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下》 第一章 ♂, 轻轻搅动碗中的银耳,莲子与碎冰浮浮沉沉,调羹磕碰碗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琼珠,吃个豆粽吧。身为东道的少女指着盘里玲珑可爱的竹叶粽招呼道。 外头知了叫得正欢,名叫琼珠的少女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的细汗,心不在焉地道:这天气,怪腻味的,吃不下。 也是。那少女搁了甜汤碗,扫了眼屋子另一头喁喁细语的其余女眷,附耳道,告诉你件事儿,我中秋之后便要嫁了。 琼珠一怔,惊道:这么快 那少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抓起腰圆团扇打了几下,道:也不算快,明年我就十五了。 琼珠本就满怀心事,乍闻此讯,不由皱紧了眉头。 那少女见她面色不佳,连句喜气的话也没有,心中自然不快,于是道:说起来你还比我大半岁,怎么家里还没给你定 琼珠咬着下唇,一条帕子捏在手心里都快绞坏了,忽地抓住好友的胳膊道:宝音,为什么非得嫁人呢 宝音盯着她满是不甘的脸,错愕地问:你是怎么了 没怎么。琼珠恨恨地捶了下扶手,抿唇不语。 宝音素来知道她脾气,虽说年纪比自己大些,可有时候行事说话却孩子气得很,这会儿不知拗到哪根筋了,于是也不去理她,自顾要茶来喝。她哪知道她心里藏的事 几天前,琼珠的母亲悄悄告诉她,家里有意将她许给豫亲王做继福晋。她一听便急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我不乐意他比我大多少,都能做我阿玛了这是要逼死我么 母亲一把捂住她的嘴,微怒道:小点声。这事也不是你阿玛做得了主的,要是旨意下来,你愿不愿意都得应。 琼珠伏在床上大哭不止,母亲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发安慰道:大姐儿,别哭了。除了年纪差得远些,这门亲却是再好也没有了。 琼珠抬起头,抽泣着争道:好什么好他福晋都死了几个了,难道还要我过去给格格世子做后母 母亲给她揩眼泪,道:额娘知道你心气高,只是这会儿说句难听的,要不是豫亲王前头两任福晋都没了,这亲事也轮不上你。 琼珠打小就被双亲如珠如宝地养着,八岁起还请了先生教满文汉书,在同龄的姊妹和闺友中从来最是出挑,如今为了这不如意的婚事被亲娘如此看低,哪里能服气,睁着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道:既是我配不上人家,那便趁早回了难道是我想高攀了不成 我的傻闺女,你当是儿戏么,说回就回。母亲将琼珠搂在怀里,又道,你听额娘的,这亲事不坏。什么年少英俊柔情蜜意都是假的,这嫁人便是要嫁一个依靠和体面。豫王爷虽比你年纪大些,可听说对家里十分体贴,往后定会疼你。 琼珠只管伏在母亲怀里哭泣不止,哪里听得进去。其母虽这样安慰女儿,但心里却并不如此笃定,想起前晚与丈夫谈论此事,也曾问过:年纪差这么些,能好吗 琼珠之父叹了口气,答:嫁去王府,体面那是一定的,好不好就看她自个造化了。 其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又问:你说太后怎么就挑中我们家大姐儿了呢 其父放了帐子,低声与老妻道:太后是向王爷示好呢,又怕王爷多心,所以肯定是在白旗里挑。选我们家琼珠,大约是因为模样好,人伶俐。 豫王爷见的美人多了,能看得上咱们琼珠吗其母早听说那位王爷贪色重欲,不似良配,可又不敢说不敬的话,若是看不上女儿就正好。 其父道:睿亲王都首肯了,肯定就成了。再说,咱们琼珠的人才,还有哪家闺女比得上别操那个心了,睡吧。 其母这才明白此事已无转圜,只得吹灯睡下,闭上眼琢磨怎么说服女儿。 且说琼珠在家对着父母哭过几回,也是没用。其母无奈,只说了一句:你再不愿,也要顾念着这一大家子人。她便不敢再闹,只是心里到底不甘。后来,提出想瞧瞧豫王爷长什么模样,母亲答应了,今儿便带她来赴宴。据说正式开席虽男女分座,隔着屏风偷瞧上两眼倒也无妨。 那边厢谈笑正欢,这两个却对坐无言。宝音嫌闷,摇着扇道:咱们出去玩吧,待会儿她们过来寻我俩闲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多无趣。 琼珠心事重重,提不起劲来,道:外头太热了,往哪去 宝音拉了她起身,道:有个凉快的去处,比在这儿强。 琼珠在石凳上坐了,四顾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凉亭,点头赞道:果然比屋子里头清凉多了。 宝音有些得意,笑道:我说吧。后边这一片竹子,最是遮荫避暑。大热天往这一坐,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别提多清静惬意了。 琼珠羡慕道:我家却没这样的地方。 宝音却抱怨道:听说这原是前明一个翰林的宅子,风雅得紧。你汉书读得比我好,应该听说过他们讲究什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惜我那阿玛却不理这些,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嫌前头的池子太小,要把竹林子给铲了,挖成个大水塘,引什刹海的水过来养鱼。你说这不是糟蹋么 琼珠望着身后一株株苍翠挺拔的竹子,直叹可惜。 我劝了几回,他也不肯听。只等天气稍微凉快些便雇人来办。宝音喝了口凉茶,道,算了,不提那些扫兴的事儿。前边还有个亭子,倒是十分有趣,就怕你下回来就见不着了。 琼珠没忘记赴宴的目的,也怕母亲待会找她,本想稍坐坐就回去,又禁不住宝音软语相邀,到底是少年心性,也是极想去瞧瞧的。于是宝音挽着她,两人相携走过一段绿竹夹道的鹅卵石小径。宝音兴致勃勃地告诉她,隔邻空着的宅子,是前明大太监魏忠贤的旧府;又说对门是那个洪大学士的赐宅,如今他家家主坐镇江宁不在京里,女眷家人便深入简出,也不与人来往。 穿过月洞门,宝音便指着一个长方的亭子道:瞧,就是那儿。 说是亭子,其实更像是个大茅草棚子,大约两丈宽三丈长,八根没上漆的木柱,四周也没栏杆,一头挨着假山石头,另一头下边便是一个石砌的水池子。 正想走近了看,宝音却咦了一声拉住她。 怎么了琼珠疑惑地问。 宝音指着远处走来的几人道:是我阿玛领人逛园子来了,我们先别过去。 琼珠手搭凉棚望去,发现其中有一人竟是她大哥。宝音扯了扯她衣袖,轻道:那是豫亲王,咱们先回去吧。 琼珠一惊,却哪里肯走,拉着她道:我们在墙后头瞧瞧。 宝音应了,两人便转入院墙之后,透过漏窗往亭子里看,虽距离极近,但因树荫掩蔽,那边的人却瞧不见她们。 宝音附在她耳边道:那个儿最高的便是豫亲王。 琼珠见其他几人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他,还能不知哪个是正主。只见他一袭烟灰色家常纱袍,通身不见彩绣,只缀了鎏金扣子,靛蓝库缎翻了箭袖,十分素淡。但随着人渐渐走近,却见那袍子在日光下现出织金行云暗纹来,纱料丝光流转,华贵非常。 她盯着多铎,寻思着衣裳倒真是别致,大约用的南供的织金暗花纱,倒没来得及看人,待他们进了亭子才仔细打量了一番。长得没有想象的老气,五官还算周正,下巴光洁,只唇下留着两撇胡子。 多铎在亭子里转了一圈,指着地上问:这什么名堂 琼珠也正疑惑呢,那亭子的地面用几块大青石铺就,凿了弯弯绕绕的沟渠,大约只得三四寸宽,四五寸深,假山那头的水流下来,经过亭子里曲折的浅沟,汇入下面的池子。她看了看宝音,对方摊了摊手,轻笑道:好玩吧。不知是怎么想的,弄这么个亭子。 那边,宝音之父石廷柱忙回道:奴才也不知,自搬进来就没改过园子里的景致。 多铎笑道:有点意思,倒显得你也风雅了。 石廷柱陪笑道:王爷笑话奴才呢,就咱肚里那点货,哪里雅得起来。见多铎四顾观赏,上前陪在一旁,又道:王爷瞧这地方还成么下头的水池子太小,原有些荷花,因料理不得法,今年便半枯了,奴才索性叫人全拔了。等立秋之后还想把四周都整一整,挖个大池塘,养些红鲤。这石廷柱听名字像汉人,却是彻头彻尾的女真,先祖居苏完,老姓瓜尔佳,曾为建州左卫指挥,廷柱之父石翰移居辽东,遂以石为姓。 多铎点头笑道:不错,你能想着料理自家的园子宅子,倒是比住着乌糟糟的府第,老惦记搬着金银回关外去的那些人强多了。 众人陪笑,却不敢搭腔,想要抢掠一番回盛京去的不在少数,其中就有多铎同胞兄长英亲王阿济格,谁也不想得罪人。 当然,也有不作此想的异数,其中一人上前单膝跪地,道:王爷气魄过人,真是我大清的伟丈夫八旗所向披靡,小小的燕京算得什么,天下都得归皇上管。 吹捧的话自然是不会遭厌的,多铎哈哈一笑,将人拉起来,道:你不错,看得清楚,想得明白。 宝音笑看着琼珠,琼珠脸上发烧,见自己的大哥如此厚颜拍马,既觉得羞耻又有几分窃喜。她这个哥哥平时眼高于顶,对几个妹妹从来没好脸色,没事爱理不理,有事呼来喝去,哪里见过这样卑躬屈膝的模样。往后,看他如何立规矩 多铎一跨进门槛,钱昭便从卷宗里抬起头,搁了笔迎上去。 怎这么早就回来了她疑惑地问。 多铎拥着她往里走,回道:谁让你不去。害爷应了个卯就往回赶,连酒也没吃一盅。 钱昭往他身上嗅了嗅,道:果真没喝酒。 待他俩在榻上坐了,小太监便奉上一盅甜品,多铎道:真有些饿了。说着接过调羹便往嘴里舀。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半粒莲子在手上,皱眉道:夹生的。 钱昭瞧了瞧他手里的莲子,向小太监道:拿来我尝尝。 还没等小太监动作,多铎便从自己碗里舀了一粒送到她嘴边。她蹙了蹙眉,却也没推开,就着他的手将那粒莲子吃了,嚼了一下便也吐出来。拿牧槿递上来的湿巾抹了抹嘴角和手心,道:倒是我错了,这是建莲,虽是好东西,却不如寻常的易熟,须用文火多煨一会儿。 多铎把碗递下去,笑道:你连茶也不会沏,却懂这个。钱昭瞪他,他捏着她的下巴凑过去道:生气了嘟着嘴是叫爷亲呢说着缠上去吮咬。 钱昭被他磨得没了脾气,笑着打他:闹什么,怪痒的。 多铎抱了她在怀里,道:下回你也跟我去玩吧,一个人怪没趣的。今儿在石廷柱家倒是见了个有意思的景致。说着把那亭子的形制跟她仔细描述了一遍,又道:那水沟给女孩儿放灯倒挺好的。 钱昭道:什么放水灯,那是做的曲水流觞。 多铎不解,问:什么曲水流觞 钱昭暗叹了口气,心道,与这草包说这个做什么,此时也没法敷衍,只好把典故跟他说了一遍。 多铎抚着下巴,自得道:石廷柱那附庸风雅的老粗,原打算把那茅草亭子拆了建鱼池,幸好爷给提了个醒让留着。 钱昭瞥了他一眼,转而道:说正事儿,部文我都给你整理好了,你花一两个时辰,把该批得都批了吧。 哎呀,那些你就看着办吧。昨晚没睡足,现在有些困了。多铎打了个哈欠,往大迎枕上靠去,勾着她的腰道,还不是你每回大半夜的又要洗浴又要换衣裳,折腾得爷多晚才合眼 钱昭在他背上拍了一记,道:你今儿一没常朝,二没应卯,睡到辰正才起来,还好意思抱怨。快点儿,否则到晚上也看不完。 多铎一听更不乐意了,揉着眉心道:爷看那些就头疼,你随便应付几句行了。 钱昭想了想道:礼部那些议定卤簿仪仗的,我已经帮你回了。可吏部请示大小官员授职的呈文,怎么随便应付那些人我都不认识。 爷也不认识。多铎靠起些,揽着她道,给你支个招。因战功受封的,直接准了;其余授实职官的,十个里头准七个,其余三个挑点刺。 十选七,怎么个选法她问。 随你高兴,看谁名字顺眼挑谁。 钱昭推开她,怒道:你这也太儿戏了吧 反正后面还有人会瞧过,慌什么。多铎掏了掏耳朵,若无其事地道,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她回道:让吏部把那些将授职官员的履历一一誊抄,编造成册送过来,浏览之后再做评断。 这较真的多铎扶额躺倒,随你。 钱昭推他,他摆手道:乖乖,让爷睡会儿,头疼死了。 她见他面露疲态,便不再勉强,给他盖了薄被,柔声道:不是说饿了吗怎么不吃了再睡 多铎哪里好意思起来吃东西,咬咬牙打定主意饿上一顿。 钱昭转去外间,在书案前坐下,一手抚着堆叠成半尺高的文书,忽然生出些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虽然只是鞑子的朝廷,可手中的笔,书写的却是确确实实的权柄。世事真是荒唐,若如今依旧是安稳平静的大明,她便应该是那乡间待嫁的小女子,而不是坐在这儿,批复这些进士及第的官吏们递交的奏本。 其实,不过是个书吏的活儿吧。她自嘲一笑,打开一份看过一遍却没来得及处理的部文。 第二章 ♂, 掀开蒸笼盖子,水汽扑面而来,飞快地将一只饽饽夹到碗里,刚将盖合回去,头顶便吃了一记爆栗。 在内院吃不饱啊一回家就知道吃,还跑灶上偷食来了中年妇人推她走开,往手心摊了块湿布,将蒸笼整个端下来,放到桌上。 