两千人的编制,再抛开吃空饷的恶俗,实则也就一千多兵,饶是郑成功招募了大批新兵,其兵力也不过只有三四千人,连郑彩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物资上更是只有些总镇府的库底子,少得可怜,郑彩的提议对他们亦是颇有诱惑力。 “国姓,末将听闻,郑彩改奉鲁王为主,那厮定是打算借着鲁王的虎皮来继承太师的基业。此人,不可不防。此去,恐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九峰说的没错,就是这么回事。”陈豹拊掌而起,继而瓮声瓮气的说道:“按照祖宗的规矩,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师北上,按道理也应该是国姓带着大伙谋生路,轮得到他一个通谱过来的族侄吗?” 郑芝龙父子出自石井郑家,郑彩、郑联兄弟则是出自高浦郑家,按照《石井本宗族谱》中记载,郑氏南安始祖隐石公郑绵曾居高浦郑氏聚居过的三山,但那也是唐德宗光启年间郑氏入闽时候的事情了,或可算是“五百年前是一家”。所谓族侄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拉拢的手段,而非真的有切实的血缘关系。 郑氏集团称霸闽粤沿海,如今没了首领,下面的各方实力派便各有各的心思。洪旭和陈豹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此前唐鲁之争,郑家是一力拥戴唐藩的,早已把鲁藩得罪惨了,现在郑彩反过来又改奉其为主,若说没有别样心思,只怕就连隆澳海里的宅鱿都是不信的。 这个问题在清廷使者抵达前就已经商议过多次,现在问题又重新回到了原点。海盗之间互相吞并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郑彩的实力强大,乃是最有机会重新统一郑氏集团的势力,而从礼法上郑成功却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却也不由得陈豹和洪旭二人多想。 二人都不认同此事,按照他们的设想,还应当是郑成功带着他们单干。这种心思在这个微缩版的郑氏集团中并非没有支持者,就连郑成功也还没有下定决心,此间被陈凯的事情一打岔就更是变得没了头绪。 说来说去,好半天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就在这时,管家郑三带着那个小厮却回来复命,将随陈凯去送别林家兄弟时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详细复述了一遍。 “他把二十两银子全给那两个猎户了?” “那只破草鞋他竟也贴身收好了?” 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陈豹和洪旭对视了一眼,随即便看向郑成功。而此时,郑成功的嘴角上却难得的撇过了一丝笑意。 “重恩义,轻财货,这倒是个妙人。” 第十章 放狂言(上) 匆匆返回总镇府,管家也早已安排了人,为“妙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 房内的布置很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仅此而已。但是对于陈凯而言,有瓦遮头、有衣可穿、有稳定的食物来源,已经足够了。活下去,这是他迄今为止一切行止的核心思想,因为他很清楚,只有活着才会有将来可言。 陈凯是一早上的船,在路上、会面以及送别上花费时间不短,此间已经过了午饭时分,但管家还是送来了一份午饭,有菜有汤,虽说不甚丰盛,也都是些家常菜色,但是遇事准备之妥当,可见郑氏豪富之家的这些仆人的素质。 前两日,饮食上都比较将就,便是第二天由于要掩埋腐烂的尸骸,中午也没有用得下饭。此刻身处安逸之所,暂且没了性命之忧,饭菜也变得份外的香甜。若非是一个小厮专门在屋子里伺候着,陈凯估计他的吃相还会更难看一些。 “陈先生,家主有吩咐,先生不远万里南下投奔王师,想必辛劳非常。今日且安心休养,明日再行为先生接风洗尘。” “有劳了,麻烦代学生谢过国姓爷的厚意。” 用过了午饭,陈凯稍微消了消食便倒头大睡,一直睡到傍晚时分,那小厮带着晚饭过来,他才幽幽转醒。 晚饭的菜色与午饭截然不同,吃过了饭食,陈凯在小院里看了会儿月亮,沐浴过后就再度回到了床上,大有要将前两日与床之间的未尽之事做一个补全的架势。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直接入睡,而是睁着眼睛在想着接下来如何在郑成功的旗下发光发热的事情。 今天发生的一切,除了那多出来的十两银子,几乎都在陈凯的预料之中。能够如此,全凭他对历史的了解以及郑成功大体现状的正确预估。 甚至就连那笔酬金,也是他此前就算计好的——郑家是海商家族,可豪富归豪富,莫说是以着如今的窘困,就算是曾经那般,郑成功既然肯花这十两银子,下意识的就一定会想要让这十两银子发挥出更大的价值出来。这就像是赌博,下了注,哪怕嘴上只说玩玩,输赢无所谓,但心里面还是渴望着要获得回报。 关于人心,很多东西,放在什么时代都是通用的! 山西大同府童生的身份,自然是陈凯杜撰的,之所以选择如此远,为的就是防止郑家有机会进行调查。原本陈凯还打算用北直隶的地方,但是考虑到郑家沿海的关系网,就直接选了大同府,因为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在后年将会有一场大屠杀,一场他身在广东根本无法也无力阻止的屠戮。 不过,多出来的那十两银子的事情,就全凭陈凯的临场反应,想来也应该有所收益。当然,造成那等窘境的原因还是在于一个生活在无现金化日趋普及的现代人,一眼看出白银的斤两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至少在林德忠推脱之前,陈凯还一直在把那那两个十两银子的一锭看作是五两呢。 所幸的是,今日之后,也算是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按照陈凯的记忆,郑成功是去年年底在此起兵反清的,现在不过是四月底,确切的说是四月二十八,也不过是半年而已。称不上一穷二白,但底子还是非常之薄的,总应该还是有一些能够体现存在感的地方在。 当然,想要做事情,首先还是要得到郑成功的首肯。然则透过历史的迷雾,陈凯清晰的记得,后世几乎所有读史者对于郑成功个人性格的阐述中都存在着诸如固执、坚定、甚至是刚愎自用之类的字眼儿。 这样的性格确实不易说服,但是这件事情若是反过来想的话,只要说服了郑成功,让郑成功相信了他的提议,那么其他人就算有反对的意见也未必能够动摇其人的决心。 换做是郑芝龙那样的老油条,或者是郑军之中的其他人,陈凯未必有这么大的自信,但是郑成功毕竟还年轻,哪怕其人聪慧远胜常人,接触实务却也还是这两年而已,还基本上都是军务,阅历上还需要更多的沉淀,比起那些在历史上能力远逊其人的人物对他而言成功率反倒是更高一些。 “能否在郑成功的这个小集团里站稳脚跟,就看明天的了!” ……………… 睡得早,心里记挂着改日大事,醒得自然要更早一些。陈凯早早醒来,重新思索和盘算着再见郑成功时的应对,不断的押题、求解,乐此不疲。 果不其然,大抵是每日例行的军议结束,郑成功便派人招了陈凯过去。设宴接风还是在晚上,大抵是白天郑成功还想与他聊聊,好看看从什么地方能把“赌注”赢回来,以及能够获得多少收益。 陈凯抵达虎节堂,行礼如仪,比之上次,这回算是有了个座位,而且陈豹和洪旭都不在,眼下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陈先生昨日休息得如何?” 郑成功开口寒暄,陈凯连忙起身回礼道:“多谢国姓爷关怀,学生确有些日子没有睡得如此安稳了。” “陈先生无需多礼,坐着回话即可。” “学生遵命。” 稍作寒暄,郑成功又询问了一些陈凯的私人问题,比如父母,比如婚配,陈凯一一作答,总得便是突出一个孤身一人。甚至在父母的问题上,他也没有继续编造,借以博取郑成功的同病相怜之情,只是力求简单好记而已。 很快,这些关心过后,郑成功便直言不讳的说道:“先帝殉国,闽粤两省为虏所据,本伯起义兵于南澳,实感势单力孤。今得陈先生万里来投,喜不自胜。陈先生初到,本该休息几日,以尽地主之谊。然则国事多艰,还需我等再接再厉。本伯冒昧,敢请陈先生据实相告,所长为何?” 诚如郑成功自称的那般,势单力孤,实力孱弱,现在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陈凯很清楚,这个求贤若渴,根本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而且切切实实的急需有才能的人士为其所用。而且更重要的是,陈凯既然不远万里南下,总应该是有些本事的。有了这个期待,此间稍显急切,但也无可厚非。 “国姓爷之恩遇,学生铭感五内。只不过,学生自问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实在惶恐万分。” 听到这么一个答案,郑成功登时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怒意在心头油然而生,但是当他注意到陈凯不光没有起身行礼致歉,反倒是面露微笑的与他对视着,当即便是一个恍然大悟。 “先生自称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那么就是脑有深思之智了?” “不敢妄称才智二字,无非是平日里喜好胡思乱想,腹中有些入不得大雅之堂的杂学罢了,实不知如何能为国姓爷效劳。” 陈凯自信十足的说完这番话,郑成功亦是眼前一亮。他此番冒着激怒郑成功这个暴脾气的风险,一力强调手无缚鸡之力,并非仅仅是为深思之智做铺垫,更多的还是他根本就不想早早的在郑成功麾下参与军事。 对于陈凯而言,喜好历史,因此在这个时代能够看得更加全面,这是莫大的优势。但是,史书记述混乱、内容缺失,后世人穿凿附会,尤其是光靠着记忆,他对于很多细节的东西其实称不上太过熟悉。尤其是郑成功早期的军事行动细节,由于规模较小、胜率也不是很高等缘故,于陈凯而言更多是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从现代而来,陈凯对古人却并不敢有任何轻视之心。尤其是对那些能够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他们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并且获得成就,本就当是有过人之处。陈凯并不认为他多了些历史知识就如何了不得了,更何况对于郑成功起兵抗清初期的一些东西他的认识本就模糊,既然在这方面帮不上忙,还不如安下心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只是在那里如何才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对此陈凯亦是没有丝毫头绪。 和陈凯一样,郑成功也不知道到底把陈凯用在什么地方更为合适。他现在人才紧缺,自然想的是如何发挥更大的效用出来。原本做的最坏打算,乃是陈凯其人并无什么才智,亦有文案之事当可以胜任。现在陈凯既然显得自信心十足,倒是让郑成功有些犹豫了起来。 “不如这样,国姓爷遣人带学生在相关的地方转转,学生需要实地考察一番,或许可以想到能够对国姓爷有所裨益的办法也说不定。” 初到一个新的区域,要先做相关考察方可定下营销策略,这是最基本的,陈凯当初学过,也在职场上实践过的,如今道理没变,同样是学以致用。 “既然如此,那本伯便亲自陪陈先生,嗯,考察考察好了。” 郑成功亲自陪同? 这么大的面儿,陈凯当即便有些受宠若惊:“国姓爷日理万机,学生实在不敢劳动大驾。” “无妨。” 郑成功摇了摇头,继而斩钉截铁的说道:“大事已经定下,细节处自有众将分担,本伯也想亲自听听陈先生的高见。” 第十一章 放狂言(下) 出了虎节堂,郑成功一摆手,亲兵便留在了那里,自顾自的带着陈凯向总镇府的校场走去,竟全无半分防备。 示之以信,这是显而易见的。饶是如此,陈凯也知道郑成功早年曾随郑芝龙的朋友日本剑客花房权右卫门学习剑道、磨练意志,七岁时回到福建,此后也曾跟着郑芝龙的二弟郑芝虎、四弟郑鸿逵等人习练武艺、打熬身体。武艺上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像他这样没有习武底子的寻常人,估计七八个也未必近得了身。 郑成功大步的走在前面,不时的向恭敬的走在侧后的陈凯讲解总镇府的布局。穿廊过径,二人很快就来到了大校场。 此时此刻,大校场上正在操练,看样子有四五百号人之众。持枪的习练刺杀,提刀持盾的则在跟着军官的口令时而劈砍、时而挡格,甚至在郑成功向陈凯讲解之时,更是以盾护体,在地上一滚,随后一刀横扫而出,看样子颇有些技术含量。 使用这两种肉搏兵器的占据士卒的大多数,校场的侧面,亦有弓箭手和鸟铳手在操练。 处于对火器的好奇,当陈凯看到鸟铳手之后,便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他们的身上。然则比之弓箭手拈弓搭箭的对着标靶射击,本就数量不多的鸟铳手却仅仅是在那里反复的进行着装填、瞄准的训练,甚至就连装填都没有真的用火药,更别说是实弹射击了。 “陈先生对鸟铳感兴趣?” 陈凯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的观察着将士们的训练。 校场上,刀劈、枪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士卒们挥汗如雨,杀声震天,辅以身上统一的明军火红色军服,更显武人气魄。 士兵们穿的都是短打,未有披甲。陈凯记得以前听人说过,明军在南方的披甲率比较低,有湿热环境下不便于保养的问题,更多的还是南方的天气,尤其是夏天,披甲作战大抵不用打,热也能热晕了。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却让他颇有些奇怪,尤其是想到此前载他前来的那条船上的军官士卒,就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这是国姓爷麾下最精锐的一个营头了吧?” 陈凯甫一出口,郑成功亦是一愣。这支部队其实并不是一个营头,而是一个镇的兵马。郑成功接手南澳协后,招募兵员,组编了六个镇的部队。事实上,这六个镇,每个镇的兵力也不过是只有原本的南澳协下设的营头的一半,更多的还是要设法安插麾下将领。 “诚如陈先生所料,这是本伯麾下的亲丁镇,其中大半是久在军伍的老卒。” 亲丁镇,听起来更像是亲兵家丁队。明朝中后期,武将麾下的核心精锐便是由亲兵、家丁组成的精锐部队,级别不同、吃空饷的比例不同,亲兵、家丁的数量也不同,例如辽帅李成梁,麾下千余亲兵、家丁,在战场上打得蒙古人和女真人连还手的地方也无,但历次交战斩首数量最多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数,往往还大有不如呢。 这支亲丁镇,听着像是亲兵家丁队,但看上去却更像是由老兵组成的用以在关键时机、关键位置敲定胜负的精锐。尤其是对于整体上新兵占比过大的郑成功所部来说,更是如此。 “陈先生久在九边雄镇,想来也见识过边军的风范。以先生看来,本伯的亲丁镇,比之九边精锐,还差在何处?” 郑成功求教,陈凯转过头,看了看郑成功,继而言道:“学生只见过大同镇的边军,不过在学生的印象中,边军欠饷严重,军户、士卒多有打发妻女接客以换取生计的,大同城里也有不少军户在路边要饭。等到一打仗,逃兵甚多,其中多有做了流寇、土匪的。至于那些总、副、参、游们的亲兵家丁队,学生实在没机会得见。” 明末九边和内地的军镇欠饷甚为严重,但是关宁军却是个例外。尤其是崇祯朝,这种偏颇就更加明显了,这无异不是进一步的败坏了明军的军纪。当然,关宁军的军饷是比较充足,但军纪也同样不怎么样,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关宁军出去的楚镇左良玉,在明末各军镇军纪比烂排行榜上,绝对是第一名最有力的竞争者。 陈凯当初在网上看书时曾见到过类似的描写,此刻反手抛给了郑成功,倒也算是做出了回答。接下来,他稍稍看了看演练,便转而对郑成功说道:“国姓爷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带学生看看各镇的平均水平?” “平均水平?” “对。” 说着,陈凯重重的点了点头,郑成功似乎也感受到了陈凯似乎有所发现,嗯了一声,便示意陈凯随其向总镇府外走去。 出了总镇府的大门,亲兵们就又跟了上来。出府与在府中终是不同,这是他们的职责,郑成功也没有再示意他们离开。 总镇府门前便是贵丁街,街上竖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闽粤界”三个大字。南澳一岛在明时分属福建和广东两省,其中深澳、隆澳属广东潮州府饶平县,云澳、青澳属福建漳州府诏安县,这条贵丁街就是界街。 按照明廷划分,东面的右营属广东所辖,西面的左营属福建所辖,分别号为广东、福建二营,南澳副总兵亦是“受两省总兵节制,又制两省之兵”。郑成功接手兵权,招募新兵,打散老兵,化两营为六镇。其中陆师五镇,分别为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以及左护镇和右护镇,水师一镇则是楼船镇。亲丁镇驻扎总镇府内,陆师的另外四镇便分别驻扎在原本的广东、福建二营的兵营之中。 陈凯随着郑成功直奔西面的原广东营军营,左、右先锋镇正在其中操练。二人未做通报,守门的士卒只是看了郑成功一眼,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便由着他们进了军营,在营盘周围观察了起来。 比之亲丁镇,眼前的左先锋镇士卒的动作上大多还显得有些生疏,尤其是参差不齐,以至于军官时不时的呵斥连陈凯都能听个清楚。 技艺上的问题是其一,陈凯仔细观察了一番,很快就注意到左先锋镇的长枪手在部队中的占比远远高于亲丁镇,而军中赖以破阵的刀牌手的比例就不可避免的要少上很多。而且更要命的是,长枪手之中也有不少士兵用的根本不是长枪,而是削尖了一头的木枪。至于射手,就更是只有弓箭,连哪怕一根鸟铳也没有,甚至就算是如此,弓箭手的比例也没有亲丁镇高。 左先锋镇如此,陈凯随郑成功又去看了看右先锋镇,大体上亦是如此。这两个镇比起亲丁镇差的不光是武器和技艺,就连军服也没办法补全,大多数的士卒穿的还是平民百姓的衣衫,乍看上去还以为是哪支农民起义军呢。 这两个镇是这样,想必另外的两个镇大抵也是这副模样。陈凯犹豫了一下,随即便对郑成功说道:“若是方便,国姓爷可否带学生去看看打造兵器的工坊?” 工坊? 郑成功见陈凯没有改变的意思,便点了点头,带着他和一众亲兵离开了军营。 工坊是郑成功起兵后建立的,原本计划是放在总镇府内,奈何亲丁镇挤占了太多的空间,就只能将其放在城内。所幸,工坊距离军营也不算远,很快他们就赶到了那里。抬眼望去,却是一个用土坯和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未曾步入其间,已经能够听到打铁的声音。 郑成功的亲兵向守门的卫兵亮了一下腰牌,后者便让开了道路。外面听得热火朝天,然则步入其间,却只有三个简陋到了只有一面墙,靠着粗木的立柱支撑起房顶的铁匠铺子、两个更大一些的纯用竹木搭起来的棚子以及一个小院。细看去,每个火炉前是一组铁匠,有的三人,有的两人,而那两个棚子则都是木匠,正在将手上大大小小的木料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制造成他们需要的模样。 比之这些工匠,更加显眼的还是工坊里的那几个监工。这些人像是防贼一样死死的盯住了管辖下的那几个工匠,恨不得连眼皮都不眨了。待到发现郑成功到来,这些监工更是起劲儿,尤其是其中的一个最是膀大腰圆的,一鞭子一鞭子的抽向任何一个被他们看作是偷懒的家伙,恍惚间就连打铁的声音都被他们盖了下去。 对此,郑成功也没有加以阻止,反倒是将注意力投诸在陈凯的身上。而此时,陈凯看着皮鞭抽下,又看了看那些工匠,遭到监工抽打的,依旧是在默默的做着工作,连句疼也不敢叫,而那些没有被监工盯上的,也只是默不作声的操弄着手上的工具,如机械一般做着手上的活计。 陈凯静静的站在那里,仔仔细细的看着工坊里发生的一切,连嘴都未曾张开,就连郑成功亦是如此。到了最后,反倒是把那些监工和工匠们看得有些毛了。 “国姓爷,学生不需要再去别处考察了,还是先回总镇府,学生还有一两件事情需要确认。” 陈凯如此,郑成功也没有说什么。于是乎,二人匆匆离开了此间,便回到了总镇府的虎节堂。未等郑成功那一杯水咽下去,陈凯便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敢问国姓爷,六镇兵马,武器缺额为几何,工坊迄今为止又制造了多少?” 照着陈凯的架势,摆明了是盯上了工坊和武器制造。这些事情一直都是忠振伯洪旭负责,不过洪旭除了工坊,更要兼顾南澳的民政事务以及海贸,分心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工坊的武器制造速度一直算不得多慢,只有那几户工匠而已,全凭监工用心,能够做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 然则陈凯既然是个读书人,这些事情原本也历来且应该是由文官负责的,更何况郑成功也想探探陈凯的成色,干脆便一五一十的回答起了陈凯的问题。 根据郑成功描述,南澳协定编两千兵,郑成功接手兵权的时候则只有一千五百余人,抛开军官和家丁,大抵是吃了三成的空饷。这个在晚明的其他军镇来看并不算多高,吃五成以上用来养家丁的都大有人在,这位忠勇侯已经算是武将中的楷模了。 这几个月下来,郑成功先后招募了大概两千新兵入营,加在一起就有三千五六百兵,但是南澳协的武库里却没有这么多的武器。 所幸的是,这地方已经被郑芝龙看作是自家地盘,军营和武库里加在一起怎么也有两千来件各式武器,从鸟铳、弓箭到腰刀、长枪,再算上船上和铳城里用的火炮,装备这么个两千人的协是足够的,而且还有富余。奈何武器都是郑芝龙执掌南澳协时备下的,时日久长,保养不佳,很多武器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损坏。 起兵之初的那两个月,工坊里的铁匠和木匠们一直在加班加点的修复了那些破损的武器,最后修缮完毕的时候,倒也算是有了近两千件能用的武器。就是其中的鸟铳和火炮,以着他们的技术水平,实在没办法修复,也只能继续扔在武库里生锈。 这样一来,武器还是有着一千五六百件的巨大缺额。好在,郑成功在腊月里劫了自家的海船,没收了一批价值十万两白银的货物和货款,用这笔钱充当启动资金,收购了一批铁料,又派人进山伐木,工匠们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才有了开工的资本,否则也只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经过了这三个月的不懈努力,工匠们打造了八百来件武器,数量确实不少。然则缺额依旧高达七百余件,仅仅完成了一半而已。 “实不相瞒,本伯昨日已经与众将议定,六月便要出兵福建,收复失地。奈何武器打造实在是跟不上了,本伯也只能让那些新兵用木枪作战。” 郑成功的言下之意很是清楚,就是要看看陈凯到底能够做到多少。只不过,陈凯却并没有做出回答,而是找郑成功要了笔墨纸砚,在上面写写画画了起来。 “陈先生写的这是什么符号?” 陈凯在郑成功的桌子前用阿拉伯数字来进行竖式运算,郑成功自然看不明白。陈凯也没有多解释,只是回了一句早年跟一个泰西传教士学的,运算速度比用算筹快,便继续着他的加减乘除。 “学生没算错的话,依照工坊前三个月的工作效率估算,缺额还需要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才能补全。” “正是,昨天忠振伯也是这么说的。” 听到这话,陈凯不由得点了点头,继而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句让郑成功一辈子都没有忘记的狂言。 “如果国姓爷是在六月十五以后出兵的话,有这一个半月的时间,学生可以保证每个出征的将士都能带着真正的武器上阵。” 第十二章 新官上任(上) 陈凯疯了。 不光是随后赶来的洪旭这么想,就连原本对陈凯还有些期寄的郑成功也是这么觉得的。 需知道,这些时日,工坊的监工们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任何偷懒的行为都会加以严惩,可是产量已经挤压到了极限,也是没办法的。现在明明需要两个半月到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陈凯的嘴巴一张一闭就给减了将近一半下去,如果不是怕不礼貌,伤了这颗拳拳报效之心,郑成功和洪旭已经冒出了是不是先找个郎中过来,给这个疯子看看再说的念头。 “没错,就是一个半月。” “陈先生不再考虑一下吗?” “多谢国姓爷和洪伯爷的关心,不必了,学生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一个半月,足够了。” 陈凯自信心十足,倒是把郑成功和洪旭给看傻了。但武器的产量若是能够得到有效的提升,这也是郑成功他们乐见其成的。于是乎,郑成功便给了陈凯以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工坊事的职务,而后者在拿到了正式的任命后,干脆也不等到吃午饭的时辰,直接就奔着工坊而去。 “国姓,一个半月,这可能吗?” 对于陈凯的狂言,洪旭依旧保持怀疑。眼见于此,郑成功却显得远没有洪旭那么悲观,至少不完全是。 “一个半月,书生狂言罢了。不过此人,以吾看来确有些门道。太多不做妄想,这个童生若是能把这批武器的生产限制在两个月左右,吾便心满意足了。了不得七月初再出兵,反正约定的是八月,总不好让吾的那两位族兄太过小视了。” 出兵协助郑彩进攻海澄县,对于郑成功来说,冒险是有的,但是以着他的现实情况也确实积蓄一批物资来进行补充。而且能够与郑彩合作,海贸上也能多分上一些。更兼有以战练兵和扩大声势、表明立场等好处,利远远大于弊。 相较之下,对于军器工坊的产能提升,郑成功是乐见其成的,但要是说对此报多大的信心,却也未必。至少在他看来,工坊就只有那十来个工匠,而他现在手里却有三四千战兵,又有盟友相约,抢清军的,应该比自己造要来得快的。 这些,郑成功在下定决心之时,便与陈豹和洪旭提及。这两个人也知道郑成功的性子,既然已经决定下来了,那么他们说再多也是没用的,只得尽力做好准备。谁知道到了今天,却又出了陈凯这么个幺蛾子。 “依末将看,只怕两个月,也是不够的。” ……………… “这位陈参军……” “稍等片刻。” 工坊小院里的正房即是公事房,原本是洪旭每次过来视察时待的地方,平日里时时打扫,但却难得一用。 陈凯接掌了工坊,这里就自然而然的成了他坐堂用的公事房。然则郑成功派来宣读命令的参军柯宸枢尚未来得及张嘴,陈凯却直接将其打断,更是向那四个工坊的监工问道:“偌大的工坊,就你们几个人吗?” 陈凯此言一出,柯宸枢倒是饶有兴趣的在旁观看,而那四个监工却是面面相觑,而后由这些人中一个最是膀大腰圆的监工开口回复道:“回禀陈参军,外面的都是工匠、杂役那等贱民,弄脏了公事房不说,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站。” 监工的举止很是恭顺,但这话里话外的态度,陈凯却是听得分明。不过他也没有如何,反倒是微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这里面确实是小了些。既然如此,那尔等就去把工坊的一应人等全都叫到院子里来。注意,本官说的是一应人等,包括工匠、杂役、伙夫以及卫兵在内的所有人,只要是在工坊做事的,全部都叫过来。” “这,是不是太乱了些。” 陈凯一句话说完,便扫视着面前的这四个监工。对此,这四个监工却有些不满,待发现陈凯并无收回此议的想法,又看了看柯宸枢这个正牌的参军,也只得出口应诺,退出公事房去叫人。 “怕是要耽误柯兄些时间。” “无妨。” 陈凯与柯宸枢在公事房中交流着没有什么营养的寒暄,片刻之后,人已经聚齐了,又是那个膀大腰圆的监工走了进来,请陈凯和柯宸枢这两位参军出去训话。 工坊的人确实不少,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过,四个监工和一个账房先生依旧是站在最前面,而后隔了一段距离才是三户铁匠和几户木匠,其中年岁大些的师傅在前,徒弟们则尾随其后。再后面,便是各式杂役,基本上都是来服徭役的南澳本地百姓,也有几个长期的杂役负责管事。倒是那些卫兵,则分散开来,站在了人群的外围,若监视状,其中那个带队的军官更是挎着腰刀站在了陈凯和柯宸枢的下手,看上去与柯宸枢倒有几分相似。 这些人的站位,很是附和他们在这个小社会里各自所处的阶级地位。但是有一个显得有些例外,那就是这里面站了一个颇有些壮实的妇人,这个女子不光是出现在了这里,而且还站在了监国们的侧后,甚是乍眼。 人员到齐,一声肃静过后,小院里也安静了下来。陈凯向柯宸枢点了点头,后者便大声的宣读起了任命。 “……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大同府童生陈凯不远万里,南下投效王师,忠心可嘉,兹委任为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工坊事。忠孝伯招讨大将军国姓成功,隆武三年四月二十八。” 念过了任命,柯宸枢继而对在场的监工、工匠和杂役们说道:“国姓爷已经委陈参军以全权,尔等还当恪尽职守,服从陈参军的管理,以更好的为国姓爷做事。” “小人遵命。” 布达完毕,陈凯拱手一礼,柯宸枢回了一礼,便转身回去复命。 柯宸枢是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士,隆武皇帝曾授其以参军,郑成功初掌军务之时,率师出关,亦有奇谋相佐,深得郑成功信任。不过这个负责参赞军务的参军,却是个武将,后来也曾独领一军,只可惜战死的比较早,但是由于郑成功在此人殉国的消息传来后的痛惜被特别的记录在史册之中,陈凯却也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郑成功特别派此人过来为陈凯布达,足见其对陈凯的重视。此刻柯宸枢已经离开,陈凯也顺势说了些场面话。然而待到所有人都以为陈凯新官上任的架子摆过了这么一轮的时候,却只见他大喝了一声:“拿花名册。” 当众用花名册对人头,为首的那个膀大腰圆脸色陡然一变,随即又恢复到了原状。 “陈参军,军器制造的工作一直都排得很满,您看是不是先让工匠们把手底下的活儿干完了,再来点名?” 膀大腰圆低声下气的说完,闻言就连负责文件的统计、记录以及存档等工作的那个账房先生也是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等待着陈凯是否会收回成命的最终结果。 会有这么一幕,陈凯早有预料。眼见于此,他只是冷冷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既然已经聚起来了,何必再平白将时间浪费在重新聚集上面。怎么,花名册是丢了,还是破损了?” 前半句,陈凯是对着那个膀大腰圆说的,而后半句则直接瞪了那个账房先生一眼。花名册是人事记录,无论是破损,还是丢失,都是不小的罪责。既然陈凯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账房先生也是连道没有,更是毫不犹豫的往存放相关文件的房间跑去。 账房先生是个下巴上留着一把老鼠须子的中年人,此间奔跑的速度,倒也不负他留的这个胡子造型。 老鼠须子前脚进去,陈凯默数了十几秒,就看他捧着一本册子跑了回来,继而递在他的手上。陈凯打开花名册,粗粗扫过一遍,除了服徭役的杂役以外,全都在此处有明确的记录,看样子此前负责监管此处的忠振伯洪旭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尔等站在原地,叫到名字的,举起右手,喊一句到,再按着本官的指示站到廊下。”说罢,陈凯翻开了第一页,大声念道:“柯宸梅。” “到!” 陈凯喊到名字,带队军官闻声应和。看到了这个名字,他的嘴角不由得撇过了一丝笑意,继而开始点起了那几个监工的名字。 “尤二。” 同样是被点到名字,膀大腰圆先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做出了回应,而后更是按照陈凯的指示,走到了右侧的廊下。 “王富贵。” “到!” “……” 四个监工依次叫到,接下来便是老鼠须子和那些卫兵,再接下来才轮到后面的铁匠和木匠以及几个长期的杂役。 “……” “汤全有。” “到!” “……” “林正中。” “到!” “……” “尤洪氏。” “奴家,啊,到!” 尤洪氏就是那个唯一的妇人,看到这个名字,陈凯立刻就明白了。不过刚才那个膀大腰圆的脸色一变他却看得清楚,如今花名册上人员齐备,却也没有什么问题。 扫过了一轮,陈凯便对老鼠须子问道:“那些杂役,没有记录吗?” 院子正中就剩下了那些杂役,老鼠须子闻言,便拱手回道:“回禀陈参军,他们都是服徭役的本地民户,都是洪伯爷从各镇子的徭役中挑出来的,临时在此听用,工坊里没有他们的名单。” “嗯。”陈凯对于这个回答表示了认同,但却立刻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名单没有,数量总有吧。” “这个有。” “几人?” “这……” 老鼠须子下意识的想要看一眼膀大腰圆,然则经过了刚才的点名,膀大腰圆也已经被陈凯指到了廊下,正在老鼠须子的背后,除非背上长眼,否则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更何况,此间陈凯的声音又刻意的压低,稍微远一些都根本听不到。眼见于此,老鼠须子只得咬了咬牙,给出了陈凯一个答案。 “回陈参军的话,一共二十人。” 老鼠须子与陈凯面对面,微表情看得分明。听到这个答案,他的嘴角上再度撇过了一丝笑意,继而大模大样的数起了院中的杂役的数量。 待到数完了杂役的数量,陈凯放过了老鼠须子,却直接向膀大腰圆问道:“尤二,你是监工,杂役应到二十人,怎么只有十四个,另外的六个呢?” 从早上视察军器工坊开始,陈凯就已经注意到了此人,后来布达的时候,更显出此人乃是众监工之首,就连老鼠须子一个账房先生都要仰其人鼻息。现在杂役少了六个,刚刚说要点名时的变色,以及老鼠须子的微表情,陈凯自然明白该问哪个才对。 “这,这……” 陈凯初来乍到,却能够精确无误的把矛头对准了他,确实也出乎了尤二的意料。然则直言不讳不行,不作回答也不行,他也只得用生病了这个古今通用的理由来搪塞一二。 “原来是生病了,一生病就是六个,占杂役总人数的三分之一,是这么回事吧,尤二?” “是的,陈参军,您初来乍到的,有所不知。最近工坊里活计有些累,那几个身体比较弱,就病了。” 尤二硬着头皮把这话说完,陈凯却有看向了那些尚在的杂役,结果仅仅是尤二的一个眼神,那些杂役便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附和了起来。 “既然是病了,那今天就且算了。不过一病就是六个,本官倒是想知道知道他们得的是不是什么疫病,会不会传染,明天你把他们都带来给本官看看。” “是,小人遵命。” “那就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陈凯没有继续追查下去,而是在众人散去过后,转身回到了公事房,却是与那老鼠须子道了两句,后者亦是点头哈腰的应诺而去。 与此同时,刚刚出了院子大门,那个妇人也拉了尤二一把,忧心忡忡的对他说道:“当家的,这陈参军不会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吧?” 这个问题也是尤二所担忧的,不过转瞬之后,他却是低声喝道:“老子是洪伯爷的人,他一个刚刚投到国姓爷幕中的穷酸,怎敢动我。无非是想掌权,当着下面的人压压老子,耍耍威风罢了。今日且忍着他,回去探探洪伯爷的口风,后面的日子有的是机会叫他知道,这军器工坊到底是谁说了算。” 第十三章 新官上任(中) 按照陈凯的指令,老鼠须子匆匆而去,匆匆而还,抱着一大堆的书册文案便来来到了陈凯的公事房。 “花名册本官看过了,你一会儿拿回去归档。现在嘛,距离午饭的时辰还有些时间,且给本官讲讲近期的产量……” 良久之后,临近午饭的时辰,老鼠须子才从公事房里退了出来。出了公事房,刚才陈凯唤人去请的柯宸梅也已经在门口等候。老鼠须子行了一礼,便回返储藏这些档案的左厢房,岂料还没进屋,便被大门口的尤二唤了过去。 “陈参军与你说了些什么?” 尤二早先是忠振伯洪旭的亲兵,洪旭负责整个南澳的民政,还要兼顾海贸,这么个只有十来个匠户的军器工坊平日里兼顾的就比较少了,所以才会派了一个信得过的人在此充当监工来监视工坊运作。不过这个监工现在已经成了工坊里的一霸,很是有些作威作福。如今郑成功委任了陈凯来负责军器工坊,感受到了威胁,便有意识的想要隔绝陈凯与工坊其他人之间的联系,以方便继续上下其手。 然而,陈凯并不是那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这点手段放在后世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了,他若是连这点儿猫腻都看不出来,那才叫奇怪了。正因为如此,刚才那第一阶段的攻防结束,尤二便亟不可待的想要从老鼠须子那里套出些话来。 老鼠须子看了看尤二,又偷偷的回望了下公事房,确定那里没人出来,才对尤二的问题稍作回答道:“也没什么,就是让吾拿着那些账册过去,顺便给他讲讲这几个月都造了些什么武器,具体数量几何,以及每个工匠都制造了多少什么的,说完了就让吾回去了。” “真没别的了?” 陈凯和老鼠须子在房间里聊了许久,更兼着尤二摸不清楚陈凯的底细,此刻显得有些疑惑。奈何陈凯也确确实实的没和老鼠须子再说些别的什么,后者也就算是想说也是无从说来的。 “那,他和柯队头说什么了,你可听到?” “这个你须去问柯队头去,吾哪知道。” 柯宸梅是柯宸枢的弟弟,后者更是能直接在郑成功那位国姓爷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他自是不敢如对其他人那般。听到这话,尤二心中恼怒,放在平日里,这个账房先生怎敢这么与他说话。有了这个变化,摆明了是陈凯的出现让军器工坊里的人们开始对他有所轻视,心头的恨意就更是再加了一重。 “尤二,吾劝你一句,这个陈参军怕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你最好……” “这个无需你管。” 话说着,公事房那边的房门一动,柯宸梅便行了一礼,从中退了出来。二人见此,也不好多说话,连忙分开。不过,尤二却也没敢真的去找柯宸梅问询,便回去继续工作。 吃午饭的时辰到了,小院侧面倚着院墙搭起来的伙房里的饭菜准备工作由于陈凯的布达耽误的时间却还没有完成。 伙房前已聚集了不少人,无不是拿着碗筷翘首以待。他们还在等待,陈凯这边却有郑成功派人送来的午饭,比之在府中时还要更为丰盛一些。不过丰盛归丰盛,陈凯也没有用饭,甚至更没有让那小厮离开,反倒是还在等待着什么。 负责伙房的是这里唯一的妇人尤洪氏,乃是尤二赶走了原本的伙夫之后便来此负责工坊一应人等的伙食。工坊占地算不得多大,但也有十几个工匠、二十几个卫兵以及监工、账房、伙夫、杂役等一大群人,现在更是多了陈凯这个参军,实非一人所能力及。平日里都是尤洪氏专门给监工、账房以及一个队长和一个副队长这些“管理层”炒菜,其他的则大多只是指点一二,由杂役来做。 饭菜做得,尤洪氏带着三个伙房的杂役从围在门口的工匠和杂役中趾高气扬的越众而出,直接步入了小院之中。 工坊空间有限,院外的伙房、工坊,院内的公事房和仓库,平常都是工匠在作坊吃、杂役在工坊的墙边、角落吃、而那些“管理”们则是在老鼠须子办公的所在用餐,唯有柯宸梅却是与其他轮班用饭的卫兵在小院的廊下用饭,大抵也有与部下同甘共苦的意思在吧。 尤洪氏一行进了小院,先从一个杂役手里接过一个食盒,径直的走向正房的公事房。陈凯是参军,阶级上下有别,尤洪氏也着实下了功夫。不过陈凯既然这边既然已经有总镇府送来的饭菜,这些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出于礼貌罢了。 食盒原样去,原样回,尤洪氏便从那杂役手里接过了另一个食盒,送到了老鼠须子的房间,随后便开始给卫兵们派饭。 院子里的饭菜发放完毕,就该轮到院外的工匠和杂役了。岂料尤洪氏前脚出了院子,后脚陈凯就带着那郑家的小厮出了房间,在廊下看了看卫兵的伙食便走出了小院,连带着正在用餐的柯宸梅、尤二、老鼠须子等人也是一惊,紧随其后便跟了过去。 工匠和杂役们早已聚集在此,尤洪氏回来,伙房的杂役才把饭食抬出来。从做熟到现在也有些时间了,饭菜的温度下降,但是工匠和杂役们显然是已经习惯——别的不说,前些日子,冬天和初春的时候凉得更快,照样不是日日如此? 两个大桶外加一个小桶抬了出来,尤洪氏开始分配饭食。工匠的配额是一碗杂粮饭外加几根腌菜,而杂役的则是一碗菜粥,仅此而已。 这边分着餐,陈凯带着小厮慢慢悠悠的踱了过来。看到了陈凯,众人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行礼。分餐被迫暂停下来,他却并没有示意继续,而是一步步的走到大桶前,细细的看了起来。 “有饭有汤,不错嘛。” 陈凯微微一笑,看似不过是调侃罢了。而此时,柯宸梅却紧接着补了一句:“陈参军,那桶里的是菜粥。” 卫兵队长的反应着实让在场的众人陡然一惊,随即陈凯从一个杂役手里拿了根筷子过来,径直的插在菜粥的大桶里。稍一松手,筷子便毫无阻滞的倒在了菜粥之中,如同是上面飘着的那些许菜叶子一般,浮在那绿波荡漾之中。 “这也叫粥?” 陈凯摇了摇头,恰在此时,一根菜叶子上的缺口引起了他的注意,干脆便直接夺过了杂役手里的马勺,只是舀了几下,便从中舀出了一只煮熟了的肥嘟嘟的菜虫,大抵是这三个桶里唯一的荤腥。 “怪不得有那么多杂役得病啊,这是用来喂猪的吗?” 听到这话,尤洪氏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死罪。眼见于此,尤二也只得凑了上来,对陈凯解释道:“陈参军见谅,是下面的人疏忽了,小人一会儿……” 尤二一会儿要做什么,无非是拿那几个帮厨的杂役开刀,不言自明,然而陈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是眉头一皱,冷哼道:“本官有问你吗?” 陈凯此言一出,尤二当即就是一愣。陈凯摆明了是要拿此事做文章,然则尤二一时间却没有半点儿办法。 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陈凯也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将马勺丢在桶里,转过身看了看一个年岁不大的工匠学徒,指着学徒手里捧着的那份刚刚打完的午饭问道:“吃完了,可以续碗吗?” 续碗? 这话说出来,众人当即就是一愣。然则陈凯却没有在意,摸了摸学徒的脑袋,继而言道:“半大小子,吃垮老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当年本官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中午吃两碗都会被先慈怀疑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你们是重体力劳动,一碗饭,三两根腌菜,还不许续碗,天理不容!” “蔡先生,本官记得账册上写的分明,国姓爷每个月批给军器工坊的伙食标准是每个工匠多少粮食?” 陈凯突然对老鼠须子发问,后者先是一惊,随即恍然大悟道:“回陈参军的话,国姓爷体恤下情,每个工匠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五两的粮食,二两的菜蔬。其中粮食是总镇府的库房里每日运来的,菜蔬则是发银购买的。” 按照后世的营养标准,一个重体力劳动者每天需要摄取3600到4000大卡热量,而五两大米能够提供的热量则只有600到750大卡,再算上菜蔬的话,也就是750到1000大卡。这个摄取量肯定是不够的,不过工坊每天只提供中午这么一餐,工匠的早晚都可以在家用饭,再加上工匠们的工钱,以及南方粮价相对要低上一些和南澳临近潮州那个产粮地,算起来虽说是苦点儿,但也还能勉力支撑。 标准,陈凯刚才特别让老鼠须子去拿全部的账册时就已经特别查过了。老鼠须子显然也是想到了陈凯此前问那许多大抵也有掩藏真实意图的打算,此刻一旦醒悟,当即便认清楚了形势几何。 老鼠须子很是识相,陈凯就更没有必要继续浪费时间:“那么你每月发给工坊的又有几何?” “陈参军,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苦苦相逼!” 老鼠须子未待回答,尤二便是一脸愤怒的站了出来。明眼人可以看得很是清楚,五两的粮食、二两的菜蔬,现在每个工匠只能吃一碗饭外加几根腌菜,经手人分明是贪墨了其中的一半以上。而经手人是谁,不问自知。 “禀告陈参军,小人都是如数发给伙房的,绝不敢有丝毫贪墨啊。” 大难临头,老鼠须子毫不犹豫的撇清关系。在场的工匠、杂役,甚至是卫兵也大多面露激愤之色,只是奈何尤二平日里积威甚重,尚且不敢发作而已。 “蔡先生请起,本官原本对你还有些怀疑,但是尤监工刚刚的那话说得实在没个来由,却也倒是撇清楚了一些你的关系。” 陈凯从一开始就已经找准了目标,老鼠须子被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自是松了一口大气。然而尤二听到这话,却是如坠冰窖一般,因为陈凯已经摆明了车马,这次就是要拿他开刀! “伙房管事尤洪氏,贪墨粮食及购菜银,监工尤二身为监工及人夫双重身份,监督不力,更兼有主谋之嫌。本官无审讯问罪之权责,但军器工坊乃军国重地,绝不能容你二人这般的狗男女继续在此作恶。从即日起,你二人不再是军器工坊的人了,现在就给本官滚出去。” 陈凯快刀斩乱麻,伙房前登时便是一静。陈凯如此,尤二亦是怒极,闻言便大声喝问道:“老子是洪伯爷的人,你敢逐我?” 尤二能够在此作威作福长达半年之久,他背后是谁,军器工坊中没有不知道的。有道是鸡蛋莫与石头碰,忠振伯洪旭几乎已经是郑成功麾下众将的第一人,尤二如此,也没人敢去动他。此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他更是毫不犹豫的把底牌亮了出来。然而陈凯对此却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还笑了笑,仿佛是在讥笑尤二的愚蠢一般。 “哦,你既是洪伯爷的人,那么可有洪伯爷手书用印的任命?” 军器工坊之中,除了柯宸梅和那个副队长还算有个军职,如监工、账房都不过是只有职务罢了。放在衙门里面,他们这样的身份连吏员都算不上,最多就是一些衙役,甚至只是帮闲而已,又哪来的忠振伯手书用印的任命? 恰恰相反,这个东西陈凯却有,而且还是比洪旭地位更高的大军主帅郑成功下发的,更是全工坊在大半个时辰前都亲眼所见的。 眼见着尤二愣在当场,一脸的愕然,陈凯当即便冷笑道:“本官料你也没有,不怕告诉你,国姓爷任命本官全权掌管军器工坊事的时候,是征求过洪伯爷的意见的。” 洪旭对于他能否如约完成指标的怀疑的目光,陈凯自不会多上这句嘴。由此一来,这话摆在此处,任谁也是不会相信洪旭对陈凯执掌军器工坊有意见的。 在场的工匠、杂役、卫兵以及老鼠须子和柯宸梅都是如此想来,尤二和尤洪氏更是如此,甚至后者再也承受不住这份心理压力,哇呀的一声便哭了出来。眼见于此,众人的面上更是写满了鄙夷和轻蔑,看待尤二,完完全全的是在看一枚弃子的模样。 “柯队头,你还在磨蹭什么,莫不成还需要本官亲自动手吗?!” 第十四章 新官上任(下) “卑职遵命。” 柯宸梅拱手一礼,随即只是一个动作,在场的卫兵便一拥而上,操着武器便向这对男女抽打了下去。 从看到花名册上柯宸梅的名字开始,陈凯就已经确定了,郑成功对于军器工坊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如今这般靠着皮鞭制造出来的产量暂时还能够接受罢了。 当然,以陈凯看来,或许在郑成功的眼中,自行生产的速度怕是也未必能比不上从清军手里去抢的,毕竟当年偏居于辽东沿海的东江军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对此的关注度自然也就更加有限了。 但是,现在有了陈凯,超乎现有产量将近一倍的计划无疑是让郑成功看到了一些希望——兵行凶险,两条腿走路总比单单指望是否能够取胜还是未知数的海澄之战要强。所以,才有了柯宸枢特特的赶来布达,不光是为陈凯站场子,更是要让柯宸梅站在陈凯的一边! 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有了卫队的支持,胜负已经分明。当然,一个“厂霸”而已,不过是小事情,真正的关键还是在于产量是否能够如陈凯所言的那般得到有效的提升。 做得到皆大欢喜,如果做不到的话,陈凯需要面对的不知会有郑成功的失望和冷遇,怕是就连尤二的后台也会跳出来落井下石——忠振伯洪旭,陈凯记得后世人对其的评价中多有诸如忠厚之类的褒奖之辞,但是一个能够在海盗窝里崛起的人物,只怕也并非是什么善茬。 归根到底,若想要成功,尤其是像陈凯现在这般单打独斗,最好还是要靠自身的努力。打铁还需自身硬,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尤二夫妇被卫兵粗鲁的轰了出去,陈凯立刻派了老鼠须子将这二人在近几个月里贪墨的粮食和购菜银的数额开列详细,并且汇总出来。 老鼠须子他是负责账目的,尤二贪墨如许多的粮食和购菜银,若说没有给他好处来堵嘴,那却也是没人相信的。此刻陈凯把这项工作给了他,自是最渴求不过的。 “伙房管事一去,日后这军器工坊的伙房亦是需要人管的。你们三个,家中的婆娘可会做饭?” 赶走了尤二夫妇,陈凯却指了另外的三个监工。闻听此言,三人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瞧参军说的,哪有婆娘不会做饭的。” 监工王富贵连同着另外的两个监军无不是一脸的谄媚,奈何陈凯听到这话,脑海中却在第一时间冒出句“女的不会做饭还新鲜”的反问。不过他也没有将其付诸于口,而是直接对他们三人说道:“今天午饭先这样了,下午把你们的婆娘唤来,给卫队准备守值的晚饭。具体如何分工本官没兴趣知道,但是有一句,必须让军器工坊的人都给本官吃饱了!” 陈凯一声豪言,当即便迎来了众人的欢呼和感恩,接下来又是一轮的行礼、勉力以及诸如“这是应该做的”之类的场面话。 比起那些有希望吃饱饭的人们,三个监工却也心满意足——说到底,尤二拉着洪旭的虎皮把事情做得太绝了,除了老鼠须子每月还能捞点儿可怜兮兮的封口费以外,其他人半点儿分润没有。现在哪怕是因为陈凯此言而受益大减,再兼三人来分,获益实在不会有多少,但是伙房的差事也是有工钱的,又是一重不同。 分配了这些事情,分餐又恢复了原状,虽然饭菜还是刚才的那般,甚至还又凉了一些,但是众人的心中却暖了不少,起码有了吃饱饭的希望。 前脚解决了厂霸,后脚陈凯便放了那送饭的小厮回去,随后回到了公事房用饭,亦是把刚刚完成了驱逐任务的柯宸梅唤了过来。 “参军。” 从陈参军到参军,上下级的直属更加明确,陈凯微微一笑,便对柯宸梅说道:“来,尝尝总镇府的厨子的手艺。” “卑职不敢。” “此间就你我二人,无须拘礼。莫不是令兄时常从总镇府中带些回去,柯兄弟已经吃腻了不成?” 陈凯笑着给柯宸梅递了双筷子,后者也只得稍显不安的坐了下来。相较之下,陈凯却显得自在得多,边吃边点评着饭食,到后来就连柯宸梅也不好意思了,只得跟着陈凯吃了起来。 这是奖励,也是拉拢。凭着柯宸枢的身份,柯宸梅迟早是会被大用的,在此不过是积累下经验和资历罢了。既然郑成功已经把这份善缘送到了他的眼前,陈凯若是不接着,那才叫缺心眼呢。 “贤伯仲一表人才,让人望之而生亲近之心。令兄才华横溢,依本官看来,柯兄弟在此守卫个工坊,亦是大大的屈才了。” “参军过誉了,卑职逊家兄甚多,实不敢多想。” “放心吧,本官看人很准的。” 陈凯微笑道,柯宸梅也立刻就想到了尤二,只是见了一面,再过来就直接对其下手,精准度如斯,眼力确实是差不了的。 只是柯宸梅并不知道,无论什么时代,尤二这样的人都是从不少的。他们的手段各有不同,但在陈凯看来,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更别说是如其人这般嚣张跋扈、自以为是的货色,错处就更是再好找不过的了。 午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工坊里重新响起了敲击金属的动静。陈凯与柯宸梅用过饭,便离开了公事房。 卫队分为两班,分别负责白天和晚上。白天自有柯宸梅带队,晚上则是由那个副队长负责带队守夜。二人出了公事房,柯宸梅便巡视大门的哨卡,而陈凯则唤了一个杂役过来,帮他拿着笔墨纸砚,随他出了院子,步入到了工坊的“厂区”。 来到“厂区”,监工、工匠、卫兵连带着杂役又是一轮行礼,弄得陈凯很是不习惯。尤其是联想到这些繁文缛节对工作效率的影响,他就暗暗下定决心,等到适当的时候总要把规矩改上一改。 待到重新恢复工作,陈凯带着那个杂役便走到了一个铁匠铺子前面,拿了纸笔、蘸了杂役拿着的砚台里的墨,便写写画画了起来。 “你们继续忙你们的,无需在意本官。” 这个铁匠铺子的铁匠叫做汤全有,却是个麻子脸,与陈凯想象中的梁山好汉金钱豹子汤隆的形象很是附和。铺子里面,除了汤全有还有他的一个大女婿和一个小儿子,领饭时被陈凯“摸头杀”的那个学徒就是后者。 此时此刻,陈凯站在铺子前面盯着他们干活,这三个人哪怕是得了陈凯的命令也显得分外的不自在。不过陈凯在前面看得久了,这三人倒也渐渐的适应了过来。 铁匠是个力气活儿,铺子里,小儿子拉动风箱,火炉里的火焰便随着呼啸声而起。陈凯以前听人说过,说是古代铁匠能够根据火焰的颜色来判定温度,这个金钱豹子显然是对此有一手。根据炉温,金钱豹子有节奏的控制着他儿子拉动风箱的节奏,铁料在火焰中慢慢的变红,待到铁料明亮如灯,他便左手持着钳子将铁料夹出放在铁砧上,右手持着小锤敲在了一点上。 金钱豹子小锤敲击,紧接着他的女婿便双手握着大锤敲在同一个点上,清脆和闷响此起彼伏,赤裸着上身的铁匠们的汗水噼里啪啦的飞溅之中,原本条状的铁料也在不断的敲击中慢慢的变了形状。 “加热、锻打……” 陈凯一边默默的记录着笼统的流程,一边思考着其中的一些可以提升的地方。毛笔的墨在高温的环境中渐渐干涸,陈凯侧过头,正待去再蘸些墨水,岂料原本捧着砚台的杂役却变成了那个叫做王富贵的监工,此刻更是对着他点头哈腰。 “王监工,你是监工,不是杂役。” “禀告参军,小人只是想时时聆听参军教诲。” 王富贵一脸的谄媚,陈凯却是哑然失笑。眼见于此,他便笑着对那监工说道:“教诲嘛,本官倒是有一句,不知王监工有没有兴趣听听?” “小人谢参军教诲之恩。” “那么王监工听好了,本官相信,分工协作,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事情,公务才能完成得更好。” 陈凯说罢,也不去蘸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王富贵细细品味着陈凯话中的味道,却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忙向陈凯道歉,并且就近找了一个杂役过来负责捧着砚台跟在陈凯的侧后伺候。 “你是个聪明人,好做。” 王富贵仓皇而去,陈凯笑着摇了摇头。既然负责军器工坊,培植亲信自是必要的,但是如这等人物,尤二得势时依附尤二,当他压垮地头蛇后便毫不犹豫的过来献媚,陈凯却提不起太大的兴趣,至少不会让这等人成为核心亲信。 插曲过后,陈凯蘸了蘸墨,再转头时,一根枪头的大致轮廓便开始显现了出来。中国古代,枪头的大小趋势是越来越小,到了明清时,军中流行使用的便是那等枪头形似柳叶的柳叶枪。 这样的枪头,长度大约是三到四寸,其中枪刃更是只有一寸五分左右。相较之下,陈凯在电视剧和电影中看到的那等,则多是为了视觉效果而刻意为之的。这样的长度,重量自然一般也不会超过一两,厚脊薄刃,如明中期著名的军事著作《阵纪》中记述那般“枪锋须短利而轻,以不过两为率”。 锻打还远远没有结束,条状的铁料还在慢慢的变形。陈凯观察了好半天,才开口向汤全有问道:“枪头不需要开锋吧?” 听到陈凯问话,汤全有连忙停了下来,拱手回道:“回参军的话,枪头只要开刃即可,倒是打制刀剑时是要开锋的。” “哦。” 一把长枪,一般分作枪头、枪杆以及鐏这三部分。枪头和枪杆,好说,鐏说白了就是枪头尾部用以固定枪杆的套子,这东西一样是由铁匠打造。陈凯看了看枪头的打造工作,大抵了解了工序,鐏的部分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便转过头去木匠棚子那里观察枪杆的制造。 木匠棚子比之铁匠铺子还要简陋,不过是两个用竹木搭起来构架,上面铺上茅草的简易所在罢了。陈凯走来过,那些木匠亦是如铁匠一般放下手上的工作行礼,随后才在陈凯的又一遍解释过后才勉强恢复了原状。 “怎么都是竹子,没有白蜡杆吗?” 这一次,陈凯比刚刚要更早的冒出问题来,他分明记得以前在网上看书,都是一口咬定白蜡杆才是制造枪杆的最优选。这种惯性思维使得陈凯的潜意识中便认定了竹子做枪杆没有白蜡杆高大上,此间亦是立刻就问出了口。 “回参军的话,军中枪杆都是用竹子的,只有民间习武之人才会用白蜡杆做的枪杆。” 木匠的回答并不尽然,明时军中并非没有使用白蜡杆作为枪杆的军队,比如石柱土司的白杆兵便是如此。 但是,白杆兵在军中本就是特例,甚至在《满洲实录》中关于白杆兵武器的记载也只用了一句“执丈五竹柄长枪利剑大刀”的用词,石柱土司是否真的携带白蜡杆列阵对抗满洲八旗,其中本身就存在着不小的争议。 若论材料属性,《手臂录》中更是称白蜡杆为棍材,乃是因为其坚而不硬、柔而不折、柔韧性强,且有较强的自然拉力,显然是适用于民间武术家借此来更好的施展自身武学造诣。事实上,就连白蜡杆是极佳的枪材这套理论本身就是后世的武术家们提出来的,在明清以及明以前则并不被军中所认同。 军中使用,多为竹子和其他更加坚硬的木材。如《阵纪》、《长枪法选》、《武备志》等著作中都曾提及过,枪杆在南方一般是用竹子的,而且最好是选用苗竹,还要经过特殊的加工,到了北方为防其干裂,更要用丝筋缠扎,但最好还是使用诸如稠木这样的木材,乃至是积竹木柲这样的复合型材料。 听了木匠笨嘴拙舌的一番关于材料质地的解释,陈凯的汗珠子登时便落了下来。这等谬误,及早发现还是最好的,他负责管理军器工坊,日后若是真的用了白蜡杆做枪杆,被人耻笑还是其次,因武器的战场实用性低于清军而害了大批将士的性命,那才是真的坏了大事。 竹子自成一体,无需如木料般还要将原木进行分解加工才能得到合适的粗细。木匠们在砍伐时就瞅准了粗细,此刻截出了大概七八尺的长度(注),对其进行必要的打磨过后便可以穿孔固定枪头和红缨。 在厂区里转了一下午,到了下工的时辰,工匠们也先后都完成了平日里的额度。陈凯让监工检查完毕,确认了质量后便将其封存入库,随后则把所有工匠都重新聚集在了小院之中。 “十七个工匠,二十几个卫兵,工人还没有保安多,也是醉了。” 工坊里的工匠有师傅和学徒,也可以分为铁匠和木匠,这已经很是原始的了,至少陈凯没有看到诸如鸟铳工匠和铸炮匠这样的“高科技人才”。不过,一切从头开始,一点点儿的发展壮大,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此刻,太阳已经开始偏西,天色亦是渐渐的昏暗下来,陈凯没打算耽误太多的时间,便大声的向这些工匠宣布了一件让他们难以置信的事情。 “本官今日初来到任,但是诸君的努力却无不看在眼里。为表嘉奖和勉励,明日休息一天,后天一早,照常上工,解散。” 注:军中长枪长度说法不一,但是根据史料记载和出土文物显示,从秦时的戈到后世军中用以临阵搏杀的长枪一般都是在2.10到2.60米之间,换算下来就是七八尺的长度。再长的不是没有,一丈两尺、一丈五尺甚至是两丈开外的都是存在的,而且为数不少,但这些武器由于过长会影响到士卒的技战术动作,所以大多是用来拒马或是守御的,而非临阵搏杀。说到底,用处不同,长度自然会有区别。 第十五章 压榨(一) 宣布了决定,陈凯转身便向公事房走去,只留下这一众人的目瞪口呆。 休假,或者说是休沐这档子事,按照明朝的制度是每旬一日,若是算上正元节、元宵节、冬至日的话,一年下来也不过是五十几天罢了。而且这项制度还是针对官员的,再加上如今的国势以及郑成功所部在风中孤独飘零的现状,从军器工坊成立至今,这些工匠就没有休息过哪怕一天,全凭着皮鞭和积威来保持着基本的工作效率。 现在陈凯把尤二赶出了军器工坊,在第一时间选择放假,就新官上任推翻前任的施政方针的惯例来看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但是现在大到全国,中到郑军一部,小到陈凯的个人问题,这就显得太过矫枉过正,以至于到了不惜自伤的地步,实在有些太过了。 陈凯对郑成功的保证,现在工坊中也只有柯宸梅知道,而且还是中午用饭时的示好。此刻陈凯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其他人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柯宸梅却直接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参军。”连忙跟了过去,柯宸梅扫视了左右,低声叫住了陈凯,略有些焦急的问道:“不是说时间已经不够用吗,这再放假岂不是更不够用了吗?” 此番事件,柯家兄弟显然是被郑成功安排站在陈凯这一方的,然则陈凯快刀斩乱麻过后,却显得有些不紧不慢了起来,仿佛其人此前的努力就是为了得到这个职务,而非是真的要去完成对郑成功的保证。 陈凯的诡异,柯宸梅不由得开始疑惑了起来。然则陈凯听到有此一问,却只是摇了摇头,随即微笑道:“既然已经不够用了,那又何必在意这一天的休沐呢?” 说罢,陈凯便自顾自的踏入了公事房,只留下柯宸梅的那一脸的不解,但也只能尾随陈凯而去。 管事参军和卫兵队长先后离开,倒是厂区里的工匠们却根本不敢离开。直到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监工开始轰人,汤全有才战战兢兢的向王富贵问道:“王监工,那我等明日还过来上值吗?” “你这厮听不懂话是吗,参军他老人家体恤尔等,叫你们休息一天,怎么着,是一天不干活这身贱骨头就难受还是怎地?!” 刚刚的那一瞬间,王富贵分明看清楚了在听到这一消息时柯宸梅的反应与其他人是存在区别的。原本他还在琢磨着这里面的门道,岂料却被这么个工匠给打断了,没好气儿的他自然也不吝再数落这个没眼力价的家伙。 工匠们一哄而散,甚至在看着那些工匠出了大门的时候王富贵还依稀的听见了些许欢呼。下班前的训话结束,陈凯在此之前已经通知过要开会的,眼见着工匠们离开,王富贵也连忙跟上了另外的两个监工的脚步,步入到了人已经差不多聚齐的公事房中。 公事房长久不用,没那么多椅子凳子,再加上阶级上下分明,此刻陈凯高坐在上,案前则是柯宸梅坐在侧手,而其他人,连带着负责带队值守夜间的那个副队长也只得站在两侧。 见人凑齐了,陈凯便对众人言道:“本官受国姓爷之任命,全权执掌此军器工坊,为的是更好的确保武器的供给。这一点,本官琢磨着,诸君应该是明白的。” “小人等谨遵参军命令。” “很好。”众人行礼,陈凯点了点头,便对那老鼠须子说道:“蔡先生,尤二夫妇贪墨几何,可已查算清楚?” “回参军的话,还差一些,很快就查算完毕了。” 老鼠须子连忙应答,汗珠子也已经冒了出来。陈凯听过一笑,继而对其说道:“那今天就有劳蔡先生多辛苦一些,把这件事情收个尾,再回家休息。” “小人不敢言辛苦二字,一定尽心尽力为参军办事。” “不,蔡先生,是为国姓爷,为朝廷做事。” “是,是,小人谨遵参军教诲。” 已是满头的大汗,但老鼠须子却也着实的松了口气。这件事情既是拉拢,更是投名状,他不是尤二那等有跟脚的人物,眼下陈凯有郑成功的背书,强势而来,直接就压倒了尤二,他也只能倒过去,以免殃及池鱼的时候被尤二拿来当替罪的羔羊。 陈凯与老鼠须子的对话,众人皆是默不作声的听着,没有敢插上哪怕半句嘴。此间事了,陈凯便对那三个监工提起了伙房的事情,此刻那三个监工家的婆娘已经在伙房里忙碌着,为值守夜班的卫兵准备晚饭和热水。 “伙房的事情,本官的原则还是那句话,要让咱们工坊的人吃饱了。吃饱了才有气力干活,吃饱了也才能有气力和精神值守。” “小人等回去一定叮嘱,平日里也会严加监督。” “嗯。”陈凯点了点头,便开始布置下面的事情…… 没过多久,会议结束,任务分配完毕,众人也都散去,有的回家了,有的则继续当值,公事房中便只剩下陈凯一人。郑成功派来请他赴接风宴的人已经回去了,这顿饭,他现在确实是没有功夫去吃,尤其是经过了这一下午的观察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有道是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但是放在大军作战,刀盾兵的训练时间却远远要高于长枪手,成本也更高。诚如《手臂录》中所指:“自戚公立法以来,江南刀牌手,于兵居五之一,然能如纪公所言,可以入枪者绝见。盖枪叉长兵,虽失其精微,而渣滓犹可用。” 明朝中后期军中,亲兵家丁策马冲杀、护卫将帅,老兵持刀盾破阵,相对的新兵则更多的是用长枪列阵。郑成功所部多是最近几个月招募来的新兵,武器的缺额也都是在新兵上面。所以这一次的打造任务,皆是长枪。 单一的武器打造,倒也简单一些,再加上武器都是粗加工,不需要耗费太长时间。当然,如果是精工细作打造精品,那种几天一件都是在做梦的精细活儿,却也没办法在军中普及,更经不起军队的耗用。 然则,根据陈凯的计算和郑成功的要求,到昨天为止,全军上下依旧缺少710杆长枪。这就是他未来一个半月内需要完成的任务,一项按照之前的几个月的效率来看需要两个半月才能完成的工作任务。 “三个铁匠带五个学徒一天的产出只有9个枪头。” 一想到今天一天的产量,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空气锻锤、没有打磨机、没有钻孔机、更没有开刃磨床,机械一应全无,一切的一切全凭工匠拿着原始的工具一手一脚的锤锻打磨而成,生产效率低得实在是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哦,不,起码还有风箱,至少不是用嘴把火吹到足够的热度。” 铁匠也就这样了,乍看上去,木匠的工作比起铁匠来得要简单得多,今天也额外的生产了一些尖头木枪,但是诸如竹子这样的材料却也都是需要他们亲自带着杂役去山林中砍伐的,他们的活计也不轻松。 “木匠无所谓,铁匠产能不足是个大问题。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明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抛开这一天,五月和六月也都是29天(农历),那也就是还剩下44天,每天最少需要制造16个枪头才能完成任务,任重而道远啊。” ……………… “回禀家主,陈参军说国事急如星火,还当抓紧一切时间,所以今天就不来赴宴了。” “他也知道要抓紧一切时间?” 禀告完毕,下人就退了出去,然则郑成功还没说什么,陈豹却率先跳了出来,表达他对陈凯在如此紧张忙碌的时间段还给工匠放假的不满。 陈凯此举,确实有违常理,陈豹如此也无可厚非。然则郑成功却并没有接这个茬儿,反倒是转过头,向洪旭问道:“忠振伯向来负责南澳庶务,以为此事如何?” 郑成功话音方落,洪旭便连忙起身回道:“尤二一事,末将疏于管教……” “无需如此,那厮克扣粮食和购菜银的事情,本帅身在南澳亦不知晓,更别说是忠振伯还需长期奔波各处。这件事情等陈参军那边的文书送到再说,现在本帅问的是陈参军给工匠们放假一事的处断,你有什么看法?” 尤二贪墨,陈凯发飙,军器工坊上下都是见证,就连郑家的那个送饭的小厮也被陈凯抓来做了见证,并且将其转达给了郑成功,已是无可辩驳。 洪旭此前已经向郑成功谢罪过,此间又来一次,也立刻就被郑成功打断,并且稍加安抚了一番。但是,郑成功还是需要他的回答,而这件事情,却也并非那么容易回答。 “这件事情,末将刚刚思量过了,但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陈参军此举却有不合常理之处,但是陈参军既然明知如此却还是依旧做了,想必定是有他的意图。” 洪旭的回答等于是没有回答,郑成功岂能听不出来,然则以着洪旭在军器工坊上的尴尬境地,也确实不方便做出任何有偏向性的回答。眼见于此,郑成功也点了点头,随即便对陈豹说道:“诚如忠振伯所言,本帅既然付之以全权,自当用人不疑。” 陈凯还在公事房中继续筹划,郑成功也确定了态度。夜越来越深,南澳城中亦是越来越静,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区别。然则距离军器工坊不算太远的一处小院里,男人的喝骂,女人和孩子的嚎啕大哭,此起彼伏,扰得城中的家犬、野狗们都在随声应和。 “知道那穷酸是来找麻烦的,你这蠢娘们还敢按着平日里那般做饭食,不想活了是吗?!”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的脸上登时便肿起了一个巴掌式的红色。伴随着这记耳光的不只有女人的哭泣,更多的还是男人的脱口大骂。 “杂役的事情已经是靠着老子的积威涉险过关了,人家正愁没下手的地方,你倒好,还给那穷酸指了条道,你是打算谋害亲夫不成!” “爹,别打娘了,娘已经哭一下午了。” 十一二岁的儿子跪在地上,亦是满脸的泪水。奈何尤二已经怒不可遏,放开了揪着尤洪氏头发的手,转过身来一脚便将其踹了出去。 “狗杂种,老子是你爹,轮得到你来管老子!” 尤二作势更要冲上去打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顿,可是看到了儿子被打,已然被尤二打得鼻青脸肿的尤洪氏不知从哪来的气力,一下子就扑在了儿子的身上,对尤二尖声怒喝道:“什么你的积威,还不是因为洪伯爷是我娘家的远房亲戚他们才会听你的,就是你能当上亲兵,也一样是……” “你特么还敢提这个!” 尤二一脚踹了过去,打断了他的婆娘的激愤之语。紧接着,一个近身,尤二揪住了尤洪氏的头发,唾沫星子便喷溅了后者的满脸。 “洪旭那老狗姓洪,你这婆娘也姓洪,可你别忘了你跟人家都九服开外了,否则老子怎么可能就只是个亲兵?” 中午时被陈凯轰出了军器工坊,尤二便赶去洪旭的府邸。一是向洪旭告状,一是求洪旭出来保他,可是他抵达时,洪府的管家就说洪旭去了总镇府与郑成功商讨军务,一直等到了前不久,都已经宵禁好久了都没有回来,摆明了就是不愿意沾他这档子事。 就这样,平日里的恩主变成了老狗,更是要把火气都撒在妻儿身上。尤二很清楚,他犯下的罪十有八九是要被砍头的,本来在向洪旭求救无望之际,他赶回来就是要取了这些日子贪墨和积攒下来的银子设法逃走,但是带着妻儿多有不便,打算抛弃妻子,却被尤洪氏所阻,才有了刚刚的这一幕。 脱口大骂之中,尤二又是一巴掌扇了下去。可也就在这时,小院的大门被蛮力撞开,一队明军趁势冲了进来,为首的军官更是大声喝道:“前军器工坊监工尤二涉嫌贪墨军需,奉招讨大将军军令,搜拿贼赃,捉拿归案。若有抗拒,格杀勿论!” 第十六章 压榨(二) 第二天一早,陈凯便前往军器工坊上值。又回到了早九晚五,或者说是早五晚五的日子,这让他感到有些奇怪的错觉。但是这样的错觉也仅仅是持续到从床上起来,一旦开始洗漱更衣,错觉便陡然消失,留下的不过是一丝苦笑罢了。 昨天晚上,老鼠须子加班加点的赶出了尤二贪墨粮食和购菜银的数据,陈凯回总镇府的时候,顺带着给郑成功送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情,陈凯就不得而知了,甚至就连他在如今赶工期更需加班加点的时候还要给工匠们放假的诡异之举,郑成功也没有问上哪怕半句,只是关心了一下饭菜合不合口味,办公地点会不会稍显局促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 就这样,一夜无话,等他抵达军器工坊的时候,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正带着几个人在大门外等着他,但看见他过来,稍加询问,确认了身份便一头跪倒在地上,连道死罪。 “原来这六个杂役都是在你这啊。” 郑成功此前在南澳招募兵员,每个月一两五钱的军饷外加一石粮食,在现在这个年景,对本地的劳动力是极大的诱惑。然则,一口气两千多个壮劳力变成了军士,直接导致了南澳本地的劳动力不足。 军器工坊分到杂役,尤二分出去六个到这个中年商人那里做工。这般服徭役的杂役军器工坊是不会断的,这样一来,尤二获得了工钱,杂役抵偿了徭役,商人则有了临时工,三赢。吃亏的,无非是军器工坊而已,最多也就是其他的杂役要做更多的工作。 “参军老大人,实在是尤二那厮逼着小人用这几个杂役的,小人……” “你的事情,到行辕说去,本官不负责刑狱。”打断了商人的辩解,陈凯作势欲走,但是刚抬起脚,却转过头对其问道:“你说你是粮商,是吧。” “是,小人愿意襄赞军需,只求……” “来人,本官怀疑尤二贪墨的粮食就是转卖给此人,送招讨大将军行辕。” 说罢,卫兵便上来锁拿商人,陈凯则头也不回的就进了军器工坊。他对尤二的那些腌臜事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来到此间亦是为了做事,而非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刚刚的那件事情不过就是个插曲,陈凯的原定工作计划未变。今天工匠休沐,但杂役们却还在他手里,那些体力活自有他们去做。 “把这个架子搬到本官的公事房去。” 陈凯颐气指使的命令着那些杂役,杂役们便进了老鼠须子的房间,将盛放文案、记录和花名册之类文字记录的架子搬了起来。 “参军,这些东西搬走,那,那小人……” 老鼠须子战战兢兢,陈凯却是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对其说道:“蔡先生还是照样干蔡先生原本的事情,本官就是改改这小院里的格局,无需多虑。” 小院不大,正房是陈凯的公事房,左右厢房则分别是老鼠须子办公的所在和仓库,而正房正对着的,却是一堵墙和院门,总共也就这么大的空间,与工坊的规模倒也呈正比。 原本公事房只是留给洪旭视察时临时办公的所在,现在成了陈凯常驻的办公地点,他便干脆将原本有老鼠须子负责保管的文案全部搬了过来。而老鼠须子的房间空出来的地方,则用来放置制成品,这样一来老鼠须子除了要登记每日的武器、材料出入,更有了看管的一些职务。剩下的那个厢房,自然也就只用来存放原材料了。 原本,按照规定,制成品是每五天向武库运送一次,原料亦是每五天从总镇府的库房领取一回,军器工坊只承担制造和临时储藏的用处。 然而,这一次陈凯的计划更为恢弘,原本用一间房间来同时存放原料和制成品就显得太过局促了,尤其是那些木匠们带着杂役砍伐来的木料可都是一直存放在此,就更显如此了。所以,陈凯决定重新调整布局,为接下来的增加产量做准备。 杂役们辛苦劳作,搬运、整理,比之平日里反倒是还要轻松一些,至少厂区里的工作今天是没有的。相比之下,工匠们自然是更加轻松,毕竟劳动量减少和休息,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为防工匠逃亡,这些工匠都是被安排聚居在军器工坊与军营之间,平日里有这两厢的卫队巡逻,无数双眼睛盯着,每日也就只能在军器工坊里苦熬了。然而,隆武三年四月二十九,这一天却注定是与此前的近半年截然不同的一天。 一大早,木匠林正中就照着平日里的时辰醒了过来,外面鸡显然是已经叫过了,也正是鸡叫的最后两声才让他依稀的从睡梦中苏醒了些许。然而,等他醒来,鸡叫停了多久已经不得而知了。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更是猛的就挺了起来。 “这婆娘,今天怎地睡过了。这时辰估计是晚了,一会儿去工坊上值,吾和儿子少不得挨一顿鞭子。” 抛下了一句让睡眼稀松的林家娘子没怎么反应过来的埋怨,林正中连忙下了床,直奔着门外跑去。看那架势,似乎恨不得把门直接撞开。 林正中冲出了屋子,看日头还好,应该还算不得太晚,但院子里却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眉头一皱,恍然大悟,往常他的徒弟都会早早过来与他一起上值——不只是尊师重道,林正中也知道,他的这个徒弟对他的小女儿很是有那么点儿意思,每天早晨过来总是一双眼睛总是四处乱瞅,直到看到他的小女儿的倩影才会心满意足的安定下来。 扫视了一周,林正中确定了徒弟确实没在,摇了摇头便向他儿子住的那间小屋走了过去,重重的拍在了房门上。 “臭小子,赶紧爬起来。上值晚了,小心姓尤的那厮的鞭子。” 林正中将房门拍得山响,只怕若非是自己的房门早已经用脚去踹了。然而,敲了几次,房内才勉强有了动静,只是那动静却登时让他一愣。 “爹,别敲了,那姓尤的混蛋都让参军给赶走了,今天休沐,就让孩儿睡个懒觉吧。” 那个监工被参军赶走了! 今天休沐! 对啊! 听到这个答案,林正中恍然大悟,也不敲门了,转身就要回他住的正房,可也就在这时,小院的柴门那边却闪过了徒弟的身影,蹑手蹑脚的,显得有些见不得人似的。 “去,去,去,回家睡觉去,今天休沐,不上值。” 粗鲁的轰徒弟回去,林正中也知道,他的徒弟过来可不是如他这般,那副模样,分明就是过来瞅他家姑娘的,这还能让他轻易得逞了? 畏于师傅的巨大“威慑力”,徒弟渐生退意。倒是林正中呼喝了两句,便径直的回了正房,似乎还打算再补上一觉。岂料他刚刚推开门,却看见女儿亦是要推门而出,眼见于此,他连忙将女儿轰了进去,反手就将房门给关上了。 “今天休沐,不用做早饭,多睡会儿,省一顿饭钱以后你弟弟的聘礼和你的嫁妆就要厚上一分。” 说着林正中就要将女儿赶回正房另一端分出来的那间女儿的闺房,然则女儿对此却还有些不甚高兴,很是向房门那边瞅了几瞅。 “臭丫头,听爹的,不会有错。” “哼,爹爹还不是把外公当年牵着您的手段用在了三哥哥身上。” 女儿嘟着小嘴,辫子轻甩,转身便回到了闺房,看着这一幕,林正中不禁哑然失笑。事实上,对于这个徒弟,林正中还是比较满意的。只是今天女儿这么一提,回想起,每每看到徒弟望向自家女儿的那个眼神,他确实也总能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因为他的媳妇也是他的师傅的女儿,当年那个还是毛头小子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笑着摇了摇头,他发出了一声“女大不中留”的轻叹,继而回到了房中。重新躺下,林家娘子看着他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躺好才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正是在等他回来一般。倒是林正中,原本还打算再补一觉的,但却总有着一丝不安萦绕在心头。 陈凯昨天的那一系列举动,回来的路上他与一个平日里交好的工匠的交流中,便将其解读为新官上任在烧那三把火。可是这火也烧了,好过些的日子是否能够真的到来,日后会不会又重新回到此前的那般,却着实让他为之困扰。 辗转反侧,昨夜就是如此,今天又是这般。思来想去,林正中摇了摇头,将这些不可预知的胡思乱想甩开,又幽幽的回到梦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平日里工坊中第二响亮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睡得迷迷糊糊的林正中转醒过来,不由得腹诽了一句:“这汤麻子,休沐都不带让人安生的。” 林家娘子已经不在床上了,显然是起来卖菜、做饭、收拾屋子去了,林正中起身穿好衣服,再打开房门,只觉得补上了这么短短的一觉,却是精神百倍有之。 “臭小子,去你汤叔家把那两把凳子拿来。再不修,你汤叔非埋怨你老子不可。” 他是木匠,早前就已经说好帮对门的汤全有修家里破损的家具,奈何每天苦熬着,回家就想吃饭睡觉,总也提不起精神做事情,今天正好休沐,有了空闲自然不可轻忽,答应别人的,还有自家的,总要折腾出来才是。 然而,没等他那睡眼稀松的儿子的出门,汤全有的声音就率先传了过来:“林二哥,又在背后编排我,我姓汤的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 语中带着笑意,汤全有自顾自的推门而入,随手就将一把菜刀递在了林正中的手里。 “许你的,我可没忘了,今天早早就起来给你修磨好了。” 汤全有放下东西,也不走了,干脆就坐在边上,与干活的林正中一边聊天,一边忙乎了起来。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更是这军器工坊里原本就在总镇府供职的匠户同僚,等到中午的时候,干脆在小院里支了桌子,凑在一起吃起了午饭。 “林二哥,新来的那位参军,可看出什么成色了?” 照规矩,有客人的时候,两家的女眷都是在厨房里吃饭。两家的小子吃了饭,已经结伴出去玩去了,桌子上就剩下了他们二人,此间汤全有四下瞅了瞅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向年纪长他一些的林正中问及。 然而,听到汤全有有此一问,林正中却是摇了摇头,只是低声的问了一句日后在陈凯治下的待遇问题,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便将他昨夜里的那番胡思乱想说了出来。 “哎,林二哥这么觉得,小弟昨夜里也是这么想的。仔细回想下昨天的事情,那陈参军看人很毒的,更是个说做就做的脾气,昨天中午过来,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赶走了尤二那厮,接下来一下午就光盯着咱们干活了,还写写画画的,只怕明日上值去了,火就得烧到咱们身上了。” 汤全有叹了口气,林正中却显得豁达许多:“别想太多,反正今天休沐了,能休息一天还不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今天有酒今天醉。” “对!今天有酒今天醉。” 此言一出口,汤全有登时便是眼前一亮,低声对林正中说道:“去年中秋我女婿送来的酒还没喝完呢,今天正好,你等我去拿去。” 汤全有说去就去,林正中一听有酒,也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继而对其说道:“你且去,我叫我婆娘再炒两小菜,今天咱们老哥俩儿也放松放松。” 工匠们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光,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自被征入这军器工坊后就再没有过的好事了。 汤全有和林正中对饮之时,忠振伯府的书房里,忠勇侯陈豹和忠振伯洪旭也同样凑在了一起,他们之间谈论的对象,自然也脱不开陈凯这个在平静的海面上激起涟漪的初来者。 “九峰,吾今天探了国姓的口风,你那个远房亲戚,怕是保不住了。” “这本就是应有之义。” 放下了茶盏,洪旭叹了口气:“确是怪吾疏于监督了,其实那厮在军器工坊欺压旁人,吾多少亦是知道些的。原想着军器工坊生产军器的速度还过得去,那厮也确实是卖足了气力在监督工匠做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没想到,这厮竟然如此大胆,侵吞购菜银,克扣、倒卖军粮和工匠的工钱,还占用徭役为私用。自作孽,谁也救不了他的。” 昨夜,陈凯送上了尤二侵吞、倒卖的大致数额,其实都称不上是太确凿的证据。但是有了郑家那个送饭的小厮的见证和回复,有了昨夜从尤二家搜出的那近三百两银子,再加上今天一早陈凯派人送过去的那个粮商的口供,郑成功显然已经动了杀心,以他们对郑成功脾气秉性的了解,尤二的死基本上已经是定局了。 事实上,连三百两银子都不到的贪污案,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是郑成功有意杀一儆百,洪旭也没打算再去如何,最多是等尘埃落地了,稍微保全一下那对母子,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书生就不知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吗?” 陈豹对陈凯的举动很是不满,洪旭亦是知道为何,无非是新附之人不给郑氏集团的老兄弟留颜面之类的理由所造成的恶感。作为当事人的他,身在局中,若是贸然施救,更会连累己身,自是更加不悦。但是比起陈豹这等仅仅是以忠诚和武勇著称之人,洪旭的心思自是要更加活络一些,想得也更加明了一些。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太知道他自己的身份了。” 洪旭所指,陈豹皱了皱眉头,也反应了过来。陈凯是郑成功的幕僚,他在南澳岛上和这个军事集团中的定位只有这一点,别无其他。陈凯不与洪旭私下联络,甚至不惜得罪洪旭这样的实权派外加郑成功的亲信,显然就是在亮明他的定位。 “那这书生就不能把尤二那厮交给国姓吗?” 听到此言,洪旭摇了摇头,继而解释道:“先逮捕上交,后找罪证,他要是这么做了,所有人就会认定是国姓授意于他的,平白让国姓替他背黑锅。就像当年袁督师无旨杀毛总兵,反手就将黑锅甩在先皇身上,陈凯不是袁督师,国姓也不是那个太过用人不疑的先皇。现在他把尤二放了,最多是得罪于我,但是一个自作主张,国姓那边就可以与此事撇开直接的关系,如兄长这般的老兄弟们也最多就会对其产生不满,而不会因此对国姓产生怨愤之情。” “但柯家兄弟不就是国姓派去支持他的吗?” “他孤身一人,直接到军器工坊这个已经运行了半年的衙门去做事,而且摆明了是要有大手笔,国姓能不派人吗?柯家兄弟只是被他利用了,其实也说不上是利用,只是他把国姓给他资源以着更激烈,更加干净利落的方式使用出来。” “这书生肚子里的弯弯绕未免太多了些了吧。” 陈豹的直肠子自是不能理解,但是事后诸葛亮,洪旭也没有太多的同感,反倒是摇头说道:“其实这事情,他做得还是太糙了。但是,留给他的时间,或者说是他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不得不鲁莽行事一回。” “哼,没时间还给那些工匠放假?” 问题又回到了昨天甫一听到此事时的原点,然则陈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思来想去也无非是陈凯向工匠们施恩罢了,实际上与那笔暴增的产量依旧没有太大的关系——至少不会有人相信,放一天假,就能换来那些工匠十二个时辰连轴转,而且还是一转一个半月。 “陈老哥,这个问题不只是你,我也不太能够想得清楚,估计国姓那边也是,现在还是要看他下一步如何去做。” “那可不太容易了。”陈豹冷冷一笑,继而解释道:“某叫管家算过了,他想要完成对国姓的保证,一天最少要做16个枪头才能行。就凭工坊那几个铁匠,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得的,完不成有他好看。” “是啊,此番若是能成,他日后必是国姓良助,你我说再多,国姓也只会心生厌腻,更无须为这等事与他为难。可他若不成,无非是个夸夸其谈的书生罢了,你我亦无需做任何事,国姓自然会厌恶其人。所以,这一个半月的时间,置身事外,坐观成败即可。” 第十七章 压榨(三) 悠闲的时光过得总是飞快,尤其是对于这些足足有半年未曾休息过哪怕一天的重体力劳动者而言,更是如此。 五月初一一大早,工匠们便踏着平日里轻快许多的步子赶到军器工坊上值。一路上交流着昨天利用休息的时光都做了些什么,有说有笑的,比之此前那般熬不到尽头的死气沉沉,仿佛是换了一个,不,是换了一批人似的。 “汤全有!” “到!” “……” 早晚点名,这是陈凯在前日就已经定下的规矩。其实军器工坊,早上也不是没有这般,但陈凯将其定为制度,工匠抵达,点名确认上值情况,下达工作指标和计划,偶尔还可以借此将奖惩公开化,以为鞭笞和激励,亦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小院内,工匠们站在院中,随着老鼠须子的点名,众人相继应和。陈凯站在公事房门前,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心中暗自发笑。 “禀告参军,铁匠组应到八人,实到八人,木匠组应到九人,实到九人,点名完毕。” “很好。” 点了点头,陈凯扫视了一番,继而笑道:“看诸君气色,比之前日已是不知强上多少。看来这一天的休息,也确实是有必要的。” 陈凯如此,众人亦是面带笑意。公休日的存在,后世为此还编出了一个个让人忍俊不禁的段子出来,甚至还有根据心理变化和劳动积极性来安排工作的。不过放在此处,却没有人琢磨什么星期一综合征,什么星期五的下午最难熬,在他们看来,昨天的休息只有美好,再无其他。 “有道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昨天都过得不错,何不给大伙说说,分享一下?” 此言一出,却有跃跃欲试者,尤其是学徒中的那几个半大小子,更是如此。然则不比他们彼此间的交流,当着陈凯这个官儿的面儿,总会有几分畏畏缩缩的。眼见于此,陈凯干脆点了林正中的儿子,让这个年岁最小,也最有表现欲望的半大小子发言。 “禀告参军,我上午睡了一个大懒觉,到了下午与汤兄弟到护城河摸鱼去了。” “摸了几条?” “好几条呢,都放竹篓里了,晚上娘给小人烧鱼吃,可香了。” 说着,林家的小子便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陈凯闻言亦是一笑,转而向汤全有的有儿子问道:“他娘给他烧鱼吃了,你们一起去捞鱼的,你呢?” “小人的娘做的是清蒸鱼,更香。” “清蒸也很好,开胃养血,很不错嘛。”陈凯笑着回应着半大小子的炫耀,有了起头的,很快众人便纷纷说起了昨天的事情。有睡懒觉的,有去逛逛城里的街巷、铺子的,有在家修缮家具的,更有个木匠还抓紧了时间修补了一下房顶子,以应对这南方海岛夏日的连场暴雨。 工匠们如何利用这一天休息的,不足而一。陈凯听罢,亦是会心一笑,继而便将话题重新引了回来。 “看来诸君休息的都不错,既然如此,本官决定,从即日起,以后每十天诸君便可以休息一天,是为旬休,一如昨天那般。” “参军体恤下情,深恩大德,我等绝不敢忘啊。” 被馅饼砸蒙了的众人呆了片刻,随着一个年轻的噗通一声拜倒在地,众人亦是如其那般,向陈凯表达了他们的诚挚的谢意。倒是那几个年岁更大一些的工匠,却多是心头一紧,慢上了半拍。 “诸君请起,诸君请起。” 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忧虑亦是如此。这一切,无不看在陈凯的眼里。只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慈善家,更不是什么倡导保障劳动权益的活动家,他相信付出就要有得到,此刻自然不会顶着所有人的质疑,做这般亏本的买卖。 “本官就任此军器工坊不过三日,致力于改善诸君的劳动环境,如今已显成效,本官甚为欣喜。然则国事急如星火,还需诸君以着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所以本官决定,从即日起,铁匠组每组铁匠的生产达标数量由3个枪头提升到6个,木匠组的生产达标数量亦有提升,具体的,会后本官再做详细指示。尔等,可有异议?” 陈凯这番话说过,小院里的气氛登时便跌入冰点。笑容在工匠们的面庞上凝结,刚刚还在的欢声笑语亦不复存,剩下的唯有难以想象的震惊。 “参军,6个枪头,足足涨了一倍,这实在是做不到的,还望参军体谅则个。” 馅饼原是陷阱,合着陈凯这几日为他们提高待遇,原来是落在了这上面。木匠组还好,毕竟陈凯没有把明确的数字摆出来,心里依旧存在着幻想,但是铁匠们却是不同,他们从原本的3个变成了6个,工作量提升了一倍,照这样算来,怕是十二个时辰连轴转也未必能够完成的。 “那你觉得你们可以生产几个?” “小人,小人……” 汤全有对陈凯的命令提出质疑,当即就遭到了陈凯的反问。被一个文官直接问及,尤其是答案更会影响,乃至是决定在场所有人的命运,此时此刻,已然让他紧张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利搜。 “你们做得到的。” 陈凯冰冷的目光扫视一周,众人皆不敢直面。到了这个份上,陈凯的气势更胜刚才:“不怕告诉诸君,先慈祖上曾在工部衙门供职。如诸君这般磨磨蹭蹭的,在工部的工坊里一天下来莫说是回家了,屁股不打开花了才叫新鲜。” “一整天的时间,两三人个一组的铁匠就打制了3个枪头,本官看在是尤二那厮克扣午饭,诸君吃不饱没力气的份上,前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能不能做到,能做到多少,相信诸君的心里比本官有数。至于所差的,也许会有,但本官自有手段,尔等只要管竭尽全力即可。” 这话是陈凯早先就计算好的,一个母族祖上曾在工部任职,亮出的内行身份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哑口无言。再者说了,陈凯已经把此前怠工的罪责甩在了尤二的身上,他们也算是情有可原。只是一下子涨了一倍之多,这却还是让他们感到难以接受。 “参军……” “诸君要对你们的能力有自信,更要对本官有信心。事实上,尔等就算是没有信心也无所谓,完不成这批任务,本官就会离开军器工坊。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旬休、午饭的加量以及未来的一切优待都将与尔等说再见。是愿意跟着我陈凯好好做事,有个更好日子过活,还是回到从前那种苦熬的日子,尔等自便!” 昨天休沐时的一切刚刚还被陈凯特意引了出来,并且加以发酵,谁知道紧接着就又要回到此前的日子。可以没了有,不能有了没,休沐虽然只有一天,但对他们内心的影响却着实不小。一旦真的回到从前,日复一日的苦熬,莫说是真的如此,现在即便是回想起他们也无不是面露苦痛之色。 苦痛与美好互相碰撞,碰撞带来触动,渐渐的,三个铁匠师傅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再过了片刻之后,三人达成一致,汤全有便站出来向陈凯行礼。 “参军,6个,实在太多,恕我等确实有心无力。”说到此处,汤全有却话锋一转:“但是,我等愿意竭尽全力,只盼着参军能够带着我等过上好些的日子,不复回到原先那般。”说罢,汤全有便拜倒在地,紧接着,另外的两个铁匠师傅和五个学徒也纷纷拜倒。 看到此处,陈凯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看向那几个木匠。似乎感受到了陈凯目光中的所指,那几个木匠看了看铁匠们,只得同样拜倒在地,表示一定竭尽全力。 在陈凯看来,此前的军器工坊,不过是贪腐私欲浸泡出来的那等愚蠢至极的企业管理模式。古之将帅尚且知道需以严刑配上厚赏方可得士卒死力,如尤二那般一味强压,又怎能调动得了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而现在,工匠们的劳动积极性被调动了起来,陈凯此前强势驱逐尤二,借此树立威信,随即借此提高午饭配比,更是在时间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依旧放了他们一天假,为的就是这个,可谓是做足了本钱。现在萝卜已经吊在了驴子的眼前,不愁他们不按着陈凯所指引的方向大步迈进! “既然如此,那诸君就开工吧。” 第十八章 压榨(四) “小人等遵命。” 工匠们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随即转身回返厂区。熟悉的敲击声、拉锯声再度响起,陈凯转身对王富贵说道:“通知伙房,饭菜多做一些出来,也要多烧些水。估计他们今天会很累,食水上必须到位。” “小人这就过去。” 陈凯在创造奇迹,如柯宸梅、如老鼠须子、如王富贵等监工在旁无不是见证这一切的发生。工匠们焕发活力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这让他们再看向陈凯时的目光已是大有不同,其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那复杂的目光中,下位者对于上位者出于权利的畏惧已经开始被尊敬渐渐淹没。现在所期待的,无非是陈凯的这一番手段,到底能够提升多大的产能。 一应安排完毕,陈凯回到了公事房,继续着昨天未完成的工作。铁匠存在产能不足的问题,但如果只是生产长枪的话,木匠就会出现产能过剩的问题,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当然,陈凯从没想过减产,所需者无非是给的产能以另一种输出的渠道。 “这是个选择题,我只有出题的权利,每一个选项都是正确答案,但却只能单选。具体选哪个,还得让郑成功自己去琢磨。” 这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情,一个上午,陈凯都在公事房中,全然没有视察厂区的打算。除了公务,穷极无聊之时,也细细聆听着厂区里打铁的噼里啪啦,渐渐的也就到了午饭时分。 陈凯的午饭依旧是郑家的那个小厮送来,此间已然摆在了公事房中。陈凯带着小厮出来,放其离去,他自己则踱着步子再度来到了伙房前的人群之侧。 有了尤二的教训,伙房的饭食实现了实质上的飞跃。大桶的杂粮饭热气腾腾,王富贵的媳妇一舀就是满满登登的一大碗,甚至还大声告诉众人,不够了还可以再续碗。 “续碗是个好传统,本官南下时就见过饭馆可以续碗的,咱们是朝廷的军器工坊,没有不让工匠吃饱的道理。” 食铺吃饭还能续碗? 这是王富贵从未听说过的,不过陈凯既然是个“读书人”,还能远行万里,那么出入的也应该是有钱人才去的起的酒楼才是,或许那种地方真的可以续碗也是说不准的。 “全凭参军教诲,我等才涨了见识。” 点头哈腰的监工在工匠们面前从来都是凶狠的代名词,但是此刻这般,也没人会奇怪——并非是什么少见,只是今天的饭食,比之以往实在丰盛了太多。 大碗的杂粮饭,依旧是几根腌菜,但也有一道非常潮州家常的用普宁豆酱炒的麻叶,每个小组的工匠可以分到一大碗,正好师傅和徒弟凑在一起吃。除此之外,海岛之上,靠海吃饭的人多,海产品相对也便宜一些,一大桶用青菜和虾皮煮制,放了海盐的青菜虾皮汤,也甚是暖心。唯有杂役们,依旧是菜粥,只是不复此前那般的稀汤寡水,插上筷子倒下要花费更多时间,里面的青菜也多了不少,看上去有滋有味的。 看过了一番,陈凯又与那些已经在吃的工匠闲扯了两句,转过头,亦是对新伙房的工作表示了赞赏——指望猫咪不偷腥是不可能的,在现代企业中都避免不了,更别说是现在了。但只要能够维持在一个不至影响到工作积极性的地步,也并非不能接受。 工匠能够吃饱,这是不容触犯的底线,因为工匠吃不饱就没有气力,就会影响到产量。而陈凯,绝不容许这等情况的发生! “参军,小人仔细盯着,一上午的功夫,三组铁匠一共打制了5个枪头,另外还有1个尚缺开刃就能完工。参军真乃神人,只是稍加手段便能让这些懒骨头服服帖帖的,小人由衷的拜服。” 王富贵的马屁拍得山响,陈凯只是淡然一笑,回了句“这还只是个开始”,便回返公事房去用饭。平均一上午每组铁匠打制2个枪头,一天就是4个,提升是有的,他上午在公事房里听着敲击铁料的频率加快时就已经有所预料了。但是这个幅度,距离目标却还远远不够。 “让伙房给工匠准备晚饭,本官倒是要看看加班的效果会是如何。” 午饭结束,休息片刻就再度开工。不出陈凯的意料之外,到平日里下工的时候,每组铁匠都打了四个枪头出来。 加班产生了些许不满,但是这股子劲儿还没卸下去,陈凯表示他需要更多的观察才好进一步的调整工作计划。然则,工匠们对于所谓的调整工作计划所能达到的效果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毕竟人力大抵也就到这个份上了,不过对加班也只是默默接受。 加班餐吃过,工匠们再度开工,但是随着天色愈加昏暗,陈凯也不得不让人掌了火把,以继续维持生产。只是即便掌灯,亮度依旧好不到哪去,再兼光线昏暗,工匠们也劳作了一日,疲劳度过高,生产的效率陡然下降,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算是把陈凯要求的第5个枪头赶了出来,却也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 “诸君今天辛苦了,明天晚半个时辰上工。” 理所当然的客气迎来了工匠们的千恩万谢,看着这些人疲惫的身影,陈凯心知,尚未适应新的工作节奏是一回事,但若是那每组差的两个却还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思前想后,他也只得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样干,每天生产15个枪头已经是极限了。” ……………… “你是说每组铁匠都多打制出了一个?” “是的,兄长。小弟回来时,工坊还在加班,应该每组铁匠还能再打造出来一个,应该会有15个了。” 加班结束,陈凯回返总镇府休息。早在加班开始前,负责白天值守的柯宸梅就已经回到家中,此刻正与刚刚从总镇府归家的柯宸枢聊天。陈凯今天亮了一手空手套白狼式的优待,确实让明眼人看懂了他此前的所作所为,但是最终的效果却还是远没有达到预期。 “这几日,愚兄风闻军中、幕中多有人在看他的笑话。忠勇侯、忠靖伯、忠定伯、忠匡伯,只有忠振伯大抵还在避嫌。” 忠勇侯陈豹、忠靖伯陈辉、忠定伯林习山、忠振伯洪旭、忠匡伯张进,这些人都是早年追随郑芝龙的郑氏集团旧将,现在追随郑成功抗清的部将,陈豹口中所谓的老兄弟。陈凯在尤二一事上打了洪旭的颜面,他们自然是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看笑话,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陈凯的情况不妙,柯宸梅也是不由得眉头一皱,随即就想到了另一个更有决定权的人物来。 “那国姓爷呢?” “国姓那边没有提及过军器工坊的事情,依愚兄看来,大抵也是没有报太大的希望。” 说到此处,柯宸枢不住的摇了摇头道:“产量要翻一倍,这实在是有些太过夸张了。就算是现在的每组铁匠打制5个,也是不够的。而且加班亦是不可成为惯例,否则工匠心生怨愤,认为得不偿失,那就前功尽弃了。” 想来想去,柯宸枢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向他的弟弟问道:“那位陈参军就没有表示过什么吗?” 这个问题柯宸枢再想,身在军器工坊的柯宸梅亦是如此。然则他的兄长没有想出头绪,他思前想去,也只得摇着头回道:“没有。” “难道,这位陈参军就真的计止于此了吗?” 第十九章 压榨(五) 柯宸枢口中的计止于此,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至少柯家兄弟谈及此事的时候,还有着替陈凯担心的成分。在那些有心看笑话的各色人等之中,陈凯自称的山西人士已经被他们改成了贵州,而且还是贵州的驴子,而不是人,正应了那句“黔驴技穷”! 对此,每天早出晚归,活动范围仅限于总镇府偏院的那间偏房与军器工坊之间的陈凯可谓是一无所知。其实就算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这些讥讽之词——想要做事,若还是畏于人言,那就干脆什么也别做来得更省心。因为这世上,只会说酸话的注定一事无成,听了酸话还往心里去的同样如此。 五月初一的一天时间,外加上晚间的加班,总共生产出了15个枪头,算上四月二十八那天的9个,现在距离完成任务还差686杆长枪。这是接下来的43天需要完成的,确切的说应该是39天,因为还要抛开那4天的旬休。 “依旧是任重而道远啊。” 陈凯叹了口气,但是随着这一声叹息,目光为之深邃起来,原本还若有若无的颓势登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成是败,就看今天这一遭了!” 按照陈凯的命令,五月初二的早上,工匠们可以晚到半个时辰。然而这些工匠大多不仅没有迟到,反倒是早早的就赶了过来。 “参军,我等昨天商量过了,每天早来一会儿,中午吃饭的时间再压缩一下,晚上就不会加班到昨天那样了。” 旬休的诱惑力,尤其是陈凯来到这里之后给他们带来的改变,这使得他们愿意付出更多气力和时间来确保陈凯的地位,因为陈凯的地位得以保障,他们的那些原本都是理所应当的福利待遇才能确保下来。 第一次碰上主动加班的下属,陈凯心中不由得一颤。这些天,他以着赐予的姿态给予了这些工匠一些力所能及的优待,对此他甚至只是将其作为一种手段而已。但是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回报他的却不仅是对加班的默默服从,更有此时此刻的主动报答。得此人心,何愁大事不成?! 陈凯深吸了口气,慨然回道:“诸君的好意,本官记下了。但是,加班影响工作效率,事倍而功半,实在得不偿失。本官决议,若非特殊情况,不会再行加班。” “可是,参军,若是不加班,岂不是更完不成国姓爷交托下来的任务了吗?”汤全有小心翼翼的说道:“小人等想着,若是多打制一些出来,或许国姓爷……” “或许国姓爷就不会怪罪本官夸大其词,让本官继续管理此军器工坊?” 抬手示意,打断了汤全有越说越是低声的话语,陈凯笑着说道:“诸君的努力,以及诸君的心意,本官皆已明了。至于国姓爷交托的任务,诸君也无需担忧,本官早已有良策,经过这几日观察,信心更足,当可解此困局!” 从9个到12个,产量已经实现了一次提升,工匠们原本是打算借压缩时间的办法来将产量提升到15个,岂料陈凯却不光是不愿意让他们继续加班,反倒是还要在不加班的12个基础上实现每天18个枪头的飞跃,这着实让在场的一些人脑子里冒出了这位参军是不是着急上火到了脑子烧糊涂的地步。 然则,说了一顿疯话,陈凯的自信洋溢在脸上,更是感染着在场的众人,以至于他们最悲观的也开始对陈凯的那个所谓的良策产生了些许期待之情。接下来,陈凯分别点了汤全有那个小组和另一个三人一小组的铁匠中的两个人出来,随即向那二人问道:“你二人可会打磨和开刃?” “回禀参军,小人会。” 确定了这二人附和要求,他又转头对包括汤全有在内的那两组三个人的铁匠小组中的师傅问道:“那你等四人,少了他们可否会受到影响?” “回禀参军,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那就好。” 说罢,陈凯点了点头,继而宣布道:“从即日起,铁匠组以每组两人的编制分组打制,本官刚刚点到的汤明、姚安泰二人专司负责打磨和开刃,唯有无事可做时方可回去协助。” 钢铁兵器在烧煅的时候,表面的铁或钢会出现氧化或含碳量高的化学现象,导致变脆。开刃就是在刀口的地方把这些磨去,让铁或钢的部份露出来,这样就会更锋利。而开锋则是在这个基础上继续磨到非常锐利的程度。 长枪不同于刀剑,这种兵器不需要开锋,只要开了刃口,就可以轻松的将其捅进敌军的身体之中,甚至还能贯穿甲片。可即便少了开锋这道工序,想要将一个枪头打制完毕,依旧是需要锻打、打磨以及开刃等工序。 军器工坊的铁匠一共就只有这八个人,三个师傅外加五个学徒,陈凯在随郑成功来此考察时就曾仔细观察过,打铁的过程,一个师傅配上一个学徒就可以做到,另一个学徒的存在最多就是拉拉风箱,在持大锤的学徒疲乏时替换一下,大多的时候其实只是作为旁观者存在,这无疑是一种浪费。更有甚者,每个枪头完成了锻打的工序后,在打磨和开刃期间,三个人更有两个人是在闲着。 陈凯在前几日的观察让他更加确定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劳逸结合是应当的,但是浪费产能却是不必要的。而他的办法,就是要利用分解工序和分工的方法来实现工作时间的最大化,将这种浪费取消掉! “既然都没有问题了,那就开工吧。” 昨天打制的枪头已经完成打磨和开刃的工序,今天说是分工,但一开始的时候那两个负责开刃的学徒依旧是在他们的师傅,也是父兄那里帮忙,真正的效果还是要第一个枪头完成锻打之后才能显现出来。 大小铁锤交替敲击铁料的响声很快就此起彼伏的响起,三组铁匠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厂区登时便热火朝天了起来。 陈凯给铁匠们下达了分工的命令,便开始给木匠组下达新的生产任务。昨天晚上下值,陈凯回返总镇府时曾求见过郑成功,对于陈凯继续给军器工坊加任务的行为,郑成功表示了赞赏——毕竟无论什么时候,官僚都是争功诿过,事情能不做就不做的,像陈凯这样异类,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激赏的。 按照郑成功的指使,木匠组富裕出来的产能继续生产尖头木枪,作为铁制枪头的长枪在战场上损坏或是遗失等情况下的补充,同时也可以用来临时装备进攻海澄期间招募的新兵。 木料的问题,军器工坊还需自行解决,陈凯已经做好了木匠的排班计划,分组负责制造木枪和长枪与带着杂役去进山砍伐所需木料。此间陈凯分别给他们分了工,但库房里的木料数量还够得上消耗,入山的事情明后天再开始去做都完全来得及。 继铁匠之后,木匠们也开始了劳作,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对昨天加班打制出来的最后那三个枪头进行安装工作,使其成为一杆完整的武器。但除了枪头和枪杆以外,还有一样东西也必须安装上去,那就是枪头尾部的红缨。 “这红缨,是用来做什么的?” “回参军的话,小人听师傅说,枪头捅进敌人身子,会喷出不少血来,有这东西在,血就不会顺着枪杆流下去,影响到军爷们持枪作战。” 林正中已是个中年男子,他的师傅,大抵已经白发苍苍了。陈凯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作战时的场景,鲜血喷溅在枪头上,顺着流下去,皆为红缨吸取,确实如其所言。不过他自思量着,总觉着这缨子一定要用红的,或许也暗含着心理暗示的成分,同时兼顾着威吓敌军以及提升己方士卒勇气。 “原来如此。” 陈凯点了点头,便示意他们继续工作,而他则在整个工坊转了一圈之后,也回到了公事房继续思量着他需要做的事情。 良久之后,第一个枪头在汤全有的手上锤锻出来,将这个半成品交给了他的儿子之后,铁匠和他的女婿便蹲坐在了旁边的小凳上面,一边喝着水,一边缓着气力。 锤锻的用时,汤全有自家估量着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但疲劳的程度却稍微低了一些。稍微想想,却也正常。昨天陈凯宣布提高工作量,他们锤锻的频率就已经比平日里要快上不少,第一天不是很能适应是不可避免的,所幸中午吃的好了太多,否则如被尤二盘剥时那般,只怕早就累倒了。 放下水碗,汤全有想起了一些锻打的窍门,便与女婿小声的讲解了起来。这边讲着,汤全有也在观察着汤明那边开刃工作。 自古而今,需要开刃、开锋的金属器具各种各样,每一样的作用不同,需要的刃口亦是不同。汤全有观察的不是别的,正是汤明持枪头的角度,因为不同的角度开出来的刃口效果必然不同。 这是铁匠们口口相传的技术知识,并非随便什么人拿把刀子在石头上磨来磨去就能成的。而在这铁匠活儿的领悟力上,让汤全有很是庆幸的在于他的儿子不光比女婿要强,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学得也更快上许多。只是少年心性,还有些贪玩罢了,锻炼锻炼,日后未尝不能青出于蓝。 儿子开刃的角度无错,其实枪头的开刃也算是该项技术级别较低的,相对来说已经算是比较容易的了。坐着看了一小会儿,汤全有觉着气力也缓了过来,便站起身来,准备继续锻打下一个枪头。 “岳父大人,刚刚打制完一个,时间还富裕,要不再休息一会儿?” 汤全有的女婿,同时也是他的徒弟。人很老实本分,从没有偷懒过的时候,汤全有对他甚是了解,随即便转过头问道:“你还累?” 闻言,女婿摇了摇头,他年轻力壮,虽是抡着大锤,可喝口水、缓缓劲儿就可以继续工作,此间也无非是唯恐汤全有为赶工时而累到而已。然则看到女婿表示不累,汤全有干脆转过头去,径直的向着炉火和铁砧的所在走去。 “那就抓紧时间干吧,参军不同于别的官儿,是真的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的,咱们自然也不能惜得这把子力气,错过了可没有后悔药吃啊。” 第二十章 压榨(六) 第一个枪头锻打完毕,休息片刻,打磨和开刃的工序还在进行之中的时候,铁匠们便开始了下一轮的锻打。陈凯坐在公事房中,约莫的估算了一下打铁声停止的大概时间,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翘。 时间飞一般消逝,转眼已是午饭时分,陈凯照例到伙房视察,看着工匠们领取饭食。今天依旧是杂粮饭,依旧是腌菜,依旧是青菜虾皮汤,但另一个菜不复是昨日的普宁豆酱炒麻叶,而是换成了热腾腾的红烧豆腐。据说伙房刚刚和城里的一家豆腐坊达成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所以往后用豆腐做的菜估计隔三差五就会来一道,弄不好可能天天都得有也说不定。 陈凯在旁视察,领取饭食的工匠和杂役们纷纷对其行礼。杂役还好,无非是就是那些搬搬扛扛的体力活,劳动量变化不大,但是那些工匠们在陈凯的新工作方法之下,却显得要比平日里疲惫不少。只是这份疲惫之中,却也隐隐有着一丝丝的兴奋。 根据王富贵的报告,一上午的时间,三个铁匠小组各自锻打了三个枪头,其中有六个完成了打磨和开刃,并且交给木匠来安装枪杆和红缨。剩下的三个都是临近午饭时分才匆匆打出来的,打磨和开刃的工序都留在了下午。 能看到成功的希望,这等状态是陈凯乐于见得的,看着工匠们领取了饭食,甚至领取得早的已经开始续碗了,陈凯确认了续碗制度的有效执行,才回返公事房去吃他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午餐。 吃过了午饭,稍加休息片刻,厂区的交响曲就再度响起。陈凯出了公事房,转身就进到了老鼠须子办公的武库,随即对其问道:“蔡先生,上个月的月钱该是今天发放吧。” “回禀参军,照例是昨天送来,查过了个人在上个月的工作,酌情扣除一些,到今天也该发放了。” 老鼠须子口中的扣除,除了工作没有完成、损坏工具等原因以外,其中也少不了贪污,尤二克扣工匠月钱就是在此,且以此下手的。 “把处罚记录拿来。” 老鼠须子闻言便从书案上翻出了一本,双手递给了陈凯。陈凯细细翻看了一遍,继而对老鼠须子说道:“上个月的罚银全免了。” “是,小人这就去倾银店把每一份银子都换出来。” 银两不同金属货币和纸币是有表明数额的,古人找钱,往往不是用铜钱就是将银子剪出合适的重量出来。正因为如此,熔铸银锭的倾银店就有了存在的空间,他们将散碎银子熔铸成银锭,也将大锭的银子熔铸成更加容易花销的小锭,收取火耗和人工,以此为生。当然其中也有些手段,比如往银子里掺加铅、铜之类的金属,甚至据说还有正锭整锭造假的,与后世伪造假币可谓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说着,老鼠须子就要拿发下来的那一锭锭银子往外走,陈凯看了他一眼,于是便叫了他一声。 “蔡先生。” “小人在。” 老鼠须子回身行礼,陈凯看了看这个账房,继而对其说道:“蔡先生既要管着账目,还承担了一部分看管之责,在这军器工坊也当了半个家,一个账房的月钱确是少了。本官寻思着,等这批武器制造完毕,便向国姓爷那边提议给蔡先生涨些月俸,以为嘉勉。” 天上掉下来的胡萝卜直接将老鼠须子砸了个一蒙,只见此人连忙拜倒在地,一口一个知遇之恩、体恤之情,把陈凯说得像是他的再生父母似的。然则陈凯此举却并不仅仅是拉拢,至少在决定如此之前,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拉拢这个惯会看风向的家伙的事情。 “本官提携是其一,蔡先生也要洁身自好,勉力而为。现在国姓爷初起,等日后收复的失地多了,总要提拔些追随久了的老人儿,到那时就不只是涨些月俸的小事情了,说不好县尊、主簿什么的也并非不可想象。” 说罢,陈凯便笑着离开了武库,只留下了老鼠须子目瞪口呆了半晌,最后还是靠着自扇了一个大嘴巴才缓过劲儿来。 陈凯刚刚说的那些,都是人之常情,他虽只是个账房,但也识文字、会算数,比起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是有着天然优势的。更何况,他赶的这个时候亦是极好的,若是郑成功真的能够崛起,机会总是会有的,差的无非是自身努力以及上司的赏识。 老鼠须子那一对小眼儿滴流乱转,很快就意识到了陈凯的言下之意为何,当即便是一身的冷汗。 这时候,陈凯早已离开了小院。老鼠须子擦了把汗,也连忙收拾了那些大锭的银子,又找了柯宸梅派人“护送”他前往倾银店去将银子兑成适合发放的重量,总要赶在陈凯发工钱之前将事情办妥。 一下午的时间,陈凯依旧是在公事房里面独坐。厂区里的响动一如上午那般,若非是天气渐凉、天色渐暗,只怕会有人以为是上午又重来了一遍。 与上午一样,锻打出来的铁枪头依旧是每小组各三个,最快的是原本就是两个铁匠的那一组,最慢的汤全有那组也是赶在晚点名前就已经完工了。但是,打磨和开刃的工作由于有别于前,是从吃过午饭就开始的,所以一共前后打磨、开刃出了九个枪头,效率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一天18杆长枪的任务依旧没有完成,甚至就连拿18个枪头也不算是彻底完工的,但是18个这个数字却已经达成。待到晚点名的时候,首先便对这些工匠做出了高度的评价。 “我等祖辈相传,也没有想到过用分工的办法。都是参军的方法好,否则我等只怕是连做梦都不想的。” 古代工匠的手艺都是传下来的,中间或有发扬,但依旧脱不开手工业的范畴。一个工匠,独自完成所有工序,是最正常的事情。而在陈凯的那个时代,中国可是有着世界工厂的绰号,什么大工业化生产,什么分工协作、什么标准化、什么流水线作业,等等等等,那才是最正常的情况。此间仅仅是一个分解工序和分工,若非是门槛上不似其他的那般多是需要一定的技术和机械生产的基础,一天才18个枪头,陈凯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不管怎样,靠着这有限的几个铁匠,一天生产18个枪头的大言是已经做到了,而且还并非是靠加班硬挤出来,乃是完全可以复制下去的! “诸君无须妄自菲薄,若非诸君努力,本官便是有再好的办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终不能成事的。” 往常见过的官吏无不是拿他们当做牲口来使唤,哪有陈凯这般的。此时此刻,夸赞让他们无不是涨红了眼睛,而当陈凯将工银发下的时候,这些工匠们拿着上个月的工银,更是拜倒在地,口口声声的都是对陈凯的感激之情。 老鼠须子那边是陈凯特意提点的,其人知趣,干脆找了柯宸梅派人,名为护送,实则是佐证——向陈凯证明,银两上面他是没有做手脚的,即便其中掺有其他金属,也是总镇府库房那边的问题,与其无关。 这批工银的含银量都在正常范畴之内,而且还是未经过克扣的,不说老鼠须子专门拿来的小秤称量,就算是拿在手中掂量掂量,也能感受到这其中陈凯到底是下了多少的心思。 “从未有官吏拿我等这些贱民当人看,处处盘剥欺凌。可是,参军接手工坊不过数日,我等的日子已远胜从前。这份恩义,我等实在难报万一,唯有努力工作,来报答参军的深恩厚赐。” 工匠们感激涕零,陈凯却叹了口气,自古都是官营效率低于民营,官办效率低于商办,甚至不如官督商办。说到底,官吏控制不住成本,找不到市场,调动不了工人的生产积极性,更兼有盘剥欺凌之事,全然是那工人当做牲口一样。若是如此,工人还心甘情愿的为给当官的拼死拼活的干活,那才是真正的“贱”呢。 陈凯现在的身份虽是郑成功的招讨大将军行辕的参军,是一个官儿,但他这个官儿和他编造的出身一样,都是得不到其自身认同感的。缺乏阶级自觉,更重要的还是他曾经在后世的社会浸染过,此番出手自是与众不同。 从第一次进入工坊,陈凯就看出了监工皮鞭管理的问题所在。等到他收拾了尤二,当日先是上午布达,紧接着中午又闹了那么一出,着实耗费了不少时间。可临近下工的时候,工匠们还是完成了当天的任务,若说他们平日里没有刻意偷懒,陈凯却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正因为如此,陈凯才会进一步的确定了“威逼利诱”的手段是可以提升产量的,甚至只是从每组每天3个提升到4个,其实也并非没有第一天改变频率工匠们不适应的因素。 而现在,靠着分解工序和分工的手段,总算是实现了目标,陈凯此前一口咬定他们能够做到,到了此时此刻,看着那些长枪和枪头,这些工匠们自是更感陈凯能力不凡,必得郑成功信用,进一步的下定了心思跟着陈凯好好做下去,总能过上些更好的日子。 “本官说过了,诸君无须妄自菲薄。国朝祖制,工匠一样可以做官,贱民什么的,还是不要再提了。” “啊?” 陈凯的说法吓了他们一大跳,其实莫说是他们这些乡野村夫了,后世那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绝大多数人也都是一口咬定明朝工匠地位低下,比军户还要不如。这是普遍现象,但其中也有不少特例,却并非为人所熟知。 “诸君或许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可本官却记得,永乐年间,甚至是纯皇帝和肃皇帝那时,都有工匠坐到过工部侍郎的高位,其中还有一位甚至做到过工部尚书。(注)” 陈凯能够实现产量的倍数飞跃,哪怕是再过荒诞,他的话的可信度自然也就成了绝对可信的存在。听了这话,汤全有咽了口唾沫,继而小心翼翼说道,仿佛是害怕出了他的口会侮辱了那些高官一般。 “那,那怕是要宗师一级的大匠吧,小人这等技艺,实在不敢,不敢……” 然而,眼前的众人如此,陈凯却是拿起了一个枪头,摇了摇头道:“技艺就像是这枪头,是锤炼、打磨出来的,更要多思善思,总会有所收获。其实就算做不到前人的那般,工部的堂官,地方上负责营造的官员,甚至只是这军器工坊里的匠头、作头,也是一种提升。工匠的未来,不是,也不应该是暗无天日的。” 不说拉拢人心和靠着升迁洗脑,工匠精神亦是要善加呵护。陈凯的慷慨陈词迎来了众人热情的响应,从年纪最长的林正中,到年岁最小的汤明,无论是师傅,还是学徒们,精神的亢奋无不是超脱了身体的疲劳,整个人也变得神采奕奕了起来。 这一刻,一种名为希望的存在,照亮了原本暗无天日的军器工坊。 注:明朝匠户社会地位比较低,这是普遍现象,但是有机缘、有能力的,也并非没有出头之路。 根据谢肇淛的《五杂俎》、王世贞的《弇山堂别集》、焦闳的《国朝献征录》、顾震涛的《吴门表隐》、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等为数不少的史料记载,明朝出过不少匠户靠着手艺得官的。比如石匠陆祥、木匠蒯福、蒯祥、蒯刚、蒯义、郭文英,这些人都做到过工部侍郎。更有嘉靖朝的木匠徐杲,甚至还做过工部尚书,当时若非是徐阶阻拦,嘉靖皇帝还打算赐其为太子太保。 至于少卿、御史、乃至府县一级的官员,也有不少。后来还是因为徐杲风头太甚,遭到了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打击,工匠才再难有得官的。 第二十一章 微澜(上) “后世每周双休,一个月休息八天,现在旬休,一个月才休息三天,我特么真是个臭资本家。” 有了第一次,而且还仅仅是疲劳度有所提高,却也并没有影响到工作效率,这样的模式只要持续下去,完成任务便不再是做梦。只是每当想起他付出的和工匠们回报的,他便不由得要自嘲一番。 甚至在回到总镇府的那间小屋,躺在床上的时候,陈凯还一度联想到若是工业化真的就此在中国普及开来,他的历史定位到底会是压榨工人阶级剩余价值的资本家代表呢,还是倡导工人福利运动的先驱者呢。 “这都不重要,只要能够走上这条路,那百年屈辱就一定能够彻底改写掉。当然,首先还是要想办法把满清解决了,只有解决了满清,一切才会真的存在可能!” 陈凯负责管理的不是单纯的官办企业,而是实实在在的兵工厂。这里每生产一件武器,就可以用来装备一个士兵,就有可能对清军多造成一个,乃至多个杀伤。有道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清军多死一个人,胜利的天平就会偏向明军一分,若是能够多杀一个满洲真夷的话,满清的统治基础就会动摇一分。 陈凯相信,他所作的一切不只是工作任务,更是一项事业,以及未来的基础! 有了五月初二的成功,接下来的几天,工匠们也开始适应了新的工作模式。每天18杆长枪的定额已经能够稳定完成,向着更高一层次的提升并非没有可能,不过陈凯却也不急,至少在有了新的交换资源前,他不打算进一步的压榨这些工匠。 自四月二十八,陈凯接手军器工坊开始,直至今日——五月初十,前后已经生产了168杆长枪,以及若干杆尖头木枪。军器工坊的产能大幅度提升,陈凯也得到了郑成功的夸赞。奈何郑成功每日不是操练兵马,就是巡视各处,而陈凯则更是“早九晚五”,虽说是同住在总镇府,但交集却是寥寥无几。 距离一个半月的期限未到,任务也远远还没有完成,陈凯依旧还是老样子,唯独是五月初二以及那一天之前的讥笑,则纷纷变成了笑话。 今天乃是第一次正式旬休的日子,军器工坊的厂区里没了打铁、锯木的声响,劳动量提升的工匠们理所当然的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光,此间有的只是杂役们在按照陈凯的要求,在监工们的监督之下清除由于前两日下雨所出现的积水。 “参军,家兄昨天与卑职说起,尤二一案已经定了……” 尤二自四月二十八被逮捕,数日的时间,起初还死硬扛着,拒不认罪,甚至就连那粮商的当面指证也是这般。不过就在昨天,其人大抵是实在熬不下刑罚了,有了求死之心,才认了那些罪名,郑成功对其的处断到很简单,那便是处死、家产抄没,至于妻儿,则罚其在军中服一个月苦役,大抵也是为了照顾一下洪旭。 陈凯每日早出晚归,往来于总镇府的那个小屋与军器工坊之间,平日里与无关人等接触甚少。但是随着连续几日的18杆长枪入了武库,往来之间所碰到的各色官吏将校,其中的一些与他的话也稍微多了一些,而柯宸梅说的这件事情,他在昨天夜里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此刻全装作不知,无非是接受柯家兄弟的这份善意罢了。 “国姓爷嫉恶如仇,如尤二那等人,本就是死路一条。此前还硬撑着,大抵是还在指望着有人能救他一命,或者是我陈凯的牛皮吹炸了,国姓爷还要继续依仗他鞭策工匠吧。” “那也是那厮的痴心妄想,不说国姓爷的性子会否如此,就算是以着参军的大才,又怎会打无把握之仗?” 军器工坊的管理层之中,柯宸梅算得上陈凯最亲近的人物,不说柯家兄弟是他有意结交的,就算是人品和能力上,这个卫队长也是这些人中最为翘楚的。只是此人的身份,却是注定了不可能跟随他太久,只怕这两年郑成功就要将这对兄弟放在军中大用。 “吾原本有意,在这批武器生产完毕向国姓爷举荐于你。只是在这招讨大将军行辕呆了些时日,我却暂时不打算如此了。” 陈凯的举荐,柯宸梅此前就听他说过,此刻听了陈凯此言,柯宸梅却颇有些不解了起来。但是陈凯在这短短的十数日里,言必有中,而且对他们兄弟也颇为友善,此刻既然如此说来,显然是已经看出了些什么端倪来,正要借此来告知他们兄弟。 “依我看来,国姓爷对令兄甚为看重,虽说此刻还是个负责赞画军务的参军,但这个职务却并不与其才具相称,迟早是会大用的。”这话,陈凯此前倒是与柯宸梅说起过,柯宸梅也转达给了他的兄长,但是此间旧话重提,显然是为了后话。 “国姓爷如今麾下六镇兵马,但总兵力却只有一个正兵营多些,实在配不上国姓爷的才华和气魄。扩军是必然的,我估计那一天也用不了多久了,最多明年上半年,令兄就会被派到军中领兵。” 陈凯没有明说什么时候举荐,但是明眼人却也能看出来,显然是要等到柯宸枢被重用的那一天。而就柯家兄弟来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最好也是兄弟二人能够在一起,那便有了更好的环境和基础,自是事半而功倍。 “卑职代家兄谢参军吉言。” “无需如此,若是本官猜错了的话,贤伯仲莫要怪我才是。” 陈凯对柯宸梅的看重是工坊里人尽皆知的,其次便是近来“改邪归正”了的老鼠须子,陈凯与这个账房商讨事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作为整个军器工坊中唯三的非文盲,有共同语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是这一切放在动不动就对陈凯马屁连连的王富贵眼里,却是份外的不舒服。 “不是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是个官儿都爱听人奉承吗?难道是我拍到马腿上了?” 此时此刻,监督着杂役们排出积水,用炉灰渣子铺垫那些坑坑洼洼,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些东西。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有些别样的心思,王富贵的想法也是无可厚非的。至少,他还是努力的想要在以陈凯为主官的这个军器工坊中向上奋进,而不是报着其他的心思。 “这事情,绝不能就这么完了。” “就是这话,正该给那厮一点颜色看看,省得日后什么鸟人都敢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 “我反对,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出兵了,咱们不能给国姓找麻烦。更何况,国朝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咱们这帮人如今的处境,实在不宜再有内耗了。” “哦?简初,平日里你闷声不语的,这回人家两个姓陈的老哥都不顾那同姓之谊了,你个姓林的倒护着那书生,确是有些意思。” 这话说过,岂料那人话锋一转,转而又对那两个他口中姓陈的老哥说道:“不过嘛,以小弟之见,简初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些,说到底都是私人义气,为此坏了国姓的大事,实在不值得。咱们兄弟几人当初没有奉太师之命降了鞑子,还不是为了跟着国姓杀鞑子,连带着将称雄海上的事业做下去,那书生的才具,日后也当是国姓的臂助。再者说了,九峰都没有如何,咱们又何必如此啊。” “九峰是个好脾气……” “九峰是好脾气没错,可若论见人见事的本事,咱们几个只怕也都比他不得。小弟估摸着,他早早想明白了,现在与其说是在避嫌,还不如说是他根本就没打算怎么样,倒是咱们还在纠结那等面子上的事情。” “不管如何,这个教训必须让他长长。你二人若是不愿做,便权当不知。此事,我陈辉来做!” 第二十二章 微澜(中) 五月初十的旬休,工匠们比之十天前那次,过得更加有条不紊了起来。早上多睡会儿,自是不可少的,但起了床,家里外面的活计却也做了不少,尤其是能够确定休息的日期,很多时间就可以安排得更加合理,无须累了吧唧的下了工,还要赶赶忙忙的,不得休息。 第二天一早,通过一日休息而重新恢复过来的工匠们回来上工,军器工坊的产量依旧以着每日18杆长枪以及若干尖头木枪的速度向着目标大步迈进。 时间飞逝,隆武三年的五月很快就过去了,距离郑成功出兵的日期愈加临近,军器工坊却还在有条不紊的将武器不断的输送到军中。陈凯接掌的这一个月下来,左先锋镇、右先锋镇以及左护镇的缺额都已经补全了,剩下的无非是右护镇和楼船镇而已。 大批的武器不断的从军器工坊中运往武库,再由武库分配军中,陈凯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包括忠定伯林习山和忠匡伯张进在总镇府碰上时,都对他赞赏有加。至于洪旭,据郑成功所言,亦是表示了对他的才具的肯定,并没有介意尤二的那件事情。 陈凯创造了奇迹,而奇迹则还在不断的加强这支军队的实力,这是军中所有人都乐于见得的。正因为如此,旬休的制度得到了肯定,就连续碗的制度也在讨论之中,只是由于郑成功的家底太薄,粮草储备实在有限,暂时也只有军器工坊中如此行事,但是陈凯已经开始影响到了这支年轻的军队。 六月初一,由于上个月是二十九天,这便又是一个旬休的日子。工匠们都不在此处,有的依然是陈凯安排任务,监工监督着杂役们工作,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排出积水了,而是修补厂区里那几间铁匠铺子和木匠棚子的房顶子,以免在下一场雨水到来时会出现漏雨的状况。 这边正忙着,陈凯则公事房中琢磨着一些其他的事情。现在手上的这批任务有了完成的希望,但是此间需要他继续去做的,却还有很多,从何处开始,从何处展开,这都是需要考虑清楚的。 类似于今天这般的发呆,陈凯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军器工坊的管事们都知道他们的这位上司总是有着奇思妙想,便是出于上下阶级的礼数也断不敢贸贸然来打扰。然则,今天不同于往日,还没到午饭时分,柯宸梅便急急忙忙的敲了门进来。 “参军,武库的人来了,说是有批损坏的武器需要咱们工坊修理。” 武器在训练中损坏,并非没有前例,这一个月下来,总有个十来件的,大多都是枪杆折断之类的毛病,却也并非是多难修理。只是这一次,柯宸梅显得有些焦急,事情只怕是不会那么简单了。 “柯兄弟,遇事还需静气。” “参军教训的是,卑职受教了。” 柯宸梅嘴上说是受教,看神色上的焦急却丝毫未少。眼见于此,陈凯便随他走了出去,待他们来到军器工坊的大门前时,看到的却是一大车的长枪,不是断了枪杆,就是折了枪头,更有甚者就只剩了个枪杆回来,枪头却不知所踪了。 “邱管事,怎么,这是鞑子兵杀上南澳岛了?” 战场搏杀,武器损耗比之训练时要更大,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陈凯这份调侃一出,那武库的管事登时就一愣,待他反应过来,才面露尴尬的回道:“没有,没有,就是近来各镇练得有些猛了,所以……” 这管事并非武库的正堂,不管是一个副手罢了。自从任务有望完成,武库那边次次都是那正堂与他接洽,这次反倒是来了个副手,又是这么一副神色,陈凯当即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原来是训练损耗啊。那倒是请问邱管事了,到底是哪个镇如此刻苦?” “这……”管事擦了一把汗,犹豫了片刻,才低声对陈凯恳求道:“陈参军,小人就是个管事,这等事情,实在不敢多言,还请参军不要为难小人。” 管事的意思很明白,他是个小人物,不敢掺和陈凯他们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情。然则,陈凯对此却是冷冷一哼,继而笑道:“为难?没有吧?本官就管着一个小小的军器工坊,怎么敢为难武库的人呢。莫不是,这批武器并不是各镇送来的,而且在武库就损坏了,否则又何谈为难二字呢?” 这份活计本身就是武库的正堂不愿沾手的,他一个下僚自是不敢违抗上司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过来。此时此刻,陈凯摆明了就是在咬文嚼字、强词夺理,但管事不过是个吏员,面对陈凯这样能在郑成功面前说得上话,甚至还住在总镇府中的管事参军,又哪敢在陈凯面前造次。 “陈参军,这真不是武库损坏的,小人绝无虚言啊。” 管事急得满头大汗,既然如此,陈凯也摆出了一副善解人意的笑容,向他问道:“这样吧,你就告诉本官这些损坏的兵器都是哪个镇送过去的,就没有你的事了,本官也保证不会告诉别人是你告诉我的,怎样?” 然而,陈凯的善解人意却不是管事所能够承受的,这个问题的性质很是严重,说与不说在路上他就已经在暗骂上司之余想过多次,原本是想好不说了的,可是被陈凯挤兑了几句之后,眼看着陈凯的那副表情和气势,大有若是他不提就干脆把黑锅盖在他身上的意思,心里也只得动摇了起来。 “这,这……” “哎,别这这这,那那那了,你在这大门口待得时间越长就越显眼。再者说了,你以为本官不知道吗,无非是想要借你之口,看看本官猜的是不是对的罢了。” 陈凯循循善诱之中,管事擦了把汗,咽了口唾沫,才将声音压得如同是蚊子叫一般,才把陈凯所想要弄清楚的答案说出口来。 “陈参军,这些确实是各镇送来的。就是,就是右先锋镇送来的比平日里多了些。” “多少?” “34件。” 签了条子,损坏兵器送入工坊的库房等待修理。这批损坏的武器加在一起一共是38件,其中光是右先锋镇就有34件之多。一支500人的部队突然损坏了7%的武器,这其中的涵义,不言自明。 “忠靖伯陈辉,哼。” 第二十三章 微澜(下) 修理武器比之重新打造,总是要省时一些的。比如枪杆折断,设法将卡在鐏里面的枪杆取出,重新安装一根新的就可以完成了,而不需要重新打制枪头。但若是枪头折断了,则恰恰相反,与其浪费时间把旧枪杆取出,还不如重新打制杆新的要来得省事一些。 这次送来的损坏武器,绝大多数都是枪杆折断,原本枪杆比之枪头在训练时也是更易损坏的。按照平日里的修理速度,大抵是需要一整天的时间。陈凯看过了分类后的数字,立刻就弄明白了陈辉的打算。说白了,陈辉并不打算将事情闹翻天,不过是要用这批损坏的武器拖延任务完成的进度一日罢了。争一口气,仅此而已。 否则的话,将这批破损武器拖到最后几天,或是干脆一口气坏个百来件的,给陈凯找到麻烦的成功率更高。但这样做却容易耽误到出兵的大事,陈辉能在这上面分清楚轻重缓急,已经与那些损人不利己的家伙们要强上不少了。 奈何,今天已经是六月初一了,还有十四天就到了陈凯与郑成功约定的日期。生产任务依旧繁重,而且更大的问题在于,大军出兵在即,各镇必然会有更多平日训练时觉得还能使用,但是此时却显得份外扎眼的破损兵器送到。 陈辉掐的时间点很好,提前清查破损武器也是应有之义。只不过,陈凯也绝非是那等逆来顺受的性子,有些事情可以妥协,但有些事情却是绝不能退让哪怕半步的! “这个旬休,诸君休息的如何?” “托参军的福,小人等能有这一日休息,精神头已然缓了过来,就连气力也更足了。” 工匠们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格,旬休制度如今也只有军器工坊在执行。其他各镇以及招讨大将军行辕下属的各个部门,都没有明确的休息制度,最多是主官自行决定而已。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郑成功自起兵以来,每天不是在商讨军务,就是在操练士卒,只盼着能早日与清军对决沙场,从未有休息过一日。国姓爷以身作则,下面的官吏将校自然也免不了,即便是陈凯,迄今为止也没有休息过哪怕一日。 “既然休息好了,那就继续开工吧。” “小人等遵命。” 厂区里恢复了往日的喧嚣,陈凯却并没有因那批突如其来的待修兵器而打乱工作计划,工作依旧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就现在而言,打制新兵器的任务的优先级依旧是最高的,这是陈凯对郑成功的承诺,也是他在这个集团站住脚的根本,更是不久后郑成功出兵时大军是否能够全副武装的大事所在,自是断不容有失。 奈何,损坏的兵器同样需要得到补充,这是军器工坊的份内之事。于是乎,陈凯调整了产能过剩的木匠们工作的优先级,在完成当天需要打造的枪杆以及对零件进行组装之余,优先修理那些枪杆折断的,其次的才是继续制造仅仅是作为出兵备用武器的尖头木枪。 工坊里一切如旧,铁匠们依旧以着每天18个的速度打造枪头,木匠们则是在制造枪杆之余进行修理,这批损坏武器大多都是枪杆折断,虽说那些需要铁匠进行修复的武器依旧躺在库房里面,并且每天都在增加,但是占据更大比例的损坏兵器却在不断的得到修复,并没有出现过大的囤积现象。 ……………… “他还在打制新的长枪?” “是的,陈少爷。不过,那些枪杆折断的,近几日那些木匠也修了不少出来,库房里没有囤积太多破损兵器。剩下的,照平日里的速度,照着他的话说,大抵也是要用一天半的功夫才能修理完毕的。” “嗯,有一天半,足够了。” 时日所剩不多,一天半虽短,但足以让陈凯完不成任务,哪怕只是就差了这么一时半刻,也同样是无法完成。这就好像是1和0的区别,看似不大,但本质上却一个有,一个没有! ……………… 九天后,五月初十,按道理转天就该是旬休的日子了,工匠们一个个的都在期待着这一天。只是尚未开工,陈凯却提出了另一件事情。 “这一个多月下来,诸君的努力,不光是本官,就连国姓爷那边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甚至昨天晚上下值后,国姓爷还曾与本官夸赞过诸君的勤勉。” 对于这些人,陈凯从不缺少工作上的压榨,但也从不吝惜赞美。这是他们应得的,此时此刻亦无不是喜笑颜欢。陈凯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郑成功不光是陈凯的顶头上司,更是伯爵和大军统帅,能够得其赞赏,自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然则,他的目的却并不仅限于此,稍待片刻,小院恢复如此,陈凯便对众人说道:“众所周知,近期各镇正在轻点破损武器。我军器工坊有制造、修缮之责,亦当抓紧一切时间,确保大军用度。最近的这段时间,本官亦是下令由木匠组进行针对修复,如今亦已修复大半,所剩者寥寥。” “然则,我军器工坊生产任务依旧很是紧张,库房里则还有不少需要修理的残损武器,只怕十六日之前,是很难完成既定任务了。” 六月十五是任务的截止日期,陈凯向郑成功保证的是每个出征将士都能够携带真正的武器上阵。但是修缮破损亦是陈凯的任务之内,这确实是他此前没有预料到,却随着在军器工坊的实地工作展开而发现了的问题。 这个问题切实的影响到了任务的完成,军器工坊的众人亦是或多或少的能够感受到,只是由于陈凯此前显露的那份“神机妙算”让他们对陈凯有了足够的信心,才会沉默至此。可是现在陈凯将其当众挑明,那便需要他们的表态了。 “参军,大抵还需要几天的时间?” “一天足矣。” 陈凯信心十足,在场的工匠们却显得颇有些为难。但是一番窃窃私语过后,意见还是统一了下来,继而对陈凯表态道:“既然工期紧,任务重,那明日我等就不休息了。” 可以没了有,不能有了没,工匠们对于明天的心理预期原本是好好休息一天,可谁想到想要完成任务却还是需要一天。休息,那就完不成任务,陈凯对郑成功的保证得不到完成,或多或少还是会有所影响,无论是陈凯,还是他们。可若是不休息,他们又有些不舍得,这份心思亦是看在了陈凯的眼中。 然而,这份表态下来,陈凯却是摇了摇头,继而对众人笑道:“旬休制度乃是本官在这军器工坊确立下来的,本官也曾说过,加班能不加就尽量不加,以免影响到接下来的工作状态。至于此间的问题,本官仔细想过了,旬休不可废,但是我们可以调休嘛。” ……………… “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办法,这厮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调休,外加调整产品制造的优先级,陈辉加磅的手段就这么如太极推手般被陈凯化解掉了,着实让他有些失望。 “父亲大人,再去刻意搜罗怕是未必能找到那么多了,要不砸坏一批,放在最后一天送去,看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陈辉平日里都在右先锋镇的军营里操练士卒,这等事情,自是由他的儿子去做,也是为了让其积累一下政治斗争的经验。奈何此番交手,却是并没有能够达到预期效果,甚至就连陈辉听到他儿子的这番谏言后,亦是勃然大怒。 “呸,你这小子说的什么浑话!咱们出招,人家接招,这是堂堂正正的较量。接了下来,这是人家的本事,你不想着吸取教训,不想着长进,反倒是这般恼羞成怒,没完没了,跟个市井泼妇一样,日后叫为父如何好意思向国姓举荐于你?” 恨铁不成钢的斥责声中,忠靖伯家的公子也连忙拜倒在地,向其父认错。陈辉只是一时不满于他的儿子的不争气,但事情还需要定下基调来,否则容着他的儿子自由发挥,天知道会把事情搞成什么样子。 “再行给军器工坊制造麻烦,万万不可。你林叔和张叔说的对,出兵在即,断不可因小失大。” 国事与私心、主帅的感官与一时的私愤,什么是小,什么是大,陈辉能坐到伯爵的地位,自是分的清楚。这种事,一次是显示肌肉,作为主帅是不会过问属下人之间的一些无伤大雅的争锋,但若是没完没了,以至于耽误到了大事,那就截然不同了。 “那陈伯父……” “你小子,看人看事的本事还是要磨砺些年头。莫看陈豹平日里一副莽夫的样子,但却不是个浑人。那日你张叔说得明白,为父看他的面色也是认同的,无非还是碍于面子罢了。此番,暂且先这样吧。有什么事情,出兵归来再说,你也莫要再去招惹于他。” 没了突如其来的加磅,一切恢复正常,陈凯利用调休的一天完成了所剩者之中大半的修理任务。而剩下的,则放在了最后的一天,因为以每天18杆长枪的速度,抛开旬休,到了最后一天,只需要打造出两杆长枪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剩下的时间,足矣。 第二十四章 孤忠 “自隆武三年四月二十八而始,至今时今日,陈先生主持军器工坊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竟已生产出了717杆长枪,若干尖头木枪,前前后后还修理了近百件兵器,确保了出征将士每人都能带上一件武器,甚至还有备用临替之物。比之此前的数月,竟快了高达一倍之多。这份治才,实乃是世所罕见,便是朝中的官员只怕是也大有不及啊。” 陈凯向郑成功保证的,在六月十五的上午已然全部完成,大抵连早饭都还没消化干净,就连那些损坏的武器的维修工作也没有耗到下午。这批武器打制完毕,陈凯继续工作,到了下值后才回返总镇府去面见郑成功。这时候,武器早已用到了武库,郑成功自是知晓,原已经对旁人称赞过多次,待见到陈凯的面,更是按捺不住心中喜悦。 “国姓爷过誉了,学生不过是胡思乱想出来了些不成体统的小办法,实不敢与朝中的大才相比较。” 失败者说什么都好像是借口,而胜利者则恰恰相反,郑成功的赞誉,陈凯的谦虚,一个半月前虎节堂上那看似不可理喻的狂言,放在此刻,却恰恰的证明了陈凯的自信。 从五月初二第一次生产出18个枪头开始,得到消息的郑成功便陷入到了捡到宝的惊喜之中。这份惊喜日夜沉淀,每天都会不断的刷新他对陈凯的感官,到了今时今日,经过了这一个半月的沉积,看到那份至今依旧让人难以置信的报告,心中的喜悦油然而生。 “陈先生过谦了,如今国朝危如累卵,汉家天下更复有陆沉之忧。陈先生如此才具,值此时、值此势,更当不吝发挥才能,吾亦当全力支持先生。日后皇明得以中兴,吾相信,云台阁上,亦非只有武将可以留名。” 汉时光武中兴,云台二十八将名垂青史。郑成功的赞誉规格甚高,陈凯也只得是不断的谦虚着。但是设身处地,如今正是满清席卷天下,清军在北方、在南方、甚至是在这闽粤大地上如摧枯拉朽一般,若说险恶,比之新莽篡汉,更多了一份华夏为蛮夷窃取之痛。 郑成功去年年底时在此起兵反清,这近半年的时间里无日不是殚精竭虑,奈何郑芝龙降清,郑氏集团分崩离析,他手中的实力实在有限得紧,甚至原本是这次出兵就连出征将士的武器都凑不齐全。现在有了陈凯,称不上武装到牙齿,但起码也是人手一械,上了战场,尖头木枪和铁制长枪之间终究是有着本质上的差别的。 “敢问国姓爷打算何时出兵,军器工坊那边正常运转,学生也好据此再行调整工作计划。” 夸赞持续了好一会儿,陈凯不打算继续让郑成功为此耗费唾沫,便把话题重新转到了工作上面。 这份态度,正是郑成功所欣赏的,待听完了陈凯的问话,他也未做犹豫,便对陈凯开诚布公的说道:“不瞒陈先生,吾原本是打算再过些时日,等先生这边准备妥当。不过先生这边如此神速,吾亦是考虑路途上耽搁以及抵达中左所后还需与永胜伯、定远伯商定计划,便决定于六月十八启程出发。” 郑成功此去,军事意义、政治意义、经济意义都是有的,早去些时日,在中左所这个郑氏集团的大本营驻扎上一两个月,秀一秀存在感更是应有之义。这与陈凯此前预料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军器工坊那边也无需有太多的调整,一切按部就班即可。 陈凯点了点头,面上也没有流露出什么为难之色。眼见于此,郑成功便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此番出兵,我军当是倾巢而出。南澳的守御,自有忠勇侯和忠振伯负责,这些天忠勇侯招募了几百新兵,正在抓紧时间操练,后续当会把兵员扩编到千人,这些将士的武器,陈先生还需抓紧时间办妥。” “学生明白,请国姓爷放心。” 此番能够达成这一看似不可完成的任务,陈凯说话的可信度已经在这一集团中确立了起来。此刻请郑成功放心,郑成功也确实能够放下心来。然则,还有些事情,他却不得不在出发前说个清楚,否则心中终是无法安稳。 “前段时间,尤二一案、右先锋镇之事,尤其是后者,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郑成功所指,无非是忠靖伯陈辉给他下的那个绊子,陈凯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既然郑成功要来劝和,他也干脆就坡下驴道:“国姓爷言重了,尤二一案的处置,确是学生鲁莽了,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陈凯如此,乃是郑成功所想得到的,但是听了这话,他却摇了摇头,继而苦笑道:“不,你不是鲁莽,你是为国无暇惜身!若是当年朝中能多几个如先生这般的人物的话,大明也不至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 郑成功一语说尽,虎目之中竟隐隐透着些许泪光,似是有着无尽的苦痛正涌上心头。 透过那些他曾看过的历史记载啊,陈凯很清楚,甲申国难之前,郑芝龙能够在体制内攀升到那个地步,若非大变,已经很难再有寸进了,所以郑芝龙才要为郑成功寻觅良师,要送其入国子监,要让他的这个长子拜东南文宗领袖钱谦益为师,为的就是帮郑成功走通文官这条路线,从根本上改变朝廷中枢的施政,以更好的确保海贸权益。 相对的,郑成功早年对他自身的期许亦是如此——儒生、秀才、举人、进士,而后从地方官做起,直至一国辅弼。诚如郑成功早年写下的那首《登高》中所直抒胸臆的气魄那般: “只有天在上,而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或许在那时,胸怀远大抱负的郑成功也曾想过要如张居正那般站在那高处不胜寒之地,以一己之力来改变这个国家。但是命运对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清军入关,儒生梦、进士梦、文官梦、一国辅弼的梦全碎了,父亲被掠、母亲受辱自杀、就连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也殉国了。身负着莫大的国仇家恨,郑成功只能在文庙前烧了儒巾襕衫,披上战甲,手持宝剑,用另一种更加激烈的方式来改变这个国家。 “昔为孺子,今为孤臣,谨谢儒服,惟先师昭鉴!” 昔日的过往一幕幕的在脑海中浮现,郑成功眼眶中的泪水几近低落,但随着他仰起头,深吸了口气,却仿佛是从未出现过一般,除了眼眶处尚有微微水光,平日里的那个冷酷的形象就重现于陈凯的眼前。 “吾失态了,让先生见笑了。” “国姓爷是真情流露,学生久闻国姓爷忠君爱国,今日亲见,便更加坚信着,国姓爷必可带领我等扫除海内胡腥,光复汉家天下。还请国姓爷放心,学生亦当竭尽全力,助国姓爷成此不世殊勋。” 说罢,陈凯便是拱手一礼,而郑成功亦是报之以微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陈凯能够不远万里来投,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吾亦是如此坚信。” 插曲过后,二人的话题重新回到正事上面,郑成功有心调解陈凯与那几位侯爷、伯爷之间的矛盾,于是便对陈凯言道:“先生初到此地,对忠靖伯他们尚不了解,其实他们都是些忠耿之人,与先生,与吾,亦是同心同志。此前的事情,看在吾的面上,便让它过去了,日后交往久了,吾相信,误会自当解除。” “学生谨遵国姓爷吩咐。” 陈凯识大体的下了这个台阶,然则郑成功似乎却有些不满:“国姓爷?先生如今已是官身,寻常百姓的尊称,还是免了吧。” 官身? 陈凯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几品官,更不知道像他这样无品无级的“黑户”到底算不算官,但是既然郑成功这么说了,他也只得试探道:“国姓?” “嗯。” 郑成功点了点头,陈凯亦是舒了口气,从“国姓爷”到“国姓”,地位显然是提升了,哪怕他的职务依旧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工坊事,但也终究是件好事。 “另外,军器工坊这段时间一直只能生产长枪,吾以为,出征之后,先生还当在其他兵器上下下功夫。比如刀盾、比如弓箭,当然,若是能够造出火铳、火炮,那便是最好的了。” 郑成功说的确实是事实,军器工坊的产品过于单一,这次若非是军中多是新兵,其他兵器不易操练,且不容易形成战斗力,也不会只生产长枪这一种武器。 只是火铳、火炮什么的,陈凯却还是不由得在心中暗自道了一句“我的国姓爷,您老想多了”。火器的技术含量更高,需要积累的经验也更多,当年就连徐光启也说过红夷炮铸造最好还是由欧洲工匠来主持,中国工匠一边学习,一边从旁协助,既然正儿八经的炮匠都可能会存在问题,陈凯可没有被夸上几句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了。 “学生自当尽心竭力,只是火铳、火炮……” “循序渐进,吾是知道的。一切生产皆有先生负责,吾绝不强加干涉。” 二人相谈甚欢,待到陈凯告辞,郑成功整理了一下已经处置完毕但尚未发出的公务,也回返后院的居所。然而,回了居所,沐浴过后,郑成功却换上了更加郑重的服饰,径直的来到了一处祠堂。 “江山危矣,你何从我乎?” “文不贪财,武不怕死,江山可保矣。” “只恨朕没有女儿可许配给卿家,卿当尽忠吾家,无相忘也。” 面对着正中的牌位,郑成功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当年的殷殷嘱托声犹在耳,此刻的颂告亦如金石。 “启禀陛下,承蒙陛下遗泽庇佑,臣日前曾禀告过的那个不远万里南下投效陛下的儒生已经完成了武器的制造,比此前的几个月快上了一倍。如今大军训练已近半载,武器齐全。此番出征,烦请陛下保佑大军旗开得胜。待回师之日,臣亦当以虏首祭奠陛下的在天之灵!” 第二十五章 出征 “此番终是涉险过关,下次还需把这等意外状况都算到位才是。” 与郑成功谈了良久,待他离开虎节堂时,早已月上三竿了。洗漱一番,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个半月的事情,却也不由得叹息一二。 投名状交上去了,但是这一次也确实是有些冒险了。他那一日在虎节堂算过,留出的余量很小,但凡有个闪失,亦或是他的那些企业管理方面的经验有误,此番便是万劫不复了。然则初来乍到,想要掌握实权,总要冒些风险,所幸这次是郑成功出兵在即,而且还是第一次出兵,上上下下的重视程度非比寻常,否则如此涉险,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过得了关。 “还好是过关了,接下来,更当努力奋进。” 任务完成便是一身的轻松,这一夜陈凯睡得甚是香甜,连个梦都没有就一觉到天明了。只不过,他却没想到,这却是他在这间偏房里住的最后一夜。 “陈参军,这四人是家主派来服侍您起居的。另外,家主给您安排了另一处院子。” 四个仆人,一个男仆、一个女仆,是一对夫妻,另外的两个则分别是小厮和丫鬟,都是过来专门负责陈凯的起居的。男女仆人是粗使下人,乍看模样都是些老实人;小厮端是一个伶俐,可以作为随从;倒是那丫鬟,细看去却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感觉,可以贴身服侍,大抵还可以用来暖床,想得却也是周道。 “小人见过老爷。” “起来吧。” 这等入了陈家的私仆,比起此前负责洒扫的那些公用的仆人,档次上更是要高上一层,用起来也更加放心。 郑成功另外安排了住处,陈凯只得让他们带上各自的东西,收拾了陈凯放在柜子里的衣服和案上的书册文案,他自则己拿着那只破草鞋便随着管家郑三向总镇府的另一处院落走去。 “家主说了,这个院子配不上陈参军的才具,但如今国事艰难,暂且只好将就些时日,还望陈参军不要介怀。” “有瓦遮头,已属奢侈,难道没有锦衣玉食就不抗击虏师了吗?” 院子不小,至少比他此前住过的那个院子要大。大是一回事,雕廊画栋,花草茵茵,亦是别有一番风景。但是更重要的是,此前的那个小院虽然没有再住别人,可却只有那一间偏房是暂时属于他的,而现在,这整个院子皆是归其所有,自是大有不同。 “可惜产权不归我,要是房本上写着我的名字,那想必是极好的。” 看过了小院的布局,陈凯不由得浮想联翩起来。房子虽说是暂住的,但是仔细想想,这座总镇府的产权都是大明帝国的,对于历任的南澳副总兵,以及郑成功这个招讨大将军来说,难道不一样是暂住的吗? 这么一想,陈凯立刻就平衡了。收下了两匹绸缎、几套服饰外加二十两银子的赏赐,郑三告辞而去,陈凯瞅了瞅赏赐,便让丫鬟将其收拾起来,而他则到正房和书房里转了转。 其实从初至小院,已可管中窥豹。房屋内陈设、装潢、布局、以及家私,古香古色,甚是精美华贵,比之他此前那一个多月里居住的偏房要强上不只是一个档次,就连书房的书架上也都已经摆满了书册,其中不乏儒家经典,更有不少陈凯昨日向郑成功提及过的一些书册,林林总总,大抵郑成功回师前陈凯也是未必能够看得完的。 这就是阶级,待遇上的差别,比起品级,确是不如其明显,但却依旧是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陈凯的眼前。 “除了正房和书房,院里的其他房间如何分配使用,你们自行商议。” “小人等遵命。” “本老爷带过来的东西,你将其收拾好了。另外,这只草鞋,乃是恩公的信物,莫要弄丢了。”嘱咐过这几个新来的仆人,陈凯便带着如小尾巴一般的小厮,一如既往的奔着军器工坊去上值。 后天大军就要启程出征,可能还会有些武器送来修理,陈凯亦是严阵以待。只是后续生产,自是免不了扩编和扩建的事情,这些陈凯已经向郑成功上了条陈,但却也还需等到大军出兵之后才能开始筹备。 与一个半月前,军器工坊中多了王富贵等三个监工的媳妇,却少了尤二夫妻两个。尤二已然是被斩首示众,脑袋一直挂在南澳城的城门上,不过到了此时,却被放了下来,烧过之后,连同着骨灰放在一起,由即将登上海贸的行船的尤洪氏母子带回福建老家。 一个月的苦役结束,洪旭上交了一笔罚银,现在送他们母子回乡。不过,洪旭从案发至今也没有见这一家人一面,已经表明了态度,仅仅是全了这份远房亲戚的亲情。 登上海船,抱着骨灰坛子、捧着尤二的牌位,母子两相依为命,正要往船舱走去。只是回首眺望,港口井然有序,南澳城雄伟依旧,军器工坊的方向亦有烟尘腾空而起,却不由得生出了几丝愤恨。 “儿子,记住了,就是那个叫做陈凯的家伙,是他害得咱们家破人亡的!” ……………… 隆武三年六月十八,丁亥年,乙巳月,戊寅日。今天是大军出征的日子,郑成功拜过了隆武皇帝的牌位,于这虎节堂中击鼓聚将。一时间,将星云集,铁甲的寒光更是摄魂夺目。 “大军出征在即,现在,分配统兵任务。” 郑成功大声喝道,众将亦是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就连坐在最下手的陈凯,亦是感受到了这份军中威严,哪怕知道此番出征其实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亦是屏住呼吸,倾听郑成功的将令。 “总镇洪政、忠靖伯陈辉。” “末将在!” 初来乍到,陈凯曾在郑成功的带领下前去左右先锋镇考察。洪政,他在总镇府里见过,也礼貌性的打过招呼,倒是陈辉,至今为止也未曾理会过他,不过放着此前的事情,双方的关系大抵暂时也就这样子了。 一个身披铁甲,一个蟒袍束带,两个武将应声而起,甲叶哗哗作响。大声回应过后,郑成功便下达了对他们的命令。 “你二人,领左、右先锋镇。” “末将遵命。” “忠匡伯张进、总镇杨才。” “末将在!” “你二人,领亲丁镇。” “末将遵命。” 亲丁镇是郑成功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一个镇,由两个武将统领,一正一副。陈凯坐在最靠近大门的尾座,只见坐在最前面几个座位中的一个与陈辉一般蟒袍束带的武将和一个就坐在他前面不远的武将站了起来,大声回应着郑成功的命令。 “总镇郭泰、总镇余宽。” “末将在!” “你二人,领左、右护镇。” “末将遵命。” “忠定伯林习山。” “末将在。” “汝领楼船镇,护送大军北上。” 忠定伯林习山,此人乃是郑芝龙麾下的一员水师大将,曾参加过当年的那场料罗湾海战,并且有过上佳表现。其实不只是林习山,此刻坐在最前面的忠勇侯陈豹,以及此番发出邀请的永胜伯郑彩,这些人都曾参加过那场决定中国东南沿海海洋贸易命运的大海战,只是如今郑氏集团分崩离析,反倒是分属于不同的势力之中。 “末将遵命。” “柯宸枢、杨朝、杜辉。” “末将在!” “柯宸枢、杨朝为参军,杜辉为总协理,协助本帅统领大军。” 陈凯听柯宸梅提起过,这不是柯宸枢第一次为郑成功参赞军务,当初郑成功受命提督御营,主持闽北关隘防务,柯宸枢就已经在他的麾下。而这一次,却很可能是其人最后一次以参军的身份随军。 “末将遵命。” “诸君,此战我部以配合永胜伯夺取海澄县为目标,务必竭尽全力。” “末将等谨遵国姓号令!” 分配了出兵任务,郑成功便向坐在最上首的陈豹和洪旭二人言道:“南澳乃是我军根本之地,大军出征,忠勇侯负责防御地方、训练新兵,忠振伯负责主持庶务,还当戮力齐心,确保本地不失。” “末将遵命。” 二人接令,内外布置完成,郑成功看了一眼坐在议事大厅最靠门处的陈凯,想要嘱咐一二,然则转念一想,便放下了这个念头。随即站起身来,大声喝道。 “出兵!” 第二十六章 栽花插柳(一) 南澳城外深澳湾口,距离本岛约四百米开外,便是陈凯来时经过的猎屿。猎屿形似牛腿,原名牛腿屿。然则南澳岛深澳附近的金山形似猛虎,此岛恰巧坐落于虎口之处,有猎虎之势,故名猎屿。 猎屿上刻有“海阔心雄”字样,筑有铳城、炮台和瞭望台,以为海防之用。而虎口处,郑成功亲率北上的大军缓缓的出了猎屿湾,如猛虎出柙一般裹挟着复仇的怒火就此扬帆而去,渐渐的消失在海天之际。 一守一攻之间,港口处为大军送行的将校官吏们正在极目远眺,直至郑成功的旗舰消失,他们才收回了目光,开始各自盘算着下面的事情。 不过,这些人中却并不包括陈凯,并非是他没有前来送行,只是眺望了片刻,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此处,而去更早的飘回了郑成功此前交代过的那些事情上面,此时此刻更是已经过了思考的时间,正要付诸于行动。只是这一次,却有人更早了他一步出去。 “陈参军。” “陈侯爷。” 忠勇侯陈豹点了陈凯的名,在场众人连忙退开,唯恐离陈凯过近,惹了陈豹的不快。倒是陈凯,坦然自若,行了一礼,便等待陈豹的后话。 “大军出征,本侯正在招募、训练新卒,对岸已为虏师所据。吾只想知道,军器工坊何时能将本地驻军所需武器打造出来?” 这事,正是陈凯准备找陈豹商谈的。此间陈豹率先提起,他也知道,郑成功带走了那六个镇的兵马舰船,南澳正处于最为虚弱之时,所持着,无非是这海峡而已。陈豹作为南澳总镇,守御是他责任,哪怕新兵遍地,有兵器和没兵器终究是不同的。 “回禀陈侯爷,此事大将军启程前曾吩咐过下官,下官这就回去督促工匠打造兵器。但是,在完成之前,将士们还需暂且使用训练的尖头木枪。” “此事本侯自有计较,陈参军只需尽快打造即可。” “下官晓得,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离开了港口,陈凯一路向南,很快就抵达了南澳城下。南澳城开四门,东曰“朝旭”、西曰“扬威”、北曰“侯潮”、南曰“金城”。此前大军从城内的营房自这候潮门鱼贯而出,此刻陈凯亦是从这候潮门而入,城门出入又恢复如初,陈豹没有因兵力不足而关闭城门,百姓也如同是平日里那样做着各自的生计,仿佛消失的那支大军以及那份使命与他们都无有关系一般。 唯有那些亲人正在军中的,还在港口、在吴平寨、在任何一处能够远眺的地方,遥望着亲人们消失的地方,久久未归。 “这一次,不知会有多少将士战死沙场,但愿我的努力能够挽回一些吧。” 对于这次出兵,陈凯虽然极尽努力,但却也并不报太大的希望。他依稀记得,郑成功初起之时,出兵次数不匪,但胜率却不是在不怎么样。即便是能够取胜,也很快就会遭逢一场惨败,把吞进嘴的都吐出去。 说到底,如今的形势,明清双方实力差距过大,这支军队自身也是新兵遍地,军官经验匮乏。初来乍到,陈凯能做的也就是在武器上多补全一些,确保每个士卒都能拿着真正的武器上阵,这样一来,多死一个清军,但愿也能多活下来一个明军。而那些上过阵,杀过人的士卒,便可以从新兵蜕变为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下次作战取胜的希望就会多上一分。 怀着这份心思,自觉着时不我待的陈凯匆匆的向军器工坊走去。大军出征,武器方面无需隔着这么大老远的往中左所那边运,可守卫南澳的军队还需要武器。再者言之,就算是满足了南澳镇的需求,等到郑成功回师,必然的扩军也势必需要更多的武器,而他的宗旨则只有一个: 那就是,宁可让武器等人,不可让人等武器! 沿着贵丁街一路而行,陈凯须得从总镇府大门前经过。这一次,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从这里路过,但是直到这一次,他才真的有机会仔细看上一眼。 抛开灰瓦红墙和偌大的匾额,大门两侧还有两株大抵几十年树龄的细叶榕。其中更粗的那株旁,还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石头上方的两侧各有一个凹处,看样子像是用来提的。 “招兵树、验兵石。” 几个月前,郑成功就是在这里宣布起兵反清,并且招募更多士卒来充实部队的。据说那块石头有两百余斤重,投军之人只要将其搬起,并且走上三步就算过关。对于这件物事,陈凯倒是跃跃欲试,然则一旦考虑到如今的身份,一个文官,没来由得去搬那验兵石,不说合不合体统,起码成不成的,脸面先要丢倒海里面去了。 然则,传统的力量迫使他放弃了试上那一手,但却依旧难以抑制那份穿越数百年的感慨。 “古榕美号招兵树,猎屿长留盟誓场。漫道无情真木石,总为志士永旌扬。” 后世为了纪念,同时也是为了发展旅游业,曾在树下建了一尊郑成功的雕像。但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如假包换的郑成功就在他的身旁,一笑一怒,俱在他的眼前,就连那些最早追随郑成功起兵抗清的勇士们在他的目送下出征。 此时此刻,陈凯虽然没有去搬动那块石头,但是心中的使命感告诉他,他的加入,一定能够给这支坚持抗清数十年的军队带来不一样的改变! 军器工坊就是陈凯的第一个主场,郑成功吩咐的事情,这些天他也做好了筹划,只待实行而已。按照郑成功的指示,军器工坊的下一阶段武器制造任务,还当以刀盾为主。但是,南澳的守军如今急需大批的武器来武装士卒,刀盾不易形成战斗力,生产速度上更加受限,为今之计也只能继续生产长枪,起码先确保了一定程度的武器持有率再说,哪怕只是为了心安。 “今明两日,工作计划照旧。后日,六月二十,补六月十一之调休,六月二十一之休沐不变。早点名结束,开工。” 第二十七章 栽花插柳(二) 如陈凯安排的那般,当日军器工坊照常是完成了18杆长枪的打制工作,不增也不减,一切照旧。 下了值,陈凯回到了总镇府的那个小院,院中布局未有改变,盆栽花草自有那个男仆人打理,连带着院中央的大缸里养的鲤鱼亦是有人日日喂养。 “小人等恭迎老爷回府。” 回府? 这个词已经是第三次听了,但陈凯却还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但却也琢磨不出到底是别扭在哪里。 “起来吧,把晚饭送到书房。”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可这些“繁文缛节”陈凯却还是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就算是不适应也必须适应,想要在此立足,想要有所发展,首先须得融入这个时代,融入到环境之中。 回到书房,小厮守在了门口,其他人则继续做着他们的事情。陈凯翻看着昨夜书就的文稿细细思量,寻着昨夜的思路,以及白天时在军器工坊里想到的一些,记述了下来。只是其中有些关键的,却是用英文、汉语拼音以及阿拉伯数字来写就,以免出现遗失的状况,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郑成功帅军出征,大抵是要去几个月的,不说别的,郑成功与郑彩约定的便是八月进攻海澄县,距今也还有一个多月的功夫。若是还有后续的军事行动,或者出现什么意外状况的话,大抵还要继续迁延时日。 这段时间,陈凯打算给军器工坊以翻天覆地的改变,只是其中所需,却并非是只是靠他的筹划和三寸不烂就可以解决得了的,更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支持,这些却都是需要与留守此间的陈豹和洪旭去讨价还价。 “看来,过两日,还是要去会会那位忠振伯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往往第一步烧的便是人事。究其原因,人事不行,总有掣肘之人,施政便会事倍而功半。只是这一次,第一把火就是把人家的远房亲戚给点了,这段时间陈凯更是在忙着扮演着郑成功幕僚的纯粹形象,洪旭那边也未曾联系过。 思量一二,陈凯已经有了成算,待他起身准备从书架子上找本书翻看一二,晚饭却已经准备好了,正由着那丫鬟端了进来。 丫鬟很是乖巧,陈凯吃着饭,她就在旁边伺候着,洗手、盛饭、收拾碗筷、擦拭桌子,手脚麻利,不耽误陈凯的半点儿功夫,收拾完了就立刻退出书房。当然,如此这般,大抵也是前日夜里陈凯沐浴,她撸着袖子进来,抄着丝瓜瓤子要来擦背,结果却把正在思索之中的陈凯吓了一跳,被三言两语的轰了出去的缘故。 吃了饭,看了看书,洗漱、睡觉,第二天又是一早便去上值,与此前的一个半月没有半点儿分别。 六月十九一如六月十八那般,18杆枪头,辅以若干尖头木枪。转头就要休沐,而且还是一连休息两日,工匠们到了下午的时候大多表现得有些急不可耐,时间仿佛在这一日的下午突然变得粘稠了起来。 入夜之后,陈凯下了值照旧是回去休息。而经过了这两日的忙碌,大军出征后必要的调整完毕,陈豹和洪旭才凑在了一起,一边交流联络军务,一边谈着一切其他的事情。 “吾奉太师之命征收南澳多年,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是了然于胸的。现在所缺者,无非是南澳镇新兵的武器和训练罢了。” 大军出征,南澳城中一切如旧,唯独是军营中训练的动静小了不少。出兵配合友军收复失地,军事行动固然重要,大本营的守御、培新以及行政事务亦是丝毫不轻,尤其是虎不在山的这段时间,猴子称王都是寻常事,什么样子的幺蛾子都有可能发生。但是现在,郑老虎下山了,但坐镇此间多年的陈豹子却没有挪窝,守御上的事情陈豹还算是得心应手,只是苦无精兵良将,更多的还是依托海岛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其人丰富的经验而已。 说到此处,信心颇足的陈豹却是冷笑了一声:“九峰,你知道吗,这次那厮让那些工匠连着休息两天。” 陈豹所说的他,只会是陈凯,洪旭自然明白其中所指:“听说了,据说是补上次的调休。这是他管束军器工坊的风格,当然不肯自废武功。更何况,你陈侯爷连城门都没关,摆明了是有恃无恐,他还着急些什么。” 这一句话回过,陈豹登时被洪旭堵了一个哑口无言。洪旭说的是事实,如今广东清军主力已在粤省西部,福建清军主力在闽省东北部,潮州本地无非是些土寇、海盗、以及该改换了门庭的旧明军罢了,此间有海岛依托,再兼陈豹久镇此地,声威赫赫,天时、地利、人和三点聚齐,自是信心十足,南澳本地也是一切如旧。 “这厮……” 思来想去,这个“这厮”后面也没道出些什么来,待到最后,就连陈豹自己也是摇了摇头,继而来了句“这些文人,心眼太多”,却也没再说出来些其他的什么。 陈豹一时语噻,洪旭却叹了口气,继而劝解道:“陈兄,你我多大年岁,国姓多大年岁,麾下总是要有些得用的年轻人,否则咱们这些老兄弟百年之后,谁为国姓效力,就指着咱们的子侄吗?”说到这里,便是洪旭也不由得摇了摇头:“恕我直言,咱们这些老兄弟的子侄,大多都是寻常人,如犬子那般,能为一循吏,仅此而已。施兄弟的那个侄子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是他们施家已经都降了鞑子,与咱们并非一路人。” “降了鞑子的又不是不能反正?” 洪旭说的是事实,就算是陈豹也不得不承认,但他性子本就执拗,却也并非是这一句两句便能够说服的:“若非那厮突然插一杠子,军器工坊大抵也就这样一直这样了,洪兄弟你总有机会将其挽回过来。” “哎,即便没有陈凯,这等状况也不能持久。军器工坊那等地方,本来就是文官的地盘,现在心向大明的读书人还都不知道国姓的立场,等到国姓出去打上一两仗,甚至只是这一战后,总会有文官和读书人前来投效的。到时候,那些有经验的文官稍加改革,产量总会有提升,只是大抵不会像陈凯接手后这般夸张罢了。” 说到这里,洪旭不由得摇了摇头,继而叹息道:“大明朝的读书人大多是个什么样子,你我兄弟见过太多,像他这般的,实在是少见得紧啊。此子,确非常人!” 尤二一案,陈豹对于陈凯可谓是成见已深,此时此刻,反倒是多少被连累到的洪旭还在陈豹面前为陈凯说项,却也是一个异数。诚如陈辉此前对其子所讲的那般,陈豹不是个浑人,能听进人言,但也并非是能够轻易说服。 相交多年,洪旭知道言到此处,已经足够了。他没有那份促使陈豹和陈凯二人相交莫逆的义务,只要陈豹不去给陈凯捣乱,矛盾不至激化,于军国大事上便不至多生掣肘,于公、于私,这就足够了。 “他是个能做事,且想做事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几日他便会来寻我。陈老哥,咱兄弟俩打个赌吗?” “呸,逢赌必赢洪九峰,你这家伙的诨号连外人都知道,谁与你赌,谁才是傻子。” 第二十八章 栽花插柳(三) “下官陈凯,见过洪伯爷。” “陈参军快快请起,万勿多礼。” 果不其然,陈凯第二天趁着工匠们休沐,便来到洪旭的公事房拜访。洪旭很客气,双手扶起了陈凯,更是将他请到座上才落座叙话,倒是弄得陈凯破有些不太自在。 “洪伯爷,尤二一案……” 此番前来,陈凯便是过来寻求支援的。军器工坊的扩建和扩编,无不是需要洪旭这个南澳庶务的主持者的帮助,别的不说,人力、物力上面,若是没有洪旭首肯,光靠着军器工坊那点儿人手,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然则,陈凯刚刚提出个话头儿,洪旭却摇了摇头,伸手制止住了陈凯后续的发言:“陈参军无需如此,你我二人皆是为国姓做事,为中兴大明而努力。那厮仗着与吾的关系,欺上瞒下,克扣工银、倒卖军粮,陈参军逐之,乃是正道。至于本伯,若是容得他继续如此,届时坏了国姓的大事,吾才是万死难辞其咎。说来,吾还是要感谢陈参军为吾早除此隐忧,未使其成为巨恶。” “这……” 洪旭说罢,便是起身拱手一礼,陈凯对于洪旭的反应早有揣测,但却没想到会是如此这般。措手不及之下,陈凯连忙回了一礼。倒是洪旭这边却显得从容许多,此一番向陈凯表明了态度,便有说有笑的寒暄了起来,完全是一副根本就没拿那桩事情当回事的样子。 “此人,若非是笑里藏刀之辈,便是真的识大体、知轻重、晓进退。当然,无论如何,这位忠振伯爷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得出了这个结论,陈凯也是与恭恭敬敬的回答着洪旭的寒暄。陈凯到达南澳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了,洪旭问了问吃住上是否适应得过来,陈凯回之以国姓厚赐,兼国事大于一切,随后又与陈凯讲解了一番此地的风土人情,以及风景名胜,气氛之融洽,只怕是在此之后会让太多人大跌眼镜。 问候拉近彼此关系,但陈凯此来却并非只是为了化解误会和矛盾,诚如洪旭所言的那般,他是个会做事且想做事的人,这次过来便是来寻求洪旭这位大管家的支持的。 “陈参军请放心,经过了那一个半月,本伯相信,银子放在陈参军的手里,于国姓的事业所发挥的作用必会更增许多。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本伯绝不含糊,就算是暂且办不到的,也自当尽力为之。” 洪旭的态度一如他刚进门时的那般,没有丝毫错位。陈凯听了这话,干脆也不再权衡其中利弊,直接对洪旭言道:“禀告洪伯爷,此前国姓曾吩咐下官,军器工坊需要生产更多的武器,不仅仅在于数量,更在于种类。下官思量着,首先刀盾是免不了的,其次以着军器工坊现在的生产能力,火炮和火铳暂且做不到,那就只能抓紧制造弓箭,方可弥补军中缺乏远程射手的弊端。” 陈凯所说,正是如今这支大军的现状,洪旭对此亦是深有体会。此前依靠着陈凯的努力,保证了每兵皆有武器,实属不易,但是兵种配比上,除了亲丁镇以外,陆师的另外四个镇都实在难看得紧。郑成功对此早有嘱咐,洪旭也在积极准备,如今陈凯提及,他亦是当即便做出了回复。 “陈参军说的,此前国姓也有嘱咐,本伯这几日也在搜罗人员。造刀盾、弓箭,刀用铁匠,盾用藤匠,弓用弓匠。相关人等,吾已派人着手去办了,但要凑齐,只怕还需数日方能陆陆续续的送抵工坊。” “数日时间无妨,这几日下官也是在让工匠们打造长枪,以满足南澳镇那边的需要。” 这算不得意外之喜,陈凯很清楚郑成功一定会与洪旭吩咐此事,自不待言。陈凯这边刻意的面露惊喜之色,洪旭仿佛也是受到了感染,继而言道:“南澳镇新建,暂且还做不到登岸到潮州的地方去搜罗。吾这边,倒是派了人去南洋和倭国,南洋有华商,只是助力不大,倭国那边凭着国姓外祖父的遗泽和国姓之弟的关系,当会不难。只恐幕府会横加干涉,不让工匠出海。” 郑成功的母亲田川松也被称作是翁氏女,乃是因为其人是旅居平户的泉州铁匠翁翊皇的继女。翁翊皇曾为平户藩主铸刀,在日本也是有些名气的铸刀匠人。不过此人在前年已经去世,但尚有郑成功过继出去的同母弟田川七左卫门在,总还是有些关系的。 只是如洪旭接下来所言及的那般,日本德川幕府与郑家的关系复杂。当年德川幕府锁国,影响到了包括华人海商在内的海洋贸易利益,大海盗颜思齐便与郑芝龙、陈衷纪、杨天生等二十八个在日的海盗首领结拜,密议推翻德川幕府,背后甚至还有着日本上层人物的支持,但最终因此事走漏了风声而被迫南下台湾发展。 后来大海商李旦病故,紧接着颜思齐身死,郑芝龙先后以着李旦的义子和颜思齐的女婿的双重身份夺取和继承了此二人在台湾的大批舰船、财货和部曲,成为了颜思齐集团的新当家,并且很快就称雄海上,进而接受招安,有了明廷的官方背景。 但是即便如此,郑芝龙先后派了郑芝燕等人去接郑成功母子三人,但却还是遭到了德川幕府的拒绝。几次三番之后,甚至还要依靠宣战相威胁,才勉勉强强的先后接到了郑成功和翁氏夫人,至于田川七左卫门却依旧被德川幕府扣在日本。有了这般前例,放工匠出国,只怕德川幕府的阻力会更大。 洪旭将这些辛秘娓娓道来,陈凯虽说以前约莫听说过一些,但却绝不如洪旭所知道的那么详细。不过按照陈凯的记忆,郑家与德川幕府还不只有这些,赴日乞师亦是交往的另一种呈现方式,双方的关系之复杂,实非一两句话就能够说得清楚的。 “既然如此,倭国那边也不敢太过奢望。能成是最好,成不了,手里有多少人、多少资源,便做多少事情。宁让武器等人,莫叫人等武器。” 陈凯一语言罢,洪旭亦是抚掌而笑:“诚如陈先生所言,国姓征战在外,咱们这些奉命看家的自然是要更加努力。等到国姓凯旋而归,大批新兵入营,提前做好准备方可更快的形成战斗力。” 陈凯与洪旭二人聊得甚是投机,甚至到了中午还被洪旭强留下用了午饭。工匠的事情已经谈妥,陈凯计划中的扩建工作也得到了洪旭的支持,用洪旭的话说,要人、要钱、要料、要地,都不是个问题! 事情进行的很是顺利,陈凯到了下午便回到了工坊,做起了准备工作。而到了下午,第一批次的人员和用料便送到了工坊,连带着还有左近区域的地契,也一并交到了陈凯的手中。 “事情进行的太过顺遂,现在大抵最坏的可能就是捧杀了,而这一点,我却恰恰是最不怕的!” 多年的职场打拼,陈凯坚信着一个道理,那就是看人不当时看其如何说的,而是应该看其如何做的。就洪旭现在的表现来看,已是极其难得的了,难得到了让陈凯有些不太习惯的份上。当然,他也不会就此下定结论,毕竟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第二十九章 栽花插柳(四) 六月二十二,经过了两日的休沐,军器工坊恢复了生产。不过到了此时,扩建的工作也正式展开,一个新的、规模更大的军器工坊即将在这南澳城中拔地而起。 南澳岛地处闽粤交界,与福建南部漳、泉二府之间的厦门岛相距近五百里。这个距离,于后世不过是几个小时的功夫罢了。在此时,步行、乘车虽是耗费时日,但若是乘船,即便是风向不顺,却也不过是寥寥数日而已。 南澳岛的军器工坊的扩建工作正式拉开序幕之际,郑成功的舰队缓缓驶入,在厦门西侧的鼓浪屿抛锚停泊。待交通一二,大队的将士便鱼贯而出,在驻守此地的郑彩部将的指引下前往指定的军营休息。 港口处热闹了起来,远处的日光岩上,永胜伯郑彩和定远伯郑联二人正立于此处。只是一个极目远眺,眉头微皱,而另一个却还在不断的打着哈欠,完全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兄长,为了那个离不开娘的小屁孩子,用得着咱们亲自到此相迎吗?” 郑彩早前还在试探性的进攻一次漳州府城,遭逢小挫,此番听闻郑成功前来赴约,便匆匆忙忙的赶了回来。此时已是巳时,便是日上三竿也早就过了,郑联还是这般模样,郑彩却也知道,他的这个弟弟平日里便贪恋杯中之物,昨夜还在万石岩上聚众饮宴,若非是他强拉着,此刻断不会出现在此处。 郑联口中的那个所谓的“离不开娘的小屁孩子”的说法,不只是因为他们兄弟在年纪上与郑芝龙相仿佛,比郑成功大上二十来岁的缘故。据说郑成功从日本回到福建之后,每当夜幕来临,总是站立在海边,举头遥望东方,当是思念远在大海那边的母亲。于是乎,这就成了郑家叔伯兄弟间关于郑成功的一个笑柄,只有郑成功的四叔郑鸿逵反倒是因此而更加看重于他。 “他可是定国叔口中的那个吾家之千里驹,这半年在南澳那地方闷头练兵,吾总要亲眼看看其部如何,日后才好加以应对。” 郑彩、郑联兄弟与郑鸿逵的关系甚佳,这些年多次互相赋诗,称呼上自是有别于旁人。回着这话,郑彩头也没回,不光是懒得看郑联打哈欠,更是远处持兵行军的郑成功所部让他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里。 “短短半年的时间,兵练得还是有模有样的啊。” “兄长,他手下有陈豹、洪旭、林习山那群家伙,哪还用的着他亲自练兵。那群家伙都是太师麾下多年的部将,用惯了的人物,若是连兵都练不出来,那才叫可笑呢。” 郑联的满不在乎,可说的也确实是实话,然则对此郑彩却并没有他的这个胞弟看得那么乐观:“他有陈豹那伙人,去岁还劫了安平本家的海船,大抵得了十万两白银的财货,有人有钱,确实如贤弟所说的那般。但是,你看看那些士卒的武器,吾记得南澳总镇府的库存可没有那么多吧?” 郑成功到底有几分实力,他们甫一得知其人在南澳起兵之初就曾派人暗中调查过了。军器工坊里就那三瓜两枣的匠户,即便是有银子,能买到原材料,也须得有巧妇掌厨方可下得了锅啊。 郑彩疑窦丛生,大脑在飞速的运转着,回忆着此前搜集来的情报,盘算着造成这等状况的可能,但却始终摸不到头绪。就现在看来,大抵是郑成功在最近的两个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工匠,或是突袭了某个倒霉蛋的武库,合情合理的可能也就这两项了。 “会不会是他近来得了什么能臣干吏?”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于郑彩的脑海,便立刻被他否定了,距离上次派人相邀时探听来的结果,郑成功麾下起码在那时候还是去年年底跟着他起兵的那些老人儿,就这么一个多月的功夫就大幅度的改变了这支军队的武器装备率,至少他是从未听说过这闽南、粤东有这样的人物。 “除非是洪亨九上了南澳岛……” 想到这里,郑彩不由得摇了摇头。倒是郑联那边,却依旧是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看样子,若非是郑彩尚且在此,只怕他早就回去补觉了。 “那又能怎样,太师北上,除了降了鞑子那些混账东西,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儿基本上都在咱们兄弟手里。就凭那点儿人手,那小屁孩子也能翻了天不成?” 厦门一地,原本就是郑氏集团经营多年的海贸中心,可以说是郑家的老巢都不为过。郑芝龙接受招安后,凭功升为南澳副总兵,协防闽粤沿海,当时郑彩便被任命为都督佥事,实授管浯铜游击。这一官职的治所就在厦门,明制九龙江口至厦门岛一带的商船出海也都是归浯铜游击所部负责盘验的。这里既可以说是郑芝龙的老巢,同样可以说是郑彩经营多年的巢穴之地。 年齿、资历以及当前实力上的轻视根深蒂固,更兼郑成功在隆武朝时领兵,每每与郑芝龙意见相左,这些在郑芝龙麾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武将就更是瞧不上其人了。这种状况并非只在郑彩、郑联兄弟二人身上,当初郑成功接替郑彩节制福建通往江西的各处关隘,改受其节制的施福、施琅叔侄也曾抗命,并非没有缘由的。 郑联大大咧咧的说过此言,郑彩细细想来,亦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认同。郑成功兵力孱弱是其一,如今闽省的大势更是闽南以他们兄弟为主,闽北、闽中则是他们兄弟改奉的鲁监国麾下各部以及福建本地的义军频频向清军占领区发起进攻。用清廷浙闽总督张存仁的话说,那是“遍海满山,在在皆贼”。 他们兄弟自身的实力且不提,原本已经被赶下海的鲁监国也是他们捧起来的,便是鲁监国麾下的那些武将,比如平夷伯周鹤芝、闽安伯周瑞、荡胡伯阮进等人也对郑彩的拉拢表示了极大的善意。 说白了,如今大势在我,就更是无需太过担忧郑成功这等小虾米了。 “武器比预计的多了不少,无所谓,他手下都是些没上过阵的新兵,哪怕练得再精熟也是要差上一层意思的。”说到这里,郑彩更是冷笑道:“这次,就让他在海澄碰一个头破血流好了,也让这小子知道知道用兵可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的。” 远处的郑成功所部不断的从船上登岸,郑成功带着一票部将和亲随也在向日光岩赶来。细细的瞅了一会儿,见郑成功已经不算太远了,郑彩也带着郑联等人下了山,刻意加快了脚步上前迎了过去。 “一别经年,贤弟可是让愚兄想得好苦啊。此番进兵海澄,咱们兄弟齐心,必要给那些鞑子一个好看!” 第三十章 栽花插柳(五) 郑成功应约而至,大军便驻扎于鼓浪屿。此番进兵,原本就是配合郑彩收复海澄,郑成功提早赶来,一边继续操练兵马,一边与郑彩等人盘桓,粮草上面自有郑彩、郑联兄弟负责,却也省了南澳那边的库存。 自去年腊月起兵,郑成功所部从九十余人扩张到一千余众,再到后来的三千余兵马,家底儿无非是南澳总镇府的库存以及劫了自家的那十万两银子。然则大军靡费甚重,光是本色和折色的军饷,每兵一年就要二十两上下,光是出征的这支大军的士兵一年下来的军饷就能达到七万两白银之巨! 这还没有计算各级军官、幕僚和其他各色人等以及各种物资上的需求与其他花费,这对于只有一处南澳岛的郑成功而言是根本不够花的。 现在配合出兵,吃着郑彩、郑联这双土豪的,南澳那边的财政状况也会轻松一些。只不过,想要以这一隅之地作为完成抗清的大业,花钱的地方还是很多,日常的开销、海贸的投入、南澳镇的新建,等等等等,这些都且不提,就连陈凯手里的那个原本只有十来个工匠的军器工坊也愈加的向着吃钱大户的方向头也不回的扎了下去。 “把架子竖起来,对,就是这,固定好了。” 军器工坊的扩建工作已经在进行之中,未免耽误到生产,陈凯将工坊用地分为新厂区和旧厂区,原本的旧厂区还在继续打造武器,新近纳入到军器工坊的土地上,平整土地、夯实地基、很快就按照陈凯的规划图纸开始了房屋的建造工作。 陈凯目光所及,最早开始修筑的那一排铁匠铺子中的第一间已经开始了上梁工序。只是与平日里盖房子有所不同的是,这一遭,却是先行竖起了两个架子,架子上有横杆、有绳索、更有几个圆盘式的东西,乍一看去仿佛绳索便镶嵌在了里面,而绳索的另一端系着的则是这间房子的大梁木。 “我喊开始,你们就开始拉,别太快,也别太慢,听我指挥。” 盖房子的工头大声的吆喝着,过来服徭役的力役们有的扶着木杆,有的则是拉着绳索,待工头的命令下达,随着两边的力役的拉拽,大梁缓缓脱离了地面,以着平稳的趋势向上方移动。 “左面的慢点,你们太快了……不对,慢太多了,再快点儿,使点儿气力,保持大梁的平衡。” 横的为梁,竖的为柱,大梁即主梁,是承担一间房屋的房顶主要重量的梁木,其坚固和重量自也不匪。原本上梁,总要许多人一起上手,宋时将门种家就有一位名将碰上过盖房子上梁时没有足够人手的窘境。不过名将终究是名将,总是有办法的。其人干脆自称房子盖好了就可以看戏,引得那些有心看白戏的百姓出力,倒也凑够了的人手,没有耽误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随着绳索的拉动,上面的圆盘也在不断的滚动。大梁在缓缓上升,可下面拉动绳索的力役却比正常情况下少了将近一半。若是放在那时,大抵那位种家将也无需再去费心思编造什么有戏看的段子了。 “这木滑轮怎么总让我觉得不是很结实的样子呢。” 房梁还在上升,陈凯歪着脑袋,看着架子上他回想了好半天才从脑海深处挖出来的这对由动滑轮和定滑轮组成的滑轮组,在满意于效果的同时,见惯了金属工具的他却也总是下意识的质疑木制工具的坚固。 “算了,先这么弄吧,现在铁匠的产能还是不足,造武器都不够用,哪还有工夫折腾这些。” 看了一会儿新厂区的建设,陈凯又回到了旧厂区。那里并没有因为建设而造成太大的影响,仅仅是调了几个木匠过去帮忙而已,不过随着洪旭承诺的那些相关人等的先后抵达,本就不大的旧厂区便更显狭小了起来。 陈凯回返旧厂区,工匠和杂役们只是点了点头,便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如此行径,甚为无礼,但是无论陈凯,还是那些监工们却无一人表示不满,因为这本就是陈凯要求的,其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来回来去的行礼,会影响到生产效率。 新来的那个铁匠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明明想要放下工具行礼,可是动作一半,却似是突然想起了陈凯关于工作进行之中,见到上官仅以点头示意即可的命令,反倒是两头不沾,甚是尴尬,还是停顿了一下子才重新恢复到锻打的节奏之中。 新来的工匠,陈凯分别与他们谈过话,更是让那些原本的工匠们现身说法,其中汤全有原本就是总镇府的铁匠,对于官吏欺压深有体会,宣讲效果也很是不错。迄今为止,军器工坊里已经有四组十二个铁匠,十五个木匠,八个藤匠和两个弓匠以及一个给武器上漆的漆匠,都在旧厂区里按照陈凯的要求打造武器。当然,他们同样可以享受到那些福利待遇,免了盘剥之苦。 洪旭许诺的工匠已经基本到齐,都是从南澳各村镇里征来的,已经达到了这片占领区的极限,甚至就连各村镇里也已经彻底没有铁匠的存在了,大抵也就只有藤匠应该还有上升空间。 四组铁匠噼里啪啦的敲打着铁料,抛开汤全有,那三组铁匠继续打造长枪,而汤全有则已经开始打造了腰刀。 刀盾是这个时代中国战场上步兵惯常用以破阵摧坚的兵器组合,一手持盾格挡敌方攻击,一手持刀劈砍,老练的刀盾兵可以在跳跃滚动、闪展腾挪之间突入敌阵之中,肆意砍杀。步兵不同于骑兵那等离合之兵,无阵不战,这是兵家铁律,一旦阵型遭到破坏,那么步兵就会很快的变成一盘散沙,大多情况下,胜负基本上也就敲定了。 刀盾的制造任务是郑成功下达的,亦是对于这支军队的兵种配比不合理的重新调整。奈何陈凯这几日一直在抓紧时间补充南澳镇的缺额,还是等到洪旭从隆澳镇那边征来的铁匠进了工坊,他才抽调出了众铁匠中手艺最佳的汤全有来打造腰刀,只当是慢慢积累。 明时腰刀,有源于盛唐的雁翎刀、有承宋制的雁翅刀、有吸取蒙元武器长处而诞生的柳叶刀、更有传自日本的倭刀以及各类仿倭刀,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名将戚继光设计的戚刀,便是吸收了倭刀的一些优势和特点,对本土刀具加以改良而成的。 郑成功所部与其他明军一般,士卒装备的尽是柳叶刀。这种刀从刀身根部就开始弯曲,温和的曲线沿着刀刃一体而成,刀尖部宽,强化了削力,步兵和骑兵都可以使用。 “回参军的话,这等柳叶刀长三尺,重不足二斤,甚是轻便。” 轻便,不止在于腰刀,藤牌实际上也没有多重。由于新厂区尚在施工,旧厂区面积有限,新来的藤匠们只得被安排在了院子的廊下。陈凯在旧厂区里转了转,回到小院,藤匠们还在努力完成着本日的工作指标。 进到库房,免了老鼠须子的起身行礼。陈凯随手拿起了一面藤牌,并抄了一把腰刀。细细掂量着,比之腰刀自是要重上数倍,大抵六七斤重的样子,但是作为一种防御性质的武器,比起那些木制包着生牛皮的长牌、圆盾,反倒是还要轻上不少。 陈凯手中的藤牌,乃是用黄麻藤的藤蔑绕圈缠联成圆盘状,中央拱出,周檐高起,直径二尺五到三尺之间。编织得甚是紧密,几无空隙可言。据说,只有这样,藤牌才能经得住敌军的兵器敲打。 藤蔑是用桐油浸泡过的,柔软坚韧,甚为耐用。内部有两个以藤条编成的环,并连结一条横木把手,是为肘套和手把。陈凯初来乍到之际就曾见过亲丁镇的操演,此刻左手手臂套入肘套,握住连着另一个环的木把手。左手持牌,若护卫状,右手持刀,蓄势待发,倒也有几分模样。只是真若上阵,还需事先花费大量的精力来训练,比之长枪手的成型速度实在差上许多。 收刀入鞘,连带着藤牌一起重新放好,看着库房里中的武器,成就感油然而生。然则待陈凯转过身,正准备回返公事房的刹那,他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明军的这军中武器,枪是柳叶枪,刀是柳叶刀,好像制作藤牌的黄麻藤也能用柳条来代替。陈凯突然发现明时的军队原来是带着柳叶套装上战场的,这对火德的皇明来说很是不利——三百年的火德把柳叶套装都点了,烧成了一团灰烬,怪不得明末的武器质量低得甚至连当年尚且被局限于辽东一隅的后金也不如呢。 第三十一章 栽花插柳(六) 军器工坊扩建的同时,生产制造的工作也从未有停止过哪怕片刻。自五月十八郑成功出征以来,到了八月初的时候,陈凯已经复制了再此前那一个半月的奇迹,数以七百余计的长枪、上百面藤牌、近六十把腰刀以及几乎同等数量的步弓和少量的各类箭矢。 工匠数量严重限制了总体产能的提升,但是就现在而言,在陈凯的领导下,军器工坊的生产速度已经追上了陈豹新建的南澳镇的扩编速度。接下来的日子,基本上产出的武器就是用来等待郑成功回师后的进一步扩军的了! 七月,监国鲁王朱以海宣布御驾亲征,福建各地绅民群起响应,东南沿海新一轮的抗清高潮在闽东北地区拉开序幕。 七月初四,郧西王朱常湖、义军首领王祁、李长蛟等人率部攻陷福建北部的建宁府城,击毙建宁总兵李应宗、副将曹胤吉,擒杀建宁知府高简等人。紧接着,这支义军连下建宁府的建阳、崇安、松溪、政和、寿宁等县,大有截断自仙霞关入闽的这一咽喉之地的架势。 同月,同安伯杨耿收复平海卫城。与此同时,绅民王继忠、王时华、吴永宁等人纷纷起兵,于次月开始围攻兴化府城,并于第二年的四月完成了对这座府城的收复。 八月,监国鲁王系统明军攻陷福州府的连江县。待到十月,更是连下该府的长乐、永福、闽清、罗源、以及福宁州的宁德等县。同时隆武朝大学士刘中藻也在福安县起兵,并且攻陷了福安县城。 鲁监国系统明军、奉隆武为主的刘中藻所部以及各地义军蜂拥而起,迅速的收复了闽东北三府一州二十七县的广大区域,展开了对福建省会福州府城形成了战略包围态势! 八月之初,在鼓浪屿练兵月余的郑成功所部也与郑彩联军出兵海澄。海澄,即是明朝海贸史上具有绝对意义的那个月港,乃是漳州府最为富庶的县城。战略上,这里是厦门的门户要地,也是自陆路进逼漳州府城的必经之路,郑彩和郑成功可谓是势在必得。 大军登陆,驻扎于祖山头,旋即收复了海澄县外围的石尾港、九都等地。郑成功配合郑彩出兵,同时也向世人坦明了他在明清战争中的立场。数日间,便有大批的丁壮前来投效军前,大有复制闽东北那般群起响应的态势。 然则,数日后,随着漳州援兵抵达,仅仅是一次交锋,郑成功所部兵败,左先锋镇总镇洪政中箭矢受伤、监军杨期璜战死,对海澄县城的攻势,不攻自破。 首战兵败,郑成功所部被迫退守沿海的据点,而郑彩所部更是大半回师厦门,只留下极少的部队继续配合郑成功协防。 “妈的,两军联手攻城,咱们奋力死战,郑彩这厮就没有出死力,否则怎会这么轻易的就被鞑子击败。” “他是没出死力,但也不是没用力。” 左先锋镇总镇洪政负伤,现在还在伤病所里接受治疗,右先锋镇总镇忠靖伯陈辉在中军大帐中勃然大怒,倒是亲丁镇总镇忠匡伯张进还为其解释了一句。只是这句解释,听那口气,却总是有种阴阳怪气的感觉,倒是与这大帐中自主帅郑成功以下的那一片的一脸铁青相映成辉。 “此战失利,归根到底还是我部新兵太多,即便是出自南澳协的那些老兵,大多也都没有上过阵,见过血,仅仅是训练更多一些罢了。” 郑成功、郑彩联军围城,漳州府的清军援兵抵达,他们只得围城打援。郑成功所部按照平日的训练进入战场,并且扛住了清军的射击,与清军步兵进入到了肉搏战阶段。但是随着几个士卒的阵亡以及部分士卒的受伤,恐惧压倒了新兵的忍耐极限,最先接战的左先锋镇率先崩溃,洪政和杨期璜还在试图力挽狂澜,但结果他们也没能挽回颓势。 至于郑彩所部,也一如陈辉、张进他们所言的那般不肯出力——郑成功的新兵扛不住,他们也没有在清军全力猛攻左先锋镇的时候发起反击,而是跟着郑成功的部队一起退了下来,全无那些郑氏集团老底子部队的风范,甚至连联军的主力部队的气势也无,反倒是郑成功所部的表现更像是联军的主力和进攻海澄的倡导者。 “若非是武器齐备,长枪手列阵抵住了鞑子骑兵最后一轮的冲击,只怕死伤还要多上不少。”想到此处,郑成功不自觉的想到了若是陈凯来得再早些时日,或许还能再弄出些别的武器装备出来,到时候士卒的损伤或许会更小一些。只是想到这里,他却不得不叹了口气,此战失利,确实与武器装备没有什么关系,关键还是新兵太多,见了血就慌乱,对于伤亡的忍耐能力太低所致。 大军兵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清军的任务本就只是设法为海澄解围,明军数量众多,且暂时稳住了阵脚,他们也未敢追击太过,唯恐会为其反噬。 战斗结束,大军撤到临近大海的一处预设大营,经过清点,左先锋镇损失最重,约莫不到一百士卒不见。是跑丢了,还是战死,亦或是被清军俘获,已是不得而知。但是,这个镇损失了两成以上的部队,战斗力大减。 由于洪政和杨期璜的奋力厮杀,左先锋镇虽然是率先崩溃的,但是也进一步的吸引了清军的攻势。其他各镇,受损都算是微乎其微,并非不能再战。奈何首战失利,如今更显进退两难,战败的阴霾笼罩在大军的上空,久久不得退散。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为今之计,我部还是须得尽快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在南澳岛起兵抗清,这是第一次出战,说到对此寄予的厚望,说到对于胜利的渴求,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作为主帅的郑成功更大。 然而,大军新败,郑彩所部见海澄事不可为也退回了厦门大半。进,郑成功所部不足以完成对海澄的攻略;退,更是就此认输,这对军中将士们对于胜利的信心本就是一种打击,于未来的战事亦是一种无形的负担。 大军进退维谷,奈何郑成功出言问询,众将亦是面面相觑,不得要领。说白了,他们此番便是应约而来,配合郑彩所部进攻海澄的。现在郑彩那个正主儿都已经放弃了对海澄的攻略,他们这支友军兼弱旅,独立行动没有足够的本钱,回师又深感不甘,怎是一个纠结了得。 在郑成功的鼓励下,众将畅所欲言,有的表示大军应当在此驻扎些时日,在乡间收敛些新兵,更可以寻机攻击一些小股的清军,一是练兵,一是重振士气。然则大军长期在外,危险不说,军粮原本也都是郑彩支应,现在郑彩已经撤军了,粮草就成了大问题。 正因为如此,也有部将表示或许可以换个目标,比如漳州府的漳浦、云霄等地。一来明军水师来去自如,海运机动能力更强,二来云霄等县距离南澳也更近一些,就算是必须从南澳运粮,也总比在此要轻松一些。 通过这一战,这支军队的现状确实不宜与清军主力,哪怕只是府一级的清军做正面交锋。所幸这一战过后,士卒们见了些血,或许下一次的表现会更好一些,但是谁也保证不了会不会更差,所以他们现在也都倾向于去找一些实力较弱的清军,哪怕收益无法与海澄相比,权当是练练手吧。 商讨还在进行之中,但却始终没个结果,然则数日之后,郑成功已经萌生退意之际,今日轮值营寨守御的亲丁镇总镇管副将事杨才却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赶来,后者更是将一封书信交到了郑成功的手上。 “大木吾侄,见信如唔……” 大木是郑成功的号,是他的老师钱谦益取的,当时正值甲申国难,取此号之意便是对其有支撑社稷的期望。 信,是郑成功的四叔定国公郑鸿逵派人送来的。和郑彩那等通谱过来的“亲戚”不同,郑鸿逵是郑芝龙同父异母的弟弟,崇祯朝武进士出身,弘光朝郑芝龙出任福建总兵的时候,郑鸿逵率部镇守南京下游的镇江要害之地,后来拥立隆武帝,也是郑鸿逵先做的主。 郑鸿逵是郑氏集团的大将,其人与郑芝龙的关系密切,与郑彩、郑联兄弟私交甚好,与郑成功更是多有爱护,去年郑芝龙降清,若非郑鸿逵包庇,郑成功十有八九也是会与郑芝龙一般被博洛掳走,也就没有了后世的延平郡王。 郑成功默默的读过了一遍郑鸿逵的书信,其间洋溢的那一笔一划正是他所熟悉的。信捏在手上,思虑片刻,郑成功再放下书信的时候,已然下定了决心。 “定国公得到消息,闽北大乱,泉州守虏孤立无援,如今邀请我部联手出击。本帅心意已决,进攻泉州!” 第三十二章 栽花插柳(七) 泉州毗邻于漳州的东北方向,唐朝时已为世界四大口岸之一,宋元时期更是进而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曾有着“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景,被马可波罗誉为光明之城。 到了明时,前中期例行海禁,地位一度为月港所取代,后来随着郑氏集团的兴起,海贸的中心更是转移到了安平和厦门。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座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亦是吸引了大量的海陆商旅,其富庶绝非寻常府县所能够比拟的。 再者说了,郑芝龙受抚之后,也曾大力经营安平,那里如今亦是闽海海贸的重要据点,郑成功此前也派了亲信黄恺充任督饷都督坐镇安平,与南澳的洪旭互为表里,经营他勉强能够拿到手的海贸份额。安平距离泉州府城算不得多远,由于海贸地位以及清廷官员在私底下也或多或少的涉足海贸,那里暂且算是个三不管地带。 于郑成功而言,如果能够拿下泉州,安平就能彻底掌控在手。更何况,泉州乃是府城,而非县城,若是能够成功的对其展开攻势,哪怕未必能够取胜,其造成的影响力也绝非是海澄这么一座县城所能够比拟的。 命令下达,大军开始从他们依旧控制着的石尾港、九都等地撤离,由林习山统领的楼船镇运载、护送离开海澄。 郑成功在退兵后,亦是先行去了一趟厦门,拜会郑彩、郑联兄弟,表明了退意。对此,二人倒还是挽留了一番,但是见郑成功去意已决,也没有强留,仅仅是赠送了少量的武器来补充损失,仅此而已。 离开了厦门,大军驶过烈屿,很快就抵达了金门岛。那里,是郑鸿逵所部的大本营,距离厦门不过一水之隔。不过,此时郑鸿逵已然统兵北上,郑成功绕过了金门岛、福全所以及永宁卫卫城,取道泉州湾。至八月二十二,便直抵城南的桃花山,与郑鸿逵完成了会师。 “四叔。” “大木。” 没有如郑彩那般的热烈欢迎、把臂同游,此时此刻,只是郑成功规规矩矩的行了拜会叔父的礼节,郑鸿逵坦然受之,二人的目光交汇,便无需在多说些什么,信任就这么油然而生,仿佛本就是根深蒂固的一般。 自接到郑鸿逵的书信伊始,郑成功就已经有了判断。不比郑彩、郑联那样的“表面兄弟”,郑鸿逵自他从日本回到福建,对其就份外的看好,后来更是不惜得罪郑芝龙也要包庇郑成功,使其免于被清军掳走,更是助其前往南澳。若是说,郑家的叔伯兄弟,哪一个最能得到郑成功的信任,那么除了郑鸿逵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此番出兵海澄,未能取胜,小侄确辜负了将士们的信任。” 郑成功的部下们已经得到了郑鸿逵的安置,此刻身在郑鸿逵的大帐之中,只有他们叔侄二人,说起话来,自也是少了许多顾忌。 “胜败乃兵家常事,吾知道大木绝不是会轻言放弃的,就像是当年在安平打熬武艺,再苦你不是也没有选择放弃过吗?这次出兵泉州,你做吾的副手,只要能打一场胜仗,那些新兵总能熬成老卒的。” 训练与否,训练的程度孰优孰劣,士卒是否见过血,是否在战场上见过血,是否杀过人,是否在战场上杀过人,是否获得过胜利,是否历经血战而获得胜利,等等等等,太多的原因是除了战术选择、临场应变、军官素质等方面,单纯以士兵的角度来分辨是否能战、是否善战的因素。 战争,是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题,它实际的不只是士兵、武器等方面的数字,更有包括几何、武力、化学、心理学等诸多方面的知识,甚至其中有的时候还免不了要涉及到玄学、神秘学之类的学科,古之兵书上多有此类论述。作为一个武将,欲善战,欲善胜,需要的东西太多,而首先的便是士卒的战斗能力。 论兵力,郑鸿逵远远比不过郑彩、郑联兄弟,也就比郑成功强些而已。但若是论及战斗力的话,比之郑成功的部下所超出的就不是一些那么简单了。不比隆武朝时军中地位尴尬,临了还被郑芝龙坑了一把的郑成功,郑鸿逵在那时可是曾主持过面向浙江战场的防务,麾下多是见过阵仗的郑氏集团的老底子部队,比之新兵自是要有着天然的优势。 郑鸿逵的提议,虽说是副手,比不得郑彩所言的那般兄弟齐心,但其中蕴含着的真切却是无法比拟的。听到这里,郑成功点了点头,随即拱手应诺。然则得到了郑成功的承诺,郑鸿逵却摇了摇头,对此做出了否定的回应。 “谨遵吾的号令?不,这一战,大木你来指挥全军。” “这……” 原本只是副手,说白了就是郑鸿逵带着军队帮郑成功涨战场经验去,但是这一句“由郑成功来负责指挥全军”,二者加在一起,其中蕴含着的信任和期许,登时便让郑成功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郑成功如此,凭着这么多年的了解,亦是郑鸿逵的预料之中。眼见于此,郑鸿逵却是坦然笑道:“人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吾未到知天命的年岁,可对于自家的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你四叔我这辈子也就到这个份上了,但是你不同。大木,从你自倭国回来,吾第一眼见你,就坚信你日后必是咱们郑家的千里驹。咱们郑家的未来,就指着你了。” 隐隐期寄,溢于言表。于郑成功个人,这份肯定,对首战告负的他而言,亦是心理上难得的助益。 “小侄定不辜负叔父厚望!” 大军休整数日,这期间,随着郑鸿逵和郑成功的大军抵近城外,泉州各处亦是风起云涌,在本地乡绅都察院右副御史沈佺期、光禄寺卿林乔升、礼科右给事中郭符甲、推官诸葛斌等人的策划下爆发了多次反清起义,先后收复了永春、德化等县,形势可谓一片大好。 眼见着这泉州府地面上已经愈加的奔着闽东北的情势而去,对明军固然是极好的,但是对清军而言,却是大大的不利,甚至可以说是生死攸关的局面。如今驻守泉州的清军乃是福建提督赵国祚的福建提督标营,兵额三千,泉州府城内亦有城守部队。 形势愈加的对清军不利,但是不比此前郑成功进攻海澄县的时候还有漳州府的援兵前来解围,如今闽东北地区已是一片大乱,泉州毗邻的漳州府、兴化府、福州府等地不是在各路明军的兵锋之下,就是深受其威胁而不敢擅动。到了这个份上,赵国祚能够依靠的,也只有他自己而已了。 郑成功抵达桃花山数日后,抱着击退郑家叔侄,从而在心理上震慑本地乡绅的心思,赵国祚亲统由骑兵五百、步兵一千五百余人出城,直薄桃花山大营。 清军自入关以来,席卷大半江山,如摧枯拉朽一般,如今即便是那些原本的明军但凡是降了清,也自觉的高人一等。郑成功所部新败,可也有近三千大军,郑鸿逵更是带着六七千的大军而来,然而赵国祚却只是出动了两千人马,以一敌五,其骄横可见一斑。 然而,这一次赵国祚的托大却并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激战良久,福建提标不仅仅没有击溃这支明军,反倒是还被对手重新逼回到了泉州城中。 “赵国祚新败,军心不稳。我部当乘胜展开攻城,力争一举拿下泉州!” 仅仅是逼退,清军小挫,但凭借着骑兵的数量优势,还是安稳的退回到了城中,明军并没有能够趁机杀入城中。这样一来,攻城的节奏势必会放缓,尤其是在于泉州坚城,本就是易守难攻的所在,就更需的攻城器械才有成事的可能。 攻城器械都是早先准备好的,此刻无非是安排辅兵将它们运来。只是这攻城作战,对于海盗出身的郑氏集团的部队来说,却也并非是什么得心应手的活计。 郑鸿逵那边派了辅兵取桃花山大营里的哪跌攻城器械,这边郑成功也已经指挥辅兵挖土、装沙。待到那些冲车、望台以及简易的云梯抵达,稍作休整,伴随着一声令下,辅兵们推动着冲车、背负着盛满了沙土的袋子,向泉州城进发。 护城河是城外最重要的地理屏障,可以有效的阻碍攻城一方的人员以及攻城器械靠近城墙,对城上守军造成威胁。是故,欲攻坚城,先要做的便是填平护城河,郑成功和郑鸿逵的办法很原始,但也很简单,那就是用沙袋生生填出一条路来! 攻城器械在辅兵们的推动下缓缓向前,手持着长枪、刀盾的战兵、背负着沙袋的辅兵们也紧随其后。城头上,明军甫一展开攻城,城头上的炮火便如瓢泼的一般落了下来,泉州城外登时就是一片轰隆隆的跑响,恰如滚雷一般。 前番败退而归,对守军显然是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泉州城上的火炮不少,但射程却绝不可能打到刚刚向城下进发的攻城明军。然而,清军却丝毫不顾及自身火炮的射程,一股脑的发起了射击,显然是慌乱不已。 这对明军而言已是莫大的优势,火炮的装填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当守军慌乱之际,就更是会在忙乱之中错漏百出,进一步影响到射击频率还在其次,若是造成了炸膛,或者是除了类似于火星子不幸掉进了火药桶之类的事情的话,那么这城池的守御就会更显脆弱。 守军尚未有从战败中缓过劲儿来,明军的攻城部队缓缓前进。在郑成功的视线之中,当攻城部队进入到方才清军炮火留下的弹坑一线,清军已经完成第二轮的射击,正在紧锣密鼓的重新装填之中。 这是再好不过的时间点了,说不上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对于郑成功他们这些本也没有刻意卡着行进速度的明军而言,确也会因此而减少不小的伤亡。 攻城部队继续前进,当守军的新一轮炮击结束,那些望台、冲车后方缀着的那大片大片的辅兵一如受了惊的马蜂一般,在战鼓的号令之下,蜂拥而起,呼啦啦的便散开了阵势,扑向了远处的护城河。 辅兵们将沙袋扛在头颈部,弯着腰向前冲,待到近处,清军的弓箭、弩机和鸟铳们也纷纷发动。然而,沙袋在这时候也充当了防弹衣的效用,除了极少数射中未有被沙袋盖住的部位,绝少有能够对明军辅兵们造成杀伤的,甚至往往连阻滞效用都起不到多少。 一口气冲到了护城河边,辅兵大喝一声,便将沙袋投入到了护城河中。仅仅是刚一脱手,辅兵们便转身就跑,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任何训练,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已。 逃回去的路上,失去了沙袋的保护,被射伤的概率大增,然则只要是能够逃出弓箭、弩机射程的,这条命便大抵是保住了——辅兵们分散逃回,若是火炮还能够精确无误的造成杀伤,那么炮手就真的可以去赌场里试试手气,万一大杀四方了呢,买个官儿身份就立刻不同了。 就在这个功夫,明军的攻城器械依旧在缓缓前行,待到百来米的地方,望台率先停下,上面的明军射手们也纷纷用鸟铳、步弓乃至是弩机对城头的清军还以颜色。 人皆有自卫之心,望台上的射击极大的吸引了守军的注意力,守军的炮火、射击纷纷向那些望台周遭倾斜,这也无形的为那些冲车、云梯以及辅兵们分担了巨大的压力。 沙袋抛下,甚至就连冲车也有直接被推入到护城河中的。渐渐的,在第四架望台在连番炮火的洗礼下渐渐倾斜、倒塌的同时,泉州城的护城河开始填得断断续续起来,一条条可供士卒涉水而过的通路开始呈现于明军面前。 蚁附攻城就此展开,带队的军官们大声呼喝着,战兵们抬着简单的云梯,涉水淌过护城河,在城墙边上将其竖了起来,随即便有举着盾牌的明军登上云梯,一步步的向着城墙爬去,誓要夺取那先登之功! 战斗到了这个份上,守军的压力越来越大,直到这根弦被拉断的那一瞬间,城池也将就此宣告易手。 一战夺取泉州名城的大功在即,海澄小挫也就不值一提了,此时此刻,即便是郑成功也是心潮澎湃,甚至已经萌生出了亲统各镇扑城,争取尽快的压垮泉州守军的念头。岂料,就在此时,郑鸿逵所部的一个传令兵打马赶回,满头的大汗,左臂上更是插着一支箭矢尚未拔去。 “国公,萧帅那边已经顶不住了!” 清军在泉州城外的溜石寨驻有兵马,由一个叫做解应龙的参将负责守御,同时也是与泉州形成掎角之势,随时可以前来援应。攻城之初,郑鸿逵便派了他麾下的大将萧拱宸领兵拦截,奈何明军兵力虽然优于赵国祚先前带出来的提标营,可是对上坚固的城防体系,就显得捉襟见肘了。正因为如此,萧拱宸手里也没有多少兵马,对上优势清军,能够坚持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是殊为不易的了。 “该死的解应龙!” 领兵作战,求取胜利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今他们虽然明面上占优,却也还没有把赵国祚的底牌逼出来——别的不说,清军骑兵数量有着极大的优势,可到现在却依旧没有从旁门杀出。假使明军不顾解应龙的威胁,继续全力攻城的话,一旦赵国祚杀出,与解应龙配合的话,那么对于他们这支严重缺少骑兵的部队而言,莫说是夺取泉州了,不至变成一场难以承受的惨败只怕都是痴人说梦。 “鸣金,收兵!” 第三十三章 栽花插柳(八) 接下来的几天,郑成功和郑鸿逵统领所部明军先后数次发动了对泉州城的攻势。守城清军经过了那一次的慌乱,已经镇定许多,这也使得明军的伤亡开始逐渐上升。但是即便如此,郑成功还是逼得赵国祚不得不亮出底牌,牺牲部分骑兵才勉强换来了些许喘息。 现今大半个福建都在各路明军的兵锋之下,泉州城守依旧是危如累卵。然而,每一次明军有望登上城墙,就此站稳脚跟,侧翼都会遭到解应龙所部的拼死攻击,没有一次例外。 明军攻城、守军拼死抵抗、明军有望攻破城池、解应龙所部死攻明军侧翼、明军迫不得已只得退兵。这样的戏码已经上演了好几次,双方似乎都还是没有显露出对此的厌烦。到了九月初三,稍事休整了两天,郑鸿逵一改前几次的仓促,干脆和郑成功一起把船上的火炮全部卸了下来,更是重新打造了一大批的攻城器械,分明是一副要一鼓作气拿下泉州城的架势。 泉州城外,明军为数不匪的火炮向着城池倾泻着这几日顿兵城下的怒火。隆隆的炮声传到溜石寨,解应龙早先已经通过泉州的探马得到了明军卸载火炮的消息,当即就点齐了兵马,竭力救下此番在明军全力一击之下的泉州孤城。 在泉州城下的攻城部队与溜石寨之间布防的依旧是解应龙的老对手萧拱宸,除了第一天因为兵力悬殊,萧拱宸险些没有支撑住以外,随着郑鸿逵给萧拱宸增派了兵马,解应龙的攻击就没有那么容易得手了。但是再度分兵,攻城的部队就无形中少了不少,再加上解应龙屡次发起进攻,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攻城部队的心理状态,泉州城守压力降低,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经过了几次交锋,解应龙与萧拱宸之间对于对方的战术习惯已经有了一定了解。此番救援,解应龙很清楚这将会是明军的最强的一击,自也是事先制定了应对的作战计划,并且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快,加快脚步前进!” 溜石寨的大军出寨而走,远处的丰盛草木之中,一双眼睛透过草丛的缝隙死死的凝视了片刻,才一扭一扭的倒退着爬离了那里。片刻之后,那双眼睛的主人已经穿林而过,很快就赶到了一处小山的背后。 “禀告大帅,溜石寨的鞑子在约莫不到半柱香功夫已经出动了。” “很好。” 半柱香大约就是15分钟,解应龙所部在不到15分钟钱出了溜石寨,算算路程,一切准备完毕,这支清军恰好是在泉州城与溜石寨之间半途多过一点。 ………………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溜石寨的清军在解应龙的催促下已经走了大半途的路程。此刻已然是减缓了速度,以免遭受到明军的突然袭击。前出的探马刚刚赶回,萧拱宸那边的部队看上去比此前还要多上一些,显得甚是不正常。 解应龙得到了这个回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明军的战兵只有那么多,抛开这几次的伤亡,已显捉襟见肘之态。此间萧拱宸的兵力再度增加,此消彼长,攻城部队的数量就会再度减少。莫不是,明军就将全部的指望都寄托在那些火炮的身上了吗? 疑窦丛生,然而解应龙尚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来的方向,一骑快马却疯一般的奔了过来,几乎是擦着士卒们的行进队列,冲到了他的面前。 “大帅,大事不好,溜石寨遭到贼寇的围攻!” 听到这话,解应龙的心头便是咯噔一声,随即一揪那骑兵的脖领子,下意识的喝问道:“哪家的贼寇,来了多少人?” 骑在马上,等于被解应龙拽着将身子探了出去,甚是别扭。不过骑兵深知军情紧急,却也没有任何迟疑:“回大帅的话,贼寇打得旗号是忠孝伯招讨大将军朱,看样子不下千人之众。” 朱成功! 得到了这个答案,解应龙此前的疑窦登时便是迎刃而解,眼前豁然开朗。顷刻间,中计了的念头直冲天灵盖,命令也随之下达。 “回师溜石寨,快!” 此番明军进攻泉州,乃是郑成功和郑鸿逵两部的联军。这个时候,郑鸿逵的部队做出了猛攻泉州的架势,但却派出了大批的部队阻遏清军援兵,本就是违背常理。按道理来说,明军若是想要拿下泉州,当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再有强援方才可能,但是现在郑成功的旗号却出现在了溜石寨,那么这一切就很清楚的说明了,泉州城下的那一切布置全部都是骗局,明军的目标根本不是泉州城,而是他的溜石寨! 溜石寨是一座山寨,地势险要,且占地不小,据说可容纳上万的兵马驻扎。解应龙没有那么多的兵员,甚至连两千都不到,但是寨子里可是容纳了他和他的部下们的家眷和家当,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可问题在于,他此番出兵,已是倾尽全力,寨子里剩余的守军也就在百人而已,是守不了多长时间的。 老巢受敌的消息迅速的传开了,清军顾不得什么泉州城的安危,连忙后队变了前队,向溜石寨急行军而去。 去的时候尚需解应龙催促,回来的时候却已经不必了。大队的清军一股脑的向回撤军,很快当他们穿过一条山间道路之际,远远望去,正有一支打着右先锋镇旗号的明军在那里列好了阵势。 “杀过去就是溜石寨,冲啊!” 巢穴被掏,解应龙顾不得其他,勒令大军蜂拥而上。事实上,即便他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在这样的地形之下,阵型也很难重新调整,唯有借着士卒们的危机感来强行冲杀过去。 清军呼啦啦的冲杀而来,明军这边却依旧是长枪列阵,如同是刺猬一般。然则没等清军冲到近前,两侧的山坡上,号炮响起,左护镇总镇郭泰和右护镇总镇余宽的将旗竖了起来,大队的明军冒出了头,更有一支打着骑兵先前在溜石寨外看到过的那面旗帜的明军斜拉拉的杀出,直接堵住了清军的退路,将他们四面合围在了这一山道之中。 “忠孝伯招讨大将军国姓。” 到了这个份上,解应龙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不只是泉州城下的那些布置都是骗局,就连溜石寨外的亦是如此。明军的目标不是别人,就是他这个参将以及他率领的这支偏师! “杀鞑子啊!” 两侧的山坡上,明军射出的箭矢、抛下的石块,如雨点般落在了乱成一团,且死死挤在此处动弹不得的清军的头上。两个口子的明军长枪列阵,严防死守。 解应龙自知已在死地,只得驱使士卒强行冲击明军的战阵,然则阵型混乱,再兼两翼受敌,清军几次冲击却都没能起到任何效果。眼见于此,他干脆下马持兵,亲自率队冲击明军战阵。 主帅亲自带队冲杀,清军士气大振,顶着明军的箭矢、石块,一股脑的向长枪林冲去。然而片刻之后,解应龙和他的亲兵、家丁们已倒在了阵前,身上精良的铠甲没有能够替他挡下哪怕一支长枪的撺刺,被捅了数个血窟窿之后,也只得不甘的倒在了地上。 “赢了,终于……” 清军主帅战死,军心打乱,士气登时跌入谷底。兵法言死地则战,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清军已经丧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欲望,在明军的劝降之下,一个个的纷纷丢下了武器,弃械归降。 “国姓,杜辉那边也已经得手了。” 柯宸枢汇报了溜石寨的战果,郑成功不由得松了口气。溜石寨那边只是虚招,他派了总协理杜辉带着部分人马发动攻击,现在主力部队得手,杜辉也拿下了缺少兵员守御的溜石寨,已是全胜的局面。 “告诉杜辉,把能拿走的全给吾抄走。咱们,回去继续攻打泉州城!” 第三十四章 栽花插柳(九) 溜石寨一战,明军大获全胜,但是在接下来的攻城战中,由于赵国祚已经重新找回了守城的感觉,泉州城守甚是严谨,几次攻城未能取得实际战果,士卒伤亡逾多,郑成功和郑鸿逵也不敢继续驱使大军攻城,只得联合几家义军一起将这泉州城围困起来。 不过,这一战的胜利却极大的鼓舞了泉州士绅百姓的士气。解应龙身死的消息传开,泉州城内在短短的一个月间,便爆发了两次规模较大且有计划的反清起义。 第一次,乃是乡绅郭显联络崇祯朝内阁大学士黄景昉等城内乡绅起义,欲配合郑成功里应外合拿下泉州。郭家与郑家有旧,郭显的父亲郭必昌乃是天启五年进士,江西参政,后来清军入闽,端重亲王博洛亦是遣了郭必昌去持书招抚郑芝龙。原本于清军眼里,郭家算是能够划在“良民”范畴内的士绅,岂料行事不密,走漏了风声,招致起义失败。 更加无语的是,清军围捕,郭显一家藏于密室,捕之不得。谁知道郭显的一个小妾贪图财货,告知密室所在,以致郭家一十三口被杀。当然,这个小妾也没能得到赵国祚许诺的财货,只在密室暴露后便被清军杀死。 第二次,同样是里应外合的办法,不过却是泉州西城门守将杨义联络城外的义军首领诸葛斌,约定时日攻破泉州。此番行事谨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哪知约定起事的当天,赵国祚突发奇想,命令东西城门守军对调。杨义来不及告知诸葛斌,当夜诸葛斌率部抵近城下,为清军发现,结果诸葛斌连同部下全军覆没于此,杨义亦遭处死。 两次起事,均未达成目的,但城内宵禁愈加严格,竭力督防城内人员,自赵国祚以下清廷官吏将校更是无不敢有丝毫喘息。 围城月余,泉州守军在城外明军兵锋与城内反清人士窃窃私语的连番折磨之下,已然显露出了疲态。而这期间,郑成功与郑鸿逵亦是抓紧时间操练士卒,招揽义勇,搜集粮草、银钱、原材料以及货物,更有不少慕名来投之人,很是充实了两军的力量。 在城外靠着围困的手法修整了一段时间,不少伤兵已经恢复了元气,新兵补充入营,老兵经过了连番交战,经验和战斗能力上也有所提高。 “我部先是逼退赵国祚,后又阵斩解应龙,军心士气得以维持。不过,再这样耗下去,怕是会师老兵疲。” 桃花山大营的中军大帐之中,再度攻城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不得不说,这段时间,郑成功和郑鸿逵两部收获良多,可是迟迟拿不下泉州,无法达成此番出兵的最终战略目标,这对于后续的应对是极为不利的。 达成了这个共识,郑成功也在郑鸿逵的支持下开始调遣部队,准备再度对泉州城发起进攻。然而郑成功尚未分派完成各部的任务,一个向漳州方向撒出去的探马却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禀告国公,禀告伯爷,刚刚得到消息,虏漳州副将王进统漳州、潮州两府大军驰援泉州,计万五千余众。” 王进诨号老虎,河南流寇出身,时为漳州城守副将。这世上,向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王进此人素以雄健勇猛闻名军中,最是个悍不畏死之徒。 若只是此人,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此番得到的消息是王进统漳潮两府之兵援鲤,那可是一万五千大军,莫说是清军多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而郑成功所部的士卒大多缺乏足够的战斗经验,只说这数量,已经比郑成功和郑鸿逵的联军要多少许多了,更别说泉州城里还有福建提督赵国祚所部能够与其里应外合。 “四叔,王进统漳、潮两郡之虏师来援,不日即将抵达。泉州城坚而不易破,若是王进那厮引一旅之师扼守五陵,统大军攻打安平的话,我部必当首尾难顾。” 安平城位于泉州府城与同安县城之间,乃是郑芝龙多年经营的所在,石井郑氏一族多有居住于此的。便是郑成功,虽说大本营尚在南澳,但也派了亲信在那里经营海贸和筹措军饷,乃是郑成功和郑鸿逵的必守之地。 郑成功所言非虚,王进所部援鲤,安平几乎可以说是必经之路。一旦安平有失,去岁清军屠安平之祸复现不提,他们这两部的军饷也会出现很大的问题。 郑成功能想到此处,郑鸿逵自也是能够意识到这一隐患。此间听到郑成功的说法,他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道:“既然如此,还是暂且退兵吧。” 安平不容有失,郑鸿逵萌生退意,在座的众将亦是深知其中利害,各自开始盘算起了退兵的事情。然则就在此时,郑成功却站了起来,慷慨陈词道:“王师围城月余,城中守虏已现颓势,胜负只在须弥之间,安能就此退兵?!” 思路被郑成功打断,自郑鸿逵以下,在座的众将无不是将视线投注于这位只有二十三岁的国姓爷的身上。眼见于此,郑成功就着刚才的话,继续言道:“四叔,小侄以为,当以杨才、张进所部先期前往莿园据守,林习山与杜辉整备舰船停泊浔尾,以防不测。叔父可督领林顺、洪政等众将急攻泉州,小侄愿领郭泰、余宽等将占据五陵,以为各处援应。” 泉州与同安之间各处要点,尽在郑成功的胸中,此刻更是如反掌观纹一般将这些地方娓娓道来,立体的呈现在了众将的耳畔。 莿园、浔尾、五陵,郑成功摆明了是要围城打援,只要把守住这些地方,即便不能击溃援兵,那支援鲤大军也势难抵达泉州城下。尤其是在于,这一万五千余众的大军,急切之间,也只有这条路线方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危在旦夕的泉州。 “那就这样吧,一切,按照大木所言行事。” 两难之间,郑鸿逵还是选择了相信郑成功的判断。大军按照郑成功的部署分批调遣,以郑成功所部承担打援任务,很快就抵达了既定的地点。与此同时,郑鸿逵所部以及郑成功留下的左先锋镇也对泉州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击。 注:泉州又名鲤城。 第三十五章 栽花插柳(完) 赶在王进抵达之前,郑成功率先把住了各处要点,等到王进抵达大盈的时候,探马所及之处,这条必经之路上已经找不到哪怕一点的防御漏洞可言。 对此,王进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并非只是漳州、泉州有着唇亡齿寒之切,更重要的是,他此番出兵来援,麾下压根就没有什么一万五千漳潮两府的大军,有的只是他从漳州城里带来的五百骑兵外加上一千步卒而已,先前吹出去的那十倍的大军救援,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据说去岁郑芝龙那厮原本是打算带着他的这个儿子一起去见端重亲王的,结果却被这小子跑了。今日得见,这小子,只怕日后怕是会成为朝廷的一个心腹大患啊。” 郑成功在隆武朝接替郑彩主持过对江西方向的防务,也曾与清军交战过,但是满打满算,到今天也不过是打了几仗而已。可是就解应龙的死以及现在对这些关键地段的守御布防看来,已经有了名将的潜质。此人与清廷有杀母之仇,其人强上一分,对清廷来说都不会是好事,而且可以说是郑成功越强大,对清廷的威胁就越大。 就内心而言,王进当年能做流寇,如今对清廷也并非是什么死忠。但是清廷席卷天下之势已成,他也早已站了队,而且身在福建前线,正是郑成功兵锋所及之处,这份对清廷的威胁或许还远,但是对他的威胁却是近在眉睫的。 几经试探,王进始终没有找到什么破绽,他既然虚张声势,此刻带到前线的部队亦只是打着先头部队的旗号罢了。后续部队在名义上是会陆陆续续的抵达,但是这本就不是真的,迟早会被郑成功看出破绽出来,而这一天更是越拖越近。 王进焦急的在大帐中走来走去,他在北方的尸山血海,在南方随着清军席卷各处,这些经验,思前想后却并不能帮助他突破郑成功的防线。这让他更是急躁得无以复加,但却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撒出去的探马带回了一个山民打扮的汉子,王进更是从那汉子的眼中看到了对财货、赏赐的贪婪。 ……………… 第二天,郑成功便接到了新的情报,情报显示,王进正在调动大军,意在全力进攻安平城,大抵是抱着围魏救赵的心思。 对此,郑成功并不打算再作调整,因为清军从大盈而来,若想进攻安平,只有一步步的趟过他分遣各将据守的那些易守难攻的要点。而他如今的任务,便是为泉州的攻城战争取更多的时间。 郑成功派出信使,众将接到命令更是严阵以待。然则过了两天,清军却始终是雷声大雨点小,心中暗道不妙的郑成功很快就接到了新的通报,那就是王进所部突然出现在了泉州城下,一战击溃了本就受创未愈的左先锋镇。而郑鸿逵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也只得选择了退兵,泉州之围已经被王进解除。 “根据探查,虏师并非一万五千大军,而是只有王进所部兵马,大抵千余人而已。他们不知从哪得到的情报,自带马步,乘夜由冷水井过何坑,出南安,突然出现在泉州城下。城下大军突遭……” “够了,本帅知道了。” 泉州围城月余,本来已经让守军的士气大降,破城虽非指日可待,但是明军压倒守军的势头已成,现在清军援兵抵达,就算郑鸿逵没有撤军,守军的士气已然今非昔比,没了那股子绝望,就凭着他们这两支明军拙劣的攻城技术,实在也不会有什么胜算了。 “王进这厮……” 大功即将告成,却突遭变故,郑成功心中怒极。然而片刻之后,沉心定气,郑成功也很快就有了新的策略。 “命令,洪政、余宽率所部兵马经小路于青石宫设伏,杨才、郭泰率所部兵马埋伏于莿园。另外,由忠匡伯张进率部以为接应。” 泉州已成泡影,郑成功此番的目标立刻便换做了王进,能够除此大敌,日后进兵漳州亦会是胜算更大。众将依令而行,奈何不日却传来消息,说是王进已经在两日前通过了那里。细算来,原来王进在抵达泉州的当日就已经撤兵而去。 “真是滴水不漏啊。” 王进的意图,郑成功自是看得明白。泉州与漳州毗邻,王进援鲤,若是让郑成功,或是厦门的郑彩趁机袭取了漳州,那就得不偿失了。满清在福建战场的态势,促使着王进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般以快打慢,有心算无心,郑成功只会是一步慢步步慢,再也寻不到任何机会。 “是时候回南澳了,总有再见的机会。” 大军重新在浔尾一带汇合,登上了楼船镇的海船,扬帆而去。比之来时,郑成功所部膨胀了不少——漳州、泉州投军的丁壮,搜集和缴获来的各色物资、军备,林林总总的不在少数,以至于郑成功不得不从安平调了几艘原本走海贸的大海船才能勉强将这些收获一起装走。 此番出征,先是兵败海澄,而后击退赵国祚、阵斩解应龙、夺取溜石寨,进而围困泉州月余,最后在清军的援兵之下被迫放弃。从战略目地的达成上,确是没有取得太好的成效,但是就这支大军的成长,却是大大的赚了一笔。 “回去之后,要抓紧一切时间训练新兵,以备来年再战。”说到这里,郑成功已是充满了对明年的期寄:“但愿,这几个月来陈参军没有闲着,这次出征缴获了上千件兵器,抛去分给四叔的也有七八百件,可补充损失和扩编却还是远远不够的啊。” 海船上,郑成功如此想来,却也只是一闪而过。这一路,比之来时却还是要多走了几日。待到他们返回南澳时,提前接到传令的南澳岛上的文武官员一如此前送行时那般赶到了码头迎接王师凯旋。 奈何郑成功回师,先要带着解应龙的首级去祭奠隆武帝——虽说仅仅只是一个参将而已,但也总好过空手而归。 结束了祭奠,郑成功还要分配物资、人员的归属和安置,巡视南澳的城防,更有几个在漳州、泉州投效其麾下的人才需要他分出更多的精力安抚,与陈凯便只有在码头上稍作寒暄了两句,仅此而已。 上午时回返南澳岛上,可到了下午郑成功才勉强有了批阅公文的时间。陈豹镇守南澳多年,南澳城防以及海上巡视皆做得甚佳,折腾了半日,大批的人员和物资才算是有条不紊的归并各处,郑成功坐在虎节堂的太师椅上,一边细细批阅着案前的公文,一边不时的发出对陈豹、洪旭二人的问询。 “南澳镇已经招募了七百余士卒?” “确是如此。” “那就从这次带回来的丁壮里调三百人,把南澳镇补足到千人,确保了我军这一根本之地的安堵。” “末将遵命。” “……” “吾出征的这几个月,收入如何,可有什么问题?” “回禀国姓,夏税已经征收完毕,秋税的征收已经开始。另外,日本那边的海贸现在基本上都是永胜伯的人在跑,咱们的份额很少。不过与大员和马尼拉的华商已经定了文书,只是想要重新恢复与巴达维亚、北大年等地的生意往来,却还需要更多的关系和货物。” “这个吾知道了,我军暂时没有那么多货物,先这样吧。” “……” 郑成功出征数月,南澳这一根本之地的防务和经营,陈豹和洪旭都很是下了不小的气力。奈何现阶段实力孱弱,影响力也是小之又小,如海贸上,洪旭原本也并非是郑氏集团中负责此等事务的人员,能够做的其实也就这么多了。郑成功很清楚,他们二人都是他能够倚重的心腹之人,这些日子都是在竭尽全力的强化这支军队的实力,此间也不过是看着公文,顺带着听听他们的意见而已。 问了几个问题,郑成功很快就翻到了几份派往潮州的细作送回来的情报上面。这几份情报的内容存在着延迟性,其中的一个甚至已经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了。只是这些情报,郑成功却看出了些端倪,但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权衡利弊,便干脆放在了旁边,继续去审阅那些更为简单的报告。 翻来翻去,大多都是中规中矩的,皆在郑成功的意料之内。郑成功点了点头,便翻开了最后的一份公文,这份公文是武库递交的,他原本没有想太多,只是下意识的随手翻开,岂料里面的内容却着实吓了他一跳。 “武库里哪来的那么多武器?!” 第三十六章 双赢 “一千四百六十二杆长枪、一百一十八把腰刀、一千四百二十六面藤牌、一百零八张步弓以及若干箭矢!” 郑成功目瞪口呆的念着武库送上来的文书上的数据,仔细回想一番,今次出兵,交战数次,还有一场斩获上千的围歼战,并且破了一个寨子,却也只是收获了七八百件武器,其中还不乏老旧残次。按照他的记忆,出征之时,武库早已是掏了个空的,岂料再回来时竟然多出了那么多的武器,估摸着就算是扩军也差不多够用了,差的无非是调整兵种结构而已。 “是的,国姓,武库的库存和账簿是末将昨天亲自带人检验过的,绝无错漏。而且,其实还不只是这些,南澳镇的那七百新卒也早已全副武装。若是把那批也算上,武库放得下与否都很难说。” 洪旭如是说来,陈豹在郑成功的目光下亦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武器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据郑成功所知,陈豹在他出征期间也只是在抓紧训练这批南澳镇的新兵,没有过任何军事行动,而贸易方面,无论在哪里,武器的对外流通都是会受到极大管制的,更何况还是这么多。 就现在看来,这些武器的来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军器工坊的产出,而郑成功也清楚的记得,这招讨大将军行辕下属军器工坊的负责人正是个能够创造奇迹的人物! “陈参军那边,这几个月看来是没有闲着啊。” 想到陈凯,郑成功却是难得的笑了起来。这个读书人自称是投效隆武皇帝才来到福建的,现在在他的麾下,亦是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具,总让他有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觉。 出征前,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陈凯不远万里南下,能够平平安安的来到南澳岛,未尝不会是大明的列祖列宗在明里暗里的庇佑着。而现在,短短三、四个来月的功夫,陈凯已经准备好了他即将展开的新一轮扩军的兵器,与此前称得上是截然不同。而且更大的问题在于,他手中真的就只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工匠,在这样的基础上达成如此成绩,更显尤为可贵。 “陈参军每日督促工匠打造兵器,总有奇思妙想。末将以为,此人才华横溢,实堪大用。不过也有一点不好的,那就是一个月前,库房里的铁料都被军器工坊耗用干净了,还是当时不得以停工了两天,等待海船抵达才能重新开工。” 南澳岛不是矿产储量丰富的南澳大利亚,铁矿并非没有,但也仅仅是零星分布,储量低的可怜。郑成功自起兵以来,原材料中只要是南澳满足不了的,都是要依靠海贸获取。原本福建在明时冶铁业极其发达,闽铁的质量也是享誉国内外。可是如今兵荒马乱,产量不可避免的锐减,就算是其他地区,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影响。 然而即便是如此状况,就凭着那十来个铁匠,陈凯就能把库房囤积的铁料尽数打造成武器,而且还出现了由于原材料不足所导致的产能过剩现象,却也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洪旭笑着说出了这番话,郑成功的面色就更是不同。不光是对陈凯的能力的重新估量,这其中更少不了对洪旭如此盛赞陈凯的惊奇。 “嗯,看来我等是得把陈参军请来,或许他还会其他的一些想法也说不定呢。” 郑成功如是说来,却将目光投注于陈豹的身上。陈豹对陈凯不满,这是出征前招讨大将军行辕里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陈凯得到了洪旭的称赞,郑成功亦是表示了肯定,倒是陈豹,不仅没有表示反对,似乎面上还有着隐隐赞同之色,只是没有付诸于口罢了。 出征近四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变化却已经开始显露在郑成功的眼前。对陈凯的好奇,也更是再加了一层。 “末将以为,国姓还当亲自到军器工坊看看,那里的情况,已经不是通过描述就能说得清楚的了。” “哦?” ……………… 隆武三年十月二十一,上午的时候,郑成功的大军凯旋而归,陈凯比平日里晚了不到两个时辰上值。不过,大军凯旋对军器工坊的影响也就到此为止,一切还是井然有序的按照平日里的工作流程,少的只是早点名的时候,这一遭并非是陈凯主持罢了。 一上午的工作按部就班的进行完毕,到了用饭的时辰,工匠们从新厂区里出来,回到了旧厂区新建的食堂,先是在门口的水池子那里,由杂役舀着水洗了洗手,而后排队从与食堂连在一起的厨房的窗口里领取饭菜,到食堂的那几张长条桌上大快朵颐起来。 今天的菜谱里又是豆腐,大抵是与那家豆腐坊的合作关系还没有结束的缘故。所幸现在伙房里的那三个负责的厨娘可不似尤洪氏那般蛮横,即便十天里有七八天是豆腐,起码还知道变着法的换菜色,今天红烧,明天就炒豆腐干,总能变出花样来。工匠们也不愿意为了这等小事开罪那三个监工,更不愿意为了些许小事去让陈凯心烦,能吃饱也就过得去了。至少,续碗可是天经地义的,这在别处却是没有的规矩。 用了午饭,他们可以在食堂里休息片刻,甚至可以趴在长条桌上小憩片刻。等到了上工的时辰,自有监工敲锣提示,届时再离开食堂,回返到新厂区那些新建的工棚、铺子里面,重新开始工作。 军器工坊里铁锤击打铁毡、斧锯分离木料的声音此起彼伏,时而还有监工的吆喝声,却也不似陈凯第一次与郑成功来此视察时那般。那一次的视察,于郑成功而言便是上一次来到军器工坊,算算时日,已经快半年的时间了。然而今次再到此处,莫说是别的,只是看到此处的第一眼就已经让他有了仿佛几十年没有过来的感觉了。 由于需要节省开支,新的军器工坊的外墙依旧是夯土结构的,与早先无甚差别。尚在远处之时,郑成功已经看到了大门前支着的拒马,军器工坊透着的军中气象还是让他点了点头,待到走到近前,守门士卒站得笔挺,目光炯炯的扫视着过往的人们。 “柯宸梅之带兵,不让乃兄啊。” 士卒的精气神很很好,警惕和威武更是让郑成功满意非常。待他们走到近前,亲兵上前亮出了腰牌,守门的士卒连忙向郑成功行礼,随后更有一个正在门口的军官赶来为郑成功引路。 “你们守你们的门,无需管我等。” 军官领命而去,但却还是吩咐了一个士卒赶去公事房通知陈凯。而闻听了郑成功赶来,陈凯亦是整理了下衣衫,连忙出来迎候。 “下官陈凯,见过国姓。” “陈参军免礼,吾与陈侯爷、洪伯爷今番只是来观摩一二。” 拜见了郑成功,与陈豹和洪旭见了礼,陈凯便在前引路。军器工坊今非昔比,陈凯引着郑成功等人循着大门走,左手边是伙房、食堂以及澡堂子,右手边则是那原本的小院以及一座库房。 旧厂区现在被陈凯改造成了生活区和行政区,不复原本出了公事房,尚在小院中就能看见铁匠打铁的情状。而军器工坊的工作职能,则全部被安置在了新厂区。 郑成功步入其间,左右两排的房舍分列于平整、干净的大道两旁。此刻工匠们都在新厂区里劳作,旧厂区只有零星的厨娘、库丁、杂役之流出出入入,有的忙着搬动原料,有的则将制成的武器从新厂区运往库房,还有的则是在厨娘的指挥下挑水、提米,不足而一。但是不提旁人,只说那些服徭役的杂役们,一个个的都是干劲十足,全无他在别的地方看到那般懈怠。 徭役本就是官府强行的摊派,服徭役之人能够得到温饱多是奢望,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寻机偷懒,就算是卖力干活也须得监工的皮鞭在侧。如眼前这样的场景莫说是在别处,就算是在大明这两百多年也是极其少见的,概率上甚至比出海瑞那样的清官都要低。 看到此处,郑成功正要询问陈凯是如何将这些杂役调教出来的,岂料这一转头的功夫,却登时被公事房小院院门两侧书着的那写白漆字吸引了注意力。 “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郑成功默念着这些文字,其中没有慷慨激昂,没有热血沸腾,有的只是平铺直叙。但是设身处地,在那些工匠们看来,这十四个大字不正是他们内心渴求的写照吗? “陈参军这字写的,嗯,很有新意。” 微微一笑,郑成功未在说什么。是满意,还是不屑,至少在那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对此,陈凯也没有兴致去揣测,在他看来,这十四个字可比什么救国救民的大口号对工匠们的工作热情的提升来得更加有效,就算是郑成功不喜欢,他也没打算去换,更别说郑成功也没有说些什么其他的。 郑成功、陈豹、洪旭这一众大人物来视察,陈凯也要在前引路,即便是不认识他,看到陈凯如此,那些军器工坊的厨娘、库丁、士卒、杂役们无不是行礼如仪,目送着陈凯引着这些大人物进入到了新厂区之中。 新旧厂区,专门用了一道围墙作为划分,墙上设有大门,库存和人员可以从中来去自如。陈凯一边讲解新旧厂区的功能区分,一边引着他们进入到了新厂区之中。不过进了新厂区,他却率先对众人示意,让他们继续工作,无需行那些繁文缛节。而郑成功等人,对此亦是表示了默认的态度。 新厂区的占地面积远胜于旧厂区,不过与现在的旧厂区一般,内部各处分区的职能划分很是分明。 陈凯带着郑成功等人过了大门,先是左转,两排铁匠铺子隔着一条石子路相望,敲击铁料的声响此起彼伏。待进入小道,每隔一段距离摆放着一个大水缸,乃是用来防止走水的,铁匠们按照组别分据于各自的铺子里面,每个铺子的布局尽皆相同——铁毡、风向、火炉,案子上的长钳、短钳、大锤、小锤、边锤、扳手、锉子、铲子亦是整齐排列,工匠们需用时便随手抄起,甚是方便。 “井然有序,就算是军中也大有不如,陈参军用心了。” “下官只是一得之愚。” 按照惯例,工匠们打造完成一件铁器,就可以稍作休息片刻。只是此间上官视察,他们也不至没眼眉到当面休息的地步,一个个的即便是打造完成一件,也只是喝口水便开始下一件的制造工作,更有甚者就连喝水时工具都没有放下,完全是一副随时准备着敲击铁料的架势。 陈凯带着郑成功等人转过了铁家铺子,这里其实还有不少的空铺子,暂且还没有铁匠入主,不过郑成功此番倒是带回了一些,只等着他们安置了家小便会过来上工,而在此之前陈凯亦是预估了这些,才在建造之初留下了如许多的空房子来。 铁匠铺子过后,再转弯就是木匠们的工棚。此时此刻,木匠们大多都是在安装长枪,也有在制造刀鞘的,得了陈凯的授意,他们也就是点了点头便继续忙碌着。经他们的手,郑成功接过了一把刚刚安装完毕的长枪,示意众人退散开来,长枪在郑成功的手中挑扎挥刺,虎虎生风,俱是军中技法,尤是其进退之间,深有章法,就算是如陈凯这般的“武盲”也能看出其武艺之高。 “国姓武艺高强,下官佩服之至。” 郑成功收枪立定,面不红,气不喘,倒是陈凯这句马屁拍过,却难得的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陈参军过誉了,吾的枪法,比之定国叔,比之陈侯爷,都是不值一提的。” 定国叔自是郑鸿逵,这个陈凯是知道的,郑鸿逵早年是考中过武举的,和郑芝龙那等海商出身不同,武艺上定是不俗。这一点,陈凯没有见过郑鸿逵,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是陈豹就在眼前,这几个月也是多有往还,按着陈凯的思路,以着陈豹这“三尺六”的体型来看,腰身大、底盘低,还是个海盗,那就应当是赤脚站在甲板,拿着把破刀片子砍人才符合形象。可若照着郑成功的说法,却还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国姓过谦了,定国公的武艺高超,乃是中过武举的。末将的那点儿手段都是些野路子,才是真正的不值一提。” 陈豹瓮声瓮气的谦虚着,陈凯也不知改信哪个,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这群人中,数他的武艺最是稀松,因为他压根就不会任何武艺,最多是比他们多看了些年武侠片和武侠小说罢了。 “这枪,当还需上漆,是吧。” “回国姓的话,确实如此。早前没有漆匠,出征时只得如此了,前番洪伯爷招来了漆匠,武器该上漆的都是要送过去的,上漆晾干后再行入库封存。” “嗯,陈参军用心了,洪伯爷亦是,嗯,很好。”郑成功点了点头,看样子似乎也不打算继续看下去了,干脆对众人言道:“大军出征四月,南澳将校官吏恪尽职守,凡是皆出于公心,吾甚是欣喜。” 做出了总结,郑成功看上去很是开心。军器工坊的巨变,这里不只是陈凯的努力,更少不了洪旭的大力支持,这些都是他看在眼中的。 当年在南京,郑成功目睹弘光朝乱象,就曾有过“我朝委实无人,文臣弄权”的感叹。现在洪旭负责南澳政务,陈凯掌管军器工坊,二人此前因尤二一案是有嫌隙存在的,甚至陈豹、陈辉等人还暗地里给陈凯使过绊子,但是现在看来,二人这期间不光是从无弄权之恶,更能融洽相处,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注于发展的大事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再看时,郑成功于洪旭和陈凯的目光已是于旁人有了极大的区别。尤其是洪旭,其中或许还掺杂了一些对于气度恢弘的敬佩之意。 第三十七章 进宝(上) 有道是举贤不避亲,更何况是如洪旭这般的举贤不避仇的,自然也更能够收获旁人的敬佩和上官的倚重。陈凯凭借自身能力,在这个以郑成功为首的军政集团中站稳了脚跟,如今随着扩编的长期趋势,掌控军器工坊的他更显绩优股和潜力股的本色,洪旭大力投注,本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是寻常人更易被感性蒙蔽双眼,绝对做不到如他这般。 对此,陈凯很是清楚,而从利益的角度上去看的话,他与洪旭之间的合作亦是双方皆可得利的好事。 “承蒙国姓的高瞻远瞩、洪伯爷的大力支持,军器工坊的扩建和扩编的工作进展良好。就现在而言,旧厂区已经基本完成,新厂区那边,人员还在不断跟进。学生计划在那边的空地兴建火器工坊,除了打造火器以外,还须得制造火药,力争能够支应大军所需。” 经过了半年的认识,郑成功、陈豹和洪旭等人都很清楚,陈凯一旦出手,就绝对是有的放矢。 冷兵器的打造,他已经做得很好了,甚至可以说是发挥了百分之两百以上的能量出来,放在承平时也少不了一个能臣干吏的评语。现在陈凯已经将目光投诸在火器上面,这是未来发展的趋势,见识过红夷炮、见识过弗朗机炮、见识过鸟铳、鲁密铳、斑鸠脚铳之流的武器,他们依稀间多少会有一些对此的感觉。这绝对会是一片让陈凯获取更大权柄和更多信任的方向,而如今的这个军政集团之中,也只有陈凯最适合去负责这些事情。 “陈参军但有设想,吾自当全力支持。” 这次出征,郑成功带回了六个鸟铳工匠,两个是俘获自溜石寨,而另外四个则是郑鸿逵送给他的。这六个人分为三组,都是师徒或父子的关系,自然而然的也是要被编入军器工坊,受陈凯节制。 鸟铳,于欧洲的标准而言属于那种轻型火绳枪,弹丸不过几克而已,有效射程和杀伤力都殊为有限。在戚继光的时代,用以向无甲的南方明军和倭寇,甚是好用,但是没过多少年,等到壬辰战争时日本人用鸟铳射击身披铁甲的明朝远征军的时候,效果就已经是差得无法想象了。 就现在的明朝技术水平而言,更好的不是没有,比如鲁密铳,再比如已经可以划入重型火绳枪范畴的斑鸠脚铳其实也都是有的,甚至在十几年前还曾装备过部队。奈何这批工匠并没有这样的技术能力,更何况现在还是在福建这样的南方战场,鸟铳却也并非不能使用。 “此事请国姓放心,学生受知遇信重之恩,自当全力以赴。” “吾亦是信得过陈参军的。”郑成功笑而答之,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过些天当会有家火炮工匠过来。” 火炮工匠是郑鸿逵许诺的,只是由于染病才没能跟来,郑鸿逵也表示了会在其人病好之后派船送到南澳岛上。这里面饱含着郑鸿逵对郑成功的期许,倒是有一小部分却是听郑成功提及了陈凯主持军器工坊以来的成绩,才敲定下来了此事。 暂时还没到,陈凯也只是点了点头,沉思片刻,才对郑成功说道:“国姓,学生倒不担心火炮和火铳生产,毕竟那些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情。但是,有火铳、火炮,便须得有足够的火药支撑,否则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罢了——即便不算那些即将新造的,就算是大军当下,船上的火炮、军中过的鸟铳,亦是需要大量的火药。” 陈凯说的都是事实,这段时间,军中耗用,大多是总镇府武库的底子,总是紧紧巴巴的,奈何火药这等物事,如今兵荒马乱也没地方购置,只能是节省、节省、在节省。后来到了鼓浪屿,倒也吃了郑彩一轮土豪,外加上郑鸿逵的支援以及这次出征的缴获和搜集,回来时反倒是比启程出发时要更为阔绰了一些。 然则,火药不同于冷兵器,用陈凯的分类方式就是属于快消产品,和食品、烟酒、化妆品什么的都差不多。郑成功这次倒是带回来了不少,但不是来自于缴获,就是源于友军接济,总是无根之水,陈凯此间提及,陈豹还差着,倒是郑成功和洪旭却是眼前一亮,分明在等陈凯的筹划。 “学生近来思索,有上下两策可解此困。” ……………… 走了一遭军器工坊,郑成功可谓是收获良多。这大抵是他近一个月里最是欣喜的一日了,也正是因为如此,郑成功总是觉得对陈凯有所亏欠。别的不说,当初说好的接风宴,结果军器工坊赶工期,郑成功也赶着出兵,两厢急匆匆的,也就错过了。结果倒是明天晚上,却是还要给那些此番出兵期间前来投效郑成功的儒生、猛士们设宴接风。 “没事,学生过去作陪,跟着吃,权当是跟着接风了。至于这事情嘛,只在国姓与学生的方寸之间,让旁人知道了总是未免有些不敬。” 陈凯很是洒脱,郑成功也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再多说些什么,倒显得二人之间的关系疏远了。 郑成功一行,此来此去,都没有影响到军器工坊的生产工作。到了下值的时辰,晚点名结束,工匠们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在澡堂子里洗了洗身上的污渍,才神清气爽的离开了工坊。 军器工坊的澡堂子的热水是杂役们烧煮的,用的柴火也不需工匠们一文钱,这是陈凯制定的军器工坊的基本福利待遇之一,工匠、卫兵、库丁以及其他长期在此服务的人员都是有权享受的。当然,那几个厨娘是不会在此沐浴的,毕竟这是中国,不好像日本那样男女同浴吧。 这一日如此,到了第二天,陈凯下了值,如约到总镇府中作陪。郑成功这一次出征,前前后后也有三千来丁壮前来投效,其中有儒生,也有武勇过人的猛士,设宴款待的便是这些有“特殊才能”的人士。 “沈中丞在泉州城下号召百姓起义,又亲自说服了那些百姓前来投效王师,居功甚伟,请受此杯。” 沈佺期,字云佑,号复斋,泉州府南安县水头人,郑成功同县的崇祯十六年进士,隆武朝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兼福建巡按。郑成功抵达桃花山与郑鸿逵回师之时,其人率众起义,并且带着大批丁壮投奔而来,这一次郑成功带回来的士卒,近半都是随他而来。 这个人的名讳,陈凯听着依稀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却也想不起到底是谁。他此番自请作陪,便是早有了多结识些能人的打算。况且此番前来,且能够坐在这宴席上的,大抵都将会是郑成功未来一年半载须得重用之人。待他抵达至此,互通了姓名,这其中的一个叫做甘辉的厦门人,便立刻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因为这群新来者中,陈凯就对他有着比较深刻的印象,而此人日后更是会成为郑成功麾下最重要的战将之一! “诸君不避险阻,前来投效王师,诚为可贵。为诸君贺、为国姓贺、为大明贺。” “为诸君贺、为国姓贺、为大明贺。” 陈凯的注意力大多在这个身材矮小的汉子身上,透过那股气质,便可看出其人绝对是勇猛绝伦之辈。 “中提督、崇明伯甘辉已经就位了,他好像就是某武侠小说里提过的郑氏五虎中的一个吧。” 抛开沈佺期和甘辉,儒生尚有厦门莲坂侯乡进士叶翼云和泉州府同安县举人陈鼎。另外,漳州府漳浦县人蓝登武艺极为高超,当众表演了一把刀法,乍看上去那叫一个风吹不进、水泼不进,甚为可观。 除了这几位,还有邱缙、林壮猷、金裕等人,皆是武勇过人之辈。郑成功出征漳泉,虽说未能取得寸土,但是凭借着对清廷占领区的实际进攻向世人申明了他在这场明清战争中的态度,由此才会有如许多有心反抗满清民族压迫的人们才前来投奔。 就这样,接风洗尘的宴会在轻歌艳舞之中渐渐散去,却也落得一个宾主尽欢。陈凯喝了些酒水,以他的酒量却也没觉得如何,散了宴席之后干脆溜溜达达的就回了小院,准备在书房里再查阅一些关于鸟铳制造的书籍。 这样的书籍,陈凯手上也就有本赵士祯的《神器谱》,还是郑成功出征前专门找其要来的。其实明末的时候有很多讲解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数学、物理、化学、军事、建筑,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在这个时代,由于《四库全书》还没有修撰,清廷的文字狱也还没有正式拉开序幕,很多东西在大城市的书店里就能够轻松购得。奈何陈凯如今跟着郑成功偏居于南澳一岛,便是想要多买点儿书来看看,有时候也只能是奢望。 陈凯一路而行,叶翼云和陈鼎了从大殿中结伴而出。转过身,正瞅见陈凯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 “那个陈参军,是从山西特意跑来投奔王师的?” 不远万里,比之他们便不知高到什么地步了。叶翼云皱着眉头,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却被陈鼎听个清楚:“据说确实如此。吾此前还听总镇府的下人们说起,那位陈参军才华横溢,很得国姓爷器重,就连洪伯爷早先与其有些不快,如今也已冰释前嫌了。由此看来,这南澳岛上,这国姓爷的麾下,大家都能够本着公心为上的原则做事情,真的当会是个大有作为的所在啊。” 陈鼎神情洋溢,似乎对此很是心满意足。然则叶翼云却摇了摇头,继而对陈鼎说道:“区区一个童生,连县试都没过,能有什么才具。还不是赶得时候好,才能得到国姓爷的赏识。这天下,欲要拨乱反正,还是得看吾等这些有真才实学的进士、举人施为!” 第三十八章 进宝(下) 明清之时,科举考试趋于臻化,就像读书人瞧不起泥腿子一样,科举自身也有阶级存在的。 秀才瞧不起童生、举人瞧不起秀才、进士瞧不起举人、若是考中了个状元郎,更是可以将鼻子都朝了天去。甚至就连官场上,官员见面也并非是直截了当的谈公务,尤其是有那些不甚熟悉的官员在场的情况下,总要论资排辈的谈一谈“你是哪年中举的”、“他是哪年殿试的”、“殿试的成绩如何”、“名列第几”,等等等等,不足而一。 有同等经历,才有共同语言,这亦是阶级。这就好像是三个海军碰面,美国海军炫耀他的航母战斗群是何等强大,英国海军大谈维多利亚时代的辉煌,另外一个要是个蒙古国海军,难道说还能聊聊乌兰巴托大海战和叶尼塞河的奇谋不成? 叶翼云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他是崇祯十三年的进士,做过吏部主事,如今也不过三十七八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对于自身的能力也有着一定程度的信心,眉宇间更有傲人之色。 只是这话听来,倒好像是那个“举人”是特意为了照顾陈鼎的情绪而添进来的。不过,以着陈鼎的脾气,却也并不在意。除此之外,他也知道,叶翼云这个人,无非是心高气傲了一些,倒也并非是什么心肠歹毒之徒,否则他也不会能与其相交甚欢。 转过天去,随着郑成功的表态,军器工坊新一轮的扩建工作再度展开。抛开预留用以兴建火药制造和火铳制造的那片空地以外,又扩了一片区域出去,用以制造火炮。除此之外,郑成功还在城外划了一片地,专司作为火器的试验场。 然则,炮匠尚在金门,鸟铳工匠也需要安置家属,再加上扩建的工作,这两日暂且不涉及到生产工作。到了下值之后,陈凯带着一个盒子回到总镇府,面见郑成功。这时候,陈豹和洪旭二人也在此处,显然是还在与郑成功商讨些什么军务上的事情。 “学生前些时日让人做了一件物事,特请国姓鉴赏一二。” 得到了郑成功的首肯,陈凯从小厮手上接过了盒子,在郑成功他们面前打开。只是这盒子一旦打开,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藤盔?” “正是。” 陈凯点了点头,继而笑道:“近期以来,藤牌的产量显著,但是一则腰刀产量不高,二则大军也不需要那么多的藤牌。换言之,就是产能过剩。而铁匠方面,打造武器的速度是加快了,但是铁料尤嫌不足,自是原材料匮乏所导致的产能不足。学生思虑良久,觉得应该稍作调整,便有了这物事。” 这半年以来,陈凯的嘴里动不动就会说出一些新鲜词汇来,什么考察、什么产能不足、什么产能过剩、什么产品类型单一,不足而一。郑成功和洪旭他们早已习惯,细思更觉其中言简意赅,便默认与此,并且每次听到更新鲜的词汇来,亦是会仔细想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倒也有几分有趣。 这一次,陈凯提出的问题,确实也是军中需要面对的。郑成功麾下六镇,不过三千余人,再加上即将扩充到一千的南澳镇,也不过是四千多人而已。按照兵种搭配的惯例来看,刀盾确实也用不了那么多,正常情况还是长枪占据多数,毕竟还是要对抗清军的优势骑兵嘛。而现在,藤牌的产量过大,陈凯此举摆明了就是进行产品转型。 “原本承平时咱们南方军中确有藤盔一说,军中也有士卒装备了这一物事。只是工坊现今都在鞑子的控制之中,咱们却也无从获取。” 清廷能够在关内与明军争锋了近二十年,其后更是镇压了声势浩大的三藩之乱,说到底,还是源于入关之初一口气占下了大半个中国,有了这么大的底子,拉拢士绅,盘剥百姓,用税赋供养官吏、确保八旗军和绿营兵的军需军饷,才能维持下去。 这是莫大的优势,别的不说,甚至就连原材料什么的都不提,光是占领区控制的人口数量,双方就不在一个等级线上面。 “这东西确实好,尤其是对于我军现在铁料匮乏的情况,就更显出了好处。陈参军是怎么想到的?” 莫说是明末清初,就连抗日战争期间,军中也有用藤盔来将就的。第一次看见陈豹露出了笑意,陈凯亦是拱手回道:“回侯爷的话,下官查了查戚少保的《纪效新书》,那里面提到过,随后又到武库里找郑主事寻了一个替换下来的,便让藤匠们照猫画虎的做了一个。” 《纪效新书》中有载:头盔以细藤为之,内用绵帽,盔顶上俱用红缨,一则壮观,一则顺南方之色。 陈凯让藤匠做的便是这个模样的藤盔,大抵与当年戚家军用过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头部乃是人体诸多要害之处的集中点,确保头部安全乃是甲胄防护上的一大重要课题。原本郑成功所部草就,这等物事就少之又少,此前出征时更是因此而出现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如今有了此物,士卒在战场上就会变得更加安全一些,起码头部受到的伤害就会较少不小。 看着这物事,郑成功等人亦是眉开眼笑:“陈参军,这藤盔的产量几何?” “回国姓的话,比藤牌要快一些,每个藤匠每天大概能造出三到四个。” 藤牌编制,纯手工加工的话,原本一面质地上佳的也是需要数日方可,而且还得是熟练藤匠。军中使用,陈凯向来是兼顾质量和产量,对于那些耗时耗力的装饰,则一向是能免则免。 除此之外,藤制品加工,首先还需对藤料进行粗加工和细加工,此后还要浸泡桐油和暴晒,以为强化其坚固和韧性,陈凯经过了前几日的摸索,最后还是将其进行了如早前针对铁匠一般的分工,如此才有了郑成功回来时看到的那一千多面藤牌。 就像后世藤艺编制,都是购买的经过加工完毕的成品藤条,便是一介女流,无甚气力,且工艺不熟,三天的时间也可以做出一个远比藤盔更大的藤筐出来。陈凯手下的这些藤匠,可都是积年的老匠人,手艺上自是没得说的,速度就更不必提了。 “这样说的话,大抵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装备全军喽?” “确实如此,只是不比藤牌,藤盔的手艺毕竟还不甚熟稔,起初不会太快,等到藤匠们手艺熟练了,速度自然而然的就会提上来。” 陈凯如是说道,郑成功他们亦是点了点头。对于陈凯,便是原本对其不满的陈豹如今亦是去了大多的不满,因为他的每一分努力都在强化这支军队的战斗能力。强军,这是事关生死的大前提,那些小事情,自然也就会慢慢的淡化下去。 这件宝贝献出来,洪旭已经开始琢磨着从哪里在搜刮一些藤匠来充实军器工坊,而陈豹则已经在琢磨着军中的缺额到底有多少,在优先补充六镇的情况下,他的南澳镇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列装等等。 “陈参军,既然可以有藤盔,何不试试藤甲呢?” 陈豹灵光一闪,当即便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其实陈凯早前就已经想过了,此刻陈豹问及,他故作思索了一下子,便对三人笑道:“下官听说,鞑子那边有说范逆文程是诸葛孔明再世。既然如此,用藤甲,就显得有些不利了。” 此言既出,郑成功等人先是一愣,随即便是哄堂大笑,全无侯爵、伯爵的体面可言。江湖传闻,满清的高层都是用三国演义来当兵书的,火烧藤甲兵的故事肯定听说过。不过皇明是火德,国号甚至更有传说是三重火,自称水德的清廷能不能烧得动就不好说了。 防火材料,陈凯倒是琢磨过,比如贝壳研磨成粉,涂在表面便可以空气和可燃物,起到防火的效用,这东西他也是打算用在藤盔和藤牌上面的。奈何藤甲的面积过大,需要工序和工时过多,却也不利于军中普及。更何况,他也早有了打算,只是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而已。 “《纪效新书》中记载过一种缉甲,需用绢布一寸,以线厚缉。下官曾想过此物,但是用绢过费,再兼对于虏师的鸟铳、弓箭是否拥有防御的能力也犹未可知,实在得不偿失。” 绢现在是郑成功麾下进行海贸的主要商品之一,然则兵荒马乱,供货量大减,自然也不可考虑用这等商品来给士卒作为甲胄。更何况,明末时本就盛行的棉甲其实际上也是靠着绵和铁片来才能勉强起到防弹作用,缉甲只有绢布,实在让陈凯没什么信心。 藤盔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军器工坊接下来藤匠产能会大幅度的转向藤盔,藤牌并非暂且不再继续生产了,但也最多就是找一个藤匠自行打造,无需再赶什么产量了。 陈凯来时,军务已经商议得七七八八了,藤盔的事情得到了肯定,很快他也跟着陈豹、洪旭二人退出了虎节堂。只是就在陈凯离开之时,郑成功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却也没有如何。直到陈凯用过了晚饭,平日里紧随着郑成功的那个管家郑三才突然造访。 “陈参军,家主有要事相商,烦请移步。” 第三十九章 献策(上) “不知,国姓招下官有何要事?” “也无甚要事,只是想与陈参军聊一聊,另外有些事情想听听陈参军的看法。” 聊天,并非最重要的,关键还是在于那些事情。陈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郑成功的回答的肯定,便继续聆听他现在的这位老板的问询。 “陈参军才华横溢,不远万里来到南澳此荒僻之地,吾始终认定这是先帝的遗泽庇佑所致。” “国姓过誉了,下官愧不敢当。” “不,陈参军当得。”郑成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继而对陈凯问道:“日前军器工坊一行,工匠、库丁、杂役人尽其责,且士气甚高,库房管理、账目统计条理分明,新旧厂区规划布局恰到好处,足见陈参军治才无双。” “皆是国姓高瞻远瞩、目光独具,洪伯爷不计前嫌、竭力支持,以及军器工坊众人有感于国姓之忠君爱国,努力报效所致。下官,只是一得之愚。” 陈凯恭恭敬敬的回应着,郑成功对此却不满意:“陈参军再这样谦虚下去,你我二人今天就聊不了其他的了。” 说罢,郑成功也没有理会陈凯的尴尬,便直接对其问道:“不瞒陈参军,吾年纪尚轻,阅历尚浅,处置公务、统领大军偶感吃力,不知参军可有教我?” “这……” 老板自称才能不足,这份谦虚,听得陈凯下意识的就想要擦汗。然则郑成功就在面前,正如同是童子受学一般等待这陈凯的答案,以着郑成功的性子足见诚恳,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国姓天纵奇才,家学渊源,下官在国姓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不问世事,只知胡思乱想的荒唐人,实在没有什么能教国姓的。不过既然国姓问及,那下官就谈一谈下官在整顿军器工坊时的一些思路。” “正该如此。” 沉心定气,陈凯重新整理也一下措辞,便对郑成功言道:“下官不务正业,喜好胡思乱想,读书之时,曾听随戚少保北上蓟镇戍边,随后迁居大同府的一邻居老者讲述过其父追随戚少保的故事。后来又专门去读过了戚少保的著述,偶有所思。” “下官记得,戚少保治军,军法极其严苛,动辄便是连坐,但对于斩首的赏赐亦是极其丰厚。这两者看上去似有矛盾,实则不然。厚赏以为动力,严罚以为约束,大军方可令行禁止,军官士卒方可如臂使指。” “下官在军器工坊便是用此思路,提高工匠待遇,在他们尝到甜头后威胁他们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下官就会被调走,到时候一切优待全无不说,日后逐步展开的福利政策也会不复存在。说到底,就是让他们在看到希望,享受到欢愉之后,对过往产生更大的恐惧,在向往美好和心怀危急感之中激发更大的动力。” “厚赏,严罚。”郑成功点了点头,随即便若有所思道:“食堂、午休以及下值后可以在工坊里沐浴,便是持续展开的优待。” “正是如此。”郑成功已经摸到了点子上,陈凯便继续说道:“管理,要从人心着手。下官以诚待人,自是要逐步推行新的福利政策,这样下面的人才会更加卖力工作。” “陈参军不费公中一文,便可以让下属尽心竭力,确是奇才。奈何人心贪得无厌,陈参军怎么保证他们不会欲豁难平?” “有对比,就会有伤害!” 听到这话,郑成功当即就愣在了当场,转瞬之后,才反应了过来,随即站起身来,拱手便是一礼。 “高见。” 高见与否,或者说是郑成功到底想到的是否与陈凯所想一致,那就不是他所能够控制得了的了。书房中,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陈凯还在继续思索,因为今天的这番话说出来,对他自己的管理思路来说亦是一种蜕变和升华,而郑成功那边更是还在消化他的思路,以便于更好的为其所用。 良久之后,郑成功已是释然,面上终于露出了轻松甚至是兴奋的颜色。眼见于此,陈凯决定不再继续纠结于此,而是把话题引向另一个议题上。 “于下官看来,万事万物,总要与时俱进,方能事半功倍。” “哦?” 与时俱进这个词,显然是引起了郑成功的注意,而陈凯照着这个话头,便继续说了下去:“举个例子,若将戚少保麾下的义乌兵从嘉靖朝放在崇祯朝,一切军规奖赏不变的情况下,只怕战斗力也要有所逊色。” “为什么?” “这个很简单,嘉靖朝时的白银和崇祯朝时的白银孰贵,购买力差了那么多,奖赏对士卒的诱惑力必然下降,奋勇杀敌的心思也就要淡上几分,部队战斗力当然会下降喽。” “等等,陈参军刚才用的那个词,购,购买力?何解?” 这半年的时间,郑成功大半是出兵福建,听过陈凯的新鲜词汇比之洪旭那般主动热情的人物,自是要少了许多。不过,说到吸收速度,还是郑成功更快许多,只是陈凯并不打算在这上面继续纠结,便解释了起来。 “银子、铜钱,本就是货币,它们不能吃,也不能穿,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作为交换那些能吃、能穿、能用的东西,充当等值替代品。隆庆开关以来,泰西和倭国的白银都在不断的涌入我大明,而我大明出口的则是诸如丝绸、瓷器和糖这类的货物,白银作为货币入超,储量持续增加,银价必然下跌,购买力自然也就下降了。以下官之见,一两银子,乃至是一枚铜钱能够购买到多少东西,这些都是事关民生福祉的,自要思量,为此下官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出来。” “这都是陈参军想出来的?” “正是,下官平日里最爱胡思乱想,先生便曾教训过下官不务正业,如今果然就连科举大道都耽误了。” “不,陈参军胸中自有锦绣,比之那些动辄之乎者也的腐儒,实在强上百倍千倍。” “国姓谬赞,下官愧不敢当。身为一介不第童生,亦不敢与其他读书人相比。” “陈参军的忧虑,吾自然明白,今日之言,只在你我二人之间,不入第三人之耳。” “多谢国姓体谅。” 今日一谈,郑成功自觉获益良多,看陈凯之时更是欣喜了几分。紧接着,郑成功便带着陈凯来到了那间供奉隆武皇帝牌位的祠堂,陈凯眼见于此,也是连忙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口口声声的皆是要在郑成功麾下,努力报效,报答郑成功的知遇信重之恩,也报了与隆武皇帝未尽到的君臣之义。 有了这一拜,郑成功再看陈凯时,便更是多了一份亲近,仿佛已不再仅仅是东主和幕僚之间的关系,而是多了一份志同道合者的惺惺相惜。 重新回到书房,郑成功便给了陈凯两份报告。这两份报告一份是陈豹派到潮州府的密探设法送回来的,而另一份则是洪旭派往联络货源的部下搜集到的。 前者,事情发生在九月二十一,也就是一个月前,益王朱由榛于潮州府西部的揭阳县城起兵反清,结果仅仅三天就遭到了潮州总兵车任重的镇压;而后者,则更要早上许多,说是去年李成栋突袭广州,灭亡绍武朝廷,绍武朝的核心武力广东总兵辅明侯林察被李成栋赶下了海,四处漂泊,现在洪旭倒是已经与其建立了联系。 益藩,初代益王朱佑槟乃是明宪宗朱见深的庶六子,成化二十三年受封,弘治十三年就藩于江西建昌府。清军南下,益藩星散,朱由榛何时受封,便是郑成功也不甚清楚,倒是一个月前他受当地土豪、海盗们的拥立,在揭阳起兵,结果三天就被镇压。 这件事情算是比较近的,但是已然完结,就连朱由榛本人也被车任重擒杀,余众溃散一空。倒是林察的事情,其中却还有折冲樽俎的余地可言。 看过了这两份报告,陈凯只是稍作思虑,便微笑着向郑成功恭贺道:“下官以为,这是个天赐良机。” “何等天赐良机?” “诸郑归一!” 第四十章 献策(下) “诸郑归一!” 陈凯口中的那个所谓的诸郑归一,指的并非仅限于南安石井郑氏家族,而是因集团首领郑芝龙降清且被清军软禁而四分五裂的郑氏集团各部! 隆武二年,也就是去年,作为郑氏集团首领的郑芝龙降清,其子郑渡、郑荫等人皆为博洛押送回京。失去了首领,郑氏集团登时便化作了一盘散沙。郑芝龙降清后,按照满清统帅端重亲王博洛的命令,给麾下的部将们写信,要求他们与其一道归顺清廷。 接到命令,郑成功的五弟澄济伯郑芝豹,部将武毅伯施福、总镇施琅、黄廷、洪习山等人便率领大部分福建明军,计有十一万三千余众降清,此为其一; 命令下达,降清者有之,抗清者亦有之。 郑芝龙的四弟定国公郑鸿逵在劝阻郑芝龙未果后,便率部移镇金门岛,举兵抗清,此为其二; 郑鸿逵起兵反清,同时也包庇了即将被郑芝龙带走的郑成功,防止其人为清廷抓获,而后又到了这南澳岛上,此为其三; 与此同时,永胜伯郑彩、定远伯郑联兄弟在永宁卫中左千户所,也就是厦门起兵反清,其中郑彩更是改奉鲁监国为主,引浙江明军入闽,此为其四; 隆武身死,大学士苏观生等人于广州拥立了隆武帝朱聿键的弟弟朱聿鐭,参与拥立这位绍武帝的广东总兵辅明侯林察,此人亦是郑芝龙的部将出身,一度奉绍武帝为主,所部亦是绍武朝廷的核心武力,此为其五; 崇祯年间,郑芝龙曾长期担任南澳副总兵的官位,后来郑芝龙升迁,南澳副总兵之位便在郑氏集团的掌控之中,忠勇侯陈豹便坐镇于此,此为其六; 除此之外,还有大批的郑氏集团武将分散在福建、广东等地,有的已然降清,有的则聚众自守,还有的隐居乡里,一句分崩离析完全可以形容郑氏集团的现状。 明末清初,作为中国海洋面上的实际霸主,郑氏集团全盛期一度拥兵二十余万,海船不计其数,控制闽粤沿海航道以及其中比例不匪的海贸,岁入白银达千万两之巨。 到了今时今日,作为郑芝龙的法定继承人的郑成功带着百来人浮海从安平抵达南澳,收编了南澳协的兵马,才勉强有了一个存身之处,比之当年实在是差距良多。陈凯的言下之意很是明白,重建郑氏集团,借以壮大自身,方可与满清在陆上争衡! 陈凯此言既出,郑成功的脸色当即就是一变,在此之后,更是变幻了几次颜色,最后却也没有能够下定决心。 “今天太晚了,陈参军先回去休息。此事,改日再议。” “下官告辞。” 离开了书房,陈凯走在了回返小院的路上。此时此刻,星河灿烂,月影成三。透过史料,他很清楚,郑成功是孤独的,孤独的在一条看起来没有任何胜算的道路上独自前行。而现在,他也走在了这条路上,搀扶着尚在咿呀学步的国姓爷,帮助他更快的成长起来,成长为如历史上那般真正的东南砥柱。 刚刚的那句话,绝对称得上是披肝沥胆,不光是陈凯有这个自觉,就连郑成功亦是如此。只是这件事情却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就好像破了的镜子,想要重圆,实在是千难万难。 一夜无话,第二天,陈凯照常去上值,藤盔的事情已经确定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军器工坊的藤匠们的主攻方向就从藤牌转换为了藤盔,抓紧一切时间,争取尽快的完成全军的列装工作。 除此之外,这一战后,郑成功军中的不少新兵也有了一定的战斗经验,刀牌手的比例要加大,所以陈凯也决定调整一下铁匠组打造冷兵器的比例。说明白了,就是降低长枪产出,提高腰刀的产量——至于藤牌,库房里还放着一堆落灰呢,却也不急。 陈凯记得,郑成功自起兵以来,除了隆武二年由于是腊月才在南澳起兵,此后每年都会对满清占领区发动反攻作战,明年自然还是要出兵的,最好在那之前尽可能的强化这支军队的装备水平。只是具体的攻击方向和出兵时间,他却没有太深的印象,模模糊糊的,总是不甚清楚。 “或许,明年的战事不甚紧要吧。” 抛开了这些杂念,陈凯继续了昨日未尽的工作。郑成功带回来的工匠们已经就位,他们日后便归军器工坊管辖。奈何如今工坊的那片鸟铳制造铺子却还在兴建之中,鸟铳工匠也只得暂且栖身于铁匠区所剩无几的铺子里面。他们的工作流程,陈凯已经开始了观察的过程,如何分解、如何分工,亦或是其他能够提升工作效率的办法,他也开始了思索。 火药的事情,陈凯已经在草拟条陈,因为这件事情的上下两策都不再仅仅是在军器工坊里就可以完成的了的了,需要更多方面的协调方可展开工作。 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值,陈凯回了总镇府,用过了晚饭,那个叫陈鼎的举人便前来拜会。对于此人,陈凯确实也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毕竟如郑成功麾下的那些人里面,印象最深的大抵也就是郑氏五虎、“大管家”洪旭、以及“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和“一剑无血冯锡范”。至少,这些人还是在影视剧和小说中频繁出现过的,起码曝光率比较高。 对于陈鼎,陈凯的第一印象很好,一个颇为儒雅的中年读书人,书卷气极重,但又并非是那等腐儒的气质,较为开明。旁人不论,至少比这次同他一起随郑成功回来的那个进士叶翼云看上去是要顺眼多了。 这样的人,陈凯自是有心结交。奈何二人刚刚须了年齿,还没说些旁的,陈凯就再度被郑三请走,陈鼎也只得暂且告辞而去。 来到郑成功的书房,不出陈凯的预料,果然是为了昨日之事,郑成功才会特特相请。待此间只剩下二人,郑成功便开口言道:“陈参军昨日所言之事,吾细细思量过了,确是很有道理。只是,暂且还不能急于一时。” 面对清廷这样的庞然大物,郑成功环顾左右,麾下不过这区区三四千的兵员,还大多是新兵,势必会深感无力。对于郑成功的回答,陈凯早有预料,点头表示了赞同,便向他解释道:“下官也知力量悬殊,且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过,做事情总要有个头绪,以下官之间,此事之上,当以先小后大,先易后难,宽以待人为上。毕竟,想要实现中兴,日后也少不了招降纳叛,不好仅仅是局限于此。” “陈参军言之有理,吾亦是如此想来。” “那么,就先从辅明侯林察开始吧。” 第四十一章 明日之血(上) 南澳的码头上,力役背负着一包包的粮食登上海船,而后下了船,到库房领取了计算工钱的木筹,别在腰上、踹在怀中,便再度扛起粮食登船,周而往复。 良久之后,海船驶离码头,渐渐的消失在了海天一线。这期间,南澳岛依旧是那个南澳岛,少了的,无非是那几艘海船罢了,就好像每次出海走海贸时一样。 海船起航,郑成功也下达了一条新的命令——从即日开始,招讨大将军行辕及各镇均开始实行军器工坊此前就已经开始了的旬休制度。当然,也仅限于旬休,军器工坊的其他福利待遇并没有照搬过来,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随着旬休制度的执行,南澳岛上这些吃官饭的人们也无不是欢呼雀跃,私下里更是多有传闻说是陈凯向郑成功建议的,倒也让陈凯无形的收获了不少的赞许和感激。对此,陈凯不置可否,只是依旧照着他既定的方向继续加强军器工坊的生产能力。 鸟铳工匠到来,他们都是带着那些制造鸟铳的工具的。就现在的工艺而言,明朝中后期的火器是受西方影响,火铳也不似全然照搬以前那般“大铳宜用铜铸,小铳宜用铁打”的模式,而是捲管锻造,这与欧洲,与日本其实在工艺上并不存在太大的区别。 这些工匠的技术水平,陈凯都是看过的了,总的而言是参差不齐,但起码都是可以独立打造,制成品也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经过了这几天下来,制成品也已经有了,基本上都还是戚继光抗倭时,以及此后明廷在军中普及的鸟铳样式,威力上面也没有出乎陈凯的预料,几克的铅弹,相对的装药量,以及数十步内有效破甲的杀伤力。 比之步弓,射程和杀伤力上的优势不大,但是不谈未来发展趋势,单说是制造上工匠的培训时间以及制成品使用的成型速度上来看,火铳的优势就已经是极其巨大的了。 陈凯记得,以前在网上总能看见关于火铳和弓箭孰优孰劣的对比,后来干脆有人编起了顺口溜。 其中“火枪产业流水线,长弓一把三夏冬”、“小弹丸,圆又圆,高塔熔铅如下蛋;小箭镞,长又尖,一壶长箭做几天”,说的便是生产速度的优劣。如“火枪暴兵如尿崩,三月一批线列兵,六便士一个不心疼,死完再去把兵征;弓弩训练数余载,新兵很难把人宰。营养不良加疾病,替补队员不好征”,更是将训练周期说的明白。而威力上,同样少不了“火枪兵,坐如钟,动动手指穿金钟;玩弓弩,全靠力,双臂无力箭坠地”和“黑火药,自东方,铅丸飞出甲难挡;拉满弓,箭如芒,碰见盾甲叫老娘”这样的说法。 说句明白话,一个优秀的弓匠,需要很长的时间培养,而嘉靖朝明廷第一次仿制鸟铳,当年就制造了上万支来装备部队,由此可见一斑。同样的道理,一个步弓手的训练时间可能要长达一年,甚至是多年,耗费数年之功,精心培养出来的步弓手,到了战场上很有可能就会被一个只训练了三个月的火铳手一枪击毙。 孰优孰劣,无需多言。 不过,由于技术水平的缘故,火枪彻底替代弓箭也是花费了极其漫长的时间。就实际情况来说,如今的欧陆大地,火铳乃是真正的主流,中国战场上则还在经历这个过程,而单就郑成功的军中,如今也只有亲丁镇是有鸟铳手的编制存在的,说到底还是武器数量太少。这份担子,自然也就压到了陈凯的身上。 经过了详细的观摩,陈凯已经详尽的了解了鸟铳的制造流程。不可否认,这里面的专业性确实很强,不说别的,光是那些部件名称,陈凯对着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瞅了老半天,也才算是勉强记下来,与工匠们的沟通时才少了那层阻碍。 总的来说,一把鸟铳,分为铳身、敌龙、朔杖、铳架和人面妥架,这些东西分别对应的是后世或是西方所称的枪管、扳机、通条、护木和枪托。 这是主要结构,铳身上有前后准星、铳口、火门和火门盖,敌龙上亦有龙头,龙尾、火绳、龙尾钉销、铁条折回、上折条柱、下折条柱以及扳鬼,便是铳架上亦有用以固定铳身和铳架的铳架钉销这样的小部件。欲要打造一把鸟铳,并不仅仅是捲一个枪管出来那么简单的。 陈凯仔细的观摩过后,又细细思索,最后甚至干脆找来了鸟铳工匠和木匠们一起开会研究,最终才确定了由鸟铳工匠打造铳身和敌龙,由木匠在事后按照铳身和敌龙的尺寸来打造其他主要部件的分工以及工序。 分工是陈凯至今赖以提高生产效率的一大必杀技,就好像是流水线工人之所以效率高,单从技艺而言便是机械性的做一件事情,肌肉记忆和熟练度更高。当然,再进一步,真正意义上标准化流水线作业,陈凯也不是没有想过的,奈何就凭着现在这么个手工业的工业基础,连标准化都保证不了,更别说别的了。 这里面,尚需要不少的时间磨合和协调。陈凯对此并不着急,因为鸟铳的用料比普通冷兵器更加严格,须得精铁方可耐得住膛压。原料匮乏,陈凯也是无能为力,谁让郑成功暂时也只能选这么个不产铁矿的岛屿作为根据地呢。 郑成功今番回师,顺带着拿下了距离南澳岛不远的那座几近于三不管的闽南岛屿东山岛,并且派兵在那里的铜山守御千户所驻扎,以为统治。 那里是福建的第二大岛屿,占地面积比南澳岛还要大上将近一倍,有大量可开发和正在使用的盐场,对郑成功而言可谓是不小的补益。 不过让陈凯有些失望的是,东山岛在后世是以农林渔业、玻璃产业以及旅游业作为地区经济支柱,现在更是只有农业和渔业,大抵除了岛上的木头、海里的贝壳以及鱼胶还与军器工坊有些关系。 “嗯,不对,卖了盐赚得的银子也会有军器工坊的份儿的。” 第四十二章 明日之血(中) 拿下了东山岛,郑成功的控制区一下子从一百多平方公里扩大到近四百平方公里。虽然,距离明朝巅峰期的疆域,甚至比起辽事未起之时的大抵是汉地十八省外加上辽东都司府的土地面积来看,这么点儿的地方只怕连九牛一毛都说不上,但起码收复了这些土地,这支军队的实力就会强上一分,此消彼长,清廷的实力自然也会弱上一分。无非是多寡而已,事情总是好的。 陈凯身为文官,虽说是术业有专攻,用不着他理政料民,但是如何把这一分的本钱花出更大的价值来,他却也并非没有招数,哪怕只是军器工坊能涉及到的。 数日后,随着陈凯关于火药生产的条陈得到了郑成功的迅速批准,整个南澳岛以及东山岛上立刻就鸡飞狗跳了起来。 陈凯的条陈中写得分明,火药制造,主要还是在于材料。黑火药所需的三种材料,木炭易得,无非是入山伐木,干点儿破坏植被,被环保人士痛骂的事情而已。麻烦的,其实是硫磺和硝石,这两样东西郑成功如今控制的两个岛上都没有出产,正常情况下就只能靠海贸获得,这无疑不是在继续加重郑成功的财政压力。 但是有了陈凯的条文,硝石这种黑火药之内配比最重的原材料就可以适当的降低购入量,仅仅是继续按照旧有规模购入硫磺罢了。事实上,如果不是陈凯实在没办法确定下来他的办法到底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让郑成功彻底停止硝石的购入。 “记住了,是按照挖出的硝石才算钱,是个这个样子的,另外这种可以,不是随便挖出个土块就来找官府要赏钱。” 郑成功现阶段的控制区是两个海岛,海岛上总有海鸟居于岩石峭壁,鸟粪堆积之地,最易有硝石产生。除此之外,岛屿一般多有洞穴,洞穴里基本上都会聚居蝙蝠,那里同样是易产硝石之所。 这些天然来援,在后世使得一些国家瞬间暴富,甚至成为了那些国家的经济支柱。陈凯的下策就是通过行政的手段向两岛的百姓购买这些天然产生的硝石,但是因为这些东西都只是一次性的,不符合陈凯关于可持续发展的思路,所以只能是下策。至于上策,就是英国人曾经用过的堆粪积硝。 郑成功控制的这两个岛屿有十一个镇子,村子里的粪便基本上都会变成粪肥,但镇子上总有非从事农业的人口。另外厕所、猪圈等地也会产生硝土,拿回来进行提纯亦是可以。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郑成功麾下如今有近四千大军,以及不少即将入营的新兵,这么多人,一天排便一次便是几千坨大便,拿来积硝是再好不过的了。 南澳城里面已经被陈凯扩建军器工坊的行动破坏了格局,大抵是郑成功和洪旭不打算让陈凯把整个南澳城都变得臭熏熏的,干脆在城外批了一块地出来,专门用来堆粪积硝。为了防止百姓偷取粪便充当肥料,总还是要修建围墙和防雨的棚子的,唯独就是被派到此处值守,大抵已经算是最令人作呕的差事了。 陈凯有办法,郑成功有人有钱有权力,二人一旦达成一致,这南澳和东山两岛之上,便可以以着最快的速度实行起来。 这一切,想要看到成效,却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陈凯却也不急,他的主要工作还是在于军器工坊,兵器的生产任务尤为重要,无论是冷兵器,还是火器,都需要投入极大的精力,更别说是新产品的开发了。 数日后,堆粪的所在还在修建,军器工坊的工作也没有停止。倒是陈凯,却难得的享受起了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次假期。 “单休有过,月休似乎也有过,但是这他妈半年才休息一天,原来郑成功才是最大的臭资本家啊。” 懒觉睡醒,却也仅仅是比平日里多睡了半个多时辰而已,他上午约了陈鼎出去游玩,这也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专门为了旅游和参观而离开总镇府。其他的日子,都是“早九晚五”,或者说是“早五晚五”的工作出行而已。 陈鼎,这些天陈凯与其已经聊了多次。作为一个举人,他从未有半点显示其人的儒学才能,聊得也不过是工作、阅历以及一些奇闻怪事和当前的形势而已。偶尔陈凯引经据典,他也立刻就能接上,称得上是相谈甚欢。更重要的是,陈凯能够在这个举人的身上很直接的感受到那份忧国忧民之情,对于华夏面临着再度浸染胡腥的险恶局面,以及为了避免再度遭逢宋末那般陆沉之祸而努力奋斗的决心,更是让他激赏。 陈凯与陈鼎之间的交情愈来愈深,倒是那个叶翼云最初还有被陈鼎拉上,但却总是摆着那副“我是进士”的臭架子,起初陈凯还在将就其人,后来干脆也懒得搭理他了,只是礼貌而已,更多的则是与陈鼎交谈。渐渐的,叶翼云也就不来了。 郑成功已经给陈鼎等人安排了工作,陈鼎暂时担任南澳的临时教谕,大抵算是这岛上的教育部长和唯一一座公立学府的校长。举人如此,叶翼云更是肩负起了南澳岛的行政事务,不过此间不曾设县,仅仅是分属于诏安和饶平两县,叶翼云也仅仅是作为洪旭的副手专司负责行政而已。 南澳岛的行政划分尴尬,这造成了叶翼云和陈鼎的不上不下,但是比起他们,曾经做过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兼福建巡按的沈佺期上面,郑成功的任用就显得有些不太正常了。 沈佺期能力如何,陈凯也没有与其有过太大的交集,只是听说其人信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圭臬,医学上的造诣不浅,更兼妙手仁心,在乡便多施恩泽,否则几个月前在泉州也不会就凭他一句话便有大批百姓奋起抗清,更不会因其一言而有上千的丁壮带着家眷随郑成功离开家乡。 就是这样的一个具备人格魅力的人物,郑成功对其倒是每有决策便会向其咨询,更是称其为沈中丞而不名,但是却并没有安排任何有实权的职务,仅仅是作为一个高参而已。 透过历史,陈凯大抵也能琢磨出门道来。并非是郑成功嫉贤妒能,而是他根本就对那些以前在南明时做过官的读书人缺乏足够的信任——倒也不是对于人品,而是对于处理实务的能力,甚至到了唯恐他们会如在弘光、隆武等朝时那般坏了国事的地步。 当年弘光朝立,郑成功就曾当面批评过他的老师钱谦益,说:“行之在公等,度不能行则去;能,不我用亦去。此岂贪禄位,徒事粉饰地邪?” 这话翻译过来,大抵就是说钱谦益等人苟且流俗、贪恋权威、粉饰太平。再兼郑成功曾说当时的朝廷是“君实非戡乱之君,臣多庸碌之臣”,以及他后来在厦门等地多有聚居有丰富行政经验的官员遗民的情况下,麾下的主要文官却几乎都是些早前没有做过官的,大多只是举人秀才出身,甚至有的还是军官代行文职,这一切就再明白不过了。 然则,不得不说,陈凯与沈佺期交往几次,其人温文尔雅,亦是让他自感如沐春风。做朋友倒是一个绝佳的对象,便是这一次,陈凯也出言相邀过,奈何沈佺期确已在早前约了旁人赏文,才未能同行。 这一次陈凯等人准备去的,便是南宋丞相陆秀夫的魂依墓。这座魂依墓位于南澳岛的青径口,出了南澳城的东门,一路向东,就在青澳山下。对于那位宋末三杰之一的民族英雄,陈凯是早有仰慕之情,奈何公务繁忙,直到今天才得以成行。 陈凯用过了早饭,陈鼎也如约而来,并且还带着他的儿子,一个看样子十二三岁的少年。莫看其人年少,见了陈凯,以叔父相称,举手投足之间甚有乃父沉稳之风。只是显得过于老成,全然不似一个少年郎应有的活泼。 “贤弟,这是犬子永华。” “永华,好名字……” 陈凯几乎是完全下意识的恭维了一番,但是话刚说出口,神识深处却犹如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猛的便是一惊。 等等,这少年,他是,陈永华! 第四十三章 明日之血(下) 陈永华,郑氏集团进入台湾后最重要的文官,为郑成功认定是“今之卧龙”,甚至让只比其小几岁而已的郑经以师礼待之。 到了郑经时期,陈永华更是郑氏集团在台湾的行政负责人,同时还兼管军队,乃至被很多人称之为是明郑东宁王朝的宰相。其人经营地方亦是成绩斐然,大力的提升了台湾的经济文化水平,为后世所称道。而且,这位陈永华,这个现在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日后会成为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的原型。 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陈凯也不是没有见过什么名人,郑成功难道不比陈永华更加闻名于世,更加让人敬仰、痛惜吗?但是更重要的在于,陈凯在意识到这个少年就是陈永华之后,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猛然间便回忆起了明年的战事以及近来认识的一些人的结局。 公元1648年,永历二年四月初十,郑成功统林习山、甘辉等众将分水陆进逼泉州府西部的同安县城。清军出城迎战,为明军击败,损伤过半,余部退入城内。到了第二天,郑成功更是率所部兵马直接拿下了这座县城。 拿下同安县之后,郑成功任命进士叶翼云为同安知县,举人陈鼎为同安县教谕,命邱缙、林壮猷、金作裕等将领驻守城池。 夺取同安县城,战略的第一步便走通了。奈何,福建兵祸连绵,再兼这个省本就是个粮产量很低的省份,结果由于当地乏粮,郑成功不得不率领大军移驻东山岛。一方面是缓解当地粮荒,另一方面则是想方设法到广东去筹备粮草,另外再兼了等待永历朝廷圣旨的缘故,已经是次要原因了。 然而,七月时,闽中、闽北的抗清起义多被清军镇压,大军直扑同安。围城月余,求援使者久不得出,待到郑成功得到消息时,已经到了八月。 八月中旬,同安城陷,守将邱缙、林壮猷、金作裕皆与清军进入巷战,力战而亡;知县叶翼云等人被俘,拒绝投降,从容赴死;教谕陈鼎在明伦堂上吊自杀。是役,清军屠城,血流沟渠,约有五万人不幸遇难,史称同安之屠。 而郑成功亲率的援军,由于在路上北风盛行,航速受到影响,大抵也就三百来里地,一百来海里,正常情况下一天左右就可抵达的路程,结果花费了足足五日也才勉强抵达金门岛。那时,同安城已然陷落,郑成功以及麾下将士能够做的也只剩下了在金门遥祭英灵。 同安血流沟! 那一战,五万人死于清军的屠刀之下,郑成功在起兵之初的那两年好容易积攒下来的实力损失良多,几乎又倒退回到了进攻泉州之前的状态。 即便不说这个,只是陈鼎这个人,通过近来的交往,陈凯也认定了此人是一个可以成为莫逆之交的同心同志之辈。这样的好人,不应该孤独的自裁于同安县学的明伦堂中。虽说是牺牲不可避免,但是如果可能的话,陈鼎这样的人还是应该活着看到驱逐鞑虏的那一天。哪怕当日即死,总也免了那份“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遗憾。 离开了总镇府,陈凯与陈鼎、陈永华父子带着小厮、仆人一路直奔陆秀夫墓。陆秀夫本人其实是江苏盐城人,放在明时就是南直隶淮安府的盐城县。其人与宋末三杰中的另一位文官,文天祥文丞相其实还是同榜的进士。 南宋灭亡的大背景之下,个人的选择不同,如陈宜中流亡占城、留梦炎委身事元,但也同样有如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这样至死不屈的英雄人物,就像是今时今日的李定国、郑成功、张煌言、李来亨以及那些同他们一样为恢复汉家天下而浴血奋战的人们一样,这才是华夏民族的脊梁! 前往陆秀夫墓的路上,脑海里更多的则是明年的同安之屠,怀揣着这许多心思,使得陈凯那份游山玩水的轻松也被吹得不复存在。这份压力着实不轻,以至于这一路上都有些神思恍惚。不过到了陆秀夫墓,陈鼎事先写好了祭文,陈凯也备了不轻的祭品,并且在陆秀夫的魂依墓前许下了光复汉家江山的宏愿。 回来的路上,陈凯依旧是如去时那般心绪不宁。平日的交往,这种情况也被陈鼎理解为他还在挂念着军器工坊的事情,而不能安心游玩,并且还以“军器工坊制度已成”为由,劝解过陈凯一二。 对此,陈凯也只是报之以苦笑。他很清楚,真正应该得到安慰的不是他,而是陈鼎、叶翼云那些文官武将,是同安县城里的那五万亡魂! 但是,就算仅仅是安慰,他也根本做不到,因为他没办法向郑成功、向陈鼎解释他是怎么预估同安的惨剧的。甚至就算是他们都能相信,只怕是也不会因此而放弃对那片失地的收复和坚守。而失败更是当时战略环境恶化的大势所趋,就算是提前预估到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也是没办法逆转的。 浑浑噩噩的回到了总镇府,陈凯也总算是在巨大无力感中将这一切想了清楚。临别之际,只见他半蹲在陈永华的面前,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面上亦是怜爱之色荡漾其间。 “尚图兄,令郎,吾甚是喜欢,只可惜吾膝下无子无女,否则男可为兄弟,女可结夫妻,实乃生平一大憾事。”说到这里,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是未待陈鼎有机会安慰,陈凯便正色而言道:“小弟有一个冒昧之请,敢求尚图兄成全。” 说着,陈凯便是一鞠到底,陈鼎不由得便是一阵愕然,但却也立刻做出了反应,双手将陈凯搀扶了起来。 “贤弟,你我志向相投,有什么事情直言即可,何必如此啊?” “小弟想认令郎为义子,不知可否?” 事在人为,竭尽全力去设法改写同安之屠的那段历史,这一路走来,陈凯已经下定了决心,甚至不容有任何动摇。然而,奈何人力有时穷,若是真的事有不成,唯有代为照料其子,以全了这份同心同志的情分。 第四十四章 定策(上) 认为义子的仪式很快就在陈凯的小院里举行,陈凯的那四个仆人,再见陈永华时也改口称其为少爷,而非是陈公子。 陈凯与陈鼎之间的关系更近一层,常常是相谈到深夜,彼此间交流着那些工作中的事情,更有陈永华日日前来问安,陈凯对于这个小潜力股的培养也是毫无吝惜,看在陈鼎的眼中更是大为欣喜。 时间过得很快,军器工坊的武器、防具生产还在继续,很快已经从五日一到武库移交变成了三日一到武库移交,好给工坊的库房腾出存放原材料的地方。 藤盔和鸟铳,这两件物事已经开始装备军队,前者的普及速度很快,先是亲丁镇,接下来左右先锋镇,偶尔路过军营,看着远处的校场里士卒顶着藤盔训练,陈凯亦是心生骄傲。然而,鸟铳的生产速度虽然公认的是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但是三组鸟铳工匠的规模,也实在是限制了产能。更要命的是军中对于这种兵器的需求实在不小,不光是步兵,水师的忠定伯林习山也多次过问过,只能是一句任重而道远,仅此而已。 火药方面,堆粪积硝和采集天然硝石这上下两策都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前者的科学原理,在于硝化细菌的繁殖和生长,依靠硝化细菌来产生硝。但问题在于,硝化细菌的大量繁殖亦是需要特殊的环境和气温的,这在自然环境下却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城外堆粪积硝的场子,其布局和建造都是陈凯亲自设计,皆是按照他记忆中网络上的那些要求进行。奈何水和氧气还勉强可以支持,但是温度上,硝化细菌的适宜温度在25摄氏度左右生长最快,这个,依着现在的技术条件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所以产量上远远没有陈凯预计的那么大。 所幸的是,对此,郑成功却已然心满意足。原本是需要花真金白银去进口的原材料,现在能够自产了,所费者不过是些廉价的人工和不花钱的粪便,最多再搭上城外的一片没人居住的空地,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甚至为此,郑成功还专门赏了陈凯五十两银子,也不知道这算是买断技术专利呢,还是单纯的奖挹科研。 前者如此,后者,南澳岛和东山岛上的猎户、山民们已经被鼓动了起来,甚至还有渔民专门到临近的荒岛上去找寻。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件顺手赚取外快的好机会,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家里多一分银钱,对抗诸如粮价飞涨之类的灾厄的能力就要强上一分,而这一分往往就是生和死的区别。 国人的勤劳让陈凯再一次得到了体会,可是一旦联想到十几年后的迁界禁海,如他们这般世代生活在海岛上的良善百姓,却不得不面对要么背井离乡,在没有官方安置的情况下饥寒交迫的死在他乡的命运,要么就得面对清军的屠刀。到了那时候,这些许银钱,有与没有,大抵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吧。 消灭满清,这早已是陈凯心中最大的渴求,这不仅仅在于后世者对于华夏命运沉沦的痛彻心扉,更是在这一次次的与这些汉家百姓接触的同时,所必然升起的使命感! 军器工坊是陈凯现阶段最能够发挥作用的所在,眼下硝能够自给自足,郑成功亦是在城外为军器工坊投资了一家烧碳场,并且开始了大规模砍伐树木,做起了这般为后世环保主义者们深恶痛绝的恶事。现在,所缺者无非只有硫磺而已,洪旭也已经在想办法了,只是能不能够大量购入,并且得到稳定的货源,却还是个未知之数。 不过,随着规模的扩大,陈凯管理下的军器工坊除了城内的核心工坊以外,更是在城外有了受其管理的一家积硝厂、一家烧炭厂和一片武器试验场,正在从原本的那个十几个匠户的小作坊照着复合型企业的方向大踏步的前进着。 “以后若是私有化了,这家工坊是叫宝洁呢,还是叫云南白药呢,这是个问题。” ……………… 冬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整以及新兵的基础训练,郑成功决定对大军进行正式的扩编。 “任命,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柯宸枢为中冲镇总兵官,军器工坊卫队长柯宸梅为中冲镇中军副将。” “……” “任命,亲丁镇总兵官管副将事杨才为左冲镇总兵官,招讨大将军行辕亲随甘辉为左冲镇中军副将。” “……” “任命,援剿右镇副将林义为右冲镇总兵官,招讨大将军行辕亲随蓝登为右冲镇中军副将。” “……” 任命连番下达,郑成功靠着今年出兵漳泉两府前来投效的丁壮在补充各镇缺额的同时也新近组建起了三个镇的人马。柯宸枢如陈凯预料的那般,得到了郑成功的重用,就连柯宸梅,由于陈凯的举荐也顺理成章的被任命为副将,亦是一桩喜事。 陈凯与柯家兄弟的关系一向甚佳,任命下达,柯宸梅没有说什么,但是从那眼神之中,双方已经是心照不宣。 新任的军器工坊卫队长便是原本的副队长被扶正,那是个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老实人,就算是陈凯问询,话也少得可怜。对此,陈凯早就在心里给他起过一个闷葫芦的外号,不过这个闷葫芦却也是个尽忠职守的人物,能力其次,起码态度上是极得陈凯信任的,军器工坊的保卫工作自然也就交在了他的肩上。 大军扩编,郑成功所部的陆师由五镇扩大到八个镇,水师基本不变,但也补充了不少士卒进去,再加上陈豹的南澳镇以及铜山所的守备部队,如今已经六七千大军的规模了,不复陈凯初到时那般仅仅是比一个承平时的正兵营稍多些的微弱实力。 然而,大军扩编,人员增加是一回事,武器同样是重中之重。所幸的是,陈凯一直都没有闲着,即便是郑成功大军出征期间,他也为这支军队囤积了大量的武器成品,俱数存放在武库里面。真正所差的,无非是那个老问题,各镇的兵种配比。 不管怎么说,陈凯做到了宁让武器等人,不让人等武器。能够做到这个份上,郑成功早已是心满意足。更何况,军器工坊的产量扩大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基本上也已经达到了他如今规模的原料采购极限,每天能有武器产出来装备大军已是幸事,剩下的还是应该琢磨琢磨怎么继续收复失地,好把这个雪球滚大了才是正途。 第四十五章 定策(中) 腊月初,大军训练如火如荼的展开,陈凯在军器工坊,也有了新一轮的制度调整,并且开始正式执行。 首先,由于旬休制度的确立,以及郑成功的普及,陈凯突然产生了一种对公休日固定化是否会引发加班双薪的担忧。在嗜血逐利的资本恶魔的驱使下,陈凯发现他对自身的心理定位已经越来越向着资本家的方向靠拢了。这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他可没有打算提前把社会主义运动给逼出来,那样就太过超前了,容易脱离其对于工业化发展进程的实际掌控。 当然,这还只是个玩笑。但是,有个问题在于,每到旬休的日子,军器工坊里面除了卫兵和杂役、库丁以外,新厂区便空无一人了,没了打铁的声音自然是好事,至少少了噪音,问题是一旦有军中武器损坏送到,陈凯也不好让工匠们回来加班,就只能将损坏武器扔在库房里面,等到旬休结束再行修理。 这对军中终是不便,所以陈凯决定制作排班表,调整每个工匠的旬休日期。说明白了,就是每旬十日,把工匠们彻底分开,在确保每天都有绝大多数人上班的情况下,保证每旬的休沐。就好像是后世的销售行业,双休日正是每周的销售旺季,但平日里的顾客再少也不能放过,所以干脆改在一到五择日休息,并且把人员分开,以确保销售在每一日的顺利进行,是一个原理的。 这项制度改革对军器工坊的众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调一下日子罢了。但是另外的两项制度,就切切实实的加重了他们的劳动量。 第一个问题,是度量衡统一。陈凯发现,军器工坊中各个工匠所使用的度量衡,无论是量尺寸的尺子,还是称重量的称,或多或少的都有一些差距。这里面,由于师徒相传的关系,师兄弟们和师傅的还好些,另外本地的出入也不大,但是如郑成功这次带回了几个漳州、泉州的铁匠,以及那些鸟铳工匠,他们使用的度量衡就存在着更加明显的差异。 陈凯按照一个看上去最为标准的作为依据,规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对照,并且严禁私自从外面代入这方面的工具,以免造成尺寸和重量等方面的差异,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点,需要的是订立成为长期执行的制度,并且严格执行,而另一项改革的关键亦是如此。 “每组工匠,皆有独立编号,所有人员都将被记录在案。从即日起,打造完成的武器、甲胄上均需标记注名制造人,武器损坏率亦将会被记录在案。相关奖励和处罚,亦会在此发布。诸君,军器质量关乎将士们的生死,甚至会影响到战争的胜负,还望诸君尽心竭力。” 军器工坊的工匠们干劲十足,是不假,这些工匠们也很满足于他们更高寻常人一等的福利待遇,所以更会尽心竭力。然则就像是郑成功所言的那般,人心贪欲永无止境,随着军器工坊的不断扩大化,陈凯也需得制定更加规范的制度来进行约束和管理,光凭着人治,是远远不够的。 军器工坊的正规化进程还在继续,产能并没有因此而下降,这是陈凯最为满意的地方。如此,便说明了从他接手以来,在产量大幅度提升的同时,武器质量也同样没有下降,并没有出现为产量而牺牲质量的事情。 大半个月后,已经临近了年关,陈凯照常上值,可是这一天他尚未下值,到了下午的时候总镇府就传了命令,说是让他过去参与军议。 自从那一夜后,郑成功每有事务,总会找陈凯商议一番,听取一下他的意见和建议。那一拜对着的虽说不是关二爷,但是此后二人的关系确实得到了实质上的变化。不过如今天这般,郑成功公然派人请陈凯去参加众将云集的军事会议,却还是第一次。 “自十月回师至今,我军之扩编、训练、粮草补充以及军器生产等各方面均已踏入正规。所缺者,无非时间耳。” 郑成功所说的是事实,现在的这支军队,比之去年腊月刚刚成军的时候,实在是好上了太多。并不仅仅在于士卒的多寡和占领区的大小,主要是在军事上的胜利的鼓舞下,在陈凯的努力下,这支军队已经焕发出了不同的光芒,比之历史同期的那支军队实在要强上不少。 “如今已近年关,正该是安心休整之时。但是国朝危如累卵,汉家天下更有再度陆沉之险,容不得我等有半分懈怠。今日本帅请诸君前来,就是商讨一下我军转过年后的战略方向问题。” 这无疑是事关大军未来的大事,众将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很快就爆发出了争执来。 陈凯坐在尾座上,也没有说些什么,反倒是细细的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待到片刻之后,却还是继续向漳州、泉州两府进兵的意见占据了上风。泉州是郑成功的老家,也是在座众将中绝大多数人的老家,如果再算上漳州府的话,大抵这在座的众人里面也就只有忠匡伯张进和陈凯二人并非闽南籍贯了。 不过,张进是郑芝龙麾下的老兄弟,陈凯这大半年的努力,极大的加强了这支军队的装备实力,再兼是文官,与武将们没有实质上的利益冲突,反倒是大有助益,同样已经被这支闽南人组成的军事集团所接纳。 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出乎陈凯的意料之外,甚至在郑成功派人请他参加军议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现在的这份情状。 “漳州、泉州,可是两个府,咱们就六七千兵马,还要守卫南澳岛和铜山所,必须定下一个切实的目标,方可有所行动!” 郑成功定下了基调,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进言。很快,他们就将目标锁定在了泉州西部,与漳州府毗邻的同安县城,用他们的话说,拿下了同安,就可以截断潮泉两府清军的联络,此前出过的王进的那档子事情就不会再发生,而他们也可以分别蚕食两府的地盘,就此逐渐壮大势力。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比较合理的目标。同安县一旦收复,那么郑成功就可以对郑芝龙当年极力开发的安平镇海贸中心进行更加有效的控制,对于大军的海贸收入是必然会有着巨大提升的。 大致的目标在郑成功渐渐笃定的目光中基本得以确定,虽说具体出兵时间未定,如若出现局势变化所不得不进行改变的可能也尚有存在,但是战略上,大抵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陈凯却整了整衣衫,于虎节堂最下手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拱手向众人行礼,随后便是一语惊人。 “下官陈凯,反对出兵同安县!” 第四十六章 定策(下) 语惊四座,鸦雀无声。 所谓郑氏集团,原本就是个海商集团,同样可以说是海盗集团,他们仗剑行商,对于内部的事务,武将的发言权自然是最大不过的。 相较之下,文官就要差上许多,莫说是旁人了,就算是郑芝龙当年极力培养的族侄兼义子建平侯郑泰这个郑氏集团中负责对外贸易的财神爷,事实上其人在军政方面发言权也很低,最多只是在涉及海贸和财政上会有更大的发言权。 陈凯,就身份而言是郑成功的幕僚,负责的是这支大军的军器生产,说白了就是一个行政官员。虽然这些武将平日里对陈凯的能力都是有口皆碑,但是对于第一次参与军议的他,众将也没有太过重视他的意见,这如许久的时间更是也没有人问过他半句。甚至就连郑成功,其心思更多的也只是让陈凯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一来是提升其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地位,二来更是有在军议结束后以备咨询。 然而,陈凯不光是没有如他们所预期的那般伴食画诺,反倒是在军议基本确定了战略目标的时候大声表明了反对的态度,却也着实让众人一片不悦之色。 “陈参军,以为当如何行事?” 半年的好印象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再度恢复到原本的模样,陈豹语带愠色,没有当面呵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的了。只是这面子给的更多还是郑成功,而非是陈凯这么个多嘴的文官。 陈豹如此,其余的众将大多亦是如此,倒是郑成功、洪旭、张进以及柯宸枢四人似乎对陈凯的回答还饶有兴趣,大抵还是陈凯在这大半年里给过他们不少的惊喜的缘故。 眼见于此,陈凯傲然而立,环顾众将过后,便直接说道:“下官没有处理过军务,实在比不上各位侯爷、伯爷以及大帅在这方面更在行。但是有道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以下官看来,诸君的谋划之中,似乎忘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鞑子的援兵!” 援兵,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郑成功所部兵力微弱,面对一府的清军都未必会有足够的优势,更别说是他府清军来援了。陈凯此言一出,众将亦是深有感触,今年进攻海澄,围困泉州,两战皆是被清军援兵搅了局。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选择以同安为首攻地点,其中亦有使闽南清军首尾不得相顾的用意在。 这既然已经在他们的筹谋之中,陈凯却依旧拿援兵来作为反对的理由,当即就有武将面露不悦,打算好好给陈凯讲解一下闽南的地理环境。可是没等这些人做出反应,郑成功却是率先脸色一变,当即便向陈凯问道:“陈参军所指,可是外省虏师?” “国姓睿智,确实如此。” 外省,这是个大问题,福建并非孤悬海外,其陆路上与浙江、江西和广东三省接壤。此前他们考虑清军援兵的事情的时候,仅仅是考虑闽南一地,至多是福建一省,但是经陈凯这么一提,巨大的压力便仿佛有若实质的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在场的众将一个个眉头紧锁,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声音试探性的向问道,却也不知是否是问向陈凯的。但是陈凯对此,却还是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恕下官直言,福建如今的战局,我军对鞑子来说不过是疥疮小患,真正能够令他们感到威胁的乃是闽北等地的鲁王旗下各部,鲁王殿下自称监国,有着更大的号召力,鞑子一定不会放任其在闽北发展壮大,势必会派出大军南下。” “假设,鲁王大军击破虏师,那必将是席卷东南的势头。可是,我军素来是遵奉本属唐藩的先帝为皇明正统,到了那时候,我军就算是能够拿下漳州、泉州两府,亦不过是躲避于鲁王的卵翼之下,更兼要防备兼并之祸,仅能龟缩一隅,无法并力他向。可若是鲁王大军为虏师击破的话,以着我军眼下的实力,只怕就更没有胜算可言。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凯的分析头头是道,称得上是切中要害,众将登时就是一阵沉默。眼见于此,陈凯便继续加了把劲儿:“除此之外,福建一省,八山一水一田,粮食素来是难以自足,多从临近省份收购。广东兵祸连绵,地方土豪、匪徒结寨自重,骚扰地方,已是一片乱局。浙江、江西两省,下官南下时也曾路过,白骨露野、杂草丛生,只怕是就连本省的所需都未必能够满足得了,更别说是向福建出售了。” “军无粮则散,以下官愚见,届时我军就算是能够拿下同安,粮食的问题依旧解决不了,甚至更有可能遭遇当地的粮荒而不得不另觅他地。与其如此,不如趁早另做打算,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也耽误了如今的大好形势。” 陈凯的话当即就引起了众将的深思,就连郑成功,亦是眉头深锁,半晌没有崩个半个字儿来。原本已经确定了下来的军议结果被陈凯瞬间推翻,可是照着陈凯的推断,抛开那些思乡之念,同安便并非再是什么多好的去处了。 众将思来想去,陈凯所言确实合情合理,福建虽然是老家,但以着如今的形势来看的话,也确实并非是什么一旦拿下便可以迅速壮大力量的所在。既然如此,那么留给他们剩下的选项,其实也就不多了。 “陈参军的意思是,攻略广东?” “确切的说,与其劳师远袭,不如立足于当下。” “潮州?” 这两个字眼儿脱口而出,陈豹当即就惊得站了起来。这一下子,着实吓了众将一跳,可是陈豹却顾不上其他,满脸的横肉不断扭曲,可谓是神色百变,显然是脑海中在急速将过往的情报串联,同时进行合理的分析。 他本不是个多谋之人,但是陈凯这么一点,却犹如是在他的脑海中划过了一道霹雳一般,很多原本并不起眼的东西登时就变得清晰可见了起来。 “陈参军真乃是天下奇才!” 第四十七章 除夕 这是陈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称赞陈凯,而且还是如此盛赞,着实是跌破了众人的眼镜。军议很快就结束了,进攻同安的方略被彻底否决,但是是否出兵潮州,却也还是未定之数。 说到底,郑氏集团从籍贯上本就是以闽南人为主体,他们对于漳州、泉州,甚至对于兴化府、福州府等地都是比较熟悉的,但是在潮州,缺乏足够的人脉关系,能否得到地方士绅的响应,能否站住脚跟,乃至是对当地的地形、水文的理解,都还是存在着不小的难题的。 陈凯离开虎节堂时,军器工坊那边已经下值了,他回了小院,却是让那小厮跑一趟,告诉那些下属们他刚开完军议,就不过去了的事情。 回到书房,陈凯细细思索着这些事情,却也没有再多做些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凯依旧是照常上值,照常下值,照常去开军议,唯独变了的是再次商讨什么军务政务的时候,总有人会来咨询一下他的意见。 年前,辅明侯林察派人过来向郑成功表示了谢意。“公司”破产,少东家辛辛苦苦的自主创业,还不忘那些跟着他爹创业的老伙计,在老伙计日子过得不好的时候甚至还施以帮扶,若说不感动,那才叫怪了的。 不过,郑成功也只是收获了谢意,顺带着让使者再带一些粮食和南澳特产回去,只说是让林察过个好年,旁的再也没提。 好容易到了除夕夜,南澳城里的喜庆气氛也总算是冲淡了这座“兵城”的肃杀。陈凯给军器工坊的人都放了过年假,不过总得有几个值守的,首先便是卫兵,他们要负责在过年期间看管这些公有财产。其次的,工匠也要轮值,这几天里总得有轮着到此以防万一的,至于工作任务,反倒就无所谓了。 除夕夜,陈凯由于与陈永华的关系特殊,干脆也和陈鼎父子一起过年。对于这个义子,陈凯甚是喜欢,聪慧多智,少年老成,对于文章、政务都有着自身的见解。虽然,这些见解就陈凯看来都还很稚嫩,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但是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善嘉培养,日后必能成大器。 只是明年的战略未定,陈凯总是会有着一些忧虑,忧虑郑成功会不会因为潮州了解甚少而再度转攻同安。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此前的努力也就算是白费了,而陈鼎以及同安的那五万百姓大抵也是躲不过那场血屠了。 年前,陈鼎开馆授学,很有一些学子前来就读。这些人中,据陈鼎所言,学问水平大多不甚高,有几个学问不错的,却也是读死书的书呆子,暂且很难靠他们充实郑成功麾下的文官队伍。 对此,陈凯也只能安慰其说是现在才刚刚起步,善加教导,未必不会有才智之士诞生。就算是才智不高,多培养出一些方正君子,以及清廉自守的官吏出来,于国于民,于这人心世道,亦是好的。 “若是能让他们在贤弟的军器工坊里待一段时间,想必是会获益良多的。” 实习吗? 陈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怕是在我那里待些日子,以后学成出来,别的衙门就很难进了。” “哦?” “我那里,如今产量不低,但是放在那些腐儒的眼里,只怕也是个离经叛道的所在。”陈凯冷笑着说道,随即便与陈鼎言及了另一件事情:“其实,吾觉得盛唐时那种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制度就很好。做过亲民官,知民生疾苦,总比那些嘴炮懂得该怎么做事情。” “贤弟,慎言。” 面对陈鼎的制止,只是未待他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听那声音,大抵有些像是那个管家郑三。 “看看这次是谁有的忙了?” 片刻之后,陈凯已经出现在了郑成功的书房。今天是除夕夜,郑成功突然派人相请,绝对是有事情,而是事情只怕还未必会小到哪去。 房门关闭,此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郑成功拿出了一封密信,随后就交在了陈凯的手上:“陈参军,先看看这个。” 密信的信封是打开的,显然郑成功也已经看过了。陈凯打开了信封,细细看去,其中的内容很是简单,只说了潮州总兵车任重在镇压揭阳益王起义之后,率军北上进攻大浦三河坝的团练武装,结果被那支团练武装打了一个大败,被迫败退回了府城。这里面,唯独有一点让陈凯感到了一惊,那便是这支团练武装的首领叫做吴六奇,好像那部武侠小说里面也有过这么个名字。 “大力将军吴六奇一巴掌把车任重扇回了府城?” 陈凯没有付诸于口,只是心里却在暗笑的同时,涌出了一些复杂的情愫出来。按照那部武侠小说,吴六奇是天地会的一个堂主,陈近南的得力部下,可事实上此人一辈子都在与郑氏集团作战。现在倒好,来了一封密信,虽然主要说的不是此人的事情,但却还是涉及到了此人,却也是让陈凯有些怪异。 “贼寇就是贼寇,连一群地方团练都打不过。国姓,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郑成功将这封书信拿给陈凯,就是为了听取陈凯的意见。陈凯说出了此言,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只是对于潮州的不熟悉使得他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并不能就此下定了决心。 “不瞒国姓,下官来时,在路上就听过一些车任重的事情。那厮本是红头贼受了招安,部下皆是贼寇,军纪散漫,战斗力孱弱,祸害老百姓倒是一把好手,潮州府城那里早已是成了贼窝,城中良善盼王师如盼甘霖。” 出兵的正义性说罢,陈凯见郑成功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潮州一府,粮食产量巨大,我军只要拿下这里,粮草上就算是有了底气。车任重实力孱弱,如今新败,更是弱上加伤,我军所需担忧的,无非是援兵而已。” “潮州府属广东,广东提督李成栋原本是故兴平伯高杰的部将,降鞑子前不过是一个徐州镇总兵官而已,麾下嫡系部队甚少。能够席卷广东,其人武勇敢战是一回事,鞑子的虎皮是一回事,关键还是他从福建带走了一批太师训练出来的精锐,靠着那些人为他攻城略地。但是说到底,他自身对于整个广东却是控制不到,其实际控制区实际上也就是广州已经广州临近的府县,如潮州,也只能丢给车任重这等货色。” 军粮问题,于郑成功始终是一个隐忧,如今兵力较少,尚且勉强支应,可若想继续扩军,就必须得到一块稳定的粮食产区。兵无粮则散,这不是什么虚话,当年郑成功力主抗清,就曾被他的父亲郑芝龙限制过粮草,导致麾下大军星散,否则他也不至只带着九十几个人南下来接手陈豹节制的部队。 除此之外,陈凯口中的那些为李成栋所用的福建兵,就是武毅伯施福,总镇施琅、黄廷、洪习山的那批降清闽军。自降清以来,一直被李成栋充当做马前卒,而这些人现如今正在参与镇压广东腹地由陈子壮、张家玉等人组织的抗清起义。 郑成功已是越听越入神,陈凯便再接再厉道:“广东本地虏师兵力不足,我军兵进潮州,暂时是不会遭到大军攻击……” “那外省呢?” “外省却也不怕,江西有多支大规模的义军活动,自顾不暇。另外,按照鞑子的行政划分,福建与浙江是一个总督辖区,广东却是与广西算在一起的。潮州,广东的最东部的一个府。恕下官直言,八个字,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官僚一物,最大的习性便是争功诿过,无论明清,即使如此。广东不在辖区,其他省份就不会多管闲事,甚至就算是想管,广东本地的官僚集团也未必会乐意得了,尤其是李成栋那个一心想做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的性子。听到此处,郑成功联想起当年他在弘光朝看到那一切,重重的点了点头。 “至于潮州本地,据上次陈侯爷所言,乃是群狼环伺。各地土豪、士绅、贼寇、海盗纷纷结寨自保,抗粮抗税,互相攻杀,早已是乱作一团。我军只要能够以雷霆之势平灭车任重,拿下府城,便可以震慑群狼。接下来的日子,收复此等地方土豪,亦可以用那些不服调遣的贼匪充当练兵的靶子,同时慢慢蚕食周边府县,直到拥有与八旗军决一死战的实力的那一日!” 一语道尽,陈凯下意识的挥动手臂,仿佛这段漫长的过程已经在这一挥之间划过,接下来就是与八旗军对决沙场的时刻。陈凯如此,郑成功亦是激动万分,就好像真的已经看到了希望似的。 然而,进攻潮州,与此前的军事行动大有不同。潮州府城深入内陆百里之遥,不似海澄县城和泉州府城那般,临近海岸线,只要水师搭载军队登陆,就可以轻松抵达城下。这一路上,虽有韩江水道,但左近多有盗匪、土豪,容易打草惊蛇。可若是步步推进,迁延时日,达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不说,也容易引起潮州本地人的集体反弹。毕竟,潮汕人的抱团,是非常有名的。 “这事情,终要行险。而且,机会只有一次,整个南澳岛上,也只有下官去做,胜算才会更大一些。” 商讨了一整夜,月已渐渐落下,此消彼长,黎明曙光的到来亦是越来越近。郑成功亲自送陈凯离开了他居住的院落,陈凯亦是行礼而去。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凯的双拳却暗暗握紧,那双眸子亦是深邃得摄魂夺魄。 “车任重,牛家村的二十九条冤魂,今番便来向你索命!” 第四十八章 追魂(一) 正月的假期过后,南澳岛上一切恢复如常,海上巡游、校场操练、军器工坊里也再度传出了乒乒乓乓的打铁声。至于城外的积硝场,那就更是一个臭气熏天,便是连过年时也没有丝毫变化,更别说是现在了。 大军操练,补充到老部队的新兵既要习练武艺,更要融入战阵;新建的那三个镇,一切都是从头开始,需要做的就更多了。一个正月,抛开过年的那些天,大军始终都在操练。正月如此,二月亦是如此,甚至到了三月,也丝毫没有出兵的动静,哪怕就连点儿风声也无。有的只是海船来来往往,不断将中国的货物贩卖到南洋、日本,将南洋、日本的方物贩运回到中国,赚取差价,购置军需,尽可能的增强自身的实力。 三月下旬,两艘从福建水域而来的沙船绕过了南澳岛,自韩江水道进入潮州地界。沙船挂的是福建巡抚衙门的旗号,由于是清廷的官船,沿岸的那些不明不清的土豪、海盗们也纷纷退避三舍,不派人联络讨好,也不派兵截击攻杀,权当是不知道就过去了。 官船缓缓而行,临近潮州城时更是派了使者入城。潮州属广东管辖,按道理福建巡抚衙门就算是有事情,也应该是直接与广东巡抚衙门对接,而不是直接派人到潮州来。这样子,破坏了地方官之间的默契,更是于朝廷体制的成法有异。 车任重不懂这些,但是听了守门的军官的汇报,也是觉得不太对劲,干脆派人请了潮州知府黄梦麟过来商议对策。 黄梦麟是个福建人,乃是前年清军入粤时,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佟养甲和广东提督李成栋派遣到此的知府老爷,同时也是此人负责宣谕清廷威德,招抚各处土寇、海盗,以维持清廷在此的统治和权威。 车任重原本应该是配合他达成这一目的的,然则其人原本就是贼寇出身,麾下名为潮州镇兵,实则却是一群贼寇换了官身,旧日恶习难改,扰得潮州府城左近生民无法安枕度日。于军事上,对于那些本地土豪、贼匪的打击亦是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迄今为止,也就是去年镇压了揭阳县益王起兵还算是得了些朝廷和上官的嘉许,其他的,便是连吴六奇那个团练都打不过,最多也就是带着他那几千“贼寇”守守城池罢了。 说实在的,黄梦麟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总兵,但是官场上,面子是要给的,再兼此时却是稀奇,他也不得不随着车任重到下水门那里看个究竟。 潮州城位于韩江之畔,金山踞于北,笔架山列其东,葫芦山卧于西,平原沃野在其南,构成了平原上“三山一水护古城”的地理格局。城池高两丈五尺,长1763丈,门七座,其中包括上水门、竹木门、广济门以及下水门都集中在面对韩江的东城。 福建巡抚衙门的官船停泊于城东的码头,来人则自下水门而入,事先有过联系,所以很快就见到了车任重和黄梦麟等人。 “学生,福建巡抚衙门幕僚刘一舟见过车总镇、见过黄府尊。” 来人自称是福建巡抚佟国鼐的幕僚,奉命到此,等待福建巡抚衙门和广东巡抚衙门关于购粮一事的结果,顺带着将首批的粮食运回福州。 这件事情,他们从未听说过,但是巡抚衙门和巡抚衙门之间的事情,确实在决定下来之前也没有太大支会他们的必要。只是这人口音甚是怪异,有些像是明时的官话,也有些像是辽东的方言,甚至黄梦麟仔细想想,似乎还有些像是满洲人说官话的腔调,弄得他也是一时间难以辨别。 “这是公文,还请二位上官验证。” 车任重大字不识一个,公文倒是认识他,他却不认识那公文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更别说是公文的书写格式和印章、用纸等方面的真伪了。这事情只能麻烦黄梦麟,车任重只是先行接过了手,装腔作势的看了看,就只得转手他人。 公文的格式无措,用纸、用印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就是事情有些出人意料,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似的。 “冒昧的问一句,福建巡抚衙门缘何要到咱们广东来购粮啊?” 黄梦麟笑着问出了此言,可听在那刘一舟的耳中,却登时便是眉头一皱,阴阳怪气的反问道:“黄知府是信不过咱们福建巡抚衙门的喽?” “没有,没有,刘先生莫要误会,本官只是好奇而已。” 官场之上,最是没有必要去平白无故的得罪人,更别说是这等巡抚一级高官的幕僚。说不准,今天他还是潮州知府,明天调令来了就得去福建任职,到时候落人家手里,人家还不得可劲儿的给他穿小鞋儿。 “哼。” 莫看是一个幕僚,这刘一舟却从进了这潮州城,气势就一点儿不低于眼前的总兵、知府。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幕僚,却也并不稀奇。此时此刻,刘一舟听到黄梦麟的解释,鼻孔出了道闲气儿,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就又来了。 “好叫黄知府晓得,如今前朝伪鲁王正统领海东群贼与我福建官军激战,贼寇四出,弄得是一个民不聊生。更别说了福建原本就不是个产粮的省份,承平时都得向外省购粮,此番更是前来购置军粮,以备大军用度。” 福建大乱的消息,黄梦麟倒是听说了,有鲁王系、有郑家的余孽、有打着隆武旗号的义军、还有某个明廷的藩王起兵、甚至更有连旗号都没有就直接和清军干仗的,简直是乱成一锅粥了。原本最初的时候,他还一度担忧会不会闹到潮州来,后来得了消息,说是郑家的人在漳州和泉州碰壁,大败而归,其他的也大多活动在闽北、闽中地区,才算是暂且放下了心。 幕僚说的合情合理,再兼公文齐备,这时候车任重的一个亲信军官也凑了过来,与车任重耳语一番,后者神色一松,二人只是对视瞬间,便连忙将那幕僚请到了府衙过话。至少,不好总让人家在这下水门左近干站着吧。 进了府衙,两厢行礼落座,便开始了寒暄。刘一舟自称是原籍山西,是十四年前便从了龙,在佟国鼐家中做包衣奴才。 然而,刘一舟对包衣奴才的身份毫不介怀,甚至还隐隐以此为傲。黄梦麟细细算来,大抵是崇祯七年清军破口杀入山西的那次,此人也无非是个被掠走的汉人,但是形势比人强,现在是清廷入主中原了,这些原本的包衣奴才也都连带着开始得势了。 “这二位是福建水师的把总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原本是跟着郑家讨生活的,后来郑芝龙归附了咱们大清,他们就改隶到福建水师旗下任职。这次若非他们兄弟对郑家有所了解,只怕我等也未必能够顺利至此。” 福建巡抚衙门的官船两艘,上面加一起有百来个水手和护卫的士卒,显然是对闽海的海上安全存在着担忧。 这些事情,其实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一次,福建乏粮,所以与广东通了公文,要在潮州购置一批军粮回去,却也合情合理,就是福建的船先到了,广州那边下达给潮州方面的公文却还没到,总是让黄梦麟感到有些不太正常。 “据下官所知,广州那边也有贼寇作乱。刘先生就这么来了,不怕万一上官之间商讨未成,广东巡抚衙门那边不同意购置军粮,岂不是白跑一趟?” 第四十九章 追魂(二) 这句话问来,黄梦麟的怀疑之处便显而易见,就连车任重也是点了点,对此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关注。 然而,那刘一舟听了这话,却仅仅是吹了吹手中茶盏里冒着热气的茶水,轻轻的品了一品,才信心十足的对这二人言道:“二位请放心,这事情,没有不成的理由。” “哦?” 刘一舟如此自信,倒是把车任重和黄梦麟的兴趣勾了起来。可是这幕僚却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的摆弄着茶盏,放在车任重眼里甚是高雅,但就黄梦麟看来,却总有一份刻意效法士大夫举止的做派。 “包衣奴才就是包衣奴才,再怎么学也学不来真正士大夫的风雅。” 话虽如此,黄梦麟去也不会付诸于口,反倒是同样慢条斯理起来,拼的就是一个养气的功夫。二人如此,倒是车任重被他们二人搞得有些心痒难耐的,直言不讳的向刘一舟问道:“刘先生此话怎讲?” 见有人耐不住了性子,那刘一舟的面上闪过了一丝自得,随即放下了茶盏,拱手对其问:“敢问车总镇,贵省的制军老大人尊姓为何?” 刘一舟此言一出,黄梦麟登时就是眼前一亮,甚至就连面上的紧绷也松弛了不少。二人就像是打哑谜一样,倒是把车任重急得不行,面上的不悦亦是慢慢积累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来一般。 “这么说吧,贵省的制军老大人尊姓佟佳,讳上养下甲;而我家主子亦是尊姓佟佳,讳上国下鼐。辈分有别,但说到底都是亲戚,一笔写不出两个佟字,难道还会不成的道理吗?” 刘一舟说及两广总督佟养甲是还好,一旦提到他的主子佟国鼐,立刻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朝着福州的方向一般,语气之中的敬意更是无以复加。有清一朝,尤其是前中期,官场上有“狼一窝、佟半朝”的说法,说的就是这两个姓氏在官场上的数量之多。其中“狼”是取的“郎”的谐音,指的是老姓钮钴禄氏,乃是满洲大姓,而佟自然就是佟佳氏了。 佟佳氏在清朝中前期煊赫百年,内则尚书、侍郎,外则将军、督抚,簪缨累代,兰绮成庥。其中如努尔哈赤的元妃哈哈纳扎青、开国五大臣之一的扈尔汉、乌真超哈的首任指挥官佟养性、顺治的孝康章皇后、康熙的孝懿仁皇后和悫惠皇贵妃、雍正朝权臣隆科多,这些人都是佟佳氏出身。像是佟养甲、佟国鼐这样的,虽说都是督抚一级的高官,但是放在佟佳氏的大集合之中,都已经算不得什么名人了。 接下来,刘一舟兴致勃勃,甚至可以说是略带炫耀的给这二人讲了讲佟佳氏在大清初立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为大清逐鹿天下所立下过的那些汗马功劳,大有不是八旗子弟,胜似八旗子弟的架势。 说到后来,那刘一舟已是兴奋的满头大汗,尤其是讲到佟国鼐镇压福建抗清义军的时候,更是眉飞色舞。只是那副与有荣焉的神色之上,头顶瓜皮小帽的边缘却似乎有道伤口,上面结了痂,却也还没有脱落,似乎那道伤口就是不久前的事情。 “刘先生,您头上的那道口子,需不需要本官找个郎中过来瞧瞧,若是留了疤就有损刘先生的风度了。” 黄梦麟说得言真意切,车任重也因此注意到了这道伤口。闻言,刘一舟下意识的伸手要摸,但却立刻就放了下来,随即拱手向黄梦麟谢道:“多谢黄府尊,这道口子乃是来之前让人刮发桩子留下的,下人不会做事,已经打发了。不过学生想来,朝廷有令,剃发易服,学生为剃发而留下伤疤,不光不会有损风采,更当是遵从皇命的见证!” 刘一舟说得义正言辞,黄梦麟也是连忙做出了赞许的回应。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是满清厉行的苛政,但是如他们这样已经降了鞑子的,却也并不太在意什么衣冠文明,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传统。只是如刘一舟这般的恬不知耻,却也是让车任重看上去一些不以为意。 “车总镇,须知道,这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正,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习。剃发是朝廷赐予士绅百姓们的恩典,莫要轻忽了!” 车任重的微表情,显然已是被刘一舟看在眼中,这句当头棒喝一出,车任重的眉头一皱,便要发作出来。可也就在这时,黄梦麟却率先接过了话茬,一边附和刘一舟的真知灼见,一边好言好语的给车任重个台阶下,总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不愉快出来。 详谈良久,既然接了公文,车任重和黄梦麟也给刘一舟等人安排在了驿馆,那百来个福建水兵半数继续留守船上,半数则跟着住进了驿馆,总算是把差事先办了下来。剩下的,无非是等待广东巡抚衙门的后命,以及在此之前把这些人安置好了,结下个善缘,大抵也就这样了。 刘一舟告辞而去,看着这能说会道的福建巡抚衙门幕僚以及那两个一言不发的水师千总的背影,黄梦麟的心思早已飞回了公务上面。 “不用试了,此人能说出这番话来,绝对不会有假的。” 是啊,能把这种寡廉鲜耻的话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不是个狗奴才,那才叫新鲜事呢。 确定了此事,车任重便匆匆离去,对此黄梦麟自也不留。这潮州城中,他们二人已是级别最高的文武大员,不过平日里却是面和心不和,若非事关公务,平日里的来往也是极少的。 黄梦麟自是在府衙里继续处置公务,清廷的财政始终是非常的紧张,征缴税赋是地方官的第一要务,潮州是个产粮的府,任务不轻,再兼地方上的割据局面已成,每到夏秋两税的征缴期限,他就挠头不已。相较之下,什么潮州镇兵扰民的公案,则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哪天若是车任重手下的那些贼匪们不扰民了,他才会觉得新鲜。 知府老爷这般,潮州镇总兵官却也并不轻松。去年九月下旬,他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揭阳益王起兵,三天而已,便是佟总督和李提督对他都是颇有赞誉之词。可是没过多长时间,他满怀信心的打算趁着大胜的势头,一口气拿下潮州本地势力比较雄厚的割据势力,那个大浦三河坝的吴六奇,为一统潮州府打下基础的时候,却遭逢了一场惨败,至今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吴六奇如此能战,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但他麾下的那些熊兵也确实是把他的脸面都丢光了。为此,他也极其难得的开始了操练士卒,就连寻花问柳的功夫都少了不少。只是要想将那强征来的近千新兵与他剩下的千余老卒融合在一起,莫说是练就强兵,只说是恢复原本的战斗力,只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入夜之后,黄梦麟抱着一肚子对今天发生的一桩镇兵骚扰本城士绅的案子的怒气回到了衙门的后宅,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而操练了一下午士卒的车任重亦是回到了府中,在平日里最得宠的小妾的身上继续操练“兵马”。与此同时,城内的驿站之中,也同样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平常,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寻常。 第五十章 追魂(三) 三月的潮州,春暖花开。一大早,福建巡抚衙门的幕僚刘一舟便出了驿馆,直奔知府衙门去求见黄梦麟。 事情,无非还是广东巡抚衙门那边的回复。只可惜,一夜的功夫,回复也还是没有到达。对此,刘一舟显得有些焦急,却又尽量表现得没有那么焦急。 这份矛盾,无不看在黄梦麟的眼中。于他看来,大抵是福建大乱,军粮储备的问题实在不小的缘故。若是真的如此,佟国鼐估计也不会只派这么一个幕僚出来,更不会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广东的“亲戚”身上。如江西,如浙江,如南赣,这些地方大抵也会派人过去,尤其是江西和浙江,这两个省的粮产量都不低。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各省的官员们愿不愿意看在八旗的份上拉上他佟国鼐这一把,就很难说了。 除此之外,在黄梦麟看来,这里面大抵也有刘一舟在佟国鼐面前与其他幕僚争宠的成分在。只是对此他也懒得点明,仅仅是派了人陪刘一舟游览一番潮州风景,借此消磨时光,仅此而已。至于要不要在私下里结一结善缘,倒也不急于一时。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潮州一府,自东晋建制以来,向来是人文荟萃的所在,风景名胜比比皆是,素有内外八景之分。这其中,内八景俱在古城街巷之间,而外八景则多在韩江两岸。刘一舟没有拿到回复,也只得跟着府衙的人去游山玩水。 刘一舟一行人的第一站,便是潮州最负盛名的湘子桥。这座桥位于广济门外,也叫广济桥,用向导的话说,这桥是曾在潮州任职的唐代大文学家韩愈的侄子,八仙之一的韩湘子与其他八仙一起和广济和尚斗法才崛起在韩江之上的。也正是因为两家斗法,所以广济桥是从韩江两岸向韩江中央合拢,最后未能合拢成功,便只能用舟船搭载吊桥来进行连接。 这是比较神话的说法,其实湘子桥则是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最初是以八十六艘舟船架设浮桥而成,后来历朝历代累次增建,直到明嘉靖九年,历时三百五十九年,终成就“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宏伟格局。 “刘先生请看,这就是湘子桥。” 广济桥前的广济门,本也是潮州城七门之中最为壮观的一座,楼置于高大台基上,为三层重檐歇山顶,面宽五间,穿斗式梁架结构。城楼面临韩江,直对湘子桥,楼上旧有对联:“万峰当户立,一水接天来”,诚如“东楼观潮”之景,可谓气势磅礴。不过比之这广济桥来,却也是相形见绌。 顺着向导所指的方向,刘一舟在广济门的城门楼前望去,广济门外,一座由桥墩连接,每座桥墩上皆建有亭台楼阁的风雨桥便一路延伸,直到江心水流湍急的所在,才改用舟船搭建的浮桥。待过了此处,水流减缓,则又是一座座风雨桥径直的连接到江对岸。 广济桥集梁桥、浮桥、拱桥于一体,是中国古桥的孤例,以其“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独特风格与赵州桥、洛阳桥、卢沟桥并称中国四大古桥。被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誉为“世界上最早的启闭式桥梁”。 “刘先生请看,这两处侧亭,北曰揽秀,南曰涵清,前者取的是《离骚》中夕揽洲之宿莽一句,后者用的则是《和经仲春日即事》中的那句策杖郊原信步行,沙边春水半涵清……” 出了广济门,径直向前,迎面便是这桥上的第一座桥亭,桥亭由西向东,正面的匾额书着广济桥三字,背面则是奇观二字。刘一舟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行于广济桥上,所见之处,楼台亭阁错落有致,体态各异,但比例上则是一个或几个比率在整体中的重复,显得桥上建筑杂而不乱,错落有致,除了大抵是因为兵荒马乱而稍显破败之外,有些负了“一里长桥一里市”的美誉,那奇观二字,却也当之无愧。 “来之前就听人说过,说是到潮不到桥,枉费走一遭,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向导尽职尽责的介绍着,颇有种后世导游的派头。刘一舟与其聊了两句,却也知道此人原是潮州本地人,对于广济桥甚是骄傲,那些文绉绉的援引,皆是他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暗暗记下,如今用来,倒显出了几分不俗。 过了前八个桥墩子,再向前,就已经是浮桥了。这些浮桥由十八艘舟船,用三条四千斤重的铁索串联而成,刘一舟走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滚滚江水,却也不觉得摇晃。待穿过了浮桥,眼前又是由十三个桥墩子连接起来的桥梁,直至对岸的那绵延起伏的笔架山。 “湘江春晓水迢迢,十八梭船锁画桥。激石雪飞梁上冒,惊涛声彻海门潮。鸦洲涨起翻桃浪,鳄渚烟深濯柳条。一带长虹三月好,浮槎几拟到云霄。”吟诵着诗句,刘一舟回首望去,心生赞美,待到最后,终落成一句“美不胜收”,再无其他。 “刘先生这诗甚好,便是小人这等不懂诗词的,也能听出好处来,刘先生真乃才智之士。” 诗中蕴含着的赞美之情,无需什么文采便可以听得明白。向导原本就以此为豪,待听到刘一舟如此赞颂,更是喜不自胜。岂料这句夸赞一出,那刘一舟的面色却是一变,继而幽幽的说道:“这诗不是吾写的,是巡抚衙门的郑老先生写的。” 说罢,景色也不再看了,转身就向着府城的方向走了回去。倒是那向导一愣,紧追了上去,直至将头也不回的就返回驿馆的刘一舟送了过去,他才回返到府衙向黄梦麟复命。 “这诗,写得很不错嘛。” 向导到了驿馆,特别向刘一舟求了他在桥上诵念的那首诗。带回到府衙,直接便交在了黄梦麟的案前,后者亦是在发出了惊叹过后,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果不出我所料,那就再熬你几日好了。” 当天,刘一舟回了驿馆,就再没出来。到了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就造访府衙,依旧是回复未曾送到的答案,黄梦麟也依旧是派了昨天的那个向导,继续陪刘一舟去游览潮州景致。只是看那神色,显然还是挂念着广东巡抚衙门的回复。临走时,还特意与黄梦麟说过,他今天就先去开元寺逛逛,若是有消息送来,驿馆找不见他,就一定会在那里。 一连三天,刘一舟都是乘兴而去,失望而归。当然,潮州美景确是不俗,只可他心中焦急,甚至已经到了但凡是个明眼人就能轻易看出的份上,对于景色的欣赏,也就越来越不上心了。 倒是随他而来的那双把总兄弟,倒也有时会在城里面闲逛一二。不过,这些福建水师一不闹事、二不扰民,倒显得有些不像是清军,尤其是不像潮州本地的镇兵。 对此,车任重自是满意于福建兵的识相,而黄梦麟那边却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来。至少在他看来,这些福建兵大抵还是要比车任重手下的贼寇强上一些的,若是能换支军队镇守此处,他的公务也能更好的开展,不至动不动就被上官申饬。 当然,福建巡抚衙门如今尚且自顾不暇,就算是他能说服佟养甲和李成栋,福建那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了,好像李提督手下是有一批福建兵的,不知道那些家伙是个情况。” 车任重依旧故我,黄梦麟胡思乱想。这支船队抵达潮州的第四天晚上,刘一舟与白家兄弟中的老大白寒松凑在了一起。 “城高约两丈五尺,基阔约二丈二尺,城面约一丈五尺,占地甚大。城门计有七座,上面都修建有城楼,外有弧形的月城,另兼四十余座敌台,六七十座窝铺以及数千个雉堞,这城池确实是一座坚城。而且问题更大的是,光是城里面就驻扎了两千贼寇,车任重能够在府城站得住脚,看来也不容小觑。” “数量不是问题,三百精锐对两千乌合之众,胜算还是很大的。至于坚城,亦是无需担忧,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会从内部被攻破。咱们这一次,不是也没打算强攻的吗?” “是的,陈参军。这几日,吾与舍弟大致转了转这城内,只要拿下潮州府衙、潮州总兵府以及兵营这三处要点,这座城池就算是拿下了。” “嗯,这就够了。” 驿馆里出了官吏和伺候的下人以外,都是他们的人把守,确定了隔墙无耳,话也就可以说的直接了一些。只是刘一舟与白寒松低声对答,所言之词,却无不是触目惊心。 “陈参军,不出意外,明天杜辉的那四艘船就能抵达。” “那就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明天,送车任重归西。” 此时此刻,自称刘一舟的陈凯与冠之以水师把总白寒松的柯宸枢已经准备完毕。这几日,陈凯负责吸引潮州城内军政首长的注意力,柯家兄弟则在暗地里照着陈豹派出的细作送回的情报,探明城内的布局,以做万全之策。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日援兵抵达,届时,陈凯会带着杜辉等人以福建水师千总柳大洪的身份拜会车任重和黄梦麟。二人俱在更好,就算是只有车任重一个,他们这些明军在人数上也不会有太大的劣势。更何况,他们还是有心算无心,就是要杀车任重一个措手不及! 骗城之策,陈凯与郑成功谋划数月,陈凯更是做了无数次的推演方才定下策略。陈凯、柯家兄弟以及杜辉全是生脸,不会引人注意。柯家兄弟与陈凯交情甚厚,杜辉在溜石寨之战中表现上佳,便与陈凯这个南澳岛上唯一会说北方方言的家伙一起假扮福建巡抚衙门的人来夺城。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奈何到了第二天一早,杜辉的船还没到,正准备照旧往府衙“报道”的陈凯却迎面撞见了那个这两日陪他游山玩水的向导。 “刘先生,广东巡抚衙门的人到了,总镇和府尊老大人派小人请您过府一叙。” 第五十一章 追魂(四) 向导恭恭敬敬的把话说完,等待着他眼中的这位福建巡抚衙门幕僚刘一舟刘先生的回应。可是这话听在耳中,陈凯的心里却登时就是咯噔的一声。 此番骗城,陈凯原本就是打着购置军粮的旗号,按照体制,就必须让车任重和黄梦麟相信广东巡抚衙门那边也一定会同意此事,这样他才会拥有暂且进驻府城的可能。而且按照原定计划,一切发动,也都是需要在借着此事作为由头,方可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可是到了现在,广东巡抚衙门的人竟突然出现在了潮州,这个问题就已经不仅仅是复杂那么简单了。旁的不提,只要广东巡抚衙门的来人提出了他们没有收到那份根本就不可能送到的公文的话,他和柯家兄弟,甚至是杜辉带来的那两百明军精锐,很可能都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心中惊涛骇浪,多年进行各类商务谈判的陈凯的面上却丝毫不显。过往的经历给了他太多的历练,从他来到这个时代以来,就一直在帮助着他生存和前进。而现在,亦是如此。 “那可太好了,快快引路,吾这就过去。” 说着,陈凯一脸兴奋的就要往府衙方向走去。可是没走几步,甚至就连那向导都还没有跟上,陈凯却转过身来,匆匆忙忙的要回驿馆去。 “刘先生?” 陈凯脚上没有停留,嘴上立刻便对那向导简而言之:“你且等我片刻,我去支会白把总,让他们早做准备。这是军粮,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这番理由合情合理,向导点了点头,就在门口站住,任由陈凯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陈凯去而复返,柯宸枢亦是心头一紧。眼见于此,陈凯连忙对其解释道:“广东巡抚衙门突然来人了,吾且去应付,你们万勿小心。若是我暴露了,你们就设法逃出城去……” “陈参军,这万万不可,我们兄弟来之前已经接了国姓的军令状,城池拿下与否不重要,如果出了问题,一定拼死保护您杀出去!” 对于郑成功的看重,对于柯宸枢的情谊,陈凯心中自是感动万分。然而现在时间紧迫,他也没时间再纠结下去,只得对柯宸枢命令道:“此番夺城,吾是负责之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现在开始一切听我的。若事有不成,一定设法逃出去,保全力量,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若是没有接到消息,也万勿轻举妄动,尤其是杜辉那边,一定通知到!” 杜辉的到来,意味着正式发动。但是现在情况突然复杂了起来,打草惊蛇,很可能会被毒蛇反咬一口。他们的兵力本就是劣势,想要取胜,首先就得骗过车任重和黄梦麟,只有这样才能达成出其不意的效果。甚至即便如此,胜负也只在五五之数,更别说是暗算不成反被咬的情况下了。 这边说完,陈凯也不再多言,连忙出了驿馆。刚刚的紧张在踏出柯宸枢的房门的瞬间也化作了激动,犹如是人格分裂一般,将另一个人格展现在了向导的眼中。 机会只有一次,成则生,败则死! 心思飘忽之间,轿子很快就将陈凯带到了知府衙门,此时此刻,黄梦麟在此,那个广东巡抚衙门的人亦是在此,甚至就连车任重也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三司会审一般,都在等着陈凯这案犯上堂。 “学生见过车总镇,见过黄府尊。” 对着上首的二人行了礼数,陈凯未待介绍,转而就向那人问道:“敢问这位上官,可是佟总督派来的使者。福建军粮告急,还请尽快安排则个。” 陈凯先声夺人,那人先是一愣,随即站起身来,向陈凯行礼道:“上官二字不敢当,在下亦是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与刘先生相差仿佛。只是今番听车总镇和黄府尊提及有一桩购置军粮的公务,但在下却从未听说过,所以特地请刘先生过来了解一下。” 幕僚一张口便是一嘴夹杂了粤语口音的官话,看打扮,亦是寻常幕僚的样子。这两点很是重要,在陈凯的脑海中一闪即逝,随即便厉声反问道:“不可能,吴立本吴千总早吾出发近十日,海上行船便捷,他早就应该到广州了,怎么可能没有接到公文?” 希望变为失望,陈凯将怨愤表现得淋漓尽致。那幕僚原本就是奉命前来跑腿,临时解释一下的,可是谁知道这“刘一舟”却是个急脾气,甚至是直言驳斥他的说辞,心头亦是有些许怒火上扬。 “刘先生口中的那位吴千总,在下确是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公文一事就更是如此。甚至,就连刘先生,在下也是没有听说过的。” 幕僚此言说罢,心中亦有悔意,幕僚之间,同衙门或是同地区的大多都是知道的,这也是公文往来的需要。但他是位于广州的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而他眼前这一位却是福建巡抚衙门的,不知道也属正常。只是非要把话挑明了,就显得有些刻意了,这是会得罪人的。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刘一舟”登时就是勃然大怒,指着那幕僚便喝问道:“你这厮是说吾是假的喽?!” 心有悔意是一回事,可是直接被人家指着鼻子喝问,那幕僚也是怒不可遏。此刻虽是未说什么,但看那表情,却也分明写着“老子就是觉得你是个假货”的样子。 原本只是过来解释一二,顺带着探探“刘一舟”的底细,结果这二位一见面就吵了起来。车任重还好,权当是看笑话了,可难为了黄梦麟——他是文官,这地方又是他的衙署,两个督抚级别的幕僚在他的地盘上吵架,说出去丢人的就不只是这二位了,连带着他也要被人笑话的。 “二位,稍安勿躁。大家都是公务,为了皇上和朝廷的事情,切莫动气,切莫动气。” 说着,知府大老爷就要下来打圆场,岂料那一向盛气凌人的刘一舟却有些不管不顾了,直接对那广东幕僚喝道:“吾在佟家做过十几年的包衣,如今更有公文在手,倒是你这厮,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货色,竟敢质疑与我?” 陈凯挑明了就是不信对方的身份,这却也登时便让车任重和黄梦麟一愣。这广东幕僚,他们从前并没有见过,来时确实带着正儿八经的公文,是提醒车任重和黄梦麟盯住了潮州与漳州之间的边界,免得福建的明军、义军们窜到广东来。但是经陈凯这一提醒,广东幕僚质疑同样有公文在身的陈凯,那么他自身的真伪又有谁能证实? 这锅粥似乎有点儿要翻滚起来的架势,就连黄梦麟也不太上前劝阻,反倒是要看看这二人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一听说“刘一舟”是包衣出身,大抵是知道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广东幕僚立刻便少了不少的底气,吱吱呜呜的,反倒是开始解释起了他的身份,而非继续质疑“刘一舟”。 可是到了这个份上,“刘一舟”却显得有些不依不饶了起来,当即就打断了广东幕僚的话,那份阴阳怪气三度浮现于车任重和黄梦麟的眼前。 “既然阁下信不过在下,在下也信不过阁下,那么不如验证一下真伪。以着阁下在总督衙门的地位,知道东主家的事情,只怕不会比在下这个包衣少吧。” “刘一舟”一向气势过人,此番动了真气,广东幕僚颇有些犹豫,就连黄梦麟也想着就此息事宁人。可是下台阶的话尚未出口,那“刘一舟”立刻就是一句“敢吗”给怼了过去。 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那广东幕僚只得接受了“刘一舟”的约战。办法很是简单,个人想对方提三个关于佟佳氏的问题,但是未免失礼,也不好冒犯东家和主子,佟养甲和佟国鼐的事情是不得问的。 规矩是盛气凌人的“刘一舟”定下的,第一个问题更是有“刘一舟”问出,只是这个问题一出,在场的另外三个登时就愣在了当场,任谁也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阁下在总督衙门备受重用,当知道满洲贵种,最是讲究敬老尊上。那么,吾却想问上一问,佟佳氏的始祖的尊讳!” 这样刁钻的问题,立刻就难住了三人。倒是“刘一舟”,但见了三人愕然无语了片刻,才如同是抖包袱一般将答案公布了出来。 “佟佳氏始祖尊讳巴虎忒各慎,可笑还有些不知所以的家伙,非要说主子是汉人,也是笑掉了大牙了。” “刘一舟”的话里话外,似乎就是在说那广东幕僚无知。然而那幕僚对此也是无话可说,他确实不知道这种事情,甚至莫说是他了,换做哪个幕僚会知道这般辛秘的事情呢。 幕僚如此,放在车任重和黄梦麟眼中,“刘一舟”的身份就更显不俗了。别的不说,一个包衣奴才,能知道那么多的事情,恐怕已经不仅仅用亲信二字就可以概括的了。 “第二个问题,佟佳氏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当年也有族人战死沙场。敢问阁下,当年明将毛文龙突袭镇江,力战殉国的那位佟佳氏守将的尊讳为何?” 天启元年,毛文龙突袭镇江得手,这是明廷对后金战争中的首胜,也是第一次的收复失地和献俘阙下。这个问题,比之上一个要简单许多,很多人其实多少都有所耳闻。只是此人死时太早,名声不显,在佟佳氏如今督抚尚书云集,可谓群星璀璨的年代而言,实在不是个有名的人物。 “那位力战殉国的佟佳氏先祖,尊讳养真。” 佟养真,后世因避讳雍正的名讳,所以惯称为佟养正,不过现在倒也不必考虑避讳的事情。佟养真为当时的广宁游击,后来的东江镇总兵官毛文龙和反正的陈良策所杀,于满清的功绩无法与同辈份的佟养性等人比拟,但是后嗣子孙里却出过多任皇后和手握大权的大臣,风头反倒是超越了前者。后世有说投胎是一门技术,实际上,“生孩子”更是一门技术。 连着两个问题,广东幕僚都是哑口无言,胜负其实已经可以断定了,可是“刘一舟”却显然是有些不依不饶。 “连着问题都不知道,看来阁下对东家的事情也不怎么了解嘛。这样吧,吾再问你个简单的,这佟佳二字,在满语中是为何意?” 满语? 须知道就连很多八旗子弟,尤其是汉军旗和蒙军旗都是一窍不通的。可是这“刘一舟”却一口咬定问题简单,气得那广东幕僚亦是七窍生烟。 “愿闻其详。” 广东幕僚的口中嘣出了这四个字来,“刘一舟”亦是报之以蔑笑。 “吉祥鸟。” 三战三捷,碰上了对佟佳氏这么了解的人物,广东幕僚也只得自认倒霉,甚至连问题都没有问及就行礼道歉,仓皇而去——大抵他也知道,他能想到的问题,与“刘一舟”问的,也完全都是一堆小儿科的东西,问了也只会是徒增笑柄。 看着广东幕僚离去的背影,陈凯不由得松了口气大气。从进来与这广东幕僚说的第一句话时,陈凯从他的口音和衣着上就判断出了此人只是个佟养甲在广东本地招揽的普通幕僚,再兼其人专程而来,当也就是个跑腿的角色,不可能知道太多核心和辛秘的东西。 有了这个判断,陈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仗着“包衣”的身份肆无忌惮,设法激怒对方,再以问答的形式反打过去。一旦对质变成了“知识竞答”,那么节奏在手,主导权就落在了陈凯这边了。也正是靠着这一手,陈凯从而最终完成对对手的反杀和对车任重与黄梦麟二人的震慑。 问题方面,陈凯以前在论坛上看过有人辩论佟家到底算是汉奸,还是真夷,这个问题源于佟佳氏的汉军旗籍,当时就有人提出了类似满语涵义和佟佳氏族谱记载之类的干货,当时他觉得有趣,就记了下来。而毛文龙杀佟养真的事情,亦是在论坛上得知的,当年各大论坛的历史版面上的袁毛之争如此轰轰烈烈,但凡是一个帖子都能吵个几十页乃至是上百页出来,若是连毛文龙远征辽东的第一战的对手是谁都不清楚,陈凯也不太好意思说他对那段历史有多么大的兴趣了。 这几个月来,郑成功竭尽全力的搜集情报,陈凯也是在不断的回忆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并进行了长达一个月时间的针对性记忆训练,完全是照着后世电视知识竞答那种模式走的,效果自是不同。 到了现在,陈凯的这个包衣奴才“刘一舟”的身份可谓是大大的出了一把风头。至于称呼主子家的祖宗名讳的事情,确是显得比较轻浮,甚至是无礼,但是既然不存在因此被佟国鼐责罚的可能,那么显得轻浮一些,也正可以让车任重和黄梦麟轻视。 当然,轻浮归轻浮,有些话却也是不能多嘴的。比如努尔哈赤曾给佟家做过赘婿,明时对努尔哈赤的记载中曾有过佟努尔哈赤的字样,这就是不能说的了。因为这话若是说出来,那可是容易掉脑袋的。 “想不到刘先生连满语都懂,真是才高八斗啊。” 黄梦麟毫不犹豫的恭维着,但也暗示了从人去追那广东幕僚,送上一份仪程,两不得罪才是王道。只是这句称赞听到“刘一舟”的耳中,登时便是一脸的傲然之色,随即便与他们二人炫耀道:“学生当年在主子家做事,满洲贵族也是见过不少的。满语嘛,自也是懂得,有机会给二位上官说说倒也无妨。” “那还用有机会吗,就今天晚上,把绮月那小娘子招来,为刘先生压惊!” 第五十二章 夺魄(一) 绮月是潮州城里公认的头牌红姑娘,称得上是色艺双绝,唯独可惜的是,这么个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却还是被车任重给强占了。为此,城里面的不少士绅都在背地里暗骂车任重不通风雅,不解风情,就是个贼寇,上不得台面,但是当着这个贼寇的面,他们却也从不敢有半分多嘴,因为这厮实在是个敢杀人的角色。 车任重一张嘴就是要叫绮月来助兴,眉宇间更是不乏炫耀之色。黄梦麟心知肚明,不知可否,陈凯则是不明就里,没能立刻收获众人的艳羡,车任重却也不急,反倒是一口咬死了此事,并且表示即便是绮月身子不舒服也一定会把她唤来。 听到此处,就算是陈凯这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也不免在心中暗骂了句土匪不知道怜香惜玉,但面上却还是颇为感激于车任重的豪气和慷慨。 就这这个话题,三人相谈甚欢,原本陈凯给他自己用了刘一舟这个代号,就是看中了那本武侠小说中该人物的性格特点,现在倒好,刘一舟变成了韦小宝,陈凯反倒是还要琢磨琢磨那七个老婆要到哪里去寻的问题呢。 然而,没过多久,守城的军官却派了人过来,说是有四条打着福建巡抚衙门旗号的官船溯流而上,眼看着就要进码头了。 “当是柳千总的人。”陈凯接下了话茬,继而却感叹道:“原本学生只是带着船先期赶来,方便公文的交接,柳千总那四条船则是随后赶来。现在倒好,船到了,公文还没有到,这可如何是好?” 陈凯摇了摇头,就要起身告辞,可是就在这时,黄梦麟却出言安抚道:“这个嘛,刘先生知道,府库的存粮是不能轻动的,这里面有朝廷的法度在。不过若是为解燃眉之急的话,本官倒是可以和本地的粮商联络一下,以民间售卖的方式订购一船粮食,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闻听此言,陈凯登时便是一愣,随即改换了颜色,一脸的激动,便对黄梦麟千恩万谢了起来,甚至还暗示了分润之类的事情。 文官和幕僚之间的龌龊,车任重毫不上心,但是出于镇守府城的职责以及地头蛇的自觉,或许也含着了一些在其中分润的心思,他还是打算与陈凯、黄梦麟等人一同过去看看。 这是陈凯求之不得的,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也须得在拜会之际发动突然袭击,可是现在倒好,杜辉刚到,车任重和黄梦麟却要一起去一趟码头。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无需废话,这二人到了那里,陈凯只需要一个眼神,杜辉、柯宸枢、柯宸梅以及那三百明军精锐就会立刻动手。到了那时,就已经不是有心算无心那么简单的了,而是形成了局部的以多打少,胜算直线提升! 按捺着胸中的激动,陈凯与车任重、黄梦麟二人一同出了府衙。文官和幕僚先后上了轿子,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骑快马却直奔而来,骑手到了车任重跟前,翻身下马,随即耳语数句,后者却登时脸色一变,就要返回总镇府去。 “车总镇?” “突然有些军务上的事情需要处理,本帅就不过去了。晚上,晚上的约定不变。”说罢,车任重翻身上马,便带着亲兵们扬长而去。 少了车任重,从府衙出发的轿子就剩下了陈凯和黄梦麟的那两顶,另外周遭还有一些衙役护卫,仅此而已。 透过纱帘眺望,城中街巷,一如这几日游览过的广济桥、开元寺等处的荒弃破败,城里面的街市上、店面中,买货卖货的人们屈指可数,完全没有潮州这么一座位于闽粤两省咽喉要地之处的繁华。 轿子行了片刻之后,就在陈凯已经看得有些厌倦的时候,突然间,随着一声惊呼,路边摆摊的小贩们仓皇而逃,就连大街两侧的店面也都关门打烊。仅仅是一瞬间过去,大街上变得空无一人,比后世城管清街时小贩们的反应还要夸张百倍。 这显然不是衙役们造成的,因为从府衙出来的一路上都没什么事情,直到现在才来了这么个情况。正待陈凯寻思哪里不对劲儿的时候,耳畔依稀的传来了几个醉汉的呼喝声,从轿子里探出头去,正看见他们来的方向,几个醉醺醺的镇兵正在大街上走起了八字。 “厉害,果然厉害。” 这场面,大抵平日里恐怕已经不只是打砸那么简单的了。陈凯寻思着,却瞅见一个镇兵似乎是发现了店面打烊,连着踹了几脚。眼见着没有反应,更是把裤腰带一解,刺刺拉拉的就在人家店面的大门上画起了一条瀑布出来。 陈凯放下了纱帘,摇了摇头,便是一阵冷笑。没过多久,在转了几个弯之后,他们这一行人就来到了下水门,这时杜辉已经带着一众军官士卒在那里等候了。 “黄府尊,这位就是柳大洪柳千总,在咱们福建水师,也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久仰。” “卑职区区一介千总,实不敢受,实不敢受。” 两厢见面,黄梦麟这边只是寒暄了几句,等待着守门军官对福建官船的检验。倒是杜辉,却把陈凯拉在了一边,耳语数句,陈凯的面上立刻就浮现出了焦急的神色。 “黄府尊,实不相瞒,福建那边的军粮损失不小,于我等也是寄予了厚望……” “海上行舟,迁延时日都是寻常事。刘先生不必说了,这事情本官自会知会下面的人,且从民间收购一船回去解燃眉之急。” “那就多谢了。” 说话间,守门的军官也已经检查完毕,陈凯没有让杜辉的人进城,仅仅是留下了他和几个士兵,就与回返府衙知会本地粮商的黄梦麟道别。 “陈参军?” “车任重没来,没必要为了一个黄梦麟打草惊蛇,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车任重,别无其他。” “那今天晚上的饮宴?” “还不知道车任重为何急着回总镇府,先打探清楚再说。不过,这事情应该与咱们无关,只是既然出了突发事件,车任重的防范之心一定远胜平日,所以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嗯,一切听陈参军的。” 第五十三章 夺魄(二) 驿馆之中,一切商议妥当,杜辉带着人回到码头继续等待消息,陈凯这边则很快就等来了黄梦麟那边的消息。 本地的粮商对于这次的粮食采购很有兴趣,潮州土豪、盗匪、海盗遍地皆是,清廷地方军政双方能够实际掌控的地区是少之又少。但是,潮州本地人之间的商业往来却并没有因此而彻底断绝,这些粮商都是有大家族背景的,在地方上也颇有影响力,平日里因车任重所部骚扰百姓而给予黄梦麟压力的,就不乏他们这些人,不过对于有生意做,他们还是比较高兴的。毕竟,谁也不会与真金白银有仇吧。 “一两一钱银子一石大米,这价格要说比承平时是贵了些,但是现在兵荒马乱的,粮食种的少,还免不了各处打点,已经是很实在的价格了。” “就是,就是,咱们也是看在黄府尊平日里爱民如子的份上。” “那就这样吧,银钱在船上装着,尔等手里有粮,咱们就立刻交易。吾暂且只收购一船的量,具体怎么分,你们自己定。” “那是,那是,刘先生也是为国分忧。” 黄梦麟的好处,他们自然是少不了的,至于这个福建巡抚衙门的幕僚会不会在回返福州后再往高了报些价钱,从中捞上一笔,那就不归他们管了。他们只知道,这福建来的幕僚做生意很是爽快,大抵正如那黄府尊所说的那般,福建,现在缺粮食! 这是商机,于他们而言自是莫大的好事。一下午的功夫,第一艘船装载完毕,新来的那位柳千总便带着这些粮食先行回福州复命。 到了晚上,车任重相邀,陈凯与黄梦麟亦是如约而至。两厢落座,稍作寒暄,陈凯还在寻思着该怎么从车任重那里扫听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怎知道黄梦麟却率先问了出口。 “无甚大事,赖其肖那厮寻死,抗拒官兵,本帅把新兵操练出来,便去收拾了。” 赖其肖其人,乃是潮州北部的镇平县的乡绅,在当地颇有影响力。据黄梦麟谈及,镇平县乃是崇祯六年才设县的,便是这赖其肖说动了当时的两广总督熊文灿上疏朝廷,析平远县之石窟都和程乡县之松源、龟浆二都,设置镇平县,直接隶属于潮州府。 镇平县当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更兼路途遥远,车任重此刻恍若视其为土鸡瓦狗,其实际上只怕是连真的动手的心思也没有哪怕一点儿。 这一点,陈凯和黄梦麟自是不会点破,不过潮州本地群雄四起,镇平县距离府城尚远,却也无需太过在意。三人谈笑之间,很快就提到了上午时提及过的满语的事情。 “满洲贵种,说话自是不会与汉人一样。”刘一舟的嘴脸再度上线,陈凯对着这两个流露出了浓厚兴致的家伙便扯了起来:“比如膝盖,人家叫勃棱盖儿;比如说,奶娘,或是宫里面、府里面那些有身份的妇人,满语里叫嬷嬷,比如皇后娘娘身边就有一位容嬷嬷便特别的受宠信,比之寻常贵妇人都要有权势……” 陈凯所说的,其实并非都是满语,而是后世北京方言中一些受了满语影响的词汇。这里面,有的是满语音译,有的则是满语和明末辽东方言、北京方言的融合,不足而一。 对于那些所谓的满语,陈凯并不怕车任重和黄梦麟识破,因为这里面本身就是有真有假,黄梦麟是福建人,车任重则是广东人,完全没有辨识的可能。而他现在的行径就好像是字幕组给不认识英文的人翻译美剧,“捷克斯洛伐克”都有人信,莫说是满语这种很多满洲人都未必会说的小语种了。 此时此刻,越是表现出对清廷、对八旗的跪舔姿态,就越是可以麻痹车任重和黄梦麟这二人的神经! “刘先生刚才说,若是夸赞姑娘漂亮,要说块儿亮,是吧。” “没错,车总镇的学习能力很强嘛,不过旗人的姑奶奶可是招惹不得的,让人家以为是有轻薄之意,她们的叔伯兄弟可都不是吃素的。” “刘先生所言甚是,刘先生所言甚是,满洲八旗天下无敌,这个本帅还是知道的。” 说笑之中,车任重的一个亲兵凑了过来。这个亲兵从一出现,就立刻引起了陈凯的注意,不说什么拈花指之流的偏女性化的动作,身上、面上涂脂抹粉,那味道就呛了陈凯一下子,弄得他的鼻子很是不舒服。 亲兵前来,便是来通知那绮月姑娘准备妥了。佳人即将登场,众人也不再说话,片刻之后,一个娇小可人、眉眼如画的素衣女子聘聘婷婷的步入其间。 女子身子娇小,体态却甚是匀称,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端是一个恰到好处。陈凯细看去,女子螓首低垂,看不甚清楚全貌,可单看琼鼻樱口,却已并非凡品。待到车任重一招,那女子稍作迟疑,再抬首,这雅间之中,竟仿佛是瞬间便亮了几分。 生在那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各色美女,遑论天然雕琢的还是后天塑造的,陈凯也算是见多识广。但眼前的这个女子,淡妆素裹,却胜在气质淡雅,恍惚间陈凯竟忘了这女子的身份。甚至在那一瞬间,仿佛就连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陈凯与黄梦麟眼前一亮,车任重面上的炫耀之色就更是浓重了几分。众目睽睽之下,车任重将女子随手招到身前,待斟了杯酒,未待酒壶放下,便一把就拽到了腿上,上下其手,竟当众亵玩了起来。 突遭此状,女子显然是极不情愿,雪白的面容上几欲滴血,仿佛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般。可是既便如此,女子却依旧在默默忍受,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出来。 循着女子的目光,陈凯很快就注意到了门口的方向,一个半老徐娘正满脸的紧张,看向那女子的目光中更是写满了乞求。 看到了这一幕,他也只得收回了目光。耳畔之处,尽是车任重的淫笑以及女子的委曲求全,心中的怒火暗暗升起,也无非是被理智所压制着而已。不过这等折磨,却也没有持续多久,或许是注意到了陈凯和黄梦麟的面色不虞,车任重总算是放开了那女子,轻咳了一声,便遮去了这份尴尬。 “去,给黄府尊和刘先生敬酒。” 女子得脱虎口,连忙蹿开,但是车任重的命令一下,女子也未有丝毫反抗,只是稍作整理了一下子衣衫,便拿着酒壶先后给黄梦麟和陈凯斟酒。 酒水倾泻,陈凯抬眼望去,女子的双眸中亦是泪光隐隐。饶是陈凯几近克制情绪,也免不得为之心痛些许。 所幸的是,倒了酒,车任重也没有继续当众揉捏那女子,而是放了她到雅间的一侧,那里有一椅一案,上面放着一面古琴,看上去甚是古朴。 “来,给黄府尊和刘先生弹奏一曲,以助酒兴。” 女子移步落座,不沾半点儿烟尘,沉心定气,纤纤玉指轻抚琴弦,亦是说不出的优美。转瞬之后,女子看向古琴的柔情尽去,挑动琴弦的片刻,目光中却已然尽是决绝之意。 琴弦拨动,音色中殊无饮宴该有的欢快,音律之间,更是写尽了悲怆、叹息和遗憾。只听此处,于音律一窍不通的陈凯,心中亦是不免一惊。待到那檀口微动,梨面轻晕,激昂之色浮起,他连同着在场的众人亦是当即便愣在了那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女子声音柔美,原本不适合这首词,但是此时此刻,一曲唱出,声色之中隐隐有着意思决绝,却显得别有一番风情。上阙唱吧,陈凯已恢复了颜色,值此时,黄梦麟尚且没有反应过来,面上的惊诧越来越重,倒是车任重看上去似乎还在沉浸在词曲的江之中,看得陈凯是一心的错愕。 “这算什么,车任重莫不是打算反正不成?” 这首《满江红》,无人不知是岳飞所作,昔年岳飞抗金,如今的清廷亦是曾以后金自居,甚至认了女真人为祖宗。自清军入关,尤其是南下以来,清廷的占领区,这首词虽未被禁,但却也少不了受些忌讳。如现在这般的官员聚会的场合,更是实在不便传唱。 若说这绮月如今已是车任重的禁脔,虽说未必心甘情愿,但方才也在委曲求全,正常情况下,这绝对是车任重授意的! 陈凯对车任重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实在不好就此判断其人的立场,只是照着原本的历史,车任重的继任者郝尚久却是个反复无常之徒,与车任重有一点相同的是他们都是有着独霸潮州的野心,这使得陈凯就更加无法辨识了。 电光火石之间,陈凯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又一个念头来,不断的推到,又不断的新起。可也就在这呼吸之间的功夫,陈凯突然注意到站在车任重身旁的那个兔儿爷的亲兵却凑到了车任重的耳畔,道出了一句: 满江红! 上下阕间的空档,女子尚未唱出下半阙,车任重闻言登时就是勃然大怒而起。下一瞬间,更是三步并作了两步,上前一脚就将那女子踹倒在地上。 “臭娘们!爷睡了你这贱人是抬举你,竟敢在贵客面前行如此悖逆之事!” 女子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阵淡淡的烟尘。来时的烟视媚行不复,车任重扑将上去,又是连踹了几脚。待到此刻,似乎还够解气,干脆抽出了亲兵的腰刀,一刀就砍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鲜血喷溅,女子连哼一声也无便没了生息。可是即便如此,刀却依旧没有停止那不断的落下。 车任重的歇斯底里、黄梦麟的冷笑置之、兔儿爷亲兵那满眼的快意以及早已昏倒在地的老鸨子,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快到了陈凯在车任重勃然大怒之始,还在寻思着以着此人的性子,若是劝阻或许更会害得那女子吃更多的苦楚。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陈凯的脑海里已经完全被刚刚的那一刀所占据,再无其他。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是一分、一炷香、还是一盏茶的功夫,车任重的愤怒在血肉飞溅之中消散。只是那女子早已经逝去,血肉模糊的尸身中,女子的面容上亦是沾着点点血痕,唯独是那双眸子之中,有的并非是苦痛,亦非是恐惧,自始至终,竟只有解脱二字,再无其他。 “让二位见笑了。” 刀被随手扔在了地上,车任重一挥手,自有亲兵负责将尸身收拾下去,只是那琴弦自也不会再被那曼妙的手法所拨动,让整个宴会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扫了兴致,黄梦麟没坐多一会儿就告辞而去。眼见于此,陈凯也没有继续多待,亦是乘着轿子,踏上了回返驿馆的路途。 车任重设宴的地方,距离驿馆不算太远,轿子摇摇晃晃的返回了驿馆,陈凯则自始至终都是默然无语。直到回返驿馆的房间,尚未来得及与柯宸枢提及今夜之事,一股作呕之意突然袭来,陈凯直接扑在了驿馆下人送来梳洗的脸盆中呕吐了起来。 中午急着办事,本也没有用多少饭,到了晚上赴宴更是只喝了点酒水便碰上了那桩事。除了最初还有些呕吐物,很快就只剩下了干呕,可是经过了这一遭,陈凯原本固有的一些观念也开始土崩瓦解。 从投效郑成功旗下以来,陈凯对他自身的认定就是一个文官,负责军器工坊、打造军器,这是文官的职责,为主帅出谋划策、制定作战计划,亦是文官的职责,甚至即便到了今天,涉险进入潮州城来骗城,他所作的依旧是仅限于文官的权责——骗过潮州城的军政首脑,为柯家兄弟和杜辉创造机会,乃至是为确保安全而舌战智斗、而虚与委蛇。 他口口声声的说是要杀了车任重来实现夺城的设想,甚至是为了牛家村的那二十九条冤魂复仇,但他却从未想过要亲自杀人。可是过了今天,陈凯旧有的观念开始被颠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尚且敢于用词曲指斥“他们”这些为虎作伥的恶徒,他又为何不敢冒奇险搏上这一次呢? “是的,男儿当杀人!” 第五十四章 夺魄(三) 没能在昨天入城时干掉车任重和黄梦麟,陈凯在赴宴前就已经与杜辉商定了今天的行动。昨天下午,那一船的粮食已经商定完毕,下午的时候粮食就已经登了船,但是由于天色已黑,未免出现意外状况,便定在了今天早上启程,由“柳大洪柳千总”先行赶回福州去解那燃眉之急。 昨天入城,由于车任重忙于了解赖其肖起兵一事,便没有能见到这个“柳千总”,今天急着返程,但官场的礼数总要尽到,更何况这次本就是托了潮州本地文武的好意才能在公文抵达前先行得到一批粮食,那就更是要拜会一二。 一大早,陈凯就带着杜辉以及一队精挑细选出来的武艺不俗的明军精锐前去总镇府拜会车任重。 “实在不好意思,刘先生知道,我家大帅昨夜忙于公务,休息得有些晚了,现在尚未起床。” 一句刘先生知道,陈凯立刻就明白了兔儿爷亲兵的言下之意。昨天晚上的事情,想必车任重很不痛快,大抵是宴会不欢而散过后,这厮又喝了几杯,没准又找了哪个小娘子再呈呈威风,以补足一下在绮月那个小娘皮的死所导致的肉体和心灵上的缺失。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就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见得到车任重的了,可是“柳大洪柳千总”是要急着返回福州的,又不能太过耽搁,以免露出马脚。眼见于此,陈凯也只得让杜辉递了帖子,并且当着兔儿爷亲兵的面表示会代为向车总镇表示敬意和感谢,便让其按照借口的那般乘船离去。 一切恢复正常,可是陈凯却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抵达潮州已经是第六天了,而且“公文”还是早前就送往广州的,这份根本不存在的公文既是借口,同样也是一把悬在他们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刃,越是迁延下去,他们就越是危险。 “必须得想个办法,尽早创造一个机会出来!” 寻思着该当如何,陈凯乘上了轿子,只是待他入轿的瞬间,视线的边缘,正有两个人转进了一条巷子,看上去颇有些眼熟。 眼熟归眼熟,陈凯也没有多想,他现在的时间太过紧迫,更需要全神贯注的思虑下面的事情。只是就在此时,那巷子的拐角处,两个汉子却在巷子的边缘,窥伺着陈凯的轿子远去。 “兄长,那好像是陈先生啊。” “不是好像,就是陈先生。” “陈先生怎么那副打扮,他莫不会是降了鞑子了吧?” “不会吧,那位国姓爷不是很看重他的吗?” ……………… 路旁的窃窃私语,陈凯一无所知,不过待他回到了驿馆的时候,一个新的计划便萌生了出来。 回返驿站,陈凯与柯宸枢稍作分说,后者便出城而去。这边交代过了,陈凯便直奔府衙,见了黄梦麟,先是问及了那份公文是否抵达的事情,随后便提起了他的一个“胡思乱想”。 “不瞒黄府尊,闽北、闽中,本地贼寇和那些愚夫愚妇受了那些前朝逆贼蛊惑,蜂拥四起。官兵极力镇压,但也还需要不断的时间。如今福建缺粮,粮价腾升,百姓饿殍遍野。而潮州一府,则是这左近最负盛名的产粮大府,若是能以潮粮输送闽地,那么于公于私,都将是一件大利之事。” 陈凯侃侃而谈,黄梦麟只是稍作思索,便已然明了其意。从潮州府库向福州运粮的公文迟迟未到,这其中是否存在变数,“刘一舟”有所忧虑,黄梦麟亦是免不了揣测一二。现在已经第六天了,他眼中的这个福建巡抚衙门的幕僚显然是已经坐不住了,而那一船购自民间的粮食,显然是让其有些食髓知味,此刻试图建立起一条民间的粮食输送路线,也是无可厚非的。 福建人是否真的饿殍遍野,黄梦麟没有半点兴趣,哪怕他是本就是闽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那句粮价腾升,以及最后的那句于公于私,皆有大利,却着实让他有些动心。 “潮州方面的事情,自有黄府尊掌控,学生回到福建,亦会向闽省士绅百姓大力宣传黄府尊的仁德,当使善举义行为天下所传唱。” “刘一舟”的态度很好,黄梦麟很是满意,此时此刻,他却也只是谦虚道:“此事乃是刘先生的筹划,本官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那可不行。” “刘一舟”一口否决,当即便以教化人心世道的大道理相责,黄梦麟亦是作如梦初醒状,勉力承担下了这份美名,也算是宾主尽欢。 粮食贸易,既然是有府衙牵头,黄梦麟在其中捞上一笔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至于福建那边,老百姓知道不知道也就是一回事,到时候在士绅之中宣传一下黄梦麟闻听乡梓之地粮荒而竭尽全力的组织运粮,也是大大的好名声,于未来的仕途,于后世子孙亦是极大的助益。 二人商议妥当,无非是由府衙牵头组织本地粮商向漳州方向运送粮食以进行贸易。但是,福建烽火四起,潮州也同样是群雄割据,清廷的实际控制区很小,很多事情根本不是空口白话就能成得了的。 “南澳岛那边有逆贼郑森的人马,走海路是不妥的。不说别的,柳千总来的时候,就碰上过郑森的巡逻船,若非离得远,以及四艘船一起行进,亦或是郑森的人马更多的话,只怕也未必能够顺利抵达。” “这倒是个问题,可走陆路的话,如今地面上也不安稳。” 想到此处,黄梦麟不尽有些气馁,但是这时,陈凯却表现得很是信心十足,继而对黄梦麟言道:“这事情,就要拜托车总镇了。” ……………… 再度来到总镇府,闻听是黄梦麟赶来,似乎还很是焦急的样子,兔儿爷亲兵也只得去将宿醉未醒的车任重唤了起来。 为作完全准备,黄梦麟带了个亲信师爷,陈凯也带了柯宸梅以及两个账房打扮的男子。包括兔儿爷亲兵在内的三个亲兵侍立两侧,车任重落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茶水解酒,强撑着身子来听陈凯和黄梦麟的奇思妙想。 “具体的本帅明白了,那需要本帅做什么?” 嗅到了好处,车任重的精神头儿似乎缓过来了些许。眼见于此,陈凯便回复道:“黄府尊和学生的计划是走陆路,到时候若是大笔的粮食,须得镇兵押运段路程,弟兄们的好处自是少不得的。另外,沿途的那些土豪、盗匪们,也须得车总镇和黄府尊以朝廷的名义加以威吓。学生是不相信,那些土豪敢于朝廷的官兵叫板。” 听到此处,黄梦麟已是还好,抑着兴奋,倒是车任重在细细思虑过后,亦是越想越觉得有趣。只是还有些隐忧存在,使得他一时间也不太敢作出决定来。 “刘先生确定有赚头?” “这个还请二位放心,学生出发时,福州那边的粮价就已经涨到了每斗五百钱,怕是回去的时候,只怕是已经斗米千钱了。学生听主子说,光凭本省的官兵,怕是明年也平定不了。但制军老大人那里则表示最快也要到下半年才能将能用到的官兵抽出来,反正今年是没戏了,甚至就算是平定了,粮价一时半会儿的也下不去。” 福建粮产量较低,在南方已经算是粮价高的地方了。承平时候,周围几个省大抵五钱银子一石的时候,福建也要六七钱乃至是七八钱,如今兵荒马乱就更别说了。可是照着陈凯的说法,每斗五百个铜钱,大抵也就是五两银子一石,甚至不提什么斗米千钱的事情了,光是这个价位就已经可以大赚特赚了。 这是事实,历史上从永历元年开始,福建粮价就在暴涨,甚至直到永历三年都没能落下去多少。这期间,郑成功和郑鸿逵在因粮荒而碰壁之后,不得不转而向广东发展,甚至就连郑彩也只得与郑成功、郑鸿逵联手向广东方面购买粮食,乃至是前者还要劫掠厦门的百姓来确保粮食的保有量。 陈凯带了两个账房,但却并没有用到他们,聊到兴起时,干脆自己抢了算盘来给车任重和黄梦麟算这笔账。 相较之下,黄梦麟已经经过了一轮洗脑,早已认定了计划的可行,而车任重那边亦是越听下去越兴奋,到最后仿佛是已经有大笔的银子在往他的身上砸了。 “这事情,就有劳刘先生了。” “这也是主子那里的公事,学生自当竭尽全力,还请车总镇放心。” 交易达成,府衙负责组织、号召,总镇府负责护送和威慑,福建那边,自有福建巡抚佟国鼐的亲信幕僚“刘一舟”负责接洽,一笔富贵荣华的大买卖就这么定了下来。 三人相谈甚欢,车任重干脆表示了要在总镇府中设宴款待二人。可是陈凯却表示国事急如星火,须得尽快组织商民,便与黄梦麟一起婉言回绝了。 对于这幢富贵,车任重很是高兴,干脆起身相送,可是当陈凯走到大堂的门口,尚未迈出步子之时,却停了下来,拱手向二人言道:“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车总镇和黄府尊此举,可救无数生民,实乃是莫大功德。” 不知道陈凯为什么都走到了门口却突然想起了这番话,但是二人俱在兴奋之中,听来又是美言,自也是含笑听了下去。可也就在这时,陈凯就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佛家也说,如遇大奸大恶,唯有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话音未落,杀机已现,就在车任重和黄梦麟二人的错愕之中,陈凯、柯宸梅以及那两个账房先生,突下杀手! 第五十五章 夺魄(四) 佛家之言,这是早已约定的暗号,那两个所谓的账房先生,实则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两个武艺高强的明军假扮。当陈凯说出那句“佛家也说”的刹那,柯宸梅做好了拔刀的准备,而那两个明军勇士亦是准备好掏出怀中的匕首。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陈凯话音未落,亦是从袖口中抽出了匕首,径直的扑向了距离车任重最近的那个兔儿爷亲兵。与此同时,柯宸梅拔刀扑向车任重,而那两个明军勇士亦是以着最快的速度刺向站在门口的两个潮州镇兵,随即直奔着那两个亲兵便杀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两个卫兵当即被匕首捅在颈子上,眼看着是不活了,黄梦麟和那师爷亦是登时就吓傻了在当场。这二人,陈凯四人完全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陈凯扑将上去就立刻与那兔儿爷亲兵滚成了一团,柯宸梅这边,仗着先下手为强,当即便砍伤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亲兵的一臂,随后步步急逼,与刺杀、夺刀一气呵成的那两个明军勇士一同将对方五人全部逼进了大堂之中。 突然袭击的效果达到,柯宸梅挥舞腰刀,大开大合,逼得车任重以及一个亲兵节节退后。正此时,一个明军勇士牵制住另一个亲兵,而另一个明军勇士则直接掏出了一枚旗花,直指着天空便将其点燃。 旗花尖啸着飞上天空,一声爆响过后,那明军勇士也不管其他,退入大堂之中,将门栓别上,便持刀去斗柯宸梅牵制着的那个亲兵。 原本还是各有所得,宾主尽欢,一切都在合作的美好氛围之下,岂料陈凯等人连个招呼也没打便突下杀手,着实打了车任重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位置,是陈凯特别算计过的,这里方便夺刀,也方便施放旗花和关闭大门。但是就在那个明军勇士施放旗花、关闭大门的时候,突遭偷袭而节节溃退中的车任重也因柯宸梅独斗二人,顾此失彼之中渐渐稳住了阵脚,只可惜手中无刀,干脆便抄起了一个茶杯便向着柯宸梅的面门掷了过去。 “碰”的一声,茶杯被柯宸梅砍了个粉碎,但也就在这短暂得几乎无法计算的瞬间,车任重倒退了两步,双手抄起了一张椅子,便势若疯虎般的冲了过去。 车任重本就是亡命之徒,平日里靠着好勇斗狠才成了那伙贼寇的首领,劫掠潮惠两府。后来受了招安,但这份性子却从未改变过,此刻稍有生机,便立刻将柯宸梅逼进了苦斗之中。 所幸的是,施放旗花的明军勇士已经接过了那个受伤的亲兵,抛开昏倒在地以及吓得瘫在了地上的黄梦麟和师爷,大堂之中已是一对一的缠斗局面。可也就在这时,大堂外的惊呼、呐喊以及脚步声传来,越来越多的潮州镇兵发觉了异样,正在急速赶来营救他们的主帅! ……………… 旗花飞上天际,早已埋伏在下水门不远的柯宸梅立刻率部夺门。这是陈凯交给他的任务,也正因为这项任务关键,陈凯也只得退而求其次的选了武艺上比他哥哥稍逊一筹的柯宸梅来陪同他去杀车任重。 之所以这项任务能够如此重要,那便是因为杜辉的船是走了,但是船上的那两百明军却分批潜伏在了府城左近,只要柯宸枢能够拿下下水门,明军便有三百之数,就足以对城中的另一处关键据点军营发起突袭,同时接应陈凯等人。 至于一定要选在在白天动手,那是因为白天人的警惕性会更低一些,而且这几日看来,车任重在晚上总会带着更多的亲兵,只有白天他身边的亲兵数量,才是陈凯有机会得手的! 总镇府的方向的动静,守门的兵卒并未太过注意,甚至都没有能够及时发现旗花升起的动向。这倒是让有心算无心的柯宸枢占尽了便宜,三十几个明军精锐发动突然袭击,原本就懒懒散散的守卒登时就化作了一盘散沙。 精锐对粗劣,柯宸枢没费什么气力,仅仅是一个冲锋便将城门拿下。与此同时,杜辉的人马也在以着最快的速度向那里赶去。 片刻之后,城门处的混乱尚未引发更大规模的变动,杜辉带领先头人马率先抵达,柯宸枢当即便向他言道:“杜兄,你且等待所部人马,凑齐了就去扑兵营,我这就带人去接应陈参军。他,绝不能有失!” ……………… 大堂的激斗已经进行了片刻,那个起手就被柯宸梅砍伤的亲兵也已经被那个明军勇士杀死,血液汩汩从创口中涌出,在柯宸梅和车任重二人激斗的边缘流淌着,渐渐凝固。 但是,陈凯等人在人数上依旧没有占优,并非是黄梦麟和他的师爷能够如何,而是刚刚腾出手的那个明军勇士已经不得不赶到大门那里,用周遭的椅子、茶几,以及他的肉身去死死的抵住大门,以防更多的镇兵冲进来。 一死一走,大堂中依旧是三个对三个。柯宸梅那里,腰刀挥舞,闪展腾挪,可车任重手中的椅子却如同是大锤一般将他逼得无法寸进。相较之下,对上那个亲兵的明军勇士占尽上风,但是那个亲兵也已经意识到了武艺上的差距,以及门外的镇兵的动静,干脆步步退避,只是死死的缠着那个明军勇士,让他没有办法去支援别人,去配合陈凯或是柯宸梅击杀各自的对手。 形势陷入胶着,就连陈凯那边也是如此。一开始便将那个兔儿爷亲兵扑倒,陈凯选择了这个对手就是因为此人是抛开黄梦麟和那个师爷那两个无需理会的家伙之外,凭着他的身体素质能够有机会制服的唯一一人。 可是缠斗至此,陈凯却依旧没有能够得手,这个兔儿爷的身体素质确实没有陈凯好,也并不会什么武艺,但是那拼死一搏的气力之大,却也让死死压在他的身上的陈凯手中的匕首全然没有能够落下的迹象。 缠打了片刻,兔爷亲兵的脸上也早已被陈凯划出了一道不算深的口子,但是似乎也正是因为这道口子把他的潜力逼了出来。 骑在兔儿爷亲兵的胸腹之间,陈凯双手死死握着匕首,倾尽了全部的气力向下压着,可是那兔儿爷亲兵却也在拼死的抵着陈凯下压的双臂,使其不得寸进。 到了这个份上,旁人已经顾不上这里,陈凯与那兔儿爷亲兵,谁先卸了力,死的就会是谁。唯独值得庆幸的便是,早前的突然袭击已经让他占到了上风,而昨夜绮月的死,更是激起了他身体中更大的力量出来。 “啊!” 大门被撞得哐哐作响,一把长矛自窗口中捅了进来,擦着那堵门的明军勇士的脸便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是即便如此,那个明军勇士却依旧没有移动半步,全身的气力皆抵在门上,辅以那些横七竖八的抵在大门上的椅子和茶几,竟仿佛有万钧之力一般。 周遭的一切,陈凯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精神分心观看,但是听在耳中,却也是洞察一切。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想要破局就必须最快的形成人数优势,而他也从不打算寄希望于他人身上。 “杀!” 双臂再度用力,咬牙切齿的陈凯将全身气力和重量都压在了匕首之上。缠斗良久,兔儿爷亲兵本就在下风,面对陈凯的全力一搏,亦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 随着陈凯不断的下压,兔儿爷亲兵的双臂渐渐的抵受不住了这份气力,匕首缓缓下压,距离兔儿爷亲兵的面门越来越近。 匕首对准的并非他处,正是兔儿爷亲兵的左眼,眼看着刀尖越来越近,兔儿爷亲兵濒死的气力伴随着惊声尖叫而出,但却并没有动摇陈凯分毫。下一瞬间,只听“噗嗤”一声,匕首落下,重重在插在了兔儿爷亲兵的左眼眶中,几乎是整个刀刃都插了进去,喷溅出的血浆更是弄了陈凯一脸。 直到那一声响起之前还在死命抵着陈凯的双臂颓然落下,几乎是倾尽了全身气力的陈凯亦是一头栽了出去。 “妈的,这个卖屁股的力气还不小。”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休息,陈凯很清楚眼下的情形,哪怕是下一秒都很可能会是镇兵冲入大堂将他们杀光的场景。此刻陈凯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匕首一时间已经拔不出来了,狰狞的面孔吓得那个刚刚恢复了些许行动力的师爷再度瘫倒在地上,而下一秒,只见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抄起了一把椅子,如法炮制的便抽向了车任重的后背! 刚刚解决了兔儿爷亲兵,陈凯的气力正盛,杀心也最为深重,一旦抄起那把椅子,便是呼啸而去。然而,这一幕却已然被车任重看在了眼里,腰身一扭,强强的让过了椅子,更险些撇到柯宸梅的身上。 陈凯一击不中,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时。比之节节败退的柯宸梅,陈凯这个目标显然更加容易,而且就车任重的直觉而言,陈凯也必然是这次突袭的主谋,唯有擒贼擒王,方可以最快速度结束这场已经陷入到人数劣势的死斗。 车任重在扭腰躲避之际,随手便将椅子抛向了柯宸梅,后者踉跄躲避,而借着这一空档,他更是径直扑向陈凯。 此时此刻,由于刚才的激斗,陈凯身边已经没有了可以用来充当武器的物件。再加上都市亚健康的体格,让他在车任重这个身怀武艺的亡命徒面前更是没有了半点儿扭转局势的可能。 可也就是面对着这样的绝境,陈凯不退反进,握紧了拳头,呐喊着扑向了车任重,如同是螳臂当车一般,誓做这拼死一搏。 碰撞在那一瞬间爆发,陈凯死死的抱住车任重的腰腹,使其不得寸进。这个姿势将车任重固定在了那里,这是极其危险的,车任重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去试图掰开陈凯的双臂,但是那双臂膀却宛如是钢筋环绕一般,任他使劲了气力,却也还是无法将其掰开。 车任重对他的力量很是自信,可是陈凯在这一瞬间显然是已经爆发出了更大的潜能出来。时间转瞬即逝,明军人数依旧占优,车任重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干脆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径直的砸在了陈凯的背上。 咚的一声,陈凯总算是明白了敲鼓时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胸腔内部的脏器只觉得陡然一震,一口鲜血便涌上了喉咙。 第一拳下去,陈凯不为所动。想不到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车任重干脆又是一拳捶了下去。这一次,陈凯依旧不为所动,但是在嘴角处,顺着紧咬的牙齿的缝隙却已经渗出了些许血液。但是没等车任重的第三拳砸下,那边踉跄躲过椅子的柯宸梅便扑将了上来,紧接着只见刀光一闪,鲜血飞溅,车任重,连带着死死抱住他的陈凯便径直的倒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大门再也支撑不住了,但是大堂内的激斗也早已完毕。三个亲兵,先后倒在了地上,苏醒过来的黄梦麟和那师爷则在一个明军勇士的刀下瑟瑟发抖。大门被粗鲁的撞开,镇兵一拥而入。溅了一身的血污,宛如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的陈凯,从柯宸梅的手上接过了车任重的首级,揪着那根丑陋的金钱鼠尾,高高举起。 “车任重已死,大明王师已然入城。弃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师者,形同此獠!” 第五十六章 夺城 车任重、兔儿爷亲兵以及另外的两个亲兵横七竖八的倒在了血泊之中,清廷任命的潮州镇总兵官车任重的首级更是被这个方才还自称是福建巡抚衙门幕僚刘一舟的儒生举在手中。当是时,陈凯一声暴喝,镇兵们俱是愣在了当场,目瞪口呆的看着平日里庄重肃穆的大堂里的如今一幕,就连那两个带队的军官亦是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该当如何。 大堂中的血腥,宛如地狱恶魔一般的陈凯四人,其间还夹杂着不知是黄梦麟还是那师爷胯下的尿骚味。此情此景,已然超乎了这些镇兵们的想象,甚至那两个军官,平日里亦是平级,未有向对方发号施令的前例,在这样的场面下亦是显得犹豫不决了起来。 陈凯很清楚,到了这个份上,气势是最不能落的。眼见于此,他更是大步上前一步,擎着车任重首级的右手更是前伸了些许,再度大声喝问道:“大明王师只诛首恶,如今车任重已死,尔等是还打算给他陪葬不成?!” 伴随着陈凯的喝问,柯宸梅和身旁的那个明军勇士更是持刀大步上前,而另一个制住了黄梦麟和那师爷的明军勇士亦是在那师爷的大腿上狠狠的扎了一刀,激起了一声痛苦的哀嚎声。 陈凯大步向前,镇兵们盯着陈凯的右手,盯着明军手中的滴血的腰刀,不由自主的倒退着。渐渐的,这数十个镇兵竟已退出了大堂,而陈凯等人亦是大步跨过了门槛,傲立于这座潮州总兵府的大堂之前。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镇兵被四个明军吓退到了院子里,没有人感到羞愧和耻辱,因为就连他们那个平日里最是好勇斗狠,如亡命徒一般的总兵官的脑袋也在人家的手上,他们这些人又能算的了什么。 镇兵们的心理防线逐渐趋于崩溃,其中更有些士卒握着兵刃的双手已经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总兵府大门遭到猛烈撞击的瞬间,终于让他们彻底的土崩瓦解。 “小人罪该万死,小人罪该万死。” “小人是迫不得已才跟着车任重那厮的,还求王师宽恕啊。” “……” 有了第一个,接下来,武器哗哗啦啦的被丢在了地上,一众镇兵拜倒在地,口称死罪。片刻之后,大门被破开,柯宸枢等人蜂拥而入,倒是被眼前的这一幕惊了一下子。 “参军,您没事吧。” 陈凯一身的血污,着实吓了柯宸枢一跳,看到了陈凯如此,柯宸枢毫不犹豫的便瞪了他弟弟一眼,着实让后者为之一颤。 “没事,我很好,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对了,杜辉进城了吗?” 有道是长兄如父,抢在柯宸枢训斥柯宸梅之前,陈凯立刻就转了话题,倒是柯宸枢却还不忘了看他弟弟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着的意味,仿佛是在说今天的过失,等一切完事了再与你算账。 “回参军的话,已经进城了,估摸时辰,应该已经去扑兵营了。” “不能估计,这里交给你,让令弟速速带队去兵营那里。另外,再给我几个人,我去把府衙拿下来。” 城中三处要点,总兵府、知府衙门以及兵营,现在第一个已经在明军的手中了,杜辉也带了人去拿下兵营,陈凯很清楚,车任重的部下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假,但是他们的人手也实在太少,如今无非是胜在突然袭击,外加诛杀车任重得手,到了这个份上就更要以快打慢,尽可能的早些的将这些要点控制住,才有拿下城池的可能。 “参军,您的安危是国姓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还是坐镇在此,让舍弟去配合杜辉攻取兵营,我带人去拿府衙吧。” 柯宸枢绝非是要抢功,原本陈凯带队去杀车任重,他就是最大的反对者,因为在郑成功看来,陈凯的重要性显然是更大,此间有此也无非是整个大军的战略所指,以及制定了计划的陈凯来行此骗局确是整个南澳岛上最有成功可能的缘故。 然则,此刻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陈凯却摇了摇头,便对柯宸枢言道:“现在没时间管这些了,总镇府必须控制住,这是根本要地,需要处置的事情太多,只有你在这里我才能放心。杜辉那边,溜石寨一战的作战任务便完成得很好,我也信得过他,让令弟去协助,胜算也会更大。” 说到此处,陈凯指了指门口的黄梦麟和那师爷,继而对柯宸枢笑道:“我是文官,府衙才是我的去处。况且有这两个家伙在,那里于我根本就是不设防的!” 商议妥当,柯宸枢带着二十个明军将那些降顺的镇兵重新打散组编,驱使这些士卒来将整个总镇府纳入掌控。 柯宸梅那边,带了车任重的首级,同样带了二十个明军赶去兵营,不过那里的镇兵遭到了杜辉所部的突然袭击,已然乱成一团,当柯宸梅所部抵达时,更是除了极少量的逃亡以外,大多在发现明军还有后续援兵之后,彻底放弃了抵抗。 总镇府和兵营相继拿下,城北的知府衙门在陈凯抵达时却已经关上了大门,一众衙役、帮闲们严阵以待。 陈凯手里只有十来个明军,包括那两个随他刺杀车任重的明军勇士。眼见于此,陈凯也不废话,直接将黄梦麟推倒在地,一脚便踩在了此人的后背上。 “车任重已死,黄梦麟在我手中。本官,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代理潮州知府陈凯,命令尔等,向大明王师开门投降!” 比之总兵府和兵营里的镇兵,府衙的吏员、衙役以及帮闲们皆是潮州本地人士,世代在此为业,是明,是清,谁也不会动他们这些地头蛇的饭碗,与他们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原本李成栋入粤,潮州开城投降,他们也就是剃个头,换身衣服继续在此做事,现在眼看着明军入城,带头的这个家伙却分明是个比车任重还要亡命的狠角色,谁又有那个闲心去试试陈凯在他们选择抵抗后会不会心慈手软呢? 一声怒喝过后,府衙的大门打开,同知捧着黄梦麟的知府大印,带着一众官吏衙役便拜倒在府衙前。对此,陈凯未有半分犹豫,一把夺过了知府大印,便自顾自的带着众人进入了府衙,随后更是直接就坐在了府衙正堂知府平日办公的座位上。 “账册、库存什么的,本官明天开始检验。今天,确切的说是现在,尔等立刻派人张贴安民告示,都给本官动起来,本官最看不过的便是懒鬼!” 第五十七章 祭奠 潮州一城,守城镇兵两千余众,分别驻扎于总兵府、兵营以及各处城门。陈凯在第一时间拿下了总镇府,随后柯宸枢借着车任重的首级慑服了府内的其余人等,便是打掉了潮州镇的龙头。与此同时,杜辉和柯宸梅震慑住了兵营的镇兵,随后更是派遣部队裹挟镇兵拿下了另外的六座城门,这座城池在大体上便宣告了易手。 接下来,无非是陈凯以代理潮州知府的名义张榜安民,新任的潮州城守副将杜辉以及中冲镇前来“协防”的柯家兄弟一边要震慑镇兵,将其分化瓦解,一边守御城池,以防突降黄雀,同时由柯宸梅带兵夺取各处库房,还要派兵镇压因夺城而造成的混乱,无论是乱兵,还是乱民,甚至是那些不肯降顺的士绅,一律都在打击的范围之内。 乱世,当用重典! 入夜前,城内的情况大抵算是安稳了下来,陈凯派了人专门赶回南澳岛,去向郑成功报信,等待郑成功的后续援兵。 今天晚上是夺城的第一夜,也是最危险的一个晚上。只要过了今天,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很多原本不情不愿的人也大多会就此认命,这就是人心。 陈凯对此很是清楚,便率先制定了计划。他负责府衙、柯宸枢坐镇总镇府、杜辉把持兵营,另外由柯宸梅驻扎鼓楼制高点,监控四处,如有异状便带队援应,以为万全之策。 以三百人夺取一座城内固定人口不下五六万,兵员七倍于己的府城,陈凯等人确实创造了一场奇迹。 此番谋划,说到底其实给清军制造了一场骗局,一场类似于维克多?拉斯梯格拍卖埃菲尔铁塔式的骗局。 如巴黎街头风传政府无力提供维护铁塔的资金一般,陈凯利用了福建战乱以及粮荒的现实,编造了一个购置军粮的幌子,伪造公文以设骗局,甚至在这其中更是套中有套。 唯一的区别在于,那位骗术大师所求的只是金钱而已,而陈凯所要的则是这座潮州府城和车任重的性命——不谈什么成王败寇,牛家村的那二十九条冤魂,以及昨夜唱着满江红,最终却倒在血泊中的那个女子,就已经足够给车任重判处死刑了! 车任重的死,早已在城内传开,下午的时候,还有不少百姓专门到总镇府门前,亲自看看旗杆上那颗首级的真伪。若非是旁边有明军持兵侍立,弄不好都会有人专门爬上去探个究竟也未尝可知。 到了下午,天色渐渐转暗,距离宵禁越来越近,城内也安稳了许多。岂料就在这时,一个衙役却赶了过来,满脸谄媚的对陈凯笑道,说是有两个旧相识想要求见陈知府。 陈凯在这个时代,除了南澳岛上的那群人以外,一时间也实在想不到什么旧相识。但是既然人家求见,陈凯姑且也是一见,谁知道当他看到那二人的时候,登时便想起了早上刚刚在总镇府前碰壁过后的事情。 “一别经年,贤伯仲怎会在这里?” 今天一早在角落里窥伺的不是旁人,就是林德忠、林德孝兄弟。陈凯在上午发动夺城,整个中午府城里都是乱糟糟的,明军控制城门、主要街道,镇压乱兵、乱民,寻常人等哪敢出门造次。到了接近傍晚,林家兄弟几番打听之下,才确认了带队的确实是陈凯,这才敢到府衙这等地方来寻。 “陈,陈知府,小人……” 阶级,就是阶级。陈凯摇头一笑,继而对林德忠言道:“若是找陈凯的,那咱们还是故交,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若是找陈知府,吾便不送了。” 陈凯素来便是这个脾气,林德忠听到此言,熟悉的口吻亦是让他不免心中一喜。所幸,他也没有将此番前来拜访的用意忘记,恢复了陈先生的旧称,随即便和他弟弟一同拜倒在地。 “我兄弟二人这一拜,并非是因为陈先生为官,我等为民,实是为舅舅、舅母和表兄,为牛家村的那些为车任重这狗贼麾下禽兽所杀的乡亲们向陈先生致谢。” 话音未落,已是饱含着热泪的林家兄弟便重重的磕在了地上,嘭嘭嘭的一连三声,便是陈凯在第一时间就上前搀扶,也没能阻止得了他们。一连磕了三下,再抬起头来,陈凯已经清晰的看到了二人额头上洇出了鲜血。 眼见于此,陈凯连忙唤了人来为他二人包扎,随即便了解起了他们这将近一年来的经历。只是听过了他们的诉说,陈凯却有些哭笑不得了起来。 按照林家兄弟所说,他们带着银子回了乡,一直遵守着陈凯所说的那个财不露白的原则。起初倒也相安无事,可是等到林德忠准备成亲的时候,结果却被未来岳父狮子大张口了一把。于是乎,财露了白,被不安好心之徒向控制他们那块地方的土豪告发私通明军,后来连媳妇都没娶上这一家子就迫不得已的逃到海阳县的乡下投奔亲戚。今日入城,原也是为了将打来的猎物送到城里来卖个好价钱的,岂料却碰上了陈凯夺城。 “那家的姑娘,你还有想法吗?” “这……” 林德忠也不明白陈凯的脑子是怎么个脑洞,怎么会想到这个上面来了。可是既然陈凯问到了,他也只得叹息道:“想着又能如何,原本就是他爹看上了人家的彩礼更厚,瞧不上我家,才要如此的。现在,她大抵已经出嫁了吧。”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本已是一对,差的就是三媒六娉。可是到了最后,却还是折在了这一关上面。而且最让人无语的是,因为陈凯,林家原本是得了一笔横财,彩礼并不会少于那家的,可是他家本就贫困,突然拿得出如此一笔钱财,自也会立刻被那有心人栽赃。 “你且别管她嫁与未嫁,从今天开始,你们兄弟就跟着我,总能保你们一个官身。而且不瞒贤伯仲,朝廷正要收复潮州,所以我才会带着一众王师来打这个前站。等到收复了潮州一府,总要你有机会衣锦还乡。届时,她若未嫁,吾亲自去她家代你求亲;她若嫁了,没了个前途无量的女婿,吃亏的也是她爹。” 说出了这番话,陈凯顿觉痛快许多,但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的觉得好像有些屌丝的样子。相较之下,林家兄弟只是猎户,暂避亲戚家本就是寄人篱下,现在有了指望,亦是千恩万谢,当即便要求给陈凯守夜,万一有事,一定保得陈凯周全云云。 这事情,陈凯没有答应,而是让他们先行休息。明天一早,回亲戚家将父母接到城中,如何安排他们也是到了那时再说。 畅谈了良久,林家兄弟便被下人领到了偏院休息。这一夜,陈凯已经不打算睡觉了,不仅仅是对于这最关键一夜的忧心,更多的则还是根本就睡不着,脑子里总有些事情。 如林家兄弟所言,车任重被杀,潮州城内的百姓是弹冠相庆,但是对于这支明军,他们并没有什么了解,也并不能够看好。这归根到底会是一个大问题,只是还需要等到明天与杜辉、柯家兄弟商量过后再行想办法解决。 深夜时分,陈凯思来想去,总有些遐思在心中不能散去,干脆派了个衙役去绮月寄居的青楼将那张古琴要了过来。 青楼的老鸨子连带着陪着绮月赴宴的龟公都被车任重拉出去泄愤了,新的老鸨子得知是陈凯想要这副古琴,也是忙不得的双手奉上,唯恐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会引起陈凯的不快。 昨天躺在床上,陈凯仔细回忆,那女子遭到车任重猥亵之时,视线所指却是那老鸨子的方向,可同在那方向的,却还有当时的那张古琴,若是从后来发生的那一切来看的话,她当时所看着的是什么,其实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 或许那个女子也曾梦想过才子佳人的琴瑟和弦,甚至真的有一位才子倾心与于她,而她亦是对那位才子怀着些少女心事,可最终却没能躲过强权的欺凌。 车任重坏了她的清白,她没有一死了之,反倒是选择了在公开的宴会上当众羞辱其人,便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世间所有人——车任重可以毁了她的未来,但是她却依旧有着鄙视其人的权利,哪怕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良久之后,天空月色正好,陈凯伏案于院中,轻抚琴弦,只可惜他并不会抚琴,但所幸的是,那未尽的词曲的后半阙,他还是能够轻声吟唱而出。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清唱过后,陈凯抬起古琴,径直的将其投入到早已准备好的火堆之中,静静的看着古琴化作灰烬。 良久。 第五十八章 合流(上) 转过天,已是隆武四年的闰三月初一。一大早,杜辉、柯宸枢、柯宸梅三人便联袂而来,与陈凯商议下一阶段的军政要事。 潮州府城易手,第一夜更是平静的过去了。经过了一番苦战,以三百兵夺取了一座五万人级别的府城,四人的交情更胜从前,此刻再度聚首,言谈之间也少了那些官场上的套路,更多的便是朋友间的直来直去。 “哈哈,瞧瞧柯兄弟,这气色谁信是昨天拼杀了一日的。” 陈凯笑道,柯宸枢亦是以笑容回应,倒是杜辉紧接着跟了一句:“参军你是不知道,吾昨天折腾了一晚上,才算是把那两千乌合之众摆弄清楚,现在都已经重新打散了,他们就算是想要作乱,也是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奈何吾这番辛苦,柯小弟也是一晚上没闲着,再看柯兄弟,吾这一早过去了就听那些总镇府的人说及,柯兄弟入了夜便倒头大睡,还在院子里面,都把那些新降服的镇兵都看傻了。” 听到这话,众人亦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柯宸枢在院子里睡觉,就是为了稳定人心,杜辉和柯宸梅则是在防患于未然,相较之下,唯有陈凯是昨夜最轻松的人,因为一旦乱起,他这个文官无拳无勇,新近就任,民心也尚未归附,是很难起到太大作用的。 所幸的是,郑成功此番派来的另外三人虽说都不是什么老于兵事的宿将,但各有各的能耐,都不是寻常人等,也正是这么一比,才显得柯宸梅似乎还有些稚嫩。不过经过了昨天那一战,以及昨夜的殚精竭虑,柯宸梅的能力和心理素质势必会有一个质的提升,对于这个从军器工坊中走出去的军官,陈凯还是满怀着期寄的。 “比不得你们,我这身子骨,今天早晨起来就觉得有些脱力了,就连昨天也是没怎么睡好的。” 陈凯说笑道,杜辉亦是点了点头,安慰道:“参军这算好的,吾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一晚上睡不着,眼里总是被我杀死的那个家伙的身影,好不烦乱。后面,就好多了。” 说来,陈凯倒不是因为杀人睡不着,那一夜女子倒在血泊之中已经让他对杀死车任重没有了任何负罪感,甚至就连很多故事中一再提及过的第一次杀人会有恶心的感觉,陈凯也没有哪怕半点儿,当然也或许是早前的那天晚上就已经吐过了的缘故。 归根到底,还是这潮州城一时未定,他的心就总要悬着半分。这等感觉,便是在谋划夺城之时也不曾有过,现在拿下了城池反倒是如履薄冰了起来。 “是啊,其实脱力也是正常的,毕竟昨天是以命相搏,吾都听舍弟说了,参军,真的很勇敢!” 这边开始了赞赏,众人投我以木瓜,陈凯自是也报之以琼琚。只是此番相聚,却并非是什么庆功宴,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他们花费更大的精力去做下去,才能确保这座城池真正的落在明军的手中。 “城池是拿下来了,吾也派了人去向国姓报信。但是,在国姓大军抵达前,咱们还是要拼死守住这座城池。否则的话,咱们岂不就成了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货了吗?” “参军所言甚是,咱们也在抓紧一切时间。只是咱们这回带来的人马太少,放在这潮州府城里面怕是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末将以为,还是关闭各门,只放樵采入城,否则若是混入了大批贼人,或是那些乡绅不服王化,有异心的话,咱们就危险了。” 信得过的将士太少,这是最大的问题,陈凯早先也在担忧,所幸也不过是这一两天的功夫,郑成功的先头部队就能抵达潮州。兵员够了,稳住了此间,再行对周边地区用兵,剩下的事情反而就简单了许多。 关键还是在于这几天的时间,陈凯早已想得清楚,干脆便与三人说道:“咱们四个,还是按照既定的分工。柯兄弟,坐镇总镇府,把潮州武库的兵器全搬进去,一件不留,就算是有人想要作乱,没了兵器也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闻言,柯宸枢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他的任务如此,柯宸梅的任务亦是昨夜那般巡防各处,尤其是那七座城门,更是要盯得紧紧的,不能因为那里现在都已经是那些他们带来的下级军官带队就放松警惕。 “杜兄,兵营还是看紧了,那些贼寇咱们现在还动不得,须得等国姓抵达后再做处置。现在,先给他们条活路,若是实在不行,就轰一部分不稳的出城,咱们只要把住了城池就是完胜。” “参军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潮州镇兵,实在是一群乌合之众。杜辉进攻军营的时候,营里面都没有几个军官真的在那里当值。等到杜辉拿下了兵营,稍作打听才知道,合着那些军官在城里都是有宅院的,晚上搂着媳妇、小妾睡觉,想换口儿了就去逛窑子,不比在军营里苦熬舒服,甚至有的白天都要日上三竿才会来上值,怎比得过陈凯他们这般起早贪黑的搏命。 杜辉大手一挥,陈凯也是点了点头,继而言道:“剩下的事情就是我的活儿了,一早我已经派了衙役们去请本城的那些乡绅、甲长什么的过来叙话。以我所见,他们未必会亲自过来,但也不至于置之不理。只要他们肯来,很多事情就有的谈,实在不行就忽悠他们一顿,拖延个几日,只要国姓赶来,一切就大有可为。” 定下计策,众人依令执行,杜辉和柯家兄弟各自就位,陈凯这边也有衙役前来回复,关于陈凯相邀的事情,各家乡绅也都表示了会前来拜会,只是其中很有不少不是身染风寒,就是突然摔断了腿,只能让家人代为拜会。对此,陈凯也表示了关怀之情,并没有为难他们。 到了下午,城内大族、士绅以及大商贾家的代表们赴约而来。宾主落座,众人先是恭贺了王师收复潮州的壮举,并且祝贺陈凯荣任本地父母,对此,陈凯也表示了为官一任,自当造福本地百姓之类的官场套话,也算是宾主尽欢。唯独有一点在于,这些人根本不清楚郑成功麾下到底有多少人马,能不能守得住这座潮州城。 “这个嘛,诸君无需担忧。国姓爷麾下数万虎贲,不日就会抵达。原本,本官也就是到此打个前站,顺带着试探试探车任重和黄梦麟二人是否有悔改之意。可是进城了,待了几日,似乎拿下这潮州也不费什么气力,昨天就去找车任重谈了谈。现在嘛,就是谈出来的结果。” 连一万都远远不到,陈凯一张嘴就变成了数万虎贲,此刻面带笑意,言谈之间更是有恃无恐,甚至是嚣张跋扈。只是经过了昨天一夜的发酵,陈凯是如何夺取潮州的大抵也被少数有心人瞧了出些端倪来。 一个文官带着一个武将和两个明军就杀进了总镇府,还把对手的总兵官杀了,这说到哪都是个传奇! 传闻之中,更是不乏夸张之辞,比如什么一个人带着三个随从从总镇府的大门杀进去,两手一撕就是一个镇兵,两指头一插就又是一个镇兵,最后连车任重那等悍勇之辈在陈凯面前也没走上两个回合就交了首级云云,有的信,有的不信,但也不乏半信半疑的,对于陈凯的武力值大多还是有了一个比较高的估量,此间即便是有些疑问也不太敢太直接的问出来。 “本官琢磨着,诸君担忧的大抵也不是什么李成栋、佟养甲之流,要是怕他们也就太掉份儿了,想来无非是对鞑子会否真的出动真夷南下,还心存着些许顾虑。” 满清崛起于辽东,数十年来无数名臣重将命丧其手,对于八旗军的恐惧,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了。这些人确实有着这方面的担忧,但他们是绝不会说出来的,然而此时此刻,陈凯却毫无顾忌的将其付诸于口,反倒是在座的众人登时变得不安了起来。 “不瞒诸君,本官是从山西大同府那边南下投奔王师的。一路上所见所闻,自问也比诸君多上一些。鞑子如今是一口气占下了大片的土地,但却是遍地干柴,一纸剃发令,天下骚然,各地都在组织起义,就算是没有直接对抗的,也大多选择了抗粮抗税,就像是潮州这里亦是一个缩影。” “说到底,鞑子,不过是一个真夷男丁四五万人的大型强盗集团而已,就算算上了蒙古八旗的那些骚鞑子和汉军旗的汉奸们,也就十来万的男丁,甚至还没有海阳一县的男女老少家加起来多呢。他们现在集中在万里之遥的京城,还要顾及着那些不服气他们的蒙古人,漠北、漠西,乃至漠南的察哈尔,根本顾不过来的。就算是南下,也有比咱们潮州更大的目标,比如闽北的鲁藩,比如广西的桂藩,他们是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目标更大的。” 陈凯此言,殊为悖逆,但是郑成功如今尊奉的唐藩的隆武帝,无论是鲁王监国,还是永历帝,在这个基础上那就都只是伪帝而已,不作数的。 此时此刻,陈凯越是表现得大大咧咧,他们就越是摸不清楚郑成功所部的底细。事实上,他们是不会相信陈凯的全部说辞的,而是会挑拣一些他们愿意相信的内容来相信,甚至是对于那些内容会深信不疑,这就是人性。 一番畅谈过后,陈凯没有留他们用晚饭,他们也各自急着将那些从陈凯口中听来的事情带回家中,才好为各自的家族做好接下来的应对工作。不过,倒确实有几家表示了愿意襄赞军需,甚至愿意帮助明军招募军队。这几户,陈凯都记下了,并且表示等到数日后国姓爷驾临潮州时一定会向郑成功表示的。 大族、士绅以及大商贾,无论城内城外,都是地方官需要借助其力,同时又要提防的存在。陈凯云山雾罩,虚虚实实的扯了一下午,干货还是有的,听得出来听不出来的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相比这些人,那些城里的保长、甲长和牌头们本就是地方行政体系的一员,大抵相当于后世的街道办、社区办,只是比他们的权利更大些,比如收税、治安以及人员组织等等。对于这些人,陈凯没有像对待前者那样的客气,完完全全都是命令的口吻,让他们控制好各自负责的街巷,出了乱子就拿他们是问。 对于府衙和县衙的官吏们,除了黄梦麟被扔进了大牢以外,其他人还都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吏员、衙役以及帮闲们如此,就连潮州府的同知、通判、推官和海阳县的令丞簿尉们也是如此,陈凯对那些只要不高喊着要誓死效忠我大清的,都是暂且留用,等几天后郑成功抵达了,再行调整。到时候即便是不愿意继续为官的,他也表示了会发放钱粮,助其还乡,力求一个稳定。 南澳距离潮州府城,不过是二十里海路外加上百里的韩江水道,便是逆风逆流,几天的功夫郑成功也是能赶到的。更何况,陈凯他们需要等的只是先头部队,而非是郑成功的主力部队,只要人手够了,城池就能占稳了,那些夹在中间的地头蛇们,才会变成以战代练的目标。 第五十九章 合流(下) 杜辉和柯家兄弟在竭力维持潮州府城的守御,陈凯则在努力的稳定人心。就在陈凯对那些保长、甲长们训话的时候,早在杜辉启程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的郑成功在接到了回报后,也立刻率军登上了行船。 陈凯所制定的计划,原本就是与郑成功经过了不断推演后的结果。原本郑成功是不同意由陈凯亲自带人潜入潮州府城的,因为陈凯对于这支军队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而已,而是一个绝对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是这近一年来陈凯在军器工坊中取得的巨大成就,他的远见卓识和对情报的分析能力也始终为郑成功所看重。但是陈凯一再坚持,再加上这南澳岛上也确实没有比陈凯更适合的人选,他也只得退而求其次,放陈凯去冒这一把险。 自陈凯出发,这几日下来,陈凯在潮州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称得上是一个殚精竭虑,郑成功在南澳岛上也是惶惶不安,唯恐陈凯等人会被车任重识破。天见可怜,经过了几天的等待,总算是得到了消息,而且还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便是已经渐渐喜怒不形于色的郑成功也不由得喜形于色。 从陈凯在那一个半月里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生产任务开始,到后来的一系列装备革新,郑成功始终坚信着陈凯就是皇明列祖列宗派来助他中兴大明,洗雪其父降清所带来那份家族耻辱的天选之人。这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到了现在就更加得以印证。 “以三百兵,夺取了一座五万人级别的大城,此诚上天怜悯华夏子民受鞑虏残虐之苦!” 潮州府城深入内陆百里,行船须得在韩江逆流而上,风向尚可,但确也不宜过多人马,郑成功干脆就带了亲丁镇、左冲镇、右冲镇以及中冲镇四镇出发,争取以最快速度赶到潮州府城,确保那里不至得而复失。 从南澳城外的港口到韩江入海口,不过区区二十几里,换算成海里,更是只有五六海里的距离。这时代的海船,船速不过几节而已,但是这点儿距离也不过是一个来小时的事情,甚至连一个时辰都没过去,郑成功的座舰就已经驶入了韩江的入海口。 韩江起源于江西、福建、广东三省交界之山区,于大埔县三河坝与梅溪合流,而后沿着地势走向,经潮州城东径直入海。韩江入海口为韩江三角洲一分为三,分别被当地人称之为北溪、东溪和西溪。由于北溪恰巧夹在澄海县城和莲下镇南洋寨的海盗之间,郑成功没有选择那里,而是自东溪而入。 东溪左近,成规模的地方武装只有澄海县城里自称都督的土豪杨虎,由于韩江三角洲地势平坦,可耕地面积大,人口稠密,所以此间在明末清初失控之后,便多为周边各路盗匪、海贼所觊觎。甚至就在去年,饶平县黄冈堡的土寇黄海如还曾派兵进攻过这里。 杨虎占据此地,自身实力不弱,但是身处四战之地,群贼窥伺,他也不太愿意去招惹明显只是过境的郑成功大军,干脆关闭城门,放任郑成功在左近募集纤夫,溯流而上。 逆水行舟,郑成功所部缓缓而行,到后来由于风向转变,干脆分出一镇轮流下船步行。百里之遥,所幸郑成功也是大举北上,超过两千战兵的实力亦是不容周边土寇小觑,一路上无惊无险,却也花费了几天的功夫才赶到潮州城下。 所幸,前期探马回报,城池依旧在明军的控制之中,接洽过后,郑成功所部的舰船驶入码头,随行各镇入城,陈凯等人悬着几天的心也总算是能够放下来了。 “国姓。” 陈凯甫一行礼,郑成功却立刻上前,双手扶起,随后便是躬身一礼:“陈参军为王师不惜甘冒奇险,当受此拜。” 郑成功如此,陈凯也只得连忙回礼。若是旁人,如杜辉,如柯家兄弟,郑成功是断不会如此,因为他们本就是郑成功的部将,是武将,披坚执锐、效死沙场是本分事,但陈凯是文官,本该坐镇南澳岛上的军器工坊为大军打造武器、甲胄,如今却冒险骗城,甚至还亲自与车任重那等人物近身肉搏,如此这般,郑成功自也是不吝敬意。 “还是回总镇府再说吧,国姓,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实在没有半分能闲下来的时间。” 诚如陈凯所言,拿下了潮州府城,郑成功的援兵抵达,对此地实现了稳定控制,这还是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还要许多,他们的时间依旧很是紧张。 来到了总镇府,郑成功落座,看到的首先便是陈凯、柯宸枢和杜辉整理出来的关于府县衙门和潮州镇的情况说明。明细方面,暂时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只得容着郑成功在会议之后自行查阅。 “那些官吏的处置,陈参军做得很好。只要不是那种鞑子的死忠,咱们就没有必要难为读书人。愿意跟着朝廷的,咱们自是欢迎,不愿意的,赠送盘缠,让其还乡。至于回到家乡,他们是据实阐述,还是夸夸其谈,咱们也都能落下个礼贤下士的名声来。” 读书人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很大,这是陈凯早已知晓的,沈佺期在泉州之战时的表现就是个例子。得到了郑成功的夸赞,陈凯谦虚了两句,话题便很快就转到了军务的上面。 “潮州城防,暂时由左冲镇和右冲镇负责,柯宸枢、柯宸梅回调中冲镇,重新熟悉部队,等待后命。” 郑成功一语说罢,左冲镇总镇杨才、右冲镇总镇林义以及柯家兄弟尽数起身应诺。喘了口气,郑成功便继续说道:“潮州城守副将杜辉,限汝三天之内,完成对潮州镇兵的甄别。合格者留用、民愤深重者当众责罚、老弱转为辅兵,另外从中冲镇、左冲镇以及右冲镇各抽调一百兵员,补充你部。潮州城守协,定编一千。杜副将,这是我军收复的第一座城池,更是第一座府城,就交给你了。” “末将必不辱使命,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中冲镇迟早是要调往他处征剿,杜辉是参与夺城的主要首领之一,更是亲自震慑兵营,在原本的潮州镇兵里面很有些威慑力。潮州城守协兵员一千,与南澳镇等同,更是其他各镇的两倍,但仅仅是一个副将,一方面是要照顾其他更老资格的武将的情绪,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陈凯改变了郑成功历史上始终坚持的漳泉战略,转而进攻潮州,有他在此,这里也就暂且不需要什么总兵官的存在了。 杜辉慷慨陈词,众将亦是心情激荡。从一支只有九十来人,在狂风暴雨中孤零零的漂泊的小部队,如今不光是大军扩编近万,更是占据了一座府城。进展之快,仿佛每一天都在成长。 这里面,不乏郑成功的领导有方,不乏众将士的拼死而战,更加少不了陈凯这个突然出现在潮州,突然来到南澳岛的读书人的治才和妙计。 从进入潮州府城以来,众将看待陈凯的目光早已不同,从外来的读书人,到很有些本事的文官,再到能够高瞻远瞩的谋士,到了今时今日,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然变成了自家的兄弟一般,陈凯也算是真正的融入到了这个以郑成功为首领的全新的郑氏集团之中! 陈凯现阶段的任务,暂时还是负责潮州府城的民政庶务。现在郑成功和这支大军需要他和杜辉坐镇城中,来威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物。而郑成功带来的部队,也很快就依令而行,取代了那些接受初步改编的镇兵控制了整个潮州府城。 兵营中的改编在第一时间得以展开,郑成功也下令打开了潮州城的七座城门,以便城内外百姓的货物、人员流通。 四镇兵马、三百骗城部队外加上正在接受改编的那两千潮州镇兵,郑成功在潮州府城的兵力已经超过了此前的车任重的两倍之多,自是有恃无恐。查阅了公文,到了下午的时候,陈凯便领着郑成功到广济门一游,那里是入潮后的必到之处,亦是明日郑成功邀请城内大族、士绅们饮宴时需要提前了解的一些东西,只是陈凯却并没有把关注点放在那座桥上。 “国姓可知这韩江的由来?” “愿闻其详。” 暮春三月,登楼眺望,韩江水涨,江面开阔,长桥卧波,烟波浩渺,笔峰如画,行船如梭,别有一番景致,故潮州内八景有“东楼观潮”之胜。 陈凯凝望着远处的江面,看着贯通两岸的桥梁、看着江上的行船、看着那些赖此生存的百姓,继而正色道:“韩江原名恶溪,乃是因为此处常有鳄鱼出没伤人的缘故。到了唐时,韩文公被贬至此,撰文祭鳄,并训练弓手捕杀,自此潮州人不复受鳄鱼之害,本地人感念韩文公的恩德,便将此江更名为韩江,以为纪念。” 潮州人感恩,对于韩愈推崇备至,光是府城一地,便有多处用以纪念韩愈的建筑,甚至就连南宋时才开始兴建的广济桥,本地人也一向是将韩愈的侄子韩湘子与其联系在一起,固执的称其为湘子桥。 陈凯言有所指,其中隐喻,郑成功焉能听不出来。顺着陈凯的视线,郑成功眺望着远处的江面,随即亦是郑重其事的说道:“那咱们就继承昌黎先生的遗志,为这潮州百姓诛灭那些霍乱地方的群鳄!” 第六十章 逐龙镇虎(上) 明末清初,由于朝廷对地方的掌控能力下降,潮惠两府便多有地方乡绅、大族、土豪、盗匪、海贼等有组织的民间势力结寨自保,抗粮抗税,规模之大,数量之多,以至于就连明清的本地官府也不敢招惹。 历史上的永历三年,也就是明年,郑成功席卷漳州南部,结果却因为一个意外状况,为大军拦截清廷潮泉援兵的部队兵败盘陀岭,致使其被迫进入潮州。在接下来的一年之中,郑成功极力剿平潮州乱贼,恢复秩序,但最终还是由于自身实力孱弱,以及时机不便,以致收效甚微。仅仅是平定了饶平、澄海、潮阳、揭阳、普宁、惠来等南部沿海诸县的贼寇,便不得不返回福建,转而继续经营福建战场。 这样的乱象,持续良久,清廷任命的潮州总兵吴六奇和潮州水师总兵许龙皆奋力剿平,但也未能奏全效。 本城的掌控随着郑成功率部抵达,总算是稳定了下来。回到总镇府,郑成功和陈凯二人便开始商讨起了接下来的方略。 “潮州一地,民间贼寇横行,堡寨林立。据下官这几日的调查,以及陈侯爷那里的情报显示,实力较大的,有大埔县三河坝吴六奇、饶平县黄冈堡黄海如、饶平县海山岛鲤鱼寨朱尧、澄海县莲下镇南洋寨许龙以及碣石卫苏利。” 吴六奇、黄海如、朱尧、许龙以及苏利,这五人在后世被称之为是“五虎乱潮”,乃是潮惠地方最为出名的五支民间武装。 这其中,吴六奇出身地方团练、黄海如原本就是明军、朱尧乃是本地乡勇、许龙则大族族长,而苏利便更直接就是个土匪。他们出身不同,立场自也是大相径庭,其中不乏清廷的死忠,但也有仅仅是为了抗粮抗税才愤而起兵的,甚至更有只是为了过一过土皇帝瘾的货色。 另外,这五人还与揭阳县达濠埔张礼、澄海县城杨虎二人并称是“潮海七大寇”。甚至除了这些人以外,潮州本地各县也是堡寨遍地,数量之大根本无以计数,其中如澄海县鸥汀寨陈君谔、揭阳县鸳鸯寨刘公显、揭阳县南山蓝育景、揭阳县新亨镇蔡元、大埔县江龙以及就在陈凯谋刺车任重期间起兵的镇平县赖其肖等人,都已经算是比较有名的了。 潮州土寇遍地,实力上也是千差万别,多则拥兵数千,少则数百,遍布粤东大地。如说真的将这些土寇尽数剿灭抚平,却也是一件不小的工程。 “下官这几日调查,结果显示,潮州土寇之中,最强者是为吴六奇,其人出身富庶,幼读诗书,广涉经史。然嗜酒好赌,荡尽家产,沦为乞丐,流落江浙。后来据说是有人出资助其还乡,此后投军发迹,组建团练,曾被先帝任命为丰顺营总兵。后来降了鞑子,便据守在大埔县三河坝,此前大败车任重的便是此人。” 陈凯资料详细,解读吴六奇其人,便可以说是读书识字,尝过世间富贵疾苦,见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心智自当过人。能够击败当时士气正盛的车任重,兵法上必然有所涉猎,所部士卒想来也更加精锐一些,确是个难缠的对手。 听了陈凯的分析,郑成功不由得点了点头,他的性子刚毅,但也并非不能说服,陈凯总是能够做到有理有据,便是最能说动郑成功的地方。 “这个家伙,其实暂且可以不用理会于他。三河坝在韩江上游,王师只要把住了潮州城,他就很难成为大患。除了他之外,苏利所部位于碣石卫,那里已经进入惠州境内;黄海如驻扎于黄冈堡,毗邻漳州府,都可以暂且不用理会。以下官愚见,我军现在关键的还是要打通韩江水道,只要南澳和潮州城能够借此连为一体,这盘棋就算是活了。” 拿下潮州之后,设法打通韩江水道,这是陈凯和郑成功早前就已经分析过的了。到了现在,潮州真的拿下了,那么接下来,韩江水道一带的土寇的清剿工作就要提上议事日程。 看着地图,郑成功的手指重重的点在了两个点上,这两处土寇,便是他赶来是专门避开的许龙和婴城自守的杨虎,他们在潮州下游的韩江沿岸算是实力最强的两个存在,也必然将会是郑成功首要的打击目标。 “吾率军溯流而上之际,杨虎尚且不敢招惹,只是关闭了城门,无非是一自守贼而已。许龙其人,听陈侯提及,倒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起兵以来,不光是结寨自保,更是率部攻掠周边各村镇,甚至就连揭阳县的鸥汀寨也遭逢过其人的攻击。这等人物,只怕是未必肯归附王师麾下。” 郑成功所见,确是陈凯所想,只是郑成功的这等形容,听在他的耳中,却想了一些别的事情来:“昔年国朝太祖高皇帝东临张士诚、西抗陈友谅,张士诚乃一自守贼,陈友谅却是野心勃勃,是故太祖高皇帝选择了先陈后张,先西后东的战略。于今时今日,亦有相仿之处。” “相仿确实如此,只是吾不敢与国朝太祖高皇帝相比,许龙、杨虎二贼,也绝非有陈友谅、张士诚的那般手段。” 陈友谅、张士诚在元末争霸战中,都是拥有问鼎资格的庞然大物,前者坐拥湖广、江西的大片土地,拥兵数十万之众,后者亦是曾力抗暴元百万大军,雄踞苏杭、淮东大片占领区,此二人都曾压得朱元璋喘不得气来,甚至险些败亡于这二人之手。相较之下,许龙、杨虎,不过潮州一府的土寇而已,一县之地都不能独霸,又焉能与那等枭雄相比拟。 不过,郑成功如今实力尚且弱小,这两家也都有数千人马,同时与两家开战,尤其是二者在地理上互为犄角,也显得有些不太现实,所以先后次序,自然也就有了必要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抬举这二贼一把。” “倒也便宜他们了。” “竟成,莫要小气。” 第六十一章 逐龙镇虎(中) 第二天,郑成功便派了人发帖邀请府城及附郭的大族族长、士绅富户来潮州总兵府赴宴。比之上一次陈凯相邀,明军光是在城内的兵力就已经翻了一倍,其中本部兵马就超过了两千三百余众,另外还控制着两千旧镇兵,实力不容小觑。 也正是因为如此,早前的那些感染风寒的“帖到病除”,摔断了腿脚的一个个也都瞬间就生龙活虎,不仅能小跑了,还能大跳了,弄得收到了消息的陈凯都忍不得笑骂了句“国姓真乃当世神医也”的酸话。 说到底,一是时移世易,但更重要的还是,陈凯是文官,地方官和大族族长、士绅富户们之间总要有往还的余地,但是碰上了武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还是有机会讲道理的情况下呢,否则万一碰上的是个如左良玉那般的货色,连讲理的机会大多也不给他们一个。 当然,这里面也有陈凯的一些责任。私底下,潮州的士绅富户们对于陈凯的评价就多少带着些许畏惧,毕竟陈凯是个能诛杀车任重、生擒黄梦麟的狠角色。现在又来了个国姓爷,还是陈凯的上官,由此及彼,那自然而然的就更是不好招惹的人物了。 到了晚上,郑成功在总兵府里内设宴款待,一是拉拢本地士绅、大族,其二也是为了震慑这些人,使其能够真正为明军所用。 不似陈凯,后世酒桌上的那些手段还不太敢随便拿出来用,郑成功本就是豪富之家出身,这样的场面不过是小儿科罢了,席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实在是一个游刃有余。甚至就在席间,都有人直接掏出了银票要襄赞军需,只求郑成功能够保住他们束发和传承祖宗衣冠文明的权利。 潮州总兵府的饮宴,称得上是一个宾主尽欢。郑成功收获了拥戴,士绅富户和大族族长们则得到了明军的承诺,就连陈凯也狠狠的从郑成功身上学了一手这个时代上层阶级饮宴时的一些套路来。 宴会结束,众人散去,郑成功和陈凯饮了解酒的茶汤,便再度开始了关于潮州攻略的筹划。只是谈着谈着,郑成功突然想起了一事。 “定国公?” “正是,吾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请定国叔来潮,与我军并肩作战。” 郑成功邀请了郑鸿逵,当然时间太短,郑鸿逵也还没有回信儿。但是按照陈凯的推演,福建现在正在闹粮荒,郑鸿逵在那里也不会有太大的作为,如果郑成功能够在潮州打下一颗钉子来,那么两军联手,其扩张力度也会更大一些。 这件事情,郑成功在此前并没有与陈凯商议过,完完全全的“乾纲独断”,甚至是不容置疑。 陈凯对郑成功的性格早有心理准备,他能够得到郑成功的信任,也完完全全是凭借着他真的能够做出成绩,且从未让郑成功失望过。但是若论信任,从他七岁起便对他爱护有加的郑鸿逵或许是郑成功最为信任的人了,这一点甚至可能连他的父亲郑芝龙都比不了,陈凯自也没有自讨没趣的打算。 “久闻定国公大名,如雷贯耳。” 除此之外,陈凯也不再多言。说多了,若是让郑成功误解,甚至仅仅是在郑成功的心里面留下个疙瘩来,对他来说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更重要的是,郑成功的实力确实太弱,而这个时代的潮州地域广阔,大抵是后世潮州市、梅州市、揭阳市、汕头市四个行政区加在一起的大小,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光凭郑成功这么一支部队,确实是略显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就算是郑成功不请,历史上郑鸿逵在这一年意识到福建没有机会,也会选择经营潮州,无非是早晚而已。这番处置,却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来的不是郑彩,就行。”对于那位表面兄弟,陈凯还是心有余悸的,估计郑成功应该也有这么个疙瘩在,只是想到这里,他却不住的冷笑了起来:“不对,这时候,郑彩大抵还在和鲁王撕逼呢吧,估计人家也没这闲工夫。” 离开了潮州总兵府,陈凯回到了府衙的后宅。林家兄弟已经将他们的父母接了过来,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却也用不着他们来管。如今,他们二人被陈凯交给了杜辉,作为下级军官先培养着,至于陈凯什么时候要用他们,杜辉也会随时做好交接手续。 追随郑成功将近一年,军器工坊众人皆为其马首是瞻,在军中也有杜辉、柯家兄弟这样的奥援,但是真正的心腹,却少之又少。林家兄弟是他来到这个时代最初见过的活人,一路走来,观察下来人品也是靠得住的,原本他还打算过等到手中有些权利了,再派人去寻,岂料这二位竟然先找到了他,这不得不说是缘分二字。 陈凯回了府衙,看了看书便休息了。与此同时,潮州东南方向的南洋寨中,南洋寨许氏宗族的族长许龙却是没办法入睡了。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陈凯和郑成功玩的这么一手。 “前些日子,那两批打着福建巡抚衙门旗号的沙船咱们就没有在意。昨天还听派到澄海县城里的探子回报,说是有一支明军溯流而上,也没有想太多。现在可好了,合着那些福建水师都是假的,不光是把潮州拿下来了,还等来了援兵,现在人家站住了脚,肯定是要清理咱们这些人的。” 身为族长,许龙其实仅仅是个中年人而已。能够接掌南洋寨许家这样的强宗豪右,除了血统,更重要的还是其人在能力上也是族中,乃至是整个澄海县都算的上是最为出挑的。 只是此时此刻,许龙的呼吸沉重,在大堂之中来回来去的踱着步子,一副鹰视狼顾之相,更是镇得在座的族中长辈、兄弟、子侄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族长,都是杨虎那厮鼠目寸光,若是他出兵拦截,援兵怎么会那么顺利就赶到潮州。说不得,若是得了消息,咱们没准也是有希望拿下府城的。” 一个平日里甚是得用的堂弟言及,登时便引来了几个兄弟子侄的附和。然则,只待许龙瞅了他们一眼,这些平日里好勇斗狠之徒,便立刻闭上了嘴巴,一双双眸子甚至都不太敢去对上那阴狠毒辣的光芒。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更何况,杨虎,他也敢出城,他就不怕我在背后捅他一刀吗?” 许龙摇了摇头,他对澄海县城早有企图,若非是杨虎早先占下,其人又长于守御,只怕早就落入其手了。可是现在看来,他们这些潮州人搞内讧,最后却偏偏是郑成功这么个闽人率先拿下了潮州府城,确实大跌了所有人的眼镜。 “这个朱成功,他夹带里面是有能人呐。” 府城那边的消息随着城门的开合恢复正常,也飞快的向周遭区域传播。许龙得到的消息不算太过确切,但是明军如何拿下的城池,他也估摸出了个大概。这个骗局,看似冒险,但这左近区域却也只有郑成功做得到,不说陈凯的口音和如簧巧舌,只说福建巡抚衙门的假公文,想要伪造得和真的一样,大抵也就是郑家这样的大海商才有那份能耐。 “不能再等了,郑家的南澳和潮州全凭韩江水道联络,他们下一步的目标肯定是咱们。派人向杨虎修好,同时联络海山岛的朱尧和鸥汀寨的陈君谔,协力抗敌。别的都不用提,就说咱们潮州人不能放任那些福建佬在咱们的地盘上撒野!” 第六十二章 逐龙镇虎(下) 许龙决定动之以乡情,但是这几年来,他们各家互有攻伐,结怨甚多,能不能成,还在未知之数。奈何他自家也不过是一两千的人马,碰上郑成功这个级别的对手,也实在是显得有些有心无力。 “族长,要不要派人去联络一下黄海如那厮,他怎么说也是咱们潮州人,若是能来,岂不更好?” “好你妈了个逼!” 族人谏言,岂料听到黄海如的名字,许龙当即就是劈头盖脸的骂了过去。要说许龙和黄海如之间的仇怨其实算不得太大,至少没有他和杨虎这个“邻居”的大,但是黄海如此人,早年曾为小吏,最是滑不留手,后来投军,也曾在郑家旗下做事,干的海盗的活计。甲申以来,反明、附明、降清的事情都做过,最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说句不好听的,这人哪怕就连一张厕纸都不能交给他保管,更何况是依为奥援了。 “黄海如来了,他若不把咱们许家卖了,我特么跟你姓!” 许龙也是气糊涂了,他姓许,他的这个族侄一样姓许,都是一个祖宗,却也没有太大差别。只是黄海如这人的性子就是这般,另外还与郑家有旧,把许龙他们这一众潮州土寇卖个好价钱,那才是正常事呢。 定下计策,族中的长老、首领们悻悻而退,今天已经是深夜了,就算是出发,也进不得澄海县城。既然如此,也只得明日再让说客启程出发。 到了第二天一早,说客赶忙出发。杨虎据守的澄海县城就在南洋寨隔着北溪的对岸,说客一早出发,到了中午就已经赶回来了,只是带回来的结果却实在让许龙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族长,杨虎那厮说了,他宁可信福建佬的话,也信不得咱们。” 这话已经是说客专门过滤过的了,杨虎的原话比这个更难听多少倍。这一点,许龙大抵也是知道的,只是这唇亡齿寒的道理摆在这里了,杨虎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鼠目寸光。当然,也大抵是恨极了他,毕竟双方交锋多年,都有族人死在对方手里,实在是信他不过。 “看来郑家早先已经派人去拉拢过他了。” 说是早先二字,却也不尽然。郑成功派去的说客和许龙的人其实也就是前后脚的关系,原本摄于明军突袭潮州城得手,杨虎就已经有了归附的心思,只是还差这临门一脚。现在倒好了,许龙派人这么一说,却正好把杨虎推进了郑成功的怀抱。 “现在能指望的,就只剩下朱尧和陈君谔了。陈君谔那厮还差着,以着朱尧的性子,应该会有所动吧。” 这两家,说来一个在西溪左近的鸥汀寨,一个在南澳岛北面的海山岛鲤鱼寨,不似杨虎与其皆在郑成功必走的韩江水道东溪和北溪沿岸,势必会缺了一层唇亡齿寒之感。但是现在杨虎已经这般了,临近的就他们二人还算是有可能来援,暂且也只能这样了。 说客是早先和去澄海那里一同启程出发的,现在还在路上,许龙也只得安排族人加固堡寨,同时让族中妇人收拾细软,万一真的打不过的话,起码跑路时的损失还能稍微小上一些。 战战兢兢的等了两日,许龙等来的却是两份与杨虎差不多的结果。用说客的话说,陈君谔信不过许龙,外加上鸥汀寨易守难攻,他自持有此屏障,也不怕郑家的人。而朱尧那边,则申明了自家的立场,他本就是因为苛捐杂税的压迫才起兵的,一直以来也只是驻守鲤鱼寨,击退官府的围剿,维护海山岛上的乡亲们的安全和利益,实在没兴趣掺和明军与清军之间的争端。 都是同乡,可无论是君子与小人,还是土豪、秀才和乡勇全都不愿意来助他一臂之力。到了这个时候,许龙才想起来,这些年来他是如何如何的自持兵强马壮,欺凌周边的宗族和村镇。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孤家寡人而已。 “一群蠢货,你们迟早得死在那个朱成功的手里面!” 气也气了,怒也怒了,到头来许龙也还是得抓紧时间将一切准备妥当。 这几日,明军夺取潮州府城的消息开始彻底在这潮州大地上传播开来。随着消息的不断传来,南洋寨中愈加的人心惶惶,这个说郑成功麾下十万大军,猛将如云,那个言陈凯手持青龙偃月刀,一个人从韩江东岸杀穿了广济桥,更是进城冲进总镇府,格毙车任重,什么样的夸张说法都有,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这伙明军既然连潮州城都没费什么气力,南洋寨就更是白送的了。 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族中丁壮早已是泄了胆气,妇孺们更是惶恐不安。可也就在这时,郑成功的说客也抵达了南洋寨,劝服许龙归附明军,结果却遭到了许龙的严词拒绝。 “族长,形势比人强,现在潮州地面上谁也不敢惹这伙明军,咱们何必当这个出头鸟啊。” 说降不成,说客告辞而去。族中的长老们不敢当着说客的面谏言,甚至不敢暗地里挽留,也只得在说客走后,再行试图说服许龙。 “你们知道什么,现在潮州地面上是这支明军最为威风赫赫,但放在整个广东,你们确定他朱成功,还有那个陈凯就能够是李提督的对手吗?就算是李提督也不行,朝廷的八旗军可是天下无敌,迟早是要南下镇压的。咱们现在投过去,等到朝廷大军南下,难不成还能投回去不成?” “可是现在……” “现在宁忍这一时,咱们许家才会有未来可言。你们仔细想想,大明几十万大军都没了,南北两京都丢了,就凭一个朱成功、一个陈凯,根本打不过八旗军的。为长远计,这个口,绝不能松!” 许龙心意已决,众人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只得抓紧时间准备。第二天,郑成功亲率亲丁镇、中冲镇、左冲镇、右冲镇等四镇兵马沿韩江顺流而下,在确定了许龙的态度之后,便直薄南洋寨前。 南洋寨城高一丈八尺,围场二百五十六丈,开东西两门。郑成功所部抵达城下,所见之处,环城皆水,直通外海,可泊停舰船,周遭四乡稻田密布,人口稠密,实在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所在。 这里是拱卫澄海县城的四大堡寨之一,甚至比澄海设县的时间都早。嘉靖朝戚继光曾在此练兵演武,抗击倭寇。不过到了现在,此间却反倒是成了以许龙为首领,利用乡约保甲之制所组建起的名为乡勇民团,实为沿海盗匪的民间武装的巢穴。 周遭已经坚壁清野,但城内的人口数量急剧提升。明军驻扎城外,却也不急着攻城,倒是作为先锋的那个将旗上书着中冲镇总兵官柯的武将正在与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对着南洋寨城指指点点,不知说着些什么。 “族,族长,那人,那人不是大巴掌吗?” 明军抵近城下,许龙极目远眺,这支明军先锋兵力较少,但胜在武器齐备、甚至人人头顶上都戴着一顶藤盔。细看士卒列阵、站立的姿势,当也是训练有素之兵。唯独是身上的军服还不甚齐备,大抵是扩军的速度太快所致吧。 这边许龙正瞅着,身旁平日里最是得用的一个族侄便声带颤抖的说出了这番话。顺着族侄所指的方向,许龙细看过去,待看得清楚了,心脏只觉得登时便是咯噔的一下子。 所谓大巴掌,不过是个绰号而已,比不得吴六奇绰号吴钩、王进绰号老虎,大巴掌听上去远没有前者那么高大上,但是若说此人,在潮州南部也是响当当的一号猛人。 立于柯宸枢身旁的这人,名叫陈斌,身大十围,力举千斤,原本是黄海如的一个部将。黄海如依仗此人曾一度夺取澄海县城,可是很快就被杨虎打了出去。那一日,黄海如兵败溃逃,陈斌背着三岁的儿子,举着一把大斧在县城里四处拼杀,待他杀到城门时,大门已经关闭。此人却也没有气馁,在杨虎麾下的士卒们的围攻之下,陈斌一边返身杀人,一边砍破了城门,最后带着儿子就此扬长而去。 这等猛人,在整个潮州也是数得上的好汉子,同辈之人多对其敬畏有加,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南洋寨许家的子弟。 陈斌就在柯宸枢身旁,摆明了就是已然投了明军,许龙回头再看,那些平日里好勇斗狠,任谁也不肯服气的子弟们,却一个个的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更不敢多说些什么。 个人武勇到了这个地步,也确实是让人不得不去多想。事实上,战阵之上,拼的本不应该是个人的武勇,而是其他关于整体或是集体性的东西。这个道理,许龙早就明白,他也知道他身后的这些子侄们也并非都是一勇之夫,但这气势已泄,再想鼓舞起来,却也没那么容易了。 “吾还没让你们出战,就一个个畏畏缩缩的,真是把咱们许家列祖列宗的脸面都丢光了。” 虽说原本许龙也没打算出战,但是看了子弟们这副模样,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见于此,那个平日里最得用的族侄干脆硬着头皮向许龙说道:“族长,咱们都听您的,绝不降这些明军,可咱们也没必要为了鞑子,呃,为了朝廷太过拼命了不是。别的不说,咱们在这拼死拼活的,朝廷也看不见,到最后苦了的还不是咱们许家。” 这汉子没有说什么畏战之辞,可许龙却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可是,此人所言,也确实是他原本的考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就是到了此时此刻,却总觉得有些丧气的感觉。 “这事情,我自有分寸。” 分寸,许龙当然是有的,他早早的就派了船和亲信子侄到南澳左近打探。因为若是攻城,南洋寨易守难攻,却也并非不能守,可若是明军出动水师,尤其是郑家的水师本就是冠绝中国海的情况下,与其被人堵在了寨子里堵死、围死、困死,还不如一走了之。 许龙不清楚郑成功到底有多少实力,他能够看到的只是南澳岛来来去去的海船,甚至就连猎屿湾中每日操练的水师都看得不甚真切。但是无论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郑成功的舰船大多都比他的船要更大,那些曾经对抗过明军、海盗以及荷兰人的水师将领和那些水兵们,也肯定比他麾下这些比起打仗更擅长打家劫舍,还是在左近江河中打家劫舍的子侄们要强得多。 话说着,寨子里也在更多的准备着,许龙眺望良久,这支明军先锋似乎一星半点儿也没有退兵安营扎寨的打算,反倒是越到后来,自视野的极限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明军赶来。看那架势,似乎今天就要与许龙在此决一死战。 “不好了,不好了,族长。” “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一个亲信子侄快步跑来,上来便是一记当头棒喝,但是这份怒斥却也仅仅是让他顿了瞬间,转瞬之后,他却还是大着胆子将原本就要说与许龙的话说了出来。 “族长,真的不好了,南澳那边来了好多大船,很多不是福船就是广船,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听到这话,许龙当即就是一愣。明军闪电般的夺取了潮州府城,这使得他对郑成功所部的战斗力有了一个比较高的估量,刚刚看到就连陈斌这样的猛士也能倾心投效,就更加认定了这一点。 当然,即便是这样,在他看来,郑成功的实力对上清廷,也只会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可是仔细在看看他的这座南洋寨,难道不是另一个鸡蛋正在往郑成功的这块石头上碰吗? 有了这个权衡,此刻亲眼看着明军不断的从潮州方向南下,南面更有明军的水师正在向此处驶来,许龙沉心定气,很快便做出了一个近几年来,甚至是这辈子最为重要的决定。 “让族中的男女老幼都上船,咱们走,去广州投靠佟总督和李提督去。让朱成功且在此将这些鼠目寸光之辈清剿干净,到时候咱们跟着朝廷的大军回来,这南洋寨还是咱们许家的!” 第六十三章 得失(上) 历史上的永历三年,郑成功被迫自福建漳州府杀入广东潮州府,先是以军威慑服了黄海如,随后在入潮的第一战就击溃了许龙,促使许龙西窜。不过在那时,由于多了一年半的成长期,外加上大批郑氏旧将的回归,郑成功的实力自然是比现在要强大许多,尤其是在于多了那批原属于郑氏集团的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将领、军官和老卒,打起潮州的土寇,自是得心应手。 而这一次,许龙依旧奉行着在于如历史上许氏宗族不肯归附明军,且满心自保的原则,再加上少了这一年半的时间,实际上此刻的许龙比之历史上遭遇郑成功时同样也要弱上许多,所以才会选择暂避明军锋芒。 但是更重要的是,由于陈凯率领三百明军突袭两千人驻守的潮州城得手,郑成功所部的实力被潮州土寇们集体性的严重高估,许龙被这份声势吓退不说,就连历史上主动来投的陈斌提早的成为了郑成功的部将。 许龙不战而逃,但是他的实力也比历史上保存的更加完好。不过对于现阶段的郑成功而言,却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没有展开交锋,让郑成功少面对了一场来自于许龙穷鼠噬猫般险些丧命的刺杀。 南洋寨入手,从库房里缴获了许龙未来得及带走的粮食三千余石,全部装船运回了南澳岛。与此同时,澄海县的杨虎也立刻扯旗反正,表示愿意归附在郑成功的旗下效力。 如历史上那般,郑成功在任命陈斌为后劲镇总镇的同时,将杨虎派到了他的麾下。当然,二人嫌隙尚在,郑成功也是同样的选择了摆酒设宴,为他二人说和。两人亦是被郑成功的诚意所感动,杯酒释恩仇。 后劲镇是新建部队,基本上是由陈斌和杨虎的部下组成,这支部队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按照正规军的训练方式来进行的训练和磨合,才能参与后续的军事行动。他们的训练地点在潮州,澄海和南洋寨这边,郑成功调来了右先锋镇驻守,右先锋镇总镇忠靖伯陈辉被授予管澄海地方事的职务,负责韩江水道南端的恢剿工作。 “郑成功的手段果然是有家传的,陈斌、杨虎二人有旧怨,就算是郑成功摆酒讲和,二人能够和睦共处,也不可能好到了穿一条裤子的份上。没有外力的情况下,这二人只会互相提防着为郑成功所用。至于由陈辉管澄海地方事,就是更是将信得过的亲信摆在了关键位置的任命,就像是陈豹负责驻守南澳岛,杜辉负责坐镇潮州府城是一个道理。” 各项任命,陈凯很快就收到了通知。对于这些安排,他也没有任何的诧异,因为郑芝龙历史上就是一个颇有御下手段的人物,郑成功跟在他父亲身边多年,除了卖国求荣这点没学到以外,却也还是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的。 不过这样一来,从潮州到南澳岛之间,有了澄海县城和南洋寨作为据点,韩江水道,尤其是北溪的安全就可以得到保证,这盘棋也才算是连在了一起。 潮州府城到出海口一段的韩江水道为明军所控制,郑成功也迅速的调遣了大批的人员以加强对潮州、澄海县等地的控制。叶翼云、陈鼎、还有个陈凯依稀听说过的郑成功的一个从弟,叫做郑省英的,都被调了过来,但是沈佺期却还是被安置在南澳岛上,没有授予任何实权。 “郑成功还是信不过那些做过官的士人啊。” 对弘光朝那些尸位素餐的文官的根深蒂固的印象,促使着郑成功对于这些人始终怀着极大的不信任感。 不过这与陈凯却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只是个冒牌的童生,能够获得郑成功的信任,在公务方面的信任,更多的还是因为他能够不断的做出成绩来。能干,敢言,甚至在必要情况下也敢真的拼死一搏,这些都是陈凯的优点,也是郑成功最欣赏的地方。 至于名、利什么的,陈凯从来没有要求过,一心只是在做事情。不过这些东西,有时候也根本不用去争,到了那个份上,自然会有人上赶着送过来,就像那个小院,就像军器工坊的那些下属单位,就像如今的代理潮州知府的官职。 人员陆陆续续的抵达,郑成功回到潮州,很快就提出了叶翼云为澄海知县,陈鼎为府学教授、郑省英为海阳县丞代理知县事的任命。 知县,正七品,就是所谓的七品芝麻官;县丞更是只有正八品,作为知县的佐贰官;府学教授,乃是一府学官之首,但是在明时的品级极低,只有从九品,到了清朝才改作的正七品。 潮州府衙、澄海县衙的吏员都是本地人,全部自愿留用,那些同知、通判和令丞簿尉们却一个个的挂印而去,郑成功也是都跟专门给了盘缠,以为礼送。官员的位置空了,就要补充,郑成功的任命不是与陈凯这个潮州知府商量,而是作为任命前的例行通知而已,甚至很可能在此之前,郑成功已经对叶翼云、陈鼎以及郑省英有过了专门的考察和暗示。 郑成功如是说来,也没有等陈凯的回应,便打算继续谈下面的事情。岂料,陈凯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却出言否决了郑成功的任命。 “陈知府对于这些下属的任命有所不满?” 按道理,陈凯一个知府,是没有资格插手府县官员的人事权的。人事权理应出于朝廷,出于吏部,现在郑成功遵奉的隆武帝以及隆武朝廷已经不复存在了,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军阀,郑成功有权任命相关官员,甚至就算是郑成功日后改奉了鲁监国或是永历帝,后者也会补上一份盖着吏部大印的任命,为郑成功所任命的官员背书。 郑成功没有商量的打算,这一点他相信陈凯应该能够感受到,但是,陈凯不光是反对了,而且反对的还不只是这三个人,甚至还有他自己! “下官承蒙国姓厚爱,不吝提拔,但是下官一介童生,甚至连县试都没有考过,贸贸然被任命为知府,原本已是从权之策,长此以往,唯恐有伤国姓威名。” “这是竟成你赢得的!” 郑成功斩钉截铁的说道,这本身也是他心里面认定的事情。别的不说,陈凯在这场夺取潮州的大密谋之中付出了太多的心力,甚至甘冒奇险,才有了他麾下这支明军今时今日的这份大势。只不过,这份于他而言已经无需再谈的事情,在陈凯看来却是无比的重要,哪怕为此付出的是这个从四品的官职也在所不惜。 “明眼人看来,这确是下官拼死得来的,但是放在寻常人眼中,国姓刚刚收复第一座府城,就急着任命亲信把持,哪怕只是个童生……” “竟成,你不是个会顾及旁人看法的人。” 郑成功蛮横的打断了陈凯的话,但是陈凯却依旧不为所动:“国姓知我,我确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是我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国姓,怎么看待我所竭尽全力的这份伟大事业!” 听到这话,郑成功当即就愣在了当场,目瞪口呆的听着陈凯的慷慨陈词:“一个童生出任知府的官职,为一府之父母官,放在正常人眼中这大抵也就是个草台班子,只会因此而轻视国姓,轻视咱们这支王师。下官不在乎什么官职,至少从来不像那些立个寨子就忙不得的自号御史、侍郎的读书人们那么急切。国姓知我,下官在乎的只是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江山的伟大事业!” “不,不对,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才是正常的。竟成无需有什么顾虑,你的知府之位,是实至名归的。” 一顿慷慨陈词过后,郑成功当即便是一愣,然则其人却从来不是一个好说服的人,陈凯也知道任何与郑成功的思路有违背的,都将会是一场艰难的攻坚战。只是这一次,他却异常的坚决,异常坚决的想要郑成功免掉他知府的官职。 “国姓这是两相其害取其轻,完全有两全之法,却非要走这条险途,此为不智!” 陈凯如此直言不讳,倒是把郑成功听了一个默然无语,郑成功不是傻子,相反的,他的聪慧是这个时代非常有名的,岂会听不出陈凯的言下之意。思量良久,二人就这么默然无语的对视着,直到好半天过去了,郑成功才不由得叹了口大气。 “吾真的不懂,如竟成你这样的人物,是国士无双呢,还是该去看看郎中了。” 这话说出来,倒是把陈凯和郑成功二人都给逗笑了。陈凯很清楚,他即将与潮州知府这个官职说再见了,住了十来天的府衙也将会拱手让人,但是他相信,郑成功一定会补偿他,补偿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有得才会有失,有失才会有得!” 第六十四章 得失(下) “依下官所见,我军既已打通了韩江水道,亦是先南后北,潮州城采取守势即可。” 任命的事情,陈凯打了一个茬子过后,二人很快就再度回到了商讨军务政事的节奏之中。现如今,郑成功所部的控制区包括南澳岛、东山岛、澄海县城、南洋寨和潮州府城这五块,将她们连接在一起的除了海路以外,更重要的还是韩江水道,这也是他们早前一定要先对许龙和杨虎二人下手的缘故。 潮海七大寇,仰仗着突袭潮州得手的威势已经铲除了两个在潮州的势力,即便有反复,也不只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况且广东巨变在即,杨虎也在陈斌的监控之下,这个很久以后,很可能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甚至是未必会真的发生。 陈凯言及,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道:“诚如竟成所言,我军自海上而来,先收沿海,再入内陆方是万全之策。如车任重那般,吾不取也。” 车任重镇压了揭阳县益王起兵,便自以为是的北上进攻潮州群贼中实力最强的吴六奇,而且还是在左近群狼环伺的情况下劳师远征。这等货色,也怪不得历史上会被郝尚久用一个荒唐的借口就骗来干掉了。 现如今,郑成功和陈凯取代了郝尚久在历史上的作为,南下了潮州,并且将这些点状的控制区连成了一线。接下来自然是将线扩大为面,有了更大的纵深,很多事情才能更好的开展起来。 关于潮州,对于如何建设,如何实现这一府之地的扩大产出,如何用这么一个府的地盘来供养更多的军队,陈凯其实有过千般设想。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放弃这一官职,那么剩下的事情,便交给那位继任者去做吧,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潮州总兵府的一个偏院之中,叶翼云和陈鼎二人拜倒在地,聆听着郑成功以招讨大将军行辕的名义下达的相关人事任命。 “兹委任厦门进士叶翼云为潮州府知府,同安举人陈鼎为府学教导,望其人……” 后面的话,叶翼云已经听不大清楚了,并非是传达任命之人的声音变小,亦不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实在是这份任命对他来说太过于震惊了。 事实上,自从陈凯拿下了潮州的消息传来,叶翼云不是没有联想过如果是由他来担任潮州知府,他当会如何行事,甚至在郑成功对其进行暗示过后,他也想过要如何才能在澄海县城大展拳脚,由此来向郑成功,向所有人证明他的能力。但是当任命下达,一切好像反转了过来,叶翼云在听到这一切的第一感受却并不是什么喜悦,或是兴奋,反倒是不解,极其的不能理解。 “那,陈参军呢?” 没有来得及感谢,当听完了任命,叶翼云立刻便站起身来,向那人质问道,就连身旁的陈鼎也是一愣,惊诧于陈凯的离职,更是诧异于叶翼云的表现——他们,明明没有那么好的关系,平日里一向看陈凯不起的叶翼云这是怎么了? “关于陈参军,国姓升军器工坊为军器局,依旧任命陈参军为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另加漳州府同知衔,兼管南澳岛和铜山所的民政事务。原本负责相关事务的洪伯爷,则兼管了潮州的海贸事宜。” 来人并没有因为叶翼云的惊人表现而有丝毫的不满,或许是没有表现出来,或许是叶翼云的诧异也正是他不解的所在,所以更加能够理解。其人为叶翼云和陈鼎解释了一番,收获了感谢和赏钱,便转身离去,倒是这二人却依旧震惊于陈凯的任命之上。 “漳州府同知?” 叶翼云很奇怪,和潮州不一样,郑成功所部在漳州府几乎没有什么占领区。如果非要算的话,南澳岛的东部和北部,外加上铜山所虽说是卫所单位,但是也有一部分是属于漳州府诏安县的地界。但是就仅仅是这两块残缺不全,大抵也就几个镇子大小的诏安县辖区,就专门任命一位正五品的府同知来管辖,却也是大材小用了。 “国姓大抵是不想让陈参军的品级下降得太多吧,以免遭人非议,大抵也是以免其自身心理上过不去吧。” 陈鼎如是言道,叶翼云却摇了摇头,低声喝问道:“本来就不该这么麻烦,陈参军虽是个童生,但夺取潮州府城,乃至是打通韩江水道的计划都是他亲自谋划的,前者更是他亲力亲为的实施,方有今日成果。这个知府的位置,用来酬功是理所当然的,别人不提,起码我叶翼云是服气的!” 用官职来酬谢功劳,听上去是有些不太对劲,但是放在现在这个时代,占个寨子便自称御史,所遵奉的朝廷也会巴不得的送上官凭印信,陈凯可是亲自拿下了一座府城,区区一个知府的官职,却也不差什么。 叶翼云的后半句未提,但陈鼎也能明白其意。叶翼云其人的性子本就是极其骄傲,对于能够在三十岁,刚刚步入而立之年便金榜题名,同榜的也出过如魏藻德那样的崇祯朝内阁首辅,卢若腾、刘中藻那样在南明时期担任过高官的人物。原本,对于陈凯这么个童生,他是极为不屑一顾的,但是骗取潮州一事过后,以着他的他的自知之明,也知道若是由他来谋划这番行动,只怕也根本不可能比陈凯做得更好,甚至很可能完全无法与其相比。 正因为如此,叶翼云对于原本的澄海知县便很是满足,起码于他而言是有了一个独立施展才华的机会。但是现在,官职更高了,可总让他觉得是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这叫他如何能不赶到别扭。 “不行,吾要去找国姓,请求国姓收回成命!” 说做就做,叶翼云大步流星的奔出了小院,倒是陈鼎先是一愣,再想去追却怎么也赶不上了。但是等他赶到郑成功办公的节堂之事,叶翼云已经迈过了门槛,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满脸的矛盾之色,让他仿佛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载九,你这脾气也太急了!” 郑成功的性子,他们都是知道的,想要让郑成功收回成命,实在是千难万难。叶翼云如此神色的走出来,陈鼎已经暗道不好,可是叶翼云却摇了摇头,继而对陈鼎言道:“我问过了国姓了,国姓说这是陈参军的意见,他说让我这个进士充任知府,才能名正言顺,才能确保王师不被那些小人讥笑是草台班子。” “啊?” 得到了这个答案,叶翼云仿佛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就连陈鼎也愣在了当场。二人默然无语,良久之后,叶翼云总算是缓过了劲儿来,却一把拉住了陈鼎的手,就要拽着他往外走去。 “载九,你这是又要去哪?” “尚图,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他只是一介童生,承平时连个不入流的吏员都是未可得的,现在却能为了大事而放弃从四品的官职。这份情操,已是无双国士!” 说到此处,原本还颇有些激动的叶翼云却显得有些扭捏,随即对陈鼎言道:“陈参军能够如此公忠体国,确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往昔的那些不愉快,说实在的,我是真的不好意思再登陈参军的门,只得有求尚图陪我一同前往。不为别的,只为早先几个月的轻视而表达歉意。” 听到这话,陈鼎亦是慨然一笑道:“载九,竟成性子向来洒脱,你只是平日里与他少有交流罢了,不必如此。” “不行。” 叶翼云郑重其事的摇头道:“你不懂,他如何看待是一回事,这句歉意我若是不说出来,我自己的这一关便过不去!” 片刻之后,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等待后日叶翼云过府接掌印信的陈凯便感受到了这个厦门进士的骄傲。事实上,对于此前的不愉快,陈凯根本也没有放在心上,无非是性格合不来罢了。可是今日一见,却让他不得不对这人刮目相看。 旁的不说,这般性子的人物,即便是敌人,也绝不会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来与人争锋。更何况,有今天的这一幕,他们原本也并非是不能成为朋友的。 “竟成,你在军器工坊向来是成绩斐然。但是,我相信在这潮州府,我也不会差你多少。” “那么,咱们就各自努力,争取做出更多的成绩来。” 说到此处,陈凯郑重的伸出了右手,手心向上的平坦在了叶翼云和陈鼎的面前,随即大声喝道:“为天地立心!” 陈凯如此,叶翼云亦是激动万分,一把便握在了陈凯的手上。 “为生民立命!” 二人手手相握,随即看向陈鼎,后者亦是一笑,将手握在了二人的手上。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陈凯大声喝出了横渠四句的收官之句,叶翼云与陈鼎二人亦是随声附和。 “与君共勉!” 第六十五章 巨变 后日,陈凯与叶翼云在府衙进行了交接,原任的潮州知府回返潮州总兵府,休息数日,便要启程到南澳赴任,而新任的潮州知府,在接掌了印信后,与陈凯谈笑了片刻,甚至亲自送陈凯离开了府衙,甫一回到正堂,便开始了处置公务。 “尔等,把在牢案犯的全部卷宗都搬到此处,本官现在开始便要重新厘清。哪个若是有敢磨磨蹭蹭的,小心皮紧!” 前天的那一出“将相和”,府衙的大小吏员和衙役们的心就早早的提了起来。在他们看来,陈凯是一个目光毒辣、说到做到的角色,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而那一番过后,叶翼云的性子他们大抵也瞧出了些许,只是没想到此人竟如此的“雷厉风行”。 钱粮方面,陈凯接手潮州府衙之初,为确保稳定,便没有太过详查。这些官吏更是急着把亏空抹平,心思都在此处,就没时间来给明军捣乱。这方面的门道,陈凯与叶翼云提及过,叶翼云自然知道就算是查也是白费气力,所以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查阅卷宗,力图将在押案犯中的那些被诬陷的良善释放出来,这便是一大善政。 卷宗繁复,案件重新审理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叶翼云近期怕是没办法从案卷堆里面爬出来了。相较之下,陈鼎就要高雅许多,他是府学教导,上任便是招徕儒生,传道受业,另辅以夷夏之防的大道理,但却也同样不得闲。 二人忙忙碌碌,更是少不了挑灯熬夜。倒是陈凯,经过了最近的竭尽全力,再加上与车任重生死相搏时,也确实震伤了肺腑,正好被郑成功强按着享受些时日病假。 这一天天下来,只要是郑成功没有特别或是紧急的事情,陈凯都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闲事更是在潮州城内外的风景名胜以及大小书坊转了够,反倒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以来最为轻松惬意的几天日子。 数日后,叶翼云总算是从卷宗堆里挪出了一只脚,下值后便约了陈鼎一起来找陈凯闲聊。 潮州的案子,尤其是这一两年的案子,基本上就没有能够称得上公正的,全部都是银子、权利说话,气得叶翼云都想派人去把那几个府县官员都抓回来打板子。至于陈鼎那边,也很费气力,潮汕人抱团,士绅们多依附宗族,于这明清战争中坐观风色。传授知识倒是容易,可若是想要吸引更多的士人出仕,却也没那么容易。 二人相约而来,其实也是借着向陈凯倾诉而纾解些许压力。陈凯听着二人诉说,心中不住暗笑,历史上叶翼云出任同安知县,就是从讼狱方面下手,重审案件,释放那些被诬陷的良善,而陈鼎则是在县学里以大义激励儒生,甚是得同安人心。 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成效什么的却也不用太急,按部就班做下去即可。于陈凯而言,这也已经足够了,同安当时正在清军主力的攻击范围之内,再加上郑成功习惯性的运气不佳,坐船都能遭遇突来北风,致使了那场惨屠的发生。现在同安不复陷入战火,潮州这边,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竟成在想什么好事呢,说来与我二人听听。” “我夜观天象,近来潮州以西,怕是会有有利于大明的巨变发生。国姓,正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扫荡群贼,难道不值得一笑吗?” ……………… 明隆武四年、永历二年闰三月,清顺治五年四月之初,正当陈凯在潮州与车任重周旋之际,广东省的省会广州城中,一支护送李成栋及其部将家眷的清军经江西赶回,历经数月,方与家人团聚。 此事说起来,还是李成栋当年甫一降清,曾出任过松江总兵,后来大军席卷南下,家眷就留在了当地,直到去年五月,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佟养甲上疏清廷,称“职查提督臣李成栋既须在粤镇守地方,而家眷尚寄松江。即杜永和等家属亦果见居松江。各官眷丁在彼支给饷银,而在此所费亦复不减。不如搬取以归一处,既免叠支之费,又使戮力戎行者室家完聚,而无内顾之忧。”得清廷准许,方遣了旗鼓范承恩赶往松江迎接、护送。 一路上从松江入长江,自江西鄱阳湖而入,恰逢正月里江西提督金声恒、副将王得仁举一省反正,到今日方才抵达广州。 众将家眷各自归家,李成栋却并没有急着与家眷团聚,反倒是把范承恩唤入了书房,关闭房门,便急不可耐的低声问道:“金声恒所部是否能战?” 这个问题,其实范承恩早前在南雄时就已经遣了亲信来报,此间李成栋如此心急,显然是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江西兵实强盛不可当!” 得到了这个答案,李成栋点了点头,听了范承恩的一些描述,便让其自行退下。 自正月金声恒、王得仁起兵反清,佟养甲一直在催促李成栋北上平叛,而潜伏在广州的前大学士何吾驺、黄士俊以及清广东布政使袁彭年等人却在明里暗里的试图说服李成栋,希望他能够借此大好时机举广东一省反正,中兴大明。 这件事情,李成栋始终在犹豫,所以他对佟养甲的命令始终持着一个拖延的态度。但是为防佟养甲起疑,他却还是派了施琅、黄廷、洪习山等前郑氏集团将领带着所部兵马到南雄、韶州一带协防。 这些人,从入粤以来就被他当做炮灰使用,去岁镇压张家玉、陈子壮、陈邦彦等人起兵反清,也没有少了这些人的身影。但是对他们,李成栋在向清廷谈及时,却总是一味的贬低,显然是从未拿这些人当做是真正的下属来看待。 福建来的旁系人马被排挤还是小事,可江西的情况,却是他份外关注的,因为这一切很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决策,乃至是未来的选择。 范承恩走后,李成栋独自在书房里思虑良久。直到良久之后,刚刚从松江赶来的夫人赵氏便款款而来,只是未及温存,赵氏便开始鼓动李成栋反正。 “军国大事,岂容得你一夫人多言?!” 李成栋大怒,赵氏只得告罪而去,然而坐在书房之中,李成栋却是烦闷不已,结果片刻之后,便传来了夫人自尽的消息。 回到内宅的房中,李成栋眼前,赵氏已经没了气息。只是衣衫的缝隙处,却有一封血书的边角露了出来。打开血书,言及的依旧是规劝李成栋反正的事情,甚至到了最后,还提及到愿意以死明志,希望李成栋不要让她失望云云。 从墨迹上看,当是早就写好的,原来刚刚在书房的那一幕,便是赵氏的诀别。想到此处,李成栋不由得苦笑道:“我乃不及一妇人!” 赵氏的死,李成栋对外只说是染病暴毙。知道李成栋因为赵氏病故的事情心情不佳,佟养甲在接下来几天也没有继续逼迫李成栋出兵。可是过了十天之后,李成栋却依旧是没有任何动静,就好像是把江西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似的。 “虎帅,金声恒、王得仁二贼作乱,围攻赣州,若是赣州沦陷,咱们广东也势必难以保全啊。” 李成栋表字廷桢,别号虎子,称其为虎帅丝毫不为过。此刻佟养甲苦口婆心的劝说,李成栋也流露出了认同之色,但是认同的同时,面上亦是少不了为难二字。 “制军有所不知,大军席卷两广,去岁有忙着镇压张家玉等贼人,好容易广东战乱消弭,再兼众将刚刚与家眷团聚,这时候出兵,只恐士卒怨愤,不肯用命。到了那时,一旦兵败,就不只是江西和南赣的事情了,弄不好咱们广东和广西也再守不下去了。” 李成栋说的是事情,兵者,国之大事,用兵一途,忌讳颇多,历史上士卒怨愤而导致兵败的事情不胜枚举。听到这话,佟养甲便犹豫了起来,但是片刻之后,他便提出了犒军以增士气的办法。 “能够犒军,士卒自当欣喜。只是这事情,却是要找袁藩台了。” 说干就干,佟养甲立刻派人传了袁彭年过来。可是待后者抵达,佟养甲一问,得到的答案却是藩库里已经没钱了,现在还在等着市舶、盐课等方面的收入,甚至就连夏税都已经等不起了。 “本督记得,藩库里不是还有八万两银子吗,怎么说没就没了?” 佟养甲一脸的不解,袁彭年则登时就是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晚娘脸。接下来,什么镇压义军的赏赐、军中将士的酱菜贴补、施琅等将北上南雄协防的开拔银、施福水师舰船维护的费用,林林总总,莫说是八万两,若是没有他袁彭年的精打细算,只怕十八万两都是不够用的。 “制军老大人,别的不说,现在藩库里已经连老鼠都开始搬家了。下官已经尽力了,现在莫说是开拔的加赏,这个月的军饷怕是都发不出来了。” 听到这话,李成栋当即表示了不满,用他的话说,就算是把广东的地皮刮下去三尺,也绝对不能少了军饷。须知道,万一军饷断了,下面的士卒们可不管别的,闹饷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小事情。 明明刚才还是规劝出兵,现在反倒是佟养甲要一边安抚李成栋的情绪,一边敦促袁彭年再想想办法,说什么也要再弄些银钱出来。闹腾了一下午,佟养甲才发现他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办成,尤其是出兵的事情,依旧是没有一个着落。 数日后,闰三月十五,一大早,佟养甲还在用早饭,岂料李成栋却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一张口,就是军中无粮,士卒在城外鼓噪。说白了,就是闹饷! “这,这该如何是好?” 佟养甲没有处理过这等事情的经验,出言问及,李成栋只说让他出了城,向将士们保证只是延发数日,过几日市舶和盐课的银子收上来了,不光补发,还会加赏,便可以把士卒哄回营去。 “对了,把总督大印带上,弄不好的话,到时候还有可能得用那东西作保也说不定。” 眼见于此,佟养甲也只得依此计而行。然而待他出了城,只见大军云集,铁骑遍布城外,脸色登时便是一片惨白。可是待他刚刚想要张口,却直接被李成栋拦了下来。而到了下一刻,只见李成栋一把夺过了总督大印,随即自行将官服脱去,顶戴更是一把就扔在了地上,露出了一个剃了辫子的光脑壳来。 “万胜!” “万胜!” “万胜!” “……” 大军欢呼,随后只待一声令下,城外数万大军便直接将各自的辫子割了下去。待此时,李成栋再转过头来,便对佟养甲笑道:“制军,大势在明不在清。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第六十六章 初见(上) 隆武四年闰三月十五,清广东提督李成栋于广州宣布反正归明,奉永历帝为皇明正统。广东众将,多出自李成栋麾下,主帅反清,众将景从,各府县官吏亦是忙不迭的便改换了门庭,甚至就连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佟养甲这个旗人也在迫不得已之下剪辨易服。 李成栋反正是受到江西金声桓、王得仁反正的影响所致,更是由于清廷在对待汉人官吏将校方面,秉承着重用“辽人”,以“辽人”制衡其他汉人的统治原则,造成了以一己之力灭南明二帝,席卷广东一省的李成栋的极度不满。这里面,给他造成如此不满的,便是这个佟养甲。 说来,其实佟养甲并不是真正追随满清崛起于辽东的那批佟佳氏之一。辽事初起,佟家举全家附逆,明廷便在控制区抓捕佟家成员,佟养甲改名换姓,流落关内,后来在左良玉的幕中做事时还自称姓董名源。自清军入关南下,他凭着恢复的姓氏从一介替左良玉督理盐饷的幕僚,步步高升,甚至在李成栋夺取了广东,顺势在广西大步迈进之际,更是坐上了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的高位,反倒是成了清军入关时已经是徐州镇总兵官,降清后也是为清廷浴血奋战的李成栋的顶头上司。 事实上,受这一原则影响的除了李成栋,还有金声桓那个同样是一己之力为清廷夺取江西一省的武将,二人得不到更高的官职和更大的权利是其一,甚至还要受到清廷信重官员的欺压。就此可以说,永历二年的反清高潮,本身就是满清自身政策所导致的。 李成栋起兵之后,在第一时间就派人向永历帝示好。与此同时,受到金声桓、李成栋先后反正的影响,清廷在广西占领区的最高文官广西巡抚耿献忠也举清廷占据的那半个广西省反正。永历朝廷从原本已经被挤进了大西南的情况下,控制区一下子就扩大到了长江中游和东南沿海! 然而,李成栋反正,其从属上确实是由清变明,但是于郑成功而言,却依旧是敌对的存在,因为李成栋尊奉的是桂藩的永历帝,而郑成功则依旧在向隆武皇帝效忠。 广东易帜的消息如风一般刮向四面八方,吹动着每一个当局者的心思。潮州方面,由于其位于广东的最东部,甚至有省尾国角之称。这里得到消息的速度远低于广州临近的那些府县,尤其是低于李成栋部将们控制的地方,但是赶在陈凯的休假结束,准备启程返回南澳岛之前,却也传到了郑成功的耳中。 “这下好了,更不用担心李成栋了。国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军须得抓紧时间扩充实力才是!” 陈凯早前的预料一一得到体现,一句鞭长莫及、有心无力,现在想来,却是那样的准确,准确到了让人甫一听到如今的局势,便立刻联想起了陈凯的推演,可转念一想,却好像他当初提及的又和现在的实际情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似的。 广东巨变的消息传来,同时就连江西的事情也顺带着为郑成功和陈凯所知,一夜之间,两个省的地盘就反正回去了,大势陡然一变,确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可是这股子兴奋劲儿过去,同为明军,但是所奉天子却不同的矛盾就浮现出来了。甚至比起先前,李成栋作为清军时还需担忧广西的陈邦傅等大军头以及活动于广东的各路义军,现在这些都已经变成了友军,反倒是郑成功所部在潮州就更显得碍眼了。 “陈参军言之有理,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李成栋没了西面的敌人,但是广州北面的南赣地区却还在清军的手里。那里处于江西、广东、福建和湖广四省交界,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明明大部地区处于江西的辖区,但是明廷却专门在此设立一个新的巡抚辖区,为的就是确保此处的统治秩序。 南赣在清军之手,广东和江西就连不成一线,李成栋反正,肯定是先要磨合好他们与永历朝廷的关系,军事上则更是要以南赣为首要目标,反倒是广东省内的“唐藩余孽”就没有那么多功夫理会了。 将心比心,站在对方角度上权衡轻重缓急,郑成功便有了更好的周遭环境。现在的问题还是自身实力孱弱,当然,李成栋那边也不能不防,谁知道那厮会不会抽个风什么的,派个什么人过来捣乱一二。 “所幸,定国叔马上就到了,多了定国叔的人马,剿灭这些潮州群贼的时候,起码也多了一份力量。” 郑鸿逵答应郑成功相请的书信已经抵达,不日即将赶到。为此,郑成功与陈凯已经离开了潮州府城,转而在澄海县城等候。一是为了就近,其二则是要更好的兼顾这一线的控制区,毕竟郑成功现如今的控制区还只是一条线而已,最怕被人拦腰截断。 “确实如此,现在还是抓紧时间继续扩充实力才是啊。” 潮海七大寇已去其二,郑成功的下一个目标就有了选择的权利,其一是大军向东,拿下海山朱尧和黄冈黄海如,趁势夺取分水关,从而实现对闽南清军的防御优势;而另一个方向,则是向西,拱卫澄海县城的四大寨——南洋、鸥汀、外砂、冠陇,其中南洋在北溪对岸的莲下镇、冠陇则位于西北方向,与澄海县城位于一块三角洲上,这两处都已经在郑成功手中,剩下的外砂在南,隔东溪相望,而鸥汀寨则更南,已经越过了西溪。 澄海县城外加上这四座大寨,构成了韩江三角洲的防御体系,就郑成功而言,鸥汀寨或许还可以暂且不去理会,但是外砂寨却要尽快拿下来,这样才能更好的确保澄海县城的安全。 是用兵,还是说服,暂且还没有定下来,因为无论是潮州城守协,还是后劲镇,亦或是澄海协和南洋寨的守备营,这些新建部队都在抓紧时间训练不说,由于扩编需要抽调部分老部队去带新,原本的各镇新补入的士卒也需要不少的时间来训练和磨合。 “能说服则说服,说服不成,就出兵攻打,让将士们见见血也是好的。” 郑成功心意已决,陈凯也没打算再说些什么,原本借潮州不肯归附的土寇练兵就是他的主意,现在就更没有必要去装什么悲天悯人了。 这边话说着,外间的亲兵就前来报告,说是定国公郑鸿逵的座舰正在驶入澄海县城外的码头,很快就能抵达此间。 第六十七章 初见(中) 澄海县城,按本地人的说法,其布局就像是潮剧舞台上的文武畔,遵循着文左武右的原则。县衙在中轴线上,东侧,便是文庙、文明阁以及一系列的书院、私塾;而西侧,则是诸如守备署、马房、小箭道之类与军事有关的建筑和设施。 平日里,代知县郑省英在县衙办公,负责澄海地区事的陈辉则坐镇守备署,此时此刻,陈辉尚在新建的军营里操练兵马,郑成功和陈凯却也没有住进县衙和守备署,而是在城内的一处宅院之中。当听说郑鸿逵已经抵达,二人也连忙起身往港口前去相迎。只是没等出了院子,一个俏丽的身影便率先蹿了进来。 “森哥哥!” 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材倒是比同龄人要显得高挑一些,翠色的衣裙衬托着可爱稚嫩的小脸蛋儿,颇有种含苞未放的感觉。 姑娘的眉宇间与郑成功倒是有几分相似,再兼郑森是郑成功早年用过的名讳,陈凯思来,当是郑家的女眷,尤其是在郑鸿逵抵达时突然出现,只怕不是郑成功的亲妹妹,就是郑鸿逵的女儿,郑成功的堂妹。 “郑家的闺女啊。” 看那姑娘的年纪和发髻,当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陈凯看了一眼,未免失礼,便连忙收回了目光,不敢再去多看。 陈凯没好意思去盯着人家姑娘去看,那小姑娘的眼里面似乎也没有陈凯这么个人,一双小手拽着郑成功的袖子,甜腻腻的叫着森哥哥,叽叽喳喳的如同是小百灵鸟一般,看那样子似乎郑成功尚在安平镇的时候,就没少追着郑成功的屁股后面一起疯跑。 “这丫头非急着来看你,吾便乘了小船过来,现在可好,连爹都不要了。” 人未见,声先至,许是听见了姑娘的声音,郑鸿逵那爽朗的笑声便传了过来。只是走到门口,却率先注意到了侧立一旁的陈凯,反倒是显得有些尴尬了。 “四叔。” 见郑鸿逵赶来,郑成功连忙行礼,却立刻被郑鸿逵双手扶了起来。细细端详,后者更是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似乎是这半年未见,再见时确实看到了这个倍加看好的子侄又成熟了几分似的。 “好,好,好,看到你能有今日气象,吾就放心了。” 粗粝的大手重重的拍在郑成功的肩膀上,后者确实傲然而立,未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颤动。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倒是转瞬之后,郑成功便想起了陈凯尚在身旁的事情。 “陈参军,这位便是我四叔定国公。” “下官陈凯,见过定国公。” 明朝中后期,文官的地位比较高,尤其是高于武将,很多原本很多关于低品级文官面见高品级武将的礼数也就能免则免,甚至到后来更是都反了过来。不过,在郑成功的亲叔叔,一个国公的面前,陈凯也不敢托大,只是这礼节尚未尽到,便被那双大手硬生生的扶了起来。 “原来阁下就是大木时常提起的陈参军,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郑鸿逵一句话,他对陈凯的赞赏,郑成功对陈凯的看重,全部融入其间。只凭着这第一句话,陈凯就在心里面直接给郑鸿逵标了一个老于世故的标签。仔细想想其人的经历,崇祯朝武进士,弘光朝已经是镇江总兵率领水师协防长江,在弘光朝堂那样纷乱的局面下尚且游刃有余,闻其人之名皆是赞颂之语,这等风评连殉国的黄得功都未尝有过,由此可见一斑。 “不敢,下官只是恰逢其时罢了。” 客套了一番,陈凯自知接下来将会是郑家叔侄、兄妹团聚,他一个外人实在不方便在旁边碍眼,便随便寻了个理由,告辞而去。只是起身告辞之时,余光正看见那姑娘歪着小脑袋,看向他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些好奇,便下意识的多看了一眼,以至于离开了那间房间,他的脑海里依旧还有着残留着些许那株花骨朵的余味。 “我看来是真的太久没有碰女人了,那他妈还是孩子啊。” 暗自骂了自己句禽兽不如,陈凯摇着头,继续向着临时的居所走去,打算回去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 不过嘛,不可否认,那姑娘细看去确实是个美人儿胚子,只是年岁尚小,还没有长开罢了。至于未来会长成什么样子,大抵也差不了多少。 别的不提,她的父亲郑鸿逵便相貌不俗,堂兄郑成功也是英武不凡。据说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年轻时也是相貌极其出众,外加能力过人,才会被李旦收做义子,掌管大员那边的生意。甚至还有人说郑芝龙其实不是颜思齐的结拜兄弟和女婿,而是男宠,虽说以着郑芝龙当时的实力来看可信度很低,但若是郑芝龙让人看着就觉得恶心,大抵也不会有这种说法。 “遗传基因的优势,果然厉害啊。” 叹了口气,陈凯却也知道不该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了,不说什么三年起步,最高死刑的傻话,只说这姑娘是郑鸿逵的女儿,定国公府的千金,大抵也早就许了人家,是哪个达官贵人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再多的胡思乱想,也终是浪费时间。与其如此,还不如多琢磨琢磨下一步该如何展布来得更有价值。 ……………… 陈凯离去,房间中就剩下了郑鸿逵、郑成功以及那个小姑娘三人。郑鸿逵与郑成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道了这段时间彼此的一些经历和趣事,而那个小姑娘则一直双手托着小巧的脑袋,听着她的父亲和这位崇拜已久的堂兄在此畅谈。 由于郑成功驻军南澳,不比镇守金门的郑鸿逵,对安平镇那边的族人的近况知之甚少。闲谈了良久,有了一些了解,尤其是对他的祖母黄老夫人的身体状况,以及几个叔伯的情况尚好,倒也放下了些担忧。 聊过了这些家中的事情,郑鸿逵便感叹道:“到铜山所的时候就听说大木拿下了潮州府城,想我等去岁在泉州拼死拼活,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今番你以一己之力先夺府城,再下澄海县城,实在强我百倍啊,吾果然是没有看错。” 郑鸿逵的笑容之中,有欣慰,也不乏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伤。眼见于此,郑成功连忙说道:“四叔这话说的,确是过了。其实,这府城能够拿下,实非小侄的能耐。” “哦?” 第六十八章 初见(下) 自前年腊月在南澳岛起兵,迄今为止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了。这期间,郑成功攻海澄、围泉州、大战桃花山、围歼溜石寨,大战多场,但也仅仅是拿下来了一座东山岛,还是因为岛上缺少守备,几乎是不战而下,在此之前的数次大战,却都是无功而返。直到今年,随着智取潮州的成功,方才算是有了些许大势在我的架势来。 郑成功这话,倒是将郑鸿逵的好奇心吊了起来,对于郑成功,他是一向的极力看好,他也相信凭着他看人的眼光,也绝不会有错的。去年进攻泉州,郑成功设计围歼溜石寨清军便是灵性十足,其后堵截王进,虽未能成,但也表现出了实实在在的能力,缺的无非是机缘罢了。 东山岛距离潮州较远,更是郑成功控制的占领区中最靠东的一个,得到消息有所延迟和疏漏,再加上郑成功写信相邀时,自也不可能说得太过详细,以至于郑鸿逵甫一听说潮州府城光复,第一感觉就是此战乃是郑成功的手笔,再不会去多想其他。 对此,郑成功也没有真的吊郑鸿逵胃口的打算,见后者好奇心起,便直言不讳的说道:“此番能够智取潮州府城,全凭刚刚四叔见过的那位陈参军的谋划,甚至就连夺城,都是他亲自带着柯宸枢、杜辉等人一起做下来的。” “那个,文弱书生?!” 柯宸枢和杜辉,这二人郑鸿逵都认识,去岁他们就曾在郑成功麾下进攻泉州。郑成功此言,登时就将郑鸿逵听了个一愣,甚至就连始终安安静静的坐在郑鸿逵身旁的小姑娘也瞪大了眼睛,其中更是写满了不可置信。 “文弱?” 郑成功摇了摇头,继而笑道:“陈参军看似文弱,其实则不然,夺城的最后一役,他亲自带着柯宸枢的弟弟柯宸梅外加上两个军中壮士就骗进了潮州总兵府,就在车任重的中军大堂之上,格毙其人,更是逼降总兵府内的上百镇兵。” “啊?” 听到这话,郑鸿逵不由得摇了摇头,以他的严厉来看,陈凯身上并没有武艺在身,可竟能如此,难道是他看错了不成? “四叔没有看错,陈参军确实不会武艺,但是他从进了潮州城开始就把车任重和黄梦麟骗了个够,甚至骗得二人真的帮他做事,最后靠着突然袭击,一举击杀其人。现在回过头想想,他当年能够只身一人从山西南下,只怕也不只是皇明列祖列宗的庇佑,此人已经不能用绝非寻常人物来形容了,实在乃是天下奇才!” 接下来,郑成功便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从腊月军议,陈凯以一己之力推翻了众将联手定下的进攻同安县的计划,到除夕夜守岁的慷慨陈词,到接下来的三个月的苦心准备,再到借福建粮荒骗取车任重和黄梦麟的信任,一字一句,皆是听得郑鸿逵恨不得将耳朵都贴在郑成功的口边上,唯恐漏了一个字儿。 “若说惊险,只怕是最后刺杀车任重也比不得与那广东巡抚衙门的幕僚当堂对质。只可惜,这事情陈参军自己也未曾谈过太多,丝毫没有引以为傲,他便是这样的性子,却也无可厚非。但是根据杜辉、柯宸枢和柯宸梅三人的描述,想来当是陈参军将那厮辩得体无完肤,仓皇而走,到后来就连黄梦麟也是亲自陪着他去见刚刚抵达的杜辉,那神色,就好像是当作是上官一样逢迎。” 谈及至此,郑成功已不自觉的微微一笑,倒是郑鸿逵却突然脸色一变,随即有兀自的摇了摇头,显然是觉得他刚刚的突发奇想是有多么的荒谬。 这一切,郑成功看在眼里,但却也没有说些什么。当初陈凯刚刚抵达南澳岛之时,他也曾怀疑过其人的身份,甚至不光是他,陈豹、洪旭,这两个一度与陈凯关系很僵,但现在却早已冰释前嫌的心腹重将,亦是表示过只身一人远行万里的不可信,可现在再看,就诚如他刚刚所说的那般,只怕已经不只是皇明列祖列宗的庇佑那么简单了。 心念一闪即逝,郑成功随即又开始讲起了后面的事情。只身赴宴,推杯换盏之间继续打消车任重的防备之心,但是当亲眼所见那女子的死,却敢于在第二天设局,甚至不惜搏命拼杀。这样的人,也确实当得起一句无双国士的美誉。 智取潮州的惊心动魄渐渐的被郑成功一字一句的讲过,其中很多细节由于其人当时并不在场,所以也不甚清楚,但是这事讲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在座的三人无不是陷入到了沉默之中。直到良久之后,那姑娘才很是突兀的道出了一句。 “这位陈参军,颇有春秋国士之风。” 春秋之士,不分文武,平时他们“修德论道”,讲习礼乐,出谋划策,操持国政;战时则披坚执锐,效死沙场。至如今,士人连明太祖朱元璋鼓励的佩剑游学都已经做不到了,反倒是如女子作态,持香扇、擦香粉,还自以为风雅。 姑娘闪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真的从郑成功刚刚讲述的故事中看到了一位来自于两千年前的国士。倒是郑鸿逵,原本还在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岂料这头点了一半,却眉头一皱,向他的女儿问道:“缘缘,早于你说了,有空要多看看《女则》、《女诫》,你是不是又偷偷看吾书房里的那些古籍了?” 郑鸿逵强撑出了不悦的表情,但是看着女儿那一副分明写着“露陷了”的小脸儿,却又有些想笑。而此时,当郑成功劝了一句多读书,终是有好处的,那小丫头就更是嘟着小嘴对郑鸿逵解释道:“爹爹,女儿可是做完了母亲大人吩咐的功课,才利用休息的时间瞅了瞅,不要那么小气嘛。” “哎,你这丫头,吾是拿你没办法了,回去叫你母亲收拾你去。” 郑鸿逵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这个小女儿,平日里最是得他宠爱,在他面前,自然也就不似在她母亲面前那么有规矩了。不过这小女儿,年纪尚小,他也是怕管束的太过,过早的失了这份承欢膝下的活泼可爱,才会在不经意间的有所纵容。 只是,这只怕也不会再持续太久了,因为女儿到了这个年岁,也该许配于人。提早适应那些规矩,日后才不至在婆家惹公婆不悦,进而笑话他们郑家即便是富贵了,本质上也还是那群海贼。 第六十九章 筑基(一) 原本,陈凯主持军器工坊,成绩斐然,已经很是得郑成功的看重,但是这一遭智取潮州过后,他也早已不再仅仅是那个负责武器制造的文官和幕僚,而是成为了这个新的郑氏集团中最为不可或缺,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一份子。 这一切,皆是陈凯的努力所得。一年的时间,殚精竭虑,全力以赴,甚至是拼死相搏,如今即便是郑鸿逵,也不得不承认陈凯的能力和在郑成功麾下的地位。 入夜后,接风宴起,身为国公的郑鸿逵破例的亲自单独向陈凯敬酒,表达他对陈凯为这支大军,为他的侄子郑成功不惜甘冒奇险的精神。这一幕,不光是郑成功没有反对,就连忠靖伯陈辉的面上也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反倒是陈凯只得一个劲儿的逊谢,甚至还专门单独回敬了郑鸿逵,才算是全了此间的礼数。 接风宴过后,陈凯回到居所,躺在床上,满眼却都是这一年来的过往。努力一载,终于在这个海商集团、海盗集团以及武人集团中成为了重要的一份子,哪怕他还仅仅是一个文官而已。既然已经站稳了脚跟,接下来,自然是需要更加努力的帮助郑成功增强实力。 至于未来,是始终在郑成功麾下,还是在适当的时候分家而出,却也是后话,但是无论如何,唯有郑成功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他才会有更好的个人发展空间,无论是在内部,还是在外部。 满脑子这些功利性的东西,想到后面,陈凯也自觉的有些过分。可越是深知着南明抗清失败的原因,他就越是想要获取更大的权利,从而实现真的逆转未来。 “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些,只是陈凯闭上眼睛的瞬间,却突然想起了,接风宴上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姑娘。但是转念一想,郑家的女眷,也没有随随便便出现在宴会的道理。毕竟,郑鸿逵不是钱谦益,那姑娘也不是柳如是。 接风宴的第二天,郑成功也找来了陈凯,提及了两个消息。首先便是在正月里,郑彩先后害死了鲁监国朝的内阁首辅大臣熊汝霖和朝中重臣文兴侯郑遵谦。 这件事情,乃是源于鲁监国朝内部闽系人马和旧有的浙系人马之间的矛盾,亦是其内部的文武之争扩大化的结果,更是在于从一开始郑彩就是抱定了要师法郑芝龙之于隆武帝那般,见情势开始失控所必然的插手,哪怕是太过过激。 只是随着鲁监国朝爆发内讧,其前景就更加不被郑成功和郑鸿逵二人看好。毕竟,南明从弘光朝开始,就是在一次次的内讧之中,才使得国事沦落到今天这幅田地。 现在,鲁监国朝和郑彩依旧不肯吸取教训,哪怕无需相忍为国,也不应到如此地步。但是他们不光是发展到了现在这幅田地,只怕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闽北地区的抗清运动,也会很快便遭逢到毁灭性的破坏。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一字一句的将这话说出,陈凯冷笑着摇着头。弘光朝的忠奸如此,隆武朝的文武如此,在钱塘江畔、在闽北、在日后的舟山,鲁监国朝的群臣们也一样是仿佛文盲一样,根本就不认识这些字,更不解其中涵义。 当然,这种选择性遗忘还不仅仅在于他们,大西南的永历朝廷亦是如此,甚至就连后来才加盟其间的大西军也不能免俗,这就好像是传染病一样,蔓延在南明王朝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只有寥寥数人可以免疫,但却也是独木难支。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就会有争斗,这本无可厚非,同时期的清廷内部,文官与文官之间有南北党争,八旗内部亦是有各旗的派系之争,但或许正是因为满清以小族临大国的缘故,自身危机感强烈,所以始终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至少没有斗到足以影响军事战略的层面。 “这群猪队友,真是日了狗了。” 心里发了牢骚,嘴上却没有说出口,但是陈凯瞅着郑成功的面色,却似乎又想起了他当年数落钱谦益的那些话,并且对陈凯引用了《阿房宫赋》中的这句名言,有着同样的感触。 闽北败局已定,而另一件事情,就现在听来,郑成功再看向陈凯的目光,就又变成了另一种意味。 “竟成神机妙算,福建粮荒,斗米千钱,胜于平日十倍之巨。幸好我军没有进攻同安,否则的话,我军只怕真的攻下了县城,只怕不用鞑子赶,我军也会被迫退回海上。” 郑成功所部,如今实力过于孱弱,距离与清军南下围剿鲁监国朝的主力部队相抗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同安之屠,郑成功所部遭遇逆风,导致其没有能够赶在破城前抵达,确是运气所致,但从现在的实力对比来看的话,即便是郑成功真的到了,只怕也很难解救那座县城。 事实上,如果郑成功真的具备保卫同安,击败清军进剿主力的能力,仅仅是因为运气不佳而功败垂成,陈凯自是责无旁贷,更当竭尽全力,将同安变成另一个凡尔登绞肉机,好好给清军放一回血。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福建粮荒,莫说郑成功的实力与清军主力相去甚远,就算是拼尽了全身解数,勉强保住了同安城,也很难继续发展。 正是因为看清楚了这样的无奈现实,陈凯才会悉心谋划了智取潮州的策略。如今成效已经开始逐渐展开,他也可以放下心来——至少,同安血流沟,终于被他彻底改写了! 除了带来消息,郑鸿逵此行,船上还有几个原本在隆武朝任职过的大臣。他们多是避居于厦门或是金门,此前由于唐鲁之争而不敢出仕,如今郑彩杀熊汝霖、郑遵谦,又重新走上了老路,甚至还不如郑芝龙那时的老路,一方面出于失望,另一方面,郑成功在漳州、泉州,在潮州也颇有礼贤下士的美名,如今发展也不错,干脆就乘了郑鸿逵的东风,前来投效。 陈凯看了看名单,什么中书舍人江于灿、黄志高等人,似乎也没有能够让他觉得眼熟的名字,便干脆也不去费心思琢磨了。 休整数日,郑鸿逵与郑成功商议妥当,便率军出征。他的目标是潮州城以西六十里左右的揭阳县城,郑鸿逵利用这几日的时间,已经派人与揭阳县鸳鸯寨的刘公显进行了联络,后者曾投靠过陈豹,被隆武帝加封为左军都督,挂镇国将军印,此间与郑鸿逵联手,也算是与郑家的再度合作。 郑鸿逵启程时,陈凯已经坐着船,回到了阔别近月的南澳岛。南澳岛上依旧,只是军队少了不少,陈凯先行拜会了洪旭和陈豹,赶在明天一早洪旭为他布达之前,他也没有急着回总镇府,反倒是直奔了军器局去视察工作。 待他抵达军器局之时,已是午饭时分,陈凯没有犹豫,直接便进了食堂。眼见着陈凯回来了,军器工坊的员工们也纷纷行礼,煞是热情。只是在这中间,却看到了一些让他有些高兴不起来的东西。 “今天的菜,好像比平日里做得要少了些,嗯?” 第七十章 筑基(二) 陈凯启程出发时,为了保密,通告上只说是外出公干,其他的无论是军器局内部,还是招讨大将军行辕,都没有多说哪怕半句。没过几天,郑成功率军出发,很快便传来了陈凯智取潮州,郑成功扫荡韩江流域的消息。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才明白了陈凯所谓的公干到底是去干什么了! 接下来,由于需要稳定潮州民心,陈凯代理了潮州知府的官职。此后,南澳岛上便传出了陈凯会卸任军器局的职务,专司潮州民政的消息。为此,甚至很有一批人便开始钻营起了军器局这个陈凯一手打造出来的金疙瘩,好借此踏上升迁的快车道。 岂料,这股子劲头儿刚刚兴起,陈凯就卸任了潮州知府。事情传开了,钻营风潮也就夏然而止,但是同时传出了消息,说是陈凯在夺取潮州府城的过程中受了伤,需要在潮州静养些时日才会回来赴任。 陈凯深知军器局的情况,所以回来后,只是匆匆拜见了陈豹和洪旭,便立刻赶回来突击检查。果不其然,竟然还真的让他看到了一些碍眼的东西。 “今天的菜,好像比平日里做得要少了些,嗯?” 或许是在那一役气势大增,亦或者是在亲手杀人过后身上不免带了些杀气,陈凯仅仅是最后的这么一声,在场的众人,无论是监工、厨娘,还是与这事情本无关系的工匠、杂役们,哗啦啦的拜倒在地。 “参,参军,实是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 王富贵一头的大汗,不到一年前,陈凯甫一进入军器局,也就是当年的那个只有十来个工匠的军器工坊,当即就是在午饭的问题上下手,直接拿下了厂霸尤二,震慑住了那时的所有人。如今去而复返,却又是瞅见了食堂的不是,当初的那一幕便立刻就映在了他的心头,连带着还把自己给对号入座了一下子。 “哦?” 陈凯又是一声,王富贵连忙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的回答道:“是这样的,参军。年后的时候,您说给工匠们多补补,咱们就开始在菜色中增加鸡蛋。可是您走后没多久,鸡蛋的价格就开始上涨,小人们寻思着,这鸡蛋是好东西,所以没敢减下去。但是总镇府每月拨发的菜银就那么多,购买别的菜的时候,就只能少买些。我等实在是没办法啊,还请参军恕罪则个。” 鸡蛋? 这个事情确实陈凯吩咐过的,当时还是因为总看见豆腐做菜,所以随口说的那么一句。那时候,他们也确实就开始收购鸡蛋来做菜,但是鸡蛋涨价的事情,他确实不甚清楚。 然而,没等陈凯琢磨明白这里面的门道,又一个声音却传了过来:“其实不只是鸡蛋,还有萝卜也贵了。” 萝卜也贵了? 鸡蛋和萝卜,这都是什么鬼? 这一下子,倒是把陈凯弄得有些不甚明了了。去年郑成功出征,南澳的菜价一度下降,直到大军回师才又重新涨上去。本地产量就那么多,需求和消耗多了,价格自然要上涨,反之亦然,这是附和正常情况下客观经济规律的现象。可是如今,大军出征潮州,也无需从南澳运送鸡蛋和萝卜,需求量下降,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有所回落才是对的,可却不降反涨,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正常情况下,正常情况下,除非这事情根本就不正常!” 眼见于此,陈凯便干脆让他们站起身来,重新开始领取午饭。至于物价上涨的事情,他也表示了自会弄个清楚的态度。 不同于早前,陈凯现在已经是负责南澳和东山两岛民政事务的官员,正儿八经的漳州府同知。看事物的角度,自然也需要进行调整。鸡蛋和萝卜,都可以用其他菜蔬作为代替品,看上去于民生的影响无足轻重,但是陈凯相信,任何细微的变化都是有着其缘由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中午吃饭的时间,陈凯没有闲着,查阅了这一个月来的所有生产记录,无论是产出,还是原材料使用,亦或是工匠排班,除此之外,更要审查库房的库存,抓紧一切时间恢复其对军器局的熟悉度。 到了下午,厂区里的敲击声已经持续了良久,他才将这些事情审查完毕。总体而言,还算不错,倒也没有因为他离开了一个月就出现什么纰漏。心里有了底,自也就松了口气,随即陈凯便开始巡视工坊各处。 铁匠组,南澳、东山、漳州、泉州来的铁匠此起彼伏的敲击着铁料,冷兵器在他们的手中逐渐成型;木匠组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制造那些冷兵器的木制构件,而另一部分则早已分到了鸟铳制造铺子,负责打造铳架和人面妥架。 军器局的鸟铳,完全是依照《纪效新书》和《纪效新书杂集》中记载和标准进行打造,强调火铳的抗膛压能力。如戚继光早前就已经点过的一些制造问题:“近来,洞晓此中病痛者既少,而又不任怨任真责成工匠,听其卷成铁筒,粗细薄厚不均……甚至单筒卷成,举即炸损”,就更是陈凯勒令监工们严加监察的,以确保武器的质量。 如陈凯手中的这杆,重五六斤的样子,但却都是精铁打造而成,该有的工序一样不少,炸膛率就可以压到很低的程度。用陈豹的话说,军器局出品的武器,尤其是这鸟铳,比起工部衙门的不知道强上多少。 对此,陈凯也不知道陈豹拿工部衙门生产出来的那些妖艳贱货来和他的军器局出品对比是好话呢,还是坏话。不过若是回想一下陈豹说这话时**那根鸟铳时的神色,陈凯大抵也可以理解为是好话,至于为什么让他误会,那就只能怪陈豹这个大老粗不会说话了。 详加巡视过了铁匠组、木匠组、藤匠组以及鸟铳组,陈凯刚打算去看看火炮铸造和火药制造的情况,却已经到了下值的时辰。 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这不仅仅是口号,也是陈凯管理军器局的原则。既然到了下班的时辰,再做下去也是无益,照常的晚点名,各组汇报工作情况,然后让工匠们下值、洗澡、回家,等待明日继续开工,这才是应有的节奏。 工匠们下了值,陈凯则被早已等候在军器局大门外的洪旭家的一个管家请去了洪府赴宴。这是接风宴,也是洪旭的送行宴,因为明日洪旭为陈凯布达后,他便要赶去潮州,起码先要把更多的货源定下来,才能继续拓展海贸生意。 “此去潮州,南澳、东山两岛的庶务就要压在竟成的肩上了。吾倒是不担心竟成的能力,只是尚有一事相求,还望竟成应允。” 第七十一章 筑基(三) 忠振伯洪旭,其人乃是郑成功麾下最信任的心腹重将,郑氏集团的大管家,基本上郑成功有什么不便解决的事情都会想到此人,而此人往往也不会让郑成功失望。这不到一年下来,陈凯给了郑成功太多的惊喜,但他却也没有自大到相信洪旭真的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非他不可,只是当洪旭将谜底揭开之时,陈凯却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是犬子洪磊,日后还请竟成严加管教。”拱手一礼,洪旭转过身,便对他的儿子洪磊喝道:“还不见过先生?!” “学生洪磊,见过先生。” 少年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便继续侍立在侧。不知道洪旭到底是怎样的突发奇想,是因为他在郑成功麾下的地位不断攀升而心起亲近之心,还是真的对他的才具有着莫大的信心,以至于要将儿子送到他的面前,其实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般,于他而言亦是一件好事。 “伯爷知道,吾这人想法时有离经叛道的,若是孩子教坏了,可不要怨我。” “竟成的才华,吾是深信不疑的。如你这般的人物能够教授犬子一二,他自当可以受用终身,也算是可以了了吾的一桩心事。” 洪旭言谈之间,诚恳二字溢于言表。陈凯很奇怪,科举制度依旧盛行的今天,洪旭竟然会对他那么有信心。须知道,这份信心,就算是陈鼎也远远不如,起码陈鼎没有让陈永华拜他为师,仅仅是义父子间的关系,陈凯才能够悉心培养那个难得的潜力股。 “郑经时代,郑氏集团的行政总负责人陈永华、负责人事的吏官洪磊,这已经是两个了,我要不要刻意收集一下,把郑经时代的重臣们凑齐了?” 郑经时代,于陈凯而言已经很陌生了,他所知的那时候郑氏集团的重要人物,无非是集团首领郑经、领兵大帅刘国轩、行政总负责人陈永华、吏官洪磊、刑官柯平以及侍卫冯锡范,于其他人,甚至已经不仅仅是印象模糊那么简单了。 仔细算算,郑经和他的母亲,郑成功的正妻董酉姑,郑成功此前倒是提过准备将他们接来;陈永华和洪磊已经在他的门下了,柯平不是别人,就是柯宸枢的儿子,现在就在南澳城里的柯府,柯宸枢早前还曾提过要陈凯代为照料,而刘国轩则似乎还在给我大清守城门的样子,唯有剩下的那个冯锡范,大抵也已经快要跟着他爹一起前来投奔郑成功了吧。 “管他呢,争取在郑经接手郑成功的基业前先行解决掉满清。这些人,留在老子年岁大了,或是死后来继续建设这个国家,岂不更好?” 有了这层师徒的关系,陈凯与陈豹、洪旭二人便更加亲近,尤其是后者。洪旭提及了一些海贸上的事情,陈凯不太明白的地方,也与洪旭畅谈了一番。不过,酒宴结束,陈豹却将洪旭和陈凯请到了内室,挥退了身边伺候的仆从,在确定了四下无人后,才谈起了另外的一件事情。 “国姓如今正在潮州,训练士卒、攻城略地,主要进军的方向,竟成应该是最了解的。” 陈豹所言,确实如此,郑成功近来的战略几乎全部是陈凯制定的,即便是他现在已经身在南澳岛上,大的战略上却依旧有着其必然的延伸性。 眼见于此,陈凯点了点头,得到了回应,陈豹便继续说道:“按照计划,东面饶平县的优先级低于潮州府城和澄海县的左近区域,所以国姓早前命我派人去联络朱尧和黄海如,劝说他们归附。现在,黄海如还没有信儿,那厮的性子,吾太知道了,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货色,早晚要拿他开刀。倒是朱尧,昨天派人送了回信过来,不光表示愿意奉国姓号令,更是愿意亲自来南澳岛商谈,甚至是去潮州面见国姓也可。” “如此,甚好啊。” 得到了这个好消息,陈凯抚掌而笑。朱尧是潮海七大寇之一,潮汕地区有名的贼寇首领。不过其人却从不欺压百姓,干的也不过是抗粮抗税,保境安民的活计,于他看来已经算是潮州群贼中底子最干净的一个了。 朱尧所据的海山岛,分南北两岛,就在南澳以北,毗邻海岸线,正可以作为南澳岛的一打屏障。另外,海山岛上还有一座三百门港,水域广、潮差大、淤积少、深水区多、腹地广阔、避风条件好,乃是不可多得的深水良港。若是能够进占海山岛,顺带着蚕食周边区域,将其变为腹地的话,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绝佳的水师基地或是贸易良港。 “朱尧,有什么条件吗?” 如此好事,没有条件,陈凯却是不信的。如今郑成功在潮州已经有了先声夺人的势头,其席卷潮州府似乎也不可阻挡,但是朱尧能够这么痛快的倒向郑成功,总让陈凯觉得其中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这事情,竟成还真猜对了。朱尧的条件有三,其一是他本人希望继续率部驻扎在海山岛上,护卫那些乡亲;其二,于税赋上愿意供奉,但是希望不要太多,因为海山岛上多是渔民,产出实在有限;而其三嘛……” 前两条,一个涉及军事布防,与负责南澳岛军务的陈豹有关,另一个则是与陈凯挂钩。这两项,倒是都可以理解,但说到第三个要求的时候,陈豹话还没说,却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侯爷须知道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莫要吊着伯爷和吾的胃口。” “这个第三个条件嘛。”说到此处,陈豹却看了看陈凯,直看得他有些毛了,才脱口而出:“他说想亲眼见见竟成,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竟可以做下如此英雄了得的大事。” “啊?” 人怕出名猪怕壮,陈凯实在有些无话可说。这朱尧来了,若只是个崇拜者,也就罢了,可若是听了潮州城里疯传的那些什么手撕车任重的段子,起了争竞之心,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见就见喽,不过提前说好,那厮若是来找我比武的,可莫怪我闭门谢客,不给面子。”说着,陈凯噗嗤一笑道:“反正我是个文官,自问是打不过他的,可我也不想挨打。这事情,侯爷自行掂量着看吧。” 此言既出,当即就是哄堂大笑,三人爽朗的笑声甚至已经传出了内室,惹得外面伺候的仆人们都在奇怪,到底这三位大人物聊了些什么,那么好笑。 第七十二章 筑基(四) 第二天一早,洪旭召集了全南澳岛以及东山岛上负责庶务的文官、幕僚,专门为陈凯布达。 陈凯,自投效郑成功幕中以来,便是文官、幕僚中的风云人物,屡屡创造奇迹,深得郑成功的好评,就连一度与其有矛盾的陈豹、洪旭、陈辉等人,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尤其是看着那些成绩,也同样是改变了印象,甚至是赞不绝口了起来。 对此,若说没有些什么嫉妒之心,却也不可能,但是随着陈凯智取潮州那一役的大获全胜,这份嫉妒之心也迅速的化作了敬畏——旁的不说,一个文官,不光是敢混进城,还要以自身来吸引对手的注意力来掩护军队,更要命的是这人竟然还真的敢去与一个武将以死相搏,最后居然还能搏赢了,莫说是见了,就算是想想都会让他们觉得不寒而栗。 布达很是顺利,这些文官、幕僚们不论是私底下怎么想的,但是在陈凯的面前都表现得份外的恭顺,似乎唯恐是怕会惹怒了这么个杀神。 这边一结束,洪旭便急匆匆的启程出发,潮州那边的货源必须尽早定下来,才能更好的利用郑氏集团在海贸上的优势来获得更多的资源。相较之下,陈凯这边就简单得多了,与这些人畅谈了一番,言谈之间,陈凯便提起了鸡蛋、萝卜价格上涨的事情,向看看这些人的反应。 岂料,此言既出,大多数的人似乎显得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其中却有两个南澳岛上负责其他镇子庶务的小官儿,竟是一脸怪异的瞅着陈凯,就好像再说这事情您老又何必明知故问的样子。 “鸡蛋和萝卜价格上涨是老子的原因?我有吃那么多吗!” 那副神色,陈凯越想越是觉得别扭。假设他真的那么能吃的话,还用得着在此辛辛苦苦的做实务吗?直接去南京,把清廷的漕粮都吃光了,逼迫其撤回北方,再到京城继续吃,用粮荒作为武器把八旗军吃回辽东老林子里面,岂不比现在这般省事。到时候再找哪个明朝皇帝,要个郡王的封号,甚至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大胃王就很贴切嘛。 刹那间,陈凯心思百转,然而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瞪着,眼看着他们不愿意说,陈凯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闲谈了一些他们各自负责的工作便宣告散会。 这件事情,陈凯不会放弃追查,对于南澳岛和东山岛的民政,他也会抽时间进行走访和探查。就现阶段而言,武器制造,他的本职工作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因为郑成功即将迎来,或者说是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军,而且还是持续性扩军,武器方面就顿感压力加重了,而这也是他最后下定决心让陈凯回南澳岛的最重要因素。 散会之后,陈凯没有急着去查南澳的账册,那些东西,他接任的消息早已传开,就算是有贪墨的,那些家伙见识过了尤二的例子,知道陈凯的脾气,大抵也都抹平了,反倒不急。 回到了军器局,陈凯没有继续去巡查昨日去过的那些工坊,而是打算去看看铸炮和火药加工的工坊。这两处是昨天没有巡查过的,正好今天补上。 铸炮车间,就在鸟铳生产车间的北侧,陈凯进了大院,首先看见的便是那些正在阴干的模具。 早在年后的时候,郑鸿逵就派船将这几个铸炮匠送了过来。之所以要迁延时日,实在是得病是这些铸炮匠中的那位老师傅,而其他人则都是他的学徒。另外,这位老师傅也是郑鸿逵手里技艺最好的铸炮师傅,据说手艺都是当初在澳门的那个卜加劳铸炮厂里跟葡萄牙工匠学的,铸造出来的火炮,其废炮率可以低到忽略不计,大抵除了运气不好,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位老师傅铸出一门好炮了。 “郑鸿逵还真是舍得啊。” 当时见了这位老师傅,陈凯与其聊了一上午的时间,离开了铸炮车间,他当时就在心里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过等到这次真的见过了郑鸿逵本人,陈凯反倒是觉得这已经没有什么稀奇的了,因为他看到的郑鸿逵就是一个将家族复兴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郑成功身上的长辈,仅此而已。 铸炮一事,陈凯在这老师傅抵达前专门查了一些书籍,又与其详谈了一番,基本上也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就方法而言,现在主要流行的是两种,一为失蜡法,另一个则是泥模法。 失蜡法说白了,就是先按照炮口和內膛大小,做一个泥巴芯出来,然后在这个泥巴芯外层按照炮身的厚度覆腊,成形后,在腊的外面再覆盖上一层泥壳,阴干数月后用火烤,蜡便会流出,再焙一次之后填入熔融之铁料,等待铁料凝固,就算是基本成型了。 但是,这种方法由于腊在炎热天气下不易彻底凝固,南方一般是不会使用的。甚至就算是在北方,也只有天寒地冻的那几个月里才比较好用。相较之下,泥模法就不存在这方面的限制。 陈凯步入其间,阴干的泥模都是用泥模法铸炮用的。这一方法,须得先照着炮体的外形旋出一个木模出来,将炮耳、箍、纹饰等模具按上,再往上面涂泥巴,阴干后敲出木心,往泥模中注入铁液,等待凝固即可完成。 这种方法没有特定的温度和时间范围限制,但是有一点,那就是泥模的阴干时间必须要四个月以上,需要把其中的水分彻底晒干了才行。 由于需要等待的时间太长,陈凯当时还问了一句能不能用火烤干的傻话出来,结果直接就被那老师傅用火烤容易出现裂痕为由否决。仔细想想,似乎还真的是这么回事。 眼前的泥模,尤其是最靠近院子内侧的,就是那批最先开始晾干的泥模,算算时日,大抵也就是这几日就可以开始铸造了。陈凯与那老师傅又聊了许久,随后出了铸炮车间,脑子里面琢磨的却是有没有什么更加省时的方法。 “好像,清末的时候研发出来过铁模铸炮……” 想起这事情,陈凯便不由得摇了摇头。原本第一次和那老师傅谈过后,他还一度寄希望于此,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回忆铁模铸炮的过程中,他猛然间记起了以前在论坛上,很多人都提及过铁模铸炮多么多么神速,如何领衔同时代的欧洲列强云云,结果被一个技术帝直接扇了回去的事情。 铁模铸炮的速度是泥模法和失蜡法所难以比拟的,这确实是不能否认的。但是其问题在于,由于凝固过快,石墨化不足以形成,铸造出来的火炮基本上都是白口铁的,韧性不足,就往往只能靠加大厚度来弥补其抗膛压能力的巨大缺陷,这就导致了清末中国火炮在同口径下往往在比外国铸造的火炮要重很多的情况下,其实际性能还反倒还大有不如。 其实,所谓铁模铸炮,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在汉代、两晋和宋代都有出土的用来铸造农具的铁范模具,龚振麟不过是拿来铸炮而已。之所以在那个时代以及后世被人们捧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认定是中国铸炮技术领先全球的一大力证,其原因还是在于落后国家国民的一种盲目而畸形的民族自豪感。从科学上来看,甚为可笑。 想要解决问题,想要实现从白口铁到灰口铁的逆转,以着明末的科学技术水平,热鼓风技术倒是可以用金属热风管技术或者蓄热室技术来代替,但是内模水冷技术需要各种参数的具体量化,如果没有建立比较科学规范的测量体系和热力学体系,只怕是连想都不要去想。 科学技术的山峰本就是从一粒沙、一颗石,一点点堆砌而成的,想要直接越过过程来实现结果,无异于痴人说梦。 “温度、白口铁、灰口铁、硅、石墨化,他奶奶的,还不如铸铜炮来得省心呢,起码铜铸造技术中国一直都是很成熟的。” 铜可以作为货币,自是要比铁价贵上很多,成本实在不划算。奈何那些必要的技术,有的陈凯连名字都记得不是很清楚,更别说是需要何种参数以及如何操作了。 思来想去,再加上从那段时期开始,他也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夺取潮州的谋划上面,就现在而言,几个月过去了,依旧是没有琢磨出什么办法出来,甚至他已经一度开始发现,他上学时的那些物理、化学知识,好像已经有些不太够用了。 出了铸炮车间,陈凯也变得有些灰心丧气了起来。这里面的技术难度已经有些超乎了他的想象,再想用后世的一些方法也因为技术难度的问题变得困难了起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不设法提升技术水平,要不干脆就靠牺牲质量来满足数量,别无他法。 怀揣着这份心思,陈凯愁眉不展的离开了军器局,前往火药制造作坊。原本火药制造作坊陈凯是打算修建在军器局新厂区扩出去的那片区域,但是却遭到了军器局上下乃至是周围百姓的一致反对,最后他也只得妥协,将其单独修建在城内的一处大片空地的中央,以免火药意外爆炸而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损失的缘故。 陈凯进了作坊,熟悉的味道传来,心里稍微安了一些。可是没过多久,一些让他看得更加碍眼的东西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甚至让他不由得喝问了出来。 “这些鸡蛋和萝卜,不放在厨房,放在这里干什么?!” 第七十三章 筑基(五) 话一说出口,陈凯当即就愣在了当场。如许多的鸡蛋和萝卜就这么明摆浮搁的放在火药制造作坊里面,这个原因他不光是知道,而且还是他让工匠们这么做的。 明时的黑火药,成分比例于各种书籍中记述各有不同,但是这其中,戚继光著述的《纪效新书》之中所描述的比例,其实已经和现代黑火药没有什么差别了。郑成功出征期间,陈凯闲着没事就在看戚继光的著作,其中能够让他看得触目惊心的东西实在太多,若是只拿戚继光的书当做是一本讲解鸳鸯阵的教材,那才叫暴殄天物呢。 火药的比例问题,戚继光替陈凯解决了。剩下的,想要进一步提升其实际威力,陈凯的思量便是两点,其一是颗粒化,其二则是提高原料纯度。但是这两件事情,很不幸,以着明朝末年的科学技术水平,也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手了。 颗粒化火药在明朝存在,是有出土文物作为佐证的,只是很多二把刀的明朝文官和武将们根本不懂而已。但这个问题在军器局里并不存在,至少郑成功从泉州带回来的火药工匠似乎还没有业余到那个份上。 至于提高原材料纯度的事情,木炭、硫磺、硝石,明朝人都是有着相关的技术存在,哪怕看上去似乎很不靠谱,但是实际效果很好。甚至到了清末的时候,粤东提纯过的火药其威力竟然也能与同时期的西方黑火药相比拟,以至于就连满清朝廷都惊诧得不能自已。而那时候,所用的技术,依旧是明朝时使用的提纯技术! 陈凯的军器局里,硫磺都是来源于进口,所以提纯无需进行。除此之外,木炭比较简单,唯有硝石,既然已经实现了自产,提纯工序就要跟上,而所用到的工艺,其中就有需要萝卜和蛋清来进行过滤。 记得那些工匠第一次对堆粪积出来的硝进行提纯的时候,陈凯看着他们像煮汤一样,往里面加入萝卜和蛋清,然后不断的筛出杂质,那股子汗就开始往外冒。其中的化学公式,鸡蛋和萝卜如何实现吸附和转化杂质,这些陈凯觉得有必要去研究一下,只是没有空闲而已,但是得到的实际效果很好,原本的土硝经过提纯后能够呈白色晶体状,也不得不让陈凯感叹于中国劳动人们的智慧。 当然,更重要的问题在于,陈凯总算是弄明白了今天上午的时候,那两个家伙为什么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原因! “该死的,我是大胃王,我是大胃王,我是大胃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南澳岛的鸡蛋和萝卜价格上涨,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陈凯的堆粪积硝技术开始实用化和量产化,但是产出的土硝是不能直接用在火药制造上面的,需要进行提纯,而提纯则需要大量的萝卜和鸡蛋。 这些食材,在账册上记录的分类是原材料,而且是单独走火药制造作坊的账。这个事情,军器局的人不甚清楚,那里的账册上也没有记载,再加上陈凯的潮州之行,反倒是让他这个总负责人差点儿自导自演了一把黑色幽默的荒诞剧。 “你们继续工作,无需管我。” 擦了擦汗,陈凯步入作坊的公事房中。这里有一个账房先生专门在此,陈凯审查了账册,这批食材确确实实的记录在案,而且数量确实达到了能够影响到南澳岛物价的地步。 丢了一回脸,不过问题倒是找到了,这却是让陈凯松了一口气。只可惜,这口气刚刚松下来,岂料一回到总镇府的那个小院,就听到厨娘在和她男人嘟囔着,说是她在总镇府的伙房那边领取菜蔬的时候听说的粮食涨价的事情,甚至还一度为这场粮食涨价的风波不至于波及到他们这些吃公粮的下人而感到庆幸。 “昨天是鸡蛋和萝卜,今天是粮食,这回应该不是我吃出来的了吧。” ……………… 军器局的巡视在布达的第二天正式宣告结束,城内的工坊和火药铸造作坊,城外的积硝厂、烧炭厂和武器试验场都能够按照他的规定正常运行,确实让陈凯感到了欣慰。 接下来的几天,陈凯专注于巡查南澳岛上除了南澳城所在的深澳镇以外的其他三个镇子,探查具体情况,才便于施政。这项工作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南澳岛就那么大,他也没打算下到各个村子。但是,随着朱尧的抵达,关于隆澳镇的查访也只得提前结束。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恳请陈参军给咱讲讲您是怎么带着王师智取潮州城,诛杀车任重那厮的?” 不是来比武的,陈凯很庆幸,也很高兴,尤其是这句智取,总让他有了种羽扇纶巾的感觉。讲解,不过是淡淡而谈,陈凯没觉得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假如是在天启朝进了辽阳城,干掉了努尔哈赤,没准他还会吹上一两回,一个小小的车任重,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这等事情,在旁人看来却没那么简单,至少朱尧对陈凯的胆识很是佩服,尤其是在看出陈凯根本不会什么武艺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就着此事,陈凯干脆提出了到海山岛一游的要求,朱尧对此表示十万分欢迎,甚至还大有以陈凯能够造访家乡为荣的架势。不过很可惜,他是做不得导游了,因为他见过了陈豹,正准备启程去潮州面见郑成功,完成向郑成功所部的正式归附。 “这人,倒是有几分厚道。” “嗯,此人确实比黄海如、许龙那等货色要值得信任得多。” 第二天,朱尧启程前往潮州,陈凯则带着朱尧留下的向导和几个吏员、卫兵登上了海山岛。这里,距离南澳到不过四海里之遥,抵达此处连半个时辰都没用。 海山岛上,一些诸如宋相墓、隆福古寺之类的风景名胜,陈凯实在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游览一番,他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初步勘察海山岛的地形地貌以及当地百姓的生产生活。期间也就是象鼻山鲤鱼寨那里的一块虎踢石他还是在前往朱尧的老巢时顺道过去看了看,但也引起了随员和当地百姓们的不解,因为这块虎踢石背后的历史事件虽说是与朱尧有关,可却还远没有发生,甚至还会不会发生他都已经很难预测了。 离开了海山岛,陈凯没有直接返程,而是先行赶往东山岛转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南澳岛。这两处,总体情况让陈凯感到很是无语,后者起码还有盐场可以加大开发力度,但是前者基本上除了渔业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就连他憧憬好久的三百门港也没能让他产生太多海船熙熙攘攘的幻想。 好在的是,海山岛的岛民对于归附郑成功所部并没有什么抵触心理。不过若是想用到什么诸如人心可用之类的话,却也是有些太过夸张了。他们,无非是在郑成功所部大有席卷潮惠大抵的势头的情况下,选择了一种继续维持正常生计的方式,仅此而已。 这,并非是他们不顾什么故国旧主,明廷的苛捐杂税遍地,他们也是和很多潮州土豪一样,在明廷统治这片土地的时候便已经结寨抗税了,变了的只是官府,而不是他们。就像是苏乞儿中的那句名言:“如果你真的英明神武,使得国泰民安,又有谁愿意当乞丐?” 中国百姓善治,若非活不下去了,是绝少有愿意对抗官府的。既然他们早已选择了这条路,陈凯也不会那么乐观的认为郑成功拿下了潮州的府城,就能轻而易举的收服潮州的人心。毕竟,这不是即时战略游戏! 管南澳、东山两岛民政的职务,大抵很快就会加上一个海山岛,陈凯却也不急,深根固本才是关键,待他回到了南澳岛,第一时间就返回总镇府的小院去根据这三地的实际情况来制定相关的发展计划,尤其是军器局方面。然而,前脚刚刚踏过小院的门槛,陈凯便听到了一个软糯的女声发出了对他的招唤。 “陈参军万福,我家小姐敢情陈参军移步花园叙话。” 第七十四章 筑基(六) 果不其然,邀请他过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郑鸿逵的那个小女儿。于陈凯而言,这其实也不需要费心思猜测,几十步的距离,再兼着近期也只有一个郑家的女眷,还是个未出嫁的女子出现在郑成功的控制区,自然也就不会是什么其他人。 “女弟郑氏见过陈参军,贸然相请,还望见谅。” 郑鸿逵带着女儿过来,只是因为这小丫头想她的森哥哥了。不过此番来潮,其人更重要的目的还是配合郑成功展开对潮州府的攻势,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对于女儿,本打算直接送回金门的,但是由于近来路上不靖,也没有合适的船回去,再加上郑成功和郑鸿逵都要专注于潮州的战事,就只得暂时将她送到南澳总镇府,起码那里还有一大批郑家的家生奴婢可以使唤。 女弟一称,古用称呼妹妹,如《史记》中就有用在楚相李园献给楚王的那个妹妹身上。到了现如今,更有女学生的涵义夹杂其中,比如柳如是当年求见陈子龙时,就用过女弟这一自称。 这段往事,这个小丫头大抵是不知道的,但是如此自称,显然也是接下来的问题,并不希望陈凯因她年纪以及女子的身份而敷衍。 “今日冒昧相邀,实是心中有意不解之处,还望陈参军能够不吝赐教。” 花园中央的凉亭之中,小丫头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一看就是有着极好的教养。这姑娘实在是颠覆了陈凯对于海盗的女儿的旧看法。但是仔细一想,却也正常,郑鸿逵本就是走科举路线出来的武将,况且就算是海盗习气,那也是上一代人的事情了,至少初见郑成功时那也是一个颇具儒生气质的存在。或许是上过阵,打过仗,近来这份气质也越来越发生蜕变,开始了向儒将方向的转化。 小丫头本就是一身儒生打扮,女扮男装来见陈凯,此间又是拱手一礼,陈凯心中好笑,干脆也回了一礼,才落座于凉亭的石凳。 “不敢言赐教二字,郑贤弟但请直言。” 参军、贤弟,便是类士大夫之间的交流。小丫头浅浅一笑,未施粉黛,却也有几分少女特有的娇俏,只是问出的话来,却还是让他不由得眉头一皱。 “女弟好奇,只是想向陈参军相询一下,关于参军智取潮州的一些细节。” 这个问题,陈凯回答过郑成功,近来也被陈豹、洪旭乃至是朱尧问及过,但却都不同程度的忽略了一些东西,因为有些东西,实在没必要说与旁人。但是眼前的这个小丫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却有着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反倒是让陈凯有些不太好隐瞒太多。 接下来,小丫头便开始询问陈凯关于此去潮州的一些事情,陈凯也是侃侃而谈,直到他向其他人省略的那个与广东巡抚衙门幕僚对峙的事情。 “女弟曾听堂兄提及过,陈参军利用了福建粮荒的实情以及堂兄派人伪造的公文骗取了车贼和黄贼的信任,其中也不乏陈参军的机智。但是,当对上那广东巡抚衙门的幕僚时,您又是如何轻易判定此人一定不会被您的那些问题问住?” 这是个核心问题,也是关键问题,陈凯此前并没有太过详细的说明,郑成功等人或是出于理解,或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所以从未有问及过。但是,这小丫头不仅仅意识到了,而且还将其付诸于口,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三件事,装束、面相以及口音。” “陈参军当时就没想过万一猜错了,会如何吗?” “会如何?”陈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我有公文,难不成车任重还能杀了我不成,最多就是派人去广州问询,乃至是还要广州方面派人去福州问个清楚才能确认。那份时间,足够我寻机宰了他的。甚至就算是不能成行,全身而退也总还是有机会的。” 陈凯说来简单,但是其中所冒的风险,那小丫头却还是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女弟有些不解,陈参军制定如此冒险的计划时,有没有想过失败的风险。” 听到了这个问题,陈凯却反倒是多了一份释然,至少他成功了,成功的改写了历史。至于旁的,也就不重要了。 “当然,为虑胜先虑败,方可将所有事想得周全,提高胜算,我在出发前的那三个月里做的就是这些。只是有时候,若不放手一搏,就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我不想留下遗憾,总要拼一回,哪怕是拼却了这身性命,也在所不惜!” 此间,无关对东主的自效,更无关对于这个军政集团的忠诚,有的只是那份无愧于心的坦然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恢弘气魄。陈凯说出了这话,反倒是轻松了许多,甚至还隐隐的有着一丝兴奋。 就这样,二人对视了片刻,原本还想从陈凯的神色中挖到些更多东西的小丫头却突然俏脸一红,低垂下了小巧的头颅。只是转瞬之后,这份尴尬便被一句感谢,以及一句借口天色不早的告辞而终结,反倒是把陈凯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了起来。 离开了花园,回想着刚才在凉亭里的点点滴滴,虽然只有那短短的几句话的功夫,但是那种感觉却是来到这个时代后从未有过的。只是思虑及此,一句精虫上脑,外加上一句禽兽不如就再度浮现于脑海。不过嘛,若是反过来想的话,起码陈凯对上个小美女的时候还是有展现男性魅力的欲望存在,起码证明了他的性取向还是正常的,至少这一年下来,还没有被郑成功的英武气质给掰弯了,终是一件好事嘛。 然而,回到了书房,陈凯的注意力却始终得不到集中,总是有些纷乱的思绪时不时的蹿出来,把原本已经捋顺了的东西搅得一团乱。 “算了,不在状态就不琢磨了。早早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到了第二天,这股子劲儿总算是过去了,陈凯收拾心思,上值、下值,更是很快就从军工企业老总的心理定位兼顾了地方官的身份。 政令开始下达,首先便是例行会议制度,按照陈凯的规定,南澳和东山两岛涉及到的相关人员每十天到南澳开一次会。开会,当然未必能够提升工作效率,但是陈凯必须要进入到熟悉的节奏,这样他才能更好的展开工作,至少现阶段还是这样的。 关于两岛的开发和建设,陈凯有过多番想法,后世这两处他记得听人提及过,说是基本上都是以农业、渔业、旅游业什么为主,前两项还好,最后那个实在是没什么效仿的可能。 按照陈凯原本的想法,兴建一处新产业,靠新产业带动地方的整体发展,可是仔细调查一番过后,他却发现现在这两个岛的生产水平还很低下,以着现阶段的科学技术水平来看,似乎人口数量才是提升生产力的最佳选择。因为郑成功的扩军,虽然有一部分是漳州和泉州带回来的丁壮,但是本地壮劳力不足的现象还是没办法解决。就现阶段的话,陈凯也不可能指望什么无人化生产,那不现实。 “生是赶不上了,既然如此,那就得想办法招徕点移民才行喽。” 第七十五章 筑基(七) 招徕移民,这显然是需要多方面运作的。陈凯能够想到的地方,无非是福建和临近的潮州,至少他可从没打算过找欧洲人买些黑鬼回来放着碍眼。 福建方面,闽北要看鲁王的脸色,闽南倒是郑家的威信更甚,可现在郑成功和郑鸿逵的精力全部都投入到了潮州战场,郑彩那个表面兄弟又是个不能信的主儿,反倒是希望渺茫。至于潮州,郑成功现在还在抓紧时间扩大实力,生挖墙角是不地道的。 这个问题,陈凯打算去和郑成功商量一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想当年,郑成功他爹就曾组织过向台湾移民。现在福建大乱,南澳反倒是乱世乐土,对那些渴望平静生活的人们应该还是有着一定程度上的诱惑力,起码应该比台湾那个移民死亡率颇高的蛮荒之地要来得更大些的吧。 这个问题,陈凯还没来得及去琢磨什么时候找郑成功谈谈,反倒是郑成功先派人送来了消息。 总体而言,两件事,其一,海山岛的归属问题解决,郑成功授予朱尧都督佥事的官职继续镇守海山岛,但是行政上要归陈凯领导;而第二件事情,就麻烦多了,麻烦的并不是事情本身,而是陈凯意识到的事情的后续动作,那就是辅明侯林察决定前来归附郑成功旗下,现在已经抵达澄海县了。 策动,或是诱使辅明侯林察来投,早在去年就已经是陈凯和郑成功商议过后的既定方略了。现在收到成效,本就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好事——不管怎么说,林察当年也是郑氏集团的一员,绍武朝廷的顶梁柱,三千部下甚是精锐,现在落赔了,手里那一千多的将士也都是身经百战过的,尤其是海战上比之新兵要强上太多。 但是,历史上,林察来投发生是在五月,现在才不过是四月初,早了一个月且不提,郑成功在确定了永历朝廷的大致情况下,会否依旧做出与那时相同的选择,才是让陈凯完全不能预估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自称前来投奔隆武帝的他需要作出什么样的表态! 从南澳岛到澄海县城,总共也用不了几个时辰的时间,陈凯只当是做了趟长途,最多再加上点儿堵车和颠簸,很快也就到了。 比之前些天离开此处之时,码头上停泊的大小舰船多了许多,但一眼望去,却都是严重缺乏维护的,甚至就连陈凯这样对船舶制造的理解没有太深学问的人,只要看看那些船匠忙忙碌碌的身影,也能轻松的得到结论。 林察所部已经归建,但是很可惜,陈凯依旧还是有办法将他们从路上所见的明军里将他们分辨出来——郑成功所部,扩编速度太快,占领区又太小,布匹更是海贸的大宗货物,这一切都导致了一个巨大的问题,郑成功所部的军服无法保证,很多士卒都还穿着平民的服饰。但是仔细看去,那些身上军服、衣衫全新或是半新半旧的,大抵都是郑成功这边的手下,而那些破破烂烂,甚至还在对周遭人报之以艳羡的,大抵就是林察带来的那些兵了。 “这事情,有点儿意思。” 陈凯点了点头,嘴角上划过了一丝笑意,随后便迈入了郑成功的中军大帐。 “竟成,这位便是辅明侯林察,家父的老部下,咱们福建广东的水师名将。” “国姓过誉了,过誉了。”林察行了一礼,随即便感叹道:“这两年被李成栋那厮撵下了海,漂泊不定,全靠国姓接济。吾,哎,吾实在是汗颜啊。” 这两年,闽粤大地天崩地裂,林察显然是没少吃苦,整个人显得颇为沧桑。陈凯看过史料,当年林察也曾是以一己之力力抗永历朝廷的宿将,甚至一度还占据上风,岂料背后的广州遭到了李成栋的突袭,绍武朝廷覆灭,他一个两头不沾的武将也就只剩下了飘零海上的下场了。 归附到郑成功旗下,于林察而言是一件好事,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和前进的目标,于郑成功而言,亦是一件可以扩充实力的好事。更何况,二者能够达成双赢,那就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林侯过谦了,实在是过谦了。”郑成功对此做出了回应,随即便转过了话题,对林察说道:“林侯,这位便是我军中管南澳、铜山所民政的陈凯陈参军。” 陈凯躬身行礼,岂料林察却一把将其扶了起来:“原来您就是智取潮州的陈参军,吾早就听国姓多次夸赞过,便是广州那边的鞑子……”说到此处,林察的脸色却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随即便改了口,声称就连广州那边的明军也在疯传陈凯和郑成功配合突袭潮州的事情。 广州城头变幻大王旗,整个广东都在发生巨变,从宏观的角度上去看,这一年是南明抗清的第一个大高潮,身处在这个大时代,哪怕只是在边缘地带,却也同样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这其中的变化。 林察寒暄了几句,又问了几句陈凯关于夺取潮州的一些细节,各自的痒处都挠到了,就接着刚才陈凯抵达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桂藩原本是在广东肇庆府即位,后来李成栋那厮席卷广东,便撤到了广西,于梧州、桂林、柳州、南宁等地盘桓,后来广东的陈尚书、张翰林和陈主事起兵,李成栋那贼被迫不得已的收敛了兵锋,回去镇压广东本地义军。不过这厮去岁杀了陈尚书他们,今年闰三月十五便起兵反正,若是算上他早年从贼、就抚、降鞑子的事情,最是个反复无常的家伙。” 林察之于李成栋,本就是一身的怨气。其实这也很正常,哪个主帅在前线取得大捷,后方的老巢却被人掏了,还趁势将其赶下海,都免不了将其视为一生之敌。 一句反复无常,陈凯却听出了将其比之为吕布的言下之意。不过随着林察将其探查到的情况一一说明,连带着陈凯和郑成功早前就得到的情报分析,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原本还如同是在风中飘零的永历朝廷,到了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占据着数省之地的庞然大物。 将了解的情况和盘托出,陈凯和郑成功回味着林察的话,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的皆是他们此前就已经分析过后的那份坦然。如今名义上是广东、江西两省反正,但是这两省之间却还有一个巡抚辖区存在。想当年阳明先生王守仁便是以南赣巡抚的身份平息的宁王叛乱,而金声桓反正也立刻选择了进攻南赣,此地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就现阶段而言,李成栋不具备进攻潮州的能力,而郑成功在接纳了林察的同时,也引来了郑鸿逵的部队,实力也同样不容小觑。可一旦李成栋和金声桓任何一个打通了南赣的道路,使江西和广东两省连成一片,那么情况就不会继续像此前那般乐观了。 注:文中提及的陈尚书、张翰林和陈主事就是陈子壮、张家玉和陈邦彦,即是岭南三忠。 第七十六章 筑基(八) 接风宴在昨天就已经举行了,陈辉、洪旭、张进、林习山等几个老兄弟作陪,林察也是感慨万千。到了今天,陈凯抵达,其实更多的就还是在于公务上面。毕竟,陈凯是如今郑成功麾下最得用,也最信得过的文官,他的能力也早已被集团内部的众将肯定。 事实上,这一次陈凯赶来,也是带了军器局最新生产出来的一批武器的,这些武器将会用于装备林察所部,使其尽快恢复战斗力。不过,郑成功已经展开了新一轮的扩军,武器装备的压力依旧很大,而他们也只能将其寄希望于陈凯的能力上面了。 “这事情,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吾自是信得过陈参军的,这事情,若是连竟cd做不到的话,只怕就算是把洪亨九找来,也未必能够成行。” 洪承畴,论人品,就是个垃圾,但是说到能力,却是这个时代的文官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很可惜,这样的人物,如今却在为满清效力,却也是一大不利之处。只是郑成功一张口便拿那位泉州老乡中的名人与其作对比,陈凯就再度陷入到了对于这话是好话还是坏话的矛盾之中了。 “国姓既已收取外砂寨,下官敢问,可有下一步的打算了?” 郑成功收复外砂寨,就发生在林察抵达的数日前。有了外砂寨,与南洋寨、冠陇寨便可以一同构成澄海县城的外围防御体系。便是于整个韩江三角洲,也只差了鸥汀寨那一处便可将势力范围彻底覆盖这一片区域。 “吾本意是进攻鸥汀寨,确保西溪的航道安全。但是,军队正在扩编,这些日子又招募了不少海阳县和澄海县的新兵,吾更有意将那几个镇从五百人扩充到千人规模,现在急急忙忙的去攻打鸥汀寨那么个不甚紧要处,万一迁延时日,反倒是不美。” 听到这话,陈凯暗自松了口气。或许由于夺取潮州是陈凯一力为之的缘故,郑成功还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旁的不说,起码还是在遵循着他早前的谏言,按照先易后难的顺序来打击那些不肯归附的地方势力。 说白了,郑成功现在席卷潮州的势头,其中多有智取府城所造成的影响,而非尽是郑成功所部的真实军事实力所致。现在郑成功急着扩军,就是要赶在这张虎皮不管用了之前变成一只真正的吊睛白额猛虎,自是不好去急着打什么硬仗。 “那依照国姓之意?” “前几日,吾与朱尧谈过,其人倒是个忠厚老实的人物,吾倒是很放得下心。但是,黄冈堡的那个黄海如却是有些不太识相,陈侯已经派人过去多日了,连个回信都没有,着实可恶,那就先拿他开刀好了。” “顺带着还可以拿下分水关。” 陈凯试探性的一言,郑成功闻听先是一愣,随即便抚掌而笑道:“吾正有此意,竟成知我肺腑也!” “不敢,只是推理而已。” 确实只是推理而已,黄冈堡在饶平县的东南部,那里毗邻属于漳州府诏安县的分水关,此处乃是闽粤两省在漳州南部和潮州东部的咽喉之所,只要占据此处,便可以对漳州清军实现有效的阻隔,这也正是车任重那个一心想要做潮州王的男人早前就要占下此处的原因。 关门打狗! “另外,还有一事,需要竟成为我想个办法出来。” “国姓但请直言。” 陈凯拱手一礼,郑成功便直言不讳道:“来的路上竟成想必也看到了,如今扩编还在继续,但是军中将士的军服的缺额却十分严重。尤其是林侯所部,在海上飘零日久,都是破破烂烂的,实在有失王师的威严。” 郑成功所言无错,确实就像是一群乞丐进城了。原本,他也确实打算在这上面做做文章,现在既然郑成功提了出来,那么自然是没有再好的了。 “这事情,其实说来也简单,潮州本地,尤其是我军控制的海阳、澄海两县,裁缝还是有不少的。” “竟成这是明知故问,若是能够把价钱压下来,叶知府早就去做了。” 还好,由于战略方向的变动,郑成功已经把潮州看作是本土的占领区,而非为实现闽南战略才不得不来此筹集粮草人员的所在。但是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不再方便强压下去,尤其是商贸上的事情,总要有个讨价还价,这也正附和海商关于商人那一面的本性。 此刻,郑成功有些操切,但是知道陈凯总会有办法,却也不急,干脆就在此等着陈凯的回话。 “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下官吧,布匹上,需要国姓进行调拨,至于生产方面,国姓只需将原本总镇府的那个裁剪军服的小作坊划归军器局管辖,其他的便不用管了。” “就那几个裁缝?” 郑成功一脸的不可置信,陈凯却是哈哈一笑,继而露出了他去岁初上南澳岛在郑成功面前表态要用一个月完成大军列装的那股子狂生神色。 “这次,再让您欣赏一下,下官的戏法!” “好,好,好,吾对此可是期待万分啊。” 二人相视一笑,这个问题便不再做纠缠。陈凯返回南澳的这半个月里,郑成功不只是拿下了外砂寨,更是慑服了潮州府城附郭的海阳县的一些土豪,迫使他们向明军缴纳赋税,承担徭役。占领区从一条顺着韩江而下的线,开始渐渐的变得宽阔起来。 辐射面扩大,才能获取更多的资源,无论是税赋,还是丁口。郑成功这边还在不断的发展壮大,进军揭阳县的郑鸿逵那边也传来了捷报,说是郑鸿逵所部在与刘公显的配合下很轻松的就拿下了那座县城,现在也正在进行休整和对周边区域的清理工作。 这样一来,潮州一地整体的情况就显得对郑成功比较有利了,他在也竭尽全力的扩充着自身的实力。但是在这个大环境之下,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去多想一些了。 然而,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陈凯便急匆匆的返回南澳岛去展开工作。至于他在来的路上,甚至可以说是早在甫一得知林察来附时就已经萌生出的那种可能,郑成功却压根就没有提及过。 “是不是,还太早了?” 第七十七章 筑基(完) 回到了南澳岛,陈凯猛的发现,合着去见了一回郑成功,招徕移民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这事情,不光是在于他并没有问出口,更多的还是郑成功那副架势,分明就是看见一个闲置劳动力的可能就想将其拉入军营之中,满心满意的扩军,拉人到南澳岛上做工,自然也就不用再费劲去问了。 军器局的旧有各部门,其工作只需按部就班的展开即可。今年这四个月下来,又有大批的武器被生产出来,而且还在持续性的生产着,只要洪旭那边的原料能跟上,以着郑成功现今的扩军速度,以及所需的武器种类,满足其需求还是够用的。 军服裁制作坊并入军器局的命令,在第一时间得到了传达。包括负责的吏员在内,上下一片欢腾——旁人不说,军器局的福利在各部门是最优的,便是那个吏员也已经调任到了海阳县去做一任主簿,从吏到官的飞跃,岂不美哉。 和最初的军器局,也就是去年的那个军器工坊一样,军服裁制作坊也没有多少员工,十来个不情不愿的裁缝,仅此而已。陈凯转了一圈,评估了一下工作效率,很快便看不下去了。 旧式的生产模式、旧式的管理模式,在军器局里呆惯了的陈凯对此已经感觉无法忍受,甚是一度总是觉得就连作坊的这些房间都是灰蒙蒙的,死气沉沉。 当即,陈凯便宣布了军服裁制作坊归并军器局,一切人员享受军器局同等待遇,随即便立刻迎来了一片的喜形于色,大抵若非是陈凯还在此处,只怕早已是欢呼雷动了。 提升了待遇,军器局的管理模式自然也要跟上,陈凯特意把老鼠须子连带着一个监工带了过来,让他们负责此处的工作。当然,光靠这些也是远远无法达成郑成功的任务的,所以陈凯决定再变个戏法出来,一个与早前在军器局里手法上差不多的戏法。 “你们都是行家里手,手艺上本官是信得过的。但是,照尔等这么裁剪,这辈子也别想满足军中所需。” 劈头盖脸的指叱了一番,陈凯继而对那几个师傅级别的裁缝说道:“今天,给尔等一天的时间,什么也不用做,按照你们的记忆,以及相关的记录,把几个最普遍的衣服尺寸,并且制出成衣来,全部交给蔡管事。” 对这些人说过了,陈凯便转过头,对那老鼠须子说道:“蔡管事,拿到尺寸,你自有你的工作。到了明天,本官自也要看到相关的结果。” “卑职遵命,请参军放心,咱们军服裁制作坊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从一介账房先生,到现在一个军器局下属工坊的管事,老鼠须子得到了实质上的提升,无论是月钱,还是职位,皆是如此。此时此刻,更是一改他平日里的那副模样,大声的回复着陈凯的命令,大抵若非是还顾着他比那些纯文盲要高上一些的身份,当着面拍胸脯也是未必不会有的。 陈凯对于此处,并非仅仅是改了制度、派遣了信得过的人来管束。工作下放,陈凯便离开了此处,但是张榜雇佣散工的榜文却还是张贴了出去。 “军器局下属之军服裁制作坊招募女工,要求擅长裁剪、缝纫,工资计件发放,每日一结,概不拖欠。报名请到军服裁制作坊,左耳房,找周来福师傅进行测试,择优录取。” 小吏在榜文前大声吆喝,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的大姑娘小媳妇来。南澳岛上,郑成功在招兵树下招募了大批的兵员,无论是城里,还是整个岛上,大军一出就免不了阴盛阳衰。这些女子,不是父兄在军中,就是夫婿在军中,就算是家人未有从军的,邻居、亲戚、以及闺中密友们的家人也不乏在军中的。军器局一地,对她们而言也称不上陌生二字。 “是陈参军招工喽,听我哥说,陈参军最是个体恤下情,军器局的月钱从未有拖欠的呢。” “就是,就是,我听我男人说,军中的武器全都是仰仗着陈参军,现在国姓爷把军服裁制作坊也给了陈参军,真是太好了,我男人估计很快就用不着再穿着自家的衣裳上阵了。” “……” 陈凯是官,但是他在军器局做的事情却是这些普通百姓们所喜闻乐见的。来了一个海青天式的好官,这是南澳岛上最常有的说法,对于清官,自也是更加能够得到寻常百姓的信任,更何况陈凯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去军服裁制作坊看热闹的看热闹,回家商量的回家商量,更有些跑去试了试的,回到家也纷纷表示测试其实并不甚困难,只是裁剪布料和将两块布头缝在一起,就这么简单。不过,榜文下的人群却从未有断过,以至于那个小吏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无。不过,哪怕是口干舌燥,他也不敢有所怨愤,更不敢消极怠工,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陈凯二字,这就足够了。 事情安排妥当,剩下的就可以交给下属们去做,没有必要事事亲力亲为,至少陈凯还不打算把自己累死,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第二天,陈凯正常上值,老鼠须子一大早就带着东西赶来给陈凯检查,那精神头儿,直看得王富贵等人是一脸的艳羡。 陈凯要的东西,其实就是后世成衣的标准尺码,他不打算照搬后世的尺寸,就干脆让裁缝们自行发散,确定了尺码,将每个士卒都要量体裁衣变成了固定尺码,大小差异自行寻人修改,裁缝们的工作效率就可以得到最大幅度的提高。 当然,还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陈凯也就不用大费周章的去招募什么女工了——既然要玩,那就玩一把大的。 “参军,这是每个尺码的每一块分区的大小尺寸,卑职特别让裁缝们又各裁了一份未有缝制的过来。” 成尺码的衣服,分解为袖子、领子、前心、后背、袖口等诸多构成一件衣服的组件,分别的摆在陈凯的面前。 在桌子上比划了几下,陈凯点了点头,便向老鼠须子说道:“蔡管事,每匹布料能够承载多少,如何承载,可以让裁缝们先做纸制的样子,再让那些女工去裁剪、缝合。但是,你一定要监督管理好了,布头可以让她们拿走,可绝对不能让她们贪得过多了,以至于加重布匹的消耗。”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不辜负参军的信任。” 分工,依旧是分工,陈凯的办法说白了就是效仿后世成衣制造的办法,反正他这一次要的就是量,而非其他。至于将士们的尺码各自能够归在哪一区间之中,他也不急,等第一批制成品送过去时,再找叶翼云帮忙组织些人手来量尺寸,就可以省下大笔的雇佣专业裁缝的费用了。而现在的这批裁缝,除了制作纸板模子,也可以专门给那些军官量身订做,这样全军上下也就都可以照顾全面了。 陈凯把这个立功的机会给了老鼠须子,老鼠须子自是欣喜万分,对陈凯亦是感恩戴德。只不过,不比军器局,那里终究是男女混杂工作,有些事情却是要提前说明白的。 “你的任务很重,但是,那些偷情、猥亵、**之类的龌龊事,吾不想听见哪怕一件。” “请参军放心,卑职一定盯紧了,哪个敢勾勾搭搭的,卑职就把哪个乱棍打出去,绝不让那些腌臜货色败坏了咱们军器局的名声。” “很好。” 职场潜规则会不会被扼杀,陈凯不敢保证,但是办公室恋情估计已经上了老鼠须子的黑名单了。作为一只现阶段的单身狗,陈凯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第七十八章 分水(上) 按照陈凯的指示,在老鼠须子的监督和管理下,军服裁制作坊很快就完成了扩编。原本的裁缝们进入了制作纸板和仅仅为各级军官量身裁制军服的节奏,工作量有所提升,但是随着那些女工们迅速适应了标准尺码下的裁剪与缝纫分工,一双双袖子、一个个前心、后心和领子、袖子不断的从布匹上剪裁出来,再有另一组人专门负责缝制,军服的生产速度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快出去了早前的十几倍、甚至是几十倍之多! 雇佣裁缝和雇佣女工的价钱可谓是天差地别,毕竟这身怀专业技术,总比常人要吃香一些。但是于陈凯而言,却是比叶翼云原本计划的雇佣大批裁缝是要节省大量资金,还可以借此提高南澳城内部分百姓的收入,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军服裁制作坊的成衣制作以着最快的速度展开,陈凯没有将其规模扩大太多,因为郑成功的军队扩编速度都是他计算过的,现在的规模虽说是慢了些,但也可以以着极快的速度来完成军服的补充工作,不至于一口气做完了,等到没活儿的时候还要裁人,逼着人家下岗再就业,那样就显得有些不厚道了。 没有竞争,陈凯也无需那么急功近利,所有的事情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展开。不过经此一事,他却突然发现,好像根本就用不着什么新兴产业来带动地区发展,自要将原有的一些产业扩大化、规模化,很多事情就自然而然的踏上了正轨。甚至就连移民,其实也未必需要,壮劳力们大多去打仗了,城里面、岛上面,不是还有大批的女子吗,很多事情她们就可以胜任嘛! 南澳岛上,新的戏法再度上演。郑成功的部队在陈凯返回南澳之后,也迅速的向东移动,并且很快就离开了澄海县的区域,直扑饶平县的那个黄冈堡。 黄冈堡位于饶平县东南,毗邻福建的诏安县。此地在宋时就已经建有城寨,明初设有巡检司,后来更是重建堡寨,城内外皆甃以石,周长1200余丈,开四门,乃是粤东地区一座颇为重要的军事要塞。 据此地作乱的土寇黄海如,做过小吏、当过明军,明末时便纠结了大批乡勇、盗匪在此作乱,甚至一度攻陷过澄海县城。后来就抚、降清,比之李成栋大抵在流程上也就差一个反正了,最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郑成功专注于海阳和澄海两县之时,仅仅是让陈豹派人说服,同样是饶平土寇,朱尧便直接选择了归附,而黄海如却始终没有个动静。等到此番郑成功大军东指,刚刚出现在黄海如的控制区,后者便直接跑到了郑成功的军前,说什么都要负荆请罪,大有谁要是拦着他他就给人没完的架势。 仗着脸皮厚,黄海如得到了郑成功的原谅。但是,在进驻黄冈堡之后,郑成功便毫不犹豫的抽调了此地的部分丁壮和民勇去充实部队,甚至连带着这些人的家眷也都迁走了,摆明了就是要削弱黄海如的势力。 比之朱尧,黄海如也确实不是个能够让人放心的角色,郑成功自也是信他不过。反倒是黄海如不光是大力支持,甚至还表示了愿意到郑成功麾下任职,哪怕只是给郑成功牵马坠蹬也行。 安抚了一番黄海如,郑成功也没有同意其人的请求,只是让他继续镇守黄冈堡,仅此而已。由于郑成功进入潮州地区的方向不同于历史,黄海如没了那份进言之功,也少了那份当即归附的优越表现,郑成功对其人的信任大打折扣。 摆平了黄冈堡,郑成功便率军直扑分水关。那里乃是闽粤两省的交界之处,“东连五福、西接两广”,古道穿城而过。其关城坐落于山峦之中的一处峡口,地势高峻险要,称得上是一个易守难攻。 分水关周370米,高5点3米,设东2门,西1门,城中设有炮台,乃是天启二年由诏安知县周立鸠工兴建。 此间距离府城甚远,倒是里福建诏安县城只有二十几里的路程。车任重作为潮州总兵,曾在李成栋席卷闽粤过后,派兵占据了一度无人据守的关城,对潮州南部的土豪、贼寇们形成了两面夹击的态势。 然则,先是因迅速镇压揭阳县益王起兵而自大到去找吴六奇的不自在,随后在战败归来,于府城舔舐伤口的过程中又遭到了陈凯的暗算,一度有望统一潮州的潮州镇便彻底宣告破灭。 得知车任重的死讯,分水关上的潮州镇兵们还来不及做出一个悲伤的表情,借此来敷衍一下曾经的那位主帅的在天之灵,他们就在黄海如的极力拉拢下毅然决然的选择了投奔邻省诏安县清军的怀抱。 现在,那里已经是由诏安清军镇守,不复原本的潮州镇兵,而此地也正是郑成功势在必得的一处重要关隘。 郑成功此番本就有着靠耀武扬威来震慑饶平本地势力的打算,诸如黄海如、朱尧等本地土寇也都受邀而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军出动了六镇之多,除了左护镇和右护镇外,亲丁镇、中冲镇、左冲镇以及左先锋镇皆随行而至。 大军抵近,劝降无果,城头升起了狼烟,想必关城的那一侧,也已经有数骑快马奔向二十几里地外的诏安县城。 “冥顽不灵。” 吐出了这句冷冰冰的杀意,郑成功仅仅是挥了挥手,左护镇和右护镇便立刻展开了对关城的攻势。 关城很小,防御面自然也就减少很多,随着明军发动攻势,城内炮台上的钢铁巨兽也开始爆发出了怒吼。 所幸炮台只有一座,能够射出的炮弹自然也是少之又少。奈何此间地形实在不利于展开,短短百来米的城垣,守城清军在确定了东面没有明军列阵城外的情况下,更是在此间集中了更多的力量。 明军没有携带什么更加有效的攻城器械,守军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些简易云梯之上。硕大的石块抛下,没来得及护住头部的一个明军便被砸落了下去。在这样的守城器械之下,头盔也不比纸张更坚固多少。 第一波的攻势很是不顺,然则郑成功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的情绪出来,仿佛一切皆在其掌控之中,倒是把诸如黄海如那些“观察员”们看得是一个不明所以。 稍作休整,很快,第二波次的攻势展开,大队的明军扛着简易的云梯蜂拥而上。奈何,此番声势不小,但却依旧没有产生什么有效的战果,旁的不说,甚至就连城墙的墙头都没有摸到,更别说是先登了。但是对此郑成功却依旧故我,尤其是当第三波次的攻势在修整了更长一段时间之后,即将重新展开之际,随着一骑快马自分水关北面的山峦方向飞奔而来,他更是流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出来。 第七十九章 分水(下) 分水关列嶂于山峦之间,东西两向,分别对着福建和广东,素来是两省商贸往来频仍的通路。 明军自广东而来,西面受敌,但是在东面,早在发现明军的企图之际,守军便派了数骑快马赶往诏安县求援。于此刻,西城墙上战得是一个如火如荼,但是东城墙外却依旧是静悄悄的,若是抛开背后的喊杀声的话,更是就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那般。 狼烟点起,求援的使者早已上路,分水关的守军焦急的等待着援兵的同时,援兵也在从诏安县城里匆匆赶来。 诏安的守军并不算多,能够给予分水关的帮助就更是少之又少。正是因为如此,在诏安县守军接到消息后,他们立刻派出信使,向漳浦、向漳州府城派出求援的使者,同时尽可能的分出一部分军队去加强分水关的防御,以为整个漳州的屏障。 分水关坐落于山峦之中,骑兵倒是能够飞速赶到,但是那么个地方,明军的步兵尚且不便展开,骑兵过去了也多半是要下马登城防御的。诏安守军的骑兵本就少得可怜,既然派过去也就只能充当步兵,那还不如干脆就派步兵过去呢。 援军匆匆而来,赶到大石古的时候,早已累得不成样子。总共只有两百来人的清军援兵,本就仅仅是作为增援、补充的,分水关遭逢大股明军进攻,他们本就不打算过去送死,现在带队的军官还在不断的催促,一些疲惫的士卒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往地上一坐,就不走了。 这可急坏了带队的军官,不说什么军令如山,明军一旦占据分水关,诏安县城也就暴露在了他们的兵锋之下,天知道那个明军主帅会不会脑子一热过来转转,诏安县城的守军数量等诸多方面,可都远远比不上这座关隘。 军官催促了几句,奈何这群疲兵也是较上劲儿了,大抵他们还抱着过一会儿等分水关的守军逃回,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不走这段冤枉路的念头。 然而,他们这么想,军官可绝对不敢如此。眼见着这些懒鬼如此,心里自是动了真火。可惜,没等他想出威逼利诱的法子来,躲在远处看了半天戏的明军便率先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杀鞑子啊!” 中冲镇的大旗招展,大批的明军自左近的山林中杀出。有心算无心、五百袭两百,更别说明军养精蓄锐良久,此刻对上的更只是一群疲兵,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不胜的可能了。 自知必胜的明军呼啸而出,大抵上也自知必败,亦或者说是那些已经给自家找到了一个必败理由的清军们在愣了一下子过后,登时就是拔腿就跑,武器、头盔,但凡是压分量的东西一概是边跑边扔,唯恐会因此被明军追上。反倒是那个军官,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些刚刚还如同是屁股在地上扎根的部下们扬长而去,却在这错愕之间慢上了一拍。 柯宸枢和柯宸梅率部展开了追击模式,郑成功也很快就收到了埋伏清军援兵取得初步成效的报告。 随着这份报告的送达,明军的新一波次攻势再度展开。这一次,不再是左护镇和右护镇继续进攻,而是养精蓄锐了良久的右冲镇越众而出,其中右冲镇中军副将甘辉更是一把脱掉了衣甲,露出了上半身虬结的肌肉,一手握刀、一手持盾,大喝着冲在了大军的最前方。 总镇林义负责指挥,中军副将甘辉亲自带队,后者平日里便最号武勇,麾下将士眼见着甘辉一马当先,自是热血沸腾,只在转瞬间,又是一队队的明军扛着简易云梯便冲抵了分水关的城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的进攻了,城头清军已经熟悉了明军的进攻节奏,城上防御也不复刚开始那般的慌乱,变得有条不紊了起来。 关城之下,一架又一架云梯斜拉拉的竖在了城墙的边缘,那些素号武勇的选锋们顺着云梯便开始了攀登。与此同时,城门左近,一架云梯竖起,甘辉亦是毫不犹豫的便将腰刀叼在了嘴上,左手持盾顶在头上,右手配合双腿,手脚并用的就往云梯上攀爬,速度竟比周遭的几架云梯上的选锋还要快速。 “快,对准了那个光膀子的贼寇头子,快!” 城头上,有限的滚木礌石在刚刚的两波攻势下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一个军官早先就已经注意到了甘辉,此刻眼见着甘辉带队攀登,便立刻组织弓箭手进行狙击。 将为军胆,甘辉的行动带动了全军的士气,这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分明的。但是甘辉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自也有过人的手段。此时此刻,只见那几支利箭撕风而来,甘辉不避不闪,仅仅是身子不动,两脚登梯而上,让藤牌尽可能的遮蔽身体更大的比例。 箭矢在藤牌上啪啪作响,更有一枚箭矢擦着甘辉的左腿划过,在裤腿上留下了一道殷红的破口。 腿上受创,甘辉一声不吭,腿脚上更是毫无慢下来的迹象,在这一轮射击过后依旧以着极快的速度向城头攀爬着。 “快!再射,再射!” 军官歇斯底里的命令着弓箭手,怒吼着的同时,干脆抢过了一把步弓,拈弓搭箭,对准了甘辉便是一箭射出。 箭矢擦着藤牌的边缘,径直的插在了甘辉的右臂上。然而,臂上的疼痛却并没有让甘辉松开紧握着云梯的大手,在这一轮的射击过后,更是加快了脚步,疯一般的攀了上去。 墙高五米开外,甘辉的速度,这一轮过后,腰腹就已经出现在了垛口前的清军长枪手的视线之中。一枪刺出,甘辉轻扭狼腰,错开了枪头的刺杀,随即便是大喝一声,纵身一跃,便立在了垛口之上。 “吾乃海澄甘辉!” 话音未落,甘辉双腿用力,一跃那尚且持弓的军官面前,一刀劈落,步弓应声而断,连带着那军官自脖颈到右臂也一同被甘辉从身上砍了下去! “杀鞑子啊!” 一声暴喝,甘辉便冲入了守军的人群之中,藤牌推挤格挡、腰刀大开大合,只见着清军人群一时间便是血肉横飞,当即便乱成了一团。 守军哭爹喊娘之间,更多的明军登上城头,城墙上混战爆发,明军的控制区也在迅速扩大。而此时,随着东城墙方向的喊杀声传来,守军的抵抗意志登时便是土崩瓦解。 片刻之后,城门被冲入关城的明军打开,大队的明军趁势冲了进去,郑成功笑了笑,继而对周遭的黄海如等人言道:“可以进城了。” 此言既出,众人登时便从那震撼中反应了过来。朱尧平素自持武勇,看着那早已消失的身影,亦是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位将军,实在武勇过人,吾不及也。” 朱尧一声叹息,黄海如却是立刻便向郑成功谄笑道:“莫说是朱兄弟了,就算是大巴掌在此,只怕也未必能够与这位将军争辉。” 陈斌原本是黄海如的部将,不过二者由于澄海县城一事,早已是分道扬镳。甘辉先登夺城,黄海如自是要吹捧几句,来讨郑成功的欢心,此间更是干脆拿陈斌说是,用陈斌来凸显甘辉的武勇。 然而,听到这话,郑成功却显得神色有些怪异,随即便向黄海如言道:“甘将军乃是我军中猛将,素以武勇著称。这样的猛将,我军中尚有数人,便是黄都督口中的大巴掌陈斌,如今亦是在我麾下,只是尚在潮州城操练兵马,未曾随行罢了。” 甘辉日后会成长为郑成功麾下最重要的一个武将,如其人般武勇,便只是如今的郑成功,麾下也不仅仅只有甘辉和陈斌,忠勇侯陈豹、忠靖伯陈辉、忠匡伯张进,这些人原本都是以武勇见长,新投效的蓝登,其武艺和武勇亦是一时之选。 郑成功麾下猛将如云,尚且还说不算,至少比之清廷还是远远不及,但是比起潮州的土寇们,却已经是难以抗衡的强大存在了。再加上那个始终萦绕在潮州土寇们心头,始终不敢有一刻或忘,唯恐只在那一瞬间的疏忽就会遭其暗算的军师陈凯,郑成功的实力就更是只能让他们仰望,断不敢有半分悖逆。 随行的土寇们纷纷流露出了敬畏的神色,朱尧更是一脸的报效之心都明摆浮搁的写在了上面。只不过,自家知道自家事,前两波次的攻势打得那么辛苦,根本就不是什么诱敌之计,柯宸枢等将的埋伏本就是以防万一,郑成功原本是打算一口气冲下来的,可是这两镇却始终拿不下来,最后还是凭着甘辉的武勇实现了先登,进而才能打开局面。 至于他麾下的部队,若非真的带着这等猛将而来,只怕是少不了顿兵城下,把陈凯智取潮州才帮他撑起来的脸面都丢个干净了。 “还是新兵太多啊。” 这个问题,郑成功去年就已经碰上过,泉州一战还好,起码郑鸿逵是真的竭尽全力的在帮他,尤其是海澄一战,把他麾下的这支部队的问题暴露的实在太明显了。 所幸的是,从陈凯拿下潮州城开始,一个多月的拼杀,郑成功迅速的控制了西起外砂寨,东至分水关的潮州南部沿海地区,向北更是形成了以府城为防御重心的格局。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曾经一度为陈凯和郑成功忧心的潮海七大寇,现在已经去掉了其四,剩下的无非是吴六奇、苏利以及张礼三人,最多算上远窜的许龙,那也不过是个丧家之犬罢了。 郑成功席卷潮州南部,郑鸿逵也控制了揭阳县城及其周边的一些区域,陈凯在完成了第一批次的军服后便直接赶到了澄海,只可惜这时候郑成功还没有赶回来,他也只得匆匆忙忙的又赶了回去,继续处置南澳等地的民政庶务。 军服裁制作坊已经步入了正轨,这全凭着有着军器局的先进经验撑着,否则若是重新来过,只怕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戏法变出来。 陈凯回到了南澳岛,如同是小尾巴一样的小厮凑到了他的身边,神神秘秘的说起了今天那位郑小姑娘已经在郑鸿逵的部将的护送下乘船离开了南澳岛。 对此,陈凯斥责了小厮一句多管闲事,但是说过了之后,一股恍然若失的感觉袭来,却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的不舒服。只不过,这份不舒服,却不仅仅来源于那个小丫头的不告而别,更重要的是,有的人走了,可有的人,大抵也用不了多久就该来了。 第八十章 乱象 闰三月十五,清广东提督李成栋宣布反正,广东、广西两省立刻便宣布易帜,改奉明廷永历帝为主。这等大喜之事,于永历朝廷而言,亦是经过了反复的打探和确认才敢解除疑虑。 广东反正,李成栋的贺表、奏疏送抵行在南宁府,永历帝当即便册封了李成栋为广昌侯,佟养甲为襄平伯,升耿献忠为兵部尚书,而后者也派出了使者,迎请永历帝移跸广东的广州府,在这座华南最具影响力的城市统筹全局,分遣诸君恢复江山社稷。 然而,李成栋的提议在南宁的行在当即便遭到了包括大学士瞿式耜在内的大批文武官员的反对。究其原因,无非是唯恐朝廷迁至广州,在李成栋的老巢会遭到反正官员的操纵。但是李成栋盛意拳拳,永历帝也不可能始终窝在南宁府,总要东进以皇帝的威信来安抚和威慑反正的金声桓和李成栋,干脆选择了一个折衷的所在,肇庆府——那里是永历帝当年的登基之地,既处于广东地界,又不在李成栋的核心势力范围之内,总算是做到了两全其美,而且有理有据。 六月初十,永历朝廷自南宁启程出发,李成栋派遣养子李元胤到梧州迎接圣驾。至八月初一,圣驾抵达肇庆府城,李成栋郊迎朝见,并在行宫中准备了一万两白银供永历帝赏赐之用。 初见永历,李成栋可谓是激动万分,回到家中便与养子李元胤言及:“诚不出袁藩台所言,龙表酷似神祖,此诚上天庇佑之祥兆!” 永历帝相貌不凡,颇有人君之相,让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这是一件好事,起码他的颜值和气质给了部分臣子的忠诚度加了分。奈何,随着永历朝廷在肇庆府正式展开了运作,李成栋很快就发现,这个朝廷和他原本想象中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江西的金声桓在反正之初乃是遵奉隆武皇帝为主,但是很快就得知了隆武的死讯,便转而改奉永历帝为皇明正统。但是,金声桓在反正之时便已经自封为豫国公,永历朝廷原本是封其为昌国公,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了其人的豫国公爵位。 金声桓举一省反正,李成栋造成的影响更为巨大,所以永历朝廷干脆也将李成栋的广昌侯晋升为惠国公,以免遭致其人不满。对此李成栋很是感激,对朝廷的政令便更加持尊重态度,甚至就连广东和广西两省的人事权利也进行了移交,全然不似金声恒以及其他军阀那般任用私人,称得上是一个忠心耿耿。 然而,随着金声桓和李成栋被册封为国公,广西军阀陈邦傅便以护驾之功,要挟朝廷加封,而永历朝廷竟然真的同意了册封其为庆国公,这份至国家名器于不顾的行径,着实让他大跌眼镜。 朝见过后,李成栋返回广州继续布置军务,没过几天,颇得永历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文安侯马吉翔便前来拜会,对李成栋言及:“上念贵标诸镇将从公反正,功不可泯,尚未颁爵赏。烦疏姓名,以便上闻。” 马吉翔此言,说白了就是让李成栋开具封爵的名单,由他去运作。一是借此拉拢李成栋,来对抗其他朝臣,二则也是在向李成栋证明其自身的实力和影响力。 赐爵,这终究是好事,就算他已经是国公了,他麾下的众将都是追随多年的老部下,总也要有个体面才好。眼见于此,李成栋思索了一番,干脆便与马吉翔面对面的提及了他麾下的众将在清廷的品级以及这些年来的功绩,尤其是在反正一事以及反正以来的劳苦功高。 对此,马吉翔默默的听着,到最后干脆掏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空白奏疏,找李成栋要了笔墨便书写了起来。 “杜永和——江宁伯、阎可义——武陟伯、张月——博兴伯、董方策——宣平伯、罗承耀——宝丰伯、郝尚久——新泰伯、黄应杰——奉化伯、杨大甫——乐安伯、张道瀛——镇安伯,范承恩、杨有光、叶承恩、马宝为都督同知。” 马吉翔如是写着,李成栋则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如果只是建议朝廷册封爵位,决不当如此行文,尤其是不该连爵位的等级和名称都详加书写,而是应当阐明功绩,谏言册封,爵位等级自有天子决定,便是封号,天子不决,也可由翰林院来代拟,内阁代为审定。马吉翔如此明目张胆的在他面前这般行事,更是让他看了一个心惊肉跳。 写过了奏疏,马吉翔与李成栋又谈了片刻,饮宴一番,便启程返回肇庆。数日后,永历朝廷下达旨意,册封李成栋的一系列部将以伯爵爵位,以彰显和奖励反正之功。 “……册封总镇杜永和为江宁伯……” “……册封总镇阎可义为武陟伯……” “……册封总镇张月为博兴伯……” “……册封总镇董方策为宣平伯……” “……册封总镇罗承耀为宝丰伯……” “……册封总镇郝尚久为新泰伯……” “……册封总镇黄应杰为奉化伯……” “……册封总镇杨大甫为乐安伯……” “……册封总镇张道瀛为镇安伯……” “……晋旗鼓范承恩、杨有光、叶承恩、马宝为都督同知……” 负责宣诏的太监操着公鸭嗓子句句念出,李成栋不同于那些部将们的激动,回忆着数日前与马吉翔所言的那些,心中当即便是凉了一片。 宣诏结束,李成栋回到住所,与李元胤言及:“人都说马皇帝,马皇帝什么的,原本我还不信呢,今天看见了这么一出,才算是真的知道了——朝廷名爵,五等显秩,有爵位的武将在朝中便可以与文臣高官并驾齐驱,分庭抗礼。可是马吉翔,一个文安侯而已,为旁人求取爵位尚且如呼吸一般容易,何其神也?”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成栋更是不免有些灰心丧气:“元胤,我等弃老母、幼子而不顾,只求能够中兴大明,不负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今日见此权奸,试问这大事如何能成?” 永历朝廷的昏乱不堪,实在是让李成栋失望非常,但是他已经降来降去了太多次,便是比起吕布都不遑多让,又怎敢再生旁的心思。越是想到此处,李成栋就越是不畅快,干脆自顾自的斟了杯水酒,一仰脖便灌了下去。 “义父,事情已经这样了,喝再多也是无益。现在要考虑的需是如何站稳了脚跟,既然朝局如此,咱们就更得握住权柄,以防万一啊。” “元胤,你说得对,正该如此。” 李成栋点了点头,近日来,他也听了一些风声,据说那些原本便跟着永历颠沛流离的大臣们,尤其是以大学士瞿式耜为首的那群人对他们这些反正归来,说明白的就是剃发过的人物很是不屑。朝廷内部党争的事情,他在弘光朝又不是没见过,无非,当年是东林和阉党,现在是守节和反正罢了,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朝中的事情,咱们联好马吉翔,顺带着让袁彭年他们去与瞿式耜那些人抗衡。咱们是武人,说到底还是要在打仗上面建功立业才能站稳脚跟,得到皇上的信任。不过,这广东现在已经不只是咱们一家了,必须要尽快把那些福建佬赶走,咱们欺其甚深,断不可让那些家伙有机会改换门庭,与瞿式耜他们一同来对付咱们。” “义父所言甚是,广东,必须是咱们说了算,才能控制得住局面。” “正该如此,反正现在施福和施琅、黄廷他们已经被咱们分作了水路两部。既然马吉翔有能量,就让他去说服皇上,让这些福建佬滚回福建去。” “可是义父,郑家可是已经杀入了潮州,这岂不是放虎归山吗?” 陈凯智取潮州府城,郑成功席卷潮州南部沿海的消息早已传到了广州,李成栋更是亲自问过了那个广东巡抚衙门的幕僚,对于陈凯的狡计百出和郑成功的气吞如虎也不可避免的心生出了几分忌惮来。 此刻李元胤问及,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反倒是李成栋却胸有成竹的解释道:“无妨,施福是水师,他回去咱们拦不住。但是,施琅、黄廷那伙人却是陆师,要从韶州府走回福建,这一路上我已经给他们备好了份厚礼,就等着他们签收了。” 第八十一章 不速之客(一) 五月,郑成功返回澄海县城,陈凯送抵的第一批军服也早已到货了。标准的尺码,稍大一些可以自行寻人,是婆娘,是姊妹,还是母亲,亦或是邻家的婶子、大嫂什么的,会做针线活儿的女人还是有的是的。 军服裁制作坊的工作效率大增,郑成功只是看了看那些标准尺码,便只是笑了笑,不复去岁陈凯大变戏法时的那般惊喜。 惊喜太多了,总会麻木,更别说是这份惊喜,也远远不如陈凯早前所作的那些事情对于当时的郑成功以及他麾下的大军来得更加重要。 一批批的军服不断的送往澄海县城,每隔几天便是一批,将士们的换装速度很快,早先还有羡慕旁人能够穿上新军服的,但是随着军服的不断送抵,更多的声音便换做了早穿两天晚穿两天无所谓,反正没几天陈参军就又送来一批,不着急的。 郑成功所部在不断的扩编,按照计划,从旧有的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左护镇和右护镇,到去年年底才组建起来的中冲镇、左冲镇和右冲镇,这八个镇要在尽快完成从五百人一营到一千人两营的扩编工作。为了扩充部队,郑成功干脆连军事行动都停了下来,所幸的是,陈凯拿下潮州府城后的一个月里,他也是迅速的扩张了大片的土地。现在进入了一个消化期,也正好进一步的扩充实力。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整个潮州府的南部地区也就剩下了潮阳、惠来、普宁三县和澄海县的鸥汀寨一带,其他都已经落入到了郑成功的手中,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就在这大好形势之下,郑成功却突然决定,要改奉永历为皇明正统,不再继续使用隆武年号。 这件事情,是郑成功与郑鸿逵事先商议过的,于陈凯只是通知了一声,顺带着看看陈凯的反应。 对此,陈凯也只是点了点头,分析了一下战略环境,对郑成功的决定表示了认可,便再没有说些别的什么,而郑成功亦是再没有多问些不该问的东西,一切默契,尽在不言之中。 从感情上,郑成功自然是更加倾向于隆武帝,但是隆武已死,更没有子嗣传承,郑成功当年都没有改奉绍武,现在迫于永历朝起死回生,鲁监国朝从浙东到闽北上演了一把败部复活,清廷势力依旧不容小觑,三个方向的巨大战略压力,他也只得选择了唯一的一个选项。 这件事情,郑成功显然是琢磨了些时日,不复历史上那般急匆匆的便派出了专人去广西递送贺表和奏疏。究其原因,陈凯想过很多,但归根到底却还是在于粮食的问题——那时候,郑成功攻陷同安,陷入粮荒,只得向广东高州的陈邦傅去收购,但是陈邦傅本人是奉永历为主的,郑成功为了将士们不至饿肚子,就也只能改换了门庭,别无他法。 现如今,潮州在手,粮食暂且不缺,尤其是从各个土寇的库房中抄没出来的,就更是为这支大军积攒下来不少的库存。这使得郑成功对陈凯的战略眼光有了一个很高的评价,但也让陈凯开始发愁是不是改变历史太多了。而就现在这个答案看来,似乎也没有能够转变太多的东西,大势尚存,有些东西该来的时候依旧还是会到的。 五月底,郑成功派出了江于灿和黄志高这两个隆武朝的中书舍人前去代为朝见永历帝。但是等到了次月,江、黄一行人大抵是未曾抵达,倒是李成栋麾下的大将郝尚久所部进驻惠州府的长乐县。 惠州府比之潮州府,其占地面积更为巨大。事实上,整个广东东部,在明时也只有这两个府的存在。但是不比潮州府城虽然偏近于南部沿海,可也仅仅是偏南而已,惠州府城干脆就在这一府的西南角上,于东北方向的兴宁、长乐诸县,就显得有些鞭长莫及。但是这样一来,郝尚久对于潮州北部的程乡等地,也就是后世的梅州一带,便立刻就形成了实际上的威胁。 郝尚久所部距离尚远,但是这个威胁却实际的出现了。对此,郑鸿逵原本在揭阳县的一系列攻势也开始暂缓,转而如郑成功那般转而专注于扩充实力,以防万一。 从六月开始,郑成功和郑鸿逵这两部明军便进入到了漫长的休整期,占据了潮州较为富庶的南部沿海地区,不仅仅在于税收的大幅增长,海贸的货源比之早前也是飞一般的增长,以至于洪旭已经开始发愁就凭着现今的贸易伙伴,愿不愿意吃下那么多的货物。 到了七月底的时候,郑彩倒是派人前来恭贺了一番,同时表露了希望郑成功能够出售给他一些粮食,用以稳定厦门粮价的愿望。表面兄弟的请求,郑成功爽快的答应了下来。投桃报李,郑彩也划了鼓浪屿以及厦门岛西部的几个库房给郑成功,作为合作的基础。 对此,陈凯表示了极大的不屑,用他的话说,郑彩已经把鲁监国得罪惨了,现在估计闽北的明军已经视其为仇敌,不复有去年的声势,更存在着遭受攻杀的可能,所以自然要打着亲戚的旗号来拉拢郑成功和郑鸿逵二人,以为奥援。 “竟成所言极是,但是,我若不管,永胜伯依旧可以去高州找陈邦傅购粮,甚至是去广州寻李成栋。到时候,疏远了关系,于我军亦是损失。” “是下官小气了。” 陈凯从头到尾就没有提及不卖粮食给郑彩的建议,但是因为郑成功,亦是因为早年的经历,陈凯对于郑彩这样的表面兄弟很是厌恶。但凡是郑彩的所作所为,便不可避免的向着恶意的方面揣度。 此番前来,陈凯已经不再是运送军需,而是向郑成功汇报上个月的工作状况。陈凯根据南澳、海山、东山三地的各自情况,分别建立了三岛的渔课司,南澳岛上一切照旧,对粮产量低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海山岛停止了粮税的收取,而东山岛上的盐田也在不断的重新启用。 人手方面,陈凯没有去组织移民,但也不妨碍那些吃不上饭的闽南百姓乘船而来,到东山岛上谋一个生计。 总体而言,陈凯并没有建立什么新兴产业来带动经济发展,因为人力资源的紧缺和科学技术水平的低下对其造成了极大的限制,但是他当初刚刚在军器工坊就任便拿下了洪旭的亲戚,执掌南澳三岛民政以来,也在不断的重申吏治,总还是对地方发展有着不小益处的。 汇报结束,陈凯离开了中军大帐。一眼望去,军营之中,士卒军服鲜明,头戴藤盔,手持兵器,已然不复早前那般如农民起义军式的草台班子,更像是一支真真正正的大明王师。 不可否认,这其中不乏他的努力和才智,但也绝不可忽略掉郑成功以及郑成功麾下的众将士们的浴血奋战。旁的不说,若是没有柯宸枢、柯宸梅和杜辉以及那三百明军,甚至只说若是没有柯宸梅和那两个明军勇士,陈凯就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也断不能诛杀车任重,夺取潮州城的。 比之历史同期,郑成功的这支大军起码强大了一倍开外,尤其是同安之屠,如果没有陈凯的因势利导,也就发生在下个月的十六,郑成功遭逢了那样的一场惨败,更加不可能与现在的风头相媲美。 看着这支大军不断的强大起来,陈凯的心中亦是免不了胸怀激荡,因为这样的一支军队,他们注定了将会是奋战在抗击满清民族压迫的第一线,而他们的每一分强大,都将会为胜利提高一分的可能! 行走在军营之中,不断有军官、士卒向他行礼。于这些人而言,他可以说是郑成功以下全军最熟悉的人了,陈凯的每一分才智都体现在了他们的身上。 该拱手时拱手,该点头时点头,陈凯一一回礼,一一回应着他们的尊敬,这使得他的胸中的骄傲更加胀满了起来。只是就在这样的一个美好的时候,一个与柯宸梅年纪相仿佛的军官追了上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却使得陈凯的好心情在这一瞬间便荡然无存。 “施将军,别来无恙。” 第八十二章 不速之客(二) 来人名叫施显,泉州府晋江县人,是郑成功新近招来的一个部将。这人,虽号武勇,倒也无甚名气。但是,他有个很有名,甚至可以说是在未来会非常有名的哥哥,那人叫做施琅! “这军容整肃,末将听国姓谈及,多是承惠于陈参军的无双治才。” “国姓谦虚了,施将军亦是过誉了。旁的不说,若非国姓把控全局、洪伯爷不避风雨、将士们拼死奋战,吾便是巧妇,也难为那无米之炊。” 因为施琅的关系,陈凯很是不喜欢施显这个人,不过面上,陈凯依旧是平日里的那般,谦逊、洒脱,与对上旁人时没有什么区别。 “陈参军过谦了,您的才具在这军中都是有目共睹的,便是末将初到这潮州地界上,也多有听闻您格毙车任重那贼的事迹。” “都是些乡野村夫间的谣言,做不得数。吾也不过是逞一下口舌之能,夺城、杀贼,多还是依仗着杜将军和两位柯将军。施将军再这么说的话,吾可真的要张榜辟谣的喽。” “陈参军说笑了,只怕就算是您打算张榜,国姓也不会同意的。” 有说有笑的,陈凯走出了大营,施显也仅仅是将他送到此处,便告辞而去。这种面上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见面笑呵呵,当初在公司里,再厌烦一些人,不一样也是如此吗,有时候确实没有平白得罪人的必要,尤其是陈凯讨厌的还只是此人的那个哥哥,而非此人。 然而,不知是受了他的那个诸郑归一的谏言的影响,还是郑成功本就是已经有意如此,这才只是永历二年,他就已经开始借施显来拉拢施家,却还是让陈凯感到了一丝不安。 “差不多真的该出发了吧。” ……………… 或许真的是陈凯的意念在向远方发散,十数日后,时间已入八月,千里之外的韶州府城城外的大营之中,宣诏的太监洋洋洒洒的念过了圣旨的文字,待施琅、黄廷、洪习山等将接旨谢恩,便鼻孔朝天的转身离去。 圣旨的内容,无非是永历朝廷命令他们这些福建籍武将分统本部兵马返回福建,去那片大有作为之地去为朝廷收复失地。当然,粮草、军械、武备,一应皆无,有的只是对他们打回老家去的殷切期望和诚挚祝福,以及沿途会由各府县来负责他们路上军粮的口头许诺,仅此而已。 这等说辞,摆明了就是要将他们弃之如敝履,让他们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这里面到底是何人在运作,众将大抵也都是心知肚明,此时此刻,一个个酝酿着的愤怒仿佛就连这间大帐也燥热了几度。 说着,一个身影追了出去,很快便有疾步返回。这人名叫苏茂,是总镇施琅麾下的副将,他出去追上那太监,奉承了几句,暗地里又使了些银子,倒也掏出些实话出来,匆匆赶回便是要在这些武将的怒火彻底把房子烧穿了之前来说明情况。 “朝廷已经下旨了,改封伯爷为延平伯,和咱们一样,进攻福建。” 苏茂口中的伯爷不是,也不会是别人,指的便是施琅的叔叔,郑芝龙的旧将武毅伯施福。 施福是他们这群入粤闽军当年降清之时的首领之一,另一个带头奉郑芝龙命令降清的澄济伯郑芝豹则早已急流勇退,龟缩在安平镇的家里面“颐养天年”。而他们,则跟着施福,在李成栋的率领下杀进了广东,一路横冲直撞,扫荡广东明军如卷席一般,甚至一度杀进了广西地界,灭亡了绍武朝廷,更是将永历朝廷追得抱头鼠窜。 等到接下来,广东士绅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等人为求牵制广东清军,在广州等地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反清起义,李成栋收敛兵锋之际,也是把他们驱驰而回,镇压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反清起义。而这件事情,其实就发生在去年。 从福建,到广东,再到广西,而后再返回广东,甚至到了前不久又被调到这韶州府协防,李成栋对他们如同是赶鸭子一般的呼来喝去,而对于他们所立下的累累战功,则一并矢口否认,在清廷面前全部都算在了其人的那些部将们的身上,乃至是至今为止,他们这支大军在李成栋口中,不过是一支水陆两师加在一起也只有五千人的“脆弱不堪,无资战守”的福建弱旅,在清廷那边连个正式的番号都没有,就连施福也依旧还在用着隆武朝的武毅伯爵位来为清廷剿灭永历朝明军。 双方嫌隙早生,但是李成栋是提督,他们则是一群没有编制的“黑户”,连临时工都不如,自是有冤无处申,只得任其差遣,充当马前卒甚至是炮灰。到了现在,随着李成栋反正,他们的身份也自然而然的变成了明军,北上投奔南赣清军的路已经不存在了,更是直接被其如垃圾般丢回了福建。 “回福建也好,有粮食就打仗,没粮食就散伙,老子是干腻了,回乡下有田有宅有女人,不比这般受气要强。说句不好听的,在这么下去,早晚得客死他乡。” 愤怒早已怒吼过了多次,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早已转化为无边的怨气。是麻木不仁了,还是已经不敢再抱有什么希望了,很难说,但是圣旨下达,他们又能如何,还不是得规规矩矩的听从旨意,回福建老家去拼死拼活。 说罢,洪习山一屁股便坐在了椅子上,闷声不语了起来。大帐之内,施琅尚在怒火中烧,倒是黄廷却突然想起了一事,与这众人言道:“前些时日不是说国姓攻入了潮州府,杀了车任重吗,谁说咱们一定要回福建了,去潮州,若是国姓愿意善待咱们,咱们便回去跟着老东家干,搏一个出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在理,反正咱们回福建也要路过潮州,顺路!” 黄廷、洪习山等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便达成了在此事上的一致。却是施琅,自黄廷提出了要去投郑成功,那脸色就一直是阴晴不定,以至于原本已经有意随大流的苏茂也只得是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色,不敢轻易出言。 “尊侯,给个明白话,你是去投国姓,还是不去?!” 出闽已有两年,施福原本就是郑芝龙的中军部将,实实在在的心腹,如今施福不在,施琅对于这支大军的影响力也是极其巨大的。黄廷、洪习山等人说了半天,但却也没办法绕过施琅,此刻见他依旧在犹豫不决,自持在这些人中地位稍高一些的黄廷便大声的向其问道。 “华明,要我说,咱们投不投国姓,现在没必要着急定下来。有什么事情,到了潮州看清楚了风色再说,若是国姓自家都是自顾不暇的,咱们投过去会有好日子过?” 视线集中于他的身上,施琅沉思片刻,才一脸阴沉的做出了回答。不过有了这么一个答案,意见也算是得到了大致上的统一,众将也纷纷松了一口大气,而那黄廷更是一拍大腿,腾的站了起来,随即便是振臂高呼。 “走,咱们去潮州!” 第八十三章 不速之客(三) 韶州府位于广东北部,毗邻南赣地区,由于清军主力在征南大将军满洲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的率领下已经南下镇压,金声桓、王得仁只得率部撤回南昌固守,南赣之围自解。可此处地处要冲,就算是清军没有自此南下,李成栋也势必要由此北上,越过南赣地区去援助金声桓所部。 施琅、黄廷等人深知李成栋的脾气秉性,接了圣旨,便不敢再多耽搁时日,只在数日后大军整顿完毕便启程出发,计划经韶州南部、惠州北部、潮州北部南下去与郑成功所部合流。 果不其然,这支闽军启程的同时,李成栋便已经在广州誓师,并且派遣说客去联络南赣地区的清军武将。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若是晚走个几日,被李成栋撞上了,一句抗旨不尊,便可以顺带着将他们这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外省孤军一举歼灭。 大军出发,沿途府县倒是按照约定给予军粮,但所给军粮数量不足、其中还免不得要掺杂砂砾,使得这支大军上下称得上是怨声载道。更要命的是,各府府县对于他们无不是严阵以待,恍如敌军过境一般,便是军粮补给,也是按照明末时军队到县,次日放才发放粮食的旧俗,这就更加加剧了军心不稳。 为此,施琅、黄廷等人也只得缓缓而行,尽可能的让军中将士能够多吃上几天的饱饭再进入下一个县的地界,磨磨蹭蹭的一天能走个十几里地就算不错了。 若是平日里,或许以着施琅的暴脾气,总要与那些县城里的文武官员好好计较一下,但是他们出发不久就传来了李成栋北上的消息,面对那拥兵数万的恐怖存在,他们哪里还敢造次,只得像是个受婆婆气的小媳妇一样,一点点儿磨向东面的潮州。 出韶州府、翻宝山、过翁源县、越连平州、往忠信里,一路向东,经龙川县、老龙埠、清溪乃至长乐县。 长乐县如今为郝尚久所部控制,乃是李成栋控制整个广东以及威慑潮州郑家叔侄的一大重要布局。不过对于自此经过的这支闽军,郝尚久却并没有如沿途的那般刁难,反倒是盛情邀请他们入城一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那还去不去?” 这个问题说出口,也确实让施琅眉头一皱。奈何军粮不足,过了长乐、兴宁二县,一旦进入潮州地界就再连个出粮的县城也无了,总不可能五六千大军就这么不吃不喝的走到潮州府城吧。 “去和郝尚久那厮谈谈,看看他有什么花样。” 说去就去,施琅干脆便带着洪习山出了营盘,奔着县城而去。但却留下了黄廷、苏茂等将继续留守大营,以备不测。 一行人策马而行,直奔着县城而去。行在路上,施琅时不时的环顾左右,总觉得有些不安,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依旧是继续前行。但是,来到县城的城门外,照例减缓马速,周遭百姓零零星星,城门与垛口处亦可以看到那些戍守的士卒,懒懒散散的,就连军官们也无甚管束。 “不对,快走!” 说着,施琅就要调转马头,反倒是洪习山一脸的不解,立刻拉住他向其问道:“尊侯,怎么了这是?” 二人的动作有异,施琅亦是不愿引起周遭之人注意,干脆压低了声音,凑过去与洪习山解释道:“一路走来,你见哪个县城是这般不设防的模样?” 施琅一语惊醒梦中人,洪习山下意识的看了看周遭,当即亦是满头的大汗。莫说他们此番自韶州府出发,便是早前,历次行军,所过之城,无论府县无不是百般防备,便是那些百姓,也是看见军队便一溜烟儿的跑没了,哪像现在这样,那些百姓看了他们也不慌乱,就那么按部就班的摆着队伍入城。 现在是乱世,尤其是这时代军队的军纪已经到了没有最烂,只有更烂的程度,此刻无论是守军,还是百姓,越是镇定自若,就越是不对劲。 这一遭,只怕说是鸿门宴,都要替郝尚久浪费了一桌子酒菜。十有八九,即是他们甫一入城,便是城门关死,守军围杀。只要除了他们,再攻大营,便是事半而功倍了! 想到此处,施琅和洪习山只是一个眼神,随行的亲兵们便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奔着大营往回赶去。 果不其然,他们这一行人转返而去,立刻就引起了城头上那个带队军官的注意。只见此人毫不犹豫的便派人出了城,奔着一处隐蔽处而去。而在那里,正是郝尚久带着所部精锐,准备打这支闽军一个群龙无首的所在。 施琅等人匆匆赶回,没说太多,大军便动了起来。可问题在于,这么一支大军,必然携带了大批的辎重,忙乱之间,难免顾此失彼。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郝尚久自知计策失败,干脆便现出了泼皮辣相,冲着刚刚上路的闽军便扑了过去。 “黄廷领兵作为先锋,洪习山、苏茂领中军,护卫辎重,吾亲自殿后,咱们绝不能让郝贼将大军拖在此处。” 一个郝尚久,其实还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人物,关键在于郝尚久敢于如此,必然是得了李成栋的授意,天知道那厮会不会正带着大军赶来,而他们又如何敢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继续停留下去? 大军且战且走,方向上面,其实早已确定,那就是先奔着兴宁县城,到了那里,兴宁江上有船,可以用来运输辎重,也可以在那里补充些粮草,再行顺流而下,便是潮州北部的程乡县城,那里便是后世的梅州市,只要顺着梅溪而走,过了三河坝便可以进入韩江水道了。 第一天的交锋,郝尚久在施琅面前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缀在这支大军的后面,如同是一个小尾巴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放弃。 事实上,施琅等人也实在是想得太过乐观了,他们并非没有派兵拦截信使,但是等到他们抵达时,兴宁县城早已是紧闭了大门,他们也只得在附郭的城外村镇里掳掠一番,补充下粮草,才将辎重载上了有限搜罗来的船只,进而继续东进。 接下来的日子里,郝尚久时不时的骚扰几次,有时只是骚扰,但有时却是真的过来拼杀一波。反倒是施琅等人,一边护卫着辎重,一边且战且走,饶是他们的兵力更胜一筹,却也被这种战术弄得是一个心力交瘁。可是每当他们想要与郝尚久决一死战的时候,这厮却根本就不会应战,次次都是选择在能够方便撤退的地形来下手,简直是一个滑不留手。 说到底,郝尚久虽说不是什么名将,但却也是从崇祯朝北地的那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宿将,久经战阵,打过的仗比他们只多不少。他只要认定了要拖垮这支闽军,便不再考虑太多,有时候干脆更是在诱惑面前趋于保守,亦是他的性格使然,只是这样下去,这支闽军是迟早要撑不住的。 “再撑撑,快到程乡县了,黄廷你带人突袭城池,拿下了程乡县城,咱们就可以修整些时日。” 长期高强度、高紧张的行军,将士们的疲惫无以纾解,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已经接近于极限。他们不是后世的那支可以纵横两万五千里的铁流,仅仅是一支封建军队,还算不得多么精锐,如今更已是一支疲兵,再这样下去,估计用不了几日就会沦落到郝尚久一个冲锋就能彻底摧垮他们的地步! 所幸的是,黄廷突袭程乡县城的行动很是顺利,大军接到了这个好消息,亦是士气大振,加紧步伐涌入到了城中,凭借城墙的保护暂作休整。 这段休整的时间是他们此刻所必须的,但是尾随而来的郝尚久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干脆联络了大批的潮州西北部的土豪、贼寇,自称是奉旨来追剿叛军,不占潮州寸土,并且一再暗示这些人,施琅等人是去投奔郑成功的,结果靠着郑成功近半年来对潮州土豪们的巨大威胁,竟真的组织起了一支联军,将程乡县城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城外的联军越聚越多,施琅等人突然发现,这里竟已成了一片死地。趁着合围尚未完成,他们倒是有打算弃城而走,但是郝尚久的骑兵就虎视眈眈在侧,他们若是出了城,大抵也很快便会陷入到联军的团团包围之中。而且更要命的在于,他们进入了程乡县城后才知道,按照原定路线行进,三河坝那里正有着一个叫做吴六奇的团练首领,乃是潮州本地实力最强的土豪,那人是绝对不可能放任他们过去的。 比之原本的历史,施琅、黄廷等人陷入到了更大的困境之中,甚至可以称其为绝境。这一切都是源于陈凯所造成的蝴蝶效应,使得郝尚久并没有能够在潮州府城展开对施琅等人的暗算。但是,比之那时,他们也并非全无生路可言。 “派死士出城,向国姓求援!” 第八十四章 不速之客(四) 大多数派出的信使都没能活着离开程乡县的地界,能够离开此间的亦是不乏在路上失去了踪迹的。等到郑成功接到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所幸一旦接到了消息,郑成功便立刻动了起来,抽调了亲丁镇、左先锋镇、中冲镇、右冲镇、左护镇等五个镇,超过五千大军北上驰援,可以说是郑成功自席卷潮州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军事行动。 “不如,再拖个十天半个月,这样等国姓抵达,他们就更会感恩戴德。” 这样的话,陈凯始终没能说出口。他想拖些时日,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借郝尚久之手把施琅算计死在程乡,但是一旦想到那些随施琅等人前来投奔郑成功的福建明军将士,这份狠心就始终下不去。 “算了,终究是阴谋暗算,犯不着为了施琅脏了自家的手。更何况,事有不密,反倒是会遭致这批将士的仇怨,没必要因小失大。” 大军北上,陈凯则被临时调到了潮州府城,郑成功摆明了就是要用他这尊大佛来震慑当地,以防万一。 这样的威信,莫说是叶翼云那个知府,便是早前与陈凯一同夺城的杜辉也远远不及。因为在潮州坊间,有的只是陈凯格毙车任重的各色谣言,甚至还被当地的戏班子编成了戏码上演,据说反响还很是不错。至于杜辉和柯家兄弟,则已经彻底沦为了配角,甚至有些人少的戏班子干脆连角色都省了,倒是把龙套没有人权这种事情表现了个淋漓尽致,一看就是一群专业人士。 回到潮州,早已是物是人非,没了车任重,镇兵们也被杜辉等将操练了个几个月下来,真若说府城繁华了多少,却也不尽然,但是陈凯入城时,百姓的人流、商旅的车马,确是多了不少,市面上也热闹了许多,起码护送陈凯前往府衙的那队明军路过太平大街的时候,已不复见地摊、商铺化鸟兽散的壮观场面了。 十月的时候,永历帝终于派出宣诏使者,册封郑成功为威远侯,同时确认了郑成功这两年来的一系列任命,其中便有陈凯的漳州府同知。不过如郑成功早前那般,对于漳州府,永历朝廷也没有任命其他官员,说白了,陈凯这个同知,其实说是个品级和差遣还没有到位的知府,也不差太多。 陈凯来到潮州,叶翼云等人自是要为其接风洗尘。接风宴上,出于目的性,叶翼云、陈鼎等人也邀请了一些本城的知名士绅作陪。宴席间,陈凯与叶翼云等人相谈甚欢,于公务上却是淡淡的,只是陈凯淡淡的谈起那些惩处不尽职官吏的事情的时候,却还是让那些士绅听得一个胆战心惊。 并非,陈凯的手段有多么狠辣,事实上陈凯对于那些官吏的惩处很轻,但是他所提及的那些发现过程,其中细节之处,于他们而言却是处处相似,直接唤醒了他们印象和幻想中的那个格毙车任重的凶狠毒辣的形象来。 一顿饭,陈凯吃得井井有味,倒是那些士绅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待到宴席终了,便一个个的如逃一般的离去,直看得叶翼云等人摇头不止。 “车任重那厮给他们留下了太大的恐惧,现在这份恐惧都转嫁到竟成的身上了。” “是啊,瞧瞧我们这几个月做了如许多的事情,能够享受到的敬畏其实也寥寥无几。倒是竟成,一个眼神过去,那些家伙便忙不迭的做出许诺,吾看吾还是赶快让贤得好。”、 “哈哈,瞧你们把竟成说得好像是阎王在世似的,前些时日不是还有人问过竟成婚配与否,打算把孙女许给竟成。载九、尚图,你们这是打算飘没了不成?” 三人相视一笑,倒是弄得陈凯却有些窘迫。至此一载有余,每日忙忙碌碌,休沐时最多睡个懒觉,便要起来琢磨公务上的事情,后来还接了陈永华和洪磊的教导职责,唯独那一次多休息几日,还是因为与车任重搏斗时受了些伤病。 殚精竭虑一年多,这支大军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于个人问题,却是从未考虑过,以至于当面对郑家的那个小丫头的时候,陈凯也才会有了终于可以确定并非是被郑成功掰弯了的自嘲。 “瞧吾这记性。” 内室之中,叶翼云很不体面的一拍脑门,当即便向陈凯问道:“这事情,确实是有的,前些时日那位老先生还专程问过呢,竟成要不考虑考虑?” 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陈凯的身上,陈凯想了想,女子,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奈何是实在没时间去考虑。这倒是让他回想起了当初忙着工作,没有时间谈恋爱,原本很有一些对他有所好感的女同事、女同学们在先后发出过他就是个诸如工作狂之类的吐槽后,便不再与他有所交集的段子,亦是不由得一阵摇头苦笑。 “或许,我还真是个没时间谈恋爱的工作狂吧。” 自由恋爱,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用考虑了,毕竟哪家的大家闺秀不是被家人藏在深闺之中。此刻面对三人问询的目光,陈凯想了想,便开口问道:“那姑娘,多大了?” 古人结婚早,便是没有成亲的,也往往都是有婚约在身。不过,这件事情似乎在叶翼云看来并不是什么问题,便直言不讳的说道:“据说,尚且豆蔻年华。” 豆蔻年华是多大,陈凯却是回忆了一番才琢磨出来,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很可能比郑家的那个小丫头还小,看着叶翼云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陈鼎和杜辉亦是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陈凯反倒是冒出了一头的冷汗来。 “我他妈到底是怎么认识这群萝莉控的?” 十三岁定亲,十四五、十五六成亲,这其实不算是什么新鲜事。古人观念如此,无可厚非,奈何陈凯自己那关是过不去的,此间深吸了口气,他也只得言道:“这年岁是不是太小了些,吾这回过来,国姓也是有意让吾休息两日的。平日里,实在是忙得不成样子,实在是没时间调教萝莉的。” “调教萝莉?” 这话说得陈鼎是一脸的蒙圈,思来想去也没太能弄明白,也只得言道:“竟成平日里便是多有新鲜词讳,确是发人深省。但是这话,吾是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太正经来着。” 又是一片毫无体面的哄堂大笑,倒是大笑过后,叶翼云却还是多问了一句:“竟成,这户人家祖上是出过部院一级显宦的,以竟成的才具日后必然前途不可限量,自也不差这个。吾让内子专门去打听过的,姑娘教养得确实很是知书达理,人品相貌什么的在这城里面也都很是出挑,当不会辱没了竟成。就,不再考虑一下吗?” 陈凯也不知道这是哪户人家,但是听叶翼云的口气,这家人似乎在潮州的影响力不会太小,否则也劳动不到他一个知府来做媒。肯与他攀这份姻亲,其实也是对他们这支明军有所看好的一种表现,陈凯想了想,确是不太好直接回绝,便干脆编了一个理由出来。 “载九,这个事情是这样的,吾家中请人算过,吾的命数,妻室过门时年岁太小,于事业和身体会有不利,甚至就连吾也不好太早成亲,所以才会迁延至今。那位老先生的美意,便代吾谢过了吧。” “原来是这样啊。”听到了这个解释,叶翼云兀自点了点头,随即便大包大揽了下来。 这件事情,不过是一个插曲,陈凯在潮州城里又玩乐了几日。数日后,消息传来,郑成功北上程乡颇为顺利,吴六奇面对郑成功的大军选择了退避三舍,但却也依旧不肯归附。不过这一次郑成功的目的不是他,而是被困在程乡县城里的施琅所部,便没有继续发起追击。 至于程乡方面,郝尚久和土寇们的联军虽众,但是郑成功来势汹汹,他们也不敢阻拦。围城在援军抵达前便自行解除,郑成功的大军和施琅、黄廷所部也正式达成了合流。 广济门的城头上,陈凯眺望韩江上游那些顺流而下的大小船只以及远处的滚滚阴云,思绪良多,但最终却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真的来了,终于来了。” 第八十五章 不速之客(五) 永历二年冬月,阴云密布,一场积蓄已久的暴雨即将降临。 施琅站在程乡县的城头上,眺望着远处渐渐退去的联军,无需提醒,他也猜到了当是郑成功率部来援。因为,退去的不只有那些潮州土寇,就连郝尚久所部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沿着梅溪西去。 自长宁县开始,到今时今日,半个月的且战且走,大半个月的困兽犹斗,这支闽军在回乡的这条路上损失了太多的将士。其中,更是不乏施琅的从弟施肇琏和施肇序。一路穷追猛赶不提,围城这大半个月里,联军也是几度扑城,他们的伤亡实在不少。 从出发时的五千余众,到现在只剩下了四千多人,看上去不多,但是对于一支孤军而言,每一个伤亡都是无法得到补充的。 “郝尚久,你等着,这笔账,早晚要与你算个清楚!” 远眺良久,愤恨积郁于胸,直到南方的那片火红愈加的耀眼,在黄廷、洪习山、苏茂等人的催促下,施琅才下了城头,随众人一道出城迎候。 “尊侯、华明,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在隆武朝,施琅和黄廷是总兵官,洪习山则只是个副将,甚至在降清之后,洪习山也依旧是个副将,没有丝毫变化。相较之下,施琅在名义上曾受过郑成功管辖,凭着施福的关系亦是与郑成功早已相识,而黄廷亦是郑成功的熟识,郑成功一旦见了二人,当即便是热情的打起招呼。对此,黄廷还好,倒是施琅,却迟疑了瞬间,才与众人一同拜倒在地。 “罪将见过国姓。” “什么罪将不罪将的,都是自家兄弟,快起来,快起来,咱们进城里说话。” 说着,郑成功便将他们一一搀扶起来,随即便豪气干云的拉着二人往城里面走去,丝毫不介意这程乡县城依旧为这些闽军控制,其中会否有什么危险。 郑成功大步踏入城中,施琅、黄廷等人如同是跟班一样尾随其后,周遭的闽军将士看着这个蟒袍玉带的明军大帅无所顾忌的走了进来,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直到片刻之后,一声惊呼才将他们唤醒。 “是国姓爷,是国姓爷!” “国姓爷来了,是国姓爷来救咱们了,国姓爷没有忘了咱们这些老兄弟啊。” “……” 哗啦啦的,认出了郑成功的将士们纷纷拜倒在地上,并以着传染一般的速度在不断的惊呼中扩散开来。 “将士们,你们没看错,吾就是朱成功,此来便是带尔等回家的!” 回家,自前年随李成栋杀入广东以来,至今为止已经足足两年的时间了。漂泊异乡,备受欺凌,尤其是在刚刚获得解救的情况下,这个词对他们的杀伤力,可想而知。 惊呼、叩拜,转瞬间便化作了嚎啕大哭,回想起这两年来的点点血泪,这般没娘疼的孩子的日子,他们是再也不想过哪怕一日了。当是时,似乎就连老天爷受到了感染,暴雨顷刻而至,浇在这些将士们的身上,但却浇不灭他们刚刚重燃的那份炙热的希望和渴求。 暴雨中,郑成功也不用亲兵撑伞,大声的安抚着将士们的情绪,要他们回到军营修整,等待启程南下潮州府城。欢呼声响彻城内,便是黄廷、洪习山、苏茂等将也无不流露出了激动之色。唯有施琅,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默然不语。 暴雨过后,稍作休整,郑成功亲提的援军便与这些入粤闽军乘船启程返回潮州府城。顺流而下,未及数日,大军便先后抵达府城,军营以及一应设施、粮草早已准备妥当,大军在上水门外的津上等渡口下船,在潮州城守协的军官的引导下分到各处军营休息。 下级军官和士卒们得到安置,郑成功则带着一众将领进入城内的总镇府,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广济门的城门楼上,陈凯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看着大军分别被安置在三处相隔甚远的军营,看着郑成功带着那些武将入城,看着这支大军已经所剩无几的辎重被民夫搬运下船,嘴角却不由得撇过了一丝笑意。 接风宴在既定的时辰举行,陈凯作为郑成功的首席谋主,哪怕是还在“休假”,自也是要前来赴宴。 宾主落座,郑成功自是安居主座,两侧以左为尊,以右为次。郑成功左手边,做的便是追随他多年的那些老部下,而右手那边则是如施琅、黄廷、洪习山、苏茂等来附的总副参游们,以及前来作陪的施显。 右手边自不待提,施家兄弟并座一处,黄廷是总兵官,自是居于施家兄弟下手的四座,后面才是那些副将、参将、游击们;而左手这边,为首的却是亲丁镇总镇忠匡伯张进,伯爵的身份在此间已是鹤立鸡群,自是坐在首席之上,而后便是诸如洪政、柯宸枢、林义、郭泰、杜辉、陈斌等武将以及叶翼云和陈凯这两个文官。 郑氏集团本身就是一个海商集团,同时也是一个海盗集团和武人集团,文官的地位要更低一些,况且陈凯和叶翼云还都只是四五品的官阶,按照礼仪也无法与那些动辄二三品的高级武将相比。 施琅一眼看去,对面的大多是熟识,如张进是郑芝龙的老部下,洪政、柯宸枢、林义和郭泰他当初也在郑成功的身边见过,此番更是随郑成功前期营救他们,甚至就连杜辉,他也是有印象的。但是除此之外,便都是些生脸,起码他是没有任何印象的。 “给诸君介绍一下,这位壮士乃是吾军中猛将,名唤陈斌,如今是后劲镇总镇。” “久仰。” 陈斌是潮州本地人,追随郑成功之前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无非是其人武勇之名在潮州很有些威风,武艺、悍勇亦是一时之选,郑成功为拉拢潮州人士为其所用才会大力提拔,如今也是一任总兵官的差遣。 这句久仰,无非是客气罢了,旁人不论,起码施琅是不觉得他应该会对一介无名之辈产生久仰之情。 介绍过了陈斌,郑成功又向他们介绍了叶翼云,后者同样是收获了一堆久仰,便再无二话。可是等到了这接风宴上品级最低的陈凯的时候,对面的那群人却无不是陡然变色。 “这位,便是我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陈竟成。” “阁下便是智取潮州的陈参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这份恭维,与旁人已有了天壤之别,只是陈凯拱手回礼之时,所见着无非是黄廷、洪习山、苏茂等将一脸的敬仰,哪怕是装出来的他也能够感到受用,但是最上首的施琅,其嘴角上却撇出了一丝不屑,哪怕仅仅是在那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亦是被陈凯所捕捉到。 “在程乡时就听人提起过陈参军智勇无双,若是有机会,某亦有兴趣讨教一二。” 第八十六章 不速之客(六) 施琅一脸傲气的拱手言道,在座众将,无论是张进、柯宸枢这边的旧将,还是黄廷、洪习山等新附之人无不色变,对其性子没有什么了解的陈斌更是一脸的不屑,甚至就连施显也轻轻的拽了他的兄长一把。 “狗汉奸,老子还没找你麻烦呢,先跟老子别上苗头了。” 心中如是想到,陈凯面上却是不显,反倒是拱手笑道:“施帅说笑了,下官一介文人,又不会什么武艺,智勇双全什么的,无非就是些无知小民们的谣传罢了,实在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陈凯回之以谦虚,黄廷和施显亦是连忙打了个哈哈,把这段尴尬错了过去。只是这一幕却全部看在了郑成功的眼中,但他却没有动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声色,仅仅是坐在那里,细细的观察着在场众人的神色和反应,脑海中不知道想着些什么。 出了这么一个插曲,整场宴会的气氛都变得有些诡异起来。施琅盛气凌人,陈凯绵里藏针,二人自此之后,也再无任何交流,倒是黄廷、洪习山乃至是施显等人却多有向陈凯敬酒,语带敬仰,与施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深夜时分,接风宴在轻歌曼舞中宣告结束,众人散去,施琅等人则还被郑成功留下叙了叙话,才转而回到了居所。 “一个区区的五品文官,狗一样的东西,竟敢当众讥讽我无知!” 亲兵退下,桌上的醒酒汤尚未来得及动,施琅一巴掌拍在桌上,便是溅飞了半碗出去。骂过陈凯,施琅转而指着他的弟弟施显的鼻子便怒叱道:“黄廷、洪习山那几个货色也就罢了,你倒好,竟还有心给他敬酒,是成心气吾不是?!” 对于这个兄长,施显向来是多有畏惧。不光是在于长兄如父的传统道德所致,更多的还是其人才华横溢且心狠手辣,便是他这个做弟弟的也不可避免的心存恐惧。 眼见着兄长怒极,施显也不敢去说施琅的不是,干脆便以陈凯在郑成功身边甚是得用为由,劝说施琅这么横眉冷对的于己亦是不利。可是这话听在施琅耳中,却已经变了另一种味道,干脆对其弟喝道:“那厮给你灌了什么迷汤子,让你不顾一奶同胞之情来为其说项!” “哎,兄长,吾怎会为其说项呢。”说着施显不由得叹了口,继而言道:“愚弟的意思,便是咱们说到底是初拉乍到,平白得罪人总不是好事。便是让那些追随过太师的叔伯们看了,也未必会向着咱们。” “吾用得着那些老东西偏帮?” 冷哼了一声,施琅更是毫无顾忌的喝问道:“莫说父亲大人和武毅叔,就是咱们兄弟也是当年追随过太师的,那厮才来了多久,无非不就是个去年才到南澳岛投的国姓吗?拿下个潮州城就自以为如何了,若是你我兄弟,百来人便可以拿下这潮州城,哪会如其那般,自不量力的去刺杀车任重,笑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施显知道,以着他兄长的性子,再多说也是没什么用了。只是他的兄长做事实在有些太过张扬了,第一次见面便如此,还是当着郑成功和众将的面如此。但是随着施琅的一句话,施显却猛地便是一愣。 “无需在意那厮,他不就是管着一个军器局吗,若是他敢在军器上给吾耍心眼,不说国姓不是个瞎子,吾亦定叫他好看。” ……………… 施琅的怒火正盛,施显也是毫无办法。与此同时,早一步自宴会离去的陈凯等人则依然聚集在了总镇府内陈凯暂居的厢房之中。与会的杜辉、柯宸枢、叶翼云以及闻讯而来的陈鼎和柯宸梅皆在房中。 “施琅这厮,吾早前便与其有过交集,便是这般脾性。当年黄首辅出兵江西,太师便不看好,可这厮却还是跟了去。结果呢,却是与黄首辅所部因争夺一名伪官俘虏,大打出手,而被黄首辅赶回的福建。” 柯宸枢口中的这件往事,于有些史书上说是施琅谏言得不到黄道周的认可所以才逃回的福建,但是根据当时黄道周写给隆武皇帝的奏疏上看,却正是如柯宸枢所言的那般。这件往事出了两个版本,前者顾名思义,便是在借黄道周的殉国来暗捧施琅的高瞻远瞩,而后者则描绘了一个为求功名而改换门庭,结果却因为管不住脾气遭致驱逐的失败者的形象。 陈凯回忆了一番,从施琅一生的经历分析,这两种说法都有存在的可能,尤其是后者——施琅投黄道周被驱逐;初次降清,便与李成栋关系不顺;归附郑成功旗下,又与众多同袍不和;二度降清便被冷藏多年,甚至要靠妻子做女红来养活;等到康熙朝清廷要平台湾的时候,他与他的大舅哥黄锡衮的姻亲姚启圣合作,亦是爆发冲突,最后还夺了姚启圣的功劳归己所有,才成就了他的侯爵爵位以及剥削台湾百姓两百多年的施侯大租。 陈凯依稀记得,史书上对施琅的评价是“度量褊浅,恃功骄纵”,现在看来,果真非虚。仅仅是这一面,陈凯便从其人的目光、神色和言辞、动作中看到了一个个性张扬、盛气凌人且不知收敛的跋扈将军形象。 这一切,仅仅是恃才傲物吗?只怕并非如此。因为面对那些在某些方面比他更有才具的人物,施琅往往会选择用暗算的方式来铲除掉合作伙伴,借此建功立业、获取更大的利益。 “呸,那厮算个什么东西。咱们跟着国姓浴血奋战的时候,他还在给李成栋那厮当狗,对两广的王师,对陈尚书、张翰林、陈主事他们组织的义军大杀特杀,现在势穷来投了,反倒却了不得了,哼!” 杜辉如此,柯宸梅亦是一脸的激愤,却是柯宸枢以及叶翼云和陈鼎这三人,却是愁眉不展。 陈凯如今已是郑成功麾下最得用的文官,称得上首席谋主,几乎是言听计从。文官之中,有叶翼云、陈鼎这样的同志好友,武将们对他也是信赖有加,更有杜辉、柯家兄弟这样的共同经历过生死的袍泽,可谓是早已站稳了脚跟。 可是,施琅初来乍到,便要与陈凯作难。众将哪怕知道其人就是这么个性子亦是心有不满,甚至就连黄廷、洪习山、施显等人也觉得施琅实在太不会说话了,完全没有必要去平白得罪陈凯这个郑成功最得用的文官。而就叶翼云、陈鼎等人看来,这厮却分明就是个刺头儿,迟早要闹出些乱子出来,于如今的这等大好形势,实在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最大的问题在于,那厮这次可是带了超过四千的大军而来,实在不容小觑啊。” 这五个人,乃是陈凯在郑成功军中的一批至交好友,大多是有着过命交情的。施琅一来,就把矛头指向了陈凯,是要杀鸡儆猴来确立他在郑成功麾下第二人的地位,还是其他的什么,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此人既然已经与陈凯别起了苗头,瞅着其人的雄厚实力,亦是不由得要为陈凯担忧一二。 然而,比起他们,陈凯却显得自信得许多,尤其是提及了那支一旦到来就直接占了郑成功所部三分之一比例的大军,这份自信就更是油然而生。 “他带来的兵马越多,我就越是无需怕他什么。” 第八十七章 压缩(上) 施琅、黄廷等人在郑成功的营救下抵达了潮州府城的时候,也是陈凯此番休假即将告一段落之际。 很多事情,在路上郑成功已经进行了初步的了解。待到施琅所部抵达,时隔两日,陈凯便受邀来参与军议。 比之上一次,此番军议,少了陈豹、洪旭、陈辉以及余宽、甘辉等人,多了施琅、黄廷等新附之将。陈凯作为在座的唯一文官,依旧是坐在最下手的位置,但是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施琅在内,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忽视其存在。尤其是每当有一项议题有了大致的方向时,郑成功必然会咨询一下陈凯的意见,而其他众将也无不是在侧耳倾听,细细思索。 这一幕,看在施琅的眼中,实是眉头紧皱,但陈凯却对于那些问题乐此不疲的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在意施琅的神色。 “施帅、黄帅所部新至,下官昨日检查过辎重、武备以及军服,缺额甚大。这件事情,下官自当尽快返回南澳,督促军器局上下尽快补足缺额。” “此事,吾倒不担心,以陈参军的才具,当非难事。” 郑成功笑道,张进、柯宸枢等众将纷纷流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笑意,倒是看在黄廷、洪习山等人眼中,却是不由得对陈凯再度刮目相看了不少——由于一路上且战且走,在程乡县城也没有得到多少补充,反倒是再一次次的守城战中损耗良多,这支原本就被李成栋歧视和排挤的大军,其武备很多还都是当初降清时的老家伙,其中缺额、损坏,数量皆是不匪。可是在这些人的眼中,以着陈凯的手段却都不是个问题,哪怕是早前来时就有所耳闻,却还是不由得心生敬意。 “这个事情,下官自是一力担之。只是以下官所见,军中似乎还多有将士穿着鞑子的军服,这却是需要立刻解决的。下官已经派人回南澳将最新一批的军服送来,但是这些鞑子的军服,最好还是不要继续留在军中了,以免遭士绅百姓们的误解。” “陈参军所言甚是,施帅、黄帅、洪将军,尔等今日回营,便把将士们身上那些鞑子的服色全都收上来,库房里有的,会尽快发下去替换,若是不足,宁可用寻常百姓的装束,也不可再用鞑子的了。”说到此处,郑成功未待他们起身应诺,又追加了一句进去:“把事情于将士们说清楚了,若是闹出什么乱子来,唯尔等是问。” “末将等遵命。” 新附众将起身应诺,郑成功便又向着陈凯说道:“陈参军,军服的缺额当是比武备还要巨大。另外,如今已是冬月,正月还要发给新衣,这担子也要落在了陈参军的身上。” “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原本的部队扩编,军服早已补充完毕,甚至还有不少库存。算一算,亲丁、左右先锋、左右护、中左右三冲镇以及后劲镇,再算上各地的驻军,加在一起也是有上万大军的规模。但是这一次,施琅、黄廷等人一次便带来了四千多的军官士卒,大军一下子扩充到一万五千余众,多出原本的近一半。陈凯的工作不仅仅是要满足这多出来的部分,更需要尽快为整支大军准备好新年的赐衣,即便是有着早前的积累,也是一项不轻的工作。 产能的巨大提升,占领区的急剧扩大化,更有可能是陈凯在军器局的福利制度起到了有益的影响,郑成功在手头稍微宽裕了一些的情况下,便选择了提升一下将士们的待遇。 一场军议,其实也没有详谈太多进取、平叛之类的军事行动,关键还是在于这支新附之军的融入实乃是当前最为重要的事情。期间,施琅、黄廷等人亦是发表了一些对于郝尚久和潮州北部土寇们的不满和愤怒,郑成功稍加安抚,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陈凯的军需补充工作。 军议结束,陈凯还在等待确切数字,便到各处军营左近去转了转。未免意外,林家兄弟带着两队士卒紧随其后,陈凯已经找杜辉将他们要了回来。此番经过了半年的军旅生涯,他们不光是补了把总的军衔,气质上也不复当年那般的山民猎户气象,显然杜辉对他们的培养上没有少下功夫。 二人带队紧随其后,仅仅是默默的跟随着,不敢发出丝毫动静,唯恐会打扰到陈凯的思路。一行人就这么走过了黄廷所部、洪习山所部的军营,直到最后才来到了城南施琅所部暂时驻扎的大营外。 远远眺望,驴车被推入大营,不断有士卒将褪下来的清军军服扔在大车上,顺势从后面的驴车上领取明军的军服。替换军服的驴车过后,破损的武器也进行了上缴工作,只是这一次却没有进行相应的补充,这倒并非是因为武库的武器不足,实在是郑成功根本就没打算尽快的给这支新附之军进行必要的补充。 看过了眼前的一幕,陈凯便转道回了总镇府,入夜后与郑成功闲谈了一番,也没有提及过什么军务大事,反倒是因为叶翼云做媒的事情被其人调笑了一番。 不过,调笑归调笑,郑成功还是表示了会在合适的时候为他挑选一个合适的女子,绝不会辱没了陈凯的志向和才具云云。等到了第二天的一早,陈凯便直接启程,顺着韩江而下,回返到南澳岛继续主持政务。 离开不过数日,南澳岛一切依旧,陈凯先行回了军器局的工坊,对于军器局的生产任务,只是用了一句照旧就完事了。 去年郑成功回师,陈凯已经提前完成了中冲镇、左冲镇和右冲镇组建所带来的军工制造任务。到了今年闰三月,他启程前往潮州,再到四月返回,这期间的武器制造始终没有停下过,也正是这批武器在持续的支持着郑成功组建后劲镇以及各地的驻军,并完成了那八个镇从五百兵扩建到千人的任务。 自四月起,到现在,半年有余,军器工坊依旧在持续生产着武器,其中有部分的是用来补充扩编的,其他的则直接送交武库。现在施琅所部抵达,未必敢说一定能够彻底满足其需求,但是缺额也是寥寥无几。 光凭着原本的那些匠户,确实是显得有些不太可能,但是拿下了潮州,郑成功又分批从那些土豪控制的匠户中选送了些手艺过硬的,现在的军器局随着郑成功占领区的不断扩大也同样在进一步的扩大化。 由于陈凯的存在,更重要的还是南澳位于海上,有着明军占据优势的水师作为屏障,军器局的那一系列工坊都没有进行过变动。如今不仅仅是通过海贸购置来的原材料要运抵南澳来进行加工,就连潮州本地的出产也要运到这里,此处已然是郑成功辖区,甚至是整个华南地区最大的军工生产基地。 当然,论及工匠数量,此间自是没办法和厦门、和广州、和永历朝廷的工部衙门相比,但是说到效率,它们却是连给军器局擦鞋都不够格。 海船熙熙攘攘,运来货物,运走制成品,这是陈凯所最愿意看到的。军器局的不断扩建,也带来了更多的工作机会,大批的山民、岛民,走下山、渡过海,来到此处打拼,在乱世中求一个养活家人的机会。只可惜,现在陈凯所负责的只是这三岛以及军器局,新产业由于战略环境存在着不小的问题,他也只得暂时搁置了计划,仅仅是以着军器局来扩大就业,顺带着提升产能和培养熟练工,为工业化的下一步展开打基础。 这一遭,郑成功又分派了新的任务,而且正月赐衣大抵也会成为惯例。既然如此,那么新一轮的扩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展开了。 第八十八章 压缩(下) 还是那个午后的时辰,还是那个张贴榜文的告示牌,还是那个嘶声力竭的小吏,也还是那段招募女工的榜文,只是不比上一次,这次真的耐着性子来认真听的却是寥寥无几,有的更多是一旦听说了招收女工,便直接奔着军服裁制作坊跑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 这里面,唯独感到无奈的,便是上次负责面试的那个周裁缝,这一次并不是他来负责,奈何那些连榜文都没看全就跑来的女子们却一口咬定了是找他面试,弄得老鼠须子已经开始将怀疑的目光投诸在了这个倒霉蛋的身上了。 由于前次招工后果不其然的履行了标注的待遇,银钱真的是一天一结,在南澳城里,甚至是在整个南澳岛上都知道在军器局做事,待遇好且有保证,所以一旦有了招工的消息,便立刻蜂拥而至,唯恐会来晚了,甚至连招聘启事都来不及看了。 陈凯已经开始规划城内空地,兴建更大规模的军服制作工坊,而非是现在这么个小小的作坊。至于产量的事情,现代的成衣制作流程,如陈凯这般把女工的数量码上去,便可以直接提高产量,无需其他的什么。而且女工们仅仅是负责裁剪和缝纫,都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在少女时代的必修课,只要稍加指点,便可以胜任,连培训费用都省了。 军器局的诸般工作,其实都已经上了正常的轨道,陈凯在旁,也不怕有人敢破坏成法。将任务进行了下放,陈凯剩下的便是监督工作。近来他还准备筹建一处物理、化学方面的研究所,奈何没有合适的人才,也还没有想好该从何处着手——说来,还是他早早的就把求学时的那些收获全都还给了老师,否则也不至这般窘迫。 一切安排完毕,陈凯发现他就登时便又回到了那种早九晚五式的生活。不过,不出他的意料,只在数日之后,新的通告传来,那份在广济门城楼上的笑意,便再浓厚了一分。 ……………… 经过了数日的筹划和准备,郑成功在陈凯返回南澳岛的数日后,便下达了新一轮的人事调动命令。首先的,便是关于那些新归附的入粤闽军的组编问题。 “任命,总镇施琅为左先锋镇总兵官……” “任命,总镇黄廷为援剿左镇总兵官……” “任命,副总兵洪习山为右冲镇总兵官……” “……” 一支大军的归附,其兵力乃是郑成功麾下大军原本规模的一半,加入后也占据了全军总数的三分之一。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派系,一个处理不好,其结果很可能就是一场内战。 对此,郑成功选择了将其一分为三,两个总兵官和一个副将各统一部。但是在此之前,甚至早在回来的路上,他显然就已经有了打算,所以在大军抵达潮州下船后,便让潮州城守协的人将这些军队分别安置在不同地点的大营之中,就是为了等到抵达后才好进行分解。 “一支军队,只能有一个声音!” 郑成功的心思,陈凯在城门楼上就已经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在军议上提出替换军服和收缴破损武器以备更换的议题,为的便是解除其部的大批武器装备,防止拆分所引起的不必要的动荡。 二人无须言语,甚至连眼神都不用对上一下,便已经把施琅算计了进去。但是若说郑成功真的如陈凯那般是对施琅心怀敌意,却也并不尽然,早年施家叔侄在郑成功麾下时抗命的疙瘩肯定还在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郑成功不可能放任这支新附之军在其内部过于抱团,那样势必会影响到整支军队的稳定性的。 四千大军一分为三,虽然施琅、黄廷、洪习山等将拥有太多的共同经历,于那些矢志不渝的追随郑成功的部将们亦可以说是异类,总会亲近一些,但总好过是由施琅,或是那个还不知道漂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武毅伯施福来统辖一支四千人的大军。 郑成功麾下新近来投的参军潘庚钟诵读着任命,施琅登时就是眉头皱起,待黄廷和洪习山高声的接受了任命,更是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 这支军队自降清以来,由于澄济伯郑芝豹的退隐,施福成为了大军主帅,施家在这支闽军中的影响力日渐提升,甚至可以说这支闽军已经可以算是一支施家军了。