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天命》 第一章 我一个文科僧怎么就进京了呢? “尚荆,尚荆,快醒醒。” “快,去太医院请太医来,杨太史晕过去了。” ………… 一声声带着急切的呼唤在杨尚荆的耳畔响起,伴之以一阵阵的嘈杂的响动,杨尚荆努力地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倒在了地上,正有人给自己掐着人中穴,自己的周围围了一圈儿的人,一张张面孔给他的感觉很奇怪,陌生而又熟悉,穿着打扮也很古怪,一水儿的明制汉服。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三个富有哲学性的问题浮现在杨尚荆的脑海之中,他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一个庞大而驳杂的记忆冲进了他的脑海之中,他刚刚支起来的上半身再度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真冷啊。 杨尚荆下意识地想着,然后一阵呼啸而过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哆嗦。 一个面带悲伤的中年男子扭过头去,对刚刚赶过来的一名小厮叫道:“杨太史气血攻心,你们还不快去请御医!” “我……没事了,大抵是气血翻涌,歇息一下就好。”杨尚荆摆了摆手,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只觉得一阵眩晕,脚下不稳,整个人一阵晃动。 中年男子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世侄当真无事?” 杨尚荆忍着眩晕点了点头,就听中年男子叹息了一声:“那我这便着人带世侄去客房休息片刻吧,家父新丧,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世侄见谅。” 现在杨尚荆根本闹不清情况,脑子里乱的和一团麻一般,所以根本就不敢多说话,只是用手捂着脑袋,点了点头,索性中年人也没时间多问点什么,两个一身短打、身着素袍的小厮走过来,搀着他向着厢房走去。 背后的议论声传来,夹杂在震天的哀乐声中,不过依稀可辨的,倒都是些赞美之语。 “怕是杨太史在此触景伤怀,悲从中来,这才心血翻涌,晕倒当场。” “五年东杨大学士仙逝,尚荆守制方归,再见此情此景,伤心过度倒也是情理之中。” “此子倒是纯孝之人,文敏太师在天之灵可安矣。” ………… 一间古色古香的客房里,杨尚荆躺在床上,努力回忆着“自己”的曾经,过了足足半个小时,他才捋顺自己的记忆,或者说,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记忆成功分开了。 “杨戬,字尚荆,永乐十六年生人,祖籍福建建安,已故大学士杨荣嫡次孙,正统四年己未科二甲三十三名赐同进士出身,着礼部观政,正统五年七月,祖父杨荣病逝武林驿,回乡守制三年,九年初还京,擢升翰林院编修。”杨尚荆念叨着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身份,不由得扁了扁嘴。 今天是正统九年三月乙丑,昨天大学士杨士奇病故,原来的那个杨戬过来吊唁,结果想起了祖父杨荣,触景伤怀,心血翻涌之下直接猝死,这才让他鸠占鹊巢,刚刚让人照顾他的那个,应该就是杨士奇的次子杨道。 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屋外的白布,杨尚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暗自庆幸:“还好啊,这有个年少多金、英俊潇洒的富三代官老爷给我穿越,要是穿到了杨士奇的身上……那还不是要垂死病中,谈笑风生又一年?” 不过这点儿侥幸很快就被现实唤醒了,他心里捋着自己的学历,以及脑子里装着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知识,不由得哀叹了一声:“现在不都流行工科狗穿越攀科技树搞大建,然后平推欧亚非,统治全世界么?我一个在滨城读书的文科僧,怎么就进了1444年的帝都了?难不成我还能搞个‘皇宫一日游’或者‘与皇帝陛下共进晚餐’之类的活动,大力振兴大明朝旅游业,大力发展第三产业,然后靠钱堆死东南沿海的倭寇和北方的鞑靼瓦剌?” 在穿越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二本师范学校的大三学生,学的还不是师范专业,而是一个叫做旅游管理饭店管理方向的神奇专业,就是那种听着很洋气,但实际上是毕业了还要在酒店端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盘子,才能真正走上管理岗位的专业。 所以他决定考研,因为他那个学院叫做“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所以自然而然地,他就选择了考历史系研究生,或许他和本专业大部分学生都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对历史的兴趣远远大于对端盘子的兴趣,所以他搞了个什么国学社,靠着国学知识竞赛间接地戕害了一届学弟学妹。 就在昨天晚上,他刚刚熬夜翻了几页明史,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下眼睛,结果醒过来就成了这样。 杨尚荆磨着牙,四处瞅了瞅,寻思着找一堵结实的墙一头撞上去,看看能不能穿回去,然而郭德纲的相声并不能作为穿越与反穿越的科学依据,所以在思考了三秒钟之后,他放弃了尝试的打算,接受过二十一世纪网络文学熏陶的他决定,尝试着在这个时代做点什么。 哪怕这只是一个梦,但让梦做得精彩一点,也算得上是一件乐事嘛。 “正统九年,甲子年,这可不是个好年份啊……”杨尚荆躺在榻上,盯着杨士奇家的天花板,感觉有点牙疼:“为嘛不是宣德九年?哪怕是正统四年也行啊,好歹那会儿张太皇太后还在,杨荣也活着,王振还不是那么肆无忌惮,我还能借着杨荣这个‘祖父’的名头,表露一番非凡见解之后,在詹士府混个差事,搞搞‘阿谀幸进’,打压一下王振的影响力,现在嘛……” 杨尚荆掰着手指头,细数这个年月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最后颓然叹了口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同样姓杨,人家穿越了能有个听话的小皇帝调教,能压着阉党头子狠揍,能直接往东南士族嘴里塞抹布,还能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的蛮夷分别吊起来批判一番。 然而他现在能干啥?别说混进詹士府没什么希望了,就是混进去也没有任何用处,这个年月想要在十八岁的正统皇帝那里争取一点点圣眷都是痴人说梦,他相信,只要自己表露出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意思出来,全指望圣眷活着的王振都能把他丢到锦衣卫的诏狱里面,活生生打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抢人家王振的圣眷……别说他只是杨荣的嫡次孙,更别说杨荣已经去世三年了,就是杨荣还活着,都救不了他。 “不尴不尬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年月,不尴不尬的名字。”杨尚荆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叫杨戬的不一定都长着三只眼,他还有可能是个穿越了的倒霉蛋啊。” 第二章 感受长者的智慧 杨士奇的灵堂里人来人往,作为历任四朝的老臣、曾经的内阁首辅、兵部尚书,杨士奇在正统年明廷的影响力,尤其是文官之中的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这一点不会因为他有一个不肖子而产生丝毫的影响。 所以就在他去世的第二天,他在京的门生故旧、包括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前来吊唁。 虽然在鼎鼎大名的三杨内阁里,杨荣和杨士奇之间并不是完全的同心同德,早年也是有过那么点摩擦的,但晚辈们的关系却是可以称得上世交了,这也是杨敏政能够以七品翰林修撰的官身,在杨士奇去世的次日就前来吊唁的原因。 一个长得和杨道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子跪在灵堂里,机械地磕着头,一脸死了爹的表情,杨尚荆恭恭敬敬地给杨士奇上了香,扭头看了看,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这人的确是死了爹,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也快死了,因为他就是杨道的大哥、杨士奇的长子杨稷,专业坑爹的,也专业坑了一群大明朝的文官儿,要不是他在老家无法无天,他爹也不至于在家称病,王振也能多上一些掣肘。 杨尚荆摇了摇头,转身出了灵堂,站在外面,看了看公元一四四四年的北京城的春天,寒冷、萧条之感在满院的白绫中多出了一丝丝凄凉,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人死灯方灭,人走茶才凉啊。”杨尚荆感叹了一声,不由得再度摇了摇头。 这是一条规则,更是一条铁律,是华夏官场数千年来形成的权力的游戏的规则,不容动摇,有名儿的例子,从他现在所在的这个年代往前数,秦孝公活着的时候没人敢动商鞅,秦孝公一死,商鞅就是五马分尸的下场;往后数,变法的张居正活着的时候,自称“门下走狗”的一大堆,死了之后还不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同为内阁学士,杨士奇活着的时候,杨稷没人敢动,甚至身为皇上的朱祁镇都只能下旨申斥,而不是直接明典正刑,杨士奇一死,就连“有司”都敢蹦跶出来,要严明法纪了。 这一刻杨尚荆突然有点心有戚戚焉,他感觉,自己身上这层“先太师杨荣嫡次孙”的光环,除了给他的仕途带来些许便利之外,似乎也会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 一边想着,杨尚荆走出了杨士奇府邸的大门,一个看起来得有六十岁,青衣短打的老头儿迎了上来,一脸的关切:“少爷的身体可是恢复了?老仆方才听说少爷已经歇息了,就去找了驾马车。” 这个老头儿是当年杨荣的长随之一,本名张猛,年轻的时候是建安城附近有名儿游侠,一身横练据说能一拳打死奔马,后来犯了事儿被关进了大牢,是杨尚荆他叔祖把他捞出来的,仗着一身的本事跟着杨荣跑前跑后,这么多年一直死心塌地,后来就改了杨姓,唤作杨忠,当年榆木川的大营里,他就是杨荣的亲随,亲眼见着大明朝第二能打的皇帝升天。 所以杨尚荆可不敢和这个老人摆什么少爷架子,摆手说道:“忠叔,已经无碍了。” “上车,上车再说。”杨忠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帮杨尚荆撩开了车帘,搀着他进了马车,这年月的大明还不太流行坐轿,杨尚荆这么个七品清流官儿也没有坐轿的资格,所以只能雇一辆马车。 杨忠没有叫车把式,作为鞍前马后服侍杨荣三十多年的老人,驾车这种事儿已经做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他坐在车上甩了个鞭花,马车向着城南的杨府行去。 “少爷可是想念老太爷了?”驾车的杨忠问道,苍老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份沧桑。 杨尚荆没有犹豫,直接点了点头,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的确是因为想念祖父,悲哀过度,这才被他鸠占鹊巢:“触景伤情,当年的武林驿……” “可以伤情,切莫伤身啊。”杨忠叹息了一声,“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少爷了,可千万别让他老人家失望啊。”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忠叔还请放心,戬自有分寸。” 杨忠甩了个鞭花,让拉车的驽马走的更快一些,苍老的声音就带上了一点点感怀:“当年你没有跟随老爷回乡祭祖,武林驿里,老太爷最后的心愿,就是让少爷光耀门楣,不坠建安杨氏的名声,在这翰林院里安安稳稳地做官哪。” 这一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实在不少,比如杨荣对杨尚荆的喜爱和看重,以及他自己回京后直接从礼部观政进入了翰林院的原因,想到这些,杨尚荆的心里就是一颤,他这才想起来,正统四、七、十这三年根本没有选过庶吉士,这就意味着他进入翰林院,混了这么一个清贵清贵真清贵的差事,定然是杨荣当年在殿试之后,就留下来的后手。 虽然英宗时期还没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刚刚去世的杨士奇甚至不是进士出身,但地方上的履历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因为现在外朝之中支撑着整个文官体系的杨溥,就没有地方任职的履历,能够走到这一步,除了真有能耐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的出身——仁宗皇帝朱高炽的潜邸旧臣,当年还替朱高炽背过黑锅。 有了这么一个首辅,哪怕只是把持几年朝政,但这几年之内,以后的官吏选拔,必然会渐渐向中枢倾斜,估计之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也是从这里慢慢开始兴起的。 加之翰林体系独立于百官之外,清贵无比,所以在里面的人员调动、升迁对朝堂的影响最小,但每一个翰林官儿走出翰林院之后,都会实授相应的官职,可以说是大明朝升迁最快、后遗症最小的部门了。 “祖父他老人家……深谋远虑啊。”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同时吐槽了一句,五百多年之后大学导员兼团委书记平调地市级政府办公室秘书不也就这个套路嘛,人类简直就是不会进化的典范。 不过……嗯,很科学,很合理就是了。 对这一点杨忠并不否认,而是点了点头:“老爷一向看得远,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南京城外拦永乐帝的马,榆木川里也不会选择秘不发丧,更不会让宣宗皇帝御驾亲征自己的亲叔叔啊……” 简短的几句话,概括了杨荣一生平步青云的重大转折,可以说,只要他杨尚荆不被扣上谋反的大帽子,只要仁宗这一脉还在朝堂上做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就能在翰林院里安安稳稳地做自己的翰林,然后熬死杨溥,熬死马愉,熬死曹鼐,熬死王振,一路清贵清贵真清贵地直豋首辅之位。 可是……一切真的能这么顺利么? 第三章 这大明的朝堂啊 杨尚荆的马车刚过崇文门,远远地听见铜锣开道的声音,就看见皇帝的仪仗往这边来,大队的锦衣卫开路,后面跟着东厂的番子,把那车辇围的是密不透风,街边上别管是走路的行人,还是做买卖的小贩,统统老老实实地让在了一旁。 毕竟那帮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手里头可是握着鞭子的。 赶着马车的杨忠寻思了一下,把车往旁边的胡同里去赶,坐在后座的杨尚荆也没吱声,怎么说忠叔也是见识过永乐帝升天的老把式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堵在路边,和那帮平头百姓一样抻着脖子“一睹天颜”。 停住赶车的驽马,忠叔转过头来看了看远远过来的仪仗,叹了口气:“这朝堂上,还是要求稳啊。” 杨尚荆点点头,也跟着叹了口气:“内阁首辅新去,南杨大学士虽说资历足够,为人却是谨小慎微,也是独木难支,朝堂之上定然是人心浮动,此刻王振定然是跟在了陛下的身边,此次御驾去为首辅祭奠,一是要稳定人心,二是要近距离观察一番朝堂上的动向,好走下一步棋。” 忠叔听了这话,有些惊异地回头看来杨尚荆一眼,他实在是想不到,年纪轻轻的自家少爷会有这般见识。 杨尚荆这话说得不错,整个华夏的政治里,“稳定压倒一切”和“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对儿不可调和的、但的的确确存在的矛盾。 治大国若烹小鲜,新皇帝想要维持一个王朝的统治,定然不能在逐步掌权之时,对朝堂上的大臣们大开杀戒;但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让朝堂上贯彻自己的意志,却也不得不裁撤前朝的老臣,将自己的潜邸旧臣拉上台来,所以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考验君主政治手腕的时候了。 “但愿别闹出什么幺蛾子吧。”忠叔叹了口气,“只是如今皇上崇信王振,让其执掌司礼监,可别被谗言蛊惑,坏了这大明的万里江山啊。” 杨尚荆在车上倚着,听了这话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陛下继位之时太过年幼,没有潜邸旧臣,更没有东宫的班底,所能倚仗的,也不过一个自幼陪在身边的王振罢了,想要从这满朝文武的手里把权力夺回来,不倚仗他还能倚仗谁?怕就怕这一遭让王振查看出点什么,搞出个党锢之祸……” 忠叔抬头看了看京师三月份的蓝天,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但愿如此吧,若真是王振掌权了,只怕少爷在这中枢之中,就做不安稳了。” 杨尚荆听了这话,点点头,陷入了沉默,作为宦官头子,在大明朝的权力架构之下,王振和内阁、外朝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哪怕他不是穿越过来的,也能从耳濡目染中得到这样的结论,那就是王振和自家祖父的关系肯定糟到了极点。 父死子继,这种恩怨继承的关系在封建年代极其平常,杨尚荆很有可能会成为王振发泄不满的出气筒,只因为他是杨荣的孙子。 看着杨尚荆的表情,忠叔也就不再说话了,等皇帝的仪仗一过去,立即驾着车往家里赶。 因为礼制的问题,这宅子并不是杨荣生前住的大学士府邸,而是一个小套院儿,不过里面修葺得十分的豪华,服侍杨尚荆的那两个侍女不说国色天香吧,也是花容月貌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别有一番韵味,随便拉出去一个,都能做一般小地主家的闺秀了。 忠叔把杨尚荆送回了后宅,吩咐着出来迎他的侍女:“知琴,去吩咐厨下,给少爷熬点燕窝。” 这个叫做知琴的侍女微微一福,然后小步快走,去了厨下,忠叔则带着杨尚荆进了卧房,杨尚荆打量了一下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叹了口气:“等下还要麻烦忠叔去翰林院递个条子,我这身子还有些不适,只怕明日无法去翰林院当值了。” 他不去当值的,当然不是什么身体问题了,实际上是因为记忆问题,现在他继承了原本杨戬的记忆,但是翻阅起来就像翻书一样,到了翰林院那样一个之乎者也的地方,一开口一脸懵逼……容易翻车啊。 “些许小事,少爷不必挂怀,只是请个三五日的假期,倒也不算什么。”杨忠笑着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意,“少爷还是好好歇息罢,可千万不能病倒了。” 说话的功夫,另一个叫做明棋的侍女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忠叔看了看,觉得没什么事儿了,这才起身告辞:“老仆这就安排人去翰林院递条子,碍不了事儿的。” 看着忠叔的背影,杨尚荆就有点儿迷茫,听忠叔说话的语气,就仿佛翰林院是自家开的一样,几天不去坐班也无所谓,这套路……有点儿不对啊。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自家祖父在生前,有一段时间执掌过翰林院,三杨内阁哪怕内部有一点儿小矛盾,但总体上还是一体的,而翰林院也是宦官一般插不进去人的地方,所以现在里面肯定都是些杨荣早年的门生故旧,自己这个杨荣的嫡次孙想要歇几天……还真就不是个事儿。 于是乎,杨尚荆就在家里歇下了,一边整理记忆,一边寻找着原本记忆中的这段儿明史内容,试图找到一个方法摆脱朝堂上的风波诡谲。 然而就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忠叔一脸抑郁地走进了他的书房,将一个条子递给了他,他一脸纳闷地接下来,还以为自己请假没给批呢,结果看了看条子,他发现自己还是太乐观了。 因为有人搞大新闻了,就在今天早上,几个六科的废物借着自己离中枢比较近的便利,直接把奏折塞进了通政司,奏折的内容核心是“国将不国”,然后围绕着这个核心,很是引经据典地说了几个骇人听闻的例子,什么指鹿为马啊、党锢之祸啊,充分体现了他们深厚的历史文化修养,整篇文章就八个字儿形容——花团锦簇,文采斐然。 然而这并没有任何卵用,王振所谓一个宦官,连完整的男人都算不上,所以他不懂得什么叫做“文人的浪漫”,所以这几封奏折送到司礼监没有半个时辰,这几个废物就被请到锦衣卫大狱去喝茶了。 “看来昨天的结果……不甚理想啊。”杨尚荆翻着这个条子,叹了口气,哪怕心里早就知道结果了,事儿真发生了还是免不了有些丧气,“王振……应该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忠叔听了这话,也跟着叹了口气,活了六十多年的,已经快到了古来稀这个岁数的他,同样感受到了无力。 第四章 为了名声,硬着头皮也要上啊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等这边看着条子还一脸郁闷的杨尚荆回过神来,翰林院又有人送来条子了,湖北石首人张丛,和他同样是翰林编修,正七品的青袍小官儿,约他明日去春熙楼饮宴,说是所有翰林同僚都会前往。 看着这个条子,杨尚荆只感觉自己的天空都瞬间灰暗了下去,这哪儿是请他饮宴啊,分明是一帮穿着青皮儿、绿皮儿的大明朝翰林院低级官僚想要搞大新闻,抓了个底子硬的顶缸啊。 “要不……少爷就推说身体有恙未愈,不方便前往?”杨忠皱着眉头,在一旁给出着主意。 杨尚荆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般时候,若是不去,虽然明哲保身,乃是明智之举,但难免会落下畏惧阉党、毫无担当的名声,加之祖父他老人家英灵未远,文人又是笔墨如刀……” 杨尚荆的话没说完,但杨忠能理解话里的意思,一旦有人在这里作文章,不但是杨尚荆的名声受损,就连杨荣的身后名也有可能被抹黑,如果说前者还能容忍的话,后者就是根本不能忍的,所以他也只能叹息一声:“此行凶险,但愿少爷能逢凶化吉罢……” 春熙楼,听这名字,就知道是纯靠着第三产业赚钱的地儿,不过能被翰林这帮老爷们看中,选作聚会,就证明它在整个北京城里,服务品质也是拔尖儿的,所以说,在来这里之前,上辈子最高成就不过是个大三本科生的杨尚荆,心里还是挺激动的。 封建年月的风花雪月,地主阶级的顶级享受,似乎就在他杨尚荆眼前嘛。 当然,如果那帮靠着卖笔杆子赚名声的同僚喝大了之后,不去狂喷什么奸佞当朝、昏君在位之类的胡话,他就更能放开自我享受去了。 今天陪着杨尚荆来的,是小书童杨一星,门口迎客的老鸨子一看见两人下了马车,那一双招子顿时就是一亮,今天的杨尚荆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缎子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四方平定巾,上面镶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玉,腰间丝绦下悬着的玉佩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再加上齿白唇红的小书童,一看就知道是读过书的贵人。 只见老鸨子隔着三步远就笑着走上来,水蛇腰扭得就想要断了一样,小手绢一甩就是一阵的香风:“呦,这位公子,您是一个人呢,还是已经订好了地方?” 春熙楼这种档次的第三产业服务中心,迎客的老鸨子自然不可能是那种一笑脸上簌簌掉粉的货色,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才是这些人的写照。 杨尚荆的心脏跳了跳,不过脸上还保持着温和的微笑,用很温润地嗓音说道:“翰林院的张太史今天晚上在这儿订了地方,麻烦引一下路吧。” 老鸨子一听这话,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顿时更加的亮了,翰林院的张太史可是春熙楼的常客,祖籍湖北石首,家中据说豪富,今天晚上在这楼里延请翰林院的同僚,那么杨尚荆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就这个身份,只要伺候好了,春熙楼少不得又要多上一个恩客。 所以这老鸨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明艳了:“公子请随奴家来。” 杨尚荆点了点头,跟在老鸨子身后就向着后院儿走去,作为一条之前没见过啥风月的大学狗,进了这温柔乡销金窟,不免有些眼花缭乱,不过好在之前的那个“杨尚荆”也有类似的记忆,所以他还不至于不至于真的乱了方寸。 走在前面的老鸨子拼命地扭着腰,卖弄着自己的风姿,试图吸引杨尚荆的注意力,她们这些做妈妈的虽然已经不再接客,但真有财大气粗的或者看得上眼的恩客,也少不得要勾引一番,谁还能嫌钱多不是? 不过可惜的是,现在的杨尚荆还真就没有太多的心思在这里,他想着的最多的还是怎么应对接下来的酒席,那才是一个处理不好,就真正要命的地方,所以这老鸨子一番搔首弄姿,也不过是和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效果仿佛。 张丛也是出身豪富之辈,直接在春熙楼里包下一座独院儿,此时院里已经有一队歌姬正在奏乐,几个来得早的翰林同僚听得一脸的如痴如醉,时不时击节赞叹——不用想也知道,张丛应该是把春熙楼的当家头牌请过来了。 “尚荆兄来得可不是时候,蔡大家刚刚演奏的那一曲《梅花三弄》,端的是人间佳音。”张丛瞧见杨尚荆来了,笑着起身,旁边那些个如痴如醉的士子醒来的特别及时,一个个站起身来和杨尚荆打招呼,甭管岁数大小,亲近点的叫尚荆兄,疏远些的也在喊杨兄。 谁都知道杨尚荆的根底儿,杨荣嫡次孙的身份,就是放在整个翰林体系里面,都是妥妥的大牛,毕竟杨荣生前可是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翰林院扛把子的,就是到了现在,翰林院里还带着杨荣的烙印。 杨尚荆看了看这帮人的动作,不由得在心里啐了一口,抱拳还礼的同时也不免心生感慨:“附庸风雅,攀龙附凤,特么的这帮王八蛋还真是一帮当官儿的料。” 再说那老鸨子看了翰林官儿们的这般动作,一双桃花眼里更是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水光,她心里打定主意,出去之后要好生吩咐一番,将这个杨公子伺候舒坦了。 诸人见礼之后分别落座,杨尚荆就把目光扫向了那队女乐方向,这些女乐才是体现春熙楼真正价值的地方,目之所及,别说是那个正在抚琴清唱的乐师,便是那些随同伴奏的伶人,都有着不俗的姿色。 张丛看见了杨尚荆的动作,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靠近杨尚荆的身边,低声说道:“尚荆兄觉得蔡大家的琴艺如何?这可是春熙楼当红的头牌,北京城有名儿的清倌人,前日里西宁侯想给他梳拢,这春熙楼都没答应。” 杨尚荆的眼皮跳了跳,心知这是张丛在给他提醒,别精虫上了脑,这春熙楼的后台扎实的很,西宁侯宋瑛这种人物,搁在整个正统年的军政体系里面,都是数的上号的大拿,于是他笑了笑:“蔡大家的琴音,端的是余音绕梁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曲儿也唱了两三首了,喝上了头的自然也就有了,只见翰林编修刘义贞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儒生,他面色潮红,一脸的大义凛然:“方今大学士杨士奇方去,内廷便有奸佞干政,败坏朝纲,无视国法,今日早晨,便有兵科刘、张二给谏因言获罪,进了锦衣卫狱。” 似乎是说得有些口渴了,刘义贞又灌了一杯酒,声音越发的激昂了:“锦衣鹰犬遮蔽外朝,东厂缇骑横行京师,虽圣君在位,已然被蒙蔽天听,太祖有云,天子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等身为翰林院士,自当匡君辅国,以正朝纲……” 杨尚荆听着这货的长篇大论,直接打了个哆嗦,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如果把这次酒宴比作一曲批判朝政的高歌,这个调儿已经起高了,唱到最后肯定是要破音的——妄议朝政,攻讦内廷,在这个王振高压统治下正统九年,可真是要杀头的。 第五章 我可能打开的是地狱难度的副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曲儿也唱了两三首了,喝上了头的自然也就有了,只见翰林编修刘义贞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儒生,他面色潮红,一脸的大义凛然:“方今大学士杨士奇方去,内廷便有奸佞干政,败坏朝纲,无视国法,今日早晨,便有兵科刘、张二给谏因言获罪,进了锦衣卫狱。” 似乎是说得有些口渴了,刘义贞又灌了一杯酒,声音越发的激昂了:“锦衣鹰犬遮蔽外朝,东厂缇骑横行京师,虽圣君在位,已然被蒙蔽天听,太祖有云,天子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等身为翰林院士,自当匡君辅国,以正朝纲……” 杨尚荆听着这货的长篇大论,直接打了个哆嗦,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如果把这次酒宴比作一曲批判朝政的高歌,这个调儿已经起高了,唱到最后肯定是要破音的——妄议朝政,攻讦内廷,在这个王振高压统治下正统九年,可真是要杀头的。 有了一个开头的,后续的就会很快跟上,一个个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纷纷站起,或是慷慨激昂,或是低沉悲怆,紧紧地围绕着同一个中心,对权阉、对奸佞大加批判,就差有人拍案而起,带头去午门外跪上一溜了。 嗯……背后画圈圈诅咒人家,你们这帮浓眉大眼的儒生都是小学生不成? 不过很神奇的是,大家现在都在骂,但谁都没有去提那个名字,似乎现在上演的剧本不是“忠臣志士大战权阉”,而是《哈利波特》明朝版,王振就是伏地魔,只要提了名字就会被感知到似的。 至于现年十八岁的皇帝,大家更是众口一词地吼吼着“圣君在朝”,丝毫不去理会为什么圣君还会被奸佞蒙蔽天听。 总之这一切,很科学,很合理,非常符合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和官场文化建设。 “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你们这帮穷酸可别稀里糊涂地把我搅合进去,然后被以王振为首的阉党势力挂在承天门外的华表上,用鞭子抽着批判一番。”杨尚荆一边想着,一边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强行让自己朦胧双眼,装作已经喝醉了的模样,摇头晃脑似乎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这个时候可是难得糊涂,可不能被这帮喝大了、热血上头的翰林清流们带跑了,这样哪怕是出事儿,也只是从犯,但是如果张嘴开喷了,那王振肯定会兴高采烈地对他说出那句“来,叔叔带你看金鱼……不对,是叔叔带你见识一下锦衣卫的刑具”,然后他这个新鲜出炉的穿越者,就会非常畅快地打出GG思密达。 怕什么来什么,这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定律了,哪怕杨尚荆这么装,依旧有不开眼的来到他的面前,拍打着他的肩膀,喷着酒气:“尚荆兄身为文敏太师之孙,世代忠良,面对如今这糜烂的时局,难道就没有一丝愤懑么?” 我愤懑……愤懑个毛线啊,你别来找我麻烦,我就一点儿都不愤懑了。 杨尚荆心里这么想着,努力睁开眼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更朦胧了一些,就连声音都开始努力地发飘:“戬大病初愈,早已不胜酒力,却不知诸位同僚在说什么?” 也别怪他怂,虽然经历了士子们,或者说地主阶级努力唱赞歌的仁宣之治之后,厂卫的耳目出了京城之后就不那么好用了,但在京师里面,他们依旧是信息收集渠道多元化最成功的组织,比如酒楼里的小厮、青楼里的歌姬、车行的马夫、牙行的人牙子,都有可能是他们的线人,鬼知道眼前这几个吹拉弹唱的歌姬里有没有厂卫的耳目。 “我等正在讨论朝局。”这翰林官儿是真醉了,说着说着就开始反动了,“当今皇帝年幼无知,昏聩无道,崇信奸佞……” 年幼无知?那不就是naive了?你才naive,你全家都naive! 杨尚荆听了这话,差点一个哆嗦露了马脚,坐在他旁边的张丛更是差点吓尿了,站起身来直接给了他一巴掌:“赵兄慎言!” 皇帝,那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根基之所在,代表着广大地主阶级的脸面,只要世家大族、地方诸侯没想着换个皇帝,或者是直接掀桌改朝换代,那是轻易不会喷的,要喷也是在朝会上或者说私会上喷,不能在这种风月场所喷,最起码在泥腿子的眼里,皇帝陛下必须是英明英明真英明。 姓赵的翰林官儿被这一巴掌抽醒了,等他反应过来了,捂着嘴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一番,整个人都在哆嗦着,看样子是差点尿出来了,明朝虽然号称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比起宋朝来,做臣子的简直就是牛马,他刚刚的话要是被厂卫听了去,只怕逃不脱一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就你这个德行,你特么也配姓赵?!觉悟呢?! 杨尚荆咬牙切齿,就看见张丛站了起来,来到他的身前,把话题接了过去:“尚荆兄身为文敏太师之孙,忠臣之后,难道就不觉得义愤么?当年文敏太师为掣肘权阉,力荐大学士曹鼐、马愉入阁……” 听了这话,杨尚荆的心里就是一突,整个人都仿佛被冰水直接浇头一般,一股子凉意从头顶灌入,直达内腑——他这才想起来,杨荣和王振之间,还有这般过节! 正统五年杨荣病逝之前,可是狠狠地摆了王振一道,当时王振想要劝三杨退位,把内阁交给拜到他门下的那些阉党,结果杨荣借着这个机会,把马愉、曹鼐等人引入内阁,虽说这几个人资历有限,跟脚也不太稳,不能在朝堂之上直接和王振掰腕子,但凭空添的掣肘可是不少,足以让王振恨之入骨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杨尚荆必须跑路了?毕竟他可不是真正的二郎真君,不养狗也没有七十二变不会八九玄功,王振这个死太监把他丢进大狱里面,他也只能祈求挂机之后可以回到二十一世纪。 这特么的……我这个穿越开启的副本是地狱难度的吧?直接和正统朝的最终BOSS刚正面?! 第六章 提前搞个大新闻(上) 哪怕是肯定要跑路,那也不能直接开喷啊,开喷那是找死,肯定是要迂回的,比如犯点儿小事儿,再托托关系来个明升暗降、明降暗升之类的戏码。 然而看着自己这帮同僚这么热情,似乎不说两句也不好啊,不说他们肯定不高兴;他们一不高兴,那大新闻跟着就来了;后续士林清流的舆论圈儿里肯定也就满是充满了偏差的报道了,建安杨氏的名声也就废了,他杨尚荆还是个二十来岁的七品翰林官儿,吃不起这个…… 于是看着众多同僚们热切的眼神,杨尚荆咳嗽了一声,就打算说点儿什么,然而这时,一声响传来,这间房的房门被踹开,一个龟公以狗吃屎的姿态摔了进来,旁边女乐的奏乐声为之一停,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望去。 杨尚荆长出了一口气,心说老祖宗的智慧简直高到没朋友了,中国有句老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假,不还有一句“祸兮福之所倚,复习祸之所伏”么?峰回路转啦! 就见这龟公顾不得自己脸上的血迹,爬起身来,对着门外打躬作揖,嘴里不断地讨饶:“郭大爷,郭大爷,小的有眼无珠,您老打奴才不要紧,就是打死了奴才也无妨,可别气坏了您的金贵身子……” 几个彪形大汉从外面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看着不断磕头的龟公,冷哼了一声,通红的脸上满是酒意,显然刚刚没少喝,就连说话的时候都大着舌头:“你若是早这么知趣儿,也能免了这一顿好打,什么狗屁的文曲星下凡,不过是一帮治国无方,只会写些酸文章的腐儒秀才罢了。” 说着话,带着朦胧酒意的眼珠子扫过在座的这些翰林官儿,随手丢下一锭银子,恶狠狠地咒骂着:“蔡大家的曲子,你们这帮穷酸听了就不怕夭寿么?老爷我这人心软,见不得人受苦,这就给你们解解围,这就把蔡大家带走,这些钱就算是赔了你们的损失了。” 大明从太祖开始,就严禁民间白银流通,法定的货币只有两种,宝钞和铜钱,能掏出银子、而且是一锭银子的,那少说了都能和达官贵人搭边儿,虽然他们这帮翰林清贵,地位尊崇,但和勋贵打起来还是吃力。 毕竟……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做“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所以在场这些翰林官儿都皱着眉头,却没出声说什么,杨尚荆仔细打量了一番来人,发现不是京中有名儿的纨绔,然后细数了一下整个京师的英雄谱,也没找出这货的来头,要知道,当年杨荣给杨尚荆的英雄谱详细得很,就怕自己这宝贝孙子得罪了哪个臭不要脸的勋贵,白挨一顿臭揍。 于是杨尚荆怒笑一声,长身而起,怒斥道:“大胆刁民,在座的可都是翰林清流,又岂是你这莽汉所能侮辱的?速速退去,还可留下些颜面,否则顺天府上,少不得一顿好打!” “翰……翰林清流?也不过是一帮卖弄笔杆子的酸秀才,郭爷今天……今天就教你做人!”那彪形大汉摇晃着身子,发出一阵狂笑,“顺天府?就顺天府那帮官差,又有哪个敢拿郭爷,和内廷的金公公作对?!” 皇宫虽大,宦官虽多,但能够拿出来拉虎皮做大旗吓唬人的金姓太监,就只有一个金英了,这个经历了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到现在随侍着正统皇帝的四朝老太监,在内廷绝对算得上是一座山头。 在这个内廷仗着圣眷压倒外朝的年月,一个太监的家奴出来装逼,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然而他不是王振家奴,也不是金英本人,而金英本人这两年还遭过训斥,他碰到的又是杨尚荆。 作为顶着杨荣的嫡孙和翰林院编修两层光环的人,最起码在这个时期的明廷里,杨尚荆还是有不少优势的,比如一些老臣还顾念着杨荣的恩惠,比如皇帝还得挂念着榆木川之变、汉王叛乱那会儿,杨荣为了仁宗一脉做的努力。 于是乎,杨尚荆盘算了一下,以他的地位和京中的人脉而言,和王振刚正面是自寻死路,和金英刚正面那是不自量力,但是和金英的家奴刚一下,妥妥的完胜啊,在面前这种情况下,就是打死都没事儿,,到时候哪怕金英哭得太惨搞了个三法司会审,他也能全身而退,这么多人当面儿呢,真相连个特技都不用加。 所以杨尚荆哈哈大笑,异常的豪迈:“一个太监家奴,下九流都算不上的贱人,就敢在翰林清流的面前甩膀子骂街,是谁给你的勇气?!” 说着话,杨尚荆迈开大步来到这个郭姓大汉的面前,正反反正就是一顿大耳刮子:“我杨尚荆世代忠良,又岂能看着你在这里放肆!” 杨尚荆之前练过几年的跆拳道,勉强够得上黑带的水准,虽然这棒子的东西只能拿来表演,实战整个就是渣,但殴打一个醉鬼还是没问题的,而且原本的杨戬虽然是个书生,但杨家本就是东南一霸,杨荣又赚下一个世袭都指挥使,这身体可和羸弱俩字不沾边,加上他出手突然,这个姓郭的整个就被打蒙了。 “哪来的杂种,敢打你家郭大爷!”郭姓大汉身后冲出一个醉汉,一拳朝着杨尚荆面门砸了过来,不过脚步歪歪扭扭,杨尚荆只是伸手一带,直接将他摔在了地上。 杨尚荆看着剩下的两个醉汉,冷笑着:“好,很好,我这个建安杨氏的嫡子,居然成了你们嘴里的杂种!” 又一个醉汉猛地冲了上来,大吼道:“爷就骂你小杂种了,你待如何?!” 在场的翰林官儿脸色都有些异样,建安杨氏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早在元代的时候就是一方豪强,赫赫有名的万木林就是杨荣的祖父种起来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名望有名望,就更别提还有杨荣这么个追封太师、上柱国、世袭都指挥使的人了。 辱人家族,这种事儿可不是几百年后小屁孩儿们指着对方的鼻子骂“X你老母”,搁在封建时代,谁都忍不住啊。 杨尚荆眯着眼睛,一拳砸在了大汉的脸上,将他的整个鼻子砸塌,而后一脚踹开,同时心里盘算着,到底要把这件事闹到多大:“金英算是个面瓜了,不过事涉内廷,王振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金英吃亏,如果事情小得能压住,可能一片云淡风轻,但以王振的性格,我这个杨荣嫡次孙能不能熬到五年之后的土木堡都不知道,所以我必须把这事儿闹大了,让文官儿和宦官对立起来,才能趁乱来个浑水摸鱼,逃出京师这是非之地……” 第七章 搞个大新闻(下) 就在这个当口上,这姓郭的大汉也从被扇耳光的迷茫中转过神儿来,正所谓酒壮怂人胆,只见他怒吼一声,反身从最后的随从腰里拔出一把单刀来,这并不是明军的制式武器,最多算是哪个铁匠铺私铸的,但是吧,它的确是一把刀。 在大明朝的法律里,秀才可以佩剑,但不能佩刀,就是因为剑是礼器,刀是凶器,别看武侠小说里剑法多么牛叉,又有什么君子之类的外号,但真的放在战阵之上,杀伤力根本就不够看,和刀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在翰林诸多清流的惊呼声中,在郭姓大汉的狞笑声中,杨尚荆摇了摇头,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算是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翰林虽然清贵,但永远跳不出大明朝官僚体系这个圈子,也只有牧守一地,才能有一定的机会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我还是跑路吧,远离京师这块是非之地,远离王振这个几近一手遮天的死太监,等土木堡之变之后再想办法回京城来吧。” 想到这里,他欺身向前,使出了他唯一一招一击毙敌的招数,左手直接挡开了郭姓大汉的右臂,右手握拳,指关节凸出,一拳砸在了郭姓大汉的咽喉! 他学的跆拳道也就是强身健体的东西,打打比赛摆个架子没问题,实战就是渣,这一招,还是他当年还是黄带的时候,看《士兵突击》中二病爆发,在网上找的视频学的。 郭姓大汉双眼突出,手中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仰天就倒,拼命地想要呼吸,然而他的喉咙已经被砸碎,破碎的骨片插进气管之中,以大明朝正统九年的医疗水平,在没有华佗这种敢给曹操脑袋开瓢的大夫的情况下,已经可以给他宣布死亡了。 杨尚荆看了看那些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狗腿子,转身看向身后的翰林官儿,一脸正气地说道:“诸位同僚,权阉当道,欺凌霸道,区区太监家奴便敢顶撞翰林清流,目无朝廷法纪,可见阉党已经嚣张到了何等地步,我等苦读圣贤之书,十载寒窗方有今日之成就,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大明江山,被搅得乌烟瘴气!” 这话说的义正词严,杨尚荆整个人爆发出一股子浩然之气来,整间屋子仿佛都闪耀起了圣人的光辉,太伟大了。 能做到翰林清流的都是人精,所以他们很直接地明白了杨尚荆的意思——他这是在给外朝反抗内廷做急先锋,用一个太监家奴的生命和自己的前程做赌注,让外朝的文臣武将们有理由弹劾内廷不法,让当今的正统皇帝朱祁镇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偏袒内廷的太监们! 这高尚的人格,这大无畏的精神,这宽广的胸怀,简直就比他们这帮只敢嘴炮的废柴强了一百倍啊,当即就有几个翰林清流的眼眶变红了。 红着眼珠子的张丛长身而起,对着杨尚荆深施一礼:“尚荆兄不愧为忠良之后,忠肝义胆实乃我辈楷模,尚荆兄放心,我等翰林清流虽是位卑职小,却不会坐视尚荆兄身陷囹圄!” 说完,他带着一众翰林清流鱼贯而出,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很明显,这个张丛是个明白人,理解了杨尚荆真正的意思,出去之后一定会多做安排的。 这些翰林官儿自己没什么势力,但他们的的背后,乡党、师徒情分之类的人情关系错综复杂,他们这些人肯定会用最快的速度砸开一家家文臣的大门,将这个消息传遍京师——从古至今当皇帝的都讨厌这个,但是大臣就靠着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吃饭呢,慎独啊孤臣啊……那是泥腿子出身相搏出身的穷鬼玩的。 眼看着这些人全部离开,杨尚荆的脸色猛然间变得苍白,腹中的翻涌终于是压制不住了,今晚刚刚吃下去的酒水、菜肴全部吐了出来,吓得小书童杨一星连忙冲上来:“少爷,你受伤了?” 杨尚荆摆了摆手,第一次杀人,一边儿感慨着兰晓龙写军旅真在行,第一次杀人果然会不舒服,一边慢慢直起身子,对杨一星说道:“我没事,你马上去请忠叔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杨一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少爷你怎么办?” 杨尚荆露出一个微笑,端坐在椅子上,一脸的淡然:“我就在这儿,等顺天府的差役过来。” 一切就如同杨尚荆所料的那样,这些翰林官儿在离开春熙楼之后,就仿佛一滴滴水融入大海一般,散落到京师的各个角落,一个又一个从四品往上的文臣家的大门被砸开,那些本来面色不愉的门子在看见砸门之人后,脸上的神情瞬间变成了巴结。 在这个年月,在太监的眼里,文人们的斯文一文不值,但是放在文官儿的下人们眼中,文官儿是文曲星下凡,而翰林则是文曲星之中的文曲星。 此刻的张丛,正略显局促地站在杨溥府上的客堂之中,他本人是湖广石首人,算得上杨溥的乡党,然而杨溥为官谨慎公正,即便官至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少保,也不改本色,对乡党亦不曾多有照拂,所以他这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还真没见过这位大学士几面。 不过张丛知道,今天的这次会面,会是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真正走进杨溥视野之中的机会,面对阉党爪牙的不屈不挠、为了同僚生命广泛奔走的举动,都会让他在杨溥的心中加分不少,如果……如果真的能得到杨溥的重视,那么借着自己翰林清流的身份,一步登天,跻身内阁学士之列也未可知! 当年的马愉、曹鼐等人,不也是因为杨荣的一句话入职内阁么?“简入内阁,典机务”在史书上不过是七个字而已,但对翰林一系的文官而言,却是青史留名最好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衣袖中的右手不自觉地紧握了起来,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面容古拙、须发皆白的老人从后堂转了出来,虽然没有什么迫人的气势,但他往那里简简单单的一站,就仿佛是那一方天地的主宰一般。 这是上位者在年深日久后自然而然培养出来的气势,能有这样气势的老人,只能是杨溥了,张丛连忙起身,躬身施礼,口称“阁老”。 第八章 问问内阁首辅支持不支持 看着张丛这幅模样,杨溥微笑着摆了摆手,一脸和煦的笑容:“坐吧,你我本是同乡,不用这般顾忌,今夜来找老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张丛直起腰身,受宠若惊,等到杨溥落座,这才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下半个屁股,恭声说道:“天色已晚,本不该打扰阁老休息,只是事发突然,今夜我等翰林同僚在春熙楼饮宴,正遇内廷金英手下家奴郭淮寻衅,太史杨尚荆仗义执言,与其起了冲突,不想那郭淮目中无人,大骂杨太史‘狗杂种’,粗鄙不堪,有辱斯文,杨太史愤而出手……” 说到这里,张丛小心地抬起头,看了杨溥一眼,发现这个老人的眉头深锁,眼中隐有怒火燃烧,显然已是动了怒气,一个太监家奴就敢如此目无法纪,嚣张跋扈,这已经触碰到了文官集团、或者说地主这一阶级的整体利益了。 曾经有个皇帝这么玩过,他是大隋皇帝杨广,然后当时地主阶级里面的领头羊五门七望就带着弟兄们反了他娘的,偌大的隋朝稀里哗啦就完蛋了。 于是他放心大胆地继续说道:“怎料那郭淮目无王法,持刀行凶……” 他刚刚说到这里,杨溥的眉头瞬间就立了起来:“那郭淮拔刀了?!杨尚荆现在如何?” 三杨内阁之中最然有各种利益纠纷,有各种小矛盾,但对外一直都是一个整体,如果杨尚荆这个杨荣嫡次孙在京中有失,在这个杨士奇刚刚去世不久的档口上,简直就是在他这张老脸上直接扇耳光! 哪怕脾气再好、为人在谨慎,杨溥也是现在的内阁首辅,和仁宗朱高炽那是共患难过的,遇到这种事儿再不爆发一下,整个外朝必然要离心离德,到时候再想以他自己为中心盘活大明朝中央官僚政治建设……做梦吧。 听着杨溥用这个口气说出这个问题,张丛的心瞬间放下了,只要杨溥站在他们这一便,之后的事情就好说了,所以他连忙答道:“回杨阁老的话,杨太史并未受伤,不过……反击之时失手杀了郭淮。” 杨溥的眉毛慢慢落下,点了点头:“当时都有谁在场?” “除春熙楼诸多女乐、龟奴外,我等翰林院修撰、编修悉数在场。”张丛连忙回答,同时偷眼打量着杨溥。 杨溥面色如常,只是点了点头,金英的家奴在率先拔刀的情况下被杀,一点儿后遗症都不会有,皇帝就是追究起来,也只能训斥金英教导无方,至于沆瀣一气串供这种事儿,更不可能发生。 毕竟翰林院看似一体,其中却又是派系驳杂,想要这些人众口一辞地遮掩事实,难比登天,所以他稍稍沉默了一下,问道:“杨尚荆现在何处,其他人又在何处,杨尚荆又有何说辞?” 一连三个问题,张丛不敢隐瞒,把离开之前杨尚荆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不敢错漏了一个字,最后说道:“其他的同僚应该都在各处奔走,杨太史尚在春熙楼,似乎是……在等着顺天府的差役。” 杨溥的脸色第一次有了变化,有些玩味,但更多的是欣慰,杨荣的这个孙子,思虑周详,短短的时间内就能策划这么一起反击,是个可造之材,不过这莽撞的性子还需打磨就是了。 于是张丛的一颗心也放在了肚子里,他看见杨溥端起茶杯,很自觉地起身告辞,杨溥笑着点点头,淡淡地说道:“若是不嫌弃老朽这里粗陋,今后可以常来看看。” 张丛听了这句话,感觉整个人都轻了三十斤,他甚至忘了自己怎么和杨溥见礼告退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杨府,直到一阵冷风吹来,才让他清醒了过来,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儿,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发现自己不是做梦,差点儿直接蹦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算是走进了杨溥的视野了,今后这大明的朝堂上,怎么说也能给他张丛留下一个位置来! 眼看着张丛离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从后堂走出,在杨溥的身后站定,就听杨溥说道:“派人给曹鼐、马愉、王骥、王文录五位下帖子,让他们即刻到府上一叙。” 管家一一记下,心里也不由得一突,他知道,自家老爷谨小慎微这么多年了,终于是要龇牙了——曹鼐、马愉都是内阁的阁臣,杨荣、杨士奇一去,很快就会顶上来,估摸着杨溥之后的内阁首辅就要在这两个人之中出了;王骥是兵部尚书,也是大明朝最能打的文臣,唯一一个有爵位的文官,无论文官武将都对其颇有好感;王文录一个是大理寺卿,和刑狱有关。 “老爷,这般动作,只怕圣上那里……”管家小心翼翼地说道,能给首辅做管家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 然而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杨溥挥手打断:“三杨内阁至今只剩下老夫一人,已是独木难支,而老夫又剩下几日好活?不若就此机会,打压一番阉党气焰,也好保我大明朝堂清明。” 停顿了一下,杨溥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欣慰的笑容:“更何况,杨荣的这个孙子确实是个人物,计算、胆识都在常人之上,老朽就算是不为了昔日老友,自然也要保他。” 管家恭敬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既然杨溥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这个下人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他弓着身子退出客堂,找人分头送信去了。 春明楼外翰林清流们正在奔走,春熙楼内的护院们则是胆战心惊地看着地上的血迹,什么都不敢说,有几个甚至双腿打起了摆子,作为京师最大的几家青楼中的护院,他们当然不是那种没见过血的菜鸡,但是死的人是郭淮,内廷大太监金英的心腹家奴,这就让他们不得不打摆子了。 保不齐……这春明楼得被金英的怒火化为废墟。 杨戬看着他们,尽管腹中依旧翻涌,脸色依旧苍白,但笑容却和煦得如同春风一般:“保护好现场,该报官的报官,一切按照大明的律法来,千万别为三法司的仵作们添麻烦。” 为了压制住胃里翻腾的胃液,他甚至还举起杯来喝了两口酒,于是乎,护院们看着他的眼神就更加惊恐了。 第九章 青楼对 看着春熙楼护院们的表情,杨尚荆摇了摇头,继续喝酒,顺便还夹了两口已经冷了的菜,刚刚吐了个稀里哗啦的,现在胃里空空如也,很不好受。 本来吧,第一次杀人,心理负担啊、生理反应啊之类的玩意是可以折磨死人的,《士兵突击》里面那一节真没加什么特技,所以这帮身经百战的春熙楼护院才会恐惧,然而杨尚荆不是一般人啊,他是穿越过来的,他只是把这里当做一个副本,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谁也没见过北郡捅死几个兄弟会的强盗就要死要活的脚男不是? 也没过多久,忠叔就急冲冲地赶了过来,老头儿今年六十多,放在大明朝也算是高寿了,愣是跑出了一头的冷汗,然而看见杨尚荆的一瞬间,满肚子的话全都咽下去了。 没辙啊,杨尚荆太淡定了,他甚至站起身来,对着那边打着摆子的老鸨子笑了笑:“借个清静之地,让我和家中老仆说上几句话,如何?” 老鸨子打着哆嗦,连连点头:“公……公子请随……随奴家来。” 别看郭淮只是个腌臜的太监家奴,然而打狗也要看主人啊,金英是内廷里的二号人物,那他的狗就算是杂交的土狗,那也瞬间得变成纯种的京巴啊,杨尚荆抬抬手就给弄死了,然后还一点儿不惊慌地在那里喝酒,岂不就证明了他根本就不惧金英这个事实了? 所以说,现在老鸨子想的,就是金英和面前的杨公子两个老神仙打架,别把她这个凡人、以及凡人经营的春熙楼给波及了——就算春熙楼背后也是个神仙,也不值当为了点儿钱和神仙结怨不是? 杨尚荆和杨忠寻了个干净的屋子坐好,也不用人上茶,杨忠就有些丧气地叹了口气:“少爷,你怎能这般莽撞,直接打死了金英的家奴?” 杨尚荆呵呵一笑,很大气地摆了摆手:“忠叔勿虑,一切尽在掌控中耳。” 这话说的贼有娘希匹风范,然而娘希匹只是说说,现在的杨尚荆是真有成算,杨忠眉头一挑,问道:“计将安出?” 于是乎杨尚荆娓娓道来:“前日王振大开诏狱,也不过是看见文官心不齐罢了,如今朝廷上又有阉党乱臣出面,以陈年旧事为引,欲将杨稷法办,然都察院、科道乃至六部之内,并无反对之声。” 杨忠听了这分析,不由得点了点头,如果文官群体没有分裂,没有那么多人在一边观望,皇帝也不好下手,王振更是不敢嘚瑟,然而文官作为统治阶级的一份子,天生就有软弱性和妥协性,都想着弄出去几个替死鬼,把皇上和王振满足了,也就完事儿了,所以当王振开诏狱的时候,大家也就私底下喷几句权阉当朝、昏君当道之类的话;阉党打算拿杨稷这个杨士奇的儿子开刀的时候,文官儿们也都在观望,毕竟杨稷之前破事儿干过不少嘛,你们拿了原来首辅儿子的脑袋,也该满足了吧? 顿了顿,见杨忠并没有出言反对,杨尚荆这才继续说道:“王振见此状况,定然是进尽谗言,欲求大权独揽,正所谓欲壑难填,一步退让、步步退让,长此以往,这朝堂之上哪里还会有我等立足之地?” 文官儿们现在很默契地玩的,其实就是绥靖,五百年之后那个叫张伯伦的玩绥靖玩的溜吧?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哪怕敦刻尔克来了个丧事喜办,那也是他的接班人丘胖子给力,以胜利者的身份书写历史。 忠叔虽然不知道张伯伦的典故,但是作为走过江湖的老把式,他对人性的理解可比那些叫嚷“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穷酸强得多,自家少爷所说的“我等”指的是什么?仁宣老臣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也就经历了仁宣之治,把朱元璋鼓捣到了巅峰的皇权打下去一截儿的正统朝文臣忘了个一干二净。 “少爷所说,句句属实,然而这贸然出头,终究是犯了忌讳啊……”忠叔叹了口气。 先出头的椽子先烂,这道理谁都明白,就算这时候朝堂上需要有人跳出来带一波节奏来一波反攻,那也不应该是自家少爷啊,毕竟儒家叫嚷着“修齐治平”不假,可还不有一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么,说白了大家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杨尚荆摇了摇头,一脸的成竹在胸:“非也,非也。方才和翰林院诸多同僚饮宴之时,曾提曹鼐、马愉二位大学士之旧事,当年祖父运筹帷幄,给王振凭添了障碍,便是此刻我不出头,今后这京师定然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不若借此机会远离这中枢,一则逃脱了王振的报复,二则京中诸多文武也要多记挂着我的人情。” 停了一下,杨尚荆意味深长地说道:“祖父虽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然而这情分……” 这话他没说完,杨忠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人走茶凉这话放在啥时候都不过分,想要靠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头办事,小事儿还行,但大事,比如和阉党头子、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刚正面,还是歇了吧。 沉默了一下,杨忠这才问道:“那少爷打算如何去做?” “人命关天,这顺天府我是肯定要进去一次的,不过有了翰林院诸位同僚在外奔走,杨溥大学士定然要保我的,所以我受不了什么苦。”杨尚荆笑了笑,“毕竟太监家奴寻衅在先,且有拔刀之举,我又不是杨稷,这无论如何,我都是无罪的。” 文官里面即便有傻缺,但大部分智力水平还是没问题的,有这么一个和阉党正面开火的引子,谁也不可能退缩,到时候外朝凝聚一体,内廷只要不想搞个八王之乱的明朝版,肯定要退缩的,所以杨尚荆肯定是安全的。 伸手敲了敲桌子,杨尚荆嘿嘿一笑:“忠叔只需去祖父旧日同僚那里奔走一番,以‘失手杀人’为名,寻一处祖父门生故吏扎堆的地方,给我外放一任东南的县令就好。” 杨荣历事四朝,门生故吏多如狗,再加上杨尚荆这么一鼓捣,找个地方做县令,王振再想整他就没那么容易了,到时候中枢上有人说话、布政使司有人上书、州府之中有人帮他喊冤,那效果,简直赞。 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在县里怎么折腾,都不可能把事情捅上天去,拿着维稳的名头从省布政使司往下压,啥土鳖也别想进京啊。 看着杨忠若有所思的表情,杨尚荆这一刻就觉得很是痛快——自己实在是太机智了,今天这番对话以后传出去,怎么不弄个“青楼对”的名头? 第十章 京师之内风云动 警察总是最后赶到的。 这句话妥妥的真理,放在明朝正统年间,也是一样好用的,杨尚荆都嘚嘚瑟瑟地鼓捣完了“青楼对”,顺天府的差役这才姗姗来迟,因为是出了人命案子的缘故,路过的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也跟来了一队。 然后他们一打听人犯的信息,直接全跪了,杨尚荆连个枷锁都没套,顺天府的差役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点头哈腰地请他出了春熙楼,带头的那个捕头还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杨太史要不要回家一趟?还是有什么话儿要捎带?” 没辙啊,和别的部门比起来,翰林院那是清水衙门,然而里面养望的一个个都是牛逼不解释,人脉、声望缺一不可啊,就算杨尚荆没亮出杨荣嫡次孙的招牌,那也妥妥的要以礼相待,否则上面追究下来,他们肯定是要吃挂落的。 杨尚荆微微一笑,特有风度的那种:“无碍,既是伤了人命,总要去顺天府一趟的,等顺天府换了我一个清白,再回家也无妨。” 顺天府的捕头当时感动的都快哭了,对着杨尚荆打躬作揖,就差抬一顶八抬大轿送杨尚荆进顺天府的大牢了。 没办法啊,大明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他们这些顺天府的差役看着牛皮哄哄的,比外地的同行高贵得多,饷银都多几张宝钞,毕竟老大正三品的高官,正部级待遇,印绶都是银的,然而这有个卵用,随便在街上扔一块儿石头,都能砸出几个勋贵来,这正统年哪怕是最挫的勋贵,对他们这帮差役都是颐指气使,一个不顺心招呼狗腿子毒打一顿也不是没有的,自己家老大不卖人头那都是谢天谢地。 所以说,如果京师的勋贵都像人家杨荣的嫡次孙这么懂事儿,他们的工作那该多好做啊。 春熙楼里面,杨忠看着杨尚荆潇洒的背影,叹了口气,掸了掸自己的衣襟:“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奔走一番啊。” 如果不是什么大案特案,顺天府也不会闲着没事儿干搞什么夜审,顺天府府尹是正三品的高官,也不是什么弱鸡虫子,所以也没必要大晚上从后衙赶出来见见前内阁大学士的孙子,这不仅仅是一个法治问题,还是一个礼制问题。 所以杨尚荆就被安排到了一间上上房里面了,通风好环境好面积大,马桶都是新的,别说脚镣手铐没戴了,还给很贴心地点上了蜡烛,牢头甚至还来问要不要弄几本书来给他打发时间。 杨尚荆相信,要不是真不方便,那边还有个金英虎视眈眈,这牢头儿都能从春熙楼给他叫两个姑娘过来。 作为顺天府的资深差役,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牢头表示,神仙打架这种戏码,老夫也是身经百战了,这京师重地里哪家权贵穷折腾的时候没来这里住上几天?这种事儿,只要皇帝一天没钦点说要重判严判,那都是贵客,要好生伺候着的。 然后杨尚荆就要了一本《礼记》开始秉烛夜读,倒不是说要学着当朝首辅杨溥被汉王坑了那会儿,在狱中通读经史子集的故事,毕竟他不是景泰帝的潜邸旧臣,他就是想接着这本书的名字,让可能存在的锦衣卫把事情报上去,给可能知道这事儿的正统皇帝朱祁镇提示一下,什么叫做礼制,什么叫做尊卑。 至于这种情报会不会被王振扣下来,杨尚荆表示一点儿压力都没有,就王振这个作死小能手的智商,除了阿谀谄媚没别的能耐,抛开圣眷俩字儿,十个捏在一起都不够他揍的。 这一夜,偌大的北京城是满城风雨,翰林院的人砸开了同僚们的大门,然后同僚们又砸开了同僚们的大门,杨士奇之后的内阁三巨头杨溥、马愉、曹鼐聚首了不说,连带着都察院、大理寺、六部的巨头们都被惊动了。 杨忠也没闲着,他自己带着建安杨氏的拜帖连夜砸开了好几家公爵侯爵家的大门,当年杨荣跟着朱棣、朱瞻基两任皇帝南征北战,和勋贵那叫一个熟络,不说好到穿一条裤子吧,但照拂到的人也是不少的,再加上建安杨氏豪富,这种有钱有势人缘好的人物,勋贵们也喜欢啊。 这大半夜的,刚刚临幸完一个妃子的十八岁青葱少年朱祁镇,还没躺下几分钟呢,就被叫起来了,王振带着点儿哆嗦地呈上来锦衣卫和东厂的情报,金英哭丧着脸跪在地上,磕头如同捣蒜。 青葱少年朱祁镇一脸的烦躁,然而看过了情报之后的他,嘴上瞬间鼓起了水泡。 这帮文官儿到底想干嘛,难不成想要造反?! 虽说继位至今也是九年多快到十年了,然而朱祁镇对于朝堂的掌控能力和他九岁登基的时候差不了多少,每天早朝照例上奏三件事儿,多轻松、多写意、多爽歪歪?然而十八岁的青葱少年表示,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想要的,是经略漠北,完成自家老爹、爷爷、太爷爷未竟的事业,干的朵颜三卫叫爸爸,然后干的瓦剌叫爸爸,干的鞑靼叫爸爸……最后学着祖爷爷朱元璋来个言出法随,整个大明朝堂跪着喊万岁万万岁皇帝真圣明,去泰山怒吼一句“皇明一统宇内”,远超秦皇汉武、干翻唐宗宋祖,还不是美滋滋? 然而吧,北方阿尔朵只伯连年寇边,就算手底下人打赢了,人家还会学着灰太狼怒吼一声“我还会回来的”,然后第二年继续;南方麓川啊、叛苗啊搞得整个南方爽的不要不要的,黔国公沐晟还在军中自杀了,这算什么事儿? 再看看手里的情报,刚刚爽完的十八岁青葱少年只觉得后腰上都要起火疖子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金英,又看了看王振,问道:“大伴,此事该如何解决?” 金英偷眼看了看一脸漆黑的朱祁镇,想说话没敢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没辙啊,朱祁镇除了理想远大之外,他还重感情,小时候带着他玩的不是金英而是王振,这就很伤了,哪怕王振是个政治素人,那他也不能插嘴啊。 第十一章 朝堂之上一出大戏(上) 杨尚荆窝在顺天府的大牢里面看了大半夜的书,文官儿们在一起开了大半夜的会,朱祁镇在皇宫里上了一夜的火,别说嘴上有燎泡了,眼圈儿都是黑的。 毕竟吧,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朱祁镇,他还是太年轻了,根本没有朱重八言出法随的能耐,发起小脾气来扔个礼部侍郎进大狱(于谦,正统六年三月庚子被下狱)没问题,就是火气再大点儿把户部尚书(刘中敷,正统六年十月丁丑)挂上镣铐枷锁扔到长安门外站桩,也没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嘛,但是想要正面撼动仁宣二朝以来形成的文官固有势力,那就没咒儿念了。 他总不能把整个中枢八成以上的臣子扔进大狱去吧? 好在君王上朝之前,都是要化妆的,“仪容严整”是最基本的要求,别说他就是黑了俩眼圈、嘴上起点儿燎泡了,就是换成双颊红肿,内廷的阉人也能给他变得正常了。 自号当代周公的王振,蔫儿不悄儿地站在朱祁镇身后,连喊上朝的声音都沙哑了不少,昨天晚上的君臣奏对可让他挖空了心思,可以说现在他比朱祁镇还要憔悴,毕竟一个政治素人,你让他争权夺利还行,凭借本能行事嘛,但是你要是让他勾心斗角,玩儿点计谋,那就是强人所难了。 按照正统朝初期的惯例,这早朝上只是奏对八件事,毕竟朱祁镇刚登基那会儿太年轻了,九岁,所以早朝就算是个过场,等他长大了,也就形成了惯例,毕竟当官儿的一看自己有了自主权,谁还想着把到手的权力让出去一部分? 征兀良哈的事儿,早在杨士奇过世的第二天就处理完了,所以现在早朝上也没什么大事儿,户部、吏部挑了六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上奏完,让皇帝金口玉言爽了两回,朱祁镇也松了口气,看来大臣们还没打算借着杨尚荆的事情开火,自己还有安排的时间。 然后杨溥歪着头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再然后督察院右都御史王文晃晃悠悠地站出来了,他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一路升迁都在都察院里面,也就养成了刻薄固执的性子,这会儿刚从宁夏延安那块儿回来,脾气爆的不行,朱祁镇看着这饱经风霜的右都御史,整个人脑子都大了。 再然后,王文晃晃悠悠地跪倒在地,用着一口北直隶口音慢慢说道:“臣王文有奏,风闻昨日有翰林院清流于春熙楼内饮宴,与金英家奴郭淮起了争执,以致翰林编修杨戬打杀了郭淮,事渉翰林清流、内廷金英,且人命关天,老臣不敢不报,只得具实奏事,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都察院嘛,一向就有风闻奏事的权力,所以王文这一通说辞中规中矩,也没犯什么忌讳,最后把决策权交给皇帝,简直就不符合他给人的印象。 正统皇帝心下一松,刚想开口说话,就看见那边儿闪出来一个人,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顺天府尹王启元,老头今年六十多了,身体也不太好,跪地上奏事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哆嗦:“启奏陛下,此事乃昨夜发生,事渉翰林清流,老臣不敢疏忽,连夜看了案卷,虽未提审杨戬,顺天府差役却从春熙楼处得了口供……” 停顿了一下,王启元这才说道:“此事乃是郭淮侮辱翰林清流在先,复辱及建安杨氏,想先太师文敏历事四朝,鞠躬尽瘁,忠心任事,又岂能被一腌臜家奴所辱?故此杨戬恼怒之下,对那郭淮动了手,可那郭淮居然持刀悍然行凶,杨戬在与其斡旋之际,失手将其打杀。”?什么是语言的艺术?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只字不提翰林清流们到底在春熙楼里喷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说金英的家奴不是东西,顺带着把杨荣这块招牌拎出来,勾起了在场文武百官的同仇敌忾之心。 想想吧,杨荣这种生前超级牛叉的人物,死了之后还能被太监家奴不当回事儿,长此以往,你们这些小鱼小虾的,别说子侄了,就是自己见到太监家奴是不是也得跪着说话? 而最后那个“持刀行凶”、“失手打杀”简直就是一招天外飞仙,直接把这件事定性了,都持刀行凶了,那还不得还手?还手了,失手打杀,最多就是一个防卫过当,扣点儿俸禄也就完了。 站在朱祁镇身后的王振一听就不干了,都照你这么说,我们内廷不就玩完了?要知道,虽然他和金英不和,但现在攻讦金英和攻讦他没什么区别,一旦这件事被外朝的文官们定了性,金英固然要被训斥,他也好不了。 所以他连忙躬身,对着朱祁镇说道:“老奴这里有东厂传来的一些消息,只怕与王大人所说有些出入。” 锦衣卫也有消息?朕都不知道哒!赶紧说说! 已经有了点演技的朱祁镇一脸欣慰,说道:“这东厂倒是忠心任事,你就给朕说说吧。” 王振就应了一声:“回陛下的话,翰林编修杨戬并非失手打杀了郭淮,因为他杀完人之后居然有镇定自若,自斟自酌。” 下面站着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一听这话,差点跳起来,心说你这个太监也忒不懂事儿了,怎么能顺着文官儿的话说呢?你要说那些翰林多么大逆不道啊,死扣人命这一点,根本没法扳倒文官们的说辞好不好。 他左右打量一下,就想要出班启奏,然而站在他身边的兴安伯徐亨和文臣班子里的右都御史陈镒几乎同时对他笑了笑,那眼神,那笑容,简直了,要多和蔼可亲就有多和蔼可亲。 然后马顺就怂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不假,但这也是外朝的官儿啊,现在明摆着外朝站在了一起,他要是敢蹦跶出来,保不齐明天科道啊、都察院啊就开始弹劾他了,到时候别说王振了,就是正统皇帝开口都护不住他。 一看马顺怂了,徐亨微微一笑,心说就王振这说辞,本伯爷分分钟就给你破了,于是站出班来:“启奏陛下,杨戬乃是文敏太师嫡孙,说一声将门之后也不为过,自幼熟悉拳脚弓马,这失手杀人之后自斟自饮,也不算什么。” 第十二章 朝堂上的一出大戏(下) 兴安伯徐亨说的一点儿不假,杨荣那武功,整个三杨内阁里首屈一指啊,就是现在最能打的文官王骥那都得叫声服,人家给后人赚了个世袭的都指挥使,说杨戬一声“将门之后”一点儿都不夸张,杀个把人的还得瑟瑟发抖一下,岂不是说勋贵都是废物? 然而朱祁镇这会儿看徐亨的脸色就有点儿不对了,心说你这个新鲜出炉的兴安伯,朕才封了几天,你就跳出来这么蹦跶,眼里还有没有朕了? 然而上奏完的徐亨根本没有理会这一茬,他这个兴安伯是勋贵不假,但不是世袭的,以后想要子孙后代过得好,还得外朝里的大佬拉扯一把,指望着圣眷……那相当于没指望。 于是乎朱祁镇感觉自己后背上开始长火疖子了,十八岁的他扫视全场,沉声问道:“那依众爱卿之言,该党如何?” 然后大理寺卿刘隆就站出来了,文武百官互相打望一眼,除了几个投靠了阉党的,眼神里清一色的好顶赞,没辙啊,这老头儿是实打实从基层干起来的,推官、监察御史、按察使司佥事啥没做过?正经儿的老刑名,现在又是大理寺卿,也就是最高法院院长,靠谱啊! 老头儿今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咋地,跪下的动作同样打着哆嗦,然而声音洪亮:“回陛下,国朝以孝治天下,翰林编修杨戬前日吊唁西杨大学士时,思及祖父,气血攻心,晕倒当场;春熙楼内,失手杀了金英家奴,也是为了祖父身后清誉。如此纯孝之人,若是严办,只怕是寒了天下人的心啊。” 