牧槿立时没了胃口,不快地对母亲道:我多久没回来了,不过吃一个苏叶饽饽,值得大惊小怪地编排么 妇人瞪了她一眼,怒道:怎么,你如今金贵了,做娘的说几句还不行了既这么得脸,怎么不见给你哥谋个好差事。 牧槿啪地搁下碗筷,摔帘子出了厨房。 那妇人还想追出去骂,却被赶来的自家男人推回去。男人斥道: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大妞儿难得回家一趟,也不知主子给了多少时候假,兴许吃顿饭就得走,还不赶紧张罗张罗去。 牧槿坐在临窗炕上,抓过炕桌上簸斗里没纳完的鞋底狠命扎针,心中暗忿,那到底是不是她亲额娘,心里只惦记哥哥弟弟,从不曾为她这唯一的闺女打算过,她都十七了还没议上亲。 没一会儿,牧槿之父掀帘子进来,将两个碗放在炕桌上,盘腿在她对面坐了,道:记得你以前就爱吃这个。 牧槿瞧一只碗里装着四个苏叶饽饽,另一只碗里半勺白糖,不禁心软了,放下鞋底,道:阿玛,主子那边现在还说不上话,哥的事我会放在心上。您让额娘别那么急。 父亲在炕边敲了敲烟锅,道:不急,不急。 牧槿拿起一只饽饽,蘸了点白糖,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嘴香甜,心想,老娘虽然待她刻薄,可做吃的手艺却是顶好的。她边吃边道:阿玛,我听说城外圈了好大的地儿,有些汉人投充的也就算了,那些无主的,却正要人看管耕作。哥去外边说不定能捡个管事当当。 父亲皱眉道:若是在盛京倒也无妨,可这仗还没打完呢,万一哪天到底跟在主子身边稳当些。 在这府里做个洒扫门房有什么意思牧槿抹了抹嘴,又道,哥那个脾性阿玛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真到主子跟前,万一哪天误了差事,可不是说笑的 你少在那胡说八道,你哥是聋了哑了还是缺胳膊短腿,就能误了差事妇人冲进来,抬手就朝牧槿脸上打去,让你给家出点力就推三阻四的,白养你那么大在内院待了这么些年,也没混出个样来,换个人说不定都不用做活,还有别人伺候了 牧槿额角吃痛,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肚子里那股子气终于憋不住了,倏地跳下炕,推开母亲就往外走。奔出小院,父亲呵斥母亲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脚下走得极快,进了正院,心绪才渐渐平稳下来。被家里这么一闹,见廊下额尔德克迎面打招呼,也觉得倍加亲切,回了个比平时甜得多的笑脸。 回屋换了身衣裳,重新梳了头发,便进正房见了主子。 钱昭从纸堆里抬头望了她一眼,道:回来啦。家里还好吗 她磕头谢了恩,才起身回道:家里一切都好,谢福晋记挂。 钱昭皱了皱眉道:行什么大礼啊,又不逢年过节的。 一旁的多铎笑道:那是她知礼,哪有连这都嫌的。 牧槿偷觑了他一眼,心道,要不是您在这,我用得着跪啊拜的吗 钱昭望着他道:还是不要再弄人进来,我有她就足够了。要是有个写啊抄的事,借你一两个小太监服侍就成。 多铎迟疑:一个丫头少了点吧过些日子你也该显怀了,哪能不多要几个丫头婆子伺候。 钱昭遂低头看桌上的公文,道:随你。只别让她们进进出出地烦着我就成。 我找几个在外院等着伺候,不叫她们碍着你的眼行了吧。多铎站起来走到她背后,俯身搂住她道,大半天的瞧什么呢看你皱一下午眉头了。 钱昭把一本叠好的折本往后一递,道:你自己看。这是摄政王亲自勾选确定的花名册。 多铎接过去翻了两翻,问:有什么纰漏 她又将另一本折子交给他:这是我拟好的。 多铎打开看了一遍,问道:这些人你都怎么定的 钱昭淡淡回道:我向吏部要了这些人的履历,如是旧官还参考了崇祯年的考评。 我记得前两天才送来,那么快就弄完了,咱们昭昭就是能干多铎啧啧赞道,却忽略了他哥也是第二天即批复并发还吏部。 钱昭见他说不到重点,便将两本都拿回来,摊在桌上,道:其中换了超过一半。你说我到底哪儿没想周全她自问处理时摒弃一切成见,单从这件事儿的角度考虑,反复权衡,才确定的人选。 多铎仔细看了看,拥着她坐下,笑着说:这也不能怪你,有些人和事儿你不熟。爷给你说道说道。 钱昭侧身,看着他等待下文。多铎指着其中一条道:瞧这个,福建巡抚,你选的黄熙允,这什么人 他本是泉州123言情人,曾任兵部郎中,去年受命招抚福建。钱昭答,挑眉反问道,怎么,原籍须回避吗如今天下遍地烽烟滚滚,哪那么多讲究投降满清的汉官可谓不少,但能用上一用的却不多。黄某人的骨气不值一提,不过做事还用些脑子,对地方又熟门熟路,并无不妥。 多铎笑回道:倒不是因为那。你看他挑的这个佟国鼐,知道来头不 钱昭回忆了片刻,道:似乎是恩贡出身,汉军正蓝旗。那黄熙允给你们招抚福建的时候,他是跟着一道去的。 多铎道:这人我虽不认识,想来应该是佟家的,佟养性佟养真的孙辈。 钱昭看过旧档,知道佟氏先祖其实是女真人,后子弟多入大明经商,又与汉人通婚,便抛了旧俗,以汉民自居,竟成了辽东著名的汉人望族。万历天启年间建州崛起,佟氏一族与其暗通曲款,被大明抚顺守将抓住了马脚,把佟养性佟养泽兄弟逮问下狱,不知这两人用了什么方法逃了出去,举族投往赫图阿拉。万历四十六年,佟养性导哈赤攻占了抚顺,也以此功成为满清朝内汉臣第一人。 不过,就算出自功臣勋旧之家,这佟国鼐究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贡生而已。她讥嘲一笑,道:你们满人选官,倒真是不拘一格。 说到佟家人,你还见过一个。多铎想起了什么,揽着她的肩膀道,记不记得在南京的时候,给你念文章的佟养甲 钱昭想起那个年轻将领,叹了口气道:记得。看来不过三十,快成两广总督了吧随着清军从浙闽向两广推进,以多尔衮的任人风格,十有会被她说中。 多铎答非所问,笑着说:那有什么勒克德浑去年才十七,就受命为平南大将军,在江浙和湖广都打得不错。 钱昭瞪大了眼,惊道:啊,他才十七看上去比硕塞老成多了 你还记得他俩多铎嘀咕了句,扬眉道,爷可是六岁被封和硕额真,十二岁就是旗主了。 钱昭望着他,摇了摇头,又看回折本,低声回了他一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什么妖孽说谁呢他听她又说些令人费解的话,忍不住捏住她两颊追问。 钱昭啪地拍开掐她脸的手,横他一眼,随手抄起个折本甩在他脸上,道:喏,看看这个。可别说我自作主张,没知会你。 瞧这眼神,多勾人谁能比她更妖更精怪多铎心不在焉地打开手里的本子,扫了一眼,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嘿,这左梦庚给他爹请封来了 钱昭冷笑:我给驳回去了。左氏归顺之功可是直追平西王吴三桂啊,你有没有意见 良玉卒于梦庚投诚前,既未效顺又非死事,例不准行。多铎将批复念了一遍,虽未完全读懂,大致意思是明白的,拍着大腿称赞,好,驳得对啊。左梦庚是降了,可他爹左良玉没降,到死都是前明的宁南候,凭啥要本朝的封赏。瞧钱昭眯着眼,冷冷地盯着那折子,便问:不过昭昭,你是不是恨那左氏父子端了南京福藩的底 这个左良玉,拥兵荆楚,因不满弘光登基后对他的封赏,竟在满清大军直逼大江防线时,以清君侧,拥立慈烺太子为名,率部东蹿,逼得南京方面不得不两面作战。攻到九江的时候,左良玉病死在那,他儿子左梦庚继帅位后,因被黄得功击败,索性带着手下二十万大军投降了追赶李自成到九江的阿济格。多铎南下时,如入无人之境,倒真是有这父子二人一大功。 钱昭冷哼一声,道:左良玉哪里是人虽名为官兵,却比盗匪还凶残,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妇女。在武昌经营多年,离开的时候,竟然下令将满城百姓屠戮一空,简直畜生不如说完抬头看多铎,道:真不知道你们这样的人,心肝是怎么长的做屠夫有意思么 多铎往后一仰,微笑道:嘿,你还别说。我觉得吧,要换你统兵又怎么样屠城可能不会,但若是有必要,像那个秦国的白起一样坑杀四十万,也做得出来。 钱昭脸色大变,咬着唇将反驳的话咽下去,皱眉思索起来。 多铎见她较真,忙抚背柔声道:生气了玩笑话罢了。 钱昭眉心始终紧锁:你真觉得我是那样 多铎将她搂到怀里,道:说了是玩笑,想那么多干什么还不如想想怎么操办我俩的大事。 钱昭哪有心情理他,兴致缺缺地回道:有什么可办的。 这事可着急,最好下月就成礼。否则等你肚子大了,哪吃得消折腾。见她不上心,他不免有些焦急。 钱昭睨了他一眼,推开他坐正了,道:我不给你作妾。 多铎皱眉道:怎么是妾我什么时候说纳妾 钱昭整了整发髻,望着他反问:那是侧福晋,还是什么有什么不同 多铎微恼:侧福晋跟妾完全是两回事你别跟我胡搅蛮缠。 钱昭拍拍他的脸,笑道:你别折腾了,就这样挺好。 多铎见她这样,哪像是要做长久夫妻的打算,心里既怒且躁。想骂她不识抬举吧,还真出不了口。钱昭就看他像头发脾气的熊似的,在屋里瞎撞了一会儿,终于出门去了。 他出去后,看了会儿来回晃荡的竹帘,醒过神来,她才扶着书案坐下。 拿起叠在最上头的一本折子,打开来不过三叶,她却从头到尾看了数遍。内翰林秘书院学士钱谦益以病乞回籍休养。这个人,曾是江南人望东林领袖,不到三十便中鼎甲,官至礼部侍郎,弘光时更得了礼部尚书的职衔。清军南下,没了塘报消息,她并不清楚南京城破的情形,最近才辗转得知,那些旧官竟是献城而降。 降了满清,钱大学士仍旧做他的礼部侍郎,应多尔衮之召北上修纂明史。才不过半年,便要辞官归故里么大约官瘾始终敌不过内心煎熬,生死头上怯懦,名节固然已失,文人的清贵脸面却还是耐不住天下唾骂的吧。只不过,这般进退失据,恐怕难以善终。要死,还不如当初碰死在南京孝陵的功德碑前,一干二净。 但,到这地步,她也没什么立场瞧不起这些人。降了的,都是生有所恋,或恋栈权力,或爱惜生命,不一而足。钱昭自嘲一笑,将折子合上。这是多尔衮点名过问的人,就留待他自作决断吧。 看了这一折,钱昭心绪烦乱,在案前坐不住,起身倚到榻上,盯着窗棱发呆。 多铎没出一个时辰即回转,将她拖起来,郑重道:我娶你做大福晋。 钱昭怔怔地盯了他半晌,才道:你别冲动行事。 多铎道:爷乐意娶就娶,谁管得了。 钱昭望着他问:你怎么娶 多铎来回踱了两圈,道:爷自会安排你认个世家做亲,其余该全的礼,一样不少。 钱昭上前依着他,一手贴在他脸侧,仰头柔声道:刚才并不是跟你计较那些,不要费那心思了,好不好 多铎握住她的手,沉下脸道:你究竟什么意思难道定要爷投生回去,讨你做元配才愿意 钱昭愣了愣,噗嗤笑了出来,抱住他腰身,道:下辈子,我们兴许能做那样夫妻。 多铎气急败坏,将她抱起压到榻上,道:谁跟你下辈子,爷这辈子遇着你,就是个劫数 劫数谁说不是呢。钱昭搂住他的脖颈,由着他扯开单薄的纱袍,叹息道,彼此彼此罢了。 他抬起头,道:哼,也不见你躲 她捧着他的脸,吻到唇上,笑道:我不怕天罚。有什么,她都等着呢。 这话他爱听满意地覆身上去,将她搂在怀里亲个够。 第三章 ♂, 兴许是昨晚上歇得早,多铎天没亮就醒了,枕着胳膊琢磨了好久,翻身推醒钱昭,道:昨儿跟你说的事,来筹划一下如何 钱昭迷迷糊糊,揉着惺忪睡眼问:什么事 婚事啊多铎撑着脑袋侧躺,一手抚着她的脖子,兴奋地说:爷娶亲,当然要办得热闹。不过你放心,咱们满人不闹洞房,不会累着你。要不就定下月底,虽然匆忙了点,但紧着些准备也能妥当。 钱昭这下彻底清醒了,心道他怎么还惦记这事,原以为睡一觉就不会提了。他一脸兴致勃勃,她却不得不打断道:多铎,算了吧。我俩没那缘分。 多铎似被兜头浇了盆冷水,面色一僵,问:你什么意思 她一手按在他胸口,缓缓贴近:婚姻之约不同于男女相悦,我们如今这样已是上天垂怜,何必得寸进尺多铎想说什么,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接着道:你听我说。你我既不同族,家世也不匹配。我脾气不好,并不会因一切依靠于你而忍气吞声事事讨好。而你,从小娇贵,向来我行我素,而今大权在握,更是说一不二。故而日后相处,必有怨怼。与其那样,不如把一切拘束的虚礼搁在一边,我们便像这样能好一日便一日,也不辜负相识一场。 多铎脸色发青,胸膛起伏,被她哽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自认口齿不笨,但若要跟钱昭论理,那是必然辩不过的。良久方恨恨道:你想说的也就那最后一句吧爷不是三五岁,既决定抬你进门,自然前前后后都盘算过。什么不匹配不相谐,全是鬼话爷掏心掏肺,你却从头到尾三心两意,是怕爷带累了你还是辱没了你 钱昭不想跟他吵,披衣而起,撩起纱帐下了床,背对他着衣。 多铎见她不应声,心中更怒,扯着胳膊拽回来问:你就想这么一直妻不妻妾不妾的混过下去 钱昭垂眸道:你已经娶过两任妻,我也曾许过人,该心足了。 多铎恨不能掐死她,好不容易忍住了,喘着粗气冷笑道:好,好,随你反正爷睡也睡过了,也没什么惦记的。 钱昭沉默不语。他大声唤人进来伺候洗漱,换了朝服,也不吃早饭,就这么阴着张脸出府去了。 哲哲和布木布泰端坐炕上,多尔衮进屋来,便在下首赐了楠木官帽椅。 