李成栋的拆分,郝尚久的暗算,郑成功的营救和拉拢以及陈凯的顺水推舟,到了现在,黄廷、洪习山等人也已经显露出了投奔旧主的欲望和对施家的离心力。 对此,施琅虽然气愤不已,但他也知道其部在实力上远逊郑成功的旧部,便是想要拉队伍跑路,没有粮草,甚至就连武器也大多被陈凯收走了。到了这个份上,便是有心如何,施琅才突然意识到,他率领来投的这支军队在军中的比例过大,已经引起了郑成功的警觉。 “任命,招讨大将军行辕亲随施显为左先锋镇中军副将……” “任命,副总兵苏茂为左先锋镇左营副将……” “……” 听到了接下来的任命,施琅不由得松了口气,起码,郑成功并没有打算往他统辖的部队里掺沙子的意思,左先锋镇的武将不是他的弟弟,就是他的部将,反倒是比原本要控制那四千大军来得更加纯粹和轻松了许多。但是,黄廷和洪习山统辖的部队,他们施家的影响力就必然会走入下降的趋势,这却是不可避免的。 “左先锋镇,就是妥协过后,进行了精炼的施家军!” 百里之外的南澳岛上,陈凯细细的看过了这一系列的人员调动,却是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历史上,施琅带着这支部队赶去投奔郑成功,由于当时郝尚久已经杀了车任重,占据了潮州府城,施琅所部便是在那里遭到了暗算,一路逃亡饶平县城,死守一个多月才破围而出,损失比现在还要巨大。但是当时的郑成功势力大抵也就只有现在的一半多点儿,按照比例来算的话,这支新附之军在大军中的占比反倒是比现在更为夸张。 不过,有了陈凯的努力,郑成功所部比历史上更加强大,即便是这支新附之军的兵力受损减小,但是在占比上却还是小了许多。这样,陈凯、郑成功在其中的盘桓余地也就更大了一些。 “任命原右冲镇总兵官杨才管右先锋镇,原右先锋镇总兵官忠靖伯陈辉专司镇守澄海地方;任命副将黄山为援剿右镇总兵官;废除左、右护镇编制,两部合一,组建戎旗镇,由招讨大将军亲领;原左护镇总兵官郭泰镇守饶平县,原右护镇总兵官余宽镇守东山岛……” 细细的看过了任命,陈凯没有急着打开郑成功派人送来的书信,则是闭目养神了起来。左先锋镇和戎旗镇编制各为两千,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中冲镇、后冲镇、左冲镇、右冲镇等七个镇各为一千,仅仅是作为机动兵力存在的这九镇兵马,就已经超过了一万一千之众。若是再算上各地的地方驻军,那便是一万五千大军! 更重要的是,郑成功历史上麾下陆师四大王牌部队中的两个的前身和根脚——戎旗镇终于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只不过,新附之军的比例依旧显得过大,大到了让陈凯打开郑成功的书信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其人不打算在近几个月里展开太多军事行动的程度。 “还是要继续设法压缩军中施家影响力较大部队的占比,必须压缩到一定程度,这支军队才能真的在一个旗帜下做到如臂使指。” 第八十九章 旧事(一) 数日后,城内的一片空地上,徭役的民夫们在挥汗如雨的劳作着。这片区域,是陈凯计划中军服制作工坊的新厂区,比之原本的那个院子,是要大上很多倍的。 民夫们在监工、匠头们的指挥下,划定区域、夯实地基、搬运建材,整个区域忙得是一个热火朝天。 不只是这里,尚在使用的军服裁制作坊的院子里,也早已坐满了女工。房间,已经不敷使用了,她们也只得坐在廊下、在院子里,甚至是在院子外面,支起一张张桌子,有的按照尺寸裁制硬纸板,有的按照硬纸板的大小,用石灰块或是炭块在红色、白色的布料上擦着边缘来描绘轮廓,而剩下的女工们,则分做了剪裁和缝纫两组,最后由一些做得久的女工负责检查和存储。 新厂区的热闹、旧厂区的拥挤,现在都还仅仅是过渡期的不可避免,但是这份气象,却还是能够让人感到振奋。旁的不说,在这到处皆是杀得尸山血海的残明末世,一处生机勃勃的规模化企业,哪怕只是军工企业,其建设的本质难道就不比那些破坏更加值得期待吗?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缔造者,陈凯却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来观赏这一切。接到通告的第二天,陈凯与陈豹密议了一番,后者便派了一队精锐亲兵随陈凯乘船离开了南澳岛。同时出发的,还有刚刚接手了军器局卫队队长的林德忠,甚至就连第一个目的地,也是林家原本的故乡之地。 “那,不是老林家的德忠吗?” “哎呀,你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呢。这才大半年的功夫,德忠都成军官了啊!” “……” 陈凯一行抵达,村中百姓们无不是躲到了房中、屋后,透过门缝、墙角,向那一行人张望。 林德忠带着这队亲兵,护卫着坐在轿子里的陈凯。漳州府府衙的旗号打出,村中的乡绅和里正们却没有急着出来迎接。 毕竟,这是潮州地界,邻省的府衙,还是不太能够管得到他们的。可是随着这其中突然有人模模糊糊的想起来好像前些日子曾听谁说过,说是某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坐了漳州府的官儿,为此他们还一度松过那一口的大气的事情,这群家伙便疯一般的蹿了出来,纷纷拜倒在陈凯的轿子前面,口称死罪。 “起来吧,本官一个漳州府的官儿,也管不到尔等这些潮州府的人,不是吗?” “不敢,不敢,陈参军格毙车任重,威震潮州府。但有吩咐,吾等绝对照办,绝对照办。” 乡绅俯首在地,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的往地上砸。陈凯坐在轿子里,也不下来,听了这话,却反倒是笑道;“既然是这样啊,那本官亲自与尔等会话,尔等感动不感动啊?”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动。” “那不感动就跪着吧。” 冷冰冰的一句话说出,轿子重新抬起,林德忠带着亲兵们径直的往前走去,那些伏在路旁的乡绅、里正以及他们的亲信子侄们却连个屁也不敢放。 一行人继续向前,很快就来到了林家的旧宅。时隔半载,小院显得破败不堪,依稀间,陈凯似乎还从中听到了些鸡鸭的叫声来,只是坐在轿子里不太清楚是小院里发出的,还是外面的动静。 “走吧,回来告诉那几个乡绅和里正什么的,这院子就这么空着得了。” “是的,参军。” 一个亲兵领命而去,顺带着问了几个问题,那些乡绅们才战战兢兢的起了身,但也不敢离陈凯一行人太近,仅仅是尾随而已。 就这么,陈凯等人来到了林德忠的那个青梅竹马家的小院前,用不着亲兵动手,乡绅就指使着子侄们叫人,很快那户人家的老老小小就在陈凯的轿子前跪了一地。只是没等他说话,里正便带着一群丁壮把村中的一户人家给绑了过来。 “去年四月,林家兄弟在山林里救的便是本官,那二十两银子亦是国姓爷赏赐的。这个私通明军,尔等确是没有说错。” 这话一旦说出,当即就又是跪倒了一片,一个个的连死罪都不敢说了,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如捣蒜一般。片刻之后,已经有两个气虚的昏倒在了地上,可除了他们的子女却没一个人顾得上他们,还是在那里首下尻上,其中更是少不了刻意压低了的泣泪。 潮州民间不明不清,这样的现象陈凯还可以理解为是百姓的自保之法,但是如这等人,为了一个女子,便要强诬他人私通明军,将与明军交接认作是一种十恶不赦的大罪,却是绝不能留的。 陈凯自不会脏了自家的手,直接让乡绅们将那一家人送官,便了了这件旧事,也算是为林家出了口恶气。再转头,他便与林德忠那个青梅竹马的父亲会话,却已经是另一种口气了。 “老丈很是聪明,你的运气也很好,林兄弟是救过我陈凯性命的,在军中亦是前途不可限量,有此女婿,是你家的福气。” “陈老大人说的是,陈老大人说的是。” “行了,就这样吧,找人择个良辰吉日的,把亲事办了。不过,却是要等德忠办完差事回来的,你不急吧?” “不敢,不敢,一切听陈老大人的安排,小人绝无二话。” “嗯,那便回屋收拾收拾东西去吧。” 林家远走,林德忠那个青梅竹马一家,也没有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尤其是一想到出手赏赐便是二十两银子,总觉着可能林家兄弟是给一个明军大官儿帮过忙的,日后如何还很难说得清楚,便没有急着把姑娘囫囵嫁了。现在看来,这份持重,却真的是有必要的。 这是陈凯当初许过林德忠的事情,此番离开南澳岛,亦是顺道把事情尽快了结了。毕竟,姑娘若是嫁了人,便是人妇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把你岳家一起搬到岛上去,那里比较妥当。” “参军说的是。” “走吧,国事急如星火,这回出来若是光顾着给你操办亲事,施琅那厮估计是要有怪话的。” “恕卑职多嘴,只怕是参军带着咱们把事情做下了,那厮更得气得不行了。” “那就气死他好了。” 林德忠是陈凯培养的心腹,自不待提,他也并不介意旁人知道他与施琅不和的事情。说笑间,事情便定了下来。陈凯做媒,旁人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乡绅、里正们送了些礼物,只当是接个同乡的善缘。 定了亲事,林德忠与他的那个青梅竹马叙了叙话,到了第二天一早,众人便启程出发。只不过,陈凯要做的事情,却并不在这潮州,而是需要越过分水关,到邻省去跑上一趟。 第九十章 旧事(二) 福建,自去岁鲁监国朝借郑彩、郑联兄弟的势力在此上演了一把败部复活之后,便开始了在闽北、闽中各府县的大肆攻城略地,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就算是本地绿营精锐,也无不龟缩在诸如福州、泉州这样的坚城背后,瑟瑟发抖。 但是,随着郑彩的跋扈导致了联盟的破裂,随着南下的八旗军主力与浙江援闽的绿营进入福建战场,一切就开始以着同样翻天覆地的姿态逆转了过来。 三月下旬,清靖南将军陈泰及浙闽总督陈锦所部围困建宁府,至四月初四,建宁城破,郧西王朱常湖、义军首领王祁战死于乱军之中。同月,清军主力进入福州府,一度收复闽北诸多府县的大学士刘中藻所部义军遭到了优势清军的攻击,义军战败,刘中藻自杀殉国,所复府县俱重为清军所占据。 入闽清军如风卷残云一般扫荡了闽北、闽中地区,荡平明军主力,陈泰所部赶在闽地酷热的夏日到来前便启程返回。但是,明军席卷福建的势头已不复存在,到了转年的正月,鲁监国朝廷被迫撤到了沙埕,以避清军兵锋。 所谓沙埕,其位置在于福建和浙江的交界之地。这也就是说,兴起于浙江、一度掀起福建抗清高潮的鲁监国朝,在经过了一年的奋战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面临着重新被逐回浙江的窘境,而福建抗清运动在这一年重新陷入到低谷之中。 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冬月,隆武朝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巡抚浙东温、处、宁、台四府、兵部尚书卢若腾联络活动于平和、漳浦、诏安三县交界之处的九甲社长林寺的万家兄弟,对漳浦县城展开了进攻。 漳浦县城位于漳州府南部,西接平和、北临府城,东北方向和西南方向分别是海澄县和后世的云霄县,一条鹿溪临城而走,明时闽南著名的港口旧镇港便在这鹿溪的出海口。 此地在明时素有金漳浦之称,农业、手工业发达,更有海贸良港,富庶非常。万家兄弟与卢若腾大举进攻,阵斩参将陆大勋,已获大胜,但是面对清军的镇压以及漳浦县城的久攻不破,只得被迫撤回到了根据地,待机而动。 回到长林寺,万家兄弟分派往漳浦、平和、诏安三县以及云霄镇的密探回报,由于这一次的攻势声势浩大,清军损失比较严重,所以各县无不是风声鹤唳,守御和盘查都极其严格,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机会留给他们。 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情,清军警惕性高涨,再想像上次一样取得胜利,便是几乎不可能的了。而要等到清军的警惕性下降,却又不可避免的迁延时日,他们此番收获确是很有不少,但是没能收复漳浦县城,其战略目地没有达成,却也是一大问题。 “大哥,卢尚书已经有意回金门了,小弟昨夜苦劝于他,却是依旧不能改变其心意。” 万家兄弟结义,但说话之人,却是个和尚。和尚如是说来,为首的万礼皱了皱眉头,却也只是报之以苦笑。 “本来卢尚书联络咱们,为的就是能够拿下漳浦县城,打开漳州府的局面。现在看来,以着咱们兄弟的实力,却还是不足以与漳州鞑子作正面对抗。人家是做到过部院一级的高官,自是看出来了。至于咱们,赠些仪程,派人送其还乡,结份善缘,也就罢了。” 起兵多年,先是反明抗税,现在则是抗清反击民族压迫,万家兄弟也是多次出兵,在这漳州南部也是有着赫赫威名,由此才会得到卢若腾的看重。然而,漳浦未下,各县守御严谨,显然是暂且不会有什么机会出兵了,卢若腾大抵是不想在此蹉跎岁月,和尚却也是没有办法。甚至不光是和尚,这事情说来,便是万礼也是没什么能够挽回其心意的说辞的。 礼送卢若腾,这事情定了下来,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原本关于训练义军的主题之上。万家兄弟,一共十八人,皆是漳南各县的好汉,武艺上面,多是有两把刷子,尤其是万礼和这和尚,但若论及兵法韬略,却并非他们所长,如今学得的,也都是这些年来的经验而已,实在上不得台面。 所幸的是,这次进攻漳浦未成,但军事经验上却大有提升,野战的节奏、攻城的要领,都琢磨出不少心得,今番回师,既然暂时不会有什么机会了,正好可以用来操练兵马,另外把这三不管的地带控制稳妥,亦是一件好事。 话说着,守山门的一个头领派人过来,说是有一行人前来拜会,其中一人更说是万义麾下的董头领的旧识。 这姓董的头领,原是多年前万家兄弟攻黄冈时投奔而来的潮州壮士,据说来人亦是自称从潮州来的,万义便唤了其人去见。片刻之后,竟真的是旧识,万礼等但见着那姓董的头领带着那一行人入内,只是一眼看去,与他旧识的那人却并非是为首之人,看样子大抵也就是个护卫头领罢了。 “久闻这长林寺地处万山丛中,今番走来,果不其然的把吾的脚都磨出泡了。” 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陈凯。陈凯一行越过了分水关,自有林德忠去岁得自那姓董的头领说明的路线,一路直奔官陂镇,到了官陂镇,只是按照吩咐找到了联络之人,自有引领其来到这长林寺中。 关于这长林寺,陈凯早年倒是听说过,似乎还是天地会的发源地。只是很可惜,现在却还只是长林村中的一座小庙,万家兄弟分坐于“大殿”之内,更让陈凯有了种进了土匪窝的错觉来。 陈凯调笑一二,万礼亦是眉头微皱,只是这来者是客,林德忠与那姓董的头领确是旧识,他也未曾多言,只是拱手一礼,向陈凯问道:“敢问这位先生,是有何事来寻我等。” 万礼问及,林德忠和那姓董的头领也将目光投诸在陈凯的身上。刹那间,目光荟聚,陈凯微微一笑,便是拱手回了一礼。 “本官,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此番前来,便是请诸君移师潮州府,到忠孝伯招讨大将军国姓爷麾下效力。” 第九十一章 旧事(三) 如此直言不讳,陈凯这般说话,在场的众人登时就是一愣。可若是再看那副神色,却分明是慢慢的自信,就好像是只要他说了句“我,陈凯,打钱”,万家兄弟就会毫不犹豫的把所有的库存都双手奉上一般,实在让人不明所以。 未待万礼与那和尚开口,坐在下手的万义却是冷哼了一声:“国姓爷,咱们兄弟是知道的,那也是咱们福建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可是恕某见识浅薄,可不记得国姓爷有攻陷了漳州府城,您这个同知却不知道又是从哪来的?” 万义性子急躁,言语中免不得有些夹枪带棒,万礼与那和尚不由得眉头一皱,却也没等他们说话,陈凯便是一笑,继而言道:“看来,是本官托大了。没事,不认识本官无所谓,知道国姓爷便足够了。如今国姓爷在潮州声势正隆,本官此来便是做一回说客的。” 说客,万家兄弟又不是没有见过。当年的明廷,现在的清廷,也都有派人游说过他们。几次下来,万家兄弟也已经摸到了套路,无非是一张嘴便恫吓他们有灭顶之灾,先把他们吓上一大跳,随后便开始吹嘘大明官军如何如何或者满洲八旗如何如何,恐吓结束,再以主事官员,或知县、或知府、或兵备道员、或巡抚对他们还是有惜才之心云云,反正来回来去的无非是换些词句和人名罢了。 陈凯这番,却是很有些新鲜劲儿,但是这个态度却让他们很是不自然。旁的不说,这番游说,一丁点儿的言辞技巧也不讲究,直愣愣的把话题捅过来让他们做出选择,搞得像是最后通牒一样,莫说是万义了,其他人也免不了有些不悦 大殿内一度冷场,那和尚却是要打打圆场,毕竟郑成功在闽南也是数得上号的一个大人物,麾下战将如云、拥兵上万,便是此番不成,也总不好得罪了其人不是。 奈何,今天似乎这老天爷就不打算让他开口了,没等他想好说些什么,万礼便向陈凯质问道:“这位陈同知,是来劝我等投降的吗?” “就是,有个拉拢的态度没有。” “奶奶的,就算是劝降,也总得有个说法吧。这么连个好处都没有,可见是没有什么诚意!” “……” 在座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庄严肃穆的大殿内登时就化作了菜市场一般。然而,在这一群吆五喝六的汉子之中,陈凯却是依旧站在那里,嘴角上带着那丝未曾褪去的笑意,反倒是如一盘冰水毫无顾忌的浇在了万礼的头上。 “来人,给陈同知上座。咱们都是些乡野村夫,还望陈同知见谅。” 万礼此言既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可是转过头想来,陈凯进了门,似乎也没说过什么太多的东西,反倒是他们揪着这个态度的事情没完没了,倒显得少了些礼数。 太师椅送上,陈凯还了一礼,便大大咧咧的坐在了上面。一眼扫过了众人的神色,才微笑道:“这位将军说的没错,本官这次确实是没有带什么好处过来。本官听林把总说起过万家兄弟义薄云天,大抵也不会看得上什么俗物,现在看来好像是本官想多了。” 一句话把众人噎了个结结实实,陈凯便对这些人的首领万礼言道,因为在他看来,这十八人结拜,真正说了算的,还是这个万礼,与其他人说再多也终究只是废话罢了。 “各位身处漳南,对潮州的事情当也会知道一些。国姓爷如今纵横潮州,半年光景,逐许龙、降杨虎、朱尧倾心归附、黄海如负荆来投,就算是吴六奇,在国姓爷的大军面前,也只作丧家之犬。说句明白话,潮州光复不过是须弥之间,接下来便是闽粤大地,便是这半壁江山。本官此来,只是来给诸君指一条光明大道罢了,作何选择,乃是诸君自家的事情,与我何干,用得着本官给尔等送礼?” 陈凯霸气侧漏,分明就是以着郑成功如今的威势作为背景的。万礼等人身处山林之中,对陈凯的名字还有些模糊,但是郑成功拿下了分水关,其部将柯宸枢截杀诏安县清军的事情却是早就听了个满耳,只要派人在县城里稍加打探,便能知道郑成功如今的势头,哪怕是对其细节依旧不甚了了。 这一段话,洋洋洒洒的说过,陈凯便继续保持着那份笑意,仅仅是在那里一坐,大殿上便再无方才的那般嘈杂。寂静之处,呼吸可闻。 没了那份杂乱无章,就连窃窃私语也不复存在,有的只是众人的目光在不断的交错着、神情在不断的变幻着,就好像是真的有无线电波在这眼神中不断的射出,倒也让陈凯对人体的极限有了一个新的预期。 “各位用不着这般,本官并非今天就找各位要一个回答。话,本官说过了,各位可以慢慢考虑。若是有意,派人到南澳岛来找本官,或者是直接去潮州府城里找国姓爷,报上本官的名讳,自会有人招待各位。” 说罢,陈凯站起身来,拱手一礼,便转身欲出,看上去竟好像是真的要离开此处,着实将在场的众人又是看了一个错愕。 “陈同知,我等实需要时间商议才好做出答复,还请稍待数日,也让我等有机会尽一尽这地主之谊。” 买卖不成仁义在,结个善缘总是没错的。万礼急忙忙的站起身来,出言挽留,陈凯转过头看了看他们,却是留下了一句“山中蚊子太多,本官住不惯”,便真的带着林德忠向大殿外走去。 “大哥,对这等狂生,何必那么客气?” 陈凯离开了大殿,身影渐行渐远,万禄大声喝问道,其余众人无不附和,倒是万礼和那和尚却依旧在眺望着陈凯离开的方向,一副眉头紧锁。 “狂生?你们真以为那是个狂生?” “五哥?” “老五?” 众人不解,和尚摇了摇头,随即笑道:“吾不知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却绝非是个狂生那么简单。这人,是在故弄玄虚,引诱咱们跟着他的节奏走下去。” 和尚话音方落,万礼便点了点头,只是他想的,却并非仅仅是什么故弄玄虚的东西,而是是否真的投效到郑成功麾下的事情。 旁的不说,他们积累多年,如今也不过是控制着这二都的三不管地区,攻漳浦不成的事情就摆在眼前,而郑成功那边却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席卷潮州南部,高下立判。趁着郑成功现在实力还不算太强,他们这两千多号人投过去,总也会有个出身,可若是再等下去,郑成功的实力越强,他们的这点儿人马就越显不出什么分量了。 万礼琢磨着,一个兄弟却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却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可是这一幕却还是被万礼注意到了,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一个荒唐得无以为继的遐思。 “吾听说,国姓爷能拿下潮州,是借了一个姓陈的参军的力。刚才那人,不也是个参军,还姓陈吗,会不会就是那人啊?” “开什么玩笑!” 那人怯生生的说及,自也是无甚自信,万义听来,亦是当即便出言否定。别的不说,传闻之中,郑成功麾下的那个参军可是一个人从广济桥直接杀入了总镇府,两手一扯就把车任重的脑袋给卸了。这等说辞便是有所夸张,只怕也当是个身怀极高强武艺的人物,可是刚刚看去,分明就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没有半点儿武艺基础,怎么可能呢。 此刻已是下午,谈着谈着,便散了。直到入夜后,陈凯已经匆匆赶到了官陂镇的客栈里,正待休息,便听那姓董的头领赶来,说是与林德忠叙旧的,便被陈凯支到了厢房。 “他是来探咱们底细的。” “参军,那该怎么办?” “据实而答,他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什么。咱们,有什么好怕的?”说着,陈凯微微一笑,继而对林德忠问道:“记得一件事情,把那和尚的底细套出来,这便是你今天的任务。至于我嘛,先睡觉去,听说官陂镇张廖家的早点味道不错,我可不好睡过了。” 陈凯回房睡觉,一觉便到了天亮,一早起来,林德忠是没有睡觉,但是与他彻夜畅谈的那个董兄弟却早已跑没影子了。 这正是陈凯所需要的效果,干脆便出了客栈,到镇子上去寻那张廖家的早点铺子。奈何,这官陂镇却是个怪异的所在,镇子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姓张,而且他们不光是都姓张,是既可以姓张,也可以姓廖,甚至还能姓张廖,都是“张公廖母”传下的“一嗣双祧”的一族。结果陈凯转了一早晨,吃了三份早点才总算是把事情弄明白了。 “早知道就问是那条巷子的了,这会可是把中午饭都省了。” 陈凯还在为这镇子的独特文化所发愁的时候,长林寺中,卢若腾已然收拾好了行囊,带着兄弟子侄、小厮、家丁们启程离开此处。 临别之际,赠金自是少不了的,不过这位“卢菩萨”却没有接过,只说让他们拿着银子多置办些兵器。过段时间,或许他还会来联络他们出兵,再与清军交锋。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抗清,于他们而言是比抗粮抗税要更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为首的万礼而言。赠金不收,但护送却没有推辞,他们干脆也一路将卢若腾一行送下了山去,尽足了礼数。 “道宗,你是说,昨天有个叫陈凯的人来拉拢你们去投国姓?” “是啊,尚书,怎么了?” 万家兄弟一脸的不解,倒是卢若腾的面色却是在瞬间就变了几种颜色,随后便一力要求万礼他们带着他去追陈凯,甚至就连金门老家也不打算回了。 “尚书,那人是干什么的,有这么要紧?” 万礼试探性的一问,岂料卢若腾当即便指着他们的鼻子,一个个点过,才道出一副恨铁不成钢。 “恕老夫直言,你们兄弟虽然常驻这寺中,却是一点儿眼力也没长。陈凯何许人也,你们竟然慢待于他,正是有眼不识真罗汉!” 第九十二章 旧事(四) 再见万礼时,陈凯已经走在了官陂镇向着分水关方向的道路上。姓董的头领套了话,便急匆匆的赶回长林寺,正好碰上了正在往山下赶的万礼、卢若腾一行,只是稍加解释,便汇合成了一路,去追赶陈凯。 官陂镇是万礼的老家,他的养父张子可是本地的富商,在这官陂镇左近地区也是颇有些势力的。只是稍加打探,便弄清楚了陈凯的动向,随后连忙追去,总算是在中午时分追上了陈凯一行人。 “陈参军,我等久居深山,消息闭塞,见谅,见谅。” 追赶的路上,卢若腾已经与他们说得分明了,又有那董头领的补充,万家兄弟自是深信不疑。用卢若腾的话说,陈凯已经分明是郑成功旗下的第一号文官,能力、才智,皆是一时之选,若论治才,这闽南地头上,只怕也是唯有那个降了鞑子的洪承畴才有压他一头的可能。旁人,根本不用去考虑了,便是他也一样是自愧不如。 “不必如此。” 回了一句,陈凯便向卢若腾行了一礼:“下官,钦命忠孝伯招讨大将军赐姓成功麾下,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拜见卢尚书。” 卢若腾在此,陈凯确实没有想到,甚至就算是想到了也不会觉得其人就一定对他所有了解。原本他就是只打算靠着故作狂态来吊着胃口,引他们来了解他,发现他,进入以他为主导的气氛和节奏之中,进而将其拿下。现在看来,南明也并非只有猪队友,这位卢菩萨就是无意间做了会好事情嘛。 郑成功已经改奉了永历皇帝为皇明正统,旁人也就罢了,卢若腾刚刚帮了他一个大忙,陈凯自还是以着隆武朝的官职相称,以下官面见上官时的礼仪应对。 卢若腾很是和善,未有等陈凯真的拜下去,便是一个上前,双手将其扶了起来,细细端详,继而大声赞道:“早听定国公说起,国姓幕中有陈参军这般治才无双的人物。前些时日,更是听闻了陈参军智取潮州城的事迹,真是大张我皇明士人的气势,足壮英雄之义胆,叫那些委身事奴的败类们羞愧无地!” 对于陈凯,卢若腾的赞誉规格甚高,事实却也如此,清军入关以来那么多年过去了,真的有几人能够做到陈凯现在所作的这些,关键在于,陈凯还不仅仅是长于治才,更兼智勇双全,便是卢若腾听闻了也是心生结交之心。 再一次回到长林寺,陈凯已经不再是那个不速之客,反倒是被众人奉为了上宾。但是陈凯也没有托大,请了卢若腾这个尚书和万礼这个主家坐上上座,他仅仅是屈居其下,亦是引起了众人们的感叹,尤其是这份谦逊,实在大得卢若腾的好感。 接风宴开始,席间便是早先对其怀有敌意的万义、万禄等人,亦是恭恭敬敬,甚至还在一力的请他讲述一下智取潮州的经过。对此,陈凯也没有太过夸张,只是实事求是,在一些细节上稍作艺术夸张,亦是引起了众人的渍渍称奇,尤其是那万禄更是抓耳挠腮,看那样子实在是恨不得当时便与陈凯一同入了那潮州城,行此大险之事! 宴席结束,众人来到后殿,陈凯便与他们聊起了如今的天下大势。福建,他们多少是知道一些的,鞑子主力南下,鲁监国系统的明军退回到了浙江,闽北、闽中地区的抗清运动已经进入到了低潮期,暂且不会有太大的机会。 “鞑子主力回撤,但是在福建、浙江两省,鞑子依旧拥有较为雄厚的实力。比如浙闽督标、比如杭州驻防八旗,更别说是福建和浙江的抚标、提标以及金华镇标、定海镇标、福建左右路镇标这样的绿营了。” “江西方面,金声桓反正,所部亦属精锐,但如今正在南昌城中遭受鞑子的围攻。凭着江西的各路义军,是不足以为其解围的,关键还是要看广东的李成栋。只不过,李成栋想要为江西王师解围,却先要迈过南赣那一关,却也并非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陈凯的分析,让这些身处于群山环抱,消息闭塞的义军们大开了眼界。众人看向陈凯的目光,亦是充满了敬仰,其中似乎还间杂了些畏惧,大概还是因为杀车任重的事情作祟吧。 大势谈过,为的便是向万家兄弟描绘一个当前周边各路比郑成功势力更大的存在皆处于互相钳制的态势,正是郑成功所部大有作为的时刻。只是稍加暗示,他们的目光便不由得热切了起来,几经对视,“无线电波”在后殿中唰唰的穿行,片刻之后,万礼便站起身来,对着陈凯拱手一礼。 “国姓爷是咱们闽南数得上号的好汉子,咱们兄弟自是仰慕已久。今天又有陈参军这样的英雄人物亲自来招咱们去潮州,这是咱们兄弟的荣幸。陈参军说的事情,咱们没有二话,准备准备就跟着陈参军过去!” “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名气,第一次促进了项目的进展,陈凯并非没有想过,甚至为此做局,但是程度上却远远出乎了他的想象。 有了万礼的许诺,环顾众人,亦是无不雀跃。万家兄弟起事多年,所控制的依旧还是这片三不管的区域,莫说是与郑成功相比了,就算是比起闽北、闽中的那些义军也是多有不如。他们自持武勇,但却依旧得不到发展,并非仅仅是运气的问题,这一次进攻漳浦失败就让他们很清楚的认清了差距。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有着鸡头凤尾式的纠结。小企业的主管,跳槽大企业做普通员工,很多人反倒是能够学到更多的东西,开拓更多的眼界,于未来的发展也会更有前途,这本就是无可厚非的。更何况,郑成功旗下,并不只有那位国姓爷,他们眼前的陈凯,亦是能够带来巨大影响的存在! 事情总算是敲定了,陈凯也舒了口气。施家军的归附,于他和郑成功而言,是助力,也同样是压力,尤其是对他而言,因为他很清楚以着施琅的性子,那厮迟早会变成一个可耻的狗汉奸,再兼其人在海战上确有一套,这对于以水师见长的明军而言很是不利。正因为如此,他就更要想方设法的将威胁消弭,亦或是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在郑成功旗下,叶翼云、陈鼎那批文官们以他马首是瞻,军中亦有柯家兄弟和杜辉的助力,便是陈豹、洪旭等人也对他存有善意。但是,比起施琅,却远远不够。所幸的是,现在,有了万家兄弟的加盟,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明末清初,闽南志气相投之人结拜。前有以郑芝龙为首的“十八芝”,后有凭万礼为长的“十八万”。 前面的总觉得有种偶像组合的感觉,萌萌的三只,萌萌的十八只,好像差不多,而后者就显得低俗了很多,十八万,是胡十万,还是胡八万,怎么听怎么往麻将牌上去想 但是,无论是“十八芝”,还是“十八万”,却都是那个时代的狠角色。前者自不待提,闽海霸主郑芝龙为首,其他人即便不在郑芝龙麾下,也多是当时的大海盗;而后者,万礼在未来会成为郑成功麾下最重要的部将之一,便是万义、万禄也是独领一军的总兵大帅,甚至那个道宗和尚,只怕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据林德忠从那董兄弟口中套出来的话,其人在结拜时用的俗家姓名,叫做万云龙。 第九十三章 旧事(五) 万云龙,法号道宗,有些地方也称其为达宗。其人俗家姓张,诏安二都九甲社人士,是万礼的堂弟,十八人结拜,方改作万云龙,因其排行第五,故又称万五和尚。 据传说,此人早年在寺中拜一位瘸腿的扫地僧为师,莫看其人瘸腿,但是这位时空和尚的武艺却是极其高超,甚至可以飞檐走壁。连带着,道宗的手段也甚是高明,而且其人长于诗画,且交游广阔,自此才会与卢若腾的弟弟卢若骥结识。甚至就算是这一次进攻漳浦,也是卢若骥从中牵线,方有此举。 历史上,万家兄弟归附郑成功,精通佛法的道宗和尚就被郑成功引为是方外密友。后来更是创建了佛门的香花宗,同时与东宁总制陈永华一起创建了天地会。 天地会带头大哥万云龙,陈凯曾一度认定万云龙其实是郑成功的化名,但是得知了此人,回想着天地会的八拜歌里面为什么要先拜洪门五祖,后拜万云龙大哥和陈近南先生,而不是先拜化名万云龙,且五祖皆在旗下效力的郑成功,一切就算是有了解释。 敲定了投效郑成功的事情,万家兄弟便开始准备,陈凯计划是分出部分人员前往潮州,剩下的人继续维持这块三不管地区,同时也可以作为日后大军东向时的臂助。这一点,与万家兄弟不谋而合,他们在此起兵,上下人等多是本地人士,首要的自是保境安民,抗拒那些苛捐杂税。若是全师西进,这里就空了,到时候乡人亲眷不宁,自也会影响到行军作战。 人员还在组织,武器装备和银两库存上带走多少,万家兄弟原本还在商议,但是陈凯却一力否决了万礼的想法。用他的话说,郑成功席卷潮州南部,更有他来管理军器局,带上个人使用的武器以及抵达潮州的粮食就够了,其他的还是留给继续驻扎此地,维护一方百姓安泰的那些兄弟们为好。 陈凯的说法,当即就得到了万家兄弟们的响应,众人看待陈凯的目光又是变了一重,似乎多了些许亲近之意。 说来,陈凯慷郑成功之慨,实在是件颇没有职业道德的事情。但是于他而言,在这诏安、漳浦、平和三县交界之地留有一定的军事存在,却是更加具备战略意义的。甚至,陈凯还一度提出了会设法调拨粮饷和武器来强化此地的留守义军,更是得到了众人的赞颂不已。 “怎么说,我陈凯也是漳州府的同知,武装辖区的王师、义勇,亦是份内的工作。” 随着准备的展开,区区几天的功夫,陈凯与卢家兄弟、万家兄弟们的交情日渐深厚起来,大有倾盖如旧的势头。不过,陈凯毕竟是有官职在身,此番行动也是仅仅与陈豹商议过,于郑成功亦是只派人送了封书信过去,确不好耽搁太久的时间。 所幸的是,万家兄弟虽说是破家值万贯,但是所部既然无需全部迁走,那么事情反倒是简单了许多,无非是挑拣人员,还需要耗费些时日。 挑拣很快就结束了,最终决定由万礼、万义、万禄等人带着一千人马奔赴潮州,另外随行的还有道宗和卢若腾,而卢若骥和其他人则留在此处,继续操练兵马、保境安民。 启程前夜,陈凯专门找了道宗,二人原本就甚是投缘,用道宗的话说,陈凯杀车任重,用佛家之言,正合这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天地至理,而陈凯对于此人在诗画,在佛学上的修为也很是欣赏,尤其是在于此人根本就不是个死抱着清规戒律的迂腐僧人,他的思路很成熟,与陈凯提及的“施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的道理更是暗暗相合。 相谈良久,陈凯的意思是由道宗作为郑成功所部与长林寺的联络人,后者也表示了认同。待说过了此事,陈凯便突然发问道:“道宗师傅交游广阔,可有想过建立会社,在暗地里发展抗清义士,为王师搜集情报?” 陈凯此言既出,道宗亦是眼前一亮,可是刹那之后,却又黯淡了下来。这一幕,无不被陈凯看在眼里,眼见于此,他便对道宗说道:“可是担忧活动资金的事情,道宗师傅若有心思,吾愿意出资赞助。” 话到了这个份上,道宗虽是因得到了信任而产生感激之情,但却还是摇了摇头,与陈凯说道:“不瞒竟成,这事情贫僧确实想过,但是光靠联络,组织不起足够的力量,便只能搜集些有用的没用的情报,还未必能够按时送达,实是得不偿失。可若是组建会社,贫僧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知当如何着手去做,亦是一桩难事。” 这事情,确实是个问题,道宗和郑成功相交多年,但也没能建立起抗清组织来。后来万礼战死,因为一系列的谗言和误会,万家兄弟与郑成功分道扬镳,还是等到了万禄被清廷杀害,其人转而与郑家重新联手,在陈永华的帮助下才创建了天地会。 陈凯对于这些倒不甚了了,但是道理还是明白的,建立组织,并不是嘴一张一闭,喊个口号就能成事的,需要考虑到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制度上的。更何况,陈凯也从未打算仅仅只是让道宗去建立一个情报网,那才是真的大材小用了。 道宗的问题,陈凯暂时还不能解决,但却也实实在在的被他记在了心上。二人促膝长谈,待分别时已是金鸡报晓。一个时辰之后,正是出发的时候,陈凯补过了一觉,来到长林寺前,看着聚集于此的那些壮士,亦是心生澎湃,困意全无。 进到大殿,一切准备妥当。卢若腾诵念过了誓词,随即从佛像前的案上拿起了一把匕首,用左手擦过刀锋,鲜血便依次滴在了那二十一个酒杯之中。 卢若腾如此,接下来便是卢若骥、陈凯以及万家兄弟。待所有人的血于杯中溶为一体,众人双手举起酒杯,单膝拜倒在地,对着面前的佛像大声喝道。 “信男卢若腾。” “信男卢若骥。” “信男陈凯。” “信男万礼。” “……” “弟子道宗。” “……” “信男万义。” “信男万禄。” “……” “我等今日在此歃血为盟,誓要驱除鞑虏,光复汉家天下。若有违背今日誓言者,天厌之,地弃之!” 第九十四章 高估(一) 杯中鲜血一饮而尽,随后这千余人便启程出发。长林寺距离明军控制区最东端的分水关相距百里,所幸万家兄弟俱是这漳南地区的地头蛇,道路熟稔,穿山过溪,只在数日之后便已经进入到了潮州地界,甚至连分水关都没有路经,更没有被诏安的清军所察觉。 驻扎在黄冈堡,镇守饶平县南部、为分水关后劲同时兼着盯防黄海如的守将郭泰,陈凯已经联络过了。这千余人抵达,便驻扎在了黄冈堡左近,先期受郭泰的监督,由万义、万禄二人负责管理。 安置妥当,书信也早已送去了潮州,陈凯便带着卢若腾、万礼和道宗和尚三人奔赴潮州。不过,这一次却不再是沿着韩江水道乘船而行,而是自东向西,坐着郭泰安排的马车,奔着广济桥而去。 黄冈堡到潮州,不过百里而已。陈凯等人做的是官方的马车,有明军专门护送,沿途也早已被郑成功及其部将们荡平,一路无话。 待陈凯抵达韩江东岸,马车自广济桥上同行,回想起这一路上俱是走的官道,此刻商旅、人流比之他上次来时又是多了一重,更显出了明初振兴江西儒学的潮州士人李龄曾说过的那句:“吾潮之胜状,在于广济一桥。” 马车通行,郑成功早已在广济门前等候。等的是陈凯,亦是卢若腾,对于万礼反倒是捎带脚的,至少万礼带来的人马还不至于让郑成功出了城门迎接。 “卢尚书,数载不见,今番听闻您还在联络义士,足见先帝当年的目光如炬。” 郑成功开口便提及隆武帝,就像是陈凯以隆武朝官职向卢若腾行礼一样,这是他们之间最重要的纽带。 此间提及隆武皇帝,卢若腾的双眸当即便是涌出了热泪。他是老于官场之人,但是不可否认,隆武帝确是自弘光帝、监国潞王和监国鲁王以来,南明最有中兴气象的君主,甚至就连隆武的弟弟绍武和桂藩的永历帝,其实在能力上都相差甚多。很可惜,隆武在军事上没有自主权,福建为郑芝龙控制,湖广战场的何腾蛟也不是个纯臣,再兼其人勇气上也稍显不足,清军一入仙霞关,便是满盘皆输了。 “太师若是有国姓一半,哪怕是十分之一的纯良,国事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份上!” 这话,卢若腾当然不会当着郑成功的面儿说,仅仅是相交甚欢之后,说与陈凯的一句牢骚罢了。 卢若腾看得出来陈凯绝不是那种在背后嚼舌根子的小人,才愿倾心而谈,陈凯亦不会出去多嘴,甚至这句分明的牢骚话,早就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了。 “卢尚书此来,便不要走了,留在此处助吾一臂之力。吾这边百废待举,更是需要卢尚书的才具和经验。” 话虽如此,陈凯可不相信郑成功真的会重用卢若腾,那份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就连他的老师钱谦益都不能豁免,那就更别提旁人了。 前段时间,倒是也有不少读书人前来投奔,有的是福建人,有的则是广东人,皆是举人、秀才乃至是童生,大多被安排了差事。其中陈凯也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比如潘庚钟,比如冯澄世,现在都在郑成功身边赞画军务,只是还没有真的拿到实权罢了。但是比之卢若腾那般大抵是只能做个高参的,却还是有不少机会的,哪怕陈凯已经先期分走了不少实权。 陈凯这边遐思万千,郑成功和卢若腾寒暄了一二,便转而去鼓励万礼,甚至还和道宗和尚扯了两句佛法。到了最后,才轮到了陈凯,只是这里外之间,却也是呈现得分明。 “哎,竟成每隔些时日便会给吾一个惊喜,只是孤身进入鞑子的占领区,实在太过危险了。” “请国姓放心,下官正是有万全之策才会启程出发。” “不许再有下次了。” 说过了这话,板着的脸也再也板不下去了,继而便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那不言之中。 接风宴上,郑成功宣布了对万礼等人的任用,授予其为前锋镇总兵官一职,万义为前锋镇中军副将,万禄为前锋镇前营副将。至于卢若腾和道宗二人,便暂时不授予官职,在郑成功的幕中以备咨询。倒是陈凯,却有了一份意外之喜。 “任命,漳州府同知陈凯原职务不变,兼管诏安二都。此事,吾自会向朝廷报备,天子当无有不允之理。” 郑成功改奉永历帝的事情,陈凯早在长林寺中就与卢若腾言明。前者示之以诚,后者却也能够理解,隆武帝再好,再亲近,他已经殉国了,而且没有子嗣留存,这是改变不了的现实。郑成功面对着清军、鲁监国朝和永历朝的三面压力,也只能如此,否则日后大明中兴了,也会少了一个有分量的军头为隆武帝和在隆武朝廷内任职过的官员们说话。 相较之下,陈凯职务上的加磅就更要有实际意义一些。尤其是对陈凯而言,这样他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的经营那片飞地。 漳州府近期并非是郑成功的主要战略方向,甚至连次要的都算不上。潮州一府,从潮州南部到潮州北部,还有不少土寇尚未清剿,这个府能够挖掘到的潜在力量还有许多,郑成功正是按照陈凯早前为他谋划的战略展开攻势,一点点儿的强化自身的实力,为有朝一日能够和八旗劲旅决一死战而努力。 不比那些新建的军镇,万礼的部队是挑拣过的,人员齐备,差的无非是武器和正规军的训练而已。前者自有陈凯在,根本不用担忧,至于后者,郑成功近半年扩编了大批的军队,训练经验上大涨,亦是没有什么好忧虑的。 酒宴结束,陈凯与郑成功稍作交流,无非是计划中出了正月后继续用兵的事情,随后郑成功就拉上卢若腾去叙旧,看样子是要彻夜畅谈。只是比起舟车劳顿,早早就要回去睡觉的陈凯,宴会上始终冷眼旁观的施家兄弟就没那么容易睡得着了。 “兄长,你说的没错,这人确非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咱们刚到国姓旗下,他就急忙忙的赶去鞑子的占领区,拉来了万家兄弟,这分明就是看咱们要得了国姓重用,而引外援来加以抗衡!” 第九十五章 高估(二) 历史上,万家兄弟投效郑成功旗下,乃是施琅的手笔。但是,当时郑成功对万家兄弟很不重视,仅仅是给了万礼一个左先锋镇后营副将的差遣,在施琅所部麾下任职。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大半年的光景,直到万礼被调入戎旗镇,在战场上屡立战功,才重新得到了郑成功的赏识,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升迁,甚至做到了后提督的官职,一度与赫文兴,王秀奇、黄廷、甘辉并称为郑成功麾下的“五虎将”。 现在,万礼一来,就立刻被任命为总兵官,管一个千人级别的军事单位。其中的意味,诚如施显所指那般,施琅亦是明白。 “早晚让那厮吃不了兜着走!” 早晚,是个什么时候,施琅也不知道,但是他久在军中,给文官找麻烦的事情还是颇有些手段的,哪怕当年也曾在黄道周手底下时一脚踢在了铁板上,但是陈凯又不是内阁首辅大臣,甚至品级上也没有他高,还是个负责实务的官员,这份自信他还是有的。 第二天一早,陈凯便启程返回南澳岛,不务正业了半个月,也该回去早九晚五些时日了,倒是林德忠的婚礼,秉承着正月不娶、腊月不嫁的旧俗,要等到二月再行婚配之事,却也免了他过早被虐单身狗的现实。 奈何,陈凯前脚刚登上船,还没来得及进船舱呢,后脚就来了一骑快马,又把他重新请回了那座由车任重的外宅改建而成的招讨大将军行辕。 “李成栋,兵败南赣,现在已经撤回广州了。” 这是刚刚送达的消息,但是由于惠州府方面郝尚久和黄应杰刻意的情报屏蔽,原本十月初就发生的事情,到了现在才传到潮州。 “活该!” 对于李成栋的失败,施琅毫无忌讳的将他内心所想吐露了出来。事实上不光是他,就连黄廷、洪习山等人也不是面露快意,不知道的恐怕还得以为此间其实是一座我大清的官衙呢。 这里面的恩怨,无可厚非,便是旁人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唯有陈凯,总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情,倒也并非他对李成栋有什么好感,这厮一样是个屠夫,手上沾的汉家百姓的血一点儿也不比那些八旗军少。但是,这里的问题在于李成栋的失利,就意味着江西方面的孤军作战,虽说那金声桓的手上也从来少过良善的鲜血,可是这样下去,就会有更多的人会死。 “竟成?” 众将各抒己见,无非是有些存着李成栋兵败南赣会否到潮州来找场子的担忧,但是这份担忧毕竟还是少的。不管怎么说,李成栋和郑成功都是永历朝旗下的武将,但是南赣现在还控制在清军的手中,南昌就更是处于清军的围攻之中,怎么看也都是过段时间李成栋再度北上的可能性会更大许多。 然则,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陈凯却好像是走神了一般。眼见于此,郑成功出言问询,众将也是纷纷将视线汇聚到陈凯的身上。 “下官以为,此事与我军暂且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我军还需抓紧一切时间扩充实力。否则,江西、南赣乃至是未来很可能会发生在广州的战事尘埃落定,无论是李成栋,还是鞑子,下一步就很可能会将我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是真正的现实问题,早前也并非没有人想到,但是如陈凯所延伸到的广州,却还是着实了让众人一惊。只是说过这话,陈凯重新回到船上,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好心情也早已消弭殆尽,剩下的只有沉重这两个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会让人感到压抑的字眼儿。 “下个月,南昌之屠,二十万人遇难;好像应该就是这个月,山西姜镶反正,到明年又是一场大同之屠,全城被杀得只剩下了五个人。早前我一再将有心无力、鞭长莫及的话作为引导郑成功杀入潮州的理由之一,现在反倒是活灵活现的用在了我的身上。” 山西大同府且不提,万里之外,即便是明年,陈凯估计走都未必走得到,就更别想改变什么了。而南昌之屠,也绝非是他一个人,或者是他和郑成功所能够扭转的,除非把他、郑成功、李成栋以及何腾蛟几个人全部绑在一起,实力上大抵是可以完成逆转的。但问题在于,这些人们根本就不能相容,尤其是这里面还有个何腾蛟那个南明猪队友排行榜上魁首最有力的竞争者在,就更是如此了。 “这支军队还是太弱了啊。” 山西战场、江西战场、南赣战场,哪一处不是数万战兵的浴血搏杀,而且这还没有去计算可能会抵达的援军和随时可能在背后捅上一刀的猪队友。甚至,且不说什么距离太远的事情,就算是陈凯掌握了超时空移动的魔法,能够把大军一口气全传送过去,就凭着郑成功麾下的这一万多的战兵,而且其中还多有没上过阵的新兵,估计也是过去送人头的。 今年,陈凯竭尽全力的改写了同安血流沟的惨剧,但是接下来这个级别的战争已经超乎了郑成功所部的力量极限,即便是有陈凯的相助,其底子太薄的问题也极大的影响到了后续的发展。到了现在这个份上,陈凯能够做的无非是引发他们的危机感,促使着他们更加努力的强化自身实力,再有就是回到南澳岛上继续提升产能,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做些别的什么了。 “不对,外挂没有,加速器还是能用的嘛。” 腊月之前,新的军服制作工坊就已经完工了,陈凯不在,老鼠须子靠着跟随陈凯一年多的经验,也以着极快的速度使得这座新厂步入到了正常的轨道上面。军器稳步生产,军服的产能更是随着扩招的步伐而急速扩大。这些东西,陈凯打下了基础,也都上到了正轨,他要做的无非就是巡视罢了。 回到了南澳岛,陈凯又开始了在房间里的写写画画。科学技术,是需要一点一滴来积累上去的,这是没有什么太好办法的,但是一些人力能够改变的东西上面,却可以好好研究一下是不是有短期内便可以做到巨大提升的可能。 到了年关将近,陈凯再度启程前往潮州,这一次是永历二年的最后一次汇报工作,陈凯不光是带着各项报告和报表,更是将他琢磨了许久的“加速器”也带了过来,尽一切可能的强化这支军队,以备未来的不测。 在叶翼云以及郑成功带来的那些官员们的努力下,潮州吏治转好,军纪上面比之车任重时代也是一天一地,此地位于交通要道之上,地方安堵,商旅自然就多了起来,带来的就业以及其他的商机也会使得百姓终可以安居乐业。 陈凯的马车在城中穿行,道路两旁无不是百姓在购置新年的货物。这样的日子,是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的了,便是放在陈凯的眼中,亦是胸有感叹。 只是当他回到了阔别近月的行辕,却总觉得气氛似乎在哪里有些不太对路。待到他进到郑成功的书房之时,看着郑成功与施琅正亲密无间的畅谈着军务,心里顿时就是咯噔的一声。 “该死的,我怎么把这厮给忘了呢。” 第九十六章 高估(三) “竟成,一路舟车劳顿,来,喝口水休息片刻。” 对于陈凯,郑成功依然还是老样子,亲近且热络,这是陈凯这一年多的成绩所致。待陈凯做下,郑成功接过了那些报告和报表,开始细细审阅起来。但是,施琅仅仅是在陈凯进门时随便打了个招呼,如今到了陈凯与郑成功议事时,不光是他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连郑成功也丝毫没有认为其碍眼的意思。 施琅面露傲人之色,郑成功则依旧若无其事的审阅着报告和报表,不时的向陈凯问及一些内容。这一切无不看在陈凯的眼中,为何仅仅大半个月过去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并不太清楚,但是有一点却明明白白的摆在了他的眼前,那就是施琅已经获得了郑成功的信任。 片刻之后,报告和报表审阅结束,郑成功点了点头,对于陈凯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随后便又谈起了训练相关的事情。这一次,陈凯起身告辞,但却依旧被郑成功所阻拦,未能成行。只是在那一瞬间,陈凯的余光中也分明的看到了施琅眼底流露出的那份不悦,极其的不悦。 “回到了一个起跑线上了。” 有了这个打底,陈凯深吸了口气,内心的浮躁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片刻之后,郑成功也当着他的面,将他来之前与施琅商议的一些内容进行了解释,他仔细听来,却也无非是一些士卒武艺、战阵训练和战法上的东西。 这确是武将应该关心的所在,陈凯在此,其一是郑成功的信任,也想从他这里听到一些有价值的观点,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武器装备上的事情,因为施琅那话里话外的,陈凯已经依稀的瞥见了一撮狐狸尾巴的残影出来。 “恕末将直言,如今国姓麾下各镇,操练不得法是其一,兵种配比也存在不小的问题。如今战场,长枪手的比例也并不是特别高,他们在战场上的任务就是对抗骑兵,但是真要是破阵,还是要看刀牌手的能为。即便是鞑子那边,也是如此,况且我军身处闽粤,对手骑兵本就少得可怜,长枪手的比例太大,就是浪费!” 施琅说着,郑成功亦是皱着眉头细细思量,待转向陈凯,后者亦是如此。只是没等郑成功问及,也没等陈凯出言,施琅却率先发难道:“陈参军负责的军器局,效率确实比工部的那些废物要强,但是这产量却似乎是用长枪堆出来的,真正对军中更有用的却少之又少。” 此言既出,郑成功登时便是一惊,随即正要开口为陈凯解释,岂料陈凯却是一声冷笑,继而对施琅反问道:“施将军既然知道长枪好造,其他的要困难得多,当也知道客观规律,莫不是施将军想要兼了军器局的差事不成?” “哼!” 陈凯的反击,施琅登时就是一脸铁青:“本帅只负责向国姓谏言,造不造的出来自是你个文官的事情,否则养你何用?!” “瞧这话说的,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这支大军的主帅是施将军您呢。” “你!” 施琅怒目戟指,一指头简直要直戳到陈凯的鼻子上面,但陈凯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依旧坐在那里,冷笑着看着施琅。 “行了,你二人皆是在向吾谏言,何必伤了和气。” 看着或许下一幕就要上演全武行,郑成功连忙说和。话语之间,无非是施琅是个直性子,并无恶意,而陈凯那边的担子向来很重,军器局的工作也从来都是做得极佳的,施琅这般说话亦是不利于和睦同僚云云。 二人心不甘情不愿的互相致歉,尤其是施琅,那敷衍的态度看得郑成功也是眉头一皱。只可惜,陈凯这边虽然态度稍好,但是前脚道了歉,后脚就立刻做出了反击。 “下官记得,军中士卒,大多都是近几年才从军的吧?” “确是如此。”郑成功点了点头,施琅则流露出了些许不解出来,而就在这时,陈凯紧接着便向后者问道:“施将军带来的那些将士之中,从军五年以上的只怕也不会太多吧?” 话一出口,施琅和郑成功登时便摸到了陈凯所指为何。郑成功转头看向施琅,后者原本下意识的还要开口反驳,岂料郑成功一眼看过来,嘴张了张,却没有出口,再重新说出来的答案,却也只得不情不愿的为陈凯的说法做了佐证。 与郑成功几近白手起家不同,施琅带来的福建明军,基本上都是郑家的老部下,但是人到了一定年纪身体素质就会下降,尤其是古代的普通人营养摄取不均衡或是不足,早衰就更是如此了。 郑家的兵,确实战斗经验更加丰富,但是论年头其中真正在五年以上,甚至是十年以上的老卒也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如此人等,不是领了赏钱退伍,就是升为了各级军官,战场的第一线,就算是老兵也未必真的能有多少年的行伍生涯。 陈凯所指,便是要暗示他们,论作战经验丰富,郑成功的部下们是怎么也不可能和八旗军相比的,甚至就连那些流寇、明军改编成的绿营也多有不如。想要获取更大的优势,就要另辟蹊径,否则一旦陷入到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的局面之下,就断不会有多少机会成功的。 从军时长、作战经验以及个人武艺,这些东西都是有直接联系的,施琅早前一直在规劝郑成功要加强士卒的个人武艺训练,尤其是那些刀牌手,更是要将他们训练得能够突破清军的战阵,这样才能够战而胜之。可是陈凯的两个问题,就立刻将这些东西全部掀翻在地,刚刚压下去的怒火便登时就冲到了天灵盖上! 施琅怒目相向,一双拳头更是纂得咔咔爆响,奈何郑成功在旁虎视眈眈,饶是陈凯一副云淡风轻,着实将他气得不行,也实在没办法将愤怒付诸于行动。 既然如此,施琅干脆也松开了拳头,直接对陈凯喝问道:“那若是依着陈参军,该当如何?” 第九十七章 高估(四) 面对施琅的喝问,陈凯只是微微一笑,继而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加速器”,双手递在了郑成功的面前,后者与施琅的目光亦是登时就被那些画满了阵图、编制、兵种配比以及训练方式的图案、文字所吸引。 “下官以为,施将军说要减少长枪的产量,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是以下官之间,与其加强刀牌手的比例,不如转而生产一丈五尺的长矛,凭密集战阵,行堂堂之势。未及接战,以火铳、火炮射击;面对鞑子骑兵,长矛斜指,长牌手在前掩护,凭火铳还击;待到接战,长矛直刺,选长牌手或火铳手弃铳抽刀,俯身截杀试图破阵的鞑子刀牌手,以多打少,必可无往而不利!” 矛和枪是看似差不太多,但却截然不同的两种兵器,前者一般比后者要更长一些,但这并不是一定的,关键在于枪头、长短尺寸和枪杆,尤其是枪杆,枪可以稍微弯曲,或是使用可以稍微弯曲的材料制造,但后者却一定要用笔直、坚硬的材料。体现在使用上,便是矛适用于大部队冲锋,而枪则更加兼顾了个人武艺的发轫,强调格斗中的灵活性。 三两句的功夫,陈凯将他的想法概括部分,郑成功和施琅盯着那些稿纸,听着陈凯的讲解,面露深思之色,竟半晌没说出话来。 “竟成此法,是你所创的吗?” “非也,此法源于泰西,名西班牙大方阵,西班牙国凭此法纵横泰西百年,一百年前,一个叫做皮萨罗的守备更是带着两百来个部下于南亚美利加洲灭亡了一个人口不下六百万的国家,历次万人规模的会战无不是轻而易举的击溃数十倍于己的敌军。” 印加帝国的人口,比较官方和大众化的说法是六百万。事实上,西班牙灭印加帝国,其实与西班牙方阵还真的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这些辛秘,他也不相信郑成功和施琅会知道,权当是加强说服力罢了。 没有出乎陈凯的预料,果不其然,六百万人口,这个数字确实吓了二人一跳,须知道明末大乱前的明朝也不过是七千万丁,大约两个亿的人口,一个三十分之一于大明的国家被两百人灭国,这实在是耸人听闻。 “胡说八道!” 这么夸张的说法,不光是施琅,就算是郑成功亦是流露出了些许犹疑,只是陈凯从来都是实事求是,这份印象早已印刻在郑成功的心中,才没有立刻出言质疑。 眼前的一幕,陈凯早已预估,皮萨罗灭亡印加帝国的事情太过于夸张和不可复制,但事实如此,他也没打算做一些艺术缩减,干脆便对施琅言道:“施将军不信的话,可以去找个泰西人,无论是荷兰人,还是佛郎机人,亦或是西班牙人、英国人,问问他们西班牙军官佛朗西斯科皮萨罗有没有以两百兵攻灭印加帝国。” 陈凯言之凿凿,郑成功的将信将疑也退却了些许,但是施琅那边却依旧是全然不信,脸上那副“潮州城里没有泰西人,你就可劲儿吹吧”的神情,更是没有丝毫的掩饰。 然而,施琅并非傻子,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能够很清楚的感受到郑成功对陈凯的信任。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那个叫皮什么的家伙有没有灭那个什么鸟国,关键的还是战法的选择,这才是他们之间争夺的核心点! “且不说陈参军的那些鬼怪奇闻是从哪听来的,到底有没有此事。只说这战阵,看似是以堂堂之阵来摧坚破敌,但实际上就是一个靶子,全无灵活性可言。步兵无阵不战确是兵家铁律,但是在广东、在福建,乃至是浙江和南直隶,无不是水网纵横、道路崎岖且山林密布的所在,你的那个什么牙方阵的,动得起来吗?” 施琅一语说罢,陈凯心中登时便是一惊,西班牙大方阵是欧洲军事近代化早期最重要的战阵,它的诞生和发展,以及孕育其诞生的瑞典方阵将原本作为核心兵种的骑士拉下马来,使得步兵成为了核心兵种。自此之后的几百年间,战场上挺矛冲锋的骑士身影渐渐消失,有的只剩下了方阵之间笨重、野蛮的互搏。 但是,这种方阵的最大问题就是笨重,正方形的阵型,庞大而沉重,士卒列阵而战、列阵而行,莫说是追骑兵了,就算是对上普通的轻步兵也只能靠火铳发射铅弹来追赶。 仅仅是看了片刻,施琅就发现了这个弊端,并且摆出了地形不利的理由来,确实让陈凯不得不震惊于此人的才智。 “编制方面,本官早已言明,并非固定千人,百人亦可列阵而战,这并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话是解释了出去,奈何就连陈凯也觉得好像显得有些干巴巴的。这一点,施琅显然是看了出来,随即便冷笑道:“战阵笨重是其一,其中刀牌手的比例过少,但凭着火铳和长矛,完全不足以摧坚破阵。想要破阵,还是要看刀牌手的,长枪拒马、火铳辅以远程,这才是正道。” “施将军红口白牙的说不行就不行了,本官可是记得,戚少保曾说过:其习牌之人,又须胆勇、气力轻足、便捷少年,然后可授之以此,置於行伍之先,为众人之藩蔽,卫以长短之器,为彼之应援。以之临敌,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进退左右,无所不利,此藤牌之功用也。这就是说,牌手在战阵中的定位本就该是在于防敌近身、保护枪手,而非冲锋杀敌。” “更何况,自戚少保立法以来,江南刀牌手,虽于兵居五之一,但可以入枪者绝见。说到底,枪叉长兵,虽失其精微,而新兵亦可熟练使用;刀牌器短,精微既失,即同赤手矣。我军新兵过多,且身处危机四伏之地,哪有那么多时间操练武艺。更何况,就算是有时间操练,难道还能比鞑子的那些打老了仗的锐士相比不成。施将军这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陈凯对于刀牌手的说法,其大致的意思出自这时代尚未成书的《手臂录》。事实上就算是戚继光也在强调战阵的完整和每个兵种的自身定位,奈何明末武将盛行的家丁亲兵制本就是强调个人武勇,这才出现了戚继光带火了牌手,但这个时代的战场上却出现了要凭刀盾破阵,其他兵种沦为辅助的怪相。当然,除了骑兵,因为骑兵可以更好的发挥个人的武勇,他们也依旧是封建时代的战场之王,无论东西方。 陈凯言之凿凿,取之有证,奈何施琅就是抱准了如今中国战场上的传统战法不放,翻来覆去的强调地形不利于西班牙方阵的施展,反倒是更加有利于他的设想。到了最后,陈凯干脆直接向施琅喝问道:“莫不是就连戚少保也比不过施将军的手段、见识不成?” 这话一旦说出口,施琅当即就是一个暴跳如雷:“你这厮不过是一介腐儒,读了两本书就以为什么都懂了。老子上过阵,杀过人,见过的死人比你这辈子见过的活人都多,你有什么资格对老子评头论足!” 戚继光在明朝军事上,甚至在中国军事发展史的地位,又岂是一个区区施琅可以比拟的。这一点,莫说是旁人,就算是施琅也会有自知之明。旁的不说,明末武将无论认不认字,书房里总少不了几本《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来装点,他是完全不可能与其相比的。 此时此刻,施琅理屈词穷,恼羞成怒,陈凯则是报之以冷笑。二人起初还只是争论战阵,到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斗气的份上,郑成功也立刻将不满倾注在了对书桌的一掌之力。 “你们两个,没完没了了是吗?都给吾滚出去!” 第九十八章 高估(五) “末将知罪。” “下官知罪。” “本帅今天不想再看见你们两个,滚!” 郑成功怒不可遏,陈凯与施琅也不得不退出了书房,二人一前一后,再度对视,亦是互瞪了对方一眼,便转而离去。 然而,此刻还如同是斗鸡一般高高昂起的头颅,待回到了行辕内专门留给他的房间之中,陈凯关上了房门,却立刻就变得颓然了起来。 “是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小视了施琅。” 陈凯和施琅之争,其核心点在于战法以及原则的不同。陈凯自不待言,想要靠着西班牙方阵来将郑成功的这支部队展开近代化的转变,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是陈凯坚信着近代军队就一定可以碾压封建军队,因为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奈何,施琅所强调的个人武勇,在明末已经为文官、武将们普遍性接受太多年了,如今东亚大陆上的最强兵八旗军也同样是如此,同时八旗军的战阵方面也同样训练严格,忍耐伤亡的能力更强,才会显得其战法的优越性。 事实上,八旗军入关以来,浸泡在关内的花花世界,其斗志始终在下降,战斗力亦是在不断减弱,甚至到了几十年后的三藩之乱,竟已经沦落到了要靠绿营来充当主力和核心。 现如今,入关不过四年,其战斗力衰退还只是刚刚开始,自不待提。但却还是有力的为施琅的说辞佐证,更别说是西班牙方阵和传统战法之间,郑成功自然也是更加熟悉后者,他既然不可能让这支大军变成陈凯的试验田,随时做好承受实验失败的后果,那么只要陈凯没有在第一时间说服郑成功,他就已经失败了。 “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果然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这一次我太过托大了,以为西班牙方阵一出便是谁与争锋,现在才知道根本并非如此。” 果不出陈凯所料,到了两天后,郑成功新颁布的练兵之法中,就多有借鉴施琅的办法。不光是士卒个人武勇的训练,楼橹、旗帜、伍阵相离之法亦在其中。而陈凯,得到的也仅仅是一句安抚,仅此而已。 原本施琅初至,其部甚众,一度引起郑成功的警惕,才有了陈凯和郑成功之间的默契。可是等到这支新附之军完成了拆分,陈凯又过早的招来了万家兄弟,确实降低了施家军在郑成功所部中的比例,但是随着施琅对郑成功的威胁降低,其人也更快的得到了郑成功的信任。 “妈的,这次用力过猛了,反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陈凯很清楚,西班牙方阵在郑成功那里已经不可行了,甚至即便是有郑成功能够接纳的战法,其人也绝不会冒着朝令夕改的风险去重新调整。这一次,他确实是输得彻头彻尾,甚至就连军器局的下一阶段生产任务,也在郑成功的“建议”下进行了适当的调整。 腰刀和藤牌的生产量要加大,同样需要提高的还有标枪,军队恢复到了原始的封建军队模式,陈凯的第一次军事近代化改革夭折,但是对于他来说,这却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按照他的了解,戚继光对于藤牌手的使用很是在行,甚至可以说如戚继光那样的全能型军事家本就是极其少见的存在。而郑成功本就是继戚继光之后又一位善于使用藤牌手的大家,自永历五年郑成功编练的盾阵初成,清军的地方绿营基本上再碰上这支军队就是来送人头的了,此后但凡郑成功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清军就必须调动各省督标、抚标、提标乃至是八旗军才能加以应对。 陈凯扪心自问,他对郑成功的藤牌手战法细节也是了解甚少,若是贸贸然的胡乱施加影响,万一把郑成功的思路给带跑偏了,那反倒是画蛇添足了。原本因此而没有太过施加影响,现在回头再看,起码有些事情,还是在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前进,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这一次,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一个没有权威性的领域去与一个有权威性的专家争衡,这才是真的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还有机会,等着,施琅,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这么轻敌了。” 陈凯回到南澳岛,在那里度过了来到这个时代以来的第二个新年。由于腰刀较长枪的产量要低很多,生产任务不可避免的提高,但是年假和旬休制度,陈凯依旧没有变动,甚至任凭施琅在潮州城里说着怪话,他也依旧故我。 一个正月,就这么过去了,等到了二月,郑成功突然命令潮阳县达濠埔的土豪张礼按照规定缴纳税赋,在遭到拒绝后,便举大兵进攻达濠埔。 达濠埔位于潮阳县以东的达濠岛上,土豪张礼,结达濠、青林、霞美三寨,负固自恃,不隶版图,每岁截海摽掠,并在去年郑鸿逵夺取揭阳县城的过程中还曾爆发过冲突。可以说,郑成功此番用兵,本就是蓄谋已久的一次攻略。 郑成功自潮州府城而下,经澄海县城,浮海而抵达濠寨。面对劝降,张礼拒不归附,郑成功驻兵观望,也很快就探查清楚了张礼所部的虚实。 “达濠、青林、霞美三寨,每寨千人,相为犄角,铳路相通,其受敌之处,必设地钩沟陷,须以计取,免伤吾兵。” 诚如郑成功所言,三寨互为犄角,攻其一,另外两处自然会起兵牵制。更何况这其中的攻击方向,张礼也早已布置了陷阱,其人能够位列潮海七大寇,确非侥幸。 “吾听闻,张礼据守青林寨,吾欲生擒其人,自须先攻达濠。倘若青林、霞美二寨没有遭到我军的攻击,那么张礼必然会全力相救,以免掎角之势被破,那时候便是我军取胜的最好时机!” 次日一早,郑成功传令发兵炮击达濠寨。一时间,炮石如雨落下,明军火器在射程上巨大优势使得守寨土寇们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更兼炮击的同时,明军大肆鼓噪,达濠寨的烽火台上很快就腾起了滚滚狼烟,直扑云霄。 三寨互为犄角,自然是要互相援救方可最大化的发挥其防御效力。张礼闻警,便急急忙忙的带着部下出了青林寨,一路疾行。岂料,刚刚走到半路,早已准备好的中冲镇和右冲镇便大举杀出。张礼仓皇迎战,大败而归。与此同时,霞美寨出动的援兵也遭到了援剿右镇和左冲镇的伏击,溃败而逃。 两部援军已败,郑成功便毫不犹豫的出动了右先锋镇和戎旗镇大举进攻达濠、霞美。二寨立破,大军转攻青林,张礼见势不支,城上呼降。郑成功令陈斌招谕之,准其待罪归命。 至此,继许龙、杨虎、朱尧、黄海如之后,潮海七大寇中的第五个——潮阳县达濠埔张礼,平。 第九十九章 反击(上) 攻陷了达濠埔,郑成功任命右冲镇总兵官洪习山管达濠地方事,由右冲镇副将甘辉管右冲镇。达濠事了,大军随即越过濠江,直扑潮阳县城。 李成栋反正,潮阳县城易帜,但是面对郑成功的大军来势汹汹,潮阳知县常翼风不敢托大,率父老郊迎。潮阳即下,郑成功任命忠振伯洪旭暂管潮阳地方事,随后大军便开始扫荡潮阳县境内的那些不肯归附的土豪、山寨。 郑成功连下达濠埔和潮阳县城,奈何潮阳县内依旧还有大批的土寇不愿归附,首当其冲的便是和平寨。 和平寨三面环水,唯有西侧与陆路相连,借此持险自守。郑成功攻之数日不克,干脆亲自上前督战,岂料寨墙之上,一支火铳早已瞄准其人,正巧郑成功转身与参军潘庚钟叙话,弹丸擦肩而过,射伤潘庚钟右指。 久攻不克,徒增伤亡,郑成功萌生退意,右先锋镇总兵官杨才却进言道:“似此梗化,不攻将何征输?我愿督兵进克,限明早,若不破城,愿退先锋之印!” 杨才领了军令状而去,次日一早,杨才率先冒矢石登陴,连砍数贼,众等奋进,攻破和平寨,抵抗者尽杀之。 攻破和平寨,郑成功分遣左先锋镇施琅率部攻溪头寨,后劲镇陈斌攻狮头寨。狮头寨贼首黄亮采风闻大军来攻,领兵的更是陈斌,惊惧万分,向陈斌请降。郑成功同意其降顺的请求,命其自行招兵,授镇事。 陈斌不战而下狮头寨的同时,施琅也率部攻陷了溪头寨。不比前者,此间却是大军扑城而上,施琅麾下尽是郑氏集团的老兵,区区一个寨子,自然是不在话下。俘虏、缴获、斩首,所有的一切都在统计之中。 苏茂早已进入寨子之中,施琅和施显看着从寨门鱼贯而出的俘虏,一个个垂头丧气,脖子上更是被一条长长的麻绳依次绕在脖子上,只要稍微一个人慢了些,都会拽得其他人难以呼吸。乍看上去,也是甚为可笑。 “这次,攻入达濠寨和和平寨,都是右先锋镇的先登之功……” “杨才一介莽夫,没什么了不得的。军中,柯宸枢还有几分气象,但若是说整个国姓麾下,陈凯那厮才最是可恶。” “兄长,吾听说陈凯和柯宸枢是有过命的交情。” “所以这二人就更是必须要严加防范的。” 话说着,两个明军却正抬着一副担架,上面的那具阵亡将士的尸身,施琅乍看便觉得眼熟,待命令那两个明军停下来,细细打量一番,施琅很快便认出了那个明军。 “我记得,他家就住在邻村,家里面还个瞎了眼的老娘和一个弟弟” 这是个军官,早前曾给施琅做过几天亲兵,等到大军降清,跟着李成栋入粤,便下放了下去做下级军官,现在却死在了此处。 “传令下去,厚葬。” 摆了摆手,施琅便打算继续向前走,可是没等他走出去两步,就立刻又叫停了那两个明军,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回去,随即便是一脸的喜色。 “正愁没招整治你这厮呢。” ……………… 和平、溪头、狮头三寨即破,出头的鸟儿既然已经被狂风卷没了,那么剩下的自然而然的也就规规矩矩的进了笼子,当起了金丝雀。 潮阳一县迅速荡平,比之去岁夺取澄海、饶平一带还需威势不同,更多的还是得益于郑成功所部对上这些地方土豪时的压倒性的强大。这份强大不仅仅来源于数量,施琅等人的回归,带来了大批的郑氏老兵,极大的提升了军队的战斗力,而施琅的一些训练方法比之郑成功早前使用的也更显些成效,军队战斗力的提升就成了必然。 大军暂且回到潮阳县城,稍作休整,等待后续作战任务——如果潮阳本地再有反复,便可以就近讨平;若地方安堵,士民归心,那么自潮阳出发,潮州府西南部的惠来、普宁二县,海门、靖海等卫所亦位于其打击范围之内。 军中最重赏罚分明,连下达濠乃至潮阳内地多寨,论功行赏自是少不了的。便是过失,本就不多,况且在连战连捷的背景之下,也就显得微乎其微了起来。但是有些事情,却似乎总是容易被一些有心人专门挑出来,摆在明处。 “国姓,这藤盔实在无用,碍事不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防御效用。我部将士但凡是头部遭到攻击的,这东西根本就挡不住哪怕一支流矢的攻击。” 大帐之内,夸功声中,施琅从他弟弟手里接过了一个破损的藤盔,指着上面染着血的窟窿便对郑成功大声言道,仿佛是唯恐其注意不到这个明显到了极致的残缺。 “这样的破烂货,军中还有不少。以末将愚见,这等物事实在靡费军饷,与其继续生产,继续装备部队,还不如干脆就让将士们包着快布头来得更好,起码箭矢射来,反应机敏的还有躲开的机会。” 施琅看似义愤填膺的说出了这番话,其实际上的用意和所指,众将焉有不明白的道理。此时此刻,郑成功坐在上首,未曾出言,只是默默地看着众将的神色。可也就在这时,后劲镇的总兵官陈斌却是冷哼了一声,继而瓮声瓮气的说道:“怎么其他各部的将士都少有头部受创的,合着溪头寨的贼寇就喜欢打脑袋不成?” 陈斌大大咧咧的说出这话,施琅当即就是怒目相视,随即坐在施琅后手的施显更是毫无顾忌的讥讽道:“咱们自身没办法和陈帅相比,运气好赶上个怂货,连半点儿皮毛都伤不着,正有这机会说风凉话。” “哼,别以为你们兄弟憋的什么坏水儿老子不知道!” 陈斌是个直性子,他与陈凯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但却就是看施琅这般背后算计来得不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施琅这就是借着伤亡来在军器制造上做文章,其目的无非是就是排挤陈凯,确立他郑成功麾下二号人物的地位。 争吵愈演愈烈,郑成功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干脆和起了稀泥。倒是眼前的藤盔,郑成功为陈凯辩解了几句铁料较少,用在武器上已经是捉襟见肘了,更别说是打造头盔的现实,便暂且揭了过去。但是施琅提及的军中将士对于此等物事的不信任,却还是提出了会找陈凯进行商议的办法来稍作安抚,便再无其他了。 此情此景,柯宸枢俱是看在眼中,待军议结束,他只是撇过头,稍稍的一个眼色,他的弟弟便明白了其中的涵义,回到营中便暗中派了个亲信去南澳岛,将施琅发难的情况与陈凯说明,以早作准备。 岂料,亲信前脚出门,没过一会儿就又折了回来,直接便向柯宸梅表示他在码头那边看到了陈凯,正向着城外戎旗镇的大营走去。 眼见于此,柯宸梅连忙赶去通知他的哥哥,可是待他们赶到戎旗镇的大营时,陈凯已经在郑成功的中军大帐中与施琅对质,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等破烂,用以装备军中,就是拿将士们的生命开玩笑。” “那照着施将军的意思,是打造官军列装的那种八瓣铁盔喽?” “哼,那不过是起码的。” 面对责难,陈凯并没有出言反驳,反倒是显得施琅更为嚣张了起来。然而,听到了施琅此言,陈凯却摇了摇头,继而对其言道:“福建大乱,闽铁产量暴跌,铁料不足,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至于这八瓣盔,以本官之见,几个铁片而已,做与不做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倒是藤盔,本官却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能让它们比那八瓣盔更好的保护士卒的头部。” 第一百章 反击(中) “胡说八道!” 这一次,不光是施琅,在场的众将无不是用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陈凯。眼见于此,施琅就更是大声讥讽道:“这大概又是和你那个两百人灭一个六百万人国家一样的笑话吧。陈凯,本帅看你是疯了,八瓣盔是铁的,你那个狗屁藤盔是藤的,莫说是一样了,怎么可能藤的要比铁的还要坚固?!” 施琅此言,并非没有道理,八瓣盔是用铁片铆接、拼装而成,肯定没办法和一体成型的头盔相比,甚至就算是和铁尖盔相较,也要差上不少。但是,铁的终究是铁的,藤盔胜在造价便宜,而且军器局的藤匠明显产能过剩,但若真的论及坚固,却依旧是没办法和前者相比。 满目皆是不敢相信,其中更不乏施琅、施显等人的讥笑,陈凯微微一笑,却是摇了摇头,干脆与众人说道:“本官有说过更加坚固吗?” “妈的,你这厮敢耍老子,不坚固怎么更好的保护士卒的脑袋,今天不给个说法,你今天就别想走出这大帐。” 话说着,施琅就要上前揪陈凯的脖领子,但却立刻就被柯家兄弟给拦了下来,甚至就在柯宸梅的旁边,陈斌也是捏了捏拳头,关节处突起清脆的爆响来,看向施琅的目光就更是满眼的不屑。 架,没有打起来,陈凯就站在那里,佁然不动。此时此刻,见众人拦下了施琅,他便更是直言不讳的对施琅喝问道:“我说可以,你说不行,要不咱们赌点儿什么?” “赌便赌,就怕你这厮输不起!” “够了!” 施琅刚刚把话说出口,当即就被人群后面的一声暴喝所打断。下一瞬间,郑成功越众而出,先是指着陈凯,随后又指向了施琅,一句“两个市井无赖”的唾骂就含在嘴里,险些脱口而出。 “你们两个,成何体统!” 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郑成功气得已经无话可说。片刻之后,在一众国姓息怒、侯爷息怒的声音之中,郑成功最终下达了判罚:“既然要赌,那就让你们赌一回。这么办,谁输了,罚一个月的饷钱给对方,就这么定了!” 说罢,郑成功气哼哼的就要回返大帐,可是没走两步,却又转身回来,指着陈凯和施琅便怒叱道:“你们两个,谁掉了一根寒毛,我就把另一个吊死在桅杆上。我朱成功,说到做到!” “末将不敢。” “下官不敢。” 这话,任谁听来,都是说给施琅的,因为陈凯说到底就是个文官,手里面有的基本上都是匠户。就算是工坊的卫队,加在一起也是连百人都不到,自是无法与作为武将的施琅相提并论。而这一句话,更是将保护二字,明白无误的展现给了众人。 不过此言既出,所有人都看出来郑成功是气极了。一个个的,干脆也随便寻了个借口就告辞而去,只有陈凯和施琅大眼瞪小眼的怒视了片刻,才冷哼着各自离去。 郑成功划定了底线,施琅自是气急败坏。现在的他,自是在等待着陈凯那边的结果,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月的饷钱的问题,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借军器破损来向陈凯发难的行动能否成功,这势必影响到日后他在这个郑氏集团中的地位。 这边施琅回了左先锋镇的大营,陈凯则就在戎旗镇的大营里安歇。不过,他也并非是能够闲的下来,只是这件事情,却并非是他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必须要找个帮手才行。 “陈,陈同知,下官潮阳知县常翼风特领本城工匠若干,来同知处效力。” 常翼风的姿态很低,从迎郑成功入城开始就是如此,对于施琅和陈凯之间的矛盾,他不想插手其间,更不想得罪任何一个,哪怕是不能接好任何一个也在所不惜。 知县大老爷匆匆而来,丢下了匠户又匆匆而去,所幸,陈凯等的帮手也从来不是他,却是这几个身份低微的匠户。 “本官需要你们在这个藤盔的这个位置和这个位置上面钻两个孔出来,且不会影响到整体的稳定性。然后,将这些布条按照我说的方法穿进去……” 工作量不大,当天晚上陈凯就弄完了,匠户们早早离去,苏茂也派了人跟踪一个回家,花了些银钱,便轻而易举的把话套了出来。 “穿绳子?” “不是,是布条。” “穿了多少?” “好像五六根吧,从不同的位置穿进去的,在里面织了个松松垮垮的小网子。” “松松垮垮的小网子?” 这个说法实在有些抽象,施琅、施显乃至是苏茂也都没太弄明白那个亲信带回来的情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算了,明天再看好了,一个破藤盔上面绑了几块破布条子就能比八瓣盔更好用,吾却是不信的。” 信与不信,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第二天会揭开谜底,在此之前他们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与其在此胡思乱想,确实不如等到明天来得省心。 到了转天,陈凯果不其然的还是带着那个被改造过的藤盔来到中军大帐,而郑成功也取了一个库存的八瓣盔来,就这么将两个头盔直接摆在了一个案子上。 “陈参军打算怎么实验?” 两个头盔摆在那里,陈凯站起身来,拱手回道:“回国姓的话,藤盔和八瓣盔面对箭矢的实验早就做过,能够射穿八瓣盔的,也一样能够射穿藤盔,反之亦然。施将军上次带来的那个,不是说是攻城时被贼寇打破的吗,那么咱们就模拟一下攻城时被攻城器械敲击,嗯,被滚木礌石砸过之后的状况好了。” 居高临下,滚木礌石一旦落下,那就已经不是人作为个体所能够抗衡得了。陈凯一开口就是用这般大杀器测试,可施琅却很清楚,他早前带来的那个藤盔的主人分明是登寨时被滚木礌石砸中身子,摔下了云梯,在坠落时一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面,才造成了藤盔的眼中破损。 “施将军,没意见吧?觉得不妥,可以提出来,换个轻点儿的办法也行。” 陈凯分明就是激将,但凭施琅的脾气,却又绝不肯落了下风,干脆就一口应了下来。 实验开始,无需上城,他们要实验的无非是被滚木礌石砸中头盔的效果,所以陈凯干脆让人拿了两个西瓜过来,用头盔套上,便示意一个郑成功身边叫做蔡巧的侍卫举起了一块城墙的墙砖,向头盔砸去。 “等等!” “怎么了,施将军,是石块太小了?” 陈凯似乎已经摸到了用话语挤兑施琅这个暴脾气的家伙的窍门,后者闻言亦是双眉倒竖,奈何郑成功在侧,施琅也不敢发作,干脆便直言不讳道:“陈参军不是说你改良过的藤盔可以比八瓣铁盔对士卒的脑袋有更好的保护吗?我军士卒不方便用来实验,那就让俘虏戴上试试。用西瓜,算什么。” 此言一出,陈凯登时便是眉头一皱,继而对施琅喝问道:“俘虏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妻儿。如施将军这般残忍,本官很奇怪为何没有在黄帅、在洪帅、在苏副将他们的眼中看到,是你这厮天生的吧!” “你!” “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了?!” 施琅暴怒而起,却立刻被郑成功的怒喝所止。于郑成功而言,这二人皆是臂膀,但是陈凯和施琅好像就是天生不对付一样,只要见了面,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郑成功甚至已经怀疑若是哪天这二人相处融洽,他倒是要出门看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了。 “抗拒王师,导致王师多有损伤者,自当处死。但既然已经决定了让那些俘虏来服苦役,就没必要再害他们性命,就用这个西瓜!” 郑成功做出了决定,施琅自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下一刻,蔡巧举起了城砖,直接砸向了八瓣盔。 城砖有棱有角,重量实在不轻,砸在头盔上,下面的西瓜便是咔擦一声,汁水四溅,其中大半更是喷溅在了蔡巧的身上。 顾不得擦拭,蔡巧又举起了那块城砖,如法炮制的砸在了藤盔之上,依旧是开裂之声如耳,依旧是汁水溅在了他的身上,乍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当蔡巧将头盔卸下,众人再看去,却登时便是一惊。 “这不可能!” 第一百零一章 反击(下) 城砖落下,八瓣盔受力之处出现了极其明显的凹陷,整体看去,亦有着扭曲变形之感。相较之下,藤盔就更显残破,受力处的藤条断裂,甚至已经能够从破口看到内里的绿油油的西瓜表皮。 乍看上去,藤盔确实没有八瓣盔来得坚固。然而,当头盔被卸下,为两个头盔保护下的西瓜却出现了极大的区别。 八瓣盔之下,西瓜已经碎得没办法再拼接回来,刚刚喷溅在蔡巧身上,以及此刻已然流淌了一地的汁水,鲜红的颜色却正像是血液一般,份外的乍眼。 可是那个改造过的藤盔之下,西瓜的下半部分出现了碎裂,裂痕向上蔓延,穿过了中部,将整个西瓜变成了几个大块儿。而这些大角大角的西瓜顶端,却光滑如初,若是抛开其他部分以及顶端的几道浅浅的勒痕的话,即便是称一句完好无损,也毫不为过。 “这不可能!” 施琅腾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案前。顾不得那四溢的汁水,伸手便拿在眼前鉴别了起来,乃至是干脆抓了一把直接塞进了嘴里。 确认了西瓜并没有造假过后,施琅仿佛是泄了气一般,可是转瞬之后,他便又抓起了那个藤盔,细细看去。只是映在他的眼中的,并非是内里藏了什么铁板之类的东西,唯有那几根布条,却有两根出现了不同程度上的断裂。 “多谢施将军的月俸,一个总兵官的月俸呢,可以买来成山的西瓜呢。” “但愿陈参军没有被西瓜撑死。” 施琅咬牙切齿的嘣出了这句话,陈凯却是微笑着回道:“这个请施将军放心,下官自知胃口有限,哪敢贪多。此番收了西瓜,自是要分给手下人,权当是对努力工作的奖励喽。” 实验结果显而易见,陈凯自是意气风发,待施琅气哼哼的坐了回去,郑成功那边亦是投来了恍然大悟的目光。 “是那几根布条分担了城砖落下的力量!” 郑成功说得斩钉截铁,陈凯亦是点头确认了其人的思路:“布条在头盔内部形成了一个粗疏的网状结构,这个网状结构并不是紧贴在藤盔的内侧,而是相隔了一定空间,即便是戴上头盔头顶受到网状结构的布勒也接触不到藤盔内侧。这样一来,当藤盔受到重压或重击的时候,由于存在间隔,即便是藤盔破损也不会在第一时间触及到士卒的头颅。而那个网状结构,便可以用利用布条的韧性来降低头部受到的力度。”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不知是谁道了这么一句,陈凯也没有理会,便继续言道:“这样的设计,为的是降低头部受到的力量。藤盔还是原来的藤盔,其材质不便,坚固自有不如,但是保护性却可以得到极大的加强。” 说到此处,陈凯却看了一眼施琅,才继续言道:“不过恕下官直言,这么大块儿的城砖砸下去,脑袋有没有事还在其次,关键是从云梯上被砸落下去,摔在地上,只怕也是活不成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众将亦是明了。而此时,施琅眼皮亦是陡然一跳,那眸子之中竟闪过了一丝慌乱,夹杂在满眼的愤怒之中,转瞬即逝。 “竟成果然是非同凡响。”拊掌而赞,郑成功表示了对陈凯能力的肯定,随即对陈凯问道:“这等改造,需要多久能够完成?” 这是郑成功必然要问的,陈凯也早有计算:“我军兵员高达一万六千之众,如今已近人手一顶。钻孔,捆绑,不难。只怕工艺粗糙,破坏了藤盔自身的结构性。所以下官做了两手准备,改造是其一,要确保将士们的使用;其二则是在军器局中调整藤盔样式,在需要钻孔的地方留下空隙,以便于捆绑布条。至于是使用何种材质的布料,下官还需要继续试验,这个就要回到南澳岛上再做了。” “那一切就有劳竟成了。” “职责所系,不敢受有劳二字。” 事情这么定了下来,陈凯在军议结束后也就自然而然的启程返回南澳岛。试验,改良工艺,提高生产指标,无非如此。只是坐在船上,陈凯一旦想起施琅重新落座时的那副模样,就总是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一个工地上的安全帽就能让你吃瘪,再不长记性,下次就是板砖乎脸了!” ……………… 陈凯回返南澳,郑成功修整几日,确定了潮阳的土豪们都已经降顺,便督领大军继续扫荡潮州西南部的各县。 三月,郑成功督师入洋乌水,有员山寨、和尚寮恃险不服,攻之。左冲镇总兵官林义率先登寨,伤铳而死,北将吴仕标亦伤。寨破,郑成功挥令各镇将寨掘平,抵抗者尽诛之,左近其余各寨闻风归顺。林义阵亡,郑成功以戎旗镇亲随营中军康明为左冲镇总兵官,以正总班吴胜管中军事。 同月,郑成功巡师普宁县棉湖寨,普宁县地方,无论县城,还是各寨在郑成功的兵锋面前,无不闻风而降,断不敢做出任何抵抗。拿下了普宁县,郑成功委任监督程应璠管地方事,征收正供。 次月,郑成功遣援剿右镇、前锋镇、右冲镇收靖海所、海门所,下惠来县城,以中军汪惠之代理知县,前锋镇万礼镇守此城。 潮州西南诸县、卫所荡平,郑成功转战揭阳县,助郑鸿逵镇压不肯降顺的各寨,首当其冲的便是南山寨。南山寨贼首蓝育景起于隆武二年,盘踞此地三载,祸乱地方,百姓,揭阳县生员陈胜达拦路乞征,郑成功应允,出兵讨平,蓝育景斩首示众。 两个月过去,陈凯在南澳岛上监管武器、军服制造,藤盔经过了工艺改良也早已进入到大规模生产的阶段。军服方面更是在完成了正月赐衣的重大任务之后,陈凯又承包下了各县的官服、吏员服以及衙役服的工作。当然,各地的驻军以及新扩建的部队也需要大量的军服,陈凯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着要把织布、染布等工坊全部建立起来。 随着郑成功连下三县,收复潮州府西南部地区,整体的财政状况伴随着缴获进一步转好,大批的货物投入到海贸之中,换来了更多的白银和南洋、日本的特产、方物。军队还在进一步的扩张,陈凯手头上的活钱也越来越多。对此,陈凯决定设法支援长林寺一批财货,加强那片飞地的实力,同时开设在南澳城里开设一所学堂。 明天,便是学堂正式招生的第一天,一切准备工作还在继续,陈凯却并没有出面。此时此刻的他,作为本地的地方官,正要在码头迎候两位重要人物的抵达。 第一百零二章 再见(一) 海船由福建方向而来,在陈凯的注目下驶入猎屿湾,缓缓入港。海风吹拂,偌大的郑字伸展于桅杆之上,令人不敢直视。 下一刻,码头上的泊工接过了海船上扔下的绳索,集数人力,拉动绳索,海船自也缓缓的靠了过来。待到距离合适,绳索系于缆桩,海船稳定住了,栈桥搭稳,一众郑家的家生仆从婢女的护持之下,一位略显憔悴的盛装妇人拉着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便下了海船。 “下官,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见过夫人,见过公子。” 郑成功的正妻董酉姑和郑成功的嫡长子郑经,放在这个时代就是侯爵夫人和这个军政集团的继承人。陈凯知道,姑,是后世对这个妇人的尊称,这个时代更多的还是称其为郑董氏。这女子姓董,闺名取的是个酉字,是崇祯朝广东按察副使董飚先的女儿,自七年前嫁给郑成功,第二年就有了郑经,乃是郑成功的原配发妻。 见董酉姑和郑经下船,陈凯行礼如仪,倒是董酉姑闻听面前人是陈凯,却连忙上前回礼道:“陈参军切莫如此,这几年得蒙陈参军襄助内子,妾身铭感五内,万万不可多礼。”说罢,董酉姑更是与郑经说道:“经儿,还不快扶你陈叔叔。” “孩儿遵命。”小男孩有模有样的回了母亲一礼,便连忙躬身搀扶:“陈叔叔请起,曾祖母和娘亲都说过,有陈叔叔帮助爹爹,乃是如虎添翼,更要经儿好好想陈叔叔学习,日后能够为爹爹分忧。” “夫人、公子过誉了。为大明中兴,为国姓知遇,理所应当。” 抬起头来,霎那直视,董酉姑比之郑成功还要大上一岁,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着成熟女性的妩媚,而这份妩媚又蕴涵在那份大家主母的气度之中,就更显得耀眼夺目。 陈凯不敢无礼,转而看向郑经,却不过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罢了。但是陈凯却知道,郑成功的这个儿子,也并不是什么善茬子,只是现在年纪尚小,还没有显露出来罢了。 “内子给家中寄信,曾提及过陈家叔叔的才智勇毅,实乃当世豪杰。能有陈家叔叔襄助内子,大明幸甚,吾郑家亦是幸甚。” “下官只是尽了些绵薄之力,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董酉姑的姿态摆的很低,无非是那等大家主母为夫君拉拢人心的手段,陈凯对此自是明了。几句寒暄之后,他的心思就已经飘回到了学堂那边。旁的不说,明日开始招生,今天他总还是要去看看准备的情况,方能安心。 心思百转,不过是转瞬之间。董酉姑上船不久身子就有些不舒服,所以才不得不在南澳下船,休养个几天再去潮州与郑成功叙那久别之后的尤胜新婚。下一秒,陈凯已经在寻思着出言请董酉姑尽快回总镇府休息的话头如何提起,眼角的余光却突然闪过了一丝靓色,这份心思便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海船之上,一个俏丽的身影踏上了栈桥,在那个曾经叫住过他的软糯的搀扶下,聘聘婷婷的走下了栈桥,缓缓的来到了董酉姑的身旁。 “陈参军万福。” “郑,郑小娘子有礼了。” 透过帷帽的轻纱,去岁的那个小丫头,姿容俏丽依旧,身材也更显高挑,或许是时间尚短,身子还显得有些单薄、青涩。但是即便如此,一句女大十八变,却也是只在一刹那就闪现在陈凯的脑海中。 “嫂子,你身子不舒服,还是先回总镇府休养,才好去见森哥哥呢。” “嗯。” 姑娘扶着董酉姑的胳膊,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董酉姑的眼中原本还闪过了一丝异色,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与陈凯道了一句,这一行人便登上了轿子,在卫兵的护持之下向着城内的总镇府而去,只留下了陈凯以及他的随员们依旧矗在码头之上,任凭着海风吹拂。 “行了,各自回去上值吧。” 姑娘随船而来,却是陈凯事先所不知的。摇了摇头,似是在不屑于那些随员的表现,更似是在不屑于他自己的反应。很快,陈凯便放下了这份遐思,率先离开了码头,赶去了城内的学堂。 学堂,陈凯准备只招收在军器局或是军职的将士和工匠们的子弟,也可以说是一所员工子弟小学。 等到这些学生入学了,首先教授的还是识字,有了识字基础,其他的才好施展。至于再往后,数学、化学、物理,陈凯已经开始搜罗古代的相关著述以及翻译过来的欧洲科学书籍,这种东西,很多启示在潮州城里就能买得到,上次休病假时陈凯就寻到了一些,正好用来编纂教材。 学会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在这个时代,这句话就算是说出来也只能让人认为是疯言疯语。不过在陈凯看来,科学才是未来的方向所在,什么八股文,呵呵,反正他是不会浪费这个时间的,因为这所学堂要培育出来的是一批真正的科学家,甚至是未来的科学巨子,而不是一堆除了读死书就是长于内斗的腐儒! 检查过了进度,陈凯很是满意,因为在他抵达时,准备工作就已经完成了,差的无非是检查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明天就可以正式招生了。 接下来,陈凯照常回到军器局上值,照常到了时辰下值,回到总镇府的那个小院时,陈永华、洪磊以及柯平这三小已经门前等候良久。 陈凯也没有多言,就让他们进到书房里授课。首先的,还是检查功课,陈凯自然是不会教他们八股文的,便是儒家经典他自问也未必能比得上那些真正的儒生。但是有些东西,现代人的脑回路和古人是不一样的,就像是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一样的道理,他需要做的无非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去解读,开拓的思路,仅此而已。 “昨天讲的那段郑伯克段于鄢,说说你们的看法。” 第一百零三章 再见(二) 郑伯克段于鄢,这是《左传》中的一个非常有名的历史事件,即便是陈凯的那个时代,很多对历史感兴趣的人们于这个故事也大多并不陌生。 这个故事,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关于权力斗争的教科书级事例,其中郑庄公的表现,被无数人从各个方面解读,甚至历史上更出了不少师法郑庄公做法。 这个故事,是陈凯昨天留给三人的作业,让他们自行理解其中的涵义。对此,陈永华、柯平和洪磊三人分别发表了各自的想法,但是听在陈凯的耳中,却都没有能够脱离儒家忠孝仁义的那套理论。 忠孝仁义,并非是没有道理,于世道人心是有极大裨益的。陈凯记得,后世有很多人称其为封建糟粕,但是仔细想想,这些思想稳定了社会秩序,社会安定,百姓才可能安居乐意。旁的不说,至少比旧有的道德体系崩塌,新的道德体系却迟迟建立不起来,社会处于几近于无道德状态要强吧。 这三个人,都是官宦子弟出身,他们的父辈有的已是伯爵,有的则是文官,还有的则是武将,但是这般读书,这般理解,大抵还是年纪太轻的缘故,其中只怕也掺杂了些唯恐说出口会落下个心地不良的评语和印象的缘故。 只可惜,陈凯既然给他们留了这个作业,就是要污染一下这些孩子,省得他们日后被人卖了还要给人家数钱,尤其是他的干儿子陈永华,历史上不就是这么在政治斗争中失败才会郁郁而终的吗。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公子段请封制邑,大夫祭仲劝说郑庄公时,郑庄公是怎么回答的吗?” 陈凯问及,三人只是稍一回忆,性子最为开朗的洪磊便回道:“姜氏欲之,焉……”说到此处,洪磊的眼前突然就是一亮,连带着陈永华和柯平亦是如此。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对!多行不义必自毙,郑庄公早就看出了在其母武姜的骄纵下,公子段迟早会做出大乱,所以干脆也纵容其人为所欲为。等到公子段真的搞得人神共愤之时,再下手讨平,到时候谁也不会说郑庄公容不下这个弟弟。这样的例子在后来不是没有,比如淮南王刘长嚣张跋扈,甚至私杀了汉高祖时代的老臣辟阳侯审食其,但汉文帝依旧骄纵其人,可是等到淮南王回到封国,远在长安的汉文帝就立刻知道了刘长有心思谋反,这难道不奇怪吗?” 陈凯的说法,就好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这些东西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消化,陈凯却突然想起了他与施琅、郑成功与施琅之间的关系,但却还是摇了摇头,至少他现在的位置早已站在了与施琅对抗的第一线,这是已经改变不了的了,而郑成功显然也没有打算去改变这种竞争模式。 “泰西有种说法,叫做上帝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老子也曾说过,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可见智者不论东西,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而郑庄公和汉文帝,他们不过是扮演了上帝和老天爷的角色,用骄纵的方式除掉了政治对手,哪怕是他们的弟弟,仅此而已。” 政斗是一门学问,陈凯早前曾怀疑洪旭对他有着捧杀的想法,但是事实证明,洪旭只是善于下注,看得清楚形势的老滑头而已。这个老滑头将他的政治智慧包裹在忠诚和厚道的外衣之内,早先还只是物质上的支持,到了后来陈凯拿下潮州,洪旭便果断下注,将儿子送到了他的门下,有了这层关系他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地位就更加稳固。 这样的事情,历史上洪旭也曾做过,陈永华的正妻洪淑贞,那个在陈永华死后毅然选择殉情的女子就是洪旭的女儿。现在想想,似乎洪磊今天坐在这里也只是洪旭的一次下注而已。当然,他大抵也是真的希望洪磊能够跟着陈凯学到些东西,毕竟陈凯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足以让很多人瞠目结舌了。 “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这一堂课很快就结束了,陈凯反倒是坐在了书房中反思起了他目前最大的对手施琅。这个人,史书上的记载已经很明确了其人的性格特点,但是陈凯却总是觉得,这份包裹在嚣张跋扈外表之下的,或许还会有更为触目惊心的东西,尤其是一旦想到施琅在为满清夺取台湾前后的那些表现,就会不由自主的产生那份遐思来。 “不急,历史大势还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总有时间把施琅瞧个明白。”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陈凯在院门外托了董酉姑带来的仆人致以了问候便照常上值,不过今天他的第一项工作却是颁布招生等公告,凭着他军器局管事参军的身份,向南澳岛的军属、军器局在职人员家属中的适龄子弟发布招生的命令。 关于学堂,陈凯很清楚,这时代的底层百姓家的孩子也要做家务来帮助家人维持生计,他们同样是劳动力,所以很多人不愿意让他们去上学,尤其是上学往往还要束脩,要购置笔墨纸砚,要购买相关书籍,这些挑费实在过于巨大,根本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承受的。这就好像是后世老少边穷地区,便不乏这样的百姓。 对此,陈凯拿出的办法是免费食宿,免费校服,学成后优先分配军器局工作等等。包吃、包住、包穿、还特么包分配工作,陈凯突然发现他已经感动了他自己。 “一位伟大的,无私的,致力于工人阶级福利事业的先驱者。” 这个说话陈凯觉得很不错,奈何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优厚待遇似乎也就感动了他自己而已。很多前来咨询的军属和员工,他们更加关心的还是分配工作的事情,而非真的能够学到什么本事,这让陈凯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无奈。 “入学考试!咱们军器局附属学堂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来的,咱们只收那些存在着发展潜力的孩子来学习。” 这个说法一出,很多人就打了退堂鼓,但是更多的人们却更加奋力的将孩子推了上来,似乎他们从这个劳什子的入学考试中看到了改变家庭地位的希望和可能。 “妈的,白给的果然不香甜。” 摇着头,陈凯一如既往的回去上值,到点下值,那三个小朋友也一如既往的等候在院门外。只是这一次,陈凯刚刚对昨天的作业稍作讲解,那个小厮便神秘兮兮的凑了过来。而陈凯见他如此,亦是只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你们先自行讨论,为师要出去一趟。” 第一百零四章 再见(三) “去岁妾身不告而辞,还望陈参军见谅。” 又是一个四月,转眼间竟已然是一年过去了。再见时,眼前的姑娘已经不复那一次时的男扮女装,却是上着淡蓝色的小衫,一袭白罗绣花的马面裙,白色打底,只在底部绣有彩色花鸟纹的裙襕,乍看去,竟仿佛是与这初夏季节的花草融为了一体。 衣衫的颜色很浅,却更显那容色的俏丽,不过是短短一年的光景而已,竟已经出落得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了,确是让陈凯眼前为之一亮。 “无妨,郑小娘子无需介怀。” 陈凯如此,姑娘眉毛低垂,报之以浅笑。就这样,二人立在了小亭片刻,姑娘才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一年未见,妾身听说陈参军又做下许多了不起的大事,可否给妾身讲讲,妾身回乡时也好说与族中的姊妹们。” 从女弟,到妾身,姑娘的衣衫变了,自称也随之变了。相应的,陈凯对其的称呼也从贤弟变成了郑小娘子,二人已经不复是去岁那般类士大夫式的谈话,而是一男一女之间的交流。 “大事?” 陈凯摇了摇头,比之姑娘上次来潮,这一年下来他确实做了不少的事情。南澳岛的军工体系近趋于完善化,军服自给自足,一间按照工业化模式建设的成衣制造工厂拔地而起,更是亲自冒险涉足清军占领区,说服了万家兄弟来附。只是回想起来,比之夺取潮州,似乎还是少了一份惊险,大抵是他已经开始迷恋上了那样的生活,有些原本他还觉得很充实的生活就显得有些无趣了。 “那些事情,却也是不值一提的。但若是郑小娘子有空的话,在下倒是可以聊聊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在下的一些见闻。” “那便依陈参军的。”姑娘微微额首,两厢落座,似是想了想,才出言问道:“那陈参军可否给妾身讲讲您一路南下的所见所闻?” 檀口轻启,吐出的看上去是温暖和煦的风,但无论是陈凯,还是这姑娘都知道,陈凯的回答,只会是那些腥风血雨,那些让人难以直视的残忍。 陈凯有些后悔于那份不经过大脑的多嘴,他原本所想的见闻,无非是些奇闻异事,可或许是来到在这里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开始渐渐的遗忘了他对郑成功等说说过那些过往。但却只在这不经意的刹那,却又将他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那些,只怕是郑小娘子未必能够接受得了的。” 陈凯叹了口气,可是姑娘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反倒是直视着陈凯的目光,斩钉截铁的说道:“妾身生在这个乱世,为家严家慈、为叔伯兄弟们护在闺中,已是莫大的幸事。但是这样的年月,谁又知道谁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的。妾身不想做个糊涂鬼,不想在灾难降临的时候只能捂着嘴哭泣,所以还请陈参军直言不讳。” “好吧,不过这一路在下走了很久,只怕不是一天就能够说完的。” “陈参军但请直言,嫂子她,她的身子可能还要几天才能恢复过来,妾身可以慢慢听。” 说到最后,姑娘的声音已经细若蚊呐。对于这份暗示,陈凯怎会不明,哪怕本也没有什么想法,但是胸中却还是不免涌起了一股子冲动,或者说是一股莫名的悸动出来。 “那,在下就慢慢讲好了。只是,每天不好聊得太晚,以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坏了郑小娘子的名节。” “还是陈参军考虑周到,妾身谢过了。” 姑娘行了一礼,陈凯还礼过后,便开口言道:“那么,就从在下离开了大同府城开始说起好了……” 这一聊,带分别时已是天色渐渐昏暗,以至于别过之后,待陈凯回到书房时,那三个半大小子的肚皮已经开始大叫着不满了。可是即便如此,陈凯在愧疚的同时,也不免暗笑着,今天聊了许久好像都没有出了北直隶的地界,弄不好还要聊好几天才能聊完呢。 “那就慢慢聊好了。” 嘴角上不由自主的撇过了一丝笑意,看得那三个半大小子一脸的不明所以。课是讲不成了,陈凯干脆留他们吃了顿晚饭,才派人将他们各自送回到家中。 转天,陈凯依旧是一早到董酉姑那里致以问候,依旧是正常上值,招生的工作,就负责的吏员汇报来看,已经很是不错了,陈凯打算收上三个班的学生,每个班30人左右,这样财政上能够跟得上,那些先生也带得过来。等到完成了初步的识字基础,陈凯的教材大抵也编纂出来一部分了,就可以从这些孩子里面撒网捞鱼了。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陈凯坐在公事房里,反倒是无心于公务,心里总是痒痒的,对于下工的锣声的期待值也是越来越大。 “就像是一个初哥儿似的。” 收起了自嘲,下值的时辰也到了,陈凯点了名,便急匆匆的赶回了总镇府。果不其然,那个姑娘已经在花园中等着他了。 “这几日事情多,暂不授课,择日通知。” 陈凯昨天就是这么敷衍了的那三个半大小子的,但是到了今天,让一个女孩子等他,这却还是引发了他不小的愧疚感。 “实在抱歉,刚刚下值,在下就赶过来了,岂料……” 姑娘捂着小嘴噗嗤一笑,脸颊上登时浮起了两片红晕,小巧的脑袋也低垂了下去。 这世间,万般女子,亿兆颜色,最美的却不过是那一抹羞涩,直引得怦然心动。陈凯的胸中,突然腾起了一股要将姑娘拥之入怀的冲动,可是这股子冲动刚刚冒出来,就立刻被理智给压了回去。 毕竟,这不是在21世纪,两情相悦,便是珠胎暗结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更是多有奉子成婚的事情。可是现在不同,男子和女子本就不该私会,若是有意,三媒六娉,结白首之约,方是正途。更何况,他和这姑娘总共也就见过三面,今天不过是第四面而已,这大抵就算说是闪婚,估计也嫌太快了吧。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这才是该有的样子。陈凯收敛了心思,姑娘也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昨天,陈凯讲的多是圈地、投充的事情,因为他也只是在书上看过,所以讲得不免有些干巴巴的。昨天回去后,陈凯就开始琢磨今天要聊些什么,仔细想想,却猛地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老者说到此处,却是一顿,吾原以为他是在卖关子,岂料还真只是口干,喝了口水,洇乐洇嗓子就忙不迭的继续说起了那燕赤霞口诵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剑上,那古铜宝剑熠熠生辉,再砍在那千年树精的身上,就不再只是砍掉些干枯的树皮了,竟有暗红色的血液汩汩的流了出来……” “陈参军真会说笑,大树还能流血了。再讲这些,妾身就不听了。” 姑娘说是要走,但却一点儿也没有挪动的意思。她知道,必是昨天的话题太过压抑,陈凯便寻了一些奇闻异谈来缓解气氛。心生窃喜的同时,也隐隐的有了些许害怕,是害怕二人私会为人所知,还是其他的什么,这份少女心思,只怕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不瞒郑小娘子,在下也是不信的。不过嘛,那兰若寺,却还真有这么个地方,就在浙江的金华府。” “陈参军去过?” 传奇进入到现实,总能引出更大的好奇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其中更间杂了不少的崇拜之色。对此,陈凯却是微微一笑,继而对她说道:“这个嘛,在下想卖个关子,还是等讲到浙江的时候再说。” 第一百零五章 再见(四) 聊了一通的聊斋志异,分别时,好像山东还没出呢。陈凯走在回返小院的路上,嘴角上却总是忍不住的露出些许笑意来。 这样的感觉,于他而言,或许,正是因为每每与这个青春年少的姑娘在一起,他总能有一种重回了学生时代的错觉,就像是会上瘾一样,促使着他的脑海中时不时的就闪过某个相会的瞬间来。 “今天好像该讲到南直隶了吧,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实在有些不愿意和这个姑娘聊这些沉重的话题,奈何这里面有些事情,还是让她明白得好。或者说,其实就算是他不讲,难道两年半之前安平镇的血火,她就真的一无所知吗,只怕正是因为那个她才会想知道更多。 “嗯,收尾时扯点儿才子佳人什么的。比如,柳如是、陈子龙和钱谦益的乱世抉择和三角恋,就是很有意思的嘛。” 满脑子都是那灵动的倩影,甚至陈凯已经萌生过了要给那个小姑娘讲讲他在山道上“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鸡鸡”的光辉事迹,只是唯恐会被那姑娘看作是耍流氓,才不得不收起显示“君子之风”的念头。 这样一来,工作效率已经不可避免的下降了,所幸很多事情都已经上了正轨,陈凯现在工作量最大的,反倒是变成了为军器局附属学堂准备数理化教材。 那些东西,数学方面,陈凯知道《九章算术》,上次在潮州也买了几本诸如《泰西算要》、《西学杂著》什么的,很可惜的是,他一直惦记着的《几何原本》和《测量法义》却没有搜罗到,实在是遗憾得不行。除此之外,宋应星的《天工开物》、方以智的《物理小识》倒是都很轻松的找到了,尤其是前者,这反倒是弄得陈凯感慨于《四库全书》的毁书能力。 一个白天,陈凯都在不断的分心中准备着教材,好容易熬到了下值,又是匆匆忙忙的赶到了小花园。只是这一次,那姑娘却并没有比他早到。 “与嫂子聊了聊天,妾身来迟了,还望陈参军见谅。” 心中有了几分患得患失,饶是素来理智的陈凯,在看到姑娘匆匆赶来的刹那,也免不了要松了口大气出来。 “无妨,无妨。” 畅谈很快就开始了,奈何今天的话题有些沉重,按道理是能略则略的,可是那些沉重的故事,却是陈凯没办法省略的。毕竟,那可是上百万条的人命。 “……步入扬州城,城墙上的血迹凝结的印记比比皆是,大街两侧的店面,还多有空无一人,甚至连大门都破破烂烂的倒在了地上,任凭着狐鼠在那里追逃,甚至有一间无人的店铺的地上,枯骨就摆在那里,无人收敛。” “在下听说,鞑子用红夷炮轰开了扬州城,大军杀入,屠城十日,可谓是见人就杀,无论男女老幼。据说,男子还好,无非是一刀下去,鞑子们便急着去搜罗金银财货去了。可是女子,奸淫过后,鞑子还要把,还要把私密的部位切下来,作为战利品,堆得如同是一座小山一样……” 说到这里,姑娘已经捂住了小嘴,一双如水的眸子瞪得大大的,里面却写满了惊恐,甚至就连身子也在微微的颤抖。 陈凯没有亲眼看过那样的惨剧,但是在诸如《扬州十日记》之类的著述中却看到过太多太多。那是华夏民族不可忘却的伤痛,就像南京大屠杀一样,可是后世却总有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却还在打着诸如民族团结的旗号来不断的否认着这些事实。这样的言论在国内尚且存在,甚至有了大行其道的势头,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去谴责日本侵华的累累暴行,难不成就用一句谁让大和族没能成为第五十七个民族吗。 “男儿何不当走狗,卖掉中华五十州。请君且看教科书,几个英雄威名留?”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一个民族的脊梁,正是那些在强大敌人面前选择了奋战至死亦或是在威逼利诱下宁死不屈的英雄,是岳飞、是文天祥、是陆秀夫、是张世杰、是卢象升、是史可法、是张煌言、是李定国、是李来亨,也是他现阶段选择追随的郑成功。 扬州十日,南京大屠杀,守城将士们并非没有进行过殊死抵抗,哪怕并非是所有人,也没能改变什么,但他们一样的当之无愧。 江阴一座小小的城池,在城外数十万大军,甚至比城里面的男女老少加一起都要多的情况下,死死坚守了八十一天。那些江阴的升斗百姓,他们与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这些领导者们一样,都是华夏民族的英雄,是他们用生命捍卫了一个即将被异族殖民的辉煌文明仅存的那点儿尊严! 说到此处,原本还想聊聊风花雪月来冲淡这份沉重的陈凯,却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小亭里,陈凯陷入到了沉默之中,姑娘也渐渐的从那份惊恐中恢复了过来。 “但愿,这世上不再出现这等惨剧。” “只怕,是不可能的了。甚至,也许就在近期,便会有一座巨城为鞑子所屠戮。” 陈凯幽幽的说出了这话,穿越者对于历史有着先见性,这是好事,可是面对那些无能为力的悲剧,却并非是什么好事。因为知道的越清楚,痛苦就会越剧烈,至少陈凯还没有无情到漠视同胞惨遭屠戮的份上。 “去岁江西金声桓、王得仁反正,本是打算打通南赣通路,与广东连成一片的。奈何顿兵城下,鞑子主力又南下镇压,二人不得不退回到南昌,死守省城。去年九月,李成栋曾率军进攻南赣,亦是为了助南昌解围,结果次月便兵败而回。前些时日,听说李成栋又出兵了,可是仔细想想,南昌已经被围攻多久了,只怕李成栋就算是能够拿下南赣,等他赶到南昌时也只剩下给南昌百姓祭奠的份了。” 这些事情,姑娘只是个女孩子,对此完全是一无所知。陈凯娓娓道来,震惊,不忍,随即便化作了愤怒,倾泻而出。 “既然如此,那么森哥哥为什么不出兵为南昌解围,难道这上万的王师就都是只能用来打土寇的吗?恕妾身直言,这只怕也不是陈参军的风格吧!” 仁者爱人,当面临这样的惨剧,总会有着不忍。姑娘的仁慈,陈凯很是欣赏,但是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一句仁慈就能解决得了的了。 “郑小娘子,你知道南昌在哪吗?你知道潮州到南昌到底有多远吗?你知道鞑子的兵力几何吗?你知道李成栋对我们这些福建王师的态度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此处,陈凯重重的喘了口粗气,沉下了心,才对姑娘说道:“抱歉,我不该和你发脾气,这不是你的错。但是这件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我和你的森哥哥,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如今能做的,就是尽量的扩充实力,起码等到鞑子南下的时候,尽可能的保全这一方百姓吧。” “对不起,是妾身失言了。” 陈凯的样子,确实吓了姑娘一跳。对于那些问题,她自是不得而知,但是依稀记得,好像在来时的船上,她的嫂子董酉姑曾经与她提起过施琅所部遭到李成栋部将郝尚久暗算和围攻的事情,其关系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孤军深入数千里之外,就算是能够无视粮饷补给,一万多人在每一方都是数万人规模的大战中也很难起到什么关键作用,尤其是在于背后还有一个很可能会先行捅上一刀的“盟友”在,想要有所作为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对坐良久,相顾无言,约会不欢而散,陈凯回到小院,也没了用晚饭的欲望,干脆倒在床上,强迫着自己进入梦乡,好把这些糟心的事情抛诸脑后。 与此同时,姑娘早已回了闺房,倒是原本还在养病的董酉姑的房门处,一个身影如风一般的蹿了进来。 “娘亲,儿子在小花园看见小姑姑和陈叔叔在聊天。” 听到这话,原本还倚坐在床上的董酉姑腾的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狠狠的瞪了屋子里服侍的那几个侍女一眼,明确的暗示了她们不许多嘴,在这些人退下之后,她才幽幽的冒出了句“他们二人果然是认识”的话来。 接下来,三言两语之间,董酉姑就从郑经的口中问清楚了她儿子的所见所闻,随即却皱起了眉头。 上次郑成功的信送到,确实是提过要在族中给陈凯找一个良配,彻底将这个无双国士绑在郑氏集团的战舰之上。但是对于这个近在咫尺的人选,却没有提及过,大抵也是有着不太想要陈凯迎娶郑鸿逵的女儿的意思在吧。可是现在看来,陈凯和这个姑娘不光是认识,很可能二人之间已经互有了好感,那么接下来会不会是陈凯直接向郑鸿逵提亲,那就很难说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第一百零六章 再见(五) 转天,出于礼貌,陈凯再去向董酉姑问候的时候,便被后者请了进去。所幸一屋子的仆人,还有郑经在,倒也好说话。而董酉姑想要谈的,其实也没有脱离礼数方面的东西。 “这几日,在南澳休养,烦劳陈参军操心了。如今妾身身子已经大好,打算今天下午便乘船出发,还请陈参军代为安排。” “这么快?” 陈凯脱口而出,随即便连连道歉,表示这就会去与陈豹安排此事。可是这份惊讶,却是把董酉姑也惊得不行了,若非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实在不方便改口,只怕她很可能会立刻要求乘船离开南澳岛,不知道没准还会以为南澳岛上有只吃人的怪兽那般。 下午,董酉姑上船离开了南澳岛,连带着郑经和那姑娘也一起离开了此处。一个要去看夫君,另外两个则分别去看望各自的父亲,既然原本在南澳岛上稍作停留就是一个意外,那么当意外结束,一切自然也要恢复到正常的状况了。 下午的时候,海船扬帆远去,据陈凯所知,如今郑成功和郑鸿逵都在揭阳,但是路上还有些不肯降顺的土豪、海盗出没,所以他们还是选择了最安全的路线——从北溪进入韩江水道,在抵达潮州城后派遣部队护送前往揭阳。 船来时,陈凯作为地方官要迎候,船走了,陈凯作为地方官也要恭送,这是从古至今的地方官起码的礼仪,尤其是在这个礼仪之邦,就更是如此了。 只不过,不比海船来时,此番匆匆而去,却让他的心里面空落落的,不成个样子。这样的感觉,陈凯很清楚是因为什么,可一旦想起这几日与那姑娘所畅谈的一切,那份沉重便只能让他感到呼吸困难,甚至他已经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资格、有那份空闲去期待一份爱情。 “恕妾身直言,这只怕也不是陈参军的风格吧!” “或许吧,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次美丽的邂逅罢了。” 失落,带来了悲观,陈凯遣散了随员,一个人站在码头上,遥望着远处平静的海面,以及在那海天一线约约默默的深色痕迹,那里是两年前他来到此地前的出发点,现在过去两年了,他再一次回望,江山依旧,心境却已大有不同了。 “温柔乡既是英雄冢,或说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虽然把不能成功的原因归结在女人的身上确很是不厚道,但是于我而言,最近或许是真的分心太多了,每天神情恍惚的等到着下值与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丫头私会,实在是有些太不像话了。” 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了,重新安下心来,气象就会大不相同。陈凯再度回到南澳城中,随着工作状态的逐渐恢复,于数日后便开始召开一系列的会议。 首先是军器局,现在的军器局早已不光是一座工坊而已了,工坊自身的不断扩建和人员扩编不提,下属的武器试验场、烧炭厂、积硝场、火药制造作坊和军服制造工坊也是早已步入正轨。 其中硝的规模化产出已经能够支应大军用度,甚至郑成功还一度在以此支援郑鸿逵所部的使用,而军服制造工坊如今也有了百多名正式员工以及各种打杂的杂役,他们以着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生产速度大批量的生产着成衣,若非是标准尺码的制服暂时也就是官方和军队有足够的客户源,陈凯甚至已经在考虑将这座工坊建设成世界第一个大型成衣制造企业,将其打入到国际市场。 基础已经打下,但是却不怎么牢靠。旁的不说,这里面,铁矿、硫磺以及布匹不是需要海贸购入,就是需要郑成功下发,并不能够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这个问题,原本对于地方官来说并不太成问题,奈何陈凯负责的区域无非是南澳、东山、海山三岛以及诏安二都的那片飞地,人力物力资源实在有限,尤其是原材料方面,老百姓自给自足都未必能够达到,更别说是进行类工业化模式下的生产了。 陈凯开会的用意在于畅所欲言,奈何这些家伙不是摄于他的赫赫威名而不敢多嘴,就是根本不懂,最后所有的意见汇聚在一起,也无非是一句“请国姓爷继续收复失地”,好像除了这个他们就不知道旁的什么东西了。 “这群家伙,看来我真得着郑成功谈谈了。” 资金、原料和科学技术水平限制了企业的进一步发展,企业发展陷入瓶颈,陈凯准备换个思路去再折腾一下。不过他肩上的担子也从来不只有这一件,于这四块占领区的民政,甚至于如何解决掉施琅这个狗汉奸,亦是从不可或缺的。 “还是得和郑成功碰个面才行啊。” 这边,陈凯已经开始准备计划书,等到合适的时机前往潮州去面见郑成功以推销他的新计划。与此同时,或许是心电感应,郑成功也正准备派出信使到南澳请陈凯来揭阳一会。 “让陈参军去揭阳?夫君,这样不妥吧。” 董酉姑一行抵达潮州府城,恰好郑成功所部也大多回返此间修整。久别胜新婚,温存了一番过后,郑成功便开始给陈凯写信,打算与陈凯面谈一些事情,听取一下他的意见,可是董酉姑对此却显得不是很放心。 “嗯?” 夫妻多年,哪怕最近两年少有团聚,但是对与董酉姑,郑成功还是知道的。他的这个原配正妻,是个最典型的大家闺秀,士人家庭教养出来的女子,读书知礼,对于丈夫更是百依百顺,相夫教子那是没得挑的。早前两年,郑成功在南澳、在漳州、在泉州乃至是在潮州血战,董酉姑便在安平镇的老家代他奉养祖母黄老夫人,抚养郑经,甚是用心,一个贤内助是少不了的,此刻却出言反对于公务,肯定是有缘由的。 果不其然,随着董酉姑将她在南澳岛上的所见所闻一一讲述给郑成功,那些有别于旁处的变化,倒还其次,但是于董酉姑看来,陈凯和郑成功的堂妹之间或许有些朦朦胧胧的情愫在其间,倒是引起了郑成功的兴趣来。 “竟成和缘缘?” 这事情,倒是把郑成功听了个一愣,但是仔细回忆一番二人之间有可能存在的交集,却反倒是撇过了一丝笑意:“这事情,有些意思。” 没想到,郑成功会是这么个反应,董酉姑心中焦急,便开始解释起了她的那些想法。但是说来说去,也无非是现在让陈凯去揭阳,甚至是来见郑成功,万一陈凯突发奇想要向郑鸿逵求亲的话,郑成功反倒会有些被动之类的理由。 “夫君,缘缘是好,可她终究是四叔的掌上明珠!”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郑成功岂能不明白其人的言下之意:“娘子,你不是怕竟成配不上缘缘,因为你知道以着竟成的才华,于现在这样的世道,哪怕是郡主娘娘也未尝配不得,甚至那些做着自立为帝的春秋大梦的凤子龙孙们怕是连所谓的公主娘娘也是舍得的。说白了,你是在害怕他娶了缘缘,就不会再为我所用了,是吧?” “嗯,妾身就是这个意思。” 郑鸿逵是郑成功的四叔不假,这些年郑鸿逵对郑成功也多有照顾也不假,甚至郑鸿逵如今的实力也早已被郑成功所反超更是不假,但是说到底,郑鸿逵不同于石井郑氏家族中的其他叔伯兄弟,早前便是郑氏集团于郑芝龙一下的二号人物,如今依旧是独领一军,麾下于揭阳和金门两地也有六七千的虎贲和数百条战船,实力不容小觑。如果陈凯真的娶了郑鸿逵的女儿,那么只会与岳家更为亲近,臂助一旦改换门庭,此消彼长,于郑成功就显得很是不利了。 这份心思,郑成功自是能够理解,也很为董酉姑能够为他设想到这个份上而感动。奈何,有些事情其实他早就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了,却并非是一个深闺妇人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得了的了。 “这个,娘子可以放心,四叔老于世故,也久经战阵,但他用不得竟成这样的国士,竟成也不会服得了他!” 第一百零七章 数学(上) “怕的就是四叔镇不住他,那样才可怕呢。” 胸中如此想来,董酉姑却也知道,她的这个夫君,若论才智绝对是这天下少有的人物,这些东西即便她不说也未必不能想得明白。 “但愿如夫君所言的那般吧,可是缘缘毕竟还小,这事情,咱们还是不好多言的吧。” 面对着这份自信,她也不免有些心荡神迷之感。此间试探性的问道,郑成功想了想,作出了肯定的回答:“还有大半年就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已经不小了,但是这事情,还是要看竟成的心思,为夫也不好乱点鸳鸯谱的。” 有些事情,无非是三言两语之间就可以定下来。更何况,这等事情,就现在的局势而言,也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自也没有必要在这上面浪费太多的时间。 休整数日,郑成功便启程前往揭阳,与此同时,书信于韩江顺流而下,很快就送达到了陈凯的手中,这与陈凯自是不谋而合,干脆便启程出发,并且在潮州府城转乘马车,奔着揭阳县城而去。 早在郑成功抵达前,郑鸿逵的小女儿便已经先期抵达了此处,来与她的父亲团聚。比之去岁,自家的女儿又长高了一些,出落得越来越有大姑娘的样子了,郑鸿逵自是欣喜不已。团聚的喜悦冲淡了早前的那些许阴霾,但是随着郑成功在随后抵达,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也陡然压抑了几分。 这里面的心结,说来也是郑鸿逵的不是。前段时间,郑成功扫荡潮州西南部,先期便攻下了达濠埔,铲除掉了达濠埔土豪张礼的势力。但由于张礼是在两寨被破下选择了投降,郑成功也没有难为他和他的家人,只为留下个宽厚的名声给其他潮州土豪看。 原本这事情也就这样了,郑成功率军继续扫荡西南部各县,可是就在这时候,郑鸿逵在派人向郑成功道贺的同时,也提出了让郑成功送张礼去见他的事情。 早前郑鸿逵夺取揭阳县的过程中,与张礼有过矛盾,郑成功原本以为就是他的这个四叔想要气一气张礼,发泄一下也就算了,不疑有他,便送了张礼过去。谁知道张礼一到,郑鸿逵就将其人沉了水,还写信给郑成功说是张礼酒醉落水而死。 之所以会如此,乃是争夺揭阳县期间,张礼曾经掠了郑鸿逵的幕僚陈四明的家人,陈四明为报家仇才请杀其人。 这事情,郑成功很快就弄了个清楚,当即便是悔恨不已。并非是爱惜什么张礼的才华,只是因为郑鸿逵这事情办得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不光是连他也要瞒着,更重要的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一来,反倒是把他装进去了——世人不会认为是郑鸿逵的手笔,反倒是会认为是郑成功假手于人,试问日后他再招降纳叛,哪个还敢投降? 此事既发,打破了郑成功的既定方略,便是与陈凯提出的宽以待人的总方略也是有违背的。为了此事,郑成功虽然没有出言指责他的叔叔,但是前些天也是气哼哼的就离开了,以至于原本郑鸿逵还希望郑成功相助平定的灰白寨等处,郑成功也没有帮忙。 再见时已是五月初,郑成功早前派了部将护送姑娘过来,却也没有自行赶来,等时隔半个月,郑成功再来时,显然已经是那股子气消了。抵达之后,更是直接就派了施琅率左先锋镇进攻灰白寨,一鼓而下,帮助郑鸿逵极大的震慑了揭阳本地的一些土寇。 “森哥哥还是向着父亲的。” “哎,吾知道,他是顾着往昔情分的。” 父女二人的窃窃私语,却也总算是安心了不少。起码,于郑鸿逵看来,无论什么,都比不上家族的利益,于郑成功更是有着一份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亲情在。可是问题在于,即便是生身父子,在大是大非面前郑成功也没有因此而改变过初衷,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关系了。所幸现在看来,郑成功也就是当时有些不悦,过几天气消了自然也就过去了。 然而,这边还在庆幸着,刚刚攻陷了灰白寨的郑成功却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又有土寇要归附于他。 “国姓,新亨镇的总兵官蔡元,麾下千余,颇有些战力。末将已说服其人来归,就等着国姓的一纸任命了。” 新亨镇总兵官蔡元,说到底就是新亨镇那边的土豪,新亨镇位于揭阳县西北,其人势力不俗,麾下千余民勇,也颇有些战力,郑鸿逵占据揭阳县城之后受到了大量揭阳本地土寇的牵制,所以才没能如郑成功那般席卷各地,其中就不乏这蔡元的存在。 归附,原本是一件好事,可这一次的问题在于此人却是施琅说服的,甚至据说还是因为施琅攻破了灰白寨,受其赫赫威名的震慑所致,反倒是变成了一个潜在的问题。 “那就让他挑拣五百精锐,任命他为左先锋镇后营副将吧。新亨镇那里,也让他择一个亲信继续镇守。” “末将遵命。” 施琅喜气洋洋的离开了大帐,郑成功的面上却阴沉了几分。这一年多下来,大力扩军,才没有让施琅所部占据太大的比例来,随后陈凯更是招来了万家兄弟,猛的多了一个镇出来,就进一步的压缩了这支施家军的比例。可是现在倒好,蔡元却显露出了对施琅的敬仰,他也只能顺水推舟的将蔡元划归为施琅的部将。这么一来,原本压缩过的比例就再一次提了上去。 “禀告国姓爷,陈参军到了。” 正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陈凯却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对于这个不知道多少次帮他解决过问题、缓解过压力的读书人,郑成功向来都是信任备至的,当即便迎了出去。 “竟成来得正是时候,吾正有要事与你商议。” 郑成功口中的要事,并非是区区一个蔡元而已。早前的两个多月里,郑成功席卷潮州西南部,连下三县之地,所到之处尽皆降顺,可谓形势一片大好。 但是,这其中,却依旧有不肯归附的,比如潮海七大寇之一的苏利,再比如鸥汀寨的陈君谔,他们都有着一定的实力,郑成功正打算解决掉这两个对手,可是苏利占据的碣石卫,其实已经进入到了惠州府的地界,一旦大军杀入惠州,势必会造成与惠州总兵黄应杰之间的矛盾扩大化,甚至还有可能引来李成栋的报复,这对于如今不过只有一万五六千战兵,还要据守这半个潮州的郑成功所部而言,实在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从地形上看,拿下河婆镇、丰顺营以及螺河以东的地区,我军对惠州府方向就算是有了防御上的地利优势。” 指着那如水墨画般的地图,陈凯所指的这三处,便是后世的揭西县、丰顺县和陆丰市的县城、市区所在,尤其是陆丰市,更是已经在碣石卫城的西面。占据了这三处,从地理上就可以凭借山势和河流作为阻隔,与向东拿下分水关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郑成功自是明白这些,但是其中牵扯,尤其是陆丰那边,更是明明白白的欺到了黄应杰的头上,引发明军内讧,说到底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情,更何况对手的强大背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恕下官直言,自相残杀,终是不美。哪怕李成栋与我军是有着敌意的,也不好先动这个手。说到底,我军是堂堂王师,总要依正道而行。至于近期嘛,还是先拿下了河婆镇和丰顺营,同时分兵解决掉鸥汀寨的问题,这些都是潮州府的辖区。其他的,再说吧。” 第一百零八章 数学(下) 河婆镇于后世是揭西县的所在地,顾名思义,自然是在揭阳县的西面,毗邻惠州府。而丰顺营则在揭阳县城越过新亨镇的西北部,再向北便是程乡县了。这里两处地方,实现有效的控制便可以阻隔这两个方向的敌人。 不过,揭阳县原本就是郑鸿逵率先出兵的,理应也是由郑鸿逵来负责防务。再兼郑成功大军进入揭阳地区,也引起了刘公显等人的忌惮。虽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来,但却还是被施琅提了出来。 出于本心,是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其实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因为在郑成功席卷潮州西南部的三县,随后北上揭阳的过程中,刘公显等人确实表现得满怀着防备之心。尤其是当郑成功扫荡了灰白寨,更有新亨镇的蔡元来附,就更是寨门紧闭,如临大敌。 又是一轮的争执,依旧没有个结果。说到底,郑成功所估计的并不是什么刘公显,甚至就连黄应杰都要差上一重,归根到底却还是他四叔郑鸿逵,因为一旦他拿下了这两处要点,就彻底把郑鸿逵包在了县城里面。于二人之间,总是免不了要生出些嫌隙的。 为此,郑成功决定先去揭阳县城找郑鸿逵去谈一谈。第二天,陈凯、施琅等人便跟随郑成功进了县城。 进了城,郑成功和郑鸿逵密谈了一番,对于前者的邀请,后者对于兵进河婆镇和丰顺营都表示了愿意配合的态度。说起来,郑鸿逵杀入潮州,其实也就比郑成功晚上个把月而已,但是不比郑成功席卷潮州南部,郑鸿逵起初还算顺利,但是当他占据揭阳县城后便陷入了当地土豪们所聚集而成的泥沼,不能自拔,身在就连原本的盟友刘公显的态度也在变化。 郑成功能够如此顺遂,归根到底,自身实力更强,再加上拿下潮州府城的威势,天人与共,方能如此。而郑鸿逵本就只带了三千来兵马,威信不足以动摇或是震慑本地土豪,才只能像是乌龟爬一样,慢慢的扩张地盘。 “吾早就说过,大木是吾石井郑家的千里驹,你有这般志向,吾自是支持的。” “多谢四叔体谅。” “没事,咱们叔侄之间不差这个。” 或说到了这个份上,早前的那点儿疙瘩,也已经烟消云散了。接下来,郑鸿逵更如小孩子得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一般,将前些时日他无意中捞起的一件宝贝拿了出来,给郑成功等人展示。 “这炮,是吾有一天夜里巡视港口时,依稀的瞅见水里面好像有什么闪着光,到了第二天着人下水一看,才知道是一门大炮。原本以为也就是一门炮了,可是等到捞出来真的用了,却才知道是件神物。开炮前只要是诚心祈祷,就定能命中目标,早前攻新墟寨时就全凭此物发威。” 郑鸿逵抚摸着红铜打造的炮身,那份色授魂与,就好像是在抚摸恋人的肌肤一般,直看得陈凯头皮发麻。然而,当他仔细回忆起郑鸿逵对于这门炮的来历和神奇之处的讲述之后,陈凯却登时便是眼前一亮。 “灵铳!” 陈凯的话,脱口而出,却正巧被郑鸿逵听了个满耳。只见其细细品味了一番,当即便是拊掌而赞道:“陈参军这名字起得甚好,就叫灵铳,就叫灵铳好了!” 眼见着郑鸿逵借陈凯之口给他的“新情人”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尤其是看到那股子兴奋劲儿,陈凯却不由得冒出了一头冷汗。 “我这是多什么嘴啊,还成了灵铳命名之父了。” 所谓灵铳,历史上便是郑鸿逵在揭阳港的码头水中捞出来的,据说每次发炮前祈祷,便可以百发百中。这门炮,后来到了郑成功的手中,亦是倍加爱惜,不光是让能工巧匠仿照其造了一门灵铳的副铳,更还曾因灵铳落水而责罚,甚至是处死过负责的军官。 “下官可以看看这门,嗯,灵铳吗?” 哪怕是多了嘴,陈凯也觉得应该看个明白,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靠祈祷就能百发百中的事情,总要弄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是因为命名之父的缘故,郑鸿逵也没有表现出对陈凯太大的“醋意”来。得到了首肯,陈凯便凑到了近前,未及细细查看,便注意到跑身上竟真的有堆密密麻麻的符号摆在了那里,没有丝毫的遮遮掩掩。 陈凯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些符号所吸引,到底写的是什么意思,他实在看不太出来,但是这些符号的样子,却分明就是拉丁文衍生出来的字母,无非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以及到底什么意思罢了。 “下官敢问定国公每次使用时用的是哪种语言做的祈祷?” 这话一旦说出来,众人一片的不解,但是如郑成功这般的,却显然是意识到了陈凯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如此的。 “这个有区别吗?” 一脸的不解其意,郑鸿逵倒是很坦然的回了这么一句,岂料陈凯接下来便问道:“有啊,这炮是泰西造的,定国公不会是咱们汉话来祈祷的吧?” “是泰西制造的啊,但是吾以为,只要心诚,神仙自是能听得懂的。” 厉害! 郑鸿逵说得理所当然,陈凯却是一头的暴汗,干脆也不再提此事了,直接向郑鸿逵问起了炮弹的重量、射程等事,得到的答案却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24磅炮!” 说着,陈凯点了点头,便向操炮的炮组了解起了火炮的使用注意事项,很快就从炮长的身上找到了铳规、铳尺、度板和远镜。 “这些都是和这门炮一起捞上来的?” “回陈参军的话,都是一起捞上来的,卑职专门试过多次,应该是配套造出来的。” 火炮配套测量工具,在欧洲已经是寻常事了,奈何中国这边,却还是走进了经验流的弯路。所幸,明时还是有不少懂得这种东西的炮兵在,这是东西方交流的一大成果,只可惜没能流传下去罢了。 闻言,陈凯点了点头,随即便给了一个看上去很是不近的大土丘,让炮组当着他的面进行试射。 果不其然,炮组众人按照着正常的顺序瞄准、装填,炮长更是拿着那几件物事来回来去的摆弄着,并且按照摆弄出来的结果不断的指挥着手下人调整火炮的角度。待所有步骤都完成了,众人竟围着火炮叩拜祈祷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看着那神色竟的颇具诚心,甚至就连郑鸿逵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印信点燃,刺啦啦的如同是受了惊的蛇一般钻进了炮身。下一秒,只听轰的一声,炮身一震,火星与硝烟的喷溅之中,一道黑乎乎的残影就越众而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后就直接砸在了那个大土丘上。 “这东西,果真是神物啊。” 耳朵里还是一阵嗡鸣,陈凯也没有听出来这话到底是谁说的,只是约约默默的总觉得好像是施显的声音。但是,刚刚的那一幕他却看得分明,干脆就当着郑鸿逵、郑成功、施琅、施显等人的面,随便从郑成功的部下中找了一个炮组过来,在确定了火药装填量等事项之后,就模拟着刚才的那一幕开始了复位、瞄准以及装填。 “谁也不许祈祷,哪怕是在心中默念也不行!” 下达了命令,陈凯又要了一个木板和一块黑炭过来,竟一边摆弄着那些测量工具,一边在木板上用碳做笔写写画画了起来,甚至还抽出了时间观察了一下旗杆上无精打采的旗帜。 “下官瞄准的目标,是那个土丘。” 顺着陈凯手指,比之刚才那个土丘更远的地方,一个稍小一些土丘已经成了陈凯的目标。目标更小、距离更远、命中率自是要更进一步的下降,这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陈凯还不让众人祈祷,只是在那里鬼画符了好一阵子,就更加不被人看好,甚至就连施琅和施显兄弟也流露出了看笑话的神色。 好半天过去了,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陈凯才停下来,松了口气,让炮组将最后的调整做完,便下达了开炮的命令。 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火炮震动,黑色炮弹的残影划过了抛物线,竟真的如陈凯所指的那般轰在了那个土丘之上,当即就引来了众人的一片瞠目结舌。 “想不到,竟成还会这么一手。” 郑成功面露兴奋的笑道,可施家兄弟却已然笑不出来了。眼见于此,陈凯也是拱手一礼,继而解释道:“这是数学。” 事实上,对于抛物线公式,陈凯也早早的就还给了数学老师。所幸的是,这其中的道理却并不会因为一两个公式的遗忘就彻底无用了。 陈凯刚才看过了一轮试射,靠着相对精准的测量工具重新推导公式,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就在一笔一划中重现于脑海之中。随后再反过来,靠测量工具测算,靠公式推导,便可以得出了一个可以媲美丰富经验的数据了。毕竟,一个起点为原点,有明确角度和和横轴长度,求什么,当年为应付考试而扫荡题库时也并非没有做过,只是印象早已模糊了而已。 但是说到底,还是这门火炮的铸造精良,配套的测量工具也极为精细,实在是难得的精品,否则但凡是有一星半点儿的错漏,都会是巨大的差异。说到底,数学是极为精确的科学,不是说着玩的东西。 陈凯不知道这门炮的精确是偶然,还是精工良匠的手笔,可是正待他继续设法详加了解一二的时候,岂料郑鸿逵在震惊于陈凯第一次指挥炮组便能够精确命中目标过后,很快就给出了一个能够让众人心悦诚服的说法来,直把陈凯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陈参军是在心中祈祷过了的吧。” 第一百零九章 梦碎 郑鸿逵此言既出,当即就引起了不少人的点头称是,尤其是施显,更是将其奉为圭臬,反倒是施琅,再看向陈凯时,眼中的那份忌惮就愈加的深重了几分。 只可惜,陈凯实在没工夫理会施家兄弟的看法,单单是一个郑鸿逵就已经把他噎得无话可说了。尤其是想到那么可爱的姑娘居然会是这个顽固不化的家伙的女儿,他就怎么也琢磨不出来这个闺女是怎么教出来的。 “好吧,你有神功,我有科学。既然这个问题上话不投机,那么咱们就不要聊喽。” 仰仗着火炮的精良,以及一些残存记忆,陈凯着实的秀了一把存在。炫技结束,他便开始盘算着在南澳岛时的那些计划,正琢磨着该如何把话头转过去。谁想到,郑鸿逵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家伙又刷新了一番他对其人的印象。 “这门灵铳,就送给大木了,祝大木此行,旗开得胜。” 郑鸿逵转手就将他的“新情人”转赠给了郑成功,无论是陈凯,还是郑成功,甚至是施琅等人也无不是瞠目结舌,这大抵是陈凯和施琅之间第一次看法一致吧。其实仔细想想,却也正常,刚才郑鸿逵抚摸着那门炮的时候那个神色,任谁也不会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幕。 此时此刻,郑鸿逵如此大方,倒是把郑成功弄得很是不好意思了。一句不便夺人所爱,实在把郑鸿逵刚才的那副样子诠释得再明白不过。但是即便如此,郑鸿逵却是盛情难却,几度推让,这门炮才算是落到了郑成功的手里,而郑成功在确定了火炮的归属后,便在第一时间看了陈凯一眼。 二人默契早成,这一眼看过来,陈凯就知道了这门炮是要送到军器局仿造的。不过,或许并不是近期,因为近期郑成功还有军事行动,但是作为军器局的负责人,陈凯还是需要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 作为感谢,郑成功又设宴向郑鸿逵致谢,很是一个宾主尽欢。席间,陈凯提出了南澳军器局可以承包下郑鸿逵所部的军服生产,由于生产方式导致了人工费用的降低,陈凯拿出来的报价也很是得郑鸿逵的满意,原本陈凯以为还需要打上一场持久战的商务谈判竟然就在一杯敬酒的短暂时间内便定了下来,以至于他都在怀疑这是不是郑鸿逵的酒话,根本就没当这回事。 等到宴席结束,陈凯又试探性的提了一嘴,郑鸿逵竟真的一口应了下来,还专门找来了那个叫做陈四明的幕僚来与陈凯对接,反正他一个国公老大人是懒得管军服这等小事情了。 “不用这么痛快吧,降价、回扣、返券、第二件半价、分级会员待遇,我他妈一句话没说就定下来了,能不能有个做买卖的态度?” 事情出乎预料的顺利,就连那个叫做陈四明的幕僚或许是感激于郑鸿逵早前为他家人报仇的恩义,亦或是知道陈凯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到了第二天专门跑来找陈凯商议细则,对于陈凯的报价那叫一个痛快,甚至是恨不得赶紧把军服制造的事情脱手了,连回扣都没有暗示,弄得陈凯反倒是有些不安了起来。 “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脱手不良资产的样子,真是怪事。” 奇怪归奇怪,等到陈凯真的开始查看数字的时候,却很快就弄明白了,合着这对于他们而言竟真是个费力不太好的活计,现在有陈凯接盘了,自然是恨不得赶快脱了关系的。 “会的不难,难的不会。这笔小钱钱,老子是赚定了。” 事情确定了下来,郑成功和郑鸿逵也开始为军事行动做最后的准备。陈凯拿下了订单,便准备启程返回南澳岛,毕竟那里才是他的工作重心。 由于鸥汀寨的问题始终存在,所以陈凯还是原路返回。乘着马车,颠簸的在官道上走着,他却突然想起来,这一次去揭阳,并没有能够见到那个姑娘,一种遗憾之感便涌上了心头。可是转念一想,不见也是好事,要不姑娘问起来军服的事情,他也未必真的好意思用那个还有不小水分的报价来“宰”郑鸿逵。 马车载着遐思逐渐远去,等到陈凯已经抵近潮州城下之际,岂料一骑快马又将他招了回去。而那个让他不得不忧心忡忡的消息,竟是惠国公李成栋,殉国! ……………… 永历三年三月,自去年春天开始的江西、广东、广西近三省之地的先后反正促成了南明抗清以来的第一次大高潮。可是这场回光返照式的幻梦连一年都没到,就伴随着江西、湖广以及南赣战场上的三场惨败而宣告破灭。 永历二年九月十一,清廷任命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定远大将军,“统兵讨湖广逆贼李锦”。十月,济尔哈朗军行至山东曹县,参与镇压该地的农民反抗,至十二月方抵达湖广北部的陆安。然而,由于负责湖广战场的督师何腾蛟对忠贞营的不信任,极力排挤忠贞营及加兵部尚书衔总督军务的堵胤锡,导致湖广战场空虚。在求告无援的情况下,于次年正月被清军俘杀。 同样是在永历三年的正月,长达八个月的南昌围城战在湖广何腾蛟、广东李成栋这两部有机会为其解围的援兵始终没有抵达,尤其是何腾蛟“奏章救国”,一味的伪造金声桓在南昌连破八旗军的捷报来为他迟迟不肯挥师东向制造借口的情况下,最终为清军攻破。 是役,豫国公金声桓自尽、大学士姜曰广投水死、建武侯王得仁被俘,肢解。清军屠城,二十万人殉难! 永历三年正月,李成栋第二次北上南赣,试图为即将沦陷的南昌解围。至二月下旬,大军尽数翻越梅岭,杀入江西境内,但是随着南昌城破,谭泰派遣的部分八旗军南下,李成栋很快就兵败于信丰,并且在大军溃逃之际落水淹死。 何腾蛟、金声桓、李成栋的先后败亡,宣告着自去岁开始的第一次南明抗清高潮正式宣告结束。噩耗接踵而至,永历朝廷上下顿时哀鸿遍野,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何腾蛟、金声桓和李成栋的先后身死,并不代表这三省的抗清运动被彻底镇压。为图将来,永历帝赐堵胤锡尚方宝剑,总督湖广军务,统领忠贞营收复湖广失地;任命隆武朝右佥都御史,江西义军首领揭重熙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江西军务,节制江西各路明军、义勇;等到李成栋身死的消息传来,永历帝痛哭流涕,立刻追赠李成栋为宁夏王,谥忠武,赐祭九坛,极尽哀荣,而朝廷上下也推出了兵部侍郎刘远生持手敕前往广州慰劳诸将,打算利用刘远生和李成栋是陕西同乡的关系接管两广总督职务。 前两项没有受到任何阻滞便得到了确认,堵胤锡和揭重熙分别统领湖广和江西的各路明军、义军与清军展开了长期的拉锯战,但是等到刘远生从肇庆抵达广州之际,李成栋的中军部将江宁伯杜永和却已经掌握了两广总督大印,公然开印视事。永历朝廷无可奈何,只好默认了杜永和窃取两广总督的事实。 消息经过了黄应杰和郝尚久这两个“绿坝娘”的屏蔽,直到五月才传到潮州。接到消息,潮州方面的郑成功和郑鸿逵二人亦是心生不安,因为以着他们的实力,一旦八旗军南下,广州方面的明军基本上是不能指望的,而郑成功虽然有与八旗军一战的勇气,奈何实力太弱,战而胜之的几率太低,反倒是更有可能导致这一年来的积累彻底付诸东流。 陈凯被急令请回时,施琅正在眉飞色舞的发表他对李成栋麾下众将们的看法。用他的话说,那就是一群鼠目寸光,毫无大局观的贼寇,比之李成栋要差距太大,即便是杜永和,说到底也就是个对争取更高职务还有些敏感的货色,指望他们能够如何,实在是痴人说梦。 “这一点,下官与施将军的看法是一致的。刘远生没能接任两广总督,朝廷就没有收回广东军政大权的名义,杜永和原本只是李成栋的一个中军部将,和其他人地位大致相同,就算是他想要号令各部,其余众将也不会有人真的服气的,反倒是形成了一个互相钳制的格局。” 陈凯赞同施琅的判断,二人竟然在一件事情上能够达成一致看法,这着实看呆了那些平日里见惯了陈凯和施琅互撕的众将们。 但是,陈凯却并没有给他们发散的时间,而是直接向郑成功谏言道:“局面已经是这般了,其变数无非是朝廷逐步收回广东军政大权,或是鞑子南下席卷广东一省。但是无论如何,留给我军的时间都不多了,必须加快进度!” 第一百一十章 鸥汀寨(上) 随着何腾蛟、金声桓和李成栋的先后身死,一年的回光返照过后,永历朝廷再度迎来了天崩地裂式的局面。 湖广、江西战场还好,虽然清军在此前的几个月里占据了大片的地区,已经将明军挤都了角落之中,但起码堵胤锡和揭重熙还拥有着对该战区范围内众将的管辖权力和足够的权威,无论是大顺军余部改编的忠贞营,还是曹大镐、张自盛、洪国玉等众将,对朝廷的任命以及这二人的军令都还能够做到令行禁止。哪怕局势再过不利,起码他们还在浴血奋战。 但是,并非处于八旗军主力的直接威胁下的广东,伴随着杜永和窃取两广总督的职务,广东的局势从此逆转。 诚如陈凯和施琅的看法那般,杜永和重金贿赂诸将推自己为留后,实际上又节制不了原先同自己地位相仿的将领,就只能化作一盘散沙。再兼众将毫无远志,一味麇集于广州等富庶之区,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原本可以迸发出更大力量的广东就彻底变成了一块名义上的占领区了。 关于这件事情,当时的翰林院编修钱秉镫后来曾提及过,按照他的看法:“当时诸将惟成栋子元胤可用。使闻变之时,即令李元胤驰入其军,摄行帅事,而召杜永和入代元胤禁旅之任。彼即拒朝命,无以拒元胤也。元胤果断有智略,又其诸弟李元泰、李建捷皆军府要职,最称骁健。元胤至,诸将即有异志,元胤亦足以制之矣。于是移军府于南龙,宿重兵于岭上,北师虽锐未可长驱而入也”。 钱秉镫所言虽有事后诸葛之嫌,但也明确的展现出了当时永历朝廷内部的重要弊端——朝廷内部,自皇帝朱由榔、首辅大臣瞿式耜以下,当权人士既昧于洞察形势的能力,又缺乏知人之明,以为趁李成栋溺水而死的机会可以通过任命刘远生为总督把广东一省军政大权收归朝廷,结果事与愿违,徒增奈何。 当然,广东的巨变,于郑成功所部而言,其实际影响算不得多大,起码就现在这个阶段而言,确是如此。 “如今杜永和无法有效的节制众将,广东方面就是一盘散沙,除了武涉伯阎可义尚且坐镇梅岭以外,其他众将早就回返广州了,无有半点儿进取之意。甚至假设刘远生真的接掌了两广总督的职务,江西战场的全面崩溃,他们的注意力也更多会集中在南赣方向,而非是我军所处的潮州府。或者说,朝廷以及杜永和等人现在还在仰仗着我军为他们挡住福建方向的鞑子呢。” 陈凯详尽的诠释了在这场巨变下郑成功所部的当前战略环境,并且明确的提出了当清军真的翻越梅岭南下,广东明军只怕也一样是没有办法击退清军的入侵,其区别无非是抵抗多久才会彻底沦陷而已。 情势不容乐观,因为清军什么时候南下,这是谁也不知道的,甚至就连陈凯也记不清楚了。但无论是对于未知的恐惧,还是自身的发展,抓紧一切时间来扩大占领区,进而扩充实力,才是当前最应该去做的。 有了这么一个大前提,陈凯的提议很快就得到了通过,甚至就连那些原本在陈凯返回前就已经被施琅倡议过的东西,由于陈凯站在大局上的讲述更加详尽,也尽数成了陈凯的功劳,施琅能够收获到的赞誉微乎其微。 时不我待,大军很快就动员了起来,郑鸿逵率部攻取河婆镇,郑成功则分兵占领丰顺营,与此同时,黄廷、柯宸枢、甘辉三将率领援剿左镇、中冲镇和右冲镇南下,配合负责澄海地方防务的陈辉夺取鸥汀寨,确保潮州南部的稳定。 鸥汀寨的问题,郑成功早就有意,不光只是因为陈君谔不肯降顺,拒绝向明军缴纳税赋,更重要的还是在于,郑成功已经接到了多次关于“鸥汀贝恃其土城险固,聚众剽掠,海上商船多被擒截,抽肠刳腹,惨酷非常”的报告,其攻击对象已经不仅限于海商,就连郑家的商船也不可避免的会遭到攻击。 陈君谔名为秀才,实际上行的却是劫掠商客、割据自重的盗匪作风,其人手段酷烈,便是许龙、吴六奇这般人物,也无法与之相比。 大军出动,就是要拔掉这颗钉子,确保海贸路线的安全。只是这一遭,郑成功是暂且没有那个精神去理会此间了,倒是陈凯却主动表示想要随军观摩。 “既然竟成想要去看看,那便随军出征好了。” 陈凯莫名其妙的不顾着刚刚从郑鸿逵那里拉来的军服订单,反倒是突然对这鸥汀寨起了兴致,施琅出言反对,借口无非是为防事权不一,奈何黄廷、甘辉不做附和,柯宸枢更是支持陈凯的打算,再兼着陈凯一再表示风闻鸥汀寨易守难攻,所以想要亲眼见见,对攻城之事绝不插手,这件事情就没费什么气力便定了下来。 三镇自揭阳县出,顺榕江而下,待近出海口,大军登岸,步行抵近鸥汀寨,行围城之势。 鸥汀寨,又称鸥汀背寨,位于韩江三角洲的南部,因长年有成群的海鸥在此栖息觅食繁殖,天地人鸟和谐,共同绘就美丽景色,故名鸥汀坝,且因闽南方言“坝”与“背”谐音,故当地人称鸥汀背;久而久之鸥汀便成为“鸥汀背寨”。 其寨始建于元末明初的乱世,因海盗袭扰而村民修寨自守。至明一朝,已是寨墙固若金汤,护寨河、河桥、寨门完整稳固,寨内巷道交错有序、生活设施齐全,故此陈君谔方能持险自固,无视郑成功的强大实力和赫赫声威。 陈凯随军抵近,极目眺望,黄廷更是派人寻了周遭的百姓,再加上早前得到的那些情报,对于这座城寨他们也是有着比较详尽的了解。 城寨长约450丈,宽约100丈,周围均挖有护城河,凭四门四桥与外界交通。再兼周遭大范围内都是海滩淤泥,形如沼泽,入之难脱,可谓易守难攻之所在。 “鸥汀四门,曰南熏、曰北定、曰西宁、曰北平。门外四桥,一称龟桥、一称西宁桥、一称辅彩桥,还有一桥则位于南熏门外,与其他三座石桥不同的是,这座桥是一座木桥。” 说到此处,黄廷见陈凯点了点头,继而言道:“本帅派人调查过了,鸥汀是一块蛇地,鸥汀寨亦是一座蛇形寨。这四门四桥,就仿佛是这条蛇的四脚。蛇生四脚就要化蛟,不过很可惜,四脚之中有一个是木制的,反倒是坏了整体的风水。” 黄廷是郑家的郑氏集团的老部将,地位比不得那些侯爷、伯爷,但是在作战经验丰富之余,亦是饱读兵书之辈,而古代兵书战册中便多有讲解风水学以及玄学的东西,此番倒也是秀了一把知识面。 陈凯不知道,这风水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或者其中蕴含着兵学的大道理,但是既然黄廷提及了这是个蛇形寨,那么打七寸,想来还是对的。 “无错,就是要找到它的七寸之地,破开口子,这寨子就算是破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鸥汀寨(下) 从城外看去,寨墙坚固,无有什么区别之处,便是黄廷、柯宸枢、甘辉等人也没能看出太多来。不过悬赏一下,很快就有知道内里情状的百姓前来献策,黄廷等人没费什么气力就找到了城里面的那处不利于“蛇头”和“蛇尾”援应的七寸之处! 休整一日,黄廷等人也不费气力劝降,于第二日一早便出兵攻寨。大军全面铺开,守寨之人皆是陈君谔组织起来的乡勇,面对这些有着较为丰富的作战经验的正规军,自是倍感压力之巨大。 陈君谔在寨墙上大呼鏖战,可是这边战斗方酣,另一侧的寨墙处却突然便是一声巨响,随后寨墙的夯土、砖石飞溅四方,待尘埃落定,便是一个十余丈的破口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炸开了寨墙,甘辉一马当先,右冲镇鱼贯而入,乡勇凭险守寨尚且还有些勇气,跟着陈君谔欺负欺负行商自有一份威风霸气,但是面对杀入寨子的正规军,勇气顿时消散,一个个的当即便化作鸟兽散,无不大呼小叫的逃回家中,充一个良民的模样,也好护住了家小,谁还管什么寨主、秀才公这些有的没的。 战斗很快就宣告结束,整个鸥汀寨也迅速的被明军控制了起来,没来得及逃回家中的守寨乡勇被重兵押在了寨子里面的一大片空地上,陈君谔及其家人、族人以及其人亲信们亦是被特别的押在了一旁。 “黄帅,意在如何?” “陈参军,出兵前国姓说的,您也是听到的,正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给这鸥汀寨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 被关押的乡勇不下数百人之众,左近的明军虎视眈眈,似乎就等着黄廷的一声令下,便可以要了这些人的性命。 从郑成功派黄廷、柯宸枢以及甘辉来进攻这鸥汀寨伊始,陈凯就下定决心要亲身参与此战,因为他记得,历史上郑成功攻破鸥汀寨,由于陈君谔劫掠残害海商、攻击郑鸿逵、杀害陈豹部将、抗拒输征等事,干脆便做下了一场屠寨的惨案来作为报复。 由于陈凯改变了郑成功的战略方向,潮州不复为粮草、人员的征集地,而是作为主要经营的占领区,郑成功对潮州本地人远比历史上要宽容很多。但是,再大的宽容也都是有限度的,陈君谔已经扰乱了正常的贸易秩序,还在大肆攻击明军,这是郑成功所绝对不能容忍的。可是于陈凯看来,陈君谔一人之恶,最多无非是再算上他的那些亲信,可其他人却大多是听令而行,实在不当成为陈君谔的殉葬品。 听到的黄廷的回答,陈凯转而看向柯宸枢和甘辉,前者面无表情,后者则是一副理所当然。他们都是郑成功的部将,不愿违逆主帅,但是有些事情,陈凯自问是不得不做,无论是为了这些百姓,还是为了郑成功。 “既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下官也无甚要说的了。不过,依下官之见,国姓日后也须得这寨子的百姓出丁纳粮,都杀了实在是浪费。要不,只诛首恶及其亲信胁从,让寨子里的百姓亲自观刑,亦可有震慑之效。” 黄廷是此战的主帅,陈凯不过是闲来无事过来凑热闹的,但是陈凯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作为郑成功的谋主,黄廷自是不敢托大,更不会像施琅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此刻陈凯提出建议,黄廷亦是陷入沉思。相比之下,陈凯的办法杀的人要比他在路上计划的要少很多,但是也符合郑成功的说法,当众观刑,震慑之效亦当不小。只是这份责任,他却并不敢,也不打算担起来,尤其是在可能引起郑成功不满的情况下。 “黄帅,下官以为,此法足矣。至于国姓那边,下官既出此言,亦是愿意一力担之!”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黄廷有了台阶下,转而看向柯宸枢和甘辉,二人亦是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见,便如了陈凯的意愿。 寨子里的百姓被明军从房子里驱赶而出,到了寨子的空地上,陈君谔及其亲信们被押到了那片平日里陈君谔杀戮海商的行邢台上,自有明军带来的刽子手伺候。 寨墙之下,乌央乌央的百姓,乍看上去大抵也有两千人左右。眺望而去,陈君谔及其家眷、亲信不分男女,无不被剥了个精光。紧接着,陈君谔的儿子被拉了上来,绑好在柱子上,刽子手持着利刃,一刀破开肚皮,在痛苦的尖叫声中左手一进一出,花花绿绿的肠子便被拽了出来。 场面残酷,只是换了被虐杀的人而已。寨子里的百姓惊恐的看着这一切,尤其是周遭还有大批的明军环伺,即便是妇孺也无不是自行捂着嘴巴,亦或是由家人捂着,唯恐会发出过大的声音,引起明军的注意和不满,因此而惹上杀身之祸。 刑罚还在继续,台上的尖叫声还在继续,但也渐渐的沙哑了起来,倒是周遭那些还没有行刑的,哭泣者有之、唾骂者亦有之,甚至陈君谔更是丢人现眼的屎尿齐流,引得明军一阵阵的耻笑。 “这等场面,让那些老者、孩童看多了,终非好事,尤其是那些孕妇,若是动了胎气,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还是让他们回去吧,只留下那些壮男壮妇,给他们涨涨记性,让他们知道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的道理就好。” “陈参军所言甚是,末将亦是如此想来。” 黄廷尚未作出回答,柯宸枢已出言相帮,既然如此,黄廷也很爽快的答应了下来,随后传达命令,那些老者、孕妇和孩童们无不是如蒙大赦,连忙退却,唯有一个孕妇在看上去像是其丈夫的男人的搀扶下,向着陈凯的方向,敛身一礼,才转身离去。 这一幕,看在陈凯的眼中,也没有起太多的别样心思。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个妇人姓郭,是本地人,而她的夫君姓佘,亦是所居不远,这夫妻二人倒无甚奇怪的,倒是她怀着的这个孩子在历史上会考上我大清的进士,出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这个孩子叫做佘志贞。 历史上,鸥汀惨案发生在顺治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距离现在还有八年的时间,其中佘志贞便是这场惨案的见证者之一。 按照佘志贞的描述,当天由于是鸥汀赛会,四乡六里的人都来了。年幼的佘志贞也到鸥汀外婆家看热闹。小孩不惯熬夜,早早睡了。外面杀人的事,他半点不知。清早起来,到外面一看,尸首遍地,血流成河,吓得他面如土色,急忙躲进屋里。他外婆家也死了好多人。 佘志贞是康熙的宠臣,连志贞二字都是康熙赐的,从举人到进士更都是考得清廷的科举,后来佘志贞得势,在潮州城里兴建府邸,城内西马路东起义安路、西到上西平路这一段,就俗称是佘府街。 这样的经历,再加上外婆家也有不少人死于明军之手,是绝对不可能为郑成功说好话的。但是佘志贞不光是说了,还很明确的记述过当时的死难者应该在万人左右,并没有清廷在《澄海县志》等官方修撰的史料中所记述的七万多人之众。 提早了八年,这个孩子现在还没有出生,自是无法作为见证,但是陈凯细细看去,寨子就这么大,里面大抵也就两千来人的样子,那个七万人的数字,也不知道是怎么得出来的。 “早前下官听人说,鸥汀寨能装下六七万人,原本以为是个多大的寨子呢,现在看来,好像也没多大嘛。” 陈凯突然冒出了这句话,黄廷、柯宸枢、甘辉等人无不是闻言大笑。其中甘辉更是直接与陈凯言道:“陈参军说笑了,您是夺过潮州城的,一座府城里常住的百姓也就五六万人,这么一个破寨子,凭什么装六七万人?” 是啊,封建社会,人口密度之低,若非两京、苏杭、扬州、广州那般的巨城,一座府城里面有个五六万常驻居民才属于正常现象。如鸥汀寨,一座049平方公里的寨子,大小也就相当于一座公园,还不能是特别大的那种,寨子内部还不乏良田和闲置土地,能够容载下两三千人已经是极为不易的事情了。 甚至说句明白话,后世此间所属的汕头市,一座省辖市和经济特区,也是平均每四平方公里才有一万人。这鸥汀寨在明末清初的人口密度居然是工业化社会的56倍之多,这样的数字,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对此,陈凯只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脑是个好东西,但愿那些一张嘴就是郑成功屠鸥汀寨七万人的家伙们真的有。 当然,无论是七万人,还是一万人,甚至亦或是一千人,郑成功屠鸥汀寨的性质之恶劣还是改变不了的,因为那场惨案的死难者中不只有手染鲜血的屠夫,更有受了无妄之灾的那等手无寸铁的良善。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个污点,比之抗击满清民族压迫、比之从荷兰人的殖民统治下收复台湾,这是作为一介海商出于阶级立场的必然选择,但也是最不该的选择。 所幸,现在陈凯参与其间,总算是扭转了过来。至于陈君谔以及他的那些亲信们,杀人者死,他们这些年怎么虐杀商民的,今天便要他们实实在在的还回来。 “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 第一百一十二章 驱狼吞虎(一) 鸥汀寨事了,陈凯给郑成功修书一封,说明对于此地处置的决断是他做主的,如对黄廷所言的那般把责任揽了下来。 黄廷等人还要继续震慑地方,倒是陈凯则在处置了陈君谔及其亲信之后,便启程返回南澳岛。郑鸿逵的订单,他早前已经派人回去去赶了,却也不差什么时间。可是原本计划在拿下郑鸿逵之后,陈凯还有打算去旁的什么地方去扫一波订单,拉点儿生意回来做,奈何巨变到来,这份闲情逸致也就只得暂且压一压了。起码,也是要等到解决了更大的问题之后才能成行。 回到南澳岛,军器局及其下属各部门一切照旧,军服制造工坊的工作愈加忙碌,老鼠须子已经打算再招一批女工和少量有经验的裁缝来提升产能,等到陈凯回来后便抵了条陈,战战兢兢的等待着批复。 “想法是对的,但是不可急功近利,把握好尺度为好。” “卑职明白,卑职已经算好了需要多少人再去招工。” 算账,那是老鼠须子的老本行,一个女工每天的产能多少,他心里面是有数的,剩下的无非是加减乘除而已。 “如果有左先锋镇、援剿左镇以及右冲镇的士卒家属应征,优先,但不要让旁人知道,你自己拿捏即可。” “卑职遵命。” 军器局附属学堂那边已经完成了招生,开课定在了夏收之后,这样也不至于耽误到那些家里有地的学生家的农业生产。 至于师资,陈凯干脆把陈鼎口中的那几个在南澳岛上过儒学的读书人找了来,反正他们的工作就是识字课,剩下的陈凯打算从他们中找两三个脑子没有读傻的进行几个月的培训。不过却也不急,因为识字课怎么也要一年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很多事情一旦上了正轨,陈凯反倒是轻松了下来,但是现在却也不是什么可以轻松的时候,稍待了几日,他便启程出发,赶往潮州府城,因为有些事情、有些人,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陈凯乘船抵达潮州,府城秩序井然,只是兵似乎又多了一些。回到行辕,陈凯很快就从郑成功的口中得知了他新近组建了一个叫做前冲镇和一个叫做正兵营的两个军事单位,一大一小,加一起一千五百战兵,分别由阮引和卢爵二人统领。 新建部队是扫荡潮州西南各县后的必然,实力提升,自然要显示在军事存在上面。兵员继续扩充,占领区也在继续扩大。鸥汀寨那边,大军也已经返回了,防务交给了陈辉来负责;此前既定的河婆镇和丰顺营也已经入手;郑成功早前营救施琅所部,因为吴六奇和郝尚久的威胁依旧不小,所以没有驻兵坚守的程乡县城在大军退却之后也由当地的一个土豪占据,当郑成功的大军拿下丰顺营后,那家土豪也派人送来了贺礼,摆明了要与郑成功缓和关系。 这样一来,经过了一年多的奋战,郑成功的大军兵力扩大了一倍拐弯,占领区也从南澳岛和东山岛扩大到了潮州的南部和部分中部地区,剩下的无非是潮州北部的大埔、程乡、镇平、平远以及凤凰山东北的那座饶平县城,整个潮州府就可以彻底收复了。 早前陈凯与郑成功就已经做过调查,后来拿下府城后,陈凯又进行了更有深度的查询。潮州一府,南部多平原,产粮甚大,北部多山,但矿产丰富。原本历史上让郑成功发愁了一辈子的粮食问题,现在已经得到了初步的解决,但是随着军队的扩大,武器的原材料就越显捉襟见肘了,无论是外部环境的持续性恶化,还是自身的需求加大,尽快收复潮州北部地区就不可避免的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潮州北部,根据细作早前打探的情报来看,主要有三家贼寇是需要我军必须注意的。其一,便是大埔县三河坝的吴六奇,上次国姓出兵,吴六奇退避三舍,但是依旧打着鞑子的旗号,举兵对抗,抗拒输征。除此之外,大埔县城的江龙和独霸镇平县的赖其肖同样需要注意,他们各自实力不匪,若是我军大举北上,他们很可能会抱团来战。” “抱团?” 从同样面带不屑的施琅口中听到了这么个词儿,郑成功差点儿笑了出来。比之去岁进军潮州前,他早已是今非昔比,莫说是就这三家了,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就算是全潮州北部的土豪都凑在一起,集体抱团来战,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更别说是就这么三家了。 陈凯的主职是管军器局外加上漳州府同知的民政官,不可能时时的跟在郑成功身边,为其出谋划策,这项工作现在已经被施琅稳定的拿到手了,即便是陈凯就在这大帐之内,也已经不可避免的“退位让贤”,其人在军议中的作用也渐渐的变成了拾遗补缺,而非全盘谋划。 “确实如此,我军实力不同当年,已经拥有了对这些土寇全面开战的资本,确是无需担忧兵力不足之类的事情。但是,惠州府东北部的郝尚久,却是不得不防,他已与我军有隙,必不会放任我军全取潮州一府。” 如今李成栋虽死,但是其人部下却依旧控制着广东一省的大半土地。郝尚久的威胁持续存在,这是没有办法的,一经陈凯提及,众将就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些许忧思。 旁的不说,郑成功所部兵力虽众,但是广东并不产战马,经营如许长的时间,战马加一起也就才不到五六百匹而已,这还是承惠于陈凯夺取潮州府城,全取了车任重的家当才有的底气。至于战斗力,就更是良莠不齐。 但是郝尚久所部却是跟着高杰、跟着李成栋一路从陕西杀出来的北地精锐,骑兵不在少数,哪怕郝尚久所部加一起也就三四千的人马,可是骑兵的比例却出奇的高,尤其是比郑成功所部更是高得难以想象。倘若郝尚久全师而来,配合潮州北部的土寇,以及当地的山林密布,胜负就不那么好说了。 “那按照陈参军看来,该当如何行事?” “这个就要看施将军耐得住,耐不住复仇的欲望了。” 郑成功问策,陈凯却把话题引到了施琅的身上。后者眉头一皱,但是见郑成功质疑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却也没有爆发,但是再看向陈凯之时,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崩出了句“此话何解?” 施琅一字一句的说出这话,显然是已经怒火中烧,陈凯看去,却是心中一笑,继而对其回道:“以下官之意,此番北上,自当毕其功于一役。但是潮州北部山林密布,地形于我军是不利的。说白了,和那些土寇钻山沟,我军是没那个闲工夫的,但是郝尚久不可能坐视不管,那就要有个先后次序。而下官想来,自当先诛首恶,解决了吴六奇,便可震慑其他土寇。到时候就算是郝尚久全师而来,没了本地盟友,他也就是一坨砧板上的肉!” 陈凯的言下之意很是明白,既然要先攻吴六奇,就不可避免的要分兵堵截郝尚久。如今郑成功麾下,战斗力最强的两个镇无非是戎旗镇和左先锋镇,他们的兵员最多,老兵也是最多的,另一个老兵不遑多让的亲丁镇在兵力上则要少上太多。 此番分兵就必然要有一支强兵去迎战郝尚久,而这个任务原本最好便是交给施琅来执行。可是就陈凯的话头说下去,施琅的性子反倒是最不适合去迎战郝尚久的,因为他脾气一上来,很可能会直接把大军拖入到两线作战的窘境之中。 陈凯的话,与其是对着施琅说的,其实还不如说是说给郑成功听的。击败吴六奇,确是可以震慑那些不肯降顺的土豪,但是问题在于这可得是打赢了的情况下,要是被两厢拖着,进入到了钻山沟的节奏,那可就看不见任何希望了。 此言说罢,众将无不是摇头,施琅的脾气就连施显都没有信心,更别说是旁人。此时此刻,施琅受了这“激将之法”,倒是有心立下军令状,奈何郑成功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下达了由他和施琅率部北上攻吴六奇的命令。 “拦截郝尚久的任务,就交给忠匡伯来统领众将了。本帅亲领戎旗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三镇北上。嗯,就这么决定了!” 郑成功的军令不容置疑,即便是施琅也并不敢在军议上出言反驳,既然此事定下,那么也就不再有转圜的余地。待军议结束,离开了大帐,陈凯遥望着北方的天空,一股子笑意在胸中几近无法抑制。 施琅,公元1646年降清,随李成栋入粤,后李成栋反正,施琅等福建武将被逐,辗转投效郑成功旗下。至公元1651年,施琅再度降清,一度出任同安副将、福建水师提督等职,乃是灭亡汉家衣冠最后火种的大汉奸。 吴六奇,公元1646年李成栋入粤之际降清,参与镇压郝尚久反正,常年郑氏集团在潮州鏖战。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等到清廷厉行禁海,吴六奇这个潮州本地人竟大肆屠戮潮汕沿海百姓,借此取悦满清权贵,亦是个无耻下流的狗汉奸。 “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施琅和吴六奇这两个狗汉奸对决沙场,自相残杀,何其快哉!” 第一百一十三章 驱狼吞虎(二) 局势瞬息万变,而且显然是还在不断的朝着恶化的方向而去。 时不我待,军令下达,各县出丁、库房里的粮草亦是不断的搬运到船上。不过这还仅仅是为后续作战准备的,不过数日,作为大军先锋的右先锋镇便先期出发,他们的目标也并不是韩江上游的三河坝,而是饶平县的县城。 后世饶平县的县城位于黄冈堡,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是在弦歌都的下饶堡,也就是三饶镇。明成化十三年饶平设县,在此修有土城,以为治所。至如今,已为当地土豪所据,立场不明不清,一味抗拒输征。 劝说,已经被证明是不管用的了,可是等到右先锋镇的大军突然出现在城下,摆出了一副攻城的架势,内里的态度立刻就软了下来。不光是要归附郑成功旗下,对于出丁出粮也没有丝毫的怨言,唯一的条件就是依旧驻守此地,结果杨才和从黄冈赶来的郭泰也没有犹豫,大炮轰塌了城墙,仅仅是一个冲锋就把一座县城给拿了下来,原本的土豪则绑送潮州,交给郑成功处置。 郭泰负责饶平县地方事已经有些时日了,却始终蹲在黄冈,而不得入驻县城,这本就是一大怨念,哪怕驻军黄冈也有为分水关后劲的意图在,但也是免不了的。杨才和郭泰本就是军中袍泽,关系不错,自是要给老兄弟出这口恶气。至于那个土豪,也只能自认倒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饶平县城入手,郑成功所部的控制权就算是深入到了中部地区,并且开始威胁到北面的大埔县以及大埔县的重镇三河坝。郭泰负责此间防务,任务却也不轻,不光有土客问题,县治西南的凤凰山还是畲族的祖上。 不过这个时代,很多后世的南方少数民族其实与汉人的区别并不是很大,反倒是土客矛盾的问题更为显眼,这也形成了客家人的一些特有的风俗习惯和文化特点,比如客家围屋。 郭泰所部抵达后,便开始控扼周边村镇。而右先锋镇,则返回到韩江东岸,作为大军的侧翼等待戎旗镇和左先锋镇北上的步伐。 无需杨才等候多久,这两支重兵便大举出动,顺着韩江北上,其目标自是三河坝。与此同时,忠匡伯张进也率领亲丁镇、中冲镇、左冲镇、右冲镇以及新组建的前冲镇紧随其后,计划顺着韩江——梅溪航线抵近到程乡县,为大军掩护侧翼。 张进所部且不提,无非是掩护和隔绝的任务,由郑成功率领的这支五千战兵规模的大军,才是整场战役的关键,因为他们要铲除掉潮州北部最强大的土豪吴六奇,明军才有可能恢复潮州北部的统治。 吴六奇所在的三河坝,顾名思义,即是梅溪、汀江和清远河三条河流合为韩江的交汇之处。其战略意义重要,明时便修有砖石结构的城池,比之饶平县城的土城要坚固良多,后世南昌起义,起义军转进广东时也曾在此打过一场很有名的阻击战,在数十年后还被拍成了电影。 三河坝城墙长1547米,高45米,上宽24米,下宽33米。整座城墙设有垛蝶918个,开4门,本是一座不易攻取的所在。奈何吴六奇所部虽然战斗力不俗,但是数量有限,两千左右的兵马实在没办法与郑成功麾下动辄数千、上万的大军相比。故此,上一次郑成功营救施琅,他便选择也退避三舍,而这一次当明军再度袭来,他也不敢死守此处要冲,干脆退到了大埔县城,与当地土豪江龙共同御敌。 与饶平县一样,这个时代的大埔县城也不在后世的湖寮镇,而是在三河坝汀江顺流而上的茶阳镇。与三河坝一般,同样是嘉靖年间修筑的城池,规模与三河坝相差无几,“因地取舍,依山筑城,坐南朝北”,有茶山为屏障,鹤顶高峰为犄角,虽偏僻良多,但却更显易守难攻。 吴六奇与江龙,原本还有些龌龊,奈何郑成功大军席卷潮州的势头不可逆转,他们这些土豪也就只能抱团取暖,否则如许龙、杨虎那般,更只能被各个击破。 “江兄,汀州的官军怎么样了?” 大埔县城毗邻福建汀州府的永定县,早在潮州府城那边的细作发现了郑成功有意北上,他们就连忙向汀州府的清军求援。郑成功将会在三河坝分兵两路,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但无论是分兵前的万余大军,还是分兵后的五千大军,都是他们难以抵挡的。奈何吴六奇大军已经退到了大埔县城,分营别寨而立,却依旧没有看到半个清军的影子,自也免不了焦急万分。 然而,吴六奇如此,江龙却也是一副苦相,听到吴六奇焦急的问话,更是由衷的叹了一口大气,才把那个残酷的现实和盘托出。 “永定县的官军说了,咱们不在他们的辖区范围之内,也不归南赣巡抚衙门管理。若是官军,不可擅离信地,更不可私闯他们的防区,否则就直接当做流寇剿灭,绝不姑息。” “什,什么?” 听到这话,饶是心志坚定如他,也免不了眼前一黑,险些便没能站稳。吴六奇很清楚这话的涵义,汀州府属南赣巡抚衙门管辖,他们不承认吴六奇所谓的清军身份。更不愿意为了他们这些“黑户”引火烧身。 其实这也难怪,从根底上吴六奇就是李成栋和佟养甲入粤时暂时承认下来的本地势力,还没有归建到清军的绿营体系之中。现在李成栋和佟养甲都反正了,他们就更是连“介绍人”都没有了,谁还信得过他们清军的身份。再兼着如今郑成功实力不匪,南赣巡抚衙门的所在地赣州则在前不久还处于李成栋的威胁之中,对于辖区各地也都是严令死守,谁又敢平白无故的去招惹郑成功呢。 “那,那漳州的官军呢” “鉴伯,愚兄说句不当的,咱们指望不上漳州的官军。他们去年就在分水关被朱成功算计了一回,现在南面是朱成功,东面是郑彩,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是来帮咱们了。” 江龙说的是实话,吴六奇焉能不明白这其中道理。奈何郑成功来势汹汹,他们凭自身实力是绝难抵挡的,现在又没了援兵,早前如施琅那般的处境,现在便落在了他们这些“清军”的头上。 “不行,咱们就降了吧。国姓能重用大巴掌,你我兄弟不比那莽夫强,还能差到哪去?” “你疯了吗?!” 面对江龙的劝说,吴六奇当即便是腾的站了起来。接下来,诸如满洲八旗天下无敌,现在降了明军再降回去就难了之类的说辞,一如当初许龙说服许氏宗亲那般,出了吴六奇的口,便要为我大清再显神威。可惜的是,许龙是族长,于许氏宗亲是有极大的威信,但吴六奇与江龙之间的关系仅仅是盟友而已,最后谁也没能说服得了谁,便只得互相妥协,打算看看后面的风色再说。 所幸对于江龙他还是有所了解的,这就是个一心想做本地土皇帝的家伙,没有什么大志向,吴六奇用打赢了,甚至是坚守几日,拖疲了明军便可以交换据守此处的条件,最多每年给些粮草银钱了事,倒也说得江龙动了些心思出来。 只是回到了城外的大营,吴六奇的心已是一片冰冷——强敌即将到来,外无援军,内里的盟友也有了异志,这仗确实已经没办法打了,但是他又不像是许龙那般,还可以扬帆逃窜,现如今流窜无门,更可谓是陷入到了死地一般。 “想不到,我吴六奇就要死在此处了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驱狼吞虎(三) 果不出江龙所言,接下来的几天便传来了汀州府和漳州府的清军开始封锁边界,迁移百姓,以便于坚壁清野的消息,而早前派往镇平县的使者也带回了赖其肖无意掺和到他们与明军之间的争斗的回复。 随着三河坝为明军不战而下的消息传来,吴六奇和江龙也彻底被锁死在了这片区域,而这片区域唯一的坚城,唯一一个或许还有些生机可言的所在就是这大埔县城。其他地方,流窜无门,荒野无粮,皆死地也! 郑成功所部占据三河坝后,紧随而至的张进带着那几个镇的战兵便就此向西,走梅溪,往程乡,没费什么气力就把住了要冲之地。但是,撒出去的探马,以及决定与郑成功合作的那个程乡土豪却分别送来了郝尚久似乎已经得到了明军大举北上的消息的情报。 “郝尚久看来是早就估摸到了,等细作的情报一到就会立刻反应过来。” 明军自潮州出发,那里与长乐、兴宁在陆路交通上是存在着地理以及人心上的隔阂的。能够如此反应迅速,其一双眼睛都死死的盯着郑成功所部自是不提,只怕程乡那个名义上倒向了郑成功的土豪也未必是一心一意的。 “忠匡伯说的是,咱们也无需管那许多,只要把住了这几处要冲,不让郝尚久去给国姓捣乱,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诚如此言。” 堵截郝尚久的援兵的部队顺利的布置完成,越过了三河坝,郑成功统领的明军主力也开始向大埔县城挺进。 强大的实力是顺遂的前提,但是吴六奇和江龙合兵一处之后,他们也拥有了三千余众的兵力,其中江龙更可以征集乡勇守城,其兵员数量也不比郑成功少上太多,起码在拥有城池作为掩护的情况下是这么回事。 大埔县城倚山而立,南向无门,便没有守御的压力。为了迎战郑成功,吴六奇和江龙二人竭尽全力的挖掘沟壑、布置城防、加固寨墙、城墙,为的就是能够多撑上几天。结果等到郑成功抵达之时,所见之处,吴六奇的大营在北,与大埔县城形成了掎角之势,城外、营外俱已埋好了梅花桩且不提,便是城下、营前,鹿角丫杈、坑道纵横、两部守军亦是严阵以待,将死守二字写得那叫一个分明。 “不知道,江龙有没有用大石堵住城门?” 陈凯一脸的蔑笑,便是施琅也看得出来,陈凯的嘲弄之意,干脆一言不发,继续观察守备的情况。倒是杨才,拿下饶平县城后身子就开始有些不太爽利,此番撑着领兵而来,闻言倒也是报之以附和之声。 “江龙若是不智如斯,倒也省了我军的不少事情了。” 两部势成犄角,相互援应、互相分担压力,这样守御上的压力就会大减。就算不提这个,单单说是守城一事,兵法上也最忌讳缩入龟壳不出式的闷守,总要出兵突袭攻城部队或者敌军大营才有取胜的可能。当年洪都保卫战,朱文正面对陈友谅几十万大军围攻时的表现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对手只是两家土寇,哪怕实力不弱,但是明军依旧占据不小的优势。军议过后,定下了戎旗镇攻城、左先锋镇攻营、右先锋镇左右援应的方略。 “我若是江龙,最好的办法还是以水为兵,反正在城里面,又淹不到他。” “陈参军说笑了,于汀江上游筑坝,时间不够的。” 施琅摇了摇头,随即便是一声蔑笑,反倒是陈凯对此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幽幽的说道:“那若是这两条河呢?” “小靖河和漳溪河?” 轻咳了一声,杨才指着地图,亦是眉头一皱,因为这两处不是与扎营点相去不远,就是临近攻寨的出发阵地,不管是哪条河被人动了手脚,其危害都不逊色于汀江的滚滚洪流。 当然,这个问题也并非不好解决,现在这个年代,没有大型土木工程机器,光靠人力耗费时间不说,马脚也太容易露出来。施琅表示可以观测水量以及派出探马搜寻上游情况,当可保万无一失,但是最末了,他还是补了一句“万一陈参军如曹孟德在华容道上一般,来个一语成箴,那便不是什么好事了”,建议郑成功还是重新选择安营及出发阵地为好。 陈凯听得出来,施琅久经战阵,自身也颇有才华,再加上他叔叔施福的教导,提出的办法本就已经能够预防。其最后的那个建议,说白了就是拿他比作曹操,恶心他,同时也在郑成功的心里埋下个伏笔。 “算计人的本事见长了啊。” 心中冷笑,陈凯却是不露声色,完全是一副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的模样,施琅倒好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面。 大军在第一天抵达,修建营寨、稍作休整,同时派人向吴六奇和江龙二人劝降。得到的结果,二人都没有把事情做绝,也没有把话说死了,只是希望郑成功能够给他们留一条生路,莫要赶尽杀绝,而他们也愿意投桃报李,每年给予郑成功一定的粮草作为孝敬云云。 “连举兵归附都不提,这诚意很有限嘛。” 开战不可避免,接下来的两天,明军开始清理城外、营外的梅花桩,打造攻城器械,而守军那边也没有投入太大的精力,仅仅是以弓箭、弩机对城外的明军进行骚扰,同时继续加固城防。待到第四天的一早,施琅所部先行出发,杨才随后跟进,而随着郑成功亲提戎旗镇抵近城下,这场战事就直接进入到了真刀真枪论输赢的阶段。 由于梅花桩已经清理了大半,所剩的无非是靠近城墙的那些,郑成功也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一声令下,望台、冲车、云梯以及大队的明军战兵和背负着土包、沙袋的辅兵们便在轰隆隆的鼓声中缓缓压向大埔县城。 大埔县城有城门、城楼,但却没有护城河,若非是江龙派人在城外挖了一道没引水的浅沟,勉强形成了对冲车的阻滞的话,连土包、沙袋什么的郑成功本都是不打算准备的。 根据情报显示,此间地处偏远,隐匿群山之间,城上火器无非是几门虎蹲炮,口径还都不大,几乎是纯粹的冷兵器攻城战,拼的无非是破墙、破门以及先登。尤其是当郑成功所部却带来了不少的火炮、火铳,尤其是那门灵铳的情况下,胜负其实早已能够确定了。 “武器装备不对等,下官就不看了,看不到什么有益于军器局改良武器的方向。倒是吴六奇那边,据说还有些火器,其人当年也曾击败过车任重,下官还有些看上一看的欲望。” 背后的炮声响起,陈凯已经在右先锋镇的前进阵地上眺望远处左先锋镇的滚滚向前。视线自西向东,左先锋镇总兵官施字的大旗与营寨那边约约默默大抵写着丰顺营总兵官吴的旗帜在山风中猎猎。 “海霹雳、大力将军,两条狗汉奸对咬,哪个被咬死了,老子都开心。” 第一百一十五章 驱狼吞虎(四) 号炮响起,鼓声震天,施琅率领的左先锋镇滚滚向前。左先锋镇所部两千战兵,比之吴六奇的那两千左右的团练,在数量上可以说是对等的。 攻营不同于攻城,施琅没有准备什么望台、冲车和云梯,所部皆是在两广血战多年的老卒,此刻闻鼓而进,迈着整齐的步子,就连在远处的陈凯从侧面看去都不得不心生赞叹。 吴六奇所部比之江龙的武器装备自要强上许多,不谈吴六奇在明军中做过军官,比较懂行,只说起曾为丰顺营总兵官,后来占据三河坝那要冲之地,每岁的收入以及能够得到手的火器也不是前者所能想象的。 此时此刻,大埔县城那边是攻城一方的炮声唱起了独角戏,但是这边,随着左先锋镇的不断靠近,第一轮的炮击便先后在双方的阵后响起。 火炮轰鸣,炮弹呼啸而过,在那些仅存的梅花桩的上空划过了一道道的抛物线后便撞进了对方的怀抱。 此间没有哪怕半分的温情脉脉,左先锋镇的炮弹扫荡着营寨的前方,在铁制的炮弹面前,无论是鹿角丫杈、拒马,还是营寨刚刚加固不久的寨墙,都脆得像纸一样,被弹坑飞溅的土块裹挟着砸向寨墙后严阵以待的团练。 土块扫过,鼻青脸肿,竹木横飞,骨断筋折,时不时的还有炮弹直接撞进了寨墙,连带着后面的团练一起打穿。 相对的,吴六奇所部的火炮数量更少,射程也不可能与郑家那等素来是拿大口径舰炮来攻城的土豪相比,炮弹飞过,大多轰在了士卒们前进的路上。但是,一向被吴六奇视若珍宝的那几门口径较大的火炮虽然准头不怎么样,但是偶有炮弹滚入人群,只在一瞬间就是数人的伤亡,哀嚎声也一如营寨那边的对手般响起。 营寨内部,大多还隐藏在木竹制造的寨墙之内,但是面对伤亡,面对远处严阵以待的团练弓箭手,左先锋镇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在战鼓声中面无表情的前进着。 待到一百五十步左右的时候,无需施琅以及那些中高级军官指挥,基层的军官毫无犹豫的命令下达,前排的刀牌手们便纷纷举起了藤牌,遮蔽己身及身后袍泽的盾阵就齐刷刷的在前进中形成。 “举牌”的命令刚刚得到回应,也就在这个时候,营寨那边,团练的弓箭手们也对远处的敌人展开了抛射。 箭矢从寨墙后飞起,直到抛物线的顶端,力量尽了,又在惯性和重力的驱使下砸落。而那些自寨墙的木料缝隙中直射而出的箭矢,则以着相对平滑的轨迹径直的冲向左先锋镇的战阵。 第一轮的射击效果很不好,几乎没有什么箭矢能够及到战阵的范围,更别说是对左先锋镇的士卒们造成有效杀伤了,只留下了一地的箭矢插在地上,宛如落羽。 接下来,箭杆被折断、尾羽被玷污、箭头消逝在土壤之中,有的只是一双双的大脚穿行而过。步弓射击不似鸟铳,若非轮射得法,还需时间装填,只待稍作喘息,第二轮的冲天而起,转瞬间便击在了藤牌的盾阵之上。 藤牌轻便,但面积却丝毫不小,左先锋镇的士卒基本上都是老兵,战阵上该当如何,在什么时候持盾的角度为何,皆是早已融入血液一般。 箭矢扫过,藤牌上便是一阵的噼里啪啦,其中间或有侥幸的从藤牌缝隙处穿过,插在了士卒的身上,也立刻就会有士卒补充其上,尽可能的维系盾阵的完整。 大军依旧在箭雨中前进,稍有间隙,左先锋镇的弓箭手便从阵后仰射还击。待抵近到营寨前的浅沟之时,寨前的鹿角丫杈已经七零八落,就连寨墙出了不少的破损。可是就在这时,左先锋镇却并没有急着发起冲锋,而是在箭雨之中停顿了下来。 片刻之后,火炮推到阵前,炮手们由大盾牌手掩护着操炮,片刻之后伴随着轰鸣声的响起,眼前多少还能成些样子的寨墙便立刻沦落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 “杀贼寇啊!” 寨墙内,残肢断臂、血流成河,与破烂不堪的鹿角丫杈和千疮百孔的寨墙没有任何的不协调。哀嚎声、哭喊声,混乱不堪的人群中,妄图挽回颓势的呐喊声显得卑微而低贱。 寨墙外,施琅的帅旗前压,大队的士卒在基层军官们的率领下越过了前出的炮兵。营内射来的箭矢已经稀稀疏疏,前出数十步,便是吴六奇赶工挖出来的浅沟,左先锋镇一侧的深度较浅,而靠近营寨的那一侧要稍微深一些,却也不过是纵身一跃的高度罢了。 “这么浅,有什么用?” 施琅的脑海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却只见最先跳入浅沟的士卒们却纷纷发出了尖叫和哀嚎。凭着经验,施琅即便是看不到内里的状况,却也猜到了几分。而事实上,也诚如其人所料的那般,这条浅沟不只是一条挖得不够深,且没有引水的半成品,至少吴六奇在这个半成品上做了一层加工,反倒是比直接引水更加阴险。 寨墙内外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营寨内部不论,那些跳下浅沟的士卒们却无不是抱着左脚、亦或是右脚,惊恐万分的看着那些已经穿过了他们的草鞋、袜子以及脚面的竹签子上面,依稀还挂着血珠,甚至是撕裂下来的肌肉组织。 浅沟下已经多是惨叫着的士卒,前后的距离有不能支持一跃而过,便只能从边缘慢慢的滑下去,在趟过竹签子的阵地,最后攀上靠近营寨的那一侧。 浅沟配上竹签子,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布置却着实的拖慢了左先锋镇的攻击势头。战场上,时间意味着什么,如施琅这般的宿将可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奈何大军已经如此,他再想重新调整,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机会了。 “传令下去,上了壕沟的士卒列阵掩护后队,不可贸贸然的冲杀进去。” 这一点,其实无需施琅提醒,前线的军官士卒俱是经验丰富,只待登上了浅沟的那一侧,便立刻持牌列阵。 渐渐的,浅沟那一侧的官兵越来越多了起来。可也就是这喘息的片刻,营寨内部似乎也从混乱之中恢复了过来,只待营内一声令下,一队火铳手竟突然出现在了那片最大的缺口,黑洞洞的枪口更是不可置疑的对准了浅沟前持牌列阵的左先锋镇将士。 第一百一十六章 驱狼吞虎(五) “射击!” 早前的炮击过后,寨墙残破不堪,这一片更是倒塌了数丈,将整个大营暴露在了左先锋镇的面前。 此间已经成为了吴六奇所部最大的破绽,成了一个根本关不上的寨门,大队的明军在前方集结,准备在人手足够时列阵杀入,彻底荡平守军的抵抗。可是到了此时此刻,这一切却随着火铳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传来,霎时间化作了梦幻泡影。 火枪喷发出火星和硝烟,铅弹越众而出,噼里啪啦的打在藤牌之上。吴六奇所部用的火铳俱是鸟铳,广东本地生产的火器,其质量远胜于两京的工部制造。奈何鸟铳本就只是一种轻型火绳枪,弹丸只有几克而已,装药量亦是极低,本来杀伤就极为有限。只是这一次,不过十来步而已,如此近的距离,铅弹射出后的动能衰退还没有减少太多,当铅弹扫过盾阵的瞬间,当即便是如割麦子一般倒下了一层的士卒。 “冲锋,冲锋!” 不能继续这么等下去了,否则等不到人手足以对营内守军造成足够的威胁,他们这些“先登”之士就要率先死在此处。甚至无需真的死在此处,只要伤亡达到一定程度,他们自然而然的就会失去斗志,崩溃也就会在那一瞬间爆发,不可遏止。 军官们的有志一同,无需施琅命令,大队的将士们便结阵前进。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火铳射击完毕,硝烟中一队数量更胜一筹的守军列阵自硝烟中杀出,那架势,就仿佛是要将他们重新推回京浅沟之中一般。 两厢战在一起,数丈的宽度根本不足以让阵型展开,左先锋镇涌不进去,甚至连豁口的边缘也触及不到。不只是此处,那些小一些的豁口,也有大量的守军涌出,以阵型为墙,死死的堵住豁口,而那些寨墙的缝隙处,弓箭手的直射也开始渐渐的恢复,此间更是直抵着左先锋镇的士卒们直射。 施琅和吴六奇都很清楚,这样的地形,守军永远是有着压倒性优势的,哪怕伤亡更多,但是进攻的一方根本补充不上来,最后也只会被他们拖死在这样的地形之内。 “兄长,国姓那边似乎已经登城了。” 这边鏖战方酣,顺着施显所指,施琅很快就注意到远处的大埔县城的城头上,似乎真的已经有一抹红色,而且还在不断的扩大。 “这左护镇和右护镇,原本在郭泰和余宽那两个废物的手里也就那么回事了。现在改名换姓,到了国姓的手里倒也还有几分成色。” 话虽如此说来,可是施琅的面色上却一点儿也没有赞赏之意,有的反倒更多的还是讥讽。施显知道,他这个兄长并不是很瞧得起郑成功这个主帅,只当做是一个有些才华,但更多还是依靠父荫的大少爷而已,此刻的神色便不难解释了。 “国姓攻的是城,咱们攻的是个营寨,虽说吴六奇这个对手似乎比江龙更难缠些,但是咱们也不能让国姓抢了先,省得落人笑柄。” 此言说罢,命令便接二连三的下达。很快,战阵中的士卒们在不断的做出调整,就连那些火炮也开始被笨拙的移动着,直到施显率领的那一队骑兵消失于施琅的帅旗之下,战鼓的节奏陡然一变,那些原本还在奋力向前拼杀的军官士卒们竟仓皇的退回到了那扎穿了不知多少袍泽的脚的浅沟之中。 是对手陷入崩溃,还是另有诡计,只是一瞬间的错愕,甚至就在吴六奇大呼快趴下的瞬间,浅沟的对面,一排左先锋镇的火铳手齐刷刷的射击,恰如刚才吴六奇所部的那队火铳手一般无二! 同样的火星,同样的硝烟,似乎因为原料提纯更佳的缘故,其威力也更大了一些。尤其是比之刚刚列盾阵的左先锋镇,吴六奇的部下还持着长枪、舞着刀盾,大呼鏖战,到了此时此刻就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措手不及。 一轮射击下来,那个大豁口的守军已经倒下了一片。哀嚎声中,火铳手背后的弓箭手们上前,又是一轮的直射,豁口的防御便再难维持。 转瞬之后,匍匐于浅沟的左先锋镇将士们再度杀出,轻而易举的便冲进了大营,列阵展开对营内守军的攻杀。与此同时,营寨始终没有遭到攻击的大门处,伴随着远处的几声轰鸣,大门在炮弹的摧残下应声而倒,一队骑兵更是在施显的率领下策马狂奔而入。 越来越多的左先锋镇士卒涌入营寨之中,吴六奇原本以为能够坚守数日的布置却连一个多时辰也没有支撑下来。此时此刻,他还在竭尽全力的组织士卒,妄图将冲入豁口的左先锋镇官兵驱逐出去,可是随着施显率领的那队骑兵杀到,偌大的身体、高速移动带来的强大冲击力以及居高临下的肆意劈砍,很快那一切就真的变成了痴心妄想。 营寨的大门易手,更多的官兵杀了进去,哪怕兵力相当,但是缺乏了寨墙的保护,心理上对守军亦是绝大的打击——有寨墙的时候尚且不能守住,现在寨墙被破,大批的敌军杀了进来,就更别想守住了寨子了。与其在此继续浪费时间,还不如尽早逃脱,方有活下来的机会。 崩溃仅仅在一瞬间的爆发便立刻摧垮了团练们的斗志,施显突然率领着骑兵杀入,更是彻底断绝了吴六奇的退路。 骑兵在林立的营帐间穿行,肆意砍杀着逃亡的团练,弃械投降者越来越多,左先锋镇也渐渐的将那些继续负隅顽抗的团练分割包围,蚕食一空。 这些人中多有吴六奇的同乡乃至亲族,更不用说皆是其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原本,就是因为这些年的积累而没有选择弃军潜逃,因为他很清楚,他一个人,或者带上一队亲信逃出去是容易,天涯海角就更是不可能被郑成功轻易找到。 可是,这些人与他的关系摆在此处,若是连同乡、亲族都可以弃之不顾,他无论是到了哪里也不可能为人信任,更别说是什么发展和前途了。那般寄人篱下,反倒还不如在此搏上一回,哪怕是身死族灭,也落个爽快豪气。 此时此刻,眼见着这些亲近之人遭到屠戮,吴六奇目呲欲裂,越众而出,持着一把铁枪大喝一声。只听那“吾乃丰顺营吴六奇,谁敢与我一战”的暴喝出口,大营门的方向,一支利箭劈空而来,径直的扎向他的胸口。 好一个吴六奇,刹那之间,仅仅是铁枪微颤,但见爆出一个火花,那暗箭便被磕飞了出去。然而,大局已定,只在吴六奇正要率众突围的同时,一个命令就传遍了营中的左先锋镇官兵。 “大帅有令,杀光这些贼寇,一个不留!” 第一百一十七章 生意(一) 吴六奇死了,坚硬的铁枪在柔软的铅弹面前并不存在任何意义。这个潮惠地面上的江湖大豪,乱潮五虎之一,潮海七大寇中的最强者,曾经一度令有潮州贼王之称的车任重铩羽而归的人物,在真正的正规军面前,连半日都没有撑下来,就死于乱军之中。 说到底,吴六奇起家的根本是这支团练,早前在丰顺营,后来在三河坝,皆是盘踞一方的势力。但是不比历史上还有数年的时间留给他铲平江龙、张文斌、叶阿婆、黄海如、刘公显等诸多潮州土寇以及在八旗军的羽翼下攻灭雄踞府城的郝尚久,从而锻炼出一支足以与郑家偏师相抗衡的本地绿营兵,现在更是遭遇了比之历史上更加强大的郑成功所部大军,能有这般,便是陈凯也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意外。 首级送到陈凯眼前时,他早已随郑成功进入到了大埔县城的县衙之中,郑成功只是稍稍看了一眼,便不耐烦的将其与江龙的脑袋一起挂上了旗杆。 “潮海七大寇,现在就剩下碣石卫的苏利了。” 利用周边清军军事压力过大,以至于无暇他顾的空隙,苦战一年,总算是几近收复了潮州这一府之地。但是,郝尚久的威胁还没有解除,潮州北部也尚有大批土豪没有明确态度。或许,还需要一战,才能彻底平息潮州的乱局。 “凭吴六奇、江龙首级,震慑各路贼寇、土豪。” 这是既定的计划,使者出发,大军稍作休整,留下了一支小部队驻扎县城,便返身程乡。那里是潮州北部的中心地带,拿下程乡就可以正式确立明军在潮州北部的统治权威。 大军顺汀江顺流而下,过三河坝,在那里留下了比之大埔县城更多的部队,以控制此交通要冲之所。随后顺着梅溪西进,很快就与张进率领的那支分兵汇合。 “禀告国姓,根据探马报告,郝尚久那贼昨天已经进入潮州地界。” 郝尚久顺着兴宁江而来,但却未敢过于深入,似乎还是在观望潮州本地的局势。甚至按照陈凯看来,大抵还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在,也是未尝可知。 “他已经没机会了!” 郑成功斩钉截铁的说出了此言,大军随即西进,程乡县城的土豪面对气势汹汹的明军也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开城迎接,将部署拱手相送,旗帜鲜明的进行了站队。对此,郑成功投桃报李,任命其为潮州西南部普宁县的知县,完成了土豪和本乡势力的切割,也达到了优待降人的效果。 接下来的几天里,镇平、平远两县的土豪也纷纷表示了对郑成功的敬意,愿意投效麾下云云,郑成功也不便去动这两处过于偏远的县城,只给了他们一个名义,且征集了大批的粮草和丁壮,就算完成了对此间的初步整合。 随着潮州北部的逐渐抵定,很快也传来了郝尚久退回惠州府地界的消息。这场大战没有爆发,对郑成功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方面,无需承担动荡所带来的威胁,无需同室操戈;但坏就坏在了郝尚久在惠州东北部,也就是潮州北部西侧边界的军事威胁始终存在,这无疑会牵制郑成功大量的精力和兵员。 “任命,忠匡伯张进管程乡地方事;任命,右冲镇总兵官甘辉为亲丁镇总兵官;任命,副将何德为右冲镇总兵官……” 军队重新调整,郑成功也须得在程乡、三河坝等地组建守卫地方的部队,同时出兵打击那些不肯归附的土豪、盗匪,以进一步整合地方,在完成这些之前,暂且对其他方面也是无暇他顾。 此番出征,抛开后续征剿和镇守,前后连一个月都没到。但是相比付出,收获却是极大的。 原本郑成功占据的潮州南部,主要的产出是粮食、布匹、糖和盐,此番夺取了潮州中部和北部的大片地区,不光是总体产量得到了提升,产出也呈现多样化的趋势。 广东一省,明时有十三处盐场,潮州坐拥其三,曰招收、曰隆井、曰小江,皆在南部地区,郑成功早已占据。同样的,潮州的制糖业,也是以揭阳、普宁为最,潮阳、惠来次之,海阳、澄海又次之,俱在南部各县。 但是抛开这些以及南部沿海平原地区盛产的粮食和布匹以外,潮州的矿产以及相关的冶炼行业,如铁矿俱在海阳、揭阳、程乡、大埔、平远等五县,共有冶铁场65座之多,海阳和揭阳早已入了郑家叔侄之手,但是真正产量占比更为巨大的程乡、大埔和平远三县,则尽是此番出兵才实现了直接或间接的控制。另外,如锡、铁、银、铅等矿石在潮州,尤其是北部地区亦是有着稳定出产。 除了这些,饶平县北部的九村和与其一山之隔的大埔县南部的高陂一带,陶瓷产业亦是极为兴旺,所产多以日用青花瓷为主。潮瓷之名,远销海外。便是大埔县的潮烟,也是享誉国内的畅销货。 夺取了整个潮州,便可以将这些掌握在手,于军需、于海贸,皆是有着极大补益的。尤其是在于,潮州本地的手工业也是颇为发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锡器更是有“姑苏样、潮阳匠、揭阳之锡居其上”的美誉。 在郝尚久撤军之后,陈凯率先离开了程乡,乘船顺着韩江水道返回南澳岛。根据初步探查,潮州中部有丰顺银矿、北部有铁矿,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其他的矿物,但是这两项却是最与军队相关的。为此,郑成功已经任命了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隆武朝举人,泉州府晋江人冯澄世来负责矿石的开采和初步冶炼,再经由韩江水道运往南澳岛进行深加工。这样一来,陈凯就需要尽早回返南澳准备。 炼铁炼钢本地有成熟的官营、民营冶铁厂,倒是其他的一些东西,陈凯倒是打算插上一手。此番回返到南澳岛,首先就要先把用地规划出来,而郑成功那边也在招募熟练工,从潮州本地,也有从闽南老家,等到这批专业人士抵达,陈凯再行修建厂房、打造所需器械等等。 从被任命为漳州府同知以来,陈凯从军工的角度着手,大力挖掘控制区的产能。如今虽然还没能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产业链,但是潮州本地的出产辅以南澳的加工,也确实能够满足军队的需求。 到了现在这个规模,无非是军队扩编,产量保持以及微量提升,大抵也就是这样了。但是,陈凯却并不打算满足于此,因为现在这点儿小鱼小虾的,对于他一个生在大工业化生产时代的家伙而言,实在是不够看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意(二) 回到南澳岛,一切如旧,军器局以及其下属的各个工坊皆在按部就班的生产着军需,唯独军服制造工坊那边,似乎还有些郑鸿逵的订单没有赶完。这,其实也不奇怪,一边要维持着军服的制造,一边郑成功还在继续扩军,若是有些尾款不太好收的话,没准还会更慢也说不定呢。 “定国公的那批货赶完就送过去,人家的银子早早就送来了,快一个月了,老拖着不厚道。” “卑职这就去知会库房准备。” 郑鸿逵对郑成功还是很厚道的,这无不是看在陈凯的眼里。对于郑鸿逵的订单,陈凯也本着厚道做生意的原则,一力要求保质保量。这批军服,足足有了一千余件之多,后续应该还会有继续生产的订单过来。陈凯不急,因为郑鸿逵的军队兵员就那么多,能够有一个开始就是好事。 学堂已经正式开课,陈凯旁听了一回,那些教授识字的先生也还是按照旧式的办法来传授。对此,陈凯倒是琢磨着要不要写篇《飞夺泸定桥》和《少年闰土》出来让学生们对着抄个百八十遍,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不光是时空错位,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也早都把内容忘得七七八八了,更别说给这些“祖国的花朵”们增加课业负担了。 “三百千就很好,读读论语也能学到些做人的道理,只要不继续深入的讲八股文,就没有什么不能忍的。” 离开了学堂,陈凯便赶回了军器局。此番回来,他也并非是仅仅为了刚好的兼顾南澳等地的民政工作,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这一回也是带着任务回来的。 “如何?” “回参军的话,仿制不难,就是仿制得精细了,如参军要求的一模一样,就不太容易了。” “所以本官才会让您这个老师傅亲自主持,旁的人,便是您的那几个得意门生,本官暂时也是信不太过的。” 战事告一段落,郑成功立刻就把灵铳交给了陈凯。这门炮的做工实在精良得难以想象,配合那些配套的测量工具,精准度是要大大高于平均水平的。当然,这炮说到底也只是仅仅比普通滑膛炮的精准度要高上一些,但是体现在命中率上,对于军队战力的提升却还是比较明显的。尤其是郑成功攻大埔县城时,这门灵铳除了试射以外,后面的几炮尽皆命中城墙和城楼,这等“老天爷保佑”的加持对士卒的士气可是不小的提升。 “承蒙参军看得起,小老儿一定竭尽全力。” 仿制一门还好,历史上郑成功就是那么做的。但是,陈凯的手笔一向大,一张嘴就是仿制三门出来,而且还是初步计划,弄得这老师傅已经开始怀疑他这辈子剩下的时间会不会都将耗在这等成批次的仿制灵铳的工作上了。 此番仿造,依旧用的是泥模法,从打造木模开始,便是不敢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同。这将会是火炮制造工坊今年最重要的任务,无论是陈凯,还是他们这些工匠,其重视程度比之此前的那些大炮小铳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陈凯此番回返,还带来了一个郑成功任命的军器局大督造。这个人叫做陈启,是半年前投效郑成功幕中的一个读书人,经过了半年的考察和试用,在冯澄世开始负责潮州北部的采矿业、潘钟庚留用幕中开始起到更大作用的同时,此人也被分配到军器局来,乃是作为他的副手存在的。 对于陈凯,郑成功的信任依旧,不过潮州一府的收复,这支大军接下来就要面临着新的问题,那就是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潮州一府,南为大海,北乃江西,东去福建,西奔广东腹地。北上、南下,要不是不便发展,要不就是没有发展之地,无非是东西两处罢了。如今广东局面,李成栋身死,麾下众将盘踞各府,肇庆还有个永历朝廷在,比之已经镇压了大规模抗清起义的福建,实在是一盘散沙。但是陈凯不愿意挑起内讧,郑成功也比较看重陈凯的意见,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东进福建了。 闽南,漳泉二府,于这支明军而言亦是有着杀回老家的重要意义。如今分水关在手,漳南清军甚至连个太好的地理屏蔽都不存在,已经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郑成功自是心动。 但是这样一来,作为漳州府同知,也是这个府唯一一个府一级的官员,陈凯就要面临着扶正的可能。而从现在郑成功对于陈启的任命来看的话,等拿下了漳州府,一个知府的官职于陈凯来说也当会是板上钉钉的,这样就需要一个人在陈凯长期无法在军器局坐职的情况下帮他兼顾此处的工作。 来时的路上,陈凯与陈启谈过,总的而言,感觉是个比较谦逊,比较实在的下属。听话,能够萧规曹随,这是陈凯所希望看见的,而郑成功选择的这个人,当也是一个能够继续延续他的意志的存在。 “就是以后想要折腾点儿旁的事情,就未必好去瞒着郑成功了。” 万礼归附的半年来,陈凯先后给长林寺运送了一批粮食和一批武器,尤其是那批武器,还是专门让林德忠送过去,并且操练的,走的也都是承平时的走私路线,地面上也有万家兄弟的威名在,到也算是比较顺利。 这事情,陈凯倒是与郑成功汇报过,武装辖区义勇也是陈凯这个同知的本分事,而且一旦杀入漳州府,有这么一支人马作为内应,也当会更加容易些,此事便做到了名正言顺。 可是有些事情,陈凯却并不打算对郑成功做太多的汇报。旁的不说,施琅的存在于他而言威胁太大,不光是内部的争斗,更多的还是在于一旦施琅降清,这些私底下的东西就可能因此而暴露,却是他根本不能容忍的。 安排好了一切,正好等来了陈凯早前与郑成功要的一艘海船,登上了海船,便扬帆启程,向着南澳以东的福建地界驶去。只不过,上了船,陈凯才知道,原来这艘船此行的任务并非仅仅是送他,或者说,他也不过是一个“拼船”的乘客罢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意(三) “郑小娘子。” “陈参军万福。” 船舱里匆匆一面,仅仅是礼貌性的打了一个招呼,那姑娘便带着丫鬟回了房间。陈凯转头看了一眼郑鸿逵派来保护他闺女的那个亲兵队长,也没说什么便同样回了房间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不通人情的亲兵队长就像是护雏的老母鸡一样,死死的盯着陈凯这只老鹰,唯恐多说两句话就会影响到那姑娘的清白名声。 对于这样的尽忠职守,陈凯是深表加赏的,若是人人如此尽职尽责,大事何愁不成。但是即便如此,放在背地里,一句妈卖批却是不得不说,甚至陈凯都萌生出了叫林德孝带人给这厮堵货舱里打一顿的念头。 “天赋人权,自由恋爱神圣不可侵犯。” 陈凯已经打算好了,等一个五四运动,然后名正言顺的给这厮长长见识。至于现在嘛,还是暂且忍了,尤其是他还不知道那姑娘到底对他是个什么样的心思的情况下,更何况上一次本就是不欢而散。 从南澳岛,到厦门岛,海船日夜行进,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这里是郑彩、郑联兄弟的控制区,也是陈凯的目的地,但却并非是那个姑娘的目的地,因为郑鸿逵的家不在此处,而是在距离这里不算太远的金门岛上。 “有机会的吧。” 对于这个所谓的再有机会的,陈凯也不知道会是哪一天,但是此时此刻,上了厦门岛,他便不再有时间考虑这些,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陪着那姑娘回福建,而是专门到此来与郑彩、郑联这对郑成功的表面兄弟商量一件大事。 “下官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同知陈凯,拜见永胜伯、拜见定远伯。” 郑彩、郑联兄弟在与鲁监国朝的蜜月期,也曾一个受封建国公,一个受封定远侯,好不威风。但是郑成功早前遵奉隆武帝,现在则是奉永历帝为皇明正统,与鲁王监国是不承认,陈凯自然也是拿隆武朝廷的封爵与其对话。 对此,郑彩倒没什么,但是郑联却面露不满,奈何其兄一把就上前给陈凯免礼,他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出来。 “久闻陈参军治才无双,更兼有独闯虎穴擒虎子而还的大智大勇,今日得见,果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一把扶起了陈凯,郑彩仔细端详一二,亦是赞叹有加。陈凯连忙回礼,但却还是任由着郑彩将其掺到座位上,才转身落座叙话。这番过分的殷勤,确实出乎了陈凯的预料,不过他面上却也不显,只是微露感激,点到即止,显得谦逊一些,总是没有错处的。 “听闻舍弟得蒙陈参军的辅佐,如今已经光复潮州一府之地。今番参军到我这中左所来,不知有何可以教我?” “皆是国姓领兵有方,将士用命,下官不过是一得之愚罢了,伯爷过誉了。”陈凯起身行了一礼,随后重新落座,便与郑彩言道:“下官此行,教字实是不敢,不过倒是有桩生意,打算与二位伯爷商量一下。” “生意?” 听到了这个词儿,郑彩、郑联兄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出来。按道理来说,郑成功那边他们是知道的,海贸一向是由忠振伯洪旭负责的,陈凯在郑成功军中的定位更多的还是军需部长和参谋部长,可是陈凯大老远的从南澳岛跑厦门来,却是一张嘴就要谈生意,实在是让他们有些不太能看得明白。 “正是生意。” 好久没有亲自跑业务了,陈凯倒是有些怀念起了当初的日子,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原本上一次去找郑鸿逵商谈,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岂料郑鸿逵不过是一句话,那事情就算是敲定了,顺利归顺利,但是一点儿挑战性也无,实在是无趣得很。此刻见了郑彩、郑联兄弟如此,陈凯更是精神抖擞,全力以赴。 陈凯所谓的生意,无非还是军服的买卖,金门、厦门不远,陈凯相信郑彩、郑联兄弟对于郑鸿逵把军服的制作交给了陈凯的军器局的事情不可能没有耳闻。而郑鸿逵的选择,于他看来,自也会提升他这一次的买卖的成交率。 “不瞒二位伯爷,定国公那边的军服,如今都是咱们军器局代做的。价格低廉,做工也是颇为结实耐穿,军中将士好评如潮……” 差一点儿就冒出句五星评价,还好收得比较快。不过话说到此处,陈凯也能注意到,郑彩、郑联兄弟二人果然是知道这事情的,他们的眼中没有哪怕任何一丝一毫的惊讶,起初的诧异,或许更多的还是在于奇怪他为什么会跑到此处来的缘故吧。 只不过,于陈凯而言,郑成功那边是内销,郑鸿逵和郑彩都没有什么区别,俱是出口。但是郑鸿逵所部加一起也不过只有六七千的兵马,可郑彩、郑联兄弟却是手握四万战兵的大军头,即便是如今的郑成功也不过只有他们兄弟兵力的一半,甚至都不到,这么一个大客户,能够谈下来的话,对于军服制造工坊的规模扩大,那绝对会是飞跃性的。 “陈参军所说的事情,我们兄弟倒是知道,阁下的报价,对我们兄弟也很是合适。可是这么低的价格,军器局那边就不会吃亏吗?” 陈凯的报价之低,来源于工业化成衣制造行业的生产方式以及普通女工之于专业裁缝间的巨大人工成本差。郑彩早前在得知郑鸿逵低价从陈凯那边订购军服的时候,还一度是以为郑成功为了拉拢郑鸿逵而赔本赚的吆喝,可是现在看来,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旁的不说,能出动陈凯,那绝对是有利可图。 “不瞒伯爷,下官当初能够提升武器制造的数量,自然也有些小手段能够做到有利可图,否则赔了本钱,国姓那边也不会应允下官的。至于办法,祖传的手艺,恕下官还是要保密一二,见谅,见谅。” “无妨,本伯就是问问罢了。于陈参军的才具和人品,咱们还是信得过的,更何况不是还有大木吗?” 郑彩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陈凯自是对此表示了钦佩之情。在商言商,军服的消耗和发放是不可避免的,这份花销若是能够减少些,对郑彩来说也是好事一桩。更何况,从陈凯这边订购军服,所用布料皆是潮州方面的,不光是可以减少裁剪的花销,更加可以减少布料的耗用,进而可以将更多的布料放在海贸上面,这一来一回赚的可就不只是自行生产与由军器局制作的差价那么简单的了。 生意谈得很是顺利,除了郑联似乎还有些不大满意,一个劲儿给郑彩使眼色,而郑彩竟对此无动于衷,实在让陈凯感到有些意外。 “还有一事,本伯还想和陈参军咨询一二。” “伯爷但请直言。” “这运费……” “国姓说了,定国公是叔父,二位伯爷是族兄,都是郑家人,实在亲戚,要下官做生意的时候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优惠。运费方面,伯爷不必担心,全部由我军器局来承担。另外,下官可以保证,除了下官的报价以外,不会再有任何费用,决不让伯爷多花哪怕一文钱。” 有道是自古江浙沪包邮之地,现在要改说法了,以后就将会是包邮之风,始于南澳! 第一百二十章 生意(四) 生意谈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太高的难度,倒是让陈凯略微还有些失望,但是一旦想到四万大军的军服订单,他也不可避免的会感到热血沸腾。 “回去就可以继续扩大生产了,不过也是时候招些业务了,总让老子一个地方官跑订单,到时候,养成了不问市场问陈凯的坏习惯,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买卖谈成了,一场饮宴自是免不了的,甚至即便是没有这桩买卖,陈凯初抵厦门岛,如此身份,郑彩、郑联兄弟做一回东也是无可厚非的。 宴会在万石岩举行,郑彩、郑联的麾下众将,尽皆到场,但是幕僚以及寄居厦门岛的遗民却连一个也没来。推杯换盏之间,陈凯也暗自记下了这批武将的名姓,陈俸、蓝衍、黄屿、吴豪、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蔡兴、江美鳌、章云飞,等等等等,这批武将,不是总兵官,就是挂印将军,个个手握兵权,多到了陈凯险些没认清楚的地步。 “郑彩、郑联兄弟的实力不容小觑,郑成功果然是没说错啊。” 心中暗道如斯,面上却是不显,陈凯依旧与他们推杯换盏,喝得一个不亦乐乎。但是对于那些女乐歌舞,对于那些酒水名目,对于那些珍馐美食,陈凯所知却是甚少,全凭着郑联如数家珍,才算是长了一回见识。 “果然是跟是什么人凑合,就长哪方面的知识啊。” 听着郑联面带得色的对其讲解这些享乐方面的东西,陈凯面上受教,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在南澳、在潮州,郑成功麾下的官吏将校无不是以恢复为己任,甚至就连一向与他不对付的施琅也实在尽心尽力的协助郑成功操练士卒,奋勇作战,但是到了厦门,再看看郑联这模样,也怪不得如卢若腾、江于灿、黄志高乃至是叶翼云、陈鼎这样的读书人会舍近求远,舍强求弱的跑到南澳和潮州去投奔郑成功了。 气象不同,说到底还是因为主帅。郑成功一心恢复,全身心的投入到了整军备战之中,就连正妻也都是最近才接过来的,单单是这方面,起码郑联怕是就算给郑成功提鞋都是不配的。 郑联这边侃侃而谈,饶是陈凯一副受教的模样,郑彩却也忍不住的皱起了眉头。良久之后,酒宴正酣,在座的武将们已经吆五喝六了起来,唯独是那些大殿中央香汗淋漓的女子们的动作还是那么的优美,那么的赏心悦目。 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也自觉着是没有必要再多喝了,正准备着和郑彩、郑联兄弟告辞,岂料郑联握着酒杯,一步三晃的竟率先踱了过来。 “本伯听说,陈参军至今尚未婚配,可有此事?” 话未开口,一个酒嗝却打了出来,直熏得陈凯差点儿把这一肚子的酒水都吐出来。但是一张嘴说出来的竟然会是这个问题,陈凯反倒是心头一惊。 “回伯爷的话,确实如此。” 说到此处,未待郑联接这话,陈凯便抢先解释道:“不过,下官确有一心仪的女子,只是近来过于繁忙,还不便向其父求亲罢了。” 陈凯面露微笑着做出了解释,倒是把郑联已经快要出口的那句“我有一女,不知可配君子否”的问话给硬生生的堵了回去。这一下子,对于已经喝了不少,酒劲儿都有些上来了的郑联来说,可是不太好受,登时就愣在了当场不说,还没反应过来,却立刻就被跟过来的郑彩给拉了回去。 “陈参军大婚之时,莫忘了给我们兄弟送帖子,就算是军务繁忙,人不到,礼也是会到的。” “承蒙伯爷厚爱。” 未及片刻,陈凯便告辞而去,回到郑彩给他安排的房间去休息。郑联是真喝多了,还是假的,这不好说,但多这句嘴却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似的。 到了第二天一早,既然生意谈完了,他便启程告辞回返南澳岛。一脸宿醉未醒的郑联被郑彩拖着来相送,陈凯亦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才在依依惜别后乘小船往鼓浪屿,再转乘从金门返回的海船。 望着小船远去,郑联的那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也去了大半。他昨天本就还没有太过尽兴,被陈凯堵了那句之后就更是没有再喝多少,反倒是平日里饮宴过后要清醒太多。 “兄长,这厮就是过来探咱们的底细的。” “昨天你就打算问吾这个,是吧?” “是的。” “放心吧,这事情上,吾自有分寸。” 郑彩当然不是傻子,否则也不可能在郑氏集团中混得风生水起,在郑芝龙降清后更是达到了一个郑氏集团有实无名的首领地位。只不过陈凯的这桩生意,与他们而言亦是大有利可图的,尤其是在福建粮荒,连带着布匹之类的商品货源减少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郑彩在此事上还很有些信心,可是郑联却截然不同:“那小子得了此人的谋略和治才,如今便有了偌大的声势。一个府的地盘啊,不过一年而已,稳扎稳打的就拿下来了。若再这样下去,咱们高浦只怕用不了多久就得重新仰石井那边的鼻息了。” “那若是依你,借此番除了此人,就能遏制住这股子势头不成?” “起码不会更坏。”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郑彩却是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就没想过除掉陈凯,断郑森一臂吗?没有用的,现在郑森的势头已经起来了,没了陈凯,若非大局突变也不会真的差到哪去。” “更何况,陈凯这人本质上就是个商人,只是并非什么都卖罢了。这种人,留着日后还有的是可以合作的地方,没必要断了自己的退路,也没必要为此而得罪郑森,陷咱们自家于孤立无援之中。” 港口上,郑彩、郑联兄弟的对话,陈凯自是不得而知。但是,早前他决定到此一行时,就已经看准了这兄弟二人的处境是绝对不可能对他不利的,因为他们虽然实力更强,但是福建清军和鲁监国朝的明军皆视其为仇敌,若是再把郑成功惹毛了,旁的不说,只要不让潮州人卖给他们粮食,并且在南澳设卡截断他们向广东其他地方购粮的海贸路线,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带着大笔的订单,陈凯回返到南澳岛,第一批就是一万套军服,郑彩是在向他和郑成功显示肌肉,陈凯却是乐得如此。至少于他而言,在郑彩不敢挑起内战的前提下,这就是一大笔的银子,其他的什么也不是。 “继续招工!”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秋风(一) 军服制造工坊,这是最新并入军器局的单位,原本员工不过十来个人而已,但是等到陈凯回到南澳岛的时候,再去审阅文件,却发现这个小作坊现在已经演变成了军器局下属用工最多的一个生产单位,没有之一,甚至已经在走向以单一生产单位的员工数量超越其他各部门的趋势。 “果然,想要让工业化的步伐走得更快,还是需要资本和商业来悉心浇灌。” 新的订单送达,招工继续,这一次根据老鼠须子的计算,起码要新雇佣不低于五十个女工才能在确保订单按时完成的情况下,维持住当前的产量。毕竟,军器局是一个军工制造部门,首先要确保的还是自家大军的用度,而非是贸易获取。 这边,陈凯开始向外拓展业务,以加速成衣制造业的发展,潮州那边,郑成功对潮州北部那些不肯归附的土豪们的打击也在顺利展开。随着实际控制区的不断扩大,地方的出产也越来越多的被掌握在手上,原本由于土豪、盗匪遍地而导致的地方商业萎靡的现象也开始得到缓解,以潮州府城为中心,南来北往的客商越来越多,所携带的大批货物,使得海贸的货源也更加充足起来。 潮烟、潮瓷、布匹、蚕丝、盐、糖以及粮食和锡器,这些东西都是潮州运往各地的走俏商品。这里面,潮烟由于江西的残破而失去了原本最大的出口方向,现在民间的潮烟商人们还在重新调整业务方向,但是其他的货物所受到的印象却是少之又少,这无不在进一步的提升着郑成功所部的实力。 陈凯去年调整了郑成功所部的战略方向,如今成效日趋显著,并且还有着更大的发展空间。于陈凯的眼光,郑成功很是欣赏。二人之间的信件往来不绝,即便是施琅如今在郑成功麾下众将之中已经稳稳坐到了第一人的情况下,陈凯作为一介文官却依然可以压他一头。 八月连绵的暴雨中,一艘海船自福建海域抵达南澳岛。这支明军,打着的是闽安侯周瑞的旗号,陈凯和陈豹早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暂且让周瑞的部队临时停靠在东山岛,由周瑞亲自来与郑成功洽谈归附的事项。 闽安侯周瑞,福建福州府福清县人,乃是平夷侯周鹤芝的族弟。不过这兄弟二人,前不久亦是在温州三盘爆发了一次内讧,虽然没有付诸于武力,但是其结果亦是选择了分道扬镳,一个北上去了舟山,而另一个则干脆南下来投奔郑成功。 这是鲁监国朝廷离开福建后的第一场大规模内斗,郑成功在接到东山岛报告周瑞来附的消息后,也是在第一时间就乘船南下,等到周瑞抵达南澳岛的第二天,郑成功就赶了过来,亲自设宴为周瑞接风洗尘。 “六月的时候,定西侯攻陷了健跳所,并于次月迎鲁王抵达。不过健跳所那个地方,实在并非是有发展地方,而且陆路与鞑子的占领区相接,也不怎么安全,所以末将听闻,定西侯、荡胡伯与平西伯打算迎鲁王到舟山,只是肃虏伯那边,大抵是不会同意的。” 定西侯张名振,鲁监国朝廷的武将之首;荡胡伯阮进,南明初期江浙沿海第一号的水师名将;平西伯王朝先,本是四川土司,崇祯时征调辽东,甲申南逃,后为黄斌卿所掠,于舟山受其节制;至于肃虏伯黄斌卿,则是福建莆田人,盘踞舟山多年,在唐鲁之争中遥奉唐藩的隆武帝,借此对抗鲁监国系统明军。 这四大位,就陈凯所知,很快就会在舟山岛上爆发第二场内讧大戏,这一次可就不是不欢而散那么温情脉脉的了,而是真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既来之,则安之,鲁王那边素来是这个样子,周伯爷来此,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里俱是以恢复为己任的好汉子。” “竟成所言甚是,修整些时日,咱们再出兵收复失地,岂不快哉。” 周瑞的情况比林察、施琅他们都要强上许多,无非是从三盘,横跨台湾海峡,越过了福建一省来投罢了。这支军队,说到底也就是乘船的疲惫,以及部分武器和粮草的补充,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得到补充的地方。比之形同乞丐的林察所部,比之遭受围攻受困死地的施琅所部,这一路已经算的是游山玩水了。 “末将定谨遵国姓号令。” 周瑞所部,兵员千余,郑成功给了一个水师的军镇差遣,也应了周家兄弟原本闽北海盗的身份。 这边周瑞来投,郑成功那边也新来了几个读书人,其中有一个叫做杨英的,陈凯对这个名字还很有些印象。倒也并非是此人在郑成功和郑经时期的郑氏集团内部有多么高的地位,实在是因为此人写过一本关于记载郑氏集团的史书,陈凯当初有幸拜读过,才会对这位作者君颇有些印象。 “那本《从征实录》里面,应该也会写上我的名字了吧。” 很可惜,《从征实录》本就是从杨英投效郑成功旗下之后才开始记述的,前面的事情皆未有涉及。放在陈凯的问题上就是,他早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杨英都不会记述在那本书中,所以想要被更多的后人所铭记,就要做出更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对此,这两年的努力,从一个光着屁股的路倒尸预备队,到如今的漳州府同知,掌管着华南地区产能最大的军工企业,想要继续做出成绩来,已经打下了一个极佳的基础。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唯有倍加努力,才有真正夺取最终胜利的那一天。 有了名垂史册的鞭策,陈凯的工作热情高涨。只是八月刚刚过去,九月的风就吹来了一个让他不得不行动起来的消息。 第一百二十二章 秋风(二) “王起俸?” 从南澳到潮州府城,大帐中郑成功通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非是一个叫做王起俸的漳浦县绿营军官想要反正,表示愿意作为郑成功大军进攻漳浦县城的内应。 全取潮州,后续的路线肯定是要打回闽南,这是毋庸置疑的。郑成功早有此意,近来的几个月也实在竭尽全力的扫平潮州北部的土豪、贼寇,建立一个更加安定的大后方。现在后方稳固,虽然惠州方向还有郝尚久、黄应杰以及苏利这样的敌军存在,但是李成栋的部下们在主帅死后已成一盘散沙,剩下一个碣石卫的土匪头子,也成不了太大的气候。 “根据情报显示,漳浦守备王起俸是中都人士,本非闽将。不过他在漳浦过得似乎并不怎么样,似乎因为他本是云霄参将张国柱的部将,现在却在漳浦总兵杨佐的麾下,所以屡受杨佐欺压,又求告无门,愿意反正,却也并不奇怪。” 陈凯一语说罢,众将哪还听不明白,这王起俸说白了就是清廷为防止杨佐做大而掺进去的沙子,若是寻常人,大抵也就忍了,可是这杨佐似乎还是个嫉恶如仇的家伙,很有些眼里揉不得沙子,那么王起俸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明末清初,已是大乱之世,李成栋不满清廷重用辽人便起兵反正,姜镶、金声桓受官员欺辱亦是如此,王起俸不过一介守备,也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上不得台面。 眼见着众将纷纷点头示意,岂料施琅却出言反驳,认为此事颇有蹊跷,尤其是在郑成功全取潮州,对漳州造成的军事威胁更大的情况下,会否是福建清军的诱敌之计,还需慎重考虑。 施琅表示持重,也确实引发了众将的忧虑,但是看在陈凯的眼中,却颇有些疑惑了起来。因为历史上关于此事,郑成功所部似乎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是一力出兵的,是施琅反对未成,还是因为他的缘故而导致了施琅的反对,实在已经很难说了。 不过,这事情却绝不能任由施琅如此,因为这对于郑成功所部而言实在是一个绝佳的杀入闽南的机会,一旦拿下漳浦,向西可以夺云霄镇和诏安县城,从而与潮州连成一片,向东则直薄海澄县城,乃至是漳州府城,这样闽安的局面就可以打开了。 眼见于此,陈凯亦是力劝郑成功出兵夺取漳浦县城,为夺取漳州府铺垫。果不其然,当陈凯明确站在了响应王起俸反正的一侧之后,施琅的反对也愈加激烈了起来。 “行了,此事无须再议。我军正待进攻漳州,王起俸反正,乃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持重,是应该的,但是为此而裹足不前,如何恢复汉家天下,难道等鞑子都老死了不成?” 这事情,说到底还是郑成功来决定,陈凯和施琅的谋主身份,也不过是从旁筹划罢了。郑成功很清楚,陈凯并不是什么激进的人物,即便是夺取潮州,也是早前筹划、准备了长达几个月的时间才真正动手;而施琅的身上,也从来没有半点儿的暮气。但是问题在于,这两个人一旦凑到一起,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他们自己,尤其是施琅,经常性的为了反对而反对,郑成功若是连这个都看出来,那才叫奇怪呢。 “下属不和,是好事,也不是什么好事。” 为此,郑成功很是挠头,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到后来那次藤盔事件,干脆就给陈凯和施琅划了一个线,便再不去想了,因为他也实在没有那个精力为二人的关系操心。 出兵,已经成为了定局,这一次不光是为了响应王起俸,更多的还是为了打开闽南的局面,所以郑成功抽调了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前冲镇、中冲镇、左冲镇、右冲镇以及戎旗镇和亲丁镇等十个镇,一万两千大军出兵。这样一来,潮州本地除了各地的驻军以外,就只剩下了前冲镇、后劲镇以及正兵营三部作为机动兵力。 一战打开闽南局面,郑成功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大军在潮州府城以及澄海县城集结,林习山、林察以及周瑞的舟师尽出,甚至还抽调了不少原本走海贸的海船来运载大军。陈凯站在郑成功座舰的甲板上,眺望前后,俱是扬帆而行的舟师,胸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竟成,感觉如何?” “铁甲万众,战船千艘,气吞山河如虎。” “好一个气吞山河如虎。” 郑成功起兵至今已有两年半的时间,陈凯加盟也已经过去两年的光景了,比之当年郑芝龙时代的郑氏集团,恢复了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但是比之当年从安平镇登船的那九十几个部下,在风雨漂泊中驶向南澳,却也并非可以同日而语了。 “这里面,多有竟成你的努力。” “不,是我们的努力。” 说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比之施琅,陈凯是从郑成功势弱时就追随在侧,更是因为隆武皇帝的缘故,二人之间早已不再是东家和幕僚的关系,而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这一点,是施琅根本无法比拟的,甚至一旦想明白了这些,陈凯也开始对他这段时间下来一直在和施琅互相别苗头而感到一丝羞耻,一丝自甘堕落的羞耻。奈何这其中绝大多数的时候,却根本不是他主动为之的,而是作为挑战者的施琅始终在向他发起决斗的邀请,他则仅仅是被动反击,仅此而已。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斗气上,还不如多干些有意义的事情来。” 这个道理,陈凯是明白的,绝大多数时间也都是这么干的,但是施琅的骚扰让他总有些有劲儿没处使的感觉,看来现在是要重新整理一下思路了。 漳浦县城,抛开去年冬月万礼、卢若腾的围攻以外,在清军入闽之后的这些年里,庠生杨学皋、土贼黄春召和侩道赞、原太仆寺卿许祚昌、原池州推官沈起津等诸多不同身份、不同规模的抗清武装都曾对其展开或大或小的攻势,其中更有攻陷过县城的,但是在福建清军的重兵围剿之下,却没有一支武装能够坚持太长的时间,甚至很多仅仅是援军一至便化作鸟兽散。 这样的情况,在全国各地都并不鲜见,甚至可以说是每天都在复制着这样的剧情,好像老天爷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似的。 说到底,清军入关以来,收服了太多的明军和流寇,比之作战经验,临时组建的义军是根本没有办法和正规军相比的。 不过这一次,对于漳浦县城来说却是个例外,因为不光有王起俸作为内应,郑成功所部也已经不再是前年进攻海澄县城时的那支毫无经验的新军。毕竟,郑成功可是在潮州拿吴六奇们刷了一年的经验,已不复吴下阿蒙。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秋风(三) 大军扬帆而行,很快就抵达了漳浦县城以东的龟镇港。这里距离漳浦县城只有三十里的距离,按照约定,郑成功决定之后,提前通知于王起俸,好做准备,待郑成功大军直薄漳浦县城之际,王起俸发动突然袭击,打开城门,迎郑成功大军入城,以尽全功。 王起俸派来潮州的亲信在第一时间回返漳浦县城,待他入了城,抵达城内的军营,却不见王起俸的人,稍一问询才知道原来今天一早王起俸又被总兵官杨佐找了麻烦,借故抽了几鞭子,干脆回家休息去了。 “好,杨佐小儿,你不仁,就莫怪老子不义。” 赶回王起俸的家中,王起俸的伤到不重,甚至杨佐本身也没使什么气力。但是,当着部下们的面如此落他的颜面,实在让他怒火中烧。旁的不说,长此以往,将无威信,下面的军官士卒又如何带得了,他早晚不过是杨佐砧板上的一块肉罢了。 密议一番,王起俸便派了亲信回去知会郑成功,表示他这边一切准备妥当,只待郑成功大军攻城。 亲信离开,王起俸依旧没有太早的行动起来,以免打草惊蛇,可是等到了下午,却是杨佐的亲兵,一脸谄媚的请他到杨佐府中赴宴。 “大帅相邀,末将一定到场。” 着人送走了亲兵,王起俸却假作回营,随后便找了个理由,带着一众亲信连忙逃出城去,没有哪怕半分的犹豫。 是否真的泄密,已经很难说了,但是杨佐的表现实在出乎常理,尤其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王起俸要为家人负责,更要为郑成功的大军负责,不敢冒半点风险,只得连忙逃奔郑成功军前。 一场打开闽南局面的大战尚未爆发就率先落幕了,施琅对此报之以冷笑,但是陈凯却好像还在回想些什么。 安抚了一番王起俸,郑成功便让其暂时下去休息。但是等到王起俸离开了大帐,施琅便挑起了话头,明里暗里的提醒众将,尤其是提醒郑成功,当初王起俸派人前来商谈之际,陈凯是如何力劝的。其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兵行凶险,哪有必成之理。此番,说到底还是杨佐那厮警觉,否则凭着我军兵力之雄厚,再有内应开城,胜算还是极大的。” 陈凯没有出言反驳,郑成功却先替陈凯解释了一番。这么一番下来,施琅也不好再借此来攻击陈凯,因为一旦争吵的对象变成了郑成功的话,他是万万不可能有胜算的。当然,甚至他似乎也依稀的发现了,陈凯作为郑成功最重要助手的身份地位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扳倒,所以暂且不打算继续盲目的踹这块铁板。 不过,对于王起俸的任用问题,施琅还是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不说王起俸是个北方人,于这个以闽南人士为主的军政集团之中,是否可有立刻得到信任,只说一个新附的武将,太早加以任用,万一心怀异志的话,损失不可估量。 “只怕,就连这一点,郑成功都不会依了你的。” 离开了大帐,陈凯看也没看施琅一眼,便是心中冷笑如斯。果不其然,第二天,郑成功便下达了命令,将各镇骑兵的大部归并在一起,组建一个名为铁骑镇的新军镇,由王起俸担任铁骑镇总兵官,并负责全军骑兵的训练工作。从一介守备到一任总兵官,升迁之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进攻漳浦县城,既然已经失去了突然袭击的效果,那么一旦顿兵城下,即将面临着的就不再是城内的守军那么简单了,整个漳州府,甚至是整个福建的绿营兵都会接踵而来。郑成功很清楚现在的福建已经今非昔比,各地还有小规模的抗清运动,但是鲁监国系统的明军已经撤入了浙江,郑彩、郑联兄弟似乎也还在受困于粮荒的情况下,没有其他方向的军事压力,福建绿营的手脚就可以放开了和他周旋,而他凭着现在的规模,硬碰硬的话却还是没有太大的胜算的。 大军不战而走,回返到东山岛暂时驻扎,以观闽南风色。陈凯随船至此,当天夜里就与郑成功密谈了一番,随后便悄无声息的带着一队由郑成功的贴身侍卫蔡巧率领的亲兵,离开了东山岛,乘船而去。 陈凯的离开,并没有引发什么太大的动静。说到底,他是一任亲民官,早前随军,也是郑成功觉得肯定能够拿下漳浦县城,正好由其理政安民。现在莫说是漳浦了,就连下一步的进攻方向都还是个未知数,那么与其让陈凯继续在此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南澳岛上,没准还能折腾出什么新鲜玩意儿,为大军提供更大的战斗力也说不定呢。 这边陈凯走了,那边王起俸的铁骑镇也拉开了架子。铜山所前的空地上,王起俸一句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这些刚刚转入铁骑镇的骑兵们便撒开了丫子在校场上策马狂奔了起来。马蹄声如滚雷轰鸣,烟尘四起,郑成功等人自远处已然看不清楚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只觉得声势浩大,颇有些气势。 “骑兵是离合之兵没错,但是这么乌泱泱的,连点章法也无,大概只能算是刚学会骑马的水平吧。” 不顾旁人的怒目相视,王起俸跳下点兵台,翻身一跃便跨上了战马,提起了一根棍子就冲进了那成群的骑兵之中。片刻之间,随着几个带队的骑将先后被突然杀进来的王起俸打落马下,整片区域的骑兵们就更显得杂乱无章了起来,甚至渐渐的连同队的袍泽们也开始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点兵台上不乏明眼人,无论是郑成功,还是施琅等人,哪怕对骑兵的使用都还不甚了了,但是观兵望气的学问多少还是能够理解一些的。眼前的区域依旧是烟尘滚滚,但是随着王起俸的杀入杀出,纷乱的气象就越来越明显了起来,甚至很快就发展到了就连他们这些门外汉们都能很清楚的看出来这里面存在着的巨大问题了。 “一个中都来的骑将就能如此,若是八旗军,不敢想象。” 这话,施琅涌出了心头,却强忍着没有脱口而出。回想起他们骂了几年的李成栋,当年不也是凭借着真刀真枪的硬实力才能慑服得了他们,任由其驱使,否则仅仅只有清廷的名义,旁人不说,就是他施琅也不会尿李成栋的。 渐渐的,那些骑兵越来越乱,待到王起俸从渐渐散去的烟尘中重新返回点兵台时,就连那如雷的马蹄声也低了不知道多少度,似乎已经乱到了连起码的马速都没办法保持的地步了。 “真的是惨不忍睹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秋风(四) 诚如郑成功所言的那般,这支大军在此前的两年里确实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兵种配比上的巨大问题依旧存在。尤其是骑兵,不光是数量少之又少,而且质量也实在难看得紧。这一点,不光是他看出来了,麾下的众将无不是看了个明白,以至于待到王起俸重新回到点兵台时,众将再看这个新来的降将的目光,已经大为不同了。 “王帅好手段,日后这铁骑镇,就看王帅的了。” “末将定竭尽全力,请国姓放心。” 王起俸单膝拜倒,郑成功双手将其扶起。郑氏集团,原本是海商、海盗集团,水师自是冠绝中国海,但是陆师上,就要相形见绌良多了。这其中,步兵和炮兵还好,起码一个是南方兵惯常的,而另一个则干脆可以从海船上抽调炮组下来,可是骑兵,无论是江浙,还是闽粤,这东南沿海的富庶之地,却从来都不是产马的地方,甚至就连更适用于驮载货物的滇马他们这里也是没有的。 但是,战场之上,骑兵强大的机动能力和裹挟来的巨大气势,往往拥有着一锤定音的能力。郑成功需要有经验的骑将来为他提升本部骑兵的战斗能力,这也是陈凯之所以认定施琅的谏言不会被郑成功采纳的原因,因为王起俸虽说原本只是个守备,但却恰恰是一名骑将,而且对训练骑兵很有些心得。 “骑兵,不比步卒的堂堂之阵,乃是离合之兵。所谓离合之兵,说白了,需要合力而击时,就要以着最快的速度,最合适的方式汇聚成一体;需要分散开来的时候,就同样要以这最快的速度,最合适的方式散开,不能有丝毫的迟疑。” “那什么样的时候需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又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完成呢?” “这个,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便能够说清楚的了。但是从今天开始,击杀敌军战马,割取马耳,与斩首同功!” 铁骑镇在东山岛上展开了训练,郑成功出征的大军,有的留在了东山岛,有的则返回了南澳岛,具有水师联络,大军想要重新聚集也很是简单,现在所差的无非就是一个时机罢了。 南澳岛上,原本城内的总镇府兵营以及原广东营和福建营的兵营又重新住满了部队,甚至就连城外荒弃良久,原本是中冲镇、左冲镇以及右冲镇这三镇兵马初建时使用过的那处也重新被整理了出来,但住进去的却也只有中冲镇以及左冲镇的一个营头,因为那片营地原本就只是设计给一千五百兵使用的。 柯家兄弟重回南澳,拜见父母,与妻儿团聚,待到晚上,柯宸枢考较了一下柯平的学问。一番下来,儒学的水平,增长似乎还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八股文却好像是根本没什么长进,仅仅是没有退步而已,但是比之上次考较,显然是脑子活络了许多,不似原本的那般一板一眼,年纪轻轻就带着几分迂腐气。 “真是跟着什么人学,就会学成什么样子啊。竟成啊竟成,等我儿子长大了,大抵天下也太平了,可是要正儿八经的考科举的。真不知道,这交给你来传道受业,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柯宸枢笑着自言自语,若说是坏事,其实他也没有真的那么想。旁的不说,柯平、洪旭和陈永华跟着陈凯长了不少的见识,这一点洪旭和陈鼎都曾在不同的场合盛赞过,心思活络了些,是一辈子受益,比之为了科举考试而死读书,总是要更有益处的。 这边柯宸枢兴致勃勃的问询着柯平,在平日里陈凯到底都教给他们了些什么,并且不断的陷入到了思索,又重新恍然大悟。可陈凯这个始作俑者,却根本就不在南澳岛上。 “参军,山里的风凉,您还是到帐篷里休息吧。” 蔡巧,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心却是如其名字一般,很是细腻。在这个郑成功的贴身侍卫的保护下,陈凯从东山岛出发,于对岸的新圩一带登陆,随后一路向北,直奔诏安二都的官陂镇。或者是,陈凯此行的目的地根本就是他去岁曾经到过的那座长林寺。 “没事,倒也不是凉,好像是有谁在念叨我似的。” “莫不是哪家的小娘子对参军动了春心,正巴望着参军去她家提亲呢吧。” “是啊,参军人品贵重,相貌堂堂,又才华横溢,就连国姓爷都赞誉有加,哪个小娘子见了不心生爱慕。” 两个同样凑在篝火旁的亲兵打着趣儿,倒是蔡巧,转过头便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二人连火也不敢烤了,连忙支吾着要去巡哨,逃一般的便蹿得没了影子。 “这些小子说话没大没小的,还望参军见谅,等此行事了,卑职一定严加责罚。” “没事,没事,我这人最是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再者说了,他们说的也没错,我陈凯向来是那么优秀,万一真要是哪家小娘子对我有意,说不准还是段好姻缘呢。” 陈凯脾气好,与他们这些侍卫、亲兵们也没有什么架子,这一路上他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换做是旁人,这样的玩笑他们是断断不敢开的,但是跟着陈凯,总会轻松许多,也就潜移默化的放松了许多。 相较之下,蔡巧是始终跟着郑成功的,他的这位主帅军法严苛,不讲情面,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当然,习惯使然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作为贴身侍卫也更多的知道些内情——眼前的这位陈参军,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其实也并非是那等真的好脾气,想起那个见面就拿下洪旭的亲戚,想起那个在潮州府城的总兵府里暴起发难,以命相搏的身影,想起那个面对施琅那样度量狭小的大军头也敢针尖对麦芒的人物,他就越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九月,深秋的闽南,气温也越加的凉了下来。确如蔡巧所言,山风越是夜深,就越是望衣衫里钻的凉。 照例聊了会儿天,陈凯就回到了帐篷里休息。走了几天,饶是东山岛与官陂镇之间也不过只有一百多里地的样子,但是翻山越岭,仗着有向导,路上熟悉,尽走的都是捷径,却也实实在在的花费了好些天在路上。 今天到了这个山坳里避风,亦是贪了行程。不过到了明天便不只是抵达官陂镇上休息了,而是可以直接抵达长林寺这个最终的目的地,却也不差这一晚上的山风。果不其然,等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他们便真的从官陂镇路过,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已经抵达了长林寺。 在那里,卢若腾的弟弟卢若骥,道宗和尚以及万家的其他几个兄弟,还有已经被陈凯派到此处四五个月的林德忠皆已得到了消息,特特的在山门处迎候。而到了片刻之后,长林寺前的空地上,如林的长矛直指天际。在夕阳下,哪怕规模还小得可怜,但是那份如环抱着他们的闽南群山一般的坚定,却依旧呈现在了陈凯的眼前。 第一百二十五章 序幕 长林寺前,方阵矗立,陈凯点了点头,这支拣选出来重新整编过的小部队便解散回营。 比之大半年前,长林寺依旧是长林寺,那座小寺院还是那般模样。陈凯在这半年里倒是运来了一批粮食和一批武器,刚刚的那一幕,显然是都已经体现在了那支小部队的身上。 “按照参军的指示,我等从留守的义勇中拣选出了这两百余人,分授长矛、步弓以及刀牌。这几个月,一直在操练队列,如今已有小成。只是……” 说到此处,卢若骥似乎有些迟疑,但是陈凯的名声在外,亦是其兄颇为推崇的士人。治才上面,他亦是佩服得紧,但是这毕竟是练兵,在明时多是武将的工作,文官士大夫偶尔写点儿兵法,其实际效果也得不到印证,作为一个在隆武朝就已经是游击将军,负责镇守一处关隘的武将,这几个月里他也是不可避免的要产生些犹疑出来。 “只是这方阵密集是密集,但是操练上并不强调个人武艺,是不是本末倒置了。我说的,没错吧?” “参军明见万里。” 果然是如此,陈凯摇着头笑了笑。这样的质疑声,郑成功和施琅也曾有过,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不过,卢若骥不是郑成功那样的上司,更不是施琅那样的竞争对手,身份不同,很多东西也就不一样了。 “当年戚少保的鸳鸯阵,于东南沿海横绝一时。《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中虽有讲述武艺,但是真正强调的却是配合。而这个方阵,就是以着更加简单的方式来强调配合的重要性。” 卢若骥是否能够理解,这并不重要,因为陈凯是漳州府府一级的官员,长林寺的这些人马则只是本地的义勇,于军镇无有从属关系,就连卢若骥也依旧只是那个隆武朝的游击将军,在郑成功麾下同样是黑户,甚至由于万家兄弟的关系,卢若骥在此也并非什么真正的首领。 “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惯常的雷厉风行,倒是一股新气象吹到了长林寺。晚饭,陈凯稀里哗啦的便吃完了,只是稍待消化,或者说是等旁人都吃完了,陈凯便开始一一约谈了起来。 “禀告参军,卑职抵达长林寺四个月零三天。人员拣选以及各项训练,卢游击和万家兄弟都很配合,就是卑职愚钝,没能领悟精要,以至于到现在依旧无法成军,还请参军责罚。” 林德忠是随着那批武器过来的,长矛丛林上山时已经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原本陈凯还打算送一批鸟铳过来的,但是潮州方面的正规军尚且还未能满足,就更别说是漳州的义勇、民团了。有了武器,配套的战法则是他早早传授给林德忠,再有林德忠来负责训练,眼下成效缓慢,却也怪不得谁。旁的不说,就算是陈凯也没有见过真的西班牙方阵,最多是看看电影和文字而已。 扶起了林德忠,陈凯将他按在了座位上:“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吾自问是不会能做得更好到哪去了。看得出来,你已经尽力了。”说罢,陈凯拍了拍林德忠的肩膀,继而笑道:“你父母和岳家都很好,德孝现在也已经能够肩负起军器局卫队的责任了。就是你的妻子,现在大着肚子,大抵离临盆可能不远了,打完这一战,回南澳休息几天,有你在身边想来对母子都是好事。” “卑职,卑职谢参军体谅。” 此话入耳,林德忠眼眶中已然含着泪水。对此,陈凯只是摇着头笑了笑,便开始向其问询起了训练的详细情况,而前者也很快就恢复了应有的状态。 问询结束,陈凯对此已经算是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随即便找来了道宗和尚。上一次关于杨佐与王起俸存在矛盾的情报,就是道宗送来的,不过却并非是特意为之,只是道宗在漳浦确有关系,七拐八拐的传到他耳朵里的。 虽说,这份情报并没能起到太大的实际作用,但是情报这种东西,就像是认识的人一样,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朋友,甚至是知己或恋人,但是有些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份缘分。 赞赏了几句,道宗有提及到了他新近得到的一些消息,陈凯听来听去,都没有存在太大价值的。唯独算得上有些意义的,就是王起俸逃亡后,漳浦的守御更加严密,甚至就连临近的几个县,乃至是漳州府似乎都有一种风声鹤唳的感觉在。 “这不是个好消息啊。” 陈凯的喃喃自语,道宗亦是能够理解。去年的这个时候,万家兄弟攻打漳浦未尽全功,其结果就是打草惊蛇,弄得很长一段时间再难有合适的机会。此番,无非是换了个主角罢了,其结果同样是不容乐观。 “国姓不会就此罢手的,近来,或许还需要道宗师傅多往潮州府城走动走动。” “参军放心,贫僧明日一早就启程出发。” 陈凯目露寒芒,道宗亦是心生激荡。到了第二天一早,道宗果然是急匆匆的启程出发,而陈凯这边则展开了对这支小部队的进一步观察和训练。 长林寺前,这支两百来人的小部队列成刀削斧劈般的方阵,迈着整齐的步子前进。行军、列阵、接战、追击,模拟战场情况,就显得远没有单纯的列阵前进来得那么熟练。陈凯也不太清楚这里面的问题具体在何处,只能一点点的操练着,观察着,期待尽可能快的找出问题所在以及解决的办法,从而使方阵的实际战斗能力得到提升。 整整一天,陈凯的眼睛除了吃午饭的时候以外,几乎全程没有离开过那些士卒。直到训练结束,回去休息,走着半路,陈凯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便向身旁的卢若骥问道:“卢将军,从漳浦县城到云霄镇,有什么必经之路吗?” 卢若骥是金门人士,但是早前联络万家兄弟攻打漳浦之前,对于此地也专门进行过一定的了解。此刻陈凯发问,卢若骥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即给出了一个答案:“盘陀岭!想要去从漳浦县城到云霄镇,走陆路的话,那里是必经之路。” “盘陀岭。”口中念着这个地名,陈凯点了点头,继而说道:“今年,或许咱们还要在这么个地方唱上一场大戏,也说不定。” “敢问参军,唱,嗯,唱什么戏?” “三岔口!”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岔口(一) 时间如被拨动的指针,很快,便已是一个月之后。对于如何练兵没有太多心得的陈凯、林德忠以及卢若骥,这三个臭皮匠最后也没能置换出来一个诸葛亮。不过一个月过去,质变是没有,但是御敌、接战等方面的队列一眼看过去倒是比他刚刚抵达此间时要严整了不少,就是不知道真正对上清军的时候,会否还能保持如斯。 一个月前,道宗得了陈凯的命令,专程前往潮州府城去打探。这一个月下来,郑成功歇兵东山、南澳,郑彩那边也没有半分动静,强敌在侧,漳州清军亦是干脆以不变应万变,弄得道宗也没能掌握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来。 一个月后,永历三年十月初八,漳州月港,与澄海这两个字正好相反的海澄县的港口,由于福建粮荒导致的全省商业萎靡,直到现在也远远没有恢复过来,甚至连十分之一的气象也无。 零零散散的几艘大小船只在港,驶出去的也基本上都是些近海打鱼的渔船。对于守港的清军而言,似乎,这一天又可以平平静静的混过去,然后回到家,该打孩子的打孩子,该和媳妇做些爱做的事情的也可以做些爱做的事情,就连那些耍光棍的,甚至在现在就已经可以为哪家的闺女而分些心思出去,琢磨着什么时候可以凑够了彩礼,再找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张拢一下。 奈何,这般美梦,却还是被远处匆匆赶回的渔船所打碎——倒不是因为这些本地的渔民真的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招惹他们,实在是这一眼望去,渔船匆匆驶回的背景,却是海天一线,根本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的海船,鼓足了风帆,正遮天蔽日般的向这里驶来。 “海寇来了!” 烽火台上的狼烟直冲云霄,被驿卒急不可耐的抛上天的信鸽也在慌乱中扑腾着翅膀,更不乏那惊声尖叫与打马扬鞭而去,如逃一般离开此间的信使。 海寇一词,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闽南地方,便是寻常百姓也知道,十有八九,甚至说是板上钉钉的是郑家的人来了,其区别无非在于来的是郑彩、郑联,还是郑鸿逵,亦或是郑成功,就这么点儿区别! 既然只可能是明军,能逃得已经急急忙忙的准备车马逃跑,不觉得有必要逃的则干脆紧闭院门房门,准备好香案,只待里正、乡老们吆喝起来,就可以上演喜迎王师的戏码,就像前年郑成功攻海澄未果,被迫转战泉州,清军尾随而来接手港口时是一个样子的。对于他们这些处于前线的老百姓而言,都已经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了。 大军轻而易举的拿下了海澄港,可是对于海澄清军而言,却已然是风声鹤唳,连郑家的一个兵都没看见的情况下就忙不迭的把城门紧闭。 这世上,几家欢喜几家愁,早前漳浦差点儿被围攻的时候,海澄和其他县城的清军无不是长舒一口大气,现在轮到海澄了,随着通报以及漳州总兵王邦俊的命令传遍全府绿营,抛开那些不得不应援的,旁人就又可以松上一口气来。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然而,就在本地绿营胆战心惊的祈祷着明军晚些时候过来攻城,起码等到援兵抵达再说的时候,老天爷就真的似乎听到了他们的乞求,并且大发了一把善心。只是这份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侦骑四出,很快就变成了一场于那些援兵来说只有惊没有喜的怪事——郑成功的大军,撤军了。 “不对,这是调虎离山!” 就像王邦俊所言的那般,第二天一早,明军乘风而去,待到初十的一早,已经抵达漳浦县与诏安县之间的云霄镇地界。 大军在白塔登陆,郑成功分兵而行,以左先锋施郎、援剿左镇黄廷、前冲镇阮引三镇右左而进,右先锋杨才、援剿右镇黄山、左冲镇康明、右冲镇何德由右而进,藩自率统领戎旗镇以及中冲镇柯宸枢、亲丁镇甘辉由中而进,直扑云霄镇。 云霄镇城始建于明正德年间,此后几经倾覆,几经修复,至顺治元年,即崇祯十七年城倾,伴随着明清易代,当地的地方官在一时间便没了修复的心思,以至于此间虽为军事要地,却根本无城可守。 云霄此地,原设有总兵官,也称福建左路总兵。现任总兵叫做王之纲,北京宛平人,是原兴平伯高杰的部下,与李成栋本也是一个锅里抢过饭吃的老兄弟。不过此人这些年却少有驻扎本地,多半是在闽北、江西助剿,臭名昭著的邵武之屠便是这厮的手笔,后来清军镇压“江西四大寇”也多称其力。 但是如此地方,却不可无兵将守御。就这样,王起俸的老上司张国柱就以着云霄参将的身份作为此间的守将,统兵千余。此番郑成功大军来袭,张国柱面临着如此窘迫,唯恐死于清廷军法,又不愿投降如“风中烛火”般的明军,也只得率千总夏义、柯虎二人离城五里迎战郑成功大军,只留下旗鼓中军姚国泰守御几乎无险可依的镇城。 张国柱所部很快就与施琅的左先锋镇接触,交锋数合,左先锋镇中军副将施显跃马扬刀,直扑其阵。张国柱被迫迎战,但却仅仅是一个回合就被施显斩于马下。清军闻主帅战死,当即大溃,尸横遍野。 紧接着,随后赶到的郑成功统兵攻城。守将姚国泰奋力死守,但却还是被中冲镇和左冲镇突破了城防,姚国泰被明军所伤,倒于积尸之中。 郑成功拿下了云霄镇,闻姚国泰之名,遣人寻得,其人身背数创,换作旁人早已死透了,可是姚国泰却气息未决,眼见于此郑成功连忙请了最好的郎中加以医治,总算是捡回了这条命来,随后送至东山岛,交给当地地方官看护医治。 云霄即下,下一步无非是向东攻漳浦,亦或是向西陷诏安。前者因调虎离山之计,由于距离上与海澄更近,肯定守备更加严密;而后者不光可以实现突袭之效,更兼夺取其地便可以与潮州的占领区连成一片,自然也就无需再行选择了。 “国姓,我军进攻云霄镇,府城的鞑子必派兵来援。现在我军拿下了云霄镇,但是此间城防全无,实在不是个能够守御的所在。而盘陀岭乃是虏师入云霄、诏安的必经之路,末将愿领本部兵马镇守盘陀岭,拦截虏师!”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三岔口(二) 诏安以西,便是潮州,背靠经营了一年多的占领区,原本还是比较安全的。奈何大军尽出,顿兵城下的话一旦清军追至,内外夹攻,反倒是更加危险。 柯宸枢所言非虚,郑成功亦是明白这个中道理。事实上,在场的众将大多能够设想到此处,只是有的未必能有柯宸枢想得深远,更多的还是不愿摊上这等费力不讨好的殿后任务。 人性趋利避害,郑成功自是明白。于柯宸枢,郑成功本就很是看重,始终认为其人是一位“沉毅有谋”的良将,虽然这两年柯宸枢的光辉被陈凯和施琅所掩盖,但却也不能否认其人的能力,至少郑成功每有独当一面的军事任务都会想到此人,而每一次柯宸枢的表现都相当不错。 “鞑子援兵赶来,不是王邦俊领兵,就是王进那厮,兵力不会少于三千,你这一部不够!” 说罢,郑成功点了黄廷和何德二人,让他们带着援剿左镇和右冲镇随行。至于他们的作战目标,即是在明军夺取诏安县城,彻底将新取的占领区与旧有占领区连成一体之前,堵住清军的来路。 除此之外,郑成功还派遣了黄山守南岭门小路,甘辉驻札岭下以为援应,称得上是一个考虑周全。但这场截击战的关键,却还是在于盘陀岭的守御之上。 大军一分为二,郑成功亲统主力西进,直取诏安县城,而柯宸枢则带着打援的人马急忙赶往盘陀岭。 盘陀岭古道是闽粤古驿路重要的一段,以崎岖闻名古今。此间乃是山谷地带,虽然不比蜀道那样“难于上青天”,但是两边是高山悬崖,道路崎岖,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感。 柯宸枢和黄廷、何德三镇人马抵达之时,清军还在赶来的路上。眼见于此,三人连忙分工,按照来之前的布置,由柯宸枢守盘陀岭古道左岭,黄廷和何德二人率部守右岭,“相为犄角。虏若冲左则右援,若冲右则左援,若从中路则互击”。 十月二十六,郑成功进逼诏安县城,大军驻扎于龙峰、磁灶一带。守将晋级、知县李四知议援兵不至则降。 同日,援兵进抵盘陀岭,由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漳州总兵王邦俊亲提本部兵马兼调集自各县的清军汇聚于此,比之明军预计的不低于三千之众足足多出了一倍之巨! 议定休整一日后,分兵四路围攻盘陀岭,打通进入诏安县的道路。十月二十八黎明,清军大举出动,按照议定的计划,左路镇标右营走小道攻黄山把守的南岭门,王之纲所部主力攻右岭黄廷、何德二镇,王邦俊带来的漳州镇标中、左二营攻左岭柯宸枢所率之中冲镇,漳州千总魏标所部于道中拦截援应,另遣海澄副将郝文兴率部抄后路攻中冲镇。 清军大举出动,浓雾弥漫,数米外已无法辨识人形。清军自持兵力远胜明军,兼诏安危在旦夕,不敢有丝毫迟疑,依旧按照原计划出兵攻山。 根据前两日的探查,右岭的明军兵力较为雄厚,王之纲和王邦俊议定,便以此为主攻方向。大军穿行于雾霭之中,他们看不见山上立寨扎营的明军,明军也完全看不到他们的行迹。一路上,怪石嶙峋、草植繁盛,清军在几乎看不清楚痕迹的小路上步步逼近,更是强行拖拽着几门火炮,速度不可谓不慢。 然而,雾过于浓密,清军的动向山上几乎是不得而知,如同是聋子瞎子一般。就这样,清军的夜不收尽数撒了出去,凭借着更为丰富的经验,一个个的清理着明军的暗哨,大队清军紧随其后,慢慢的登上山,直到营寨左近才爆发了第一轮的冲突。 到了这个份上,居高临下的优势已经荡然全无,于黄廷和何德而言,唯独还能依仗的就是道路狭窄,不宜通行,清军的兵力优势无法展开,那么优势在山上就和没有一样。 猛攻了一轮,清军不得寸进,反倒是险些被援剿左镇给轰下了上。清军重新稳住了阵脚,明军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将其驱逐下山,只得围绕着城寨进行守御。这倒是与他们的任务相符,不过黄廷还是派了信使回去向郑成功求援,因为此番清军的兵力比他们早前预计的可是多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浓雾不曾散去,竟仿佛是愈加浓重了起来。清军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便是黄廷也已经开始疑心了起来。可是正待他抽调士卒发动突击之时,一声轰鸣响起,几近于直射的炮弹竟直接将一段寨墙轰出了个窟窿来。 炮弹磕在了地面上,削没了浮土,将下面的石块暴露了出来,随即便崩飞了出去,顺带着将一个明军的胳膊带走。 惨叫声中,高温碳化的木头寨墙轰然倒塌。然而,没等黄廷做出反应,清军的炮弹便接二连三的轰了过来。 “还击!快!” 清军的炮击展开,明军也立刻做出了应对。火铳、火炮,乃至是弓箭,就如同是不要钱一般死命的往浓雾之中射去,仿佛借此便可以将恐惧射穿一般。奈何营寨是死的,人是活的,清军早前的炮兵阵地也没有暴露,明军的还击就好像是石子抛入黄河一般,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炮击过后,便是蜂拥而至的清军步兵。这一次,营寨残破,明军仓皇应战,双方很快就战成了一团。奈何清军兵力更为雄厚,明军渐渐的被挤出了营寨,随后更是在越来越多的清军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瞬间,彻底溃败而走。 “别追太远,小心埋伏。” 浓雾,对明军而言是极其危险的,对于清军亦是如此。夺占了右岭的营寨,清军稍作驱逐便转而向左岭上的中冲镇发起了进攻了。 援剿左镇和右冲镇被清军攻击之时,中冲镇并没有奔赴驰援,并非不想,实在是刚开始时根本不知道,等到炮击响起,浓雾屏蔽了视线,也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可是到了现在这份上,黄廷和何德已然被溃兵裹挟而走,中冲镇彻底沦为孤军!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三岔口(三) 盘陀岭以东是绵亘着奇石嶙峋的梁山山脉,西面则是重峦叠嶂的乌山山脉,中间只有一条羊肠石径可以通行。 清军想要顺利通过,两侧山上的明军就必须连根拔起,否则的话,哪怕只要是一块石头落下来,都有可能让清军彻底陷入大乱之中。更何况,若是真有明军在侧,这时候无论是拦腰而斩,还是前后夹击,清军兵力再多也不过是一块砧板上肥肉罢了。 盘陀岭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原本有这三千明军驻守,便是上万的清军来攻也未必能够如何。奈何浓雾弥漫,此时此刻,右岭上的那两镇明军为清军击破,剩下的无非是左岭的这一镇了。不过左岭较之右岭,其地势更为险恶,想要把火炮弄上来也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将这里作为最后的攻击方向。 “都给本帅把眼睛睁大了,看不见鞑子,就不许射击,哪个胡乱射击的,本帅先斩其人,以正军法!” 右岭的情况不明,柯宸枢能够依仗的也不过就是他麾下的这支中冲镇罢了。这支军队从永历元年年底开始组建,迄今已近两个年头了。论编练时间,比之郑成功原本的那几个镇以及施琅带来的兵马,自是要少上许多,但是这两年里柯宸枢也是绞尽了脑汁来操练兵马,更是多次参与战事,表现皆是不俗。 “盘陀岭地势险要,如今浓雾弥漫,鞑子很难施展,但若是离了此处,暴露在狂野就很难得以保全。我军援兵不日抵达,守住此地,重重有赏!” 守则生,逃则死,鼓舞士气,本质上无非是威逼利诱。这是最普遍的办法,也是最好用的。但是这话说来,能骗的了这些士卒,却骗不了他自己。柯宸枢很清楚,黄廷、何德那边的情况似乎并不怎么好,尤其是听到了那些炮声。而郑成功所部的主力,则还在诏安县城附近,即便是收到消息,只怕也很难赶在营寨被击破前赶来。毕竟,这路上是有一百四五十里地的距离呢。 “能守上一日,便是一日。若是不能,也要尽可能的拖住鞑子哪怕多上一刻。权当是,报了国姓的知遇之恩。” 话无需说出口,兄弟二人只在对视一眼,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这里面,能够让柯宸枢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弟弟与他抱着同样的信念,兄弟齐心,这就足够了! 历史上,柯家兄弟驻守盘陀岭,正是因为大雾弥漫,导致了与另一部的明军无法互相援应,被清军各个击破。此战,柯家兄弟殉国,中冲镇全军覆没,但最终却也没能为郑成功夺取诏安县城拖住足够长的时间。直接导致了郑成功在迫不得已之下,转进那时候已经反正归明的潮州府地界。 原本的历史随着陈凯的到来而改变,潮州尚在清军之手时就已经为郑成功所攻取,但是王起俸反正,郑成功夺取云霄镇,继而进取诏安县却并没有丝毫变化。柯家兄弟依旧守卫在盘陀岭上,而掎角之势的援剿左镇和右冲镇也依旧被清军击破。 绕了一个大圈,仅仅是由于杨佐为难王起俸这个砂子的缘故。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中冲镇的将士们按照柯宸枢的部署守卫各处寨前、营门,并留有预备队随时应变。柯宸枢没有急着出寨去寻觅清军的踪迹,试图御敌于山道之间,他没有那么多的兵力,只能设法借营寨的工事尽可能的消耗清军。 渐渐的,伴随着暗哨的不断传回消息,清军也在不断的前进。过了片刻,似乎依稀的已经能够听到清军的鞋子与山道上的石子的摩擦声,即便是清军尽可能的压低了声音,但是在这等由于视线被迷雾遮蔽而寂静得已经有些恐怖了的环境之中,却依旧显得是那么的明显。 “再重复一遍,看见了鞑子再打,哪个乱了军心,本帅定诛其人!” 说着,柯宸枢的目光已然死死的盯住了眼前的浓雾,中冲镇那一千将士亦是将目光死死的钉在浓雾之上。 片刻之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浓雾微弱滚动,刹那之后,一抹灰蓝色闪过,所有人精神都绷得紧紧,甚至就连箭矢也都搭上了步弓,手指亦是攀上了扳机,只待命令下达便可以径直的射向那一抹的异样。 不比红色军服的明军,八旗军按照旗帜颜色分辨,绿营则是清一色的灰蓝布面军服,压抑而沉重。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死死的盯着那一瞬间的方向,待到下一个瞬间,浓雾翻滚,一队手持着刀盾列阵而行的清军便直接出现在了守卫正面营门的将士们的眼前。 “第一排,射击!” 扳机扣动,硝烟进一步浓密了雾霭,但是铅弹击破的血花和惨叫,却根本不是这一层薄薄的幕布所能遮盖的。 枪火爆发,清军也立刻确定了自身所处的位置。惨叫声响起的同时,大队的清军蜂拥而出,甚至在那一瞬间,就好像浓雾也被这一声声的怒吼所撕裂。 第一排的火铳手退后装填,后排的步弓手上前,直接将箭头捅出了寨墙的缝隙,瞄准了正冲杀向前的灰蓝色身影便是一箭射出。 前排直射,后排仰射,箭矢从两个方向射来,清军的刀盾兵饶是作战经验丰富,也免不了顾此失彼。此时此刻,也只得加快步伐,尽可能的不给明军射出下一箭的时间,用速度来缩减距离上的劣势。 “继续射击!” 弓箭不比火铳,拈弓搭箭,瞄准射击,熟练的步弓手能够在短短的一两个呼吸间就将箭矢射出去,随即又可以在下一个一两个呼吸之后将下一箭射向远处的敌军,全然不似火铳那般还要进行繁复的装填、瞄准,甚至一个行差踏错就无法完成射击,乃至是伤及自身。 可是,箭矢闪过,在这个距离却很难与动能衰减尚未有多少的火铳相比。清军持盾冲锋,哪怕是盾牌被穿透,箭矢的动能耗尽也很难再对盾牌后面的清军造成实际的杀伤。 越来越多的清军冲出浓雾,更多的清军则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秒就会冲杀而出。可也就在这时,冲在最前面的清军锐士跳入寨前浅沟的刹那间,惊声尖叫,更是随着清军如下饺子般涌入浅沟而此起彼伏的响彻盘陀岭上。 浅沟里有的是竹签子,这是比之原本的那场盘陀岭之战中柯宸枢的布防中最大的区别所在。眼见着清军进入圈套,柯宸枢连忙大喝,指挥着长枪手上前。 “杀!”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岔口(四) 第一个从浅沟中探出头的清军立刻就被一杆长枪从左眼窝捅了个对穿,红的白的溅了后面那个依旧在趟竹签子的清军一脸,以至于其人视线受阻,脚下一个没注意就踩在了根竹签子上面,落得一声惨叫。 长枪蓄势待发,步弓手则依旧在射杀那些冲向浅沟的清军。只不过,浓雾掩护了清军的行动,使得他们在毫无阻滞的情况下便突入到了营寨前十数米的地方,在此发起冲锋,一路上的伤亡就可以减少太多,战斗意志的削减也会少上很多。 越来越多的清军涌上前来,步弓带来的杀伤就越显微乎其微。此时此刻,鸟铳早已装填完毕,柯宸枢一声令下,正面的鸟铳手们上前,将铳口探出了营寨的木栅栏外,紧接着就又是一轮的硝烟,当即便打倒了一排的清军。 鸟铳退后装填,步弓手继续上前射击,但是随着冲到近前的清军越来越多,长枪手们也越来越显无力,攀上浅沟的清军们很快就在浅沟前列起了阵势。 这样一来,有了前排刀盾兵的保护,后续的部队就会变得更加安全。清军在寨前越聚越多,尤其是营门处,由于没有浅沟的缘故,清军甚至已经抬着一根原木,直愣愣的便冲到了营门前,准备就此撞开大门。 营门前的清军已经抱着原木奔来,呐喊着号子,就要往营门上撞去。然而就在这时,营门却吱呀呀的打开,到了下一幕,几门火炮如掀开盖头的新娘子一般,竟直接呈现在了清军们的面前。 “开炮!” 迎亲的炮竹震耳欲聋,新娘子害羞,又自行重新蒙上了盖头,留下的只有重新关闭的营门外,那一片尸横遍野、那一片的残肢断臂和鲜血淋漓,以及后续清军的裹足不前。 “贼寇的火炮还要装填,冲上去,把营门撞开,他们就别想再开炮了!” 比之大多在一两年前还是些寻常百姓的明军,清军,哪怕只是绿营兵大多都是旧明军或是原本的流寇出身,各级军官和士兵们的战斗经验上实在多出太多。恐惧或许会让他们在一时间动弹不得,但是恐惧更会让他们以着更加疯狂的姿态发起进攻。 大队的清军踏着饱饮鲜血的山间老泥,其中的几个干脆抬起了原木,再度发起了冲进。不过这一次,营门却又是毫无预兆的打开了,与上次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次并非是铜熕了,而是几门小上许多的虎蹲炮被抬到了正在装填的铜熕前,依旧对准了营门外的清军…… 大营面北的正门方向,战斗如火如荼的展开,在浓雾的幕布那误了时辰的开启后,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就直接进入到了高潮阶段。 与此同时,中冲镇登山的道路上,郝文兴所率领的海澄绿营也在浓雾中摸索前行,与担任正面进攻任务的王邦俊所部相比,他们在路上就已经听到了远处的炮火声,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以及更加容易估量的距离,无论是行进速度,还是方向上无不比前者要快上许多。 郝文兴坐镇海澄县多年,与郑成功、与郑彩都是老对手了,但不似其他县城那般动不动的就被明军或是义军攻陷,海澄县城称不上固若金汤,但是守御向来得力。是故此番出兵,王邦俊干脆也将包抄后路的任务交给了郝文兴来执行,就是相信其人的能力。 海澄绿营步步进逼,距离炮火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片刻之后,动静还有很远,但是他们却已经依稀看到了不远处的寨墙,以及寨墙后更为模糊的那一抹抹的火红色身影。 “击鼓不进者,死!” 在发现明军营寨的第一时间,郝文兴就派出了所部兵马发起进攻。明军前后受敌,柯宸梅就不得不死死把住营寨的后路,这就进一步的削减了守军在任何一侧的兵力。 比之刚才,几轮炮击过后,在督战队的刀下,清军终于冲到了营门前。原木已经换了一根,但却还是在尽职尽责的完成着它的前辈的使命。营门被重重的撞击着,后面的火炮则远还没有装填妥当,甚至其中的一门炮的炮组更是忙中出乱,没有倒入火药就急匆匆的把炮弹先放了进去。 营门吃紧,寨墙各处也不复方才的那般一边倒似的杀戮。清军站稳了脚跟后便结阵前进,用刀盾兵抵近寨墙,用长枪手穿过缝隙与明军对刺,同时竭尽全力的想要推倒寨墙。而明军这边,为防寨墙被推倒,会有更多的清军涌入,也只得与清军在此间展开了残酷的消耗战。 中冲镇只有战兵千人,而攻寨的清军,前有王邦俊所部的漳州镇标,后有郝文兴的海澄协,更别说是王之纲的左路镇标在击破了当前的援剿左镇和右冲镇之后,也在赶来增援。 耗下去,与明军而言,只有死路一条!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伤亡越来越多,渐渐的就连寨墙的守御也越来越力不从心。片刻之后,营门被巨力撞开,正在装填的那门铜熕的炮长直接将火把按在了引信上面。 火星喷溅,但却没有炮弹射出。慌忙之下的错误使得其他的炮兵丧失了继续装填的勇气,纷纷向营内逃窜。 柯宸枢已经亲自带队杀到营门前,与清军战作了一团。但是营门被破,清军便可以毫无阻碍的冲入其间。攻入营寨的清军越来越多,很快,就连左近的一处木制寨墙也被清军推倒,更多的清军杀入其间,与守寨的明军展开了混战。 败局已定,甚至或许下一刻,柯家兄弟以及他们倾注了两年心血的中冲镇就要面临全军覆没的惨剧。 到了这个份上,柯宸枢反倒是从容了几分。营寨的后门方向,喊杀声透过迷雾隐隐传来。他们兄弟或许这就算是永别了,但是他却知道,他的弟弟是绝对不会降了鞑子的,就像他一样。而他也坚信着,郑成功迟早会将鞑子赶尽杀绝,为他们兄弟,为这些中冲镇的将士们报仇雪恨。只可惜,他是看不到了。 “若有来生,若胡虏未靖,咱们兄弟二人再随国姓杀鞑子!” 心中默念,心志逾坚,柯宸枢大呼鏖战,奋勇的向当前的清军发起了反冲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王邦俊所部的后阵,却突然是一片的惊呼,随后更有喊杀声传来,由远及近。 喊杀声在背后响起,临阵统兵的军官不明所以,转头眺望,连带着士卒们也开始担心起了后路,以至于清军的攻势登时便为之一顿。 眼见于此,虽然不明所以,但柯宸枢怎肯放弃这大好良机,连忙向麾下那些尚在奋战以及已经放弃了战斗,试图寻找退路的部下们大声喝道:“援兵到了,将士们,杀出去,和国姓爷汇合!” 第一百三十章 三岔口(五) 盘陀岭右岭上炮声滚滚,守寨的援剿左镇、右冲镇,攻寨的福建左路镇标,双方的炮火此起彼伏,喊杀声震天。 而此时,盘陀岭北的山间小路上,一队两百来人,身上皆穿着寻常百姓的短打但是手中武器却是清一色的制式装备的队伍正在渐渐的绕过盘陀岭。但是,这支小部队绕过明清两军重兵云集的此间,却并非是奔着远处的漳浦县城而去,反倒是转而南下,竟仿佛是为了更好的接近盘陀岭一般。 “参军,雾实在太大了,很多地方已经辨识不出来了,咱们别是迷路了吧。” 操练月余,比之他抵达长林寺时,队列似乎更加整齐了一些,但也仅此而已。陈凯这几年的心思几乎都用在了军器局上面,于战法,心思就分得少上太多了。奈何这一遭,他却必须赶来,也只得带着这支半成品到盘陀岭来凑个热闹了。 此番,清军趁着浓雾发起了进攻,陈凯则依旧在浓雾之中行进。是不是迷路了,陈凯也不知道,但是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退回去,只怕也未必能够找得到回长林寺的道路了。 “有道是老马识途,若是连向导都信不得,难不成还要本官扔鞋子来选路走吗?” 此番行军,始于早前得到了郑成功大军出现在海澄县城。道宗带回了消息,陈凯便连忙启程出发,因为他很清楚,郑成功等不到机会,干脆就选择制造机会,来了一把调虎离山,利用水师的机动能力更加强大的优势,借时间差狠狠的耍上清军一把。 他的目标,陈凯记得是云霄镇,随后则是诏安县城,那么盘陀岭就是必守之处。他不知道郑成功会否还是派了柯宸枢守卫此地,但无论是谁,哪怕守卫此地的是施琅,他也要救上一救,因为那些那些守卫盘陀岭的将士不应该死在此地,郑成功此番进军闽南的军事行动也不能就此搁浅。 “恕妾身直言,这只怕也不是陈参军的风格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句话的触动,至少陈凯的脑海中却依旧没有忘记那个姑娘在说出这番话时的激愤。但是无论如何,身为一介穿越者,不去设法改变历史注定的失败的话,那么和一条咸鱼还有什么区别! 浓雾掩盖着行迹,对于清军,对于陈凯,一视同仁。两百来人的小部队缓缓前进,动静更是小得无以察觉,在陈凯专门让道宗引荐的向导的指引下,不断的接近他此行的目标——盘陀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实在多么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了炮声,却根本不知道是直接传来的,还是声波在山谷中的折射,但是能够确认的是,他们距离盘陀岭是真的越来越近了。 “还有多远,能估摸出来吗?” 向导是个猎户,久在山中,对地形的了解只怕是比对家都熟悉。奈何浓雾弥漫,能够走到此地已经是莫大的运气了,面对陈凯的问询,向导吱吱呜呜,最后却还是没办法对陈凯的问题作出任何有意义的回答。 “那就继续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前进。” 智取潮州,一个羽扇纶巾的形象给了陈凯莫大的威信,再兼着万礼在郑成功军中如鱼得水,陈凯也尽到了本地官员的本分,尽力的武装他们,这些留守长林寺的义勇们自也是有了对陈凯命令遵守的义务。 向导在前,这两百来人就这么沉默着前进,没人有哪怕一声的抱怨。片刻之后,已经不知道走到了何处,甚至就连来时的路在哪也都找不到了。但是伴随着向导突然停下了脚步,伏在地上用耳朵聆听地面传来的动静,很快就给了陈凯以一个令人惊骇的答案。 “禀告参军,前面不出两百步,起码有数百人在向那个方向前进!” 向导一指,陈凯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但无论如何,有人,而且有几百人,哪怕是几百号的清军,也比孤独穿行于这片浓雾之中要强。 “前进,追上去。” 有了目标,小部队加速前进。渐渐的,与前面的那支队伍越来越近,可是向导每一次伏在地上,再起来其面色就要沉重一分。片刻之后,小部队渐渐的追上了前面的那支队伍,只是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支队伍,前面的那支队伍并没有太大的防备,依旧在按照着这一直以来的速度前进着。 意识到了这一点陈凯的不安也愈加浓重起来,奈何林德忠和卢若骥分别在队伍的中间和尾巴维持队形,避免迷雾中行进的混乱和掉队,他也根本找不到什么人来商议,干脆硬着头皮,指挥着这支小部队继续走下去。 没过多一会儿,已经能够听到前面队伍那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陈凯低声命令,小部队的前锋开始在行进间慢慢的把队列调整到御敌的阵型。可是没等队形彻底调整完毕,前面的队伍似乎也发现了他们,一个声音干脆就从迷雾中透了过来。 “后面的,带队是谁?” 对方一张口却是北地口音,只是陈凯一下子没能太分辨出是什么地方的。眼见于此,他一个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说话,换上一个北地口音就扯着嗓子把话递了过去。 “老子是王总兵的人。” 回答穿过浓雾,对方没了回复,可是前面悉悉索索的动向似乎根本没有移动位置。话说着,陈凯已是一头的大汗,但是这边对着话,那边的手势也没停,毫不犹豫的示意麾下将士们抓紧时间追上去。 可是到了下一秒,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小风吹过,浓雾微微散开,一支正在整队的绿营兵当即便出现在了陈凯的眼前,而那支绿营兵的后队也无不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已经与他们不过十来步距离的陈凯。 “还等什么,冲上去,把这些鞑子扎成肉串!” 陈凯一声暴喝,前队的义勇们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待到五六秒过后,刚刚反应过来的清军正待持枪还击,岂料那一丈五尺的长矛当即便缩短了另一半的距离出来。随即只听一声声暴喝响起,长矛便毫无阻滞的洞穿了几个最后排的清军。 “压上去,不给鞑子喘息的机会!” 命令下达,陈凯大步向前,但是更多的义勇们却以着更快的速度超过了他,补充到了前面已经进入到了战斗的区域。 喊杀声响起,更多的清军调头迎战之际,后续的义勇们也纷纷冲了上来。这就是这近半年下来的训练成果,义勇们在遇敌的第一反应就是列阵。陈凯很庆幸,时间和物资的投入没有白费,起码已经有了正规军的几分气象,至于胜负,那就交给老天爷来决定了。 “杀!” 长矛直刺,义勇们列阵队伍大步向前。相较之下,清军这边不光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七八尺的长枪在一丈五尺的长矛面前也连点儿还手之力也无。 伤亡一边倒的产生,几轮直刺过后,遭遇的清军就再也没办法继续维持战阵。随着第一个溃兵的产生,大规模的溃败便随即爆发,义勇的长矛就再也追不上清军逃窜的速度了。 “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快着点儿的!敢有半个字儿的虚言,老子就把你胯下的那玩意儿切下来,送你去宫里做太监!” 丢下了十来具尸首以及几十个伤兵,被击溃的清军夺路而逃,陈凯从伤兵里揪出了一个军官来,正是刚才与他喊话的那个。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陈凯深知时不我待的道理,干脆拔出了佩剑,用剑脊从下到上的抽打了那厮的脐下三寸,后者立刻就是一个激凉,胯下的灰蓝色布面的颜色当即就如同是点墨入水似的,深色渐渐的渲染开来。 尿骚味传来,军官两股战战,忙不迭的把所知和盘托出。其人所部原是王之纲麾下的一个千总队,此人不过是个殿后的把总而已。他们是王之纲所部进攻序列的最后一个批次,前面的部队刚刚击破了左岭上的援剿左镇和右冲镇,王之纲命令下达,他们这些没有参与攻击的便调头去增援王邦俊,因为王邦俊还要守卫潮州府城,兵员实在没多到哪去。 “该死的,还是晚了。” 原本,陈凯是打算配合三镇兵马,利用迷雾来打清军一个大败出来。岂料浓雾在掩盖他的行迹的同时,也耽误了时辰。此刻,黄廷、何德两镇被击溃,明军在战场上就只剩下了中冲镇,兵力劣势过于巨大,甚至可以说,在这样大的兵力劣势之下,他带来的这支长林寺义勇只怕连给清军塞牙缝都不够。 奈何,是继续前进,还是寻机后退,其实他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了。因为这样大的浓雾,谁知道撤退会不会直接撤进王之纲的怀里。 既然如此,陈凯当机立断,便大喝一声道:“兄弟们,追上去,上盘陀岭,跟着本官去捅王邦俊那厮的腚眼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三岔口(六) 轻而易举的击溃了突然出现的清军,义勇们士气高涨,尤其是一旦联想到他们中间还有一个“算无遗策”的陈参军在指挥着他们,那就更是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有向导、有那个把总、更有那些溃兵留下的痕迹,陈凯带着义勇们紧随其后,衔着溃兵的尾巴就追了过去。但是,追到了半路,大抵是为了保住命根子,那个把总反倒是战战兢兢的指出了方向的错漏,因为那些溃兵是不太可能上山的。从心理上而言,这是对的,因为山上还有更多的明军驻扎,一旦被前后夹击了,那可是连再逃都没有机会得了。 与向导和跟上来的林德忠交换了下意见,义勇们便调转了方向。果不其然,登山的道路处,真的有不少的清军在等候命令跟进。眼见于此,陈凯干脆直接就带着这些义勇们便冲了过去。 长矛直刺,喊杀声震天响起,明军主力在诏安,截击的偏师也在前方,谁知道漳浦的方向,明明是清军的腹地却突然蹿出来了一支义勇,见人就刺,完全不讲任何道理。 比之早前的那支清军,王邦俊的这些部下大抵是因为有过了喊杀声的预警,不似刚才的那些绿营兵一般乱了阵脚。刀盾在前,长枪在后,步弓手于阵后抛射,按着平日里的样子一板一眼的设防。 长矛直刺,前排的刀盾兵持着盾牌拼死挡格着。长兵易老,这是武人皆知晓的道理,眼见于此,清军的刀盾兵们也不作他想,全然是处于习惯的就在挡格的同时欺身入枪,试图凭此杀入阵中。 当先的一个刀盾兵轻扭狼腰便躲过了当胸一刺,随即便侧身冲进了长矛丛林。这样的节奏,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顺畅,甚至当前的这些义勇们连收矛都来不及就已经被他冲了进来。接下来的节奏,无非是冲进人群,肆意砍杀那些武器过于不灵便的义勇。待一举将其击溃,功赏、升迁,都将会接踵而来,那时候便是到城里找个红姑娘来消遣消遣,只要银子扔给了老鸨子,也是轻松至极的事情。 欲火自小腹腾起,受到原始本能的刺激,尤其是想起相好的那个娼妓白皙的肌肤,这个清军锐士便不可避免的兴奋了起来,整个人的反应、身法也都在短短的一瞬间之内便得到了大幅度的加强。 闪展腾挪之间,刀盾兵已蹿出数步,眼前已然看得清晰,却是一个义勇的刀牌手在那里持牌护卫着身后的长矛手。 只是一眼看去,从刀牌手持牌、握刀以及全身的姿势来看,不过是一个没怎么上过阵,最起码也是个训练不得法的弱鸡。眼见于此,刀盾兵大喝一声,便冲了上去。 盾刀相接,对手的力量远远比不过他。紧接着,一脚腾起,便将其踹倒在地。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欺身砍杀,进而冲进人群,那么大功便可以到手了。然而谁知道,意外竟真的发生了,倒不是那个刀牌手突然显现出了多高明的手段,却是那一排长矛的缝隙,又是两三杆长矛直挺挺的便刺了过来。 刀盾兵自知不敌,更是很清楚身边依旧在刺向那些为入阵清军的长矛严重的阻碍了他闪避的空间。身子连忙倒退,可是这些长矛手显然是都经过了颇为严格的训练,直刺的速度快得惊人,仅仅是一瞬间过后,原本还大有杀入人群希望的他就已经被这些长矛刺了几个对穿,颓然倒地,当时便不活了。 比之清军武器长出最少一倍的武器密集排列于战阵之中,双拳难敌四手,便是再勇猛,再敏捷的勇士也很难同时对抗各种武器从各个角度突如其来的攻击。刀盾兵冲不进战阵,长枪手更是只剩下挨打的份了,相较之下,倒是那些抛射的箭矢还可以对这些无甲的义勇们造成些杀伤。 每一轮刺杀,便是几个,或是十几个清军被明军刺中。长矛手大步向前,刀牌手在保护本阵的同时顺带着给那些负伤倒地的清军补刀。虽然,这一切还显得很是生疏,但是比之刚才的那一次突然爆发的战斗,却已经熟练了许多。 义勇们还在不断的前进着,可是这支清军在付出了一轮又一轮的伤亡过后,却依旧没有溃散的趋势。 并非是他们的战斗力更加强大,战斗意志更为坚定,实在是他们已经站在了登山的道路上,向后退却的难度更高,背后的袍泽数量也更多。除此之外,突然袭击的效果丧失,以及主帅就在背后,这些心理上的因素也驱使着他们继续坚持下去。 渐渐的义勇的前进步伐开始渐缓,很快,殿后的卢若骥那边更是送来了似乎有清军正在穿过迷雾向这个方向靠拢的消息。 这,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以说是天大的坏事。无论是既定的增援,还是突发奇想的围攻,于陈凯而言都是不是什么好事——他的这个改良版的西班牙方阵虽然看上去结实严谨,但是兵力实在少得可怜,想要有所作为就要更好的将清军对于迷雾中一切的未知的恐惧发挥到极致! “传令下去,把本官的帅旗举起来,敲响我们的战鼓!” 命令下达,一面正中大字书着威远侯招讨大将军,右下角小字写着参军陈这般不合规矩的大旗呼啦啦的便被竖了起来。与此同时,十来面大小战鼓,听上去似乎得有上万兵马才能制造出来的战鼓声震天响起。旁的不论,当面的清军登时就是一片慌乱。 “大明天子御驾亲征福建,威远侯国姓成功只是大军先锋。王之纲已死,尔等已经被大明王师包围,弃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师者格杀勿论,早降!” 专门让军器局的铁匠打出来的铁皮喇叭,一遍遍的将陈凯的疯言疯语泼洒向盘陀岭上下的清军,义勇们的前进步伐却也没有因此而停顿,反倒是由于清军的慌乱,其速度却是得到了有效的提升。 方阵渐渐的上了山道,原本还在等待后命的清军则在义勇们的长矛和陈凯的心理攻势下开始了向后退散。 下一刻,陈凯所率领的这支义勇已经尽数杀上了山道。盘陀岭上,最远端是郝文兴的海澄协,柯宸枢的中冲镇正在遭到他和王邦俊所部的夹攻,而从另一个视角去看的话,王邦俊似乎也在遭受着陈凯与柯宸枢的夹攻,但若果真的可以这样去观察的话,那么随着卢若骥那边与追上来的绿营兵接上了战,陈凯也陷入到了王邦俊和王之纲的夹攻之中。 互相夹着馅饼,陈凯恍惚间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是现在的盘陀岭似乎就是一个巨无霸汉堡,卡在山道上的他和王邦俊以及驻守山寨的柯宸枢俱是这里面的生菜、牛肉和洋葱,而郝文兴和王之纲便是那两块面饼。这里面唯一的区别就是,除了他这块生菜以外,其他人由于浓雾笼罩还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甚至就连他也根本没有意识到郝文兴的存在,可是只要等到迷雾散开,或是牛肉和面饼们意识到了这点,那么他和柯宸枢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压上去,把王邦俊这块牛肉给本官吞下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三岔口(七) 方阵的长矛步步前压,原本还算蓬松的肌肉组织在营寨和方阵的压迫下越来越紧实,也越来越劲道。 陈凯已经把杀手锏全都亮了出来,道路狭窄,不利于兵力展开虽然对他这般兵力处于劣势的一方是存在着不小的益处的,但却也不可避免的遏制着他的进攻能力。可是作为面饼的王之纲却根本管不得这个,他的先锋已经与卢若骥接上了战,陈凯深知,殿后部队要一边退却,一边发起进攻,其危险性更加巨大,干脆便让林德忠与他的帅旗一起继续前压,而他则换到了后面却协助卢若骥防御。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先入为主的印象如斯,陈凯的到来竟也真的鼓舞起了殿后部队的不小士气。奈何,王之纲似乎已经意识到了陈凯手里的不过是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流窜过来的小部队,仅仅是在此虚张声势罢了,此间的攻击之猛烈,已经让这些义勇们有些不太能承受得住了。 “后队停止前进,就在此处,本官与尔等一起,守住此处,为身后的同乡、袍泽们争取时间!” 将为军胆,陈凯身为文官尚且敢与他们死守此地,义勇们无不是士气大振。清军的攻势依旧猛烈,但是在这等本就强调防御的阵法面前,想要快速突进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道路狭窄,遏制住了攻势,对于早前的王邦俊,方才的陈凯以及此刻的王之纲一视同仁,天时地利皆是上天的鬼斧神工,陈凯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插入,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撑下去,为方阵与中冲镇围歼王邦俊所部争取时间。 然而,闽南炎热,便是这十月天里,也少有披甲。更别说,义勇本就没有甲胄防身,清军抛射,落下的箭矢对义勇们的杀伤竟比长枪、刀盾还要有效。仅凭着这百多号人的殿后部队,很快,流矢所带来的杀伤便带出了一道道的箭创,更有义勇甚至直接被箭矢射中要害。 伤亡渐增,义勇们也是第一次面临如此惨烈的战斗,陈凯与他们并肩而战所带来的那些勇气也渐渐的开始消散。 军心士气在伤亡面前急转直下,所幸诛杀清军良多,尸体堆积道路,已然阻碍到了清军的攻势。清军被迫放缓攻势,借此清理尸体和伤兵,以应再战。而此时,陈凯也趁着这短暂的间歇,重新和卢若骥一起调整义勇的阵列。 到了此时此刻,进攻的前阵与防御的后阵已经拉开了距离,林德忠率部猛攻王邦俊的绿营,而王邦俊则显然还困在迷雾之中。 喊杀声渐渐传到了营寨的主战场,清军的攻势不可避免的为之一顿。和王邦俊一样,柯宸枢对此一无所知,但是对于清军的不利那就是莫大的机会,尤其是对他们这些已经陷入死地,即将全军覆没的孤军而言,但凡是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可能,都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自要死死的将其抓紧。 “援兵到了,将士们,杀出去,和国姓爷汇合!” 柯宸枢喊得山响,突然寨中的清军亦是登时胆寒,寨中的明军士气大振,当即便向着那些慌了神的清军发起了反攻。 拼死一搏的决绝与援军抵达的绝地逢生,中冲镇的将士们发了疯一般的攻击着那些因为意识到被包围而士气急剧低落的清军,仅仅是片刻之后竟在柯宸枢的带领下将大部分杀入寨中的清军重新赶了出去。 “继续追击,绝不能停!” 柯宸枢很清楚,士气可鼓不可泄,越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就越是要拼死进攻,因为生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与援兵汇合,否则一旦被王邦俊和郝文兴夹死在这营寨之中,不光是他们,就连援军也会因此而全军覆没。 林德忠的奋力前行,柯宸枢的决死反击,王邦俊所部被不断的压缩着、削减着。此刻所持者,无非是王邦俊所部兵马数量较之明军占优,但是这般无法展开的地形,兵力优势再大也不过是一根香肠罢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对手从两头啃个干净。 攻守异势,原本胜利即将落入掌中的王邦俊陷入到了围攻之中。但是,能否赶在柯宸梅据守的营寨后侧和陈凯据守的山道为清军突破之前歼灭其部,并非是拼杀的血勇那么简单,更重要的还是死守的韧性。 柯宸梅那里,遭受了更长时间的攻击,但是兵力劣势较小,又有寨墙作为依托,反倒是更加稳固一些,如今士气大振,亦是重新堵住了缺口。反倒是陈凯这边,全凭方阵,以血肉之躯相抗,随着短暂的休整结束,清军新一轮的攻势发起,新的伤亡很快就将义勇们逼到了崩溃的零界点。 “参军,箭已经射光了,咱们守不住了。” 万家兄弟的老幺已是泪流满面,他们的一个结义兄弟刚刚因受创不治咽了气,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啪!” 守不住了,这样的话听在陈凯的耳中,却是反手一巴掌就扇在了此人的脸上,继而指着他的鼻子暴喝道:“你这厮,不思报仇雪恨,反倒是乱我军心,便是不从军法,你觉得你这般就对得起你死去的兄长了吗?!” 老幺闻言,登时就呆在了当场,随即暴喝一声,提起刀盾便补入了阵中。陈凯不再理会他,随即便向那些依旧在浴血奋战的义勇们大声喝道:“前队的兄弟们已经看见了漳州总兵王邦俊那厮的帅旗,坚持一下,就可以宰了那厮。儿郎们,莫要在九泉之下依旧被乡邻们指着脊梁骨骂你们是一群懦夫!” “我们不是懦夫,绝不是!” 瑞士方阵,赖以维系战斗意志的很大程度便是同乡的关系,甚至就连后世的湘军、淮军亦是如此。长林寺的义勇,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诏安二都的乡党,能够坚持至此,其中便不乏同乡邻居间并肩而战的血勇。现在陈凯动之以乡情,他们更是鼓起了最本质的情感,将这些情愫通通转化为勇气,继续奋勇厮杀着。 喊杀声中,长矛直刺的同时也推动着时间,义勇们奋勇作战,就连蔡巧等郑成功派来保护陈凯的侍卫、亲兵们也纷纷投入到了战阵之中,而陈凯亦是如他们勇气的见证者般矗立在战阵之中,未有丝毫动摇。 面对堵在山道路口上的长矛丛林,王之纲所部的清军在义勇们浴血奋战的勇气面前也渐渐的陷入颓势,待到良久之后,陈凯的后方,盘陀岭的半山腰处突然爆发了一阵惊人的欢呼。接下来,林德忠更是挑着一枚首级冲下山来。 “虏帅王邦俊已死,王邦俊已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岔口(完) 盘陀岭上的战斗从清军强攻援剿左镇开始,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在中冲镇与长林寺义勇的夹击下,从征的漳州镇中营和左营在盘陀岭上全面崩溃,镇守漳州府总兵官,都督佥事王邦俊为柯宸枢所杀,首级传阅阵前。 一个总兵官,就这么被明军堵死,也切切实实是真的死在了盘陀岭上,随着首级得到确认,清军的士气急转直下,即便是王之纲已经看出了明军的兵力较少,也再难驱动他麾下的士卒奋力攻山。? 浓雾依旧,王之纲也开始怀疑这支明军到底是援兵的先头部队,还仅仅只是如他所料的全部。兵凶战危,既然已经确定不了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那么王之纲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以免遭致更大的损失。左路镇标撤军,连带着谢子文和魏标的部队也赶忙离开这片险地,最后等到柯宸枢回师,郝文兴也不得不放弃了已经攻破的大门,设法向漳浦、海澄方向转进。 待到日头登顶,雾气也渐渐的开始单薄、消散,陈凯目光所及之处,火红色、灰蓝色以及杂色的尸骸遍布山岭的道路,其中还不乏或轻、或重的伤员被遗弃在战场之上。 “把王师的将士们都带上,无论负伤,还是阵亡。至于鞑子,本官不记得潮州盛产药材,把有用的东西带走,尸首扔在此处喂狼,受伤的给他们补一刀,了事。” “卑职遵命!” 陈凯所到之处,崇敬的目光如影随形,林德忠带着饶有余力的义勇以及柯宸枢临时分派给他的部分战兵开始兴冲冲的清理战场,但是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却早已累得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再懒得动弹一二。 “竟成,多谢了。” “哎,认识几年了,吾第一次发现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的,这一会儿的功夫你都谢几回了。” 与柯宸枢相见,陈凯就把他突然出现在战场的原因解释为预估清军要经过盘陀岭,故此前来助战,顺带着让义勇们涨一涨战场经验。至于为什么打成了主力,一句雾太大了,就是最完美的解释,其他全部都可以归咎为运气二字。 带来了两百二十几个义勇,现在活着的只有一百七八十号人了,余者也是人人带伤,全凭着乡党的凝聚力才撑到了王邦俊身死。中冲镇那边,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但是最终的胜利者却还是明军,陈凯和柯宸枢协力斩获不低于一千,很可能最后的结果比之他们的兵力总量加一起都多。 这里面,抛开改版西班牙方阵的坚定防御以及将士们的浴血奋战,更多的还是在于盘陀岭的地势险要和浓雾遮蔽视线,否则不提中冲镇,陈凯此来也不过是送人头罢了。 “真是险啊,本打算扮演一把任堂惠来救焦赞的,岂料进了的根本不是什么刘利华开的黑店,而是个土匪窝,真特么刺激。” 盘陀岭之战,历史上明军就是败在了浓雾之下,才被清军各个击破,陈凯原本也打算利用这一天时过来浑水摸鱼,当一把搅屎棍的,岂料大雾弥漫,却把仗打成了主力部队才能接下来的硬仗,饶是已经取得了胜利,陈凯却还是免不了暗暗心惊。 伤员很多,都已经安排在了营寨中包扎、休息,其余的士兵以及一些轻伤员开始打扫战场,修葺防御设施,以防清军去而复返。 陈凯自己倒是没受伤,全凭着一个义勇全程的用藤牌为他遮蔽箭矢,但是那个义勇却身中数箭,尤死战不退,所幸都没有伤在要害,没有性命之忧。卢若骥和林德忠都受了些轻伤,柯宸枢亦是如此,倒是柯宸梅,险些丧了性命,现在还昏迷不醒。 柯宸枢已经派人去向郑成功求援了,同时也派了人去寻援剿左镇和右冲镇,争取让他们回来重新守卫右岭的阵地。等到了午后,浓雾开始渐渐散去,陈凯巡视过了伤兵,暂且没了太多事情,才开始切实的观察起了奋战半日的这座盘陀岭。 “盘陀岭上几盘陀,茅竹萧萧雨乍过。 水暖游鱼出阴间,草香驯鹿食阳坡。 怪山当面疑迷路,啼鸟迎人却和歌。 纵谓世途当险恶,太行蜀道又如何?” 诚如前人所作诗篇中描述的那般,盘陀岭地势险要,古道难行,但却是沟通漳州府城与诏安、云霄一带的必经之路。从岭上眺望而下,曲径狭窄,两旁山势陡峭。甚至在陈凯看来,这要是从山顶上扔下块大石头下去,砸到谁那都得是一次降维打击吧。 胜利让陈凯的心绪轻松了许多,但是伤亡方面,也确实让他颇为担忧,尤其是其中有一些可能很难撑得过今晚。 到了入夜时分,接到消息的黄廷和何德也连忙赶了回来。都仅仅是被击溃,更多的还是因为浓雾加剧了部下的恐惧才会如此,其实际伤亡并没有太多,反倒是在逃窜路上的走失,却比伤亡还要巨大。其中有些,已经被中冲镇收敛了,也有是黄廷他们回来的路上搜罗到的,但是彻底跑丢了的,其数量依旧不匪,这大抵是这场浓雾给援剿左镇和右冲镇带来的最大的损失吧。 “柯帅,我二人治军不严,此番多亏了陈参军及时赶到,否则我二人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二人一到,就要拜倒在地,却还是被柯宸枢所阻止。眼见于此,陈凯也是出言将罪责归咎在了浓雾弥漫之上,并且表示会在郑成功面前为二人说项。 “历史上柯家兄弟殉国,中冲镇全军覆没,黄廷和当时的右冲镇总兵官洪习山由于大雾弥漫也没有受到郑成功的责罚。一个顺水人情,白捡的为何不做?” 投桃报李,二人将没有丢在路上的药材一股脑的送给了中冲镇,何德更是干脆组织了人马,扫荡周围的村镇,把能搜罗来的郎中和药材全都搬上了盘陀岭,甚至就连稳婆都没有放过。虽说是有些过了,但是那些负伤的中冲镇将士以及义勇们也因此得到了更好的照顾,少了些不必要的死亡和伤残,却也是一件好事。 没有出乎陈凯的预料,郑成功在得到消息后连忙率军赶来,就连诏安县城都只是让施琅和杨才带着左右先锋镇去取的,而他则统领其余各部匆忙赶来。不过等他赶到了盘陀岭,陈凯也确定了王之纲率军返回漳浦县布防的消息。因为浓雾弥漫,郑成功没有责罚黄廷和何德,但是优加奖挹了柯宸枢、中冲镇以及长林寺义勇, 中冲镇从征将士功赏加了两倍,抚恤更是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从优。长林寺的这一百多义勇在功赏、抚恤奖励上与中冲镇一视同仁,林德忠由把总直升守备,继续在陈凯手下做事,而卢若骥则从游击将军升迁为副总兵,率领以这些义勇为基础扩编起来的一个营头驻守云霄镇。 “深陷数倍于己的鞑子重重围困,尔等能够死战到底,进而击破虏师,阵斩虏帅王邦俊,我朱成功以有诸君这般的部下为荣。而今天,我更加要感谢的,便是带着长林寺义勇远行百里来援漳州府知府陈凯陈参军,是他的运筹帷幄,我军方可成就此大捷。将士们,和我朱成功一起,为陈参军喊个好!” 如雷般的欢呼声在盘陀岭上升起,仿佛在那一瞬间就连天上的群星也为之震颤。陈凯立于郑成功的身旁,感受着万众欢呼,胸中亦是被激情所胀满,几欲喷薄而出。 注:三岔口一戏,原本刘利华的角色是反派,是建国后某领导看戏提出了刘利华应该是正面人物才改成了后来的样子。但是在此之前,甚至从迄今为止刘利华的扮相和动作之中,都可以看出来在这出戏中反面人物的特征。所以,柯宸枢扮演焦赞,陈凯扮演任堂惠,王邦俊扮演刘利华,没毛病。 第一百三十四章 冬月(上) 从管三个岛屿、统共十来个镇子的府同知,到管一个县的知府,乍看上去好像很是荒唐的样子。但是,比之那些在山里、岛上立个寨子,控制区不过是少则几百人、多则千来人却就敢自称御史、侍郎的明末读书人们,陈凯自觉着如他这般稳步升迁的无论怎么说都也还是南明官场上的一股清流呢。 盘陀岭上的万众欢呼,陈凯与郑成功彻夜长谈。对于突然出现在此的理由,陈凯说得与早前对柯宸枢解释的一般无二。只是郑成功对此似乎还有些疑惑,但是却没能找到合理的解释。毕竟,他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未卜先知,唯一的可能就是陈凯的智计比之这两年多表现出来的还要深不可测。 这些,还都只是些胡思乱想罢了。郑成功更加关心的还是陈凯用长林寺义勇编练西班牙方阵的实际效果。 “下官无能,几个月的时间,总觉得只是练出了一个皮毛而已。其中还有很多关隘,下官还不太能够弄明白,或许真的需要找一个泰西的军官来参详一二。” 在这个问题上,陈凯没有隐瞒的必要。西班牙方阵乍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很困难的样子,但是真的操练起来,陈凯这个外行人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得法,完全没有以前在网上看过的那些文章中几个月就可以成军的神速,总是有着事倍功半的感觉。 长林寺义勇能够有现在这般的表现,郑成功是个明眼人,只要听过了陈凯等人的描述,很快也就能够弄明白其中的关键还是在于那场浓雾,否则的话,能够正常将火炮调动过来,一炮下来,就算是凭着乡党的凝聚力,也得被轰散架了。 “知易行难,古人诚不欺我。” 第一次的操练兵马,没有收获太多的经验。所幸的是,这支义勇却还是发挥了足够的作用,而且凭此战,这些将士们的战斗能力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不再是原本的那群“业余选手”了。 但是,陈凯仅仅是一个知府,总要再升一级,到了兵备道的级别才能组建标营,那时候陈凯也应该已经加到了布政使司或是按察使司的参政或是参议的衔。至于现在,这支义勇就只能交给卢若骥,用来充当组建云霄协的底子。 很快,诏安县城不战而下的军情就被送到了盘陀岭军前。这样一来,郑成功所部的占领区也正是连成一片。但是,随着盘陀岭之战最终以明军胜利告终,王之纲退避漳浦县城,严加守御,福建清军似乎也有增兵漳州府的迹象。 “刚刚送来的消息,永胜伯和定远伯遣部将章云飞劫掠厦门岛百姓,以扩充军粮储备。” 这个情报很关键,来得也很是时候,从郑成功手里接过了这份密报之后,陈凯对于郑成功选择暂停攻势的打算也表示了认同。 “竟成,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咱们说到底还是要看咱们自己的。” 郑彩如此行事,所求为何,无论是郑成功,还是陈凯,哪个又看不出来。虽然云霄、盘陀岭两战皆胜,但是福建清军依旧拥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暂避锋芒,扩充实力,以备来年再战,也是无可厚非的。 此番出兵,于战术上,明军斩杀了一个总兵和一个参将,先后斩获不下两千绿营兵,夺占了诏安一县,并且收服如王起俸、姚国泰这样擅长操练和使用骑兵的北方籍将领,收获良多。但是战略上却并没有实现打开闽南局面的根本目的,说来实在可惜。 盘陀岭,郑成功决定在此驻扎军队,修建堡寨,恢复蒲葵关防御,以确保诏安、云霄地区的安全。 战事告一段落,陈凯也赶往诏安县城去整理本地的民政事务。这个县,始建于明嘉靖九年,乃是划漳浦县的二都、三都、四都、五都建诏安县,治所设在南诏镇。置县时,诏安有2886户,人口20836人,即便是到了一百年后的今天,由于明清在此拉锯,人口具体数量很难确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间,莫要说与“金漳浦”、“月港”那样同府的富庶所在相比,甚至很可能还不到潮州府城所在的海阳县的一个零头。 从产业上去看,唐末宋初,境内已有陶瓷、原盐、茶油等作坊。明、清时期,造船、建材、制糖、酿酒、凉果业相继发展。但是,人口数量所限,规模实在没办法和临近府县相比。 人口,永远是人类社会最宝贵的资源。但是很可惜,这个道理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陈凯理解这个道理,但他却不是女娲娘娘,不会抟土造人,原本收复诏安之前,南澳和东山的新增人口中就有不少诏安的移民,现在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会有清军占领区的百姓迁移过来。至于什么奖励生育,现阶段实力不够,而且等那些受精卵十八年后成为一条好汉,也根本不现实。 待了不过十二个时辰,陈凯就随着郑成功启程返回南澳。不过此番赶回南澳岛,却并非只有他们二人,施琅、施显兄弟亦是将左先锋镇交给了苏茂,仅仅是带上了随从便登上了郑成功的座舰。 此番出征,施琅收复诏安县城,施显于云霄镇外阵斩云霄参将张国柱,俱是立下了大功。原本,这样的功劳,尤其是施显在云霄镇外那一战中的表现,已是冠于诸镇,奈何盘陀岭一战,陈凯配合柯宸枢大败清军,诛杀了漳州总兵王邦俊,他们兄弟的表现当即就被这份光芒所掩盖。 施琅自视甚高,且无有容人之量,施显亦是以其兄马首是瞻,他们原本就对陈凯,对柯宸枢有所忌惮,此战之后那就更是如此了。 待到上了船,他们与陈凯之间也仅仅是面上的礼节,对此无论是陈凯,还是郑成功都没有丝毫的诧异。不过这一次,郑成功在船上却并没有与陈凯作太多交流,反倒是拉着施家兄弟畅谈了良久。 陈凯很清楚,郑成功这一年来始终在平衡他与施琅在这个军政集团中的地位,这样的竞争关系,是历史上所没有的,因为在历史上施琅在郑成功麾下的那几年里并没有出过一个足以与之抗衡的人物。不过,郑成功御下的手艺,可是从他父亲郑芝龙那里学来的,在不同的情况下换上另一种手段,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只是这一次,却与平衡没有任何关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冬月(中) 南澳岛的码头上,一如当年林察来投时的那般,只要乍看上去就可以看出来长久缺乏保养的海船停泊在此处,将码头挤得满满当当的。 船工们在监工和明军的监督下忙忙碌碌,时而从木料中弄出一根根长条状如蛆虫般的物体,便随手扔进了盆里。城外的军营已经住满了如乞丐般的汉子,有的披头散发,有的束着头发,更多的则是在不短的头发桩子之中,于后脑的部位垂着一根辫子,甚是乍眼。当然,若是仔细看去,依稀还能看出那些早就变了颜色、失了款式、很多地方仅仅是一堆布条拼凑而成的“衣服”似乎还是灰蓝的底色,也就无所谓那些辫子了。 郑成功和陈凯匆匆赶回,陈豹已经在码头上等候。除了陈豹,却还有个三十六七岁的青年武将,若只是看那年岁,大抵也就是个陈豹的部将,但是此人在气势上竟一点儿也不逊于陈豹,甚至还要更胜一筹,却也是个异数。 “末将施福,拜见国姓。” 武毅伯施福,受封于隆武二年三月,同年冬月奉郑芝龙之命与澄济伯郑芝豹一起率领郑氏集团主力降清,随后在郑芝豹退隐的情况下,率领部分福建明军追随李成栋入粤,为“我大清”征服广东,乃至是广西东部立下了汗马功劳。 可是即便如此,施福在清廷那边也没有获得任何爵位和职务,仅仅是以着隆武朝的武毅伯的身份为清廷绞杀永历朝的明军和义军。等到李成栋反正,施福所部先是被剥离为水陆两师,分地驻扎,随后李成栋在朝中发力,他被永历朝廷施舍了一个延平伯的爵位,直接就被“派遣”往福建去收复失地,和施琅、黄廷他们一样,弃之如敝履。 这件事情,发生在永历二年的八月,而今时今日却已经是永历三年的冬月了,跨度长达一年零三个月之久,甚至就连走陆路的施琅也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投入郑成功的麾下。昨天乍看到施福来投的报告,陈凯细细想来,在海上漂泊了一年之久,甚至他一度怀疑施福是不是飘到了澳大利亚,去和袋鼠玩搏击去了,以至于被打得头晕脑胀,险些没找到回福建的路。 “施伯爷,来之何迟?” 陈凯倒是打算问问施福,奈何这种场面,他也没有必要争这番义气,干脆就看着郑成功和施福寒暄了起来。 施福是郑芝龙的中军部将,最是亲信二字。在当年的郑氏集团之中,即便是如今的陈豹、洪旭也远远不及其人。比之施琅,郑成功与施福更加熟稔,谈及诸般往事,感慨之色,不断的浮现在抛开陈凯以外的三人面上,甚至很多时候就连陈豹也要差上一重。 一路上,陈凯没有多嘴,其他人也很有默契的不去问及施福这一年多到底去了何处。回到总镇府,接风宴还未到时辰,郑成功还是拉着施家叔侄叙话,陈凯和陈豹则在一旁作陪,只当是等开饭了。 聊着聊着,郑成功很快就提及了对施福的任用问题,不过比之林察、比之施琅、比之周瑞,比起这些人直接就被任命为某一镇的总兵官不同,郑成功却征求了一番施福个人的意见,是继续带着水师,还是转为陆师,有想法都可以拿出来谈谈。 然而,郑成功盛意拳拳,施福却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原以为是其人尚需时间考虑,可是没等郑成功出言表示,施福却起身言道:“国姓看得起末将,是末将的荣幸。只是末将年纪太大了,这征战四方的事情,还是留给年轻人去做。” 此言既出,在场众人无不色变,反倒是郑成功和施福这两个对答之人的面上却没有任何的异处,就好像是施福所说的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一般。 在场众人的神色,无不在陈凯的眼中,这份诧异,于他亦是如此。其实,这里面的问题很是简单,因为施福是公元1612年生人的,现在才不过只有三十七岁而已。比之他的侄子施琅,也不过是大了九岁而已,若是与陈豹、洪旭相比,更是分别小了十二岁和七岁。刚刚步入壮年,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 现在施琅在郑成功麾下为将,陈豹和洪旭也在郑成功麾下主持一方事务,他身为郑芝龙的亲信,势穷来投,却一张口,言下之意就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退隐,摆明了车马就是不愿意跟着郑成功打拼,这不光是打了郑成功的面子,甚至就连陈豹也面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袋鼠真厉害,不愧是在澳洲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的一代霸主,把施福都打老了,服气,服气。” 施福此言说罢,陈凯遐思万千,施琅若有所思,施显则连忙出言劝说,奈何施福心意已决,并非旁人能够劝动的。眼见于此,郑成功也表达了他对施福近三年来的经历的理解,表示可以为施福在他的控制区修建府邸,颐养天年。只是放在陈凯眼中,郑成功似乎对此很是不满,只是没有太过表现出来,而他亦是凭着数年的交往以及在后世见人见事的经验才会约莫的有着这种感觉。 接风宴如期举行,在场众人,除了陈豹与施福多了层隔阂以外,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出来。待到接风宴结束,众人各自告退,施家叔侄便重新凑在一起,在确定了隔墙无耳之后,才说起了些真心实意的说出来。 “叔父,为何要这么早的隐退啊?” 施显不明其意,施琅则似乎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用意,只是未有说出口,还想看看施福的本心。