搞法制建设的谈礼制,听起来似乎很不靠谱,然而在这大明朝,这话无可指责啊,毕竟儒皮法骨那一套,从宋朝开始就断了根儿,再加上孔圣人他老人家又讲究“仁”,刑名之事严格执行下去肯定是不仁,所以就有了“法理不外乎人情”。 所以有了前日里仁孝之名护身的杨尚荆,就很容易被高高举起来了,毕竟孝顺这种美德在封建社会不仅仅是一种美德,它还是一种意识形态,涉及到统治根基了。 所以朱祁镇的一张脸黑的和锅底一样,一个“寒了天下人的心”的大锅扣下来,别说他了,就是他太爷爷朱棣从坟里蹦出来也得妥协,所以他闷着声儿问:“那么依爱卿的意思,该如何办理?” 你不是最高法院院长么,你不是可以解释法律么,那你给拿个主意呗? 老头儿微微一笑,并不正面回答,直接把回答的机会让给了顺天府尹王启元:“此案乃顺天府管辖,老臣不好置喙。” 说完话,老头儿呵呵一笑,站回文官儿的队伍里,深藏功与名。 这就相当于鸡妈喊完“你被强化了,快上”之后给了源氏一个激素,然后六十多岁的源氏就喊出了“有基佬开我裤链”:“依老臣之言,杨戬杀人虽然事出有因,却终究犯了国法……” 诶呦,这一波三折的,难不成你要法办了杨荣的孙子?朕看好你啊! 听到这里的正统皇帝脸上的黑色似乎淡了不少,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六十来岁的源氏之所以没有一刀砍下来,不是因为他手软了,而是因为他先一个shift冲过来,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因此,臣斗胆,请陛下贬谪杨戬出京,执掌一县之地,磨砺心性。” 嗯,在坚持贯彻仁、礼为核心的封建帝国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同时,坚决维护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法制建设,使大明的法制化进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这很科学,很合理。 还有这种操作?! 正统皇帝年幼的心脏差点急停,一口老血差点直接喷出来,外放一任县令啊,虽然说县令不如中枢,但这年月基层经验也是很重要的,以杨戬杨尚荆翰林出身的履历,再加上地方主官的经验,以后还不是要逆天?下一步是不是要调回京里做六部的主事?你这是罚他呢还是给他奖励呢? 他还没开口,杨溥这个内阁首辅就站出来了,直接给源氏套了个盾:“启元当真老成之言,执掌一县,诸事繁杂,定能磨练心性,杨戬乃仁孝之人,一方璞玉,细加雕琢,他日定为我大明之肱股。” 然后正统皇帝的脸黑的不能再黑了,他刚刚想执掌朝堂的心思,就被文官儿勋贵们的一个巅峰配合打没了,他闷着声问道:“不知现在何处尚缺县令?” 套这盾的激素源,他无敌啊,这时候不怂一波,外朝以后的掣肘能搞死他,王振有心提醒几句“只怕文官们会得寸进尺”都没敢说,气头上的皇帝还是少惹为妙啊。 毕竟这一切都因为金英的家奴,而他和金英,都是内侍。 吏部尚书王真应声出列,这个名字读起来和王振差不多的正二品大员直接化身师父,给源氏挂了个球:“回陛下,浙江台州府黄岩县县令升迁福建布政使司经历,县令之位尚有空缺。” 你们都是商量好了来搞朕的,是吧?一定是的,对吧? 正统皇帝脸色已经黑的要透明了,你一个吏部尚书,正二品的大员,连资料都不查,直接能报出一个县的空缺,你逗我呢?大明朝两京十三布政使司,下面多少个县,你给我来个等额选举? 杨溥看了看皇帝的脸色,有些心有不忍,然而这年头虽然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首诗,但道理他们还是懂的,所以新晋的内阁大学士曹鼐站了出来:“台州府情势复杂,多有倭寇袭扰,黄岩县旁永宁江多为倭寇所用,杨戬身为文敏太师之孙,将门虎子,镇守此处正是人尽其才。” 什么将门虎子,简直神烦啊有木有,你一个内阁大学士跑去研究一县的水文地理是几个意思? 十八岁的正统皇帝一扫袍袖,长身而起:“那就拟旨吧,退朝!” 第十三章 飞龙骑脸怎么输! 顺天府的牢头儿睡了大半夜的好觉,然后翻身起床,冷水拍了拍脸,就打算出去弄一份早点垫垫肚子,然后他在大街上,就听见了两个小贩儿的议论声,卖着烙饼的冲着那边的小贩喊:“嗨,你听说了没,昨天晚上春熙楼那儿啊,有大事儿!” “大事儿?青楼里面能有啥大事儿,又是哪家公子哥争风吃醋把人打了,还是强行给哪个姑娘梳拢了?”卖着豆汁儿的一脸不耐烦,作为顺天府的原住民,啥大新闻没见过?戏院青楼?不够格啊。 卖烙饼的呵了一声,连连摇头:“那叫什么大事儿,勋贵进了顺天府,那连板子都不用挨的,我和你说啊,昨天晚上春熙楼出人命了,我也是路上听张侍郎家那个仆役跟人说的……” 沾上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了,人家里的仆役身份也不一般,说出来的事儿肯定言之有物,而且见血这事儿……爽啊! 于是乎卖豆汁儿的眼珠子就亮了,连带着过来吃早点的人都往两家摊儿上凑合:“说说说说,到底是啥事儿啊,还出人命了。” “就是就是,快说说,啊对了,给我来俩烙饼。” “这年月啊,勋贵也太无法无天了……” “嗨,这还没说勋贵的事儿呢,别感慨了,快听他说。” “你懂个屁,除了那帮无法无天的勋贵,谁还敢闹出人命案子来?” ………… 然后就听见卖烙饼的咳了一声,然后说道:“嗨呀,你们不知道,昨天晚上翰林院的那帮文曲星啊,在春熙楼吟诗作赋,偏赶上那内廷金公公的家奴过去寻衅,辱骂了翰林院的文曲星不说,还把东杨大学士给骂进去,这东杨大学士的孙子可做着翰林呢,就给了那家奴一个教训,可是呢……” 牢头儿越听着越不对味儿,正所谓吏滑如油,做了这么多年牢头儿了,吃的犯人的孝敬不少,见识自然也不少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今天就开始传开了,说背后没推手,那鬼都不信,在听听这小贩儿说的话,这外朝的文官儿老爷们是要保人啊。 一边儿寻思着,他一边儿拨开人群,大声呵斥:“散了散了啊,瞎折腾什么呢,少嚼舌根子啊!” 众人一看顺天府的差人来了,立马一哄而散,这年头的官府差役走在街上,一个两个牛的不行,什么不守规矩、违法犯罪的一顿好抽那是决不容情,五百多年之后遇着违章的还要敬礼半小时的同行和他们一比,那就是妥妥的三孙子。 这就把个卖烙饼的小贩气得够呛,这些可都是进项啊,就这么就没了?然而他看了看牢头儿的服色,还是怂了。 牢头儿找了把椅子坐下,撒了几个铜子儿:“来一碗豆汁儿,再来几个焦圈儿。” 卖豆汁儿的哪怕不乐意,也得“诶”一声,老老实实地给端上来,不过瞅了瞅顺天府衙役的服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位差爷,刚刚那厮说的,可是真话?” 牢头儿本来想直接骂几句的,可眼珠儿一转,直接说道:“废话,没听他说那是张侍郎家仆役说的么,正三品高官家里的人,说的话还能有假了?” 得了牢头儿的确认,这卖豆汁儿的一脸的满足,比多赚了几文钱还痛快,乐乐呵呵地回去招呼其他人了。 牢头儿坐在椅子上,就开始盘算了,这事儿从张侍郎家仆役嘴里传出来的,保不齐什么曹学士啊、马学士啊、刘尚书啊之类的下人也在说,到时候这满城风雨的,民心所向,还在牢里的杨编修那是想死都死不了,自己是不是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位编修大人伺候好了,也顺带着讨好一下王府尹?到时候不说多捞点钱吧,把自家儿子弄进府衙,不也好么! 所以他几口喝完了豆汁儿,站起身来就朝着另一边儿卖馄饨的小贩儿那走,这家馄饨不错,比最上等的牢饭还要好些,既然想伺候那位了,就给送个早餐得了。 眼看着牢头儿走远了,原来那帮子听众呼啦一下子又围了过来,一个个儿地叫嚷着“快讲”,间杂着几句“烙饼来一张”,把个烙饼的乐得合不拢嘴,又在那儿白活上了。 别管什么时候,只要手里握着舆论,那活的妥妥的舒服。 虽然现在太监已经开始逐渐掌权了,但是毕竟还是时间段,别说和汉末比了,就是和唐朝后期比也差了不少,所以外朝的舆论,还是牢牢地握在了文官集团的手里。 于是吧,杨尚荆还在大牢里蹲着呢,赶早进城的老农、出来卖早点的小摊贩就听说了昨天晚上在春熙楼里的故事,什么“文曲星大破妖邪”、“忠臣之后怒斩奸贼”、“杨太史刚正不阿,恶家奴深夜授首”…… 反正是越传越邪乎,等到了中午的时候,最后被一拳怼死的郭淮直接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恶魔,杨尚荆则变成了手提三尺宝剑,天命下凡的文曲星、大救星,那光辉形象,简直了,一些四五十岁的老大娘还寻思着自家闺女颇有几分姿色…… 毕竟大明人民最喜闻乐见的就是奸臣授首、恶霸伏诛,虽然从仁宣二朝开始,被砍了的贪官基本没有,没弄死的恶霸也没几个;第二喜欢的就是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虽然吧,他们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青天大老爷,被勋贵吊打的顺天府差役倒是见了不少。 所以说,杨尚荆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点爆了顺天府这些平民的爽点了,反正有这事儿做底子,杨尚荆到底是握着拳头,还是拎着一柄十三丈长的大刀,那都是毛毛雨,一些茶楼里说书的都开始寻思着,要不要照着这个写一本志怪小说来,反正修改一下人名、官职,变成前朝故事,也肯定叫座,锦衣卫总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把他们抓起来吧? 坐在大牢里,正捧着《礼记》装模作样的杨尚荆,一看见端着馄饨一脸谄媚的牢头儿,就知道自己这波儿稳了。 飞龙骑脸,就问你怎么输?! 第十四章 我和你说这地方爽歪歪的 FLAG一般是不能乱立的,基本嘴炮完“这场战斗结束就回家带孩子”的,都要让队友说一句“汝妻子,吾养之”,给人添了太多的麻烦。 所以杨尚荆哪怕知道飞龙骑脸输不了了,也没露出过多的欣喜,只是对着牢头儿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把个牢头儿搞得受宠若惊的。 至于牢头儿受了金英或者王振的指使,给他的饭菜里下毒这种事儿,他想都没想,现在这情况还处于正常的政争范畴,一旦用上毒,就明显越界了,到时候外朝不规矩起来,情况更难处置。 最重要的是,他一个翰林编修,加码太低,够不上坏规矩的档次。 他这边儿温温吞吞地刚咽下最后一个馄饨,牢头儿就又来了,一脸谄媚地打开牢门,就见一个穿着孔雀补子的老头儿走了进来,他连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见过明府。” 王启元一把把杨尚荆就扶起来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刚刚在朝堂上吃了激素套着盾挂着球大杀四方的老头儿心情异常舒畅,声音里都带着欢喜:“贤侄免礼,免礼。” 当年杨荣在内阁做次辅的时候,和王启元没少交流沟通过,毕竟这也是个正三品的京城市委书记,不是什么弱鸡,放在朝堂上也是个小山头了,所以王启元这一声“贤侄”倒也没差。 四下里看了看牢房的环境,王启元就感慨了一声:“这一夜的功夫,倒是让贤侄受了委屈。” “戬本就是戴罪之人,何来委屈一说?”杨尚荆笑得很羞涩,顺手给老头儿拍了个马屁,“况且明府公正廉明,顺天府差役俱是明理守法之人,小侄何来委屈一说。” 我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当然是因为您老人家公正廉明,给整个顺天府上下做了表率啊,和你讲,整个顺天府的差役,那都在您老睿智的头脑、高尚的节操下变得谦恭守礼了。 马屁拍的有点儿无耻,但当官儿的,尤其是文官儿,不管大小都爱听这个,所以王启元脸上舒爽的表情就更加的舒爽了,他身后小心伺候的牢头儿也松了口气。 没告黑状,还夸了一句,这杨太史会做人啊。 “走吧,今日早朝,陛下、诸公皆有公议,贤侄自是无罪,不过这京师,怕是待不住了啊。”王启元抓着杨尚荆的手往外走,一脸的感慨。 这时候当然不能提大家多么多么感谢他,因为他这一波节奏带得好,朝堂上文武百官团结一致对付阉党了,告诉他一下他将来的去处,还是没问题的。 毕竟情分这个东西,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就好像没了他杨戬杨尚荆,整个外朝就得被内廷教做人了一样——哪怕事实如此。 杨尚荆微微一笑,计算了那么多,挖空了心思,他不就求一个逃离京师么?要是走不了,他才是要哭呢,到时候王振哪天想不开了,把他丢进锦衣卫诏狱里活活打死怎么办? 所以他直接问道:“不知小侄要到何处任职?” “浙江,台州府,黄岩县。”王启元回答道,声音有点儿不舍,“陛下的旨意,是让贤侄后日离京,只怕这圣旨就快到贤侄府上了。” 听着这个地名儿,杨尚荆差点没乐得跳起来,他勉强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恭恭敬敬地说道:“小侄省得。” 浙江台州这地儿,赞啊。 倒不是说风景秀美、民风淳朴之类的很赞,实在是因为这地方正在闹倭寇,前些日子户部侍郎焦宏还奉旨去浙江备倭了呢,只要抓住倭寇这个由头,他就能鼓捣出来个现代化的民团。 至于什么操练私军之类的罪名,他根本都不用担心的,浙江这个省份……它富裕啊,不提南边儿和福建交界的银场,单单是浙盐,就足够让所有人眼红了,三杨当国那会儿,还不是捡着这种地方拼命塞自己人?到了那地方,欺下瞒上这种事儿做起来,都不用怕的,上官就帮他遮掩了,都是自己人啊。 最重要的是,杨尚荆他知道,江西、福建、浙江三省交汇的三不管地带,马上就要闹民变了,还是因为银矿的事儿,到时候他仗着有点儿军功、政绩啥的,去搞个大新闻也是有可能的啊,到时候外朝交口称赞亚克西,正统皇帝还能再办他不成? 所以说,这地方……爽歪歪啊。 虽然不知道杨尚荆到底在想什么,但做了三四十年官儿的王启元,还是从他的眼底察觉出那丝兴奋,他叹了口气:“但愿贤侄此去,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啊。” 眼看着走到了衙门门口,忠叔正赶着马车在那边儿等着,杨尚荆站住身形,再次躬身施礼:“那就多谢明府吉言了。” 嘴上说的客气,但他心里想的却是——什么天高任鸟飞,到了那个地方,我就天高任鸟露都没人会说我什么,地方上上官护着,中枢里大佬帮衬着,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封建道德,谁理会谁傻逼啊。 王启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贤侄此去,山高路远,恐有险阻,近日里成国公家有一队人马南下,贤侄可以随之同去。” 这一句话,当场就点醒了兴奋之中的杨尚荆,他谨慎地向着王启元施礼离开之后,整个人就陷入了沉思。 所谓的山高路远,所谓的险阻,当然都是扯谈,他从老家福建建安到京师做官,走的更远,也没见着什么险阻,这些话不过是提醒他,这一番去南方,路上只怕会遇到截杀,东厂、锦衣卫不在编的番子可不少,这都是内廷的人能指使得动的,而被他弄死的那个郭淮,之前干的事儿就是在浙江倒腾盐给金英添进项,江湖口儿上不少熟人,两样加起来,他不带点儿人马上路,只怕真的会上路了。 封建年月,马匪啊、水贼啊多得是,哪怕杀了朝廷命官,最多就是当地的卫所剿灭一下,那时候他都死的只剩骨头了,还有个卵用。 第十五章 内廷,外朝 当二十郎当岁的杨尚荆走出顺天府大狱的时候,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朱祁镇正在御书房里面一通儿乱砸,什么玉石的镇纸、镶金茶碗、御用的瓷器之类的,就像在地上开了一间染料铺一样,黑的、白的、黄的、红的、绿的……混成一片,蔚为壮观。 书房里伺候的大太监、小太监、老太监和中不溜的太监在地上跪了一排,就是王振也跟着跪着,连脑袋都不敢抬,哪怕是被什么花瓶之类的东西直接命中、或者是被飞溅的碎片命中了什么部位,那也不敢吭声半句,不声不响地晕过去才是正经。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朱祁镇怒骂着,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骂谁废物,反正从现在这个状态来看,估计是骂王振和王振控制下的阉党的面儿居多。 将手边儿最后一个砚台砸出去,在一个中不溜的太监脑袋上砸出一朵红、黑相间的花朵之后,朱祁镇这才喘着粗气停了手,十八岁的皇帝也没什么体育锻炼,后宫佳丽又辣么多,能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加了嗜血之后的效果了。 不够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停了,嘴还没停下:“那些文官儿,杨溥、马愉、曹鼐、王文,那些武将,徐亨、陈怀、马亮都在干什么?啊?!想造反么?!沆瀣一气,结党营私,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做皇帝的!” 皇帝陛下毕竟还是年轻,哪怕做了九年皇帝,那也是图样,根本没抓到问题的重点在那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身上,他只是质问着那些外朝的文臣武将,他同样没有搞明白,从孟子提出了“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段话之后,做臣子的身份弹性就变大了,简而言之,有好处的时候是臣子,没好处的时候,一个两个都是反贼。 没有人敢回答他,正在气头上的皇帝只需要发泄,不需要安慰。 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朱祁镇挥了挥手,怒骂道:“一群废物,滚!都给我滚!” 几个身上还算完整,没受什么伤的太监连忙爬起来,手脚利索地抬起晕倒的同伴,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这间房子,至于地上的其他东西……等皇帝陛下消了火儿再说吧。 王振也在撤离的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青葱少年朱祁镇对自家大伴手下留情,还是因为他运气特别好,反正除了衣服上多了几点墨迹之外,也看不出有什么损伤。 结果他还没走出几步呢,身后朱祁镇有些疲倦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伴,你留下,陪着朕说说话儿。” 王振当即站住,心头是不可抑制的喜悦,虽然今天这件事儿使得内廷的威信被外朝压制,但皇帝对自己的倚重却是越发的厉害了,只要他自己的圣眷不减,那么今后他就有信心慢慢夺权,让内廷的力量完全压制住外朝! 正统皇帝一脸“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的表情,在那里和王振谈心,刚刚从里面逃出来的一个老太监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就拉过来一个小太监,在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那小太监点了点头,扭头就往内阁的方向跑去。 此刻的内阁里,马愉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杨溥:“如今我等外朝文武团结一心,只怕会引得圣上龙颜震怒,更加倚靠王振,长此以往,只怕国将不国啊。” 杨溥一脸的疲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无奈:“这种事情你知道,我知道,就连那个杨戬,同样也知道,但我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停顿了一下,杨溥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加的深刻了:“不得不说,文敏他有个好孙子啊,看的东西很是透彻,皇帝年幼,倚重宦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之前的依赖程度,和此事过后的依赖程度,没有任何的不同,相反,我们结党自保,反而会让内廷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样我们才会有机会循序渐进地影响陛下,逐步排除阉党的影响。” 马愉沉默了一下,也只能点点头,王振就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这一刀攥的紧了,和攥的更紧了,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反正都是用来一刀刀割肉的。 就在这时,那个穿着青袍的小太监走了进来,低眉顺眼地往那儿一站,然后说道:“刘公公派奴才来告诉各位阁老,刚刚陛下龙颜震怒,把御书房里的东西全都砸了,李公公、张公公、蔡公公三位,可都被砸破了脑袋,张公公甚至昏迷不醒了,这会儿,王公公被留在了御书房里,和陛下谈天呢。” 能被同行称之为“公公”的太监,其实不多,所以小太监虽然只是提了姓氏,但在座的几个人都知道到底是谁,杨溥抬头看了这个小太监一眼,点了点头:“这事儿老夫知道了,回去告诉刘公公一声,这人情,内阁记下了。” 虽然没有接到打赏,但小太监却是喜出望外,弓着身子倒退出去,喜笑颜开,只要内阁承了刘公公的人情,做事儿的他肯定就会得到提拔,这可比多少钱都来得实在。 很显然,外朝有阉党,内廷就会有外朝的人,这个刘公公明显是在内庭过的不甚如意之人,想要借着外朝的力量扳倒了王振,自己也好更进一步,之前开起来很难,但今天早朝上外朝联结一气,很显然已经有了抗击皇权的本事。 杨溥站起身来,慢慢向外走去,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悲凉:“五年,勉仁先行,七年,太皇太后崩,前日,士奇又去,老夫……还有几年好活?” 内阁诸人听了这话,都是一阵沉默,看着杨溥推开门,将阳光放进来,杨溥苍老的背影在这一瞬间,变得异常高大,但所有内阁阁臣的心却慢慢沉下去了。 三杨一去,也就标志着仁宣二朝以来众正盈朝的局面彻底土崩瓦解,到那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这些人,又将何去何从…… 第十六章 关于跑路的相关讨论 第十六章 无论现在内廷的皇帝和阉党头子王振怎么想、怎么做,也无论外朝的大佬们怎么应对,这一切都和他杨戬杨尚荆没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了,完成了外朝串联大业、做了一点微小贡献的杨尚荆,此刻只想赶紧逃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这种作为,说的文雅一点儿,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粗鄙一点儿,这纯粹是装完逼赶紧跑,不仅要跑,还要快跑,没有HK reporter快,也得赶上西方reporter的速度,要不然容易被教做人。 毕竟谁也保不齐正统皇帝和王振的智商什么时候上线儿,想起来他才是罪魁祸首,他再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地在京师瞎晃悠,顺带着给人提个醒儿什么的,那才真真是取死之道。 不过怎么南下的问题,还是需要再讨论讨论的,王启元这个三品大员的提示可不能当成了耳旁风,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他拉着自己的首席护卫兼首席智囊忠叔,就开始合计这里面的道道儿了。 “那郭淮,本就是给金英倒卖私盐的奴仆,自身能力颇得金英欣赏,平日里也算精明,很得金英的器重,这才慢慢养成了在外嚣张跋扈的性子,这一点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就收到过相关的消息。”杨忠一边喝着茶,一边锁着眉头。 杨尚荆点点头,对这件事表示理解,有些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些罪名可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收手,别说郭淮死了,就是没死,也是小问题,金英只要把罪名往身上郭淮身上一扣,自然就没事儿了,最多也就捞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的脸就越发的苦了,他喝了一口茶,感觉茶水的味道都是苦的:“而且现在内廷正在承受压力,我们再把相关的材料往上捅,非但不会让皇上停止依赖王振,反而会适得其反,让皇帝误认为我们要对内廷斩尽杀绝,反弹下来,最后遭罪的还是整个外朝,最倒霉的就是我……” 杨荣活着的时候是外朝的大佬,那会儿金英是内廷的二号人物,人一旦到了这个地位,除非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致对方于死地,基本就没有可能赤膊下场,来一通互殴了,毕竟那样太不斯文了,有碍于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官僚文化建设,会给下面的人树立一个很不好的榜样。 但是大佬们不赤膊下场互殴,也不代表互相之间就没有摩擦了,所以努力搜集对方的小黑点儿,就成了大佬们的必修课,就像这种倒腾私盐这罪名放在洪武朝要被杀头,但现在真不够看,所以到了真起了摩擦的时候,就让手底下的人把这些往上捅咕,自己站在一边看个机会补一刀。 五百年后的大佬互殴也这个熊样,为了自保往外丢点儿白手套啊之类的不要太果断,大佬本尊真正陷进去的罪名,却是大多不可说,对外的宣传,基本都用贪污腐败养情人私生活不检点的事儿盖过去,反正嘛,只要倒下去的是高官,别管是不是清白的、是不是有能力的,都会迎来一片“陛下圣明、大力反腐”之类的赞许声,老百姓可没能耐往深里挖去。 杨忠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杨家虽然世袭都指挥使,却也没有爵位,算不上勋贵之家,且远在闽地,就算家中有些许护院,一时间也来不得京城,而圣上言出法随,少爷明日就必须启程了,所以这安全问题,还要靠京中勋贵们多多帮扶。” 杨家有钱,当然这点儿钱不可能只是从地里刨出来的,经商啊、海贸啊一样不能少,这自然就要人手,这自然就要黑白通吃了,杨荣在的时候白道上一路畅通,绿林道上可就未必听话了,所以说,建安杨氏能这么富裕,在绿林道上潜势力绝对不小,不过哪怕杨家再强,现在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也只能求着京中的勋贵们了。 说着话,杨忠敲了敲桌子:“成国公家人南下做事,也不过二十来人,直到应天府为止,二十多条见过血的厮杀汉,倒也能威慑那些绿林之中的豪杰,再多的人手,只怕就要被锦衣卫盯上弹劾了。” 大明朝的勋贵大多有些家丁护院亲兵之类的人存在,这是朝廷法度,也是勋贵们立身的根本之一,不过人数都是几经削减的,当皇帝的都要担心万一哪个勋贵脑子一抽,带人来个夜袭禁宫不是? 杨尚荆听了这话,点头应道:“勋贵家丁,无论是战斗力上还是装备上,都要远超一般的卫所兵丁,便是京营禁军、边军也多有不如,成国公执掌京营,家丁更是战力超绝之辈,二十多家丁,倒也不怕哪个不开眼的撞上了。” 杨忠想了想,然后说道:“少爷先歇息罢了,老仆去给家里写一封信,派人快马送到建安,我们路上稍慢一些,应该能在应天和家中的护院碰上。” 说完话,杨忠起身离开了,杨尚荆坐在椅子上晃了晃,叹息了一声,说起对建安杨氏的认识,自己这个嫡出的杨氏族人,还没有忠叔这么一个老仆知道的多,当年他在家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苦攻书本、拜访名师,家族事务是插不上手的,倒是忠叔跟在祖父杨荣的身边,接触的更多一些。 “当县令,也不能仅仅是个县令啊,家族的势力要是不拿来用用,那和一条咸鱼还有什么区别?”杨尚荆想着,慢慢倒在了床上,以后的日子可就要努力盘算好每一分力量,然后把它们花到最该花的地方了。 盯着天花板,杨尚荆呢喃着闭上了眼睛:“果然一个人最终的成就,不仅仅要看个人奋斗,还要靠历史进程啊,这被扔到了大明朝正统九年,还成了杨荣的嫡次孙,还真是……想不奋斗都不行啊。” 屋外传来下人们收拾东西的声音,杨尚荆就在这声音之中缓缓进入了梦想,似乎是因为太累了的缘故,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寝室,看见了正在熟睡之中的室友…… 第十七章 送别(上) 离京赴任,大多都要搞个送别的仪式之类的,杨尚荆现在属于戴罪之身,之前杨荣的门生故旧里的大佬,是肯定不会来的,所以来的都是些七品上下、最高不过从六品的青袍小官儿,看着二三十号人,杨尚荆当时就想要高歌一曲: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天。 看着这些给自己送别的同僚们,杨尚荆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李叔同的歌词。 因为自己的这些同僚,真的是已经超脱了不要碧连的程度,达到了本来就没有碧连的境界。 “此去台州,山高路远,丛先祝尚荆兄一路顺风,再祝……”红光满面的张丛端着酒杯,对着杨尚荆连说祝福之语,没有一点儿的离愁别绪。 这几天,别说是翰林院里了,就是整个外朝,都知道他张丛进了杨溥的法眼,再加上身上杨溥乡党的马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进个翰林侍读、翰林侍讲之类的官职,然后“简入阁,预机务”了。 “那就多谢兴安兄的美言了。” 杨尚荆一边客套着,心说就你这样的,演技都没磨练好,还想着入阁?歇了吧,等土木堡之后,你能有个上进的机会就不错了,否则早升上去早被玩死。 不过这个张丛,怎么说也能算得上自己人了,杨尚荆版本的“朝中有人好办事”,所以也就没有打击他的必要了,于是杨尚荆尬笑着将目光落在了另一旁。 今天来给他送行的,不光是翰林院的同僚,都察院那边也来人了,姓黄名英,正七品巡查御史,负责的就是浙江道,这也是外朝大佬们给他的一个暗示,那就是在浙江安心呆着就是了,在那里,从上到下都没有人会给你脸色看,就算做点儿什么出格儿的事儿来,也没什么所谓。 所以他对着黄英拱了拱手:“黄侍御公事繁忙,倒是有劳来送我这个戴罪之人了。” 黄英摆摆手,一脸的钦佩:“尚荆勇斗阉竖家奴,使我大明朝堂天朗气清,我虽在都察院,却也长听上官赞许之声,又蒙王侍御之托,故此前来送行,也算渐渐少年英雄了。” 能干御史的,都不是什么新科进士,至少要在六部、五寺之类的地方熬炼个两三年,才能获得资格,所以这黄英的年纪,称呼一声“尚荆”也是应该的。 不过杨尚荆的注意力可不在这上面,从黄英的话里话外,他能听出一些都察院里的事儿来,很显然,在朝堂上大杀四方的右都御史王文,还是向着自己的,于是他笑了笑,向着京师方向拱了拱手:“尚荆不才,却是让长者记挂了。” 扭头看了看三辆车,一辆车是给他自己坐的,一辆车是装东西的,还有一辆车里是两个丫鬟,除了两个赶车的和忠叔,剩下的七个家丁都是骑着马的,杨尚荆对着诸人拱了拱手:“各位同僚请回吧,圣命不可违,尚荆这便南下去了。” 他说完话,刚想上车离开,就见张丛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尚荆兄何不作诗一首,以明心志?” 杨尚荆一定这话,脑子都大了,心说你们这帮文人,闲着没事鼓捣什么诗词歌赋啊,去青楼里抱着小妞啃岂不是更快活些?还作诗……我只会作死啊。 虽然他杨尚荆是个文科生,然而一个学旅游管理的文科生能做个什么诗?别说旅游管理了,在学科细化到了极点的二十一世纪,就是汉语言文学的,你让他来这帮翰林面前编一首诗也是白搭。 最最重要的是,在明朝这时候,他就是向做个文抄公都难得很,明清的诗文论气势、意境远不如盛唐,九年义务教育学的那点儿课内的东西……不够用啊。 就在杨尚荆搜肠刮肚,打算从原本那个杨戬的记忆力提炼出来一首诗的时候,京师方向又来了一辆马车,车上的装饰不甚华丽,但是拉车的两匹马却不是什么驽马,而是标准的健马。 车帘往外一掀,就看见一张吹弹可破的俏脸从里面露了出来,在场的官儿们一看,瞬间全都目瞪口呆,就连杨尚荆也不例外——作为青楼常客的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春熙楼的头牌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蔡大家。 在侍女的搀扶下,蔡大家款款下车,来到了杨尚荆的身前,惹人无限遐思,那款款而前的不乏,那婀娜的身段儿,那梨花带雨的娇颜…… 等等,梨花带雨的娇颜是个什么鬼?! 这一下,别管是杨尚荆还是来送行的文官儿们了,脸上的表情都由原来的惊讶变成了惊恐。 “我和这女的……没啥关系吧?”杨尚荆瞅着蔡大家,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在脑子里翻腾着原本的关系网,寻思着这个蔡大家是不是原本那个杨戬的红颜知己。 毕竟大地主家出身,有个红颜知己什么的,简直太合理了,要不是刚刚考中进士没多久,家里还没安排娶亲,就不得不回家守制三年,到头来只给弄了两个伺候的丫鬟,只怕他穿越来的一瞬间,就是个妻妾成群、儿子都能打酱油的局面了。 然而他的那些同僚比他还要震惊,倒不是鄙夷什么清倌人从良,这在封建年月算是风流韵事,话里话外泛酸的倒是不少。 “这俩人难不成还有什么关系不成?” “莫不是前日里杨尚荆这厮怒打了郭淮,引得美人倾心?” “便是美人倾心那又如何,尚荆他勇斗阎竖,正气凛然,岂不是蔡大家这种女子的梦中情人?” “早知如此,当日……” “你这货,又在这自作多情,若无尚荆的身份,便是真一拳打死了那郭淮,你自己还能得一个囫囵?” “说得倒是,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但想做这英雄,总也要有个好出身才是。” ………… 就在这帮文官儿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断着两个人的关系的时候,蔡大家来到了杨尚荆的身前,几乎就直接跪下了:“杨公子,还请发发慈悲,救救妾身性命。” 第十八章 送别(下) 看着梨花带雨的蔡大家,杨尚荆是一脸的懵逼,求我救你,我拿什么救?我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难不成要拿头救你?! 看着杨尚荆在那边懵逼着,蔡大家的眼睛里已经是饱含着热泪了,声音更是凄凄惨惨:“杨公子或许不知,当日在春熙楼中,杨公子失手打杀了那郭淮,本人倒是没什么事情,奴家……奴家却被记恨上了……” 听了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所谓的迁怒,所谓的鱼池之灾,说的就是这个,金英以及金英所代表的内廷相关势力没办法拿着杨尚荆出气,那么拿着蔡大家这个冲突的源头出气,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介青楼优伶,哪怕是名满京师的清倌人,遇上东厂、锦衣卫这种国家暴力机关,蔡大家也就是一盘菜,充其量就是一盘美味一点儿的好菜,让暴力机关里身份足够的尝个鲜爽快爽快。 “五百来年之后好像也是这个德行啊,再叼的大腕儿遇到抓到自己把柄的蜀黍也要跪,人类果然是不会进化的。”杨尚荆磨了磨牙,指了指自己的马车,然后对蔡大家深施一礼:“让蔡大家受了池鱼之灾,并非戬之本意,只是事到如今,以戬的能力,又该如何救蔡大家于水火呢?” 作为一个男人……不对,是作为一个曾经的翰林清流,一个曾经为了大明朝堂众正盈朝的大好局面,直接和阉党二号人物金英刚过正面的男人,他怎么能认怂直接说实话呢?当然是要甩锅啦。 蔡大家娇躯一颤,然后说道:“奴家在春熙楼这么多年,也算是薄有积蓄了,昨日刚刚给自己和随身的丫鬟赎了身,只消公子收了奴家的卖身契,带着奴家南下,便是救了奴家的性命了。” 停顿了一下,蔡大家抽噎着说道:“奴家虽然出身贫贱,却也粗通音律,铺床叠被这伺候人的功夫也曾学得些许,若是杨公子不嫌弃奴家低贱粗鄙,奴家甘愿在公子身边,铺床叠被……” 这是……倒搭? 杨尚荆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回不过神来,毕竟是刚穿越过来没多久的菜鸡,还不懂得封建年代的官场规矩和文人的浪漫,过了良久这才想明白为什么要收卖身契,明代为了防止流民作乱,就有了路引这种东西,平民走远了要是没带路引,妥妥的要被官府教育,不过作为官宦的家人、奴仆,随着南下上任,这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至于禁止私人蓄奴这种细节……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法司都不说什么,就注定说明了这是一个细节,一个大明官场上不需要注意的细节。 然而旁边的翰林清流们、包括浙江都察御史黄英,脸上都是瞬间露出了掺杂着羡慕嫉妒恨的表情,这……简直就是标准的才子佳人的戏码啊,风尘女子自己赎了身子,跟着意中人千里南下,只为了躲避阉党奸臣的迫害,编成话本之类的东西,简直就是又一招天外飞仙,直接能把整个内廷送上天去。 于是乎杨尚荆干咳了一声:“蔡大家说笑了,若是想要离京,只消说上一声,在场诸多士子俱是忠直之人,定能为蔡大家安排妥当,委身于戬,着实是委屈了蔡大家。” 杨尚荆话是这么说的,然而在场的这些人里,哪怕是平日里贪色无度的,都没干出来接茬,现在这局面,杨尚荆这个MT仇恨拉的稳稳的,多上一个蔡大家也就是多放了一个嘲讽,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他们这帮跟在后卖弄划水的小输出,一旦丢了个嘲讽出去,大boss王振转身丢一个顺劈斩,那就是秒了一大片。 “难道杨公子不肯救救奴家么?”蔡大家听了这话,娇躯直颤,眼中的泪水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整个人摇摇欲坠,要不是身后那个明眸皓齿的小丫鬟扶着,只怕得摔在地上。 要说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对这封建年代的规则的理解,一百个杨尚荆加起来也不够忠叔一个人打的,老人家慢慢走近了杨尚荆的身边,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杨尚荆的眼睛就是一亮。 然后杨尚荆脸上就泛起了雍容的笑容,向前走了一步,温和地说道:“戬并非见死不救之人,更何况此事乃因戬而起,若是蔡大家不嫌弃,可以随戬一同南下,若是蔡大家找到了落脚之处,只需向戬说一声,戬定不会稍作阻拦。” 什么叫高风亮节?什么叫坐怀不乱?什么叫正人君子? 这就是! 从头到尾围观的这些文官儿当时就激动了,恨不得大书特书一番,也好彰显一下什么叫做文人的风骨,毕竟有一个词儿,叫做与有荣焉,杨尚荆都这么搞上了,同为文官儿的他们,是不是整个人的道德水平也拔高了一个档次? 当然啦,这里是不是有人私底下骂杨尚荆“虚伪小人”、“性功能缺失”之类的,那就不知道了。 至于蔡大家本人,激动得都快湿了,扶着自己的小丫鬟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对这杨尚荆深施一礼:“杨公子不愧是忠良之后,道德君子,只是奴家虽然出身风尘,却也知晓道德二字,杨公子救奴家于水火之中,奴家甘愿追随杨公子,为奴为婢……” 好嘛,整个大明朝的道德水平,都因为一个青楼女子和一个被贬谪出京的小官儿的对话,被拉升了整整一个档次,要不是皇帝现在依靠阉党想要夺权,这帮翰林官儿们都有一种吟诗作赋,大书特书一番盛世太平、明君在位、海晏河清、民风淳朴之类的了。 杨尚荆叹息了一声,心下翻过无数个念头,猛然间,一首离京的清诗还真就被他给想起来了,他略一沉吟,就这么吟了出来:“此去东山又北山,镜中强半尚红颜。白云出处从无例,独往人间竟独还。” 对这众多懵逼之中的文官儿拱了拱手,杨尚荆转过身来上了车,向着南方行去。 “人家吟诗作对当文抄公的,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我这……图个啥啊。”杨尚荆瞅着车顶,一脸的无语,“算了,就当装完逼要跑的添头吧,下次,恩,下次我得光明正大地念‘万马齐喑究可哀’……” 第十九章 这事儿您怎么看? 第十九章 哥已经离开了京师,但京师里现在到处都是哥的传说。 现在的杨尚荆完全可以和人这么说,用特别傲然的表情配上特别平淡的语气,再加上一点点桀骜的眼神,那就是标准的无形装逼。 从他离京开始不足两个时辰,翰林院里就全是他的风流韵事了;不到两个时辰零一刻钟的功夫,这些风流韵事就传到了内阁那边;没有两个半时辰,六部之中也全都是他的传说了;没有三个时辰,这点儿事儿就传到了五寺;到了下午的时候,什么五城兵马司、什么五军都督府,瞬间就传遍了,就是内廷都听说了这些事儿。 等到了晚上,酒楼茶肆啊、八大胡同啊这些市井人士的聚集地,也都得到了相关的消息,几个头脑灵活的说书先生当即就开始琢磨,怎么能把这故事编排编排放到前朝去,让底层的苦哈哈们一听了这个故事,立马就知道这是啥事儿,但朝堂上锦衣卫之流的还抓不到任何的把柄来。 男的是才高八斗、有情有义,女的是青楼歌伎、艳名满京师,合在一起,简直就是大明人民最喜欢的桥段啊,再加上智斗奸臣的情节,说一晚上书都能多赚二百文打赏,谁还和钱有仇不成? 总地来说,这还是大明朝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需求的不熬满足造的孽,和杨尚荆本人并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是无辜的。 不过事实和人的想法总有些出入,于是乎,正统皇帝朱祁镇的御书房里,装饰物又换了一遍,御书房伺候的大小太监又有几个被拖出去交给御医医治了,然而这一切依旧没有任何下文,反倒是医药费多撒出去不少。 毕竟现在外朝的文臣武将们还在勉力维持着永乐以来形成的一些潜规则和默契,在没有足够的实力框一下A过去之前,无论是王振还是朱祁镇,都没有打破这些潜规则的意愿。 然而现在杨尚荆并没有半点儿的得意,跟在成国公家丁们身后,一路南下的他除了走快点儿之外,就只是思考名满京师的蔡大家跟在自己身边的用意了。 “忠叔,这事儿您怎么看?”杨尚荆躺在车里,问赶车的忠叔,一脸的无语。 大美女投怀送抱、自荐枕席之类的美好活动,他是不会拒绝的,不过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就是在挑战他的价值观了。 忠叔想了想,也跟着叹了口气:“少爷,依老仆看,此事必有蹊跷。” 啧,这一问一答的,很有一番狄大人和元芳的风范嘛,杨尚荆想着,慢慢坐直了身子,问道:“如何蹊跷?” 一边赶着马车,忠叔一边儿回答道:“那蔡大家在京中,追求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高官显贵,这事情一出,不应该没有站出来充英雄的才是,怎么就找上了少爷?” 摇了摇头,忠叔也越发的不解了:“少爷你想,文官儿还差些,但勋贵之流,又有几个把宦官真正放在眼里的?她若是委身于一家勋贵,哪怕是金英,也不敢再为了一时之气追究下去才是。” 杨尚荆听着这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勋贵集团在大明朝的地位是很特殊的,无论是明太祖朱元璋册封的那些勋贵,还是跟着明成祖朱棣一起靖难起家的勋贵,对待太监的态度都是十分之恶劣的,那种打心底里的瞧不起,比起文官的那种清高式的厌恶,至少要强出十条街的距离。 毕竟嘛,勋贵们的祖辈,是和老皇帝一起打天下的,交情三大铁——嫖过娼、同过窗、扛过枪至少站住了一样,说是铁哥们也没问题的,爵位继承了,这交情是不是也随着血脉、爵位继承下来了? 可太监是什么?家奴!皇帝的家奴!你让铁哥们给家奴行礼,哪怕扣上君臣之礼的大帽子,听起来也有点儿缺乏人情味了不是? 再加上之前混迹青楼、自作逍遥的张丛和他说过的话,他的眉头慢慢就皱紧了:“当初在春熙楼之中,张丛曾和我说过,当初西宁侯宋瑛曾想给蔡大家梳拢,可是被拒绝了,想来这春熙楼的背景并不简单,想那西宁侯屡次领兵北上,无论是圣眷、权柄、名声都是不缺的,怎么看都比我这个穷酸的书生要好啊……” 忠叔听了这话,就是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西宁侯虽为驸马都尉,然公主早已过世,正室空虚,也不可能再立,若是真爱煞了她,不说养成别宅妇,就收到后宅,做名义上的侍女、实际上的夫人,也没人多说什么的……” 一老一少越是分析越是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杨尚荆低着头开始寻思着当天晚上那间房里所有人的表情、动作,试图从中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忠叔则一边儿赶车,一边儿想着昔年杨荣攒下来的情报,希望从中得出一个较为靠谱的结论。 猛然间,一个画面出现在了杨尚荆的脑海之中,那是那个傻缺的不配姓赵的赵姓翰林官儿狂喷朱祁镇年幼无知之时,那一队女乐之中诸多人的表情,这些女乐常年混迹在上层,对朝堂上的消息多少知道一些,所以那些表情之中的惊讶、惊惧、鄙夷兼而有之。 但是,有一张脸上的表情却和其他人迥异,那是一种冷静之中带着一点点兴奋的表情,就像是做警察的找到了犯罪嫌疑人的蛛丝马迹之时的表情一样,而这张脸,正是刚刚扶着蔡大家的那个侍女的脸! “忠叔,你说……这蔡大家能不能是东厂或者是锦衣卫的探子,封了命令,跟着我们来探底的?”杨尚荆眯着眼睛问道,然后将自己回想起来的各种细节慢条斯理地说了一遍。 忠叔低着头,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若真如少爷所见,一切也就说得通了,蔡大家未必是厂卫耳目,但她的侍女必然是了,蔡大家选择跟在少爷的身边,应该也是出于侍女的授意,或者是……金英的授意。” 第二十章 都是老把式了 第二十章 杨尚荆听了忠叔的分析,也是点了点头。 还是那句话,京师之内,厂卫还是消息渠道多样化的典范,别管什么车船店脚牙,只要想在京师这一亩三分地儿里混出点儿名堂来,肯定要看着厂卫的眼色办事儿了,不说彻底投靠了做狗腿子吧,但是最简单的情报提供还是要有的。 所以在京师名妓的身边安插一个探子,这种操作简直是太应该了,毕竟名妓接触到的都是上层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可能有着特殊的含义,在青楼喝大了之后,无意中说出来的一句话,就有可能包含重要的信息。 而放弃这样一个名妓,也就是厂卫自己切断了一条消息渠道,用来监视自己这么一个被贬谪出京的七品小官儿,这样的手笔显然是不小的,遍观整个内廷,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实力的,也就只有金英一人。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杨尚荆叹息了一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马车,第二辆里坐着的是女眷,第三辆车里放的是财货,第四辆车里则坐着蔡大家和她的丫鬟。 忠叔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是啊,能够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一大半,连同皇帝赐下的田产都拿出来修庙,为先帝祈福,这种决断可不是一般人能下的,也是他精明,否则现在内廷又哪里有他落脚的地方?” 人一想下什么结论,总想着引经据典一番,以证明自己判断的正确性,这一点杨尚荆表示理解,毕竟忠叔现在不是在自说自话——金英的确是给明朝的历代先帝修了庙、请了和尚念经祈福的,也正是因此,他才得以在王振几乎统治了整个内廷的情况下,依然保留了正统皇帝的信任,站住了内廷的第二把交椅——宦官的地位全靠圣眷,和资历没有任何关系。 “这金英……还真是好大的脾气啊,不过一个家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和我较上劲了。”杨尚荆叹了口气,用手指弹了一下车窗。 忠叔摇摇头,纠正道:“能够历事四朝而不倒的太监,可不是什么意气用事之人,他应该也是看出了少爷的不凡之处,毕竟能够临机决断,放弃了翰林清流的好前程,杀了他的家奴自污,然后从京师这个大漩涡里面抽身而退,甘做一任县令的人,不多。” 我就是挖空了心思想要跑路而已,毕竟京师这趟浑水里面,杨荣嫡次孙的光环不仅仅是保命的护身符,更是催命的阎王帖啊,至于县令和翰林之间的差距……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三学生,对这俩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啊,怎么就这么高大上里? 杨尚荆沉默里一下,然后转移了话题:“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去做?身边跟一个厂卫的眼线,总是不那么让人舒服的。” 忠叔背对着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狰狞的笑容,语气里却全都是淡然:“厂卫的探子嘛,仁宣二朝以来,老仆下手处理的,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里,少爷还请放心把,留不下什么后患的。” 杨尚荆听了这话,点了点头,慢慢靠在里座位上。 所谓的仁宣之治,在位就一年的仁宗朱高炽,和在位十年的宣宗朱瞻基,就真的那么体恤民力,创造了一个太平盛世么? 这纯粹是文官儿们的唱赞歌,给皇帝陛下灌灌迷汤,听着高兴也就得了,真拿这个当真,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帽。 朱高炽还好说,一年的功夫能够摆平榆木川之变留下的烂摊子就不错了,然而朱瞻基登基之后,在北方兴兵讨伐鞑靼,瓦剌这些元蒙残党的次数和频率也不算低了,家里还有个不省心的二叔想学着爷爷来一场靖难,这些活动里面可都有杨荣的影子,之前那个杨戬的记忆力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农耕年代的盛世,要的是十年生聚十年休息……然而仁宣两朝,生聚个屁,休息个屁,本质原因还是文官集团欺负皇帝图样图森破,真的拿衣服,把朱重八、朱老四两代皇帝留下的皇权集中制度进行了一系列削弱之后,给很傻很天真的皇帝戴高帽的,杨忠说他处理过厂卫的探子,实际上就是文官集团摆脱厂卫监控的一个最有效的手段,只有文官本人摆脱了厂卫的监视、文官儿的家族摆脱了厂卫的控制,这才好在下面搞点儿小动作。 否则,都像朱重八在位那会儿,大臣晚上吃了啥、放了几个屁、写了什么诗皇帝都知道,那还玩个毛线。 杨尚荆这边刚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听外面传来马蹄声,然后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人问忠叔:“老丈,前方马上就要到通州里,杨大令此番南下,欲走水路还是陆路?” 所谓通州,便是借着京师漕运兴起的通济之州,换成地理学角度,那就是交通运输对城市的影响,后世号称火车拉来的那一票城市,比如郑州、株洲之类的,和这个也差不多。 忠叔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不知成国公有何安排?” 那人笑了笑,很憨厚地回答道:“国公只说,这一路上直到顺天府,皆听杨大令吩咐便是,我们这二十多人也不过是行伍间的厮杀汉,正巧偷个懒。” 忠叔应了一声,然后说道:“我家少爷刚刚躺下,这会儿应该是睡了,待他醒来,老夫问问再做决定吧,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成算。” 那汉子答应里一声,然后骑马走了,杨尚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忠叔是一个合格的侍从兼幕僚,无时无刻不在维护者他这个做少爷的权威,没有丝毫的僭越,或许当年杨荣把他派在自己的身边,就有着这样的考量吧? “忠叔自行决断也便是了。”杨尚荆有些无奈地说道。 忠叔没有搭茬,而是说道:“依老仆来看,还是走陆路比较好些,后半程转水路也是好的,这样能慢一些,给建安家中留下足够的时间应变,派人北上。” 杨尚荆点点头:“那就依忠叔的吧,我们走陆路。” 第二十一章 穿越之后要先改三观 第二十一章 明朝的路政,是在继承元朝行省制度的同时,一起继承下来的,到了正统年已经七十多年了,别说继承的时候就因为元末农民起义饱经风雨里,就是这七十多年的天下承平,也给祸祸的够呛。 毕竟人工还能用徭役征发,但是开山采石之类的活计,就要掏钱了,所以这官道吧,离城池啊、驿站啊这类地方近点儿还好说,稍远一点儿就是惨不忍睹。 所以一般官员南下,只要不是特别晕船的那种,都会选择走水路,快捷、舒适,一路上的水匪面对官船也要克制,不及陆上悍匪那般穷凶极恶,不过忠叔的消息是从水路发回建安的,所以为了拖时间,就不得不改走陆路了。 反正只要在规定期限内到达台州府黄岩县上任,谁还管得着他是从哪里过去的不成? 也不知道蔡大家是金英派出来的人物,还是她身边的人是金英的人,用生命威胁她让她参与合作,反正刚刚到通州的晚上,蔡大家就来到了杨尚荆的房间,这个当口儿上,丫鬟知琴刚刚服侍杨尚荆洗漱完。 “蔡大家今夜前来,可有什么事情么?”杨尚荆和煦地笑着,一脸的暖男相。 蔡大家轻轻点头,然后柔声问道:“今日奴家跟随公子出京,行色匆匆,不曾将卖身的契文交与公子,今夜依依前来,正是奉上奴家和婉烟的卖身契。” 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两张卖身契来,双手奉给里杨尚荆,那个婉烟,应该就是跟在她身旁的丫鬟的名字了,一旁的知琴看着蔡大家吹弹可破的小脸儿,一脸的吃味。 论长相、论见识,甚至是论琴棋书画,她这种建安杨氏自由培养出来,安排在嫡系族人身边的侍女,比起蔡大家这种名满京师的清倌人,都是不差太多的,但是男人嘛,一向奉行的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对面这种素有名声都会高高在上的美女,怎么也要比她这种家养的丫鬟有吸引力吧? 要知道,杨尚荆在进京赶考、高中二甲三十三名之前,杨荣是不让他近女色的,刚刚当上官儿没几天,又要回乡守制,如果真的没有在外胡混的话,应该……还是个雏儿? 不过知琴很明智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杨尚荆笑着结果卖身契,然后问道:“也好,卖身契放在我这里,等到了应天府,若是蔡大家想走,自然会原封奉还。” 卖身契这种东西,是一种束缚,更是一种凭证,说白了就和身份证儿的作用类似,那些故作大方直接撕碎了的穿越者,除了自身装逼之外,没有任何卵用,只是制造出一个个黑户,正确的操作姿势,是拿着这东西去官府上,帮着脱了贱籍。 蔡大家摇摇头,声音哀婉,泫而欲泣:“少爷救奴家于水火之中,奴家纵然出身风尘之地,不能以身相许,但为奴为婢还是要做的,少爷千万别再说出那般话来。” 交了卖身契,身份自然也就变了,蔡大家在青楼之中虽然是清倌人,但逢场作戏的本事还是不错的,所以转瞬间就改了称呼,站在一旁的知琴默默地扭过头去,装做给杨尚荆铺床的样子,在心里不断地呸呸呸,暗骂着青楼女子的不要脸。 杨尚荆看着蔡大家的表情,再看看知琴的动作,想笑还是忍住了,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如今世道多艰,蔡大家若是不嫌弃,跟在戬的身边倒也无妨,天色不早了,蔡大家还请回去安歇吧。” 蔡大家能换称呼,杨尚荆自然也能换,不过他要坚定立场,说放了蔡大家离开就放了蔡大家离开,所以她就没有换这个称呼。 蔡大家看了看知琴窈窕的背影,点了点头,礼貌地告退,转身就要离开,可走了一半,却突然停住了身形,回头问道:“奴家想问问少爷,此番南下,少爷要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路?” 杨尚荆看着她略有些闪烁的眼神,心下就有些明白了,他笑着反问道:“我倒是忘了,蔡大家京师出生,乃是北人,纵是乘船,也不过是画舫之上弹奏一番,没入过大江大河罢?” 南船北马,这是封建年代中国交通工具的南北差异,所以蔡大家还是点了点头,很顺从地说道:“公子说的是,奴家的确不曾乘过船。” 于是杨尚荆的笑容越发的阳光了,就如同那春日的朝阳一般,暖的让人浑身发热,暖的让人汗流浃背:“那便走陆路吧,虽是劳顿了些,却没有水上的颠簸,若是为里赶时间,让蔡大家在陆上水土不服,戬着实过意不去。” 蔡大家明显惊愕里一下,眼中的神色有些慌乱,她沉默了足足三秒钟,这才盈盈一福:“那就多谢少爷的体谅了,奴家告退。” 看着蔡大家离去的婀娜背影,知琴终究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这蔡大家当真好看,少爷真的不想将她收入房中?” 杨尚荆扭过头去,就那么盯着她看,她最初还有些惊恐,喃喃说道:“少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说着说着,她的头慢慢就低下去里,直到偷眼看见了杨尚荆眼中的玩味,这才抬起头来,俏脸通红地嗔怪道:“少爷你好坏!” 嗯,这套路很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只要不发好人卡,怎么都好说。 杨尚荆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说了放她走,自然是要放她走的,这种风尘女子,哪里有我家知琴可爱。” 知琴扑闪着大眼睛,通红的小脸儿上就带着笑意,然后就听杨尚荆说道:“你等下去把忠叔请过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商量。” 知琴应了一声,捏着衣角就出了门,到了门口的时候,扭过头来,一脸的羞怯:“那少爷,今天晚上……” “马上就要南下了,你早些休息。”杨尚荆接口道,然后知琴的脸色就有些黯淡地离开了。 屋里的杨尚荆抖了抖衣襟坐下,有些挠头:“早点儿的时候还想着美女投怀送抱的时候多风光,真遇上了还是抓瞎啊,看来……这穿越之后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三观的改造啊。” 第二十二章 直面这个时代的黑暗 第二十二章 在知琴去找忠叔的这一会儿,杨尚荆拿起桌子上的卖身契来仔细看了看。 蔡大家的契约是宣德三年写的,时间是六月份,上面标明了蔡大家的姓名、出身,单字一个“慧”还是后起的,出身陕西的小农户人家,当时正好三岁多一点儿,偏赶上陕西大旱减产,家里粮食不够了,养活不了那么多人了,她的老爹也只能把她卖给了人牙贩子,然后进了青楼楚馆。 至于那个婉烟,北直隶人士,比起她这个大家来小了四岁,也是三岁多一点儿就被卖了,宣德七年顺天府应天府都有水灾,结果她家遭灾严重,没等挺到朝廷免粮税,就把她给卖了。 “这才是封建农耕文明的日常啊,卖儿鬻女的,饿死几个人都是稀松平常。”杨尚荆弹了弹两张卖身契,叹了口气,无论是他还是原来的杨戬,平时都是不接触这些底层事务的,所以也看不出这卖身契里有没有什么道道,但他对封建年月这些事儿,还是很有感触的,“什么免夏粮啊、免秋粮啊,政策都是好的,到了下面可就不一定咯,至于赈灾的新粮变陈粮、陈粮变糟糠,捞的简直不要太爽,几百年之后著名的军机大臣和中堂和大人不是说过嘛,灾民,他是不能算人的。”(作者注:这两场饥荒都是很大的,毕竟明史宣宗本纪里面是有过记载的,能入正史的饥荒就和能入正史的官儿一样,很大=。=) 摇了摇头,杨尚荆在心里算了一算,这蔡大家今年也是双十年华,搁在五百多年之后连个晚婚晚育都算不上,但在这年月,可是晚婚晚育的典范了,能在这个岁数上没有“老大嫁作商人妇”,除了自身的姿势水平的确很高之外,背后的推手也是很强硬的。 “我摊上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杨尚荆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都快炸了,朝堂上的风波,对手们的计算,乃至是猪队友神队友的各种反应都要计算一遍,这活计简直不像是人能干的啊。 正思量着呢,门外传来了忠叔苍老的声音:“少爷可是叫老仆?” 杨尚荆连忙站起身来,跑过去给忠叔开门,倒不是说奴大欺主,关键是封建年月孟子的黑锅不仅仅是皇帝不喜欢,士大夫也不太喜欢,“君使臣如手足”那一套用在家主家仆上也好使,不给忠叔这种老把式伺候妥了,以后都不用背叛,划个水什么的就能让他凭空多出来无数的麻烦。 “忠叔进来坐,正是有事要和忠叔商量。”杨尚荆把忠叔让进来,然后这才说道,“刚刚那个蔡大家,亲自送了自己和贴身小婢的卖身契来,有了几句对话很有意思,想让忠叔帮忙参谋参谋。” 现在杨尚荆要做的,就是脱离朝堂上的风波,包括金英的监控,这一点容不得半点儿马虎,所以在重复那段对话的时候,杨尚荆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就连蔡大家的眼神,动作都形容的惟妙惟肖。 忠叔听着杨尚荆的话,眉头微皱,盯着手里的卖身契,开始考虑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和杨尚荆这种清贵文人,不同,忠叔这个出身绿林的悍匪,是什么脏活都做过的,可以说整个封建年代的所有丑恶,没有亲手制造过,也亲眼见证过,这种隐藏在暗处的人,是每一个大家族长盛不衰的根基。 “这个蔡大家的问题应该不是很大,但是这个叫做婉烟的侍女,应该是有问题的。”忠叔敲了敲桌子,沉声说道。 杨尚荆的眉毛挑了挑:“何以见得?” 这种增长见识的机会可是不多的,毕竟他穿越前也就是个大学生,对于社会的丑恶还是只停留在见识上,而马上去做的县令,则是要面对足够底层的黑暗。 忠叔皱着眉头,慢慢说道:“虽然说丰年也有饿死人的情况,但那也是要出了直隶近畿才能有的,否则被啥都不懂、或者是懂装不懂的清流抓住,就是沽名钓誉的好机会,七年的那场水灾,老仆是在京中伺候着的,当时宣宗皇帝钦点,内阁诸公公推,六部胁从处置,文有科道、都察院监管,武有厂卫暗访,北直隶之地,算是清净了的。” 这事儿我懂了,京师重地,首善之地,当然要安排好救灾工作了,要知道,京师附近的老百姓心气儿都高,而且保不齐就有个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能和清流官儿搭上关系,到时候老百姓指着老天爷骂皇帝昏庸无能,是妥妥的能传进皇帝耳朵里的,听着也不好听啊,所以这种时候,为了朝廷的颜面,为了皇帝陛下的脸面,就必须拿出对付官僚主义最好的办法了。 从上到下一刀切,谁敢扎刺儿就弄死谁。 眼看着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忠叔继续说道:“所以说,这个婉烟看起来没有问题的身份,其实就是有问题的了,这也符合锦衣卫自太祖以来一直的行事作风,隐于暗处,伺机而动,出名儿的人物,他们是不考虑的。”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潜伏什么的都是这个套路,越高的知名度、越高的曝光度,就意味着越高的危险性,如果蔡大家能有那样的水平、那样的心理素质,就不会大材小用到来监视一个七品小官儿,而应该面对一二品的文武大员。 因为金英并不是一个容易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人物。 “忠叔打算怎么处理她们?”杨尚荆微微眯眼,声音里有些凝重,虽然之前忠叔有处理过这类人物,但那个时候身后是杨荣背书,内廷也有太皇太后张氏牵制宦官,和今日决计不同。 忠叔沉默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这件事便交由老仆吧,少爷官职在身,以后是要接下杨氏一族的人物,只消吩咐下来便是了,这些阴暗……” 杨尚荆很坚决地摇了摇头,用最坚定的声音回答:“我马上就是县令了,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又怎能在那些如油的小吏们面前树立威信?我可不仅仅是要在那里混日子的!” 第二十三章 杨家……有钱啊 即便大明帝国从太祖朱元璋建国之日起,就一直着手用严苛的户籍制度和路引制度来限制流民的产生的无规则迁徙,以达到稳定社会秩序的目的,然而这些手段名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毕竟农耕文明的生产力低下、小农经济的脆弱和封建社会的阶级压迫与剥削问题,都是没有办法彻底解决的,“其兴也勃也,其亡也忽焉”,这是历史规律,朱元璋再牛,也超脱不了这个规律。 再加上明朝好死不死地遇上了小冰河时期,阳春三月的京师,温度低的还能把人冻成狗,那粮食产量能高到哪儿去?翻开一本《明史》,基本每年都有“遣某官某某赈某地饥荒”、“免某地夏/秋被灾税款”这种字样,然后从内阁六部到县一级各级官僚对着赈灾款项上下其手…… 于是乎,赶着三四月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光,从顺天府到应天府这一路上,杨尚荆看见了至少二十波流民,一个个饥肠辘辘、脸色蜡黄,虽然没有什么饿殍出现,但看他们已经开始泛起绿光儿的眼睛也知道,只要遇到落单的肥羊儿,他们并不介意杀人越货。 “这就是……盛世?!” 虽然对农耕文明做过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看着这种景象,杨尚荆还是一脸的震惊,连语气都从肯定句变成了疑问句,语气之惊讶,里面甚至带上了些许怒火,吓得在旁边伺候着的明棋都是一个激灵。 赶车的忠叔点了点头,声音里有点木然,但更多的是淡然:“当然,这就是‘盛世’。” “庙堂之上的那些大员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对这等景象一无所知不成?”杨尚荆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拔高了不少,他没指责皇帝,因为他知道,现在的皇权,已经成功地被文臣武将们“装进了笼子”,再加上皇帝没有地方任职经验,自幼就是锦衣玉食,能体察民间疾苦那才叫见鬼了。 杨忠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知道,又能怎么样?钱粮就那么多,国库要充足、军队要供给、文武百官的饷银要发放,这些钱粮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咱们杨家还好些,祖太爷定下的规矩就是善待邻里,多做善事,每逢灾年,设棚施粥之类的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家中收成好些,也能免去邻里的一些债务,但放在别的地方,没有了咱们这样的乡绅,单靠官府开仓放出来的那些糟糠皮子,哪有不死人的?” 是的,赈灾的事情,朝廷每年都在做,然而派下去的钦差如果不和当地官佐同流合污,能够监察到的地方也很有限,后者也能让一些灾民得了实惠,但前者就是喊口号捞银子罢了,至于灾民起义,往往也反的是本县主官,而不是什么远在天边的皇帝。 政策都是好的,不过是下面的人歪了嘴念错了经,反贪官不反皇帝这种戏码,五百来年之后一样演的火热,人类社会……他是不会进化的。 停顿了一下,忠叔笑了笑,有点儿苍凉,他用马鞭指了指坐在杨尚荆身旁的明棋,说道:“少爷可以问问,她是怎么进的咱们杨府的。” 杨尚荆沉默着,其实看了蔡大家送来的卖身契之后,他就有些明白了,只不过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总不愿意面对这些事情罢了,二十多年来形成的三观,可不是穿越之后融合了一段记忆,就能在瞬间摧垮了的。 听着明棋说完,忠叔继续说道:“那一年,府上一共收留了十八个仆役,第二年放了其中十个的贱籍,但是杨府终究是只有一个的。” 随手指了指前方成国公府家丁手中的旗帜,偌大的“朱”字迎风招展,二十来个家丁各个跨弓持刀,然后说道:“这一路上,若不是成国公威名震慑,加上这二十来人杀气腾腾,虽然没有披甲,却也算得上是战力彪炳,只怕这过路的流民,都能将少爷生吞活剥了。” 眼看着杨尚荆沉默了下去,忠叔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本来老仆想着,就不用让少爷接触这些了,凭着老太爷的威名、少爷的能力,在翰林院坐到内阁也没人会多说什么,可是天不遂人愿,既然少爷贬谪出京了,也想做些事情,这些事情老仆还是多说说吧。” 一主一仆正说话间,就看见远处烟尘四起,马蹄声远远传来,忠叔猛然伸手,就从座下面摸出一柄长刀来,那二十多个饱经战阵的成国公府家丁更是人人掣弓在手,弯弓搭箭,这年月剪径的蟊贼多了,总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或者是利令智昏的,要挑个官宦人家下手。 “来者速速停下,这里是成国公家的车队!” 为首的汉子大声怒吼,手中长弓弯如满月,直直地瞄向了前方,若是对方有一个答话不对,二十多个家丁这一轮箭雨下去,至少能报销十个八个的敌人。 明制,勋贵之家不许私铸甲胄,但是用用大明制式的武器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这些家丁和家主上了战场,那都是一个个熊罴,而这个年代,官方将作监出品的兵器,都是质量优良的代名词。 前方的烟尘渐渐散去,四十多人出现在道路的另一边,一个汉子拍马出阵,对着这边叫道:“校尉且慢动手,我等乃是建安杨氏家丁,前日里接了京中信件,北上接应少爷南下的。” 顿了顿,他拍马向前,伸手掏出一块腰牌丢了过来:“忠叔曾言,少爷随成国公家丁南下,不知现在可在车中?” 听了这话,忠叔打量了一下来人,收起了刀子:“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杨二,来见过少爷吧。” 看着这四十多人一人双马的阵势,杨尚荆顷刻间就进入了懵逼状态,这些人……真的是自己家的家丁?杨家……他真的有这么富庶? 虽然他读的书不多,但他也知道,无论啥年月,养马,尤其是养战马,他都是烧钱的活儿啊。 第二十四章 一个好出身的重要性 第二十四章 杨尚荆惊诧“自家”有钱,也不是他继承的记忆有问题的锅,实在是在家那会儿,整天就是被关在屋子里读书,出去走走也是求学或者和其他士子吟诗作赋装个逼,和家里的一般性事务不搭边。 再加上养马,尤其是养战马这种生产活动,实在是太高大上了些,这些马不仅仅比人吃的好的问题,而是好太多的问题,可以说,一匹合格的战马至少能顶的上两三个普通人的消耗。 就在杨尚荆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杨二走上前来,对着他见礼:“杨二见过少爷。”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大概是常年在外跑的缘故,皮肤黝黑,脸上一道巨大的刀疤从左眼角划到下巴上,让整个人都凶悍了不少,手上厚厚的老茧证明,这也是个舞刀弄枪的好手。 旁边的忠叔开始解释,不过有点儿语焉不详:“杨二是咱们家护院的头目,常年是在闽北的,少爷早年在家苦读,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嘛,懂了,这不就家里的白手套嘛,负责在闽北干点儿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回应该是家里分不出什么人手了,不得不把这些人调出来了,毕竟整个杨家现在,能在官场上不靠荫庇混出点儿名堂的,也就他自己了,可不能就那么折了。 “免礼免礼,接着向南走吧。”杨尚荆摆了摆手,让杨二起来,“大家继续向南走吧,早一日到达黄岩县,也好交差才是。” 听了这话,不拘是一旁观察的蔡大家,还是成国公府上的家丁,心中都是充满了鄙夷,你要是想早些到任,在通州就上船了,还要一路上走这么久? 不过这种鄙夷也就是想想,大家都不会说出来的,无论是蔡大家还是成国公府上的家丁,都知道他这般选择的意义所在。 和杨尚荆的内心惊诧、表面平静不同,成国公派来的家丁头子那真是各种理解,而且很快和自己地位相当的杨二打成了一片,互相吹捧,聊着自己曾经的峥嵘岁月。 各家各户其实都有自己私底下的一班人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也算是封建年代的潜规则了,严格上来讲,成国公朱勇家发迹的时间还是有些晚了,比起建安杨氏这种百年世族,还是差了不少的,毕竟号称万亩林始祖的杨达卿,不但很装逼地不在明朝出仕做官,就是元代的异族统治者一样不给面子,就这样的家室、就这样的传承、就这样的底蕴,要是真像明面上这么干净,才叫有鬼了。 最重要的是,哪怕他们不知道建安杨氏的风光,也能从当年杨荣在京城里的种种风光猜出一二来,当时不收授高额贿赂,反而隔三差五给皇帝打个报告,然后大排筵宴的宴请京中诸多好友的,翻来翻去也就杨荣这么一个人,有钱任性都是贬低了杨荣的境界,哪怕是这些家丁,都对杨氏的家底有所耳闻——别的或许没有,但就是有钱! “今上虽然定都于顺天府,改了这行在的称呼,但是南直隶毕竟是太祖龙兴之地,朝廷一直未曾轻忽,老太爷的门生故旧,可又不少人在这里任职,少爷要不要进这应天府,和他们打个招呼?”赶着车的忠叔一边儿甩着马鞭子,一边儿问道。 杨尚荆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还是算了罢,等到了应天府,我们直接换成水路南下,溯永宁江而上,直至黄岩县便是了,金英的耳目还没有彻底除去,还是少生事端为妙,免得让他们抓到了把柄,或是让他们受了刺激,做出些不好的事情来。” 金英能在他的身边摆上一个蔡大家或者是婉烟,就肯定有发送和接收消息的渠道,自己走陆路走了这么久的时间了,人家的消息估摸着早就送满了沿线的所有节点上,这个时候去摆放杨荣的门生故旧,简直就是在拍着屁股告诉人家——来啊,小太爷儿我没别的,就是出身好门路广,哪里都有亲爷爷的门生故旧,有种你来搞死我啊! 忠叔很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听了杨尚荆的话之后,微微点头:“少爷说的是,倒是老仆欠考量了,想来老太爷的那些门生故旧早已收到了北直隶的消息,对中枢的事情有了一定的了解,不会因此怪罪了少爷。” 杨尚荆点点头,算是把这个问题揭过去了,反正从京师离开的时候,外朝就给了他一个很明确的信号,那就是在浙江可以随意地折腾,只要不是搞得特别过分,弄出来一个民怨沸腾,那么他的考绩必须都是上上。 