三人说了些闲话,哲哲问起刚刚落成的太和殿是否堪用,多尔衮便答道:我去看过,大致都妥当,新漆的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往后殿试便安排在那吧。 布木布泰道:对了,八公主与额驸巴雅思护朗不是刚到燕京吗不如皇上与姑姑就在太和殿赐宴,也好教额驸知道尚了固伦公主的体面。八公主是皇太极与哲哲的第三个女儿,去年不过十二岁,便嫁了土谢图亲王之子,最近才回京城小住。 多尔衮见哲哲颇为意动,笑了笑,回道:也无不可。让礼部着光禄寺整备便是了。 哲哲十分满意,笑道:又要叫十四叔受累了。 多尔衮说着要告退,布木布泰却瞧着他道:十四叔一向事忙,既来了且多坐会儿,与姑姑说说话。又叫婢女端上茶点,招呼道:这是新沏的茶,特意加了酥油与奶皮,十四叔尝尝合不合口味。 多尔衮刚端起茶盏,就有太监来进来禀报,豫亲王进内来了。哲哲忙命人请他进来,摇头笑道:这人,找了他许多回,终于来了一次。 多铎已经听外边伺候的人说了摄政王在里头,见了多尔衮并不意外,当然表现也不热络。与两宫太后见了礼,跟他点了个头,便算招呼了,管自己在太监搬来的椅子上落座。 布木布泰见多铎神色阴郁,奇道:十五叔是怎么了谁又得罪你了不成 哲哲按住她的手,道:谁敢得罪他呀你把事儿跟他说说吧。 多铎打起精神,道:嫂子有什么话吩咐就是。 说什么吩咐,你以为是什么苦差呢布木布泰道,说正经的,你福晋过世也两三年了,是时候张罗继娶个进门。姑姑和我替你瞧中了佟图赖的长女。那姑娘聪敏知礼,人也长得标致。你见了一定喜欢。 多尔衮一惊,虽然两宫太后之前便跟他商议过此事,却没料她们会挑他在的时候跟多铎提。 多铎哼了声,道:行啊,挑个好时候办了。 多尔衮有些诧异,放下茶盏静观其变。 布木布泰笑道:就知道你肯定乐意。那便说定了,明儿就跟她家说去。 多铎皱眉想了想,却道:只有一条,我不娶她做大福晋。 哲哲与布木布泰面面相觑,疑惑道:这怎么的 多铎回道:纳个乖顺的倒没什么,谁乐意讨个紧箍咒套上。 哲哲叹息,看了布木布泰一眼,道:唉,侧福晋也是一样。 多铎低头吃茶,不言语了。 你要娶的女子,叫什么名儿 多铎愣了愣,答道:爷这会儿怎么知道。他一回来就急匆匆地赶到她屋里,拍着槅门宣布要继娶佟氏长女为福晋。 嗯。反观她一脸沉静,语调平和,单手支颐,抬头望向他又问,那年纪性情知道么 瞧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心火就抑不住往上蹿,随口答道:今年十五,长得不错,人也伶俐。 好。钱昭合上炕桌上摊着的题本站起来。 好好什么多铎看她一步步走近,心里七上八下,有些担心她会一耳光甩过来。哪知她挨到身边,只悄悄牵了他的袖子,带着他往外走。多铎不知她想做什么,只觉那小动作格外温驯可人,心道她要是一直这么乖顺,不气着他,也不至于把那门亲事应下来。 钱昭把他领到屋外,自己退回一步,当着他的面,哐地将门合上。 多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里头咔嗒上了闩。这真比扇他一巴掌还难堪,他当即黑了脸,用拳头哐哐地猛力砸门,怒道:你什么意思打开 不想与你说话,让我静两天。她隔着房门轻道。 他听那嗓音暗哑,似是十分疲惫,倒有些后悔今日急躁,可也咽不下被赶出来这口气,捶了几下门板道:好,好你就在里头待着,当爷稀罕呢 出了东厢,拔腿想往正房去,却总觉着失了面子,不能跟她在一个院里就隔堵墙待着,于是命冯千赶紧把正殿后头的屋子收拾了,晚上就歇那。 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应。她说她许过人,莫不是为了那守着她家给她订的什么人呢十有是个光会吟诗作对的文弱少年,有什么好的可越这么想,便越睡不去。第二天一早,他眼圈黑青,看见吏部又有折本送过来,便对着冯千烦闷地挥手道:去去,把这些个送过去让她先看。 冯千怔了怔,便依命行事。 他本就不上衙门,又没心思理事,这会儿也提不起兴来寻欢作乐,只暴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背着手转到廊下,见额尔德克抱刀在柱子上靠着,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你来一下。他把额尔德克召到屋里,自个坐在炕上盯着他看。望着那英气勃发的年轻面孔,他觉得十分不妥。她之前订过亲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小白脸该不会一直惦记着吧 额尔德克被他瞧得发慌,小心地问:王爷,若无事,奴才就出去了 多铎从鼻腔里哼了声,他便如蒙大赦,飞快地从他目光所及处逃开去。 冯千让小太监捧着一摞折本,躬身等着答复,心想要是被连人带折子给扔出去,倒也能回去交差,只不过主子的脸色不会那么好看便是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钱昭沉默了会儿,睨着书案轻道:嗯,都放那吧。一点都没难为他。 多铎听说她照旧办公,松了口气。于是晚上便巴巴地赶回自个院里吃饭,可钱昭连房门都不出,自然没机会打着照面。他盯着那东厢的竹帘在廊下转悠了好几圈,究竟拉不下脸凑上去。 天气越来越热,多铎也越来越躁,钱昭对他视而不见,而婚事却不得不准备。入关之后他这王府头一回办喜事,下面人也不敢马虎。因两宫太后做的媒,进展十分快,一个月便万事齐了。 额尔德克这些日子却过得胆战心惊,当值的时候都不敢往多铎眼皮子的底下站,琢磨了许多天也没想出到底是哪犯了忌讳,只能归结于主子心气儿不顺,连带他也被腻烦了。这日乘着沐休,悄悄从正殿摸回主院,瞅着牧槿出房来,便堵了道儿捂着她嘴拉到墙根,道:找个方便的地儿,有话问你。 牧槿皱眉睨了他一眼,捋了捋被扯皱的衣袖,冷淡地问:您究竟有什么事吩咐 额尔德克瞧了瞧四周,虽然当值的侍卫在远处背着身权当看不见,但大白天的,还是收敛些好。于是压低声音道:也就几日没见,这么冷冰冰的做什么我来问问你主子的事儿。 牧槿沉吟了会儿,侧身挑开了茶水房的帘子,回头道:里边说吧。 额尔德克在后头一矮身跟了进去。 因多铎搬出去住,茶水房也没了日常当值伺候的人,此时就他们两个,离正房也远,倒是说话的好地方。 牧槿斟了杯茶水给他,问:王爷差你来的么 他摇了摇头,抱怨道:近日可被钱大小姐给累惨了,王爷在她那受了气,就往我们头上撒。你能不能问问你主子,什么时候能消停 牧槿一听他的口气,肚里就有火,冷笑道:新福晋都快要抬进府了,你怎么不到那边求告去再说了,王爷都不敢来问这话,您的谱敢情比王爷还大呢 额尔德克见她一言不合就甩手要走,忙拉住她道:你恼什么还不兴我私下说几句埋怨话呢。 牧槿不耐烦地推着他道:您爱埋怨谁埋怨谁去,赶紧地离远些,我们这儿晦气着呢 额尔德克急了一把抱住她,道:小声些,我向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你做什么还不快放开牧槿性子虽厉害,到底是没经事儿的女孩儿,被他搂着腰,嘴上不肯认输,两颊却不自觉地泛了红。 额尔德克见状倒不肯放了,贴上去,眼见鼻尖就要碰着,才道:既这样,就挑明了吧,我想跟你好,你怎么说 牧槿被惊着了,脸颊涨得绯红,双唇无措地轻咬着。 额尔德克也不等她回应,一手压着她后脑就亲上去。两人缠得气喘吁吁,牧槿初时还依着他,直到被解了两粒襟扣,沿着脖颈往下啃,终是忍无可忍,搡着他肩膀道:你这色鬼 额尔德克瞧她羞怒的模样,心里倒有了点底,乐呵呵地抬起头来,笑道:嘿,是急了些。 牧槿推开他整衣,随后打了盆水,拆了凌乱的发髻重新收拾。他从背后抱住她,道:你可是应了,往后别再对我呼呼喝喝的。 她看了眼他不规矩的手,冷冷地回头瞪过去。 摸一下怎么了额尔德克悻悻地收回手,很是不舍那饱满的触感。于是转到前面,双臂抱胸,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梳头。 牧槿簪好压鬓的绢花,对着盆照了照,一边挽起袖子洗手,一边问:你刚才想问主子什么事儿 额尔德克正看得出神,早就把本来目的丢到一边去了,被她一提,才想起来,便道:我就想问问那钱大小姐究竟跟王爷闹得什么别扭 你管主子们的事儿做什么 他摸了摸鼻子,道:谁想管呢王爷这些日子,在府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成天寻我们岔子,底下人都跟我叫苦连天了。其实,谁的日子都没他难过,盛夏的天气,不是叫在大太阳底下练布库,就是连着几夜吩咐值通宵,他自打出娘胎就没遭过这种罪。 牧槿听说多铎不痛快,却是微微一笑,道:王爷要纳新福晋,主子不高兴是自然的。 喂喂,这话说反了不是额尔德克不傻,反驳道,我看是钱小姐闹得僵了,王爷一气之下才要纳的侧福晋。 牧槿道:不管怎么样,我想想办法。说着起身拍了拍袍子要走。 额尔德克抢上一步,一手揽住她腰,一手抓着她撩帘子的手,往那殷红的嘴唇亲去。牧槿双腿发软,抓着他胳膊才能站稳。他厮磨了会儿,放开她道:多惦记我些,得了空就来寻你。说完挑了帘子先出了屋去。 牧槿咬着下唇,待两颊热度退了,想了想,又回去沏了一壶茶,往东厢端去。 第四章 ♂, 屋内静谧,钱昭伏案疾书,小太监侍立在侧,将晾干的折本收拢按序叠起。牧槿在门边站着观望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茶盘放在炕桌上。 钱昭抬头,见她既不近前,也不出去,直愣愣地杵在那儿,便搁了笔,吩咐小太监先下去。她捏了捏有些僵硬的后颈,起身缓步踱到炕前,道:有什么事便说吧。 牧槿把茶盏捧到她手边,撤了托盘,低下头站在一边。 钱昭在炕上坐了,抿了口茶道:坐。 奴婢站着就成。牧槿往后退了一步,躬身道。 钱昭笑着看她,道:这边也没人来,立规矩给谁看呢。说着伸出右腕,又道,给我揉揉,酸得很。 牧槿知她手腕曾有旧伤,累了便易酸痛,忙把茶盘往旁边柜子上一搁,在炕桌对面坐了,握住她小臂,于腕骨处轻轻揉按。 钱昭闭目享受,吁出一口气,道:嗯,你用劲可比他有分寸多了一句未完,话音便低了下去。 牧槿一边捏着她的手腕一边打量她,心中忽然有些异样,想她初来时多么楚楚可怜,如今眉间虽有些郁色,可通身上位者的气派却是如此自然。 看什么呢钱昭侧着身子,微眯着眼懒懒道,不是有事要我办么 牧槿想了想道:是有件事要求福晋。我哥哥如今在门房当差,家里想叫我给他求个体面的去处。 钱昭挑眉问:哦,那你的意思呢 牧槿坐直了些,望着她道:奴婢想他能不能去伺候二阿哥,传信跑腿都做得,即便只是车马房的粗活也好。 钱昭看着她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若是不成,去城外庄子里做个小管事能行么牧槿吞了口唾沫,觑着她的脸色道。 茶。钱昭抽回手,自己轻捏了捏。 牧槿立刻站起来,端起茶盏奉到她触手可及处。 钱昭接过来,啜饮一口,微微蹙眉,道:这茶的水不好。 牧槿回道:今儿玉泉水还没送来,用的府里的井水。 虽这么批评了一句,钱昭似乎并不真的在意,把那一盏茶慢慢地饮干了,放下杯盏,然后问:你是想求我,还是求他 牧槿红了脸,答道:自然是求福晋。 谋那服侍世子的差事,求我有用么钱昭笑,还是你担心我一直与他较劲,借着这事去说话,面子上能下得来 牧槿讷讷不能言,一张鹅蛋脸涨得绯红。 钱昭道:若只是你哥哥的事,怕是求了冯千更方便些吧。我瞧着你倒是能在他那说上话。 牧槿心里虽奇怪她怎么知道,却明白现在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大着胆子道:主子恕奴婢多话,您究竟想跟王爷过下去么 经她这么一问,钱昭倒是认真思索起来,到底是一拍两散,还是现在的境况其实不差,经此一役,他大概不会旧事重提,省却了她不少麻烦。 牧槿见她似有些顾虑,便道:主子不必担心,王爷现在顶在意您。不如奴婢 钱昭抬了抬手,打断她道:这倒不急。 哪能不急,眼看那边就要进门,这位还拿在捏分寸若是新福晋温柔可亲,王爷难免会有所眷顾,就算样貌上差些,也不妨碍分他些心思去,到时候两人可不得生分了。 钱昭笑道:这样,到时候你帮我递句话去。 到时候什么时候牧槿有些疑惑。不过,只要这位肯先低头,倒不愁事情办不成。 合卺酒端到手上,多铎才看清床上新娘的模样。因今日成礼,女孩儿脸上粉搽得有些厚,眼睛虽是单眼皮儿却不小,眉毛修得细长,浓妆掩不住稚气。依礼喝了合卺酒,多铎与她并肩坐在床上,等那一干唱祝的人都退出去,他一手搭在她吉服褂包裹的大腿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琼珠。小新娘轻答。 多铎向房里伺候的丫鬟太监道:你们给她洗把脸,换身衣裳。于是一屋子人忙碌起来,有端水的,有开箱拿衣服的,也有给新娘卸妆卸冠袍的。冯千乘这功夫也帮他把那一身吉服蟒袍给换下来。 重新坐回床上,便看到新娘一张嫩嫩的小脸,在他的注视下,她低着头,耳根有些发红。他伸手抚到她脸上,用拇指轻轻摩挲那白生生的脸颊。 王爷。