结果,真的如其所料,施福一方面是唯恐施家军在郑成功麾下的占比太高,会印象到郑成功对施琅的信任,而从另一方面,也确确实实的不愿意在郑成功麾下为将。 “尊侯、安侯,你们兄弟久在国姓军中,当知其实力如何!” 施福所指,施琅怎会不明,只是斟酌了一下措辞,便对施福说道:“国姓所部,长于水战而疏于陆战,即便是这一年多下来在潮州攻城略地,看上去势头正盛,但也无非是国姓运气好,正好卡在了一个广东巨变、福建疲于奔命的千载难逢的良机罢了。若是真的明刀明枪的拼杀,莫说是八旗劲旅了,只怕就算是李成栋那厮,也大有不及。” 类似的话,施琅在晚年曾与康熙朝重臣李光地言及过,说是郑成功“所带海兵,习水战而不习陆地,父母妻子悉在海上,乌合之众,动辄离心。本朝兵初下,兵势锐,先声已厉,如何能敌”。 从事实上说,郑成功起家时不过九十来个部下,接手了陈豹的南澳协之后也才只有一千多老兵和两三千的新兵。 进攻海澄,被援军击溃;桃花山之战,更多的还是依仗郑鸿逵的部队;而溜石寨一战,则全然是靠着用计将清军骗到了死地才战而胜之。几战之后,所部战斗力有所提升,这点不假,在同安之战中能够野战击溃清军就是明证。但是说到底,新兵遍地的问题依旧存在,哪怕是施琅、黄廷来附,郑成功攻略潮州期间能够横扫各路土寇,可真的碰上了郝尚久,却依旧落个顿兵城下,被迫解围而走的结果。 由于陈凯的出现,郑成功所部比之历史上要强上太多,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兵员数量,亦或是所取得的成就上面,皆是如此。但是以郑家老兵为主体的左先锋镇、援剿左镇以及右冲镇的战斗力依旧要优于大军的平均水平,这也难免了施琅会有所轻视。 “依叔父之意?” “郑家,原本是兄弟二人,一在北,一在南,无论是最终鹿死谁手,郑家都会有个起码的说法在。咱们施家,也得留条退路,就像当年不应该一股脑的跟着李成栋入粤一样,现在也不能一根筋的跟着郑森那傻小子一般的不开窍。”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冬月(下) 确定了施家在这个大时代的定位,施福如约将兵权上交给了郑成功,只留下了少数海船和亲信用以从事海贸。施福的态度,让郑成功原本的不悦烟消云散,兴建府邸的事情交给了一个亲信,郑成功便启程回返潮州府坐镇,就连施家兄弟也同时启程返回了左先锋镇军前。 临行之际,施福与施琅密谈,点评郑成功麾下众将,提及陈凯时,施琅咬牙切齿,很是敌视。但是施福对此却并不在意,反倒是更多的将关注点放在柯宸枢的身上。 “张进、陈辉他们,都是老相识,有几分成色我再清楚不过了,无需多虑。至于那个文官,这几日我倒是见过几次,确是个难缠的家伙。但他终究是个文官,尊侯你没必要和他照死里掐,这样只会让国姓对你越加不满。若是一定要与其相争,不如给其他文官一些暗示,挑唆他们互斗,总比你每每亲自下场要体面。” 郑成功启程出发前,军器局复制灵铳的工作有了第一批的成品。城外的武器试验场试炮,陈凯抚摸着复制品的炮声,对比着灵铳,完完全全的一模一样,甚至就连炮声上的划痕都复制了出来。 对此,陈凯不知道是该说他们精益求精,还是应该说他们些别的什么。所幸,这些不必要的东西也没有耗费太多的人工,陈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真的一模一样啊,试试炮,看看效果。” 细看过后,郑成功发出了与陈凯一般无二的感叹。复制成功,据说试射的效果也不错,但是这毕竟是复制灵铳,郑成功总有一份额外的心思在,对于射击精度的心理预估也不可避免的要更高一些。 郑成功有令,陈凯摆了摆手,精挑细选出来的炮组便领命而行,开始了装填和瞄准的工作。 诚如揭阳县城外的那一次试射,炮长摆弄着那几件测量工具,铳规、铳尺和度板都是照着灵铳配套的进行复制,人工打造的精度极高,至于远镜,却是从水师里淘换来合用的,因为陈凯的军器局现在确实不具备独立生产望远镜的能力。 炮长一边摆弄这些吃饭的家伙什,一边指挥着炮手们不断的调整着火炮的方向和角度。待到确定了角度,但见一个炮手从旁边拎来了一个布袋子,一扯线头,布袋子便开了个口子,随即便将内里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倒进了火炮。 “定装药包?” 看着装填的炮手连火药的计量都没有去测算,几近于无脑的便把布袋子里的火药倒进去了事,郑成功先是一愣,随即转过头,对陈凯便道出了这句其实已经被他所确定了的“疑问”。 “确是定装药包。” 陈凯点了点头,对于郑成功知道这种东西,他并没有太过惊异。说到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地方,就像是火药的成分比例以及颗粒化火药的技术一样,定装药包在明朝也已经投入使用了,奈何这份提高射速不小,且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发明最后却还是消失在了明清易代的硝烟之中。 灵铳的复制,让陈凯下定决心来推行定装药包。于他看来,宁可多耗费些布料,也要加快射击速度,这是毋庸置疑的,哪怕是在军器局接受郑鸿逵和郑彩两军的军服订单,布匹本就紧张的情况下,也一样是有着这样做下去的必要。 火药填实、炮弹放入,最后的准备结束,只待一声令下,那三门灵铳的复制品便依次喷发出了夺命的怒吼。 两里地位置的小丘,是专门测量过距离的,炮弹呼啸而过,接二连三的轰在小丘之上,随即透过观测效果的望远镜,无需观测员来汇报,郑成功便已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多难的事情,一旦到了竟成的手里,总是能够给予吾一个满意的结果。” 从一门灵铳,几个月过去,就变成了四门,郑成功一旦想到这种“神器”能够批量复制,那份激动便是油然而生。对此,陈凯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工业化生产,说到底是走量的,现在的铸炮行业却还都是手工业的办法,速度上比不了,但是人工在精度上却是很可怕的,复制一门前装滑膛炮,哪怕是一门24磅红夷炮,其实也并非是什么不可完成的壮举。 “国姓过誉了,下官只是布置下去任务,皆是铸炮工坊的工匠们的功劳,尤其是那位老师傅,手艺是真的没得说。” “竟成每每都在说吾过誉,难道你不是在过谦吗?”笑着按住了陈凯的谦虚,郑成功继而问道:“这样的复制,速度几何?” 所幸灵铳是门铜炮,而中国的铸铜技术向来发达,产量和质量都值得肯定,陈凯很快就给了又一个让郑成功很是满意的回答。随后,趁着老郑的这股子兴奋头儿,陈凯便把定装药包的事情拿了出来。 “这事情,倒也好办。不过,现阶段还是仅限于那些大口径的红夷炮吧,若是每门炮都要定装药包的话,布匹消耗太大是其一,也会造成运输和储存的不便。” 仅仅是片刻之间,郑成功想得很周全。倒是对于陈凯来说,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因为他很清楚,无论是什么改革,步子太大了,就会扯到蛋,总要循序渐进才好。至于定装药包的好处,只要用过的都会明白,全面推广不过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灵铳的第一批次复制工作圆满完成,老师傅果然是老师傅,人生阅历让他对未来有了一定程度上的预估能力,随着灵铳被确定能够进行较为完美的复制,他果不其然的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复制工作之中,而且是持续性的。 说白了,他的前半生还可以铸造各种不同型号的火炮,有着不同层次的新鲜感,但是他的后半生则已经被郑成功和陈凯限制在了灵铳型号的24磅红夷炮之中了,枯燥而乏味。 这位老师傅后半生的“悲剧”,陈凯打算用白花花的银子来将其冲淡掉,他也坚信着在白银的面前,这一切也就都算不得是什么事情了。但是,发生在广东、在广西、在湖广、乃至是在全中国的悲剧却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消弭的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恶化(上) 去岁,忠贞营在湖广总督堵胤锡的指挥下围困长沙,几乎打开了湖广战场的局面。奈何反正的陈友龙遭致受命于督师何腾蛟的郝永忠(注1)的偷袭,忠贞营也受何腾蛟之命解围而去,湖广战场全面崩溃,最后何腾蛟被清军俘杀,那是这位督师老大人咎由自取,但是局面不可挽回,却是莫大的损失。 何腾蛟死后,湖广战场明军全线崩溃,忠贞营被迫退入广西,却遭到了本地文官和军阀的排挤,甚至是攻杀。然而忠贞营实力强悍,在广西如入无人之境,广西军阀陈邦傅便转而拉拢,引其攻击南宁义军徐彪所部,后来更是引诱高必正和李赤心(注2)进攻桂林,先后为瞿式耜和忠贞营识破,才不至爆发更大规模的内战。 忠贞营退入广西的同时,堵胤锡也率领标营残部退入广西镇峡关,但却遭到了受人挑唆的守将曹志建的攻杀,标营全军覆没,堵胤锡父子勉强逃出生天。等到堵胤锡入阁辅政,瞿式耜、李元胤等人又纠结了一批文官将何腾蛟丧师失地的罪名全部加在了其人的头上。 对此,永历帝倒是对其委以重任,加升他为少傅兼太子太师、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总督直省军务”,节制忠贞、忠武、忠开诸营兵马(注3)。可是在瞿式耜和李元胤这对两广实权派的钳制之下,堵胤锡五次请疏发饷,以为开拔出征之费,最后朝廷却只给了区区三千两银子,还被李元胤带人抢走了。 饷银全无,待到八月二十四,堵胤锡陛辞,永历帝问:“卿将何往?”胤锡回答:“陆行无马,水行无舟,有视师之名,无犒军之费。臣决不敢逍遥河上,贻外人指摘,惟有廓清四海,以申此意。万不得已,当捐此身,以报皇上耳。”朱由榔无可奈何,“乃撤御前龙旗二,以壮行色。胤锡叩谢,含泪而出”。 可是等到堵胤锡檄调忠贞营出师,又正赶上该营主将兴国公李赤心因病去世,“军中新丧大帅”不便出师。到十一月,在堵胤锡再三要求下,只有忠贞营的淮侯刘国昌愿意率部跟随他出征。可是兵力孱弱,等到十一月二十六,堵胤锡心力交瘁,在浔州一病不起,最终郁郁而终。 南明弘光、隆武以及永历朝的最初几年,全凭堵胤锡带领忠贞营在湖广收复失地,与清军厮杀,明廷才能勉力保有此地。奈何堵胤锡不过是总督而已,督师何腾蛟主持湖广战场大局,屡次排挤忠贞营及堵胤锡,导致湖广战场形势每况愈下,最终全面败坏了湖广大局。 说来可笑,破坏湖广大局的是何腾蛟,最后罪名却落到了堵胤锡的头上。何腾蛟被俘杀,追封中湘王,堵胤锡郁郁而终,却只追封了个浔国公,由此可见,还是朝中有人,便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 瞿式耜与李元胤排挤堵胤锡,归根到底,实源于永历朝自李成栋反正以来逐渐形成的吴楚党争。 起初,由于李成栋反正,永历朝廷进入广东肇庆,用人用事上为讨好李成栋便出现了“重反正,薄守节”的乱象。 如瞿式耜的一封信中所写到的那般:“吾之留守桂林,不止要照管东、西,通何督师之气脉;亦为东边用人行政,惟知奉承剃发之人,全不顾朝纲清议,太看不得。与之同流合污既不能,终日争嚷又不耐,反不如身居局外,犹得清清白白做一人也。”由此可见最开始瞿式耜对东勋得势是颇为不满的。 但是随着何腾蛟兵败身死,朝中马吉翔极力拉拢李成栋,广西方面陈邦傅与其相争,瞿式耜力单势孤,才通过袁彭年、刘湘客、金堡等人同反正来归的“东勋”结合起来,共同对付马吉翔、陈邦傅等原广西实权人物。 吴楚党争,表面是两党相争,其实际上在武将层面上是陈邦傅的西勋派与李成栋的东勋派这两广军阀之间在朝中的争权夺利,同时在文官的层面上,也是以堵胤锡、王化澄、朱天麟等主张借大顺军余部和大西军余部来抗击清军的文官与何腾蛟、瞿式耜之流依旧秉持着阶级敌视态度的文官之间的立场之争。 这两党相争,何腾蛟在湖广战场上排挤堵胤锡及忠贞营,导致湖广大局败坏;瞿式耜则在朝中排挤堵胤锡,使其在撤回广西后不能用事,乃至郁郁而终;而陈邦傅这边,则在拉拢忠贞营来消灭与其对抗的义军,并且设法鼓动忠贞营到桂林驱逐瞿式耜。 双方无所不用其极,使得永历朝廷原本就孱弱的力量更是无法用在抗清的大局上面。这其中,堵胤锡等人虽然引陈邦傅为援,但所行多出于抗清的公心,但是何腾蛟、瞿式耜等人却秉承着阶级立场,既要“抗虏”,又要“平贼”,最终导致大局败坏。 到了转年,永历四年的二月,永历朝廷从广东逃入广西,进入陈邦傅的控制区后,风向逆转,户部尚书吴贞毓、礼部侍郎郭之奇、兵部侍郎程源、万翱、户科给事中张孝起等十四人联名上疏揭发袁彭年、刘湘客、丁时魁、金堡、蒙正发这五虎“把持朝政,罔上行私”的罪行。永历帝对五虎依仗李成栋、李元胤父子的兵权,骄横狂悖的行径早已不满,当即决定将除丁忧在家的袁彭年外的刘湘客等四人逮捕,下锦衣卫狱拷打审讯,是为永历朝的“打虎”。 永历朝廷在广东则“媚东”,在广西则“打虎”,说到底还是朝廷不能威福自操,朝政走向的决定权在于更多的依仗哪一派的军阀,而不是生死攸关的抗清大局。 不过,到了这个阶段,无论是党争,还是打虎,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旁的不说,永历朝廷之所以从广东肇庆逃亡广西梧州,究其原因,便是尚可喜和耿继茂统领大军越过了梅岭。 说白了,清军大举南下,杀进了广东! 注1:郝永忠,即是郝摇旗,原为大顺军袁宗第的部将,弘光朝退入湖广后为何腾蛟拉拢。 注2:高必正即是高一功,李自成的妻弟;李赤心即是李过,李自成的侄子。皆是赐名。 注3:忠贞营,高一功、李过、党守素、马重禧(改名马腾云)、张能、田虎、刘国昌、刘世俊等部;忠武营,马进忠、王进才、张光翠、牛万才等部;忠开营,于大海、李占春、袁韬、武大定、王光兴、王友进、王昌、王祥等部。 第一百三十八章 恶化(中) 永历二年,江西金声桓、广东李成栋、山西姜镶先后举兵反正,清廷深感单凭满洲兵力不足以镇压这一波又一波的抗清浪潮,旋即决定征调辽东的三顺王入关。 次年四月,三人到达北京。至五月十九,清廷下诏改封恭顺王孔有德为定南王、怀顺王耿仲明为靖南王、智顺王尚可喜为平南王。同一天“令定南王孔有德率旧兵三千一百,及新增兵一万六千九百,共二万,往剿广西,挈家驻防,其全省巡抚、道、府、州、县各官并印信俱令携往。靖南王耿仲明率旧兵二千五百,及新增兵七千五百;平南王尚可喜率旧兵二千三百,及新增兵七千六百,共二万,往剿广东,挈家驻防,其全省巡抚、道、府、州、县各官并印信俱令携往” 出身东江镇的三王率军南下,孔有德走湖广,攻广西,尚可喜和耿仲明则走江西攻广东。原本按照计划,冬月驻扎江西,至腊月初时便大举南下,奈何尚耿二藩南下时收留逃人案发,耿仲明畏于“逃人法”之酷烈而自杀,清廷只得以尚可喜为攻取广东的主帅,由耿仲明之子耿继茂以阿思哈哈番的官职统领靖南藩作为尚可喜的副手。 自李成栋兵败身死,李成栋麾下众将只有武涉伯阎可义据守梅岭,一度北上进攻南赣地区的南安府,但是很快就清军击退,且在不久之后便染病而亡。 广东门户需要重兵驻守,李元胤和杜永和有意派宝丰伯罗承耀率部北上,堵截清军来路,反被罗承耀说是“尔等俱安享受用,独苦我邪!且国公屡出,未能一逞,今以我去,能又何如?”直到最后,杜永和等人反复劝说,另给以重贿下,罗承耀才勉强赴任,驻于韶州府。于南雄,则仅仅是派出了中军江起龙驻守。 腊月二十八,清军抵近南雄府,以内应破城,明军兵败,总兵官杨杰和副将萧启等十余名将领被杀,总兵董垣信被活捉。守军马兵二百余名、步兵六千余名战死,“城内居民,屠戮殆尽”。 永历四年正月初六,尚可喜、耿继茂抵达韶州府,罗承耀事先已率兵南逃,清军不战而下韶州一府之地。由此,才有了朝廷在皇帝的带领下的再次西窜。 郑成功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中旬的事情了,还是由于镇守惠州府的奉化伯黄应杰、潮惠分守道李士琏、潮惠分巡道沈时启等人降清,惠州的消息屏蔽失效的缘故。同时接到的消息,还有尚可喜大军已经兵临广州城下。 从去年盘陀岭之战结束后,陈凯就奔波于南澳和诏安县这两地,与郑成功少有会面。郑成功那边,倒是时有到诏安协防和视察,但是很少能与陈凯碰上,反倒是与施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 二月初的时候,陈凯收到叶翼云的书信,说是施琅在正月里设宴请潘庚钟和冯澄世饮宴,结果被二人先后以身体不适和公务繁忙进行了推脱,便再没有后话了。 施琅的心思,陈凯从叶翼云的字里行间也能够看得出来。奈何施琅当初与陈凯相争,便已经动了文官的蛋糕,尤其是藤盔一事,表面上只是借军需发难,其实际上已经触碰到了文官们的底线,他们与陈凯无冤无仇,自问也没有挑战陈凯在郑成功麾下地位的能力和心思,就更犯不着接受施琅这么个不知轻重,有可能会插手文官权责的武将的拉拢了。 这等事情,其实只是一个插曲,便是陈凯也只是看过就随手扔在了一边。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甚至就连上个月杨才病故,郑成功任命了戎旗镇正总班林勇接掌右先锋镇也于大局无有什么影响。但是清军南下,平南藩和靖南藩大军围困广州,这却是天崩地裂般的大事,一旦接到郑成功的书信,陈凯也是立刻抛下所有公务,就急匆匆的赶到了潮州府城,进行会商。 潮州府城,乍看上去一切如旧,但是仔细观察,却也能够注意到商旅的数量减少,很多百姓的眉宇间流露着一丝或多或少的忧色。 陈凯匆匆赶来,但见自郑成功以下,众将和幕僚们亦是显得忧心忡忡,饶是他对此早有预料,心中还是免不了一沉。 军议的内容,依旧是应对这场巨变,就像是李成栋反正以及李成栋身死时那两遭一般无二。郑成功所部在这两年实力大增,可是面对如此巨变,其承受的压力却依旧没有下降多少,作为弱势的一方,也依旧处在一个被动的地位。只是与早前不同的是,现在或许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抗争的力量,而那时则是只能逆来顺受。 “李成栋身死,杜永和接掌两广总督大印,但众将皆不受其节制,各行其道,如散沙一般。去岁,阎可义进攻南雄府,兵败,病亡;杨大甫劫掠行舟,杀戮往来军使抢夺贡物,并勾结同乡的忠贞营叛将刘希亮、刘希尧,密谋降虏,为李元胤诛杀;今年,罗承耀接替阎可义驻守韶州府,未战先逃,且密谋降虏,亦为李元胤刺杀;现在黄应杰已经降了鞑子,郝尚久那边的情况不明,但也不会好到哪去。这样算来,李成栋麾下九将,就只剩下了杜永和、张月、张道瀛以及董方策四人了。” 最近的几天,消息像暴风雨般稀里哗啦的传来,不光是弄得人心惶惶,于郑成功军中高层这些对广东明军有着一定了解和认识的大帅、幕僚们,更是把原本庆幸李成栋麾下众将一般散沙不至于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心思都抛诸脑后了,剩下的唯有对广州能够坚守多久的担忧,因为广州即下,下一个遭受清军主力打击的很可能就会是他们。 曾经压在头上的庞然大物,就这么轰然倒塌了。剩下的,不是长舒了一口气,而是不知所措和更大的恐惧。 汇总的情报说罢,众将默然无语,陈凯站起身来,拱手言道:“下官以为,我军当打出勤王旗号,尽起大军西向,为广州解围!” 第一百三十九章 恶化(下) “末将反对!” 消停了大半年,陈凯谏言,施琅反对的节奏再度上演于军议之上。对此,郑成功没有开口,众将亦是将注意力放在二人的身上,寄希望于从陈凯和施琅之间的辩论中得到对下一步如何行事的启发和指引。 陈凯刚刚站起来谏言,连理由都还没说出口,就遭到了施琅的狙击。不过,陈凯的话中,其实也已经透露出了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从政治上考量,出兵援救广州,打着勤王的旗号便可以彰显忠义,于皇帝、于朝廷、于各方实力派、于民间的士绅百姓,都将会带来极好的影响,在儒家思想大行其道的时代,有一个忠臣义士的名声傍身,很多事情就会变得顺遂许多,这便是所谓的得道多助。 这些东西,根本不需要点明,所有人都能够理解,因为他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之中,从出生到现在皆是如此,反倒是陈凯还是需要从结果来逆推回去才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 “广州,天南重镇,商贾云集之地,我军援救广州,确是无法将其收入囊中,但是以援军身份出现,打通当地商贾脉络,海贸上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提升。甚至不谈这些,惠州府城紧邻广州府东部,我军与广州守军关系微妙,但只要占据东莞,西可援广州,东可下惠州。广州巨城,虏师必顿兵城下,时日久了,为王师所破,我军便可名正言顺的据潮惠两府之地。届时,北入江西,东攻闽南,气象自会与今时今日截然不同。” 商业和收复已经降清了的惠州府,是陈凯主打的基调。既可以收获勤王讨逆的好名声,又可以夺取实际上的地盘,一举两得,当即便引起了一些在座之人的暗暗点头。 然而,施琅既然出言反对了,就绝不会那么轻易的放弃。他原本出口时,还只是一些较为朦胧的想法,待听过了陈凯的说辞,立刻便找到了攻击的方向。 “陈参军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过乐观了,李成栋麾下的那些家伙都是什么货色,没有人比本将更清楚了,指望他们能守住广州城,还不如寄希望于鞑子受不住广州的酷热而被迫退兵呢。” “据本帅所见,从当年的李成栋,到现在的这群家伙,无不是把广东当做了他们的封地。咱们去救援,于他们看来只会是一群过去抢地盘的,少不了要兵戎相见。那时候,他们在朝中有人,便可以诬陷国姓一个内讧的罪名,就算是陈参军说的那些海贸的利益和惠州府的地盘,怕是也都会成为泡影了吧。” 施琅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奈何对于陈凯而言,援救广州,并非仅仅是为了这些。从大局上来说,这样可以保住广州,确保潮州占领区的安全,而陈凯则更是要阻止广州大屠杀。但是问题在于,他根本不可能用尚未发生的事情来作为理由,这才是最难办的。 有道是为虑胜先虑败,这是兵家正理。施琅将另一种可能阐述清楚,没有跟陈凯任何时间,便立刻提出了广州一旦被清军攻克,反倒是会引发更大的崩溃,届时就算是在东莞,郑成功所部很可能也没办法独善其身。与其如此,不如大军盘踞潮州,向西可攻惠州府,向东则可以进一步的拓展闽南的占领区,不比冒险援救广州更加稳妥? 这番话说过了,陈凯余光扫过,众将已是多有倾向此议者。只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并非是意气之争,而是广州城中的那几十万百姓,总要再努力一次,哪怕得到的仅仅只是一个未必能够实现的希望。 “施将军言之凿凿,一口咬定王师守不住广州。那么,本官却是奇怪了,以施将军看来,鞑子有多少兵马,能够在守城和左近援救的数万王师的手里拿下广州城来?” 清军的兵力,这确实是个难题,施琅很清楚,这绝对是陈凯的一个陷阱,但是他却还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根据情报显示,虏师自江西南下,以尚可喜为主帅,尽起平南、靖难王府精锐,外加上江西和南赣虏师,兵力当不下数万之众,甚至很可能在十万左右!” 施琅脱口而出,一句大军十万,当即便引起了众将的隐隐惊呼,甚至就连郑成功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耸人听闻!” “那陈参军倒是说出个不耸人听闻的出来。” 施琅的性子是不会选择对其势弱,更是大抵在潜意识中也根本不相信他对此会有个比他更加详细的了解。 眼见于此,陈凯当即便冷笑道:“好叫施将军知道,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沈永忠,这东江镇出身的叛逆,当年降虏,一是王师镇压登州之乱,一是为东江总兵沈世魁所迫,一是虏师攻陷皮岛,皆是以破败之旅为虏首爪牙,本部兵马皆不过两三千人,甚至是一两千人,现在围城广东的只有尚、耿二贼,难不成这二贼还能撒豆成兵?” “你怎知虏廷不予这二贼增兵?” “施将军这话说得倒是动脑子了。”说着,陈凯拊掌而赞道:“据本官所知,虏廷汉军,分陈、新之别。所谓陈汉军,既是在辽东组编的牛录,而新汉军则是入关后用来安置降将的牛录。前者共一百三四十个牛录,每牛录两百兵,不过两万七八战兵;而后者,则基本上都是名义而已,做不得数。孔、尚、耿、沈四贼所部,挂名于汉军旗,但是兵力也不会太多,否则鞑子就无法心安了。” “汉军旗要驻扎陕西、浙江、湖广以及京城和辽东,还要协助满洲八旗防范漠北和漠南的蒙古人。旁的不说,光是杭州驻防八旗就有四千多汉军旗,由固山额真金砺、刘之源二人统领,不可能以旧有牛录用于补充这四贼。至于此番南下增兵,则只可能是沿途的绿营兵。说到底,真正的汉军旗,尚耿二贼手里就只有几千人,剩下的绿营兵也不过一两万而已。” “陈参军倒是知道得清楚,这其中辛秘,只怕未必是你一个外人就能轻易了解的吧?” “施将军的意思是说本官是鞑子细作喽?” “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明白。” 施琅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却是冷笑道:“本官是不是鞑子细作,倒还两说。却是施将军,一张嘴就是十万大军,忙不迭的为鞑子张目,莫非是早与尚可喜有了联络,在此牵制王师不成?” “你!” 被陈凯指着鼻子咒骂,施琅当即就站了起来,甚至下意识的就要拔剑相向。可是没等他真的把手握在剑柄上,郑成功一声暴喝,便了断了二人之间的争执。 “够了,你二人皆是为我大军出谋划策,用得着每次都这么剑拔弩张的吗?!” 示意二人各自回坐,郑成功已然有了决断,只是稍作思虑,便开口说道:“虏师南下,天子不能安居于庙堂,实乃臣子的羞耻……” 话说此处,众将对郑成功的心思已然明了。施琅反对失败,欲要张口再言,但却没等他酝酿好措辞,就在陈凯暗道不妙的目光闪过之际,由郑成功守在大门外的侍卫蔡巧的带领下,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便急匆匆的赶了进来。 接过书信,郑成功神色突变。待其看过了书信,更是身子一晃,全凭双手及时撑在了案上才险些没有坐倒在座位上。 “国姓……” “无妨。” 示意无碍,郑成功重新拿起书信,细细看过,已是眉头深锁,竟仿佛是要扼死个人儿似的。直到片刻之后,深锁的眉头没有丝毫纾解,但郑成功却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镇定。 “出兵援救广州之议作罢,各部整顿兵马,迎战虏师!” 第一百四十章 启程 为配合尚可喜、耿继茂南下进攻广东的攻势,福建清军秘密调动兵马,并于数日前对盘陀岭发动突然袭击,一句拿下了尚在修复之中的蒲葵关。 接下来,这支由福建提督杨名高率领,坐拥福建提督标营,福建左路镇标以及抽调自漳州、泉州、兴化三府的近万绿营先后越过了这座半年前还曾为明军誓死守卫下来的战略要地,直扑云霄镇。 云霄镇城崩塌多年,修复花费巨大,以致动工计划一拖再拖。待到清军突然出现在城外,云霄副将卢若骥率军迎战,与清军在云霄镇展开了殊死巷战。最终,寡不敌众,全军溃败,卢若骥英勇殉国,只有少数守军乘船逃了回来。 郑成功接到消息时,卢若骥已死,清军已经在继续向诏安县城迈进的途中。为此,郑成功不得不出兵迎战,因为这已经并不仅仅意味着是去年下半年的战果即将付诸东流,更重要的在于当清军一旦拿下诏安县城的话,只要越过了分水关,那么潮州也将会面临着再度陷落的危险。 “比起明军,清军打得有配合多了。” 看过了求援信,陈凯一度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殉国于云霄,就连以长林寺义勇为主体组建的云霄协也损失惨重,心中痛楚自是难免。可是待重新恢复过来,却又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崇祯朝朝廷权威下降,武将逐渐脱离控制,弘光朝、隆武朝更是出了江北四镇以及郑氏集团这样凭拥立大功而跋扈自专的大藩镇,等到永历朝,西勋陈邦傅、东勋李成栋,另有刘承胤之流,皆弄权朝中,而各地藩镇,亦是如同一盘散沙似的,各行其是,不仅信不过彼此,就连朝廷的令谕也是多有不尊,而朝廷对此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任何办法。 武将如斯,文官亦是多有秉承着党争和个人恩怨的思路做事,甚至为此不惜败坏大局。相较之下,反倒是清廷的组织力更强,就好像是一块鹅卵石敲在了一块布满了裂痕的巨石之上,巨石虽大,但力不能一,也照样只能被那块鹅卵石一点点砸成碎末。 郑成功紧急调遣部队的同时,很快又传来了一个新的消息,说是碣石卫的苏利降清,甚至在惠州方向的海面上,还疑似出现了许龙的影子。 从前年被郑成功驱逐至今,两年的光景,许龙原本是去广州投奔李成栋,结果正赶上李成栋反正,就被迫流落海上。凭着那些运上船的积蓄,以及海上的劫掠,苦撑至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重归我大清的怀抱之后,便忙不迭的跳出来要与郑家的水师相争。 这对郑成功,对陈凯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原本还准备浮海援救广州的,现在已经沦落到被清军东西两线夹攻。所幸,用林察的话说,许龙在海上漂了两年,就算人能上岛居住,船只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海上的压力没有那么巨大。 在这方面,林察是有着丰富经验的,一旦想到许龙带着那些乞丐一样的族人驾着破破烂烂的海船来和郑家的水师打海战,就没有人不想笑的,但陆路的压力却并不能因此而有些许衰减,甚至一旦许龙载着更多的清军赶来,压力只会是更大。 为此,郑成功决定分兵出击,由他亲率戎旗镇、左先锋镇、亲丁镇、援剿右镇、中冲镇、前冲镇、左冲镇、右冲镇、前锋镇以及铁骑镇迎战福建绿营,由黄廷统领援剿左镇、右先锋镇、后劲镇以及正兵营坐镇潮州西南部,防备苏利。 大军紧急调动,陈凯的任务也变成了回到南澳岛去督促武器生产。这样的结果,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但是问题在于,莫说他是否有决定权,就算是决定权在手,一旦大军西进,那就意味着潮州很可能会在清军的攻势下陷落,这就立刻变成了拉动拉杆撞死一个,坐视不管撞死五个的“电车难题”,甚至其中关于道德和功利的东西还要更加复杂。 “我不是大军主帅,没有决定权。” 这样的理由或许可以自我安慰,但是陈凯很清楚,这根本就是在逃避面对,也绝非是他的风格! 先期,施琅等人已经带着左先锋镇、援剿左镇以及援剿右镇提前出发了。明天,大军启程,郑成功率领其他各部赶往分水关,而陈凯也要赶回南澳。今天是最后的机会,陈凯决定和郑成功再深谈一次,哪怕他已经没有什么实力去改变什么了。 书房之内,烛火摇曳,郑成功的眉宇之间,忧思难掩。此番清军南下,福建绿营以及苏利、许龙,不过是牵制他的偏师罢了,但这却已经是他起兵以来所面对的最大的困境了。 “国姓,下官还是认为,广州那边,咱们不能不管!” 这个问题,从郑成功宣布赶去福建迎敌开始,就已经没有人再提及了,“先见之明”在身的施琅趾高气扬的带着先头部队出发,就算是陈凯也没有再说过什么。但是到了今时今日,到了此时此刻,陈凯却旧事重提,郑成功的目光深邃,当然明白,陈凯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肯定是有了主意才会与他说项。 “竟成,你知道,我已经分不出一兵一卒给你了。” “战兵诸镇、各营,各地驻军,下官一个也不用。国姓只需要给下官些船,即可。” ……………… 第二天一早,大军改变了原定的由水师护送前往诏安的计划,转而由广济桥越过韩江,走陆路奔分水关。 大军出发的同时,陈凯乘着水师顺流而下,返回南澳岛。那里,是陈凯的主阵地,也是经营多年的大本营,他准备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这些成果发挥更大的作用,只是在昨天之前,他从未想过会是这么快罢了。 海船南下,一路航行,海澄、南澳的水师也都很快就接到了命令,等待陈凯将一切准备就绪。 陈凯回到南澳岛,与陈豹密谈了一番,就赶回了军器局,与陈启、老鼠须子等军器局以及军器局下属工坊的管理人员谈话。谈话过后,所有人都带着紧张而兴奋的神色离开了陈凯的公事房,而陈凯也没有回返家中,仅仅是稍加整理了下思绪,便启程前往码头。 码头上,辅明侯林察的舰队早已是焕然一新,其中有修复、保养的旧舰,也不乏这两年打造出来的新船。大大小小,也有百多艘的样子,武器、给养,早已准备就绪,只待陈凯的到来。 “林侯,这次麻烦您了。” “陈参军这话说的,都是为国姓效劳,何谈麻烦二字。更何况,能与陈参军共事,是我林察的荣幸。” 曾经意气风发的辅明侯,在那一年多的风霜雪雨之中,磨砺的圆滑了许多。陈凯不敢托大,拱手一礼,便要紧随其后登上林察的座舰。可也就在这时,一向跟在他身边的小厮却拉了下他的袖子,随即给了陈凯一个眼神。 顺着小厮的眼神延伸出去,一艘刚刚入港的海船上,一个俏丽的身影正在搀扶下踏上了踏板,缓缓下船,目光却在空气中与陈凯的视线交融。 “又是一个四月啊。” 小厮平日里话不多,但很多事情却都跟个明镜儿似的。陈凯匆匆忙忙于公务,他却注意到了这点。 奈何,陈凯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再去风花雪月了,只是转过头,便要登船。但是脚还未踩上踏板,却又收了回来。 “把这个交给她。” 借了笔墨,草草写了句话,陈凯交给小厮,便登上了林察的座舰。海船缓缓离港,随后便是更多的舰船尾随而去。 码头上,女子透过帷帽的轻纱,眺望着远去的海船。海风吹动,裙摆摇曳,恍如初夏待放的花朵,在暖风中轻轻晃动。唯有,那葱白似的指尖捏着的纸张,却紧绷得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颤动。 “诚如郑小娘子所言,坐观成败,确非吾之本色。此去广州,能救回一个,便是一个!” “我,信你。” 折纸为书,郎心若石;激丹微颤,妾韧蒲柳。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见面礼(上) 永历四年四月,广东沿海的洋面上,风波如常、气象依旧。湛蓝的海与蔚蓝的天之间,唯独是多了一支由百来艘大小海船组成的舰队,正在顺着海风,一路向西,劈浪而行。 自天空鸟瞰,海面上,偌大的舰船,也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枯叶,显得微乎其微。但是这些枯叶,却在舰队主舰的旗帜和引领之下,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排列着稀疏但却整齐的阵型,在船长、舵工、水手们的努力下,于这浩瀚大海兀自前行,竟唯有半分随波逐流的意味。 自十五那日,陈凯乘辅明侯林察的舰队自南澳岛启程出发,至今日,已过去了十天的时间。风向称不上顺遂,但也不至逆风。缓缓而行,即便是只有数节的速度,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走完了这条路程的大半。 “陈参军请看,那边那座岛,若是吾没记错的话,当是蒲胎山。” 在海上,这位水师名将总算是有了几分海上大豪的气象。此间豪气干云的向陈凯指点着沿途的坐标,更显对这广东沿海地区的了若指掌。 奈何,什么蒲胎山,陈凯完全听得是一脸懵逼。旁的不说,早前过碣石卫和大鹏所的时候,陈凯还知道一是进入了惠州府沿海地区,一是过了大亚湾,起码于今生前世,这两处他还有些印象,但是今天指着远处那个乍看上去好像跟沿途的岛屿没什么太大区别的地理凸起,便说出了个他一时间也想不起来的地名,确实让他感到有些困惑。 “看见了蒲胎山,过了佛堂门和再向西的大奚山,向北就是零丁洋了。” 零丁洋,总算是听到了一处有些印象的地名。宋末文丞相曾有《过零丁洋》诗篇流传千古,到了此处,就算是进了珠江口地界了,而陈凯此行的目的地——广州,则就在珠江三角洲的核心区域。 临近目的地,陈凯自是兴奋不已,现在还不到五月,时间还很充足,很多事情还大有可为。不过,清军抵达广州城下也已经一个多月了,包括黄应杰在内,很多明军都已经降了清,现在珠三角地区敌我难辨,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即便是真的本地明军也未必能够合得来的福建明军而言,就更是危机重重了。 “陈参军,依本帅想来,入了零丁洋,咱们先不急着去广州,本帅派人去南沙,那里有一座天妃庙,往来的走海之人颇多,总能有些消息传出来。” “天妃庙?祭祀妈祖娘娘的?” “正是。” 妈祖娘娘,姓林名默,也称林默娘,是宋时的福建莆田湄洲人。据说其人能预知祸福,且时常出海拯救遭遇海难的百姓,因而此后千百年来得到了中国海及周边地区人民的广泛信奉。 提到妈祖娘娘,林察的神色恭敬万分。出发前,陈凯在布置工作,林察就已经拜过了妈祖娘娘,才启程出发,一路上也常说风平浪静,且没有遭到鞑子水师拦截是妈祖娘娘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们。对此,陈凯也表示了认同。 此番林察表示要派人去天妃庙那里打探消息,陈凯亦是点了点头。南沙的天妃庙据说香火鼎盛,往来人流如织,且那样的地方,估计就算是清军中的汉军旗和绿营兵也不太敢放肆,毕竟是要承担着触怒神灵的风险的,正是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探查清楚了,咱们也去祭拜一下。” “陈参军此言,正合本侯心意。” 听到这话,林察抚掌而笑。舰队在转天缓缓驶入零丁洋,只是没过数日,林察派出去的部下却带回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 ……………… 陈凯和林察驶入零丁洋的当天,永历四年的四月二十六,广州城南的港口,明军水师照常做着平日里的事情,营操、保养乃至是躲在军官看不见的地方偷得浮生半日闲。 尚可喜、耿继茂所率之清军主力早在三月初的时候就已经抵达广州城下,并且对广州城发动了一次不成功的攻势,在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就放弃了强攻的愚行。 广州天南重镇,周长三千七百九十六丈、高二丈八尺,城北收越秀山,地势较高,易守难攻;城南毗邻珠江,可依江水为濠;城西、城东,具有护城河。无论瓮城、城门楼,守御工事一应区全。如此雄城,就凭着尚可喜带来的两万来人,平均摊开的话一米的距离,就算是只站上两个兵都未必做得到,想围死了广州,实在是痴人说梦。 如今广州城外,清军围着城池缓缓的挖掘城壕,仅仅是保持存在感而已。城内的两广总督杜永和率部坐镇,左近也有马吉翔、李元胤、张月、董方策、马惟兴、马宝、郭登第、陈奇策等将环伺,据说广西那边的陈邦傅和高必正、党守素等将也在赶来的路上,城内一切如旧,也难怪他们无精打采。 当然,尚可喜的到来,也并非没有对这座雄城造成什么其他的影响。广东北部的南雄府和韶州府尽入清军之手,甚至就连清远县和从化县也丢了,广州北面已无屏障。向东,惠州总兵黄应杰降清,东面也与潮州的福建明军不复连为一体,更别说是尚可喜最近一直在招降纳叛,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下一个黄应杰会是谁呢。 所幸,清军由北而来,南面的珠江上,没有水师,对于他们也就不造成什么威胁。如今广州城外,水师分为两部,一支是由总兵吴文献、殷志荣等将率领的本部水师和李元胤早前招降的红旗海盗,海战上都是有一把刷子的,莫说是尚可喜带来的那些连船都没有的陆师,估计就算是清军水师来了,也未必能讨到好。 一大早,两广总督衙门里照常聚众议事。这是惯例,不过也就仅限于他们这些杜永和能管得到的武将,至于那些曾与杜永和一般在李成栋麾下平起平坐的众将,他们即便是在广州城里,也不大理会这个总督的号令。 例行的军议,既然是例行了,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总督老大人给他们灌输些坚守城池,上报天子,下安黎民的大道理,要求众将保持警惕,也实在没有什么新鲜词儿了。待到军议结束,众将各自返回信地,如吴文献、如梁标相这样不属于同一系统的水师将领,也可以并辔而行,聊一聊广州城内的莺莺燕燕,一则打发时间,一则增进友谊,以备日后真的并肩作战时,能够有些交情。 不比吴文献,梁标相是海盗出身,连同着他一起接受招安的还有刘龙胜、徐国隆等人,麾下一百二十五艘战船,千余海盗,皆在李元胤的中军旗鼓汪捷的监督之下。 梁标相返回营地,众将聚齐,一听还是那些老生常谈,一个个的也都神游天外去了,就连汪捷也是如此。待到事了,众将散去,一切恢复原状。直到入夜之后,汪捷巡了巡营地,已经睡下,却突然被梁标相那里的紧急要务打搅了清梦。 “梁帅,出什么事了?” 营地内,一切如常,但是到了梁标相的座舰上,众将云集,一个个却显得颇为紧张,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梁标相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示意众将的随从退下,房间中就只剩下了梁标相、刘龙胜、徐国隆以及汪捷四人,他咽了口唾沫,才向汪捷言道:“汪旗鼓,咱们兄弟受了李帅诏安,一向任劳任怨,从无二话。如今大清席卷广东,咱们兄弟想谋个生路,您看如何?” 此言既出,汪捷本就是李元胤派来的监军,哪还不明白这其中涵义。奈何刚才来得匆忙,连佩剑都没有带上,右手下意识的向左腹处一掏,却抓了个空。而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刘龙胜和徐国隆却已然出手,直接将他打到在地。 “来人,将这厮绑了!” 舱门洞开,汪捷目光所及,侯在门外的亲兵们也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甚至连尖叫声也没能发出来,就已经死透了,这一切显然是早有预谋。 汪捷被缚的同时,红旗海盗的舰船也纷纷起航。但是,他们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驾着海船,驶向明军本部水师停靠的区域,随即一枚枚火毬、火砖以及一声声的炮响便很快将水师营地点燃。 火光映在珠江水的滚滚波涛之中,明军水师突遭攻击,当即乱成一团,饶是吴文献、殷志荣等将奋力组织人员救火,奈何红旗海盗还在不断的发起攻击,火势越来越猛,尤其是当那些火药被引燃,巨大的爆炸声将更多的烈焰喷溅到周边的区域,冲天的火光很快便惊动了整座广州城。 远处是广州城南码头上的熊熊烈火,梁标相的座舰上,被缚于桅杆的汪捷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无非是他们这些海盗还要在继续折磨这个平日里将他们盯得死死的监军些时辰,才没有给他一个痛苦。 鲜血还在顺着肢体、顺着桅杆和绳索,甚至是直接从口中、从创口滴落。于梁标相等人看来,却是份外的解气。可是就在梁标相等人的狂笑之中,汪捷鼓起了最后的一口气,将口中的血水吐在了地上,继而一字一句的将仇恨倾泻而出。 “天道好还,尔等今日背叛朝廷,早晚有人会收拾你们这些不忠之徒!” 第一百四十二章 见面礼(中) “前天晚上,红旗海盗暴起,火烧王师战舰,焚毁大量舰船,随后便离开了广州。卑职打听到,说是梁标相等贼降了鞑子,杀了李元胤的中军旗鼓汪捷,广州水师元气大伤,已经不复能有效控制珠江水面了。” 询问了几句,军官拱手退下。陈凯和林察对视一眼,分明从后者眼里看出了些许快意。当年李成栋入粤,如施福、施琅,如林察,这样的福建明军无不是被踩在脚下,现在风水轮流转,施琅可以在潮州尽情嘲笑李成栋以及他的部将们,林察自然也乐得看杜永和的笑话。 不过,看笑话,不是陈凯此行的目的,至少他没有这么无聊,而他也相信,林察,能有今日之成就,也绝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林侯以为梁标相等贼,嗯,水平如何?” “土鸡瓦狗而已。” “那就好。” 陈凯与林察相视一笑,随即便各忙各的事情。两天之后,这支同样由百来艘战船组成的福建水师舰队驶离停靠的港湾,很快就消失在了珠江口的海面之上。 诚如林察的部下所言,广州水师经此一役,实力大损。不光是舰船的焚毁,士卒伤亡也颇为不小,如今的广州及其左近码头上,船只尚有千余艘,但基本上都是本地商贾、百姓的商船和渔船,即便是改装,在航速、在炮位等很多方面上,也没办法和红旗海盗的战舰在这珠江水道上争衡。 原本水师占用的码头上,军官们正在组织人力修复码头,打捞沉船和火炮,以最大化的挽回损失。 广州这边一片残破,红旗海盗们扬帆远去,改驻在了东西二洲。这里,随着清军南下,东莞总兵镇安伯张道瀛以及东莞参军张善降清,已经落入清军之手,左近正有清军驻扎,协助保护这支水师。不过,码头上突然多了一百多艘大小战船,左近的船坞里尚可喜也派了平南王府左翼总兵许尔显和中军盛登科督造舰船,招募水师,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红旗海盗初降清军,虽说只有百多艘战舰,但是为了讨新主子欢心,也是忙不迭的分派舰船巡航珠江水道,总要落个勤谨的印象来。 梁标相乘着座舰出发,随行十来艘船,无需太多,只要起到一个威慑作用即可。行船顺着东江而下,东江之上,承平时渔船撒网,岸边织补的渔家生活已找不到半分。梁标相很清楚,清军招募水师,说是招募,其实干脆就是派兵把沿岸的渔夫扫荡一番,投入营中,就算了事。不过这对于他而言,却也没什么看不过眼的。乱世,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渔村破败,沿岸土地也渐渐荒芜,舰队一如昨日前日那般,缓缓驶过,待绕过一处江心洲后,便启程回返,了却今天的巡航任务。瞅着周遭一成不变的景色,梁标相已经有些困倦了,干脆回了船舱休息。不过,他这一觉刚刚睡着,正在梦里与一广州城里的头牌红姑娘厮混之际,距离东江汇入珠江的河口越来越近的舰船却突然发现了一支同样十来艘的明军战舰正缓缓驶入。 “大帅,前面有明军的战船。” “多少?” “十来艘。” “太好了!” 听到了这个答案,梁标相直接就从床上腾起身来,正愁着没有新功来讨好尚可喜呢,这还真是打着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只是转念一想,明军的舰船数量与其仿佛,并没有什么稳定的胜算,干脆释放响箭、旗花,引码头中的海盗跟进。 “先上去,缠住了明军,等待后援。” 舰队扬帆而起,风,将船帆吹得向前紧绷了起来,舰船陡然加速,直奔远处的明军舰队。 然而,明军似乎仅仅是来探查一番的样子,眼见着清军转舵,在江面上划出了一道弧线之后便顺着珠江的走向而去,连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无。只不过,这一转弯的功夫,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得很近了,甚至梁标相座舰那门不甚大的船首炮都能够轻易的够到明军战舰的尾巴。 “冲上去,给老子打!” 梁标相意气风发,舰船在炮击声中奋起直追,而此时,明军的水手似乎不是慌了手脚,就是经验略显不足,哪怕吃水并不比清军水师深,但是速度却始终提不起来。 双方的距离在追逐中慢慢缩小,清军水师也早已把缠住二字抛诸脑后,发命狂追,而在东江之上,更多的清军舰船则同样鼓足了风帆追来,唯恐这份功劳与他们失之交臂。 距离还在不断的缩小,梁标相甚至已经想象到明军丧胆的神色。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前方明军的船上的一枚响箭飞上天空,不远处的江心洲的背面,由一座座小山背后,号炮响起,一艘艘远比清军水师要更为巨大的福船扬帆起航,其中为首的那艘更是打出了辅明侯林的旗号。 “林察!” 梁标相怎么也想不明白,消失了几年的广东总兵辅明侯林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而且看那舰船,似乎比当年还要强大。 “上当了,快走!” 诱敌之计,这根本就不用什么明眼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出来。明军摸准了他们的巡航规律,然后专门设个圈套,现在他们已经进套了,不在明军收网之前脱身,那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梁标相的惊声尖叫,清军舰队无需命令,这些前海盗们便毫不犹豫的转舵而走。这样一来,诱敌的明军开始转头追击,埋伏的明军更是直愣愣的就要扑过去,前者还好,可后者之于清军,就好像是刚刚发生在东江河口的那一幕重演了一般。 追逐戏换了一个方向重新上映,陈凯与林察一起立于座舰之上,遥望清军在明军炮弹衔尾追击之下仓皇而逃的身影,却是不由得笑了起来。 “陈参军已经想到了?” “下官觉得,大抵是想到了。” 珠江的江面上,明军舰队追赶着清军的水师,炮弹就好像是驱赶他们的皮鞭一样,将清军顺着来时的航线重新驱赶回去。 东风依旧,自南而北的追与逃,在硬帆的角度控制之下,都还能保持着不算太慢的速度。梁标相久在粤海,知道林察的手段,更别说是此刻明军已然具备着压倒性的优势。翘首回望,伴随着炮弹的呼啸而来,梁标相总是觉得好像时间好像愈加的趋于粘稠,粘稠得就像是一锅粥一样,起初还在翻滚,沸腾,到了现在,大抵是水快熬干了,就连冒泡都慢上了半拍,或许再过一会儿的话,他们就会彻底沉入这珠江之下,再也翻不起浪了。 不停地催促着,舰船赶在被明军彻底追上之前,总算是返回到了东江河口。逆流,加上逆风,这对清军来说很是不利,但是转念一想,只要在此间没被明军追上,那么接下来以着明军更加庞大的战船再想在这样的航道追上他们,也自然是更加困难的了。 没有时间犹豫,舰队驶入东江,好在距离明军还有些转圜的距离,梁标相不由得松了口气。可是就在这时,待他再转过头去,东江远处,正有一支更大规模的清军舰队正全速赶来,似乎就是他早前呼叫的援军! 第一百四十三章 见面礼(下) 东江之上,援军和溃军在江面上乱成了一团。明军从容驶入,远则火炮轰击,近则跳帮夺船。逆流逆风的江面上,清军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完完全全的被明军吊起来打。 火光吸引了周边的注意,左近地域皆被清军占领,赶到的自也是清军。可是待他们匆匆赶来之时,看到的只是冒着火的残破战船横七竖八的,如同是被孩童玩腻了的玩具一样丢在江面之上,更有不少搁浅的,连人都逃了个精光。 当秩序遭遇混乱,当正规水师碰上业余海盗,一切,根本无需太多赘述。 “林侯妙算,下官佩服至致。” 林察久经战阵,于这粤海,更是老资格的战将,当年的广东总兵,就曾与永历朝的大军在这珠三角地区抗衡,对于水文地利,自是熟悉非常。至于这般手段,其实更多的还是运气,清军此番稍有求稳,反倒是害了他们,于陈凯和林察而言亦是意外之喜。 “陈参军过誉了,吾原打算借着逆流、逆风来追上去打掉些掉队的贼船,既然这些红旗海贼盛意拳拳,吾不收下,也不合适不是。” 二人相视一笑,舰队也早已缓缓驶入珠江的主航道。比之来的时候,却又多了十来艘不同程度损坏的战船,正被明军战舰拖拽着驶向另一个方向,明军来时的方向。 东江口的海战,广州这边还没有收到消息,清军没有发动攻击,城内如常,码头上也还是在清理和重建。总督府内,杜永和一连碎了几个做工精细的瓷瓶,据说当天晚上还掀了桌子,只是到了几天后的今时今日,这份气也消了不少,可是那份对背叛者的怨恨,却仿佛是酒一样,越沉就越深。 “水师恢复得怎样了?” 杜永和阴沉的声调,吴文献咽了口唾沫,干脆硬着头皮回复道:“回制军的话,今天捞起了两艘战舰,已经都烧得不成样子了,权当是疏浚码头。所幸,船上的炮还都能用,就是火药什么的,还需补充。” 今天的情况和昨天差不多,甚至比昨天还要好上一些。红旗海盗有心算无心,本就想得很是清楚,自然不会让明军水师有机会恢复元气。这把火,烧得太过狠了,就连码头的木制栈桥也烧毁了不少,竟真的一举将明军对珠江江面的控制权废掉了大半。 “火药,火药,又是火药,本总督就算是会变火药,也经不住你们这般求索。” 广州城内,相关武备还是有的,清军就扑城一遭,耗费并非很大。奈何李成栋两败梅岭,损失甚大,底子本来就薄,随着众将分据各地,地方上也多有截留,水师这一次,更是赔了个底儿朝天,一旦想到重建的费用,杜永和就是忍不住的挠头。 “今天是火药,明天就是火炮,后天就是鸟铳、刀牌,大后天就是重新建造战舰。吴总兵,咱们是被鞑子围城呢,现在珠江水道的控制权也易手了,如何补充,从哪补充?” 无可厚非,这已经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清军在外,虽未围死,但是骑兵游曳,大宗货物也很难出入。这段时间,全凭水师控制的珠江水道,方可往来交易,可是现在倒好,控制权没了,接下来的状况只会更加恶劣。 “制军,红旗海贼,他们也就一百来艘战舰,堵不死珠江航运的。” “本总督知道。” 杜永和没个好气儿,吴文献也没什么办法。昨天他倒是多了句嘴,说是不行让三水的陈奇策带着水师过来协防,结果被杜永和好一顿的数落。他很清楚,陈奇策在海战上很有一手,就算是他也自问不如,杜永和并非不想让其过来好好教训教训梁标相那群吃里扒外的东西,但是陈奇策的顶头上司可是大学士何吾驺,到时候若是何吾驺一起过来了,这广州城是听他这个总督的,还是人家大学士的。 宁可不要陈奇策的援军,也不能让当初策动李成栋反正,在资历上远胜于他的大学士何吾驺进城主持大局。这对杜永和来说,是原则问题,不容丝毫质疑。但是单单指望着自行恢复,却又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一雪前耻,以至于杜永和一旦想起这些就烦闷得不行。 回到了老生常谈的节奏,吴文献的心思也渐渐飘到了码头那边,很快,二人就变得相顾无言,按照正常的节奏,下面吴文献就该表态明天一定会加紧督促手下人恢复水师,而杜永和在激励他几句之后,就可以散了这场面议。 只可惜,这一次,吴文献的套话刚刚说到一半,守南城的军官就派了一个亲信急匆匆的赶过来向杜永和报急。 “总督老大人,城南,城南有大队的战舰正在驶来,看上去不下上百艘。” 杜永和和吴文献急急忙忙的赶到城南,林察的舰队就停靠在对岸的海珠岛、河南岛上,大摇大摆的全然没有任何拿广州水师和城头上的守军当回事。 对面的舰队打着明军旗号,但是杜永和却根本琢磨不出来这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所幸,既然是明军,那么也就好说话了,没过多一会儿,一艘小船就缓缓驶来,一队盔甲鲜明的明军进了城,随后那个带头的军官就将一个锦盒交到了杜永和的面前。 “制军,是梁标相的首级!” “吾知道!” 刚刚还在恨得牙痒痒的仇敌,现在脑袋已经被装在了锦盒里面,被人当见面礼送了过来。杜永和眉头紧锁,细细端详了一番这个军官,但却依旧没有能够从记忆中找寻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来。既然如此,他也不打算继续纠结下去,干脆直言不讳的问及了这支明军舰队的主帅为谁? “回杜制军的话,吾家大帅乃是前镇守广东总兵官辅明侯林侯爷。” 林察! 想起这个名字,杜永和的神色当即就变得复杂了起来。说来,林察与他们的交集也仅仅是李成栋趁着林察大败林佳鼎的契机,偷袭广州得手,趁势将他们赶下了海,也就这么点儿“交情”。奈何原本的手下败将现在反倒是过来帮了他们一把,饶是杜永和的脸皮可以厚到擅自掌握总督大印,也免不得要老脸一红。 “原来是林侯爷啊,久仰,久仰,不知林侯爷近来可好?” “劳杜制军惦记,吾家大帅近来在威远侯麾下效力,今番就是奉了威远侯的军令,护送陈参军前来与杜制军一晤的。” 威远侯,那个郑赐姓! 又是一个原本被他们瞧不起,且正儿八经得罪过的人物。杜永和感觉他已经可以找个缝儿钻进去了,至少他是真不想看林察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是人家见面就送了这么大的一份礼物,他要是连面儿都不见的话,反倒是把他这个总督的颜面丢得精光。 所幸的是,吴文献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当即就抛出了杜永和已经被永历天子册封为侯爵的事情。这样一来,侯爵对侯爵,自成敌体,却也少了一份尴尬。 吴文献的表现让杜永和很是满意,一时间就连水师恢复进度缓慢的事情都给忘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就在那军官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恭贺他被册封为侯爵一事的时候,杜永和猛的想了起来,好像这人刚才那话里头还提到了一个人。 “陈参军?”杜永和喃喃自语,下一秒,却当即就将眼珠子瞪了个浑圆:“骗取潮州的陈凯也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试水(一) 骗之一字,一旦出口,林察的那个部下的面色当即就是一沉。可是这话脱口而出,即便是杜永和在说出口的瞬间也觉得好像不太合适,但是身为一个总督,自也不好为此道歉。 所幸的是,善解人意的吴文献再次把担子挑在了肩上,三言两语,几句恭维,就算是把气氛缓和了些许。只是问题在于,这几年与他们矛盾重重的福建明军居然在这个时候,派出了这么一个以狡诈多智闻名于广东的人物过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实在并非杜永和所能够揣测得出来的。 “那便有请陈知府,嗯,和林侯入城一叙。” 关于林察,杜永和说得不情不愿,倒是陈凯,他不仅仅有些亲见的兴趣,更重要的还是在于陈凯只是一个漳州府知府,与他这个总督,地位上天差地别,不会对其造成什么威胁。 杜永和不愿意见林察,林察也懒得来看杜永和的嘴脸。片刻之后,陈凯坐着小船,驶入广州城南的港口,这时候杜永和已经回到了总督府,说白了就是摆好了架子,只留下吴文献在此迎候,就当是全了礼数。 对此,陈凯也不在意,与吴文献闲聊着,便进了广州城。吴文献自行骑马,则给陈凯备了马车,自有明军护卫在侧。行在路上,两侧行人多退入巷子或是店铺檐下,显然是不愿意与这些明军有所交集,以免多生是非。 陈凯坐在马车上,透过轻纱,所见之处,临街皆店,城内百姓,无论行商坐贾,亦或贩夫走卒,饶是仕女村姑、白首黄口,所能听及的,也多是买卖之事。唯有那些儒生打扮的读书人,似乎还被陈凯一行的旗帜上书着的漳州知府字样还或多或少的吸引了注意力。余者,只待马车过后,便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无甚影响,竟显不出太多围城之内的惶惶。只是总有些地方,让他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自城南码头,过永清门,经正南门,只穿南城,一路行来,皆是如此。待绕过了拱北楼,直到总督府前,陈凯下了马车,便随着吴文献一同进入这两广总督衙门之内。 有明一朝,初为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三司负责地方事务,后设巡抚,至景泰年间,两广始有总督,总管广东、广西两省军民政务。首任两广总督,乃是仕宦七朝、辅佐六帝的名臣王翱。此后历任,皆系文官,直到出了李成栋和杜永和这么两个新鲜段子。 没有降阶相迎,甚至就连起身也无,杜永和就大喇喇的坐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之上,没显出半分亲善之睦。便是杜永和麾下众将,亦是一脸严肃的端坐在两侧。 “下官,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知府陈凯,拜见杜制军。” 总督一职,有正二品的,也有从一品的。杜永和加了兵部尚书的衔,属于高配,正儿八经的从一品大员,而且还有爵位在身。相较之下,陈凯只是一个知府,从四品而已,此间亦是须得恭恭敬敬的行礼。毕竟,朝廷再不成个样子,上下尊卑的礼数,也还是要讲的。 陈凯行礼如仪,杜永和的面上也稍缓了些许。接下来,免礼、赐座,一气呵成,杜永和自觉着也对得起了那份厚礼了,便出言问及陈凯此行的来意。 “久闻陈知府智勇双全,治才无双,素来是威远侯所依仗的。不知此番来我广州,是有何等要事?” 我不是来骗广州城的。 在路上时,原本陈凯还打算调笑一下杜永和,奈何转念一想,好像没有和他熟到那个份上,干脆也就郑重其事的说明了来意:“十来天前,威远侯风闻虏师南下,黄应杰降虏,原有意率师勤王。奈何福建虏师猛攻于漳州,苏利、许龙等降虏贼寇起衅于惠州,大军还在漳潮两府鏖战,暂且无力为援,特遣下官前来与朝廷、与杜制军解释一二。” 比之原本的历史上,郑成功更加专注于广东战场,于黄应杰方面进行的情报搜集也更加卖力,由此才能如此及时的得到消息。 陈凯这般实诚,倒是把杜永和听了一愣,不过他是不会相信陈凯这样的人物会为了这等“小事”专门过来一趟,早前郑成功改奉永历帝为皇明正统,也不过是派了江于灿和黄志高这两个隆武朝的旧臣、闲人过来,而非如陈凯这样得用的幕僚,现在就更加没有道理了。 未及杜永和问及,陈凯就掏出了一封奏疏,表示希望杜永和代为呈送给永历帝。待后者出言应允,陈凯也提及了一个让杜永和颇有些性质的议题。 “今日入城,见城内秩序井然,可见杜制军领兵御下有方,虏师虽众,却不能撼广州坚城半分……” 一顿马屁拍过,杜永和的神色已经彻底缓和了下来,甚至还隐隐的透着些许笑意。眼见于此,陈凯便再接再厉道:“广州王师奋勇作战,时为皇明诸镇楷模。我军虽无力附广州王师骥尾,但也不愿落于人后。不瞒杜制军,下官负责的南澳军器局大量生产火药、火炮、鸟铳、各式刀剑枪矛以及军服等军需,广州王师若有需要,下官可以代为制造。”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永和刚刚的笑意也渐渐的消退了下去。陈凯此番是来兜售货物的,并非是什么真的要支援广州明军抗击清军。不过,陈凯提及的那些东西,杜永和倒还有些兴趣,尤其是在水师刚刚遭逢了一次惨败的情况下,更是急需补充的。否则的话,陈凯直接就与他谈生意,依着他的性子,就算是不开口轰人,也是要斥责一二的。 “陈知府既知道我军浴血奋战,还这般斤斤计较……” “范总兵,让陈知府把话说完。” 照着范承恩的话说下去,无非是让陈凯支援他们些武器,才算是一个态度。但是杜永和却很清楚,这世上,白来的不足以长久,怕是郑家碍于面子送他一批,便再不会有所交集,这对于急需且长期需要大量武器作为城守之用的他而言,是绝对不够的。 杜永和拦住了范承恩,陈凯淡然一笑,便继续说道:“原本下官也曾想过,奈何广州王师受敌于尚贼可喜,我军亦是被虏师两路夹攻之中,潮州本地出产有限,首先自还是要支应我军使用。不过,杜制军想来也是知道的,威远侯家学渊源,于江浙闽粤,于南洋日本,都是有大量关系的,便是定国公和永胜伯,也都是亲戚,货源方面,自不用担忧。可无论是百姓出产,还是贸易所得,咱们可以联络,但是说到底,却都不会是白来的,这一点还望杜制军见谅。” 说过了这一番话,陈凯端起茶盏,洇了口茶水,便端坐于此,静静的等待着回答。不可否认,陈凯所言非虚,窃窃私语声响起的同时,杜永和的神色百变,待到最后,竟隐隐的流露出了些许兴奋之意。 “敢问陈知府,货物就只限于武器吗?” 见杜永和有此一问,陈凯当即表示了价格上他一定尽可能的让双方都可以满意。至于货物的种类,陈凯更是慨然一笑道:“当然不会仅限于此,这一点还请杜制军放心。” “至于货物嘛,先说潮州,粮食、食盐、布匹、白糖、潮瓷、潮烟、锡器,价钱合适,百姓也总愿意拿出来一些的。旁的地方,江浙的织物、南洋的方物、日本的裱物、泰西的金银器物、阿非利加的黑鬼,都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甚至就算是满洲的娘们,下官也可以试着联络一下,看看辽海的海商有没有机会去辽南走上一遭。就是价格嘛,总要物有所值,您说是也不是?”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试水(二) 陈凯的嘴脸,让在座的众将无不联想起了他们各自家乡最负盛名的奸商,但是仔细想想,好像这股子大有打算把广州城的金银珠宝掏空的疯狂劲儿,那些家伙怕是加在一起也是要相形见绌的。 自杜永和以下,众将无不汗颜于陈凯对于商业、对于贸易的这股子劲头。但是转念一想,这也是一桩好事,这些商品,运到广州,也是一笔不小的税金。有钱,就能招兵,更何况陈凯还出售武器,在这个有兵就是草头王的时代,怎么看都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杜永和没费什么力气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好处,甚至就连郑成功会因此同样得到海贸的大笔利润以及陈凯借此功劳在郑成功的集团中地位更加稳固这些都能已经想到了。至于弊端,也就是郑成功所部对广州和珠江口的情况更加了解,大抵也就这么多了。 “潮州和广州之间还有一个惠州呢!” 杜永和心思已动,可饶是如此,却始终不肯做出回答,干脆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直到端茶送客,才安排了人请陈凯移居驿馆,等待消息。 陈凯走后,众将凑在了杜永和跟前,一个个目光炯炯,显然是如其一般,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好处。这其中,李建捷更是一张口便是“我就说皇明的读书人哪有骗潮州的魄力,这厮分明就是个奸商,他那童生八cd是使银钱买来的”的话来。 李建捷是李成栋的义子,排行第五,又称李五,乃是李成栋义子之首的李元胤留在广州城里监视杜永和以及范承恩、吴文献等将的亲信。 对此,杜永和心知肚明,但却没必要点破。此间听了李建捷这话,亦是点头示意,表示了对此观点的赞同。 不过,众将一个个翘首以待,就等着他拿一个主意,这份感觉还是让杜永和很是享受,待估摸着众将的耐心快消耗干净了的时候,他才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本总督想过了,这事情确是好事。不过嘛,银子不能都让那些奸商赚了去,只有放在咱们这些忠勇将士们的手里,才能更好的为朝廷守住这广州城。” “制军这话有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要说还是制军的心向着咱们这些为朝廷浴血奋战的将士!” “……” 群起响应之中,杜永和自觉着他在众将之中的地位也更高了一层。李成栋死后,杜永和不惜重金贿赂众将,借此获得留后的地位来接掌两广总督印信,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借着朝廷的威信来接手李成栋的地位。然则时至今日,众将依旧是各行其是,甚至随着杨大甫、罗承耀先后被杀、黄应杰和张道澄先后降清,这股子一度雄踞广东的军政势力也越来越弱小,这让他无不感到痛心疾首。 所幸,这契机到来,守住了广州城,乃至是击退虏师,便可以威信大增。现在又来了陈凯这么个散财童子,有了银钱和武器,想招多少兵都行,总算是看到了关于未来的希望。 “晾那个姓陈的奸商几天,再与他谈条件!” “制军明见万里啊。” 接下来的几天,杜永和都没有再召见陈凯,反倒是把心思都扑在了水师的重建以及城防的守御上面。 杜永和不来请,陈凯也没兴趣找上门去。每天一早,从驿馆出来,在驿馆官员的陪同下,在广州城里闲逛了起来。这其中,风景名胜有之,但陈凯更关注的却还是民生百态。换上寻常士人的衣衫,徜徉于广州城的街巷之中,别有一番滋味。 比之曾在书中看到过苏州、杭州、扬州以及南北两京的街巷,广州城毫不逊色。如同时期的大城市那般,动辄便是二三层的楼房矗立于大街两侧。待一旦步入其间,“屋内通常白如奶,像光滑的纸张,铺有方石板,沿一拃左右的地面涂成朱红色或几乎黑色。楝木光滑而平整,构制精美,安置适当。好像擦亮的,或者涂上色,要么白色,有的白色美观悦目,像锦缎闪光,差不多像金色,光亮到似乎应在上色时给它褪点色……” “门口房间的后面有一个院,内有小树、亭子供休息之用,还有一股小清泉。再往后,在妇女退入的房门前,是一条有顶盖的过道,面朝院子敞开,那里摆着精致的大柜,作为房子的间壁……”(注) 屋内装潢精美,屋后小院亦是别有洞天,小门小户已是如此,莫说是那些大户人家族群聚居的庭院。只可惜陈凯只是穷极无聊的闲逛,于此间最多是购置些土特产才会进到那些沿街的小铺面,于广州士绅富户,无有交集,就更没有观赏一番的机会了。 数日之后,陈凯有幸登城一览,城内坊巷在横平竖直的道路的分割下,如棋盘一般整齐。城内如此,城外亦是这般,甚至极目远眺,似乎城外的占地面积比城内还要大上一些。 “只可惜,如此恢弘的城市,到了明年就再难观其气象万一了。” 陈凯下了城,没有如平日里那般步行,反倒是坐上了马车。城内熙熙攘攘,商贾聚集,货物堆积,行人摩肩接踵,用明人叶权的话说——虽小巷亦喧阗,固不减吴阊门、杭清河坊一带也! 苏州的阊门大街和杭州的清河坊,乃是这个时代苏杭二城最为繁华富庶的商业街,能够与此二者相比,虽有夸张,但也足显广州作为对外贸易口岸之繁华。 只可惜,眼中所见,由于清军掳掠,城外百姓多有避居城内者,有亲戚的投亲戚,有朋友的投朋友,有银钱的则住进了客栈,可是那些要什么没什么的寻常百姓,则多有在街巷里打地铺,做些零散活计来维持一家生计,但源于周遭地区为明清两军拉锯,商业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萎靡,以至于他们往往只能忍饥挨饿,甚至是卖儿鬻女。 繁华开始变得畸形了起来,陈凯便有些看不下去了。所幸的是,回返驿馆,杜永和大抵也是没耐心再继续耗下去了,直接便接到了杜永和在镇海楼设宴的请帖。 “劳烦回去告知杜制军,下官沐浴更衣后便启程出发。” 注:这段文字出自葡萄牙传教士克鲁士的《中国志》,克鲁士是明嘉靖年间来华,记述下的广州市井民生。当时的广州,由于隆庆开海和万历新政尚未开始,还远没有进入到全盛期,但广州富庶,在其文字之中其实已经有了些许眉目。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试水(三) 沐浴更衣,以示郑重,杜永和对陈凯的态度很是满意,起码在这个外系的文官身上,他是能找到些做总督的自信出来。旁的不说,至少比那些各行其是的老兄弟以及朝中的公侯、阁臣、乃至是多如牛毛的部院们对他这个武将出身的总督要恭敬许多。 好感,是有的,甚至随着黄应杰、张道澄那些家伙降了鞑子,反倒是卖力的帮着尚可喜来对付他的情况下,就连派系之间的矛盾也暂且放下了一些。但是,生意就是生意,容不得丝毫旁的东西,以至于杜永和进入镇海楼之时,已然是蓄势待发,准备和陈凯好好的杀上一场。 镇北楼上,杜永和、李元泰、李建捷、吴文献、殷志荣、范承恩等众将云集,就连其他府县过来援应的宋裕昆等将也无不到场。倒是本地文官和广州本地卫所那些军官们却没有一个前来赴宴的,看来杜永和根本就没打算分润给他们。 酒宴开场,主家欢迎、客人答谢,在座众人再为大明天子、为江山社稷贺过了一轮,随着莺歌燕舞在美妙动听的乐曲声中飘入了大堂,便开始了推杯换盏。 这样的场面,陈凯比初抵时要熟稔多了,礼仪、尺度,这个时代上流社会在酒宴上的一些习惯和规矩,很多都是跟着郑成功学来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酒宴之上,皆是男宾,几个带点儿荤的段子一出,当即就热络了起来。 男人嘛,用陈凯当初在网上都看腻了的一句话说,其追求无非就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世上没有一般无二的人,但是追求上笼统说来这般却是不少见的,尤其是眼前的这些手握着实权的乱世武人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恭维了众将的武勇,预祝众将在杜永和的带领下击败尚可喜,以及尚可喜惨败后众将加官进爵,杜永和出将入相,一顿脑补式的畅想过后,众将之中不乏那般的直肠子,已经开始和陈凯论起了兄弟,要推心置腹了起来。 陈凯的这一套下来,就连杜永和也是面带着笑意,尤其是联想到击败尚可喜之后,他是不是就能够拥有李成栋那般的威信,陈凯的话就好像是说进了他的心窝里去似的。 不过,左近冷眼旁观的李建捷却远没有那么乐观,或者说是陈凯的无限畅想以着他作为李成栋义子、李元胤义弟的身份实在代入不进去,待到后面眼看着气氛要跟着陈凯走下去的时候,就坐在杜永和下手的他干脆轻咳了一声,随后一个眼色才总算是把杜永和给拽了回来。 收起了尴尬,杜永和也自觉的好像是少了些许城府,干脆咳嗽了一声,掩去了尴尬,便挥退了女乐和伺候的下人。 无关人等退散,那就是要说正事了,陈凯明明还没有玩嗨呢,但也只得客随主便,毕竟他也是来做正经事的,不是来把广州众将培养进非正常人类研究所去供人研究的。 “陈知府前几日提过的事情,本总督细细想过,也与众将商议过,这几日想必陈知府也看到了,广州天南重镇,商旅往来不绝,就连那夷商也没少过,阁下的提议于我等而言,有所裨益,但也不会有什么分量……” 杜永和此言说罢,看陈凯的神色随着他的话竟没有产生哪怕半点儿涟漪,不由得暗赞了一句镇定。 “不过嘛,潮州王师的盛意拳拳,我等也是看得到的,尤其是这份忠君勤王的心思,想来就算是朝廷也会大为嘉奖。不过朝廷如今酬饷不比当年,没办法给予潮州王师以支持,我等本着为朝廷分忧的心思,也当促成这桩事情。说到底,毕竟是对咱们双方都有利的好事。” 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通,称得上是花团锦簇,杜永和把主导权转到了手上,说得好像是他们在施舍郑成功一般。倒是陈凯,对此却也不气,平平淡淡的听过了这番话,便将一份文字递了上去。可是杜永和扫了一眼,却是当即色变,甚至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这份惊诧都没有褪却下去。 “杜制军,下官这个人,比较怕麻烦,不喜欢讨价还价。这个价格,是下官给威远侯的,今天也给了杜制军,成则成,不成就算了,下官送了奏疏,还结交了广州众位大帅,已经不虚此行了。” “这价格,还是有些偏高……” “高与不高,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潮州王师愿意支援广州王师抗击虏师,可您也得分给咱们点儿汤水不是。要是连汤都喝不上,这买卖也长久不了,您说是不是?” 眼看着杜永和刚才还高得吓人的调门只在这转瞬间就掉了下来,直看得李建捷等人一愣。陈凯气势正盛,杜永和想了想,便应了下来,但是他的应允并非是直接达成,而是在提出了一大堆的条件之后。 “运费,下官可以和威远侯商谈,适当减少一些,倒也并非不能试着谈谈。但是,这份价格列表仅限于潮州本地出产,其他王师以及倭国、琉球、朝鲜、南洋以及泰西海商由我部联络来的除外。至少,您不能让我部跟着赔钱,对吧?” “这是自然不会的。” 杜永和很是大气了一把,紧接着陈凯就继续回答道:“货物一律转售给各位大帅入股的商行,这个没问题,反正咱们这回也是支援广州王师抗击虏师,少赚些,交个朋友,日后也好并肩作战,这一点下官便可以做主。” “只是银钱不足的问题,下官想着,若是赊账,说出去实在有损各位大帅的威名。不如这样,城里面不是有不少乞丐吗,下官带回去做工、挖矿,便从中免一部分银钱。但是话可提前说清楚了,可不能太多,没了银子周转,下官也没办法收购货物。” 一场酒宴,在欢快的气氛下一直折腾到天光放亮才算结束。陈凯打着哈欠就此告辞,打算回了林察的船上再去补觉。倒是杜永和等人,与陈凯依依话别过后,反倒是顶着困倦和酒意凑在了一起,对着那份价格列表就是一阵的瞠目结舌。 “大米,一两银子一石;棉花,三钱银子一斤;潮蓝布,五钱银子一匹;绿梭布,六钱一匹……” “这是承平时的价格!” “当然,否则我怎么会一口就敲下来了呢。” “这里面不会有诈吧?” 不光是李建捷,在场的众将亦无不是惊诧于这份低于市价不少的价格表。旁的不说,光是这个价格,郑成功和陈凯赔钱还不至于,但是赚得也微乎其微,远不如直接将这些东西卖到日本或是南洋来得利润更大。 “管他呢,货是他送来的,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咱们还能吃亏了不成?” 杜永和如是说来,众将也无不是松了一口大气。可饶是如此,李建捷却还是对此不敢抱有太大的信心。 “陈凯这人可不会是个善茬,弄不好,到最后咱们都得被他卖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试水(四) 离开了广州城北越秀山上的镇海楼,陈凯倚在马车的车厢里,晃晃荡荡的向着城南码头而去。 清晨,车轮卷动着薄雾,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卷动着陈凯的思绪。昨夜的推杯换盏,饶是他“久经战阵”也颇有些受不得这等一折腾就是通宵达旦的节奏,那些家伙很给面子的没有在中途借口酒醉拉上个侍女、舞姬什么的换个地方潇洒一番,但是陈凯却很不喜欢这等面子,因为这面子弄得他几乎是喝了一晚上。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前行,陈凯昏昏欲睡。车窗外,小巷里多有男女老少蜷缩于这潮湿的空气之中,或许饶是闭着眼睛,也还在为睁眼之后的饭食而发愁吧。 昏昏沉沉之中,仿佛就连时间也无法量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到了码头,小船已经准备妥当,陈凯在马车里落了落这一觉下来发散出的酒气,便下了马车,驶向了来时的那艘福船。 “陈参军。” “林侯。” 舰队起航,顺着珠江的流向缓缓驶出。陈凯在马车上小憩了会儿,江风一吹,也精神了许多。待进入船舱,屏退了旁人,他便与林察交流了起来。 “城里的情况如何?” “还好吧,鞑子此番与其说是围城,不如说是临城,城内的秩序井然,就是这广州城的百姓,日子大不如前了。来时您提过的广州城内无论男女老少总有簪花之风,也见得少了,想来不光是城外涌入的百姓日子难过,城内的怕是也好不到哪去。” “总比没命了强。” 广州城外有大片的花田花圃,每天一早都有花农来码头售卖或是运往城内的花市、花店,正是由于广州富庶,广州人爱美而簪花的习俗才形成的。对于林察的观点,陈凯点了点头,继而问道:“林侯,周遭府县的状况几何?” “很不好。”林察的一声叹息,便将陈凯从广州城内的喧嚣之中拉了出来。 根据林察这几日发动各种旧有关系的调查,清军早在正月底的时候就已经从韶州府启程南下,至三月初的时候已经拿下了清远和从化二县,清远参将郦文龙、从化知县季奕声降清。三月初六,清军抵近广州郊外,劝降遭到了杜永和的严词拒绝,结果在初九清晨发动了攻城,结果伤亡破千,惨败而还。 但是,尚可喜和耿继茂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转而在广州城北、城西和城东三面慢慢的挖掘壕沟以隔绝交通,同时清理外围府县,大肆招降纳叛。 如惠州总兵奉化伯黄应杰、潮惠分守道李士琏、潮惠分巡道沈时启、东莞总兵镇安伯张道瀛、东莞参将张善等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先后降了尚可喜。更是杀滋阳、铜陵、兴化、永平等八郡王,以取悦清廷。 随着他们的降清,广州以东直至潮州,中间这大片的土地便不复为明廷所有。而尚可喜早前攻陷的清远则成为了清军防范肇庆明军的前沿阵地,而从化则成了尚可喜的大本营,并且在那里铸造火炮,以备攻城之用。 接下来,无非是招降红旗海盗,利用梁标相等人击破广州水师,取得了珠江中下游河道的制海权,对广州城形成了较为松散的四面合围态势。 “根据增城、东莞那边传来的消息,鞑子好像还在制造舰船,试图进一步的对珠江形成实际控制。不过有了咱们这一遭,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对广州造成什么太大威胁了。”说到此处,林察却没有些许自得,完全是就事论事。于陈凯看来,却更多还是对梁标相等人的不屑一顾,一种正规军对杂牌海盗的鄙视。 “咱们回返潮州,若是从三水抽调总兵官陈奇策的水师东进,鞑子只怕连船也造不了。这广州,鞑子只怕还得抽调更多的军队才有机会拿下。” “三水那边不用考虑了,杜永和不会要陈奇策过来的。” “为什么?” “何吾驺。” “原来如此。” 林察一点就透,不过相较陈凯,他对广州城防还是有着不小信心的。这,其实更多是源于他自身的经历——须知道,当年就连李成栋也是在他率领绍武朝廷主力与永历朝大军决战之际,骗取的广州城,这座城池何等坚固他可以说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这座广州城,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今年年底就会被鞑子攻破。” 听到陈凯如此断言,林察先是一愣,可是未待他开口问询,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便对陈凯的观点表示了赞同。 说来,杜永和也可怜,身为两广总督,可放眼四周,肇庆府有文安侯马吉翔、兵部尚书曹烨和提督御营的李元胤,临近的三水县那边还有个大学士何吾驺,他能够指挥得了的也就是城里面的这些守将守军,合着整个广州战场其实就是一片散沙罢了,等着尚可喜一个个的降服、敲碎 这样的情况,在广西也是一般无二的。庆国公陈邦傅是广西本地武将,还有宣国公焦链、卫国公胡一青、开国公赵印选、永国公曹志建等一大批的外来户,现在更多了忠贞营以及那些从湖广败退下来的军阀,互相之间完全没有好好相处的可能,更别说是统一指挥了。 两广如斯,四川、贵州,军阀混战,云南则已经是大西军的了。转过头说东面的福建,郑成功在先后吸收了陈豹、林察、施琅、施福等部,在陈凯的帮助下夺取了潮州之后,实力提升了一个台阶,但是当年的郑氏集团以及福建明军,依旧是分属于三个统帅的麾下。 于南明而言,整体的局势,还是如历史上那般的持续性恶化,这是惯性,并非能够轻易撬动的。于陈凯看来,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郑成功的实力更强了,而此人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能够创造奇迹的军事统帅。 “也不知道国姓那边怎么样了,东西两路夹击,虏廷就是财大气粗,一玩就是大手笔。” “吾到不觉得会怎样,王之纲、许龙、苏利,一群土鸡瓦狗而已,无非是时间罢了。” “但愿如此吧,否则我这三年来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吗?” 这话,陈凯是不会说出口的,事实上他对郑成功也是有着很大的信心,奈何在他的印象中郑成功打陆战似乎神经刀得厉害,很多稳败的仗他能打赢,可很多稳赢的仗他也能打输了,完全不似海战上那么四平八稳,此间也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些许忧虑。 想到此处,陈凯突然发现,身在珠江之上,他就算是有怎样的奇谋也帮不上郑成功,最终还是要看这位国姓爷的临场应对。既然如此,也不必庸人自扰,只是一旦想明白了这些,陈凯猛的想起来,从上船开始到现在,林察好像都没有问过他所行之事的结果如何。 “林侯对下官就这么有信心?” “当然,以着陈参军的才智,就算是把杜永和卖了,他也还得给陈参军数钱,更别说是这一遭本就没有打算计算于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忠良 舰队顺流而下,顺风顺水,未及一日,便已经出了零丁洋。不过,出了零丁洋,舰队却并没有出海继而东向,而是在新安县最南端的那片半岛、岛屿之间穿行,直至一处与九龙半岛隔海相望的港湾暂作停靠。 拖拽着自红旗海盗那里缴获的十来艘大小海船返航的明军分舰队早已停靠在此处,林察此来不过是汇合而已。 舰队携带的船工已经对破损舰船展开了修缮,港口也在进一步的扩大。所幸,此处本就是这地球上最佳的一处天然深水良港,舰队也仅仅是暂时停靠,倒也不会对本地百姓造成太大的麻烦。 “此地盛产一种香木,属莞香,又叫女儿香,在广东和江浙都备受欢迎,当地百姓也多以种植香木为业。除此之外,此地亦是南粤香料贸易的重要转运港口。” 听着林察的讲解,陈凯不由得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此处要叫做香港呢。” 香港,得名何处,说法各异,但是早在宋时就已有驻军,明时商贸上已渐渐蓬来,人口亦有所增长,更成为海防要地。明时香港,指的仅仅是香港岛,并不包括因英国殖民而划入殖民地范围的九龙、新界等地。这个名字,最早出自万历年间郭棐所著的《粤大记》一书。该书所载的《广东沿海图》中,标有香港以及赤柱、黄泥涌、尖沙咀等地名。 此地如林察所言,乃是生产香木的所在,因香木及香料贸易而兴。入清之后,亦是因顺治、康熙朝迁界禁海,以及雍正年间香木划归贡品,导致种香人家在官府逼迫下纷纷破家灭门而砍树逃亡,自此香木生产一蹶不振。直到清末为英人侵占,成为了另一种燃烧释放异样气体的物事——鸦片输入中国的重要港口,才重新兴盛起来。 “可惜东莞已落入虏师之手,光凭此岛出产,实在有限得紧啊。” 林察久在广东,对此了如指掌。不过这份惋惜,陈凯却是一点儿也无,因为于他而言,什么莞香、什么女儿香,暂时都没什么太大的用处,他要的就只是这么一个岛,以及一处深水良港,仅此而已。至于旁的,无所谓。 “在此修建营寨,无需太过坚固,暂时也不会有人顾得上这里。就是有一点,需要在此多囤积一些食水,以防万一。” “陈参军言之有理。” 林察点了点头,便转而对那个已经被他临时派驻此地的那个部将说道:“按照陈参军的布置行事,确保此岛防御即可,没有命令,无需出海截击虏师,也不许出海攻掠商船,以免暴露我军位置。” “末将遵命。” 营寨还在建设,从岛民手里收购了一批香木之后,陈凯和林察就启程出发,踏上了返回潮州的航线。 陈凯前脚离开广州城,杜永和等人还在预估着此番可能带来的商业利润几何,一个叫做冯耀的卫所军官却来到了总督府,说是前来拜别的。 明初在全国范围大肆建立卫所,于广州,亦有前、后、左、右四卫。冯耀此人,乃是广州后卫的世袭指挥使,护驾梧州。论差遣、军阶和品级,此人不过是个总兵官,赐一品服俸,但是如今已贵为侯爵,任职两广总督的杜永和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连忙亲自迎了出去。 “老将军,尚耿二逆兵败城下,却毫无悔意,还在大肆的招降纳叛,围绕广州城挖掘城壕。此刻出城,怕只会枉送了性命啊。” 杜永和自持身为总督,平日里总是拿捏着架子,但是面对这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却完全没有对待旁人时那般。 这里面,广州四卫拥有五千兵员,是守军不可或缺的补充,而冯耀在广州四卫的世袭军官中地位颇高,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在于,冯耀此番回城是令了圣旨的,册封尚可喜和耿继茂二人以侯爵的爵位,九成九以上的概率是没办法活着回来的,正当永历帝为难于派谁人前往的情况下,冯耀却自请了这项“送死”的差事。 “吾如不往,则欺君,我今天只知道皇上不可欺,不知敌人不可说也。” 冯耀斩钉截铁的说道,当即就将在场的众将听愣在了当场。对于这些本地的卫所兵,杜永和等人向来是瞧不起的。但是这一遭,冯耀如斯,却也让他们不免动了些感触。 “好吧,老将军心意已决,我等也不便再劝。来人,着镇海楼准备酒宴,为老将军送行!” 冯耀抱着必死之心出城,在场众人无不动容。杜永和与众将如群星拱月般和冯耀一起来到了城北的镇海楼,酒宴摆下,老将军七十已过,两鬓浩然,却意气凌厉,饮满杯酒数斗,竟不让年少分毫。 “从此出郊一里,至越王墓,即是天山朔漠,吾老矣,奋三寸之舌,宣布天威!但得丁零归命,亦何心苏武生还哉!” 满饮此杯,酒杯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冯耀拱手一礼,随即一抖鲜红色的斗篷,便大步流星的往着楼梯而去。只留下了杜永和等人望着其人的背影而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外,仅仅是稍作叹息,却又重新回到了预估受益的思绪之中。 出了广州城,绯服玉带,两鬓苍苍的冯耀便喝令随行从人打鼓舞旗前进,将宣诏使者的排场彻底打出来。至越王墓左右,为清军探马发现,冯耀说明身份,清军亦不敢为难,扈从左右,直至清军大营。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东江镇副总兵尚可喜、登莱巡抚标营中军参将耿仲明之子继茂。朕以南岳之宠,首重桓圭……” 东江镇副总兵和登莱巡抚标营中军参将是尚可喜和耿继茂的老子耿仲明在明廷时最后的官职,也是最高的官职。冯耀毫无避讳的宣读着圣旨的内容,全然无视他们如今的身份地位,二人自是免不了怒火中烧。 “……兹特颁敕:晋东江镇副总兵尚可喜为平虏侯、登莱巡抚标营中军参将耿仲明之子继茂为靖虏侯……立转南来之甲,旋为北伐之师。祗承朕意,益励奇勋。凯歌奏传,朕亦不吝封茅之赏……惟卿勉图。钦哉,特敕。” 清军大举南下,永历帝寄希望于靠着封侯赐爵来改变战局,成功率几近为零,但却也不得不试上一试。奈何,如今的尚耿二人已分别是平南王和靖南王世子,不说他们对满清的畏惧和自效,单单是这份侯爵的爵位,他们也早就瞧不上了,此刻更是将其视为羞辱。 眼见于此,冯耀厉声呵责,晓以大义,并且引李成栋初封侯爵,随后便进而赐封公爵之事为例,向二人阐明道理,劝戒二人不要为虏廷一时厚赏,背弃祖宗庐庙,落个汉奸的千古骂名于后世。 一句“老匹夫安敢如此”尚未出口,耿继茂就率先看见了尚可喜的眼色,干脆把话也憋了回去。接下来,尚可喜表示愿意接受圣旨中赐予的爵位,回归明廷旗下,命令冯耀带着檄文返回广州,邀约杜永和等将会商北伐大事。 尚可喜如此,若换了个旁人,便也就就坡下驴了,然则冯耀本就是怀着必死之心而来,眼见着尚耿二人毫无诚意,更欲骗取广州,怒而不从,随后在二人见奸计不能得逞,重新现出辣相之际,更是欣然赴刑场。 刑场上,尚可喜、耿继茂二人集结麾下诸军围观。白发苍苍的冯耀昂首而立,全无惧色。见不能令其屈服,尚可喜微微点头,刽子手便要上前去取冯耀的朝冠,以便行刑,但却立刻被冯耀喝阻。 “吾头可断,冠不可去!” 说罢,以手扶冠,坐而受刃。全程,自入清军大营至殉国,无有半分畏惧。胸中所持者,唯有忠君二字。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乱象 陈凯这边一路向东,可他早前送交给杜永和代为转交与永历朝廷的奏疏却是一路向西,伴随着冯耀殉国的消息,经三水、肇庆溯西江而上,直抵行在梧州。 梧州,扼浔江、桂江、西江总汇,自古以来便被称作“三江总汇”,乃是广西东部门户。此地不光是连同两广的锁钥之地,商旅云集,也是桂藩自衡州为大西军攻陷后长期居住的所在,是故每当永历帝在广东遭遇到清廷的军事压力,便会第一时间逃亡此地。 自两个月前,永历朝廷闻清军南下而慌忙逃至此间,于广东仅仅是留下了一盘散沙式的布防,未及进行统筹,西风便压过了东风,“打虎”运动开场。 肇庆与梧州之间不过三百里地,奈何一旦进入了陈邦傅的地盘,原本烜赫一时的“五虎”便如同是落了架的凤凰一样,除袁彭年丁忧外,其他四人直接被锁拿下狱。拷问时,金堡不肯服罪,大呼二祖列宗;丁时魁、刘湘客、蒙正发则“满口老爷饶命,万代公侯等语”,叩头如捣蒜,可谓是丑态毕露。 朝中东勋势弱,桂林留守瞿式耜便接连上疏,代为求情。但是,五虎跋扈,不光是党争的另一方要攻讦于其,就连永历帝也颇为厌恶其仗着李成栋在朝中狐假虎威,也绝非是一时间就可以挽回的。 五月,清军围困广州两月,包括惠州府和广州北部、东部的大量县城沦入清军之手,梧州的党争却依旧没有结束,除袁彭年以丁忧为名解任外,其他四人都予以革职充军、追赃助饷。为此,身在肇庆的李元胤也不得不赶往行在,试图为楚党在朝中挽回颓势。 梧州行宫,李元胤与自南宁入卫的忠贞营统帅郢国公高一功、兴平侯党守素一同觐见。马太后垂帘召三帅赐封,可李元胤却伏地请死,一力为五虎辩解。为此,永历帝勉励、马太后说项,就连高必正也和起了稀泥,直到最后马太后没了办法,把滇封一事拿出来说,才算是把群臣的嘴给堵上。 所谓滇封,其实说的就是孙可望谋求秦王封号一事。这件事情是在何腾蛟、金声恒以及李成栋先后败亡的大背景下发生的,孙可望举一省来附,明廷内部,尤其是楚党的反对声却是极大,后来随着局势不断恶化,赞同之声渐多,双方才转而在封号一事上做文章。 朝中争论不休,最后在堵胤锡的努力下永历帝才捏着鼻子给了孙可望一个平辽王的封号。岂料陈邦傅因诱使忠贞营进攻桂林不成,与高必正结怨,试图引大西军抗衡忠贞营,竟矫诏册封孙可望为秦王。诏书之中更多有如“朕率天下臣民以父师事王”,命其“监国”,赐以“九锡”、“总理朝纲”、“节制天下文武兵马”等不伦不类的话语,结果双方险些就此闹翻。但明廷的反复无常也彻底坚定了大西军集团武力兼并川黔藩镇的意志。 这件事情,说到底是陈邦傅乱国,导致局势失控,但永历朝廷摄于陈邦傅在广西的势力,不敢发作。当然,其本身对大西军也是多有防备,如册封贵州军阀皮熊、王祥二人为公爵,就说得很清楚是“防滇寇也”。 此时此刻,这团已经分不清楚吴党、楚党的乱麻倒是把李元胤给堵了回去。永历帝也就此算是松了口气,因为他很清楚,李元胤是个忠臣,是个可以依仗的武将,只是参与党争过甚,跋扈了一些。另外,如今的广东战场,他也必须依仗此人,方有击退清军的可能,便是一再勉励、嘉许。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李元胤暂且也没了办法,只得再寻良机。接下来,便轮到了高必正和党守素奏对,他们此番带了五千忠贞营精锐来梧州勤王,同时做好了入援广州的准备,这些都是李元胤已经知道的了,但是随着高必正的话不断的展开,李元胤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个“流寇头子”。 “臣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诸藩蒙吾皇恩典,节制一方。钱粮、兵员、官员及将校任命,皆出于诸藩而非朝廷,虽无节度使之名而有节度使之实。盛唐自安史之乱而衰微,正是源于节度使权柄在外而不在内。盛唐如此,况国朝今日乎?” “臣以为,为免覆唐之覆辙,为全诸藩之忠义,为抗虏师之残暴,地方钱粮,官员、诸镇将校任命当由朝廷统一安排,量才是用。方可集中川黔桂粤四省之有限财力、兵力,救亡图存,实现皇明中兴之伟业。此事,既由臣倡言,亦愿由忠贞营始。” 一开始,高必正和党守素倡言愿意以忠贞营作为主力,东救广东。忠贞营此前几年在湖广战场上屡立战功,战斗力便是对上绿营精锐也毫不逊色,在南明诸藩镇中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强兵。由忠贞营东进,这项提议一旦提出,当即就引起了朝中一些忧心国事的朝臣们的支持,甚至就连李元胤心里疑惑着高必正是来广东抢地盘的,却也没有好当面反对。 毕竟,广东的局势每况愈下,他也实在没有无耻到可以告诉永历帝,他们“东勋”是有百分百信心击败尚可喜的。 这件事情,涉及甚广,钱粮、调动、与广东诸军的协同作战,都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确定下来的。李元胤倒也不急于一时,即便楚党在朝中势弱,但是他也并非没有办法来杯葛此事。可是随着高必正将兵权、财权和人事权三权重新交回给朝廷的倡议被提出,不光是他,大殿上登时便是鸦雀无声,甚至就连永历帝也没有对此发表出什么看法来。 说到底,高必正的倡议确实有利于朝廷的权威恢复,也有利于忠贞营在朝中的地位上升以及那些曾经跟着李自成的大顺军余部彻底洗清“贼名”,乃是双赢的大好事。但是此事所涉巨大,尤其是对于始终在藩镇林立的状况下生存的永历朝廷来说,更是不能轻易做出表态的大事。 嘉勉了李元胤、高必正和党守素三将一番,永历帝便忙不迭的让三人退下休息。眼见着这三个“惹事生非”的家伙退出了殿外,他才不由得松了口大气。 此时此刻,杜永和的两封汇报情况的奏疏以及转呈的奏疏也已经送到。永历帝看过了奏疏,却又是一叹。 “冯苍玉是个忠臣啊,可惜这样的忠臣又少了一个。” 一旦想起那个扈从在侧,那个在他为难之际毅然决然的请旨出使的老将军,永历帝的鼻子便是一酸,泪水险些便涌出了眼眶。 未免失态,他故作镇定的看起了奏疏,批复了嘉赏的朱批,交由有司办理,便连忙翻开了下一份由郑成功上奏、陈凯送交至广州、杜永和转呈至行在的那份关于闽南、粤东战场的奏报来。 对于郑成功,永历帝其实根本就没有升起过令其勤王的念头,现在反倒是郑成功派了陈凯过来向永历朝廷解释他们暂时无法前来勤王的原因。是真心实意,还是堵永历朝廷的嘴,其实都不重要,因为永历朝廷对于藩镇的控制能力实在微乎其微,尤其是如郑成功这般远在粤东、闽南,原本还是遵奉唐藩的藩镇,就更是如此了。 不过,对于陈凯,永历倒还有几分好印象。旁的不说,一个山西士人孤身一人南下投奔王师,无论说到哪里都是一桩令人激赏的好事,这便是吴党、楚党中来自江浙、湖广的那些官员们也纷纷借着抬高陈凯的气节来为他们自身造势。平日里听得多了,就更是加深了这份印象。 “这个陈凯,也是个忠臣干员啊。可惜未能为朝廷所用,仅仅为一藩镇之幕僚,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想到此处,永历合上了奏疏,亦是一叹。可是等他翻开了最后一封奏疏,却差点儿被他刚才的想法给噎了个好歹。 “……四月二十六,梁标相等红旗海贼降虏,焚毁广州水师舰船……臣督吴文献、殷志荣之广州水师及林察、陈凯之潮州水师败梁标相群贼于东江河口,斩其首,献于阙下!” 第一百五十章 定情 噎到永历的,并非是陈凯,也不是杜永和将旁人功劳归在己身的这份无耻,只因为和陈凯同来的那个武将叫做林察,仅此而已。 对于林察,永历帝可谓是印象深刻,永历朝初起于肇庆,与广州的绍武朝争立。当时,绍武朝廷的控制区连广州一省都不到,甚至仅仅是广州、惠州和潮州这么大的区域,面对得到川、滇、黔、桂以及湖广等省份明军效忠的永历朝廷,竟一度还打得有声有色,就连两广总督林佳鼎也没于阵中。而当时的林察,便是绍武朝廷的武将之首,那一系列的战役皆是其人筹划的。 一个林察,早前还有被他们轰走的施福、施琅叔侄,郑成功麾下聚集了太多的与永历朝廷有着或大或小嫌隙的存在,这也不可避免的使二者之间会有些许隔阂产生。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招这个郑赐姓来勤王。他的部下与广东各路王师多有着或大或小的矛盾,根本不可能并力一向,来了反倒是添乱。” 这话在永历的脑海中闪过,却突然觉得有些荒唐。旁的不说,论矛盾,光是现在的两广各藩镇就是矛盾重重,好像真的多一个郑成功不多,少一个郑成功不少,弄不好郑成功来了反倒是更热闹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就是顺其自然好了,反正郑成功一时半会儿的也来不了,不是吗? 陈凯的奏疏在永历朝廷内部没有掀起任何一丝的波澜,这一点并没有出乎陈凯的意料,因为这个时期的永历朝廷无论是吴楚党争,还是两广抗清,亦或是招抚大西军,甚至哪怕是两个藩镇之间的矛盾也比一个远在潮州的藩镇的动向要来得更加紧要。 不过,那边波澜不惊,陈凯却结结实实的在广东沿海的波涛中摇晃了将近一个月了还没有能够回到南澳,比之前往广州时的那十来天的功夫,实在是相去良多。 风向不顺、惊涛骇浪、潮汐潮涌,等等等等,在海上,不似陆地,太多因素阻碍着舰船的正常行驶,这即便是林察所部的船长、舵工以及水手们皆是各种老手,于这广东沿海海况了如指掌,很多事情也是很难避免的。 在路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陈凯带在身边的书籍都翻来覆去的看完几遍了。穷极无聊,陈凯便干脆跟林察闲聊了起来,渐渐的,他对这位前广东总兵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尤其是其人对广东沿海地形地貌以及海况的了解,更是让他感到瞠目结舌。 所幸,几天之后,永历四年的六月初一,舰队渐渐的驶入目的地,陈凯写了几封书信,让林察的部下乘船带去潮州府城和诏安县城,他便回返到了阔别已久的南澳岛上。 岛上,军器工坊有陈启,军服制造工坊有老鼠须子,其他各部门也都有相应的官员,就连这些隶属于军器局的一系列工坊的保全工作也有林家兄弟全权负责,一切还是如陈凯走时的那般,几乎没有什么能够一眼便看得出来的变化。但是阔别粤东一月有余,漳潮两府,确切的说是诏安的福建战场和潮州西南部的广东战场上,却出现了让陈凯也不得不惊讶的变化。 一个多月前,福建清军突破盘陀岭,攻陷云霄镇,郑成功率领主力部队迎战。一个多月过去了,小规模的交锋数次,谁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战线依旧保持在云霄左近,清军没有继续突破,明军也没有将能够将清军驱逐出诏安地区。 这倒没什么不正常的,杨名高、王之纲他们本来就是奉命前来牵制的,如今郑成功的主力在此动弹不得,他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可是在另一个方向,前出的右先锋镇却遭到了苏利所部的袭击,右先锋镇大败,总兵官林胜阵亡,反倒是落到了下风。 陈凯返回南澳岛时,陈豹也刚刚接到了通报,说是郑成功任命了原援剿左镇总兵官黄廷接管右先锋镇,由左先锋镇中军副将施显来接掌援剿左镇,也是用以褒奖施显在去年阵斩张国柱的战功。 这里面,很可能也不乏着对施福上交兵权的补偿。但是,施家兄弟坐拥两个镇,不下三千大军的兵力,这却还是让陈凯对此产生了些许忧虑之情。 当然,忧虑归忧虑,他现阶段也没有功夫去理会施琅什么的,总有着更重要的事情,比与这么个汉奸预备队斗气要重要的。至少,不会因无端端的掣肘而浪费时间。 总镇府小花园的凉亭上,重逢从小厮和丫鬟之间的联系开始,但是等到了二人真的见面了,却唯有沉默中的对视着,良久。 “此行,吾没能带回一个人来。” “广州,无恙?” “尚在王师手中。”见姑娘松了口气,陈凯却摇着头说道:“最多半年,城池必然陷落。” “为什么?” “鞑子在调运红夷炮,同时在后方铸造火炮,意在效法扬州故技。” “原来是这样。”姑娘的眉宇间流露出了一丝不忍,随即便向陈凯问道:“想必陈参军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广州人口太多,万全不切实际,尽人事,听天命吧。” “可惜,妾身身子大好,已经准备回金门了,怕是没办法为陈参军的努力而庆贺。” “无需庆贺,这里面本就有着郑小娘子的努力。若非小娘子的那番话,在下也无法下定决心行险搏上这一回。” “陈参军说笑了,您本是心地纯良之人,看不得惨剧降临。倒是妾身,只是多嘴了……” “不,你,很重要!” 此言既出,姑娘羞涩的低下了头,陈凯亦是轻咳一声,掩去了尴尬,但胸中的那一股冲动却再也无法抑制。 “在下听闻,郑小娘子至今未有订亲,可是如此?” 陈凯目光炯炯,姑娘却是猛的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仿佛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般。 “妾,妾身一切遵从父母之命。” 细若蚊呐的回答中,姑娘小巧的头颅已经埋进起伏的胸膛之中。只是那胸中的小鹿乱撞,却是连陈凯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番事了,在下会去拜见定国公。” 说出了这话,陈凯只觉得恍如是大石落地一般,胸中胀满的纷乱思绪只在这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也是份外的轻松。哪怕,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一字一句的回应。 “郑小娘子,你,先回去吧。免得,被人看到。” “陈参军是在笑话妾身吗?” 姑娘高傲的仰起头来,直视着陈凯的目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更多的却是一份执着和倔强。 “你先走,我看着你回去。” “嗯。” 姑娘温顺的点了点头,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只是未走出几步,却突然转过身来,快步跑到陈凯的身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毫无避讳的直视着陈凯的目光,檀口中轻轻的道出了句“妾身小字惜缘”,便仿佛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逃一般的消失在了陈凯的眼前。 “惜缘,郑惜缘。”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二进宫(上) 第二天一早,郑惜缘乘船离开了南澳岛。陈凯很清楚,她是照例来探望她父亲的,原本郑鸿逵心疼女儿,唯恐兵荒马乱会出现意外,便让她返回金门,岂料没等启程返回,她便“微感小恙”,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直到陈凯回来了,她的“病”才突然好了。 目送着海船远去,陈凯的目光渐渐的深邃了起来,待到海船消失于海天之际,转过头,再看广州的方向,已是如黑洞一般,仿佛什么都可以吸进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陈凯留在南澳岛上,先后等来了郑成功和叶翼云的回信,郑成功依旧保持着对陈凯的计划的支持,哪怕从现在看来这个计划的利润率远低于正常贸易也在所不惜,而叶翼云也表示会尽快把第一批次的货物准备出来,绝不会耽误了陈凯的计划。 从香港带回来的香木,陈凯已经转手给了洪旭去出售。用洪旭的话说,现在这等东西是紧俏货,尤其是江浙,女儿香的价格是承平时的十倍以上。这一点,陈凯是认同的,不光在于物以稀为贵,更重要的还是在于能够买得起这等香料的,基本上都不会再在乎多花个十倍百倍的价钱。 有钱,就是可以那么任性。 货物,在不断的沿韩江水道送至南澳岛的舰队。十天之后,陈凯突然接到了消息,说是施琅的左先锋镇在北山村一带大败苏利,后者仓皇而退。据说若非是郑成功早前有令,禁止大军进入惠州府地界,以免把黄应杰召来,无法从这东西夹攻的困境中脱身的话,只怕碣石卫也未必不能就此拿下。 施琅原本是在诏安县那里跟随郑成功抗衡福建绿营的,谁知右先锋镇兵败,林胜阵亡,郑成功却利用了这一遭的不利状况,通过水师的机动性,将左先锋镇突然投放在潮州西南部战场,一战击溃了因早前取胜而变得骄横的苏利,实现了战局的逆转。 苏利战败,许龙据说与其不睦,双方无法互相配合,再加上许龙的舰船状况很差,又得不到惠州府和碣石卫两方面的补充,所以迄今为止都没有什么动静,反倒是林察他们原本还笑话过的许龙的“乞丐舰队”与郑家的舰队对决海上,反倒还是高看了许龙一眼。 不过,施琅这么一来,日子不好过的不光是苏利,却也还包括黄廷。原本黄廷是潮州西南大军的主帅,可是等到施琅一到,没等郑成功的命令就直接抢过了黄廷的指挥大权,黄廷也一向是受着施琅的,自也没什么办法。 待到货物基本就位,陈凯启程出发之际,左先锋镇确定留在了潮阳驻守,以进一步威慑苏利,至于郑成功的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只是一如早前那般,与陈凯暂且不会有太大的交集了。 舰队再度拔锚起航,目标依旧是广州。这一次,陈凯携带了大批的货物,包括没了销路的积压潮烟,洪旭暂且还没有联络到合适买家的潮瓷、锡器、糖制品以及各种布匹,外加上军器局的明军制式军服、藤牌、火药,也是装满了十几条船的大买卖。另外,船上还携带了大量的衣服、被褥、马桶、碗筷等物,却是并非用来售卖。 陈凯和林察的交情日渐深厚,说到底还是源于二人的脾气都并非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存在,比之陈凯早前与洪旭、陈豹、陈辉他们是一般的状况还要来得自然。然而,海船驶出,岸上的潮阳县城里,施琅、施显兄弟与陈斌却爆发了一次冲突。 究其原因,不过是几句言语上的冲突,奈何陈斌早前得罪过施琅,倒险些弄个剑拔弩张起来。到最后,反倒是连来劝架的黄廷和卢爵也被施琅数落了一顿,才不欢而散。 “他兄弟二人仗着兵力,我麾下将士足以与之抗衡;若论手段,虽说他是兄弟二人,我用只手足以蹂躏之!” 此时此刻,陈斌说出这话,黄廷、卢爵等人没有觉得他是在说什么狠话。论兵力是大有不如,但是这等小事可也到不了真的动刀兵的份上,不说郑成功不会乐意,就算是他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至于武勇,陈斌有万夫不当之勇,在郑成功麾下,现阶段也就甘辉能与之一较高下,甚至就连武艺高超的蓝登也大有不及。施琅、施显兄弟平素里自号武勇,尤其是施显,阵斩张国柱,也是颇有些手段的,但是和陈斌比起来,就实在不够看的了,以至于饶是方才那般,最终也不过只是个不欢而散罢了。 施家兄弟气哼哼的离开,陈斌也没有追打上去不依不饶,卢爵松了口气,可是黄廷的心里面却依旧不自然。 旁的不说,从归附郑成功开始,郑成功就对他另眼相看,总以方面之任托付之,全然不似在施福、施琅麾下时那般的完全被压在施家底下,看不见出头之日。早前进攻鸥汀寨,就连陈凯也没有贸然干涉他的处断,仅仅是建议罢了,而且还只是在战后的处置上面,更做到了一力担责的气度。可是此番施琅一到,就先把他、陈斌、卢爵等人数落了一顿,连战死的林胜也没有幸免,随后便开始发号施令,直接夺了他作为偏师主帅的权柄、地位。 再往深处想想,盘陀岭之战,陈凯能冒险营救柯家兄弟,对他们的失利也能够有所包容。若真换了施琅,在旁边看笑话怕都是好的,没有踩上一脚反倒是不合那厮的性子。 “论做人做事,你施琅比起人家陈参军真是差太远了。” 施琅性子如斯,黄廷自是明白,再加上他们的共同经历,总会有几分情分在里面。可饶是如此,施琅却一点儿面子不给他,当做下僚来指使都算好的,甚至动不动就要数落一顿,这却让黄廷对他愈感厌恶。 很快,施琅以及左先锋镇就被郑成功重新调回了福建战场。没了他哥哥那个刺儿头,施显也安分了起来,只是看向黄廷的目光中,却总有着一种异样在其间,让黄廷感觉份外的不舒服。 潮州西南部的战场逐渐趋于缓和,双方都没有了继续进取的力量,福建那边暂且也没有太大的动静。陈凯一行,饶是多载了大批的货物,但航速上却丝毫不让上一次前往广州之时,不过十来天的时间就再度来到了香港岛的临时停泊港。 “留下三分之二的货物,其他的启程去广州。”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二进宫(中) “陈知府真是言出必行啊。” “杜制军过誉了,不谈支持友军抗击虏师的大义,就算只说生意,也当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哪还有说了不算的道理。” 大抵是确定了陈凯如约把货物运了过来,比之上一次可是要热情了许多。价格方面,是商议妥当的,码头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是早早就说定的,陈凯和杜永和谁也不打算先把东西交给对方。这一点,心照不宣。 “杜制军那边的商号和库房都准备好了吧?” “嗯,还差点儿,主要是朝中的阁老们,还是要照顾到的。” 杜永和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其实他原本就打算好要等陈凯带着货物过来之后再行准备,而且这个价格,他也不太相信陈凯真的会带上太多的货物。岂料陈凯不光是来了,而且带的货物很是不少,眼下也只能拿那些“大人物”来当做借口。 “无妨,下官也不急着回去。毕竟,定国公、永胜伯以及江浙、倭国、琉球和朝鲜那边的货还需要不少的时间才能联络妥当。” 陈凯的善解人意让杜永和很是满意,接下来,又是一轮的饮宴,不过这一次陈凯却没有如上次那般跟着这些家伙喝一晚上,而是早早退席,待到第二天,亦是早早起来在广州城里面闲逛。 比之上次过来,城里面的乞丐更多了,商铺的人流量却相对更少了。行在街上,无论男女老少,行色匆匆的越来越多,这并非是生活节奏在加快,至少说不是像后世工业化社会那种的加快,看样子更像是迫于生计。 “米价在涨啊。” 民以食为天,粮食涨价会最直接的影响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陈凯绕过了排满了长队但却依旧限量出售的粮店,尚未拐过那个十字路口,售罄的牌子就挂了上来。接下来,上门板、收拾东西以及排队百姓们的怨愤和唾骂便随之而来,而那些侥幸买到了粮食的百姓也纷纷抱紧了口袋,急急忙忙的往家里赶去,不敢在街上多停留哪怕一分钟。 电影里,转角据说可以遇到爱,游戏里,转角十有八九是会遇到怪。拐过弯,转头看去,粮店已经彻底关闭,一些脾气暴躁的百姓在门板上发泄了一二,也一步三回头的散去,似乎还在寄希望于粮店掌柜的能够良心发现。再转头,街角另一侧的书店倒是没有关门,但是那掌柜的有气无力的驱赶着蚊蝇,直看得陈凯怀疑碰上力气大点儿的苍蝇到时候会是谁把谁扇飞出去。 “公子可有什么需要,旁的地方不敢说,但是咱们这高第街上,就属小店的书册最是齐全。” 掌柜的用热情证明了他的力气肯定是比苍蝇要大的,对此放了心,陈凯便步入到书店之中,开始自顾自的翻阅书架上的书籍,找寻他感兴趣的东西。 陈凯一身儒生打扮,但是身后随行的几个“下人”看上去却都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掌柜的是明眼人,大抵也瞅出了陈凯并非寻常儒生,但也猜不出门道来,干脆便更加殷勤的跟在不远处,既不会打搅到陈凯看书,又可以时时听候吩咐,可谓一举两得。 翻找了一会儿,陈凯也没有翻到什么实际的东西,干脆便告诉了掌柜的他想要一些关于西学的书籍。掌柜的没有什么犹豫,很快就翻找出了一堆,接下来的挑挑拣拣,陈凯竟真的从中找到了几本他需要的书籍,但也看到了一些旁的什么。 “这几本,也有人看吗?” 《圣经》、《古兰经》以及《波斯古经》一一放在了掌柜的面前,后者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奇怪,只是道了一句有些夷商以及定居在广州的外国人和信教的本地人会来买,就扔在书架上扔着了。 “原来如此。” 广州乃是南洋之北最大的都市,乃是中国对外交往的南大门,一座17世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大都市。不过,这些书册很少不说,陈凯也注意到掌柜的都是把它们扔在一些不显眼的地方,莫说是与儒家经典的待遇相比,就连道德经以及佛教经典都要比它们显眼太多。 “果然还是市场决定一切啊。” 闲逛了两日,陈凯想买的东西也搜罗得差不多了。广州不愧是个大都市,比之潮州在很多东西上都要齐备,只要用心思去找寻,总能有所收获。只是陈凯更希望能够把整座城市搬走,等日后有机会赶走了尚可喜,再把城市重新搬回来,却显得有些太不现实了。 不过,陈凯没打算把整个城市搬走,杜永和似乎却看那些城里面日渐增多的乞丐越加的碍眼了起来。仅仅是这两天的功夫,陈凯已经看见好几次衙役拘押乞丐的事情。 只是被抓的乞丐,却似乎都不是什么本地原有的乞丐,而多是郊外百姓进了城却找不到生计最后迫不得已沦为的新乞,倒是那些一眼看去就是“手艺熟练”的职业乞丐却好像是最近都放假不工作了一般。 两天过后,杜永和那边也准备完毕。双方开始在码头上进行交易,这是陈凯所必须到场的。 潮瓷、潮烟、潮糖、潮蓝布、锡器以及其他散货,外加上军器局制造的军服、藤牌和火药。不谈武器,只说这些民用货物,一船卖到了日本就要四五千两的白银,反倒是那些军服、藤牌什么的占了太多的份额,把整体的利润率都压低了。因为,这些东西,杜永和是留作自用的。 “陈知府,如今虏师围城,藩库实在不怎么富裕……” 走账,走的是众将合办的商号,购货用的银钱却是藩库的,杜永和说得理所当然,陈凯也报之以理所当然的回应。 “那就用城里的乞丐抵偿部分缺额好了,杜制军,还是那句话,不能太多,也不能有伤残,而且最好是有家有业的一起带走,否则安不下心思,也不可能把心思都用在做工上面。另外我只付给壮男壮妇的,老弱您可得白送。” “这个陈知府请放心,本总督自然是明白。说来,本总督也是可怜他们吃不上饭,起码到了陈知府手下,总有口饱饭吃。” “杜制军仁心治粤,实乃两广百姓之福啊。” 一吹一捧之间,喜笑颜开的杜永和是真的明白,还是自以为明白了,陈凯不得而知,只是如军器局那般的工作方式,也是杜永和所无法想象到的。不过嘛,这不重要,完成了交易,才是关键。 乞丐们被驱赶上船,陈凯也没有急着让他们进船舱,而是征用了对岸河南岛上的几座院子,先让他们洗干净,换上了干净衣服再行上船,以免滋生病菌。 比之广州,潮州的人口密度确实低了太多,可是如陈凯这般,想到用乞丐来做工的,却也是少有的新鲜事儿。不过,杜永和不觉得他吃了什么亏,也乐得能用这些路倒尸预备队来省下些银子。 “陈知府,武器方面可否再多运一批过来?” 杜永和出言问及,陈凯点了点头,便回答道:“近来的一两个月可能不会有太多,下官此番返回潮州便去督促。” 围城之中,杜永和对利润率的问题似乎也没有太过在意。接下来,陈凯表示了会抓紧联络各地货物以加大贸易流量的同时,在广州城里收购了一批本地货物以及大量的食水之后,便直接返航,没有些许停留的意思。 “林侯,接下来的两个月,每个月给杜永和送一批货物过去,照例换那么多的乞丐过来,派船送回南澳,一切如今次这般。” “陈参军放心,本侯在此,绝不会误了此番大计。”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二进宫(下) 自西锚湾入,自鲤鱼门出,林察分出了一部分舰船由一个部将率领,护送着陈凯和那些广州方面用以“抵偿货物”的乞丐以及那些从广州收购到的货物一同返回潮州。 送到广州的那些出口海外可以卖出三四万两白银的货物,收到的货款自不可能这么算来,林林总总,加加减减下来,连一万两银子都不到。银子前脚进了陈凯的口袋,后脚就被陈凯花费在了购置广州本地货物的上面。这里面,杜永和又要从那些商铺里抽成几何,他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这些广州货运回潮州,也是能够将此番的利润率过低的问题重新拉回来。至于那些乞丐,也就是白赚的了。 包裹在做工名义下的人口买卖,杜永和省了银子,陈凯收获了人口。不过那些被当做货物抵偿给陈凯的乞丐们,却是始终战战兢兢的在船舱之中瑟瑟发抖,唯恐被陈凯贩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充作苦工,直至累死。 “众位广州的父老,本官就是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漳州府知府陈凯。” 海上风平浪静,简短的自我介绍,甲板上的这些带着畏惧目光的百姓却似乎已经被吓得连行礼都慌乱得不成样子。对此,陈凯却也并不在意,而是面露微笑的与他们讲明了此行的目的地以及对于他们未来的安排。 “南澳岛,位于潮州沿海。各位广州的父老们,其中有些或许不知道潮州,这个嘛,其实很好理解,广州是省会,位于广东一省的中部,而潮州则是在广州一省的最东部,还是没有出广东的……” 没有离开广东一省,多少还是让这些乞丐安下了些心,尤其是那些知道陈凯官衔中漳州府似乎已经是邻省的那些乞丐来说,更是松了一口大气。 “广州围城,官府无力赈济,鞑子凶残,动辄便是屠城。诸位父老且随本官回到南澳岛,该种地的种地,该做工的做工,总有诸位父老一口饱饭吃。至于有些人瞎传的什么本官会把各位买给夷商或是贬为奴隶什么的,这一点不用害怕,尔等依然是平民的身份,没有任何其他的人身依附关系,做工的、务农的,都可以得到工钱,无非就是暂且换个地方生活,就这么简单。” 陈凯此言既出,甲板上的乞丐们纷纷长大了嘴巴,完全不敢相信会有这般的好事。须知道,不说路上的花费,这些乞丐中的壮男壮妇可是每个抵偿了陈凯的一两银子,饶是那将近三倍的老弱白送,也足足花了陈凯一千两白银有余呢。 不过,陈凯既然当众说出了这番话,那么自也不会差到太多,但是真的能有这么好的待遇,却还是他们所难以相信的。 接下来,陈凯开始与乞丐们闲聊了起来,谈谈乞丐们过往的营生,谈谈南澳岛上的设施,谈谈对于当前形势的分析和未来的憧憬,希望悄悄的埋下了心田,不安的情绪也渐渐得到了缓解。 果不出陈凯所料,这些所谓的乞丐其实都是来自于城外,因为清军围城,依靠掳掠来逼迫百姓进城,加以消耗城内粮食库存。他们在城外的时候,都不是什么真正的乞丐,虽说也没有工匠和读书识字的儒生,但是自耕农、佃户、菜佣、花农以及一些工匠学徒却还是有的,并非什么游手好闲才会导致挨饿的。 造成如此结果的原因,那是因为在民间,确实是有着类似于丐帮的乞丐组织存在。但是却不似武侠小说中那种行侠仗义的互助性民间组织,反倒是与后世的那种把人打残了或者是伪装成残疾在商业街上乞讨的职业乞丐背后的利益集团。他们与衙役相互勾结,前者为后者提供孝敬和信息,后者则为前者提供保护。所以当杜永和的命令下达,本地的丐帮便躲了起来,暂且不出来碍眼,而衙役们也选择性的挑拣那些刚刚沦为乞丐的“兼职”们来完成上官交代的任务。 当然,陈凯也专门为此设置了限制。倒不是他对老弱妇孺和残疾人存在着歧视,而是他需要用这些百姓比较“有用”来堵一些有心人的嘴。 “不急,这只是第一次。” 座舰能够运输的百姓就这么多了,其他的船上的百姓则享受不到陈凯亲自讲述的待遇,但是每条船上都有识字的人来讲解陈凯的告示,虽说总是大有不如,但是对这些百姓来说他们也只能把相信这等说辞。 比之来时,又一次在回航时航速受到各种情况影响,以至于到了七月底的时候陈凯才回返到南澳岛。所幸,陈凯带来的衣服、被褥、马桶以及餐饮用具确保了一定的卫生,没有遭遇什么海难以及疫病,甚至就连许龙也依旧是不知所踪,除了几十个因为晕船虚弱而致病,最后不治身亡的,其他的百姓虽然一程下来大多显得颇为虚弱,但却总算是活着抵达目的地。 “林侯真乃是宿将,每次出海都要带上两三倍的食水储备,真是经验丰富啊。” 比之挨饿惯了的林察,陈凯更加庆幸于这些百姓生在广州,与江河湖海打交道得更多,身体适应更好。旁的不说,若是一群内陆百姓,这近一个月下来弄不好要病死一半都得多。 上了岛,百姓们被分配到了城外的军营暂作恢复。衙门的吏员们组织了郎中检查身体,同时给这些百姓编户,以及记录个人的生产、生活技能,以备身体恢复后分配到军器局下属部门以及由于大量征兵而壮劳力锐减的村镇来加强民间的农业、手工业生产。 一切如陈凯在船上所说的那般缓慢展开,陈凯的一些过往和成绩也在有意无意间的在百姓间传播,无论是军器局,还是陈凯在潮州、在漳州的努力,无不加深着百姓们对陈凯的信任。同时,这也在不断的提升着陈凯在这方面的经验,早前的准备不足,接下来势必也将会得到弥补。 完成了与陈豹的例行会面,随即巡视了营地,确保了百姓正在按部就班的融入军工和民政的体系,陈凯便回返军器局检查,他不在的时候,自有大督造陈启负责,其人按照着陈凯的制度行事,确保了军器局的生产能力,这是陈凯所最愿意看到的。尤其是他专门强调过的火药、军服、旗帜的制造以及大量日用品的收购任务,也在有条不紊的展开着。 离开了军器局,陈凯转而前往军服制造工坊,那里是军器局下属规模最大的工坊,甚至可以说是军器局下属各部门中最赚钱的一个,哪怕只是出售利润率很低的军服而已。 来到军服制造工坊,老鼠须子早已在门口迎候,随即陪同着陈凯视察整个工坊,态度竟比一个月前更加恭顺,甚至跟在陈凯的身边的时候,他似乎总觉得好像是他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太监跟在老佛爷的身边的那种感觉。 军服生产效率很高,启程前往广州前新增的帐篷、被褥以及旗帜的生产速度也不慢。视察完毕,老鼠须子迎陈凯进了公事房,随后逐退从人,才从一个锁上的箱子里猴儿献宝似的给陈凯呈上了几匹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布料,看那颜色和花样,却应该是给女人用的。 “这是卑职专门托了人弄来的,下值时便让人给参军送到府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挑唆(一) 给女人用的布料? 什么意思? 莫不是说这厮认为老子本质上是一个隐藏着的女装大佬? 陈凯不太明白老鼠须子的用意为何,从身份上说,他如今是知府,但是漳州府城尚在清军之手,他平日里依然是住在南澳总镇府的那个小院里,两年前的那四个下人,现在依旧是那四位,其中倒是有两个女子,但是以着她们的身份,老鼠须子是不可能专门找人去寻那么名贵的布料用以送给她们。 “说吧,岛上是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 “呃。”老鼠须子咽了口唾沫,但是面对陈凯的目光,他也只得实话实说。 用老鼠须子的话说,岛上有疯传陈凯正在和郑家议亲的事情。至于是谁,倒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毕竟石井郑氏家族也是个大家族,适龄的女子并不在少数。不过,无论是谁,陈凯都不可能不同意,那么成为郑家女婿的事情大抵已经成了定局了,老鼠须子自然要更加卖力气的提前巴结上。 “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这几匹布料的价值,并不是老鼠须子的月俸所能够支持得了的。是平日里贪污,还是此番使用的是公款,陈凯没有追究,只是告诉老鼠须子,东西就存在库房里,他需要时自会派人来将其购走。 “参军,卑职只是想报答您的知遇之恩之万一。” “你好好做事,就是报答本官了,那些歪门邪道的,最好不要沾,没好处。”说到此处,陈凯皱着的眉头也舒缓了些许,继而对老鼠须子言道:“国姓早前说过,聘礼什么的他会替本官准备,因为本官的那点儿月俸还真的娶不起郑家的闺女。” 说娶不起,那是夸张了,起码石井郑家的很多适龄女子的父兄大多没有什么太高的地位,聘礼也不会太吓人。但郑成功既然说了,那么郑家选择的女子的父兄只怕地位是不会低到哪去的,估计最起码也得有个总兵以上的官职才够得上这个说法。 此言既出,老鼠须子先是一愣,随即在艳羡的转瞬过后,当即对陈凯的信任表了忠心,并且表示一定遵从陈凯的命令,绝不沾那些“歪的斜的”,说服力度竟好像比只说还要来得更大。 离开了军服制造工坊,已经是平日里下值的时辰了,陈凯干脆直接回了总镇府休息。不过等待晚饭的空档,平日里就只在南澳岛上跟随陈凯的小厮则向陈凯汇报了近期岛上的一些动向,其中就包括那个流言蜚语。 “小人查过了,应该不是从外面传上岛的,但具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小人无能。” “无妨,不也没有人确定了是谁吗?” “是的,家主,都只是些谣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谁也不曾有确定的说法。”说到此处,小厮倒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对陈凯说道:“好像,说是澄济伯的女公子的说法,比较多。” 澄济伯郑芝豹,陈凯听说过,但却没有见过。此人是郑芝龙的五弟,秀才功名,入过国子监,和郑成功的早期经历相差无几。不过此人却是当年和施福一起奉了郑芝龙之命率福建明军主力降清的郑氏集团首领,后来见郑芝龙被掠,干脆也急流勇退,如今就在安平镇“养老”。 “有三十七岁的老年人,那么三十二三就回乡养老的也不新鲜了。” 陈凯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变成了这样,这里面会否有郑成功的意思在,亦或是那次如逃一般的离开了南澳岛的董酉姑的手笔,实在是很难说的。但是,他与郑惜缘已经有了白首之约,无论如何,他也必须去做些什么。 这件事情,需要见到郑成功时再行提及,现在却还不是时候,至少广州那边的事情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他也实在不方便为了这等事去专门找一趟郑成功。 吃着晚饭,陈凯尽量的把这件事情暂且放下,待吃过饭,回到书房,拿出了陈豹早前交给他的那封林察送来的情报,就着烛火,细细的琢磨了起来。 林察的情报是晚了陈凯十几天才从香港出发的,结果反倒是先送到的南澳岛,就在陈凯抵达的前一天,一路上反倒是少了十几天的路程,也是让陈凯一阵的无话可说。可是对此他也没什么办法,风帆战舰时代就是这个样子的,很多时候都是看运气的,单是郑成功的一生就碰上过不知道多少次运气不佳的状况。 这事情陈凯不打算再浪费心思了,因为他很清楚对此他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广州方面的情况还在持续性的恶化,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留给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必须尽可能快的行动起来。 ……………… “按着林侯和陈参军送回来的情报上说,前几个月,鞑子不是在攻城略地,就是在招降纳叛。这几个月倒好,肇庆那边的马吉翔按兵不动,马宝、郭登第出兵收复清远县失利;虏师进攻广州西面的三水县城,何吾驺组织总兵陈奇策的一百余艘大小战船以及张月所部的陆师迎战,结果被鞑子击溃,三水县城失守;三水陷落,忠贞营出兵,结果被陈邦傅勾结土司攻击,一怒之下返回广西,然后就连陈邦傅也按兵不动了……” 一条条情报脱出施琅之口,有的无非是讥讽,仅此而已。他在李成栋麾下时,曾追得永历朝廷一路如丧家之犬,马吉翔等人都是手下败将,就连陈邦傅当时也是给李成栋写了请降的书信,准备剃发降清的,要不是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们的奋起,只怕广东巨变时陈邦傅还得有另一出精彩的表演。 至于马宝、张月以及蹲守在广州一动不动的杜永和、范承恩等人,亦是熟识。不过,现在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跟着郑成功虽然发展不大,但也好过越混越惨的这些李成栋的部将们。 有时候,幸福就是这么没有道理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挑唆(二) “杜永和那个废物就一直在广州城的发呆,连出城袭扰都不去做,任由鞑子把外围的据点一一拔除,也是个十足的缩头乌龟。倒是那个张月,在三水打不过鞑子,倒是有功夫跟援军起内讧,真当这广州是他们这群李成栋的余孽的了。” 杜永和始终在广州城里面闷守是真的,张月的事情其实林察那边却是风闻,还没有切实的消息。但是,在施琅看来,这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这一遭,他却没有去质疑陈凯的这一系列让人看不懂的行动来,倒也是一奇。 半个月前,郑成功利用水师的机动能力将部分军队突然运抵漳浦的旧港,袭扰漳浦县城左近区域,对漳浦县城形成了攻击之势。漳浦县城是杨名高、王之纲等清军的退路,自是不敢轻忽,连忙收兵回援,结果郑成功又利用水师把军队运了回来,同时追着清军的尾巴重新对盘陀岭以西地区实现了控制,双方的控制区重新回到了原点。 东西夹攻的困境解除,只是两路清军犹在,暂且依旧不敢轻忽。利用这段时间,郑成功也在进行反思,反思战法上的问题,确实如陈凯所言的那般,一切照搬清军的,对于他这样麾下多是新兵的军队实在不利,而且熟练战士数量上面的差距始终存在,甚至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时间都不太可能实现逆转。 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可是陈凯的那个西班牙大方阵,也确实就像施琅所说的那般,在南方的地形很难展开,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毕竟,随着周边局势的持续性恶化,清军对他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即便是如陈凯那般的洞察先机,只怕也很难再找到如进取潮州时的那等绝佳良机了。而想要更快的收复失地,那也就只能换一种全新的战法,借此来消弭掉清军的单兵素质优势。 这并非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郑成功记得,好像就算是戚继光的那样的天纵奇才,编练鸳鸯阵也是前前后后花了不短的时间,而且随着作战的需求改变也在不断的进行调整。所幸,压力骤减,他也无需急于这一时。 听着广州及其周边地区的形势恶化,比之满脸快意的施琅,郑成功越是听就越是觉得心累,渐渐的听不下去了,就岔开了话题,继续与施琅探讨福建战场的情况。 事实上,福建战场,暂且还真的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机会。聊着聊着,话题就渐渐的又转向了潮州的守御,尤其是守卫潮阳的后劲镇那里。 “国姓,末将与那陈斌确是有言语冲突,按道理说末将本就更不该说他些什么闲话,但是那厮桀骜不驯惯了,在潮州也有几分威望,再加上后劲镇皆是潮州本地士卒,与咱们这些闽南人,终究是不会一条心的。” “尊侯你的意思是说,就连竟成和咱们也不是一条心的?” 施琅用外省人的籍贯来攻击陈凯不是一次两次了,此番说的是陈斌,但郑成功立刻就联想到了施琅早前是如何攻击陈凯的,眉头当即便皱了起来。 “国姓,末将并非是指桑骂槐。陈参军是国姓起家时就追随左右的,还是一介文人,末将是平日里看他不惯,因此多有冲突,可这还是分得清的。别的不说,陈参军手里没有兵权,就算是心怀异志又能如何。但是陈斌可不一样,据说他和杨虎近来关系日渐融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杨虎是当年郑成功安插在后劲镇用以监视和牵制陈斌的,这一点陈凯明白,施琅打听过那段往事自也不可能不懂。原本他说了不少,可郑成功却无有触动,直到这话说出来,面上才稍有动容,但却依旧只是转瞬即逝,并没有太过于在意。 从潮阳返回,施琅憋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是为了先把他自己摘清楚了再到郑成功这里给陈斌下眼药。奈何即便如此,郑成功依旧没有什么反应,施琅干脆也不再提及了,随便岔了个话题,便一笔带过。 商议完毕,其实也没有商讨出太多的东西,说来还是局势陷入胶着状态,以至于动弹不得。离开了郑成功的大帐,施琅回返左先锋镇的军营,待进入大帐内,苏茂便挥退了左右,问及成效。 “国姓的心里面未必没有疙瘩,派人去趟潮阳,散布消息,就说国姓对陈斌这个潮州人有疑,觉得他与咱们这些福建人未必是一条心的,所以历次作战才不愿意大用他。” 苏茂点了点头,他很清楚,以着陈凯如今在郑成功心目中的地位,他们是很难挑唆的,早前施琅一次次的受挫就是因为这个。但是平日里同样看不惯施琅的陈斌不同,一个大势之下来投,被充当了马骨的直性子汉子,远比陈凯那个你撅屁股他就知道那要拉什么屎的人精要好对付得多。 想要借陈凯来杀鸡儆猴,从而直接确立他在郑成功麾下众将之首的地位,结果一脚脚的踢在门板上,施琅是并不甘心的。奈何现阶段似乎还没有太好的机会,干脆就先冲着陈斌下手,给众将树立一个榜样,也好出出几个月前在潮阳的那口恶气?。 此事说定,苏茂便挑拣了几个机灵的手下去做。接下来的几天,好消息传来,说是杨名高的福建提标撤军了,似乎有消息说是江西那边的义军闹得太凶了,清廷有意抽调在闽南白吃干饭不干活的福建提标去援赣,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管是否如此,这对郑成功所部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伴随着这个好消息,郑成功的三叔郑芝莞和族叔郑芝鹏二人也自安平镇老家前来探望郑成功。只不过,叔叔大老远来探望侄子,就好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般,郑成功稍有些诧异便很快就被二人的说辞证明。 “来人,去南澳岛,速速请陈参军来诏安见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挑唆(三) 接到消息时,陈凯还在等待新一批的货物,不过算来算去,陈凯还是打算再找郑成功要些船来,可是等到他真的赶到诏安县城的时候,这份心思也立刻就收了起来。 “日前,郑彩率部出海,去向不明。不过,那厮在出发前曾与郑联密议了良久,事后郑联在酒后也说过诸如其兄太看得起国姓之类的言辞。” 事情,郑芝莞和郑芝鹏早已与郑成功提及过,此刻无非是陈凯和施琅这两个谋主聚齐,再行详细讲述一遍罢了。 用郑芝鹏的话说,郑彩此番出征,随行军队不多,如江美鳌、蔡兴、章云飞之流部将的名字,便是陈凯也颇有些印象。现如今的中左所,基本上都是郑联的部队,主事的也自然也是郑联。在郑芝莞和郑芝鹏看来,正是他们石井郑氏重新夺回被高浦郑氏“强占”了多年的厦门的最好时机! “末将以为,强攻是下策,当设计图之。” 郑成功既然召来了他和施琅,陈凯便已经明白了郑成功其实际上已经对此动心了。厦门,是郑氏集团当年精心经营起来的大本营,闽海上真正意义的海贸中心,每年来往的海船过江之鲫,来自江浙、广东、朝鲜、日本、琉球、大员、南洋列国以及泰西的货物多有在此中转的,甚至可以说,如果能够拿下厦门的话,每年能够得到的海贸利润可以轻而易举的攀升到百万两白银的级别,根本不是一个潮州府所能够比拟的。 说到底,郑成功所担忧的还是郑彩、郑联兄弟的实力雄厚,郑成功有了陈凯的助力,如今雄踞粤东,麾下虎贲几近两万,但是比起那兄弟俩不下四万的大军,却还是差距良多。正因为如此,此刻施琅提出了要设计图之,并且切实的给出了计策。 “此计甚当。但吾欲善取之,庶免杀兄之名。” 眼见着郑成功有所担忧,郑芝莞连忙劝道:“不杀其人,唯恐其部将、士卒恋主,以致不能为贤侄所用。盛唐之初,李建成、李元吉与太宗皇帝难道不是亲兄弟吗?更何况,郑彩、郑联二人不过是通谱过来的,算得了什么!” 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兄诛弟,方有贞观之治以及盛唐辉煌。郑芝莞以此来比之此番谋取厦门,郑成功亦是面露动心之色。然则那句“庶免杀兄之名”听在陈凯的耳中,却猛然间想起了靖难之役时,建文帝似乎也对耿炳文说过“勿使朕有杀叔之名”的话。 “原来,郑成功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杀郑联了!” 当着陈凯的面,事情竟如此简单的就定了下来。而此时此刻,他就如同是一个旁观者那般,坐在那里,观察着另外四人的神色,一切的盘算皆在脑海中反复权衡。 “竟成?” 大致商议完毕,接下来无非是细节,直到此时,郑成功才突然想起来仿佛是进入了隐身状态的陈凯,问及其人的意见。 面对郑成功咨询的目光,陈凯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继而言道:“国姓既然已经定计,下官再多说些什么也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即便如此,下官还是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广州数十万军民即将亡于虏手,诸君却在此商议内讧之事,恕下官没有什么好说的。” 陈凯很清楚,这一切能够如此顺遂的达成一致,说到底还是归根于郑氏集团作为一个海商集团对海洋贸易的根本诉求,海贸才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所在。更重要的是,陈凯突然发现,他早前为博取郑成功信任所按照郑成功早期的发展轨迹提出的那个诸郑归一的战略,却已经将他所有反驳的角度都彻底封死了。 说罢,陈凯拱手一礼便要转身离开,施琅未动,郑芝莞却突然暴喝一声,指责陈凯不思为东主谋划,反倒是把大量的精力和资源都用在了外人的身上,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就好像陈凯此番谋划所花费的都是他的私房钱,而非郑成功集团的公帑。 “您是想说下官吃里扒外吧?” “你!” 郑芝莞哪里想到陈凯会与他这么个郑家的长辈这么说话,只是未待开口,郑成功便立刻从中说和。如此,郑芝莞不打算和陈凯继续纠缠下去,他和郑芝鹏此行就是为了促使郑成功出兵夺取厦门,这样在海贸利益上,于他们亦是有着莫大的好处。 “不怕告诉诸君,杜永和死不死,与我陈凯一星半点儿关系也无。我所为者,乃是那里的几十万百姓。是的,我能力有限,但也会竭尽全力,这一点,国姓能够理解。” 陈凯的慷慨陈词,迎来的却只是施琅、郑芝鹏和郑芝莞的不屑一顾。唯有郑成功,对此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并且表示会加派出闽安侯周瑞的舰队从旁协助。 如今的郑成功,远比历史上要强大太多。对于陈凯的计划,郑成功是首肯的,哪怕在遭逢东西夹攻的情况下,他也愿意支持陈凯把计划做下去。这份信任,是对其他人都不曾有的。此刻未有,或许未来也未必能够再有。 郑成功好生安抚,陈凯也没有立刻离开,但却依旧坐在那里,若隐身状。对此,施琅无不看在眼中,脑海中不知想了些什么,以至于在与郑成功、郑芝莞、郑芝鹏三人将计划补全的过程中,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渐渐的,夺取厦门的计划越来越详细,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可也就在这时,施琅却突然提出了一旦不能快速制服郑彩,又遭逢到福建清军或是惠州清军的进攻,亦或是这两厢的夹攻,潮州的守御又当如何的问题。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因为潮州如今已经成为了郑成功最重要的一片占领区,此间的赋税、兵员、出产对于郑成功所部的存亡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并不似历史上那时仅仅占据了潮州南部的部分地区,还仅仅是用来征饷、征兵的所在那么光脚不怕穿鞋的。 “末将以为,还是当以今时今日的布防来维持对潮州的统治。但若是实在支撑不下去的话,那么宁可暂时放弃潮州的部分区域,甚至是整个潮州,也要保全住那些已经有了一定战斗经验的部队。只要撑过这段,解决了郑彩,大可以再出兵夺回潮州。” 第一百五十七章 挑唆(四)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施琅的说法甚合此意,乃是至理。但是在场几人,都不是如陈斌那般的“耿直”,言下之意,所指在何,不言自明。 此时此刻,视线汇聚在陈凯的身上,他却只是摇着头笑了笑,继而言道:“国姓既然已经决心夺取厦门,那么潮州之事,自然要放在次要的地位。如果真的如施将军所言的那般,放弃部分地区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必须放弃潮州的话,下官以为不如将其交给定国公,用以换取金门。届时,定国公为我军挡住西面之敌,我军便可以专力于闽南,不必两线作战,疲于奔命。” 所有人都知道,潮州攻略是陈凯一手策划的,潮州地面上的文官、众将也多与陈凯亲近,便是在潮州百姓之中,陈凯也是威望丝毫不逊于郑成功的存在。可是面对施琅如此明目张胆的打击,陈凯不光是应了下来,甚至进一步的提出了将潮州转手以获取可以在闽南战场上集结更大的力量。 如此说法,当即便将郑芝莞和郑芝鹏听了个一个目瞪口呆,但是郑成功和施琅,却似乎都想到了些什么。尤其是后者,更是立刻就说出了口来。 “末将风闻,陈参军好像是准备向定国公求亲,这大概就是聘礼吧?” 施琅此言,表面上是说陈凯用郑成功的地盘来讨好他的未来岳父,其言下之意却是陈凯打算借郑鸿逵的鸡来生他陈凯的蛋,利用女婿的身份将潮州据为己有,甚至往更远处说,或许从陈凯智取潮州开始就已经在利用郑成功来做着这样的准备,可谓是诛心已极。 然而,陈凯对此却是坦然一笑,继而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南澳岛上的那些风言风语果然是施将军的手笔”,一举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导到了施琅身上后,更是直言不讳说道:“追随多年,国姓知我,从不会因私害公。不过,施将军有一点说的没错,本官确实是准备向定国公的女公子求亲,这件事情原本是打算在广州事了后再与国姓商议的,现在既然施将军提了出来,那么就摊在明面上好了。” “我,陈凯,确实喜欢定国公的女公子,她云英未嫁,我也尚未娶妻,男欢女爱,此乃天经地义。倒是施将军,本官却要问问,这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郑芝莞和郑芝鹏确实是没有见识过陈凯和施琅互撕的场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却也正常,可是陈凯此刻的这番话,饶是郑成功这般“见多识广”的存在都听了个一惊,险些失态。 “你这厮……” 施琅怒不可遏,正要起身喝骂,岂料郑成功却率先起身,竟是满心欢喜的对陈凯说道:“竟成有此心意,吾自当代为向四叔说项,定求得四叔应允这门亲事。其实,四叔对竟成亦是颇为欣赏,多次在吾面前夸赞,岂料缘分天定,真是天大的好事!” 大抵是受了陈凯的传染,郑成功拊掌而赞,当即就揽了媒人的活计,奈何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就连陈凯都被听了个一愣,更是弄得施琅硬生生的把喝骂给憋了回去。 书房之中,画风突变,眼见着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对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要变成他们的侄女婿,郑芝莞和郑芝鹏也是连忙起身预祝了一番,尤其是郑芝莞,惊诧、疑惑、了然,神色几变。唯有施琅那副神色,却好像是吃了一嘴的蟑螂、苍蝇,却又不能吐出来一般,说不出的别扭。 争执的那股子劲儿就这么被画上了一个句号,郑成功决定,一旦与郑彩陷入胶着,就将潮州西南部的惠来、普宁、潮阳这三个县一并转交给郑鸿逵,同时帮助郑鸿逵训练部队,换取金门以及部队收缩的空间。但是,计取厦门的事情也彻底定了下来,郑成功几乎是转天便开始为此秘密抽调部队,准备赶在八月十五那个中秋团圆的时日,去一趟厦门,找郑联好好的叙一叙“兄弟之情”。 厦门的事情与其无关,陈凯便回返到南澳岛。不过此行也并非全无收获,郑成功抽调了闽安侯周瑞的舰队跟随陈凯前往广州,同时写信给郑鸿逵,替陈凯向郑惜缘求亲。只是陈凯启程返回的当夜,郑成功却是翻来覆去的回忆着陈凯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竟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早,郑成功便派人召来了洪旭和陈辉,与这两个追随多年的部将密议了一番,才继续抽调部队。至于其密谈的内容,不光是已经启程回返南澳岛的陈凯不知道,就连依旧身在诏安县城的施琅、郑芝莞、郑芝鹏等人同样是一无所知。 回到南澳岛,货物已经运来了不少。这一遭,既然杜永和事先提出了要多购置些武器的事情,那么陈凯干脆就把军服、帐篷、被褥和绣有郑氏集团字样的旗帜以及火药等储备全都提了出来,另外在民用货物里面也增加了布匹和桐油的比例——既然要去玩,陈凯就要在广州好好的玩上一把大的。 经过了几天的休养,随船来到南澳的广州百姓们的身体也大多恢复了过来。营地里,本地的官吏们在按照他们的技能进行分别登记,进而分配工作,其中的那几个工匠学徒更是连带着一家人全部搬进了南澳城中,入了军器局下属的工坊里去继续做他们的学徒。 南澳岛上的安置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叶翼云从潮州各县抽调来的吏员、衙役、郎中和大量的药材、粮食也在不断的送抵南澳。 这期间,从诏安到揭阳,郑成功的书信快马加鞭,郑鸿逵那边也没有太过犹豫,便应了下来。说到底,明清易代,郑家很多的旧有关系现在都是在清廷的占领区,郑鸿逵不放心女儿嫁到清廷占领区,挑选余地就大量减少,才会迁延至今,而陈凯自身条件摆在了这里,配他的女儿也是足够的。 只不过,郑鸿逵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六礼要等陈凯从广州回来再过。其言下之意,很是明白,那就是假设陈凯死在了广州或是海上,他总不能让闺女没过门就当个寡妇吧。 郑鸿逵的爱女之心,陈凯深表理解,于他而言,亦是如此打算。毕竟,此去广州,乃是兵行险着,绝非是安全的所在。 待到永历四年的八月十一,一切准备就绪,林德忠带着几十个军器局的卫兵以及郑成功派来的上一次随他前往长林寺的那队亲兵也在蔡巧的带领下抵达,共同担负保护陈凯的任务。 登上周瑞的座舰,舰队浩浩荡荡的自南澳岛启程出发。与此同时,另一支舰队亦是选择了这个时候自诏安出发,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夺军 永历四年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正是阖家团聚之时。 厦门岛的万石岩上,定远伯郑联大宴宾客。来者,有郑家的亲戚、有本地的名流、有寄居的遗民、也有他和郑彩的部将、更不乏一些暂且停靠在厦门的海商、船主,正好趁着佳节来联络一下感情。 明月当空,众人饮酒赏月,觥筹交错,好不痛快。可是没过多一会儿,一个侍卫来报,说是郑成功乘船抵达了鼓浪屿,郑联不由得回想起了郑彩出发前与其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他当时对此的回应来。 “郑森的帆船来往两地,当有所防备。” “兄长多虑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二,徒有些虚名而已,何足介意。” “贤弟此言谬矣,且不可以少年轻之,细观调兵,甚有经济,兼有陈凯为其谋主。吾提师远出,贤弟当留心防范,且不可以为戏。” 不比与郑芝龙也小不了几岁的郑彩、郑联兄弟,郑成功如今不过二十六岁的年纪,起兵亦是不过只有三年多的时间。如今势力不容小觑,在郑联看来却也不过是郑成功运气好,平白的捡了个陈凯,才会有今日气象,心底里很是瞧不上这个“小屁孩子”的。但是郑彩的话,却又让他不得不提起一分提防,干脆便向侍卫详加问及。 “随行舰船几何,战将几员,兵士多寡?” “回禀侯爷,来船四艘,战将和兵士暂且不明。” “就四艘船?” 既然只有四艘船,那兵也不会多到哪里去,尤其是没办法和厦门岛上的驻军相比。郑成功就带了这么点儿船来,还选择在这时候来,大抵也就是来探望厦门岛上的亲戚。郑联自觉的是有些大惊小怪了,刚刚提起的警惕当即就烟消云散了。接下来,饮宴继续进行,一直喝了大半夜,总算是尽了兴致的郑联才醉醺醺的回府休息。 第二天清晨,郑成功便前来拜访。这时候,郑联还没睡下多会儿,饶是郑联的妻妾知道郑成功现在今非昔比了,需要更加倍的重视,也是花了老半天才算是把这个醉鬼弄起来。奈何酒意远未有退却,即便是洗漱了一番,也还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兄长战将如云、舰船如雨,坐镇这中左所,于咱们郑家便是泰山之靠!” “贤弟过誉了,过誉了。” 郑成功拊掌而赞,郑联自是明白郑成功在说他有恃无恐,不惧清廷。这话,他倒也能听得进去,而且身在海岛,水师优势巨大,他确实不惧清廷来攻。至于贪好杯中之物,他也从不在意,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 都是亲戚,彼此之间的了解甚多,寒暄片刻,郑成功问询了下亲戚们的近况以及安平镇老家的情况,做足了借着中秋团圆来维系亲戚关系的做派。 片刻之后,郑联的酒劲儿也下去了不少,郑成功提及了广州之战的情况,也提到了前几个月遭逢的两面夹攻,便提出了一旦再出现这等状况,希望郑彩、郑联兄弟能够从厦门出兵漳州,为其分担部分压力的要求,表示“终不敢忘大德”。 “军旅相助,分所应当。倒是贤弟这说的却是两家话,当罚!” 郑联笑着便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即更是拉着郑成功小酌了几杯。不过,郑成功还要去拜会其他亲戚,便没有多待,只说带了出自广州和潮州的好酒,到晚上在虎坑岩设宴,要郑联一定赏脸。 说来,郑联此人最是个喜好玩乐,贪好杯中之物的性子,听说郑成功带了好酒,哪有不去的道理。 郑成功走后,郑联补了一中午的觉,待入夜时分,已是精神百倍。到了虎坑岩,投壶角胜,酒兴一来,更是酣畅淋漓,尤其是还听说了陈凯要与郑惜缘订亲的好事情,他一面暗笑郑成功臂助将失,一面表示了作为兄长定会有大礼送到。这一高兴,就更是多喝了几杯,等到夜半三更,酒宴结束之时,却又是醉成了昨天的那副模样。 随从的护送下,郑联坐着轿子,晃晃悠悠的离开了虎坑岩。直到一行人走到了半山塘的时候,只觉得屁股一颠,轿子落了地,尚且昏昏沉沉的郑联还没来及问过是否到了府邸,只见轿帘被粗鲁的扯开,当先的一个蒙面大汉便一刀了却了他的性命。 片刻之后,山上炮声响起。原来,郑成功此行表面上是四艘船,其实际上尚有大量船只分别停靠于厦门岛附近的岛美、浯屿、大担、白石头等地。直到今天郑成功自郑联家出来,确定了郑联没有防备,暗地里便下了命令,让这些伪装成商船的军舰入厦门港,将停靠在那里的军舰盯死,只待此刻的炮声便一起发动。 炮声响起,厦门岛的驻军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施琅、洪政、甘辉等将便从船上杀出,很快便控制了港口以及港口中停靠的大批军舰。随后,陆师深入,迅速的控制了厦门岛上的各级衙门和仓储,并且以保护郑彩、郑联家属为借口,派军队包围郑彩与郑联的府第,没有命令严禁出入。 第二天一早,郑成功宣布了郑联的死讯,并且声称“谁杀吾兄,仇不共戴”,悬赏抓拿凶手,将戏份做了一个全面。 大营之中,郑联的部将们对坐苦笑,谁又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来。可是郑成功已经控制了厦门岛,便是军营之外也有明军活动,如今也只能是这般模样。 “大局已定,咱们没必要为了他们郑家内部的争权夺利去平白送了自家的性命。” “吴兄弟所言甚是,国公和侯爷当年也是跟着太师才有了今日地位,现在人家太师的长子来收回产业了,咱们跟谁,不都是跟着他们郑家讨生活吗?” “……” 若换是郑彩,或许还有些许犹豫的空间,但是郑联那厮是个什么货色,大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自家贪杯误事不说,在岛上也是横征暴敛,很是不得人心,弄得他们这些直属于郑联的部将们都少不了背后被乡亲们戳脊梁骨。 郑联麾下众将迅速的改换了门庭,郑成功立刻便任命了陈俸为戎旗镇前协副将、蓝衍为戎旗镇后协副将、吴豪为戎旗镇副将、黄屿为中冲镇中军副将,并以此番夺取厦门的主谋,他的三叔郑芝莞管理中左所地方事,从海澄抽调来的亲信部将忠靖伯陈辉管理郑联所部水师,而从中冲镇中军副将替换下来的柯宸梅则升迁为总兵官,以部分戎旗镇的老兵新建一镇,是为后冲镇。 如此一来,郑成功麾下,仅是陆师,便有左右先锋镇、援剿左右镇、中前后左右五冲镇、前锋镇、后劲镇以及戎旗镇、亲丁镇和铁骑镇这十四个镇的大军。未免造成降将的担忧,郑成功没有剥夺郑联部将们的兵权,只是慢慢消化,却也不急。 厦门初步抵定,剩下的无非是游荡在外的郑彩以及他的那些部将们罢了。对此,郑成功倒也不急,因为厦门仓储皆在其手,潮州守御严密,兵无粮则散,郑彩只怕是撑不了多久。反倒是广州那边的情况,却更加让他忧心。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串联(一) 自八月十一启程,在海上漂泊了足足一个半月的时间陈凯一行才勉强抵达香港,甚至中途遭遇了一场算不得多大的风暴后,周瑞麾下还有二十来战舰掉队了,至于什么时候才能跟上来,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林察依旧在香港岛上,早前运来的货物按照陈凯的布置也已经分批送到了广州,收购的货物和抵偿货款的广州“乞丐”也分批送往了南澳岛。 大舰队航行,安全上是有保障的,就算是小规模的舰队也不怕碰上寻常客串海盗的海商——毕竟是谁抢谁还说不定呢。可若是遇上了清军水师,却依旧很是危险。所幸的是,近来在惠州海域,已经看不见了许龙的踪影,陈凯、林察等人都不知道许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就失踪了,是被苏利吞并了,还是缩在一些明军水师没有观察到的地方瑟瑟发抖,亦或是根本就不在惠州府了,这都很难说,但是有一点可以缺人的是,林察分批运送广州百姓的舰队这一路上应该还是有一定的安全性的。 “参军,上次去广州,杜永和一再表示需要咱们送更多的货物过去。尤其是武器,看他那副样子,大概是准备扩充部队了。” 杜永和还没有丧胆,这是好事情。但是对于武器,陈凯却是不置可否,因为他从来就没打算给杜永和送去多少武器,以免资敌。 接下来,林察有提起了一些事情,说是这两次交换货物,风闻广州城内官府开设的粥场已经停了,另外杜永和等将从等待交换的“乞丐”中抢掠了不少女子,用以配给军中将士为妻。 杜永和等人,说到底都是些随着李成栋南下的外乡人,这事情传开了之后在广州城里引发了很大的不满,甚至还有说法说是粥场关闭也是杜永和不肯发放粮食所致,而府衙、县衙的文官和本地的卫所将领,找李成栋讨论过好几次了,如今也只是稍加收敛了一些罢了。 “总督就是总督,比我这个知府会玩多了。” 说来,杜永和这些人都是从崇祯朝北地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什么没有见识过?之所以没有把那些“乞丐”直接投入女营,供麾下将士们泄欲,陈凯估摸着一是怕引起公愤,不利于守城,二则是弄不好杜永和也在试探本地人的情绪和如此做来军中士气的提升几何。若是本地人反应不大,对于军中士气提升却大的话,弄不好来个扩大化,给每个光棍部下都分配一个媳妇,这样“包分配媳妇”的做法,弄不好还真让他把士气提升起来了呢。 “说普及自由恋爱,似乎还太不现实。但问题在于,广州城破根本就不是士气的问题。广州城内的守军历史上是有不少人选择了坚守至死的,但依旧没办法改变城池沦入敌手的现实,杜永和这么玩根本不存在任何意义。” 不过,这件事情听来,陈凯似乎从中找到了一些值得深思的东西。这些东西,或许可以使他的计划的执行更加顺利,也是说不定的。 “吏员、郎中、衙役全部下船,等待后命。旗帜放在林侯的旗舰里面,不许拿出来。把火药和桐油都留下,带着其他货物,咱们再去喂一轮杜永和去。” 商议完成,改由周瑞坐镇香港岛,陈凯和林察启程前往广州。出了大帐,走在前往港口的路上,远处一个明军打扮的汉子却正在暂且滞留于此的百姓们的营地里劈柴火,期间一个姑娘家打扮的民户女子还出来给那个汉子递了碗水喝,那汉子笑着接过水碗,一口饮尽,又挥舞着斧头继续劈着柴火,看上去很有那么回事的样子。 好一派军民和谐的鱼水情,奈何,刚刚听了一耳朵杜永和的段子,陈凯疑窦丛生,干脆转过头看向林察,后者对此则是报之以肯定的笑容。 “那小兔崽子跟随我多年,未曾娶妻,这次在岛上,看上了换来的一户百姓家的闺女,主动的帮人家干活,那户看他老实,就把闺女许给了他,就定在下个月月初成亲。” 林察说着的功夫,陈凯依稀看见帐篷之间似乎还有一个明军的身影过去,好像也是在干什么活计的模样。回想起林察刚才对杜永和那番行径的不悦,现在看来似乎并非是什么原广东总兵怜惜曾经保卫过的广州百姓,到好像是杜永和抢了他麾下将士们的资源的样子。 “这群封建军阀,一个赛一个的会玩。” 不管怎样,林察这边似乎军士还在帮百姓干活,以换取好感,借助于好感和安全感来求取女方父母的认同,总好过杜永和的那般强制手段。 对此,陈凯也只得是点了点头,权当是默认了。这个时代,对旧有军户的歧视导致军士社会地位低下,想讨老婆不容易。此番没有明抢,已经是林察带兵有方了。更何况,在这个到处杀得尸山血海的残明末世,就算是这样的婚姻,也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够奢求的了,他又何必多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呢。 粮食入库和大量的民用物资入库,上了船,轻车熟路,舰队很快就抵近广州。在船上,林察倒是提及了一些风言风语,好像说是广西明军内讧的事情,但具体是谁和谁,亦或是谁们和谁们内讧,林察也没太有切实的消息。只是这般听来,到好像是和广东没什么两样,永历朝廷在两广地区的状况似乎都没有好到哪去,留给他的时间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到了码头,吴文献亲自出迎,热情得简直不成样子。倒是进了城,杜永和看过了货物清单,问及武器,陈凯表示军中耗用巨大,无可奈何的杜永和似乎还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过,货物送抵,就又是一大笔的收入,众将这段时间赚得满盆满钵,陈凯也依旧被他们奉为上宾。 只是,宴会上多了些人,相互介绍后才知道是博兴伯张月以及他带来的部将,早前张月兵败三水,就干脆撤回了广州城里协守,但是看样子,似乎杜永和也分了一部分收益给张月,张月还专门向陈凯敬了一回酒,表示了他们对福建明军支援广州明军抗击虏师的支援的感激之情。 然而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广州外围据点,西面的三水、北面的清远和从化以及东面的增城和东莞,都已经为清军所占据。这座巨城,仅仅剩下了南面凭着珠江与外界连通,一旦堵死,城内军民就彻底成了瓮中之鳖。 “永历四年九月二十七,还有最后的一个月!” 第一百六十章 串联(二) 交易,当天就结束了,饮宴过后,陈凯照例住进了驿馆,转天亦是照例在城里面闲逛了起来,顺带着收购一些本地出产的货物。 奈何,围城日久,随着三水被清军攻陷,原料输入降低,货物越来越贵了不说,当铺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而越来越多的百姓沦为赤贫,陈凯此行的收购任务便是折腾了一天才算是勉强完成。 到了入夜时分,陈凯七拐八拐,到五仙观左近的仙邻巷处,拐进了一处名为海雪堂的所在,敲开了大门,报上了姓名,但却被告知主人不在家。 留下了拜帖,陈凯转而回返驿馆。街巷之间,乞丐比上次来时还要多上几分,仔细想想,这应该还是杜永和把大批的乞丐抓走以供抵偿货款之后的情况,否则只怕是还要更多上几分。 广州自三月初围城开始,至今日已经七个月了。虽然交通未有全面断绝,但是城内商业萎靡,物价高涨,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这对大户人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是小家小业的,有限的存蓄也早已花光了,若是连个营生都做不下去了的话,那么也就剩下沿街乞讨的份了。 走在路上,陈凯细细的思索着,只是未走多远,却看一抱着琴的中年男人从一间当铺里走了出来。那男人看面相,当是个放荡不羁之人,身上穿得也不算穷苦,却不知为何要跑到当铺这等地方。 这人与从陈凯擦肩而过,下一秒,陈凯却突然转过身,对其问道:“可是邝舍人?” 中年男子转过头,看向陈凯时亦是满脸的疑惑。眼见于此,陈凯当即上前自我介绍,却是那中年男子还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依稀想起了陈凯这号人来。 “下官一个从七品的中书舍人,识不起陈知府这样的封疆大吏。” 一介从四品的知府,还是个手里面就只有一个县的知府,这句“封疆大吏”,实在是把陈凯讥讽了一溜够。 说罢,中年男子转身就走,仿佛与陈凯说句话来都会脏了他的唾沫。此人如此无礼,便是陈凯的从人也无不激愤。然而陈凯却并不以为意,反倒是追了上去,直接拦住了中年男人的去路。 “久闻邝舍人有魏晋遗风,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只不过,看来邝舍人对在下是有些误会。” “误会?”中年男人眉头一皱,指着路旁的乞丐便向陈凯喝问道:“那些被杜永和强掳入营的贫苦百姓,不是都转手卖给你了吗?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陈凯摇头苦笑,继而与中年男人解释道:“邝舍人怎知我陈凯不是在救他们,怎知那些随我离开广州的百姓如今日子过得如何,有没有吃上饱饭,是不是比沿街乞讨、露宿街头的时候过得更好?” “怎么,被你这外乡人买走了,还不是当奴隶使唤?!”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自知他也是没有办法给中年男人证明,但是他既然把话头引到了这里,自然是准备好了回他的话来。 “外乡人如何,你邝舍人当年流落广西,云亸姑娘待你这个外乡人如何?换言之,我陈凯一样是流落粤东、闽南的外乡人,你凭什么如此揣度我的为人?” 云亸的名字一出,中年男人登时色变。待他缓过劲儿来,那股子义愤填膺也过去了,拱手向陈凯行了一礼,为他方才的先入为主而道歉。但是对于陈凯以人来冲抵货款的行为依旧表示了严正的不满,并不愿意与陈凯再多说些什么。 “你怎知我这么做不是在救这一城百姓?” “以人为货就是救人?” 中年男人自是不信,陈凯干脆也不解释了,直接拽着他便往海雪堂走去。而那中年男人气势已堕,见陈凯如此执着,干脆也不反抗,干脆便一前一后的回到了那处所在。 “老爷……” 守门的老仆哪里见过如此场景,奈何中年男人也没说什么,只是与陈凯以及陈凯的随从们进了府,二人直奔着书房,随即便挥退了下人。 中年男人叫做邝露,广州著名的大才子,性子狂放不羁,颇有魏晋嵇康风采,早年就曾因应试时以真、行、草、篆、隶五体字答卷,结果被认为“违制”而被黜,可是他若无其事,狂笑拂袖而去。后来他几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于是放诞纵酒,或散发徜徉于市中,傲然不屑,以是颇为礼法之士所仇”。 至崇祯七年上元夜,邝露与友人乘醉策马,纵游花灯夜市,刚好遇南海县令黄熙出巡仪仗,邝露酒醉不避,反而信口赋诗讥讽“骑驴误撞华阴令,失马还同塞上翁。”就此惹下大祸,被县令逼得远走他乡避难。先后流连广西、湖广、江西、浙江、南直隶,甚至还去过北京,历时五年,直到黄熙受贿获罪,才得以回返家乡。 “你,见过亸娘?” 邝露声音颤抖,已不复刚才那般不羁。牵挂二字,在一个从来不屑于掩饰的四十七岁中年男人的脸上浮现,直看得陈凯也免不了心中一颤。 “我没去过广西,也没见过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云亸姑娘,只是在南下的路上听人说过一桩浪漫的爱情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现在看来,当是千真万确。” “你!”闻听这等解释,邝露指着陈凯,却无从发力,最后更是只落得一声叹息:“真不愧是骗取潮州的陈凯陈竟成,你这张嘴啊,车任重死得真不冤枉。” 邝露流落广西之时,曾在一瑶民女土司的幕中做掌书记,据说他还和那个叫做云亸的女子有过一段感情。 是否如此,陈凯不得而知,但是早年他曾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一个文人为女子写了多少字,可以证明其人爱那个女子有多深。邝露笔下的那部被后人称之为是明朝版《山海经》的《赤雅》一书中,关于云亸娘的记述就有三条之多。在邝露笔下,云亸是一个知兵能武、美若神女、家藏珍物的瑶族女性。虽未言爱,但用情之深,亦是可见一斑。 “我就当是邝大才子对我陈凯的褒奖了,当然,如果能把骗换成智,那就更好了。” 对上这等放荡不羁之人,陈凯也是放开了,岂料这般作态,邝露却是眼前一亮。与人交往,说见人下菜碟是难听的,但是根据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姿态应对,却是没错的。 一个是有魏晋遗风,另一个则根本就是穿过来的新青年,对于封建礼教的条条框框都是不屑一顾的态度。尤其是陈凯,原本跟在郑成功身边时还要绷着些许,此刻到了邝露面前,也是放飞了自我,就差没把邝露给吓到了。 三言两语之间,二人已是倾盖如故,很快的,话题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关于陈凯用城中百姓抵充货款的事情上面。 “不瞒湛若兄,小弟此来,就是专程来寻求你的臂助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串联(三) “臂助?” 听到这个词,岂料邝露却是叹了口气,继而对陈凯说道:“我如今,在这广州成里,不过是个只等一死的闲人罢了。贤弟与其在我这里下功夫,不如多给杜永和、张月他们使些银钱,没准会更有用也说不定了。” 邝露是何吾驺的门人,当年李成栋反正,何吾驺就曾为李成栋的爱妾赵夫人作传,同时命门人邝露为其作歌,用以纪念赵夫人以死激励李成栋反正的节烈。 但是,随着李成栋死后,被朝廷任命为中书舍人的邝露便更加倾向于永历朝廷,而非擅自掌握两广总督印信,逼迫朝廷承认其为两广总督的杜永和。就连此番回到广州,也是奉了朝廷的旨意来宣诏。 原本,宣诏完毕,邝露就可以回返梧州行在。但是他不光没有走,还把妻儿送回了家乡,孤身回城,做好了与城偕亡的准备。身边伺候的,也只有看门的那个老仆而已。 他本是何吾驺的门人,如今杜永和防备何吾驺过甚,连陈奇策的水师都不敢请来为援,更别说是指望邝露一介文人来说服他们改变战守大计了。这样一来,反倒是还不如陈凯这个散财童子更加有用了。 “不,湛若兄,这件事,只怕还真的非你不可呢。” 二人密谈了一番,到了第二天,陈凯便告辞而去,乘船离开了广州。又过了几天,邝露则向城内的广州知府、南海知县和番禺知县三人分别发了请帖,说是他有一篇新作,要请这些人来共同赏鉴。 邝露是广州城的大才子,工于诗词,不仅如此,他还通晓兵法、骑马、击剑、射箭,又是古文物鉴赏家和收藏家。还精于骈文;又是篆、隶、行、草、楷各体兼擅的有成就的书法家,其草书字迹劲秀,师法王羲之而自成一格。 这般大才子相邀,众人自是以为荣耀,忙不迭的推了公务,前往海雪堂来赴这一场文坛盛会。岂料等他们赶到此间之时,有的不是什么新撰之文,有的却只是邝露之于他们的相欺。 “湛若,你平日里潇洒惯了也就罢了,谁也不强求你些什么。可是如今公务如此繁忙,诸君可都是奔在你的才学才抽出时间过来的,怎好出言相欺?” 知府开了口,几个义愤填膺的文官就都开了腔。对此,邝露却只是微笑以对,直笑得众人发觉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才拱手还以一礼。 “此番相欺,确是邝露无礼,但却绝非是恶意耽误诸君的公务。”说着,邝露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便交在了他们的手上:“看过之后,诸君便知我之心意。” 满眼疑惑的接过书信,众人凑在一起,细细看来,岂料自信瓤呈现于众人眼前的那一瞬间,便是陡然一惊。 “……情报所指,虏师调动江西、南赣之红夷炮,兼于从化令前知县季某铸炮。尚逆可喜、耿逆继茂欲效扬州故技,而广州一城,外已无援兵可望,内则无出城迎战之勇。城池陷落,至多月余,届时广州数十万父老,亦将与扬州八十万冤魂无异!” 目光所及,触目惊心,原本乍看上去固若金汤的广州城防却好像都比不得这张信纸来得更加厚实。大半年下来,他们日日为稳定人心、筹措粮饷守具而殚精竭虑,如今看来,却仿佛只是在做无用功,仅仅是为了安他们自家的良心,于这城中几十万百姓则根本是于事无补。 落款的名字,明明白白的书着陈凯二字。他们早前就听说过的这个从福建来做买卖的知府,心中很是不以为意。可是其人近年来在这广东声名鹊起,既然能够说服邝露,并且设法引他们至此,肯定是有着他的理由,姑且听上一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此人如此耸人听闻,可看上去却更像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一般,哄得我等将广州一城百姓都送上他的船,供他运到南澳、潮州使唤。” 这些文官的想法,邝露很是清楚,即便是他,也曾怀疑过陈凯的说辞。但是陈凯只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了他,而他也打算把这句话直接用在此刻。 “陈竟成所言,并非要诸君现在就把百姓都交到他的船上,只是希望在鞑子破城前做好准备。这些准备无需惊动百姓,也不至引起杜制军的不满。若是广州城固若金汤,鞑子铩羽而归,此事便可以权当没有发生过;可若是鞑子真的如他所言那般轰开了广州城的话,这些准备便可以让百姓多出一条生路来。就算是诸君,亦可以有香名流于后世。” 陈凯没有争夺主导权,这就是最大的诚意,众人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似乎这事情于他们,于广州百姓都并没有任何不利的地方,而一旦真的大难临头,到潮州去干活,总比在广州城里被屠戮要强上不少吧。 “他何不自行来与我等说项,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这个实在情非得已,须知道杜制军和张侯爷对他是颇为忌惮,与我这等闲人交往倒还不至于,可若是与诸君来往,只怕连觉都未必睡得着了,更别说是做事了。” 陈凯名声在外,是资本,亦是负累。莫说是杜永和他们这些已经把广东当做是自家封地的军阀了,就算是这些文官,不同样是在怀疑陈凯在诱骗治下百姓到潮州去充实那里的人力资源吗?然而,一旦如此想来,陈凯的那番话就再度浮现于脑海。 不可否认,广州城防坚固,守军也曾击退过一次尚可喜的大规模攻势,可是沉寂日久,无非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如今广州周边据点尽失,或许差的就是那些火炮而已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事情,陈凯没有任何损失,他前前后后三次,毕竟已经捞走了七八千人了,再加上从广州收购的货物,就算是就此罢手,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可这事情一旦被杜永和知道,那位总督老大人是绝对要横加阻拦的,否则他们早早就把实权上交给了朝廷,还用得着现在这般连援军都不敢呼叫吗。 “湛若,这事情,我等要好好想清楚。三天之内,必给你个答复。” “不,不是给我个答复,也不是给陈竟成一个答复,是给这广州城里的几十万父老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串联(四) 邝露开始展开行动的时候,陈凯也早已回到了香港。回来之后,陈凯一直在写东西,把庶务都交给了那些吏员和衙役们去准备。期间,倒是派人往下川岛送了封信,便在没做些旁的什么,以至于林察看过了陈凯写的东西的名目,都不知道该说陈凯是胸有成竹,还是玩物丧志。 三天的约期未至,远在香港的陈凯更是无从得知其结果如何。但是秉承着有备无患的理念,陈凯还是坐着船,一路向西,前往零丁洋另一侧的一座叫做濠镜的小岛。但是占据此岛的那些欧洲人,却管她叫做“Macau”,据说是因为这些欧洲人初到此地时,是从一座修有妈祖庙的港口登岸的。 “这位是费素莎先生。” “这位是福建郑氏的代表,陈凯陈知府。” 通事很聪明的没有提及那个澳门总督的说法,因为明朝是不承认葡萄牙人在澳门拥有所谓的主权,只承认葡萄牙人在此经商、居住,但是行政等方面都是归香山县衙管辖的,甚至每年还要缴纳租金,就更没有什么总督的说法了。 之所以明廷没有如之前的几次那般派兵将葡萄牙人轰走了事,最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明廷在辽东的军事压力促使着他们对红夷炮的需求急剧提升,而葡萄牙人在澳门建立的卜加劳铸炮厂则是当时远东最著名,甚至是最好的铸炮厂,没有之一,正好对上了明廷的胃口。 费素莎是今年刚刚接任澳门总督的,不过这个时候,葡萄牙国王还没有设立海外委员会来协助管理海外的殖民地,总督只是个兵头,权力主要集中在议事会的手中。 陈凯自称是闽南郑家的代表,澳门方面也听说过陈凯的名字,知道陈凯是郑成功的重要幕僚,在明廷也是有正式官职的行政官员,并不敢有所失礼。 很快,陈凯便被引入到了议事会的议事厅。不过,和澳门总督一样,澳门议事会同样没有得到明廷的承认,陈凯也只是表示要和在澳葡人中管事的商讨一些事情,面对郑家,对方也没有纠结这方面的东西。 “本官此来,就是做一个通知。最近的两个月内,我军要在珠江及零丁洋一带海域通行大量船只,我军的船只无论大小都会悬挂绣有郑字的旗帜。国姓和本官希望,贵国人员、船只近期见到这样的舰船驶过,不要靠近,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郑家在中国海与海上马车夫荷兰人争竞过霸主的地位,郑家背靠明廷,而荷兰人则收买闽粤海盗,双方交锋多次,直到料罗湾海战结束,郑家才勉强确立了霸主的地位,但是对于台湾南部的荷兰人也依旧无法将其彻底驱逐。 不过,对于葡萄牙人来说,这两家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确实没有必要和他们产生些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当然,郑家现在日子不怎么好过也是真的。集团首领郑芝龙被清军掳至北京软禁,集团分裂,近来似乎有重新趋于统一的迹象,但抛开郑鸿逵,郑成功和郑彩看上去都是比较有机会的。而如今的明清战争,郑家也再难得到明廷的支持,所以若是能够在此得到一些商贸利益的话,他们也是很开心的。 接下来,澳门议事会的一个绅士提出了愿意出动战船帮助明军,却被陈凯婉言谢绝了。用陈凯的话说,中国海上,郑氏集团有足够的实力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对于朋友的慷慨,他们深表感谢,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提出来;但如果有人敢冒犯郑氏集团在中国海的权威的话,那数千艘大小舰船和他们在南洋华商中的巨大声望也不是说着玩的。 正常的外交照会,走完了流程,陈凯向澳门议事会租借了十艘海船,同时表示会向郑成功转达澳门方面希望能够建立贸易渠道的意向作为交换,便离开了这里。倒是他的这身官服,却还是引起了本地民户以及居住在船上的疍民们的注意。 “派人去找几个疍民首领来见我。” 回到香港,下川岛方面的回信依旧没有送到。但是,周瑞舰队早前掉队的那些舰船却总算是赶到了,陈凯重新清点了一番货物,接下来的几天便进入到了一边写东西,一边对随行的吏员、衙役们进行最后的培训工作。至于其培训内容,很多东西其实作为吏员和衙役,他们在地方上也多少涉猎过类似的,倒也算不得多难。 这几个月,林察在香港岛上沿着后世维多利亚港的一线修建了大量的临时营地,每个营地如今也都被挂上了书着不同字样的牌子。帐篷、被褥、餐饮用具等民用物资也勉强就位了,几个月的努力,即将等到这临门一脚的时候,陈凯确实是有些紧张了起来。而衬托着他的紧张的是,他在澳门让通事去找的周边疍民首领,却是一个也没有过来。 “不愿意掺和就算了,本来也只是临时起意,没把他们算在里面。” 古时疍民,终生以船为家,不得上岸居住,等同贱民。倒是佟养甲出任两广总督期间,曾上疏清廷,废止合浦珠进贡,于采珠为生的疍民有所恩德。就算不说这个,疍民首领不愿为陈凯一个福建文官去得罪明廷的广东官场也是情有可原,所以陈凯也没有太当回事。所幸的是,张屠户没来,还有李屠户路过。数日后,随着一支更为庞大的舰队缓缓驶入,陈凯在震惊之余,信心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了起来。 “洪伯爷,您怎么来了?” 洪旭带来了一支大小舰船不下两百艘的舰队,除了少量装备了火炮的军舰以外,其他的都是商船和武装商船。这是陈凯计划之外的,但是洪旭的回答,却是他在看见这位伯爷的一瞬间就已经预料到的。 “国姓怕参军这里的船不够,便叫吾过来助参军一臂之力。” “那国姓那边怎么办?” 由于潮州入手,郑成功的舰队比历史上更加强大。但是,郑氏集团分崩离析,更有不少舰船落入了清军之手,再加上保养不好以至于无法继续使用的,郑成功先后把林察和周瑞的舰队都交给了陈凯,现在又派来了洪旭的商船队,剩下的也就是林习山的楼船镇了,哪怕是几经扩编也显得过于单薄了些。 “厦门那边已经拿下了,由陈忠靖统领故定远伯的水师;上个月的时候,永胜伯麾下的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四将也带着陆师、水师前来归附国姓;再加上林忠定的楼船镇,足以应对周边威胁。其实,若非是永胜伯手里还有不少的舰船和军士,以及有消息称永胜伯打算北上向鲁王求援的话,国姓还打算派来更多的舰船。” 郑成功的援手自是让陈凯兴奋不已,这说明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而洪旭的舰队抵达,胜算就更加高上了几成。但是,郑成功已经与郑彩决裂,而他也改变了太多的历史,面对更加强大的郑成功,郑彩和鲁监国会否抛弃前嫌,协手与其对抗,一时间陈凯也无法确定下来。 眼见着陈凯的眉宇间似乎还有些忧虑,洪旭却是慨然笑道:“还是国姓知道参军,此番特特的叫吾告诉参军。他说,若是连个现在这样的状况他都对付不了的话,那么也实在对不住参军这几年来的呕心沥血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串联(五) 陈凯再临广州,已经是十月二十一了。这一次依旧只是林察的船队随行,货物很少,陈凯对杜永和的解释是潮州货源将尽,未来的几个月可能都会如此。 不过,据陈凯描述,郑鸿逵和郑彩他们那边的货源已经联络好了,第一批估摸着现在应该已经从南澳出发了,少则七八天,多则一个月,就可以抵达广州,那将会是一批价值十万两白银左右的大买卖,要杜永和他们提前把银子凑齐了。 十万两白银是给杜永和的价,杜永和再转手出去,那就不是十万两那么简单的了。这次的货虽然少了些,可是近半年下来,陈凯前后运了几批货过来,数量虽说也都不是很多,但也确实让他们捞到了不少的实惠,有了大买卖的诱惑吊着,他们更是将陈凯奉若上宾,盼着陈凯这个散财童子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实惠来。 这一遭,陈凯没有急着走,而是表示要等那批货都到了之后再一起返回。毕竟是大买卖,总要有主事之人盯着才能放心。对此,杜永和等人也表示了极大的理解,而陈凯也再一次过上了在广州城里面闲逛的日子。 于陈凯而言,闲逛,既是设法摆脱掉那些可能的跟踪者,也是凭记忆记录下眼前的广州城,因为等到清军攻破广州之后,这一切就要随之不复存在了。 一天转下来,城内的乞丐似乎又多了不少,就连路倒尸也很是看见了几回。除此之外,城内的气氛似乎也越加的紧张,很有些传闻说是城外的清军有调动的痕迹,也有人说杜永和、张月他们都是外乡人,已经做好了城破逃跑的准备,留下广州本地人给鞑子杀。诸般流言,不足而一。 到了下午,陈凯再度转进了仙邻巷,海雪堂的门很轻松就敲开了,陈凯步入其间,书房中已不再只是邝露一人,另有数人,看上去是寻常儒生打扮,但从那份气度上,便可知当是官身。 “能与广州群贤一唔,实乃余平生幸事。” “陈知府无需如此,若非湛若力保,我等今日也不会出现于此。” 广州文官们对陈凯并不甚感冒,说到底,陈凯一个福建的地方官跑到广州来搞风搞雨的,确是已经越权了。奈何如今清军围城,他们能够选择的余地少之又少,再兼着陈凯代表的不仅仅是福建的文官集团,同时也是粤东、闽南的郑氏集团,自是大有不同。 对此,陈凯却也并不在意,全了礼数,便单刀直入的与他们把计划解释了起来:“不瞒诸君,在下初抵广州之时,闻其对湛若之态度、见其迟迟不肯向三水求援,已晓杜制军视广州为禁脔之心思,方使此障眼之法。” 陈凯低价向杜永和出售货物,杜永和及其麾下众将贪好财货,这便给了陈凯屡次前往广州,乃至是详加了解城内情况的理由和机会。货物往来,一切正常,最多是用一些百姓来抵偿货款,这样杜永和等人就会以为陈凯的真实目的是来买卖人口的,便会对他放下几分戒心,而这样几轮下来,戒心被消磨的差不多了,陈凯就可以借邝露的关系来与广州的文官们产生交集。 “在下自大同府启程南下,一路走来,扬州惨状,至今历历在目,更有幸结识了一位曾在史阁部幕中任职的本地生员,他也是扬州十日的幸存者之一,与其秉烛夜谈,对于扬州是如何被鞑子攻陷,扬州惨剧如何亦是有所了解。如今尚可喜正是要复制攻破扬州之法,虏师顿兵城下大半年的光景,再兼宁夏王反正,虏师必以屠城报复。广州百姓无辜,我等也绝不能让历史再度重演。我陈凯相信,诸君与我在这一点上是没有什么分歧的,否则也不会冒着被杜制军怀疑的风险至此。” 这些,陈凯已经在那封书信中说得明白,可惜《扬州十日记》陈凯实在没有记住多少内容,否则写上一些,谎称是王秀楚所作,应该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所幸,清军残暴,与禽兽无异,这是共识,他们既然来了,也没有纠结于此的意思,甚至因为这段时间的一些内部消息和变化,他们也隐隐的更加倾向于陈凯的判断。 “不怕陈知府笑话,朝中传来消息,说是孔有德先后攻陷了广西北部的镇峡关、灌阳、恭城一线,正在迫近桂林。而在此之前,镇守镇峡关一线的永国公还一度因为麾下榷税官刘成玉劫掠丁忧归乡的广西巡抚鲁可藻家资一事,险些与看不过去眼的宣国公兵戎相见。” “广西如此,广东本地的情况也很是不好。周围的几个县都已经被虏师占据了,这个阁下应该是知道的。几个月前,忠贞营刘国昌所部奉旨援粤,结果半路突然被说是谋逆,在肇庆府的四会一带遭到了庆国公、文安侯以及总镇马宝、马应龙所部的围攻,突围而走,现今不知去向……” 广西军阀内斗,广东攻击援军。广西军阀们这属于是常态,不稀奇,倒是广东这里面的事情,看上去耸人听闻,其实内因并不复杂。 陈邦傅拉拢忠贞营,其便可以算是吴党的人马,但是后来高必正和李赤心又回绝了进逼桂林,驱逐瞿式耜的要求,便可以算是一种背叛了。 吴党对其不满,这还是其一。上一次,李元胤觐见,正好高必正和党守素也抵达行在,当时他们代表忠贞营提出了将兵权上交兵部、财权上交户部、人事权上交吏部的建议,意在借增强朝廷的实力来融入其中,彻底把贼名洗个干净。 可是这样一来,便引起了其他军头们的不满,因为一旦实行,就动了他们兵为将有、割据称雄的蛋糕,自然同时引起了东勋和西勋两派军阀的嫉恨。等到这一次奉旨援粤,吴楚两党、东西二勋就不可避免的将其视之为是替朝廷来削藩以及来抢他们地盘的野狗。 结果,先是陈邦傅勾结土司攻击高必正、李来亨等部,导致其被迫撤回到了南宁。而这一次,刘国昌亦是遭到了两派的群起围攻。更何况,刘国昌还兼了此前遵从堵胤锡命令准备北上湖广,两党就更是容他不下了。 这件事情,林察早前得到过消息,不过那时候风闻的是张月袭击援军,现在看来,张月能与陈奇策配合作战,当不是此人所为,但是就在清军大举南下的时候,明军竟然还在搞内讧,还在攻击赴援的友军,实在是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了。 现在想来,施琅早前为反驳他提出的那些关于李成栋部将们容不下友军的说法果然是应验了,郑成功就算是真的全师而来,凭十四个镇一万六七千,其中绝大多数没有参加过万人规模野战的部队,去对抗保底两万且还在从南赣持续增兵且战斗经验丰富的尚可喜所部,以这一己之力肯定是不足以战胜尚可喜的,而友军的态度如斯,倒确实是他太过于乐观了。 “友军非友,真不知道是该庆幸啊,还是应该感到悲哀。” 说来好笑,事实上,如曹志建、焦链之类的广西藩镇以及他们的部下们,大多还都是在竭力抗击清军,甚至是宁死不屈;再者如参与围攻刘国昌的马宝,跟着李成栋抗清、跟着李定国抗清,后来降了吴三桂,等到三藩之乱时照样跟着吴三桂、吴世璠抗清,最后英勇战死。 这些人都不是陈邦傅、刘承胤那般的货色,抗清意志坚决,但这却并不影响他们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继续内斗。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摇头苦笑。昔曹刿论战,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事实上,肉食者真的鄙吗,只怕并非如此,只是人家想的更多的还是自身的利益罢了。一切行事也都是按照自身利益作为走向,才会有鲁公用曹刿迎战齐师,也才会有南明各势力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还要继续将精力发泄在内斗上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是不论如何,广州城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成为上位者争斗的牺牲品,更不应该就这么死于清军的屠戮。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民族元气,每一分都要竭力保存,陈凯之于同安,之于鸥汀寨,都是这么做的,于这广州城,也同样是秉承着这份信念才会坚持至今。 “诸君,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些腌臜事,诸君无须介怀,他们乐意瞎折腾是他们的事情。咱们,只要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国家多保留一分元气,便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圣人的教诲!”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串联(完) 话虽如此,陈凯心里面也少不了要脱口大骂上几句。只是作为此番营救的主导者,陈凯首先要保证自家不至灰心丧气,不会把这些负面情绪传播给其他人,才能争取更多的力量。 经营团队,无论是后世,还是今朝,道理是相通的。广州文官们都不是傻子,于他们个人而言,这样的情况也是大大的不妙。但是陈凯没有灰心,也同样是给了他们一些鼓励,既然陈凯有心为广州百姓设想,那么他们将其和盘托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关键还是在于陈凯的详细计划到底为何。 “按照在下计算,不出意外,十日之内,虏师当再临广州城下。届时会以红夷炮轰击城墙,待轰塌城墙厚大军杀入,扑灭反抗,厉行屠城之事。” “在下与威远侯议定,调动粤东、闽南水师,假贸易之名,停泊港口。若虏师不足以破城,则贸易照旧,若虏师破城而入,则尽可能的承载百姓,顺珠江水道逃出升天。这只是初步计划,能够救走的百姓也只会是少之又少。所以,在下打算通过诸君,组织百姓撤离,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百姓得救。” 陈凯的计划看上去并不困难,奈何想要真正的将这些都组织起来,却又是必须要依仗这些文官,因为他们控制着的吏员、衙役、里正、乡老们才是真正的基层组织,没有这些力量的加持,想要组织如此规模的营救,实在是不可想象的。 “陈知府可知广州城内如今有多少百姓吗?” “愿闻其详。” 对于广州到底有多少人,陈凯确实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按照明廷的统计,广州一府十三县共有四十万人口,但是问题在于明朝统计的人口只按纳税人口计算,依附于纳税人口之外的老弱妇孺则根本没有去统计。 换言之,若是以一个男丁拥有一妻一子两个附庸人口,那么也就是说广州一府最少有一百二十万人;若是以一个男丁拥有一父一母一妻一妾以及数个子女来计算的话,那么这个数字就要呈倍数增长;若是以一个男丁拥有一父一嫡母数个庶母一妻数个妾室数个火十数个子女以及数十上百个家生男女仆人的话…… 古人讲究多子多福,独生子女家庭基本上是很少见的,父母可以几个兄弟共享,但是妻室、子女可只能算在一个男丁的附庸人口之中。当然,也有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若是再无父无母,那就不存在附庸人口的问题了。 奈何情况不一,莫说是统计了,就连估计都很难。但是凭着广州当时的城池规模以及在华南地区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重要地位,人口数量比不过苏杭,但起码也是扬州一个级别的。更何况,广州围城,城外附郭的百姓大量的涌入城内…… “由于城外百姓大量入城,具体有多少,我等也不得而知。但是,按照历来的估量,这城里面少说也是有七八十万人,就凭陈知府带来的那三四百条大小船只,又能运走多少?” 封建社会的组织力、动员力低下,地方官府的公信力和文宣能力也远远没办法和后世相比,再加上百姓故土难离,这些无不制约着城内百姓逃离。 陈凯不止一次的想要事先与杜永和进行协商,但问题在于杜永和当年能够自行开印视事,将刘远生排挤走,早前能够因为一个何吾驺而放弃引陈奇策为援,如今他又凭什么会信得过陈凯这个潮州来的文官,更何况陈凯还兼着另一个军阀的首席幕僚的身份。 广州的陷落,清军前后只发动了两次攻势,第一次在三月初,损兵千余,惨败而归,而第二次就是在数日后,破城的那一遭。说明白了,广州城破是突然死亡,根本就没有说服家属急救的时间! “全力以赴,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陈凯的斩钉截铁,目光坚毅,众人在其感染之下,亦是满脸的决绝。接下来,无非是转运上的一些细节,陈凯早已想得明白,只需与他们解释清楚。但是很快,一个新的问题就应运而生,那就是陈凯到底带了多少兵来。 “船上水兵四五千,总是有的。” “不够,绝对不够。” 眉头紧缩的知府的呼吸沉重了起来,摇头道:“不说鞑子,陈知府你也需要设法制服码头上的水师、旧城南城墙以及新城的守军,控制住城南的城墙和城门吧。另外还要转运人口,就凭这点儿人手,根本不够用的。” 广州一城,明初时将宋时的三城归一,北城墙扩展,自此囊括越秀山;东西两面修有翼城,乃是数年前佟养甲的手笔;嘉靖四十二年时在城南加筑外城,将城南至珠江沿岸全部归入城内。知府所说的城南,便是旧城的城墙,陈凯起码要控制住那里才能让旧城的百姓得以进入,否则营救的范围就仅限于新城了。 知府的意见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就连邝露也有些急躁了起来。相对的,陈凯却摇了摇头,继而解释道:“在下带来的水兵,只需要控制码头,运送百姓就够了。剩下的事情,就要设法联络到本地的卫所。” 广州城内,守军大体可以分成两个系统,其一便是杜永和、张月、吴文献、范承恩这些李成栋的部将,大体可以将他们归类为外乡人;其二则是明廷在此设置的沿海备倭卫所,即是广州左卫、广州右卫、广州前卫、广州后卫这四个卫的军事单位以及部分本地的镇戍营头,他们相较杜永和们,便是世居于此的本地人。 比起那些外来户,本地人更有乡梓之情,坚守城池、保卫家园的决心也更加坚定。陈凯此刻一旦提及,众人的心思便立刻就转移到了那些卫所军官的上面。 密议了两个时辰,基本上都达成了共识。第二天,知府便想方设法的联络了一番,并且把陈凯带到了竹筒营,那里都是些由达官统领驻扎此地的回回军,生活习俗不同,杜永和所部一般是不会注意到这里的,确是最好的密会地点。 “广州左卫世袭指挥使张启贤。” “广州左卫世袭达官指挥使羽凤麒。” “……” “广州右卫世袭达官指挥使马承祖、撒之浮。” “广州前卫世袭指挥使施辉然。” “……” “游击将军郭瑶、守备余述之……” 此间有汉人军户,也有达官的回回,身份上,不仅仅是卫所军官,就连本地的镇戍军官们也多有到场,所缺者大多是那些李成栋的旧部罢了。 他们都是本乡本土出身的军官,远一些的,如郭瑶,不是广州府城的,但也是东莞县的。其当年曾随袁崇焕北上,为辽东守备,后袁崇焕被处死,带去的同乡基本上就都回到了广州,郭瑶便是其中的一个。 “诸君,既然来此,想必已经明白了我等所为何事。今日之事,说明白了就是防患于未然,一旦虏师破城,我们要为广州百姓谋一条生路。诸君的家眷以及麾下将士的家小可以优先登船,本官会让辅明侯将他们送到安全的所在。但是,对于诸君,本官只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我陈凯要尔等用尽所有手段,将鞑子困在城内,给城内百姓转移争取时间。” 城破之后,设法拖住清军,说好听了是如此,说句难听的就是要他们用生命来推迟清军席卷整座广州城的步伐,就是让他们死在此地! 然而,陈凯此言既出,众将竟无有半分惊惧之色,一个如此也就罢了,个个皆是如此,饶是陈凯也不免有几分动容。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昂首起身,一个广州后卫的世袭指挥使傲然而立,大声言道:“本卫世袭指挥使冯老将军已然殉国,我等后进子侄,自当以陈知府马首是瞻,护卫本乡本土百姓,绝不敢辱没列祖列宗以及冯老将军的忠义!” 第一百六十五章 狂飙(一) 广州后卫世袭指挥使冯耀殉国于尚可喜大营之中,这件事情,陈凯早有消息,虽说是并不认为只是为了一次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尝试就毅然选择牺牲自我能够对战局构成什么实际影响,但是牺牲一事,往往其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意义,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钦佩,哪怕是陈凯也不能豁免。 邝露是本地的大才子,林察曾作为广东总兵,在这些卫所军官中也是威信甚著,冯耀的牺牲更是激励着这些广州的卫所军官,再加上陈凯这几年闯下来的那份赫赫威名,本地军方反倒是比那些基层文官还要爽快得多。 有了这两重加持,陈凯相信他可以救走更多的人。但是时间不等人,接下来的几天,广州城里的风声越来越紧张,随着更多的清军调动的消息自本地卫所军官们那里传来,似乎清军已经是彻底准备完毕了。 广州城外,平南藩右翼总兵班志富、靖南藩右翼总兵连得成、广德镇总兵郭虎以及南赣副将高进库的人马抵近西关。前两者是平南、靖南二藩的藩兵,后者则是南赣绿营的援兵,除此之外,清军还有大部人马分别集结于城北和城东,用以牵制那里的明军。 事实上,由于清军的后勤基地从化县位于广州城的东北方向,所以布置城防时,杜永和便将他们这些李成栋的旧部都摆在了城北和城东,辅以部分卫所兵,形成了防御重心。城南,由广州左卫和广州右卫的卫所兵守御,码头一带则交给了吴文献、殷志荣的广州水师。至于城西,则只有范承恩和广州前卫来保卫城池。 抛开南面毗邻珠江,尚可喜老于兵事,自然看出了杜永和的布防情况,避实就虚,打的就是广州城防中最薄弱的一环。 十月二十八,清军直薄西关,广州前卫还要守御城墙和西城门,这里只有范承恩的部队驻守。广州围城前,曾经的李成栋麾下旗鼓,已经是一镇总兵,广州围城期间,永历帝亦是忙不迭的给守城军官们加官进爵,以求能够激起些他们的效忠之心,便是范承恩也已是阳春伯的爵位。 然则,伯爵归伯爵,李成栋当年南下之初不过是一镇总兵,哪怕超编再加上清廷的补充,以及成为提督之后的扩编,也不过是数万兵马,其中还不乏大量新卒。随着李成栋的死,这些兵马被杜永和等九个伯爵以及李元胤、李元泰、李建捷、马宝、范承恩等将领瓜分过后,轮到他一个总兵手里的老底子也不过是当初的那几百人罢了。即便是算上招募的新卒,比之城外清军三镇一协的兵力也不过是几分之一。 上万的清军扑城,当即就给了范承恩所部明军以莫大的压力。所幸准备数月,守具齐全,面对清军的攻势,守城明军在半年前的那场胜利的鼓舞下也没有丝毫的退缩。可饶是如此,在击退了清军的第一波攻势之后,范承恩松了口气,转过头再看城上的那些将士,却再也提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 耳边沉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刚刚击退了清军的一次进攻,却一个个站着、靠着、坐着,目光呆滞,面无人色,全无看似不可战胜的清军在他们眼前仓皇退却后的惊喜,甚至就连劫后余生之色亦是半点儿也无。这一个个他叫得上来名字、叫不上来名字的士卒们,竟仿佛是还沉浸在对清军凶狠攻势的恐惧之中,不可自拔。 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们还在尽可能的鼓舞着身边袍泽们,让他们意识到初战得胜,这是很有必要的。 然而,看着城头上凌乱得毫无章法的火炮火铳、滚木礌石、箭矢刀枪,以及倒在城墙上无人问津的死尸和伤员,范承恩当即便回忆起了就在刚刚,他还在将他所知的那些污言秽语倾泻在这些将士们的身上,督促着、鞭笞着他们冒着被清军箭矢射杀的风险向城外的清军放铳放炮还击、探出身子去砸那些云梯上的清军,以及透过女墙、城堞的口子去砍杀即将登城的先登。 “大帅,新兵太多了,儿郎们也都尽力了……” 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们还在督促着新兵为下一次进攻做准备,无论是整理守具,,亦或是用枪杆、用皮鞭、用刀鞘来命令协守民夫搬运尸体、救治伤患,奈何所应者也都只是机械性的听从着命令罢了。 范承恩不是傻子,他自然明白部将的言下之意。但是问题在于,这已经不是大半年前的那一遭了,清军积蓄数月的力量必将会在这一遭倾泻在他们身上,而刚刚的那一次也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向制军求援,我部新兵太多,西关恐怕撑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远方的战鼓敲响,清军的新一轮攻势拉开序幕。城头上的明军仓皇迎战,依旧是清军还远在射程外就开始射击,依旧是没等清军爬上云梯就忙不迭的扔下滚木礌石,刚刚的那场小胜由于间隔时间过短,士卒们还没能将那些经验消化便再一次的投入到了战斗之中。 就仿佛刚刚的那次进攻就仅仅是一场预演似的,这一次,清军的攻势远比上一次更加凶猛。清军发了疯的在云梯上攀登,喊杀声震天。很快,第一个先登者便踏上了城堞。 下一秒,就在周遭明军惊骇的目光之中,一个眼疾手快的明军老兵持枪直刺,便径直的捅在了清军不便防御的大腿上,随后身子一斜,便要摔下城去。老兵的勇气和技艺当即就迎来了身边袍泽们的欢呼,奈何这些欢呼尚未出口,只见那清军腰刀一甩,便径直的钳在了老兵的脸上,后者倒退了两步,一如前者那般仰面就栽下了城垣。 欢呼被硬生生的塞回到了腔子里面,接下来,越来越多的清军在明军的慌乱之中登上城垣,有的一如第一个那般被明军杀死在了城上,但却有更多的攀上城头,与明军展开了近乎于一边倒式的肉搏战。 登城的清军分散了更多明军的注意力,将更多的精力倾注于杀死眼前敌军之中。这就是一场恶性循环的开始,借着明军精力分散,更多的清军攀上城头,渐渐的便从守御城垣变成了争夺城垣。 有一座城墙保护,明军尚且还有一战之力,但是伴随着城头上的清军越来越多,崩溃就在一瞬间毫无先兆的爆发了。 惊恐的明军慌不择路的逃下城去,全然不顾身后的刀枪和面前的军官和督战队。求援的使者刚刚进了城,范承恩自知援兵根本来不及抵达,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骑兵、军官和家丁亲兵们在这位阳春伯的带领下策马冲入了西城门,身后的明军亦是亡命狂奔,但更多的不是被清军杀死在当场,就是被城门堵在了城外。 为掎角之势的西关失守,广州西城能够仰仗的也只剩下了这座看上去甚是坚固的城垣。但是随着城外红夷炮如雷公降世般的怒火响起,轰然倒塌的一幕,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于城内军民们的脑海之中。 第一百六十六章 狂飙(二) 西关失守,炮台也不可避免的落入到了清军之手。没有了西关炮台以及西关守军对清军侧后的威胁,花费了些许时间他们便将红夷炮运抵,并于永历四年的十一月初一,开始炮击广州城的西北角。 广州城由于是将宋元时期的三城合而为一,形制上并非是正常的正方形,呈不规则的多边形,尤其是北面,因为要囊括越秀山,所以呈现出一个山包式的凸起。但也正是将越秀山囊括其中,北面的城防可谓是易守难攻。 拿下西关之后,清军没有选择进攻临江容易遭到明军水师炮击的西南角,也没有选择有瓮城保护的正西门,西北角就成为了必然的选择。而为了这一次的炮击城墙,尚可喜准备了大半年,不光是从南赣调运了二十七门火炮,还命令降清的前从化知县季奕声铸造了四十六门,合计七十三门红夷炮列于城外,甚至为每一门红夷炮都准备了四百枚炮弹,并且备足了火药,不可谓不是处心积虑! 随着炮弹一枚枚的轰击在城墙之上,西关失守,范承恩率领残部退入西城墙协防的消息在城内轰然传开。 城中人心惶惶,总督府内,李建捷和张月还在请求出战,哪怕只是骑兵,也要尽可能的把尚可喜的红夷炮队给端了,否则广州的城墙根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此二人皆是李成栋麾下猛将,奈何杜永和却从大半年前击溃清军进攻的自高自大中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彻底乱了分寸。任凭二人泣血请令,其余众将也多有附和之声,可是杜永和却始终拿不下主意来。 片刻之后,李建捷已经动了些火气,言辞间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尊重。岂料杜永和思前想后,却还是彻底否决了李建捷、张月等人出城袭击清军红夷炮阵地的要求。至于理由嘛,很简单,坚守城池,尚有城墙可以依托,出城迎战,清军兵力较守军存在巨大优势,根本打不赢的,届时清军裹挟溃兵入城,就连城池都守不住了。 “这个胆小鬼!” 对于杜永和的借口,李建捷怒不可遏,但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广州城内,以杜永和为首,这即便是李元胤也是认同的,因为守军确实需要一个领导核心,否则政出多门,这城池也就不用守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容忍杜永和放着陈奇策的援军不去争取,甚至就连清军攻陷三水后陈奇策自广州城南顺江而下时也没有将那支舰队请到城南驻扎。可是现在看来,杜永和似乎已经丧胆了,放着夜袭不去奋力一搏,难不成是要学何腾蛟那般等死,好用个殉国的气节来为无能遮羞吗? 完全无法理解杜永和的脑回路,奈何军令如山,李建捷没有帅令就没办法指挥足够对清军红夷炮阵地构成威胁的部队,也只得暂且作罢。 自清军围城以来,宵禁厉行,此刻不过是刚刚开始,大街上却已经没了一个本地百姓的影子,就连那些乞丐们也早已缩进了巷子深处。目光所及之处,有的无非是结伴巡逻的衙役、孤身一人的更夫以及如他这般有公务在身的将校、官吏罢了 出了总督府,李建捷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骑在战马上,缓缓的向着大营靠近。广州地处天南,盛夏酷热难耐,即便是到了这冬日里的冬月之夜,风吹在身上,对于他这般跟随李成栋自北地的风霜雪雨中杀出来的义子而言,也柔软的像是丝绵的被子轻轻抚在脸上、身上,让人根本提不起一丝半毫的精神儿。 奈何,清军的炮击已然开始,他们当年跟着李成栋是最先抵近扬州城下的,扬州城如何陷落,他们自是看了个满眼儿。胸中的忧虑、惶恐交织在一起,如同是一团乱麻一般,让他烦躁得难以自已,哪还生得出半分困意。 马蹄铁在石板的路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但却清脆的敲在心底,回响震颤着思绪。当初李成栋殉国时,天子册封李元胤为南阳伯,那时大概就有意派其统领广东众将,却被李元胤婉拒。结果,刘远生自不是杜永和的对手,而杜永和在得到两广总督之职后也没有能力将众将重新统合在一起。 “兄长,你是不愿咱们这些人自相斗起来,可是就凭着杜永和这种货色,义父带着咱们打下来的这片基业能守得住吗?” 李建捷皱着眉头,想到此处,一走了之的念头油然而生,旋即又被李元胤的殷殷嘱托所吹散。如此往复几次,却已经回到了营中,干脆命令麾下士卒合衣枕戈而眠,以免突然出现状况时连裤子都没工夫穿,落个光着两条毛腿持兵迎敌的窘态。 命令是这般下达了,李建捷自家也是如此这般,奈何这翻来覆去了一整夜,却还是没办法从那团乱麻中挣扎出来,直到了距离天亮大约还有大半个时辰的时候才勉强入睡,却也是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的就会像是条件反射一般直接坐起身来。 他是军中猛将,身从骁骑数十,每战必杀入敌军从中,首级挂满马首,往来披靡。今日能有这般,说到底还是清军拿下了西关,炮击城池西北角,那一声声剧震虽说如他在城东根本听不到,却还是触动了几年前在扬州时的心思。 炮弹自红夷炮的炮口呼啸而出,重重在轰在城墙上,就像是雷公拿这广州城当做是战鼓,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即便是夜深了也不厌其烦。 七十三门红夷炮,口径各异,炮击的间隔微乎其微。墙砖、女墙乃至是包裹在内的夯土,碎裂、飞溅乃至是随着炮击的进行,小范围的坍塌也在渐渐的延伸开来。动静越来越大,城西北的百姓不是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就是已经顾不上什么宵禁了,拖家带口的想要远离这片必死之地。倒是城外的清军,兴奋却不断的爬升,就连呼出的浊气也愈加的沉重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第一缕的阳光铺满大地,却也撕开了夜的幕布,将广州城的横陈玉体彻底暴露在压城的黑云下,禽兽们赤裸裸的淫邪之中。 “禀告老王爷、小王爷,炮击一夜,广州城西北角已坍塌三十余丈!” “好!” 连夜赶来的尚可喜拊掌而赞,向着那些早已按捺不住了部下们大声喝道:“进城,杀光这些反叛的蛮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狂飙(三) 屠城的命令下达,尚可喜、耿继茂的帅旗前压,连得成、班志富所部清军当即就自豁口处涌入,倒是郭虎和高进库则带着各自的兵马伺候在两位王爷身边。 广州城内的明军虚实,尚可喜早已知晓,他并不相信杜永和会有与他抵死巷战的勇气。更何况,就算是有,难道李成栋的狗崽子们就会是他从辽东带出来的藩兵的对手不成? 好处,自然要让自己人先占了,把郭虎和高进库的这五千清军扣在手上,等到有成组织反抗的明军出现,便有他们去扑灭,这样才是正理。否则的话,难不成还能让自家的子弟们干脏活、累活,把好处都留给这些绿营兵吗? 连得成、班志富二将带队,大队的藩兵自豁口涌入城内,当即就按照各自的佐领分散开来,冲入早前预定好的各个坊巷之中。随即,尖叫声、喝骂声、哭喊声便在城西北此起彼伏,并且迅速的向周边区域蔓延开来。 广州西城的金玉巷,此间距离那座“未有羊城,先有光孝”的光孝寺不远,但是距离西侧的城墙却更近。 这里算得上是自城西北豁口至西城门的必经之路,虽说也不过是诸多的必经之路中的一个罢了,但却还是有一队手持着明晃晃的兵刃的藩兵径直的奔着此处而来。 为首的那个藩兵,满脸的络腮胡子,脸上布满了辽东刺骨寒风留下的痕迹。他是个当年跟随着耿仲明降清的老兵,无甚武勇,也算不得多机灵,但是论资历,如今也是一个他们牛录中很是得用的一个分得拔什库。他们这个牛录分到了左近的坊巷,他便带着一队藩兵直接冲了进来,瞅准了一处看上去颇为精致的院落,一脚就踹了进去。 “妈的,城里面有的是银子,都捡着真金白银拿,哪个傻子拿一堆铜钱的,就给老子滚出咱们牛录,丢不起这个脸!” 这样的话,入关之后他已经说的不是一次了。一个老兵想笑,因为他听说过,就是这个分得拨什库当年在登州的时候背了一堆铜钱被人笑话了好些年,现在反倒是来警告旁人了。 院子不算很大,但是其中布置以及装潢,却可以看得出是费了心思的。藩兵们呼啦啦的冲了进去,可是预料中的哭喊、求饶声却没有如期响起。没等分得拨什库想起那大门上似乎并没有上锁的事情,几个藩兵便冲了出来,大叫着说是这院子里面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看样子已经跑没影了。 “真他妈晦气。” 不由分说,分得拨什库便带着一众藩兵出了院子,瞅着对面的那户看上去也不差多少的院子就大呼小叫的冲了上去。 这一遭,大门反锁,但却根本挡不住那几个五大三粗的藩兵。悦耳的哭喊声响起,分得拨什库也总算是安了心,随即便眉飞色舞的带着一个新成丁的藩兵往小院的里间闯。 “你爹死的早,有些本事,听你叔我的,总不能叫你被人说没长进。” 说着,分得拨什库左右看了看,便有了目标,一脚踹了过去,就带着新兵闯进了一间女儿家的闺房。 “记着,抢东西的时候,首饰是不能错过的,金的银的、玉石珍珠,都不便宜,还能转手送给媳妇,不比抢银子差。” 他是有经验的,闯了进来,却没有奔着梳妆台,而是挑开乱作一团的被褥、打开盛放衣服的箱子、柜子,最后用刀挑起了垂在床前的单子,终是眼前一亮,随即满脸兴奋的在尖叫声中,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拽了出来。 “瞧瞧,还有惊喜呢!” 分得拨什库死死的拽着姑娘的细嫩的胳膊,任凭着她哭喊尖叫着,反倒是更加兴奋了起来。可是就在这时,一个满脸血污的中年男人捂着被齐腕砍断的右手,却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中年男人更是连忙拜倒在地上,膝行到分得拨什库的身边,左手拽着他的裤腿便哀求道:“军爷饶命啊,我家都是良善百姓,没有逃跑就是好给朝廷出丁出粮的……小女已经订了亲事,求您放过她吧……这院子里的东西,这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孝敬给军爷,小人在后院桃树后还埋了几坛子银子,也都孝敬军爷,求求军爷大慈大悲啊……” 事已至此,中年男人早已急得语无伦次了起来。奈何,闯进院子的并不可能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存在,在中年男人抓住他的裤腿的瞬间,分得拨什库就一把将姑娘摔在了床上,随即转身一脚就踹在了中年男人的身上,将踹出了老远出去。 “妈的,跑得还挺快。” 那个在门前想要笑话分得拨什库的老兵大怒着冲了进来,对着已经开始咳血的中年男人就是一刀砍下,反倒是被那分得拨什库拦了下来。 “你不让老子玩,老子偏偏要当着你的面儿玩,玩给你看!” 说着,分得拨什库给那老兵使了个颜色,后者便满脸淫笑着,一脚踩在了中年男人背上,让这个还在试图爬过去求饶的男人再也动弹不得。 “爹爹!” 姑娘被重重摔在了床上,可是看到了父亲如此,拼尽了全身的气力爬起来,想要冲过去,却还是被那个分得拨什库一把拦了下来,重新扔带了床上。 “小子,没碰过女人吧,这次叔给你演示演示。” 闻言,新兵重重的咽了口唾沫,口干舌燥的感觉袭来,未待说些什么,只见那分得拨什库便扑将了上去,直接将那姑娘压在了身下,双手在身上撕扯着那些薄如蝉翼的衣裳的同时,一双大嘴更是急不可耐的啃噬了起来。 “爹爹救我!” 床上的姑娘奋力的挣扎着,可是就凭她的气力又如何是这么个积年的禽兽的对手。求救声传来,中年男人脸上、胳膊上的伤口上早已沾满了灰土,还是在拼了命的想要往前趴着,却根本无法挣脱那老兵沉重的力量。 中年男人死命的哀求着、怒骂着,依旧在喷溅着鲜血的右臂还在极力的向前伸着,仿佛只要将胳膊伸过去,仿佛只要将血喷溅在那个禽兽的身上,他的女儿就可以获救一般。 布帛撕裂声中,一片片布料的碎片被抛起,顺着金钱鼠尾下垂的轨迹在分得拨什库激动得颤抖着的身后滑落。直到一片绣着莲花的肚兜被扔了出来,耗尽了气力的姑娘只剩下了哭泣,分得拨什库更是在新兵一把接过了肚兜便往自家的鼻子上捂的同时,开始解腰间一到这个时候就觉得份外难解的裤带。 “领催说了,就是玩给你看的,你把脑袋埋在地上怎么看。” 老兵一把拽住了中年男人的头发,便将他的头颅重新拽了起来。泪水、血污、灰土在脸上绘成了一副寓意着苦痛的抽象画。 抵死的挣扎、放肆的狂笑、原始欲望的唤醒、兽欲的释放以及绝望的尖叫,在这一瞬间,于这间本该静谧的闺房之中,以着最不该出现于文明世界的姿态呈现,正如同是这璀璨文明在野蛮的胯下挣扎呻吟。 中年男人用尽全力的闭紧了眼睛,苦痛的哭叫却还是一个劲儿的在往他的耳朵里钻,将泪水和压抑的低吼挤出。所幸,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海螺号响起,瞬间便压过了这一切。本已经准备入港的分得拨什库慌忙的转过头,就连胯下的那话儿也在急剧缩小,仿佛也在畏惧着这号声所意味着的东西。 接下来,分得拨什库慌忙的从姑娘的身上爬起来,白皙的肌肤、累累的血痕,无不呈现在了新兵的眼前,震撼着他的感官。可是到了下一秒,分得拨什库提起裤子,反手抄起了扔在梳妆台上的腰刀,一刀就插在了姑娘的胸口上。 “这时候出敌情了,真他妈扫兴。” 提起裤子,顾不得系好,分得拨什库就连忙冲出了闺房,大呼小叫着这一队同样在强夺着财货、奸淫着女子、屠戮着任何一个看到的良善的藩兵们向院外聚集。与此同时,新兵被老兵一脚踹了出去,而老兵则同样是一刀插在了中年男人的身上,便连忙追了出去。 闺房内,只剩下了眼中还残留着一丝解脱的姑娘和她兀自向前伸着断臂的父亲,再无任何声息。 第一百六十八章 狂飙(四) 分得拨什库带着这一队藩兵匆匆忙忙的冲出了院子,所见之处,金玉巷中,一队藩兵已经与一支数量远胜于他们的明军混战在了一团。而那支明军之中,更有一面书着“广州前卫世袭指挥使昭勇将军施”字样的大旗,在风中猎猎。 年少时,正赶上老奴席卷辽东,原本家境殷实的分得拨什库没有机会读书识字,一路与族人同行,南下投奔毛大帅,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反攻辽东,重归故土。 只可惜,这段往事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记得的只有靖南王爷给他饭吃,他跟着靖南王爷南征北战,哪怕是在登州作乱,哪怕是降了鞑子也没有半分不适。此时此刻,虽然不认识旗子上写的是些什么,但是丰富的战斗经验还是让他有着对能竖起大旗的肯定是军官的认识。 “杀光这些反叛的蛮子!” 这一队藩兵立刻便自院子里杀出,饶是如此,他们比之施辉然的部队却还是处于严重的劣势。更多的清军还在向这里聚集,但是在西城更多的坊巷,广州前卫的卫所兵们和阳春伯范承恩的残部却依旧在与杀入城中的清军进行着激烈的巷战,使得援军如同是深陷于泥沼之中,不能自拔。 街巷中的浴血厮杀,明军的弓箭手爬上墙头,突施冷箭。越来越多的明军和清军卷入到巷战之中,凭借着本地人对地形的了解,明军穿街过巷,在迷宫一般的城市之中与清军周旋,而施辉然率领的前卫主力则咬住了一支藩兵便不肯松口,只想着将其一口吞下之后,再行继续与其他清军捉迷藏。 他们正处于风暴之眼,卷入其中,便是拼尽全力的厮杀着。施辉然很清楚,广州前卫只有一千多的战兵,抛开父子兄弟皆在军中的可以不参加此战,再算上范承恩的残部,一加一减,也不过只有一千来人。比之这片战场上的清军,他们是处于严重劣势的,但是街巷将整片区域分隔开来,他专门在此设伏,却是早早就算计好的。 “多杀一个鞑子,陈知府那里就少一份压力。” 对于陈凯的计划,施辉然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此刻他神色决绝,目视着眼前的金玉巷中,随着那队清军的突然杀出,原本武艺和战场经验上就根本没办法与藩兵相比的卫所兵当即便开始节节败退。哪怕,他们在这局部的数量上依旧处于压倒性的优势,可是藩兵们的悍勇却让这些几乎没有打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战争的卫所兵根本无法招架。甚至说句不好听的,没有立即崩溃,已经是难得的坚韧了。 “祖上说过,将为一军之胆!” 拔剑在手,施辉然大喝一声,带着亲兵、家丁们便扑进了战局之中。明军士气陡然一震,恍惚之间,竟隐隐的有了些许反扑之势。 金玉巷中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比之藩兵们久经战阵,悍勇凶狠已极,卫所兵们显得迟钝而愚蠢,迟钝在进攻后退的反应之上,而愚蠢在更多的表现在不同状况的选择。然而即便是如此,明军在施辉然的率领下却依旧是死战不退,哪怕此刻已经没有了将藩兵们一口吞下的可能,他们却依然在此奋力的接下清军的每一次攻击的同时,对这些侵略者施以还击。 奈何,双方的技艺、勇悍、战场经验等方面的差距过于巨大。随着明军的伤亡越来越大,最终在施辉然不甘的倒下的同时,金玉巷的这些广州前卫的卫所兵们便轰然崩溃,再无继续厮杀下去的勇气。 “追什么追,让那些傻子去追去,这广州城的花花世界,有的是金子银子,有的是女人,用不着为了那点儿可怜的战功拼死拼活。” 毕竟是跟着耿家至今的东江老卒,分得拨什库很清楚,现在是屠城,是让他们放开了强夺、掳掠、奸淫、杀戮。此刻不过是些许小规模的微弱抵抗,犯不着把其他清军引来分一杯羹,若是真的碰上了大规模的明军,自然也有那些绿营兵去对付,他们的任务就是杀!杀!杀!就这么简答。 对于分得拨什库的意见,众藩兵深以为意,老兵们已经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刚刚缓过来的新兵却转过头,望向了远处那个他们没过多长时间之前杀出来的那座院落,似乎还有些惋惜的样子。 “你他妈还真是个雏啊。”一拍那新兵的后脑勺,分得拨什库便大叫着什么“城里面有的是漂亮娘们”的话,说着更是自顾自的在左近走了几步,指着旁边的一个院子,便大声的表示他闻见了女人的胭脂味儿,随即带着一众藩兵就撞开了院子的大门。 下一秒,男人的哀求声、女子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叫声,再度响起…… ……………… 暗夜,天光尚未放亮,城东军营的李建捷迷迷糊糊的刚有了些许睡意,却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便陡然而起。 “怎么了,快说!” 未见人面,李建捷从脚步声中就已经听出了焦急、慌乱,这是此刻他最不愿意听到,但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情绪和局面。但见了匆匆赶回的亲兵,李建捷原本已经有了些许准备的心却更是陡然一沉,因为他太了解这个追随多年的亲兵了,情势不到一定的份上,这厮是绝不会急得满头大汗的。 “侯爷,西北城墙已经被鞑子轰出了十几丈的豁口,现在鞑子还看不太清楚,可范伯爷那边已经不再修复了。” 范承恩是他们跟着高杰驻防江北时才加入李成栋军中的,原本就是个皂役,初到军中时什么都不懂,大伙都叫他草包。但是此人却深得李成栋信任,前几年到松江去迎接、护送军中将校士卒们的家眷的时候,也是派了他带队前往。 此人并非是真的草包,这些年成长巨大,否则杜永和也不会派他独守西关。此刻既然他已经不再费力气修复了,那么也就是说这城墙根本修复不过来了,现在差的不过是清军还没有注意到这一夜的炮击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成果而已。 “时间不多了,骑兵跟老子先去见总督,其他人点齐兵马跟上!” 跨上战马,李建捷率队策马奔向总督府。马蹄落处,石板路上噼里啪啦的作响,却无时无刻的不在加剧着李建捷的焦虑。 城墙已经守不住了,剩下的唯有巷战一途。李建捷从未想象过要拼死包围这座距离家乡万里之遥的外乡之地,可一旦想起这是李成栋拼死打下来的基业,一旦想起李元胤的殷殷嘱托,他就顾不得再想什么其他的了,只有快马加鞭的去将杜永和那厮鼓动起来,集合全军的力量,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与清军打好这场巷战,设法让尚可喜流血流到受不了,不得不退出去为止。 “尚可喜的兵马也不比老子们多多少,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就像是洗脑一样,李建捷一遍遍的重复着,但是他也知道,他不是李元胤,没有杜永和,他根本指挥不动其他军官,李成栋的老部下们指挥不动,就连那些卫所兵们也不会听他的。 骑队在大街上飞驰,可是没跑出去多远,李建捷却看到远处的街巷,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向南移动着。他是骑将,眼力过人,此刻更是注意到似乎这些人还保持着一定的秩序。但是随着他的这支骑队不断的抵近,一声“鞑子来了”的尖叫响起,当即却又乱成了一团,那些依稀存在的秩序也被慌不择路践踏成了齑粉。 “妈的,老子不是鞑子!” 心中怒骂,但是他却根本没时间去辩解。就这样,一路上前前后后碰上好几队这样不顾宵禁继续南逃的百姓,直到临近了总督府,却率先碰上了如他一般想法的张月。 “天马上就亮,得赶紧组织起来才行。” 杜永和昨夜的优柔寡断,已经让张月和李建捷等人有些难以忍受了,但是此刻没有更具分量的人物在此,他们也只得跟着杜永和走下去。 两队兵马并做一队,加速赶往总督府。那里,位于广州城的中央偏南,过了拱北楼,再向南走差不多的路程就是正南门。 奈何,当李建捷和张月匆匆赶到总督府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正门在风中吱呀呀的敞开着,乱七八糟的纸张、衣服、旗鼓、武器从总督府里延伸开来,散落了一地。耳畔,更是响起了让他们这等百战宿将也不由得为之一愣的哭喊。 “总督跑了!总督跑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求活(一) 张月和李建捷来晚了,所见之处,只剩下了一片片狼藉。眼见于此,二人当即就明白了过来,口中少不了对杜永和的唾口大骂,但更少不了组织麾下部队,向南撤离。 “快去,通知四哥,杜永和跑了,咱们也得赶快离开此地!” 派了亲信家丁去找李成栋的另一个义子李元泰,李建捷连忙和张月一起统兵南下。军队的组织力更强,再加上随行的首先都是些骑兵,他们顺着总督府前的大街一路南下,过了拱北楼,所见之处,已多是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向南缓缓移动。 只是没等他们冲到近前,东方,天光放亮,几乎是在同时,西北方向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喊杀声,竟只在这一瞬间就将前方的嘈杂湮灭。 瞬间的鸦雀无声,下一秒,人群的浪潮陡然加速,那架势,扑向城墙的瞬间,看在李建捷的眼中,却仿佛是决堤的黄河汹涌的扑打着堤坝那般。 “晚了,晚了!” ……………… 三个时辰前,李建捷怒气哼哼的离开了总督府。城南码头那里,一艘小船却缓缓驶入了广州水师停靠的码头,为首的那个穿着绯色官袍,补子上绣了只单足立于波涛,昂首震翅的云雁的青年文官正了正冠冕,面色一凛,便大步的踏进了广州水师总兵尉氏伯吴文献的大营。 “陈知府……” 西关失守,范承恩退避城内,至昨日,清军总算是将红夷炮运到了城外,开始对城池西北角展开炮击。水师大营位于城南码头,距离城池西北甚远,但是一如李建捷那般,吴文献担忧同样少不了多少。可就在这么个时候,陈凯却突然造访,吴文献的神经登时就绷了起来。 “吴伯爷,西北城墙垮塌超过十丈,广州城破在即,可寻思好了退路一事了?” “你,你说什么!” 陈凯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那神色就好像是在聊些家长里短什么的,可是听在吴文献的耳中,却是如惊雷炸响一般,腾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连带着那张太师椅都给带倒在了地上。 一丈是3.3米,十余丈就是三四十米的城墙被轰塌了,那是根本修复不过来的。烛火闪烁,陈凯好整以暇的往椅子背上一靠,嘴角撇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就这么看着呆立于此,隔桌戟指的吴文献。 这句话,确实是说到了吴文献的心里,从昨天请假炮轰城池开始,这个问题就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至今未有个结果,说来更多的还是在于他麾下乃是水师,珠江上来去自由,倒也没有太大的紧迫性罢了。奈何当陈凯把这份心思明明白白的暴露在了空气之中,他反倒是在惊诧之中开始疑心于陈凯的用意,甚至是这半年来的所谋为何。 “陈知府是来劝本帅降虏的吗?” 半晌,就憋出了这么个试探性的话语,陈凯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随即在吴文献的注视下,轻轻的摇了摇头,继而笑道:“吴伯爷应该知道下官是从北地南下来投奔王师的吧,说句明白话,若是降虏,下官为什么不在家乡,那里的士绅可是与我家多有关系的,求个一官半职还不容易,犯得着大老远跑到这广东,在那时候手下不过千把兵的国姓手底下拼死拼活?” 没有出乎陈凯的意料之外,吴文献此言本就是试探,甚至更多的还是一份台阶。得到了陈凯的回到,吴文献扶起了太师椅,重新落座,目光炯炯的盯着陈凯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陈知府,想要本帅做什么?” 听到这话,陈凯当即便是拊掌而赞道:“和聪明人说话就省事。不瞒吴伯爷,做这点儿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小买卖,确实用不上辅明侯和下官一起来回来去的奔波,更用不着闽安侯和忠振伯大老远的从福建带着舰队过来。下官答应过内子,要做的是救这城里的百姓,能救下一个是一个,不知吴伯爷是否愿意成人之美呢?” 陈凯一语说罢,吴文献颜色几变,目光中闪烁几番。陈凯来往几次,卖出买进,怎么也有十来万两白银的流水,在陈凯口中却成了“塞牙缝都不够的小买卖”,一时间就连吴文献也弄不明白陈凯到底是故作大言,还是真的那么财大气粗。 想到此处,吴文献咽了口唾沫,才向陈凯言道:“陈知府若是想要合作,还当以诚待人,是要这城,还是要旁的什么,本帅倒是可以考虑与陈知府携手一回。但若连实话都没有一句,那就请陈知府离开此处,本帅也只当是陈知府从未来过。” 辅明侯林察的舰队,吴文献是亲眼所见的,比之他和殷志荣如今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八十条大小舰船,而且其中还多有近期征用了民船改装的杂牌舰队,林察的船皆是战舰,就算是那些装载着货物的也是装有大炮的武装商船,航速、武装等多方面都要远胜于他。换言之,凭着林察的手段,捏死他不比捏死只臭虫困难多少。 如此强兵在侧,即便有这么个商贸关系,吴文献也未必夜夜都能睡得安稳。可是照着陈凯的话说,什么闽安侯和忠振伯的舰队也到了,这二人他印象都不怎么深刻,但是陈凯既然提出来了,只怕也未必是什么空穴来风,吴文献当即也就信了。只是对于陈凯的目的,他却根本不敢相信是什么救人。 “看来,吴伯爷对于粤东和闽南近半年发生的事情是一无所知喽,那么下官就给吴总镇科普一下好了。” 依旧是那副闲话家常的口吻,陈凯不急不慢的将这半年来粤东和闽南的变化娓娓道来,除了郑成功解除了东西两线的夹击以外,他甚至将一些鲁监国朝重新进入浙江战场的事情也简单的说了一些。直到最后,郑成功火并郑彩、郑联兄弟,夺取厦门岛,如今已经重新统一了郑氏集团,更是将吴文献听得当时就愣在了那里。 “不出两个时辰,闽安侯和忠振伯的舰队就会抵达广州城下。闽安侯出自闽北,所部俱是闽北水师,悍勇不下闽南;忠振伯带来的,却不是国姓的旧部,而是原本从属于郑彩、郑联兄弟的商船队,吴伯爷届时大可以自行问询。” 说到此处,陈凯初步显露了实力,随即与吴文献言道:“莫以为下官所言为虚,不瞒吴伯爷,下官已经与定国公的女公子订有婚姻之约,前来广州救人也是下官的聘妻不忍广州百姓遭受屠戮。至于这些百姓,到了潮州,自也是到定国公和国姓的治下种地、做工,我陈凯从来不是养闲人的慈善家!”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吴文献大抵也弄明白了陈凯的计划——先是打着做买卖的旗号过来,拉开了虎皮,骗取杜永和他们的信任,勾起他们的欲望,同时收购走一部分百姓去补充潮州人口,等到清军攻陷广州城,再打着救人的旗号玩一把大的,这样潮州一府的人口数量就可以得到大幅度的提升。这些人,可以是农民、可以是工匠、可以是商人、更可以是军中的战兵! 郑家不缺钱,缺的是地盘和人丁。这买卖,陈凯做得行云流水,其中并非没有破绽可言,但是广州形势如斯,杜永和等人深受其益,陈凯在露出獠牙之前也一向规矩,众将就没有多想。直到现在,当吴文献总算是弄明白了散财童子的真面目,却还是不由得震惊于陈凯的胆略。 “陈知府就这么肯定,广州城守不住?” “广州城守得住守不住,吴伯爷自己心里就没点儿数吗?” “我……” 气势渐盛的陈凯的反问一旦入耳,吴文献当即就是一愣。没错,他们这些身处于广州城中的,这些身处于朝廷党争风暴之中的武将而言,确实是更应该心里有数才是。 党争、内衅、叛降,一桩桩一件件的,甚至还有攻击援兵的段子,城外的清军不光比他们人多,而且也更加团结,所差者无非是这面城墙罢了。现在红夷炮就位,这份阻隔,或者说是最后的依仗都即将不复存在了,这城还怎么守得下来? 思虑及此,吴文献神色百变,直到片刻之后,才重新定了心神,对陈凯问道:“陈知府,想要本帅做什么?又能给本帅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求活(二) 片刻之后,与吴文献一同离开了大营,二人直接找到了广州水师的另一个总兵官殷志荣。说明了来意,再兼着吴文献帮腔,殷志荣有些犹豫,但却还是选择了与陈凯合作。 “独领一军,补充舰船、兵员和武器上一视同仁,另外还有海贸的收益,陈知府莫要诓骗我等。” 仗着郑家财大气粗,陈凯能给的,就连杜永和这个两广总督都给不了,更别说这个总督还是个马上就连总督衙门都要丢了的货色。只是比之吴文献,殷志荣明明商量好了,却还是忘不了找补几句,好像不说这几句话陈凯就会忘了似的。 “放心吧,我陈凯对合作伙伴,从来都是厚道的。” 这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想想当初,车任重、黄梦麟信了陈凯的鬼话,结果一个丢了脑袋,一个被赶回了福建老家;接下来,陈凯与郑彩做买卖,结果郑成功把郑彩的老巢都给掏了,连郑联的命都没放过;现在想想,好像也就是郑鸿逵落了好了,那还是舍得把宝贝闺女送给了这头大灰狼,否则吴文献和殷志荣估摸着,弄不好郑鸿逵也得遭了陈凯的算计。 “没准,这陈知府就是看上了定国公的女公子才会放他未来岳父一马的。” 脑子里如是想来,吴文献和殷志荣对视了一眼,分明看出了对方亦是如此想法。但是当着陈凯的面儿,他们也不敢把话说出口来,唯恐把陈凯惹不痛快了,到时候连他们一起算计进去。 “那个,陈知府,咱们兄弟与延平伯和施大帅,可能有些误会。” 这个,是吴文献刚才没有想到的事情,而且至关重要。殷志荣一旦提及,吴文献的注意力当即也转了过来,一双眸子死死盯住了陈凯。然而听到了这话,陈凯的面色当即就是一沉,接下来,更是口吐冰霜:“用不着在乎施家的那几个王八蛋。” 未言杀字,但是这杀意却是明明白白的呈现在了二人的眼前。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二人对视了一眼,回想起施琅在李成栋麾下时的那副性子,估摸着也将陈凯得罪得不轻,干脆向陈凯拱手行礼道:“我二人一定以陈知府马首是瞻。” “很好,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部署展开,广州水师开始按照陈凯的命令进行调动。舰船在吴文献和殷志荣的指挥下缓缓驶出码头,顺着珠江而下,前往广州下游的长洲岛,在那里进行临时停靠,等待后命。 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在东江河口一带巡航,防备清军舰船,不参与营救事务,比较自由,更多的也是陈凯根本信不过他们。待他们的舰船驶离港口,林察便抽调了大批的水师兵员开始控制广州城南码头的那一千多艘大小商船、渔船,尽数换上了郑氏集团的旗帜。 这些广州本地的大小船只,才是陈凯原定计划中真正的杀手锏! 广州旧城的南城墙,本就是由广州左卫负责守御,世袭指挥使张启贤和世袭达官指挥使羽凤麒都是陈凯的同谋,他们将旧城的归德、正南、文明、小南这四座城门一关,码头和水师的动向莫说是尚可喜和耿继茂了,就算是杜永和、张月、李建捷他们也只能被蒙在鼓里。 一切开始进入到最后的准备阶段,陈凯在城墙上看着大大小小的舰船在按照大小来重新进行组织,便对身旁的张启贤点了点头。 后者点头回应,连忙派了几个亲信家丁策马出了归德门。良久之后,归德门和小南门洞开,大队的广州四卫军属在卫所军官们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进入了南城,并且以着同样的速度向着城南码头赶来。 “组织卫所军属登船,这是本官许给他们的。” 卫所终究是军事单位,不过是在城内走动,并非行军,亦非作战,在那些小旗、总旗的军官们的带领下,总有着一份秩序,行进速度上倒也不慢。只是这些人中,多有不住回首眺望者,但却无一人脱离队伍,回返到旧城。 父子皆在军中,父留子走;兄弟皆在军中,兄留弟走;家中独子无嗣者走。广州四卫,经过了这样的一轮筛选,原本的五千余众,现在也就剩下了三千来人,还分做了四卫。但是这些人都是死士,他们不光是要为他们曾经守卫过此地的列祖列宗们证名,更是要为了他们能够离开这片死地的家人们而战斗。 “他们会记住这份仇恨,早晚会杀回来,为他们的父兄报仇雪恨!” 陈凯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很快,南城墙那边来了新的报告,说是城门正对着的街巷已经开始有百姓有组织的向着城门赶来,张启贤和羽凤麒二将询问陈凯是否开门放行。 “开门吧,南城占地面积小,人也少,不差这点儿时间。” 卫所家属路过南城,虽有秩序,但却也同样惊动了正在组织的南城百姓。卫所军属率先进入码头,开始缓缓登上了停靠的明军舰船。 “林侯,直接将这批军户送到香港岛。” “陈参军请放心,本侯必将他们安全送抵,不让广州四卫的袍泽们的血白流。” 郑氏集团真正意义上的水师舰队,舰船类型,基本上可以分作大熕船、水艍船、犁缯船、沙船、鸟尾船、乌尾船、铳船和快哨等八种。 这里面,大熕船和水艍船最大,一般宽53米,高21到24米,吃水约4米,船身用铁叶包裹,装有火炮,可承载500士兵;犁缯船和沙船稍小,吃水在26米左右,可容纳一百兵士。这四种舰船都装有远射程火炮,拥有较强的续航能力和攻击力。而后四种舰船都很小,大多只能容纳五六十个士兵,,一般都是用于近海作战。其中快哨的个头最小,但机动性也是最强,多是用于通讯和侦察。 林察麾下的这百艘舰船,与其他水师没有什么区别,这八种舰船皆有。其中水艍船只有三艘,作为林察的旗舰和他的两个副将的座舰,剩下的倒是以犁缯船和沙船居多,这样可以更好的展开此行任务,但小船却也不少,尤其是快哨,当陈凯说服殷志荣的同时,便有几艘在珠江上飞速驶出,奔着南沙的妈祖庙而去——周瑞和洪旭的舰队就在那里等待着陈凯的消息。 卫所军属们先后登上了林察舰船,这两三万人的军属不光是把林察的舰队给装满了,就连广州城南码头上的一些大号的福船和广船也被他们占据。 明朝中后期的卫所兵始终为人所诟病,但组织性上总还是比普通百姓要来得更好上一些的。渐渐的,终于在城南百姓们开始有组织的出了新城南面的那几座城门之时,彻底完成了登船的工作。 “这是第一批,也是最容易的一批。” 第一百七十一章 求活(三) 林察的舰队起航,自珠江顺流而下,陈凯眺望远处,心里面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些许。旁的不说,起码第一批次的那两三万四卫军户算是脱离了险地,可是一旦想到城里面还有几十万的人口,刚刚落下些许的心就重新悬了起来。 “时间不多了,距离天亮,大概还就剩下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陈凯不是不想更早的发动,奈何清军炮击城墙不正式开始,他就没办法说服吴文献和殷志荣,绕不过他们,被杜永和插手其间,就更别想做成了事情。 掐在这个时候,吴文献和殷志荣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天一亮,终究会有个结果。到时候,若是清军杀进了城,他们就连点筹码也没有了,除了仓皇而退就只能仓皇而退,哪里像现在这般还可以交换到如此优厚的待遇。 现如今,杜永和被蒙在鼓里,陈凯就可以不受掣肘的把事情开展起来。但是,万事有利皆有弊,留给他的时间太过于紧张,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做起来,才能确保更多的百姓获救。 “快,让那些吏员、衙役、乡老、里正们都听好了指挥,越乱越耽误时间。” 整个撤离路线,广州城是起点,香港岛是终点,至于潮州则是一切完成之后的事情了,暂且可以不用考虑。这其中,广州城南,珠江之上的河南岛和零丁洋上的南沙岛妈祖庙,陈凯也安排了人手,作为中转站。 为此,陈凯串联了广州知府和南海、番禺两县的知县,他们动用行政体系,凭借着吏员、衙役、乡老、里正的组织链条来组织百姓撤离。 除此之外,陈凯带了大批的潮州吏员和衙役,他们一分为三,有的在香港岛等待安置人员,有的在南沙妈祖庙的中转站负责调配中转,其他的则不是在河南岛上,就是在此地协助组织百姓前进,一切都是在香港岛上培训过的,他们也都是各县抽调上来的干员,但是实际效果能够达到什么地步,陈凯的心里面却根本没有半点儿底气。 四座城门敞开,大批的百姓在这些“基层行政官员”们的带领下缓缓的向着城南码头行进,哭闹声此起彼伏,完全不似那些军户般压抑着、沉默着、即便是悲伤哭泣也都压低了声音,唯恐让那些毅然留在城内与清军决一死战的亲人们分神。 百姓们还在缓缓的行进,不时的,就会有城南坊巷的百姓和旧城坊巷的百姓在路上因队列的先后而闹出些是非来,这时候便会有广州本地的官吏以及陈凯带来的潮州官吏来协调,总要确保道路的通畅。 人群还在移动着,时间也在不断的推移着,最早的一批已经抵达了码头。码头上,大船小船的早已准备妥当,依旧是以着坊巷为单位,按照指挥分批上船。 先是大船,凑够了一批便起航而去,随后是小船,但是小船却并没有顺利而下,而是划到了珠江上的河南岛上就停了下来,将百姓暂且放在那里,回头就继续到码头去运载百姓。 尚可喜自路上来,珠江可以作为屏蔽,但是船只数量不足以将百姓持续不断的运往香港,甚至是运往南沙的妈祖庙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陈凯干脆大小船只分开,大的能够运载的百姓比较多,就直接前往中转站或是目的地,小的则有好调头的长处,尽快将百姓运到江心洲上,既可以缓解码头的压力,而且还能做上一层保险——即便是清军真的杀过来了,船都在陈凯手里,他们也只能望江兴叹。 不过,广州城外的舰船皆是民船,大大小小,各有不一,而且由于围城的缘故,很多走海贸的大船已经离开了此地,倒是那些能承载百来人以及承载数十人乃至是十数人的小船却显得更多。 小船在广州城南西面的上游地区来往,大船则在下游将百姓直接运走。河南岛的中转站作用形成,但是很多发现无法立刻远离险地的百姓却很快就闹将了起来,甚至更有些要夺船远遁。 “谁敢不听指挥,就把谁扔回城里,给鞑子杀!” 远处的码头上,一个军官拔刀怒喝,刚刚还在叫嚷着的几个妇孺当即就吓得倒退了数步,吱吱呜呜的再不敢吵闹。可是就在这时,同坊巷的几个丁壮却大闹了起来,一力要求将他们直接送走,不在岛上中转。 丁壮们闹得兴起,整块区域的人员移动都受了阻碍。眼见于此,军官大喝一声,一刀便将一个带头的丁壮的脑袋砍了下来,随后持着沾满了血腰刀,怒目而视。 “哪个不听命令的,就跟这厮一个下场!” 越来越多的水师将士开始聚集,城里面的百姓,哪见过这等场面,惊声尖叫着一阵子,很快就被同行的里正以及不远处跑来的衙役们控制,按部就班的登上了小船,那还敢有半分的违逆。 首级被吊了起来,以为后来者戒,消息很快就送到了陈凯那里,知会了一句确保秩序,就再没说些什么。 人员还在不断的南行,比之码头,陈凯更关注的还是城门那里。他早前已经知会了那几个地方官,让百姓不得携带超过一个包袱的家当,因为船上物件越多,人能够承载的就越少,可是到了那里,很多百姓还是携带着一大堆家当,甚至还有不少干脆驾着大车、推着小车,如逃荒一般,似乎都恨不得把拉车的牲口都一起装上船去。 “父老们,来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船上没有那么多的地方,每人带着一个包袱,不能再多了。再多的话,其他人就上不了船了,难道你们就要看着好友邻人们因为上不得船而被鞑子杀戮吗?” 番禺典吏丁有仪还在小南门那里大声疾呼着,称得上是一个苦口婆心,父母和岳家就在路旁等候,看得出是有极好教养的,起码知道他们的儿子和女婿是在做着为国为民的大事,不能拖后腿。他的妻子,亦是在那里,没有半点儿怨言,可是刚刚出生不久的稚儿却顾不得这许多,哭着闹着,不知是受惊了,还是饿了。 说来,他也是拖家带口的赶来,但是此间乱成一团,他甚至都顾不得妻儿老小,只得在此处竭尽全力的维持着秩序。奈何饶是如此,可又有谁愿意扔下自家的家当。 “丁典吏,陈知府有请。” 丁有仪忙得焦头烂额,一个番禺县衙的衙役却将他请到了路边。那里,陈凯正在与他的父亲和岳父交谈着,待他满头大汗的赶过去时,正听见陈凯对他的父亲说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卑职丁有仪,见过陈知府。” 转过身,一个相貌堂堂的典吏正在拱手行礼。陈凯免了他的礼数,便询问起了城内的情况,只是一旦提到这些,就算是丁有仪也免不了几声叹息。 “不瞒陈知府,很多百姓故土难离,不愿离乡背井,唯恐会客死异乡。” 广州乃是天南重镇,商贾云集的所在,南洋海贸在华南极其重要的贸易中心。可是即便如此,却也免不了这等担忧,着实让陈凯有些无话可说。 “还有不少吏员、衙役以及乡老、里正们,他们本就不想离开广州,所以民间的阻力很大……” “他们不想走,想给鞑子当顺民,就拖着一群乡邻陪他们一起死?” 人心为私,这些“基层公务员”不想背井离乡,命运操于人手,也不想治下百姓走得太多了,会引起清军不满,这些助力,反倒是成了阻力。 陈凯冰冷的言语一出,当即便冷了场。不过他也没有继续在这上面纠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有的人畏于背井离乡,有的人则倾向于听从那些自私的乡老、里正们的意见,难不成他还要进到城里挨家挨户的去劝说吗? 陈凯,姓陈,名凯,字竟成,号虽说是还没起,但他可从没想过要号圣母! “人各有志,管不得这许多,如果鞑子不屠城,那自是最好,但若是屠城了,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至少,机会我给他们了。” 不屠城是不可能的,这些硬要留在城里的百姓基本上是死定了。说罢,陈凯深吸了口气,便让丁有仪带着他的家眷们赶快到码头上去乘船,丁有仪大可以到那里去组织百姓、维持秩序,也算是公私两便。 事实上,之所以陈凯会出现在此,就是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典吏,实在是他对于广州大屠杀中绝少有的深刻印象。他记得以前在论坛上有人发过,说是《番禺县志》记载:番禺典吏丁有仪夫妇被杀之后:“越日,所弃儿匍匐尸旁,犹吮其乳,过者无不泪下。”濒死婴儿出于本能,寻找死去母亲,吮吸尸体嘅**,几咁惨不忍睹! 这份记载的画面感太过强大,当时陈凯就曾被震慑得半晌没说出话来,所以直到此时此刻,听说小南门那里正在维持秩序的便是这个典吏,就立刻赶了过来。 “陈知府厚爱,卑职铭感五内。但是,这是卑职的职责,县尊老大人将重任交于卑职,卑职就要将其妥善完成,才能不负托付。” 丁有仪说罢,便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随后便要赶到城门处继续维持秩序、劝解百姓。可是就在这时,陈凯却一把拉住了他,继而对他言道:“你的办法已经没用了,还是看本官的吧。” 话音方落,陈凯便大步上前。紧接着,从跟在他身旁的林德忠手里接过了一个铁皮喇叭,继而大喝道:“本官是漳州府知府陈凯,尔等听清楚了,一人携带多过一个包裹的物事,全坊连坐,不得登船!”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求活(四) “本官就是在几年前杀进总镇府干掉潮州贼王车任重的陈凯,一人携带多过一个包裹的物事,全坊连坐,不得登船!” 陈凯大喝一声,随即将铁皮喇叭交给了目瞪口呆中的丁有仪,随即大步登上了城墙。转瞬之后,西面的方向,大概是文明门那里,似乎也有类似的命令开始传达,或许更远的正南门和归德门同样如此。 此时此刻,陈凯已经做出了榜样,丁有仪连忙做出了附和。果不其然,陈凯“手撕车任重”的赫赫威名还是吓到了不少百姓,当即便有不少开心翻找着一些有用的东西,重新打包带走。但是更多的,还是在于当同坊按照规定只携带着一个包裹的邻居们看过来,很多人就真的不好意思拖着整个坊巷都没办法登船了。 短暂的停顿,接下来,当队列再次移动起来,行进的速度便远胜于方才。百姓们急匆匆的想要赶快离开这片险地,而路旁的狼藉,更加说明了他们的急切心情。 滚滚南下的人流中,一个抱琴而来的中年男子自码头那里逆着人流而来,费了老大的气力才找到城墙上监督指挥人员的陈凯。 邝露,串联此事,不便过多相见,此番只是过来与陈凯道别的,但是到了码头,却没有找到陈凯的人影子,待问了好些人才知道,原来陈凯一直就在城头上。 陈凯自然知道邝露此来的目的,更知道当邝露回到海雪堂,会将收藏一一摆放在身旁,抱着那张唐代古琴“绿绮台”,最终绝食而死。 交往月余,见过的面更是不过寥寥数次,但是邝露的洒脱性情却很是合陈凯的脾气,二人一旦相见,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却是相顾无言。 邝露知道陈凯的时间很紧,片刻之后,便说明了来意:“竟成贤弟,我这次是来拜别的。”这话说过了,邝露原本还打算说两句关于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来赞颂陈凯一番,但是话到嘴边,却又退了回去。反倒是他接下来的表现,却把陈凯看了个一愣。 “这张绿绮台,本是武宗皇帝藏于豹房之物,是愚兄收藏中最为珍视的一件。今日,便赠予竟成,略表愚兄感佩之情。” 说着,邝露就将环抱着的古琴往陈凯怀里塞,随即拱手一礼,便大步的朝着台阶走去。或许待他走回到了海雪堂左近,碰上了清军,也可以用身上的旁的什么物件,狂笑道:“此何物?可相戏耶?” 褚色通体牛毛纹的琴身,细看去,龙池之处,隶书篆刻的绿绮台三字,蚕头燕尾、一波三折,正是文人浪漫、潇洒的完美诠释。 轻抚着琴身,遥望邝露远去的背影,陈凯转过头,向林德忠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便沿着邝露离去的轨迹追了过去。林德忠本是山间猎户,后来在军中也多有历练,经历过盘陀岭之战的的独当一面,办事方面,陈凯向来放心。 待他追上了已经抵近城门的邝露,直言道是陈凯有一份回礼要送与其人,但请邝露移步,紧接着突然错身一步,一个手刀便切在了中年男人的脖颈之上,后者的身子当即便是一软,直接倒在了林德忠的怀里。 轿子早已准备好了,陈凯总觉得会有用到的时候,此间正好将邝露装了进去,随即运往了码头。 这,不过是一个插曲。林德忠下了城墙,陈凯便将视线重新收了回来。时间不断的推移,距离天亮越来越近,陈凯很清楚,从现阶段施辉然那里传来的消息显示,天亮之时,当清军看清楚了西北方向城墙已经残破如斯之际,就是屠城的开始。而现在,就连半个时辰都已经不到了,留给陈凯的时间越来越少,可是正南门北面的拱北楼一带,一支庞大的车马队伍所持的火光却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羽帅、张帅,信不信,拱北楼那边正在往这里赶的,是咱们亲爱的总督老大人?” 陈凯此言一出,二人当即色变。杜永和是两广总督,广州是他的治所,自清军进入广州府境内开始,已逾十月,尤其是清军在八个月前第一次对广州城发起猛攻的时候,杜永和还带着众将奋力抵抗,现在陈凯却断定了杜永和会跑,二人不由得心生疑窦。可是没等他们将怀疑付诸于口,在远处,一声“总督跑了”的惊声尖叫,伴随着杜永和大旗出现在那些依旧排队等待着出城的百姓们的视线之中,便以着难以抑制的趋势扩散开来。 “咱们能从施帅那里得到消息,杜制军一样可以从阳春伯那里预知到广州城失陷在即……” 陈凯稍作解释,二人的视线就已经转向了正南门的北面。与这些轻装上路的百姓不同,杜永和不光是将家眷都装上了马车,就连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家资也都没有落下什么,无不在亲兵、卫队的保护下,缓缓向南。 除了杜永和,广州城内的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高级文官们也无不是与杜永和一般,做好了举家逃亡的准备。他们是广州城内的“主逃派”,如今紧紧地团结在杜永和这个两广总督的身旁。而他们的领导者,本也是武将出身,与那些“主战派”的武将们都有千丝万缕的旧情谊,自然也不会全然不做通知。但是,那却是在他将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省得到时候被张月、李建捷们堵上了,连逃跑的机会也无。 比之普通百姓,卫队和亲兵、家丁们虽然护卫着大批的家眷和财货,簇拥着这些马车南逃,但是军队就是军队,秩序井然。待大队车马越过了拱北楼,大队的家丁、亲兵们便冲了上来,开始驱散尚未进城的百姓。 皮鞭、刀鞘、枪杆,这些见惯了阵仗的职业军人很清楚,他们的目的是疏通道路,若是见了血、杀了人,那场面就乱成了一团,后面的车马也很难快速通过。只要让这些堵着道路的贱民们知道疼了,背着包袱滚到路边上,目的就算是达成了,而这些就已经够了。 挥舞着皮鞭、刀鞘和枪杆,呵斥怒骂。一声声的惨叫声、怒骂声、哭泣声中,焦急的等待着进城的百姓人潮当即便开始了被这股蛮横向大街两侧的街巷驱逐。 原本凭坊巷为组织的百姓人群不可避免的陷入到了混乱之中,可也就在这时,杜永和等人的车马队伍也见缝插针式的挤了进来,并且在不断的驱逐之下,向着正南门的方向前进。待到车马队伍抵近到城墙之下,百姓们也开始渐渐合拢,但是在那些持兵护卫在侧的亲兵、家丁们警惕的目光之下,却也不敢凑得太紧了。 百姓被他们向两侧驱逐,也在不断的挤压着前方正在进入城门的队伍,人潮前涌,队伍陡然加速,不断有百姓被挤到了路旁,更有些跌倒在地的,很快就淹没在了一双双的大脚之下。秩序开始渐渐丧失,陈凯手里也没有太多的人马,只得放任着这些亲兵、家丁们如此施为。 车马队伍缓缓通过正南门,张启贤懒得理会这个逃跑总督,干脆直接去了归德门那里准备守御事项。陈凯带着林德忠和蔡巧以及一众的亲兵下了城墙,正见到这一众怒气冲冲的官员,未待他开口,那个布政使大步上前,开口就要指责陈凯动摇城内百姓人心,却被杜永和一把给拦了下来。 “陈知府于这危难之际,营救百姓,乃是高义。如今城破在即,本总督及众同僚要暂且离开广州城,以便继续主持广东一省之军政事务,也是为了更好的组织广东各部王师抗击虏师。既然,码头的事情是陈知府在主持,那么就请陈知府为我等准备船只。” 第一百七十三章 求活(五) 杜永和能屈能伸,一番话说下来,那布政使也立刻明白了过来。现在形势比人强,陈凯已经控制了新城和码头,显然是守卫新城的广州左卫和广州右卫都已经改换了门庭,甚至很可能就连吴文献和殷志荣也是如此。到了这个份上,他们想要离城,没有陈凯的批准,只怕是一艘船也弄不到,若是把陈凯惹急了,鼓动乱民,他们的身家性命、家眷家资,就得全都交代在这里。 “杜制军是打算转进琼州府?” 所谓琼州,即是海南岛。此言既出,杜永和的眼皮一跳,闪过了一丝惊异,却还是一口应了下来,并且再度提出了让陈凯为其安排船只的要求。 “杜制军知道,下官是福建的地方官,在此组织百姓撤离,似乎是有些越权了……” 陈凯轻描淡写的说出了这话,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个。但是闻声而知雅意,杜永和听到这话,当即便表示了他可以立刻授权给陈凯,并且盖上两广总督的大印,来为陈凯组织百姓撤离的事情背书。 “那就有劳杜制军了,待到功成身退,下官定会向朝廷上疏,为杜制军说明情况。” 说到此处,陈凯话锋一转,随即指了指那些装运着大箱子的马车,对杜永和笑道:“杜制军,您看,下官这手里面也没有多少船,还要转运百姓,能分给您的,更是微乎其微,这么多库银,怕是装不上去吧。不如这样,这些库银就先暂存在下官这里,等您那边安稳了,下官再派人把库银物归原主,如何?” 陈凯皱着眉头,显得很是为杜永和等人为难。然则这话一旦说出口,在场自杜永和以下的广东众高官当即色变。 接下来,怒叱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众高官站在忠君爱国的道德制高点大力批驳陈凯强索库银的卑劣行径,凭着这副义正言辞的劲儿,不知情的只怕是第一时间就会认定了他们都是要与城偕亡的忠臣义士,而陈凯才是那个准备弃城而逃的懦夫。 众人义愤填膺,但是看着林德忠和蔡巧等人无不是虎视眈眈在侧,却也只能停留在斥责的阶段,不敢在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对此,陈凯却是笑容以对,似乎不介意这些家伙的辱骂,脸皮端是一个厚实。待到众人发现他们这一拳拳不过是打在了棉花上面,毫无作用的时候,他才向一直冷眼旁观的杜永和笑道:“杜制军,下官估摸着马上就天亮了,您还继续犹豫吗?” 一语既出,百口语塞,天亮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众高官脸色突变,尤其是那布政使更是险些没有软在了当场。唯有杜永和,总还算是个武人出身,砂锅大的拳头咔咔作响,当即就引得陈凯护卫在侧的那些亲兵们的敌意。 然而,冲突尚未爆发,就像是上天瞧着此刻的剑拔弩张颇有些不顺眼的似的。在东方,永历四年十一月初二的第一缕阳光自地平线与黑云之间的缝隙处撒向大地,西北方向也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喊杀声,甚至就连城外的百姓似乎也开始发了疯的向城门用来。 杜永和感受到了这份“温暖”,暴怒当即就泄了大半,死死盯着陈凯,仿佛要将其印在脑子之中,随即重重的点了点,一字一句的说道:“好,好,好,陈知府的买卖做得精明,本总督算是领教了。” 说罢,杜永和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给”字,便立刻迎来了陈凯的恭维之声:“杜制军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尚且分得清轻重缓急,实乃国朝须得仰赖的能臣。下官能为杜制军分忧,能为各位上官分忧,实乃下官的荣幸。” 交易达成,杜永和让人取来了笔墨纸砚,在一个亲兵的背上当着陈凯的面就开始书写任命,不光是组织百姓撤退,就连城内各部兵马的调动权限也要到了手,最后总督大印落下,便郑重其事的交给了陈凯。相对的,陈凯就着账册也写了一份暂存的收据,交到杜永和手里,作为日后领取库银的依据。 亲兵、家丁以及卫队开始收缩回家眷的马车,剩下的马车则由陈凯派了人推进巷子之中,从旁路送往码头。 陈凯以礼相送,杜永和则更是一再嘉勉陈凯,要求他再接再厉,尽可能多的拯救广州百姓脱离虏师的魔爪。二人之间,若是光听话语的内容,根本不似有什么矛盾的,但是听着那份语气,杜永和显然已是憋屈到了极致,一字一句的都是从嘣出来的,倒是陈凯却还是一一笑纳,全然无有半分不悦。 杜永和的车马队伍渐渐远去,涌入城内的百姓也越来越多,陈凯眺望着杜永和的背影,不由得松了口大气,对身旁的林德忠和蔡巧二人言道:“杜永和急了,再绷着一会儿,哪怕一炷香的功夫,等到张月和李建捷那帮人赶过来了,到时候弄不好就连咱们的船都要赔进去几艘。” “还是参军看透了这厮色厉内荏的本性,否则换个旁人也未必敢有参军的魄力。” 恭维的话说出,蔡巧便默不作声,恭恭敬敬的跟在陈凯的身侧,向着城墙上走去。不似蔡巧,林德忠是陈凯的亲信,他很清楚陈凯如此弄险,说到底还是此番长达半年的谋划,花费实在巨大,再加上后续的百姓安置问题,尤其是陈凯急需向他背后的郑氏集团证明他依旧在为加强本集团实力而努力,并非是为了什么外人的死活那么简单,所以他必须狠狠的宰上杜永和一把。 当然,银子说是暂时存放的,这一点林德忠却是不担心,因为陈凯早前就告诉他了,杜永和若是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只说明其人已经被鞑子吓破了胆,就算逃出去也迟早是要降清的。届时,难不成这银子还要送到清廷的藩库? 杜永和渐渐远去,陈凯已经安排好了一些广州本地的民船,算是把这笔买卖彻底完结了。但是,从决定来趟这趟子浑水开始,陈凯就早已明了,什么杜永和、什么李元胤,从来都不是他最大的敌人。而现在,真正的敌人已经进城了,裹挟着辽东的雪剑霜刀,势将这广州城中的一切尽数毁灭! 第一百七十四章 挣扎(一) 陈凯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周瑞和洪旭的舰队也已经如约赶到,甚至就连他从澳门那里租来的十条大海船也都跟着洪旭一起过来了,唯独可惜的是其中没有什么盖伦船,其中九艘是“国产的戎克船”,只有一艘是欧洲的武装商船,但个头确实不小。 此时此刻,这些海船还在抓紧一切时间将河南岛上的百姓装船起运,不过似乎也有些百姓在上岛之后便自行设法逃离了,而不是等待陈凯组织的船队进行转运。 “不管这些,逃出去了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强扭的瓜不甜。” 人流还在滚滚向南,码头那边也在竭尽全力的运载。这样的转移工作,陈凯也不知道到底已经过去了多少人,城内还有多少人,这些都是根本没办法计数的。甚至就连第一批离开的军户,他也只知道个大概的数字,具体的同样是一无所知。 但是,苦心造诣的挤出了两个多时辰的时间,已经可以说是极限了,但是这点儿时间,却还是远远不够。此时此刻,大量的百姓聚集于旧城南城墙外,缓缓的进入新城。而在他们的背后,更有李元泰、李建捷、张月等人的部队准备从此处逃离广州。 城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鞑子来了”,城下当即便是一片大乱,百姓们无论男女老幼,都像是疯了一般往城内涌。 正南门如此,其他各门也好不到哪去。陈凯干脆下达了命令,让归德、正南、文明和小南四门的官吏不必再去管什么秩序和包裹,抓紧一切时间让百姓进到新城。有什么事情,进了城再说。 陈凯也没有组织过这样规模的人员转移,哪怕是早早就做好了计划,反复的修改和筹划,可是真到了展开行动的时候,却还是在很多地方会出现一些稍显不足之处。这些经验会积累下来,但是现在却需要尽可能快的让百姓通过这片区域。 百姓们在蜂拥冲过城门,有城墙就算是有了一道屏蔽,起码在心理上会稍加安定一些。正南门左近的人潮汹涌越演越烈,伴随着张月和李建捷的部队抵近人群后方,这样的情况就更显剧烈。 “走,咱们下去去招呼一下张侯爷和李伯爷去。” 这一次,陈凯叫上了羽凤麒。下了城,带着一众护卫便来到了城门左近。等候片刻,张月和李建捷已经带着亲兵、家丁们冲过了城门。可是双方一见了面,当即便是剑拔弩张,将整个正南门都堵了一个水泄不通。 ……………… 天光大亮,正南门的对峙尚在持续之中,广州城的西南角,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大旗则已经进入了豁口。 西城墙左近的坊巷,明军广州前卫以及范承恩所部的抵抗被迅速扑灭,广州前卫世袭指挥使施辉然阵亡,阳春伯范承恩力战被俘。(注) 施辉然的尸首和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范承恩被清军抬了过来,施辉然已经没办法再睁开眼睛了,但是范承恩一眼扫过,尚可喜在认认真真的听着报告,耿继茂则颇为倨傲的端坐在那里,扫视着伏在他身前不远处的一众已经自行把头发剃了,一个个露出了脑后金钱鼠尾的明军军官。 “姓宋的,我操你姥姥!” 眼见着作为援兵入城的宋裕昆等将降了清军,范承恩当即便是怒骂出口。奈何到了这个份上,他能做的就只剩下了这等无谓的唾弃,其他的已经再改变不了什么了。 “禀告王爷,据罪将所知,逆贼郑赐姓派来的伪漳州府知府陈凯和伪辅明侯林察的舰队就在广州城南的码头驻扎,那姓陈的近来在与逆贼杜永和做生意,听说很快就会有一批不下十万两白银的货物送来交讫。” 宋裕昆等人降了清军,为保性命,也为了能在清廷这般站稳脚跟,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十万两白银,这个数字当即便引起了尚可喜和耿继茂二人的注意。尤其是前者,当年在东江镇的时候作为广鹿岛副将,就很是深入的参与到了辽海贸易之中。对于海贸利润的了解程度,在清廷之内,若说他只排名第二的话,那么就再没有人能配得上第一的名号了。 此时此刻,宋裕昆等人忙不迭的将他们所知的一切娓娓道来,从陈凯初到广州,以梁标相的首级为见面礼,获取了杜永和等将的信任,从而将买卖谈了下来。随后一次又一次的将货物送来,甚至就连具体都有什么货物,几个降将你一言我一语的也说了个七七八八。到了最后,陈凯留在广州等待后续那批大买卖的到来,更是连最详细的时日都说与了尚耿二人。 “伯父,看来那批价值十万两白银的货,咱们是没机会了。” 耿继茂如是说来,却不显丝毫遗憾。说来,这海贸一事,他是知之甚少,远远没办法和尚可喜相比。再者说了,这广州屠城,他不必亲自出手,麾下将士们上供来的银子也将会是以百万两为单位记述,区区十万两银子,又何足道哉。 然而,听到这话,尚可喜的愁眉却依旧不展,直到片刻之后,竟流露出了惺惺相惜的神色。只不过,这份神色对的却并不是耿继茂。 “根本就没有什么十万两白银的货物,早前的那些货,不过是姓陈的用来吊着杜永和,好给他在广州停泊的借口罢了。他从一开始就告诉了杜永和,他要的是人,只可惜杜永和猪油蒙了心,光看着那些银子和武器了,现在该是给人家做嫁衣裳的时候了。” 说到此处,尚可喜竟站了起来,拊掌而赞道:“贤侄,老夫好多年没有见过敢如此胆大包天的人物了。尤其是在明军之中,上一次,大概还是当年在东江的时候,毛大帅浮海三千里远征辽东,还是那些年,毛大帅带着令尊、带着定南王、带着吾、带着陈继盛、张盘、毛承禄、沈世魁、张攀、陈忠,带着几十万辽东汉人一次次的往朝廷的铁骑上撞……” 东江镇的岁月,是尚可喜一生无法磨灭的记忆。毛文龙,在那时曾是反攻辽东的象征和希望,他带着辽东汉人,还有那些不愿屈服于八旗的女真人一次次的攻入辽东腹地,就好像是撕破黑暗的光一样的存在,甚至就连他的父亲尚学礼就是作为东江镇的军官战死在了辽东前线,才有了他的世袭军职。 但是,毛文龙死了,死在了明廷的手里,督师擅斩节将,皇帝也不肯为他们说话,反倒是给那个最终落个千刀万剐的狗官背书,东江镇的人心正因为这般才会分崩离析,最后出了他、耿仲明、孔有德以及沈志祥这样的狗汉奸,把那些浴血奋战直至殉国的东江镇袍泽的脸都败了精光。 不过,既然已经跟了清廷,尚可喜也没有想过再反正回去。此时此刻,仿佛是遇上了配得上与他交锋的对手了一般,在大帐内兴奋的走了几圈,尚可喜当即便下达了命令。 “让郭虎、先启玉和高进库带人扑城南,既然那个姓陈的小子想要火中取栗,本王爷就偏偏要当着他的面把这广州城里的人都杀个精光!” 注:《清世祖实录》载:“乙丑平南王尚可喜等疏报,官兵攻克广州省城,斩贼六千余级,溺水者无算。阵擒贼将范承恩等,俘获甚众,肇庆府贼将宋裕昆等率部投降。”可见在尚可喜给清廷的奏折里,范承恩是战俘,与宋裕昆有着明显区别。 第一百七十五章 挣扎(二) 东江镇全盛时战将如云,与满清不共戴天,但最后还是出了三顺王外加续顺公这四块料,让人不胜唏嘘。 其实,这世上并非所有汉奸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做汉奸的。归根到底,还是源于个人的选择,怨不得旁人。如今,尚可喜活成了他年轻时最讨厌的模样,反倒是比耿继茂这等没有经历过那段往事的“小屁孩子”更要仇视如陈凯这般戮力救亡图存的人物。 两藩大军顿兵城下大半年,自然还是要让他们放开了屠戮。至于攻击陈凯的糙活儿,尚可喜理所当然的将其交给了郭虎、先启玉和高进库这些绿营兵去做,也是给他们一个立功自效的机会。 “伯父,就派那些绿营兵够吗?” “足够了,广州城南只有左卫和右卫以及陈凯带来的郑家水师,一群没骨头的卫所兵和上了岸就连队列都站不齐的水兵,数量还比他们少那么多,要是连这个都搞不定的话,那可就新鲜了。” “那杜永和……” “放心吧,豁口都不来拼命堵,肯定是早跑了。” “伯父所言甚是,他们又不是本地人,凭什么为这广州城流血。” 郭虎和高进库所部就在广州城北,镇压零星的明军反抗。待接到命令,二将也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带着这一镇一协的绿营兵就直奔城南而去。 另一部,先启玉所部,却并没有与他们在一起,而是协同着平南藩左翼和靖南藩左翼在广州东城牵制。不过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杜永和逃亡,守军也要弃城而走,原本重兵布防的东城,其守军也早已化鸟兽散。大军一个冲锋就打开了大东门,随后接到命令,眼馋着藩兵们可以开始屠城了,先启玉也只得连忙率部赶往城南。 广州城东,清军的屠戮一如在城西那般展开。喊杀声、哀求声、哭叫声,交织在了一起,并且不断的向着城北、城中、城南蔓延开来。 城东的一处较为隐秘的院落,守备余述之带着一队残兵勉力杀了回来。他的部队在东门那里已经被清军杀散了,凭着对地形的熟稔,勉强甩开了清军的追兵,随后更是找了个机会,突下杀手,杀了几个落单的清军,便连忙退到了此处。 院落之中,游击将军郭瑶和都司崔应龙二人的残部也集中在此,算来也有几十号人,就是状况实在不怎么好。尤其是崔应龙,仅剩下了十来个残兵败将,还人人带伤,实在不成个样子。 “姓郭的,你救了老子,某感你这份情。但是谋划组织百姓撤离那么大的事情,你就不肯透露给某一点儿风声,是信不过吾崔应龙是个燕人吗?!” 余述之刚刚进了院子,就见那崔应龙揪着郭瑶大声喝问。郭瑶当年跟着袁崇焕去过北方,平日里与崔应龙这个北方人也能聊得来,奈何事关重大,陈凯既然仅仅是串联了基层文官以及他们这些本地将校,没有将串联范围扩展到非本地人之中,即便是平日里交情再好,他也不敢随便就把事情泄露出来。 这事情,说来是陈凯的考量,但是郭瑶却没办法把问题推在陈凯身上,只得一个劲儿赔礼道歉。所幸余述之赶了过来,几番劝解,崔应龙本也是读书识礼的,知道情况紧迫,没有过多纠缠,这事情才算是告一段落。 “鞑子兵是能战,妈的,以多打少,还仗着地形熟悉,就这五个脑袋,还死了伤了某几个手下人,真不容易。” 斩四骑,外加上一个没来得及弄清楚品级的文官,余述之得意洋洋的将几个脑袋扔在了地上,当即就迎来了一众的艳羡。 首级在此,很可惜,马的块头太大,只能扔在了当场。否则的话,那么明目张胆,他们也没办法活着从东门那处地方回到此处暂作休整。 “某带着人从六脉渠过来的,里面已经有不少百姓藏身。某粗略的问过了,多是故土难离,还有根本就没有听乡老、里正们说过的,到了现在这个时辰,大抵也逃不过了,他们打算在那里藏到鞑子下令封刀……” 六脉渠是广州城内主要的水体网络,兼顾了排水、防洪、防火、通航等一系列功用。现如今,随着清军屠城的命令开始执行,很多百姓干脆便将此作为了藏身的所在,以期能够活到清军封刀的那一刻。 “陈知府把一切都料想到了,有这般奇人,实乃国朝大幸。只可惜,崔某无缘得见,真乃此生大憾啊。” 崔应龙所指,自是陈凯预料清军破城以及屠城的事情,并且在此之前就已经开始部署,组织百姓撤离。说来,他虽然未能参与密谋,但是自从听明白了郭瑶的说法,他也下定了决心,要死在此处,尽可能的拖住清军一时半刻便是一时半刻。 他们并非是躲在此处偷生,稍作休整,便分批出了院落,化整为零的前往各处伺机截杀屠城的清军,尽可能的制造混乱。但是,就凭着这百来号人,却也实在翻不起太大的浪来。渐渐的,他们便先后淹没在了清军的人潮之中,一如他们在历史上的选择。 清军受尚可喜的指派,大踏步的向着城南迈进。与此同时,陈凯与张月、李建捷以及随后赶到的李元泰之间的对峙却依旧没有结束。 “陈知府好算计,把我等都玩弄于股掌之中。怎么,是不是还打算把我等一起收拾了,以尽全功?” 李元泰是刚刚赶到的,在路上他就已经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门道来,带见到陈凯,没等李建捷把陈凯刚刚说与他和张月的话说完,就已是怒不可遏,若非李建捷和张月还在拦着,弄不好非要与陈凯上演个全武行也是说不定的。 “四哥,且听陈知府把话说完了。” “好,那就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目光汇聚于陈凯的身上,他却并不着急,干脆就着方才未道完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此间的情况三位都已经看得清楚了,船,现在都在我陈凯的手里面,送各位离开此地,不难,但是本官需要三位带着麾下将士进城再杀上一轮,我需要最少一个时辰的时间用来把城门的百姓都放进新城。” 陈凯无所顾忌的把话说完,李元胤当即便是大怒:“姓陈的,凭你身边这几个鸟人,就想要老子回去送死?” 第一百七十六章 挣扎(三) 天光大亮,正南门不说,其他三座城门也纷纷来报,由于清军屠城,说是前来逃难的百姓还在持续增加,甚至可以说是一度出现了暴增,其中大多也还在卡在城门的所在,没有进入其间。 广州旧城与囊括珠江沿岸商业区的新城之间的这条城墙,可以说是广州百姓的一条生死线。奈何城门只有四座,到现在为止,陈凯熬了一宿,也只有三四个时辰的时间,对于广州旧城的百姓们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但是,城门必须在清军抵达前关闭,否则一旦清军驱赶百姓杀入的话,那么这条防线就全无效用了,所以陈凯必须要设法拖到百姓进了城再行关闭城门,而这份时间,他便寄希望在了李建捷等人的身上,因为他们的部队是城中最有战斗力的,比四卫的卫所兵和他带来的郑家水师都有着拖住更多时间的可能。 李元泰这话一旦出口,陈凯身旁的林德忠、蔡巧二人当即便是大怒,就连羽凤麒也紧皱眉头,双眸回应以愤怒。 对此,陈凯却也不气,拿出那份杜永和用印的任命,便让人一字一句的念了遍。随后却也不让怒目而视的张月等人验证真伪,便重新收了起来。 “你就打算用这个命令我们?” 杜永和这个总督已经弃城而走了,这是陈凯刚才就告诉过他们的。这一遭,不光是李元泰,张月和李建捷听罢也是大怒,可陈凯却只是摇了摇头道:“这个东西,是本官事后上交给朝廷的,以证明本官在营救广州百姓一事上的正当性。至于三位,仅仅是告知而已,别无他意。” 收好了任命,陈凯继而说道:“本官来广州是做买卖的,从一开始,本官就暗示给各位,我陈凯要的是广州的人,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现在,诸君助我陈凯一臂之力,咱们的买卖还可以继续做下去。旁的不说,送诸君到诸君想去的地方,日后当地出产,我可以做主,高价收购,武器方面,军器局也接受三位的低价收购。咱们交个朋友,日后无论是三位,亦或是南阳伯,在这广东战场上,总有并肩作战的时候。” “哼,陈知府言之凿凿,可我等怎知这并非诓骗?” “就算是不说什么诓骗的,你还指望我等继续信你不成?” 话说到了这份上,陈凯没有继续加码,反倒是放声大笑,直引得周遭众人侧目。 “是啊,诸君确实有别的选择。比如降了鞑子,再比如把本官抓了,当做给尚可喜的见面礼,本官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以着本官的眼力来看,若是虏师势大,张侯爷或许会忍辱负重个一年半载,缓过了劲儿再行与鞑子拼到底;而二位伯爷,呵呵,本官不说二位会如何,只说南阳伯,是绝不会降虏的,要不要赌上一把?” 陈凯此言,说得上相当的无礼,可是三人听罢,却连句反驳都没有说出,着实让林德忠、蔡巧、羽凤麒等人看了个一愣。 历史上,尚可喜攻陷广州之后,很快就开始了席卷高廉雷琼的节奏。张月在那样的情况下选择了降清,可是等到李定国转战广东,却立刻有跳了出来反正。这样的选择,他并非没有想过,此刻却被陈凯直接说进了心里面,自是惊得无以复加。而那位南阳伯李元胤,李元泰和李建捷二人虽说不知其想法,但是兄弟多年,哪还看不出那是个宁死不屈的家伙,十有八九真的会如陈凯所言那般,可陈凯却根本没有见过李元胤,这才是最让他们觉得恐怖的地方。 “对了,有件事情还没有告诉各位。八月十五的时候,威远侯上了厦门岛,与永胜伯和定远伯商谈了一番,说的什么下官那时候还在来广州的路上,不太清楚,但是洪伯爷带来的消息却是那二位伯爷决定交出所有部曲。另外,定国公那边,也打算促成这福建王师重归一统的好事,和威远侯已经商量妥了,等到下官回到厦门,与定国公的女公子,也就是本官的聘妻正式完婚了,太师去后,分到定国公手下的部曲和舰队就物归原主。” “姓陈的,你敢威胁老子?!” 郑家在这闽粤沿海的势力,并不仅仅是表现在了军队和舰船的数量,很多隐性的实力,是他们看不到,但却依旧能够感受到的。而陈凯的身份,现在也不再仅仅是郑成功的一个得用的幕僚那么简单,更是郑鸿逵的女婿,这样的关系,陈凯一旦有失,哪怕只是破了层皮儿,郑家也必定会找上门去要个说法,到时候在这海上,他们哪里还有什么安生的所在。 这个道理,李元泰自然明白,可却依旧是闻言大怒,但陈凯却并不以为意,仅仅是稍作冷笑。 “是不是威胁,随伯爷怎么理解,这是您的事情,与我陈凯无关。但是嘛,吴伯爷和殷帅已经知道了,他们也已经做出了选择。杜制军知道与否却不重要,他是个没种的货色,本官也不拿眼皮夹他。可是对于三位,我陈凯自信还是看得出来,皆是有血性的好汉子。我和郑家愿意交三位这个朋友,就看三位怎么回答了。” 选择权重新回到了三人的手中,但是在陈凯的目光炯炯之下,他们却并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就做出了回答。 “我们兄弟,不为什么狗屁买卖,也不为了这些贱民,只为我义父和兄长,再战上一轮!” 李元泰昂首而立,李建捷亦是重重的点了点头。二人确定了下来,陈凯不由得松了口大气,随即转向张月那边:“张侯爷,如何?” “好,好,好,李家兄弟都这般了,我姓张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好久没有碰上陈知府你这么有种的了,今番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广州沦陷,他们就算是撤了出去,可多年积累下来的家底却还是损失过于巨大。这些,没有陈凯运营的海贸,是不足以迅速恢复的。 接下来,陈凯、张月、李元泰、李建捷、羽凤麒五人便开始了商讨作战策略,陈凯也把他的最后准备放了出来,直引得三人一惊。片刻之后,刚刚涌入城中的大军随张月等人倒了回去,城中百姓则蜂拥而入。 一切抵定,陈凯与羽凤麒重新回到城上。眺望而下,张月、李元泰和李建捷三部分散开来,开始在归德门、正南门以及文明门附近布防。视线收回,陈凯侧目羽凤麒,这个达官大抵是没了面唾逃将的机会了,不由得心中暗笑。 奈何,笑意没有持续多久,在远处,灰蓝色的浊流开始自视线的边缘,沿着大街缓缓涌来。 清军,远比他想象的来得还要更快! 第一百七十七章 挣扎(四) 正南门向北、总督衙门以南的那处拱北楼,乃是唐时旧广州城的南城门楼子,后来随着广州城的不断扩建,便孤零零的摆在了城内,逐渐演变成了城内的一处可以居高临下俯视羊城的军事岗哨建筑。 此时此刻,南赣副将高进库所部抵近此处,登楼眺望。他是南赣总兵胡有升麾下的副将,金声桓反正猛攻南赣以及李成栋的两次进攻南赣的作战之中,他都是立有战功的宿将,就连李成栋败亡的那一次,虽说没捞到尸体,但是李成栋所乘战马却也是由他缴获的。 功勋卓著,这四个字高进库是绝对配得上的,但是作为援军,在尚可喜的面前,他可是连半句话也不敢说,尚可喜和耿继茂说什么,他就怎么办。不光是他,郭虎、先启玉等将无不是如此。 极目眺望,远处的正南门,登上城墙的通道被杂物堵死,大批的百姓乌央乌央的正在涌进城门。在百姓的外围,倒是极少量的明军布防,数量上少得可怜,高进库估摸着一个冲锋就足够将正南门杀穿了。但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以及多次死里逃生的直觉却无不在告诉他,明军的布置绝对不会是那么简单的。 “命令,清理临街院落,一点点的压上去,不可冒进。” 高进库没有轻敌冒进,这却让李建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原本,他就是示敌以弱,打算趁高进库冲击埋伏圈后从两侧的坊巷杀出,争取一战击溃这支清军先头部队。但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似乎已经被高进库看穿了,可他也没了退路,干脆下令麾下埋伏的将士节节抵抗。 清军缓缓向前,明军在大街上严阵以待的同时,利用坊巷的围墙、坊内的小楼,居高临下,持火铳、步弓射击,清军的前进步伐当即就为之一顿。 没有踏入埋伏圈,不得不说是一件幸事,但是突遭袭击,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清军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伤亡。 拱北楼南的双门底下街的东侧,一队清军持盾掩护身体,缓缓的向前移动着,明军射击还在进行之中,大多箭矢都钉在了盾牌上面,但是沉寂了片刻之后,随着一根鸟铳的重新开火,铅弹击碎了盾牌的边缘,铅弹和盾牌的碎片只在那一瞬间就乎了那清军满脸,盾牌被随手扔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痛苦的哀嚎着,却没等后面的绿营兵将其拖都后面,从另一个角度,一支利箭便破空而来,直接插在了一个上前救援的清军的咽喉处,意在将这份痛苦和哀嚎继续延续下去。 李建捷的部下多是李成栋的老底子,战场经验丰富,很清楚如何行事才会给对手以最大的麻烦。但是,那个刚刚射杀了一个清军的明军弓箭手却还没来得及收弓,当即就被一支利箭射穿了脑颅,自坊墙后便径直的跌了下去。 片刻间,一个刀盾兵上前补上了缺口,清军继续在明军的射击下继续前进。待到临近了坊墙,盾阵一开,扛着梯子的清军便呐喊着冲了过去,将本就不高的梯子架好,后续的刀盾兵一跃而上,踏着梯子便翻过了坊墙。 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战斗在坊墙内爆发,喊杀声此起彼伏。清军突入坊墙,明军便再没了登墙射击的机会,越来越多的清军开始向那处坊墙集中,试图凭借数量优势将守卫此地的明军压垮,从而借这片坊巷继续向南推进。 可也就在这时,正在排队攀爬梯子的清军们却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于地面的震动,接下来在一个登上了坊墙的清军的大叫声中,一个明军骑将斜拉拉的从拐角中冲了出来,转向、加速、骑枪直刺,一气呵成,便径直的将两个清军串在了骑枪上。 区区一骑而已,但是在这等狭窄的街巷,却像是陡然加速的汽车,当即便将那几个清军撞飞了出去。 倒在双门底下街的大道上,被正面撞飞出去的那个清军,软得就像是一团没有骨头的烂泥一样,不住的呕着血液,眼看着已是不活了。另外的几个被撞开的清军,同样好不到哪去,有的倒在墙边,有的软在店铺外的立柱下,也都是负了不轻的伤,一时间也别想再站起来厮杀了。 对此,骑将看也不看,随手将骑枪便扔在了那里,毫不费力的在这狭窄的街巷中调转马头,扬长而去。只留下了那两个被串在一起的清军,一时未死,还痛苦的哀嚎着,就仿佛是在告诉其他的清军,这些明军绝非是他们早前料想到那些似的。 事实上,李建捷所部毕竟是当年李成栋带出来的精锐,战斗力上并不比高进库的南赣绿营差上些什么,甚至很多地方还要更胜一筹。决定弃城而走,无非是清军兵力更胜,其中还有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再加上作为主帅的杜永和的逃亡,否则就算是打不赢,也不至于让清军这么轻易的在城里大肆屠戮。 战斗依旧在持续着,明清两军依旧在反复争夺着双门底下街两侧的坊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本已经有了生路,但是硬背将主们驱驰着重新踏入战场的明军开始显得对伤亡的忍耐能力的暂时性下降,反复的争夺,渐渐的变成了被动的抵抗,清军每拔下一座院落,便无需再担忧会遭到明军反扑的事情,转而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继续进攻的节奏之中。这样一来,坊巷丢失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明军颓势已现,冲出去厮杀了几轮的李建捷攀上一处坊墙,极目眺望,正南门那里的百姓已经进入得七七八八了。下一秒,城楼上一支哨箭尖啸着飞上天际,李建捷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随即明军依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纷纷撤向了正南门的方向。 明军突然撤退,高进库心中暗道不妙,可是没等他来得及做出反应,明清两军反复争夺的那一线坊巷,浓烟和火光悄无声息的出现。 先是一缕,随后便是又一缕,接下来,一缕一缕的浓烟在火光的映衬下星星点点的蔓延开来,以着极其不正常的速度连成一线,并且不断的向南北两个防线蔓延,直接将那些“乘胜”追击的清军包围在了那一片坊巷之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挣扎(五) “快!撤回来!” 这时候,鸣金收兵已经晚了,浓烟和火光开始在明军放弃的坊巷里肆虐开来,大量的清军笼罩在了火海之中,掺杂在空气之中,高进库甚至还能闻出其中似乎还有不少桐油燃烧的味道。 上当了!这是高进库的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但他很快就看清楚了形势,思来想去,却更加认同此乃陈凯的备用手段,用来以防万一的。而现在,由于李建捷所部的奋勇抵抗,清军不得不投入更多的兵力,反倒是变成了一种最好的杀伤手段。 火势还在蔓延,但是今天的广州却没有什么风,更多的还是局限于被点燃的坊巷之内。奈何大批的清军还在困在其中,他也只得派出兵马去设法进行营救,反倒是更加顾不得从双门底下街上直接去冲击城门。 大火弥漫,清军的救援效果很是不好,片刻之后,一个浑身是火的清军从一处沿街的门脸冲了出来,在双门底下街上狂奔着、尖叫着、哀嚎着,就像是烈火的精灵在台上狂舞一般,直至彻底用尽了气力才颓然倒地,时不时发出声油脂燃烧的爆响。 这样的场面,在双门底下街上还算不得太多,但是高进库却很清楚,这样的火势,只怕在那些坊巷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吧。 这些清军,可都是他从南赣带来的积年老卒啊! 救援还在继续,清军竭力推到坊墙,给坊内清军破出一条逃生通道。与此同时,高进库的视线穿过双门底下街,那些在正南门处拥挤着前进的百姓越来越少,到最后就连明军也借着火势的掩护退入到了新城之中。 接下来,正南门哐的一声便关了结实,陈凯开始组织百姓将能够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扔在门口,誓要将这座城门彻底堵死。 李建捷的部队已经开始向码头处前进,陈凯表示他在新安县那边已经准备了一片营地,那里有大量的郎中和药材,可以为李建捷所部的伤员医治,但却被李建捷婉言回绝了。没办法,陈凯干脆派人将沿街的几个空无一人的药铺子给抄了,不管有用没用,直接将药材都一股脑的送给了李建捷。 “陈知府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咱们兄弟记下了。这次之后,若是有机会,咱们再来和鞑子拼命。” “一言为定,希望,那时候下官可以和伯爷一起并肩作战,从鞑子手里夺回咱们汉家的旧地。” 对于张月、李元泰、李建捷三人,陈凯一直都是打着做买卖的旗号来进行统战的。为此,他宁可放弃请杜永和吃馄饨面的打算,仅仅是宰了一刀就及时放手。现在看来,成效还是达到了预期的程度。 三人苦战的这一个多时辰,屯集在城门处的百姓完成了撤离。损失降到了最低,并且给予了清军一定程度上的杀伤,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李建捷的部队已经退了进来,陈凯也已经收到了消息,说是张月和李元泰的部队也先后退入了新城,归德门、文明门乃至是尚且没有遭到清军攻击的小南门那里,早已准备下的桐油都已经尽数点燃,肆虐的火势将作为新一批的守护者,继续保卫着退入新城的百姓。 船只,陈凯已经准备好了,百来艘能够装载百人左右的商船,正在专门的码头等待着他们的新主人。 百姓退入新城,有了城墙的保护,就可以拖延更多的时间。既然如此,陈凯也无需在此死盯着,码头那边反倒是更加需要他的存在。 “羽帅,这里就交给您了。” “陈知府请放心。” 羽凤麒拱手一礼,陈凯点了点头,转身欲走,随即又转过头来,对其说道:“百姓退过了新城的城墙,吾会发信号,这么大的城墙,就凭着左卫不到一千的兵员守不住多久,退到那里和右卫一起坚守,还能多撑些时间。” “嗯。”羽凤麒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即回道:“请陈知府放心,我等必坚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大火能烧多久,陈凯根本没办法预估,但若是火势能够坚持足够的时间,他还是希望左卫能够退下来,有机会逃出生天。 想来,羽凤麒也能够明白陈凯的用意,这样的话,他也派了蔡巧去和负责归德门的张启贤说了。而他也则以着最快的速度赶往码头那里,留下了林德忠带着那些从军器局带来的卫队以及随船带来的那些桶装的火药和桐油,在新城做最坏的准备。 广州新城,除了东西两向的小东门和太平门以外,尚有永兴门、永清门、五仙门、靖河门、油栏门和竹栏门等六座城门,疏散百姓的速度自是要比旧城南城墙的那四座城门要快上许多。 饶是如此,各门也早已经挤得人满为患了,陈凯坐着吊篮上的城墙,与负责此处的广州右卫世袭达官指挥使马承祖嘱咐了两句,就连忙下了城,奔着码头而去。 待陈凯赶到码头,李建捷的部队已经完成了登船,目送着舰队扬帆而去,陈凯转过头再去看张月和李元泰的部队,也在抓紧时间登船,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也将会离开这片死地。 “陈知府,为何让张侯爷他们走了,有他们协助左右两卫,也能多坚持些时辰啊。” 丁有仪的家人已经登船离开了,他却留在了这里,继续凭着典吏的身份协助维持秩序。这一番话问来,陈凯却是摇了摇头,表示了他们已经没有战意了,满心满意的想要逃走,与其留下来败坏了左右两卫的士气,不如让他们赶快离开,既无需再考虑他们会占用河道,也是报答了他们在旧城坊巷中坚守了那一个来时辰的情分。 同样都是广州守军,但待遇却完全不同。或许不公平,可是这世上就真的有一时半刻的公平过吗?至少于陈凯而言,他所做的一切,援救广州正在被屠戮的百姓,让他们能够有机会活下去,这就是最大的公平。旁的,却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百姓还在继续涌向码头,在那里,小船将百姓运到河南岛,再由大船转运往南沙的妈祖庙。争取在第一时间让百姓脱离广州城的周边范围,这样他们活下去的机会就会更大上一分。 陈凯估摸着时间,清军在城内的屠戮大概已经了持续两三个时辰了。或许,广州前卫、广州后卫以及郭瑶、余述之那些将领都已经殉国了,甚至就连广州知府和南海、番禺两县的知县也都已经在各自的衙署自裁了。 陈凯尊重他们作为地方官的值守和气节,但是他们的家眷,他则三令五申过,绝对不许殉节。总要留着性命,为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报仇雪恨。 时间还在不断的推移着,南城墙外的火势还在愈演愈烈。时间,似乎已经站在了陈凯的这一边,站在了广州百姓的这一边,但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临近正午,近半数的百姓都已经登上了河南岛,一艘自下游驶来的快哨,却带来了一个让陈凯如坠冰窖的噩耗。 “禀告参军,鞑子水师出动了,许龙、徐国隆、盛登科各部不低于两百艘大小战船自东江驶入珠江,吴文献、殷志荣水师仓皇逃窜,现在就只剩下了周侯爷还在奋力苦战!” 第一百七十九章 怒吼(一) 盛登科,尚可喜藩下中军,负责打造舰船,暂管水营;徐国隆,水师总兵,梁标相被林察、陈凯击杀后红旗海盗之首;许龙,潮州土寇,降清授潮州水师总兵。 乍看上去,无论是盛登科,还是徐国隆,都比许龙这个土寇要高大上一些。但是,真正给予陈凯如此巨大震撼的却依旧是这个从在潮州起就与明军对抗到底的土寇首领,而非是什么盛登科、徐国隆之流。 原本得到消息,说是尚可喜南下后许龙被派遣到了惠州沿海,配合苏利进攻潮州,但是陈凯几次往来于广州与潮州之间,都没有遭遇过其人,潮州方面明军也没有与其碰上面过,甚至就连林察也没有发现过许龙的踪迹,以至于他一度把这个家伙给忘在了脑后。 可是到了现在,他才突然意识到,梁标相的死,引发了一个新的连锁反应,那就是清军水师在珠江水面上的实力被大幅度削弱,所以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许龙才从惠州沿海消失,才会出现在了广州的地界,才会在现在这个紧要的关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三支清军水师,加一起才只有两百多条大小战船,论总体实力,可以说是连给陈凯擦鞋都不配。但是问题在于,此时此刻,陈凯带来的舰队全部都在忙着转运广州百姓,林察、洪旭,就连周瑞的舰队也载满了百姓,此刻吴文献和殷志荣这两支被他派到东江河口去堵截清军的广州水师已经逃了,就剩下周瑞的百来艘满载着百姓的军舰还在与清军水师战斗。 这意味着,很可能,他接到的下一个消息就是周瑞全军覆没,清军水师逆流而上,将他、将广州的这些百姓全都堵死在广州码头和河南岛上! “抓紧一切时间,把码头上的百姓都运到河南岛上。告诉岛上的百姓,能够自行逃离的就先自行逃离吧,水师可能暂时顾不上他们了。” 说过了这番话,陈凯的眉头紧锁。他千算万算,把所有的情况都算计在内了,可偏偏还是把这些残兵败将给遗漏掉了。现在,尚可喜把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拼凑在了一起,反倒是形成了一支足以将他的一切努力掀翻在地的力量。 命令送达到河南岛上,当即便引起了一阵百姓的惊呼,随即好容易维持住的秩序便再难控制,成批成批的百姓开始竭尽全力的向着河南岛的另一侧赶去,试图从那里渡过珠江。 局面已经开始失去控制,唯独庆幸的是,起码码头这边还在按部就班的登船、驶离,河南岛上的那些人心惶惶的百姓在明军的虎视眈眈之下,也没有敢把目标选择在了这些来往于码头与岛屿之间的小船上面。 陈凯沉心定气,试图恢复往日的镇定自若,但是随着一滴冰凉点在了他的手背上,陈凯先是一愣,当即便倒退了几步,才勉强撑住身体。可是心中的震惊,却还是让他直接呆立在了当场。 “杀人十八甫、填尸六脉渠。下雨了,老天爷,这雨就不能不下吗?!”(注) ……………… 南沙,妈祖庙打着郑家旗号的舰队顺流而下,停靠在这左近的各个码头,将一船又一船的百姓暂且放在了此地。江面上,清军水师分别打着盛登科、许龙和红旗海盗大旗的舰船却像是狼群一般,围着明军舰船就是不断的炮击,甚至就连跳梆都已经不屑去做了。 明军闽安侯周瑞的舰队还在殊死抵抗着,这不可避免的分走了清军水师绝大多数的精力,奈何周瑞的舰队也是满载着百姓,吃水深、航速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饶是周瑞手段百出,但却依旧是在顾此失彼中不断的有舰船被损毁,乃至是击沉。 周瑞的座舰,是一条投效郑成功麾下后才在潮州建造的水艍船。论块头、说炮位,讲兵力,对上清军水师的那些大小舰船,甚至连炮都不用开,水兵也犯不着冒险跳梆,只要一头撞过去,就足够将那些小家伙们撞散架了。奈何,船上俱是百姓,航速上实在吃亏,周瑞也只得指挥着舰队来回来去的在江面上磨蹭,凭火炮轰击着任何一条进入射程的清军战舰,杀伤却实在微乎其微。 洪旭的手里还有些武装商船,但是问题在于现在清军已经把他们的舰队堵死在了这片水域,甚至就连码头,也被不少随后抵达的广州商船、渔船堵了个水泄不通,就现在的处境,实在没办法摆脱困境,只能一点点儿的被清军水师消耗干净。 眼见于此,周瑞只是稍作犹豫,便下达了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命令。接下来,周瑞所部呈单纵队排列的明军战舰纷纷下锚,并且将风帆拉了起来,失去了风力,又与水底的泥沙固定,战舰很快就在波涛中停了下来。 “周瑞疯了,这不成靶子了吗?” 南沙码头上的洪旭不敢相信,远处的许龙、徐国隆和盛登科等清军水师亦是完全没办法想象此刻发生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幕。但是到了下一刻,许龙第一个便意识到了周瑞的意图所在,他就是要用他的这支舰队堵住清军直接冲向南沙岛妈祖庙中转站的去路,同时作为靶子,死死的为身后洪旭的舰队挡住清军的炮弹,为其争取时间调度码头上的舰船。 “把小船放下去,让那些不会水的百姓上船,会水的壮丁壮妇都给老子留下来。” 说罢,周瑞拔剑在手,一脚踩在了船帮上,对着远处的清军水师便怒喝道:“老子是闽安侯周瑞,今天,咱们就在这跟那些狗鞑子决一死战!” ……………… 与此同时,广州城外的码头上,冬雨稀稀拉拉的开始滴落下来,并且越下越大。似乎,就连那两重城墙背后的火光,也开始渐渐的不复方才那般强盛。 “参军,要不要再提醒羽帅、张帅他们一次?” “不用了,他们会拼死守住城墙,直至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我信得过他们。” 陈凯猛搓了几下脸,再抬起头来,剑眉倒竖,双眸中喷薄着的怒火仿佛将周遭淅沥沥的雨水都蒸腾了一般 接下来,陈凯选择了张月、李建捷他们前不久使用过的码头,调集了一批小船过来,又把原本交给了林德忠那些桶装的火药和桐油也都调了回来,用油布或是油纸盖好,直接装载在了小船上。 “现在,我陈凯,需要一批会水的志愿者,陪着我一起去死!” 注:黄佛颐的《广州城坊志》引用清人方恒泰《橡坪诗话》的记载:“城前后左右四十里,尽行屠戮,死者六十余万人。相传城中人士窜伏六脉渠约六七千人,适天雨,渎溺几尽,其所存仅二人,双门底刘中山其一也。” 第一百八十章 怒吼(二) 周瑞所部,大小战船百来艘,如鸟尾船、乌尾船。铳船和快哨这样的小船,已经在竭尽全力的为大船卸载百姓,而那些大中型舰船,则干脆在江面上构筑起了一座水上长城。 这样,在海战中是非常不明智的。如步兵讲究无阵不战,骑兵乃是离合之兵,水师作战,同样有一定之规。舰队排列,是其一,但更重要的还是在适当时刻加速、减速、转向以规避炮弹,寻找更加合适的角度以及方位来打击对手,炮击游斗、跳梆肉搏。如周瑞这般,把舰船活生生的当成了炮台来作战,就那么傻乎乎的等着清军来攻的,已经不能用少见来形容了。 南沙以东的珠江江面上,周瑞的舰队一字排开,下锚、落帆,死死的堵在了南沙妈祖庙的前方,若护卫状。而清军见状,亦是如群狼捕食一般扑将了上去。 炮战开始,清军扬帆而动,驶入射程后,船上的火炮便向着远处的“固定靶位”噼里啪啦的倾泻了出去。相较之下,明军的舰船固定在江面上,一动不动,则只能在正常水战的基础上,重新减少目标的预估量来瞄准清军舰船,即便是积年的老炮手,也同样免不了动辄便将炮弹打在了清军战舰左近,激起一注注根本对清军造不成什么杀伤的水花来。 船头上,周瑞尚且在大呼鏖战,一如其他战舰那般,周瑞的座舰上的火炮也在不断的向着清军舰船展开射击。 下一秒,就在明军一门火炮发射的瞬间,远处一枚呼啸而来的炮弹便重重打在了船身右舷上。震动影响到了炮弹的射击,划着陡然而起的抛物线,刚过了一般射程就直接从天空中坠落了下来,连水花都没有碰到清军半分。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毕竟打“移动靶”可是比打“固定靶”要难得多了。可是这一炮被清军打中了船身,震动直接将另一侧的几个正在缓缓从船上转移的百姓直接震得脱了手,只听得扑通扑通的声音便如同是下饺子一样掉进了江水里。 周遭的小船纷纷把船桨和撑船的竹竿子递了过去,更有个会水的老者直接跳进水里去救,场面一度混乱起来。 这还仅仅是余震,那一炮,直接洞穿了木制的船舷外板,在船舱里滚来滚去。周瑞是水师宿将,脚下的动静如此,他当然明白了船身破损的程度,不过没等他下达命令,一个有经验的军官便大喝了一声,避免了周瑞的分心。 “拿好了刚刚给尔等的水桶,跟老子下去淘水!” 军官一声暴喝,随即提着一个空水桶就冲了下去,听到这一嗓子,几个被留在船上的壮丁、壮妇也连忙有样学样的提着水桶、水盆什么的跟了下去。甚至无需招呼,一个随船的木匠更是在他们之前就抄起了家伙什往船舱里跑去。 炮弹击破的位置并没有低过吃水线,这是好事,但是破损带来的裂缝却还是使得江水不断的喷入船身。 没有人理会那枚还在随着船体起伏而滚动着的炮弹,众人下了船舱,带队的军官踏着甲板上的水花,抄起了水桶,弯下腰身一舀,随即便将江水倾泻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跟着他下来的那些百姓,也是有样学样的做了起来,尽可能的减少船体内的江水。 这边拼尽全力的淘水,那边,木匠找来了木料和钉子,二话不说就上去开始修补破口,试图以着最快的速度将缺口以及裂缝都用木料重新填补上。 木制战船,在实心炮弹的时代,只要没有起火,完全可以靠着修补和淘水的办法撑上很久。所以,如果没办法让敌船起火的话,那么跳梆进入肉搏战来夺船,就成了更加行之有效的手段。 炮击还在进行之中,淘水的军官和民夫们在船舱里都能够轻而易举的感受到头顶上的甲板上面,明军的火炮还在持续性的还击。片刻之后,缺口已经修补了近半,随着头顶上的一次震动,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上面的一个熟识发出的欢呼,想来是命中了清军一条战船。 然而,这样的喜悦并没有能够持续太长的时间。很快,又是一次自外而内的震动,又是一枚炮弹命中了右舷外板。这一次,却是在吃水线的边缘,几乎是炮弹破入船舱的瞬间,江水就哗的一下子涌了进来。 “快,快去淘水!” 就这样,炮击持续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明军的水兵、炮手经验丰富,舰船也普遍性的更大上一些,火炮数量受限于舰船数量的严重劣势,再加上变成了“固定靶”,被清军击中的反倒是更多上不少。 乍看上去,清军水师似乎占了不小的便宜,但是真正导致船只倾覆的以及被烈火吞噬的明军舰船,却依旧只有寥寥数艘而已,更多的则仅仅是被炮弹破开了口子,涌入了不少的江水,杀伤了些许士卒,仅此而已。与此同时,洪旭那边也在竭尽全力的组织和协调船只,很快就就有几艘武装商船开了出来,一如周瑞所部那般直接落帆下锚,融入到了水上长城的行列之中。 两百多艘大小战船,数量上是周瑞所部的两倍以上,饶是清军战船的个头远逊于明军,但是如这般始终如一的在远处进行着炮击,根本不敢过来跳梆,也是一件奇事。而另一件奇事,在片刻之后,随着清军舰队重新与明军拉开了距离,就大模大样的在他们眼前突然发生了。 “鞑子这是,跑了?” 周瑞座舰的船长揉了揉眼睛,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别的船不说,这艘座舰被清军命中了好几次,淘水的速度已经完全跟不上江水涌入的速度,全凭着更多的水手纷纷下去淘水,以及随船的木匠拼了命的修补,才不至就此沉没。但是这样的情况下,清军不光没有趁势跳梆,完成对周瑞座舰的狙击,反倒是调转了船头,往着上游的方向扬帆远去。 “不是跑了,他们是嫌咱们是块鸡肋!” 诚如周瑞所言的那般,清军接到的命令是拦截明军船只以及控制广州码头和珠江水域。在此处与周瑞对射,倒是可以实现拦截明军船只以及控制珠江下游水域的作用,但是于广州那边,却是起不到什么太好的效果。 在此消磨了太多的时间,盛登科急不可耐的想要赶往广州与清军主力汇合,完成对广州城的全面合围。干脆就派了徐国隆的红旗海盗继续在此监视周瑞所部的明军水师,而他则带上了直属于他指挥的那一百来艘大小战船以及许龙从惠州带来的那些经过了初步修缮的旧战船赶往溯流而上。 “族长,看来王爷对咱们还是看重的。” 自从被郑成功逐出了潮州,南洋寨许氏一族便过上了风雨漂泊流浪的苦日子,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活到了清军杀入广东,虽说是一度被派去了惠州,但是借着陈凯的东风,红旗水师在东江河口惨败后不再受清军的待见,他们便成了尚可喜的新宠。甚至到了现在,也是红旗水师继续盯防周瑞这块硬骨头,而他们则去陪着盛登科捡广州城的便宜。 城内,都是藩兵的地盘了,或许绿营也能分上一杯羹。但是码头以及珠江上的江心洲,上面也是有街市存在的,总能好好地捞上一把。 雨越下越大,许龙的这些族人们的欲火反倒是越浇越旺。甚至就连许龙,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也不由得开始憧憬起攻陷广州之后,平南藩、靖南藩大军东向,他们追随其后杀回潮州。到时候,郑成功费尽了心力清理掉的潮州群贼,就正好是给他做了嫁衣裳。 “王爷看得起咱们,到了广州城下,咱们就要卖把子力气。不能像刚才那样,左看看盛登科、又看看徐国隆,心里存着一份提防,唯恐会损了自家的实力,连冲上去跳梆都不敢。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怒吼(三) 或许,在这一刻,盛登科、许龙、徐国隆等人的心中还存着一份对妈祖娘娘的敬畏,唯恐在妈祖庙前大开杀戒会触怒到这位以怜悯著称的神灵。但是更多的,还是利益上的考量。毕竟他们可不是杜永和,并不知道洪旭的舰队中除了这些逃命的百姓以外,还载着广州藩库的大把库银…… 徐国隆的红旗海盗还在监视着周瑞的舰队,从数量上,清军已经从压倒性的优势变成了严重的劣势,被林察和陈凯削弱过一轮的红旗海盗并不敢再轻捋周瑞这个疯子的虎须了,但是周瑞舰队的受损也实在不轻,还要掩护洪旭的商船队以及在南沙岛上等待中转的百姓,一时间却也没办法突破徐国隆的封锁,去追赶盛登科和许龙的舰队。 清军的舰队主力在溯流而上,广州城那边,雨越下越大,旧城南城墙那边的大火也渐渐的开始受到了遏制,尤其是那些没有泼洒桐油的地方,更是临近了熄灭的辩越。而南城墙,也很快便重新暴露在了清军的视线之中。 “攻城!” 伴随着高进库的命令下达,愤怒的清军抬着早已准备好了的云梯,冲过升腾的烟雾和水蒸气,呐喊着冲向了旧城的南城墙。 南城墙是由广州左卫负责守御,高进库面前的正南门,是由世袭达官指挥使羽凤麒负责守御。此时此刻,与他一同守卫在此的,皆是当年与他的先人一起迁到广州的回回军,当年他们的祖先就是为国征战而驻屯于此,繁衍百年,到了他们这一辈,即便是没有陈凯,也一样会选择战死在此处,更何况现在陈凯已经将他们的家眷护送离开了此地。 进攻与防守在云梯攀上了城头的瞬间便以着最激烈的方式爆发,守军都是卫所兵,战斗经验较少,但是仗着守具齐备以及那一腔血勇,几乎是一看到清军攀上云梯,就直接举起滚木礌石便往下砸,一看到清军的身影便拉弓搭箭劲射,好像身上的力气根本使不完一样。 城头的火炮声响起,对准的不是抵近城下正在攀登的那些清军,而是双门底下街上,那里还有更多的清军正在向城下集结。 黑色的炮弹自城头上划过一条下垂的弧线,径直的砸了大街的青石板上,炮弹没有命中清军,但是击飞的碎石却还是让打伤了不少周遭的清军。只可惜,这样的炮击,频率实在太低,清军源源不断的涌来,由于城上明军的数量依旧处于劣势,且经验严重不足。没过太长时间,战斗就从城墙上下换到了城墙之上。 南城墙上喊杀声震天,随着先登吸引了明军太多的注意力,清军登城也变得越来越容易了。更多的清军还在涌上城头,羽凤麒挥舞着祖上传下来的那柄饱饮过叛贼鲜血的宝剑,奋力的砍杀着出现在周遭的每一个清军。 奈何,这些卫所兵与清军的战斗经验之间相差实在太大,越来越多的部下倒在了城头之上。待到羽凤麒一剑洞穿了一个清军的小腹,呐喊着将其直接推下了城墙,再转头时,他负责的这段城墙上,却已经再没有别的明军的身影了。 大队的清军缓缓围了上来,他是世袭达官指挥使,是都督同知,清军一眼就能看得出是个大官,自是要生擒活拿了回去,功劳才会更大。 羽凤麒用宝剑支撑着身体,重重的喘着粗气,伴随着丝丝拉拉的声音,仿佛要将肺里面的空气都抽出来一般。 战斗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饶是他多年习武,却也并没有经历过这般殊死的搏杀,再加上殚精竭虑了一天一夜,到现在已经将近二十个时辰没合眼了,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也确实是没了什么气力。 抬起头,眺望远处,似乎张启贤他们那些汉兵指挥使们大多还在与清军奋力血战,但也有的似乎已经倒在了这片他们守卫了百年的土地上。再看看身旁的这些持着兵刃缓缓围上来的清军,羽凤麒大喝道:“吾力尽矣,一死以报国恩!”随后便双手握剑,拼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冲向了正对着他的那个清军军官。 “杀鞑子啊!” 呐喊声在长枪入腹同时,夏然而止。羽凤麒还要试图再往前走上一步,但却很快就被更多的兵刃砍倒在地上,很快就彻底没了生息。 羽凤麒战死的同时,清军也在抓紧一切时间清剿明军在南城墙上最后的抵抗。原本,他们还打算按部就班的打开城门,让更多的清军杀入其中,但是很快他们就放弃了这一想法,因为陈凯已经用各种各样的杂物把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一时间根本清理不干净。 陈凯的部署,直接导致了清军的进攻步伐被大幅度的减缓。但是,早在大雨磅礴,彻底熄灭大火之前,他就已经面临着更大的危局。 “现在,我陈凯,需要一批会水的志愿者,陪着我一起去死!” “参军身负重任,断不可如此啊。” “卑职深谙水性,愿以身代之!” 林德忠和蔡巧纷纷上前,他们很清楚,陈凯要做的事情会是何等的危险。铁皮喇叭的呼喝声响起,左近很大一片区域的士卒、百姓无不侧目,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竭尽全力的组织他们逃离这片死地的文官在那里“发疯”。 转瞬之后,林德忠与蔡巧二人已经跪地请求陈凯收回成命,前者更是抱住了陈凯的大腿,任凭着陈凯的踢打,死死的不让他迈出登上小船的那一步。但也就在这一瞬间过后,周遭区域大批的明军以及广州百姓纷纷聚拢了过来,加入到了阻拦陈凯的行列之中。 “陈知府已经为咱们广州人做得够多了,潮州的王师兄弟们也为咱们广州人做得够多了,现在该轮到咱们广州人拼命了。来啊,乡亲们,会水的跟着我冯三上船,咱们跟鞑子拼了!” “冯三哥说得在理,人若想得救,先得设法自救,该是咱们跟鞑子拼了的时候了。” “知府老大人,小人不会水,但也要和鞑子拼死一搏!” “……”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广州城的百姓们,老老少少的聚拢了过来,撸起了袖子便抢先登上了那一艘艘载着火药桶的小船。其间更有一个女子不甘人后,反倒是抢在了几个男人的身前,跳上了一艘小船。 “女人就别添乱了,广州的男人还没死绝呢,轮不到你一个娘们上阵!” 话说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伸手要把那女子拽下船去。岂料,那女子腰身一扭,反手一让,倒是把那汉子给推进了水里。 汉子在浅水里扑腾了两下子,当即便是一阵喝骂。女子却也不急,反倒是挑起了竹竿,伸向那个汉子,作救人状,嘴上却问他还敢不敢小瞧女子,直引得在场的众人一阵哄笑。这一来,不光是把悲壮的氛围破坏个一干二净,就连陈凯也不可避免的看了过去。 调笑声中,陈凯细看去,那女子模样倒也不差,就是皮肤黝黑,仿佛是有一层水锈的色泽浮于皮肤之上,显然是终日在水上讨生活的。尤其是那性子泼辣,实在不让须眉。 见陈凯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女子再不顾那汉子,对陈凯行了一礼,继而言道:“禀告知府老大人,奴家是个寡妇,夫君和兄长当年跟着张翰林起兵,遭致虏师的镇压,殁于阵中。” “奴家是个妇道人家,也不认识字,但也知杀夫杀兄之仇,不共戴天。原本听说知府老大人还在和那些反正的家伙做买卖,便很是不喜。但是这两日看了,方知晓知府老大人真心来营救我等广州百姓的。今番,奴家便把命舍在这了,也要为夫君和兄长报仇雪恨,也要报答知府老大人的救命之恩!” 第一百八十二章 怒吼(四) “好,好一个知恩图报!” 女子慷慨激昂的话语,当即便振奋了在场众人的人心。倒是第一个为其叫好的,却恰恰是那个被她推到水里的汉子。 水很浅,汉子扑腾了两下,便自行上了岸来。只是刚刚站起身来,便被那女子的慷慨陈词所吸引,立于岸边的湿泥里,随即便是拊掌而赞。 “小娘子即是忠义之士的遗孀,又有如此见识和胆量,当真巾帼不让须眉。是刘某失礼了,但请恕罪。” 刘姓汉子拱手一礼,那女子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回了一礼。二人相视一笑,在场众人亦是同感振奋。 接下来,不光是陈凯,就连凑过来的明军也纷纷被这些广州人屏蔽开来。对此,陈凯无可奈何,只得让松了口气的林德忠和蔡巧二人对他们进行简单的培训。至于简单到什么地方,嗯,基本上可以用无脑来形容。 经过了基础的培训,小船队缓缓驶到河南岛东面的大吉沙,在那里严阵以待。大吉沙将珠江航道一分为二,陈凯未免清军分路行进,干脆便把这个突发奇想的杀手锏放在了这里,以待清军,甚至就连他的大旗也笔直的立在了此处。 陈凯端坐于大旗之下,林德忠还在组织百姓转移,蔡巧带着一队亲兵扶剑侍立在侧。在他们的面前,这些刚刚组编起来的广州义勇们则纷纷站在小船上,以竹竿撑着水底,时刻准备着驶出。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清军舰队却还没有驶来,义勇中隐隐的有了些许对陈凯判断的质疑声,但也很快被诸如“陈知府智计无双”亦或是“鞑子不来还不好吗”之类的说辞所淹没。可是等到片刻之后,远处珠江的拐角,一艘舰船缓缓驶出,接下来,一艘、两艘,越来越多的大大小小的舰船溯流而上,直奔着广州而来。 “来了,真的来了!” 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就连陈凯也免不了听了一耳朵。不过,让他深感欣慰的是,那些从未上过阵的广州义勇们却并没有丝毫的退意,依旧矗立在小船上,遥遥眺望着远处。 陈凯就坐在那里,视线顺着望远镜直指远方。大旗上,官称的小字看不甚清楚,但是表明身份的大字,却还是能够隐隐约约的看个明白。 “许……盛……许龙和盛登科都来了,这是不打算好好过了啊。” 清军转过弯来,逆着江水的流向便直奔着此间而来。片刻之后,炮声响起,呼啸而来的炮弹在江水上激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柱。 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炮弹直接命中尚未出发的义勇小船,那么对士气可谓是不可避免的打击。而现在,这支广州义勇所能够依仗的仅有士气和牺牲的精神,断不可就这么消耗掉了。眼见于此,陈凯一挥手,广州义勇们听令而喝,撑着这一艘艘的小船便顺着水流,疾驰而去。 “广州城的男人们,莫要让奴家一介妇人取了头功!” 撑船的女子一声呼喝,同船的那个汉子举着一块厚重的木板站在她的身前,也是随声附和,直引得这些义勇们大呼小叫了起来。这么一阵乱叫,士气平白的高涨了起来,撑船的义勇们卯足了气力,宛如是赛龙舟一般,这一艘艘的小船便直奔着远处的清军舰队毫无避讳的撞了过去。 珠江的江面上,顺江而下,百舸争流,明军的几十艘小船无所畏惧的冲向了远处清军的那大大小小的两百来艘舰船,就像是螳臂当车一样。 这对清军而言,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尤其在当先的一艘清军舰船上,饶是许龙水战上也很是有不少经验,第一时间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是愣了好一下子,待到他反应过来,当即便一声怒喝出口。 “快,拦住这些船,这是郑家的纵火船战法,快!” 明朝中后期,欧洲的造船水平已经将明帝国甩在了身后。盛行于中国海上的福船、广船对上欧陆的盖伦船无论是在块头,还是在炮位上,都差距过大。但是这样的情况下,明廷乃至是后来的郑氏集团却经常性的可以对欧洲殖民者实现有效驱逐,这里面更多的还是在于近海作战的数量优势,而郑氏集团更是将这一优势发挥到了极致,那就是让海上马车夫饮恨料罗湾的纵火船战术。 郑氏集团的舰队对于荷兰人来说可以说是马蜂窝,虽然小,但是数量过于巨大,不好轻易招惹。但是对于许龙他们这些土寇而言,郑氏集团的船不光是比他们多,而且还普遍性的比他们的大,许龙能够涉及到的层面,基本上就没有听说过郑氏集团会用这等战术来打他们这个级别对手的,向来都是“巨舰大炮”一路碾压过去。 此刻能够想到此处,还是由于这几年被郑成功和陈凯赶出了潮州,将郑氏集团视之为一生之敌才会从各处设法打探出来的情报。可即便是如此,许龙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慢了一拍。 “放小船去拦截,开炮!射箭!别让那些纵火船靠近!” 远处,陈凯注意到了许龙,许龙也同样注意到了大吉沙上陈凯的大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奈何这些小船已经吸引了他太大的精力,以至于现在已经顾不上陈凯这条大鱼了。 许龙的舰队中稍大一些的舰船开始刻意的降低船速,接到命令,小船则纷纷扬起了风帆,试图堵在大船的前面。与此同时,为首的几艘船的船首炮开火,呼啸而去的炮弹在江面上打出了一个又一个水花来,其中很有几枚将左近的广州义勇浇了个满头满脸。 然而,许龙竭力的想要阻止广州义勇靠近,但他终究是逆流,反应再快也耐不住水流对实现有效阻拦的巨大阻碍。清军小船尚未堵上前方,几艘冲在最前面的明军小船就已经直愣愣的冲到了近前。 箭矢居高临下的射来,那女子在持门板的汉子的保护下,几乎是把她作为渔家女的全部手段都使了出来。 小船如闪电般的速度不断的靠近最前面的那艘清军海船,船身在她的视线中不断的变大,直到扬起头时已经能够看清楚上面那一张张或惊恐、或愤怒、或彷徨的面孔,她一撑竹竿,将小船尽可能的靠过去,随后竹竿脱手,从身上取出了火折子,柔身绕过那撑着门板的汉子,掀开了桐油桶的盖子,反手一把揭开了铺在火药桶上的油布,对准了印信便点了上去。 印信刺刺拉拉的向着火药桶里钻去,女子随手将火折子扔进了桐油桶里,同时吼了同船的汉子一声,桐油桶的烈火冲天而起的瞬间,二人便一前一后的跳入到了冬日里只有几摄氏度的珠江水中。 身后似乎还有箭矢追来,但女子跳入水中,那不甚白皙的身影竟如同是一条美人鱼似的,仅仅是伸展着手脚、扭动着几下身姿,便灵巧的消失在了滚滚的珠江水中。 待到转瞬之后,一声巨响传来,许龙的座舰在爆炸声中为之一震,虽为倾覆,但是等到那船再自行平衡过来的瞬间,船上有经验的水手们便已经注意到了,左舷外板似乎被炸开了几道或大或小的裂缝,江水在水压下自裂缝处向船身喷溅。而左舷爆炸发生处的江面上,桐油四溢,附在左舷的江面上熊熊燃烧,直把这船当做是了锅子一般。 水与火的咆哮同时加之于许龙的座舰左舷,很快,缝隙处的木料在江水的挤压下崩坏,涌入的不仅仅是江水,更有着燃烧的桐油,似乎正要将这艘船彻底拖入到火海之中。 大吉沙上,陈凯目光所及,一艘艘的明军小船无畏的撞向清军的战船,随即在跃入水中的身影闪现而过的同时,爆炸响起,将一切淹没在火海之中。纵火船他记得似乎还要在船头加装铁钉,以便于钉在敌船上来确保燃烧的彻底,奈何时间紧迫,他没时间加装这些配件,更别说是调制诸如希腊火之类的物事,就只能因陋就简,用火药桶和桐油好好给许龙上上一课。 明军小船一艘又一艘的消失在了江面上,换来的则是一声声的爆炸以及江面上一片又一片的火海。 乍看上去,似乎很是那么回事,就连清军的舰队速度也不可避免的降了下来,但是实际效果如何,陈凯实在没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底气。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好像真的没有人这么玩过。 跃入水中的广州义勇们或许其中很多人都没办法在活着回到岸上,但牺牲确实争取了时间。陈凯注视着远处的水战,随即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河南岛上的百姓转移上面。可是他的头刚刚转过去,试图从望远镜的极限找寻到码头上的人潮规模,随着蔡巧的一声惊呼,陈凯连忙转回了头。 透过望远镜的视线很快就发现了,此时此刻正有一支舰队自清军来的航道处溯流而上,而当先的那艘舰船的桅杆上,一面大旗上依稀的书着一个大大的“陈”字——看那旗帜的样子,既不是尚可喜找来的鸡零狗碎,也不像是郑氏集团的人马…… 第一百八十三章 怒吼(五) 广州义勇的突袭,爆炸过后,交织在江水和火焰之中的,是不可避免的混乱。清军舰队的船速陡然下降,缺乏大规模水战经验的清军在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自然也无法与长期在海上搏杀的郑氏集团相比,甚至就连半年前在林察面前断尾求生的红旗海盗也比不上。 不可否认,他们确实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解除混乱、应对变化、挽回损失、乃至是重新进入到战斗状态。但这也无疑的给予了陈凯以时间,而时间女神在蔡巧的那一声惊呼过后,陈凯已经意识到了,她重新向明军露出了笑意。 “陈奇策,终于还是来了,老子没看错人!” 