过了一会儿,杨尚荆终究还是没忍住心中的疑问,问道:“忠叔,我看杨二他们前来,都是一人双马,我们建安杨氏世居闽地,乃是多山多水之所,舟楫用的素来比马要多,怎么会养上这样一批好马?” 忠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些马都是战马,可不是咱们杨家的东西,虽然来历不甚清楚,但总是跑不脱东南这些卫所的马厩,当年老太爷在中枢的时候,可是以军事专长行走于内阁,这各地的都指挥使司,还是多少能使上一些力气的。” 这就是出身的重要性了,有个好祖宗,在封建年代比啥都强,在牛叉的穿越者没有个好出身,也得为了一个一展所长的平台夺走不少的弯路,真指望着“英雄敬不问出身”…… 呵呵,现在这正统朝,身居高位的也就杨士奇一个是随母亲改嫁,然后被继父特许改姓的,然而他的继父也是官宦人家,没有这个出身还想着爬到高位?起步的时候就能被酸死。 所以杨尚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说道:“说来也是,我杨家现在怎么也有了一个世袭都指挥使的正二品武职,虽然没有实授兵马,但养些军户、家丁也没什么,借调些人马,就算是朝廷知道了,也会一笑而过吧。” 第二十五章 南京城的勋贵们 第二十五章 忠叔说的不错,建安杨氏只想发发财,最多涉政涉黑,养一点儿杨二这样饱经风雨的打手,或者是从大牢里捞出来一个忠叔这种有功夫、有能力、有见识、有头脑的封建帝国主义四有人才,可从来没想过组建大规模骑兵来个造反什么的。 所以在应天府,杨二等人就拿着建安杨氏的帖子去了南京兵部,把八十六匹战马交还了,所付出的不过是几百贯的人情钱,管着军马的那个主事都没出面,接待他们的就是个没有品级的小吏。 这倒不是为了避嫌,纯粹是因为没把这个当回事儿,反正睁一眼闭一眼,把事儿做了,捞完名声就得了,以后他有事儿了,杨荣之前的门生故旧也得搭把手,为了几百贯的小钱直接出面,不值当。 “这南京的锦衣卫倒也随和。”坐在马车里的杨尚荆摸着下巴,很是有些感慨。 弄了一匹驽马跟在车旁的杨二听了这话,很憨厚地笑了笑,不过脸上刀疤扯动之下,憨厚的笑容就带上了一股子狰狞的意味:“不瞒少爷说,这南京的锦衣卫的确随和,毕竟已经被打怕了嘛。” “天子亲军还能挨揍了?”杨尚荆挑了挑眉毛,感觉自己的常识有点儿不够用了,哪怕经历了仁宣之治再加上八年正统之后,锦衣卫的爪牙已经被外朝的文臣武将们收拾的差不多了,那也是披着飞鱼服的天子亲军啊,怎么就被揍得害怕了? 杨二听了这个问题,继续憨厚地笑:“这南京城又不是北京城,皇帝不在这里,锦衣卫又不是宫中的太监,凡事儿都要仰仗着南京六部的官吏,所以这嚣张跋扈的劲儿,也就少了不少。” 锦衣卫在南京的确不像北京那般部门齐全,级别最高的也高不过南京六部的尚书,再加上身边没有皇帝撑腰,镇守太监也是在北京失势了才被轰出来的,所以面对文官儿的时候,自然是矮了一头的。 见到杨尚荆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杨二继续说道:“而且这南京城啊,勋贵武将也是多的不行,那些勋贵出身的少年郎,一个个承袭荫庇,活的舒坦无比,自然也不会把这些外朝的鹰犬放在眼里了,就在前年,魏国公家的人在青楼吃酒,和锦衣卫城南千户所的人起了冲突,直接就带着家丁把千户所给砸了,锦衣卫颜面尽失,那位……也不过是关了几日,就又被放出来了。” 魏国公就是徐达的封号,明成祖朱棣的舅子,皇亲国戚,世镇南京,就这个身份,就这个地位,把几个苦哈哈的锦衣卫揍一顿,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了,别说砸个千户所,就是打折了那个千户的腿,估摸着北京的文官儿们最多也就喷几句“勋贵枉法”之类的陈年老调。 毕竟不管啥时候,官方暴力机构遇到真正能通了天的权贵的时候,九成九都要矮上一头的,优雅、高贵、清贵的文官儿们,也乐得看见锦衣卫的鹰犬和粗鲁的勋贵们斗,人脑打出狗脑来那才叫好顶赞呢。 一行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杨尚荆就想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好静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路从北京南下,杨尚荆感觉自己多了不少的见闻,这对于他三观的重塑有着重要的作用。 “晚饭直接送到我的屋里来就好了。”杨尚荆吩咐着知琴,“叫小二送一壶茶水过来,你和明棋也去歇着吧,我自己一个人静静。” 知琴踌躇了一下,然后小心地问道:“少爷,可是需要奴婢帮着揉揉肩?这一路的舟车劳顿,只怕少爷这身子也吃不住呢。” 得了,我现在还撑得住,要是你给我来个专业手法的按摩,保不齐我就撑不住了,毕竟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四有青年,他和忠叔这种封建帝国主义四有忠仆有着本质性的区别的,什么“最髙の風俗”之类的东西,他可是从来没看见过的,一旦身临其境把持不住,搞个身体免疫力下降,最后加上一个水土不服…… 嘛,封建年月死个把人的实在太简单了,这两样加起来给他来个偶感风寒,跑肚拉稀之类的,很可能就要了他的小命儿了,到时候只怕金英这些人能乐得在司礼监里面蹦迪。 所以他摇了摇头,很坚定地拒绝道:“还是不用了,少爷我的身体也不算弱了,你们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知琴点了点头,有些委屈地退了出去。 然后杨尚荆就自己躲在屋里静静了。 然而吧,静静大概是个美女,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那种极品美女,杨尚荆这才刚和静静坐下,还没来得及交流一下感情呢,外面就传来了忠叔的声音:“少爷,魏国公家三公子协同一众南京勋贵来了,想要见见少爷,人就在外面。” 杨尚荆听了这话就是一愣,心说这帮勋贵被骂果然是有道理的,连个拜贴都没有直接就登门了,这也太有辱斯文了吧?不过想想也是,自己出身再好,也比不过人家魏国公的三公子,哪怕是杨荣活着的时候,人家来看自己,保不齐想着点还是给自己面子呢。 于是杨尚荆也只能放弃了继续和静静这个大美女谈谈人生理想的愿望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裳,正了正璞头,这才开门走了出去:“既然人都来了,那也不能就这么拒之门外,今后在江南办事,少不得还要和这些勋贵们打交道。” 忠叔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叹息了一声:“等下出去,少爷还是平心静气的好,这勋贵子弟,大多是无法无天、言行粗鲁之辈。” 杨尚荆点点头,应道:“我省得,只消打发几句,也便是了,这人在南京,总不能和本地的地头蛇起了冲突。” 跟着忠叔的步伐下了楼,杨尚荆就看见一楼的大厅里坐了五个身穿华服的年轻人,十来号膀大腰圆的汉子手扶刀柄站立两厢,把个掌柜的吓得缩在柜台里,一声儿不敢吭。 第二十六章 经济问题,一抓就灵 正统年间,虽然皇权上相比洪武、永乐二朝有了不小的削弱,但是离着法令废弛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商人再富裕,也不敢穿着绫罗绸缎满哪儿乱窜,所以穿着一身绸缎的杨尚荆一从楼上走下来,坐在主位上的那个青年当即就站了起来:“可是尚荆兄当面?” 杨尚荆上下打量这人几眼,也就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眉宇之间不见一点儿煞气,只是有一种雍容的书卷气,想必是自由锦衣玉食养成的气质,举止之间也没有勋贵常见的莽气。 所以杨尚荆拱了拱手,回答道:“正是,不知兄台何人?” 青年微微一笑,气度雍容,语气却很是客气:“在下魏国公三子,徐尚庸。” 听着这个名字,杨尚荆的眉头挑了挑,魏国公一脉和明成祖一脉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但是吧,在杨尚荆的认识里,这家的爵位承袭是乱七八糟的,现在在位的徐显宗挂机之后,承袭爵位的不是徐显宗的儿子,而是他弟弟徐承宗,史书里是一片祥和,然而鬼知道两房有没有人脑打出狗脑来。 不过这个时候,杨尚荆明显不能对他说“你老子四年之后就要升天,你的叔叔会承袭魏国公的爵位,以后就基本没你们这一房什么事儿了”,那妥妥地要被打死,所以他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一句话。 分宾主落座之后,徐尚庸开始给他介绍身后的其他世家子弟:“这位是刘启道,诚意伯之后,这个是李兴潜,襄城伯之后,这个是李准新,丰城侯之后,这位是汤易寒,信国公之后。” 听着这些人的名字和出身,杨尚荆眼皮子继续跳。 倒不是这里有什么名人,事实上这些人正史连个名儿都没留下来,纯废柴的那种,而是因为这个魏国公家三公子介绍的方式,显示出了他的心机和智计,按照礼制,他应该先介绍的是信国公汤和的后人,不过他先介绍的是诚意伯的后人,诚意伯是谁?刘基,说这个可能还有人不知道,但说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了,刘伯温。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诚意伯家里没人袭爵,把他放在第一位上,旁边这些人还没有什么不满,很显然这并不是刘伯温牛叉到现在还有余威,而是因为这个徐尚庸真的能镇住场子。 “不知诸位今日来找戬,有何事?”杨尚荆问的很是客气,虽然他是有官在身的,出身建安杨氏杨荣嫡次孙,也不差,但是这年月勋贵还是很有话语权的,客气点儿交个朋友,总比来个清流式的孤高要好。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传统的读书人,礼制啊、礼节啊之类的,在他看来也就是个屁。 徐尚庸哈哈一笑,说道:“早半个月,就听说北京城出了大事儿,大太监金英的家奴被一位翰林清流打杀了,原来还想着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呢,后来就听说是尚荆兄出的手,接到了消息,听说尚荆兄左迁台州府黄岩县,我们就想着在这里见识一番尚荆兄的风采。” 摇了摇头,这徐尚庸有点感慨,语气里也是颇多自责:“如今的北京城,内廷权势滔天,尚荆兄能做出这般举动,实乃我辈楷模,故此尚庸等人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上门来了。” 没事,其实我也不在乎礼节,我就怕你们听说我一拳怼死了郭淮,以为我是什么天下第一高手,过来找我打架扬名的。 杨尚荆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不过一个腌臜的太监家奴,就敢不把整个外朝放在眼里,这让戬如何容忍?打杀了也就打杀了,不过是外放出京,暗降一等罢了。” 这年月可不是五百年后,京官啊、省布政使直属衙门的官儿平调一地主官可不是镀金,而是贬官,要是没人,以后再往京中运作可就难了。 不过杨尚荆这话说的豪气,而且把文臣勋贵放在了一起,往死里怼内廷的太监,这就很是对了这帮勋贵们的胃口,就听汤易寒哈哈大笑:“人言三杨内阁之中,文敏先太师最擅军事,以内阁次辅之位,留下世袭都指挥使之职,如今看尚荆兄这般威风,倒是有将门虎子的风范。” “汤兄折煞戬了。”杨尚荆笑着回道。 这个开场还是不错的,最起码没有爆发出什么矛盾来,大家一起谈笑风生,岂不美哉? 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大家聊了几句,就听徐尚庸说道:“我们几个是贸然上门的,今天晚上酉时,我等南京留守的勋贵在秦淮河设宴,给尚荆兄接风洗尘,还请尚荆兄一定要赏光啊。” 啧,秦淮风月……这个感情好啊,不过从北京到南京,就大明朝路政烂成这个熊样,他杨尚荆的身板早就有点儿吃不住了,现在肯定不能再骑个什么马了,否则铁定马上风,不过…… 嗯,不过嘛,虽然不能对比五百多年之后东艹完技工和大明正统年间第三产业从业人员的技术水平之间的差异,但是对比一下南北两京之间风格的不同,还是很不错的。 所以杨尚荆笑着站起身,点头说道:“诸位给脸,戬怎敢不兜着?” 这话要是平民老百姓说了,没问题,但一个曾经的翰林官儿嘴里说出来,怎么都透着一股子土味儿,然而在场的勋贵子弟,哪个是把之乎者也看在眼里的?所以一个个脸上笑的越发的灿烂了。 汤易寒指了指一个侍卫,说道:“这南京城,尚荆兄怕是没来过几次,就让我这家丁为尚荆兄带路吧,尚荆兄一路舟车劳顿,还要被我们这些人打搅,今夜一并赔罪吧。” 送别了这几个南京的勋贵,杨尚荆死狗一样倒在床上,问着自己的首席智囊兼首席保镖忠叔:“这些南京勋贵,为何如此痛恨北京的内廷?” “王振建言在各地增设镇守太监,这是在各地勋贵的手里抢钱啊。”忠叔叹了口气,“再说了,那郭淮之前一直在浙江倒卖浙盐,定然是和他们起过冲突的。” 这样啊……经济问题,一抓就灵,我懂了我懂了。 躺在床上的杨尚荆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第二十七章 所以说人类这五百多年进化出来了什么? 第二十七章 勋贵和文官之间的区别多种多样,根源上还是在三观上。 就比如现在这个宴席,若是一帮上了档次的文官儿聚在一起,那排场肯定是各种高雅,充分诠释一下什么叫做无形装逼最为致命,毕竟文人嘛,他含蓄; 但是看着这些南京城里上了档次的勋贵们弄出来的场面,杨尚荆就感觉到一股叫做土豪的气息,勋贵嘛,以武立家、以武传家,要的就是一个直爽,所以这个场面,简直都可以说是恢弘了。 嗯,和传说中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哈哈哈,尚荆兄赏光前来,这里也算得上是蓬荜生辉啊!” 一见了面儿,徐尚庸就哈哈大笑着,拉着杨尚荆往里面走,旁边的老鸨子见了,当即一甩手上的小手帕,徐娘半老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呦,这位公子好生面生呢,徐三公子你也不给奴家介绍介绍?” 徐尚庸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屁股上,脸上露出了男人逛青楼时特有的那种的笑容:“去去去,看见个长得俊的你就发嗲,这可是徐三爷我的贵客,建安杨氏的杨尚荆杨公子,先太师文敏的孙子,你让你下面的人把招子给我放亮了些,小心伺候着!” 三杨内阁的影响力,放在整个明朝那都是排行靠前的,再加上当年明成祖朱棣没迁都以前,杨荣在南京城也没少大排宴筵,毕竟建安杨氏他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不说挥金如土吧,境界上也没差多少,可以说虽然他人都离开几十年了,这里依旧有他的传说。 所以徐尚庸把杨荣的招牌往外一亮,这老鸨子的眼睛当时就亮了起来,连忙娇笑着说道:“诶呦喂,徐三公子你简直是说笑了,您的贵客,我们哪儿敢稍有怠慢啊。” 说着话,转向杨尚荆:“杨公子今夜在这里,可要吃好玩好才是。” 徐尚庸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把你们这里漂亮的姑娘都叫出来,让尚荆兄好好挑一挑,也好对比一下顺天府的八大胡同和咱们应天这秦淮风月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您就放心吧。”老鸨子娇笑着,扭着腰肢就往里面走。 杨尚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说自己又没有切身体会过顺天府八大胡同里面的风光,在这里也没打算好好体会一下,这怎么能做出结论呢?要知道,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啊。 徐尚庸甩了甩手,转过头对杨尚荆说道:“南京诸多勋贵家的人,可都在里面等着尚荆兄呢,请。” “请!”杨尚荆放下手,很礼貌地还了一礼,两个人并着排往里走去。 上了画舫,就看见里面已经坐了十多个勋贵子弟了,一个个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合体剪裁,正所谓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就这么一打扮,别说勋贵们大多数长得还不错了,就是那几个长得略显寒掺的,都有着一股子别样的贵气了。 南京城是大明朝的留都,这里别说皇宫保留着了,就是六部、五寺、都察院之类的衙门都是齐全的,所以勋贵子弟自然是不少的,现在负责镇守南京的除了世镇南京的魏国公一系之外,还有北京方面钦点的襄城伯一脉,至于其他没有跟去北京的,那就更多了。 徐尚庸指着这些勋贵们一个一个地介绍了过去,杨尚荆就一个一个点头拱手地问着好,要多客气就有多客气,直到最后,徐尚庸这才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道:“说来也是可笑,我们这些宴请尚荆兄的,倒是没有一个是成器了的,虽然都是嫡子,却……” 摇了摇头,他没把话说完,但杨尚荆是理解的,这帮人就是没有继承权的嫡子,只要上面的哥哥们不死翘翘,是继承不了爵位的,毕竟封建年月,礼制森严,嫡出庶出根本就是两个身份,明太祖朱元璋为了维护礼制,甚至把勋贵们的继承权问题都给制度化了。 当然啦,这些勋贵们聚集在一起,肯定是有家里授意的,也算是南京勋贵们的一次战队和表态,不来能够承袭爵位的嫡长子,估计也是要一个转圜的余地,毕竟谁都不知道王振这个给自己割了一刀的秀才能走到哪一步,真有一天位极人臣了,该跪还是要跪的。 前一阵,还有一个骂了自家伺候的小太监的驸马都尉,被王振扔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对这样小肚鸡肠的阉人,怎么小心都没错。 那无足轻重的人做弃子,得罪人不得罪死,留下一点点余地,这套路……也是很熟悉的嘛。 所以他很聪明地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一脸豪气地端起酒杯来,对这在座的这些勋贵子弟们说道:“在下杨尚荆,承蒙各位看得起,这一杯先敬大家了!” “不敢不敢!” “岂敢岂敢!” ………… 一众勋贵们连忙起身回敬,不少人眼里原本的淡漠就变成了欣赏,毕竟杨尚荆是考中了进士的人,之前还是清贵无比的翰林清流,哪怕是被贬出京,也是有官身的人了,能够这么没有架子地和他们这些纨绔打成一片,就足以让很多人看他顺眼了。 众人刚刚在这画舫里面坐好,那个老鸨子就领着一群漂亮的姑娘走了进来,那架势,就和五百多年后去KTV唱歌选陪玩的公主是一样一样的,看着那些站成一溜、身材婀娜的姑娘们,杨尚荆当即就是满心的感慨,心说人类这五百多年到底进化出来了什么。 “茗烟姑娘呢?”一个勋贵子弟叫嚷着,“今天这里可是来了贵客,还不请出来弹奏一曲?尚荆兄和我们这些人可不一样,那是二甲三十三名的进士,在翰林院做过编修的,就是现在,也是有官身的人!” 老鸨子“诶呦”了一声,当即答道:“李四公子放心,奴家这就去把茗烟姑娘请来!” 坐在杨尚荆身旁的徐尚庸笑了笑,扭头对杨尚荆说道:“这茗烟姑娘年方二八,乃是这秦淮河上的头牌,一手好琴弹得是余音绕梁,在这南京城的地位,就和那北京城的蔡大家仿佛。” 第二十八章 黑夜中的萤火虫 不说蔡大家还好,一说蔡大家,杨尚荆的脑袋都瞬间大了一整圈儿,这可是金英扔在自己身边的定时炸弹,奈何无论是出于道义上的考量,还是出于名声上的顾虑,他自己都得收在身边儿。 所以他摆了摆手,苦笑了一声:“什么名妓啊、才女啊,都是可远观不可亵玩,收在身边和放在外面,真就是两种感觉。”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尚荆兄原来也是同道中人啊。”徐尚庸大笑着,异常的豪爽。 于是旁边就有人说话了:“前年那光景,我随着家中大人进京,可是在春熙楼听过蔡大家的琴曲,那真是……叫什么来着?三月不识鸟味?” “啐,那叫三月不识肉味,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要是叫你老子知道,还得给你一顿好打。”另一个叫道。 “就是就是,就你这附庸风雅的东西,宫商角徵羽能弄明白么?还听琴呢,你找个姐儿给你吹箫还差不多呢。”又有一个高声叫道。 “哈哈哈哈,玉人何处教吹箫?这个好,这个好啊!” 于是整个画舫之中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勋贵们不拿架子真性情啊,怪不得那么多江湖中人看着顺眼,都愿意跟着厮混,甚至是几百年后的穿越小说,都拿着勋贵当正面人物居多,搁我我也喜欢啊,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这才叫顶呱呱。”杨尚荆端起酒杯,又和众人喝了一杯。 不过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这帮勋贵之所以不拿架子,是因为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一个阶级的,拿架子也没意思,而文官们遭人烦,更多的是因为文人喜欢搞无形装逼最为致命那一套,以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大三文科僧,理所应当地被致命了。 至于最后的那个“人民群众”……嗯,当然没有用错了,人民是一个政治概念,不是一个法律概念,在封建的大明朝,能够被称作人民群众的,当然是勋贵和士绅们组成的权贵阶级啦。 画舫想着秦淮河中行去,听得画舫船首方向一声琴音传来,场中的声音就为之一静,众人扭头望去,就看见舞台上幔帐轻挑,露出一个如花儿的玉人来了,皮肤吹弹可破,柳眉杏目,精致的五官上透着一股子淡漠,目光扫过众多勋贵子弟,宛如九天之上的谪仙,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于是,众多勋贵子弟瞬间安静了下来,徐尚庸捅了捅杨尚荆,问道:“尚荆兄,这位就是名满秦淮的茗烟姑娘,比起尚荆兄收入房中的蔡大家,如何?” 特么的我还没干啥呢,就现在这身体素质,一路颠簸在没个节制,天天搞个什么阴阳和合之术,那不是要马上风么? 所以杨尚荆心里咬牙切齿,嘴上却笑道:“没有尝试过,又怎么能做出对比呢?” 徐尚庸听了这话,就是一愣,然后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只是嘴刚刚裂开,那茗烟姑娘就弹动了琴弦,他的嘴就闭上了,冲着杨尚荆比划了一个佩服的手势。 “这帮勋贵子弟莫非是有病吧?就特么一个青楼歌妓,被扫一眼就乖得和宝宝似的,难不成这是抖M属性集体爆表了?”杨尚荆咧了咧嘴,心里就开始分析起来了,“也是啊,这应该就是青楼为了应付这帮勋贵子弟、清流文官们开发出来的成功产品了,平日里呼来喝去的,家里一个个婢女恨不得把整个人化进这些人的身子里,猛不丁与找一个不假辞色的,是个人大抵都要见猎心喜吧?” 心里盘算着,杨尚荆就开始谋划着怎么从这帮勋贵子弟身上割一刀肥肉下来,他去了黄岩县做县令,既然没有上官的过多干涉,还有不少的庇护,那肯定就要按照自己远超时代的见识搞点儿大新闻出来了,到这个时候,把一个两个南京勋贵顶在前面,再干什么就方便了,山高皇帝远的,他王振还能一个劲儿盯着南京不成? 琴声之中,一个两个勋贵子弟全都露出了沉醉的神色,几个色急的干脆露出了衣服神色授予的猪哥相,徐尚庸这样的都是一脸沉醉地跟着节奏轻微地摆动着。 当然啦,他们这些人里能有几个能分清宫商角徵羽的,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就是了。 在这一众勋贵之中,杨尚荆一脸沉思的表情,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忒特么显眼了,所以在一曲终了,茗烟姑娘压住琴弦,扫视全场的当口上,就瞬间注意到了这只不甚给自己面子的萤火虫。 所以在众多权贵长久的吹捧之中,高高在上的仙气儿从装出来到养出来,完成了完美转变的茗烟姑娘,就对着这只萤火虫开了炮:“奴家一曲《石上流泉》不甚熟练,倒是献丑了,奴家观这位公子有些面生,想必是顺天府来的杨公子吧?杨公子曾是翰林清流,想必君子六艺定然精熟,如今若有所思,似乎是对奴家的不足之处颇为熟稔,不知可否赐教?” 打脸勋贵什么的,这些所谓的清倌人,尤其是有名儿的清倌人,那一个个的都是老司机了,别说副作用了,就连当场发作的微创都不会有,勋贵们一脸求教的表情那叫不耻下问,传出去了那都是美名儿啊。 于是一众勋贵子弟全都看向了杨尚荆,一个两个眼睛里全是羡慕,这茗烟姑娘平时仙儿的不行,他们就是想叫来喝一杯都要花上好大的面子,跟别提做什么入幕之宾了,你瞧瞧杨尚荆,刚来第一天就搭上话儿了。 杨尚荆从沉思之中醒过神来,看向众人,脸上的表情海损平淡,然而眼中却有那么一点点的懵逼——我也没干啥啊,你们都瞅着我干嘛? 然后这位茗烟姑娘再度开口了,清冷的声音里就带上了一股子凄婉,特能激发勋贵子弟们护花之心的那种:“难道杨公子觉得奴家太不成器,不愿赐教不成?” 第二十九章 我不是一般的萤火虫,我是铁头虫啊 原来是让我指点琴技啊…… 杨尚荆看着仙儿的不行不行的茗烟姑娘,陷入了大波的沉思之中。 琴棋书画什么的,原来那个杨戬那是妥妥的大拿,然而他现在……能写好台阁体的字儿,都要感谢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其他的想都不敢想啊,毕竟脑子里的东西,现在就和翻书查百度差不多,能查到不代表能熟练运用啊。 要不说他和这帮勋贵对胃口嘛,他现在这个状态,还真是喜欢玉人吹箫比喜欢玉人抚琴多一些。 眼看着面前这只黑夜中的萤火虫并不鸟自己,依旧还沉醉在黑夜的大波之中,茗烟姑娘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于是她决定给自己加一注,顺便给杨尚荆推到坑里:“久闻顺天府远来行商多有傲气,看不起我们这些留都之人,难不成杨公子也和那些商贾之流一般?” 于是看了这个坑之后,杨尚荆整个人都惊了,这简直是把自己和在场所有的南京勋贵对立起来了。 毕竟北京从“行在”升格成京师,也就是正统六年的事儿,还是十一月份的事儿,到现在连三年都不满,但是北京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儿一个个地可都抖起来了,行商啥的来了南京,那叫一个傲气,然而南京城原来可是太祖定都的地方,当然……当然就要刚正面儿了。 另一个影响就是这些留守南京,没有跟去北京的勋贵了,平白就在法理上矮了一点儿,谁不气? 看着在场所有勋贵们看杨尚荆的眼神有点儿不对了,看着杨尚荆自己的脸色也有点儿不对了,这个茗烟姑娘的心里就是一阵得意,心说你就一黑夜中的萤火虫,本姑娘可是营造黑夜的人物,拿捏你一下还不是轻松? 然而吧,萤火虫也分很多种,最常见的那种一巴掌就能攥死的是一种,还有一种叫铁头虫,脑袋贼硬的那种,敢和重巡洋舰硬刚正面的驱逐舰,杨尚荆当然知道明代的青楼歌妓不知道这事儿,但这不影响他让她提升一下自己的姿势水平。 所以他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没有傲然,也没有愤慨,而是充斥着无语:“茗烟姑娘是吧?” 也不等茗烟姑娘说话,就听他继续说道:“琴棋书画之类的,我这个好歹做过翰林的,多少是明白一些,就好像对人心的把握,你这个做着清倌人、被青楼楚馆着力培育的歌女多少明白些一样,但是呢,你明显还太年轻,没有弄明白这个概念。” 摇了摇头,杨尚荆目光扫视在场所有的勋贵,一边儿走着一边儿说道:“看着这么多大人物捧着你、哄着你、惯着你,你这是内心膨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几斤几两了,不管对着什么人,你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了,对吧?” 来到茗烟姑娘身前,杨尚荆低着头,脸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在她的耳边说着话:“可是呢,在座的这些人,哪怕没有办法继承爵位,一个个也是贵胄之后,国之栋梁,可你呢?不过是个青楼歌妓罢了,以后最好的结局,就是找个好人家嫁了,那句‘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说的就是你,在座的这些贵人,就是把你收进了后宅,也没有主妇的地位,滕妾什么地位,你应该知道吧,可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虽然是几乎贴在茗烟姑娘的耳边说的话,但他的声音却没有放低,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在座儿的各位要么是心里空虚了,喜欢这个调调儿,要么是大人大量,不和你一般见识,这才让青楼的东家着力培养你这股子仙气儿,你怎么就自己演着演着,就演进去了?京师的蔡大家,比你有名儿吧?可是有什么用呢,到底还不是被一个没出手的金英吓得自己赎了身子,又卖身给了我?” 这种玩COSPLAY最后把自己带进去的,简直神烦,说好听了叫有梦想,说不好听了那就是中二病发作,换成服务人民的艺术家还能让人惋惜一下,这种青楼之中卖笑的,还是歇了吧。 徐尚庸听着这话,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尚荆兄,茗烟姑娘不过是个女子,还是不要见怪吧。” 杨尚荆摇摇头,站直了身体,也不看这茗烟姑娘变得苍白的没有一点儿血色的脸庞,晃晃悠悠地往回走,边走边说:“若是平时,我自然不会和她说这些,但是我这刚刚贬官出京,就给我演了这么一出戏,这画舫,还真是个好地方啊。” 反正他和金英啊、王振啊之类的内廷宦官的矛盾,已经没有任何调和的可能了,所以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南京,他是可劲儿地喷,反正又没骂皇帝昏庸,还能跨省给他治罪不成? 听了大茶壶报信儿,踩着三寸金莲跑过来,急了一脑门子汗的老鸨子正好这会儿赶了过来,脸上的粉底都有点儿花了,一听这话,连忙对这杨尚荆打躬作揖:“杨公子息怒,杨公子息怒,这茗烟啊,岁数还小着呢,不太懂得事体,您大人大量,饶了她这一回罢。” 能做到老鸨子这个位置的,肯定不是演戏把自己演进去的,脑袋灵光着呢,一旦杨尚荆发了怒,这画舫身后的东家还能为了一个歌妓和杨尚荆起冲突不成? 杨尚荆哑然失笑:“我生什么气呢,有了这么一节,她这个清倌人头牌是肯定当不下去了,只怕你们要趁着价码儿还高,找个人给她梳拢了吧?” 第三产业从业人员如果名声臭了,怎么办?要么干脆隐退,要么麻溜趁着价好做一锤子买卖,然后去拍点十八叉的小电影糊口,从五百来年之后穿越过来的杨尚荆明白,这道理千百年都这德行,人类……他是不会进化的。 老鸨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显然是被点破了打算,行里就这个规矩,清倌人一旦破了身子,那和普通的姐儿也没差哪儿去了,毕竟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原装的才是最好的嘛。 第三十章 封建年代的各种奇葩规矩 看着老鸨子的脸色,坐在台上的茗烟姑娘脸色惨白,压着琴弦的手都在哆嗦,作为有封建帝国主义特色的清倌人,她是自幼被卖进青楼的,能够做到这个位置上,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智力水平上是没问题的。 所以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她也礼节老鸨子的脸色代表着什么,就如同杨尚荆所说的那样,她这个头牌已经被放弃了,很快就会有个大官人给她梳拢了,然后她就要像平时瞧不起的那些个姐儿一样,强颜卖笑,靠着肉体娱人了。 杨尚荆扭过头去,看了这个茗烟一眼,就看见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身子已经抖成了筛糠,那老鸨子对着在场的勋贵们是打躬作揖:“各位爷儿,不好意思啊,今天这茗烟姑娘身体略有不适,就先告退了,等下啊,奴家就让寒月姑娘过来,给各位爷儿陪个不是。” 说完了这话,冲着茗烟姑娘就开始瞪眼睛了:“茗烟啊,身体不适也不和妈妈说一声,这不就怠慢了贵客?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这话里话外的,哪里还有半点儿平日里的客气,茗烟姑娘一听这话,那谢谢强颜欢笑、乃至染上了花柳病或者被达官贵人们活活玩死的同行,就出现在了延期那,她当即一翻白眼,直接晕了过去——正如杨尚荆所言,她们这种第三产业从业人员在这个年月最好的归宿,就是老大嫁作商人妇,被达官贵人们收入内宅,很可能第二天就被善妒的大妇寻个由头活生生打死。 杨尚荆看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由得叹了口气,心说自己这也快成了两京的头牌杀手了,名满顺天府的蔡大家就因为给自己弹了个曲子,自己赎了身子跟在自己身边儿,这应天府的头牌茗烟姑娘,就因为自己一席话,直接崩了人设,不得不从青春偶像转行去做十八叉小电影女主角了。 “话说回来,这青楼卖笑的,和五百年后的青春偶像还真像啊,全靠着一副好皮囊撑着,一旦人设崩塌,瞬间就没了价值。”杨尚荆摇了摇头,“人类果然是特么不会进化的。” 当你为了一件事儿下结论的时候,总会有傻叉蹦出来证明你这个结论的正确性,杨尚荆这会儿刚刚下了结论,就有一个勋贵子弟蹦了出来,一脸的怒气:“杨公子不愧是翰林清流,这一张嘴果然全是文章,谓之铁齿铜牙也不为过,只是我等南京勋贵为杨公子接风洗尘,特意请了茗烟姑娘,杨公子这般作为,只怕不好吧?” 停顿了一下,这个勋贵子弟继续说道:“在家中,我便听说先太师文敏智计过人,铁口直断,今日观杨公子这般,还真是颇有乃祖父之风啊,不过先太师文敏叱咤朝堂,杨公子却在这青楼中扫人兴致……” 杨尚荆瞅着这个勋贵子弟,脑子就有点儿大,这人叫常宜信,鄂国公常遇春的后人,放在南京城里也算是顶尖儿的勋贵了,然而吧,华夏五千年文明,政坛上的恩怨,它有一个父死子继的规矩,结仇了基本都是世仇,如果他没记错,当年迁都南京之前,自己家的祖父杨荣,好像是没少在朝堂上怼过常家人。 虽然怼的是勋贵,然而文官们怼勋贵那是政治正确,就和外朝联手干死内廷一样,再加上当时朱棣进南京的时候杨荣牵着马缰绳,怒吼“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叼的没朋友,那个圣眷叫一个隆重,所以在杨荣怼常家的时候,成祖爷拍着手夸“勉仁真特么机智”,所以这仇怨就大了。 好在这年月从政的、从军的还算有节操,不至于杨荣刚死没多久,就拍着桌子骂“杨荣不学无术,用兵从政一无是处,只会阿谀谄媚逢迎圣意”啊、“榆木川大营里是金幼孜主持大局,秘不发丧完全是杨荣不请自去贪天之功”这类废话,否则杨尚荆能把他隔夜屎爆出来。 特么的杨荣生前是内阁的大佬,又不是鸿胪寺礼部上班的小人物,而且子孙满堂,建安杨氏还是豪富。 所以杨尚荆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高论:“兄台如果真的是喜欢茗烟姑娘,改换了日子,直接砸钱下去给她梳拢了,然后再砸钱给她赎了身养在后宅,也便是了,现在只要你肯花钱,这画舫巴不得早点吧茗烟姑娘卖了收回成本呢,养在自己家里,总比放在外面给人强颜欢笑强吧?” 摇了摇头,杨尚荆一脸的无语:“至于兴致,那个茗烟姑娘挤兑我的时候,你们就没想过我的兴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人家夸着杨荣,他也不能掀出来两家的矛盾,这也算是游戏规则了,不过呢,为了防止这位真是茗烟姑娘的脑残粉,他还是挤兑了一句,反正五百年后吸毒崩人设的小鲜肉不也有一帮脑残粉叫唤“吸毒也是我爱豆,关你屁事”的么? 然而就这么几句话,把常宜信挤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根本说不出话来,茗烟这个档次的妞儿,挂着原来的名头,就是梳拢也轮不到他这种继承爵位都没机会的废柴啊,更别说收入房中了,可是勋贵……勋贵好面儿啊,他能这么说出来? 然而吧,烂船也有几斤钉,常家虽然从常遇春英年早逝之后,在没有什么能够叱咤朝堂的狠人了,但也是出了俩国公的家族,声势上也就比徐家差了点,怎么也算不上破船,所以一看就常宜信被怼了,当即就有人跳出来了:“杨兄不把茗烟姑娘看在眼里,自然是因为家中已经有了蔡大家,说来也是,本来在下今年随家中大人进京,还想去春熙楼见识一下蔡大家的风采,却不想楼上……” 这人说着话,还摇了摇头,一脸的惋惜,于是又有人跟着说酸话了:“可不是么,杨兄这福分,当真无人能及了,话说我家中还有一对儿姐妹花,当真美艳无比,那手艺,那身段,啧,要不和杨兄交换一番?倒也是一桩美谈。” 封建年月滕妾之类还好些,小妾什么的根本不算人,士大夫拿来送人都是文人之间的纯洁友谊和高尚情怀,所以按照平常来说的,真要交还也没什么,但关键是,杨尚荆给人家许诺过放给自由了,要是这么换出去,脸面也就没了。 所以说,这小子是在打他的脸,所以说,杨尚荆这只铁头虫就得再一次让他见识一下自己的脑袋有多硬。 第三十一章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杨尚荆看着这个说话的勋贵,脸上渐渐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这笑容慢慢扩大,最后变成了狂笑:“戬在京中之时,多有听诸部同僚说什么勋贵不法,不讲人伦道德,戬自幼在家苦读,不曾接触过,自是不敢尽信,可今日闻君之言,却是大开了眼界。” 说到这里,杨尚荆整个人剑眉倒竖,厉声喝道:“天理人伦,这四个字诸位开蒙之时,都是学过的吧,这人伦大义不可轻废,今日汝在家中摆弄姐妹花,待到二十年后,眼中可还有天地君亲师?!” 说完这话,在场的所有勋贵子弟都是一愣,特么的你在逗我?我们可是勋贵啊,祖上要么是和太祖爷驱逐鞑虏应天建国的,要么是跟着成祖爷靖难清君侧的,玩弄个姐妹花又怎么了?别说姐妹花了,弄个母女花、搞个海天盛筵那都是小意思啊,还声色俱厉,你搞笑呢吧? 于是乎几个脑子不太灵性的勋贵子弟就想拍桌子站起来,然后就被脑子很灵性的拽住了,只要不是傻逼都能看出来,现在杨尚荆只是在扣大帽子呢,反正天理人伦这一套别说他们了,皇帝都得讲,心里再不屑,明面上也不敢说,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意识形态问题,但是他们明白这东西是维护他们享福的。 杨尚荆说着话的时候,自己都有点儿脸红,说什么勋贵不法,这玩意玩起来文官儿也不差啊,但是他就好在站住一个理字了,谁也没办法多说他什么,于是他话锋一转,继续开喷:“再说蔡大家,不过是一个可怜的风尘女子,受了阉党迫害,为了身家性命,不得不委身于戬,诸位既然都知道,何苦还说出这般话来?” 其实我早想着把她送出去了,她是定时炸弹,是红颜祸水,不是一般的青楼歌妓啊,你们就这么个态度,想把她送给你们也送不了啊,毕竟文人风骨这个东西……神烦。 所以杨尚荆的目光扫视全场,声音也越发的严厉了:“诸位既然知道这一节,应该也知道,戬早已有言在先,待离了京师,蔡大家若是想离开,戬随时奉上盘缠,送她离去,如若不然,戬和京中枉法的权阉,又有何区别?!” 勋贵子弟们面面相觑,家中大人常说文官们最是心口不一,嘴上忠君爱国,背地里鱼肉乡里,嘴上真气凛然,背后男盗女娼简直不要太多,别的不说,就最近才死了没多久的内阁首辅杨士奇吧,家里儿子在老家牛的不行,当街杀人都敢做! 他们这帮勋贵是无法无天,但最多也就对这贱籍使威风,买点老百姓卖的儿女,当街抢人的事儿都不敢做,更何况当街杀人了,毕竟那么多文官儿清流盯着,一旦做一点儿越界了的举动,保证朝之上喷死你,什么“荣宠过甚,以致目无法纪”、“仰仗荫蔽,无视国法”之类的,转瞬就是削爵罚奉,可是杨士奇那个叫杨稷的儿子,当街杀人了还是屁事儿没有,要不是杨士奇死了,皇帝都只能下旨申饬! 然而现在,这话没法说啊,整个外朝是放开了手脚怼内廷,南京这边要不是又北京的大拿关照,他们这帮家里的腌臜货色还敢请杨尚荆吃酒听曲儿?所以杨尚荆站住了“理”字儿,开了嘴炮模式一阵狂喷……随他去吧。 这个时候,还是演技爆表的徐尚庸站了出来,打着哈哈说道:“尚荆兄还请息怒,还请息怒啊,这茗烟姑娘今日身体不适,所以火气大了些,冲了尚荆兄的晦气,尚荆兄宰辅之后,自然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了,来来来,满饮此杯,算是我代他们给你赔罪了。” 这年月反阉党,杨尚荆这个首倡之人就是个旗标,不说谁反对他就要砸烂谁的狗头吧,那些大人物也不可能让他们痛快了,所以徐尚庸说着话,就给送上了一杯酒。 杨尚荆转悠着心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还是那句话,想要在黄岩县混的痛快了,上面有文官罩着,够是够了,但还欠缺点儿什么, 想要在黄岩县搞大新闻,就离不开白手套,而大体上游离在朝堂之外,却又和朝堂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且一个个胡作非为惯了的勋贵子弟,就是最好的白手套。 “从京师离开,虽然是自作自受,但从一介翰林清流,平调七品知县,戬这心里,倒还是火气太大了些,让朱伟见笑了,见笑了。”喝完了酒的杨尚荆一脸的惭愧,坐在那里,言语之间全是感慨。 “京官外调,尤其是翰林清流外调,最少也是五品起步,尚荆兄的委屈,我等都是知道的。”徐尚庸接过话来,叹息了一声,“只能祝尚荆兄治下能够歌舞升平了,若是有什么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只管修书一封,我等若是有那个能力,自当鼎力相助。” 徐尚庸也是看出来了,就杨尚荆这睁着眼睛狂喷,转瞬间就坐下来一脸感慨的演技,自己是赶不上的,应该也是家里看重的地方,若是他日王振失势,外朝重新占据了主导地位,杨尚荆哪怕窝在老家耕读,那都要一飞冲天;要是王振真能一直牛下去,最多也就教训一下自己这些“不成器的子弟”,两头下注什么的,政坛上太常见了。 旁边伺候的老鸨子一见杨尚荆的威势,眼珠子就开始活络起来了,她扭着腰肢走向后院,过了一会儿这才转出来,来到杨尚荆的身旁,微微一福:“方才茗烟开罪了公子,是她没有眼色,这会儿她也醒了,奴家就让她来给公子敬一杯酒,如何?” 一众勋贵子弟听了,空气里当即就有了一股子醋味儿,以前的茗烟姑娘仙儿的不行,多说几句话都是恩赐一般,什么时候给人赔罪请酒了?这杨尚荆……羡慕啊。 然而杨尚荆一张嘴,直接就把老鸨子连带着一众勋贵全都镇住了:“戬今天在这里,既然已经把话说明白了,那就不妨把事儿也做明白了,左右着茗烟姑娘也要被梳拢了,戬就出三千贯,给她赎了身子,如何?” 既然想要镇住人,那就干脆从精神上到物质上全都镇住算了,精神和物质,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啊,谁让建安杨氏别的没有,就是有钱来着?! 第三十二章 用钱砸出来的威风 老鸨子一听说杨尚荆要出三千贯给茗烟姑娘赎身,当时一双桃花眼就迷离了,整个人直接就湿了,三千贯这个价儿,别说赎一个清倌人了,就是把她也搭上都够了,别说她了,随便来个人都能做主了。 总而言之,太有钱了,太豪气了!这才叫不坠祖辈声威啊,当年杨荣在南京混迹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往外撒钱的。 明代三千贯是个什么概念?明代可没什么金本位、银本位的说法,全是米本位,《明史·食货志二》里面有记载,洪武初年定的价格,“银一两,钱千文,钞一贯,皆折米一石”,也就是官方定价上,一贯钱能折米一石,虽然一石是个容积单位,但是算成重量最少也是一百五十斤起步,再加上这几年江南大熟,南京城这米价哐哐地往下砸,这三千贯的购买力……赞啊。 而一个茗烟姑娘的成本才几个钱?买个小丫鬟,五贯?十贯?养这么多年耗一些宣传资源,培养点琴棋书画,加起来能有二百贯就不错了,再加上出道这么多年了,早赚回来了,梳拢一回能有个三百贯撑死,被梳拢了之后那叫价就和雪崩似的。(大名鼎鼎的杜十娘赎身价格三百贯,明初经济还没万历年间发达,这个就是推断,欢迎斧正……) 然而这年月勋贵啊文官儿啊太奸诈了,总玩文字游戏,所以出于谨慎,老鸨子还是小心问了一句:“不知道杨公子要有用什么交易?” 毕竟这年月宝钞也是法定货币,然而大明朝的宝钞根本没有准备金,皇帝高兴了就多印点儿,不高兴了就少印点儿,现在市面儿上的米要是用宝钞购买,均价是一百贯一石米,这要是给她来三千贯宝钞,她就得跳秦淮河去,谁拉也没用。 杨尚荆听了这话,脸色就是一变,睨了老鸨子一眼:“自然是铜钱折算,明日我便叫家人来拿卖身契便是了。” 我堂堂建安杨氏嫡子,先太师文敏嫡次孙,还能差了这两个糟钱儿?银子我都能掏出来!然而这年月有金银也没法往外掏,堂堂明武宗、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正德皇帝朱厚照还没出世,宝钞还没废止,金银这种公认的一般等价物谁也不敢公然往外掏,黑市上银价那叫一个高,按市价走,这三千贯能换出来一千五百两银子都是多的。 老鸨子“诶”了一声,那叫一个心花怒放,也不去叫什么茗烟姑娘出来了,扭着腰肢去找什么寒月姑娘过来跳舞了,左右都是杨尚荆的人了,接回家去了想摆弄三十六个模样茗烟就不敢摆弄出三十五个来。 杨尚荆看着这帮勋贵目瞪口呆的表情,微微一笑,举起杯来,一脸的豪气:“这等青楼歌妓,不拘什么清倌人混倌人的,只要有钱,我们还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一众勋贵脸色都不一样了,那叫一个羡慕,那叫一个嫉妒,那叫一个……羞愧。 勋贵活着是体面,然而没钱啊,出个一百贯两百贯来,咬咬牙没问题,三千贯就是要命了,毕竟这年头国策还是鼓励生育,没有什么计划生育,勋贵家里少说都有十来个嫡出的、庶出的孩子,他们也不是嫡长子,还能十来个人凑凑份子睡个姑娘?保证第二天都察院的御史们和打了鸡血一样在朝堂上狂喷。 看着众人的脸色,装逼成功的杨尚荆又是微微一笑,他当然不是无脑往外砸钱,更不是在单纯的炫富,而是在向这帮勋贵子弟传输一个信号,那就是他和他们这帮废柴是不一样的,建安杨氏的资源,他是可以随意调用的,再加上“反阉党首倡之人”的光环,跟着他好处大大的有! 和勋贵们动之以情那是鸡同鸭讲,所以还是晓之以利比较好,到时候把这帮勋贵往车上一拴,面前挂个胡萝卜,这帮勋贵能跑的比驴还快。 正赶着这个时候,那个老鸨子就带着寒月姑娘进来了,于是一众勋贵子弟的目光就落在了上面,杨尚荆看了看这个姑娘,长相倒是和方才的茗烟各有伯仲,不过气质上却差了一筹,几遍看起来颇有仙气儿,但没有茗烟的那种浑然天成,想必是发展方向选错了,要是这个培养歌狐媚子出来,妥妥的大赚,不过茗烟突然被自己搞的崩了人设,在没有应急预案的情况下,这个寒月姑娘可能就要提前上阵当头牌了。 不过想想也是,五百多年之后脑残粉更喜欢高高在上仙儿的不行不行的,那些嘻嘻哈哈一点儿架子没有的,谁也不带多搭理一点儿的,基本都要被扣上一个“二杆子”的头衔,然后为了体现自己的高贵优雅、卓尔不群,狠狠地嘲讽一番。 于是乎,在寒月姑娘跳着优美舞姿的时候,杨尚荆依旧找了个大波进去沉思,他身边伺候着的姑娘都没敢开口,至于台上跳着的舞的,更不敢开声说要他点评一番了,鬼知道茗烟的因祸得福能不能应在她们的身上。 “这舞姿,比起五百年之后棒子的舞蹈来,挑逗性上还是差了十条街啊,人家可是直接把床上的十八般武艺搬下来编成舞蹈的。”杨尚荆摸了摸下巴,给这个寒月姑娘的舞蹈下了个结论,顺手也给大明朝的精神文明建设下了个结论,“看来到了黄岩县之后,不单单要大力发展生产力,还要大力加强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精神文化建设,省的一帮地主老财捂紧了腰包在家憋着一口气儿造铜锭银锭,财富……它要流动起来啊。” 两支舞过后,杨尚荆笑着站起身来,对在场的勋贵子弟拱了拱手:“戬现在还有官职在身,这夜宿青楼之事,却是做不得的,免得都察院的言官们参一个流连勾栏、声色犬马,戬这便告辞了。” 一帮勋贵听了这话,连连点头,一个个嘴上挽留,心里说的却是你丫赶紧走吧,你在这里我们装逼都装不痛快,没看新来的寒月姑娘,给你飞媚眼差一点儿把眼珠子飞出来了? 第三十三章 勋贵的智慧 第三十三章 杨尚荆前脚刚离开,后脚整个南京的勋贵圈子就开始嘀咕起来了。 “文官儿们简直就是有病吧,青楼的姑娘都给赎出去了,夜宿青楼就不行了?” “这不废话么,道德君子嘛,自然是可以动情,不能动色心的,就算是动了色心,也得装作一副动情的样子。” “可不是,动情了叫风流韵事,文人风骨,动了色心的叫什么?禽兽不如啊!” “就是,你看咱们南京的那位尚书大人,前两天不还再燕来楼给两个小丫头赎了身子,养在了别宅?啧啧,六十多的人了,一树梨花压海棠也不外如此吧?” “不过话说回来,建安杨氏还真是有钱啊,三千贯,就这么扔出来了,眼睛眨都没眨一下,那位尚书大人也是靠着老脸,人家燕来楼半卖半送地给了俩小丫头吧?” ………… 听着一众勋贵嘀嘀咕咕,徐尚庸的心里就开始翻腾着给事各样的念头,越是翻腾,徐尚庸的心里就越是不得劲,他想了想,偷摸地把刘启道拉了过来,诚意伯当年做勋贵之前,也是文官儿,他的子孙自然也是更偏向文人了,而且在整个勋贵的圈子里面,刘启道也是出了名的足智多谋。 “杨尚荆调任黄岩县,虽然是遭贬,但根据京中定国公一脉传来的消息,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外放县令,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道道儿?”徐尚庸低声说着,就把自己得到的内幕消息给刘启道透露了一点儿。 徐家算是皇亲国戚了,成祖朱棣的皇后、仁宗皇帝朱高炽的母后,就是徐达的闺女,所以才能在靖难之后一家二国公,风头无两,魏国公一脉世镇南京,定国公一脉却在北京伴驾,所以这内幕消息,自然要比其他的南京勋贵多上一些。 刘启道听了这个消息,慢吞吞地走到了画舫的窗户边儿上,抬头看着夜空,发动了自己家的祖传技能“观星”,过了良久,这才说道:“你看着杨尚荆,乍看之下没有丝毫的傲气,但这手段,却是狠辣的紧,所以他离京,自然是有深意的,就好像今天在这里给茗烟姑娘赎了身,实际上也不是为了女色,而是告诉我们,他的身后除了大半个外朝之外,还有整个建安杨氏。” 家族支持啊,这在封建年代可是很重要的,能够制造太多的便利,科举之后虽然有穷书生逆袭,荣升CEO,迎娶白富美,那才几个?之所以被民间传唱,那就是因为太少了。 徐尚庸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他离京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京师现在就是个大漩涡,内阁首辅杨士奇一去,漫说是杨荣早已去了三年多,便是我等勋贵家的嫡子嫡孙,也难保不被卷起去绞个粉身碎骨,前几个月,驸马都尉石璟不就出事儿了?”刘启道呵呵一笑,瞬间就把杨尚荆的目的说出来了,“他这是通过自污远离那个旋涡,顺便开了外朝反抗内廷的先河,无论是名声上还是实惠上,都没少赚,没看他来到时候,护卫里有成国公的家丁么?” 归隐这伙计,刘家祖辈的刘基刘伯温玩的那叫一个溜,杨尚荆的种种作为在人家归隐世家的眼睛里,还是不够看的。 徐尚庸摇摇头:“翰林外调,便是没有五品实职,六品总还是有的。” “六品七品,总是避祸,署理地方又是一项资历,待到外朝大获全胜之时,杨尚荆便是个流外小吏,也终归是要一飞冲天的。”刘启道呵呵一笑,“若是外朝败了,他便是外放一任知府又有何用?总归是逃不过菜市口那一刀的,还平白让王振多做记恨,过得不甚舒服。” 徐尚庸点了点头,一脸的若有所思:“既然家里已经让我等来接触杨尚荆了,实际上就是在外朝上下了注,给杨尚荆也示个好,一旦他一飞冲天了,家里就能顺理成章地收好处了,一旦王振真的在中枢做大,咱们这些人就是牺牲品,也就是说……” 刘启道结果了话头,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门,一字一顿地说道:“也就是说,我们的脑门子上,已经刻上了外朝的标签,无论和杨尚荆接触多深,事败了都是要出来顶罪的。” 勋贵大族嘛,家里没别的,就是血脉繁衍不用愁,不说那些旁支的庶出子,就是长房嫡支的都多的吓人,拿出来几个做政治交易,简直不要太轻松,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的,什么骨肉亲情,在家族延续上连个屁都顶不上。 就在两个人还在这合计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衣小帽的家丁上了船,寻着徐尚庸,在他的耳边嘀咕道:“少爷,老爷让小的来给传个话,前日里,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面,有一队约么三十个精锐的盐丁不知去向,海宁卫三十多套甲胄也跟着消失了,让少爷和杨公子知会一声。” 听了这个消息,徐尚庸整个人虎躯一震,不,是虎躯狂震,整个人都快震散了,卧槽,大新闻啊,盐丁披甲,这是要造反了还是怎么着? 虽然明代的盐丁有巡盐的差事,是带刀的,但是不着甲的,只有官兵才有资格披甲,所谓披坚执锐,封建年代在外行走不执个锐那才叫找死,毕竟剪径的毛贼辣么多,但是披甲就等同造反了,是要夷九族的。 而且,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是外朝的人,从三品的大员,家里给这个消息,明显就是要提醒有人要害他,难不成这外朝的大官儿要跳反? 刘启道看着他的神色,就压低声音问了问,徐家世镇南京,各地的消息渠道怎么着都要比落魄了的诚意伯家强太多,然后他的虎躯也跟着狂震,过了好半天,这才说道:“看来这内廷是要下死手了,你可别忘了,现在两浙管盐的,可不光是都转运盐使司,还有一个镇守太监,盐丁调动,镇守太监也能做到啊……” 第三十四章 所以说,还是要扭转三观 第三十四章 等会了客栈,杨尚荆马上就请来了忠叔:“忠叔,明天劳你带上三千贯,去那画舫,把里面那个叫做茗烟的姑娘接出来,让在南京做买卖的家人找个别宅安置一下。” 等下等下,你刚去青楼喝个小酒,就花了三千贯接个姑娘出来?咱们建安杨氏虽然有钱,可也不能这么败啊。 所以特有归属感和忠诚感的忠叔一听这个,眉头就是一竖,特严肃地规劝:“少爷,切不可沉湎声色……” ……你看我像那样的人么。 杨尚荆捂着脑门子,一脸的无语:“今夜那些勋贵在画舫之上设宴,那歌妓本是秦淮河上有名的头牌……” 于是乎,杨尚荆就把晚上发生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和忠叔说了一声,没辙啊,忠叔这地位等会这资历,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家奴,说是家将还差不多,建安杨氏的大小事情,忠叔都是有一定发言权的,哪怕他以家奴自居,他杨尚荆也不能拿着豆包不当干粮啊。 听了杨尚荆的叙述加上分析,忠叔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钱不算什么,但乱花就不对了,如果是花在这种地方,给南京勋贵留个震撼,让这帮被家族推出来的勋贵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别说三千贯了,三万贯都值当。 所以忠叔的脸上就露出了老怀大慰的表情:“少爷深思熟虑,老仆所不及也,少爷放心,此事老仆这就吩咐人去办,家里在南京还是有那么一二间铺面,做些绸缎买卖的,找个地方安置一个青楼妓子,也是没甚大碍。” 犹豫了一下,忠叔问道:“不过……这等能被捧成秦淮头牌的,必是绝色,少爷就不留在身边,端茶倒水?” 这一瞬间,忠叔想的就有点儿多了,自从给老太爷杨荣守孝,返回京城之后,自家少爷就一直没有行什么人伦之礼,那个蔡大家还好说,毕竟身上背着一块厂卫的牌子,身后很可能就有金英的手笔,不搞也就不搞了,一旦日久生情,处理的时候就是个麻烦,然而身边俩家里高配的丫鬟知琴、明棋也都是人间绝色了,少爷怎么就动都不动呢?难不成……自家少爷其实有自己不了解的地方,比如他其实是…… 喜欢男风?! 所以忠叔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先前进京之时,小书童杨一星卧病未曾跟随,要不要老奴修书一封,让他随着家人北上黄岩县?” 听见杨一星这个名字,杨尚荆就是一愣,过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这个杨一星是谁呢?嗯,他的书童,考中进士之后,家里给配的书童,就和知琴、明棋这俩丫鬟一样,属于建安杨氏这种江南大家族给后辈子弟人前装逼用的,用杨尚荆他老爹的话讲,就是这种东西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否则领出去了,就会在江南父老面前折了杨家的颜面。 至于为什么一个书童能装逼呢,还是因为这个小书童……他是个天阉,再加上从小就因为眉清目秀底子特好,被灌下去了各种药物,皮肤那叫一个白皙、声音那叫一个甜脆,什么知琴、什么明棋、什么蔡大家、什么茗烟姑娘,放在他的面前,给人的感觉都要差上一点儿。 五百年后转进如风、号称物流先驱的某支部队里面,毕竟是流传着一句话的——三扁不如一圆啊。 可以这么说吧,这年月江南士林里一部分人的梦想,就是有这么一个书童,然后有事书童干,没事儿干书童。 于是乎,杨尚荆干咳了一声:“还是算了,山高路远的,为了一个书童,大费周折,不好,我现在身边儿有知琴和明棋伺候就够了,至于为什么不带这个茗烟姑娘,还是要把她的底子查一查才好,否则现在这个当口上,闹出什么幺蛾子就不好了。”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继续说道:“而且此去黄岩县,我等还要处理一下那两个人,队伍里人越少,走漏风声的概率就越小啊,毕竟杀伤厂卫的探子,还是要收敛些的。” 忠叔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这些倒都是老成之言,没什么可挑剔的,他的心底下也是跟着松了口气,只要自家少爷不是喜欢男风的就行,总能留下一些血脉来,所以他直接就告退,下去安排明天的事情,顺便通知知琴和明棋过来伺候少爷就寝。 “这明朝的读书人……真特么会玩。”看着忠叔的背影,杨尚荆就忍不住擦了擦汗,“哪怕是五百多年之后,我也就在微博上给女装大佬点个赞啊、在起点书评区建议作者来个女装加加人气之类的,然后到了这里一帮古人玩的这么花花?唉,也不对,玩弄漂亮的小男生或者精壮汉子,这种行为古已有之嘛,扣不到明朝人身上……” 细数了一下,分桃断袖、龙阳之好、欧洲神父等等古今中外的梗儿,杨尚荆脑门子上的汗珠就更多了,感情在LGBT方面,古人比现代人更开放啊,这人类好像已经不是没有进化这个问题了,这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啊…… 没过几分钟的功夫,知琴和明棋两个小丫鬟就进来了,伺候着杨尚荆洗漱更衣,那叫一个体贴、那叫一个无微不至,斥候他穿衣服的时候,两个小丫鬟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幽怨的让杨尚荆后背上都开始往外起鸡皮了,一个五百来年后的四有青年,想着封建权贵方向完全转化,终归是不可能一步完成的。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了,家里的丫鬟婚配,是被主人家里牢牢掌控的,最好的结局就是摊上一个不那么善妒的主母,然后被主人收进后宅,现在杨尚荆还没婚配,这简直就是最好的结果;差一点儿的结局是婚配给家里地位相若的小厮,两情相若,又是在一个屋檐底下,也少了许多的思念;再差一点儿就是终身不嫁,毕竟嫁人之后肯定要为自家的事儿分心,伺候主人就不那么专心了,江南地区富家大户经常会这么做,虽然明廷法律严禁这么干。 至于最差的,就是混一个小妾的身份,然后摊上一个善妒的主母,再然后就被活生生打死,主母最多赔上几贯钱,毕竟小妾……不算人。 第三十五章 危机 第三十五章 这边杨尚荆刚刚躺下没多会儿,外面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这年月南京城虽然还是有宵禁这回事儿的,但是对于勋贵们而言,就是个屁,这里又不是北京城,文官儿想弹劾勋贵不法都嫌麻烦,所以夜里来个极品飞马之类的游戏,简直不要太爽,巡夜的兵丁们见了都是绕道儿走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嘿,这年月江南都入夏了,大半夜的还玩赛马,怎么不撞死你们。”刚刚被三观问题折磨了一下的杨尚荆趴在床上,就陷入了诅咒模式。 结果刚刚念叨了没两句,外面就传来了忠叔的声音:“少爷,魏国公家的三公子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少爷面谈,少爷还是披衣下床吧。” 有啥事儿不能明天说啊,三更半夜的找过来,简直神经病啊。 杨尚荆应了声“好”,心里却在嘀咕,这明制汉服,哪怕是夏装,穿起来也是麻烦,远没有T恤直接套头来得方便,见徐尚庸这等勋贵子弟,还没有办法衣冠不整,再收拾一下形象,基本就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好在还有知琴和明棋两个丫鬟搭把手,他很快就来到了楼下,和徐尚庸搭话。 “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尚荆兄,实在是过意不去,只是事发突然,我和启道这才前来。” 一看见杨尚荆,徐尚庸就站起来了,对着他拱了拱手,很是客气,他的身边,除了徐家的家丁之外,还有刘启道,至于其他的勋贵,倒是没有见到。 杨尚荆笑了笑:“还请尚庸兄细细说来。” “事密,恐隔墙有耳。”徐尚庸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很是郑重地说道。 杨尚荆就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那便请随戬来吧。” 现在跟在身边的杨家家丁、丫鬟,里里外外足有五十多人,所以把整座客栈都包下来了,所以找个地方谈事儿,根本没什么问题,三个人找了个空房间,让小二上了茶水,这才开始谈话,外面则是被三家的家丁围了个水泄不通。 忠叔也没走,就在屋里站着,徐尚庸看了忠叔一眼,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就听杨尚荆说道:“忠叔乃是我杨家的老人了,昔年祖父在榆木川随御驾亲征漠北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在一旁伺候了。” 这个资历……说出来还真够唬人的,这当然不是忠叔本身,而是杨尚荆在杨家的地位,虽然每个家族里面都有这样的睿智长者,但基本都是给族长出谋划策的,能够派出来给一个子弟做幕僚,已经可以证明杨尚荆在杨家的地位坚不可摧了。 所以徐尚庸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而是单刀直入:“尚荆兄吃饭前去黄岩县,只怕是凶多吉少,尚庸刚刚接到家中传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有三十多个盐丁无端外出,一个个的可都是好手,那转运使是外朝之人,应该不会和内廷沆瀣一气,只不过现在这浙盐又有镇守太监张喜顺把持一部分,调用一批人马,也在情理之中。” 明朝镇守太监这个制度,实际上是成祖朱棣就开始、仁宣二朝发扬光大的,毕竟明初的那一批宦官,不仅仅离着皇帝近,也不仅仅忠心任事,最重要的是一个个的还特别能打,最有名的就是下西洋的郑和,所以有些时候吧,皇帝宁愿相信太监也不愿相信文臣武将,还是很有道理的。 不过到了宣宗驾崩、英宗继位,三杨内阁开始牛气冲天的时候,老一批的太监基本都死翘翘了,所以镇守太监这个位置就被渐渐裁撤,毕竟文官儿们也是有血气的,忍不了一帮阉人在脑袋上作威作福嘛。 不过宣府、南京这种战略要冲和政治中心,还是保留着镇守太监的,毕竟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道理,哪怕没有明着写出来,古人也是明白的,至于浙江之类经济发达的省份,镇守太监也保留了一部分,毕竟皇室的内帑还是有一部分要镇守太监来搜刮的,皇室指望着户部给调拨民赋,一个个的都得饿死。 浙江不光是鱼米之乡经济发达,最重要的是明代最大的海盐盐场就在这里了,这年月可没有放开市场让地主去卖盐的说法,盐铁专营才是国策,所以这个地方的镇守太监,就更不可能被裁撤了,所以浙江镇守太监接了内廷金英或者是王振的指示,给他来个半路劫杀,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站在一旁的忠叔听了这话,哑然失笑:“也不过是三十来个盐丁罢了,就算是镇守太监私募,那又如何?” 徐尚庸听了这话,和刘启道对视一眼,心说建安杨氏的实力还真是深不可测,这一注要是下对了,不光能跟着杨尚荆升官,估摸着还能跟着建安杨氏发财,这种能在蒙元那种统治下面留一个囫囵的家族,果然一个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徐尚庸还是干咳了一声:“老丈有所不知,这三十个盐丁不仅是带着兵刃的,他们……还披了甲,海宁卫三十多套甲胄无故失踪,这会儿,家中大人估计正在暴跳如雷呢。” 魏国公世镇南京,对于下面的掌控力还是足够的,每个卫所的兵刃甲胄都是要定期清点的,这也是维持战斗力的一个手段了,而甲胄,更是重中之重,毕竟私藏兵刃不算事儿,私藏弓弩最多也就打打板子,可是涉及到甲胄,妥妥的要灭族啊,没奈何,披了甲的兵丁,比起没披甲的,战斗力至少要高出一倍来,就杨家这种私家小作坊打出来的兵器,能不能砍透朝廷的制式甲胄都不一定,所以听了这个消息,忠叔都是虎躯一震。 “这……”忠叔陷入了沉吟,魏国公没亲自出面说这事儿,就证明他还不想直接站队,就像是成国公一样,派了家丁护送,也是打着南下运货的旗号,想要调动南京的明军护送南下,肯定是想也别想了。 杨尚荆跟着也陷入了沉思,这事儿……难办啊。 第三十六章 人多力量大 第三十六章 三个年轻人陷入了沉默,这种情况下,谁也没什么好主意,魏国公也只是给提个醒,想要解决,还是要看杨尚荆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还是忠叔先开了口:“明日老仆去找成国公的家丁,看看能不能再送我等一程,到时候再送我等南下一程,最多是多花些银钱罢了,彼时我等人多势众,便是三十余披甲悍匪,也能吓退。“ 成国公的家丁并没有和杨尚荆手底下这些人住在一起,当年勋贵们随着成祖北上的时候,南京还是留了一些物业的,派家丁回来也正是打着这个名义的,否则的话,名不正言不顺的,至于到了江南这帮家丁收了杨家的好处,是不是继续南下了,那就不是成国公需要管的了,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停顿了一下,忠叔似乎是在为自己打气:“等到了县城之中,接了县令的大印,也就算是真个安全了。” 杨尚荆听了这话,也只有苦笑着点头了:“那就劳烦忠叔了,我等又要在这南京城住上多日。” 官吏在上任前和上任之后,就是两种状态,前者吧,就靠着古代这个通讯技术、交通状况、自然状况和治安状况,遇上自然灾害直接蹬腿了、遇上剪径毛贼直接被弄死了,都是有可能的,大家最多嘴上妈卖批心里笑嘻嘻,给地方上下一个通缉匪盗的严打文件,这件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是官员上任之后,掌握了官印,那就是代天子牧民了,杀了这种官儿,就相当于打皇上的脸,而且县令深居县衙之中,小股盗贼没卵用,大波盗贼城门口就被拦住了,想要攻下县衙……那就等同于造反了,别说浙江本地的卫所会闻风而动,平叛争功,京师都察院啊、科道啊这类清水衙门的文官儿都能放下来一批严查,挨上谁谁死。 所以说,这帮盐丁想要截杀杨尚荆,肯定会在他南下的路上动手,不可能等他进了县城的。 徐尚庸听了忠叔的话,想了想,咬咬牙:“尚庸虽然在徐家不是什么成气候的子弟,但也分得了一些物业,城南尚庸有一个庄子,里面还有十来个舞的动刀枪的,到时候尽可以随着尚荆兄南下。” 一般勋贵之家给族中子弟配的狗腿子,远不及这个数,拎鸟笼子、牵狗的有那么两三个就不错了,能一下子掏出十来个人,这个徐尚庸在徐家的地位想必也是不低的,这从侧面也能看出,徐家这是下了血本了。 刘启道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我们刘家到如今已经衰败了,这一点想必尚荆兄也有所耳闻吧?十来个人是拿不出来的,启道身边只有两人,到时候跟着尚荆兄南下吧。” 生死攸关的大事儿,杨尚荆也不敢多做推辞,毕竟他即将要面对的是披坚执锐的厮杀汉,要说这些盐丁家室多么清白、一个个跟没见过血的菜鸡似的,杨尚荆自己就不信。 所以他站起身来,对这两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尚荆在这里先谢过二位了,他日尚荆若能返京,定不忘二位的情分。” 这就相当于打包票了,杨尚荆返京的时候,必然就是阉党倒台的时候,到时候杨尚荆自己一飞冲天了,他们俩就算不能借此把继承权的顺序往前提一提,也能仗着家世,在京中混个五六品的武将闲职,这对于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而言,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喜色,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现在两个人给杨尚荆卖好,只需要付出十来个家丁,还不一定能全折在里面,要是等杨尚荆牛气冲天了,就他俩能送个啥?退一万步讲,万一要是杨尚荆没了,文官儿们也能记得他们俩的付出,至于外朝败给了内廷…… 那还想个屁啊,两个人连同杨尚荆都得去菜市口挨刀子去了。 刘启道不愧是刘家的人,脑子转的飞快,听到了人多力量大这么个道理之后,立马说道:“今日在画舫之中为尚荆兄接风洗尘的勋贵子弟,大多如我二人一般,这些人想必也早就明白了,便是常家的人,也只是在嘴上逞一时痛快罢了,不如这般,我等勋贵子弟每人出些家丁,配上刀剑,以外出采风的名义随着尚荆兄南下……” 忠叔一听这话,眼睛也亮了:“倒是好主意,虽说按照朝廷法令,勋贵子弟不得出封地,然而南京本就山高皇帝远,南京锦衣卫在勋贵面前,又如同聋子瞎子一般,诸位带家丁外出,又是为了外朝办事,想必南京六部的老爷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哎,这法子不错啊。 杨尚荆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笔账,今天晚上给他接风洗尘的勋贵子弟,怎么着也有二十个了,每个人匀下来,哪怕只有五个家丁,也足足有一百人了,配上自家这四十三条厮杀汉,就算不加上成国公的家丁,都有对方五倍的数量了,而且勋贵们是要上战场的,家中的家丁也是行伍出身的居多,带的兵刃都是将作监制式的好货色,一个个还挎弓背箭,别说那三十来个盐丁只是披甲了,就是一水儿穿着精钢奶罩,也能剁成肉泥了。 不过吧……这事儿要是想搞,那就搞大一点,也显得出自己的气魄不是?就好像在京师一般,要不是自己见机得快直接杀了人,还能得到外朝的整体庇护,用和西方记者相仿的速度跑出京师? 所以他干咳了一声,说道:“如果这能发动如此多的人手,我等何妨设一个局,把这件事彻底闹大?事渉内廷派出来的镇守太监,也能间接支援一下外朝的声势,刺杀朝廷命官这个罪名扣下来,便是没有王振的指示,也能扣在他的头上了,到时候……” 浙江镇守太监下令刺杀朝廷命官,哪怕这事儿是他自己发昏想要讨好王振,和王振没有任何关系,那文官儿们也能群起而攻之了,到时候别说王振不是周公了,就是周公再世,外朝文物也能凭着一张嘴把他说成王莽! 第三十七章 搞新闻的第一奥义是足够大 第三十七章 看着杨尚荆一脸的兴奋,刘启道不由得问道:“不知计将安出?” 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这边原来是多少人,走的时候还是多少人,只消继续走陆路向黄岩县去便是了,你们则带着人在旁边游走,这一路道路不平,且颇多险阻,也不怕那三十来个盐丁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到时候只要他们把我们拦住,我这边便发信号,你们火速赶来便是了,三十多个披甲的盐丁,能打是能打,但跑起来可不见得有多快。” 这就是个钓鱼计划,如果这三十来个盐丁真的是冲着他们来的,肯定是要动手的,到时候一个也不放走,总能抓到一两个活口,或者拿到一两件证物,到时候往朝堂上一塞,那帮靠着嘴炮吃饭的文官儿们还不是为所欲为? “尚荆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徐尚庸当时就急了,站起身来,连声说道。 三十来个披甲的悍匪,对上四五十个没披甲的家丁,那肯定是一边倒的屠杀,而为了让勋贵们的家丁不被发现,杨尚荆的队伍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肯定不会太近,一旦这帮悍匪冲破了中军,直接把杨尚荆咔嚓了,他们这帮勋贵的家丁赶到了也没卵用,就算最后朝堂上外朝大胜,他们这帮勋贵子弟的收益也要打个九折。 杨尚荆摇了摇头,冷笑了两声:“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说内廷权阉如虎狼个,戬便是那个孩子,即便如此,戬也得告诉他们,想吃我这个孩子,他们还欠一口好牙!” 杨尚荆说的大义凛然,实际上心里也有些打突突,毕竟这是直面生死的事情,和他在春熙楼杀一个醉鬼还是不一样的,就他那注了水的跆拳道黑带的花拳绣腿,放在战场上能不能从见过血的悍匪手里活过三个回合都不知道呢。 所以他在瞅着忠叔,希望忠叔能够给出一个答复,毕竟忠叔他不仅是早年的建安大盗,还上过战场,论起军阵武略来,一般有爵位的勋贵也不见得比得上他,毕竟他跟在三杨内阁里最擅长兵事的杨荣什么那么长时间。 忠叔眯缝着眼睛,盘算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我们这边有能战家丁四十余人,以大车结阵,辅以弓弩射住阵脚,三十来个盐丁,哪怕是披了甲,一时半刻也冲不到近前来,只要诸位来的快些,定然无事,只是这弓箭……” 杨尚荆听了这话,当时就点了点头,盐丁毕竟不是正规的明军,没有什么阵法训练,遇到事儿了也是一哄而上,靠着个人勇武解决问题,这样的人再多、装备再精良也是乌合之众,一旦攻击受挫,肯定越战越怂,毕竟就以这个年月的识字率、生产力水平、操练强度,军阵之类的卫所士兵都未必玩的明白,你指望一群编外人员牛气冲天? 到了清末牛气冲天的湘军淮军,也是一日两餐、几日一练的水平,你指望一群明初的盐丁日日操练军阵熟悉?能打的魏武卒啊、岳家军啊之所以被反复吹,就是因为少嘛!盐丁要是有这个素质,那别说北方的蒙元残党、南方的叛苗、各地的流民会被顷刻间推平,就是一统欧亚非、开发大洋洲、殖民南北美,大明朝都做给你看了。 