小太监泰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用几不可闻地声音唤道。 多铎转头,看他一脸惴惴,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前说话。 泰良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多铎听完心中一喜,脸上却不露,问:人在外头 泰良回禀:回王爷,就在院外。 多铎倏地立起,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冯千狠狠瞪了眼泰良,便小跑着跟上。 今日大喜,新房院内外灯火通明,多铎出了院门,左右顾盼,只看到一干值守的侍卫仆役,便回头问:人呢 泰良往甬路暗处指了指,道:回王爷,就在那边。 多铎心下激荡,想着待会是不是先骂她一通再说其他,这不知好歹的在他脚下停的这一会儿,就见柳树后头出来一个人,拂开头顶的枝条缓步走向他。 多铎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由远及近,灯火映着瓷白的面孔明暗不定,不由咽了口唾沫,一肚子长篇大论也随之咽了回去。待她走到跟前,抬头望他,四目相接,他想的竟是,若一耳刮子扇过来,他挡是不挡。 于是,当钱昭抬手,他便往后倾了倾,她动作一顿侧头看他,他终是不敢动,挺胸站直了。哪知她一只腴白细嫩的手只是轻轻按在他胸口,幽幽地望他一眼,道:虽是大喜之日,也别喝太多了。 多铎闻言大喜过望,语无伦次地道:哪里喝了多少,根本没开几桌,哈哈,不过是不过是后面的话不敢再诌下去,深怕说错了一个字,她又拂袖而去。 钱昭似浑不在意,凑近他前襟嗅了嗅,道:这一身酒气,不怕熏了新人。 多铎心头一热,哪里还记得什么新人旧人,低头就要去亲她,一边还说:袍子刚换了,哪有味儿不信你再闻闻。 闹什么,也不看看地方钱昭皱眉捂住他的嘴,往后仰了仰了,轻道,若是不急着睡去,陪我走走如何 不急不急,想往哪里逛,我陪着。就是他急着睡,她不急那有什么用。他想她身子重,便托着她后腰,道:你靠我身上,别累着了。想她快四个月了,却窈窕依旧,身上宽大的衣裳一罩,竟不怎么看得出孕相。 钱昭回头吩咐远远站着的牧槿:你先回去吧。 牧槿看这两人见面情形,哪里还怀疑她会吃亏,低头应了声是,便退后几步,转身走了。 多铎才想起这还跟着十几号伺候的人,太监侍卫虽不敢靠近,但都眼巴巴看着呢。于是向后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别跟着,爷就在园子里转转。说着揽着钱昭便走。 冯千心里火急火燎,心道这洞房花烛算完了侧福晋还在新房里坐着呢又不敢逆他意思,只好一边提醒一边跟上:王爷,路上黑,奴才给您照亮。 哦,对。多铎停下步子,却是从他手里拿过羊角灯笼,道,你也留下。 冯千见他走远,很是无奈,回头照着泰良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拍过去,泰良哎呦一声却不敢躲,老实站着等挨打。冯千不再动手,冷笑道:真能耐了,可是捡着高枝攀上去了。 泰良哪里敢回嘴,一声不吭垂头而立。 冯千哼了一声,吩咐侍卫们远远跟着,自己回了新房善后。 多铎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搂着钱昭,睽违多日,只觉她体息分外好闻,把脸凑过去贴着鬓边不时讨些便宜,也不见她腻烦,不由心猿意马起来,专挑那漆黑僻静处走。 这是哪里钱昭见前面已是无路,借着羊角灯的光亮,只看见一溜矮墙,忍不住问道。 多铎前后看了看,见灯光都在远处,黑灯瞎火的别有一番情趣,便道:管它是哪,左不过是在府里。累了么,找个地儿先歇歇 钱昭白他一眼,道:这杂草堆的墙根怎么歇还是回去吧。 多铎却说:我看着有道门,该是个院子,你等着,我进去瞧瞧。说着便松开她往里走。 钱昭拉住他衣袖,跟上两步,道:就一盏灯,一块儿进去。 多铎知她害怕,不免有些得意,由得她抱住自己一边胳膊。 那门并未上锁,用力一推便吱呀开了,声音有些瘆人。果然是个荒废的院子,几间屋子都是黑麻麻的,房门都落了锁,但窗户的插销却松了,一拉就拉开了。多铎跳将进去,将钱昭抱进来,提着灯笼照亮,见一屋子堆的都是樟木箱子,原来是个库房。 多铎把灯笼搁在箱子上,伸手轻轻一抹,指腹便沾了厚厚一层灰,心想这该有多久没人收拾了。回头见钱昭正四顾打量,下巴微抬,越发显得脖颈修长,待她转过来脸来,菱唇杏眼更是好看得不行。 钱昭敲了敲箱壁,声音发沉,显然是装了东西,不禁好奇道:这库房也不知是藏的什么,竟无人打理。 多铎将她一把抱起,抬脚将一只叠在上面的木箱往后移了一尺有余,把她放到下面箱子上坐了,便去脱她裤子。 这么多灰,脏也脏死了钱昭嫌恶地要跳下地来,被他一把揪住,道:脏就脏了,难道爷还比不过一件衣服。 待到两人都餍足,多铎帮她整了衣裤,抱她下地。还未站稳,就听刚才靠背的箱子喀拉拉向后倒去,轰地砸了下来,又听骨碌碌似乎是卷轴之类滚了一地。 多铎在黑暗中搂着她,一手按在她臀股上,说:准是你太沉了。 钱昭不去理他,在他腰带上摸索了一阵,问:可戴了荷包出来 他腰带两侧各佩了一个荷包,都摘了下来,道:给你。要荷包做什么 你找找有没有能照亮的东西。她矮下身去,蹲在地上捡起滚落在她脚边的一卷东西,手感像是一轴画。 他很快在荷包里找到了火镰以及一小截蜡烛,点亮了用手护住火,钱昭将卷轴移过去,慢慢展开,一看之下,不禁面红耳赤。果然是一幅画,画上一男一女,女子衣衫半解跪靠在一张躺椅上,男子一手压在女子背上一手撩起直缀下摆俯身倾向她,两人四周草木丰茂花团锦簇,此景应是在园中。 多铎摸着下巴道:啧啧,好画。 钱昭虽觉此卷烫手,却不忍扔下。这幅画用色浓艳却古雅,人物的脸部及手足线条细致柔润,衣褶方折飘举,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她迅速将画卷起,紧紧攥在手心,道:咱们回吧。这些东西,你叫人收拾了。 多铎从善如流,却在临走时又在地上捞了几轴,钱昭也不好说他。两人相携回了主院,一样的灰头土脸衣着肮脏,太监侍女都吓了一跳,忙围上来伺候。 第五章 ♂, 中秋刚过,夜风便有些凉意,廊下挂的绢灯已被当值太监熄了,黑沉沉地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牧槿正靠着廊柱发呆,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膀,骇得差点惊叫出声,见了来人,压低声音骂道:扮鬼吓人么 额尔德克拉了她离东厢窗户远些,轻问道:你怎么跟她说的他两个,这算好了 我能怎么说主子心里自有主意。牧槿不以为然。 额尔德克见四下无人,便揽了她的腰,笑道:嘿,她果然是有成算的。今儿晚上什么日子,就叫王爷把新福晋给撂下了。啧,所谓打人不打脸,以后怕有得闹了。 牧槿见他幸灾乐祸,在他胳膊上拧了一记,没好气地道:什么她要称福晋 他讶然:这没个说法,怎么叫就叫福晋 牧槿答道:王爷吩咐的。不然你跟王爷讨说法去。 他哪会讨那没趣,也不再说话,笑吟吟地对她动手动脚。牧槿怕被人撞见,又抵不过他力气,知道正房无人,便推他避到抱厦间去,因上半夜还需当值,稍稍温存一番便分开了。 亥正已过,东厢的内室却还点着四个烛台,宽敞的炕床上,钱昭躺着,多铎趴着,各捧了一轴画,细细品赏。 多铎见她还在看那一幅,便将自己手上的递过去,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瞧瞧这些。 钱昭瞥了他一眼,笑道:你那些我刚才都看过了,粗制滥造而已,远远不如。 衣裳脱干净就是粗糙了他挨到她身边,腆着脸问。 她在他发亮的前额上拍了一记,道:你就胡说吧我问你,可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多铎想了想,回道:也不一定这府里原有的。刚进燕京诸王圈房的时候,阿济格和多尔衮都收拾了些没用的东西搬来我这里放。琢磨了会又笑着说,大约也没细看,要知道是这些宝贝,估摸着也不能都给了我。 钱昭道:什么宝贝那几箱里,能有一两幅这般精致的就算不错了。 多铎见她还在看,便凑过去,倒也看出些门道,只觉得画上衣冠尚算完整的男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之意,比那些赤条条的更让人观之心痒。 钱昭见他看得认真,指着画上女人的脸,道:你看,额头鼻尖与下颚处都施以亮白,衣纹绘得如此精细优美,唐寅便是这般笔法。不知是真迹还是仿作,即便是仿画,也算难得。 唐寅是谁他问。 钱昭知他对画一窍不通,便也不厌其烦地解释:他是大明有名的才子,善诗词工书画,年轻时中过解元,不过却是因善画而闻名。 你见过他 她对着他叹口气,道:他成化年生的,死了上百年了,哪里去见 多铎笑赞道:画这样的图,这人果然不俗。继而又问,怎么看不出是原画还是仿图 钱昭道:既无印鉴也无题跋,以我的眼力,只能看出像。我爹若在,可能 多铎从未听她主动提起家里人,忍不住问:你爹在如何 她笑容一敛,回道:不如何。 他抱她在怀里,道:这么说,老丈人比你还能耐。 她沉吟半晌,方幽幽地道:我爹比你大不了两岁。侧头望他一眼又道,看上去比你还年轻些。 多铎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端看钱昭和她兄弟的相貌,就知道他那未曾谋面的便宜岳丈一定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嗯,都说女儿像爹,儿子像娘,他虽自觉长得不坏,但比她还是有不如,这么说她应该多生儿子。等这胎落地,便要她给他生几个俊小子,将来带出去往人前一站该多风光。 钱昭不知他心思早转到不相干的地方去了,见他脸色不佳,便道:不早了,睡吧。 他唤了内侍进来熄灭灯烛,搂她躺下。闭眼眯了一会儿,忽然道:明儿让人把那箱子图分了,送到各院去。每屋都往柜子里搁几轴,不就是避火用的么。 多铎做了一整晚奇怪的梦,梦中一名陌生的年轻男子邀他上了一艘画舫。画舫的舱房两侧都开了一溜窗户,窗外只看得见耀眼的水光,透明的窗纱在风中飘舞,艳阳斜照进来,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空荡荡的船舱正中只摆了一个棋盘,那人便邀他对弈。忽然,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了进来,倚在那人身边,侧头望着他笑。 然后,他便醒了,居然满头冷汗,转头看钱昭好端端地躺在身边,睡得十分安稳。他用手抹了把脸,起身趿了鞋子出了内室,向当值的小太监问: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答:回王爷话,刚过卯初。 多铎怕吵着钱昭好眠,转去正房让冯千伺候他洗漱更衣。他算是新婚,有几天不用上衙门,今日早起倒是出人意料。不知为什么,那个梦让他有些毛骨悚然,浑身不对劲,于是去布库房跟侍卫们活动一番筋骨,出了身汗才觉好些。 清洁一番后回东厢寻钱昭一块儿早饭,哪知她还没起,见牧槿在轻手轻脚地收拾箱笼便问:你主子最近都几时醒 牧槿答道:回王爷,福晋近来醒得晚,有时过了辰正才起。 可是身上不好钱昭一向勤勉,早起晨读几乎从不间断,如此反常让他有些担心。 牧槿微微笑着轻道:请王爷宽心,福晋因有孕在身才渴睡些。 多铎也笑了,抚了抚前额道:是爷大意了。 牧槿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福了福,退到一边,将南窗炕上的一个巨大的蓝布包袱抱出来,解开包袱皮,却是两件大毛衣裳。她拎起上面的一件狐狸大氅,抖开摊在炕上,抓过一把刷子顺着梳理。 多铎瞧着那白狐裘皮毛油亮不夹杂色,十分难得,便问:天还没冷,怎么把这些搬出来料理这斗篷毛倒是挺好,去年没见她穿过。 牧槿面色尴尬,不知如何问答才好。 他觉出不对,追问:莫不是今年的供奉多铎向来不理府里庶务,对吃喝穿戴只要不缺着他的,就不过问。 这这是摄政王大福晋昨儿遣人送来的。牧槿结巴道,见他倏地站起,立刻跪下解释,送东西的人说了,府里的女眷人人都有,是大福晋体恤 多铎气得额角突突直跳,看向一旁的冯千。 冯千暗叫不好,也咚地跪下,回道:王爷,确有此事。 好你个狗才敢瞒着我多铎恨得牙痒,只是左近找不到称手的家伙抽他一顿。 冯千觉得有些冤枉,伏下认罪,却说:奴才错了。只是王爷您往日不理这些,摄政王若有赏赐,按旧例都是直接入库。 多铎抓着那狐裘掷到他身上,怒气冲冲地道:怎不见这直接入了库去,给我烧了去。 牧槿见他震怒,原是大气不敢出,听见他要烧衣裳,却忍不住求道:王爷,主子本就没几件像样的冬衣,眼见天就要冷了,不如不如留下这一件两件说着声音渐小,是因看见冯千跟她打眼色。 多铎愣了愣,刚想再说,却听内室钱昭唤牧槿,是她醒了。