总兵官陈奇策,广州南海县人士,本为小吏,受与邝露、陈邦彦并称岭南前三大家的赠兵部尚书黎遂球的举荐入军中为书记,后屡立战功,响应张家玉起兵,至李成栋反正时已升迁为总兵官,负责镇守羚羊峡口。尚可喜围城广州,陈奇策所部奉命至三水接受大学士何吾驺节制,于三水一战为清军击溃,被迫入海,往下川岛驻扎。 陈凯前往澳门前,曾派人给他送过一封书信,约定十一月初一抵达南沙岛与林察汇合,以防万一。结果路上遭遇风暴,延误了时辰,但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待他抵达南沙之际,先是逐退了徐国隆所部红旗海盗,随后扬帆逆流而上,恰恰的堵在了许龙和盛登科所部水师的退路上。 “鞑子水师就在前面,将士们,一雪前耻的时候到了。” 两侧的船桨在号子声中陡然加速,前面的陷入混乱,速度锐减,后面的则发了疯的追击上面。未过片刻,陈奇策水师的船首炮纷纷作响,水战在不断拉近中再度展开。 清军的前队是许龙所部水师,后面的则是盛登科带领的那些尚可喜打造的新船,相比许龙,盛登科上次参与水战似乎还是在辽东的时候,手艺早已生疏,一旦遭逢明军舰队的进攻,其混乱程度,更要不堪许多。 明军的战舰还在不断的接近,许龙和盛登科却已经出现在了前后失据,无法并力一向的问题。时间就在犹豫和慌乱之中不断消逝,很快,陈奇策的水师就追上了清军的尾巴,一声“跳梆”的暴喝响起,随即便是一个又一个的明军水手抄着腰刀便跳上了清军的战船,紧接着便是几乎一边倒的砍杀。 既要一雪前耻,陈奇策也没有打算就对着些小鱼小虾下手,座舰穿梭于江面,战斗不断的在两侧展开。未及片刻,他便发现了盛登科的座舰,随即炮声响起,舰船靠了过去,一跃而起,便径直的跳到了盛登科的座舰上。 “某乃三水总兵陈奇策,杀鞑子啊!” 主帅如此,明军更是踊跃的跳上来与清军搏杀,陈奇策挥舞着宝剑,奋力的砍杀着所见之处的每一个清军。很快,他便在靠近船尾的方位发现了一个头戴“避雷针”,盔甲鲜明的武将正在往下扒身上的衣甲,看样子似乎是打算褪去了衣甲后跳水逃生的样子。 “狗鞑子,别跑!” 陈奇策撞开了一个正在与明军搏斗的清军,随即一个箭步追了上去,当下就是一剑。长剑洞穿了清军军官刚刚褪下衣甲的小腹,只待一扭,那军官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血液就从口中涌了出来,随后没等握到剑刃,便双手虚握着倒在了甲板上。 “死啦,大帅死啦,大帅死啦……” 珠江的江面上,清军水师乱成一团,甚至用各船各自为战来说已经都是抬高了他们的表现。清军的混乱源于水师的新建,更源于盛登科所部水手基本上都是广州本地招募的,本身士气就不怎么高涨,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就更是士无战心。 陈奇策没有纵火,更多的还是寄希望于能够多俘虏些船只,好补充三水一战的损失。但是舰队的前部,许龙那里却是很多烈火已经开始在吞噬着船体,混乱更是无以复加。 许龙的座舰,破开的缝隙在水压下变成了口子,随后越来越大,涌入的江水中漂浮着燃烧着的桐油,很快便点燃了船舱内更多的易燃物,连带着船身也开始熊熊燃烧起来。经验太少导致反应迟钝,可是在战场上任何一秒的迟疑都会造成致命的损害。 座舰的火势配合涌入的江水,手忙脚乱的许氏族人已经想不出改如何救援了。眼见于此,几个亲信子弟连忙帮许龙脱下了衣甲,随后纵身一跃…… 下饺子一样的不断有清军在两面夹攻之下选择了泅水逃生,许龙座舰的远处,美人鱼破出了江面,随即一把将面上的江水擦下了不少,一边浮在水中,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并极力的向着清军舰队处眺望。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冒头出来了,前两次在水下没有摸准了方位,一度游到了清军舰船的旁边,随后连忙又潜水游开。此刻身在这么远的地方,却也是暂时安全了,但是那边的战斗却远远还没有结束,很多广州义勇更是在水中与落水的清军搏杀着,哪怕他们手中甚至连一把匕首也无。 随着江水的浪潮起伏,此番潜水所消耗的氧气似乎没有完全补回来。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不住观望,却很快就看都了那个在船上一直持着门板为她遮挡箭矢的汉子正在与一个清军搏杀。到了下一妙,更是被那清军一刀了断了性命。 “狗鞑子,老娘跟你拼了。” 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上蹿,转而一个弯腰,便钻进了水中。美人鱼重新消失在江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但是等到片刻之后,当许龙自船上跳下,年纪见老,身体尚未适应江水的起伏,这条美人鱼竟直接从许龙身旁蹿起,随即将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木刺径直的插进了他的嗓子眼。 许龙尖叫着捂着脖子上的创口,却依旧没办法阻止鲜血喷溅了那女子一脸,美人鱼当即便愣在了当场,只是机械性的还扑腾着江水,试图保持着漂浮。与此同时,一声尖叫响起,她身旁不远的一个许家族人便持着腰刀游来。只是没等他真的游了过来,却很快被一个广州义勇从身后勒住了脖子,强压着入了水,很快便消失在了江水之中。 远处的珠江,战斗尚在继续,但是形势已经明了。陈凯暗道庆幸的同时,却也不得不连忙往河南岛那边赶回去,因为码头上的转运任务已经接近完成,但更大的问题在于,广州南城墙已经失守,大队的清军正在疯一般的向新城城墙发起进攻。或许,广州右卫在下一刻就会全军覆没,随后大门洞开,清军冲进码头肆意砍杀尚未逃上船的百姓。 陈凯很清楚,他即便是回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需要他坐镇此地来稳定人心。 船桨翻飞,小船疾驰而归,陈凯大声宣布着明军水师援兵已到,正在与广州义勇夹击清军舰队,当即便引起了一阵不断蔓延开来的欢呼。但是与此同时,战斗也已经在新城城墙上爆发。 与正南门那里一般无二,登上城墙的楼梯已经被杂物堵死,清军没办法从那里登城,就只能设法攀爬上去。广州后卫与广州左卫一般,兵员已不足千人,面对优势清军很快就出现了捉襟见肘的情况。 白刃战在先登的同时爆发,越来越多的清军涌上城头,明军的锐减也同样是越来越快。直到最后,广州右卫世袭达官指挥使马承祖看了看身旁已经倒在了地上的撒之浮,又看了看那些已经被钉入了铁钉的火炮,大喝一声,便冲向了越围越紧的清军。 “要报仇啊!” 城下,载着最后一批百姓的船只正在缓缓驶向河南岛。临终泣血,撕心裂肺,隐隐约约的飘了过来,在这些广州百姓以及明军之中口口相传,直到陈凯的耳中。 “会的,一定会的。” 远处的城墙上,清军无可奈何的眺望着远去的明军和百姓。陈凯透过望远镜,依稀的看到了最后一个明军倒下,随即丢下了望远镜,双手紧握,拼尽了全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喊去。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一人怒吼,万人景从。片刻之间,愤怒的嚎叫,响彻大地。 第一百八十四章 活着 会师,在明军彻底击破清军舰队之后,陈奇策以及随后赶到的林察、周瑞、洪旭等人的舰队,协力开始将河南岛上尚未自行逃离的百姓一点点的运到船上,随后扬帆远去。 珠江北岸的大小船只早已被陈凯一扫而空,清军的旱鸭子们只得望江兴叹,眼睁睁的看着陈凯一点点的转运着百姓,没有任何办法。但是更多清军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新城的坊巷,那里的城墙本就是为了保护珠江沿岸繁华的商业街区而兴建的,现在即便是百姓基本上都跑光了,但是财货却应该还是留下了不少,至少要赶在藩兵抵达前先捞上一笔。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凯很快就把滞留在河南岛上的百姓尽数送上了船。舰队顺流而下,沿岸还有不少清军焚毁的舰船作为风景,坏了山水画卷的画风,但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陈凯跟在最后一批离开河南岛,乘的是洪旭的座舰,救了多少人,他根本没有一个数字,甚至就连大致的概念也没有。但是洪旭那边,似乎对于库银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只是他现在还没有什么时间和兴致去理会这些罢了。 “诸君,做得很好。敬奋勇牺牲的义勇袍泽!” “敬奋勇牺牲的义勇袍泽!” 广州义勇,一百零四人登上了小船,能够在此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或许,还有些被收敛到了其他船上,亦或是自行离开了,但是数量也不会多到哪去。更多的人,永远消失在了珠江之中,用鲜血和生命为其他百姓换取了生的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好好活下去,等到王师收复广州,你们要记得提醒我,在广州城南码头上修一座碑,为尔等以及那些战死的袍泽们。” 船上无酒,陈凯以水代之,但这些死里逃生的广州义勇们却还是免不了失声痛哭。安抚了一番,陈凯也将他们的待遇提升到了战兵的水平,让林德忠将这些人全部暂且编入军器局的卫队之中,待回到南澳再行分配。 说来,广州义勇和陈凯当初带过的另一支义勇——长林寺义勇可是截然不同。后者是万家兄弟组建多年的地方抗税抗清武装,有民间武装性质,而这支广州义勇则全部是临时编入的寻常百姓,组织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别说是和真正意义上的正规军相比了。 但是,这支广州义勇的表现不光是不逊于前者在盘陀岭一战中的表现,甚至就连很多正规军也远远无法与之相比。虽说,这更多的还是人被逼到了死角里的抵死反击,以及这些广州儿女们的一腔血勇,几乎是不可复制的,但却依旧难能可贵。 事实上,这样的牺牲,在广州城中,并不鲜见。从最开始毅然出城劝降的老将军冯耀,到郭瑶、余述之、崔应龙以及在慕德里伏击清军殉国的总兵苏文光,再到广州四卫的那些卫所兵,牺牲从未少过。 尤其是那些卫所兵,明朝中后期,卫所糜烂,不复为守土征伐之用。及至清军入关,席卷天下,各地卫所望风而降,当年如何为明廷出丁出粮的,现今就如何为清廷出丁出粮,甚至就算是陈凯眼前的这些广州卫所军官,那年李成栋突袭广州,他们也是选择了直接投降,改换了一个门庭。但是,也同样是这些人,在尚可喜攻破广州,他们却无不选择了以死殉国。 李成栋和尚可喜,皆是以清军身份破城,他们不可能预见到李成栋有一天会反正。之所以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说到底还是因为李成栋突袭广州,毁灭了绍武朝廷,但却并没有屠戮本地百姓,也没有损害卫所的利益,而当清军二度攻破广州之际,他们面对的就是一支必然会以屠城作为报复的兽军! “历史上广州城破,清军斩首六千,其中大多是由只有五千余众的广州四卫承担的,如杜永和、张月、李元泰、李建捷、吴文献、殷志荣等高官显爵,却无不是乘船远遁,甚至就连修史者都曾发出过封疆之臣当日安在乎的感叹。” 在此其中,卫所兵里还有一批特殊的存在,那就是达官指挥使麾下的回回军,他们是在百年前从他地调到广州驻屯的,说来祖籍也并非是广州,但最终还是出了被后世誉为“教门三忠”的羽凤麒、马承祖和撒之浮这三位烈士。 提到明清回回,陈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同治回乱。但转过头来再看,明时回回可以做武将,也可以做文官,西北出过米喇印、丁国栋这样声势浩大的反清复明的起义军,汉人回回并肩作战,广州也有教门三忠这样为国尽忠的人物,有明一朝,出现乱事也更多是军饷、军粮之类的经济原因,可是等到我大清的时候,挑唆汉回矛盾,缠回、汉回都要跳出来屠戮百姓,甚至还出过为求支持要与外国侵略者协手瓜分国土的叛国者。 说到底,还是在于清廷自身以小族临大国,靠着挑唆治下各族、各地百姓矛盾来维持统治,各族群内斗,才能保持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这样的政权,在近代化民族国家不断崛起的浪潮中,又会有什么前途可言? 陈凯很庆幸,生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凭籍着更多渠道,他从来不是那等看了几个帅哥美女演员的演绎就以为我大清有多么辉煌伟大的无知脑残粉,他从在小路上苏醒以来,从明确了他身处的时代以来,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与满清不死不休。而今天,广州虽然还是沦陷了,但是他相信,他救出的这些百姓迟早会在他的领导下,裹挟着复仇的罡风,席卷整个华夏大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胸中涌出无限激情,陈凯回到了船舱,敲开了他居住的隔间旁边的那个单人的隔间,却并没有走到内里,仅仅是站在门口,与那个有床不睡却非要坐在甲板上的怪人对视着。 “陈凯,这就是你送我的回礼——一份贪生怕死的恶名吗?” “你在乎过别人对你的看法吗?” “你!” 邝露怒火已极,他在苏醒过来后没有第一时间寻死,就是为了唾骂陈凯阻止他殉节的行径。 这并非是邝露无理取闹,明时的儒家士大夫一旦下定了殉节或是自裁的决心,那么旁人再多劝阻也没有任何用处,更别说是像陈凯这样横加阻拦了,而是应该表示对这种高洁志向的赞赏和理解。 陈凯这般施为,确是违背这个时代的人情世故。但是随着陈凯的这一句话问出,邝露却是当即愣在了当场。 “吾,确实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失魂落魄的说出了这话,转瞬之后,邝露却对陈凯怒喝道:“吾在乎与否,也不是你横加干涉的理由!” 这般场景,似乎在一个月前也曾发生过,面对邝露的愤怒,陈凯却是微微一笑,继而从怀中掏出了一小本名为《青青公主》的话本小说,随手扔到了邝露的身旁。 “这才是我要送你礼物,湛若,你已经死过了,没必要重复已经做过的事情,那样很无趣。” 说罢,陈凯拍了拍手,邝家的老仆抱着一张古琴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放在了邝露的身前。随后,老仆侧身站在他的老爷身旁,陈凯却是笑道:“我不会弹琴,这张绿绮台还给你。但是,礼尚往来,须记得你邝露邝湛若欠我陈凯陈竟成一份回礼。” 绿绮台是邝露最为心爱之物,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凯,那位广州才子一时间却连个话也拼凑不出来。倒是陈凯,摇了摇头,才再度发声。 “你的家人,我已经派人去接了,应该可以在南澳团聚。”说着,陈凯转身欲走,但前脚踏出了房门,却停了下来,未有回头。有的,只是一种饱经沧桑。 “生逢乱世,活着,比死要难得多。湛若,好好活下去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回家(上) 舰队顺流而下,抵达南沙岛,陈凯在此坐镇,林察、周瑞、洪旭以及陈奇策努力的转运百姓。等到他们从香港岛返回,陈凯才再度登船,随着那些滞留南沙的百姓一起前往香港岛的最后中转站。 陈凯抵达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一早了。昨夜,早前抵达的百姓已经进入了大营,分发帐篷露营已经分配简易房屋休息。到了今天,最后一批的百姓抵达,也无需陈凯去操心,自有他带来的小吏、衙役们负责。 “同坊安置,住在哪个坊的就去哪个坊报道。每个坊分配区域,都有牌子,按着牌子去找。” “状元坊的,状元坊的这边来。” “玉华坊的有没有,玉华坊的,住在一起好互相照应。” “……” 按照各自的方向,百姓们不断的分流,从人头攒动的码头一点一滴的重新归入到原本的以里甲为单位的基层行政体系之中。 与同坊巷的邻居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心理上能够与熟人一起也会安定许多,人生地不熟的问题就起码少了一半。起运的时候,陈凯万万顾不上这许多,但是到了现在,却必须如此,因为以着明军的运输能力,一口气将所有百姓都运回潮州,定是痴人说梦罢了,根本不切实际。其中有不少百姓,需要在香港这块地方待上一段时间,才能彻底离开广州府的范围。 “竟成,这回算是赚上了一笔。” “这话怎讲?” 外面还在各归各处,到了中军大帐,洪旭拿出了账册,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广州藩库的库银,一共一十一万八千六百多两,就是藩库的账本好像有点不对头,似乎这里面不都是库银,可能还有些别的银子放在这里,打着库银的旗号罢了。” “哦?” 听到这话,陈凯眼珠子一转,回想起好像那几个高级文官似乎反抗得很是激烈,随后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么算的话,也不多嘛。” 这话说来,洪旭却是一点就透,只是微微一笑,便就此揭过。但是有一件事却是他有些担忧的,其实原本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奈何陈凯留了个用印的文字,这事情要是把官司打到了朝廷那里,不管怎样总是不好听的。 “这银子,真不用还了?” “放心吧,杜永和没脸来找咱们要的。若是真有脸来要,那就拖着,拖到他没脸的时候。” “那就好,那就好。” 银子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陈凯倒还真没从城里面拔出多少东西来,船上装的都是人,每个人的包袱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他也不好收缴上来。倒是船,却还是弄来了不少,看得洪旭都有些艳羡。 “咱们此行,辅明侯、闽安侯以及吾先后带来了四百三十六条大小舰船。林侯和周侯的船大多是战舰,吾带来的则基本上都是运货的商船。竟成你这次从广州一共弄来的商船和渔船,大大小小的一共有八百来艘,这还没算你给杜永和、张月他们的,以及截击虏师舰队的,这可比咱们自己造来得快啊。” 许龙、盛登科授首,清军进入珠江主航道的舰队几乎是全军覆没。缴获倒是有些,都是人家陈奇策的,毕竟广州义勇也就是在水里面还能发挥些主场优势,跳梆是万万不敢去想的。 但是,给了杜永和、张月他们的船,却都是那种能够承载百人以上福船和广船。这样一来,陈凯搜罗到的这八百来艘大小船只,其实小船的水分就要显得颇为巨大了,很多保养不怎么好的洪旭已经不打算带回去了,先在这里当渔船用着,也不保养,不敷使用了就拉上岸,拆了给百姓当柴火。 “哎,人家是总督嘛,我一个小小的知府,惹不起,惹不起。” 论官职,好像就连郑成功来了只怕也没用。二人相视一笑,但却谁也没有真的拿杜永和那个落了架子了的凤凰当回事,很快就转到了更加实际的问题来。 “吾粗略的预估了下,竟成你这次带到香港岛的,不会低于十万人。其中有三万一千四百余人的军户,剩下的则是民户。另外,在南沙岛和河南岛,还有大批的百姓自行逃离,这个数字很可能比咱们运来的还要多,甚至是还要多上很多。” 洪旭所言非虚,陈凯此番来了一手开闸放水,旁的不说,四卫军户、新城区的百姓是全部逃离了,就连旧城区的百姓也逃出来太多。虽然,这个数字很可能依旧没有被屠杀的以及即将被屠杀的百姓更为巨大,但这怎么说也是二三十万条性命,实在不是说着玩的。 “太多了,潮州只怕也消化不了。哎,估计这十万都费劲。” 潮州就这么大,郑成功在闽南战场上似乎也不是很顺利。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鲁监国去了浙江,郑彩、郑联兄弟的势力几乎灰飞烟灭,郑鸿逵则还在潮州,这样一来,郑成功就显得有些太显眼了,吸引了太多福建清军的注意力,压力剧增,不说再浑水摸鱼,估计后面的路只怕是要次次去啃硬骨头了。 现有占领区土地的承载能力,洪旭很是担忧,甚至就连陈凯,虽然早前也已经做出了设想,但是一天没有真的将设想变为现实,他也同样不能彻底放下心来。 “没事,总有办法的,还是赶快运走吧。” “运到不难,竟成你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缺额很大,凑合下也不是不行。但是不管怎么算,起码要走两次船才能把人都运到潮州。” “两次也行,那这两天让将士们修整一下,回来准备以坊巷为单位,当众抽签决定先后。” “嗯,就这样。” 一上午的功夫,百姓都下了船,分别到了各自坊巷划分的区域。身边尽是熟人,忐忑也削减了一些。到了下午的时候,切实的数据通过各坊巷、负责的吏员和衙役们的统计过后加以汇总,便直接送到了陈凯手中。 “十二万八千六百七十七人,洪伯爷,运两次还够吗?” “应该,或许吧。” 男女老少不同,体型各异,外加上作为家当的包袱的大小也没个统一,洪旭也不可能把每艘船能够承载的人数实现具体化。比之他们早前预估的,竟然多出了将近三万人,这不得不让陈凯等人深感压力之巨大。 到了傍晚,事情大致都安排妥当,只待修整这几日后便可以开始执行。未到用饭的时辰,陈凯干脆出了公事房,去巡视营区。 后世所谓的维多利亚港的中部区域,篝火星罗棋布,点缀着这片天然雕琢,不显半分匠气的美丽港湾。营区里的粥场一如昨夜、今朝,百姓们已经习惯了排队领取,一切运转如常,陈凯运来的粮食开始发挥效用,维持生计,只是数量上却也撑不了太久时间,必须尽快把百姓运回潮州。 思虑着这些事情,陈凯走在两片大营区之间的道路,不住的观察着周边的民生百态。只是他满意的笑容刚刚浮上眼底,不远处,一个已经快要排到了的老者无意间转头看了过来,随即蹿出了队列,一路小跑的冲到了陈凯的跟前。 “陈知府活我广州百姓,有大功德于世,小老儿祝愿陈知府公侯万代,福寿绵长!” 老者一下子便跪倒在了陈凯面前,一边大声赞颂着,一边磕头行礼,甚至声音之中,呜咽之声,衬托其间。 “这都是本官应该做的,老人家万万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如此啊。” 说着,陈凯伸手便去扶,奈何那老者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就在这个当口,注意到此间情状的百姓也都放下了手里面的事情,如潮水般涌了过来。而那祝福之声,亦是如海浪般,扑面而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回家(中) 百姓的热情,陈凯可以理解,换作是他能够从这样的绝境之中死里逃生,也一样会对施救者感恩戴德,这是人之常情。但是等他好容易的从人潮中挤出来,重新回到大帐想要吃口晚饭,再看看身上的官服,不光是皱了吧唧,还脏兮兮的,上面甚至已经看不出有几个手印了,最无语的还是官服还破了几个口子,而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能听到布料撕扯的声音。 “广州百姓,真的很热情。竟成啊,受之无愧。” 林察的一句调侃,当即众将就是一阵爆笑,弄得就连陈凯也是哭笑不得,只得用催促晚饭来摆脱尴尬,结果更是引得他们哄堂大笑。 用了饭,陈凯与林察、周瑞、洪旭等人又详细的把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捋了一遍,随后在陈凯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之后,洪旭对此作出了质疑,但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等到第二天一早,陈奇策前来告辞,准备带着缴获回返下川岛去修整,却被陈凯请到了中军大帐之中。 “陈知府……” 陈奇策刚一开口,就被陈凯拦了下来:“咱们都姓陈,没准八百年前还是亲戚也说不定。不说这个,此番来援,足感盛情,不见外的话,你叫我竟成,我称你鸿石,省了那些总兵、知府的官称,如何?” 抵达香港岛已经一天了,陈凯他们在竭力安置百姓,陈奇策作为外系将领,则干脆待在船上,也不出来,省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此刻见陈凯有意亲近,他也是对陈凯的能力和爱民之心深感敬佩,当即二人就以表字相称,彼此间的关系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拉近。 “今日之事,说白了,吾还是要请鸿石相助……” “相助二字,竟成就不要再说了,竟成这次救了吾如许多的同乡,其中甚至还有吾家和吾岳家的几个远房亲戚,有什么需要我陈奇策做的,但请直言。” 陈奇策很爽快,陈凯也不打算继续客气下面。接下来,他便提出有部分百姓对前往潮州那么远的地方存在着抵触心理,打算将这些百姓交给陈奇策。怎么说,下川岛距离广州城再远,也总比潮州要近,而且也没有出了广州府不是? 人口,是最为重要的资源,因为有人的存在才能够创造其他的财富,才能养兵打仗,占据更大的地盘。这一遭,陈奇策应邀而来,珠江一战,缴获了大批清军舰船,总算是把三水一战的亏空补回来了,而且还略赚了一些。甚至就连俘虏的那几百个清军,他也是当做宝贝来看,准备带回去好好的调教一番,然后补充到军中,形成有生力量。 对于这些,陈凯代表的郑氏集团也没有以大欺小,陈奇策不可谓是没有尝到与陈凯合作的甜头。但是对于那些营救回来的百姓和广州码头的船只,陈奇策却是没有丝毫想法的,因为那毕竟都是陈凯努力获得的,是郑氏集团投资完成后的正当收益。 “这……” 陈奇策有些犹豫,但是陈凯却没给他继续犹豫下去的时间:“鸿石无需担忧吾会拿这些百姓要求你为吾,为国姓做些什么,咱们是君子之交,不谈那些。说句明白话,此间的百姓有将近十三万人之多,潮州那边怕是很难消化得掉。既然有百姓故土难离,那么吾也不便强求。只是与其放他们回去给鞑子出丁出粮,还不如交给鸿石,增强王师的实力。” 此番,陈凯把事情说得明白,陈奇策深感其坦诚,也唯有行礼致谢,但却依旧被陈凯拦了下来。 “鸿石啊,咱们不差这个。” 除了百姓,陈凯还会送给他一些小船。虽然都是些渔船吧,但也正好可以加强下渔业生产,对于喂饱那些新附人口,还是有着极大好处的。 永历四年十一月初四的这一整天,陈凯将不愿前往潮州的百姓挑拣了出来,大概有一万两千多人,全部送上了陈奇策的船队,甚至装不下的,他也带了一支船队随行护送。等到第二天他从下川岛回来时,却没有直接回返香港,而是带着从澳门租来的船队,返回到她们的主人那里,算是物归原主。 这十条船都有澳门方面的船长、大副以及水手,陈凯与澳门议事会签了租用合同,但抵押物却没有,只是用了郑成功的名义而已。 所幸,郑氏集团在中国海上的信誉还算不错,而且实力也确实摆在那里,澳门方面有进一步加强合作的意向,也没有纠结这些,就定了下来,结果这些海船也确实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很是帮着转运了一大批百姓。 这一遭,陈凯坐在那艘武装商船上,巨大的船体,使得他看向周遭的明军舰船,大有居高临下的感触。这艘船到底是哪种类型的,他也说不上来,但是这一次却还是给了他以巨大的震撼,震撼于殖民对欧洲造船业兴盛的影响力之巨大。 “落后了,就要奋起直追!” 再度登上澳门岛,陈凯当即得到了澳门总督费素莎以及澳门议事会全体葡萄牙绅士的迎接,就像是欢迎本国英雄凯旋一般。待到他前往大炮台那里的议事会大厅的路上,澳门岛上的汉家百姓更是扶老携幼的出来欢迎,以亲眼看见陈凯为荣,这倒是让陈凯感到了有些愕然。 “陈知府,您在广州城营救平民的义举已经传到了澳门,并且正在传遍整个广东,甚至就连传遍整个世界也是可以预知的。您的伟大、无私、慷慨以及智慧和勇敢,就像是史诗里走出的英雄一样,让人敬仰……” 外国友人的夸赞,陈凯刚开始还能坦然受之,等到了后面,这些欧洲佬的夸张修辞一旦开始,他反倒是不好意思了起来。但是这些葡萄牙人如此,那些澳门本地的百姓亦是如此,陈凯也只得一路谦虚着来到了议事大厅。 “如约,所租用之船只没有损坏,今天也算是完璧归赵了。各位可想好了派哪一位绅士与本官回去见国姓爷的,商讨关于贸易的具体事项,本官也算是如约履行合同。” 这些,是澳门议事会已经准备好了的。他们当即请出了一位代表随陈凯返回,并且在陈凯谢绝了宴请之后,拿出了一件礼物,作为临别的赠礼——盒子不大,但做工很是精美,陈凯记得欧洲人的传统似乎是当众打开,便将盒子放在了议事会的桌子上,轻轻打开了盒盖。只是那里面的物事,却着实让他眼前一亮。 “燧发枪!”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回家(下) 燧发枪,其实已经说不上是什么新鲜事物了,至少在上个世纪的欧洲就已经出现了,只是始终没有得到有效普及罢了。到了现在,经过了百年发展,燧发枪虽然依旧还没有取代火绳枪的地位,但是技术上已经日趋完善,甚至就连遥远的东方,明朝的武器专家毕懋康也在十五年前制造出了中国第一把燧发枪,命名为自生火铳。 陈凯惊异的并不是眼前的这把燧发枪,而是上面的枪机并不是早期的米克莱式或是狗锁式,而是正儿八经的轮契式枪机。 轮契式枪机诞生于大约17世纪早期,由法国的机械师马林*勒*鲍尔吉欧耶斯和他的兄弟皮埃尔共同研发。这种枪机也有人称其为法国式枪机,用以区别西班牙的米克莱式枪机、英国的狗锁式枪机等其他早期的燧发枪枪机。虽然说米克莱式枪机在性能上并不差于轮契式,但是轮契式的诞生才是燧发枪枪机真正走向成熟的标准。 “我听说中国有句话,叫做宝剑赠英雄,这把手枪就送给陈知府,作为我们葡萄牙人对于陈知府这样的英雄的敬意。” 接过盒子时,陈凯就已经意识到了这里面的东西是有学问的。果不其然,一把燧发手枪摆在那里,通体打磨光滑,枪机和枪杆上的形状、图案虽然不甚复杂,但也并非是无有任何装饰,将文艺复兴式的美感初步的展现其上。 这把手铳在欧洲大概也是贵族和军官们的玩具,所以才会珍而重之的保存。按理说,这种东西更应该送给郑成功这样的武将,而不是陈凯这等文官。或许真是陈凯在广州城的努力让他们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力,所以才会忙不迭的出来表示友善。 “这,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合适的礼物……” “陈知府,这只是我们葡萄牙人的一点儿诚意,还望收下。” “好吧,却之不恭,那就在此谢过了。” 带着澳门议事会的代表返回香港岛,陈凯一路上也没有冷落了这位客人。二人有说有笑,聊及西班牙对葡萄牙的无耻吞并,代表先生义愤填膺,陈凯干脆也把如今明廷面临的问题拿出来谈了谈。虽说至今葡萄牙人还赖在澳门不肯滚蛋,但是起码在复国的问题上,二者之间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共同语言的。 “去年,贵国皇帝陛下曾经派遣卜弥格神父为全权特使,由陈安德先生携带皇帝陛下的亲笔信函前往罗马去面见教皇陛下。卜弥格神父信仰纯粹,知识渊博,颇得教皇陛下信任,陈安德先生虽然年轻,但是才华横溢,想来一定能够说服教皇陛下,组织十字军东征,助贵国皇帝陛下击败鞑靼人……” 原本,二人还聊得好好的,互相交流着彼此国家的文化。可是等到代表把话题引到了这上面永历帝一家子信教,以及派遣使者前往罗马教廷求援的事情,陈凯反倒是对于继续聊下去的兴致大减。 不可否认,这个时代的欧洲,在很多方面,尤其是军事领域切切实实的已经超过中国。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相隔着整个欧亚大陆,来玩一趟很可能都要一两年的时间,如永历帝这般,与鲁监国和郑氏集团的赴日乞师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即将淹死的人想要去抓一根救命稻草罢了,甚至还不如赴日乞师来得实际。 “……我国对于贵国为文明世界抵抗野蛮人的战争,一向是愿意给予最大程度上的支持,这次卜弥格神父和陈安德先生抵达里斯本,也一定会得到我国国王陛下的接见。我国国王陛下也一定会设法向教皇陛下以及欧罗巴列国代为说项……” 代表似乎对此很是乐观,只是陈凯也不好确认这份乐观是真的如此呢,还是刻意表现出来的。但是,陈凯却分明记得,永历帝求援的书信送到罗马,最后带回来的却只有一份婉言回绝的说辞,而且还是在十年之后。那时候南明已经彻底崩溃,朝廷退入缅甸,李定国远走边荒,就连永历帝也在三年后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在了逼死坡。甚至按照史料记载,卜弥格在回来的路上就去世了,而陈安德带着回绝的书信,有没有见到永历帝,也根本没有记载可言。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葡萄牙人对此还是很热心的,至少卜弥格和陈安德一行在葡萄牙的日子还过得去,葡萄牙国王对此也表示了支持,只是于事无补罢了。 对此,陈凯感谢了葡萄牙方面一如既往的支持,无论是为明廷铸炮、练兵,还是桂林协守,尤其是这一次的租借船只,并且表示会劝说郑成功与澳门方面加强一些商贸上的往来。但是,继续聊下去的兴致已经荡然无存,接下来的也仅仅是些礼貌上的事情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郑成功对施琅的耐心估计也差不多用光了,回去先把这块绊脚石解决了,再好好的努把子力气,做出更大的成绩来。指望外人,哼,是没戏的。” 回到香港岛,这边洪旭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彻底完结。抽签当众进行,先行和后走的区别被标记为甲乙,叠好放在木箱子里让各坊巷的代表去抽取,随后当众展示,当众记录。至于那些被安排在第二批的,也只能怪他们自家代表手气不好,怨不得旁人,尤其是怨不得陈凯。 舰队会在转天一早启程,陈凯这边也从林德忠那里接到了关于不少广州百姓在与林察、周瑞以及洪旭的光棍部下们议亲的段子,也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等到了晚上,几个早前受了陈凯的邀约而不至的疍民首领匆匆赶来,向陈凯表达歉意。陈凯也没有难为他们,只让他们记住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就算是做了一个了结。毕竟,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哪有时间理会这些墙头草。 到了第二天一早,各坊巷的百姓们按照抽签结果,在明军和陈凯带来的小吏、衙役们的指派下登上海船。随后,舰队拔锚起航,陈凯将后续的事务交托给了林察,便启程回返南澳。 上架感言 上架,于笔者而言确实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上架感言却还是第一次写。 回顾上一部,上架还是16年的2月,900收上架,原本是打算写个上架感言的,但是落到键盘上却发现根本没什么感想,只是熬了四个月,然后突然被告知上架了,完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而这一次恰恰相反,原本不打算写什么感言的,可是得知上架了,却有些话想要说说。 看过一些上架感言,好像到了现在就该进入到科普环节了,诸如一千字收费只有3到5分,就不继续延伸了,懂的自然懂,假装不懂的和装睡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叫不醒也没必要多费唇舌。现在嘛,还是聊聊一些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自立什么的,书评区里就多有读者大大关心这个,现在做出一个解答。 其实,早前已经回复过了。写南明的书很多,但基本上不是皇帝就是武将。皇帝不存在独立与否的问题,武将以着明廷当时的控制力而言打造独立王国发展壮大,这样的故事笔者上本书也已经写过了,没有必要重复,那样很无趣。 末世文官,是个很少有人触及到的领域,更多的还是源于某句关于枪杆子与政权的名言。这话没错,但是很多人忽略了这话出现的历史环境,至少在南明时期,民族矛盾压倒性的大于阶级矛盾,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才要设法团结更多的人来对抗满清的民族压迫,而文官相对于武将便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这样的事情,笔者在上本书写过的张煌言做过、文安之也做过、这本书里侧面提到过的堵胤锡也做过,但就像是南明的藩镇们被各个击破一样,他们都没有能够成功。不过,这一次做这件事情的是一个穿越者,他有着全新的思路和更为坚定地意志,因为他很清楚失败的后果,比所有人都清楚。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团结的故事。当然,团结,同样是团结那些值得去团结的人,猪队友还是送进屠宰场比较适合他们,省得他们给真正做事的人捣乱。 除此之外,记得还有读者大大担忧过与郑家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与国姓爷的。这一点,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现代人就算是辞职了也多有借用原单位关系和渠道的,而原单位也多有借用辞职人员来扩展渠道和关系,这并不奇怪。 从陈凯智取潮州开始,他就已经拥有了双重身份,一方面是郑成功的幕僚,而另一方面则是明廷的官员。故事发展到现在,幕僚即将变成妹夫,在本集团内部的地位不断攀升,而文官的品级、职务也在不断提升,可以是集团内部的几号人物,也可以是巡抚、总督、经略、督师大学士以及继续向上,这本就是个双向提升的过程。更何况,陈凯于郑家,本就是一个借鸡生蛋的过程,借郑氏集团的鸡来生时代变革的蛋。 郑氏集团和传统的儒家士大夫阶级存在着天差地别,贸易型重商主义虽然注定会被产业型重商主义所淘汰,但是放在现在这个时代,却还是更有发展潜力的。更何况由贸易型转型为产业型,也是顺理成章的,他看得到未来,也有着足够的理由去做下去。 需要解释的差不多也解释过了,文官和武将不一样,所以请不要往武将的套路上去套,我们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最后,50万公众章节了,四个月的新书期,终于上架了。感谢编辑大大的信任和栽培,那些推荐都是笔者上本书根本不敢去想的。感谢各位读者大大的支持和鼓励,特别鸣谢龙战于野大大,本书的第一位盟主,加更的事情笔者记得好像在哪说过,等忙完了这几天的。 如约,上架爆更,今天更新五章,从下午14点开始每两小时一章,之后恢复双更。 求订阅。 第一百八十八章 现状 载着数万广州百姓的舰队自香港岛扬帆起航,洪旭、周瑞以及陈凯从广州码头截流下来的舰船尽数启程,将这些恢复和开拓希望暂时移植到潮州的那片热土,以待更好的时机。 陈凯在广州的努力收到了巨额的回报,但是这一切,却也如同是这支由一千多艘大小舰船所组成的大舰队那般,还在惠州府南面的海域上漂泊着,暂且不为闽南、粤东的人们所知晓。 不过,对于陈凯,郑成功在经过了初识时的小视过后,看法早已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即便是陈凯所行之策的冒险系数远胜于那次智取潮州府城,但郑成功对他却还是信心十足,所以在陈凯初步与杜永和达成贸易往来后便派遣周瑞从旁协助,所以当郑成功在厦门取得了胜利后便立刻派出了洪旭西进,给这次行动加码。 广州的事情,郑成功已经没兴趣去考虑了,只等着陈凯的报告送还。最近的几个月,自夺取厦门以来,先是在厦门岛上降服了郑联的部队,到了九月,郑彩的部将,如杨朝栋、王胜、蔡新、杨权等人也纷纷带着部队跑来归附,失去了根据地的郑彩能够指挥的只剩下了章云飞、蔡兴、江美鳌等将,实力缩水的速度难以想象。 和郑联的部将一样,郑成功没有夺取郑彩部将们的兵权,只是将他们按照郑成功的部队的编制进行整肃,随后授予镇职。这里面,如杨朝栋授义武镇总兵官、王胜、蔡新、杨权等将则统领水师镇,归并入了郑成功所部的建制体系之中。 对于郑成功实力的剧烈膨胀,尤其是郑成功诛杀其弟郑联的大仇,郑彩自是没有忍气吞声的打算。这几个月,郑彩所部与郑成功交锋数次,半点儿便宜没占到,还颇有些损失,结果他率军前往温州三盘,意在联络鲁监国朝的力量再行反扑,却遭到了鲁监国系统明军的攻击,自此一蹶不振,连回来找郑成功麻烦的气力也无了。 但是,郑成功对于郑彩也没有选择赶尽杀绝,一方面是他的祖母黄老夫人的不满,这使得郑成功不得不将郑彩的家人进行了送还;而另一方面,陈凯早年时曾提及过的要宽以待人,他虽然杀了郑联,但也不打算继续把事情做到绝处,也就放任其在海上漂泊,暂且不去理会了。 夺取了厦门岛,郑氏集团经营多年的海贸中心在手,郑成功所部的海洋贸易能力迅速得到了质的飞跃。 原本,郑成功所部的海贸是由洪旭负责,靠着劫了自家的一批货物起家,一点点儿的构建贸易渠道,收购、转运、销售,再从当地收购货物转运到其他地方,靠着赚取差价来实现养兵的最终目的。后来陈凯在潮州取得了突破,郑成功所部专力经营潮州。除了原本的货源以外,就又多了潮州本地的出产,尤其是最初的那一年,从各地土豪的库存里收缴的货物切切实实的让郑成功大赚了一把,所以那一年以及之后的一年,军队的扩建速度才会大幅度的提升。 这样的发展速度,比之历史上的郑成功要快上太多,但是即便如此,比之夺取厦门后的海贸增长,却还是相差巨大。 厦门岛的海贸,郑氏集团经营多年,不似潮州那般,还要郑家的触角亲自下到各县,甚至是乡镇去收货,这里是中转中心,每年都会有成批的海商从广东、从闽北、从江浙、从日本和琉球、乃至是从大员以及南洋等地赶来,将各处的货物在这里进行出售,同时收购货物回返。 一个是需要主动收购,另一个抛开可以自行主动收购,还可以被动赚取,自是相差良多。而更重要的在于,夺取了厦门,郑氏集团重归一统的信号发出,恢复郑芝龙时代收缴途径台湾海峡的税金的旧制,也可以更加有效的进行展开。 郑成功已经将洪旭负责的海贸事项转给了他的堂兄,也是他父亲郑芝龙极力培养的义子郑泰。此人虽是文官,但是在隆武朝中已是建平侯的爵位,比之郑芝豹,比之郑彩、郑联这些兵权在握的军头都要更胜一筹,由此可见其人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地位。 郑泰全权负责海贸,那些旧有的贸易渠道便可以为郑成功所用。按照郑泰的计算,明年的海贸收益应该不低于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而且这还是没有计算潮州出产的情况下,因为今年陈凯将大批的潮州出产拿去了广州做钓饵,以致他一时间也没办法做太好的估量。 海贸上的受益大增会在明年展现出来,郑成功所部在吞并了郑彩、郑联的大部分部队后,也实现了进一步的扩充。 迄今为止,郑成功所部水师抛开原本的林察、周瑞、林习山等部,郑彩和郑联的舰队也归并其中,算来光是大小舰船就已经不低于一千艘这个规模,水兵加一起更是高达近三万的数量,冠绝东南沿海。而这,还是没有算是陈凯从广州弄来的那些水分的情况下。 陆师方面,不算潮州各地的驻军,光是麾下的各镇,便有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中冲镇、前冲镇、后冲镇、左冲镇、右冲镇、前锋镇、后劲镇、义武镇、铁骑镇以及即将即将扩编为正兵镇的正兵营、由原左冲镇副将蓝登为总兵官新建的援剿后镇以及刚刚从鲁监国旗下转投过来的挂印将军黄大振的援剿前镇,计十八个镇,每镇两到五协不等,每协即每营五百兵士,也是高达两万两千战兵的大军。 从隆武二年腊月起,到今时今日,经过了将近五年的拼搏,郑成功所部总算是接近了尚可喜围攻广州的总兵力,而且这些军队是经过了筛选的,剔除了部分老弱,郑成功也在编练全新的战法,战斗力不降反增,虽说还是无法与那些从辽东杀出来的藩兵相比,但也算是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 只可惜,广州城陷,既然选择了夺取厦门来降低双方的实力差,那么也就不可避免的丧失了切入广州战场的有利时机。但是这对于郑氏集团来说,即便不算陈凯的收获,以着原本的实力也没办法在内讧连连的盟友中取得太好的战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奈何,敌强我弱的大环境依旧存在,南明王朝之前几年把大半个天下都丢给了满清,想要重新扭转过来谈何容易。郑成功这边的实力刚刚得到了大踏步的提升,一连串的噩耗便从抽调了大批部队而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空虚的潮州传来,逼着他不得不抓紧一切时间应对。 第一百八十九章 嫌隙 “冬月初六,虏碣石总兵苏利突袭惠来县,正兵营力战不敌,总兵官卢爵阵亡,知县汪惠之自缢死……” “冬月十四,驻守潮阳县的后劲镇总兵官陈斌反叛,夺取县城,旋即降虏……” “今天一早,张伯爷从程乡那边得到了准确消息,说是郝尚久所部降虏,似乎对程乡有所企图……” 东边日出西边雨,有时候这种事情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郑成功所部的兵马就这么多,大军的战略重心转到厦门,那么潮州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空虚。 不可否认,各县确实有驻军来确保地方守御,如府城、程乡、澄海这三地,更是分别集结了不低于陆师战兵镇的兵马,以确保这几处要点的安全。为此,在陈辉调去中左所节制郑联水师的同时,郑成功也把原本管潮阳地方事的洪习山调去澄海,填补空缺。所幸,郑鸿逵的过半部队也在揭阳县一带驻扎,还有黄廷、施显、陈斌、卢爵四镇坐镇潮州西南部,不可谓兵力不足,但是当巨变和巧合突如其来,这一切就不复设想中的那般坚不可摧了。 “吾早就说过,李成栋的部下,迟早都是要降虏的。抛开阎可义那个异类,杨大甫、罗承耀、黄应杰、张道澄,还有现在的这个郝尚久,都他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连杜永和、张月还有董方策,也是一样的货色……” “早前在惠来,吾就与卢爵说过,要小心苏利,奈何不信……” “还有那个陈斌,也不是个好鸟。当年跟着黄海如,一见黄海如势弱便自行逃跑。国姓势大时他巴巴的投效过来,国姓待他不可谓不亲厚,可这厮忘恩负义,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现在居然还降了鞑子……” “……” 中左所城内的节堂,下面施琅则在大声唾弃着当年迫他甚急的郝尚久,唾弃着“不听他言”的黄廷等人,更是加大力度,将陈斌骂了一个狗血淋头,顺带着还提起了有几次他与陈凯相争,陈斌还跳出来“挑事”的旧事来,试图暗示陈斌与陈凯之间惺惺相惜,二人必是同等货色。 郑成功高踞其上,但却从将对这些消息进行了说明后,就再没有提过什么别的。反倒是对着一封不甚起眼的书信翻来覆去的看着,就好像是发现了新世界似的。 “……末将是个粗人,没读过书,但是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国姓待末将恩深似海……” “……这几年末将在国姓麾下,兢兢业业,但是末将性子直,得罪了施家兄弟。末将自负武勇,不畏他兄弟二人,但近日风闻施琅在国姓面前构陷于末将,又闻军中闽将信不过末将这等粤人……” “……末将不愿死于施琅这等宵小的谗言之下,但也绝不会与国姓为敌,此番降虏,绝非本意,还请国姓恕罪……” “……” 节堂之内,施琅还在大声贬斥着郝尚久、卢爵以及陈斌等人,一桩桩,一件件,施琅就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把这些年的每件关于这些人他看不惯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要翻出来给众将品评一二,从中找出这些人或是无能,或是不忠的证据,以此来证明他的先见之明。 摩挲着指尖的文字,字迹工整,奈何粗鄙不文之气,亦是显而易见,看样子应该是陈斌让军中文书代笔,用的也是他的原话。郑成功细细想来,施琅向他进言构陷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若非中间还空档了一个多月的话,那么和他之前向郑成功灌输什么外省人和福建人不是一条心,借此来排挤陈凯,几乎是可以无缝衔接的。 陈凯和施琅之间,似乎是天生的不对付,但是仔细想想,陈凯与叶翼云、陈鼎相交甚欢,与洪旭、陈豹乃至是陈辉这样曾经与他有矛盾,有嫌隙的人现在都能相处的极为和睦,更别说是柯宸枢、柯宸梅和杜辉这样一同经历过生死的袍泽了。 反观施琅,早年借着他叔叔施福在郑芝龙麾下的地位就与一些郑家部将不和;后来一度转隶到了黄道周麾下,竟然还被黄道周给轰了回来;在李成栋那里,与李成栋的部将不睦,备受排挤;反正归来,先是和陈凯别苗头,接下来又与众将多有矛盾,甚至就连黄廷都是如此,更别说是几次驳他面子的陈斌了。 这里面,到底是谁的问题,不问自明! 想到此处,郑成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寒芒,但却很快就被更大的不忍所掩盖。施琅还没有结束他的演说,但郑成功却已经不想再听了,沉心定气,便提出了回师潮州的方略。别的不说,苏利这个钉子已经扎了他好几次了,这次也是时候彻底将其拔除了。 郑成功心意已定,大军迅速的动员了起来。大军出征在即,管中左所地方事的郑芝莞特特赶来,请以兵马驻守厦门岛,说白了就是要一个留守主帅的权利。 郑芝莞是郑成功的三叔,不说比他的父亲平国公郑芝龙、四叔定国公郑鸿逵、五叔澄济伯郑芝豹、族叔延国公郑芝鹏这些平辈的兄弟,就算是比小一辈的他这个国姓爷,以及堂兄建平侯郑泰、族兄永胜伯郑彩和定远伯郑联也是大有不如。 在郑家这一支,对郑芝莞多是不甚瞧得起的。这样的感官,郑成功同样也有,但是此番谋划夺取厦门,郑芝莞表现不俗,颇有几分大器晚成的意思。正因为如此,郑成功才任命了由其人管中左所地方事,也是一种历练和考验,现在由于潮州那里的变化,他不得不暂离此地,对于郑芝莞的请命,却总有一丝忐忑。 “三叔,从前郑彩在中左所,虏师不敢来犯。如今郑彩遁走,郑联所部水师尽归于我,我欲前往潮州,虏师若是来犯,你如何守御,可担此任?” “请贤侄放心,若设水路兵马数镇交由为叔提调防御,虏师来犯,一旦有失,甘从军令!” “好吧。” 郑芝莞意气风发,郑成功也不好打消他的积极性,干脆任命前冲镇阮引和右冲镇何德分驻岛上要地,以援剿后镇蓝登督率辖下官兵防守中左,听从郑芝莞调遣机宜。同时,留威远侯夫人董酉姑及世子郑经监守中左,以安人心。 对于布防进行了调整,郑成功在鼓浪屿的日光岩上誓师出征。此番不光是要拔掉苏利这颗钉子,郑成功更是需要防备黄应杰和郝尚久对苏利的驰援。同时,广州的事态变化,手中有更多的部队,也更加安心。甚至若是陈凯估算有误,清军没办法在冬月攻陷广州,那么带着这支大军去趟一轮浑水,郑成功觉得也并非不可以尝试一下。 大军出征,很快就抵达了南澳岛,舰队在南澳岛和澄海县城驻扎,郑成功上岛的当日,便接到了消息。一是黄冈黄海如谋叛,为饶平守将郭泰所诛;二是协守普宁的黄亮采勾结苏利,结果为黄廷识破,将计就计,不光是诛杀了黄亮采,更是击退了苏利,苏利受挫,现在战线已经初步得到了稳定。 这两个消息不可谓不是好消息,但是这同时也暴露出了另一个问题来,那就是潮州土寇依旧存在着叛服不定的问题。这无疑不是潜在的威胁,让郑成功忧心不已。毕竟是人心隔肚皮,抛开黄海如那样出了名的墙头草,对其他人他也很难提前有所预判。 人心还需要进一步的稳定,郑成功也不急着回返厦门,或是前往碣石去解决苏利。不过,没等他做好下一步的计划,从广州那边先行返回报信的信使就乘船先行抵达南澳岛,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让原本喜忧参半的他当即就是深吸了一口大气。 “十三万百姓,竟成,你是想活活撑死我啊。” 第一百九十章 展望(一) 晴朗的天空,目光所及,不见一丝云朵。阳光洒满海面,微波粼粼,就像是哄着孩子睡觉的母亲,轻柔的触摸着猎屿的沙滩。 这是近来难得的好天气,将阴霾一扫而尽。猎屿的望台上,士卒极目远眺,一个小小的米粒正在破开了海天一线。近大远小,这是常理,士卒很清楚这只可能是一条海船正在缓缓驶来,南澳岛左近正处于海贸航线之上,来往海船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他却也并没有太过在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船在他的眼中的倒影越来越大,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艘船的非同寻常。 来船是一艘水艍船,宽一丈五六尺,高七丈有余,炮位齐备,尤其是船首的那门火炮,直指前方。 水艍船劈浪而来,士卒立刻通知了负责望台的军官。炮台、烽火台尽皆最好了准备,一旦有事,便开炮射击,同时点燃烽火,向南澳岛示警。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不过是虚惊一场,因为那艘船上分明打着的是闽安侯周瑞的旗号,想来应该是周侯爷和陈参军回来了。 南澳岛的码头,水艍船停泊在码头,落帆下锚。船停稳了,陈凯、周瑞等人转乘了小船,匆匆上岸,连忙来到郑成功身前,一礼而下。 “周侯、陈参军救我生民百姓,当是吾向诸君行礼致谢才是。” 闻讯,郑成功特地出来迎接,说着,便是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陈凯和周瑞也连忙回礼,才算是把礼数上的这团乱麻扯清楚了。 “这位,是邝露邝舍人。” “邝舍人文采风流,书法有祝京兆之风,吾在闽南亦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不敢,露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值此国难之际也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国姓文武双全,在这粤东、闽南收复失地、庇护一方百姓,方为正途。” 花花大轿人抬人,陈凯救下了邝露,邝露也并非是什么矫情之人,此刻与郑成功谈笑风生,乍看上去无异,但是在船上,与陈凯之间到好像是隔了一层,不似当初在广州城内谋划串联基层文官及卫所军官时的那般亲近和默契。 “看来,这位邝舍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债嘛。” “嗯,他那性子,洒脱惯了。” 刚刚结束了旅程,身体和精神的疲惫不可避免,接风宴定在了明天晚上,经过了短暂的寒暄,众人纷纷退去休息。下人引着邝露去安排好的房间,郑成功随口道了一句,陈凯则幽幽的回了一句,二人便一言不发,默契的来到了郑成功的书房。 上了一杯香茗,下人便自行出了房间。陈凯与郑成功对坐着,品了一品,还有些烫,便随手将其放在了郑成功的书桌上。只是没等他开口,郑成功似乎也对茶水的温度不甚满意,放下的同时,便与陈凯说道:“你能安全回来,我就知足了。” “多谢国姓挂怀,下官……” “竟成,客气话我不想多说了。十一万百姓,七百多条大小舰船,外加上十一万两白银,你的努力,我不会忘记,广州的百姓不会忘记,大明也同样不会忘记。”说到此处,郑成功顿了一顿,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从广州到了潮州,这些是资源和助力,可弄不好就会成为负累,甚至是灾难,你要担起更重的担子。” “下官明白。” “我倒不担心你的能力,只是担心你总是把目光局限在军器局这一摊子事情上,放不开手脚。” 初来乍到,陈凯在军器局一展拳脚,获取了融入这个军政集团的机会,自此之后,也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军器局的发展上面,就好像是惯性一样。 不可否认,郑成功所部的武器装备水平的不断强化,多诚惠于陈凯的努力,但是这份惯性也不可避免的将他的发展思路局限在了以军工生产为主体的产业之上。当然,除了军器制造,陈凯也并非没有去做其他的事情,而且也很是做出了不少成绩来,但是作为旁观者,郑成功显然已经看出了这并非是陈凯的能力极限,他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无非是受到了自身思路以及一些其他因素的限制罢了。 “下官……” 陈凯正要出言致歉,郑成功却摇了摇头:“竟成,你我相交多年,你知我,我也知你,咱们都是志在恢复之人,是一种人!广州那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像当年我在南京时所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大明想要中兴,指望那群家伙是没戏的,还需要我们做出更多的努力。”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对于郑成功所想,已是心知肚明,只得重重的点了点头。很多东西,已经不需要开口,这份默契,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一切可以尽在不言之中。 沉默了片刻,郑成功将茶水一饮而尽:“竟成你将部分百姓和船只转送给陈奇策是对的,与张月、李元泰、李建捷以及他们背后的李元胤的合作同样应该继续下去,甚至包括澳门方面,也是如此。指望着依仗盟友是不现实的,但是这些人各有各的关系和势力,海贸的主导权在我,总是有所收益的。” 轻描淡写的对陈凯的处置做出了肯定,郑成功便进入到了主题:“关于那些百姓,竟成你有什么想法?” 这一次陈凯带回来的资源过于巨大,这里面蕴含着的战争潜力之巨大,无论是明面的,还是隐性的都是难以想象的。只是现在郑成功还在消化着郑彩、郑联的实力,已经有些消化不良了,从广州带来的这些则需要陈凯发挥更大的作用。 对此,陈凯早有预料,只是最后整理了一下措辞,便与郑成功言道:“我军现阶段控制着潮州一府和漳州府的诏安县、中左所等地。凭这些地方,是消化不了这么多百姓的。我军不能让他们变成累赘,就需要人尽其用。最简单的办法是尽快收复更多的失地,但下官不认为这样做的效果会有多好。” 郑成功所部控制区的左近府县对于外来人口的吸纳能力都不是很大,尤其是农业方面,福建八山一水一田,汀州不谈,漳州和泉州的耕地面积也不是很大,更别说还都是有主之地。惠州府,东部一样是多山、多丘陵,进入到西部的珠江流域才会有大片的可耕地,这也是惠州府城为什么会偏居于西南部的原因所在。 最实际的办法,就是挥军西向,与尚可喜、耿继茂争夺广东这个省。但这与郑氏集团自身的核心利益相悖,而且也已经丧失了最佳时机,只会事倍功半,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陈凯说来,郑成功也自是能够理解,他需要的是陈凯的答案,而陈凯也没有打算藏着掖着。 “珠江水战,阵斩许龙、盛登科,详细的报告想必国姓已经看过了。广州本地百姓并非血勇之士,缺的无非是没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罢了。下官的第一策,是效仿宋时旧例,在灾民中招募兵员。一个士兵的本色、折色,足够养活一个人口不多的家庭,国姓从中招募一万大军,就会有几万百姓免于饥寒。” “英雄所见略同!”闻言,郑成功拊掌而赞道:“我想过,可优先从军户中招募兵员,广州四卫与鞑子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上阵必有奇效。” 指望仇恨来提升战斗力,陈凯并不以为意。但是封建军队,又能如何,他也就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旁的,继续着他的建言。 “下官的第二策,还是在于开拓,但并不是漳潮以及周边府县。” “哦?” 这个说法,确实吸引了郑成功的注意力,但是当陈凯把第二策全盘脱出,他却摇了摇头,对此显然是与对第一策的态度大相径庭。 “竟成,大员和琼州,这两处都不是什么易于发展的所在。与其在这两地浪费时间,甚至还不如回去和尚可喜争夺广州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展望(二) 大员和琼州,就是台湾岛和海南岛。前者的名称源于台湾南部的一个海岸沙洲,即是后世的台南市安平区,有时也指台湾全岛;而后者则没有那么多的歧义。 这两处,陈凯当初在网上很是看过一些关于明末清初在台湾岛和海南岛“种田”的文章,有小说,也有理论分析,都是说得有来道去,很是那么回事的。可是在郑成功看来,这两处却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是历史上郑成功也曾收复过台湾,以为抗清基地,这无不使他对此流露出了不解。 “大员那地方,家父曾经去过。该岛的东面不甚清楚,西面倒是有不少可用于耕作的土地。奈何,那里现在还是个蛮荒之所,生番、熟番遍地,大大小小的部落结成联盟,其中多有受红毛节制。红毛在大员南部建有城堡,具体驻军和舰船数量不甚清楚,但是实力不容小觑。当然,这些还是其次的,关键在于大员瘴疠横行,水土不服可是会要人命的……” 郑成功说的皆是实情,陈凯也并非没有考虑到:“下官风闻,大员北部有两座佛郎机人废弃的城堡……” “废弃?只是废弃了一座,另外一座则是被红毛攻陷的。另外,这两座城现在都在红毛的手里,好像改换了名字,具体叫什么就记不清楚了。” “呃……” 陈凯说的,便是西班牙人在台湾北部的鸡笼和淡水修筑的圣萨尔瓦多城和圣特多明戈城,这是西班牙人在台湾殖民统治的基础。但是由于经济原因,台湾北部的殖民统治始终处于亏损状态,西班牙人不得不放弃了淡水的圣特多明戈城,并且减少圣萨尔瓦多城的驻军,结果为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获知,一举攻陷。并且进而恢复了圣特多明戈城,更名为安东尼堡。 这两处是荷兰人在台湾北部实行殖民统治的重要支点,但是由于台湾南部才是真正的核心地带,荷兰人在那里控制着数万汉人为其种植水稻和甘蔗,顺带着从西部的原住民手里收购鹿皮等物进行贸易,北部的殖民统治的存在感就要低上许多。 历史上,郑成功收复台湾,也是大军直指台湾南部,击败了揆一,荷兰人就自行退出了台湾,所以对于荷兰人在台湾北部的殖民统治的记载可谓是少之又少。再加上郑成功死后数年,郑经经营台湾期间,荷兰人一度重新控制了鸡笼,但是在郑经的断粮攻势下不得不选择放弃,以至于陈凯对西班牙人放弃这两地和荷兰人放弃这两地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混淆。 “哎,谣言不可信,印象流不可取啊。”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本台湾是他的理想去处,凭这些广州幸存者,在台湾建立据点,开垦种田、挖掘矿藏、经营贸易、教化原住民、南下驱除荷兰人,发育几年,凭此为后盾来收复失地。就现在看来,却是痴人说梦一般。 “那,下官记得,太师当年不也曾向大员移民吗?” 试探性的问出了这话,岂料郑成功的面色却浮现出了些许不自然来。随后,叹息一声,郑成功却还是把这桩旧事娓娓道来,可听到陈凯的耳中却是如炸雷一般。 按照郑成功的说法,当年颜思齐病故,郑芝龙作为结拜兄弟中的老幺能够超过实力更为强大的杨天生、陈衷纪等人一跃而为盟主,除了李旦和颜思齐的关系,更重要的在于郑芝龙背后是有荷兰人作为助力的。他们这些海商当时在台湾,是不得不看荷兰人眉眼的。 接下来的日子,郑芝龙带着群盗席卷闽海,与福建明军大战一三五,小战天天有,除了海盗的劫掠欲望,其背后也同样有荷兰人的支持,因为荷兰人想要借此打开与明王朝自由贸易的渠道。 奈何,荷兰人根本没有看出来,这个原本的小翻译其实是个大玩家。他借李旦的力量在颜思齐集团站稳脚跟;借荷兰人的力量成为颜思齐死后该集团的盟主;与明军交战,逼迫福建官府对他进行招安;等到有了官身,背靠明帝国,他又反过来限制与荷兰人之间的贸易,逼着荷兰人支持他集团内部的异己分子,来与他交战,借此来塑造他在明王朝和福建士民心中闽海安全守护者的身份,实现洗白;等到这番“养寇自重”过后,他借明王朝的力量在料罗湾击败了荷兰人,清除了异己,强化了自身实力,从而控制了闽海贸易,结果反过来又与荷兰人进行正常贸易。 荷兰人、闽粤沿海的海盗们以及福建官场,所有人都被他耍的团团转。转了一大圈,凭着空手套白狼的本事,郑芝龙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成长为了闽粤沿海的无冕之王,这样的枭雄,实在让哪怕已经对其有所了解的陈凯同样免不了那一份瞠目结舌。 “向大员移民,家父参与过两次,前一次是颜思齐开拓大员,而后一次则是颜思齐在大员的开拓让红毛看出了汉人于农耕上的才能,他们需要农民在那里种植甘蔗和水稻,当时家父便在红毛和熊巡抚之间做起了中间人……” 郑成功说得并不委婉,但那话里话外的却总是带着一种羞于启齿的感觉。郑成功不似郑芝龙那般早年伏低做小惯了,他的人生前二十年顺遂得简直无话可说,直到郑芝龙降清,他才开始历经坎坷,但是倔强、强势的性格已经养成,尤其是这几年在陈凯的帮助下挫折少了许多,就更是免不了如此了。 但越是如此,这样的辛秘听在陈凯的耳中却是另一种感受。当初洪旭也曾提过郑芝龙与李旦、颜思齐二人的关系,但是对那位旧主与荷兰人之间却是讳莫如深。这很正常,换做是陈凯也一样会这样的,但是郑芝龙是郑成功的父亲,他能够这等旧事说给陈凯,子不言父过,信任,是不言而喻的。 “海上马车夫,吱吱……” 谢过了郑成功的信任,陈凯却还是免不了惊叹于荷兰的海上实力。回想起那艘葡萄牙的武装商船,再想想荷兰名下的那一万六千多艘大小商船,亚哈特船、笛型船、还有风帆战舰时代最负盛名的盖伦船,海军实力超过英法两国总和的一倍之多,双方海上实力的差距显而易见。 可是,也正是在这样的巨大差距下,郑成功扛着南京惨败的重伤,一举收复了台湾,只为获取一处实现复兴的基地。哪怕其中有运气的成分在,但是这份魄力和勇毅却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郑芝龙是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只求利益,不讲其他,指望他顾及什么国家民族是不现实的。但郑成功并非如此……” 此时此刻,提及红毛二字,郑成功的眉宇间时而闪过的寒芒让他暗暗心惊。如今郑成功已经基本上重新统一了郑氏集团,剩下的郑鸿逵也一向是以其马首是瞻。 或许,很快在这中国海上,中国重商主义的代表郑氏集团便会与西方重商主义国家中造船业最为发达的荷兰在东方代表——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之间的贸易交锋便会战火重燃,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他也需要全新的方式来结束乱世,追赶近代化的步伐。 第一百九十二章 展望(三) 荷兰人通过台湾南部和北部的堡垒以及对西部平原大肚王国的降服,已经实现了对台湾的实际控制。于现在而言,贸贸然的进入台湾是不现实的,除非有一战驱逐荷兰人的能力,否则暂时还是不要去靠着这些为妙。 说罢了台湾,陈凯沉淀了片刻,又与郑成功谈起了海南的事情。 对于海南,郑成功的了解就不似台湾那么清楚了,但是据郑成功说,他在南京的时候曾经听人讲过,海南那边的黎民,无论是居于深山老林,平日里不与汉民接触的生黎,还是与汉民接触频繁、甚至是杂居的熟黎,生性剽悍。一言不合,虽父子兄弟,亦会拔刀相向。有明一朝,黎乱高达54次之多,而且越是王朝后期其规模就越大。 在那时的海南岛,生黎和熟黎之间往往没有固定的界定,基本上就是受州府管辖的则熟,不受则生,生熟之间还常常会互相转变,全凭当时的脾气。 黎民暴乱,究其原因,有官府苛捐杂税、有土官压迫盘剥、有受到别有用心之人挑唆利用、也有奸商害民。黎民性格豪爽,对朋友推心置腹,但是受不得约束,这对大规模移民是非常不利的。而且,海南岛北部,那里多被其他派系的明军占据,陈凯刚刚阴了一手的杜永和,那厮现在应该就正在那里写奏章弹劾他呢,岂会轻易容陈凯在琼州安家落户。 陈凯记得,杜永和是会降清的,可是明廷在广东的统治分崩离析,很快就会派来更多的官员以为恢复。就算他等到杜永和降清了再去海南岛,到时候头上还要顶着一堆诸如督师大学士、两广总督、高廉雷琼四府巡抚之类的婆婆,他这个小媳妇儿可是不会好受的。 海南岛地处广东西南,毗邻越南,立足南海之北,陈凯当初还一度设想过在那里站稳脚跟,逐步向北恢复的同时介入安南南北朝之间的争斗。现在看来,却同样是想太多了,尤其是一旦想到在那些官僚的手下工作,他就对能否成事心存疑虑。 “郑成功这个人有问题,既不让广东人吃荷兰人,又不让广东人吃越南人,这对他这个福建人有什么好处?” 台湾有鹿皮、樟脑、硫磺、甘蔗和水稻,还可以打通琉球和日本的海贸;海南有铁矿、棉布、甘蔗,还有在明时出口量就已经颇为不低的椰子以及多种香料,更能够近水楼台,便于插手南洋海贸以及越南、占城等国的事务。 硫磺、堆粪积硝加上烧炭就等于火药,铁矿可以打造武器,尤其是火铳和火炮,其他的东西 也能够带来不匪的收入。有粮食、有枪炮、有海贸收入,理论上两岛种田反攻清廷是存在可能性的,只是操作难度过大,前期投入过多,就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了。 不过从郑成功那话里话外的感觉,似乎琼州那边于他看来也仅仅是困难而已,并非如台湾似的几乎不能考虑。只是广州陷落,鲁监国远遁舟山,郑彩、郑联兄弟出局,他们即将面临的处境将很可能会是闽粤两省清军的夹攻,暂时实在没有太大的精力和实力来进行如此规模之巨大的投资了。 “广州陷落,尚可喜的下一步当是攻取肇庆府和罗定州,确保广州的安全。至于再下一步,则应该是在高廉雷琼四府与我军收复的潮州二者中间做一个选择。” “依竟成看来,我军该当如何?” 此言问及,郑成功目光炯炯。陈凯低垂眼皮,目光含而不放,片刻之后,方抬起头来说道:“尚可喜在进攻广州的同时,孔有德也在猛攻桂林,现在两广同时遭受攻击,广州陷落,以着肇庆诸公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咱们是根本不用指望他们能够坚持多久的。” “竟成的意思是趁着尚可喜不备,猛攻惠州?” 说着,郑成功已是眉头一皱。陈凯却摇了摇头道:“不,现在没必要继续刺激尚可喜……” 历史已经改变太多,无论是潮州,还是他在广州的表现,尚可喜不可能意识不到郑成功对他的威胁正在与日俱增。但是,陈凯站在尚可喜的视角推演多次,却依旧是觉得没有必要太过刺激这位平南王。更何况,只有历史向着原本的轨道继续前进,他的“未卜先知”才会存在关键性的意义。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就别怪我陈凯不厚道了。” 想到此处,陈凯将他早前便想好的一项计策说与郑成功。将这条看上去并不复杂的计策听罢,郑成功深深的看了陈凯一眼,随即招来了一个亲信侍卫,将草草书就的一封书信送了出去。 会否有效,陈凯和郑成功都不敢抱有肯定,权当是聊胜于无吧。接下来,陈凯和郑成功又聊起了一些广州的见闻,探讨了一番与澳门方面,与张月、李元泰、李建捷等人,与陈奇策之间的具体的合作事宜。这些东西暂时还只是二人之间的设想,因为海贸上的事情郑成功已经都交托给了郑泰,那就必然需要郑泰的参与方可以成事。 随后,郑成功从书案上拿起了一封奏章,递在了陈凯的手上。陈凯接到手,细细读来,却是不由得一笑。 “国姓,我这个管一个县的知府看来是要变成管一个县的分巡道了。” 说罢,陈凯噗嗤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他很清楚,郑成功在历史上并不是很喜欢给麾下文官升官的,在福建和广东时基本上就没有任命过府一级的官员,就连冯澄世也是到了南京之战时才晋升到了常镇道这一道台级别。 在他的帮助下夺取了潮州,陈凯推了潮州知府于叶翼云,郑成功就不得不任命他为漳州同知以及现在的知府。而这一遭,奏章上写的是广州组织营救百姓的大功,其实际上只怕还是为了照顾郑鸿逵的面子——毕竟,一个知府的女婿,总不如一个道台的女婿要好听一些吧。 “竟成可是不愿意?” “升官发财,怎会不愿意。”说着,二人相视一笑,本就是个玩笑话,陈凯却也不介意把玩笑继续开下去:“国姓知道,我在广州可是刚刚阴了杜永和十几万两银子呢。人家是两广总督,在朝中有人的,瞿留守能抹黑堵总督,他黑我一个小小知府,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 这话说来,郑成功只是轻蔑的一笑,随即说道:“一个连治所都守不住的两广总督,有什么资格瓜噪福建的事情。” 第一百九十三章 展望(四) 申请晋升原漳州府知府陈凯为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的奏疏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往梧州行在。 广州陷落,行在是否还在梧州,谁也不敢确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仅仅是一个从四品的分巡道,甚至连品级都没有提升,朝廷那边当也不会否定郑成功的请求,因为那样做的话并不符合如今这个时期明廷与藩镇之间的相处方式。 “又不是郑成功请封我为秦王,杜永和愿意反对就反对去吧,朝中诸公是不会理会他的。” 陈凯如是想来,估摸着郑成功早前也未尝没有想到过了这点。官职,还需要时间,不过没有人会认为朝廷会否决的,所以郑成功已经下达了让陈凯自行组建标营的命令。 “具体兵额,定在五百,负责军官为参将,跟着你的那个林德忠,叫他去历练历练。” “下官替林德忠谢过国姓了。” 巡道标营,大多是两百兵,任命一个守备统领。郑成功大手一挥,一个五百人的营头就出来了,不可谓不豪气。须知道,郑成功所部,一镇通常是两协,协等于营,营兵五百,一镇正常的就是一千兵马。 能够如此,这还是陈凯在夺取潮州府城、在盘陀岭之战以及此番在广州的表现证明了他并非是那等对军事仅限于口舌之利的寻常文官。有能力,就要发挥出来,郑成功一向很现实,对于能够信得过的人更是不吝重用。不过林德忠在军中日短,多是跟着陈凯办事,郑成功没有急着把他升迁到副将,而只是在游击将军的基础上提了一级。 聊到此处,已经不早了。陈凯一路舟车劳顿,郑成功也不好拖着他秉烛夜谈。家里的四个仆人是早早就得到消息了,出门恭迎老爷回府。 热水已经烧好了,陈凯无需等待,脱了衣衫,便融入了微烫的水中。贴身丫鬟进来倒了一轮热水,挽起了袖子,拿着丝瓜瓤子便给陈凯搓洗起了胳膊。 夜里天凉,浴室却是很热,蒸腾的水蒸气在此间充斥,如雾似幻。片刻之后,细细的汗珠已经浮现于丫鬟的额头,一双藕臂上溅着滴滴水珠,但手里的动作却是未有丝毫停顿。擦完了胳膊和后背,陈凯不动,她也不曾开口,自顾自的试了试水温,见温度尚可,便坐在了旁边的小凳子上。 丫鬟歪着小脑袋,任由枕在腿上的胳膊肘支着,一双眸子一闪一闪的看着陈凯,在那里一声不吭。在她的眼里,老爷是个诸葛亮、刘伯温一般的人物,脑子里装着的东西都好厉害的,所以才总是在琢磨着什么。不敢打断了他的思绪,就这样习惯性的沉默着,等待陈凯有所反应,或是水温需要她做些什么了的。 这般伺候,陈凯早已适应了。坐在浴桶里,脑子里琢磨着的却还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于明天也有了一些期待,只是需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少过,刚刚完成了这么一桩大事,放个长假,却是不要想了。当然,立足于这些封建官僚之中,如他这般的工作狂也是少见的,稍微顾及一下身心健康,也没什么不行,只要别耽误了正事就好。 沐浴完毕,换了身衣服,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陈凯没有回房睡觉,来到书房,所见之处依旧是一尘不染,拿起了一本从广州带回来的《测量法义》便细细的读了起来。一直就这么看了半个时辰,有些困倦了,才回房睡觉,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陈凯叫上了邝露,一游南澳城。邝露也不扭捏,叫了便走,二人在城里面转了一大圈,军器局工坊、火药制造工坊以及军服制造工坊,未有进入,但在左近也是观望一番与众不同的气象。 “这几处,吾是订了制度的,湛若初来乍到,吾也不好带你进去。”陈凯是定规矩的人,自然不好带头违反,邝露点了点头,随即陈凯又指了指远处的一座不算很大的书院:“那里,倒是没事。”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琅琅的读书声,这份熟悉的感觉传来,邝露容色稍缓,似乎是回想起了一些旧时的往事。这是近来少有的触动,只是没过多一会儿,他的眉头渐渐皱起,随即向着院落中远处的那间教室疾步走去,直到从其他教室传来的嘈杂中脱身,彻底听清楚了那里的声音,竟猛的站住了脚。 “这是,《九章算术》?” 邝露回过头,疑惑的看着陈凯,待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思虑片刻,方才释然:“让这些童子学学数算也是好的,这年月,总比吟诗作对于这家国天下来得有用。” 作为广东知名的大才子,邝露文采风流,以诗才和书法最负盛名。奈何这一出口来,却是对他自身才能的否定,其中凄凉,便是陈凯也能感同身受。 “做些于国计民生更加有用的学问,无论是生逢乱世,还是叨逢盛世,都是比那些锦上添花更加有用。” 无视着邝露的诧异,陈凯斩钉截铁的说道:“少时读书,先生说圣人推崇管子。后来方知,管子富国强兵,方有桓公九合诸侯。可欲富国强兵,吟诗作对、书画风流,都是狗屁不通。大明最不缺的就是写几篇八股文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什么事情都只是等闲事的蠢物,蠢物太多了,只会败坏国事,还是得有些能做事,会做事的。” 陈凯离经叛道的说法不是一次两次了,接触最多的,便是陈鼎,现在在潮州府学也不似以前那般,总要讲些与八股无关的废话心里才会舒服些,算是受了污染吧。但是哪怕其中的一些废话仅仅是他的所思所感,也未必一定就是对的,饶是他自知如此,也总觉得比光讲些八股文该如何写要有兴致得多。 “尊王攘夷……”奈何这话听在邝露耳中,换来的却是紧锁眉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陈凯,随即颤抖着声线问道:“竟成,你是欲做管子,欲国姓为桓公,欲今上为周王乎?” 闻言,陈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湛若,书不是这么读的,话也不该这么去想,你想得太多了,却也太少了。我不是管子,我只是个傻子,只是个疯子。” 第一百九十四章 展望(五) 离开了学堂,陈凯和邝露之间的隔阂依旧存在,但似乎又并不完全是如此,只仿佛是换了个隔阂的内容和方式罢了。 用了午饭,邝露回去休息,陈凯则来到了郑成功的书房一叙。广州一行的点点滴滴,对于接下来的设想和筹谋,二人昨天已经聊了七七八八,很多东西都需要进一步的展开方可成行。倒是一些琐碎事情,却还要在接风宴前交流一番。毕竟宴会过后,就要开始执行了。 “招募兵员,先解决掉一些广州百姓的吃饭问题。住所什么的,潮州府那些闲置的营房就给他们用,再把一部分运到中左所。具体的,你与叶翼云商量着办就好。” “暂且这样也好,只是吾总想着,咱们迟早还是设法走出去。有水师,便可处处开花,叫鞑子疲于奔命。” “如此甚好,一切,等忙完这些天到揭阳去见了四叔,再行商议。”说罢,原本还一副郑重其事的郑成功再看向陈凯,却有些绷不住了,干脆与陈凯笑道:“正好,把你与缘缘的亲事定下来。” “嗯”了一声,陈凯点了点头,倒也没显出什么不好意思来。 接风宴如期举行,郑成功祝贺词,唾骂了一顿虏师残暴,奖挹了一番随行的将士,并且向邝露以及其他来到潮州的广东士绅表示了一定会安顿好广州百姓的决心和信心。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郑成功和陈凯奔波于潮州府城和南澳岛两地,连带着叶翼云也在为这十一万的百姓操心。原本,陈凯一批批的买来的百姓,大多已经安置在了南澳岛上。就现今而言,郑成功计划招募兵员,陈凯也要将其中的工匠都带到南澳岛上,继续充实军器局,另外还有巡道标营的事情,陈凯也让林德忠去从这些广州人里招募,顺带着把广州义勇的幸存者都补充了进去。 可是即便如此,却还有大批的壮男壮妇无法安置。这些人,陈凯计划分流一部分到中左所,连带着和郑鸿逵谈谈让金门方面也帮忙分担一些,剩下的就暂时只能让叶翼云来安置了。 “治下多些丁口,终是好事。就是这一口气来得太多了,吾也不好安置。” “能者多劳嘛,再者说了,吾也不会放着不管不是。” 笑着安慰了叶翼云两句,相交多年,陈凯却也知道这份骄傲的性子定会把这些百姓安置好了。放在叶翼云的治下,很多事情是不需要担心,但是有件事情他却还是要与叶翼云说明了才好放下心来。 “嗯,切忌给这些广州百姓分地,也不要让他们影响本地人就业。宁可养着他们吃白饭,也万勿如此。” 折腾了一溜够,时间已经到了腊月中旬。郑成功先后招募了五千新兵,全部入营训练,待到训练完毕首要的任务便是配合潮州府和漳州府诏安县的驻军协守地方。而陈凯这边,也在竭尽全力的为这些新兵制造武器,为的就是尽可能快的形成战斗力。 待到事情都忙完了,陈凯和郑成功如约前往揭阳去见郑鸿逵,一是为了他和郑惜缘的亲事,其二也是商讨关于明年两军配合的相关事务,尤其是郑鸿逵所部如今占据揭阳县一隅,缺乏进一步的发展空间,这更是郑成功需要与郑鸿逵进行协商的方面。 “吾早说过,大木你是咱们郑家的千里驹。领兵数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恢复了大片失地,建立了数万大军,你的能力吾是信得过的。吾在此,便是为你分担些惠州方面的压力,发展与否,无需介怀。咱们郑家,全指望着你呢。” 郑鸿逵一如既往的看好他这个侄子,郑成功亦是感动非常。接下来,连同着陈凯,三人便商议起了关于陈凯与郑惜缘的婚事。秉承着正月不娶腊月不嫁的习俗,一应操办皆在二月开始进行,日子应该会在三月,起码郑鸿逵找的人说,三月有几个好日子,于陈凯和郑惜缘都是大吉大利的。 “那就这样吧。” 陈凯和郑惜缘的八字,郑成功早早就找人看过了,是极好的因缘。这方面,陈凯当初倒是听一个结完婚的朋友说过,说是古人云: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八字合婚,干这行的都知道,祖师爷是有规矩的,判喜不判凶。若非万劫之婚,且无十分把握,切不可判凶了事。而到了陈凯与郑惜缘这边,一个是未来的道台老爷,一个是国公的千金,还是国姓爷做的媒人,又有谁敢说句不合来着。 得了郑鸿逵的首肯,这桩婚姻也就算是定了下来,剩下的无非是礼数上面的事情了。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拉近,郑成功也表示了可直呼其号,方显亲戚关系。对此陈凯虽是答应了,但在并非私下的场合,却还是依旧称郑成功为国姓,表面上并没有什么改变。 陈凯与郑家议亲的事情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他在郑氏集团之中的地位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期间郑泰还来过一次,见了陈凯也是一口一个妹夫,叫得那叫一个亲切,全然不顾着郑惜缘其实还没有进陈家门儿的事实。 这世上的事情,有人喜,便有人忧,陈凯这边地位如芝麻开花,平日里与陈凯最是不睦的施家兄弟就没个办法痛快了。背地里他们自是少不了要骂上几句诸如靠着攀郑家小姐裙角上位的卑鄙小人,却也于事无补。旁的不论,就连当年和施琅一起从韶州府逃亡潮州的黄廷、洪习山二将都开始疏离施家兄弟。 说来,这二人对施家的离心力却也并非是今时今日才开始的,只是事情没有达到一定的份上,也不会显露得太明显。尤其是陈凯地位日渐提升的今天,更是把这份“人情冷暖”摆在了施家兄弟的眼前,叫他们尤为恨之。 郑成功最近很忙,忙到了大军驻扎在潮州境内,却是对施琅一力主张的围攻潮阳县,把陈斌连同其参与叛乱的党羽斩草除根的建议都熟视无睹。不过陈凯却知道,郑成功在私底下可是从来没有闲过,一直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反倒是更加要留着陈斌这枚棋子在清军的阵营之中。 腊月底,永历五年的新春佳节即将到来,郑成功已经准备着带着部分部队回中左所去过节的事情。奈何随着朝廷那边的一个叫做黄文的提塘官的匆匆赶来。变数,不可预知的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开裂 提塘官是奉旨前来号召郑成功起兵勤王的,究其原因,一是广州陷落,二则是尚可喜攻陷广州的第四天,永历四年十一月初五,定南王孔有德所部清军攻陷广西省会桂林。吏、兵两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桂林留守,临桂伯瞿式耜和兵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总督广西各路兵马兼督抗清军任务张同敞被俘,明廷在两广的统治行将崩溃。 三顺王南下,续顺公沈永忠为孔有德后劲,防御湖广。面对东西两路大军进逼,两广明军在分兵迎战的同时,内讧不断,最后是广州没能守住,桂林也前后脚的陷落了。连着丢了两个省会,朝廷仓皇从梧州逃亡,提塘官黄文就是出发前往南宁时被派出来向郑成功求援的。 “这是竟成的功劳,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就从城里救出了几十万百姓。皇上和朝中的阁老们看来是对我军有了一定的信心。” 是信心,还是忙不迭的,也顾不上是不是真的管用就来抓救命稻草,这已经不重要了。按照提塘官黄文的说法,天子闻听广州陷落的消息的同时,得知了那场“陈凯的敦刻尔克”,盛赞郑成功和陈凯的魄力和能力,所以有打算经南宁取道钦州入海。是进驻琼州府,还是东进与郑成功汇合,暂且还没定下来,但是此番下旨却还是要求郑成功率部勤王,以作万全打算。 “见了今上,一个国公应该是少不了了吧,下官提前预祝国姓旗开得胜。” 去年七八月份的时候,永历帝面对三顺王对两广的猛烈攻势,把国初时不过寥寥数人的国公爵位拿出来做了一次大甩卖。对广东的杜永和,贵州的皮熊和王祥,广西的焦琏、赵印选、曹志建、胡一青等将,一律晋升为国公。 陈凯早早的去了一趟广州,原以为郑成功有机会借着这股子东风先捞一个国公的爵位,那样他也好跟着水涨船高。结果奏疏送过去了,得了份“口头表扬”,连一钱银子都没舍得给,当时一度弄得陈凯还很是翻了两个白眼。但如果郑成功真的能够勤王成功的话,搬照李成栋和陈邦傅的例子,晋升国公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国公不国公的到不重要,家父又不是没有受封过。只是如今瞿留守被俘、杜永和逃亡琼州,朝中的那些阁老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怕是掣肘会不少吧。” 话虽如此,诏书宣读完毕,黄文焦急的目光中,郑成功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便接了旨意,并且当着黄文的面开始集结军队,调拨粮草、舰船,不容有丝毫质疑。 很可能是陈凯在广州掺和了这么一脚,这份勤王的圣旨比历史上晚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或许,于永历朝廷而言,现在已经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想起郑成功这个原本效忠于唐藩的明军藩镇。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郑成功接了圣旨,他就会率军西进,并非是什么人都能说服的了的。 “到了琼州,如果皇上移驾潮州,那么竟成就可以把那些广州百姓搬到琼州府。如竟成所言,那个岛确实不小,还有铁矿和巨木,对我军的意义非比寻常。但若是皇上决定驻扎在琼州,那里就不是咱们能吞的下的了。” “诚如国姓所言。” 郑成功在调集军队和粮草,是不打算回厦门过春节了。连带着,就连陈凯也不得不守在南澳岛的军器局,每日每夜的监督着武器制造,以备勤王大军之所需。 永历五年正月初四,郑成功返回南澳岛,由于在广州耗费了大量的火药,仓储受限,现在郑成功大军还需要再等待最后一批的火药制成,方可启程出发。 南澳总镇府的虎节堂上,军议尚未开始,镇守南澳总兵官忠勇侯陈豹进言,以为如今郑成功所部控制潮州和中左所两处,若是大军西进,一旦在这期间遭到清军的军功,容易出现首尾不能相顾的窘困。所以他建议郑成功在南澳居中策应,他愿意作为代表,率领数镇明军勤王。若是有了切实的消息,能够接应上永历朝廷,那么再请郑成功亲至,以为万全之法。 陈豹没有反对勤王,也不认为勤王是错的。但是对于郑成功来说,这一次,比历史上更需要他亲自出兵,便好言安抚了陈豹。并且提出,潮州、中左所两处,各有明军驻守,二者之间,可由陈豹、洪旭以及陈凯三人以为策应。 这事情,陈凯倒是听了个满耳。说来,陈豹、洪旭和他都是早在郑成功偏居南澳一隅时就追随在侧的亲信,也正是郑成功最信得过的部将和幕僚。正如陈豹所指的那般,大军离穴而去,首尾不能相顾是最危险的,所以更是要以亲信有能之人居中策应。 这段时间,郑成功下达了命令,但是却始终在揭阳和潮州,未与众将商议。今番军议,乃是第一次,当郑成功一开始便直接抛出大军行进次序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郑成功心意已决,反倒是施琅却站了起来,对此表示了反对。 “勤王乃是臣子的本分,但是末将昨夜偶有一梦,我军兵败覆没之场景,几同亲见,似乎于我军有大不利,乞国姓三思。” 说罢,施琅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以为正式。岂料,郑成功闻言却是眉头深锁,怒意迅速积聚,随即冷冰冰的话语便脱口而出。 “施将军夜有多梦,是思虑过多所致,想是身子不适,否则不足以出此荒唐之语。今番勤王,汝就不用去了,回中左所休养些时日。至于左先锋镇,暂且交由副将苏茂统领。另外,左先锋镇后营副将蔡元调戎旗镇听用。” 这一番话说罢,虎节堂上鸦雀无声。不可否认,近来,由于陈凯先是在广州的努力为大军治下带来了十几万的百姓以及大量的白银和船只,后又与郑惜缘定亲,施琅的影响力在持续走低。不过,郑成功这两年对施琅也算得上是言听计从,所以谁也不觉得施琅会被打入冷宫,可是此时此刻的这一幕发生在眼前,众将无不是感受到了郑成功对此的坚决态度。 “末将等谨遵国姓号令,戮力勤王,不敢落于人后!” 杀鸡儆猴,郑成功夺了施琅的兵权,直接震慑住了在场的众将。勤王一事,再无人有异议,倒是陈凯,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视线低垂,若有所思。再抬首,便向郑成功进言道:“国姓,漳泉分巡道,此官职国朝未有先例。今上信重,国姓着下官组建标营、挑选人员充实衙署,下官今已有定论。” “哦?” 郑成功示意,陈凯便继续言道:“下官以为,分巡道一职,在于监察。中左所位于漳州府和泉州府之间,兴建衙署,分巡两府,两府有事,标营亦可乘船抵达,以为最佳。” “可以,具体衙署、营区选址,陈参军可与芝菀叔商议决定。” 军议结束,大军蓄势待发。数日后,郑鸿逵率部抵达,领麾下大将萧拱宸、沈奇二人率本部兵马转隶郑成功麾下,郑成功授二将以护卫左镇总兵官与护卫右镇总兵官之职。 永历五年正月二十七,大军启程出发。浩浩荡荡,奔赴广东西部勤王救驾。 第一百九十六章 诱导(上) 郑成功启程出发之际,陈凯早已来到了中左所。正月未出,但是正月十五已经过去了,年味儿也就去得几乎不见了。 一上岛,陈凯就去拜见了威远侯夫人董酉姑和世子郑经,以尽礼数。再见董酉姑和郑经,那般热络更胜从前,虽说不似郑泰那般一口一个妹夫,但是那话里话外的,也是陈凯和郑惜缘成了亲,就是自家人,现今妹夫帮衬着舅哥,日后姑父帮衬着侄子,一家人抱着团儿才能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 这是应有之义,董酉姑若是不这么说话,陈凯倒是会觉得奇怪。对此,陈凯理所当然的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引得董酉姑眉开眼笑,特别让郑经给陈凯敬了几轮茶,做足了子侄辈的样子。 全了礼数,陈凯便在第一时间赶去拜会了如今管中左所事的郑芝莞。郑芝莞是此地的负责官员,还有着统领前冲镇、右冲镇和援剿后镇的职权,比之董酉姑和郑经那两个“吉祥物”,此人乃是如今中左所最具实权的人物。 陈凯早前因为谋取中左所的事情曾与郑芝莞不太对付,不过这次见了面,郑芝莞却很是亲切,那副派头,完完全全的已经是拿陈凯当做侄女婿来看待了,甚至亲切之处,说是亲女婿都未必没有人信。 说来,陈凯和郑惜缘之间的交流总共也就那么几次。当然,比起寻常男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还是要了解得更多些的。但是比之后世自由恋爱却是大有不及。 对此,亲事定下了,郑鸿逵倒很是和陈凯聊了聊他女儿的一些事情,无非是孝顺父母,安守妇道,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样样精通什么的,但是偶尔也会有些胡思乱想,多是读书读多了,若是说的哪里不中听了,还希望陈凯能够担待着这些许天真无邪云云。 郑鸿逵的爱女心切,自是不提。郑成功也提及了一些往事,其中还提到过,说是郑惜缘小时候很不得他父亲郑芝龙的看重,总说是疯丫头一个,要郑鸿逵好好教养着,以免日后嫁了官宦人家会给娘家丢脸。倒是那时候,她父亲郑鸿逵、三伯郑芝莞都很宠着。不过,这姑娘有次正听了郑芝龙对她父亲的说教,没过几天就把《女则》倒背如流,规矩守礼,不复当初喜欢跟着家中的兄长幼弟们一起疯跑,郑芝龙就再也没有说教过。 这姑娘很懂事,有股子倔强,这是陈凯知之甚深的,也是最为欣赏的地方。郑惜缘扭转了他对这个时代广大大家闺秀只识深闺绣花鸟的偏见,旁的不说,一个愿意看清楚这个时代的残酷的女子,才会有自主意识的坚强起来,不求她能帮到什么,至少陈凯不想一边忙于政务军事,一边还要分心思安抚一惊一乍,动不动就会把自己吓个好歹的无知妇人,他就阿弥陀佛了。 不过,郑惜缘的成长史,郑芝莞倒是扮演过一个慈祥伯父的角色。这一点,董酉姑那边也提过一嘴,说是芝菀叔很宠着郑惜缘,陈凯与他的矛盾当不会是什么大事,只要陈凯没事别去挑战他在此地的权威和作为长辈的脸面就好。 听人劝,吃饱饭,照着郑成功和董酉姑的说法,陈凯对郑芝莞摆出了对长辈的尊敬。二人一笑泯恩仇,后面关于那些什么衙署和营区的事情,也不用陈凯讨价还价,郑芝莞就立刻派了人去把几处不错的官产地契拿了过来,让陈凯自行挑选。 “对了,这处别业最早是我大哥的,后来落到了郑联那厮的手里,倒也没敢入住。这一次,大木说了把这处别业送给竟成,吾亲自去看了看,内里布局当年是专门找人看过的,都没有变,就是年久失修的,也派人去修复了。放心吧,肯定不会耽误了成亲的事情。” 郑芝莞一拍胸脯,满脸笑意的让陈凯放下心,等着二月过了六礼,就可以直接成亲,完全不用在这上面分心什么的。 对于这份周道,陈凯免不了要致谢一番。倒是郑芝莞,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认为陈凯是多礼了。用他的话说,对于郑惜缘,他从来都是当亲闺女看待的。 这些日子陈凯与郑家的一些族人接触下来,也很是听了一些。据说当年郑芝龙在家中主事的时候,最看重的便是二弟郑芝虎,但是很可惜,郑芝虎在料罗湾海战中殉国,他最大的帮手就这么没了。其次的,四弟郑鸿逵、五弟郑芝豹、族弟郑芝鹏、堂侄兼义子的郑泰乃至是通谱过来的族侄郑彩、郑联也都能独当一面,唯独是这个三弟郑芝莞很是不受待见,这倒是与少女时代不被郑芝龙喜欢的郑惜缘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命运。 “凯与缘缘成亲了,就是小辈儿。对长辈,礼数还是要讲究的。” 越是惯常不被待见的人,就越是对旁人的尊敬报之以好感。很不幸,让施琅说对了这一回,“攀着郑家小姐的裙角”,“卑鄙小人”陈凯什么也没做,就先行被郑芝莞实现了“化敌为侄女婿”这般当颂传于后世的美事。只可惜施琅还没有回到中左所,否则陈凯倒是有兴趣看看这位郑芝莞前盟友的面色如何。 离开了郑芝莞的衙署,陈凯回到了驿馆,那里是他暂时的居所,至少要等到郑芝莞把那处已经改在他名下的别业“装修”完成了,他才能入住进去。不过估摸着,大概也是要到二月底了,所以陈凯已经做好了在驿馆打持久战的准备。 衙署和标营的营区,陈凯选择了距离码头不算太远的两处。房子都是现成的,郑芝莞要了些服徭役的民夫来打扫打扫,陈凯派了人回南澳,林德忠用不了几天就能把这些新兵都带来。倒是后续的操练,陈凯还要再琢磨琢磨。 把事情定了下来,陈凯巡视了一番年前迁到中左所的广州百姓。这些人都是军户,郑成功已经从中招募了士卒,每个月的本色、折色到手,总算是有了条生路。对于陈凯的相救之恩,他们没有一刻忘却,当陈凯前去巡视之际,立刻便迎来了热情的人群。 “陈老大人,什么时候能够带着咱们打回去,宰了尚可喜那个狗贼啊?” 这不是一个人所想的,但陈凯也不能保证。如今敌我强弱对比差距过大,郑成功没有在广州站住脚跟的实力,陈凯就不会劝他出兵,因为一旦被清军再度逐退,那肯定又会是一场惨屠。而那时,他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还需要等待时机,这是陈凯告诉他自己的。但是在中左所转了一圈之后,有些事情,却需要尽快的张罗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第一百九十七章 诱导(下) 请求晋升的奏章还在路上,与号召勤王的诏书正好给错了过去。没有人担心朝廷会否决这项合情合理的晋升要求,陈凯也就率先有了个道台的名义,只是没落到实锤上,每每有人这么称呼,陈凯也都是调笑以万一朝廷诸公没舍得,反倒是落了笑柄,就照例让下面的人称其为知府或是参军,而非是什么道台。 陈凯的低调很是得了不少人的好感,尤其是像他这样已经声名鹊起的干吏能员还能如此,就更让人为之赞叹。 不过,名义暂时还没有,陈凯也不急着搭分巡道衙门的架子。倒是不比上一次的漳州知府衙门里面都是郑成功安排的人手,这一次陈凯打算安插几个信得过的,所以更不急着搭架子,还要再观察观察再说。 陈凯每日在岛上闲逛,拜会着一些寄居本地的名流、遗民,诸如隆武朝内阁大学士曾樱等人,哪怕是出身东林的,官场礼数也是尽到了的,而一边他还要处理着从南澳岛、海山岛、东山岛、诏安县以及军器局送来的各种公文。这期间,他正在与郑惜缘议亲的事情也传开了,总有郑家的同辈或是小辈的兄弟子侄前来拜会,陈凯也免不了要一家一家的拜会回去。这六礼还没过呢,整个郑家似乎就已经接纳了他这个女婿,剩下的反倒都是些流程上的事情。 正月二十七,勤王大军启程出发。陈凯在中左所已经住了些天,衙署、营区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就是林德忠的标营还没抵达,以至于那些地方现在还是空荡荡的,没点儿人气儿。 陈凯自是不会去凑那个人气儿的,到了今天,他与郑芝莞闲聊了聊,都快到吃午饭的时辰。 “叔父治理中左所地方,海船熙熙攘攘,往来不绝,吏治肃然,百姓得以安居乐意,实是难得的干才。” “竟成过誉了,过誉了。” 话虽如此,但郑芝莞的面上却还是难掩喜色。其实,这样的恭维,他平日里也听得多了,倒也不觉得怎样了。但是陈凯不一样,一个以文武双全、智计过人、才能卓著著称于闽粤的知名文官,尤其是这个家伙还动不动的就被人拿去和洪亨九相比较,这样的人杰的夸赞,他还是免不了要熏熏然几分的。 二人谈笑风生,陈凯恭维了几句,很快就提到了一件事情:“不瞒叔父,小侄近来在岛上走动,每每见中左所日渐繁荣,便深感叔父之才具。但是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竟成的才华、眼力,就是大木也时常赞叹,有话但请直言。” 郑芝莞很是痛快,陈凯也不扭捏:“叔父才具,明眼人自是能看得出来。但是这为官之道,恕小侄不恭,还是差上一重。” “哦?” 这些日子,或许是与郑惜缘的亲事定了,陈凯对他这个长辈从来都很是尊敬。郑芝莞私下打听过,陈凯与那些郑家的兄弟子侄,与拜访时见过的那些族内的长辈也都是如此,显然已经把自身代入到了郑家女婿的身份之中。 这样的“不恭”,是从来没有过的。为此,郑芝莞也不得不有所深思,但嘴上却还是一个劲儿的要陈凯这个“前辈”给他传授传授经验。 “经验嘛,不敢说,就是小侄的一些胡思乱想罢了。” 说到此处,陈凯洇了一口茶水,轻轻放下了茶盏,才继续与郑芝莞说道:“举个例子,小侄近来与岛上群贤多有走动,免不了要时时通过中左所城。看那城墙,似乎有些年月不曾修缮了,看上去很是有些破败得不成样子。国姓和小侄知道叔父一直把精力都用在料民之上,但往来商贾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城墙年久失修,如此传播开来,恐有伤叔父英名。” 中左所城建成于洪武二十七年,至今已有257年的历史了。城周长1360米、高7米,基广约29米、22个窝铺。城设有四门,东曰“启明”、西曰“怀音”、南曰“洽德”、北曰“潢枢”。四门皆修有月城、敌楼,坚固上自也配得上卫所城的军事作用。 城墙主体是夯土结构,外包花岗岩条石,永乐、正统及万历年间屡有修缮,但是到了明末就顾不上了,而福建陷落,中左所落于郑彩、郑联兄弟之手,迄今多年,再无修缮,城墙,尤其是城砖多有掉落,乍看上去就像是乞丐身上的补丁似的,一块一块,很是难看。 这些事情,郑芝莞自是知晓,只是暂且还没有顾得上罢了。此刻听了陈凯一言,郑芝莞细细思量,大赞陈凯言之有理,并且毫不犹豫的便要将城墙的修缮工作交托在陈凯的手里。 “说句托大的,小侄名声已显,若是此事由小侄负责,哪个还会知道这是叔父的功绩。这事情,叔父本就早有打算,小侄从来没提过,如此最好。”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二人已是心照不宣。郑芝莞道了声谢,此事就不再提及,到了午饭的时辰,一起用了饭,陈凯才告辞而去。第二天没有动静,过了几天,郑芝莞专门从城里出去,指摘了一番城墙的破败,便当众下达了修缮城墙的政令。 城墙不是推了重建,不过是稍加修缮罢了,有足够的人手,用前不久郑成功修缮五通寨剩下的石料,大半个月就可以彻底完工,恢复旧时气象。 陈凯这边给郑芝莞多找了个政绩,到了二月,他与郑惜缘的三书六礼,也按照朝廷官员娶亲的规矩按部就班的开始。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前五项走过了,陈凯请了做媒的沈佺期也给陈凯带回了一个三月十八的好日子。到了那时,陈凯就可以到金门迎娶郑惜缘,再回到厦门的别业里完婚。 “原本说是三月初六的,但是寻思着定国公那边未必能赶回来,就定的晚上十来天。” “有劳复斋先生了。” “竟成这话,倒是见外了,你我相交多年,何谈劳苦。” 说来,沈佺期当年是和叶翼云、陈鼎、甘辉、蓝登他们同期投的郑成功,陈凯与陈鼎投契,与叶翼云也是从误解到默契,与沈佺期交往的比他们少了些,但也时有聚会,就是但有涉及诗词文章的,他是决足不去的。没别的,要脸。 说到此处,沈佺期却突然挥退了下人,随后与陈凯说道:“定国公夫人那边,有意相邀,似是要在婚礼前先见见竟成,又唯恐竟成公务繁忙,所以让吾私下里问问。” 第一百九十八章 寒梅(上) 林德忠的巡道标营已经到了军营,营中基本上都是从那些广州难民里招募的,其中也有些广州义勇,大多都被任命为各队的军官,郑成功并没有往里面安插些什么亲信。 郑鸿逵的正妻,也就是郑惜缘的母亲相邀,陈凯自是不好不去的。放下了标营训练的事情,他便在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出发,坐船前往金门向未来丈母娘报道。 金门岛,位于厦门岛以东,二者间隔不远,都是陈凯多次听说过的料罗湾就在金门岛的南面,只是此次估摸着是没机会去怀古一番了。 当天,陈凯便赶到了金门岛,这里还是郑鸿逵的部将驻守,一听说是未来姑爷来了,忙不迭的派人护送,一路没费什么口舌就进了金门千户所城内的定国公府。 郑鸿逵如今不过三十七八的年纪,他的夫人亦是如此。未来岳母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坐在大堂正座,雍容华贵,气质不俗,举手投足之间,可见其当年应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刨开几个伺候的丫鬟,还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妇人,相貌倒是不差,就是气质和气场上要逊色许多,介绍的时候说是郑鸿逵的一个小妾,乃是未来岳母当年的陪嫁丫鬟出身,平日里最是说得上话。 陈凯行礼如仪,落了座,谢了茶,端坐于此。未来岳母但有所问,大多是些家中族中的情况。这等事情,编造的那些早已烂熟于心,面带笑意,侃侃而谈。未来岳母对此很是满意,随后她的“陪嫁丫鬟”就开始问起了陈凯衣食上的一些喜好,显然是要早作准备的。 “在下于衣食上,并无特别的喜好。一路南下,沿着运河都是吃惯了的,近几年闽南粤东的菜色也很是吃了不少,没什么不合口味的。” “陈参军是做大事的人,但也要时时注意身体。” “您说的是。” 陈凯恭恭敬敬的做出了回答,未来岳母和她的陪嫁丫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满意二字。可也就在这个当口,一个身影却突然从未来岳母侧后通向二堂的小门处窜了出来,随即那来更是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显然这般出场却并非是那个身影所愿。 “这丫头……” 未来岳母摇了摇头,倒是那郑鸿逵的小妾还捂着嘴笑了笑。已经被姊妹们推出来了,郑惜缘嘟了嘟嘴,却也没有逃回去,干脆大大方方的走到了她母亲的身旁。 “娘……秋姨娘……”行了礼,郑惜缘再看向陈凯,面上登时便浮现一阵羞怯:“陈参军万福。” “郑小娘子安好。” 连忙起身回了一礼,或许是第一次并非在四月相见,陈凯显得有些惊喜。奈何男女大防,陈凯与郑惜缘确是已经只差了迎亲这最后一步就算是正式结为夫妻了,可是这等场合,他们也实在不便交谈,仅仅是陈凯与两位长辈闲聊着些什么,郑惜缘在旁边默默听着,仅此而已。 聊了不知多久,陈凯见夕阳西下,便起身告辞。未来岳母大人体恤未来姑爷大老远从厦门赶来,舟车劳顿,安排了陈凯在府中住下,明日一早再行启程返回。 “那就多谢国公夫人了。” 陈凯行礼退下,大堂内就只剩下了那三人。郑惜缘口中的秋姨娘微笑着坐在那里,陈凯的未来岳母点了点头,道了句“这位陈参军的性子是极好的,看你的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当不会负你”。只是未等郑惜缘有所回应,随即脸一板,便有些气馁的说道:“你这丫头,从小就不听话。” 原本,母亲的话听在耳中,郑惜缘还颇有些羞涩,但是看着母亲有些生气,那股子撒娇的念头也消散了,只是低下头,幽幽的道了一句:“娘,女儿只是不想随随便便的就找个不喜欢的人囫囵嫁了”,便不欲解释些什么。 母女二人相顾无言,直到片刻之后,做母亲的才叹息道:“哎,这陈参军的才华能力、气魄胸襟,就连你父亲都曾大加赞赏的。可这好是好,奈何他终究是个满怀着抱负之人,越是这等有能力且有抱负的男人,就越是安生不得。为娘倒是希望你嫁个寻常人,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也好过担惊受怕……” “娘……” 泪珠如线串的珍珠一般滴滴落下,郑惜缘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语却几次又被泪水冲刷。直到最后,才道出了一句“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平静可言”,直引得叹息再三。 ……………… 大堂里的一幕,陈凯没有机会得知了。出了大堂,跟着一个丫鬟往客房走去,七拐八拐,差点儿迷了路。不过随着那个软糯的声音突然出现,只是一个眼色,那带路的丫鬟便退了下去,随后软糯一阵小碎步赶忙来到陈凯的面前,道了个万福,便与陈凯提到了她家小姐用了晚饭,有时候会在小花园里弹琴赏花的事情。 “嗯,吾知道了。” 这年头,不流行那么直接的约不约,含蓄一些总是没错的。陈凯点了点头,随即便注意到这小丫鬟自来到他面前就没再敢抬起头来,,一双小手捏着手帕较劲儿,就连身上似乎也微微的有些颤抖。 “过些日子,你随你家小姐陪嫁过来?” 丫鬟惊异的抬起了头,随即那羞红了的面容便又立刻低垂了下去:“回陈参军,啊,不,回姑爷的话,是,是婢子。” 陪嫁丫鬟的命运十个有九个是会成为家主的妾室的,此间细若蚊呐的声音传来,陈凯笑意萌生,见四下无人,轻轻的挑起了那丫鬟的下巴,随即便让她换个称呼来听听。 “老爷……” 这个称呼,陈凯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嘱咐了句陪嫁过来要好好照顾你家小姐,便作势欲走。岂料这腿刚抬起来,却又想起些不对路的事情。 “客房在哪?” 眼见于此,丫鬟顾不得这份羞怯,连忙给陈凯指了前面左拐的那个院子,并且告知陈凯小花园就在出了院子正对着的那处,才逃一般的消失在了陈凯的视野之中。 “怪不得要给我安排在这儿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寒梅(下) “怪不得要给我安排在这儿啊。” 陈凯摇了摇头,倒也只是一笑。进了院子,自有刚刚那个带路的丫鬟伺候着用饭,等到用过了晚饭,陈凯自顾自的出了小院,寻着流转缓舒的古琴声很快便来到了小花园的凉亭前。 “上次在广州,邝露曾送我一张绿绮台,据说是武宗皇帝豹房之物。我不会弹奏,便又还给了他。如今看来,早知郑小娘子精于此道,就收下了,现在也好借花献佛。” 陈凯静静的听过了一曲,随即慨然笑道。闻听此言,郑惜缘起身行礼,却并不似陈凯这般,反倒是还有些许忧心未曾褪去。 “广州一行,凶险万分,妾身听了那些移居金门的广州百姓谈及,都觉得胆战心惊。妾身不要什么绿绮台,能看着陈参军全须全影的回来,于愿足矣。” 那一遭“陈凯的敦刻尔克”,郑惜缘是促使着陈凯加倍努力的原因之一,但却也并非是什么主因。说来,即便是没有郑惜缘,陈凯也曾想过要去努力一把。否则,若是有努力的可能而不去做的话,恐怕是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 现在,殚精竭虑过后,三十万左右的广州百姓逃出生天,已经是历史上殉难者总数近半数了,凭着现在这个时代的组织力已经是难得的奇迹了。阵斩许龙、盛登科,全歼清军水师主力舰队,制海权在手,一切便大有可为,而他也晋升到道台一级,手握了一个营头的兵权,也算是收到了回报。 然而,姑娘的那一句“于愿足矣”,听在陈凯的耳中却依旧是惊心动魄。岂料,没等他要说些什么,郑惜缘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听她就好。 “妾身有很多话想和陈参军说,有很多事情想和陈参军分享,也有很多事情想要陈参军教与妾身。但是今天,妾身只想给陈参军弹奏这一曲《梅花三弄》,这是妾身对于陈参军高洁志向和坚毅不屈的赞颂,为那些因陈参军的努力方能活下去的汉家百姓。”(注) 梅花,志高洁,冰肌玉骨,凌寒留香,历来是文人墨客咏叹的对象。这首《梅花三弄》本是笛曲,大多以表现怨愁离绪的情感为内容,至明时已为琴曲,则多以讴歌梅花凌霜傲寒,高洁不屈的节操与气质为表现内容。 不似现代音乐那般直白,传统文化讲求的更多的是意境,需要沉下心,静静的感受、体会、回味,如之再三。 小亭内,琴声宛转悠扬,千回百转。陈凯未受过这般教育,原本对这等意境的感受度要低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所幸郑惜缘的琴技确实没有辜负了她父亲的夸耀,此刻闭目聆听,无需唱词、无需旁白,一株寒梅洁白芬芳、迎风傲雪,如画般呈现在了陈凯的脑海之中,直至一曲终了,暗香尤未消散。 一曲奏罢,陈凯和郑惜缘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也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对视良久,方才话别,陈凯第二天一早便告辞而去,回返厦门岛。 港口不远的军营里,漳泉分巡道标营还在摸爬滚打的操练着。这一次,陈凯抛出了一些诸如俯卧撑之类现代人用以锻炼身体素质的办法,据说还是有些成效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就不好说了,毕竟他不是一线的带兵官。其他的,陈凯就交给了林德忠自行统带,战阵上依旧是那个西班牙方阵,就是这一次陈凯名正言顺的从郑成功那里要到了装备鸟铳和虎蹲炮的许可,这支巡道标营就可以算是一支轻火器和冷兵器混编的部队了。 士卒们还在校场上挥汗如雨,陈凯很快就注意到了一个身形单薄的家伙。不用过去看个仔细,陈凯也知道,这位“仁兄”就是那个那个被多个面露不甘的广州义勇证实了刺死许龙的那个叫做聂一娘的女子,现在正穿了一身明军的军服,像个男人一样把头发束起,吃力的持着一杆数倍于她身高的长矛和身边的袍泽们一起大声呐喊着突刺。 “她还没打退堂鼓?” 想想过去才一天,但是这个“立下过战功的女子”依旧在校场上像男人一样操练着,确实让陈凯感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卑职以为,参军早前说的那个女汉子不好惹的话,确实是很有道理的。” 凭着战功,聂一娘一再要求从军,日后好为她的兄长和夫君报仇雪恨。这件事情早在陈凯还没有离开南澳的时候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奈何明朝并非没有过女将军,忠贞侯秦良玉还有秦良玉的儿媳妇什么的,都曾上过阵,金山卫的一个卫所军官的女儿还做过永历帝的殿前女将军,陈凯这便不存在反驳的理论依据。 秦良玉的事情,聂一娘到不太清楚,但是侯世贞就是在永历三年去世的,那时候李成栋都反正了,行在就在肇庆,很多那期间去过肇庆的广州人都有过耳闻,这桩女子做将军的奇闻在广州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这个聂一娘一不哭、二不闹,就是据理力争,结果都传到了郑成功的耳朵里。天知道郑成功是不是乐得看陈凯笑话,反倒是劝说陈凯让她试试军中的苦日子,弄不好没几天自己就熬不住了。 对此,陈凯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干脆让聂一娘进到营里面摸爬滚打一番。至于坚持得了与否,就不归他管了。当然,就算是坚持下来,陈凯也不打算让她跟一群男人在营里面厮混,做个救护兵,想来对军中士气也是有所裨益的。 陈凯记得,男女平等就是女性的经济能力提升以及战争和生产的需求。在这个时代玩什么男女平等是不现实的,但他也从未有认为女性这个群体并不存在战争潜力,尤其是在男人上阵打仗的时候,女性完全可以支撑起一个工业体系出来,只要工业化达到一定程度之后。 标营还在按部就班的操练,暂时也没有什么作战任务,似乎是去年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闽粤两省的清军都暂时性的进入到了休整阶段。厦门岛沿海平静如常,倒是郑成功那边,一场风暴正降临在这支勤王大军的头上。 注:古琴曲《梅花三弄》与琼瑶小说三部曲改编的电视剧并没有什么关系,万勿脑补“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的歌词和曲调。 第二百章 风暴 自正月二十七出发,舰队经过了一段较为平静的航行,至二月二十五的傍晚卯时,一场暴风雨不期而至。 狂风席卷着豆大的雨滴,在乌云密布之下横扫过无边的海域,海面上惊涛骇浪,重重地拍打着船舷的外壳,甲板上许多屯放的物品,来不及固定就已经被巨浪所卷走,舰队在风浪中颠簸难行,船体左右摇晃,随时都有着倾覆的威胁。 和陆地上不同,狂风暴雨,在海面上肆虐开来,便是风雨越加猛烈,海上的波涛就越加汹涌。郑家自隐石公郑绵以下,每代皆有不少族人死于海上,耳濡目染,郑成功自是明白在海上遭遇风暴是何等凶险的事情。 命令以着最快的速度下达,舰队转航,就近往盐州港停泊。暴风雨愈加猛烈,所幸,命令下达及时,很快舰队的船只就纷纷驶离了危险区,进入到盐州港躲避风暴。但是,郑成功的座舰可能由于体积过大,受到风浪影响更为剧烈,始终没办法驶入港湾,最后更是被风浪卷动着漂流远去。 暴风雨越来越猛烈,波涛猛烈地冲击着,哪还有半分水性至柔的说法。座舰摇摇欲倾,随时都有沉没的可能,除了水手和舵手,其他人等皆所在船舱里等待着命运的降临,唯独是郑成功,竟自船舱中扶着隔板一步步艰难的走了出来。 “国姓爷,风浪太大了,您还是回船舱吧。” 舵手嘶声力竭的呐喊着,声音传到郑成功的耳朵时,却在风浪的吹散下已然微乎其微。郑成功转过头,看向那个还在竭力掌舵的舵手,大声喝道:“吾忠心勤王,自有天地庇佑。尔等做好自己的事情,必可冲出这场风暴!” 郑成功扶着桅杆,用绳索绑好,傲然而立于甲板之上。狂风暴雨击打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却屹然不动,一如既往的镇定而从容。 这是海上,并非陆地,郑成功出生在海边的一座岩石旁(注),多年来纵横海上,虽然至今为止也没有太好的海战战绩,尤其是比不得如今号称是江浙第一水师名将的荡胡侯阮进,但是在海上,他自信可以抗过一切的磨难,就像他历次在海上遭遇风暴时一样。 郑成功的镇定自若激励着船上的舵手和水手们,他们竭尽全力,操控着船舵,尽一切可能让座舰顺着风向而走,借此来减缓暴风雨带来的巨大冲击。奈何在这般狂暴的风暴之下,桅杆随时都有可能折断,海浪此起彼伏的拍击着船舷外板,剧烈的晃动下,船舱的大门每一次张合,都是重重的砸在门框和隔板上,几乎都要散了架子。 在郑成功的带动下,舵手和水手们还在竭尽全力的支持着,但是这船却显然已经快要像那门板一样,几近散架,随时都有倾没的可能。 就在这时,两艘舰船自盐州港的方向破浪而来,郑成功极目眺望,看那两艘船的形制,当是管正中军船内司都督蔡进福和管副中军船施举的舰船。 救援的舰船赶到,众将士无不欢呼雀跃。船渐渐靠近,一个水手想要走到船舷处将绳索抛过去,岂料一个大浪拍过来,他就直接被卷进了海水之中,就连绑在身上用以固定的绳索也扯断了。 救援艰难的展开,废了好大的气力,好容易,借着电闪雷鸣的瞬间强光,他们发现了前方有一处小岛。岛屿小的可怜,但总好过在海上漂泊。舵手操控着座舰,在营救的两艘舰船的帮助下面前停靠在了岛屿的一处被风的海湾,但是施举的船却没能成功靠岸,一如刚刚的郑成功座舰那般又一次被卷进了风暴之中,渐渐远去。 风暴还在这黑得不见五指的夜里肆虐着,停靠的那一下,却几乎是彻底将郑成功的座舰给撞散架了,以至于他们不得不连夜转移到蔡进福的船上。 到了第二天清晨,狂暴了一夜的暴风雨总算是耗尽了气力,郑成功从船舱里出来,海面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是周遭的一片狼藉,尤其是那艘已经从外面就能看出来正在有海水往里涌的座舰,却无不是在提醒他昨夜的那一切。 “此番遭遇甚是惊险,至今已然无虞,乃是大幸。只是施举的船却不知道飘到何处去了,钱粮账册皆在船上。” “国姓放心,施举是峰尾人,跑惯了海的,当保无事。此番全凭国姓忠义,自有上天呵护,否则绝难保全。只是船上造饭的锅灶、储藏淡水的水柜都被大浪冲走了,怕是没办法生火做饭了。” 海难过后,能够幸免于难自是大难不死。奈何船上的用品大多被冲走了,很多生活所需都无法进行,郑成功也只得跟着将士们忍饥挨饿,凭着蔡进福的船拖动着正在修补的座舰缓缓而行,一直到了下午才碰上其他前来救援的舰船,而施举凭着丰富的航海经验也重新找寻了回来。 稍作休整,舰队继续航行。三月初十,舰队抵达大星所左近,船上柴火所剩无几,粮食也大量遗失,郑成功派遣兵士下船樵采,反遭大星所清军袭击。 接到遇袭的急报,郑成功勃然大怒,当即派遣援剿左镇夺取大星所港口处停泊的那几十艘乌尾船,同时派遣前锋镇去拦截惠州清军援兵。 大军围城,烽烟和信使将遇袭的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最近的援军处。清军急行军而来,岂料就在路上,于一处名为龙盘径的所在遭遇了前锋镇的伏击,被拦腰截断,以致惨败于万礼设伏的那三百明军之手。 原来,接到截击的命令,万礼没有将前锋镇尽数带上,而是盘问当地百姓,得知龙盘径为清军必经之路。按照他的分析,明军远道而来,清军必然会认为明军不识此间地理,必不敢在距离大星所过远的盘龙径设伏,而他正要打这个有心算无心,带了三百兵去设伏。结果正如其所料的那般,清军全无防备,被明军杀得惨败,几乎全军覆没。 万礼的表现让郑成功刮目相看,原本,对于万礼他只觉得是陈凯从漳州招徕的义勇首领,用以缩减施家军在郑成功所部的比例,仅此而已。所以,这几年即便是给了一个总兵的差遣,但是郑成功却绝少用到此人,尤其是重要的战役。但是现在看来,却是小瞧了原本的义军首领。 三月十五,大军准备完毕,以援剿右镇黄山所部为先锋,直扑大星所城,一鼓而下,全歼城内守军。城内粮草,交由户官杨英分拨各船承载。 这是郑成功勤王以来的第一战,有了如此的开门红,大军一扫遭遇风暴的阴霾,士气大盛。奈何,到了三月二十二,经过了数日的休整,大军精神饱满的准备启程继续此番勤王之旅的时候,郑鸿逵麾下的都督郑德却慌忙赶来,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呆了的消息。 厦门岛,陷落! 注:郑成功出生于日本平户海边的一块岩石旁边,那块岩石因为郑成功成了当地的一个景点,叫做儿诞石。 PS:日本人因为郑成功出生于日本,其母姓田川氏,所以一直以郑成功是日本人来作为借口鼓吹台湾是日本的。最可笑的还是有些国人竟然也跟着瞎起哄,硬说郑成功是日本人,你们是日本请来的逗比吗? 郑成功姓郑,他的父系是正儿八经的福建人,当时中日两国皆以父系血缘决定国籍,理所应当的就是中国人;郑成功赐姓姓朱,理论上是明王朝的皇族,生平主要活动区域和心理认同上也是中国人;另外他的母亲确实原姓田川,但是嫁给郑芝龙时已经是福建铁匠翁翊皇的继女,改姓了翁,史书中也常用翁氏女、翁太妃来称呼这位女性。所以无论从任何角度,日本人都没有资格说郑成功是日本的,就像韩国人没有资格说孔子是他们的一样! 说句题外话,最近十几年韩国人说这个是他们的,那个是他们的,其实也是跟日本人学来的手艺。日本明治维新时曾“考证”出成吉思汗其实是源义经的奇谈怪论,比说郑成功是日本人还搞笑吧。 第二百零一章 密谋 永历五年二月底,郑成功正在面临着暴风雨的磨难,而陈凯则还在操练着那支只有五百人的漳泉分巡道标营之时,石井郑氏家族的聚居地,泉州府同安县的安平镇外,大队的清军簇拥着一个二品顶戴和一个四品顶戴的文官以及几个剃发乡绅一路而行,直来到当年郑芝龙修建用以加强安平镇海贸能力的港口。 “张巡抚,您可要说话算数,这些船移交给您了,您可要向朝廷替吾兄长说话才是!” 乡绅之中,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未及四十的富家翁,看上去似乎有些文人气质,又有些武将的气场,但是无论文武,却也都没有用了,此刻他们已经选择了逆来顺受,唯独能够指望的就是眼前的这位巡抚老大人能够兑现承诺,以巡抚的身份向清廷为郑芝龙辩解一二。 说来,富家翁原本还是个伯爵,即是郑成功的五叔澄济伯郑芝豹,当年郑氏集团内部的实权人物。可是如今,却也不过是只能在此乞求清廷的怜悯,哪怕口气上还试图要显得强势半分,但却依旧掩盖不住那份骨子里的心理劣势。 “澄济伯请放心,本官就是走些海贸,苦无可用之船。既然澄济伯如此慷慨,本官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令兄之事,本官自当竭尽全力,日后海贸上还少不了澄济伯的帮衬。” “抚军老大人一言九鼎,伯爷还请放宽了心。不过,恕下官直言,您还是要设法劝劝您的四哥和侄子,这么跟朝廷对着干,终究不是什么好事。须知道满洲八旗所向无敌,想想当年的楚镇,百万雄兵,如金声桓、张勇、郝效忠、李国英、徐勇等将,皆万人敌,又能如何,还不是归附了朝廷,这是天命,违逆不得的啊。” “……” 两个文官,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出来的话,郑芝豹并不敢尽信,却又不敢全然不信,谁让郑芝龙现在被软禁在京城,他们免不得要投鼠忌器,又能怎么样呢。 进行移交的海船一共八艘,都是走远海,去日本、南洋进行海贸的商船。郑芝豹有些心疼,但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将这些清军手里从未有过的大海船转交给了这些家伙,随后待转交完毕,便告辞而去,返回安平镇老家继续养老去了。 郑芝豹走后,两个文官相视一笑,贪婪之色互相激荡,让周遭的从人都免不了要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两个文官,一个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福建巡抚张学圣,另一个则是福建按察使司副使,兴泉分巡道黄澍。前者是汉军镶蓝旗旗人,自浙江督粮道参议升迁至此;而后者则是明廷降臣,原为湖广巡按,楚镇左良玉所部的监军御史。张学圣还好,无非是个旗人用事罢了,在清时是普遍现象,但黄澍此人却从来都不是个省油的灯。 弘光朝东林党借楚镇威势在南京搅风搅雨,随后左良玉顺流而下清君侧,都有他上蹿下跳的身影,尤以弹劾内阁首辅马士英十大罪闻名于世,最是一个东林党棍。 此人后来跟着左梦庚降了清军,从江西九江道,到湖广提学道,再到如今的福建兴泉道,一直在四品道台的位置上飞来飞去。清廷已经基本上看明白了,这就是个除了捣乱什么也不会的货色,也不愿意给他升迁到更高的职位。 至于黄澍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那就不太好说了。倒是这一次在福建抱上了张学圣的大腿,一打听到郑成功出兵勤王,就连忙说服张学圣出兵袭击厦门,夺取郑家的海贸积蓄,是打算要捞个富家翁才好回乡作威作福,还是盼着仕途上再进一步,谁也说不清楚。 “这下子总算是把船凑够了。” 福建水师,其实力在明时乃是冠绝东南,但是入清以来,由于郑氏集团的存在,反倒是这东南数省里最差劲的,没有之一。福建清军的舰船,小的可怜,能装上几十个人已经很了不起了,莫说是与郑氏集团在海上争衡,就连沿海各处都是任由明军随进随出的,实在就是个笑话。 听闻郑成功尽起大军勤王,他们就连忙组织船只,奈何调来调去,也就是六十来艘小船,连抚标参将冯君瑞所部士卒都运不走,更别说是参与密谋的福建右路总兵马得功了。不过这一次,有了这八艘大海船,不光是够了,还有富余,正好可以等到马得功登岛后用以搬运郑家积蓄的那些金银财宝,甚至还能带着几百骑兵上岛,也不惧野战了。 船只秘密调集,二月二十七,福建右路总兵马得功统本部兵马及福建巡抚标营参将冯君瑞所部登船起锚。厦门不比金门,乃是毗邻海岸线的沿海岛屿,清军大举而来,郑芝豹移交的八艘大海船一马当先,带着那六十几艘小船便直扑厦门岛。 对于厦门防务,郑成功以郑芝莞统领,援剿后镇蓝登所部驻扎中左所城,前冲镇阮引、右冲镇何德两部分驻各地,另有水师巡航。 清军舰队驶来,于厦门以东隔海相望的刘五店水域与明军水师遭遇,明军水师小挫即溃,清军乘胜自厦门岛东北方向的五通码头登陆。 五通码头自宋元以来即是官渡,明初时江夏侯周德兴建造中左所城之时,亦曾在此修建五通寨,屯兵防守。郑成功夺取厦门岛以来,也曾拆高浦寨城垣以加固五通寨。奈何,再坚固的城防也须得有坚定的战士驻守方能成其为天堑,当马得功所部登陆之际,驻守五通寨的前冲镇自总兵官阮引以下不战而逃,当着清军的面就直接扬长而去。 “快,都下船,进驻五通寨,掩护后续部队登陆!” 阮引一去,清军胆气更足,不过随着清军进驻了五通寨,自望台上看去,另一支明军出现,却还是马得功心头为之一惊。 这边马得功注意到了明军,那另一支明军的总兵官何德也同样注意到了清军。是战,还是撤,这是个问题,就在何德犹豫之际,他的副将杨升却进言道:“福建虏师的水师是什么样子,咱们还不知道吗,这八艘大海船,显然是得了浙江或是广东的援兵。如今虏师势大,阮帅已败,咱们就算是冲上去了也落不得好。不如暂避锋芒,反正先逃的又不是咱们右冲镇。” 杨升的话句句说进了何德的心里,虽然他也不认为广东那边遭逢了陈凯那么大的一次暗算,还会有这等余力,但是浙江那边可不好说。思前想后,他也只是稍作犹豫了片刻,便下令撤退,暂避锋芒,倒是把远处一度提心吊胆的马得功看了个一愣。 连着两支明军就这么连战上一战都未有就自顾自的逃走了,马得功连忙传令下去,当即就引起了清军的欢呼。他和抚标两部兵力确实比这两支明军更为强大,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若是就此轻敌冒进,他们地形不熟,又唯恐会遭遇埋伏,只得抓紧一切时间将船上的部队都搬到岸上,才好做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马得功是当年江北四镇中的靖国公黄得功的部将,乃是从北地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宿将。此番用兵慎重,便是万全之策——守岛明军只有三个镇的兵力,不过区区三千战兵而已,比之由右路镇标和抚标组成的清军,即便是加在一起也同样处于劣势。更何况,清军这次带来了五百骑兵,只要上了岸,步骑混编对上纯粹的步兵,自是摧枯拉朽一般。 没了大海作为屏蔽,这厦门岛,就几乎是不设防一般,赤裸裸的摆在了清军的面前。 第二百零二章 爆发(上) 二月二十七,清军来袭的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在厦门岛传播开来,清军尚在笨拙的登陆着,可在岛上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清军入关,这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这些年,清军摧枯拉朽般覆灭了弘光朝、潞王监国、隆武朝、绍武朝,将鲁监国朝逐来追去,将永历朝廷逼到了大西南,占据了大半个中国的地盘。但是,厦门岛孤悬海外,即便是郑氏集团的首领郑芝龙被掠京城,但是先有郑彩,后有郑成功,也并非是清军所能够触及到的。 不可否认,这里的百姓,算是在这乱世中难得的得到了些许的安宁。哪怕郑彩、郑联兄弟指使部将章云飞劫掠岛上百姓,以充军资,但起码还没有沦落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份上,很多人还是愿意在此勉力支撑下去,总要对得起列祖列宗的衣冠文明才是。 但是,随着清军的突如其来,恐惧蔓延在这片乱世净土之上,百姓哭嚎,发自内心的恐惧唯有以此来进行释放,更多的人们则是选择了奔向岛上的各处码头,夺船而走。 中左所城西的那片码头处,这里是厦门岛的西南端,清军登岛的消息还没有扩散到此处,但却已经有人开始组织舰船,从中左所城中搬运仓储库存。 大队的明军和民夫将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从银库里搬上大车,一路直到码头,再匆匆忙忙的搬上一艘属于管中左所地方事郑芝莞的大海船。期间,有箱子摔落在地,锁头崩裂,箱盖震开,一锭又一锭的黄金散落在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晃得人贪心大动,不敢直视。 “快!把东西收起来,赶紧搬上船去。” 郑芝莞是统领厦门岛众将之首,守御之责自他而始。当清军水师为明军发现之际,迎战的明军水师就派了艘快哨回来报信,要郑芝莞早做准备。奈何,当郑芝莞听闻清军来袭的消息,当即就将他在郑成功面前立下的军令状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没等水师被击退的报告送来,他就已经开始组织人手搬运郑家自郑芝龙、郑彩乃至是郑成功好容易积攒下来的金银珠宝。 水师被清军击退…… 清军在五通码头登陆…… 前冲镇阮引所部弃守五通寨…… 清军进驻五通寨…… 右冲镇何德所部逃离……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传来,郑芝莞顾不得为他的先见之明而感到自豪,不断的擦着额头的汗水,加倍督促着明军和民夫们搬运这些财宝,恨不得心思一动,金银珠宝就自己从仓库里变到船上,立刻就可以拔锚起航,远离清军的兵锋。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军在五通码头登陆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中左所城。城内的一处宅院里,寄居于此的隆武朝内阁大学士曾樱听罢了此事,无视家人的慌乱,自顾自的走回了房间。七十一岁高龄的老阁部换上了全套的官服,随后搬了个凳子,站上去,在梁上系了一条白绫,试了试位置,就又从凳子上下来,正襟危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这功夫,家人的慌乱劲儿也过去了,连忙收拾细软准备逃亡,更是直接冲了进来,说着就要拉曾樱往外跑。 “此一块干净土,正吾死所,岂泛海求活耶!” 曾樱一把甩开了家人的手,重新端坐在椅子上。看那样子,就是在等着清军破城,他便在此自缢而死。 郑芝龙降清,清军席卷八闽之地,原本不过数千户的厦门岛上一时间“衣冠济济,尤有升平气象”。奈何,郑成功出兵勤王,清军趁机发动突袭,守卫此城的郑芝莞却弃城潜逃,把这些犹在坚持着汉家衣冠的百姓尽数丢给了虏师。 人出于恐惧会有如此行为,并不奇怪,但是他是此地的明军之首,将为军胆,作为主帅都不敢守御城池,那么又有谁来护卫身后的这些百姓? “就算是死,老夫也要守着这衣冠,谁也别想夺了去!” 闭上眼睛,曾樱沉心定气,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此坦然面对,更多人慌乱得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有的在房间里找躲藏的地方,有的去翻找香案和剪刀,一旦清军入城就摆香案、剪头发欢迎“王师”入城,而更多的则试图逃出城去,躲到山上、躲上船去,尽一切可能离清军远上一分是一分。 逃亡出城的人群中,董酉姑一手拽着郑经,一手抱着郑家的祖宗牌位,在零零散散的几个亲信家人的簇拥下直奔着码头而去。 在那里,郑芝莞的搬运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小部分,剩下还有很多,但是消息已经传开了,逃亡的百姓越来越多,他唯恐清军会追上来,也顾不得其他的了。毕竟,人没了,再多金银珠宝也是别人的,这一点郑芝莞还是想得很清楚的。 “走吧,再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 郑芝莞给蓝登使了个眼色,后者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但也没有任何办法。起初,郑芝莞说是以防不备,他面对这位全权守御中左所的上司也没什么办法,等到不利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了过来,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郑芝莞走下去。可是不战而逃,这对他来说本就是有违本心的,到了此刻该上船了,心里面的疙瘩还是让他的呼吸不得顺畅。 眼见于此,蓝登转过头,对他的中军副将周全斌叹了口气,随即摇了摇头,便踏上了海船。然而就在这个当口,董酉姑一行也已经赶了过来。只见她看了看周遭散乱的大车、疲惫的民夫以及已经登船的郑芝莞,就毫不犹豫的直奔着郑芝莞承载金银珠宝的那条海船而去,三步并作两步的就登上了海船,结果刚一上去就要被郑芝莞请下去。 “三叔要弃城而走,难不成还打算把妾身和经儿一起留给鞑子不成?” 郑芝莞为何如此,董酉姑一眼就瞄了出来,当即便以此来强逼郑芝莞,顺带着引起船上明军的公愤。 周遭的将士的面色多有不虞,郑芝莞当即那一头刚刚落下的大汗就又冒了出来。费心费力的劝着,什么兵船不便居住之类的理由都说得口干舌燥,奈何董酉姑就是不听,说什么也不肯换船,就一定要在这艘船上待下去。到了最后,即便是郑芝莞以叔父的身份命令,这个倔强的小媳妇也毫不屈服,大有谁让她换船她就从船上跳下去的架势。 船上乱七八糟的闹着,不闹出个结果出来想要开船是别想了。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百来人的部队正赶了过来,随后那个云雁补子的青年文官就直接登上了船来。 “竟成,你看不见这船上已经没地方了吗?和你那些标营兵上别的船去,她们母子俩无理取闹就够了,你个大男人就别给我捣乱了!” 第二百零三章 爆发(下) “竟成,你看不见这船上已经没地方了吗?和你那些标营兵上别的船去,她们母子俩无理取闹就够了,你个大男人就别给我捣乱了!” 郑芝莞一脸的不耐烦,大概若非陈凯即将成为郑家的女婿,估计直接给踹下船都是存在可能的。 这一天,陈凯早有预料,所以才会一力要求把分巡道衙门和标营都设在中左所,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这是他没办法规劝郑成功不去勤王的预备手段,不光是在于施琅的失败,更加在于历史似乎已经发生了改变,如果能够实现勤王的话,那么不说什么狭天子以令诸侯的话,就算这是获得了一些名义上的东西,也是能够更好的招揽人心的。 但是郑成功一走,老虎离开了巢穴,那么山上的猴子们就未必不会跳出来争这个大王。更何况历史上清军偷袭厦门是真实发生的,那么他就更要设法做好应对。 奈何,后世史料记载混乱,清军偷袭厦门岛的日期说法各异,再加上时宪历和大统历在闰月方面的不同,这里面又加上了一个是否有闰二月的问题,陈凯就更是没办法确认这到底是哪一天发生的了。 接到消息的时间本也不早,陈凯更是拉上了一队标营兵赶来。运气好,没有迟到,但是看这场面,郑芝莞和董酉姑似乎已经僵上不短时间了,那么这艘船就应该是郑芝莞劫走中左所储藏的部分郑家积蓄的那一艘了。 “叔父,小侄不是来上船逃亡的,是来请叔父回中左所城主持守御大局的!” 此言既出,郑芝莞、董酉姑、郑经乃至是蓝登以及周遭的明军全都是听了个一愣,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文官在这里说着这般疯话。奈何一旦想起此人的身份,再疯的话都会下意识的觉得里面似乎应该还是会有一些道理的,毕竟这等火中取栗的事情陈凯已经做得不是第一次了。这城,说不定还真能守下来呢。 “你疯了吗?鞑子已经上岛了,阮引和何德那两个废物已经跑了,就凭这点儿兵,就凭你手里那几百号新兵,守得住吗?”大声怒斥了一番,郑芝莞似乎也觉得这般口气与陈凯这个出了名的能臣干吏说话,尤其是此人还马上就会与郑惜缘成亲,很快就是亲戚了,大概是不太合适,随即轻咳了一声,重新规劝了起来。 “竟成啊,鞑子势大,阮引和何德都跑了,咱们实在兵力不足,要为大木多保存些有生力量才是啊。你听叔父我的,那边那条船,赶快让你的标营登船,咱们出海暂避一时,等到大木回师,这中左所不还是咱们的吗?” 郑芝莞也是无奈到家了,那边的董酉姑说什么不肯下船,这边的陈凯更是要他回城主持狗屁的战守大局。这两个家伙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刚刚苦口婆心的劝着那个,这边又要苦口婆心的劝着这个,想来似乎还真的不如把这两个家伙都扔下船省事了。 很可惜,这也就是在脑海里暗爽一下,无论是董酉姑,还是陈凯,他哪个也不敢轻动,更何况陈凯还带了一队标营兵来,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的话,不说这些唯陈凯之命是从的广州佬,估计就连蓝登也不会放任他如此,反倒是会站到这两个捣乱的家伙那边,那时候才是最坏的局面。 说来说去,郑芝莞就是一个思路,清军来了,所以我们就得跑路,饶是陈凯早有预料也同样免不了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他手里只有这个五百人的分巡道标营,在数千清军面前守卫中左所是根本做不到的。此时此刻,阮引和何德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有设法让蓝登留下来才能有些许胜算,而蓝登既然在帮着郑芝莞搬运财宝,那么显然是还在听令于其,他就只能设法说服郑芝莞这个全权负责中左所防务的实权派才行。 这一次,不比在潮州、在广州的时候,那时候有柯家兄弟、有杜辉、有林察、有周瑞、有洪旭,他们都是陈凯计划的绝对支持者,甚至那些需要他说服的也多是历史上的殉国者,和他有着相同的渴求。而现在,他有的只是林德忠以及那五百标营兵,想要成事就必须说服的却是个带头逃跑的懦夫,哪怕是想一想都会觉得呼吸困难。 听了郑芝莞好一顿的啰嗦,陈凯深吸了一口大气,平缓了呼吸,随即平心静气的与郑芝莞说道:“叔父,蓝帅手里有一千战兵,俱是久经战阵的,小侄这边还有五百新卒。以着鞑子的水师,能运过来一个镇标就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咱们比鞑子差不了太多的兵马。现在城池尚在我军之手,您前不久还修缮过一次,坐拥如此坚城,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 引诱郑芝莞修缮中左所城,同样是陈凯的计划之内,郑芝莞自是不可能想到陈凯会“未卜先知”,只当是陈凯借此来规劝于他,要他舍不下这份付出,期待着付出的回报,就此回城守御。然而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郑芝莞哪还顾得上这个,当即便一口咬定根本守不住,直接就回绝了陈凯的说辞。 “叔父……” 说到此处,陈凯也已是口干舌燥,可是没等他把下面的话说完,郑芝莞当即便蛮横的拦了下来,直接对陈凯喝道:“竟成,你若是还拿我郑芝莞当长辈,就听我的,赶紧走,再不走鞑子来了咱们就谁也走不了了!” 这话说完,郑芝莞也不再理会陈凯,转过头继续与董酉姑商量,就连劝说其换船也变成了跟着陈凯的船走更安全云云。 然而,郑芝莞刚刚的那番话听在耳中,陈凯却是不由得面露苦笑。最近的一个多月里,他换了个思路,用着更加委婉的办法来诱使郑芝莞按照他的思路为这场浩劫做着准备,按照董酉姑的说法,照顾着郑芝莞作为长辈的面子,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可是到了现在,真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这样的办法却全然失效了,甚至郑芝莞还要拿着长辈的架子来压他,逼着他放弃中左所的守御,逼着他放弃此前准备的那一切,逼着他前功尽弃! “果然,和某些人客客气气的,他们反倒是会蹬鼻子上脸。” 想到这里,陈凯默默地从官服下面掏出了那柄澳门方面送给他的燧发手铳,接下来如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将装着火药、铅弹的小皮壶一一拿出,随手抽出了一根通条,按部就班的装填了起来。 陈凯的动作,很快就引起了周遭众人的注意,先是蓝登的不可置信,接下来是郑经的好奇,再接下来随着郑经拽了拽董酉姑的衣袖,后者的注意力也从与郑芝莞扯皮中转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最后就连郑芝莞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氛,转过头看向陈凯时,立刻就认出了这把没有安装火绳的武器是一种可以自行打火的火铳。 “竟成,你干什么?” 郑芝莞的惊声尖叫声中,陈凯没有理会他,反倒是对董酉姑道了句“夫人的办法没用了,现在还得看我自己的办法。”随即,抬起手,燧发手铳的枪口直指郑芝莞的面门,大声喝问道:“郑芝莞,老子最后再问你一句,这中左所城,是守,还是不守?!” 前一刻还好言好语的劝说着,后一刻便显出了泼皮辣相,这样的陈凯,郑芝莞、董酉姑、郑经、蓝登、周全斌等人,没有一个人见识过。想来,上一次似乎还是在潮州总镇府内,陈凯突下杀手,杀了车任重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就连在广州时他一度想要拼命却还是被林德忠、蔡巧以及那些广州义勇们拦了下来。 陈凯的怒喝出口,手指扣在扳机上,枪口直指便是最大的威胁,胜得过千言万语。然而惊呆了转瞬之后,郑芝莞却变得更加歇斯底里起来,大声喝骂着陈凯就是郑家养的一条狗,现在却要反咬主人。说到激动处,更是一把握住了火铳的枪杆,直接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叫嚣着陈凯根本不敢开枪云云。 此时此刻,郑芝莞双眼通红,几近癫狂,就像是疯狗一样的咆哮着。这是应激反应,是陈凯早前对他的尊敬到现在的蔑视的落差反弹,更是这些年叔伯兄弟们,乃至是子侄辈都瞧他不起所积郁的负面情绪的一次总爆发。 病态的心理状态,一旦爆发,理智便不复存在。相对的,郑芝莞的喝骂听在陈凯的耳中却只有悲哀二字——并非为他自己,更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疯子的疯话而如何如何。于他而言,在郑成功幕中本就只是一个过渡阶段,未来他还要走向更大的舞台。只是这一次之后,温情脉脉的外表将会彻底撕开,剩下的恐怕只会是内里的鲜血淋漓。 “国姓所托非人,现在,我替他来纠正这个错误。” 话音方落,寒芒闪烁,右手食指扣动扳机,簧片带动,击锤应声而落。清脆的敲击声中,燧石擦出火花,引燃火药,陈凯只觉得手上一震,枪声响起,郑芝莞的唾骂声戛然而止,偌大的身子随声就倒在了甲板上,脑后喷出的红的白的更是溅了他身后不远处的董酉姑和郑经一身。 下一秒,陈凯举起手铳,大声喝道:“郑芝莞弃城潜逃,现已伏诛。急事从权,本官陈凯以漳泉分巡道之职暂领中左所防务。有敢违抗本官军令者,形同此獠!” 第二百零四章 定心 鸦雀无声的甲板上,争执已经被海风吹散,枪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着,尤其是嗅到血腥中隐隐约约的硝烟味儿,尤其是红的白的色彩如喷墨一般飞溅曾经中左所最具实权的人物,国姓爷的三叔郑芝莞倒下的方向,陈凯不容置疑的呐喊响起,就更没有人敢于违逆这一枪所带来的强大说服力。 蓝登是与陈凯同年到郑成功麾下效力的,不过是比陈凯晚了半年而已。说来,二人虽然交集不多,但也总是熟人。奈何陈凯此刻展现出来的这一面实在太过震慑人心,他咽了口唾沫,看明白了当前的形势,便单膝拜倒在地。 “末将援剿后镇总兵官蓝登,谨遵参军军令,誓死守卫中左所城!” “末将援剿后镇中军副将周全斌,谨遵参军军令,誓死守卫中左所城!” “卑职等谨遵参军军令,誓死守卫中左所城!” “……” 衣甲哗啦啦的作响,自蓝登和周全斌当先拜伏于陈凯的权威,援剿后镇的将士们、陈凯带来的漳泉分巡道标营的标兵们,乃至是船上的这些原本直属于郑芝莞的水手们无不拜倒在地。 陈凯很清楚,若是换了旁人,或许对这一幕还会有所质疑。但是,郑芝莞首先就仅仅是郑成功的三叔,如今的权利全靠着这份关系以及策划谋夺厦门岛而来,军中将士对他并不服气,甚至阮引和何德的不战而逃也并非没有对他的信心不足的原因存在。相较之下,他在郑成功麾下多年,不光是最得用的幕僚,更是最能够创造奇迹的人物。有他在,盘陀岭、广州那样的死局都可以盘活,更别说是如今坐拥中左所坚城。 “很好,蓝帅,率领你部回城,控制城墙。分巡道标营把这些郑芝莞劫掠走的仓储运回去,本官要给忠心留守的将士们发饷劳军。所有人,回城,迎战逆贼马得功!” 有了主心骨,原本就还有着不甘的援剿后镇当即便选择了遵奉陈凯的将令。大批的明军哗啦啦的开始下船整队,随即往中左所城赶回,而陈凯的标营则驱使着民夫和水手们把郑芝莞好容易搬来的箱子又都重新搬回了大车。 这支军队重新动了起来,为着守御而展开行动。陈凯目视着眼前的一切,随即转过身,绕过了郑芝莞的尸骸,来到董酉姑和郑经的面前。 刚刚的那一枪,董酉姑和郑经就站在郑芝莞身后不远。一枪开出,郑芝莞的鲜血和脑浆子当即就喷溅了这对母子一身一脸,如今看来竟仿佛是两个刚从血泊里滚出来的行尸走肉一般,直愣愣的竖在陈凯的面前,脸上、眼中依旧是那副写满了的不可置信,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眼见于此,陈凯叹了口气,继而拱手言道:“郑芝莞业已伏诛,下官要回去守城了。夫人和世子,是乘船离开,以避虏师,还是随下官回城坐镇,希望能够尽快给下官一个答复。毕竟,时间不等人。” 此时此刻,陈凯身上的杀气已然褪却,然则这一番话语说来,竟仿佛是击碎了时间的停滞,只是话音方落的一瞬间,郑经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便要往他母亲身后躲去。 那双幼小稚嫩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二字。可是没等他逃开,却直接被董酉姑抓住了胳膊,死死的扣住,任凭挣扎,完全没有办法移动。 只此一刹那,陈凯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这个妇人的身上。此刻任凭着郑经的哭喊,董酉姑就是死死拽住儿子不松手,几乎是要咬碎了一口的贝齿,眸子之中,震惊、愤怒、痛恨、理解、恐惧,太多的情绪闪烁着,以至于陈凯都根本没办法在继续解读下去。而到了这个时候,她似乎也把这一切都想明白了似的,先是对陈凯枪杀郑芝莞的行为表示了肯定和赞许,随后才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虏师来袭,妾身是死是活无所谓,只求竟成能够看外子的份上,看顾经儿周全,于愿足矣。” 说罢,董酉姑拽着郑经敛身一礼。陈凯很清楚这番话到底指的是什么,干脆还了一礼:“若城破,凯自当死在夫人和世子之前。实,无需如此。” “那,有劳竟成了。” 对于彼此,既然形成了默契,董酉姑也不扭捏,干脆拉着郑经,带上了一众家生仆婢就启程回返中左所城。 立于甲板之上,郑芝莞的尸身就在一旁,陈凯看着那对母子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免冷笑——只是那份恐惧,他与郑经之间,就已经没有了共存的可能。不过相比这个九岁的稚子,他的母亲显然更加难缠。 想到此处,陈凯的嘴角撇过了一丝冷笑,转过头再看去东北面大约是五通码头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是将来的事情,先把城守住了再说。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将来了。” 运回这些金银珠宝的事情陈凯交给了林德忠一力负责,他凭着最快速度返回中左所城,随即来到东城墙,派人招来了蓝登、周全斌以及身在城中的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召开紧急军事会议。 这个时代的厦门岛莫说是四桥一隧尚未开始筹划建设,就连大规模的围垦和填海造陆也还没有展开。筼筜港和钟宅湾一西一东,深入海岛,将岛屿勾勒成了一个“小蛮腰”似的形状,而非后世的那“一颗球”。 按照蓝登的分析,清军兵力不过倍于明军,不可能实现围城,此番从五通码头登陆,那么最有可能遭受到清军攻击的就是东城墙和北城墙,自当在此重兵布防。于西面和南面,就可以派遣少量部队进行监视即可。 “末将与周副将在来的路上就议过了,我军只有援剿后镇和参军的漳泉分巡道标营两部,兵员一千五百余众,从现在得到的情报显示,虏师打着的旗号有福建右路镇标和福建抚标,两部加一起共有五千兵马。我军现在尚可凭坚城,以援剿后镇登城守御,标营居中策应。但是迁延日久,只怕还需援兵,方能解围。” 不比援剿后镇,陈凯的标营俱是新兵,操练不过两三个月罢了,缺乏守御经验,很容易坏事。所谓居中策应,实际上就是照顾陈凯和林德忠的面子而已。 对此,陈凯也没有自不量力的打算,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可,并且当众写好了向南澳方面求援的书信,派人送出。随即蓝登便继续开口谏言道:“兵力差距过大,我部死守城池,还是要看参军调动城内民夫协防。否则光凭着咱们援剿后镇和巡道标营,怕是也免不了捉襟见肘的。” 兵,就这么多,兵力差距也大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蓝登把话说的如此明白,陈凯也早已想到了此处,否则他也不会派人把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请来。只是这说话间,周全斌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色彩,似乎是觉得蓝登的这番话多余了,但其总是焦急更多,还是不满更多,就不好说了。 具体如何,陈凯已经没工夫理会了,干脆直接给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分配了任务:“二位俱是上官,本不该由下官一个从四品的分巡道发号施令。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下官也是勉为其难,还望二位莫要介怀。守住了城池,下官再行奉茶致歉。” “竟成这话说的,好像吾二人是那等贪恋权威的小人,确是要奉茶致歉!” “牧洲所言甚是,竟成,你我三人相交多年,当知我等脾性,今番如此,我二人知你是礼数,但是你这话都说出来了,就不好让你收回了。” 陈凯是从四品的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沈佺期则是正三品的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兼福建巡按,而卢若腾更是加了兵部尚书衔的浙东四府巡抚,正二品大员。 以陈凯的身份,确实不足以指挥这二人,不过一来是二人的官职皆是隆武朝廷任命的,在改奉了永历帝的郑成功这里不过是客卿幕僚的身份,二来他们对陈凯的能力是有着极大信心的,平日里过从甚密,况且郑芝莞已死,形势发展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更没有必要纠结这些。 “放心吧,吾二人自当以竟成马首是瞻。” 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拱手一礼,莫说陈凯,就连蓝登和周全斌二人亦是同感振奋。旁的不说,这些年只见了文官争权夺利,只见了朝中党争不休,败坏国事,哪见得今日这般,两个高官愿意听从一个卑官指挥。 没有人会质疑这二人的操守,他们在郑成功军中多年,人品信用都是信得过的,俱是货真价实的正人君子。陈凯还了一礼,便分配了任务给二人,只是没等他把任务分配完毕,城下一个轿子赶来,随后一个寻常儒生打扮的老者便在家人的搀扶下登上城来,对着陈凯当即便是质问道:“竟成叫了牧洲和复斋,却不叫我曾樱,是嫌我老朽不堪,不配为竟成驱驰?” 曾樱一脸气哼哼的,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要竖起来了。他原本已经准备好自缢了,可是没等来清军,等来的却是陈凯枪杀郑芝莞,明军回城守御的消息。听到了这个消息,曾樱愣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随即让家人帮他更衣备轿,连忙赶来。 “阁老……” “我曾樱如今七十有一,早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年岁了,但是闻听竟成如此不避险阻,尤感热血沸腾,就好像是年轻了几十岁似的。不瞒诸君,老夫原本都准备好破城之时自裁了,现在倒是竟成给了老夫一个更好的死法。竟成,你若信得过老夫,就分配些事情给老夫去做,让老夫在死前最后为大明、为百姓做一回事情!” 第二百零五章 文官守城法(一) 曾樱、卢若腾、沈佺期,这些人都算得上是明末清初的文官里能做事、愿意做事且能够坚守气节,不肯剃发的少数异类。 这位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也无计可施,只得派了他与卢若腾一起组织民夫,而沈佺期则依旧是负责带着城内尚未逃走的郎中和部分民夫照料伤患。 城内的吏员、衙役、里正以及永宁卫中左守御千户所的各级卫所军官很多都逃之夭夭了,组织链条断裂,这些事情都要由曾樱和卢若腾二人去重新组建。但是第一步,却是要张榜安民,让城内的百姓知道,明军并没有放弃中左所。 “郑芝莞弃城逃亡,已被陈参军诛杀,王师回城守御,援军不日即至!” 中左所城就这么大,把全岛百姓都装进来是不现实的。陈凯的告示里说得清楚,能够出海的就乘船前往鼓浪屿、小金门以及金门岛去避难;不能出海的就尽可能的往中左所城里避难;若是实在不便前往,岛上的山林也是可以选择的去处,总好过被清军屠杀。 能够找到的吏员和衙役们立刻被曾樱和卢若腾动员了起来,比起他们,陈凯的名声更加响亮,尤其是厦门岛城外大营里居住的那些广州难民,更是对陈凯奉若神明一般。敲锣打鼓,告示还在书写,但是呐喊声却以着更快的速度传遍大街小巷,并且在援剿后镇动员了所部骑兵之下,迅速的向着城外扩散开来。 中左所城外安置广州难民的大营里,陈凯的告示传到此处,当即便是扶老携幼的奔着中左所城而去,竟无有一个例外。 “只有陈参军才是真正想着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听陈参军的,入城协守,咱们从广州到这中左所,不是为了给福建的鞑子杀的!” 广州义勇在珠江上的那一战极大的鼓舞了广州百姓的民心士气,不断的有人站出来鼓噪着,这些广州百姓们浩浩荡荡的涌入中左所城内。不过等到他们抵达时,城内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了,卢若腾亲自过来,给他们安排暂时居住的所在,同时按照旧有的坊巷组织民夫协防,与城内的那些百姓倒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段时间,陈凯坐镇守城的消息传遍中左所的大街小巷,很多百姓就此回家等候消息。秩序恢复,曾樱和卢若腾便动员了吏员和衙役们,以坊巷为单位,里正尚在的就以里正为首,里正不在的就用有威信,能服众的人物,就此重建地方官、吏员、衙役、里正乡老直至普通百姓的组织链条。有了这些,城内的动员力就能提上去,凭着协守的民夫和坚固的城墙,双方的兵力差距就会实现隐性的缩小。 曾樱和卢若腾都是做过地方官的,尤其是前者,在福建剿灭过山贼、在湖广镇压过农民起义、在山东抗击过清军,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把这些事情下放给二人,陈凯就不再理会了,专心去做他负责的总揽全局事项。 “传令下去,守城将士,每人每天一钱银子加赏,虏师攻城,再加二两,立有战功者亦不吝厚赏。民夫搬运守具、物资,官府管饭,虏师退兵减免本年徭役,如有上城协守者,自有赏赐。” 每兵月饷一两五钱折色、一石本色,这是惯例。陈凯的赏格一出,等于这些天清军就算是不来攻打,士卒们也可以做到一天赚到平日里将近一个月的折色,着实让人心惊。 郑芝龙、郑彩、郑成功前后数十载经营,中左所的库房里如今囤积黄金九十余万两,珠宝数百镒,米粟数十万斛,这些东西在历史上除了被郑彩掠走的部分,其他的尽入张学圣、马得功以及黄澍三人之手。后来清廷查办此事,三人凭着这些财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马得功更是官复原职,进而晋级提督,死后还追封了一个一等顺勤侯的爵位。 自古以来,不光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是磨推鬼也并非不可能的。这三个家伙可以这么玩,陈凯现在左手大义名分,右手黄金白银,命令一经下达,当即士气大振。对此,陈凯的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有钱不花,落到清军手里,才是最大的亏本买卖。 明军登上城墙,城内的民夫们则被曾樱和卢若腾重建的组织链条串联了起来,开始搬运物资、守具,协助伙夫做饭,协助郎中构建伤病所,同时拿着扁担棍棒等物巡逻各自坊巷,防备清军细作,整个中左所城竟在前冲镇和右冲镇不战而逃、郑芝莞弃城潜逃的不利影响下迅速的恢复了过来,并且以着更加坚定的姿态站了起来。 城门没有关闭,陈凯并没有放弃城外的百姓,这也使得蓝登等人忧心不已。他们在城头上,每每看到有百姓进入,都会感到压力更为巨大。这里面,倒是与责任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只是由于城内的非定居者越多,细作混入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城内百姓的吃食也是个巨大的问题,就算是他们能够守得住城池,清军也可以用围困的饥饿攻势来压垮守军的意志。 “放心吧,粮食肯定够吃。更何况,援军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陈凯已经派了人向南澳方面求援,陈豹、洪旭以及他都是有着居中策应的责任在的,他们手里确实没有太多陆师,但是厦门可是个岛,只要水师抵达,完完全全的可以把马得功困死在岛上。须知道,在这闽粤沿海地区,郑家的水师是具有统治力级别的。 “那若是陈侯爷和洪伯爷一时到不了呢。” 蓝登的忧心很让陈凯不愉快,但是不可否认,这却是必须设想到的。海上的事情,实在难说,不说遭遇风暴的,就算是风向、水流不利,也是会大量的迁延时日。这一点,无论是他,还是郑成功都曾遭遇过,而且还不是一次。 奈何,作为守军的主心骨,陈凯是绝对不能流露出半点儿信心不足。更何况,他也完全没有必要担忧援军会否抵达的事情。 “定国公,近几日应该就会抵达金门岛。”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陈凯继续说下去了。现在已经是二月二十七了,郑鸿逵要赶回来主持三月中旬他那个宝贝闺女的婚礼,可是从那些避难金门的百姓口中可以得知,女婿还陷在中左所城里面,只要他们能够守住了城池,接下来基本上就可以看暴跳如雷的定国公是如何暴揍马得功的了。这场面,怎是一个酸爽了得。 陈凯算无遗策的形象再度于他们的心中树立了起来,并且不断的在守军中蔓延开来,愈加高大,这无不促使着明军更加专注于守城的准备事项,倒是把那些民夫指使得脚不沾地。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到了入夜时分,东北方向依稀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入眼帘,随后更有撒出去的探马连夜赶回。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探马说些什么了,陈凯觉得就算是用膝盖也都能想明白在那个方向正在发生的到底会是怎样的场面。 “看来,虏师已经完成登陆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抵达城下。” 第二百零六章 文官守城法(二) 入夜时分,宵禁开始,城头以及城内的衙门、仓储、军营等重要据点,只有士卒守御,更多的明军则是在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以为明日养精蓄锐。 城内的各处坊巷,里正以及本坊巷能服众的人物多是带着一队民夫持着火把和棍棒巡逻。城隍庙、东岳庙、真武庙以及各处能住人的所在都已经被城外的百姓占据,曾樱和卢若腾也同样组织了民夫巡逻。街巷上同样不乏衙役、巡丁的身影,而那些针对奸细的巡查,更是在入城之初就已经展开了。 城内一切秩序井然,陈凯立于城头,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官服,却吹不动那屹立不倒的身躯,更无法偏移他眺望远方的视线。 “参军,夜深了,回去休息下,明天鞑子来了还少不了您坐镇呢。” 折腾了半日,标营把郑芝莞劫走的物资全部归于了原位,重新造册。每完成一项,林德忠就会派人向陈凯汇报一项,到了现在,所有事情完成,标营在城内负责的防务也巡视过了,确认了没有问题,他便前来向陈凯作本日最后的汇报,见到的却是陈凯依旧在城头吹着风。 “林兄弟,你信吗,马得功那厮听说我还在城里,肯定会急不可耐的扑上来。” “那厮痴心妄想,旁人不说,只要林德忠还有一口气在,谁他妈也别想伤了参军哪怕一根寒毛!” 林德忠自在潮州入潮州城守协以来,从军多年,因是在陈凯麾下,还特别找了先生来教授他和他弟弟林德孝以文字。几年下来,原本的山民、猎户气质褪去,在军中或许还要暴几句粗口,但是跟在陈凯身边时,却从来是知礼守礼,绝不敢给陈凯丢一点儿脸面。 此时此刻,无非是有感而发,俱是胸中真实所想。陈凯改变了他的命运,对于这个如愿迎娶了青梅竹马,如今更是两个孩子的爹了的标营参将,对陈凯的忠诚度完全不是旁人所能够比拟的。而陈凯对他也是一向的推心置腹,多有点拨,可谓极力的培养。 “放心吧,都叫得功,他可比黄得功水平差远了。” ……………… 或许是在冥冥之中听到了陈凯的讥讽,于五通码头完成了登陆,马得功分了一支兵马留守作为退路的五通寨,随即大举向着西南方向扫荡而去。 高林地方,几同炼狱,清军的喊杀、狂笑,百姓的哀嚎、尖叫,交织在这二月二十七的夜色之中,扰得狐鼠远窜,更扰得嫦娥蹙眉叹息,将黑色的窗帘拉好,捂着耳朵不忍再看下去了。 月黑风高,清军饶是自知身处明军腹地,也免不了兴起奸淫掳掠的念头。对此,作为主帅的马得功并没有什么制止的欲望,看着这一方尚未剃发易服的百姓在清军的铁蹄下苦痛呻吟,反倒是生出了几分畅快出来,似乎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的。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呵呵,剃发的又能如何,都给鞑子当狗了,杀几个贱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清廷早前也曾对别的地方的绿营镇压抗清武装时杀人太少而进行过申斥,那他们这些做大帅、将主的又何必里外不是人。 他是当年是黄得功的部将,围剿流寇出身,后来跟着清军南下,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识过。遐思在马得功的脑海一闪而过,奈何身旁的这个武将对此似乎却还有着些许异议,需要他这个见多识广的老资历来讲解讲解。 “马帅,咱们是不是尽快拿下中左所城,以防万一?” 万一? 在马得功眼里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根据情报显示,明军三镇兵马,如今已经去了两镇,守卫中左所的那个郑芝莞与郑芝龙的血缘很是亲近,但是在石井郑家里却从来都是个不怎么显眼的小角色。至少,于马得功看来,一个只会耍弄些阴谋诡计的家伙,自是当不得他麾下大军一攻。 “儿郎们初到此地,总要让他们抢掠一番,闻见血腥味儿上了阵才会更加用命。放心吧,海寇就那么点儿人手,不过是手拿把攥的事情。没准等咱们到了,那郑芝莞早跑没影儿了也说不定呢。” 说罢,马得功便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抚标营这次来了一个营头,一千兵马,由参将冯君瑞率领。此人是张学圣的亲信,专门过来盯着马得功,唯恐其会独吞了郑家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的。但是彼此默契,他是主帅,战守之策自有他全权决定。此刻好说好道,只是也不愿平白得罪此人罢了。 冯君瑞自知马得功说的在理,况且他的部下也并非没有参与其间的,便不再多嘴。渐渐的,就连他也开始沉浸在了这份理所当然之中。但是没过多久,一个新的情报送抵,二人当即就再没办法继续享受这份理所当然了。 “陈凯?” “是的,大帅,卑职专门抓了几个贱民单独审问,都说是海寇里的那个叫陈凯的伪参军就在中左所城驻守。而且,而且还把海寇在此地的主帅郑芝莞给杀了。” “郑芝莞,死了?” “是的,都这么说,说是逆贼陈凯派了人来传消息,让他们都躲起来时说的。” 既然如此,那就千真万确了。马得功与冯君瑞对视了一眼,无不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陈凯不过是郑成功的一个幕僚,哪怕是再得用,又怎敢对郑成功的亲叔叔下手。可是陈凯不光是做下了,而且还大肆宣扬,借此来稳定人心,这般人物,倒是与他历来做下的那些事情极为相符。 “真是个疯子,怪不得敢去刺杀车任重。” “前几个月,在广州,平南王爷在他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据说那事情就连皇上都震惊不已,朝廷已经派人去山西查这厮的家底儿去了。” “查得到才怪,大同府都被屠了,就活下来五个待死的重犯,难不成那五个家伙里还能有他的亲戚不成?”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似是说给对方,又似是说给他们自己听的。其实有句话,他们二人心知肚明,但却谁也没有说出口来,那就是前年下半年的盘陀岭之战,漳州府总兵官王邦俊被明军诛杀,这件事情张学圣可是在朝中没有落得好来,花了不少银子才算是把事情平息下来,保住了巡抚的官位。而那一战,若非这个陈凯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估计于清军而言当是一场全歼中冲镇,阵斩柯宸枢的大捷。 “大功一件!” 明军兵力处于严重劣势,城内有价值难以想象的金银珠宝,还有个明军内部出了名的狠角色。拿下中左所,要里儿要面儿全都有,真正意义上的建功立业发大财,又叫他们如何能够不动心? 撒出去奸淫掳掠的清军被尽可能快的收了回来,夜不收全部出动,向着西南方向探查。马得功和冯君瑞强压着麾下将士的不满,尽可能的蓄养体力。等到了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启程出发,一路急行军赶往中左所,并且在当天傍晚时分就已经抵达城外开始安营扎寨,比历史上竟快了一天多将近两天的时间。(注) 注:历史上,清军是三月初一抵达中左所城下,那时候郑芝莞已经跑路了,清军直接进入空城搬东西。农历,二月二十九并非公历那般的四年一次。 第二百零七章 文官守城法(三) 清军抵达城下安营扎寨,也不派人劝降,因为他们很清楚陈凯连郑芝莞都能杀,是肯定不会投降的。急行军一日,不好连夜攻城,安营扎寨完毕,大军就开始休息,为第二天的进攻做好最后的准备。 城头上,已经可以看到清军在城外星星点点的篝火。自古偷营,十出九胜,但对面的清军主帅马得功怎么说也是个宿将,陈凯不敢大意,尤其是不敢拿仅有的这一千五百兵去冒险,干脆也回绝了关于趁夜劫营的建言。 经过了一天半的准备,守具都已经搬运到了位置,有的在城头上,更多的则囤积在城下,作为补充。曾樱和卢若腾已经分配和组织好了各坊巷以及入城百姓的民夫队伍,时刻做好支前准备。沈佺期那边的伤病所也同样准备就绪,甚至就连火塘都准备好了,以免风寒入骨,损了元气、坏了性命。 物质上的准备已经就绪,关于援军方面,陈凯的未来岳父正在路上的传闻也迅速的在城内蔓延开来。定国公郑鸿逵,当年怎么说也是郑氏集团的二号人物,在厦门岛上还是有些威名的,再加上陈凯,民心士气上反倒是更加旺盛了几分,甚至还有些没心没肺的百姓拿这一遭城守当做是了一次减免徭役和赚取赏钱的大好良机,弄得陈凯反倒是有些无话可说了。 士气大盛,这是好事,但是陈凯却远远没有这些士卒、百姓那么乐观。在他看来,与其来的是郑鸿逵,不如来的是陈豹和洪旭,有这二人在,他更有信心把马得功全军都埋在这里。 城内的地方有限,陈凯分出了部分后来进城的百姓乘船到鼓浪屿避难,也好减轻中左所城的负担。这些工作都是在清军抵达前就已经完成了的,随后四门紧闭,一切蓄势待发,只等着清军前来攻城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马得功便驱使着抓来的百姓去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同时清理城外数量算不得太多的梅花桩。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城外的梅花桩清理大半,大量的云梯和部分简陋的望台便被运抵到了阵前。 中左所城的城北,守城的明军与攻城的清军遥相而立,明军的城头和清军的战阵都没有太大口径的火炮,明军这边主要还是由于城墙过高,火炮口径过大会震坏墙体,而清军那边则是急匆匆的赶来,把船上带着的大一些口径的火炮还都落在了后面。 照例的还是那套诸如“满洲八旗天下无敌”、“降者免死”、“擒获陈凯重重有赏”之类的劝降词,意在削弱守军士气、瓦解守军互信,更重要的还是在清军发起进攻后加速守军崩溃的速度。 马得功是打老了仗的宿将,喊话完毕,见城头没什么反应,他也不急,干脆便直接下达了攻城的命令。岂料,就在他的命令下达的这个当口,城头上却率先传来了一阵笑骂。 “满洲八旗,天下无敌。马得功,这他妈跟你这个狗汉奸有一文钱关系吗?” 铁皮喇叭扩大的音量,马得功甚至已经能够从里面听到了城头上的“噗嗤”一声的讥笑。可是没等他出言反驳,那个铁皮喇叭却再度开呛。 “降者免死,马得功,你骗鬼呢。从鞑子入关到现在,没有第一时间开城降虏的,有几座没被屠城的,你能数数给本官听吗?” “还擒获陈凯重重有赏,别逗了好吗。本官一个分巡道,从四品的芝麻绿豆官,要是连我这等小官儿都重重有赏,你怎么不去四明山呢,那里的御史、侍郎、总兵、挂印多的能把鞑子国库掏空了。” “就算真的重重有赏,银子不都落你的钱袋子里了吗,还能分给别人喽,你那几个小妾都是怎么来的,还用本官替你算算账吗?” “……” 马得功很委屈,那几个小妾分明都是抢来的,根本没有花银子,现在反倒是被陈凯泼了一盆脏水。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个从军多年的宿将,可他从军那么多年,哪里见过陈凯这般在城头上嘴炮大开,逐条反驳的。这是骂战,现在就来,不合惯例的。 然而,不说什么四明山远在浙江,而且去年已经被清军围剿过一次的漏洞和口误。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却很是清楚,陈凯如此行径和他刚才的意图是完全一致的——打击清军士气、瓦解清军官兵互信、以奋勇战斗得不到回报来降低清军对伤亡的忍耐能力,不可谓不恶毒! 论嗓门,他肯定是比不过陈凯这等带着“道具”来的。所幸的是,他战场经验丰富,连忙下令击鼓进攻,奈何命令还没有送到鼓手那里,陈凯的嘴炮反倒是继续喷了过来。 “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这厮的底细,你本是辽东人士,被鞑子赶的逃进了关内,跟着靖国公南征北战。靖国公对你推心置腹,连你那得功的名儿都没有避讳。但是等到靖国公一殉国,你不思国仇家恨,反倒是和田雄那个王八蛋一起绑了简皇帝降虏。不说什么忘恩负义的话,就说人家田雄现在都是浙江提督了,你混来混去还是个总兵官,做人要有点儿上进心啊……” “攻城!攻城!都等着什么呢,击鼓,进攻!” 倒不是马得功受不了这等辱骂,任由着陈凯继续喷下去,清军的士气是肯定会下降的,尤其是那些他在黄得功麾下做总兵官时就追随在侧的部将、老卒们,他们当年同样是那位每战必身先士卒的黄闯子的部下,心里面不可能没有触动的。 战鼓声压过了城头的笑骂,大军领命发起进攻。奈何,马得功的焦躁同样免不了影响到了麾下的清军。从城头上看去,清军一股脑的离阵而来,陈凯冷冷一笑,随即便将铁皮喇叭扔在了一旁。 “蓝帅,本官就在这里坐着,后面的事情就看你和将士们的了。” “陈参军请放心,末将定叫他们有来无还。” 第二百零八章 文官守城法(四) 陈凯大喇喇的坐在城门楼子前,蓝登和周全斌一人负责北城墙左翼,一人负责北城墙右翼,当即便组织起了明军防御。 城下,清军乌央乌央的冲了过来,明军在城头上,铜熕、佛郎机炮、大将军炮、二将军炮、虎蹲炮连番射击。清军急匆匆的扑城而来,进攻的层次明显不足,单位密度过大,直接导致了在明军炮火下的伤亡高于正常水平。 战鼓声如马得功的心境一般急促,清军不敢有丝毫迟疑,自也就顾不上太多了。伤亡什么的还没有太过注意,清军就一股脑的冲到了城下。 简陋的望台缓缓推到足够上面的射手对城头明军造成杀伤的位置,已经被明军轰塌了数座。但是这些望台上的射手不可避免的干扰了守军的射击,明军的射击,无论是火炮,还是鸟铳、弓箭和弩机,开始更多的偏转向这些望台。当此时,那些跟在望台后面的清军便呼喝着举着云梯,向着城墙狂奔而至。 中左所城没有护城河,这是一大弊端。清军直薄城下,立刻便竖起了云梯,开始登城。这些清军皆是老卒,右手顶着盾牌,左手配合双脚攀爬,不敢有丝毫停顿。 清军的攻势在最开始的这一刻就已经进入到了强烈的状态,城上的蓝登和周全斌二人无需多想,命令火炮和射手们集中力量攻击望台的同时,将后面上城协守的民夫们调了上来,这些已经紧张到了几乎不能呼吸的民夫们便机械性的按照命令,将滚木礌石高高举起,顺着云梯就扔了下去。 扔下了滚木礌石,协守的民夫根本顾不得去看什么清军是否被他们砸死,就连忙蹲下或是向后逃窜,可却依旧有不少人难逃清军的射击的。 下一刻,又是一队协守民夫向下投掷滚木礌石,就在陈凯左侧不远,清军一箭射来,直插咽喉,那个民夫应声而倒,连带着将那个和他协力举起那根滚木的民夫一起压在了下面,呕血不止。而就在这个时候,那辆望台却遭到了另一侧的一门铜熕的轰击,射穿了两根立柱之后便再也没办法承受自身以及台上数个清军射手的重量,吱呀呀的便在断裂声中轰然倒地…… 战斗在第一时刻的激烈程度是陈凯预先没有想象到的,但是这一次攻势来得剧烈,去得也快速,没过多一会儿对于伤亡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比正常情况下更早的时候便有清军开始逃离,并且带动着更多的清军放弃了攻城的任务以及那些攻城器械。 远处,一座正对着潢枢门的望台在熊熊燃烧中轰然倒塌,连带着将一个没能逃走的清军砸死在了废墟之中。 蓝登和周全斌那边安排了麾下军官继续布防,便来到陈凯跟前,随即前者便拱手赞道:“末将这次是学了一手,陈参军的办法激怒了鞑子,导致了他们的攻击缺乏层次,一股脑的冲过来看上去声势浩大,其实反倒是伤亡剧增。” “是的,还有喊的那些话,鞑子心里面免不了会有所触动。心不能一,到了战场上就更加难以专注于作战。” 与其说激怒清军,其实更不如说是陈凯一直在设法逼迫马得功仓促出击,而马得功面对陈凯的讥讽和笑骂,既然不能做到反唇相讥,那么就只能以实际行动来进行遏止,否则士气下降,就更别说打赢的事情了。 这一点,周全斌比蓝登看得更清楚,但蓝登所提到的攻击层次缺乏的问题,却也是陈凯所需要达成的目的。待到片刻之后,清军似乎还在准备着将下一波次进攻的攻城器械运上来,明军这边则已经完成了换防。眼见于此,陈凯抄起了铁皮喇叭,随后撇过了一丝笑意。 “那个冯参将,本官听说你们张巡抚性好男色,器大活好且花样百出。本官有感此龙阳断袖之古风,特请了城里的说书先生专门给你写了本生平,就叫血中旱道行,现在叫他给你念段高潮部分,记得要给人家稿酬啊……” ……………… “这厮竟敢如此,待破城之日,吾非撕了他的那张嘴不可!” 一下午的时间,清军三次攻势,除了第一次以外,都是在士卒没有得到更好休整,甚至攻城器械不全的情况下,被陈凯嘲弄得不出击就没办法避免士气下滑而不得不出击。连着三次被陈凯打乱了自身节奏,到了最后一次进攻展开之时,马得功一看不对路,也是连忙鸣金收兵,连城墙都没去摸一下就驱赶着士卒回营休整。 事实上他们也已经看出来了,守城的这支援剿后镇凭着其自身的战斗力也同样可以抗下清军的这一次攻击,确是他们因为前冲镇和右冲镇的不战而逃产生了大意的情况。而陈凯的小手段,不过是让他们更加难受和恶心,让明军的损失更小一些,仅此而已。只是原本被马得功和冯君瑞二人寄予厚望的这第一天的强攻,竟然会如此滑稽的收场,饶是二人领兵多年,深知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也免不了愤怒二字 “是咱们小瞧了这些海寇,明日休整一日,做足了准备,另外把火炮都运过来。不认真一些,是不行的了。” 兵者,国之大事。经此一战,马得功已经收起了对明军的轻视,转而寻求更加稳妥的破城方式。清军得到了命令,开始打造更多的攻城器械,同时竭尽全力的将还在路上的,甚至还没有走出太远的稍大一些口径的火炮运来。 马得功在极力准备,同时通过各级军官向麾下士卒们指出陈凯在大喇叭里提到的都是胡说八道,不可放在心上,影响了战斗。并且进一步的严肃军法,恢复曾经的那支令行禁止的福建绿营精锐的本来气象。 经过了一天的时间,一切准备就绪。由于火炮是晚上才运到的,马得功给炮组多休息些许的时间,辰时近半大军才重新临城。 城上的明军显然也是利用了这一天的时间对城防进行了最大化的修复,就连城外的梅花桩也新竖起了不少,完全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为了避免前日的那种尴尬,马得功也不打算废话了,干脆便让清军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冯君瑞似乎心里面还有疙瘩没有解开,干脆猴儿献宝似的拿出了个铁皮喇叭,呈现在了马得功的眼前。 “冯参将,你是让本帅拿着这个去与陈凯那厮对骂不成?” 马得功眉头一皱,自是极为不满,但是仔细想想,冯君瑞其实也很难办,他是张学圣的亲信,张学圣被陈凯如此羞辱,他若是连点儿实际的反击也做不出的话,那么一个“要你何用”便足够让冯君瑞万劫不复。 此时此刻,看出了马得功的不满,冯君瑞连忙解释了起来。用他的话说,他已经挑选了本营头最擅长骂街的一个大嗓门士卒,让他上前去辱骂陈凯,就连内容他也都想好了,无非是陈凯与郑成功“基情四射”,与董酉姑不清不楚,陈凯杀郑芝莞就是因为郑芝莞发现了陈凯与董酉姑的秘密云云,说来都是些男女关系的事情,其实就是为了找回个场子罢了。 “冯参将,拿下了中左所城,咱们落下的颜面就都能找回来了,用不着这么麻烦。” 话虽如此,但是张学圣那里的感受也不好不考虑到了。稍加思索,马得功便让冯君瑞去试上一试,至于他则继续他的准备工作。然而,等到那位能人异士拿着铁皮喇叭走到两军阵前,第一句话尚未说出口来,城头上竟然前前后后的摆出了十个铁皮喇叭出来。 “马得功,你是个没出阁的大家闺秀吗,这么柔声细语的说给谁听啊!” 第二百零九章 文官守城法(五) 嘴炮,马得功显然已经不是对手了,毕竟是少了三百多年的底蕴,无可厚非。对于陈凯的挑衅,清军自知不敌,干脆以火炮做出了回应,倒切切实实的遏制住了陈凯的叫嚣。 那边炮声一响,陈凯就已然意识到了清军即将施以全力。对此,明军并非没有更大的火炮,奈何城墙已经高达七米,口径太大的火炮的后坐力之巨大,很可能会把城墙震垮,这等中古式城墙高耸,可以减缓蚁附攻城的压力。但是进入到了火器时代,反倒是不如欧陆上的那些矮上许多的棱堡建筑要更为坚固和易守难攻。 远处的火炮雷动,炮弹呼啸而来,第一轮的试射效果很是不好,清军炮手全凭经验射击,命中率要在一次次的射击中缓慢提升上去,这是必然的。但是清军的态度已经显露了出来,本就只是负责坐镇城头,鼓舞守军士气的陈凯干脆也直接将城守的任务交给了蓝登和周全斌二人,自顾自的坐在了城门楼子前的一张太师椅上,拿着望远镜眺望远处的清军动向。 试射的过程,明军严阵以待,清军则做好了最后的准备。随即在马得功的一声令下之后,帅旗前压,一座座更为坚固的望台、冲车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分开了前后层次,缓缓而行。而那些扛着云梯的清军士卒,则躲在望台、冲车之后,借着这些攻城器械来抵挡明军的远程射击。 攻城器械缓缓向前,明军城上的火炮直到了清军的冲车进入射程后才开始了射击。这等攻城器械是用来撞击城墙和城门的,很是危险。比之上一次,这一次清军的攻城器械不光是多了,而且威胁性也随之增加,明军的守御压力陡然剧增。 清军的炮击在继续,明军这边的炮击也开始了。陈凯目光所及,一枚炮弹撕裂空气,直愣愣的砸在了一辆冲车的顶端,直接将这两冲车给砸塌了下去,当即便引起了那个明军炮组的欢呼。 冲车垮塌,后面的清军顾不上其他,连忙冲向了两侧的一个望台和一两冲车,继续躲避明军的射击。冲车的木料碳化、引燃,随即熊熊燃烧,顺带着将砸在低下一时未死的清军也当做了易燃物燃烧了起来,为木料时而发出的爆响中添加了尖叫的曲调。 清军还在不断的前进着,片刻之后,望台还远远没有抵近到足够的距离,一枚炮弹却是划过了一道黑色的抛物线,径直的轰在了东城墙南侧的一块垛口上,崩飞的石块当即就将周遭的数个明军和民夫打伤。 “民夫,上来救人!” 郎中毕竟稀少,轻伤的会有学徒在城上包扎,随后继续战斗,稍重一些的则就要民夫背着或是抬着下城,到伤病所救治。 此间哀嚎声入耳,城下的民夫听了命令,连忙从楼梯处冲上去,按照学徒和军官的指挥将需要送到伤病所去医治的士卒和民夫送下去。苦痛的声音容易引人侧目,损害守军士气,送下去的自有伤病所的郎中们医治、照料,更有沈佺期总领其事,陈凯在药材上也毫不吝惜,总是要尽可能的保全性命。而那些还在城上的伤员,则需要咬紧牙关,强抑着疼痛,继续作战。 战斗还没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双方的伤亡都还只是零星的、概率性的,但是随着清军的不断接近,尤其是当那些望台抵近到了足够的距离,对射开始,双方的伤亡便登时加大。 “铜熕,还有那几门大口径的佛郎机炮,瞄准了那几个望台给老子狠狠的打。步弓手,压制射击,鸟铳和别的炮就别浪费火药了,你们的射程不够,该打什么打什么去,平日里怎么练的,前天怎么打的,今天就怎么打,哪个敢在陈参军面前给咱们援剿后镇丢脸的,别怪老子军法无情!” 一个军官大声呼喝着重新恢复那段破损城墙的守御,蓝登已经顾不上那里了,他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冲车,下令给那些准备好的油锅下面的柴火点燃。 望台分散了明军太多的火力,冲车的损坏以及冲车后清军的伤亡顿减。清军借着冲车顶子上铺着的被褥以及更上层厚厚的泥土,明军的鸟铳和燃着火的箭矢对它们都无可奈何。倒是进入了这个距离,明军的梅花桩开始显露作用,清军必须清理了它们才能确保冲车通过,但这也正好给明军以射杀的机会。 片刻之后,在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后,冲车抵近到了合适的距离。随着基层军官们的命令下达,一队队的清军扛着云梯呼喝着便冲向城下。 “大帅有令,破城之后,三日封刀,子女玉帛尽归尔等,本帅分文不取!” 屠城的命令下达,清军士气顿时高涨了起来。想着城内的金银玉帛、想着城内的美娇娘、想着屠城时肆意杀戮的快感,就像是闻见了血腥味儿一样,呐喊着、尖啸着发足狂奔,抬着云梯,健步如飞般的冲到了城下,直接就将云梯架了上去。 一架架云梯架好,清军举着盾牌攀援而上,后面的清军则依旧有序的前进着。等待片刻之后,第一辆冲车推到了城墙下,远处望台上的射手、持盾攀登的选锋以及那些喊着号子推动着冲车内撞击着城墙的巨木,清军对中左所城的攻势顷刻间便压得守城明军喘不过气来。 防御的压力剧增,箭矢划破天际,脚下城墙的震动,咚咚的响起,期间伴随着吱吱呀呀的竹木受压的声音,守城明军的精力不得不分到各处,而这样于任何一个角度的清军的反击都将会不可避免的分薄。 所谓攻城战,无论是何种战法,其归根到底无非是要看是攻城的一方压垮了守军,还是守军将攻方的力量耗尽。 此番,清军攻势之猛烈,远胜于前日,可见上次攻城之后,这支清军已经开始正视守城的明军,不复此前的那般大意轻敌了。 清军压力袭来,明军基层的军官们大声呼喝着,督促着麾下士卒按照各自使用的武器去对着所见之处的每一个清军进行杀伤。 明军兵力不足对手一半,须得协守的民夫分担压力。随着明军军官的命令,早已在守城明军身后做好了准备的民夫们举着滚木礌石便顺着明军所指,探出头向攀登着的的清军砸了下去。 石块坠落,重重的砸在了清军的盾牌上,自重加上重力加速度,清军持盾的胳膊以着肉眼及不可见的速度扭曲、变形,也不只是那声惨叫先出的口,还是先脱手坠落,能够呈现在更多人的视线中的只有一个清军被城头抛下的石块砸下了云梯,连带着将刚刚攀再了同一个云梯上的那个倒霉蛋也砸在了下面。 此刻,无需欢呼,也顾不上欢呼,军官连忙喝令那些民夫下城,顺带着将几个明军伤兵抬下去救治。 这一遭,由于正好卡在了最近处那个望台上的清军大部分射击的间隙,并没有遭到的狙击,民夫们的行动没有受到什么干扰。陈凯不知道那个军官是不是刻意卡在这个时间点的,但是坐在那里,他却暗暗记下了这份经验。 然而,就在与此同时,就在他注意力集中点的不远处,一枚炮弹呼啸而来,击破了垛口的同时,径直的轰进了一队刚刚抬着守具登上城梯的民夫人群之中…… 第二百一十章 文官守城法(六) 实心的炮弹,已然不能用势不可挡来形容了,饶是垛口泄掉了大半的动能,当它飞入城梯口的区域,所到之处,亦是挡者披靡。 炮弹一闪即逝,在蹭了一下子城梯的护墙后才彻底耗尽动能,掉落在了城内。可是仅仅是这一瞬间,却带走了一个民夫的左臂,并且从他身后的那个民夫的胸膛处穿胸而过,当即便是一死一伤的局面! 实心炮弹,并不存在爆炸的危险,这或许是此刻最好的消息,亦或者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便爆发了如此的伤亡,后续的民夫亲眼看着同坊巷的熟识捂着胳膊的创口尖叫着、看着另一个熟识连一声再见都没发出来就永远的与这个世界没了关联,这一动一静,当即便骇得他们或是软倒在了城梯上,或是死死盯着潜伏,扶着护墙倒退而走,甚至是转身便惊声尖叫着往城下逃去。 “临阵脱逃者死!” 刀光闪过,飞速向城下跑去的叫声源头戛然而止。守在城下时刻准备着带着队标营上墙驰援的林德忠怒喝出口,那些城梯上的民夫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个更加恐怖的家伙,当即便收住了逃跑的念头。 “上去救援伤员、收拾尸身、把那些滚木礌石都给老子搬上去!” 刀锋前指,林德忠驱使着那些已经被他的存在压倒了对炮弹恐惧的民夫们继续他们的职责,随即把身旁的那个兀自咽着口水的部下硬生生的拽了过来:“冯三,带着你的人,给本将守住了这个城梯,有敢逃跑的,无论是谁,直接砍死在这里!” “卑职,卑职遵命!” 广州城下带头鼓动着乡邻们登船与清军水师搏命的义勇冯三,如今已经是挂着把总衔的明军军官,他带的这一队标营兵算得上是整个巡道标营中训练中成绩最为突出的。但是训练归训练,刚刚林德忠砍杀逃兵,此刻已有几个没见过血的标营兵竟直接吐了出来,就连整个带队的军官也是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才一口接下了军令。 这支分巡道标营还需要更多的磨砺,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此战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叫林德忠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强撑下去。 这功夫,一个民夫搀扶着那个受伤的乡邻下来,冯三一双眼睛瞪得浑圆,那二人险些就没敢下来。所幸冯三也并非是个机械性执行命令的死脑筋,喝了一句快送伤病所,就排开了身后的部下,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 这一炮的恶劣影响被林德忠强行消弭了不少,但是战斗还在持续之中,伤亡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无论是明军这边,还是清军那边。死神,一视同仁。 “磨蹭什么呢,快架起来,快!” 周全斌注意这边的一个冲车已经很有一会儿了,原本这冲车推过来,就那几个清军,撞击的力度也不是很大,但是随着战斗愈加呈现白热化,越来越多的清军聚集而来,显然是包裹在夯土城墙外的城砖已经掉落了,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手来把这段城墙挖塌了。 这个位置是周全斌早前就估算过的,因为这下面有两块城砖是新近补上去的,和周遭的其他城砖颜色不同,肯定会引起清军的注意。油锅就在此处,周全斌也没有让人将其煮沸,以免暴露了所在,随着命令下达,几个力大的明军便持着木棍将油锅架起,即便泼在身上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异样的油便顺着城墙倾泻而下,当即便浇了那冲车一下子。 没有预料中的高温,更没有预料到会在这么个地方倒下了如此多的油,冲车下的清军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只见一根火把从城头上抛了下来,烈焰便冲天而起。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什么温度了,奈何并不是滚油才是易燃物,哪怕只是寻常的液态油料,一个火星子也能将其变成一场灾难。冲车熊熊燃烧,再没有人顾及什么挖塌城墙的事情了,清军仓皇而逃,但却根本跑不过油料引燃的速度。 刹那间,原本在冲车下挖掘城墙的十来个清军便化作了一个又一个火人,烈焰引燃了他们的衣甲和辫子,灼烧着他们的皮肉,鞭笞着他们狂奔、打滚,奈何中左所没有护城河,他们连跳进去的机会也无,甚至就在这场根本什么也做不到的自救中,冲向了不远处的另一辆冲车,反倒是被那里的清军直接砍死在了当场,才算是免了这番苦楚。 燃烧中的惨叫声引起了清军的一阵惊呼,但是随着战鼓的再度敲响,似乎是回想起了屠城的那码子事情,清军的士气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攻势依旧猛烈如初,甚至愈加强烈。 伤亡不断出现,明军分薄的精力渐渐的开始无法全面的顾及到所有的清军。云梯上攀爬的清军受到的干扰不可避免的减少,没过多会儿就已经有清军攀爬到了临近垛口的最高处,只差着登上城垣,便可以实现先登。 爬到在高处的那个清军选锋很快就引起了明军的注意,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靠着盾牌挡下了一支从侧面射来的箭矢,正待着攀援而上。这对于明军来说是极其危险的,所幸就在这时,一个明军高高举起了块石头,当即便要探出头向他砸去。 这样的高度,莫说是砸个好歹,只要摔下去就肯定是死路一条。然而就在那明军将石块向前投出的瞬间,远处的望台上,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径直的插在了他的脖颈上,倒退了两步,就连石块也没能投掷下去。 这支清军多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此刻他们已经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掩护选锋,而非是保持对明军射手的压制射击上面,而他们的努力当即便得到了成效。 就在那个明军倒地的瞬间,原本该从云梯上摔下去变成一滩肉泥的清军选锋一跃而起,直接便跳在了垛口之上。 周遭的明军俱是射手,还有一门火炮的炮组,全是没有近战武器的士卒。下一秒,清军一跃而下,便可以大肆砍杀,同时掩护着更多的清军登城。至少,这个清军当时是这么想的,而看到了这一幕的陈凯亦是如此。 只可惜,这一幕最终也不过是想象罢了。没等那个清军之垛口跳下,一道约莫是红色的闪光划过,陈凯连眼都没眨,但见一根长枪便插在了那清军的胸口,贯穿而过,顺带着将那清军带飞了出去。 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蓝登与那清军选锋之间,似乎还有数个明军在射程之内,而他的那根长枪就那么直愣愣的从几个明军的头颅的空隙处穿过,插在了清军的身上,甚至就连枪头上的红缨也没有扫到任何人。 “补上去,想死回家死婆娘肚皮上老子也道你们是个带把的。死在这里,你们的婆娘就归鞑子了!” 转瞬间的惊诧,陈凯飞速的转过头去,大声喝骂着的蓝登已经收了动作,重新抄起了宝剑,指挥着身边的守军。这份武艺,着实惊了陈凯一大跳。 下意识的摸了摸官服下的燧发手枪,陈凯却很快就收起了装填的想法。此时此刻,他依旧坐在这里,为的就是坐镇此间来帮助蓝登和周全斌稳定北城墙上明军的士气。但是战斗到了这个份上,仅仅是镇之以定,却已然是不够了。 想到此处,陈凯长身而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大步走到了正在敲击着的战鼓旁,随即一把便从那个赤裸着上身的明军鼓手处夺过了鼓槌。 战鼓声刹那间的停顿,错愕在注意到那个身穿绯色官袍的文官抄起鼓槌,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战鼓的瞬间呈现在在了每个明军的心中,紧接着又连带着恐惧和紧张一起随之消散。战鼓声咚咚作响,陈凯以着他的方式告诉所有守城明军——他,陈凯,与他们同在! 第二百一十一章 贪婪 残阳如血,暮风如歌。 战斗早已结束,然而,中左所北城墙外,焚毁的冲车、倒塌的望台、似有似无的苦痛哀嚎、随意丢弃的残肢断臂以及尸骸烧焦的恶臭却无不是在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清军猛攻半日,直到下午始终没有能从明军手中夺取城墙的控制权,最终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丢下了遍地的尸骸和伤兵,退回到了安营扎寨的所在。 这一遭,由于清军从船上运来的火炮在射程上较之明军城头的火炮要稍胜一筹,炮击始终没有办法被压制下来。虽然火炮数量很少,炮击频率也不高,造成的实际杀伤很低,但是对于明军的干扰却还是不小,而每一次的干扰,都可能意味着的将会以伤亡为代价方可换来对城墙的恢复控制。 月城的存在,身在城门楼子前击鼓的陈凯倒是并没有受到什么干扰,战鼓声振奋着士气,就像是后世做着战前动员的政委,这已经是一个文官在城守战中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待到此时,战斗终以明军获胜宣告结束。城头上的伤员都已经被民夫们抬下城,送往伤病所救治。尸骸也大多送下了城,对于这些尸骸,城下自有军官和吏员按照军民分类统计、造册,也好在一切结束后进行必要的奖挹和抚恤。 那些沉默的民夫们陆陆续续的搬运着,搬运着残破的尸骸、搬运着打烂的守具、也在搬运着那些不知道是清军打上来还是明军未来得及打下去的炮弹和箭矢。到了此时,他们反倒是最忙碌的一群人了。 城上的明军多是倚在、坐在、躺在靠近各自守位的所在,他们之中有援剿后镇的将士,也不乏漳泉分巡道标营的军官士卒,抛开那些还在干呕着些什么的,其余的多是在默默的看着民夫清理着城墙上的破败。只可惜,尸骸、伤员以及破烂的守具都可以快速的运下城去,但破损的垛口以及喷溅各处,早已凝固、氧化,从鲜红渐变为黑色的血迹,却并非是那么容易清理干净的。 此时此刻,城门楼子前的战鼓处,已经没有了陈凯的身影。拖着两条好像已经不是自己了的胳膊,他下了城,振作了一番士气,便直接来到了伤病所。 这里,其实根本不需要他亲自管理,沈佺期在后世被誉为台湾医祖,是郑成功复台之后在台湾社会享有崇高声望的人物,而他的声望则俱是来源于他悬壶济世的救人之心和对治病救人的努力。有沈佺期在此,负伤的将士、民夫们自会得到尽心尽力的照料。 这时候,沈佺期还在医治一个伤兵,根本顾不上与陈凯说些什么,陈凯自也不会那么不分轻重,便自行巡视起了伤病所。 然而,这里早已是忙得脚后跟不着地了,城里的郎中、学徒乃至是接生婆都被抓来了也完全照顾不过来。饶是沈佺期在医术上颇有些造诣,也有这一刻治病救人的心思,可有时候就有心无力却也正是为他们准备的。 目视着一个伤兵被抬了出去,那是一个尚显得有些稚嫩的面庞,此刻睁着眼睛,却已然没有了任何神采。 民夫抬着尸首自是要将其送出去埋葬的,陈凯示意那两个民夫停下,伸出手,将那双眼睛合上,才重新目送着民夫走向院外。 “是我低估了虏师这一次的攻势之猛烈。” 前日,清军攻城,烈度完全没有办法和这一次相提并论。清军损失兵员数量少之又少,明军就更是如此,与今日这般比起,简直就像是小孩子掐架一般。 突如其来的伤亡,让沈佺期有些措手不及,这里面的伤员中的很多人可能根本等不到救治的那一刻便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于医学,于战场救治,陈凯也是一窍不通。但是有些道理却是相通的,也是医学门外汉们可以理解的,陈凯仔细的观察了一番周遭的情况,干脆派了随从去找卢若腾,叫他再调一批民夫过来。 “是不是同个坊巷的都无所谓,只要肯听话,吃苦耐劳就行!” ……………… 明军的伤患,尚且有城内的伤病所可以医治,清军那边相对的治疗条件,相对的就要差上许多。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清军突袭中左所,本就是打着一鼓作气拿下城池的打算。他们瞧不起明军的陆师,尤其是在前冲镇和右冲镇不战而逃之后,就更是如此了,甚至马得功一度认定了中左所城可以不攻自破,于郎中和药材上面的准备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没办法自行逃回的,基本上都遗弃在了战场上,这是惯例,毕竟绝少人愿意冒着被明军杀死的风险去营救他人。能够逃回来的,基本上都是轻伤,带着的军医和掳来的郎中虽说是依旧不够用吧,但起码这些人也可以拖上更长的时间,不至没有立刻得到医治就会很快死去。 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悲哀,这方面的麻烦反倒是不算很大,可是兵员损失却还是让马得功和冯君瑞肉疼不已。他们作为攻击的一方,比之守军伤亡更大,而且还没有民夫来分担部分死伤,这一天的攻势就损失了五六百士卒,对于这只有四千余兵马的清军而言,接下来已经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再发动哪怕一次类似规模的攻势了。 “一个援剿后镇,一个巡道标营,还是刚刚建立不久的,怎么好像城里面不只有这么点儿兵马啊!” 冯君瑞的牢骚,马得功只得在心里面报之以鄙夷。他是能够理解的,明军守城,城内的行政体系此番是超水平运作,说是一千五百明军,但那些民夫的存在也给予了明军太大的支持。文官在这场城防攻守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像是当年的江阴城守,阎应元等人不过是群典吏、教谕罢了,却同样能扛得住清军那般凶猛的攻势。 城池守御,关键不在士卒多寡,在于的,还是人心向背和主事者的心志坚定与否! “这城,怕是攻不下来了,咱们是时候准备退路了。” 马得功如是说来,胸中已有成算,奈何冯君瑞似乎还是对中左所城有些恋恋不舍。只是没有等到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争执,五通码头那边就已经传来了福建巡抚张学圣和兴泉道黄澍登岛的消息。 二人此来为何,马得功和冯君瑞心知肚明,说白了无非就是按捺不住心中的贪欲,急不可耐的想要见到郑家积累多年的财宝,将其据为己有,并且唯恐这两个武将会将其私吞。可是现在城池始终拿不下来,清军也无力再战,有些事情已经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的了。 连忙启程赶往五通寨,张学圣和黄澍闻听城池久攻不克,很是不满,但是听说陈凯在城里主持战守大局,而非那个郑芝莞,立刻又沉默了下来。 上一次王邦俊身死,张学圣在朝中可是没少被弹劾,花费的银钱,数量不匪。不过单纯就面子而言,现在也没有原来那么恨得牙根痒痒了,毕竟就连狡诈多智的平南王爷都吃过亏,他一个小小的巡抚,能让陈凯冒那么大的危险,说句不要脸的,没准还能算是与有荣焉呢。 但是,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物存在,中左所的分量也得到了加重。夺取中左所,发财是肯定的,升官却并非一定,可若是能够生擒或是击杀陈凯这样的人物,今年的考绩,朝中乃至是皇上和摄政王那边的评价,总能好看一些,于仕途终究是有利的。 “陈凯,确非是什么善茬。连郑芝莞都敢杀,这等人物,留着于朝廷终究是个祸害!” 话虽如此,但陈凯毕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强攻已然不成,他们大多也打了退堂鼓,准备在岛上劫掠一番,就启程返回,起码不好赔了本钱。只是贪念既生,再想压制下去却绝非易事,四人对没有能够袭取中左所城无不是愤愤不已,但是没过多久,其中的一个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以扭转乾坤的办法来。 “抚军老大人所言甚是,绝不能容着那厮继续嚣张下去。下官思前想后,倒是有一计,或可破中左所城。即便不成,也绝不会叫那姓陈的好受。” 第二百一十二章 家与国(一) 三月初二的那一次猛烈的攻势后,清军退兵而去。围城自解,但是清军的大队骑兵依旧在岛上横行,这期间蓝登将援剿后镇的夜不收派出去打探,也是多有损伤。不得以,只能继续坚守城池,放弃监视清军行动的打算。 陈凯放弃了接触,但是很快蜂拥而来的百姓便将清军的消息不断的送到他的案前。按照百姓描述,清军大肆劫掠岛上各处村镇,他们基本上都是不舍得离家的,结果面对清军的屠刀相向,却也只得赶来避难,悔不该当初不听陈凯提前避难的命令。 清军的行为为何,陈凯听来这番描述,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这个时代的军队,无论东西方,出兵与劫掠,几乎都是划等号的。此番清军突袭中左所,马得功和冯君瑞听说他杀了郑芝莞,力主坚守城池,便加速赶来,结果却碰了个头破血流。没有能够满足劫掠的欲望,反倒是损兵折将,军中怨气深重,士气低落,自是不敢再行强攻,只得退而求其次,靠着劫掠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满足麾下将士的欲望。 这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是一时间陈凯也没什么办法。不光是蓝登,就连曾樱、卢若腾、沈佺期等人也没有提出过出城袭击清军的建议,因为他们很清楚,守军只有夜不收有些战马,几近损失,现在连十匹都不到,而清军则有不低于五百骑之众,没了城墙的保护,就凭着实力受损的援剿后镇和巡道标营,基本上就是出去送死的。 既然没办法做些什么,陈凯干脆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城内。清军退走之后,陈凯开始派人出城打扫战场,将能够使用的守具以及清军丢下的武器重新收集起来,蓝登那边也派了士卒去收集清军首级,以便于记功。 功赏,暂时还不会发放,但是陈凯许诺的守城加赏则在确定了清军退兵后便进行了当众发放,当即便引起了明军的欢呼雀跃,甚至就连士气也从历经苦战后的低潮期得到了迅速的恢复。 不过,一连几日,陈凯都扑在了伤病所里。他从卢若腾那里要来的民夫经过了简单的培训,开始正式工作,他们的工作并不苦难,清理垃圾、扫撒维持环境整洁以及看护伤员,甚至根本无需他们做太多的事情,只要能够在旁安慰,说两句吉祥话儿,并且时刻注意伤员的伤势情况,能够对那些有治疗经验和能力的郎中们进行提醒,就已经够了。 这样的工作并不困难,比之搬运守具、修缮城墙什么的是要轻松很多,就是脏了一些,但是陈凯的命令下达了,他们也只得听令而行。 数日后,再到伤病所,气象已然大有不同。民夫被分成了几班倒,伤病所里每间病房都十二个时辰全天候有人看护。垃圾迅速清理,换下来的绷带也有人专门用开水浸泡、清洗,再行使用。整体的环境氛围改变,病情得到了更大的关注度,死亡率开始有所下降。只可惜这些人仅仅是经过了紧急的培训,对于伤患的紧急处理还是要依赖那些有经验的人士来施为。 “提灯天使,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还是需要更加专业化的培训才行。” 任何事情想要有所作为,都是需要更多的准备和基础的,哪怕看上去很简单的事情也是一样。仓促之间,能够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陈凯明白这个道理,自也不会太过于强求,无论是强求于他人,还是强求于自己。 不过,陈凯的努力,倒是让沈佺期颇为感兴趣。对此,陈凯也只是聊了聊关于人受伤得病的时候内心会更加脆弱,需要旁人关怀,不分昼夜的看护可以更好的监视病情发展以及干净的环境和医疗用具可以避免伤患感染之类的东西。陈凯没有太过系统的琢磨过这些,但是沈佺期听来倒是极为认真,还专门找了纸笔记述下来,这些天一有空也是在观察和琢磨关于护理方面的细节,就像是着了魔一样。 这样的情况,他是乐见其成的。一个人包打全世界是不现实的,能够给予这等专业人士以启发,很多事情就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城内的库存粮食数量惊人,这里面大多是郑彩占据中左所时积累下来的。天知道那厮在福建粮荒的情况下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现在便宜了陈凯,城内倒也不惧粮荒的问题。奈何数日后,本以为清军在劫掠了几日后就会自行撤离的陈凯却接到了蓝登派人送来的消息,说是清军的一支小部队再度临城。 一别数日,清军再度临城,说来兵力却少之又少。陈凯匆匆赶到城上,明军火炮的射程之外,只有一队清军的骑兵,大抵十来骑罢了,比之援剿后镇的夜不收也多不了太多。此刻在城外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细看去,其中的一骑竟还一边持缰,一边各自用绳索捆着个男子,就像是牵着条狗一样牵在马后。 清军专门跑来耀武扬威,陈凯深锁眉头,随即拿起了望远镜,极目远眺,待约莫的看出了那个被牵着的男子的大致相貌,却是心中陡然一惊。 这个男人陈凯有些印象,是郑家的一个远房子弟,与郑成功平辈。早前有过拜会,陈凯也回拜过,家好像就住在厦门岛中部的江头附近。陈凯早前号召过百姓进山入海以避清军,但在那时候就已经估计到肯定还会有大批的百姓故土难离,但是清军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里,还带了这么个人物过来,他几乎不用去琢磨,也能猜到其用意为何。 “救命啊,竟成救我,我是郑……” 就好像是为了印证陈凯的猜测似的,清军特意将那男子牵到了城外百米处,大声嘲笑着陈凯和守城明军,将他们比作是缩头乌龟一般,连郑家的子弟都不顾,等郑成功回来定要他们的性命云云。 清军的讥讽,对陈凯毫无效果,但是蓝登和周全斌却似是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不知道是真的如此,还是刻意装出来的。不过不管怎样,他也没打算上这个套,严词命令所有人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是绝对不许出城与清军野战的。 似乎是已经预料到了明军不会轻易出动,那清军牵着那个郑家子弟又回到了那群清军骑兵之中。接下来,清军骑兵放马狂奔,那个郑家子弟饶是奋力追赶也又如何追的上战马的速度,当即便倒在了地上,任凭着清军骑兵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拖行着。 “黔驴技穷。”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家与国(二) 那个郑家子弟的惨叫声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便宣告结束了,但是清军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反倒是拖着这具尸体一路奔行,将整个城北的区域都逛了个遍,直到那坨肉已经再没有红色的“染料”可以用来继续在地面上“书写”羞辱明军的“词汇”之后,才松开了绳索,一队骑兵放声狂笑着策马而去。 “这只是第一次,鞑子肯定还会再来。激将法的用意是什么,都是明眼人,吾就不废话了。在此,吾只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没有我陈凯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城!” 石井郑氏家族如今主要聚居于安平镇和厦门岛两地,安平镇不提,厦门岛上的族人也为数不少。 陈凯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还是那队清军骑兵,还是同样的配方,又来了一次。陈凯还是上城看完了清军的表演才回去继续处理公务,可是等到了转天,三月初十,表演升级。这一次,清军没有再牵着一个郑家的男丁,而是绑了一个女子过来。 城下,也就两百多米不到三百米的所在,清军骑兵聚集,逼着那女子阐明了身份,便肆意的调戏了起来。 一群清军,围着一个弱女子轻薄、调笑,时而在尖叫声中扯下一块衣料,便拿到外围来展示给城上的明军看。但见城头明军没有反应,他们便哈哈大笑起来,更加卖力的嘲笑着明军的软弱,随即又继续去调戏那个女子。 城头上,陈凯一脸铁青,蓝登亦是如此,甚至愤怒更胜一筹。守城的明军多是憋了一肚子气,但是蓝登到了这个份上,却更多的还是在于那些清军指名道姓的向他发出了挑战。 “久闻蓝帅武艺冠绝闽南,可敢出城与吾等这些无名小卒一战。这小娘子,就当是彩头,蓝帅若能胜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人,哪怕是打个平手,就可以把这小娘子带回城去……” 声犹在耳,见明军依旧没有反应,清军更是加倍卖力的嘲笑城上的明军。此时此刻,于对欺凌弱小的义愤无关,蓝登也容不得旁人质疑他的武勇,尤其是在他麾下的将士面前,讥讽他是个只会耍些花架子的绣花枕头和懦夫,这对于他在军中威信是有着致命打击的。 “陈参军,末将一人一马,一盏茶之内定可以将那些禽兽杀光。若不能行,甘当军法!” 到了这个份上,蓝登显然已经被激怒了,但是这城池守御的全权在于陈凯,他也只得大声向陈凯请战。 “本官倒是不担心蓝帅能否在一盏茶之内把这几个鞑子杀光了,但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足够鞑子的骑兵把你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到时候本官是不是还要派援剿后镇和巡道标营集体出城去救你?” 一盏茶,大概是十分钟的时间。蓝登作为守军武将之首,自是明白陈凯所指为何。只是这般羞辱,却还是让他怒不可遏,干脆一拳打在了垛口的砖石之上,借此来发泄胸中愤怒。 城下的兽行还在继续,陈凯给了周全斌以命令,调动几门射程足以打到那个位置的火炮对那里进行瞄准。只是没等火炮准备就绪,城下一阵吆五喝六,几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便攀上了城来。 “是九叔家的小妹!” 这几个公子哥俱是郑家的子弟,而且都是与郑芝龙他们这一枝未有出了五服的近枝,他们的父兄多是在郑氏集团关于海贸方面任职,家中阔绰,锦衣玉食自是少不了的。 平日里,他们对陈凯倒还恭敬,一方面陈凯是郑成功最信重的幕僚,而另一方面,陈凯即将与郑惜缘成亲,又是郑鸿逵的女婿,虽是外姓,可是在如今的郑氏集团内部也算得上是不可忽略的大人物了,结好总是没错的,甚至阿谀奉承都是少不了的。但是这一次,看到了城下的场景,他们却立刻跑到陈凯近前,怒气哼哼的质问了起来。 “没错,不准军士出城的命令是我陈凯下达的。” “你!” 为首的那个郑家子弟戟指出手,几乎点在了陈凯的鼻子上。倒是陈凯,对此却显得一点儿也不在乎,甚至说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面。 “哪个放他们上城的,不知道城墙乃是军事重地,无关人等不得进入吗?” 陈凯呵斥出口,这几个郑家子弟当即就是一愣,随即巡道标营的一个军官循着他们上城的城梯下去,再上来时便带了一个援剿后镇的军官上来。军官吱吱呜呜,陈凯也能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这些人都是郑成功的近枝亲戚,他这等做下级军官的实在不好得罪,无非就是这些意思。 “蓝帅,这厮是你的人,如何处置,由你和你部的监督自行商定,商定完成后报于本官批复!” 按照郑成功所部各镇的权力结构,总兵官为首,监军方面镇有监督、营有监营,总领军法、监督武将士卒。其实无需陈凯说明,蓝登早已意识到了这个军官是犯了大忌讳的。可是没等他做出回应,那几个郑家子弟却是不依不饶了起来,一口一个中左所是郑成功的,就是他们石井郑家的,他们登城自然是天经地义。 “那守城之时,本官怎么没看见各位来照管一下自家的产业呢?” “守城是这些将校士卒的事情,与我等无关。”看着陈凯似乎没有动怒,那为首的郑家子弟干脆又指责起了陈凯作为郑家的女婿不肯营救族人的行径,并且一力要求陈凯立刻组织部队出城营救。 城外的那个女子与他的妹妹自幼便是极要好的,与他家也没有出了五服的关系,此刻怒不可遏,也已经顾不得太多了,但是同来的那几个看着陈凯,却无不是一个劲儿的咽着唾沫,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稍,好像是唯恐会殃及池鱼似的。 “瞧瞧,他们几个就比你看得清楚形势。”一把拽过了那个几乎已经是命令口吻的郑家子弟的衣襟,陈凯指着城北方向远处的那片树林便喝问道:“平日里,那片树林子上空总会有飞鸟起落,可是这几天连一只鸟老子都没看见。用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要不是林子里有人埋伏,怎会如此?” 这是陈凯、蓝登、周全斌以及曾樱、卢若腾都很清楚的事情,甚至就连还在伤病所里着魔的沈佺期也是如此。 清军骑兵不下五百,比他的巡道标营加一起都多,那里埋伏了不少,只要明军出城营救,他们就可以快速杀出,到时候城门是关还是不关,一旦被清军的骑兵进了城,这城池再想守住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冷兵器时代,骑兵无愧战场之王的称号。五百骑席卷而来,别说是新兵遍地的巡道标营了,就算是援剿后镇野战相遇也讨不到好处,更别说清军的步兵肯定也不会太远,被缠住了哪还有生机可言。 为了一两个人冒着丢失城池,被清军屠杀数万人的风险,陈凯自问他还没有那么缺心眼,哪怕城外的那一两个人是“董事长家的远房亲戚”。 “你既然知道城池守御是老子的事情,那就规规矩矩的听话,老老实实的在城里面做你的乖宝宝,别给老子添乱,尤其是少拿你郑家少爷的嘴脸来跟老子哔哔。否则的话,老子就直接从这里给你扔下去,叫你自己去救,你信也不信?!” 揪着衣襟,陈凯暴怒的将其的头颅伸出垛口。说来,此人刚才也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此刻为陈凯气势所迫,尤其是猛的想起了陈凯枪杀郑芝莞的事情,当即便是一个呃呃不语。 随手将其拽了回来,一脱手,那人便随之软倒在了地上。随即,陈凯一句“滚”字出口,几个郑家子弟就连忙搀扶着,仓皇逃去。唯有他自己,似乎还没有从那份愤怒之中摆脱出来,怒火依旧需要着更多的发泄途径。 这段时间,城下的调戏已经升级到了强暴的阶段,几个清军按住了那女子的双手双脚,为首的那个清军骑兵则在肆意的撕扯着女子的衣裳。尖叫和哭喊声中,这么远的距离确实看不甚清楚,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那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周副将,开炮,给那姑娘一个痛快。” 命令下达,炮声响起,滑膛炮的精准度有限,那门灵铳的口径就算是厦门城里有复制品,也不可能搬上城墙。炮弹从几个方向射出,命中的方位距离那些清军甚远,但却还是惊得他们再顾不得行禽兽之举,仅仅是给了那女子一刀,了结了性命便仓皇上马而去。只留下了那具衣衫不整的女尸,孤零零的摆放在那里,似乎是用来代替那些清军继续讥讽着明军的软弱可欺。 尸首陈凯始终不准出城收敛,前前后后已经是第三具了,守军每日对着这些尸体,积郁的怨愤越来越多,反倒是给陈凯极力恢复的大好气象上摸了一层阴霾。一直到了当天夜深,城西方向,舰船的火光在那里越聚越多,似乎还隐隐的传来了些许的喊杀声,新的变化开始打破整体的沉寂。 第二百一十四章 家与国(三) 从西城墙上估计方位,应该是神前沃。这是这个时代的称呼,后世一度更名为神前街,直至公元1927年筑路,更名为横竹路才算是暂且定了下来。 那里,在后世已经是厦门市的一条寻常道路,距离海岸线很有不短的距离。但是在明时,未有经过被誉为基建狂魔的共和国最擅长的填海造陆工程的“增肥”,那里还是中左所城向西与鼓浪屿遥相而立的一系列码头中较为靠北的一处。 来的具体是何人,陈凯不得而知,奈何夜黑风高,哪怕两地相距不过一两里地,在清军优势骑兵潜藏城外之际,出城赶去神前沃的打算,也还是遭到了蓝登、周全斌等将的一力反对,甚至就连林德忠也是如此。 他们在担忧来的还是清军,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陈凯向南澳那边求援也不过才过去了十来天而已,来往以及准备都是需要时间,所以现在根本无法确定下来。唯有陈凯,透过历史的帷幕,估量着清军应该是不至再有那么多的舰船驶来,反倒是更加坚信于是援军赶到,但却依旧说服不了这三个家伙。 “参军,若是援兵,总会派人过来的联络的。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林参将所言甚是,这中左所城,实在经不起什么变故了。” 听罢了一番劝解,陈凯倒也无话可说了。想来,他早前还在极力反对出城营救那几个郑家子弟,现在却要冒险去一趟神前沃,去与还不知道是不是援军的舰队商讨围歼登岛清军的事情,似乎还真是有些前后不一了。 等待,越是看到了希望就越感焦急。自从被城西的消息唤醒,陈凯就再没睡下,可是苦苦的等候了一晚上,直到天亮时分却依旧还是没有消息送来,甚至是第二天的一个白天也是如此。 不过,有一些变化事却还是发生了,那就是神前沃左近的舰船数量在大幅度的减少,而这一日的下午,清军并没有再度到城下来羞辱明军,远处的那片树林也时而重现了鸟儿栖息的景象。但是清军的骑兵却出现在了城西,就在中左所城和神前沃之间游曳。 数十骑的清军,陈凯根本不知道这些清军到底是不是这城西周遭地区清军的全部人马,更不知道那些船火会不会是另一个诱饵,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支大队清军正等着将他一口吞下。 骑兵太少,没办法实现对周遭区域情况的探查和了解,这使得陈凯就像是聋子瞎子一样。更要命的还是在于,历史已经改变了太多,很多地方,尤其是很多细节上已经帮不到他什么了,反倒是时时需要提醒自己,莫要被原本的历史影响到了正常的判断,怎是一个纠结了得。 焦急开始渐渐的转为焦躁,这种被人蒙着眼睛的感觉实在难受得不行。这样的情绪,也渐渐的传染开来,直到蓝登再度请命带队出城探查清楚,陈凯下意识的准备继续用情况不明来进行回绝,他才真的发现了这个问题其实际上是源于他自身。 对那段历史的坚信不疑,所以陈凯相信援兵一定会赶到。正因为援兵必然会到来,他的一切行止就会相对的保守一些,为的就是等到援兵抵达再行实现翻盘,这样比较稳妥。可是兵行凶险,哪有什么稳妥的办法,有的只是一次次的拼命搏杀。相对的,蓝登从一开始就没有这重心思,自也不会受此干扰,反倒是更轻松了许多。 “那就有劳蓝帅了。” 两地只有区区一两里地远,清军确有数十骑在侧,但是冲杀过去理论上也并非不存在。蓝登带上了城内的所有骑兵,准备好了一应武器,便进入了西门月城之中。待到天光放亮,无需担忧战马暗夜狂奔会马失前蹄的问题,月城大门打开,这一队十余骑的明军便快马加鞭的奔向了远方的神前沃。 立于西城墙的城门楼子之上,这里已经是最可以登高远眺的所在了。陈凯拿着望远镜,远远看去,当明军踏着晨曦之城中杀出,清军反应之迅速,确是让他陡然一惊。 明军兵力较少,不敢多做纠缠,只是策马狂奔,根本不敢与其做太多的交锋。蓝登的选择让陈凯不由得松了口大气,这个武艺过人的武将,陈凯最怕的就是他自持武勇,与清军拼杀起来,反倒是把探明神前沃的情况的事情给忽略了,现在看来倒也是他多心了。而接下来,就这么一追一逃,两支骑队便发足狂奔,但是待到接近神前沃的那片码头之时,清军却放弃了追赶,而是重新回到这两地之间的那片区域,似乎是重新恢复到了监视的状态。 “看来,应该是援军到了。” 果不其然,没过太久,蓝登率队从神前沃杀出,这一次多了十来骑的明军骑兵,一如方才那般直奔着西门就冲了过来。 比之清军的那队游骑,明军的骑兵数量依旧处于劣势,陈凯连忙下令,早已在月城做好了准备的周全斌便带着一队三百人的明军持着长矛、步弓便结阵出城接应。 这一遭,清军骑兵同样是没有追逐过甚,便重新返回,继续保持监视。陈凯大抵已经估计出了情况,待到蓝登回城,城内的几个主事之人已经聚齐。带来的那人陈凯有些印象,是郑鸿逵的亲兵队长,陈凯第一次来中左所时,在船上与郑惜缘相逢,就是这厮如同是个护雏的老母鸡一般对他时刻保持着警惕的。 “闻听姑爷安好,国公也是甚为高兴,只盼着姑爷能够赶快过去一趟,也好商量下如何解决马逆得功的大事。” 六礼已经过了五礼,郑惜缘已经算是陈家的媳妇了,亲兵队长见了陈凯很是亲切,就好像是看见自家亲人一般。封建军队的效忠链条存在,这也无可厚非,况且陈凯也顾不上去思虑许多,连忙问起了郑鸿逵此番回返的详情。 按照亲兵队长的说法,郑鸿逵此番回来是主持陈凯和他宝贝闺女的婚事的,结果抵达金门岛从那些逃亡金门避难的百姓口中得知了清军突袭的事情,就连忙派人向郑成功告急,同时点齐了驻扎金门的舰队前来救援。 前天深夜抵达神前沃的确实是郑鸿逵的舰队,迅速占领了港口,郑鸿逵一度想要派出夜不收到中左所城来探查情况,无论是城池是否失守,还是陈凯的死活,都是他极其关注的。奈何夜不收出动,没走多远就遭到了清军骑兵的袭击,迫不得已之下便又退回到了神前沃。 清军的骑兵优势始终是个大问题,但是郑鸿逵也不是个死脑筋,到了第二天一早便出动舰队,分兵进发,只用了半日的功夫便将清军的舰船尽数击毁、夺取,顺带着控制了包括高崎、五通在内的大型码头,并分遣水师巡航。清军已然被困在了岛上,根本没办法全师而还。 根据情报显示,被困岛上的清军不光是有马得功和冯君瑞所部,竟还多了个兴泉道黄澍,却是很出乎了陈凯的意料。 但是,昨天下午,郑鸿逵所部在进攻五通寨的过程中却还是遭遇了惨败,部将吴渤中箭身亡。倒是随船回返的施琅,带着一众随员在高崎击溃了分守那里的清军,勉强控制了那片区域。 清军那五百骑兵对于中左所的步兵以及郑鸿逵带来的水兵都是严重的威胁,现在马得功凭骑兵纵横岛上,陈凯和郑鸿逵无论任何一方都奈何不了这支清军,但是大型码头都已经被郑鸿逵控制,没有船,马得功也别想轻易逃离,战事陷入胶着,所以郑鸿逵很想听听陈凯的意见。 “吾准备一下,这就启程去拜会国公。” 高崎在厦门岛的北部,那里距离漳州和泉州的海岸线并不远,施琅没有如历史上那般杀到中左所城下而还,反倒是控制了高崎,这件事情让陈凯忧心不已。 准备,其实用不了多少时间,陈凯没机会学习骑马,这一次依旧是乘马车赶往,另外援剿后镇还会出动骑兵和大队的步兵随行,凭步骑混编的兵马出城两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然而,这边还在准备,那边一直听着这一切的曾樱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眼见于此,陈凯找个理由支开了旁人,便对曾樱说道:“老阁部,有什么需要嘱咐的,但请直言。” “有道是疏不间亲,这话,老夫本不该说。但是这中左所城的安危全系于你一人之身,这话就不得不说了。” 这十来天的功夫,虽说组织民夫,出力更多的还是卢若腾,但是身为一个七十一岁高龄的老者,曾樱也是竭尽全力的在主持相关事务,陈凯根本无需为太多的事项操心,只要统筹大局、坐镇城墙即可。此刻已经到了发动反击的零界点,曾樱有话要说,陈凯自也不差这三五分钟的事情。奈何这话一旦听在耳中,他对于此行的信心,反倒是减退了太多。 “就老夫看来,令岳怕是未必真的能够如你所愿。而且,郑芝莞的事情,你怕是还需提防一二,那厮毕竟是令岳的兄长。”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家与国(四) 对于曾樱,陈凯其实早先并不是很喜欢。至于原因,很简单,此人是江西临江府人士,早年为东林三君之一的邹元标的弟子,算是资格很老的东林党成员了。 不过,这人倒也并非是那等只会空谈的货色。在乡时协助本地知县治理地方;在常州府捐俸修堤,造福一方,为当地百姓称之为“曾公堤”;任职漳南分巡道期间剿灭过祸乱一方的山贼匪患;任职湖广期间镇压过农民起义;担任登莱巡抚时也曾抗击过清军。除了一力与阉党作对外,却也并非全然的“平日素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算得上是个愿意为地方百姓做些事的官员。 但是对于东林党,陈凯是有着很大的警惕的。当初专门拜会,更多的也是出于官场的礼数,而且此人曾力保过郑芝龙,与郑氏集团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但是这一次守卫中左所,曾樱不可谓不遗余力的相助,凭着他的身份劝说过城内城外的不少士绅出丁出粮。 如此相帮,陈凯也明白,曾樱既然早前都已经想要留在城中自裁了,自是个重名之人,所以陈凯对此人很是放心,因为此人已经是古稀之年,能出来做事就是莫大的好名声,尤其是城池一旦守住了,就可以轻易的获得莫大的声名。对于这样老而成精的人物,是最轻松、最不用承担风险的办法,甚至在与陈凯请命时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对这个老东林,陈凯的感官好了许多。但是今天的这话说来,他对于东林党的警惕之心就再度浮现,只是面上不显,流露了些许深思的神色,表示会注意此事就再没说些什么。 怀着忐忑的心情,陈凯启程出发,明军步骑混编,不过区区两里地的距离,又有神前沃的明军出兵接应,倒也是无惊无险。 神前沃在明时是商船云集的港湾,官府在此设“沃甲”稽查出入海船。不过到了现在,此间却只剩下了明军的战船,那些商船和渔船早在十来天之前就已经逃得干干净净了,剩下的只有这么一座孤零零的港口,与这厦门岛上其他空无一船的海港,一般无二。 郑鸿逵还在座舰上议事,陈凯登船拜会,议事也就此结束,众将尽数出了船舱,就连陈凯带来的蓝登也被郑鸿逵支了出去。没有先行处置公务,商讨战守策略,而是先行密谈,这般的不同寻常,不到半个时辰前曾樱的那番话当即就浮现在了陈凯的心头,手上更是下意识的想要摸一摸那把燧发手枪的位置,但却立刻止住了这份冲动。 郑鸿逵是武进士出身,那份手段,想要杀他,他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装填的时间的。更何况,郑鸿逵还是郑惜缘的父亲,说来,从心理上陈凯却也不似对郑芝莞那般能够轻易下得了手。 既然如此,陈凯干脆镇之以定,向郑鸿逵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便要向其人问询进一步的战况。战况,确实是有的,但是郑鸿逵看上去却并不急于谈到这些,反倒是等旁人彻底散了,船舱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才拿了两封书信出来。 “你先看看这个。” 陈凯起身,接过了书信。第一封信的信封是空白的,但抽出信瓤,陈凯却是脸色突变。 “羽公吾兄,见信如晤……” 羽公是郑鸿逵的号,能够如此称呼其人的必然是熟识。陈凯心中波澜已起,继续看下去,其中内容无非是劝说郑鸿逵分给他们一些船只,用以转运之便,否则只会害了郑芝龙以及郑家在安平镇的族人云云。 “国公之意如何?” 信是马得功写的,郑鸿逵和马得功是旧识,弘光朝时曾同守镇江,私交甚好。看到此处,陈凯已经基本上明白了郑鸿逵的心思,心头怒起,然则冰冷的话语问出,郑鸿逵却摇了摇头,示意陈凯把第二封一起看完了再说。 已经有了这么的一封信了,陈凯抽出第二封书信,也同样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至于内容,只是开头的那个“芝凤我儿”的称呼,他就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看下去了。 郑鸿逵,这个名字是陈凯的这位岳父老泰山当年考武举时特意改的,原本名叫郑芝凤。能够这么称呼他的不会有旁人,只有郑成功的那位祖母黄老夫人。 陈凯知道,那位老太太可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去年郑成功夺取厦门岛,手里握着郑联、郑彩以及他们部将的家眷,郑联所部当即改换了门庭,就连郑彩的不少部将也没有坚持哪怕一个月就率部来附。 接下来,郑彩以及他麾下的章云飞、蔡兴、江美鳌等将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岂料这位黄老夫人得知了此事,专门把郑成功叫去数落了一顿,随后更是逼着郑成功把郑彩的家眷放回,以全宗族之义,结果郑彩的事情才会迁延至今,始终得不到解决。 这一遭,黄老夫人在清军的威逼利诱之下,又专门写信来劝说郑鸿逵,要他顾及着身在京师的兄长以及安平镇的族人们的安全,放马得功回返泉州。而郑鸿逵的这般行止,其选择如何,也就不问自明了。 “国公,马逆突袭中左所,屠杀岛上百姓,就连郑家的子弟也多有被其所杀的。旁的不说,前几日,一连三天,每天马逆都会派人将一个郑家子弟拉到城下虐杀,甚至连没出阁的姑娘都不放过。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您难道就打算这么放他回去继续作恶不成?” 隐忍多日,只为等来援军,将这些清军尽数杀死在岛上,为受难百姓复仇,也好给其他清军长个记性。岂料等来的这个援军却是这般软弱,清军稍一威胁,就要忙不迭的放虎归山,这等人物,又如何指望他能够坚定不移的与满清战斗下去! 此时此刻,陈凯已是怒不可遏,哪知道他的质问刚一出口,郑鸿逵反倒是比他更加愤怒,当即便指着陈凯的鼻子喝问道:“我还没有质问你呢,你到先跑来质问于我。陈凯,你不过是个大木的幕僚,凭什么杀我三哥,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郑家!”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家与国(五) 郑鸿逵的喝问犹如当头棒喝,陈凯最不愿意去设想的一幕还是发生在了他的眼前,也正应了曾樱早前对他的警示。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苦笑,原本他了解明末历史,是最讨厌东林党的,大抵也就孙承宗还能有个例外,其他人只要挂上东林的标签,他就会先入为主的将其看作是只会搬弄是非的伪君子。现在看来,无论这是不是挑唆,曾樱这个人都是绝对不能小觑的,这份见人见事的能耐,就注定了不是个寻常人物。 深吸了一口气,陈凯尽可能的平静下心态,随即与郑鸿逵解释道:“国姓对我有知遇之恩,您愿意把千金下嫁于我,我陈凯自是感恩戴德。但是,郑芝莞未战先逃,劫掠城内储藏的金银珠宝,价值不低于九十万两黄金,这些都是大军所需,都当用以厚养壮士,收复失地之用。我劝过他,夫人和世子也劝过他,都没用,他就是一定要跑,还逼着我和他一起跑。试问,我不杀他,何以守此中左所?” 这番话,稍微改一改,恢复到原本的模样,本是陈凯想要解释给郑惜缘听的。因为他知道,郑芝莞对这个侄女很好,他需要对郑惜缘有个交代。只是很可惜,把给女儿解释给了她的父亲,陈凯自问已经把话说得很是明白了,奈何郑鸿逵却依旧怒气不减,而且看上去,竟仿佛是更加愤怒了起来。 “你是分巡道、漳州知府,没有守中左所城的义务。但你别忘了,你是我郑家的女婿,怎可打杀长辈!” 郑鸿逵的火气很大,陈凯却也没小到哪去。听过了这番话,他已然明白了根本没办法和郑鸿逵沟通,干脆放了一句“吾乃朝廷命官,唯有天子圣裁、三法司会审或是钦命全权负责军政事务的国姓方有权裁定吾是否有错”。说罢了,便拱手告辞,要转身离开。 结果,这番举动更是激起了郑鸿逵的愤怒,当即便要陈凯滚回中左所去,等着郑成功回来裁定他到底是不是越权,是不是有罪。 出了船舱,海风吹拂,陈凯的激愤也已经褪去不少,反倒是悲哀二字越加深重了起来。郑鸿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给他看那两封书信只是在进一步的试探他对郑家的态度。结果,他保持着表里如一、前后一致,郑鸿逵联想起郑芝莞的死,愤怒当即便盖过了一切。 彻底谈崩了,说来好笑,他们二人都不知道,郑成功早早就有过预言——郑鸿逵用不了陈凯,陈凯也不会对郑鸿逵服气。说白了,郑成功早就看得清楚,他的四叔眼里只有他们石井郑氏这个家族的利益,并没有什么国家民族,而陈凯是国士,看重的却恰恰是国家民族,这就是他们二人最大的区别和矛盾。 家族还是民族,个人还是国家,这就是郑成功与郑鸿逵乃至是其他明末军阀最大的区别。陈凯记得,很多人都说过郑成功冷酷无情,他可以处死任何一个战败的部将,也可以因亲叔叔未战先逃而将其斩首示众,暴尸三日,甚至就连他的亲儿子,郑氏集团的继承人与其弟乳母私通生子,他也一样可以下达处死的命令,而且是连带着董酉姑以及那对母子一起处死,只因为乱伦之人必定经不住诱惑,根本撑不起这个军政集团,根本没办法继承他的遗志,完成驱除鞑虏的伟业! 是的,郑成功确实冷酷无情,但是他的冷酷无情却正是对这个国家和民族最大的负责。至少总比那些将个人利益放在国家民族之前的家伙,那些不是降清了,就是给我大清做了顺民,亦或是如何腾蛟之流,一死了之,妄图凭着所谓气节来掩盖他们祸国殃民的累累罪行的家伙们要强上太多。 如果一定要有个选择的话,陈凯宁可选择冷酷无情的郑成功,也不会选择这些腌臜货色。因为郑成功的无情只是对于那些违背了他驱除鞑虏意志的人而存在,这一点上,他和陈凯确确实实的如同郑成功在他这次回来时所言的那般,是一类人! “是我冲动了,我所为者是促成此事,是为了消灭这些清军,而不是为了和郑鸿逵斗气。而现在,本末倒置,这是不应该的。” 陈凯自问平日里总能保持冷静和克制,这是他的优点,但是总有些时候却还是无法克制那些本不该出现的情绪。但是,他毕竟不是机器人那般没有情感,是人,就会有情感,就会有情绪,否则不是浑浑噩噩,就是个利益的奴隶,是不会如他这般对国家民族抱有极大的热情的。 重新调整着呼吸,陈凯一边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绪,一边琢磨着该如何说服郑鸿逵。片刻之后,凭借着当年在职场上积累下来的经验,他已然有了成算,随即稍加整理了一下官府,便重新推开了郑鸿逵的舱门。 “怎么,陈道台还有什么要教我这个山野村夫的吗?” 郑鸿逵的怒气还远没有消退,说来却也正常,陈凯不光是官员,更还是他的女婿,哪怕还没有正是完婚,可是他女儿都已经算是陈家的媳妇了,陈凯这般公事公办的对他这个老丈人,换做是谁都不会有什么好脾气。 “刚才的事情,确是在下失礼了,请您见谅。对于郑芝莞的事情,如您所说,还是等到国姓回来了再做裁定。此来,在下实是为了剿灭这支虏师。在下相信,国公原本也是抱定了要给鞑子一个好看,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关心则乱?” 陈凯好言好语,郑鸿逵没有揪着刚才的事情不放,但是听了这个词,他却还是皱起了眉头,任由陈凯把话继续说下去。 “就在下看来,太师为虏师掳至京师已有数载,能够如此对待,说明他们并非是什么守约之人。但是他们现在宁可留着太师,宁可花费钱粮养活以及监视太师的一举一动,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国公和大木麾下的大军,否则郑家若只是一族商贾,还不被鞑子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说明白了,马得功的那些威胁都只是大话炎炎。国公和大木的实力越强,鞑子就越不敢拿太师怎样,就越不敢拿安平镇的郑氏族人如何。相反的,我们越显软弱,他们就越是会骑在头上拉屎拉尿。这个道理,是不会有错的……” “甚至说句可能显得很荒唐的话,国公和大木越是打得鞑子疼了,鞑子就越是会厚待太师。那时候,打不过,他们就会换个法子,比如招安,那就更需要以善待太师来作为起码的诚意了……” 历史上清廷对待郑芝龙的态度就是这般,陈凯所言非虚,而且这般顺着郑鸿逵的思路说下去,其人也并非不能理解。此刻听过了这番侃侃而谈,郑鸿逵已然开始了深思。而且,没过多久,他就已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的存在。 “那么,鞑子在中左所城外虐杀我郑氏子弟,也是为了离间竟成你与吾郑氏一族的关系了?” “国公睿智。” 深思继续,从呼吸的频率以及恢复了字号的旧日称呼来看,陈凯已经可以确定了,经他一番分析,郑鸿逵的怒火正在不断的消退。这是个好的趋势,至少就现在而言,争吵是毫无意义的,更不该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 接下来,陈凯便开始介绍起了他的计划,比如对外宣称,就说郑鸿逵突染疾病,不能理事,由陈凯这个女婿暂时接管舰队。或者说他陈凯绑架了郑鸿逵,逼迫郑鸿逵的舰队作战。反正他已经杀了郑芝莞,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亦或者表面上答应了马得功,等到马得功上船了,到了海上,再请他来一顿馄饨面,难道那个辽东来的旱鸭子还能游到安平镇去残害郑氏族人不成? 方法很有不少,都是他早前就算计过的。陈凯娓娓道来,郑鸿逵似乎也很是听了进去,随后这番计划说完,他便默默的等候着郑鸿逵的答复。岂料,良久之后,刚刚似乎已经有些动容了的郑鸿逵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竟成,我大哥那边或许会如你所说的那般,毕竟虏廷中也不乏才智之士,他们还是能分清楚轻重缓急的。但是把马得功那个亡命徒逼急了,真的狗急跳墙,派遣部将去安平镇屠戮,致母亲大人和兄弟族人于险境,那就是不孝不悌。这个险,吾不能冒。” 这番话说完,看着已经愣在了当场的陈凯,郑鸿逵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陈凯的身旁,伸出那粗粝的大手便握住了陈凯的胳膊。 “竟成,吾有风闻,说是你的家乡前几年被鞑子屠了,城里的人全杀光了。你与缘缘成亲后,还是要多顾着咱们郑家的事情。一旦有事,能指望的,只有这些叔伯兄弟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赠言 回到中左所城时,陈凯已经不太能够记得清楚他是怎么从神前沃离开的了。不过再一次的激烈冲突倒是没有爆发,依稀的,他脑海中记得好像是回了句什么“受教了”之类的话,就推说城内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便告辞而去。 郑鸿逵的选择可以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陈凯自问他的说辞在说服力上已经足够逆转局面了,奈何郑鸿逵的执拗,更或者说是他对家族的责任感之强烈,实在出乎了陈凯的想象。 路上无惊无险,清军骑兵依旧是监视状态,陈凯返回到城内,只是正式宣布了援军抵达的消息,便把自己关进了公事房。 外间已经有了些许窃窃私语,似乎是在欣喜援兵抵达的事情。更外面,似乎是院外更有欢呼雀跃,依稀传来,看来这个消息已经在中左所城内传开了,城内军民终于可以为劫后余生而松上一口大气了。 援兵抵达,意味着战事趋于结束。这个道理所有人都能明白,甚至或许这其中更有不少人还在畅想着郑家的舰队封锁厦门岛,随后登岛攻杀,将清军尽数留在这岛上,以为后来者鉴。 “还是要琢磨个办法才行啊。” 陈凯不打算放弃,他也从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然而思前想后,却依旧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接下来,大概就要看运气了。” 自从上次在广州,点燃坊巷焚城的过程中竟然下起了大雨,陈凯就开始对他的运气有所怀疑。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比如在潮州的那个广东巡抚衙门幕僚的出现,再比如在盘陀岭险些绕迷路了,其实都是在正常不过的,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嘛,老祖宗都是看明白的了。可是一旦开始有所怀疑,这类似的,原本完全不起眼的小细节就一个接着一个的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蹦跶出来,硬生生的就是要杵在眼前,不看都不行。 这个词,陈凯已经有些避讳,现在他更相信的是详加筹划和随机应变。但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已经不是靠智商和能力就可以解决得了的了。 陈凯还在公事房中细细的盘算着时间,大概也就过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外间一个小吏扣门而入,带来了一个曾樱的弟子,好像叫做阮旻锡的,专程前来报信。 “禀告陈道台,家师积劳成疾,近期怕是很难下床理事了。” 七十一岁的老人,拼尽全力的操持了十来天,身体会出现不适,这并不意外。陈凯闻言,也顾不得什么盘算了,干脆便让阮旻锡引路,顺带着叫来了城里的几个郎中和一些上好的补药,直奔着曾家而去。 曾家的人显然已经预料到了陈凯会专程赶来,早已有所准备。不多寒暄,陈凯询问一番病情,便入内探望。 比之前几日,曾樱的面容已很有些憔悴,躺在床上,眼皮无力的耷拉着,倒是呼吸声沉重,却总让人有些需要很用力方能如此的感觉,透着一股子疲惫劲儿。 “老阁部,好生休养,朝廷还需要您这样的有经验的老臣子出力呢。” 费力的抬起眼皮,曾樱看到是陈凯来了,倒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神采。接下来,曾樱似乎也不打算再多说些客套话,只是问及了陈凯此行如何,得到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答案,便将家人和仆婢都挥退了出去。 “竟成啊,你们翁婿,哎……记得当年,刘香袭扰广东,邹巡抚以为刘香是太师旧部,不肯放其入粤,是老夫以豁家性命作保,方平此巨寇。后来老夫为阉竖诬陷,太师代为受过,也算是还了这一着……说来,吾二人相交莫逆,于公务上也多有互相帮衬着的地方。可是等到先帝入闽,擢老夫入阁,却依旧被太师钳制得不能用事……” “……郑家的那些人,素来只顾着他们自家的利益,甚至是他们个人的利益。以老夫看来,也就国姓算是个异类……你那泰山,只怕是比之太师还要顾及家族的利益,所以老夫今早才会多那句嘴,就是希望你能做好应对。” 早年辛秘,如今揣测,曾樱一一道来,语中疲惫,闻着皆可感受得到。说来,去岁永历帝也曾遣使晋曾樱为浙闽督师,统领两省明军作战,但是这个老人精却很清楚,浙江各路明军皆遵奉鲁王朱以海为皇明正统,福建有实力的明军则皆是郑家把持,他就算是接了圣旨也不能用事,干脆就留在中左所闭门研习学问。若非陈凯,他应该也是会在清军杀入无人守御的中左所城之时,自缢而死,以全名节。现在有了更好的结果,只当是投桃报李,便多与陈凯提点上两句。 “……竟成,你是个国士,真正能够实心用事之人,与他们截然不同。看到你,就像是当年看着孙恺阳、徐子先他们做事似的,让人感到年轻并非是只有年轻人才可以专有的……” 孙恺阳就是孙承宗,徐子先则是徐光启,这两个名字的主人虽说都没有做到过内阁首辅,但却依旧是在明末的政坛上称得上是如雷贯耳般的存在。 “老阁部过誉了,凯不过是一介童生,连童子试都没过,哪敢奢望什么入阁拜相。” 这话,倒也不过是谦辞罢了,因为陈凯知道未来会有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家伙做到了明廷的内阁首辅大臣的宝座。但是,这件事情却是发生在很多年后,可是此时此刻的曾樱却依旧对陈凯报之以极大的信心。 “很多人都说只有庶吉士才能入阁,那李贤、张璁又算什么?现在这个世道,非庶吉士出身的阁臣大有人在,老夫就是个例子。竟成,你是聪明人,不会纠结这些。以你的才华,大明中兴,入阁拜相并非难事,这也成不了阻碍。但须记得,莫要让那些家伙拖了你的后腿,放开手脚去做,才会有将来可期!” 曾樱的叮嘱,仿佛是临终赠言,陈凯殷殷受教。只是待他离开了增加,望着日渐昏黄的天色,却只是在心里面暗自道了一句“我想要的,你们根本不懂”便启程回返公事房。 回到了公事房,已是用晚饭的时辰了,陈凯放开了心思,正打算多吃一些,岂料这第一口还没进了嘴,他等候已久的运气却已经到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夜火(上) 再度出城,陈凯比早上那一遭要走得更远一些。 鼓浪屿,已经有一支舰队停泊于此。陈凯从神前沃上了船,抵达鼓浪屿时,那两个他一直在等的人也早已拜会过了神前沃的郑鸿逵,对于当前的形势,甚至就连陈凯的一些想法以及说辞,都也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了解。 “陈侯爷、洪伯爷,旁的吾便不多说了,现在鞑子摆在中左所城和神前沃之间的那队骑兵已经撤了。留给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望二位能够尽起水师,彻底把这些鞑子留在中左所的地面上!” 陈凯所指,他们自然明白,清军骑兵不再继续监视,只说明他们已经准备好撤离了。而船,郑鸿逵从鼓浪屿和小金门也调来了不少,不久前刚刚离开,这些郑鸿逵也没有瞒着陈豹和洪旭二人,做的很是一个光明正大、理所当然。 “竟成,此事令岳已有成算……” 盯着洪旭的双眼,陈凯斩钉截铁的说道:“吾只听国姓军令,未知军中有岳父这一阶级、差遣。今日,吾只问二位的打算!” 在这件事情上,陈凯表现得很是坚定。有此一问,陈豹和洪旭对视了一眼,随即前者便开口言道:“竟成所想,确是正理。但定国公所虑,并非全无道理。咱们吃着郑家的饭,总要多为国姓身后的宗族考虑一些。” “竟成,我二人此番带来的舰船不多,而且一旦出兵,唯恐会与定国公麾下闹出什么不快。要不,此事再议上一议?” 到了现在这个份上,陈豹和洪旭二人反倒是挠头于他们来得太早了,结果掺和进了这场翁婿相争之中,左右为难,一个不小心就是里外不是人。来了已经来了,他们自然也不能让别人没看见他们,此刻陈凯让他们表态,二人一硬一软,为的无非是回绝了此事,倒也配合默契。 奈何,这份默契对陈凯全然无用,眼皮低垂,双眸再现,寒芒摄魂夺魄,饶是他们这般久经阵仗,也不由得为之震。 “定国公如何,与吾等有何关系。二位追随国姓多年,当知国姓肺腑。今番之事,陈侯爷和洪伯爷所言皆有道理,倒是在下,却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做到两全其美。” ……………… 永历五年三月十二,已至深夜,月明星稀,微光散落厦门岛,却只有寥寥几处还在努力的回应着星光闪烁。 与中左所、神前沃、高崎等为明军所据之处一般,东北部的五通寨至五通码头一带,灯火通明,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火把或是篝火,将任何想要溜进来的狐鼠都照得无所遁形。 五通寨的清军在逐步撤防,远处的五通码头,方才已有人送来了一大批船只。这些船,都不是很大,大多是渔船,其中有两艘小型的福船,都已经是其中的庞然大物了。但是,比起早前载他们前来,如今不是被焚毁、就是被掠走的那几艘大海船,却就连停在一个码头,若是这两艘福船的脸皮儿薄的话,都会觉得臊得慌。 郑鸿逵不是郑芝豹,没办法再要回一批同等大小的,马得功却也不在意。威逼一番,船是小了,但运走他的这支部队却还是勉强可以做到的。而在岛上劫掠的财货,早前在郑鸿逵抵达前就已经运走了不少了,连带着那位巡抚老大人一起离开此地,倒也是少了个累赘。 “马帅,这些船够把官军都运走的吗?” “黄道台放心,我军全师而来,全师而去。挤或许是会挤了些,但是足够了。” “那咱们什么时候能够渡过这片海峡啊?” “今天一整夜的功夫,应该是够了,最晚也就明天天明就可以到刘五店。” “这大晚上行舟,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状况,或者要是被海寇发现了怎么办?” “黄道台多虑了,海寇……” 黄澍这个家伙,随着张学圣登岛,一旁出谋划策,说是能逼着陈凯打开中左所的城门,就算是开不了门,也能离间陈凯和郑氏宗族之间的关系,假以时日必可实现借刀杀人之效。 现在,门没开,离间与否马得功也没看到,看到的只是本来这厮还在上蹿下跳的要与陈凯一较高下,结果人家还没出手呢,只是来了个老丈人,把几处码头控制了,就已经让他方寸大乱了。若非他与郑鸿逵是熟识,深知其人秉性,利用郑芝龙和安平镇的郑氏族人,尤其是其母黄老夫人来加以胁迫,弄不好他们还真得被困死在这岛上也说不定呢。 此时此刻,黄澍就像是一个问题宝宝一样,杵在马得功的身旁,一个劲儿的问这问那,好像不趁着现在显示些存在感的话,没准一会儿都上船的时候他就会被落下似的。 对此,马得功很是不满,一脚将其踹下海里的念头来回来去的在脑子里翻腾,几乎都把这厮的叽叽喳喳给盖过去了。奈何,此人近来深得张学圣的心意,就连这一次突袭未果,也被张学圣看作是了陈凯横插一杠子,否则黄澍的谋划还是很有可能成功的。这般人物,虽说文武殊途,但他也确实不便轻易得罪,干脆就有一搭无一搭的解释着,等到冯君瑞赶过来时,一句回五通寨殿后收尾,才算是暂且摆脱了这个家伙。 “这个废物,当年勾搭左良玉东进,就害得老子跟着靖国公去拦着。若不是皇上,啊,不,不,是伪帝逃入军中,没准老子连归附大清的机会都未必有了……这个家伙,除了瞎捣乱什么也不会,亏得还装出一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模样,我呸。什么叫运筹帷幄,看看人家洪大学士,再看看人家陈凯算计尚可喜时的风采,那才叫真本事。吹牛,老子也会……” 满腹的牢骚,其实却也怪不得马得功,原本他就已经属意抢上几天便回返了,谁知道张学圣一来,黄澍这厮又跳出来献计,张学圣放不下中左所城里郑家的金银珠宝,就把他们都留下来算计陈凯。现在倒好,险些没困死在这里,还要听他没完没了的问这问那,就算是佛爷也会有几分火气的吧。 赶到五通寨,这里的撤离任务基本上已经准备就绪了,马得功安抚了一番殿后部队,便返回码头那边。 在那里,大半的军士已经登船,战马是最麻烦的,都尽可能的安排在了更大一些的船上,至于那些带来的火炮就只能扔下了。这边差不多登船完毕,马得功便派了人去五通寨,将殿后部队调回来登船。 一切准备就绪,在夜幕的掩护下,袭击中左所的清军踏上了返程之路。只可惜,海峡不长,但却未有行至一半,北方的远处,海上点点的火光正在铺天盖地的扑来,向着他们扑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夜火(中) 在远方,火光星星点点,于如渊的海、于漆黑的夜,饶是星光点点,却还是显得分外的乍眼,尤其是在船上清军们的眼中。 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在清军的舰队的眼中不断放大。马得功很清楚,郑鸿逵对此是不情不愿的,而清军那边也根本不可能再组织舰队来为其护航。那么无论来的是谁,对他们来说只怕都未必会是什么好事情。 “马帅,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等着什么,给其他舰船发信号,加速,加速!” 情况紧迫,马得功已经顾不上这个家伙了,直接撂在了一旁,下令加速前进,以求尽可能快的驶到岸边。 争分夺秒的时刻突然降临,清军也不是傻子,眼看着北面似乎有支船队正在向他们驶来,甚至都不用马得功的命令,加速行驶就已经开始了。奈何暗夜无风,也只能靠着人力驱动。 船上的清军奋力的划着船桨,速度在缓缓提升,然而未曾驶出多远的距离,就着远处的火光,当先的不明身份船队那艘冲在最前面的舰船已然从昏暗中显露了轮廓出来。那尖翘高昂的船首、向两侧流线型外拱的两舷、桅杆上落下的巨大硬帆,无不说明这是一艘福船。看那船首和桅杆,怎么也不会低于八九丈的长度。 如果仅仅是福船也就罢了,随着她的轮廓逐渐清晰,更多的舰船开始暴露在了清军的目光之中,此刻更是劈着海峡的波浪疾驰而来,速度上竟比他们如此卖力的划桨却还要快上一倍不止! 海船劈浪而来,看这势头正是冲着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清军更是卖力的划桨,而那些船舷比较低的,船上清军更是抄起了长枪、刀鞘,竭尽全力的拨弄着海水,妄图加快一些速度出来。 船上的清军拼尽全力的划桨,细细的汗水已经渐渐的汇流城河,化作豆大的汗珠子滴落,可他们的手上却依旧不敢有半分的停滞,甚至是连缓上口气儿的胆量也无。奈何,饶是清军如此奋力,可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远处的那支舰队越来越近,反倒是原本已经能够约莫看到的对岸依然是那般的遥遥无期。 张大了眼睛,马得功眺望着远处的舰队,不光是那艘为首的海船,后面的也大多小不到哪去,尤其是比他此刻乘坐的这艘福船比起来,在那支舰队面前都只能算是最小号的。而他乘坐的这艘,在这支清军舰队之中却已经是最大的一艘了,没有之一! 北方的舰队疾驰而来,每一次心跳,都仿佛近了一分。时间仿佛是趋于凝固,就连流逝的速度似乎也慢了许多。马得功几次眺望、几次回首,奈何远处的船队距离他们越来越急,而他们距离沿岸的距离却好像是连拉近哪怕一厘米也没有。 心急如焚,这四个字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马得功此刻的心境了。究其原因,只在于这个如字而已——饶是身在海上,可他的心却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无时无刻的不在炙烤着他的灵魂。 片刻之后,舰队愈加近了,压迫感开始迫近,马得功只觉得呼吸也开始渐渐的困难了起来。一时间,又是火烧心扉、又是呼吸艰难,怎是一个难受了得。然而就在这时,身旁通的一声,马得功一惊,转头看去,却是黄澍竟已然软倒在了甲板上。可是没等他心生鄙夷,顺着黄澍所指的方向,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远方的那面旗帜上分明书着一个大大的郑字。 郑字大旗,是郑鸿逵吗?不应该,马得功自问当年在镇江他与郑鸿逵也是相交甚欢,对于这个眼里只有家族利益的家伙很是了解,按理来说是根本不会出尔反尔的。难不成是被陈凯那厮说服了?这到有可能,毕竟不是说郑鸿逵的女儿已经和陈凯结亲了吗,女婿的话或许真的管用也说不定呢。 想到此处,马得功却不由得暗自摇头。按照常理确是如此,但是依他对郑鸿逵的了解,这种可能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除了郑鸿逵以外,郑成功的帅旗不是这样写的,那么还会有谁?难道是郑芝豹或者郑芝鹏,他们没那个胆子的。总不会是郑芝龙从北京城里逃出来了,至少不可能是那个郑芝莞假死复生了吧! 郑氏集团几乎是重新归于一统的今天,他们能够想到可能会出现在此的郑氏集团姓郑的实权派都已经想到了,但却没有一个可能性较大。所幸,这样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当那艘冲在最前的福船渐渐清晰了起来,那面郑字大旗的左上角上的小字中依稀的看上去有个建字,更大的震惊随即冲击了马得功、黄澍等人的心弦。 “郑彩回来了,郑彩怎么会回来了?!” 厦门岛为郑成功收回,郑彩已经消失良久,期间到有消息说是去了浙江温州向鲁监国求援,结果反遭攻杀,之后就再没了音讯。是远走日本、南洋,还是漂泊外海,没有人知道,但是这一幕的出现,新的可能性随之产生。 郑彩此来是如他们一般回来争夺厦门岛的,还是已经归附了郑成功,但无论如何,对他们言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此时此刻,如坠冰窖! 舰队扑面而来,彼此之间,这样的速度、此刻的位置,他们已经不用考虑什么赶在这支舰队冲上来将他们碾碎前能够逃到岸上。马得功大声呐喊着,叫嚣着要与明军决一死战,但是与此同时,他在不经意间,却向身边的几个亲信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便以更大的声势向清军舰队下达迎战的命令。 接下来,清军舰队接到了命令,便彻底放弃了逃亡的打算。手持着长枪、腰刀、步弓、骑弓,乃至是船桨,立于大大小小的船上,严阵以待。 没有能够把火炮带上船,这是最大的遗憾,可就凭着这些小船,放上了火炮,无需敌军进攻,怕是光后坐力就要把船震散架了吧。所幸的是,这支清军多是征战多年的老卒,他们作战经验丰富,武艺上比之郑家的士卒们要高强太多。他们坚信,只要这支舰队的郑家军敢跳上船来跳梆,或者足够接近,给予他们跳梆的机会,他们一定可以将击溃当前的舰队,甚至还能夺取一些海船回来也说不定。 对于近战肉搏,他们是有着绝对的信心的,尤其是一旦想到郑彩那厮还是被郑成功追得满街跑的废物,这样的鼓动在军官们的渲染之下,他们就更是信心十足。奈何,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态的发展和他们想象的并不太一样,而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这里不是陆地,而是海上,海上! 第二百二十章 夜火(下) 由远及近,舰船在他们的视线中逐渐放大。很快,他们就发现原来他们的眼睛实在太小了,小到了已经不足以将整条船都囊括进去,而且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深重,甚至到了越是深重就越是压得他们难以呼吸的地步。 为首的那艘福船越来越近,大约百来步的距离,清军的步弓、骑弓,迎头劲射。箭矢划破夜空,直听得噼里啪啦和叮咚如水之声交错着,却完全听不到那种利刃破体而入后的惊声惨叫。 势头不可阻挡,福船扑面而来,清军的箭矢却全然没有任何作用,待到转瞬之后,福船已到近前,船上的水手们竟完全没有跳梆的打算,因为到了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需要这般行险了,只要把船开过去就够了。 福船赖以劈浪的船首重重撞击在了一艘清军舰队中已经算是中等的海船左舷,整条船为之一震,只是这一下子就将船上大半的清军撞下了水去。 冰冷的海水,当即就在竭力的呼救和挣扎之间沸腾了起来。更多的清军仅仅是在落水的一瞬间就开始了下沉,他们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因为他们没有能够看到接下来,撞击过后,福船依旧没有停下继续前进的势头,在木板扭曲变形的吱吱呀呀声刺破呼救挣扎,将他们刚刚乘坐的那艘海船不断的在挤压着向右偏斜、下沉,直至彻底倒在了波涛之中后,更是直接将其压进了海里,就好像是骑过去了一样。 左舷外壳在浮力和重压下扭曲、变形、断裂,直至将整片左舷外壳、甲板乃至是右舷外壳彻底撕裂开来,一条船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切成了前后两段,随即分崩离析。而那艘福船则仅仅是船头翘起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角度,随后在断裂和波涛中便毫无阻滞的恢复了往日的平稳。 庞然大物像是个淘气的孩子踩碎了一件碍眼的玩具那般,轻而易举的将那艘刚刚还在试图载着清军们逃出生天的海船碾成了碎片。那些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幕的清军们不可谓不幸,但是或许这也是他们此生的大幸,因为他们不需要在被碾碎的恐惧中面对死亡,只要做些无谓的挣扎,就可以彻底沉入海中,随即失去意识,化作此间鱼虾的食物。 舰队的那一艘艘海船、军舰蛮不讲理的撞了过来,他们的船上并非没有火炮,但却一炮也没有开,只是这么对准了清军的小船,直愣愣的撞了过来,仅此而已。 在陆上,或许这叫人仰马翻,但是在海上,人落入水中,不会游泳的只能在挣扎中下沉,而这等木制的船只大多也不会仅仅翻过来那么简单,海水的浮力和大船的重力、冲撞力交织,木料哪里承受得了这般的合力。 清军的小船被一艘艘的撞倒、撞破、撞沉乃至是撞碎,间歇的,大海船上扔下一两个火毬、火砖什么的,将船帆点燃,亦或是撞击将油灯打碎,火势蔓延,海面便被照亮了。 火光之下,落水的清军大多是在拼命地挣扎中沉入大海,所幸的是,船只破碎,大量的木料浮在了海上,间或有清军抓住大大小小的木料,有的便可以的浮在了海上,有的则仅仅是将木料拖进大海,仅此而已。 倒是那些幸运儿,在庆幸的同时,却也不得不面对更加绝望的处境——他们的呼救没人理会,舰队分出了一些“小船”,如狼群捕猎一般追逐着那些还在四散逃逸的清军船只。而清军那几艘最大的海船,却已经被一堆庞然大物夹在了中间,随即当原本他们还对其报之以信心的跳梆剧情上演的时候,却已是数十上百个水手围攻十来个乃至是数个清军的场面,几乎是每一瞬间都会有清军被砍成一坨坨的肉泥。 若非这些船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载着战马的,也不会那么费力。直接撞过去,凭着这些大海船的块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将其撞散架了。 战斗,或者用更加形象的说法,如屠杀,没有过去太久就宣告结束了,清军浩浩荡荡由上百艘船只组成的舰队被彻底碾成了碎片,只有几艘载着战马的被刻意的保留了下来。 乱世人如蚁,更莫说是和战马相比了。舰队的水手们还在控制着俘获的那几艘海船,这期间,不断有清军彻底沉入大海,或是浮在海面上被海浪卷向远方,如沉入大海的那般,一旦消失在视线之外,就再也寻不到踪影了。 不可否认,或许会有幸运儿漂到岸上,亦或是像鲁滨逊那般漂到无人的荒岛,但更多的却往往是在漂泊中沉入大海,或是被卷到外海的惊涛骇浪,成为鲨鱼的美餐。 海面上的火势在渐渐熄灭,良久之后,当海面上仅存着舰队的船火,永历五年三月十三的第一缕阳光洒满海面,这支打着建国公郑彩旗号的舰队也开始了打捞俘虏和缴获的工作。小船放下,划向不远处,用木桨敲上一敲,看看是否还活着,活着的拽上船来,反绑了这些已经漂了半夜,早已精疲力竭的家伙的双手,随意的扔在了船上,而死的则砍了首级,顺手将其与那些俘虏扔在一起,无有半点儿区别。 间或会有些丝绸、布料捞上来,已是非常不错的收获,金银什么的是不要想了,或者说但凡是密度高于水的基本上都不用费心费力。但若是能够捞到些军官什么的,反倒是等同于捞到了金银,捆得结结实实,往船上一送,自有赏赐发下。 就像是每一次野战后的打扫战场,这是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是不会轻易结束的。这是士卒们的福利时间,绝少有不长眼睛的军官。为此,倒也诞生过一些经典战例,比如李自成就有过一次,但是现在在这海上,他们本无敌手,自也无需担忧什么清军的反击之类的无稽之谈。 俘虏和缴获被不断的送到那艘最大号的福船上,普通士卒倒也罢了,直接捆吧捆吧扔进船舱里就算完事,至于死活是没人有功夫理会的。但是军官却不一样,他们都是更加有用处的战利品,套出更多情报,或者将有经验的军官编入军中,都是更大的收获。至于那些高级军官,就更是如此了。 黄澍很庆幸他是徽州人,虽然不在大江大河的边上,但是生在南方,水性再差,运气好一些也是有机会抓到些漂浮物的。不可否认他的运气不错,至少现在虽然精疲力竭,如一滩烂泥似的,眼皮儿都已经没气力睁开了,但也总还有口气儿。待被扔在船舱的甲板上趴了好半天,总算是稍微缓过来些许。勉力睁开眼睛,没了甲胄的冯君瑞低头跪在那里瑟瑟发抖,还有个清军士兵打扮的老卒也跪在那里,享受着和他们同等的待遇。 顾不得这些不合体统的事情了,黄澍的大脑思维能力在迅速的恢复,看过了身旁,竭力扭过头,正瞅见上首两个蟒袍玉带的中年军官和一个绯色官袍的青年文官坐在那里,不时的对着眼神,以着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交流着。 眼见于此,黄澍不知从哪里生出些气力出来,连忙伏在甲板上,对着中间的那个五短身材的大官儿,一个头便磕了下去,口口声声的无不是“建国公饶命”之类的讨饶。 奈何,这份可怜劲儿却放错了地方。那个五短身材的大官儿冷笑了一声,随即冷哼道:“黄道台却是认错人了,某不过是个侯爵,当不起国公的礼数。倒是某身边的这位品级还比你低上半级的文官,你求求他,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也说不定。是吧,竟成?” 第二百二十一章 狗咬狗(上) 黄澍面前,三人坐于上首,正中的是个五短身材但腰围甚大的武将,满脸的凶相,尤其是那双眸子,便是看一眼都会觉得害怕;明制尚左,这人左手,从黄澍这边看去则是右边同样坐着一个蟒袍玉带的武将,身材匀称,相貌上不似前者那般凶相毕露,竟还有几分厚道似的;而除了这二人之外,就是那个青年文官,剑眉星目、文质彬彬,但是细看过去,神采之中的那几分坚毅和果决乃至是狠辣,却绝非是寻常文官所有的。 为首那人冷笑着戏谑,黄澍刚刚缓过劲儿来,思维和判断速度比之平日里是要慢上许多的。此间听了这话,一时间也不好判断出这是在戏谑于他,还是于那文官说笑,反倒是愣在了当场。 “侯爷这话,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朝廷法度、圣人教诲,讲的是一个尊卑有序。您和洪伯爷在此,哪有下官来决定的道理?” “竟成总是这般客气,才是没道理的。” “九峰此言有理,竟成,此事本就是你一手筹划,中左守御亦是以你为首,某二人不过是为援罢了。说你来决定,就你来决定,不许推脱,否则庆功宴上莫怪某罚你酒。” “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三人说笑之间,黄澍已然从这只言片语中看明白了太多的东西。文官称那个额看上去有几分厚道的武将为洪伯爷,称为首的那个武将为侯爷,而这两人管那文官叫竟成,还说他是中左所守御的负责人,那么这三人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忠勇侯陈豹、忠振伯洪旭,还有陈凯,该死的,这支明军根本就不是什么郑彩的部队!” 这是个大问题,黄澍想到此处,惊恐的看着三人,随即再转头看去,冯君瑞依旧在那里瑟瑟发抖,而那个清军老卒,则用着“你才看出来”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就再度恢复到了刚才的模样。 “马得功,怪不得本官在船上找你不见,原来你竟敢弃军潜逃!” “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参本帅一本吗?” 黄澍的指责出口,马得功随即报之以冷笑。不可否认,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明军打着郑彩的旗号来截杀他们,显然是不会留下什么活口的。唯有如此,方能确保在清军占领区的郑氏族人不会遭到清军的报复。 一旦想到此处,黄澍的身子登时就是一软,随即便瘫在了甲板上。他不想死,从来都不想,当年在弘光朝上蹿下跳,对准了马士英招呼,何等嚣张,但看似无畏的背后却是他很清楚马士英并不敢动他这个楚镇在南京的代理人。待到左良玉病亡,他便立刻撺掇着左梦庚降清,随后历任,不显山不露水的,无有当年气象万一。直到这一次,却是利欲熏心,一时间失却了判断能力,才会落得如此境地。 越是这样想来,黄澍就越是觉得鼻子酸楚,带动着泪腺也渐渐湿润了起来。所幸,软倒在地上,一时间也没人注意他,而就在这时,一声调侃传来,却让他立刻便精神了起来。 “谁说黄道台就一定没有参马帅一本的机会了,陈侯爷有说过吗?洪伯爷有说过吗?本官有说过吗?” 这是陈凯在此与他们说的第一句话,突变横生,三人当即就变了颜色,唯独不同的是,冯君瑞和黄澍面露惊喜,而马得功却是满脸的不屑一顾,似乎对此半点儿信任也无。 “呦,马帅不信?本官也没说马帅就一定没有参黄道台一本的机会,同样的,你们若是看冯参将不爽利,一样有机会参他,而冯参将若是看他们哪个不痛快,一样可以参上一本,托张巡抚送上去,没准比他们两个说话还要管用呢。” 此言既出,三人自是明白,陈凯并非一定要除掉他们,就看他们怎么表现了。眼见于此,黄澍和冯君瑞抖擞精神,以着热切期盼的目光注视着陈凯,等待着他将条件和盘托出。岂料,陈凯却也不急,嘴角上带着一丝笑意,细细的品味了一番三人的神色,随即才幽幽的道了一句“你们三个,本官要留两个来抵无令处死郑芝莞的事情。哪个让本官看到了合作的态度,哪个活下来。机会,只有一次哦。”。 陈凯处死临阵脱逃的中左所主帅郑芝莞的事情,他们都是听说过的。此刻言之凿凿,就只留下一人来,个中利弊,在他们的脑海中飞速权衡。 只不过,这样的状态,却仅仅是存在于黄澍和冯君瑞二人而已,此间品级最高的马得功却依旧是那副“老子信你才怪”的死鬼模样,更是出言讥讽道:“陈凯小儿,要杀便杀,想要戏耍老子来给尔等取笑,没门!” 说着,马得功一口唾沫就吐在了甲板上,狠狠的瞪着陈凯等人。对此,陈凯却也不气,嘴角的笑意反倒更浓了几分,随即便认认真真的向马得功问道:“马帅这是要弃权喽?” 马得功一言不回,显然已经打定了决心。眼见于此,陈凯挥了挥手,自有明军卫士上前,随手便卸了他的下巴,将其蛮横的拖出了船舱。 “逆贼马得功掠简皇帝降虏,罪大恶极,承蒙马帅的自知之明,现在,就剩下二位了。尔等活下来的概率已经从三成三提高到了五成,如何抉择,可自为之。” 就在刚才,马得功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被拖出去的。二人早已是惊弓之鸟,此刻听了陈凯所言,自然明白从一开始这场赌局的唯一胜者就只能从他们二人中产生。 黄澍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向了冯君瑞,看到的却是冯君瑞以着同样的神色看向他的时候,当即便转过头,一下子便拜倒在地:“下官原为楚镇监军,与虏汉军正黄旗固山额真左梦庚、四川巡抚李国英、甘肃总兵张勇、辰常总兵徐勇、湖广右路总兵郝效忠等出身宁南侯帐下将领俱是熟识。只求陈老爷饶下官一命,下官愿意写信劝说他们起兵反正,归附国姓爷,下官一定肝脑涂地,以报王师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狗咬狗(下) 楚镇当年号称百万之众,很是出了些颇有勇名的战将。像是黄澍刚刚提及的这几大位,如今在西北和西南战场上也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帅。另外还有金声桓,虽说是已经殉国了,但是当年却也是做到过提督,举江西一省反正,开启了南明抗清运动的第一个大高潮的名爵大将。 咚咚的在甲板上磕起头来,黄澍的反应之快,当即便把冯君瑞吓了个一愣。陈凯闻言,却是一笑,于是乎便向黄澍和颜悦色的说道:“黄道台在虏廷那边是按察副使,正四品的文官,比本官还要高上半阶,下官二字,还是免了吧。” 陈凯笑着说出这话,黄澍不由得一喜,但却依旧不敢松懈,连忙表示他在明廷时是湖广巡按,正七品的小官儿,理所当然的在陈凯这位道台面前自称下官。 巡按品级较低,但却是风纪官,地方上就连总督、巡抚也不敢招惹的角色。不过既然已经打算好了伏低做小,黄澍连忙又改为自称罪官,一再表示要在郑成功的领导下戴罪立功,为大明中兴的伟大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谈这厮糟蹋了诸葛武侯的名言,论态度那是绝对说得上恭顺已极。况且正如其人所言的那般,他与原楚镇众将都有着不错的私交,完全可以充当劝降的说客,是有着战略级作用的。这样的人物,虽说是个不领兵的文官,但是其能量之巨大,却一点儿也不输那些领兵的武将。 黄澍一番话说下来,当即便向陈凯等人展现了他的潜在能量。哪个更有用,哪个便可以活下来,这是常理。毕竟陈凯这等狠辣角色是不会花钱养闲人的,说了要用他们来抵偿郑芝莞,就肯定会说到做到。 此时此刻,黄澍以着碾压式的姿态一出手便彻底封死了冯君瑞的说辞,至少就连冯君瑞也不会相信他能够说服张学圣举福建一省向郑成功反正的。但是既然有了竞争的关系,又是争夺唯一一张活下去的门票,那么冯君瑞自觉的也没有必要按照什么常理出牌了,尤其是对上黄澍这等卑鄙小人。 “陈老大人明鉴,罪将不敢说自己一定比这厮有用,但是罪将起码不是个没事就在背后暗算旁人的卑鄙小人!” 被捆得像是个粽子,冯君瑞做不到伏在地上磕头来佐证他的恭顺和诚意,但是那副点头哈腰,也是卖了十足的气力讨好。 说罢了此言,眼角处撇见了黄澍神色中的一丝惊慌,当即便大声说道:“这厮说是楚镇监军,但是张巡抚与罪将说过,这厮当年全然是左良玉养的一条狗。不在湖广监军,却大老远跑到南京城里上蹿下跳,挑唆这个、诬陷那个,好不热闹。等到这厮发现了皇上圣明,不听他的胡言乱语,他又鼓动左良玉起衅,又是屠城,又是与王师自相残杀。随后等左良玉病亡,更是一力劝说左梦庚降虏,最不是个东西……” “你这是诬陷!” 冯君瑞在揭他的老底儿,黄澍自知他当初的那些行径,以着现在的明军看来皆是死罪,连忙喝骂。随即,几个头磕在地上,便忙不迭的向陈凯做出了解释。 按照他的说法,他在南京的那些事情乃是刘宗周、黄道周那些老东林连同左良玉的手笔和指派,而左良玉其实也是东林的人,与侯恂过从甚密,那是党争,他一个小角色决定不了的;在湖广是左良玉自知打不过李自成才会起兵“清君侧”的,同时也受了南京的老东林们鼓动;而在九江更是左梦庚以及金声桓、李国英、张勇等将自行其是,就连他降清也是被逼无奈,十足十的一尘不染的白莲花。 “你他妈这是狡辩!” 眼见着黄澍如此,冯君瑞哪还顾得上旁的,一声暴喝将其人的解释声压下去,随即爆出了一个惊天猛料出来。 “不瞒陈老大人,罪将在张巡抚标营任职,很多辛秘都是清楚的。此番虏师偷袭中左所,就是这个家伙,这个分巡兴泉道黄澍向张巡抚献的计,连我等所需船只不够,也是这厮提议去勒索安平镇的澄济伯的。另外,前几日马得功那厮的部下在城外虐杀郑家的族人,还是这厮献计,说是用来离间陈老大人与国姓爷之间的关系的!” 这么大的猛料,当即便将黄澍吓瘫在了地上,随即也顾不上冯君瑞了,连忙跪地磕头,一个个结结实实的砸在甲板上,咚咚直响。那口中,亦是连忙做出解释,只是这一次有人证存在,他不敢强行甩在旁人身上,只说是奉了张学圣的命令,不敢违逆,才出了这等主意。伏请陈凯看在各为其主的份上,饶他一命,他愿意亲自向郑成功以及郑家的族人为陈凯解释云云。 到了这个份上,陈豹和洪旭二人已然脸色大变。此番密谋,郑芝豹竟然也被迫参与其间,另外他们竟然还在离间陈凯和郑成功的关系,实在是耸人听闻。 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转向陈凯,岂料陈凯却全然没有改换了神色,只是歪着脑袋,对黄澍表示了他能够理解各为其主的原则。但是,冯君瑞爆出了那么大的一个猛料,已经显示出了不小的诚意,二人已经回到了一个起跑线上,要他们二人再接再厉,多显示些诚意出来,来说服于他。 陈凯一刻不做出决定,他们就不能保证各自的绝对安全。既然如此,二人也顾不上什么节操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为了证明他们对明军、对陈凯的用处,把他们知道的清廷、清军情况合盘道出。 这方面,黄澍是分巡兴泉道,对兴化府和泉州府的情况了如指掌,官员、士绅、民情、讼狱以及军事编制和军官都有着比较深入的了解。另外,他也曾在湖广和江西任职,对于那里的民情也同样有所了解。而冯君瑞其人,久在抚标,跟着张学圣,对于福建本地各路清军的状况以及将领的嗜好、脾气以及优缺点等事倒很是清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陈凯干脆叫来了两个文书,专门记录,以免疏漏和记错了。只是越到后面,二人就越榨不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眼见于此,陈凯便笑着请二人到别的船舱里去休息、用餐,因为他们二人的情况有些复杂,所以他还需要与陈豹和洪旭二人会商一下才能做出决定。 稍作商讨,三人便达成了一致。舰队返航,但却没有驶向鼓浪屿,而是在中左所以北的筼筜港一带的码头登陆,回返中左所城。 入侵厦门岛的清军为明军舰队在海上全歼的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厦门岛,岛上当即便是欢呼雀跃响彻其间。负责厦门岛防务的陈凯陈道台已经判处了两个被俘清军高官凌迟之刑,闻听这个消息,厦门岛上的百姓纷纷丢下重建家园的工作,扶老携幼直奔中左所城而来。 当天下午,行刑台就已经准备完毕。到了第二天正午时分,城北已经聚集了大量的百姓,人头攒动,无不眺望着行刑台,等待着公告中说明的刑罚。 事实上,等候在此的不只是他们,陈凯下令将那三具被虐杀的尸体收敛棺内,摆放在行刑台前,同时收敛了一批为清军屠戮却暂且得不到安葬的尸身,全部摆放在了此处,让他们在下葬之前,有机会“亲见”凶徒伏法。 万众期待,马得功被明军押上了行刑台,欢呼声当即便直冲云霄。这样的声浪中,远处临时搭建的小营寨的一个不起眼的帐篷里,黄澍和冯君瑞目视着这样的场面,瑟瑟发抖。唯有陈凯,却还坐在上首的座位上,品着一壶香茗,细细回味。 片刻之后,马得功已经被绑上了行刑架,陈凯放下了茶盏,继而对那两个尚在颤抖着的灵魂发布了最后的判决。 “黄道台,恭喜你……可以去死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清算 “黄道台,恭喜你”这六个字乍一出口,黄澍原本已经绷紧了的精神当即便是一松,而冯君瑞那边则登时面如金纸,仿佛再少口气儿就眼见着不活了。 奈何,惊喜过后,一个大喘气的功夫,黄澍便从天堂跌入了地狱。随即在二人目瞪口呆式的神色中,两个膀大腰圆的明军一撩帐篷的布帘子,就冲进来将黄澍的下巴卸了,粗鲁的将这个正四品的文官给押了出去。 一切来得实在太快了,黄澍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出了帐篷,他才勉强缓过劲儿来,一再的高声呼喊着诸如“陈老爷饶命”、“罪官对朝廷更有用”之类干巴巴的求饶。奈何,为防咬舌自尽,下巴已经卸了,能够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几乎很难听得出他到底说的是些什么。 抵死的挣扎,耐不住那两个身强力壮的明军如铁一般的臂膊,就像是两个壮汉擒着一个小鸡子似的,便径直的押向了行刑场。 黄澍就这么被押走了,这是冯君瑞早前渴望但却并不敢抱有太大信心的。说来,他只是个抚标参将,比起黄澍这样人脉亨通的人物来说,实在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人物。按照常理,马得功必死无疑,已经有了一个高官大帅做底,黄澍更为有用,获得赦免的几率会更大一些,反倒是他,作为一个被陈凯临阵点名过的清军武将,总是更加危险的那个。 昨日的食难下咽、昨夜的辗转反侧,到了今天,精神已近崩溃,而随着陈凯的大喘气,更是几乎昏倒在了地上。可是到了现在,亲眼看着黄澍被押了出去,他在不可置信中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些许神志,随即便转身拜倒在陈凯的面前,一口一个“老大人活我如再生父母,罪将愿以侍奉父母大人之礼侍奉老大人”云云,感恩戴德,令人动容。 “侍奉?不必了,本官不准备让冯参将留在中左所,你有你的去处。” 此言既出,冯君瑞的感恩戴德当即就被打断了下来。不留在中左所,有他的去处,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回家”可以理解为“回到家中”或是“送你回老家”的另一种诠释方式。 深深的咽了口唾沫,冯君瑞目光呆滞的抬起头来,看向陈凯的目光中写满了哀求二字。然而陈凯对此却只是轻蔑一笑,随即从案上扔下了两份文书,直扔在了冯君瑞的面前。而这两份文书的封面上,一份书着“永历五年三月十三虏福建抚标参将冯君瑞供词”,另一份则分明写着的正是那个早前恨不得撕了陈凯的嘴的那个话本小说的名字。 “书评,要写精彩了,写出你的深情实感来,再写出张巡抚的技术优劣来,最好再来点儿张巡抚口述他和其他满洲权贵,比如和摄政王多尔衮、皇太后布木布泰、小皇帝顺治的激情戏才好。合格了,签字、画押、你的帅印本官要留下,你这个人就可以回去了。至于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还给你,就要看你听不听话了。” 这些,分明就是把柄,陈凯从来就没有打算过他,只是将他放回清军占领区,但是那条足以勒死他的绳索却依旧握在陈凯的手上。只要陈凯一有需要,他就得规规矩矩的照办,否则这些东西一旦传出去,清廷是不会管他是否被胁迫的,那就是灭九族的下场! “陈老大人……” 话未说完,当即便被陈凯所打断,随即调笑的声调再起:“不签也不叫事儿,要不这样吧,本官把黄道台叫回来,你们两个再加赛一场,看看哪个更听话些,怎样?” “不,别,罪将,罪将签就是了,求老大人看在罪将一向恭顺的面上,别叫那厮回来了。” 说着,冯君瑞咚咚的磕在地上。这一次,并非木制的甲板,但是冯君瑞磕得动静却一点儿也不比黄澍在船上逊色,仿佛这颗脑袋里面的脑浆子已经被摧残得凝固成了木头似的。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还难受,这个成语就叫做生不如死。” 那份供词,上面写着的东西有的是他说的,有的则是黄澍说的,现在屎盆子已经全都扣在他的头上了。对此,冯君瑞干脆也是横下了一条心,拿着笔就写下了他的名字来,随即按了个手印上去。而那份本来不过几页的话本小说,则需要他细细的品读,若是代入不进去的话,书评不合格,陈凯这关还是过不去的。 冯君瑞已经开始细细研读着话本小说,陈凯见他认真,也不再理会,自顾自的便走了出去,只留下冯三和另两个标营士卒守在旁边,监督他完成任务。 行刑台上,黄澍已经被了押了上去,那里还需要他主持仪式。对于这个选择,他其实原本还是打算留下黄澍的,用他对陈豹和洪旭的话说,留下那条坑货内斗狗在清廷那边,对于清廷中的“忠良”们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奈何,冯君瑞的猛料一出,陈豹和洪旭就已经倾向于黄澍此人不能留了的意向。而对陈凯来说,弄死这个罪大恶极的东林党棍,确实比只弄死个无名小卒要来得更合他心意。 大步的走上行刑台,欢呼声更胜方才。在场的所有明军、所有百姓都知道,当清军大举来袭之际,阮引、何德不战而逃,主帅郑芝莞劫掠库存登船,是陈凯力挽狂澜,杀了郑芝莞,震慑住了守军,方能守此中左所;当清军利用郑氏族人逼迫明军开城营救,妄图借此骗城之际,还是陈凯力压群伦,严防死守,方可使城池不至再临破城的危险;当明军援兵抵达,清军仓皇而逃之际,依旧是陈凯率领来援的陈豹、洪旭所部拦截虏师舰队。 英雄二字,对于那些广州百姓来说是亲眼见过的,但是对于中左所的这些百姓们而言,却是第一遭。但也正是这第一遭的亲眼所见,却让他们激动得不能自已,既为了能够免于灾难,更重要的还是,有此英雄,驱除鞑虏,光复汉家江山的希望就多上了一重! “逆贼虏福建右路总兵马得功,于弘光元年献简皇帝降虏,此后为虎作伥,残虐我八闽百姓,今番更是率军突袭中左所,导致大批将士、百姓遇难……” “逆贼虏福建兴泉道黄澍,于弘光元年挑动左良玉内衅……今番虏师突袭中左所,经调查亦是其人主谋……” “此二贼,罪大恶极,今本官以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之职,判处二贼凌迟之刑,以为后来者戒,以慰遇难将士及百姓在天之灵!” 陈凯示意,止住了台下的欢呼,随即便公示了马得功与黄澍二贼的罪责以及判罚,当即便又是一阵“剐了马得功”、“剐了黄澍”的喝骂。 向负责行刑的刽子手点头示意行刑开始,他便下了台来,走到一旁专门留给他以及其他高官们的座位。曾樱依旧下不来床,沈佺期那边又来了些新伤员,分不开身,而郑鸿逵那边,虽然身在不远的神前沃,陈凯也做了通报,但却不光是郑鸿逵没来,就连个代表也没有派出。既然如此,这边的座位就按照爵位、官职分布,陈凯旁边坐的便是卢若腾。 行刑已经正式开始,刽子手扯掉了马得功和黄澍的官服,将衣裳扒个精光后,随即几乎是同时的两声爆响传来,重重的拍过了两个尚且呜呜发声挣扎的家伙的胸口,第一刀便在他们的左胸乳粒上开了个头。 凌迟的前三刀是整个刑罚能否完成的关键,开一个好头,后面便可以事半而功倍。除此之外,前三刀于刽子手而言,也是有仪式性存在的,要祭天、祭地、祭鬼神,更是份外的抖擞精神,使劲了手段。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两个刽子手的身上。但却有一个人例外了,那就是陈凯。 “牧洲,吾有一事相求……” 周遭时不时的传来一声声惊呼,陈凯与卢若腾附耳交谈,窃窃私语。只是陈凯的想法听在耳中,卢若腾却不由得眉头一皱,不安和不解随之浮现。 “竟成,你这般施为,只怕郑氏一族再难容你。” “没办法,吾现在身处尴尬,及时退一个身位,尚且还可以在旁看戏。若是晚了一步,就得亲自在台上演了,那时候才是最麻烦的。至于容得下吾与否,只怕也不是那些废物能说了算的。” ……………… ps:今天、明天,保证正常更新的情况下,各加更两章,为盟主龙战于野大大,以此为例。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七伤拳(上) 凌迟这一刑罚要持续三天,期间还要给受刑者灌诸如参汤之类可以吊命的补药,为的就是让受刑者完整的承受整个刑罚的全过程。为此,对于刽子手的要求也很严格,理论上要到最后一刀捅进心脏才算是大功告成,若是刑罚没有完结受刑者就已经死了,那么刽子手也是要承担相关责任的,轻则受罚、重则处死。 马得功和黄澍二人在城外的鬼哭神嚎声日以继夜的持续着,他们的气力几乎全部用在了这上面。 与此同时,城内外关于陈凯的赞颂声中也出现了一些杂音。这些杂音来源于中左所的部分郑氏子弟,因为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说是马得功以郑芝龙和安平镇的郑氏一族相胁迫,致使郑鸿逵送了一批船只给马得功,放其逃亡。这本就是个中实情,奈何其中添油加醋了一些关于陈凯和郑鸿逵间的争执,再加上陈凯设法说服陈豹、洪旭二人截杀清军以及至今未有派出军队保护安平镇的郑氏族人,矛头很快就转向了这个近来突然开始看不顺眼的姐夫、妹夫的身上。 “陈凯这厮,心里面就没有咱们郑家!” “可怜了惜缘妹子,多好的姑娘,竟被许给了这么个人渣,鸿逵叔和大木也是瞎了眼了!” “就是,五哥说的没错,这厮心里面只有他的功名利禄,咱们郑家就只是他的垫脚石罢了,放任下去,迟早会成为咱们郑家的大患!” “……” 窃窃私语在厦门岛上的郑氏族人间渐渐的传开了,奈何陈凯刚刚守住了中左所,还几乎全歼了来犯清军,声望一时无两,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此间除了窃窃私语,也只得设法寻求些有力的奥援。 “鸿逵叔还是不见吗?” “还是不肯相见,估计已经被那陈凯气坏了,现在连我等也受了连累。” “想想还是鸿逵叔最惨,婚约已经定下了,陈凯那厮还是大木极看重的,惜缘妹子铁定是要嫁过去了,到时候鸿逵叔还不得心疼死了。” “……” 自从陈凯出兵截杀清军,并且在中左所城外将马得功和黄澍这两个主谋处以凌迟,郑鸿逵就再没见过面,不光是没有进了中左所,甚至就连中左所来人,哪怕是陈豹、洪旭以及即将成为他的女婿的陈凯也是全然不见,更别说是这些郑家远房亲戚们了。 自从郑芝龙降清,中左所为郑彩所据,石井郑家这边的子弟大多是赋了闲了。随后郑成功逆势崛起,在陈凯的辅佐下日渐强盛,去岁更是兼并了郑彩、郑联兄弟的大半势力,但郑家的子弟在军中、在官府衙门却还是少之又少,更多的还是那些慕名投奔的外姓旧部、士人、土豪以及乡勇。这些人把持着郑成功麾下几乎全部的重要职务,有例外的,如郑泰,除了只是负责海贸的文官,今番也前往日本去扩大生意去了。他们一时间能够找到的也就只有郑鸿逵了,奈何郑鸿逵任谁不见,于他们也是殃及池鱼。 “鸿逵叔不肯见人,咱们就等大木回来!” “指望大木?陈凯那厮怎么说也是立下了大功的,大木能拿他怎样,会拿他怎样?” “会怎样?别忘了,那厮没有临机专断之权,却杀了芝菀叔,芝菀叔是大木的亲叔叔,怎么就不会惩罚于他了?” “我看未必,大木的性子,不大可能。” “其实倒也并非不能,咱们说什么或许没用,但是有的人却未必不能说服大木……” ……………… 中左所城内城外,俱是热闹非常,百姓们还沉浸在报复仇敌的盛宴之中,那些郑氏子弟则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相较之下,原本最该热闹的所在,郑成功的府邸,此刻却是静谧得就像是一处寻常人家的宅院似的,被人遗忘在了这处位置显眼的“角落”之中。 内宅,郑家的小祠堂里,董酉姑带着郑经正在向一塑由能工巧匠专用黄金打造雕像叩拜行礼。 这是郑成功的母亲,那位翁氏夫人的塑像。郑成功出生时,他的父亲郑芝龙因参与颜思齐集团密谋推翻德川幕府之事早早的就离开了日本,甚至郑成功七岁以前都是由其母抚养长大,对于他的父亲很少能够得见。正因为如此,哪怕是郑成功后来回到他父亲身边,也无法按捺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为此还一度被郑家的叔伯兄弟们笑话是长不大的孩子。 隆武皇帝即位,郑芝龙权倾朝野,派人到日本迎回翁氏和郑成功的同母胞弟,结果一如数年前那般遭到了德川幕府的拒绝。但是迫于当时郑芝龙的权柄,德川幕府的手法比较委婉,用以翁氏若欲到中国,其次子须留在日本为条件方许成行,企图以母子难以割舍之情,迫使翁氏放弃来中国的念头,但翁氏权衡利弊,想起丈夫及儿子的事业尚在开辟之际,需她伏侍晨昏,在不能求全的情况下,以大局为重,忍痛割爱,只身来中国。 临行时,翁氏再三叮嘱她的次子:“呜呼,吾终舍儿矣!吾怜儿父及儿兄,亦怜儿,当岁以金若干托商船寄儿。呜呼,吾终舍儿矣!虽然,儿勿忘儿父及儿兄,又勿忘今儿母所去之中国”。而这一嘱托也始终为其人所铭记,作为郑氏集团在日本的代表,过继给田川氏的田川七左卫门几度向郑成功要求回国参与对清作战,为母报仇,在得不到郑成功的许可的情况下,也是竭尽全力的输送人员、物资为其兄所用。甚至他的后人,更是一度恢复郑氏本姓。 翁氏在隆武元年就已经去世了,这一事件,为郑成功胸中的国仇添上了家恨的情愫,进一步的坚定了他的抗清意志。 在孔庙焚衣起兵,郑成功很快就寻人为其母铸了这塑金像,晨昏定省,不敢一日或忘。奈何历史上清军偷袭中左所,郑芝莞逃亡,这塑金像就被遗落在了府邸,结果为张学圣所得,融金铸锭,此事为郑成功所知,视为碎其母尸,深为恨之。 这一遭,陈凯强行扭转了明军的颓势,这塑金像没能落入到清军之手。奈何当时混乱,不知怎么的摔坏了一角,这几天董酉姑也悄悄的找人修补了,力争与旧时一般模样,唯恐被郑成功知道了引发不满。 扣过了头,董酉姑便带着郑经离开了此处。回到正房,管家来报,说是几个郑家的远房子弟前来拜会。 “无非是说些竟成的闲话,指望着吾一妇道人家为他们向夫君说项。就告诉他们,吾微感小恙,不便见人,叫他们回了吧。” 对于陈凯,董酉姑最初是很开心有个有真本事的来帮助他的夫君,日后应该也会能够帮到她的儿子。可是等到陈凯似乎与郑惜缘有了联系,她又唯恐陈凯会倒向郑鸿逵,直到听了郑成功的那番话才稍微松了口气。接下来,陈凯与郑惜缘定亲,她便忙不迭的暗示陈凯作为妹夫和姑父的身份,奈何没高兴几天,陈凯就当着她和郑经的面儿把郑芝莞给杀了。 那一刻的陈凯太过于恐怖了,以至于她饶是那一日苦苦撑着离开了陈凯的视线,内里的衣襟却也都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若只是她害怕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她的儿子竟比她还要害怕这个“姑父”,甚至陈凯守城期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带着儿子出府作秀,借此来为儿子提高些威望的念头,奈何一旦提及,迎来的只有寻死腻活般的哭闹,唯恐出了府门就会再见到陈凯。 “或许,这个妹夫未来会成为儿子的威胁。” 这样的念头自从浮现至今,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之中,久久不能散去。陈凯这样的对手,实在让人觉得可怕,不只是这一次杀郑芝莞,甚至在潮州、在广州的那些事情都不提,只说她夫君提及过的那深不可测的知识面和有如神助般的战略预判能力,就足够让人绝望的了。 “就凭这几个家伙是远远不够的,须得真正有力的人物才能制衡此人。” ……………… 无独有偶,董酉姑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没过一两日的功夫,厦门岛北部的高崎,施琅送走了一众前来拜会的郑氏子弟,随即回到房中,却是满脸的冷笑。 因反对勤王一事,施琅惹怒了郑成功,被送回中左所“养病”。他是和郑鸿逵一起回来的,听闻陈凯还在坚守城池,自知在中左所和神前沃起不到什么作用,就请令带了一队随从去夺取高崎,以为堵截清军逃离之路。 乘船而来,数十人登陆,当即击溃了守卫此地的清军,进而守住此地不放清军一兵一卒逃离。 这是大功,但是比起陈凯那样的奇功却还是一天一地的区别。这对于他这般从甫一加入郑成功麾下就将陈凯视作竞争对手的人而言,是难以容忍的。待到接下来,陈凯带着陈豹、洪旭截杀清军,再立奇功。但是随之而来的并不仅仅是褒奖和赞誉,更有些异样的心思浮现了出来,甚至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大帅?” “别理他们,都只是些小鱼小虾罢了,动不了陈凯毫毛的。想要扳倒了那厮,他们说话的分量,不够!”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七伤拳(下)(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1/4) 城内城外,流传于郑氏族人之间的窃窃私语,陈凯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暂且没有理会必要罢了。 凌迟马得功和黄澍的刑罚持续了三天,两个刽子手就像是比赛一样,活活的将这两个罪魁祸首身上的肉一片片的割了个干净,最后还是打了个平手。不过若是陈凯来评定的话,还是更加倾向于剐黄澍的那个刽子手的手艺更加高明,因为马得功是武将,武艺上很有两把刷子,身上的肌肉都是实实在在的,就差数腹肌、亮块儿了;而黄澍,一个但凡实事儿嘛也不干,一天到晚除了琢磨着算计人,水平还不怎么高的家伙,倒是养尊处优惯了,切起来的难度应该更高些吧。 刑罚结束,这两个家伙身上片下来的自然是抛尸荒野。那些遇难者的遗体,品尝了复仇的盛宴,便进行了安葬。为此陈凯专门拨了笔银子,为那些买不起棺木或者是找不到家人认领的尸体置办了棺木下葬。据说,一些有心人似乎因此又找到了一条用郑家的银子来邀买人心的罪名。 马得功和黄澍的首级被专门的用石灰进行了腌制,他们一个是福建右路总兵,一个是福建按察使司副使兴泉道,都是得了清廷认证的官员,首级是要送交朝廷,换几句口头表扬的。 这两个家伙已经回老家了,冯君瑞那边也把书评写完了。陈凯仔细看过,文字粗俗,甚至还有不少错别字,但是胜在字数感人,且内容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描写张学圣和孝庄的那段文字,能看出是很有写黄色小说的潜质的。假以时日,或许真的能够与正在杭州写“女同文”的李渔一较高下也说不定呢。 合格了,陈凯便如约放了那个因给清廷做狗而耽搁了写黄色小说前途的家伙回去,甚至从俘虏里面将几个冯君瑞的亲兵和亲信挑了出来,一同带走,日后回到清军那边也好有个帮手。至于回去之后对张学圣的说辞,陈凯也替他准备好了。 那是一个死里逃生的故事,当马得功发现明军舰队之后,便下达了抵抗的命令。马得功是主帅,身边还有黄澍参赞军务,哪怕是乱命,他一个参将也是不敢不听令的。于是乎,奋勇作战,奈何明军船大,被撞下了水,险些淹死,最后在弥留之际,回想起了还有张学圣的知遇之恩没有报答,才鼓足了最后的一丝气力,抱住了一块木头。承蒙张学圣福泽庇佑,他漂啊漂,漂啊漂,最后漂到了岸上,总算是活了下来。但是清军几乎全军覆没,他这几日一直在收敛溃兵,直到数日后实在找寻不到马得功和黄澍的尸首了,才回来向张学圣报告。 这番说词,张学圣未必会真的相信,但冯君瑞怎么说也是他的亲信,总还是有说话的机会的。至于如何让张学圣下定决心来保这个亲信,陈凯给了他一张厦门岛的地图,叫他记清楚了,等到了福建巡抚衙门就开始给张学圣画画。这样一来,虽然兵败了,但是得到了切实的地形图,也勉强可以将功补过。至于黑锅嘛,马得功和黄澍背起来是最合适的。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反驳! “竟成,这厦门岛的地形让虏师得知了,只怕不好吧。” “如果虏师不能登岛,有没有地图都是无用;如果虏师能够再度登岛,只说明我军已经沦落到了没有守御此地的能力,那时候他们就算是没有地图也一样能够夺取此岛。” 陈凯是这么与陈豹、洪旭二人说到的,冯君瑞的事情也仅限于陈豹和洪旭,就连蓝登、卢若腾他们陈凯都没有透露。不过,这人的处置,不过是在福建清军内部留下个可能而已。是否真的能够发挥多么大的作用,陈凯也不太能够确定,聊胜于无吧。 解决了冯君瑞的问题,陈凯便派人向安平镇预警。很快,住在那里以及石井老家的郑氏族人们纷纷乘船赶来,就连郑鸿逵的母亲黄老夫人也不例外。唯有郑芝豹,却依旧留在了安平镇,用他的话说,他留在那里就是给清军泄愤的,否则抓不到郑家的人,清军十有八九是会祸害郑家的祖坟的,那样他才是真正的不肖子孙。 郑芝豹的“大义凛然”,在石井郑氏家族中很是引起了一阵唏嘘。与此同时,对于陈凯多管闲事,“逼迫”陈豹和洪旭这两个郑家老人儿去截杀马得功,惹下了如此滔天巨祸的罪魁祸首,就更是积郁了更大的不满。 这期间,陈凯去拜见过黄老夫人,吃了闭门羹。随后又去拜见郑鸿逵,依旧是吃了闭门羹。再之后陈凯又去了郑鸿逵的嫡长子、郑惜缘的亲哥哥,原本一直打着孝敬祖母名义而留在安平镇花天酒地的郑肇基那里,结果还是吃了闭门羹——祖孙三代心连着心,石井郑家果然是有底蕴的,厉害,厉害,陈凯对此也无话可说。 只不过,他和郑惜缘的亲事,也是耽误了。但是这场战事是不可避免的,想要大获全胜,有些事情就必然要有所耽搁,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至于婚事,陈凯去拜见时也没打算一次能说下来,只是礼数而已。最后,说白了还是要看郑成功的能量,只有这位国姓爷才是这一切的关键。 然而,到了三月十八,原本是陈凯到金门岛迎亲,随即回厦门岛成亲的好日子。本来还在家中闭门谢客给一些有心人看的他,却在夜里接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连忙出了中左所城,一路南下直抵到厦门岛的海边。 海边的一处小码头,小到了几乎只能用来给不远处如今依旧空无一人的渔村里的几艘小渔船使用。这里,在此时此刻,一个与此间格格不入的身影却恰恰的出现在此。 海风中,衣袂飘飘,裙摆与丝绦用力的向西拉扯着。风,越来越大,姑娘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恍如凛冽寒风中的寒梅,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但却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想等的,其实只是一句话,甚至不远处载她来此的老家丁以及始终不离她左右的陪嫁丫鬟都是清楚的。但是,其他人知道又能如何,她只想听那个在她心上的人儿的一句,哪怕最后听到的并非是她想要的,也在所不惜。 不似聂一娘那等吃过苦的渔家女,郑惜缘从小都是郑鸿逵夫妇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心肝宝贝儿。此间站在此处,已有良久,俏脸已经被海风吹得煞白,就连点点朱唇也退了颜色。单薄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看她长大的老家丁和陪嫁丫鬟已经劝过几次了,但她却依旧没有过丝毫动摇,直到远方传来了马车的铃声,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来了。” 深夜,海边,远处等候的马车和小船,码头上对视着的那一双璧人,若是海风中还能卷着微微细雨,一张油纸伞或许就可以代替千言万语。但是很可惜,此间的风,干巴巴的,就像是二人之间的气氛,没有什么两样。 从金门岛,在母亲、姨娘、姊妹们的严防死堵之中,说服了一个看着她长大的老家丁,带着陪嫁丫鬟一路浮海而来。要的不过是一句话,但是她却并没有能够问出口来,只是默默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原本在今天就该和她正式成亲的男人,相伴一生的男人。 郑惜缘此来为何,她想说些什么,陈凯心知肚明。他想要向郑惜缘做出解释,解释他为何要杀郑芝莞、为何要不顾她父亲的阻拦去截杀清军。 原本,他已经想好了说辞,诸如那些价值上千万两白银的金银珠宝、诸如那些金银财宝可以为抗清事业做出的贡献、诸如因那些清军而惨遭屠戮的无辜良善、诸如惨遭清军虐杀的郑氏子弟、诸如一旦放任清军远遁的恶劣后果,还有更多的诸如,他早已想得清楚,甚至话就在嘴边上,然而一见到这个女子,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陈凯很清楚,郑惜缘需要的只是一句安慰,或者一个拥抱,一个能够让她可以失声痛哭的肩膀,但是他给不了。因为他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个份上,他可以去和任何人勾心斗角,但却从未想过要拿这个姑娘当做晋升的跳板,更没有想过要欺骗过这个姑娘,哪怕只是一句,一句所谓的善意的欺骗。 直到了这一刻,陈凯才彻底明白,他真的很喜欢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奈何其实从一开始,这个姑娘就远没有他心中的那个驱除鞑虏,重建华夏文明的宏愿来得更重要。也许真的像他早前想过的那般,他,可能真的不配拥有一段风花雪月的爱情,倒不是最初的因为在这样尸山血海般的残明末世之下显得实在太过奢侈了,只是他的情感付出,对于这个姑娘来说太不公平了。 二人默默的对视着,自重逢的那一刻开始便是如此,始终没有改变过。对视良久,陈凯终于打破了此间的寂静,但却仅仅是道了一句“对不起”便转身而去,随即登上马车,重新踏上了回返中左所城的路。 默默的看着陈凯远去的方向,郑惜缘捂着嘴,直到确定了陈凯已经走远了,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瞬间便连成了一条线。老家丁和陪嫁丫鬟丢下一切冲过来的背景下,姑娘望着陈凯远去的方向,口中唯有一句“郎心真似铁”,喃喃自语,寸断肝肠。 第二百二十六章 恩断(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2/4) 接下来的几天,陈豹回返南澳岛,陈凯自从见过了郑惜缘,回来后便染了风寒,自然无需再继续作给那些有心人看了,凭着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也确实用不着再假装些什么。 为此,洪旭接掌了中左所的一应事务。从召回流民,到赈济灾民,再到重建地方行政组织链条,再到派人召回驻军,重新布置全岛的防务,还要担负起郑鸿逵所部的粮草供应等事,忙得不可开交。 陈凯闭门谢客,不复理事,他与郑惜缘私会的消息倒是无人知晓,但是过了三月十八,他前几日在黄老夫人和郑鸿逵那里依旧在吃闭门羹的事情却传开了,郑氏子弟无不将其视作为婚事告吹的前兆,为此很是饮宴欢庆了几番,切切实实的为他们的惜缘妹子不用嫁给这么个“卑鄙小人”而推杯换盏。 数日后,中左所上依旧如初,广东中部沿海的大星所,郑鸿逵麾下都督郑德匆忙抵达,向郑成功报之以中左所之劫,请郑成功率部班师回援。 郑鸿逵派遣郑德之际,并不太清楚中左所城尚在明军之手,便急急忙忙的求援。其原因,说来还是在于郑鸿逵此番是专门回来主持女儿婚礼的,身边并没有太多军队,最多就是些金门守军罢了。面对马得功的袭岛大军,依旧处于劣势,便只得如此而为。 “此番我军奉旨勤王,如今中左所既破,已近一月,仓促回师亦有何益?” “况且我军已到大星所,与天颜近在咫尺,岂可半途而废?” “国难未报,遑顾家为?” “……” 大军已经即将进入珠江出海口,从这里到琼州的距离可比从南澳岛此地要少上不少。奈何消息传开,军中将校士卒顾及着家小,哭声便闻,士气急转直下,即便是那些家安在南澳、在潮州的将士也唯恐中左所被袭会引发连锁反应,造成明军占领区的全面崩盘,无不请求回师。 对此,郑成功命令过,也劝说过,甚至还提及过了他已经安排有陈豹、洪旭以及陈凯三人居中策应,尤其是陈凯,漳泉分巡道衙门和标营都在中左所,当可随机应变。奈何军心已然不复日前,士无战心,只想着回去看到家小安堵方能心安,也只得从了众将之请。 “臣冒涉波涛,冀近天颜,以佐恢复,不意中左失守,将士思归,脱巾难禁,非臣不忠,势使然也。” 向琼州方向拜别,挥泪痛哭,三军哀恸。随即大军就近收集粮草,至三月二十五,南风大作,大军出海,急驰回返。 比之来时,一路顺风顺水,舰队日夜疾行,连南澳都未做停留,至四月初一,便抵达浯屿。此间位于海澄县之小担岛与镇海角之间,厦门岛在其北、金门岛在其东北方向,与两地皆有一定海程,岛屿虽小,大军在此停靠,正可以提前探明情况,不至贸贸然登岛,反遭清军暗算。 专门派出了部队调查,很快便得到了陈凯杀郑芝莞镇守中左所城,郑鸿逵、陈豹、洪旭先后抵达为援以及陈凯截杀清军的消息。厦门岛尚在明军之手,大军闻讯,欢呼雀跃。根本之地,有惊无险,郑成功松了口气的同时,对于被迫回师的事情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但是既然已经回来了,却也只得将错就错了。 联络,在同时进行,与神前沃的郑鸿逵、与中左所城的陈凯。很快,在得知陈凯闭门谢客,不复理事的同时,洪旭也将他们从黄澍和冯君瑞以及其他清军口中审讯出的清军突袭厦门岛的前因后果尽数报了上来,得知了这一切的具体情况,郑成功当即便是勃然大怒。 “渡虏来者澄济叔,渡虏去者定国叔,弃城与虏者芝莞叔,家门为难,与虏何干!” 郑成功亲率大军勤王,把中左所这等根本之地都交给了自家人。奈何,清军只要稍加胁迫,他的五叔便立刻送船,他的四叔就忙不迭的送清军逃跑,连女婿的极力阻拦都没用,而他的三叔更是一朵奇葩,劫掠了一批自家的金银珠宝跑路,摆明了是要趁火打劫,借着清军偷袭的机会占自家的便宜,好让马得功做戴罪羔羊,甚至唯恐被他知道,连他的妻室和嫡长子都不许上船。 都是亲戚,血脉相连,郑氏宗族对他赖以抗击清军的基业以及妻室和儿子是这等态度,对清军却是船接船送,还要趁火打劫,确实如郑成功所言的那般,这根本就是家门不幸,和清军没有半分关系! 此时此刻,郑成功怒火中烧,相对的,在场众将则无不是噤若寒蝉一般。说来,原本是明清两军之间的争衡,现在却成了郑家内部的问题,他们都不是郑氏族人,此间自是不好贸贸然的表态,因为他们根本猜不透郑成功到底是如何想的,到底最后会做如何处置。 能够参与军议,本是资格的事情,这个级别的军议像是苏茂这样本来只是副将的军官没有资格参加的,如今他代管了左先锋镇,这等军议能够参与其间也是自有一份傲然的。奈何此时此刻,不说旁人,就连苏茂也是在期盼着尽快散会,唯恐郑成功突然想起些什么,叫他们表个态度出来,那才是最容易里外不是人的情况了。 “还是陈参军有种,估计施帅碰上这等场面,也做不到这么果决。” 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就很简单。郑芝莞是主帅,下令逃亡,援剿后镇的蓝登、周全斌已经屈从了,这时候要不说服郑芝莞改弦更张,要不就把他宰了,如郑芝莞当时的精神状况,只有这两种选择,什么恐吓、囚禁都是不现实的,惹恼了那个疯子,外加上自家气势堕了,反倒是会引起更大规模的内讧。 在这方面,陈凯确实很是果敢决绝,一如他平日里的那般表现。不过,有没有错,关键还是要看郑成功的态度,哪怕郑芝莞在临行前是立下了军令状的,也一样如此。 苏茂如是想着,越想下去就越是觉得是这么回事。奈何没过多久,郑成功还没有下达他期盼已久的散会命令,倒是郑鸿逵却修了一封手书过来,邀请郑成功到神前沃一会。 一如帐内的众将,苏茂不敢直视,凭着余光,微微的观察着郑成功那边的动静。然而,郑成功此刻神色之复杂,简直让他难以想象,唯有那份愤怒却依旧如故。似乎,比之方才,这份愤怒在伤痛的浇灌下还要更胜一筹。 “定国公与虏通好,请我似无好意;回报定国,谓不杀虏无相见期也!” 第二百二十七章 义绝 话说着,郑成功拔出佩剑,自断其发,随后一挥手,便要郑鸿逵派来的那人下去,看那架势似乎哪怕一秒钟也不想再看见关于郑鸿逵的人和事。 说来,若换了旁人,亦或者说是无论是他的三叔郑芝莞,还是五叔郑芝豹,在此事上都远远没有郑鸿逵对他的影响更大。 和那两个叔叔不同,郑鸿逵对郑成功从小就极其看重,在众人皆视其为稚子的时候,已经认定了其乃“吾家之千里驹”;郑芝龙密谋降清之际,郑成功极力反对,同样是郑鸿逵顶着他的兄长的压力,将这个侄子保护了下来,才有了郑成功焚衣起兵,才有了今天的国姓爷,否则郑成功会与他的父亲以及几个弟弟一样落得被掠京师软禁的下场;接下来的日子里,合力进攻泉州,协同开拓潮州,郑鸿逵始终在竭尽全力的栽培他、帮助他,就连素来视若掌上明珠的宝贝闺女也是他一封书信过去,便表示了对婚事的首肯态度。对他的信任,早已超越了寻常叔侄之间的关系。 当然,信任是相对的,就像是郑鸿逵之于郑成功一般,郑成功对郑鸿逵亦是如此。 面对父亲决心降清,还要带他一起去见博洛,他第一个想到求助的便是这个叔叔;当遭遇了郑彩、郑联那对“表面兄弟”的暗算,是个人都会都旁人心生疑虑,但是当郑鸿逵的手书送到,他便能毫不犹豫的前往泉州与郑鸿逵会师;等到陈凯智取潮州府城,他没有与这个谋主做任何商议,便直接派人去请了郑鸿逵前来共襄盛举,并且将富庶的揭阳划归给了郑鸿逵,叔侄二人背靠背的在潮州拓展势力。 俗话说,往往伤你最深的人恰恰是你最信任的人,因为人只有面对这样的人的时候才会敞开心胸,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暴露出来。仅仅是一句不怀好意,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而后面的那句“不杀虏无相见期也”,更是为二人的关系划清了界线! 接到口信,郑鸿逵愣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如果说仅仅是陈凯这个未来女婿,他还不会太放在心上,可是郑成功如此,对他的震惊称得上是无以复加。 这一遭,造成的结果是非常之恶劣的。岛屿随清军出入,海峡的阻隔所带来的安全感便不复存在,即便有陈凯临机专断,挽回了损失,并且给予了清军以极大的打击,可日后郑成功再要远征他乡,麾下将士又如何能放得下家中父母妻小? 郑鸿逵太清楚郑成功的性子了,当年他擅杀潮阳土豪张礼,陷郑成功于不义,郑成功也没有说出半句硬话,仅仅是一气之下回了潮州城缓了几天就回来帮他铲除那几家让他挠头不已的当地土豪和匪患。但是这一次,他的那对兄弟以及他把事情做得太过了,分明是在郑成功的心窝里狠狠的捅了一刀。 “或许,当初吾就应该听竟成的,先给鞑子来把狠的,再如他现在这般把族人都安置在岛上,虏师又能奈何得了我石井郑家!” 这世上,后悔药是最无处寻的,郑鸿逵心知隔阂已经产生,而他在此事上也确实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于是,他决定移驻白沙,暂时远离厦门,同时给郑成功写了一封信,说明了他之所以放马得功逃离,皆因郑芝龙在京城,且母命难为,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如此,并且表达了他对郑成功疑他不怀好意之言的不满和委屈。 当天,郑鸿逵的舰队就启程离开了厦门岛。郑成功稍作数日,由于厦门这一次没有彻底沦陷,也比原本的更早的重新返航,停泊于澳仔港。 袭岛清军为明军歼灭已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洪旭主持,逃亡临近岛屿以及潜藏山林的百姓们也纷纷回到家乡,开展战后重建工作。郑成功大军登陆,驻扎于澳仔港至中左所城一线,待他抵达中左所城,特意走了一遍城北。在那里,饶是战场早已打扫完毕,但是城外残破的攻城器械、高度腐烂的尸骸、城墙上炮击留下的凹陷以及那些凝固的黑色,却无不为那场激烈的攻城战进行了佐证。 闻讯,城内主要官员出城迎接,洪旭、蓝登、周全斌、卢若腾、沈佺期等人,包括这些天一直闭门谢客的陈凯和前些时候已经向洪旭交托了高崎防务的施琅也在其中,唯有曾樱,依旧是卧床不起,据说病情似有恶化的趋势。 曾樱和郑家关系密切,虽然在隆武朝时双方很有些龌龊,但无论是出于私交,还是出于公义,对于这位七十一岁高龄尚且协助陈凯守卫城池的老阁部,郑成功还是表现出了绝对的尊敬——仅仅是入城时听闻了其人的病情,便立刻抛下所有人赶往曾樱府上,甚至就连拜见祖母以及赏功罚过的事情都向后推了。 赶到曾府,雕梁画栋,一切如旧,唯有曾家的那些家人,似乎眉宇上总有着几分忧色。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郑成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曾樱的儿子和两个弟子的指引下,匆匆赶到曾樱的病房。 比之那一次陈凯来时还能说出不少话来,对陈凯有所叮咛嘱托,期盼着他能做出更大的功业,这一次已经再发不出一声,甚至就连郑成功专程赶来,已是不知。 “先生积劳成疾,尤时时不忘国事,期间闻陈道台携陈侯爷、洪伯爷二位截杀虏师之大捷,病情一度转好,但终是敌不过年迈体弱,甚至每况愈下……先生尚未昏迷前,还曾提及过要等国姓回来,商讨政务,只可惜,他老人家……” “老阁部一辈子大风大浪都扛过来了,这一次当也无虞。吾这就派人要来最好的药材,请名医会诊,定要救回老阁部。这国事,还须得老阁部这样有经验的能臣为我等小辈指点迷津呢!” 郑成功斩钉截铁的说来,阮旻锡亦是回之以药材、名医等事,陈凯早早的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但是曾樱的身体,现在说白了,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有些事情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够如何的了。 交谈了一番,郑成功留下了一旦曾樱苏醒,便立刻派人去寻他的命令,才转而从曾府离开。对于这个老阁部,其实他原本也不是特别的放在心上,一来是其人年岁已经大了,二来则是他在南京时见多了东林党是如何乱政的,交往无非是凭着面子上的东西罢了。但是这一遭,听闻曾樱原本已经准备好自缢殉节的,结果陈凯回城主持战守大局,他便立刻出来协助,不同意都不行,倒也总算是让他看出了些这个老东林与其他东林党之间的区别来。 “终究是英雄奋起,自会有附骥尾之人。” 由衷的叹了口气,郑成功便转道前往他祖母黄老夫人现居的宅子。那里原本是郑彩的一处宅院,他拿下中左所城后也未曾入住,这一次还是陈凯和洪旭派人收拾了,才请了老夫人入住进去。 郑成功回来的消息,黄老夫人早已得知,此刻郑成功赶回,听了关于曾樱的事情,也对郑成功的处置表示了肯定。用她的话说,人家老阁部那么一大把的年纪,为了他们郑家的事情拼死拼活,现在卧病在床,他第一时间赶过去才是正理。 对于他的祖母,郑成功向来是秉承着孝道,哪怕对于这位老太太的一些行为和观点不做肯定,也从未有违逆的时候,上一次郑彩的事情就是个例子。这一遭,老太太的理解,让他心中宽慰了许多,奈何这样的心思刚刚生出来些许,他的这个祖母就立刻就给了他一个好看。 “森儿,你三叔死得太惨了。现在你回来了,正好砍了那个姓陈的的狗头,祭奠你三叔的在天之灵!”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无情 从黄老夫人的宅院出来,已经不早了,郑成功打道回府,将所需处置的事项全部放在了第二天。 回府之后,或许是还在烦恼于刚刚的事情,亦或是以己度人,并不认为他的儿子已经快十岁了还需要他的安抚,只是表扬了一下他们母子在陈凯回城坚守之时没有选择乘船避难,而是回城坐镇,帮助陈凯维持住了城内的士气,就草草的略过了此事。 当夜,郑成功招来了洪旭,在书房中密议了一个多时辰,后者才告辞而去。待到第二天一早,从征众将,以及坚守和援应中左所的洪旭、陈凯、蓝登等人,乃至是为洪旭召回的前冲镇和右冲镇众将亦是云集节堂,等待着郑成功关于中左所被袭一战的最终处置。 “正月底,我军奉旨起兵勤王,一路不避险阻,迎风冒雨,几经波折,至三月时已抵大星所,至琼州,路已过半。大星所一战,歼敌数千,缴获颇丰。奈何,厦门遇袭,我军迫不得已,回师而还。幸中左无恙,将士家小得以保全,虏师不得片甲而返,诚上天庇佑、将士用命之故。” 基调定下,郑成功却并没有看向此番毋庸置疑的首功之人陈凯,而是将视线投诸在了蓝登、周全斌等镇守城池将校的身上。 “中左城守,援剿后镇总兵官蓝登、援剿后镇中军副将周全斌等,漳泉分巡道标营参将林德忠等,勠力血战,不畏强锋,保中左百姓一方安宁。特,赏蓝登两千两白银,周全斌、林德忠一千两白银,参战将士除漳泉分巡道陈凯许以之奖励,另有厚赐,以资嘉许。” 公布了守军的赏赐,众将虽然有些奇怪为何一开始就是他们,但是这里面不光是有他们的奖赏,还有麾下将士的,再加上抛开陈凯许诺之外的赏赐,不接受的话容易引起主帅不满,他们却也不敢迟疑,连忙行礼接受了赏赐。 接下来,郑成功示意他们起身,赞誉安抚了几句,便将视线转到了洪旭等来援将校的身上,包括已经回返南澳岛的陈豹在内,众将士皆有赏赐,亦是皆大欢喜。随后又赞许了施琅率领少量随从,不顾敌强我弱的整体态势,夺取高崎码头,并一度镇守此地,截断了清军自那里出逃的路径。旋即,赏赐了施琅白银两百两,加二级,麾下随从一百两,以为嘉许。 奈何,一如蓝登等将那般的奇怪,施琅也显得有些犹豫。然则郑成功却并没有留给他回绝的时间,干脆跟了句“虏先渡海,水陆失守,该镇假回闲员,目击虏氛,身率数十人与虏对敌,夺回高崎,使前冲、右冲水陆诸人如是,虏师焉能登陆。功而不赏,罚将何施?”便直接将施琅给结结实实的堵了回去。 说到此处,节堂之内,众将已多有看向陈凯。从蓝登、周全斌和林德忠这些守军将校,再到洪旭、施琅这样的援军,郑成功嘉奖了此战中奋勇作战的将领,唯独没有提到陈凯,甚至就连最开始定下基调的那番开场中也没有提到陈凯,只说了上天庇佑和将士用命,仅此而已。 说来,陈凯终究是杀了郑成功的三叔,那可是亲叔叔。或许,从一开始厚赏蓝登等将开始,郑成功就已经准备要借此来将影响最小化了。尤其是刚刚的那句“功而不赏,罚将何施”的话,不正是已经将嘉赏做了一个了解,进而进入到了惩罚的议题了吗? 思来想去,众将已多有偏向这等可能的了。对于陈凯,他们大多都有着不错的印象,尤其是和陈凯共过生死的那些人,心中更是已然涌起了不忿。甚至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就连施琅也起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旁的不说,今日之后,郑氏子弟的地位将凌驾于他们之上,他这几年拼尽全力与陈凯争夺的地位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郑家豢养的一条狗,一条随时都可以宰杀的看门狗吗? “或许,是时候改换门庭了。清廷已经几乎占据了整个中国,而郑家却不过是在沿海苟延残喘,既然都是当狗,那么为何不找个更靠谱的主子呢?” 此时此刻,施琅如是想来,余光扫过众将,似乎有着这等想法的并非只有他一个。暗暗记下了这些人的名讳,他们日后都将会是他的潜在资源。说来,就算是换个地方当狗,也总要多几条一伙的,才不至被其他狗欺负得太厉害。 细细看去,唯有陈凯,却淡定得就像是个局外人似的,似乎那份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这里。想来,或许是已经有所预料了,大概是已经自暴自弃了。 “真是个蠢货,早早跑了不就完了吗,用得着沦落到现在这般任人宰割的窘境?” 思虑及此,施琅猛的又想起了洪旭,自三月十八之后,洪旭接掌中左所军政事务是如此的突兀,与此同时陈凯竟然还染病了。这里面,会不会有洪旭将其软禁的可能存在? 心思百转,施琅越想就越是觉得可怕,到最后干脆也不想了,只是对洪旭这般人物提起了些警觉也就罢了。 与此同时,嘉许过了施琅,借着拿起茶盏,清茶入口,刻意的停顿,郑成功扫视众将,对于下面的情况一目了然。凄然、愤愤、难以置信,诸般心思皆在眼中。再放下茶盏,他已然恢复了方才的模样,随即便一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将视线投诸在了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的陈凯的身上。 “刚刚,本帅言及,此战仰赖上天庇佑,将士用命,其实却也并不尽然。若非英雄奋起,力挽狂澜,焉有今日之胜?” “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陈凯,逢水师败绩、陆师溃逃之时,中左所主帅郑芝莞携金潜逃之际,力劝主帅回心转意。不成,则诛杀其人,统领大军死守中左所城。随后在其岳父放虏归逃其时,与忠勇侯、忠振伯尽起水师拦截,终击杀虏帅马得功、虏兴泉道黄澍,全歼虏师。” “这些天,想来也多有揣测本帅将杀陈参军以报杀叔之仇者。今番,本帅在此说明,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且郑芝莞立有军令状,陈参军兼有本帅赋予之援应之权。杀其人,有功无过!” 说到此处,郑成功破例的站起身来,大步走到了陈凯面前,竟当着众将的面儿,拱手一鞠到底,反倒是把原本还神游天外的陈凯弄了一惊。 “国姓,此,万万不可。” “吾所为者,非竟成守此城池,实为中左百姓,为众将士家小安堵。” 再起身来,郑成功重重的拍了拍陈凯的胳膊,示之以信任。随即公布了赏陈凯四千两白银,请旨晋升福建布政使司参政漳泉分守道兼漳州府知府的嘉赏。 参议、参政,一字之差,但却是自从四品一跃而至从三品,足足升了一品的官阶。这番奖励公布,再看去,众将方才于神色中流露出的那些愤愤不平亦或是兔死狐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从郑成功的态度、从陈凯勇于担负责任而获得了更高的嘉赏这一事上,看到了他们在这个军政集团的未来——所谓郑氏集团,仅仅是一个主帅姓郑的军政集团,并非是什么石井郑氏子弟能够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能够比他们的性命更加金贵的所在! 郑家的水师海战打不过马得功的那些旱鸭子,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水师小挫即溃,阮引、何德二将不战而逃,说来无不是在于他们对郑芝莞这个毫无功勋、毫无威信,仅仅是郑成功的叔叔就能成为此地主帅的幸进之徒的不信任,根本不相信他能守得住这中左所。 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正是郑成功所需要的效果,因为光指望着那些族人,他自问是没有可能完成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着的事业。今次那三个叔叔的表现更是说明了,那些族人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国家大义,有的只是家族利益,甚至更多的只是个人的争权夺利。指望他们能够成事,还不如把脑袋送到虏师的刀下来得爽利。 “管中左所地方事郑芝莞,水师未溃,先已搬物,身已在船。前本帅出征,其人请令全权管理中左所防务,立有军令状,言甘当军法。今虽已为陈参军诛杀,然本帅以为,陈参军只此一枪,不足以申明法度。来人,将郑芝莞开棺,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此言既出,众将当即又是一震。怎么说那都是郑成功的亲叔叔,这样是否有些过犹不及了,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历史上郑成功就是当着众将的面,在众将的极力恳求说情之下,将郑芝莞推出去斩首示众,首级悬挂了三天,一个时辰都没少,方才准许收葬。 不似当众斩首,开棺是要花费时间的。郑成功不打算浪费时间,随即便下达了将先逃的前冲镇总兵官阮引以及劝说本镇总兵官逃亡的右冲镇中军副将杨升斩首示众的命令,而右冲镇的总兵官何德,杖责一百二十,革职查办,更是进一步的向麾下众将表明了他严肃军法的决心。 “本帅铁面无情,尔诸勋臣镇将各宜努力,苟不前进怯敌,本藩自有法在!” 第二百二十九章 阴谋(上)(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3/4) 靠着严刑峻法,历史上麾下众将以此为例,无不奋勇作战,此事之后,郑成功所部的战斗力和胜率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其实,当初还未夺取潮州,郑成功向陈凯问策之时,陈凯借戚继光成法为例就已经举出过了领兵作战,厚赏严罚一途,可使军中将士令行禁止。海贸的利润即将在今年出现爆炸性增长,而他在重新整理了思绪,尤其是在这一次厦门险些失守之后,也确定了进一步的坚定了严肃军法的念头。 对于有功众将的奖励、对于有过众将的责罚,郑成功同时也是在尽力的消弭中左所这一根本之地不安全的印象。即便不说只要有陈凯在,劳师远征,将士们心里也会有些底气。只说经那一句“值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杀其人,有功无过”,日后再有这般情况,从征将士们的心中也能有了对英雄出现可能的期盼,也一定会再有英雄奋起。 接下来,郑成功宣布了由在中左所保卫战中表现优异的援剿后镇中军副将周全斌晋升为总兵官,管前冲镇;由援剿右镇副将陈朝升总兵官,管右冲镇;由同样在中左所保卫战中表现优异的漳泉分巡道标营参将林德忠升副将,管漳泉分守道标营,标营规模暂时不变。 一系列命令下达,郑成功开庆功宴,并且派出使者向天子报捷。至于马得功和黄澍的首级,自也是要送到行在的,于他们或许只是一句口头嘉奖,但是于皇帝那里却是可以用来向皇明列祖列宗献捷的物件。 郑成功的处置,越来越附和陈凯曾经通过那些史书记载而幻想出的那个铁血无情的国姓爷的形象了,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是觉得庆幸,还是该感到不幸。但是余光正瞥见施琅面上那一抹失望,他深吸了口气,便大步走向郑成功,表示有事要与郑成功商谈一二。 “庆功宴结束,有的是时间,不要坏了众将的兴致。” 陈凯闻言告退,回去沐浴更衣,再来参加庆功宴。郑成功目视着众将结伴而去时的神情,回想着陈凯早前的那些关于厚赏严罚的建议,心思也渐渐回到了他正在撰写的那份《杀虏大敌中敌赏格》上面。 庆功宴起,遥祝朝廷能够挡住清军在广西的攻势,庆祝明军守住中左所城,进而斩首马得功和黄澍的大功。随即,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坐在上首,时而便会有将校上前敬酒,郑成功一一回过,转眼看向远处正在被一众文武包围着的陈凯,却很快就想起了昨天在他祖母那里发生的那一幕。 ……………… “森儿,你三叔死得太惨了。现在你回来了,正好砍了那个姓陈的的狗头,祭奠你三叔的在天之灵!” 郑成功的眼中,老太太已经是恨得咬牙切齿,看那样子,似乎都恨不得生生的当着郑成功的面儿把陈凯咬死在郑芝莞的尸体前。 这副尊容,此等场面,郑成功并非没有预料,甚至早在他听闻陈凯是枪杀了临阵脱逃,顺带着还要劫掠自家积蓄的亲叔叔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他的这个什么事情都要插上一嘴的祖母必然会在他回到中左所城时提出处死陈凯的要求。 “哼,为了郑芝莞那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领兵多年,表面亲戚,郑成功又不是没见过,起兵以来的第一战就是被一双表面兄弟给算计了,落得损兵折将,这是血的教训! 等到了今时今日,他麾下雄兵已逾两万,盘踞潮州一府,但是清军一旦来袭,甚至仅仅是胁迫了一下,就忙不迭的为清军张目。一连三个,都是他父亲郑芝龙的亲弟弟,他的亲叔叔啊,对清军那叫一个全方位的服务,这份周道都可以感动苍天了吧。 而这其中还有他最信任的四叔郑鸿逵,现在连郑鸿逵他都已经信不过了,更不可能为了一个郑芝莞去动陈凯这个为了他不避险阻,屡立奇功的亲信——若是真的动了,叫他日后如何管束其他郑家子弟,又叫他如何在麾下将士们面前服众? 郑成功早已想过了,对亲族、对部下,尤其是在这等动辄叛降的残明末世,若想令行禁止,起码要做到一视同仁。对亲族的优待,可以从其他方面来找补,但是在军务上面,却必须如此,否则一个任人唯亲就足以让他麾下的大军离心离德。 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正好,陈凯杀郑芝莞,不谈守住中左所城的事情,也并非没有可以援引的条例。 想到此处,郑成功沉心定气,随即恭恭敬敬的行礼言道:“祖母,孙儿起兵勤王,是奉了皇上圣旨的。临行前,三叔求中左所全权,曾主动向孙儿立下了军令状。孙儿唯恐大军尽出,中左所及潮州空虚会为敌所趁,亦是授予了忠勇侯、忠振伯以及作为漳泉分巡道的竟成以援应之权。孙儿记得小时候您带着我们几个兄弟去听说书,诸葛武侯斩马谡的失街亭,里面就是因为立了军令状,违反就是一个死字。此次,与其说是竟成杀的三叔,不如说是孙儿杀的……” 郑成功铁血无情,严以待人,更是严以律己,从不是个溜肩膀的主帅。此刻这番话回了过去,摆明了就是祖母你要杀陈凯,就先杀了你这个孙子的态度。 对此,老太太从郑芝龙得势起,素来都是被人捧着的,哪里听说过这等不顺着她心意的回答,尤其是还是她亲孙子说出来的,当即便气得七窍生烟。奈何郑成功的态度坚决,他摆明了立场要对整个郑氏集团负责,对于郑芝莞这等叛徒是绝不能姑息的,否则他父亲创立的这个海商集团就必然会因此覆灭,饶是老太太以祖母的身份强压也是无济于事。 “好,好,好,你这小子翅膀硬了,老身说不得你了……” 身旁的贴身丫鬟连忙上前服侍,总要老太太顺气了才是。待到良久之后,郑成功已经琢磨着多说无益,正想着借着军务的事情告辞而去,总算是缓过劲儿来的老太太却做出了另一个让他无法理解的举动。 “你不杀他,老身也管不了你这个侯爷。但是,缘缘绝对不能再许给他了,这个姓陈的心里面就没有咱们郑家,这个孙女婿,老身是不会接受的!” 无法理解,恰恰正是因为他的这个祖母选择了退而求其次,这并不符合其一贯的性子。倒是那桩婚事,原本就因为战事耽误了,现在他与郑鸿逵之间也过不得话,说来也是会拖上一段时间再说的。反正,六礼不是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吗,连婚书都写了,郑惜缘已经算得上是陈凯的正妻了,只是没有拜天地和洞房罢了,还是受大明律保护的,却也由不得他这个祖母说了算。 这事情郑成功早早就想好了,现在随机应变,无非是拖时间,便琢磨着敷衍一下,把今天过去了再说。岂料,他的话还没有开口,黄老夫人却率先把他想说的给堵了回去。 “婚书已经写了,缘缘按理说已经是陈家的人了。你若还当老身是祖母,还拿缘缘当是那个小时候一直追着你叫森哥哥的堂妹,就别让她跳进这个火坑。没过门终究还是黄花闺女,再嫁也容易些。现在就把婚退了,理由,嗯,就用义绝,正也是因为那个姓陈的杀了她的亲叔叔!” 此言入耳,郑成功当即色变。 第二百三十章 阴谋(下)(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4/4) 关于离婚,中国古代一般是有三种形式——休妻、和离以及义绝。 休妻,顾名思义,便是男方单方面要求解除婚姻关系。这种形式虽说是单方面的,比较符合男权社会的伦理道德,但是根据古人以及一些外国人的记载,中国古代休妻比例很低。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七出、三不去中对于妇女婚姻权益的保护,一方面是门当户对的情况下,妻族方面势力的阻挠,一方面还要涉及到诸如嫁妆之类的经济问题,另外由于诸多方面的原因,就连地方官一般也会选择判和不判离。实在不行了,和离亦是一种更和谐的解决途径。 比之休妻,和离是婚姻双方在共同的意愿下解除婚姻关系。这样,妻族的颜面、女方的嫁妆乃至是再嫁,比之单方面的休妻都要更加容易为人所接受。 抛开这两种,最后的义绝,却已经不是男女双方的事情了,而是在法律的条文之下,由官府强制执行的解除婚姻关系的方式,甚至判决下达,任何一方不接受还会受到法律的惩处。 记得在成亲之前,好像听谁讲过这些东西,现在郑成功却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但是义绝一事,印象中却好像并没有杀死女方叔叔这一条。可是等他把这一疑问问出口来,他的祖母却给了他另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答案。 “《大明律》是没有,但是在唐朝时有,说明这是有道理的。你完全可以引用唐朝时候的例子,把这婚给老身退了,现在就退!” 明朝在婚姻制度方面基本沿袭唐宋旧律,例如,明律规定,同姓、同宗无服亲及良贱不得为婚。婚姻关系的解除以七出、三不去、义绝为条件等。和唐朝一样,明朝也将义绝作为离婚的条件,但有关义绝的内容不同。 唐律中是提及了有关打杀妻族亲属是会援引义绝来判处离婚的,但是明律对义绝作出新的解释:“义绝之状,谓如身在远方,妻父母将妻改嫁,或赶逐出外,重别招婿,及容止外人通奸。又如本身殴妻至折伤,抑妻通奸,有妻诈称无妻,欺妄更娶妻,以妻为妾,受财将妻妾典雇,妄作姊妹嫁人之类。”这种认定侧重于婚姻关系本身的状况,与唐律义绝条件中注意夫对妻族、妻对夫族的殴杀罪、奸非罪,以及妻对夫的谋害罪有所不同。 由于义绝按例是官府强制执行的,此时此刻,黄老夫人现在就是要让郑成功用唐朝的婚姻法来判明朝的离婚案,就像是拿明朝的尚方宝剑斩清朝的官儿一样,这本就是不符合逻辑的。奈何老太太的倔强劲儿上来,任凭郑成功如何解释都拧不过老太太的脾气。 “祖母,退婚是奇耻大辱,您让孙儿判这桩义绝,还不如叫孙儿直接杀了竟成呢。否则他一怒之下,投了鞑子,就凭他的才具,配上虏廷的实力,不出十年,咱们郑家就得被赶尽杀绝了。到时候,是您向列祖列宗解释,还是孙儿向列祖列宗解释!” 到了最后,郑成功也是怒极了,抛下这话,行了礼就起身而去,任凭老太太在那里落得一个目瞪口呆。 推开了房门,大步而去,郑成功已经烦透了这桩破事,但是很可惜,陈凯和郑惜缘一天没有拜天地,一天没有洞房,这桩破事就一天没个了结。 对于陈凯,郑成功的态度始终是要拉拢的——这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而不是他背后那个随时都有可能像他父亲一样倒向清廷的家族提供的人才,在这一点上,甚至就连陈豹、洪旭这些从他父亲那里转隶过来的部将都要稍逊一些。 一直以来,他还盼着能够在陈凯的帮助下实现驱除鞑虏,中兴大明的伟大事业,就他看来这样的成功率是会更高的,哪会轻易放手。 退婚,是不可能的,哪怕就这么拖着,拖上个一年半载,只要他的这个堂妹还是陈凯名义上的正妻,就足够了。至于什么时候把这个有名无实的问题解决了,却也是以后的事情,总还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想到此处的时候,郑成功已经迈出了院门,可是前脚刚刚出去,他却又退了回来,随即皱着眉头唤来了一个老太太院子里服侍的下人,瞪着眼睛问了几个问题,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用下人的说法,黄老夫人刚刚上岛时,陈凯前来拜见过,但是没能进院子就被轰走了。倒是他族中的一群远房亲戚,还有郑芝莞的妻室子女很是来过几次。似乎,好像就连郑鸿逵的儿子郑肇基也被叫来过一回。 说来,石井郑氏家族走海很多代了,但是真正崛起却还是在于他的父亲郑芝龙。在这个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自家的条件也可以显现在妻族的家庭背景之上。 他的妻子董酉姑是官绅家庭出身,侍郎董飚先的女儿。他的母亲翁氏则是福建铁匠翁翊皇的继女,虽是平民,但他的姥爷说来也是给平户藩藩主铸刀的大匠,他的母亲起码还懂得不少关于儒家文化和家国的大道理。相较母亲和正妻,他的祖母就不一样了,不过是个普通的平民家庭出身的,舅公黄程在澳门经商已经算是族内极显赫的人物了。这样的家庭出身,他的祖母所知的也就是些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完全分不清楚国事和家事之间的区别,上一次干涉他对郑彩的兼并,这一次又来插手陈凯与郑惜缘之间的婚事,都是把国事当做家事来处置的缘故。 这样一想,他的祖母是没有道理会知道什么唐律的事情的,就算是对义绝有所了解也只可能是知道明律。而且,依他对他祖母的了解,这是个直肠子的老太太,想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可能出现像刚才那般先用杀人作诈,再以退婚为实的策略性说辞。 细细想来,就凭着他的祖母,就凭着那些亲戚,似乎真的不足以做到现在的份上。这里面,很可能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推动着一个惊天的阴谋,指向着他最信重的幕僚。 “不对,这不只是在算计竟成,还是在算计于我。因为一旦竟成有事,真正受损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所苦心经营的驱除鞑虏的事业!” ……………… 思绪渐渐的从昨天的那一幕中脱离出来,到底会是谁在暗中布局,确实是个一时间难以判定的问题。 庆功宴还在继续,郑成功饮了一轮敬酒便不再继续喝了,等到酒宴过半,他便退席而去,顺带着连陈凯一并退到了他的书房之中。 “竟成,你和缘缘的婚事,祖母和四,和定国公那边,过段时间应该……” “大木,吾打算离开福建一段时间。确切的说,是去一趟江西。” ……………… 如约,加更完成。 第二百三十一章 退(一) “竟成,退婚之事并非缘缘的心意,难不成你还要负了她吗?” 陈凯的话出口,郑成功先是一愣,随即便脱口而出。陈凯很庆幸,能够有幸再看到冷酷无情的郑成功更为人性的一面,至少对这个堂妹还是有些人情味儿的。只不过,这件事情他已经决定了,甚至早在他从郑经的眼中看到了恐惧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开始了谋划。此刻中左所事了,他也须得启程出发。但愿,还不算太晚。 “吾从未打算要负她,此番,多则半年,少则三月,自会回来。”说着,陈凯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珍而重之的放在了郑成功的案前:“这是吾写给她的书信,劳大木送到她的手上,她当知我心意。” 信封没有封口,显然是陈凯没有什么需要避讳于他的。郑成功拿起信封,翻了个面儿便重新放下,随即将烛台拿在手上,手腕一动,任凭着始终向上的火苗灼烧着蜡烛。被火这么烤着、烧着,自是不会好受的,烛泪滴落,渐渐的在信封上成了一片。随即,郑成功放下了烛台,伸手找陈凯要来了随身携带的小印章,就这么直接印在了那片烛泪之上。 “这是你写给缘缘的情书,吾这个做兄长的只有为妹妹和妹夫严守秘密的份儿。信封这么大敞四开的,还不被缘缘埋怨?” 说笑间,一个在家中长辈的反对下毅然为妹妹和心上人之间传递情书的兄长的形象,便这么直截了当的呈现在了陈凯的面前,让他不由得一番苦笑。 按照封建社会的效忠链条,陈凯是郑成功一手从微末提拔起来的,是郑成功绝对的亲信,而他这个亲信,如今与郑成功的堂妹也已经算是夫妻的关系了,在这份君臣的关系中便又掺杂进了亲戚的关系。 就像是董酉姑早前暗示过陈凯的那般,作为郑成功的亲信,陈凯自当以妹夫的身份帮衬郑成功这个大舅哥,在大舅哥死后,甚至是在这个大舅哥开始培养继承人的时候,也自当以姑父的身份来帮衬郑经这个侄子。 这是最符合封建道德的逻辑和传统,正常情况下未来也都是会这么发展下去。但是很可惜,陈凯并没有出生于这个封建社会,并不认为他在郑成功这里打工就是与郑成功有着君臣之间的关系,自也不会受到那些封建传统的约束。 原本,他就对郑经作为郑氏集团的继承人心存疑虑,这是基于历史上郑经的作为和能力而产生的考量。而现在,当郑经的眼中流露出了那份难以磨灭的恐惧,陈凯就很清楚,他迟早会与郑经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但是身在郑氏集团内部,他一个亲信是很难与继承人相抗衡的,所以就要引入更多的外来势力来作为助力,他现在要去做的,就是这个!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我不会愚蠢到把郑经培养出来,再让他用我的脑袋来铺垫他走向人生巅峰的道路。” 想到此处,人性温暖所触动的那一丝心弦重新归于平静,陈凯向郑成功表示了对信任的感谢,随即表示了他此行还需郑成功派人保护和帮助。否则单凭他一个人,走到江西倒是问题不大,但是想要成事可就难上加难了。 “竟成,无论是广东,还是福建,需要你出力的地方还很多呢,犯得着一定要去走一遭江西吗?” “大木,今时不同往日了,这件事情我早就在琢磨,现在已经到了不走一遭不行的地步了。” 说到此处,陈凯叹了口气,随即言道:“这几年,我军之所以能够在粤东、闽南快速发展,除了我军自身的实力对周遭各势力的压倒性优势,更多的还是在于虏师面对李成栋反正、闽北的鲁王以及原本的郑彩、郑联兄弟,始终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主要力量根本顾及不到我军。但是,如今鲁王北上浙江,广州为尚可喜攻陷,我军同时还兼并了郑彩、郑联兄弟的势力,现今而言已经是孤军一支了。前年我军在闽南的苦战以及去岁遭逢的两面夹击,都是周边战略环境持续恶化所致。” “那按照竟成你的看法,就要去设法联络江西的那些义军?” 对于江西那些义军,郑成功透过郑家的关系网和贸易网,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说起来,江西抗清义军规模之浩大,比之福建更胜一筹,但是各部的战斗力,郑成功此刻的嗤之以鼻,就已经能够说明情况了。 “联络,是有必要的。他们的战斗力孱弱不假,但是始终牵制着大量的江西虏师,使其不得他顾。甚至就连福建的虏师,比如杨名高的福建提标,就屡次被调到江西去助战。他们的存在,可以为我军分担不小的压力,走上一遭总不会有错的。” 不光是杨名高,历史上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所部也不断的被清廷调往江西助剿,很多江西著名的抗清义军首领都是死于其手。但是现在,由于郑成功所部在潮州的做大,邵武之屠的罪魁祸首王之纲始终被牵制在了漳州府,完全不敢离开半步,尤其是在王邦俊殒命盘陀岭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福建明军的存在为江西明军降低了不小的军事压力,奈何他们的战斗力确实不尽如人意,如今状况具体如何,陈凯也不甚清楚,但是冒一次险,或许换来的就会是更大的空间,无论是对福建明军而言,还是对他自己而言。 “中左所之战虽然以我军取胜为结果,但是海峡天堑已为虏师通过了一次,军中将士就会因此而感到不安。现阶段,我军当还是以收复漳州府和泉州府为目标,力争将中左所变为腹地,方可缓解将士们的不安心理。” 对于潮州,陈凯的意见是摆出守势,并力一向。那里的军务政务,自有张进、杜辉、洪习山、叶翼云等人负责,暂时倒也用不上他。与其在此虚度时光,不如去江西开辟第三战场…… “不行,现钟弗打,却又等铸,此议不当。” 第二百三十二章 退(二) 争执最终还是以不欢而散告终,陈凯坦明了并没有打算就此脱离郑氏集团的打算。这里,不光是在于郑惜缘,更重要的是,郑经是继承人又如何,郑成功历史上不也一度要处死这个继承人吗,根本没有必要去怕些什么。甚至说句不客气的,这个郑氏集团,日后是不是继续姓郑本来就还是两说着的事情! 离开了郑成功的府邸,陈凯便回到了驿馆的居所。早前郑成功送给他用以成亲的府邸,早早就装修好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入住进去,尤其是在郑芝莞死后。回了居所,陈凯再度闭门谢客了起来,结果第二天就真的有一群前来套近乎的吃了闭门羹。 郑芝莞被开棺暴尸的消息传开,此前还在欢呼雀跃者的郑氏子弟们纷纷如丧考妣。郑芝莞泉下有知,也当为突然多了这么多的“孝子贤孙”而感到欣慰了吧。 铁面无情的处置了有过的部将,郑成功在陈凯这边却也没有能够得到满意的答案。但是,不能因为陈凯一个人就把事情都耽误了,打完了这一棍子,给点儿甜枣却还是有必要的,更何况这本就是郑氏集团的核心利益所在。 “原本,靠着族里面的那些旧有的关系维系着贸易渠道,现在怕是不能再用了。咱们郑家的实力在不断的恢复,虏廷都是看在眼里的,最近这一两年,地方上查得越来越严,生意也不似原本那么好做了。尤其是这一桩事之后,只怕虏廷还会加大力度排查,咱们必须改头换面一下。” 郑泰从日本回来了,郑成功又找来了族内的另一个信得过且在商业上有些能为的人物郑奇吾过来,一起商讨关于郑氏集团商业改制的问题。 “以吾的意思,设金木水火土五行商铺,负责在虏师占领区收购货物、倾销从海外收购过来的方物。设仁义礼智信五常船队,行驶于沿海、日本、朝鲜、琉球、大员、吕宋、南洋诸国,乃至是巴达维亚。负责收购海外方物、倾销咱们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特产。” 听到此处,郑泰和郑奇吾还能不明白这本就是郑成功在重新整合郑氏集团的商业资源,重新布局,一边避开清廷的耳目,一边也要对郑芝龙时期分摊到郑氏族内的一些只富了郑家子弟而不能增强集团实力的资源进行最大化利用。 不过,郑成功既然能把他们两个找来一起商量,就是在拿他们当做亲信来看待。利益上面,自不会亏待他们,至于其他郑氏子弟会否利益受损,于本来就因为支脉繁盛、人丁数量不匪而亲疏有别的家族,他们自也是顾不上的了。 听到此处,郑泰点了点头,随即言道:“其实,如今四叔退避白沙,咱们郑家的力量也算是重归于大木的旗下。义父当年做的那些,比如收取过路费、令旗出租,比如南洋、日本、朝鲜、琉球、大员以及沿海的客运,再比如人力中介,这些其实都可以重新做起来。” “说来,竟成妹夫去岁在广州的那一遭,不光是打掉了广东虏师重建水师的基础,更是打出了咱们郑家的赫赫威名,重新确立了咱们郑家水师在粤海的统治地位。现在闽粤沿海,除了红毛以外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和咱们抗衡了。就算是红毛的联合东印度公司,他们也是做生意来的,有银子一起赚,难道还会平白添不自在?” 郑泰提及陈凯,依旧是盛赞,并没有因为郑家内部的一些看法而改变态度。他本就是个圆滑到了极致的人物,陈凯又没有损害过他的利益,最是没有必要平白去得罪人的。 此间提及这些,郑奇吾也是表示了认同。毕竟,郑氏集团重归一统,不似早前的分裂状态,实力恢复了,畏手畏脚的反倒是容易引人觊觎。 “五行商铺,可以以杭州为中心。那里直通海上,可以辐射江南、浙江以及江西三省,三省丝绸、瓷器以及蔗糖、药材、绍兴绫、白绫、丝、绉纱什么的都可以就近采购。” “杭州的地理位置确实好,但是咱们郑家的根本还是在福建,从杭州收购货物,再转道福建,转道中左所,自中左所转运他地……” 厦门是郑氏集团经营多年的海贸中心,而且本是海岛,可以借水师屏蔽地方。不似杭州,那里是清军占领区,商铺还可以潜藏在那座百万人口级别,商贾遍地的城市里,但是当着清军的面儿大规模做海贸,那就是纯粹拿清廷当瞎子了。 “除了这些,吾以为,分出信得过的商贾、亲信、家仆等潜入内地,布局各府县,不求规模多大,只要积少成多即可。这些可以作为五行商铺和五常船队的补充。另外,原本的那些关系也不当废止,继续留着,就算是虏廷得知,也可以作障眼法。” 郑泰和郑奇吾都是个中内行,比之郑成功对于郑氏集团的海贸的了解,不光是更加全面,就连细节上也更加清楚。他们本就是郑芝龙培养起来专司负责海贸的亲信,在甲申前,郑氏集团的布局中,郑芝龙、郑芝鹏以及战死的郑芝虎等人皆是海盗招安洗白,郑鸿逵考武举入仕,郑芝豹和郑成功是靠科举进入文官集团,用海贸的受益贿赂、靠荷兰人的存在来自重,整个集团全面发展,渗透进入整个大明王朝的行政体系之中,才不会落得汪五峰那般的下场。 有了这些专业人士的谋划,海贸布局重新起航,郑成功干脆也放权给他们,由郑泰总领海贸,设裕国、利民二库,设山海五商,同时由郑奇吾主持,向部分信得过的商人、亲信、家仆等人贷款,潜伏内地拓展贸易路线。 郑氏集团作为贸易型重商主义在东方的代表势力,历经了郑芝龙被掠、郑氏集团分裂,直到了今时今日,重归一统,总算是进入了新的发展期。 海贸是郑氏集团的根本利益所在,其利润之大,郑成功不过弹丸之地,凭此在历史上养兵十数万,成为了明末清初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由此可见一斑。如今,郑成功所部的实力比历史上还要强大,在中左所刚刚遭到袭击、郑鸿逵退避白沙之际,他决定进一步的将金门掌握在手,这样厦门岛对外海的门户在手,就可以更加安全一些。 虽然双方已经划清了界线,但是郑成功不打算把事情做绝,带了大军直扑金门岛,力争直接解除掉金门守军的防御,不至非到了流血的地步。 舰队起航,陈凯依旧没有取消闭门谢客的状态,但是对于卢若腾、沈佺期等人却还是能够例外的。 驿馆之中,陈凯与卢若腾对坐品茶,天南海北的聊着天。直到良久之后,卢若腾再也耐不住了,才忧心忡忡的对陈凯说道:“竟成,你这般终究是会引火烧身的。” 对此,陈凯点了点头,表示默认,随即却笑着回了一句“最后烧死的是谁,却还是个未知数呢。且看吧,且看吧。” 第二百三十三章 退(三) 金夏之间,一水之隔,自厦门往金门岛,不足二十里路的距离,往小金门就更近了,只有十来里地而已,甚至在厦门岛都可以眺望到隶属于金门的大担岛、二担岛一线。 这里,历来是厦门的对外门户,明时置金门千户所为中左千户所前线,决定中国海制海权的那场料罗湾海战同样发生在金门岛东南的海岸。是故,又称金门海战。 数年前,清军入闽,郑氏集团在失去了首领之后宣告分裂,但郑鸿逵与郑彩、郑联兄弟关系素来极佳,平日里甚至还有诗文唱和,所以不似对郑成功那般提防和算计,郑鸿逵将家小、军队驻扎于金门,堪称卧榻之侧,亦能为郑彩、郑联兄弟所容。 郑成功大军出动,于金门守军几乎是无法预料的。没费力气,甚至连仗都没打上一场,郑成功直入金门所城的定国公府,便在他的四婶的帮助下轻易说服了金门守军。 “大木,有句话,作婶子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四婶但请直言。” “好吧。”叹了口气,郑鸿逵的正妻便对郑成功说道:“你四叔的性子,你是最了解的。他,本无恶意……” “这事情,小侄明白,四叔只是太顾着家族的利益,全然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吾是气,多还是在于竟成明明已经把道理都说透了,可四叔却还是执迷不悟……不说什么华夷大防,与鞑子合作,哪会能落得好的,家父现在这般,不就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例子吗?” 话说到这份上,换来的也只是一声叹息罢了。原本当初,郑鸿逵还是极力反对降清的,这些年一直在与清军竭力战斗。奈何此番,顾及兄长、顾及安平镇的母亲和族人们,软弱可欺了起来,也着实是让人跌足了眼睛。 相顾无言,已是良久,郑成功自觉着这个话题暂且也没有必要延伸下去了,便转而对他的四婶说道:“小侄想见见缘缘。” “缘缘那丫头,哎。” 郑成功的要求,他那个四婶并非没有预料,甚至还隐隐的有所期寄着。奈何一旦提到她的这个女儿,便是不由得叹了口气来。 说来,陈凯她也是见过的,与她女儿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相得益彰。本来极好的姻缘,奈何这亲事还没办呢,鞑子就跳出来捣乱了。然后,翁婿二人就此闹掰了不说,就连她的婆婆前些日子也派人送信过来,严令她绝对不许让陈凯与郑惜缘相见,并且说明了会让郑成功把这桩婚事退了。 她,为人媳、为人妻,自不能说婆婆和丈夫的不是。对于陈凯的多管闲事,她同样不好说些什么,因为她也明白陈凯所行的才是正理。连这些都说不出口,她就更说不出什么清军怎么就不肯引颈就戮,非要威胁这个威胁那个的话来了。 事实如此,个人选择也是无可厚非。可是现在,她的丈夫和一向看好的侄子闹得很不愉快,甚至要远走他地,就连她那个倔婆婆也掺和了进来,非要闹着退婚。这归根到底,受苦的不还是她的女儿? “你去看看她也好,同辈儿的兄弟姊妹们之中,你的话,她是最能听得进去的了……劝劝她,想哭就哭出来,别硬撑着,苦着自己了……” 穿廊过径,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安平镇老宅之中。那时候,他跟着二叔郑芝虎、四叔郑鸿逵打磨武艺,跟着他父亲重金请来的先生习学儒家义理,独处时眺望母亲的方向,一天天大多就是这么过来的。平日里,他虽是郑芝龙的嫡长子,但却并不受那些叔伯兄弟们待见,总被视作是长不大的孩子,就连比他小的弟弟们,包括郑鸿逵的儿子郑肇基都不太愿与他亲近,反倒是这个小丫头与他更亲近一些。 十数年后的今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父亲和几个弟弟被掳京师,二叔郑芝虎早在料罗湾海战时就已经战死了,现在三叔被陈凯处死了,五叔自愿留在安平镇守着祖坟,就连四叔他们也因今番这桩事情疏远了,而当年的那个小丫头,原本也是要许给他最亲信的幕僚的,现在反倒是成了一桩看不到未来的幻梦。 自从母亲去世,郑成功从未想过他还会有时间和心思做此等忧伤,或许正是因为郑鸿逵、因为郑惜缘、因为这些与他亲近的人物的缘故才会如此。 收敛了心思,郑成功已跟着他的四婶来到了郑惜缘的独居的小院前,大步跨入,紧随着他的四婶来到绣楼前,随即在通传后,踏入其间。 “森哥哥,小妹常常在想,一个女子,能够安安静静的置身于绣楼之中,沉心于女红,为诗词书画暗暗称道,闲时慵慵的漫步于午后的花园中。至夜深了,无人惊扰,轻抚琴弦,醉心其中,体味着个中情愫。或许这样,也是太平盛世的一种体现吧。” 进到闺房,婶子劝了几句,便自行退了出去。郑惜缘似是看着窗外的风景,似又是仅仅的沉浸在所思所想之中,喃喃自语,轻声道来。 听着这些,郑成功的脑海中浮现着的却是一个女子漫步花园之间,偶遇到了一个无意间闯入,本与她不会有什么交集的男子,为男子的翩翩风度、智慧博学所吸引。倾慕,甚至是爱慕,奈何男子身已许国,再难许卿,女子却不改初衷,一如杜鹃啼血,又如飞蛾扑火,让人动容。 “为兄……” “森哥哥,让小妹猜猜,你是想说无意惊扰到我的沉思了,是吗?”说着,郑惜缘淡淡的一笑:“这与你没有关系的,也不怪他,是我们生在这乱世,太多的身不由己。至少,你们都曾努力过……” 郑成功很清楚那个你们所指的到底是谁,这些年的披荆斩棘,奋勇厮杀,不光是他,更是陈凯也同样拼尽了全力在救国救民。他们都曾努力过,也正在努力着,未来必将会更加努力。只是对于这么个女子而言,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相夫教子,或许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吧。 想到此处,郑成功叹了口气,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封书信,轻轻的放在了郑惜缘的梳妆台上,随即便退出了绣楼。 “这是竟成托我交给你的。” 仅仅留下了这话,郑成功便踏出了绣楼的房门。郑惜缘的母亲、他的四婶还在此等候,面对着由于时间太短而涌出的失望,面对着那片无尽的失望中时隐时现的期寄,郑成功也仅仅是留下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话,便径直的走了出去。 郑成功匆匆的离开了定国公府,金门岛的守军需要安抚,布防需要重新展开,很多的事情都需要他来处理,而那个堂妹那里,他却很清楚,他说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甚至还不如那封书信未有署名的信封来得更加有用。 这边,郑成功离开了定国公府,绣楼那边,他的四婶焦急的等待着,可是梳妆台上的那封书信却依旧是一动未动。 书信,就放在那里,郑惜缘面上的那副不可置信早已褪去。只是,几次伸出手,却几次缩了回来,如此往复,直至良久之后方才鼓足了勇气,将书信捧在手上。 纸张的触感,与那一次的折纸为书是截然不同的。这无形的增加了她心头的惶恐,她从不是会把头扎进沙子里的鸵鸟,再清楚不过,该面对的总该是要面对的道理。她刚刚在拿起书信前的那番对未知的恐惧,却也依然不能令她放弃对希望的渴求。 信封的蜡封未有动过的痕迹,指尖轻触,是随身小印留下的凹凸清晰可见。郑惜缘找来了裁纸刀,轻手轻脚的撬下蜡封,随即深吸了口气,青葱般的嫩指才将信瓤自信封中捏了出来。 内里的信瓤没有多厚,区区数页罢了。信纸轻折,无有黏连,但是将其摊开,露出内里的文字,乍看上去却还是费了郑惜缘不小的气力。然而当信纸被摊开,刚劲笔触所书就的文字呈现于她的面前,水一般的双眸,波光微颤,随即那泪水竟如同是喷涌一般,淌过了略显憔悴的面庞。 “惜缘吾妻……” 只此一句,已胜过千言万语。郑惜缘一手捂着嘴,信纸已是微微颤抖,似乎仅凭着另一只手的力量,已经很难承受住如此的重量了。 书信的内容,并没有太多的花言巧语,也没有太多的词藻修饰,有的只是一些朴实无华的心里话,就像是流落外乡的丈夫写给在家中苦苦等候的妻子一般。从杀郑芝莞开始,到与郑鸿逵之间的争执,再到那一日他的逃避,陈凯将他想要解释给郑惜缘的一一道来,已占用了大半的篇幅。最后,陈凯提及了他即将远行的事情,表示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就会回来。届时,自会设法说服她的祖母和父亲。 “我相信,就算所有人都不懂我,起码你还是懂我的……” 读到此处,郑惜缘已是泪流满面。手指摩挲着字迹,却是嘟起了小嘴:“老老实实的写了如许多,到最后却还是要撩拨一下,是害怕我会死心了,是心里面真的有在乎了我吗?”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退(四) 金门的事情没有费什么力气,郑成功兵不血刃的控制了那里,仅仅待了数日,随即便返回到了厦门岛。然而,前脚回到了厦门岛,后脚就接到了讣告,说是曾樱就在郑成功回来前病故了。 曾樱是隆武朝的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虽然隆武朝的内阁规模较大,但是能够做到这一层官职的,也无不是颇具影响力的文官。兼着曾樱与郑家有旧,此番中左所城守这位老阁部也是劳心劳力,郑成功一旦听闻了消息,就连忙赶去。 “老阁部实为国操劳,以致积劳成疾,吾自当向朝廷如实奏报,请朝廷厚加封赠,使老阁部香名流传万世,亦可全激励人心之效。” 对于曾樱的离世,包括郑成功和陈凯在内,其实很多人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关于其离世后的处置,郑成功也早已想好。说白了,曾樱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出来做事,一方面是临死前最后全一次忠义之道,功利上的便是为名。既然为名,那么就大大方方的给他。如此,日后才会有更多的人出来为明军做事,才能争取到更多的力量来与满清周旋。 “下官与老阁部相识日短,但是老阁部高风亮节,耿直忠信,实乃我辈学习之榜样。而我与老阁部虽无师生之名,老阁部于我这等后辈却依旧能够做到有教无类,循循善诱,多有发人深省的教诲,凯实受益良多……” 这一点,陈凯与郑成功的想法是不尽相同的,溢美之辞更是没有必要吝惜。说来,这世上的人和事,总要论迹不论心才是,无论人家处于何等心思,但是真的帮到了,就要记上一份情分。等到了现在,自也是要加倍的还回去才是。 无论是孔老夫子说的“以德报德”,还是佛家倡导的“存好心、说好话、行好事、做好人”,陈凯可以说都是做得有模有样的。奈何,郑成功离开的这几天里,原本已经因为郑芝莞暴尸三日而偃旗息鼓的不满,似乎又有了抬头的迹象。 “听说了吗?大木去金门前,和那厮大吵了一架,随后商议海贸事项的时候都没有叫上那厮。” “海贸还要叫他?这本就是咱们郑家的买卖,你想得太多了吧。” “吾倒不觉得四弟想得多了,一叶落而知秋,我想,对于芝菀叔的死,大木心里面未必没有疙瘩,只是唯恐那些丘八看了心寒,才不便发作罢了。” “这话有理,且看那厮风光了一回,可别忘了,老祖母那边可还是反对那桩婚事呢,就连肇基都不肯见他,想来鸿逵叔那边也是反对的。成不了咱们郑家的女婿,他就永远只是个幕僚,成不得气候!” “……” 面对窃窃私语,陈凯依旧是闭门谢客,直到曾樱病故,才出来尽了礼数。待到第一天的丧礼暂且完结,陈凯已经准备好了回驿馆休息的时候,郑成功却再一次将他请进了府中。 “信,吾已经送到了。缘缘什么也没说,大概是叫你猜呢吧。” “送到就好,大木你还能开玩笑,想来她应该没事。” “哼,之前的那些天可是苦着她了。” “谢谢。”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需多言。很快,郑成功就提起了关于陈凯早前在广州时布下局面——与张月、李建捷、李元泰、李元胤、陈奇策等人以及澳门方面展开海贸的相关事宜。这些事情在他起兵勤王前就已经开始了,规模一开始还很小,但是这几方面却都比较高兴,毕竟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始,规模可以慢慢的扩大,却也不急于一时。 “吾打算,在你转运百姓的那个香港岛上建立港口和堡寨,以便于中转人员、货物之用。” “那里的港口是极佳的,就怕离九龙太近了。” 陈凯表示了担忧,但郑成功却显得很是乐观:“托你的福,根据细作传回的消息,尚可喜那厮现在所有的精力还集中于镇压各处王师呢。广州一战,虏广东水师重建的基础被打碎了,暂且也没有打算投入资源。那片水域,现在还是王师说了算。” 明清战争,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基本上都是陆上展开,甚至与水师绝少有关系。但是对于明军而言,制海权还是极其重要的,就像是当年的东江镇,全盛期于辽东随进随出,清军或许可以在路上击溃明军,但是拿不下海岛就没办法彻底将明军铲除掉,总有被明军找到破绽和机会。 “当然,为了确保那里的安全,吾打算调两门灵铳的副铳过去,按着你当初的打算,修筑炮台,控扼水道。” 灵铳是铜炮,复制时自然用的也是铜。陈凯第一批复制了三门,随后又进行了第二批次的复制,都是以着灵铳本尊作为模板的,精准度虽然比起本尊是有些许差距的,但是在滑膛炮中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精品了。 但是,问题在于铜在中国不光是用来铸炮的,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其本身是可以用来铸造货币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买卖都比不上印钱要来得更赚钱,于是乎第三批次的复制任务就被郑成功否决了,南澳岛的铸炮工坊现在也回到了铸造佛郎机炮和虎蹲炮的时代,确切的说,是专司铸造铁炮。 “吾想过了,如竟成你所言,现阶段我军还是要设法先行将中左所变为腹地,于潮州方面就要摆出守势。不出意外,下个月吾就要起兵向漳泉两府展开攻势。这期间吾打算借你的威名,主持中左所事务,以稳定军心。” 对于前往江西,郑成功依旧是持否定态度,这一次更夸张,连陈凯下一阶段的工作方向都安排好了。 坐镇中左所稳定军心,同时还要担负起大军所需军需粮草储备以及转运的任务,或许还要把南澳军器局给搬过来。基本上不用什么仔细算算了,这番工作不光是任务重,而且还比较麻烦。不过,于陈凯而言,做好计划倒也并非不能化繁为简,但是这与他关于未来的计划却是完全不符。 “恕我直言,大木你暂且都不会离开闽南战场,何须担忧什么军心不稳的事情?” “竟成,你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脑子总是转去江西这一根筋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退(五)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陈凯在此事上的倔强有些出乎了郑成功的预料。到了最后,陈凯干脆自请了回南澳岛休假,理由则是最近太累了,需要休息些日子。而郑成功也觉得陈凯最近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太正常,似乎真的应该找个凉快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嗯,确切的说是冷静一下。 接下来,曾樱的丧事还是要办的,洪旭还可以忙于公务,无暇抽身,但是郑成功和陈凯等人却是必须到场的。 不过,也就在这期间,新的节奏开始在厦门岛上不胫而走,关于陈凯和郑成功再度爆发争执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那些有心人的耳中。虽说是争执的内容还不甚清楚,但是陈凯和郑成功之间似乎已经有了裂痕,这让很多看陈凯不顺眼的人们不由得欢欣鼓舞。 丧事办完了,陈凯转天就乘船启程离开了厦门岛,直奔南澳而去。待他抵达南澳岛之后,每次抵达必先去视察一趟的军器局也不去了,直接就回了总镇府。随后,闭门谢客的招牌再度挂了起来,也就只有陈永华、柯平、洪磊这三个弟子以及陈豹和与家人在南澳团聚了的邝露才登得了门,其他人则是一概不见。 陈凯近来的怪脾气根本不用什么有心人去观察,很快就传遍了厦门岛。唯独有些不同的,就是陈凯回南澳据说是郑成功勒令其闭门思过。 至于思的什么过呢,似乎是因为天子有意让陈凯入朝,有的说是做工部侍郎,有的则说是外放高州府,做高廉雷琼四府巡抚,主持广东西部的恢剿事宜,还有人说是去四川,联络夔东众将,进攻湖广北部,去掏孔有德的后路。陈凯似乎是对此有意,惹了郑成功的不快,所以才说是闭门思过,其实则是让陈豹将其软禁了起来。否则就陈凯这般的工作狂,会不去军器局巡视? 具体如何,倒还没个准信儿,但是郑成功勤王之前,那个传旨的提塘官黄文确实提到过永历帝对郑成功和陈凯的能力大加赞赏的事情,好像话里话外的也有说过,若是郑成功勤王,效仿李成栋例是其一,而陈凯的能力在朝中做一个侍郎也是足够的云云。唯独,这话似乎在之前并没有传得太广,反倒是近期却突然街知巷闻了起来。 “国姓,这里面的味道不对啊。” “确实不对劲,且看吧,狐狸总是会露出马脚的。” ……………… 厦门岛上,施家已经从南澳搬回了郑芝龙时代他们在此的宅邸。施琅和施显的父亲施大宣居住在此,倒是那位三十九岁“高龄”的武毅伯施福如今却没有在此颐养天年,而是住在了岛上的另一处临近海边的所在。 大军勤王未果,便干脆驻扎在了厦门岛,由于下一阶段的战略目标在于收取漳泉,使厦门岛变成腹地,很多将士家眷也在搬迁至此。 施显负责援剿左镇已有一年的光景,援剿左镇的大部原本也是随他们施家入粤,随后跟着施琅、黄廷等人逃到潮州的那些将士,很多军官都是熟识,这一年下来,军心已附,称得上如臂使指。 弟弟的仕途顺遂,奈何做哥哥的最近却是走了背字儿。陈斌的书信,他们不得而知,但是在勤王的事情上忤逆了郑成功,结果就被送回中左所“养病”。所幸,又赶上了清军袭岛,施琅也是颇有战功。奈何论功行赏,陈凯这个毋庸置疑的主角把他的光辉遮了个全方位,就连郑成功也只是赏了他两百两银子就算是了事了,他在高崎时一直盼着的左先锋镇兵权却并没有重新交还给他。 “这人啊,不可能一辈子都是顺遂的,总有走背字儿的时候。爹当年说的这话,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中左城守,一时间,陈凯声望如日中天。奈何,盛极之后,便是急转直下,他早前杀郑芝莞以及不顾郑氏族人安危的行径引起了郑氏家族的反弹,现在不光是亲事黄了,就连他这个人也被送到了南澳岛,交给郑成功的亲信陈豹看管。 转折有些突兀,但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由于早前的过节,施家兄弟对此是极为关注的。郑家这次爆发出来的能量让他们暗暗心惊,但是倒霉的是陈凯,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剩下弹冠相庆的份儿了。 “话是没错,就怕那厮在南澳又折腾出来些什么花样来,重新翻盘过来,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比起施显,施琅显得还有些忧心忡忡似的。说来,却也正常,虽说是亲兄弟,但是在陈凯身上碰壁,每次却都是他结结实实的感受到这份反弹的力度,心理上有着更大的戒备,却也是无可厚非的。 “兄长所忧确有道理,不过这一次那厮怕是很难再翻身了。”说到此处,施显先是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即才继续说道:“皇上想要他入朝,他便动了心思,说不好听这就是背主忘恩,国姓哪还敢再用他?前些日子在中左所,还与他交往的无非是卢若腾、沈佺期以及曾樱的那个叫阮什么的弟子,最多就是见见忠振伯;现在回了南澳,更是就剩下个邝露了。就凭这些家伙,哈哈。”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那句话,施显就按捺不住胸中的喜悦。他们兄弟与陈凯斗了好几年了,每每都要被陈凯怼回去,有限杯葛了一次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方阵,结果没过多久陈凯就用长林寺义勇编了一支出来,打出了盘陀岭大捷那样的胜仗。 阵,确是没有普及开来,但是耳光却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他们的脸上。等到这一次,陈凯更是光芒万丈,可是谁又能提前预料到这盛极转衰会来得如此快呢。 “一群失势之徒报团取暖罢了,看来某真是太高看这厮了。” 早前他们也分析过,就连他们的叔叔施福也是觉着,陈凯之所以萌生了入朝的念头,关键还是在于黄老夫人逼着郑成功退婚的事情。退婚是奇耻大辱,尤其是还是被女方退婚,陈凯就此和郑家离心离德。而他入朝辅政,有些成绩,升迁上去也可以借皇帝来压黄老夫人,若是皇帝赐婚,那就更是狠狠的打了郑家的脸,把面子全都赚回来了。 陈凯是有能力的,做出成绩并不困难,但问题还是在于这厮太过于自以为是了,日子过得太过顺遂,就开始把其他人都当成了傻子,更是高估了郑成功对他的信任,尤为可笑。 “这厮是翻身不了了,真想不到,斗了几年,某没把他怎么样,倒是他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了。早知道,某就不费那么大的力气了。” 话虽如此,凭着施琅的性子,哪怕是早知道会有今天,也未必就真的能耐住性子与陈凯和平共处。不过这个敌手现在已经完了,他终是可以放下了心。但是,他的处境似乎也不是特别的好,如果说陈凯是自饮了见血封喉的毒药的话,那么他便是得了慢性疾病,死是未必,医治上也没必要着急,但是谁难受来谁知道。 “趁着苏茂现在还能信得过,左先锋镇的兵权必须尽快拿回来。否则的话,这厮弄不好就会是下一个黄廷!” 第二百三十六章 跋扈(上) 左先锋镇本是源于郑芝龙的中军精锐,随李成栋入粤,灭亡绍武朝、驱逐永历朝、镇压张家玉陈子壮起兵,征战多年,一旦改换了门户,便立刻成为了郑成功所部中最为精锐的部队。 但是,这支军队中施家的影响力极为巨大。历史上郑成功攻潮州,左先锋镇屡立战功,至夺取潮州府城最关键一役,素来对施琅言听计从的郑成功采纳了潮州本地人陈斌的建议,而没有采纳施琅的。结果施琅便在执行分配于他的任务时阳奉阴违,攻广济桥竟三日不克,将明军伏击郝尚久成功所积累下来的锐气尽数耗光,直接导致了郑成功在潮州城下顿兵数月,无功而返。 潮州桥事件是施琅私心自用,利用其对左先锋镇的影响力杯葛其他武将谏言,以确立其在郑成功麾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超然地位的依仗。这支军队,可以说等同于是郑成功所部明军内部的施家军! 奈何,影响力巨大是一回事,这支军队本就是郑芝龙的遗产,他们遵奉郑成功为主帅,郑成功的影响力就在不断的渗透其中。 此刻施家兄弟提及的黄廷,其原本也是施福带着进入广东的闽将,一路随施家走来,与施家更为亲近。但是这几年下来,郑成功大力提携,动辄赋以方面之任,再加上施琅欺凌众将无视亲疏,和那洪习山一般,与施家渐行渐远。施家在同样是入粤闽军组成的援剿左镇的影响力逐渐下降,直到施显接任援剿左镇总兵官,才渐渐有所恢复,但是黄廷乃至是郑成功的影响力依旧巨大,使得援剿左镇并不能如左先锋镇一般为施家言听计从。 “兄长,苏茂比之黄廷,可是咱们施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平日里也比黄廷、洪习山之流要更加听话,不至如此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与某一同投入国姓麾下,黄廷和洪习山那两个家伙不一样是与咱们施家抱团抱得紧紧的吗。现在又是如何?” 如施琅这般自视甚高且不能容人的性子,自不会觉得是他的一次次欺辱、蔑视把黄廷越推越远,只会觉得是黄廷忘恩负义,贪图权位所致。心里这么想,嘴上自也是这么说,连带着施显也如此看来。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亲兄弟。 “如此说来,这事情,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不过,兄长,此事的关键怕是还在国姓身上,而不是那个苏茂。” “吾知道,现在正好陈凯失势,咱们需要给国姓些压力,让他听到咱们的声音才是。” ……………… “施琅想要剃发为僧?” 案前,郑成功皱着眉头听完了洪旭的汇报。按照洪旭描述,昨天晚上施家兄弟约他饮宴,席间施琅颇有些牢骚话,曾提及诸如不能领兵作战,不如剃度礼佛,求个来世之类的说辞。 说者看似无心,但是洪旭这等人物,不粘毛就比猴子还精,哪能听不出其中所指。今天一早,连忙向郑成功汇报,而郑成功自也能听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勤王之事已经告吹了,他在厦门一战也是立下了战功,可是郑成功却并没有恢复他的兵权,耍些小脾气罢了。 说来,苏茂不过是代管左先锋镇,并没有真正升迁为总兵官,但是郑成功细细权衡了良久,他却依旧没有下达恢复施琅左先锋镇总兵官的命令,而是书了另外一封,派人送去。 “对了,岛上的那些谣言,可查出源头了?” 郑成功问及关于陈凯入朝的那些风言风语,洪旭却摇了摇头,表示现在还不太清楚:“传的人多是郑氏子弟,他们多是乐得看竟成的笑话。好像,就连定国公的公子也对竟成很有些不满……” “这个纨绔子弟!” 说来,郑肇基比郑成功被赐国姓是要更早的,但是不光是郑鸿逵放着儿子不重视,反倒是看重郑成功这个侄子,就连隆武帝也是一旦见到郑成功便发出了“惜无一女配卿”的感叹,随后又是赐姓,又是赐名,还要等同驸马都尉的待遇,为宗人府宗正,提督禁旅、总统御营,待遇高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 这些年,国仇家恨,郑成功在闽粤沿海浴血奋战,而郑肇基则自称是奉养祖母,其实则是流连安平镇的风流乡,不愿到金门岛吃苦。二人之间,高下立判。 “别管他,不过是被那些子弟们捧得有些不知所谓了罢了。” ……………… “中权镇?” 这是个从未有过的番号,甚至不说什么是否建立过的话,只说这并非是原本的左先锋镇就足以让施琅在此怒目切齿。 对于疑问,施琅也没有做出回答,还在那里运着气。施显细细想来,亦是不由得没有紧皱,随即又向施琅问道:“兄长,是新设军镇?” “嗯,命令在此,你自拿去看。” 此刻施琅还在极怒之中,施显不敢多说,拿起命令细细看来,洋洋洒洒一大篇,主要是表扬了一番施琅的武勇和功绩,随后言及左先锋镇已是劲旅,要施琅自行募集兵员,组建中权镇,争取再练出一支劲旅来,郑成功相信他的能力,对此是抱有很大信心的。 说来,施琅其人,性子狭隘,权谋水平有限,但是在练兵、统军上的能力还是很有一把刷子的。任命中对施琅有所鼓励和安抚,施显看来,自也明白其意,无非是郑成功有惜才之心,看不得他剃发为僧,所以新建一镇作为安抚。但是这与他们想要的实在差距良多,也不知是郑成功并没有理解其意,还是刻意的装作不解。 “兄长,是不是先服个软。毕竟,国姓因为陈凯那厮的事情,肯定还在气头上……” “陈凯那厮与我何干,我又没打算入朝为官!” 沉重的呼吸,伴随着胸膛的起伏,饶是缓了半晌,施琅的愤怒尤为退散。接下来,施显又提及了一些募兵的事情,他们都很清楚,近期由于陈凯带回了那些广州百姓,所以募兵主要面向的正是那些广州人。但是那些广州人都是陈凯救回来的,素来是以陈凯马首是瞻,如中左所城守,陈凯命令下达,岛上的广州人便扶老携幼的进城协守,由广州人组成的巡道标营同样是与援剿后镇奋力死战,完全不像是一支新军。 若是郑成功新立一镇,交他统带,光是那些广州来的部下就足以将其架空了。但是郑成功派他自行招募一镇,已是给足了他施展空间,不可谓不信重。只可惜,这并非是他想要的,所以也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说从老子手里拿走左先锋镇就拿走了,上一次还有大义名分压着,这一次不把左先锋镇还给老子,他也别想老子给他带兵打仗。” 第二百三十七章 跋扈(中) “他真剃发为僧了?” “是的,国姓。” “吾知道了,他既然愿意剃发为僧,那就让他当和尚好了。那厮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吾就不信了他还真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了。” 下达了让施琅自行募兵组建中权镇的命令,结果施琅却并没有前来复命。此刻听过了汇报,郑成功却也不急,便将施琅的事情撇在了一边。 去岁,陈凯从广州救出了大批的百姓,这些百姓涌入潮州和漳州的明军占领区,以着陈凯的说法是绝对不能分地的,所以这段时间郑成功一是从中招募兵员,一是安排徭役,潮州的叶翼云那边也创造性的提出了让潮州不愿服徭役的百姓出钱、出粮雇佣广州人替他们服徭役的举措。 但是,突然多了那么多人,可耕地面积以及粮产量却没有增加,这些人也是要吃饭的,就只能一直的消耗着存粮。所幸,陈凯守住了中左所,库存没有如历史上那般全便宜了马得功,但是陈凯守城的赏赐以及随后洪旭展开的赈济,却还是消耗了大量的存粮,这无不增大了明军的存粮压力。 近期,郑成功正在琢磨着从哪再弄一批粮食回来,毕竟家里有底子心里面才能安稳。细作已经撒了出去,历来的情报也在抓紧分析,郑成功比较倾向于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城,这两处的粮草积蓄为数不少,很肥,值得咬上一口。现在所需的,无非是把周遭的情况弄清楚了,做到有备无患才好。 抛开这些,海贸商务的新规、新订的军法条例以及新战法的训练,太多的正事要做,郑成功实在懒得搭理施琅的臭脾气。其实,他也并非不能轻松一些,奈何陈凯在南澳也是闭门不出,每日读书养气,要不就是教授陈永华、柯平以及洪磊这几个弟子些学问,连军器局都是决足不去的,更别说回来帮他了。 “最近那些风言风语还有吗?” “还有,只是不多了,仅限于那些郑氏子弟还在传。另外,也没有什么新鲜段子了,说来说去,都是原来的那些,大概多数人已经说腻了吧。” “嗯,谣言止于智者。只可惜,竟成这次却是倔强得有些令人意外。” “国姓,吾倒觉得,不妨让竟成去试试,在潮州、在广州、这次在中左所,他每次坚持所行的那些不都是乍看上去没什么胜算的事情,结果不还是让他闯出来了吗?没准,这一次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呢。” 洪旭的性子,郑成功最是了解,此人在郑芝龙麾下众将当中,论武勇、论统兵、论练兵、论陆战、轮海战、论商贸思维,其实都不怎么出众,但是见人见事的本事却是一绝,似乎陈豹还给洪旭起了个逢赌必赢的诨号来着。 仔细想想,似乎真的如洪旭所言的那般,没有什么是陈凯办不成的,其实倒也并非是陈凯的能耐夸张到了什么份上,更多的还是在于陈凯总能在绝境中用着较为特殊的方法开出一条新路出来才会如此。 “此事,吾会好好考虑考虑。” 考虑,只会是在正事处理之余,郑成功近来很忙,这是没有办法的。相对的,剃发为僧的施琅近来却是很闲,尤其是剃度完成,换了僧衣,念了几天经文,敲了几天木鱼之后,才发现郑成功似乎就没有接他这个茬儿,心里面没着没落的,日子就更是没办法过了。 “大帅,这鸡烤好了,您尝尝?” “尝什么尝,刚吃完一只,有什么好尝的。去,去,去,耍套刀来让某看看你这兔崽子是不是退步了。” 倚坐在禅房院子的立柱边上,自有亲兵、家丁在旁伺候着。他们都是无肉不欢的军汉,斋饭都淡出鸟了,施琅也不是真的要出家,自也懒得忌讳这些。有肉自也免不了酒水,对此,和尚们,乃至是住持都是不敢多嘴的,只得任由着他们糟蹋这佛门清净地。 “好嘞,大帅您就瞧好吧。” 说着,那亲兵走到了院子中央,抽出了腰刀,对着施琅行了一礼,便舞了起来。未及片刻,似乎是觉着一个人干巴巴的练武有些没意思,施琅一挥手,又一个亲兵便应诺而去,与先前的那个捉对厮杀了起来。 “哪个胜了,这只鸡就赏给哪个!” 兴致来了,心里面的那份毛毛躁躁也就暂且减轻了不少。奈何这边的胜负还没分出来,一个迟来的家丁匆匆赶来,却是低着头,一副犯了错见班主任的小学生模样。 “你是说,是和黄廷那厮的手下有所争执喽?” “回老爷的话,小人无能。” “妈的,黄廷这个混蛋,正看这厮不顺眼呢,他到自己送上门来了。” 酒,施琅倒是没喝,但是他在这边苦熬着,眼巴巴的不上不下,黄廷那边则操练着右先锋镇很是一个热火朝天,据说郑成功还打算把右先锋镇的规模扩大到四营两千余兵马,那不是和他的左先锋镇一样了吗?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倒也说不上,只是以他的性子,本就瞧不得别人好,尤其是瞧不得别人的日子比他过得好了。更何况,他对黄廷本就是有所心结,此番一听说是黄廷的人与他的家丁争执,怒火便直冲天灵盖。 “点齐了人手,这次非得给黄廷一个好看不行!” 说干就干,施琅立刻点齐了亲兵、家丁,风风火火的就出了寺。这佛门清净地,倒是可以落得些许时辰安宁,但是没过多长时间,黄廷的右先锋镇大营却是闹得不可开交了起来。 “妈的,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敢动老子的人,给我砸,照死里砸!” 带着一群亲兵、家丁来到大营,点名了要见黄廷。黄廷知道施琅最近气儿不顺,也不敢硬顶,好说好道的请进了大帐,结果没说几句,施琅的脾气上来了,就从讨说法的变成了唾口大骂的,骂得顺了,更是进一步的变成打砸的了,带头就将黄廷那摆满了文书的案子给掀翻了。 相交多年,黄廷向来是受着施琅的,又兼施显手中还有着援剿左镇,不敢硬拦着,唯恐事态扩大化,便连忙掩面而走,不敢稍作阻拦。 良久之后,大帐中打砸的动静已经结束了,施琅一行盛气凌人、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右先锋镇大营,但是这桩奇闻却很快就传遍了右先锋镇,乃至是整个后埔营区。黄廷满脸铁青的看着这一切,积郁已久的不满随之也迅速的转化为了愤恨,几欲滴血。 第二百三十八章 跋扈(下) “这厮!” 这一次,黄廷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忍气吞声,但也没有把事情闹大了,仅仅是密报与郑成功,指望着郑成功能够替他主持公道。 果不其然,听闻此事,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郑成功登时就是拍了桌子。如果说施琅之前与陈凯的相争还仅限于是权位之争的话,那么现在这番,就已经到了借着胡闹来打击异己的地步了。而若是郑成功袖手不管的话,不仅仅是黄廷的忠诚会受到打击,其他部将也会因此质疑郑成功的权威,更到深处,施暴者甚至有可能会借此在内部另立山头也是说不定的。 不过嘛,拍桌子归拍桌子,现在郑成功也确实没有这个闲工夫调解此事,干脆叫来了援剿右镇总兵官黄山和督饷都督黄恺二人,说明了情况,让他们代表他去申斥施琅一番。至于另立山头,郑成功倒也不认为施琅有这个权谋,说白了,无非是就是借着发泄不满来显示存在感,其目的还是在于左先锋镇的兵权罢了。 “这个施琅,真是个刺头儿。” 让黄山和黄恺二人去斥责施琅,郑成功却还是对此没办法轻易咽下这口气来。仔细想想,施琅加入之前,郑成功所部兵力虽少、战斗力虽然孱弱,但起码还是一支所有人并力一向,宛如一个紧握着的拳头般跟随着他去收复失地。 其中,最大的一次矛盾无非是陈凯落了洪旭的面子,陈豹、陈辉等几个老兄弟看不过眼,要给陈凯一个下马威,但也仅限于是收拢一批已经损坏了的武器,一口气送过去,显示下存在罢了。莫说是刻意损坏武器来给陈凯一个好看,就连陈凯的策略他们也没有为了反对而反对过。等到陈凯真的把军工制造搞得如火如荼起来,等到陈凯甘冒奇险,智取潮州之后,就连最看他不顺眼的陈豹、陈辉二人都对其赞赏有加。所有人,自始至终的都是一个拳头打出去,方能打下雄踞潮州的底子来。 但是,自从施琅来了之后,第一次见面就要与陈凯别苗头。随后的日子里,陈凯主张什么,施琅就反对什么,几乎没有例外过的时候。甚至他一个武将,还要拿破损的藤盔来往军工制造上插句嘴。相对的,施琅主张什么,陈凯则都是能够做到出于公心来做评判,对人对事分得很是清楚。 即便不说这些,只说施琅不光是与陈凯相争,与他麾下的众将也多有矛盾。军议上,施琅对不少同僚都多有贬斥之语,几次与陈斌相斗,不光是在他面前挑拨离间,更是派人去潮阳造谣,生生的把陈斌逼得降了清。至于黄廷、洪习山这班原本与其交情更为深厚的入粤闽军们,现在也一个个的疏远于他。倒是这厮,欺凌众将,反倒是还自以为理所当然,着实可恶。 高下立判什么的其实没有必要再说了,陈凯是什么人,郑成功自问很是了解。而施琅,才能是有的,但是品行实在让人不齿,现在的行径更是已经破坏了明军的内部团结。 “这是最后一次!” ……………… “好啦,某知道了,此事确是某冲动了。” 倒也没有显得不耐烦,黄山和黄恺二人把郑成功责问于他的话说完,施琅便是表示了认错的态度。当然,向黄廷道歉却还是不会的,但是对于郑成功的斥责,他还是表现得比较恭顺,没有他们二人来之前预料的那般胡搅蛮缠。 “那我二人就先告辞了。” 施琅的狗脾气,他们二人都是知道的。此刻既然施琅悔过了,他们也不好再逼着其人去向黄廷认错赔不是,便连忙告辞而去。接下来,只要回去汇报一番,对郑成功有了个交代,自也就算是完事了。 二人走后,施琅却是冷笑不已。今日这般,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郑成功是肯定会派人来斥责的,而他表现得恭顺一些,给郑成功个面子,这事情也就了了。方才黄山和黄恺二人知趣儿,他就更没必要如何了。闹,不是目的,目的是把左先锋镇的兵权要回来才是。 接下来的半个月,施琅就寺里面常住下来了。每天吃吃肉、喝喝酒,有兴致了派手下人去叫个青楼的红姑娘来助助兴,顺带着解决一下生理需要,倒是有了几分花和尚的架势。对此,同寺的和尚们是不敢多嘴的,住持也全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佛门清净地不再清净了,倒是外面的世界却能够清净几分,这大概也算是一份割肉饲鹰的功德吧。 施琅消停了半个月,郑成功的准备工作也基本完成。海贸布局、军法修订,尤其是对于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的探查都已经宣告结束,那两处确实值得咬上一口,而且经过了厦门败绩,清军似乎还在恢复右路镇标和抚标两部的损失,一时间怕是很难顾得上那里。 “据险控扼,拣将进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国”,这些本就是郑成功曾经上奏给隆武帝的国策,奈何当时福建权柄把持于郑芝龙之手,君臣二人空有抱负,却无从下手。到了现在,郑成功坐上了郑氏集团首领的宝座,才总算是得以将这些付诸实际。 此间已经是四月底了,郑成功全身心的投入到了抽调陆师和水师一事,时刻准备着启程出发。近来,就连那些关于陈凯的谣言,他也没有什么功夫细捉摸了,只想着能靠缴获喂饱那些百姓的事情。岂料他想安生个几日,好做些正事,施琅却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施琅,把曾德抓走了?” 隆武朝的时候,曾德是郑彩的部将,隆武朝时遭到免职。等到清军入闽,曾德没有投效继续抗清的老上司郑彩,反倒是跟着李成栋入粤,就此便开始了在施琅麾下任职的经历。一晃多年,施琅从明军变成清军,从清军又变回了明军,他自然也是随波逐流。不过,官职地位上始终无法得到提升,却成了曾德的一块心病。 说起来,当年隆武朝的战略布局,于福建,乃是平国公郑芝龙坐镇八闽,以定国公郑鸿逵出仙霞关,收复浙江,以永胜伯郑彩出杉关,协防南赣、收复江西。当时曾德是郑彩的部将,施福、施琅叔侄也同样是受郑彩节制。二者本为敌体,算来曾德与主帅的关系还更亲近些,可是自降清以来,曾德就始终只是施琅的一个亲随,实在是落架的凤凰似的。 施琅得势时,曾德自不敢有动静,待到如今,施琅被投闲置散,曾德就托了人去说项,想要转投到郑成功那里做亲随——与主帅近一些,也是一条上进之路不是。 对于曾德,郑成功是有所了解的,当年也是一员经验丰富的战将,就此就应了下来,曾德随之也住进了郑成功的府邸。原本这事情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岂料到了今天,却突然从府中来报,说是施琅闯进了郑成功的府邸,把曾德抓了去。 “这个施琅,眼里还有没有吾这个主帅!” 郑成功很清楚,有了黄廷的心结,施琅最近是最瞧不得他身边的人转投他处的。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府内给曾德安排了住处,正是防着施琅那狗脾气上来。结果,施琅不光是带人把曾德抓了,还是闯入他的府邸抓人,实在是跋扈已极。 “派人,去告诉施琅,绝不可动曾德。” 传令之人连忙出发,郑成功心中的愤怒和焦急互相交织,公务也再难全心投入。奈何,良久之后,传令之人回来,带回的却是施琅随便寻了个罪名,便将曾德杀了,他赶到时看到的只有曾德的身首异处,再无其他。 怒火中烧,久来积郁的不满,一桩桩,一件件的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将施琅捉拿归案的命令在嘴边上,几度即将出口,却几度又重新咽了回去,如此往复多次,郑成功才一脸铁青的下达了命令。只是这命令,乍看上去与施琅竟没有半点儿关系。 “去南澳,让陈参军来见吾。就说,他的想法,吾同意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刺虎(上) 命令自中左所下达,至南澳时已是五月初了。 从离开中左所迄今,陈凯每日闭门谢客,倒是好容易的有了更为完整的时间来把早前预备着作为教材的那些书籍进行了整理。那些书籍,不是来自于潮州,就是收购自广州,皆是一些中西方关于数学、物理乃至是化学的知识,辅以他这几年来慢慢的回忆起的一些知识,按照记忆中后世的一些课程顺序进行汇总、编撰,到了前两日总算是有了一份比较初级化的实用教材。 对于教材编撰缺乏经验,这无形的迁延了过多的时日。但所幸,积少成多,直至近期的全力以赴,总算是把这套融合了包括《九章算术》等本土书籍中的一些知识要点在内的本土化教材折腾了出来,却也是于陈凯而言的一项大好事。 南澳岛上的军器局附属学堂,并没有因为陈凯的“失势”而衰落,待到他将教材编撰完毕,开始花费时间传授给那些学堂的教员,这些人也并没有存在什么抵触情绪。 说来,南澳岛上的百姓是最完整的见证了陈凯这几年在郑氏集团内部崛起的见证者。他们并不像中左所那边的情况,不存在过多别有用心者,信心也更加充足,很多在中左所显得难以实现的计划,在南澳就截然不同了。 这几天下来,陈凯白天去学堂听课,晚上学生们回家了,再给教员们上课。主要讲的还是数算,物理、化学什么的,他并不着急,首先要有个数算的基础,再来学习这些,当可以事半功倍。这就像是在学习数算之前,陈凯先做的的是扫盲是一个道理的。 充实的日子过了连十天都没有,郑成功的命令传达到了南澳岛,陈凯就要启程出发,重新回返中左所。 “嗯,吾知道,吾这就回去准备一下,马上启程出发。” 安排了一下学堂的事情,陈凯让人收拾收拾东西,便登船启程。他已经得知了,郑成功这时候应该不在中左所,而是出兵在外,传令之人代郑成功表示很快就能返回,让陈凯抵达厦门后稍待几日。 ……………… 曾德一案爆发,郑成功经过了深思熟虑,最后派人将施琅的弟弟施显找来,让他带话给施琅,说是“藩无能作伤恩事也。” 这是安抚,也同样是警告。原本擅杀曾德还有些许忐忑的施琅听到了这话,联系到陈凯的事情,再联想到他在这支军队中的作用以及他对他自身能力的评估,只觉得是郑成功还要用他,亦是彻底的放下心来。 未及两三日,郑成功率军自中左所启程。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城分别位于泉州府地界的深沪湾北部和泉州湾的东北部。自中左所出发,过金门岛,沿着福全所海岸线北上未及多远就是永宁卫城,而自永宁卫城北上,只要穿过泉州湾便可直抵崇武千户所城下。 五月初四,郑成功亲至督率水陆兵马攻打二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将这两处城池攻破,随即将此地囤积之粮草搬运上船,起锚返航。 此一战,郑成功所部麾下将士,受郑成功于陈凯诛杀郑芝莞一事处断的感召,再兼前不久颁布的《杀虏大敌中敌赏格》明确了军功赏赐,奋勇作战,表现出了更加强大的战斗能力。对此,郑成功很是欣慰,舰队返航,按照《赏格》发放军功赏赐,军心大振,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中左所位于漳州府和泉州府之间,距离两城本就不远,舰队很快就越过了金门岛,进抵中左所。入了城,郑成功便派人去传召陈凯。 陈凯抵达,还有些时间,郑成功便把蔡巧叫来,表示要派遣其人带领数十名亲兵保护陈凯前往江西。 蔡巧,是陈凯的熟识。当年陈凯前往长林寺,调动长林寺义勇参与盘陀岭之战,就是蔡巧带人护送,并且直接参与了作战。随后陈凯策划广州大撤退,还是此人与林德忠一起率领卫队保护陈凯,只是那一遭战斗都让守军、水师以及广州义勇们抢了,他们更多的还是协助维持秩序以及作为明军的最后一道方向而已。 郑成功下达命令,蔡巧随即领命。于他而言,多次护送陈凯,陈凯的脾气秉性都很让他感到舒服,互相早有了解,任务也更好执行。此番,无非是走得更远一些而已,倒也不差着什么。 然而话一出口,郑成功却猛的想起了陈凯当初倡言救援广州之时,所展现出的那等对清廷内情的了解。这是寻常人所未有的,当时他有意问及,但却因为施琅、郑芝莞和郑芝鹏等人的存在以及郑惜缘的事情而耽搁了,现在回想起来,却总是有些不安的感觉在其中。 “此番前往江西,你当如何行事?” “拼死保护,有卑职一条命在,绝不让旁人伤到陈参军一根毫毛!” 蔡巧想也不想便斩钉截铁的做出了回答,随即,郑成功点了点头,却又继续问道:“若是陈参军投奔其他王师,你又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一旦听在耳中,蔡巧心头当即便是一震。陈凯和郑成功之间关系融洽,说是东主和幕僚,其实际上却更像是两个迎着狂风暴雨并肩而行的兄弟。这一点上,郑家的那些所谓的叔伯兄弟是一个也比不了的,甚至就连郑成功麾下那么多的将校官吏也同样是没有人可以与之比拟的。 但是,恰恰是这个但是,陈凯对郑成功的重要程度之高,远远高于旁人,就连当初一度让郑成功言听计从的施琅也同样是远远不及。现在当郑成功问出了这个问题,蔡巧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随即沉声应道:“卑职一定带着陈参军回来见国姓爷,若是不能带着人全须全影的,卑职也自当会带着陈参军的首级回来,绝不使其落入他人之手。” 说来,蔡巧是郑成功的亲信侍卫,跟随多年,如他一般的李长、黄昌、杨姐等人,很有一些已经外放各镇。蔡巧做事,人如其名,几次也是屡立战功,郑成功早打算将其外放,可是这一次回来,陈凯却一力要求远行,方才暂且搁置了下来。 此时此刻,蔡巧的郑重其事让郑成功很是满意,但是对于这个回答,他却摇了摇头,随即双眸死死的盯住了蔡巧的双眼,目光中的不容置疑,犹如实质。 “多年来,竟成帮我良多。此番婚姻大事,终是我郑氏对他不住。若是竟成有意转而为其他王师效力,你最好早早表明态度,以保护他的安全为第一要务,更免得客死异乡;但若是竟成降虏的话,便诛杀其人,务必身首分离,以策万全。” 说到此处,郑成功面露苦痛,一闪即逝。随即,好像是为解释与蔡巧,亦或是在说服他自己似的,幽幽的道了句“一个洪亨九,已经够了。朝廷,再也承受不起陈竟成降虏所带来的损失和破坏了”,便在蔡巧应诺之后,挥退了其人,独处于幽深昏暗的孤寂之中。 第二百四十章 刺虎(中) 陈凯受召而来,与郑成功粗略的谈了一番原本已经在谏言时提过的事情,便再不待些时日,匆匆带上了蔡巧以及那些侍卫、亲兵们登上了远行的海船。 郑成功回来之前,陈凯在中左所里已经呆了些时日。通过与洪旭、卢若腾、沈佺期以及阮旻锡等人的交往,以及林德忠的汇报,对于中左所近期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其实,这些事情很多他在南澳时就已经接到了消息,只缘是未有刻意而为,所以消息有所延后,并且细节不明,到了现在却也总算是把这些都补全了。 登上海船,陈凯低调而来,低调而去。倒是陈凯离开后没几日,先是郑成功任命了忠振伯洪旭管中左所地方事以及参军冯澄世接替陈凯出任军器局主事的任命,随后中左所岛上就开始有了陈凯此番是来和郑成功话别,准备入朝任职的传闻。 朝廷现在情况如何,中左所这边自是不得而知,甚至不光是位于福建的中左所,就连潮州也同样是如此。但是,郑成功纠结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选择放手,却是让很多人跌破了眼镜。更有甚者,甚至已经开始怀疑陈凯此番所谓的入朝,其实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等到船驶离了中左所,乃至是驶离了潮州沿海,郑成功派去的护卫大可以直接请陈凯吃一顿馄饨面,随后抛尸海中,待会来后一句送到了,就可以把陈凯失踪的黑锅丢在了朝廷的身上。 “这种说法,很有可能,若我是国姓,就绝不会轻易放那厮去为旁人效力。别的不说,陈凯每次出行都会带着林德忠或者是林德孝,林家兄弟是他的死忠,用着放心。但是这一次,国姓却依旧是让林德忠带巡道标营,让林德孝守军器局,反倒是派了自蔡巧以下清一色的亲信侍卫和亲兵随行,还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哼,管他是死是活。死了自是更好,不死也远在广西,婚事可以说是黄了,国姓这边事情也再难插手喽。” 施家兄弟的窃窃私语,随即得到的便是一阵大笑。于他们看来,郑成功其人,无非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陈凯杀了郑芝莞,他做了一回秀,压得是自家族人;施琅欺压黄廷,擅杀曾德,郑成功就只敢“不能做伤恩事也”;现在陈凯有意脱离郑氏集团,郑成功不敢公开处死,便做起了河盗营生。这不光是串了行市,更重要的还是这已经说明了,就像是当年的崇祯皇帝一样,郑成功只敢动亲戚和文官,对于兵权在握的将领是并不敢如何的。 自此,施家兄弟也是日益嚣张,动辄欺凌将校,横行中左。奈何,郑成功对此却全作是了聋子瞎子,仅仅是继续下一轮战事的部署,对于他们也没有任何处置。 五月二十,郑成功所部已然议定进取海澄,不过这一次并不是直薄县城,而是前往一处叫做磁灶的地方,等清军自投罗网。 入夜时分,郑成功在座舰上召开军事会议,进一步完善此番作战计划的具体细节。施显作为援剿左镇的总兵官以及此战的从征将领,亦是在列席名单之内。待到了时辰,施显登上郑成功的座舰,入了船舱却当即被解除武装,秘密关押了起来。 紧接着,并非此战从征将领的黄廷接到郑成功的命令,逮捕施琅。黄廷前段时间被施琅直入大营羞辱,接到命令自不待言,率领部队直扑施家的大宅。 右先锋镇所部将施家大宅团团包围,黄廷却也不劝降,直接发动进攻,轻而易举的就撞开了大门。随即,大军鱼贯而入,迅速的将施琅以及包括其父施大宣在内的施家族人尽数锁拿。 两个明军反扭着施琅的胳膊,将其强压着跪倒在地。黄廷就这么大喇喇的坐在他面前的太师椅上,随即拿剑鞘粗鲁的挑起了施琅的下巴,看着那一脸茫然、愤怒以及一系列情愫交织在一团,甚至已经扭曲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旋即冷哼道:“尊侯,天道好还,现在该轮到你了吧。” 话音方落,一声“砸”字出口,深知主将肺腑的一个亲兵便举起了案上的一个瓷瓶子就直愣愣的砸在了地板上。 “哐”的一声,瓷瓶子便碎成了一地,一如施家在郑氏集团的地位和体面似的。然而,这还仅仅是第一声,当这一声脆响传入耳中,就仿佛是一声号角响起,摔桌子、砸凳子等动静便登时响彻了这大宅子。 施琅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愤怒了,眼前的一切,黄廷的性子,无不说明了他其实只是中了郑成功示敌以弱的圈套。无论是那句“不能做伤恩事也”,还是最近的装聋作哑,甚至就连放陈凯入朝的消息也无非是这一圈套的组成部分罢了,为的就是让他以及他的弟弟施显继续放肆大胆的在这岛上闹下去。而此刻的黄廷,恰恰是他此前曾多次得罪过的,想来也是执行此项任务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天道好还,一如他上一次砸了黄廷的大帐似的,黄廷当着施琅乃至是整个施家的面儿把这宅子砸了一溜够,随即便将他们尽数押了回去。郑成功还要出兵征战,便将施家一众人等交给了忠定伯林习山看押,而林习山则将施琅交给了他的副将吴芳看管了起来。 擒拿了施家兄弟,郑成功并没有急着对他们进行审理、判决以及刑罚,而是按照原定计划出兵海澄县。和最初的计划唯一的不同是,援剿左镇总兵官从施显换成了原戎旗镇中协副将林胜,仅此而已。 大军出征,数日后捷报传来。至深夜里,一人持公文至吴芳座舰,声称奉郑成功军令,押解施琅至郑成功座舰受审。 捷报已经传到了楼船镇,吴芳不疑有他,草草看过了公文,便带人押着施琅离开了座舰。岂料行到半路一处偏僻地方,来人突施暗算,将吴芳及其部下打昏在地,随即扬长而去。 施琅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郑成功要私下处决了他,还是黄廷等那些他得罪过的武将要借此公报私仇,亦或是陈凯的出走本就是假的,此番正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切不得而知,况且这些人唯恐他会闹出动静来,连嘴都堵上了。直到这一行人匆匆抵达了一处宅院,施琅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来。 这里是他的亲信部将苏茂的家,来人到了此处,才将事情娓娓道来。按照他们的说法,郑成功行事隐秘,此番关押他的地点,乃是从征的苏茂得知,连夜派人知会的他的叔叔施福。施福并不在逮捕的范围之内,便与苏茂联手,借捷报和公文使吴芳大意,进而劫持而来。 第二天,施琅失踪的消息传开,林习山开始盘查各处。苏茂随军出征在外,按常理苏家藏匿其人便不会有太大的可能性,而且厦门岛船舶往来如织,更大的可能则是已经随船逃离,对于此处的注意力就更被分去了不少。 就这样在苏家藏了一天一夜,至第二天入夜,施福准备了一艘平日里走海贸的船,施琅便悄悄从那私港登船,离开了厦门岛。海船一路北上,很快就抵达了安平镇出海的码头。 根据上船前施福派了亲信的知会,施琅的父亲施大宣、弟弟施显以及其他亲属,现在还都在关押之中,暂且无法营救。施福的意思,是让施琅前往安平镇,他已经派人去与郑芝豹说项,希望郑芝豹能够在郑成功和施琅之间做一个和事佬。不光是在于施福和郑芝豹关系莫逆,而且用施福的说法,陈凯入朝很可能是假的,郑家子弟如今看陈凯如眼中钉肉中刺,双方能够借此联手,亦是一件双赢的好事。 走在这五月底的夜中,蝉鸣阵阵,月似吴钩。施福对于说和的成功率很是乐观,但施琅却并非如此。比起他那乐观的叔叔,施琅已然想明白了郑成功的处心积虑以及此前那几次连番的容忍。爆发,是必然会以激烈呈现的,就像是那一日的黄廷,不正是如此呢吗? “有过这一次,就算是说和成了,那厮也不会再相信吾等。既然如此,还不如降了清军,到时候再杀回来,给姓郑的,还有那个姓陈的一个好看!” 话虽如此,但施琅也不太敢贸贸然的投过去。说来,他原本是明军,随后降了清,再然后又跟着李成栋反正,接下来更是被李成栋赶走,投到了郑成功的旗下。郑成功对他是有救命之恩的,现在他在郑成功军中破坏内部团结,混不下去了又要降清,只怕是清军那边也未必能再信他了吧。 反复小人,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吧。施琅自是不会如此自贬,但是问题依然存在,还需要他先行设法与清军接触着,确定了清军肯接纳他,能够给予他兵权才好投效过去。 奈何正当他琢磨着这些的时候,带队的施福亲兵突然停了下来。稍微一愣,施琅也注意到,月色之下,远处的安平桥畔,正有一个儒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正在那里徘徊,似乎是在等着谁似的。 安平桥不远就是安平镇,想来这书生当是在等候郑家的什么人。若是再有些风流旖旎的联想,更有些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 他们是秘密行事,自是不能留有活口,尤其是不能在郑芝豹说和成功前暴露了行迹,遭到了郑成功的捉拿。然而,没等他们上前动手,那书生却似乎是对月有感,竟摇头晃脑的吟诵起了诗赋。 “昔我故友屌似卿,如今坟头绿草盈; 寡妻床头卧醉汉,遗子空腹烂衣裳。 老病双亲无人问,倒尸路旁万蛆尝; 君自当勉前车鉴,浪子回头自为之。” “谨以此诗,赠与我最最亲爱的施琅施将军!” 第二百四十一章 刺虎(下) “陈凯!” 若说对陈凯声音之熟悉,即便是郑成功只怕也未必及得上施琅。此一声惊呼响起,施琅及其随行众人登时色变,随即慌忙的看向四处,河边的芦苇丛、另一侧的树林,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似的。 “施将军还能如此念着故人,凯自感欣慰。只是这大晚上的,您不在庙里头吃斋念佛,跑到此地来做些什么。莫不是,与凯一般,约了澄济伯的女公子在这安平桥畔赏月不成?” 历史上,施家兄弟的被捕并非全无因由,从潮州桥事件,到陈斌叛逃事件,再到勤王做梦事件,乃至是近期接连发生的剃发事件、打砸右先锋镇事件以及擅杀曾德事件,施琅归附郑成功不过两年半的事件,对郑成功所部战斗力的提升毋庸置疑,但是对大军内部团结的破坏却更为甚之。 “阿弥陀佛,陈参军此言差矣,施将军这般心境,剃度出家也静不下心,反倒是脏了佛门清净地。”安平桥的背光处,一个和尚双手合什的走了出来,笑着说出了这番话,随即又对陈凯问道:“陈参军,您不是和定国公的女公子已经有婚约了吗,怎么又和澄济伯的女公子相约赏月了?” 和尚不明所以,陈凯却是哈哈笑道:“大师您不知道,去岁吾与拙荆定亲之前,就是前面那位施将军帮吾定了另一份姻缘,和澄济伯的女公子的。这不,施将军来了,吾不得约上人家姑娘来致谢吗?” 说来,去年南澳岛上的谣言是不是施琅派人传的还没个定论,但是陈凯却并不在意让施琅把黑锅先背起来。只是,那和尚却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家伙,听陈凯说及,却又笑着问道:“这样,也行吗?” “怎么不行,娥皇女英嘛,古时早有旧例。” 没皮没脸的调笑说罢了,陈凯转而面向施琅一行人的方向,大声向施琅喝问道:“施琅,我陈凯,等你多时了!” 欢声笑语再不见了,有的只是冷若冰寒的凛冽。承蒙辫子戏的推广,陈凯在对历史感兴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亲手覆灭汉家文明最后一点火种的狗汉奸的行径。 历史上,施琅先为明军,后降清军,再随李成栋反正,随后投入郑成功旗下,直至擅杀曾德事件而后,为郑成功逮捕,凭着旧部苏茂和他的叔叔施福的帮助才逃了出来,最后再度降了清军。 施琅第一次降清,在李成栋的麾下攻杀永历朝明军、血腥镇压岭南三忠的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所领导的广州抗清运动,双手沾满了汉家百姓的鲜血;至反正、改投郑成功旗下,力主进攻当时已经是为明军的郝尚久所部控制的潮州,导致郝尚久降清,于勤王一事却是极力反对,虽为明军,却不行明军之事;待到再度降清,为同安副将、为同安总兵、为福建水师提督,期间多次因战败、不睦等原因被投闲置散,更是一度要靠着妻子在京城做女红来维持家计。 待到三藩之乱平息,清廷有了余力,更重要的是施琅的姻亲黄锡衮拜相以及黄锡衮的姻亲姚启圣奉命主持平台军政事务,吃软饭的施琅才靠着裙带关系以及熟悉郑氏集团的叛将身份复任福建水师提督,协助姚启圣主持平台军务。 值此时,郑氏集团今非昔比,刘国轩这一郑成功时代不过一副将差遣,靠着认冯澄世为义父和镇压台湾原住民崛起的将领来主持军务,就好像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似的,却也能一度让施琅退避三舍,最后凭着背后压倒性的国力完成了对台湾的侵占,彻底覆灭了汉家衣冠文明在当时那个时代,由郑成功千辛万苦最后留下的一颗火种。 如果仅仅是如此,说是各为其主,亦说是报杀父之仇也就罢了。奈何当年施琅倡言攻台,曾一度主张出卖台湾领土来换取荷兰、英国等国援兵,终因荷兰等国不肯与清廷合作,方才作罢。而后世清廷则无耻的将出卖领土之词,说是郑经做的,真应了黑的可以说成白的,白的可以说成黑的。 等到施琅为我大清“收复”了台湾之后,夺占田产收入名下的,几乎占据台湾南部已开垦土地的一半之多,名为“施侯租田园”,一直延续到日本侵占台湾。收的租子亦有专门的称呼,叫做“施侯大租”。“施侯大租”的收纳统归满清在台衙门代行,并保送至北京转交施琅世袭业主。如此犹嫌不足,还贪得无厌,连无田无地的渔民也不放过,光是每年要从澎湖的穷苦渔民手里盘剥就高达一千两百两白银的规礼! 即便如此,施琅在世时还极力阻止闽粤沿海无土百姓至台湾开垦荒地,主张潮惠汉人以及闽粤客家人与郑氏相通,有通海嫌疑,并且对其他入台百姓也严禁其携带家眷。仅仅是为了确保他施家在台湾的经济利益最大化便可以长久的阻碍民族融合,不说什么狗汉奸之类的话,却也是个利欲熏心的人渣败类。 施琅其人,能力是有的,但权谋手段上比之统兵的能力却实在是差得甚多。根据历史记载,施琅气量狭小,无容人之量,但是想要达成目的,却往往只会用一些挑拨离间的手段,乃至是仅仅是靠胡打乱闹来体现存在感,逼着上司、同僚屈就于他。 在黄道周麾下与黄道周的亲信相争、在李成栋的麾下与众将不睦、在郑成功麾下欺凌众将,甚至就连他的姻亲黄锡衮的姻亲姚启圣,一度把他从投闲置散的窘境里拉出来的恩人,待到平台之后,只为攫取大功,便要向清廷暗算姚启圣,从而成就了他的侯爵爵位。 即便不说那些前事后话,从剃发事件,到打砸右先锋镇事件,再到擅杀曾德事件,短短的一个月里,施琅就像是一个熊孩子似的,妄图借着哭闹来达成重拾左先锋镇兵权的目的。 奈何,郑成功并不是他爹,对他没有这番容忍、宠溺的念头。事情闹大了,造成的影响愈加恶劣,就要把这块毒瘤切除下去,以确保军法得以伸张以及明军内部的团结。唯一不同的是,历史上是没有切得彻底的,以至留下了后患,而这一次则是陈凯早早就在此等着补上这第二刀了! “我这年纪,玩火尿床倒是不会了,但是这世上总有些人,看了我在官道边儿上玩火,一高兴就回去把自家房子烧了。施琅,你说这种人他是不是傻缺啊?” 听了这话,施琅哪还不明白,原来陈凯之前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降低自身存在感,好让他肆无忌惮的跳出来发疯。而他这一个月的嚣张跋扈,也恰恰惹怒了郑成功,逼着郑成功除掉他。 此时此刻,陈凯与施琅之间已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陈凯对施琅是如此,施琅对陈凯亦是这般。 施琅转投郑成功麾下,便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奈何这个位置已经是陈凯的了,而陈凯这厮也不肯乖乖的向他屈服,才有了二人的相争。到了今时今日,陈凯提前在此落位,显然是已经猜到了他会自此逃亡,就是要来断绝他的生路。 恐惧、仇恨交织,施琅当即便是拔出了佩刀向着随行的那十余个亲兵、随从们大声喝道:“前面就是安平镇,杀过去,宰了陈凯,咱们才有活路!” 施琅知道,陈凯此行是有蔡巧带了数十个郑成功的侍卫和亲兵随行的,那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就凭着他身边的这十余个他叔叔施福的亲兵和随从,是完全不够看的。但是此时此刻,陈凯托大,身边只站了一个和尚,他们之间距离也仅仅百来步而已。只要冲过去,劫持了陈凯,就有一线生机。 一声暴喝响起,施琅便拔刀冲了上去。这些亲兵和随从都是施福安排保护施琅的,眼见着施琅如此,自也不敢落后,连忙拔刀冲了上去。短短百来步的距离,说来却也不远,奈何随着一声尖啸破空响起,这条路却登时便成了一片狩猎的猎场。 一个又一个的亲兵和随从,被从河边的芦苇丛以及另一侧的树林中激射而出的利箭射倒在地。有的仅仅是一箭便再无了生息,只是沉重的倒在了地上;而有的则还能发出苦痛的哀嚎,亦或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喘息。 随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施琅更是不敢有半分减缓,飞速向着陈凯靠近。而此时,陈凯却竟然刚刚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燧发手枪,慢条斯理的装填了起来。 似乎是上天垂怜,施琅发足狂奔,随行之人被一个个射倒在地,却始终没有一根箭矢能够命中与他。待到他冲到陈凯近前之时,身旁已再无一人,但是陈凯这边却也只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贼秃以及那把现在才刚刚开始装填火药的遂发手枪。 到了这个地步,箭矢当是不敢再射过来了,施琅自持武勇,手握腰刀,仅仅是转瞬间就已经决定了直接杀死陈凯,再行逃亡安平镇的念头,总要一血此恨。 “杀”的一声暴喝响起,施琅右腿发力,泥土飞溅,整个人腾空而起,直劈陈凯面门。这一刀已是必杀之势,施琅虽然自问并非是甘辉、陈斌那样的万人敌,但是论武艺也绝非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奈何,就在此时,始终站在陈凯身边的那个双手合什的和尚身形一晃,竟划过了一道残影便挡在了陈凯的面前。未待他腰刀劈下,和尚突然间竟如金刚怒目一般,气势陡然而升,随即一掌,看慢实快的便径直的印在了施琅的面门之上。 刀,最终也没有能够落下,施琅的身子便直愣愣的倒飞了出去,随即更是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唯有脸上的那个几乎把鼻梁骨打平了的掌印却依旧鲜明得让人难以置信。 “阿弥陀佛,贫僧出手,重了。” 和尚重新双手合什,到了句佛号。此时此刻,施琅早已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但那一双圆睁虎目却依旧死死的盯着陈凯,仿佛是恨不得即便是饮了孟婆汤也要将陈凯的模样记得清楚,以待来世再报此仇。 大步走到近前,陈凯看了看,蹲下身子,一边把燧发手枪的装填继续进行完,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着施琅说道:“我就说嘛,这世上有两种人是不能招惹的,一种是看管书斋的书童,另一种则是庙里的扫地僧。施琅啊,你这人不是我说你,就是太无知了。在庙里喝酒吃肉,规规矩矩的做你的花和尚也就罢了,道宗大师的师傅可是扫地僧出身,你在他面前还敢动粗,这不是找死吗,我想救你都反应不过来。不过嘛,能败在万云龙的手里,哪怕只是一招即倒,你到了下面也是可以吹吹牛的。” 此刻装填已经完毕,陈凯亦是摇了摇头。下一秒,站起身来,枪口直指施琅眉心:“救不了你,但是就凭着咱们两个相爱相杀了这些年的交情,我也不好看着你在这倒气儿玩,就赏你个痛快吧。” 话音方落,枪声响起,施琅的身子伴随着受到后坐力冲击的陈凯的身子一震,前者就再没了动静。唯有脑门上那个汩汩的冒着红的白的的豁口,似乎还在用陈凯的解读方式,诸如即便是施琅变成行尸走肉大抵也是再站不起来的戏言,来见证这个狗汉奸的死。 陈凯娓娓道来,宛如老友道别似的,这对道宗而言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至少他博览经书、周游福建各地,实在没有这样的状况。奈何,他是佛门弟子,虽有兄弟义气,但却从未有陈凯这般如此恨过一个人,恨到了当亲眼看着他在面前死去的时候,却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杀了施琅,陈凯如释重负,捣乱的人死了,虽然不代表日后就一定不会再有人跳出来捣乱了,但是有此一遭,也足够给后来者涨涨记性——想要挡在他复兴国家民族的道路上,就要先做好成为下一个施琅的准备! 芦苇丛中、树林里,亲兵们纷纷走了出来。蔡巧会留下几个活口,他们是证人,用来交给郑成功,对那些参与密谋营救施琅的叛徒进行审判。 那边还在忙碌着,陈凯伸了个拦腰,打了个哈欠,似也是倦了,便要拉着那和尚回宿营地去休息。奈何二人刚走了几步,陈凯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便对那和尚说道:“道宗师傅,吾突然打算取个号。” 字号,字号,虽然字和号是两回事,但是读书人,尤其是有了官身,总要有个号才显得正式一些。陈凯这些年始终只有一个竟成的字,取得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彩头,道宗觉得很好,似乎就连郑成功也很是喜欢,不过这一次,陈凯大抵是除了心头大患,方有所感才会如此吧。 “哦,说来听听?” “那就叫近南吧。” 陈凯,字竟成,号近南。 陈近南! (第一卷,披荆斩棘,完) (全书,未完待续) 写在卷尾的话 第一卷完成,64万还是65万,笔者没有注意。 这一卷自永历元年四月开场,到永历五年五月底结束,时间跨度长达四年之久,出场人物一再细化,依旧不少,场景也包括了南澳岛、潮州、漳州府诏安县、广州以及中左所等数地,内容比较丰富,这几年发生在闽粤两省的事件基本涵盖,相信各位读者大大可以从中更为清晰的看明白当时的整体局势以及一些历史事件的细节。 从思路而言,这么长的篇幅,一方面描写郑成功的早期活动,一方面侧重于陈凯的成长,无论是经验、能力上的成长,还是心理上的变化。最后以补刀施琅结束,为这两者的早期活动划上一个句号。 历史上,郑成功自隆武二年腊月在家乡的孔庙焚衣起兵,历经坎坷,从一个只有九十来人的小部队,一步步的成长为带甲数万、大小舰船上千艘的东南沿海抗清运动最为强大和坚定的抵抗者。而陈凯的出现,使得这支抗清武装变得比历史上更加强大。 强大,仅仅是占领区多了一个缺两个县的潮州府和一个漳州府诏安县,以及从广州救回来的十几万百姓和那个成长中的军工巨头南澳军器局吗?不,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一切,包括那些还没有显露出来的东西,都将会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而绽放出新的姿态。 关于郑成功,这个故事以陈凯在郑氏集团的内部上升作为开场,郑成功便不可避免的成为了第一配,迄今描写,想必诸君对于这位民族英雄的早前经历以及性格形成会有更加详细的了解。 关于施琅,笔者查过多方面的史料记载,如文中描写,能力是有的,奈何其人性格狭隘,手段卑劣,且政治斗争能力低下。所依仗者,无非是自身能力、郑成功的惜才以及施家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实力,等到施家的势力在郑氏集团内部比例下降以及郑成功对他的容忍达到了极限,冲突必然爆发。历史上,施琅降清,待遇和境遇远远比不上另一个郑氏叛将黄梧,若非是其姻亲黄锡衮拜相、黄锡衮的姻亲姚启圣主持平台以及黄梧早亡,在清廷内部混得已经沦落到要靠妻子做女红养活的施琅是基本不存在复起可能的。 关于郑成功和施琅之间的冲突爆发,第一卷刚开始的时候,有些读者认为施琅降清很可惜,恕笔者直言,这无非是受了那些对施琅的洗白以及事后诸葛的看法影响——这里面不存在什么可惜的,郑成功不下手,施琅就会把郑氏集团内部的团结破坏殆尽,无有团结,岂能有后来的镇江大捷和厦门海大捷? 第一卷结束了,第二卷即将起航。对于第二卷,其实没什么好预告的。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种田文,笔者不打算写一个闷头种田练兵一波然后出去打怪占地盘,如此往复的故事。能够说的,进入第二卷会开始有新的东西拿出来,也许有些读者大大已经猜出了些门道来。 好吧,该说的也说完了。第二卷,天父地母,正式开场。 第一章 涟漪(上) 永历五年五月二十二,郑成功所部按照原定计划进入磁灶地区。随即,郑成功所部明军便开始收集粮草、税赋,一如半个月前进攻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城那般。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毕竟军无粮则散。更离谱的郑成功都做过,比如夺取厦门岛后,郑成功一度夺取了高浦寨,结果却并非是为了占据,仅仅是把寨子的砖石都卸下来运走,最后留了一个被夷为平地的寨子给清军。而那些被运走的砖石,则大多用在了修复五通寨以及郑芝莞修复中左所城的用途上了。 收集物资是郑成功所部向清军占领区发动攻势时几乎必做的事情,福建这边见识过太多次了,却也并不新鲜。然而,新鲜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磁灶一带的地主们受苦了,郑成功收集粮草时,对穷苦百姓往往会网开一面,但是这些地主家里有粮有钱的,肯给清廷交税却不肯给明军纳税,这总是说不过去的吧。 这边郑成功开始收集粮草和赋税,那边地主们便派了人去向清军求援,以求减免损失。数日后,漳州总兵王进率一千骑兵、两千步兵抵达,便与明军对峙于此。 原本的漳州总兵王邦俊已经死在了盘陀岭,清廷以王进为总兵官,也是看上了永历元年的泉州之战,王进为泉州清军解围时的表现。奈何这位王老虎接下的却是个烂摊子,王邦俊被杀,近两千漳州清军失踪于盘陀岭,被杀、被俘,他们连个大概的数字也无,唯有重建。而他的对手,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初出茅庐的郑成功了,而是如今郑氏集团的新首领,带甲不下两万的国姓爷。 按照原定计划,郑成功以戎旗镇埋伏于磁灶山坑南,以援剿右镇埋伏于磁灶山坑北,以左先锋镇和援剿左镇埋伏于磁灶社内,另遣亲丁镇、前锋镇、右冲镇三镇诱敌。 镇守漳州府总兵官一职,前后二人皆是姓王。奈何,历史上的王邦俊先是在盘陀岭之战大败明军,阵斩柯宸枢,全歼中冲镇,随后在第二年又顺利的为潮州解围,逼得郑成功不得不重新下海,对郑成功心存不屑,才会误入包围圈。而今时今日的王进,虽然也曾为泉州解围,奈何他一不是王邦俊,二来郑成功这几年发展比之历史上要顺遂太多,前不久的马得功、黄澍不说,就连王邦俊的脑袋都已经用来妆点福建明军的功劳簿了,此时此刻的他是万万不敢再轻敌了。 王进一边在此保持存在,与明军对峙,一边派人回漳州向协守的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求援。王之纲本是高杰的部将,所部比之他的那些前流寇部下的战斗力更胜一筹。王进不敢托大,便在此对峙,只可惜郑成功从不是个不知变通的榆木疙瘩,此刻一旦发现王进不肯进入圈套,便立刻解除设伏,出动全军向清军发起进攻。 明军总兵力不下八千,是清军的两倍有余,王进透过探马,发现明军的编制似乎有些奇怪,仗着骑兵数量远胜于明军,择一宽阔适于骑兵发挥的所在列阵,借交锋权作试探,结果竟被明军轻而易举的击溃。 王进小挫即逃,清军仗着骑兵数量的压制力,不断的利用机动能力与明军周旋,最终带着大半的部下逃了回去,与刚刚出城的王之纲一同缩回到了漳州府城里。 磁灶之战,最终以明军取胜告终,郑成功更是击溃了多年前恨之入骨的敌军。唯独有些可惜的是,王进没有王邦俊那般骄横,没有进入埋伏圈,虽说同样是战败了,但是损失要少上太多,丢下了一些实在救不出来的殿后部队便逃之夭夭了。 斩获不及预期,但终究是一场胜仗,郑成功按照众将及各镇表现,以苏茂、林胜二镇为首功,甘辉官兵为副功,万礼、柯鹏官兵为又副功,照中敌赏格升赏。随即,率部返回厦门,结果刚刚回来便听说了施琅越狱而逃的消息,当即便是勃然大怒。 施琅其人,虽然权谋水平,或者说是情商方面不高,但是统兵、练兵的上面还是很有一套的。除此之外,施琅一度作为郑成功的谋主,对于郑氏集团以及郑成功麾下的这支福建明军的内情知之甚深,一旦为清军所用,危害极其巨大。 这方面乃是其一,更重要的在于,郑成功将看押施家父子、兄弟的任务交给了他的亲信部将林习山,结果人莫名其妙的没了。林习山对此一无所知不说,其副将吴芳的供词之中,也多有匪夷所思之处。比如来人持郑成功下发公文,吴芳为何没有仔细查看;再比如行至半路,吴芳一行人被打晕,一是来人为何没有杀他们灭口,二是他们被突然打晕,是一起被打晕的,全部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好像是商量好的一样,这些疑点无不是在暗示着林习山大有存在着监守自盗,派遣部将设计暗放施琅的可能。 郑成功盛怒之下,便要处死林习山,以儆效尤。林习山是郑成功的老部下了,追随多年,与众将的关系也都不错,此刻当即便有众将下跪请求郑成功收回成命。 节堂之中,众将恳求之声此起彼伏,便是郑成功,其心中也不免有些触动。当年清军屠戮安平镇,他赶到时已经晚了,埋葬了母亲的尸骨,决定焚衣起兵。当时如洪旭、陈辉、林习山这等人物,虽然手上都没有什么兵马了,但是在那些奉郑芝龙命令降了清军的旧部中的威望却还是颇重的。前去降清,多了不说,一个富家翁总还是有的,更有存在着清军为分化降清闽军而要用他们的可能。但是他们一个个的,不光是没有降清,更是连诸如郑彩、郑鸿逵这般比他实力更强的郑氏集团头目也未有跟随,反倒是跟着他一路漂泊到了南澳岛,从那毫无希望的绝境中走到了现在。 盛怒褪却,郑成功已经有了悔意,而且细算起来,林习山确实存在着设计释放施琅的可能,因为是他将施琅交给了吴芳来看押,但是吴芳的问题更大。而且无论是林习山,还是吴芳,他都没有切实的证据。此刻众将苦劝,郑成功也打算就着这个台阶下来,但是对于吴芳,即便是没有监守自盗,也存在着看押上的疏忽,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 话已在嘴边,奈何尚未出口,一个亲兵急匆匆的推门而入,随即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郑成功身旁,附耳报告。 闻言,郑成功当即便是一愣,随即也顾不上这些部将了,连忙赶了出去。直到一艘刚刚驶来不久的海船上,看到了施琅的那具早已经凉透了的尸身,悬着的心落下的同时,更大的震惊接踵而至。 “陈参军没有说他是如何确认施琅一定会从那里登岸逃亡的吗?” “回国姓爷的话,没有。陈参军只说了句以防万一,瞎猫还真撞上了死耗子,便再没说过旁的。” “瞎猫撞上死耗子?” 郑成功旋即摇了摇头,心中暗自道了句绝非那么简单,便转而开始盘问那几个被俘的亲兵和随从。结果得到的答案,与蔡巧派人带回来的毫无出入。 “苏茂!施福!” 回到了节堂,众将依旧保持着刚刚他离开时的姿态。此刻,无需恳求,郑成功走到林习山的身前,双手将这个追随多年的老部下扶了起来。 “事情已经查明了,您是被冤枉的。” “末将,末将……” 扶起了林习山,郑成功随即令众将起身。然而就在众将不由得松了口气,准备站起来重新落座之际,郑成功紧接着便说出了此言的后半句来。 “……除左先锋镇总兵官苏茂外。” 第二章 涟漪(下) 说来,施琅是苏茂的老上司,虽然脾气不好,也无容人之量,但是这些年来对素来恭顺的他也是多有提携,苏茂亦是感恩戴德。自接了左先锋镇的兵权以来,苏茂自问对郑成功的军令也能做到令行禁止,奋勇作战。当然,对于这份权柄的渴求,也无时无刻的不在噬咬着他的内心。 施琅跋扈,欺凌众将、擅杀下僚,郑成功将其逮捕本是理所应当。本来这是他名正言顺的坐稳左先锋镇总兵官一职的大好良机,但是对于这个老上司,他是有感情的,不想忘恩负义,只想着先留下施琅一命,再行设法说合。这一点恰好与施福暗合,不过一两日之间,甚至在大军前往磁灶前,二人便完成了合谋,设法将施琅营救出来,并且嫁祸给林习山。 郑成功此言既出,众将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到恍然大悟,无不转投在了跪在他们之中的苏茂身上。这份目光的重压,亦是如有千钧之重似的,压得他当即便软倒在了地上。 求饶之词,苏茂脱口而出,这一遭众将却显得尴尬了起来。苏茂不同于施琅,在军中的人缘还算可以,尤其是前几日的磁灶大捷,苏茂是奋勇作战而得首功的,与众将亦有并肩作战的情谊在。奈何此番只要稍加思量,便能想到是苏茂嫁祸的林习山,现在为苏茂求情,又将置林习山于何地? 然而,这一次郑成功却没有说话,只是让众将落座,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在这里等候着什么。直到良久之后,戎旗镇正总班黄昌、杨姐二人来报,说是他们包围了施福的府邸,结果进去捉拿,却并没有施福的踪影,盘问方才得知,施福早在大半个时辰前进了书房就没有再露过面。细算算,那时候正是载着施琅尸体的海船回返入港之际。 “末将等无能,从施福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条暗道,内有换下的衣裳。暗道通往府外的一处小院,此那里可以很方便的前往一处私港。根据那附近的百姓描述,确有一条船离港远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将哪还不明白,原来此番事件,合着是施福与苏茂合谋。只是此事如此隐秘,就连林习山被嫁祸了都找不到破绽,郑成功仅仅是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竟已经得到了答案,实在匪夷所思。 “施琅多行不义,本帅欲按例惩处,其人竟越狱潜逃,意在降虏。幸得陈参军早有所料,拦截于其路上,岂料施琅竟不知悔改,欲谋杀陈参军,反被陈参军诛杀。”说过了这些,仿佛是为了增加其说服力,郑成功紧接着便补充道:“尸体,连同着那几个被俘的施福的亲兵,俱已押送过来,就在帐外,众将自可观之。” 此言既出,林习山当即站起身来,先是拱手一礼,随即便大步出了节堂。随之,众将鱼贯而出,待出了大门,正看到施琅的尸首摆在院中,凑到近处细看去,额头上的豁口,与前不久郑芝莞被暴尸时他们所看到的竟一般无二! “又是一枪,陈参军的枪法,真准啊。” 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黄廷咽了口唾沫,与身旁的几个交情不错的将领对视了一眼,旋即道出了这话,却是分明的一语双关。 再回到节堂,众将落座,已再不敢说些什么。唯有林习山,表示了此番是有他管束部将不严的责任,一力希望能够分担部将的责罚,结果却为郑成功所否定。 接下来,郑成功宣布了处罚决定。施琅、施显兄弟,欺凌众将、目无法度、擅杀下僚,多罪并罚,满门抄斩;苏茂,密谋释放罪犯施琅,嫁祸林习山,斩首示众;施福,与苏茂一般无二,再加上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满门抄斩;吴芳,看押不力,杖八十,革职查办。 “末将愿意戴罪立功,愿意戴罪立功啊,只求国姓饶了末将一条狗命,末将再也不敢再犯了啊。” 当众公布了处置决定,苏茂的求饶声立刻便高了八度。奈何郑成功心意已定,只道了一句“汝奋勇作战,功赏、荫封照旧,但功过不能相抵”,便彻底断绝了苏茂的希望。 苏茂被拉下去斩首示众,连带着施琅的父亲施大宣以及弟弟施显的首级一起送到了节堂,在郑成功一挥手,便又提了出去,挂在大营的旗杆上示众。而随着苏茂的死,左先锋镇的总兵官一职再度空缺,众将无不跃跃欲试,奈何郑成功属意之人,却并不在这节堂之中。 “任命,改中冲镇总兵官柯宸枢为左先锋镇总兵官;潮州协守副将杜辉为中冲镇总兵官;总兵官洪政接管潮州城守协。” 潮州一府布防,郑成功本是以杜辉连同铁骑镇守府城、张进守程乡、洪习山守澄海、陈豹守南澳;另遣中冲镇柯宸枢、前冲镇周全斌、护卫右镇沈奇守普宁县以备苏利;揭阳尚为郑鸿逵的部将陈魁守御,郑成功也派了柯宸梅的后冲镇在城外立寨协守。现在,柯宸枢回到中左所接掌左先锋镇,普宁一带的防务便交给了杜辉负责。 “中左所一战,我部缴获战马良多,连同着这一次的缴获,本帅决定,抽调北方籍善于骑射之士卒,组建北镇骑兵,以监督陈六御为总兵官,姚国泰为监督,即日起组编、训练,尽快形成战斗力。” 经过了勤王、袭岛等一系列事件,郑成功不得不将战略目标重新回到了闽南。但是,数年积累,大军实力稳步提升,这里面,最少不了的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陈参军的努力。 此时此刻,施琅被原本一致看衰,甚至很多人怀疑已经被郑成功私下处死的陈凯所杀。每个人,对于最近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进行着重新的考量。只是越往深处琢磨,就越是会感到恐怖。这里面,同样不乏郑成功的存在。 其实就郑成功而言,很多事情他已经琢磨明白了,比如陈凯借遭到郑氏子弟排挤以及他的祖母勒令退婚一事降低自身存在感,甚至为此不惜与他进行争执,为的或许就是今天这一幕吧。但是郑成功同样想不明白,陈凯就如此确定施琅会跋扈如斯,而他也会因此除掉施琅,甚至包括施琅在施福和苏茂的帮助下越狱以及越狱后前往安平镇,这些事情都在陈凯的算计之内,实在是不可想象的。 前往江西的事情,与洪旭有过讨论,这件事情陈凯提及过,洪旭也和他说过。但是陈凯放心大胆的与郑氏子弟闹得不可开交,怎么看都像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很是得不偿失。另外还有一点,关于他的祖母那边,无论是话术,还是关于义绝的知识点,都不像是陈凯的手笔,更是没有途径能够影响到他的那个倔强的祖母。 也许,这一遭的波澜本就不是陈凯一个人的所为,而是多方推动下的结果。而陈凯仅仅是身在局中,却看透了一切,所以才会打出这致命一击的。 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小,旁人不提,在这其中,他并非没有推波助澜。比如陈凯启程出发,他先是任命了洪旭为管中左所地方事,对外加深了陈凯失势的假象,随后让冯澄世接管了军器局,使得施家兄弟彻底放心于陈凯不会回来而更是肆无忌惮的引起众怒,借此来上了一层保险。 “为什么他能如此确认施琅会发疯到现在这个地步,为什么他能如此确认施琅逃亡的路线,这或许真的只是运气使然罢了。否则的话,总不会是他还能未卜先知了不成?” 所有的思绪,殊途同归,全部进入到了死胡同,最终的疑问也尽数落在了“陈凯现在到底在哪儿”这个问题上。只可惜,此时此刻的陈凯却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胡思乱想,甚至他连到底确切的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江西也同样是个未知数。 第三章 山贼(上) 江西一称,源于盛唐玄宗开元年间增设之江南西道。最初的江南西道,不仅包括明时的江西一省,更是包括了湖广和南直隶的一部分。时至今日,已近千载,江南西道的范围几经变迁,至今为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包括江西巡抚辖区的全境以及南赣巡抚辖区的大部这两块行政区域。 该省,位于湖广以东,浙江、南直隶以西,广东以北以及福建之西北。地处五省环抱,腹心之地的鄱阳湖北连长江,向西、向东、向南、向东南亦有汇入鄱阳湖之江河与周边各省相连,交通便利,素来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如元末时的洪都之战以及鄱阳湖大战,就是发生在这里,朱元璋和陈友谅在此决一死战,奖品便是长江以南的霸主地位以及挑战暴元、一统天下的资格! 但是到了明末的今天,江西抗清运动除了金声桓反正尚有一波较大的高潮,其他时间段的存在感都低得可怜。 究其原因,清廷在弘光朝、隆武朝的第一波次攻势期间,就已经将明军主力都赶下海或者是赶进了大西南。江西处于清军占领区腹地,外无法连接援兵,内更会遭到清军优势兵力围剿,奈何却始终难以形成足以掀翻清廷在这片土地统治的气候来。 自于安平桥埋伏施琅得手,陈凯本意是让蔡巧带着施琅的尸首和俘虏回去向郑成功说明情况。奈何蔡巧说什么也要在陈凯身边,好寸步不离的保护,他也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较真,干脆去了趟安平镇,勒索了郑芝豹一艘海船,交给了几个亲兵便继续启程。 乘船一路北上,由于福建明军水师的强势,清军水师的“小渔船”们是断不敢轻易出海的。尤其是在厦门一战之后,这种情况于清军而言就更为恶化了起来。 奈何,一路行船北上,确是顺风顺水,可是上了岸,陈凯自问前不久还曾让清军撞了回铁板,到了一旦进入清军控制区,他也不得不潜藏行迹,甚至把头发都剃了,换上了长袍马褂,尽可能的低调而行,唯恐在路上会引起当地清军以及官府的注意。 只可惜,陈凯并不知道,上一次厦门大战的事情,现在张学圣还在忙着重建右路镇标和恢复抚标战斗力的工作,另外还要忙着向清廷解释,花银钱四处打点。而福建官场也多有张学圣可能会被清廷调离福建的传闻,从上到下全都盯着是张巡抚能挺住了,还是朝廷派来的新巡抚人选,心思都在这上面了,旁的地方分心就少许多了。 于福州闽江出海口的闽安镇登陆,陈凯一行低调的绕过了福州府城,至竹崎、闽清一带登船,溯流而上,直奔着邵武府而去。 邵武府位于闽北,东北至南向,分别与建宁府、延平府和汀州府相连,其境内之杉关便是当年郑彩不战而退,结果为隆武帝削爵的所在。出了杉关,便是江西的建昌府。陈凯之所以选择自此处入赣,其原因还是在于,根据他较为模糊的记忆以及郑成功的情报显示,江西义军的阎罗总四营头最近似乎都是在邵武府的建宁县、建泰县与建昌府的广昌、南丰二县之间活动。 阎罗总四营头是历史上江西抗清义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这也是陈凯选择的第一站。乘船逆流而上,虽然由于押送施琅的尸身以及那些俘虏回中左所,导致了蔡巧的部下下降到了还剩下不足二十人,但是这些人无不是刀口舔血杀出来的,船工们看得出来,这群家伙不是什么好惹的,倒也规规矩矩,二者相安无事。 进入邵武府时,已近七月,陈凯一行在邵武府城和顺昌县城之间的一处渡口下船,转而南下,随行自有可充当向导的亲兵,更有道宗和尚可以依仗,在这福建地界倒也不怕迷路,但是进入了江西,就要看另一个人的能耐了。 “湛若,你是去过江西的,出了杉关,就要看你的了。” 去江西的想法,陈凯曾与邝露谈过,希望其人能够陪他一同走上一遭。邝露当时没有答应,但是等到郑成功那边确定了下来,邝露已经准备好了行囊。 一路上,这个洒脱的中年儒生和道宗和尚倒是相谈甚欢,反倒是把陈凯给晾在了一旁。对此陈凯却也并不在意,只是随着行程的深入,邝露怼人的能力却在与日俱增。此时此刻,陈凯刚刚起了个话茬,就直接被邝露一句“我没走过这条路”给堵了回去。所幸,邝露也并非是故意与陈凯为难的,随后一笑,便指出了等找到了阎罗总四营头的江西义军,自然便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 “这不是废话吗?” 翻了一个白眼,陈凯也不在意,放弃了插嘴进去的打算,转而观察起了身边的景色。福建一省,素有八山一水一田的说法,地形以低山丘陵为主,平原多分布在沿海地区,如漳州平原、泉州平原、兴化平原、福州平原这福建四大平原,其实都在郑成功的大军直接打击范围之内。 陈凯四下张望,很快就自觉着无趣了。下了船没多久,周遭的百姓就越来越少了,似乎越是向南百姓就越来越少。山,倒是日日不同,但是日日看山,却也总有厌腻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不过近来倒是总有些被人窥伺的感觉传来,只是大抵见了他们这群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也就没有动手。倒是陈凯,反倒是更加倾向于抓到几个俘虏,从他们嘴里打探清楚了再做前行。 似乎是老天爷接收到了陈凯的脑电波,片刻之后,那个带路的亲兵神秘兮兮的赶了回来,确定了没有太多人能听到,便低声向陈凯汇报了他们几个在前方探路,发现了一支看上去像是结寨自保的土豪带队埋伏在他们必经的道路上。 “这年头,老子上个月才在闽南埋伏了施琅一回,转个月就要在闽北被人埋伏,果然是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 说了看样子像是结寨自保的土豪,陈凯自也并不在意,与邝露和道宗粗略说了,前者没有发表意见,后者倒是想去会上一会——毕竟,他是和尚,这年月,清军屠城都知道要留下和尚来清理城内的尸体。似乎,打劫和尚是很没品的事情。但是陈凯对此表示了异议,用他的话说,这种装逼打脸的事情,还是他来做比较好。 “竟成,你怎么说也是朝廷从三品的文官,这么放,嗯,放飞自我,有损汉官威仪!” 邝露的意见,陈凯虚心接受,但是这一遭,有些事情他还是须得去做的,便与道宗、蔡巧等人商议起来。 片刻之后,前行不过里许,陈凯独自一人,走在山道之上。待到向导指出的那处埋伏点前,陈凯却也不再继续前进,而是站在那里,眺望着两侧的小山,双手拢在嘴前,若喇叭状。随即,发出了让小山上埋伏的土豪、山民们瞠目结舌的呐喊声。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这他妈,到底是谁打劫谁啊? 第四章 山贼(下) 山上的土豪,说是土豪,其实不过是一群在这山上结寨自保的苦命人的带头人罢了。此时此刻,众人手里握着猎弓、棍棒、锄头、粪叉、草耙子,潜藏在灌木之中,隐匿行迹,就等着陈凯步入既定的包围圈范围。奈何,陈凯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当即便是面面相觑,凭着他们那寥寥数次且多有不成的打劫经验,实在是没见过还有这般抢台词的家伙。 “陶,陶老爷,那人疯了吧?” 带头的一个中年猎户,身上一层叠着一层的补丁的粗布麻衣包裹着粗糙黝黑的皮肤,肌肉将短打的衣衫撑得鼓鼓囊囊的,但是那面上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幕还很有些不适应,此刻磕磕巴巴的与为首的那人说来,得到的却也只是一句看似废话般的答案。 “好像,咱们已经被发现了。” “那该怎么办?” 他们本是山间结寨自保的乡民,靠着种上山间的几亩薄田外加上打些野物、采些野菜,也能将就着过活,起码总比死于饥寒要强上一些。平日里也就是这么过了,外间承平也好,动荡也罢,他们所在偏僻,受到的影响较小,反正无非是苦日子罢了。直到这两年,说是有支江西的抗清义军盘踞于建宁、泰宁等县。他们其实到还好,但是随着今年清军展开进剿,迫于清军的屠刀,不少随着义军入闽的江西百姓开始四散逃亡,其中很有一些逃到了他们这里,加剧了本地的饥饿状况,使得他们不得不出来找些旁的营生。 略显稚嫩的对话迅速的传遍了埋伏的众人间,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中年猎户倒是这些人中武艺最为“高强”的,但是若论见识,他们自还是要听听这个带头的儒生。只可惜,这等情况,儒生也未曾见过,甚至就连打劫的手法他也都是按着书上写的来,那书上可没说过梁山好汉在家门口打劫反被人家叫上号的。 “要不先撤吧,这些人来头不对。” 话说着,为首之人已经萌生了退意。奈何,从陈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就已经晚了,这边尚未有行动起来,随着身后的一声暴喝响起,那一众人当即便愣在了当场。 “已经晚了!” 话音方落,一支箭矢已经插在了人群中央,直吓得周遭数人一惊,直摔了几个屁股墩子出来。紧接着,待他们回过头再看来时的方向,十来个汉子手持着刀枪弓箭,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不远。而一个刚刚退到后面方便的汉子则已经被一把柳叶刀横在了脖子上,两股战战。 眼见于此,乡民们无需招呼,只在一惊过后,便手忙脚乱的抄起手里的家伙什,直指向来人。奈何,这三四十乡民对上十来个明刀明枪且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侍卫、亲兵,气势上全然被踩在了脚下,一个个颤抖着的武器、游离的目光,更是将发自内心的恐惧展露无遗。 “各位,我等并非是剪径的匪人,都是些吃不上饭的穷苦乡民,讨些浮财过活,从未伤人性命……” 形势一目了然,儒生咽了口唾沫,自知着就凭他身边的这些乡民,估计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得被人家砍杀光了。到了这个份上,强撑什么面子已经没有必要了,干脆说几句软话,了不得赔些杂粮、菜蔬,双方就此别过也就完了。 儒生很识时务,岂料蔡巧没打算就此了结了此事。干脆大步向前,逼着他们从山上退到山间的小道上,随后将那些“武器”都扔在一边,否则便要把那个钳制在手的汉子的脑袋切下来给他们一个好看。 对此,乡民们一度试图表现些勇气出来,奈何那把柳叶刀只是轻轻动,被钳制着的那汉子的颈子上便登时是一道鲜血滴落,在哭叫中连带着那破破烂烂的裤子也湿了一片。 迫于形势,乡民们退到小路上,按照命令将“武器”都丢在了一旁。此时陈凯与蔡巧等人也已经汇合了,一声口哨响起,道路的远方,那几辆载着他们此行所必须携带着的辎重的驴车便缓缓驶来,邝露、道宗以及那几个充当车夫的亲兵也一并在此汇合。 只是陈凯一眼望去,其中竟是剃发与蓄发间杂其间,尤其是带头的那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襕衫、网巾,看上去更像是活在了中左所、南澳岛以及现今的潮州,而非是这已经被清军占据了数载的闽北地方。 “看你们这样子也不像是惯常做那没本钱买卖的强人,说说吧,把所知道的都倒出来给吾听听。若是有用的,便放尔等回家,否则的话,还是干脆把你们都砍了比较省事,嗯,比报官省事。” 陈凯大大咧咧的说出了这话,随即便有几个乡民直接软倒在了地上。求饶声响起,陈凯听的烦了,便让蔡巧带了几个人到边上,分别审讯,而他则叫了那个儒生过来,细细盘问起了这周边的情况。 那儒生姓陶名潜,是这伙人里领头的,但却并非是那寨子里的大户,不过是个流落到此的苦人儿,回乡路上遇匪人打劫,受了伤得寨子里的大户人家医治、照料,为报恩才在此做个西席,也好存够了银子还乡。 事实上,莫看这人此刻的狼狈,论科举成就,比起陈凯那个编出来的童生身份却要实打实的高上许多。他本是个生员,隆武朝开乡试时得中的举人,就是隆武二年六月的那批。不过这也算是明王朝的最后一次乡试了,因为永历朝前期颠沛流离,后期受制于大西军,未能开科取士,而隆武帝在这一次科举之后仅仅两个月就殉国了。 “原来还是位举人老爷,失敬失敬。” 嘴上如此,陈凯、邝露等人却并不以为意。陈凯好说,科举于他本就是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的。而邝露那边,当年参加乡试时尚且全不在意因狂放本色而“名落孙山”,如今自广州大屠杀中死里逃生,心境上就更是对此不屑一顾了。 不过,或许是出于惯性的思维,亦或者是在于这个话题上他是更有着主动权的,陶潜不顾陈凯对此兴致缺缺。但是,随着此人的一句自我介绍出口,陈凯的兴致反倒是被勾搭了起来。 “余世居江西……” 江西人,确是没什么好稀奇的,明时江西光是《大明会典》上就记录了五百八十余万的人口数字,比浙江都多,况且这还只是纳税人口,没有去计算附庸人口和隐户。而且,在江西义军常年转战于闽赣两省交界的今时今日就更没什么好新鲜的了。但是,此人是江西人,但却是在福建参加的乡试,这倒是引起了陈凯的几分兴趣来。 不过嘛,这兴趣归兴趣,正事还是要搞清楚了。奈何陈凯的试探刚刚出口,那陶潜却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阁下说的那个义军,当是五军都督罗荣麾下的阎罗总四营头吧。现在却已经不在泰宁县地界了……” 第五章 旧事 阎罗总四营头是活跃于江西的一支颇为知名的抗清义军,其首领,提调总统阎罗总四营头的五军都督罗荣更是江西抗清义军中颇为能战的军官。历史上罗荣战败被清军俘杀,清廷也曾极为兴奋的宣称“得此渠魁,胜杀数十万名”,这是更为知名的“江西四大寇”都不曾得到过的重视。 由于阎罗总四营头的战斗力在江西义军中较为强悍,陈凯此行的第一站就选择在了来到邵武府与罗荣相商,力争引其向汀州府靠拢,这样明军在闽南的力量就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对于郑成功接下来即将或者说是正在闽南展开的一系列反攻作战,也有是有着更好的助益。 于公如此,于私,阎罗总四营头是江西明军,归江西总督揭重熙节制。罗荣所部在汀州作战,策应福建明军,又不属于福建明军,这样陈凯就可以更好的在其中展开运作,在郑经拥有更强的政治势力之前积累下更多的抗衡基础。 奈何,按照陶潜的说法,罗荣所部和九龙营的宁文龙已经离开了泰宁县,有的说是去了汀州府,有的则说是进入了延平府,还有的说是回了江西,具体情况犹未可知,也许追着那些进剿清军的屁股去找寻的话,找到他们的几率还会更大上一些。 “这应该就是历史上的那场旨在覆灭江西抗清运动的三省会剿了吧。” 所谓三省会剿,乃是清廷在向南重新攻占了广东后,发动的一场由江西、福建以及南赣这两省三个巡抚区的清军的联合行动,针对的是驻扎建宁、泰宁、南丰、广昌一带的阎罗总四营头和宁文龙的九龙营,以及驻扎于广信府南部武夷山区,安营扎寨、屯田养兵以为持久之计的江西总督揭重熙等勋臣统领的江西抗清武装。 三省会剿,规模浩大,清军诸如江西提标、南赣镇标、福建提标以及福建左路镇标都参与其间,陈凯自问凭着这几十号人是掀不起什么浪来的。 但是,由于郑成功所部在闽南、粤东地区的做大,王之纲所部被死死的拴在了漳州府不说,就连杨名高的福建提标因为马得功被杀、福建右路镇标全军覆没,也不得不从江西战场上赶了回来,以协防泉州府。三省会剿名不副实,缺了福建清军的堵截和攻杀,似乎江西明军的情况并没有历史上那么恶劣。 思虑及此,陈凯也不急着继续作出决定,一方面他还需要从蔡巧那边获取的供词作为佐证,另一方面他也并不希望将太多的信息泄露出来,以造成更大的不变。 “对了,陶举人,你说你是江西人,怎么跑到了福建来参加乡试的?” 乡试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在户籍所在省份的省会参加,一般指的是南北两京以及各省的布政使司衙门所在地,于江西就应该是在南昌。例外并非没有,如卫籍之人,明时也有过回返祖籍去参加科举考试的,只是陈凯并不记得陶潜口中的那个县设有过什么卫所的事情。 陈凯把话题重新拉了回去,陶潜倒也并不奇怪,只是默默的回了一句“隆武二年,先帝下旨,凡江西、浙江、湖广及各省来试生员,至福京参加乡试”的话,就不再继续解释了。 隆武二年,先帝指的自然是隆武皇帝。陈凯依稀记得,是郑成功还是谁好像提过一嘴,说是隆武元年和隆武二年明廷前前后后举行了三次科举考试。 “这事情吾倒是听说过,说是隆武元年十一月的时候,先帝命阁臣朱继祚、苏观生监考,考生似乎只有五个人,是选推出来的。” 邝露有些印象,陈凯一边听着,一边余光扫向陶潜,似乎那其中并没有什么慌乱,有的只是惊讶、欣慰以及似乎是怀念的情愫来着。倒是邝露并没有把话说完,其实那一次考试的背景是隆武帝设储才馆延揽和储备行政人才,但是后续的储才馆,负责的翰林学士苏观生却并没能管好,以至“招徕者多狭邪之士,上亦厌之而罢”。 这一次没有能够达到揽才的效果,于是在第二年的五月,隆武帝举行廷试,从一百零五名贡生中考出了李萼辉、万荆等十二名萃士,交由少詹事朱天麟管束、教导,倒总算是延揽了一批“天子门生”出来。 “这位少詹事朱天麟,前几年已经入阁了……” 邝露附耳道来,陈凯也依稀记得好像哪张圣旨里有提过还是在广州时听谁说过似的。不过仔细想想,却也正常,毕竟明廷的控制区越来越小,朝中有名、有能的官员拜相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些。就像是前些时候曾樱提过的那般,非庶吉士亦可入阁,似乎永历朝廷的阁臣里就只有文安之是正儿八经的庶吉士出身。 抛开前两次,第三次,也就是陶潜参加的那次,则是例行明廷三年一次的乡试。虽说是晚了些,但是隆武不同于弘光、鲁监国以及永历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那就是宁可迟到,不可不到。因为只要是召开科举考试,士人有了进入体制的道路,才会更好的为明廷效力、才能更多心向皇明,即便是没考上的也会惦记着,这样就能够更好的与清廷争夺士大夫的助力,而非单凭所谓忠义,去和忙不迭的召开科举考试的清廷角力。 “此番乡试,在下听说是两广、云南和贵州先行举行,随后先帝下旨在福京举行乡试。由于湖广、江西、浙江的省会都已经落入了鞑子之手,所以三省生员至福京参考……嗯,好像对浙江的考生还是附试另卷了……” 就着邝露的话,陶潜把他参加的那一次科考娓娓道来。针对浙江考生的单独出题并非是什么秘密,当时隆武帝还在与鲁监国争夺正统,此举无非是拉拢浙江的士大夫为其所用罢了,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说到后面,陶潜竟还道出了一番科举舞弊的辛秘来,那一脸的不屑和愤怒,似乎过去了四年都未曾有半点儿减退。 “……落四名,逮房考推官王三俊下狱,追赃一万两白银,以助水师饷。” 这等感受,陈凯是能够理解的。乡试出来的是举人,已经可以为地方官了,基本上等同于是公务员考试,而且还是能够一跃而成县级干部的考试。能够从上千个生员里考出来,那一百多个举人和六十几个副榜都是苦读诗书不知道多少年的了,对于贿考和舞弊自是理所当然的深恶痛绝。 这场考试发生在六月,到了八月的时候隆武帝就殉国了,陶潜大抵就是在那时候返乡,结果在路上遭遇的不测,最后只得暂且流落他乡。 “原来如此。” 畅谈了一番,陈凯也弄明白了,这些人无非就是些穷苦百姓,被饥饿逼得不得不铤而走险。随后,陈凯的理解也从蔡巧那里得到了印证。无论是这些人的身份,还是陶潜刚刚提及过的阎罗总四营头已不在此处了的事情。 对此,陈凯并不打算难为他们,只是耳提面命一番,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是到了临走的时候,他却还是不由得问了陶潜一句关于打劫的事情。 “是这样的,吾等早早就商量好了,若是碰上商旅,拦下来要些浮财,权当过路费了,就放他们离开;若是碰上鞑子,就杀光了。” “你们还杀过鞑子?” “没有,只是这么打算的。” “……” 确定了这个让他哑口无言的答案是没有听错了,陈凯一行便告辞而去。只是这一次,却并非是继续前行,而是原路返回。至少,就陈凯看来,追清军的围剿部队是追不上阎罗总四营头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及时转向,换下一个目标为好。 第六章 在江西(一) 原路返回,并非是就此回返厦门。陈凯一行回到了他们下船的所在,打算在此继续登船,溯流而上,奈何来时雇的那几艘船已经不在了,想来是又被旁人雇了去吧。等了一日,见没有新的船来到此处,陈凯再没说别的,一行人转而顺着建江上游的西溪取道陆路北上。 由此北上,便是邵武府城。此间在历史上原本是作为三省会剿的一处战略要点,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改驻此地,以此为轴配合江西、南赣的清军绞杀活动于闽赣交界的江西明军。奈何王之纲如今是不要想能够在此看到他了,就连杨名高也没有能出福建几回,郑成功的做大竟如此妨碍到了福建清军的“公务旅游”,就连陈凯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由于不好意思,陈凯途径福州和延平时就是一路低调的,到了邵武,依旧是低调行事。此间数年前遭逢惨屠,凶手就是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至今未曾恢复,便是从城外也能看出破败来。不过这一次,道宗和尚倒是大摇大摆的进了府城,转了一圈回来,便给陈凯带来了一个此行至今已算得上是少有的好消息。 “贫僧在城里的一位方外故交说,去年鞑子与宁洪伯激战于建昌府新城县的老山岭,不胜不负,但最后迫于虏师增兵,只得退出了新城县地界,好像是去了广信府。鞑子紧接着也没有继续深追下去,而是南下进攻阎罗总四营头。四营头具体的动向,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是宁洪伯据说最近又杀回来了,就在光泽县的北部安营扎寨。” 三省会剿名不副实,没了在历史上对江西明军砍瓜切菜一般的福建清军,单凭江西和南赣的清军,围剿的效果并不怎么好。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好事,除了清廷和清军,甚至是对于江西清军而言,没准还能多用这些江西明军来骗些军费什么的,来个养寇自重,想来也是极好的事情。 有了方向,陈凯一行绕过了邵武府城,依旧是沿着西溪北上光泽县。待抵达光泽县城之后,照旧是不入城,向北去寻找江西明军的身影。 到了这个地步,向导就派不上用处了,更多的还得是运气二字。所幸,正在陈凯发愁着运气的问题的时候,蔡巧等人在路上抓了个此间的猎户,从那猎户的口中逼问出了江西明军的所在。 “回了中左所,莫忘了提醒我还愿的事情。” 兴高采烈的继续前行,陈凯一行很快就找到了这支江西明军,或者说,是这支江西明军注意到了陈凯这一行人的存在,打算接触一下试试成色。奈何蔡巧等人人数虽少,可个个都是勇悍之士,轻而易举的击破了对方的埋伏不说,还押着一众比他们人数还多上不少的俘虏直奔着明军的大营而去。 陈凯等人是报过家门的,未说详细,但也亮明了福建明军的身份。直抵大营,宁洪伯洪国玉的脸色很是难看,奈何这事情本就是他们先招惹的,并非陈凯等人到他的地头上找茬打架,如今这般却也只能认了。 “在下姓陈,忝为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此来是奉了威远侯招讨大将军国姓之命,前来拜会江西总督揭老大人以及诸勋镇的。为的,乃是商议协同作战一事。” 对方是伯爵,虽然这年头爵位的水分都很大,但是按照官场礼数,陈凯还是行了礼,将身份以及此行的目的说来。奈何,洪国玉的面上似乎却有些不解,口中“威远伯”、“招讨大将军”、“国姓”这几个身份来回来去的自语了几遍,才以着试探性的口吻对陈凯问道:“阁下所说的威远伯招讨大将军国姓,可是广东的那位?” 洪国玉是王得仁麾下参将出身,而王得仁则是大顺军大将白旺的部下的部下。说白了,此人是出身流寇,五大三粗、嗓门洪亮,在江西多年,但口音中还多有北地的腔调,甚至就连陈凯入营后所见的部分将校,也都带着些北方口音。 这倒是个直爽的汉子,直爽到了把疑问明白无误的问出口来。只是设身处地的想想,江西义军转战闽赣交界多年,情报上存在着闭塞是不可避免的。或许,就连潮州的事情也是听朝廷的来人或者是他们派人入朝时听来的,对于郑成功所部福建明军的根脚以及如今的战略目标,不知道却也并不算稀奇。 “正是,我军光复潮州已有三载,力保守土不失。如今大军东向,正在竭力恢复福建,所以专程前来与揭总督和各位勋镇联络。” “哦,原来如此。” 回了这话,洪国玉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反倒是犹豫了片刻,才向陈凯表示此事他是做不了主的,需要陈凯和他一起去见揭重熙。毕竟,朝廷关于江西的战守大局,是任命了揭重熙这个总督的,他们虽是勋镇,且有便宜行事之权,但大事上却还是需要总督来把控全局。 这些年,见惯了骄兵悍将,远的不说,广州的杜永和、张月、李元泰、李建捷那些,郑成功麾下的施琅、施显兄弟,一个个的无不是视朝廷、视上官于无物,将军队、城池、百姓均看作是自家的私有产业。如洪国玉这般,大事还要听总督意见的,于陈凯看来已经是难得的老实本分了,真的难以想象,这人居然会是个流寇出身。 回想一番,自从大顺军归附明廷以来,无论是堵胤锡节制的忠贞各营,还是转隶何腾蛟麾下的郝摇旗、牛万才各部,似乎都是少有的听话;大西军那边,孙可望是野心勃勃的,但是李定国和刘文秀却是绝计在拿自身当做是正儿八经的明臣。反倒是原本的明军,不是降了鞑子成为了绿营兵的主力,就是在明廷这边自行其是,却正好是倒了过来。 荒诞戏码在明末清初上演过太多次,而且每次的荒诞都是不一样的配方、不一样的口味,陈凯仔细想想,估计再过几年他也就应该见怪不怪了,此刻干脆也不继续琢磨其中缘由。 此时此刻,洪国玉如此,正与陈凯的计划暗合,干脆便应了下来。接下来,洪国玉安排了近期的军务,便带了亲兵与陈凯同行北上,他们的目的地是广信府贵溪县的一处叫做江浒山的地方,揭重熙在那里安营扎寨、招抚流民、开垦荒地,以为长久之计。 有了洪国玉带队,这一次倒不至于像是无头的苍蝇四处乱转了,走着捷径,一路上的村寨也都有所安排,没有费什么气力就赶到了江浒山。正好,定南侯曹大镐正在此地与揭重熙会面,独独差了一个平江伯张自盛,这“江西四大寇”的麻将托陈凯的福就算是凑齐了。 第七章 在江西(二) 自光泽县北部的宁洪伯大营至江浒山,甚至是从在闽安镇登陆以来,结寨自保的百姓见过太多。这在如今的中国大地上很是常见,有求活,有抗税,有抗清,更有兼而有之的。 林林总总,他们的身影大多是不会记述于史书之中,如陈凯讥讽马得功时提过的四明山区、浙东地区,“大小六百余起,孤村、远堡,亦建义旗;资粮扉履遥济海中,莫之或吝”,但其中真正能够记述于史书的,却不过是大兰山王翊王江、薛岙冯京第、新昌俞国望等寥寥数部而已。更多的,有幸的能够在县志、族谱中留下只言片语,绝大多数的则直接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行至江浒山,此地在三十几年后,由于江机、杨一豹反清义军曾在此驻扎,屯数万,立木墙据险而守,待清军镇压后便将贵溪县丞移驻此地。不过此时,山间、上坡上倒是多有开垦出的田地,洪国玉带路,陈凯一行很快就抵达了揭重熙安营的寨子。 此处,充作寨墙的木料稀疏排列,算不得紧凑,也无甚章法,但还总算是有所屏障。寨子入口,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多是扛着锄头、挑着担子,有的是向寨子外面的田地走去,而有的则是从那里回来,唯独有志一同的便是这些男女老少,无不是束发右衽,更多有襕衫、网巾,一如此前在闽北见过的陶潜那般的儒生,只是多了许多,作寻常人等似的。这时候,倒显得陈凯一行这般剃了头,换了长袍马褂的无处不显着别扭。 江西总督的官衙,不过是一间大一些的房子,连院墙都没有,乍看上去似乎和寨子里那些简陋的居所无有太大的区别。 步入其间,上首坐着的那位仙鹤补子的从一品大员,看上去并非是陈凯预想中的那般白发苍苍,干练、坚毅,神色中更不乏勇敢,于陈凯所见的文官里已是极为难得的了。 这位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督御史江西总督揭重熙揭老大人,表字万年,临川揭家坊人士,崇祯十年进士,初入官场便在福建的福宁州任知州,为官清廉、体察民情、宽严有度,有“一清如水爱如春”之誉。清军入关,揭重熙一路走来,皆因抗清一事。其人态度坚定,作战时也敢与士卒并肩而战,渐渐的得到了隆武、永历两位皇帝、朝廷上下以及江西各路明军、义军们的信任。 对于陈凯的到来,揭重熙早已得到了消息,但是此番特别放下了公务在此等候,却还是由于洪国玉将陈凯的名讳报了上来。此刻见陈凯入内,行礼如仪,揭重熙也没有托大,站起身来便亲手将陈凯扶起,随即向在座的众人高声介绍道:“这位就是在广州救民数十万的陈凯陈知府!” “嚯”的一声,众人当即便惊得站起身来,唯有洪国玉似乎还有些不明所以。陈凯的名字他们不是没有听过,但是印象不深,倒是揭重熙,前些天有朝廷的使者辗转赶来宣慰时提及过了这桩事情,还没有来得及说与洪国玉,陈凯的本尊却率先抵达了江西。 “不敢,只是下官恰逢其时罢了。” “陈知府过谦了,不是恰逢其时那么简单吧,杜永和的弹章里可是分明写了阁下是处心积虑的。” “哎,我就知道杜永和是不会让我痛快的。” 陈凯一脸的无奈,倒是揭重熙哈哈大笑道:“这天下,若是多几个陈知府这般处心积虑做好事、做善事、做大事的人物,国朝也不至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吾倒感兴趣的是,陈知府此来,是否也是处心积虑的来为我江西王师和江西百姓解除困厄的?” “制军所言甚是,我等亦是想听听陈知府的高见。” “此言大善。” 揭重熙不似其他文官,或许是与武将接触久了,亦或者是原本性子就豪爽,此刻朗声谈及,无有半分扭捏,似是真心想听听陈凯这个创造过奇迹的人物的想法,权作攻玉之效。而此时,一文一武,随声附和,路上洪国玉已经提及过了,这二人应该就是揭重熙的助手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傅鼎铨和定南侯曹大镐。 前者,也就四十来岁,看相貌,应该是个直言敢谏的铮臣,据陈凯的记忆,与揭重熙一同起兵反清,协助揭重熙联络众将。而后者,看样子却不似洪国玉那般,倒像是个儒将,事实上其人本是鲁监国初起时依仗的荆国公方国安的部将,但其父曹参芳却是个博学之士,曹大镐幼承其教,也不似寻常武人那般粗鄙不文。 只是对于曹大镐,陈凯印象最深的却还是他在出发前看过的一些记录,其中曹大镐的官职全称是“钦命恢剿浙直江闽总督节制三十六营文武、稽核将吏功过、联络各路官义兵马、赐蟒玉尚方剑兼理粮饷便宜行事兼兵部尚书、挂平海大将军印总兵官中军都督府、少保兼太子太保、定南侯”。原本陈凯以为他的那个“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的官衔已经够长了,现在看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连人家一半字数都不到。 说来,陈凯也算是名声在外了,毕竟是阴过尚可喜一手的,有了这个对手衬托,倒确是比弄死什么王邦俊、马得功之类的“小人物”要叫得响亮。此刻江西的这些头头脑脑们如此,也是他们多年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所致,甚至就连近年来在这江西东部地区结寨自守,以为长久之计,也同样是多年苦战下来始终没办法打开局面后的必然选择。 不可否认,他们现在的情况很是艰苦,面对清军的三省会剿也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陈凯没想到揭重熙等人会如此操切,是信任他的能力,还是他们的处境实在容不得他们继续寒暄下去,他是不甚了解的。但是既然已经这般了,陈凯也不做扭捏,直接推销起了他的计划来。 “不瞒列位上官,我军在闽南、粤东发展势头良好。只在今年,厦门一战全歼福建右路镇标及福建抚标一部,斩首总兵马得功及兴泉道黄澍;随后攻破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城,夺取大批粮草;至五月下官启程时,于磁灶大败漳州虏师,今年当可以在闽南正式打开局面。” “所以,下官此来,便是诚邀列位上官引兵入闽。毕竟,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福建光复,江西恢复之期则愈近矣。” 第八章 在江西(三) 福建、江西,毗邻而立。比之处于四战之地的江西,福建一面临海,三面环山,相对易守难攻,而福建明军水师称雄闽粤,福建一省菁华亦多在沿海,就如家中珍宝置于门房一般。 这是天然形成的地理环境所致,非人力所能改变。一旦福建明军击破福建清军主力,那么席卷福建沿海之势便可迅速形成。而如陈凯所言的那般,两省明军现阶段在福建配合作战,彻底消灭福建清军的可能性自也会更高,到时候福建得以光复,江西明军也会有后劲,正可掉过头来再行恢复江西。 这番话说及,当即便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在场众人神色百变,有道是相由心生,心中的波澜、思虑亦是如同这神色一般。 奈何,陈凯仅仅是把大致意向亮了出来,并没有言及实际操作和计划中的细节之处,分明就是等着他们的疑问显露,随即再行一一解答。这番表现,放在寻常文官,多会被认作是大话炎炎,于陈凯,却分明是一副成竹在胸,让人即便没有将疑问问出口来,也会平添了些许没来由的信心。 这就是盛名所致,奈何即便如此,事关重大,思虑片刻,在场众人也还是将他们的疑问坦露了出来。 “本官曾在福建为官,于地理亦有所了解。自此向南,如洪伯爷般自光泽县入闽,可直取邵武府城;我军大部,如定南侯和平江伯所部,亦如本官直领,皆在广信府南部,取分水、桐木、谷口、焦岭等关其一亦可入闽。然,大军南向亦在闽北地方,距闽南漳州府,有千里之遥,试问如何协同?” 揭重熙做过福宁州知州,对福建地理比寻常人都要了解得更加清楚,甚至就连曹大镐当年也曾转战建宁府,此刻揭重熙言及,曹大镐亦是点头示意,显然是对此有所质疑。 协同作战,这确实是个问题,不仅仅在于距离,其中需要考虑的实在太多,尤其是利益分配。奈何陈凯却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无需配合,近期也不用考虑会师的事情。我军在闽南奋战,诸君进入闽北。对我军而言,虏师分心他顾,必然会更显捉襟见肘,不能并力一处则全盘崩坏的几率更大;对诸君来说,江西虏师来势汹汹,退入闽北,凭武夷山地形,也可作为一条退路,方可进退自如。” “至于虏师南北夹击,倒也不用担心,去岁虏师组织三省会剿,据说也曾打算抽调福建提标和福建左路镇标入赣。奈何却自始至终的被我军牵制,不得动弹,今年马得功身死军灭,福建虏师兵力紧张更甚……” “那若是他省虏师来援呢?” “他省?”傅鼎铨的听来,陈凯却是一笑,随即言道:“福建一省,与浙江、江西、广东三省交界,江西不提,那是诸君与在下现今身在之地;浙江方面,据下官所知,虏师正在集结全力,围剿舟山的鲁王所部,所以江西虏师才会陈兵广信府,其中兼有防止诸君趁浙西空虚而杀入浙江的意图在;至于广东,呵呵,那却是我军所要考虑的问题了,因为潮州一日不失,广东虏师就别想进入福建。” 大局观和全局的分析能力,是陈凯的优势,此刻东南数省战局,犹如掌上观纹一般,娓娓道来,不光是把他们吓了一跳,更是让揭重熙眼前一亮。 “依陈知府所见,虏师进攻舟山,可有成算?” 江西与浙江毗邻,清廷的浙闽总督衙门更是就位于广信府东面的衢州府。揭重熙所担忧的,无非是明军在浙江局势恶化所带来的连锁反应,至于鲁王,反倒是没有那么重要。 陈凯自是明白揭重熙所指,干脆直言不讳的说道:“虏师调动了多少兵马战船,下官不甚清楚,但是所知道的是去岁虏师围剿大兰山,就已经动用了浙江提标和杭州驻防八旗,今次据说就连浙闽督标也去了,兵力雄厚是必然的。而鲁王那边,能够依仗的无非是海上行舟以及那位荡胡伯阮进,整体实力是劣势,战败的可能性怕是不小。” “那也就是说,只有这半年了。” “是的,只有这半年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大堂上已是鸦雀无声。随即,一种名为视线交流的人体高端交流方式再现江湖,陈凯很识趣的表示了事关重大,并不急着得到回答,而揭重熙也顺理成章的给陈凯一行安排了房间休息。 步入大堂的唯有陈凯一人,说来,其实邝露是见过揭重熙的,那时候揭重熙入朝,邝露正好在朝中做中书舍人。不过,并非熟识,这一次也是以陈凯为主,既然他们不曾怀疑陈凯的身份,邝露也自觉着没有必要去出这个风头。 房间很快就安排妥当,简陋,是不可避免的,所幸陈凯一行也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反倒是舟车劳顿多时,此番倒是个难得的休憩时光。 陈凯能够在此停留的时间不多,既然他们还需要商议,陈凯也就自然而然的抓紧时间休息。奈何心思太多,白天也就罢了,到了晚上想要入睡也并非易事。 闭着眼睛,道宗和尚的呼吸均匀,想来已经是睡得香甜了,倒是邝露那边,似乎也和他一般。陈凯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果不其然,邝露真的没有睡着,一旦听到他的动静,便随之坐了起来,倒是那道宗和尚,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也睁开了眼见,见只是陈凯和邝露睡不着,便翻了个身,继续梦周公去了。 “竟成,此行,你只是要联络江西勋镇入闽?” “并非那么简单,联络只是其一,甚至说只是次要目标,关键在于看,用眼睛去看,用心去看,看明白了,才是最重要的。” 陈凯的思路很清楚,但邝露却一时间难以理解。不过,难以理解,他也不打算较真,二人便不复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然而对于今时今日的形势,邝露与陈凯早前谈过多次,每一次的畅谈过后忧虑都会加深一重,此番到了江西,这份忧虑就更加深重了起来。 “竟成,鲁王那边若是今年撑不住了,是不是到了明年,福建王师的压力会更大?” “是的,不光是浙江,到了明年,甚至是未来的几个月里,尚可喜和耿继茂稳定了广东中西部的局势,就会转而向东。江西王师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福建能够帮他们分担的压力就这么多了,能不能生存下去全看他们自己了。” “那你还不尽快回去主持一方局面?” “正因为时间很紧迫,所以更要抓紧一切时间来观察,看明白了才好做全盘考量。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长江以南,乃至是全国,是一盘棋,断不可仅仅盯着……” “又转回来了。” 邝露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干脆倒头便睡。对此陈凯很是无语,却也只是一笑,便重新躺下继续数着他的绵羊。 绵羊终有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尽头具体是多少,每个人都不一样,甚至每个数到自身尽头的人们也不会记得这个尽头到底在哪里,在还记得数到了多少的时候也不可能提前知道最好会数到几何。 这就像是人无法预知未来一般,就算是陈凯也只能推演,因为他改变的历史越多,偏离轨道的幅度越大,迷雾就越加深重,用不了太久就会深重到他根本看不到前方的一切。而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比如到了第二天,不负陈凯所望,真的雷厉风行的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便做出了决定的揭重熙等人便请来了陈凯,或者说是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第九章 在江西(四) “故土难离?”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我江西王师奋战数载,如今决定在此屯田养兵,以为长久之计。此法刚刚开始执行,岂可朝令夕改?威远侯的厚意,我等心领了。请陈知府代为转达我等的歉意,日后总有机会携手作战的。” “既然如此,那下官就告辞了。” “陈知府不多逗留些时日吗?本官以及诸勋镇还有很多需要请教陈知府的。” “这个,哎,恕下官尚有要事,来日方长。” “那好,来日方长。” 高开低走,揭重熙代表了江西明军做出了选择,陈凯也没有继续再行劝说。双方的态度都很干脆利落,陈凯向揭重熙了解了一下广信府的河流走势,便告辞而去,丝毫没有遗憾或是拖泥带水的意思,似乎此行就仅仅是随手而为,仅此而已。 派了向导带路,目送着陈凯离开了总督衙门,揭重熙收回了目光,与周遭的众人对视了一番,随即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就他个人而言,是有所心动的,他在福建做过地方官,深知那里的情况。无论是山区便于他们这样的义军与清军周旋,还是海上的力量对福建一省存在着的巨大影响力,甚至不说别的,只说是多条退路,可以利用这两省交界的山区进行周旋,也是足够让他心动的了。 奈何,从傅鼎铨,到曹大镐,再到送陈凯来此的洪国玉,众人对此都是持反对态度的。原因嘛,有很多,但归根到底来说还是出于不信任。 “朱成功,那可是个为了争权夺利,连本族兄弟都能下得去手的家伙。呵呵,此番邀请咱们入闽,怕是并非是什么好事吧。” “以吾看来,这就是第二个李成栋,绝对不能相信!” 金声桓反正,遭到清军围城南昌,李成栋北上解围,期间揭重熙曾领兵南下配合。结果清军还没怎么样呢,李成栋却先行派兵袭击了揭重熙的大军,当时若非是阎罗总四营头拼死保护,突破截杀,怕是已经没有这个江西总督的存在了。 有了这桩往事做底,想要配合作战,谈何容易。此刻,即便不说郑成功,就算是陈凯,他们也在犹豫着会不会像是杜永和那般被转手卖了,无非是张月、李建捷、李元泰以及他们背后的李元胤并没有向朝中死命攻讦,双方似乎还有合作,亦或者说,若非是他们不知道陈凯连郑芝莞都敢杀,只怕这回都不一定能让他进得了这江浒山大营了。 行在路上,虽说是未有对此番计划遭到否定而做出什么挽回动作,但是陈凯也并非没有遐想。其实不只是他,邝露、道宗乃至是随行的蔡巧也无不是如此,一来是陈凯谋定后动,总能把利害都盘算得清楚,失手极少,一方面则是对于陈凯失手的不理解,很快就转化为了对江西明军的质疑。 “参军,卑职不知该不该多这句嘴,这些江西人,根本就信不过咱们。” “信不过是正常的,进了福建,谁说了算还是两说着的事情,他们要为自家留有退路的。” 蔡巧的看法,陈凯尚未表态,倒是邝露却难得的尖酸了一把。他是见惯了朝中争权夺利的,甚至不说朝中,仅仅是广州城守,围绕着这一座城池的守卫,其中的你争我夺就已经足够让人无话可说了,现在这般却也是“情理之中”。 邝露并不太清楚那桩往事,陈凯对此也没有什么印象,毕竟江西明军的存在感低,后世详细撰述的文章远远不如针对郑成功、针对李定国、甚至不如关于孙可望、刘文秀、李成栋、金声桓乃至是夔东明军和鲁监国朝来得那么浩如烟海。 只是此时此刻,虽不知这桩往事,但陈凯却依旧为之叹息。于他看来,或许戴名世笔下的那位画网巾先生就在那座大营之中,甚至在昨天或是今天也曾与他擦肩而过。但是很可惜,他能做的仅仅是只有那些蝴蝶效应,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个儒生还是会在头上画上网巾,以此来向世人坦明他胸中对于汉家衣冠文明的热爱和不舍。 怀着这份心思,陈凯一行人继续北上。他们的目标是一条名为须溪的河流,乘船前往贵溪县城,在那里转入芗溪、锦江、龙窟河,直入鄱阳湖。 一路上,蔡巧倒是对继续北上有所迟疑,就他看来既然已经不成了,不如尽快返回厦门。以着陈凯的才具和郑成功的信任,在那里才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而非是在此漫无目的的前行着。奈何,陈凯的意志坚决,蔡巧说不动,也就只得带着部下跟随保护,尽好了一个保镖的指责。当然,也并非没有值得庆幸的,那就是陈凯并没有留下帮揭重熙,脱离郑氏集团,自也是一桩好事。 有向导带路,便可以少走不少的冤枉路,更无须摸着石头过河。一路上结寨自保的村寨以及明军的营寨,有揭重熙的手令,也是尽数放行。待过了两天的功夫,总算是找到了那条河流,只可惜岸边没有行船,却是一桩难事。 “由此顺流而下,不远有一处渔村,都是在这溪中打鱼的。走不了多远,就能抵达。” 未有上船,向导的工作就算不得结束。陈凯一行继续前进,有了溪流,就找到了重要地标,剩下的路就要相对容易找寻一些了。就这么一路走下去,岂料到了傍晚时分,小渔村是找到了,但是船却没有,甚至不光是船,就连人也都不在了。 无需步入其间,陈凯已经嗅到了腐烂的恶臭。接下来的场景,破败的小村、随意丢弃的杂物、损坏的门窗、嗡鸣的群蝇以及那些横七竖八倒在村内的无头尸体,一如四年前的牛家村,只是从山间换做是溪边罢了。 “癸巳八月,余上三衢,入广信,所过州县,一城之中,但茅屋数间,余皆蓬蒿荆棘,见之堕泪。讯问遗老,具言兵燹之后,反覆再三。江西士大夫,响应金、王,株连殆尽,言之可悯。及至信州,见立砦死守者尚有数十余处,而乡村百姓强半戴发,缙绅先生间有存者,皆隐匿山林,不见当道,文士有知名者不出应试。鼎革已十载,雒邑顽民,犹有故主之思,舍此以往,天下所无也。总之,千古节义,多出江西庐陵、广信。” 时人张岱的记载,形象的描绘出了清军三省会剿对于广信府的大肆屠戮。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陈凯并没有让蔡巧带人掩埋尸骸,因为他很清楚,这样的事情他是根本做不过来的——他们埋得再快,也比不上清军杀得快! 还要继续进发,能够做的不多了,陈凯找来了纸笔,将所知的一些关于守御的内容详加记述,一夜未眠。至第二日,一行人总算是在下游不远处找到了几艘藏起来的小船,才将这封书信交给了向导,托他转交给揭重熙,随即才登上了小船,顺流而下。 “为了画网巾先生。” 陈凯暗暗在心中如是想来,他也很清楚,这也并非是仅仅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画网巾先生,为的更是那些在这等恶劣的环境下依旧坚守着汉家衣冠文明的百姓,也同样包括着对他、对郑成功有所误解的江西众将。 第十章 遗泽(上) 陈凯一行乘船而走,向导随即返回复命。书信,送抵到揭重熙的案前,细细品读,权衡利害,良久之后才重重的点了点头。 “陈凯言之有理啊。” 书信传阅下去,傅鼎铨、曹大镐、洪国玉以及刚刚赶回的张自盛,无不皱着眉头将其中文字翻来覆去的看过。但是相比揭重熙,他们对此的信心,或者说是动力却大有不如。 “道理是对的,只是现在百姓们都在忙着开荒种地,人手实在不够啊。” 这是共同意见,就连揭重熙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不过,这一次的揭重熙一如回绝陈凯是那般立场坚定,当即便对众人解释道:“陈凯信中所说的,虏师残暴,这其实并不用他说,咱们这些年都是看在眼里的。江西虏师已经移师广信府,本地士绅百姓也多有告知的。近期咱们与虏师之间小规模的交锋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说到底还是虏师不明地形,尚在探查之中。但若是等到虏师把地形情况弄明白了,咱们这里守不住,种出来的庄稼就都是虏师的了。就连跟随咱们的士绅百姓也落不了好。” 植物、动物生长是有周期性的,自古都是能守方能屯,这是陈凯特意点明的。揭重熙等人虽说有过李成栋的前车之鉴,未必信得过外省明军,但是道理却还是明白的,并非那种看不顺眼的人就一概盲目的认定其言论就是肯定错误的那种愚人。 总督有了决心,与助手和勋镇们达成了共识,江西四大寇们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建造和修缮防御设施的工作。 外界清军的动向,江西明军由于是文官领兵,揭重熙的威望得到了众勋镇的信服,扰民现象较少,再加上江西在明时本就是个文化繁花似锦般的省份,儒学气氛浓厚,士绅百姓对虏师的抵触更重,所以地方上总有士绅百姓愿意向明军提供军事情报以及人力、物力支持。 这是江西明军能够在屡战屡败后得以屡败屡战的民心基础,现在也同样可以体现在他们对清军情况的掌握上面。 野地浪战,是不要想了,当年王之纲在邵武一师而来,他们能够不战自溃,这些年由于胜少败多,也没能太培养出多少能战之士,全凭一腔血勇罢了。但是既然能够预估到清军的大致进军方向,那么布防上就可以有个优先级,这对人力紧缺的现状是不小的缓解。 揭重熙们在抓紧时间组织百姓修筑、修缮以及加固清军进剿方向前沿的堡寨。那边,清军也没有闲着,随着双方的接触越加频繁起来,大抵也就半个月的功夫,清军进入广信府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进剿行动正式展开。 主持广信府进剿的是江西提督刘光弼,其人是汉军镶蓝旗的旗人,早在辽东时就已经开始为满清驱驰。清初旗人用事,总督、巡抚多为旗人,无论汉军、满蒙,而对于武将,其实不少关键要地,用的也同样是旗人,尤其是汉军旗人,刘光弼便是其中一例。 江西提标,同时纠合了不少各府县镇守的绿营,清军打探出了江西总督揭重熙驻扎在江浒山大营,便直愣愣的扑了过去。 前期扫荡外围堡寨,自不用提标亲自出马,对江西明军战斗力心存鄙夷的地方绿营便自觉的揽下了这等马前卒的工作。 大军南下,明军率先放弃了最外围的两个寨子,于是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处立于山间的关隘。 由于事先得到了大致的消息,明军已经集结了重兵,并且调运了大量的守具。对于关隘,虽说是木制的结构一时间没办法变成夯土或是砖石结构,但是外围和内里的防御设施却是多得让清军头皮发麻。 关隘立于两山之间,面向清军的山势到还算不得太过陡峭,但是其间乱石、植被密布,其间隐藏着多少危险谁也说不清楚。关墙之外,是大片的梅花桩,几乎将通往关隘的道路都给堵死了。在这片梅花桩之中,土地也是多有坑洞,攻城器械是绝难靠近的。待到关墙之下,无有护城河,但却有一条浅浅的壕沟横垣在清军与关隘之间。倒是这关隘,木制的结构实在支撑不起什么火炮之类的东西,但是墙上的守军以及可以预计到的墙后的明军只怕是为数不少,更有大批民夫可以驱使,起码在人力方面他们未必能够占到什么优势。 “贼寇不是最近都在种地吗,这才多长时间就折腾出来这么个东西?” 按照半个月前的情报显示,这处关隘当时就仅仅是一个木栅栏罢了,有些明军驻守,但也就是一冲即破的货色。此刻眼前的一切,出乎了刘光弼的预料,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寻思过要不会暂且退兵,远一些能轰烂木墙的火炮过来的念头,但是这心思也就是一闪即逝,他也并非真的在意太多,依旧是按部就班的劝降、准备,直至击鼓进攻,只是这一次,明军似乎比他预料的要难缠了一些。 清军骄横,再加上外围的两个寨子起到了屏蔽军情的作用,清军未有制造什么望台、冲车之类的攻城器械,仅仅是做了些简易的云梯就出现在了此处。 梅花桩似乎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清军的战兵、辅兵便持着兵刃、扛着云梯,疾步向关隘冲去,并没有受到梅花桩的阻滞。明军没有火炮,就这么目视着他们渐渐靠近。未及片刻,清军已过大半路程,渐渐的接近了明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他们的行动速度也不自觉地开始持重了起来。 此间已经抵近到射程范围的边缘,江西清军与江西明军是老对手了,很知道对方的稚嫩。仅仅是一阵呼喊和假意加速,城上的第一轮射击便如他们预料的那般展开了。 这个距离,是万万不够的,明军射击完成,拈弓搭箭的间隙,经验更为丰富的清军军官们迅速下令,攻城清军发足狂奔,正好打了一个完美的时间差。可也就在这时候,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个抬着云梯的清军脚下一陷,便踏入了一个插着竹签子的陷阱之中。 这等伤势,在战场上算不得什么,奈何突如其来,再加上仅仅是这转瞬之间,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清军的冲击阵型当即便是一阵混乱。 事实上,这样的小手段,其实算不得什么,凭着清军的经验丰富,前沿带队的基层军官们只要稍加调整,进攻的势头便可以恢复如初。奈何,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似乎是盘算好了的一般,比之方才更为密集的箭雨便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第十一章 遗泽(下) 似乎有些不太对路,刘光弼很不明白,这才多长时间,难道安心种地些时日还能让这些泥腿子参悟出了打仗的门道不成? 估摸着是输多了也总结了些经验,再有些小聪明罢了。刘光弼也没有太过在意,清军的伤亡比预料中的来得要多,也要快,但是伴随着继续进攻的命令,这些经验丰富的清军也迅速的恢复了进攻的势头。 攻势依旧在继续,清军托大,明军则凑不出几门火炮来,双方在此间进行着纯粹冷兵器时代的攻防战。箭矢不断的落下,措手不及不复,清军持着盾牌,保持着战术动作,这般漫射的杀伤就登时是如跳水一般大幅度降低。距离关隘越来越近,箭矢也越加密集和精准起来,清军加速前进,待到关隘前,下一步就可以将云梯竖起来进行蚁附攻城了,却发现早前就注意到的那个浅沟似乎不下去的话,云梯的角度和长度好像都是不够的。 城上还在继续射击,到了这个距离,一些力大的明军也开始用一些更使得上劲的石块等物向他们进行投掷。 跳下去,似乎不是个好主意,但是总好过在城下当靶子不是。大批的清军冲到近前便一股脑的跳了下去,接下来便是后续的清军,再接下来便可以竖好云梯,岂料这刚刚跳了下去,又是一阵的惨叫声传来,跳下的清军无不惊恐的看着从脚面上露出来的那些沾着血肉的竹刺儿,合着这浅沟就是一个巨大的插满了竹签子的陷阱。 这一遭,不下浅沟没办法立云梯,下浅沟脚就要遭殃,先下浅沟的大多是被竹签子扎穿了脚,行动速度严重受限,而后续的清军,进退失据,便立刻成了明军的活靶子…… 清军的骄横在这一个个的小套路面前使得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战了一下午的光景,前后三次进攻,最后连提标营也上场了,关墙一度为清军登上,但最终在明军的奋力迎战下却还是落得个铩羽而归。 清军远去的背影,驱赶他们的是明军的欢呼。此时此刻,揭重熙和曹大镐二人亦在这欢呼的人群之中,不仅仅是受到了感染,更多的还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悦。 江西明军屡战屡败,这些年立下的营寨无数,但是能够暂且拦住清军进攻势头的却寥寥无几。而且即便是暂且守住了,也无不是付出了大量的伤亡,待到清军下一次进攻之时,却又不得不退兵而走,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 正因为如此,于今日这般,能够以着相对较小的伤亡击退清军,是他们这些义军出身的明军几乎从未有过的。虽说清军更多的还是输在了他们的轻敌之上,并非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达成目的,但是这一次却是难得的经验,江西明军有此一胜,对于守住堡寨的信心便是大增,人心士气也可以得到有效的提升。 “陈凯真不愧是朱成功的头号亲信幕僚,能够只身骗取潮州城,能够把杜永和都玩弄在股掌之中,能够从尚可喜的虎口里拔牙的人物,这份才具确实非寻常人所能比拟的。兆京,不瞒你说,我已经后悔就这么放他走了。” 说来,还是揭重熙接纳了陈凯的建议,凭着陈凯提及的一些守城时的手段和曹大镐、洪国玉、张自盛等人的经验,设计出的防御工事倒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至少,总比让江西明军直接与清军接战要来得胜算更大。 无需猜测,清军是绝不会放弃进攻,任由他们在此长期的盘踞下去。新一轮的攻势或许用不了多久,而且也势必会来得更加凶猛。但是信心上去了一层,心境便大有不同,此刻的揭重熙口中如是,不免为此战最大的功臣却不能为其所用而感到惋惜,但是惋惜归惋惜,他也很清楚,硬留下陈凯又能如何,反倒是不如结一个善缘,日后才好相见。 后续还有很多工作要做,陈凯的建议不仅仅只有此番用到这些,还有很多是他们暂且施展不了的。曹大镐闻言,自也是对于揭重熙的惋惜之情表示了认同——说来,江西明军屡战屡败,确实是太渴望一场胜利了,更渴望着可以一直这么胜利下去,直到收复整个江西,带着这些江右子弟为光复汉家天下的事业做更多的事情。 “制军,吾听那向导所言,陈凯是在路上目睹了一处小村遭逢惨屠才开始写那封书信的。” “是啊,兆京,此事吾也听说了。说来,这样的场面他当是见的多了,但却依旧能够有所触动,愤而不顾派系之见以及咱们刚刚回绝了他的不满而写下那封书信,足见其胸中是有着忧国忧民的情怀的。这般人物,真可谓是国士啊。” 揭重熙拊掌而赞,奈何陈凯早早的就已经离去了,双方暂且自也不存在着转而合作的可能。江西明军在稍加庆祝了此胜过后,便要抓紧一切时间来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倒是陈凯,则早已是泛舟于鄱阳湖之上,此间九江的湖口已在眼前,过了此处,便可以顺着长江而下,行一把“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飞速。 比之江西明军此刻的喜悦,邝露的情绪很有些低落。他当年流落他乡,是来过江西的,那时候的江西乃是鱼米之乡,渔业、农业、手工业发达,百姓殷实,文风鼎盛。奈何这一路行来,所见残破,百姓衣衫褴褛,士绅儒生多躲藏山林,早已不复当年旧观。尤其是在南昌左近,人烟稀少,遗弃村落比比皆是,怎像是一座曾经光是城内便人口不下二十万的江南雄城周边的气象? 渐渐的,邝露也开始倾向于蔡巧关于立刻回返福建的建议——凭着陈凯的能力,总比在此“无所事事”要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只可惜,陈凯意志坚定,轻易说服不得。此刻坐在进入鄱阳湖时换乘的大船,于船舱的油灯下,默默的在一本用汉语拼音书着“江西抗清运动考察”字样的册子中,一如标题那般,用这等旁人无法理解的文字书写着此行至今的所见所闻。 “江西大地,官府盘剥无度,绿营劫掠屠戮,儒风盛行,士绅百姓对清廷抵触心理较强……” “此一省,清军以南昌、九江以及赣州为防御节点,屯集重兵,其他府县兵力较少,不,是很少,非常之少……” “明军、义军虽多,奈何战斗力孱弱,几同平民,且清军正在对如阎罗总四营头以及江西四大寇进行针对性围剿,前景不佳……” “地方残破,清廷的政策会加剧这一现象,但若是想要恢复,轻徭减赋,甚至只是分地屯田,却也能够聚拢不少人心。清廷如今势大,内部不乏才智之士,或许已经有人看到这点了……”“分田分地可以恢复生产,安抚民心,更重要的是可以进行新一轮的割草……”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第十二章 隐患(上) “大概十月到腊月之间,我会设法赶回福建。到时候,请国姓派少量精干勇士在闽北的仙霞关等我,到时我想可能会用得上。” 早在与向导分别之际,陈凯便派了那个作为福建地区向导的亲兵先行回返中左所。计划还需要跟着变化来不断的修正,他也只是有一个大致的考量罢了。会不会真的有用,陈凯也不敢保证。更何况,继续此番行程,远远比这些还无法确定的东西来得更加重要。 陈凯的行程继续,亲兵则急匆匆的返回中左所,以免耽误了大事。不过时至今日,福建明军的控制区早已是今非昔比。 潮州府,此地光复已三载有余,最初的一两年内,郑成功所部平复明末清初由于王朝末期组织力下降而纷乱的地方。一段时间奋战下来,以潮海七大寇为代表的潮州土寇们渐次剿平,有如吴六奇、张礼这般被明军剿灭的,也有如杨虎、朱阿尧之流融入福建明军的,更有如黄海如似的先顺后逆谋叛被诛的。如今,除了已经被陈凯诛杀于广州的许龙以外,只剩下了碣石卫苏利这样根据地在惠州东南部,郑成功一直没有余力剿灭的仅存硕果了。 地方治安的恢复,百姓便可以安下心来生产、生活,商旅来往带动城镇繁荣,如叶翼云、陈鼎这样的文官也都在竭尽全力的恢复地方民生。一时间,潮州一府,在如今杀得尸山血海般的残明末世之中,竟恍如是乱世乐土一般。 对于知府叶翼云和陈鼎等官员,郑成功也已经有了升迁的打算,只是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位置罢了。对此,叶翼云他们倒也大多不急,或者说是根本没有时间去操心这些。旁的不说,抛开潮州本地的民政事务,从去年年底至今,陈凯又给他们加了管理那些广州百姓的新任务。这,既是资源,同样也是负担。 去年年底,陈凯自广州带回来十一万余人的百姓,这些百姓男女老幼皆有,其中还包括部分广州四卫的军户。郑成功先后从中招募了八千新兵,其中大部分补充到了潮州各地的卫戍部队,其他的则用来构建新的野战部队。当然,这还没算陈凯从中招募走的那五百巡道标营。 这些男丁入营,他们的衣食住行自有军队负责,而他们的军饷便可以用来养活他们的家人。每个月本色一石、折色一两五钱,说来不多,其中或许还会有些上司的克扣,但是省吃俭用着的,家里的妇孺再做些零散的活计,维系正常生活还是够用的。 如此一来,便有两三万的百姓的生计有了着落。奈何十一万的总量巨大,即便是军器局招募了其中的工匠家庭,需要叶翼云等潮州官员劳心劳力的却依旧是一个令人难以承受的数字。 “今年下面各县的夏收夏种已经开始了,夏收的情况具体未知,但是按照愚弟走访的几个县来看,应该与去岁相差无几。这样算算,只要把惠来和潮阳这两个县刨出去,实际收上来的粮税应该就是这个数字了。” 府衙内堂,叶翼云刚刚审过了一桩难缠的案子,正在此休息片刻,他的弟弟叶翼俊便拿来了刚刚从周围几个县得到的大致情况。 夏收夏种,农时没有耽误,老天爷也很给面子,按说今年应该是丰年。但是,此时此刻,叶翼俊却是眉头不展,担忧二字几乎写满了整张脸上。其实这也怪不得他,潮州粮产量不低,这是不假,奈何如今消耗也是极其巨大的,尤其是在没了惠来、潮阳这两个产粮大县的情况下,就更是加剧了这等状况。 损耗,原本大多在于军队的供给,一个士卒每月一石的本色,一年就是十二石,再加上其在军中的消耗以及逢年过节的赏赐的话,郑成功所部水陆两军总兵力已经不下五六万之众,那就是每年百万石以上的消耗。 现在,陈凯带回来的广州百姓,尚有数万人没有得到工作机会,他们的消耗虽说是不能与战兵相比吧,但是按照喝粥以及吃半饱的标准,也是一笔巨大的消耗。而且,这等消耗,除了大便会有人收购,其他的则是完全看不到回报的,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本地官员来说。 “兄长,愚弟下去走访过,各县似乎都有强制摊派抵偿徭役的事情。这种事情,杜绝不了的,而且这些广州百姓实在太多,咱们也没有那么多可以用来给他们做的事情。” 抵偿徭役,是让不愿意服徭役的潮州百姓出钱雇佣广州百姓代他们去服徭役的政策,自从得知陈凯弄回来十几万的百姓,叶翼云就开始挠头于如何安置的问题。此项政策,按照正常情况来看的话,一来可以解决部分广州百姓的就业,二来则是可以减免部分潮州百姓的徭役,本是一项两厢有利的良法。奈何良法也需能够得到有效的执行,叶翼云并非没有预见这般情况的发生,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地方上的官吏的敛财欲望,如今反倒是成了苛政一桩。 “根据你做的报告来看,现在已经不是考虑什么因噎废食的问题了,照这样下去只会是苛政猛于虎啊。” 说到此处,叶翼云不由得为之一叹,倒是叶翼俊垂头丧脑的,却好像是发牢骚似的道了一句:“陈参军倒好,人送来了,他却两手一拍走人了。嗯,对了,还不让分地,不让这些广州百姓自己去找活儿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诚心给咱们添堵的……” “够了,竟成是君子,不是你想的那般的不堪!” 陈凯与叶翼云私交甚好,并非是陈凯让了一个知府的官位给他,对于做过吏部主事的他来说这个四品官儿并非有多么大的诱惑力,实在是陈凯的性情、气节以及操守让他由衷的感佩才会如此。 弟弟的牢骚,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兄弟多年,叶翼云岂会不懂。只是陈凯是他的至交好友,实在容不得这般,当即厉声喝道。 兄长如此,叶翼俊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牢骚可以不说,但问题是依旧还要设法解决的:“兄长,陈参军就没说为什么不能分地,不能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找活儿干吗?” “没有,记得当时是国姓专门派人来找竟成有急事,吾后来也没有再多问。仔细想想,后者,似乎是和竟成以前提过的登州之乱有关系,记得有一次他和尚图以及愚兄小酌的时候曾经提及过,说是登州之乱,不仅仅是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那等东江武将的问题,朝廷对于辽民入关后的生计也多是不管不顾,当时辽民为求一口饭吃,往往只是所求极少的报酬,导致了当时山东很多百姓因此丢了赖以为生的活计,转而整个山东的士绅、百姓对辽民都多有敌视和排挤。而登州之乱,更多的只是双方矛盾的一次总爆发而已……” 相交莫逆,陈凯平日里与叶翼云、陈鼎等人也是聊过不少,无非是朋友间畅谈所思,增广见闻罢了。此时此刻,叶翼云娓娓道来,亦是对此深以为然,只是不许分地,却总是觉得就这么白白养着,长此以往实在不是个办法。 “兄长,还是分地吧。咱们又不是收取那些有主的田土分给广州百姓,只是让他们去开垦荒地,田土都是多出来的,总比让他们白吃饭强吧。” 明初之时,广东一省的田土面积是二十三万七千三百余顷。可到了弘治年间,由于兼并和逃税,反倒是跌到了七万两千余顷。待到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清丈之后,广东田土面积又重新飙升到了二十五万六千八百余顷。 这个数字是全省的,放在潮州一府,情况大致相同。但是万历清丈后的田土面积就是极限了吗,却也不然。各府各县,依旧有着大量的可耕种用地处于闲置状态,如果能够把这些都利用起来的话,那么潮州一府的粮食产量就足以支撑起更大规模的军队了。 “竟成所言,肯定是道理的,只是……”想到这里,叶翼云却是为之一顿,随即想了想,才继续说道:“只是国姓似乎还要在这些百姓里招募兵员,此事还需要上报国姓,请国姓定夺才是。” 第十三章 隐患(中) 分地的事情,叶翼云已经动心了,碍着郑成功近期招募兵员上优先这些广州百姓的例子,其自身也总是心怀着忧虑,还需要征求郑成功的认可。 公文沿着韩江水流而下,到南澳岛,再转乘前往中左所的官船。此时的南澳岛上,早在一个多月近两个月前就被郑成功任命接替陈凯管军器局事的参军冯澄世也总算是把潮州北部那些矿山的管理工作交卸完毕,到中左所述职之后,再等南澳岛时,便开始了第一次的巡视工作。 比之陈凯初上南澳岛时的那个小作坊,经过了几年的发展,尤其是先后经过了夺取潮州和营救广州百姓这两次之后,工匠数量激增,厂区的不断扩大也将南澳城弄得满满当当的。 冯澄世的第一站,自然是军器局的总工坊,那里是武器制造中心,占地面积甚大。更重要的是,那里将会是冯澄世的办公之所,自是要第一个巡视到了。 带着一种随员,冯澄世一行抵达军器局的大门前。这里,守卫的明军严阵以待,门前更是摆着拒马,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着实令冯澄世一行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军器局重地,来者出具公文、令牌,闲人速速离开!” 守门的军官见一行人直奔着军器局而言,这些人他们并没有见过,干脆便疾声喝问。哪怕是城池有着陈豹的南澳镇守卫,也须得以着最大的警惕来守卫军器局要地,以免为清军细作所趁。 这是陈凯一直以来对军器局卫队的要求,不光是有他这个智取潮州的“明军细作”为例,更有前后两任军器局卫队长——柯宸梅和林德忠先后有机会外放带兵,这些卫队的明军对自身的要求和自我定位也都不复为仅仅是守卫军器局的守门卒子罢了,而是正儿八经的明军,要求就更为严格了许多。 “嗯,这个林德孝似乎不让乃兄,也是个实心任事的军官。” 军官出言不逊,冯澄世的随员当即便有要站出来喝骂的。奈何,冯澄世却摆了摆手,仅仅是让他的儿子冯锡范上前证明身份,便站在那里等候结果。 “去,知会大督造陈启和你们卫队的卫队长林德孝出来迎候,就说新任的军器局主事冯参军到了。” 相比着冯澄世的和声细语,年纪尚轻的冯锡范则是倨傲甚多,大步走到门前,便驱使那军官如门房一般。 于冯澄世接任一事,乃至是冯澄世即将到任一事,军官却也知道。一旦听说是冯参军到了,也不敢多做迟疑,连忙入内报信。至于辨别的事情,自有陈启和林德孝负责。 值此时,陈启尚在处置公文,陈凯离开,冯澄世接任,这期间的公文处置都要由他代为进行。而林德孝那边,则还在巡视厂区,杜绝安全隐患。此刻先后接了消息,二人匆匆赶到正门,辨别了任命公文的真伪,便连忙将这个新上官请了进去。 “久闻冯参军大名,如雷贯耳,这些年全靠您主持潮州各官营矿场,否则咱们军器局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官代管军器局期间,尤感能力有限,不胜繁杂。而今国姓爷知人善任,派了冯参军前来主持军器局事务,下官亦是顿觉轻松。日后还请冯参军不吝赐教,下官……” 最近两年,冯澄世一直负责潮州的官营矿场,但若说是没有冯澄世军器局就开不了工,却也是过了。旁的不说,海贸的收益,其中不少都是用来购置材料的,没有占据潮州北部之前不也一样是如此而为的吗? 花花大轿人抬人,陈启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顿恭维话,冯澄世也笑着谦虚了几句。待到那年轻的军器局卫队队长时,却只是公事公办似的把卫队职权做了一个告知,便不再多言,着实让冯锡范眉头紧皱,反倒是冯澄世却还是点了点头,对于军器局卫队的尽忠职守表示了嘉许的态度。 “禀告冯参军,军器局的一应公文、记录皆在存档。下官这就是让人把公文送到您的公事房……” “不急,不急。”笑着摇了摇头,冯澄世便表示先去工坊里转转再说。随即,陈启便自行做了向导,而林德孝则请了命,回去继续巡视守备情况。 “军器局安全要紧,林守备自行即可。” 林德孝告辞而去,冯澄世一行人则在陈启的带领下参观起了军器局的厂区。几年下来,厂区的面积扩大了许多,但是从用途划分上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冯澄世一行,未有进入办公区,于生活区也仅仅是扫了一眼罢了。倒是墙上书着的“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的字样,倒是让冯澄世驻足了片刻。 草草的看过了这些无关紧要的附属设施,冯澄世便大步跨入了工作区。刀剑枪矛院、弓弩院、火器院、火铳院、火炮院等分区划分明确,冯澄世环顾四处,便踏入了刀剑枪矛院的大门。 陈启已经知会过了,刀剑枪矛院的工匠们早早的就恭候在了院中。冯澄世嘉勉了几句,便让他们回去工作,随即便从匠头汤全有工作的作坊开始巡视。 这几年下来,原本的铁匠汤全有已经是刀剑枪矛院的匠头,负责这些冷兵器的质检和工艺等方面的工作。闲时,他也自行打造些武器,一来是不让手艺荒废了,二来还要把他的儿子带出师,倒是他的女婿,如今已经是院中的一个正职铁匠,带着学徒锻打腰刀,很是有些军器局初建时他的样子了。 此刻冯澄世让他们各自回去工作,自行带着随员巡视了起来,第一个走到汤全有的铺子,这个匠头正在一边轻敲着铁料,一边与他的儿子,那个比之数年前已经高了壮了太多的汤明指点着锻打的技巧。待看到了冯澄世走到铺子前,他一如平日里的那般,额首示意,便继续着他的工作,全然没有注意到站在冯澄世侧后的冯锡范的眸子里升腾而起的怒火。 “你这厮好生大胆,见了参军不出来跪下回话,实在放肆!” 冯锡范一声喝骂,汤家父子以及邻近几个铺子的铁匠们当即便是一愣。紧接着,第一个意识到不对路的陈启连忙让汤家父子出来告罪,而他则凑在了冯澄世身旁解释了起来。 知晓了这是陈凯立下的规矩,冯澄世也没说什么,就让他们继续做工,随即也不继续看下去了,便自顾自的除了刀剑枪矛院。 “这位冯参军,怕是不好伺候啊。” 目视着那一众人匆匆离去,汤全有叹了口气,便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倒是冯澄世一行,出了此间,又草草的转了转其他院,所幸是陈启已经暗示了手下人抢在冯澄世抵达前做好安排,才没有出了如刚才那般的事情来。 巡视过了工作区,冯澄世看了看仓储的保管情况,点了点头便进了公事房。陈启派人将冯澄世需要的账册、文案以及记录送抵,便告辞而去,这间原本是陈凯的公事房中,剩下的也就只有冯家父子二人罢了。 “这群下贱的匠户一点儿上下尊卑的礼数也没有,真不知道陈凯是怎么管的军器局,如此焉能服众?” 陈凯的治才在粤东、闽南是非常有名的,但是冯澄世却怎么看着军器局怎么别扭。事实上不光是冯澄世,冯锡范以及其他随员亦是如此,不说什么如工部衙门之类的别的地方,只说他们在潮州管那些官营的矿场,也绝没有这般的。 在外间时的笑容已经彻底褪去,冯澄世积郁的不满一点儿也不比冯锡范来得少,此刻一脸阴沉的轻声道来,当即便引起了冯锡范的呼应。 “父亲大人,依儿子看来,先是那林德孝,随后是那些匠户,这些家伙分明就是要给咱们摆出个样子来瞧瞧!” 冯锡范如是说来,已是怒极,然而冯澄世却是摇了摇头,眯着眼睛思量了片刻才转而言道:“林家兄弟是陈凯的亲信,他们是不会轻易改换门庭的,就算是改换门庭,也须得有人能够信得过他们才是。至于那些匠户,想来与陈启所言的无差,不过是陈凯的管束方式与为父不同罢了。” “可是父亲大人,现在军器局的主事是您,不是那陈凯啊!” “吾知道,吾当然知道。” 说过了此话,冯澄世靠在太师椅上,闭上眼睛,细细权衡了起来。公事房内安静了起来,只是这般寂静不光是没有让冯锡范的心绪平缓下来,反倒是如冷水入油,更加激起了他的不忿。 “父亲大人,现在陈凯已经走了,他都入朝了,就算是做了工部侍郎,难不成军器局还要归他来管?” 入朝的事情,尚未有个定论,郑成功没有向任何人解释,知道此事内情的如洪旭、卢若腾等人未免岛上有清军细作会对陈凯造成威胁,也一个个的守口如瓶,不置一词。如此一来,反倒是更多人的心中开始心痒难耐了起来。 此间,冯锡范还要再说些什么,却立刻被冯澄世所阻。但是冯澄世也并没有说什么要萧规曹随的话来,只是道了一句时机未到,便再没有说些什么,反倒是按部就班的开始查看起了账册。 第十四章 隐患(下) 潮州,包括南澳岛,如今早已不再是福建明军的主要战略侧重方向了。在清军席卷两广、郑氏集团重归一统、中左所遭逢突袭的大背景下,闽南成为了主要的战略方向,而潮州就不得不退居次要,成为福建明军的税收、军粮、人力以及货源等方面的补充了。 两个月前,明军攻陷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施琅被捕越狱潜逃反遭陈凯截杀以及磁灶大捷连番大剧上演,就已经注定了这永历五年的下半年是无法平静的。 郑成功针对施琅越狱一事的处断,进一步的削弱了施家在郑氏集团中的影响力,同时施福逃亡,前不久也收到了消息,说是其人降虏,任命尚未下达,但是有消息指出,说是张学圣以诱使施福叛逃作为政绩,向清廷邀功,同时建议任命施福接替被陈凯阴死在了厦门的马得功出任福建右路总兵,却并非是空穴来风。 “如果施琅降虏了,施福反倒是会继续在此养老。” 收到这一消息的同时,郑成功便如是的把这话说给了洪旭,而后者对此也是深表赞同。两面下注,乃是家族利益所趋,郑成功在最无法接受他的那三个叔叔于厦门一战中的所作所为的时候,也并非是没有怀疑过郑鸿逵和他父亲是在两面下注。不过,到了今时今日,这般怀疑已经渐渐退散,反倒是当施福降虏的消息传来,却又才重新把心思给勾了起来。 历史的现实正是如郑成功所言的那般,不过就现在而言,施福的能力比不过施琅,仅仅是更加圆滑而已,长期在南澳和厦门“颐养天年”,施福对于福建明军的内情了解,以及影响力都远远没办法和他的那个侄子相比。 于郑成功而言,损失已经是尽可能的避免了,至于日后会不会真的有机会与施福在沙场上交锋,他反倒是更加期寄着这有机会能够清理门户的一天的到来。 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郑成功还在尽可能的增强自身的实力。中权镇,原本是打算让施琅统领的,如今施琅身死,但军镇的名号和编制他不打算变更,在六月时任命了一个新近来投的郑氏旧将黄兴为中权镇总兵官。同时,一个叫做黄梧的平和县衙役杀了当地知县来投,郑成功赏了他二百两银子,任命其为中权镇左营副将。 除了中权镇以及更早建立的北镇骑兵以外,郑成功任命戎旗镇前协副将陈俸管礼武营,戎旗镇后协副将蓝衍管智武营,右先锋镇副将陈泽管信武营,援剿左镇副将吴豪管仁武营,再加上早前已经被任命为义武镇总兵官的杨朝栋,仁义礼智信五营聚齐。 军事实力上的加强是一方面,经济上,郑成功恢复了郑芝龙时代的郑氏令旗制度,并将原本每船三千金的定额修改前往东洋和西洋两种,如前往东洋,大船两千一百两白银、小船五百两白银作为新的牌饷制度,并且开始在各地设官员盘验,同时派遣汛守兵丁查验。如无饷牌或使用旧牌的,则海船、货物没收,船主、舵工羁押。 厦门岛,作为闽粤沿海的海洋贸易中心,经过了短暂的动荡,如今已是恢复了海船熙熙攘攘的场面。 这里面,有前来缴纳牌饷的海船,也有至此进行贸易的。厦门海贸的繁盛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张学圣的警觉和嫉恨,同时为了向清廷证明自身的能力,以求戴罪立功,张学圣花了大价钱招揽了海盗陈春至厦门海水域骚扰当地海贸。 海洋贸易是郑氏集团的核心利益,这是不容置疑的。于是乎,郑成功立刻派出了援剿右镇总兵官黄山督前锋镇万礼、北镇陈六御以及中权镇黄兴所部出海追捕。陈春不敌而走,逃至小崎,为明军杀掠甚多。时同安清军来援,明军诱其至龙窟,伏兵四起,全歼援兵,重新确保了厦门海的海贸安全。 接到报捷的文书时,郑成功还在节堂中处置公务。叶翼云的公文已经送到,其中关于分地屯田的事项当即便引起了他的深思。 粮食压力,于郑成功而言,丝毫不比叶翼云他们这些潮州官员感受得轻,作为总揽全局的主帅,他的压力只会比其他人重,而且要重上太多。 农业社会,一个壮劳力每天的粮食摄入是一斤到两斤,这是分农忙农闲的。忙时吃饭,闲时喝粥,已是极其勉强的了,否则没有足够力气,田里的重体力活就干不了。这样的时代,很多人过劳死,就是因为营养摄取的不足所致。 粮食,说到底是种出来的。闽南、粤东的粮食亩产比不得江浙,但起码亩产量也在两石以上。奈何福建明军控制着的只有潮州一府,还缺了惠来和潮阳二县,漳州府这边则多是一些沿海岛屿,县就只有一个诏安。如此狭小的空间却要养兵数万,现在还背上了一个十一万广州百姓的大包袱。如此一算的话,陈凯杀郑芝莞,守住了中左所的仓储,那里面也不过是数十万斛,换算成石的话就更是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而已。 潮州税赋已经是入不敷出了,收复潮州过程中从那些土寇仓库中获取的收入,那些存放在南澳岛上的粮食总有一天会用完,而海贸上他们也更加倾向于收购利润更大的商品,而非粮食。正因为如此,郑成功早前才会极力进攻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为的无非还是那口中食罢了。 早前陈凯就说过,这些百姓得不到妥善利用,就只会成为负担。现如今,经过了半年的发酵,问题开始明朗化,叶翼云转而倾向于分地屯田,而郑成功在接到请示的公文后,也不得不做出了必要的深思。 “杨参军,国姓爷请您把最近一年的库存出入账册拿去。” “下官遵命。” 户官杨英接到命令,便从存档的记录中找寻到了库存收支的账册,带着账册便来到了郑成功的公事房。 细细的翻过记录,去年潮州以及诏安县的夏秋两税,中左所和金门的库存,大星所、永宁卫城、崇武千户所城以及磁灶地区的获取,这些无不记录在了账册的收入一栏。相对的,大军日常消耗的军粮、军饷本色,官吏的俸禄,勤王一路上的损耗,厦门之战的抚恤,尤其是那十一万百姓的日常所需,同样是沉甸甸的压在了支出的位置,份外的乍眼。 支出大于收入,这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因为再厚的家底儿也早晚有吃完的一天。他不是败家子儿,他甚至就没想过守成,于郑成功而言,他的人生,郑氏集团的未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驱除鞑虏,而这无疑不是需要更加巨额的收入才能支撑起来的。 不得不说,分地屯田,是一项最为实际解决问题的方法。广州百姓的就业率、粮食的收支不平衡,这些都是可以直接逆转过来的。但问题在于陈凯早前似乎提过一句,说是万勿给广州百姓分地,当时太过忙碌与招募兵员的事情,他就没顾得过来问及,现在反倒是成了问题。 “杨参军,依你之见,如今这粮食损耗的问题该如何解决?” “回国姓的话,下官以为,分地屯田,乃是治标治本的上策。其次,收复失地,控制更多的府县来提高粮食收入。再次嘛,则是以海贸补充……” 郑氏集团的财计主要是郑泰负责的,郑泰另一方面还要负责海贸,其余的工作就要分担给其他的参军了。如杨英,负责的是军事行动过程中粮草的收集、使用。奈何这般的工作范畴,杨英也同样是倾向于分地屯田,这就不由得郑成功不进一步的深而思之了。 “长此以往,实在不是个办法,看来只能分地屯田了。” 第十五章 楸枰三局(一) 粤东、闽南的明军控制区,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在不断的产生。这些变化,有的是源于陈凯的暂时离开,有的则是积郁已久的问题开始逐渐暴露出来。这些问题,都并非是什么小事情。只是此时此刻,于陈凯,却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出了鄱阳湖的湖口,便是长江。乘船水流而下,直至南京,这段长达九百里地的路程看似遥远,日夜航行,单凭长江水的流速,其实际上不过是以日来计算行程罢了,不复早前的旬、月。 陈凯在江西一路匆匆忙忙,但实际上也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再加上闽北的行程,如今倒是近乎于一日千里,以至于他甚至萌生出了下船到沿岸府县转上一转的念头来。 奈何,念头也仅仅是停留在念头上面,最终也没能成行。至于原因,倒也简单,此行到了这个地步,后面还有不短的路要走,而且接下来的行程中再也没有了今时今日的这般神速的可能,况且他还准备在年底之前赶回福建,就更是要抓紧一切时间了。 船,迅速的抵近南京。既然是赶时间,陈凯强压着进去逛上一逛的打算,便让行船继续顺流而下。 南京下游四百余里地就是苏州府,明时南直隶最为富庶的苏松常镇四府之一,而苏州,在明时更是天下第一的富庶之地,真正意义上的远东时尚之都,苏意苏样名闻天下,长久的引领着时尚潮流,其在明时的地位丝毫不让后世的魔都。 陈凯一行至福山浦进入苏州府内陆,南下直抵常熟县。这里是陈凯此行的目的地,因为他要来此见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到了常熟,这里不似闽南、粤东,也不似广州、江西,已经感受不到太多战争的气氛了。弘光朝清军南下,大规模交锋最靠近此地的战线也远在杭州的钱塘江畔,而且那还是鲁监国朝初立时的陈年旧事。 中小规模的抗清起义,此起彼伏,从未断绝,甚至就连现在,苏松常镇的乡间、湖泊也多有义军往来,但是由于规模和声势都不大,能够造成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只是沿途两岸的人口并不似陈凯想象中的那般密集,尤其是芦苇从中偶尔会暴露出的累累白骨,却依旧在默默地诉说着清军南下时的疯狂屠戮。 暂且下了船,邝露进城转了一圈,寻得一熟识,很快就确定了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到底在哪。 出了常熟县城的小东门,直入白茆港三十里,那里有一处芙蓉山庄,主家原本姓顾,后来这处山庄转到了一与顾氏有亲的钱姓人家手中。 山庄的一处,植有江浙极其罕见的红豆树的树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与一个三十出头的美貌少妇对坐于此。老者手里拿着本古旧的书册,正在细细品读,而那少妇则轻抚琴弦,只是那琴声,却似乎微有些杂乱,不似平日里的那般优美动听。 “河东君,你的心,乱了。” 听到此处,老者放下书册,谈谈的对那少妇道了一句,而后者面上亦如老者所见的那般,忧色微露,实在不是个抚琴的心境。 “牧斋,我在想,马进宝到底……” 话未过半,老者先是一惊,抬手止住了少妇的忧虑,随即四下看去,待确定了周遭无人,方才松了口大气。 “此事,事关重大,还需谨慎,谨慎。” 少妇口中的马进宝,是为今浙江金华总兵,管金衢严处四府绿营,在浙江绿营之中,仅次于提督田雄的大帅。老者与马进宝有旧,多次前往金华与其会面,凭着老者的身份,面自是见得,更是要被奉为上宾,奈何这一次次的暗示,似乎那厮总是在装傻充愣,从未有个实锤落下,着实让人心中免不得产生些急躁。 “我见他是动心了,但始终不肯坦明立场,多半还是想继续骑墙的吧。” 说到此处,老者不由得一叹。对于此人,他是下了大功夫的,原本以为逞三寸不烂,便可说服其起兵反正,在江浙地方造起新的声势来,可直到今时今日却依旧是未见实际的成效,若说他心中没有沮丧,却也并不尽然。 就在这个功夫,这处别业的管家从远处匆匆走来,见了老者,说是外间有一儒生求见,看相貌气质,不似寻常人等。 这时候还会有谁来见? 疑问在老者和少妇的脑海中生成,前者接过了拜帖,一眼看去,仅仅是那字迹已足以让人赞叹不已。待细看了内容,老者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南海邝露?” 老者的神色有些异样,少妇凑到近前,看过了拜帖,对于这个名字全无任何印象,随即抬起头看向老者。 “请他进来吧。” 挥退了管家,老者面上的异样更甚,仔细想了想,却依旧是没有想到什么门道来,便与那少妇说道:“南海是在广州,老夫依稀记得,此人是何吾驺的门人,在广东才名颇著,渐有大家气象。只是上次听人说及,尚且是在朝中任职,似乎是中书舍人。如今朝廷危如累卵,他却特特的跑来寻我,实是一桩怪事。” 话虽如此,但来者即客,老者近年来“日夜结客,运筹部勒”,与江浙很多读书人都有着更加紧密的往来。此刻既然这个广东才子专程求见,他自也没有不见的道理。更何况,他也很想了解一下广东,尤其是朝廷那边的情况如何,也好为下一步的运筹做准备。 换了衣裳,客人已经在大堂内等候。来者有三人,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读书人,一个较其要更为年轻的儒生,还有个和尚。这样的组合虽说是怪了些,但是放在眼下的时局,尤其是在于清廷那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狗屁恶法面前,倒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 邝露身份特殊,老者早早的挥退了下人,此刻大堂之内,唯有老者与这三个客人而已。老者读过邝露的文章,观其文而可知其气质如何,此刻一眼看去,便猜出了那个洒脱的中年读书人是为邝露,二者见礼,互道寒暄,倒也没有多说,随即邝露便向老者介绍起了同来的二人。 那个和尚,据邝露介绍其法号名为道宗,是福建长林寺的住持法师,倒并非是什么士人。老者未曾听说过这么个人物,就连那个寺庙也是第一次耳闻,仅仅是道了一句久仰,客气一下便再不多说些什么,因为他很明确的注意到,此行三人,邝露年岁最长,但并非是为首之人,唯有那个年轻些的儒生才是真正说了算的。 “这位?” 老者说来,看向邝露,后者便要介绍。岂料那年轻儒生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走上前来,向那老者拱手言道:“下官,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陈凯,见过牧翁……” 牧翁是对老者的敬称,因为其人的号是为牧斋。至于姓名和表字,倒也更加如雷贯耳,无论是后世,还是今朝,表字受之的江南文宗钱谦益的大名还是很有些影响力的。若是实在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话,却也不怕,其人的绰号——“水太凉”和“头皮痒”应该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了。 第十六章 楸枰三局(二) 髡辫头皮痒,殉国水太凉。 修书劝好友,礼部钱侍郎。 钱谦益十五岁做《留侯论》,为时人惊叹,一生文采风流,乃是当时著名的学者、诗坛领袖,被誉为“江左三大家”之一。其人留下过无数传世的诗篇,但是最为人所熟知的却是两句乍看上去无甚华美词藻修饰的名言,一句是为“水太凉”,另一句则是为“头皮痒甚”。 这两句话,前者是为清军逼近南京城,其人有意效仿屈原投水,结果小妾柳如是投水自尽,他却摸了摸湖水,道了句水太凉就回家去了;而后者,则是清军进入南京城后,宣布剃发易服,众意汹汹之际,其人只是道了一句“头皮痒甚”,就带头把头发剃了。等到钱谦益剃了发,还专门写信劝说好友剃发降清,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是入了清廷,却只落个礼部侍郎的官职,须知道他在明廷时尚且是礼部尚书,经此事,这位开启了明末清初诗风新纪元的文坛领袖就彻底成为了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在如今的文坛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的,而且其人竟还是郑成功的老师。联想起郑成功是如何对待郑芝龙降清的,陈凯也不由得骂上一句“逆子劣徒”,随后为中国有此“逆子劣徒”而拊掌相赞。 然而,陈凯此行来见钱谦益,并非是因为这位水太凉先生与郑成功是有师生之谊的,更不是他想打听清楚到底郑成功当年在南京时有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勾搭过柳如是私奔,更不会无聊到来看看钱谦益和邝露对诗到底哪个能更胜一筹。实在是因为,透过历史的迷雾,陈凯可以比旁人更有预见性的得知,这个被当时无数人唾骂和耻笑的老者,除了是个笑话以外,其隐藏身份其实际上是江浙抗清人士,尤其是那些潜伏者们的总后台,江浙抗清运动很多事情其背后的真正主谋正是这个当年带头剃发,甚至还要给朋友写信劝说的老不羞! “陈,陈凯?” 早有准备,陈凯第一次见到这个矛盾的名人,还没觉得什么。但是他的名字一旦出口,钱谦益却当即就是脸色一变,呃呃然,半晌连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良久之后,陈凯三人以为钱谦益应该是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岂料这个老者竟对陈凯的身份表示出了质疑的态度。 虽然南直隶与闽南远隔数千里之遥,但是这里是经济文化中心,钱谦益更有许多各式各样的途径能够知晓到一些寻常人无法企及的情报。对于陈凯,他是知道的,甚至比距离福建更近的揭重熙等人知道得还要详细。 说来,陈凯的官职是地方官,他是郑成功不可或缺的谋主,出道不过四载,已然做下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清廷的官场上,几乎一旦提到福建和广东的战局,就不可避免的想到此人,在他们口中的出场率一点儿也不比郑成功来得少,甚至更胜一筹。 这般人物,按道理来说确实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就常理而言,如果郑成功有事要与钱谦益勾连,自也会派遣他人前来,绝不应该是如陈凯这般的人物。此时此刻,一旦想到这些,钱谦益就不由得开始怀疑邝露是不是已经降清了,而此番则是清廷内部对他近期的频繁活动产生了怀疑,所以设计了这么一个圈套来试探于他。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钱谦益如此,邝露自然明白,当即便是眉头一皱。奈何陈凯却没心没肺的笑了笑,随即示意邝露和道宗退后几步,他凑到了钱谦益的身旁,附耳道来,只是随着陈凯的娓娓道来,钱谦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到他把话说完时,已经是颇有些怒不可遏了。 奈何,陈凯名声在外,一个敢与武将近身肉搏的文官,估摸着也该是卢象升那般的人物。莫说是现在这把年纪了,就算是年轻时钱谦益自问也不是陈凯的对手。更何况,陈凯所说的那些,思来想去,却也只得幽幽的提了句他当年给郑成功起的号,落下一声叹息,便不再质疑陈凯的身份,而是将他们三人请到了内里的一处幽深僻静的小院。 自大堂穿廊过径,一路走下去,待到小院,却是别有洞天,可见这山庄是长于此道之人精心布局而成的。 钱谦益把他们请到此处,必是轻易不会为人打扰的隐秘所在。恰此时,此前陪在钱谦益身旁的那个少妇也早已在此等候,见了陈凯一行,敛身行礼,且不说姿容身段,举止落落大方,全无半分扭捏,就绝非是寻常妇人的作态。 “这是内子。” “这位是大木的幕僚,定国公的女婿,前些时日为夫曾提及过的那位在广州拯救数十万百姓的陈凯陈参军。” “常听外子提及,说陈参军有春秋古风。今日一见,果是如此。” “不敢,倒是那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河东君之风采,在下当年南下投奔王师之时,就曾有耳闻,可谓是仰慕已久。今番得见,亦是得偿所愿矣。” 这是柳如是的诗,陈凯信口道来,那少妇乃是本尊,自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是一礼,谢过了陈凯的夸赞。 说来,柳如是如今不过三十出头,风姿绰约,举手投足之间,全无半点烟花女子的矫揉造作,有的更多的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侠气节,不说什么才色兼备之类的话来,单单是这份气质,便足以让陈凯三人心弦一颤。 一一见过了礼,柳如是没有继续在此攀谈下去,而是告了个罪便出了房门,在小院的石桌处轻抚琴弦。对此,陈凯等人自是明白,柳如是此举乃是在外把风,显然是早已清楚了他们所要谈及的必是那等于清廷而言大逆不道之事。 “竟成此来,可是受了大木的委托?” “是,也不是。今番贸然来访,在下倒是想与牧翁商讨一下驱除鞑虏,恢复汉家天下的大事!” “……” 相谈良久,钱谦益借着事关重大,便安排了陈凯三人在此暂且住下。对此,陈凯倒也不急,很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架势。而邝露和道宗二人,似乎也并不太担心钱谦益的选择,反倒是对陈凯如何向钱谦益证明其身份一事,更有些兴趣来。 “哦,不过是国姓当年在南京时的一些旧事,只是这些事情,呵呵,会让这位钱谦益老先生不太爽利罢了。” 第十七章 楸枰三局(三) 离开了这处小院,钱谦益和柳如是回到书房,后者出言问及,前者竟是一脸的忧色,难以纾解。 “这陈竟成,怕是已经知道了为夫近几年在做的事情,只是尚未点破罢了。倒是那邝露和道宗和尚,却显然是尚且被瞒在鼓里。” 自弘光元年降清,钱谦益在清廷做了五个月的闲人,倒是在其后的两年里,前后两度被清廷打入大牢,若非柳如是上下打点,花费了二十万两白银才总算是把钱谦益给捞了出来,免了刑罚之苦以及老死狱中的悲惨。 从大牢里得脱了性命,原本还对抗清一事态度暧昧的钱谦益在柳如是的激励下,态度大为转变。 早在前年,永历三年,那时候陈凯尚在施琅的掣肘之下襄助郑成功恢复潮州全境,进而进取闽南地方,钱谦益已经开始联络东南抗清人士,并且通过桂林留守瞿式耜上疏永历帝,以“楸秤三局”作比喻,痛陈天下形势,列举当务之急著、要著、全著,报告江南清军将领动态及可能争取反正的部队。 等到了去年,陈凯在广州竭力救亡,郑成功重新统一郑氏集团之际,钱谦益便开始利用旧有关系设法说服金华总兵马进宝反正,更是不惜以六十八岁高龄多次前往金华府。历史上,马进宝在这一期间并没有反正来归,但是等到郑成功南京之战时,马进宝的首鼠两端却还是为明军加大了一定的胜算,倒也并非全无用处。 回想着这两三年来所做的一切,钱谦益总觉得这些似乎就在陈凯的监视之下,直觉得汗毛倒竖。 他,渴望旁人知道他是在做着反清事业的,想要借此来洗刷当年软弱所带来的耻辱;另一方面,他又害怕旁人知道他正在做的事情,唯恐会落到清廷的耳中,再次沦落到受那牢狱之灾的境地。哪怕,他已然知道陈凯的身份,但却依旧无法阻止这种恐惧在心中生成。 钱谦益如此,柳如是对他的性子最是了解,沉思片刻,继而轻声细语的言道:“妾身观那陈参军,似是个行事果决,对其所行之事份外自信之人,所以才会不远数千里之遥特特的前来拜会。,而他的自信,更多的是源于对实际情况的分析,并非是无缘无故的。他知道与否,倒也不怕。妾身思来,牧斋你所担忧的还是他是从虏廷那边的关系获知此事的?” 听到这话,钱谦益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却是一愣,转而自嘲般的笑了起来。假使陈凯是从清廷那边的关系获知此事,那么显然是清廷已然对此有所警觉,陈凯这么个擅长谋定而后动的人物,又岂会贸贸然的羊入虎口。甚至就算不说这个,清廷知晓他的所作所为,牢狱之灾估计早已落在了头上,尤其是那些官吏们,更是巴不得的前来勒索,哪会消停到今时今日。 “他会是从谁的口中得知此事的,是耘野,还是梨洲?” 这已经不重要了,想明白了这些,钱谦益放下胆子,到了入夜之后,便再度与柳如是来到陈凯三人所居的小院里。这一次,倒也无需柳如是在外把风,因为有道宗在此,说风吹草动尽在耳中倒是有些夸张了,但若是真有人偷听的话,估计那一掌下去,偷听之人的鼻子估计是可以不要了——能够把打脸做到这个份上的,也是陈凯所仅见的了。 双方开诚布公,钱谦益率先表态,自陈了近两三年来确是在做着一些关于抗清的事情,有谋划,也有串联,更有设法劝说一些手握重兵的武将反正云云。这些事情是他已经在做和正在做着的,另外他还有一个大计划,原本是打算派人前往福建专门与郑成功商讨的,现在既然陈凯来了,那么先与陈凯这个始终在第一线做着工作的多谋善断之士进行商议,想来也可以对计划有所裨益。 “……先移重兵恢复荆、襄,上扼汉沔,下撼武昌……大军顺江而下,则大江以南在吾指顾之间……待到江南既定,财赋渐充,根本已固,再移荆汴之锋扫清河朔,则大事可成矣!” 以钱谦益之见,便是凭西南明军主力北上夺取湖广北部,进而顺流而下,截断长江。凭籍长江天险和明军水师的优势,堵截清军南下道路,慢慢消化掉长江以南的清军控制区。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根深固本之后,再行北伐。 除此之外,钱谦益认为,配合全盘考量,当以趁吴三桂休兵汉中的时机,自贵州入川,抵定四川则“上可以控扼关陇,下可以掇拾荆襄”以及迫于两广形势的紧迫,先行设法策动湖广南部的绿营武将反正,再用大军“亟先北下洞庭”,则“处处必多响集”,那么“恢楚恢江,克复京阙”则指日可待了。 此,即是钱谦益谋划多年,乃至是一度贯穿永历朝的战略布局——“楸枰三局”。其中“全着”为全盘的大计划,“要着”和“急着”为“全着”的补充。说白了,无非还是以东南财货养西南铁甲,于东南明军和义军方面,由于“实力孱弱”,钱谦益只当其为响应和配合的偏师而已。 钱谦益娓娓道来,说到激动之处,更是红光满面,恍如青春再现似的。一旁的柳如是不提,早已对此有所了解,与钱谦益一般无二,甚至就连邝露和道宗亦是颇感激动。区别,无非是邝露还有些担忧,而道宗则已然沉浸在了这份气势恢宏的大战略之中。 房内众人,多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只可惜,陈凯在心中暗道了句“果然是楸枰三局”,却完全打不起这份兴致来。渐渐的,在场的另外四个人也先后注意到了这一点。钱谦益有些不满,源于他多年的苦心谋划,包括瞿式耜等高官都对此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么说,陈凯也是名声在外,在潮州、在广州的运筹都是这么多年来明廷这边绝少有的,此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出言相询。 “竟成?” 重新组织了一下措辞,陈凯便向柳如是要了纸笔,在上面画了一幅长江以南的地图出来。随即指着地图上表明的各省位置,与众人言道:“牧翁谋划,气势恢宏,若能成行,大事可成矣。” 先行铺垫了一句,随即陈凯指着两广的方位继续说道:“奈何,如今战局,两广大多沦陷;云南落入大西军之手,已有数载;贵州一省,土司遍地,皮熊、王祥二人,不过自守之徒耳;至于四川一省,残破无地,无论忠贞诸营还是夔东众将,派系林立,彼此矛盾深重,堵制军病故,已然无人可统辖其并力而战。西南之事,无非是一待死之局而已。” 第十八章 楸枰三局(四) 陈凯此言一出,率先流露出黯然之色的便是邝露。比之另外三人,他对西南战局的了解最为清楚,可以说是亲历过的,自然是感触最为切身。 广州一战,原本广东及援粤明军全力以赴,就算没有郑成功和陈凯,以忠贞营为锋矢,陈邦傅等众将为后劲,击败兵力处于劣势的尚可喜并非没有可能。但是那一战,明军各部把内斗的花样都玩了个遍,最后就那么看着广州城破,若非陈凯极力运筹,怕是广州全城百姓都要死在他们的鼠目寸光之下了。 先是邝露,随即便是对陈凯更有信心的道宗,他们二人神色黯淡下来,前者便开始了与钱谦益、柳如是夫妇讲解他在朝廷和广州时的那些所见所闻,直把钱谦益听得脸色煞白,柳如是花容失色。 比之弘光朝他们亲见的那些,东西两勋、吴楚两党,玩得一点儿也不比江北四镇、楚镇和东林党差到哪去,甚至可以说是更胜一筹。可是现在,明廷已经没有了那半壁江山,所剩的就是几个省的地盘,斗起来依旧是那么没有底线,再好的谋划,怕是也白瞎了。 房间内,邝露苦笑着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说与钱谦益、柳如是夫妇,当年钱谦益上疏楸枰三局,用的是瞿式耜的关系,他对于西南战局的了解更多的也来源于瞿式耜这个深陷于党争的人物。此时此刻,那一桩桩一件件的龌龊事被邝露这个中书舍人揭了个底儿掉,夫妇二人无不是瞠目结舌。 何腾蛟、瞿式耜,这些曾经被钱谦益视作是股肱之臣的人物在党争中做下了太多不光彩的事情,甚至不谈党争,光是为了一己私利,何腾蛟就多次败坏战局,就连“奏章救国”的把戏都玩得出来,金声桓和那二十万南昌百姓才是死得真冤枉的。 七月底的深夜,蝉鸣阵阵,江南的热浪在夜中渐渐褪却,等待着第二天再起。但是此时此刻,这夫妻二人却好像是提前感受到了明日正午的温度,汗水滴落之间,就连呼吸也沉重了起来,沉重得让人有些难以呼吸。 “现如今,西南战场也就这个样子了。转机,并非没有。据在下所知,朝中早有滇封之议,估计到现在这个样子,皇上和朝中诸公也不大会继续纠结那个亲王的爵位和封号问题了。西营在云南休养生息数载,对上虏师当有一战之力……” 没必要用这些残酷的现实把人都憋死,陈凯决定剧透一下关于大西军的剧情,至于措辞上,无非是应当、大概、估计之类,但是对于钱谦益和柳如是这样几近于溺死在内斗血海中的人们而言,却显然是救命的稻草一般。 接下来,陈凯向他们预演了一下大西军出滇抗清的战局,比如什么按照楸枰三局,全着出湖广南部,要着进军四川,急着夺回广西之类,没有敢过于大胆的揣测,仅仅是根据钱谦益计划的那般的最佳可能说来,倒也却是是搔到了痒处。钱谦益自持年高,不好做那抓耳挠腮的举动,但是喜笑颜开却也是免得不了的。于他而言,楸枰三局尚有希望,似乎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奈何,他们似乎是已经被这等迷梦熏得忘了陈凯是个多么不道德的家伙。仅仅是让他们高兴了片刻,紧接着就是一盆凉水浇了他们一个透心凉! “……西南王师主力出湖广,分偏师入四川、广西,即可屏蔽腹地,又可进取恢复。只是,单凭西营,三线展开怕是未必能够成行,总免不了需要其他各路王师配合。到时候,如何协同,是否能够协同,总是个不小的问题。一个不好,便有回到了李成栋反正的那个时候……” 派系之间大于恢复大业,似乎相忍为国在南明就是一个笑话。这样的笑话,并非没有人如此为之,只可惜他们的力量太弱,方法也有待斟酌。此时此刻,于这夫妇二人听来,尤其是联想起刚刚的那些糟心事儿,刚刚的兴奋就再度低落了下来。 “那么,依竟成之见,又当如何?” 视线重新聚焦在陈凯的身上,不光是钱谦益、柳如是夫妇,就连邝露和道宗也在期寄着陈凯能够找到破局的钥匙,为他们指明道路。这一点上,陈凯比之寻常人是更加能够给予旁人希望的,因为这些年来他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每一次都切实有效的做到了。 “办法,并没有没有。” 自地图上重新抬起头来,陈凯再看向钱谦益时,目光中的坚定开始感染到了在场的众人:“楸枰三局,牧翁大可以上报朝廷,并且告知他们,东南的王师和义军已经在做着接应的准备。但是,单单指望西南王师自行突破虏廷的湖广防线,犹如是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篮子被打翻,那么鸡蛋就会碎成一地。” “依在下之见,东南义士,于西南王师突破湖广防线以前,当以支援东南王师为要。东南王师实力提升,为此财赋之地,便可以分虏廷更多的精力,于西南王师亦是有利的。而若是西南王师无法突破湖广防线,东南王师崛起,也可以自行收复南直隶,凭水师溯流而上,配合西南王师划江而治。甚至不说这些,光是东南王师实力更强,多于虏师的威胁更大,虏师也会因此而疲于奔命,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就会更大……” 陈凯的意见,自然是要钱谦益暗地里策动更多的江浙抗清人士向东南明军,实际上也就是郑成功所部的福建明军提供支持。人员、货源、情报、财力等等等等,福建明军的强大可以带来更多的机会,翻盘的可能性也会更大起来,远远比单指望西南明军要强得多的。 这番意图,毫无掩盖,陈凯如是说来,钱谦益则陷入到了沉默之中。陈凯很清楚,钱谦益已经心有所动,无非是还在权衡其中利弊。既然如此,他的嘴角上撇过了一丝笑意,便对钱谦益说道:“牧翁,大木是您的学生,您对他应该更加了解才是。” 此言既出,钱谦益当即便是愣在了当场。道宗此刻或许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邝露和柳如是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师徒的关系,这在中国古代是大杀器,光凭着郑成功这个弟子,日后一旦大明中兴,福建明军的在政治版图中的分量越重,他这个做老师的地位就会越高! “不得不承认,大木有竟成你这般的人物襄助,大明尚有竟成你这样的人物奔走,实在是上天不忍见汉家天下沦入夷狄之手的明证!” 钱谦益感叹过后,却也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仅仅是表示会尽快考虑出个结果来,在陈凯回返前能够做好进一步的运筹,便行了一礼,带着柳如是离开了小院。 看着夫妇二人离开的背影,陈凯与邝露、道宗二人对视了一眼,三人皆已明了,钱谦益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故作姿态罢了。对此,陈凯却也不急,便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直到洗漱完毕,打着哈欠准备睡觉之时,邝露才幽幽的问了一句陈凯对于楸枰三局的真实看法。 比之道宗,邝露对陈凯的了解更甚。此刻言及,陈凯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干脆便与其解释道:“楸枰三局,最大的问题在于相隔万里之遥,西南王师与南直隶的王师、义军以及抗清义士们完全没有办法进行有效配合。没有办法实现配合作战,那么这份战略再气势恢宏,也不过是废纸一张。说白了,无非是这等没有实际战场经验的文人闭门造车的结果罢了。” 回想揭重熙,闽北、闽南不过千里,已经忧心于协同作战的问题,可是楸枰三局相隔万里,钱谦益却一点儿也没有这方面的担忧,高下立判什么的不说,有实际经验和没有实际经验的,差别就是这么巨大。 话,声音很小,但邝露和道宗二人都是听得很清楚的。原来从一开始,陈凯就不看好这个计划,之所以像刚才那般,无非是顺着钱谦益的想法来说罢了。 “那,为何不明说出来,对其抱有如此大的希望,怕是还会投诸更多的资源到这个不切实际的计划之中。” 钱谦益缺乏作战和实务的经验,道宗作为一个和尚,也不可避免的缺乏官场经验。眼见于此,陈凯便对其解释道: “明说了,就是全盘否定。牧翁能够听得进去与否不提,是否会打击到河东君好容易才为她的夫君培养起来的积极性也不重要,关键在于,这楸枰三局,从前年就已经送抵朝中,这么长的时间,参与之人怕不在少数,已经不是牧翁所能够改变得了的了。更何况,即便是就此改弦更张,又如何向皇上和朝廷解释他们转而彻底倒向东南王师的事情,尤其是鲁王尚在的情况下。” 第十九章 思归 这些,都是实际问题,陈凯能想到,钱谦益站在其自身的立场上,也同样是没有想象不到的理由来。 一直以来,陈凯口中的东南明军,指的就是福建明军,与鲁监国系统的浙江明军并没有什么关系。这里面,涉及到了正统性的问题,已经不是事关重大就可以形容的了。虽说永历帝朱由榔和鲁监国朱以海都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子孙,但是皇位可就只有一个。钱谦益已经向永历朝廷上疏,其实际上就是站了位的。对于鲁王,可以为援,为偏师的援,但却决不能成为主导,主次的问题必须看明白。 这年头,还不时兴什么民族统一战线的东东,甚至即便真的有这个,也是要一方改奉另一方为正统才会有合作的可能的。 问题,还需要慢慢的权衡,钱谦益很急,陈凯也很急,但是必须要等到这位江浙抗清“潜伏者”们的“上线领导同志”彻底想清楚了,才好做出决定。 到了第二天,陈凯也没有追问下去,反倒是由于昨天的事情让他想起了鲁监国系统明军如今尚在浙江鏖战的事情,就此回忆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情况,便向钱谦益问及了浙江的战局如何。 “浙江,前段时间,倒是有消息说虏师正在集结兵力,打算直取舟山。不过,舟山乃是海上群岛,鲁王麾下亦有荡胡伯阮进那样的水师名将,虏师虽众,倒也未必能奈何得了……” 鲁王从闽北回到浙江战场已经两年半了,刚刚回到浙江战场,舟山尚在奉隆武帝为主的肃虏伯黄斌卿之手,定西侯张名振奉鲁王于健跳所,随后张名振、阮进以及黄斌卿的部将,一个四川土司出身的武将平西伯王朝先密谋,火并黄斌卿,兼并黄斌卿的大军,奉鲁王入主舟山,舟山便成为了鲁监国朝的行在。 上了舟山岛,鲁监国朝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可以安稳发育的地点,此处虽小,但是紧邻浙江的宁绍平原,北上更是苏松那般富庶所在,明军水师乃是优势,荡胡伯阮进海战碾压江浙清军水师也是事实,再加上浙东的各路明军、义军皆奉鲁王为主,遥相呼应,形势反比在福建是要更在掌握一些。 只可惜的是,这一闲下来,内斗的段子就再度开演了,连晚点儿的意外都没有出哪怕一个。 当时,鲁监国朝中,以定西侯张名振、荡胡伯阮进为首的勋贵集团与内阁首辅大臣张肯堂为首的文官集团存在权力之争。前者持鲁王信重以及军事实力,后者则干脆内引平西伯王朝先为援,外联直浙经略王翊为助,与前者对抗。 王朝先自持有功,但却无法得到鲁王信重,干脆与文官集团联手,结果今年年初,张名振、阮进故技重施,火并王朝先。而早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大概就是陈凯运作广州攻略之际,清军浙江提督田雄和杭州驻防八旗固山额真平南将军金砺合力围剿四明山,四明山明军中最强的一支,即王翊及其副手王江创立的大兰山明军全军覆没,王江被俘送往杭州安置,王翊则逃亡出海。 “……王完勋和王长叔二人,实乃难得的干才。有他们在四明山一日,虏师便是如鲠在喉,根本无法对舟山构成实际上的威胁……” 恰如钱谦益所言的那般,大兰山明军当时的发展势头极佳,而且还并非是这个时代惯常的那种竭泽而渔,而是充分调动了民间诸如士绅、百姓们的抗清积极性。他们在宁绍之间,清廷小吏不敢下乡催科,清军主力不敢越过宁绍道直逼舟山,所以当浙江清军决定对舟山下手之际,首先要做的便是拔掉四明山明军的钉子,而大兰山明军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牧翁,在下记得听人说过,好像王完勋与黄梨洲是有姻亲的,是吧?” 王翊的女儿许给了黄宗羲的儿子,只是尚未完婚,这事情,算是辛秘,钱谦益也不甚清楚。不过陈凯提到了那位梨洲先生黄宗羲,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干脆提及了一桩“他打听来的消息”,说是清军已经着力研究了鲁王麾下大将阮进的战法习惯,希望钱谦益能够联络到黄宗羲之类与鲁监国朝有联系的人物前去预警,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竟成?” “鲁王在浙江一日,浙江虏师就无法分心他顾。大木在闽南的势头极佳,现在实在不好有过多打扰。” 陈凯的回答,当即便得到了钱谦益的认同。这一遭于他,却并非是那么简单的。只在于有些事情,是他无法彻底放任不管的。 聊了一上午,钱谦益便回去休息了。陈凯的心思还在浙江即将发生的事情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依稀的听见似乎有琴声传来,那个旋律是他所熟悉的,竟鬼使神差的走出了小院,来到了那株红豆树下。 “河东君琴技非同凡响,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让陈参军见笑了,妾身只是游戏罢了。陈参军,想必是懂琴之人?” “不瞒河东君,在下对琴曲一窍不通,倒是同来那位邝舍人却是个行家。于在下,只是内子对此颇有喜好,在下听过,尤其是这首《梅花三弄》,印象很是深刻。” “陈参军与令夫人,想必是伉俪情深。” “伉俪情深与否,在下到不好说,只是不在一起,她会想我,我也会想她……不怕河东君笑话,我们,婚书都写了,但却一直没有拜堂成亲……我杀了她的三伯,她的祖母,也是国姓的祖母,正上下运作着悔婚的事情呢。” 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番话,陈凯毫无隐瞒的打算。这事情,说起来柳如是是有所耳闻的,钱谦益在清廷的关系有提过此事,说是张学圣自称设计离间了陈凯和郑家的关系,由于预备退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几乎已经是张学圣的一项重要政绩了。据说,清廷内部对于张学圣的亡羊补牢,似乎还是有些能够认同的。 记得当初钱谦益听来消息,与她谈及此事时,也曾嘲笑过郑成功的祖母是妇人之见。至于柳如是,虽然不喜欢这个词,但是对于钱谦益的看法却是认同的——郑芝莞立军令状却不战而逃,不杀他才是不负责任。如陈凯这般勇于任事的,国朝要是多出几个,哪会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说句很不淑女的话,那位黄老夫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妾身与大木是认识的,依着妾身对大木的了解,当是不会听此乱命的!” 柳如是对郑成功很有信心的样子,陈凯又免不得要回想起那部电影。只是这边正聊着,似乎又有客人来拜,陈凯自觉的退回到了小院。未过多时,钱谦益就带着一个叫做归庄的年轻儒生入内来见。 “归庄?阁下与写《项脊轩志》的震川先生可有关系?” “正是在下的曾祖父。” “原来如此。”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二十章 暗流(上) 归庄,是钱谦益的“下线”之一,这样的人物,就陈凯以前看过的文章里,很是提及过不少。至于那些隐匿于历史之中的,就更是不知几何了。 说来,今番归庄前来拜会,依旧是与浙江清军进攻舟山有关。他是苏州人,得到消息要更加快速和切实。按照他的说法,清军大军已经开始向宁波集结,就连苏松水师似乎也在此战的参战部队范围内,并且在前不久,浙江清军针对四明山地区进行了继去年之后的第二轮洗山行动——所谓洗山,就是屠山,清军利用对四明山地区的大肆屠戮,杀光了人口基础,就此才基本杜绝了大规模抗清义军在那里活动的可能。 浙江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钱谦益已经派了人去见黄宗羲,黄宗羲能否在舟山一战爆发前送到,送到后是否能够起到作用,陈凯对此一无所知。他所知者,如今钱谦益的态度,再有就是他还需要去一趟浙江,无论是路上必经此地,还是有些事情需要他去折腾一回。 “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 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船还要在运河上走不断的时间,他是耽搁不下去的。归庄抵达的第二天,陈凯便告辞而去。临行之际,他当着众人的面儿,写下了这首诗来,权当是送给柳如是的礼物。不过,话是提前说明的,他本人对作诗没有什么研究,就连这首诗也是在路上听来的,算是借花献佛吧。 “竟成,你在安平桥上的那首,其实写得还是很有几分意思的。” 那段用以嘲讽施琅的文字,在此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了。邝露言及,当即便是哄堂大笑,陈凯对此只是回了一句“某一枪一个叛徒,只作是清理门户了”,便就此揭过。 下面的路,归庄会随行一段,到了苏州府城,陈凯就此入运河,归庄则乘船走娄江回乡。临行之际,钱谦益虽未彻底确定下来对楸枰三局的微调,但是私底下给了陈凯一打子会票,分作几家票号的。算一算,也有五万两白银之巨。这些,已是钱谦益在这短时间内所能淘换出来的极限了。 “瞧瞧,才这几天,动动嘴皮子,五万两白银就到手了,这可比在广州算计杜永和那时来钱可容易多了。” 船,就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前行,如今已不是北上和东进,而是转而向南,从方向上已经算是开始返程了。只是那下一站的目标倒也并非是最近的苏州,至少,虎丘气象,陈凯暂且是没有时间去欣赏了。 苏州,于江浙乃是最重要的商业中心,在遥远的南方沿海,曾经的广州,在两广地区也有过这样的地位,只是到了现在却早已今非昔比。 溯珠江而上,城南的天字码头上空空如也,零星的几艘小船,在装卸着捕捞的鱼虾,乍看上去甚是忙碌,奈何渔夫的愁苦却使得此处再难有热火朝天的感觉,反倒是在这盛夏的酷热中,一股湿冷的气息深入骨髓。 渔船,在这里已经是主流了。原本的商船、货船,如今已不见了踪影。有的是被陈凯带去了潮州,有的则在更早的就已经离开了,只是作为一座地区贸易以及海洋贸易的中心城市,战事已经过去足有大半年了,却依旧绝少有海船前来,实在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城外如此,城内亦是如此。大半年前,陈凯救走了城内的大批百姓,有的随他回了潮州,有的则跟着陈奇策去了上下川岛,还有数量更为巨大的在那时选择了自行逃离。去了明军占领区的,自是不会出现在这里,倒是那些自行逃离的,在清军封刀之后,却还是有些选择了回到家乡,只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却并不能够重回到曾经栖息的祖屋之中,哪怕只有一墙之隔,哪怕他们手里还攥着房契、地契也一样是这般。 屠城,并没有因为陈凯的营救而取消,清军几乎将没能逃离的广州百姓杀了个绝,才结束了这一次大屠杀。 随后,按照惯例特别留下来的和尚们被勒令清理城内的尸骸,待清理基本完成,藩兵及其家属们便直接住了进来——鸠占鹊巢,在此刻已不是驱逐那么简单了,而是鸠要将鹊赶尽杀绝了,再堂而皇之的占据其居所! 广州旧城区,已经全然被平南、靖难两藩的藩兵所占据。将校进据豪宅、士卒掩有大屋,街巷坊间,马粪遍地,曾经容纳数十万百姓世代生息的所在,如今藩兵及其家属们区区数万人而已,饶是他们将战马、驮马都放养在城内,人声马嘶之嘈杂,也远远无法和曾经的喧嚣繁华相提并论。 广州人大多是死绝了,有限的幸存者连同着清廷的各级衙门也一并的被这二藩轰到了城南的新城区之中。官衙密集,这样似乎也更加适于官府协助两藩盘剥百姓。而在新城之北的旧城区,城中的两藩则恰恰是如一只巨虫般盘在广东百姓的头顶上,吸吮着民脂民膏,贪得无厌。 城头上,曾经广州四卫奋力死战的所在,放眼望去,城外精心耕作、培植的花圃早已重归自然,变成了一片片野草丛生的所在。若说尚耿二藩为广州这座城市景观建筑最大的贡献,便只会是东门外的那一处白花花的小山——那是用数十万百姓尸骸焚烧所剩骨灰凝结而成的共冢,她忠实的记录着清军在此的野蛮兽行,为后来者戒! 清军在去年的十一月初攻陷了广州,稍作休整,便在接下来的数个月里先后侵占了肇庆府和罗定州。此两处乃是位于广州府的西部,连同着东面的惠州府、北面的南雄府、韶州府一起,将广州的陆上纵深延伸开来。 这一系列攻势,在永历五年二月前就已经完成了。算上去岁的闰十一月,也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罢了。但是,当肇庆府和罗定州为清军所有,广州成为腹地,接下来,是继续向西,还是转而向东,就成为了一个必然的问题。 第二十一章 暗流(下) “叔父,小侄听说,定南王那边,似乎有意于高廉雷琼四府,想将其划入广西。” “定南王性子狂傲,素来目中无人。海贸巨利,他也是清楚的,如果真的被他抢先一步拿下高廉雷琼四府,甚至仅仅是距离广西最近的一个廉州府,那么经梧州如广东的货物就将彻底断绝,咱们在广州的海贸利润就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损害。” 这段对话,乃是二三月间的事情,当时许尔显夺取肇庆府和罗定州,却从被明廷放弃了的梧州方向得到了一个惊人的传闻,说是孔有德有意南下高廉雷琼四府,并上疏清廷,将这四府划归入广西,借此来为广西一省寻求出海口。 当年在东江时不说,毛文龙死后,尚可喜在东江,孔有德和耿仲明则在登州,都是处于辽海海贸的利益链之中,对于海贸的巨利乃是心知肚明的。 况且,孔有德其人,也确实如尚可喜所言的那般狂傲。去年清廷派他们这三顺王南下,初时是以孔有德征福建,耿仲明取广东,尚可喜攻广西。由于三顺王之中,定南藩兵力高达两万,而平南、靖南两藩各自不过区区一万兵马而已,尚可喜建议清廷增兵并缩短战线,结果被孔有德嘲笑是胆小怯懦,由此才有了定南藩攻广西和平南、靖南二藩夺广东的现状。 记得五六个月前的时候,尚可喜就这么回答的耿继茂,两藩决定集中兵力夺取高廉雷琼四府,对潮州方面暂且仅仅是让苏利和郝尚久二人自行攻取。而送走了耿继茂,尚可喜唤来了谋主金光和他的长子尚之信时,也表示了此事十有八九是陈凯“祸水西引”的计谋,为的就是让他们暂且忽略掉潮州的威胁,为福建明军争取发展的时间。 对此,金光默然不语,倒是尚之信对此却力主先行进攻潮州。结果,却遭到了尚可喜的斥责。 “因为敌人的鼓励我们就要反对,这种思路本身就是错的!我辈行事,最重要的在于大局和利益,大军向东夺取潮州不难,可是没有水师,把郑成功和陈凯赶下了海又有何用,等到大军回师时他们就可以重新杀回来,潮州的问题就永远解决不了。” “另一方面,高廉雷琼四府,问题不在明军,却在于定南王。这个风闻不管是不是陈凯编造的,但却都已经给定南王提了个醒。我军,最起码也要赶在定南王之前,把高廉雷三府拿下,杜绝了定南王为广西获取出海口的可能,海贸的巨利才不至从手上溜走。” “至于潮州,先让郝尚久和苏利这些外人,连带着福建的绿营兵去消耗其实力。等到郑成功和陈凯成了疲兵,咱们再一口气的解决问题,岂不比在潮州迁延日久,以至于广西获得出海口要强?” 五六个月前,尚可喜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和耿继茂联名上书,要求福建清军配合广东清军围剿活动于粤东、闽南的福建明军,清廷在多尔衮病故,内部被多尔衮压制多年的两黄旗贵族反攻倒算的百忙之中也对此做出了肯定的批复。 奈何,这么一来一回,在路上耽误的时间不说,仅仅是接下来的局势变化,也直接让这场两省会剿胎死腹中。 “三月,福建巡抚张学圣得到消息,郑逆亲统大军西进,有意与伪帝在琼州府会合。得到消息,张学圣派遣福建右路马得功、福建抚标参将冯君瑞及兴泉道黄澍偷袭中左所,一度得手,结果未能攻陷城池,又逢贼寇援兵抵达,仓皇而退,最终为贼寇截杀与海上。这件事情,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中左所守将郑芝莞已经弃城而逃,结果被陈凯所杀,接下来守城的是陈凯,截杀马得功的还是陈凯,此人确非是个省油的灯……” “五月,郑逆回师修整一月后,出兵攻陷永宁卫城及崇武千户所城;到了月底的时候,又在一处名为磁灶的所在设伏击溃了漳州总兵王进;待到七月,张学圣收买海盗袭扰,再被郑逆击溃,连带着同安县的守军出援也被一并击溃……” 福建的局势急转直下,清军已经陷入被动,现在莫说是配合攻取潮州了,就算是守卫本地也颇为捉襟见肘。与此同时,过去的这五六个月里,尚耿二藩在广州城中大肆圈占土地,兴建王府。两座王府,“东西相望,备极雄丽”。占地面积之巨大,内部布局之华丽,僭越之处,比比皆是。 如今,攻占广州未及一载,这些奢侈远远未有成型。更何况,现今广东一省尚未彻底平定,尚耿二藩的关注点更多的还在于局势,而非彻头彻尾的敛财自肥。 “四五月间,张学圣设离间计,致使郑芝莞之母、郑逆之祖母逼迫郑逆退婚,陈凯与郑氏矛盾激化,不肯用事,很快就被软禁了起来。后来有说是陈凯远走,入伪朝做那工部侍郎的,也有说是做高廉雷琼四府巡抚的,还有说是已经被郑逆所杀,不足而一。现在看来,伪朝已任命张孝起为高廉雷琼四府巡抚,陈凯为巡抚者是假,入朝为侍郎者可能性也不大,很有可能是双方矛盾激化,为郑逆所杀……” “就像是那个叫施,施什么来着的武将?” “是施琅,王爷。其实若非是六月时原本跟着李成栋的那个武毅伯施福到福州归顺朝廷,谁知道那个施琅是个干什么的。” 金光随口道了一句,便转而提及了福建、广东官场,乃至是朝中的一些窃窃私语,如郑成功现今实力虽强,但是没了陈凯,怕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只是对于这份乐观,金光却始终有着一个很大的疑虑,一个足以掀翻这一切的疑虑。 “王爷,如果陈凯没死,这只是他与郑逆唱的一处戏,又当如何?” “唱给谁听,张学圣吗,还是帮着张学圣唱给朝廷的,总不会是唱给本王的吧?” 八月,广东酷热难耐,广州西部倒是传来了捷报,说是平南、靖南二藩的藩兵先后攻取了高州府、雷州府和廉州府,并且将李元胤、张月等人赶下了海,现在那四府地盘,就剩下了一个自成一海岛的琼州府了。 与广西,未有陆路相连,孔有德的问题就可以暂且放下了。只是似乎郑成功所部和李元胤、张月等人有了交集,近期卖给后者不少武器,使得清军的围剿进展缓慢,倒是一个不得不重视起来的问题。 “那就让郝尚久、苏利、黄应杰跟那个陈斌卖把子力气。另外,把藩兵调回来一部分,出征半年有余了,是时候让儿郎们回来休整休整。等到休整完毕,那几个废物若还是解决不了潮州的问题,就该咱们亲自上场了,总不好养虎遗患才是。” 第二十二章 撕扯 随着广东西部渐渐为清军所据,不光是在那里的明军不是被清军所消灭,就是被挤到了犄角旮旯的位置苟延残喘,潮州方面的问题也越来越显眼了起来。 其实,早在陈凯启程之初,惠州府东南部的碣石总兵苏利和惠州府东北部的潮州总兵郝尚久就已经展开了对明军潮州占领区的攻势。 苏利是福建明军的老对手了,也是潮海七大寇中硕果仅存的那一位,他如今占据着惠州府的海丰县、碣石卫、胜捷所、甲子门所以及潮州府的惠来县、靖海所等处,基本上是囊括了莲花山脉西南部以南与海岸线夹角的那片区域。而郝尚久则依旧盘踞在惠州府的兴宁、长乐二县,地盘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在进取心上还不如苏利这个土匪呢。 在此之前,他们便与福建明军多有冲突,尤其是在尚可喜最开始决定利用他们来消耗明军有生力量以来,冲突的规模和次数就更是不断提升。待到这一遭,申斥分别送抵碣石卫和兴宁县城,迫于压力,新一轮的攻势便再度爆发。 一如早前的那般,苏利进攻的矛头集中在了普宁县,这是在于潮阳县握在陈斌的手中,而陈斌对于进攻明军控制区与容忍他部清军过境这两件事情上,都显得没什么兴趣。从地理上,苏利就只能继续向北,一次次的撞向明军在潮州西南部的防线。而郝尚久那边,也一样是一如既往的直线向东,程乡是下游,同样也是他这个潮州总兵进入潮州的必经之路。 大战少见,但是小规模的冲突却是从未有停息过。明军需要保持在闽南的攻势,那么潮州就不可避免的采取守势。杜辉、周全斌等将于普宁,张进于程乡,无不是殚精竭虑的与清军交锋。倒是在潮州腹地,迫于内部的压力,分地屯田的工作正式拉开序幕。哪怕,农时上已经不是那么有利了,但起码总要为明年的春耕做好准备才是。 澄海县的南洋寨,这里曾是许龙家族的聚居地。随着许龙家族迫于明军压力退出此地,郑成功一度将部分许龙侵夺的百姓田土归还原主,这使得明军在此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极其巨大。去岁,许龙在珠江为陈凯击破,全军覆没,就连那个枭雄也被刺死于江水之中。得到消息,本地百姓欢呼雀跃,对于许龙家族借着清军的势头重回此地的担忧也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感恩戴德,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到了此时此刻,此间百姓却无不是冷漠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些府里、县里派下来的官员、吏员们组织那些广州百姓在此规划田土,开垦田地,看着这些潮州的土地正在被那些前来避难的广州人开垦。 冷漠,由外而内,由内而外。 这,仅仅是冰川一角。在府城、在南洋寨、在鸥汀寨,在潮州南部很多有荒地的所在,渐渐的都开始有了本地官吏以及广州百姓的身影。 陈凯带回的人口数量实在过于巨大,几乎已经是如澄海、海阳这样的一个县的总人口了。将这抛开士卒和军属的数万百姓,或者说是数万个包袱转化成助力,如今已是刻不容缓的了。分地屯田一法,经过了郑成功的确认后得以迅速实行,正是在于明军的军粮紧缺以及周边形势恶化所致。只可惜,并非是所有人都有着这样的大局观和整体利益考量,或者说,他们的利益与明军的利益并不尽相同。 分地屯田的命令下达,潮州府衙,知府叶翼云的耳畔就从未少过反对的声音。这些声音,无不是来自于潮州本地的官员、吏员以及士绅、富户,底层的百姓是没办法上达“官”听的,但是派下去的官员们,尤其是那些福建过来的,与潮州人和广州人之间都不存在着利益关系的官吏们,也同样是将他们在民间所见的一切禀报于他。 陈凯的预警,叶翼云已经开始有些明白了,奈何政令下达,便是回不了头的。为此,叶翼云决定做些挽回性的工作,比如让分到了地的广州百姓在农闲的时候帮助临近的潮州百姓修建水渠,用以灌溉,尽可能的缓解双方的矛盾,力争消弭隐患于无形…… 叶翼云很头疼,府学的教导陈鼎同样是一个头两个大。府学是有学田的,不过这里不存在分地的情况,也就无所谓了。关键在于,陈凯带回来的大批百姓之中,其中不乏有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他们或有功名,或有背景,府学、县学这样的地方总是要安排上的,而这也无不是在挤占着潮州士子的教学资源。 为此,陈鼎将广州和潮州的士子分开,同时从广州逃亡至此的读书人中精选了一批可为人师的先生,让他们专门传授广州士子的课业,到也算是勉强把这些人隔开了。但是,这年头读书是为了入仕,而福建明军的控制区并没有那么多坑来填这些萝卜。尤其是这些百姓之中,还不乏着丁有仪这样广州官吏,就进一步的加剧了空缺上的紧张。 潮州一地的焦头烂额,同时也影响到了南澳岛上。这里有第一批被陈凯运到潮州的百姓,他们中的大部分是作为佃户存在的,用以弥补大量招募兵员后农业向壮劳力的紧缺。 这是陈凯当年的办法,叶翼云并非没有想到过,只是陈凯带回来的人口数量过于巨大,如此也只是杯水车薪。而现在,当潮州分地屯田的消息传来,这些佃户们开始浮躁了起来——毕竟,回乡,现阶段还是个看不见尽头的梦,种自家的地总比租佃别人的要安心许多。 随着郝尚久所部加大力度对程乡及其周边区域的袭扰,部分官营的矿场皆在其打击范围之内,产量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下滑。另一方面,中左所作为海贸中心的地位愈加稳固,以及山海五商的组建,明军通过海贸购得的原材料也越来越多,而且在未来将会把这个差距越拉越大。 此消彼长,而且在预期之中更是如此。冯澄世进行了详细的罗列后,向郑成功提出了迁南澳军器局部分职能于中左所,以便于更好的服务于如今闽南的战略方向的建议。 经过了一个月的沉淀,经过了深思熟虑,最终郑成功还是松了口,决定将军器局的部分职能迁到中左所来,以更好的服务于闽南战场。 确认了冯澄世的建议,郑成功回想着这些年一步步走来,自陈凯智取潮州,经过了一年多的鏖战,总算是将那片区域收入囊中。但是由于郑氏集团的海贸利益以及中左所在闽海贸易中的重要地位,即便无关于广东局势的持续性恶化,转战闽南变成了必然。 潮州,随着清军在广东实力的不断增强,压力越来越大。奈何,郑成功分身乏术,实在难以同时兼顾两方面,如今也只得是勒令潮州众将严防死守。力争,在潮州战场坚持不住之前,在闽南打开局面,到时候有了闽南的漳泉二府作为后盾,凭着海贸的巨利,反过头就无需再畏惧什么尚可喜之类的东西了。 “七八月份过去了,九月,是时候出兵了。” 第二十三章 钱山之战(上) 七月的时候,郑成功派出援剿右镇黄山督前锋镇万礼、北镇陈六御、中权镇黄兴进剿海盗陈春,在肃清了闽海贸易的威胁的同时,给予了同安县清军以沉重的打击。 到了八月,郑成功决定以中权镇左营副将黄梧管英兵营,旧将吴世珍管游兵营,戎旗正总班杨姐管奇兵营,林文灿管殿兵营,陈埙管正兵营。继仁义礼智信五营而后,正奇援游英五营成立,并迅速的进入到了紧锣密鼓的操练之中。 同样是在于郑成功表现出了对海贸的坚决维护,这个月,郑鸿逵正式决定,将所部兵马尽数交给郑成功统带。去岁勤王,郑鸿逵将麾下大将萧拱宸和沈奇二人及所部兵马划归郑成功统领,郑成功授予了二人护卫左镇和护卫右镇的差遣。这一遭,郑鸿逵将追随他多年的另外两员大将——沈明和陈魁及其所部兵马交托给郑成功,郑成功授予二人护卫前镇和护卫后镇的差遣,并且将这二镇的兵马补全到两营千人规模。 交托兵马之时,郑鸿逵专程上了一次厦门岛,叔侄二人在节堂中对坐无言——郑鸿逵很想和郑成功再解释一下厦门一战的事情,但是他也知此事多说无益,又想问问陈凯的去向,可是一旦他母亲的态度,却还是没能出口。相对的,郑成功也不是没有想过向郑鸿逵说明陈凯的去向,以安郑惜缘之心,奈何这番话到了嘴边,却依旧是没有出口,最后二人仅仅是公事公办。 背叛的伤痕,会永远的存在于内心的最柔软处。抚平,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郑成功没有办法劝说他自己如曾经那般全心全意的信任郑鸿逵,对于陈凯的行止,就更是不敢随便知会其人。 礼貌性的告辞过后,郑鸿逵便乘船回返白沙去了。沈明、陈魁二人的部队,一个派往潮州北部协守三河坝,另一个则继续守卫揭阳地方。这两支部队的归并,于闽南战场而言并没有存在什么影响,但是对于潮州战场,却是一定程度上的补充。 郑鸿逵的归附,分裂多年的郑氏集团算是重新融为了一体。如果一定要算的话,郑彩还有残兵一两千,漂泊在海上,现在也没有个消息,基本上已经可以无视了。 整个八月,扩充了部队,完成了对郑鸿逵所部的吸纳。到了九月,郑成功决定出兵漳州府,一方面继续扩大他在漳州府地面上的影响力,同时收集粮草,缓解粮草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一如在磁灶时的那般,争取把清军引出城池,在野战中决一胜负! 九月,郑成功亲率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以及前锋镇等六镇近九千大军登陆漳州府,大军驻扎于钱山一线,以待清军。 对此,漳州总兵王进知道郑成功不是善茬,力主持重,协守的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倒是不打算继续和王进这个家伙继续凑一块搭伙,有心跟上三省会剿的步伐,去江西杀那些战斗力孱弱的义军,就是碍着兵行凶险,意志不怎么坚定罢了。奈何,福建巡抚张学圣如今尚在被清廷质疑其能力的阶段,断不敢容着明军在漳州府耀武扬威,干脆派了副将陈尚智所部作为援兵,督促王进和王之纲出兵迎战。 九月下旬,陈尚智所部与王进、王之纲完成了汇合,抵近钱山与明军对峙。清军比历史上的这一战兵力更胜,而郑成功那边,由于潮州、广州的兵员补充以及军器局的生产效率提升,明面上的六个镇还是那六个镇,但是内在的实力却同样是今非昔比。 数日后,九月二十五,清军大军直抵明军钱山大营。郑成功出动戎旗镇、左先锋镇以及援剿左镇三部迎战于寨墙之外。 双方的兵力大致相等,无非是清军的骑兵占比更多一些。郑成功明目张胆的与清军列阵而战,王之纲和陈尚智跃跃欲试,那王进因为磁灶一战是被郑成功当面锣对面鼓的击破的,反倒是显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进攻吧,抚军老大人那边还在盼着捷报呢。” 原本是打算说句击破了海寇没准还能杀上厦门岛抢一遭来振奋下士气,转念一想,似乎这话有些不太吉利,陈尚智便把张学圣给抬了出来。 他是匆匆赶来的,没怎么休整就急着发动攻势,可见张学圣对于一场捷报的渴求。敲动战鼓,清军全力向前,沉重的脚步踏在地上,伴随着地面的共振发出了比之身后战鼓丝毫不让的雷鸣,无时无刻的不在震颤着这方圆数里的生灵。 夹杂在滚滚雷鸣之中的是战马狂奔的电光闪烁,不断被清军挤压的战场上,明清两军的骑兵追逐厮杀,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清军骑兵极力压向明军战阵,明军的骑兵则竭尽全力的试图为本阵提供遮掩。 间或,会有一两骑或是一两队的清军骑兵摆脱了明军的牵制,抵近阵前,狼腰轻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待那手指轻放,一支又一支的利箭划破空气,尖啸着扫过明军的战阵。 箭矢在明军那一面面的藤牌上劈啪作响,有的被弹落在地,有的则干脆直接钉在藤牌上,偶尔会有一两声的惨叫,也是在反应过来的第一刻便极力的压抑着。 戎旗镇、左先锋镇以及援剿左镇,这些部队乃是郑氏集团的老底子部队,多有征战多年的老卒。此刻即便是被清军的骑兵优势压制在原地不得动弹,却依旧是保持在阵前原地不动,凭着藤牌遮蔽身体以及身后的同袍,无有半分动摇。 清军的战阵如排山倒海般压来,伴随着双方火炮的射击展开,轻骑狗斗的空间越来越小,渐渐的便退入到了各自的阵后,将战场留给了列阵而战的步兵。 灰蓝色的浊流汹涌而来,誓要扑灭那熊熊燃烧的烈焰。清军结阵向前,抵近百步之际,前排的弓箭手拉弓仰射,漫天的箭雨不再似轻骑狗斗之际,时而射来的那三两只利箭般只要是足够经验丰富的藤牌手皆可以预估到箭矢飞来的轨迹,从而持盾抵挡,其密集的数量,足以让明军阵型中的盾牌捉襟见肘起来。哪怕,这支福建明军的盾牌数量远远高于正常的编制。 箭矢,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抛物线的轨迹,便如瓢泼似的,撒向明军的战阵。正常情况下,藤牌手会组成更加紧密的盾阵,将那一面又一面的藤牌交叠起来,组成一个个龟壳似的阵型来抗住这一波射击。然而,当清军的箭矢袭来之际,仅仅的阵型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照旧是维持着等待接战的状态。 这样一来,伤亡几乎是不可避免,只能凭后续的士卒补充才能继续维系战阵的完整。奈何,就在这时候,当明军的军官命令下达,一个个膀大腰圆的明军力士握住手中的碗口粗的竹竿,合力将另一端高高翘起,一面又一面的棉被似的布障裹挟着地上的灰土便腾空而起,竟直接挡在了清军箭雨袭来的轨迹之上。 第二十四章 钱山之战(下) 箭矢如暴雨般落下,未有如清军所料的那般席卷明军战阵,只听得噗噗作响的布帛破裂声,绝大多数的箭矢便被那层布障拦了下来。而在那布障之下的明军,凭着藤牌蔽身,伤亡少之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清军还在不断的前进,抛射的箭矢也在行进间不断的泼洒而来,明军凭着战被和藤牌挡住了清军一轮轮的射击。待到清军抵到近前二三十步的距离,清军的标枪、飞斧扫过明军第一排的藤牌,便呐喊着冲杀了上来。 刀盾不比长枪那般尚可以凭直刺一招进攻,除非是彻底放弃灵巧的进攻方式,转入以盾牌一个接着一个的密集站位,闪展腾挪、挥刀舞牌,最需要的便是一定的空间才能将刀盾兵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刀盾兵最重武勇,进攻的气势一起,便可以压着对方来打,胜算也会更多。清军多是老卒,如法炮制,一如平日里的那般,清军刀盾兵投掷的同时,摘下盾牌、拔出腰刀便呐喊而上。奈何,抵近阵前,明军仅仅是稍加调整了下站位,登时成了三人一组密集站位的小阵,对冲杀上来的清军严阵以待。 并非是一体的盾阵,仅仅是三人一组,清军多是没有见识过这般打法的,但却依旧挥舞着刀盾便劈砍而来。 战场的一处最寻常的角落,左先锋镇的左翼,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清军老卒,一如其他当先的清军刀盾兵那般挥舞着刀盾,气势做足,试探性的向他正对着的那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明军藤牌手发起了进攻。 持盾抵近,刀锋裹挟着凶猛的攻势扑面而至。年轻的藤牌手全无还击的打算,仅仅是持着藤牌,奋力的挡格着清军的劈砍。 藤牌的受力并没有预想中的沉重,清军老卒仅仅是作势一刀,当即便引出了与那明军一组的另外两个明军的反击。两把腰刀一刀劈胸、一刀砍腿,老兵奋力击退,才强强让过了刀锋。 惨叫声在耳畔响起,老卒不用看,便知是他左右的那两个在一口锅里混饭吃的清军老兵发出的。他们,远远没有他来得幸运。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甫一注意到这三人紧靠在一起的站位,便意识到了这三个明军必是一组,协同作战。只是他唯一猜错了的,却是这三人并非是因为平日里关系好才会如此,这三人一组的小阵本就是福建明军的新战法,配合之默契,让他即便是虚晃一枪的试探也没能躲过命丧当场的下场。 手持着藤牌、头上戴着藤盔,那三个红色衣甲的明军死死的盯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只叫他汗毛倒竖。 接战之初的攻势当即被明军拦腰斩断,反击在惨叫的同时展开。借着阵型的前进,那三个明军当即便逼了上去,三人一守两攻,攻击的那两个人并非就一定是刚才的那个年轻明军,反倒是三人不断的转换职能,配合默契,显然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方能如此。 片刻之间,清军老卒已被逼得险象环生,旋即更是被逼进了身后皆是正在冲杀上前的清军当前,不光是把后续那几个清军的进攻节奏冲乱了,更是把他自己陷入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中。 “杀!” 背后几如万丈深渊,清军老卒不退反进,大喝一声便冲杀了上去。这一刀,倾尽了他全部的武艺和力量,刀势凶猛,力压千钧,左手盾牌,护住要害,两腿用力,整个人奋力前冲,直取那个看上去武艺最是生疏的年轻明军。 第一瞬间,意识到了清军的对象是那年轻明军,年轻明军便退转守势。可也就在这时,清军老卒虚晃一刀,转而砍向了他右手一侧的那个正要转守为攻的明军。 刀,重重的劈在了藤牌上,沉重得几乎让那明军失去了平衡。可也就在这一瞬间,受到攻击的明军的刀也已经砍在了清军老卒的左腿上。与此同时,由于临到近前才转而进攻一侧的明军,他的后背也亮了出来,一把明军的柳叶刀便径直的插在了他的腰上,刀尖更是从后向前的破开了他的腹腔。 柳叶刀顺势一扭,掺杂着破碎脏器的血便从口中涌了出来。老卒是从北地追随王之纲南下的,久经战阵,若非是素来贪杯,早已当上了基层军官。奈何,面对明军这般的战法,即便是当上了基层军官也没有任何用处,就在他倒地的同时,不远处,他的顶头上司便被一个明军砍死在了阵前,也没比他多活个几秒。 “又是这种打法。” 战场上,自接战之初就已经进入到了一边倒的境地。明军的小阵变幻,三人一守两攻,配合默契,每次的目标只有一个清军,从不贪多,这使得他们几乎每一次的进攻都是必杀之势。 王之纲和陈尚智已经都看傻了,唯有王进,四个月前的磁灶之战中曾与这样的明军交锋过,有过被摧枯拉朽般击溃的经历,奈何王之纲和陈尚智信不得他战败的理由,一意孤行,他也只得早早的就琢磨起了其他突破的方法了。 “告诉王总兵和陈副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让骑兵绕到侧翼骚扰一阵,重整阵型。” 重整阵型不是目的,目的是挽回颓势。步兵列阵而战已经无能为力了,单说这最管用的战法,也是素来赖以摧坚破阵的刀盾兵面对明军的新战法只剩下了被动挨打的局面,那么他们就要设法改变战术。是以长枪手列阵对盾阵,还是骑兵突击,尚且有待商榷,但是至少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甚至无需告知,王进的骑兵自阵后杀出,紧接着王之纲和陈尚智所部的骑兵也动了起来。明军的侧翼受到威胁,未免阵型断裂,越是靠近侧翼的区域,明军的军官们越是刻意的放缓进攻节奏,但是那些远远没有受到威胁的所在,明军的攻势依旧猛烈,大有杀穿清军战阵的气势。 所幸,即便是如此,清军的颓势依旧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缓解。只可惜,松下的这一口气,也仅仅是在那一个片刻间罢了。待到片刻之后,侧后方传来消息,说是就在他们的侧后,几近于他们来的方向,一支明军正在向此地杀来。 “完了,大势已去!” 此间虽是漳州平原,但这里从来不是江南或是北地那般的一马平川,丘陵地形是主体,平坦只是相对于他处罢了,明军利用这等地形,实现绕后,大有将他们一举全歼的气魄。比之他的前任王邦俊,王进虽号老虎,但却远不及其骄横。此刻一旦情况不妙,连忙派人知会王之纲和陈尚智二人,同时收回骑兵,旋即将旗一倒,夺路而走。 王进自知不敌,清军的大帅们自是顾不得这些小卒,而那些小卒,亦是仅仅在一瞬间过后,便轰然崩溃。 步兵无阵不战,战阵崩溃,便是天崩地裂,再难挽回。明军紧追不舍,清军的步兵只能在明军的刀锋下狂奔求活。而那些骑兵,逃得是最快,但是当他们企图逃出生天之际,却依旧遭到了明军拦截部队的截杀。 背后是明军的追兵以及那些被驱赶着、屠戮着的清军步卒,前方是明军的拦截部队,转头绕道并非不能,但是浪费的时间,尤其是谁也不能保证其他路没有明军的拦截不对。王进等人无可奈何,只得强冲过去。 蒙着眼睛的战马撞破了明军的长枪丛林,总算是挤出了些许空间来供他们逃出生天。奈何,更多的清军骑兵被拦截在此。而这些清军,一如那些清军步兵,立刻就遭到了明军藤牌阵一人防守、一人杀马、一人杀人的群起围攻式打法,当即便陷入到了这只疯狂吞噬的巨兽的口中。 王进、王之纲、陈尚智等人大败而逃,冲破了明军的截杀,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奈何更多的清军却远没有他们那般幸运,能够突破拦截的,或者是没有遭到明军拦截的,不可谓不是幸运儿,但却依旧在明军的追击之下,直到过了龙井地方,才勉强在明军放弃继续追击的情况下逃离了那片死地。 至追击的前锋部队龙井时,郑成功开始收兵聚众,战马、军械、军粮、俘虏不计其数,清军尸横遍野,端是一场闽南地方数载未有过的惨败。 收敛了部队,大军抵近漳州城下,城门紧闭,尚有数百清军被堵在城门外无法进入。王进等人都没能逃回来,或者说他们根本不相信漳州城还能在这样的惨败下幸免,干脆逃亡他处。倒是城内守军及官员连忙关闭了城门,随后在郑成功的劝降下也是严词回绝。但是那些没能进城的清军,却选择了接受郑成功的招降。 清军,在闽南地方的军事存在,于这一战急剧降低。天知道,这会否是明军席卷闽南乃至是收复八闽的前兆! 注:战被,是郑成功所部明军一件比较有特色的野战防御装备。《明季南略》对此有所记载,但是内容比较武侠,一人使用,箭来则张、箭过则卷,同时还要双手持刀,卷被的同时滚过去砍杀清军,也不知那明军是有几双手才能同时做这么多的事情,显然是将滚牌和战被搞成一码事了。 该作者计六奇并非是闭门造车型的私修史书,也曾到各处走访考察,但却依旧并非是福建明军战法的亲历者,以讹传讹,或者是被问询者自身也是一知半解,记录中存在不切实际的内容也不可避免。 但是亲历者,如杨英等人,对于战被这种装备也没有太过详细的记述,且缺乏出土文物,笔者就只能照搬了古代城池防御战中的防箭布幔来进行描写。起码,这两样东西的用处和实际效果是一致的。 第二十五章 盼归(上) 请输入正文。请注意:根据国家相关法律法规要求,请勿上传任何色情、低俗、涉政等违法违规内容,我们将会根据法规进行审核处理和上报。明末清初,战场上,哪怕是堂堂正正的列阵而战,明清两军的战法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在辽东时,明军有车炮营、清军同样有盾车战术;甲申以来,尤其是永历五年磁灶之战后,福建明军和以大西军为主体的西南明军的一个又一个创新战法,一度将八旗军和绿营兵打得满地找牙。 郑成功在闽南战场上气势如虹,大军于漳州府境内耀武扬威,直至十月才返回中左所休整。 大军回师,损失微乎其微,收获却是难以想象的丰厚。整个岛上沉浸在欢乐喜悦的气氛之中,军营里庆贺胜利的凯旋宴,城内城外的各处,从征将士们的家属们也在庆幸他们的亲人能够活着回来,就连岛上的商贩们也为此而高兴——有了功赏,总要改善下家人的生活条件嘛,这就是商机! 与那些地方不尽相同,参与此战的明军之中绝少有那些广州人,影响倒不甚大。此时此刻,城外那些暂居中左所广州百姓的聚居之所,几个标营的军官正值休沐,便约在了一处,顺带着连看望一下曾经的战友。 聂一娘的家位于这片营区的西侧,她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和兄长都已经战死在了岭南三忠起兵抗清的那一年,但是她的父母、幼弟小妹以及公婆和两个小舅子托陈凯的福,却从去岁广州城的人间炼狱中逃出生天,却又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 因为她的缘故,父母和公婆的家比邻而居,方便互相照应着。她早前顶着万难,入了巡道标营参加训练,赚得了一份军饷,也是分给两家使用。只是军中都是一群男人,实在不方便一个女人家在其中。哪怕是花木兰,当年也是“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如她这般哪怕是穿着男人的衣服,但大伙也都知道她是女人,于是在陈凯离开中左所后,她便被林德忠安排到了沈佺期那里,依旧是领着战兵的军饷,干的却是帮忙照顾伤员的活计,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有广州义勇和巡道标营的袍泽照顾,聂一娘也算是左近广州百姓中的“高收入人士”,林德忠那边表态了,等她的小舅子明年成丁,便进到巡道标营里去顶她的缺,她依旧在伤病所里做事,这样日子还会更好过些。 奈何,如她这般“疯魔”的女子,再嫁怕是不要想了。而对她来说,也从未想过再嫁的事情,守一辈子倒也未必,广州民风不似内陆那般守旧,但也起码是要在两个小舅子都长大了,看着他们娶了媳妇,公婆有了指望之后的事情,否则她也不能放下心来。 巡道标营之中左所城守一战后,便不曾再随军出战,每日无非是训练,最多还是充当起了中左所城守的任务。不用出征,休沐就比较正常了,冯三和刘荣,提着城里面买来的酒以及一些下酒的肉食便来到了聂一娘家。其他下酒菜聂一娘已经准备好了,她的那个即将成丁的小舅子作陪,也做联络感情之用。四个人在院子里支了个桌子,喝喝酒、聊聊天,反正她也不在意那些老古板对她的看法,倒是这般与共过生死的袍泽在一起来得痛快。以至于,有的时候她都在怀疑,其实她投胎的时候是应该投个男儿身的才是。 冯三酒量不小,刘荣也是如此,聊起去年在广州时,后者还曾歧视过聂一娘的性别的旧事,三人便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倒是那小舅子显得还有些拘束。 “刘兄弟,你当初说一娘是女子,是小瞧她了,咱们这个妹子绝对是那个什么不让须眉。今天哥哥我还可以告诉你,这喝酒,咱们兄弟一样小瞧她不得……” 听到这话,刘荣眼珠子一转,竟是哈哈大笑道:“冯三哥,你别不是被一娘灌趴下过吧?” 又是一阵的哄堂大笑,直引得周围邻居侧目。说起来,冯三当年在广州城里,也算是江湖上在号的人物,人送外号“番禺大侠”。平日里乐善好施、劫富济贫的事情倒是没怎么做过,但是性子直爽,对朋友也是没得说,有事情招呼一声,也是不避险阻的。就是因为性子太直,在圈子里混得有些不甚如意外,倒也并不甚在意。 此间刘荣拿他说笑,尤其是和一介女流相比,换了旁人早是勃然大怒了。但是他的性子素来是分人的,刘荣和聂一娘都是共过生死的袍泽,此刻狂笑起来,反倒是比这另外三人更显豪气。 聊着近一年来的旧事,广州一战,聂一娘刺死了许龙,二人也直道是运气不佳,但是对于聂一娘的水性却还是服气的;再到标营训练,吃苦受罪,所幸到了厦门城守之时,那些训练时流过的汗,真的如林德忠所说的那般,让他们少流了不少血来。 “倒是小妹,当时没能登城和大伙一起杀敌,真是毕生遗憾。” 军人,共过生死,有时候很多东西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里面,也包括性别上的差异。 “不差这个的,不差这个的,一娘你不是还在城下帮着照顾咱们受伤的兄弟吗?好些兄弟都是因为你不眠不休的照顾着才有命活下来。” “就是这话,况且没能上城的也不只你一个。不说这个了,来,走一个。” 酒越喝越多,很快他们就发现,冯三和刘荣带来的酒竟然不够。奈何三人聊得兴起,干脆便叫了那个已经有几分醉意的小舅子去买上两坛回来,总要尽兴才是。 作陪的人走了,剩下那点儿酒,冯三和刘荣也不急着喝了,干脆与聂一娘聊起了军器局搬迁的事情来。 这件事情已经是定论了,陈凯的继任者参军冯澄世已经开始完成了选址,正在着人夯实地面,兴建工坊、仓库以及公事房等建筑。冯三和刘荣对于此事的口气很是不友好,一句“再过过这军器局就要姓冯了”竟连他自己的姓氏都不避讳。 这倒是并非他们与冯澄世有过节,只是军器局向来是陈凯负责的,如今陈凯离开了,让那个大督造陈启继续管着不也挺好的吗,何必又新调来个参军。 郑成功他们是不好说的,毕竟当初在广州时也是郑成功出了大力,冒险将大量的船只交托在陈凯的手上,独自面对郑彩,广州城才能活下来那么多人。否则就算是广州四卫再过顽强,没有那么多船也是运不过来的。但是对于冯澄世,那却似乎根本就不是个肯萧规曹随的人物,只在这一接手没多久就要搬迁地方,摆明了是借此事来消弭陈凯的影响,同时确立他的主导地位。 对此,聂一娘也是有耳闻的,城里面不少人都接了去那里做工的活计,能够养家糊口,很多人还是很高兴的。可真的想到此处的,却还是极少的,她是其中的一个,但却是最无能为力的一个。反倒是冯三和刘荣二人,与她说来,倒也更多只是在与一个信得过的兄弟发泄一二罢了。 “说来,还是陈参军不在。若是陈参军还在此地的话,谁又能取代了他的地位?” 聂一娘一语中的,冯三和刘荣二人也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认同。只是这一势头起了,后面很多的事情就不好说了,更大的担忧,便随着刘荣的眉头深锁,感染到了他们的心头。 “现在是那冯参军接了军器局,日后谁知道那厮会不会连漳泉分巡道的官职也接替了……” “呸!” 听到这话,冯三一口唾沫便吐在了地上,随即出言喝道:“陈参军立下了那么多的功劳,就凭那鸟人,我姓冯的第一个不服!” “小声点儿,还是没准的事情呢。” 不比冯三的“大侠”身份,也不比聂一娘原本只是个渔家女,刘荣说来还算是衙门的临时工编制,只是他那帮闲的身份,实在上不了台面,无非是混口饭吃罢了。但是做人做事上,承蒙当初的那份工作的培养,他拿捏的却比旁人更加细致一些,在标营里反倒最是混得开的一个。 “谁知道呢,大明现在的官职可不值钱了啊。”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三人唉声叹气了一番,却也没什么办法,尤其是在聂一娘的小舅子回来后,就更是再没提过这些事,只是喝喝酒,吃吃菜,聊些过往的趣事罢了,这一聚也就结束了。 酒入愁肠,冯三和刘荣到离开时,脚步都有些晃了。聂一娘还好,酒喝得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少,照样让小舅子回去睡觉,自行收拾院子里残局。然而,手上的忙碌未有停歇,心中的感触更甚,直到后来,她更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迟迟的望着西面,据说是陈凯入朝的那个方向。 “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子,还是个寡妇,或许你已经记不得我是谁了,更不会在远方想起我这么个人了吧。” 叹了口气,聂一娘不免一些黯然,但却依旧忍不住的去想着——或许,郑成功才能够唤起陈凯归意。还有,陈凯那位未过门的正妻,他们应该也会时常的思念着对方吧。 想到了此处,困意涌上心头,竟难得的有些,醉了。 第二十六章 盼归(下) 中左所不远的金门岛上,定国公府邸依旧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因为郑成功和郑鸿逵之间的不信任而有过丝毫的改变。甚至,由于陈凯和郑惜缘的关系,郑成功对那里的投入也更多些,时不时的派人送些难得的物事过来,只是他本人却是决足不来的了。 郑鸿逵将部队尽数交给了郑成功,二人嫌隙未散,他便又回到了白沙那里居住。白沙距离安平镇不远,当初决定在那里驻军,也是有心思协守安平镇的。不过,这近半年来,清军也没有动那里,按照郑芝豹在福建官场的关系说,似乎是清廷不许张学圣动那里,唯恐把招安的路子都堵死了,反倒是让他变得无事可做了起来。 他已经彻底赋闲了,但是却不打算住在金门,这一家子,包括郑鸿逵的正妻、小妾、儿女,们都准备搬到白沙那里陪他,如今正在收拾行囊。这里面,唯有郑惜缘,作为一个与人写下了婚书,算是已经嫁出去了的女儿,反倒是显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我和母亲大人一起走,去白沙陪爹爹去。” “这就对了。” 绣楼,郑惜缘的兄长郑肇基特特的赶来送母亲、妹妹等人前往白沙。此刻得到了郑惜缘的答案,当即便是拊掌而赞,随即更是语重心长道:“祖母是不会同意的,那厮也已经走了,小妹想清楚了最好。过段时间,婚退了,择个良婿再嫁了,才是正途。” 郑肇基是如何脑补到这上面的,郑惜缘乍听一惊,但却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只可惜的是,她的这个亲哥哥似乎是想得有些太多了,她去白沙,与等谁无关,与等不等也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去陪伴父亲,膝下尽孝罢了,再无其他。 然而,当郑肇基提到陈凯,甚至仅仅是用了那厮作为代称,她却依旧是不免有些神色黯然。 那封信,她收拾在首饰盒中,是再没看过的。她相信,陈凯是不会骗她的,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无需再行一遍遍的从书信中进行确认,确认陈凯曾有说过这样的话,确认这一切并非是她的幻想。就像是陈凯对柳如是说的那般,她是会思念他的一样,她也相信,陈凯也是会时常想起她的,也一定会遵守对她的承诺。 由于她那个倔强且霸道的祖母在家族中的地位,郑惜缘已经不止一次被人劝说,劝说她忘了陈凯,劝说她放下这份缘分去拥抱未来。对此,她默默听着,也不愿反驳,事实胜于雄辩,等到陈凯真的回来了,一切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这一遭,郑肇基如是说来,郑惜缘也没有做出什么令其满意的答复。换作旁人,也就不说了,但是郑肇基却似乎很有些不满,表示一定要郑惜缘给出一个答复才能放心。 逼得紧了,郑惜缘也不愿意再听下去这般瓜噪,干脆对其直言道:“兄长须知道,小妹与陈郎已经写过了婚书,已经是陈家的人了。我的夫君为国奔波在外,我没有在家中做好贤内助,更没能追随在侧,已是大大的不是了。此番婚事,即便是不成,也是我对他不住,他从不曾有负我,日后也不会负我!” 站起身来,郑惜缘无畏的对上郑肇基已经有些呆滞了的目光。这是她心中所思所想,如此当面锣对面鼓的说出来,说明白了,胸中的郁结反倒是消散了不少,就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然而,郑惜缘的畅快,伴随着的却是郑肇基的愤怒。他的这个妹妹从小除了喜欢和郑成功凑合以外,对他这个当哥哥的从来都是恭敬有加的,他自问对于这个妹妹也很是宠着,可是今时今日,为了个外人,却出言顶撞于他,旁的不说,面子是最过不去的。 “妹妹,你莫要忘了,他可是杀了三伯的仇人!” “他杀了三伯,我怨过他,怨他为何不能吓唬吓唬,怨他为何不能把三伯软禁起来了事。但我也知道军令状的事情,也知道那种情况下,三伯不死,这中左所就守不住了,会有更多人因为三伯的懦弱被杀……” 回想着少女时代,她那个虽说不怎么成器的三伯对她的好,一边是她的三伯,一边是她的夫君,一点一滴,每一次的回忆都是在她的心头割上一刀。这长久的积郁,甚至从听闻陈凯枪杀郑芝莞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她的心底一粒一粒的堆积起来。此刻,郑惜缘也是怒极了,这一切爆发出来,其汹涌更是就连她自己也不曾想象到的。 “倒是兄长你,素来不是最瞧不起三伯的吗?那时三伯宠着我,你就总说大伯瞧不起三伯,说三伯是个酒囊饭袋,成不了事,也就能哄哄我这等傻丫头。现在证明你说对了,三伯确实不是个做大事的人物。照着你的性子,不是该大肆宣扬你的远见卓识,现在怎的又为三伯说话了?” 脱口而出的锋利就连她自己也未曾想到,说出话,已经有些后悔了,但她却并不想为此而道歉,不想因为这个道歉,因为她的兄长当年就是这样说过的,她一个字都没有改过,为何要为了实话而道歉。 不想道歉的妹妹将做哥哥的怼得连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郑肇基的怒火登时就冲破了天灵盖,大步走到郑惜缘的身前,伸出手,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岂料,这手刚刚抬起,注视这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眸,他却完全下不了手。这里面,并非没有不忍的情绪在,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让他根本无法想象的畏惧,一股似乎根本不是他这个素来乖巧的妹妹的身上会出现的威慑力。 “是陈凯,一定是陈凯!” 郑肇基并不打算往陈凯的身上联系,奈何能够如此的,除了他的父亲郑鸿逵以外也就只有陈凯那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了。 或许,真的如郑惜缘所说的那般,陈凯真的会回来。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完全没有理由去害怕什么。可是转念一想,面对陈凯这个连郑芝莞都敢杀的家伙,他最大的依仗竟然仅仅是他是郑惜缘的亲哥哥,这或许就是他最应该感到恐惧的地方了吧。 “你须记得,长兄如父,有我在,这婚就退定了!” 如此,方能解除恐惧,哪怕在此之后还要背负起更大的恐惧也在所不惜。观前不顾后,这是很多愚人的通病,郑肇基也并不例外。只不过,这一次没等他再放下什么狠话来,绣楼的楼梯处,一个愤怒的声音传来,便登时将他的“豪言壮语”彻底堵了回去。 “逆子,你真长本事了,都会欺负妹妹了。你爹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说了算!” 话说着,郑鸿逵竟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直接冲将而来。郑肇基平日里最怕的就是他的这个对他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的父亲,知道此刻郑鸿逵已是怒极了,连解释也没敢解释,窜出了房间,随即纵身一跃,竟直接从二楼翻了下去。 这一刻,郑肇基身手之矫健,估计就算是郑鸿逵那个素来以武勇著称的二哥郑芝虎也完全无法企及。 只可惜了,跳下去的动作很是干净利索,奈何落地的瞬间,只听得“哎呦”一声,一个没站稳竟把脚给崴了。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稍作停留,就这么一瘸一拐的竟很快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郑肇基夺路而逃,郑鸿逵也没有真的一直追下去。仅仅是将其轰出了郑惜缘的小院,便重新回到了绣楼。到了此时,郑鸿逵的愤怒已然褪去,可是那发自内心的疲惫和衰老,却在这个年尚未及四十的男人的神情之中再难掩饰。 刚刚,她的亲哥哥如此,郑惜缘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想要哭的冲动。可是到了现在,当她看到她的父亲,看着她的父亲的疲惫,眼泪却突然间便涌了出来。 “爹爹,是女儿不孝,是女儿的任性才让您受了这么多委屈……女儿不嫁了,女儿不嫁了……” “乖女儿,你错了,这一切都是爹爹的选择。就算没有竟成,大木也不会原谅我放走马得功的。我在白沙已经想明白了,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呢。” 家,还是国,如果能够重来一次的话,陈凯还是那样做,而郑鸿逵也同样不会有所改变。这是本性,但是做沈阳一次事后诸葛,郑鸿逵自问他还是有这个能力的。再怎么说,他当年也是堂堂正正的考了科举出身,而非是像他大哥二哥那般当海盗受那个招安。哪怕,那只是个武举,也同样如此。 “你的这个兄长实在是个不成器的蠢货,我也不指望着这个逆子日后能照料你们母女。爹爹老了,如果陈凯真的能回来的话,婚事,我便不再阻拦。这样,你的未来有了指望,大木也有了一个可以并肩战斗的兄弟。或许对咱们郑家,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第二十七章 盘剥 下半年,闽南战场郑成功高歌猛进,但是广东那边却依旧是在涌动着蹭蹭暗流。 离开了芙蓉山庄,陈凯一行和归庄同路,在抵达苏州后才做分别。这期间,归庄倒是有意就此随陈凯南下,但是陈凯则更希望他能够继续在此潜伏,为明军搜集情报,等到着黎明的曙光照耀大地的那一天。 在苏州,陈凯没有做任何停留,到了八月中旬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了杭州城外。这一次,他决定进城一趟。或许,还要在城里面待上个几天。 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二城,素有并称之美。不比苏州那般后世魔都般的经济地位,杭州倒曾是座古都,作为浙江一省的省会城市,这里同样是商贾云集、手工业极度发达的所在。在明时,杭州无论怎么说,也是一座百万人口级别的巨城,影响力非同凡响。 “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至今。 青苎受风摇月影,绛纱笼火照青阴。 楼后饮伴联游袂,湖上归人散醉襟。” 杭州作为京杭大运河的终点站,这里自有着运河文化的独特魅力。北关夜市,乃是钱塘十景之一。据《西湖志》记载北关夜市之盛况,“盖水陆辐辏之所,商贾云集。每至夕阳在山,则樯帆卸泊,百货登市,故市不于日中而常至夜分,且在城闉之外,无金吾之禁,篝火烛照如同白日,凡自西湖归者,多集于此,熙熙攘攘,人影杂沓,不减元宵灯市。” 这里是武林门外,运河自此抵近杭州城。陈凯一行所乘之船,在此算是达到了目的地,他们下了船,却是白日,听那茶肆的小二说起,近来杭州的清军大举出动,厉行宵禁,城内外管控得极其严格,北关夜市的景色,陈凯他们这些外乡人是暂且看不到的了,但是白日里,这里也有花红满路的景致,足以不虚此行。 一路所见,多是如广信府、南昌、九江、常州那样的破败景象,似杭州这般的繁华,却尤让陈凯恍如身处于不同的时空之中。这些年在广东、在福建,这样几乎未曾受到战火侵扰的所在陈凯确实是没有见识过的。 说来,杭州未经惨屠,倒是要感谢东林群贤们一力推崇的那位“潞佛子”,是他在南京陷落后,于杭州被推为监国,却选择了向清军开城投降。不过,这位潞王殿下即便是如此的“识时务”,也同样难逃清廷的屠刀,仅仅是随便找了个理由,连同着弘光帝以及一众被俘的明廷宗室便一起被砍了脑袋。这样说来,“潞佛子”在杭州的这一遭,大抵也能算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吧。 “阿弥陀佛,那贫僧就先行一步了。” “有劳道宗师傅。” 这一次来杭州,陈凯是有相关计划的。入了城,道宗已经前去踩点了,邝露则依旧是去寻他的某个“老朋友”,借助于地头蛇们的能量,这一遭,陈凯是不打算太过低调了,他准备从这座沦陷多年的巨城中捞个人出来,捞一个尚被清廷控制着的人出来。 道宗和邝露已经先后出发了,前者还好,只是按照陈凯的安排先寻个寺庙挂单,按照计划行动的同时等待后续指示。倒是邝露,从离开江西明军控制区没过多久,情绪就越显低落,在鄱阳湖上看南昌东部外围,在常熟时入城打探回返,在南下苏州的路上与归庄闲谈,直至到了这杭州,也依旧是这般郁郁寡欢。 由于舟山的战事,清军大举出击,杭州城的盘查必然会格外严格。陈凯没打算太过集中,所以干脆让道宗和邝露分别从武林门和艮山门先行入城,过去个把时辰,他再带着剩下的人伪装成行商和伙计自武林门入城。 道宗和邝露,一个和尚、一个儒生,没费什么气力就进了城门。从传回来的消息来看,盘查确实是严格非常。不过,此二人一个用不着兵器,一个不会用兵器,守门的清军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就放了进去。 “咱们的家伙什,要先行藏在城外了。” “参军请放心,一旦暴露,便是赤手空拳,我等也自当为参军杀出条血路出来。” “真的暴露了,是逃不出来的。” 一路上,持兵自保,由于人少,多为看作是护院随行,倒不甚起眼。奈何这番到了杭州,盘查之严格远胜这一路上的历次,陈凯不打算横生枝节,干脆便只留下部分哨棒。 等了一个多时辰,陈凯一行如约入城。武林门外,等待入城的百姓长队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陈凯一行排了队伍,前面更有一支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好生热闹。 陈凯倒也不急,但是那些接亲可不一样。吉日吉时,都是算好了的,城内的家宅之中,男方亲属皆在等候,这般拖延下去,实在是让人急得上火。 “看吧,跟你说早些出来的,现在排在了这接亲的队伍后面,且等着吧。” 依稀听着后面似乎有人低声议论,陈凯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按部就班的排着队。就这般慢慢磨蹭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算是到了那支接亲的队伍。 “哭丧呢,吹什么吹,不嫌闹腾?!” 武林门的守卒上前喝骂,媒婆连忙招呼着吹打的队伍停下来,甚至就连骑在马上的新郎倌也被她央求着下了马来,随即又三步并作两步的凑到了那群守卒跟前。 “您看,都是本地人士,新郎倌跟钱塘县的典吏老爷是沾着亲的,新娘子这边的舅舅也是位举人老爷,据说下一科很有望高中的……您看咱们这接亲的队伍也不容易,吉时都快到了,烦请您老通融通融。” 从两三年前开始,媒婆就不喜欢跨着这城门说亲了。城内的娶城内的,城外的嫁城外的,多省心,若非是这一次人家城内城外都说好了,新郎倌家里又和典吏老爷有亲,她不好回绝这媒人的活计,哪个愿意过这鬼门关,哪个真就个不得好死。 话说着,媒婆舔着脸,凑到那带头的守卒跟前,手一抖,一锭银子就硬塞在了那个守卒的手里。 媒婆小心翼翼,一脸的谄笑,把褶子都多挤出了几条来。不似这般,那守卒拿了银子,却堂而皇之的掂量了掂量,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满意,干脆便招呼着几个守卒一起来到那轿子前,推开了那个媒婆,竟一把就扯开了那轿帘儿。淫笑着点评起了新娘子的身材,更是扬言要掀了盖头看看模样。 此时此刻,轿子左近,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那个新郎倌和轿子里的新娘子,这对新人更是当即便愣在了当场。 “大老爷,求您了,这姑娘家的盖头可不能掀啊。不在洞房里掀了,不是自家男人掀了的,实在没法做人了,那还不得闹出条人命不可啊……” 说来,还是那媒婆经验丰富,连忙跪倒在那守卒的面前。接下来,这一个头接着一个头的磕在地上,青石板上很快就洇出了丝丝血迹来。奈何,那守卒竟毫不在意,大喇喇的更要拿着刀鞘去掀那新娘子的盖头,口中还一个劲儿的说着“小娘子要是长得漂亮,大爷我倒是不介意把她弄回旗营里当个小儿”的荤话。 话说着,刀鞘已经探到了盖头的一角,新娘子大抵已经是吓蒙了,还好那媒婆反应快,连忙把身上的银子、首饰一股脑的捧到了那守卒的近前。见那守卒倒是暂且停了下来,可却依旧没有把刀鞘收回来,媒婆连忙把那新郎倌拽了过来,大声的表示他身上有银子,全都拿出来孝敬,甚至那一双手更是不管不顾的就往新郎倌腰间的钱袋子上掏。 这,不过是转瞬的功夫,随着轿子里的新娘子一声尖叫响起,妻子当众受辱,新郎倌当即便是面露激愤,可却当即就被那媒婆一把堵住了嘴巴。 “怎么,这小子是看咱们旗人不顺眼喽?” 杭州八旗驻防,按照清廷制度,驻防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平南将军固山额真以及未来的昂邦章京,其地位是要远远高于督抚的。如浙江巡抚,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到驻防将军那里汇报工作,杭州各处城门,同样是由旗兵看守。 无论是杭州、西安、南京,亦或是未来会相继建立起来的各处满城所在,驻防八旗在当地素来是嚣张跋扈已极。杭州,自公元1648年,即顺治五年开始派遣八旗军驻防以来,驻防八旗对本地百姓的骚扰就已经开始了。如今日这般,不过是小场面而已。 旗人守卒皱起了眉头,刀鞘是从轿子里出来了,但是看那架势,分明是要拔刀的。眼见于此,媒婆连忙低声对那新郎倌灌输起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更是强拽着新郎倌跪下,做出屈服的姿态来。 很快,银子、首饰、铜钱从新郎倌、新娘子、媒婆以及送亲队伍中凑了出来,才算是把那几个旗人守卒勉强安抚住了。随后,那群旗兵又把送亲队伍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遍,到最后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但却还是把那匹刚刚新郎倌骑的马给拽走了,说是给那新郎倌涨涨记性。 送亲的队伍也不敢吹吹打打了,战战兢兢的过了武林门,便逃似的消失在了大街的尽头。陈凯目瞪口呆的看完了这一场“大戏”,却也轮到了他们这一行人了。 “发什么呆呢,瞧你这磨磨蹭蹭的,莫非是细作不成?” 第二十八章 营债 媒婆言之有理,好汉不吃眼前亏,好言好语的使了银子,陈凯一行完全没有刚才那支接亲队伍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至于被“怀疑”是细作的问题,这世上有一种现实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连鬼都推磨了,嘛细作不细作的,乐呵乐呵得了。 低眉顺眼的过了“鬼门关”,陈凯面上依旧是那副谦恭,可是胸中的怒火却已经开始了熊熊燃烧。只可惜,这里是杭州,并非中左所隔海相望的安平桥。况且这大白天的,也实在不是个做事情的时辰。 接亲的队伍耗时甚多,好半天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到了陈凯这里,明明白白、爽爽快快的掏钱,旗兵倒也没有太过为难,也就这么过去了。陈凯后面,就是那两个预言了要多花些时间的本地人,莫看这二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到了那群旗兵面前,点头哈腰一阵,竟连个银子也没给就过去了。哪怕,过去的时候,伴随着的是一句笑骂着的“滚”字,也并非寻常人的待遇。 陈凯对此并没有注意,但是走了好一会儿,蔡巧却凑到陈凯跟前,低声说了几句,当即便引起了陈凯的警觉。 “他们,还在后面跟着?” “是的。” 会不会是他们的行迹暴露了,这两个家伙会不会是盯梢的。陈凯有些犹豫,因为按道理说,盯梢的大多是要尽可能的低调的,那句预言使得他们实在有些显眼了,这不符合常理。但若是逆向思维的话,假设他们猜测自身已经有了暴露的可能,那么如此这般,反倒是更容易打消掉被跟踪者的怀疑。 脑海中闪动着的是怀疑,奈何此间已经进了城,很多手段就无法施展了。眼见于此,陈凯开始一点点的表现出了对周遭环境的好奇,步子自然也是渐渐的慢了下来。而此时,那两个本地人却依旧是以着匀速向前走着,一边走着还一边交流着彼此的看法。 “这群旗兵,也太……” “这算什么,前些天差点儿把棺材盖都给掀了。旗人大爷啊,惹不起……” “……” 缓慢与匀速错身而过,两个本地人便走到了前面。陈凯依稀的听了句这话,眉头微皱,但却也没有追上去,依旧是缓缓而行,直到双方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蔡巧确认了身后已经没有了尾巴,他才注意到,那两个本地人竟然还在大街上与一个衙役打扮的家伙打了个招呼,而那个衙役似乎对他们还很有些恭敬似的。 脑海中的疑问开始渐渐的有了解释,直到片刻之后,那两个本地人仅仅是一拐,待陈凯等人跟到那个拐角的时候,再看去,两个人竟然大摇大摆的进了一处大院。而那个大院的门口的匾额上,分明的写着“仁和县衙”这四个大字。 “旗人大爷啊,真是惹不起。” 留下了这么句感叹,陈凯等人便去寻那处与邝露约定的客栈。所幸,战火没有烧到此处,客栈依旧矗立在那里。唯有一点,就是已经换了招牌,大有换了东家的可能。 换东家有否,这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寻了对面的酒店,陈凯一行上到二楼,占了临窗的三张桌子,便在那里用餐吃酒,同时等着道宗和邝露二人到此汇合。 约定的是申时,现在还早,陈凯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吃着东西,脑子里开始琢磨着下一步该当如何。正琢磨着,街上一男一女拉扯着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便急匆匆的往武林门的方向赶去,就在陈凯的余光瞥见他们的当口,他们方才拐过来的那个十字路口处,突然从来路窜出了几个地痞似的家伙,四下张望,很快就从人流中捕捉到了他们的行迹。 “快跑!” 男人一手拽着一个小姑娘,另一手则拉着那个抱着另一个小姑娘的妇人,发足狂奔。奈何他们的速度实在是难以与那几个年轻力壮的地痞相比,陈凯视线所及的不远处,几个地痞便将他们围在了道路当中。 “妈的,欠了旗人大爷的银子,还敢跑?” 为首的地痞大声喝骂着,那男人自知已经跑不了了,干脆大声哭诉了起来。只可惜,他寄希望于的那些路人,却无不是行色匆匆的逃离此处,断不敢多留哪怕片刻,似乎多待上一会儿就会招来偌大的麻烦似的。 男人距离陈凯所在的酒楼还有些距离,他的哭诉,陈凯听得不甚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的听到什么高利贷,什么利息涨太快什么的,便没了继续听下去的打算。 岂料,这边哭诉着,那几个地痞就要上前去抢夺那个女子和那两个小丫头。地痞们撕破了脸,那男人也从衣衫里掏出了把解腕尖刀,双手握着刀柄,颤抖着对那几个地痞呵斥着,勒令他们不许靠近。只是他的色厉内荏没有持续太久,远处,一根箭矢划过,便径直的插在了他的胸口。 男人仰天倒地,女人和小姑娘的哭叫声刚刚想起,那几个地痞便直接上前,将她们拉扯到了一旁。紧接着,一个策马的少年冲来,指着那几个比他大上了将近一旬的地痞便是一阵唾口大骂,旋即又骑上了马,让几个地痞将女人和两个小姑娘带走。随后,更是来了几个衙役、帮闲似的人,将尸首都给收拾走了。 他们说的什么,一如那个男人的哭诉般,陈凯没有听得清楚,但是白昼杀人、扬长而去,甚至还掳了三个女子,就这么走了,实在震撼了陈凯的眼球。 随手唤来了一个小二,陈凯便出言问及,那小二有些吱吱呜呜的,他便掏出了一锭银子来,摆在桌上,表示把这事情说明白了,这银子就是这小二的了。 “听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小二笃定的道了一句,未等陈凯回答,便继续说道:“您有所不知,那几个地痞都是营线子,负责替旗营里的旗人放高利贷的,咱们这儿都管这个叫做营债。营债和其他的高利贷不一样,欠了,利息就不断的涨,根本不讲任何道理……没有人能还得起,最后他们的房产、妻女就都会被那些旗人夺走,甚至就连那些欠债的人,也多有被拉进旗营里为奴的……不借?哎,营债早已是臭大街了的,就算是不说这个,谁又敢招惹那些旗人来着。可总有些利欲熏心的帮着他们来骗……” 清初,由于屠杀和劫掠,旗人在财政上颇为宽裕,他们便通过被称作是“营线”的掮客向普通百姓发放高利贷。如杭州驻防八旗,在杭州这等商贾云集的富庶所在,便大肆发放营债,巧取豪夺,都是出了名的了。 历史上,营债为杭州百姓深恶痛绝,至公元1684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三年,营债引起了武林门一带商民的罢市抗议。当时一个目击全过程的地方官为缓和矛盾,抓了几个本地的营线子以安民心,结果竟遭到了几十个旗人的围攻、殴打,并且将这位地方官所乘的轿子砸了个稀巴烂。照那架势,若非是个正经八百的官儿,估计当场打死都并非不能的。 那时候,已经是三藩之乱结束后的第三年了,甚至就连台湾也在前一年为清军攻陷。清廷考虑到大规模的战事已经结束,急需休养生息,拉拢士绅百姓来维持稳定,康熙便派出了一个叫做赵士麟的官员来担任浙江巡抚,专门来处理此事。 赵士麟到任后,惊讶的发现,当时杭州百姓积欠的营债竟然已经达到了三十一万两白银之巨。这个数字,仅限于那些尚处于还款期,还没有被那些旗人撕破脸抓去旗营抵债和为奴的。但是如此巨款,却也同样是严重的影响到了杭州的商业秩序。 这件事情,到最后的结果是赵士麟通过与驻防八旗的官员不断的商讨,并且利用朝廷施压,软磨硬泡,才勉强将营债的本息数字下调到了七万多两。只是这个数字,也绝非是那些百姓所能够偿还得起的,赵士麟也只得在自筹的同时向地方官募捐,才算是把这个窟窿彻底给堵住了。但是对那些已经被抓去抵债为奴的,却依旧是没有任何办法。 为了纪念赵士麟的勇于任事和对杭州百姓的巨大贡献,杭州百姓在西湖畔立生祠用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爱戴之情。 只可惜,营债在八旗军开始驻防杭州伊始便已然开始,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这般无人来管的局面更是还要继续持续三十三年。 已经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还会有多少人会因此而家破人亡,谁也不知道,甚至可以说是谁也没办法将其计算出来。但是有一点却是分明的摆在了陈凯的眼前,那就是旗人的无法无天,已经让本地百姓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了。 听罢了这些,陈凯挥退了因拿到了银子而眉开眼笑的同时,却又因那些悲剧就发生在他们的身旁,并且完全看不到未来的日子而神色又惨淡下来的店小二,便重新陷入了沉思之中。 申时,原本还有不断的时间,但是对于神游天外的陈凯而言,却是没过多一会儿便到了。道宗先行赶到,没有上楼,在楼下与出来接应的一个亲兵说了两句,便转身离去。又过了半个时辰,邝露也赶回来了,只是他带回来的消息,却是他的那个“熟识”早已披发入山,隐居他处。这杭州城里,陈凯他们想要做事,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第二十九章 破立 披发入山和剃发为僧,这是明末清初遗民身在清廷控制区而不肯接受其统治的两种较为有代表性的方式。披发入山,自不待提。剃发为僧,亦是由于清廷的剃发易服恶法,导致了原本朱熹解读孟子“逃墨”思想的“逃禅归儒”,在此时也变成了“借禅逃清”。 邝露言及的这个朋友,陈凯没有任何印象,但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叫做张岱的浙江人,那原本是个随性洒脱的儒家士人,曾在深夜过金山寺时偶有所感便唱起了大戏,随后在和尚们的目瞪口呆中扬长而去。如今,似乎也已经入山了,在山中当起了遗民。 这两种,例子是不胜枚举的,他们算得上是明末遗民中表现得较为激烈的,只是相比如钱谦益、黄宗羲、顾炎武那样在背地里谋划着、行动着抗清事业的,却又差了一重。 当然,这世上更多的那种,那是时而吟诗作对,表达一些思念故国的情结,平日里则该做什么做什么,既不仕明,也不反清,独善其身的。这等人物,他们自身是拒绝出仕清廷的,但是对于子侄辈却是并不介意,甚至是有所鼓励的仕清。于他们而言,改朝换代,但是家族的利益却是不能因此而受损的。 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像堵胤锡、张煌言、文安之乃至是揭重熙那样,因为这世上无论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与其寄希望于旁人,远不如做好自己来得更为实际。 邝露的心情始终很低落,这一次回来,低落更甚,只是在这普遍性的压抑之中,反倒是不再那么显眼了。 下午的时候,陈凯又设法扫听了一番。杭州驻防八旗,自驻防到此,便圈占了杭州城内人口密集的城西地区,“此方之民,扶老携幼,担囊负签,或播迁郭外,或转徒他乡,而所圈之屋,垂二十年输粮纳税如故。” 圈占了本属于本地百姓的房屋后,他们尤嫌不足,不仅仅继续圈占土地,更是屡屡闯入民宅中抢夺财物,毁人祖坟,向地方官索要妇女,侮辱士人。而那些把守城门的旗人,敲诈勒索,限制百姓行动。他们不光是随意抢夺百姓担子上的东西,向背包袱和乘轿子的行人索取过路费,更是在城门口阻挡送葬和迎亲的队伍,使人不得不贿赂他们以求通行。城门因此成为百姓日常向征服者低头的地点,一如陈凯今日看到的那些。 旗人对本地的盘剥、抢掠,使得商旅裹足不前,从而威胁到杭州赖以生存的商业贸易。为此,清廷决定修建满城,妄图用墙来约束旗人的抢掠,进而确保杭州的商业赋税。 只可惜,墙修好了,隔离了旗人和本地人的住房,但却无法免除掉旗人对本地百姓的骚扰。更大的问题在于,旗人对于民间的骚扰,地方官同样是不敢管、不会管,因为他们只是清廷豢养的家犬,在地位上甚至还远远比不上那些奴才呢。 城门外的世界,乍一看去尚有几分乱世中难得的繁华,但是透过那外在的薄雾,甚至无需进到内里,所呼吸的空气便可以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而这等状况,竟还是在杭州驻防八旗出征在外,城里面仅有那些守城门的八旗兵和旗人家属的情况下,一旦想到那些四千杭州驻防八旗回师,陈凯当即便想要离开此地,不作丝毫停留。 “逃,或许也是一种生活吧。” 对于旁人而言,这话或许没错,但陈凯从不认为逃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道宗师傅那里怎么说?” “回参军的话,道宗师傅已经挂了单,最近几日会在城内各处佛寺里打探消息。” “嗯,本来是两手准备,现在只剩下了道宗师傅那里,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那上面。明天开始,我会在城里私下转转,设法打听到一些消息。湛若……” 叫了邝露,可邝露却依旧是心不在焉,陈凯干脆让他回房休息。只是少了这么个在杭州尚有些许人脉的存在,难度自然而然的就更大了起来。 任务布置完毕,陈凯自行回了房间。他们租了一间客栈的小院,这样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可以避免暴露在太多人的眼中。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陈凯细细的回忆着,回忆着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妄图从中找到新的突破口,但却始终不得要领。直到深夜,他尚未入睡,门却被敲响了,一打开,却是邝露,手里提着两坛子水酒,似有话与他说。 “竟成,你知道,我在广州的时候是准备一死了之的。” 倒了一碗酒,邝露毫无体面的灌了下去,酒水自嘴角,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溅湿了他的衣衫,却丝毫不以为意。 “这也是你的逃?” “是的,竟成,这就是我那时选择的逃避。” 又是一碗,酒水不要钱似的倾倒在了碗中,又从碗中倾倒进了口中。邝露的衣衫更湿了,身上的酒气也更加浓重了。 “我不想亲眼看着这汉家天下沦入夷狄之手,不想看着这华夏陆沉,而我又无能为力,就只能一死了之。我不是你,竟成,不似你有那么强的能力,有那么多坚毅的意志,我他妈就是一个懦夫!” 难得的爆了一句粗口,邝露又自顾自的倒了一碗水酒,一饮而尽。邝露这一碗又一碗的灌下去,陈凯仅仅是坐在那里,既不劝,也不阻,因为他很清楚,邝露需要醉一场,醉过了这一场才或许会有想明白的可能。 国亡而殉之,不愿做亡国奴,就此一死了之的自古以来便不在少数。最有名的,便是宋亡崖山的那十万英灵。他们没有办法接受华夏为夷狄所亡的事实,亦或者是想过要借此来警醒世人,无论是什么,最终却都是选择了以死同殉。 在明末,这样的例子也不曾少过,李自成杀入北京时还好,等到清军入关,席卷天下的十几年来,便可以用不胜枚举来形容。这里面,也并非没有曾经的那个邝露。 一坛子就这么灌了下去,紧接着又是大半坛子,陈凯只是坐在对面看着,一言不发,但是邝露那边,直到趴在了桌子上,口中还喃喃的是那些“扬州清明、金山竞渡、秦淮风月……全没了,全没了”之类的呓语。 文明的毁灭,往往是最让热爱其灿烂辉煌的人们所最难以接受的。只可惜,并不是每个痛惜者都敢于站出来抗争,这就是文天祥那样的人物为什么会被后世视作是民族的脊梁,而非是他们。 邝露依旧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陈凯也不管他,便自行上床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或许,原定的计划也要进行修改,也是说不定的。 一夜,陈凯睡得很轻,房间里有的也只是那酒醉的梦呓。待到第二天一早,陈凯起身,邝露依旧在那里昏睡,他也没有理会,干脆出了房间,洗漱、用早饭。岂料这饭刚刚用完,邝露那里却已经醒了,甚至就连洗漱都已经过了,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气象已是大有不同。 “早饭,外面买些,路上吃。” “嗯。” 邝露点了点头,就随着陈凯离开了客栈。杭州城内,依旧是昨日那般,只是陈凯已经不会再被这表面的繁华所障了眼睛。 一整天过去,邝露那边依旧是没有消息。陈凯很清楚,他仅仅是到过浙江,熟识本就不多。现在奔着文庙,妄图从那里发展些新的人脉来,实在是需要更多机缘才能成行的。所幸,陈凯也并不在意这一点,计划本就是计算谋划,与实际情况无法相合,也没必要太过强求。 就这样,一连三日,陈凯等人依旧是没有什么头绪。既然如此,陈凯也已经萌生了退意。直到,回返客栈是路过的一处院子,依稀的听到内里似乎有人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脑海中方是灵光一现。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三十章 慕名 “小二,这浙江地方,各处都有什么特色之处,说来听听?” 银子在前,小二自是抖擞着精神,当即便把那钱塘十景聊了遍。陈凯一边点头,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随后又问起了其他的一些府县的东西,比如绍兴、比如宁波、比如衢州、再比如金华…… “金华地方,客官恕罪,小人知道的不多。早前,倒是听金华来得客商说起过几句有意思的。” “哦?那边说来听听。” “小人记得不甚清楚,倒是那其中的几句,比如金华的唬头、义乌的拳头、武义的芋头、兰溪的埠头,还有些印象。” 金华县于金华一府,乃是千年的府城,当地人自视素来是高人一等;义乌当地民风彪悍,又出了戚家军那般的强兵,拳头二字顾名思义;武义县,倒不是单单指此地盛产芋头,说的却是当地以认真种田闻名,形容上带有三分木讷之意;而那兰溪,位于衢江、婺江交汇之处,自那里汇流为兰江,顺流而下,穿过严州府便是杭州,是杭嘉湖进入金衢地区的水上要冲,所以码头是出了名的多的。 “这确有几分意思。” 接下来,继续闲扯了几句,陈凯便挥退了小二,旋即将邝露、蔡巧等人叫来密谈了起来。 “道宗师傅那边,通知过去,继续打探那人的下落。不过,无需强求。” “卑职明白。” “湛若,你不用继续打探了,最近的几日,多与出入文庙的那些读书人交往,混熟了,就是最重要的。” “嗯,一切依竟成所言。” “至于我嘛,明天开始要为咱们准备离开此地的行船。不过,咱们这一回,只坐兰溪人的船……” 转天,陈凯一早就出了客栈。带着几个人,一路南下,直奔城南的码头。杭州一城,是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从南到北长,从东到西短,呈长条状,其中北面更宽,而南面则直抵到钱塘江。 京杭大运河和钱塘江,一北一南,遥相而立。陈凯到时还早,随便找人问了问,便与一兰溪来的船主聊了起来。 “过些天,我要乘船去衢州。不过,近来还是要继续访友的,所以约定了时日,须得在富阳上船。” 富阳县在杭州府城西南,钱塘江的上游。船主没有多问,只是有了个彼此的默契,也就罢了。至于定钱什么的,陈凯这边还没有确定下来是什么时候出发,还要等到确定了行程日期再来与付。 “对了,阁下即是兰溪人,可知兰溪才子李仙侣其人?” “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怎会不知?” 提及此人,船主颇有些引以为傲。说来到也正常,兰溪,本就是以渔业、船运等与那江河交汇之所在有关的产业闻名。放在金华一府,比之府城、东阳等县,兰溪在文名上并不甚显眼,直到前些年出了个才子李仙侣,在八咏楼那处自南宋李清照题《咏八咏楼》后再无人敢再吟诗作联的所在作此一联,兰溪文事上的风头才算是有了与其他各县一较高下的名头。 这是位当代闻人,本地文士中的翘楚,船主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快,诸如李仙侣出生时的异象、相士说文曲星下凡的话、从小就与众不同、长大了更是闻名当地之类的说法一股脑的就倒了出来,生怕陈凯以为他有所夸张似的。 本地出了个名人,这本就是只得吹嘘的事情,放在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只是说到最后,船主似乎还很有些惋惜的样子,因为自从是金华之屠,那位兰溪才子就干脆不参加科举了。否则依他所见,考中状元也并非是不可想的。 “是了,那位李十郎,如今却不叫这个名字了,改名为渔,似有些游戏人间的意思。” 畅谈良久,似乎这船主早年也曾开蒙,只是仅限于开蒙,未曾深入罢了。那游戏人间,是他所想倒也还在其次,陈凯听到此处,恭维了句,便向那人问道:“想来,阁下与李仙侣,嗯,与李渔,乃是熟识?” “熟识不敢,他来杭州时倒是乘的我的船。” “那是在下有幸了。”点了点头,陈凯话锋一转,当即问道:“可否代为引荐一二?” “有何不可,只是他近来忙于家事,见与不见在下是说不算的。” 李渔,初名仙侣,后改名渔,字谪凡,号笠翁。明末清初文学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美学家。长期的从而积累了丰富的戏曲创作和演出经验,从而提出了较为完善的戏剧理论体系,被后世誉为“中国戏剧理论始祖”、“世界喜剧大师”、“东方莎士比亚”,同时其人是休闲文化的倡导者、文化产业的先行者,被列入世界文化名人之一。 自从在院外听了那几句《牡丹亭》的唱词,陈凯当即便想到了此人,因为这个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街知巷闻起来,他的《笠翁十种曲》、《闲庭偶寄》以及《***》等作品自诞生以来便收获了极佳的反响,直至后世。而现在,这个人似乎还在为“卖赋为生”,同时为了家乡的官司而欠下的那屁股债而挠头呢吧。 “阁下只管引荐,成与不成,必有一份心意,还望笑纳。” 心意不心意的到不重要,船主很高兴如陈凯这般的外乡人能够对他家乡的才子有着如此的仰慕之情。更何况,就船主的眼力来看,陈凯似乎是个颇有些气魄的富商,如果陈凯与李渔相交甚欢的话,赠些财货,也正好缓解李渔如今的经济困境。于他,能够从中穿线,在二人间也是一份交情,或许会惠及将来也说不定。 想到此处,船主说干就干,当即便带着陈凯一行去寻李渔。李渔的家,距离此地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所幸,这个时代,老乡见老乡,还属于两眼泪汪汪的那种,同乡人在异地很是抱团,很多同在一地的外乡人之间或多或少的都会有些联络,陈凯算准了的就是这一点,自然有迹可循。 临近午饭时分,抵达李家,那是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上书武林小筑四字,倒也有几分风雅。但看周遭,出入皆是粗布麻衣的平民,又怎能想象到这会是一个早已成名的才子的居所。 敲开了房门,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乍看衣裳布料,似乎很有些清贫。陈凯表明了来意,妇人连忙将陈凯等人请了进来,便连忙回房。未及片刻,一个同样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拱手行礼,对于这慕名而来的人士倒还客气。 此人即是李渔,一个四十岁才开始以写戏剧为生的剧作家,但却能够在接下来的十五年内以着每年一到三部的速度不断的诞生作品,成为炙手可热的戏剧家,不可谓不是一个传奇。 初见了,陈凯未打算聊得太多,只是相谈了片刻,不知是从哪听到了一声肠鸣,见李渔面露尴尬,他旋即便将蔡巧叫了过来。 “周围寻个像样些的酒楼,置办几席能吃的酒菜过来。” 第三十一章 魔鬼(上) 蔡巧领命而去,李渔则是连忙起身相拦,却又哪里有蔡巧的动作迅速。 “哪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 李渔已经招呼了家人去追,却被陈凯的其他随从拦下。见如此,陈凯便直言不讳道:“在下是在文庙听了本地的读书人说谪凡仁兄抵杭,特特的慕名来见。按道理,在下前来,谪凡仁兄破费,也是道理。只是此番来得急,我也未带礼物,自是更不好叫谪凡仁兄破费。所以,还请万勿推辞。” 陈凯的话,未有直言,但是李渔却明白,他如今处境不佳,去岁因在乡兴修水利与生塘胡村一胡姓人家闹出了桩官司,因“胡姓刁诈,事不如愿,结讼中止”,迫不得已,卖了家乡的伊园,北上来杭。今岁初至,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日子过得拮据,尽管有友人接济,但却依旧是举步维艰,欲哭无泪。想来,陈凯是已经看出了他的处境,不过是借着没带礼物来缓解尴尬罢了。 托明时房价低的福,到此尚有瓦遮头。想到此处,李渔反倒是更为不好意思了起来。对此,陈凯倒也权当是没看见,与李渔、与带路的船主攀谈起来,自兰溪至杭州的沿途风物,他的一些所见所闻,倒也是宾主尽欢。待过了一些时间,蔡巧带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小二赶来。 “东家,酒和其他的菜色还需些时间。” “无妨,先吃着,不急。” 李家的人在院子里搬了桌子,李渔、陈凯、船主以及李家的家人和陈凯、船主二人的随从,就算是家中女眷不便露面,不谈尊卑,一张桌子也是不够的。于是乎,李家的人连忙出门,找邻居借了两张桌子过来,才总算是勉强够用了。 菜色被一一端上桌来,所见,不说菜式皆是本地名菜,价格不菲,只说那盛放菜色的器皿,就都不是什么便宜货。 眼见于此,回想起陈凯的那句“能吃的”,光是李渔,就连那船主也面露尴尬。唯有陈凯,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却还是暗道蔡巧此人有眉眼,会办事儿。 “不怕二位笑话,人说杭州名菜三十六,在下来此多时,却始终未能得见,今番终有幸品起一二,乃是借了二位仁兄的光了。” “不敢,不敢。” “谪凡说笑了。” 宾主落座,酒也到了,行了一轮酒,他们便开始动筷。说来,正儿八经的名菜,其实也就是一道东坡肉,外加一道西湖醋鱼,实在是李渔所居之处,周遭没有什么知名酒家,勉强如此罢了。不过,文人聚会,品菜、饮酒,更少不了畅谈菜色、美酒的来历,亦可作佐餐之效。 “东坡肉,顾名思义,乃是宋时东坡先生昔年在杭州为官时所创,如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 有道是文章憎命达,苏轼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的一例。当年,三苏声名远播,本有望在朝中有所作为。至乌台诗案,苏轼遭贬,自此,苏轼在政坛的存在感下降,但是文章诗赋却几近臻化。 由彼及此,五年前,金华之屠,李渔也曾写下过“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这样的文字。如此看来,若非那场“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的天崩地裂,一心只求科场功名的李仙侣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李渔。 “这东坡肉,在下倒是听说过,只是未尝一试。” “那却是要多尝尝。” 说起来,很多这时候极少见的东西,在后世的那般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大多不复那般难以触及。比如这东坡肉,做法在网络上其实都是随手可寻的,尤其是这道菜还是存在着历史渊源的,就更是连出处都有着太多的记载和探究,倒是放在此时能够触及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这段时间,李渔由于家中拮据,青菜豆腐都已经只能是勉强糊口了,更莫说是下馆子、品名菜了。此刻,陈凯热心的讲解着,肉香四溢,李渔对陈凯的知识渊博盛赞了一番,倒也不客气,夹了一块入口,方形的东坡肉味醇汁浓,酥烂但不腻口,实是难得的美食。 “比之这东坡肉,西湖醋鱼,却是宋时名厨宋五嫂所创,算来比东坡肉也少不了多久的年份……其实,这菜很多杭州本地人都会做,方法,余倒是有闻,说是最好先在清水中饿一二天,除去泥土味。但是那其中配料比例、手法等事,又各有诀窍,并非什么人都能做好的。” 讲过了那东坡肉,陈凯又恬不知耻的在这两个远比他来杭州时日更久的浙江人面前大谈起了西湖醋鱼的做法,全然是一副老饕的架势,好像来了这几日,陈凯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吃了似的。 事实上,吃,陈凯还真是顾不上。这些,蔡巧都是看在眼里的,此刻见陈凯对着这两个浙江人侃侃而谈,也只当是他南下时听来的,便不做深思。 陈凯细细说罢,李渔等人早已是佩服之至。由此及彼,天知道陈凯的脑子里还存着多少这类的知识,必是个吃过见过的人物。 其实说起来,陈凯是托了时代的福而已,对于这个时代的细节,却是所知寥寥。单说这菜名为西湖醋鱼,但其实际上并非是来自于西湖,仅仅是做法而已。究其原因,还是在于西湖左近已经为杭州驻防八旗所据,用以养马——杭州驻防八旗四千余众,光是带到此地的马匹就有上万匹之巨,这些马匹全部都养在西湖之畔,原本的西湖盛景,杨桃被驻防八旗大肆砍伐,地上、湖中也多有马匹的粪便,日以继夜,已有三载,就连湖水如今不复清澈,被那哪怕每马一日一便也不下一千万滩的马粪所淹没,泡出了臭河沟子都未必有的滋味。 八旗军是不讲道理的,况且交浅言深是为大忌,此间,谁也没有多上这句嘴,仅仅是吃着假以西湖醋鱼之名的“钱塘江醋鱼”或是“杭州湾醋鱼”,亦或是其他的什么的冒牌货。 推杯换盏间,饭便吃过了,陈凯和船主告辞而去,估计剩下的也足够李渔一家改善个几日的伙食了。离开了李渔家,陈凯送了一份心意于那船主,并且约定了乘船的事情,只是具体时间依旧不能确认——陈凯又交个了新朋友,或许时日上还有继续向后拖也是说不定的。 回了客栈,邝露那边进展倒是不错,已经有了几个相熟的读书人,很是唱和了一番。其实若是邝露能用其本名相交,如今当已是在杭州文人的小圈子里传开了。奈何他们是秘密行动,且邝露的身份特殊,化名是不可避免的。 陈凯还在筹划着下一步的方案,道宗那边的消息依旧不好,他们初来杭州城打算捞的那个人是被清廷看管的,虽非牢狱,但是禁足何处却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探查到的。 第三十二章 魔鬼(下) 待到了第二天一早,陈凯又巴巴的跑去了李渔家。这是昨日约定的,因为有些文事上的东西,陈凯还要向李渔请教,而他又并非准备在杭州常住,所以不可避免的要频繁造访。 此举,李渔的家人倒是欣喜的,因为陈凯是不会空手来的。只是李渔,每每与陈凯有所交集,他就越会自感现阶段的生活水平之低下,而且这种心态是越来越严重的,严重到了几天的功夫,他就已经有些无法容忍了的地步。 数日后,已近月底,陈凯时隔一日的又一次的造访。聊了片刻诗词方面的东西,陈凯便提及了昨日听了一曲《牡丹亭》,偶有所感,觉得李渔的才华在于诗词,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若能在这方面上下功夫的话,未必不能成为又一个汤显祖。 汤显祖生活于明中后期,文名极盛,他的作品在经过了时间的发酵后也普遍性的为普罗大众们所传颂。陈凯由此一比,李渔自是谦虚再三。不过,对于诗词文学上的才能,始终是他此生最为骄傲,或者说是依仗的,而陈凯的话,则已经把他的心思勾了起来。 “不瞒复甫,愚兄近来确是写有一传奇。” “可否一观?” 先是截胡了义子的代称来作为号,现在连假名的表字都要用陈永华的,陈凯的无耻可谓是登峰造极。此刻一听李渔已经写了篇传奇,激动由内而外,毫无掩饰,看在李渔的眼中亦是费外欣喜,欣喜于知音难求,哪怕是这个知音与他的水平差距实在良多。 “自无甚不可。” 说罢,李渔便从书架上找出了一本书册来,双手递在陈凯的手上。然则看到书册的名字,陈凯胸中的激荡更甚,甚至到了不加以压制就显得有些太过了的程度。 “怜香伴,这名字,有些意思。” 打开书册,文字铺面而来:真色何曾忌色,真才始解怜才。物非同类自相猜,理本如斯奚怪。奇妒虽输女子,痴情也让裙钗。转将妒痞作情胎,不是寻常痴派。 看到此处,陈凯已然不疑有他。接下来,细细品读,破题、婚始、僦居、斋访,直至那“洞房幽敞,鸳鸯锦褥芙蓉被,水波纹簟销金帐。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双双早办熊罴襁,明年此际珠生蚌,看一对麒麟降”。 看罢,已是天光昏黄,陈凯尤有意犹未尽之色。抬首,见李渔目带期寄,似是正渴盼着陈凯的点评,他旋即起身,一礼到底。 “此才,终不让那汤临川。在下有意出银两千两,助谪凡创办戏班,将此戏、将谪凡于戏曲之才华显于世人。” 两千两白银意味着什么,若假以养兵,不过四五十兵一年的本色、折色以及赏赐的日常维护花费,这里面还没有计算武器、粮食等方面的花销,更别说是诸如安家费、出征、功赏之类的花费,那句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是从来没有错的。 这两千两银子对于军队而言实在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个平民百姓来说,却是一笔难得的巨款。李渔如今生活拮据,靠着朋友接济,尚且须得卖赋糊口。这期间,在杭城的大街小巷、戏馆、书铺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身影,他在不断接触、不断观察、不断了解中发现,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从豪绅士大夫到一般市民,对戏剧、小说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才萌生了写此怜香伴一传奇的念头,并且付之于行动。 将文字卖给从事演绎相关行业的人,是他近期的谋生手段,创立家班,并非是他没有想过的,只是距离那一目标却甚是遥远——毕竟,从一个写书的,到一个剧院的老板或是戏班的班主,是从无产者到有产者的跨越,于今时今日的他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陈凯此言,直接将他的可望而不可化作了触手可及,他很清楚,光有银子是不够的,人脉、场地等太多的方面都要考量到,但是若没有银钱,这些东西大多也触及不到。 “复甫,我知你是性情豪爽之人,但此事,我无功不敢受禄。” “不敢?” 听到此言,陈凯哈哈一笑,随即言道:“你我之间,贵在交心,不在什么功不功的。即便在商言商,以我所见,银钱本就是用来花的,摆在那里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我若用来经商,无非是货殖之利;投于谪凡这里,换来的则是很多银钱买不到的东西。无论是交情,还是人情,甚至说待到谪凡名闻天下,我或亦可借谪凡之名出入达官显贵门下。这,亦是一种投资,一种双赢的投资!” “可若是没有如复甫所料的那般呢?” “没有,也没什么好纠结的。做买卖,无论是做什么的总是有风险的。我相信我的眼光,难道谪凡不相信你自己的才华吗?” 陈凯洋洋洒洒,总是一副大豪商的气魄。不可否认,李渔已经有些心动了,但却依旧犹豫,这与他的自信尚未彻底起势有关,更在于他的经历,尤其是那些挫折加深了他对世界和自我的怀疑感。 眼见于此,陈凯语重心长的说道:“谪凡,你是有才的,而且是天纵之才,不要把你的才华埋没在这等陋室之中。不为了别人,哪怕只是为了嫂子这么多年的相知相守,你难道就不想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说起来,李渔本不是个存的下钱的人物,若非这些年他的正妻徐氏,也是他在文字中常常亲切的称之为山妻的女子持家有方,只怕是早已落魄得要讨饭了。成亲二十余载,曾经的少女容颜渐渐开始老去,但是那份相濡以沫,但却始终是李渔所最牵挂的。 此时此刻,陈凯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渔叹了口气,便起身行了礼数,将此事应了下来。而陈凯则相应的表示,这两千两银子的投入只是初期,后续当还会有更多的银钱跟进,要他不用担忧银子这方面的问题。 “想要将这怜香伴搬上银幕,呃,搬上舞台,咱们首先要买个戏班子过来,咱们的戏班子!” 很多年前,陈凯读书,曾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当魔鬼伸出诱惑之手的时候,它纯洁的形象可以令天使自惭形秽。而此时,他扮演的恰恰就是这么一个魔鬼的角色。 第三十三章 惊愕 合作的事情商量了妥当,陈凯便与李渔签了文书。姓名一栏,陈凯自是用的陈近南之名,不过陈凯告诫李渔,有人问起,只说是友人赞助,若是官府中人问及,则说是早年与福建抚标参将冯君瑞有旧,此番听闻他日子落魄,便派了家人来助,断不可提到他的名字。 “此为为何?” 陈凯与李渔在城内走动过,全无异样,此事上却让他如此,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对此,陈凯的回答则是他与杭州府的某个官员有些过节,找了人去设法说合,但是能否说开了,或是那人会否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却还未知。未免出现意外,遭致破坏,暂且保密一段时间却还是有必要的。至于冯君瑞,陈凯只说是极好的交情,当不会穿帮云云。 想来陈凯来杭,却并没有做什么生意,想来是托人化解矛盾的。李渔不疑有他,接下来自然也是李渔独自奔波上下事宜,而陈凯则在幕后牵线指挥。 李渔久在市井寻求写作素材和灵感,又托了朋友代为打听,很快就寻到了一个即将解散的戏班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解散是不会解散的了,顺带着还从另一个戏班子里挖了个女旦的台柱子过来,用李渔的话说,此女子扮演崔笺云,甚佳。 顺着戏班子,上下打点的事情进而展开,顺带着还买了一处戏园子,位置上不太好,但陈凯和李渔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戏好,先把名声打起来是第一要务。 接下来,一晃七八天,李渔投入到了排戏的阶段,而那些琐事,他则交给了个杭州的朋友帮着打理。至于陈凯,作为投资人和合作者,却依旧是躲在幕后。直到,永历五年的九月初七,一个惊爆的噩耗在杭州城中迅速传开,他才不得不尽快的行动起来。 “……五六月间,虏师提标和定标对四明山地区进行了又一轮的洗山,比之去年,当地硕果仅存的王师、义军更是无力反抗。至七月底,鲁王任命的直浙经略王翊回到四明山,联络众将,试图为舟山分担压力。奈何四明山已经没有了足够对虏师后路造成威胁的王师和义军,就连那位王经略也在不久后被虏师擒获……” “八月底,虏师集结兵马,在定海誓师出征,始终不肯降虏的王经略被残忍杀害……虏师与迎战的荡胡伯在海上遭遇,荡胡伯水师大败,其人为虏师俘杀,随后虏师大举登上舟山岛,围困舟山城,猛攻数日,最终攻陷了城池。据说,虏师在舟山城里,又进行了一次屠杀……” 这些,是邝露从那些他近期结交的读书人的口中得知的消息。陈凯叹了口气,他的预警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想来,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荡胡伯阮进,自清军南下以来,直至今日,几乎是公认的江浙第一水师名将。说起来,此人原本不过是定西侯张名振手下的一个水营军官,甚至还是个浙海的海盗,为张名振降服。但是等到了清军南下,第一次大举进攻舟山之际,阮进凭四条战船击破虏师上百条战船组成的舰队,从而在获救的黄斌卿的怂恿和帮助下,获得的独立于定西侯所部之外的实力,他近乎于开挂式的海战生涯就正式开始了。 鲁监国朝的这些年,在浙海、在闽海,阮进一次次的打得清军水师满地找牙,甚至一度出现了清军水师见阮进之旗号便望风而逃的状况。 不可否认,此人是鲁监国麾下众将中最拿得出手的人物,甚至就连阮进的旧上司张名振在这方面都要逊色良多。但是细说起来,这位荡胡伯之所以能够横行浙海,凭的并非是船坚炮利,更非是什么凌驾于时代的战术战法,无非是一腔勇气,一副舍得与敌军鱼死网破的胆量而已。 阮进之战法,其实简单,舰队与敌纠缠,他率座舰抵近敌军主帅旗舰,凭火毬、火砖等引火之物烧毁船帆,登船跳梆,只在于一个擒贼擒王。每一次,当他把这份出自于海盗的亡命徒架势摆出来的时候,对手不是弃船而走,就是乘船远遁,随后便可以进入到追击节奏,就是一场大胜。 看似容易,需要的却是极大的勇气和魄力。奈何,这从头到尾就是一把双刃剑,当运气好的时候,自不待提,但若是运气不佳,比如这一次的舟山之战,哪个会想到当阮进亲手抛出去的火毬,在命中那艘载着包括杭州驻防八旗的主帅平南将军固山额真金砺在内的主帅旗舰船帆的时候,竟然没有引燃船帆,还反弹了回来,而且竟然还弹在了他的身上,将他自己烧成了重伤。 阮进被自己投出去的火毬引燃,只得跳水求生,结果被清军捞了上来,第二天就伤重不治而亡。清军大概打赢了这场海战之后很长时间还是一脸的懵逼,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就赢了,除了天要亡鲁监国朱以海实在没什么可以用来解释的了。 接下来,清军登岛、围城、招降纳叛,继而破城、屠城。而此时,鲁监国方面,出于信任阮进的能力,则是率了舰队分兵北上和南下,拦截苏松水师和金华总兵马进宝的部队。南北拦截,两战皆胜,谁知道最不可能输的阮进竟然败了。再回头,想要突破清军的舰队,却是直到城破也没有能够实现的事情了。 舟山海战,清军赢得莫名其妙,明军败得莫名其妙,只有那些被屠杀的百姓是死得真真切切的,皆是被清军所屠戮。而陈凯的预警,似乎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是不知是无法拧得过阮进的脾气,还是预警并没有来得及送到。 这个消息,在清军攻陷舟山城后,欣喜若狂的平南将军固山额真金砺、固山额真刘之源、梅勒章京吴汝玠、浙闽总督陈锦、浙江提督田雄、定海总兵张杰,这些沾满了舟山百姓鲜血的凶徒们在完成了屠城后,便忙不迭的将他们的累累罪行上报清廷。杭州这边,倒是从巡抚衙门里传出来的,经此一战,鲁监国朝的基础被破坏,剩下的无非是些残兵败将浮海远遁罢了,作为巡抚的萧启元自然是要兴高采烈的周知地方,以安定人心。 虽说他与鲁监国系统明军的交集几乎为零,但是陈凯很清楚,此事一旦发生,很多事情就会接踵而来,他在杭州实在待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的行动起来。 第三十四章 一场戏(一) “……听道宗师傅说,那一日噩耗传来,他寺中结识的那个剃发为僧的士人痛哭流涕。两个人相熟,劝解着,那人就聊起了关于鲁王那边的一些事情,其中也包括那位王经略……就着王经略的话题,道宗师傅很快就套出了王江的消息。说是,王江降清之后,因为那人财计上的能耐实在不小,虏廷知道他是被迫,不敢用他,就软禁在了清河坊……” 八百里四明山地区聚集了大批的明军、义军,其源于江上师溃。在此之前,王翊和他的助手王江二人,不过是宁绍的两个默默无闻的寻常生员罢了,当此地聚集了太多的抗清武装,最初的盟主也是崇祯朝庶吉士出身的李长祥。但是随着驻军于大兰山的王翊、王江的实力不断膨胀,等到鲁监国回到浙江时,便只能让李长祥入朝,凭大兰山主帅王翊为直浙经略,统领浙东各路明军。 大兰山明军是鲁监国系统明军、义军各部之中,抛开张名振、阮进、周鹤芝之流那些从福建带回来的旧明军以外最有战斗力的部队。这支部队曾一度是四明山地区明军的主心骨,击破清军进剿、配合其他明军进攻清廷控制区,甚至两度攻陷上虞县城,做得素来是有声有色。 难得的是这支军队不似其他明军、义军那般军纪败坏,设五营五司,且耕且战,军纪之良好,据史书记载是与李长祥、张煌言的义军并称的,而这二者麾下不过数百人而已,完全无法与大兰山明军全盛期时的万人规模相比。 他们在宁绍地区的存在,一度使清廷小吏不敢下乡催科,清廷的统治仅仅是维持在府县城池而已,已是极其难得的了。这大兰山二王,王翊处事公道、厉行军法,王江长于财计、庶务,一人布勒将校,领兵征战,一人在后方凭着少量的土地供养大军所需,配合无间,方有大兰山明军之兴盛。 这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是在南明时期各路抗清武装中绝少见的。王江的理财能力很强,他需要的是一个懂得严肃军法的重要性的主帅,便可以发挥莫大的作用。 就像是历史上清军二度围剿舟山前,王江设局逃出了杭州城,重回大兰山抗清。当时与他搭伙的沈调伦是绍兴大族沈家的子弟,王翊的旧部,但却没有王翊对军法的坚持,使得军纪败坏,不复为士绅、百姓所支持,就连黄宗羲也讥讽这支复起的大兰山明军是“其父杀人报仇,其子行劫,尽失其传矣”。 结果,这支尽失其传的大兰山明军不光是没有发展起来,更是被清军轻而易举的消灭,王江、沈调伦尽死于此役,自此四明山地区数十年内更是再无大规模的抗清起义。 这个人,与铁血无情的郑成功很搭,但是陈凯决定把他捞出来,却并非是特特的送给郑成功的。带回去,是必然的,陈凯需要他出力来协助他实现明军控制区的财政转好。更重要的是,通过王江,他就可以与更多的鲁王系统以及浙东地区的抗清人士实现联络,这对他未来的布局以及整体的发展是极其有利的。 “既然知道了是在清河坊,那么就好办了。查清楚,十天之内,解决这个问题,咱们就启程回福建!” 护送陈凯,是蔡巧的任务,一路上蔡巧都在担忧陈凯会否倒向其他明军,倒是降虏,他却是不信的。担惊受怕了一路,到现在陈凯总算是有了句实锤落下,他的心也放下了许多,尤其是一旦想到能够尽快返回福建,蔡巧就更是恨不得这个问题能够立刻解决。 这就是动力,支持着蔡巧尽快展开调查。而另一方面,李渔那边确实是陈凯的临时起意,但是这一次的临时起意,陈凯并不打算就此放手,反倒是一个更加有意思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渐渐生成。 “十天?复甫,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对于李渔的疑问,陈凯笑而作答。至于理由,无非是突然有了急事需要离开,但是想在离开前亲眼看一回这《怜香伴》的演绎,希望李渔能够成全。 陈凯之所以会如此心急,李渔思来,或许是陈凯那边的斡旋成功希望不大,所以已经准备好了退路,这使得他对自身的处境以及陈凯的处境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担忧。但是陈凯既然已经决定了,显然是留有了退路,而他那边,两者之间的交流多是在他的家中进行,开始运作戏园子的事情之后,就更是绝少见面,想来也不会有太深的影响。更何况,不还有福建抚标的那位冯参将呢吗? “既然如此,在下自当全力以赴。” “如此甚好,我就在客栈静候佳音了。” 投资人的意志对于李渔这等“初出茅庐的小编剧、小导演”而言是大过了天的,此刻应下了事情,他就更是抓紧了一切时间排演。所幸的是,无需从小培养,他是直接买的现成的戏班子,仅仅是排一部新戏,早前也已经开始了一些时日,剩下的这几天虽然紧张,但也并非不可想象。 这边忙着排练,陈凯那边,一边透过李渔来指使着李渔的朋友印了一堆一次性的文字海报,雇人沿街发散,一边也让邝露代为宣传一二。 海报是撒网捞鱼,邝露那边则相对是要有针对性一些了。只说是有一处绝好的戏要上演了,借着李渔原本的金华才子的名声吹了一波,未免激起那文人相轻的劲儿和对本地士人对外乡士人的抵制,邝露又按着陈凯的说辞,大吹特吹了杭州的人杰地灵,一口咬定了若非是杭州这般风景、这般的文学气氛,是断不会激起那才子的创作灵感云云。 挑起了本地读书人的好奇心,邝露对于具体剧情却是讳莫如深,只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鲜故事,欲知详情大可以等到上演时去看。而且,这也没有几天的功夫了。 明面上,所有人都在围绕着《怜香伴》的首演忙碌着。暗地里,蔡巧已经把王江具体的居住地查了个底儿掉。难度上,却是不小,但也并非没有解决的途径。奈何把王江、他的母亲以及妻子尽数从宅子里弄出来容易,可若是想要弄出城去,别的不说,光是一个时间,就绝对不够用的! 第三十五章 一场戏(二) 杭州清河坊,位于城南,南宋中兴四大名将之一的清河郡王张俊曾经居住于此,因而得名。 清河坊外东面的大街,这里曾是南宋都城临安的御街,如今却只是一条较为寻常的大街。不过,这份寻常也仅仅是相对于宋时御街的特殊地位,今时今日的清河坊依旧是杭州最为繁华的所在,人流如织,叫卖声络绎不绝,只是这其中却多了些本不该有的东西。 “孝子坊戏园子新剧上演,金华八咏楼上写下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的才子李渔的倾情力作!” “《怜香伴》新剧,前所未有的全新故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就在九月十七!” “新戏《怜香伴》上演,凭此传单可享五折票价!” “……” 雇来的闲汉很卖力气,因为每张传单上都有他们各自的标记,等到上演时,凭着观众带回去打折的传单,他们还能够得到一份额外的提成。一份工,两份钱,这却是不卖力气根本拿不到的好处。 只不过,这等卖力,在清河坊的大街上却也不过是石块丢进了滚滚波涛,实在无法与此间的喧嚣相比。倒是这份喧嚣,用本地人的话说却是近几年来绝少有过的。估摸着,大概是杭州驻防八旗出征了,少了一群破坏正常商业秩序的,各地的商贾连忙到此交易上一波,等到那些家伙回来了,就又得被打回原形。而这一天,似乎也不太远了,所以更要抓紧一切时间。 如织的人流之中,陈凯、蔡巧以及几个随从坐在一处淹没于人群的茶肆。视线所及,皆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大抵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此番看似悠闲的饮茶,其实却是在观察着远处的一处不甚起眼的院落。 “那个人就是王家的管家,表面的身份如此,但实际上整个清河坊不少人都知道,那厮是浙江巡抚衙门的人,连带着府内的家丁、护院、丫鬟、老妈子以及厨娘,都是鞑子衙门派去监视的。” “那么多?萧启元够闲的啊。” “说起来,其实就这个管家一家子是那厮亲自派去的,其他人都是从衙门里挑的些听话的。这里面,有两个护院是萧启元的亲兵,那些妇孺也都是和这些管家、家丁、护院什么的有关系的。” “嚯,这是几大家子人一起吃穷王家的节奏喽。” “那个管家,每天一早会带着一个家丁去巡抚衙门报个道,大概还会说明被监视人干了些什么。倒是那两个护院,是轻易不会出来走动的。” “每天一早去一趟?” “是的。” “宅院里有狗吗?” “有。” “几条?” “就一条。” “……” 看似若无其事的对话就这么进行着,直到那个管家回来了,进了府门,陈凯一行才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个负责监视此处的继续盯着。 计划,陈凯已经有了,只是这里面依旧是存在着不小的难度。清河坊人流量巨大,白天动手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到了晚上动手,届时城门紧闭,怎么也要到九月十三的天明后才能出城,这样一来,留给他们出城的时间就会少之又少——他们并非真正的谍报人员,就算是被那些地头蛇捕快们黏上了,再想要脱身也绝非是什么容易事。 “算算日子,杭州驻防八旗该回来了吧。”陈凯,如是说道。 ……………… 九月十六,明天就要正式上演了,李渔还在忙着为戏班子排戏,而且已经是急得满头大汗。 早前挖来的那个女旦台柱子,唱腔、身段都是极佳的,也能把崔笺云的感觉诠释到位。只可惜,这人的记性实在不好,以前唱过的《西厢记》、《牡丹亭》之流倒是记得牢靠,新戏的唱词却总是丢三落四的,要反反复复的教才行。相对的,李渔从买来的那个戏班子里选了来演曹语花的小旦,对于唱词的掌握是非常迅速的,唱腔也不错,单独排练时感觉也对,根本没让李渔费什么力气。只是一到这二人唱对手戏时,这个小旦却始终找不到那种彼此间的感觉来。 “眼神,眼神,眼神,说过多少次了,你看她的时候,不要拿她当女人。崔笺云在范石面前是旦角,在你面前,你要拿她当作是亦生亦旦的那种角色来对待。” “可,可是东家,亦生亦旦的角色,奴家实在没有见过的。” 李渔很急,小旦也很急,戏班子换了东家,又从别的班子请来了个比她强的女旦来,地位岌岌可危不说,这还是第一次在新东家手下做事,要是弄砸了,日后可是有的是瓜落吃的。 “那你就拿她……” “东家,外面有人找。” 戏园子的管事及时的拦下了李渔的愤怒,随即便向那小旦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道歉,表示她会好生琢磨琢磨这个感觉。 对此,李渔也没什么办法,陈凯要的急,他实在是没有太多打磨的时间。此刻听了有人来访,他也只得出到外间,权作是喘口气来。待他来到外间,却是个四十来岁的读书人,说是替人送一封书信,也不等回信,就转身离去。 李渔撕开了信封,信瓤很薄,只有两页纸而已。内容也很简单,是说陈凯刚刚接到消息,有急事须得他在今天便离开杭州。《怜香伴》的首演他是看不了了,这封信,一是道别,二是道歉。至于后续投资,陈凯则表示会在几个月后派人前来与李渔接洽,预祝李渔在戏剧一行上能有所成就云云。 “这家伙,早前催得如此急切,现在这么就走了,哎。” 李渔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心中所思着的无非还是陈凯提过的那桩与杭州府某官员的过节,大概是没能说开了,所以急匆匆的逃离杭州,免得在人家的地头上被算计了。 此刻,李渔的神色,管事也估摸着看出了些门道来。他是知道的,东家背后出资的那人是挺急着看这出戏的,所以才会抓紧一切时间排练。现在走的,大概也就是那人了,于是乎他便干脆向李渔试探道:“东家,那,咱们还演吗?” “演,为什么不演!开弓没有回头箭,传单都发出去了,失信于人,日后谁还会来看咱们的戏?!” 第三十六章 一场戏(三) 孝子坊位于清波门左近,得名于宋时理学家周敦颐之孙携祖像来杭以避金兵的那桩故事。这里的位置相对较偏,但房价、地价也相对便宜,李渔购得了这处戏园子后就干脆连家一起搬了过来。 首演,定在了下午,吃过午饭的时辰。戏园子外,已经有了些闲汉兜售起了传单,几文钱而已,远远比那五折的票价是要实惠得多了。 让利、促销,借此来打开市场,这都是陈凯教给李渔的,只可惜这番光景却没机会看了,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不过嘛,就李渔看来,能够献上一场完美的演出,才是真正的回报。哪怕是陈凯现今根本看不到,也同样是如此。 快到了时辰,陆陆续续的已经有些观众抵达了,就是人数远远少于预期,却还是让李渔不免感到些许的沮丧。 “第一次上演,日后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加油、鼓劲,李渔便回了回台,继续给那些演员们加油、鼓劲,并且交代最后需要注意的那些事情。 距离正式开演的时间也不多了,若是名角,大概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只可惜他们这边的剧目、戏班子以及当家的角儿都没有什么名气,位置还偏,全靠了炒作才聚拢了这么一批人气儿来。就连这时候,台下面三三两两坐着的士绅、百姓们的精神儿也大多不在这戏上面,一个个交头接耳着议论的更是没有怜、香、伴这三个字中的哪怕一个。 “昨天下午就有消息,说是那些旗人今天回城。瞧瞧这一大早的,外地的客商全跑了,本地的商贾们也大多关门歇业了,真是威风。” “能不威风吗?听说那舟山城都被屠了,那叫一个尸山血海啊,跟几年前的金华、鄞县那边没两样!都是裹挟着血腥气儿回来的,谁还敢跟他们面前瞎晃荡?” “那也奇怪了,这都半日下来了,怎么还没个动静啊?” “兴许是下午吧,谁知道呢。再者说了,入城也是过了江,从城东、城南进,马上挂着人脑袋,在城里面招摇过市,他们素来要的不就是这个样儿吗?咱们这儿,太偏了,估计看不到的。” “这话也是,清河坊那边,听说街上都看不见个人儿了。咱们孝子坊,偏是偏了些,但还算太平。” “此言大善,瞧见了吗?那边的黄老爷,人家是祖祖辈辈住在清河坊的,据说祖上和宋时的清河郡王都是邻居,不也跑咱们这来看戏了吗?咱们现在脑袋还长在脖子上,还有这对儿招子看戏,念着潞佛子的好处吧。” “……” 台下的窃窃私语,台上的准备也彻底完结。演出正式开始,报了场,也没有喝彩,台下依旧三三两两的观众也不过是比李渔回到后台时多了极少的一些罢了。 臭媳妇总要见公婆,出将的门帘子开启,崔笺云、曹语花、范石、曹有容等角色便联袂登场。 开场,一边是少女曹语花随父曹有容来扬州,寄居雨花庵;另一边,监生范石迎娶了崔笺云,随后崔笺云到雨花庵上香。 出场的人物,皆是读书人和读书人家中的女眷,但是不同于寻常的才子佳人戏,范石开场就已经娶了妻。这样一来,原本按照诸如《西厢记》之类的惯性思维,才子与佳人偶然相逢的戏码失去了男未婚、女未嫁的基础,台下的观众为这新鲜所吸引,起码也要看看这范石是不是如陈世美般要抛弃妻子的货色。 随后,进香之时,忽闻风中传来女子奇香,崔笺云循香觅见曹语花,两人一见如故,诗文赓和。喝诗之后,竟不忍分别,反倒是要共侍一夫,以求能够“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 “谁称可意儿,叹知稀!今朝棋手才逢对。怎能勾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韦弦缟苎交相惠,将身醉杀醇醪味……” 台上,崔笺云和曹语花合唱罢,台下已经是愣了一片。为人妾室的多是出身不好的女子,毕竟妻和妾在明时是截然不同的,按照《大明律》,以妾为妻,都是违法的,更别说是曹语花一个官宦家庭的女子反倒是要给一个功名尚未如何的读书人做妾。尤其是在于,那曹语花做妾,似乎还不是为了范石,为的却是能与崔笺云长相厮守,着实看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台下的反应,影响着出将帘子后面李渔的那双眼睛所流露出来的波动,反倒是那两个台上的女旦,这下子却是彻底的放开了,就着唱词继续演了下去。 二人决定同事一夫,曹语花甘为范家侧室。崔笺云回去告之丈夫,范石先是推辞,后来见妻子意思坚决,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好享齐人之福,于是请崔笺云的表兄前去曹家做媒。 为怕曹父不肯让女儿做妾,假说崔笺云因自惭无出,甘愿退居次室,让曹女做正夫人。谁知同窗探知,心生嫉妒而破坏,事先向曹父泄露了他们的密谋,并加油添醋说范石想骗娶书香门第之女为妾。 曹父大怒,非但拒绝说媒,且进言任职学正的朋友,以无行为名革落了范石的功名,随后携女上京。 接下来,范家夫妇返乡,范石改名换姓重新应举,上京后得知曹父已为显宦,更悲叹此生与曹女无缘。奈何崔笺云却不甘失败,又兼曹语花为腻友思念成病,告之父亲,说当初与范大娘诗文唱和,引为至交,现在分隔两地,闺中寂寞而得病。曹父释然,认为女儿只是因为缺少闺友,只要自己收几个女徒弟来跟她谈诗论文就会好了,因此贴出招生榜。崔笺云借机报考,自称贫家未嫁之女,来与曹语花做伴。果然两女一见,曹语花之病不药而愈,曹父更觉得自己方法不错,更因喜爱崔笺云的缘故而收她做了义女。 那边范石已改名中举,正好在曹父门下,曹父虽然当初拒婚,却其实只闻其名而并没有见过求婚之人,这时范石已改姓名为石某,曹父不知,赏识这个门生的才华,便将女儿许配。 曹语花先过门,次日崔笺云又假称自己是石生的原聘妻子,定要与妹妹同嫁,曹父一向古板拘谨,认为人伦攸关,不嫁不行,于是又隆重给崔笺云发嫁。婚毕两女才向曹父说明一向的欺骗情事,老人无可奈何,只好一笑接受。 这个故事,超脱了才子佳人的范畴,从头到尾,曹语花一心要嫁范生为妾,心心念念的只是崔笺云;而崔笺云想娶曹语花过来,也不见得有多少是为丈夫着想,相反在丈夫吃了大亏,不敢再生心招惹曹有荣之后,她仍不肯死心,冒着丈夫再度身败名裂之险也要打入曹家内部,进曹家一去不返,让范生不禁担心起别要妾未娶到,先折了老婆一名。 男欢女爱,这等喜闻乐见的剧情被弃之不顾,反倒是崔笺云和曹语花这两女之间,冲破各种阻力也要在一起的感情充斥于全剧。 从古至今,男女大防,是最为紧要的。反倒是同性之间,古人看待得反倒是要无所谓许多,甚至天子不近女色,反倒是宠信小太监,还会被士大夫们冠之以君王不爱倾国色的美誉。 至于女子之间,更是一句“不妒”便可以让妻妾成群的统治阶级们放下戒心——毕竟,这可远远没有与人通奸或是因妒生恨,坏了妇道要来得严重。尤其是这个故事的结尾,李渔刻意的指出了“洞房幽敞,鸳鸯锦褥芙蓉被,水波纹簟销金帐。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来迎合当前社会男性观众的价值观,就更不会有人觉得这场戏有什么犯忌讳的了。 这时的人们对此很是宽容,但是此间看罢了演出,生旦净末丑纷纷退场,掌声却依旧没有响起,甚至到了观众尽数散了,也始终没有人对于这《怜香伴》做出一个评价来。 李渔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但是,到了九月十八的下午,《怜香伴》再次上演,多出了很多拿着传单,表示昨日有事未到,一力要求与昨日同例的观众,竟是戏园子大半的座位都被慕名而来的观众占据了。 这是个好兆头,而在台下,谈论的也多是故事的剧情。至少就李渔而言,也仅仅是在回后台前的那一刻,约莫的听了句什么“昨天晚上,软禁在清河坊的鲁王旧臣王江被人劫走了”的闲话,却也没有太过在意。 “这场戏,一定会让你们不虚此行的。”此时此刻,李渔,如是想到。 第三十七章 一场戏(四) 时间的指针回拨几个时辰,九月十八一大早,浙江巡抚衙门上依旧在为舟山一战最终以清军大获全胜告终而欢欣雀跃。 鲁监国朝起于浙东,初起之时曾一度与清军划钱塘江而立,就连江南南部的各府县抗清义军也多是受当时鲁监国任命的直浙经略陈子龙,也就是柳如是的那位老相好的节制。杭州,在那时候不过是夹在鲁监国朝咬合肌下的一块肉饼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肉饼凭着夹杂其间的田雄这块石子崩飞了鲁监国的门牙。江上师溃,清军席卷浙东,鲁监国在海上与郑彩不谋而合,转而经营福建战场。等到郑彩掀起内讧,清军调集重兵将鲁监国从福建战场驱逐之后,鲁监国朝借着火并黄斌卿又回到了浙江,并且在舟山站稳了脚跟,威胁再度回到了他们的头上。 那时候,浙东大批的抗清义军皆受鲁监国朝节制,他们控制着四明山、天台山以及浙东的大量岛屿、山峦。虽已不复当年之盛势,但是鲁监国朝在江浙士绅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一旦其完成了内部的整合,开始对清军占领区展开攻势,那么很可能又将会是如当年那般的群起响应。 这两年,清军苦心造诣的解决掉了四明山以及浙江南部的大批义军,到了今年直取舟山时也不忘了在前期再剿一遍四明山。再到今时今日,终于是彻底打掉了鲁监国朝的行在,海上所剩的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威胁得以解除,欢欣鼓舞只是少不了的,以至于在最开始的一两个时辰里,那个每日固定时辰来此报道的管家今天却迟迟未到,这份不寻常都没有能够引起太多的注意来。 奈何,始终没有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最初,尚且有人觉得是那管家睡过了,或者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但是等到一个半时辰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半点儿音信,巡抚衙门的那个负责与其接洽的官员就不得不派人去跑上一趟。毕竟,王江是他们受命看管的比较重要的人物。 派去的人很快就跑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负责看管的一应人等,除了管家和素来随管家去报道的家丁外,尽数被人用迷药迷翻,绑在了王江和其母的卧室以及王江的书房的那一根根的柱子上。而他们负责看管的王江、王江的母亲和妻子这三个重要人质,却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王江书房中明摆浮搁在案上的一张留言,仅此而已。 “救王江者,陈近南!” 陈近南是谁,没有人听说过,但是留下的这份笔迹却是对浙江巡抚衙门,乃至是对清廷的赤裸裸的挑衅。 一盆盆的凉水浇下去,催吐的药汤子一碗碗的灌进去,看管者们粗鲁的唤醒,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一大早用饭时被迷晕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巡抚衙门负责的官员立刻下达了对杭州各门以及码头戒严的命令。毕竟,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逃出城的可能性存在,但是严加盘查也是必须的,至于真的逃出去,估计也走不远,探查的范围甚至都不用出钱塘、仁和二县。 不可否认,这一次巡抚衙门的脸是丢大了的,他们心急火燎的盘查的同时,也不忘了调来杭州府以及钱塘、仁和二县的那些经验丰富的捕快、仵作什么的,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来,力争尽快将人犯落网。 钱塘县衙的捕头带着仵作和一众捕快匆匆赶来,捕头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汉子,眸子里的目光仿佛是带着钩子似的,可以轻而易举的将任何一星半点儿的不寻常挖掘出来。其他人也大多是身怀各项技艺,皆是专业人士。唯有那捕头最是亲近的一个捕快,看上去却年轻、稚嫩的有些让人生不出什么信心来,不过却也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捕头赶来,拜见了巡抚衙门的官员和府衙的通判,与府衙以及仁和县衙的同僚们见了面。当官的还好,这些衙役们见了那年轻捕快,却无不是流露出了会心的笑意来。 这里面并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说起来,无非是那年轻捕快的父亲本是钱塘县衙的班头年老退休,捕头是老班头结拜兄弟中的老幺,自是要照顾着结拜大哥的儿子,带着侄子出来长长见识。 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这是当前社会的基层政治生活常态。老班头年岁大了,身子骨没办法支持着继续为衙门效力,老来得子的儿子补上空缺,在结拜兄弟的羽翼下做个捕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了。 通报了大致情况,证人的口供,以及被盘查过的现场,这些专业人士心里面有了底了,就立刻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这套宅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其中布局,自有精巧之处。院子前后各一门,正门走人,后门连着厨房,是用来运菜的。这两处都没有特别的痕迹,甚至就连院子里也是如此。 看过了大致的布局,进到内间,厨房的灶台已经凉了,上面还明摆着一个药锅子,仵作看过,说是里面没倒干净的残渣是掺杂了曼陀罗的口服迷药,观察其痕迹,似乎用量不少。这一点,从那些被迷倒的人的呕吐物中可以得到印证。进到内室,脚印什么的早已杂乱,绳索的捆绑方式也没有留下来,管家的房间里有一个翻到了九月十八的黄历,再就是王江的房间里的那张“挑战书”,从笔记上看似乎是个性子坚毅的读书人留下的,倒不是素来软弱的王江的虚晃一枪。 犯罪现场的调查与复盘,这些捕快和仵作们做得向来是很专业的。不可否认,巡抚衙门的人确实已经把大致的情况弄明白了,但是其中的细节却还是有不少的遗漏,这却是不可避免的情况。 “这事情不对,须得尽快找到那个管家才好找出其中端倪。” “本官知道!” 年轻捕快随口嘟囔了一句,巡抚衙门的官员正是一股子邪火憋在肚子里,听见这句本没有说给他的话语当即便是一怒。 老班头老来得子,是有些惯得过甚了,平日里多句嘴也就多了,这时候,分明是那官员的火气正盛,捕头知道不好顶撞,瞪了那年轻捕快一眼,示意起出言道歉,便连忙附和起了官员的话来,才总算是把这个插曲错过去。 但是,诚如那年轻捕快所言,乍看上去,狗被喂了有毒的肉,入侵者在食物中下了药,将看守者迷倒,随后捆绑起来,带着王江一家逃出生天,一切合情合理。但是,这里面确实还是有着很多问题存在的。 安抚了官员,捕头将年轻捕快叫到一旁僻静处,只是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莫要多嘴,传授了一番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道理,便问了他到底看出了些什么问题来。 “叔父,宋叔解剖了那条狗的尸体,用的是砒霜,狗吃了有毒的肉,使得宅子内的人得不到预警,这一点是没错的。但是,迷翻了众人,他们的时间明明很紧,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的捆绑起来,并且用黑布蒙了眼睛。而且,从呕吐物中来看,迷汤是没少灌的,按照宋叔说的,估计昏睡个一两日都不叫事情,他们带着那么多的迷药,而不是一刀将这些人宰了,不是显得有些多余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那个管家和跟着管家的家丁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迷翻了这么十多口子人,偏偏就这两个人却并不在此。按照他们的供词,管家每日都是没吃早饭就去报道的,那么在去巡抚衙门的路上,肯定还有第二个作案现场!” 这些,捕头也并非没有看出来。此刻问及,亦是有着考验的成分在。他们结拜的大哥,本就是在探案上极有手段的,如今看来,确是虎父无犬子,这个年轻捕快虽然性子还是急躁了些,但是善加打磨,并非是没有青出于蓝的可能。 “切忌浮躁,也不要多嘴去招摇。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不是咱们轻易可以去碰的!” 第三十八章 一场戏(五) 宅子里能够挖掘到的破绽已经不多了,捕头带着大量的人手,开始了沿着宅子到巡抚衙门之间管家常走的街巷的复查工作。 由于清河坊是著名的商业区,平日里人流量密集,他们便更多的将经历放在了除了清河坊外的其他道路,以及周边偏僻小道和荒弃宅院左近的蛛丝马迹之上。 奈何一整天折腾下来,那两个失踪者没找到,倒是翻出了两个拐卖幼童幼女的团伙,抓回去打板子是少不了的,充军也有可能。倒是其中的一个自称是替旗营做事的,他们自然不敢是到旗营里去对证的,干脆放了了事,但却也派了人盯着——旗人大爷,他们是不敢惹的,但若是这个靠山是编出来的,敢在他们的地头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尤其是竟然敢不给他们好处,十八般兵器他们是样样稀松,但是刑房里刑具他们却是没有一样不精通的! 一天的功夫就这么耗没了,这等线索更是过去一日就会少了越多的痕迹。回到衙门,据说是浙江巡抚萧启元勃然大怒,都拍了桌子。上面有命,两天之内,不能找到线索,就挨个拉下去打板子。 而且,是算上了今天! 上峰严令,他们也只得抖擞精神,尤其是清河坊还是在他们钱塘县的管辖范围之内,只得把那些城狐社鼠乃至是一只脚上岸的大侠等黑道人物都动员起来,动用各种关系,对整片区域进行彻底盘查。那力度,似乎是要将这沿途的百姓在九月十八那天早上睡到几点、有没有晨勃、早上吃的什么、早餐里面有几粒米都查个清楚。 一时间,钱塘县在城内的坊巷里是鸡飞狗跳,每天都能翻出不少渣滓来,投进了大牢,也算是整肃了一番本地治安状况。岂料这接下来的一天里,依旧是没有找到那两个家伙的存在,就好像是从这城里面凭空消失了一般,实在让他们挠头不已。 第三天,进了衙门,平日里最是注重养气功夫,素来是和和气气的县尊老大人难得的把他们臭骂了一顿,骂得那叫一个无法想象的难听啊。紧接着就是一顿板子,竟还是巡抚衙门的人来亲自打的,打得端是一个鬼哭神嚎。 拖着疼痛不已的屁股,捕头们再一次踏上了追寻凶犯的征途。倒是这一次,仅仅是在中午的时候他们就接到了报告,说是就在清河坊的一处枯井里,这两日有些腐烂的恶臭传了出来。 一众捕快撒丫子直奔那里,尸体很快就捞了出来,看衣服,当是那个管家和那个家丁。只不过,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在他们的脑海中生成,而随着仵作的验尸进行,这个答案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认证。 “这尸体,最少是死了两天以上的。也就是说,这管家和家丁二人,根本就不是九月十八那天被杀的,而是九月十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仵作的这个答案,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不可否认,这样的答案实在没办法让人相信,但也恰恰是这么一个答案,早前的那些疑点便通通可以得到了解释,就像是眼前的尸体一样,明明白白的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毒死看家的狗和迷晕那些人都没错,之所以大费周章的捆绑、蒙眼,甚至还要再多灌上许多迷汤,其目的就是在于让这些人昏睡一日,在第一时间就无法确认下来日期……” 古代,时辰可以用各种方法来辨识,无论是利用工具,听坊间的打更,亦或是通过经验来进行观察。但是对于日期,更多的则是还要通过日夜轮转以及每日翻黄历来进行记述,完全无法像后世那般,可以通过手机、手表、钟表、电子日历乃至是电脑、平板等无法计数的工具来辨明日期。 凶手设法使这些人昏睡一日,他们即便被唤醒,由于日夜轮转未能得见,他们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弄清楚到底是当天被唤醒,还是到了第二天才醒来。受伤昏迷的病人,就常常会出现这种问题。这样的情况,甚至在接下来被关进大牢候审的情况下就更是存在着始终无法意识到其中差异的可能性! “凶徒之所以不肯如杀死管家以及家丁二人那般杀死其他人,其关键点就在于,尸体不会开口说话,但是仵作可以通过尸斑和腐烂程度等方面的异常,轻而易举的辨识出死亡日期和死亡时间。而狗是被砒霜毒死的,其准确死亡时间很难辨识。确切的说,他们是在九月十七那天管家和家丁回来的路上将其杀害,在此之前更是已经展开了对王江府邸的作案!” 一个同时骗过了受害者和查案者的时间差,凶手如此大费周章,所求,仅仅是在第一时间不被发现这里面的奥妙,显然是为了争取更加宽裕的逃亡时间。 一天的时间,或许不多,但却足以让他们驶入大海、钻进杭州周边的深山老林、藏到偏僻到无人问津的山村荒野。而官府则一如前几日那般,将精力投诸在城内以及一两个时辰能够抵达的所在,进而慢慢扩展开来,始终触及不到他们。接下来的时间则全部都是赚出来的,官府发现越晚,就越是难以找寻到他们的踪迹。 钱塘县衙的大堂上,捕头对知县做出了详细的汇报,回想起那些细节来,他更是兀自按捺着胸中要为这群凶徒拊掌而赞的激动,怎是一个纠结了得。 这样的惊天大案,如此缜密的思路,实在是他从事衙役生涯中所从未领教过的。心中,不免会产生好胜之心,但是几天过去了,海捕文书发下去,估计也是要发到江浙两省范围。想要抓到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大概此生也就只有这么一次交锋的机会了。 “等等,本官还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 一如捕头要向他汇报工作,他也要向杭州知府乃至是浙江巡抚去汇报这桩惊天大案的进展以及结果。思虑了片刻,知县越想越觉得可怕,咽了口唾沫,才对那捕头低声问道:“两个案发地点,王江府邸以及那口枯井,都是在清河坊。清河坊那地方,最是一个人流密集的所在,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很多双眼睛瞅着,他们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而且还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疑问。所幸的是,捕头早已是想清楚了,此间知县问及,他便拱手回答道:“敢问县尊,您还记得九月十六那天下午,城里面开始有传闻说是八旗军将在九月十七那天回城的事情吗?” 这件事情,已经被确认是一个谣言,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最多就是那些商贾们吃些亏——外来的走得太急,很多生意还没有谈完,本地的店家则无非是少卖几天货的,只要杭州城里百万百姓这么大的客源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记得。” 知县点了点头,捕头便斩钉截铁的说道:“九月十七,一大早,清河坊的铺面打烊,商旅逃离,街上起初是一片混乱,等到这些人都跑没了,就只剩下了一片狼藉和寂静。这一前一后的,无论是哪个时间段,做下这些事情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第三十九章 一场戏(完) “这么说,那黄历的日期也是那群凶徒刻意留下来用以蒙骗查案之人的了?” “回抚军老大人,正是如此。” 捕头报告了知县,知县再向上报告,则直接被知府带去了巡抚衙门。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不光是知县、知府,就连萧启元听来也是难以置信。奈何,如今只有这么一种解释是能够解读全部疑点的,越是细思想去,也就越是会对此产生认同。 “此人……” 几次,萧启元想要下一个结论,但却依旧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用来描述他脑海中的那个设局救走王江的形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陈近南!” 萧启元一拍桌子,他便登时下达了海捕文书。王江以及其人的母亲和妻子,这三人巡抚衙门里是有画像的,甚至不说一网打尽的事情,只要抓住了王江的母亲,王江和他的妻子就只会自投罗网,就像是去年在大兰山的时候一样。 这个倒是容易,一声命令下达,就会有专门的人去办。浙江各府县,还要上报浙闽总督陈锦,取得了陈锦的首肯,再向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那里发送请求,要求江南各府县展开搜捕。另外,还有对朝廷的上报,无论是王江这个安置在杭州的鲁王旧臣失踪,还是向其他省份发放海捕文书,都要与朝廷解释清楚。 人跑了,而且是已经跑了好几日了。那么丢人丢到其他省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捉拿王江一家,是刻不容缓的事情,想要把面子挣回来,设法捉住那个陈近南也是重中之重。 奈何,对于这个人,整个杭州城的官吏们只觉得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一般,抓不到半点痕迹。如果一定是有所怀疑的话,那么很可能是潜藏在那些前来杭州的客商之中。理由,很简单,这个陈近南是和这些客商一起跑路的,就这么简单。 没有人知道这人长相、身材如何,况且这年头就算有人知道,又哪敢跳出来生是非,难道不怕引火烧身吗? 就萧启元而言,他是比较倾向于这个陈近南是个年岁与洪承畴相当的老人,老得毛都白了的那种老狐狸。但是,对于明廷和士大夫阶层的了解,让他又对此产生了怀疑,因为据他所知似乎有着这样智计和勇魄的老人,在这世上大抵已经没有了吧。就算是真的有,难道在明廷那边还混不出个名头出来,非要跑到这杭州腹地来行此大险,只为了救一个王江? 年轻且还没有混出个名头的,萧启元日理万机,实在不清楚到底会有哪个,或者说会有多少。倒是陈凯,他并非没有猜测过,只可惜那是一个远在闽南,且已经被张学圣的离间计折腾得生死不知的家伙,就算是再有本事,也不至于跑到这杭州来找他的不痛快吧。 思前想后,也实在琢磨不出个门道来。海捕的文书已经发出,丢人也就丢人了,他倒是真的想见识一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做下这等大案来。只可惜,他也是知道的,都这么多天了,人家有办法出城,自然有办法逃脱追捕,十有八九是抓不到的了。 现在的要务,还是舟山之战的报捷和后续追击,陈锦在前线负责此事,他则在后方组织调运钱粮民夫。如今大功告成,总算是可以在朝中扬眉吐气了一把。 萧启元在此事上已经抱着了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同在一城,孝子坊的李渔则依旧在为着他演绎事业而奋斗。 王江被劫,此事在杭州城里也没有翻出太大的浪来,一个原鲁监国朝的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在浙东各抗清义军中,几乎算得上是降价大甩卖的官职,无非是个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城里面,该如何,还是如何,唯有这孝子坊的新戏《怜香伴》似乎倒成了城里面的一个时髦段子,给这杭州城里压抑气氛中吹进了一股异样的香艳。 《怜香伴》已经连着演了好几日了,从最开始的观众三三两两,到第二天的坐了大半,这几日却是天天爆满,一票难求,很多人为了看这出戏甚至还要托关系才能进场。 钱塘县的县丞,自然不需要托关系了,此时此刻,他在此地陪着从乡里前来拜会的妻兄,坐在戏园子里专门给达官贵人准备的单间里看着台上的演绎,身边更是坐着一个李渔,作为原著作者和东家的双重身份在此答话。 “令妹荐举,说老舅与曹先生有文字之好,小弟特来奉央。” “举荐空劳,逆水船头怎下篙?这亲事与平常亲事判然不同,教我怎么样说起?破题怎做,成局新翻,旧卷难抄。” “你照方才的话说去,他自然许的。” “温郎虽设巧笼牢,只怕刘家不入虚圈套。” “这都是令妹做的事,与小弟无干。老舅若不肯应承,你自去回复令妹。小弟告别了。” “小弟辞是辞不得,只是他万一不允,不要说小弟不善做媒。” “这等,耳听好音了。” “好事难包,便来迟也莫怪青鸾杳。” 台上,范石与崔笺云的表兄张仲友你一言我一语,便将崔笺云设计让张仲友为范石和曹语花做媒一事定了下来。 台下的单间里,县丞的妻兄,看到此处时异样的看了县丞一眼,随即笑道:“妹夫特意叫我来看这出《怜香伴》,莫不是舍妹也想给妹夫找个曹语花不成?” “兄长说笑了,这等事,便我有心,令妹也断不会应许的。这等齐人之福,不敢想,不敢想。” 县丞惧内,是出了名的,此刻笑着摆手,随即那县丞的妻兄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二人说笑,李渔便自当是透明一般,坐在那里,缩了缩身子,尽可能的降低存在感。 台上的戏,继续演着,二人时而与李渔聊上两句,常常会为其灵感爆发出丝丝惊异,很快便引为文字上的友人。待看到了后面,崔笺云入曹府,范石改名换姓考科举,那县丞的妻兄却突然想起了件事来,对其问道:“妹夫,王江那事情,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王江的事情,李渔倒也听说了,知道是官府的丑闻,他便要起身暂且告辞。岂料,那县丞似乎是真的拿他当做友人了,一句“此事倒也不避着谪凡,此间听听或许还能多些灵感”,便将李渔拉着坐了下来。 “……这事情,说来真的让人背脊发凉。全过程丝丝入扣,看似行险,实则是将一切都算计在内了……所有人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这份智计,实在匪夷所思,若非是那捕头素来在破案上有不小的能为,我也是不信的。” 事情的来龙去脉,县丞娓娓道来,就连那台上的戏也不看了,三人就在这单间里聊起了这桩事情。 县丞听说了,就连萧启元这个巡抚都对此人有所忌惮,自是心生敬畏。李渔听着,也只作是一桩难得的奇闻,不过若说是写出来再编做了戏,他却是不敢,毕竟还是浙江巡抚衙门丢的脸面,他是没有平白无故得罪人的道理。 二人如此,谁知道县丞的那个妻兄竟显出了几分不屑一顾来,旋即对二人言道:“哼,我所见者,真侠客,当如李太白诗中那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如这般,留下个姓名,终究是放不下名利心。再精巧的设计,比之真侠客,在心境上也终究是落了一层。” 县丞知道,他这妻兄素来是最仰慕那位诗仙的,如此说来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到此处,他的脑海中灵思乍现,随即幽幽的道了一句“除非,这等事情,那陈近南日后还会继续做下去”的话来,他那妻兄尚未怎样,倒是把李渔吓了一个满脸惨白出来。 “谪凡?” “没什么,没什么,只觉得这等人实在可怕,实在可怕。” 戏演完了,县丞和他那妻兄回府,李渔恭送了二人离去,未有如前几日那般到后台去鼓励演员,反倒是直接跑回了家中。紧闭书房大门,李渔不许任何人进入。一同翻箱倒柜,总算是找到了那份文书来。 落款上,分明的写着“陈近南”三个大字。李渔早在听到这个名字之时,就已经想到了此处,强忍着恐惧将二人陪好了,再回来,更是在文书上得到了确认,险些他便昏倒了过去。 这份文书,由于陈凯提及过的那桩过节,他是不敢轻易示人的。即便是对那县丞,也只是按照陈凯的说辞,回答说是与冯君瑞有旧而已。 可是到了现在,把所有的事情重新捋上一边,李渔惊恐万分的发现,原来他始终是在一个难以想象的阴谋之中。那个叫做陈近南,或者说是自称陈近南的男人,一边策划了营救王江,一边还在他这里下了功夫——并非是扶持他那么简单,而是埋下了他这条暗线,等待启用,就像是那句数月后会派人来接洽便是个最好的提示。 “原来,这出戏从一开始就不叫怜香伴……” 第四十章 路客与刀客(一) “阿嚏!” 喷嚏,打得山响,陈凯倒不觉得这会是那个对上了贼船有所明悟的李渔所致,只觉得是这清晨的山风吹在身上。有些,凉了。 离开杭州,已经好几日了。陈凯先是前往富阳,在富阳县的码头坐上了李渔的那个老乡船主的船,一路直抵兰溪。到了兰溪,船主的船素来只跑金华到杭州,与衢州那边的船帮交集不大,也不敢贸贸然的进入那片水域,陈凯自称是还要游山玩水,婉言回绝了船主帮他联络跑衢州的船的好意,买了几辆马车、驴车什么的来代步,便自行前往下一站——衢州府的龙游县。 衢州府西面是江西的广信府、北面是南直隶的徽州府、南面则是福建的建宁府,东面自是兰溪县所在的浙江金华府。位于这四省交界,衢州的商业气氛浓厚,龙游商帮在后世名气不急徽商、晋商,但却也是中国古代的十大商帮之一,有着其自身的特色和不容小觑的实力。 衢州一府五县,府城在西安县城,东为龙游、西乃常山、西北是开化、西南则是江山,陈凯计划是在龙游登船,直抵江山县城。随后,再从江山县南下,过仙霞关,进入闽北地区。到了那里,应当就有郑成功的接应人马了,不复此刻的这十来个护卫的情状。 在兰溪县城下船,陈凯一行渡过了婺江,达到婺江南岸,随后一路向西。金华府一府八县,兰溪并非是最西面的,陈凯过了婺江,很快就进入到了最贴近衢州的汤溪县境内,这里依旧是金华府的范围,但是民风上却与兰溪那等与府城近似的所在有了较为明显的区别。 民风不是陈凯所关注的,他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进一步的摆脱与杭州的联系,防止为清廷的地方官吏发觉。在兰溪下船,走衢州府,只是不提;去金华府城,溯流而上便可过义乌、东阳,进而进入绍兴府地界,也可以转而向南走台州,便可入海;亦或是南下永康县,入处州府,抵温州府,亦可入海。选择越多,清军就越难追捕,机会只有一次,在人家的地盘上,总要多想一些,方能万全不是。 一路上,陈凯与王江相谈不多,只说是救了他前往福建,仅此而已。王江一家对此自是千恩万谢,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历史上的数年后,王江的母亲去世,王江设了一个不甚复杂的局便带着妻子大摇大摆的逃出了杭州城,再上大兰山抗清。 这样的例子,还有那个李长祥,十几年后的南京,此人同样是用了一个不怎么复杂的手段就逃出了南京城,竟然是还从城里拐了一个红颜知己出来。自此之后,二人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浪迹江湖数载,北去过直隶、宣大,南走过广东,最后竟然明目张胆的在临近南京不远的常州府定居,也是一个奇人。 由此可见,明朝士大夫的智商普遍不低,只要用心思用到位了,并非没有比这个名侦探柯南也就看过几十集的家伙缺了多少办法。 从水路,转为陆路,陈凯是不打算去汤溪县城的,沿着衢江一路向西就好,路过村镇,碰上清军的可能性也不大,安分守己,一脸的人畜无害,倒也少生了些事端。这样的光景,直到进了一处小村露宿,才突然有了些变化。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口的男女老少。这里已经快进入到衢州府了,由于一辆驴车的车轴坏了,需要进行修理,陈凯一行就打算暂且住了下来。只不过,尚未进村子,村中的乡绅就要把陈凯等人往外轰,说什么也不让陈凯等人住进来,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怎么看怎么有不寻常的地方。 “此人,武艺颇为高明。” “谁?那个乡绅会武功?能打得过你吗?” 好奇三连,道宗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凝视了陈凯良久,似乎是直到这良久之后才想起来,陈凯的武艺,最拿得出手的还是用燧发手枪顶着对手的脑门射击,才在离开了村子后向陈凯作出了解释。 “刚才,那乡绅不让咱们进村。贫僧看去那乡绅身后,村子的当道土路上浸淫有不少的暗红色,再加上一些房屋、器具上也有这般的颜色,呈喷溅状,应该是血迹。一些器具和木材的破损,还有切口。贫僧可以断定,就在咱们抵达前不久,这里发生过一场搏杀。其中一人,用的当是一把不短的苗刀,嗯,应该是双手持刀。贫僧说的,就是那人。” 道宗的武艺是他们这一行人中最为高明的,当初杀施琅那般人物,几同于杀鸡,由此可见一斑。这一路上,道宗再未有施展过武艺,但是对蔡巧等人倒是有所指点,很是得到了蔡巧等人的敬佩。村子的破乱,陈凯也看在眼中,只是如道宗这般连特殊的武器都能看出来的,实在是需要在武学上有极高的天赋和实战经验才有可能做到的。 “这人,与你相比,如何?” “赤手空拳,杀他,想来不会比杀施琅困难多少。但若是持兵搏杀,这个,很难说谁能胜得过谁。”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是的。” 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宗的神情之中,已多是对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随即,闭目思虑,似乎是在回忆着小村的场景从而幻想刚刚发生的搏杀。 那应该是一场以一敌多的死命相搏,持苗刀者大开大合,刀锋狂卷,围攻数人下意识的退避,使得他们原本的合攻之势荡然全无。 接下来,持苗刀者,瞅准退避最缓一人,双手突变单手,自斜上方直刺面门,逼得那人仓皇后退,失去了平衡。旋即身形一扭之际,单手重归双手,力劈而下,当是那土道上最长的那一道血迹。 一刀直下,无有半分迟疑,就在其他人返身相救之际,持苗刀者身形再动,顺着劈砍的余力便挥舞着刀锋重归方才的位置。除了那已然倒地之人,仿佛他好像就始终没有动过一样。 随后的时间,进而大开大合,退则刀贴己身,刀锋如闪光般护住身形,寻找着每一丝可以进取夺命的机会。在道宗的想象中,那个持苗刀者进退之间,刀就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如臂使指,灵活自如。更难得的是,那每一刀下去,绝无半天拖泥带水,全然是以杀人为目的,一刀致命。 良久之后,道宗的额头上已渗得满是升腾的汗水,但是那神采中的兴奋,却是陈凯从未见识过的。待到这份幻想最终以持苗刀者杀光了围攻数人才宣告结束,他终将最后的一些思路说了出来:“这个人的刀法,从那些切口和血迹的分布上看,有几分《辛酉刀法》的感觉!” “《辛酉刀法》?” 这个名字,若是从前的陈凯或许还会不明所以,但是身在这个时代已然数载,戚继光的兵书战法都读过了不知多少遍,自是没有不明白这代表着的存在的道理。 “戚少保的戚家刀!” 第四十一章 路客与刀客(二) 村里人不欢迎,陈凯一行也就没有进村,把那驴车上的东西搬到其他车上,便勉力拖在后面,沿着官道继续走下去,似乎准备再到下一站再行修理的样子。 经过了下午的清理,村中血迹基本被清除干净了,只是那些被打破的器具、竹木以及墙壁、房门上的痕迹,却还是历历在目。 到了夜间,村中最富的那乡绅家中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几似逢年过节,又如娶亲嫁女,好不热闹。正堂摆了数张桌子,村子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待到了时辰,乡绅热情的招呼着一个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年轻人从后堂走出,几乎是强按着坐在了最上首的那桌。 那一桌,乡绅、其叔伯兄弟以及村里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唯有这么个年轻人,还是个外人坐到了此处,却并没有任何人表示了异议。 菜色依次上齐,宴席开始,乡绅带头,众人齐身,口中皆是“余壮士活我全村”之类感恩戴德的话来。倒是那年轻人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连道“不敢”,却还是被那乡绅一口一个“恩公”、“壮士”的叫着,连带着也只能回敬这那一杯杯敬过来的的酒水。 私酿的金华酒度数不高,平日里一杯一杯的喝下来,年轻人也不觉得会怎样。可是这一遭,几杯下肚,再起身,却觉得两腿发软,脑袋发昏,很快竟无力到了几乎站不住的程度。年轻人下意识的想要去拿刀,却猛地想起他赴宴前,那把苗刀已经被乡绅劝说得留在了客房内。想到此处,一切不言自明,虚弱更是不可抗拒,旋即便软倒在了地上。 “余壮士,对不住了。您救我们一村,这份恩德我等自不敢忘却,日后四时祭祀,必不敢忘。只是您杀了那么多官军,马进宝的人是一定会找上门的。我等也只能出此下策,还望您能够成全。” 话说着,乡绅竟跪倒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连带着那些在场的乡民们亦是如此,口中也无不是一边自责着,一边恳求那年轻人看在这一村一百多口男女老少的性命的份上原谅他们云云。 年轻人叫做余佑汉,是个河南汉子,清军入关而家道中落。只因授他武艺的师傅祖上是戚家军的人,祖籍是在这金华府的义乌县,这一次奉了遗命,带着无儿无女的师傅的骨灰回乡埋葬,随后无处可去,打算游历几年,才会出现在此处。 他本是在村中借宿,岂料本地绿营到此盘剥百姓,竟将人倒着捆绑在架子上,往鼻孔里灌醋。余佑汉出于义愤,拔刀而出,竟将那队清军,足足十来个绿营兵杀了个精光。战斗的后半段,大致便如道宗想象出来的那些。 金华总兵马进宝平日里就是这般盘剥金华本地百姓的,而他的背后更是金华之屠的罪魁祸首,端重亲王博洛那般的宗亲大王,即便是浙江本地的官员也多不敢对其如何。如今马进宝出征在外,金华府地面上正是绿营兵力最少的时候,他们不敢在城里面这般嚣张,但是到了乡下,却依旧是如此的肆无忌惮。 余佑汉一口气竟将这些绿营兵都杀光了,连一个活口都没逃出去,他的武艺,不光是让道宗暗暗称道,当时更是震慑住了村子里的所有人。 奈何,杀了人,掩盖罪证是最少不了的。余佑汉原以为下午的时候乡绅带着村民们忙碌着,连那一行人借宿、修理车辕都严词拒绝就是为此,谁知道这番布置,更是未免有人横加干涉,坏了他们忘恩负义的事情。 跪拜免除了良心的不安,确定了余佑汉真的没力气起来了,乡绅才指使着下人将其捆起来。然而下午时余佑汉所施展出来的武艺确实吓坏了他们,再兼着这番作为实在是太过缺德了,一个个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竟然半晌没人敢凑上前来。直到夜已深了,寂静的夜里隐隐约约的从东面汤溪县城方向传来了战马的奔腾,才勉勉强强的赶在清军进村前将布置做好。 “将军,这狂徒见了那几位军爷,便暗施偷袭,这厮武艺确非常人,几位军爷不敌,便殉国于此……我等小民,帮不上手,就只能设局下药迷翻了他……依学生之见,这厮必是与朝廷为敌的贼寇,绝不可轻饶了他!” 来人不过是个把总,带着三四十个清军匆匆赶来。他们都是乡绅派人巴巴请来的,此刻好言好语的,连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的体面都不要了,把余佑汉绑了,收集了村里面是来具上好的棺木收敛了那些清军的尸骸,这边也准备了美酒佳肴以及用来打点这些绿营兵的银钱。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们就是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上面了。 乡绅自降身份,低眉顺眼的伏低做小,把总就更是不拿眼皮夹他。叫人提来了余佑汉的那些武器、行囊,看过了那把双手苗刀,他是多少识货的,面上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子,便基本上信了那乡绅所说的那些关于余佑汉以一人之力杀光了那队清军的奇闻。 看过了行囊里的路引和一本的刀谱,把总寻思着那个北方人南下的身份,却沉思了起来。 “把总?” 乡绅自不敢说话,一个把总的副手却凑过来请示如何处置。把总没有急着说话,只说把余佑汉绑好了,便将那军官叫到了一旁。 “这是大功一件!” 前不久,马进宝出征台州,为攻舟山南路总统之际,军议时曾有提及过福建郑成功幕中的那个姓陈的文官失踪了,很可能是死于张学圣的离间计的事情,用马得功的话说,福建明军的好运气到头了,等他们解决了浙江明军,福建那边估计也差不多了。到时候,他们就可以继续在金华作威作福,每个人都能混一份不错的身价回乡置办田土宅院。 这不过是用来鼓舞士气的,毕竟他们不过是南路的偏师罢了,大功自是宁波定关启程的主力部队的,况且其中还有八旗军,他们能捞到的汤水就更少了,只能画个大饼出来。 但是,这里面提到过的那个姓陈的文官却是从北方南下投奔明军的,马进宝是山西平阳府隰县人,陈凯自称则是大同府的,还算是同一省的老乡,早前也曾多次提及过。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余佑汉不也是个北方人,在这浙江地头上杀清军,若说是个南下投奔明军的北方人,如陈凯那般的,不正是一件防患于未然的功劳吗? 副手军官听到此处自是兴奋不已,但是那把总似乎还有些为难于马进宝不在,那个推官李之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凭他们能不能把这桩大案作实了,却还是件犹未可知的事情。 “死了十来个兄弟,这事情不能善了啊。” “当然不会就这么完了。”把总反复思量,很快便下定了决心:“作成大案,也无非是这村子里的银钱,甚至落到咱们手上的还未必能有多少。杀光了,只报上去是勾结贼寇袭击官军,到时候无非是打点一些,大头还是在咱们手里,岂不快哉?” “那倒是得好好筹划一下,不好逃了些余孽出去,横生枝节。” “没事,还有一晚上呢,慢慢玩。” 第四十二章 路客与刀客(三) 深夜,火把照亮了村口的打谷场。没费什么力气,只说是要在此对这个凶犯用刑,让全村男女老少来观看,好引以为戒,把总便轻而易举的将这全村一百多口聚在了村口的打谷场里。 三四十个清军将他们一百多人围得恨不得挤作一团,乍听起来好像有几分可笑,但是这百多人里,老弱妇孺占据几何,剩下的丁壮也都是手无寸铁的,更何况他们对清军畏惧已深,尤其是村子里包括乡绅在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经被清军控制在捆绑余佑汉的木架子旁了,就更是生不出半分抵抗的心思了。 “尔等以为,交出来一个外乡人,再花些银钱,这事情就算完了吗?” 对上这些寻常百姓,把总以及他麾下的这些清军总是有着莫大的优越感的。打谷场里的百姓们听了这话,当即便是畏惧得无以复加。唯有那个待死的余佑汉,此刻已经约莫的苏醒了过来,无非还是浑身软弱无力且被五花大绑着,看明白了眼前的这一幕,未有幸灾乐祸,反倒是流露出了满眼的悲哀。 乡绅当即便是软倒在了地上,一个劲儿的求饶。把总很是享受这种感觉,片刻之后,似乎是心满意足了,便提出了哪个从余佑汉的身上割下片皮肉,哪个就算是自证了清白。否则的话,自是全家连坐,都要按照同谋论处。 说起来,余佑汉愤而杀人,是源于清军的掳掠;乡绅带头暗算余佑汉,更是畏惧于清军的残暴。他们想要继续在这片土地生存,不敢反抗,就只能屈服,甚至是充当忘恩负义的帮凶。只可惜,真正的凶徒却并不会因此而拿他们当做同类,反倒更是会变本加厉的**。 没有人自动上前,把总干脆点了一个站在前排的汉子出来,连带着将其父母、妹妹、妻女尽数强拉了出来。 一把解腕尖刀丢在了地上,把总喝令着,汉子才颤颤巍巍的拿起刀来,失魂落魄的走到余佑汉的面前,看了看已经闭上眼睛有些认命了的余佑汉,又转过头看了看清军刀下的家人,反复几次,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来。 借着火光,汉子已是满头满脸的汗水,双手持着一把解腕尖刀但却依旧没有办法遏制那份越演越烈的颤抖。 终于,在回过头看向了家人之后,汉子似乎是总算下定了决心,口中一劲儿的自贬为猪狗不如,一边向余佑汉道歉,拿着刀竟真的走了过去,作势便要一刀割在余佑汉的大腿上。 “逆子,你怎敢如此啊!” 衰老、颓丧的声音发出,刀当即便落在了地上,汉子转过身,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当即更是痛哭流涕着向着他父母妻女的方向磕着头。 “爹、娘,儿子记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教诲,可是咱们一家人的性命操于人手,儿子没有选择啊!” 身在两难,声犹泣血。汉子连着磕了几个头下来,旋即重新拿起了刀,站起来便呼吸沉重着大步走到余佑汉面前。此时,差的只是那么一刀。但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的父亲,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却突然站起身来,尖叫着便扑向身边的那个清军。 “爹!” 老人被当场砍死在那里,就连母亲、妻女也无不遭到了清军的殴打,汉子看罢了这一切,双手握刀于胸前,口中大喝着“狗鞑子拿命来”便冲向了把总。 眼见于此,把总竟只是摇了摇头,任由着汉子冲过来也并不让人阻挡。只是待到近前,刀光闪过,汉子持刀的臂膀已半截飞了出去,苦痛的尖叫响起,把总冷哼了句“自不量力”便持着带血的腰刀,指向那些百姓。 “还有哪个敢抗拒朝廷的?!” 这一切,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下面的百姓多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老人已经死了,汉子倒在地上,一手捂着断臂,发出了令人魂飞魄散的凄厉惨叫。 再没人敢如何了,那一百多人就挤在打谷场的中央,如同是一群被狼围困的绵羊一般。甚至,他们还不如绵羊,起码绵羊还会发出咩咩的叫声,他们却是连哭泣都要捂着嘴巴,避免被清军注意到了。 汉子的妻女、妹妹被清军拉回了村子,母亲则同样被杀死在了他的父亲身旁。尖叫、狂笑,在这一路上响彻,直到进了村子,也依旧没有丝毫停止。 把总并不着急,这一晚上还挺长呢,有的是时间。此刻听着村中奸淫的哭喊、看着群氓的畏惧,甚至就连那个瘫软在地的乡绅散发出的尿骚味似乎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看过了这一群羔羊,把总转身看向那被堵着嘴巴的余佑汉,眸子里的复杂根本不需要什么阅历都能够看得清楚。其实,若是单打独斗,他自问绝对不是对手,甚至就连他们的大帅马进宝估计也没戏,但是此时此刻,只需要清廷的威慑力便可以让这些愚蠢的刁民双手将对他们最具威胁的存在拱手送上。他们站在了胜利者的一边,理所应当的享受这场狂欢。 “怎么,还有敢抗拒朝廷的吗?!” 恶魔狂欢的盛宴,趾高气昂的把总是最有资格俯视着这些可怜的牺牲品的。接下来,自然是又重新挑了一家子出来,家里的男丁很不幸的承担起了这份工作。 有了上一个的教训,这个汉子也只得按照把总的命令,走到余佑汉面前,忘恩负义的愧疚在保护家人的意志面前败得粉身碎骨。刀在手上不住的颤抖着,但却依旧是在不断的靠近这他要切割的方位。随后,啊的大叫了一声,刀尖便径直的戳了过去。 刀插在了余佑汉的胳膊上,喷溅的血液溅他一脸,当即将他的恐惧唤醒。余佑汉中了一刀尚且咬着牙一声不吭,那汉子竟已然坐倒在了地上,难以想象这一刀竟是他刺出去的,反倒是引来了在场清军的哄堂大笑。 血,还在顺着刀锋往外流,男人的眼里、耳中已全然是那鲜血滴落以及摔在地面上的图案和声音,再无其他。恶魔的狂笑继续着,这股子劲儿过去了,把总便污言秽语的勒令着那个男人将刀拔出来,就算他过关了。但是,没等那男人从滴滴答答的声音中缓过劲儿来,把总却突然脸色一沉。 “村子里怎么没动静了?” 这不是好事,男人的动静、女人的动静,全没了,除了战马的一些小动作还能传出隐约可稳的响动,这夜,竟突然间静了下来。 “快!进村去搜,村子里还有别人!” 话说着,一个人影从房舍的阴影中站了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隐隐约约的还能看出几分儒雅。只不过,这样的场面,实在诡异到了极点, “你是谁?把老子那几个弟兄怎么了?” 连动静都没有了,还能怎么了,把总自知这是一句废话,但却依旧问出了口。没办法,不说这个,他也实在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那边的问话出口,这边,那个读书人却是一声嗤笑,随即摇了摇头:“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连我陈近南的赫赫威名都不知道,你也好意思出来混?”末了,那读书人竟还发出了一声蔑笑,似乎是在对把总的无知表示了深切的遗憾。 第四十三章 路客与刀客(四) 这样的盛赞,从来只有旁人称赞,当事人忙不迭的逊谢不敏的份。如眼前的这个读书人这般,毫无底线的自我吹嘘,竟然还能做到当着众人的面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旁的不说,这脸皮厚度也当是人尽皆知的,这么说来,把总的无知也并非是无据可依。 “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把总先是一愣,随即暴喝出口,就连周遭的清军破有几个涌上来的,但却无不是摄于此间诡异的氛围而不敢上前,仅仅是护卫在那把总身边罢了。 “什么人?读书人呗,还能是什么人?” 读书人摇头笑了笑,继而言道:“说你无知,你还真的无知,我陈近南的名讳,你们萧巡抚听了都是裤裆一紧,能滴答些尿儿出来。你竟然不知道老子是谁,怎么在浙江地面上当官儿的?有没有职业道德,知不知道急上官之所急,想上官之所想的官场至理?连点儿上进心都没有,叫马进宝那个王八蛋怎么提拔于你?” 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也就是把总离了远了,再加上夜色昏暗,否则估计这几句话下来,不用打他就已经被气死了。 一个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对着几十个清军如此嘲讽,显然是有恃无恐。无论是把总,还是其他人,尤其是一旦想到了那里还绑着个原本武艺极高的余佑汉,更是将这读书人底细的预估在武艺极其高强和暗处尚且躲藏着不少高手,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的选项。当然,也有个别不开眼的,就着这昏暗寂静的夜,生出了一些鬼崇作怪的念头来。 读书人的嘴炮大开,把总的思维能力却渐渐的恢复了过来。以着此人能够迅速制住他那三个手下的本事,竟然还会在此与其浪费时间,无非是有所忌惮罢了。是这些百姓,还是那个凶徒,都有可能,但是可以断定的就是,此人以及他的同伙人数一定不多,否则早就杀了上来了。 把总对那副手军官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几个清军展开了阵势,同时示意其他清军看管好那些百姓,并且盯住了架子上的余佑汉。待这一切准备就绪,把总当即高声喝问:“阁下既然如此大的名头,这般藏头露尾,未免有损形象吧?” 此言既出,把总凝视前方,试图从那微光之中看出读书人的神色。然而,那读书人却依旧是摇了摇头,继而对其回道:“你知道我的人比你少,还用这等激将法,要点脸好吗?” 他们一群人站在灯火通明的打谷场上,那里是明处,那个读书人则立于村中的微光之中,乃是暗处,而且还暗施偷袭。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把总已经没有兴趣继续和他辩驳下去了,随即便是一个招呼,一个绿营兵就揪过了一个村民,扔在了把总拔出的腰刀之下。 “你若不过来,我便把这里的贱民杀光了!” 威胁,哭泣和求救声随之而起。然而,读书人不为所动,反倒是讥笑道:“你欲杀便杀,自古都是人若得救,必先自救,一群忘恩负义的懦夫,死便死了,反倒是少了给虏廷出丁纳粮的,岂不快哉?还有那边绑在架子上的莽夫,竟然被几个百姓迷翻了,空有一身的武艺,又有何用?” “你若杀,就快着点儿的。天,过过就亮了,马进宝那厮现在在哪,汤溪县城里还有剩下几个绿营兵,你我都不是局外人,心知肚明。我陈近南素来是做大事的,此刻倒是要感谢阁下把城池送与我。” 说罢,读书人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总,对于这话自是不信的,奈何马得功所部盘剥极甚,在江浙都是出了名的,素来都是博洛罩着,马进宝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可若是汤溪县城丢了,紧接着会不会出现连锁反应,导致一场大乱爆发,这个谁也不能保证。尤其是在于,东阳县那边似乎还在闹着白头军,尹灿虽死,可周钦贵、倪良许那伙人却还活得好好的,早前席卷金华及其周边众多府县的事情可依旧是历历在目的!(注) 想到此处,把总很清楚一旦闹出大乱子出来,马进宝是绝对不会保他的。一挥手,留下了十来个清军继续看管,他便带头冲向了不远处的村口。 “贼寇人少,杀进去,杀光他们!” 把总大喝一声,可也就是随着这一声暴喝,箭矢开始自村口左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中射出。 这些箭矢,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几乎没有一箭是空掉了。说来也是可笑,清军烘托气氛,在打谷场点了不少的火把,现在他们在火光之下,而箭却是从昏暗处射出来的,一个个暴露在光线下的靶子连躲闪的机会也无,也是可怜到了极致。 清军中箭的惨叫传来,那边被看押的百姓中突然有人站了出来,号召乡亲们抗争。或是受到了陈凯那个关于得救与自救关系的说法的刺激,亦或是看到了那些同乡的惨状,压抑的情绪猛的爆发出来,一百多口子男女老少当即便从绵羊化作了崩腾的野牛群,作势便要将那十来个看押他们的清军碾成肉泥。 前有利箭,后有暴乱,把总从高高在上的魔鬼跌落下来,但是他却很清楚,此刻唯有冲进村里,不光是要杀光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更是要夺回存放在村中的战马。否则的话,在野地里逃亡,就算人家没有马,他们就一定跑得过这些本地的庄稼汉吗? 此处距离村口并不太远,擒贼擒王,那个读书人便是第一目标。箭矢还在不断的射出,所幸数量不多,冲到村口时也不会损失太大的比例。把总发足狂奔,冲向了那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读书人的神情、面色渐渐的清晰起来,可是让把总感到难以置信的是,那读书人面对他们这二十多个清军竟然半点儿紧张也无,反倒是那笑意之中却饱含着猎人对猎物即将落网的成竹在胸。 “这是故弄玄虚!” 把总在心中如是想到,甚至已经按捺不住,将其付诸于口。奈何,就在转瞬之间,马蹄践踏大地的动静响起,读书人的背后,更远处的那片幽暗之中,一队骑兵加速狂奔而来,骑得正是他们的战马! 注:罗城岩白头军,笔者上部作品中曾有提及过,一支在浙江腹地坚持抗清近三十年的义军,金华本地清军的主要对手,尹灿、周钦贵、倪良许等人皆是史实人物。 第四十四章 所为者何 一场碾压,仅仅如此。几十个绿营兵就这么被杀光了,唯一的区别,有的是被蔡巧那些客串的骑兵撞飞、刺杀,而有的,则是被那些化身狂暴猛兽的百姓们彻底撕碎的…… 短短一天之中,金华府由于马进宝出征而仅存的清军在这么个小村子里损失了四五十人之众,来此的更是没有一个能够活着逃出去。这里面,唯独可惜的是清军都死光了,他在准备阶段为蔡巧等人争取时间而放的那些嘴炮是没有机会为清军广为知晓,不可谓不是一种遗憾。 余佑汉被解了绑,村里人又忙不迭的去恳求原谅。陈凯这边打扫了战场,同时告知那乡绅此地不宜久留,清军用不了几天就会找上门来,还是干脆带着百姓们溜之大吉,随后招来了几个会修车辕的村民,一起动手,将他的那辆拖后腿的驴车修缮了一番。 “救命之恩,铭感五内。” 原谅,是不会的,余佑汉缓了缓气力,将行囊上身,苗刀跨在腰间,便来到了陈凯的面前,躬身言谢。 余佑汉的武艺如何,其人有伤在身,陈凯不好让其当场展示一番,但是经过了与乡绅的对话,道宗的想象基本得到了印证,一时间敛才心起,便提出了要余佑汉随他前往福建的要求。 “救命之恩,在下本不该拒绝。但是在下闲散浪荡惯了,受不得拘束,实在抱歉。这样吧,这本《辛酉刀法》是当年戚少保所著,内里的有很多师祖、师傅以及在下的理解,权当是谢礼,送与阁下了。” “师门秘宝,不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师祖是当年追随戚少保的,后来戚少保被朝廷排挤,心灰意冷之下转而醉心于武学大道……师祖只有师傅一个徒弟,师傅也只有在下一个徒弟,在下迄今为止尚且没有找到合适的学徒来传承这刀法,若如翌日再如今日这般,只怕是传承断了,在下反倒是无言面见师祖和师傅于九泉之下。” “那阁下若是日后碰上了合适的徒弟?” “刀,在我心中,已用不着这些了。” 刀谱陈凯是不白拿的,让余佑汉随行几日,离开了金华府的范围后可以送他一匹马用来赶路。 驴车修理完毕,乡绅还在劝说村民们暂避一时,陈凯懒得多嘴说些什么了,这一众人便继续上路,向着西面的方向扬长而去。在路上,陈凯倒是与余佑汉聊了一些路上的所见所闻,比起他这帮匆匆忙忙的,余佑汉一路上,尤其是在乡间所见甚多,如前几日那般的掳掠实在是屡见不鲜,整个中国大地全然笼罩在这样的气氛之下。 这并非是从清军入关才开始的,崇祯朝武将开始逐渐摆脱皇权和文官领兵制度的控制,军纪败坏的情况就与日俱增。待到清军入关,原本还要尽可能的约束武将,设法降低军队对国内民间的破坏的明廷换成了以小族临大国,以军事威吓和屠戮恐吓作为震慑人心手段的清廷,军队对民间的破坏、对百姓的残虐就已经不仅仅是不加管束的那么简单了,甚至还要通过助长这等风气来震慑汉家百姓,提高绿营兵的战斗欲望。 这样的状况,是要到大规模的抗清运动被镇压下去,清廷转而需要谋求拉拢士绅、百姓来稳定人心,才会出现转好的可能。 陈凯记得,以前在网上曾看到过这样的言论——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对中国人的残害是源于中国人的抵抗,中国人不抵抗,日本人就不会残害中国百姓。同样的配方,同样的滋味,对于清军的屠戮,一样有人表示明清没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正常的王朝更迭,屠杀是民族融合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瑕不掩瑜,任何对清王朝的指责都是狭隘的民族主义作祟。 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分析下去,中国在抗日抗日战争期间付出的三千五百万人的伤亡以及六千五百亿美元的直接间接经济损失全部都是咎由自取,那么试问二战五大战胜国和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中唯一一个非欧美国家又是怎么回事? 若是有人还要质疑当时的那个贫弱的中国为何能够成为五大战胜国,那么,对轴心国军事人员击杀来算的话,中国仅次于苏、美,是不是更应该质疑法国那个投降国为什么能混进来凑份子? 同样的道理,清军南下,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垮了李自成的大顺军和南明弘光朝廷,他们对于圈地、投充以及剃发易服的执行是何等的坚决和残暴。但是随着抵抗的剧烈化,大规模的圈地在顺治四、五年间就已经停止了;剃发易服只有行与不行,无有转圜余地,但却依旧使得清廷不得不加大力度拉拢汉族士大夫,重用汉奸以及汉奸武装来镇压各地的抗清运动。 虽然最终南明抗清运动未能成功,但是反抗之剧烈,却依旧给予了满清统治者以沉重的打击和深刻的印象,否则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像在辽东时那般“杀穷鬼”、“杀富户”将汉人全部置于旗庄之中,给旗人为奴? 抗争从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区别只在成败与否! 数日后,余佑汉拜谢而去,陈凯则继续着他们的行程。进入了衢州府境内,官府的盘查力度开始有所提高,陈凯设局为他们制造出来的那些更多的逃亡时间,在清廷的飞鸽传书面前也没有能为他们这一行人确保全程的无忧。 所幸的是,这么些天过去了,大概是各地官府都已经觉得他们早已逃入大海了,尤其是王江还是鲁王的旧臣的情况下,盘查力度提高得也很是有限,况且银子到位了,谁又会跟钱作对呢。 尤是如此,陈凯一行也尽可能的避开清军重兵驻防的所在。一路按照既定路线走下去,待到仙霞关外,很快就与郑成功派来接应的人实现了汇合。仙霞关是浙江入闽最重要的通路,同时这里也是闽北贸易的一条最重要的商业路线,郑家在闽北的关系,使得陈凯一行堂而皇之的通过了这处险隘,进入闽北的建宁府。 回到了福建,陈凯翻出了这一路上写下的三本抗清运动考察,将江西的放在一旁,细细的看过了关于浙江和南直隶的,一如江西的那本,由于路上匆忙,内容有限,所见无非是管中窥豹。 只不过,自家知道自家事,陈凯很清楚,他并非是真的从山西大同府一路南下到达南澳岛投奔郑成功的——他出现在潮州饶平分水关附近的山区,直接上了南澳岛,这几年的主要活动区域也仅限于闽南、粤东,最多算上一个广州,对于其他地区的抗清运动形势以及当地的情况并没有太真切的了解。 现在,他补上了这一课,代价或许是在郑氏集团内部的权利丧失和地位下降,但是这世上,有得有失,都是正常的。 不说什么他的未来在于那个大舞台,而非仅仅是在郑氏集团的一隅的话。只说郑经的继承人身份,如果仅仅是在内部打拼的话,那么他就只能寄希望于郑经出错以及郑成功的容忍度被郑经的愚行消磨干净,如此的被动是绝对不符合陈凯的习惯的。尤其是在于,历史上郑经的情况与施琅那种有根本利益冲突的不同,天知道那件事未来会不会继续发生。 一路走来,看似毫无意义,实则所见甚多。原本,陈凯曾以为想要覆灭满清,并且彻底改变这个时代,使得中国走向海洋需要做的就是强化郑氏集团,凭郑氏集团原本的资源做大做强,从而实现文明的进一步发展。 但是从这一路看来,这项事业并没有那么简单。旁的不说,郑成功治军之严苛,在中国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但是他的军队却依旧免不了这个时代很多军队的陋习,比如劫掠、比如杀戮、比如巧取豪夺,陈凯这些年的努力无非是让这支军队的财政状况更加宽裕了一些,避免了很多因为财政压力而造成的对平民百姓的压迫。可是如鸥汀寨,如在潮州的一系列以武力对抗明军的堡寨,郑成功的军队依旧是会进行针对性的杀戮,这哪怕是在这样一支这个时代军纪几乎是最好的军队中也同样是不可避免的。 清军的屠戮、压迫更甚,明末是个比烂的时代,这是事实,但却也不该是中国以及华夏百姓所应该面对的。他们需要的不是一次王朝的中兴,也不是一次单纯的改朝换代,他们需要的是一场真正的变革,一场让他们能够拥有一定程度上抵制压迫的变革,一场华夏文明的浴火重生! 一路走来,所见所感均记录在了这三本抗清运动考察上面。对此,陈凯已经有了一个跨时代的计划,只是还要继续付出努力,继续等待时机罢了。而现在,做完那最后一桩事,便可以回返中左所了。或许很快的,他就要担负起更大的责任。 第四十五章 加塞(上) 进入建宁府,这里的百姓结寨自保的现象依旧是从未少过的。而江西明军那边,在这几个月里也没有越过武夷山脉,进入这片区域。一切都是数月前他离开福建时的样子,归途势必将少了些意外状况,但是对于江西明军他却反倒是更加不乐观了起来。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陈凯在二十八都左近与郑成功派来的那一百多个明军勇士汇合,便直奔福宁州。那里有船,是可以直达中左所的,但是陈凯的下一个目的地却并非是那里。 “福州府城出海,哪个岛屿离得比较近?” “回参军的话,应该是琅岐。” “琅岐?是闽江出海口那个?” “是的。” “不行,太近了。除了这个,还有稍微再远一些的吗?” 陈凯的想法,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不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无论是蔡巧、道宗、邝露等人,还是新近前来汇合的向导、船主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为今之计,也只得按着陈凯的吩咐行事。 “海坛岛吧,再近一些的还有官塘山……” 向导多了句嘴,当即便被蔡巧狠狠的瞪了一眼。如今已是十月,这近半年下来,郑成功在闽南的磁灶和钱山两战皆胜,耀武扬威,使得漳州清军不敢出城半步,乡间已经多已倒向了明军。与此同时,郑成功的水师也在向北拓展地盘,到了现在为止,福建沿海的岛屿,从最南端的东山岛,到福州府南部的海坛岛皆在明军的控制之中。 进入海坛岛,就等于是回了明军控制区,可若是去了那官塘山,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跋涉,他们已经从仙霞关抵近到了海边,越是临近结束此番行程,蔡巧反倒是越有些心浮气躁了起来。奈何,陈凯听过了这两个地名,却立刻做出了选择,而他的选择也恰恰是他不愿意看到的那个官塘山。 “走,去官塘山待个个把月的。” 所谓官塘山,乃是马祖列岛的旧称。如今的江浙,最重要的事件并非是他从杭州城里捞出个王江,而是鲁监国朝在舟山乃至是浙东的全面崩盘。如果陈凯没记错的话,鲁王马上就要南下来投奔郑成功了,这里面蕴藏着机会,需要做的无非是冒个险罢了。 福宁州沿海多是岛屿,陈凯一行登船,绕过了这一系列的海岛,南下便是官塘山的那一系列岛屿。 海上行舟,比起陆路就要快上许多了。不出意外的话,到了入夜时分,他们这一行人都能抵达目的地。奈何这刚绕过了那些可以避风的岛屿,风暴便突然到来。 暴风雨算不得太大,总还能看清楚前往的航线,只是风浪对于船只操控的影响实在不小,而且谁也不知道这暴风雨会不会越来越大,只得尽可能快的找寻到避风的港湾才能更好的确保这一船人的安全。 船,行驶在暴风雨中,左右前后的摆动、摇晃,饶是陈凯这般近几年来从南澳去潮州、从南澳去广州、从南澳去铜山所、从南澳去中左所都走过不知多少次的,都会隐隐觉得恶心。随行之人,蔡巧以及那些明军勇士倒还好,就连道宗和尚和邝露也并非是没有坐过船的,可是对于王江一家来说,却是一场浩劫似的,就这么降临在了他们的头上。 一家三口挤在船舱中,狂风拍打,浪头席卷,船行在海上,如枯叶之于溪流一般颠簸起伏,船里面的人更是如同那瓶中的玻璃珠一般。比之玻璃珠最大的好处,人还尚可以拽住些物事来尽可能的固定身体,以免在船舱中滚来滚去,就如同是此刻一间间船舱里的众人,这自也包括王江一家。 王江一家被安排在了一间船舱之中,船在风浪中一摇一晃、前伏后仰,他们也只得死死拽住了舱内的床和桌子,但是那份恶心却早已是涌了上来。 “娘。” 船稍平稳,王江连忙递了痰盂过去,他的母亲已经强忍着好一会儿了,船上颠簸,他始终没办法递过去,此刻递了上去,无需开口,胃里翻滚的一切便倾泻了出来。船舱的甲板上并非没有呕吐物的存在,但是每一次恶心得不行,他们都还是尽可能的忍住了,以免给清理的人添麻烦。可是即便不是如此,身子的虚弱随着呕吐的不断也会越来越甚,直到咣的一下剧震过后,船竟不动了,风浪摇动着的翻滚才算是渐渐缓了下来。 “撞什么上了?” 一下子震动,陈凯险些没有摔在甲板上。船不动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连忙跑出船舱。登上甲板,风浪还在继续,但是水手们已经开始落帆。眼前是一片陆地,极目远眺,感觉从轮廓上似乎应该是个岛。 “这是哪里?” 找到了忙着指挥水手的船主,陈凯问及,得到的答案却是不太好辨别。随即陈凯也只得扩大问询范围才总算是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岛,有几分像是下目岛。” 下目岛就是高登岛,马祖列岛北部的一个岛屿。清军水师孱弱,大致确定了是个岛屿,陈凯便松下了大半的心来。旋即顶着这风雨,问起了船只的受损情况,得到的答案是撞上了一块礁石,具体的受损情况现在还不太清楚,总要等到风雨停了,才好做进一步的探查。 船主似乎还并不是很悲观,这就是最大的喜讯。陈凯回到了船舱,尽可能的不给这些专业人士添乱,待到日落时分,风雨渐渐的停了下来,损失的报告也送了上来。 “船头左舷外板撞出了个窟窿,不大,但是需要花费些时间来修补。” “其他的呢?” “水箱没了,但是炊具、食物都还在。参军莫忧,这岛小人已经看清楚了,确是下目岛,岛上有水,派人去取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 郑成功出兵勤王时就曾碰上过一次大风暴,船拼死脱险,来到一处小岛避难,水箱、炊具什么的都没了,岛上也没有水,忍饥挨饿着直到与搜寻部队汇合才算是彻底脱险。如他们这般,距离明军控制区最北端的海坛岛还有不近的距离,几天下来,不吃或许可以忍着,但是没有水,若在失了航向,弄不好就得变成幽灵船上的一船人干儿了。 船只需要修理,船上的人尽数下船,将所需物品也大多搬了下来,便在这岛上进行了休整。 王江的母亲在夜里果不其然的病了。船上的药材不多,陈凯思前想去都是要设法尽快,先把王江一家送到海坛岛,他再行返回官塘山。奈何,无论怎样也都是船修好了之后的事情了。 潮起潮落,修补的工作也要借助于潮汐来完成,尤其是对船只的调整。月亮开始限制起了他们的行程进度,所幸在岛上不光是找到了淡水,还找到了一些在此居住的百姓。不过按照他们的说法,前些日子,有支数十艘舰船的大舰队从此地路过,具体去哪了不知道,只知道是向南去了,这却引起了陈凯的注意。 “鞑子是不可能的,福建水师没有那么大的规模,江浙那边的则刚刚经历了舟山那样的一场大战,总要休整才是。” “会不会是鲁王?” “应该不是吧,鲁王就算是南下投奔国姓,双方也要磨叽些时日。别的不说,见面的礼节怎么讲?是亲王,还是监国,国姓那边是侯爵,还是仪同驸马,这里面讲头太多了。” 陈凯没办法向道宗等人解释鲁王会在平夷侯周鹤芝此前的地盘——温州三盘岛休整一段时间,直到张名振他们不得不离岛去路上搜集粮草,三盘岛被马进宝偷袭,以致仓库、房屋尽数损毁,他们才迫不得已选择了南下福建,去投奔郑成功。 这些事情他没办法“未卜先知”,就只能借此来作为说辞,但是礼不可废,这是不容置疑的道理,道宗他们很容易的接受了这番说词。只可惜,问题依旧无法得到解答,那支南下的舰队到底是谁,却始终萦绕在陈凯的心头。 这个问题,直到船只彻底修好,他也终于得到了解答。只可惜,看着包围而来的十来艘舰船,尤其是旗船上的那面书着建国公郑字样的旗帜,陈凯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加塞(下) 待了两日,船已经修好了,由于并不在港,驶离须得借助于潮汐的力量。候潮之时,很多搬下来的生活用品都已经重新搬上了船去。人们还在岸上用着离开此地的最后一顿饭,远处的海面上,隐隐约约的出现了几个影子,随后在轮廓不断的清晰中急速变大,顺着风,甚至快到了已经没有留给陈凯什么准备的时间的了的地步。 现在上船太早,因为潮汐尚未到来;现在上船已经太晚了,因为即便是潮汐到来,他们也没办法在对方抵达近前之前完成转移。 更何况,他们所乘的仅仅是一条游走于福建沿海的商船,上面刀枪箭矢乃至是鸟铳都是有的,但是火炮却没有哪怕一门,而远来的那支船队其中却不乏战船,双方在航速上本就存在着差异,此刻就更是万万来不及脱身的了。 能够依仗的,唯有郑氏集团在福建沿海的威势,但是随着郑彩的旗号映入眼帘,当即便是如坠冰窖。 郑彩的舰队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舰队自岛屿的东西两侧合围过来,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的漏洞。舰队驶来,乘着涨起的潮水,火炮对准了送陈凯他们前来的那艘商船,勒令船上的水手们放下武器。随即在派出了两艘战船威吓商船的同时,放下小船向岛屿赶来。 “船,建国公征用了,把尔等的衣服都留下来,不想死的就招办!” 来人趾高气昂,若是没有后半句,气势上也是足够的。回想起来,当年陈凯第一次上中左所,与郑彩洽谈军服生意,那也是上万套的规模,现在竟沦落到了连旁人穿过的旧衣服都要打劫的份上,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陈凯则立刻就意识到了原来他们仅仅是冲着这艘船以及船上的物资而来。至于他们手上的兵器却是连提也没提,大概是还在等着他们被冻病了之后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伤亡也会减少许多。 郑彩自从去年八月十五丢了中左所之后,一度与郑成功在闽南的海上争锋,后来更是去了三盘向鲁监国求援,结果反遭鲁监国所部明军的突袭。算算已经一年了,郑彩一直在海上漂泊,日子显然是不好过的,现在已经沦落到了打家劫舍的地步,似乎还不太敢拼命的样子,陈凯想了想,便越众而出,向那来人喝道:“请永胜伯上岛叙话!” “你这厮,何许人也,竟敢如此无礼?” “回去告诉永胜伯,我叫陈凯,只问他敢不敢上来叙旧!” 陈凯一张手,拦阻了旁人的劝说,目光坚定,仿佛是一根刺一样扎在了那来人的身上。陈凯何许人也,在郑彩军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旁的不说,最能让郑彩恨得牙根痒痒的前三甲,陈凯绝对能排的进去。仅凭这一点,那来人就没有不立刻回复郑彩的道理。 “竟成……” 趁着郑彩不知道他们是郑成功的人马,躲在岛上等援兵抵达,这是不现实的。船要带走,船上的物品虽说是由于秘密行动都不存在什么明军的标记,但是水手他们是不会留下的,这些人但凡有一个叛变了,他们的身份就有着全盘泄露的可能。就算是水手全部忠贞不二,嘴巴严严实实的,在这个没有网络、没有无线电的时代,陈凯也没办法及时通知海坛岛的驻军以及郑成功的舰队来为其解围,尤其是陈凯并不相信郑彩会轻易放过那么多可以补充部队的壮丁的情况下。 说起来上一次在中左所之战,陈凯还曾盗用过郑彩的名义来防止清军过早的知晓攻击者的身份,现在却是碰上了正主了。原本的冒险,现在风险反倒是更大了。奈何陈凯从来不是个轻言放弃之人,只要有一丝希望,便要努力实现,此刻即便是面对其弟郑联被郑成功所杀的郑彩,他同样是要努力一搏! 消息迅速的传回,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一艘艘的小船便使了过来。待到岸边,为首那人蟒袍束带,依旧是明军打扮,哪怕是官服看上去已经有些褪色了,但却依旧是穿在身上,郑重其事。 “怎么,永胜伯缩在一群小卒背后,难不成还要怕了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广州城里暗算尚可喜和杜永和、厦门岛上枪杀郑芝莞、安平桥畔枪杀施琅,你这个文官,从来不能被小觑。” 陈凯越众而出,讥讽着被麾下士卒护卫着的郑彩。郑彩回呛了一句,但也没有继续接受那些忠勇部下们的保护,而是大步的走了出来,走到了陈凯的面前。 “想不到啊,你居然降虏了?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降虏了?!” 方便在清廷占领区活动,陈凯自是要在装束上做文章。此刻相见,郑彩还是束着头发,穿着明廷的官袍,反倒是陈凯这般,实在是像足了来劝说郑彩降清的反派说客。 “怎么,你都到了这幅田地,难道还想着劝说老子如你这般不要祖宗,降了那虏廷不成?” 越是看着陈凯这副打扮,郑彩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年多下来,从当初郑氏集团最具实力的首领人物,到如今仅剩下百来条船,不足两千部下,而且贫弱到了一定的份上,郑彩最恨的自然是郑成功,不会作第二人选。 可是,如今他虽落魄,但是闽南依旧有着不少的关系,对于这一年多下来那里发生了什么还是很清楚的。 郑成功接手中左所后,除了勤王期间中左所遭逢的危难,随后磁灶、钱山两战两捷,都是野战取胜。期间更是围剿了破坏海贸秩序的海盗陈春,维护了中左所的海贸中心地位和海商阶级的权益。如果是他的话,哪怕是怄气,自问也是大有不及的,尤其是野战取胜上面。或许,郑氏集团在郑成功的手上才会有着更好的发展,而他和他的那个贪杯的弟弟则仅仅是两个阻碍郑氏集团发展的绊脚石罢了。 如此的灰心丧气,出于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郑彩很快也就为郑成功的成功找到了充足的借口,那就是陈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家伙。 更遥远的事情不提了,可是说起来,郑成功谋取中左所期间,陈凯则还在忙着营救广州百姓,那件事情反倒是与他不会有太大的关联。甚至根据郑彩的情报显示,那件事情却是与先后被陈凯杀死的郑芝莞和施琅二人有关,哪怕陈凯击杀这二人时根本就没有他的缘故,依旧是为了维护郑成功以及郑氏集团的利益,但却依旧算是为他报仇了。 这样的想法很是矛盾,以至于就连陈凯这个名字在郑彩口中的出场率都高了不少。奈何今日一见,竟然会是这副模样,回想起来,陈凯死守中左所,为此不惜与郑家闹翻,随后竟然失踪了,降清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叛逃却基本上可以板上钉钉了。 郑彩出言讥讽,其中自也不乏着试探,倒是陈凯,似乎却并没有往深处想的样子,仅仅是伸出手到后脑,捏起了那金钱鼠尾,随手一甩,便对郑彩笑道:“这东西太丑了,若非是最近的一个月我还要用它,现在当着永胜伯的面把它剪了又能如何?” “你什么意思?” 陈凯此言既出,郑彩当即便是眉头一皱。这话暗指着什么,他似乎已经摸到了些眉目。但是,陈凯并没有留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反倒是指着身后的王江言道:“那位王副宪,讳江,曾是鲁王任命的直浙经略王翊的助手……他们出名,都是在伯爷和鲁王闹掰了之后的,官职也是鲁王回浙江之后任命的。不过,他们在浙东地面还是很有影响力的,鞑子今年进攻舟山,去年就特意剿了一遍四明山,就是冲着这王翊、王江二人去的……” 讲述了一番大兰山二王的情况,王翊应该是已经殉国了,而王江这边陈凯也聊到了大兰山破,王江的母亲被俘,清军用其母作为要挟迫使王江自投罗网,随后被关押在了杭州。而他,则在那座百万人级别的大城市里将其捞了出来。 “把王副宪从杭州城里捞出来,不过是回来的路上路过杭州城时顺手做下的。今番见到伯爷,更是件意外状况。不过我既然冒着被伯爷杀死在这岛上的风险也要暴露行迹,就是打算劝上一劝,劝劝伯爷交出麾下部曲,回中左所去做个富家翁的。” 第四十七章 并购(上) “这话,你还真敢说得出口?!” 中左所现在是郑成功的大本营,不说夺取基业,他和郑成功也有杀弟之仇,岂会轻易投奔过去。 回想起这一年来,他宁可向鲁王求援、宁可漂泊海上,哪怕已经没有了击败郑成功,夺回中左所,为弟弟报仇的希望了,他也没有选择向郑成功屈服。这就像是他当年不肯选择降清,甚至被郑成功赶下海之后也一样不肯降清,借助于满清之力来对抗郑成功一样,已经是他心中的一种信条了。 陈凯此刻把话说出了口,郑彩当即便是勃然大怒。岂料陈凯却丝毫不以为意,竟自顾自的坐在了沙滩上,随即仰起头向郑彩问道:“站了那么半天,我累了,伯爷不累吗?” 陈凯的话,一语双关,郑彩自然是听得明白。低下头,看看身上浆洗得已经褪色不少的蟒袍,内里面陈凯是看不到的,但他却很清楚的记得鲁王派张名振、周鹤芝偷袭于他的时候,战斗中他的官服有被扯破,这段时间落魄海上,只有这么一套的蟒袍,内里是他的妻子细细缝补过的,从外面不仔细看是很难看出来的。 但是这些,却无不是出自他的妻子的一针一线,就算是不提这些,不考虑家人的福祉。回首望去,部将、士卒,身上的军服,那些军器局出品的军服饶是品质甚佳,但是这一年多的颠沛流离,也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了。 部将之中,并非没有弃他而去的,杨朝栋之流转而投向郑成功的不提了,就连章云飞也带着部队投了鲁王。现在麾下仅存的无非是蔡兴、江美鳌二人罢了,所部俱是疲兵,无非是还顾念着同乡的情谊和他多年来的恩惠罢了。 争斗多年,郑彩确实有些累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无论是当年改奉鲁王为主,还是这些年与郑成功之间的争斗,他并非没有意识到他的能力远远比不上郑氏集团的开创者和如今的首领,这并非他本不是石井郑氏家族的子弟那么简单,在能力上,他确实远远无法和那对父子相提并论。 如今,无非是不甘心罢了! 目视着陈凯,郑彩神色几变,但却依旧没有选择如其那般席地而坐。一双虎目死死的盯着陈凯,口中更是迸出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的质问。 温度,仿佛在瞬间就下降了许多,让人不寒而栗。陈凯依旧是坐在那里,仰视着郑彩,却似乎并没有任何畏惧的样子,反倒是摇了摇头,笑说着回道:“我等身在孤岛之上,船已经落到了伯爷的手里。说白了,现在刀把子都握在伯爷手里了,你若是想杀我,我也无非就是拼个鱼死网破罢了。既然都已经是这样了,我又何必摇尾乞怜,难不成您还能看在我表现得可怜些就听了我的?” 光脚不怕穿鞋的,陈凯没有明目张胆的质问郑彩杀了他对其有何好处,反倒是这般说辞。于郑彩,却不得不顺着思路走下去,奇怪于陈凯为何会有信心说服于他。 “好胆略,真不愧是陈凯,我倒要看看你能拿得出什么来说服我向郑森小儿投降?” 郑彩依旧站在那里,俯视着陈凯,但是席地而坐的陈凯哪怕是仰视,二人之间的气势竟也没差了什么。 听到问话,陈凯嘴角一撇,就那么注视着郑彩的眼睛,不紧不慢的回了句:“结束漂泊,在中左所光明正大的做海贸,还不够吗?” “你就打算用这个来劝我,让我去向郑森那小子伏低做小?” “对啊,还需要别的吗?”面对郑彩深锁的眉头,陈凯毫无顾忌的点了点头,随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来着:“哦,对了,还需要个担保人。这里的分量都不够,伯爷也信不过,不如这样吧,让那位老祖宗来做个见证,如何?” 陈凯口中的那个老祖宗不是别人,就是一力逼迫郑成功在他和郑惜缘的婚事上判处义绝的那位黄老夫人,郑成功的亲奶奶。 这位黄老夫人,恨陈凯入骨,可是此刻陈凯竟然要请她来做个见证,为郑彩和陈凯以及陈凯背后的郑成功的做一个和解的见证,确是显得匪夷所思。然而,听到这“老祖宗”三个字,郑彩竟然当即便愣在了当场,半晌没有能说出话来。 并非是诧异于陈凯的“自寻死路”,而是这位黄老夫人不仅仅是郑成功的祖母,自郑彩他们兄弟通谱以来,对他们亦是如同亲生的孙子一般,甚至比亲孙子都要厚待。那些过往的旧事不提,郑成功突袭中左所得手,本来手里面有郑彩的家眷可以作为要挟,就是这位黄老夫人逼迫着送还的,连带着杀郑联的事情,郑成功在他的祖母面前可是没少被痛骂过。 对于陈凯而言,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历史上就是这位黄老夫人从中的说和,郑彩才会与郑成功达成了和解,才最终放弃了兵权,到中左所做了寓公,直至终老。现在,不过是早了些许时日罢了! “老祖宗,身子骨还好吗?” 脑海中回荡着多年来的厚待,郑彩的怨恨、愤怒很快就消散了个干净。此刻出言问及,不仅仅是关心,更有愧疚——近一年多以来,他执着于与郑成功的争锋,刻意打听的也都是关于军政上面的事情,反倒是一力在郑成功面前维护他的那位黄老夫人却被抛诸了脑后。 “还好,我离开中左所前听说是挺硬朗的,现在怎么样了就不知道了。”说到此处,陈凯却是撇过了一丝笑意:“倒是我杀郑芝莞的事情把那位老祖宗气得不轻,怎么样,要不伯爷现在把我宰了,给老祖宗出口气?” “你!” 面对陈凯这般,郑彩实在是无可奈何。说起来,郑彩这个人,陈凯算得上是比较了解的,这人本质上就是一个商人,连海盗的成分都不怎么高。如这般人,哪怕是再怒、再怨,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就把所有的退路卡死。只要郑彩一见面未有急着对他动刀动枪,那么就没有什么不能谈的。 回首看过那些追随多年的将士,郑彩回想起当年郑联有心除掉陈凯,断郑成功一臂的旧事,他便以陈凯本质是个商人,日后总有合作的可能,不能断了后路为由,现而今反倒是一语成箴。对此,他也是苦笑不已,思虑良久,干脆也不顾什么伯爵的体面,如陈凯一般席地而坐,谈起了相关的细节。 这并非是有多困难的——郑彩如今的筹码;去年郑成功袭取中左所期间对其造成的损失赔偿,经济方面,也包括他弟弟身故的事情;再有就是郑成功对他和他的家人、族人生命财产安全的保证;对于其部将、士卒们的待遇等等。 其实,郑彩还是能够要到不少的,奈何陈凯据理力争,完全没有害怕郑彩会因此而翻脸。面对陈凯的尽忠职守,郑彩也是毫无办法,郑成功和郑彩之间的和解协议在这沙滩上大致算是达成了。 按照约定,陈凯会修书一封,让郑彩的人送到中左所去。随后,陈凯一行便乘了那艘商船随郑彩的舰队返回他们在马祖岛的大本营。 马祖岛在这时候并不叫马祖,有叫南竿塘岛的,也有叫妈祖岛的。只是到了那里,看着眼前简陋的码头、那些破损得几乎没办法下水了的舰船以及衣衫褴褛得如同是一群乞丐般的士兵,似乎就连当年刚刚投奔郑成功的林察和施福的部下们都要比郑彩的部下活得滋润几分。为此,陈凯甚至一度怀疑他的据理力争其实还是被郑彩算计了。 亏就亏了些,反正也是郑成功买单,陈凯对于这桩出乎意料之外的并购工作本就是急着完成的,现在协议都达成了,他也就更没有必要为此去纠结些什么了。 信,陈凯在船上就已经写完了,表示有些避讳的地方记得不太清楚了,希望郑彩能够帮忙鉴别一下,唯恐会冒犯到什么人。郑彩自然明白陈凯的意思,反倒是直接揣进了怀里。但是,后者却并没有急着派人送出去,表示还需要和部将们进行必要的说明。 一个蔡兴,一个江美鳌,郑彩麾下主要就是这两个武将了。陈凯到都认识,尤其是江美鳌,还有几分儒将的气质,印象更深一些。奈何没等回去商议,郑彩反倒是在码头看着这残破不堪的一切,心生感慨。 “陈参军,假设,如果当初你投奔的不是郑森那小子,而是我的话,你会如何去做?” 第四十八章 并购(下) 这是个不合情理的假设,倒不是因为假设这种事情不合情理,关键在于陈凯是最没有理由去投奔郑彩的——放着民族英雄不去勾搭着,偏偏去投奔个不知道具体性子的家伙,尤其是在那位民族英雄尚且落魄,而这个家伙则是拥兵数万、占据要地的情况下,有潜力巨大的原始股不买,缺心眼啊! 当然,事实如斯,但话却不能这么说,尤其是不好说什么“我瞧不起你郑彩”之类的,还是要给人家留面子的,毕竟就算是买卖不成尚且仁义在,现在买卖还在做着呢,要有职业道德才好。 陈凯没有立刻做出回答,郑彩也不怎么着急。一时间没有答案,郑彩也更想要听到比较合理的方案,这事情就暂且告一段落,郑彩干脆回了府邸——一个不算多大的院子,稍有些破败,据说早前是戚继光抗倭时的建筑,但也不好说是不是海盗建的,于今时今日这岛上倒也不似原本那般供渔民避风,也有些百姓定居在这里,只是数量不多罢了。 蔡兴和江美鳌已经奉命赶来了,只是一旦提及陈凯,无需多言,那蔡兴便拔刀要去那商船上把陈凯宰了,反倒是江美鳌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直言要听郑彩的命令行事。 “本国公已经决定了,与郑森,嗯,与国姓言和。此事,有陈参军代国姓与我进行了商议。陈参军是能做主的人物,另外还有老祖宗当也会进行担保,本国公已经为二位兄弟和咱们麾下的将士们进行了安排,二位兄弟当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郑彩的话说完,江美鳌尚未如何,蔡兴当即便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按照他的说法,郑成功其人连族兄都敢杀,人品信用的问题很大,而且还是个窝里横的废物。这般投过去,就算是郑成功此刻答应了,谁知道会不会秋后算账,哪怕并非明刀明枪的,在人家地头上,被玩死都是活该的。 蔡兴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强烈反对的各种理由。对此,江美鳌依旧是一言不发,沉默着不肯表明立场,直到郑彩出言问及,他才回了一句“这事情尚未有定论,若国姓不肯或是陈参军说的不能算数,咱们现在胡思乱想也太早了”便继续和着他的稀泥。 “好你个姓江的,现在就急着改换门庭了,算老子看错你了。” 不可避免的勃然大怒,若非是郑彩拦着,蔡兴几乎是要与那江美鳌拔刀相向了。直到最后,郑彩已经乏了,只落了一句:“蔡兄弟、江兄弟,大势所趋,且看国姓那边的诚意如何。这事情,就这样吧。”这事情最终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二将离开了郑彩的府邸,郑彩则吩咐了直属于他的军队加强对港口的防御,尤其是陈凯的那艘商船。同时,派人将书信送了出去,尽可能快的将此事进行一个了结。 书信在海上疾驰,顺风而来,顺风而去,期间倒是遇上过一日半日的不顺,却也没有耽搁太多的行程,很快就从马祖到厦门,再从厦门返回马祖,待送到郑彩的案前后,郑彩的神情却突然变得辛酸、苦痛了起来。 “国公?” “去请陈参军吧。” 地方不大,距离不远,陈凯很快就赶了过来。书信中,郑成功表示了对郑彩和郑联兄弟的歉意,更是表示了会在陈凯答应的条件上进一步的优待,如蔡兴、江美鳌等将转隶到他的麾下,也会一视同仁,就像是对杨朝栋等将一样。除此之外,郑成功的那位祖母也表示了希望他尽快回来,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石井郑、高浦郑,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 就像是陈凯和郑彩讨价还价时说过这般,郑成功的这位祖母的心思也是如此。对于这位老祖宗,陈凯是很反感的,因为她总是将国事和家事混为一谈,似乎完全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老人,一心为了家族,关爱后辈子孙,哪怕是通谱过来的也能做到一视同仁,其人的存在实际上也是使整个郑氏家族能够凝聚为一个整体的不可或缺的关键要素。 郑彩当着陈凯的面确定了会在明日收拾完毕后,于后天的一早启程出发,并且命令蔡兴和江美鳌二将去将需要携带的物事进行整理。岂料,当天夜里,蔡兴便率部离开了马祖岛,照着蔡巧在船头上观望的结果,似乎是冲着福州的方向而去。 “强扭的瓜不甜,爱咋咋地吧。” 这事情本就是不可避免的,郑彩无心管束,陈凯对于他们的态度一无所知,也就只能这般了。了解了情况,陈凯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倒是郑彩的旧事重提,思虑了这些天,他也对此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首先,在下可以直言不讳的告诉伯爷,当初在下是绝不会去投奔于伯爷的。原因嘛,很简单,我陈凯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童子试都没过,算是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到了您那里,根本不要考虑得到重用的事情,您也并非是如国姓那般的求贤若渴,所以这里面根本不存在什么假设。” “不瞒永胜伯,下官初抵南澳之时,因掌军器工坊,曾一度与陈忠勇、洪忠振以及陈忠靖等诸将不睦,然则即便如此,我等亦是能够团结在国姓旗下,竭尽全力,尽忠职守,并非我等人品高贵,而是国姓向来秉承正道而行,忠君体国,我等方能如此。” 陈凯说到此处,郑彩却是近日来难得的怒火中烧,当即便对陈凯喝问道:“正道?袭杀族兄便是正道?挟持族兄家眷便是正道?” 就像是郑鸿逵放马得功逃离一般,这件事情可以说是郑彩与郑成功之间永远也别想抚平的疤痕。既然如此,陈凯便干脆直言道:“当年初上南澳岛,在下曾向国姓谏言一策,曰诸郑归一。国姓其后援助辅明侯,拉拢施家,就连同意由军器局代工定国公和贵部的军服生产,其实都是在按部就班的重建这郑氏集团。” “令弟的事情,在下当时正在忙着营救广州百姓,郑芝莞、施琅等人为国姓谋划。不怕伯爷动怒,其实,若当时此事是由在下谋划的话,最多就是给令弟留条性命罢了,其他的也不会与施琅、郑芝莞他们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只有这郑氏集团重归一统,国姓才能够尽可能快的拥有与东南虏师抗衡的力量。” 很多人惋惜于郑芝龙没有能够发挥其海上实力与清廷对抗下去,认为这是不智的选择。但是放在当时,隆武帝长于权术,作为首领的郑芝龙与四弟郑鸿逵、族弟郑芝鹏皆为国公,一门三公是好听,但却是在分化郑氏集团;朝廷内部倚重黄道周,外则拉拢何腾蛟为援,甚至还在极力笼络郑芝龙的嫡长子以为后手。自始至终,隆武帝都没有信任过郑芝龙,无不是在防止郑芝龙一家独大,威胁皇权。而郑芝龙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想要学曹操那般狭天子以令诸侯,心里也没有什么民族大义可言,当隆武帝试图脱离掌控之际,他倒向清军也就并不需要奇怪了。 “就算不提这些,假设在下直接到伯爷那里听候差遣,伯爷也能如国姓对在下那般的信重,在下的策略与伯爷自身所行的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改奉鲁藩为主,配合鲁藩收复福建,这样的大战略是没有必要进行修改,因为这本就是当时最为合理且合适的策略。奈何,伯爷在配合用兵上不肯出力,却还想要将鲁王控制在手中,甚至不惜使用一系列激化矛盾的手段。” “如果能够重来,您会否安心辅佐鲁王?能,则不需要在下做些什么,起码收复福建一省并非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而福建一省光复,直浙粤赣四省必然震动,李成栋、金声桓的例子不需要在下详述;若是依旧不能,在下帮您多少,也都是白费力气。说白了,一直以来,您想要学太师个全模全样,殊不知这样的时代,民族矛盾大于一切矛盾,太师本来就是错的,您不过是错上加错。这一点,与国姓无关,与我更是没有半点儿干系。” 第四十九章 味道(上) 郑彩走了,舰船渐渐消失在海天之际。由马祖岛南下,有了郑成功的许诺,直奔中左所,自是不会遭到沿途明军水师的任何阻拦。 抵达中左所,郑彩直奔了黄老夫人的居所前去拜见。郑成功已经在那里等候了,郑彩抵达,二人还没说什么,郑彩就被黄老夫人拉着手,说着“瘦了、黑了”的话,老泪纵横,连带着郑彩也是泣不成声。 哭了一溜够,黄老夫人又当着郑彩的面儿把郑成功数落了一顿,后者只能共然受教。不过,双方谁也没有提及到郑联的死,直到最后,郑成功当着黄老夫人的面把对于郑彩的补偿说罢了,那位老祖宗才算是结束了训斥。 “那姓陈的小子这一次做得还不错,不过,想要娶咱们郑家的闺女,还得继续看着,看清楚他是不是真的知错了。” “您老想多了。” 脑子里如是想来,郑成功很清楚,他的这位祖母的脑子里始终围绕着家族的那点儿事,对于陈凯的行止也从来都是以此来进行解释的。话虽如此,他却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撇过头,郑彩的双眼中闪烁的颜色的最后一瞬间,竟与他一般无二,倒也是一奇。 郑彩留下用饭,郑成功则还有公务要回去处理,近半年来,他在磁灶和钱山两战两捷,再加上围剿海盗陈春,清军在闽南的劣势已经无法掩盖。尤其是在漳州府,清军两镇一协,如此规模的大军被明军野战击溃,损兵折将,守御已经仅限于漳州府城,对各县的驰援,甚至是对城外的有效控制力都已经衰微到了极致。 郑成功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张学圣调了福建提督杨名高率领福建提标南下,他准备集结重兵,再给福建清军以沉重的一击。如此,明军在闽南当可以正式打开局面。 但是相对的,他在潮州集结了重兵,但是那里的情况却并不怎么乐观。隐忧,透过程乡的张进、府城的叶翼云和澄海的洪习山不断的传来,持续性的恶化还在继续,这些始终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的呼吸不得顺畅。 “陈参军说什么了吗?” 招来了前去迎接郑彩的人,郑成功出言问及,得到的答案却是陈凯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回来。只是具体做什么去了,却也没有提及。 “难不成,又要有事情发生了,而竟成则嗅到了些味道?” ……………… 如果说,中左所是闽海的海贸中心以及明廷在福建的军事政治中心的话,那么福州则是清廷在福建一省当之无愧的中心地带。而在这片中心地带,最为重要的自然是福建巡抚衙门,只不过坐在里面的那位福建一省最具权威的高官却始终是愁眉不展,实在有损二品大员的威仪。 这些年来,始终面对着福建明军数万大军陈兵闽南的险恶局面,张学圣运筹帷幄,殚精竭虑,到今天也不过是丢了一个县的地盘而已,损失可谓是微乎其微。 奈何,前后被明军击杀了两个总兵官外加一个兵备道,若再算上今年下半年开始的一连串失利,兵员损失之巨大,已经到了让福建清军难以承受的地步了。 漳州府的清军活动区域已经被局限于府县城池,为此张学圣只得调动了杨名高的福建提标赴援。但是,明军的实力已经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以至于他即便是派出了杨名高也免不了要为此担忧。尤其,杨名高和其他福建清军将帅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此人是汉军镶黄旗的旗人,素来骄横,只怕也未必会真的稳妥用兵。 这些事情,是摆在眼前的,而在朝中,对于他的能力的质疑也越演越烈。这其中,厦门一战,银子使到位了,他也自称有离间陈凯与郑成功之功,再加上冯君瑞带回来的厦门岛地图,清廷那边倒也是暂且放过了。可是陈凯失踪后,郑成功在闽南的势头更盛,虽说是陈凯对郑成功大军实力的提升几乎都是长久性的,并非是其人一旦离开就会消散,但却还是引起了一些朝臣对于离间计的效果的怀疑。 “陈制军那边发了文书,浙江的八旗军和绿营攻陷舟山,那个鲁监国已经是丧家之犬了。先撑过今年,明年浙江的官军应该就可以入闽赴援了,但愿在此之前不会闹出太大的风波出来。” 张学圣是如是想的,对力保下来的亲信冯君瑞也是这么说的。厦门一战,他们早已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黑锅全部由马得功和黄澍来背,尤其是后者,这是一致对外,从而逃脱责难的最优解。 既然是亲信,张学圣自然也不吝帮助冯君瑞恢复实力,毕竟抚标营也是他的直属部队,比其他绿营来得更加亲近。只可惜,近来需要恢复建制和补充损失的部队实在太多了,抚标这一次的损失太过巨大,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恢复战斗力的,就像是福建左路镇标一样,都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而这样他手里能够用到的部队就更是捉襟见肘了。 张学圣的压力大,冯君瑞又何尝不是如此。早前狼狈不堪的从中左所回来,还不是一群人狼一般的盯着他这个参将的位置,甚至就连在密议后张学圣明确表示了对他的支持的情况下,很多不看好张学圣的也连带着不看好于他。这半年下来,张学圣毕竟在朝中还是有人的,硬抗了下来那些质疑和指责。奈何大体的战局依旧是呈现恶化的趋势,谁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自营中回府,这一日的操练依旧是那般模样。冯君瑞已经将他的亲信军官和亲兵们都安排在了营中的要职,就连他离开中左所后收敛的那些来自于左路镇标和抚标的老兵也都进行了安插。可是老兵数量太少,新卒的操练就要从头开始,甚至就算是练出来了,也要真的见过了血才能有恢复原本实力的可能。 这些日子,冯君瑞一直为这些事情而发愁,毕竟军队战斗力的强弱是会直接影响到武将的。尤其是在于,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只有他自己最是心知肚明。 “老爷,门外有人来拜。” 冯君瑞很奇怪,早前他失势的时候,平日里说得到一起的那些朋友全都躲得他远远的。后来张学圣扛住了厦门一战的责难,也不太有人敢凑上来——毕竟现在的战局,谁也不知道张学圣什么时候滚蛋不是。直到今时今日都是这般,现在反倒是突然有人来拜会了,是走投无路了,还是别有用心,谁知道呢。 “什么人?” “来人没说,只送上了份帖子,说老爷一看就知道了。” 如此藏头露尾,冯君瑞心中愈加的不安起来。心砰砰的开始乱跳,就连呼吸也频率也越来越快,尤其是想到一些事情,就更是加剧了他的紧张。 果不其然,接过了拜帖,冯君瑞打开一看,心里面当即便是咯噔一声。随即,拜帖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生前虽未达,纷争终得灭。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拜帖中未有按照传统写就来拜者的名讳、身份,反倒是仅仅写了一首诗似的文字。这样的情况倒也并非少见,但却多出自文人墨客之间的交往,冯君瑞分明是个武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如此的。但是这份拜帖,冯君瑞不光是知道其主人为谁,更是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手一抖便掉落在地,旋即又唯恐被管家看到其中内容,连忙捡了起来——那反应,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也难怪张巡抚会对他如此之器重。 让管家将来人请到书房,冯君瑞先期清空了书房所在的小院,随后便在书房内见到了来人。 来人是个家丁打扮的汉子,眉宇间透着机灵,但是从那呼吸的节奏和行走时的步法来看,武艺上当是不弱。 汉子进了书房,冯君瑞便挥退了管家。稍待片刻,听那管家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才死死盯住了来人,咽了口唾沫:“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冯参将看到拜帖上诗的后半句,难道还不明白吗?” “说,你是谁?!” 拔剑在手,冯君瑞呼吸沉重,完全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奈何来人却一点儿也不紧张,仅仅道出了其人的姓名,以及一个委派他前来的人的官职,冯君瑞的的宝剑便当即掉落在了案上。 “蔡兄见谅,不怕您笑话,在下从中左所回来后就一直是寝食不安。刚刚只是太过紧张了,绝无恶意,绝无恶意……” 冯君瑞的解释,蔡巧也不放在心上,就像是刚刚那把剑尚且握在手中的时候,冯君瑞的存在他也并没有感到什么太大的威胁。因为,来之前陈凯就告诉他了,拜帖上的暗语,足够让冯君瑞收起任何别的心思。 “陈参军派卑职来,主要是两件事情:其一,如果有人来向阁下打听,是否资助过一个叫李渔的浙江人开戏班子,答应了即可,这是那人的详细资料,背熟了便烧了,当着某的面儿;其二,准备一套九品官服,外加上三十套绿营军服和制式武器。除了官服以外,这些会在一个月内还给你,只是借用的。陈参军说了,不会为难你,只要听话就行。” 蔡巧的要求,冯君瑞哪敢说个不字,连忙接了下来,并且对官服的补子到底是文是武也进行了详细的了解。直到确定了是文官的,他才放下了心来,但却又立刻便旋了起来,因为他依旧不知道陈凯到底是又要来干什么,尤其是会不会连累到他。 “不该问的别问,照做即可。” 冯君瑞的问题,蔡巧表现得很不耐烦,可是对此冯君瑞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得继续伏低做小下去,唯恐引了蔡巧背后那人的不快。 约定了接洽的时间,他送了蔡巧出小院,叫上一个家丁送其出门。派人跟踪,他是不敢的,因为就算是跟上了也没用,陈凯既然给了他时间准备东西,就不会太早的出现,而且就算是能够解决陈凯,那些签字画押的东西想必陈凯也不会待在身上,这般反倒是会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可是,回到了书房,心中的惶恐不安缺依旧如故,甚至还要更胜方才。心中的那个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陈凯这又是要干什么”的问号越来越大,一时间甚至大到了要将他撑爆了似的! 第五十章 味道(下) 永历五年下半年的东南沿海地区,最大的事件并非是陈凯死守中左所,也不是郑成功在闽南战场上的势头正盛,这一切,无不被爆发于浙东沿海的那场舟山之战所遮盖了光芒。 明军在南北两线阻截金华总兵马进宝和苏松水师总兵王璟战斗的胜利,并没有能够逆转横水洋之战意外惨败的恶果。清军攻上舟山岛,激战十日,明军奋勇抵抗,奈何兵力差距过大,回援的明军舰队始终无法突破清军水师的阻隔,最终于九月初二,围城清军采取挖城竖梯战术,从舟山城西面突破明军防御,蜂拥入城。 清军攻陷舟山城后,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超过万人殉难。期间,负责城守的安洋将军刘世勋、张名振之弟都督张名扬、中镇总兵马泰等守军将士力战殉国;鲁监国正妃陈氏等投井而死,西宫妃荣氏和世子留哥被清军俘获;内阁首辅大臣张肯堂、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工部尚书朱永佑、通政使郑遵俭、兵科给事中董志宁、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等众多官员自杀殉国。 与此同时,四明山明军的前盟主兵部左侍郎李长祥、郑彩曾经的部将忠卫伯章云飞、挂印将军尹文举、蔡应选、涂登华等;张名振麾下中军总兵金允彦等,礼部丘元吉、户部孙延龄、倪三益等;太仆寺李师密,兵部中军周士礼,副、参、都、守周名臣、郑国化、王培元等先后降清,“俱分发内地善行安插矣”。 舟山的失守,大批文官武将的殉国以及降清,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由于横水洋之战的侥幸和舟山城守部队仅仅只有三个营的兵力,明军的兵员损失其实并不多,军事实力犹存。奈何根据地被攻陷,留在那里的家属大多殉难,却直接导致了士气低落而无力再战。 舟山已失,失去了陆上的支点,他们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向南前往舟山的三盘岛再行休整。这里曾是平夷侯周鹤芝和闽安侯周瑞的防区,他们与温州、台州以及处州的多股抗清义军皆有联络,曾对浙江南部实现过不小的威胁。 随着周家兄弟内讧,周瑞远走福建投奔郑成功,周鹤芝很快也选择了北上舟山。否则的话,若兄弟齐心,清军南线受压,势必难以对舟山形成合围之势,舟山明军也不用分兵南下截击马进宝,舟山城守的部队能够更多一些,或许也还能多撑上个几日,明军舰队也存在着在这几日之间突破清军水师拦截的可能。那么,舟山之战势必将会成为浙江明军精锐全军覆没的一战,历史也将会大为不同。 但是,这样的如果是不可能存在的,就像是鲁监国朝内部,就算没有周家兄弟的内讧,勋贵集团与文官集团的矛盾、张名振和阮进火并王朝先以及张名振与王翊不和之类的糟心事同样是依旧存在。甚至,从鲁监国朝初起开始,巨大的内耗便始终伴随其间,而今也不过是一个收尾罢了。 抵达三盘后,这里尚有周鹤芝和周瑞驻扎时修建的房舍、仓库可以使用,也算是暂且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奈何包括定西侯张名振在内的军中将士家属多已沦陷舟山,士气之低落,无以复加,仿佛整个三盘岛一带的天空都是愁云惨淡万里凝。 这样的气氛之下,尤其是携带的粮草距离耗尽已不遥远,就更是加剧了军中的不安。为此,张名振率军前往温州府的黄华、龙湾一带搜集粮草,岂料被趁虚而来的马进宝抄了后路,一度攻上三盘岛,将那些房屋和仓库尽数焚毁。 没了住所,尤其是三盘并不安全,明军舰队不得不再度启程南下。这一次,离开三盘,就只能前往闽粤沿海交界的沙埕,但是很快就尾随而来的马进宝吓走。只是到了这一次,到底去哪,他们却已经没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定论了。 “沙埕已经是浙江最南边的了,再继续南逃,又要去打福建,咱们又不是没在福建吃过亏?” “福建那地方全是山,怎么养得起兵,殿下和侯爷是慌不择路了!” “不向南还能向哪,向北?去崇明?难不成咱们这些残兵败将的还能打下南京不成?” “打下南京又能如何,父母妻儿皆在虏师之手,也只是一群孤魂野鬼罢了。” “要不,咱们干脆去福州投了清廷吧。没准看在咱们投诚的份上,清廷还能把父母妻儿发还呢。” “……” 静洋将军张英的座舰上,挂印将军总官兵阮述、阮玉等人密会于此,在这风雨漂泊的海上互诉着胸中的苦闷和对未来前途的失望。 福建,鲁王并非没有在此掀起过惊涛骇浪,但是最后还不是灰溜溜的被清军赶了回去吗?抛开这事不算,他们久在浙江,对福建的现状也不甚清楚,只知道郑家兄弟内讧,郑彩丢了中左所,现在郑氏集团基本上已经重新归于郑成功的掌控。至于郑成功在闽南的大好势头,他们却是一无所知。 其实就算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郑成功从前是遵奉唐藩的隆武帝的,现在是遵奉桂藩的永历帝,与他们这些鲁王旧臣都是敌对的关系。现在就算是投过去,郑成功就能真心相待于他们不成?这前路迷茫,无论是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唯有降清,或许才是唯一的出路。 说干就干,既然要降清,他们最后还是多凑些人手。带去的人多了,到了清军那边的待遇也会更好一些,于是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便开始秘密串联起了一批信得过的老兄弟,随即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里,驾着船脱离了舰队,直奔福州而去。 福州府位于闽中沿海,南面是漳、泉、兴化的闽南地区,北面则是福宁州。他们这支由三十七条大小战船组成的降清舰队越过了福宁州的一系列岛屿,进入福州府海域,很快就在官塘山北部的一座叫做下目岛的地方遭遇了清军的巡逻水师。 见到了鲜明衣甲、手持制式武器的清军,他们连忙派出船只上前沟通,清军那边倒也省事,只告诉他们福建巡抚衙门最近在马祖岛上设了一个巡检司,让他们去那里接洽。 福建清军水师不是被福建明军的水师吊起来打,连河口都不敢出的吗,怎么胆子大到了这个份上。他们这一行人已经没有什么心思琢磨这许多了,只当是福建明军的势力还没有触及这里,便收起了疑虑。 初到福建地头,规矩不甚明了,情况也不怎么清楚,自是不敢擅作主张。舰队缓缓南下,抵近到马祖岛,岛上的码头已经有了一支舰队在此,舰队规模与他们相差无几,可是看那些水手却还是一群乞丐似的打扮。他们很快便认出了这支舰队是郑彩的一个部将的,具体叫什么却不记得了,想来也是和他们一般前来受抚的,便没有再多想。 接洽一番,巡检司允许他们中游击将军以上的军官登岛,结果一下子竟然上来了二十一人之多,而且还是在这些高级军官们没有亲兵随行的情况下,反倒是弄得巡检司的兵丁一阵紧张兮兮的。 随着这群巡检司的兵丁一路走下去,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岛上的一处稍有些破败,也不算多大的小院,挂了一副官塘山巡检司的牌匾。他们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内里已经有接到消息的官员正在等候他们。 巡检高踞其上,鼻孔已经快要朝天了。形势比人强,哪怕只是个九品官儿,但也是大清的官儿,他们这些明廷的人想要投奔过来也是要好生应承着的。毕竟,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是。 众将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面见上官的礼数,巡检竟是坦然受之。心中愤怒,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几欲滴血。 怎知那巡检看着他们如此,却是意味深长的笑道:“本官姓陈,忝为大清福建承宣布政使司福州府连江县官塘山巡检。诸位既然是来向我大清投诚的,总要表示些诚意才说得过去吧。” 第五十一章 图穷匕见(上) 说着,巡检眉毛一挑,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还捏在一起搓了搓。不说那诚意他们能不能听得明白,只说那神色和动作,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是要好处呢。 还是那句话,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为首的几个人苦笑了一番,旋即那静洋将军张英便对此“暗示”表示了肯定的态度,并且表示好处在船上,马上就可以派人回去去取。 “嗯,张帅不愧是浙江名将,下官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能够得见,实乃幸事……” 有好处,巡检立刻变了颜色,和颜悦色得让人直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待到随后,好处送到,是一封百两的会票,虽说是浙江的票号,取起来有些麻烦,但是一百两银子啊,这份仪程实在不少,以至于那巡检当即便是一个眉开眼笑。 “咱们都是真心实意的向朝廷归顺的,还请巡检劳心,将咱们的情况尽快汇报上去。事成之后,还有一份心意送上。” “张帅这是客气了,客气了。若是都像张帅这么豪爽,哪还有不好办的事情。”见了会票,巡检好说话的不行,当即便表示了事情就包在他的身上:“不瞒张帅以及各位,海寇前些时日已经占据了海坛岛,现在抚军老大人正大力的整军演武,正缺诸位这样的水师宿将来抗衡海寇。核实了诸君的士卒、船只、武器等物,下官就派人上报上去,诸君就等着好消息吧。” 原来郑成功的水师才刚刚控制到福州府南部的海坛岛,对这里自然是鞭长莫及了。放下了最后的疑虑,接下来,无非是查验的程序,巡检带着巡检司的人跟着他们回到了码头,详加查验起了他们这支舰队的情况来。 “……兵,六百七十余名;大小舰船三十七艘;伪银方印四颗、伪关防一十二颗、伪敕四道、伪札不计,红衣大炮七十九位,其余炮火盔甲旗帜甚多……” 这是包括静洋将军张英在内的三个挂印将军、六个总兵官、十一个副将参将游击等级别武将以及一个兵部职方司的文官,共计二十一人的全部家当。 对于这些,巡检表示兵员、船只和武器他们可以自留,关防印信什么的等到前往福州时亲自上交给巡抚张学圣。但是对于旗帜,他却是要直接交给他来保管,毕竟他们都已经是要降清的人了,留着明军的旗帜进入福州,这是不合体统的。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我等都是诚心诚意归顺大清的,绝无半点儿旁的心思。” “这一点,下官当然知道。” 张英连忙派人把旗帜送来,巡检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嘴角一撇,暗示他们比他们早来的那支舰队的主帅就是个很不识相的家伙。所以,他觉得就这么贸贸然的让他去了福州,是不安全的,自然是要滞留一段时间,观察观察才好做出处断来。 “那您看,咱们这个头是什么剃呢?” 张英试探性的问道,那巡检却道了句“不急,等到去福州时,当着抚军老大人的面儿剃发易服,这样老大人看了也高兴”就把这件最重要的事情缓了下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应的流程能省则省、能免则免,没费什么力气,巡检便写好了相应的报告,当着他们的面儿派人送往了福州。 事情能够尽快的进行,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了。欢天喜地的送走了巡检,接下来无非就是等待消息而已。 “刚才那巡检说了,最快也就三天,便能有消息。他说他在文书里还为咱们美言了几句……” “小人得志罢了,想咱们一个个的官职都不低,却要在一个九品小官儿面前伏低做小,正是丢大了人了。” “知足吧,人家大清一个总兵手里三千兵马,咱们这一群人加一起还不到七百人呢。这点儿人马,总兵、挂印什么的还能当饭吃不成?” 南明时期,滥爵、滥官现象严重。这里面,如果不算永历朝异姓封王破坏了祖制和突破了下限的话,那么鲁监国朝算是最为严重的一个。浙东地区,立个寨子,不是总兵挂印,就是侍郎御史,如他们这般的已经不算什么了。 “就是嘛,咱们这都算是快的了。瞧瞧那江美鳌,还不是得继续在这里苦等着?” 在路上,巡检对此也进行了介绍,说是此处原本是那郑彩盘踞的所在。后来郑彩被那个叫做陈凯的家伙给说服了,前往中左所去向郑成功输诚。为此,郑彩的部将多有不满,一个叫做蔡兴的直接就跑去福州投诚,结果在福州还闹出些乱子来,福建巡抚衙门干脆就在此建了一个巡检司衙门,用以鉴别降将降卒。而那个叫做江美鳌的,原本也是打算去中左所的,谁知道半路又改了主意,就回到了此处,因为不太懂规矩,所以唯恐他和那蔡兴似的闹出些事端出来,就暂且留在了此处。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不过是江美鳌没有给那巡检足够的好处,现在被穿着小鞋罢了,他们倒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个。但是到了晚上,那个江美鳌便不请自来,说是前来拜会他们。 江美鳌是郑彩的旧部,原本郑彩与鲁监国蜜月期的那段时间,他们互相之间也有过交集的。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自有一份亲近在其中。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想知道更多福建以及福建沿海的情况,降清过去也好有个准备,干脆将江美鳌请到了张英的船上。 寒暄过后,浙江战局和闽海的情况双方进行了消息的互通有无。这些浙江明军之所以前来降清,无非是对前途感到绝望,而江美鳌的情况则不太一样,郑彩已经归附了郑成功,郑成功帐下也有郑彩的旧部,江美鳌过去是顺理成章的。但是用江美鳌的话说,郑成功对他们这些郑彩旧部有所歧视,早前投过去的杨朝栋等将的待遇都不怎么好,他迟迟来归,怕是更要穿小鞋了,所以才会在前思后想之后,转而脱离了郑彩的舰队。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哎,不瞒诸君,这一年多下来,虽说跟着建国公也走些海贸,但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银子并非没有,但是唯恐欲豁难平,而且打点了这里,接下来巡抚衙门等处也少不了打点。哎,所以这一次是想和诸君拆借些银钱,事后双倍奉还。” 第五十二章 图穷匕见(二) 借钱渡过难关是江美鳌的来意,说起来,郑彩所部在外漂泊了一年多,在三盘时还被浙江明军突袭,从江美鳌所部的那些形同乞丐的士兵上就能轻而易举的看出其中的窘迫。而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在舟山盘踞了一段时间,有稳定的根据地、有浙东沿海明军、义军的供奉,军饷是少了些,但也还有不少家底儿,最起码的也是比江美鳌要强吧。 对于借钱,他们是有抵触情绪的,一来是双方的关系没有到这个份上,二来他们未来也同样需要继续打点,这时候自然是能少些无谓的花销就要减少一些。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阮述就打算出言回绝。岂料就在这时,张英眼珠子一转,却率先出言表示需要给他们些时间商议一下,于是他们随便聊了聊别的什么,江美鳌便告辞而去。待到江美鳌走后,众人纷纷对张英没有一口回绝表示不解,而张英的回答却直接让众人听了个一愣。 “姓江的来找咱们拆借银钱,确实是不能借的。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他有求于人,岂不是正好来解决咱们最大的问题的吗?” 说起来,这些浙江明军武将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无非还不是兵员太少,尤其是分到他们每个人的头上,这不到七百兵就更是到了一个总兵官连一百兵都不到的地步。 一百兵意味着什么,到了清军那边最多也就是个千总罢了,那些副将、参将、游击什么的更是连千总都坐不上,好的能落个把总,差的没准就要去做什长、伍长什么的了。真的让他们去做这些卑官,他们又未必能够乐意,在此之前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多花些银子,靠着上下打点来谋求个好些的官职。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干脆交出兵权,凭着手上的银子去做个富家翁,也只能如此了。 “那姓江的才有多少人,无非是和咱们加一起差不多。就算是他把所有兵马都卖给咱们,不说咱们有没有那么多银子的事情,就算是咱们银子够,他也乐得如此,也不过是多了有些的兵员,最多也就是升迁一级,没准还不如银子使给巡抚衙门来得有用呢。” 这是道理,众人无不点头称是,旋即目光重新汇聚到了张英的身上,而他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将他想法娓娓道来。 “买些人,是多些兵员。不用买太多,少量即可。与他达成了交易,咱们就拉着他去沿海抢那些刁民的。银子自留,男丁互换,到时候人多了,凭那些泥腿子也弄不清楚谁对谁,咱们也能免除责难不是。” 有兵就是草头王,这是亘古不变的至理。但是他们很快又对巡检的上报问题表示了为难,也很快被另一个倾向于张英意见的军官以花些银钱,就说咱们还有后续部队在海上走散了为由,等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这都不叫个事情。 “那巡检,还有姓江的都说了,福建地面上现在那个郑赐姓的水师已经压得清军水师缓不过气来。咱们人多些,他们就要用咱们来抗衡郑赐姓,他们需要咱们,咱们的日子才会更好过。但是首先,咱们先要有充足的兵员。没兵,说什么也没用!” 定下了基调,他们便找来那江美鳌,将计划和盘托出。江美鳌稍作思量,很快的,一咬牙,一跺脚,这事情就定了下来。旋即江美鳌卖给了他们一些辅兵后,便去了一趟巡检司衙门,交了贿赂,巡检也是拿钱就办事的能吏,便不再为难于他,派了人前往福建进行上报。 接下来,江美鳌和这些浙江明军的将帅也专程去找了巡检,给了贿赂,巡检也乐得帮他们遮掩些时日,好赚取更多的贿赂。 本来,再接下来他们就可以出海拉壮丁了,岂料那巡检却以未知巡抚衙门对于上一份关于他们前来归附的报告会做出何等批复为由,让他们暂且等待个一两日,以免出现调他们即可前往福州而他们却不在此处的窘境来。未免谎言被戳穿,他们也只得耐着性子等个一两日,谁知道福建巡抚衙门的回信儿没到,却又来了一批向清廷投诚的家伙。 “荡胡侯?阮美?”巡检疑惑的抬起头来,似是有些不解,随即便向来人问道:“阮进与阁下是什么关系?” “正是家兄。” “原来如此,那倒是要恭喜侯爷了。” “不敢,不敢。” 荡胡侯阮进战死于横水洋之战,只能说是运气不佳。他死后,鲁监国为了照顾阮进的副手,也就是他的亲弟弟阮美的情绪,便让阮美袭了荡胡侯的爵位,而将阮进的旧部划归给了其子阮骏,并且册封阮骏为英义伯。 这样的处置原本是为了两边都照顾到了,可问题在于阮进是鲁监国朝的实力派,横水洋一战损失也是微乎其微,作为副手阮美在阮进死后早已有了兄终弟及的念头。毕竟能够接下那么多的兵将舰船,便可以协此自重。谁知道,为了平衡,鲁监国会做出这般的处断。阮骏是没有太多的心思,只是听旨而已;可阮美对此却是极度不满,随后等到了张英等人逃亡,他组织了一些部将也寻得个机会便离开了鲁王的舰队。 和张英他们一样,阮美也是在官塘山北部遭遇了清军的巡逻船,才会到此等待接受检查。但是他这么一来,却又给那些先来者的如意算盘上填上了一些变数出来。 “阮美是侯爷,清廷那边不会用他的,十有八九是要安置内地。运气好,没准还能到京城里入个汉军旗什么的。” “得了吧,他要是阮进,清廷肯定是供着他的,谁让阮进能打呢。可他也就干巴巴的有个爵位,本事差远了不说,兵将连咱们的一半都不到,船更是只有十一艘,拿什么入旗啊!” “他要是安置内地,却也是好事,咱们可以从他手里买些兵员过来,那可都是阮进练出来的老兵,不比那些泥腿子好用?” “他还好说,就怕阮捷、魏宾他们不乐意。” “……” 阮美虽然没有继承了阮进的兵权,但是手里也有一些部队。到现在还剩下的也有阮捷和魏宾两个总兵官,以及欧日晋等几个副将、参将什么的。阮美被安置内地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些人却未必乐意放弃兵权。可若是拉着阮美一起干的话,阮美兵多了,没准清廷就要考虑要不要用他这个前江浙第一水师名将的副手和亲弟弟来对抗郑成功了。到了那时候,阮美的地位上去了,他们能够分到的蛋糕比例就很可能会因此而降低了。 “先找他们谈谈,探探口风再说。” 张英是这群人里官职最高的,如今也隐隐的成为了这支降清明军舰队的带头人。他拍了板,众人也就依命行事。岂料,没等他们前去拜会,倒是那个巡检派了人来知会,说是巡抚衙门的命令到了,要他们在接到命令的第二天便立刻前往福州复命,福建巡抚张学圣要亲自见他们。 “巡检,您看还能不能通融个几天?” “怕是不行,这次来的是死命令。” 说到此处,那巡检一招手,将他们招引了过来,旋即低声言道:“银子,不能让各位百花了。有件事情是下官专门问出来的,说是朝廷打算重用半年前投奔过来的那个延平伯施福,让他重建福建水师。是水师提督,还是左路总兵管水师,现在还不太清楚,但是这次如此急切的让各位赶去福州,十有八九是和重建水师有关。各位到了福州,可以试着走走那施福的路子,或许柳暗花明也未尝可知呢。” 这里面的信息量确实不少,倒是那巡检不打算还银子了他们也未有太过反感,毕竟是一分钱一分货嘛。 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情报,促使其利益最大化。不过,巡检表示了晚上会安排一场送别的宴会,他们确是有必要参加的——不是把银子吃回来什么的小家子气,能够更多的套出些情报来,尤其是关于那个施福的情况,那才是个中关键。 第五十三章 图穷匕见(三) 计划赶不上变化,为今之计,他们也只能奉命前往福州。 接到命令的只有张英他们那一群人,而江美鳌以及阮美他们这前后两批,一批是文书送的晚,一批则是来得晚,怨不得旁人,现在也只能看着张英他们羡慕嫉妒恨。不过这一次的送别宴,却是请了他们中的一些高级军官作陪。毕竟,这巡检司衙门的地方也不大,巡检老大人的宦囊也不怎么厚不是。 张英等人的心思已经全部集中到了送别宴上面,需要打听到的问题很多、很杂,这对他们这些人生地不熟的降将们来说是最为渴求的。 准备工作,已经下达到了基层的军官,所幸需要准备的东西也不多,凭着原本的手下和刚从江美鳌那里买来的辅兵的合力之下,没过太久就已经准备完毕了。剩下的,无非就是好好休息,以着一个更加饱满的精神状态去面见新主子罢了。 高级军官们要向巡检去取经,基层的军官士卒们自然也不会闲着,干脆向那些从江美鳌那里过度的辅兵们了解了解当前的闽海形势。哪怕,这些八手资料其中偏差甚大,但起码总好过一无所知的吧。 “说旧主坏话,小人是不愿的,就说说这闽海的事情,也都是以前的军官们说的,对不对的,各位别在意……” “闽海上,说白了就是郑家自家人在内讧。国姓爷偷袭中左所,杀死定远侯,驱逐建国公,有的说是夺回基业,有的说是强夺族兄的家产。嗨,人嘴两张皮,谁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不过,要说能打,还得是国姓爷,听以前的林把总说,国姓爷起家时就九十来个人,一两条船罢了,后来又是收复潮州,又是打漳州的,那里的鞑,嗯,清军都打不过他……” “听说,今年光是下半年,威远侯就连着几次大败清军,现在闽南都要改姓朱了。” “没那么夸张吧?” “谁知道,只听说清军派一次援军到漳州就败一次,去一次就败一次,现在福建已经没有什么可用之兵了。” “怪不得那么着急上火的叫咱们去福州候命啊,合着是要用咱们当炮灰啊。” “……” 类似的描述、类似的对话,于张英等人的每一艘船上都在以着相差无几的方式上演着。张英等人,这等场合不便继续穿着明廷的官服,更不好穿着铠甲什么的,干脆换了便服赴宴。 不似在城里,这里的条件比较简陋,巡检司衙门初立,桌子都很多是下面的人从百姓家借来的。说是宴会,其实菜色也都是家常的,尤其是鱼菜很多,煎炒烹炸,清蒸红烧,外加上还个鱼汤,几乎是折腾了个遍。倒是酒,却还是有几坛能入口的,据说都是巡检上任时带来的,本来留着自家享用的,现在也便宜了他们。 吃喝如此,女乐却是万万找不到的了。傍晚时分,宴会正式开始,说罢了祝酒词,赴宴众人便开始互相敬酒。这里面,无非是预祝张英他们能够得到张学圣的赏识,预祝江美鳌、阮美他们能够尽快的接到消息,预祝巡检能够升官发财,大家伙今日在此相聚都是莫大的缘分,日后有事情互相帮衬着云云。 很俗套的一些东西,在这场简陋的宴会上就更感无趣。所幸,在场的众人的心思也都没有放在这上面,反倒是频繁的向那巡检示好,期待着能够套出更多有用的东西来。 一个劲儿的吹捧,虽说明廷滥官滥爵的现象严重,这些家伙身上的官职什么的都是在不怎么值钱,但是这么一大群的“高官”的吹捧,还是弄得那巡检有些熏熏然,几杯下肚,这嘴巴就再也搂不住了。 “要说这施福啊,是郑芝龙那厮的同乡,也是亲信,后来郑芝龙拥立了伪帝,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封了伯爵,好像叫什么武毅伯来着。这人,说来还是心向咱们大清的,当初郑赐姓接替郑彩守入赣关隘时,他就和他的侄子施琅抗命,后来更是直接降了咱们大清。跟着李成栋那厮杀进广东,身先士卒,很是卖力气的……” “后来,李成栋那厮反叛,他也跟着反了。但他一个外系武将,被排挤的厉害,随后就投了那郑赐姓。征战数载,不知怎的,双方突然闹起了矛盾,郑赐姓把施福的两个侄子以及一家子都抓了起来,结果让那施琅跑了。谁知道施琅前脚逃出中左所,后脚就被那个陈凯给算计了……” 几杯下肚,巡检的酒劲儿有些上来了,话也越来越多。一口气讲到了郑成功欲杀施琅,到了关键处却突然停了下来,吃了口小菜,喝了口小酒,细细品着,全然是一副吊众人胃口的架势。 郑成功早前并没有逮捕施福,但是现在施福却已经降清了,很多人都想要弄清楚这其中的内幕,便又是一个劲儿的吹捧了起来,直到那巡检心满意足了,才继续讲了下去。 “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话说施福设计救了他侄子出来,却并没有露面,因为他还不太清楚那郑赐姓是打算如何。但是施琅,带着一众施福和他的亲信,约莫百来人却匆匆离开了中左所,乘船直奔那安平镇,说是想要寻求郑赐姓的叔叔的庇护。岂料,这一百多人刚走到安平桥的时候,只见桥上站了一个书生,对月吟诗。” “换做是旁人也就罢了,可施琅却认得那书生,甚至到了化成了灰都忘不掉的地步。那人是谁,好叫诸君知晓,此人便是绰号夺命书生的陈凯陈竟成,手中一把书生夺命剑,那可是从山西大同府一路杀到潮州的,剑上沾满了生灵之血。有诗云……” 越是说到后面,或许是由于酒喝多了的缘故,那巡检就越是胡言乱语了起来。不过嘛,听罢了这段七侠五义式的打斗场面,施福与郑成功和陈凯都是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却还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听了清楚。至于他们到了福州,见到施福,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很重要,而一个劲儿的唾骂郑成功和陈凯,那就是最好的加分项。 酒宴还在继续,渐渐的,那巡检的胡言乱语就越是没有边际了,集中了所有的精神,总算是把施福降清的过程以及近半年来的情况进行了一定的了解,他们也不由得松了口大气。 倒是那巡检,喝了不少,但却颇有种撒了酒疯的架势,一会儿施福手持八百斤的擂鼓瓮金锤,一会儿郑成功祭出了翻天印,扯得好不热闹。到了最后,众人也不太拿他当回事了,自顾自的吃着、聊着、盘算着,直到宴会最后,他们已经琢磨着告辞的事情了,那巡检才一步三晃的走了过来,说是要送给张英一份临别的礼物,以为纪念。 对于这巡检,其实张英他们很是瞧不起的,但是人家对他们帮助也确实不少,算得上收钱办事的厚道人,现在还要有礼物送来,张英反倒是有些感慨。 守礼还能吃亏吗?张英先是推脱,随即便顺坡下驴接受了好意。接下来,巡检一挥手,唤来了一个下人,下人手里面捧着个盒子,巡检随手打开,却是一把精致的短铳。 “这手铳,可是不需要火绳的哦。” 说着巡检便拿起了手铳,嘴里面嘟囔着没火绳的和有火绳的装填方法不一样,要给张英演示演示的话来,便自顾自的装填了起来。 燧发枪在明时并非不存在,武器专家毕懋康就曾打制过,命名为自生火铳。这种武器并没有能够普及化,所以知道的人也不甚多。此刻他们看了,只觉得新奇,更多的还有羡慕,尤其是那阮美,他一个侯爵都未曾得到如此厚赠,这巡检反倒是舍得送给这么一个挂印将军,实在是连嫉妒都越过去了,直接落在了恨上面。 巡检似是喝得有些多了,手上倒是不忙,但顺序却总是弄错了,尤其是装填火药的时候,口子都没对好,一边往里倒,一边往外漏,好像漏出去的都比到进来的要多些。好半天之后,巡检打了个酒嗝,才总算是把火铳装填好了,随即却也没有递给张英,反倒是抬起手来,铳口直指张英的脑门,旋即便是砰的一声。 “书生夺命剑本官倒是没有,但若是哪个家伙敢背叛华夏,本官一枪一个叛徒,只作是清理门户了!” 第五十四章 图穷匕见(四) “砰”的一声,面上诧异方显的张英当即便是仰面而倒。脑浆子飞溅而出,将后面的桌子、椅子、地板以及桌上的食物都让成了红色,如同是喷墨一般。 此时此刻,巡检的面上已经再无丝毫醉意,一双眸子如渊海一般将他们的注意力,甚至是将他们的灵魂都吸了进去。随即一声暴喝,宛如是摔杯之号,大队的明军便冲了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不用在做自我介绍了吧?” 前来赴宴,他们都是没有携带武器的,突然冲进来一队明军将他们团团围住,众将当即便是愣在了当场。待到此言既出,吸进去的魂魄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身体,当即便是惊声尖叫。 “陈,陈凯!” 陈凯何许人也,郑成功的心腹谋主,掌管军器制造以来,郑军的武器装备率和更新换代的速度就始终傲视东南群雄,更曾死守厦门以及谋划进取潮州,还亲身到潮州做间,手刃总兵车任重,甚至更是连尚可喜也被他算计过。如此算来,这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呦,欧参将的反应不慢嘛。”陈凯慨然一笑,随即调侃道:“哦,对了,施福的侄子施琅,还有那个郑芝莞,都是本官这么顶着脑门用枪打死的,其实本官是有百步穿杨的手段的,诸君哪位想要试上一试?” 周围已经布满了明刀明枪的明军将士,正由着蔡巧率领着将毫无防备他们困在了此处。反抗的余地已经没有,更要命的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江美鳌和江美鳌的人也都不见了,似乎就应该是他们凑过来看陈凯装填的那功夫吧。 “江帅已经去控制各位的舰船了,抱歉,我陈凯是不打算留有任何一艘船到鞑子手里!” 江美鳌也是同谋,那么早前借钱、卖辅兵的事情大概也都是陷阱了吧。仔细想想,或许那一次江美鳌去巡检司衙门单独行贿,也应该就是和陈凯商量接下来的对策,接受指令,而他们不过是一群被蒙在鼓里的傻子罢了! 第一缕求饶的目光传来,那个受了陈凯夸奖的欧参将当即便跪倒在地,口称死罪,求陈凯饶他一命,日后愿意肝脑涂地以报大恩云云。欧日晋的屈服当即便如同是多米诺骨牌推倒了第一块,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跪倒了一地,无不是如这位先行者一般痛哭流涕着恳求饶命。 “放心吧,今日本官只诛张英此密谋叛国之主谋,旁人若有幡然悔悟者,自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是哪个再敢有异心的,莫怪我姓陈的心狠手辣!” ……………… 陈凯迅速的控制了宴会的局势,江美鳌那边也很快便完成了对于这两批浙江明军降清舰队的掌控。 先是“卖过去”的辅兵散播悲观情绪,宣扬明军的强大,随后趁着军无主将之际发动突然袭击,再加上陈凯早前收走了他们的旗帜,现在连个协同指挥都是痴心妄想,迅速的就被江美鳌各个击破。 “道宗师傅,末将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派人回去向陈参军报捷。” “江帅自行其事即可,不需要事事告知贫僧。” “不敢,不敢。” 江美鳌也不明白陈凯为什么就派了一个和颜悦色的和尚跟着他,而不是派那个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家伙的蔡巧,但是凭着长久的阅历积累,他总觉得这和尚绝非是个善茬,弄不好这和尚比蔡巧还要难缠也说不定呢。 这,其实对他而言算不得多么重要的事情,因为他本来就没打算再作什么旁的心思,尤其是在亲眼看着陈凯是如何一步步的将这些人算计进去,就更是觉得他早前的选择没有任何问题。 江美鳌是陈凯特别留下来的,原本陈凯的打算是杀鸡儆猴,然后裹挟这些浙江明军去控制舰队。那样行事的话,风险较大,尤其是到了海上,船上的浙江明军不顾主将们的安危,暴起发难,杀了监督者,劫船而逃,这是非常不安全的。 但是在说服郑彩之后,有了江美鳌的协助,一切就会变得轻松许多,他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江美鳌反水,所以他才会派了道宗跟在江美鳌身边监视。 控制了首脑和舰队,陈凯开始重新打散这些人的部署,到了第二天,这支由福建明军和浙江明军所组成的混合舰队便离开了马祖岛,南下海坛。而陈凯更是在将这些浙江明军舰队交给了海坛守将看管后,便带着这些将帅继续南下,由江美鳌护送他们前往此行的终点站——中左所。 一路走来,总算是即将回到了原点,原本他只打算在回去前解决掉这些降清的浙江明军,岂料碰上了郑彩,又给他自己加了回班儿。所幸,无惊无险,只是抓住了要害便轻而易举的完成了任务。 至于成效,看上去降清的浙江明军就只有这么四十八艘大小舰船和千来人的将校士卒,但是这些人都是在浙海上战斗多年的,一旦落入清军之手,虽说是改变不了明清海军在福建战场上的对比,但若是明军海军大举出动,福建清军利用以这些人为主体恢复的水师,以及更早的施福和蔡兴,便可以实现对明军沿海控制区的有效骚扰,乃至是攻掠。 陈凯如此笃定,如此坚信此行的必要性,因为历史上就是这么回事,郑成功每次大举出兵,他在福建沿海的据点就都会遭到清军集中兵力的攻击。 制海权,是这支明军最为生命攸关的东西。现在,只要等着鲁王的舰队按照原本的轨迹继续南下,福建明军水师在闽粤沿海的压倒性优势就依旧不可动摇,那些沿海的据点也可以更好的发挥效用,将整个沿海地区都变成明军的游击区! 剪掉了那根用来掩人耳目的辫子,海风吹在光秃秃的头上,别有一番滋味。在舰首,眺望远方,距离中左所还有很遥远的路程,但是在海上,只要顺风顺水,却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江美鳌始终侍立在陈凯的身旁,一言不发,直到陈凯转过头来,再看他,才斩钉截铁的说道:“江帅,应该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 “末将明白,末将愿为参军马首是瞻!” “很好,你是个聪明人,日后前途无量!” ……………… “冯参将,你这一次的表现很不错,陈参军很满意。东西还给你,好生收敛好了,莫要露出马脚来。” “蔡将军说的是,末将也愿意为王师、为国姓爷、为陈参军做事,也好赎了身上的罪孽。” “嗯,你且回去吧,莫要泄露了行迹,这对你、对王师都不是好事。” 说到此处,冯君瑞已经准备好了拱手行礼而去,岂料这时候,蔡巧却重新叫住了他,面上的神色,不容丝毫质疑。 “陈参军说了,让我问你,日后有没有兴趣坐一坐什么总兵、提督之类的官职。下次再派人来,给个答复。运作的事情,你不用管,咱们福建王师有的是银子!” 第五十五章 撕裂(上) 闽北事了,陈凯启程返回中左所。自郑成功袭取中左所以来,这里就迅速的取代了潮州府城以及南澳岛,成为了明军在福建的军事政治经济中心。相应的,由于海贸的缘故,福建明军的战略重心也转移到了闽南,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但是,退居次要的潮州那边,却已经是今非昔比。 潮州的分地在最近的几个月里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幸免于难的广州百姓们在官府的引导下开垦了大片的荒地出来,种芝麻,赶杂草,做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甚至就连明年的收成,都是可以预期的。 奈何,分地屯田的政令从下达伊始便遭到了本地人士的反对,叶翼云顶着压力,一边安抚着潮州本地百姓,一边抓紧一切时间划分荒地,组织屯田,这几个月下来,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饶是如此,反对的声音依旧存在,未免出现本地人对广州人以多欺少式的迫害,他也只得让那些广州百姓相聚而居。 潮州府城的西南,一片新开垦出来的土地上,分在此地屯田的广州人正在按照官府的指派挖掘水渠。 他们分到的荒地并不是很利于引水灌溉,为了确保收成,挖掘水渠,修建引水灌溉的设施变成了必然的选择。然而,为了缓和广州人和本地人在分地上的矛盾,府衙下达了帮助本地人挖掘水渠,此刻他们正在奋力挖掘着的便并非是引向他们开垦出的荒地的水渠,而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按照官府的命令的行事。 潮州府推官叶翼俊巡查至此,注视着劳作的场景,饶是如今已入冬月,他却还是冒出了一头的汗来。 早前在澄海县和饶平县,因为同用水渠引水的事情本地人和广州人已经爆发过几次小规模的械斗了。正因为是这般,于是府衙干脆就修改了政令,让屯田的广州人自行挖掘水渠引水,不得使用本地旧有水渠。 这样一来,双方因为争水灌溉的架是打不起来了,但是旧有的缓解矛盾的政令还在继续执行,这些屯田百姓的工作量变成了双份的,当即便是一个怨声载道。 废除旧令,那么矛盾就别指望能够缓和;不废除的话,这第一年则是最难熬过去的。长痛不如短痛,至少叶翼云和几个府县的官员商议后都是这么觉得的,干脆便继续如此。但是未免出现不愉快的状况,他还是把那些官员指使得脚不沾地。尤其是他的弟弟,一个推官,不在衙门里掌理刑名,反倒是足足一个多月没有回城了,到处巡视、抚慰和弹压,已经黑瘦了许多了。 奈何即便如此,所见之处,广州人不情不愿,本地人则是冷眼旁观,时而还有冷嘲热讽,他竭尽全力的宣扬官府的“善政”,但是两边似乎都不怎么买账。天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火星子落下,就会将这片土地烧一个野火燎原出来。 对此,叶翼俊很是不安,刚刚约了几个本地的士绅一会,那些人表示了一番对于广州人挖水渠时偷懒和将就的不满,他也是尽力来安抚,到最后更是搬出了相忍为国的大义出来,才总算是暂且压住了这些不满。 一个白天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出来,叶翼俊长舒了口气,准备好好休息一夜,第二天再去下一个屯田点去巡视。到了入夜之后,黑云遮蔽月光,一些白天不便去做的事情现在却是最好的时候。 黑漆漆的夜色之下,原本在此劳作的那些广州人早已回去休息了,但是在水渠那边却不时的传来挖掘的响动以及“小点音儿”的呵斥。这一切的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屋里,几个声音却在说着些似乎与这些毫无关联的事情。 “府县衙门又招了一批人,经历、照磨、知事,还有县里面各房的吏员乃至是衙役,用的基本上都是那些广州佬!” “叶知府不说是加出来的吗,不占用旧有的编制?” “地是咱们潮州的地,就算是官府要扩大编制,也应该从咱们潮州人里面招。本地的生员、童生们还有不少闲着的呢,凭什么让这些广州佬来管咱们潮州人!” “此言大善,长此以往,日后这潮州没准就不是咱们这些本地人的了!”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好容易睡了个好觉的叶翼俊正准备启程出发,谁知道这时候却传来水渠那边,屯田百姓和本地人已经吵了起来,双方正在聚集更多的人手,看那架势似乎是要打起来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 叶翼俊很焦急,启程也就此打住,连忙赶去水渠那边。一边走,一边问及,得到的答案却是一晚上的功夫,两条水渠之间多出了一条浅沟。虽说这浅沟还远没有深到了可以连通两条水渠,达成引水的作用,但是突然出了个这种东西,两边的人都在指责是对方做的,意在引对方水渠里的水来灌溉自家的土地,实在卑鄙无耻。 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是很难说得清楚了,叶翼俊一边赶过去,一边派人去找两边百姓中为首的那些士绅、乡老们。等他赶到的时候,两边的士绅乡老们倒是都到了,奈何人已经聚得无边无沿了,争吵的声音压过了任何的劝解,伴随着双方的棍棒、锄头的不断接近,直到那第一声的触碰,械斗轰然而起。 “别打了,别打了,本官在此,有什么事情自有衙门做主!” 陈凯在中左所城上用铁皮喇叭嘲讽马得功的事情早就传开了,叶翼俊为了应对这些民间争斗干脆也订制了一个来,平素里这东西扩大的音量确实好用,奈何这一次人实在太多了,饶是他对着铁皮喇叭扯着嗓门叫喊,却也无济于事。到了后来,他也只得扔下铁皮喇叭,带着一众衙役和从人亲自下场去劝架。 双方矛盾早已存在,此刻不过是激化罢了。一旦械斗起来,我家的三叔被打伤了,他家的二表弟被打死了,当即就是全家出动,男女老少前赴后继,再想要劝解开,哪那么容易的。 叶翼俊一行人很快就被裹挟在了中间,如同是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莫说是劝阻双方暂且停下来,就连他们自己很快都变得自身难保了。片刻之后,不知道是从哪丢过来的一块石头径直的砸在了叶翼俊的额头,推官捂着脑袋,身子随之晃了两晃,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别打了,别打了,叶推官受伤了,小心你们去打板子!” 叶翼俊的从人大声呵斥,岂料这械斗的场面不光是未有半分遏止,反倒是更加激烈了起来。 “叶推官被那些广州佬打死了,为叶推官报仇!” “潮州佬杀了叶推官,要造反啦,杀光这些叛徒啊!” “……” 事情发生在府城不算太远的西南部,叶翼云很快就接到了消息,当即便请调了洪政的城守协去镇压。洪政知道事关重大,连忙出兵,抵达后二话不说,也不管是哪边的人,先是冲杀了一阵,把两边的人都吓退了再说。 弟弟被打伤了,昏迷不醒,然而叶翼云却严禁府县衙门以及驻军进行报复,反倒是亲自抵达现场去安抚双方的情绪。 这是近几个月来广州人和本地人之间最大的一回冲突,叶翼云很清楚现在的海阳、澄海以及饶平这三个展开了分地屯田的县都是何等的情况。在进行安抚的同时,一边行文澄海的洪习山和饶平的郭泰,请他们派兵进驻双方居住区以及耕作区之间容易爆发械斗的所在,一边上报郑成功,请求加大潮州的兵力,用以震慑这双方的士绅百姓。 并非那等庸官,事情闹到了现在的局面,叶翼云没有想过要遮遮掩掩,哪怕郑成功调集部队前来的同时是对他的治罪也无所谓了,只求不会动摇到明军在潮州的根基,以至于败坏了郑成功、陈凯多年努力下来的大好形势。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驻军按部就班的进驻、震慑刚刚完成,三河坝那边就传来了程乡县城陷落的消息。 第五十六章 撕裂(下) 程乡县是明军在潮州北部的战略中心点,负责潮州北部防务的忠匡伯张进虽说并非是闽南人士,但却素来能得郑成功的信重。他负责的潮州北部地区,囊括了程乡、镇平、平远、大埔四县以及三河坝那处水陆要冲之地。 然而,这么大片的区域,由于这支明军素来是凭水师优势来进行机动,潮州北部地形多山,再加上北线的军事压力远远不如潮州南部以及漳州府的地界,各县大多是规模不等的驻军,三河坝除了驻军还有一个前不久从郑鸿逵那里转隶过来的护卫前镇居中策应,正常情况下也足以应对左近的威胁。 这几年下来,张进最大敌手便是惠州东北部的郝尚久,这个清廷任命的潮州总兵其兵力不多,但大多是李成栋时代的老卒。但是由于兵力不足的缘故,控制着兴宁、长乐二县,向东更多的就只是骚扰而已,不足为患。 直到近期,似乎是由于尚可喜那边的催促,郝尚久的攻势越加凶猛,骑兵沿着梅溪骚扰太平乡以及各处官私矿场,导致潮州北部矿产量锐减。更是到了前不久,郝尚久大军抵近程乡,直薄城池,张进连忙调来了驻扎三河坝的护卫前镇,岂料却被清军击败,弃城而走,现在已经退到了三河坝驻守。 具体的情况,叶翼云还不甚清楚,甚至即便是清楚了,他没有任何军事经验,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为今之计,只得是一边上报郑成功,一边从府城里抽调粮草送往三河坝,连带着再招募些新兵补充,仅此而已。 广州人与本地人之间的矛盾、北部的失陷城池、西南部也依旧遭受着苏利的频繁进攻。潮州的局势越加的恶化,明军在闽南的烈火烹油却好像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似的,让人无话可说。 中左所,军队在如火如荼的操练着,搬迁而至的军器局也已经开始初步的运作。 上个月,冯澄世向郑成功举荐了军器局卫队的队长林德孝,认为林德孝不让乃兄,才堪大用,扔在常年安堵的军器局实在是对人才的浪费。举荐在过了些天之后,得到了郑成功的批准,林德孝就此离开了军器局,到戎旗镇亲随营做个正总班,也算是一种历练。 到了十月,郑成功有意谋划下一战,力争尽可能快的打开闽南局面,军器局自是加班加点的赶制武器。有陈凯当初的积累,明军的武器库存数量不匪,经过了搬迁所必然造成的暂时性产能下降,同时支应潮州和闽南两线战场,虽说是算不得太过宽裕,但却也够用了。尤其是军器局下属的军服制造工坊,更是存在着产能过剩的问题。 “查实了吗?” “肯定没错的,那姓蔡的素来手底下不干净,听说当初在军器局的时候就被陈凯那厮管教过。后来可能是那厮听话,陈凯就把他外放出来了。不过他贪的也不多,从帐面儿上根本看不出来,若不是军器局搬迁,不得不换了供应布料的衙门和商户,怕是很难查得出来。” “查出来就好,那地方,看上去就是个做衣服的地方,但陈凯素来是最重视的,其中必有门道!” 数日后,军服制造工坊的一个裁缝举报主事蔡政侵吞原材料倒卖。正在忙于监视清军动向的郑成功只得在百忙当中派人进行调查。 举报有所夸大,但是贪腐的问题确实存在。具体情况,最近的一个月来都在进行调查和核实,据说人证和物证方面,尤其是前者对着老鼠须子很是不利。这一次,即便是不进去坐大牢,怕也是少不了皮肉之伤。最起码,革职查办是最少不了的。 经过了这一月的时间,搬迁基本结束,郑成功没打算把南澳军器局尽数搬过来——潮州那边的矿产运到南澳进行加工,确实比运到中左所来要省事的多。 时间还短,中左所军器局虽然靠着大量的人力、财力投入,但是整体上则依旧无法与南澳军器局相比。设施较为简陋是一回事,很多配套设施,如生活区的大食堂、澡堂子什么的则干脆都没有,据说那位冯参军在规划的时候就没有把这些闲七杂八的东西规划进去。 工坊的厂区,各院的工匠们还在按部就班的忙碌着。工序和分工还是按照陈凯制定的老规矩去做,这样的工作方式有利于产能的提升,冯澄世在几经观察之后,发现确实没有取消的必要,便就此留了下来。 “萧规曹随?小子,为父可没打算像陈启似的,安心在此当陈凯的影子,只有在这里留下足够鲜明的印记,在国姓那里才能留下好印象,于未来的仕途才能所有裨益。正因为如此,军器局的产量在为夫的手上,绝对不能少了,只能更多。陈凯的规矩,为夫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代替,就继续用着,没必要为此坏了自家的名声。” 冯澄世是这么想的,是这么对他的儿子冯锡范解释的,也是这么做的。想要彻底取代一个才能卓著的先行者是何其的困难,旁人或许没有太多的感悟,但是对于冯澄世来说,最近的这几个月来,他是体会得最为明明白白的。 出了公事房,例行的巡视开始。冯澄世带着一众人随员步入厂区,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刀剑枪矛院。步入其间,乒乒乓乓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是应有的场面,冯澄世步入其间,当先的匠头汤全有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扯着嗓门招呼了一声,整个刀剑枪矛院的铁匠们就忙不迭的放下手里的活计,在通道里向着冯澄世拜倒在地。 “小人等见过参军。” “起来吧,回去继续做事。” “谢参军。” 工作期间免除行大礼的规矩已经被废除,上下尊卑,冯澄世看得极重。其实,不光是他,一个正常的儒家士大夫对此都免不了要如此,因为纲常伦理本就是儒家政治思想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最是适用于封建社会的社会现实。 冯澄世一挥手,便让他们回去继续做事。在此处转了一圈,对于工作进度还是比较满意的,旋即便继续转了下去。 一处处的走了过来,冯澄世总体上还是比较满意的,待过了生产诸如火毬、火砖之类的海战火器的火器院,冯澄世便进了防具守具院。 这个院主要负责生产守城器械,滚木礌石什么的自有各处城池自行打造,他们负责的则是诸如塞门刀车、拒马、战被之类的防御用具。另外,如藤盔、藤牌什么的,也是这个院负责。由于其中涉及了大量的木工技术,所以此处的匠头也是木匠出身,老军器局最早的木匠林正中便在此负责。 从南澳到厦门,林正中似乎是有些水土不服,身子骨始终不怎么舒坦。这两日,更是感染了些风寒,奈何近期军器局还在努力的恢复产能阶段,他作为匠头,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请假休息,只盼着休沐早点儿到来,其他的无非是拿药汤子扛着罢了。 冯澄世抵达,林正中知道厉害,也是一如汤全有们那般吆喝了一嗓子,随即便带头拜倒。平日里已经很流畅的动作,奈何今天不知怎的,喊过了那一嗓子之后,身子突然就有些站不稳当了。 眼见于此,林正中的徒弟连忙上前扶了一把,岂料就在这时,站在一旁的王富贵却提着鞭子上去便抽了一个不懂礼数。 “看来林匠头身子不舒服,他徒弟也是爱师心切,这次就算了。”冯澄世挥退了满脸谄媚的监工,皱着眉头看了看那匠头和他的徒弟,便对林正中说道:“林匠头的身子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但是,匠头事关重大,不可一日或缺,且将这防具守具院的匠头职务交卸了,待过些日子身子大好了,本官再行安排。” 说罢,冯澄世也没有让那些匠户起身,便转身离去。待到巡视完毕,招来了王富贵,于公事房聊了片刻,后者再出来时却已经难掩心中的喜悦。 如果说,陈凯在军器局的那些年是立德,靠着更加优厚的待遇来刺激工匠们的工作热情的话,那么冯澄世就是要立威——提高待遇上面,他并非认为是没有道理的,毕竟陈凯做出来了,也做出了成绩,但是他想要再上一层,却是难上加难了。反倒是不如反过来去做,树立威信后再施恩义,力求个恩威并重。 这是冯澄世想得很清楚的,最近看来,军器局的工作效率并没有因此而下降,反倒是那些敬畏的眼光让他预见到了未来一旦出现紧急迫切的工作任务时,这些低贱的匠户势必将会在他的恩威并施之下令行禁止,拼死完成任务。 这,难道不比陈凯那般还要费尽心思去研究每一件武器防具的生产工序,通过改良工序来提高产能要简单有效? 拿下了林正中,无非是杀鸡儆猴。手段上,冯澄世素来是一个干净利落,这一次也不例外。奈何他正在琢磨着王富贵举荐的那几个可以用来顶替林正中的匠户人选之际,他的儿子冯锡范却从南澳岛赶了回来,满头大汗,平日里教他的那些养气功夫看来都是喂了狗了。 “什么事情,用得着如此慌张吗?” 冯澄世很不满,冯锡范也连忙行礼致歉,但是那份焦急却并非是轻易可以褪却的,冯锡范确认了周遭再无旁人,便凑到了他父亲跟前,低声言道:“父亲大人,刚刚收到的消息,张忠匡败退三河坝,郝贼尚久则已经攻陷了程乡县城。而在府城那边,更大规模的暴乱已经爆发,推官叶翼俊前去镇压,结果反而是被打成了重伤……” 潮州内外交困,这是最近的这一段时间的常态,很多人对于那里形势的继续恶化都是存在着预见的。可是真的爆发了出来,却还是让冯澄世愣在了当场。脑海中细细的盘算着这其中的问题,以及如何解决,一时间却并没有一个切实有效的头绪。而且,没等他继续想下去,冯锡范更是爆出了另一个猛料出来。 “另外还有,郑彩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是陈凯劝他回来向国姓输诚的。而且,陈凯已经回来了,孩儿刚才在港口看见了,他正和国姓一起回府去呢!” 第五十七章 归来(一) 一别半载,中左所一如半年前那般,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变化。至少,于神前沃的码头登陆的陈凯来说,没有能够看到更远的中左所军器局工坊,其他的便是再不好轻易看出什么来。 从被杀,到入朝,再到叛逃,这半年来,陈凯的暂时离开,中左所乃至是整个福建、广东地面儿上的猜测几乎可以说是无以计数。最初的那两三个月里,每天都会有新的谣言传播开来,到了后来,热度衰减,话题渐渐被郑成功的连战连捷所取代。直到最近的日子,冯澄世似乎已经取代了陈凯在军器局的存在,提到的人就越来越少,或许很多人依旧不认为冯澄世能够真的取代陈凯,但是长久的消失也同样会导致存在感的下降。 但是现在,陈凯回来了。当他穿着官服,大步的下了海船,在码头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的,震惊就从极少数见过他的人们口中传遍了整个神前沃码头。 “是陈参军,原来陈参军没死啊。” “谁说陈参军死了,是被皇上请到朝中为官。真正的工部侍郎,这次回来没准就是带着圣旨的呢。” “不是叛逃了吗?你瞧瞧那头,头发呢?” “放屁,还叛逃呢!陈参军是何等人物,出生入死那么多次,可能会叛逃?” “不是说因为郑家打算退婚……” “换了你是国姓爷,你可能干得出这种傻事吗?” “……” 周遭的窃窃私语,陈凯全无在意,谣言止于智者。更何况,他已经回来了,很多揣测就只会不攻自破,连解释都没有必要,更别说是去在意什么了。 郑成功已经在码头这里等候多时,陈凯下了船,连忙是三步并做两步的赶到近前。行礼,被郑成功一把拦下,细细端详,旋即二人便是相视一笑,把臂同行,坐上了一辆马车,奔着中左所城而去。 “瞧瞧,陈参军真的回来了。太好了,日后国姓爷领兵征战,陈参军坐镇后方,光复福建,指日可待啊!” ……………… 陈凯回来的消息,郑成功已经散播了开来,这对中左所乃至是整个福建明军控制区的人心士气是一种不小的提升。 回到郑成功的府邸,董酉姑已经带着郑经前来迎接。一别半年,郑经对于陈凯的畏惧已经不那么表面化了,行礼如仪,只是那眸子里却依旧还在时不时的透露出他内心的想法。 对此,陈凯并不在意,随着郑成功进了书房。他确实是刚回来,但是在马车上,郑成功已经粗略的描述了一下当前的战略环境,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可能快的行动起来。否则的话,此前几年的所有能力很可能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全部付之东流! “长话短说,去江西走一遭,揭总督是个做事情的人,但是还没弄明白该如何去做。江西王师战斗力普遍孱弱,抗衡江西虏师进剿怕是都会压力极大,更别说是独自收复失地了……他们缺乏能战的部队是其一,力量也显分散,另外还缺乏能够赖以发展壮大的控制区,唯独的优势就是民心在明不在清……合作的事情,他们不同意,或者说是不放心,咱们指望不上他们什么……” 陈凯当初提出要去一趟江西,郑成功就不是很看好,他不看好的点就在于江西明军的战斗力,以及会否选择合作这两点上。现在陈凯回来了,直言江西明军存在的种种问题,以及未能达成实效的结果,郑成功只是默默地听着,听着陈凯对此的见解,似乎他曾经的反对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他们能够坚持多久,很难说。所以,我军还是要尽可能快的在闽南打开局面!” 这一点,是共识,郑成功点了点头,便示意陈凯继续说下去:“牧翁那边……” 提到钱谦益,郑成功的神色似乎有些复杂。说来到也正常,谁让钱谦益本来就是个颇为复杂的家伙呢。 “牧翁是心向大明的,前事不提,这几年也是在积极的联络江浙士绅,策反虏师将帅,并且向朝廷提出了一个名为楸枰三局的战略……” 详细的与郑成功说明了楸枰三局的内容,随后他也提及到了他在此间的努力。当然,银子他并没有全部带回来,路上花了些,也是应有之义。况且,银子也没有花在了没用的地方。 “牧翁那边,就先这样吧。具体的,还是要看他如何打算,咱们确实不好参与太多。”肯定了陈凯的做法,郑成功便问及了李渔和王江的事情,这两个人是陈凯在杭州逗留的直接原因,尤其是其中的一个现在陈凯更是带了回来。 “先说李渔,这个人表面上就是个卖赋为生的穷秀才。但是,当年南下的路上我曾听过他的才名,此番也看过了他的文字,那篇《怜香伴》实乃不可多得的佳作。更重要的是,此人对于女人、对于享乐都有着他独到的见解。不出意外的话,怕是用不了几年,这人就会成为达官显贵们的座上宾。” “所以,你是打算让他留在杭州作间?” “不是杭州,是南京,或者是京城。那种地方的达官贵人才多,能够搜集到的情报也会更有价值!” 陈凯从不是个无的放矢之人。他的想法,很多看上去都比较稀奇,但是实际效果却往往都算不错。说起来,无非不过是些银子罢了,于郑成功而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是真的能发挥作用,哪怕只有一次,前期的投入也肯定能够收的回来。 因为按照陈凯的部署,李渔的位置,只要出事,就一定是大事! “至于王江,此人在大兰山时便有擅理财计之名,大兰山王师若是按咱们看,实在微弱得可怜。但是一支只有三千战兵的部队,两次攻破上虞县城,就算是在虏师围剿前夕,也一度攻陷了虎山所,围困新昌县城,自有其优势存在。而这里面最大的优势就是大兰山王师的财政状况远比其他浙东王师要正常和良好……” “竟成,你以为该当如何任用?” “大木,如果按照我说,让他去潮州主持屯田,这是最好不过的,他在大兰山时干这个很是得心应手。”说到此处,陈凯却是话锋一转:“但是,鲁王在浙江全面崩盘,包括鲁王、定西侯张名振、平夷侯周鹤芝在内的很多浙江王师都在南下福建。他们,很可能会投奔于你。现在这一阶段,他实在是个最好的马骨!” 第五十八章 归来(二) 千金马骨,说起来当年陈凯也曾被郑成功这么看过,但是没过几天,陈凯就证明了他的能力,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的给予那些有心奋战之人以信心。 对于王江的任用,郑成功还需要继续考量。尤其是对于鲁王会否南下投奔与他,这一点,郑成功是并非太过于倾向的。但是对于这些已经被陈凯带回到中左所的浙江明军,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兴趣的。 “这些家伙都是打算降虏的?” “是的,不过我琢磨着,还是要有一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心,把带头的宰了,就留了他们一命。” “嗯,不能让鞑子的水师恢复得太快。”想到这里,郑成功却想起了一个词来:“制海权,就是竟成你以前说过的这个词。王师现在的优势就是水师,这确实是寸步不能相让的。” 郑氏集团在闽粤沿海本就是水师称雄,凭水师,可以实现快速机动,清军只能被动的挨打。 这些浙江明军的水师不会使福建明军水师能有多少得强化,但是却可以遏制清军水师的恢复速度,对此郑成功还是很满意的。但是,这半年下来,清军水师也并非没有得到长于海战的将领和老兵,施福以及蔡兴和他的舰队,虽然规模很小,但是对明军的沿海岛屿据点,却依旧是存在着威胁的。 “现在我军已经控制到了海坛岛,我还打算继续进一步的向北扩展,力争将闽北的岛屿尽数掌握在手,这样虏师无法探明海上状况,我军也可以从各处发难……” 郑成功之于东南沿海的清军,从战略上始终处于进攻的态势。这源于其制海权在手的优势,奈何一旦深入内陆,明军的海上优势就会迅速削弱,如今的潮州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潮州的情况,就是这样了。吾原本是打算进军泉州设伏,现在看来,只能回师潮州,设法先行击溃郝尚久和苏利,这中左所,竟成,就交给你了。” 明军在潮州的颓势已现,南北两线,清军的攻势都很凶猛,再兼着内里因分地屯田而造成的土客之争,如果不能尽快解决问题,震慑住清军和那些本地人的话,明军在潮州府行之多年的统治便会在内外交困中轰然倒塌。 历史上,郑成功在袭取中左所前一个月就已经退出了潮州战场。所以当他在闽南连战连胜之际,潮州方向并不存在需要面对的军事政治压力。 这些年来,陈凯极大的强化了这支军队,使得他们在福建战场上的战果更加辉煌,牵制和杀伤了更多的清军,无非是尚未达到质变的程度罢了。然而,潮州毕竟是广东辖区,明军如今要同时面对两个省的清军的军事压力,内里还有土客之争这样的巨大问题存在,反倒是成为了使得郑成功无法继续贯彻其闽南战略的负累。 “大木,闽南的大好局面即将打开,就这么放弃了,岂不可惜?” 陈凯说的是当下的事实,而透过历史的迷雾,他也分明记得,郑成功今年应该还会有一场大捷,从而打开了闽南的局面,进入快速攻城略地的节奏。不谈这一节奏是如何被打断的,因为陈凯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挽回那样的局面,但若是因为预见到了未来或许可能会出现的不利而干脆放弃眼下的大好形势,那么和因噎废食又有什么区别? 听到了陈凯的质疑,郑成功却是叹了口气。潮州收复日久,人力、粮草、税赋、货源,都可以说是最为稳定的提供地,已是这支明军的根基所在,丝毫不逊于这中左所。现在潮州的崩盘在即,如果尽快前往解决掉当地的问题,或许还能确保这块控制区的安堵;但若是不能如愿的话,只怕就算是他攻陷了漳州府城,潮州崩溃的涟漪效益传到闽南,他到时候更是要同时面对两到三个省的清军的围攻,胜算只会更低! “已经没有办法了,潮州是我军必守之地,断不能有失……” 近半年来的闽南攻略是郑成功一手策划的,如今形势对于明军极为有利,就这么放弃了,心里最难受的还是郑成功。但是没有办法,敌强我弱的大环境下,一切都需要步履维艰,潮州出了那么大的问题,前功尽弃也是没有办法的。 “还是那句话,中左所就靠竟成了。我会给你留几个镇的部队,若有余力,出兵骚扰下漳泉两府,保持威势,等我回来!” 郑成功面露愁苦,陈凯就这么看着他,几次便要张口应下来,但却依旧没有说出口。直到良久之后,郑成功都开始诧异于陈凯的表现,他却深吸了口气,斩钉截铁的回道:“浙江的王师已经完蛋了,江西那边揭总督他们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一旦江西战场彻底崩盘,鞑子就可以抽调更大规模的军队前来援闽。今年是打开闽南局面最后的良机,断不可轻言放弃。” 说到此处,陈凯的目光中已再无半分犹疑,那份坚定,是当年他向郑成功谏言进取潮州以及营救广州百姓时都曾出现过的,旋即便给与了郑成功刺破黑幕的曙光。 “咱们是要收复失地,恢复汉家天下的,走起来,便绝不能停。若是信得过我,那就由我去潮州坐镇,大木你继续对闽南的虏师展开攻势。” 若是郑成功能够全身心的去信任一个人,那么在这郑氏集团之中,除了陈凯已经不做第二人想了。但是潮州的局面恶化之严重,却已经让郑成功都觉得难以应对,就凭陈凯一人,即便是其人能力卓著,只怕是也未必能应对的下来吧。 此时此刻,郑成功的犹豫,陈凯无不看在眼里,闽南的胜势不能断,这是他所坚信的。对于潮州,他也确实如郑成功所料的那般并没有百分百的成算,但无论是如今的态势,还是过往的种种,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能够成功,他也会竭尽全力的去试上一试。 “我当然不会自己一个人去冒险,大木你得被把巡道标营给我,并且赋予我潮州战场上的全权。另外,王江和江美鳌二人我也要了,你不给都不行!” 耍无赖式的口吻,郑成功听了却是尤为感动。王江、江美鳌都是陈凯这次带回来的,巡道标营本就是陈凯麾下的部队,这半年来也仅仅是充当中左所城守部队来使用,于他在闽南战场上的攻势并没有什么参与。至于什么潮州战场的全权,这更是应有之义,否则不能协同作战,又如何有可能扛得住那样的内外交困? 合着到了现在,陈凯依旧是没有动战兵各镇的一兵一卒,甚至若非是陈凯走上这么一遭,只怕是连帮手也仅仅是巡道标营的那五百兵罢了。显然的,陈凯是全心全意的渴望着他能够在闽南打开局面,为此甚至不惜加大其自身的压力。如此同行之人,才是真正能够放心将后背交给其人的真正兄弟,已然超脱了血缘上的范畴。 “既然如此,潮州那边,我便托付给竟成了。”站起身来,郑成功拱手一礼,随即补充道:“除了你要的,援剿后镇我也派给你。若是不能挽回局面,也请尽可能拖延些时日,拖到我在闽南打开局面。” 郑成功如此,陈凯亦是站起身来,拱手回道:“请国姓安心作战,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第五十九章 归来(三) 当今之中国,满清在入关之初一两年内席卷大地,迅速的控制了明王朝十之七八的土地和人口。 这个以明为号的汉家王朝在短短的时间内从一个数千万丁的举世大国,衰退成了一个边缘化王朝,实际控制区域大幅度缩小,尚且内讧不断,凭后世人的视角去看,任何一个势力想要独立完成逆转,都是千难万难的。孙可望如此、李定国如此、郑成功亦是如此。 历史上,郑成功曾有机会与李定国背靠背的协手而战,一起担负起光复汉家天下的重任。为此,李定国甚至为其子李嗣兴向郑成功的女儿求亲,以便于凭姻亲的关系实现更好的合作。奈何当时由于种种原因,联手未能成行,为后世人所扼腕。而现今,原本一度与郑成功背靠着背前行的郑鸿逵如期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凭着多年的努力,陈凯却获得了郑成功的信任,担负起了潮州战场的重任。 请旨,改福建布政使司参政,漳泉分守道兼漳州府知府陈凯为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的奏疏,郑成功当着陈凯的面便书写了起来。 名正则言顺,陈凯离开的这段时间,早前请求晋升的奏疏得到了批准,从四品的参议已经变成了从三品的参政。倒是这一次刚刚回来,就又要向朝廷请求调任,因为陈凯的官职的缘故,郑成功与永历朝廷之间的交流也越加频繁。 “那叶载九呢?” 对于叶翼云,郑成功既然让陈凯兼任潮州知府,自然也是想得分明,随即便回答道:“叶翼云原本在潮州做得很好,这一次的土客之争,我亦有过。但是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他能够控制得了的了,我准备让他回漳州府担任知府。如果这一次能够打开闽南局面的话,漳州光复自当不在话下。”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陈凯也表示了默认的态度。由于军器局易主,陈凯的官职全称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而是如今的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粤东总制,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 这其中的总制一职,是为郑成功自创的,如陈六御、周全斌等人都曾担任过总制五军戎政,相当于后世的政治委员。而陈凯的这个总制,则是更加近似于郑经时代陈永华曾经担任过的东宁总制,全权负责当地的军政事务。 写完了请旨调任奏疏,郑成功接着又写起了调叶翼云为漳州府知府的奏疏。除此之外,漳泉分守道标营改为潮惠分守道标营,副将依旧是林德忠。而江美鳌则被任命为粤东总制标营副将,统带的则是本部兵马,六百余人。至于,王江,则仅仅是任命为行辕参军,向陈凯负责,仅此而已。 潮州的局势还在持续性恶化,陈凯没打算再多呆太久的时间。郑成功下达了一系列的任命,陈凯就准备前往标营的驻地,率军启程。 临行前,郑成功提及了老鼠须子案发的事情,陈凯表示了一切按照法度,贪腐是不能容忍的,便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不过这一打岔,他到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派人去了趟驿馆,从行囊中带了本书册回来。 “《辛酉刀法》?” 武艺上,郑成功对枪法、拳法和刀法都有不浅的涉猎。相比之下,南明的另一位盖世名将李定国出身流寇,武艺则是在军中打熬出来的,并非郑成功这般的“家传”、“科班”出身。孰优孰劣,很难说清楚,但若是关公战秦琼的话,他们二人也不见得是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高手的对手。 其实说起来,这本刀法算不得什么不传之秘,道宗当时能看出来,也同样是因为他对此有所了解。郑成功,同样是如此。但是问题在于,陈凯带回来的这本刀谱里有着很多余佑汉师徒几代人对于戚家刀的理解和领悟,这就已经不仅仅是一本刀谱那么简单了,其中蕴含着的武学实战经验才是真正不可多得的。 “这刀谱?” 翻看了几页,郑成功迅速的认识到了这本刀谱的真正价值所在。随口问及,陈凯则仅仅是回了一句:“在回来的路上,一个高手送给我的。” “高手?” “对,高手,道宗师傅说是个高手。” “那应该真是个高手了。” 说到杀人技,陈凯最强的不是顶着脑门开枪的枪法,更多的还是在于他设局的能力。靠脑子杀人,对于刀法的利用率就会很低,反倒是不如送给郑成功这种真正对武学有所理解的人物,或许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时不我待,互道了珍重,陈凯便离开了郑成功的府邸。至于他和郑惜缘的婚事,无论是他,还是郑成功,都已经顾不上了。尤其是他,身兼着内外交困的潮州一府的重担,儿女私情什么的,就只能放在将来再说了。 郑成功的命令下达,船只、粮草等一应准备工作便迅速的展开。陈凯素来是雷厉风行,赶到标营的大营,亦是当即便击鼓聚将。 标营的大营一切如旧,倒是那些将士们经过了长久的训练,素质上显而易见的比他离开时要强上了许多。当他们注意到是来人竟是陈凯,这些尚在操练着的将士们无不是停下了动作,瞪大了眼睛驻足观看,而那些军官们对此竟也没有任何阻滞,一如他们的部下无二。 消息迅速的传开了,陈凯抵达大帐,林德忠已经连忙迎了出来,神色之激动,已不需要任何言语来为之诠释。 军官们无不以着最快的速度抵达大帐,未及寒暄,陈凯便宣读了郑成功的命令:“……鉴于潮州局势紧张,特命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粤东总制,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陈凯全权负责潮州军政事务。漳泉分守道标营改为潮惠分守道标营,随总制陈凯前往潮州府赴援。” 读到此处,陈凯放下了命令,大声的对众将喝道:“半年前,咱们在这中左所大败福建的鞑子;现而今,咱们一起回广东,回去杀广东的鞑子。诸君,福建的鞑子和广东的鞑子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每杀一个鞑子,咱们距离杀回到广州就更进一步!” 第六十章 归来(四) “杀回广州去!” 大帐内的群情激愤,迅速的传遍了整个军营。他们还有这一日的时间进行最后的准备,无论是个人物品的整理,还是与家人的道别,全部都要在这一日内完成,因为到了第二天中午他们就要启程奔赴潮州战场。 原本的,陈凯也同样有这么的一天时间,但是他在宣读了命令,振奋了一番士气后便率先启程赶往潮州。休息的时间,却是不必了。 动员的军队虽然只有两个标营和一个镇,加一起两千余战兵而已,但是既然动了起来,哪怕这一次是刻意压低了声势,但是相关人等也同样看得分明。 一车又一车的武器、被服、旗鼓、盔牌之类的军需用品从库房中提出,有的直接装船,有的则是送到港口左近的军营,在那里,“丐帮帮主”江美鳌手下的“乞丐”们正在兴高采烈的脱下身上的破衣烂衫,美美的洗个澡,然后换上军器局出品的新军服,整个人当即便是焕然一新。 人靠衣装马靠鞍,虽说明时军户地位地下,但军服起码比乞丐服要威风霸气。尤其是这样的乱世,武人地位本身就比较高,这身军服换到了身上,自是截然不同。 军服换上,武器则是直接装船,还可以休息一日的时间,虽说是过于仓促了,但是江美鳌已经放下话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郑成功的旗下做事,自然是要表现得更好一些,日后的待遇才会更佳。至于能够达成的实际战果,江美鳌则只用了一句“这次是跟着陈参军去潮州”就彻底打消了麾下将士们的疑虑——毕竟,陈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可都是他们亲眼所见的。 中左所的明军已经动了起来,并非是郑成功最初计划中的截击杨名高,也并非是迫不得已之下的转战潮州,外人是看不太明白的,但是放在冯澄世这等内部的实权派眼里,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说起来,陈凯才刚刚回来,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呢,就启程转战潮州。乍看上去,不过是个劳碌命罢了,但是真正的明眼人才知道,这样的信重,只怕是就连陈凯的那个岳父老泰山当年也未必能有吧。 下了值,带着儿子来到码头,亲眼看着那些热火朝天,冯澄世只觉得心里面登时就凉了一半下去。军器局是陈凯一手打磨出来的,如今他接掌了军器局,还在忙着清除掉后陈凯时代的影响,陈凯却已经成为了粤东总制,全权负责粤东战场的军政事务,等于是将明军大半的控制区交在了陈凯的手上,这更是在郑成功麾下第一个拿到这等权柄的人物。 如此人物,按道理来说,除了施琅那种小肚鸡肠且情商低下的货色,一般来说都是要与其结好的,最起码面子上也是要过得去的。奈何那个姓蔡的哪怕是再混蛋,也是陈凯一手提拔起来的,再加上消除陈凯在军器局的影响,他和陈凯之间已经存在着矛盾,无非是还没有爆发的时间罢了。 畏惧,没有必要,冯澄世对于他自身的才具很有信心。况且,他也没有打算像施琅那样作死,由陈凯为例,郑成功看重的肯定是能做事、会做事、敢做事、有担当的人物,他自问在这方面也不差旁人太多。 “走吧,没必要看下去了。” “可是父亲大人,现在不正该是知己知彼的时候吗?” “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陈凯可从来不是施琅那种疯狗,咱们只要占着理,他就不会如何的。” 说罢,冯澄世也不管他那个素来聪慧的儿子,自顾自的返回到了家中。在书房里,一份可以让他在郑成功的面前更进一步的谏言和相关的计划,还在书写着。而陈凯的归来,则让他更加迫切的去完成这件工作。 ……………… 他的归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这是陈凯早已预料到的。对于旁人的那些小心思,他实在没兴趣去理会。 船舱中,就着闪烁的灯火,陈凯已经开始了对潮州府现状的详细了解——叶翼云、张进、洪习山、郭泰、陈豹等人自他们各自不同的位置向郑成功发来的一封封上报文书,郑成功根据这些文书以及他的想法进行的一次次的批复和命令。 这些文书往来,内里有着很多值得深思的东西,尤其是关于分地屯田的事情。据林德忠描述,岛上不少人都在指责叶翼云、叶翼俊兄弟好大喜功。但是真的看过了这些文字,重新计算一下那些广州百姓以及这支大军每年耗用的粮草数量,这与其说是好大喜功,还不如说是被逼无奈,他们兄弟被逼无奈,郑成功也同样是免不了。 说起来可笑,当年是他主导了潮州攻略,使得明军有了稳固的粮食生产基地;等到了后来,也是他带回来的那十一万张吃饭的嘴,把出产的粮食和积蓄消耗到了这支大军已经承担不起的地步。 土客之争,这已经是潮州府内部的既成事实了。内忧如此,外患上面,依旧是一南一北的那两个老对手,似乎是他们得到了严令,也似乎是清军给予了他们一定的物质补充,明军在战略重心转向的情况下能够支撑到今天,哪怕是兵败的张进也确实是竭尽心力了。 “中冲镇、前冲镇、后冲镇、护卫前镇、护卫后镇、护卫右镇、铁骑镇……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镇,六千五百战兵,只有一个护卫前镇在潮州北部,其他的都在潮州中部和南部……” 布防上,乍看上去是存在着北线兵力孱弱的问题,但是陈凯离开只有半年的时间,很多情况他也并非一无所知——郝尚久是个自守贼的性子,其部兵力不多,张进在程乡则有一支两千人规模的机动部队,且潮州北部多山,利于防守。南部的苏利,虽说是个土寇,但是兵力上却多得吓人,再加上潮州南部的经济、人口上也需要这样的偏向,其实也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问题,只要不出事…… “真是个烂摊子啊,比预想中的还要烂上几分。” 这一次,陈凯得到是广东东部地区的军政全权,手里的筹码不多,新带进场的更只有一个王江加上两千余战斗力不等的部队。无论是放在哪一线,似乎都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看来,不使用些非常手段,怕是不行了。” 第六十一章 内忧外患(一) 自中左所一路向西,途径南澳岛,陈凯匆匆等到,与陈豹密谈了一番,仅仅是一个时辰而已,便又重新登船。 在南澳,连逗留都称不上,载着陈凯的船便顺着韩江水道一路北上。抵达潮州府城,陈凯连城也没进,只是派人送了封书信,便径直的继续向北驶去。 潮州的问题很多,内外交困,但是想要解决问题,却总要有个主次先后。船就这么一直的溯流而上,直到三河坝,明军控制韩江水道的最北端,陈凯才正式下了船。 “竟成,哎,我有愧于国姓的信任啊。” 任命陈凯全权负责粤东军政事的命令与陈凯几乎是前后脚抵达的三河坝,忠匡伯张进、援剿前镇总兵官沈奇以及本地的驻军将领全部赶来面见。陈凯是总制的身份,沈奇和驻军将领拜倒在地,就连张进竟也是如此。奈何当陈凯试图拦下张进的大礼,却被后者以陈凯代表郑成功统帅粤东明军,在品级和爵位上他确实要高上不少,但是在军中的阶级上则依旧要接受陈凯的领导。 这是表态,表示他作为统领潮州北部明军的统帅对陈凯以及陈凯背后的郑成功的服膺。对此,陈凯只得接受了行礼,随后立刻便双手将张进扶了起来,而对另外的两个高级军官则仅仅是出言示意,借此来表示上下阶级的区别。 “伯爷有此心,已是足矣。在下启程前,国姓也曾提及,如今潮州之局面,说到底还是由于大军转向闽南所致。我军需要更多的粮草,所以才会分地屯田;我军需要在闽南保持更大规模的兵力,才会导致潮州的兵力不足。伯爷已经尽力了,至于后面的事情,国姓和在下也都还需要伯爷出力。” “国姓……” 想要做事,安抚住军心是首要的。陈凯的一番话说及,张进已是有些哽咽了。随后,对于陈凯的表态,他也做出了一定听从陈凯的军令,协助陈凯实现明军巩固住粤东战场的战略目标。 说起来,郑成功最早的那批高级将领,如陈豹、洪旭、陈辉、张进、林习山乃至是林察,这些人陈凯都有过比较深入的接触。他们的性格各异,能力不同,水平各一,但是总的来说,却都是比较识大体,且有责任心的。而像是郑芝豹、施福这般的人物,这些人同样是郑芝龙时代就已经成名的,但却是一个比一个的不像话。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当清廷席卷福建,郑芝龙降清之时,他们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来。 张进是明军在潮州北部的统帅,陈凯进行了必要的安抚,旋即便询问起了程乡一战的情况。得到的结果,也没有太过出乎陈凯的意料。 “……此战遭逢败绩,过失在我。是我轻视了郝逆所部的战斗力,结果兵败城下,被迫弃城而走……” 根据张进所言,郝尚久最近的两个月疯狂的袭扰程乡县境内的官营矿场和冶炼厂,导致潮州北部的矿石、金属产量锐减。这还不说,郝尚久凭借着骑兵优势,甚至越过了程乡县城进行骚扰。 用不了多久,程乡就会明军在潮州北部的统治中心蜕变为一座孤城,于是乎原本始终尽可能的避免与郝尚久进行大规模决战的张进也只得行文调来了护卫前镇。 结果城外一战,郝尚久所部明明在兵力上处于下风,奈何张进的驻防部队打不过,护卫前镇也同样不是对手。退入城池的同时,士气衰落到了极致,最后在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弃城而走,凭着城外码头早已准备好的船只和顺流而下的梅溪,才逃到了三河坝固守。 “……是我有些托大了。哎,竟成,其实我也知道郝尚久那厮手里面是有当年跟着李成栋的老底子部队的,可……” 张进的托大,放在陈凯看来,更多的还是明军在闽南的烈火烹油导致福建明军对于自身战斗力的高估。但是问题在于,郑成功在磁灶、钱山以及围剿海盗陈春的过程中所使用的部队,除了北镇骑兵以外,步兵全部都是编练了新战法的部队。甚至说得更明白了,那就是明军之所以能够连战连捷,凭借的还是郑成功创立的新战法,没有对此进行行之有效的训练和改编的部队,在战斗力上并不存在着质的提升。 这个问题,陈凯早就意识到了,而郑成功在张进兵败的战报传来,也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选择重新转向,就是想要借助于新战法的部队来击败郝尚久和苏利,重新稳固明军在潮州的统治。这,也是郑成功在陈凯接手潮州战场的同时,决定将蓝登的援剿后镇调派过去的根本原因! 历史上,郑成功自独立领兵到病故台湾,不过只有短短的十五年而已。但是这期间,他凭着一己之力险些实现了对满清的翻盘。 所持者,除了郑氏集团原本的海贸实力,军事上郑成功编练了诸如“五梅花操法”、“各阵合操法”、“水师水操法”等大量的新式操练和作战方法,训练了铁人军、藤牌手等多种具有创新性的兵种——铁人军是中国最后的一支重装步兵集团,而郑成功训练的福建藤牌手更是通过了雅克萨之战中的表现,直到被洋人彻底踹烂了国门前始终是清廷极为信赖的优良战法。 奈何,郑成功的新战法问世不过区区半年的时间,尤其是在磁灶之战前,他也仅仅是编练了那有限的几个镇而已。通过了一次次的战斗检验,他对新战法有了更多的信心才会逐步的扩大训练规模。 一键换装、一键训练完成,那都不过是游戏罢了,事实上每一项战法的普及都需要更多的时间,而且还是在主帅有着极其坚定的意志的情况下。 到了现在,大半年的时间,明军也仅仅是将闽南战场的部队进行了相应的训练和改编,算一算,无非是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援剿后镇、左冲镇、右冲镇、前锋镇、中权镇以及几个新建的营头,而且训练进度和战斗力上也是参差不齐。而其他的一些军镇和营头,尤其是在粤东战场上的部队,如果不算是郑成功许诺抽调的援剿右镇以外,更是没有哪怕一支使用新战法的部队。 “郝尚久那厮最近在干什么呢?” 这是个关键问题,陈凯一旦问及,旋即便得到了一个让他愕然的答案来:“那贼,占据了程乡县城之后就忙着从兴宁、长乐搬运家当。向三河坝方向的骚扰力度不大,倒是那贼在污蔑王师是闽南人帮着广州人来欺压潮州本地人上面,很是卖力气。” 第六十二章 内忧外患(二) 舆论战,或者说是攻心为上。郝尚久在将他自己打扮成潮州人民的解放者,借此既可以瓦解明军在潮州本地的民众基础,也可以稳固其自身在本地的统治,端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作为被污蔑为广州人的帮凶,陈凯已经有了一旦郝尚久知道他回来的事情,那么主谋的帽子是基本上是戴定了的自觉。 透过历史,以及诸如施琅、黄廷等对于郝尚久有所了解的人的描述,此人不过是个自守贼罢了。甚至从前两年以及此时此刻的表现来看,也同样是没有出了这个范畴。但也就是这么个自守贼,却还学会了扣帽子,不知道是他们一直低估了这个历史上始终想要做潮州王的男人,还是如今的土客之争已经闹到了足以刺激到局外人灵感的地步。 “让他去叫吧,他一样不是本地人,只要咱们站得稳,他不存在什么说话的力度。但若是咱们站不稳,用不着他,咱们也一样要滚出潮州地面。还是那句话,打铁还需自身硬!” 说到此处,陈凯突然间感到了一丝的庆幸。早前的几年里,他和郑成功一起平复了潮州的乱局,潮海七大寇,如今也就只剩下了个苏利,其主要控制区和起家之处也都在惠州府的地界,算是个边缘存在。 假设,如果吴六奇或是许龙还活着,如果他们还活动于潮州,如今的土客之争,只怕早就被这等人物掀起了滔天巨浪来。真的那样的话,他们怕是也就只能选择放弃潮州一府,彻底退回到中左所。而那些招募的潮州本地军士、将校们也会渐渐的离心离德,对于这支大军的打击和破坏便难以想象了。 军议结束,陈凯对潮州北部的情况有了一个比较深入的了解。问题是巨大的,而且还在持续性恶化,但是对于刚刚返回潮州的陈凯来说,却并不打算在此久留——第一站赶到此地,就是因为此地的情况是最为严重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其他的地方就可以暂且置之不顾。 离开了大营,陈凯直奔码头。走之前,张进的防御计划得到了陈凯的肯定,这支军队现在并不具备恢复程乡的能力,但是扼守三河坝坚城,控制韩江水道却还是仍在努力的。 张进是伯爵,陈凯来的时候礼数已经到了,待到陈凯离开,便没有让他出城来送,而张进在谦让了一番后,也没有太过坚持,只是让沈明代表他们相送,而他还要继续整顿三河坝的城防,以备清军来袭。 陈凯急匆匆的向码头而去,沈奇就跟在后面,似是有些焦急的样子。到了码头,陈凯回头看了他一样,知道此人是有话要说的,便停下了脚步。 “姑爷……” 船员们还在忙碌,随员们则已经被陈凯挥退到船上,四周无人,沈明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道上了这么一句。倒是陈凯,却总觉得有几分好笑。 “嗯。” 姑爷这一称谓,不用多说,自然是源于沈明乃是郑鸿逵的旧部。这份过往,本来是他们这些郑鸿逵旧部们融入郑成功核心层的一个阻滞,但是现在负责粤东战场的却并非是郑成功,反倒是郑鸿逵的女婿陈凯,沈明自然要拉一拉关系,甚至很可能就连张进也默认了此事。 这一声过后,陈凯分明的听到沈奇一股压抑在肺里面的空气得到了释放,旋即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在害怕,害怕会成为程乡一战失利的替罪羊。现在看到了张忠匡的表现,你应该明白他是没有打算将责任推到你的身上的。” 话说到此处,沈明也是不由得点了点,随即竟有几分羞愧显露了出来:“不瞒姑爷,此战失利,末将亦是有过。自从咱们转隶到国姓这边,军中将士多有忐忑,末将没有把兵带好,出征时士气低落,即便是国姓惩罚末将,末将也绝无二话……” 郑鸿逵将沈明、陈魁二将转隶到郑成功旗下,乃是八月的事情,紧接着沈明就带着部队赶到三河坝协守。可是连三个月都没到,便要与张进配合作战,军中弥漫着悲观和不满的情绪尚未纾解,这样打起仗来,实在是吃亏到了极点。 既表示了军中将士对郑鸿逵的怀念,暗示他们更加心向陈凯,同时也是在担忧郑成功对他的处罚。沈明话里有话,陈凯哪会听不出来,随即想也未想,便直接做出了表态:“国姓那边,体谅张忠匡,也能够体谅你的不容易。国姓与我说的,是戴罪立功,依着国姓的性子,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做好自家的事情才是。至于你的担忧……” 说到此处,陈凯紧紧的盯着沈明的眼睛,目光中的坚定更是给予了这个将领以信心:“我是定国公的女婿,你、陈魁、沈奇,还有现在在中左所的萧拱宸,都是家岳的旧部。你在私底下叫我一声姑爷,咱们就是自家人。我陈凯,是不会看着自家人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但若是这个自家人不听话,我也不会有哪怕半分的心慈手软!” 这些年,陈凯早已用实际行动为他的话进行了佐证。接下来,陈凯上了船,千恩万谢的沈明也在目视着船水流而下,消失在视线之外后良久才返回到三河坝城内。只是比之出城时,脚步轻快,呼吸的节奏也轻缓了许多,似乎是放下了不轻的心事。 刚刚转隶过来,军将惶恐尚且如斯,更别说是下面的军官士卒了。陈凯安抚了军心,在船上却是不由得暗自笑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人情关系网,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必然存在的。恰如陈凯所言的那般,通过郑鸿逵这一坐标,他就可以和郑鸿逵的旧部们接上关系,这些旧部们视陈凯,自然也会比旁人更加亲近几分。 这,或许才是郑惜缘最大的嫁妆! 三河坝一行,仅仅是一个开端,沿着韩江水道,借助于江水的流动,船在江上便如飞一般的驶向南方的下游。下一站,自然是潮州府城,那里是陈凯曾经拼死战斗过的地方。 回想一下,他好像还代理过几天的潮州知府,随后便退位让贤。可是谁又能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他再度回来时却又是一任的潮州知府,还是转了正的,似乎他和这个职位就真的那么有缘。 第六十三章 内忧外患(三) 从三河坝到潮州府城,全程两百余里的水路,顺流而下,没费多少时间便回到了潮州府城。比之上一次到此,算起来也有一年的光景了,然而去岁的那般人流、商旅,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场面已是不复存在。 破败,倒也不尽然,起码市面上的秩序依旧井然。奈何,人与人之间,无论是气场,还是眼神,陈凯即便是坐在马车上,也能很清晰的感受到那份不信任,弥漫在街巷之中,甚至是笼罩在整个潮州府的上空,宛如是黑云压城一般。 是去岁清军攻克广州,整个广东的战略形势发生了整体性的恶化;是清军攻克广州之后,怂恿郝尚久、苏利等加大对明军的攻势,导致了商旅往来受到影响。这都是存在着的问题,但是最重要的却还是在于内部的土客之争,广州人和本地潮州人之间的矛盾破坏了这一少有的能够保全衣冠文明的“乱世乐土”内部的团结氛围,才会让陈凯眼前的一切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避免他抵达的消息迅速传开,陈凯轻车简从的赶到陈鼎的家,他、叶翼云、陈鼎、洪政以及铁骑镇总兵官王起俸等人便在陈家的书房里展开了会议。 “……事情就发生在竟成你回到中左所的前几天,双方加一起,死了几十个,伤的则是无以计数……可以确定,确实是有人在挑唆双方的矛盾,但是若非矛盾早已存在,也是万万激化不了的。哎,我也是悔不该当初不听竟成所言,才会遭致这等祸患……” “这里面,很可能也有那些不满于咱们在增加官吏、衙役编制时照顾到广州百姓的本地士绅,他们对于这些外乡人挤占了他们的官职,很是不满。”陈鼎的话说到那“挤占”二字,不只是他,叶翼云和陈凯也纷纷流露出了讽刺的笑意。 欲豁难平,这是不可避免的。潮州的府县衙门近期的扩大的编制,本身就是在用广州士绅、百姓出身的官吏、衙役来管束那些广州百姓,他们的职权范围根本就不涉及到本地人。本地人管本地人,外乡人管外乡人,奈何公平二字在利益面前也是狗屎一样的存在。任何一方都妄图将利益最大化,却也是不可避免的私心。 “载九、尚图,若是能换的话,用不做这劳什子的知府来换这场土客之争不去爆发,无论是我陈凯,还是二位兄长,想来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此刻陈凯说得斩钉截铁,这是对他们二人高洁的操守和志向的肯定。奈何现在这样的局面,单单是有着操守和志向却还是远远不够的,想要抚平伤痕,还需要更多的努力才行。 “……现在海阳、澄海、饶平三县,广州百姓的定居点和耕作区都有官吏和驻军定点监督。但是光靠这个也未必能支撑多久,现在那些百姓都在私底下打制武器,有刀枪、有棍棒,还有什么锄头、耙子什么的,根本防不胜防。” 矛盾已然被激化,官吏和驻军也仅仅是起到了压制的作用。于缓解矛盾,或者说是缓和矛盾,并不存在着任何作用。但是假设这道闸门被打开了,那么倾泻的洪流很可能就会将整个潮州府淹没城一片血海。 不,不是很可能,是必然会如此! “事发之后,载九的临机处断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我和国姓商讨过,皆是这么觉得……驻军现阶段还要继续防止局势进一步恶化,另外禁止那些广州百姓离开居住点和耕作区,以免事态进一步的失去控制。”说到此处,陈凯转而对叶翼云说道:“这条,还是要用载九你的名义发出去,我现在不便过早的露面。” 叶翼云调任的事情,陈凯已经做出了通报,但是在他正式出场前,叶翼云还要继续把这份工作做下去,或者说是继续把戏演下去。叶翼云还要继续维持局面,但陈凯在感受着日渐紧张化的空气的同时,也必须尽可能快的做些事情出来。 府城,仅仅是匆匆忙忙的与他们一唔,陈凯在嘱咐了王起俸一番之后,便转乘马车向西前往揭阳县。 揭阳县原本是郑鸿逵的地盘,负责守卫城池的护卫后镇总兵官陈魁也是郑鸿逵的旧部,陈凯抵达,陈魁更是出城十里相迎,一如沈奇那般,当着旁人的面儿还是叫着陈总制,但是私底下没人了,一句姑爷拉近彼此关系。 揭阳县的境内的军镇并非只有护卫后镇,另有一支后冲镇协防在此,而后冲镇的总兵官,更是陈凯的熟识。 “你这几年在揭阳县做得不错……” “参军回来了就好,看到您的书信,这潮州的局势,卑职便无需太过担忧了。” “你小子,和谁学的这马屁功夫,水平太低。” “……” 柯宸梅,陈凯初抵南澳岛时,他便是陈凯的部下,这些年的历练,先是跟着他的兄长,随后独领一镇兵马。驻扎揭阳,最初是协防,但是后来随着郑成功对郑鸿逵的信任一落千丈,协防也就变成了监视。这一切,直到郑鸿逵转隶了兵权,才算是重新回到了协防的状态。 陈魁知道柯宸梅和陈凯关系匪浅,在城外与陈凯拉了拉关系,入城后便寻了个借口,给陈凯和柯宸梅以充足的时间叙旧。 能聊到的事情有很多,但是陈凯的时间却很紧张。稍作等候,到了第二天的入夜时分,一队骑兵连夜进了后冲镇的大营,他在前往三河坝途中经潮州府城传来的相关人等才算是凑齐了。 中冲镇总兵官杜辉、前冲镇总兵官周全斌、后冲镇总兵官柯宸梅、护卫后镇总兵官陈魁、护卫右镇总兵官沈奇,明军在潮州西南部的主要将领云集于此。这五个人之中,杜辉曾和陈凯一起夺过潮州城、周全斌则和陈凯一起守过中左所、柯宸梅是陈凯的旧部、而陈魁和沈奇二人则是郑鸿逵的旧部,或多或少的都与陈凯有着比较亲密的关系。 这仅仅是一个偶然,或许未来还会有所调动,但是对于现在陈凯而言,却是难得的如臂使指,丝毫不用担忧他接下来的行动会受到内部的掣肘,这便足够了。 第六十四章 内忧外患(四) 潮州西南部,计有普宁、潮阳和惠来三县以及靖海所和海门所这两个卫所单位。这片地区,多为平原,其中普宁北接揭阳,向南越过大南山便是惠来,而惠来向东,则是榕江出海口的潮阳县,而那两个卫所则分别位于惠来和潮阳两县的沿海地区。 这片区域位于潮汕平原之上,当地百姓主要以渔业、农业、手工业为生,历代官府百姓也大力针对海滩的围垦,尤其是在明朝人口增加,就更是加速了这一进程。 说起来,这三个县素来都是从属于潮州府,郑成功杀入潮州以来,也是摧枯拉朽的将这三个县收复。但是随着明军的战略重心转移,惠来县为盘踞在碣石卫的碣石总兵苏利攻陷、潮阳县则在后劲镇总兵官陈斌降清的情况下也独立了出去。明军,在这片区域所控制着的也仅仅只剩下了普宁一县。 明军在普宁以及普宁以北的揭阳驻有五个镇的兵力,已经是难得重兵集团了。但是他们的对手——苏利和陈斌却有超过万人规模的大军。这里面,陈斌麾下依旧是潮阳县的驻军和曾经的后劲镇,区区一千五百兵马而已,这一年下来他也没有进行任何扩军的动作,无非是补充缺额,保境安民罢了。而剩下的那些,则全部是苏利旗下的军队,这个名义上的碣石总兵,若是论及兵力就连清廷各省的提督直辖也远远不及。 苏利的存在,对于普宁方向的明军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对于潮阳的陈斌同样是如此。旁的不说,苏利在普宁一次次的碰壁过后,也不是没有生出过要从他驻守的潮阳接道的念头,却一次次的被他回绝,甚至他还专门派了人去广州,以防止苏利做大为由,寻求尚可喜、耿继茂的支持。 十一月二十一,陈斌出了潮阳城,前往曾经的达濠寨。这里以前是潮海七大寇张礼的老巢,如今则早已只是一座极其寻常的村寨了。陈斌抵达此地,是应邀而来,进了寨子,寨子内原本属于张礼的那一处宅院里早已有人等候。陈斌步入其间,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便离开了此地,重新返回潮阳县城,但是面上的忧虑之色却更胜来时,也不知时好时坏。 回了县城,陈斌没有回营,也没有回府,而是去了潮阳县衙。潮阳县的知县,依旧是那个常翼风。此人在郑成功收复潮阳时就是知县,官声还好,所以郑成功也没有动他,等到陈斌反叛,这个从清朝的官毫不纠结的坐上明朝的官的知县大老爷又一次改换了门庭,跟着陈斌一起投向了清廷。 如他这般的官吏,在明末清初是最不少见的。闯来则降闯、清来则降清,若是明军突然发飙了,他们也毫不忌讳再转投回明廷旗下。说到底,什么明啊清啊的,做官才是最重要的,否则那十年寒窗,宗族的竭力支持,这些付出又能从何处取得回报呢? 见了常翼风,这位知县大老爷还在处置公务。显然,常翼风对于陈斌的到来很是有些诧异,奈何陈斌却总显得有一份言不由衷在其间,二人也没有谈上太久,陈斌便告辞而去,反倒是弄得常翼风有些摸不着头脑。 离开了县衙,陈斌回到营中。曾经的后劲镇,现在改换了潮阳镇的名头,军中的将校士卒们也换上了绿营兵灰蓝色的号坎,把头发一剃,俨然是一副清军模样。 校场上,士卒们还在按部就班的操练着。可是看在陈斌的眼里,却总是觉得有气无力的,摆样子的成分多过于强化那些肌肉反应,甚至就连那些军官们对此也无不是视若罔闻。 这样的场面,若是一年前,陈斌是肯定要暴跳如雷的,不当众责罚几个家伙,让其他军官士卒引以为戒,那才叫新鲜呢。但是到了今时今日,他也不太愿意管得太多了,一方面是心里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而另一方面则是心态的变化——去年年底,陈斌选择降清,后劲镇虽然都是潮州本地人士,绝少有跟着郑成功从闽南过来的,但却依旧出现了不少的逃亡。那些逃走的逃回到明军控制区都干了什么,他是不甚了了的,可是留下来的,则大多是混口饭吃,甚至就连他不也是有着这样的心思。既然都是混口饭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那么回事了,还要计较些什么? 曾经意气风发的大巴掌如今已经颓废了许多,这才不过是一年的光景,换了谁又能想得到今时今日的这般情状。 巡了营,陈斌也不住在营中,便径直的回了府邸。自从跟了郑成功,他从一介乡勇头领蹿升为总兵官,影响最大的便是宗族和家庭。府内的下人,一口一个老爷,见之则立刻行礼如仪,待进了内院,妻妾早已出来迎接,身上绫罗绸缎、环佩玎珰,早已俨然是大户人家的风范。 “孩儿见过爹爹。” 儿子行礼如仪,显然是在先生和那些懂礼数的婆子们教授下,脱了些他陈家原本泥腿子的根本。 对于这个儿子,他是最为宠爱的。想当年在澄海,他跟着黄海如攻陷了县城,随后未久就被当地的土豪杨虎驱逐。黄海如兵败如山,他却在城里背着当时只有三岁的儿子杀了个七进七出,最后在城门洞子里持着利斧,一边杀人,一边砍破了城门,旋即扬长而去,好不威风。也正是因为这份武勇,他在潮州一府才闯出了偌大的名声,待到郑成功和陈凯杀入潮州之际,一个倾心投靠,便直登总兵官的高位。 陈斌自负武勇,回想着那些旧事,犹自心潮澎湃。他如今的一切,全凭着自身的勇力所得,平素里也最是引以为豪。岂料到了今天,再见这些繁花似锦,却总觉得有些别扭,草草的检查了儿子的功课,三口两口的用了晚饭,他便直接回房睡觉去了。 一夜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陈斌的脑海里浮现着这些年来的过往,一幕幕如同是蒙太奇式的在他的眼前放映着,哪怕是闭上了眼睛也无法让这一切停下来。 待到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说什么也睡不着的陈斌干脆了回了营,召来了文书,替他写就了一封书信,便派人送去了惠来县城。 倒是那其中的内容,竟是同意了苏利借道进攻明军的要求! 第六十五章 螳螂与黄雀(一) 碣石总兵苏利,本是潮州府饶平县东界人士,早年避黄海如兵祸,流落惠州府海丰县。崇祯朝以降,明廷对基层的控制能力大减,潮惠土寇相争,苏利当时与碣石卫土豪相争,争斗不休,以致民不聊生。 后来,碣石卫百姓潜出,请来了福建海盗绰号“六目公”的苏成。苏成抵达后便将矛头对准了苏利,苏利不敌,兵败如山,不久后就转投到苏成麾下,成为了苏成的一个部将。 弘光元年八月,明碣石卫指挥使张明珍割据卫城,合惠来山贼林珩、林耀斗等,流劫东海滘。苏成阳与其合谋,趁其不备,攻杀张明珍,夺取碣石卫城,随后的一两年里,更是先后夺占了甲子门所和捷胜所,一度威胁到海丰县城。 永历二年正月,苏成染病,苏利趁机暗杀其人,成为了这支土寇的新首领。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四月,陈凯和郑成功杀入潮州,开始了对潮州一府的攻略。 接下来的几年里,苏利一边与明军争斗,一边夺占了海丰县城。待到明军战略重心转移,他更是夺取了惠来县城和靖海所,击杀了郑成功的部将卢爵和知县汪惠之,将控制区扩大到了莲花山脉与海岸线夹角的大片区域,从而成为了广东一省最是不容小觑的地方势力。 苏利控制的区域大致为后世汕尾市、陆丰市、海丰县和惠来县这两市两县之地,拥兵近万,武器甲胄上自是没办法和坐拥军器局的明军相比,但是比之周围的土寇、盗匪却也存在着不小的优势。 自从攻陷了惠来县城,苏利与明军之间的争斗便集中于惠来与普宁两县的交界之处,不是苏利越过大南山去进攻明军,就是明军越过大南山展开反击,双方有胜有负,明军更加精锐一些,但大多数的时候,凭借着人多势众,苏利总能打出个不胜不败的战果来,所以一直以来谁也奈何不了谁。 苏利在惠来一线集中了近六千大军,明军在普宁的兵力只有他的一半,哪怕战斗力更强,但也免不了捉襟见肘的窘困。奈何两县之间,不利于兵力的大规模投放,苏利几度想要借道潮阳,无论是攻略澄海县,还是夹击普宁县,这样都是最好的办法。只可惜,陈斌对他的防备丝毫不逊于对明军的,甚至更胜一筹,借道的事情始终办不下来。 数日后,陈斌的书信送抵到苏利的案前。内容无非是同意了借道一事,但是此前的很长时间,陈斌对此的态度却依旧让苏利记忆犹新,此刻反倒是生出了几分疑惑来。 “这个大巴掌,想得到底是什么?” 这是苏利脑海中最大的问题,哪怕早前一力要求陈斌借道的是他,但是到了现在,这个问题得不到解答,他也是万万不敢轻易出兵的。 苏利是土匪出身,识不得字,此刻书信送来,一如陈斌那般是要找个文书来书写,他也同样是找了个识字的老夫子念给他听。此刻苏利坦露了疑问,老夫子便连忙翻过书信,细细品读,随后给出了一个答案来。 “东家,您看这大巴掌是不是被老王爷逼得急了?” 老夫子将他认为其中有些猫腻的文字又念了一遍,苏利听来,闭目思索,也总觉得有几分迫不得已在其中。 老王爷,指的便是尚可喜,如今广东一省的军政大权皆在其手。自从攻下广州以来,清军席卷粤西,肇庆府、罗定州、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次第平复,整个粤西地面儿也就是剩下了个自成一岛的琼州府还在苦苦支撑着。 清军虽说是在陆上称雄,但是琼州有海峡作为屏蔽,水师纵横,时不时的对高州府等地进行破袭。而清军这边,由于珠江水战的惨败,水师孱弱得近乎于不存在一般,甚至连零丁洋都不敢涉足,反倒是一直拿琼州府的明军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粤西已经这样了,但是粤东的潮州却是与清军占领区陆路相连。尚可喜几度行文,要求郝尚久、苏利、黄应杰以及陈斌四将对潮州展开更加凶猛的攻势,尽快将明军赶出广东地界。迄今为止,却也只有郝尚久成功的攻陷了程乡县城,而他们则依旧无法寸进。 这四个人之中,黄应杰只是后劲,而他们三个则是尚可喜的急先锋。现在郝尚久已经拔了头筹,他们面对的压力自然大增。这一点,不光是陈斌,苏利感受得更为深刻。旁的不说,尚可喜一次次的命令,口气中的不满可是越来越重的,他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的话,那才叫新鲜呢。 此间听那老夫子谈及,苏利也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前些时候派人去广州,老王爷身边的金先生倒是有口风,说是老王爷和小王爷有些不耐烦了,打算亲自带藩兵来进攻潮州……现在,无非是藩兵从辽东出发,一路南下,路上就花费了一年多,随后到了广东之后又苦战一载,军中将士还都在享受着广州的富贵荣华,缺乏出兵的动力。但若是拖得久了,真的把藩兵引来了,就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弄不好咱们也要吐出块肉出去。” 中央政权对于地方势力打压是必然存在的,更何况尚耿二藩本就是替清廷看管广东一省的土皇帝,在那些大号的土皇帝眼里,他这等小号的土皇帝自然是要有多碍眼就有多碍眼。 一卫两所两县的地盘,说起来倒也算不得多大,但是苏利并不想任人宰割,进一步的扩大地盘是必须的,为此他在现有的占领区横征暴敛,借此来扩大军队规模,不断的向明军控制区展开攻势。现在,陈斌那边似乎也是迫于压力,想要与他联手,这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记得先生曾说过一个词,叫假道伐什么来着?” “是假道伐虢,东家。” “对,就是伐虢。”说到此处,苏利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残忍,旋即言道:“修书一封,告诉大巴掌,联手的事情我同意了。至于击败海寇之后斩获的分配,也按他说的那般——普宁的地盘归我,财货归他;澄海的地盘归他,财货归我。但是缴获上,我要多拿一些,因为我出的兵多。嗯,就这样吧” 第六十六章 螳螂与黄雀(二) 书信自惠来县出发,迅速的送抵到潮阳。陈斌对于苏利的加码倒也没有什么意外,此人最是贪得无厌,若是连加码都不做的话,反倒是要担心其人的诚意如何。 接下来的日子,双方进行了进一步的接触后,苏利的大军便动了起来。他们的第一目标自然是普宁县,那里有明军的重兵集团,只要打掉了那几个镇的明军,他们就可以在潮州地界如入无人之境。而现在,陈斌借道,苏利便可以不用继续越过大南山去碰明军的铁壁,而是可以从侧面直插软肋! 进入潮阳地界以来,规划整齐的田亩,秋收后种下过冬的作物在微风的吹拂下呈现了波浪状的喜人。 田间地头,劳作的尽是壮男壮汉,待到老弱妇孺们纷纷提着食水赶来,在田埂上一家人吃着喝着,不时的发出一两声欢笑。直到注意到那些远道而来的清军,才纷纷躲藏了起来。 苏利在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确的要求麾下将士不得动潮阳一草一木,唯恐会引得陈斌不快,但是这份景象,看在他的眼里却依旧充满了诱惑力,以至于光是口水就不知道咽下了多少次。 两军在练江西岸汇合,这个时代,普宁县城尚在洪阳镇,他们只要一路北上,便可以直薄城下。 说起来,普宁这个县其实并不大。刚刚设县的时候,是分了潮阳县的洋乌、戎水、黄坑三个都的地域新置,面积只有一千平方公里。没过二十年,洋乌和戎水二都就重归潮阳,普宁仅剩下的黄坑都分为上、中、下三社,面积只有四百多平方公里。明军占据普宁的同时,也控制着周边的一些地域。清军完成合军,大步向着县城方向迈进,岂料没走出多远,甚至还没有到达普宁县的旧县治贵屿那里,苏利就接到了惠来县的报急。 明军越过大南山进攻惠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初的黄廷,随后的柯宸枢以及现在的杜辉,明军在潮州西南部的军事统帅无不是日夜渴望着收复惠来县城——扩大明军的控制区,削弱清军的威胁,而另一方面则更是要为卢爵、汪惠之等明军报仇雪恨。 是继续进攻普宁,还是回援惠来,这一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必要。旁的不说,明军就算是丢了这个不点儿大的普宁县,在惠来县从还可以通过揭阳西部地区与揭阳县相连;但若是苏利丢了惠来县,就算是拿下了普宁县,他原本就是沿海条状的控制区就算是被人拦腰截断了。当然,拦腰折断还不是最可怕的,无非是粮草的供应断了,从陈斌那里,或是扯下了面皮在潮阳抢上一轮,还是够用的,但是他在碣石卫、胜捷所以及海丰县城那边的部将们怕是就要起来造他的反了,到时候根基被挖了,那才是灭顶之灾。 大军转而向西,回返惠来县与明军决战。由于情势紧迫,苏利一时间也生不成什么旁的念头来,便与陈斌依依惜别。岂料这边的告别尚未结束,一个信使匆匆赶来,与陈斌耳语一番,这个潮州有名的好汉子竟然是脸色一白,惊惧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了?” “刚刚得到消息,陈凯那厮回来了,海寇任命其为粤东总制,全权负责广东东部的军政要事……” 陈斌说来,亦是一阵苦笑。对于陈凯的名字,苏利早有耳闻,他们如今最大的对手——郑成功在潮州的势力就是这个陈凯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些年做下过的惊天动地也从未少过,最是个难缠的角色。 原本的,陈凯在中左所失踪,揣测传遍了闽粤两省,无论是清军,还是百姓,很多人对于郑成功都普遍性的不看好。哪知道现在陈凯又回来了,还是专门冲着他们来的,这不得不让苏利怀疑他其实是陷入到了一个阴谋之中。 “陈兄弟,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苏利问及,言语中并非没有怀疑的成分,哪怕是这个消息本就是出自陈斌之口,若非陈斌他也不可能及时得知也同样如此。岂料听到了苏利此问,陈斌却是苦笑着回了句:“只盼着仁兄能够尽快驱逐海寇,否则我这潮阳也迟早不保”,便不做他言,完全没有半点儿要掺和进去的打算。 陈斌说的是事实,潮阳深入潮州境内,西面是惠来,北面是普宁,东面是澄海,而南面则是大海。一旦惠来有失,明军控制陆路三面,海上也尽是明军水师,他被包得可只会比此刻的苏利更加难受。 既然如此,苏利也没再多说些什么,连忙带着军队加速返回惠来县。奈何没走多久,靖海所也传来了遭到明军进攻的消息,而那支明军的旗号却并非是他的那些老对手,而是南澳镇的忠勇侯陈豹。 陈豹是侯爵,还是郑成功的旧将之首,备受器重。南澳的老巢,素来都是交在这个心腹手里。如今普宁的明军南下进攻惠来,同时又有南澳的陈豹来攻打靖海所。巧合,是不可能的了,苏利越加的相信起了陈斌的情报以及他的推测,那就是陈凯谋划了这一切的阴谋! “大帅,是援靖海所,还是回返惠来县?” 亲信部将已经有些急躁了,苏利知道,这样的情况是不可避免的会动摇到军心的。想到此处,他也只得选择壮士割腕,一声令下,大军视靖海所遭受的围攻于无物,连忙赶回惠来县。 惠来县城在大南山南麓,苏利启程之初,从老巢碣石卫抽调了部分部队赶来协防,明军初抵,并没有能够夺占县城。待到苏利匆匆赶回,明军干脆放开了对城池的攻夺,任由苏利退回城内。 接下来的几天,明军就在城外盘桓,苏利几次派兵驱逐,明军也不与其做大规模的交锋,该退就退,但是苏利的部队一旦撤回惠来县城,他们就立刻又粘了上来。如此的不要脸,似乎也并非是杜辉的用兵风格,这不得不让苏利的心中更添了一份惶恐。 显而易见,这支明军是在牵制于他,使他不得远去援救靖海所城。苏利约莫已经估量到了陈凯的布局,无非就是用这支普宁明军牵制惠来的他,再用陈豹攻陷靖海所。接下来,是进,是退,明军行止自由,而陈凯一回来就立刻取得了战果,更可以用来威慑潮州本地的那些不满的声音。 说白了,就是杀鸡儆猴! “大帅,若是海寇拿下了靖海所,没有退兵,而是选择与那些普宁的海寇一起围攻咱们,该当如何是好?” 亲信部将的担忧,也恰恰正是苏利的担忧。思量良久,于苏利而言也只有求援一途。在此地,他有大军七千,看上去不少,但若是明军真的有意于他,那么势必将会集结大军来战。而对于他来说,碣石卫和海丰县也各有一千部队,这是不能动的,也完全不够用。 眼见于此,苏利也只得修书一封,派人赶去惠州府向惠州总兵黄应杰求援,指望着黄应杰能够带着那些李成栋的旧部来援。 奈何,未过数日,估摸着求援信使还远远没有赶到惠州府城的时候,两个消息接踵而至,却登时便打了苏利一个措手不及。 “腊月十二,靖海所陷落,陈豹那厮带着上千海寇登陆。除了南澳镇,还有一个援剿后镇。根据情报显示,总兵官蓝登曾经跟着陈凯那厮守过中左所,尤为善战……” “大帅,城外的海寇数量在增加。看旗号,除了普宁县的那三个镇,还有揭阳县的护卫后镇和后冲镇。另外,还多了一支骑兵,打着的是铁骑镇的旗号!” 明军的增兵,这没有出乎苏利太大的预料。规模上,比之他料想的要更大一些,也算不得什么。但是问题在于,他这等潮州本地的土寇,同样存在着南方部队缺少骑兵的窘困,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还不如郑成功,起码郑成功此前几战还是缴获了不少,而他则连缴获的机会也无。 本来野战上他的部队的战斗力就比不上明军,现在明军又调来了一支骑兵,总兵力上也不见得比他少。陈凯一回来就是大手笔,照着这样下去,他迟早还是死路一条。 “不行,派人去给大巴掌求援。嘴唇没了,牙齿再锋利也没用,叫他立刻赶快过来。只要撑到黄总兵的援军抵达,就算是丢了潮阳县城,咱们也能夺回来!” 第六十七章 螳螂与黄雀(三) 黄应杰的部队和郝尚久一般,都是源于李成栋的那支曾经席卷广东的大军。郝尚久的部队在程乡击败了张进,趁势夺取县城,黄应杰的部队当也不会逊色到什么地步。更何况,除了黄应杰,如果事态进一步扩大的话,东莞的张道澄,乃至是广州的藩兵也不会就这么看着。到时候,最多也就是割肉,总好过彻底被明军吞了。 苏利盘算得清楚,但是他也知道,比起黄应杰,真正有机会在明军对他展开正式围攻前抵达的只有陈斌——陈斌的部队虽少,但是主将武勇,冠绝潮州,将为军胆,部下也都是当年郑成功练出来的,反倒是一支强援。 陈凯突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苏利的忧心忡忡,在明军的不断抵近中越加深重了起来。他并非没有想过撤回碣石卫,但是一旦惠来为明军所得,他即便是死守碣石卫也未必能够坚持到援军抵达。尤其是在于,海上是明军的天下,援兵只能沿陆路赶来,路上只会耽误更多的时间。等援兵抵达的时候,弄不好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明军的旗号越来越多,中冲镇、前冲镇、后冲镇、护卫后镇、护卫右镇、南澳镇、援剿后镇、铁骑镇、潮惠分守道标营、粤东总制标营,林林总总,怎么看都是近万大军的规模。这显然是苏利无法独自抗衡的,所幸的是,陈斌在接到了求援后,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便尽起潮阳清军来援,总算是赶在了明军合围前,与他完成了会合。 “苏兄,如何?” “情况很不好,很不好。” 这些天,苏利并非没有出兵与明军接触,但是明军的战斗力确实比他的这些土寇要强,几次交锋,规模大致相同的,皆是以他的败北而告终,而他集中了优势兵力的那次,明军根本不和他打,凭着骑兵数量的优势且战且退,端是一个牛皮糖似的。 清军被明军的优势骑兵牵着鼻子走,说起来都让人觉得可笑。但问题在于,苏利本就只是个土寇,并非是清廷派遣的经制之军,即便是战马分配上,理所当然的也不会照顾到他。 除了那两支标营以外,明军的每个镇都有少量的骑兵,这些加一起本就比他要多得多。而那支铁骑镇,则更是清一色骑兵的骑兵部队,战马在三个方向来回援应,论机动能力,哪怕是从城内向外突袭,这两条腿也比不过四条腿的。更要命的是,明军的骑兵数量存在着压倒性的优势,出了城门,他们便立刻就变得两眼一抹黑,军情被屏蔽在城头的视线所及,他就更是万万不敢轻易出击了。 “那黄总兵那边呢?” “陈兄弟放心,黄总兵我是见过的,是个识大体的,不会坐视不理。咱们只要撑住了,撑到援兵抵达,就是大功一件!” 打气,是必须的。所幸这份说辞似乎对陈斌来说还算是能够接受的,或者说,黄应杰本就是他们手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即便是担忧,也不得不逼着他们相信黄应杰一定会赶来援助。 陈斌抵达的第二天,明军完成了针对惠来县的合围。围三缺一,放出了向西的通路,摆明了就是不想逼得清军鱼死网破,给他们留下一条退回碣石卫的路径,到了路上再用骑兵来慢慢的磨死他们。 随后,苏利还在急急忙忙的加固城防,阴谋的始作俑者陈凯的旗号也很快就出现在了明军的序列之中,由潮惠分守道标营和粤东总制标营护卫,位于大军之中。 “陈兄弟,你以前与那陈凯关系如何?” 看到了陈凯的旗号,苏利不由得产生了些许联想,旋即问及,陈斌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我倒是帮他说过话,但也是因为施琅那厮欺人太甚。甚至说句不该说的,如果没有那个施琅的话,小弟也未必会那么急切的归附朝廷。” 陈斌与施琅有矛盾,这事情苏利多少有所耳闻,听到这份答案,他没有作出回应,但是那份神色的异样,却还是让陈斌感受到了怀疑的成分。 “小弟是个直脾气,得罪人是少不了的。说句不中听的,苏兄若是疑心小弟,那小弟这就出城,另立寨子,与苏兄呈掎角之势守此城池……” “绝无此意,愚兄绝无此意。” 苏利知道,陈斌确实是个直肠子,想什么说什么。这样的人,他实在见识多了,心里面的想法是很难藏得住的。此间陈斌颇有些怒容呈现,苏利反倒是不再疑心,安抚了一番,便继续组织防务,等待着援军抵达的那一日。 事态的发展没有出乎苏利的预料,黄应杰接到了求援,连忙派出信使,快马加鞭的赶来,向他通报了援军启程的消息。 ……………… 惠州总兵黄应杰在永历朝受封奉化伯,待到尚可喜甫一杀入广州府地界,远在惠州府的黄应杰和潮惠道李士琏、惠州知府林宗京便忙不迭的降了清军,更是杀了明廷一票的宗室来向清廷献媚。 惠州府的府治位于整个府的西南部,濒临广州。从惠来县到惠州府城,算下距离的话可以说是横跨西东。苏利的信使是他的小舅子,知道是生死攸关,快马加鞭,路上更是毫不讲理的将占用驿马,几乎是换马不换人,完全是按照八百里加急的模样赶去向黄应杰求援的。 黄应杰看过了求援书信,也没有任何迟疑,连忙抽调部队,并且派人返回惠来县告知苏利。与此同时,他更是向尚可喜修书一封,代为转达了苏利遭到明军进攻的情报。只是对于苏利口中的海寇数万,匪首陈凯挂帅这两项,却略有些质疑,便不再去多解释些什么。 广州接到消息,尚可喜也没有太过在意。黄应杰的质疑,在看过了那份求援文书之后,也同样在尚可喜的脑海中萌生。 夸大其词,还把那个陈凯搬出来,借此来洗脱罪责,尚可喜十八岁从军,这样的手段早就见怪不怪了。更何况,现在两藩的藩兵不是在广州城里休整,就是在粤西围剿那些小规模的明军,也实在腾不出手来,干脆便让黄应杰自行其是。 广州到惠州,军令传达,早已准备妥当的黄应杰便誓师出征。就像是苏利预测的那般,由于明军在海上的强大实力,他是断不敢浮海赴援的,只得走陆路。一路向东,翻越莲花山脉,再经海丰县、碣石卫进抵惠来县。全程四百多里地,算算时日,永历六年的除夕夜到来前应该还是能够赶到的。 “大帅,若那苏利的求援里水分比预想的要少,若真是那匪首陈凯集结重兵围剿苏利,我军贸然深入,是不是……” 亲信部将提出了质疑,黄应杰却只是笑了笑,随后在马上招了招手,让那部将凑了过来,他才低声言道:“谁告诉你老子是去救苏利那厮的?” 此言既出,部将当即便是一愣,凭着多年在军中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他旋即便想明白了黄应杰在接到这份求援后的一应举动。 “高,大帅,真是高明啊!” 第六十八章 螳螂与黄雀(四) 相较陈凯和苏利,黄应杰只是个局外人,切身的利益并不在此,灵活度也自然而然的就会更高许多。只是此刻,他还在路上,但是明军针对惠来县城的围攻却已经开始了。 惠来县设县于明嘉靖三年十月,乃是析潮阳县之惠来、酉头、大坭三都以及隆井都的一部分,加上海阳县的龙溪都合置而成。设县的第二年,开始修筑城池,历经两载而成。城周近五里,开东南西北四门,由于城池位于葵岭东南,故又称葵阳。 嘉靖四年,迄今已经有一百二十余年的历史了。累有扩建,更是修建了一条环城的护城河,宽八米有余,两岸砌石。原本城池坚固,奈何自修建未久便屡遭山贼、海盗攻陷,更兼有万历年间的地震破坏,以致城墙多有裂痕。而对于这座从明军手中夺取的县城,苏利本身也没有精力大肆修缮,而是将更多的资源用在了扩军和征战之上。直到如今,被明军困厄于此,却也为时已晚。 陈斌的援兵入城,明军顺势收了东面的口子。这几日,明军在与苏利进行对抗的同时,也没有忘了打造攻城器械的事情。 待到陈斌入城的第二天一早,明军直薄城下,城北、城东只有少量监视和堵截城门的部队,大军集结于城南,显然是打算将这里作为突破口。 一眼望去,高耸的望台平视城墙,甚至是更有些已经达到了居高临下的高度,上面站满了明军的射手,有的是步弓手,有的则是火铳手,分别站在不同的望台上,无有半分杂乱;望台之下,冲车的数量也为数不少,似乎是有心撞塌城墙的;相对这两种,明军并没有在云梯和其他的那些攻城器械上下太多的功夫,看样子,那撞塌城墙的心思根本就不是什么似乎。 “陈斌,当年国姓待你恩重如山……” 在城下,明军的铁皮喇叭对着城上就是一顿嘴炮。只不过,这一次虽说是主要对手为苏利,但是城下的嘴炮却显得对其人没有哪怕半分兴趣,全部专注在陈斌的上面。从他以一个小乡勇头领去投奔开始算起,再到陈斌突然降清,打乱了明军的战略布局,如今要他幡然悔悟,只要拿着苏力的脑袋出城,便可以既往不咎云云。 这一切,看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明军用的既不是官话,也不是陈斌所部大多说的潮州话,用的则是闽南话,而苏利的部下多来自于海陆丰和惠来县,大多说的恰恰正是那闽南话。 这,摆明了就是挑拨离间! 如果真的要让陈斌作为内应的话,那么暗地里接触才是正途,哪有这般明目张胆的。陈斌对此表现得很愤怒,要带兵出城与明军一战,却立刻被苏利拦了下来。劝解了几句,便劝回了驻地继续休整。 陈斌的部队是客军,按照兵法上说,客军行不至前,列不置中,因为缺乏保卫乡土、家人的勇气,所以不值得信任。苏利不识字,但是领兵多年,这点儿道理还是明白的。 守卫惠来县城,关键还是要靠他自己的部队,而陈斌的部队则更多的是作为危急关头的应变之兵,仅此而已。更何况,现在陈斌的部队刚刚赶到,尚且是一支疲兵,与其让愤怒的陈斌出城无谓的消耗兵力,不如留到关键的时候。毕竟,他们的目的是要等待黄应杰的援兵抵达,而非独自杀败明军。 劝说未果,粤东总制陈凯的大旗前压,战鼓如雷鸣般轰隆隆的敲响,被驱赶着的大批辅兵和民夫纷纷扛着土包、沙袋向着护城河的方向跑去。更有大批的明军手持着斧子,显然是要砍伐城外的那些梅花桩。 清理梅花桩和设法填平护城河是攻城的第一步,梅花桩不提,本就只是临时性的阻滞,八米宽的护城河,这却是需要下不小功夫的。 明军派出辅兵和民夫去填护城河,守城的清军待他们抵近百步也展开了射击,不时有辅兵和民夫倒下,但是没过多久,明军的攻城器械却也纷纷抵近到一百五六十步,尤其是那些望台更是直抵百步,与城头的清军展开了对射。 这样的距离,明军称得上是明目张胆。奈何苏利本就只是个土寇,不具备火炮生产能力,手里的火炮本就继承自苏成以及从惠来等地缴获的,口径不大不少,还多是些旧式的虎蹲炮,其中不少还都是放在了他的老巢碣石卫。甚至就算是都在这里,且口径足够威胁到明军的攻城器械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城墙的开裂严重,火炮射击时的后坐力之巨大,甚至用不着明军攻城,这城墙弄不好就已经被震塌了。 明军就这么明目张胆的与清军对射,突出了一个肆无忌惮,显然是对惠来县城以及他这支部队的情况有所了解。双方都是老对手了,这倒也无需奇怪,苏利指挥着部下们竭力抵抗。奈何明军的射手实在不少,而且训练和武器上都要更胜一筹,此刻在城池之上,反倒是占不到丝毫便宜,仅仅是无谓的对耗着。 城墙与望台之间,箭矢、铅弹你来我往,但是下面的明军辅兵和民夫们却安全了许多,扛着土包、沙袋便是一个来回奔忙。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着,护城河的边缘,渐渐的开始有土包、沙袋的部分露出水面。苏利很清楚,这意味护城河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填出来足够攻城器械抵近城墙的通路来。 到现在为止,虽然已经过去了半日,但是明军的攻城行动井然有序,全无半分忙乱,显然是经过了长期的训练。此刻欺他缺乏火炮,更是不受任何打扰,一切按部就班,估计用不了多久,护城河填出通途,冲车抵近城墙,本已多有裂隙的城墙在一次次猛烈的撞击下轰然倒塌,随即明军呐喊着杀入城中,肆意砍杀溃兵,他也就剩下死路一条了。 一场教科书式的古代攻城战,苏利并不打算成为那个用来给明军提升作战经验的“怪物”。敢死队在城门内侧集结,苏利下了城墙,对着这群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一阵咆哮,无非是完成任务,分钱、分粮、分娘们的那老一套,随后一碗水酒,那些积年的贼寇们便抵近到城门洞子里待命。 转瞬之后,吊桥落下,城门轰然打开,敢死队呐喊着冲了出来。他们的任务是焚毁明军的望台,杀戮明军的辅兵和民夫,尽可能的钝化明军的攻势。待到他们冲过了吊桥,城门关闭,吊桥重新拉起,至于他们能不能回来,却也已经是不重要的了。 退无可退,这些凶残成性的贼寇们呐喊着杀来,当即便有些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民夫和辅兵被他们砍倒在地。但是没等他们抵近望台,明军却早已严阵以待,墙一般的阵型更是堵住了通往望台的去路。 拼杀展开,顿时间便是血肉横飞,苏利调集了更多的射手上前,试图尽可能多的杀伤明军。奈何明军早有准备,迅速的杀光了冲出城来的清军,并且趁势派出了冲车,大队的明军旋即跟在冲车背后,向着城墙杀来。 战斗即将进入到最关键的时刻,苏利万万没有想到,明军的攻势竟会如此凶猛。遥望着远处,就在明军的阵型之后,似乎真的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在冷漠俯视着这座小小的城池。 顾不上其他了,苏利连忙抽调城内等待轮换的部队,随时准备做出更多的应对。部队迅速的集结着,很多清军都知道,苏利当初得到惠来县城就是从这支明军手里夺取的,杀了明军的知县和守将,最是一个仇深似海。 整个城池里忙得一团糟,城东那边还在休整的友军就更是顾不上了。可也就在这时,陈斌在左臂上系了一条红布条,向身边的一个亲兵模样打扮的汉子点了点头,旋即举起了他赖以成名的大斧,向麾下那些同样系着红布条的将士们喝道: “咱们是大明王师,杀苏利啊!” 第六十九章 螳螂与黄雀(五) 城南的攻势正酣,城内早已是忙乱成了一锅沸粥。陈斌与那亲兵一马当先,带着大队的士卒们便直扑惠来县衙。 县衙是修筑城池时同期修建的,历经百年,如今早已沦落为苏利在此地的巢穴。陈斌一行从临近东城门的军营出发,一路向东,却也没有人顾得上管他们,而他们也没有忙着表露态度,就这么相安无事的抵近到了县衙东面的县学。 “你们是干什么的,赴援向南走。” 守卫的军官见大队人马抵近,连忙上前阻拦,待话出了口才看清楚是陈斌,未及道歉,只见这个暴脾气的友军大帅便一斧子劈了下来。 军官的眼眸中最后的一段影像,便是他被陈斌一斧子从脖颈处斜劈开了胸膛。人倒在地上,鲜血喷溅了一地,随后那支明军更是踏着血花冲进了这座县衙。 陈斌显出了辣相,他的部下们知道,投回去,总要有个投名状才是,更是对措手不及的清军大肆砍杀了起来。一支只有千人的部队在七千清军驻守的县城里展开突然袭击,打得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县衙是行政要地,陈斌杀入之后,却也没有做什么,但是县衙东面的县学就倒霉了,很快冒出了浓烟,这座即便是移建也有百年历史的建筑就这么化作了一片火海。而那支明军,也迅速的展开了对县衙以及周遭各处要点的进攻。 城南还在浴血奋战,城内却突然是一片大乱,苏利当即便明白了这一切,险些昏倒在地。可也就在更多的将士注意到了身后的异样的同时,他也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壮士断腕,率领麾下仅有的骑兵向着西城门逃去。 “苏利跑了!” “王师只诛苏利,余者不问。” “弃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师者格杀勿论!” “……” 惊恐的尖叫和劝降的呵斥迅速的响彻城内,大队的明军自南门、北门和东门三处杀入,攻杀眼见之处的一切抵抗。明军在陈斌所部的协助下,迅速的控制了城内的各处要点,倒是苏利,却还真的让他带着少量的骑兵逃出了西门。 西门,是明军围三缺一的布局下特别放出的口子。城内发生变乱,苏利当即便明白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可笑他最开始还打算玩一手假道伐虢——借道潮州进攻普宁明军,待回师时再灭了陈斌,他便可以凭借着兵力优势在潮州横冲直撞。 到了现在,一切变成泡影,却无不是源于那个消失已久的陈凯。这么一回来,便将矛头对准了他,摆明了就是要用他的脑袋来震慑那些潜在的反对者。 “好,好,好,姓陈的,你等着,等你对上了李成栋的那些余孽、对上了老王爷和小王爷的藩兵,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花招!” 苏利奔逃出城,很快就遭到了明军骑兵的截杀。奈何这一次苏利是穷鼠噬猫,在付出了大半的伤亡后,竟真的让他从一个夹缝里杀了出去。 “逃就逃吧,就算是逃到了广州,也就是只丧家犬罢了,不足为惧。” 控制了既定的几处要点,陈斌连忙组织了麾下将士剃发,脱下了绿营的号坎,但是那一条条的红布条却还是系得分明,生怕入城的明军看不到。 “全凭总制神机妙算。” 抵定了城池,陈斌出城前来面见陈凯。一口一个死罪、罪将的,身份摆得很低,陈凯倒也不打算为难他。不光是此番有他相助可以减少不小的伤亡,争取更多的时间,其实早前陈斌叛降之初,从那封书信开始,陈斌与郑成功之间就已经存在了某种隐秘的联络,原本郑成功是有计划借陈斌来打开广东局面,进而杀入惠州府的,但是现在,主力很可能最近一两年都不会转向,把这枚棋子提前拿出来也就不存在什么浪费了。 事实上,陈凯也从没有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陈斌的身上。制造那么多的攻城器械就是为了防止陈斌阳奉阴违,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连带着苏利,将这二人一起弄死在惠来县城里。当然,陈斌的选择,也为他留下了这条生路,陈凯也并不打算食言而肥。 “都是按照总制写的好,陈知事教的好,否则末将哪能把那苏利耍得团团转。” 陈知事就是一直跟在陈凯身边伺候的小厮陈松,跟着陈凯这几年,未有参与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但是识得字,有眼力,在南澳岛为陈凯监视城内的情况也做得不错。这一次陈凯回到潮州,就把他调到了潮州府衙做个知事,此番便是他携带着陈凯假设站在苏利的角度会问及陈斌的一些可能问到的问题和答案,一边监视陈斌,一边协助陈斌蒙骗苏利,使得陈斌总算是骗取了苏利的信任。 此时此刻,陈斌很恭敬,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初在军中的那份豪气。说起来,无非还是叛逃降清,自觉着低人一等,亦或是不敢过于高调。他现在需要的是用一场真正的战斗来证明他的忠诚,在此之前则并不敢太过多言。只是经过了这一年的打磨,或许现在与施琅相识,他也未必再会如当年那般针尖对麦芒了吧。 “谁知道呢?” 安抚了几句,陈凯也接到了此战的详细报告。明军收复惠来和潮阳二县,后者是反正,前者则是攻陷,苏利在惠来的主力部队几乎是全军覆没,现在正一队队的被明军押进军营看管。 苏利自知必败,弃军潜逃,城内的大军也没有进行什么激烈的抵抗,只听苏利跑了,听说明军只诛苏利,绝大多数的便犹犹豫豫的选择。缴获武器陈凯不太看得上,粮食和银钱也不多,据说苏利在占领区穷兵黩武,榨取民财,还偷偷摸摸的走些海贸,家底儿不应该只有这么浅,估摸着碣石卫的老巢应该会有收获。 “侯爷,我要的那两件东西可是到了?” “按照竟成说的,舰队直薄碣石卫,等到大军抵达,就卸下来。” “现在正是时候。”回到潮州的一应准备就是为了这一战,现在已是全胜之姿,差的无非是收官而已。 “诸君,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苏利的首级,是咱们恢复潮州安堵最合适的压舱石!” 第七十章 螳螂与黄雀(六) 收复惠来县城,明军趁势向西,席卷神泉、北山及甲子门千户所等处要点,如入无人之境。 这几处的守军已经尽数被苏利调回了碣石卫城,得到了这样的消息,陈凯反倒是松了一口大气。原本他放出豪言,其实心里面也并非认定了此战就一定能够拿到苏利的首级。打不过可以跑嘛,就像是在惠来的时候。但是既然苏利派人调走了这几处的守军,那么就只有死守碣石卫老巢一途了。 “他大概还指望着能够坚守到黄应杰抵达吧。” 大军踏入惠州府境内,直奔碣石卫城。洪武二十七年,明太祖朱元璋置碣石一卫九所巩固粤东海防。至嘉靖倭乱,卫城西门外石桥场百姓屡遭倭寇焚掠,是故增筑土城。由此,卫城驻军、土城住民。 据明嘉靖《惠州府志》载:卫“城高二丈广一丈八尺,周围一千一百五十丈,雉堞二千二百六十二,池深一丈,广一丈二尺,敌楼四,下辟有门”。卫城城墙周长三千六百多米,比惠来县城还要大上不少。 这还仅仅是卫城,石桥场土城增筑在后,“东接卫城之垣,其它各面城墙长二里许”。如此算来,光是土城也已不逊于卫城面积。况且两城本为一体,大小竟达惠来县城之三倍有余,俨然是一座大城。 这里是苏利的老巢,按照明时设卫时的旧制,一个碣石卫,便有一万零一百兵马驻屯于此。国历两百余载,卫所军户逃亡,但无论是苏成,还是他,麾下都有大量的原属于碣石卫指挥使张明珍的卫所兵。只是这些卫所兵,如今已从贼多年,早就把他们本该守护辖区百姓的重任忘了个一干二净。 大军抵达,从流落城外的百姓处得知,苏利为防奸细内应,驱逐了所有的非本地常住百姓。陈凯率大军抵达,按照情报显示,苏利应该还剩下两千多的党羽,其中有部分是在海丰县城,也就是说这里可能还不到两千清军。 但是既然已经被杀到了老巢,动员全城守御,也是最应该的。陈凯没有丝毫小视苏利的打算,不过也没打算高看他一眼。现在这样规模和级别的战争,已经不是他这种土寇所能够玩得起的了,如果不是明军战略重心转移,他早就被郑成功吞进肚子里消化干净了,也不会容他嚣张到现在。 陈凯专门让陈豹运来的物事已经完成了卸载,这东西太过沉重,每一次的装卸都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再加上搬运,别说是野战了,就算是从靖海所运到惠来县城陈凯都觉得他根本等不下去。不过这碣石卫本就是沿海备倭卫所,卫城距离海岸线很近,城内的望海楼甚至可以清晰的观察沿海的情况,在海边登陆,由明军重兵保护下完成装卸和搬运,浪费些时间也并非是什么不能容忍的事情了。 卫城的东城门之上,早前突围时被打破的额头远没有好利索,如今绑着绷带,等待着伤口愈合,但那份狼狈却还是看在了所有人的眼里。 远处,明军在磨磨蹭蹭的搬运两件大家伙,苏利看得分明,那分明是两门巨大的铜炮,看那块头,炮子是绝对不会低于十斤的,甚至十七八斤都并非没有可能。 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苏利直感呼吸沉重。他从惠来逃回来时,损失了几乎全部的机动兵力,主力步兵全军覆没。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放弃,调回了神泉、北山以及甲子门千户所等处的驻军,又从捷胜所和海丰县调集了一些驻军回来,再加上老巢的守军以及临时拉起的队伍,就又是一支数千人的大军。 死守,是唯一的一条路。只要等到黄应杰的援军,就可以实现翻盘,最差也能保全住这处老巢,以待将来。可是看到了那两门巨炮的身影,苏利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明军相隔两三里的距离就在慢慢的进行着准备工作。无论是调整炮位,还是进行装填…… 前装滑膛炮,其射击精度本身就存在不小的问题,更何况还是这么远的距离。苏利抱有一丝侥幸,侥幸于明军是在虚张声势。但是随着装填的结束,第一次的试射,那两门巨炮就给他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 两门巨炮的炮组,几样精巧的工具,被炮长有模有样的摆弄着,不时报出的数字,旋即便记录在了白板之上。煞有介事的估算着,旋即下达了一个又一个的命令,而那些炮手们则根据命令,费劲了气力来调整着火炮的角度和方向,直到炮长满意为止。接下来,炮手扯开了线头,布袋子里的火药就连重量也沉重了便直接到了进去。接下来,那沉重的炮弹也被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待到装填结束,进行了最后的调整,伴随着远处的帅旗摆动,火把被按在了火门的引信上,震耳欲聋的轰鸣便随之传来。 如果单单只有这滚滚的雷鸣,却再无旁的实质,那却正如苏利侥幸的那般是为虚张声势。但是轰鸣的同时,黑色的炮弹呼啸而来,就在天空中画出了一道拖着尾影的轨迹便重重砸在了城外的田地里,旋即溅起了一片灰泥,就连城上的苏利似乎也嗅到了那份土味儿。 地面上,似乎已经有了轻微的震动。这还仅仅是第一炮,待到转瞬之后,第二门火炮完成了装填,甫一点燃引信,炮弹激射而出,竟直接的轰在了城墙与地面的夹角处。 巨大的震动,仿佛整个城墙都摇晃了起来。这样的威力,苏利自然不会愚昧到将其视作是神鬼威能,但是明军的火炮不光是威力巨大,更加在于射击精度极高,这让他登时就感受到了难以遏制的恐惧。 城墙的凹陷,饶是他这样的亡命徒也已经不敢去看了。打着组织城防的名义,苏利下了城,表面上一片平静,但内里的波澜却似乎要将他爆开似的。寻得一僻静处,苏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颓然的坐倒在地,耳中却依旧是远处传来的轰鸣,已然分不清楚是刚才的那两炮,还是接下来的炮击。但有一点,却还是能够分得清楚,那就是逃,还是守,这个问题在他的心中不断的撕扯着,几乎要将他撕作了两半。 明军的炮击频率很慢,但是伴随着第二炮的射击展开,仅仅是两门炮而已,其中的一炮就直接轰烂了城门。木制的城门如同是纸一般被撕碎,这已经尽在清军的想象之中了,但是紧接着的另一炮却直接打上了城墙,将那一处城墙的最上方轰得砖石、土块飞溅,看样子这城墙也未必比纸张要坚固多少。 “大帅,大帅……” 亲信部将很快就找到了苏利,看着这一脸的狰狞,部将拔腿而逃的恐惧竟都被吓得软弱无力。将苏利摇晃得恢复了神志,部将一句“逃吧”却立刻遭到了苏利的否定。 他本就是个亡命徒,这些年,或阴险狡诈、或忍辱负重、或穷凶极恶,无非就是为了坐这一片土地上的土皇帝。现在他已经退到了老巢,身后或许还有海丰县和胜捷所,但是丢了碣石卫城,却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战,就算是死,老子也要死在这里!” 拔出腰刀,苏利一刀就捅死了那个“动摇军心”的部将,旋即便带着亲兵、家丁们向着城墙的位置奔去。 奈何,尚未抵近城墙,伴随着又是一前一后的轰鸣声,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城墙轰然倒塌,飞溅的砖石、土块更是将他的几个亲兵打了个人仰马翻。 烟尘遮蔽视线,耳中却尽是惨叫和石块坠落砸在地面或是砸在其他石块、夯土上的闷响。待到依稀可以看轻些东西了,却是一片火红色已经涌入了城墙的豁口,喊杀声四起,前出的明军迅速的便抵近到了他的眼前。 “某乃……” “杀!” 长枪刺穿了小腹,自我介绍夏然而止。灰头土脸的苏利一时未死,更欲持刀砍杀,但却很快就在更多的长矛和腰刀的直刺、劈砍之下,永远的倒在了碣石卫城的城内。 第七十一章 螳螂与黄雀(完) 攻入碣石卫城,城池虽大,但是明军的攻势之猛烈,早已震慑住了守军。他们都是本地人,城墙不保,一个个的忙不迭的脱下号坎,逃回家中装起了良民,明军迅速的控制了卫城和土城,但是确认潮海七大寇的最后一位的死讯,竟然是直到了两天后——灰头土脸的苏利,实在不那么好辨认。 说起来,苏利出身匪徒,本该是潮海七大寇中最为穷凶极恶之徒。事实上在迁界禁海之前,此人的作风也一向是如此。但是伴随着清廷在顺治朝末年的迁界禁海,许龙、吴六奇这等远比他名声更甚的存在都只能被动接受,甚至是助纣为虐,但是苏利却选择了愤而抗争,最终战死在了抗争的过程之中。 毁誉参半是后来的一些人对于苏利的评价,但是放在现在这个时期,苏利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寇和汉奸,他在碣石卫的存在和攻势牵制了福建明军在潮州西南的大量兵力和资源,对明军也存在着长期的杀伤。 苏利的首级在得到确认后,陈凯便让人进行了硝制,确保能够长久保存。在完成了硝制之后,陈凯立刻派人带着首级传阅新近占领的各处,借此来震慑人心。 攻陷碣石卫城,从苏利的府邸搜出了价值数十万两白银的金银珠宝和古董字画,这些都是他在这些年里搜过来的民脂民膏。具体的数字根本没办法确定,尤其是那些珠宝玉器和字画古董,市面上价格起伏很大。 除此之外,卫城的粮仓里还囤积着十万多石的粮食。这些粮食应该是苏利积攒下来的军粮,算一算,似乎是由于穷兵黩武,本地农业生产又跟不上,即便是大肆盘剥也没有积累下太厚的家底来。 不过,十万余石,却也足够这支重兵集团吃到明年夏收了,而且还绰绰有余。一旦想到整个福建明军的粮食紧张问题,陈凯自然也是笑纳了。但是对于缴获的那些武器,他却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致来,干脆收缴起来,带回去重新回炉,也就这么回事了。 总体来说,一番运作下来,受益是有的,无论是解除西南方向的部分威胁,还是扩大了两县一卫的控制区,对这支明军而言都是极好的事情。尤其是在于,明军凭借着陈凯的谋划,在这一过程中并没有付出太多的伤亡,地方上也远没有因为战事而被打烂,基础民生大致保存完好,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些新近收复的控制区才能更好的为明军提供所需的资源。 一场战事下来,看似摧枯拉朽,其关键还是在于运筹得当,但最重要的却还是这些年下来,福建明军的实力不断提升所致。而这一次,无非是将其更好的释放了出来。 不可否认,碣石卫城确是座坚城,但却是中古时代的标准。到了近代,伴随着火炮威力的越加恐怖,中古时代的城墙便不复从前那般坚固,而战火频仍的欧陆则更是针对这一切不断的进行革新。 矛与盾之间的较量,从未停止。而落后,就必然意味着挨打! 拿下了碣石卫城,南澳镇、护卫后镇以及铁骑镇便迅速的回返各自的防区和驻扎地。余下的各镇,则尽数陈兵此地。 从地理上看,碣石卫临近海岸线,处于崎沙澳和田尾远洋的夹角,明军在此驻防水师,便可以更好的威胁惠州府沿海地区。而那螺河,本就是天然的地理屏障,河流越往上游便越深入莲花山脉以及周边的丘陵地带。虽说并非是什么天险,但也绝非是一马平川。 碣石卫城是苏利的老巢,陈凯夺取了惠来县城、碣石卫城以及这中间的一系列要点,整个莲花山脉以南,剩下的无非是胜捷所和海丰县城两处而已。奈何对于这两处,陈凯却并不着急,反倒是组织兵力在螺河,也就是后世陆丰市的市区所在布防,完全没有进一步收复那两处的打算。 陈凯看上去是趋于保守,但是黄应杰却要显得激进良多。大军尚在路上,黄应杰派出的斥候却先期翻越了莲花山脉。只是等他们探查清楚之时,碣石卫城已经陷落了,黄应杰到了最后还是来晚了。 斥候返回,黄应杰连忙带着部队跟进。情况很快就探查清楚,明军不知为何,明明是已经歼灭了苏利的主力部队,并且阵斩其人,但却依旧将实际控制线缩在了螺河一线,而非进取海丰县,沿莲花山脉布防。 这样的诡异,黄应杰乃是宿将,很快就估摸出了一个大概的可能来。但是这个答案似乎有些荒诞,最终似乎是除了归咎为文官素来纸上谈兵,好像也没有太好的解释。 “进城!” 大军翻越莲花山脉,黄应杰毫不犹豫的便率军抵近到了海丰县城。守将陈万权乃是苏利的亲信,早前进攻惠来县城便是此人作为先锋,后来苏利亲自坐镇惠来县,他便调到了此地,如今苏利已死,而他也毫不犹豫的便倒向了黄应杰。 原本,黄应杰是打算给苏利以希望,让苏利、陈斌与明军拼死血战。这样一来,等到他抵达时,明军已成疲兵,便可摧枯拉朽——无论是对明军,还是对这两支所谓的清军。奈何陈凯先是设计,随后动用了灵铳的两门副铳,都是轻而易举的攻陷了城池,远远赶在了清军抵达前完成了对苏利的攻伐,直接打碎了黄应杰的如意算盘。 既然如此,援救未成,黄应杰也毫不犹豫的分食了苏利仅存的残骸——重新控制海丰县城和胜捷所,妙笔生花一下,再让那陈万权对个口供,自是大功一件。至于什么陈凯的设计,什么死鬼苏利,都是眼下不要紧的小事。 一只黄雀用蝉作诱饵引来了螳螂,嗅着味道,想要分一杯羹但却来晚了的另一只饥饿的黄雀,当务之急理所应当的是将前者遗落的一条后腿吞进肚子里,先有点儿吃食塞个牙缝儿。 至于其他的,再说吧。 第七十二章 镇抚(上) 一个苏利倒下了,残骸为陈凯和黄应杰分别吞噬。马上就要到永历六年的正月了,清军立刻大举来袭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们也是要调查清楚了状况再行做出决断的。 现阶段陈凯的主要对手还是郝尚久,南线无非是从苏利换成做了黄应杰,对手的兵力少了,但是战斗力却更强了,明军想要将对付苏利的办法复制在黄应杰的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双方的争斗,不过是暂且告一段落,仅此而已。 消化掉新近收复的地区,乃是当前的重中之重。大战过后,陈凯开了几天的粥场,慷苏利之慨,向本地百姓灌输了一番明军作为王师的概念,同时也招来了不少本地士绅,邀请他们出仕为官的事情。 对于苏利这个土寇,他们是心怀不满的,苏利被杀自是要庆贺一番,奈何对于明军,他们也并不怎么看好,尤其是一旦想到尚可喜、耿继茂,一旦想到八旗军,出仕的心思也就旋即转化为了恐惧。 愿意出仕的不多,大族的旁支、还有些寒门士子,也就是这样了。不过陈凯也没有挑剔,当即任命了一批官吏出来,让他们暂且在此替明军安抚人心。至于日后,等潮州那边事情能够得到暂且的安定了,再行调整却也不迟。 惠来县城到螺河一线是明军新近收复的疆土,陈凯在此集结重兵,并且将俘获的苏利麾下士卒进行了必要的甄别,清查出部分被强征入营且没有劣迹的重归为民,其他的则尽数投入了名为劳动改造营的军事化管理的新单位。 这样的营头一共有建立了二十个,两百人为一个单位,陈凯行文抽调了大量的府县衙役来充当监管。他们的第一项工作就是修理战斗导致破损的城墙、敌楼,疏浚护城河,这件工作对于他们而言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因为碣石卫城和惠来县城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破损,尤其是惠来县城的护城河的疏浚以及县学的重建,必然加重了工作的任务负担。 负担重与不重,陈凯并不会放在心上。等到监管们都到了,那些衙役们自然有本事进行进一步的甄别,从而根据各自所犯的罪责来评定改造的时间。到时候,有了期限,便可以更好的利用这些劳动力。 直到腊月底的时候,黄应杰吞并苏利留在海丰县和胜捷所的余部,并且开始在这两处修建军事设施,巩固城防的消息传来,陈凯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报捷文书连带着书信一起送回了中左所,陈凯将前线防务交托给了杜辉,他便携着大胜的余威,带着两支标营返回潮州府城。 陈凯回来前,叶翼云就已经开始了对大捷的宣传。尤其是在苏利的首级完成了在新近收复地区的展示,并没有送回到陈凯那里,而是直接展开了在潮州境内,尤其是分地屯田的那三个县的巡展。这下子,即便是最开始略有些怀疑的,也不得不认清了现实。 陈凯回来了,其实潮州的一些消息灵通人士其实从中左所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无非是还没有传开罢了。但是伴随着明军的露布飞捷,所有人都在惊讶于明军在这等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竟然一举歼灭了土寇苏利的同时,更大的震惊便是那个消失了大半年的陈凯居然又回来了! “竟然,竟然会是陈参军。” “除了那位陈参军,估摸着也不会有人能这么轻易的将巨寇苏利算计死了吧。” “那还用说?不过嘛,现在已经不是陈参军了,是陈总制,粤东总制,摆明了就是来坐镇潮州的!” “国姓爷这时候把陈参军请回来,不会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吧。” “……” 潮州城,原本的一潭死水式的氛围,随着这一石掷落,水面无波,但内里却当即便卷起了千层汹涌。 说起来,陈凯杀的人远远没办法与他救过的人数相比,甚至连零头都比不了。奈何在很多人的眼里,这位万家生佛般的存在,同时却也是个凶戾狡诈、智计无双的人物,宛如是那说书先生口中的诸葛武侯,致力于光复汉室,但也能用出火烧藤甲兵的残忍手段。 茶肆酒楼的高谈阔论、书房小筑的窃窃私语、田间地头的忙里偷闲,整个潮州府,几乎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少,皆在谈论着这个颇有传奇色彩的文官的归来。一时间,似乎就连本来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土客之争都有些顾不上了。 震惊于苏利那等巨寇就这么被明军剿灭了的同时,每个人都在猜测着陈凯归来后的施政方向,对于这场土客之争的解决方案,有欣喜、有惶恐、有侥幸、也有焦急。整个潮州府都在急切的等待着陈凯正式回返潮州府城,一时间,就连那些在前些时日里动不动就跑来发泄不满的本地士绅们,也厚着脸皮的上门向叶翼云、陈鼎这些与陈凯相交莫逆的官员求教,为的就是能够及时的获知陈凯的意图。 从夺取潮州开始,陈凯在这片土地上的威名赫赫,丝毫不亚于那位国姓爷。而今,陈凯更是携着剿灭苏利的腥风血雨来归,其震撼力可想而知。 潮州本地人如此,那些广州百姓则更多的是一种安心。当然,担忧也并非是彻底不存在的,早前土客之争闹得连推官老爷都被打成了重伤,谁知道陈凯这一回来会不会先杀几个再说呢。 万众期待之中,陈凯回到了潮州城。与叶翼云完成了交接,也得到了叶翼俊的身体在逐渐康复的消息。 “舍弟日前还在说,当初若是听竟成告诫,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载九,咱们都是明眼人,这事情本就不可能避免。” 本来陈凯抵达潮州,叶翼云就该回返中左所的,奈何陈凯还在运作针对苏利的攻伐,他便继续在此掌控局面。但是到了现在,交接一旦结束,他便真的要离开这片为之努力数载的土地,尤其还是在任期间暴发变乱的情况下被调任到他地,叶翼云心中的不甘自是不可避免的。 “国姓说了,这事情爆发前,载九在潮州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件事情发生后,载九没有感情用事,处断上全然是一片公心,更属难得。这事情,本来就是我带来的,载九替我担了这么久的责任,现在是该我回来承担起来的了。” 出城相送十里,依依惜别,送走了叶翼云,陈凯召集了本地的士绅、富户、乡老、里正们云集潮州知府衙门。苏利所部的旗帜、首级尽数展现在他们的眼前,尤其是苏利的首级,怒目圆睁,从打开了那个锦盒开始,大堂内就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声。 “陈总制妙计诛除这等巨寇,实乃潮州百姓之福。” “巨寇苏利为祸一方,全凭陈老大人率领王师为民除害,我等亦是铭感五内。” “……” 那个原本打算将孙女许配给陈凯的老缙绅的儿子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旋即吹捧恭维之声便响彻了大堂。 然而,马屁的潮水之中,陈凯右嘴角微翘,眸子里无甚波澜,就这么看着他们。渐渐的,尴尬之色开始掩过了那些强撑出来的喜悦,场面也重新变回了那等呼吸可闻的状态。 就这么看着在场的众人,视线仿佛有着穿透发肤,直达人心的穿刺力,众人莫不是在陈凯的凝视下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 无声的大堂,空气仿佛也在迅速的凝结,余光瞥向院外,笔直站立的并非是衙役,而是一队队的标营明军,武器上的寒芒闪烁,胸中的惊惧更甚。回过首来,再看众人,一如他们自身那般,概莫如是。而陈凯的目光,也依旧是如针一般,只要稍稍触及,便会立刻被扎得收回视线。 汗珠子在皮肤表面渐渐凝结,湿冷得让人总想要去擦拭一番,奈何却又没人敢稍作动静。几个为首的士绅早已开始了目光交流,但是任谁也不敢轻易开口。这样的场面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陈凯拿起了案上的茶盏,才总算是告一段落,但却也将这等压迫感推到了最极致。 “苏利能够猖狂至今,无非是赶上了国姓爷和本官暂且顾不上他,否则也不过是吴六奇、许龙那般,实在不值一提。潮州的事情,前几个月看上去好像是危如累卵,但无论是郝尚久,还是苏利,都只是疥疮小患。真正的大患,在内,而不在外!” 第七十三章 镇抚(下) 凭着摧枯拉朽般的解决了潮海七大寇中的最后一个苏利,陈凯对于潮州内忧外患的评价,哪怕是并不将郝尚久那等宿将放在眼里,有了这枚首级做底,他们也不会感到丝毫的质疑。 奈何,随着那句几乎是点名的责问,在座的众人当即被恐惧所淹没——陈凯对他们在前几个月里的表现存在着不满,甚至是直截了当的点了出来,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各自的解释,但却没有一个是好的,哪怕仅仅是稍作乐观,脑海里都会立刻跳出句“不可能”或是“想得太轻易了”来终结这个念头。 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又缓慢了一重,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够降低些许存在感,免得被陈凯注意到。而另外的那几位,则还在寻思着解释、推脱之类的言辞。 抿了一口茶水,陈凯借余光扫视一番,随手便将茶盏放回了案上:“这段时间的事情,本官很清楚其根源在何处。尔等的心思、其他人的心思、那些百姓的心思,无非是唯恐那些广州百姓占了你们的便宜,或是你们中的一些人想要占他们的或是王师的便宜,倒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陈凯的话说得直白,众人的汗珠子也是在一个劲儿的往下流。眼见于此,几个带头的对视了一眼,旋即那个方才带头拍马屁的士绅的便连忙解释道:“陈老大人明鉴,外面确是有些不成器的,可我等实在都是心向着朝廷、向着王师、向着国姓爷和陈老大人的。闹出前些日子的事情,我等确也有安抚不力的责任,但若说同流合污,实在是冤枉啊。” 士绅很无奈,若是当年的婚事成了,现在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他那宝贝闺女后来许了的夫君虽也是本地大户人家的子弟,小有名气的才子,但是与陈凯相比,就实在差得太多了,根本不存在比较的资格。转过头再想想陈凯的正妻,虽说是武家之女,但是怎么说也是国公的嫡女,饶是他们这些士绅平素里瞧不起武将,但是有了爵位的武将却还是不得不去仰视的存在。 双方差距良多,此间低眉顺眼的把话说出口,众人也是纷纷附和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一个个委屈得如同是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 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也没打算继续逼下去:“阁下所言,倒也与本官所见暗合。说起来,这潮州是本官的发迹之地,当年手刃车任重,未与国姓汇合乃至是此后的几年,诸君也是安守本分,尽心尽力,就连叶知府在临行前也是多有赞誉……” 他们很清楚,如他们这样的地方头面人物,陈凯是不会动他们的,奈何气氛渲染如斯,且陈凯凶名赫赫,恐惧油然而生,这却是根本没办法抑制的。此刻陈凯话锋转折,众人悬着的心也是稍稍落了些许,干脆也是忙不迭的附和起来。 一轮对陈凯表示绝对支持的表态下来,陈凯旋即言道:“叶知府素来仁厚,但本官眼里容不得砂子。尔等担心的事情,明天府衙便会张贴文字,加以解决。诸君既然明白事理,自当发挥影响,安抚好那些熟识的百姓才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连忙做出了附和,众人见陈凯容色渐宽,方才试探性的问及了陈凯的举措。而得到的答案,更是让他们不由得为之一振。 ……………… “陈老大人这不就是画了张饼吗?” “这有什么了,就算是不成,咱们不也不损失什么吗。” 招来了本地的士绅们会面,随后陈凯又召集了部分海阳县境内的广州士绅。一番交流,陈凯也将计划进行了透露,相较那些潮州本地士绅,广州的士绅们对于陈凯的计划反倒是多了份忐忑——并非是对陈凯会否实在欺骗他们,这他们到不担心,担心的是陈凯有没有能力完成他的许诺,那毕竟是要直面八旗军的! 第二天一早,潮州府城西南,那一处爆发大规模械斗的水渠旁,本地和广州的百姓被士绅、乡老们召集在此。饶是这些士绅、乡老们一再表示是官府,确切的说是那位手撕车任重的陈参军下达了解决潮州土客之争的公文,要进行宣讲,但是未免一旦发生械斗吃亏,他们还是携带了大批的棍棒出门,两边皆是如此。 士绅、乡老们早早的就带着各自的子弟、族人们划分好了区域,隔着一条水渠,两边的百姓泾渭分明。不过有志一同的却是,此时此刻,他们无不是聚精会神的听着前方的那个头上还绑着绷带的叶推官的宣讲,唯恐漏过了哪怕一个字眼儿。 “……潮州分地屯田,乃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良方。至于潮州本地百姓亦无需担忧他地百姓夺占本乡田土,自即日起,分地屯田照旧,待王师收复广州,广州百姓重归故土,田土由官府收回,仅变卖于本地百姓;而广州参与屯田且完成税赋之百姓,于光复之广州,再行发放双倍田土,作为补偿……” 叶翼俊没有随他的兄长离开,而是继续留下来协助陈凯抚平这场土客之争。养伤多时,饶是伤兵日渐好转,但身子的虚弱却并非是一时半刻就可以恢复过来的。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依旧是字正腔圆的诵读着公告上的文字,随后更是有本地和广州的吏员用潮州话和粤语面向各自的百姓进行宣讲。 来之前,用陈凯对他和陈鼎以及即将负责屯田事务的王江的解释,所谓土客之争,其实根本在于生产资料的分配。表现的形式多种多样,但是最普遍性的却还是抢掠式的争夺。 土客之争,自古有之,但是真的爆发到了蔓延数省的大规模械斗,却还是在于清朝中后期,尤其是鸦片战争之后的岁月里 那些年,在广东、在广西、在江西、在湖南、在浙江,在苏北,在东北,在大片的土地上,那些迫于生计迁入他地的客家人、江右人以及闯关东之类的百姓在涌入这片陌生土地的同时,也免不了要与原住民爆发或大或小的冲突。 清末的土客之争源于自然经济的破产,大量百姓迫不得已迁徙到新地,与原本的居民出现了对于生产资料的争夺。但是爆发大规模的械斗,却还是在于清廷的统治策略不同于华夏历朝对于这等事态的安抚,而是挑唆双方互斗,借此来稳固朝廷和官府的统治权威。 发生在潮州的土客之争同样源于对生产资料的争夺,奈何叶翼云已经进行了分地屯田,这项政策对于如今的福建明军的军粮压力来说是极其重要的缓解和补充,陈凯不可能就此否决,更不可能因为斗殴而朝令夕改,于是他便画了一张回广州后重新分地的大饼来安抚双方的情绪——对本地人而言,此法一出,潮州的地还是潮州的地,广州人是迟早要走的;而广州人那边,回到故乡是长久以来的梦想,有了这个吊着,不满的情绪也就会得到缓解。 陈凯凭借着他在潮州和对于广州百姓的巨大威望来进行此事,换做了旁人,质疑声顷刻间都能够压倒一切解释,但是他既是设计除掉了潮州贼王的智士,又是拯救数十万广州百姓的活菩萨,随着官府的公告渐渐为百姓所理解,窃窃私语之中,质疑声并没有如核聚变般爆发开来,绝大多数的百姓出于对陈凯个人的信任,已经默认了官府的处置。 叶翼俊跟随他的兄长多年,他的兄长在崇祯朝也做个地方官,百姓对于官府的不信任,他是心知肚明的,但是道出了陈凯的名字,仅仅是如此,便可以安抚住这两方前不久还打得你死我活的百姓,对比他们这些管理本地数载的地方官们,却不得不说是一个最为理所当然的异数。 此时此刻,唯有自叹不如,不光是他,甚至在此时此刻,就连他那才华横溢的兄长,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大有不如。 叶翼俊看着眼前的一切,回想起那一日的械斗,不由得松了口气。而就在这时,一个百姓站了出来,大声的说出了很多人心中的疑问,那就是明军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夺回广州。而叶翼俊回想起出发前陈凯的斩钉截铁,当即便做出了同样的回答。 “三年,陈总制说了,三年之内,光复广州!” 第七十四章 小盈岭之战 剿灭了苏利,陈凯凭借着他在此地的巨大威望展开了对民心的一轮安抚工作。 情况是否出现了好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看出来,但是至少没有继续恶化,已经让陈凯安心了不少。接下来,陈凯委派了王江巡视各县屯田工作,而他则在向郑成功报告潮州现状的同时,向江西总督揭重熙修书一封,并且派人抓紧一切时间送去。 潮州的工作用条不紊的进行着,郝尚久的威胁依旧存在,但是陈凯显然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准备才能解决掉这个问题。但是经过了陈凯这段时间的努力,潮州一府大体上进入了一段平静的时期,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 此间如此,但是在闽南战场,新的风暴已经卷起了千层巨浪。看那架势,似乎要将整个福建都掀翻过来一般。 十一月,郑成功散出风声,暗示其要对漳州府城展开行动。当月下旬,福建提督杨名高便急忙忙的出发,赶去漳州府救援。郑成功事先率领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护卫左镇、左冲镇、北镇以及正兵营、奇兵营和游兵营在九都登岸,前往南安县与同安县交界的小盈岭。 按照郑成功的部署,援剿右镇黄山督正兵营陈埙伏鹊鸟山下,右先锋镇黄廷督左冲镇康明札东边岭下,郑成功亲提戎旗镇督领左先锋镇柯宸枢、援剿左镇林胜、北镇陈六御札西边岭下,另遣亲丁镇甘辉督护卫左镇萧拱辰、游兵营吴世珍、奇兵营杨姐等率先在小盈岭以东驱逐当地清军。 明军暴露在外的只有这两镇两营,不过三千兵马。当天,杨名高接到消息,便前往迎战,待到出发之后,探马也发现了鹊鸟山埋伏的正兵营,当即改为派出部队进行包抄,意在聚歼这支明军。 杨名高兵分三股,包抄正兵营,郑成功侧身于西边岭下,眺望远方,心知清军所图,但却依旧没有急于出兵。 正兵营只有区区五百兵,福建提标一部包抄而来,未有接到后退的命令,营官陈埙不敢妄动,当即便摆出了一副防御阵型。 三人一组的藤牌手呈密集站位,直径三尺的藤牌一个接着一个顶在阵前,这等操练新战法的部队长枪手反倒是成了少数,但是此时此刻,也无不是间杂在空隙之间,将长枪探出去,确保整个阵型不会遭到清军骑兵的横冲直撞。 清军的骑兵先至,见明军的长枪遍布阵前,也不敢硬踹长枪林,拈弓搭箭,一支支的箭矢射出,迎来的则是明军阵后的步弓手的还击。 步弓的射程要远胜于骑弓,清军骑兵不敢做过多停留,且战且走,唯恐会变成靶子。与此同时,清军的步兵也在步步紧逼,双方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近,待到双方出现了第一次的接触,战斗正式爆发,可正兵营这边却依旧是那副严防死守的架势,哪怕是半分反击的意图也无。 盾阵本就利于防守,正兵营更是全然没有半分还击的打算,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了防御上面。明军如斯,清军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开局面,三股清军渐渐的靠了上来,从包抄也渐渐的转变成了合围,杨名高意在合力吃掉这个明军的营头,岂料就在这时,伴随着西边令下的一声号炮响起,埋伏在小盈岭一线的明军群起而出,直接便杀了过来。 郑成功亲率戎旗镇、援剿左镇等部击中股,埋伏于正兵营不远的援剿右镇击左股,左先锋镇等部击右股。 一如此前的磁灶、钱山两战,郑成功的藤牌手凭籍福建的丘陵地形,变化多端,灵活非常。小规模战场上,不断的以众欺寡,配合之默契,当即便打了杨名高的福建提标一个措手不及。 清军不敌,稍一退却,鞑子败了的呐喊便响彻山间。明军士气大振,奋勇追击,当即便击溃了当前清军,并展开了无情的追击。混战之中,萧拱宸、吴世珍二将率部拦截,岂料清军穷鼠噬猫,反倒是被打得节节败退。 福建提标不愧为本省绿营精锐,凶性一起,明军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值此时,奇兵营赶到战场,眼见于此,营官杨姐连忙投入战斗。清军见此生力军抵达,连忙发起攻击,试图复制针对护卫左镇以及游兵营的那般。奈何杨姐拔刀在手,身先士卒,明军士气大振,反倒是抵住了清军的亡命一击。 战场上,杨姐奋勇厮杀,清军的军官都是打老了仗的,哪怕战场上人潮涌动,但也能看出这个明军营头之所以能够如此,全凭那营官的悍勇。 接下来,调集弓箭手,狙击开始。杨姐是郑成功的侍卫出身,武艺高强,见箭矢射来,左劈右砍、闪展腾挪,便避开了大多。奈何清军的弓箭手已经认准了他了,几轮下来,身上插了数箭,已是带伤之身。 换作旁人,亦或是换做旁的时候,这等情况早已是退下包扎了。可是战况紧迫,杨姐也不顾亲兵们的劝阻,依旧故我,浴血奋战,直至甘辉赶到才完成了对清军最后一支有组织抵抗的部队的截杀。 接下来,正面冲击清军主力的戎旗镇等部与这支前来拦截的明军合兵一处,清军大溃,一直追击至马厝巷而回。是役,清军惨败,为明军斩杀无算,福建提督杨名高仅以身免。至此,清廷于福建已再无可以用于援应的机动兵力。 击败了杨名高,郑成功率大军在漳泉两府四处出击,招摇过市,清军已然丧胆,未有婴城固守,坐视明军在城外的广阔区域展开行动。郑成功在这一战以及战后的行军极大的打击了清军的气焰,鼓舞了闽南地区的抗清人心。随即回返中左所进行必然的休整,以利再战。 回到中左所,郑成功对此前的一战进行了赏罚。此战,由于对手是福建提标,是故按照击破大敌赏格进行。以杨姐为首功,甘辉、援剿左右镇、正兵营、左先锋镇等为次功。其中作为首功的杨姐身中数箭尤死战不退,郑成功特为其挂服戎印,赐蟒玉,因名姐有损威风,故赐名为祖。同时,升奇兵营为奇兵镇,从一个营的编制扩充到两营一镇,杨祖升奇兵镇总兵官。而在这一战中表现不佳的援剿左镇和游兵营则相对的进行了处罚。 福建提标素来是福建一省绿营中最为精锐的部队,主帅杨名高还是汉军旗旗人,一向被福建官场依为泰山之靠。奈何就是这么一支备受期待的精锐之师,却被明军一举击败,虽说这里面尚有设伏的缘故,并非是堂堂正正的列阵而战,但是败了就是败了,杨名高仅以身免,福建提标几乎是全军覆没却是不争的事实,并且很快就引起了连锁反应。 第七十五章 烈火烹油(上) 杨名高被郑成功击败,福建提标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闽南大地。腊月上旬,协守漳浦的郑氏旧将陈尧策遣亲信抵中左所,请求反正,许为内应。腊月十五,郑成功率大军入旧镇港,直薄漳浦县城,陈尧策开城迎戎旗镇入,漳浦光复。 时漳浦副将杨世德惊惧自刎投河,为戎旗镇正总班黄安救活,解见郑成功。一如当年对待姚国泰那般,郑成功嘉奖其忠,令军医妥善医治,并派兵护卫其家眷,授予大监督之职。同时,漳浦知县范进賫伪印赴军门降,令厚待之。委参军举人林其昌莅县事,任命陈尧策挂宁南将军印,管护卫中镇,镇守漳浦。 漳浦县乃是漳州府南部重镇,当年王起俸反正,郑成功就曾经有机会将其收入囊中,奈何清军有备,且福建清军兵力雄厚,偷袭不成就只能选择放弃。而现在,整个福建敌我力量对比已经出现了逆转的迹象,清军丧胆,漳浦县城如此轻而易举的为明军所得,漳州府清军更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随即,郑成功派遣右先锋镇总兵官黄廷督护卫左镇和中权镇转进西北方向,更是没费什么气力便收复了平和县城。 漳浦、平和以及早前就已经被明军收复的诏安县,这三个县构成了漳州府的南部地区。伴随着这三个县的全面光复,明军在漳州府的诏安县和潮州府的饶平县也成为了腹地,不再与清军接壤,郑成功旋即调遣了原本镇守诏安县及铜山所的余宽改为镇守平和县,而原本驻扎在饶平县的郭泰则率部前往潮州府城,听候陈凯的调遣。 腊月二十四,郑成功重新回到中左所,前脚回府,后脚就接到了陈凯剿灭苏利的报告。这意味着什么,郑成功很是清楚,有了这颗首级,潮州的内部动荡便可以暂且得到震慑,而这样一来,陈凯也有了更多的时间用来解决潮州当前的困境。 接到报捷的同时,郑成功也收到了陈凯关于解决土客之争的计划。说起来,这种办法全凭着陈凯个人的巨大威信,换了旁人,甚至是换了他来做也未必能成。这几乎是不可复制的,尤其是那个三年之期,实在是不长,假设三年之内无法收复广州,那么信任危机就会使得压力呈几何倍的爆发出来,再想要安抚住了,就绝非是什么易事了。 “但愿是我想得太过消极了吧。” 经过了小盈岭一战,明军在闽南的局面已经打开,陈尧策的反正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随着福建官府、绿营的恐慌越来越严重,自然也会有更多的有利于明军的发展。而在这期间,郑成功也不介意去做些推波助澜的事情,将这一进程加快。 想到此处,郑成功不由得回想起程乡沦陷以及土客之争刚刚爆发的时候,那时候陈凯还没有回来,他原本计划着的小盈岭之战经过了深思熟虑也不得不选择放弃。一切即将前功尽弃,若非是陈凯回来了,若非是这个值得信任的同伴一力主张,并且毫不犹豫的担负起了潮州的重担和责任,也不会有这一次的大捷以及闽南局面的一片大好。 闽南,顾名思义,自然是福建一省的南部。但是这里并非是天涯海角,与广东东部相连,如今广东东部虽说是明军的控制区,但却是面临着内忧外患,一旦崩盘,他在闽南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但是现在,有了陈凯坐镇潮州,他便可以心无旁骛的在闽南战场上与清军花式开打。想怎么折腾清军,就怎么折腾清军,如今漳州府南部已经全面收复,下一步,便是海澄县,乃至是漳州府城。一旦拿下了这些漳州府的核心地区,大军无需急于北上收复漳州府北部的各县,直接席卷泉州,进而夺取福州,八闽之地必然是天崩地裂般的变局。 局面一片大好,对于陈凯的主张,郑成功自然也是竭力支持的,因为这不仅仅是在支持陈凯,更是在支持他自己,他们两个人本就是站在同一条战线里,背靠背的面对着穷凶极恶的满清。 陈凯的计划,郑成功不打算表示任何的异议,甚至是任何的想法。他信任陈凯,陈凯也信得过他,这就足够了。相较之下,倒是陈凯早前预估的一件事情,现在反倒是更加重要了起来。 前不久,陈凯回来的时候带回了部分鲁监国朝的部队,并且认为鲁监国很快就会前来投奔。由于唐鲁之争的缘故,郑成功并不是很看好这一估量,但是有了陈凯的话,也免不了在他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些想法来。 果不出陈凯所料,鲁监国朝在走投无路之下最终还是进入了郑成功的地盘海坛岛,郑成功幕中的在这几年里成长起来的又一个谋主潘庚钟以为,可以用隆武帝任命的宗人府官职来与鲁王相见,这样就可以规避掉礼数上的一些问题。而对于与鲁王相见的目的,潘庚钟和另一个得用的参军冯澄世则表示,可以借此来吸纳鲁王带来的那些明军,比如张名振、比如周鹤芝、比如阮骏的部队,都是浙江明军的精锐。旁的不说,最起码海战的能力都会太差。 这也是陈凯出发前的意见,唯一不同的就是陈凯没有提及礼数上的东西,大概是过于匆忙了吧。 与这两个心腹谋士进行了商议,郑成功便派人请鲁王一行来中左所一会。估摸着时间,正月初一、初二的应该就能抵达。 还有几天的功夫,郑成功打算休整一番,等过了春节再行出征,彻底推倒清廷在闽南的统治。就在这个功夫,冯澄世送上了两份谏言,郑成功细细看来,也是大喜过望。只不过,其中的一个乍看上去倒没什么,但是似乎陈凯以前好像谈过一些关于日本的事情,就显得有些值得商榷了。 “铸币的事情,冯参军你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至于赴日乞师一事,我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第七十六章 烈火烹油(中) 赴日乞师是明王朝在清军入关后局势急剧恶化,从而在迫不得已之下选择了对外寻求援助的政策。这项政策在鲁监国朝以及隆武朝、永历朝的郑氏集团都有过展开,这无不是源于鲁王系统的浙系人马和福建的郑氏集团与日本都有着较为密切的商贸往来关系,就像是陈凯从广州回来时获知的那件永历朝廷向罗马教廷寻求援助的事情,二者在性质上并不存在着太大的区别。 由于郑芝龙以及郑成功在陈凯到来之前都曾进行过赴日乞师的政策,陈凯在郑氏集团站稳脚跟后就曾对此进行过了否定。 郑成功听得进去与否,这一次会否继续施行,其实很难说,但是不得不说,冯澄世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连带着那份铸币的计划,对于潮州战场上尚在竭力维持,而在闽南战场上正在急于寻求突破的这支大军而言,确实是填了一层底气。 铸币的事情,郑成功需要通知陈凯,因为明军所需的矿石、金属至今依旧有不少是来源于潮州。而且随着铸币的展开,铜料紧张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上也如果陈凯能够想到办法,也是不小的补充。 接到消息时,陈凯正在南澳岛上视察工作。郑成功取得小盈岭大捷,进而引发了漳浦反正,这都是极好的事情,甚至就连冯澄世提议铸币,陈凯也是表示赞同。不过对于铜料的生产,陈凯也还需要时间来琢磨。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陈凯主持军器局期间,虽说武器、甲胄上用铜量少得可怜,但是单单复制灵铳一项,就耗费了巨额的铜料,郑成功那几年海贸所得的铜料绝大多数都填在这里面了。 潮州一府,真正规模较大的还是银、铅、锌、铁以及煤这样的矿藏。铜不是没有,程乡那边就有不少,好像还是富矿。奈何现在程乡现在已经姓了郝,他暂且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这事情,陈凯更加倾向的还是建议郑成功加大海贸的收集,利用原本的海贸优势来推行铸币,暂且也就只能如此了。 回到了南澳岛,岛上已是物是人非,冯澄世搬迁军器局,大量的工匠及其家属都乘船前往了中左所,民房多有空闲不说,很多工坊也不得不闲置了下来,曾经的那个闽粤交界的未来工业中心随着主事者的变更也出现了迅速的破败,从另一个角度也见证了福建明军战略重心转移的事实。 工作岗位大幅度减少,民房大量闲置,南澳岛的经济处于全面倒退的状况。对此,陈凯也暂时顾不上这些,而是来到了那座军器局附属学堂,听着那朗朗的读书声,却是放心了不少。 学堂,冯澄世不知是为何,并没有搬迁到中左所去。是瞧不上陈凯加大力度培训的数学、物理人才,还是暂且还来不及,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写了书信给郑成功,要将军器局附属学堂从军器局名下划出来。 这是未来,放在冯澄世那么个封建官僚的手里,陈凯觉得是一种资源的极大浪费! 巡视完毕,回到了总镇府,似乎整个岛上也就只有这里是没有太大变化的。算不得繁忙的军务,自是没办法与郑成功还在时相提并论,但是起码从郑成功杀入潮州以来的这几年也都是这样子了;一支小部队在演武场里操练着,还算是虎虎生风,这是陈豹的南澳镇的一部,在早前的一战里,南澳镇表现中规中矩,不好但也不差,说到底,训练再多,不如在战场上杀一回人来得更实在。 这一次,陈凯没有去见陈豹,反倒是来到了那处花园。步入其间,侧身于小亭之中,伊人仿佛就坐在对面,听着他侃侃而谈。只可惜,物是人非,哪怕是他暂且也没有功夫去操心那桩婚事了。 一切随缘吧。 离开了花园,回到小院,原本的四个下人,现在还剩下了三个,小厮陈松去了府衙做事,而这三个人则还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这一次随着陈凯去潮州。 “真遗憾,不能继续在总镇府蹭饭了。” 这次回来,陈凯如是对陈豹打趣儿道,后者也是付之一笑,完全是拿陈凯这脾气没办法的样子。谁又能想得到,当年陈凯刚刚登岛时,陈豹对他最是恨得一个咬牙切齿。 “老爷,晚饭马上就准备好了。” “嗯,做好了到书房叫我。” 书房里的书册,大多已经打包封箱了,连带着小院里很多属于他的东西都要搬到郑成功在潮州的行辕,也就是车任重原本的府邸改建的潮惠分守道衙门。陈凯从案上拿起了一本他亲自撰写的书册,这是一本读书笔记,是他这些年阅读的那些关于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的一种归类整理。 翻来翻去,直翻到了一页绘有复杂图形的,陈凯又向前翻找了几页,便从这一相关内容的开头从头看起,一直到了贴身丫鬟前来告知晚饭已经做好,才重新放下。 晚饭很丰盛,厨娘显然是把看家的手段都拿出来。这,毕竟是他们在南澳总镇府的最后一顿晚餐,明天一早就要随陈凯北上潮州府城,估计达到之日,也已经临近除夕了,明年,也就是永历六年的春节,应该就会在潮州府城的分守道衙门里度过,这对于他们而言也同样有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用过晚饭,陈凯照例去洗漱一番。一切完毕,也不继续看书了,让人将书房里最后的那些书册收拾起来,便自顾自的回了房。 躺在床上,却是难以入眠。永历六年,对于寻常人而言或许仅仅是一个和永历五年应该不会有太大区别的年份,但是陈凯却很清楚这原本是南明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将会发生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而这些大事件也会深刻的影响着后世的时局发展。 如何更好的走下去,陈凯尚在深思。单单从如今闽粤两省的局势而言,单单从他和郑成功背靠背而战的福建明军而言,他必然是要确保郑成功在闽南的势头不被广东的清军所打断。而就现在来说,他回归广东一出手便剿灭了苏利,看似大有逆转颓势的架势,但实际上去了一个苏利,又来了一个黄应杰;郝尚久的威胁,也如同是达摩克里斯之刃一般悬在头上;最大的问题还在内里,土客之争暂且得到了安抚,但那些广州百姓如何将他们的最大能量发挥出来。 除此之外,永历六年的历史会否因为他早前几年的努力而发生改变。另外还有那个冯澄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施琅,这都是存在着不可预知的可能性的。 明年将会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一年! 第七十七章 烈火烹油(下) “冯参军,赴日乞师一事,我已决定,暂且不做考量。至于原因,建平侯多年来往日本,陈参军当年也分析过日本的局势。日本如今幕府与各藩处于大小相制的状态,是不会出兵来援的。” 五十一年前的关原之战奠定了日本当前的政治态势,德川幕府独领风骚,但下面却依旧还有着很多大名在虎视眈眈,比如萨摩藩。这样几近凝固的态势,直到黑船事件的爆发才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面前开始土崩瓦解,经过了十一年的酝酿,终于造成了倒幕运动的爆发。 但是,那却已经是两百年后的事情了。在这期间,清军入关,南明也曾派人前往日本求取援兵。对此,如萨摩等藩是积极响应的,他们也不在乎是哪一路的明军,只是希望借参与明清战争来扩充自身的实力。但是,他们的这些小心思却无不被德川幕府所洞悉,德川幕府为了维系平衡的政治态势,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这是核心利益所致,并非是冯澄世在谏言中提出的卑辞所能够转圜的。 比之历史上,郑成功控制的地区多了一个潮州府不说,原本因马得功突袭厦门岛而造成的巨大损失也得以避免。托陈凯的福气,郑成功掌握的实力比之历史上更加强大,军需财政上的压力也不似那么严峻,以着他素来骄傲的性子,确已不具备向日本乞求援助的必要了。 郑成功否定了这项谏言,冯澄世却也并不在意。原本这就只是一个备选方案,他的核心计划是铸币,借铸币来强化郑成功所部的经济实力,同时增强他在郑氏集团内部以及军器局的话语权。现在郑成功同意了铸币已是大喜,已是大喜。 对军器局的恢复生产进行了报告,冯澄世便返回到军器局继续办公。见他回来,他的儿子冯锡范便跟进了公事房,问及情况,对于郑成功暂且不打算赴日乞师的事情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来,但是对于铸币,却依旧是显得忧心忡忡。 “父亲大人,现在关键还是铜料,没有铜,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一点,冯澄世自然是比冯锡范更加清楚的。眼见于此,他便把那些关于收集清廷顺治通宝以及明廷旧铜钱进行重铸的打算进行了说明,但冯锡范却总觉得这样的手笔太小,不够气魄,也难以快速见得成效。 “父亲大人,儿子想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那几门副铳融了……” “不行,绝对不行!” 所谓副铳,就是当年郑鸿逵在揭阳码头捞出来的那门灵铳的复制品,陈凯一共复制了两次,算上那门本尊,一共七门。两门放在了南澳,另外五门,郑成功原本有过将其中两门运去香港的,后来还是没有舍得,如今则全部被郑成功运回了中左所。 这几门炮,除了灵铳还发威过几次,复制品实在是缺乏机会,就连陈凯守厦门时由于这等火炮的后坐力太大,也没敢搬上城墙。如此算来,恰如冯锡范所指的那般闲置无用。奈何听了这话,冯澄世却当即便拍案而起,指着冯锡范的鼻子便喝道:“你这小子,既然视其为敌手,总要知己知彼吧。总是这般毛毛躁躁的性子,几时能改?!” 说罢,冯澄世便将一份塘报甩在了冯锡范的身上,让他好好看看。而后者面对父亲,也不敢多言,一缩脖子,道了句“父亲大人息怒”,便连忙翻开了塘报。未及,面色便是一片铁青,旋即便向冯澄世言道:“父亲大人,这必是陈凯那厮刻意为之!” 塘报的内容,无非是陈凯剿灭苏利,其中提到了使用两门副铳轰塌碣石卫城的城墙,大军鱼贯而入的细节。 明时,从明初的洪武、永乐的筑城、包砖借以巩固统治,到中期的嘉靖年间的备倭,修城都是明朝统治者乐于去做的事情。奈何中古时代的城墙面对近代火炮的防御能力严重不足,这一点早已被陈凯所察觉,此番专门写就,也是为了借此影响和启发郑成功。奈何如此这般,却被冯锡范认定是陈凯在试图掩盖当年的好大喜功,竟是怒气哼哼了起来。 冯锡范生气,冯澄世更气,不过并非是他那个从小就极其聪慧的儿子那般怨恨陈凯,冯澄世更生气的还是他的这个儿子实在是急功近利,完全受不得失败,当即便喝骂着让其滚回家去闭门思过,好好练练养气的功夫。 “为父说过多少次,国姓倚重的是能做事、会做事、敢做事的人物,不是会挑事争斗的,施琅就是最好的反例……照你那般,融了陈凯铸造的副铳,岂不是向陈凯宣战?就算宣战了,国姓也没有介意,但若是日后随便一门副铳轰破了城墙,你现在做的一切都会变成把柄……庆幸吧,庆幸陈凯没有打算耍心眼,否则等着咱们去挑他的毛病,他在潮州是有全权的,随便耍点儿手段,国姓只会看到是咱们父子的错处!” ……………… 发生在军器局的这一幕,郑成功自是不会知晓。他如今还在忙于制定继续打开闽南局面的计划,试图进一步的扩大控制区,收复更多的土地。这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而就在这个时候,磁灶、钱山、小盈岭三战三捷以及十来天前陈尧策反正的影响进一步发酵,还没到除夕夜呢,郑成功就率先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好消息。 “起来吧。” “谢国姓爷。” 腊月二十九,清海澄副将郝文兴派遣中军胡安然秘密前往中左所求见郑成功,约开城纳降,以玉玦为贽。 郝文兴是福建清军中颇为能战的一员猛将,镇守海澄县多年,无论是郑彩郑联兄弟,还是郑鸿逵郑成功叔侄,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多次发动进攻,最多也就是占据港口,想要破城实在是痴人说梦。而这个郝文兴,不光是守城有方,几次协同出战,表现也颇为不俗,比如永历三年的盘陀岭之战,郝文兴奉命绕道背刺中冲镇,若非陈凯突然出现在战场,借助于迷雾的视线不清完成了对王邦俊的狙击,柯家兄弟以及中冲镇根本逃不出郝文兴的拦截。 