徐尚庸虽然想不到杨尚荆想的后世问题,但他还是明白了过来,勋贵子弟对明军的战斗力还是有一个很客观、很全面的认识的,所以他咬咬牙,点头说道:“虽然家中大人不会直接派人参与此事,也调不出甲胄,但资助些弓弩箭矢还是没问题的,尚荆兄明日午时派人出去采买,到鸿运酒楼去取便是了,五十张弓、一张弓配三十支箭,想必是足够了。” 私铸甲胄不行,但造点儿自家的弓弩还是没问题的,毕竟勋贵们庄子辣么大,铺子辣么多,一旦有刁民揭竿而起,让朝廷上的文官儿知道了总归是不好的,这时候就需要一定的安保力量,弓箭……它是火器大规模运用之前杀伤力最高的武器,明朝虽然已经开始有神机营了,但火药还是违禁品,所以各家各户都会自己多造点弓箭,这事儿皇帝知道了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忠叔点头应道:“三十支箭自然是足够了,明日我便让杨二带人去取。” “那我和启道便不在这里多叨扰了,回去之后我二人即刻联系这南京的勋贵,安排一番明日所需的军器……”徐尚庸站起身来,对这杨尚荆拱了拱手。 杨尚荆和忠叔把二人送出了门,这才回道屋里,而两人则是马不停蹄地向着画舫跑去,这会儿那些勋贵子弟们应该还在饮酒作乐呢。 刚刚走到一半,徐尚庸就勒住了马,对刘启道说道:“画舫那边,还是启道先去吧,让他们喝了醒酒汤之后,全都去鸿运酒楼候着,我回府和大人知会一声,弓弩箭矢备齐了,明日好往那边运去。” 能在这帮没有继承权的勋贵子弟里面混成头头,徐尚庸的智力上显然是没有瑕疵的,最起码要比读书把自己读成傻子的翰林清流要高一些,他知道青楼妓馆里面的锦衣卫防不胜防,在那里谈这些事儿,只怕前脚说完还没安排好,消息就传到了宦官们的桌子上。 但鸿运酒楼就不一样了,这是魏国公自家的产业,里面转转服务的都是些家生子,别说锦衣卫了,啥都混不进去,在那里开个小会儿之类的,只要不是声音特别大就不怕什么隔墙有耳了,南京城的锦衣卫要是有能耐在哪里搞到消息,这些年也不会被南京的大小勋贵打成狗了。 刘启道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省得了。” 说完,自顾自地打马离去,听着清脆的马蹄声园区,徐尚庸叹了口气,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今后到底是混个前程出来,还是被推上菜市口挨刀,就看这一遭了!” 第三十八章 战斗当然要多点开花(上) 第三十八章 就和五百多年之后,犯事儿了习惯丢几个够分量的替罪羊,把自己的罪责洗脱干净了一样,大明朝的勋贵们不仅仅是这么想的,做的也是异常熟练的。 反正嫡系子弟都扔出去押注了,多搭上一点儿人手啊、兵器啊之类的玩意,也是没什么所谓的,所以第二天一早,南京城各家勋贵城外的庄子上,都少了那么几个人,至于这些人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而且人人拎着刀子挎着弓,这都是细节,不需要在意的部分。 而南京勋贵里面的头面人物徐尚庸,更是和刘启道等人出城打猎去了,这年月勋贵们还是很尚武的,只要拎着弓箭不射人,文官儿们也懒得理会,至于为什么他们带着的家丁数量有点儿多的问题…… 嗯,前一阵儿据说浙江又闹倭寇了,整个江南地面都不太平,小心无大错嘛。 “唉,那么好的差事,怎么就轮不上我等?”常宜信走在路上,一脸的不爽。 常家在南京也是个山头了,所以常宜信的跟班也不少,后面就有人说道:“这也没奈何的事情,现在南京城里,就算有陛下委派过来镇守南京的丰城侯李贤,但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魏国公啊。” 常宜信叹了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反正这年月勋贵子弟还没褪去祖辈的勇武,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个的想打仗想疯了,然而朝廷根本不鸟他们,因为黔国公兵败在军中自杀了,别说打北边的时候都只让北京的勋贵统兵,就是打南边的时候,都是从北京往这边调人了,再加上三杨当国,文官势力压制勋贵武将,连兵部尚书王骥都能封爵,你还指望这帮南京的勋贵干啥? 所以说,捞不着仗打的新一代勋贵们都快憋疯了,就这么个见血的机会还让魏国公家的徐尚庸和他的跟班儿们抢了先,一个个的心气儿能顺了? “说这个干甚,吃饭,吃饭!”常宜信看了看路旁的幡子,到了迎宾楼,当即下马,对这身后的跟班儿说道,于是一行人乌央乌央地进了酒楼。 能在南京城上档次的酒楼里左掌柜的,一个个都生了七巧玲珑心,那南京城的英雄谱背的不要太熟悉,所以看见常宜信进来,当即点头哈腰地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哎呦,常公子您来了,您几位是……” 常宜信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就是饿了吃点儿东西,楼上那个老座儿给我打扫干净,我等的家丁在二楼就行了。” “菜还是那老几样?”掌柜的应了一声,然后问道。 像这种高档的酒楼,别说是勋贵了,就是一般的常客都是有专座儿的,要么安静点儿,要么临街热闹些,要么高出能看见秦淮河景色的,至于菜品那都是必须记住的,就和五百年后酒店里做客户档案一样,只不过不是什么数字化而是手动记下死记硬背的。 常宜信点了点头,自己就开始往楼上走,一个小二神色有些慌张地贴在掌柜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掌柜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他连忙跟上常宜信的步伐,一脸为难:“常公子,这个……座位的事儿,能打个商量么,锦衣卫城南千户所的张百户正在那里宴客……” 掌柜的也是没辙,这事儿总不能让吃了一半的客人让开吧,虽然常宜信无论从身份还是地位上,都要甩那个张百户几条街出去,但是勋贵一般都要个脸面,对这平头老百姓,只要不出大事儿一般都会给个面子的,毕竟文官儿们盯着勋贵的眼睛,总是要比盯着锦衣卫的多那么几双的,谁都愿意找麻烦不是? 常宜信皱了皱眉头,刚刚想答应,就看见一个跟班儿眼珠子一转,贴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于是他的眉毛当即就竖起来了,一巴掌就抽在了掌柜的脸上:“简直瞎胡闹,什么城南千户所,一个小小的百户算个甚,就是他赵自强自己找过来,见了面儿不还得叫本公子一声常四公子?上去,告诉他麻溜给我滚,否则本公子打断他的狗腿!” 这个时候他们这帮被家族扔出来下注的勋贵子弟,正琢磨着要给内廷找不痛快呢,那南京锦衣卫这种实质上隶属内廷的软柿子,要是不拿捏几下,还对得起勋贵的身份不成?别说这有矛盾点了,没有矛盾点也要制造点儿矛盾啊。 掌柜的捂着脸倒退了两步,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他看着常宜信眼中的怒火,连连点头:“常公子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去说。” 转过脸儿来,掌柜的就给了店小二一巴掌:“还不快去和张百户说!” 常宜信那是勋贵子弟,他惹不起,但张百户他就能惹得起了?按照锦衣卫的划片儿,他们这迎宾楼就是归张百户正管的,县官儿不如现管是不假,但县官儿亲自来了,谁还敢怠慢了? 那小二一脸的憋屈,却也不敢耽误,蹭蹭地就往楼上蹿,过了一会,就听上面传来一阵怒吼,小二忠着双颊屁滚尿流地下来了:“掌柜的,张百户发了怒火,还把小的给打了,说是他宴请的贵客,是北京城来的,好像还是什么北镇抚司的经历……” 那就不光要找别扭了,我还得打断他两条腿啊,连着那个狗屁经历一起揍了。 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管的是锦衣卫的家法,北镇抚司则掌控着稽查、刺探、皇帝仪仗、人员升迁等等要务,这北镇抚司来个经历,保不齐就是要给杨尚荆上眼药搞事情的,哪怕常家和杨家历来不和,但这会儿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常宜信的智商又没什么缺陷,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常宜信两只眼睛放着光,直接扔出一贯钱来,一脸的正气让人难以直视:“这锦衣鹰犬欺压良善,端的可恶,我常宜信身为开平王之后,忠良子弟,焉能视之不见?来人,跟我上去,给这小二讨个公道!” 第三十九章 战斗当然要多点开花(下) 第三十九章 看着常宜信带着人上楼去了,手里捧着一吊医药费的店小二差点儿直接晕过去,这一吊钱哪儿是给他的医药费,这分明就是丧葬费啊。 店小二在心里就把常宜信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叫做给自己出头?你这叫给平民百姓伸冤?特么你上去打爽了,转身一走,我这妥妥的要被锦衣卫的大爷们玩出一百个小模样来,就锦衣卫那帮汉子,在你们勋贵的面前是三孙子,在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面前那就是大爷啊,扣个通倭的罪名,分分钟夷三族,连应天府的衙门都不用去的那种…… 掌柜的看了看店小二手上的钱串子,冷哼了一声:“陈三儿啊,你回家养伤吧,明儿就别来了,嗯,以后也别来了,赵四儿,去账上看看他有多少工钱,都拿给他算了。” 店小二打了个哆嗦,咕咚一声就跪下了:“掌柜的,您开开恩呐,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卧病在床,需要供养,就指望着小人这点儿工钱买药了,您老人家发发慈悲……” 说着话,跪在地上咕咚咕咚地开始磕头了,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都是扯淡,柴米油盐酱醋茶啊,关键的时候还得加上一个药,离了这些玩意,人靠着一口骨气怎么活?最重要的是,这南京城里的青楼酒肆,但凡是上了档次的,掌柜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这边被迎宾楼开出去了,而且还是得罪了官面儿上的人物被开出去的,以后他还想在南京城混下去? 掌柜的连头都没回,心说我不把你开了,以后人家张百户过来找事儿,我怎么应付人家?看着店面被锦衣卫整个封了?你个丧门星,没扣你工钱已经是你祖坟冒青烟了好吧? 那个赵四儿这会儿拿了几十个铜钱过来,直接塞给了陈三儿:“三哥,咱们楼里就这个规矩,你也别为难掌柜的,掌柜的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这边儿一走,兴许张百户就不追究了呢……” 陈三儿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伸手接过这几十文钱来,连着那一吊钱一起揣进怀里,站起身来,失了魂儿一样就出了酒楼,别管啥年月,神仙打架的时候掉下来一块搬砖,把凡人给砸了,是神仙能下来给他道个歉,还是凡人能飞天上给神仙来一砖头? 当然是选择认倒霉啦。 看着陈三儿离去的背影,赵四儿瞬间就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然而掌柜的那眼睛一横他,他也就只能乖乖地甩着毛巾,去伺候客人去了。 这年月,人臭啊,你不干,自然有能干的、愿意干的来顶缺儿。 楼下倒霉的是陈三儿,楼上倒霉的就是张百户了,这帮勋贵子弟带着家丁直接冲上去了,一个个那叫一个如狼似虎,两个站在旁边儿的锦衣校尉看清了来人的长相,刚刚把绣春刀抽出半截儿来,还没等咋呼两声,瞬间就萎顿了下去,勋贵揍他们一顿没事儿,他们要是敢把勋贵打掉一根汗毛,就别想留个囫囵了。 这年月又不是太祖、成祖在位的时候了,南京的锦衣卫,那叫一个憋屈…… “就是你等欺压良善?”常宜信看着桌子旁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嘿嘿冷笑,就那目光,充满了正义的威严,“尔等食朝廷俸禄,不思保境安民,反倒对老百姓作威作福?我常宜信也是忠良之后,焉能置之不顾?来人呐,给我打!“ 这帮家丁抡圆了手里的刀鞘、剑鞘,对这这几个锦衣卫就是一通儿狠砸,和张百户对坐的那个站起来就开始怒斥:“我乃是北镇抚司……” “扯你娘的蛋,我怎么没听说北镇抚司最近有人南下了?”一个勋贵子弟冲上去就是一刀鞘,直接把这货的后半句话全都砸回去了,“我看你不是擅离职守,就是冒充官军,来人呐,给我狠狠地打!” 于是这帮勋贵的家丁也不用刀鞘了,拎起来桌子椅子就是一顿狠砸,凳子这玩意趁手啊,砸起来简直忒带感了,一个个锦衣卫在地上翻滚着,双手护着脑袋,嘴里只敢哀嚎,哪里敢还一下手? 别说现在这常宜信等一干勋贵子弟打着忠君爱民的旗号了,就是平时莽气上来了揍他们一顿,那也是白揍啊。 常宜信砸的正爽呢,脑门子上就挨了一下,他两眼之中的怒火“蹭“一下就冒出来了,扭头看过去,想找找谁这么大胆,就看见自己的一个小跟班正拿着根凳子腿往他自己的脑门子上招呼,一条红印子瞬间就出来了,然后慢慢地鼓了起来,然后放声叫道:”TMD锦衣卫打人啦,锦衣卫嚣张跋扈,连勋贵子弟都敢打啦!“ 常宜信转了转眼珠,摸了摸自己头上慢慢鼓起来的包,脸上就露出那种残忍的笑容来,伸手抢过一根棒子,恶狠狠地说道:“这帮锦衣卫简直无法无天了,来人呐,给我打,把带头的那两个腿都打折了,拉去兵部给尚书大人过过堂!让大人给咱们评评理!” 南京六部虽然都有些实权,比如江南的赋税就由南京方面收齐了往北京进行漕运,比如一部分来朝贡的小国都是南京方面先接待,比如南京周围四十九个卫所都受节制,但是吧,里面的人基本都是被发派来养老的官儿,自从北京城定都了之后,过来的基本都是指望着临致仕之前提个一级半级的老人。 但南京六部以兵部为首,兵部尚书挂着参赞机务的衔儿,所以把这帮锦衣卫抬去兵部打官司,就是要把这件事儿闹大了,反正那帮文官儿顶多就喷几句勋贵跋扈,他们这帮本来就没继承权的最多关几天禁闭、挨几下板子了事,至于之后外朝和内廷之间的角力……他们也插不上手。 于是一帮勋贵的家丁对这锦衣卫是痛下杀手,一个两个把手中的家伙事儿舞的虎虎生风,地面上尖叫的声音瞬间又拔高了一个八度,清脆的骨折声在嘈杂的环境下依旧是那么的……刺耳。 第四十章 鱼儿上钩了(上) 第四十章 常宜信是常遇春的子嗣,常遇春死后是追封了王爵的。 大明朝法理上来说,外姓功臣的封爵,到国公就是到顶了,所以常遇春被封王,哪怕是死后追封,江湖地位也是不一样的,更何况,现在常家和徐家一样,都是一门二国公,顶级的勋贵。 要说和徐家有什么差距,那就是成祖朱棣的皇后姓徐不姓常,而且靖难那会儿,常家也没站队。 但没站队,也是自身实力吊炸天、江湖地位高入云的一种体现了,所以常宜信叫嚣着“为民做主”、“打倒鱼肉百姓的锦衣卫鹰犬”这种口号,打折了一个城南千户所的百户,和一个北京来的北镇抚司经历两个人四条腿,然后拖着两个人去了南京兵部大堂上打官司,谁也没敢多放一个屁,甚至那一路上干脆连一个锦衣卫的人都没有。 南京兵部尚书根本没出面,一个正五品的主事就把这群人打发了,南京勋贵痛揍锦衣卫,甚至砸了某个百户所、千户所,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闻了,文官儿们也没有在这上面做文章的必要,哪怕现在北京的锦衣卫指挥使是看着王振眼色办事的,名义上也是天子亲卫,在文官的攻讦序列里面,还要排在东厂后面。 然而听着这个消息之后,杨尚荆整个人就陷入了沉思之中。 南京勋贵实在是……太潇洒了、太恣肆了,这么一股子力量要是不抓在手里好好用用,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简直就是天理难容呐。 “少爷,车都装好了,东西我们也都看过了,齐全的。”忠叔贴过来,对这杨尚荆说道。 所谓的齐全,就是弓箭齐全,没有什么质量上的瑕疵,杨尚荆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那就走吧,早走半天是半天,这眼瞅着咱们都折腾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再不上任,估计就要逾期了,哪怕浙江上下都有咱们的人,但这种小事儿还是别折腾了把,万一被告一个官官相护,终归是个麻烦。“ 明朝官员上任是有期限的,不过吧,因为路况之类的不会尽如人意,所以这个期限挺长的,但杨尚荆从北京走到南京,为了拖延时间走了陆路,已经折腾出去一个多月接近俩月了,这会儿还要顺手防备一下那三十来个盐丁,只怕到了黄岩县就要逾期。 正所谓做婊子也要立牌坊,哪怕他杨尚荆到了浙江台州府黄岩县之后,就是要玩官官相护、瞒上欺下,搞点儿大新闻啥的,那也得先把牌坊立好了再说,没来由用逾期不赴任这种小事儿,给人家攻讦的借口。 忠叔点点头,冲着杨二挥了挥手,于是接近五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客栈,顺着南京城南门一路南下去了。 这会儿常宜信闹出来的风波正传的满城皆是,锦衣卫都被揍了,何况守城门的这些普通的明军士卒了?所以看着杨尚荆的车队,城门洞里站岗的小旗儿根本没干上来问话,于是这个夹带了弓弩的车队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向着浙江地界奔去。 城外路过魏国公家的田庄,就有一个魏国公家的家丁骑着马,往北边儿去了,这帮勋贵子弟,或者说南京城勋贵下注投出来的家丁,都在那边集合着呢,只等着杨尚荆等人离开南京城,就远远缀着。 杨尚荆坐在车里,看着车外的景色,不由得叹了口气:“此去东山又北山,嘿,着一山更比一山难啊,你们说,少爷我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到浙江上任呢?” 车里伺候的明棋眨了眨眼睛,有点儿没听明白,一个侍女并不能接触到有人截杀自家少爷这种消息,不过她还是说道:“少爷是吉人自有天相,当然能平安到达浙江了,而且还能造福一方呢。” 杨尚荆笑了笑,伸手弹了一下明棋洁白的额头:“偏是你会说话。” 明棋“痛呼一声”,顺势就贴在了杨尚荆的怀里,小拳头就开始在杨尚荆的胸口上一下一下地捶着,或者用“敲”更好,一脸的不依:“少爷偏要欺负明棋。” 杨尚荆哈哈一笑,一把将她拦住:“就是欺负你了又能怎样?” 反正他也想明白了,知琴、明棋这两个漂亮的小侍女,要是自己不收入房中,也不可能许配给杨家的下人,只能孤老终生,在明朝这种封建年代,他要想只爱一个女人、只剩一个孩子,别说杨家那些还在世的长辈让不让,就这个医疗条件,皇室的新生儿都动不动玩个早夭,他岂不是要断子绝孙? 所以说,纯情……去他喵的纯情。 和明棋在车里调笑着,动作尺度那叫一个越来越大,要不是杨尚荆还保留着一点点理智,知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迎来一场恶战,需要保存体力,肯定就要上演一场马车车厢.AVI了。 然而亲自给杨尚荆赶车的忠叔只当没听见,不过脸上的笑容却是根本没办法掩饰的,作为杨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任务,只要杨尚荆不沉湎男色,杨家的兴盛就能靠着官方的庇护,更上一层楼了。 车队一路向着南方行去,眼看着红日西坠,外面传来杨二粗犷的声音:“加速,加速,快点儿走,日落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投宿,野地里……” 话刚喊到一半,就听见“嗖嗖嗖”、“哆哆哆”一阵响声,好几支箭射了过来,直接钉在了马车附近,两个杨家的家丁特倒霉地呗箭射中,肚子中箭的那个瞬间倒在了血泊之中,另一个胳膊中箭,也是硬气,直接砍断了箭杆儿,单手掣出腰刀。 而后传来的就是一片喊杀声。 不喊求财,只喊要命,很明显,这队人就是冲着杨尚荆来的,九成九就是那三十几个盐丁。 忠叔临危不乱,大声呼和着:“他们箭术不好,肯定是要冲上来的,给我结阵,结阵,把车推到外面,人站在里面,用箭射住阵脚!快!” 第四十一章 当厚葬之 第四十一章 杨尚荆被忠叔护着,从车上下来,这才看清周围的地形来。 江南本就多山,而对方显然也不是什么莽汉,选的这个地方就十分有利于埋伏,这个地方离着驿站应该还有一段路,这个时间也没什么行人,道路两边又是山高林密,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想着这边冲来,树林掩映加上夕阳西下,显得影影绰绰的,但是怎么看都不止三十人。 “这帮人也是呼朋唤友啊……”杨尚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而忠叔则拿出一根鸣镝射向天空,而后已是一支大呲花,尖锐的呼啸声和火光远远传开。 人家毕竟是浙江的地头蛇,盐丁这种一半是杂役、一半是兵丁的,组成成分本就复杂,黑白两道都有才是正经,所以在截杀的过程中,除了三十来个披甲的盐丁之外,再加上百八十个山寨、水寨的蟊贼,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这种情况,早在出发之前就都被忠叔这个老把式考虑过了,再加上杨家这些家丁本来也不是什么善茬,一个个也是在江湖口上厮杀过了的——这些人要么是杨家商队的护卫,要么是杨家放在闽、浙、赣三省边境处混迹的灰色力量,经验十足,三十多个披甲的盐丁哪怕加上几十个平常的蟊贼,在短时间内也是攻不破他们的防线的。 只见杨家的家丁们十分熟练地将车推到外围,剩下的稀里哗啦从一架马车里取出弓箭来,人手一把,很快就结成了阵势,四十多个家丁分成两班,只见忠叔一声令下,便有二十多个家丁举起了弓箭,瞬间拉满,对准了两侧的山林。 “放!”忠叔大喝一声,二十多支箭顷刻飞出,第二波家丁也跟着拉满了手中的长弓。 这个时候射箭,根本不是为了准头,主要还是为了火力压制,遏制一下对方冲锋的势头,否则一鼓作气冲过来,别说车挡住,就是有拒马之类的装备都没有用。 两个没有穿甲胄的蟊贼十分倒霉地被流矢射中,倒在地上开始哭嚎,这帮山贼冲锋的势头顿时就是一顿。 “冲上去,杀了那个姓杨的,老爷我赏他一百贯!”一个穿着甲胄的家伙嚎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开始给这些进攻势头受挫的山贼打气。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百贯对于普通的山贼而言,那就是一笔巨款了,别说去城里花天酒地了,就是赎个青楼的姑娘养着都够了,所以这些山贼士气一振,再度向前冲来。 “少爷,我们……我们会不会就要死了?” 没见过这种大场面的知琴和明棋哆嗦着,问杨尚荆,声音的音色都变了。 杨尚荆摇了摇头,指了指忠叔:“你们看,肯定没事儿。” 只见忠叔弯弓搭箭,遥遥指向那个舞刀喊话的匪首,一箭就射了过去,过了两三秒钟,就看见尚在两百米开外的匪首仰天就倒,脖子上飞出一股子血泉。 忠叔当年能够跟在杨荣身边,显然也不是什么拳脚好就能做到的,远征漠北那会儿,要是不会射箭,妥妥的要被蒙古人射成筛子,所以忠叔不光会射箭,还射的很准,再加上他手里的又不是普通明军的长弓,而是良匠尽心打造的复合弓,两百米开外射死一个人简直不要太轻松。 毕竟……中国这边从汉代往后,军队里用的就不是简单的皮弹弓了,一水儿的复合弓,吊炸天的爱尔兰长弓手用的弓,完全被全方位吊打,否则当年匈奴人在中国这边混不下去,跑去横扫欧陆的时候,怎么可能留下流传千古的“黄祸“? 首领中箭倒下,这帮山贼的攻势又是一顿,几个胆小的甚至掉头就跑,结果人群里就钻出来几个光头……不对,是钻出来几个披甲的悍匪,一刀一个全部剁翻,大声吼道:“给我冲!给张头儿报仇!” “这可是张公公的死命令,要是没法干掉这个姓杨的,你们这帮怂货谁都别想活!”另一个悍匪大声怒吼着,“给我杀!杀了那个姓杨的,车队里的女人我允许他先挑一个玩一天!不!三天!” 恩威并施才好做活啊,一听有浙江镇守太监的命令,再听见有漂亮女人玩,这帮山贼就和发了疯一样,开始向前冲,把忠叔气的咬牙切齿,弯弓又是一箭,射死了另一个穿甲狂吼的。 “真正发号施令的应该引在人群之中,甚至不一定穿着甲胄。”杨尚荆眯了眯眼,对忠叔说道。 忠叔点点头:“老仆又何尝不知?只不过终究是要杀几个的,否则冲势太猛,这车阵瞬间就会被冲垮了。” 封建年代的蟊贼,全凭着一股子士气打劫,一旦士气被挫,肯定要做鸟兽散的,而且承受伤亡的能力也是弱的一笔,只要阵亡超过十分之一,这仗能不能再打下去都是个问题——毕竟牛叉不解释的某大国现代常规部队,作战伤亡超过一半的时候也会视为任务失败,作战人员可以自行选择退出战斗。 所以宋朝战斗力爆表的岳武穆,起家的时候只挑了八百后顾无忧的兵丁,然后自己在战场上挑翻一个有一个敌军将领,再带队冲一阵,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杨尚荆从身边抓起两根箭矢来,一手一支,叹了口气:“外面就有劳忠叔和各位了,我自己惹出来的事端,还是要自己解决啊。” 说着话,他转过身来,看向正在马车后面瑟瑟发抖的蔡大家蔡慧和她贴身的小侍女,手中的箭杆儿转了转,面无表情地说道:“其实我很想问问,你们到底是金英的人,还是王振的人来着,不过现在看这个架势,问和不问区别不大,能被拿出来随便就扔了的弃子,也不会知道什么核心的机密,所以,我还是直接送你们上路吧。” 摇了摇头,杨尚荆根本不给两个人解释的机会,两只手重重刺下:“京师名妓蔡慧及其侍女,于吾遇袭之时,不幸中箭身亡,当厚葬之。” 第四十二章 鱼儿上钩了(下) 第四十二章 杨尚荆这两根箭矢终究还是没有扎下去,就被忠叔给拦住了:“少爷,这种事情,少爷还是别亲自动手为好啊。” 蔡大家一看见忠叔拦住杨尚荆,本就吓得惨白的脸色瞬间就有了一丝红润,她摇着脑袋,大声尖叫道:“忠叔,忠叔,我不是东厂的探子,她才是,就是她逼着我随少爷南下,一步步掌控行踪,最后再在这南京城和东厂的番子接上头,安排了这一场伏击……” 所谓泼妇骂街的音量、小二报菜名的语速,莫过如是,不过忠叔并没有回应分毫,而是摇了摇头,有点儿感慨地说道:“厂卫在建宁府上的探子,大多是老仆当年组织料理的,这手上已经占了足够多的血腥,也不差这两个女人了,倒是少爷,平白添了杀孽,终归是不好的。” 说着话,忠叔从怀里摸出一并匕首来,看着那蓝汪汪的刃口,就知道上面是淬了毒的,轻轻蹲下身子,照着两个女人身上捅了两下。 位置在心口附近,离着心脏还有些距离,但两个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发青、发黑,忠叔转过头去,看着杨尚荆,再次开始传授人生经验:“在这车阵之中,被箭射死终归是意外,不可能一次死掉两个,而且以手握箭造成的伤口,和弓弩射出来的,是不一样的,所以应该这么说……” 说着话,忠叔弯弓搭箭,再度射翻一人:“京中蔡氏女随吾南下,中土遇袭,见不得脱,以毒匕自尽,全贞洁之名,侍女忠心任事,随之而去,吾心甚恸,厚葬之。” 杨尚荆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 老司机就是老司机,思虑周全,两个出身平凡的女子,自然不会学什么杀人之术,所以对人体解剖学肯定一窍不通,这两刀是她们自己插下去的,就不可能直接命中心脏。 而最后,一主一仆两个委身青楼的女子,瞬间变成了贞洁烈妇,妥妥的是道德上的升华啊,只要他杨尚荆今天从这里脱身了,今天这段子就能被明代的道学夫子们吹捧出花儿来,酒楼啊、茶馆啊这类娱乐场所里,说书先生爱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爱怎么唱赞歌就怎么唱赞歌,指不定还有那些个穷酸的书生,把这个写成诗词曲子,交给青楼楚馆里面的歌妓演唱。 然后外朝的文官儿就可以吹捧天下大治,毕竟老妓从良这戏码,比起贞女失节来更符合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是大仙草! 至于东厂会不会因为自己损失一个番子,把这件事捅上朝堂……那相当于告诉所有勋贵武将,你们依旧活在洪武年间,外朝这帮文臣武将会直接炸锅的。 四十多个家丁射了三轮,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山贼水匪终归不是有组织的军队,哪怕有三十多个披甲的盐丁引导,也没突破最后五十米,哭爹喊娘地退了回去。 杨二这个杨家家丁的头子也是经验丰富,指挥得当,根本没让人继续追杀,而是停下来恢复体力,弓箭太消耗臂力了,尤其是军中硬弓,如果一直射下去不间断,不等把手里的箭矢射完,这些家丁就得脱力,到时候别说射箭了,白刃战的时候能被砍成肉泥。 “忠叔,这么下去只怕不行啊。”杨二走过来,一脸的凝重,“虽然我已经让下面的人尽量节省体力了,但是咱们之前在闽北,山高林密的,也没谁天天玩弓箭啊,就算只是射阵脚,不求什么准头,现在也消耗了一小半的体力了。” 指了指道路两旁的贼众,杨二继续说道:“您也看了,这三轮箭矢下去,足足射了一百多箭矢,也仅仅放倒了十余人,有几个还是您老射杀的……” 说着话的功夫,就听外面又传来了喊杀声,几个山贼刚刚冲进弓箭的有效射程,就有几个家丁忍不住弯弓搭箭,直接射了出去,结果箭歪歪斜斜地往外飞,还没等着落地呢,那几个人转身就跑,根本就没有往前继续冲的打算。 “都停手!”杨忠大喝一声,把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丁喊住,“都停手,全都停手,对面这是想要耗光咱们的箭矢和体力,都不准射箭,直到他们冲进十五丈之内再说!” 二十丈,也就是六十多米快七十米的样子,,一般这个距离上用明军的制式强弓射击,根本没什么问题,套用五百年后某位团长的话说——“就是个娘们,也能把这箭射到对面冲锋的路上去。” “十五丈,短了些吧?咬咬牙,都能冲近车阵了。”杨尚荆眯缝着眼睛,他大学体测的时候,唯一一次记住的自己的成绩,是五十米六秒多,这些人哪怕都带着武器,十来秒也足够冲过来了,而十秒的时间,根本不够第一波家丁再次弯弓瞄准。 忠叔冷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匪类已然胆寒了,两轮下去,还得退回去,这仗能不能继续打还不一定呢,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拖时间,让他们有种自己能打下来的错觉,可不能直接吓跑了,那些甲胄,可都是以后打官司用得上的东西呢。” 也是啊…… 杨尚荆听着这话,就点了点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把那三十来个披甲的盐丁弄死的,最好活捉两个,要是想让对方不动手,直接把勋贵们的家丁带在身边,靠人数直接碾压就好了,所以这个时候,欲擒故纵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了。 “全凭忠叔指挥了。”杨尚荆说完这话,就过去安慰知琴和明棋了,两个小妮子吓得不行,尤其是在忠叔给了蔡大家两人两刀之后,生怕少爷害怕自己“失节”,也给自己两人一人一刀。 “别怕,咱们也是有备而来的,等下就有人来救咱们了。”杨尚荆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一屁股坐在了两人的身边。 两个小妮子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杨尚荆手里没有武器,这才松了一口气,杨尚荆把两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叹了口气:“那两个人……可是东厂背景呢……” 第四十三章 不按牌理出牌的匪类 第四十三章 之前就说过了,忠叔本人早年就是混绿林道的,对于这帮啸聚山林的所谓“好汉”的尿性,那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他制定的战术,对于这些绿林好汉而言,简直就是老膏药拔脓,太特么对症下药了。 眼看着又有十来个同伴倒在了冲锋的路上,这帮山贼水贼顿时不干了,一个个扭过身子就跑路,一个个手里面的武器都扔了,哭爹喊娘,哪怕被穿甲的砍死了两个,都不敢再往前冲一步,可谓是丢盔弃甲……不对,就是一群丧家之犬,除了那几个盐丁着甲之外,其他的人根本就没有着甲的资格。 坐在地上的杨尚荆听着外面乌央乌央的,就叹了口气,这帮人跑路还真是明智之举,毕竟相比于挨自己人的刀子,冲锋在路上挨上一轮箭矢的概率更大一点儿。 “军队……组织度……文化水平……” 一连串儿的名词就开始在杨尚荆的脑子里蹦跶起来了,而且有了越来越活泛的趋势,他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开始思索正统九年这会儿,浙江,或者说整个江南有什么事儿可以让他发挥一下五百年之后的知识。 “浙江,台州,嗯,台州大捷,虽然这个要很久之后才会有,现在倭寇还不成气候,但是……但是不证明现在没有倭寇啊,前两年不还有户部侍郎焦弘备倭浙江么,黄岩县又靠着永宁江,一面儿好像还临着海,简直就是倭寇上岸的好地方了……” 想到这里,杨尚荆狠狠一砸地面,脸上就露出了阴险的笑容,旁边的知琴和明棋被吓了一跳,可看看自家少爷的脸,想问什么,最终也没敢张嘴问出来。 没有受到什么打扰的杨尚荆眯缝着眼睛,继续开始思考:“有了备倭这个借口,是不是就能掌控一下人力了?衙役这种老油子还是算了,市井之中的青皮流氓也不行,那是属于需要被镇压的黑恶势力,所以还是要效仿五百多年之后的制度,只在家世清白的人家里面招收人手……” “至于钱粮问题,这个可以从县里的富户家里抽税,当然了,这个不能叫赋税,得让他们捐钱,这年月应该还没形成本地富户和倭寇串通一气,抢劫平民然后坐地分赃的利益链条,所以让他们掏钱大抵不是什么问题,不行的话用官威压一压,总能榨出来二两香油。” ………… 一条条以后的安排在杨尚荆的脑海里翻滚着,就听北方官道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勋贵们有钱是不假,但能养起的马还不是很多的,所以骑着马先冲过来的,也就是徐尚庸等几个勋贵和马术最好的二十来个家丁,有几个射术好的,已经在马上弯弓搭箭,对这那边的贼寇发动攻击了。 “少爷,援军来了!”忠叔的喊声把杨尚荆从沉思之中唤醒,杨尚荆“啊”了一声,然后说道:“一切全看忠叔安排便是了。” 忠叔点了点头,眯缝着眼睛,看着如血残阳下战场,最终重重一挥手:“杨二,你带着三十个人,冲上去,给我缠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剩下的和我留在这里,保护少爷的安全。” 杨二听了这话,眼露凶光,窝在车里射了这么一会儿箭,早就把他的凶性逼出来了,他大喊了几个名字,就带着人冲了过去。 忠叔看着他们的背影,笑了笑:“这些人,可都是咱们杨家的精锐了,这次要不是少爷出了事儿,只怕还不能被派出来,少爷大可不必担心,他们受不了什么伤的。” 这话说着和煦,实际上忠叔的眼睛里全是冰寒,相比于解决这一次的麻烦,把这百来号匪类全部捉拿,顺便杀了盐丁、把浙江镇守太监、乃是南京镇守太监全部拉下水,把黑锅死死地扣在王振的脑袋上这种大事,几个家丁的损伤,也根本算不得什么,到时候外朝文武百官给补偿的钱物、记下来的人情,换上几百个家丁都没事儿。 别说杨家那么多佃户了,就是直接招收流民都没事儿! “给我杀!” 一声暴喝突然从对面的人群中传来,就看见十来个汉子拎着大刀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杨二等人的刀子砍在他们身上,也就只能划破外面破旧的衣衫,根本没办法太过深入——衣物下面,全都是明军制式的甲胄。 “杀!杀!杀!” 狂呼从这些人的口中喊出,他们一刀砍翻了面前的杨家家丁,看都不看其他人,直接冲着杨尚荆所在的位置就冲了过来。 “反正咱们也是活不了了,干掉这个姓杨的,咱们的妻儿老小还能有个照顾!” “就是,只要他死了,赏钱总能发到家中,家中妻儿老小一辈子过活,也就够了!” ………… 看着十来个披着甲的悍匪冲来,忠叔眼睛都睁圆了,刚刚开弓射翻了两个,对方就已经冲了过来,这个距离上,弓箭根本就没什么用了! 别说忠叔了,杨尚荆自己也吓坏了,这帮人简直是不按牌理出牌,你不学着其他的乌合之众直接作鸟兽散,仗着身上的铠甲,心存侥幸地逃过一劫,搞什么反冲锋啊,难不成这些人都是死士不成?可是……可是特么的你一个浙江镇守太监,养死士干什么? 忠叔狂吼了一声,伸手掣出腰上的弯刀,冲上前去,拦下了两个,忠叔虽然年纪已经打了,但身手却没落下,而剩下的杨家家丁则两三个人一组,拦住了其他的悍匪。 杨尚荆慢慢后退了一步,看着场中的战局,咬咬牙,从地上捡起来一把刀,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起手式,一旦有什么不对的,他也跑不出多远,还不如站在原地拼一拼,好歹是跆拳道黑带的身手,哪怕是注了水的黑带,也不至于在这帮人的手里一招都走不过去吧? 听着这个脚步声,后面大队的勋贵家丁,已经离着自己不远了,只要拖住时间,自己肯定就能平安无事! 第四十四章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第四十四章 中国传统武术里有没有飞檐走壁的高手? 或许有吧,但无论是建安杨氏还是浙江镇守太监的手底下,都是搜罗不着这样的高手的,所以杨尚荆看着眼前的战斗,就像看着街头混混的斗殴,你来我往根本不成套路,稍微有点儿章法的,也就忠叔自己,但他自己拖住了对方两三个人,什么套路也施展不出来。 “少爷先撤!往后退!”忠叔大声呼喊着,用刀背隔开了看来的兵器,同时闪身让过另一人的攻击,顺手还把刀子往第三个人的身上划去,没办法,哪怕到了明朝,冶铁技术也还是那样,刀刃砍刀刃直接就是一个大豁口,基本上有点套路的高手都会注意这一点,毕竟同时期玩匠心独运、号称锋锐无匹的日本刀,在武士比武的时候甚至有“用刀刃碰刀刃者直接输掉决斗”的规矩。 知琴和明棋这会儿已经被吓得瘫在了地上,脸色煞白,身体还不自然地抽搐着,毕竟是大户人家府里的丫鬟,什么时候见到过这种场面?直面死亡,这个词儿离她们太遥远了。 就在这时,一个悍匪猛然暴起,挥刀直接砍掉了一个家丁的右臂,第二刀直接枭首,趁着杨府众多家丁愣神的功夫,狂吼着直奔杨尚荆来了,这汉子身高足有一米九,膀大腰圆,两条腿甩开了,转瞬间就冲到了杨尚荆的面前,后面刚刚回过神的家丁还没来得及迈开腿,就看见这人已经举起了钢刀,向着杨尚荆当头劈下:“哈哈哈,我这个江湖匪类的一条命,换官老爷的一条命,值了!” 说话间,这钢刀闪过一条白光,已然到了杨尚荆的面门前,忠叔怒吼着想要冲过来,却被三个悍匪死死围住,连连挥刀,结果对方连以伤换伤的机会都不给,钢刀齐下,伤了就是死,忠叔一时间就找不到突围的机会。 “头儿,抓住他,咱们带着他突围,就不信这些人还能不要他的命!” 一个悍匪高声狂呼,给自家的头头提着醒,这些悍匪的眼睛纷纷一亮,只要劫持了人质,对方定然投鼠忌器,哪怕知道最后杨尚荆要被撕票,也得心存侥幸,到时候他们这些悍匪就能全身而退了。 杨尚荆叹了口气,看着迎面而来的钢刀,单手握刀一抬一转,眨眼睛削去了这悍匪半个右臂,而后改作双手握刀,奔着这悍匪的脖子就砍了过去。 这悍匪也是勇悍,半条右臂被瞬间切下,却也只是痛呼一声,面对着迎面而来的长刀,甚至还知道一缩头闪过去,只是被削去了头顶上的一块头皮。 忠叔等人见了这般场景,一个个大声叫好,一瞬间士气暴涨,当即就有两个披甲的悍匪被砍翻当场。 那首诗怎么念的来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作为曾经的预备党员,杨尚荆作诗的本事垃圾不代表学习的能力垃圾啊,所以他跟身进步,又是一刀挥下,也没什么章法,全奔着要命的地方去,反正这壮汉现在断了一条胳膊,手里也没有武器,他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连着三刀砍下去,这大汉终究是闪躲不及,被一刀砍在了脖子上,杨尚荆这一刀也算是出尽了全力,虽然砍的位置不太对路,但还是没有正好砍在骨缝上,但也砍断了一半儿的颈椎,这大汉的脑袋“噶”一下就歪到了一边儿去,喷溅而出的血泉直接洒了杨尚荆一身,杨尚荆强忍着恶心,拔出到了,甩了甩上面的血珠,高声呼喊:“还愣着干什么,杀!杀!杀!” 有了近距离徒手击毙郭淮的经历,杨尚荆现在也不至于杀个人就吐个昏天黑地了。 于是杨家的家丁们下手也是越发的狠辣了,杨尚荆看着地上的死尸,喘了口粗气:“特么的,拿着豆包不当干粮,虽然表演节目专用的跆拳道没什么杀招,但到了这个水平好歹也有眼力啊,这么耿直地冲过来找死,浑身上下除了破绽还是破绽,你还真觉得我是个文弱书生?” 手中刀挽了个刀花,杨尚荆冷笑了两声:“明初这中了进士的,总还是要学学君子六艺的,弱鸡虫子的体质可没办法佩剑行走,虽然还没法和上辈子的身体素质比,但砍两个傻帽还是不带喘气的。” 他扭过头去,看着自家的两个丫鬟,已经幸福地晕过去了,他原本冰寒的脸上就露出了无奈的神色,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但愿别给这两个小妮子留什么后遗症吧,别到时候身边留两个神经衰弱的、间歇性神经失常的妹子伺候着,那可就没得玩了。” 等勋贵们的家丁涌了上来,战斗就结束的特别快了,这帮披甲的悍匪本质上是盐丁,而不是什么亡命之徒、死士,所以一个个跪的要多快有多快,至于没披甲的那些,寻常的山贼罢了,跪的比这些盐丁还要快。 看着杨尚荆身上的血迹,打马而来的徐尚庸当时就惊了:“尚荆兄可是受了伤?快,快叫大夫过来!” 为了应对这次冲突,各家勋贵也是下了力气的,自家里懂得些医术的家丁可没少带,这帮人要说治个头疼脑热,那肯定是治一个死一个,但是治起刀剑伤来,个顶个的好手,毕竟是见的多了。 杨尚荆摆了摆手,踢了一脚脚边的事体,一脸淡然地装着逼:“无碍,血都是他的。” “尚荆兄果然真人不露相,所谓将门虎子,文武全才,不过如是。”徐尚庸拱了拱手,一脸的钦佩,这年月打架讲究的就是一个身大力不亏,什么短小枯干的小老头一伸手全是唐门暗器……那是说书先生才编的出来的,杨尚荆一刀砍了这大汉半拉脖子,也能算得上多有勇力了。 忠叔虽然心里还有些担心,但杨尚荆装逼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出言关心,而是说道:“把这些悍匪尽数绑了,送到南京城,请兵部尚书、魏国公等人定夺!” 第四十五章 人心险恶,不可不防 第四十五章 看着忙忙碌碌的众多家丁,杨尚荆慢慢皱起了眉头。 离城半日的路程,就被一帮悍匪劫道,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蹊跷,要知道南京城可是一留都,重镇之中的重镇,总领江南赋税的中心,要比地位也就比北京城矮了那么一点儿罢了,就是比起北部重镇大同、宣府,都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这周围按照常理,应该是有巡逻的明军士卒的,可打了半天,一支穿云箭都发出去了,也没见到明军过来,这可就透着蹊跷了。 于是他叫来了徐尚庸,拧着眉头问道:“尚庸兄,不知魏国公对此事可有什么言语?” 徐尚庸想了想,摇了摇头:“昨日见了大人,也未曾有什么吩咐,只是帮忙准备齐全了硬弓箭矢,安排了一些家丁罢了。” 这节奏不对啊…… 杨尚荆眉头直接拧成了川字,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面三十来个盐丁失踪、临海卫三十套甲胄丢失这种芝麻大的事儿,魏国公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没来由这离城半日的官道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儿,还没反应啊,这事儿不用问元芳都知道里面肯定有猫腻。 南京……镇守太监?!还是……整个外朝?! 一连串儿的官名在杨尚荆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转身对忠叔说道:“忠叔,吩咐下去,别留活口了,直接把死尸处理干净带到车上,这官司不能在南京城打,咱们去杭州府!” 浙江布政使司的治所就在杭州,不过离着南京足有五百公里,从这走到哪里最少也得七八天的时间,这大夏天的,尸体早就臭了,所以别说忠叔了,就是徐尚庸等勋贵子弟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忠叔问道:“少爷,杭州府离此路途遥远,而且这里乃是南直隶辖地,若是去那边打官司,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吧?” 杨尚荆摇了摇头,很坚定地说道:“既然魏国公说了,这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面的盐丁闹事,甲胄也出自临海卫而不是南直隶,那么这官司就在杭州府打,南京城……嘿,南京城里除了参与机务的兵部尚和诸位勋贵之外,还有谁?” 徐尚庸闻言就是一惊:“尚荆兄是说,这里可能会有南京镇守太监的手笔?” “内廷、外朝在争权夺利的时候,从来都是一体的,哪怕南京镇守太监和北京的王振、金英有什么过节,这种时候也会出尽全力的,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杨尚荆说这话的时候斩钉截铁,“南京镇守太监,在法理上讲是和魏国公、兵部尚书这种文武勋臣的地位相若的,而且直达圣听,在这里打官司,终归是要吃亏一些的,但是浙江镇守太监除了掌控一番赋税,帮助皇家内帑搜刮些钱财之外,还没有太长的触手,所以到了那里,我们才能占尽主场优势!”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众人听了之后都是微微点头,忠叔长叹了一声,对这杨二说了两句什么,很快那边就传来一阵临死前的惨叫声。 到了这个份儿上,谁还管什么杀俘不祥之类的屁话,抢劫朝廷命官本来就是死罪。 这年月有个毛线的司法公正,法理不外乎人情才是标配,一旦南京镇守太监干预司法,应天府府尹也得抓瞎,想要把罪名坐实了、黑锅扣好了,就得找个有主场优势的地方,浙江……这帮老臣能挑中浙江给杨尚荆避祸,就证明浙江这地方内廷渗透不进去! 杨尚荆扭过头,对这诸多勋贵说道:“现在就得有劳各位把马留下了,尚庸兄、启道兄二位,明日带着几个人,随我等带着甲胄、首领尸首等物件急速南下,务必在五日之内赶到杭州府,其他人护送着余下证据加速南下!” 这个安排没错,不过勋贵私离南京还是有问题的,徐尚庸就叹了口气:“此事若是需要我等做个见证,总是没问题的,可是这朝廷法度……” “夏日游猎,遇盗匪围攻朝廷命官,击而救之,斩首百级,如是而已。”杨尚荆面无表情地说道,直接把“剿匪”的功劳扣给了这些勋贵子弟,“至于之后查出什么其他的,戬一力承担。” 有国公级别的大佬在后面担着,私离南京这事儿也算不得罪名,这帮人也不过是在要好处罢了,杨尚荆直接摸怼了脉门,大明朝流民辣么多,匪患还严重,所以剿匪也算是军功了,有了这等好处,他们家里使使力气,在南京谋一个军中的差事就好办多了,而且杨尚荆自己又担下了最后的干系,可以说h高枕无忧了。 所以徐尚庸等人的脸色越发的严肃了:“义不容辞!” “少爷,刚刚有人在尸体上找到了这个。”杨二粗着嗓子,打不走来,双手奉上一块黑铁的牌子。 杨尚荆接过来掂量了一下,然后借着火把的光芒看了看,上面写着死者的身份,姓李名安,出自浙江都转运盐使司,于是杨尚荆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有了这个,这官司就好打多了,记得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离开!” 单人独骑的探马什么的,走得总要比大部队快,一旦南京城里的镇守太监接到消息,出来搞个截胡,杨尚荆的算计就要大打折扣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纷纷开始下令,杨尚荆叫来了忠叔,掂量着手里的牌子,叹息了一声:“本来以为离了京师,就是除了旋涡,没想到……” 杨尚荆摇了摇头:“没想到在这南京,还有人想要拿我做文章啊。” “少爷的意思是……”忠叔闻言,悚然而惊,想想这件事里面的蹊跷之处,也是出了一头的冷汗,政争没有对错,只看结果,如果真的牺牲了一个杨尚荆,就能打个翻身的打胜仗,把王振弄死在内廷……这买卖怎么看都是赚大了,一些外朝的高官要动心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杨尚荆摆了摆手:“也只是猜测罢了,不过就算真是某些外朝高官的手笔,现在活着的我和死了的我也没甚区别了,反正通过这件事,外朝又有机会发动对内廷的攻势了。” 第四十六章 论报案需要考虑的各种事儿 第四十六章 没有了家眷之类的拖累,杨尚荆等人轻装前行,很快带着重要的人证物证到了杭州府,敲开了浙江布政使孙原贞家的大门。 之所以没有走官衙这种官方渠道,而且直接拜会的是左布政使孙原贞,略过了右布政使方廷玉和提刑按察使轩輗(ni,二声)杨尚荆还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毕竟这件事是需要细细谋划的,他们向这边猛赶,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的年代,怎么也要比浙江镇守太监街道消息的速度快,所以他们有时间进行布置,然后依靠着时间差,打浙江镇守太监一个措手不及。 而选择孙原贞的原因,是因为这位老人家是去年,也就是正统八年才调任浙江布政使司担任一把手的,哪怕他素有贤名,哪怕右布政使方廷玉出身工部,没什么特别硬的底子,史书所载也是一个清廉如水的老好人,两人又都是永乐十三年的同榜进士,但在浙江这一亩三分地上,看着后世史书的评价断定一个人的性格、权力欲望,纯粹是找死。 至于提刑按察使司的一把手、正管着刑狱的轩輗,这位老人家是正统元年就过来做官儿的老人,九年时间经营下来,说是根深蒂固也毫不为过,未必就能看得上这点儿功绩,来之前杨尚荆可是查过浙江英雄谱的,这位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刚来这边的时候清军,一股脑干掉了四十多个武将,还能在浙江这地头上坐稳位子,朝堂之上没有根儿这事儿说出来,鬼都不信。 所以说,孙原贞是一个最好的交易……不对,是告状的对象,第一是刚来,需要用一场坚决果断的出击巩固自己的地位;第二是他出身兵部,浙江地区的卫所士卒很容易受他的调动;第三,是他和右布政使方廷玉同年进士,关系上要亲近一些;第四,是他身为左布政使,名义上总领一省政务,谁也说不出个错儿来;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方廷玉这个二把手不会因为这件事儿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因为方廷玉刚刚当上庶吉士那会儿,杨荣就是翰林院学士,一个系统的不说,正统十六年杨荣干脆就成了翰林院扛把子,对方廷玉不说多有提携,也是老领导了。 所以说,人情这个东西,就是有用。 再所以说,人类过了这几百年了,一直都没进化。 在孙府门前下马,杨尚荆亲自揣着半路上写好的拜贴过去投递。 能混到左布政使这个位置上的,基本都不是什么出身贫苦人家的,为官清慎这种评价,也仅仅是不收受贿赂之类的,这孙府的宅子还是不小的,杨尚荆到了门口,那门子就迎了上来。 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左布政使正二品的大员,回京之后直接就是一部尚书,在这裁撤了三省的大明朝,地位也就和宰相相若了,所以面对着这个和自己身份地位差不多的门子,杨尚荆显得特别的客气:“余乃杨尚荆,先太师文敏嫡次孙,今日前来,有要事找布政使上报,不知藩台可在府中?” 这门子今年怎么看也有六十多了,气度不凡,颌下还留了点儿胡子,很显然是跟在孙原贞身边儿时间长了,染上了这身气质,想想也是,大户人家能做门子的都不是凡人,也就比贴身的管家差不了太多,眼力、涵养、脾气那是一样儿都不能差了,什么人要拦住、什么人要推脱、什么人要直接请进去,这都是学问,都代表着主人家的态度,一个处理不好,可能就会发出错误的信号,然后把拜访者连同自家的主人一起坑进去。 杨尚荆亮了字号,这门子原本冰冷的眼神就柔和了下来,永乐十三年他家老爷刚刚中进士那会儿,杨荣已经开始在朝堂上大杀四方了,有钱还仗义的主儿,文官儿们只要没什么宿怨,基本上都不会得罪,所以杨尚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名门之后,于是那门子乐乐呵呵地接过杨尚荆的拜贴,顺手一模,就感觉一块儿银子藏在那拜贴下面,门子也是老江湖了,稍稍掂量一下,足有一两重,袖口稍稍一抬,这银子就顺势滑入袖中,于是这门子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了:“我家老爷刚刚回来,稍待片刻,余这便进去禀报了。” 说着话,这门子一转身就进去了,杨尚荆叹了口气,离了南北直隶,这银子就成了达官贵人府上的硬通货,毕竟体积小价值大,总不能给门子塞红包的时候,塞上一吊钱吧?那也忒没品味了些,平白就要被人看轻三分。 “稍后见了孙藩台,少爷总归是要客气些的。”忠叔上前半步,低声提醒。 杨尚荆点了点头,能够执掌一省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扭过头看向徐尚庸,苦笑着说道:“等下尚庸兄还是在外等候吧……” 他没解释,徐尚庸却很理解地点点头,这年月读书人一身的毛病,文官儿都清贵,勋贵都庸俗,勋贵子弟什么时候、用何种方式进入文官儿的宅邸,都是有讲究的。 没过多久,门子笑嘻嘻地转了出来,说道:“老爷吩咐了,让杨公子进去,只是这车却不行,得留在外面。” 反腐倡廉这工作啥年月都在讲,你拉着一大车东西进了人家府上,谁知道你是不是来送礼的?到时候被抓了把柄,总归是不好的,即便是二品高官不惧这个,但苍蝇不咬人不它还恶心人不是? 杨尚荆点了点头,回头对着忠叔示意了一下,这才和门子走了进去,一路上就听这门子说道:“轩輗轩镍台为官清廉,所以他的治下,这迎来送往的也就都简单了些,谁也没有那个必要给自己找麻烦不是?有什么不便之处,杨公子还是多多见谅吧。” “轩镍台乃是我等为官之典范,戬自然理解镍台的一片苦心。”杨尚荆笑呵呵地回答着,心说这门子是在提醒他,别不管什么事儿,就想着拿钱砸人,毕竟这门子岁数看起来也不小了,杨荣当年在京城挥洒铜钱雨的时候,这门子应该经历过,知道杨家到底多富。 第四十七章 告状 第四十七章 随着门子的脚步,两人很快就到了孙府上的客堂,有小厮给奉上茶点,门子就笑道:“杨公子还请稍待,我家老爷这就出来。” 嗯,我明白,不就是摆谱儿么,一个二品大员要是在这儿等着我这么个七品芝麻官,哪怕是杨荣活着的时候都得叫斯文扫地,我理解,理解万岁嘛。 所以杨尚荆很理解地点了点头,就开始观察这客堂的布置,以此来推断孙原贞的出身、脾性等等信息——当年学酒店管理的时候,老师第一句话就是“服务至上”,所以当初一心想着在酒店业混出点儿名堂来的他,很是买了几本心理学之类的书籍,想不到却在这时候用上了。 客堂的正中摆了一副松鹤延年的画儿,上面的题跋是宋代的作品,也或许是为了低调吧,反正不是什么大家手笔,最起码他杨尚荆没听说过;架子上也摆着花瓶、古玩一类的装饰,杨尚荆草草看了看,又调用了一下原本记忆中杨戬的知识,发现这些大多是蒙元时期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历史悠久,不过各个雅致。 至于前朝的御用之物……拿东西都是祸害,就算有也得自己藏着半夜里掏出来把玩,犯忌讳的事儿谁做谁死。 “这人……清廉不敢说,谨慎倒是足够,单凭这些东西能体现出收藏者的品味和档次,却也不显得有多富裕……”杨尚荆眯着眼睛思索着,一时间也猜不出什么,毕竟是官场的老油条,要是能被杨尚荆这么个小萌新通过区区一个客堂,就推断出有用的信息,早就被政敌给整死了。 杨尚荆沉思之间,就听见脚步声从后堂传来,他连忙站起身来,就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后堂转了出来,一身宝蓝色的文士衫,宽袍大袖,显得整个人仙风道骨,光看这个气势就知道,这人肯定是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孙原贞。 于是杨尚荆连忙鞠躬施礼:“晚辈杨戬,见过藩台。” “哈哈哈,贤侄请起,请起。”孙原贞今年五十七岁,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二品大员而言,正是当打之年,所以这声音是中气十足,大步走来,将杨尚荆扶起,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前日就接到京中来信,说是先太师文敏的贤孙要来浙江任职,老夫还想着是怎样的青年俊彦呢,今日一见,果真有先太师的风范。” 杨尚荆连忙谦虚,口称“藩台谬赞了”。 孙原贞端然坐下,杨尚荆却不敢就这么坐着,而是站在孙原贞身前,身子半鞠躬,晚辈的姿态拿捏得十足,孙原贞眼中满意的神色一闪而逝,挥了挥手,说道:“坐吧,早年在京中,先太师对老夫也是多有提携,只是不想,一去河南,和先太师却成了永别……” 杨荣去世那会儿,孙原贞正在河南做右参政,所以也只是遣人吊唁了一番,杨尚荆闻言,却也没有搭话,只是在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孙原贞说这陈年旧事,无外乎就是给他打打气,告诉他在浙江这地头上,他能摆平很多事儿罢了。 停顿了一下,孙原贞问道:“不知贤侄此来,所为何事?” 话一入正题就好说了,于是杨尚荆连忙站起身来,说道:“戬有冤情,当面陈述。” 孙原贞挑了挑眉毛,也没示意他坐下,于是杨尚荆继续说道:“戬在南京逗留之时,有魏国公遣家中三子徐尚庸告知,有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辖下三十余盐丁消失,临海卫三十余套甲胄失窃……” 听着这话,孙原贞脸上的诧异一闪而逝,不过也没有搭话,只是示意杨尚荆继续说下去,他来浙江也就一年的功夫,各种争权夺利的手段还没施展出一半儿呢,论起对下面的掌控能力,连右布政使方廷玉的一半儿都不如,除了辖下的几个知府的动向之外,就连县令的动向都不能一一掌控,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这种隔着衙门的事儿就更不知道了。 而且作为兵部出身的,卫所里面那点儿事儿他比谁都门清,三十套甲胄失窃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只要最后平了账,谁也不会多说设么。 于是杨尚荆继续说道:“戬在出了南京城半日的功夫,便碰见了截杀,除了那三十余盐丁之外,尚有山贼水匪近百人,幸得魏国公三子徐尚庸等南京勋贵出城游猎,这才幸免于难,将贼人斩杀殆尽……” 打着魏国公的旗号说事儿,很多问题就不用解释了,孙原贞听了这话,瞬间就理解了全部的内容,包括前因后果,不过他还是问道:“案发之地距离南京城不过半日,解围之人又有勋贵子弟,贤侄为何来找老夫,不去找魏国公、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徐司马?” 对这个,杨尚荆倒是不会隐瞒什么:“南京城内,文官、勋贵、阉党三分天下,便是外朝合力,也未必能吃死南京镇守太监,然而浙江不同,浙江镇守太监阮随便是有千般本事,也都是使在了捞银子上……” 顿了顿,杨尚荆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更何况,徐琦徐司马出身宁夏,这身后的根子还嫌软了些,未必就能配合的了魏国公。” 徐琦是明代宁夏的第一个进士,在封建朝廷内,乡党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也是一个官员能不能在位子上坐稳的一个保障,徐琦在朝廷上乡党很少,就证明潜势力不足,这话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儿,但是说出来就有些诛心了。 不过孙原贞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难怪贤侄敢开反击阉党之先河,思虑确实周全。” 能和他说着话,就证明杨尚荆已经算是他的人了,而且送给他这么一个借口,只要用好了,不难用最快的速度在浙江打开局面。 但是他话锋一转,肃声问道:“贤侄口口声声说受了盐丁的截杀,不知手上可有证物?!” 杨尚荆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铁牌子递上去,然后说道:“当然有,府外车上,还有临海卫遗失的甲胄……” 第四十八章 论撕逼和政争的异同 第四十八章 朝堂上搞政争,其实和五百年后互联网上撕逼在手段上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是给对方扔锤子,而且务求扔出去的都是实锤,能结结实实地把人砸晕、最好活活砸死的那种,否则人家会说你只是在加特技,图片都是P的,那样就显得非常的尴尬了,而且还会很要命。 要知道,朝堂上这种利益至上的地方可没有什么脑残粉、死忠粉之类的极品,人前“门下走狗小的某某”,转过身来挖个坑坑死你全家的人物不要太多,一个个的不说全都是见了肉就流口水的狼吧,那一个个的也是吃瓜群众,一旦丢出去的锤子太虚,吃瓜群众绝对不会在乎把手里的瓜变成你的脑瓜。 所以当杨尚荆递上手里的铁牌的时候,孙原贞的眼睛都亮了,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问道:“这人现在何处?” 杨尚荆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回藩台的话,为首的几个盐丁,尸体都处理了,现在正在门外,连同那三十三套临海卫的甲胄。” 于是孙原贞发亮的眼睛就更亮了,这年头可没有P图……不对,是没有尸体整容技术,盐丁这种半是衙役、半是军丁的,都是登记在册的,只要一对长相、再加上腰牌,那肯定是没跑儿了,配合上临海卫那三十来套甲胄,再加上魏国公这些南京勋贵在后面使力,这简直就是实锤之中的实锤,只要握上了这个实锤,对着浙江镇守太监阮随的脑子砸下去,那肯定是一个万点桃花开的下场。 自从各地派了镇守太监之后,主官儿们的收入……不对,是主官儿们辖下的赋税收入,哪一年不缩水一点儿?科道、都察院的言官们哪年不要在朝堂上喷“与民争利,非是明君所为”?然而皇帝为了自己过得舒服,为了内帑满溢,只当是放屁了,这又伤了多少文官儿们一片忠君爱国的拳拳心意? 别说文官儿了,就是各地的勋贵们,都被宦官们挡了多少的财路? 所以说,只要这一实锤砸实了,各省布政使司集体共推,北京城的文臣武将们再联合发力,裁撤各地镇守太监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儿了,正统皇帝毕竟不是洪武皇帝,和永乐皇帝还差着十八条街呢,干的过外朝联合发力就有鬼了——仁宣之治的成果都无所谓,最起码“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一条是慢慢从口号变成了 当下孙原贞也不等了,直接站起来,说道:“来人呐,让杨贤侄的下人带着车去后院!” 于是下面伺候的小厮就乖乖地出去了,杨尚荆跟着孙原贞就往后面走,本就正值当打之年的孙原贞现在走起路来,都是脚下生风,想想吧,要是这一下抓住了宦官的把柄,裁撤了镇守太监,会有多少文臣武将要纪念着他的人情?别说自己在浙江彻底站住脚儿这种小事儿了,到时候朝中六部出了空缺,只消内阁公推,他这个从二品的浙江左布政使摇身一变,就成了正二品的六部主官儿了。 都是二品官儿,然而一省的一把手和部委实权的一把手,这差距可大了去了! 很快,杨尚荆带来的车队就进了孙府的后宅,孙原贞也不拿捏什么姿态了,直接走过去掀开了上面的帆布,连散发着的尸臭都不顾了,他毕竟也是在地方履历和中央履历都足够完整的能臣了,对这腰牌上的信息,很快就确定了这几具死尸的身份,于是他把腰牌一揣,扭过头对杨尚荆说道:“贤侄先在此等候,老夫这就着人去请人前来相商。” 想要搞大新闻还不被批判,那肯定是要坐好准备工作了,最起码不能到时候因为提出的问题太过简单,纯粹是玩文字游戏,被人认为太幼稚。 所以杨尚荆很懂事儿地点了点头,带着忠叔等人就随着小厮去了厢房,远远就听见孙原贞在那里吩咐家人:“去给方廷玉、轩輗下帖子,就说老夫这里有要事相商,事关国朝大事,让他们即刻前来……” “少爷倒是好谋划。”忠叔沉默了片刻之后,这才缓缓说道,声音很是欣慰。 杨尚荆摇摇头,苦笑了一声:“也不过是和他一拍即合罢了,如今孙藩台刚到了浙江,总要有些事情展现手腕,渐渐收拢权力,这件事又是针对内廷,他若是不出手才是咄咄怪事。” 忠叔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哪怕是在杨尚荆春熙楼怒杀郭淮之后,王振在中枢依旧是叼的没朋友,据说杨尚荆离京没多久,就有几个蹦跶的太厉害的科道官儿被塞了抹布,丢进了诏狱,而且这辈子估计没法囫囵地出来了——毕竟正统皇帝除了叫他“大伴”之外,偶尔还会叫他“老师”。 至于市井之中那些流传的段子,无论是王振还是皇帝陛下都只当放屁,只要掌握了御马监、三大营,那帮说书的就算把段子编出花儿来,也没什么卵用,杨尚荆知道,这帮说书先生和五百来年之后敲键盘的那帮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影响力还要更弱。 所以这让很多屡试不第的酸秀才、甚至是举人公都有种错觉,那就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只要给自己下面来上一刀进了宫,就能完成修齐治平的伟业。 老祖宗毕竟说过嘛,“大衍五十,其用四九”,天道都不完满,咱们做个不完满的人又有什么? 不过也正是因此,外朝的衮衮诸公才动了心思,想要把王振彻底弄死,既然没办法换皇帝,那就齐心协力剪除王振的羽翼,大明的勋贵和文官儿是一样的,都知道一旦闹出来个甘露事变,掉脑袋的倒霉蛋可绝对不会是一个两个,说不定自家倒霉就被碰上了。 查资料查的脑仁儿疼……他喵的,浙江备倭都指挥使李信这人没有具体资料可查,生卒年都没有只是在明史里面提过一句半句的,简直了,这是让老衲开挂杜撰啊…… 第四十九章 甩锅的艺术 第四十九章 接了孙原贞的帖子,方廷玉和轩輗都没敢怠慢,现在这朝廷上幺蛾子多,谁知道孙原贞是不是从朝中拿到了什么独门消息,要和他们分享一下的?先不提外朝集体刚内廷这种大事,就是关于钱粮的小事儿也很重要啊,要知道,朝廷上要复开浙、闽、赣三省交界处的银场的呼声已经很高了,谁知道什么时候皇帝脑子一抽风就开了? 当年关闭银场的时候,不也是皇帝脑子一抽就直接关了么?到时候怎么从银场里面给本地衙门捞点好处、造福人民,那都是需要仔细谋划的,提前一步获知消息,就是几万两白银的进项! 方廷玉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就看见孙原贞正皱着眉头在书房里踱步,也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就连他进门的声音都没听见,不由得开声道:“年兄有何大事,直说十万火急?” 两人是同榜进士,这在封建年代的官僚体系里,关系本身就近了一层,所以称呼上也就随意得多了。 孙原贞听了他说话,这才抬起头来,叹了口气:“的确是大事,只怕愚兄也是拿不准这脉络,所以还是请你和轩惟行前来,一同商讨,贤弟莫急,待惟行到了,愚兄一起说了便是。” 方廷玉点了点头,也只能摁下心中的疑惑,也不过盏茶的功夫,轩輗就到了,三人互相见过礼,分别落座了,孙原贞这才说道:“适才先太师文敏之孙,京师首倡反阉的杨戬来了老夫的府上,给老夫带来了几样东西,说了一段故事。” 说着话,孙原贞从袖子里摸出那块铁牌子,然后说道:“此乃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盐丁的身份牌子,老夫已经查验过了,确实无误,外面院子里还有三十来套甲胄,俱是出自临海卫,杨戬在去黄岩县任职的路上,受了这班人的截杀……” 工部里厮混了十二年的方廷玉接过腰牌翻看了一下,确实是朝廷官方打造的无疑,小作坊里面虽然能造假,但是成本啥的太高了不说,一些暗记也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把杨尚荆给他的情报一一说出来,方廷玉、轩輗二人的眼睛就跟着慢慢亮了起来,不过轩輗到底是刑狱口的,还是要看重证据一些,开口问道:“不知那些死尸、甲胄现在何处,我等可否一观?” “就在后院,随老夫来。”孙原贞站起身来,向着后院走去,两人看了看大车上的尸首和甲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能够总督一省政务、刑狱的人物,那都是高手高高手了,智力上绝对没问题的,决断上也绝对不是优柔寡断之辈,毕竟同行那么多,正规科举出身的一批、杨士奇那种靠着早年察举制度推上来的奇人又是一批,能够干死这么多同行的人要是优柔寡断了,早就成了背锅侠,还能坐到今天的位置? “此事……可为浙江反阉党之缘由。”方廷玉沉声说道,早年他在工部混迹的时候,可不是因为能力不够、根子不硬,一混十二年的原因,还是能力太强,否则也不会刚刚外放直接就是贵州左布政使,更不会转过身儿来就到浙江这膏腴之地任职,所以一开口就是直奔主题,“自太监阮随至浙江镇守至今,内廷有金英等太监家奴倒卖私盐,与其沆瀣一气,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依然大半落入其手,都转运盐使司几近被架空,所以这调动盐丁、且能从临海卫拿出甲胄之人,非阮随莫属。” 轻松一句话,就把这口锅从转运使的身上摘下来了,想来也是,被杨尚荆杀了的那个郭淮,搞的就是这个勾当,否则他凭什么能打着金英的旗号在京师之内横行霸道?现成儿的把柄,都用不着可以去搜罗。 轩輗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跟着说道:“偷取甲胄,私蓄盐丁,召集匪贼,意图谋害朝廷命官,这已同谋反无疑!” 这一句话,就直接给这案子定了性,什么报复、什么阿谀谄媚、什么攀附司礼监,都是扯淡,你调动了那么多盐丁、辣么多甲胄,还能在绿林道上找到一群小伙伴打边鼓,一起去刺杀朝廷命官,你这不是意图谋反是啥? 孙原贞听了这话,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所以为今之计,便是剿除叛乱,诛除逆贼,还我浙江一个海晏河清!” “只是那阮随身边也有兵丁护卫,更有内廷御马监的兵丁在,且都是甲胄在身,我等手上不过是几十个捕快、衙役,只怕难以拿下啊。”方廷玉意味深长地说道,“而李都司远在昌国卫……” 孙原贞摇摇头,同样意味深长地说道:“正所谓事急从权,我等忠心任事,自是天地可鉴,老夫这就去城外卫所召集兵丁便是了。” 这时候是体现自身担当的时候,要是他这个左布政使甩锅,以后可就不见得会有人和他一起玩耍了,一个没有担当的上司,比起不愿背锅的下属还要可恨,还是早点滚犊子比较好。 剩下两个人相视一笑,同时说道:“愿通往!” 在明朝的省委……不对,是行省里面,有大事儿商量的话,都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一起来的,不过正统九年的浙江有点儿特殊,正统六年户部侍郎焦宏备倭浙江之后,给正统皇帝上书,把浙江省的卫所一分为二,分别交给两个都指挥佥事金玉、萧华统领,备倭都指挥使李信在昌国卫居中坐镇,所以治所什么的,就不在杭州了。 所以遇上这种事儿,就只能抛开李信,由文官集团单干了,至于李信那边,到最后打个招呼也就是了。 别说孙原贞了,就是杨尚荆都不相信,在这会儿外朝集体刚内廷的时候,李信会不给面子,那简直是自绝于外朝、自绝于人民! “请!” “请!” 两个从二品、一个正三品的大员相视一笑,向着孙府外走去,至于杨尚荆……还没有资格参合到这个层面的事情里面,这是神仙打架,他只要乖乖地等结果就好了。46 第五十章 你们名留青史真应该 第五十章 杨尚荆坐在厢房里,左等右等也见不到孙原贞过来说话,于是整个人都焦虑了。 倒不是怕孙原贞脑子当机给他卖人头这种事儿了,他是怕孙原贞没那个魄力和阮随撕破脸,或者没有办法和方廷玉、轩輗两个大佬达成共识,一起给阮随来个狠的。 这些问题看似无关紧要,但实际上涉及到了他在黄岩县的自由度问题。 哪怕这十来年的接近二十年的光景儿,当初号称无孔不入、在五百来年之后被吹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锦衣卫出了京师已经差不多成了聋子瞎子,但是各地的镇守太监事实上就相当于皇帝在外面的敛财机器兼耳目,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这帮太监传回宫里的速度要比外朝快得多。 而杨尚荆作为一个穿越者,在外担任知县,能什么都不做么? 当然……不能!不搞一点儿事情的穿越者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但是现在他已经被内廷集体恨上了,他肯定是浙江镇守太监的重点监管对象,只要开始搞事情,肯定会被吊起来打,小毛病也得囚车一装往京师一松,到时候直接菜市口挨刀还是永不叙用,就得看王振心情了,所以之前他才想着用用勋贵子弟这种优质白手套,现在有了这个由头,只要这帮浙江的大佬儿们发发力,阮随最次也要滚犊子,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而新来的镇守太监在五年之内,也就是土木堡之变之前,想要在外朝实力完全占优的浙江掌控局面,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真要是做到了,浙江三司五品以上的官儿都去跳河吧,反正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少爷稍安勿躁,这种事情,总归是急不得的。”忠叔看着如同热锅上蚂蚁直转转的杨尚荆,忍不住出声劝导。 我也知道这事儿急不得,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啊,你买个双色球已经买对了六个红的了,现在就差了一个蓝色球没开奖,你闹心不闹心? 不过迎着忠叔的目光,杨尚荆还是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水灌了下去,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杨尚荆放下茶杯,蹭一下就站起来了,然后外面就传来小厮的声音:“杨公子,我家老爷说了,让您先去城里馆驿住下,他和方藩台、轩镍台去城外办事,怕是明晚才能回来。” 忠叔听了这话,脸上顿时绽放出了笑容,这笑容光彩夺目,就连脸上的那些褶子里面,都充斥着阳光:“少爷,这是吉兆啊。” 论起一般的小算计,经历过五百多年后那场知识大爆炸的杨尚荆还能强一点儿,但真正到了朝堂上的经验,不说是抓瞎把,但比起忠叔这个老把式来,也是被甩出去十万八千里的,不过人家在外面说了,他也不能在这里就问,只能跟着忠叔出了屋子。 外面候着的小厮见了两个人,脸色那叫一个和善:“我家老爷说了,杨公子送来的大车,就先留在这里,总不会丢了的,至于您要的结果,明天就回出来了。” 杨尚荆也只能点头,跟着忠叔出了门,奔着杭州府的馆驿去了。 路上,杨尚荆就问忠叔:“不知忠叔所说吉兆,到底吉在何处?” “三司之中,两司主官齐聚出城,这个吉兆还不明显么?”