他阴沉着脸进了里间,见她懒洋洋地倚着床围子,火气便下了大半。 说什么呢,大清早的那么吵钱昭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双脚放到地平上,由牧槿给她着鞋。 牧槿不敢回话,低头伺候着。 多铎只得道:外面有两件皮袄子是给你的。 是么,拿来我瞧瞧。她道。 多铎点了点头,冯千便去外间抱了那两件大毛衣裳进来。 钱昭抚着白狐狸皮子,笑道:摸起来挺有趣的。 多铎见她喜欢,便也不能提烧衣裳的事,坐到床沿伸手将她揽在怀里,道:昨儿我梦见你了。 她抬头看他,问:哦,我什么样 他看她目光盈盈娇柔似水,心也软了,自然不说他被那梦境给吓着,轻道:是你小时候,看不清模样。 她伸手抚他肩膀的衣褶,道:怎做这样的梦呢。 他低头在她颈窝里吻了吻,柔声问:饿了么想吃什么 钱昭想了想,回道:倒没有特别惦记的。让他们多备几样,待会一桌子吃食摆上来,总能吃饱便是了。很是平常的一番话,而今听在他耳中却似乎另有深意,是不是不与他一处用饭,她便连吃饱也不能了。 多铎睨了眼冯千,命他去吩咐厨房,自个坐在炕上,一边吃茶一边看她盥洗梳妆。她今儿换的若竹色妆花袍子,十分衬她肤色,就是腰身显得有些小了,应该不是最近做的。相较这件袍子,那簇新的茶色坎肩就逊色得多,灰扑扑的,就用赭色缎子包了边,连衣扣也是半点花巧也无。多铎端着茶盏,望着她的目光阴森起来,那精致的袍子是从摄政王府带回来的吧,原来他便是依这样的喜好打扮她 钱昭收拾停当,回头看他,疑惑地问:有烦心事 多铎一怔,搁了茶盏,牵起她的手笑道:是在想些事,没什么要紧的。先陪我吃饭,饿了一早上等你。 钱昭微笑,并不追问。 两人去了正房用饭,多铎心不在焉,吃了两个饽饽就停了筷,倒是钱昭胃口好,喝了两碗粥,水煮蛋素馒头与酱白菜各用了一些。 多铎等她吃饱了,才道:兵部的题本昨儿送过来了,你帮我瞧瞧。 钱昭睨他,拿了牧槿递上来的巾子擦手,说:那些我又不懂,你不是一向自己看的么 他抓住她一只手揣怀里,抚摸着道:都是些屁事,不懂没关系,瞧着瞧着就会了。 她抽回手,端坐着望向他:你又跑去哪里顽 他哪里是想玩,无奈地道:衍禧郡王罗洛浑在四川军中薨了,灵柩这两日运回来了,我去他家里看看。说到此事他伤感起来,他才二十四岁,论辈分还是我侄孙。 钱昭道:乱世博功名,哪有多少长命百岁的。 多铎摆手道:你不知道,我七哥饶余郡王三月里也去了。就不知我寿数如何,你得对我好点。 钱昭知他只是撒娇,却不免有些难过,抚着他脸道:怎么是对你好他二人现下如此,恐是天理不容,不知会得何种报应,而她心底竟完全无惧,倒也奇怪。 多铎让冯千把题本都给她摆到炕桌上去,道:帮我应付了那些东西就是好了。你先看着,累了就歪一会儿。说着便带人出了屋去。 多铎没有立刻出院门,径直去了东厢坐着,过了一盏茶功夫,吩咐冯千道:派个人去正房,把那个丫头牧槿给爷叫过来。小心些,别惊动了福晋。 牧槿进了屋,见多铎在背光处坐着,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心里打着鼓,行礼之后便在一旁站着,等待示下。 多铎转着扳指,命令道:把你主子箱笼打开,衣裳首饰都拿出来。 牧槿听他语气冷硬,不免腹诽,在钱昭面前装得倒好,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对着下边人又是这副样子。虽这样想着,却也不得不依命行事。 钱昭的衣饰不可谓不多。但旧日在豫王府做的那些袍子,不是蓝就是灰,幸亏钱昭颜色好,丫鬟的料子也穿出些妍丽来。在摄政王府不过几个月,却裁了春装夏装十几套,用料无不是出自南京苏州织造的上品,而光妆花纱的夏衫就有五六件之多。金银头面钗环之类,大约装了两匣子,摊开来看颇有可观之处。 多铎捡起一根金累丝嵌红宝蝙蝠簪,端详良久,问:她月例多少 这话却不是跟牧槿说的,冯千本是垂头站在下首,听他问话,硬着头皮上前,答道:回王爷,福晋一直随着您跟前伺候的老例 多少他将簪子扔回木匣,冷冷问。 额头沁着汗,却不得不答:一两二钱。 多铎看着他冷笑了声,道:叫裁衣裳的婆子进来,给福晋量了尺寸,先做八身秋衣。再去库里寻好的皮子,把冬季的袄子袍子都备起来,做好了先拿来我看。 冯千低头应是,心里却极不安。他跟了多铎十几年,很明白他的脾气,若是他将自己训斥一顿,这事就算过去了,但要是像现在这样掐脖子似的不骂不罚,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只是这件事也不能赖他啊,钱姑娘无名无份,份例供奉如何能越了规矩,况且她跟着多铎起居,也不会短了什么。只是摄政王府如此大方,寄居的侍妾还真当正头福晋似的供起来,倒显得这边小气了。如今王爷正是热乎的时候,心尖尖一般捧着,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疏忽,做奴才的不能体察上意,便大大有罪了。 多铎出门前道:把那些东西都给我打包了丢出去。 牧槿嘀咕道:那福晋明儿穿什么啊。 多铎噎了一噎,才说:等新衣送过来再扔。 罗洛浑的府第在宣武门内的石驸马大街,格局不大,正殿是八旗进京圈房之后才修的。郡王府如今办着丧事,到处挂着白幔,多铎来祭,因罗洛浑的儿子年纪还小,便由他的弟弟喀尔楚浑在外迎接。 在灵前祭奠之后,嫡福晋佟氏全身缟素,在正殿回礼。罗洛浑没有妾室,只有这一位福晋,夫妻两个感情甚笃。多铎却不怎么喜欢这位嫡福晋,只因她十分善妒,不容丈夫纳妾也就罢了,连平时玩乐也要管束。 佟氏也不过二十来岁,肤色泛黄,肿着眼皮,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厉害。她请多铎在偏殿坐了,亲自端了茶上来。 多铎可怜她,道:你家大阿哥的旨意过些日子就下来了,只是他年纪还小,估摸着会先册了世子,等大些再袭郡王位。 谢豫王爷记挂我们孤儿寡母。佟氏眼泪扑簌簌地掉,道,摄政王大福晋刚才过来祭了我家王爷,这会子要走,容我去送送。 多铎见不得女人哭成这样,便道:嫂子来了么我倒是正巧要与她说些事儿。 佟氏便带他去见了摄政王大福晋,知趣地退出去,留他叔嫂说话。 大福晋见他气色不错,笑道:你昨晚上洞房花烛,这会儿精神倒好。新娘子可合你意 多铎早忘了这回事,现在想起来,尴尬一笑,道:呃,还好,谢嫂子关心。不过就是个侧福晋,我想过些时日娶继室,才是正喜事。 大福晋讶道:继福晋你看中哪家的姑娘了 多铎笑回道:不是在旗的。我出征的时候不是让她住你们府里了吗还要谢嫂子帮我照顾她数月。 大福晋惊得一下站起来,指着他道:她那女娃是汉人,你怎么能娶她做继福晋,你你不是疯了吧 嫂子放心,这事我想好了。以前我娶妻都是他们说是谁就是谁,而今总要让我自己做一回主。我都三十好几了,就想过点舒坦日子,谁要敢挡着,就别怪我不客气。多铎喝着茶,神色轻松地道,摄政王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去跟他说,定是能应的。 大福晋看他脸上虽笑着,眼底却冰冷,让她有些心惊肉跳,抚了抚胸口道:嫂子不是管你,但这事还是再商量。你这样不管不顾的,没得让你哥为难,让那些和你们兄弟做对的人称心。 多铎笑着点头道:嗯,还是过些时日,待我将事做周全些。她如今有孕了,怎么也得等孩子生下来再办。 大福晋又是一惊:她怀上啦 是。多铎瞧她神情便晓得她是果真不知,送来的两件大毛衣裳却明显是给孕妇穿的,此中情由不言而喻。 大福晋忧心忡忡,也不让他送,自行回府去了。多铎送她上车,便乐呵呵地回家去,寻思着与钱昭一块儿吃午饭。 第六章 ♂, 多铎回了主院,见泰良在廊下迎候,问道:福晋在做什么 泰良躬身为他打起布帘,答道:回王爷,福晋在屋里看书呢。 哦,用过饭了么他边走边问。 泰良跟在他身后轻声回道:福晋一个时辰前用了些点心,吃了块枣泥馅的月饼,这会儿还未传饭。 多铎满意他伺候用心,点了点头,进得西次间,见钱昭坐在前檐炕上,靠着窗边墙,背后垫了两个大靠枕。 她只望了他一眼,说了声你回来了,便又低头去看她手上的书。 对面条案上堆着折子,他问:题本都批完了 她头也没抬,回道:我看了,不太明白,都放着呢。 多铎不以为意地道:那就先传饭吧。他随手翻了翻,发现她说是放着,却都在笺纸上细细写了概要,夹在每折末页。 我不饿。她回道。 多铎见她眼睛都离不开书页,不知看什么如此入迷,便上炕去抱了她过来,一手按在书上。她十分不满,皱眉瞪他。他夺过她的书,看了一眼,是什么泰西水法,搁到案上,道:你知道所谓题本都是各部例行公事,翻不出什么花样。 她不知他用意,挑眉看着他并不说话。 我就每本写上知道了,交差了事如何他笑着说。 钱昭道:不是这么用的,你要是同意题本所报,就写如拟即可。 哦,那就听你的,都写如拟。他握着她的手,用拇指摩挲她掌心,随口道。 钱昭无奈,让泰良抱了题本过来。因已有概要,两人参详,小半个时辰便批完了。多铎命传饭,也不挪地方,就摆在炕桌上。 钱昭吃饭细嚼慢咽,却神色平淡,偶尔蹙眉,远没有刚才看书那么欣悦满足。 他于是问:不好吃么 她瞧了他一眼,说:凑合。 他看着一桌子菜,荤素皆有,口味倒是的确平淡,放下碗道:你有孕在身,别饿着自己,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钱昭舀了一勺豆腐汤,道:你家厨子来来去去就只能做这几样。就说这豆腐,取石膏豆腐和蟹粉一起煨了做成羹,或者用卤水豆腐切块煎一煎,糖醋调味做一味煎豆腐,哪怕是拿些肉末红烧了也行呢。可你看,哪回不是这么清汤寡水的。 多铎笑着说:以前寻过一个厨子给你做南方菜,也不见你满意,不就打发出去了么。 钱昭奇道:我怎不知 多久之前的事了。他本意也不是旧事重提,她不记得就算了,正好要将他决定的事跟她提一提,便向她道,昭昭,我把府里的吃穿用度交给你管怎么样 钱昭睨了他一眼,道:没意思。 那你想管什么 她笑道:防卫调度。 他头疼,搂着她哄道:侍卫们都支着朝廷的俸禄,你先帮我把银钱进出人事赏罚管起来。还有个烦心的,二格格从小没娘教养,到如今也没个女孩儿样,年底就要出嫁了,我也拿她没辙。这府里连个主事的女人都没有,你就不能帮帮我 钱昭半信半疑,问:自个女儿你不管教 找了多少嬷嬷教规矩,都被她赶跑了。女孩子家,打也打不得,骂了又不听,能怎么办对于这个女儿,他也的确无奈。固然不喜欢她母亲,但自己的孩子总是在乎的,他就两个女儿,自然比儿子们多些疼爱,要什么给什么,但至于说管教大格格还好,就是这个小的,真不知是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坏脾气。 钱昭经不起他软磨硬泡,道:管她也可以。只是,我不能拿你女儿怎么样,但是她身边的人 他爽快应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就是二妞,你也不用忌讳打骂,总要叫她知道规矩 多铎性急,钱昭干脆,既然有了决断,饭毕就叫冯千来与她交割。多铎两任正妻都来自草原,掌管内宅就跟放牧一般豪爽粗疏,随着他日益位高权重,这种随心所欲就越来越不合时宜。当这两个女人故去之后,本来主持家务的应该是位分最高的侧福晋,可惜这位侧室的不靠谱更甚于前两位。入关之后,王府内务愈加繁杂,他只能将此事交付内侍,起码在冯千料理下,一切按部就班,没出什么乱子。 调支钱物以何为凭钱昭坐于炕上,手里捏着个桔子,向站在下首的冯千问道。 冯千强笑着回道:凡举银钱家什出入皆需对牌。奴才这就将对牌匣子取来。 不必。钱昭摆手道,你给我刻两枚章子,以后调钱调物都用盖了印鉴的明细单子,一式两份,两边各存一份。各处管库也须有私章,出入核对明白后戳记画押。至于你的对牌留着便是,凡是王爷要的东西,凭对牌皆可支取,事后补上单据。说完她看了看坐在炕桌另一边的多铎,问道:王爷以为妥当么 多铎指了指她手里把玩的桔子,说道:剥了我吃。 钱昭一愣,抱怨了句:不会自个动手么说完却靠着炕桌,将手里的桔子剥开,掰了数瓤递给他。 他不接,就着她的手指将桔肉吃进嘴里,赞道:不错,挺甜。说着,他忽然指着泰良又道:这小子当差挺尽心的,我给他升一级,专门伺候你如何 钱昭吃着桔子,笑道:升赏倒也算了,但还是让他跟着你吧,省得往后我找你连个递话的人都没有。你让耿谅过来给我办事就行了。 他应道:听你的。 泰良喜不自胜,立刻叩头谢恩。冯千躬身听着,脸上的微笑差点挂不住,他两个徒弟,这就都折了。 午睡过后,钱昭本想去院子里散散步,多铎却要她在屋里坐着。然后,她便见到了他的妾室们。 记得几年前,她定亲之后,父亲请来女师傅教她管理家务孝奉亲长,她认真学了。可当女师暗示如何调教妾婢,她却极之不耐,她怎会嫁去这样啰嗦的人家。 可如今 她无奈地回头看多铎,见他四平八稳坐着,捧着盏茶,装模作样地吹了吹,扫了眼女人们,道:都来了。见过钱福晋,以后她是你们主母,凡是家里的事,都要问过她,切不可自作主张。 女人们都大吃一惊,有两个盯着钱昭,目光凶狠近乎吃人,但却没有一个敢当面撒泼的。钱昭暗叹了口气,不知他做过什么,他的妾室们都这样怕他。 