比之早前提出反正的王起俸、陈尧策等将,郝文兴的能力更强,而且还是清廷在号的副将。此人来降,且带着一座海澄县城,正在谋划着下一步的攻势的郑成功自是欣喜万分,当即便谈妥了反正事宜,并且赠予胡安然黄金五锭,并赐予郝文兴八宝逞带一条,以为约定。 消息来回传递,双方便定在了正月初二,由郑成功率大军直薄海澄县城。相隔不过两日而已,郑成功连忙调遣部队,可也就在这个时候,鲁王的船队如期抵达中左所,郑成功接到消息,亦是不由得舒了口气。 “终于来了。” 第七十八章 厚积薄发(上) 鲁王一脉,始于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朱檀,就藩兖州府,乃是明王朝传承最为久远的一支亲王血脉。传至崇祯十五年,清军攻兖州,鲁安王朱以派自缢。 当代鲁王朱以海是为鲁肃王朱寿镛之子、鲁安王朱以派之弟,当年是躲在死人堆里逃过了清军的追杀,并于崇祯十七年二月袭鲁王爵位。一个月后,大顺军攻破北京城,朱以海一路南逃,寓居浙江台州府。 随后,弘光朝灭,潞王降清,清廷厉行剃发易服,激起了天下群起反抗。奈何桂藩尚在广西,江浙的士大夫以及明军、义军们便公推鲁王朱以海继承大统,是为鲁监国。 虽然当年是躲在死人堆里才逃过了清军的追杀,但是朱以海却有着异于南明诸帝的勇气。起兵之初,便敢于抵近到钱塘江前线去振奋士气,后来在福建、在舟山,也都有过随军作战的经历。 然而,浙江本就是东南大规模抗清运动的最前线,承受重压,背后也在与唐藩争立。内里,手中无有嫡系部队,文武不和,不得不倚重的方国安、王之仁二帅私心自用,多方压力交叠,待江上师溃,便只得退出了浙江战场。 随后的日子里,先是郑彩迎奉至福建,双方不和,矛盾爆发,清军大举南下围剿,只得扬帆远去;在不得不退回浙江战场之后,又是朝廷内部的各种内讧,伴随着四明山失守,掎角之势被破,尤其是那场横水洋之战的离奇失败,舟山失守,他们便不得不再次沦落福建。 这期间,并非没有部分明军灰心丧气,选择了向清军投降,在舟山有之,在福建亦有之。舟山的陈凯触之不及,但是千万福建投降的浙江明军却被他劫了胡,如今反倒是被郑成功纳入了麾下。 浙江已无立足之地,福建这边也缺乏民心基础,鲁监国所部明军已无立锥之地,只得南下投奔郑成功。 “宗人府宗正协理宗人府事,仪同驸马都尉,招讨大将军威远侯国姓成功,见过鲁王殿下。” 按照潘庚钟的谏言,郑成功以隆武帝任命的宗人府宗正的官职与鲁监国一行相见。这份拒绝承认鲁王监国的态度,却还是招致了张名振等人的不满。只是不满归不满的,此刻到了人家的地头,本就是寄人篱下,朱以海没有说什么,张名振等人也没有说什么,礼数上就这么将就过去了,也是无可奈何。 唐鲁争立,旧事依在。郑成功对朱以海这个国朝宗亲的态度还好,只说是安心在金门颐养天年,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无不是要将朱以海带来的浙江明军归于麾下。比之历史上,郑成功对舟山之战的详情以及浙江明军的现状更为了解,更是叫来了荡胡侯阮美等人来与朱以海相见。鲁王君臣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接受郑成功的安排。否则的话,他们既不打算降清,又无处可去,军无粮则散,便唯有死路一条了。 当天,鲁王朱以海便在一些旧臣的簇拥下前往金门做起了寓公。而郑成功则当众宣布,任命定西侯张名振管水师前军、平夷侯周鹤芝管水师后军、英义伯阮骏管水师前镇,在名义上完成了对浙江明军残部的吸纳。 在吸纳浙江明军的同时,郑成功也任命了辅明侯林察管水师左军、闽安侯周瑞管水师右军,由他自领水师中军元帅,重新完成了明军水师的编制划分。 第二天一早,郑成功亲率大军自厦门出发,扬帆直入海澄港。海澄港内水浅,平日里大船难入,值郑成功亲提大军而来,当日潮水高涨数尺,郑成功乘座舰直入,泊于中权关下,海澄一县商民多惊谓曰:“从古未有,真水坚可渡之符也。” 按照约定,郑成功大军抵达,郝文兴当即开城,率麾下将士诣军前纳诚。郑成功当即赏赐反正将领士卒白银一万两、郝文兴五千两。授郝文兴援剿中镇总兵官,挂破虏将军印,赐蟒袍玉带。其幕中赞画毛恒及郝文兴所部将领各有升迁差遣。所部将士,由郝文兴带领返回中左所,安插家眷,励兵出征。 至于海澄县,郑成功则委派了麾下追随多年的亲信,中军都督张英(注)率兵镇守,委任参军黄维璟掌县印,随增筑城池,以为厦门岛的陆上屏蔽。 说起来,郝文兴当年参与过盘陀岭之战,与柯家兄弟算是颇有仇怨的。这一遭,郑成功设宴庆功,柯宸枢亦是在场。郝文兴知道柯宸枢是郑成功的心腹爱将,连忙敬酒致歉,后者则表示当时各为其主,无需介怀,并且很熟稔的与郝文兴并坐席上,一边饮酒叙话,一边讨教兵法,倒是相谈甚欢。 眼看着席上的众将气氛融洽,郑成功也是不由得感叹。他麾下将校如云,性格各有不同,但真如施琅那般的刺儿头,却也是仅见了的。当初施琅来之前,军中气氛一片融洽,现在施琅死了,军中又恢复到了一片融洽的气氛,内里面或许还会有些勾心斗角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总好过施琅还在时的那般。 庆功宴后,稍停个一两日,郑成功便带着郝文兴等部返回中左所。海澄县即下,漳州府城以南的四个县便尽入明军之手。就漳州府一府而言,北面的龙岩、宁洋、漳平三县已深入内陆,最近的漳平县距离府城也有两百多里地之遥,后世也曾专门设龙岩州直隶管理。 郑成功不打算过早的深入内陆,按照与陈凯一起谋划的战略走向,扬长避短,发挥明军海上的优势,先取福建菁华的沿海地区,再行深入内陆,把占关卡,实现对福建一省的光复。既然如此,那么下一战的目标自然而然的便是海澄县西北方向的漳州府城了。 “不,我军暂且不取漳州府城。” 郝文兴第一次参加的军事会议上,郑成功否定了自海澄县继续沿陆路推进的方略。不似当年初出茅庐之际,动辄便将目标定在了战略要地或是府一级的城池,现在的郑成功要务实许多,他的战略战术也渐渐的有了他自己的风格。 “各部整顿兵马,正月初十,直取长泰!” 注:张英,这个名字在明末清初比较普遍化。早前降清的浙江明军将领静洋将军张英,再比如康熙朝重臣张廷玉的父亲也叫张英。 第七十九章 厚积薄发(中) 长泰县位于漳州府城的东北方向,凭此便可威胁到泉州方向清军援漳的必经之路——江东桥。郑成功选择先取长泰,就是为了形成一个关门打狗的局面。这是对漳州府城内的王进、王之纲二帅的重视,更是对于这一次收复漳州府城的势在必得。 大军溯九龙江而上,转道长泰溪,长泰县城就在二者交汇的所在,郑成功大军抵近,但是这一次长泰守军却没有弃城而走或是开城反正。而郑成功,也打算稳扎稳打,并不是很急于完成这一次的攻城作战。 闽南的战局,在小盈岭大捷后开始出现逆转,直到此刻方有放缓的迹象。而此时,相邻的潮州府,回到潮州府城未久的陈凯仅仅是刚刚过完了正月的前几天,便又有了新一步的动作。 “……海阳县丰顺都及其周边地区,素为揭阳、海阳、程乡、大埔四县边陲之地,万山环绕,层峦叠嶂,各县鞭长莫及,匪患频仍,以致民不聊生。近年来,滋生如吴六奇等乱匪,作乱一方,兼程乡沦陷,丰顺营距府城过远,不利守御。” “是故,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粤东总制,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陈,决定并海阳县之丰顺都全部,揭阳县之蓝田都九图、十图,程乡县之万安都径心、环清、建桥三堡以及大埔县之清远都白芒社等四县边陲地为县域,以原丰政都潘田通判府城为县治。委任……” 明初,改元时潮州路为潮州府,初时设海阳、潮阳、揭阳、程乡四县。但是由于地域面积过大,有明一朝,累次拆分,至崇祯年间已分为海阳、潮阳、揭阳、程乡、饶平、惠来、大埔、澄海、普宁、平远、镇平等十一个县。饶是如此,海阳、揭阳、程乡、大埔四县交界之丰顺都依旧为各县鞭长莫及,民众据险抗粮抗差,偷矿造反,威胁周边地区百姓生产生活。因此在嘉靖年间就已经设有潘田巡检司,随后更是设通判府及守备府于丰顺都。 丰顺都及其周边地区,行政、防务名义上归于各县,但实际上已为府城直隶。陈凯重新修改行政划分,既是为了使其更为合理,同样也是在彰显他在潮州府的存在,以及向潮州百姓表明其态度。 “瞧了吗?除了县令和县尉,县丞、主簿以及各房的吏员和衙役,全都是咱们潮州人,尤其是吏员和衙役,更都是丰顺县当地的。” “是啊,陈老大人不是说了吗,丰顺没有分地,所以不增加广州籍吏员和衙役的编制。” “不只是这么简单的,瞧瞧县令和县尉,也没有一个广州佬,陈老大人用心良苦啊。” “……” 潮州的土客之争,仅仅是暂且安抚了下去。双方由于土地的问题矛盾依旧存在,现在说句不好听的,无非是给了陈凯这个画饼充饥的大人物一个面子罢了。陈凯此举,便是用一个新设县的吏员和衙役的空缺来安抚本地人的情绪,让他们相信陈凯并非是程乡那边传来的什么帮着广州佬从本地人手里强夺潮州土地的主谋,用革命的实际行动来击碎反革命的谣言! 同样的,在揭阳县的西北部,陈凯划分出了十三个乡镇的区域归并为一个名为揭西的县,县治设在他当年向郑成功谏言以为面向惠州府的守御要点的河婆镇,使用的官吏人员,也同样是照搬了丰顺县的例子。 政令下达,两个县的行政班子便赶往各自的县治赴任。然而,伴随着程乡为郝尚久攻陷,大批的百姓避难南下,潮州一府的压力依旧巨大,这里面有普通百姓的生计问题,更有大批儒生的“就业问题”,甚至早前的土客之争中,根据陈凯的调查和了解,其中也不乏心怀怨愤的儒生的身影,只是未免激化矛盾,陈凯不愿轻动罢了。 “陈道台招募读书人到幕中赞画军务?” “是啊,就是跟着那两个县新设的政令一起下达的,不信你们去看啊。” 酒楼里,一众本地的士绅、富户以及读书人用着饭,也在相谈着关于这几道正月里下达的政令。分县,名单都是早前在暗地里运作过的,陈凯做主,下面的官吏们也有参详,无非是调任和填补空缺而已。能够为这些儒生解决的“就业问题”不可谓不是少得可怜,尤其是那些广州的读书人,更是一个没用。 但是这一条政令,招募的范围却不仅限于潮州本地人,广州人、惠州人、福建人乃至是任何一地想要在陈凯幕中做事,为王师赞画军务的有志之人都在招募范围之内。唯一的要求,就是读书识字,最好再会些数算,或是对地理形势有所了解的,甚至还会有优先进入幕中的资格。 “陈道台说到底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心里面肯定对那些粗鄙武人存在芥蒂。这幕中,看上去是解决一些读书人没机会做官的问题,日后估计还会有更大发展也说不定呢。” 一个看上去较为富态的中年儒生大手一挥,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感觉,到好像是年轻了几岁的样子。陈凯,何许人也,虽说只是个童生,但是在这潮州、在那广州、在闽南的地界上,哪个还敢小视其人? 甚至很多在本地儒林中颇有些盛名的老学究也多有表示,说是以着陈凯的聪明才智,把心思用在八股文上,最起码也是个名列三甲。当然,对于这些见惯了科举的老先生们,也无不是痛心疾首的向弟子们表示,如陈凯这般的“不务正业”,若非是赶上了这么个乱世,是根本出不了头的。所以,作为读书人,当务之急还是要读圣贤书,学着写好八股文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的声音,陈凯不是没有听过,无非是一笑了之罢了。仗着潮州与中左所相隔不远,陈凯向郑成功要求的军器局附属学堂的转隶事宜也已经得到了郑成功的批准,更名为广东质测学堂,其中质测二字引用的是当代学者方以智在其著作《物理小识》中关于科学的用词。 兴建学堂,终究是好事。更何况,这些学生大多都已经经过了两年多的学习,陈凯始终在往里面砸钱,现在也到了该让他们出来做些事情的时候了。 第八十章 厚积薄发(下) 分县展开,调集的官吏已经赴任,很多涉及到的行政事务也都已经开始进行。饶平成为腹地,陈凯将郭泰所部移驻三河坝,以备郝尚久的袭扰。 从性格分析,郝尚久并非是有太大野心的存在;其人所部兵力有限,根据细作描述,近来的扩编规模也不是很大;而镇平、平远二县,如今也还在遵从明军号令的地方土豪之手,陈凯的赫赫威名他们都是听说过的,这一次会摧枯拉朽的解决掉了苏利,也很是给他们打了一计强心针;再加上莲花山脉的地理阻隔,对于北线战场,陈凯的担忧还不甚巨大。反倒是在南线,确切的说是在重兵云集的螺河一线,实在是需要他下更多的功夫。 正月十五刚刚过去,永历六年新年的喜庆气氛尚未散尽,哪怕是喜庆气氛最为浓重的那些天也在继续忙碌着的陈凯就更是不会停下脚步。 分县的议论开始褪却,陈凯便第一时间赶到了碣石卫城。一个月的修缮工作,对于明军造成的破坏来说似乎还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所幸的是,这些俘虏似乎都已经开始适应了这份苦力的活计,各县抽调的衙役们也利用了这段时间完成了针对绝大多数俘虏的鉴别,清理出了少量被裹挟的百姓,放其回家,剩下的也大致判罚了劳作的时间。 “回总制的话,卑职与同僚们已经将那些俘虏进行了打散分组,每个营里都会有不同判罚期的来源于鞑子不同营头的俘虏,以确保其难以形成凝聚力……” 番禺典吏丁有仪负责这些劳动改造营的文案工作,不比官员,陈凯调来的都是吏员和衙役,这些人都有着祖传的行政事务的经验,对于管理以及人心的掌控都更有经验。相较之下,他们缺的无非是科举考试的成绩,换言之就是学历。 解释的同时,丁有仪恭恭敬敬的递上了相关的报告和文书。对于陈凯,他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和佩服,这样的心态,几乎所有广州百姓都是如此的。此刻一边看着陈凯翻阅报告,一边进行针对性的解释,丁有仪的胸中不由得涌出了一股自豪感,一股关于他是在明军光复广州的过程中添砖加瓦的引以为豪。 报告完毕,陈凯思虑了一番,随即吩咐道:“总体上很好,但是力度还要加大。” “总制的意思是?” 丁有仪拱手问及,陈凯的口中吐出了那些冰霜雪雨:“一人逃亡,全队连坐;举报有奖,可免除连坐之罚,并减低劳作时间;密谋叛乱及逃亡者,妻女没入官府为奴,本人尸身吊在营门前暴晒,以为全营苦力戒。” “卑职遵命,这就是将总制的意思传达下去。” 伴随着陈凯的抵达,明军迅速的在螺河上修建起了几座可供长期使用的浮桥。随即大军越过螺河,在螺河以西安营扎寨。 莲花山脉以东,清军只有海丰县城和胜捷所这两处要点,明军原本就在螺河一线布防,更是可以依托海运和碣石卫城这样的据点进行快速补充,而清军的主力部队则尚在惠来县城,这里只有一千兵马的惠州绿营,以及约莫千来人的苏利旧有的部队,由苏利的旧将陈万权负责统领。 双方敌我实力差距过大,清军自然是无时无刻的不在关注着螺河一线明军的动向。这才刚刚过完正月十五,谁知道明军就已经迅速的渡过了螺河,陈万权当即便是向惠州府城方向发出了告急文书,只盼着刚刚赶回惠州府城过年的黄应杰能够尽快赶回来。 陈万权是心急如焚,很快,接到消息的黄应杰也是气得火冒三丈。明军是干脆就驻扎在螺河一线的,但是他的主力部队的家眷们却还都在惠州府城里。去年十一月和腊月时巴巴的逼着他跑了一趟,然后留下个县城和千户所城给他,就没了动静,更是将那个骑兵镇都调了回去,摆明了就是不想打了。可是这才过去多长时间,有没有一个月啊,就又跳出来了,摆明就是不让他安心过日了。 眼见于此,黄应杰连忙向广州的尚可喜进行了上报,得到的回复则是调遣了东莞总兵张道澄去配合他围剿潮州明军。 张道澄和他一样,是李成栋的旧部。他先为明军,后为清军,随李成栋反正,又降了尚可喜,饶是刚刚过完正月十五,张道澄也不得不带着部队开赴惠州府城,与黄应杰汇合。只是二人这一见面,牢骚自然是少不了的。 “老王爷是铁了心的要用咱们这些宁夏王的旧部去消耗海寇的力量了。” “寄人篱下,能有什么办法。你,我,还有郝兄弟,不都是一样吗?” “哎,只当是让朝廷见见咱们的忠心了。” “……” 尚可喜是全权负责广东军政事务的汉人王爷,地位之高,哪里是他们这些刚刚又跳反回去的绿营将领能够比拟的。现在摆明了就是要用他们来避免藩兵的损耗,十有八九是等到他们和明军对耗的皆成疲兵了,再出动藩兵来一鼓作气,就像是前不久他算计苏利的时候,无非是蝉、螳螂和黄雀的角色调换了一下罢了。 奈何如此,如那张道澄所言,他们也只得遵命而行。张道澄留下了部分守卫东莞县城的部队,带着主力展开了东进,而黄应杰同样是如此。这样一来,算是苏利的旧部,清军迅速的在海丰一线集结了不低于五千的绿营,其中超过八成是李成栋带出来的老卒,战斗力可想而知。 清军迅速的展开集结,并且大踏步的向着海丰县的方向前进。海丰的消息,自然是他们最为关注的,但是根据陈万权的后续报告,明军在越过了螺河之后,并没有继续向海丰县城方向开进,仅仅是派出了骑兵进行骚扰而已。 黄应杰和张道澄很清楚,螺河一线的明军,为首的乃是杜辉,为中冲镇总兵官,但是真正负责节制潮州一府的却是那个陈凯。 陈凯到底又想要干什么,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只得继续进兵。既然看不明白,黄应杰便干脆带着两部的骑兵先行一步,赶往海丰县城。到了海丰县城,黄应杰便开始指挥骑兵驱逐周边的明军游骑。 这项工作,说不上困难,毕竟即便是按照清廷的规定,他们这些广东的绿营步骑比例为四比一,两部加一起也是有上千骑兵的。而明军那边,铁骑镇的旗号还没有出现,明军总兵力也不占什么优势,更何况是骑兵了,更是少得可怜。 然而,随着黄应杰的驱逐工作逐步展开,在张道澄率领的主力部队抵达海丰县城时,他的探马也已经摸到了可以约莫看到明军在螺河一线的实际行动。而这时,他们也终于弄明白了陈凯到底是在干什么了。 “这是个诱饵!” 第八十一章 夯筑 “这是个诱饵” 海丰县城里,黄应杰和张道瀛是如是说来的。螺河之畔,陈凯也是这么告诉杜辉、柯宸梅、周全斌、蓝登、沈奇、陈斌等将的。只不过,在黄应杰眼里,陈凯的诱饵是明军在螺河西岸的土木工程;而在陈凯的眼里,诱饵则是海丰县城,那些土木工程则是用来捕兽的夹子! “竟成,你确定这东西真的有用吗,怎么看不出一点儿城高池深的样子来?” 军议结束,众将散去,杜辉刻意慢了几步,再回来向陈凯问及。杜辉的面色流露的不光是疑虑,更有着彼此的关切。说起来,他们二人也是多年未有太紧密的交集了,但是多年前一起夺取潮州府城,从而打开潮州局面的往事以及生死之交却并没有因此而淡化。 “放心吧,时代已经不一样了,该是给鞑子表演一下真正的技术的时候了。” 陈凯向帐外指去,在远处,螺河的西岸,明军营寨的背后,大队的苦力正在夯实地基、挖掘沟壑,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从各县抽调的土木工匠,以及一群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凑在一片挖掘沟壑的劳作点前,在粗糙的木料拼起来的桌子上对着一张张画有复杂图案的设计图指指点点,更是为了那一条条直线、曲线在地面上的成型吵得不亦乐乎。 “这条线,按照比例是有十六丈七尺的,你们计划挖掘的长度只有十五丈九尺!” “小兄弟,这个要是挖那么长,后面那条沟的长度就不对了啊。” “怎么不对?看好了角度,从这里,到这里,这是一条直线,而从这里,到这里,则是一条曲线……” “可这条线……” “这条线和这个沟没有关系,是堆砌起来的护墙!” “可以用挖沟的泥土吗?” “上面写着的是夯土结构,我们不懂如何夯土,这就要看你们的了。” “……” 陈凯画的图纸,似乎和这时候的土木工匠所使用的很有些出入。所幸的是,那些广东质测学堂的学员们不仅可以协助测量工作,帮助工匠确定复杂的角度,更是可以充当图纸与工匠之间的翻译,避免无用功的造成,以致浪费本就不怎么充裕的时间。 数千个苦力,在明军和监管们的监督下,在工匠和学员们的指挥下挥汗如雨,竭尽全力的劳作着。吆喝的号子声中,沉重的夯杵在两人或是数人的炒作下,一上一下,重重的压实下方的土层。挖掘的工作同时进行着,只是这一次,所有的挖掘区域以及深度都是有着严格规定的,精巧得好像并非是一座寻常城寨那么简单。 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营寨之中,郑成功与陈凯也已经商议确定了由援剿后镇协助其他各镇操练新战法的计划。不过新战法是要改换编制的,所以同样是渐进性的操练,总要留有能战的部队以策万全。 中冲镇的营地里,三人一组的藤牌手重新编组,藤牌手一手持牌、一手操刀,他们站位密集,无非是寻常刀盾兵一到一人半闪展腾挪的区域。新战法强调的是配合,而非个人的武勇,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对于操练的难度上,也更加集中于配合,辅以藤牌手自身的武艺训练。 “让木匠做几个木桩子,左右各固定一根木棍,左面木棍上固定一牌,右面木棍上固定一木刀,要固定死了,不易损坏,做得傻大笨粗些也无所谓。” 土木工程还在继续,手里有的是抽调自各县服徭役的匠户。看过了中冲镇的操法,陈凯回想着一些脑海中的印象,吩咐着手下人去准备。东西也不难做,材料更是有的是,很快那傻大笨粗的架子就送了过来,陈凯便点了一队藤牌手过来。 “把这个架子当做是一个鞑子刀盾兵,按照刚才的操法训练。” “卑职遵命。” 假想敌就在眼前,有了实体化,自是不同于命令中的幻想。三个藤牌手,一守两攻的原则不变,藤牌手们迅速的对木架子发起了攻势,似乎比刚才的操练更有些感觉似的。 “就这样先练着,需要改进的,提出来让随军木匠去改。” 明军的新操法并非是陈凯所关注的,也并非是他所了解的。看过了一番,他便回到了河对岸的大营,两支标营已经在那里集结,由林德忠带队,密集的长矛丛林浮现。而这一次,在长林寺义勇那边走过的弯路,有了经验的积累,就可以避免不少。 长矛列阵直刺,火铳手则还在紧锣密鼓的操练着装填。这里与对岸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但是有志一同的却是都在训练不同于这个时代中国战场上所惯常的那些战法,而是再从不同的方向实现突破。 若论战斗力,无论明清,皆是一个参差不齐。单说明军这边与周边清军的对比,即便是寻常依旧使用旧战法的部队,军**给更佳、武器质量和配置更好,且多有征战,战斗经验更为丰富,比之苏利那等土寇自然是更为强盛的。但若是比起李成栋带来的那些绿营精锐,战斗力却依旧要逊色不少,而这也正是明军兵败程乡的一大重要因素。 相较之下,明军编练新战法的部队在福建战场上如鱼得水,很是杀败了几次清军在福建的一些精锐部队。虽说这里面也有设伏和以多打少的状况,但是战争就是这样,并非每一次都会是堂堂正正的列阵而战,尤其是福建那样的地形,很多正面会战也不足以支撑。这些编练了新战法的部队里,如戎旗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援剿左镇、亲丁镇这样的部队,战斗力当已经超过了那些绿营精锐,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福建明军中的精锐,其中多有身经百战的老卒,本就不差清军多少。但是相对的,更多的部队虽说是编练了新战法,但是战斗经验还有待提高,却又是另一重境界。 不过,无论如何,编练新战法已经成为了提升战斗力的良方,这却是毋庸置疑的。此刻明军紧锣密鼓的操练着,先行出招,利用路途上的时间,便可以富裕出一段时间。 清军还在匆匆赶来的路上,明军这边该操练的操练,该修筑土木工程的修筑土木工程,待到黄应杰和张道瀛带着大军赶到之际,明军的初期准备阶段已经基本完成了。但是很快的,清军便注意到了明军的忙碌,驱逐、骚扰便忙不迭的发动了起来。 第八十二章 显形 漯河以西,从二月开始就已经成为了明军与清军骑兵争斗厮杀的所在。战火烧到了此处,百姓流离失所,荒弃的田亩之上,杂草丛生。时而,更有一支支的利箭自灌木、树林中射出,进而爆发起一场又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清军的骑兵数量更多,很快就在驱逐明军骑兵的过程中发起了一轮又一轮针对前沿哨所的攻击。 数日后,铁骑镇的旗号出现在了战场上,明军骑兵数量的严重劣势得以缓解,但却依旧处于下风。但是相比正月刚刚过半就杀过螺河的气势汹汹,明军的骑兵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取心,哪怕是铁骑镇进入战场,他们也依旧是尽可能的维持着营寨的外围屏蔽,防止清军将营寨以及营寨后面的热火朝天看个通透。 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清军的探马不断的向东压迫,大队的骑兵游荡在明军营寨以西的区域。明军的营寨,自是严阵以待,寨前外的壕沟和鹿角丫杈比比皆是,寨墙内的望楼、箭台,居高望远。旗帜挥舞,营外的明军骑兵参佐着营寨的指挥,不断的变幻着追逐、围捕、拼杀以及脱逃的角色。 铁骑镇抵达后,明军骑兵的压力顿减,而清军骑兵那边再想要观察到营寨以及营寨后方土木工事的进度就越来越难了。 很快,主力部队在海丰县休整数日后,便在黄应杰和张道瀛的率领下迅速的靠近战场二十里处。大军抵近,安营扎寨,明军对此无有任何骚扰的打算。清军轻轻松松的完成了安营扎寨的工作,在此有了一个前沿阵地,往来的距离更短,对明军的压迫就更加得心应手了起来。 极目远眺,清军的骑兵已经将明军的骑兵挤压在了营寨以西的一段狭窄的区域。但想要更进一步,观察清楚明军的进度,却还是需要继续向前,最好是绕到营寨的侧后。奈何,过了这片区域,明军的骑兵的阻拦势头便陡然加强,黄应杰依稀的看到,就在远处,似乎从营寨里还结阵杀出了一支明军的步兵,协助骑兵进行拦截的工作。而这一点,也很快就从探马的口中得到了印证。 “咱们的兵力怕是不足以一举击破海寇,兵行凶险,最好还是请藩兵前来助战,胜券才会更大一些啊。” 他们有多少兵力,他们自己知道,而明军那边,几个镇的旗号,根据探马的观察,营内也确实有着相应规模的明军,并非是什么虚张声势。算一算,最起码也是七个镇的兵力,比他们还要多上一些,而且好像螺河以东还有不少明军,如此看来,明军这些日子反倒是打得有些过于保守了。 明军骑兵数量上虽说是依旧处于下风,但是总体兵力更盛,且提前控制了这片区域,营寨稳固,也并非是清军一时半刻所能够奈何得了的。 “就怕老王爷和小王爷根本不打算来帮咱们。” 说来,黄应杰也只是发了句牢骚,但是张道瀛把话挑明了,他也是一阵无可奈何:“还是要找到海寇的破绽,硬拼,损了老底子,对咱们是没有好处的。” ……………… 整个二月,清军都在不断的挤压着明军的活动范围。奈何明军虽然显得毫无进取之心,但是于清军对土木工程的观察却似乎还是存在着一条底线的——一旦触碰,便是寸步不让。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劳作,土木工程的地基已经打好了。有了一个夯实的基础,苦力们则开始了上层建筑的劳作,唯独有些不太一样的是,比起刚刚开始的时候,似乎是干劲儿更足了些。而这一切,与监工们的皮鞭以及那少数吊在营门前都已经晒成了人干的尸身没有任何关系。 “努把力气,活儿干好了,你们也能像他们一样恢复自由身。” 几十个判罚劳作时间短的,在地基完成后便当众进行了释放仪式。他们都是碣石卫的,放归数日后,还有个带着些吃穿用度过来,说是帮着一个同坊巷的熟识的家人送的,更是让那些苦力们看到了希望。 劳作的号子更为激昂,螺河以东,陈凯眺望着远处的工地,对身边侍立着的丁有仪满意的点了点头。 那个苦力,是丁有仪特别挑出来的,早在判罚的时候就已经挑拣出来的。约定好了,待日子够了便放其人回碣石卫城,后者也不负所望,与一个熟识的家人报了还活着的喜讯,便带来了这份虽少但却不可或缺的希望。 “宽严相济,做得很好,一个小小的典吏,屈才了。” “总制过誉了,卑职只是一得之愚。” 工作热情的提升,工作效率自然而然的出现了提高。进度在缓慢加快,这终究是一件好事。 与此同时,清军在继续施压的过程中,也在寻求着从螺河上游的山区寻找可以绕过明军防线的可能。只可惜一旦进入了山区,结寨自保的山民便足以让他们不胜其扰,尤其是当陈凯向左近山林的百姓下达了缴获清军军服、武器、旗鼓乃至是首级都可以得到奖励的政令后,清军的探子就更是举步维艰了。 “黄应杰是个什么东西,张道瀛又是个什么东西,在陈老大人面前,都是一滩烂狗屎。连他们的主子都被陈老大人算计了,他们还能翻出了天不成?” 透过基层的行政体系,山林的百姓从那些得到了陈凯以官职、府县儒学入学资格等方式拉拢的士绅、乡老们的口中,日渐熟悉起了那个多智近妖的陈总制。说得多了,印象自然就深刻了,立场也就更加鲜明——用他们的话说,诸葛武侯面前,除了司马懿,都得靠边站! 绕道不成,清军干脆发起了几次强攻作战,有试探性的,也有真正的猛攻,黄应杰干脆也从惠州府城那边调来了一些火炮辅助攻势,但是随着明军操练新战法的日渐熟稔,于清军,这仗却是越来越难打了。这期间,反倒是那个南澳镇的陈豹,还出动水师,发起了两次针对他们侧翼的胜捷所的反攻作战,牵制了他们不小的精力。 就这样,一直耗到了三月底,战线依旧维持在最开始的那段狭窄区域,清军没能突破营寨,明军似乎始终没有向西进取的打算——虽说看上去有些被动挨打的样子,但是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破绽反倒是不容易找到了。而这样有劲没处使的岁月里,伴随着的更是尚可喜日渐严厉的催促,甚至是斥责。 明军前进了一大步,然后直接摆出个刺猬式的守势来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这让黄应杰和张道瀛很是难受。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探马却又传来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海寇,退了?” “是的,大帅。海寇退出了营寨,那里乍看去已经是空营了。” “这里面一定有诈!” 征战多年的经验让他们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结果到了晚上,明军放弃的营寨竟真的燃起了熊熊大火,将整个夜空都熏成了红色。 火一直烧到了第二天才渐渐熄灭,陷阱解除,站在依旧冒着烟的废墟上,黄应杰极目远眺,第一次看清了营寨背后的土木工程的全貌——那是两座不高的堡垒式建筑,互为犄角的矗立在螺河西岸,掩护着后面的浮桥。外表上看似乎是有棱有角,全然不似他见过的府县城池,但好像又有着什么规律。内里是看不到的,但是堡垒主体的外围,也并非是一马平川,好像处处潜藏着陷阱。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八十三章 坚城(上) 疑问,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样的形制完全不符合深池高垒,凭瓮城、敌楼、女墙等防御建筑强化城墙的防御能力的旧有传统。 黄应杰和张道瀛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没见过眼前的堡垒,但是陈凯的名声在外,那是出了名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断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耗费大量人工来修建两个没有实际用处的堡垒,更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放弃了前面固守了两个多月的营寨。 饶是如此,可他们也确实想要试上一试,最起码也要看明白其中的门道才是。只不过,行动尚未展开,他们很快就接到了一份加急的军令,也暂且不必急于一时了。 ……………… 清军以西,遥远的腹地广州,那里的平南、靖南两座王府经过了一年的打造,已然是初具规模。 两座王府“东西相望,备极雄丽”。靖南王耿继茂性好奢侈,声言王府大门的狮子要用白石琢成,有献媚者建议:肇庆地区产石最佳,于是飞檄肇庆、高要等地索取。地方官民疲于奔命,经过多方筛选,选定坯石二具应征。当运载至肇庆峡时,因为负荷过重,船和坯石一起沉落于西江河中。只好再次搜索,另行奉上。 后来,那个地方官杨雍建调上兵部当了京官,才大胆上书,指出广东“不堪两王”,条陈其“累民之弊”共20多款。于是清廷迁靖南王镇四川,后改广西,最后定福建,但这已是顺治十六年的事情了。而那座耿藩的王府,一变而成为了平南王次子尚之孝的府第,“壮丽尤甚”。 有此穷奢极欲,乃是在于藩王在广东绝对是任何人不可望其项背的土皇帝。尚耿二藩在此有节制“总督、提督、巡抚、镇台”,“调遣兵马”之权柄。 借此,他们“凿山开矿,煮海鬻盐,遣列郡之税吏,通外洋之番舶”。建立封建割据式的庄园——“王庄”,统制江河湖泊,以至沿海渔业。甚至操纵全省市场和商业,组织“总店”,集广东政治、经济、军事大权于一身。至于霸占民房、诬良为盗、勒索巨款、加征税收等不胜枚举。 据估算,单单是平藩每年收入在一百余万两白银以上,收入上已经能够与控制闽海贸易的海上霸主郑氏集团相较了。 这些,无不来自于广东百姓的民脂民膏。最近的这一年来,尚耿二藩一直忙着镇压粤西的小股明军,同时更加重要的则是盘剥百姓,穷民以富王府,借此来满足他们穷奢极欲的生活。有道是千里做官只为财,文官如此,武将如此,哪怕是做到了藩王也一样是如此,毕竟这银钱,毕竟人心为贪,这银钱总是越多越好。 但是,伴随着清军在粤西的节节胜利,粤东地区的潮州却始终无法平定。郝尚久倒是一度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但是在攻陷程乡县城后,郝尚久所部也没了动静。而在潮州西南,拥兵近万的苏利在年底为陈凯剿灭,潮州的攻取反倒是出现了反复的迹象。 接下来,黄应杰应援,倒是保住了海丰县城和胜捷千户所城,据说很是与陈凯大战了一番,双方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就干脆罢兵而去。黄应杰没有把牛皮吹得太大,反倒是不太引起尚可喜的注意,关键是没有斩首,对此尚可喜也仅仅是稍作鼓励也就罢了。 奈何接下来的日子,明军反扑,黄应杰和张道瀛出兵,却是久攻不克。随着清军在粤西渐渐的站位脚跟,以及一个明军高官已经表露出了降清的念头来,潮州方面就显得越来越扎眼了。 “贤侄,那姓陈的并非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你此去万勿小心。” “伯父放心,小侄带着的都是藩兵,打些海寇,还不是手到擒来?” “还是小心点儿为好,万物轻敌。” 广东东门,尚可喜殷殷嘱托,耿继茂便带着靖南藩的大将左翼总兵徐得功和右翼总兵连得成挥师向东。 绿营始终不能解决问题,藩兵若是一直就这么坐视不管,在广州城里养尊处优的话,清廷那边也是交代不过去的。眼见于此,尚可喜与耿继茂二人商定,由尚可喜继续主持对粤西明军的围剿和招抚工作,而耿继茂则率军东进,力争一战解决潮州问题。若是不能,便防止明军继续做大,等待尚可喜完成对琼州的并吞便率领平南藩大军前来助战。 看清楚明军的堡垒,黄、张二人也很快就接到了广州的命令,要他们暂且休整,等待耿继茂的大军抵达,再行一鼓作气。 两王已经有些急躁了,或许是清廷的压力传达下来了,让他们不得不如此。有援兵即将抵达,还是战斗力更强的强援,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世上,福兮祸所依,往往却也是少不了。 “你们两个混账东西,坐拥数千官军,面对兵力几乎没有什么太大差距的海寇都无法将其剿灭,反倒是被牵着鼻子走,简直就是两个废物!” 靖南藩大军抵达海丰县,黄、张二人连忙前去拜见,结果一见面,耿继茂理所当然的痛骂了起他们,骂到兴头上,更是一人赏了一鞭子,明白无误的告诉他们,若是再敢如此畏缩不前,下次就不是鞭笞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耿继茂很生气,黄应杰和张道瀛二人也不敢多嘴,只得唯唯诺诺的听着,一口一个死罪,恳求耿继茂让他们戴罪立功。 藩王,是可以不讲道理的,更何况他们也确实是没能实现对明军的突破。只是回想起来,当年在明廷的时候,他们都是伯爵的身份,东勋在朝中也是盛极一时,谁敢如此对待他们? “哎。” 被耿继茂的鞭子抽回了大营,二人也只得是一声叹息。可既然是选择了降清,受此羞辱也是自找的,怨不得旁人。只待回到大营,他们也只得老老实实的连忙吩咐了手下,带着辅兵在他们的大营后方为靖南藩的藩兵修建营寨。 营寨修建迅速的展开,靖南藩的藩兵在海丰县休整了几日,便开赴前线。进入了新建的营寨,耿继茂倒是雷厉风行,带着这些将帅们前去观察明军的堡垒。只是看过了一番,却是一副嗤之以鼻,当即便又把黄应杰和张道瀛给臭骂了一顿。 “这么矮的墙,你们都不敢攻?” 明军的堡垒,高度只有不到两丈的样子,估摸着也就五六米。在动辄八九米,甚至十几米高度的中式城墙面前,实在是矮得可怜。这样的高度,在耿继茂看来也就是两座土木结构的寨子罢了,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此时此刻,他与徐得功、连得成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便向黄应杰和张道瀛二人喝道: “休整两日,准备攻城器械。四月十二,本王亲自你二人助阵!” 第八十四章 坚城(中) 永历四年四月十二,经过了两天的休整,攻城器械准备完毕,惠州总兵黄应杰和东莞总兵张道瀛凭着靖南王耿继茂亲率的大军作为后盾,缓缓的向明军位于螺河西岸的那双堡垒进发。 明军的那双堡垒是一模一样的,犹如是双生子一般,一南一北,互为犄角的立于螺河西岸。从堡垒的形制上看,半圆形的堡垒,弧度面向西面的清军,半圆形向外延伸出一个又一个锐角的形状,算不上密集,但是相去也不算太远,就像是一枝盛开的花朵。 两支花朵盛开,更外围,与堡垒不相连接的还有一些半月形的小堡垒,就像是花朵周围飞舞的蝴蝶忽遭时间停顿,优美的悬停在花瓣的一个又一个间隔之外,似是闻香而来。沟壑、矮墙,线条明朗,而堡垒后方的浮桥更是犹如花枝一般,延伸到螺河的东岸,那里自有明军建起的一大片营寨为土壤。 而这整片区域,在天空俯视,好一副花朵在微风中招展,散发的香气引来了只只蝴蝶,也引来了远处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得就像是蜜蜂一般的清军。 焚毁的营寨,这些天黄、张二帅已经让麾下的清军将其清理干净了。路上一片坦途,明军骑兵对于这两座堡垒的情报屏蔽也远没有对原本的营寨那般上心,清军的探马在这几日也约莫的看清了一些外围的形制,只是很多东西都没办法理解罢了。 不过,理解与否,对于耿继茂来说都是一样的——反正从一开始他就是打算用绿营兵来试试水,打上一仗,很多东西就都会看明白了。 耿继茂和他爹耿仲明留下的亲信部将徐得功、连得成二帅居后,黄应杰和张道瀛感受到了这位小王爷的“殷殷期待”,也只得抖擞精神。一如往日般的劝降,明军以无声作为回应,黄应杰和张道瀛借藩兵作为后盾,很是鼓舞了一番士气。随后,一北一南,各攻一堡,至少就他们的经验,这两座堡垒如此布置,就是为了互为犄角。而他们的兵力,合力进攻一座堡垒,也显得过于浪费兵力。 知道明军的堡垒里是有火炮的,清军在一里多地的位置列阵,帅旗前压,这几日搭建起来的望台、冲车、云梯等攻城器械滚滚向前,清军的步兵紧随其后,在这些更为显眼的物事背后一边前进,同时也在寻求着掩护。 五六百米的距离,以着如今的中国战场上所使用的火器而言,大多是触及不到的,就算是进入了这个距离,又能够达到射程的,滑膛炮的精准度也存在着不小的问题。 清军有恃无恐,大举进发,进入到一里的距离后,明军的堡垒依旧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不是在远处就能看到一些探出来的火炮那黑黝黝的炮口和垛口处矗立的明军的话,或许还会生出些明军闻藩兵之名而丧胆,从而不战而逃的遐思也说不定呢。 大队的清军继续前进,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始终没有开火,战场上除了清军的滚滚向前,明军的堡垒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到了这个距离,北线的黄应杰和南线的张道瀛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边组织炮队开始准备工作,一边派出了背负着土包、沙袋的辅兵和民夫。 炮队在这个距离准备,并非没有危险,但是就他们的火炮射程而言,这样的距离才好攻击到堡垒外围的半月堡。而那些辅兵和民夫的任务,无非是填平半月堡外围的护城河。他们都是宿将,很清楚以着半月堡与主堡之间的距离,清军对半月堡围而不攻,其结果就是暴露在明军火力的前后夹击之下。 辅兵和民夫拔腿狂奔,脱离了攻城器械的掩护,他们便直接暴露在明军的杀伤范围之内,唯有发足狂奔,方有抵达护城河,丢下土包、沙袋,旋即转身逃回清军那边的可能。 三百米、两百五十米、两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 到了这个距离,明军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有的只是,一根根稀疏到了几乎不能对清军攻城器械存在有效阻滞的梅花桩深深的插入泥土之中,就像是一根根摆设似的。 战场上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但是对于这些人儿,却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跑下去这一条路。然而,距离护城河越来越近,辅兵们也渐渐的开始发现,他们每前进一步都将需要耗费更大的气力,速度也免不了要开始减缓——行进道路上的坡度开始渐渐爬升,而就在这些辅兵和民夫们逐渐靠近他们的目的地之时,约莫五十米的距离,半月堡上的枪声在一声号令之下猛然间便爆发了出来,伴随着密集的枪声的更是如瓢泼暴雨般洒下的铅弹! 沉寂良久的枪声响起,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跑在最前面的那些民夫一扫而空。真正的辅兵,上过阵,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总是知道守御的一方使用的火器是需要装填的,甚至就算是弓弩也有或长或短的装填间隙,最没有必要的就是跑在最前面送死。 他们的经验,在枪炮声响起的第一瞬间救了他们一命。眼看着那些民夫被打倒在地,不少一时未死的也顾不上那些土包、沙袋了,捂着身上的创口发出痛苦的哀嚎声。而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他们当即便拿出了比之方才更大的气力,发足狂奔。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跑在明军装填的间隙完成他们的任务,从而踏上逃回来的路。这是生死攸关的间隙,已经不止一次救过他们的性命。奈何到了这一遭,他们正开始发足狂奔,半月堡上,射击完成的明军射手退后,新的射手替换上前,铅弹便再度如同是不要钱的一样扫了过来。 这样的场面,发生在每一个即将遭到攻击的半月堡。明军有意识的集中火力,这对清军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对此,清军也不在意,辅兵和民夫本身就是炮灰,消耗明军的火药和铅弹,就已经够了,若是能够将土包、沙袋投入护城河,更是赚出来的。 明军凭着快速轮换的方式展开了密集射击,清军第一波次投放的辅兵和民夫根本没有几个能够冲到护城河前,将被俘的土包、沙袋投入其中。这样的幸运儿终究是少数的,他们如果能够活着逃回去,更是可以暂且休息片刻,至于那些投机取巧,或是被明军火力吓破了胆的,在他们随手丢下土包、沙袋向后逃亡的同时,他们就已经被判处了当即执行的极刑! 督战队上前砍杀溃兵,伴随着攻城器械的滚滚向前,第二波次的辅兵和民夫也在这等恐怖之下冲出了器械的掩护。 第二波次的辅兵和民夫与第一次波次的待遇没有什么区别,明军依旧是集中了火铳手对其进行密集射击。但是有了第一次波次的那些溃兵的下场,这一次已经基本看不到向后逃亡的了,更多的土包、沙袋被投入到护城河中,哪怕是依旧是微乎其微。 投入之后,便是逃回,这是固定的模式。而待这一次的冲击结束,伴随着清军的攻城器械缓缓驶入半米的距离,明军沉寂已久的火炮也开始针对那些望台的射击。 炮声急速响起,轰鸣之中,早已瞄准多时,凭着那些为火炮标定位置的梅花桩的帮助,在明军炮队的数量操作之下,当即便有了望台在炮击中轰然倒塌的盛况。后面的清军夺路而逃,但是台子上的射手们却又哪来的生路,最多也就是在倾倒的过程中闭目跳下,将命运交给未知。 这样的精准,是建立在全方位的准备之下的,当即便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数架望台轰然倒塌,清军登时便是一片大乱,但是大乱之中,这支绿营的丰富战斗经验也体现了出来,在基层军官的控制下迅速得以恢复,并且少有阻碍到后续前进的。 清军依旧在步步进逼,而伴随着攻城器械越来越多的进入到射程,明军火炮和火铳也将更多的注意力倾注在他们的身上。辅兵和民夫们的压力骤减,更多的他们能够靠近护城河,直到将护城河填平,冲车就可以顺利的抵近到半月堡前,实现对堡墙的突破。 一切都开始恢复到正常的规律,岂料就在这时,半月堡靠近基座的位置,数块土石被推入护城河中。伴随着“不懂”的动静,一门门虎蹲炮的炮口伸出,对准了那些正在冲过来的清军就是一阵轰鸣。 “老子把潮州府各府县的城守炮,以及南澳岛的库存全都搬空了,这次不让你们这些狗鞑子感受一下热兵器战争的洗礼,我他妈名字就倒过来写!” 第八十五章 坚城(下) 虎蹲炮里装着的并非是炮弹,而是铁砂和碎石子,点燃引信,喷射出的散弹席卷开来,反倒是比方才的射击更为致命。 顷刻间,清军的辅兵和民夫便倒了一片,这样的场面,即便是那些跃跃欲试的清军战兵们也被震慑得不轻。 明军的射击强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如此密集的杀伤,当即便引起了清军的一片惊呼。这是难以避免的,明军有史以来并非没有出现过高强度的火器射击——戚继光的车炮营乃至是关宁军编练的那些车炮营,其火力密集程度都是首屈一指的。奈何前者辉煌的走完了一生,缔造的传奇军队就淹没在了体制的深潭之中;而后者,勇气不复存在,屡屡为清军在射程外骗光了弹药,将火力倾泻给了空气,如之奈何。 这一遭,明军的沉稳让人难以置信,清军处于攻城的一方,更是不可避免的要暴露出更多的破绽来。突如其来的杀伤,使得清军为之一挫,但是随着战鼓声的响起,闻鼓而进,再加上身后尚有藩兵作为后盾,清军重新鼓足了勇气,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就在这档口,清军的火炮也已经准备就绪,还击开始,炮弹稀稀疏疏的扫过冲击坡,唯有一枚炮弹轰入了护城河,溅起了一片水花。 紧张的情绪、凭经验的瞄准方法以及缺乏明军那般的全方面准备,射击的效果很是不好。不过这也仅仅是第一次的试射而已,谁也不会放在心上,接下来无非就是重新调整射击角度和方向,重新装填罢了。 岂料,就在这个当口,明军的主堡突然爆发一连串的炮击,那些明显在口径上又大上一个等级线的火炮们瞄准的恰恰正是他们。 黑色的轨迹在半月堡上射击的明军头顶、在冲击坡上奋勇前进的清军的头顶上一闪即逝。劈头盖脸的轰向了清军的炮兵阵地。 滑膛炮的精准度受限,饶是明军的准备更为充分也同样是不可避免的。炮弹扫过清军炮兵阵地的那一片区域,绝大多数的一如他们的对手那般,但却有一枚鬼使神差的直接砸在了一个尚未打开的火药桶之上,那个炮组以及邻居的一个炮组的方位当即便化作了一片火海。 爆燃的烈火之中,清军的炮组成员转瞬间就被点燃。这一刻,炮长、炮手、装填手、辅兵,在烈火之下,一视同仁。 尖叫着、哀嚎着,熊熊烈焰由于缺乏足够的可燃物而导致火势迅速的减退,但是那些引燃的烛火却依旧是在逃亡、打滚,试图熄灭那些正在吞噬着他们的精灵,却也只能在这无谓的挣扎中耗尽生命的活力。 后方的爆炸,动静实在不小,但是冲击坡的最前线,战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哪一方也没有功夫去注意这些。 这功夫,望台已经被轰塌了数座,零零星星的还有几座,显然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明军没有在最远距离射击,这是命中率得到几何倍提升的一大关键因素,但是放清军抵近,亦是莫大的危险,当清军集中力量发起猛攻之际,仅凭着半月堡的火力就势必会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在付出了两座望台和数辆冲车的损失后,清军好容易将一辆冲车推到了护城河畔。这里乃是两处半月堡之间的区域,明军倾泻的火力不多,除了前方主堡延伸出来的锐角结构看着有些压迫感之外,此刻反倒是最安全的一处所在。 清军毫不犹豫的将冲车推进了护城河,木制的车体尤其是用来防箭的顶子甚是坚固,为首的一个清军刀盾兵一跃而上,三两步间便借此越过了护城河,旋即便引起了一片的欢呼。 这样的勇士,最是能够振奋士气的,是故封建军队对先登之功的嘉赏总是极为丰厚的。然而那刀盾兵冲过了护城河,摆出了持盾掩护后续清军的姿态,眼前却是一片平坦直抵主堡,但却依旧有五六米的堡墙需要攀登,而那座城门,则更是高出了这片区域两三米的样子,靠着木制架设的桥梁与半月堡的后方相连。 这是一个整体化的防御结构,这里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桥头堡,其主要还是得益于清军在正面给予了半月堡以极大的压力。但是再想继续前进,却显然是要暴露在明军多方向火力之下,甚至就在紧随他身后的那几个清军越过护城河的片刻,主堡延伸出来的锐角上方,明军的射击毫无预兆的倾泻而来…… 居高临下的射击,这对以刀枪为主体的冷兵器军队而言实在是被动挨打。伴随着最后一辆望台的轰然倒塌,清军的士气再也无法维持下去,在冲击坡上如同是潮水般退去,而明军则更是送上了枪炮的交响作为作为最后的赠礼。 第一天的攻势仅仅维持了这么一轮就宣告结束,在这两支绿营兵背后坐镇的藩兵没有轻动,也没有阻拦绿营兵的退却,大军就这么收兵回营了。 回到大营,黄应杰和张道瀛自是垂头丧气得恨不得将脑袋扎进地里。他们两镇的兵马,对两个堡垒同时发动进攻,结果一前一后的败了下来,战后统计,光是战兵就算是不下五六百人,已经超过了十分之一的伤亡线。而这一切,还仅仅是战兵,关于辅兵、关于强征来的民夫伤亡,更是他们不愿去触及的数字。 相对的,他们的战果,无非是几条靠着冲车推进护城河来制造的浮桥,至于对明军的杀伤,则几乎全部是由望台上的射手造成的,微乎其微。 “这姓陈的也太阴了吧。” 黄应杰和张道瀛组织了抵近前沿的军官、士卒们,将堡垒外围的具体形制绘入图中,呈现给了耿继茂。 大帐之内,两个绿营将领一副垂头丧气,不敢多言,但是徐得功却是跟着耿继茂的老子耿仲明多年的亲信,看着这幅图案,豆大的汗珠子就开始往下流,若非是这句话出口,只怕旁人还会以为是生在辽东,还不能适应广东四月份的天气呢。 不似中式城墙那般兼顾军事要塞和保护城内的效用,明军这一次修建的堡垒是纯军事化的,而且更为麻烦的是,由冲击坡、护城河、半月堡、主堡以及附属其上的一系列防御结构组成的防御体系,透过今日一战便可以看出,这分明就是为了更好的发挥火器的威力。 居高临下的射击,清军大半的人马以及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处在被动挨打的境况之中,这非常难受。尤其是一旦越过了护城河,很可能面对的更将会是多角度的夹击,这一点甚至两支绿营都没有能够太过切实的将明军的火力网试出来。 “两个堡垒的夹角,肯定会遭到两个堡垒的夹击,绝对不能从这里下手。” “想破主堡,显得拿下前沿的这些小堡垒。里面看样子是有两层,但兵力应该不多,但是那个斜坡和护城河实在是恶心人。” “连帅所言甚是,还是要先拿下小堡垒,再攻主堡。而攻下小堡垒的关键又在那护城河上面,必须设法填平了才是。” “……” 这样打下去肯定不行,无非是白白送死罢了。虽说是绿营兵的命不值钱,但是也没有必要为此无谓的消耗清军在广东的有生力量吧。 指着地图,连得成和徐得功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想法尽数倒出来以供耿继茂参详。而耿继茂这时候也顾不上鄙视绿营将领了,叫上黄应杰和张道瀛一起,试图从这外围的工事上面寻出些破绽来。如此,便是两个时辰的功夫。两个时辰之后,众将皆是口干舌燥,但是应对的战法也总算是琢磨出了一些来。 绿营兵死多少,耿继茂一点儿也不在乎,此刻凭着这些牺牲换来了经验教训,却还是有益的:“休整两日,继续打造攻城器械。两日之后,只攻北堡,南堡用骑兵监视。这一次,连帅领兵,咱们靖南藩的藩兵好好教训教训海寇。” ……………… ps:最近事情比较多,更新时间有些晚,抱歉。忙完这段,争取恢复正常更新时间。晚上应该还有一章,具体时间待定。 第八十六章 铁壁(上) “按照黄应杰和张道瀛的攻势,如果还是原本的营寨,或许也就是不太那么容易守得住了。” “是啊,藩兵一到,这两个混蛋就好像疯了似的。” 八旗军在辽东的屡战屡胜已经俨然是一神话了,入关之后,有八旗军在场,就连那些绿营兵也都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说白了,无非是心理优势的存在,提升了他们对于胜利的信心,而此消彼长,作为八旗军的对手,于能否取得胜利一事的怀疑自然也就会出现上升,而怀疑更是进一步的降低了对伤亡的忍耐能力。 靖南藩的藩兵,说起来真正入了汉军旗下的只有前年耿仲明从辽东带出来的那一千多人,也就五六个牛录罢了,剩下的藩兵都是南下时沿途补充的绿营兵。不过这些绿营也大多是各地的精锐,战斗力上无甚差距,有的可能还要在一些汉军旗的弱旅之上。 有了藩兵,哪怕只是几个牛录的藩兵作为后盾,这些绿营兵也好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承受了比预期更大的伤亡才被明军击退。不过既然最后还是被击退了,明军这边的情绪也远比清军那边要轻松得多。说到底,毕竟是清军连主堡都没摸到就败了,适当的乐观还是可以有的。 “下一次,来的可能就是藩兵了。” 一盆凉水泼下去,陈凯环顾众将,却不曾见得有丝毫畏惧之色。这是对他的主持的粤东战场的信心,更是源于这些将帅与清军势不两立的决心。 “能与诸君共同抗敌,乃是我陈凯的荣幸。” ……………… 是夜,作为胜利者的一方,明军杀猪宰羊,犒赏有功将士。与此同时,夜不收则加倍的撒了出去,以免清军展开夜袭。 夜袭没有出现,看样子清军也还是没有摸到门道。第二天也同样是没有动静,甚至到了第三天还是如此。有的,无非是清军的探马依旧在凭借着兵力的优势遮蔽着情报,防止明军看到更多的东西罢了。 到了四月十五,清军再度来袭。这一遭,在堡垒上透过望远镜,陈凯很清晰的感受到了清军的准备更加充足,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传令下去,准备乙计划。嗯,等待我的命令。” 清军大举而来,这一次绿营的旗号退到了两侧,显然是在护卫大军的侧翼。陈凯一语成箴,这一次来的真是靖南王府的藩兵,而且看主力部队以及攻城器械的位置,更是对准了他此刻所在的北堡。 不过,这对于明军而言似乎并不存在着什么区别。有了上一次的胜利,堡垒的守军士气正盛,哪怕是藩兵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清军已经没有了劝降的欲望,稍作准备,靖南王的帅旗前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旋即响起,大军的士气为之一振,在望台、冲车等攻城器械的掩护下,大军滚滚向前,当即便是一个铺天盖地。 藩兵的气势更胜,天知道耿继茂一个纨绔子弟是哪来的如此威望。陈凯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一如他的沉默那般,北堡也同样是以死寂作为回应。 大队的清军继续向前,这一次,在里许的位置,清军的主力部队没有继续前进,反倒是直接从阵后放出了大队的辅兵和民夫,让他们背负着沙袋、土包迈步向前。皮鞭的驱逐开场,哭嚎声响起,陈凯透过望远镜看去,极目远眺,清军驱逐向前的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是从左近区域强征来的百姓。 陈凯很清楚,这些百姓都是清军的炮灰,就像是前几日的那些辅兵和民夫一样。而这里面的区别在于,藩兵对于使用老弱妇孺来填壕上更为熟练! 杀鸡儆猴,督战队跟在后面,用滞留不前的百姓的性命作为说辞,被驱逐着向前的百姓们便再难生得出抗拒的意志。百姓蜂拥而来,在督战队的催促下不敢有丝毫的裹足不前,然而哭嚎声响彻战场,换来的则清军放肆的狂笑和明军的面色冷峻。 还远远没有进入既定的射击距离,尚有考虑的时间,但是压力却已经明明白白的传递到了陈凯的身上,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 如果只是民夫和辅兵,杀了也就杀了,甚至不光要杀,还要把首级砍下来作为记功的依据。但是那些老弱妇孺,一个个的背负着土包、沙袋都足以让他们步履蹒跚起来。虽说,在这样的时代,杀良冒功也是从未少过的,但是真的到了他自己这里,现代人的道德洁癖却依旧在噬咬着陈凯的内心。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或许,这又从来都不是个问题。 那些被驱逐而来的百姓前进速度算不得多快,但是一步步的靠近,距离冲击坡也越来越近了。哭嚎声渐渐迫近,陈凯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了起来。负责守卫北堡的军官知道,文官在这方面是不同于武将的,此刻等待着陈凯的命令,心中的焦急更是让他升腾起了满头的大汗来。 老弱妇孺越来越近,清军那边在此时也动了起来,攻城器械滚滚向前,压迫感更是随之而来。负责的军官更是再也按捺不下去了:“总制,杀,还是不杀?” 听到这一声喝问,陈凯转过头,看向那个军官,也扫视着周遭的明军将士。不说什么这两座堡垒是背后的潮州、闽南明军、百姓的生死线,不说一旦此地沦陷,靖南藩的藩兵便可以带着成群结队的绿营兵杀入粤东、闽南,率兽食人,只说作为主帅,这本就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杀!” 一声暴喝出口,军官得令,只是一个摆手,旗手便挥舞旗帜,只在转瞬间,爆响刺破了硝烟,铅弹如暴雨般扫过人群,当即便在冲击坡上留下了一片无声的尸骸以及一时未死的苦痛哀嚎。 明军开火,这些老弱妇孺当即便是吓得转身欲跑,奈何躲在他们身后的督战队却依旧不肯放过他们,肆意的劈砍,驱逐着他们直接冲向了护城河,甚至根本没有留给他们扔下土包、沙袋后逃回的机会,直接将他们赶下了护城河去。 填壕,从来不曾有什么怜悯可言。督战队将绝大多数的百姓驱赶下了护城河,却也没有将所有人都逼下去便连忙向后逃去。这是他们的经验,因为他们很清楚按照惯性思维,他们是一定会如此的,但是反过来想,只要留下一部分,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反倒是有更多的机会逃回去。 一切按照预想的做了起来,清军的督战队拔腿就跑,无论是半月堡上的明军,还是那些已经站在了护城河边缘的百姓们,无不是为之一愣。可也就在这时候,主堡上一声“杀光这些畜生”的暴喝响起,被唤醒过来的明军射手当即便是瞄准了那些督战队的背影,扣动了各自的扳机。 第八十七章 铁壁(中) 此时此刻,清军的第二波次填壕队伍早已越过了行进的大军,哭嚎着向前进发。比之第一波次的那些老弱妇孺,他们更加清楚他们的命运。而那些押解着第一波次填壕队伍的督战队们则更是明白,明白他们只要冲进了这些哭嚎着的百姓之中,甚至只要逃出百米的距离,他们几乎就可以算是逃出生天了。 及时转身,为他们争取了一个反应上的时间差。但是明军这边在那一声怒吼的同时,反应却也丝毫不慢,后队的火铳手连忙上前,瞄准,射击铅弹穿透了喷薄而出的硝烟,以着数十倍于清军奔跑的速度,仅仅是在一瞬间就追上了夺路而逃的督战队。 铅弹穿透脊背,奔跑夏然而止,似是被铅弹的动能撞击,更是因为穿透脊背的瞬间,柔软的铅弹碎裂开来,在肌肉、骨骼、内脏、乃至是神经系统留下喷溅状的创伤,大肆破坏身体组织,以至于整个人在瞬间就失去了继续奔跑的力量。 仅凭着一轮的射击是很难迅速的清除掉的,上前的火铳手完成了射击,立刻便退了下去,由下一排的火铳手抵近垛口射击,而在第二排的射击结束,所剩无几的督战队已经跑出了百米的距离。按道理,数十步开外,明军的鸟铳就已经缺乏有效杀伤的能力了,能够到这个距离还是得蒙于清军督战队不曾披甲。但是越过了百米,鸟铳也就无能为力。 这是来源于武器技术的限制,约摸着跑过了这个距离,督战队亦是自觉着逃出了生天,岂料他们紧绷的神经刚刚松懈下来些许,只听而后一声声不同于火铳射击的尖啸,尖锐的弩箭便在刺穿空气的转瞬之后便连带着他们的身体一起刺穿开来。 弩机,这种武器在野战中早已被火铳所取代,但是守城之时却依旧能够用上。十来秒之前,督战队夺路而逃,清军的队列则还在继续前进。十来秒之后,督战队已经被狙杀得所剩无几,依旧坚持着向西逃去的督战队军官迈着蹒跚的步子,似乎每一步都更加艰难,直到片刻之后,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径直的跪倒在了第二波次的填壕队伍面前。 这一幕,暴露在了填壕队伍、暴露在了前进中的藩兵、暴露在了守堡的明军、同时也暴露在了陈凯的眼中。或许,这已经是他在此时此刻唯一能够做的了,但是遥望着远处,更多的填壕百姓还在被驱赶着前进,悲哀涌上心头。可也就在这时,护城河的岸边,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一双纤细白皙的胳膊高高托起,在起起伏伏之间,那一双小手却总算是攀上了护城河河岸的边缘。 小小的身影艰难的攀爬而上,几次险些重新掉落下去,却又几次重新的抓紧了土石。渐渐的,小小的身影一点点的攀爬了上来,原本整齐干净的衣衫早已沾满了灰泥,膝盖、胳膊、以及胸前更有多处被什么扯破了的。但是,小小的身影在爬上护城河河岸后,却全然没有去庆幸劫后余生,哪怕是连一瞬间也没有,连忙扭转了身子,哭嚎着向着护城河探去。只是所见者,唯有护城河河水中的人头攒动,挣扎求活,却再没了母亲温暖的臂弯。 “娘!” “要活下去啊!” 嘶声裂肺的叫喊,耳中回荡着的却依旧是将他推上河岸的那一最后的嘱咐。值此时,唯有哭泣,让人不忍侧目。 就这样,小小的身影在那里哭泣着,护城河中的挣扎求生也渐渐的微弱。而在远处,大批的老弱妇孺则依旧是如他们一般,被清军的督战队驱逐上了冲击坡,到此来复制他们的命运。 “孩子,过来!” 泪水淌过面上的灰土,划过了两行溪流。哭嚎声中,背后主堡的方向,一个吊篮放了下来。喊了几嗓子,孩子转过头来,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却依旧是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 “快,上吊篮。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啊!” 报仇,什么是报仇,孩子小小的世界里似乎还不太能够理解。但是,活下去,这三个字却是他的母亲嘱咐过的,听到这话,他连忙爬了起来,笨拙的向着远处的吊篮跑去。 更多的百姓被清军驱逐着填壕,而填壕的目的便是能够直接进攻明军的堡垒。半月堡上层的火铳手、步弓手以及弩手,下层的虎蹲炮频繁开火,很多人就这么倒在了冲击坡上,但是更多的百姓却也只能在督战队的屠刀下以及渐渐抵近的清军主力的压迫之下冲向护城河,然后被身后的人们挤下去。 孩子,还在继续向着吊篮跑去,越来越近,直到抵近吊篮时,勉力的爬了进去,随后吊篮便缓缓升起。 似乎是看到了生的希望,如同是下饺子般的护城河西岸的对岸,一双双的大手托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们踩着护城河底的软泥,尤其是上一批填壕百姓沉入河水中的尸身,将更多的生的希望托起。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孩子被托上对岸。哭嚎声中,活下去的嘱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渐渐的甚至已经开始压过了濒死的哭嚎。 不断的有孩子跑向主堡,更多的吊篮被明军放下,升起活下去的可能。而此时,就在第一个孩子被托起的那段河道,一个成年男子将身边的拖入了水中,攀爬着、踩踏着一个又一个的苦人儿的身体,终于攀上了护城河的对岸。 接下来,无有嘱托、无有回望,男子发足狂奔,迅速的抵近到吊篮处,将一个攀上了吊篮,甚至一只脚已经跨过边缘的孩子拽了下来,一把贯在了地上。 孩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那男子则哭求着明军将他吊上。求活之心人皆有之,明军也没有干脆放着不管。吊篮缓缓上升,男子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劫后余生之念浮上面庞。待到吊篮渐渐升上城头,男子看到了明军,更是连忙换上了一脸的谄媚。 然而,没等那男子将恭维和谢意说出口来,当面的那个明军军官拔刀在手,径直的便劈了过去。 下一秒,刀,镶嵌在男人的额头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视线渐渐抬高,随即便是仰天而倒,径直的从吊篮上摔了下去。 “总制老大人说了,咱们只救真正的良善,只救愿意与鞑子拼命的好汉子。这等踩着其他受苦之人,用旁人的性命换取活下去希望的货色,不配!” 一语说罢,这个广州左卫出身的军官已是泪流满面。旋即在主堡明军的欢呼声中,军官一跃而下,直接翻入了吊篮之中。吊篮缓缓下降,未及落地,军官便跳了下去。顾也不顾那把嵌在男人尸身上的佩刀,只见他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将其抱在了怀中,重新登上了渐渐上升的吊篮。 第八十八章 铁壁(下) 第八十九章 意义 苦战一日,又是一个傍晚的军议,耿继茂拿着皮鞭,愤怒的抽打着那几个带队扑城的军官。如连得成、徐得功这般的藩兵大帅,一个个的默然无语;如黄应杰、张道瀛这样的绿营军官,则战战兢兢的不敢发出任何响动,以免被这位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小王爷注意到。 清军高昂的士气、藩兵对自身战力的高估,等等等等,使得这支清军对伤亡的忍耐能力较之从军多则三五载、少则一两年的粤东明军士卒们要强上太多。 奈何,也恰恰正是源于这份对伤亡的承受能力,使得他们在这座堡垒面前付出了更为巨大的伤亡——此番出兵,耿继茂本打算是借此直接杀入潮州的,为了在面对假象的对手郑成功时胜算更高,他干脆抽调了靖南王府的大半藩兵,超过七千大军出征,辅以这两支绿营兵以及北面的郝尚久。这一次进攻北堡,哪怕是兵力不宜扩展,前前后后的却也使用了将近四千战兵,最后却在坚城铁壁之下碰的头破血流,付出了不下八百的阵亡以及大量的轻重伤。 这些,可都是他爹留给他安身立命的靖南王府藩兵,而非是那些狗一般低贱的绿营废物! 耿继茂暴跳如雷,不光是伤亡,更重要的还是他身为堂堂的满清王爷,居然败在了这么一座小小的堡垒面前。如此羞辱,又如何能够让他咽得下这口气? “把这几个废物都给本王爷拉出去砍了!” “王爷,大战之际,斩杀大将,不祥啊。依末将之见,杖责、罚银,叫他们戴罪立功,他们也必会知耻而后勇。” “徐帅所言甚是,还望王爷三思。” “末将附议。” “末将附议。” “……” 几个一众军官求情,耿继茂本就不如他爹对于这支军队的掌控能力,如徐得功、连得成这样的大帅,既然是他父亲的亲信,对他也是忠心耿耿,自然也不好驳了情面。况且,这几个军官还都是在汉军旗里在号的,他这么贸贸然的杀了旗人军官,会否引起清廷的不满又是一个问题。既然如此,干脆便借着劝说,让人拉下去打上一顿了事。 军官们千恩万谢的被拉了下去,接下来无非是棍棒加身的惨叫。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耿继茂自然也不会就此了事了,干脆又向在场的众将问及相应对的对策,奈何明军的堡垒实在超脱了他们的经验之外,好半晌,才有一个声音怯怯的说了句“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出来。 ……………… “经此惨败,鞑子退兵,近几日便不会再行发动攻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耿继茂那个龟孙子应该会派人回广州去调集红夷炮了,就是他们轰塌广州城墙的那几十门红夷炮!” 遇坚城难破,则运红夷炮轰之,这是清军已经成为模式化的用兵习惯。这本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在场的众将无不表示赞同。不过有一个问题在于,红夷炮威力是大,但是重量也不轻,从广州运来,怕是又会像是当初进攻广州时从南赣运来那般,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不可。而现在已经是四月中旬了,几个月之后,就算是两三个月,那也到了六七月的盛夏季节。到了那时候,生在辽东、长在辽东的那些藩兵精锐,只怕是连屋子都舍不得出了,更别说是打仗了。 “等鞑子舍得出屋子了,弄不好又是到冬天了。到时候,总制设计的这座陆丰双子棱堡只怕还要更加坚固、复杂。鞑子再想攻破,还得是痴人说梦!” 陆丰双子棱堡是陈凯为这两座堡垒命名的合称,单个来说就是北堡和南堡。棱堡建筑,源于欧陆,其实质就是把城塞从一个凸多边形变成一个凹多边形,这样的改进,使得无论进攻城堡的任何一点,都会使攻击方暴露给超过一个的棱堡面,防守方可以使用交叉火力进行多重打击。 火药时代来临前,无论欧陆,还是中国,都会把城墙、堡垒修得高耸非常,为的就是防止攻城一方的士卒快速攀爬上城墙,对守军造成威胁。其实如中国的马面堡、瓮城,其存在也兼顾了多角度攻击攻城者的作用。但是火器时代带来之后,由于守军火炮的巨大后坐力对墙体是存在着破坏性的,所以堡垒的高度在降低;而攻击一方的火炮则可以直接对正面的墙体造成威胁,所以就出现了更多的改变,使得堡垒的形制与之从前变得越来越不一样。 即便是在棱堡的诞生地欧陆,绝大多数时代,围攻棱堡都被欧洲军人们视作是一项令人绝望的工作。 在法国元帅沃邦用事之前,欧洲军队对于棱堡往往只能选择围困,寄希望于耗干净守军的粮草或是斗志之后,逼着守军自行开城投降,而非是强攻。这位沃邦元帅不光是进攻棱堡的专家,更是建造更为复杂和坚固的棱堡的奇才,他修建的沃邦棱堡闻名于世,使得法国在近代战争前中期总是有着较为有利的防御环境。 事实上,陈凯设计的陆丰双子棱堡,论及复杂和坚固程度依旧没办法和沃邦棱堡相比。他仅仅是按照记忆绘图,然后根据凹多边形的原理进行修改,其中依旧有着大量的设计盲点存在。这对棱堡也恰恰如柯宸梅所说的那般,依旧有着进一步强化的余地。 “等到了冬天,弄不好耿继茂就舍不得广州的温柔乡了,到时候咱们费力气加固,反倒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也说不定呢。” 调笑一番,众将也不由得为这般乐观的情绪所感染。不过陈凯并非是盲目乐观,棱堡对于明军和清军而言都是新鲜事物,历史上明军第一次攻陷棱堡是郑成功收复台湾,而清军则是雅克萨之战。二者有志一同的都是选择了围困来逼迫守军投降,郑成功的手段更加多样化,但也依旧无法脱了这个范畴。 现在棱堡提早了最少十多年出现在中国战场上,会否有人琢磨出更多的办法来,其实陈凯也没办法预料。但是就着广州清军的这些人物,透过历史,陈凯实在看不出哪一位有着使用旁的方法攻陷棱堡的潜质。更何况,这两座棱堡本就是互为犄角,且背后是明军控制的螺河,有浮桥连接东西,清军就算是想要围困也是完全做不到的。 “现在唯一需要担忧的就是尚可喜派人去法国把沃邦绑来。不对,现在才十九岁的沃邦,估计就算是来了,一时半刻也折腾不出平行攻城法来。更何况,尚可喜现在怕是连法兰西到底能不能吃都未必知道吧?” 凭借着棱堡消耗了大量的清军,无论是绿营,还是藩兵,妄想靠着冷兵器攻陷这等火器时代的防御工事,实在是痴人说梦。 斩首,比之清军统计的伤亡要少上许多,因为很多清军的脑袋都已经被铅弹、炮弹打烂了,根本没办法辨别。但是两战下来,直接杀伤在一千五百左右,轻重伤更是不下四千,这个数字也是很保守的估计。 对于清军的庞大基数,这算不得伤筋动骨,但是兵力劣势的明军守住了防线,确保了后方的安全,己方伤亡加在一起能有个三十、五十,还是一百这般的微乎其微,却是值得庆贺和大肆宣扬的。 庆功宴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尚未入夜,陈凯却带着一众将帅出了北堡的大门,凭梯子下到了那片修罗场。 明军的辅兵正在打扫战场,清军的武器会收敛走,回炉重铸,因为陈凯的眼里只有标准化这三个大字;清军的衣服会被扒下来,好一些的扔给苦力穿,不好的做成沙袋、土包,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用的上;清军的尸身,脑袋用来记功,其他部分则直接扔进螺河,顺着河流飘向大海,至于入土为安,没那工夫,暴尸荒野,陈凯也没兴趣弄出什么瘟疫出来。 所有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步入其间,官靴很快就沾染上了与泥土混为一体的血泥。陈凯对此毫不介意,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曾经的护城河畔,在那里,清军残破的尸骸与破烂的攻城器械绘成了一副破败的画卷。 如此景象,配上此刻的夕阳西下,别有一番引人赋诗的意境。只是陈凯,行到此处,却还是被护城河填出的平坦上,一支孤零零的从土中兀自伸出的左臂所吸引。 “诸君,如果我们不能实现驱除鞑虏,光复汉家天下的伟大事业,这样的悲剧就会继续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华夏故土上上演。一百年、两百年,或许还要更久,会有更多无辜良善死于鞑子的凶残暴虐。而另一些人,在鞑子制造的恐怖氛围下则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禽兽,就像是我们今天面对的汉军旗人,当年辽事未起之时,又有几人不曾是老实本分的良家子……” “夷狄窃取华夏,不光是覆灭了一个汉家王朝那么简单,他们的存在势必将会毁坏,甚至是覆灭我们传承数千载的伟大文明……” “今时今日,我们或许杀不了太多的鞑子,没办法彻底歼灭掉靖南藩的藩兵,没办法对他们造成打断脊梁的杀伤,这乃是由于敌强我弱的现实。作为处于严重劣势的一方,战略决定战术,我军在广东战场上暂且只能采取守势。但是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不谈将来,只说现在,有了我们在广东战场上的坚守,国姓就可以在闽南战场上心无旁骛的与鞑子厮杀,而福建的袍泽们也必将会以更多的鞑子的性命来将我们的那一份补回来!” 第九十章 江东桥之战 永历六年正月初十,郑成功统领大军北上长泰县,试图形成对漳州府的光关门打狗之势。 郑成功的意图很是明显,漳州守军也同样明白。到了正月十七,大军抵近西溪地方,坐困漳州府城的王进、王之纲、陈尚智等部清军集结数千兵马来战,明军大军尚未集结,只得以亲丁镇及礼武营迎战。 明军兵力只有清军不到半数,初战不利。甘辉奋身临阵,身中二箭,陈俸继进,被伤四箭,已有败退之象。 值此时,大督阵王孔严督官兵奋勇前进,退却即斩,枭首亲丁镇前锋营营将陈震、总班曾猛。明军军法森严,将士迫不得已,返身死战,总算是抗住了清军的攻势。战局陷入胶着,随后,亲丁镇副将欧斌率骑兵直冲清军大阵,阵斩骑将二员,清军旋即溃败,溺死者不计其数。因功,郑成功改礼武营为礼武镇,营将陈俸为总兵官。 西溪一战,明军以少胜多,击溃漳州清军。大军继续前进,数日后,清军再行集结数千兵马,为戎旗镇击破。 大军抵近,郑成功扎营于长泰县城东门外之石高山,制造云梯及攻城器械,各镇亦是将县城团团围困。明军在闽南的连战连胜鼓舞了地方抗清运动,兵部职方司主事陈韵率数千义军来附,郑成功将其编入张名振的水师前军。 抵近县城,守军不降,明军攻打数次,奈何城坚始终无有寸进。至二月初二,严令攻城,游兵营营将吴世珍身先士卒,奋勇登城,中炮阵亡。郑成功以黄元管游兵营。同时意识到强攻并非上策,遂移驻北门高埠处,挖掘地道,谋以放崩法破城。 所谓放崩法,其实就是掘进爆破。挖掘地道至城墙下放,埋放火药,封死坑洞,以火药爆炸的威力实现对城墙的破坏。 三月初四,郑成功接到军情报告,称浙闽总督陈锦统浙闽督标等马步数万来援,抵近同安县城驻扎。强敌抵近,郑成功只得下令爆破,计划若城破则入城,若不破则打援。结果,三月初七一早,点燃火药,岂料地道未及城墙,仅仅是在城外炸出了一个巨坑而已。于是在当日,郑成功便亲率大军移驻江东桥,拦截陈锦大军。 江东桥原名虎渡桥,修建于南宋绍熙年间,后屡毁屡修,至明嘉靖年间,新桥修成,“石梁长八十尺,宽、厚各五尺,酾水一十五道,一道三梁,疏之以广其道,以板石横弥其缝,广二十尺,长二千尺。”这座桥“上重下坚,相安以固。涨不能没,湍不能怒,火不能热,飓不能倾”。实是建桥史上的奇迹,为后世称之为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梁桥。 此桥位于九龙江北溪下游,素来是连同漳泉的交通要道。陈锦统领大军赴援,自然也是要就此通过。 经历了去年的磁灶、钱山、小盈岭三败,以及今年漳浦、海澄两县反正以及漳州清军的两次败绩,福建战局已经出现了逆转。陈锦来势汹汹,不光是调集了包括浙闽督标在内的大批浙江、福建清军,更是檄召汀州清军南下,同时以郑彩旧将蔡兴、章云飞水师出泉州,进攻中左所。 由于潮州尚在明军之手,所以陈锦并没有能够如历史上那般调集潮州清军东进,但是早前广东清军已经发动了对潮州的攻势,如黄应杰、张道瀛所部绿营在此时依旧对明军的螺河防线持续进攻。 对此,郑成功遣中权镇总兵官黄兴督陈尧策的护卫中镇和黄梧的英兵营屯扎南靖、平和一线,防备汀州绿营;遣护卫前镇总兵官黄大振率所部兵马同水师后军平夷侯周鹤芝、水师右军闽安侯周瑞等部拦截福建清军水师;并且派遣陈六御的北镇及信武营协守海澄。 确保了外围各要点的守御,郑成功凭地势,以右先锋镇总兵官黄廷督左冲镇、奇兵镇埋伏于后,以绝漳州清军夹击;以戎旗镇、左先锋镇、亲丁镇、礼武镇、援剿左镇、前锋镇、正兵营等部当道扎营;以援剿中镇埋伏树林,以为各镇援应;以援剿右镇埋伏深青桥、鸿渐尾一带,截其归路。 按照郑成功的布置,各镇前附山、后背水,并且领水师返回,自绝后路,效法淮阴侯背水列阵之法。同时传令全军,此战照大敌赏罚格。另外许督阵、监营以副将以下退却者当场枭示,统领总镇退却者捆解军前枭示之权,摆明了就是要在此与陈锦决一死战! 三月初十,陈锦大军抵近,扎营于牛蹄山。此处距离江东桥尚有五里之遥,明军先行扎营,已经将清军入援漳州的道路拦腰截断,并且占据了地利。 漳州府消息断绝,陈锦不敢在此滞留过久,至三月十三中午,亲率大军而来。清军抵近,探马见明军各镇营盘寂然不动,主力未敢轻进。直至抵近正兵营处,方发动进攻,以兵强攻营盘。 清军已动,郑成功当即下令,各镇蜂拥而出。清军分头迎敌,一时间混战当场,难以分出胜负。于是郑成功亲率戎旗镇向清军发起猛攻,清军不敌,少却。随后,礼武镇、亲丁镇、右先锋镇、左先锋镇、援剿左镇等部齐出,奋勇厮杀。同时,郝文兴率援剿中镇自树林杀出,直捣其中,清军败退。 明军乘胜追击,一路直抵清军牛蹄山大营,各镇齐集,继续追杀,清军再败,陈锦尽弃其衣甲辎重,奔命而走。至入夜时分,陈锦又遭黄山所部伏兵追杀,仓皇而退,仅以身免。 是役,清军尸横遍野,几近全军覆没,所获衣甲辎重不计其数。按照大敌升赏有差,郑成功以礼武镇陈俸、亲丁镇甘辉、右先锋镇黄廷、援剿右镇黄山等为首功。升黄山为前提督、甘辉为中提督、黄山为右提督,每提督下设左右两镇。另以右先锋镇副将廖敬管右先锋镇、以亲丁镇副将欧斌管亲丁镇、以援剿右镇副将余新管援剿右镇,正兵营改为正兵镇,营将陈埙升总兵官。 升赏过后,杀猪宰羊,以庆此大胜。 第九十一章 质变时刻(上) 明军在江东桥大败清军的消息迅速传开,长泰守将及知县闻之丧胆,连忙弃城而走。城内士绅、百姓迎明军入城,至此长泰县城光复。 大战过后,大军急需休整。休整之际,郑成功以二十八星宿为名,设二十八营,以为诸镇后劲。半月后,大军休整完毕,二十八营亦是组建完成,大军转而向西,很快便将漳州府城团团围困。 漳州府城位于海澄县西北、长泰县西南、南靖县以东的龙溪县城,周两千余丈,砌石筑城,女墙、敌台、望楼、谯楼、护城河等防御建筑一应俱全。 隆庆开海,早已成为海贸中心的月港毗邻漳州府城,在其辐射带动之下,漳州城经济繁荣,成为“百工鳞集”、“机杼炉锤”交响的商业和手工业城市。此处经济繁荣,促进了城市化进程,城内有“九街十三巷”之说,数万百姓常年居住于此,为这座城市的繁华提供人力资源和消费。 郑成功包围了城池,但是出了奇的,这一次却并没有急着发起进攻,也没有如历史上那般挖掘挖掘地道,继续使用那放崩法破城。反倒是派了信使返回中左所,而管中左所地方事的忠振伯洪旭和管军器局事的参军冯澄世也连忙组织人手,很快的,合适的船舶起航,缓缓的驶入九龙江,并且在一个重兵把守的地方将郑成功特意要来的物事搬运下来。 十日后,在重兵保护之下,吆喝着号子,辅兵们竭尽全力的将五门巨大的火炮运到了漳州城外。 火炮是铜制的,个头巨大,口径也实在不小。最为难得的是,这五门火炮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上面那些毫无意义的划痕都是一般无二的。 抚摸着铜炮的炮身,郑成功的面上流露出了几年前他曾经在他的四叔郑鸿逵的面上看到过的色授魂与。不过这一次,身边的众将无有一人对此表示出丝毫的诧异,反倒是一个个的显得很是跃跃欲试。 “去年年底,竟成凭两门副铳轰塌了碣石卫城的城墙。今天,我军坐拥灵铳及四门副铳,便好好的给漳州城里的鞑子一个教训!” ……………… 三月,陈锦兵败江东桥,一路潜逃返回同安县。唯恐同安守军有异心,陈锦干脆带着亲信扎营于同安城外,继续收敛溃兵,同时调集更多的援兵前来为漳州城解围。 陈锦,表字天章,辽西锦州人士。与其他辽西将门世家的成员一样,他同样是在天启年间那段辽东烽火连天而辽西却连战事的边儿都沾不到的时期一步步随着关宁军的组建和扩建晋升而起。至崇祯年间,随着大凌河城的修建,他已经被任命为大凌河都司之职。 大凌河之战后,陈锦降清,予世职牛录章京,加半个前程。汉军旗制定,授牛录额真。接下来,清军入关,先是为登莱巡抚,镇压山东抗清起义;随后升操江总督,作为洪承畴的副手坐镇江南;而后改浙闽总督,负责浙江、福建两省的军政事务。 出任浙闽总督以来,陈锦多次与包括郑成功、郑彩、郑鸿逵以及鲁监国系统在内的明军和各地的抗清义军作战。他组织的永历二年大举援闽和永历四年、永历五年针对四明山、舟山的攻势,更是一步步的摧毁了以鲁监国朱以海为首的浙江明军,并且一劳永逸的镇压了浙江本地的大规模抗清起义。 论能力,陈锦在清初的督抚中也算得上是出挑的了。奈何这些年他将更多的精力都用在了镇压对清廷的江浙统治威胁更大的鲁监国上面,等到他完成对浙江大规模抗清运动的镇压,再回过头关注福建的时候,郑成功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比鲁监国更加棘手的对手,而且在陈凯的帮助下,如今的郑成功比历史上更加强大。 江东桥一败,凭一己之力镇压福建明军的打算化为泡影。福建本地清军,能够调用的部队本就不多,如抚标、提标这样的部队在去年都曾遭逢过惨败,战斗力尚且还未恢复;如右路镇标,更是在去年被明军尽数歼灭,从右路总兵施福,到下面的伙夫,全部都是重新建制的;至于左路镇标,更是尚且被明军围困在了漳州府城里面,自顾不暇。 浙江那边,倒还有些精锐部队,但大多也是鞭长莫及。最近的,金华总兵马进宝的部队,在年初时则被调去了江西协助江西清军镇压盘踞武夷山的江西明军。 为了保持对明军的军事压力,也为了给予漳州守军以信心,陈锦连忙调来了福建提督杨名高和福建右路总兵施福的部队。这一个月过去了,两支清军早已抵达同安县境内驻扎,但是巡视过后,陈锦更感压力巨大,因为这两支军队的状况都不怎么好,尤其是施福的右路镇标,严重缺乏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他本就是武将出身,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现在能指望的,就是漳州官军能够守住城池,坚持到调用杭州驻防八旗的命令抵达杭州,坚持到八旗军南下福建……” 脑海中如是想着,陈锦也知道这也并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够做到的。并非是从闽南到杭州,陈锦虽为总督,但是调用杭州驻防八旗这样的八旗军,哪怕是汉军旗组成的八旗军,也并非是他能够一个人说了算的。通过朝廷那边,是不可避免的,这一来一回便需要大量的时间。而杭州驻防八旗的八旗军基本上都是来自于辽东,让他们大夏天的跑到福建作战,战斗力必然会受到影响,只怕最快也是要九、十月份才能进入福建战场。 九、十月份,听起来似乎不远,但是现在不过才四月而已,最起码还有五个月的时间。而这么长的时间,可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天知道王进、王之纲以及陈尚智那几个家伙能否守住城池、天知道那个郑成功会否找到攻破漳州府城的办法、天知道那个叫陈凯的家伙会否又跳出来掺和一把! 事态的发展全然在于旁人,尤其是在于对手的抉择,而他却只能在这里干看着。无力感袭来,陈锦胸中的郁郁更甚,就连那面上也渐渐的爬满了愁苦之色。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个时候,一骑快马飞奔入营,臂上还插着一根利箭的清军骑兵滚鞍落马,只在外间的军官稍加盘问后,便匆匆忙忙的送抵到了他的大帐,并且报知了他一个最不愿意听到消息。 “漳州府城,这么就,没了?” 第九十二章 质变时刻(下) 大帐内,信使泣血哭诉,如实的诉说着漳州府城被明军攻陷的全过程。而这一幕,更是伴随着信使的诉说,浮现于久经战阵的陈锦的脑海之中。 五门巨大的火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约莫二十来斤重即便是落地都要砸烂脚面的黑黝黝的炮弹在火药爆炸的巨大动能的推动下呼啸而来,径直的轰在了漳州城的城墙上。 外包的砖石、护墙、垛口在巨力之下碎裂、崩飞,坚硬、锐利的石子飞溅着,打得城上守军头破血流、狼狈鼠窜。在那砖石之下,城墙内里的夯土结构亦是免不了要被这巨大的动能震出细碎的裂痕。而就在那一炮接着一炮的轰击下,裂痕逐渐扩大,直到再也无法维系着城体的结构。下一幕,就是轰然倒塌! 接下来的场面,无需过多赘言,陈锦也能够脑补出来。城墙崩塌的硝烟中,明军奋勇攀上豁口,旋即杀入城中。至于城内的守军,由于明军是全面包围,根本逃不出来,饶是这信使也是左路总兵王之纲派出的一支精锐骑队,结果就剩下了这么个负伤的勇毅。 城内的守将有几人为清廷尽忠、又有几人降了明军,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在于漳州府城已经不复为清军所有,重要的在于将漳州中部、南部控制区连成一片的明军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们可以放心大胆的继续向其他方向发起新一轮的攻势! 已经记不得他是怎么挥退的众将,也记得他到底有没有安抚信使,明军席卷福建的势头已经冒出了苗子,而他却无有任何办法加以阻拦,甚至是拖延时间的抵抗在这等巨炮攻势之下怕是也没有了指望。 内心被悲凉所淹没,好半天,陈锦才稍稍缓过劲儿来。寻思着向清廷上疏请求抓紧时间调派杭州驻防八旗入闽赴援,寻思着请求盘踞广东的平南、靖难二藩向粤东的潮州发起猛攻。无论是正面解决问题,还是围魏救赵,陈锦无不是抓紧一切时间去争取。 折子一封封写就,向尚可喜、耿继茂的求援信也在第一时间派人送出去。只可惜,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陈锦早已是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只觉着茶水冰凉,看向侍立一旁的家奴李进忠,当即便是怒不可遏。 “狗奴才!” “不长眼的狗东西。” “……” 一句句的怒喝,裹挟着皮鞭撕裂空气的呼啸和转瞬之后李进忠身上的层出不穷的累累血痕。 蜷缩在地上的家奴一动也不敢动,在陈锦身边很久了,他自然清楚陈锦的脾气,此刻因迁怒而被鞭打,只要等陈锦的气消了些就可以滚蛋了,可若是激了他的火气,那就只能祈祷陈锦因为别的事情暂且放过他了。 过了良久,陈锦发泄够了,也确实是抽累了,才一挥手,自有其他战战兢兢的家奴将那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进忠抬下去。 陈锦其人,能力是有的,对下属也还过得去,但是其人平日里但凡有所不顺的,便要用身边的家奴发泄。如今日这般,实在是常有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而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江东桥之战兵败以来的这一个月来,更是每天都会有家奴遭殃,甚至有的时候,一天打上两三遍都不新鲜。 “哎,今天,算我倒霉。” 当值是分时辰的,近日来,每一次在陈锦身边伺候都意味着随时有可能面对陈锦的鞭打。经过了军医的医治,李进忠已经转醒了过来,面对平日里几个要好的家奴,他也只得是自认倒霉,没有任何办法。 “这事情,主子说到底还是因为漳州失守以及一个月前的那一战,没准儿后续朝廷还要责罚……” 幸灾乐祸,是没有哪怕半分的。以着陈锦的脾气,就算仅仅是这段时间,他们只怕也是没命熬过去的。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的,甚至就连陈锦的正妻都曾私下发过牢骚,说是陈锦过于苛待下人,老天爷看不过去才到现在也没有个孩子。所以陈锦的正妻才会收养了一个抗清义士的孤子作为义子,为的就是百年之后能有个打幡儿烧纸钱的。 想到此处,四个家奴无不是面如死灰,仿佛被活活打死的命运马上就要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似的。 ……………… 漳州城破,几家欢喜几家愁,作为胜利者,明军自是要大摆酒宴加以庆贺才是。 说起来,漳州府城已经不是福建明军收复的第一座府城了,早在数年前的潮州,便已经有了先例。但是比之那一次的智取,这一次却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击破本地和来援的清军,且堂堂正正的当着清军的面儿将城池轰塌了,然后一鼓作气拿下了城池,自不可同日而语。 漳州围城的时间较短,城内民生保存比较完好,明军拿下了城池,便可以直接接管过来,无需太多的重建和恢复,这座数万人常住的府城便可以为明军出丁纳粮、缴纳税赋,明军的实力也会因此而得到提升。 光复漳州府城的消息迅速传开,南靖县,那座漳州中部仅存的孤城也立刻选择了改换门庭。如此一来,漳州一府十县,南部的诏安、漳浦、平和以及中部的海澄、长泰、龙溪、南靖这七个县相继光复,有着“闽南谷仓”之称的漳州平原尽入明军之手,与明军在潮州的控制区连成了一大片的范围。 “罪将廉彪拜见国姓爷。” “久闻廉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威武雄壮。” 江东桥一战以明军大获全胜告终,长泰县城开门迎降,很快消息便传到了向北近两百里处的漳平县。对此,漳平县守将廉彪当即决定以县城反正。 廉彪其人,身大数围,旅力过人,能左右射,百发百中,郑成功见之欣喜,旋即分出部分在江东桥一战和漳州一战缴获的战马,组建车骑镇,并任命其为总兵官。而漳州府城一战,城内守将,王之纲、陈尚智死于乱军之中,漳州总兵王进则率残部投降,郑成功在破城后也任命了王进为骁骑镇总兵官。 如此一来,明军在原本只有北镇和铁骑镇这两镇骑兵的基础上,一下子又扩编出了两镇骑兵来,已然是今非昔比。 “我军能有今日之盛,竟成功不可没啊。” 当着众将,郑成功便如此盛赞过。不光是陈凯用副铳轰塌了碣石卫城的城墙引发了他对漳州府城的思路,更重要的还是在于陈凯主持的广东战场切实的实现了明军西守东攻的战略意图,就在他攻陷漳州府城未久,潮州方面便传来了陆丰大捷的消息,明军凭借着那里的两座棱堡挫败了以靖南王耿继茂为首的广东清军的进攻,其中光是藩兵,便击杀了近千人,伤者不计其数。 陈凯所指的陆丰如今是属于海丰县东部螺河一线的区域,算是一个新的地理名词。有着早前新建丰顺、揭西二县的例子,郑成功寻思着没准陈凯又打算再折腾出个陆丰县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行文未到,他也全不在意。甚至就算是到了,广东的军政事务他已经交给了陈凯全权处理,自然是由陈凯说了算的,他最多也就是在陈凯向朝廷报备的上疏中填上个名字罢了。 接下来,无非是大军继续向东,按照既定的方略优先以收复漳泉二府为目标,确保明军的海贸中心中左所的安堵。这是早在去年陈凯启程出发之前他们就商议妥当的,这一年下来,郑成功也始终是按照这个战略在一步步的将其实现。现在正是进一步实现战略目标的大好时机,而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队快马的赶来,陈锦的死讯也迅速的送到了郑成功的案前。 “陈锦,真的死了?” 漳州陷落,陈锦鞭笞家奴,长久的欺凌引发了一场暗杀事件,陈锦身边的四个家奴——李进忠、卢丕昌、陈恩、李忠四人刺杀陈锦,随后逃亡。在清军的一路追杀之下,只有李进忠逃入了明军的控制区,并且迅速的被带到了漳州府城向郑成功亲自讲述这番事实。 “真乃上天庇佑皇明,方使此獠死于非命!” 陈锦的能力,他在东南战场的重要性,他这些年来一次次对明军、义军乃至是百姓的血腥镇压,众将无不是知晓的,更有如张名振这般亲历之人。此人一死,浙闽总督之位空悬,必然又是一场政治斗争,而失去了主心骨,无论是福建本地清军,还是援闽的清军,都将会不可避免的士气大跌,这对于明军而言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大好时机,不可错过,郑成功当即重新分派各镇任务,调集水路大军:“出兵同安,收复泉州,在此一举!” 注:浙闽总督陈锦被刺身亡是历史事件,江东桥惨败的持续性发酵。对于这段历史,部分明末遗民和清廷的官方记载稍有出入,一方说是陈锦的家奴库成栋刺杀陈锦,而另一方的审讯记录里则记载了是陈锦的四个家奴联手杀死了陈锦。这一点,笔者比较倾向于后者,因为第一个记录库成栋这个名字的史料作者根本就没有真切接触过这一历史事件,切实接触过这一历史事件的明人史料,如《从征实录》等与清廷的记载大致相同,后者可信度更高一些。 第九十三章 种子(上) 一如陈凯在挫败耿继茂攻势之后便在第一时间告知郑成功,郑成功取得了江东桥大捷以及收复漳州府城的消息也先后送到了陈凯的案前。 东西两线,一守一攻,乃是战略形势的必然。如今两面开花,捷报由西向东、由东向西,一会儿是清军反正、一会儿是野战取胜、一会儿是防守战挫败汉军旗、一会儿则是收复府城,来回的扫荡着明军的控制区,自辽事起,哪有过这般的情状,这来回来去的露布飞捷将士绅百姓们的脖子都看扭了。 不过不可否认,这对民心士气是一种无形的提升,而且对于官府的施政,也有着极好背书。起码明军士气如虹的今天,想捣乱的就要先想想好善后的事情了。 东线明军连战连捷,西线这边也有了稳固的堡垒,而广东清军在棱堡面前碰了一个满脸花之后,近来也收敛了爪牙,看样子是真的如陈凯预料的那般向广州求取火炮去了。既然西线无战事,陈凯重新分派了各镇的布防,同时启程返回潮州府城。 回返潮州府城,陈凯本可以直接乘船如韩江水道,但是由于分地屯田的持续执行,陈凯获知似乎在惠来、潮阳这样新近收复的县似乎还有不少士绅百姓对此心怀忧虑,干脆借着这次回府城的机会巡视一番。 惠来县和潮阳县,两地不满声音的背后是那些没得土皇帝做的土豪、土寇,明军的连番大捷已经让很多人选择了闭嘴,待到陈凯一番巡视,并且明确表示不会在这两个县进行分地屯田后,忧虑也在也渐渐消退。 离开了潮阳,陈凯乘船返回潮州府城。船沿着海岸线驶向韩江水道,路过一处甚是眼熟,转念一想,确实来过,而且借着那座鸥汀寨陈凯更想起了另一个搞笑的说法。 历史上,郑成功取得江东桥大捷后,对漳州府城先是蚁附攻城,随后采取放崩法,一如早前进攻长泰县城时那般,两法皆不成,郑成功干脆就围困漳州府城,一直围困到平南将军金砺带着杭州驻防八旗来援才解围迎战。 从四月围城,到九月底郑成功解围,这五个多月的时间,按照史料的记载,围城的最初几个月城内凭仓储和士绅的积蓄还能勉力支撑,而到了“八、九两月,每石米价贵至五百五十两,草根木叶鼠雀牛马搜索食尽,继之人肉”。随后,“病死、饿死、投水投缳而死,兵丁威取强夺箠楚而死,日以千百计。尸骨山积,秽闻数里”。而城内的守军除了威逼勒索百姓,“虎狼士卒晓夜鼎沸,金帛珠玉,腰缠索满,犹有醉酒酣歌以娱其主将者。前无战气,后无守心,使大兵稍迟数日,则城社不为丘墟,文官不为齑粉者鲜矣”。 不可否认,郑成功确实是要使用饥饿来作为武器攻破漳州府城,为此在五月时放来援的金华总兵马进宝入城亦是为了加剧粮荒。 奈何在后世的一些人口中,就像是口口声声的声称郑成功在鸥汀寨屠了七万人一般,他们也大言不惭的表示郑成功围困漳州府城,饿死了七十万人,并且将围城这等最寻常的攻城战法称作是郑成功的一大罪状。而同样是这批人,对于八十万人殉难的扬州十日,表示“根本没杀那么多,因为没有万人坑之类的佐证”;对于七十万人惨遭屠戮,且有共冢作为佐证的广州大屠杀,他们则表示“广州城里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所以也不存在杀了那么多人的可能”。 当年在鸥汀寨,陈凯一度觉得脑是个好东西,而很多人根本没有。今番故地重游,联想到漳州府城、扬州以及广州的例子,却只能道一句“屁股决定脑子”。至于那些遭受蒙蔽的,他则实在说不清是骗人者太过狡猾,还是受骗者不求甚解。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这是陈凯当年上学时就听过的至理名言,他相信但凡是对中国历史有一定了解的人对此也都不会太过陌生。奈何知道归知道,做不做、如何做,则是全凭屁股决定,甚至往往是为了争论而争论,全然不顾是非对错。 深入的想想,似乎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东林党当年不就是素来这么干的,一旦想到这些,陈凯突然就没有了为此继续烦忧的欲望。尤其是在于,此时此刻,在闽南、粤东战局转好的同时,另一些地方、另一些事情,反倒是更加值得陈凯去关注。 ……………… 闽南、粤东,无不是对明军优势水师更为有利的沿海地区。越是深入内陆,对明军,尤其是对福建明军而言就越是不利。而在福建最负盛名的武夷山的另一侧,遥远的江西,广信府贵溪县的江浒山大营,这里是江西总督揭重熙的驻节之所,也是江西明军在赣东地区屯田的核心所在。 去年下半年,陈凯游历东南之际,也曾到此与揭重熙一唔。双方保持了一个面子上的和睦,但合作却未有达成,哪怕是陈凯在离开江西前曾专门写信向揭重熙谏言,也没有实际上改变江西明军其自身的战略。 陈凯走后,凭籍着陈凯的建议,江西明军抽调了大量的人力,不惜以耽误部分屯田为代价也要不断的加固控制区外围的防御工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抗住了清军前几波最为凶猛的攻势后,清军或许是由于得不偿失,亦或是唯恐败绩后导致浙江局势恶化,攻势时断时续,虽说战事并没有彻底结束,但也给了他们以难得的喘息之机。 但是到了今年,随着浙江清军完成了对浙江本地大规模抗清运动的镇压,年初时,管金衢严处四府绿营的金华总兵马进宝奉调前来助战,攻势再起,而这一次,他们的处境反倒是比去年更加恶劣了起来。 “陈凯所言非虚,浙江的鞑子果然是来了。” “还好,福建的鞑子现在他们自己还忙得焦头烂额,否则三面夹击,就更是没有生路可言了。” 这样的对话,从年初马进宝率部踏入广信府地界开始,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了。此时此刻,还是那座简陋的总督衙门里,揭重熙、傅鼎铨、曹大镐、洪国玉以及张自盛等头面人物汇聚于此,所商讨的则还是下一步的行止。 “浙江的鞑子,比江西的鞑子难对付。那个金衢马,除了灌醋的本事外,看来也并非是什么等闲货色啊。” 相比自金声桓、王得仁反正后就一直缺少强有力部队的江西绿营,浙江绿营其本身就多有战斗力强悍的部队,比如江北四镇黄得功的部将田雄、张杰,比如杭州驻防八旗的汉八旗军,再比如浙闽督标以及流寇出身的马进宝,再加上对手从来都是鲁监国麾下的明军正规军,对手更强,磨砺出来的战斗力自然也更加强悍,比之江西的情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最近的战斗打得很艰难,他们已经不得不放弃了部分难以守御的外围营寨和工事,这无不让揭重熙等人为此忧心忡忡,甚至又重新提起了陈凯当初的建议。 “突破桐木关、分水关和谷口关其一,现在怕是已经不行了。制军,末将前些日子派出探子前去查探,现在福建鞑子已经彻底封闭关卡了,似乎还有增兵的迹象。以着咱们的攻坚能力,怕是没办法攻下关卡。” 退入闽北,利用闽赣交界的武夷山脉与清军周旋,这是陈凯去岁的建议。奈何时世不同,如今福建清军压力甚大,张学圣一边求爷爷告奶奶的请调各路援军入闽作战,一边则封锁关卡,唯恐江西明军进入福建,进一步败坏福建一省的剿抚大局。 悔不该当初,这话谁也没有说出口,当时他们也确实有着他们的难处,比如力量不足,比如难以协调,等等等等,但是到了现在,哪怕没有说出口,他们也免不了要产生诸如“如果当初与陈凯联手突破关卡,现在会如何如何”的幻念来。 “邵武府那边应该还有缝可钻……” 洪国玉的话说出口,其实他也并不能够保证些什么。而揭重熙等人对此的态度也同样是忧心忡忡,尤其是在于他们退入闽北,这里的屯田还不算彻底放弃,可无非是暂时性的周旋而已,可若是转战南下,自邵武府入闽的话,那么就要彻底放弃这些屯田。而他们需要面对的还是福建的省会福州府与邵武府有一条闽江相连,这是最为危险的。 无计可施,商议来商议去,还是这般,也是徒增奈何。只是与历次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揭重熙拿出了一封书信,传阅了一番,继而向众将问道:“陈凯的打算,诸君可有什么想法?” 第九十四章 种子(下) 简陋的大堂上,揭重熙出言问及,环顾众将,却无不是默然不语。并非是不想做出回答,只源于陈凯在书信中的求情实在显得过于没头没尾了,让他们根本看不明白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制军,他派来的人可有提过这是为何吗?” 作为最得力的助手,傅鼎铨不得不打破了此间的寂静。奈何,这个问题对于揭重熙而言也同样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凯派来的人只知道他自身的任务,并不清楚书信中所指的实际意义为何。 为了保密,这是合理的,但是陈凯如此坚信揭重熙他们会按照他的安排行事,却是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请派遣二十名不迂腐,懂变通且有坚定信念的读书人至潮州接受培训。培训内容,事关这些读书人的生死与全盘大局,恕在下不能告知。唯有一点,请揭制军及诸君相信,我等今日所作之一切,乃是为江西未来之光复……” 重新翻过书信,揭重熙依旧是眉头深锁,端坐案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细细的搓着颌下长须的尾端,仿佛如此便可以搓出些灵感来。这封书信是昨天送到的,揭重熙看过后,亦是完全不解其意。如此模样,已经出现了多次,甚至昨夜里辗转反侧,几度重新起身翻看过后也一样是这般的苦苦思索,却难求一解。 “会不会是陈凯想要派这些读书人回乡去做密探去?” 良久之后,张自盛道出的答案倒也暗合众人所思。但是,从他们的经验而言,如今的江西,他们凭明军的身份、凭这些追随的读书人的各路关系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从地方士绅那里获取他们需要的资源和情报。而这些始终追随在侧的读书人,更是与鞑子势不两立的,且不说剃发易服可否能够接受,只说是让他们回乡去做一个小小的探子,也远不如留下来协助主管内料士民、外赞军务。 疑问重新回到了原点,这在于根据他们对城看得了解,这绝不是个会愚蠢到暴殄天物的存在。他的每一步走下来,往往是看似毫无意义,乃至是愚蠢得可笑,但却总有着特别的深意,而这些深意也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发挥关键性的作用。 陈凯说,这是为了江西的光复,那么十有八九便是所言非虚。但是如何光复,由谁来光复,却依旧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也往往是会影响到最终决断的。 “不必去猜了,陈凯其人,虽说所行多有有悖常理之法,但就这些年看来,却依旧是遵循着正道行事,无非是与旁人的方法不同罢了……至于此事,且不说他的计划能否成功,只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咱们也需要为江西的父老留一下另一线希望才是!” 比之在座众人的苦苦思索、细细权衡,为此已经挠头一日了的揭重熙经过了思前想后的过程,在始终得不到一个切实的答案后,反倒是变得豁达了许多。 江西抗清运动,于清军杀入江西,乃是为金声桓所摧枯拉朽;于金声桓反正,一度引领全国抗清运动,但是在清军入赣后便夏然而止。在此之后,随后清廷蔑称的江西四大寇和阎罗总四营头依旧与清军浴血奋战,但是其存在感之低,实在是南方所仅见的。但是,江西抗清运动之惨烈却丝毫不让他省,而这些清廷口中的土寇们,无论是否出自江西本地,可却依旧能够团结在以总督揭重熙为首的领导核心之下,与清军拼死而战。 揭重熙心意已决,无论是傅鼎铨,还是曹大镐、洪国玉和张自盛,众人无不是慨然领命。待到半月后,挑拣出来的合适人选秘密汇聚江浒山大营,反倒是让那负责带他们前往潮州的来人感到有些头疼。 “制军老大人,陈老大人那边说是二十人……” 二十人,再算上家眷,已经为数不少了。他们需要秘密穿越清军控制区,人数不可能太多,而这一次揭重熙显得有些太过热情了,一共选了五十个儒生,连带着他们的家眷,两三百人的规模,试问这该如何穿越清军控制区。 “除非,剃发易服,换上鞑子的装束……” 信使是曾经跟随陈凯游历东南的,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为了达成目的,对于短暂性的委曲求全并不会有太大的介怀。但是对于这些始终坚持着衣冠文明的读书人而言,却是绝不能够接受的。 接下来便进入到了揭重熙的劝说时间,说服的理由,无非是陈凯能力卓著,到了潮州可以为朝廷、为汉家天下做更多的事情云云。奈何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哪怕是总督的身份也没办法让这些儒生屈服。直到最后,揭重熙和傅鼎铨好说歹说了几日,才有二十来个读书人勉强接受了下来,但是这时,信使却表示人数不多,已经不需要剃发易服了。 “这分明是在戏耍我等!” “人家原本不就是只要二十个吗,现在人数差不多了,自然无所谓了。” “……” 揭重熙也是无可奈何,再行安抚了一番,这些儒生便带着家眷不情不愿的随着陈凯派来的信使上了路。 他们一路走下去,是要穿越山林,绕道浙江的衢州府,然后经处州府、温州府入海。这本是闽海贸易的一条重要通路,著名的龙游商帮和松阳担就是主要走这条路将福建的出产转运到江西、浙江乃至是南直隶的。 这一路,还需要不断的时间。但是当陈凯返回潮州府城的时候,第一个受邀者却已经住进了驿馆。唯独不同的是,此人只有这么一个人,而且走的也是闽江的水路。 “陶举人,别来无恙。” 流落邵武府的隆武举人陶潜见到陈凯,饶是早在出发前就已经得知了那个在山道上客串山贼的家伙乃是在闽粤大地上大名鼎鼎的陈凯,再见时面上也免不了要浮现出些许怪异之色。 “久闻陈道台大名,如雷贯耳。学生确实没有想到,那位追寻阎罗总四营头的商人竟会是陈道台。” 陶潜拱手一礼,旋即被陈凯扶了起来。分守道衙门的下人上了茶水,随即陈凯一挥手,侍立在侧的下人们便退出了二堂,而后大门关闭,这封闭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寒暄的话本官就不说了,这次请陶举人过来,乃是有事需要陶举人帮忙。” “能为王师做事,实乃学生的荣幸,陈道台但请直言。” “我要你剃发易服,回江西老家给鞑子出丁出粮,去参加鞑子科举,协助当地虏廷官吏行政。换言之,我要你在未来的几年里,活得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汉奸文人!” 第九十五章 永历六年的夏(上) “这,陈道台,你这是什么意思?” 流落福建多年,近来,陶潜也确实是打算回乡了。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那户救他一命的土豪有打算让他的学生,也就是土豪的子弟去参加科举考试。 读书,写八股文,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吗。这也符合学得文武艺,或与帝王家的这等传统儒家道德理念,起码陶潜当年就是这么做的。奈何这件事情的问题在于,明廷已经不开科举多年,甚至能否继续维持下去都是个问题,而那户人家则更是打算让他教出来的学生去参加清廷的科举考试! 改朝换代嘛,该科举的还是要科举,无论是什么朝廷不都得要人做官吗?那户人家想得开,但是陶潜很想不开,干脆萌生了回乡之意。最差的,回乡披发入山,做个野人也比这样强吧。 久在山中,明军的情况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偶尔听那土豪说起,也多是情况不佳的消息。这里面很有些是清廷的宣传,但也有不少是惯性的思维,哪怕偶尔出现个明军取胜的消息,也往往会被怀疑是谣言。反倒是清军,哪怕是编造的胜仗,也总会有人去相信,并且坚信不疑,就是因为这些年明军败得实在太多了。 这一切,直到他准备启程还乡,直到陈凯派了人来寻,他才总算是获知了一些真实的情况。随后,跟着来人前往潮州,本以为是陈凯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要让他为明军效力,而他也不打算有所扭捏,只等着陈凯说出要求便一口应下来,往后的日子跟在陈凯麾下做事,也是在为明廷和汉家天下效力不是。 奈何,这一切的幻想在见到陈凯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没有就被击得粉碎。陈凯的话说出口,陶潜当即就愣在了当场,但是随着思维的渐渐复苏,他的脑海中很快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陈道台是要学生回去作间?” 思来想去,陶潜也冒出了如揭重熙等人的想法来。但是这一次,不需要他们的自行否定,陈凯便斩钉截铁的回答道:“去当细作?太大材小用了。况且,一个小小的细作,犯得着我陈凯那么上心吗?” “那……” 既然不是细作,陶潜就更加不明白陈凯到底需要他去做些什么了。奈何陈凯的目光很是坚定,坚定到了让陶潜都有些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太过大惊小怪了地步…… 接下来的十天里,陈凯对陶潜进行了系统化的培训,相关的内容很繁杂,有些地方陈凯也是一边培训,一边修正的。到了十天之后,陶潜便启程离开了潮州城,在两个剃了头发、换上了满洲服饰的明军的陪伴下踏上了返回他的老家——赣州府瑞金县的路程。 ……………… 只此一人,且仅仅是经过了一段极短时间的培训,能否起到多大的作用,会否坚持和贯彻他的理念,陈凯没有任何把握。事实上,他在筹划这件事情的时候,对于能否取得成效就始终存在着疑虑。 不过,疑虑归疑虑,该做的还是要继续做下去。陈凯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这件事情,一旦开始,他必须坚持的做下去。 回到潮州府城,分县的报告也已经送到了。丰顺、揭西二县的设立,对于那两片鞭长莫及的区域的行政大有裨益,明军可以更好的控制那两个县的区域,而这两个县现在一个面对着北面的郝尚久,一个则深入莲花山脉,且与南面的海丰县相连,控制力的加强对军事防御上面也是不小的加强。 两个县,一令三佐的官员班子,各房的吏员班子以及三班衙役,还有包括县学在内的一应官衙及其人员。摊子是设好的,派遣的也多是有经验的官吏人员,今番看过了报告,陈凯还是比较满意的,尤其是对于这两个县的一应官吏人员,以及因为抽调和划分导致人事变动的各县,工作热情都是尤为高涨。 潮州一府十三县的格局,如今明军实际控制着十个县,两个县在倾向于明军的当地土豪手中,唯有一个程乡现在还沦陷于郝尚久之手。相对的,陈凯在去年下半年那一阵猛如虎的操作之后,也南下了半个海丰县。 几个月的防御战打下来,明军没有再丢失哪怕一寸土地,已经是明末以降面对八旗军难得的局面了。而在北线,随着郭泰的部队北上,增强了实力的三河坝明军在张进的率领下也更有力度的反抗郝尚久的骚扰。 外部的环境在趋于好转,内部的土客之争伴随着陈凯的许诺和明军的连战连胜也逐渐缓和,陈凯回返潮州府城的时候,旧日的车水马龙开始渐渐恢复,但是本地人与外乡人之间那份怀疑的目光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够消弭掉的。 “总制,下官以为,各县的屯田规划良好,确实是有针对性的在解决王师军粮紧张的问题……” 王江被陈凯派出去检查各县屯田事宜,这段时间也给陈凯送来了不少的相关意见和建议。比起别的知府,陈凯还有全权负责粤东军政事务的权利。对于陈凯这等人而言,权利同时也是责任,所以他直到今日也没有像其他官吏那般坐堂问案,反倒是奔忙于战事之间。 如今陈凯回来了,王江也对此进行了必要的汇总和详细报告。总的而言,叶翼云主持的分地屯田很是不错,这一点陈凯是要向郑成功提及的。如果说还有待提升的地方,那么就是如何将附加值提上去,更好的“实现人民群众对美好幸福生活的追求”。 “以下官之见,可以适当的调整屯田。举个例子,我们可以兴建鱼塘,种桑养蚕,以蚕沙、蚕蛹喂鱼,而鱼塘的塘泥则可以作为种田、种桑的肥料……” 王江细细的描述着,陈凯的脑海里开始浮现画面。很快的,画面消失,一个名为循环农业的词汇开始浮现脑海,看向王江的目光也开始有所不同。直到,王江在把这些说完之后,突然来了一句“有些地方的百姓这些就做的很好,但是分地屯田的地方却根本看不到”的话来,他才发现好像应该承受他惊讶目光的不是王江,而是这个时代。(注) “……恕下官直言,潮州本地百姓很有些愿意做的,因为地本就是他们自家的。但是分地屯田的百姓却不根本不愿意去做……” “嗯,本官知道,他们还在等着返回广州老家呢。” 这是个大问题,明明可以更好的提升农业生产的产量,奈何由于人心和行政的因素干扰,使得原本可以提升的产能却因为百姓不愿去做而无法实现。 “桑树种植,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下官倒是有一个办法,或可以有利于生产。” “哦?” 王江提及的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但是他并没有真正的解决方案。但是说到这里,显然是已经有了成算,甚至早前提到的那些,很可能也只是他的铺垫罢了。 眼见着陈凯兴致浓浓,王江也没有半分拿着的味道,干脆直言不讳道:“潮州各地,水稻种植非常普遍。以下官之见,不如在水稻的稻田里养鱼……” 注:明朝中后期,桑基鱼塘就已经出现了。最早的应该是在广州,源于生丝的畅销以及当地盛行的养蚕业和养鱼业的结合。很多人一旦提及古代,就觉得是极其落后的,但是宋明的中国实则在很多方面还是处于领先地位的,尤其是农业,真正开始被全面超越的时代还是在我大清的煌煌盛世。 第九十六章 永历六年的夏(中) 和桑基鱼塘一样,稻田养鱼在中国古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田间的虫害、杂草和脱落的米粒皆可成为鱼食,鱼粪则直接给稻田施肥,鱼的游动则可以促进肥料分解。相比单纯种植水稻,同时养鱼的稻田产量起码是要高出一成的,而养出来的鱼也会有一种特殊的稻香。 如果说桑基鱼塘是三种农业生产互相裨益的话,那么稻田养鱼就是种植水稻和养鱼互相实现优化。而人要做的无非就是和养鱼一样,只是将水稻田同时担负起了鱼塘的作用。 “此法甚佳!” 听到此处,陈凯亦是不由得为先人的智慧拊掌而赞,旋即转而向王江问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确实有些需要注意的,下官以为若是普及,可以先做试点,再行推广,以免遭致民怨。” 这是好事,但好事也要讲究方式方法。陈凯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与王江详细了解起了稻田养鱼的一些注意事项,并且表示由王江专门写就一份条陈上来。 从杭州回返的路上,陈凯与王江在这方面的交流不多,主要还是在于其人本为鲁监国的官员,他贸贸然的将其从杭州城里救出来,不安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也没必要急于一时。今日一谈,倒显得此人并非是什么农业专家,但是对于农业的很多东西却有着比较详细的了解和领悟。至于其他方面的才能,还有待发掘,但是一句赚了却还是在心中暗暗称道的。 畅谈了好半天,到了饭点儿,陈凯干脆拉着王江一起用饭。吃着饭,陈凯猛的想起一事,干脆直接向王江问道:“长叔,你以为此物若是鼓励种植,如何?” 陈凯所指的,乃是一块红薯。王江看了看红薯,未多思索,便对陈凯回道:“此物,亩产不逊水稻。想当年徐文定公也曾上疏朝廷,请以政令的方式在全国推广,以缓解北地的粮荒,但是未能成行……” 徐文定公是王江对徐光启的敬称,源于徐光启的谥号文定。由于曾樱去世前曾拿他与孙承宗、徐光启二人对比,陈凯倒是对这个谥号并不陌生,但是徐光启曾经干过这么“穿越者”的事情,却还是把他吓了一跳。 个中厉害关系,王江一个生员而已,对此也不甚了了。陈凯未有多问,寻思着日后找些在崇祯朝的朝堂上做过官的人物再行扫听,便把当年为何没有实现的疑问放在了一边,转而向王江咨询起了推广种植红薯的利弊。 “这事情,下官还需要时间调查清楚才能给陈道台答复。” 浙江那边,红薯种植不多,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浙江并非福建和广东这样先期引进的省份,也不是像上海那般有徐光启带头推广。王江并非农业专家,所以还需要时间,这一点,陈凯表示了认同。 “公事上,你称我为陈道台,我也用官称称呼长叔。这私下里,便无需如此,你称呼我竟成或是近南,我称呼你长叔,就很好。” 借着纠正称呼对王江进行了拉拢,王江也没有如何扭捏,便应了下来。一顿饭很快就吃过了,陈凯很是开心。吃过饭,王江便循着陈凯的思路去研究红薯去了,而陈凯在批复着文件的同时,很快便有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人巴巴的跑来求见。 “不见!” 来的是原军器局下属军服制造工坊的主事蔡诚,关于这个老鼠须子的贪腐一案,自案发开始,此后两个多月的时间便已经调查清楚了。这个家伙大手笔没有,也就敢占占小便宜,老鼠须子侵吞的数额确实不大,放在这个时代大概也就是寻常贪官的一个零花钱都未必有,但是这个苗头必须压下去,郑成功罚了老鼠须子一笔银子,拉下去鞭笞了一顿,便罢免了职务,赶回了南澳岛。 规规矩矩的闭门思过了几个月,眼见着陈凯在潮州地位不断稳固,又生出了一份投效的心思来。 对于这个老鼠须子,陈凯很是了解,做贪官的胆子没有,也就是贪些小便宜来改善一些生活条件,主管那么一个部门几年,结果贪污的数量连郑成功的性子都没有将其拉出去砍了,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贪污的问题是性质问题,陈凯早前就提醒过他,但是却还是遏制不住那份贪小便宜的毛病。陈凯在返回中左所时,郑成功就提及过此事,他当时也是非常之不满。哪怕是时间长了,根据陈松的了解,这事情或许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他也依旧如此。 “叫他回南澳岛继续闭门思过去!” 挥退了下人,下人便直接将这原话回给了老鼠须子。对于吃闭门羹,老鼠须子早有心理准备。说到底,当年陈凯是明确表示过态度的,他也表示过改正。现在到了这个份上,也怨不得旁人。但是这话听过了,开始他还没有细想,但是出了潮州城,上了船,老鼠须子重新回味起这句话来,却仿佛是看到了一丝光明。 老鼠须子回去闭门思过了,陈凯这边的公务却处置不下去了。这桩贪污案,问题在于蔡诚,但是内里面有着他暂时离开的影响,尤其是在人心方面。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虎不在山,猴子称霸王。对于他的“政治遗产”的瓜分,有了郑成功的背书,冯澄世近水楼台,把住了最重要的军器局。而根据陈凯回来后对于这一切的了解,冯澄世也是有意的在驱散他对那个复合型军工企业的影响。 这本无可厚非,如果是他接掌了冯澄世主持的军器局,他也一样会建立个人的影响。冯澄世在很多事情上做得并不算难看,比如推荐林德孝入戎旗镇,比如修改规定,比如撤掉守具防具院匠头林正中,甚至暗施手段拿下蔡诚,这都没什么好稀奇的。此人本就是历史上郑成功幕中最重要的幕僚之一,不肯如大督造陈启那般萧规曹随也属正常。 但是问题在于,冯澄世已经出招了,哪怕是他不在的时候这么做的,现在他回来了,依旧要顾及那些旧部的感官。而冯澄世既然已经站了出来,会否成为施琅那般来自于内部的下一个挑战者,也确实是个问题,尤其是在于冯澄世的儿子就是那个绰号一剑无血的冯锡范的情况下。 “冯澄世,此人,不得不防!” 第九十七章 永历六年的夏(下) 西线的战事减缓,整个五月,陈凯都在忙碌于潮州的民政事务。相对的,作为战略布局中进攻的一方,郑成功在获知陈锦遇刺的消息后,也迅速的起大军东进,直薄同安县城。 同安县城位于漳泉两府之间,西为长泰、东至南安,向南跨海便是中左所。城墙周长两千七百一十米,高七点四米,有十余座敌楼和十座炮台,城池坚固,尤其是在于那十座炮台,更是将城防的水平进一步的推向了面向热兵器战争的时代。 这里在历史上曾一度为郑成功所得,随后在清军的围攻之下,再度陷落,就连城墙和守城建筑也被拆毁良多。陈凯的潮州之谋避免了同安血流沟的惨剧上演,但是城池未遭攻伐,此处依旧还是那一座坚城。 只不过,再坚固的堡垒也须得有坚定的守卫者来守护才能发挥其效用。战争的最大关键点在于人,而伴随着漳州府城陷落和陈锦遇刺身亡这两个惊天噩耗传来,清军人心惶惶,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待到明军的探马刚刚出现在同安县地界,城内的守军,连带着城外的福建提标和右路镇标就连忙弃城而走,直接退向了泉州府城。 不战而取同安县城,郑成功很庆幸那五门巨炮没有随军带来,而是由水师搭载着等待后命。分配了守御,大军继续向东,很快就杀回了安平镇。 安平镇是郑芝龙当年大力兴建起来的陆上海贸枢纽,由此至中左所,便可以实现海与陆之间的货物往来。石井郑家很多亲近族人都在此居住,后来随着陈凯截杀马得功成功,未免报复,郑氏族人大多迁居到了厦门岛,这里也就剩下了澄济伯郑芝豹还在继续留守。 由于海贸利益上清廷的福建官场也有涉及,张学圣虽说是勃然大怒,但却也没有为了马得功和黄澍这两个死鬼犯众怒的打算。安平镇得以保存,待到郑成功大军抵达,做叔叔的郑芝豹连忙出迎,半点儿不敢摆亲叔叔的架子。 “还是四哥更懂得见人见事,大木真不愧是我郑家的千里驹啊。” “五叔过誉了。” 郑芝豹对郑成功很热情,但是郑成功对这个五叔却是很冷淡。去年被三个叔叔坑的旧事确实是过去了,但是疙瘩却没那么容易抚平。对郑芝莞的严酷处置、对郑鸿逵的怀疑排挤,如今见了郑芝豹,冷漠以对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喋喋不休的说着恭维的话语,郑成功却往往只是几个字就回了过去。到了后来,饶是郑芝豹的脸皮不薄,也尴尬的不行,在邀请郑成功进入镇子休息的请求遭到回绝后,他自知着郑成功信不过他,也没有再行多言。 一方是委曲求全,另一方则根本不打算给这个面子。郑成功在此驻扎了两日,大军就继续向东,并且很快就抵近到了晋江之畔。 泉州府城位于晋江东岸,郑成功由西而来,大军自然是驻扎于晋江西岸。这里乃是海贸云集之所,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自古而今更是东南海防重镇。 清军可以不战而放弃同安,但是泉州既是府城,又是重镇,却绝不能轻易放弃。为此,清军在此处集结重兵,包括抚标、提标、右路镇标以及同安守军和陈锦的残余部队在内全部集中在了此处。现阶段,他们是凭晋江而守,包括蔡兴、章云飞在内的福建水师云集,称得上是一个严阵以待。 相对的,郑成功在抵达晋江之畔后,也没有急着渡江,而是分派部队扫荡永宁卫城、福泉千户所城以及石湖城等地,全取晋江以西的泉州南部各处要点,从而便可以确保中左所成为腹地。 这是闽南战略的一大战略目标,郑成功对于夺取泉州也并不甚急切。待到这一切先后完成,确保了中左所高枕无忧,已经是六月了。而此时,随着一纸命令的下达,集结于中左所的舰队扬帆,浩浩荡荡的直奔泉州而去。 ……………… 千帆驶出,陆师更是早已出征。厦门岛上的军营里开始变得空荡荡的,倒是各处商船使用的港口却依旧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而且看那样子似乎是大有越来越繁盛的趋势。 这是来源于明军的连战连捷,信任的提升,使得更多从事海贸的人们开始相信厦门岛的安全程度。而恰恰是安全,便可以带来更多的商机。 看过了武器随着舰队驶离,冯澄世转而返回军器局工坊。这是为泉州一战准备的武器、火药以及战守物资,是最重要的一批,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批,几乎是把库房都搬空了才准备出来的,否则也用不着他一个主管的官员巴巴的赶过来。 离开了港口,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冯澄世向港口的官员点了点头,便自顾自的走向了不远处的马车,期间还有些认识不认识的过来打招呼,他也是笑容以对,直到上了马车才将额头上的汗水拭去。 “去铸币院。” 铸币院是军器局下属的一个新建的部门,专司负责铸币一事,算得上是冯澄世负责管理军器局以来的最重要的一项拓展。 成品,早已诞生了,如冯澄世手上的那枚,重七钱四分,背面上端镌“足纹”,下端镌“通行”;正面横书“漳州军饷”、下方看似为一图案,实则是草书签押“朱成功”三字于一体。不同于旧式的铜钱和银锭,这是一枚银币,无有中间的方孔,仅为一个圆形而已。看样子,更似欧陆一些国家使用的银币。 如此设计,就冯澄世所言是为了区别于军饷和制钱,以免遭致非议。对此郑成功也表示了赞许,因为他也确实没有必要去贸然改变奉行了两千余年的孔方圆钱旧制。 伴随着铸币的展开,冯澄世在军器局的地位日渐稳固,于郑成功幕中,也开始被旁人视为是继陈凯之后最得郑成功信重的幕僚。当然,陈凯的幕僚身份随着地位的不断提高已经日趋淡化,尤其是在其出任粤东总制,并且取得了剿灭苏利和对耿继茂的防御战胜利之后,就连那些鼓吹退婚的郑家子弟都大多闭口不言了,双方的差距依旧是一个质的级别。 不过,这却并不影响冯澄世在中左所的炙手可热。一如在港口的那般,冯澄世每出现在一地,总会有上前阿谀的,由于其人是举人的身份,属于传统士大夫阶层,很多士人对他也多有好感,这无不使得他在如今的地位如鱼得水一般。 抵达铸币院,这里距离军器局工坊不算太远,但却是个里三层外三层,被明军团团包围,严加保护的所在。冯澄世步入其间,前后数道岗,就算是对他也是层层盘查。这是他定下的制度,为的就是以策万全。 检查完毕,冯澄世便带着从人进入到工坊。行礼完毕,工匠们继续劳作,这里的温度很高,乃是由于须得融化金属再进行模铸。待到一切完成之后,出现在他手上的便如他坐在马车里把玩的那枚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了。 “尔等做得很好。” 表示了赞许,接受了恭维,冯澄世巡视完毕便返回到军器局继续坐值。他的儿子冯锡范最近在家闭门读书,并没有跟着他出来办事。冯澄世返回公事房,审阅过了一些文件,未及下值,一份新的公文送抵,冯澄世看过之后,干脆把陈启一起招了过来。 “陈督造,南澳的库存还有多少?” 冯澄世所指的南澳库存,并非是总镇府的库存,而是军器局在南澳的库存。军器局在南澳的工坊依旧在生产各类武器,产量自然是不能与中左所相比了,但是那里的配套设施比较完善,又不在冯澄世的眼皮底下,相对来说反倒是更加轻松一些。 此刻,冯澄世问及,陈启回忆了一番,给出了一个实在不怎么好看的数字。对此,冯澄世又细细翻阅了一番本地的库存,旋即对陈启言道:“至于中左所的出产,近期国姓正在大踏步的向福建虏师发起进攻,绝不能轻动。把南澳的库存全给陈总制送过去,潮州方面处于守势,让他们省着些用。” 说到此处,冯澄世转念一想,旋即摇了摇头:“算了,还是我亲自修书一封与陈总制说明情况为好。” 第九十八章 惊变 冯澄世的书信写得很客气,高度赞颂了陈凯构建的粤东防线,以及这一防线对整体战局的巨大作用。随后详细描述了郑成功的闽南战场上的全胜之势,到了最后,借着战事的规模巨大和频率过高,委婉的表示了军器局的生产压力过大,产出已经不敷使用了,所以希望作为战略防御的一方,陈凯以及广东众将能够相忍为国,节省些武器的损耗,尤其是节省火药的消耗。 “哼,节省火药,那就是要将士们用命去换喽!” 对于封建社会的文官武将而言,士卒不过是贱民,是可供消耗的数字而已,甚至就连武将在很多文官眼里也不过是比贱民头子罢了。什么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到了明末的时候更多的还是文官打了败仗将黑锅扣在武将头上的托词。 但是,军官士卒,无论是封建军队,还是近代军队,在能够令行禁止,并非是营混子的情况下,战斗经验越丰富其战斗力就越强悍。陈凯从来不认为老兵的损耗是无所谓的,但是有些人却显然是并非如他一般。 “狗日的封建官僚。” 哪怕身在封建官僚体系之中,作为封建官僚的一员,陈凯也忍不住要骂出口来。军器局是他打下的基础,基础之雄厚,已然是冠绝华南的存在。奈何到了冯澄世的手里,一年的时间,竟然还是那个样子,长足的发展都体现在了铸币上面,现在反倒是要求他节省损耗,实在是没有道理。 官僚,在什么时代都是会以自身政绩为第一的,本是无可厚非。但是,现在冯澄世是以牺牲西线战场的将士为代价的话,那么陈凯自觉着也没有必要再指望他什么了。 想到此处,陈凯已经不觉得还需要顾及什么,干脆直接给郑成功写信。有些东西是不可能直接绕过郑成功的,不光是在于郑成功和众将的感官,更重要的还是在于有些东西是并不能绕过他们身后的郑氏集团的。 书信在第一时间发出,陈凯则提早的就已经开始了相关的准备工作,因为他相信郑成功一定会同意他的计划。 一边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进行准备,一边陈凯也得到了王江关于番薯的调查结果。用王江的话说,番薯的产量极高,而且不限地形,并非肥沃田土方能种植,哪怕荒山、岛屿上也不受影响。唯独的是,这东西最好不要代替米面之类的主食,否则对身体未必有好处云云。 “无非就是蛋白质和淀粉的问题嘛。” 在后世,番薯的产量骇人听闻,乃是全球范围内极其重要的农作物。就算放在明末清初的今时今日,同为高产作物,番薯对环境的适应速度,以及提升至让人趋之若鹜的产量所需的技术高度也远比土豆、玉米来得要低得多。虽说是无法与后世的产量相提并论,但是已经并不逊色于水稻了。 “吃不饱饭的时代,能吃饱了才是第一要务。但是,粮食生产也不能因此而受到影响才是。” 推广,无疑是需要时间的,而且还不能因此干扰到正常的农业生产周期。王江的计划是先行准备,等到秋收之后再说。对此,陈凯也表示了认同,毕竟吃的问题事关重大,作为主政一方的官员是绝不可轻忽的。 抛开潮州本地,陈凯也专门修书一封,建议郑成功在闽南的岛屿和不便种植其他农作物的地方来种植番薯。不过他倒是依稀记得,好像以前看过关于鲁王在金门做寓公期间日子不好过,被称之为番薯王的段子。也许,这东西在闽南的种植本就比他想象中的要有更大规模,也是说不定的。 夏日里,酷热难耐,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很繁杂,这是避免不了的。陈凯忙碌于庶务的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六月底的时候,陈凯便接到了螺河一线的明军报告,说是清军的动作日趋频繁,似乎是即将有所举动的样子。 大夏天的,顶着烈日炎炎,清军的探马居然还要跑出来屏蔽情报,压制明军探马,如果并非是敌对的一方,陈凯甚至都想替这些17世纪的劳动模范们找耿继茂讨要高温补贴了。 陈凯接到报告,但却依旧在府城里高坐,饶是西线的守御事关重大,绝不可轻忽,他似乎也一点儿也不为此感到什么焦急。而清军那边,既然这么热的天都要跳出来折腾,单单说是耿继茂咽不下那口气,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如果陈凯没有猜错的话,这显然是陈锦之死的连锁反应…… “陈锦那个奴才死了,福建的绿营兵也是一群酒囊饭袋!” 耿继茂很生气,在海丰县的县衙里是暴跳如雷。这里自然是没有办法和广州那富丽堂皇的靖南王府相比,单单是这份酷热,就算是从广州城里大老远的运来储藏的冰块也完全化解不了,甚至能够缓解的都只能用微乎其微来形容。 这样的气温还要征战在外,火气自然是免不了的。单单是这几日,已经有了不知道多少个下人遭了秧。等到他接到陈锦遇刺身亡的消息后,物伤其类的同感自然引发了更大的愤怒,尤其是在于这一切还是附带着清廷的极力催促的情况下。 “王爷,红夷炮和炮子都已经就位,赶哪天凉爽些,运到那堡垒前,再给那些海寇一个教训!” 这么热的天儿还要打仗,军中早已是怨声载道。那两支绿营兵还好些,毕竟只是绿营,汉军旗在边儿上他们是不敢乱翘尾巴的。但是藩兵来自于辽东,最近的也是北地,广东的酷热用史料的记载是连弓上的胶都融化了的,虽有夸张成分在,但是在这样的天气下作战,估计用不着收兵回营就得先有一大半晕倒在战场上。 耿继茂知道厉害,但是清廷那边的焦急也是看得出来的。为此,他自然是左右为难。所幸的是,亦或者说是不幸的是,很快他就暂且不需要再继续为难下去了。 第九十九章 转折 永历四年十一月,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攻陷广州,定南王孔有德占领桂林,驻于梧州的永历朝廷在同一日闻听两座省会陷落,当即便是乱成了一团。梧州位于两广之间,于现今的形势乃是处于备受夹击之势。不需要太多废话,朝廷上下仓促而逃,直奔南宁而去。 南宁是广西南部的重镇,永历君臣打算到了南宁,起码是暂且脱离了清军的兵锋之后再做打算。待到途径浔州地界,庆国公陈邦傅决议降清,准备将永历帝献给清军,结果被永历帝提前获知,“冲雨而过”。未能将永历帝作为投名状送给清军,陈邦傅干脆劫掠了一番随行官员,随后杀了撤退至此的宣国公焦链,凭此与其子文水伯陈曾禹向孔有德投降。 脱得虎口,但是两广即将陷落,再加上撤退时的漫无组织,乱兵乘机劫掠,一些有心追随朝廷的官员也裹足不前。 到了此时,随行的只剩下了内阁大学士严起恒、锦衣卫马吉翔、太监庞天寿等少数官僚。除了镇西将军朱旻如在昭平县阵亡、被革职的朝臣汪皞投水自尽以外,如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和五虎之一的“虎牙”金堡剃发为僧,逃入禅宗;如兵部尚书刘远生及其弟五虎之一的“虎皮”刘湘客避入深山;如鲁可藻、钱秉镫、王夫之等人都是在这时脱离永历朝廷返回清政府统治下的故乡以遗民自居。 相对这些脱离明廷的,身在广西的大学士唐諴、户部侍郎张尚、大理寺丞吴德操、广西巡抚余心度、督粮参议魏元冀等均先后向孔有德降清;而那些在广东的高官显宦们,如黄士俊、何吾驺、杨邦翰、李贞何、吴以连等同样是投诚恐后,其中黄士俊年已八十二矣,有嘲之者云:“君王若问臣年纪,为道今年方剃头!” 除了这些人之外,素来以风节自命,曾降于清廷,也曾跟随李成栋反正的“虎头”袁彭年和“虎尾”丁时魁,一个在广东向尚可喜投降,另一个则在广西向孔有德摇尾乞怜,并且有志一同的自称当年在广州反正是受到了李成栋的逼迫所致。 广州、桂林,两处失陷,大军败溃、星散,更有如陈邦傅者转而降清的,而忠贞营在此事也已经无法于两广立足,只得北上夔东与其他大顺军残部汇合。 明廷在两广的统治大有树倒猢狲散的势头,永历朝廷哪怕是逃亡南宁也同样是朝不保夕。广西清军步步南下,永历朝廷下诏令郑成功率部勤王,奈何中左所遭到突袭,郑成功不得不原道返回;自请督师夔东的首辅大臣文安之在路上遭到了孙可望的扣留;至此,永历朝廷也只得再度向孙可望让步,册封其为冀王,结果自然是被一心求取秦王封号的孙可望所再度否决。 永历五年二月,广西清军南下柳州,南宁岌岌可危,永历朝廷已退无可退。眼见于此,孙可望连忙派出亲信部将贺九仪、张明志领劲兵五千赶赴南宁护驾。二将抵达南宁后,杀兵部尚书杨鼎和,逼死阻挠封秦的首席大学士严起恒。到了次月,永历帝不得不正式承认了陈邦傅、胡执恭矫封孙可望的秦王爵位,为滇封一案画上了一个句号。 由于大西军前来护驾,清军的攻势渐缓。待到大半年之后,清军再起大军,并且于腊月占领南宁。 这期间,前来护驾的贺九仪和张明志则早前由于永历朝廷在是否进入大西军控制区的事情上犹豫不决,因而拔营而去。等到孔有德的心腹大将广西提督线国安攻占南宁,他们也只得狼狈逃窜到了大西军的控制区,得到了大西军的保护才算是转危为安。 永历元年正月,永历朝廷进入云南,并且在次月被安置在了贵州的安隆千户所加以软禁。而孙可望于永历五年吞并贵州军阀匡国公皮熊和忠国公王祥所部,全取贵州一省后,在省会贵阳兴建秦王府,设六部,任命范鑛、马兆羲、任撰、万年策等人为尚书,自称国主,代掌国事。 大西军出滇,并不仅仅在于贵州。就在两广清军全取各处府县的同时,孙可望任命刘文秀为总统,进取四川。大西军兵锋强劲,川军众将或死、或降、或逃,更有北上清军控制区向清廷投降者。而夔东众将则“扼险自守,差人申好”,凭着软硬兼施的手段才得以幸存。 并吞明廷旗下的势力的同时,于永历五年四月,孙可望遣大将冯双礼率马兵一万、步兵数万、战象数十攻克沅州,但是在辰州遭到了辰常总兵徐勇和续顺公沈永忠的竭力抵抗。 双方对峙一载,至永历六年四月,也就是陈凯凭陆丰双子棱堡挫败耿继茂的攻势的同时,已经作为明军身份的李定国统大军与冯双礼汇合,并且在五月中旬展开对靖州的进攻。 辰州府在沅州以北,而靖州府则在沅州以南。李定国大军南下的同时,沈永忠派总兵张国柱领兵八千名往援,在靖州陷入明军重围。经过短暂的交战,清军大败,损失官兵五千一百六十三名、战马八百零九匹,几乎全军覆没,这其中还包括满洲八旗军一百零三人。 靖州大捷之后,张国柱“踉跄奔回”,李定国趁势收复靖州府和宝庆府南部的武冈州。而沈永忠那边,向孔有德求援遭到拒绝后,也是仓皇北逃,竟直接从宝庆一路退到了长沙。 沈永忠逃亡长沙,冯双礼趁机渡过枫木岭,夺取宝庆府。至此,李定国和冯双礼一南一北,全取宝庆一府之地。此时,不过是六月之初。永历六年西南明军的全线反击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明军并没有就此罢手的打算。作为靖州大捷的主导者,李定国则在稍作休整过后,亲率精锐自武冈州、新宁县南下进取全州。 全州者,广西承宣布政使司桂林府最北面的一个州。由此南下,经兴安、灵川,就是定南王孔有德所在的桂林府城! 第一百章 桂林之战(上) 永历六年五月二十七,广西桂林府城内的独秀峰,这里原本是明王朝的藩王靖江王世代居住的王府。 靖江王一系,出自朱元璋的长兄,追封为南昌王的朱兴隆。其子朱文正既是朱元璋的侄子,更是明初名将,著名的洪都之战的胜利者。朱文正因私通张士诚被软禁而死后,朱元璋在洪武三年册封了其子朱守谦为靖江王,也是明王朝在甲申前唯一一个非朱元璋直系子嗣的藩王传承。 甲申之后,时为靖江王的朱亨嘉曾一度自立为帝,但很快就被明廷推翻。但是不同于明朝历史上起兵造反失败的安化王和宁王被直接除爵,明廷留下了靖江王的爵位,册封其弟朱亨歅 为靖江王。但是这位靖江王本就是就藩于乱世,还是个其兄留下的烂摊子,好日子没怎么过,连郡王的爵位都没有顶上几年,伴随着永历四年孔有德攻陷桂林,他那一家子便被孔有德处死,就连王府也改换上了定南王府的牌子。 “本王爷年未及弱冠便追随毛大帅征战,多年来,临阵先登,摧坚破阵,若论东江众将,某言第二,无人敢言第一……” 承运殿上,定南王孔有德谈及过往,侃侃而谈,自有一番顾盼自雄的之色。甚至当众提起曾让清廷挠头非常的毛文龙时,也是全无顾忌。 这一次,宴请的乃是朝廷派来巡视广西一省的刑部主事施闰章。原本,孔有德倒也不甚瞧得起这么个上一科才中进士的小主事,但是广西巡抚王荃可极力赞颂其文采风流,引了孔有德的兴致,便在此宴请。 并非王荃可夸夸其谈,施闰章出自宣城的理学世家,受业复社名士沈寿民,博览经史,勤学强记,工诗词古文学。少年即有文名,曾去北京,与宋琬、严沆、丁澎、张谯明、赵锦帆、周茂元等以诗相和,时称“燕台七子”。 这是个正在冉冉升起的文坛新星,王荃可自然不会放过在其微末时抬举一番的机会。而此时,孔有德似乎也是谈兴浓厚,聊起他的过往旧事,就更是滔滔不绝了起来。 “……天聪七年,本王爷率部归附大清,献红夷炮、攻旅顺、掠朝鲜,无役不与……待到大清入主中原,本王爷随豫王剿灭流寇李自成,镇压江南……” “皇上授本王爷平南大将军,攻取湖广……等到那些绿营兵连湖广都快守不住了,本王爷便奉旨再度南征,一路诛杀伪留守瞿式耜、伪广西总督张同敞及伪靖江王……” “……那姓李的贼寇,年不过而立,欺负欺负沈永忠那等小字辈也就罢了。放在本王爷手里,捏死他不会比捏死只蚂蚁多废多少气力!” 一顿酒宴吃下来,施闰章按着王荃可事先的指点,对孔有德很是追捧了一番,换得后者更是洋洋自得。可是回到驿馆,施闰章却并不打算在此多待,反倒是让从人准备好车马,只待这几日全了礼数便启程离开桂林城。 “少爷,这一路匆匆忙忙,未及休息,况且桂林城中多有名胜古迹,何必急于上路?” 随行的家中老仆很是奇怪,明明在路上时施闰章多次提到桂林城的名胜,游览之兴甚浓。然而到了现在,反倒是这般急急忙忙的,实在奇怪。 对此,施闰章叹了口气,回了句“王命在身”,便不再多言。但是当屋子里就只剩下他自己的时候,在桌上拿起了一支毛笔,蘸了墨,才慎而重之的写下“具言其生平及粤西用兵曲折”、“王顾盼叱咤自豪,言出皆诺,无能后”之语。骄横之状,跃然纸上。 施闰章匆匆离去,孔有德还有些不甚满意,但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又过了十来天,原本孔有德与沈永忠有隙,才不愿出兵相助,但是时间长了,他思前想后,最终唯恐清廷在事后追究,还是让李养性和孙龙二将到宝庆府走上一遭,去助沈永忠一臂之力。 此二人是孔有德在五月二十七时派去协防全州的,但是听闻靖州大捷的消息,他却并没有把驻扎南宁的广西提督线国安、驻扎柳州的右翼总兵全节和驻扎梧州的左翼总兵马雄调回,保持着对广西各处要点的控制,依旧还是那副广西王的架势。 这时候已经是六月十六了,岂料到了六月二十三,孔有德惊闻宝庆失守的消息,一边唾口大骂沈永忠无能,一边调回李养性和孙龙回防全州,以为拦截之效。只不过,拖了那么长的时间,明军早已完成了战略目标的转换。 六月二十八,李定国亲率明军主力从新宁的大埠头沿着小路向着全州进发。他所率领的并不是唯一一支南下的明军,但却是大军的主力。此时此刻,李定国骑在战马上,脑海中却在计算着抵达全州的大致时间。 这位大西军四大王子之一的西宁王九岁的时候便跟着张献忠投身到明末的农民起义之中,至今虽然只有三十一岁的年纪,但却已经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 饥饿和混乱是他少年时代最深刻的印象,所以此番领兵出征,尤其是第一次以明军的旗号作战,李定国临行前订约法五条:不杀人、不奸淫、不抢财货、不宰耕牛、不放火,凭此确保军纪的严整。大军自贵州出发,拔靖州、夺武冈,战无不胜,势如破竹,所到之处亦是本着不扰民的作风行事。 为此,他的义兄孙可望苦心造诣的筹措了大批的粮草,这里面甚至还不乏他们在云南这几年的积蓄,凭此支撑着他率领的东征大军以及刘文秀的那支意在收复四川的部队。 靖州一战,湖广南部清军已然丧胆,但是他却并不敢大举攻城略地,因为广西的威胁依旧存在——那毕竟是孔有德的定南王府藩兵,这支战斗力更胜绿营的部队不光是威胁着湖广南部的明军新近收复的地区,更重要的是由此向西他们更是可以直接进攻明军在云贵的腹地。 大军还在行进之中,绵延远去,直至视线之外的队伍中,步兵排着整齐的队伍一言不发的前进着,其中却也有不少散漫的,倒是一个个的披毡铣足,不似汉家兵士打扮。骑兵早已经洒出去了,可行进的队伍之中,却还是有不少可供骑乘的动物,庞大的体型压着沉重的步子,显得分外乍眼。 就这样,大军一如他们的主帅那般默默的行进着,直到良久之后,一骑快马飞奔而至,大军依旧沉默着向前进发,而他们的主帅却已经在道路边上分析着偏师的进展。 “禀报大王,冯帅在驿湖大败虏师,斩孔逆麾下骁将李四,虏师余部遁逃……我部追至全州双桥,遭遇虏师李养性部,一战将其击破,李养性授首。” “很好!” 冯双礼的进展很迅猛,按照他的计划,冯双礼在夺取宝庆府城后先期南下,经祁阳直奔全州。抵达全州后,攻击城池,逼迫全州守军向桂林求援,引孔有德主力至全州决战。 这是比在广西清军随时回援的情况下猛攻坚城要来得更加稳妥的计划,他要面对的只有孔有德留在桂林及其左近的部队,而非包括线国安、全节、马雄在内的定南藩全部实力。此间有了冯双礼的野战取胜,全州之围当可轻而易举的形成,接下来他无非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地点,等待孔有德的大军抵近后与冯双礼配合将其歼灭。 信使返回,带回的是李定国的赞许和按照原定计划行事的命令。奈何,未及良久,又是一骑快马抵近,却送来了冯双礼已经攻破了全州城,并且击杀了孙龙的报告。 计划,由于冯双礼的进展过于迅猛而导致脱离了既定的轨道。李定国当即下令,大军改道,不入全州,直奔严关而去。 “既然没办法和孔有德在全州决战,那么就在严关好了。反正,我在那里也不是没有准备。” 第一百零一章 桂林之战(中) 大军改换了道路,李定国目光所指便是这支大军的目标。 严关,位于桂北兴安县湘桂走廊南口的狮子山与凤凰山之间,该地地势险要,两边为高山峻岭,中间留有一通道,严关就建在其中。“实为楚粤之咽喉”,历来“岭南战事,尝系于此”。 这里并非是桂林与湖广南部唯一的通路,但却是战略意义最为至关重要的一处。恰如李定国所思的那般,早在六月十五,孔有德派李养性和孙龙北上的前一天,他就已经派出了西胜营总兵张胜与铁骑右营总兵郭有名率精兵通过西延大埠直达严关,以卡住桂林的咽喉。 所谓西延,就是后世的资源县,这两营精锐穿越山区,潜行南下。至此时,也早已抵近严关之侧,但是按照李定国的命令,却并没有急于攻城,反倒是等待良机。 李定国大军一路南下,于六月二十九抵近严关。值此时,孔有德已接到了全州陷落的紧急军情,连忙抽调桂林的部队北上救援明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严关。 早已潜伏在此多时的张胜、郭有名二将略施手段便夺取了严关,待到孔有德大军匆忙抵达之际,明军已然在严关之南列阵以待。 夺回严关,便可以御敌于外,否则明军自此便可以长驱直入,直抵桂林。这是孔有德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李定国最急于去达成的目的,既然如此,双方只是稍作休整,便迅速的拉开了阵势。不过,这一次却并非是清军急切的夺回严关,反倒是明军率先发起了进攻。 沉重的脚步声践踏着大地,并不仅仅是列阵而行的步兵,五十头高大的战象如同时一座座移动的小山似的,压迫感铺面而来。庞大的身躯之上,驭手、射手以及长矛手居高临下,在起伏的山峦上时刻准备着向清军发起致命一击。 战象身后,大队的明军步兵簇拥而来。这样的场面,是出自辽东、北地的定南藩藩兵所绝少见的,当即就是一片的目瞪口呆。 换做是寻常军队,震惊很快就会转化为恐惧,进而在恐惧中溃散。但是这支藩兵久经征战,只是稍作惊愕,随着战鼓声如云间的滚雷般响起,反倒是迎着明军的势不可挡冲了上去。 旗鼓示意,阵型变幻,长枪手上前,列阵而行。双方的骑兵伴随着战争的迅速靠近而退散开来,及至百步,漫天的箭雨便从南北两个方向腾空而起。 劲射而起的箭矢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抛物线,抵至顶点,登时便化作狂风暴雨般席卷双方的战阵。 清军俱是征战多年的老卒,明军这边也不乏跟随大西军转战南北的锐士,就算是那些到了云南扩编起来的部队,生于土司遍地的所在,民风彪悍,也不乏好勇斗狠之徒,大西军经营多年,李定国苦心操练,此刻面对的清军第一波次攻击,也全无半分惧色。 盾牌遮蔽身形,箭雨噼里啪啦的打在盾牌上,间或有惨叫声传来,也不过是让阵型稍作迟缓罢了。这其中,清军的箭雨更是集中的向那些战象射去,奈何皮糙肉厚,更是全无作用。 双方的阵型还在步步逼近,待到三四十步的区间,标枪、飞斧投掷的同时,战象陡然加速,明军的步兵亦是呐喊着便冲杀了上来。 盘然大物向前冲锋,巨大的动能势不可挡。清军投掷的标枪总算是能够对战象起到了些许杀伤,奈何这般痛楚,反倒是更激起了战象的性子。 发了性子的战象冲杀而来,清军的长枪手列阵撺刺,反倒是连人带枪撞倒、撞折了一大片。平素在骑兵面前坚不可摧的长枪林在这等生物面前却仿佛就只是些铺在地上的荆棘罢了,摧折、践踏,粗长的象鼻甩开,所到之处,清军的兵士应声而飞,重重的撞在侧后的清军队列上,将更多的清军撞倒在地。驭手驱使着战象进攻,射手拈弓搭箭,居高临下的射杀着所见之处的每一个清军军官,而那长矛手则提矛刺杀,为战象清除侧翼有可能对其造成威胁的清军。 以战象为核心的冲击阵型当即便把清军的大阵冲了一个千创百孔,步兵无阵不战,这是兵家铁律,清军登时一片混乱,而就在此时,紧随战象其后的明军则当即便冲杀了上来。 长枪直刺、刀光闪烁,失去了阵型的保护,在明军的迅猛突击之下清军的伤亡陡然提升,仅仅是在接战的一瞬间就被杀伤了一片。而伴随着战象的不断的突进,山拥之势的明军步兵趁势席卷而来。 这是凭战象破阵的最常见战法,大西军进入云南后,得到了战象这一兵种,很快就编练起了相应的战术。 此刻,驾轻就熟的明军借势而为,不断的撕咬着清军的阵型。战斗在实际接触的一瞬间便出现了不利于清军的情状,这是孔有德所绝未有预料过的。不过,他乃是久经征战,有着极强的心理素质,自然也不会轻易的选择放弃,或是就此自暴自弃。 战鼓敲响,后续的清军当即便在那些经验丰富的基层军官和老兵们的带领下发动反击。前冲的人潮,奋勇向前的呐喊声,节节败退的前排清军环顾四周,尽皆是这等气象,受到整体的影响,甚至只是在后续清军的推动下,他们也不得不以着更加猛烈的方式,凭着决死反击的气势来阻滞明军的快速突进。 渐渐的,明军的攻击势头竟被清军拖缓了下来,战斗重新进入到了相持的阶段,就连那些战象也好像是尖刀卡进了石缝之中而不得寸进。 这样的节奏,是清军所最希望看到的,因为他们的军中久经阵战的老兵更多,对伤亡的忍耐能力也更胜一筹。果不其然,随着战斗进行,明军的进攻气势越来越低,很快的,更有一头战象在饱受清军射手攻击的驭手的操控下,竟出现了退避的动作。 军队只有前进才能取得胜利,战象是这支大军的锋矢,也同样是胆魄,战象一退,军心就会动摇,进而溃败。此时此刻,帅旗下,李定国望向远方那面的那面孔字大旗,目光炯炯。他早已看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也同样认清了定南藩藩兵的强劲战力,战斗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已经容不得他有丝毫的犹豫。 “斩驭手,击鼓,再进!” 命令下达,退入了明军阵型边缘的战象上,兼有指挥之权的射手当即便放下弓箭,拔出了腰刀,一刀将驭手砍杀,随即夺过了驭手手上的缰绳。 驭手的首级被长矛手高高挑起,督战队高声呼喝着前进的命令,当战鼓声的节奏再度进入进攻的区间,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驭手们纷纷死命的驱使着战象前进,而簇拥着战象的明军战阵也在锋矢的带领下发起了新一轮的猛攻。 凭借着这一摧坚破阵如探囊取物的新兵种,明军的攻势从一开始就强烈非常。孔有德依靠着本部兵马的悍勇,在付出了大量伤亡的同时也抗住了第一波次的进攻。如果按照正常的走向,清军稳住了阵型后渐渐的展开更加凶猛的反击,促使着明军的败退,那么胜利者毋庸置疑。但是当明军再度发起进攻,而且还是在军法之下更为猛烈的攻势,本就已然是拼死反击过了的清军再想要重新稳住阵线,却已经是千难万难的了。 战况经过了一小段波折,此刻也再度恢复到了一开始的节奏。明军在战象的加持下不断的撕裂着清军的阵型,伤亡在不断的攀升,奈何两侧是山峦,孔有德已经再没有了别的办法。而伴随着溃逃者的第一个转身,清军的战阵在取胜无望的情况下也飞快的土崩瓦解。 “象亦突阵,王师大奔,死亡不可胜计,横尸遍野”,这是史书中对于这一幕的最终记述,而此刻却还仅仅是刚刚开始罢了。 清军兵败如山倒,在明军的驱赶之下,无数的清军向着南面的大榕江逃去。孔有德在军溃的第一瞬间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率领着麾下作为预备队的三千骑兵先行转进。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就此逃回桂林城,反倒是打算凭借着这三千骑兵减缓明军的追击势头。因为,即便是守城,他也需要更多的部队。 溃败的清军亡命奔逃,后面追击的明军也已经顾不上什么阵型了,追上去,将清军砍杀当场已经成为了他们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这正是孔有德等待多时的良机,当即便从大榕江附近的一处远离溃兵的所在杀出。奔腾的洪流席卷而来,孔有德凭借着丰富的战斗经验甚至已经预见到了混乱的明军追兵在铁蹄下仓皇逃窜的景象。 奈何就在这时,远处的一队战象踏着沉重的步伐奔跑来。待到不远处,巨大而恐怖的嘶鸣声响起,清军的战马哪里见识过这等声音,当即便在恐惧中匆忙停下脚步,随即不顾骑兵的命令乱做了一团。而此时,在远处,早已习惯了战象存在的明军战马奔流而来,直取孔有德的帅旗! 第一百零二章 桂林之战(下) “……马闻象鸣皆颠厥,有德众遂奔,掩杀大败。” 清军在大榕江畔最后的反击也就此落幕,而此时,天下起了大雨,道路迅速的泥泞起来,清军的逃离在脚下的湿滑中越发难以成行。直到最后,孔有德仅以身免,未免夸张,但是亲信部将李虾头被明军射杀,所率大军尸横遍野,死者无以计数。 这些清军尽是定南藩的藩兵,其中还不乏真正的汉军八旗。此刻旗帜散落在地面、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骸则从严关以南的战场一直铺撒了到了大榕江畔,曾经的赫赫声威更是已然被明军践踏在了烂泥之中! 孔有德夺路而逃,凭借着对地形的了解和麾下亲兵们的竭力死战,总算是逃回了桂林城。奈何军队损失过于巨大,他一边关闭各门,一边逼迫城内百姓上城协防,早已是惊魂难以平复。 “命令,线国安、全节、马雄立刻放弃辖区,率领部队全速回防桂林!” 桂林城内守军已然不多,根本扛不住明军的猛烈攻势。孔有德急调大军回援,奈何明军的骑兵尾随而至,很快就进入到了截杀信使的任务之中。 桂林一城,围数十里,光是城门就多达十三座,坚固非常。这里是南疆重镇,明廷凭此城控扼广西一省,单单是国初之时就已经分封了藩王镇守,由此可见一斑。 只可惜,再坚固城池也须得有坚定的守卫者。孔有德及其残部素来是罪大恶极,他们根本不敢把命运交托在明军的怜悯之下,自是最为坚定的守卫者,无非是经此一败,数量实在太少罢了。哪怕,凭借着协守的百姓,也实在是捉襟见肘。 第二天,六月三十午后,李定国亲率大军抵近桂林城下。将士的胄甲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野外也布满了军队的旗帜,军鼓之声震天动地,军容之整齐更是罕见非常。这样的场面,实在是给予了孔有德以极大的震动。 当天,大军就完成了桂林城的铁桶般的围困。休整一日,七月初二,李定国劝降无果,便率部进攻桂林城。 在李定国的指挥下,明军“四面攻打,或扒城而入,或驱象坐开”。第一线的战士冒着雨点般的射箭,奋力攀登云梯,抢登城头,前仆后继。八旗参领芮城功、骁骑校周志元在城守战中为明军所杀,并一度打溃防守墙垛的清军。 战况危急,孔有德亲自上城督战,定南王的旗号高高立于城头,清军士气大振,几经奋战,总算是暂且击退了明军的猛烈进攻。 但是,明军攻势之猛烈也着实让清军疲惫不堪,协守的百姓更是趁着清军的疲惫纷纷放弃城守,哪怕是孔有德亲临第一线也已经难以挽回城防土崩瓦解的局面。 七月初三,连续两日的猛攻使得清军疲于防备。明军一旦退兵,城头上便当即布满了疲惫不堪的清军,与那些战死者一同躺倒在城墙上,乍看去也分不清是哪个活着、哪个死了。 明军退兵之际,一支利箭射出,拾到的明军见此上绑着一封书信便连忙送交了上去。直到李定国手中,细细看过,便连忙派人请来了麾下大将马进忠。 马进忠者,陕西延安人士,曾为流寇,别号“混十万”。此人虽说是农民军出身,但却并非是大西军的嫡系,反倒曾经是大西军最大的敌手楚镇左良玉的部将。后来左良玉身死,左梦庚降清,他与一个叫做王允成的左良玉部将未有参与,留在湖广便倒向了湖广的明军。二人相交莫逆,素有“王马”之并称。 射来书信之人,正是这王允成。王允成在湖广作战期间,降于清军,在孔有德的麾下任职。如今明军攻势之猛烈,桂林城不过是风雨飘摇一般,当即便要借着马进忠的关系做起那反正的勾当。 “王允成,性子倒不算坚定,但他既然求到了末将这里,末将倒是愿意率本部兵马依计行事。” “那就劳烦马帅了。” 七月初四,攻城战再起。时值中午,孔有德额头受创,下去包扎。清军已是强弩之末,王允成趁此机会当即便打开了桂林城西南的武胜门。接下来,马进忠亲率大军自此杀入,自王允成以下,副总兵郑元勋,游击蔡斌,守备王经世、梁应龙、李跃龙等人也当即便率部迎降。 明军杀入城池,孔有德得到消息,已知无有转圜之余地,连忙逃回了定南王府。并且在亲手砍杀了爱姬之后,紧接着便回到了储存着大批财宝的后殿。 看着一箱箱光彩夺目的金银珠宝玉器古董,孔有德不由得想起了吴桥兵变后被明军围困于登州,那时靠着连番的屠城也是积蓄了大批的财宝,可却并不像今日这般满心皆是末路的悲凉,再无半分希望可言。 他是辽东盖州卫人士,其家为铁岭矿工,努尔哈赤攻占铁岭后,其家组织矿工暴动失败后亡命辽东,一度积功至广宁军游击。天启二年,沙岭惨败,广宁军覆没,经略熊廷弼、巡抚王化贞弃土,孔有德逃亡旅顺,开始在东江总兵毛文龙帐下为将。 然而,好景不长,崇祯元年,蓟辽督师袁崇焕擅杀持节武将毛文龙,而毛文龙的继任者陈继盛也很快死于参将刘兴治之手,东江镇混乱日甚一日,孔有德等人不服辽西将门出身的新任总兵黄龙,便率众投奔登莱巡抚孙元化,成为了孙元化以欧洲火炮训练的新军。 崇祯四年,清军围困大凌河,孔有德奉命驰援,行至吴桥,军需不足,士卒抢劫引发哗变,登州之乱爆发。第二年,明廷招抚不成,关宁军奉命平乱,孔有德等叛军不敌,被迫放弃登州,投降了此前的生死大敌满清。此后满清历次征战,多有其人。 崇祯十七年,满清入关,孔有德随多铎镇压江南抗清运动。后得平南大将军,奉命进攻广西,于永历四年攻陷了桂林。是役,靖江王朱亨歅、督师大学士瞿式耜、广西总督张同敞皆在战后因不肯归降而被孔有德杀害。 自永历四年年底攻陷桂林,拿下了整个广西后,孔有德便派遣部将镇守各地,自家在桂林靠着横征暴敛当起了富贵王爷。到了现在,永历六年七月初四,明军已经杀入省城。这中间,不过是一年多的功夫罢了,他就已经落入到了这般的穷途末路之中。 “爹,毛帅……” 毛文龙对孔有德有知遇之恩,更是天启朝明军反攻辽东的旗帜,孔有德生平对于毛文龙也是推崇备至,哪怕是后来成了清朝的王爷后依然“每言大将军时事,辄于色不自胜”。 这样的情况,不仅仅只有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他们同样如此。如毛文龙之子毛承斗,当年他们南下时就曾专程派人相请,不光态度极其恭敬,并且还要向清廷保举其一个高官厚禄出来。奈何毛承斗以“愚不任官事,且惧违先将军志也”为由,加以回绝。 毛文龙一生中收养了无数的养子养孙,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战死在了辽东的战场上,但也最终还是出了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这样的汉奸败类。孔有德等人推崇毛文龙,乃是私恩,但若是毛文龙泉下有知,只怕都要气得活过来将活活掐死在辽东的故土之上! 定南王府,气势恢宏,占地面积极大,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孔有德看着这一屋子的金银珠宝,耳畔听到的却是隐隐约约的明军的喊杀声。 “杀鞑子啊!” 说来倒也好笑,这样的声音当年也曾经从他的口中喊出,可是到了现在反倒是变成了明军追杀的对象。 想到此处,孔有德惨然一笑,分明的意识到了他就算是死了,大概也没有脸去见他爹、去见他的毛大帅了。旋即便将手中的火把丢在了易燃的锦缎之上,反手将还在滴着鲜血的宝刀在颈子上一划,血液喷溅的同时,整个人便重重的倒在了火海之中。 第一百零三章 不战 “苟得免,度为沙弥。勿效乃父作贼一生,下场有今日耳。” 孔有德自焚而死,其正妻白氏在将孔有德的儿子孔庭训交托给一个叫做白云龙的侍卫后,仅仅是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自缢于王府。 明军攻入桂林城,孔有德的一双儿女就分别在侍卫和奶妈子的保护下踏上了逃亡之路。不过,不比做妹妹的孔四贞,孔庭训很快就被明军擒获。而随着桂林城为明军全面控制,包括杀焦琏降清的庆国公陈邦傅、文水伯陈曾禹父子,以及清廷的广西巡按王荃可、署布政使张星光都被明军擒获。 桂林一战结束,明军兵分两路。由冯双礼、马进忠统兵北上,收复湖广南部。而伴随着孔有德的死讯的传播开来,本就已经接到了清廷“不可浪战,移师保守”密旨的沈永忠更是连忙丢弃了长沙,一路直接跑到了洞庭湖以北的岳州府才暂且收住了脚步。 算上桂林一战前的宝庆府,沈永忠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先后放弃了湖广南部的宝庆、长沙、衡州、永州四府,各地的道、府、州、县各级官员同样是忙不迭的随军潜逃,将这大半个湖南都丢给了明军。一时间,“兵锋未至,千里无人”,整个湖广南部清廷保有的就只剩下了常德府和由辰常总兵徐勇镇守,继续负隅顽抗的辰州府城。 冯双礼和马进忠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只剩下忙着行军和控制地方了,与此同时,依旧驻扎在桂林的李定国则分派部将收复广西的失地。 按照孔有德的布防,广西一省,清军的防御要点有四:一为省会桂林,由定南王孔有德率部亲自坐镇;二为桂林西南、广西一省中部的重镇柳州,孔有德令定南藩右翼总兵全节镇守;三为曾经的永历朝行在,连同两广的水陆要冲梧州,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在此统镇兵马;而最后一处则是南宁,广西提督线国安在率军夺取此地后便领大兵控扼。 明军野战获胜,大军直薄桂林,孔有德命令众将放弃信地,回援省会。但是很快众将就接到了孔有德身死的消息。 定南王孔有德的死极大的震动了广西清军,闻讯,线国安、全节以及马雄全速逃亡梧州,尤以受到明军威胁最甚的右翼总兵全节最为狼狈。 明军大军南下,全节于七月十六日逃到梧州,“其兵马尽行哗散”,左营副将何九成在途中受伤而毙;右营副将郑元勋和中军游击蔡斌带领兵马往桂林投诚;后营副将沈邦清被击毙。除此之外,明军入柳州,俘右江道金汉蕙,南下平乐,杀府江道周令绪,擒平乐知府尹明廷等。明军一路摧枯拉朽,清军只顾着逃亡向东,将整个省都丢给了李定国。 八月,李定国乘胜进攻梧州,线国安、马雄、全节不战而逃,直接退入了广东地界。至此,李定国凭桂林一战之为,收复近两省之地。 李定国一举收复广西的壮举给予了广西抗清势力以极大的鼓舞。有些地区的百姓,不等明军抵达,便自动将清军驱逐,李定国“下令无妄杀,抚安孑遗之黎庶”的政策更是得到了广西士绅百姓的普遍欢迎。 短短的一两个月里,早前被迫隐遁深山的卫国公胡一青、开国公赵印选、安定侯马宝、义宁伯龙韬、原庆国公陈邦傅旧部彰武将军袁来朝以及永国公曹志建的部将汪大捷、雷兆圣、欧正福等皆重新站出来与清军交锋。文官方面,兵部尚书刘远生、中书舍人管嗣裘、兵部主事朱昌时等人也都从山区出来参见李定国,共商机务,协守桂林。原广西巡按吴德操亦是应其之命出任于梧州,“坐门楼,稽出入”,广西全省都在安官设吏,重建统治秩序。 根据督师大学士瞿式耜的孙子,当时身在桂林的瞿昌文的记载,广西“八郡中节义大臣,避腥羶于深箐穷谷间,转徙困顿,全发以待时,始终不改其守者,皆府君素所荐拔之士,至是咸幸更生,而山薮野泽之哀鸿,亦莫不相庆复见汉官威仪也。” 这里面虽然不乏瞿昌文借此炫耀、赞颂其祖父瞿式耜的成分在,但是桂林大捷的消息确实极大了振奋了广西的抗清人心。等明军将帅纷纷从永福、阳朔等山区出来与西南明军相会。广西其他山区的明军也趁势出山,让抗清部队的声势更加壮大。 几家欢喜几家愁,明军大肆攻城略地的同时,接到了孔有德的死讯,坐镇广州城的尚可喜半晌也没崩出半个字儿出来。 那位定南王爷,尚可喜是素来不喜的。此人桀骜不驯,就连他和耿仲明那样同为东江降将的王爷都是不拿眼皮夹的。正因为这份性格使然,当初陈凯散布孔有德有意谋取高廉雷琼四府作为广西的出海口的谣言才会引起尚可喜的极度重视。 但是,此人的狂傲并非是没有依仗的。清军在辽东乃至是入关这些年来,论武勇,汉军将帅之中也就只有那个吴三桂能够与其在伯仲之间。如他,以狡猾多智见长,但是说到这武勇方面,却依旧是远远不能相及的。 这般人物,就这么死在了明军之手,这让他们不得不对西南明军的战斗力出现了过度的高估。而这些高估也加剧了他们物伤其类的恐惧,只待着稍微缓过劲儿来,尚可喜便连忙下令与广西接壤的“州县文武官员如贼果薄城,即便相机护印入肇,以固根本”。同时,派人向海丰县的耿继茂送信,要求其立刻率领靖南藩的藩兵赶回广州。 用他的话说,粤东陈凯和闽南郑成功,这两个家伙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但是对于此刻的他们却不过是疥疮小患,伤不得性命。可是那个李定国,拥兵数万不说,就连孔有德都不是对手,这才是个要命的杀星! 耿继茂接到书信便连忙率军返回,靖南藩的藩兵,连带着东莞总兵张道瀛的绿营兵,在海丰就仅仅是留下了一个黄应杰而已。 清军走得匆忙,露出的马脚甚多,明军这边也很快就接到了清军匆匆撤离的消息,虽然众将还不太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是在潮州城里稳坐钓鱼台的陈凯却很清楚,很清楚桂林大捷对于广东清军的震撼之强烈。现在撤军,乃是应有之义! “李定国,嗞嗞,又来了一条可以抱的大腿……” 抱大腿,是玩笑话,但是桂林大捷也确实为陈凯争取了更多的准备时间。比起旁人,陈凯最是知道永历六年在这段历史的重要意义所在。他在螺河修筑棱堡,就是为了耗到桂林大捷的消息传来,而在那一战之后,广东的战略形势就会开始出现转好的迹象,此刻耿继茂的撤军就是一个开始。 “总制,耿继茂那个狗崽子跑了,把黄应杰留在了海丰。据说,调来的那几十门红夷炮也没来得及运走,末将以为不如趁此机会,把海丰县端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探马在重新取得局部战场优势之后,得到情报越来越多,其中就不乏那红夷炮的事情。耿继茂并非是要把这些东西留在这里,他已经责成了黄应杰派兵一点点的押运回去。而他自己,则是要尽快的赶回广州,暂且顾及不到的。 这样的情况下,正好是进一步削弱清军力量的的大好时机。广东众将请战的报告递上了一份又一份,就连在潮州城驻扎的铁骑镇总兵官王起俸也巴巴的跑来要求参战。奈何,陈凯对此的欲望却并不是很大。 “严令各镇,不得擅自出击。违抗军令者,斩!” 第一百零四章 十倍之限 早前在六月下旬,清军异动频频,陈凯却在潮州城里稳坐钓鱼台。当时众将便极为不解,直到耿继茂退兵,但有人问及,陈凯也只是用时值盛夏,藩兵多来自于辽东、北地,不堪酷热,哪怕是发起进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来作为理由。可是等到清军主力退兵了,海丰县就剩下了黄应杰这么个软柿子,陈凯却依旧不肯出兵,还严令众将不得轻动,就更显得匪夷所思了。 陈凯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众将无人知晓,他们更不可能预测到那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桂林大捷。对于陈凯的运筹,他们素来是佩服之至的,毕竟陈凯这几年下来可是手段百出,也没见过他吃过什么大亏,反倒是把内部外部的敌人耍得一个个的团团转。 有了这份积威,凭着陈凯与广东众将,尤其是与潮州西南的重兵集团的那些高级军官的交情,更重要的还有郑成功的军法,哪怕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也只得按照陈凯的命令行事。 确定了耿继茂撤军,陈凯便启程前往中左所。大军在晋江与清军对峙,水师也已经大致完成了对清军水师的驱逐,由于陈凯早前送来的那封书信,郑成功也不得不在百忙之中赶回中左所一趟。 “……下官相信陈总制的才具,潮州制造局设立后,必可再创军器局高产之奇迹。下官愿意全力配合……此事,说到底还是下官无能,不能满足潮州方面的火药生产需求……” “亨臣,这不怪你,竟成的那棱堡确是不同于旧式城墙。比之旧式城墙,他更加倾向于使用火器对虏师的攻城部队进行杀伤。这样一来,火药上面,需求比之正常情况是要更大许多的。你也无需介怀,做好本职工作即可。” “下官遵命。” 谦逊的退出了公事房,冯澄世依旧保持着那副平日里的风轻云淡。陈凯要在潮州创建另一个军器局的消息已经在岛上都传开了,很多平日里仰望着他的小人们都在看他的笑话。 军器局原本就是陈凯一手创办的,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绩。现在在他的手里,虽说是产量不减,还多了一个铸币的机构,通过铸币来为明军盈利,也算是做得不错了,但是陈凯回来了,显然是不会满意他始终霸占着军器局不肯吐口,现在就要用另立机构的办法来打击他在军器生产上的地位,重新夺回这块蛋糕。又是一场两虎相争,陈凯毕竟是做掉过施琅的人物,估计冯澄世也未必是对手。 有着类似想法的人有很多,冯澄世很清楚,他和陈凯并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对手,现在陈凯出招了,只要他不傻,这场政治斗争也不会快速完结。他有的是时间,现在只要守住了中左所的军器局这一摊,以后的事情就还好说。 为此,他在郑成功面前坦言无能,甚至表示愿意将军器局重新划归陈凯负责。有了这份态度,郑成功自然不可能怪罪他什么,不说棱堡的火药耗用量本就是比正常情况下要高上太多,只说陈凯如今肩负的重担,也不可能继续在军器局上面分心。 初步达到了目的,冯澄世的心中却并没有半分自得。回到府中,他的儿子欲言又止,他很清楚冯锡范到底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可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这时候与陈凯硬碰硬,是最为愚不可及的事情! “冯亨臣愿意将南澳的军器局划归到潮州制造局旗下,并且表示愿意抽调部分精工巧匠过去……” 从潮州府城坐船,很快陈凯就抵达了中左所。向郑成功近几个月里的辉煌胜利表示了祝贺,陈凯便直截了当的提起了引发此番二人会面的这个议题来。 冯澄世的态度很是积极,很是谦恭,但是这样的表现,陈凯反倒是心生警惕,干脆一口回绝了调用人员的事情。对此,郑成功也没有进行任何劝说,二人协手多年,早已是最为明了对方想法的。 就像是郑成功的驱除鞑虏的坚定意志一般,陈凯并非是个容不下人的小心眼,这一点郑成功也是很清楚的。说到底,还是旧有的军器局已经有些跟不上明军的大踏步前进了,但是对于陈凯一力要求设立的这个潮州制造局的成效,他也依旧是心怀疑虑,哪怕是陈凯已经缔造过了那么多的奇迹。 “十倍,竟成,这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面对郑成功的担忧,陈凯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回道:“十倍不是上限,是下限。至于办法,且容我保密一段时间。” “哎,竟成啊竟成,你总是这个样子。” 陈凯如此表态,郑成功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陈凯在书信中表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只要原材料充足,他可以令产量提升至军器局的十倍以上。但是要另立炉灶,因为这一次不是在旧有的工作方法上进行改良,而是一种全新的生产模式,他在潮州可以更好的进行完善,所以要设立潮州制造局,而郑成功自然也是为了这十倍产能才特意回来的。 “前段时间,牧翁让河东君过来走了一趟,送上了二十万两白银的会票。说是从江浙士绅那里筹集的,其中也有他的家私,用以襄赞军需的。这,都是竟成你的功劳啊……” 在红豆山庄耍了那么一顿嘴皮子,现在起了效果,陈凯到不关系这银子的事情,反倒是钱谦益选择了在这时候表态,却是更加令人深思。 “河东君问过鲁王的事情吧。” “嗯,问过。我的那位老师从不是个傻子,就是利欲熏心且胆小怕事。现在鲁王已经避居金门了,他放着胆子来支援我军,皇上那边心里面也不会有什么疙瘩了。” 此事,郑成功亦是看得分明,但是如今的情状已经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了。不说这笔银子的事情,只说钱谦益许诺帮忙串联的江浙货源,这就是一笔不小的利润。 似是投桃报李,实则是出于对陈凯的信任以加大投资,郑成功当即表示了会划给陈凯十万两银子用以筹建这个潮州制造局。这样一来,手头上更加宽裕了,能够做的事情也更多了。当然,有时候适当的挪用一下,也是合情合理的。 交换了彼此对当前战局的一些看法,陈凯和郑成功便分别启程赶回各自的战场。伴随着陈凯回返潮州的是那十万两的白银,除此之外还有一封郑惜缘的手书。坐在船上,陈凯就着海风,感受着秀气柔美的字里行间之中的那份牵挂之情,却是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郑成功有过表示,说是他已经与郑鸿逵对此事达成了一致,前段时间试探,他的祖母对于退婚的事情也不似以前那样坚持。等他打完了这一仗,奠定了明军在福建的全面胜势,再行劝说,当可以得出成效。至于时间,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之内就可以正式完婚。 孝道,哪怕是那位黄老夫人无理取闹,这些做小辈儿的也不可能彻底的不管不顾。事情还在往着好的方面前进,这就是好事,陈凯在广东战场的重要作用也在促使着石井郑家内部对他的态度缓和。毕竟,始终那么撕破脸撕着,也并不符合这个家族的利益,尤其是郑成功这两年所表现出的冷酷无情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 这是一场郑氏集团到底是一个属于石井郑家的军政集团,还是一个以抗清为主旨,仅仅是集团领袖姓郑的军政集团之间的博弈。很不幸,郑成功、陈凯、郑惜缘,所有人都在这张棋盘上,陈凯和郑成功自然是没什么的,但是那个姑娘,这本不是她该面对的,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书信重新收好,同时收好的更是那份思绪。一路返航,回到潮州府城时,那座潮州制造局的围墙已经大致完工了。陈凯下了船,便直接来到了这处热火朝天的工地。因为,这里将会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第一百零五章 建设 潮州制造局并不在潮州城内,而是在潮州城东南的韩江之畔。偌大的厂区沿江兴建,用高墙围起,从外面看去,根本看不出内里的详细情况。高墙上修有角楼,用以观察周遭动向,就连高墙之外,也有明军牵着本地的土狗一遍又一遍的巡视着,完全是一副军事设施的做派。 很多人都在拿这里当做是又一个军器局,但是陈凯却并不这么认为,至少不是彻头彻尾的这么认为。不过嘛,这必要的守备还是应该的,至少在形成规模前,陈凯可不打算让他的敌人看出其中的门道来。 南澳军器局的木匠和铁匠们尽皆被调到了此处,陈凯步入其间,正看见那些匠户正在和一群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凑在在粗糙的木料拼起来的桌子上对着一张张画有复杂图案的设计图指指点点,争论不休。这场面,像极了陆丰双子棱堡修建期间发生在那里的情状。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讨论更加复杂,复杂到了就连陈凯已经凑到了他们的背后也没有人发现。 “这是分解图,每一个组件装在一起都要严丝合缝才行,不能有一点儿松动。” “这个倒不是不能做到,也就是多花些时间和精力。可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为什么要用钉子,榫卯结构不更结实吗?” “图纸上是这么写的,就按照图纸上造。所有组件都是要装配在一起的,那容得你随意修改?” “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不也是为了更好的完成陈老大人交代下来的工作嘛。” “那就先按着图纸造一个出来,有什么修改的以后再说。对了,每个组件的大小,都要严格的按照图纸上标注的尺寸来制造,这些都是经过精密计算过的。” “……” 这些被陈凯弄到学堂里学了几年识字和数算的学生们,他们是最能够理解和贯彻陈凯绘制的这些图纸的人物。早前在修建棱堡时,他们的存在就实际的纠正了不少的工程问题,同时通过更加有效的丈量和测绘,更是有效的提升了工程的建造速度。 在这个工匠大多是文盲,所持者无非是世代相传的手艺的时代,这些需要数算和文字基础才能更好地完成的工作,陈凯是不会放心由他们慢慢地去尝试的。但有了这些学生的存在,恰恰的弥补了工匠仅有手艺的缺陷,双方实现互补,才能更好地完成相关的工作。 “这个水轮有点儿太大了,这么细的主轴,装上去应该没问题,就怕时间长了会发生断裂。以着小老儿的经验,不如弄粗一些,无非是与其连接的那个组件的连接处做一下修改,其他地方不变,里面的东西该多大还是做多大的。” “这,这个我们要先计算一下,光听说法,应该是无伤大雅。” 关于图纸,最关键处的争论结束,带头的工匠便招呼着边上听得懵懵懂懂的几个徒弟去做事情。这一声招呼下来,专注不复集中于图纸之上,却也总算是有人发现了陈凯就在后面,当即那些工匠就好口称死罪,惊愕拜倒了一片,弄得那些学生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起来吧。” 工匠们松了口气,慢慢的站起身来。陈凯知道,见了上官要下跪的规矩是冯澄世重新恢复起来的,这些工匠都是原本南澳军器局的人,这一年下来已经养成了习惯,甚至是条件反射。 “到了我陈凯的手下,就要按照我立下的规矩做事。今天再说一遍,尔等的工作是为了王师、为了朝廷、为了这汉家天下做事。现在国事如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容耽搁的。尔等若是见了皇上、见了阁老、见了国姓,下不下跪是一回事,但是在我陈凯手下,用不得那么多虚招子,好好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越是深入了解,陈凯在融入的同时也越是觉得自身的工作方式与时代的格格不入。换言之,他的这份格格不入本身就是源于他出身的工业化社会一切讲求效率的基本原则,他如今在做的事情,也是在为了走向未来而努力。如其所言,起码在他的这一亩三分地,有些多余的东西就必须能免则免。 “慢慢来,不着急。超越时代一步的是天才,超越时代十步的是疯子。起码,我现在伪装的还是很好的嘛。” 潮州制造局现在还仅仅是一片工地,各种材料正在不断的从潮州各处的库房,以及南澳的军器局里运来。为此,在兴建之初,负责基建的丁有仪就直接将一处码头扩了进来——他是在陆丰双子棱堡兴建完毕后被陈凯调到分守道衙门做事的,也是陈凯的提拔之意。 码头那边,走的都是工程材料,陈凯过来时就没有从那里登岸,为的就是不给既定的装卸顺序添麻烦。现在回城了,更是有马车等待外面。 回到了分守道衙门,已是傍晚,丁有仪回来报告工程进度,这是陈凯每天都在关注的。就算是这几日去中左所,报告也都在案上摆好,一旦回来就可以通过这些报告迅速的了解工程的进展情况。 一番交谈过后,下午时走上那么一遭未有注意到的地方,通过丁有仪的全面报告,陈凯也有了相应的了解。进展上面,比他预期的是要快的,但是距离投产却还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时间不急,也不需要特别的去赶进度,一切按照既定计划行事即可。另外,国姓投了一笔银子过来,会分配送到潮州,库房里不够的,你可以与那些商贾洽谈清楚,告诉他们,银子官府是不会耽搁他们哪怕一天的。” 这番话,丁有仪听罢自是颇为振奋。他们在潮州,并非是孤军奋战,闽南的明军与他们本就是一体,明军在广东处于守势,在闽南则大肆攻城略地。与此同时,广东的粮食和货源在支持着两地的明军的生存,中左所的海贸利润现在在反补广东的建设,本就是一体的。 如此,自然是信心更足了起来。至于什么钱谦益向那些有抗清意愿的江浙士绅筹集一事,陈凯自觉着就算是不涉及保密问题,他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多说什么。误会,就继续误会下去吧,起码看上去效果还是很好的。 “但是记住了,若有中饱私囊者,莫怪本官无情。” 当然,陈凯自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全权负责。比起个人的操守、道德,陈凯更相信的制度,必要的监督还是要有的。 丁有仪领命而去,陈凯有叫来了他的副手和另外几个负责账目的官吏,耳提面命了一番。这时候,下值的时辰早就过了,陈凯却没有立刻回府,反倒是把他始终放在分守道衙门的耳目陈松给叫了来。 “我走之前,下达的那条政令,现在民间有何反应?” 这事情,陈凯传他过来时,陈松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刻陈凯当面问及,他也直言不讳的回答道:“回老爷的话,民间对此多有不满,怕是,不太好。” 第一百零六章 与民争利 陈凯一来一回,不过短短的数日而已。几天前,陈凯启程出发前,通过分守道衙门下达了一条政令,乃是在潮州府城外建立堆粪积硝场,潮州府城按照南澳城旧例,收集粪便用以积硝。 南澳收集粪便积硝由来已久,早在陈凯管理军器局之初,由于军中火药库存的问题就已经建立了堆粪积硝的工场以及相应的制度,如今无非是照搬过来罢了。 但是问题在于,南澳城是一座兵城,其中多是军中将士及其家眷,真正的民户数量占不到太大的优势。政令下达,军中令行禁止就绝少有反对的声音,尤其是那些军营更是如此。但是潮州城可是一座府城,光是城内就有不下五六万的百姓,这里面的相关利益根本不是那座南澳城所能够比拟的。 政令下达的同时,陈凯启程出发前往中左所去和郑成功会面。他是走了,但是政令下达后却立刻引发了一些相关人员的争论。 潮州南门,三阳门入内未及多远便是关王庙。关王庙的左近,一处酒楼里,几个衣着华贵的汉子一边喝着酒,一边指斥着刚刚下达未久的政令。 “当初悊皇帝在世时,城里、乡下的夫子们都说皇上信了阉竖的谗言,与民争利。现在也没个阉竖在陈道台的身边伺候着,怎么就想出这么个阴损的办法来,这不是夺咱们的饭碗子吗?” “阉竖倒没有,但那些广州佬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都是外乡人,肯定是怎么糟践咱们潮州本地人都不在乎的。” 年岁最大的汉子发着牢骚,对面的那个疤脸儿汉子则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广州人,尤其是分守道衙门里的那几个广州籍官吏,更是有来道去的数落了起来。到了最后,就连陈凯也不能幸免,直说陈凯连大粪都争,八成就是那活蛆转世投胎变的。 “老六,你喝多了。慎言,慎言!” 他们都是本地经营粪便买卖的商人,说白了,就是收集城内百姓的粪便,运到城外卖给那些种地的农户,用来肥田。这活计,别看又脏又臭,可来钱上面却一点儿也不含糊。宋时的汴梁城,经营这等买卖的多有富甲一方的人物,甚至有些还能在一些民间笔记中留下名字来。这潮州城虽说是没办法比拟那座当时世界上人口最为密集的巨城,但却也是常年有着数万丁口的府一级城池,每天自然产生的粪便就是一个难以计数的数字。 这些人,都是祖辈做着这等买卖的。他们倒也用不着亲自出手,完全是下雇佣工人,上贿赂官吏、衙役,此间衣料名贵,甚至数辈如此,但是在本地的士绅们眼里,却是完全瞧不起的。 此刻那疤脸儿口不择言,隔着几个桌子,本就是因为瞧他们不起,唯恐会闻到他们身上的“粪丑味儿”才躲到一旁的两个读书人当即便指着鼻子骂出了口。理由,无非是侮辱官员,当即就要喊来衙役锁拿他们入狱。 莫看只是两个读书人,但是儒家士人在民间的地位甚高,一旦有人带头,几桌同样瞧他们不起的食客也纷纷帮腔起来,那个年岁最长的连忙道歉,随后扔下一锭银子,也不管什么找钱的事情了,便忙不迭的拉着那几人离开了酒肆,那情状,就像是夹着尾巴逃了似的。 “据学生所知,官府收集粪便,是为了生产硝石和制造火药,南澳那边早几年都是这样做了。现在,大概是军队耗用多了,单凭南澳一地的产量不敷使用了吧。” “先生所言甚是,在下也听说过,这可是陈老大人祖传的本事,他们家就是靠着这本事给九边的官军提供火药的。现在陈老大人把祖传的营生都拿出来襄助王师了,听说官府也没有要亏待那几个家伙的,他们却还敢辱骂陈老大人,实在是不晓事。” 读书人侃侃而谈,展现着见识,当即便有旁人随声附和。凭着堆粪积硝的工艺,这支明军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花银钱购置硝石了,和碳一样,硝石也已经能够自给自足,火药生产的花费无非是硫磺一事上面,最多再算些人工和购置鸡蛋、萝卜的银钱罢了。 现在堆粪积硝的工场,也不仅仅只在南澳,冯澄世将军器局搬到中左所,中左所那里也复制了一座堆粪积硝场来。那里百姓人数比之南澳更胜一筹,尤其是大军云集,光是军队驻扎每天产生的粪便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就怕他们给官府捣乱……” “哼,一群掏粪的货色,怕他们干什么?” 担忧的事情,果不其然在第二天便出现了。和平日里不同,今天一早,粪车并没有如往日那般穿街过巷,将上一日积累下来的五谷轮回之物倒进粪车,还屋舍一份清净。 这样的异象当即就被联想到那份政令上面了,府城的同知闻听此事,直接派人传来了那几个汉子,他们对此的解释是官府此举坏了那些工人的营生,现在那些工人罢工不干了,一个个的都去找别的营生去了,所以他们也找不齐人手去做这些事情。 “别以为你们打得什么盘算本官不清楚,现在是本官和尔等说话,你们还能活着出去。等陈道台回来了,有你们的好看!” 几个汉子油盐不进,到后面干脆要向那同知行贿。若说同知没有灰色收入,却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并非缺心眼的,知道陈凯的厉害,当即便让衙役们将这些家伙乱棍打了出去。 到了晚上,同知忙了一天,回府休息。他已经开始琢磨着要使用些强硬手段,因为这事情总是需要在陈凯回来前解决的。岂料刚刚回府,那疤脸儿的汉子便送上了拜帖,说是能够帮他解决此事。 “同知老爷,这事情,咱们知道官府的难处。无论是您老,还是陈老大人,都是殚精竭虑的为着百姓操心,咱们自然是不能不懂事的。只是官府说给咱们几家铺子,让咱们做些别的营生,咱们又没有内外的渠道,货都无处进、无处收的,还不是干亏本钱?” “那你们的意思,是让官府花钱从你们那里收购粪便?” 此刻,同知眉头一皱,那汉子当即便舔着笑脸迎了上去:“同知老爷睿智,咱们想着不破坏原本的法子,到时候粪便卖给谁不是卖?到时候,您老、陈老大人,还有府县的老爷们,咱们都会按月有份孝敬送过去。而且有咱们这些人在,也不怕耽误了陈老大人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同知需要考量其中利弊,便让那人回去等消息。等到第二天一早,照着陈凯过往的行事风格思量了一夜,同知回到府衙当即便下达了逮捕那几个粪业商人的命令。岂料命令下达了,下面的衙役却没有能够捉到人,说是昨天晚上那几家人就跑得没影子了。 对此,同知很是无奈,只得勒令衙役们继续追捕。但是暑热的天气之下,短短几日,整个潮州城就被那些没有能够及时清理的粪便熏得臭不可闻。空气中弥漫着粪臭味的同时,更是加剧了病患的产生。 城内一时间怨声载道,就连那些在城外买不到粪便肥田的农户们也是颇为不满。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陈凯回来,坐在马车上有帘子当着,他闻到些臭味但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直到陈松把事情的原委说来,他才猛的想起了那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话来。 “几个买卖粪便的就想拿老子一把,我看他们是被那些屎尿糊了心智,忘了他们到底是在跟谁作对!” 第一百零七章 人心所趋 这等货色,于陈凯而言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对手。他现在的分量,其对手乃是如尚可喜、耿继茂这般盘踞一方的人物,就算是往下了数,也是如黄应杰、郝尚久、张道澄之流。如这般货色,最多就是几条恶心人的臭虫罢了,连癞蛤蟆都算不上。但是这件事情的发生,却着实的给他提了一个醒来。 从陈松那里得知了情况未久,同知便巴巴的赶了过来,一个劲儿的口称死罪。说起来,这毕竟是把潮州城弄得臭气熏天、民怨沸腾了,绝非是什么小事情。 “那几个混账东西利诱于你,你能坚持原则,这很好。但是问题在于,你的方法错了,所以才会有今日这般。” 粪便本属于秽物,商人雇佣工人,收集、变卖,是属于正常的商业行为。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堆粪积硝的技术要开始在潮州城使用,这些粪便就从肥田之物变成了军工制造的必要原料。 官府要将这些原料掌控在手,势必会侵犯到商人的利益。对此,潮州府衙的计划是分派给这几户商人以商铺,让他们改行。这种办法,即便在后世也并不鲜见,但是商贾不满,想要借着陈凯不在的时机利诱本地官员,将粪便买卖变成官商分肥的勾当,一句清理之内,异想天开,是不可少了的。 “总制说的是,是下官处置失策。” 同知熬了几天也没有松口,因为他很清楚,即便是他松口了,以着陈凯的性子这事情也成不了,而且弄不好就连他也要受到制裁。既然如此,他就只能勒令衙役们进行追捕,但却始终没有个进展。这一晃,就连陈凯都回来了。 “把海阳县衙的捕班拉去打板子,原因嘛,他们自己清楚。另外,让衙役把那些收集粪便的雇工都聚拢起来,在海阳县衙内设立一个清洁队,还是做以前的收集粪便的工作,由县衙分派人员负责管理。” 陈凯的意思,同知当然明白。这是一项工作任务,但同时也是一项灰色收入的来源。而这份灰色收入,自然是要在确保堆粪积硝场的需求的情况下。 同知接了命令,连忙赶回了府衙。一番训话,捕班的衙役们被打了一顿板子之后便轰然而去,结果第二天还没到中午,那几家粪便商人就尽数落网了。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些收集粪便的雇工们便被尽数的聚拢到了县衙,县丞当即宣布将他们补进衙役的行列,由一个侯缺升任班头却始终没有机会的中年衙役负责管理。 官府从人员上将粪便商人的基础端掉,县衙内部多了一份进项。他们此前贿赂的捕班,在陈凯的威压以及未来的利益面前自然是翻脸无情。 接下来,海阳县衙召集士绅、百姓,当众开堂审案。冠粪便商人以“妨碍公务”、“抗拒官府施政”、“破坏城内秩序”等诸多相关的罪责,不仅要对其进行刑罚,更要收没家产用以医治病患。有此结果,饱受恶臭影响的城内士绅百姓当即便是兴高采烈,高呼海阳县令为青天大老爷,这位县令竟然无端端的笼络了一批民心出来。 宣判完毕,人犯关押,县令当即宣布衙门的清洁队明天一早就开始运营,力争在三天之内还潮州府城一个清爽整洁的朗朗乾坤。 官吏、衙役、雇工以及广大的城内百姓尽皆是心满意足了,甚至就连堆粪积硝场那边也是如此。吃亏的,无非是那些粪便商人。除此之外,或许日后还会因此而造成更大的影响,但是放在此刻却并非是最重要的,因为陈凯的当务之急是扩大火药生产,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衙门的官吏们有了动力,事情做起来自然是效率非常。潮州城的恶臭在迅速的退散,县衙也慷粪便商人之慨给惠民药局的善政又重新恢复起了旧日的风采。 府城之内,这一番折腾下来倒是官府政绩连连,百姓欢欣鼓舞。恰此时,陈凯在城里连屁股都没坐热了反倒是再度启程出发,而这一次的目的地倒也不远,就在那南澳岛上。 顺流而下,陈凯所乘的官船很快就抵达南澳岛。船缓缓靠岸,只待栈桥搭好,陈凯便三步并作两步的下了船去。码头上早有人等候,陈凯一边走,一边与那人交谈着,旋即登上了马车也是二人同乘一车,任凭着马车将他们送往军器局附属学堂的所在。 那座大院,随着陈凯将师资和学生都搬迁到潮州府城便暂且荒废了下来。一连几个月的时间,直到近来才重新规整起来,此刻正有二十四个操着江西口音的读书人正在此等候。 饶是陈凯托郑成功动用了郑家在闽北的关系,一路躲避清军哨卡,绕道却也是难免的。入了海,行程上快是快上了太多,可是船在海上,摇得那叫一个七荤八素,直到登岛两三天的今时今日绝大多数人却还远远地没有恢复过来。 尤是如此,他们却还是无一例外的在此安心等候。并非是出于官场的规矩和面子,只是在于,他们此刻等候的,乃是他们曾经追随的那位揭总督口中那位文武双全的能臣干员,一位以一己之力,可为谋臣、可为能吏、可为主帅、更可亲率大军与虏师决一死战的传奇文官。能够向这样的人物学习,也是他们此行最大的目的。 “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粤东总制,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陈老大人,到!” 步入其间,曾经传出朗朗的读书声的课堂之内,江西士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向陈凯拱手行礼。这些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倒也可以见官不跪。陈凯自是明白,也仅仅是道了一句“请起”而已。此刻触目可及,所见之处,有成熟稳重的中年人,更不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但无论是什么年纪,目光中的崇敬和渴求却无不是显而易见的。 “人心可用啊。” 暗自点了点头,陈凯示意众人落座,旋即让众人自我介绍一番。耳中所及,无非是哪一年开蒙读书、哪一年过的童子试、哪一年中的秀才云云,间或有提及哪一年开始追随揭重熙他们抗清的,陈凯也都是特别以点头示意,以为鼓励。 待到众人介绍完毕,陈凯也借着自我介绍,将他从山西南下投奔王师,到这些年所做过的事情娓娓道来,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传奇直听得众人热血沸腾。 眼见着气氛烘托够了,陈凯便朗声言道:“诸君不远千里之遥,来此南澳岛上听我陈凯的这些旧事,想来并非是为了猎奇,为了以增谈资,而是为了寻求光复江西,光复尔等的家乡的办法。今天,我陈凯可以明白无误的告诉诸君,你们,来对地方了!” 第一百零八章 摆事实,讲道理 不久前,陈凯得到消息,说是去年他游历东南之际,为清军击退而转进的阎罗总四营头和九龙营在广东的韶州府被清军歼灭,提调阎罗总四营头的五军都督罗荣和九龙营的统帅宁文龙皆没于阵中。 清军三省会剿有名无实,乃是源于福建清军受到了郑成功的强有力的牵制所致。但是,南赣的清军本就是江西有数的精锐部队,哪怕是抽调了不少能征善战之将入粤配合尚可喜镇压明军,那里的重要地位,清廷也是极度重视的。所以当南赣清军大举来袭,阎罗总四营头和九龙营无法实现退敌,甚至做不到坚守,就只能且战且走,转战他地。一点点的,在南赣清军的围追堵截之下,与广信府的江西明军主力越来越远,最终在转战千里之下,为清军所歼灭。 陈凯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比历史上更早了还是更晚了,也同样不清楚他们在被迫西进的途中有没有南下与闽南和粤东的福建明军汇合的机会,但是他很清楚的一点的是,这支江西明军精锐的覆灭,意味着江西抗清运动即将跌入到一个新的低谷之中。 “马进宝……” 金华总兵马进宝,历史上应该是在江东桥之战后被陈锦调来为漳州府城解围,结果反倒是被郑成功设局骗入了城池,成为了和漳州守军一样的瓮中之鳖。 大概是由于江西明军迟迟得不到解决使得清廷不得不如此,而漳州府城的迅速攻破也让他失去了进去做鳖的机会,根据信使同时带回的揭重熙的书信来看,江西明军面对江西提标和金华镇标这两支南方绿营精锐的猛烈进攻很是难受,前前后后已经放弃了不少的营寨和关卡。或许,就连这支在广信府依旧坚守屯田的江西明军主力,只怕也同样是去日无多了。 广信府的江西明军的不利态势,陈凯没有多言,仅仅是通报了一番阎罗总四营头和九龙营覆灭的消息,在座的江西读书人们便无不是如丧考妣一般。哪怕,他们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未曾与这二帅谋面,但是对于这支江西明军的精锐部队的覆没却还是免不了神伤。 “……罗都督和宁都督战死沙场,固然是朝廷的一大损失,但正因为如此,我等更要继承他们的遗志,为光复江西、为光复汉家故地而努力!” “陈道台所言极是,已经有了太多的牺牲者,那些同年、同窗们,那些上官、大帅们,那些江西的父老乡亲们,他们都是面对着残暴的鞑子却无有丝毫退却,都是宁死不屈的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制军老大人说过,咱们此来就是要向陈道台学习的,此刻更不能灰心丧气,更要努力的向陈道台学习!” 此时此刻,一行人中年岁最长的那个中年儒生振臂一呼,众人无不热血沸腾,甚至更有直接向陈凯行拜师大礼的。 师生的关系在古代是大杀器,东林党、齐党、楚党之流大多都是这么起来的。此间一人行礼,众人无不如此,这里面不仅仅在于师生的关系,更重要的还是他们寄希望于依靠着师生的关系能够从陈凯这里学到更多有用于恢复江西一省的知识。而这,也是他们在路上早早就商议好的。 一群生员,乃至是举人向一个不第童生下跪拜师,乍听上去似乎是很荒谬的样子,但是陈凯名声在外,能力也是甲申以来各朝文官中罕有的高绝。向这样一位才能卓著的人物拜师,没什么好丢人的。 中年儒生是个带头的,陈凯刚刚有记得,此人姓邹名桐,是江西吉水人士。攀亲戚,他与出过东林党领袖邹元标的吉水小东门邹家还是沾着亲的,只是这份亲戚已经远的不能看了,弄不好双方的族谱想要翻找到共同的祖先都未必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不过,不可否认,此人确实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此刻陈凯接过了这份好意,顺势收下了这些学生,有了师生的关系,他们再看陈凯之时,目光中的东西就变得与方才不甚相同了。 接下来,陈凯开始向在座的江西读书人讲述当前的形势,明军在闽南战场上大肆攻城略地,在广东战场上也抗住了靖南藩藩兵的猛烈进攻;浙江那边,如其当初在揭重熙面前预测过的,浙江明军已经几近覆灭,现在归附到福建明军的旗下;至于江西明军,则更是身处于覆灭的边缘。 “……在江西,敌众我寡的形势始终没有改变。王师可以在广信府屯田坚守,这是一条长久之道,但是单凭着本地王师想要突出重围,却是千难万难的。旁的不说,王师在江西,最重要的实力不是军队和随军的众多百姓,而是分散在各府县的士绅百姓,他们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心向王师的。有了他们的支持,虏师的动向,王师一目了然;王师缺乏的粮草、武器,也同样有着各地的士绅百姓为王师筹集、运输。哪怕是冒着破家灭族的风险也不改初衷,而这,正是江西士民最为值得我等感佩之处!” 顺着这些江西学生最引以为傲的自豪感说下去,在座的众人自然是更加能够接受的了。随着陈凯的侃侃而谈,同时,陈凯更是让在场的众人讲上一些他们同乡的士绅百姓奋勇抗击清军或是冒死襄助明军的故事,有了这番互动,他们更是觉着陈凯所讲的都是再没有错处的真理了。 人,都是会相信他们愿意去相信的答案。陈凯当年在职场上,对于人心的接触实在不要太多。此刻一番鼓舞、振奋乃至是顺着他们的说法说下去,便轻而易举的获取了这些人更深一层次的信任。接下来要讲述的,相信他们就更加容易接受了。 “但是,鞑子并不傻,虏廷之中也有不少有才无德的败类为鞑子出谋划策,他们看清了王师的依仗和优势,更加重要的在于鞑子原本就嗜血残暴的本性,这使得他们每到一处,便要大肆屠戮那些心向王师的士绅百姓,甚至就连那些不曾与王师有过交集的也不会放过,就是为了打击王师在江西各府县的民心基础。没有了人,一切都是死物,王师能够获得的支持就会越来越少,而鞑子原本就拥有着的优势也会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压垮王师的那一天。” 话到此处,众人多有默然沉思之状,其中不乏苦痛之色,也有不少亲见过惨状的更是直接点头示意,对陈凯的看法表示最直接的赞同。 这些大多是陈凯一路走来所亲见的,其中也有原本的记忆,两相融合在了那份“江西抗清运动考察”之中,他此刻的一切说辞便有了最切实的理论依据! “除非再出一次金声桓、王得仁反正,否则以如今的形势,江西更多的依靠临近省份的王师光复,而江西本地王师能否支撑到那一天,是很难说得。而就现在的鞑子部署,江西提督刘光弼、九江总兵杨捷和南赣总兵胡有升,这三个手握重兵的家伙试问哪一个会有金声桓的魄力,还不都是一群鞑子的犬马爪牙?” “但是,江西想要恢复,就只能凭着邻近省份的王师,实在太过被动了。所以我陈凯向揭总督要了诸君,就是希望诸君能够学到相关的知识,回到各自的家乡,利用这些知识来在鞑子的眼皮底下聚集更多的力量,为王师的未来、为江西的未来做出更多的准备。”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如若江西本身发生巨变,诸君便可以凭此力量掀起汹涌波涛,推翻鞑子在江西的暴虐统治;如若江西始终无有巨变发生,诸君则继续积蓄力量,等待邻省王师杀入,届时将力量尽数爆发出来,两厢努力,一举扫平江西胡腥!” 第一百零九章 先行者(上) 南澳岛上的洗脑工作有条不紊的展开着,陈凯需要做的有很多,那些学生也需要更多的学习和领悟,甚至即便是有了这些的学习和领悟能否达成预期的效果,陈凯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把握。 这样的学习还要进行一段时间,不似早前对陶潜的那一次。而此时,早早就已经启程返乡的陶潜则已经回到了家乡。 陶潜的家乡在江西赣州府的瑞金县,并非是县城里,而是临近县城的一处小村子。从潮州回乡,无需绕道,走大埔、入汀州,一路沿着汀州水道,过了汀府城用不了多远就是瑞金县的地界了。 这个县位于江西东南部,赣州府东部,武夷山脉南段西麓,赣江东源贡水上游。东界福建汀州府,南邻会昌县,西连于都县,北接宁都县,东北毗石城县。其县境主要区域为一盆地,群山环抱,易守难攻,后世共和国初起之时,就曾以此处作为核心根据地。 此处地形地貌如斯,本该是个乱世桃园般的所在。奈何三省会剿,清军过境,陶潜所见之处,田地杂草丛生、屋舍坍塌焚毁,哪怕已经过去很不短的一段时间了,却依旧远远未曾恢复——试问,世居于此的百姓或死或逃,没了人,又当如何恢复? 头是剃过的,金钱鼠尾甩在脑后却还是依旧别扭,倒是身上的长袍业已经不复那般针扎似的难以裹身了,大抵是已经稍稍习惯了的缘故吧。 “身上穿着鞑子服,心里也要将自己看作是一个屈从于鞑子的儒生,至于如此的最终目的则要藏在内心的最深处,断不可轻易为人所知。” 这,看上去很是矛盾,甚至还有些人格分裂,但是陶潜记得陈凯的话,经过了这一路走来,似乎也已经开始适应了这样的角色转换。只是对于将来,他去依旧缺乏足够的信心。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进了村,村中乡民多是上前围观簇拥的,一个个既不敢多言,又渴望着想听听陶潜谈谈离乡背井这些年的经历,就这么一直到了乡老的家中时,已经跟了一大片的同乡了。 对于本村唯一的秀才公的归来,乡老自然是欣喜万分。当即便拉着陶潜叙话,对于乡老的问题,陶潜也是无有太多保留,赶赴福京赶考,考中了举人,然后清军入闽,流落邵武府,这几年一边养身子,一边教授救命恩人的子弟学习,几年过来,身子大好了,课业也教授得七七八八了,就告辞回乡。唯一略过的,就是与陈凯之间的交集。 “原来,已经是举人老爷了啊。” 皓首苍髯的乡老闻讯,连忙站起身来,便要带着屋内众人行礼。举人不同于秀才,到吏部侯缺,便有机会直接成为地方官员。举人出身的官员虽说是比不得进士来得那般仕途顺遂、前景一片光明,但哪怕只是州县官员,可官和民也终究是不同的。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陶潜连忙上前扶起了乡老,又示意众人免了礼数。再谈及这举人功名时,反倒是显得有些忧虑了起来:“就怕朝廷不认啊……” 满清入关,为拉拢儒家士大夫,不光是例行科举、奉行儒事,同时也承认和继承了明廷的功名和优免制度。当然,税还是要厉行收取的,这一点上远没有明廷来得宽容,或者说是执行力不足,但是举人和秀才的优免政策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此刻,陶潜暴露出了这番的担忧,反倒是那乡老却一个劲儿的宽慰他,不是清廷应该还是会承认的,就是即便不承认,以着陶潜的才学了不得就再去考上一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总而言之,陶潜既然回来了,那么前景自然是一片光明,担忧是最没有必要的事情。 “但愿如此吧。” 陶潜的父母和亲戚们大多逃难去了,走了几年,生死未卜,自也无处去寻。陶家的老宅子已经破败荒废久矣,但是既然陶潜回来了,乡老也连忙召集些村里的丁壮帮着整修房屋,至少不能让举人老爷睡在漏风漏雨的房子里,这可是全村的耻辱! 房子整修,陶潜也干脆拜托了乡老代为劳心。他刚刚回来,总要去拜会几个熟识的士绅,以尽礼数,同时由这些士绅帮忙向县城的知县老爷引荐,如此优免什么的才能切实有效的落到头上,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更加游刃有余。 这本就是应有之义,即便陶潜不说,乡老也会专门提醒一下,现在陶潜提及,他也自然是忙不迭的应了下来,不顾老迈的身子亲自到陶家的老宅处监督村民整修。 离开了村子,陶潜直奔他的启蒙恩师那里。他的启蒙恩师也是个秀才,举人那关是屡试不第,干脆也就不考了,安心在乡下育人子弟,也是儒家士人的一种出路和情操。赶到时,已过了正午,老夫子见他回来,很是开心,尤其是听说他考中了举人的事情,更是眉开眼笑的连泪水都淌了出来。倒是那功名一事,却与乡老似的,并不怎么在意来着。 “回来了,即便朝廷不认,再行去考就是了。你是老夫这些年教出来的学生里最用功、也最是聪慧的一个,青出于蓝,并非难事,并非难事啊。” 说罢,老夫子又是一阵的老泪纵横。于他而言,教授的学生本就是他志向的延伸和寄托,他一生不曾中举,现在有个学生中了举人,哪怕是最阴微的心思,也是能够用时运不济才未能中举来宽慰己身,此间自是欣喜若狂。 老夫子是不便去拜会学生的,他的身子骨也不便去太多走动,干脆留下陶潜在家中小住一日,待第二天一早由他的长子陪同前去拜会县里面的那些熟识的士绅。这些人里面也有不少是陶潜原本的旧识,但时日久了,谁知还敢不敢认,那就是两说的了,可有了老夫子的背书,那自然就是不同的了。 师徒二人抵足而眠,聊了大半夜才昏昏睡下。到了第二天一早,陶潜拜别老师,踏上了拜会士绅的路途。 第一百一十章 先行者(中) 有长期走动的士绅家人陪同,陶潜的拜会之路很是顺遂。原本熟识的不说了,就算是那些本来不怎么熟识的,看在老夫子的面子上也是能做到宾主尽欢的。待到拜会了几家过后,有了更多的士绅作为依仗,老夫子的长子便带着陶潜去拜会县城内的一户举人老爷,这家士绅与本县的知县和主簿都是莫逆之交,若能有此人一言,就算是到了县衙,很多事情也都是能够省掉很多麻烦的。 转而向南,顺着官道一路直奔县城。瑞金县因“掘地得金,金为瑞”故而得名,其建制初设于唐天佑元年,时设瑞金监,至五代南唐保大十一年升监为县,以象湖镇为县治所在,历经千余年未有更改。 对于此地,陶潜并不陌生,当年赶考,几次前来,每次都是匆匆赶来,但去时却时而意气风发,时而灰心丧气,皆在功名一事。 步入县城,城内的守卒看上去倒是懒洋洋的,不似有什么精神头儿。他们一路沿着大道而行,来到一处巷子,拐了进去,敲开门,送上拜帖,很快就被请到了大堂叙话。 “老夫问一句不当的,不知贤侄可曾婚配?” 见了那举人,寒暄一番,一如去拜会其他士绅那般,续年齿,谈功名,攀着同窗、同年的关系来拉近彼此关系。举人听说他在福京时也曾中举,倒也考较了一番,所幸陶潜这几年虽说是流落他乡,但是传道受业,这方面的功课未曾耽误了,一番考较下来,举人很是满意,面上的笑意也越来越重,对于帮着向知县那边说话的事情自然也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待到此处,举人突然有此一问,陶潜只得如实作答。岂料,那举人听了这一番回答,反倒是唏嘘不已。 “哎,壬田镇的田世兄,想当年我二人也曾是一同中的秀才,原来贤侄竟是与田世兄的女公子订有婚约,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壬田镇在瑞金县城以北,唐时主要有壬、田、蔡三姓迁居至此,故称为壬田蔡,后来此地修寨,才改称的壬田寨,直到后来的镇子也得名于此。田家是镇上大户,举人口中的田世兄是个秀才功名,当年因老夫子的关系与陶潜相识,将小女儿许配于他,那时候陶潜正好要赶赴福京参加科举考试,只说是考完科举回乡时便成亲。 一晃数载过去了,再回来时,听老夫子说起,田家几年前出去躲避兵灾,就一直没有回来。是生、是死,实在说不清楚,只是这份姻缘就此耽搁了,也是没有办法的。 “算起来,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二人同时中了秀才,亦是相谈甚欢。他邀我去壬田游历,赏罗汉岩风光,也曾在海云寺里彻夜畅谈。谁能想象到,最近这几年来会有如此变化,正是天翻地覆一般了啊。” 一声叹息过后,举人对陶潜更是亲近有加,不光是约定了明日一早前去县衙拜会的事情,就连田家的踪迹也表示会拜托一些赣州府或是南赣巡抚衙门里的有能之士加以找寻。要陶潜安心读书,等待下一次的赶考。 千恩万谢的出了府邸,此时已是傍晚,他们订了客栈,就匆匆赶去。待到吃过饭,洗漱完毕,二人闲谈之际,老夫子的长子却突然道了一句“那位先生正有一女待字闺中”,便不再多说了下去。 陶潜倒也没有太过在意此事,更何况他也没打算去做什么陈世美。到了第二天一早,他们赶到时,举人的轿子已经到了,果然如同是老夫子早前提起过的,县衙的衙役连拦也未拦,仅仅是上前打了个招呼,便任用那举人带着陶潜步入其中。 见了知县,陶潜并不认识。这位知县老爷叫做钱江,是浙江嘉兴人,永历四年,也就是顺治七年接替的前任知县。想来一别故乡多年,临行时拜会知县,还是那位操着四川口音的熊文梦熊知县,殷殷鼓励,犹在耳畔回响。 物是人非,自也要行礼如仪。陶潜表现得很恭敬,尤其是剃发易服过了,钱知县看着也觉着顺眼,再加上举人的美言,半个时辰过去后就已显得颇为熟稔了。 “可惜了,若是贤弟早回来个一年半载的,或许还能参加今年的殿试也是说不定的。” 清廷承认明廷的功名,但是隆武朝的科举有些奇葩,不光是考举人,还有授予萃士这一新鲜功名的。清廷那边应该是不会承认,这一点钱知县估摸着如此,但也不敢确定。不过今年乃是大考之年,好像清廷还改了制度,要满汉分榜,虽说这状元是两个了也不会增加汉族士大夫的考中几率,但是怎么说这也是该考试的时候,看着本县一个在明廷中过举的潜力股不能参考,钱知县总觉着有些可惜。 “多谢县尊老大人挂念着,学生流落在外多年,此番回乡,心潮澎湃,实在不宜参加科举考试。不过还请放心,学生打算三年之后再战科场,这两年也是要努力读书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文治,也是地方官的考核内容,多出些举人、进士的功名,不谈什么多出些关系,只说是考绩上也会好看一些。 钱知县很满意陶潜的态度,举人似乎也很愿意提携一下这个年轻人。一番畅谈,宾主尽欢,分别过后,陶潜心里有了底,便与老夫子的长子一起回了老夫子家。 “如此就好,总算是有个着落了。待到大比之期,以你的才学,总能金榜题名的。”说到此处,老夫子却是不由得一叹:“大明,还是大清,终究不是咱们这些小人物能够说了算的。过好自己的,能把圣人传下来的学问传承下去,就是好的。” 清军占据赣州以来,老夫子便不再教书,于家中颐养天年。但是对于族中子弟、对于儿子和学生们,却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取得个功名。起码,不管是哪个朝代,总也要用儒家来治理国家的,哪怕仅仅是为了那句“为往圣继绝学”也是要奋力读书的。 拜别了老夫子,陶潜回到村子,老宅已经整修完毕,他特意去谢过了,就住回到了老宅之中。只不过,当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今已是看不到了,哪怕这宅子修缮得再和曾经一模一样,也总是少了一份人气儿。 “先安分守己的待上几个月,让那些家伙觉着我是同类,不再有疑心了再行做事。” 回忆着陈凯的嘱咐,陶潜心中却不由得叹息着关于“觉着是同类了也终究不是同类”的感触。他很清楚,并非同类意味着什么,而他要做的那些事情的结果也一定会是鱼死网破般的结局。或许,死亡就会发生在不久的将来。 想到此处,陶潜不由得一叹。但是叹息过后,他却猛地想起了陈凯在他临行前讲述过的一句话,便连忙跑到了书房,摊平了白纸,激动颤抖的手研着墨,甚至点点墨汁都在不断的飞溅开来,却也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滞。 待到墨研好了,早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的陶潜蘸了墨,提着颤抖的笔触便在雪白的宣纸上如是书道:“太史公有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先行者(下) 由于清廷对儒家士大夫阶级的拉拢,也在于是官府有人好办事,地方官府很快就承认了陶潜的生员资格。但是,清廷承认明廷取士的科举功名资格是早在顺治元年,也就是崇祯十七年的事情,他们称甲申前的明廷是前朝,而甲申后的明廷是伪朝,所以对于隆武朝的科举并不认同,陶潜的举人身份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所幸的是,有了生员的资格,优免的事情很快就办了下来——八十亩的优免田,还可以免除徭役,另外官府还会发给钱粮,让其安心读书。这些,虽说与举人的一千两百亩相去甚远,但是至少不用从头来过,有了这个身份,自家旧有的田土,外加上投献的,这一回来就直接是个地主阶级的身份。(注) 接下来的日子,按照一个正常的生员的情况,当是一边羡慕嫉妒恨的看着本届的举人和进士们新鲜出炉,一边更加刻苦的寒窗苦读,等待三年之后的大比之期。优免的政策也给予了他们一定的便利条件,使得他们可以将更多的时间用在读书上,而非是奔波于生计。 奈何,陶潜并非是个闲的下来的人。他的老师已经闭官不再授徒了,左近的这一大片区域就没有了教授儒家经典的先生,他这边读书,很快又向乡老要了块儿地,盖起了一座学堂出来。就这样,秀才公摇身一变就成了陶先生。 在赣州府,随着阎罗总四营头的覆灭,抗清运动不可避免的进入低潮,清廷的统治在不断稳固。而在说来遥远,但却也不过是隔着建昌一府的广信府,似乎也仅仅是比南赣地方的节奏晚了一拍而已。 经过了江西、浙江两省清军近半年的****西明军的处境每况日下,战线步步后退。至那些前往南澳岛的江西读书人启程一个月后,清军总算是突破了一道重要的关卡,进而长驱直入,将江西明军一分为二。 这一次,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全面剿灭江西明军。在分割开了两支明军后,清军采取了先小后大的策略,先行集中力量围剿平江伯张自盛所部。很快的,张自盛所部明军就在清军的优势兵力面前宣告覆灭,张自盛在激战中被清军杀死。 解决了张自盛所部明军,江西提督刘光弼和金华总兵马进宝便集中优势兵力猛攻以贵溪县江浒山大营为核心的明军防御体系,缓缓推进,逐步击破。随后在宁洪伯洪国玉统兵来援之际,更是实现了围点打援,一举击破洪国玉所部明军,洪国玉被清军擒获。 江浒山大营的外围据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个个的被清军连根拔起,定南侯曹大镐前后组织了几次反击作战,最终却都是因为兵力悬殊或是战斗力差距过大而宣告失败。此时此刻,清军已经杀到了江浒山大营的面前。 炮火的轰鸣,仿佛是没有间隙似的。呼啸而至的炮子轰击着大营不久前才草草进行了有限的加固的营前,每一次的命中,带来的都不仅仅是震动和脱落。片刻之后,沉重的营门被野蛮的轰开,清军鱼贯而入,顷刻间便是喊杀声震天响起。 矗立在那座简陋的总督衙门的大门前,揭重熙目光所及之处,已经进入到了清军对明军和百姓们的屠戮的节奏之中了。 曹大镐已经死了,战死在了清军破开寨门后的那一次反冲锋之中。尸体就倒在不甚远的地面上,只是首级已经不在了,被清军割下去领功请赏去了。至于他的副手傅鼎铨,此刻应该已经在梁上悬好了那一尺白绫了吧。 远处,一队清军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这里还有个大人物,当即便蜂拥杀来。身旁已经只剩下一个书童和一个老苍头,持着木棍和纸伞,颤抖着身子,牙齿咔咔擦擦的打着架,但却还是在旁作护翼状。 揭重熙仰天长啸,从弘光元年清军杀入江西以来,直至今日,殚精竭虑,苦战七载,却未能收复寸土。他们缺乏一个合乎当前形势的战略走向,哪怕只是阶段性的,所持者无非是那一腔热血。现在,一腔热血也终究是要撒在了地上,胸中有着未能成功的悲哀、有着死得其所的坦然,但是在这其中,却也不乏一些对未来的期寄,哪怕是他已经不太可能看得到了。 “来吧,狗鞑子。今日你们杀得了老夫,翌日自有那陈凯来夺你们的性命!” ……………… 八月里,清军剿灭了江西明军主力的消息在清廷的刻意引导下迅速的传遍了东南大地,江西总督揭重熙、定南侯曹大镐、平江伯张自盛阵亡,宁洪伯洪国玉被清军俘杀,兵部侍郎傅鼎铨在绝望中自缢而死。 在武夷山脉以北的广信府及建昌府东北部屯田坚守了一年多的江西明军主力宣告正式破灭,清廷花费数载之功,甚至还闹出过金声桓、王得仁反正这样的大乱子之后,最终还是完成了针对该省大规模抗清运动的剿灭工作,一如去岁的浙江那般。 消息在第一时间送到了福建巡抚衙门,这无疑是在给福建清军打上了一计强心针。而随着此事在福建官场的传播开来,郑成功那边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进而就连身在广东的陈凯也紧随着郑成功之后便收到了这一噩耗。 邻省友军的覆灭,意味着己方战略形势的进一步恶化。旁的不论,只说那金华总兵马进宝这一遭在剿灭江西明军的战斗中可谓是出尽了风头,清廷在宣布剿灭江西四大寇的同时也宣布了即将调派马进宝援闽。 除此之外,继何腾蛟之后,明廷对地方藩镇武将拥有较大号召力和约束力的三位文官——桂林留守瞿式耜、湖广总督堵胤锡和江西总督揭重熙的先后离世,也造成了明廷对地方的控制能力的进一步下降。甚至,湖广和江西还有不少原本的明军依旧在各处伺机而动,但是在江西,伴随着揭重熙之死的更是江西明军的全军覆没,江西抗清运动已经跌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低谷之中。或许,更是会就此沉寂下去。 在南澳,陈凯收到了消息,于第一时间便公布给了那些正在接受培训的江西读书人。如此噩耗,当即就使得教室内一阵鸦雀无声,随即便爆发了一声声的不可置信。但是,他们在那支明军大多都是参与实务性工作的,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关于江西明军的实际情况。 “……鞑子在广信府等地大肆屠戮、掳掠,在下在广信府的很多故旧都死于虏师之手,而虏师加之在他们身上的罪名则无非是私通王师。这其中,不乏有向王师提供情报和供给粮草的,但也有一些不问世事之人。可是在鞑子的屠刀之下,却并没有任何区别!” “由此想来,王师在江西本就是严重的劣势,长期遭受着虏师的重兵压境。今年更是多了马进宝那厮,虏师实力倍增,无论是定南侯,还是平江伯,他们的防区都在被持续性的压缩。会有今日之结果,也并非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出身广信府当地的读书人言及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清军的三省会剿,乃至是此前的历次围剿,对于地方民生的破坏尤为巨大。凭着这种近乎于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走一个的办法,清军破坏了基层的秩序,也使得江西明军无法依靠民心所向的优势来获取更多的资源,最终在不断的围剿中沦落到覆灭的境地。 此时此刻,一人哭泣,当即便引起了众人共鸣。泣泪交织,他们苦的不仅仅是那些惨遭屠戮,生死未卜的熟识故旧,更是行将破灭的江西抗清运动。 “诸君可还曾记得你们是为何要到此处的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讲台上的那一声质问出口,可谓是振聋发聩,在座者无不是被这一声质问遏制住了继续哭泣下去的冲动和惯性。 眼见于此,陈凯突然想起了他曾对陶潜说过的一句话来,随即深吸了口气,又复述给了眼前的这些学生们: “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了汉家百姓的利益而死,为华夏复兴的伟大事业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鞑子卖命,替残虐百姓和压迫百姓的禽兽去死,就比鸿毛还轻。揭总督,以及那些与鞑子拼死血战、为王师筹集粮草和收集情报而惨遭杀害的士绅百姓、王师将士们,他们都是为了实现华夏复兴而死的,他们的死,无疑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注:该优免政策内容出自万历三十八年修订的《优免新则》,有清一朝屡有改制,但主要集中在康雍乾控制力较强的时期。 第一百一十二章 蝴蝶(上) 江浒山大营的陷落,以及江西明军主力的覆没,是抗清运动的一大损失。陈凯这些年的主要战场是在福建和广东两省,受到影响最为巨大的也同样是这两个省。于江西,间接的、微弱的,更多的还是在于鞭长莫及。 但是,陈凯给予江西明军以更长的发展时间,他们对江西、浙江两省的清军以更大的打击。而在江西明军覆灭的前夕,揭重熙也选择了遣散更多的百姓,这些人有的转道返乡,有的则退入武夷山脉继续与清军抗争。或许,比之历史上的三省会剿,江西的人口损失是要轻微一些的。 奈何,江西明军的失败,就像是永历四年年底的广东明军和永历五年下半年的浙江明军一样,这无不意味着邻近省份的最后一支大规模的友军的覆没。而盘踞粤东、闽南的福建明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势必将会面临更加严峻的形势,这更是不可避免的。 马进宝援闽,他带来的并不仅仅是金华镇标,而是从他负责管理的金衢严处四府绿营中抽调的精锐,用以协助刘光弼覆灭了江西明军的精锐。 这是一个信号,而就在接到这个消息的同时陈凯收到了另一个信号,那就是清军在泉州苦撑了一段时间后,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泉州城,一路直接退到了兴化府。 郑成功突破晋江防线,收复泉州府城以及惠安、南安这两座县城和崇武千户所城,表面上是又一次的胜利,但是陈凯却根本高兴不起来,反倒是下令抓紧一切时间修整和改建陆丰双子棱堡,加快各镇、各营的操练进度,完全是一副为大战做最后准备的架势。 陈凯这边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郑成功那边也同样是如此。不似早前清军放弃同安时的那般紧追不舍,这一次郑成功在收复这一府两县一所之后,却并没有继续压向兴化府,反倒是陈兵惠安,以备清军。 果不出其所料,八月底,平南将军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金砺、汉军镶黄旗固山额真刘之源统帅四千杭州驻防八旗抵达兴化府城。 金砺和刘之源都是汉军旗的名将,资格甚老不说,带兵能力也是极强的,清廷才会放心由此二人率领杭州驻防八旗坐镇杭州重地,以震慑东南。 陈锦之死,极大的触动到了满清朝廷。一个管两个省的总督,这已经是清廷入关以来损失最高级别的人物了,哪怕没过多久他们又接到了广西的噩耗,也同样是免不了他们的巨大震惊。旨意下达,杭州驻防八旗仅仅是留下了个梅勒章京吴汝玠继续看家,他们便连忙倾巢而出,从杭州一路南下,走金衢、过仙霞关,先是直奔福州,在确定福州无忧之后才匆匆赶往兴化府与退避到那里的清军汇合。 杭州驻防八旗到了,福建清军的士气登时就是为之一振。几乎是以此同时,马进宝的部队紧随着金砺的后脚跟儿进了福建,同样是匆匆赶往福州,在确定福州安堵之后再行前往兴化府与其他清军汇合。 福建清军在这几年被明军折腾出了几次全军覆没出来,各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金砺和刘之源巡视过了各镇,直接就让抚标两营分别坐镇兴化府和福州府的府城,以防明军水师突然袭击清军后路。随后带上了杨名高的福建提标、施福的右路镇标以及马进宝带来的部队,聚集了这一万五千大军,直奔明军集结大军的惠安县城。 相比金砺带上的三支绿营兵,抚标两营只有冯君瑞的部队损失较大,战斗力按说是比那支从上到下全部是重建起来的右路镇标要强。但也正因为是如此,他才留下了抚标看守后路,这源于蔡兴、章云飞的水师实在不够郑成功瞧的。至于退下来的泉州镇标,同安、南安、惠安各县的守军什么的,则完全是留在后面看守粮道,外加上等清军主力击破明军之后跟着控制地方之用,谁也没瞧得上他们什么。 金砺一出手就是决战的架势,他显然是清楚兵不在多而在精的道理。这个道理,不光是他明白,他的对手郑成功也同样是如此。此刻集结在惠安迎战的,尽是明军编练多年的敢战精锐,至于近期练出来的二十八营什么的,则大多是留在了后方的各府县协防地方。 “鞑子想要靠地盘来分散我军的兵力,同时借此拖延时间。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但是我军也不可能全然照着他们的思路出牌。” 郑成功站起身来,甲叶哗啦啦的作响。与此同时,大帐中的众将亦是闻声而起,神情激荡,竟丝毫不逊于他们的主帅。 接下来的一战,将会是他们与八旗军的第一次交锋。虽说只是一支纯粹的汉军旗兵,并非真正满洲,但是八旗军威名赫赫,对于他们而言也同样是一次不小的挑战。 但是不似广州城内的众将面对藩兵时的那般惶恐,那般龟缩在城内不敢轻言野战,这一支明军成军不过数载而已,但却从无到有的收复了大片的失地。哪怕是没有陈凯的那段历史,他们也凭借着一己之力打残了清军在福建的几乎全部机动兵力,逼死了浙闽总督陈锦,进而实现了对漳州府城长达数个月的围困。而现在,陈凯的存在进一步的强化了这支明军的整体实力,无论是兵力,还是战斗力,亦或是军需储备,提升是全面化的。 这一战,必将是决定福建战场命运的一战。相比清军,本就实力较弱的明军更是输不得,因为只要一败,那就将会是前功尽弃的结果,甚至还有可能进一步的波及到如今形势正在趋于好转的广东战场。 然而,如此重要的一战,明军众将却绝少有太大的担忧。这是他们在近几年来的历次胜利所积累下来的自信心,哪怕他们的对手已不再是绿营,这份自信只要建立起来,就不会有轻易消磨下去。 “诸君,我军苦战多年,今岁方可有席卷福建一省之势。虏师虽强,但我军有强大的水师、有使用新战法的陆师、更有陈参军那等人物为大军保全后顾。这一战,必将以王师的胜利而告终,诸君努力!” 第一百一十三章 蝴蝶(中) 推荐本仙侠:《蜀山世界笑傲行》 一个现代考古学者一不小心魂穿到了蜀山世界中,成了一名不得真传的峨眉道童。 正邪比拼,三次斗剑,末法之劫,绝争一线! 在夹缝中崛起,逆转天命,为华夏文明再立青天!叱咤神魔,成就一段不灭的永恒传说! ……………… 清军自兴化府城越过木兰溪,沿着官道直奔惠安县杀去。大军过境,自是鸡飞狗跳,但是在金砺和刘之源这两双眼睛的盯着下,其他清军也不敢有丝毫迟疑,紧紧跟随着“赶时间”的杭州驻防八旗。 一路行军,直入惠安县境内,明军虽说是编练了三个镇的骑兵,早已非吴下阿蒙,但是汉军旗的面前也不敢有丝毫托大,就这么放任着他们越过了涂岭一线。 但是,待到清军越过涂岭一线,明军就不再那般步步相让了。双方开始在那一片沿海区域进取争锋,清军凭借着大军的压迫力,依旧在步步南下。只是待到大军抵近至一处叫做钟厝的所在时,探马发现了明军横垣路上的营垒,才不再继续前进。 厝,在闽南语中是家或者房屋的意思。此处名为钟厝,放在其他地方大抵就是钟家村的意思。不过此时那里已经没有百姓了,尽数为明军安置到了后方去躲避兵灾。而明军借助于村落的地形也进一步的构筑了防御工事,使得清军不得不暂且止步于此。 想要就此让清军停下来,那是不可能的。汉军旗本就是八旗军中的火器部队,哪怕是驻防一方,其军中也少不了要携带火器。火铳、火炮,尤其是后者,他们在西湖之畔养了上万匹马,光是马粪都已经把西湖泡成了马粪池子,此番一路南下,更是由辅兵和驮马一路牵引着。 如陈凯那般构筑棱堡,郑成功一没有时间,二没有那份闲心。他在此结寨,目的就是与清军野战争雄,唯有进攻才是唯一道理。 明军按部就班的扎营、设伏,这里是北面丘陵与南面海岸线之间较为狭窄的一块走廊区域,清军想要直薄惠安县城,此处几乎可以说是必经之路。金砺率大军抵近,探马四处,情报不断的回返,金砺和刘之源二人越看这番布置就越是觉着眼熟,直到杨名高看过了,才点明了他们胸中的疑惑。 “郑逆这是要用对付陈制军的办法来对付本帅啊。” 说明军这般布置与上次在江东桥一般无二,却也并非尽然。毕竟,这两地的地形还是相差良多的。但是主体的营垒存在,使得清军依旧是要设法实现突破才能能取胜的可能。但是清军一旦向某一处营垒发动进攻的话,明军很可能就会从不同的方向对其展开进攻。 “本帅明白了,大军休整三日,与海寇决战!” 清军匆匆赶来,疲惫自是不可避免的。休整三日,恢复了体力,大军便以着更加饱满的姿态向钟厝一线迈进。直至抵近两里左右,方才重新整理阵型。 “施帅,依你对海寇的了解,海寇此番布置,左右两垒哪一处战力更强些?” 眺望着远处官道左右的两片营垒群,金砺转过头,看向施福,便有此一问。此刻金砺也是问对了人了,施福乃是郑成功军中叛将,论及了解内情,自是当仁不让。当金砺的目光与其稍一接触,施福心中早有准备,只是斟酌了一下措辞,便做出了回答。 “回大帅的话,据末将所知,海寇左翼主帅甘辉乃是郑逆心腹重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亲丁镇乃是郑逆初起时凭南澳陈豹所部老卒编练,征战多年,亦是其中少有精锐;援剿左镇的底子是黄廷带去的闽军,曾随李成栋席卷广东;前锋镇万礼,其人是义勇出身,经陈逆介绍至郑逆麾下为将,所部俱是乡党,颇为敢战;至于护卫左镇,其总镇萧拱宸乃是郑鸿逵麾下第一大将,所部亦是不差……” 透过明军番号,施福将各部底细娓娓道来,听得金砺和刘之源二人频频称道。虽说施福在明军的时候也并非统兵之将,但是当年跟着郑芝龙、后来在郑成功的卵翼之下,内情知道的还是从来不少的。 这就是叛将最大的危害,他们远比清军更了解明军的实际状况。明军左翼如斯,右翼那边则是右提督黄山督援剿右镇、左冲镇、右冲镇以及礼武镇固守。这两者皆是六千大军,而在这两翼之后,明军尚有后劲之兵,只是有营垒隔绝,后面就看不清楚了,但是从规模上看,似乎作为右翼后盾的兵马更多上一些似的。 明军布防如此,但是根据清军的了解,如戎旗镇之流的一些精锐并没有摆在第一线,显然是作为援应和后劲之用。 既然如此,金砺仅仅是稍作思量,便立刻派出了施福的福建右路镇标和马进宝的部队面向明军左翼,摆出拦截的架势,而他则亲率杭州驻防八旗,并福建提标直取明军右翼。 提标在小盈岭一战中损失惨重,福建绿营极力恢复,现在战力也远逊于当初;右路镇标,则更是一支纯粹的重建部队,无非是就是训练时间更长罢了,但是军中见过血的士卒比提标还要少;而马进宝的部队,虽说是征战数月,显得有些疲惫,可是在***西明军期间,其表现甚至还要在江西提标之上,更别说比起屡战屡败的福建绿营,金砺也更加信得过浙江的绿营兵了。 这是一个田忌赛马式的布置,金砺看过各部的情况,也了解过各部近期的战绩。凭一支强兵配一支弱旅来拦截,而他则带着汉八旗军和提标展开突击。如此,方可确保施福能够坚持更长的时间,为他的杭州驻防八旗争取时间。 “或许,真应该再等一两个月,再要一些江南和浙江的精锐绿营过来参战,也许更好。” 这样的心思一闪即逝,金砺没有犹豫,下达了命令,大军便重新开始调整。待到调整完毕,帅旗前压,这支光是战兵就有一万五千之众的大军便浩浩荡荡的压向了明军的营垒。 有道是任一过万,无边无沿,清军卷起的烟尘即便是在这无风的天气之下也同样是有着极强的压迫感,而且这种压迫随着距离的迫近也越加的沉重起来。 此时此刻,清军步步逼近,右提督黄山也已经注意到了随着清军跟进的火炮。其数量,实在是他与福建清军交锋多年所从未见过的。但更重要的在于,透过望远镜,极目远眺,那些以牛录为单位,穿着红、黄、蓝、白颜色以对应各旗的军服清军,其气势上也远远不是那些灰蓝色的禽兽所能够比拟的。 这一战势必要比早前的历次更加艰难,黄山眺望片刻,旋即传令道:“鞑子行止尽在国姓指掌之中,守住营垒,为左翼争取时间!” 第一百一十四章 蝴蝶(下) 一如上一次的江东桥之战那般,明军的营垒只是简易的,因为郑成功从来就没有打算靠着营垒来进行死守,不过是借此来降低损失,加大清军的进攻难度罢了。 每多耗掉清军的一分锐气,明军取胜的希望就会更大一些。黄山被郑成功提拔为提督,有两个千人级别的镇的直属兵力,本就是最高层的将领之一,对于郑成功的战法自然也最是能够理解的。 清军步步进逼,明军这边的火器早已准备妥当。火铳、火炮、火箭,粗疏的木墙背后,透过木料与木料间的空隙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远处动静的越加响亮,就连呼吸也渐渐的沉重起来了。 “没有命令,不得放铳,违令者斩!” 军官高声呼喝着,闻听此言,炮长下意识的将火炮远离引信,弓箭手也不急着点燃箭头,火铳手更是不敢打开火门,唯恐火绳会溅落下什么火星子导致火铳的意外走火。 明军这边保持着必要的克制,清军那边,骑兵疾驰,烟尘将步兵遮盖,直至百来步时齐声呐喊,登时亦是喊杀声响彻。明军的紧张情绪不可避免的加深,奈何长期的操练、本部的军法之严苛、再加上刚刚军官的命令声犹在耳,他们就这么看着远处的清军,竟没有丝毫的反应。 陈凯早前与郑成功讲过一些他在后世看到过的一些记载,一些关于清军在射程外骗明军火器开火的记录。为此,有了相应的认知,郑成功也早早的就在军中进行强调,训练上也是一力要求军官不下令不得开火,否则就算是打死了满清的皇上也只有死罪一条。 当年的盘陀岭之战,柯家兄弟面对数米之外不可见人的浓雾之时,明军就已经能够抗住这份心理压力,此间哪怕面对的是汉军旗的八旗军,也同样没有受到波动。 清军还在步步进逼之中,骑兵骗了几次,发现始终没有用处,干脆就退到了阵后。骑兵的无功而返没有丝毫阻碍到步兵继续推进,迈着沉重的步子,江西提标在前,杭州驻防八旗在后,从两里的地方步步逼近,沉闷、压抑到了极致的空间下,空气仿佛都在缓慢的凝固,一里半、一里、半里,进入百步之内,明军那边的火炮也总算发起了奏鸣。 炮弹自营寨的跑口出呼啸而起,呼啸而落,重重的砸在地上,巨大的动能在将炮弹深入泥土之际,也将大片的灰泥溅起。间或,也有些黑色的轨迹闪入人群,激起大片的红色,同时带来或长或短的惨叫声。 从第一论的炮击开始,明军的炮火便没有停过。明军在营垒里的火炮数量让金砺有些冒汗,倒也并非是比汉军旗多上多少,只是一支在连战连捷前只有半个府地盘的明军竟然会有这样的规模,海贸的巨利实在是让他仿佛是有了一种即将被明军用银子活埋的预期。而这样的心思,他在他的副手刘之源的眼里也同样是看得分明。 “打赢了这一战,应该比打舟山时捞的得多吧。” 这样的心思浮现,二人亦是相视一笑。眼前的炮击还在继续,不过他们也并不在意。旁的不说,起码现阶段被明军轰击的都是那些绿营兵——绿营兵,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清军的大阵继续推进着,明军的铜熕、步弓、佛郎机、火铳也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而先后作响。 炮弹、箭矢、铅弹洗礼着清军的阵型,这无疑是对清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在前面趟路的江西提标在不断的伤亡之中显得已经有些不太能承受下去了,但是八旗军在后却仿佛是给他们壮了胆气一般,支撑着他们继续向前迈进。 过了五十步的距离,明军凭借着佛郎机炮的子铳很是打了一轮急速射击,提标的伤亡陡然提升,但也就在这时侯,背后的战鼓声轰隆隆的作响,顷刻间便压过了前方的炮火。击鼓则进的战场铁律,提标的清军当然明白,当即便在基层军官们的带领下呐喊着向前营垒的方向冲去。 清军陡然加速,明军这边的军官也都是经历了多年征战,当即便将尚未装填完毕的炮车退下去,换上了已经填入火药的虎蹲炮,随即一声令下,装填手们便将那些早已准备好的铁砂、石子给塞了进去。 一阵轰鸣,冲进了二三十步的清军当即便在这铁砂、石子交织的狂风暴雨中被轰倒了一片。后续清军的步伐不由得为之一顿,奈何八旗军就在身后,挺着长枪几乎就顶在他们的后背上,哪还敢再有任何迟疑? 发了疯似的喊杀声、亡命徒式的冲击,仿佛唯有如此方能释放那几乎将胸膛都撑爆了的恐惧! 冲击爆发,清军野蛮的冲撞着营垒的木栅,明军的炮击结束,则直接换上了长枪手,从本就不怎么坚固的木栅的间隙对那些试图将其推倒的清军进行撺刺。而清军这边,也同样是用刀盾格挡着、劈砍着,用长枪刺杀着,只求着能够在杀伤明军的同时趁机将这木栅推倒,从而直入营垒。 围绕着这本不坚固的木栅,双方展开了拼死的争夺。尤其是对于清军来说,明军在内,本就拥有地利,始终不能推倒木栅,那么伤亡永远只会是他们更多。 这边的战斗正酣,清军的主帅金砺接到了急报,转而眺望明军左翼。在那里,明军已经推倒了木栅,打着中提督、亲丁镇、援剿左镇、前锋镇以及护卫左镇旗号的明军已经在营垒外拉开了阵势,并且直愣愣的就向着施福和马进宝那里压了过去。而在他们的背后,明军的援剿中镇、护卫中镇也紧随其后,似乎在更后面甚至还有那支郑成功麾下的王牌部队戎旗镇的身影。 施福和马进宝能够在这样的强兵之下撑上多久,这个谁也保证不了。眼见于此,金砺一挥手,帅旗摆动,很快的,提标那里便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而与此同时,提标的阵型自后而前,渐渐分隔到两翼,始终在提标背后蓄势待发的杭州驻防八旗则如渭水入泾一般,在迅速填补提标空档的同时,将大军自后向前的替换了上去。 欢呼声响彻战场,这是自辽事起数十年来的积威所致。虽说并非真正满洲,但汉军八旗也同样是八旗军,他们趾高气昂的换到阵前,素来在杭州作威作福、高人一等的他们在接下里也并不负他们的赫赫威名。 与这些步卒一同上前的,更有大量的火炮,辅兵们竭尽全力的将它们抬上前来,炮手当着明军的面将炮子装填进去,随即无需命令,直接将火把按在了引信上,仅仅是一轮的轰击过后,火炮背后的汉军旗兵们便呐喊着冲了上去。而那些残破不堪的木栅,显然是无法再对这奔腾的浊流起到任何的阻滞。 第一百一十五章 蝴蝶(完)(二合一大章) 炮火轰鸣,八旗军冒着硝烟便呐喊着杀了上去。明军这边早在清军有所异动时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待到火炮上前,当即便在基层军官们的率领下退了下去。 飞驰的大小炮子将木栅击得千疮百孔,更有甚者直接将木栅轰倒在地。饶是退得及时,明军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些伤亡。所幸的是,待到清军冲入营垒之际,早已进行过相关训练的明军在军官们的指挥下迅速结阵,清军穿过硝烟、推倒木栅,看到的依旧是一个又一个的明军大阵。 清军迅速的结阵,并且很快便展开对这几个镇的猛攻。不同于方才的提标,杭州驻防八旗的汉军旗俱是征战多年的老卒,甚至很多都是清军入关前,乃至是汉军旗组建时就已经征战多年的锐士。仅仅是刚一交锋,清军便立刻展现出了极其强悍的武艺和默契的配合,饶是明军凭三人一组的盾阵相抗衡,一时间竟也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功。 封建军队交战,即便是阵型拥有优势,武艺上的优劣对于战斗力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如戚继光的鸳鸯阵,对各兵种的武艺招数都有着严格的规定。更何况明军哪怕是屡战屡胜,绝大多数的士卒也不过是从军短短几年而已,面对这些动辄十多年的积年老卒们,其情状可想而知。 明军的右翼还在勉力支撑,只有对上提标的明军反倒是还占着一些优势。与此同时,明军的左翼那边,中提督甘辉亲率大军也已然与施琅、马进宝二人的绿营相接触,明军的猛烈攻势反倒是右翼战场的一个反转似的。 “生擒叛徒施福,全歼汉军旗!” 甘辉的宝剑直指,帅旗前压,战鼓声的节奏将主帅的意志传达到了每一个明军的脑海之中,只在转瞬间,明军的攻势便更加猛烈了起来。 施福和马进宝在一开始就是拦截的任务,也早早的便打出了严防死守的架势来。然而,面对明军三人一组的盾阵,这些绿营兵的处境很是难受,莫说是还手之力了,就算是招架之功乍看上去也是没有哪怕半分。 匆匆的派出了骑兵到侧翼骚扰,奈何收效甚微。很快的,在护卫中镇和援剿中镇越过营垒的同时,大队的明军骑兵从营垒处杀出,绕过了两镇前进的步伐便直奔着此间杀来。 清军的拦截部队几近八千之众,可尤是如此,在面对六千明军的猛攻之下却依旧是难以招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后续部队在不断的跟进,仅仅是护卫中镇和援剿中镇就足以将这兵力差距彻底抹平,更别说是明军跟进的骑兵以及戎旗镇了。 拦截部队的崩溃仅仅是时间问题,清军所依仗者,无非是汉军旗的快速突破,一旦汉军旗先行突破明军的右翼,那么很快可以影响到左翼战场的局面。 此时此刻,施福和马进宝还在苦苦支撑着,但是在明军的右翼那里,遭遇了提标和汉军旗的车轮攻势,营垒中部的右提督等镇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了,尤其是礼武镇那边,本就是一个营头扩充起来的,新兵比例较大,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下更是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去向黄提督报告,咱们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陈俸早前是郑彩的部将,刚刚转隶过来时得不到太大的信重,但是凭着一次次的战功,郑成功对他也没有丝毫的歧视,功赏、升迁、扩编,一样不差,这使得他也早有了效死之心。此刻战局危急,向黄廷求援的同时,他也将将旗前移,带着亲兵便压了上去。 将主有了身先士卒的表现,礼武镇当即便是士气大振。奈何未及片刻,一支冷箭从一个刁钻到了极致的角度射来,直插陈俸的咽喉,这员曾和甘辉配合以不足清军半数兵力却反将其击破的虎将便瞪大了眼睛,径直的倒了下去。 “陈俸死了!明军败了!” 短暂的错愕,明军顷刻崩溃。撕开口子,从而破坏掉明军右翼的整体防御,这是应有之义,清军的作战经验丰富远胜明军,一旦发现了这般的突破口,当机立断的便直接就此发起了更加凌厉的攻势来。 明军的礼武镇兵败如山倒,陈俸的帅旗很快就被清军砍倒在地。下一刻,几乎可以预见到明军的全线崩溃即将到来,而就在这个当口,右翼后续的部队却全线压上,尤其是礼武镇后方的左先锋镇更是一马当先。 “溃兵有冲击本阵者,格杀勿论!” 柯宸枢的死命下达,明军毫不犹豫的便将冲到近前,妄图穿阵而过的几个明军溃兵格杀当场。 由此前车之鉴,溃兵哪怕是慌不择路,其绝大多数的也同样是连忙向左先锋镇的两侧逃去,哪还敢再到阵前。 清军的追击迅猛,左先锋镇也迅速的发起了反冲锋。不断有溃兵死在了明清两军的夹击之中,但是这时候谁也顾不上这些了,因为一旦心慈手软,很可能就会被对手驱使着溃兵冲垮阵型,明军如此,清军也同样如此。 凭着百战老卒较多的优势,左先锋镇在严苛军法的鞭笞之下,狠狠的与清军撞在了一起,战况当即便陷入到了胶着之中。 左先锋镇是丝毫不逊于戎旗镇的明军精锐,这一点无需施福的解答,金砺透过那些情报也早有心理准备。奈何,这支明军精锐的坚韧却还是让他大感挠头,双方的交锋越演越烈,很快的他更是接到了清军的射手命中明军右翼主帅黄山的消息,但是黄山负伤后却并没有退下去,反倒是发了狂似的大呼鏖战,明军的士气竟是不降反升。 “这样下去只怕是不妙啊。” 金砺和刘之源都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宿将,战场经验之丰富,绝非是那些明军将帅所能比拟的。此刻清军攻势受阻,进展迟缓,处于防御的那一边更是即将面临着更大规模的攻击。二人仅仅是对视了一眼,无需言辞,刘之源便立刻转身,招来了三个牛录到施福、马进宝那里压阵。而他们这边,则已经很难在加大兵力的投入了,只能寄希望于施福和马进宝能够多坚持些时间,起码坚持到他们破阵为止。 汉军旗的援兵抵达,兵力虽少,但却极大的鼓舞了那些绿营兵的士气。明军一时间无法实现有效突破,而清军那边也同样是如此。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倒不是明军的兵力更为占优那么简单,而是因为金砺已经把除了骑兵外的绝大多数部队都投放在了战场,而明军那边的戎旗镇则还在列阵前进的路上。换言之,他已经没有了实现快速突破的可能,甚至连预备队都已经没有了! “把杨提督叫来。” 杨名高还在指挥着福建提标维系汉军旗的两翼,但是面对明军的猛烈反击,他们也同样是显得招架无力。这源于小盈岭一战的旧伤尚未痊愈,部队新兵太多。而此时,他也正在焦急的时刻,却为金砺传唤了过去。 “杨帅,你是个汉军旗人!” 这身份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人尽皆知的,金砺说得斩钉截铁,杨名高对上居高临下的目光,口干舌燥,强咽了半口空气过后,便立刻应了下来。 接下来,提标开始重新接管战场,杨名高给出的理由的汉军旗的攻势受挫,需要暂且退下去重新调整进攻方向。而明军这边,几近苦战,也已经露出了些许疲惫,反扑的力度也要小于预期。 这边的战线还在重新调整,金砺和刘之源则焦急的注视着明军左翼那边。在那里,戎旗镇的大军越来越近,施福和马进宝的清军已经濒临崩溃,甚至就连那三个牛录的汉军旗兵也都亲临第一线与明军激战。 那里的战线怕是维系不了多久了,这样的心思刚刚冒出,岂料远处的一阵惊呼,马进宝所部竟率先崩溃,连带着施福的部队也受到了波及。 “没时间了,快撤吧!” 刘之源想得明白,金砺何尝不懂。二人默契非常,刘之源当即抽调了近半的骑兵出击,前去骚扰明军的左翼追兵,而金砺也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清军骑兵四出,没有投入战斗的汉军旗以着牛录为单位,在骑兵的掩护下节节且战且走。他们是打老了仗的了,这方面的经验也远比其他清军来得更加丰富。此刻有秩序的阵前撤退,福建提标以及那些尚未与明军脱离战斗的汉军旗牛录却立刻陷入到了明军的围攻之中,尤其是那些深入营垒的清军,再想要退出来谈何容易? 明军很快就在两线皆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清军溃败已成定局。倒是那金砺和刘之源,凭着骑兵的数量加质量优势,很是亲自带队的冲杀了几轮,好不容易的才摆脱了明军的追兵,但是随行的三支绿营兵却只能自求多福了。 战斗打到了现在的这个份上,其实从一开始就与历史上的那次凤巢山之战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 那一次,郑成功围困漳州数月,兵锋已显颓势,不过在清军针对左翼的首轮进攻之中却还是击溃了对手。奈何待到清军收敛溃兵,转而攻打右翼之时,明军火器齐射,突然却刮来了一股大风,使得硝烟将明军阵线笼罩。视线受阻,清军当即派出骑兵突击,席卷明军右翼,明军且战且退,但是等到收敛溃兵之际,却还是落了一个损兵折将的结果,包括右提督黄山、礼武镇陈俸、右先锋镇廖敬、亲丁镇郭廷、护卫右镇洪承宠等大批高级将领阵亡。 但是这一次,那股突如其来,使得清军“又一次”赢得莫名其妙的妖风不曾出现,其原因在于交战的时间提早了一个月,且地点从漳州的凤巢山变成了泉州的钟厝。导致其改变的最重要因素,则是郑成功实现了对漳州府城的快速攻陷,以及陈锦在福建战局加倍恶化的情况下的提早遇刺。 至于郑成功之所以能够快速的攻破漳州府城,究其原因还是那几门副铳导致了明军攻城火炮的规模化。更加在于,某个始作俑者在去年年底的时候竟然还做了一个不经意的示范…… 战后,双方均表示在此取得了大捷——清军方面,平南将军金砺声称阵斩明军礼武镇总兵官陈俸,打伤明军中提督甘辉、右提督黄山、亲丁镇总兵官郭廷、左先锋镇总兵官柯宸枢在内的大批将领,斩杀无算;而明军这边则宣称击退了八旗军的猛烈攻势,击杀包括福建提标副将韩尚亮、汉军镶黄旗甲喇章京邓长春、汉军正蓝旗牛录章京王国辅、汉军镶黄旗牛录章京秦继武在内的大批中高级将领,激战和追击共斩首不下三千,俘虏、缴获无以计数。 钟厝之战最终以明清两军解除接触,清军退出战场,撤往兴化府休整以宣告结束。从双方的宣传上看,这无疑是一场“双赢”的战役,双方均取得了辉煌的战果。至于事实如何,单看清军丢下大批绿营仓皇退兵,以及明军没有进一步的向兴化府方向进军就能够看出来,其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 金砺那边已经连夜写了请罪的折子,请求清廷立刻补充汉军旗的损失,同时调派浙江、江南的大批精锐绿营南下助剿。这无疑是需要大量时间的,而郑成功那边则显得简单多了,活下来的将士获取了大量的战斗经验,战斗力直线攀升,阵亡的则直接从那二十八营的后备部队里抽调,尽可能快的补充损失。 双方都还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舔舐伤口,而郑成功在战后更是连续下达命令,有关于抚恤的、有关于按照大敌赏格进行战功赏赐的、更有晋升柯宸枢为左提督的升赏。当然,这也同样少不了要向朝廷报功的,因为桂林大捷的消息前不久经广东已经传到了军前。 “让沈中丞带着他的那些救护兵过来。另外,给陈总制回信,就说他的计划,我同意了——照着现在的情况来看,下半年再想有大动作,就得看广东那边的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重返旧地(上) 虽说明军最终占领了战场,使得清军大量的伤员落都掌控在手,进而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但是明军自身的损失也不少,尤其是右翼的那几个镇。 临时的伤病所已经人满为患了,几次大捷下来,使得郑成功渐渐忽略了伤亡的事情,此刻见了如许多的受伤将士,他也开始对没有带上沈佺期在中左所带出来的那些救护兵而感到丝丝悔意。 所幸,救护的思路并不复杂,从去年中左所之战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不少军官、士卒,尤其是那些伤愈归队的都对其并不陌生。这边一边照顾着,一边派兵把左近能够找得到的郎中全都带回军中,那边凭着海运,尽可能快的将那些真正的专业人士都调来,郑成功的脑海里则更是已经开始琢磨着救护兵的随军化改制的事情了。 命令跨过大海,直抵中左所。沈佺期近年来把所有精力都投诸在了医学上面,尤其是中左所一战后,对于救护,他在有了详细的理解和领悟后也认为该是医学的一部分。毕竟,这也是治病救人嘛。 为此,在战后他向郑成功申请了留下那支救护队的编制,并且进行了严加的训练。在训练的过程中,他也在不断的增补着相关的制度,只是越增补、改良下去,他就越是觉得这项工作更多还是在于制度的完善和有效执行,而非这些救护工要对医学有多么深刻的理解。 沈佺期醉心于此,这一遭郑成功的命令送抵,他也是连忙组织人手,仅仅是有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将人员和器械都弄上了船,顺带着还让洪旭搜罗了一些郎中。此刻效率非常,一来是治病救人的使命感驱使,另外却也不乏着学以致用的渴望。至少,每日里做着这样的事情,沈佺期的满足感很是充盈,甚至比科举都要有意义。 这边救护队已经上了船,聂一娘则还在码头边儿等待。前不久冯三、刘荣他们几个广州义勇的袍泽们给她写了封信,说是打算谏言陈凯在潮州也组建一个救护队出来,并且希望聂一娘能够过来和大伙儿一起努力杀回广州。 陈凯在潮州的宣言里说得分明,三年之内收复广州。前有五年平辽,今有三年复广,看似大话炎炎,但是聂一娘却还是相信陈凯能够做得到的。这份信任,甚至显得有些盲目。 很快的,陈凯便向沈佺期修书一封,而沈佺期也毫不犹豫的抽调了几个人出来,其中就有主动请缨的聂一娘,另外还有几个广州人,也是有此打算。他们这一行人此刻正在等待着潮州那边的官船,官船会把他们带回到潮州。而到了那里,应该还会以他们作为骨干来培训更多的救护兵,救治更多的受伤将士。 船,很快就到了,比之那些赶去泉州的也并没有差了太多的时间。他们这一行人登上船,在颠簸中晃了几天的功夫,再下船时已经是南澳岛了。这里是中转站,他们会在此休息一天后继续此行。而此时,将他们招来的陈凯,却正在对着钟厝之战的详细报告笑得前仰后合。 “瞧瞧,鞑子的主要损失在三支绿营上面。福建提督杨名高,我记得去年小盈岭一战就被王师打了个全军覆没,这次又是几乎全军覆没,这算是二进宫了吧,哈哈……” “记得路过金华时,可是见识过了马进宝的敛财本事,哪怕是没有见到本尊吧,但是他那些手下一个个的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儿。这下好了,马进宝变成马散财了,把武器、辎重、粮草、部队几乎全丢了。嗯,他没把自己弄丢了就算不错了……” “还有那个施福,哼,做二五仔的还能有了好下场?我呸!这次是金砺拿你个家伙来当垫背的,下次弄不好就要背锅喽。” 陈凯哈哈大笑,在座的众将却是面面相觑。未及,一个声音问了句“什么叫二五仔”的话来,反倒是把陈凯听了个一愣。 潮州府城中的分守道衙门里,陈凯在郑成功激战钟厝的同时,派人招来了南北三河坝以及陆丰这两线的明军主要将领开会。此刻会议已经是第二天了,很多议题都已经结束了,接到了捷报,陈凯当众宣读了一番,众将更是士气大振。面对汉军旗竟也能够一战将其击退,虽说清军的主要损失还是有绿营兵承担的吧,但是有此一胜,却仿佛是看到了日后的希望,就像是前不久传来的那场桂林大捷一样。 说起来,桂林大捷之中有孔有德过于托大的成分,就算是此战,金砺也是带了一群不甚强大的绿营来战。由于清军在入关之初吸纳了大量作战经验丰富的前明军和前流寇,其战斗力无论是整体,还是平均确实都要优于明军。如以大西军为主体的西南明军,那是孙可望、李定国他们凭着大西军的底子,在云南闷头休养生息了良久才有的今日之气象;而像是郑成功所部,则同样是借助于海贸巨利的滋养才有了今日这般实力。 不过,有了这样的胜利,对于未来的战争还是大有裨益的。不光是保住了这大半年在闽南战场上高歌猛进的战果,也收获了大批有经验的将士,无论是本部兵马还是俘虏,更是重新树立起了明军的自信心,这是尤为重要的。 “二五仔”的笑谈迅速为众将所理解,对于叛徒的鄙视是不分省籍的。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笑了起来,用他的话说,这时候金砺估计是在骂街呢——带了一群猪队友上阵,哪怕他们并非是诚心要坑他的,但是这份战斗力上劣势却还是拖了他的后腿,否则若是带上一万多的八旗军,估计郑成功就要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洪承畴当年看着吴三桂、王朴他们绝尘而去,看着秦军向鞑子发起决死一击的时候,估摸着也会有类似的遐思吧?” 此言说罢,当即便是一阵哄堂大笑。并非是对于锦州一战的没心没肺,更多的还是在于不齿洪承畴的为人。但是笑也笑过了,陈凯也表达了对于未来战况的一些见解,比如福建战场即将进入一个相持的阶段,起码下半年不会再有太大规模的战事发生了;再比如,福建战场即将哑火,那么广东战场就该做出些什么动静来了! “今年耿继茂在咱们的棱堡面前碰过壁,孔有德也死在了桂林,倒是尚可喜那厮最近过得有些安逸。我陈凯素来是个厚道人,该给他添点儿恶心的时候,一定要送货上门。”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重返旧地(下) 潮州的内外部情况在趋于好转,但是面对的外部对手之强大,以及内部矛盾也仅仅是暂时缓解,此刻看上去风平浪静,但也仅仅是暂时的而已。 郑成功和陈凯二人分据东西,闽南在经过了一段摧枯拉朽式的攻伐之后,现在要开始消化胜利果实,以备再战了。而在粤东战场,陈凯面对的敌人更加强劲,处于守势都是压力深重。既然如此,想要寻求发展,就得跳出这个粤东这个剑拔弩张的圈子,从更外部的环境去找寻到发展方向。 “我走之后,廖同知代理潮州知府权责,叶推官主管讼狱,陈教授教导儒生,王参军管理屯田……” 潮州民政,素来是归于府县,各县的事情陈凯无需多言,就算是新建的丰顺、揭西二县经过了大半年的磨合也已经形成了行之有效的行政体系。军务方面,无论是以张进为首的北线,还是以杜辉为首的南线,皆是保持着守势,另外棱堡要进行一定的改建工作,这些陈凯都已经交代清楚了,由下面的人自行去做就好。 经过了近一个月时间的培训,那些江西读书人们也分批踏上了返乡之路。他们接受的培训时间比陶潜更多,培训内容也更加丰富,陈凯很期待着他们回到各自的家乡后的展布,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会议完毕,陈凯送走了最后一批的返乡者。他倒不怕这些人回乡后会背叛明军,因为这些人本就是最坚定抗清的一批儒家士大夫,只是唯恐他们会操之过急,过早的暴露意图,使得清廷有所察觉,所以干脆又多嘱咐了几句。 这些人,连同陶潜,将会是光复江西的种子,陈凯要做的就是在适当的时候缴税、施肥、以及除虫,然后等待着他们生根发芽。这并不是能够急于一时的事情,此刻的当务之急却还是眼下的这些的事情。 两天后,聂一娘一行人抵达潮州府城,陈凯安排的事情也基本上安排完毕了。见了这些救护兵,陈凯便让他们去府城内的一处伤病所报道,他们将会在那里培训更多的救护兵出来,用以分配给各镇。 一番激励过后,陈凯突然一顿,旋即向众人问及关于“有没有志愿者愿意直接前往距离鞑子更近的一处飞地”的问题。连稍作迟疑也无,聂一娘便向前迈了一步,昂首挺胸的做出了回应。 “卑职原往。” 她,一身军中士卒的装束,束起了头发,若仅仅是从远处看去,或许还会将其视作是一个个子稍显爱小的明军小兵呢。但是此时此刻,站在陈凯面前,她的目光和神情中写满了勇敢、坚韧和一往无前,对于远离明军本土的飞地,对于距离虏师主力更近的险恶,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尤其是那一份无有半点儿的迟疑,更是让在旁的须眉们相形见绌。 “那里,会很危险……” “卑职不怕!请参军放心,卑职一定完成任务!” 聂一娘骄傲果决的目光中,恍惚间,陈凯的脑海中仿佛闪过了一些早已遗忘了的画面。这些画面在此刻,与聂一娘的身影开始产生了重叠,无论是是此时此刻的毅然决然,还是近两年前在广州城外,撑着小船一马当先的冲向许龙舰队那个纤细而坚挺的背影。 “好吧,聂……聂队长,嗯,明日一早随本官出发。” 聂小娘子的称呼被生生的咽了下去,这个小寡妇似乎从军旅的生涯中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既然她此刻穿着明军的军服,一副男人的打扮,陈凯自也不好再在性别上区分她的身份。毕竟,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性别是存在着歧视的。 “卑职遵命!” 召见结束,其他人直接前往伤病所报道,唯有聂一娘暂且在此住了下来。下人将其引到厢房,稍加打扫,便可以直接入住。 聂一娘在军中厮混过些时日,后来在沈佺期的伤病所里帮忙,脏的累的都见过太多了,早已没有了什么忌讳,更何况此处之整洁也根本不像是长久没人住的所在。 战事的时候,伤病所很累,也很熬人。凭经验,一旦有时间了就要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以此蓄养体力和精神。聂一娘早已习惯了,将行李放好,用了下人送来的晚饭,消了消食,便躺在床上暂作休息。此刻躺在床上也并非是沉睡,无非是假寐而已。 闭上了眼睛,回想着娘家和婆家还在中左所那边,她的军饷应该是够了他们的生计的。另外还有她的那个小叔子也已经补进了分守道标营,现在就在刘荣的手下做事。上次来信,说是训练很苦,但是日子却很充实,这让她无不怀念起了那段标营新建之时,她同样是和那些以广州义勇为骨干的袍泽们摸爬滚打的日子来。 “或许该把家搬到潮州才是呢。” 这么一想,也仅仅是一想而已。在潮州,也到不了碣石卫那里。标营在那里协防,但是广州百姓却都是在海阳、饶平和澄海三县集中安置的,就算是搬过来也一样是见不到的。而她,此番将要前去何处,却也还是个未知数,陈凯没提,她也没问,可仅仅是陈凯那么一提,她的胸中便突然涌出了一股冲动,让她在那一刻站了出来。 “他,还记得我是谁……” 这一夜,辗转反侧,到了第二天聂一娘便随着陈凯登上了官船,顺流而下直抵澄海县城。到了澄海,她还是在船上等候,而陈凯那边则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搭档。 “林侯,这次又要麻烦您了。” “竟成这是说的什么话,回去找尚可喜的麻烦。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辅明侯林察的舰队是陈凯特别向郑成功要来的,因为林察对于广东的水文地利情况最是了解,而且他们二人在那一次的广州攻略中也是配合默契。此刻相视一笑,陈凯便将计划和盘托出,林察是接到命令便率舰队赶来的,另一个了解计划的郑成功还在忙着为钟厝一战的事情善后,也没有时间与他商讨。 计划一点点的说及,林察细细听来,对此也并非不能理解,时而有所质疑,也很快就能够得到相应的解答。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把计划做了进一步的完善。 “现在已经是九月了,时间有些紧张,怕是留给将士们用以休整的时间不多了。” 话音方落,未及林察说些什么,敲门声响起,待到一个信使将书信送到陈凯的手上,细细看过之后,他也只得苦笑着对林察说道:“事情有变,怕是明天就要出发了。” “无妨,许久未去那香港了,这次跑一趟没准还能购置些女儿香回来贩卖,上次可是赚了一个满盆满钵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物是人非(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舰队迅速启程出发,比之上一次,陈凯并没有在那里长期经营的打算,只是报着尽可能多的减少广州人口损失的心思而已。但是这一次,他却是想得很清楚,收复广州,就是要从那里做起! 舰队一路向西,依旧是越过惠州沿海地区,无非是不用进入零丁洋了而已。海上行舟,白日里晴空万里、入夜后月明星稀,顺风顺水,几乎是一晃眼,几天过去了,他们便已经距离那里不甚远了。 在香港,陈凯将广州百姓打包带回潮州的同时,留下了几条船外加上一个据点,这个据点很快便在陈凯的谏言之下成为了郑氏集团与粤西明军如陈奇策、李元泰、李建捷、张月等部,以及澳门的葡萄牙人之间进行海上贸易的中转站。 待到陈凯一行抵达之际,商船几乎为零,但码头上却挤了一堆破破烂烂、严重缺乏保养的大小船只,有军舰,也有商船,甚至还有渔船,就连港口的军官士卒们一个个的也看起来都像是群乞丐似的,不知道的怕是得以为丐帮已经统治了香港岛呢。 多出了一支形同乞丐的明军,陈凯倒也并不在意,舰队在港口停靠,水兵下船配合港口的人员维持纪律。而那群“丐帮弟子”的“帮主”也越众而出,丝毫没有摆这位“帮主”在一年多之前的架子。 “林侯、陈参军。” “李伯爷。” 面前这个一脸颓丧之色的家伙,若非是据点军官提早写来了报告的话,陈凯怕是也没办法在第一眼就认出这位当年在广州城里意气风发的安肃伯李建捷。 “怎么会如此?” 鸠占鹊巢了官署,陈凯对于李建捷此刻的状态实在是颇为不解。倒是李建捷,却苦笑了句“是落魄吧”,紧接着便又是一声叹息,直听得陈凯觉着是从皮肤往骨头渗着悲凉二字。 据陈凯所知,广州陷落后,尚可喜和耿继茂对粤西明军进行了大规模的扫荡。先是肇庆府,然后是罗定州,再接下来则是高廉雷琼四府,尤其是高州府、廉州府和雷州府这三个与其他府县有陆路相连的所在,自然而然的便遭到了清军的重点打击。 明军很快就丢光了这三个府的府县城池,退避到了山区、海岛以及清军一时触及不到的穷乡僻壤。但是凭着那一场历史上未有的珠江水战,陈凯会同林察、周瑞、洪旭、陈奇策等人几乎是全歼了清军的广东水师,这些粤西明军凭着海峡为天堑,以及陈凯勾连起的海贸,却也能够勉力支撑着。 他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此间看着李建捷的颓废,二人默然无语了片刻,李建捷才在又一声的叹息过后,向陈凯娓娓道来了这一年多的粤西战场的恶化。 “……原本,凭着琼州岛屿以及鞑子的水师全灭,咱们兄弟屡屡从琼州出发,北上扫荡各府县,很是和鞑子打过几仗……” 当时的琼州明军,感觉就像是历史上的东江军和郑成功,守海岛、凭海峡,借此阻隔清军的铁蹄,然后以水师四处出击。东江军纵横辽海、郑成功扫荡东南、而琼州的那些明军托了陈凯的福,也依葫芦画瓢的四处突袭清军。 奈何,好日子总有到头的那一天。到了今年上半年,大概是吃腻了琼州的椰子,更有可能是被陈凯阴了一手之后,对这个弃城而逃且恢复无能的总督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本就是被迫任命其为总督的明廷又任命了一个新的两广总督,一个广东地面上有两个两广总督,也确实是有些挤了,于是乎杜永和便率部降了清军。 从广州撤离时,陈凯阴了那一手,使得杜永和本也没有捞到多少船。岂料降清的同时,杜永和还勾连了他的老乡吴文献等人,吴文献的水师在珠江水战中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同时他们也狗仗人势的载了一支清军上岛,清军在琼州府有了立足之地,便开始步步蚕食明军的地盘。这些明军本就多是清军的手下败将,畏惧之情,再加上实力孱弱,没过多久就被清军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并且将几支大股的明军打得散的散、逃的逃。 “……陈参军你当初说的没错,杜永和就是个没胆的鼠辈。那厮降了鞑子以后,便跟着鞑子与我们作战,过些日子,就连张月那厮也降了鞑子。再然后,大哥战死了、四哥下落不明,我本打算与大哥同死的,但是大哥早前嘱咐过,若是他死了,要替他报仇,我想着尚可喜这些年就在你陈参军手里吃过瘪,就特特的来找你了!” 报仇,这是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陈凯记忆中的历史明明不是这样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应该是李元胤在钦州意外被俘,然后李建捷同死,李元泰不知所踪。而杜永和原本已经在犹豫了,一听说李元胤被俘了,就立刻倒了过去。至于张月,似乎降清的时候比他们还要早上些时候,被安置在了高州府协守。 由于他在广州的那一战中掺和了太多进去,尤其是战后的布局,使得粤西战场的发展虽说是总体走向未变吧,但是细节上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差别。 陈凯细细的琢磨着这些差别会带来的连锁反应,一时间未有表露些什么态度。可也就在这时,按捺依旧的李建捷双目充血,竟直接拜倒在了地上,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之后,向陈凯泣血言道:“我想得很清楚,只有一句话,你若能为义父、为大哥、为四哥他们报仇,我李五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他的义父李成栋、大哥李元胤倒都是死于清军之手,但是四哥李元泰却是不知所踪。是死于乱军之中已经找不到尸首了,还是死在了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亦或是隐居了起来,其实都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但是李建捷却依旧坚信着李元泰必是死于清军之手,可见其兄弟情深以及对清廷的憎恨之切。 李建捷的表态着实将陈凯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却也算不得太过意外——试问,一个兄长被俘,其人能够只身前往清军大营,只求能够同死,不使兄长在黄泉路上寂寞的慷慨激昂,如此刻这般,也确实不需要太过意外的。 “不瞒你李伯爷,去岁年底之际,我曾与广州百姓约期三载,收复广州。假设我若是做不到,那些得我救命之恩的百姓倒不会如何,但你李伯爷呢?” 陈凯出言问及,李建捷站起身来,直视着陈凯的目光,厉声喝道:“若是你做不到,今日我磕的这些头,你就要还我,用你的脑袋来还!” “很好,那你的这条命,我陈凯便收下了。” 此刻,傲然作答。仅仅在这刹那间,仿佛陈凯内心深处的自信心都透出体外,整个人宛如是被光芒笼罩一般。 第一百一十九章 物是人非(中) 李建捷是李成栋军中最负盛名的骑将,无论是统带骑兵作战,还是个人的武艺、勇魄,都是极为难得的强悍。仅仅在这一点上,已经是郑成功军中的那些骑将都能以与之比拟的,甚至就连那王老虎王进也要差上一重。 这般人物,如历史上那般与兄长同死,实为可惜。而现在能够惦记着保持,却也是陈凯在广州的表现给了他希望的缘故。 其实,比之李建捷,李元胤也丝毫不差。其人为李成栋义子之首,在军中颇有威信,乃是时人认定在李成栋死后唯一一个可以压上众将一头的人物。至于武勇一事,李元胤在后世也有个刺客的诨号,说的是他以一己之力先后诛杀了与清军安通款曲的佟养甲、杨大甫和罗承耀三人,这三个人一个是前两广总督,两个是赐了伯爵的李成栋麾下大将,在李元胤面前却都是如同童子一般连还手之力也无,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李元胤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李建捷的加盟也切实的给了陈凯以不小的裨益。就是问题在于,李建捷所部现在已经剩不下几匹战马了,想要形成战斗力,陈凯显然还是要多花些时间和精力,投入过多的资源才行。 “一群叫花子,没把马都吃了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心中笑骂了一句,面上陈凯则还是那般傲气十足。这份自信,也同样是影响到了李建捷,那份刚一见面时的颓然似乎也在这一会儿的功夫也消退了不少。 眼见于此,陈凯便向李建捷问道:“想报仇,就要知己知彼。现在的粤西,还有多少王师,你可知道?” 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李建捷对此并非全无准备,但是具体情况他也并不甚清楚,只能把他知道的说与陈凯:“肇庆西北的李光恩,以前是罗承耀那厮的部将,后来跟了我大哥,是个信得过的;高州府那边的郭登第是我义父的旧将,不过并非是一早跟着我义父的,他和马宝以前都是闯贼,后来降了虏廷,再后来被虏廷派到了我义父麾下;另外还有廉州山区的周腾凤和邓耀、文村的王兴、上下川岛的陈奇策、海陵岛的李常荣等人,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已经是知道得不少的了,至少就陈凯而言,他就认识一个陈奇策,另外王兴也是有所耳闻,其他的就不怎么耳熟了。 “那个郭登第,是守广州时和马宝一起攻清远失败的那人?” “正是此人。” “哦。” 马宝此人,陈凯倒是知道,因为这人在南明的历史上参与了不少的重大事件,尤其是桂林大捷之后。更奇葩的还有,此人后来降了吴三桂,跟着吴三桂又去反清,明末清初的那些年,内部外部来来回回的改换了多少次门庭,跟过不知道多少个大人物,最后竟然是抗清而死的,也是一个异数。 至于郭登第,就不怎么熟了,但是有马宝衬托,他倒也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头来。而剩下的人里面,多也是武将,但也有周腾凤那个文官在,官居北海道,在官阶上似乎和陈凯还是有一拼的。 “肇庆西北,有些太远了,先就近联络一下陈奇策、王兴和李常荣吧。” 凌海将军陈奇策是陈凯的老朋友了,珠江水战,明军通力配合,全歼清军广东水师,而后陈凯还将万余不愿离开广州府的百姓转隶到了陈奇策的旗下。凭着这些百姓,陈奇策全面控制了上川岛、下川岛以及包括大金岛在内的周遭一系列沿海岛屿,同时陈凯设计的粤海航线,他那里也是连同琼州和潮州之间的枢纽,近年来据说过得很是惬意,多次出动水师骚扰沿海清军。 虎贲将军王兴,其人绰号绣花针,乃是广东本地流寇。其人老家,说起来还是在潮州府的大埔县,因杀人逃命流落肇庆府南部的恩平县。后来在此起兵,长期以文村为据点,与清军周旋。 文村位于恩平县以南、下川岛以北、广海卫以西的一处沿海地区,但算起来也还算是广州府的地界。而那海陵岛参将李常荣所据的海陵岛,则要更远一些,已经进入到了广州府以西的肇庆府地界,就在肇庆府最南面的阳江县以南的海上。 这三家,距离都算不得太远,尤其是不是海岛、就是沿海,凭海路便可往来,当也费不了什么时间。 陈凯想到此处,便要写就书信,派信使出发。但也就在这时候,李建捷却突然想起了件事情,气得陈凯差点儿没有把他臭骂一顿。 “对了,朝廷新任命的那个总督连城璧就在文村……” 官场上的礼数,上下尊卑,他身为广东布政使司参政,到了距离总督衙门不远的所在,前去拜会,这是正理。李建捷一个大喘气,直接就把陈凯的计划打乱了。但是看着这幅神色,似乎对那个总督还很是不当回事的样子,陈凯当即就明白了此人的心态,自也懒得去说他些什么。 李建捷是李成栋的义子,李成栋死后跟着李元胤,后来守卫广州,李元胤派他和李元泰在城中协助杜永和,同时也是作监视之用。等到广州陷落,他们前后脚的抵达琼州,他依旧是跟着李元胤,很是瞧不起弃城而逃的杜永和——对于他义父部将出身的总督都已经鄙夷到了极致,更何况朝廷巴巴的又派来的一个无兵无勇的文官。 这位李家老五是惯常如此了的,但是陈凯却不同。官场的礼数虽说是繁文缛节,但是该去的还是要去,就算不说什么脸面和助力的话,只想着若是因此能免了些掣肘,也是好事。 去文村,不算远,途径的上下川岛陈凯也是去过的。既然如此,未免继续耽搁时日,影响到后续的计划,他稍稍安排了些事情便连忙启程出发。 船,在海上还算顺利,风有些逆,但并不成风暴,也不过是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罢了。很快船就抵近到了上下川岛海域,遭遇明军水师巡逻,亮明身份,也未有任何阻拦或是骚扰,反倒是恭恭敬敬的在前领航。 到了上川岛,陈凯方才获知陈奇策并不在此,而是前往文村去拜会连城璧了。这倒是与他此行的目的一致,于是乎陈凯便找了陈奇策的一个部将带路,赶往文村去拜会那位两广总督。 文村距离上川岛并不远,船很快就抵达了岸上。此处东、西、北三面丘陵环抱,南面临海,只有一条小径与内陆相连,可谓是易守难攻。王兴凭此险要,利用地利,挖濠筑寨,修建仓库,据守多年,无论是李成栋,还是尚可喜都拿他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就算是历史上,也是依靠着此处粮荒才彻底剿灭了这支坚持在广东腹地的抗清武装。 有陈奇策的部将带路,陈凯坦露身份,凭印信便轻而易举的进入到堡寨之中。连城璧高踞其上,下首则是王兴和陈奇策二帅。面见总督,陈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此刻行礼如仪,连城璧也没有摆谱,示意了座位,更是盛赞了一番陈凯前年时在广州的那番壮举。 话到此处,陈凯谦逊了一番,此间的氛围也融洽了许多。这是个好的开始,陈凯一边答话,一边斟酌着接下来如何实现他的意图。待到一切斟酌清楚了,他便向连城璧表示他此番前来除了拜会总督以外,尚有计划准备在此展开。 “陈道台的计划,想来当是深思熟虑过的。不过嘛,谈事情之前,有些话本官是想要先问清楚的。” “制军请讲。” 陈凯拱手行了一礼,便请连城璧把话说下去。态度恭敬,于下僚对上官的礼数也是尽到了。但是随着连城璧的话脱口而出,整个大堂上的空气都仿佛是降了几度似的。 “本官记得,陈道台早前是威远侯的幕僚出身,道台的官职也是威远侯向朝廷保举的。假设,朝廷的令谕与威远侯的命令相悖,陈道台会以朝廷的令谕为重呢,还是惟威远侯的命令是从?” 第一百二十章 物是人非(下) 话已出口,连城璧目光炯炯,仿佛有穿透此刻已然冰凝的空气般的力度。然而,这一幕是在场的另外三人所完全没有预料的,无论是王兴,还是陈奇策,无不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连城璧,唯有陈凯,眉目凝重,挤压的眉心处似乎已隐隐有风暴聚合。 说白了,这样的问题,已是稍作委婉的了。听在陈凯的耳中,甚至听在王兴和陈奇策的耳中,也无不是在质问陈凯:“你是朱家的官,还是郑家的官?” 陈凯不明白他为何会受到这样的质问,旁的不说,广州之战后他还在联络海贸,借此恢复粤西明军的力量,就连勤王一事,他也并非是施琅那般的反对者,反倒是更加积极的襄助勤王一事。哪怕,勤王未能成功,但也并非是他的问题。连城璧的质问让陈凯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做了多么年的明廷官员,虽说也干过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情,但是起码比那些坑爹的封建官僚要厚道吧。现在竟然被质疑是否心怀鬼胎,实在没有道理。 “老子既不是朱家的官,也不是郑家的官,我就是我自己!”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陈凯也就在脑子里暗爽一下也就罢了,是断不会说出口的。然而真实的想法不能说,问题又不能不回答,陈凯与连城璧对视了良久,便斩钉截铁的做出了回答。 “有道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无论是朝廷的令谕,还是威远侯的军令,下官只会根据情况作出判断,按照更加符合大局的目标去努力。恕下官直言,朝廷远在千里之外,制军难道有军情也要先行汇报朝廷,再让朝廷来处置不成。若是那般的话,朝廷又何必任命您这个总督呢?” 陈凯的话里有刺,直扎得连城璧眉头一皱。他在广东,对于福建的事情不甚了解,但是单说广东战场上,回忆着陈凯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是个锋芒甚锐的文官。 这样的人物,在承平时代的官场中是很难混的下去的,因为他的尖锐会让那些圆滑世故惯了的官僚们很不舒服。一旦让大家伙都觉得这是个祸害的话,那么他滚出官场,或者说是被埋葬在这里的可能性就会大到近乎于无穷。 但是,如现在这般的时代,圆滑世故救不了大明王朝,也救不了这个汉家天下。回想起当年的那位不肯唯唯诺诺的堵胤锡,再回想着当年的自己,连城璧心中苦笑,似乎他也曾是个锋锐的家伙,甚至锋锐到了有些莽撞的角色,同样是这等乱世让他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 可是,这份“同病相怜”却并不能让他对陈凯产生太多的好感,因为陈凯依旧没有给出一个他想要的答案,或者说就算是陈凯给出了这个答案,他也未必真的能够相信! “送客。” 话音方落,似乎是早有准备的陈凯仅仅是冷哼了一声便大步的离开大堂,仿佛是早已厌倦了与他们的往还。此时此刻,陈奇策显得有些尴尬,随便聊了两句便回厢房休息了。 对于这位老将军,连城璧和王兴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在陈奇策走后,大堂上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的时候,王兴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关于连城璧为何会如此的疑问。 “电辉,你是个天生忠义之人,哪怕早年误入歧途,可一旦有人点拨也会立刻弃暗投明。” 王兴早年为广东本地流寇,作乱于广州府和肇庆府之间,是连城璧只身匹马入营,说服的王兴接受招安。甚至在招安前,王兴也不叫现在的名字,而是接受招安时改的,寓意王业复兴。 此刻言及旧事,王兴也是重重的点了点头,他对连城璧有着非比寻常的信任,因为当时他是亲手提着刀架在连城璧的脖子上,然而那时候才不过是个广东巡按,一个七品芝麻官儿的连城璧却能做到巍然不动,极力向他陈述忠君报国之道。那一幕给予了他太大的震撼,他相信正是忠义使得连城璧无所畏惧,对其所言自此便是深信不疑。 “但是,郑家不一样。他们是海盗出身,杀人越货,即便是受了朝廷宽恕,待到先帝时一朝得势也做得出卖主求荣的勾当来。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郑赐姓是郑芝龙那个乱臣贼子的儿子,无论现在表现得如何,总要防备着一手,以免被其败坏了国事。” “至于陈凯此子,既是郑赐姓的亲信谋士,更是郑赐姓的妹夫,在郑赐姓麾下的地位很是不低。众所周知,他是个天纵奇才般的人物,但越是这样的人物不肯表明立场,就越是要加以防备。” 他们在广东的努力旨在恢复,但是朝廷在贵州的处境堪忧却也是很清楚的。天子被软禁在一个小小的千户所里,权柄落入孙可望之手,如今已成事实。 他是大学士王化澄的同乡,当年也是王化澄一手提携、护庇方有他的今日。王化澄是赞同联合大西军抗清的,如今反倒是有了引狼入室之嫌。连城璧不好说那位已经义不辱身的同乡兼恩师的不是,更是清楚即便没有王化澄,即便明廷上下全部反对,孙可望一样可以派兵把永历朝廷掳到贵州去软禁起来,和现在没有半点儿区别。 朝廷已然被孙可望的秦王府架空,原本的内阁、六部也被秦王府行营的内阁、六部所取代,如云南、贵州、四川、湖广、广西的明军大多被大西军兼并。永历帝只剩下了一个名义上的共主地位,用以作为旗帜招揽人心,原本的旧明军也成为了弱势群体,如他们在广东战场上恢复无力,无非是尽可能的苟延残喘罢了。 这样的情况下,陈凯似有恢复广东之念,本是搅乱整个广东战局的良机。但是福建明军以及其背后的郑氏集团素来是有着极大自主权的,在他眼里便恍如是另一个大西军,假使以其为主体恢复广东,弄不好就是又一个东勋。 既然如此,还不如由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永历朝廷的潜在势力去勾连能够信得过的势力来慢慢恢复。而这一遭,就是向陈凯坦明他们不愿福建明军涉足广东腹地的明确态度! ……………… 离开了文村,重新登上了海船,陈凯这一次是直接返航香港,并不打算在上下川岛有所停留。一来是他也不知道陈奇策什么时候回来,二来更是在于他不愿意让陈奇策夹在中间,非要逼着其人立刻做出一个选择来,那样是非常不智的。 回到香港,林察通过这几日也了解一下周遭的局势变化。情况总体上是在恶化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待到陈凯归来,将连城璧的态度做出了转述,就连林察也是愣在了当场。 “派系之见!” 陈凯点明根源,林察皆是点头表示赞同。说白了,现今东西二勋、吴楚两党尽没,但是大西军已经基本上接盘了明廷在西南的统治权。连城璧代表的是旧有的明廷官员,是那些没有彻底倒向孙可望的文官武将,对于另一支素来自行其是的明军,防备是不可避免的。 “或许,我本就不该走上这么一遭,纯属浪费时间。” “竟成,恕我直言,你要是不走上这么一遭,怎会知道他们是这般看我等的。” 双方的接触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暴露出了互信并不存在的问题来。陈凯没兴趣去构建双方的互信,因为他很清楚,郑氏集团在广东哪怕一天,这份互信由于未来利益的可预期冲突也没办法构建起来。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不如抓紧时间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缺了他连屠户,难不成咱们还要吃带毛猪不成?既然大的暂且玩不成了,那就玩玩小的,反正是恶心死鞑子不偿命。” 第一百二十一章 牌饷 下定了决心,陈凯便将李建捷所部送回潮州府。他是骑将,于现阶段在此地是缺乏作用的,反倒是在那里可以更快的进行补充和恢复。 计划所趋,岛上的据点要进行扩建,木料什么的很多的都是上一次利用此岛中转百姓时砍伐留下的,倒也够用,就是要把那些生根发芽,重新长出枝杈的修剪掉,倒也不费多少时间。唯独让林察有些失望的是,这里的香木,其适合砍伐的都已经发运回中左所了,他的赚外快的计划只能暂且作罢了。 据点在一点点的加固和扩建起来,陈凯很快也接到了陈奇策的书信。在书信中,陈奇策对于没能在连城璧面前为其解释表达了歉意,并且表示会在他巡视的防区给予陈凯一定的帮助,但是出了防区,或者是太过显眼的事情,他就爱莫能助了,因为据他所知,连城璧的态度并不仅限于那位两广总督,而是广东文官,乃至是广东众将的集体意志。 “无非还不是怕咱们日后会分了他们的蛋糕,嗯,糖饼。” 陈奇策比陈凯大上了不少,但二人的交情是建立在携手作战和一起分赃的基础上的,更何况陈凯对包括他的一些远房亲戚在内的数十万同乡有着救命之恩,以及海贸上的利益和补贴,这都使得陈奇策不得不进行有限的“阳奉阴违”。 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情,因为上一次的催肥过后,陈奇策所部的实力比历史上要强上太多,现在已经俨然是粤西明军各部水师之中排名第一的舰队了。虽说这里面还有不少的水分吧,但是仅限于粤西的明军、清军,却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了,有了陈奇策的襄助,哪怕是有限的助力,事情也会变得好做许多了。 但是,即便如此,难度依旧存在。在明军退出珠江水域的这一年多的时间,尚可喜与澳门方面达成了一致,澳门的葡萄牙人不再参与明清之间的战事,或者说是不再继续帮着明军拉偏手了,所以再想要有什么租借笛型船搬运人口的事情,找他们估计也没用了。 除此之外,清军似乎在偷偷摸摸的重建水师。水师总兵叫做盖一鹏,具体以前是干什么的,从哪来的,甚至就连水师重建的规模都不甚清楚。不过,清廷对广东水师的编制制定可是气势恢宏,一个总兵下设两个副将,全军一共七个营、六千战兵的规模,这分明就是要用来扫荡整个粤海的实力。 只可惜的是,上一次的珠江水战,陈凯把清军广东水师的构建根底给打了个一个回到解放前,现在就算是制定了编制,奈何没有足够的舰船,总不能让水兵游泳奔袭作战吧。 现在的问题,规模小,是肯定的,但是杜永和、吴文献那些家伙已经降清了。清军虽然没有制海权,但是其已经并非是原本那般连水师也无的窘境了,这个问题正在逐步的放大,迟早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当然,就现在而言,林察的舰队还是够用的,况且没有了粤西明军的一致携手,能做的也会小上不少。既然如此,还不如立足于当下。 水师在香港岛站稳脚跟,据点渐渐的扩大,码头也在竭力恢复起来。又过去十来天,陈凯私下里派人去与陈奇策接洽了一下,林察则凭借着其对珠江口水文、航道的了解,在环珠江口的一系列岛屿上修建起了简易的营寨和烽火台,借此来监控整个珠江口的船只往来情况。 明军水师的巡逻制度重新建立,接下来陈凯在香港岛的官署中便悍然发布了非持有郑氏令牌不得在珠江口行驶的禁令! 这条禁令,就是郑氏集团在郑成功时期的牌饷制。此法在台湾海峡早已厉行多年,清军入闽,郑氏集团分崩离析后一度不复有执行能力,但是在郑成功重新控制中左所后,郑氏集团的海上权威在逐步恢复,郑成功更是在逐渐的将牌饷制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自牌饷制度在珠江口的确立,近来可是船舶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一般往来于珠江口东岸的香港岛。一时间,竟恍如中左所被复制到了此处一般。 自青衣岛入与香港岛间的水道而入,陈元良眺望着远处的港口,停靠的海船为数不少,如他一般初至的,或是即将驶离的也同样不少。但是更为显眼的却还是那些明军的军舰,一艘艘毫不避讳的亮着火炮的炮口,远处的码头上似乎还有些高高吊起的尸首,直看得他不由得一阵寒战。 大海船由小船导引到港口停靠,船上抛下的绳索系于缆桩之上,搭好了栈桥,陈元良就下了船来。 他是南直隶安庆府人士,少时随父到南洋做生意,便举家迁了过来,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这一次是他第一次以少东家的身份带着船员和伙计回来,不过这两年广东局势变化有些太过惊人,他的父亲并不建议他直接登岸,而是先去一趟澳门那里,和那里的葡萄牙人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毕竟,他们这样束发的,到了清廷的地界上是容易掉脑袋的。 原本是直奔着澳门的,结果在路上就被明军的军舰给拦住了。明军表明身份和态度,他家是南洋华商,自然也知道郑氏集团的厉害,干脆就在明军的舰船的导引下调转方向,来到此处交纳牌饷。 牌饷的有效期是一年,但价格可不匪。交了这个,就意味着他们此行的利润率会大幅度下降。奈何陈元良当年听他父亲讲过,郑氏在近海的统治力,现在既然明军都把卡子堵在了珠江口了,他也不敢有丝毫违逆,唯恐会引了明军的不悦,到时候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了,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下了船,尽可能的不去看那些尸首,陈元良带着从人问了路便直奔着官署而去。他此来是缴纳牌饷,领取郑氏的牌子的,自然要抓紧时间。只是走着走着,距离官署倒是越来越近了,可却很快就被随行的管家拽了一把,稍作指点,就看到几个高鼻深目,全然欧陆打扮的男人从官署里出来,面上似乎还有些不悦,但也没敢大声叫嚷,或是似乎还唯恐被旁人看到。 继续向着官署走去,陈元良一行与那些欧洲人错身而过。细细听着,并非是中土官话或是方言,奈何陈元良久在南洋,与欧洲人打交道的时候实在不少,倒也听得出几分意思来。 “……这位陈先生真不好说话,咱们和他们打交道也有些年了,尤其是前年年底之后,买卖做得不算太大,但是也彼此相安无事,现在居然连咱们也要交银子才能过境了,实在……” “亲爱的何塞,你怎么也学着那些中国人讲交情了。上一次这位陈先生租船时就是给了银子的,事后按照约定为咱们与那位郑先生牵线搭桥。这一次他们要在珠江口设卡收税,也说给咱们半年的时间去和那位郑先生商议,已经算是,嗯,用中国人的话说,算是仁至义尽了……” 两个葡萄牙人还在聊着,陈元良依稀的听出了些门道来,没有继续再走多远,反倒是驻足于此,直到好一会儿才重新有了反应。 “把船上的货都在此地卖了。” “少东家,老爷不是说要到澳门那里去卖的吗?” 管家有些不解,倒是陈元良却已然是激动得不能自已:“不去了,义救广州的陈参军就在这里,咱们还大老远的跑去和那些佛郎机人做买卖去干什么,不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默契(上) 陈凯开始在珠江口厉行牌饷制,当即便引起了来往此片水域的船主们的一片哗然。奈何,郑氏集团在南洋华商中威信甚高,再加上林察的舰队就摆在了这里,任何不肯到香港岛的官署缴纳、换取牌饷的海船一律扣留,货物充公、人员拘押,明军硬是凭借着海上实力在尚可喜的眼皮底下收起了进出口关税。 “无耻!混蛋!” 九月十八,广州城,平南王府的大殿上,尚可喜暴跳如雷,一把便将案上的文房四宝给扫到了地上。 这位平南王爷或许是广州杀人杀得太多了,近来迷信佛陀,在兴建佛寺上面不遗余力。在王府里,也是渐渐的开始注重养气的功夫,奈何牌饷制在珠江口执行不过十天,隶属于平南王府的两艘海船就先后遭到了明军的拦截。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被抢走了,叫他怎能不大发雷霆。 而且,与其他海商不同,明军面对打着平南王府旗号的海船是根本不讲任何道理的,火炮轰击、舰船抵近、水手跳梆,登上船直接将船上的人杀光了,将船直接开回香港岛去。甚至按照那些缴纳了牌饷继续驶入珠江水域的船主们的描述,尚可喜的那两艘船是直接充公的,尸体都吊在了各岛屿的营寨前,用以警示,而货物则直接转手卖给前往南洋的海商,完全是当缴获来使用了。 被劫了几条船是小事,乃至是被杀了些奴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珠江口被堵死了,海贸的航线就断了,试问他辛辛苦苦的拿下广州,甚至还要殚精竭虑的防备着孔有德,不都是为了这些海贸上的巨利吗? 尚可喜如斯,前来会商的靖南王耿继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倒是没有船在近期出海,但是被陈凯堵在家门口收过路费的事情实在是在结结实实的打他的脸面,让他这么个堂堂的王爷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来。 “叫盖一鹏那个奴才去剿!” “对,就叫他去,不然这么白花花的银子养着他的水师,还不如养一条狗有用呢!” 耿继茂的怒不可遏,尚之信的一句话倒是给他找到了一个宣泄的途径来。奈何尚可喜未有发话,尚可喜的谋主金光也依旧是如入定一般坐在那里,到好像是一盆,不,是两盆凉水浇在了二人的头上。 “贤侄,盖一鹏的那几艘船,还不够给林察塞牙缝的呢。” 去年七月,清廷定广东绿营建制,其中单是广州水师就定下了六千大军的规模。除此之外,这个府的水师参将,那个县的海防游击,林林总总加起来,仅仅是广东一省清廷就定下了一万六千大军的水师,比面对着郑氏集团庞大舰队的福建还要多出去三倍之巨,怎么看都有些欺软怕硬的意思来。 也许,清廷此番还是有着在广东筹建水师,等水师成型后再到福建进剿的打算。奈何,尚可喜重建广东水师的底子被陈凯给沉江了,现在就让一个盖一鹏在这里慢慢的折腾,猴年马月才能折腾出一支像样的水师来? 尚可喜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现在珠江口的清军水师确实是拿明军没什么办法的。甚至说句不好听的,明军不来找他们的麻烦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要不,走新会、江门那边的水道,绕过零丁洋?” “没用的,那里也有陈凯和林察的船在巡航。” “要不,联系下那些佛郎机人,让他们派船配合作战。了不得了,到时候把那香港岛送给他们,就当是谢礼了,还能借佛郎机人来阻隔海寇由东向西而来的水师,岂不是一举两得?” 话说出口,耿继茂不由得为他的这个割地借兵的注意而自我赞叹了一番。但是很可惜,这时候尚可喜摇了摇头,不肯多言,倒是那如老僧入定了半天的金光却接下了这个话茬来:“下官已经派人问过了,澳门的费素莎表示,他和澳门议事会已经答应了朝廷不参与朝廷和伪朝之间的战事,这一原则他们无意变更。至于收牌饷的事情,据说陈凯那厮也给了他们半年的时间去和郑逆商量,他们是不会出手相助的。” “不来就连他们一起剿了!” 这是气话,澳门炮台林立,易守难攻。要是有足够的水师去夺取澳门的话,林察早就被赶回福建了,还用得着那些葡萄牙人帮忙?换言之,他们要是真的有力量如此,反倒是更要留着这些葡萄牙人来做海贸,毕竟他们的根本目的还是做海贸嘛。 耿继茂已经是气得七窍生烟了,就连尚之信似乎也好不到哪去。尚可喜看了看耿继茂,又看了看他的长子,眼角里闪过了一丝孺子不可教也的不悦,才散了此番会商。待到数日之后,尚可喜重新将他们招来,便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用杜永和、吴文献那群家伙的水师,伯父,他们够看的吗?” “让他们先设法与盖一鹏汇合,大大小小的起码也有个两三百条船了。就算林察的船都是战舰,他们的船实在比不得,但是海寇要处处设防,咱们只要避实就虚的专区捡那些软柿子捏就够了。” 杜永和和吴文献是河南通许老乡,广州一战虽说是吴文献、殷志荣二人先是倒向陈凯,待清军水师来袭之际又调头逃跑,但是凭着同乡的关系,到了琼州之后二人就重新包成了一团。 与清军斗,与琼州的黎人土司斗,与李元胤、李元泰、李建捷、张月之流的那些明军明争暗斗,不报团是不行的。待到降清之时,自然也是抱着图儿降过来的,现在就在高州府和琼州府那里助剿。 “那连城璧那些家伙呢?” 从高州府、琼州府那边回返广州,路上是不可避免的要经过粤西明军的防区的,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海陵岛参将李常荣,紧接着便是王兴和陈奇策。王兴除外,另外二人都是占据岛屿,水师实力都不差,至少比杜永和他们这些原本的丧家之犬强,尤其是陈奇策更是在那一战中大大的进补了一番,实力实在不容小觑。 耿继茂对此有些担忧,反倒是尚可喜看了一眼金光,随即便哈哈大笑道:“咱们只要表明了态度是去找陈凯麻烦的,连城璧他们还会多管闲事不成?”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默契(中) 清军表态去找一支明军的麻烦而求另一支明军放过,这样的情况听上去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在明末清初的历史上,明军互坑导致清军获胜的奇葩段子屡见不鲜,很多原本已经露出了全胜苗头的战事就是被互相坑输了,以至于身死族灭。而那些后来人们,则依旧是继续互坑下去,就好像前面的例子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这一切的根源皆系于利益二字,粤西明军与香港岛的陈凯、林察并非同一派系的明军,甚至就算是同一派系的明军,内部也同样免不了争权夺利。 计划议定,尤其是伴随着广西那边的一些消息传来,他们更是抓紧时间,一边连夜派人向文村方向小范围的散播消息,一边飞鸽传书向高州府方向下达命令。 高州府那边,高廉雷琼四府,在那里,清军通过了近一年来的奋战,以及杜永和等人的降清,剿灭了大批的明军,包括提督御营的南阳伯李元胤、提督高雷琼三府的海康伯李明忠、镇平伯周朝、总兵官袁胜等被清军擒杀;总兵官上官星拱、新袭益阳王等被清军斩杀;总兵官蔡奎等降虏。 这其中,李明忠曾隶属于东江镇,三顺王降清,其人只身入关。至南明时,被任命为广西浔梧副总兵,统三千广西狼兵,累次迁升。曾一度在李成栋的兵锋之下降清,后又随李成栋反正。待到广州城破,清军席卷粤西,耿继茂曾以其父与其之交情遣使说服其降虏,反被其杀使回绝。早前李建捷与陈凯提及的钦州邓耀,便是李明忠的部将,但是那时李明忠已经死了,残部多归于邓耀统领。 然而,清军针对明军的进剿并没有因为琼州府的陷落而宣告结束。杜永和、张月、吴文献等人被任命为随征都督,协助清军进剿各府明军,虽说是未有正式的差遣,但是却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在广西那边传来了李定国逼死孔有德的消息之后,粤西的清军就更是发了狂似的进剿明军,唯恐一旦李定国于广东清军开战会跳出来更多群起响应之辈。 这边忙着进剿,那边尚可喜又给他们添了些新工作。张月很庆幸,征调的人员里面没有他,毕竟清军还是要保持在高廉雷琼四府的进剿态势不变的,但是自从传来了孔有德的死讯,张月就会时不时的冒出些降清是否过于草率的想法来。 广西的震动太过巨大,广东这边,尤其是粤西的明军、清军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上的影响。不过萌生悔意的人之中并不包括杜永和,他本是两广总督,虽说拿到这个职位的手段有些不太上得了台面吧,但是明廷也是捏着鼻子认了下来的,可是等到他把广州城一丢了,明廷就立刻派了一个连城璧来,也是两广总督,丝毫不拿他再当回事了。试问,这样的朝廷,就算是转投回去,怕是也落不得好,又何苦去后悔呢? 降清之后,进剿的工作也算是兢兢业业,杜永和只当是从头再来了,争取在清廷这边站稳脚跟,再慢慢的向上爬。奈何等到这一纸命令传达到高州府,旁人或许还看不太明白,但是如他这般的又如何不清楚此番调用还不是因为陈凯堵着珠江口不让尚可喜做海贸了的缘故。 “杜大哥,咱们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老王爷和小王爷调咱们过去,咱们能不过去吗?” 海贸的巨利,原本是杜永和他们的,现在反倒是要帮着尚可喜疏通海贸航线,而他们估摸着也是一文钱落不到的。一旦想起那份巨额的利润,叫杜永和怎么能不去心疼。 “更何况,堵在珠江口的还是那个陈凯,这不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时候吗?” 吴文献知道,杜永和是恨极了陈凯的。旁的不说,那一手雁过拔毛,一下子就吞了他十几万两的白银,竟然还逼着他授予陈凯以全权,为陈凯的行径背书,弄得杜永和就连事后弹劾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相较之下,吴文献倒是对陈凯没有什么恨意来,甚至陈凯只身入其营说服他转投过去,还有在城里面说服李建捷他们再战一轮,这都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不过既然杜永和看陈凯不爽,他们是老乡,素来抱团抱得紧紧的,自然也没有唱反调的道理。 “那连城璧、陈奇策那些人……” “老王爷说有办法,不过咱们也别离他们太近了,免得坏了大事。” 尚可喜的命令很急,杜永和他们也是只得全速出发。自高州府往珠江口,须得跨越六百余里的海路,陆路是需要走上很长时间的,但是海上行舟只要顺风顺水便可以迅速抵达。 海船劈浪而行,湛蓝的海水一眼望不到尽头,视线所及的极限唯有那海天连接的一线,随着海船的行驶却能做到始终如一。起初他们是沿着海岸线航行,这样可以轻松的辨别航行到了何处,但是出了高州府的沿海,他们就立刻转而向南,再行向东,因为高州府紧邻着肇庆府,而肇庆府的最南端就是李常荣驻军的海陵岛。 一个李常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旦与李常荣交锋,那就必然意味着陈奇策和王兴的连锁反应,那可是会坏了此行的目的的。 距离稍远了一些,便看不到海岸线了,只能凭借着经验以及诸如指南针之类的仪器来辨识方向和方位。 船一路向东驶去,约莫转而向北就可以直奔海陵岛的海域,向北看去也没有看到海陵岛的影子。倒是有几艘明军的舰船一度发现他们的行迹,凑上来,看着打着杜永和的旗号,也仅仅是远远缀着了一段时间,估摸着是出了李常荣的防区后便不再理会他们,调转船头返回海陵岛。 明军这样的态度让杜永和和吴文献不由得松了口大气,看来尚可喜的办法是行之有效的。如此一来,只要越过上下川岛的水域,从新会、江门那边进入珠江水道,想来基地在香港岛的明军水师也是没有机会反应的。 如此计较,这不仅仅是杜永和、吴文献如此想来,更是尚可喜的意志所在——先汇合、后出击、主打骚扰牌,让明军的巡航做不下去,那么航线自然而然的也就疏通了。 与李常荣的水师摆脱了接触,舰队继续向东行驶,依旧未敢去找寻海岸线。他们在试图避开陈奇策的水师,其道理是和李常荣一样的,而且没过多久,他们也一如在肇庆府以南海域时那般,在进入广州府以南水域后很快就遭遇了陈奇策的水师,而那几艘舰船也同样是没有展开攻击,仅仅是尾随着而已。唯独有些不同的是,其中有一条快船脱离了舰队,似是返回上下川岛报信去了。 “陈奇策不愧是广东水师名将,他的部下远比那李常荣的部下要处事稳妥得多。” 对于杜永和的评价,部将自然是点头应是。奈何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西北方向的海天之际似乎多出了些星星点点的黑点儿来,而且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星星点点竟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有些不对劲儿啊。” 皱着眉头,杜永和思来想去,还是派下了一条小船过去与尾随的那几艘船接洽一下。表明杜永和的身份、来着旧日里的交情以及他们只是去找陈凯麻烦的立场,有什么事情,总得说清楚了才能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才是。 小船缓缓驶去,良久之后,明军尾随的几艘船和跟上来的舰队汇合,杜永和哪怕是眺望过去,也知道那并非是他的这支舰队所能够抗衡的。为今之计,一是要尽可能的避免接触,另外就要靠那艘小船的说客了。奈何过了片刻,小船回来,派去的说客刚刚爬上船来,就给他带来了一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噩耗。 “本帅只知为贼是讨,想要我陈奇策坐视尔等袭击友军,做梦!” 伴随着说客的如实回答,远处的明军舰队一马当先的旗舰上,船首的火炮轰然作响…… 第一百二十四章 默契(下)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远处,明军的舰队急速驶来,为首的旗舰上飘扬着“凌海将军陈”的大旗,在桅杆上猎猎生风。 这艘战舰是整支明军舰队中最为巨大的一艘,船首置有一炮,同样也是这支舰队手中绝少有的大口径火炮。此刻火炮引信点燃,硝烟喷薄而出,炮弹在巨响中轰然射出,随着一道抛物线的轨迹便在舰队侧后方向的海面上激起了一个比之舰船还要高耸的水中,那随风飘溅而来的水花更是将清军舰队的热火雄心浇了一个透心凉。 陈奇策的舰队前年在守卫三水时受创,被迫浮海上下川岛驻扎,但是很快在珠江水战中便找回了场子。阵斩平南藩中军盛登科,配合陈凯几乎全歼了清军水师,其中光是盛登科新建的舰船就被他缴获了百余艘,那可都是正儿八经的战舰。 哪怕,无论是缴获,还是原本旧有的战舰,这些船在块头和形制上都远没办法与福建明军的水艍船等大舰相比,但是比之杜永和的商船、渔船,比之吴文献那支被红旗海盗烧过了一轮的残兵,却还是远远胜之的。 从设计建造伊始,战舰就强调速度和攻击能力,但商船、渔船则要兼顾更多的载货量和稳定性。奈何杜永和和吴文献的舰船大多是商船、渔船的底子进行了稍加改装,若真打起来,舰船的性能上首先就要吃上莫大的亏的。 炮弹打响了这一战,杜永和自知不敌,连忙下令继续向东逃亡。此刻已是下午,只要扬帆加速航行,入夜之后明军便不好继续追了,到时候估摸着也就丢掉些航速最慢的舰船,无非是弃车保帅罢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此时此刻,南海的洋面上,一前一后两支舰队,后面的奋起直追,距离在渐渐拉近的同时,还要不断的开炮射击,仿佛已经忍耐不住将前者撕成碎片的冲动;而前者则干脆是闷声不吭的一路东窜,时不时的还丢下些压分量、影响航速的物事来,到把那碧蓝的大海当做了垃圾场似的。 一追一逃,奈何明军的船都是战舰,速度上占据优势,渐渐的一些航速过慢的清军舰船便进入到了更多的明军舰船的射程之内。 接下来的场面,无非是远则炮击,近则跳梆。清军舰队的船只本就是参差不齐,也顾不上这些拖后腿的,只当是割肉止损,借着这些牺牲品来摆脱明军的追击。可是,谁知道这陈奇策今天是哪根筋搭不对了,把被明军追上的清军舰船一律是丢给了后面的战舰去处理,他则带着那些最富战斗力,同时也是航速最快的战舰紧追不舍,完全是咬住了不撒嘴的架势。 陈奇策这般,着实把杜永和和吴文献吓坏了。这位广东本土诞生的水师名将虽说成名也无非是清军南下之后的事情,但是历次作战打得都是有声有色的,其水战能力一度为大学士何吾驺所依仗,就凭杜永和、吴文献这样的人物,哪怕是同等的舰队实力的情况下也难有取胜的可能,更别说是现在这般状况了。 跑,就一个字,要不就是“没命”了。清军舰队仓皇而退,只有那些实在逃不了的才会做困兽之斗,但也会迅速的被明军解决掉,而更多的则是在掉队后转向其他方向,或者是直接向明军投降,生存下来的几率反倒是更大一些。 就这样,一追一逃了两个多时辰,清军丢下了不少舰船之后总算是遁入了夜色之中。明军如其所料般的在入夜后放弃了追击,但是这一路上光是丢下的舰船就足以让杜永和和吴文献二人吐血三升了。 说起来,若是清军及时组织殿后部队去设法缠住明军舰队的话,或许还能避免更大的损失。奈何明军发难突如其来,清军舰队本就是隶属于两个主帅的,虽说是同乡吧,但是分别在各自的座舰上,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的时代实在是很难迅速的达成默契。而一旦陷入到了被追猎的模式之中,很多事情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在于二人在广州一战中的损失过于巨大,而陈奇策则着实的进补了一回,陈凯偏了偏手,天秤就一股脑的向着明军倾斜。 明军不复追击,但是清军却也不敢稍作停留,依旧是在夜色中继续前行,唯恐明军只是虚晃一枪。就这样担惊受怕了一个晚上,到了天亮的时候,清军眺望海面,东南西北皆是那海天一线,已经完全辨不清方位了。而且更要命的是,吴文献的舰队,以及他在入夜前还跟在后面的一些舰船都不见了,此刻就只剩下了杜永和以及他麾下的十几艘商船了。 这样去了广州也不会受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待见,但是让他回去,或是漂泊到他处,他也没有这个胆量。更何况,为了逃脱明军的追击,很多船都把不少远航必要但却压分量的东西给丢了,想要继续走下去也须得找地方进行补充才是。 硬着头皮前往广东,起码他的部下总是要比盖一鹏新招募的水兵要更有经验,这已经是他对尚可喜而言仅存的可利用点了。而此时,想要前往广州,首先是要确定方位,最好的办法就是逆着指南针的方向一路向北,找到了海岸线就有了辨认方位的可能。 转航向北,没过多久便与一支由三艘海船组成的清军汇合。这些船都是在夜里迷失了方向的,有一艘是他的部下,另外两艘则是吴文献的。想起那个老乡现在还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杜永和便是一阵的唏嘘。 待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在东北方向,依稀的可以看到一个黑点突兀的出现在海天一线。可以肯定是陆地,那便可以成为坐标,清军舰队连忙向那里驶去,并且依仗着曾经盘踞广东,部下中自有对水文、航道有所了解的领航老手,很快就辨认出了那座那处所在的名称来。 “大帅,是老万山。” “老万山” 杜永和在李成栋麾下时是管陆师的,对于广州周遭的陆地情况还算了如指掌,但是出了海就不一样了,甚至若非是陈凯盘踞香港岛的话他的脑海中都未必有这么个岛屿的轮廓。 所幸的是,既然辨认了出来,那船长自也知道其方位在何处。但这既是幸事,却也是不幸的,因为那座岛屿位于零丁洋南端与南海衔接之处的一系列星罗棋布的岛屿中的最西端。而在那里,随着渐渐驶近了,他们甚至可以不费太大力气便能够分辨出那里有几间简陋的房屋,以及一座不怎么显眼的烽火台 “快走,不能被海寇发现了” 海上无有任何遮蔽,不被发现是不可能了,岛上的明军已经点燃了烽火,一连三股,这是只在发现清军舰队时才会使用的。而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自此转向西北,经十字门水道进入零丁洋,或是直接向西北驶去,遁入香山县、新宁县、新会县之间的珠江三角洲的河道。但是不管怎样,停留,哪怕一时一刻都是不智的。 连忙调转方向,杜永和对进入零丁洋与明军水师赛跑没有哪怕半点儿信心,干脆就往着三角洲驶去。岂料老万山以东正有一支由三十来艘明军战舰组成的巡逻舰队,此刻接到了烽火的警示便扬帆驶来,并且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一追一逃的海战再度爆发,上一次的希望是天时,这一次的希望则是地利,杜永和在转念间甚至浮现出了下一次会不会还要利用人和来逃脱的念头来。 奈何这样的遐思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这支福建明军的舰队本就是来自于战斗力强悍的水师左军,论水文、地利以及航线,林察的部队更是比他们更加熟稔。很快的,这场一追一逃式的海战就转变为了一场混战。 三十来艘明军战舰对上十几艘清军的武装商船、渔船,明军凭借着数量上以及自身的船坚炮利迅速的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 炮弹自左舷以下的炮门处接二连三的呼啸射出,在已然不怎么平静的海面上依稀的卷起了些许波纹。炮弹转瞬即至,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清军的船舷外板便在炮弹的扫射中碎裂、崩坏,木块、木刺更是在四下飞溅的同时将豁口拉扯得更加巨大。 清军还在拼命的淘水以及修补缺口,但是船破了,其航速就必然会受到影响。双方的距离在进一步的拉近,待到明军的战舰追上来,居高临下的放了一轮箭矢和火器后,摧垮了清军的严阵以待,英勇的明军水手便怒吼着一跃而下。 碾压式的战斗场面,杜永和几次想要驾船逃跑,但却早已被明军死死的盯上。一左一右两艘战舰将他的座舰夹在中间,就像是夹肉饼似的,让他不得动弹。转瞬之后,两船的明军水手同时跳过船来,寒光凛凛的钢刀直劈清军的面门。 “陈凯,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良久之后,战斗已然结束,明军舰队乘胜返航,很快就拖拽着俘获的清军舰船驶入了青衣岛水道。 “禀报侯爷、禀报陈总制,职部奉命巡视十字门水道,遭遇虏师舰队。追击良久,终全歼虏师舰队,斩首虏随征都督杜永和以下虏师一百一十五级,俘虏二百六十一人,溺水者无算,焚毁大小舰船四艘,缴获大小舰船十三艘,火炮三十八门”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只听这些报告陈凯就已经听得分明了,而更加不对等却还在后面“据拷问俘虏得知,虏师杜永和、吴文献奉命调防广州,在经过上下川岛以南水域时遭到凌海将军所部攻击,损失大半,入夜后余众也大多溃散,吴文献不知所踪” 曾经那位烜赫一时,挂着兵部尚书衔在广州城里耀武扬威的两广总督杜永和就这么死了,带队的副将着人捧上了一个草草打制的匣子,打开后杜永和的那满脸的惊恐和不甘便露了出来,清晰地呈现在了陈凯和林察的面前。 。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捆绑 “瞧瞧,林侯,补贴没有白花吧。” “朝廷又从来不给赏钱的。” “嗨,不给赏钱,还不许咱们自己乐呵乐呵吗?” 一说一笑,杜永和的首级自然是要用硝制了收藏起来。当然,在此之前,陈凯则干脆派人带着杜永和的首级在码头上转了几转,好叫那些海商、船主们更好的认清楚当前的形势。 破损的清军舰船被拖拽着回港,获胜的明军耀武扬威,首级高高挂起,旗帜随手掷于地面,当杜永和的脑袋被高高挑起之后,明军的欢呼已经将所有人的灵魂的吸引了过去,一双双或写着惊恐、或书着信赖的眸子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前任两广总督降清,这是个极其恶劣的事件,但是现在首级已经挂在了明军的枪矛之上,那么早前的恶劣就通通的转化为了对于明军的敬畏。哪怕,这个两广总督早已是个落架了的凤凰,而且还是死在了逃跑的路上…… 这边的炫耀还在继续,时不时的惊呼声中,缴纳牌饷换取令牌的海商、船主比之前些日子更加踊跃了,甚至更有不少船主直接把货卸下,在此与明军以及其他海商们交易,俨然是已经将此地当做了取代现今还处于被虏师控制中的广州的货物集散地。 看着眼前的一切,陈凯的嘴角上撇过了一丝笑意来。广州那边八旗军残暴不仁,清廷厉行剃发易服,本就是不得人心,同时也干扰到了正常的贸易秩序和贸易安全。历史上香港的兴盛乃是日不落帝国殖民造成的,如现今这般,倒更像是太平天国东征吓跑了苏州富商巨贾,加速了上海的兴盛。 看了一番杀鸡儆猴式的成效,陈凯回返官署,拿起了毛笔便写了封书信,派人送去上川岛向陈奇策表示谢意。 关于陈奇策的事情,早前他来信致歉,陈凯回书时就开始与其商议。陈奇策并没有忘记前年珠江水战时合作的情分,也没有忘记战后陈凯对他的慷慨。有限的助力,是他能做的极限,毕竟他不同于陈凯是在郑氏集团中慢慢爬起来的,与明廷的瓜葛还不怎么深,他是个正儿八经的明军武将,总督有命,就算阳奉阴违总也要面子上过得去才行。 对此,陈凯自然是能够理解的,不过比起过往的交情,他更相信当下和未来的合作,相信唯有利益的浇灌才能让这朵友谊之花开得更加绚烂! 为此,陈凯许了陈奇策一笔补贴,是因为陈奇策的防区已经濒临了珠江三角洲西部的部分海域。虽说海贸的路线主要还是有珠江口走零丁洋出海,但是也许会有少数的家伙想要借此“避税”。陈凯以着这个名义给予了陈奇策一笔银子,作为现阶段的合作基础,同时也是利益的捆绑。 今番陈奇策对杜永和的追击,一方面是其人坚持着“为贼是讨”、与清军势不两立的原则,另一方面也少不了双方持续性合作的缘故。说到底,让清军冲破了明军在粤海的岛链,对陈凯、对他,可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事情说来并不小,连城璧迟早会知道,但是问题在于,如此规模的清军舰队过境,就算是连城璧贵为总督也不能让陈奇策置之不理吧。毕竟,谁知道那些清军仅仅是路过呢,还是抱着假道伐虢的念头! “为日后可能会出现的利益纠纷而放弃现阶段关乎生死存亡的统战工作,真不知道这些家伙是富有远见呢,还是鼠目寸光。” 看着远处码头上的热闹场面,陈凯摇着头,与林察相视一笑。可是笑过了之后,转念一想,这样的人物在这残明末世中从来就没有少过,有的时候,忠奸只是派系相争的借口,而有的时候,派系往往只是忠奸各安的居所,但是无论如何,内斗总是少不了的。 陈凯很清楚,往后的日子里,这等人物只怕还会遇上更多,就算是连城璧估摸着也是要在广东战场上“相处”些时日的。不过,他对此并不甚担忧,因为他从来不畏惧什么挑战,无论是来自于内部的,还是源自于外部的。 所幸的是,经此一役,也有更不需要担忧的,那就是当初组织广州撤离时从杜永和手里刮下来的那十几万两白银的库银,这一次之后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放心不用再担忧有人会来要债了…… 香港岛将会是陈凯计划中的一个重要战略要地,基础设施的建设还在不断的进行之中,无论是军事防卫,还是生活所需。明军的辅兵每天都要上山砍伐树木,借此来扩建港口区。就连陈凯也在后世房子论尺出售,真正意义上诠释了寸土寸金一词,而此刻还只是一片荒芜的区域划了两个足球上大小的土地进来,用以构建一处也看不明白用途的广场以及附属建筑。 “嗯,在这里,修一个亭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亭子附近,嗯,就是这片区域和这片区域种植木棉树,间歇着种。嗯,对了,还有那里……” “在这里修一片楼出来,用来办公的……” “……” 陈凯要建的这片区域,说是办公,但却也并非是衙门的形制,甚至与衙门的形制更可谓是相去甚远。不过嘛,一番布置,在珠江口站住了脚,跑到此处来收取进出口关税,虽说租用郑氏令牌的牌饷是要上交给中左所那边的,但是大批的货物不再继续北上广州,而是在此地中转,这里面的利润却基本上都是陈凯负责的广东战场的。 内陆行政的支出是由尚可喜和耿继茂来承担,海贸的利润则是归陈凯和郑成功所有,最多也就担负些水师和行政人员的运营费用以及港口、城镇的建设费用,陈凯觉得,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谁让明军的海上实力强大呢? 水师实力是一切的保障,陈凯安排了一应事务,将防务交给了林察,便启程返回潮州。说到底,潮州那里才是现阶段一切工作的重心点,他在香港开的“分基地”暂且也就是一处战略威慑外加上收款的柜台罢了。不过坐在船上,陈凯还是给郑成功写了封书信,要求调派更多的水师过来,用以保障此间的安全。 “须得把香港岛变成堵在珠江口的一艘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