忠叔脸上的笑容越发的灿烂了,“少爷可知道,那城外有什么?” 杨尚荆当时就打了个哆嗦,城外有什么?兵啊!能调兵的地方城里也有,但是鬼知道这些年了城里的人有没有投靠阮随,但城外的一些卫所,就肯定不在阮随的控制之下了,这就意味着……孙原贞这帮文官儿真要借着这个由头,给阮随来个实锤?! 然后第二天一早,昨天在孙府给他们递话儿的那个小厮就上门了,递上了一张条子,上面盖着孙原贞的私印,证明这是孙原贞本人遣人送来的无疑,而上面的内容……就一句,可看了这一句之后,杨尚荆整个人都惊了,虎躯一震,差点儿把手里的条子扔在地上: 浙江镇守太监阮随私蓄兵丁、偷盗甲胄,截杀朝廷命官,意图谋反,事发,畏罪自尽,于住处搜出书信数封,牵连甚广。 这显然不是上给朝廷的折子,因为后面的内容实在是太简短了,这就是个通知,告诉杨尚荆一声,浙江镇守太监被活生生玩死了,而且还是畏罪自杀,直接就把罪名坐实了。 最厉害的依据还在最后,牵连甚广。 什么叫牵连甚广?那就是要把阉党在浙江的布局全部连根拔起,首当其冲的就是都司系统,也就是军方,临海卫肯定是要被搞死的,里面百户往上的官儿一个也别想跑,要问这事儿勋贵武将支持不支持……那当然是支持啦,这么多的空缺,谁家没有几个不肖子弟啊,直接塞进去吃官饷,还不是美滋滋? 再然后就是盐丁系统了,这些年镇守太监把持盐业之下,两浙都转运盐使司基本就只剩下一个牌子了,毕竟王振牛逼,所以外面派出来的镇守太监,也必须牛逼嘛,这事儿别说文官系统自己高兴了,就是勋贵都得蹦高,以前鼓捣个私盐什么的,漕船夹带不说,还得给镇守太监上供,至少要亏进去两成利,这下子镇守太监直接死了,大家伙儿还不得乐得去他坟头上蹦迪? 当然啦,阮随会不会留下坟茔地还是两说。 再说其他的,苏杭的丝绸生意,还是肥缺儿;沿海的走私贸易,还是富得流油…… 杨尚荆是越想越心惊,他左右看了看,这才问道:“不知阮随阮公公,是怎么死的?” “饮鸩酒自杀。”小厮明显受过提点,说着话的时候笑嘻嘻的。 杨尚荆听着寒毛直竖,要说阮随能自杀,他这个官场萌新都不信,虽然然岁没有卵蛋,但是京中是有根儿的,只要活着进京,想要洗白还是有机会的,结果这帮文官儿直接就一杯毒酒给他送上天了。 长吸了一口气,杨尚荆就问这小厮:“不知道孙藩台对杨某有何吩咐?” “老爷说了,杨公子只管上任去就好了,拿着这个条子去城外,有一队二十四人的卫所士卒护送上任。”46 第五十一章 和睦,和谐,友爱,互助的浙江官场 第五十一章 文人总是最恶毒的。 之前杨尚荆根本不信这个,毕竟他自己就是个文科僧,闲着没事儿还愿意舞文弄墨搞点儿艺术创作,虽然18X这种男人的浪漫很难和传统文学相对比,但发明历史的都能叫历史学家,他好歹也算是文人不是?信了这个,不久证明自己也很恶毒了? 然而看着身边二十四名正规的明军卫所官兵,再看看身边穿着总旗服色的明军军官,杨尚荆不信都不行了 在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两司大佬的合力之下,什么击鼓鸣冤、什么呈堂证供,统统免了,被告直接就畏罪自杀了,杨尚荆甚至连按察使司的衙门都没去,直接南下奔着黄岩县去了,徐尚庸等勋贵子弟根本连上堂作证的机会都没有,就和他挥手再见之后回了南京,就这徇私枉法的手段,简直……太让人欣慰了。 到时候京城朝堂上一顿互锤,外朝这边扔出去一个又一个的大铁锤,结果宦官方面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充气气球砸出来一堆的省略号……想想都挺带感的。 孙原贞没工夫再见他了,这会儿估摸着在巩固战果呢,干死了阮随,浙江就出了不少的权力真空,想要扩在自己在浙江的影响力,就得趁着这个机会,这时候不吃肉,到最后连汤都喝不上了,至于远在昌国卫的备倭都指挥使李信李都司是会一蹦三尺高,还是跳着脚骂娘,那就不是他杨尚荆所能想象的了。 “杨太史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真是干大事儿的人啊。”身边儿的总旗感慨了一句,一脸的羡慕,“只怕此去黄岩县,杨太史用不了多久就能高升了吧?” 杨尚荆就是一愣神儿,明朝兵制,总旗是正七品的武职,和他这个前翰林编修、县令没什么区别,然而这年头,当兵的多是泥腿子,就是混到了总旗、试百户这种位置上的,都不一定能认得全常用字,这总旗一开口就直呼“太史”这个翰林的古称,也忒文雅了一点儿吧?而且提翰林官职,不提县令,明显也是很有心机的。 不过疑惑归疑惑,他还是笑着摇头:“戬在京中得罪了权贵,可不敢妄谈什么高升不高升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在黄岩县待着吧,保境安民,方才不负天恩浩荡。” 哪知道这总旗摇摇头,笑着说道:“昨夜藩台大人办事,余可是随在身边的,两个千户所的人马出动,这般大的阵仗,也就是前几年焦侍郎来浙江备倭之时,才有发生,若不是有通天的大案子,想必藩台大人不会这般动作。” 几句话的功夫,就把昨天晚上的事儿讲了个大概,也顺便抖了抖他自己的身份,能够跟在布政使身边儿办案的,肯定就是哪个大佬在军中安插的亲信了,而两个千户所,按照明朝的兵制,足足两千多人,哪怕现在已经有了吃空饷的现象出现了,也肯定能有一千五百人,这么大的阵仗……肯定不是冲着一个阮随去的啊。 于是杨尚荆吸了口气,小心地问道:“两个千户所,这人数的确不少,不知到底冲着谁去的?” 总旗笑了笑:“昨夜里,一千余官军围了盐丁的大营,将里面翻了个底朝天,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辖下的盐丁暴力抵抗,伤了两个弟兄,被直接去了一多半。” 说得云淡风轻,杨尚荆却不得不再度感慨起这帮文官儿都是做大事的料,能够名垂青史,果然是有道理的,他虽然不知道两浙盐场负责转运官盐、同时负责武装保卫的盐丁能有多少,但粗略估计一下,也得有个千儿八百吧?这一下就是五六百人的脑袋,而且不经审判直接拿了…… 政治斗争里面,再多的人命果然也只能是做个添头。 不过自己这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现在是罩着自己的,所以越霸道一点儿越好,省得到时候被人找了麻烦,把自己推出去顶锅。 这样想着,杨尚荆吞了口唾沫,然后一脸惭愧地问道:“戬一时失礼,还未询问阁下姓名……” 总旗爽朗一笑:“在下姓李,单名一个行,表字璞寓,浙江备倭都指挥使李都司,是在下的叔父。” 啧,我就说一般的武夫没这个见识么,果然,这已经不是什么心腹的问题了,直接就是权贵家的家属了,李信是正二品的武职,总督一省军务,一方诸侯一般的存在,有这么一个叔父,在浙江横着走都行了,这也更加坐实了整个浙江三司的关系了——和睦,和谐,友爱,互助。 而且让这位来护送自己上任去,是不是也是在给自己打包票,浙江以后都是咱们的人了?这官场艺术……还真是够绕的。 所以杨尚荆拱了拱手,脸上的惭愧越发的明显了:“以后在这浙江,还少不得李兄的照顾啊。” 正所谓县官儿不如现管,他和南京勋贵的关系再好、朝中的根基再硬,也少不了浙江本地官僚的支持,把握好李行这么一个潜力股,以后做什么也能填上一层保护不是? 李行看着杨尚荆这般客气,连忙摆手道:“可不敢当,可不敢当,倒是行今后,还少不得要打扰杨太史啊。” 杨尚荆一听这个,打蛇随滚上:“叫杨太史太过生分了,更何况戬如今已左迁黄岩县,若是李兄不弃,叫我一声尚荆便是了。” 李行点点头:“说来也是,那尚荆兄不若便叫我璞寓罢。”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谈笑风生的,忠叔跟在身后,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能够和当地的实权派打好关系,这以后在浙江的日子还能不好过了? “却不知这之后的浙江,会是怎样一番局面。”似有意似无意地,杨尚荆就提了这么一句,这也是试探李行的心腹到底是哪种程度的“心腹”。 李行沉默了一下,这才回答道:“昨夜便有快马去往昌国卫,叔父隔日便会亲往临海卫,将其中的谋逆之徒拿下,送往京师。” 46 第五十二章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第五十二章 当领导的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集权一身,言出法随啦。 所以从天可汗李二陛下不设尚书令之后,相权就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不断削弱,到了明太祖朱元璋这个把自己和炎黄二帝并列了的泥腿子出身的皇帝,很干脆地把丞相废了,然后又是锦衣卫又是通政司的,玩的特别嗨。 当领导的最怕什么? 当然是最怕下属沆瀣一气,给他来个瞒上欺下,最后吼上一句“彼可取而代之”啦。 所以当朱棣继承大统之后,除了锦衣卫之外又搞了个东厂,地方上承宣布政使司的头头也从一个变成了左右两个,分权制衡什么的,玩的贼溜。 然而马上皇帝和含着金汤匙出声的皇帝,本质上还是不一样的,加上现在的皇帝太年轻,底下的官儿们就算不喷两句“主少国疑”,跳起来喊几句“彼可取而代之”,也得计算着在最大的限度内谋取自己的好处不是?千里当官只为财,这话可不是说说的,那几个清官儿历朝历代都在称颂,不就是因为太少了嘛! 再加上朝廷里皇帝陛下仰仗内廷,管王振这个自宫进宫的落魄秀才喊“老师”,王振还恬不知耻地自号“当世周公”,这很容易就让外朝的文臣武将们想起自己的前辈们在汉朝、唐朝时所受的屈辱,所以浙江这一亩三分地儿上,文臣武将联合一起给宦官来一个狠的,简直不要太顺理成章。 既然杭州府那边已经没有他什么事儿了,他也就开始和李行聊聊浙江的局势了,杨尚荆就忍不住问道:“璞寓兄久居浙江,不知有没有什么关于黄岩县的情报?” 李行想了想,脸上就露出了古怪的笑容:“这黄岩县,倒是个好地方,不过上任县令呢,据说是考评的时候使了银子,得了一个‘称’,却没有留在浙江,而是转调去了南边儿,虽然原本的县令不过是三甲的赐同进士出身,和尚荆兄没有办法相提并论,但这里面的事儿啊,可就……” 停顿了一下,李行继续说道:“我在方藩台身边的时候,曾听藩台点评过此人,谨慎有余,决断不足。” 杨尚荆听了这话,一边儿感谢一边儿分析,首先是调任问题,这年月南方经济比北方发达是没错,但是呢,物极必反啊,浙江是膏腴之地不代表更南方的也是膏腴之地,杨尚荆自己就是福建人,还能不知道?这年月,福建那地方山多林密的,以劫道为主的第四产业不要太发达,毕竟有的那点儿上田全在杨家这种高门大户的手里把持着,小老百姓靠着一亩三分薄田,再加上进山打柴,丰年都紧巴巴的,遇上灾年那简直惨不忍睹,所谓的穷山恶水出刁民,说的就是这个。 所以说,正七品的县令去那边做六品的经历,看着是升官儿了,实际上就和他这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平调七品知县一样,明升暗降,使了银子还能这样,再结合一下右布政使方廷玉的评价,就不难理解了,这个黄岩县明显是地方士族势力太大,严格贯彻了封建年代“皇权不下县”的优良传统,把这个县令逼得没办法,这才使了钱往外调也不愿意留在这里过窝囊日子了。 至于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个身份,反倒是不需要在意的,要靠着三年一次两百来人的进士、同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的科班进士治国,地方上早就乱成一锅粥了,这年月举人也是有资格做官儿的,刚刚逝世没多会儿的杨士奇就是这些人的代表,套用一句俗话,学历……它是不能证明能力的。 “多谢璞寓兄提点,戬明了了。”想通了这一节,杨尚荆就笑道,“看来这黄岩县,也不是这么好呆的啊。” 李行摆摆手:“尚荆兄名门之后,又是翰林出身,自然是不会如前任县令那般窝囊的。” 这也就变相证实了杨尚荆的猜测,于是杨尚荆就在心里开始画圈儿了,这年月想要在黄岩县做点事儿,肯定就少不了人力上的调拨了,而最大的人力资源掌控着,就是地方上的那些所谓的乡贤,而黄岩县的乡贤势力大到能把前任知县玩的叫爸爸,这肯定是不符合他的基本利益的…… “这尼玛……吏部那帮大佬果然是身在高处不知乡间疾苦么?”杨尚荆想着想着就有点儿挠头,“浙江这地方虽然是外朝势力最大的地方,但是也不能就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看着杨尚荆在思索着事情,李行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看着杨尚荆变换的脸色,他还是有些小好奇,难不成这个杨尚荆来黄岩县,不是为了单纯的避风头,还是要搞出点儿事情来?这可就和一般的官宦子弟有了本质区别了。 杨尚荆没管李行在想什么,他脑子里翻腾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皇权不下县,这是一条红线啊,地主们隐匿一点儿人口也不容易,家里有个秀才、举人接收点儿投献,更不容易,所以刚正面是别想了,怎么着都得迂回,可这迂回……” 正寻思着呢,前面闪出一队人马,七八个人,手里拎着家伙事儿,李行等明军士卒当即就掏出刀子来,结果定睛一看,这是一对官衙的差役,从里面打马……不对,是策驴走出来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师爷,对着队伍拱手道:“敢问,前面开始杨尚荆杨大令的队伍?” 杨尚荆就愣了一下,还是拍马向前,拱了拱手:“正是。” 这师爷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在下章勉言,台州刘府尊幕僚,受府尊之令,送杨大令上任。” 杨尚荆整个人当时就乐了,拱手说道:“倒是劳烦刘府尊记挂,让勉言兄走这一遭了。” 诶呦喂,这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自己刚刚还想着怎么震慑地方的世家大族,这知府就派人来帮忙了,这感觉……我跟你说,赞爆了!46 第五十三章 图书管理员的职业光环 第五十三章 地主乡贤们干的县令叫爸爸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看看《让子弹飞》就知道了,县令想要圈点儿钱还得给当地大户大头儿,这可不是影视剧虚构,封建年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战乱年代还好解释,一句“枪杆子里出政权”就够了,县令远道而来,手里能有啥?然而现在是正统朝啊,大明承平七十来年了,黄岩县的地主乡贤们为什么能干的前任知县叫爸爸?因为民意! 知县没有根儿,出身又不好,所以只要对地方上稍微苛刻一点儿,马上就闹民变,也就是非法上访,一大波人冲到台州府乃至杭州府,去知府、布政使司告状,你个没有根儿的臭屌丝还想好过?做梦吧!赶紧给好人倒地方才是正经。 但是现在看看身边儿,杨尚荆一瞬间就有了一种左青龙右白虎,天下舍我其谁的感觉,左边儿台州府的师爷直接就堵了本地乡贤们的嘴,想去台州府搞非法上访,那是门儿都没有的;右边儿李行,干脆就把当地的佐官也跟着一起震慑了,省布政使司、都司上没根底儿的,想调动卫所士卒保护上任?开什么玩笑! 到时候他一首胡萝卜一手大棒,再和南京的勋贵们眉来眼去一番,还不是……还不是美滋滋?就算这是折磨十三的秘境,我一身太古套装还不是分分钟刷爆?! “忠叔啊,你说我之前这个翰林编修的身份,是不是相当于……相当于前唐弘文馆的直学士?”感觉自己开了挂杨尚荆搓着手,就问忠叔这么一个问题。 忠叔愣了愣,点点头,他老人家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前唐弘文馆掌经史子集,职责倒是和本朝的翰林院相若,也是修身养望的好地方,直学士倒是六品以下官员的统称,这般类比也不能说错。” 忠叔的声音转而变得很是疑惑:“不知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杨尚荆摇摇头,脸上笑容怎么都抑制不住:“不过是一时间想起来了,问问罢了。” 嘴上这么说着,杨尚荆心里都乐开花了:“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嘛,原来是职业光环儿加成啊,翰林院就是国家图书馆,我这个前翰林修撰就是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他无敌啊!” 队伍很快就到了黄岩县,有了明军卫所官兵的护送,身边儿又有台州府的衙役,把腰牌一亮,自然是没有人盘问阻拦了,等到了黄岩县县衙,就看见两个穿着青袍儿常服的文官带着一群没品级的小吏在外面候着,一个穿着黄鹂补子,另一个穿着鹌鹑补子,显然就是本县的县令和主簿了。 “下官黄岩县县丞黄成,携黄岩县诸位同僚,在此恭候大令。”穿着黄鹂补子的文官儿上前一步,很是恭敬地说道。 这是个穿着黄鹂补子的黄成看起来也有五十多岁了,到了这个岁数还没熬到七品知县,应该是举人出身,而且银子没有使唤够,不过正所谓吏滑如油,越是年老的地方官吏,越是让人头疼,这纯粹是积年的地方任职经验养出来的脑子,寻常人学不来的。 所以杨尚荆也没摆什么架子,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一把掺住了黄成,笑道:“劳烦各位在此等候了,戬初到黄岩县,以后还要请各位同僚勠力同心,不负天恩浩荡啊。” 听着杨尚荆嘴上唱着高调,他身后的总旗李行就不有的撇了撇嘴,黄岩县这些地方上的土包子可能不会理解杨尚荆这个前途无量的翰林,为什么就来了地方上任职,但是他知道啊,杨尚荆本身就是和皇上作对,给外朝反阉党做了马前卒的!这还天恩浩荡,要是真想着天恩浩荡,心怀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早就应该跑去当代周公的门下跪舔去了。 然后就听黄成笑道:“我等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 高调谁不会唱啊,做了几十年县丞的黄成比谁都会唱,否则也坐不稳这个位子,当然啦,人家为官一任,捞钱一方,受了当地世家大族的好处多过了朝廷这点微薄俸禄,在政策执行方面多倾向一点儿世家大族,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毕竟古语来说,“君”这个字可以指代任何地位高贵的人的。 于是杨尚荆点点头,一脸的满足。 于是黄成继续说道:“我等黄岩县同僚今晚在城东醉仙居设宴,为大令接风洗尘,还望大令赏光。“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心说这么快戏肉就来了啊,醉仙居,听着这个名字就是个好去处,酒肉俱全价格还比寻常地方高个两三成的那种,就八品九品的小官儿加上一群小吏,就明朝那缺德到了极点、一点儿不懂得高薪养廉之奥义的俸禄体系,能在那地方大排宴筵? 这就很明显了,要么是三公消费,要么是地方大户在后面掏钱,这就是告诉他这个还没上任的县令,黄岩县已经是成了体系了,所有的权力早就完成了分配,你丫过来就做个人形图章就好了,安安稳稳呆上几年,咱们临走的时候还能送你个万民伞啥的,要是不识相,肯定是三天一小事儿,五天一大事儿,到时候民变闹到了台州府、乃至是浙江布政使司,咱们的脸上可就都不好看了。 至于什么拳拳心意……谁信谁傻逼。 面对这种威胁,杨尚荆当然不能怂了,别说他身边就一文一武俩保镖,代表了省布政使司和台州府的态度了,就他本身是杨荣嫡次孙这身份,也不能怂啊,所以他呵呵一笑,干脆地说道:“诸位同僚俸禄微薄,本官受之有愧啊,不若这样把,今晚本官出钱,包下整个醉仙居,算是给诸位同僚做个见面礼了,顺便也帮着李总旗、章师爷接风洗尘,诸位看看,如何啊?” 黄成脸色就是一变,仔细看看护送杨尚荆的明军的服色,又看看留着山羊胡的师爷,就知道自己是踢到铁板了。46 第五十四章 所以说,人类到底有没有进化? 第五十四章 无论哪个年代,军队都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划分的依据就是掌控军队的人和掌控实权的人的关系远近,具体表现则在于装备的好坏程度,在现在的大明朝来说,抛出去勋贵、边将的家丁,剩下的第一等就是京师三大营,然后是边军,最后才是各地卫所的士卒。 黄成发现自己踢到了铁板,就是因为他发现,护送杨尚荆来上任的这队明军士兵不一般,个个带甲不说,还是一人双马的配置,比起这一队士卒来,黄岩县外永宁江入海口处的海宁卫官军,简直就是叫花子,哪怕这不是浙江都司的精锐,就是都司里面某个大佬的亲兵,总之……不好惹。 顺便儿一提,正统六年之所以把户部侍郎焦宏调到浙江来备倭,就是因为逃兵太严重了,朱元璋做了一个梦,以为把军户、民户、匠户分开,父子相传、各安其业就没事儿了,然而大明承平七十来年之后,这套已经吃不开了,很多军户实际上成了上级主官的佃户乃至农奴,逃兵暴涨,仅浙江一省便已经达到了三成的地步。 这也是轩輗这个提刑按察使刚来浙江直接拿下四十来人的底气,毕竟……这事儿太过了,无论是外朝大佬还是内廷的诚孝张皇后都知道,这么下去这大明吃枣药丸。 黄成瞅了瞅这几个明军,再瞅了瞅刚刚从马上哆嗦着下来,有点儿打摆子的山羊胡师爷,于是鼠躯一震,自己差点儿闪了腰,李行李璞寓这种浙江顶级的***他可能不认识,但这个师爷他熟悉啊,台州府刘府尊的头号幕僚,有这个人负责护送上岗,简直就是府尊亲临了。 于是他脸上的震惊瞬间变成了巴结:“县尊刚刚到任,我等身为下属,为上官接风洗尘,乃是本分,怎能让县尊破费……” 黄成这话才说到一半,旁边的章师爷咳嗽了一声,直接就给他的话打断了,没有品级的师爷面对有品级的县丞,反倒是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可能是骑着马走了太长时间,这师爷的声音有点儿发颤:“黄县丞此话只怕不妥吧?” 黄成听了这话,明显愣了一下,不过面对台州府尊的头号幕僚,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章师爷有何见教?” 杨尚荆看着这人的表现,不由得再度感慨了一句,五百来年之后市里一把手的秘书面对下面的小科长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德行吧?人类……果然是不会进化的。 然后这个章师爷的举动再度证明了人类不会进化的事实,只见他对这上面拱了拱手,然后才一脸恭敬地开了腔,那个姿态,就和五百来年之后下面人借着纪委书记的规定扯虎皮做大旗一样一样的:“轩镍台初临浙江之时,也曾和下属有约,每三日方才以米换肉,便是远客前来,也不过豆食招待,况且镍台不论寒暑,均穿一件旧衣,至今已是九载,黄县丞身为朝廷命官,总该有所触动才是吧?” 别说黄成了,杨尚荆听了这话都打了个哆嗦,这剧本……他熟悉啊,一件衣服好几年不换、皮带旧的不像样还勉强用着、节衣缩食只领俸禄、忧国忧民抬头……等一下,明朝从洪武朝开始就严禁夜观星象了,这个划去,而且看着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两司裹挟着都司一起砍了盐丁几百个脑袋、把浙江镇守太监一起送上了天,这轩輗轩镍台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善茬啊,就这个决断,哪怕施展不出吸星大法也能玩玩乾坤大挪移了。 总之这人设太清廉了,太亲切了,太和蔼啊,太……太熟悉了。 然后杨尚荆巴拉巴拉手指头,好像天顺朝的时候这位轩镍台荣升刑部尚书,然后各地督粮草,搁在大明朝这个没有丞相的外朝官制里面,也算是搞经济的宰辅了。 这尼玛都什么跟什么啊! 吧拉完手指头的杨尚荆一脑袋黑线,就看着正八品的县丞黄成做出了一副凛然受教的表情:“章师爷所说甚是,黄某人定当以轩镍台为榜样……” 践行大明特色帝国主义封建官员行为准则,做一个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坑人不眨眼的好县丞?! 杨尚荆自动就脑补出来后面的一连串儿话,于是他脑袋上的黑线就更加密集了,人类这五百多年都干了些什么?脑容量脑容量没涨多少,权谋权谋还是那个德性,兵法玩了几千年归结起来还是孙子兵法那一套……特么的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于是他回过头来,对这章师爷和李行拱了拱手:“二位还请去馆驿之中稍待,戬这便去后宅之中洒扫一番,虽然家眷等人尚在后面,也总是要好好收拾一番的。” 李行和章师爷同时对这杨尚荆拱了拱手,客气了一通儿之后,带着人走了,杨尚荆则带着忠叔和几个家人向着后宅走去,一众佐官、小吏互相看了看,这才和杨尚荆道了别,回各自的值房聊天打屁去了。 黄岩县的县衙也是前衙后家的格局,而且颇具明代官员当官不修衙的特色,比起几百年后贫困县里拔地而起的山寨版white house之类的大楼,简直就式破败不堪的典范,想来也是,五百来年之后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也就几十年就直接拆了重建,何况这土木结构的官衙了? “这地方啊……”杨尚荆看着后院房顶上已经裂开一个大缝儿的瓦片,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感慨,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孙原贞、方廷玉这些大拿都喜欢在外面弄个私宅了,官衙就这个破旧的模样,只要手里有点闲钱的,他都不爱住。 各类办公用品果然是人类进化的有力证明。杨尚荆眯缝着眼睛,给人类不进化的理论上打了个叉。 忠叔看了看杨尚荆的表情,叹了口气,一边指示着家丁对这里进行打扫,一边劝解道:“少爷暂时委屈些吧,当官不修衙这是祖制,况且现在少爷正在风口浪尖上,若是出去置办了私宅,怕是会有人指手画脚啊。”1946 第五十五章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第五十五章 六月初的浙江,正是热的时候,不过浙江台州府黄岩县的人民……不对,是市井之中,却开始流传一个更加火热的话题,火热到什么程度呢?离着县丞几十里地的老农,都参与进了话题的讨论。 “诶,我说老刘家的,你知道么,新来的县令是个年轻人。” “嗨,听说了,好像还是什么进士来着,据张大官人说啊,可是文了不得的人物呢。” “你看看你就没听仔细,人家是二甲三十三名赐同进士出身,当今圣上钦点的,这赐同进士出身可了不得,整个大明朝每次科举啊,满打满算都不到一百个。” “呦,真厉害!” “对对对,好像还是什么……翰林……翰林什么出身来着?” “那叫翰林编修,文曲星一样的人物,出口成章不在话下!” “嚯,那不是比村头的李秀才还厉害?” “李秀才那算啥,和人家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跟何况,李秀才今年都快四十了……” 别管是县城里做买卖的,还是离着县丞几十里地种地的,反正是都知道县里来了这么一个牛人,什么举人公、秀才公的,在人家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嗯,这当然是底下佐官、小吏们的手笔了,要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理解什么叫赐进士出身、什么叫做翰林院,在这个识字率不足百分之五的封建社会里,无异于对牛弹琴,别管县令换不换,十税一的农业税加上各种徭役、名目繁多的杂税和本地大户的欺压剥削,才是他们需要面对的,不过这样的好处就是能让老百姓产生敬畏之心,顺便拍拍马屁,消除一下杨尚荆刚刚到任那会儿,黄成造成的负面影响。 至于本地的大家富户那里,自然有人过去告诫一声,别看这这县令年纪小就觉得好欺负,以前的一些手段,还是省省吧。 毕竟杨尚荆还是太年轻了,一旦没分说明白,城里的这些富户想着照葫芦画瓢,像对待前任知县那样给杨尚荆来个下马威什么的,这黄岩县估摸着就要清洗一遍了。 皇权不下县的前提是默契,地方上乡贤不能做的太过分,知县、乃至各级官吏也没有太过强悍的背景,否则就是完蛋,而且是大家一起完蛋。 洪武朝有个南方的县城牛的不行,大户们一哄而上直接干死了县令和派过去的镇守太监,还以为法不责众,然而杀意盎然的朱棣直接下了屠城的命令;还没到来的正德朝,同样牛的不行的张居正张首辅直接搞一条鞭法,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谁敢起来扎刺儿,然而死了之后全家基本都折在里面了。 现在的杨尚荆没时间理会外面的传言,一顿酒席送走了李行和章师爷,他就一门心思地扑在了当地的政务上,执掌一县听着很牛,实际上极端复杂,大到鼓励农桑、兴修水利,小到鸡鸣狗盗、击鼓鸣冤,都得他一样一样去面对,就凭着礼部观政加上翰林院做图书管理员的经验,想处理这些事儿可是绝对不够用的。 再加上衙门小吏知识文化水平并不算高,写个公文用的又不是标准的台阁体,错别字又是一大堆,直接就归了档,他看着这些文书连蒙带猜的就像是在看天书。 “少爷,再等几日,老家的师爷就到了。”忠叔看着一身短打、满头大汗的杨尚荆,一边儿给他扇着风,一边儿安慰,“家里来的师爷都是老手了,处理这些不在话下的,少爷也用不着着急,有些文书不如找黄县丞、张主簿来一起参阅便是了。” 杨尚荆叹了口气,直接把手里的文牍扔在了桌子上:“还是等着家里的师爷罢,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县丞、主簿都都下地去课劝农桑了,我这个刚到的县令总不至于把他们抓回来吧?” 农业社会以农为本,浙江又是重赋税的地区,这就涉及到了明初朱元璋和张士诚的那点儿破事儿了,而大明律又对逾期不纳粮的重判,所以他这个县太爷刚刚到任可以在县衙熟悉工作,但是县丞、主簿两个人,全都下去课劝农桑了,也不知道这是在给他杨尚荆上眼药,还是大家都这么干的。 “去户房吧,把积年的账本拿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亏空。”杨尚荆捂着脑袋,对身旁伺候着的家丁说道。 明代的县衙其实就是简化之后的中央政府,不过不叫部,叫房,户房就是对应户部的地方,掌握着一县之地的财政收入,历年的账本都存在那里,杨尚荆想要看看账本,主要还是害怕前任县令给他留个坑,比如亏空了多少万贯钱之类的,他现在刚刚上任,查出来之后也好往上面递条子,时间一长,上面就不认了。 最重要的是,酒店管理这门学科吧,里面有一门叫做旅游会计的神奇课程,讲的不是特别深,但是会计的理论基础、复式记账法之类的先进姿势还是有的,只要把表格一画,数字一列,就凭着这个年代的数学水平和会计们平账的本事,杨尚荆哪怕大学的时候高数挂过科,也能用一只手吊打他们。 嗯……那个谁的那本穿越小说和另一个谁的另一本穿越小说,不都有这个桥段么? 当然了,杨尚荆才没傻到直接把复式记账法这种大杀器送上去换功劳,他还指着这个在黄岩县靠着这种先进的姿势节流一点款子,干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儿呢。 然后没过多久,刚刚出去的家丁回来了,后面跟着户房的小吏,两人抱着陈年的老账册站在杨尚荆的面前,那小吏一脸呆萌地问道:“县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 “我只要去年、前年两年的,剩下的你搬走吧。”杨尚荆捂着脑袋挥了挥手,下意识就想要吼一句“行政代代相传”,他当年做社团给社联交材料的时候就喜欢用这招,对本社团不利的东西夹在一堆有用的没用的东西里面,那帮官僚坯子九成九会略过去,剩下的零点一请客吃个饭喝个酒也就过去了。 然而……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今天终于有人把这招用到他的身上了。196. 第五十六章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上) 第五十六章 面对着杨尚荆的质问,这个户房的小吏就感觉一阵头大。 你说你一个翰林出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在翰林院的生活不就是整天修修书、写写诗,批判一下前朝的黑暗腐败,歌颂一下大明朝的德政清明、人民生活水平明显上升么,怎么还玩起来对付官僚主义这一套了?这和之前黄县丞交代的设定不一样啊。 然而看着杨尚荆盯着他的眼神,小吏还是硬着头皮,把身子一躬,回答道:“如今正是农忙时节,户房各个主事儿的都下了田,帮着黄县丞课劝农桑了,小人只是个打下手的,对于户房这些卷宗并不熟悉,只怕没办法帮助县尊找出其中的文牍,还请县尊恕罪。” 呦呵,这简直就是临时工背锅的明代版本啊,这人类……看起来还是没进化的层面居多嘛,而且……那位黄县丞可能还是想心存侥幸,想和自己别别苗头?把主要人手都带下去课劝农桑,给自己留了一群废物,到时候也好一推二五六,毕竟太祖朱元璋可是亲自种过地的,自己拦着他一个皇明祖训就能把自己扛过去。 杨尚荆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身在户房,居然连案卷都不熟悉?那你说这黄岩县县衙养你有什么用呢。我也不难为你了,收拾铺盖走人吧,明天就不用来这县衙了。” 小吏听了这话就是一哆嗦,连忙作揖:“县尊在上,容小的细说,这户房上下总有各种杂活儿,小的便是做的这个勾当,虽然位卑职小,却也颇为繁忙,况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嗯,我懂了,还真就是临时工。明代县衙三班六房,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对应六部,每房有正式编制的胥吏最多也就三个,剩下的全是打下手的帮闲,面前这个小吏肯定就是这么个身份,没有编制最多就算个合同工,公文、卷宗放在哪里是知道的,但是真让他分清楚……好像的确挺难为人的。 这种人物一般都是在县里有根儿的,比如哪个富户家读了几年书却无望科举的庶出子,比如哪个胥吏家的亲戚,牵扯甚广那是肯定的,家族化、集团化是工业化社会都没办法回避的问题,你指望封建社会成功回避,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这也侧面证明了,上一任知县离任的时候走的是多么的憋屈,也证明了黄成这个县丞还是想把他高高架起。 “你来这县衙之中,是为了黄岩县一县百姓、为了我大明服务的,什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要培养自己的主人翁意识,以县衙为家,对所在值房的事务做到了如指掌,若是都像你这样的,一旦某位胥吏有个头疼脑热,谁来顶上?”杨尚荆摇了摇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户房,乃是执掌全县钱粮的所在,乃是本县的重中之重,现在还好些,下个月开始收夏粮了,出了事儿谁来向台州府、向浙江布政使司交代?!” 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小吏吓得直哆嗦,杨尚荆摆了摆手,转过头来对忠叔说道:“忠叔,这事儿只怕还要麻烦您老人家了,把我刚刚说的话记下来,颁行三班六房,我们这做官的做吏的,可不是为了给自己家里弄一点儿买米钱,这全县的百姓、台州府、浙江布政使司、乃至陛下,都在看着我们呐。” 忠叔也明显没想到杨尚荆会玩这么一手,虽然眼神有点儿犹豫,但还是说道:“老仆记下了。” 你跟我玩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消极对抗中央……不对,消极对抗县令政策,那我就给你丫唱高调,反正自己拳头大嗓门粗,到底是培养主人翁意识还是讲究个权责分明,还不是自己说了算?我跟你说,我可是研究过心理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对付官僚主义的法子我有的是! 小吏听了这话,已经是面如死灰了,论起嘴炮来,他这个十五世纪刚刚认识几个字儿,读过的书数字化之后连两兆都未必有的低端知识分子,还能玩过经历了知识大爆炸、一个网文都十几兆大小的杨尚荆? 眼看着小吏脸色灰败地退了下去,忠叔这才开口:“少爷,老仆有一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 杨尚荆看着忠叔的脸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不过还是很谦虚地说道:“忠叔但讲无妨。” 忠叔叹了口气,然后说道:“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固然是好的,但总要有个度啊,一旦过了,就成了鲁莽。这县衙小吏,虽然不在册上,可能走到这个位置上,在县中肯定是有根底的,少爷这般直接革除,怕是要引人不满了。” 杨尚荆嘿嘿一笑,摇了摇头:“戬来上任之时,是个什么排场,这班黄岩县的官吏都是看在眼里的,这时候正是余威未消,我强硬一些,总能让人惧怕三分的,若是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才是露了怯,让这班奸猾之辈越发不放在眼里了。” 顿了顿,杨尚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而且这小吏并不在册上,正好能不伤及黄岩县根本,同时却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这是我给黄成这班人表明一个态度,我来这黄岩县,可不是单纯的镀金的。” 说的理由天花乱坠,但归结成一句话,就是老子一个县委书记,开出一个合同工还用看人的脸色?你开什么玩笑! 忠叔沉默了一下,也只能点头应下了,杨尚荆说的句句在理,哪怕他是长者也不能横加指责不是? 然后就看见杨尚荆扭过头去,对那个家丁说道:“稍后忠叔把我那段话写完,你去送到三班六房,然后让他们告诉本房的主事,明日先不用出城课劝农桑了,本官有话要和他们说!”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可不能仅仅革掉一个小吏就算完,怎么着也得传达一下自己的精神,给这帮深刻诠释了“吏滑如油”这四个字的黄岩县官吏们上上课。 至于之后怎么将自己的精神贯彻下去,那就是第二把火的事情了。. 第五十七章 一刀切的妙用 第五十七章 相比于中医的慢慢调理,搞个五行配平,西医的疗效就要显著得多了,尤其是手术,哪儿有问题来一刀,比什么老军医的一针灵靠谱多了。 同理,放在官场上,一刀切是一个内涵深刻、适用性广、效果显著的方法,所以哪怕副作用很大,大家伙儿捏着鼻子也认了,以至于上级对待奸猾的下级,和下级对付严苛的上级,都喜欢用一刀切这种方法,前者是为了封死奸猾下级的所有退路,后者……嗯,后者是为了制造民怨对付上级,基本套路和“反对左倾的最好方法不是偏右,而是极左”差不多。 杨尚荆虽然不是什么老军医,但是他靠山硬啊,他势力大啊,就这么一县之地,他搞个一刀切,哪怕切死几个胥吏、乃至典史、主簿、县丞,也不用在乎什么医闹不医闹的,谁敢扎个刺儿,跟他玩一刀切,为了维护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法制建设,当场击毙毫无压力,所以他挥起刀子来,特别的麻利。 第二天辰时,杨尚荆收拾好了官服,出现在了县衙的前院儿,背着手看着一众下属,身前绣着的鸂鶒补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目光扫向一众下属,看得众人心里发慌。(嗯,这里解释一下,明代七品官官服的补子不是鸳鸯,鸂鶒酷似鸳鸯,但是比鸳鸯要大,也是一种水鸟,所以这才有人认错吧……) 县衙就这么大,这会儿谁都知道了,昨天留值户房的那个倒霉临时工被直接开革了出去,这位新来的县尊虽然年轻,但看起来很是雷厉风行啊,众人瞅了瞅杨尚荆,又瞅了瞅黄成,这位本县第一佐官,就是众人的主心骨,结果看见黄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一帮胥吏又把头低下了。 “本县昨日发给三班六房的东西,你们可都看见了?”杨尚荆开声问道,声音略显低沉,很是有种威严感,反正在场的就是除了县丞、主簿、典史之外,就是三班的班头、六房的胥吏,加起来连三十人都不到,这么大的声音也足够让所有人听清了。 黄成上前一步,恭声说道:“回县尊的话,下官等人都已经看过了。” 杨尚荆点点头,继续说道:“本官的话已经在那张纸上说的很清楚了,这会儿就不再啰嗦了,今天呢,户房留下来两个人,陪着本官整理一下历年的文牍,本官执掌一县,代天子牧民,总要对本县有田亩几何、人丁几何有个了解。” 就这帮人的字迹,没有个秘书之类的,靠着连蒙带唬杨尚荆也抓瞎啊,所以还是得留人,反正现在要先对付的是户房,防备着底下的富户、县里的佐官给他下套,盗空了库房再把黑锅扣在他的头上,所以就留着户房的人,一举两得了。 黄成听了这话,就皱了皱眉头,对身边的主簿刘琪使了个颜色,于是刘琪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恭敬地说道:“回县尊的话,如今正是农忙,今年本县又是雨水不足,户房诸胥吏现如今正在城南刘家村、张家村、黄家村里协调诸多庄子取水,怕是不能腾出人手来,县尊还请以大局为重。” 缺水的年月等水灌溉,然后两家人、乃至两个庄子的人为了争一个先后,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酿成群体性事件,甚至直接搞出人命案子来,搁在工业社会都没法避免,更何况封建社会了,所以这时候就要有有权威的乡贤或者是官府中人出面调停,这事儿没的说,不过杨尚荆听了,总感觉对方的话简而言之,就一句,想要人?没有! 这跟着主官唱反调的毛病可不能惯着,这惯出毛病来了以后指不定会弄出来什么幺蛾子呢。 所以杨尚荆的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在朝阳下显得异常的和煦,和煦得让在场的众多佐官、胥吏头皮发麻,只见他转过身,从身后的忠叔手里拿出一本案卷,直接摔在了主簿的面前:“我正想着说刘主簿呢,刘主簿自己就站出来了,怎么着,腾不出人手来,就把这卷宗做成这般模样,你这是给谁看呢?刘主簿掌管一县的卷宗、文书,就是这么把关的?” 说着话,杨尚荆又拿起一本来,接着砸过去,说着话就是声色俱厉:“鬼画符一般的字迹,再加上错字连篇,分守道的诸位官差下来查验,抽的是你的脸,还是我的脸?!” 明代地方上可不讲究什么民主,县令要么狂拽酷炫吊炸天,要么跟三孙子一样任人摆布,没有中间选项的,所以杨尚荆这个正七品的知县面对着正九品的县主簿,官架子拿捏得那叫一个赞。 刘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着这么多下属被抢白,他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也不等他说话,杨尚荆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本官也不要求多了,今天的差事办完了,各房都出一个人来,给本官整理自己的地案卷、文牍,重抄也好修改也罢,总之把最近一年的案卷给本官整理好了,最起码得让本官看着一目了然!”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冷笑着继续说道:“列位能在这黄岩县领一份补贴,自然也是本地有头有脸的读书人了,如果列位的字儿拿不出手,可能本县就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吧?那就别怪本官上书台州府,让刘府尊借本官几个写字好的了。” 想要打破固有势力,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分化拉拢,然而杨尚荆身上套装各种光环,用不着那么麻烦,直接上铁腕,谁不服收拾谁也就完了,引入台州府衙的人手,除了可以让这帮人有一种危机感,还有种拉虎皮当大旗的意思在——反正这个县典史下面的都是胥吏,流外官都算不上,他杨尚荆铁腕之下,肯定是人心思变,要产生裂隙的,如果真是铁板一块,就完全违背了人性。 一众官吏左看看又看看,最后目光都落在了黄成的身上,黄成这个县城咬咬牙,站了出来,果断认怂:“县尊所言甚是!”157. 第五十八章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第五十八章 黄成这个正八品的县丞是黑着脸从县衙里面出来的,跟在他身后半个身位的刘琪脸色也不好看,杨尚荆杨县尊出手就是铁腕,一点儿面子没给两个人留下,可以想象的是,以后这三班六房的班头、胥吏,可能就不太卖他们面子了。 暗地里的分化拉拢可以打破原有的圈子,明面上的铁腕一样能够办到,这就是人性。 一个刑房的小吏紧走了几步,来到了黄成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县丞为何偏要答应?这大令如此年轻,不谙世事,只怕非我黄岩县的福分啊,不若今日下地课劝农桑,便找出那么几家挑拨一番,一有民情,台州府总要治他一个失察之罪……” 黄成听了这话,把眼珠子一瞪,当即冷哼了一声:“好啊,今天你去李家庄子,就挑逗着他们和临着的王庄正面打上一场,如何?” 这小吏楞了一下,就听黄成狠声说道:“要找死自己去,可别拉着我们!” 说着话,一甩袖子,自顾自地去了,旁边就有吏房的胥吏在那叹息了一声:“你看着咱们新县尊来上任那会儿的场面,还没灵醒着点儿么?人家县尊是在台州府、乃至省布政使司都有根儿的人物,你说这民情报上去,刘府尊是会处置咱们,还是处置县尊?” 一脸两个问题,直接就把这小吏弄蒙了,然后他就听着吏房的胥吏继续说道:“能考中二甲三十三名的人物,还能是读书读傻了的?也不用你那榆木脑袋想想,你这辈子活了也四十了,连个举人的功名都没考上,还想着和人家玩脑子?明天,也罢,今天你就回家去吧,以后也别来县衙了,我总觉着留着你要出大问题。”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是个傻子?” “可不是,唉,老黄家花尽了心思送进了这么一个人,可惜了,可惜了啊。” “还是赶走了好啊,省的留下来,脑子一热干了什么傻事,就把咱们也跟着坑进去了,家里老婆还等着我这点禄米呢。” ………… 这个姓黄的小吏站在原地,刚刚被解除了临时工合同的他一脸的懵逼,看着昔日里和自己有说有笑的同僚们议论着散去,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正如那个小吏所说,他是本县大户黄家的人,还是和本家隔了多少层关系的旁支,就因为家中老爹节衣缩食读了几本书,识的几个字,撞大运考上过秀才的功名,可也就是垫底的增生,这辈子也没见过廪米长啥样,写诗作文那纸张都是能多节省就多节省。 黄家见他可怜也就帮扶了他一把,把进步无望的他送进了县衙做个刀笔小吏,顺带着帮自己家在线压力面加一个眼线,有什么事情也好第一时间知道,他现在丢了差事,黄家还能再把他当人看了?别说黄家了,被县衙开革回家,以后就算是帮人代笔写个书信,那都得比别人少赚二文钱! 那边刘琪快步走上去,追上了黄成:“敏言兄,借一步说话,如何?” 黄成出了一口气,点点头,左右看了看,指了指路边的一家茶馆:“就去那儿吧。” 两人走进了茶馆,就把掌柜的吓了一跳,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点头哈腰:“什么风儿把您二位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黄成摆了摆手,掏出一串儿约莫二十个铜钱放在柜台上,说道:“二楼收拾个雅间儿出来,上一壶好茶,我和刘主簿有话要说。” 掌柜的看了这个阵仗,连连摇手:“可使不得,可使不得,县丞能够大驾光临,小店已是蓬荜生辉,哪里敢收县丞的钱?可是折煞了小老儿。” 听了这话,黄成的脸色就好看了一些,不过他也没收起钱来,而是说道:“给你钱收下便是了,哪里那么多废话?本官还能差这一壶茶不成?” 掌柜的连连点头,一边儿把铜钱收好了,一边喊着:“刘四儿,把店里最好的茶沏上,送到二楼甲子号间去!” 等着到了二楼雅间,挥退了小二,刘琪这才说道:“这新来的大令太过强硬,我等却是不好做的,长此以往,只怕是要断了大家的财路。” 黄成看着面前氤氲的水汽,点点头,又摇摇头:“便是这般强硬,我等又能做什么?只看那随他来上任之人的气派,这新大令的根底便是不浅,我等这般末流小官,莫说是反抗了,便是想鼓足劲头拼一个鱼死网破,又能如何?只怕是到了最后,鱼已经死得透透了的,可这网,还是那张网啊。” 刘琪端起茶壶来,给黄成沏了一杯茶,然后才说道:“敏言兄所说甚是,只是看这大令的行事,也不像个翰林之中的读书人,对这地方官场上的推诿也着实熟悉,怕就怕咱们这点勾当被他看破,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说着话,刘琪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想当日,你我二人安排好了胥吏出城课劝农桑,也是存了这等心思的,却像不断他转手之间便开革了小吏一人,这是敲山震虎啊,我等要是再这样下去,只怕这黄岩县真就被他掌控了,六房之中的那些个胥吏到底是个什么德行,敏言兄也是知晓的。” 低级公务员是个什么德行?混日子的管好自己一摊,划划水喝喝茶,一天也就过去了,有点儿上进心的,要么在溜须拍马,要么在田间地头刷声望,上面的县丞主簿威望暴跌,一个个想的可都是“彼可取而代之”。 黄成皱着眉头,举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这才说道:“不若这样,你我这就去黄家、张家走上一遭,和这两家的族老谈上一谈,总要总结出一个章程来,这县令要是真个掌控了整个黄岩县,只怕这受损最大的,还是乡绅乡贤。” 听了这话,刘琪点了点头,慢慢地品了口茶,然后说道:“只说这大令正在查验历年户房账册,尤其是田亩账册最为重视,如何?” “妙!”黄成听了这话,眼睛当时就是一亮。.46 第五十九章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第五十九章 “老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给了金山银山都不换”。 这话说起来或许有些夸张之处,却很深刻地说明了整个封建社会的基本盘——土地。 老百姓要从地里面刨食儿,国家要从地里面收税,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农业政策,什么井田制、均田令,五花八门,为的就是一个目的,保证财政税收,减缓社会矛盾,然而土地兼并还是无法抑制,清朝有个叫陶熙的说的就很好:“金宝庐舍,转瞬灰烬,惟有田者,岿然而独无恙。故上自绅富,下至委巷工贾胥吏之俦,赢十百金,即莫不志在良田。” 所以本县的县丞和主簿合计一下,要和本县最大的两家谈一谈新县尊最近在看鱼鳞册的事儿,肯定能引起两家的恐慌——万一这县尊想要做个清官儿,来个清丈田亩之类的大动作,他们两家可是要跪的,而到时候县丞和主簿再做什么事儿,可就有了民意基础了。 杨尚荆并不知道本县的一把手二把手正捉摸着给他下个套,搞个大新闻,他现在正在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刚刚给了这帮佐官、胥吏一大棒子,接下来肯定是要塞上一个甜枣的,恩威并施才能做到真正的分裂和拉拢,一味地挥舞大棒,只能算是逞一时之快,官不聊生了还能给老百姓好过? “如今看来,这县丞和主簿,算是一条线上了的,却不知道这典史站在哪一头。”忠叔站在杨尚荆的身后,沉声说道。 杨尚荆点点头:“如果县丞和主簿不对付,就算是这里乡绅暴虐恶毒,也不至于把前任的县令逼走,不过我等刚来这黄岩县不久,却是不清楚其中的跟脚,若是贸然启用了这个典史,最后却是和县丞主簿同流之辈,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啊。” 和八品的县丞、九品的主簿不一样,典史是个流外官,没有品级,不过一般下县不设主簿或者县丞的时候,职责都被典史长官,所以也需要吏部那里走个过场,算是朝廷命官了,在县里,典史管着刑狱,也算是实权很大的人物。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眼前突然一亮:“不若这般,我便和这六房的胥吏沟通一番,如何?” 察言观色可是第三产业从业人员的必备技能,所以心理学是必修课,虽然杨尚荆当年还没有踏足社会,就算他踏足社会之后也和东艹完的第三产业从业人员有本质区别,也不妨碍他运用这项技能,在言谈之中找出来点儿关键消息。 忠叔想了想,也只能点点头:“也只能这般了,不过吏滑如油,少爷可别被人蒙蔽了,老仆也带人出去走走,在码头酒楼之中打问一番,这车船店脚牙,总是少不了消息灵通之辈,虽说言辞之间多有夸大之处,也总能找出些有用的来,少爷两相比照,也好做到心里有数。” 杨尚荆点点头:“这个忠叔放心,戬心中自有分寸。”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忠叔说着话,绝对的靠谱,市井之中消息灵通的,还就是那些下九流的人物,而这帮人为了展示自己的消息灵通、在同行面前多几分面子、在客户面前多赚几个赏钱,基本有的没的都能往外说,还能给你找出个出处来,比如自己家邻居的姨夫的二表弟的大侄子在县里做事儿,至于怎么分辨出来话里话外的真假,混迹过江湖也混迹过官场的忠叔自然是有自己的办法的。 看着忠叔的背影,杨尚荆叹了口气,权谋之术、分化拉拢之法,看起来很容易,但实际上真要做起来,却是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其中的烧脑程度……杨尚荆宁愿自己还坐在那间夏天也没空调的教室里面上高数课,学习一下关于拉格朗日、费马等西方先哲的先进姿势。 他才刚刚转过身,想去户房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摸鱼,就听身后脚步声传来,忠叔的声音响起:“少爷,老仆刚刚想了一想,有了这么一个点子。” 杨尚荆的脚步就是一顿,转过身来,问道:“忠叔但讲无妨。” “今天晚些时候,少爷便借着查刑房积年案卷的事儿,招典史过来相谈,不拘什么鸡鸣狗盗的小勾当,还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只消遣退左右便是了,明日一早,少爷便给这典史加些权力,比如有权过问刑房文书卷宗整理等,不需太大,就足以将这典史、主簿二人裂开一条缝隙。”忠叔沉声回答道。 看了看杨尚荆的脸色,忠叔继续说道:“也是天助少爷,老仆刚刚想起来,这刑房的一个胥吏马上就要九年考满了,这胥吏一旦调任,可就留下来空缺儿了,到时候这个人是归典史管,还是归主簿管,不还是少爷一言定之?” 杨尚荆的眼睛就是一亮,连连点头:“当真妙计!” 主簿管的是案卷、文牍,典史管的是刑狱,本来是两个互不统属的职责,但是呢,只要有心,总能在其中找到职权交叉的部分,就比如这刑房的文书吧,按常理它是归主簿管理的,但是如果县令发话了,典史能不能过去查看?毕竟刑狱都是典史一手儿抓起来的,这个不过分吧? 而最要命的,还是人事任命权,谁都向着县衙里面多上几个自己人,这样以后自己消息就能灵通不少,说话腰杆儿也会直上不少,捞钱的时候也能痛快不少,这个时候还管着派系问题?再加上典史一旦把手伸进刑房,以后户房里负责调拨三班衙役欠款的事儿,他能不能插上一手?吏房里面分管三班衙役的胥吏,他能不能建言? 利益面前不会有牢不可破的联盟,那妥妥的要翻脸啊。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变相加重了典史的职权,削弱了主簿的职权,再加上今天晚上两个人遣退了左右,很私密地商谈了一会儿,别说还不知道典史和县丞、主簿二人是不是一条线上的,就是真是一条线上的,也会因此起了间隙。. 第六十章 忠叔出马 第六十章 能在曾经的内阁大佬家里做长随,忠叔除了一身过硬的本事和灵活的头脑之外,这个卖相也是不差的,虽然出县衙的时候依旧是一身的青衣短打,但是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儒雅、富贵,再加上身后跟着两个长得和熊罴一般健壮的建安杨氏家丁,让人怎么看怎么觉着贵不可言。 所谓的富家翁微服出巡,不外如是。 悠闲地踱着四方步,忠叔很快就来到了永宁江的码头上,看着忙忙碌碌的客船货船,就找了一家茶馆坐了进去。 黄岩县这个地理位置,还是很赞的,在台州府府城东南,西北永宁江,南方委羽山,山水俱全不说,东边还直接就是大海,永宁江是澄江的下游,但凡是内陆的客商走水路的,别管进内陆还是出海,大多都要在黄岩县停靠一下,补充淡水食物还是发卖一些货物都是常有的事儿,也正是因为这个,洪武十三年裁汰天下巡检司三百五十四处,这一处的巡检司都没有裁撤。 能在这种繁华地段做小二的,那一个个的都是灵醒的人物,一看见忠叔这个气度,就连忙迎了上来:“客观几位啊?” 忠叔笑了笑,一脸的和煦,张开嘴就是一股京片子的味道:“小老儿这总共三个人,小二哥给找个好地方,上一壶好茶,也好让小老儿看看这永宁江的景致。” 小二听着这说话的口气,眼珠子都亮了,这年头南方人是有钱不假,但北地人出手更大方,北京城的人更是其中的代表,听着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就知道,他今天这是要发啊。 于是这小二点头哈腰地对这忠叔说道:“您老人家请随小的来,这就给您找个顶好的位置,也让您看看这永宁江上下的风光。” 拎着条巾子熟练地将桌椅板凳擦了一个遍儿,然后点头哈腰地说道:“您老在这儿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上茶。” 忠叔笑着点点头,也没在意什么,这小二一转身,一溜烟儿地下楼去了,忠叔就把目光赚到了不远处的码头上,就看见永宁江上船来船往,很是热闹,一个个穿着短打、露胳膊挽袖子的糙汉子扛着包捧着箱子,在码头上来来往往,远远传过来的人声也是嘈杂,天南地北的各路口音,似乎都能听见几句的样子。 “这永宁江码头,也是一个好地方啊,每日里来往船只,只一个拦路设卡,就能收上来不少的银钱吧?”忠叔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只是这码头上的巡检司,到了如今还没有去拜会少爷,怕是心里也存着轻视呢。” 大明朝重农抑商,所以农业税最低是十税一,浙江这种地方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和自身自然条件,是要高出不少的,而商税是三十税一,以表达对商人的全方位鄙视,可是这三十税一十官方的,商贾又是钦定的贱业,所以商队往来于各个关卡,都是要被吃拿卡要的,至于吃法是否文明、套路是否先进,那就要看各地主官的心情了。 一个家丁欠了欠身子,然后说道:“毕竟少爷也太年轻了些,换是谁都心里存着几分轻视吧?别说那里日衙门口迎接少爷的人里面没有他,就是那县丞黄成,不也是暗地里使绊子的货色?况且这巡检司乃是肥缺,若是在省布政使司没有根底,也捞不到这等好处。” 巡检司的巡检品级并不高,正九品而已,但却是地方上户籍制度的一个有力补充,专门管着流动人口的,和里甲制度相对应存在,手里不但有权力,还有那么十几个几十个的弓手,在设置巡检司的县里,序列上要高于同为正九品的主簿,有时候甚至还能高过县丞,一般底子不硬扎的,是捞不到这种油水丰厚的差事的。 忠叔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也别太把这巡检当回事儿了,杭州府那般大的动静,这里连风头都没有收到,又怎么可能是哪个大员的亲属?充其量也就是个不知道是捐了多少银子,在省布政使司走了门路的举人罢了。” 停顿了一下,忠叔叹了口气:“终究是岁数大了,有些事儿怕是记不得了,你给我记下来,回去和少爷说说,等县里的事儿安顿下来,寻个由头把这个巡检司拿下来,放个自己人上去。” 家丁点点头,恭敬地回道:“忠叔您放心,记下了。” 忠叔嗯了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于是把嘴闭上,扭头看去,就看见小二捧着茶盘走了上来,轻手轻脚地放下了,这才说道:“您老要的茶来了。” 忠叔笑了笑,看着小二转身要下楼,连忙招了招手:“这位小兄弟,老朽有点事情想要和你们掌柜的打听打听,你去看看,他若是不忙,就请他上来给老朽分说一番,如何啊?” 小二转过身来,脸上就显现出了为难的神色:“老人家,您看着正是忙着的时候……” 忠叔从怀里摸出一小串儿钱来,约莫二十多个,轻轻放在了桌子上,于是小二的后半截话直接咽到了肚子里,点头哈腰地说道:“您老稍待,小的这就和掌柜的说去。” 眼见着小二窜下楼去,忠叔就摇了摇头:“常言道,车船店脚牙,没理也该杀,这话虽然有些过了,却也是说尽了这市井间的事体,少爷来这黄岩县,可不是来混日子的,也是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官府上巡检司是要拿下来的,这市井之中,总要让这黄岩县的马帮、漕帮服帖了才行。” 另一个家丁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都是江湖口上行走的,要不然小的去打听一番,晚上去找那漕帮的帮主谈谈心?” 说话之间,这家丁的眉宇之间就露出了一丝杀气,忠叔敲了敲桌子,摇了摇头:“少爷是朝廷的命官,这规矩就按照官面儿上的规矩来办,江湖上这种动不动打打杀杀的事儿,传出去终究是要败坏了少爷的名声的。”. 第六十一章 用钱开道 `第六十一章 听说自家店里来了个京师的富家翁,而且出手大方,掌柜的就把算盘一摆,一撩衣襟,蹭蹭蹭地上了楼,做码头旁生意的,就是要和这些有钱人混个面儿熟,成了老客儿有钱赚不说,南来北往的消息也能听见不少,东家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个茶楼不是? 等看见了忠叔,掌柜的就知道自家这小二还是信得过的,就这气度、就这气势、就这气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别看穿着麻布的短打,可你也保不齐人家就是个举人公、秀才公不是?这年头朝廷礼制还是很严的,商贾之流穿着丝绸要被问罪,但没说不让读书人穿短褂啊! 掌柜的走上前来,笑呵呵地问道:“不知贵客找小老儿,有什么事儿么?” 忠叔哈哈一笑,指了指对面的位子,一脸的春风和煦:“掌柜的坐,老朽这问题啊,还真不少呢,还不知掌柜的贵姓?” 掌柜的在椅子上坐下,很是客气地回答道:“免贵姓李,不知您老……” “老朽姓杨,听老朽这口音,李掌柜也能听出来老朽从哪儿来的吧?”忠叔笑呵呵地说着,“实不相瞒啊,老朽是北直隶人士,家中也是薄有家业,此番南下,也是为了给家里添一点进项,路过这黄岩县,便觉得此地人杰地灵,繁华之处,不啻苏杭,也就起了在这里做些生意的打算,这才想着找掌柜的问问,这黄岩县官面儿上都是些什么人物。” 苏杭虽然繁华,然而外地客商过去做买卖被宰一刀也是寻常,再加上那地方自古繁华,买什么、卖什么早就画好了各自的范围,贸然掺和进去,那就不是去捞钱的,而是去送死的,各种行会都不用明着舞刀弄枪,暗地里的小把戏就足够将人玩死,至于官面上的人物,现在行商要是没有通天的背景,到了地方上再硬的门路也得把地方官打点好了,否则一套苛捐杂税下来,肯定玩死人不偿命,毕竟……重农抑商那是国策。 所以掌柜的点点头,有点儿小心地问道:“不知您老做的是什么生意?” 不一样的生意,官方人员对你的态度自然也是不一样的,你要是外地来的行脚商,卖的是什么瓷器之类的寻常货物,官面儿上直接就不把你当人看了,课重税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但是你要能搞来盐引这种逆天之物,县太爷见了你都不会太过盛气凌人。 忠叔微微一笑,然后突出一个字来:“酒。” 掌柜的听了这话就是一惊,酒水这玩意一般人可弄不到,别管那个朝代,对涉及到任何关乎到国运的大事,都是极端重视的,最有名的是盐铁专营,但实际上酒水也是专营的,年丰岁稔的时候可能睁一眼闭一眼,老百姓自家酿一点儿酒也就酿了,灾年的时候妥妥的谁酿谁死,酒器、酒曲这些东西可都是在官府手里掌握着的。 看着掌柜的震惊的表情,忠叔一脸的不以为意:“这南方的酒,自然有南方酒的好处,可北方的酒,却也有自己的风味,老朽家中酿酒的作坊还是有那么几间的,除了八大胡同那边供应些许之外,还剩下不少。” 掌柜的听了这话,虎躯一震,酒坊一下能弄出来好几间,还能把就送进八大胡同里去卖,这身后站着的最起码也是个顶级的勋贵,不是公爵也得是个侯爵啊,于是掌柜的连忙拱了拱手:“失敬失敬。” 忠叔摆了摆手,一脸的淡然:“只是不知道,这黄岩县现如今的吏治如何?县衙之上,又是谁能说得上话,老朽也好去走动一番,总不能这京城的酒到了江南,直接就被巡检司砸了一多半吧?” 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应的还有一句“皇权不下县”,一县之地未必就是县太爷说了算的,而他们压着打的方式就是不配合县令工作,然后再县衙里面找个代言人给钱给人,无意之中忠叔又体现出了自己对官面儿上事情的熟悉。 “嘶……这……”掌柜的吸了一口气,脸上就浮现出了犹豫的神色,忠叔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口袋来掂了掂,发出一串儿清脆的碰撞声,然后推给了桌子对面的掌柜的。 掌柜的看了看桌上的小口袋,吸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里面装的是银子,而且这个音色纯度极好,就这么一小袋怎么也得有四两上下,官方上都能换出来四吊钱来,黑市上五、六吊都没问题。 于是他咬了咬牙,将小口袋收好了,这才说道:“要说本县,最近倒是来了个新的知县,据说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短的是年少有为,不过这新县令在咱们黄岩县,可未必能做到政令通达,县丞、主簿可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我听着隔壁老刘家掌柜的说了,上一任县令三年考绩之后就调走了,可就是因为这来那个个人……” “那巡检司如何?典史如何?”忠叔抿了一口茶,继续问道,“运货来这边,少不得要和巡检打交道,地方行贩卖,有那街头的无赖搅闹,也要找三班衙役帮着解决啊。” 掌柜的左右看了看,见到现在二楼还没有客人,便压低了声音说道:“东头那个赵东家啊,家里有人在县衙当差,上次一起喝酒的时候说,现在典史连自己手底下的三班衙役都没法全掌握的,据说快班的班头是刘主簿的人,皂班的班头是黄县丞的人,为了这个,前任县令调走的时候,好像还和那两位上官翻过脸呢,至于巡检司……巡检司在咱们这黄岩县虽然厉害,却也一直和城里那些官老爷不对付。” 一旦外部矛盾过于弱小,内部的权力再分配肯定是要做的,谁打谁小都是问题,典史权力被人剥夺了,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把整个黄岩县的政治版图描绘出来了,忠叔沉思半晌,点了点头,又摸出半吊钱砸在桌子上:“那就多谢掌柜的了,结账!”. 第六十二章 图书管理员的光环 第六十二章 情报收集第一注意事项,渠道多样化。 仅仅是从一个人的嘴里问出来情报,不说被人欺瞒了吧,偏颇也是肯定有的,所以忠叔又走了几个车马行、茶肆、酒楼之类的地方,拿银子和铜钱开道,从这些生意人的嘴里套出来各式各样的情报。 而在县衙之中的杨尚荆,第一次体会到了开挂的感觉,简直……赞。 “启年,我看这刑房事务繁杂,咱们黄岩县有这般乱么?”杨尚荆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桌上的卷宗,更加漫不经心地问道。 刑房的胥吏叫刘启年,今年也四十多了,在家蹉跎到了三十五岁,结果连个举人都没考上,家里实在没钱供着继续读书了,就只能出来做个胥吏,要不是刑房主管案卷,犯人家属拼了命往这边塞银子,根本就冲不淡他仕途无望的那种淡淡的哀伤——大明朝的规定,官就是官,吏就是吏,这个噶韭菜时喊的“根就是根儿,叶儿就是叶儿”一个德行。 刘启年一听杨尚荆问话,连忙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县尊的话,若是放在城外,咱们这黄岩县也算是民风淳朴之地了,只是这城内,端的是鱼龙混杂,城中有马帮,码头上有漕帮,大街小巷里也有成群结社的青皮流氓,后者倒还好些,三班衙役一出总归是服帖的,但是那漕帮、马帮都是开了香堂的,莫说是三班衙役,便是巡检司的弓手都敢正面争执。” 瞅了杨尚荆一眼,这胥吏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小吏在这黄岩县做了八年的胥吏,到县尊这,已经是伺候到了第三任了,实不相瞒,这第一任县尊就是因为和漕帮的香头儿起了冲突,民变闹到了杭州府,当年的藩台迫不得已,这才把前任县令调来此处。” 听了这话,杨尚荆点了点头,又皱了皱眉,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哪个朝代都不可能禁绝,它们在危害社会治安的同时,也是社会治安的一项有力补充,很多官府伸不到手、或者不方便伸手的地方,都要由他们来进行管理,不过拉帮结派也要有个限度,那就是不能威胁政权,否则会受到官方的倾力追杀,这漕帮闹得这么大,巡检司没有动手,反而被逼走了县令,这里面的东西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了这胥吏一眼:“这漕帮势力如此之大,台州府、布政使司就没有一点儿说法?” 胥吏摇摇头,很是果断地回了一句:“回县尊的话,此乃‘民情’。” “民情?”杨尚荆这次就不是翘眉毛了,而是整个儿把眉毛竖起来了,同时加重了语气。 刘启年重重地点头:“民情!” 停顿了一下,刘启年的脸上甚至有了点儿狰狞的神色,后槽牙咬得嘎吱直响:“而且是黄县丞和刘主簿口中的‘民情’!” 民情这种东西很虚幻,有时候也很真实,由此可以推断,这区杭州府搞非法上访的,肯定不是漕帮成员,否则当年的浙江布政使就是脑残了,也得和都司知会一声,把本地的漕帮连根儿拔了,既然没拔,那么剩下的就很好说了,这肯定是阿共仔……不对,是本地乡贤鼓捣出来的戏码了,也就是说,本地的漕帮实际上是听本地乡贤富户们的话的,就和建宁府上自家老爹跺跺脚地颤三颤一个道理,新上任的地方官要是不来他们杨家拜访一番,肯定是能滚多远滚多远,能滚多快滚多快的。 建宁府下面那几个县、甚至包括整个建宁府的府衙里,多少张嘴仗着杨家的荣光吃饭呢,谁敢和杨家不对付,那简直就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社会的明代版本,死的不要太干脆。 这一瞬间,杨尚荆就有了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没咒念啊,本地的巡检司巡检到现在也没来和自己这个上官打招呼,三班衙役那都是本地人里面招出来的,平日里和那些大户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偶尔还能收点儿供奉什么的,自己一声令下是冲上去抄了大户的家还是冲上来干掉了自己,还是个未知数,主簿县丞更是人家的喉舌和眼睛,能坑走两任县令,人家也都是老司机了。 想着想着,杨尚荆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抬头看了看这个刘启年,然后问道:“启年的解释,倒真是一针见血。” 特么的你一个胥吏,直接给我这个黄岩县的新任县令都历年的旧账,然后一针见血地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想干嘛? 刘启年听了这话,苦笑了一声,倒也是光棍:“回县尊的话,小吏已经做了八年的胥吏了,过了今年的九月,也就要回乡了,县尊上任之时的阵仗,启年是看在眼里的,这才冒昧和县尊说了这些话。” 嗯,你这么说话我就明白了,原来这是看着自己干不长了,自己这个新县令排场还大,就直接开始下注了,输了也是九月份滚蛋,赢了可就得了自己的人情了,总之……好买卖。 于是杨尚荆点了点头,慢慢说道:“若真是这般,本县就保你一个出身吧,上县的主簿是想也别想了,浙江本地找个中县或是下县,总是不会委屈了你吧?” 这刘启年一哆嗦,直接就跪下了:“县尊恩同再造,学生铭记五内!铭记五内啊!” 明朝胥吏想要做官,一个字,难!第一步是干满九年,吏部考察给个上上,然后才能等着外边有缺儿外放,一路上还得给进士、赐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的科举老爷们让路,然后永乐年间还各种规定什么御史之类的言官不能给胥吏出身的当,所以安排到了外放也是羁縻州啊边境啊之类的地方,要么鸟不拉屎,要么獠人动不动造反,总之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可杨尚荆一句话,直接给他弄了个浙江的主簿,浙江啊,膏腴之地啊,哪怕是下县也比北边儿的中县好啊,最起码,它安定! “来来来,你和我好好分说一下这黄岩县的势力……”杨尚荆对着刘启年招了招手,一脸的和煦,刘启年站起来,快步走了上来。 听着刘启年的解释,杨尚荆瞬间就感觉舒坦多了:“这图书管理员的光环还有王霸之气的加成?赞!” 第六十三章 县内局势 第六十三章 刘启年在杨尚荆的身前坐着,不过很拘谨地只坐了半个屁股,压低声音给杨尚荆分说着县里的势力划分:“不瞒县尊,咱们这黄岩县的大户总共同有五家,其中以黄、张两家为最,这两家家里都有一个举人,两三个秀才,黄家的大老爷据说是永乐年间做过官的,江西布政使司正六品的经历,张家的二老爷前几年考中了举人,出钱捐了个县丞,好像是在河南。“ 家里有举人,而且是在做官的举人,这妥妥的是乡贤啊,而且还是地位颇高的乡贤,官面儿上有人说话就硬气,办起事儿来更硬气,毕竟这也能算是统治阶级的一部分了,官面儿上一说,大家都要给个面子,华夏几千年了,这臭毛病一直就没变过,所以家里人做点儿什么擦边碰线、甚至直接过线儿的事儿,当地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朝廷不下令来个一刀切,那真叫个你好我好大家好。 想想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要是没有乡贤在后面撑腰给钱,漕帮的那帮苦力凭什么结社开香堂?身上那二两肌肉?算了吧,连字儿都认不全的人连灵堂都开不了,只配进灵堂! “那么,这两家的田产如何?”杨尚荆眯缝着眼睛,慢吞吞地问道。 一般情况下,这些大家族干点什么擦边碰线的事儿,用的都是白手套,上了档次的直接从官府拿文书,就和五百年后房地产公司搞强拆的时候一样,只有没实力的才会选择赤膊上阵,有点儿实力的,所以说想要在这方面抓把柄,不容易也就算了,还很容易狐狸没抓找惹上一身骚,而且就算抓上了把柄也是扯淡,没天大的罪过也没办法连坐,所以还得从根本上入手,而且挑那些比较大的罪名,比如说田产。 大明朝秀才、举人这些有功名在身的,都是有资格免税的,所以一些人家图个便宜,就把自家的土地投献过去,就好像五百来年之后为了减税挂上某个牌子的标记一样,这些功名在身的人收取的费用要比正常朝廷的赋税低上那么一点儿,百姓的实际收入也就高了那么一点儿,最后受损的还是朝廷的利益,所以对于这种私自投献的事儿,朝廷是明令禁止的。 