其中有一名秀丽的少女,年纪不过十五六,一双长长的凤眼蓄满泪水,似乎一眨就会夺眶而出,她咬唇看着钱昭,一只手抓着侍女的胳膊微微颤抖着,这大概就是新嫁的佟氏侧福晋吧,真怕她站不住。 多铎见她们虽不敢闹,却一个个满头满脸地不服气,面色就有些不好。钱昭倒是坐得住,好整以暇,端看这如何收场。 却是庶福晋格佛赫站出来,柔声请了安。 钱昭毫无准备,多铎早就让人备好了赏赐,泰良便递了荷包给她。格佛赫笑着收下,退了回去。 其他几人到底不肯低头,僵到最后,也只能草草散了。 女人们从主院出来就都按捺不住。新福晋佟氏年纪小,哪受过这般委屈,哭得昏天黑地被侍女搀着才能走。 另一位庶福晋佟佳氏骂骂咧咧:贱妇看那模样就是个妖孽,也不知道给王爷吃了什么药还福晋呢,呸我看得找萨满师来收了她才好。见格佛赫神色冷漠转身就想走,忍不住冷笑着嘲讽道,就你惯会见风使舵真不要脸,见着个卑贱的汉女都能跪下去讨好。 格佛赫忍无可忍,轻喝一声,道:你就闭嘴吧侧福晋自王爷漠北回来便禁足,你少找点事儿会死么说完也不去理她,径自回自己院去。 王爷是掌大权的人,说一不二,逆他意思从来没好处。科尔沁蒙古来的侧福晋因得罪过钱昭,被关在自个院子两个月了,一步都不能出,又有哪个敢说王爷不是。想她佟佳氏虽是满洲正黄旗,不过是寻常人家,跟了王爷,家里才混上个佐领。就这也敢给主子爷脸色看要论谁有本钱闹上一闹,倒要数那个哭得泪人一样的小佟氏,她父亲是汉军镶白旗固山额真,王爷的臂助。可她敢么不是也只能哭鼻子抹泪把苦水往肚里咽么。 格佛赫老姓瓜尔佳,与一等伯石廷柱是远亲,她自知出身不显,为着儿子和娘家,都得小心伺候多铎。至于说最后谁能占了继福晋的位子,与她又有什么关系。莫非主母出身大家,她还能沾什么光不成 她想那前头皇上的麟趾宫贵妃如今的太妃娜木钟,原是蒙古林丹汗的遗孀,说白了也就是部族败亡的女人,谁比谁高贵。八旗与林丹汗打了多少年仗,最后先皇自己加上郑亲王礼亲王把林丹汗的寡妇们都娶了,不过是为了部众人马。 然此一时彼一时,八旗而今占了燕京中原,自然不愁那一千两千户兵丁,爷们要的不就是财帛美女了么。江南漠北都撸了一圈,终于寻着个绝色,王爷喜欢再平常不过了。便是其他王公大臣,哪个不是家里头享用着南边掳来的汉女。只是自家王爷向来与众不同,比之他人稍有出格罢了。 等女人们散了,便是多铎的几个儿子来请安。他共有六子,除第五子多尔博过继摄政王多尔衮不在列,其余都站在下面,最大的十二,最小的不满两岁。 相较于他那些妻妾的不驯,他的儿子们则乖顺得多。多铎介绍钱昭将是他的继福晋,要他们以后敬重嫡母云云,少年们垂首恭听,便连两岁的幼儿也在乳母怀中敬闻训诫。 继母的职责来得突然,钱昭仓促之下有些头疼,无奈地坐在一旁,正好观察这些孩子的神色反应。他们之中,以世子居首,依序而立。长子因庶出,反而站位靠后。这两个都是半大少年,世子多尼老成,进来时看她一眼,之后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长子珠兰却是小孩心性,瞅空就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接下去两个是六七岁的孩童,在父亲面前有些战战兢兢。再看最小的那个,吃着手指,倒是怡然自得。 咬手指的习惯不好,弟弟也常犯,总是要不厌其烦地纠正。 多铎清咳两声,碰了碰她手肘,钱昭才回过神来。他望着她,示意说点什么。钱昭有些恍惚,勉强打起精神,向两个大的问道:平时都有什么功课读什么书 珠兰讷讷难言,还是多尼回答:我们上午须学一个时辰满文,一个时辰汉书。如今已读到孟子。下午则习骑射。 钱昭点了点头,道:你们不需科举晋身,便不用习时文制艺,四书五经通读即可,省却那些力气,多看些经世济国的书才好。 珠兰似懂非懂,多尼只觉与平日所知大有出入,心道,怎么经史不是经世济国的学问么 钱昭说完才觉自己管得太宽,他的儿子哪里需要她操心,今儿不过让她见见人而已。她就是以前带了两个弟弟,见着男孩子,总忍不住教导一二。于是自嘲一笑,又问两个小的是否学了千字文,伺候的太监却代答,阿哥们还小尚未开蒙。她心道,看模样当都超过六岁了,怎么还会小,钱旭三岁即识字,五岁便能背幼学须知。心中虽不以为然,倒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让牧槿将多铎准备的见面礼派了。 多铎见她脸带倦意,就让儿子们各自散了,只单独留下多尼,嘱咐勉励几句,才叫他回去上课。 钱昭想起幼弟难免闷闷不乐,发了会儿呆,拣起手边的一本书来读,倒是把心浮气躁给压了下去。多铎看出她心绪不佳,却不知情由,也不知道如何开解,外边又须会客,只好留她独自待在房中。 晚上回来已是戌正,他稍喝了点酒,因怕味儿熏着她,便去冲了凉才进屋。 西次间点着三盏灯,煞是明亮,钱昭已换了寝衣,牧槿正给她打辫子。见他回来,她抬头一笑,问:忙完了 他只觉那笑容甜蜜,十二分地满意,在炕桌另一边坐下,不答反问:你晚间在忙什么 她指着炕桌上摊着的册子道:冯千让人送来的。我先看看器物家什,有否需要添补的。 他瞧了眼那一堆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毫无兴趣,道:这么晚了,不如咱们先歇息。其实哪里是想睡。 钱昭低头继续翻着,间或提笔圈记,道:就快弄完了,你要累了便先歇着。 多铎盯着她看,瞧她两颊丰润,光滑如剥壳鸡蛋,心道女子有孕之后便会胖些,肌肤色泽竟比往日还好,尤忆昨晚,触感也颇佳。 牧槿给她松松编好发辫,向他福了福,退到外间去候着。 他站起来,慢慢踱到她身后,见她伏案前倾,那寝衣之下,腰臀间弯弯弧线,圆润似桃,不由喉咙发干,探手去摸。哪知她忽然回头,对他道:你来看这个。 他吓了一跳,便只搂了她腰,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她摊开两本册子,指着其上几行字,道:府中竟有这许多衣料,各色妆花闪色织金罗缎,加起来恐有上千匹,都在库房堆着。丝织料子,放久了不是虫蛀就是变脆泛黄,不如都拿出来放到各院做衣裳。 多铎早忘了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只想着,原来家里有这么多好东西,竟还亏待她至此。 钱昭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绞纱只能等明年开春才能用了,倒是正好可以裁些罗衣。还有,我看有几匹石青色暗花云缎,可以给你做两件秋袍。 多铎抱怨道:不能给选些鲜亮的颜色么。不是石青就是鸦青,要不就是墨灰酱紫,爷就只能穿这么黑沉沉的一身,多闷 她不由失笑:你多大人了,难不成还跟你儿子们穿一式的么再说你穿深色,既庄重又威武。你觉得不好么 他听她说庄重威武云云,便有些得意,说:听你的便是。 钱昭虽如此说,却想着他既想鲜艳些,不如给他选那幅宝蓝妆花遍地金缎,还有一匹柳黄色织金蟒缎也可配。 多铎鼻尖蹭着她颈项:别老想着伺候一大家子人,这会儿不如想想怎么伺候我。 她按住他肩膀往后仰了仰,道:别闹,明儿一早还起来去瞧你那二闺女,今儿就让我歇歇。见他不肯罢手,便贴着他耳朵轻道,明儿晚上成么 这事他可不乐意跟她商量,今晚累了推明天,明天她可能又捧着书不能放,那泰西水法有六卷,都被她翻出来了,在架上等着呢。于是也不说话,就专心服侍她,见她脸蛋儿红红的,气息有些急,便解了她两颗襟扣,依旧吻上去。 钱昭只觉嘴唇肿痛,身上发热,勾着他的脖子由他抱着进了内室。有孕之后似乎更受不得撩拨,只是体力不济,一回合之后便累得动弹不得,更没力气起身继续看那账册。 事毕她窝在他怀里,懒懒问道:你那女儿,会说汉话吗 多铎细想了想,回道:大约是不会。 她在他胸口捶了一记,道:瞧你给我找的事 明儿让泰良陪着,多带些人。他抚着她的肩膀,道,再叫额尔德克点几个侍卫跟着。 她一时无语,这是他女儿呢,还是洪水猛兽 第七章 ♂, 解下大襟嘴上的巾子,抹了抹眼角,苏勒觉得精疲力竭,也顾不得仪态,就在石阶上靠着门槛坐下。她不无伤感地想,自己已经老了,不如回辽阳老家去,跟着儿子们在庄田上过日子,这一辈子也算善始善终了。可是格格还没出嫁,又如何舍得下她 她心神恍惚,直到浩浩荡荡的十几个人走到跟前才有所察觉。 你是什么人 她立刻起身,抬头望了眼来人便低眉颔首地答道:回福晋话,奴才是二格格乳娘,名唤苏勒。其实她心中明白,这位美人并非正经福晋,但既然王爷放了话,阖府的用度又捏在她手上,当然得恭顺,自己何曾有不识时务的本钱。 钱昭点了点头道:哦,原来是乳娘。你们格格可在 苏勒打起精神,回道:格格在屋里。只是早上底下人服侍不合心意,这会子正发脾气。 钱昭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她前日在内城纵马撞上了大学士冯铨的官轿,冯某伤了一条腿,多铎知道后便将她禁足。大约因为不能出府胡闹而迁怒他人吧,瞧这乳娘脸色也不大好。她于是道:王爷让我瞧瞧她,你领路吧。 苏勒忙答应了,躬身走在前面,却边引路边道:二格格是爆炭性子,福晋如今有孕在身,当要千万小心,别叫冲撞了 钱昭听她罗嗦颇觉好笑,挑眉道:知道了。 待进得院子,见宽敞的里院空空荡荡,只在檐下有一口积水防火的大铜缸,她以为这位格格如此凶蛮,当会置一排兵器架子,闲时耍刀弄枪玩儿。 廊下站着两个小丫头,都剃了头,做男孩打扮,她们见苏勒领人进来,立刻上前打起帘子。钱昭皱了皱眉,跨进屋去。一入明间就闻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骚臭味,她以手掩鼻,随着苏勒转进西次间,只觉那臭味又重了几分。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见一头半人高的狗蹿将出来,冲着她狂吠。 钱昭被骇得脸色发白,倒退两步。她最怕这种活物,何况此狗体型硕大,毛色灰白相杂,像狼多于狗。 苏勒也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挡到她身前,若是她有个长短,这屋子下人焉有命在牧槿知她害怕,从身后托住钱昭,半搂着她安慰道:福晋莫慌,不过是一条狗。 一名侍卫从后跃出,掐住狗头将它摁在地上。 苏勒急喊道:格格,乌珠怎么没栓在里面 少女喝道:我的狗爱放哪放哪,今儿就想叫它出来遛遛狗奴才,快放开 侍卫充耳不闻,只等钱昭示下。他受多铎指派跟随护卫,职司所在,哪会受他人指使。 钱昭惊魂稍定,看着地上兀自挣扎吠叫的狗,终于明白这一屋子臭味是哪里来的。她呼出一口浊气,低声吩咐耿谅,立时有两个太监上前将狗绑了拎出去。 二格格见爱犬被捆走便急了,冲上前道:你们把我的乌珠弄哪去 钱昭这才能好好打量她,发觉她长得颇像多铎,细长眼薄嘴唇,眉眼相距较宽,脸型也相似,只因是女孩稍显柔和圆润些。她目光不善,气势汹汹地挥开阻挡的侍女,钱昭带来的两个婆子便一左一右地架住她。 格格叫什么名儿钱昭望着她问。 我知道你,你是我阿玛掳来的。贱女人,叫你的奴才放开我她挣脱不开那俩孔武有力的女人,兀自踢蹬着。 钱昭不去理她,命人将窗户都大开了通风,待侍女放下毡垫抹了炕桌,才在炕上坐了。牧槿随身带了茶壶茶具,奉上一盏温水让她解渴。 苏勒上前轻声解释道:福晋勿恼,格格见了谁都这般,并无不敬之意。格格小名阿噶,王爷给取了汉名叫雨霖。 钱昭点了点头,又问:格格一早火气就这么旺,嬷嬷可知是为了什么 苏勒见瞒混不过去,只好答:回福晋,格格要出门放鹰。奴才见今儿日头大,便不让她去,格格是跟奴才发脾气。 钱昭心道,都入秋了日头大些有什么,看这位二格格暗沉的肤色与晒红的两颊,恐怕一整个夏天都没少往外跑。 二格格喊道:苏勒不许跟这贱女说话 苏勒听她直呼其名,伤心地红了眼,委屈地道:格格这般没规矩,都是奴才的错,没教好格格。这也没脸在府里伺候了,格格念在奴才奶大了你,赶了奴才回辽阳吧 二格格涨红了脸,说:嬷嬷急什么,我骂那贱女人,与你有什么干系 钱昭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砰地一声吓了众人一跳,只听她冷声道:够了你这丫头开口闭口都是脏字,哪里学来这种下三滥的说话腔调学便学了,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可见脑子里是空的。你看我今儿带了人来,应知是你阿玛意思,还这般上串下跳顶撞于我,便是不识时务。如此既蠢又笨,若不是有个当王爷的亲爹,怎么嫁得出去。 二格格一张脸由红变白,气得眼泪掉下来,道:你,你敢骂我她见自己平时威风八面的侍女太监都萎缩在后,只得向苏勒哭诉,嬷嬷,她骂我 苏勒瞧她委屈成这样,哪里不心疼,向钱昭道:福晋不可如此说,格格是王爷嫡女,身份贵重。 钱昭冷笑着睨了她一眼,问:我哪一句说错 苏勒被她瞧得心寒,纵然她句句都错,也不敢顶撞,垂首退下。 钱昭又看向二格格,道:瞧你这模样,出去说你是王府贵女,恐怕没人信。你从辽东来了燕京,也该改改这乡下脾气,便是被当作村姑养大的,如今也是郡主之尊,贞静温婉不指望了,总得像个姑娘样子。否则等出了门,你阿玛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钱昭知道她失之教养,又没读过什么书,便如何俚俗如何骂,实是怕她听不懂。 二格格本来就不是口齿伶俐的,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气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苏勒也涨红了面皮,虽觉不妥,但也反驳不出。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狗只惨叫的声音,二格格才惊道:你把我的乌珠怎么了 钱昭移步窗前,示意她也过来看,只见几个太监将被绑缚的狗压在一只大木盆里,正往里添着澡豆。 二格格虽见爱犬无性命之忧,却恨极钱昭骂她,可如今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了,心中郁愤难当,竟趴在窗台上尖叫起来,经久不停。 钱昭从不知小孩会如此歇斯底里,头痛之余,心道,如果这是她的女儿,立马就锁到黑屋里去,不,要是她生的,生下来就直接掐死了事。 她踱到院中,拾起水瓢,从桶中舀了半瓢滚水,朝狗屁股上淋了少许,那狗立刻哀嚎起来,声音之大硬是将二格格的尖叫给比了下去。 二格格含泪噤声,呆呆地看着她。 钱昭已不耐烦,眯着眼道:你要不想今儿中午吃沸煮狗肉就给我闭嘴 二格格许是被吓着了,又或许是喊累了,终于不再叫。 钱昭将水瓢递给太监,向苏勒道:伺候格格沐浴更衣,我午后再来。又跟带来的管事嬷嬷吩咐,在院子里头造个狗房,不准那狗进屋。将格格房里的帐幔被褥全换新的。说完便领着人回主院去了。 钱昭在院门外碰见常朝回来的多铎,他揽着她进去,问道:如何 她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好大一条狗 多铎哈哈大笑:那狗是我送给二丫头的,你没宰了它吧 钱昭白了他一眼,道:你不请人好好教她礼仪也不叫她读书识字,就知道送鹰犬,这是把女儿当什么养 我哪知道女孩儿想的什么。她不肯听教养嬷嬷的,也不乐意学书,我瞧她成天闷闷不乐,送她个狗,她倒是顶开心。他把手一摊,似乎此事半分错都不在他,接过冯千递来的湿巾擦了擦手,又道,我前些天见她时,她头上不戴首饰,穿得也不鲜亮,你看是不是需要好好打扮打扮 钱昭却道:我今日见她使的小丫头都剃了头,跟太监似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他回道:这却是我八旗之俗,不管男女从小都需剃头,待女子许嫁之后方开始留发。二丫头也是去年才留的。 怪不得看二格格的额发这样短,乱蓬蓬的只用脑后的头发梳起盖住。真怪丑的她说着又打量了一番他的秃脑壳,喃喃道,是为了骑马时不遮着眼睛么 多铎被她瞧得有些别扭,道:大约是吧。女子剃头的确不好看。 她扶着腰走进内室,打了个哈欠,道:我下午再去看她。她婚期定在何时不好好拾掇一番,怕你女婿将来恨你。想了想又笑了,说,不过能尚郡主已算幸事,哪敢诸多要求。 却是冯千在一旁陪笑道:福晋不知,二格格封号去年赐下,却是县主。 钱昭一怔,转出来向多铎问道:为何不是郡主亲王之女又系嫡福晋所出,怎么需要降等 多铎也愣了,他对女儿的封号一无所知,大格格出嫁时好像连县主都未给,似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于是道:这事儿,朝廷应有定例。 钱昭望着他,冷声道:什么定例男孩也就罢了,女子一生尊荣便即在此。你为亲王,又是皇帝亲叔,如何连这等应得的体面也没有其余王公呢,比如郑亲王,他的女儿是何封号不是他们欺负你吧 他哪是受欺负的性格,被她一激,觉得自己也许真是受了蒙蔽,心里窝火,当下决定道:我去寻他们闹个明白。定不能委屈了二丫头 钱昭抚着他脸笑道:这就对了。 院子里咚咚锵锵地做着木工,二格格嘟着嘴对着一桌子饭菜生闷气。 苏勒劝道:好格格,用饭吧。下午福晋还过来呢,好歹吃了东西才有力气。 别提那个女人,她就是个妖怪。二格格一拍桌子站起。 苏勒把盛好的饭碗捧到她面前,笑道:是是,您就当给王爷些面子,别与她为难。 二格格还是觉得气难平,身边惯用的侍女太监都被调走了,给了她几个面目可憎又不听话的下人,幸好还留下了嬷嬷。 苏勒一边给她布菜一边道:其实她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不让乌珠进屋。格格想与它玩,去院里便是。管着家务也不小气,这不叫人送来这许多衣料给您裁衣裳 二格格之前嚎了好久,确实饿了,捧起饭碗道:嬷嬷就知道这些小事,谁稀罕她讨好又不是我额涅,凭什么管我。 苏勒叹气,也不再说话。 如此吃完饭,外头的狗房也造好了。乌珠围着那松木造的新窝转了几圈,不甚喜欢,无奈被关在外头进不了屋,怏怏地伏在廊下。 小院沉寂没多久,忽然又进来一批人,闹闹哄哄的。二格格凛然起身,惊道:那个妖怪来啦 苏勒听出她话中惧意,心中暗笑,道:奴才出去看看。 却不是钱昭,而是府中杂役送了一批菊花盆栽来。二格格听说要在她院子里放花草,恼怒道:我最讨厌这些,都搬出去 管事太监低头装没听见,向苏勒道:福晋说重阳快到了,府中也需摆设应景,采买了好些盆菊,都要布置起来。 苏勒点头说:你去忙吧。便扯着二格格回里屋去,她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格格你好歹忍忍。不就几盆花儿 结果却不止几盆,院里被撬掉了几块青砖,培土栽下了一株正当季的金桂,香气扑鼻。乌珠不停打着喷嚏,却十分喜欢菊花,啃了几朵名种,被管狗太监牵到狗房外栓起来,只留了三尺长的链子。 因养了花,说是怕虫子进屋,便连窗纱也糊了新的。 只过了大半天,住处就大不一样,二格格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苏勒却觉得有了花草显得挺热闹,还用手指抚着窗纱,自言自语:真是透亮,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纱孔这样细。 钱昭午睡过后处理些杂事,申初才来。二格格等了一下午,这时有些泄气。钱昭看她身上穿着姜黄袍子外罩栗色坎肩,忍不住皱眉,这父女两个的喜好要能换换就好了,于是问:料子挑过了么 二格格本不想理她,到底忍不住,道:谁要像你穿得那么妖里妖气。 钱昭看着她笑道:你明白妖是什么意思妖乃妍丽美好,不读书自然不知三苍,这不怪你。 苏勒听她一口满语流利异常,便是掉书袋也无滞碍,温言软语却句句带刺,倒觉得此女真当得起一个妖字。 二格格哪里说得过她,气鼓鼓地道:别以为我不懂,你不就是夸自己长得好看么 钱昭笑着抢白道:你真知道什么叫好看 二格格大约明白她是说自己丑,又一直被她盯着看,不禁气血上涌,小脸涨得绯红。 钱昭不再逗她,吩咐道:让量身的婆子进来伺候。 二格格犟道:我不要做新衣 钱昭示意婆子们带她去内室,然后道:你嫁衣也该做了,总不至于到时候借大格格的吧。 二格格被左右挟持,没奈何,只得听人摆布。量身的时候要脱了外袍,本不想她看,却见四周数名健壮的婆子侍女,便将赶人的话吞了下去。 钱昭见她虽年幼,身段却高挑,胸臀饱满,曲线玲珑,只可惜一张脸缺些修饰,举止打扮有待调教。忆起昨日见的侧福晋佟氏秀美得体,便道:以后让佟氏与你多说说话,她是你们旗人家的女孩儿,只比你大两岁。 当晚,各式镜子搬进了二格格屋里。一面硕大的铜镜取代了梳妆台上的原来的小圆镜,最显眼的还数价格不菲的玻璃穿衣镜,在明间次间各摆了两架。 第八章 ♂, 钱昭很少在题本上拟写自己的意见,她不懂的太多,所以珍惜读每一本折子的机会,通过那些部院臣僚的陈述与建议,大约能够窥视清廷的治政方略。其中理藩院的文书让她觉得最为有趣,大明并无此衙门,满人专设该部为掌蒙古事。 一般理藩院的题本皆为满文,地名人名长而拗口,她常需要反复读上两三遍才能勉强看懂,但其中关窍却是全然不明白。直到傍晚时分,她还在研究其中一件。 多铎回府之后见一路都摆了花,花园中更堆起了菊山,不由纳罕,回房后发现案上梅子青的花斛中也插了两枝怒放的白菊。他坐到她身边,望着窗外的生机勃勃,道:说起来过两天就是重阳了。心中感叹,有了女主人,家里果然才有点过日子的模样。 嗯。钱昭应了一声,却问,土谢图汗是不是你两月前征讨之部 你在看什么多铎把她手里的折子拿过来,粗粗浏览一遍,道,哦,这老小子又派人贡马来了。 钱昭问:既然两兵交战,已成死敌,如何这么快便俯首称臣 多铎笑道:打不过,当然得讨饶,难道等着灭族么心中却想,你们汉人倒是有气节,别说是上贡,就是议和也不肯,怕扫了面子,却把兵将越打越少,钱粮越填越多,真是不会算账。 钱昭放下题本,执笔在笺纸上写了两个字,停下问他:依你说,该如何消遣他 多铎听她用词,便知道她已领悟精髓,回道:败军之将,怎么吓唬他都不怕翻出手心去。 钱昭会心一笑,奋笔疾书,须臾完成,搁笔向他问道:重阳府里可要开宴么 那是,得弄得热闹些。宴饮之类,他最喜欢了。 钱昭道:我掌家事第一次过节,倒应办得有些新意。 如何新法他饶有兴趣地问。 她用手指在他胸口襟扣处划圈,慢悠悠地道:如今秋高气爽,不如办个船宴。 他搂了她,赞同道:这主意不错,在什刹海弄一条船,可以玩一天。 钱昭摇头道:什刹海水浅,行不得大些的船,一家子挤在小舫上,忒也无趣。况且两岸多有遮挡,景致不美。 多铎道:城内要水面开阔,便只有三海了。 北海最好,游湖之时还可远眺宫阙。可惜三海是禁苑之地,恐怕不便。她笑着说道,神情稍显失望,继而又道,我小时候就常听人说画舫船宴如何精致,秦淮之地士人还喜夜游,丝竹舞乐通宵达旦,可惜从未得见。 多铎心神往之,抚着下巴道:交给我,没什么不行的。 钱昭进院的时候,二格格与佟氏正在与乌珠玩。钱昭怕狗,避在远处看她们说笑,二格格抓着狗尾巴摇晃,而佟氏则轻轻摸它脑袋。 佟氏发现她进门,走过来微微欠身行了一礼,便回去了。 二格格不高兴被打扰,故意扭头不瞧她,兀自抱狗玩耍。 与侧福晋相处可好钱昭往正房门口而来,却是远远绕着走。 管狗太监上去牵乌珠,二格格悻悻放开,乌珠便自往狗房里去,老实趴在草垫上。这狗洗干净之后,毛色油亮蓬松,的确漂亮许多。钱昭不敢靠它太近,而乌珠也有些怵她,一人一狗自是远远隔着相安无事。 二格格不满地道:琼珠说我身份不同,爱说什么说什么,爱做什么做什么,不用听你的。 苏勒以手抚额,不敢相信她居然说出这样话来。 钱昭叹了口气,道:洗了手进屋说。 二格格本不想照做,但水盆已端到面前,侍女卷起她的袖子,伺候她洗了手,用干棉布帮她擦干。 钱昭坐在前檐炕上,对她道:你只听了她说,怎么不看她自个行止做派,可是像你这般粗鲁不雅再者,连万岁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莫非还要越过皇帝去二格格语塞,钱昭接着道:明日侧福晋再来,你须细看她仪态,能学几成也是好的。 二格格等不得明日,此时就在回想佟氏说话柔声细气的腔调,心里隐隐觉得妖怪也未必全错。 她不说话,钱昭却道:还有,侧福晋不过比你大两岁,与你刚相识,说话自然会顺着你的意思来,这是人之常情。你刚才说的恐怕不是她原意吧但你当着我的面这样指认,难道不怕我与她之间就此起了嫌隙 我,我不是这样想的。二格格涨红了脸,心中惭愧,琼珠会不会恨上自己。 钱昭温言道:你明白就好。以后说话须得多想一想,想不明白不如不说。 二格格低头不吭声,心里却是服气的。 苏勒送钱昭出去,眼角微润。不管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如此谆谆教导,待亲子手足也不过如是。 与此同时,多铎去了摄政王府,见到多尔衮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在外头带兵卖命,他们就给我家二妞弄个县主。 多尔衮对女子封号也没上过心,不知他怎么想起这出,皱眉问:县主有什么不对 多铎敲着案道:亲王之女理应封郡主。我打听过了,济尔哈朗有好几个女儿封的郡主,都是旗主,凭啥爷要矮他一头。 多尔衮也皱了皱眉,道:我知会礼部,你见到太后也提上一提。 我家大妞去年嫁了,连封号也没给。这不行,得补回来。多铎又道,东莪以后如何,也应有成算,要不讨个和硕公主 多尔衮轻喝道:别胡说 多铎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岳托的女儿不是也册封了和硕公主。 那是因为她嫁了太后母家的满珠习礼。多尔衮道。 那也可以将东莪嫁个胜过他的。多铎建议道。 多尔衮想了想道:我舍不得。话到此处,他也不愿意再说下去,转而道,昨日你转交理藩院的题本,有一折批得好。说着将该本抽出来,翻开,指着夹在其中的笺纸,说道:命于明年草青之前将腾机思腾机特擒之以献,否则定叫尔等之部奔走四散无处安生。倒是合我心意,就让理藩院照此写了谕旨发出去。这等首鼠两端的货色,就该好好敲打。 