刘启道一听杨尚荆的话,整个人都惊了,身子一抖,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去:“县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田土乃是根本,不可轻碰,若是开了这个头儿,只怕县尊要永无宁日啊……” 杨尚荆笑了笑,心说这小子还行,没诓我,还知道劝一劝,就摆了摆手:“放心好了,本县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混人,问这个,也不过是想知道一下这两家的根底罢了,我也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开玩笑,他杨尚荆又不是傻子,怎么回去触碰潜规则这种逆天的东西?官方说是禁止土地投献,然而实际上这些当官儿的,背后都在接受投献,这可不是轩輗来浙江裁撤四十来个卫所军官那么简单,涉及到的是整个大明朝士人阶级的利益,一旦自己在黄岩县解开这个盖子,就相当于直接站在整个大明朝士人阶级的对立面上,那才真是自取灭亡,一百来年之后牛逼不解释的张居正死后咋样,上学的时候可是考试重点。 听了这话,刘启道松了口气,然后说道:“不瞒县尊,平日里闲聊时,听户房的同僚说,这两家的田产能占上本县田土的三成,当然,这是包括了接受投献之后的结果。” 三成……这也不少了,黄岩县的面积本身就不小,两家人,把直系旁系算进来能有多少?直接占了全县土地的三分之一,别管是接受投献还是强买强卖的,反正人家家里田多还免税,说是实力深厚一点儿都不假,怪不得能做乡贤呢。 “张县丞和刘主簿,和这两家的关系如何?”杨尚荆摸着下巴,一脸的沉思。 刘启道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这关系,自然是好的很了,县尊也是知道的,乡贤要有地方官儿的庇护,才能横行乡里,作威作福还是做个善人才有的选;地方官儿也是要有了乡贤的支持,才能坐稳了位子,不至治下之民生变,这六房胥吏之中,也就是我这样的人物没有靠过去,那几个刚刚进来的,一早儿就投在了那两位的门下。” 朝中有人好办事,上面有人好捞钱,九成九的胥吏这辈子晋升无望了,还不捞点儿钱,对得起自己投身大泥潭那会儿做出的牺牲?所以这时候,借着上官的面儿和地方上打好关系,不但能位子稳,还能捞钱快,简直一举多得。 杨尚荆点点头,转而问道:“李典史此人如何?” “或许是刑狱出身,早年做过刑房胥吏的缘故,总归是脾气强硬,为人也不甚懂得迂回,与县中大户关系平平,前任县令离去之时,也跟着失了势,总归这三班衙役里,就有快班的班头跟了张县丞。” 三班衙役里快班管的是缉捕盗贼,也就是刑侦口的,分为马快和步快,装备足油水厚,相对而言,比起站在县衙里面当看板的皂隶还要好些,这情况,嗯,相当于刑警队长不卖局长面子,直接和副县长接上线了,这操作……可以可以,反正这局长已经边缘化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滚蛋了,还能制裁他不成? 杨尚荆眯着眼睛,突然问道:“若是你,想要整饬这县中事务,当从何处开始?” 似乎是早有准备了,这刘启年回答的异常迅速:“自然是联合李典史,先把三班衙役抓在手中了,这样也就有了和县丞、主簿正面抗衡的本本钱了,至于县衙六房,总归是要逐步掌控的。” 杨尚荆听着这话,就满意的地点了点头:“你却是忠心任事,不过本县可等不了那么久慢慢收拾这一摊子,这样罢,今日酉时,你去班房找李典史,就说本县在书房等他。” 第六十四章 为官之道 第六十四章 申时牌刚刚过,忠叔就回来了,刚刚进书房,杨尚荆就迎了上去:“忠叔可是探听得有用的情报了?” 忠叔点点头,就把自己总结到了的情报说了一遍:“市井之中,对于衙门之中的派系倒是众说纷纭,便是那漕帮里面的管事,也是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典史和县丞、主簿二人的确合不来,而且已经算是边缘化严重了,三班衙役里至少有一班不受典史掌控。” 停顿了一下,忠叔加重了语气:“这个典史,似乎是可以一用,不过市井之中都说此人为人强硬,却是不堪大用。” 杨尚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忠叔探听的消息,和刑房的刘启道所说,倒是不差,现在快班衙役跟了黄成,这倒是真的,不过这个典史却是有用,不但要用,而且要大用。” 忠叔皱起了眉头:“官场之上需要的是圆滑处世,太过刚硬只怕会得罪不相干的人,给少爷带来麻烦啊。” 杨尚荆敲了敲桌子,脸上的笑容很是玩味:“再重用,也不过是一介典史,最高不过保举他一个主簿的位子,这种流外官、九品官,八面玲珑的人物可不那么合适。” 听了这话,忠叔的脸上瞬间就露出了恍然的神色:“少爷思虑周全,倒是老仆想的多了。” 杨尚荆微微一笑,心说当年我鼓捣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就知道,做官儿这事儿吧,也就底层的穷屌丝想着靠能力上位,上层,上层看的是站队的水平,哪怕你实际工作水平狗屁不是,只懂怎么让跆拳道运动员训练足球运动员以加强身体对抗都没关系,只要你会站队,民怨沸腾也不会有人想着把你撸下去。 至于忠叔,应该是跟着杨荣在中枢待久了,脑子里上层政治斗争的思维转不过弯儿来,总想着把中枢上的政治斗争经验带入到地方上来,不过也不能怪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啊、矛盾普遍性特殊性啊这些经验现在还只是经验,并没有转化成理论,忠叔也没具体学习过,百密一疏也是情理之中嘛。 “少爷打算如何去办?”忠叔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问道。 杨尚荆一脸的胸有成竹:“既然这典史不是县丞那边的人,看起来和本地的乡贤关系也不怎么样,那就不仅要交给他一个刑房的卷宗管理权了,吏房里三班衙役的文牍、户房里调拨给三班衙役的钱粮、工房里面关于三班衙役武器装具的采买制造,都得让他插上一手才是。” 忠叔就是一愣,这直接全管了,权力也就太大了些,就是正八品的县丞都没这么玩的,所以他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少爷还需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这一县之地虽算不上大国,治理起来却也须小心谨慎。” 治大国如烹小鲜嘛,小鲜就是小鱼儿,你要是上了锅一阵翻腾,肯定是碎的不能再碎,这道理杨尚荆是知道的,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总归这浙江上下官僚,但凡是上了些档次的,都是要卖我一点颜面的,所以这里就来一个快刀斩乱麻好了,时不我待啊……” 忠叔的嘴动了动,终究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不知道自家少爷在急什么,但现在少爷看起来还是清醒的,最开始的分析也是有理有据,不至于头脑发昏了,做出什么孽障事儿来,浙江上下终归是有自己人的,到时候直接 现在都六月份了,杨尚荆当然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倒不是说什么秋后问斩时日无多,这离着上秋儿还有一阵子呢,杨尚荆等不及了的原因,实际上还是因为他急着往南边儿的事儿里面插一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等到七月的时候,辣个叫做叶宗留的福建人就会在浙南闽北赣东交界的地方搞事情,要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不能掌控黄岩县的行政权力,拿什么资本去和辣么多乡贤谈条件,掌控一点儿人力资源? 以人为本啊,要是手里连人都没有,就靠着他这一张嘴、十来个家丁,能干点儿啥大事儿出来?喷皇帝都会被分分钟拿去问斩了,言论自由你都无法保障!所以说,这事儿必须要趁早,只有赶上了风头,才能借着名义搞点儿事情,稍慢一点儿,黄花菜你都吃不着。 两人正谈着话呢,外面跑进来一个皂隶:“禀县尊,李典史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杨尚荆微微一笑,说道:“请他进来吧。” 本县的典史今年也有四十多了,身材很有当时南方人的特色,整个人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早年也是读书人出身,杨尚荆没有过多了解,不过好像没中秀才,只是托的门路进了县衙,所以在这秀才扎堆,一个食槽子里刨食儿的地方就很受排挤,不过业务能力应该是没的说,不然也不至于直接就从吏做到了官儿,哪怕是流外官。 “下官李继,见过县尊,不知县尊找下官,所为何事?”李典史弓着身子施了一礼,语气很平淡,直入主题,破有种不卑不亢的感觉。 不巴结不做作,倒是个强硬的形象,杨尚荆很满意这样的态度,所以站了起来,然后说道:“李典史免礼,免礼,快请坐,快请坐。今日找典史前来,实在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些私人原因。” 杨尚荆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给上了一杯热茶,他这才继续说道:“本县久在中枢,虽然每天也是和文牍公案打交道,不过和地方上终究是有不同的,这一县之地,方方面面的,着实太过复杂了啊。” 李典史的眉头微微一挑,当着自己这个下官的面儿,直接承认自己的水平不足?这可不对啊,这根本不利于树立主官的威信,难不成这是在下套给我钻?我是强硬,可强硬不代表我傻啊…… 所以他干脆坐着欠了欠身,恭声说道:“先贤曾言,‘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县尊熟读经典,切不可自谦过甚。” 第六十五章 天佑少爷 第六十五章 听着李典史这话,别说杨尚荆了,就是忠叔都露出了不满的眼神。 “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话谣传是赵普说的,然而作为江南地区的世家大族,对这种软文的文案简直太熟悉了,这就是元代的时候那帮臭老九鼓捣出来自娱自乐的,这就好像几百年之后那帮炖馊鸡汤的小布尔乔亚一样,为了体现自己瞎编乱写的深刻性,直接就给馊鸡汤套上了名人名言的马甲,能把本人气的从棺材板里面蹦出来。 这位李典史张嘴就这话,很显然就又封建小知识分子的劣根性,咬文嚼字加上酸腐成性,和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读书不多却又爱拽文,自然是抓到什么好听的、看似有理的,直接就记住了,然后大加宣扬。 “不读书……果然是不行啊,知识就是力量。”杨尚荆强忍着心头的恶心,干咳了一声,摆了摆手,决定掏出对付小布尔乔亚的终极利器,用更大的名人压死他:“圣人有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本县不熟悉地方事务,这是事实啊。” 没辙啊,现在能用的人就这么一个,哪怕他是个封建小知识分子,有着种种劣根性,你也得用啊,能拔脓的就是好膏药,至于拔完了脓这膏药是丢进臭水沟里还是扔进旱厕里面,到时候再说吧。 李典史再度欠了欠身子:“听县尊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继谨受教了。” 深吸了一口气,把心头那点儿恶心冲淡了,杨尚荆这才继续说道:“如今黄县丞、刘主簿在外课劝农桑,县里还要整理历年文牍,怕是他们二位忙不过来,而国朝以农桑为本,本县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舍本逐末。” 听了这话,李典史的眼睛就是一亮,封建小知识分子也不是标准的傻叉,这年月能读书,智商上肯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他从杨尚荆的话里面就嗅出来了权力的味道。 杨尚荆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李典史久历地方,早年有做过刑房胥吏,自然是公文熟稔,不如这样,本县就给典史加加担子,刑房之中所有有关刑狱的卷宗、户房之中所有与三班衙役相关的文书、工房之中刑狱相关的简牍,就都交给典史一一详查,如何啊?” 胥吏这个出身,一向是李典史心里的痛,这个和985大学博士生有个普通二本高校学士学位一样,第一学历这种东西吧,功成名就之后还好说,来一句“英雄不问出身”才算是豪气,然而整个正统朝能吼出来这句话的,也就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几个月的杨士奇,所以杨尚荆的这句话,完全可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解释。 不过眼看着权力到手,钱财也快到了手,这李典史一时间也就忘了这个心中的痛了,根本就没在乎杨尚荆的话里有话,连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继定不负县尊所托!” 杨尚荆和忠叔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会心的神色,你丫不是用课劝农桑做借口,带走了大部分的胥吏,不给我了解县衙运作的机制的机会么,那我就直接从这里入手,打着“重视农桑”的旗号,来个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让典史李继接手了你们给我留下的权力真空,这李继李典史除了脾气差一点儿、不会做人一点儿、劣根性强一点儿之外,好像履历上和能力上没有大问题吧? 别说台州府知府是自己人、省布政使司衙门也得给自己一点儿面子了,就是没这两层关系,杨尚荆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完全符合所有程序嘛! 杨尚荆端起了茶杯,慢慢悠悠地说道:“既然如此,今后就要多麻烦李典史了。” 李典史打了个机灵,连忙站起身来,带着那种大权在握式的喜悦,对这杨尚荆一躬到地:“继定然不负县尊所托,这便去三房之中仔细查验文牍,若有不妥之处,定然第一时间告知县尊!” 这就是在立军令状了,得了好处当然要死命表忠心了,这种封建小知识分子除了迂腐之外,脑子也是够用的,知道这时候表忠心是很有用的,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进一步的授权,在没有拿到足够的好处之前,或者说没有人给他更大的好处之前,是不可能反水的。 至于“士为知己者死”这种高尚思想……还是i想想算了,儒家自从出了孟子这么个亚圣之后,“君臣关系”这一门学问做的就相当的有境界,腐儒们尤甚,指望这帮人有气节,还不如指望公鸡下蛋。 眼看着杨尚荆微笑着点头,放下茶杯,他呵呵笑着退了几步,等到了门边才转身离开。 “所谓的强硬也不过是给下面人看的,真到了上官眼前却是这个模样,呵……”忠叔摇了摇头,脸上全是鄙夷,“也难怪如此,胥吏出身本就不好,同僚之间自然受到排挤,不想下人作威作福,如何撒得出胸中的一口郁结之气?” 停顿了一下,忠叔叹了口气:“少爷所言不差,这种人,合该重用。” 杨尚荆嘿嘿一笑:“那是自然,这种精彩的龌龊人物,简直是所有上官梦寐以求的属官了。” 这人……就一上好的背锅侠啊,平日里本就严苛,这边杨尚荆发了什么政令下去,那边妥妥的要加上一点儿料,可是他这人的形象已经固定住了,下面的人肯定以为全是他的过错,县尊本事仁慈的,所以呢,就会出现反典史不反县令的戏码,等这个李继没了用处,杨尚荆只要把他一脚踹开了,非但不会留下刻薄寡恩的坏名声,还会收集到一系列官心,声望飞涨那都是小事儿了,对下面的实际掌控能力才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这真是……天佑少爷啊。”忠叔点点头,深有同感地感叹了一句。 杨尚荆搓了搓手,心说我这不光是穿越者,而且是个掌握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先进姿势的穿越者,身上还带着图书管理员的光环,再摆不平一个县,那简直岂有此理! 第六十六章 以毒攻毒 第六十六章 刚刚在张家给杨尚荆上完眼药的主簿刘琪,一脸神清气爽地回了县衙,就看见兵房的吏房留守的胥吏哭丧着脸凑了上来,不由得眉头一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般哭丧着脸?” 那个胥吏脸上的表情更加的精彩了,声音都带着哭腔:“回主簿的话,刚刚李典史来了房里,直接调走了三年来关于三班衙役采买的所有文牍,说是受了县尊的委托,协同查账的。” 刘琪当即就惊了:“什么?你就没有阻拦?!” 户房从来都是贪腐的重灾区,毕竟账册、库房钥匙之类的全在这边,大家上下其手那叫一个方便,只要数学姿势学得好,会计学稍稍入门了,把账摆平就是天下太平,毕竟这年月的数学水平也就那样,九章算术之类的依旧是高深的学问。 然而吧,同行之间是冤家,这账册上官下来查账好糊弄,换成自己人倾轧的时候,随便从哪个当铺或者是钱庄找个积年的老掌柜来,分分钟就能把里面的bug挑出来,然后……然后没有然后了,大家死全家就好了。 “你就没拦着他?!”看着胥吏点头,刘琪惊得都想给他一耳光了,别人不敢掀盖子,但是他李继李典史敢啊,一个已经被排挤到连手底下三班衙役都掌控不住的典史,突然得了一个县令的赏识,别说掀盖子了,就是抄某个乡贤的家,他也得犹豫一下再说不啊。 胥吏这回改成摇头了:“当然拦了,只是没用,皂班的两个皂隶直接把小吏架住了,小吏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就这胥吏的小身板,县衙里随便挑一个拎水火棍打板子的皂隶出来,都能一拳头把他怼趴下,两个人一架他还想动弹? 所以刘琪也不好责怪这个胥吏了,恨恨地哼了一声,掉头就往后衙赶去,典史一个主抓刑狱的突然高企文牍来了,这不砸他这个主簿的场么?这县令收权的手段也太下作了一点,这种不正之风必须要尽全力刹住,否则以后肯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这会儿杨尚荆正在吃饭,而且吃起来狼吞虎咽的,这是忠叔让人给他从外面酒楼里提回来的上好的饭菜,比起这个来,县衙里给县令准备的工作餐,简直就不是给人吃的,缺油也就算了,这年月大家伙都吃动物油,贵的要命,植物油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都是渣,再加上整个浙江官场因为提刑按察使司轩輗的清廉作风,也跟着忆苦思甜了,这也是没辙的事儿。 然而你少盐是几个意思?浙江产盐啊,产盐啊!临着海边就是盐场了,咱们还是官府啊,怎么也能捞着一个采购价吧?然而饭菜的味道那叫一个寡淡无味,说是嘴里淡出鸟儿来了都是夸这饭菜顶呱呱……杨尚荆那个想要骂娘的心思怎么都压抑不住,要不是心里还有一点理智,知道现在这时候应该抓大放小,他第一个要查的就是厨下有没有人把官家的盐夹带出去倒卖了。 官不聊生,民何以聊生?! 正在撕咬着一根羊排的杨尚荆一抬头,就看见急急火火进来的刘琪,于是原本狼吞虎咽的姿势瞬间变成了细嚼慢咽,贼斯文的那种,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接着啃自己的羊排骨。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士人们的优良传统,所以刘琪看着杨尚荆的脸,最后也没说什么,黑着一张脸就坐下了,于是杨尚荆一边儿啃着排骨一遍观察者他的脸色,心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啧啧啧,这地方佐官看来是过得太舒坦了,连着干掉了两任县令还真以为自己能超神了?得,今天作为一个穿越者,我就教他一点人生经验把。” 一根小羊肋排,杨尚荆足足啃了十多分钟的时间,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拿起桌边儿的绸帕子擦了擦手和嘴,然后一脸雍容地放下,这个举动就把刘琪给震了一下——这年月,丝绸、绢帛之类的丝织品,实际上还是可以当钱花的,而且价值很高,看那块丝绸的料子、大小,小半吊钱总归是有的,据传这位县尊原本是翰林院获了罪的编修,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毕竟清贵的翰林往往都不差钱。 杨尚荆呲溜了一口茶水,这才问道:“主簿这个时辰了,还来找本县,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体么?” 刘琪调整了一下心情,这才咬着牙说道:“回县尊的话,县中的职责本就是固定的,下官分管的是县里一应的案牍、文牒,为何要让李典史去户房查账?这一旦出了问题,上面查将下来,又该谁来负责?” “原来是这件事啊。”杨尚荆“啊”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本官新到任上,急于整理今年的文牍,奈何刘主簿和黄县丞又在带人课劝农桑,这县衙之内人手不足,也就只能劳烦一下李典史了。”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继续说道:“本县查过李典史的履历,知道他早年是做过胥吏的,一应的经验都是齐全的,绝不会做出什么差错来,我大明以农桑为本,刘主簿还是关心农桑好了,若是文牍出了问题,自然是要本县和分巡道的诸位上官分说,可若是农稼出了问题……“ 杨尚荆的话没说完,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刘琪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 农桑事关赋税问题,浙江还是明朝少有的重税之地,他这边一旦出了问题,那肯定是大问题,到时候杨尚荆直接用刚刚到任就能推脱,罪责就全在他们身上了,再说了,文牍这种东西,都是杨尚荆到任之后整理出来的,就是真出了问题,还能直接扣在他的脑袋上不成? 然而看着杨尚荆一脸雍容地端茶送客,刘琪只感觉一阵气闷,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对付官僚主义最好的办法,果然还是官僚主义。”看着刘琪的背影,杨尚荆摇了摇头,把手中茶一饮而尽,“以毒攻毒,妙!” 第六十七章 乡贤的滴眼液 第六十七章 一把手是可以用自己的权威强行贯彻自己的意志的,不过前提条件是别用得太多太频繁,否则就会发现,自己的权威会越来越不好用。 嗯,这就和小丁丁可以很硬很好用一样,如果你一天二十四小时让它站着,早晚是要出问题的。 所以杨尚荆也没打算继续玩强权,反正删了一个刀笔小吏的合同,强行任命了一个管户房、刑房、吏房案牍的典史,也就到头了,剩下的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具体的套路,就得看着典史李继给不给力,能把县丞和主簿逼到哪个位置上了。 然后第二天中午刚刚吃完那顿有大明特色的七品县令工作餐,被糙米磨得腮帮子发疼的杨尚荆就听见前衙传来了鼓声,然后就看见一个当值的皂隶跑过来,低声下气地说道:“县尊,外面有乡民敲响了鸣冤鼓,人数不少,还有十几个人身上带着伤,估摸着是刚刚打了一场,县尊还是出去看看吧。” 听了这话,杨尚荆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本县换过公服,这就去前衙审案。” “诶。”这皂隶点点头,弓着身子倒退了两步,这才一溜烟儿地下去了。 杨尚荆一边儿在忠叔的帮助下换上公服,一边儿问忠叔:“刚上任这才几天的功夫,外面就敲起来鸣冤鼓了,还声势浩大的。” 忠叔想了想,摇摇头:“一县之地,总归是民事繁杂,总有些乡老里正决断不了的,少爷去前面看看,自然知晓了。” 听了这话,杨尚荆点点头,明代可不是什么司法独立的朝代,连个法院都没有,县太爷本身就是集司法权、行政权于一身的人物,以后这种事情还多着呢,虽然挠头,但早点见识总归是好的。 于是杨尚荆一甩袍袖,向着前衙走去,等一转身到了暖阁内,在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一撩衣襟坐下,伸手抄起惊堂木来,在三尺法桌上一拍,喊了一声“升堂”,只见那两班衙役拄着水火棍在那儿敲着地面,嘴里喊着“威武”。 三遍威武之后,杨尚荆又是一句“带人犯”。 其实在五百多年之后见惯了无罪推定的杨尚荆很反对这种叫法的,太富有封建农耕文明的土鳖味道了,然而没辙的是,这年月别提亚细亚了,欧罗巴的白皮们现在还是可以被冠上一个蛮子的称呼的,毕竟他们还处在黑暗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交汇点上,还在被突厥人虐的叫爸爸,想确立这个原则怎么也要等到1948年,至于华夏文明……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开始流行这套,现在他还是得入乡随俗。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顺着裤管儿往下滴血浆的精壮汉子被拖了上来,扔死狗一样扔在了地上,旁边的那个穿着褐色短打的稍微好些,但也被直接摁在了地上,冲着杨尚荆“咚咚咚”就是一通儿响头:“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小民做主啊……” 看着跪都跪不住的汉子,杨尚荆就挑了挑眉毛,犹豫了那么一刹那,这才想起来,这货不是斗殴的时候被打的,而是因为击鼓鸣冤,被当值的皂隶狠揍了一顿,毕竟鸣冤鼓这年代也不是那么好敲的,没递状子直接来硬的,那肯定是要吃上一顿痛打的。 至于什么当官儿不为民做主……去他喵的,这年代还没有红薯呢,所以不为民做主也用不着回家,你总不能把当官儿的文曲星饿死吧? 所以杨尚荆一拍惊堂木,问道:“何人敲击鸣冤鼓,所为何事啊?” 就看见那裤腿上还往下淌血的汉子停住了磕头,大声喊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是小民击鼓鸣冤……” 说着话,这汉子低着头,指着自己左边儿的汉子,语带抽噎:“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啊,小民黄三儿,在城南有一块水浇地,正好和他张老六家的一块田临着,昨天刚刚浇完了水,今天他们张家看见小民田中的庄稼长得好,就又给小民浇了一遍,现在好好的一块麦子地,已经是下不去脚了,小民和他理论几句,还被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打了一顿,逼不得已之下这才来县里击鼓鸣冤。” “小民冤枉啊……”那褐衣短打的汉子就开始磕头了,一个衙役上去踹了一脚,这才安静下来,杨尚荆左瞅瞅右瞅瞅,感觉自己是被当猴子耍了。 明朝正值小冰河时代,这天气就和抽风差不多,冷不说,还旱的厉害,今年黄岩县的雨水也不足,他进程的一路上看,田里的庄稼都蔫了吧唧的,哪怕是最上等的水浇地,也是干,哪有说嫌水多的?你这不给我这个县太爷寻开心么,况且,一般这种腌臜的烂事儿,都是交给本地的乡老里正解决的,要是都闹到公堂上,他这个做县令的还用不用干别的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葫芦里装的是个什么逼?”杨尚荆咬牙切齿地想着,一拍惊堂木,指着叫张老六的汉子,问道:“你有和说辞啊。” 张老六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这才开口说话,声音都跟着打颤儿:“青天大老爷啊,小民冤枉啊,黄三的那块地和小民的地是挨着的不假,可是小民并不曾往他的地里浇水,浇的可都是自家的啊,这今年雨水不好,轮到我家浇水的时间就那么多,我闲疯了才要往他家的地里浇水咧。” “那地方明明就是我家的田,你张老六休得胡言!”黄三儿差点儿直接蹦起来,身后两个衙役水火棍往他的肩膀头上一压,这才将他堪堪摁住。 杨尚荆的眉头就皱起来了,这事儿……好办,也不好办,好办的是,官府里面有鱼鳞图册,每块地什么形状、是谁家的都有详细记录,就算是挪动了界碑也无所谓,不过不好办的地方是,该怎么处理这两个名副其实的刁民,一个处理不好,昏聩无能的帽子是肯定逃不掉的。 “这特么的……是大户人家给我上眼药么?”杨尚荆眯缝着眼睛,嘴角抽了抽,吸进来一股子凉气。 第六十八章 熟练运用联系的普遍性的相关理论(上 第六十八章 几百年之后,有个不姓马的大胡子指出,联系具有普遍性。 哲学不是材料学,没有各种物理学方法化学方法,它只是个总结,所以这并不影响杨尚荆现在对哲学的运用,比如现在这种情况吧,就是联系普遍性的一个很好的注解。 “皇权不下县”和“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间就是相互关联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所以他不能、也做不到撇开自己身的阶级属性不谈,搞个土改之类的把其他地主的地全都充入国库,所以一个阶级共治天下,也就成了“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们联合起来,还是有能力和天子掰掰腕子的; 士大夫们,也就是读书人们,讲究的是一个“耕读传家”,这话听着贼文雅,实际上贼血腥,就封建年月那种垃圾到极点的生产力水平,想要耕读传家,地要是太少,别说人祸兵灾了,一个大旱就能变出一波的流民,而田怎么来?当然是土地兼并。“读”代表的是姿势,姿势就是力量,有了田就有了更多的姿势,有了姿势就有了权威,可以弄更多的田……一种循环,到最后,就成了“皇权不下县”的格局。 县令不好做的原因就是站在皇权和士绅权力的一个交汇点上,杨尚荆这个县令现在面对的,就是这么个状况,本来应该把持乡下治安的乡老里正,把这些破事儿推给了他,一个处理不好,损伤了皇权的权威性,以后自然就不用和乡贤们愉快的玩耍了,被摁着揍才是常态。 杨尚荆皱了皱眉头,扭头看向一旁的书吏:“去找人去户房吧,拿出鱼鳞图册来,比照一下双方的田土,看看有没有侵占,若是真有,自然要严惩不贷,若是没有,本县少不得要判一个寻隙滋事,打他几十板子。” 说着话的时候,杨尚荆自己都觉得行不通,明朝虽然在洪武年间就开始搞鱼鳞图册,把土地形状、面积、所属人家绘制出来,然而基本算个卵,大明朝的度量衡里,尺就又三种,什么量地尺、裁衣尺、营造尺的长度都不一样,再加上材料学上的不过关,同种的尺拿出来还有细微差距,扩大到了田土上,这就很要命了。 然而这会儿他也是没咒儿念,只能这么玩了,不过那些搞事情的乡老里正,还是要敲打一下的,就见他一拍惊堂木,继续说道:“城南的那个里正,不能秉公直断,且有教化无方,以致乡民暴戾,不知法度,撤换了吧。” 你给我上眼药,你也别想好了,就算你这里正是大家族抬上来的傀儡,我也得把你搞疼了,这样下一任上来的里正就得小心一点儿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坐在他下首的县丞黄成干咳了一声,出声阻拦:“县尊,如此做法,只怕不妥。县尊刚刚到任不久,大抵是还不知道,城南黄家庄的里正黄仁安,乃是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今年已经七十有四,一生之中解了无数的乡民纠纷,县中威望颇高,今日这二人冒闯县衙,或许是他老人家身体不适卧病在床,若是轻易裁撤,只怕会引得民心动荡啊。” 听了这话,杨尚荆差点儿没把鼻子给气歪了,你今天没去乡下喝茶课劝农桑,感情是在这儿等着我是吧?这特么……给我上眼药的大夫都找的知名老军医,七十四这个岁数放在五百多年之后压根儿不算啥,长寿都算不上,身体好一点儿的头发还没全白,上个公交地铁都未必有人给让座,可是这是明朝!正统年间!公元1444年!七十古来稀!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封建社会这种礼制大于法制、道德至上的年代,他要是把这里正裁撤了,过两天老头儿想不开自杀了,那他就玩球了,杨溥亲自出面都保不住他。 就在杨尚荆觉着气苦的时候,后面儿上来个皂隶,给杨尚荆递了一张条子,杨尚荆眯缝着眼睛打开,眼睛就是一亮,抬起头来说道:“黄县丞说的是,此事倒是本县疏忽了。” 黄成眨了眨眼睛,脸上的不敢相信一闪而过,心说这就认怂了?不应该嘛! 然后杨尚荆就开口了:“我大明以农桑为本,田土乃农桑之根,更是农户的命,这人命关天,本县只派一个县衙胥吏前去,着实不妥,大大的不妥啊,来人呐,架着这黄三儿,还有这个张老六,和本官一起去那块田上看看,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说完后,一根令箭丢下,自由皂隶架着两个人往外走,还有那皂隶要去准备县令出行的仪仗的,杨尚荆摆了摆手:“这仪仗就不用了,外出断案,总不能离着老百姓太远吧直接走吧。” 说完话,他对这李典史招了招手:“李典史,来,本县有事要吩咐与你。” 李继听了这话,连忙走了过来,黄成也想着跟过来,结果被杨尚荆用眼神制止了,你丫的在下面搞小动作祸害我,我这边破案的法子还能直接告诉你了?你这梦做的还是美梦。 “县衙之中的衙役,你还能叫动多少个?”杨尚荆盯着李继,肃声问道,“我要的是听话的!” 李继听了这话,就打了个哆嗦,知道自己对三班衙役掌控不住这事儿,县尊已经知道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壮班现在还都听话,皂班也能掌握大部分。” 这就是战斗力最强的快班拿捏不住了,不过这也差不多够了,壮班管着县内的治安,职责和五百多年后的普通条子差不多,哪怕是最次最次的下县也有个百来人,黄岩县这种大县,养了二百多号,杨尚荆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把壮班的人叫上三十个,跟着一起去,一到地方,立刻把围观的所有人都看住了,千万不能放跑了一个!” 李继眨了眨眼睛,虽然有点儿搞不明白杨尚荆想要做什么,但他还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县尊放心,壮班人手莫说是三十人,便是五十人也调得动。” 第六十九章 熟练运用联系的普遍性的相关理论(中) 第六十九章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县衙,直奔城南而去,几个皂隶鸣锣开道,十来个壮班的衙役挥舞着水火棍之类的事物驱赶着人群,虽然没打什么仪仗,但依旧不能让平民老百姓冲撞了县尊大人,更不能让哪个昏了头的老百姓跪在马前面喊冤,无论在哪儿,无论在哪个朝代,上访都要按照基本法……不对,是按照合法流程,非法上访这种烂事儿一向是为官僚们深恶痛绝的。 正统年间还是不流行坐轿的,以人为牲畜这种勾当虽然看起来很爽,但依旧是被士大夫们唾弃着,虽然只是在口头上,但杨尚荆还是没敢坐轿,他骑着马走在队列的正中间,身边跟着忠叔,身后缀着县丞黄成和典史李继。 “按忠叔所说的法子,果真奏效?”虽然在看见那张条子的第一瞬间,杨尚荆就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然而吧,没有经历过,只从书上看见过理论,真实践之前,心里总归是有一点点忐忑的。 忠叔笑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大明的江山,老仆也算是走过大半了,这各地的民风民俗虽有不同,但唯有在那处是相同的,这大明朝上下,也就有些家财的乡贤在没有这些勾当罢了,毕竟嘛,民不举官不究是真的,但若是当官的一准往这上面查,总归是能找出问题来的。” 杨尚荆点点头,不过还是有些犹疑:“只是……这平民百姓既然都是如此做派,我若是揭开了盖子,会不会闹出民变来?” “民不与官斗。”忠叔意味深长地说道,“莫说是几个泥腿子,便是一县的泥腿子加起来,也未必敢和官府正面斗的。” 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想来也是,碍于知识水平、见识等等一系列因素,别说是封建年代的平民百姓了,就是搁在几百年之后的工业化时代,只要不是被逼的完全没了活路,平民又有几个会揭竿而起的?民不与官斗,这可是一条铁律了。 这一彪人马很快来到了城南的那块水浇地上,杨尚荆仔细看了看地形,这一整片着实是上好的水浇地,旁边就是一条汇入永宁江的小河,虽然因为气候问题,河水并不深,但的的确确是灌溉方便的,他低下头来拈起一块土来,用手捻了捻,以他高中干过三年地理课代表的经验来说,这是标准的红壤,虽然肥力上比不得黑土,也算是浙江地界儿上中规中矩的土地了。 杨尚荆在摆弄着土,旁边儿早就围上来一圈儿的老百姓,因为是下地干活的缘故,这些人都是露胳膊挽袖子,一脚丫子的泥土,或许是之前打的太过激烈,现在还有不少人脸上、胳膊上带着淤伤,看着杨尚荆啧啧称奇,县太爷本人啊,这帮老百姓平日里半辈子也未必见得到一回。 “地,是一块好地,但人……可就不一定喽。”杨尚荆直起腰来,将手中的土扔掉,结果一方手帕擦了擦手,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本地的里正何在?” 皇权不下县是常态,可一旦下了县,也绕不开本地的乡贤,这里正就是乡贤的代表,杨尚荆当然是要找他了,当然了,里面也有一层兴师问罪的意思在。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回答,杨尚荆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李继一看风头有点儿不对,连忙张嘴又问了一遍:“县尊问了,此地的里正何在?” 一个气喘吁吁的人挤开了人群,咕咚一声就跪下了:“回禀县尊老爷,本地里正黄仁安黄老爷子今日受了凉寒,现正在家中卧床不起,怕是不能来见县尊了。” 逃的不仅仅很果断,还很彻底啊,官儿不踩病人,这一病,自己就连冲上门去兴师问罪的由头都没了,这姜……还真是老的辣啊。 杨尚荆默默地点点头,这才说道:“好,既然本地里正病了,本官就不等了,来人呐,拿鱼鳞图册来,核对此间天地大小、形状,以断定谁家有罪!” 这会儿黄三儿身上已经不往下淌血了,他跪在地上,伸手抓着土地,使劲儿地握着,心里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张老六抬着头,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显然心里也在盘算着什么事儿。 户房的胥吏拿着鱼鳞图册就开始比照,身后跟着两个刀笔小吏,一人握着一根量地尺在后边比划着,反正是煞有介事,杨尚荆也没见过古代怎么丈量田亩,也就在旁边背着手看着。 没过多一会儿,李继靠在了杨尚荆的身后,压低声音说道:“县尊,都准备好了,肯定一个都跑不了。” 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着众人说道:“今天本县来了,没有见到里正,总要和本地的乡亲们混个脸熟不是?来人呐,把黄册拿上来,本县要好好比对一下,认识一下这里的乡亲!” 这一手儿简直就如同天外飞仙一般,别说在场的这些农户了,就是黄成这个县丞、连带着李继这个典史都愣住了,靠着黄册认识乡亲?这简直闻所未闻啊,黄册是啥?那是大明朝记录人口、征调赋役制成的册子,是明代户籍制度的一个体现,虽然没有什么巧夺天工的画技,但是一个人的基本样貌之类的,可都在上面写着的,只要不是瞎子,都能通过这玩意看见这人是不是户籍上的那个! 当即就又几个汉子蔫不悄地想溜,结果杨尚荆当即大喝了一声:“若有逃跑者,按逃奴论处!” “诺!” 三十好几个拎着家伙事儿的装扮衙役大声吼道,就把那几个人给镇住了,杨尚荆从一个小吏的手里接过黄册,晃晃悠悠走到一个人面前:“你姓字名谁,家中行几啊?” 看着这一幕,黄成只感觉眼前一黑,然后就泛起了无数的金星,他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杨尚荆会在这个地方突然出手,给他们来了一击——查藏匿人口! 第七十章 熟练运用联系的普遍性的相关理论(下) 第七十章 解决问题的最快方法,不是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而是直接解决掉发现问题的人。 阻拦汪峰上头条……不对,是遮掩大新闻的最好方法,是制造一个更大的新闻。 前者叫粉饰太平,后者叫围魏救赵,别说五百多年之后信息大爆炸社会的人精了,就是这年月的官僚也十分地熟悉,所以杨尚荆突然搞起这一套的时候,黄成这个县丞……他慌了。 “县尊,这般兴师动众,只怕不好吧?”黄成咬了咬牙,走上来,恭声说道,那态度,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要多恭谨就有多恭谨,温顺的和一个兔子一样,“现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把这么多的黔首圈到这里,怕是会误了农时的。” 杨尚荆瞅着他,就是呵呵一笑,早这么乖、少给我使点儿绊子,我还能被逼的走投无路鼓捣出来这种大新闻?你自己作的死,总要给我受着。 所以杨尚荆呵呵一笑,摇了摇头:“黄县丞休急,须知要劳逸结合,这些乡亲聚拢过来看热闹,想必也是农活做了许久,身体疲累需要放松,本县和他们唠唠嗑,认识认识,权当是放松了。” 听了这话,别说黄成了,就是这帮被圈住不能动弹的老农都跟着在心里骂娘了,一个一脸皱褶、皮肤黝黑枯干、看起来足有七十多,实际上应该还不到五十的老农哆嗦着就给杨尚荆跪下了:“青天大老爷啊,咱们这农活还差着不少,急着回去呐,您开开恩,放了俺们去干活吧!” 不跪不行啊,赶紧跑路才是正经,等一会儿这位新来的年轻县尊真的拿着黄册开始彻查人口了,那可就来不及了。 杨尚荆脸上的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一般温煦,他摆了摆手,笑道:“老丈大可不必如此,本官也是刚刚上任不久,早年也是苦读圣贤书,对这农稼之事还是不甚熟稔,只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有些过了,但这具体的农时还是掌握不好的。“ 叹了口气,杨尚荆一脸的惭愧:“想我大明以农稼为本,太祖高皇帝在世之事,纵使政务繁忙,也曾亲自劳作,不忘体恤民力,本县执掌一县之地,乃一县之父母官,却是不曾亲自劳作,今日既然来了,便由这位老丈为本官讲解一下农时、耕种之要点罢。” 说完这话,杨尚荆也不看别人的表情,而是抬起头来大声喊道:“来人呐,去城中寻个铺子,弄些茶水点心之类的,今日本官就和这位老丈好好聊聊,对了,点心多弄些,这乡中十岁以下的稚子,一人总要分的一两块的。” 说完这话,还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包铜钱来,直接丢给了一个应声上前的衙役,仔细叮嘱道:“切忌,我等受皇命治理一县,切不可扰民,买些东西,银钱总是要给足的,这一贯钱若是不够,先行赊欠,事后报于本官便是了,也莫去户房,今日之事由本官一时兴起,便由本官一力承担便是了。” 那衙役“唉”了一声,转身就去了,黄成脸都黑了,别管在场这些地里刨食儿的苦哈哈心里现在怎么骂杨尚荆,但这事儿落在官方的笔头子上,那妥妥的就是勤政爱民、效法太祖的典范了,别说他们这帮小官儿了,就是皇帝看见了也得喊上一声赞,尊老爱幼、勤政爱民、谨遵祖训、公私分明,这四样结合在一起,妥妥的是大明特色封建帝国主义四有官僚。 就在黄成黑着一张脸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杨尚荆还不忘了扭过头来给他喂上一口屎:“黄县丞,本县这般做,也便没有了扰民之虞吧?” 于是黄成也只能一弯腰,一脸敷衍地恭维道:“县尊勤政爱民,实乃我辈典范。” 杨尚荆瞥了他一眼,把头扭向一帮,就开始和一脸漆黑的老汉聊起了农稼之事,心说就你这姿势水平的,装完了逼还想跑?现在欧罗巴的白皮儿们还在跪着管突厥人叫爸爸,香港那地方放还是一片荒村,连个记者都没有呢,你和谁学跑路?我这边搞个大新闻,你还不分分钟被传授人生经验?! 封建年代什么时候官方的纸面儿上的人口开始暴涨的? 当然是辣个在电视剧里不辣么帅、看起来还有点儿傻的四阿哥雍正皇帝搞摊丁入亩、规定“新生人口永不加税”之后了,在那之前,除了各种苛捐杂税之外还有“人头税”这一说,成年的男子都要交税的,平民老百姓交不起或者不愿意交这个税,但还都喜欢多子多福,那怎么办呢? 当然是隐匿丁口了,一家五六个娃里面,小二、老三各一个,或者一股脑四个小二,都是有可能的,反正不逢灾年大家都在地里刨食儿,人口流动性几乎等于零,到了灾年大家一股脑都在跑,官府也管不过来,还用得上路引这玩意了?至于上户口为了就近上学……这年月能读起书的谁会在乎那两个人头税? 这种事儿吧,朝廷是明令禁止的,然而老百姓人人都在做,地方上的里正、乡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哪怕这么干的都是泥腿子,那也是街坊邻居不是?只要不被官府的人抓住,也就算完了。 久而久之,地方官儿也就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以至于很多时候,大家都当这是默认的潜规则了,所以当杨尚荆拿出黄册来查验人口的时候,黄CD跟着傻了眼——平时还好,遇到人口普查的直接跑山里藏起来就好了,可现在农忙,一号小二和二号小二一样,都得下地干活,边儿上又是官府的差役,这真是跑都没地方跑! 田亩是士大夫们的潜规则和底线,但人丁不是,士之怒可以血溅五步,但隐匿丁口的是泥腿子,也就是匹夫,匹夫之怒……以头抢地尔。 当然,黄成不会傻到认为杨尚荆这么干是为了这两个人头税,他明白,这是把矛头指向了掌管着户籍黄册的主簿刘琪,只要刘琪服帖了或者被弄下去了,他在本县的势力直接就三去其二,到时候再想和杨尚荆掰腕子?做梦呢吧!哪怕有乡贤在后面撑着都不管用了! 第七十一章 人不狠,站不稳 第七十一章 杨尚荆和老农胡侃的这一气的功夫,就从这些人里捞出来四个没上户口的黑户,一个两个也都是二十好几成了年的。 “这感情好,明朝版超生游击队,这倒不是生男生女的问题了,纯粹就是逃税。”杨尚荆沿着这四个人,心里也是颇为复杂的。 这都是些穷苦人家,一个两个可怜巴巴的,农民式的狡猾也就是为了逃点赋税,让自己家里过得更好一些而已,要是平时他根本不会管这种事儿,看见了也就当没看见就完了,然而现在他要和县丞黄成、主簿刘琪构成的黄金组合打上一场,凡是涉及到政治的,那就必须抓了,而且一切要依照《大明律》来,从严办理,也只有这样,才能把掌管县中户籍的主簿刘琪彻底摁倒。 看着面如死灰的黄三儿和张老六,杨尚荆脸色不变,扭过头去问道:“此间田土可是勘察结束了?” 户房的两个合同工小吏连忙走上前来,点头哈腰:“回县尊的话,现在已经式勘察完毕了,这黄三儿明显是无理取闹,张老六家里的田土分毫不差,不曾有些许侵占。” 杨尚荆点点头,瞅着张老六,呵呵笑道:“很好啊,很好,本县刚刚到任不足一旬,就有人前来给本县寻开心,击鼓鸣冤?这鸣冤鼓可不是那么好敲的!” 说完这话,环顾左右,杨尚荆厉声说道:“来人呐,把这黄三儿拿去下狱,一切全按《大明律》从严惩治!” 封建年月不递条子直接击鼓鸣冤都要挨上一顿好揍,到现在这黄三儿屁股上的血才刚刚止住,这会儿要真按照大明律从严处置,那肯定是要往死里打的,黄三儿听了这话,打了个哆嗦,身子一软,直接晕了过去,旁边的黄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现在杨尚荆手里握着的可是实锤,想砸谁砸谁,而他手里只是握着本地乡贤给的虚名,也就是一串儿省略号,实锤砸下来,除了等死他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结果,所以这会儿他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装鹌鹑,比啥都重要。 说完这话,杨尚荆叹息了一声,扭过头来看向身边的典史李继,肃声问道:“李典史也曾在刑房担过公职,今日就给本县讲讲这大明律之中,关于隐匿丁口的是怎么判的!” 别说这四个黑户了,就是其余四十来人,包括刚刚还和杨尚荆讲农稼、农时的老农,全都跪在了地上,那头磕的跟捣蒜一样,嘴里狂呼着“县尊开恩”——这年头浙江一省的逃兵数量都有三成了,农户……只要不是胆子特别小,家里几乎都有隐匿的丁口,这县太爷要是直接查下来,全县至少四分之三的家里要遭罪的。 然而李继这个刚刚得了六房之中三房文牍查看权力的典史,早就和杨尚荆绑在了一条线儿上了,现在杨尚荆就是让他去抄张家或者是黄家的家,他都不能断然拒绝,而是要在犹豫再三之后才拒绝的。 所以他一张嘴,直接就背起了《大明律·户律一》里面的内容:“凡一户全不附籍、有赋役者、家长杖一百、无赋役者、杖八十。附籍当差。若隐漏自已成丁人口不附籍、及增减年状、妄作老幼废疾、以免差役者、一口至三口、家长杖六十。每三口、加一等。罪止杖一百。不成丁三口至五口、笞四十。每五口、加一等、罪止杖七十。入籍当差……” 一条条一桩桩,是条理清晰,《大明律》虽然只是封建农耕帝国的法典,但它毕竟是一部成文法,逻辑上、法理上不是没毛病,但是想在短短的几条里面找出漏洞来的,那也得是研究律法三十年朝上的讼棍,还是见了天儿的研究,有着丰富的和官府扯皮的经验,同时还要和官府的主官搞好关系,否则……玩球去吧。 至于死磕派的讼棍……嗯,大明朝是不吃死磕这一套的,敢胡搅蛮缠、敢咆哮公堂,先来一顿水火棍再说,剩下的什么夹棍啊、鞭子啊管够儿,到了大狱里面只要牢头儿打个招呼,直接骑个木驴儿就被俯卧撑了,贼有法治的味道在里面。 听着李继说完这些话,杨尚荆眯缝着眼睛,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国法如炉啊,你们也算是知法犯法了吧?里正、乡老定期都要勘定户籍,尔等却隐瞒不报,本县纵使心有不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摇了摇头,杨尚荆话锋一转:“不过此时正值农忙,总不能让你们全家都下不得地,毕竟法理不外乎人情,来人呐,记下这几个人的家长,待夏收过后,再行处置,期间若有逃窜者,以逃奴论处,全家连坐!” 不打是绝对不行的,想要在这种情况下树立权威,不仅要对自己狠,对下面的要更狠,只有在鲜血上建立起来的权威才是最稳固的,最重要的是,要是不处置这几户农户,他也没有由头把火烧到本地里正、县中主簿的身上。 不过打也分怎么打,杖六十、笞四十,听着也就是个数字,但实际上认真打下去,离死也没多远了,杨尚荆这会儿说把打记下了,也让这些人跟着松了一口气,夏收还有一个多月,总能找到转圜的余地来。 就听杨尚荆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冰冷了起来:“里长失察、县中提调官疏忽,该如何论罪啊?!” 这话一出,别说黄成了,就连李继也跟着吸了一口冷气,反倒是忠叔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当官儿的就该这么狠,要不然迟早要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只有把里正干掉,震慑住里正身后真正的乡贤势力,只有把主簿干掉了,瓦解了县里已经形成了的势力架构,才能真正做到掌控一县。 黄成深吸了一口气,刚开始背书的时候都有些结巴了:“回……回县尊,若里长失于取勘、致有脱户者、一户至五户、笞五十。每五户、加一等。罪止杖一百。漏口者、一口至十口、笞三十。每十口、加一等。罪止笞五十。本县提调正官、首领官吏、脱户者、十户笞四十。每十户、加一等。罪止杖八十。漏口者、十口笞二十。每三十口、加一等。罪止笞四十。知情者、并与犯人同罪。受财者、计赃、以枉法从重论。若官吏曾经三次立案取勘、已责里长文状、叮咛省谕者事发、罪坐里长。” 第七十二章 稳定压倒一切 第七十二章 等背完了明律,李继这个典史的脸上就浮现出了兴奋的神色。 本县的提调正官是谁啊?当然是杨尚荆了,然而杨尚荆才来了几天,根本没掌握情况嘛,只要不是特别不讲理的上官,都不会把这个罪名强行扣在他的头上的,前任县令远调了,想抓回来也得等一段时间的,那么离这最近的要倒霉的是谁? 当然是掌管着本县左右文牍的主簿刘琪啦!什么懒政、什么昏聩、什么尸位素餐……能安上的帽子都得给他安上,到时候把他该打的鞭子板子打完了,肯定是直接拿下以儆效尤的,最后便宜的是谁? 他李继李典史,现在可还兼着三房相关文牍的检察权呢,而且在扳倒刘琪这个妨碍大明朝官僚制度建设的大毒瘤的过程中,他调拨人手、清查乡里,可是忠心任事的,到时候这流外的典史直接走上了正九品主簿的岗位,也是很有可能的! 流外官到有品级的官儿,这说是鱼跃龙门都不为过了! 越想着这个,李继越觉得浑身燥热难耐,直到有个小吏走到他的身边,戳了戳他,他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杨尚荆已经一脸怒气地吼着:“把本地里正拿了,去县衙法办!”而后转身就走了,这才连忙跟上去,只是脸上兴奋的表情……那是根本就按耐不住的。 “县尊,此事还需尽快上报台州府、分巡道的诸位上官啊。”黄成一脸的忧心忡忡,但还是紧走了几步,压低声音提醒道。 作为一个积年的老吏,他也算是看明白了,现在就凭着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就是加上地方上的乡贤,也掰不过杨尚荆了,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弃卒保帅,把主簿刘琪往外一扔,然后赶紧往杨尚荆的身边儿站,相信杨尚荆也不会就这么拒绝了他,毕竟比起对本地地方上情况的熟悉,就典史李继那个连三班衙役都掌握不了的德行,十个捆起来也不够他黄成一只手打的。 杨尚荆愣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一眼黄成,笑了笑:“也好,这弹劾主簿刘琪不法的公文,就由黄县丞来写吧,记住,不要夸大,也不要避重就轻,写完了之后,记得让本县看看。” 县委书记哪怕兼了县长,也没法直接给一个副县长定罪,顶了大天收拾一个镇长,所以这事儿就得报给上面了,大明朝的地方行政上,有分守道和分巡道之分,布政使司这一系的,也就是布政使、知府、知县这些官僚及其属官算是分守道的,提刑按察使司下面的官吏是分巡道的,弹劾一个九品官儿不法,分守道要知道,分巡道也要知道,毕竟这是吏部标名挂号的朝廷命官。 黄成一听这话,就松了一口气,能让他写这些,就证明杨尚荆这个县尊没想着把自己这一系一网打尽,最起码暂时来说,他是安全的,所以他“诶”了一声:“下官定然如实写出,不负县尊所托。” 眼瞅着黄成转身离开,忠叔皱了皱眉头,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少爷如此作为,只怕会留下后患啊,须知除恶务尽,这黄成还是首恶,若是哪天反咬了少爷一口……” 杨尚荆摇摇头,打断了忠叔的劝勉:“忠叔所言,自然是老成之言,但戬却不敢如此做法,须知……稳定压倒一切啊。” 忠叔皱起了眉头,冷哼了一声:“论起对本县的掌控,谁又是这黄成的对手?他和那刘琪沆瀣一气,才有逼走前任县令的故事,而那刘琪,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枚小卒罢了,若是留的这个祸害,难免是要反复的。” 杨尚荆苦笑了一声:“重病可以用猛药,但沉疴却只能慢慢调理,就是因为他明了这黄岩县的动态,戬才不敢将他拿下,若是拿了他,地方上的乡贤士绅定然以为戬乃是刻薄寡恩、得寸进尺之人,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体来,更何况,戬才来黄岩县任职不久,直接将本县最大的两名佐官拿下,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上官们纵然不会多说什么,却也难免留下一个好勇斗狠的印象,戬在这里……可还不知道要呆上多久呢。” 县官儿不如现管,官场上就这个德性,哪怕杨尚荆京中有大佬撑腰、南直隶还有一帮下了注的勋贵,也不如浙江布政使司的一个从四品的参议来的有用,官场上有一万种规则之内让一个小县令过得不舒坦的法子,给直管的上官留下不好的印象,谁知道什么时候大佬们想起来点什么,就递过来一双小鞋? 再加上地方上这帮乡贤明显就和黄成、刘琪等人勾连甚深,一旦害怕两人供出来什么,直接闹个民变把他杨尚荆弄死了……他多亏? 治大国若烹小鲜……翻个锅也不能直接翻,要小心翼翼地翻,要有主有次地翻,要九浅一深地翻…… 忠叔深吸了一口气,也只能点点头,这黄岩县官场的糜烂绝非一日一时形成的,形容成沉疴绝对没毛病,杨尚荆这样的选择,也算是明智之举了。 左右看了看,忠叔话锋一转,说道:“这个刘琪,是肯定要拿下的,只是剩下的空缺,少爷打算如何去安排?” 杨尚荆皱了皱眉头,这也是个问题,留下来的这个空缺可是个肥缺,落在谁的手里,也是有讲究的,他这个县令拥有优先的举荐权,也就是从自己治下的官吏里面选出一个人来接下这个位置,这也是出于一个地方政权的稳定性考虑的,而这也涉及到他这个派系的利益分配问题,一旦利益分配不均匀,很有可能就会有人跳反。 “要不……让这个李继接手了主簿的职位?”杨尚荆眯缝着眼睛,慢吞吞地说道。 忠叔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典史升任主簿,确实是中规中矩,只是……这李继本就掌握着三班衙役,再在本县之中升值,怕是对少爷直接掌握下面的人手,会产生不少的阻碍。” 第七十三章 乡贤也不好惹啊 第七十三章 县衙的大堂上,杨尚荆看着下面跪着的老头儿,脸上全是无奈。 封建年代,立国的基础,或者说统治阶级统治底层老百姓的基础,是礼制不是法制,所以面对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大明特色帝国主义法制建设是必须要让路的,想要对着一个七十来岁的古来稀的老头儿动刑……歇了吧还是。 至于这老头儿是个读书人,身上还有一个秀才的功名,反倒成了其次,刑不上大夫这一条在大明朝开国年间就被朱重八玩废了,开国功臣都杀了一茬又一茬,谁还在乎一个秀才? 所以这老头儿也是硬气的不行,充分发挥了秀才见官不跪的特权,只是站在那儿微微欠了欠身子:“老朽黄仁安,忝为城南黄家庄的里正,见过县尊。” 事情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在三跪九叩更让人看不起,反正老夫就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你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吧,大明朝六十岁就不用交税应役了,你还能拿我如何? 原本只是有些无奈的杨尚荆瞬间就火了,我还没怎么着呢,你就搁这儿给我倚老卖老了?开什么玩笑,我低调可不是你装叉的理由! 于是乎,杨尚荆一拍惊堂木,冷哼了一声:“黄仁安,你可知罪?” 老头儿沉默了一下,然后咬咬牙:“回县尊的话,老朽知罪!” 政治有很多第一定律,那就是别去揭烂疮疤,里面随便淌出来一点儿什么都足以让人死去活来再活来死去,哪怕是想要闹个鱼死网破,他也不可能直接和杨尚荆刚正面,说一句“今黄岩县之中村村如此、庄庄如是,老朽何罪之有”,那么杨尚荆不想彻查下去也得彻查下去了,到时候激起的民愤可不会是冲着官府去的,只能是冲着他们黄家来的。 最简单的一点,朝廷手里握着刀把子,别说城外的卫所了,就是城里这三班衙役就能干的他们叫爸爸。 杨尚荆点了点头,看着这老头儿,慢吞吞地说道:“身为本县里正,不能清查户籍,以至于刁民隐匿丁口,脱逃赋役,按照大明律,最该如何啊?!” 老头儿把脖子一梗梗,干脆不说话了,普通老百姓会畏惧当官儿的权威,但他这个档次的乡贤还是不那么看在眼里的,毕竟黄家是黄岩县最大的两家儿之一,现在还有人在外面做官,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里有后台,自然是心里不慌的,至于挨打……他七十多了,挨两板子一蹬腿,杨尚荆这县令还做不做了? 杨尚荆也没指望着他回答,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典史李继,最起码在没有得到九品主簿这个职位之前,李继是不可能和他反目的,毕竟分巡道、分守道的诸多上官的决定权虽然很重要,但是地方上杨尚荆的推举权也是必不可少的,而看杨尚荆上任时候那个排场,分守道和分巡道的大佬们应该不会驳了杨尚荆的面子。 于是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背起了法条:“若里长失于取勘、致有脱户者、一户至五户、笞五十。每五户、加一等。罪止杖一百。漏口者、一口至十口、笞三十。每十口、加一等。罪止笞五十。” 李继说完话,老头儿黄仁安脸色连变都没变,只是梗着脖子,双手抱拳,喊了一声“老朽有罪,证据确凿,理当受罚,请大令将老朽拿下,以正国法!” 说完,根本不看杨尚荆,一转身儿,对这县衙大堂外面围观的群众,咕咚一声就跪下了:“老朽黄仁安,愧对大令信任,罔顾国法,罪当笞五十!” 外面的百姓“哄”一声就开始议论开了。 “早就听说这黄仁安黄老爷是秀才出身,为人正直,德高望重之人,今日一看果然如此啊。” “就是就是,七十多了,知道自己犯法了,还这么硬气地要受罚。” “也不知道这新来的县令能不能下得去这个手。” “嗨,国法如炉,当然能了。” “这年月谁家没有隐匿丁口的?要是都抓,咱们黄岩县可就成了死地了。” “可不是么,这么看来黄老爷子是在替咱们出头?” ………… 群众议论纷纷,杨尚荆听的是脑子都炸了,这特么……打吧,百姓就不干了,难不成真的在黄岩县来一次人口普查?那自己别说从乡贤手里掏一点儿人力资源出来了,就是掏出来也指挥不动,民间威望就是个废。 可是不打……你要是不打,这大明的法律怎么办?到时候县丞黄成再在后面捅个刀子,自己也就交代了。 骑虎难下啊! 杨尚荆气的牙根儿都痒痒,这帮乡贤一个个简直是人老成精了,对封建礼制的运用简直出神入化,这种规律性的东西是要总结的,可是杨尚荆刚来这儿才几天?《大明律》都没研究明白呢,《御制大诰》看都没看,怎么和这帮老家伙在这个规则下玩?这根本就没咒念啊。 就在这个当口儿上,外面的群众已经呼啦呼啦跪下来一片,也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反正一水儿地喊着:“请青天大老爷开恩。” 于是杨尚荆鼻子都气歪了,刚刚想站起来顺着民意这个坡儿下驴,就看见李继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黄仁安以礼制引民意,大令何不以孝道与其相争?” 果然,辩证法也要理解了事物实体之后才能运用啊,看来自己今天是要加班加点儿地研究明朝的礼制了,否则在这方面被一个明朝的土著吊打,也太丢穿越者的面儿了吧? 于是杨尚荆长身而起,哈哈笑着摆了摆手,走下暖阁,来到黄仁安的面前,双膝微微弯曲,这才俯身将黄仁安搀了起来,外面的老百姓声音就为之一静。 只听杨尚荆哈哈大笑道:“我大明以礼制天下,本官也是读过圣贤书、在翰林院中行走过的人物,怎么可能对一古稀老人用刑?” 外面的黔首们松了口气,然而看着杨尚荆眼中的戏谑,黄仁安只感觉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直接窜到了顶梁门,两只眼皮是一阵乱蹦。 第七十四章 带节奏,飙演技 第七十四章 杨尚荆转过头去,看着外面重新变得嘈杂起来的人群,摆了摆手,笑着说道:“黄仁安黄老爷子,本县在到任之后,也是听黄县丞讲过的,才学还是好得很的,当年本县的能考中廪生的也就那么几位,这其中就又黄老爷子。” 这话说出来,站在他身边的黄仁安就像喊一句“扎心了”,更像做出扎心了这个动作,当然,是对这杨尚荆扎心——这年月廪生算个毛,也就家里的田地免税,见着县太爷不用跪着,不用担心严刑逼供,走哪儿能挎着一把剑装逼……然而有个卵用,他这一辈子最远的旅行也就是去台州府府试,本地的基本都知道他黄老爷子这么个人物,而哪怕是做里正,也见不到官儿几回啊,那些小吏看着黄家的声势,哪一个不得客客气气的? 至于做吏……但凡是有点儿梦想、有点儿钱财、不那么咸鱼的秀才,都不会选择,毕竟胥吏的地位着实堪忧,没考中举人,简直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疮疤。 可是外面的黔首们是不知道这里面的细节的,文人之间的恶毒与攻心,在这个年月还是一种上层的游戏,他们交头接耳,嘀咕着:“说的是啊,据说黄老爷子还教出来过举人老爷呢。” “可不是,前年的范举人,不就是应试之前,受了黄老爷子的提点,这才一飞冲天?” “不藏私,还提携后辈,这样的人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里正了。” ………… 听着这帮人的议论,黄仁安心里虽然还有些忐忑,但也长舒了一口气,虽然那些都是乡贤们常用的下注手法,和有望高中举人的、刚刚中了举人的后辈打好关系,单最起码刷声望没问题啊,现在民心已经开始向他这里聚集了,是不是意味着,杨尚荆只是要和他、乃至整个黄家妥协一下?毕竟黄家也是有人在外面做官的…… 可是他越听杨尚荆说话,就越感觉不对劲儿:“而黄老爷子的为人呢,也是和黄家一样,仗义疏财啊,乡里乡亲的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经常前去看看的,谁家有个急事儿,也能无偿拿出些银钱来,就是家里的佃户,收的租子也是十里八乡最少的吧?” 这年月乡绅遇到泥腿子家里有事儿,只要不是像杨荣那样不差钱、还想着刷点儿声望的,基本都是跳着脚的高兴,谁还会上门嘘寒问暖呢?一个个地就差盼着这泥腿子家里的壮劳力赶紧死绝了,这样没人耕种、交不起赋税,就只能把田卖给他们了,地主会善待佃户?简直……简直就是童话,而且是传说中的童话,只存在于五百多年之后某些向往着特权阶级的人渣的嘴里、笔下。 所以说,乡绅这个群体里只有单独存在的好人,不存在整个阶级的善良。 所以这会儿,底下听着的老百姓里面就有一些“知情人士”开始传起来了当年黄家的一些往事,当然,这些身穿公服的知情人士,和李继这个典史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他们说话的意义,也只是给旁边的老百姓说一下,县太爷这是被蒙蔽了:“这县太爷在胡扯吧?这黄仁安啥时候给乡里乡亲的送过东西?” “我家就在他家旁边,前两年小五子摔断了腿没法下地,家里没了壮劳力,黄家可是没少要一点儿的租子,小五子的老婆带着家里的老爹下地,也没种出来多少的粮食,那家里的地,不都被黄家买去了?” “这县太爷前几句话说的还不错,可是这后面的话……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呢?” “嗨,说什么呢,这县太爷刚刚上任,能知道个甚,我跟你说,这衙门里的人还不都是黄家的故旧?哪里能说黄家一句坏话?” “就是就是,看看县太爷怎么判吧。” 杨尚荆就是双击六六六,打人的最高水平不是什么一击致命,而是举高高之后再狠狠地摔下去,五百来年之后识字率比这年代文盲率都要高的社会,网上还总有人被带节奏,那叫一个公知带完五毛带,五毛带完公知带,还被带的不亦乐乎的,就凭他的功力,带一带这年月的民意节奏,还不是小菜一碟? 而旁边儿的黄仁安听了这话,差点儿没直接晕过去,他也想双击六六六然后扎个心,不过想的是给杨尚荆扎六六六乘二次的心,把杨尚荆的心捅一个千疮百孔,他第一次知道,民意还能这么带的。 这一上一下的,黔首们的心情就和那过山车差不多,前脚还是正派的大明好乡绅,后脚就变成了欺压良善的恶霸,这感觉……简直了。 然后杨尚荆话锋一转,冷哼了一声:“可是,人无完人啊,本官今日今时,算是痛心疾首!” 黔首们一听这话,瞬间就惊了,这有什么痛心疾首的,这简直和说书的一样,上来就丢包袱还是怎么着? 只听杨尚荆继续说道:“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黄老爷子这一辈子可以称得上一个‘仁’,但是,他儿孙不孝啊!黄老爷子如今已是七十有四,古稀之年,且不说黄家诗书传家,定然精通我大明律法,想当初李典史在城南之时,当面宣读过黄老爷子的罪状,鞭笞五十,杖责一百,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能承受得住这般的刑罚?” 杨尚荆扫视四周,声音里满是悲愤:“可是黄老爷子的子嗣呢?在李典史再度宣读了黄老爷子的刑责之时,也未曾有人挺身而出,以孝道接下黄老爷子的罪责,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觉得本官会以仁、礼为先,放过黄老爷子,还是仗着黄老爷子年事已高,根本就没把这大明国法放在眼里?!” 杨尚荆说道这里,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痛心疾首,反正这身公服质量上佳,透气性好,也不算厚,他拢在袖子里的左手用力往大腿上一掐,一双眼睛还真就红了眼圈了。 “这演技,不说拿一个小金人吧,也得给我个奥斯卡提名吧?” 虎目含泪的杨尚荆扫视全场,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第七十五章 就是要有这样的操作! 第七十五章 封建年月主要用“礼”来约束人们的日常生活和行为规范,毕竟一般能闹到县衙的大案也没几件,大多数的邻里纠纷也就在家里就被里正给解决了。 而礼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对老百姓影响最深的部分,自然就是“孝”,毕竟为了提倡这个“孝”,饱读诗书的儒生们连“、卧冰求鲤”、“郭巨埋儿”之类反人类的故事都能编出来,然后推行天下,国家还有什么理由不扶持这种代表意识形态的东西? 所以当杨尚荆虎目含泪,喷出“黄家父慈子不孝”,并且给出了足够的论据之后,在场的老百姓只要不是脑子特别残,都瞬间领悟出了其中的道理,至于那些特别残的,也在旁人的带领下领悟了其中的道理。 “说的就是啊,这七十多岁的老爷子了,犯了法就指望着县尊开恩,家里连个孝顺儿子都没站出来,说是替父受罚的。” “可不是,我听说早年间有个叫郭巨的,为了侍奉自己的老母亲,连亲生儿子都给埋了,这还没让他们埋儿子,就挨上一顿打的事儿,就不出来了?” “那水火棍看着粗,可是还能打死人了不成?这新来的县令这么懂事理,怎么着也得让轻点儿打啊。” “了不起卧床两个月呗,大户人家的少爷,还用下地干活不成?我和你说啊,这黄家的佃户,可真是不少呢。” ………… 站在杨尚荆身后的黄仁安脸儿都白了,浑身就和数九寒冬穿着件单衣差不多,都抖成筛糠了,嘴唇哆嗦着,想说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想抬手指着杨尚荆,胳膊都不听使唤。 这是把黄家往死里压呀,一旦没有了“孝道”这张护身符,黄家在黄岩县立足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就少了一大半,不说别的吧,在外做官的那个族人就得受到牵连,左邻右舍就能把积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絮叨,到时候宣德年占了这家一块儿菜地、洪熙年抢了那家一块儿宅邸、永乐年强娶了谁家的闺女,就是全县皆知了。 捧一个人要把一个人捧成道德典范,踩一个人就要把一个人踩进烂泥塘里,再压上一块千斤巨石,这种手法华夏几千年了,根本就没换过套路,黄仁安也是读过书的,出身又是地方的大家族,还能不懂得这个道道儿?这县令是要借着自己这个由头,把整个黄家打压下去啊!到时候他们这一房在整个黄家的地位,也就直接烟消云散了。 如他所想,杨尚荆接下来的话,直接就把黄仁安打进了地狱:“本县身在京师之时,先太师、内阁首辅杨公讳士奇,家中有子不肖,当街杀人,有司尚且法办,这黄家不过是黄岩县一家,黄仁安也不过是黄岩县一个里正,本县又岂能坐视其罔顾国法?!” 反正杨士奇都去世了,算算日子杨稷这会儿应该也被有司拿去祭天,彰显有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法制建设了,他喷一喷也没啥,别说泥腿子不知道什么了,就是上面下来了分巡道的上官,也不能说个不字。 “怎么踩人这套理论,我可比你们还熟悉,那个面对实锤打出一连串儿省略号的早年不也是道德模范?可是挨了实锤之后,啥事儿都能翻出来反转一番,当时我吃瓜吃的都特么撑了……”杨尚荆微不可查地咧咧嘴,用眼角扫了一眼侧后方哆嗦着的黄仁安。 但是这话对老百姓的影响就大了,千百年来老百姓最向往的是什么?平等平权啊!可了劲儿地给黑包公唱赞歌,又是明镜高悬、又是铁面无私,啥好词儿都往上上,不就是因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虽然……虽然狗头铡、虎头铡、龙头铡本身就代表不平等,但老百姓哪管那个,那就是进步!所以杨士奇这样的内阁首辅,儿子犯法了都要法办,怎么就能放下这个黄仁安? 眼看着群情激奋,杨尚荆放声怒吼:“来人呐,送黄老爷子回家,将其家中子嗣尽数拿来,以正国法!” 黄仁安两眼一翻,差点儿就晕过去了,然而乡贤嘛,别管吃的还是用的,比起平常家里的老头儿来,那都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所以这身体素质叫一个倍儿棒,他愣是没晕过去,眼看着两个如狼似虎的皂隶冲上来,说是扶着,实际上就是架着往后衙走,这会儿前衙已经被老百姓为了个水泄不通,不好走啊,谁叫县令升堂审里正这个戏码太新奇来着? “你若是配合一些,我又如何需要出此下策?”杨尚荆随在黄仁安的身边,叹息了一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听了这话,黄仁安眼珠儿一翻,终于是彻底晕过去了,然而两个如狼似虎的皂隶搀着,那帮陷入议论之中的老百姓根本就看不出什么异常来,还觉着这俩衙役特贴心。 杨尚荆迈步回了暖阁上,一拍惊堂木,整个县衙、连同外面的黔首们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杨尚荆大声说道:“今有黄岩县里正黄仁安,尸位素餐,以致朝廷黄册不实,本县念起年事已高,本欲免于刑罚,然其子孙不肖,有违孝道,故尽数拿来,代其受罚,明正典刑,也彰显我大明以仁孝立国的根本!” 这话说完,李继眼睛都直了,黄成虎躯一震,差点从座位上滑下来,眼看着旁边的刀笔小吏傻在那里,笔尖儿上的墨汁都快滴到案卷上了,这才走过去给了一巴掌,于是这刀笔小吏如梦方醒,连忙将杨尚荆的话记了下来。 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意识形态问题,但他们知道,杨尚荆把普普通通的一个案子,愣生生拔高到了国本的境界,这完全就是把人往死里整的节奏啊!包括给杨尚荆出主意的李继,都想不到还有这种操作。 就这个判罚,分守道的大员来了都不能说一个不字儿,兴许还能觉得判轻了,把嫡子嫡孙挑出来流放个几千里,或者干脆扔到北边儿戍边呢。 第七十六章 少爷,满饮此杯 第七十六章 户籍制度实际上是一套管理制度,虽然它拥有着不少的缺陷,但是在有效管理人口、控制基层人口流动方面,它还是有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的,有了它之后,税收管理也好,有组织屠杀也罢,效率都是好顶赞。 所以杨尚荆一声令下,当即就有壮班的衙役出了城,直接奔着城南黄府去了。 在走之前,杨尚荆咬牙切齿地对着李继这个典史说道,不过语气倒也平和:“多派点儿人,态度蛮横一点儿,囚车和枷锁带的齐全了,告诉他们,这次拿的不是乡贤,而是人犯。” 然而这话落在李继的耳朵里,却是打了个响雷一般,吓得这个典史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有点儿害怕地问道:“县尊,真的要这么做?” “不是我要这么做,是看他们黄家会怎么做。”杨尚荆依旧咬牙切齿,不过语气却越发平和了,“吩咐下去,稍稍遇到些挫折,只管滚回来,把自己弄得狼狈些。” 然后李继咬咬牙,转身下去吩咐了,壮班的衙役还是听他的话的,他说要蛮横,这帮班头儿就不敢温文尔雅,不过他想想杨尚荆说话时候的语气、态度,身子就有点儿抖了,这县尊……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为什么要蛮横?这可不是拿人犯不拿人犯的问题,这只是一个诱因,想要让黄家受不了这个气,直接让看家护院的打手帮闲和帮着干农活的佃户直接和衙役起冲突,然后直接一个暴力抗法的大帽子盖上去,到时候过去的可就不仅仅是县衙这几个跑腿儿、捉小毛贼的衙役了,巡检司的弓手也得听着指挥跟着调动,就按照这位县太爷上任的时候那个排场,永宁江口卫所的士卒保不齐都能来上个百来人。 而黄家暴力抗法的几率有多大呢?可以说是很有可能,毕竟之前是乡贤,衙役们要拿的是他们长房的所有男丁,那肯定是要不甘心的,毕竟这帮衙役出身最好的也就是个本地农户子弟,小自耕农家的孩子拿了地主家的老爷,态度还及其蛮横,谁能压的住火气?别说黄仁安这一支了,就是黄家长房知道了都不能干坐着不动不是? 到时候杨尚荆就能顺理成章地扩大打击面,把整个黄家拖下水,然后一波流带走,黄岩县就剩下一个张家,还有谁敢对这杨尚荆这个县太爷呲牙?都不用拿下黄成了,这个老奸巨猾的县丞肯定是过来跪舔的。 杨尚荆看了看时辰,摆了摆手:“退堂吧,将人拿来投入大狱,明日再行审问。” 黄成没听找杨尚荆和李继的谈话,所以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只是吩咐着站班的皂隶喊退堂,杨尚荆转过身回了后衙,就看见忠叔正领着人张罗着往上面摆菜,隔老远就闻到了香气,杨尚荆口水差点儿没直接淌出来。 “少爷这一步……妙!” 一脸喜色的忠叔一边儿给将一盘狮子头放上桌儿,一边儿赞叹着,眼睛里全是欣慰,杨尚荆这一步走的简直绝了,树立了个人威信不说,还顺便把本地的一大家族压得说不出话来,最重要的是……站在道德的大义上,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没看见外面老百姓听见黄家子孙被抽鞭子打板子一个两个拍手称快么? 一个县的治理,最大的障碍和最大的助力都是乡贤,所以想要干点儿事儿的县令,基本都想着把乡贤们干的叫爸爸,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存在的!现在杨尚荆到任这才几天的功夫,黄岩县最大的两家里面,黄家已经算是被一招天外飞仙打残了,剩下一个张家……还敢逆天了? 杨尚荆嘿嘿一笑,这一波操作他自己都满意得很,不过他嘴上还是谦虚着:“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罢了,若不是典史李继提醒我以仁孝二字应对,今日须将这姓黄的给逃脱了。” “少爷能做到随机应变,倒也是本事了。”忠叔笑着摆了摆手,“况且如此随机应变,虽然和老太爷犹有差距,却也难得了,毕竟少爷还年轻啊。” 杨尚荆听了这话,连连摆手:“忠叔过誉了,过誉了,戬不过是腐草之荧光,怎能和祖父相提并论。” 杨荣那是什么档次的人物?脾气贼暴躁的成祖朱棣当着群臣发火的时候,满朝文武就是一只只的鹌鹑,除了杨荣之外就没人敢吱声,而牛掰的是,杨荣一说话朱棣就乐,还直夸“勉仁真特么机智”,亲自给杨荣改了名,论起随机应变、揣摩上意的本事,一百个杨尚荆捏起来也不够杨荣一根手指头戳的。 这可不是什么智力差距,纯粹是天赋问题。 忠叔也就乐呵了几声,杨尚荆回屋换下了身上的公服,穿着一身短打回到了饭堂,一撩衣服坐下了,这才感慨一声:“幸亏不在杭州府当差,否则轩輗轩镍台肯定要抓本官一个不知民间疾苦的罪过。” “这倒也是,不过昔年老太爷在京时候的做派,他也是知晓的,就是去了按察使司衙门,也是不会多作为难才是。”忠叔笑了笑,“不知少爷打算拿这黄家如何?” 杨尚荆脸上闪过一缕冷笑:“朝廷委派的佐官,戬自然是不能一网打尽的,但这乡间的恶霸,总归是要狠狠惩治的,左右台州府和分巡道的上官们应该都知道黄家是个什么货色,这种称霸一方的若是有了确凿的证据,拿下了也算是政绩的。”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嘿嘿笑道:“我已经吩咐了李继,让壮班的人去拿人之时,把囚车枷锁都带上,极尽侮辱之能,若他不反抗,便是颜面扫地,若是他纠集自家佃户反抗,戬就可以调拨巡检司的弓手,乃至发文给海宁卫的指挥使,调兵前来……平叛。” 说道最后的两个字,杨尚荆的语气里已经多了若有若无的杀气,或许是因为杀过人的缘故,这一瞬间整个饭堂里的温度都降低了一点儿。 忠叔挑了挑眉毛,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一手怎么着都不算亏啊,他站起身来给杨尚荆到了一杯酒:“少爷,满饮此杯!” 第七十七章 你们家的事儿发了 第七十七章 二十来个壮班的衙役带着三辆囚车出了县衙,直奔城南黄仁安家的宅子去了,声势浩大,比起早些时候杨尚荆出门都要大上不少,一路上老百姓那叫一个啧啧称奇,毕竟之前县令审案的经过已经传开了,还很有些神话的味道;毕竟这黄岩县前任知县和前前任知县被乡贤和佐官玩的和木偶似的,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挥舞起专制的铁拳来,囚车这东西老百姓们都多久没见了? 囚车拉人犯啊,而且拉的还是乡贤的家属,这大明朝百姓最喜欢看的桥段,就是为富不仁的乡间恶霸被法律的铁拳惩治。 大快人心啊! 王元是个新来的衙役,没见过什么大阵仗,还是摸不清这里的事儿来,看着周围乌央乌央跟着出城的老百姓,就有点儿懵逼,贴近了自家班头,有点儿小心地问道:“刘老大,这黄家平素在咱们县里,也是有了名儿的好人家啊,黄仁安黄老爷子的明恒也不差,怎么就要拿人家全家了?” 刘老大叫刘虎,正经的庄户人家出身,受了提拔才做到壮班班头的位置上的,算得上这个年代屌丝逆袭的代表了,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还留这个大胡子,今年已经四十多了,对于这民间的烂糟事儿,那可真是见的多了,听了王元的话,当即就是嗤笑了一声:“好人?!我呸!” 伸出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头,刘虎就指了指路边儿上一块上好的水浇地:“这块地,原来是老李家的,他家两个儿子三个姑娘,大儿子早夭了,三个姑娘远嫁,过得也不如意,那年他家小五子腿断了下不了地,老爹都六十多了还跟着他媳妇下地种田,结果呢?人家黄家直接围了水源,楞生儿地不让这老弱妇孺浇地,这一年打出来的那点儿粮连缴赋税都不够,最后这块地被压了七成的价,直接被黄家买了,小五子他老爹想不开上了吊,小五子自己呢?现在成了黄家的佃户。” 刘虎冷笑了一声,一巴掌拍在了王元的脑袋上:“你小子是比我强,进县衙之前好歹读过几本书,可是就你们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读书人最好糊弄,你还真当这黄家的万贯家财、万顷良田都是和气生财攒出来的?我和你说,这名声不过是自己编好了,然后花钱往外传的,就说给你们这种离着黄家远、受不到黄家白眼的人听的,乡贤?嘿,乡贤有几个是好东西的?” 王元的眼睛闪了闪,脸上就浮现出不服的神色,读过一点儿书的人总是认为自己很有见解,一旦形成了某种观念,就很难改变,毕竟他上私塾那几天的时间里,私塾的教书先生可是变着法的夸黄家好人。 “别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用眼睛去看,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刘虎冷哼了一声,“去去去,告诉弟兄们,等下都给我狠着点,这可是典史下的命令,但是有一点,别管黄家怎么对咱们,挨打了也别还手,直接躺在地上,咱们这二十来个弟兄要是有一半儿被囚车拉回去,那才是最好的!” 王元闷着脑袋点了点头,下去传话儿去了,他家里也不是啥有钱人家,在私塾读了几天的书就没钱了,别说给人代写书信之类的伙计了,他自己连字儿都认不全,写出来的东西就和狗爬一样,所以也就只能仗着自己还认识几个字,在县衙里面某了个差事,这班头刘虎可是他的顶头上司,那是分毫不敢得罪的。 和王元不一样,剩下这帮壮班的衙役可都是老油子了,一听上面这么吩咐一个个的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早年间他们受了县丞黄成、主簿刘琪这些人的委派,可没少干类似的勾当,不过当时抄的都是些没什么跟脚的小地主家,或者干脆就是去坑害平民老百姓,谁叫他们不长眼睛,让黄家、张家这两家老爷们的地连不到一块儿去呢?这自己家的地里面多了几块泥腿子家里的田,这就和穿着白衣服上溅了两个泥点子一样,太特么让人恶心了。 “看来县里是打定主意要办黄家了,嘿,过瘾呐,咱们也有一天能和黄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作对了。” “那是当然,你没看刚刚县衙里面县尊那个做派,嘿,这新来的县尊虽然年岁不大,可是不好惹啊,你看黄县丞都不敢和他较真儿。” “咱们以后可得小心着点儿,别被这新县尊抓住了把柄。” “说的就是,嗨呀,不过咱们这些小衙役算个甚,人家县尊可能都不爱打望一眼呢。” “你还别说啊,看刘头儿这意思,咱们是真冲着黄家去的,你看,咱老哥儿几个别说黄家邻里出身的一个没有了,就是连城南出身的人都一个没带,我敢打赌二十文钱,咱们哥儿几个今天就冲着黄家去的。” “滚滚滚,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谁和你打这个赌?老子下了值,去城东赌一回都比这爽利,都灵醒着点儿啊,别让刘头儿发了火儿。” ………… 王元听着这帮衙役的讨论声,就觉着自己心里他就不是个滋味儿,这书上明明写着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士大夫自然就指的是朝中的官老爷和乡下的乡贤了,可这朝廷下来的县令要整本地的乡贤,怎么自己的这些壮班弟兄都兴高采烈的? 一众衙役赶着囚车,谈论着话题,转眼间就来到了黄家的大宅子前面,那府门那叫一个气派,看的王元眼睛都直了,心说能在这样的宅子里住三天,这辈子都值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看见刘头儿冲着王二彪使了个眼色,这个同样五大三粗的衙役撸了撸袖子,大步流星冲上前去,也不打门环,冲着大门就是一脚,恶声恶气地喊道:“老黄家,你们家的事儿发了,麻利点儿滚出来和我们走一趟,县尊明天要提审你们!” 第七十八章 大户人家规矩多 第七十八章 从黄仁安被衙役拿去开始,黄家这一房就乱了,毕竟是乡贤,他们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仅仅是黄岩县这一地,黄家也算是百年大族了,当年元蒙还横跨亚欧非牛的不行的那会儿,地方上的色目人、蒙古人官儿也没说把他们赶尽杀绝了,哪怕说礼遇有加有些过了,也算是客客气气了,朱元璋开国定鼎那会儿,黄家的老祖宗们还想着要不要跟着蒙古人迁往塞外呢,毕竟朱重八这个泥腿子出身的皇帝对乡贤这种生物是一点儿好感都欠奉,那一条条一款款的法令压下来,全是为了抑制豪强地主的。 家国天下嘛,没有家还有个屁的国?士大夫们可不吃那一套忽悠老百姓的大义,反正谁来了他们过得都不差。 好在朱元璋在位也就三十一年就没了,黄家的好日子就随着士大夫们的好日子一起慢慢回来了,过了洪熙年之后,越发的是阔气了,逼走了两任县令之后,他们更是牛的没边儿了,在黄岩县这地界,真有了股舍我其谁的主人翁精神,毕竟城西的张家,和他们是姻亲,现在张家的族长得叫黄老太爷一声岳父。 于是黄仁安的长孙嗣就叫唤着去给黄老太爷报信儿了,剩下的则在家里吵了个天翻地覆,什么怎么营救父亲祖父、什么怎么给县令添乱,反正是越吵话题越多,越吵主意越多。 “民不与官斗,大人本就犯法在先,那县令也不是个易于之辈,我看,还是派人给那新来的小县令送些银钱,也便是了。”黄仁安的大儿子明显不愿意多生事端,开口就要服软。 “大哥你说的倒是容易,当时要让下面人起冲突,给新来的县令一个难看,你可是第一个开口说好的,怎么真出了事儿,自己就先服了软?你也不想想,要是真让这县令拿了咱们的痛脚,以后这黄岩县可还能有我黄家的立足之地?”老二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他是丝毫也不想放过打击自己大哥威望的机会,毕竟黄仁安一个秀才的家业,还是很大的。 老大当时就翻了脸:“啐,老二,你也别说的这么轻松,这新知县今天在城南的作为你可都看在眼里了,就那个手段,还想着和人家来硬的,我看你是不想让大人从县衙活着回来了!” “这当官儿的都是贱骨头,咱们软了他就跟着硬了,前两任县令是怎么逼走的?”老二一脸的不屑,“咱们黄家可是大族,这新来的县令有多大的胆子,敢动咱们家?咱们越是硬气,这县令越是软乎,况且大人今年已经七十有四,他还敢对大人动刑不成?” 老大哼了一声:“你又不是没听说,这县令可是北京城下来的,原来是做过翰林的!” “翰林?保不齐就是个在京中得罪了权贵的穷酸,要不然翰林那么清贵的官儿,放下来不是知府也能在布政使司捞个六品往上的肥缺儿!”老二撇了撇嘴,“长房的大哥可是在外做官的,这里面的门道咱们谁不清楚?” ………… 眼看着老大和老二吵得昏天黑地的,剩下的人都和鹌鹑一样在那边坐着,每一个敢吱声的,封建社会礼法森严,黄仁安一辈子两个嫡子、两个庶子,还有一个女儿招了个赘婿进家门,可这嫡子之间的战争,着实不是其他人能掺和的,毕竟庶出的儿子有没有继承权全看老头子的心情,赘婿这种生物……和奴隶也差不多,在家里基本就没有地位可言。 就在这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王二彪粗声粗气的喝骂:“老黄家,你们家的事儿发了,麻利点儿滚出来和我们走一趟,县尊明天要提审你们!” 整个正厅都为之一静,老二眯了眯眼睛,扭过头看向那个赘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妹夫你去外面看看吧,到底来了多少的衙役,居然想要拿我们去县衙,好好招待,可千万别怠慢了官差。” 那赘婿“啊”了一声,如梦方醒一般,连忙站起身来,点头哈腰地跟个奴隶似的:“二哥放心,这就去,这就去,保证打问明白了。” 眼看着这个赘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正厅,老二一口唾沫就砸在了地上:“啐,吃软饭的玩意,没卵子的混账,三妹当时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狗屁的东西,还给招进家门了,一天天的除了吟几首破诗,屁都不会做,平白浪费了粮食。” 对于他的这个论断,老大倒是没说什么反对的话来,反而点了点头,然后摇了摇头:“三妹自幼身体就不好,大人体恤,只不过这眼光……唉,吃软饭也就罢了,这么久了也没帮着咱们黄家添丁进口的,平白让三妹受了苦楚,若不是怕坏了三妹的名声,我早就想把这废物打出门去了。” 两个庶子听了这话,根本就不敢搭茬,依旧在那儿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家里他们两个的地位也就比后院儿的杂役高上那么一丢丢,比起这个赘婿来都有些不如,毕竟老大老二口中的“三妹”是嫡出的,老二横了两人一眼,想骂“杂种”,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这毕竟都是他老爹的孩子,要是他们是杂种,他又是个啥? 院门一打开,二十来个衙役如狼似虎地就往里面冲,不过除了铁索、枷锁之外,手里都没带什么家伙,就把这个赘婿吓得一哆嗦,他看向领头的刘虎,陪着笑脸:“刘班头怎么还亲自来了?不知各位差爷来这儿,有什么吩咐?” 刘虎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鄙夷的神色,大明朝大兴程朱理学,可是标准的男权社会,小户人家的女娃子嫁到大户人家里,也就比猪和羊高上那么一级,比牛都不如,毕竟小妾被打死也就罚钱,但杀了牛是要抵命的,所以这吃软饭的赘婿,在这帮差役的眼里连个小妾都不如。 只听刘虎冷哼了一声,抖了抖手里的铁索:“干嘛的?你这个废物不会是把吃软饭把耳朵都吃聋了把,当然是奉了县尊的命令,过来拿人的,去把黄仁安那几个嫡子、庶子都叫出来,然后跟着我们去县衙吧!” 第七十九章 吏滑如油啊 第七十九章 听着刘虎的嘲讽,这赘婿的脸上“腾”一下就红了,“吃软饭的”可是他的一个痛处,然而人人都能戳一戳,这就很让人绝望了,毕竟……他这个赘婿是真吃软饭的。 早年他也是个读书人,年纪轻轻地,就在本县颇具才名了,虽然家里不甚富裕,然而写的一首好诗文,做的一篇好八股,要不然也不可能被黄家的小姐看中,本来吧,黄仁安是想在他成了秀才之后,再把女儿嫁给他,贴上些嫁妆什么的,也算是一种投资了,结果他在第一关县试上,就直接被咔嚓了。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儿,他文章做的的确不错,奈何前两任知县在黄岩县过得太过憋屈了,每次出题的时候都和“行政”有关,然后这位仁兄大谈特谈治国之道,颇有一种指点江山之意,要是换成一个意气风发的知县,可能就点了案首,然而他的文章每每戳中两个知县的痛点上,那八股文章写的越是精彩,这戳的也就越狠,再加上他这黄家未来女婿的身份,不咔嚓了还留着作甚?我拿黄家没辙,拿你这么个黄家旁支的未来女婿还没辙了? 嗯,所谓的开放性试题不外乎如此,什么激发想象力啊、促进公平啊,全是扯犊子,纯粹就是为了方便当权者按心情办事或者按钱办事儿,穷人家的孩子指望着自主招生一步登天……更大的概率还是复读一年安安稳稳走个统招。 也不知幸也不幸,这黄家的三小姐也是个重情的人儿,加上平素很受黄仁安的喜爱,一来二去的他也就进了黄家做个赘婿,初登门时倒也好,别说两个庶出的儿子了,就是两个嫡出的兄长都是客客气气的,毕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高中秀才了,到时候撇了赘婿的身份出去另立一房也不是没可能,可是吧,也许这黄家在黄岩县造的孽就被扣在他身上了,县令过得是越来越憋屈,他这个童生试也就越来越过不去。 所以呢,他在黄家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性子也越来越谨小慎微,后来干脆是连童生试都不去参与了,这性子也是越发的懦弱了,要不是妻子还算贤惠,只怕早就悬梁自尽了。 看着他愣在当场,刘虎鼻孔里往外喷着粗气,冷笑着说道:“你个吃软饭的吃傻了还是怎么着?还不进去把那两个不忠不孝的混账带出来,难不成让我们冲进去抓人呢?” 听了这话,这赘婿的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刚想说点儿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刘班头果然是好大的口气啊,这说拿人就拿人,连县里的囚车都拉出来了。” 随着话语声,是一连串儿杂乱的脚步声,刘虎一扭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衫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手里还捏着一柄折扇,要多气派就有多气派,要不是肚子实在太大了点儿、胳膊腿儿实在太粗了点儿,这身皮、这个卖相走在河边儿,也能骗上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而他的身后,则是二三十号拎着木棒、农具的家丁。 “奉了县尊的命令,前来拿人,自然是说拿就拿了,黄文翔你还敢暴力抗法不成!”刘虎是一点儿都不害怕,做壮班的班头这么多年了,围捕江洋大盗的活儿他都干过,那可是刀头舔血的买卖,就这几个使唤钝器的家丁?那就是笑话。 这叫黄文翔的男子“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我们黄家可是书香门第,我二哥可还在外省做着正六品的官儿呢,这县令说要在我们家里拿人,还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只怕有些不太对吧?说不得就是你刘虎自己的注意,小题大做这事儿,可是你们差役最爱干的。” 听了“正六品”三个字,几个衙役就有些怂了,知县可才正七品,这正六品,怎么也比知县大吧?咱们这些小人物能惹得起? 刘虎冷笑了一声:“若无县令的指派、典史的文书,我这个班头还能调得动县里的囚车?” 说完这话,也不等黄文翔说话,大喝一声:“王二彪!” “标下在!”五大三粗的王二彪就站出来,很有气势地大喝了一声。 “带人冲进去,给我把那几个不忠不孝的混账捆出来!”刘虎继续大喝着,“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要不说么,人就是从众的生物,身居高位的刘虎都不怂,那些底下跑腿儿的小衙役自然也不怂了,呼啦一声就往里面冲,什么冲撞女眷……封建年代的差役进了人家不把女眷剥了衣服摁在床榻上“嗯嗯啊啊”“咯吱咯吱”一通儿,都是纪律严明了。 “刘虎你敢!我可是奉了老太爷的命令,来和你商量的!”这黄文翔当即就急了,“我们黄家每年给你送了那么多的东西,你还……” 听了这话,刘虎眼睛就是一翻,衙门口里厮混的,最烦的和最怕的就是翻旧账,他把手一指,冷笑连连:“姓黄的你可别张嘴就胡说,你们黄家几时给我送过钱?行贿和受贿的,可是同罪!” 黄文翔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左右瞅了瞅,当即就发狠道:“给我打!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明天家里的老太爷亲自去县衙里和知县理论!” 于是他身后那三十来个家丁、佃户挥舞着棍棒就往上冲,刘虎一看见这个,当即就乐了,把手里的铁链子往地上一扔,然后就开始打滚了,一边儿打滚还一边儿喊着:“不好啦,黄家人暴力抗法,藐视朝廷,殴打官差啦!” 刘虎也没读过几本书,平日里也就是和县里的胥吏、小吏聊天的时候学过这么几个词儿,这会儿也不管对还是不对,反正一股脑地就往外喷,剩下的衙役一看头儿都躺下了,眨巴眨巴眼睛,想想刘虎之前的吩咐,也跟着躺下了,有样学样地跟着瞎叫唤,眼看着快冲进去的王二彪也不彪啊,躺地下也跟着打滚儿了,一身的公服上全是泥土,那叫一个狼狈…… 第八十章 演技不好你做个毛的官? 第八十章 知道杨尚荆要对黄家痛下杀手,就算有着“孝道”的大旗、“明律”的宝剑,李继这个典史心里也是一突突的,他可是知道,这黄家和张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姻亲,而且两家还都有人在外面做官。 官场上可不是“道义”、“法律”这两个概念就能解释的通的,毕竟官字两张口,道义法律怎么解释还要看当官儿的用哪一张嘴说,万一黄家、张家势大,直接秒了杨尚荆,那他这个典史也会跟着倒霉。 所以他在刑房看着历年的案牍,也静不下心来,干脆起身奔着后衙去了,杨家的家丁一看是他,也没多阻拦,毕竟这是忠叔吩咐了,这个典史在这段儿时间还是算自己人的。 这会儿杨尚荆刚刚胡吃海喝完,坐在树底下捧着一本《御制大诰》看得起劲儿呢,在明代,有法律效力的东西有两种,一个是《大明律》,一个是《御制大诰》,不过虽然同为明律,实际上还是有不同的,除了老百姓可以拿着后者抵罪、用后者里面的一些理论整县官儿之外,县官儿也是可以活学活用的。 如果一个县官儿想整人,那么他从桌案上抄起来的执法依据一定是《御制大诰》,同等的罪名,《御制大诰》里的刑罚少说也要狠上三成,流放变成砍脑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作揖伴着傍晚的阳光,走进来的李继看清了书名,整个人的脚步都停顿了一下。 他又不傻,这县尊是要把黄家往死里整啊。 杨尚荆扭过头来,看见他进来,哈哈一笑,就放下了手中的《御制大诰》,坐直了身子:“典史前来,所为何事啊?” 李继就有些忐忑地说道:“县尊,继此来实是放心不下,这黄家、张家两家互为姻亲,且都有人在外做官,据继所知,正六品、从六品的品级总是有的,若是小惩大诫也便罢了,县尊此举明明是想给黄家来个断根啊,这要是他们两家在外为官的人骤起发难,火锅不堪设想啊。” 听了这话,杨尚荆差点儿没笑出来,摇了摇头,憋了口气才说道:“典史只管放手去做,莫说不过是正六品、从六品的小官儿,只要不是京中六部的主事,正五品的官,本县也是不惧的。” 自从五门七望这个档次的门阀被隋唐两代皇帝们不遗余力地玩死,小地主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之后,华夏的官场主题就渐渐变成了深沉和内敛的风格,做官的家世如何、官场上谁的后台是谁、谁的靠山在哪儿,都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在地方上做事儿的更是把自己的底牌捂好了,就等着合适的时候打出来一击必杀。 官字两张口,这个概念不光对老百姓而言有用,对官吏而言同样有用,官场上的一些明的暗的潜规则,也是可以有多种解释的,一旦把底牌亮出来,就算是藩王的世子都有一百种以上的办法玩死你,五百多年之后信息大爆炸时代都是这个德行,何况交通通讯极端不便利的明朝正统年间? 所以这浙江官场上,除了三司的头头之外,知道杨尚荆底牌的绝对不会超过一掌之数,就是台州府的知府知不知道都是两说,知道的也不会得罪人去瞎说,这帮县衙的属官除了从他的履历里看见“翰林编修左迁浙江台州黄岩县知县”之类的字样之外,基本就是两眼一抹黑的。 “有了县尊这番话,继心中也算定了。”李继长出了一口气,苦笑了一声,心下稍定的同时,也很是激动,他知道,自己这是抱上大腿了。 他知道这种事情杨尚荆不至于开玩笑,官场上的倾轧无声无息,却是最为致命,没有足够的把握,杨尚荆疯了才会直接动黄家,同时把自己搭进去,而那个“五品官也是不惧”,更是一种宣言。 别看那些评话、演义里面动不动就蹦出来一个什么“一字并肩王”,再蹦出来一个“官居一品”,其实都是让老百姓看着一个爽,明朝武将封爵最高也就国公,王爵得死后追赠,文臣里面三师之类的全是荣誉加衔儿,除了彰显一下圣眷正隆、地位崇高之外没卵用的,六部尚书才正二品,握着票拟大权的内阁大学士不算加衔也就正五品的档次! 杨尚荆之所以说动不了六部主事,那是因为六部主事加起来也就那么几个,谁的背后都有真正的大佬撑腰,绝大部分的六部政务都捏在这帮人的手里,那才是真正的独当一面、大权在握。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一身泥土连公服都没整理的刘虎直接扑了进来,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慌里慌张地吼道:“县尊,大事不好了,那城南黄家藐视国法,公然殴打我等,属下带了二十四个壮班衙役,被打伤了十七个啊!” 杨尚荆一听这话,只想扬天长笑三声,他勉强压住了心头的喜意,一脸愤怒地问道,只是眼中的喜意怎么也掩饰不住:“那黄家可有何说辞?” “回县尊的话,只说家中有人在外为官,不惧县尊之令,又说明日黄家老太爷会来县衙和县尊说道说道。”刘虎跪在地上,低着头答道。 李继眯了眯眼睛,凑到杨尚荆身边,低声说道:“县尊,黄家的老太爷今年九十二了,年轻的时候本地举贤才把他推举上去了,据说是在山东做过官的,不过只做到八品县丞。” 杨尚荆眉头挑了挑,八品县丞也就是个渣,尤其是明初缺人手的时候举贤才推上去的那一拨,除了杨士奇之外剩下的没几个狠人,而且这个岁数,能有什么故旧也早死干净了,毕竟大明朝这医疗水平和搞笑也没差多少,然而就是这岁数……不好办啊,离着百岁的人瑞没差多少了,所以肯定是不能让他上门来和自己说道了,他咳嗽了一声,皱着眉头,厉声问道:“那黄家围攻衙役之人,统共有多少人啊?!” 杨尚荆喊的是声色俱厉,刘虎听的是心领神会,跪在地上大声答道:“回县尊的话,慌乱之间属下未曾看清多少人,不过影影绰绰的,怎么也有个百来人吧?” 听了这话,杨尚荆一脸的惊恐,大声吩咐李继:“这黄家纠集百余人围攻衙役,已然形同造反,本县衙役人数不足,来人呐,取纸笔来,本县修书一封,李典史辛苦一趟,连夜出城去海门卫求救,定要镇压暴民,还我黄岩县一个清净!” 第八十一章 刀在手!跟我走! 第八十一章 当地方官儿的最怕的是啥? 一个是愣头青啥都不顾,直接挑战潜规则,把积年的脓疮揭开,把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挤出来,这样就会死很多人,毕竟“朝廷还是要颜面的”,当然,最后这个揭脓疮的愣头青也得死,为的就是收拢“官心”,这一手玩的最好的就是武则天,看看天授年间死的那一批又一批的官吏和最后死的酷吏就知道了。 另一个就是本地民众在乡贤的财力支持下搞非法上访,到时候是不是政敌都得想着在你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这可是实锤,官声这种东西看似没有卵用,实际上最有用,这种情况下,都用不着上“尸位素餐”、“营私舞弊”之类似是而非的罪名了,一顶“横征暴敛”的大帽子砸下来,在大明朝先行的法律之中,就足以剥皮萱草了。 要是碰上上一个县令,黄家能用第二种办法把他玩的叫爸爸,但是遇到杨尚荆,尤其是掌握着礼、法两把屠刀的杨尚荆,那就是把自己送到了杨尚荆的屠刀底下,还叫唤着“有种你砍我啊!你不砍我明天我家九十来岁做过县丞的老爷子就要找你谈话了!” 那么问题来了,杨尚荆有没有种? 废话,他在北京城就是搞死了一个太监家奴这才被下放地方接受乡贤再教育的,怎么可能没有种? 所以他兴冲冲地举起了屠刀,就那么直接砍下去了! 当然啦,名义上肯定是不“你丫给老子找麻烦,我肯定得剁了你”,得换一个文雅一点、唬人一点儿、最重要的是官方一点儿的叫法,比如……民变,比如……叛乱。 毕竟嘛,现在黄岩县的情势是,四个佐官儿里面,主簿刘琪直接跪了,现在还在家里戴罪,等着分巡道的大佬下来给定罪呢;县丞黄成是直接把刘琪一卖,给杨尚荆跪舔了,哪里敢和杨尚荆唱反调?典史李继干脆直接就是杨尚荆的人了,至于那个同样是正九品的巡检司巡检,他管的是流动人口,说话不算话的,所以杨尚荆的声音就是上面唯一能听见的! 嗓门大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想怎么喊就怎么喊,贼嗨,喊完了发现内容出现偏差,还不用负责,更不会被提高姿势水平,那就更嗨了,不信你看看后世的民主灯塔,在中东敲死了一个傻了吧唧自己放下枪的傻大木之后,道歉了吗?没有!谁敢喷?你喷啥?你敢再大点声不?听不见! 所以很快,还穿着一身公服的典史李继就揣着盖了杨尚荆官印的公文,带着杨家的两个家丁跑到了码头,坐着官船一路向东,直奔着海门卫去了,也亏是晚上,海陆风从陆地吹向海洋,这船速提升了不少,再加上这管船的驿卒见了上官可这劲儿地划船,差一点儿让李继这个纯南方出生的典史吐出来,反倒是杨尚荆派过来护送带监视的家丁面色如常,让李继就是心下打怵。 这新来的县尊……怎么看起来就深不可测呢? 说是去海门卫搬救兵,可是真要是跑到永宁江出海口再带兵回来,只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就要就近在黄岩县县城边儿上找一个千户所。 明代习惯将“卫所”两个字连起来,不过这个后来霓虹那边儿的师团、旅团还是不一样的,“卫”要高于“所”,一个卫分为好几个千户所,分开驻扎,屯田农垦的同时也扩大了防守的范围,黄岩县作为毗邻海门卫的一个上县,也算是海门卫这个辖区的防御重点了,所以这县城的旁边就是一个千户所,顺流而下要不了多久就能到。 这个千户所的千户姓邢,叫邢宏放,也算是军户世家了,早年家里老人是跟着的是张玉,随朱棣南下靖难的,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结果张玉在东昌之战里战死,虽然事后又是荣国公、又是河间王,张家的后人也被颇多优待,然而那都是主家的事儿,和底下部将没啥关系,毕竟整个大明朝军队里有油水的地方就那么多,你个没靠山的土鳖还想染指?死一边儿去吧! 于是他家的先祖,也就被人从京师三大营里面打发出来了,给了个千户的名头,镇守在东南沿海,所以他这一脉也算是吃尽了朝堂倾轧的苦头儿了。 就在前两天,浙江都司老大李信的侄子带着人,护送者黄岩县新任知县上任,邢宏放是听到过风声的,他还想着要不要带人去拜会一下这个李总旗,结果第二天李行就带着人上门来和他谈心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看好黄岩县这一亩三分地,别让黄岩县里的那位新来的知县受了威胁。 只要不是傻子,基本都知道这个新来的县令身份不一般了。 三天之后,海门卫的指挥使派亲兵过来传话了,内容还是要好好照看黄岩县,于是这邢宏放是更上心了,要不是碍于自己正五品的官职,他早就亲自带人去拜访了——这年头可不是土木堡之后勋贵系统受到致命打击的时候,朝堂上勋贵别说和文官掰腕子了,有时候压着打都没问题。 今天一听说黄岩县来了个典史,带着县令的文书,说有紧急军情,他就来了精神,知道这是自己和杨尚荆打好关系的一个契机,连忙让人把李继请进来,结果接过书信一看,他差点儿乐了出来。 做武将的不是做文官儿的,遇到民变的时候,只要自己手里握着绝对的力量,那妥妥的要一蹦三尺高啊,毕竟武将最大的功劳可不是安安分分地戍边,而是“外御强虏,内惩国贼”,什么是强虏?北方的鞑靼、瓦剌,南方的苗蛮、西南的麓川,东边的倭寇;什么事国贼?江湖道上的好汉、作乱的流民,统统都是国贼! 所以,从这个封求援信里面,邢宏放只看出来两个字儿——功劳!如果再加两个字儿,那就是——人情! 于是乎,邢宏放就和打了鸡血一样,点起自己那二十来号亲兵,就近召集了一个百户所的士卒,在李继目瞪口呆的状态下,兴冲冲地向着黄岩县方向扑去。 第八十二章 时间就是生命 第八十二章 刚刚写好了求援的文书,杨尚荆就直奔前衙,让人把还在县衙里的所有人全都叫到了后面的迎宾厅来,刘虎和王二彪两个李继的心腹对视一眼,就直接把门关上了。 选这个地方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个迎宾厅足够大,足够把县衙里的所有人关在这儿,听他一个人絮叨。 当然了,这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第三把火没有人任何关系,纯粹就是为了保密,这黄家在黄岩县也算是一霸了,县衙里肯定是有他们的人的,刚刚刘虎等衙役回来,闹出来的动静可是很大的,现在李继出去“搬救兵”了的消息,可不能让这帮人知道,否则提前抛出去通知黄家,那个九十来岁的老头子连夜跑到县衙来哭,他杨尚荆岂不是很被动? 没有办法扣上“造反”的帽子,就没办法抄家灭族啊…… “本县来之前,曾听承宣布政使司的上官说过,这黄岩县民风淳朴,物产丰饶,又是永宁江入海之地,端的是台州府、乃至整个浙江最好的上县了,本县上任至今,是深有感触啊。”杨尚荆说着话的时候,一脸的感慨,目光扫视着下面的诸多县衙工作人员。 这帮人的表情简直是精彩异常,本来这帮人就纳闷儿,杨尚荆为什么要把全县衙的人召集过来,现在一听杨尚荆感慨这个,一个两个那叫一个懵逼啊,要不是杨尚荆前边儿的一通操作表明了自己不是傻子,同时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只怕这些县衙的小吏们会蹦着高喊“县尊容禀,六房之中上游文牍未曾整理”了。 黄成这个县丞也不知道杨尚荆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个什么药,不过现在他已经从精神上向杨尚荆跪下了,所以也就不在乎嘴上多拍几个马屁了:“分守道的上官,自然都是体恤下属的,县尊少年老成,自是深得上官之喜爱,这上官们给县尊介绍过本县的情形,也是情理之中啊。” 底下这帮小吏听了,一个两个面色更加古怪了,要不是因为久处衙门之中,演技都是经过岁月的磨练的,这会儿肯定已经有人忍不住喷出来了。 这黄岩县h连着两任县令被地方豪族玩的叫爸爸,要么直接装儿子喊出来,要么被“民意”煮完了不得不喊,浙江分守道的上官们还能一点儿风声听不到?不过是抓不到证据,不好直接过来过问罢了,然后和你说“黄岩县民风淳朴”?就算没有地方豪族,这交通发达、经济发达的地方,哪一个不是脑子里装满了龌龊主意,就为了多赚几个铜板? 再说了,这才几天的功夫,黄家就给你上了一课,虽然最后交学费的不是你,可是那三十来个一身泥土狼狈而回的壮丁,你就睁着眼睛没看见? 当然啦,从“性本恶”的角度上来解释,这个民风淳朴绝对就说得通了,可是咱们学得是孔孟不是荀子啊,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能这么说啊! 当即就有几个关系好的小吏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给县丞竖起了大拇哥,特么的……县令睁着眼睛说胡话,你在后面睁着眼睛下拍马屁,就这脸皮、就这养气的功夫,和该你做这个县丞啊。 然后杨尚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确实啊,这黄岩县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县,依山傍水,还连通大海,百姓的日子也算得上富足,可是这民情……” 说道这里,杨尚荆叹了口气:“只是这民情的确差强人意啊,看着这壮班衙役今日回来的模样,本县心中也甚是疑惑,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黄岩县如此富庶,就怎么出了这么一家呢?就趁着这个机会,把你们叫齐了,给本县好好说说这黄岩县的民情,各房之间也算是互通有无,以后施政之时也好做到心里有数,方能不负皇恩浩荡。” 这帮属官、小吏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县令不愧是翰林出身的,这个姿势水平就是高啊,一张嘴一套又一套的,而且全是大帽子往下扣,咱们这帮做属官书吏的,想反驳都没办法反驳。 说完这话,杨尚荆把目光投向刑房的胥吏:“今日之事,本就由城南的黄家而起,其中又涉及刑狱,那便从刑房开始吧,刘启道!” 刘启道应声而出,对着杨尚荆躬身施礼:“县尊。” 杨尚荆点点头,慢吞吞地说道:“给本县、也给诸多同僚读一读,今日里你整理出来的文牍,本县近三年来到底出国多少的大案。” 虽然不知道杨尚荆到底要干什么,但是刘启道还是很忠实地执行着命令,他向前走了一步,给了杨尚荆一个侧身,剩一半儿对这诸多县衙属官:“本县近三年来,共接到民间状子……” 这刘启道也不愧是有脑子进行下注的人,一张嘴就是颇为详实的数据,单单一听,就知道这是用心总结过的,不过杨尚荆并没有露出满意的神色,因为他现在要拖时间,再详尽的报告文学,都有可能拖不过李继带着城外兵马入城的时候。 所以当刘启道说道“有两案悬而未决”的时候,杨尚荆眼睛一亮,慢吞吞地开了口:“启道稍待,这两案悬而未决,究竟是个什么案子呢?” 刘启道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不过嘴上的回答却是一点儿都没慢:“回县尊,乃是两条人命案子,一件是城南陈老大的案子,另一件是城东沈家庄的案子。” 杨尚荆眉头当即就是一皱:“人命关天,又岂可久悬不决?给本县细细说来!” 听了杨尚荆这话,黄成就皱起了眉头,低声对杨尚荆说道:“县尊,这样……只怕不好吧,如今早已是红日西坠,县衙诸多同僚腹中还是空空如也……” “人命关天,人命……大于天!”杨尚荆眯缝着眼睛,语气很重,“先贤所谓‘集思广益’,本县深信之,今日就在这县衙之内,你我众人集思广益罢,吩咐厨下,照着中午的规格做上些饭菜。” 这离着关城门还有一阵子呢,我能让你们把消息送出去?时间就是生命啊,我拖你们的时间,就间接的坑害了黄家的性命! 第八十三章 “我们站在赢的那边” 第八十三章 杨尚荆是拼着老命地拖时间,到了这个时候,黄成才终于察觉出来不对劲,因为杨尚荆明明问着刑房的案子,本县的典史李继却根本就不在场,要知道,县里的捕头、仵作等等关于刑狱的人员,名义上可都是归典史节制的! 再往门口看看,刘虎和王二彪两个李继的铁杆儿正站在门边,外面还有至少十来个一身灰土,拍都没拍的壮班衙役,他的心里就是一突,刚刚转过头去,趁着刘启道停顿的时候,问道:“县尊,此事涉及刑狱,本是李典史的职责,为何不见李典史?” 杨尚荆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李典史另有要务在身,本县让他去办了,明日便能回转,到时候再听听他的说辞,也没有什么妨碍。” 黄成的那颗心跟着就是一阵乱蹦,他的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定格在陪着杨尚荆上任的那名总旗、以及总旗身后的那些士卒身上,他打了个哆嗦,慢慢吐出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下官要去小解,暂且离开一下。” 杨尚荆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变得越发的神秘了:“此时天色已晚,黄县丞虽然在这衙门里公干了许多年,路已经熟稔,却难免有个磕碰,还是本县派人陪着县丞一起去罢。” 说完,杨尚荆也不等他回话,直接对这门外喊道:“刘虎,陪着县丞一起去罢!” 看见这个阵仗,黄成就是再傻,也能想出来这是为了什么了,这县尊是逮住一只蛤蟆都要攥出来一泡尿啊,借着黄家家奴殴打壮班衙役的由头,就直接去了本地卫所请兵杀人,就是为了怕走漏了风声,让黄家先来县衙鸣冤,这才抱着有杀错勿放过的心思,把所有县衙属官书吏圈在这里! 想着这个,黄成走路的时候人都有点儿哆嗦了,小解的时候,解了好几次腰带都没解开,这倒不是他和黄家有太深的渊源,他是外地调来的,最多也就一点儿银钱关系,那个涉及到潜规则了,杨尚荆再狂也不至于直接掀了一个底掉,否则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就站不住跟脚了。 他是在后怕,给杨尚荆挖坑的事儿,他是主谋,要不是在城南的时候自己跪舔的快,只怕自己现在的下场也不会好,和刘琪那个主簿在家中戴罪都是好的,杨尚荆这个县尊一狠心,很可能就给他扣上同党的帽子! 黄成刚刚从茅厕回来,就看见那个跟着杨尚荆一起上任、看起来是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儿从后堂转了出来,趴在杨尚荆的耳边嘀咕了两句什么。 于是杨尚荆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叹息了一声,示意刘启道停下说话,然后用更加慢吞吞地声音说道:“俗话说,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咱们黄岩县虽然是个上县,不是什么小庙,可这怪事儿,也实在是不少啊。” 杨尚荆说着话,一步一步向着下面走去:“不说这两桩悬而未决的疑案,便是今日中午的时候,就有个带病的里正把乡民的小摩擦推到了县衙来,我大明太祖定制,在县下面设里正、精简县衙人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节省靡费,让百姓少交点儿赋税,多吃点好的么?要是这点儿小事儿,全都要堆到县衙来,我这个做县令的还要不要做别的了?!” 说着话,说的是声色俱厉,下面这些官吏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敢多说什么,这是实情,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黄仁安这事儿办的不地道。 紧接着杨尚荆继续说道:“而那个里正呢?也不过是个教子无方的混人,枉活七十有四,家中子孙却连个‘孝’字都不明白,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岂能容得了这种混账?!” 这纯粹是给自己加戏了,不过这些官吏们互相看了看,还是谁都没敢开声,“孝”这东西的确是国之根本了,杨尚荆玩这套已经和“春秋决狱”的境界仿佛了,只要这顶帽子扣上去,别说他们了,皇帝也得认啊! 然后杨尚荆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吼道:“最令本县不解的是,不过一县之中的豪强,便敢藐视朝廷,殴打县衙差役,这置本县于何地?置王法于何地?置当今圣上于何地?!这已经是在公然造反了!” “造反”两个字一出,屋里瞬间乱成了一团,封建年代的“造反”可不是随便儿喊的,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杨尚荆这一顶帽子砸下去,黄家……危矣! 当即就有个户房的胥吏从人堆里走了出来,躬身施礼,急声争辩:“黄家此举,也不过是不通礼法罢了,乡民粗野,不知教化,还请县尊息怒。” 杨尚荆睨了他一眼:“你是户房的黄百川?黄家六房的子嗣?” 这胥吏打了个哆嗦,还没等回话,就见杨尚荆上前一步,当胸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家里都有了胥吏,还粗野?还不知教化?!混账!来人,把他给我拿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冲进来,就把这个黄百川捆了,为了让他不说话,嘴里还给塞了一团破布,他呜咽着就被拖了下去,这帮官吏瞅了瞅杨尚荆,再瞅瞅外面站着的衙役,一瞬间整个厅里都陷入了死寂。 杨尚荆搓了搓手,笑道:“本县已经派典史李继去了城外的千户所,现在卫所的士卒已经在路上了,等他们一到,这一家逆贼是插翅难飞,你们谁若是有逆贼勾结流民倭寇、横行不法、强买强卖的罪状,都可以呈上来。” 这就是在赤裸裸地要求站队了,虚了实了不说,只要把造反的帽子、横行不法的帽子扣在黄家的头上就好了,反正到时候黄家嘁哩喀喳都被砍了,谁还能和他们当庭对质不成?当即就有那心思灵通的小吏站了出来:“听闻黄家勾结倭寇,正统四年城东刘家村的惨案就与此有关,我曾见过刘家家主的一枚扳指,好像就戴在黄家长房老三的手上。” 杨尚荆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走上前去扶起这个小吏:“不错,洞烛积微,有你这样的人,户房的账簿可就难出纰漏喽。” 眼见着出头儿的得了这么大的实惠,一下从合同工变成正式工了,剩下的那些人除了和黄家渊源太深的几个之外,只恨自己站出来晚了,当即接二连三地就有人站出来,诉说黄家这些年来的恶事,杨尚荆如闻天籁,转头对刘启道道:“都记下来,改日面呈分巡道、分守道的诸位上官!” 第八十四章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第八十四章 “这证据,一桩桩一件件的,果然还是要连起来看才好啊,管中窥豹、盲人摸象,终究是个笑话。”杨尚荆看着刘启道记下来的那一摞呈堂证供,瞅了瞅上面的签字画押,满脸的感慨,“若是诸位同僚今日不说,莫说谋反了,只怕这黄家阴谋勾结倭寇、为祸乡里的罪状,是谁都不知道的,不光是本县的乡民受罪,这卫所官兵也是流血又流泪啊。” 底下一帮人一个个拍手称快,心里却是疯狂吐槽,你特么兵都请来了,还搁这儿跟我们贫,是要敢不说话,只怕一个同党的帽子就扣下来了吧?给我们手里塞拔刀直接咔嚓了,那才叫一个死无对证,到时候官字两张嘴,还不是任你去说? 扫视全场,杨尚荆邪魅一笑:“正是以为如此,诸位同僚全都被黄家给蒙蔽了,以后我们的工作,还是不能局限于县城之内,多出城去走走,去看看,才不至于被这等大逆不道却又奸猾狡诈的恶霸蒙蔽,这工作,还是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嘛。” 众人听着是越来越不对味儿了,特么的皇权不下县啊,你这个县令难不成想要把触手伸到县底下去?不过想想也是,黄家都没了,张家这个黄家的姻亲要是不想背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就得老老实实趴着,他这个县令还不是为所欲为?这时候不把手伸到县下,那才叫脑子有病呢。 于是众多小官僚齐声称赞:“县尊英明。” 话锋一转,杨尚荆的语气就变得严厉了:“既然大家都是受了蒙蔽,这些事也不能怪大家,可是咱们这里要是有第二个黄百川……” 他没说完话,就见下面有两个书吏被直接摁在了地上,有人高喊着:“县尊,他们都是黄家的人!” 杨尚荆看着这个场面,一脸的感慨,他上小学那阵儿,有首歌儿挺火的,里面有一句是这么唱的,“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真很符合当时独立思考的风气和小学生叛逆的心里,所以他一转头就忘了什么“想唱就唱要唱得响亮”,把这歌儿哼在了嘴边。 等到了初中那会儿,他自己闲着无聊开始买军事杂志看,顺道就停了一首叫做《牢不可破的联盟》的歌儿,砸吧砸吧嘴,就有点儿疑惑,这么雄壮的一个国家咋就稀里哗啦玩完了呢? 直到后来他学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他才领悟了,什么特么牢不可破的联盟,什么特么星条旗永不落,都是童话,都是骗人的,论起对政治一针见血的表述,除了那个喜欢写长篇大论让人背的马大胡子,还是大英帝国的那位首相大人更直白——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那帮斯拉夫毛子要不是觉得做空国家比掌控国家更能发财,就一个地图头能玩垮一个超级大国? 所以杨尚荆他现在用的,实际上就是这个理论,卖国是利益再分配,卖县里小土豪同样也是,只要他让这帮底层的小官吏们觉得,站在自己这一边儿不光赢面儿大,还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可以拿到手,到时候全县上下众口一词,配上直接灭满门的手段,还搞不死一个本地的小土豪?别说在外面做官儿的亲戚最高不过正六品,就是六部主事都能直接拉下马啊! 毕竟搁在五百年后的大英帝国,公务员们遇到两党相争,最后也是站在赢得那边儿嘛。 至于反水?不可能的,在场所有人都必须供述一桩黄家不法、谋逆、横行乡里的罪状,然后签字画押,大明朝很讲究气节的,委身于贼和附逆谋反一个罪过。 眼看着刘启道让所有人都签字画押了,杨尚荆这才哈哈笑着,甩了甩衣袖,对众人说道:“由此可见,这黄家对我大明心存不满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全赖县中各位同僚洞烛积微,否则让他们家里出个宰辅,大明国祚危矣!” 这纯粹就是不讲理,大明朝几千万人,能称得上宰辅的有几个?不过官宦人家嘛,也不是没可能的,你还就不能指着杨尚荆鼻子说“你丫放屁”。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之中,杨尚荆大步向着门外走去,边走边说:“启道啊,收拾好这些供状,这都是要上交给分巡道诸位上官、呈报朝廷的,不过者叛乱却是等不得上官前来,来人呐,备马,点齐三班衙役,随本县出城平叛!” 事实证明,在专政的铁拳面前,什么宗族势力、什么利益勾连都是扯淡,剩下这些和黄家渊源不深、最多就是点儿权钱交易的小官僚们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儿,反而一个个按耐住心中的惊恐,一个个笑着陪着杨尚荆往外走,一众人看着刘启道和他手里的状纸,都有点儿羡慕了——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个做记录的刘启道是要发啊。 一百来号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县衙,此事天色已晚,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整条街,一家家老百姓本来想推开窗户看看外面什么情况,就听见县衙的差役们大喊:“官府办事,闲杂人等通通闪开!”于是本着民不与官斗的心态,他们纷纷关上了窗户。 众人一出城外,就看见两百多卫所士卒已经等在那里了,火光照耀下,领头的是一个正五品官服的武将,明显就是个千户,有明眼儿的当即就认出来这人是邢宏放了,于是在场的这帮人都是一惊,这县尊……还真是深不可测。 等这个千户一张嘴,这帮小官僚更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杨尚荆杨县尊的不乏,在大明特色封建帝国主义的大路上高歌猛进:“久闻杨知县大名,本想来县中见见,却是军务繁忙,抽不得空。” 杨尚荆哈哈一笑,连连拱手:“刑千户说笑了,倒是下官刚刚到任,尚在熟悉政务,不曾上门拜访,还请刑千户恕罪。” 现在土木堡还没发生,七品知县吊打五品千户的戏码还是演不出来的,所以人家客气,杨尚荆也不敢就那么受着,礼数这个东西,还是很微妙的。 说着话,就听杨尚荆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了:“倒是下官不幸,刚刚到任,便由藐视朝廷的逆贼想要举事,不得不匆忙向千户求救。” 刑千户摇摇头,声音也是冷冽:“杨知县说笑了,剿除叛逆、镇守地方,乃是我等职责所在,逆贼现在何处?!” 第八十五章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第八十五章 明朝是个专制皇权达到历史顶峰的朝代,不过也只限于中枢之中罢了,中枢的大佬们加在一起能才能勉强和皇帝掰掰腕子,还仅限于年轻的皇帝,但是地方上,实际上还是地主士绅和朝廷命官之间的分权制衡,皇权不下县的传统异常顽固,所以哪怕是政治手腕高超、手辣心黑的朱元璋,也没能把皇权深入到乡间地头儿。 这是一个时代的局限性问题,就像某些人今天一边儿喊着“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一边儿骂着“封建糟粕”,一边儿美滋滋地看着文青儿们搞三纲五常开历史倒车一样。 所以作为地方小霸的黄家,在殴打了一通儿县衙差役之后,压根儿就没当回事儿,结果晚上黄家老太爷刚刚睡着,年轻人们还在喝酒作乐,嘲笑着这个新来的县令太年轻的时候,就看见外面灯火通明,一问家里的下人,一个两个瞬间就慌了,等爬上阁楼往外看,一个两个就更慌了。 至少几百人冲着黄家来了,不光是主家,包括旁支那边都有人去了,而且看着灯笼火把映出来的服色,压根儿就不是县衙那帮土鳖的差役,也不是巡检司那边的弓手,就是最正宗的卫所官军! 黄家也有人在朝为官,所以对这明朝军制很是了解的,只看这些官军的服色、装备,就知道,这肯定不是哪个百户所里每天只管种地、农闲的时候拉出来练几天的兵,而是实打实的精锐,人人带弓就不说了,还人人着甲! “快!快!去请老爷子起来,十万火急!”下午还指挥者家丁打人,牛的不要不要的黄文翔,这会儿直接吓得抖成了筛糠,要知道,一般县里小偷小摸的案子,最多就是快班出手,拎着枷锁脚镣把人一靠也就完了,真的动用了卫所的士卒,哪怕这卫所的士卒再垃圾,事情的严重性也得往上拔高一个档次,他哪怕再傻,也知道新来的县令动真格的了。 最可怕的是,自己家在县衙里面可是又不少血亲的,这个阵仗了还没提前传回来消息,本身就从侧面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 一股骚臭的气息从黄文翔的身上传出,他是真的被吓出翔了,他定定的看着人群里打马走出来一个顶盔掼甲的武将和一个披着七品服色的文官儿来,咕咚一声就坐地上了。 “不知道杨知县要做到哪一步?”邢宏放眯缝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朱漆大门,语气似是随意,实则森寒。 杨尚荆微微一笑,同样用平淡的语气回答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邢宏放微微一惊,然后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了一点赞赏,他本来以为杨尚荆不过是想震慑地方,却没想到他居然能下这么大的决心,杀伐果断的人,才是个好的下注对象。 然后就听杨尚荆微微一笑,说道:“这偌大的黄家,虽有千顷良田,可对我大明心怀怨憎,平日里乐于结交匪类,资助倭寇,浮财……却是没有多少啊。”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凭着自己和浙江三司长官的那点儿关系,想要调用卫所官军杀人,不是不行,但肯定做不到位,所以这个时候,就得加上一点筹码了,比如这黄家的浮财,就得安安心心地送给邢宏放一部分,这一部分在抄家的时候是不入账册的,到时候邢宏放是自己截留全部,还是拿出来一部分给下属分了,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听了这话,邢宏放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拍了拍手,说道:“是啊,这黄家既然存了谋逆的心思,自然是重金从倭寇那里购置了十副甲胄,在事发之时想要灭迹,却被我等捉了一个正着。” 杨尚荆眼珠转了转,瞬间就明白了,正统七年的时候,倭寇攻陷了大嵩所,可见当时倭寇的势力之大,所以当时明军和倭寇之间的战斗是时有发生的,海门卫作为永宁江入海口的卫所,是倭寇上岸的好地方,在那里和倭寇的战斗可是不少的,而且是各个卫所轮番上阵,想来这个邢宏放就是那个时候在那边弄死了几个倭寇的头头,然后拿着残缺不全的铠甲做收藏,现在正好用到了正地方。 而且杨尚荆估摸着,这铠甲也不是什么大凯,最多是足轻用的垃圾货色,毕竟倭寇在这年月的组成,还是以日本浪人为主的,家里要是有一套大凯,谁闲抽了出来做强盗? 不过这都是细节,再烂的铠甲也不叫衣服,反正只要有铠甲,坐实了私藏铠甲图谋造反的罪名,就不怕黄家在外面做官的人反了天。 所以杨尚荆接过话茬,说道:“只不过这铠甲在被搜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损毁大半,不堪使用,只能作为呈堂证供,递解浙江提刑按察使司,而黄家与倭寇、流匪私通之书信,均已焚毁。” 邢宏放看了杨尚荆一眼,挥手叫过来一个百户和一个家丁的头子:“吩咐下去,做干净些。” 那个百户点点头,伸出舌头在嘴角舔了一下:“千户放心,定然不会放过一个。” 一支鸣镝射上天空,两百多明军士卒发了一声呐喊,向着各自的目标就冲了过去,也不用敲门了,临时砍伐出来的树木就是最好的破门武器,还有些明军干脆攀上墙头,直接跳了进去,刀子一挥就是一串儿的血花,男人的惨叫声、女人的尖叫声远远从黄府之中传来,空气里顿时充斥着血液的甜腥味儿。 当即就有几个衙门里的小吏直接吐出来了,他们这种读书人养尊处优一辈子了,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场面?刘启道也不没心思嫌脏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边儿上的酸水,哆嗦着问杨尚荆,或许是太过恐惧,嘴一秃噜直接把“大人”这个词儿说了出来:“大人,如此做法,只怕……有伤天和啊。” 杨尚荆没有回答他,而是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之中全是坚毅,他转过头,线条刚毅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阴森而恐怖,一张嘴露出的白牙上,似乎都有血丝,他的声音并不大,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第八十六章 还是要求稳 第八十六章 封建年代有很多词儿都是禁忌词汇,就比如说革命。 所以杨尚荆哪怕是从五百多年之后穿越过来的,连“许帝血脉”这个词儿都看见过的,也不敢就那么大喊出来,那样都不用锦衣卫东厂的人从京师、南京之类的地方赶过来,分巡台州府的提刑按察使司官员就能一脸兴奋地搓着手,直接就把他灭了。 不过从大门里缓缓淌出来的血迹,杨尚荆默默攥了攥拳头,然后叹了口气。 邢宏放骑着马就在他身边,听见这一生叹息,还是出言劝慰:“杨知县,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知县可不能因为一念慈悲,给日后种下祸患啊。” 其实吧,杨尚荆这种状态,他是知道的,当初他第一次下令杀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狠得下心挥手,但挥完了手,心里还是稍有不忍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经历过一次总会变得好些的。 想着这些,邢宏放的眉头就慢慢皱起来了,扭过头去看向张家的方向,作为黄岩县外卫所的一把手,他对黄岩县的各大家族还是有些了解的,黄家和张家是姻亲,如今抄了黄家,这就足够让他这个千户所吃上一顿好的了,甚至可以让他把自己亲兵、家丁的装备再往上抬一个档次。 这要是直接把张家也抄了,他直接就能给海门卫指挥使、浙江都司的上上下下好好打点一番,到时候运作一个指挥佥事,还不是美滋滋? 于是他沉吟了一下,对杨尚荆说道:“听闻本县张家和黄家乃是姻亲,这黄家私藏甲胄,阴谋造反,张家……就那么干净么?” 杨尚荆一听这话,当时就惊了,心说自己灭人一门都觉着够心黑手辣了,你丫这直接还想把人姻亲也一遭灭了?都说49年以前“借老乡脑袋领个军功”时常发生,可这真实经历了,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本县……求稳啊。” 连根儿把张、黄两家拔了行不行?技术手段上绝对能做到,反正就是一顿砍的事儿,就两家那点儿家丁、佃户,看见官军第一反应肯定不是冲上来拼命,而是扭头就跑,可是杀完了之后,卫所那边得了实惠直接就走了,他杨尚荆可就苦了。 明代县以下的治安还是以乡贤为主的,县政府下面的三班衙役,哪怕是黄岩县这种上县,加起来也就两百人上下,一旦本县最大的两家乡贤全被弄死了,本县范围内那些看着两家眼色办事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保不齐就得失控,剩下的几家为了争夺黄、张两家留下来的势力真空,还得弄点儿乡民斗殴之类的戏码,到时候就有他头疼的了——毕竟这种诱惑力的社会团体游走于黑白之间,是社会的润滑剂,也是治安的一个补充,哪怕到了五百多年之后,都没有办法彻底消除,他杨尚荆也不过是个预备党员,根本没办法领悟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这一点邢宏放当然也知道,说到底他不过是试探一下,有钱花终究是比没钱花好,现在杨尚荆说不追究,他也只能叹息了一声:“这黄、张两家互为姻亲,家中又有人在外为官,只怕对杨知县不好啊。” 杨尚荆摆摆手:“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大明的官吏都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这张家在外为官的,想必是个聪明人吧?” 想了想,杨尚荆摇了摇头:“不过这黄、张两家互为姻亲,还是有些麻烦,等下千户与我一同去张家坐坐,如何?” 这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只要黄家被分巡道的人定了罪,直接发到南京吏部、刑部复核一下,然后杨尚荆还获得好好的,黄家佐官那个受了牵连被一刀砍死,张家那个做官的就不敢蹦跶什么,毕竟聪明人都知道,只要杨尚荆的铁骑继续前进,这帮螳臂当车的歹徒……嗯? 不过听了这些话,邢宏放的眼睛就是一亮,点了点头,说道:“杨知县此言,当真是老成持重之言啊。” 杨尚荆身为一个县令,不能让本县乱了,这是本分,但本分的同事不耽误他们发财啊,这次去张家,鬼才信杨尚荆真的去说说话呢,就是去严刑拷打,或者是暴力威胁,都不是真正的目的,其实杨尚荆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给个许诺,去一个根儿,然后套一笔钱。 一个正五品的千户和一个正七品的知县聊着天的功夫,宅子里面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停息了,没过多久,就看见那个一个百户冲了出来,抱拳说道:“回禀千户,宅内所有逆贼悉数伏法,下官已然下令,将尸首尽数移于院中,等待查验,不过贼人凶残,又有甲胄,六个兄弟受了伤。” 这边刚刚吐完了没消化完的午饭的县衙官吏们一听,一个两个差点儿又给恶心吐了,听刚刚那动静,分明是一面倒的屠杀,怎么就顽抗了?不过刀子在人家手里握着,谁也不敢去触那个霉头就是了。 “你办事,我放心,吩咐下去,受了伤的赶快包扎吧。”邢宏放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微笑,转头看向杨尚荆:“杨知县,如今逆贼早已悉数伏法,还是赶快进去查验罢。” 杨尚荆点点头,伸手指了指那个刚刚得了编制的合同工:“你是户房出身,想必对这黄家上下颇为熟稔,就随本县进去查验一下死者,看看有无漏之鱼吧。” 说完,翻身下了马,向着黄府走去,那个胥吏本身已经吐的昏天黑地了,可是看着杨尚荆的背影,他咬咬牙,愣是跟了上来,杨尚荆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对刘启道说道:“你也跟着来吧,若是走失了人口,总要下海捕文书的。” 邢宏放眯着眼睛,也跟着下了马往里面走,越走血腥味就越浓,杨尚荆好歹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可是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不行了,几乎是走进院门儿的同时,就接着扶墙开始吐酸水了。 第八十七章 灭门的县令 第八十七章 毕竟是和倭寇厮杀过的军队,而且又是一个千户的家丁、亲兵为骨干的精锐,哪怕组织度上依旧是封建特色的低下,不过在屠杀老百姓方面,他们还是做得很专业的。 从院里整整齐齐地码着的尸体,就能看出来一些端倪了。 杨尚荆走到这些尸体的旁边,俯下身子开始观察,如常的面色让跟在他身后不远的邢宏放眯了眯眼睛,他并不知道杨尚荆的具体来历,但从现在杨尚荆的动作、神态上,就能看出杨尚荆是见过血的,这个心性、这个经历,可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然后他就看见,杨尚荆伸手把尸体翻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将尸体复位,走向下一具尸体,等看了五具尸体之后,这才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对邢宏放低声说道:“千户,这般尸体,等到分巡道下来人了,可不那么好交代啊。” 邢宏放挑了挑眉毛,同样压低声音问道:“杨知县的意思是……” “尸首都是背部中刀,少有身前中刀的,这就意味着,咱们说辞里面的‘抵抗激烈’本身就不成立。”杨尚荆眯着眼睛,缓缓说道,“这分守道本就掌管本省刑狱,这里面,保不齐就有刑狱出身的高人,现在这些尸体已然是死的硬了,即使是在想上面添刀口,也和活着的时候砍出来的不一样啊。” 邢宏放眉头就是一挑,倒吸了一口冷气,要知道,打官司这个东西,不看有多少真的证据,只看有多少假的,只要有一样是假的,顺藤摸瓜之下,就能把整个证据链砸成粉碎,虽然不知道杨尚荆在上面有什么靠山,但这一手遮天是肯定做不到的,一旦下来的是一个刚直不阿的……他就得和杨尚荆一起倒霉。 “想不到杨知县还深通刑狱仵作之事,佩服,佩服。”邢宏放笑着说完,这才问道:“依杨知县的意思……” 我懂个屁刑狱,我知道个毛线的仵作,不过就是看过几集戴着黑框眼镜的名侦探动画片,追过一部叫《大宋提刑官》的电视剧,你让我真拿着骨头分析我毛都分析不出来一根,给你说点儿原理那已经是极限了。 杨尚荆咧了咧嘴,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如今这天气已热,尸体不易保存,否则有爆发瘟疫之虞,所以不如将这些尸体尽数枭首,以石灰腌制了保存,尸体……直接火化掉了便是。” 邢宏放眼睛一睁,脸上就露出了微笑:“杨知县所言极是,若是瘟疫爆发,定是一县生灵涂炭,不若尽快打扫了黄府,以免危机乡里啊。” 大灾之后肯定有大疫,兵灾也是灾,这个搁在五百多年之后都一样,就现在这个防疫水平?几具尸体往水源里一丢,就能闹出瘟疫来,何况这黄家阖府上下人丁众多,算上仆役、女眷,总有百多口人? 杨尚荆笑着点点头:“这倒是好说,不过这里血气弥漫,我手下那些衙役只怕不堪使用,不如这般,还是劳烦千户的部属辛苦一番,如何?等这里血气消退了些,我才好让衙役们进来抄家啊。” 这就是告诉邢宏放,大家可以开始分赃了,我不管之前进来的时候,你手底下的这帮卫所士卒到底夹带了多少的东西,反正剩下的东西你还是可以取走一部分的,剩下的往县衙府库里面一丢,应付一下分巡道派下来的上差也就完了。 邢宏放眼睛一亮,他哪里能听不懂这个?所以他连忙点了点头:“都是为国效力,怎敢说个麻烦?” 转过身来,对那个百户说道:“让带人去收拾一下,多注意有没有暗格、密室之类的,不能放过一个叛逆!” 杨尚荆听了,就笑了笑,也不以为意,什么密道?什么密室?不过都是托词罢了,说白了还是这千户眼皮子有点儿浅,就想着掘地三尺狠狠搜刮一下,想来也是,大明朝文官儿的合法薪俸就少得可怜,武将更是没好到哪儿去,文官儿还能仗着掌握了财政上下其手揩点油,武将能干啥?也就喝兵血、吃空饷两条路可走了,所以这看见意外之财,一个两个眼睛都蓝了也是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他也不去管这些卫所士卒到底干了什么了,转过身来,看向刘启道二人:“快些过来认人,等下还要处理尸首,时间不多。” 好悬把自己苦胆都吐出来的两个胥吏,听了这话才勉强直起身来,向着这边走来,一边儿用衣袖擦着嘴角上的酸水,哆嗦着开始翻看地上的尸首,杨尚荆眯着眼睛看着两个人的动作,转过头来吩咐一旁的卫所士卒:“去拿些水来,给这些死尸洗洗脸,免得夜晚灯光晦暗、脸上血迹斑驳,认不出来。” 那士卒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邢宏放一眼,看见邢宏放点头,这才转身离去,杨尚荆看着这个场景就是一眯眼睛,转头看了邢宏放一眼:“千户治军有方,御下有术,实乃将才啊。” 邢宏放哈哈一笑:“倒是让杨知县见笑了。” 少时,就看见那士卒提着水桶走了过来,邢宏放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说道:“你们也多配合一下县衙的官吏,早些验明正身。” 这次,那士卒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提着水走了过去,满是老茧的手沾着水,开始清洗尸体的脸部。 杨尚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说话了,就看着两个胥吏跟着这士卒开始验明正身,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旗走了过来,附在邢宏放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邢宏放当即眉头一挑,一巴掌就抽过去了:“混账!这是什么事儿了,还敢给我打马虎眼?都杀了,一个不准留!” 那小旗捂着脸,根本不敢争辩,连连点头退了下去,少时,后宅方向就传来几声女人的惨叫,杨尚荆听在耳中,面色却是不变,只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缓缓吐出一句话来:“都说这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想不到我这个县令,却是做了知府的活计。” 第八十八章 大家都不傻 第八十八章 封建年代的军纪,是不用报什么期望的,听着那几声女人的惨叫,杨尚荆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是为什么,无外乎是长得漂亮的女眷或者是侍女,这些人想着抓回去快活一下,这种事儿别说明朝的卫所兵了,搁五百年之后,k军队做起来都没压力。 然而灭了黄家这么一件事儿,本身就是不太合规矩的,一些证据也是模棱两可,说是确凿也好,说是可疑也行,这就需要保密了,所以黄家的上下必须得按照杨尚荆和邢宏放的剧本走,“披坚执锐”、“顽抗到底”,一个都不能留下,否则分巡道的那帮人查下来,肯定是天大的麻烦。 也不知道这两个胥吏是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完了,还是真就闻习惯了血腥的味道,反正验明正身的速度是越来越快,过了大约一刻钟,两个人站起身来到了杨尚荆的面前,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刘启道的声音都打着颤儿:“回县尊的话,黄家男丁只少了一个,应该是管着城里铺子的老三。” 这年头说着商贾贱业,然而商税收的少啊,所以哪怕是贱业,各地耕读传家的小地主们也得尽己所能地插上一脚,毕竟钱多了谁也不会嫌烫手不是? 把管钱的事儿交给外人,那肯定是不放心的,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这说法,可不是白来的,哪怕是再可靠的家生子,见了成堆的银钱,说不准也得卷了钱就走,所以黄家把嫡子放在外面管账,也在情理之中了。 杨尚荆点点头,转过身来对邢宏放说道:“还得劳烦千户派人回一次城,协同本县衙役,将那逆贼就地正法。” 听着杨尚荆说话说的云淡风轻,两个胥吏却是听得一哆嗦,就地正法四个字说的容易,保不齐就是一条人命甚至是几条人命了,这二位听着这个,心里就绝了以后和杨尚荆作对的念头。 “除恶务尽,这是自然。”邢宏放笑了笑,转过身来,对这身后一个总旗说道:“你带二十个人,随着黄岩县的衙役们走一遭吧。” 总旗应了一声,退了下去,杨尚荆转头看了看两个胥吏,叹息了一声:“今日,倒是苦了你们二人了,也罢,回去休息一日,也顺便告诉县衙的诸位同僚先行回转。” 杨尚荆带着这帮县衙里的小官吏过来,实际上就是想杀鸡给猴看,如今这鸡都杀完了,猴儿也看完了,以后这猴儿长记性了,就不会再偷摸地搞点儿事情了。 连个胥吏连连点头,躬身施礼,就要往外退,可就在这个时候,方才那个进去搜查的百户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套很旧的甲胄,肃声说道:“启禀千户,刚刚除了在几个家丁身上扒下来六套甲胄之外,在一间暗室之中,尚有四套更好的。” 邢宏放眉头一挑,大步走过去,接到手中一看,眉头顿时就皱起来了:“此乃是倭国甲胄,虽然不是什么良匠打造的,寻常的刀剑却也很难刺穿。” 杨尚荆闻言,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铠甲上的划痕,点了点头:“这黄家也是,从倭寇那里买些铠甲,也不知道买些好的,也难怪如此跋扈,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个蠢字。” 两个着这个阵仗,脚底下都打滑了,私藏甲胄啊,难不成这黄家真要造反? 杨尚荆眯着眼睛,心里却是跟着计较,这邢宏放看来也不是那些没脑子的大头兵啊,这脑子……是真好使,一听说这边要平叛,也不管是真平叛还是假平叛,反正是直接就把这十套垃圾到了极点的倭寇铠甲带来了,如果是真有人造反,那就全部多了脑袋,没的说;要是自己这个县令想要搞事情,那就把这十套来路不明的倭寇铠甲往人家里一塞,这里面的区别,也不过是自己欠他一个人情和欠他一个大人情罢了。 想到这里,杨尚荆朝着邢宏放拱了拱手:“这些甲胄,便由本县留下,待提刑按察使司的上官前来查验罢。” 邢宏放点点头,笑着摆了摆手,那百户应了一声“喏”,便领着人带着铠甲往外走,县里的衙役也就是一帮维持治安的角色,那几个狠辣一点儿的捕头,也是肯定没见过这种阵仗的屠杀的,所以杨尚荆干脆就一个人都没往里面带,现在出去把这些甲胄交给李继、黄成,也是侧面警告一下,千万别想着借这个机会搞点儿事,等分巡道的上官下来咬自己一口。 看着百户带人出去,杨尚荆转头对邢宏放笑了笑:“黄家的事情到了这里,也算是告一段落,剩下的,就得交给县上报了,不过这黄家在本县尚有一大户姻亲,还需我等上门一趟,好生谈谈。” 邢宏放眼中精光一闪,点头应道:“所谓除恶务尽,我等随不至于滥杀,却也不能掉以轻心,现在还不知道这张家是否知道黄家私藏甲胄、阴谋造反之事,总要查个明白。” 两人相视一笑,抬腿往外就走,谁都明白,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托词,说白了两个人就是想要去敲打一下张家,看看能榨出来多少的油水,毕竟在杨尚荆求稳的这个前提之下,绝对不能让黄岩县的灰色地带出现长时间的、不可控制的真空的。 黄家的宅院里留了二十多个卫所的兵丁打扫战场、毁尸灭迹,外面守着三十来个衙役,只等里面收拾完了,明早就随着县衙的官吏进去抄家,杨尚荆和邢宏放则带着剩下的卫所士卒向着张家方向冲去,虽然这些士卒脚步散乱,但这年月的老百姓也没见过整齐一划的阵仗,一个两个躲在家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几个胆大的孩子想要顺着窗户缝儿往外看,直接就被家里长辈摁倒了一顿好揍,杨尚荆听着路边房子里传出来的动静,感叹了一声:“苛政……猛于虎啊,本县处理完了这谋逆的事儿,也就该好好课劝农桑了。” 第八十九章 权谋 第八十九章 明代的县城,规模还是不大的,毕竟现在的黄岩县还没和台州府府城连在一起,成为台州的一个区,所以从黄岩县这头儿跑到那头儿,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而杨尚荆和邢宏放带着卫所士卒处理黄家的时间,也着实算不上太短了,又是查验现场做戏,又是处理甲胄杀人灭口的,到现在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时辰,张家早就接到了消息,一个两个差点儿吓尿了。 要是县令弱的一笔,他们毫不介意搞点儿非法上访之类的,把县令坑的服服帖帖的,但是一旦县令露出了尖牙利爪,舞动着刀枪棍棒,甚至带着一伙儿卫所士卒上门,那就必须高举起“民不与官斗”的大旗。 等杨尚荆和邢宏放带着人来到张家庄的时候,隔老远就看见那边儿灯火辉煌,杨尚荆眯了眯眼睛,就看见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带着一帮男女等在门口,虽然看不清脸色,但杨尚荆依旧能感觉到那种叫做恐慌的情绪。 “老朽张同和,拜见千户、县尊。” 那老头看到杨尚荆等人来到近前,咕咚一声就跪下了,什么秀才的特权见官不跪、什么大堂之上不能屈打成招,在杨尚荆举起帝国主义专制铁拳之后,都是扯淡,而他后面儿的男女老少也没敢迟疑,扑通扑通跪倒了一片,口中高喊:“拜见千户、县尊”。 张家做主的这个张同和刚刚可是听说了,这帮官军到了黄家外面,根本连话都没说一句,直接就冲进去把人砍了,这要是不出来先跪上一溜儿,保不齐也得被弄死,虽然之前就没双管齐下,让这看起来有些不合常理,不过给黄家灭门了本身就不合常理,所以这张家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杨尚荆打马向前,停在了张同和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也不下马,只是沉声说道:“本县虽然上任不久,却听说了,这黄岩县之中,张、黄两家乃是姻亲,如今黄家殴打官府差役、目无法纪、鱼肉乡里、藏匿丁口……” 杨尚荆每说一个罪名,这张同和就哆嗦一下,前面这几个,基本上是个乡贤,不用基本了,只要能走到乡贤这一步的,都是曾经犯过的和正在犯的,而且以后还要继续犯,变着花样犯的,如果只是这些罪名就把黄家灭门了,他们张家肯定也好不了,他现在甚至有点儿后悔了,没提前让家中嫡子嫡孙跑出去几个,现在海禁虽然还在,但逃出中原亡命天涯的路子,只要有钱还是有的。 一边儿念着罪状,杨尚荆一边儿观察着这老头儿的反应,心里就是嗤笑,乡贤这种生物就和资本家一样,哪怕外面包装的再好,里面也是乌漆墨黑的,毕竟两者都需要血腥的原始积累,乡贤压迫的是普通的农户,资本家们剥削的是工人,赚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也只能说资本家是乡贤的进化版,剥削的手法更花哨、更隐蔽,哪怕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拿钱也能砸出来一个比乡贤更高级,更加难以找到漏洞的名声做外套。 “……勾结倭寇,私藏甲胄、阴谋造反,故此本县请了邢千户,为本县扫平了叛乱,这才来看看,你们张家有没有参与其中。”杨尚荆慢条斯理地说完,看着张同和脸上的表情。 听见最后这三个罪名张同和瞬间是磕头如同捣蒜:“县尊明察,明察啊,我张家虽然和那黄家是姻亲关系,平日里往来也算频繁,但对于他家的事情,却并不过问,有道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便是他们阴谋造反,也不会牵扯到我们张家啊……” 就在这时候,后院传来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声音:“老太爷,不好了,不好了,三少奶奶悬梁自尽了!” 老头儿听见这话,身子连颤都没颤,反而抬起头来,偷偷地打量了杨尚荆一眼,没想到杨尚荆也在看着他,于是眼中闪过一抹慌乱,低下头来继续说道:“我们张家平时也是恪守本分的,这些年来在咱们这黄岩县也算是有口皆碑……” 杨尚荆冷笑了一声,直接打断了他:“沽名钓誉的本事,只要想花钱、舍得花钱,谁都会摆弄几下的,黄家事发之前的名声还比你们张家差了不成?我来问你,刚刚那个死了的人,到底是谁?” 张同和没有一点儿迟疑,面带悲痛地回答道:“便是那黄家的女儿,想是听说了自家事发,畏惧朝廷天威,悬梁自尽了罢。” 这特么……这演技…… 杨尚荆心脏就是一抽,知道这张家能在这黄岩县安安稳稳地存在这么多年,显然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单单这么一个心狠手辣,就可以让杨尚荆有种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感觉——什么畏罪自杀,十成十是这个张同和逼死的,或者是直接下令弄死的,而里面家丁报信儿的这个时机,想必也是特意选出来的,就是在告诉自己,张家已经和黄家一刀两断。 然而杨尚荆怎么可能就这么把张家放下? 要知道,哪怕张家、黄家两家之前是姻亲,私底下的利益也不可能完全一致,摩擦也是有的,如今黄家没了,张家作为黄岩县仅存的大家族,肯定是会全力出手,接下黄家留下来的真空的,真要是让他们得手了,到时候黄岩县上下铁板一块,杨尚荆的日子过得肯定比现在还差。 所以杨尚荆冷笑了一声:“张同和,张家是不是恪守本分,可不是靠你一张嘴说出来的,当然,也不是靠本官的想法,而是要看证据。” 说完这话,也不等张同和回答,扭过头来喊道:“来人呐,给本县搜!将张家男丁尽数拿下,投入牢中,明日开堂审问!” 在张同和惊恐的叫声中,大队的官军冲进了院子,杨尚荆则慢慢抬起头,看着天空,叹息了一声,这还是无奈之举,不能让张家一家独大,也不能让黄岩县的灰色势力群龙无首,那就只能搞出个一超多强的局面来,这样自己才好上下其手,从乡贤的手里抠出来一点儿人力资源。 “权谋……唉。”仰望天空的杨尚荆没有低头,只是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理解官僚主义和使用官僚主义,其中的差距还是太大,太大。 第九十章 大家都凭演技吃饭 第九十章 形容一个家族富裕,在小说里经常会用到的词汇,就是“半城”,不过黄岩县县城虽然不是很大,但除了黄、张两家之外,还是有那么几家能上得了台面的小家族的,所以黄家占不上半城,顶多三分之一。 不过无论是四分之一,还是三分之一,在这个时候都没有任何影响了,第二天一大早,黄家覆灭的事儿连同罪状就被衙役们的吆喝声、官府的告示传遍了全县,随着驿卒的公文发往了台州府、杭州府,整个黄岩县都是一片风声鹤唳。 因为黄家的大门外,还站着卫所的士卒,因为黄家的姻亲张家,全家的男丁都被拉下去下了大狱,因为今天的码头上,除了巡检司的弓手之外,还多了卫所的士卒。 相比于巡检司的那些弓手,这些顶盔掼甲的卫所士卒显然更有震慑力,码头上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漕帮,在见到这些卫所士卒之后,瞬间就安分了下来,巡检司的那位正九品的巡检,也哆哆嗦嗦地给领兵的总旗行礼之后,跑去给杨尚荆跪舔了——上面有人的县令不可怕,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他这个巡检也是在台州府有门路的,可是这能调动卫所士卒的县令,就太可怕了一些。 强龙不压地头蛇是不假,但如果这条龙强过头了,哪怕不压他,地头蛇也得老老实实盘着。 “近来码头上来往人员着实太多,巡检司公务繁忙,下官着实脱不开身,还望县尊恕罪。” 这巡检姓冯,叫冯毅,字乐安,今年也有四十多了,虽然是弯着腰说话的,但实际上精神已经跪下了,说话的时候那叫一个小心谨慎,同时还把一本账册放在了杨尚荆身前的桌案上:“这是巡检司最近两个月的公文、账簿,来往人员、船只、所运货物、所收税款一笔笔都记载了上面,还请县尊过目。” 杨尚荆看着这个巡检,整个人都惊了,他知道有种态度较前倨后恭,他知道有种人特不要脸,但能特不要脸到把前倨后恭表现到这个境界上,也算是人才了啊,要知道,他刚刚上任的时候,这个巡检司的巡检可是鸟都没鸟,就是派人来搭个话的意思都欠奉,现在可好了,别说人来了,账册都带来了。 不过伸手不打笑面人,杨尚荆也不可能把这个跪的五体投地的巡检直接打出去,毕竟人情是一方面,上面的评价也是一方面,现在他已经干掉了本地的一个大户、搞掉了一个正九品的主簿,再弄下去一个巡检,就太不要脸了,所以他拿起账册一边儿翻看,一遍说道:“巡检司的担子,也的确重了些,来往的官民船只、路过的黔首,多要注意一些,咱们浙江临海,近来又是倭寇横行,我等戍守一方,自然是要为圣上分忧,保本地一个太平。” 顿了顿,杨尚荆叹了口气:“在县衙里,我也曾听胥吏说过,冯巡检戍守码头,盘查过往行人,也是极为辛苦的,本县能够如此安稳,不见流民作乱、奸商逃税,也多亏了冯巡检的恪尽职守,如今冯巡检年不过四旬,便已是两鬓斑白,本县看在眼中,也是颇为钦佩。”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他夸上两句又不花钱,当然啦,现在杨尚荆的心里还在盘算着一些事儿呢,比如怎么让整个巡检司上下彻底给自己跪下,这可是一个正九品的官帽子还带着上百的弓手,同时兼具收取商业税、缉捕盗贼、平息流民作乱等等一系列重要职能的衙门,真的掌握在他的手里,可以发挥出三班衙役所不具备的很多功效来。 冯毅一听杨尚荆的话,就知道这个县令还没想着直接把他也整下去,整个人就松了一口气:“下官也是受了皇命,保一方平安的,怎敢不兢兢业业?都是分内之事,却是县尊谬赞了。” 杨尚荆笑了笑,说道:“不过今时不比往日,这黄岩县之中刚刚出了逆贼,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冯巡检已经是知道了吧?” 冯毅连忙点头,大街小巷上全是议论的不说,卫所士卒还进了城,这么大的事儿,他肯定知道了,不知道也不能一大早就跑过来跪舔不是?所以他弓着身子回话:“县尊刚毅果决,一夜之间缉拿了反贼,还我黄岩县一个太平,下官今早便有耳闻。” 杨尚荆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啊,本县也想不出,这一县的乡贤怎么就成了通倭、谋反的贼人,不过这县里的治安,还是需要加强的,否则难免有宵小之辈乘机而入,冯巡检麾下的弓手,这几日也要勤快着些。” 说着话,杨尚荆站起身来,想着前衙走去:“冯巡检还是早些回巡检司罢,多多安排人手,仔细巡查,现在本县还要去提审张家的人犯,这黄、张两家互为姻亲,本县又非嗜杀之人,总要厘清其中关系,不放过一个叛逆,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啊。” 这话说的全是感慨,然而冯毅听完了满心全是佩服,这黄岩县里的关系,他可是很清楚的,黄家有没有造反的动机和理由,他同样清楚得很,而杨尚荆能抓着一点儿小事儿给黄家扣上造反的帽子,顺带着将张家一起下了狱,这操作就不一般,再加上现在这个表现,他也只能感慨,这县令做的是真合格,而且很有可能会前途无量。 所以他咬咬牙,向前一步,从怀里摸出一张礼单来,双手奉上:“得知县尊不畏艰险,连夜缉拿了反贼,让黄岩县免遭兵灾,故此码头上许多商户深感县尊高义,今日一早便定下礼单,托下官献与县尊,以表敬意。” 杨尚荆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转过身来,结果这份礼单,就看见上面第一行字就是“纹银千两”,第二行就是“东珠五壶”,第三行是“苏丝十丈”……林林总总,从日常用度到收藏把玩,无所不包,于是杨尚荆就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将礼单慢慢放在桌案上,叹了口气:“只怕本县……受之有愧啊。” “县尊不辞劳苦,不畏艰险,保一县黎民免遭兵灾,何愧之有?”冯毅上前一步,弓着身子说道,话语之中全是诚恳。 第九十一章 杭州来信 第九十一章 什么商户进献,什么不畏艰险,这也就是明面上的说辞,实际上用四个字就可以全部概括——不存在的。 说白了,这就是下属给上司行贿,用上一个很好的借口,就和杨尚荆为了灭黄家满门,直接给黄家扣上谋反的帽子一样,求得就是一个好听,实际上两人都不傻,谁能不理解? 不过这些都是细节,细节是官场上最不需要注意的,反正经历了这么一节,以后冯毅就算是绑在了杨尚荆的这条船上,极大地增强了这条船的安全性。 就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是现在杨尚荆把本县的主簿玩废了,县丞、巡检、主簿绑在了自己的船上,全县上下众口一词,再加上千户邢宏收了实惠,在一边儿擂鼓助威,原本杨尚荆的船哪怕是一条满是漏洞的破船,这会儿也摇身一变成了快艇,那小马达一突突,稳得很,随时可以赛艇。 而对张家,杨尚荆也没玩什么严刑逼供,就连板子都没怎么打,就是时不时地拎上来两个长子嫡孙咋呼几句罢了,卫所的士卒在把张家也洗劫了一遍之后,很体贴地在张家外面扎了个小小的营寨,美其名曰封禁,至于张家的女眷到底有没有受过凌辱……那些同样都是细节。 在四百里加急的公文发出去之后,整个浙江的官场再度陷入了沸腾的状态,只要是个读书人而且消息灵通一点儿的,都得感叹一句多事之秋,而就在这个功夫,杨尚荆也算是收到了杭州府传来的消息,跟着消息一起来的,是杨家的家眷,送消息过来的,是徐尚庸的一个心腹。 吩咐知琴和明棋两个丫鬟自己找地方住下,杨尚荆带着传来的消息,和忠叔坐在后宅的书房里,一脸的沉思:“还真想不到,这李信倒也是个狠人啊。” 忠叔接过书信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叹了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能做到一省都司的,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这样也好,清理了一个卫所,又能空出来不少的缺额,这些缺额谁想要占了,多少都得给他个人情,再加上浙江文官,乃至两京六部、勋贵们都因此欠下了人情,可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杨尚荆点点头,叹了口气,和人家这些积年的老油条比起来,自己这个小官僚,还是太嫩了,浙江三司的长官们先是干死了镇守太监,随后浙江都指挥使李信就带着一卫人马直扑海宁卫,直接将临海卫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什么指挥佥事、千户、百户的,加上各人的家丁、亲兵,林林总总剁下来二百多个脑袋。 而指挥使,连一具尸体都没留下,找的罪名就一个,“事发,勾结倭寇携本部甲胄、兵器等物,妄图出海”,结局也简单的很,“为我水军将士所阻,畏罪沉船于舟山以西。” 这就不光是官帽子的事儿了,还顺带着扣下来一批的军需物资,什么兵刃啊、甲胄啊之类的,这可都是实打实的利益,杨尚荆敢保证,李信亲兵的数量、装备质量肯定就提了不止一个档次。 杨尚荆突然眉头一挑:“这般做法,就不怕中枢之中有人参他一个御下不严之罪?” “谈何容易?浙江镇守太监镇守一省,按道理是可以节制一下都司的,海宁卫指挥使听他的话也是情理之官这边不会弹劾了,就是五军都督府也不会多说他一个不字。”忠叔摇了摇头,“镇守太监,嘿,这镇守太监挡了大家多少的财路?这个时候,合该外朝文武齐心协力,把这弊政废了啊。” 嗯……谈到利益就好说了,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啊,只要涉及到钱了,什么忠君爱国的,往后靠靠吧,有了这么一个由头,各地文官不和中枢一起联动,会和勋贵武将们搞个大新闻,文官儿里那些在家里“耕读传家”、“勤劳朴实”的家人,都能把他们骂一个狗血淋头。 “祖父可对这李信有何评价?”杨尚荆眯缝着眼睛,一边盘算一边问,当年的杨荣可是号称最知兵事、最能决断的内阁辅臣,大明朝能打的将领基本都知道一二的,李信能搞这么一出儿出来,不应该是籍籍无名之辈。 忠叔皱着眉头,吸了口气:“却是不曾听说。” 于是杨尚荆就有点抓瞎了,这李信在他看过的正史里面也没有提及,也就《英宗实录》里面点了一句,《明史·英宗本纪》里面根本就连个字儿都没有,不能理解这个都司的脾性,以后想要往卫所方面伸伸手,可就不那么方便了。 “不过这轩輗轩镍台倒也是个人物,直接上奏,直言镇守太监之弊政,奏请裁撤各地镇守太监,唯留南京、凤阳两处?”忠叔抖了抖手里的信纸,禁不住赞叹了一声,“也难怪,当年陛下想要重开浙南银矿之时,便是这轩镍台据理力争,最终不了了之。” 明朝有“都城”名头的其实是有三个,北京升格都城了之后,南京叫做留都,还有一个是中都凤阳,也就是朱元璋的老家,龙兴之地,要不是这个地方无论是气象、底蕴、地理位置等要素都不行,实在不适合做首都,估摸着朱元璋就直接在这块儿定都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轩輗到底是个人物,直接和皇帝对着干没有一点儿压力,这个点儿上,内廷被抓了把柄,还不知道该怎么开脱呢,估摸着就是王振,也不可能说“浙江镇守太监并无反意,不过是想截杀那杨尚荆,为内廷出气”吧?那等于直接戳了皇帝的g点上,为了内廷出气你就敢直接弄甲胄、聚集江湖匪类,你要是被朕打了,是不是御马监就要造反了? “怎么处置,我等也是插不上手,还是看看这按察使司到底能派来个什么人物,查一查咱们黄岩县这造反的案子吧。”杨尚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们也得……提前布置一下了。” 第九十二章 有个好爷爷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第九十二章 南船北马,这是封建年代的交通方式的特色,基本从长江往南走,都是河密布,再加上骑马颠簸的厉害,只要不像杨尚荆当时那样有特殊需求,还很害怕对方会突然给他来个凿船沉江的,都会选择坐船。 封建王朝,别管什么朝代,谋反可都是大案子,尤其是这种私藏甲胄的谋反,这和四九年之后在山沟沟里面称皇称帝、活人上庙号,被三五个公安干警摆平的闹剧可不一样,所以浙江提刑按察使司方面在接到了消息之后,表示高度重视,然后就下来了一个正四品副使,姓杨名烨字虞山,分巡的是整个浙江的刑狱。 跟班的除了一堆的胥吏、仵作之外,还有一个正五品的佥事,姓沈名星字宏盛,分巡的是台州兵备,至于两个人的履历,他倒是没打听出来。 这简直是高配之中的高配了,台州府知府也才正四品的官职,而提刑按察使司提点刑狱,这个副使在提刑按察使司之内的排名必然是靠前的,前三说不准,前五那是一定的,在整个浙江的文官序列里面应该都是叫得上号的;而浙江省近年来闹倭寇闹得厉害,虽然没在某处常设兵备道衙门,但是兵备整肃方面还是很受重视的,这分巡兵备道的佥事,应该也是同级别里排名靠前的大拿。 而现在站在永宁江码头上,带着一众县衙同僚迎接上官的杨尚荆,看着正在一点点儿往岸边靠的大号官船,脸上一脸的感慨,倒不是因为上面太过重视,他害怕查出来什么不该查出来的东西,特么的京中浙江巡查御史都是给他十里长亭送过别的,这点儿小事算啥?他纯粹是在懊丧,因为太年轻错过了一大笔钱。 “我还是太年轻啊……做事儿的手段太稚嫩了,老子有云,‘天下至柔莫过于水,而攻坚者莫能胜之’,这水可不仅仅是载舟覆舟、荡桨赛艇的作用啊,杀人灭口也是好用的很啊。”杨尚荆叹息了一声,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当时要是把黄家的人装上船,往永宁江里面一放,卫所士卒这边弯弓搭箭一阵火箭攒射,再开两炮,不就万事大吉了?不光能把黄家值钱的浮财搜刮一笔,上缴府库的都用不着什么值钱的物事了。” 眼看着那官船靠稳了,杨尚荆一边向前走着,一遍微微摇着头,深恨自己太年轻:“杨家虽然不缺钱,虽然很有钱,但是谁也不嫌钱多了咬手啊,再说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以后想要鼓捣点什么事儿,前提不也是财政良好么?” 从官船上下来的人,先是一些捕快,和县里这些泥腿子出身的捕快不一样,省直部门的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汉,从清白家世再到过人的卖相,无不体现着大明朝的那种雄壮,再配上提刑按察使司的公服、大明制式的腰刀,那简直了,就一个字儿,赞!要知道,这年头南人普遍偏矮,而杨尚荆一眼看过去,就没发现一个低于一米七的。 这样的上官……赞! 眼看着穿着两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从船上下来了,后面跟着二十来个幕僚,说不上浩浩荡荡,但两个中年男人行走之间,倒是真有那么一股子气势,杨尚荆知道,这就是久历官场、大权在握,慢慢养成的一股子气势,他才刚刚当上县令不久,脑怕大权在握,想要养成这种气势,至少还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功夫。 “下官黄岩县知县杨戬,拜见二位上官。” 杨尚荆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声音清亮,态度恭谨,两个打头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走在前面的那个就踏前一步,直接把杨尚荆扶了起来:“贤侄免礼,免礼,若是不嫌弃,便叫老夫一声‘世叔’罢。” 于是杨尚荆就愣了,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点儿错愕,心说自己在杭州府也没和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僚们见过面啊,你咋和我显得这么亲热捏?这不科学嘛! 然后他就得到了一个很科学的解释:“本官杨虞山,早年也曾在翰林院修过史,如今离京也快二十载,却不知此时京中是何景象。”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嘛,大家都是翰林系统出身的,天然就亲近,最重要都是,杨荣他做翰林院扛把子,你外调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当年肯定是受了杨荣的提拔,两样加在一起,简直……赞!至于他没提杨荣,杨尚荆也能理解,毕竟公共场合嘛,总不能拉家常不是?官场上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然后还能让大家都理解,这才叫艺术。 这一刻杨尚荆简直爽飞了,他真想仰天长笑三声,然后一脸牛逼地说出那句话——“抱歉,有个给力的爷爷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当然,现在的他不能这么说,得含蓄,所以他微微一笑:“戬离开京师之时,京中尚且安好,此时……怕是更好了。” 当然好啦,现在从杨尚荆牵头开始,文臣武将们就一直蹦着高打阉党,为的不仅仅是官帽子,还有钱袋子,再加上轩輗轩镍台又是一封奏疏打上去,要裁撤各地镇守太监了,这种情况再说不好,简直就是没天理了。 两个提刑按察使司的上官听了这话,对视一眼,禁不住哈哈大笑,杨烨拍了拍杨尚荆的肩膀,笑着点点头:“从杭州出来前,便听轩镍台说,尚荆你有急智,能决断,这见了面,本官才知道轩镍台明察秋毫啊。” 杨尚荆微微一笑,伸手想着黄岩县方向一领:“多蒙诸位上官抬爱,戬愧不敢当,二位上官,请!” 看着杨尚荆和这两个提刑按察使司的大拿谈笑风生,别管是黄成、冯毅还是李继,手都是一抖,得,就这阵仗,说是手眼通天也不为过啊,以后黄岩县这一亩三分地里,谁要是敢冲着杨尚荆龇牙,他们就能冲上去把他满口白牙全打碎了。 第九十三章 说话的艺术 第九十三章 因为不知道下来巡查的上官到底是啥来头,杨尚荆可是把所有的面子工作都做足了,巡检司会同壮班衙役全线出动,清空了大半个码头不说,还从全县范围内征调了十来辆上好的马车,就那拉车的马,不说马头如兔、毛无杂色吧,也比寻常拉车的驽马好出好几个档次了,至于征调的过程,那都是细节,和卫所士卒、巡检司弓手、三班衙役没有任何关系。 杨烨和沈星看着这个排场,都是暗自点头,不过杨烨开口,言辞之中透着不满,可语气里却全是受用:“本官来时,也曾遣人说过,毋须迎来送往,贤侄却为何要搞出这般排场?” 听了这话,杨尚荆嘴角就是一抽抽,心说你们不让我摆排场我就不摆排场?我要真那么听话,在北直隶就被人弄死了,排场这东西流传数千年,是个官儿都喊着别摆,可是吧,你喊归你喊,地方上还是要照基本法来,要不然你心里一个不爽,我不就玩完了?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不过心里想归心里想,话到了嘴边,就得讲究一个艺术,杨尚荆呵呵一笑,一脸的不好意思:“本县刚刚剿除叛逆,正是民心不稳之时,提刑按察使司的诸位上官莅临本县,为的是查案,可实际上还能让本县民心稳定,下官斗胆,这才违逆了二位上官的意思,私自调集人手,摆出仪仗,以安民心,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上官责罚。” 官场上嘛,不是绝对的自己人,是不可能把所有的话都说明白的,就好像杨烨对杨尚荆的责备一样,所以杨尚荆回敬的话,也得虚虚实实。 而这个时候嘛,就是彰显一县主官决断和担当的时候了,如果他一推二五六,直接把锅扣在县丞黄成的脑袋上,这两个上官不会说什么,黄成也不会傻呵呵地自己跳出来反驳,但是这留下的印象可就不会那么好了,所以他得唱高调。 一个县官儿的高调是啥?保境安民啊!只要把话题往这里引,再加上他反复强调了这是自己私人的意思,二位上官两袖清风,不想扰民,品格高尚,顺手就是一马屁,谁享受了谁知道舒服,好巧不巧地,这两个上官对他天然的好感度,妥妥的加分, 果不其然,杨烨听了这话,脸上笑容更盛:“倒是贤侄考虑周详,倒是我和宏盛有些迂腐了。” 大家本来就亲近,现在杨尚荆说话有这么好好听,那当然要自谦一下,才更能体现出自己的高尚啦,到时候晚年写上一本回忆录,总结出来一个《虞山文集》之类的,流传后世也是好的嘛。 杨尚荆听了这话,一边儿伸手亲自给杨烨掀开车帘,一边儿说道:“如今大明承平日久,戬在京中之时多闻各地官吏迎来送往,时有豪奢之举,民脂民膏尽付东流,二位上官如此小心,也是一片忧国忧民之心,何来迂腐一说。” 拍马屁嘛,力道上要讲究一个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方式上要做到羚羊挂角、不留痕迹,否则你措辞再华丽、语调再激扬,结果表现的形式上直接和加了特技一样,“dang”地一下蹦出来,很酷、很炫,那肯定是要被裱上天的,什么阿谀谄媚、逢迎上官之类的大帽子,跟着就扣过来了。 眼看着杨烨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杨尚荆微微转了转眼珠子,突然一躬身,说道:“下官有一不情之请,还请二位上官成全。” 杨烨没说话,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沈星说话了:“贤侄有何事,直说便是了。” “下官斗胆,想在这黄岩县的太白楼摆上几桌,请诸位同僚用饭。”杨尚荆说着话的时候,越发的恭谨了。 杨烨眉头一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声说道:“本省轩镍台严于律己,一件单衣缝缝补补便是数年寒暑,我等身为提刑按察使司属官,怎敢稍有逾越?!”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轩輗喜欢搞清廉、玩整风运动,下面的官员肯定得跟着,不仅要跟,而且有时候要先行一步,否则什么时候被穿小鞋了都不知道,杨尚荆搞个高规格接待还可以说是地方基本法,但搞请客吃饭,就明显有些过界了。 “二位上官心系我黄岩县百姓,这一路赶来,星月兼程,定然已是舟车劳顿,不曾吃过一顿的好饭,这黄岩县的百姓可都是心有不忍啊。”杨尚荆眯了眯眼睛,就开始接着唱赞歌了,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上官的脸色变都没变,无他,这高调还不够高啊。 为了养活老妈,不把亲儿子埋了,怎么能算得上感天动地的孝顺? 为了给老妈弄条鱼,大冬天不脱了衣服往冰上一趴,怎么能让龙王爷甚为感动,给你送上一条鱼? 这种不人道但绝对得到不识字的苦哈哈们拍手叫好、交口称赞,让识文断字的酸丁们热血沸腾、恨不得回家就实习一遍,让官老爷们微笑拍手、下令发扬光大的宣传方式,华夏宣传口的笔杆子们都玩了上千年了,大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同理,赶个几百里的水路不饿瘦三十斤然后顶着眩晕办案,还能明察秋毫搞个水落石出,你怎么能成清廉克己的有大明特色的封建帝国主义清官的宣传典型? 所以说,苦不可怕,受了点儿苦就蹦着高喊着要吃顿好的才可怕,那样的人就应该给他一顿好的然后让他滚蛋,太没有艰苦朴素的革命精神了。 杨尚荆低着头,表情是精彩的,语气是悲痛的:“黄岩县初逢大变,如今颇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势,为安本县民心,为夏粮征收顺利,戬才想在太白楼摆宴,同时让太白楼做些点心,分发城中孩童、老人,也彰显了皇恩浩荡。” 还是保境安民的借口,不过这一次捎带上一个与民同乐的由头,再盖上了一个皇恩浩荡的帽子,至于远在北京的皇帝为什么就在这时候皇恩浩荡了……官场上来讲,还是细节,不过这个调调……很高,而且宛转悠扬,颇有余音绕梁、让人三月不识肉味的趋势。 所以这时候,吃肉还是吃土,就没区别了。 所以这时候,杨烨和沈星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第九十四章 政治是一门表达的艺术 第九十四章 大排宴筵这种事情,自己人嘴上说叫“安民宴”,但实际上做起来,就得换一个更有煽动力和说服力的说法了,毕竟政治嘛,它是一门表达的艺术。 所以最终这场当官儿的们大鱼大肉胡吃海塞、小民连汤水都喝不上,就那么几个幸运的童子、老人得了几块点心、蜜饯之类的小零食,餐桌上那些吃不了的残羹冷炙,就是倒了喂猪都没分下去。 当然,这也是大明官吏们的爱民之举,虽然吧,哪怕这些残羹冷炙也是寻常人家一辈子都未必吃得上的大餐,但是残羹冷炙里面充斥着口水之类的东西,保不齐就有病菌呢?一旦传染了无辜的百姓,引起了瘟疫,这安民宴不就变成了扰民宴?更何况,一旦这帮黔首吃到了好东西,对这上层社会心向往之,不在安安心心种田,这大明的江山岂不会要稀里哗啦就完蛋了? 不过事实是事实,宣传是宣传,二者是不可能混为一谈的,否则要县里那帮胡子都白了的教谕、先生做什么?地主阶级的宣传机构给地主阶级唱赞歌,那肯定是不能把好好的曲子改成阎王殿的《小鬼受审乐》,否则杨尚荆这个做县令的会亲自化身阎王爷,用他们的大腿骨做成鼓槌,用他们的皮蒙成法鼓,把他们的头颅摆在祭坛的中间,亲自给他们奏一曲有世界屋脊特色的地狱交响乐。 本县的教谕是个六十二岁的老头子,本地人,姓黄名文字铭文,虽然姓黄却和黄家八百杆子搭不着,再加上一身的腐儒气,杨尚荆上任的第一天开始,就秉承着“忠于职守”的理念来给杨尚荆请安了,不过杨尚荆那时候觉得把宣传口没卵用,就客气地给他打发了,毕竟全县认识字儿的能有百分之五就不错了,而这百分之五里三分之二以上都是不服管的,剩下那不到三分之一都是墙头草,他喝多了才会扔下大棒子先捡笔杆子。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全县那些读书人,都在黄成这个正八品县丞的带领下,集体给杨尚荆跪舔了,所以这个时候,抄起笔杆子,统一全县思想,贯彻落实大明特色封建帝国主义制度,就很有必要了。 “回去之后,知道该怎么让县里这些读书人传唱提刑按察使司诸位上官的风骨了么?”杨尚荆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很随意地问道。 黄文虽然有些迂腐,但他并不傻啊,仅凭着一股子迂腐之气,还能爬上教谕这么个肥缺?那可是掌握全县读书人命脉的官儿,什么廪生、增生,全得算作是他的门下弟子了,所以他坐在杨尚荆对面,微微一躬身,回答道:“回县尊的话,自然是提刑按察使司诸位上官不辞艰辛,昼夜兼程,赶到黄岩县之后第一时间稳定民心……” 杨尚荆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稳定民心自然是要做的,但是如何稳定?这市井之中的言语,士林之中的清议,可是有可能顺着行商们的嘴,传到轩镍台、乃至孙藩台的耳朵里的,那二位大人可是久历地方,你这点儿道行怕是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了,若是这二位上官在两司衙门里面吃了挂落,咱们这黄岩县可也不能好过到哪儿去啊。” 这个道理很简单,混官场的都知道,一旦黄岩县的宣传工作不到位,引起了两司首领官的强烈不满,那么黄岩县肯定就要跟着倒霉,先不说一个副使、一个佥事事后的报复,就是其他的副使和佥事,也得在今后的过程中加大对黄岩县的监察力度,一切从严,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们对孙藩台、轩镍台意志的绝对贯彻,到时候一些可以马马虎虎带过去的,就得好好解释一下了,这黄岩县到最后直接搞个大洗牌都有可能。 黄文“啊”了一声,他这个最高不过做了个临省布政使司照磨所正九品的检校,临老了回乡做个清贵的教谕,论起省布政使司里那些勾心斗角可能还会一点儿,但涉及到地方上的具体事务,俩字儿,抓瞎,毕竟地方上一把手和同级的省直部门领导都有很大差别,更何况九品的小官儿?所以他躬了躬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恕下官愚钝,还请县尊不吝赐教。” 杨尚荆敲了敲桌子,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倒也好办,这样罢,你就吩咐下面,说‘二位上官为安民心,星夜赶来,不顾舟车劳顿,亲自宴请本县乡老、稚童共计二十余人,与民同乐,亲自吃饭……不对,走入乡老之间,亲自为诸位乡老夹菜斟酒,为各个小童发放蜜饯果脯,民心大定,本县百姓无不称颂’,然后再写‘二位上官深入田间地头,于乡民黔首处了解案情,劳苦功高’。” 宴请乡老……那宴席他黄文可是去了的,还乡老,档次最低的就是本县典史和他这个教谕,胥吏什么的都在楼下了,至于深入田间地头……这都第二天了,那两位上官倒是去了乡下,不过是由县尊那个老仆领着去游山玩水去了,劳苦功高个屁! 听了这话,黄文苍老的脸就是一抽抽:“县尊,若是……若是有人问起,这县中乡老姓字名谁,该当如何啊?” 这帮封建官僚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呢? 杨尚荆心里想着,翻了个白眼:“本县六十以上老者共有多少人?十二一下之稚童又有多少人?” 这个问题可以去问户房的胥吏,但你不能拿来问一个教谕啊,所以这黄文张了张嘴,根本搭不上话来,杨尚荆敲了敲桌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个教谕都不知道,那些个读书人还能知道?谁还能去挨个找人问‘那天安民宴上有没有你’不成?所以你只管去写,只管去传,些许的细节,自然不会有人在意。” “多谢县尊提点。”这老头儿一脸的恍然大悟,眼看着杨尚荆举起茶杯,恭敬地退了出去。 杨尚荆抿了一口茶,却喝进嘴里一片茶叶,他咽下茶水,然后将茶叶吐了出来:“呸,这官儿做的,连这都不知道,政治……它是一门表达的艺术!” 第九十五章 挥动起权术的大棒 第九十五章 杨烨眯缝着眼睛,手中动作轻柔,如同抚摸着处子的胴体,眼中精光闪现,脸上神采飞扬。 当然了,关系再铁,杨尚荆也不会脑残到在这个时候给杨烨提供女色,虽然这种事儿在文人之间算是一种风流而不下流的感情交流,但现在两人是上下级的关系、查案与被查案之间的关系,该回避的总是要回避的,否则会被不开眼的士林清流裱上天。 不过文人之间的友好交流显然不止是一种方式,字画就是另外一种,现在杨烨的身前摆着的,就是一张古画,算是黄家的珍藏了,反正查抄黄家的时候用的都是“自己人”,少点儿东西根本没压力,杨尚荆直接拿来做了人情简直太合适不过了,毕竟文人之间交流一下书画心得,这可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这幅画,虽然并非是名家之手,却也得前唐闫立德闫工部之神髓……”杨烨抬起头来,抚掌赞叹,“本官在翰林之时,便知先太师文敏于书画之上多有见解,却是无缘一见,今日见到贤侄这一副珍藏,才知杨氏家传渊博,翰林同僚所言非虚啊。” 杨尚荆听了这话,嘴里回着“谬赞”,心里却在吐槽,他也就是个二十一世纪的文科生,搞搞官僚主义什么的还得归功于高中政治学得好、信息大爆炸时代能接触到更多的东西,论起来书画,他还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至于杨荣喜不喜欢书画……他懒得想了,不过想想杨家这么有钱,多点儿兴趣爱好,尤其是文人们的兴趣爱好,还是很正常的嘛。 眼看着杨烨直起身子,背着手走到了窗边,杨尚荆给忠叔使了个眼色,后者手脚麻利地把画儿收好,装进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面,杨尚荆则站在了杨烨的身后,一脸的恭谨。 “烨在京中之时,多得先太师照顾,十八年前奉旨离京,心里揣着大明江山,却不想和先太师成了永别。”杨烨的声音微微带着点儿酸楚,“如今见贤侄颇有几分先太师的决断,本官甚是欣慰啊。” 听了这话,杨尚荆就是一躬身:“戬谨遵祖父教诲,不敢有负圣恩,故此临机决断,俱以忠义为先。” 皇上不喜欢反贼,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喜欢反贼,所以只要是反贼,那当然是咔嚓了才能算是不负圣恩嘛,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显然是并不重要。 杨烨知道杨尚荆玩的是这套理论,但他不会说破,而是话锋一转,问道:“本官受命来这黄岩县,除了清查黄家叛逆一事,也受命治本县主簿刘琪失职之责,这刘琪联合黄家,罔顾国法,一顿鞭笞是逃不脱的,这身官服也是穿不下去了的,不知贤侄对这新主簿的任命,可有合适的人选?” 这话中规中矩,倒是没有太多的私人感情在里面,作为一县主官,杨尚荆拥有理所当然的举荐权,毕竟涉及到一县政治的稳定嘛,再加上明朝官吏又有“久任”的习惯,所以只要杨尚荆开了口,外面没有急着做官、背景强横的人物想要往这里插,基本提名了都会落实的。 杨尚荆听了这话,脑子就飞快地转了起来,之前他当然思考过这件事,而且想出了不少的策略来,比如说典史李继直接升一格做个主簿,完成流外官向九品官的过度;刘启道这个和刘基家子嗣重名的胥吏很有眼力见,可以直接从刑房提拔成典史,都是执掌刑狱的职位,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壮班班头可以适当补偿一下,让他家里的子嗣进县衙做一个书吏之类的,过几年给个胥吏的合同,也算是一个交代…… 然而怎么算计,杨尚荆都觉着有一点儿不妥,但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哪里有不妥之处,所以今天杨烨突然问话,他也有些措手不及了。 杨烨微微摇头,说道:“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本官倒是能从奉化县调来一个巡检……” 说实话,现在的杨烨稍微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有太多的苛责,杨尚荆从到黄岩县任职到现在,能铲平地方上的大族、把整个县衙收拾的服服帖帖,已经超出了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的能力范围了,不过那也是普通的二十多岁年轻官僚,和他印象之中的内阁辅臣嫡次孙的能力,还是有些差距的,这和五百多年之后精英阶层和普通阶层之间,家长对同龄孩子的期望是一样一样的。 不过杨尚荆听了这句话,眼睛却是一亮,巡检,巡检啊! 巡检不光是一个肥差,还是一个掌握着本县非卫所士卒最强战力的官职,这样一个官职,怎么可能放一个最后投诚过来的“非自己人”呢?这太不科学了! 所以他连忙回答道:“若是这件事,戬心中倒是有一腹案,只是参详时间甚少……” 没等他说完话,杨烨一挑眉毛:“只管说来,如有不妥之处,本官定会告知于你。” 杨尚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本县巡检冯毅,兢兢业业,镇守水陆要道,威慑流民贼寇,劳苦功高,可为本县主簿,正好厘清民籍,收齐赋税;本县典史李继,治三班衙役有方,平叛之时未曾稍有慌乱,也是一功,可令其带巡检司弓手查验过往人员;本县刑房胥吏刘启道,深谙刑狱,执掌刑房已然八载有余,未曾稍有过失,平叛之后又曾协助下官给叛逆验明正身,可升为典史。” 这么一操作,除了八品的县丞没动地方之外,底下的可就彻底打乱了,别的不说,巡检司算是彻底掌握在他的手里了,典史也成了自己人,巡检转任主簿虽然油水少了些,但主簿比较好升迁,倒也不能说愧对了那一张礼单,最重要的是,经过这么一轮调动,大家都失去了固有的根基,全都得仰仗他这个县令了。 杨烨作为官场老油条的,自然是能听懂其中的意思的,所以他微微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贤侄虽然到任不久,却对这黄岩县吏治了如指掌,很好,很好。” 第九十六章 忧国忧民杨尚荆 第九十六章 杨烨作为一个正四品的副使,总揽浙江刑狱的要员,能对浙江一个小县城的吏治状况有很深刻的了解吗? 显然……不能,就凭着这个年代的信息流动,台州府能掌握辖下各县的官吏站队情况就不错了,而且就这还有一个时效性问题,你让一个远在杭州的副使记清一个县的政治生态,简直就和做梦一样,他想从外县调一个巡检过来,意思也很明确,这人是来给杨尚荆擂鼓助威的。 所以别说杨尚荆拿出来的腹稿本就很符合本县实际了,就是不符合,杨烨也不知道,他很欣慰地点了点头,夸了杨尚荆两句,然后说道:“轩镍台已经发了公文去南京吏部,那个黄敬覃旬月之间便要下狱,这私藏甲胄之罪,也由不得一个六品官儿辩驳。” 历朝历代对私藏甲胄意图造反的,就没有宽容的时候,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才是常态,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杨尚荆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愕,他只是点点头,说了句“也是罪有应得”,便把话锋一转,沉声问道:“下官斗胆,敢问浙、闽、赣三省交界之处的银矿,如今朝廷可有定论?” 金银这种贵金属,历来都是封建王朝的命脉,和盐铁一样,都是官营居多,这会儿西方的大量白银还没输入中原,银价依旧是高高的,还带着一层朝廷的保护色,寻常人家藏点儿金银压箱底、做点儿首饰之类的倒也可以,但真拿着直接消费,妥妥的是要下狱的,如今朝廷上正为了是不是要复开银场吵成了一团,也算是个敏感话题了。 因此,杨烨听了这话,微微皱眉,但还是在沉吟了一下之后,缓缓说道:“内廷请开银场之声越发激烈了,不过为平民百姓之福祉,轩镍台屡屡上书予以反驳,中枢之中,大抵还是禁开银场的呼声多些吧。” 听了这话,杨尚荆差点没喷出来,心说你们能做官、做大官,简直是太应该了,就冲这个嘴脸,就冲着这个不要脸,名留青史都是应该的啊,反对重开银场是为了百姓福祉?说白了还是为了掣肘内廷罢了!就算那年月银场没有工资这一说,但是仅仅是安置流民这一块儿就是德政了,至于流民在银场累死累活……总比饿死强吧? 要知道,浙江、福建、江西三省交汇之处的银场,从洪武朝开始,就是不入户部,直入内帑的,皇帝有钱了才能说话硬气,否则修个宫室、选个秀女之类的活动都要和户部要钱,卡都能卡死他,至于编练新军啊、大赏群臣啊之类的,想都别想,底气都没有,仅凭着自己是皇帝就像言出法随?汉献帝等一众帝王表示,朕也想啊。 至于这银场现在有没有人盗采、谁家在那边盗采,反而都是小问题了。 所以杨尚荆眯了眯眼睛,点点头:“下官曾听闻,此乃正统初年的德政,若是反复,总归是难以让百姓信服的,定然是大损朝廷威严。” “贤侄为何想到这个?”杨烨走到桌子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问道。 这个嘛,当然是不能和他说“七月份那边有人会闹事儿,啸聚流民不说,还宰了一个福建参议”,只能换个方法,所以杨尚荆稍一沉吟,然后说道:“戬来上任之时,曾被镇守太监派人截杀,当时有流民百余人跟随,这两年虽说没什么大灾,但年景也说不上好,三省流民穷计,自然会瞄向那银场所在,以求挖出些银子混个温饱,到时候官府自然是要镇压的,说不准就会激起民变啊。” 听了这话,杨烨的眉头就是一挑,点了点头,还叹息了一声:“贤侄所说不错,本官这里近日里也接了些消息,银场之中流民啸聚,已然成了定数,福建都司防倭之责不若浙江,已然开始点兵,准备去平息民乱了。” 话音一转,杨烨看向杨尚荆:“黄岩县身处浙江中部,离着银场尚远,贤侄为何提起这个?” 我就是想合法地、合力地抓一点儿人力资源,要不然我能这么说? 杨尚荆心里想着,嘴上回答道:“今黄岩县方定,若南方再起战事,难免民心浮动,而以黄家之中搜出的甲胄来看,黄家与倭寇多有勾结,若有黄家余孽逃脱,借此机会勾结倭寇兴风作浪,再引流民作乱,这黄岩县、乃至台州府只怕顷刻糜烂,戬身为县令,受皇命牧守一县,不敢稍有松懈,今有民变之虞,未雨绸缪方为上策。” 政治讹诈这种法子,只要手里有真凭实据,那肯定就能好用,所以杨尚荆说着话的时候正气凛然,语气沉重,眼神坚定,很是震了一下杨烨,他分巡浙江刑狱,当然是知道一些不上报的事情了,这些年来年景不好,各地赋税又不曾减少,流民是一天多比一天,小规模的民变是镇压了一起又一起,反正只要不涉及到私藏甲胄这种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如果真是杨尚荆那么说的,真有黄家的余孽作乱,引倭寇进攻黄岩县,再上演一次“倭陷大嵩所”的段子,把黄岩县给端了,别说杨尚荆了,就是整个浙江上下官吏,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干咳了一声,问道:“贤侄可是有什么妙计?” “若倭寇来犯,定然溯永宁江而上,因此,戬欲在永宁江沿岸各处高地增设烽火台,晓谕各乡民壮,若有倭寇入侵,可举火为号,会同卫所官军阻截击杀;扩大巡检司规模,巡视各乡,严查人丁,严防流民。”杨尚荆终于是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黄家造反之事败露,乃因民间隐匿丁口所致,这也是黄岩县今后民变之隐患,不若免其刑罚,收各家隐匿之丁口入巡检司之内,不给饷银只供一日两餐,勤加训练,若有寻常流民作乱,只巡检司便可扑杀……” 杨烨听了这话,眼睛就是一亮,颇为赞许地拍了拍手:“贤侄果然好计策,这般行事,一可免民心浮动,二可充实衙署,三可防止流民作乱,也罢,你将文书呈上来,待本官回转杭州,自然报于轩镍台处。” 第九十七章 邀买人心 第九十七章 虽然巡检司的弓手无论是从训练上来说,还是从装备上来讲,都被正规卫所的士卒甩出去几条街,比起那些将领的家丁、亲兵,更是天差地远,但它本身确实是个保境安民的衙门,所以这种衙门扩大规模,就不是一个杨戬能够决定的问题,甚至杨烨这个正四品的副使都没有权力拍板,毕竟编制问题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远比几个官吏升降要复杂得多。 所以这种事儿,是不可能几句话的功夫就定下来的,文书、章程都要写好,到时候分巡道的轩輗和分守道的孙原贞、方廷玉拍板,才能把这件事定下来。 不过呢,有杨烨这么个正四品的副使背书,再加上他最近做的这几件事也挺亮眼,孙原贞按道理讲还欠他一个人情,这件事肯定是板上钉钉了,也就是说,杨尚荆这就算是开始真正伸出自己罪恶的双手,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人力资源”这个曼妙的胴体上温柔的抚摸了。 所以,送走了心满意足的杨烨,更加心满意足的杨尚荆兴高采烈地提起了笔,嘴里哼哼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纸上写的却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然后瞅着自己写的这几个字,越看越满意,这毫无特色的台阁体在他看来,已经很是有了王羲之的三分神韵了。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杨尚荆眉头一挑,用笔蘸饱了墨汁,直接把纸上的字给涂了,这玩意属于罪证,一旦传出去,就是个造反的罪名,然后他就看见一个户房的小吏站在门前,很小心地对他说道:“县尊,这是和府库相关案卷,这两年的都整理齐全了,请县尊过目。” 杨尚荆伸手把桌子上的纸撕了,然后指了指桌子:“好了,放这儿吧,等下回去的时候,到刑房一趟,让刘启道马上过来,就说本官有事相商。” 想要收人心,这种升迁啊、调动啊之类的事情,肯定是要提前和当事人打好招呼的,然后让他们感恩戴德,让他们喊出“士为知己者死”,这样以后才能更好地掌控县里的人力资源,以后刘启道可是本县的典史,司法力量理论上的一把手,必须要掌握在手里的,这样对付城里的混混、城外的刁民,才能真正做到如臂使指。 这小吏应了一声,带着一脸羡慕的神情退了下去,关于县里这几个官位的归属,县衙六房、三班衙役里早就传开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这个小吏也是私下里何人讨论过的,基本上都认为,主簿这一职,李继这个典史是肯定会顶上去的,而接任典史的,极有可能就是刑房的刘启道,所以在提刑按察使司来人的这几天,李家、刘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六房的胥吏、书吏都去了李家,三班衙役都去了刘家。 谁都想在最新的顶头上司面前露露脸,留个好印象,以后在衙门里的日子过得也能舒坦了些不是? 没过多一会儿,刘启道就进了门,本来想要躬身施礼的,可看见杨尚荆正在写字,就没敢打扰,垂着双手站在桌案前,也不说话,等过了一会儿,才看见杨尚荆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对他招了招手:“启道,你来看,本县这几个字写得如何啊?” 刘启道闻言微微一惊,迈步走了过去,就看见纸上写着“明察秋毫”四个大字,他整个人就是一愣,再仔细看了看,这字就是最常见的台阁体,每一个做过八股的,都是从小练的,他虽然只是个秀才,却也是见过好字的,相较而言,反倒是杨尚荆这字很一般,虽然能看出来是用了力的,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缺了一股子精气神儿一般。 所以他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杨尚荆,看着杨尚荆那带着笑意的脸,在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心思电转之下,脱口而出一个字儿:“好!”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这个回答也是超出他的预料了,本来他还以为对方能拍个马屁,说个“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之类的恭维话呢,结果就浓缩成了一个字? 不过他倒也不以为忤,自己什么水平自己知道,穿越之前他写字就像狗爬,穿越之后能写成这样,也要托早年杨戬为了一笔好字苦练过,留下肌肉记忆的福,但是写字可不是什么描摹,里面属于杨戬的精气神,是一扫而空了,所以这字儿好看归好看,落在行家眼里,却也就那样了。 所以他笑了,而且越笑越大声,直到把刘启道笑得发毛了,这才停了下来,拍了拍刘启道的肩膀,很是赞许地说道:“很好,很好,这个回答本县很是满意,那么这四个字就送给你吧,记住,等你转任县中典史之后,谨记这四个字,对三班衙役严加约束,对市井之中的流氓混混严加管教,做到明察秋毫,还我黄岩县一个安定!” 听了这话,刘启道就是一哆嗦,吏员直接转官员,这在宋以前那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是在经历了元朝的以民族政策带动地方政治的体制之后,吏员的地位便是一落千丈,到了明朝也没能好转,从吏员变成官员,哪怕是流外的典史,对于很多胥吏而言,都相当于一步登天了。 所以他哆嗦了一下,咕咚一声就跪下了,对这杨尚荆连连磕头:“县尊栽培之恩,启道没齿难忘!” 收拢人心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所以杨尚荆哈哈一笑,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有功则赏,有过责罚,这就是本县所想、所做,你明天就去班房办差吧,暂代本职,等南京吏部的公文下来了,再正式走马上任。” 胥吏都要去吏部报备,更何况是典史了,所以公文没下来之前,刘启道也只能是暂代,不过无论是刘启道还是杨尚荆都知道,这不过就是一个流程,吏部的那些大佬们才懒得理会一个流外官的任免,盖个章就算了事儿,所以刘启道连连点头,眼圈儿都有点儿红了。 第九十八章 论如何做到集权(上) 第九十八章 从不入流的典史升任九品的巡检司巡检,李继的心情和刘启道是一样的,从流外跨入流内,这可是一个巨大的飞跃,甚至比九品升八品还要大,所以当杨尚荆给他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他同样是禁不住那股激动的心情,不过好在是为官多年了,和胥吏不一样,还知道一点尊卑,这才没给杨尚荆直接跪下。 所以杨尚荆看着一脸通红、心情激动得难以自已的李继出去,长出了一口气。 可以说,能够干死黄家,吊打张家,这两个人是功不可没的,如果没有刘启道给的消息在一边佐证,杨尚荆也真就未必有胆量,直接启用李继这个典史;如果没有三班衙役高超的演技,想要给黄家扣上谋反的大帽子,还是要差上一点儿火候的。 所以杨尚荆沉吟了一下,对这刚刚出门的李继说道:“你且回来,我有话要说。” 李继打了个机灵,还以为杨尚荆突然变卦了呢,要知道,对于一个典史而言,巡检这个位置不仅仅是升职,还是一个肥缺,他也算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也就止步九品官儿了,这要是突然把这个机会丢了,那可就要糟啊。 不过即便是心里打着突突,他还是转了回来,躬身问道:“不知县尊有何吩咐?” 杨尚荆敲着桌子,慢吞吞地说道:“你刚去巡检司那边,只怕是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掌控情况,所以你可以把刘虎带过去,你走之前,把快班的班头革了吧,让王二彪过去充任快班班头。” 李继一听这话,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想收回成命,怎么着都好,刘虎、王二彪也算是他的心腹了,这番有些进步,也算是自己没亏待他们了,所以他声音越发恭谨了:“下官代他们二人,谢过县尊。” 杨尚荆摆了摆手,笑道:“功赏过罚,不用称谢,你回去之后,差人去告诉冯毅,就说本县明日上午要见他。” 功劳有大有小,关系有远有近,这是人之常情,相比于李继、刘启道乃至刘虎、王二彪这种,为了他跑前跑后、为灭掉黄家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冯毅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要不是县里不好一下子开出去两个佐官,冯毅早就滚犊子了,而调任县主簿也就是个平级调动,所谓的升迁也是隐性的,也就不用今天再见他了。 李继深吸了一口气,躬身施礼,然后再度退了下去,杨尚荆慢慢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这般布置看似简单,但其中的烧脑程度,绝对要比当年学高数的时候要高。 “正因为人类不会进化,所以社会科学就是一门总结性的科学,也是一门以玩人为主、以玩死人为目的的总结性科学。”杨尚荆放下茶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感慨。 就在这个时候,忠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欣喜:“少爷,家里派的师爷来了,老仆这就让他们来见见少爷?” 杨尚荆听了这话,也是一阵欣喜,连忙说道:“那就快让他们过来吧。” 没过多一会儿,就看见四个风尘仆仆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年纪大的怎么也有个六十上下,年纪小的也是四十朝上,三个人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书卷气,反而个顶个的精明干练,杨尚荆上下打量着这三个人,渐渐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范宏达(梁子晋、于荣昌)见过少爷。”三人对着杨尚荆齐齐施礼,他们虽然都是读书人,然而都是杨家培养出来的人才,为的就是给自家在官场上做官的人出谋划策,所以也没什么读书人的傲气。 杨尚荆点了点头,摆手说道:“都坐吧,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一件事要你们帮着处理一下。” 明代的县令总揽一县政务,听着特厉害,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就太难了,尤其是到了洪武朝以后,毕竟这些县令都是科举出身的,早年读书都快读傻了,脑子里全是四书五经诸子集注之类的万一,等科举之后到六部观政半年一年的,就能掌握如何管理一个县?做梦也没这么做啊。 至于依靠属下佐官……看看黄岩县前两任县令就知道了,依赖佐官只会被慢慢架空,到时候有权都没地方使,所以这个时候,就要用到另一种人,师爷,或者说幕僚,他们有丰富的基层经验,却没读好书,所以只能领着县令发的钱,帮县令办事,基本上类似于现代西方政客的政治顾问,比起佐官,他们没有朝廷的授权,也就没有了架空县令的机会。 “少爷请讲。”年岁最大的范宏达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恭声说道。 杨尚荆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说道:“我需要你们去查验一下本县户房的账册,若是有什么疏漏之处,报上来便是了。” 范宏达摸了摸颌下的几缕胡须,笑着回答:“这有何难,少爷只管交给老仆便是了,老仆在家中也曾管过二十年的账房,不曾出些许的差错。” 听了这话,杨尚荆眯了眯眼睛,然后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杨尚荆嘴上说着放心,实际上想的却是放心个卵,这些做账房的,人人都有一手平账的本事,所以用他们查账,能够查出毛病来是不假,但难保他们极有可能会对一些猫腻视而不见,并且以此来保证自己的手段不被东家发现,这样会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保证他们之前做过的事儿不败露出来。 当年学旅游企业会计这门专业课的时候,他辣个人妻范儿十足的老师在说这种趣事儿的时候,可是语重心长得很,杨尚荆在这一刻,甚至有了摸出复式记账法这个大杀器的想法,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这种玩意自己私底下偷着用也就算了,真传出去就是大麻烦,到时候大明朝各级行政单位推广了这种新式记账法,官吏们短时间找不出贪污的新方法,口水都能把他淹死! 所以说……还是由他去吧,只要用这个时代最粗浅的方法找出毛病,以后出了事儿就不会把几年前的老账算在他的头上了,那个能屈能伸的黄成,可是给了他杨尚荆不小的压力。 第九十九章 论如何做到集权(下) 第九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冯毅就满心忐忑地来到了县衙之中,虽然他给杨尚荆送过一次重礼,然而在看了杨尚荆和杨烨、沈星两个在他看来高不可攀的上官谈笑风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那份礼单重量不够,再加上最近县衙之中议论纷纷,连他这个在巡检司办差的巡检都能听见,他就一直在害怕,怕杨尚荆找个由头狠狠地收拾他一下。 所以,冯毅现在看着书桌后的杨尚荆,越发有了畏惧之心,说话的声音也越发柔和了:“下官冯毅,见过县尊。” 杨尚荆摆摆手,指了指他身后的椅子:“坐下说话吧。” 冯毅“诶”了一声,心里就有点儿打突,昨天是李继这个典史派人去告知他的,而不是杨尚荆这个县令,这就很可能代表了一众态度,官场上讲究的是无声处听惊雷,高官们用的是“揣摩圣意、体察天心”,小官儿们用的是“小心分析、谨慎下注”,说法不同,本质上还是一样的,就是从上级的一举一动里分析真正的意图。 别管上峰的举动是有意还是无意,分析出来总能有点儿心理准备不是? 然后就听杨尚荆说道:“县中主簿刘琪,尸位素餐,被本县参了一本,已经是免去了官职,但主簿一职涉及全县案牍、文集,不可空悬,昨日杨副使垂询本县,本县打算让你调任此职,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说着话的是,杨尚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实话,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冯毅的身后到底是谁,才能让他在两人县令被玩废了的前提下,不鸟黄岩县官场,还继续安安稳稳地做着自己的巡检,但是这些并不重要,在他和杨烨这个正四品副使见面、并且谈笑风生之后,就已经相当于呲出了自己的獠牙,冯毅和他背后的人就是心存不满,也不会直接出手。 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冯毅到底是心服口服了,还是口服心不服,这样自己在日后的人员调动之中,也好做到心里有数。 冯毅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不过回答的时候却是毫不犹豫:“县尊有令,下官莫敢不从。” 从赚钱的角度来讲,同为九品官,管着所有路过黄岩县的非黄岩县人员的巡检,自然是比主簿要赚得多的,毕竟巡检司可以正大光明地设卡,对商船进行抽税,但是从晋升的角度上来讲,一县主簿毕竟是文职,而且有掌管一县案牍、统筹六房工作的职责,有了这个履历,上爬就要方便很多,就算做不到一县知县,但最后到布政使司或者提刑按察使司做个七品官儿,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杨尚荆对他的这个调动,可以说是一种平调了,其中的得失,也只能是他自己去慢慢体会、慢慢权衡。 悄悄抬起头,看了看杨尚荆脸上的表情,冯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只是下官久居巡检司衙门,如今调入县衙,只怕能力不足,出了差错,反误了大事。” 耶?这小子果然是口服心不服?杨尚荆的眉头微微一挑,刚要说话,就听冯毅接着说道:“故此,下官想请县尊多多提点,若有不当之处,下官也好及时更正。” 于是杨尚荆的脸上就露出了微笑,他站起身来,点了点头,一边向窗边走去,一边说道:“冯巡检执掌巡检司已然数载,不曾稍有差池,本县对冯巡检的能力,却是很有信心的,只管放心去做罢,若是真有不妥之处,本县定然会出言指正。” 这冯毅算是彻底跪了,可能真是一个正四品的副使和一个正五品的佥事给了他太大的心理压力,他说的那个“多多提点”,实际上就是让出了自己的权力,让杨尚荆直接越过他,干预六房的运作,而杨尚荆自然也不会客气,现在杨尚荆就怕手里的权力太小,做不到真正的政令通达。 略一沉吟,杨尚荆继续说道:“本县三班衙役之中,如今壮班的班头出了缺儿,本县想从你巡检司调一个人来充任班头,冯巡检回去之后好好斟酌一番,选出精明干练之人。” 冯毅听了这话,心念电转,嘴上却只能答应一个“遵命”,然后悄悄地出了一口气,心里就想着回头和自己的靠山打个招呼,从这黄岩县调走罢了,这位杨县尊的手腕,已经让他感觉到了恐惧。 所谓的精明干练之人是什么人?自然就是他冯毅的心腹了,让他冯毅把心腹调到壮班去,实际上就是消除冯毅在巡检司的影响,给新任的巡检更好的环境接管权力,让他冯毅以后就算是在县衙任主簿,也无法影响到巡检司的运作。 “本县还要去提审张家的人犯,冯巡检就先回巡检司做做准备罢。”杨尚荆摆了摆袖子,缓缓说道。 冯毅应声站起,说了一声“告退”,便退了出去,行走之间,身形就有些萧索,杨尚荆看了看他,叹了口气。 这也是出于尽可能集权来考量,刘虎、王二彪都是壮班里面的头面人物,相当于县公安局治安支队的正副队长,也是在拔掉黄家的过程中立下过功勋的,这要是不动一动,只怕下面的人还是心有怨言,所以刘虎捡了个肥缺儿,王二彪直接升了半级,同时拿掉了快班那个曾经倒向过刘琪的班头,提升了一下内部人员的纯洁性。 至于更深一层的考量,则是在权威方面,王二彪新晋掌握快班,肯定是打乱了快班里面论资排辈的原有顺序,会让快班里面的一些老人对他产生不满,毕竟快班相当于刑警队嘛,待遇好、装备好、训练足,平白就要比治安的壮班高一截,这样互相看不顺眼,就少了欺下瞒上的可能;冯毅转任主簿、李继升任巡检,对六房、巡检司的掌控力定然大不如前,因此必须要仰仗他的权威,这样他在黄岩县,才真正能做到说一不二。 杨尚荆当然知道,集权会导致各种各样的弊病,可他现在要趁着叶宗留等等流民起事之前,把地方行政抓在手里,然后才能愉快地搞事儿,所以这对弊病的担忧,还是往旁边放一放吧。 “这种骚操作……果然费脑啊。”杨尚荆叹了口气,想着书房外走去,现在黄岩县呃逆新格局已经差不多形成了,也是时候给张家洗白,然后把自己的触手伸进“县下”的广大农民群众中去了。 第一百章 “小民无罪” 第一百章 前衙,大堂。 县里的人事调动,也仅限于相关人等,作为处于有大明特色的帝国主义官僚制度最底层的公务员,皂隶们是感受不到这种影响的,最多也就嘴上谈论几句,毕竟整个黄岩县的公务员编制有限,晋升也要讲究一个按资排辈。 所以杨尚荆喊着升堂,他们一如往日一般,用水火棍杵着地,喊着千篇一律的“威武”,声音雄壮,却也多了几分暮气沉沉之感。 张家的老太爷很快就被拉上来了,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试图谋反的大罪之下,别说他就是个秀才了,举人也得跪着,不过有些诡异的是,张同和这个老头儿住着监狱,身上没有一星半点儿的伤痕,反而是富态了不少,想必是这几日里吃的不错,牢房不大有没地方给他遛弯儿所致。 杨尚荆一拍惊堂木,眯着眼睛问道:“张同和,你可知罪?!” 声音不轻不重,不过张同和还是打了个哆嗦,连连磕头,什么乡绅的颜面、秀才的身份、老爷的架子,这一刻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咚咚咚的声音听得杨尚荆都有点儿害怕,生怕这个老头儿就在这儿撞死:“回县尊的话,小民无罪,小民无罪,小民是愿望的啊……” 他现在是真有点儿摸不准这个县太爷的脉搏的了,把他抓起来之后,大堂上没有严刑逼供也就算了,关在大狱里面还都是单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光是他,就是所有张家人就没和那些鸡鸣狗盗的小偷、跑破鞋的野汉子、外面强抢财物的流民悍匪关在一起,大牢里常见的骑木驴之类的把戏,自家人也是一样没吃着。 不光这样,这几间牢房还都靠的特别近,巡视的狱卒前几天还战战兢兢的,后来干脆管都不管了,提审完了就往里面一扔了事,串供什么的都不管了,隐约之间还听说分巡道下来了大官儿要彻查造反一案,一般遇到这样的情况,一是上面有人打了招呼,第二个是罪名已经坐实了,不在乎你怎么弄,反正就是走个流程,到时候兜头一刀就算完事。 他敢肯定,一个翻手之间灭了黄家,又在分巡道大员彻查之下稳如泰山的县令,根本不是自家在外做官的那个小子能扳的倒的,所以他就怕哪一天,从自家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点儿什么,直接就把自己全家咔嚓了。 未知的才是恐惧的,张同和这一刻的心情、举动,完美地诠释了这个概念。 “你们张家和黄家结为姻亲,他们私藏甲胄、勾结倭寇,蓄意造反的事儿,你当真不知?”杨尚荆依旧眯缝着眼睛,惊堂木拍的啪啪响,然而问题却是老掉牙的问题,这一刻张同和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初进县衙的那一刻。 于是张同和一边磕头一边回答,脑门子上已经通红了:“回县尊,这等事情,小民当真不知啊,无论是勾结倭寇还是私藏甲胄,每一件都是要命的罪状,黄家也不过是嫁过来一个女儿,又怎么会将这等事情告诉小民?” 再怕,他也知道不能认罪,一旦真的认罪,整个张家就和黄家一样,稀里哗啦地就完了,到时候什么祖宗基业、百年风流,一朝随风散去,黄岩县也就在县志上提一句“蓄意谋反,诛族”。 杨尚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黄岩县,就你们张家和黄家两家最大,黄家私藏甲胄,谋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若想行大逆不道之事,定然要与你相商,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黄家那罪状本来就莫须有啊县尊大人,他们怎么能和我提这个? 张同和在心里狂叫着,只感觉脑门子上已经有血迹出现了,然而这话他是真的不敢说出口,黄家的罪状别说杨尚荆认定了,就是提刑按察使司来的上官,都已经给下了结论,他现在敢反驳那个,肯定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所以他一边磕头一边儿喊着,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悲切,鲜血飞溅之间把面前的地面点缀上了一朵朵血花:“回县尊的话,小民真的不知道啊,小民家中也有人在朝为官,怎能不知忠义二字?若是知晓黄家有大逆不道之心,小民定然要报官啊。” 看着下面磕头出血的张同和,杨尚荆的心就有了一点点的悸动,七十来岁的老头儿了,就这么磕头出血,怎么看怎么有点儿惨啊,一个社会主义四有青年看在眼里多少也得有点儿同情不是?然而转头一想,当初在他家门前的时候,他家中小厮那声报丧的嘶吼,可是狠狠地震撼了杨尚荆一把。 能把自己家的儿媳妇活生生弄死,只是为了给自己家脱罪,这种人对付起真正出于社会底层的贫下中农,会是怎样的态度、怎样的手段?再想想张家的良田万顷、家财巨万,又是多少贫下中农的血泪?哪怕为了黄岩县现阶段的稳定,不把张家整个一窝端了,也得把张家的体量打下去。 所以杨尚荆一咬牙,冷哼了一声,问出了第一个几次提审都没问过的新问题:“莫说你家中有人在朝为官,那黄家就没有了?不还是私藏了甲胄?” 停顿了一下,杨尚荆慢慢地给这姓张的心里压上了一根稻草:“那黄家的黄敬覃,这会儿应该已经下了狱,张有祥的官职,和他相若吧?” “小民当真无罪啊!”张同和听了这话,放声痛哭,声音嘶哑且尖锐,一如杜鹃啼血,一脑袋砸在了地上,两眼一翻,彻底晕过去了。 一个皂隶走上前去,摸了摸鼻息,对这杨尚荆说道:“县尊,这张同和只是晕了过去,要不要给他泼醒?” 一桶冷水不光可以提神,还可以让昏迷的人醒过来,至于水质不好、引发了张同和伤口感染,那都是小问题,人犯,哪怕是乡贤档次的人犯也没有丝毫的人权可言。 杨尚荆挑了挑眉毛,摆了摆手:“拉下去吧,把张家老三给本县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