多铎道:出口气罢了,害爷劳累一场。 多尔衮道:你这字写得似端正了些。 钱昭满文由多铎手把手教会,字形构架如出一辙,有心模仿之下,几可以假乱真。多铎面上丝毫不露,打了个哈哈,说:还不兴我用功么 各院新裁的衣袍三日便都得了两身,这回裁缝的手脚如此之快,令人咋舌。 钱昭叫人在彩笺上用三种文字写了重阳家宴之邀,告知须盛装出席但不着礼服,派人送去各院。 冯千接了活儿,犹豫地问:科尔沁侧福晋如今闭门学经,这也要送了帖子去么 学经钱昭诧异,好好的怎么就成了比丘尼看他有口难言的模样,她明白了几分,笑道,去问你们王爷。 待到重阳那日,多铎带着妻妾子女分坐了数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去了北海,及至登船一切顺遂。 众人从未来过此地,游湖也是平生第一次,自然万分新鲜,孩子们都攀着雕花舷窗看湖光山色。是日天气晴朗,秋高气爽,微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湖面水波荡漾,靠岸边还留着残荷的枯枝。 画舫主舱十分阔敞,摆了一溜七八张几案,供着当季的新鲜瓜果。泰良与冯千按次序延请各人入座,两人一席。 多铎看二格格穿着新制的豆绿妆花云凤缎袍子外罩件柳黄色一字襟坎肩,袖口缘边两寸绣着圈牡丹,总算有了几分少女的秀丽,不由笑着对钱昭耳语道:还是你有办法。 钱昭却道:我看侧福晋的蒙古袍子不错,极显身段,二格格可以照样做两套。 多铎不置可否,看了眼侧福晋,便将目光移往窗外。 侧福晋今日穿着洋红长袍,外罩黑底绣花对襟长比甲,腰身收得恰到好处,倒比旗袍更为合身。苏勒看她穿成这样,不由暗叹,明知王爷不喜蒙古女子,还做如此打扮,真不知怎么想的。钱昭却觉得颇具风情,这身衣裳腰部收紧下摆宽大,既便于活动又能显出女子婀娜。 说话间,太监们已将烫好的酒和烤肉端上来分到各席,多铎举杯道:今儿难得,都好好玩,别拘束了。 几个孩子听了父亲的话都开心极了,连两个小的也喝了酒,晕晕乎乎地吃着烤羊腿。 烤肉添了香料,整治得十分入味,钱昭也吃了几片肉。多铎指着黑漆食盒中色彩缤纷的糕点问:这是花糕吗 钱昭点了点头,回答道:是,请了外头的师傅来府里做的。 多铎夹了一块,尝了一口,道:味道也就这样,模样倒是十分精致。他不喜甜食,只是觉得好看而已。那花糕切成两头尖的菱形,上面点缀蜜豆青红丝,而侧面看去则有六层,每层虽极薄颜色却都不同,十分漂亮。 她笑道:过节,吃个意思罢了。 他又问:这许多颜色,都是什么馅料 我怎知。又不是她做的。于是她捡起一个,咬了一口,道,白的是江米面,紫红色的是豆沙,浅黄色的是栗蓉,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二格格也吃了一块,说:另一种黄的是豆面。 各人都觉得有趣,纷纷去尝,佟氏品出味来,道:鲜红色的应是山楂,绿色的么,约是芹菜汁调的绿豆面。 等烤肉吃得差不多,便又上了暖锅。大家都吃得半饱,多铎听乐师的曲子也腻了,便对钱昭说:要不玩击鼓传花,轮到谁谁就唱一曲。 钱昭睨他一眼,说:以为人人都似你么。却转过头,向侧福晋道:听说草原上的女儿善舞,福晋正好穿着这身袍子,给大家来一段如何 侧福晋本来不想答应,但见多铎也饶有兴趣,便点了点头,站到场中去。 钱昭又向身边多铎道:王爷可会拉胡琴去给侧福晋伴奏吧。 多铎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起身接了胡琴,便坐在乐师的凳子试了试音,道:开始吧。 蒙古的曲子大多苍凉雄浑,却被他演绎出几分喜气,稍嫌怪异。侧福晋未曾生育,身段柔软健美,舞姿带着马上民族的铿锵之气,刚柔并济。 一曲既终,众人拍手叫好。多铎拎着胡琴回来,向钱昭道:怎么样要不要爷再来一段。 钱昭笑着说:你不是会唱戏么,唱一个听听。 多铎贴过去耳语道:我要唱了,你今儿晚上得好好听我的。 她双颊微红,却道:去,让大家伙乐一乐。 他瞧她脸色,心情十分好,起身道:要不就牡丹亭吧。 钱昭一想,说:好。旦角唱词颇美,不拘是丽娘还是春香,你挑一段吧。 多铎愣了愣,道:这也没行头,怎么扮旦角 钱昭噗哧一笑,站起身走向他,道:要什么行头,难道还想涂脂抹粉不成么说着解了丝帕给他,道,虽没有水袖,拿这个也凑合。 他接了帕子,又道:若演杜丽娘,得给我配个春香。 钱昭环顾身后众人,向佟氏道:侧福晋便来给王爷搭把手吧。 佟氏惊道:我不会 这有什么,他只要中间一顿,你便上前唤声小姐,剩下的要他自个儿圆。钱昭笑道。 佟氏看众人都期盼地看着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钱昭退回自己席位坐下,伸出一手做了个请势。 多铎干咳两声清了清嗓,低声吩咐了乐师,就退到一边等待出场。倒是佟氏两颊发红,双手交握拧着手指。他见其紧张,便安慰了两句。 乐声悠然而起,多铎踏着梆子的节奏做女子态轻移莲步,还未及开腔,那扯着帕子的兰花指一翘,便叫场下的人为之绝倒。二格格最不顾仪态,笑趴在案上,多铎长子珠兰瞠目结舌,世子多尼虽正襟危坐,胸中翻腾不下于旁人。 多铎对此视而不见,摆好架势,作假声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唱完便往窗边凳上坐了。 佟氏扮演春香上场,边走边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她步态轻快,唱腔婉转柔媚,哪是不会的。她走到多铎身边,唤一声:小姐。 多铎捏着嗓子念道: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钱昭瞧他似闺中怨女般眼角含愁,一方丝帕在捏在手中半折半展,实在忍得十分辛苦。 春香下边接着念:你侧著宜春髻子,恰凭栏。 多铎做西子捧心状,幽幽念道: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众人大都听不懂,但光这唱腔这作态便够震慑全场。二格格扑在苏勒怀里,央她给自己揉肚子。 多铎见钱昭终于绷不住,低头忍笑,觉得差不多了,收势起身,三两步跨到跟前,搭着她肩膀问:如何,满意了吧 钱昭强压下笑意,抬头问:怎么就一句唱词 他拉了她起来,道:见好就收吧。走,下船陪我逛逛去。 钱昭由他扶着站起,吩咐泰良取纸牌于众人玩。两人相携出了舱去,待画舫靠岸便沿湖边信步游赏。 第九章 ♂, 两岸柳枝枯黄,青砖地上满是落叶,似乎已有几天无人打扫,看来这西苑也随明室衰微而日渐萧条了。 湖边风大,泰良与牧槿奉上斗篷,钱昭穿妥后为他系带。多铎低头,道:多尼这孩子性子忒闷,刚才就他不笑。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钱昭道:不笑是给你面子,怎么还嫌。你要是觉得念书刻板,不如就停了他的文课。 这不行,他喜欢学汉书。多铎想了想,说,若是停了,恐怕也不会来找我闹,多半就自个憋着。 钱昭笑道:世子的确少年老成,总端着一张脸有些像摄政王。 多铎摇头道:这你可错了,我们哥俩十来岁的时候,那是无所不为。 吃喝嫖赌钱昭嘴角微勾,问道。 多铎恍若未闻,牵起她的手往拱桥上走,说道:这园子景致还不错,今儿没白来。你走得动么要不我们往岛上逛逛。 钱昭无奈,说:走吧,不累。 多铎托着她后腰,贴着她耳边道:咱们走慢些。 钱昭想起件事来,抬头问他:二格格的母亲为何如此早逝 生完她,身子弱,病死的。他对嫡妻并无好感,随口答道,我本不想娶她,长得黑胖,人也蠢笨。 钱昭听他对结发妻子如此评语,不禁皱眉道:不是因你虐待去世的吧 多铎心头一跳,道:可不敢这么冤枉人我怎会欺负女人。 钱昭却冷冷道:不闻不问难道就不是欺凌了你既与她孩子都生了,何必还嫌弃人体胖。 多铎心想,怎么说辞跟皇太极一个样,却不去顶她,嬉笑道:我以后自然不会嫌弃你胖。 她哪里信,抿唇盯着他看。那目光似刀,他招架不住,只好道:我何曾对她不好。只是实在说不上话,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往一处凑。 钱昭还欲再说,却见远处有一队人迎面走来,待到近处,才发现是两宫太后带着太监侍女迤逦而至。 这狭路相逢怎可能装作看不见。多铎只得上前行礼,笑道:给太后请安。两位嫂子安好。 哲哲看了眼身边的布木布泰,此刻方明白她为何极力鼓动自己出来散步,心中暗叹,脸上却带笑,道:今日倒是好天气,如此凑巧碰见十五叔了。视线从多铎脸上扫过,又看向钱昭。 钱昭敛容上前一肃,哲哲见她小腹凸起,便道:你身子沉重,免礼吧。钱昭从善如流,还没蹲到底就被多铎扶住,顺势站起便靠在他臂弯里。 布木布泰绷着脸,道:十五叔好雅兴,携美游园来了。 听她口气不善,多铎也不客气,回道:秋色宜人,随便走走罢了。今儿重阳,就不打扰两位太后逛园子了。过两日递牌子进宫里,倒是有一桩小事要烦劳嫂子。说着行了一礼,便带着钱昭转身去了。 看他们走远,布木布泰寒着脸道:姑姑,你听他说的,随便走走,就走到这里来了。还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哲哲挑眉问:他就这么随便进来了,你待怎样 布木布泰气结,又道:他带的那个,不过卑贱下女,也敢如此无礼 哲哲叹了口气,说:你又何必给自己找气受。多铎就这脾气,连先帝也拿他没辙。对多尔衮还能动之以利,晓之以理,但多铎却是软硬不吃,无赖劲儿一上来,凭你是天皇老子也不卖面子。她又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汉女他带进宫来见过一次,大半年未见,似乎长开了些。 布木布泰没由来地讨厌钱昭,道:一副妖媚模样,指不定今日之事就是她撺掇多铎搞出来的。他竟为了这么个低贱的女人丝毫不顾你我体面。 哲哲让太监侍女们远远跟着,自己抓着侄女的手,边走边语重心长地道:我们只是嫂嫂而已,而那个女人却可以为他生儿育女,你说孰轻孰重这人的心里啊,远近亲疏明镜儿似的。先帝在时,即便这许多年夫妻情分,在他心里你我两个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海兰珠。何况叔嫂 提起死去的丈夫,布木布泰心中更是憋屈难受,这口气到底咽不下去。 哲哲不知她究竟听没听懂,自己的身子每况愈下,不知还有几年活头,布木布泰连福临这孩子也压不住,而今情势如此尴尬微妙,万一有所变故唉,也许只有缺心眼儿才能身强体健。 被两宫太后搅了兴致,多铎也不想着逛岛了,要回船去再游一圈湖。钱昭说走不动,便在亭子里暂歇,打发泰良去画舫上吩咐将船开到附近码头来接。 多铎看着他背影,对钱昭道:你提拔这奴才做得不错,往后不妨多给些好处,不仅要他明白跟着你才能出头,更要知道离了你,他屁都不是。 钱昭诧异地望着他问:这是御下之术吗 他往身后栏杆上靠了靠,扬眉道:怎么,不乐意听旁人想学,爷还不高兴搭理呢 钱昭欠身向他行了一礼,抿唇笑道:哪里,多谢王爷赐教。 知道好歹就成。多铎在她下巴上摸了一把,笑着说,往后见的人管的事只会愈多,你拿得住这些人,我在外头也好放心。接着又搂她说些心得,钱昭一点就透,与她说话再简单没有了。 重阳游宴日落方息,豫王府众人皆尽兴。然则此事毕竟犯了忌讳,若真悄无声息地过去,反倒更叫人奇怪。 两日后,摄政王招在京王公大臣内三院大学士于武英殿议政。 因入关之初,汉民人心涣散,明季官员又死的死逃的逃,得用者不多,于是范文程上疏建议连续两年举行乡试会试。此时正值第二年乡试刚过,大学士刚林向诸王大臣汇报各省情况。 多尔衮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开科不过笼络汉人士子,于平稳政局或有助益,但收效甚慢。此刻让他烦心的另有其事,天下烽烟四起,案头则堆满了汉臣们请求罢薙发衣冠圈地投充逃人牵连五事的奏疏,然而此五项势在必行,实在不想再看到任何反对意见。 不知不觉中,刚林说完退回班列。按理该由他指示一二以做总结,但还没等他醒神,就见索尼跪到殿中,向小皇帝叩拜,大声道:皇上,豫亲王近日私入禁苑,实为不敬,应议罪。 多尔衮双眼眯了眯,扫了眼索尼,抑不住心火上蹿。 多铎早料到会有人来打脸,自是夷然不惧,慢悠悠踱到殿中。 可还没等他说话,却是小皇帝福临道:此事朕知道,前几日十五叔似乎说过要试船。 第一个拆台的人出乎意料,索尼抬头满是惊愕地看向皇帝,硬着头皮道:禁宫内院怎可随意出入,豫亲王竟请南苑试船,岂非藐视圣上何况携带家眷游览宴饮,如此放浪形骸,若不惩处,则我大清法度何在 索尼此人精通满蒙汉文,说起话来也颇有套路,年仅九岁的福临虽然觉得事情未必有那么严重,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况且索尼为正黄旗大臣,两宫太后都一致赞其忠勇,福临对他印象不错,自然也不想斥责于他。 皇帝不说话,其他人可不会装聋作哑,谭泰嘴角带着冷笑道:私入禁苑牧马的事你不也干过吗,怎么单告豫亲王。 索尼老脸一红,道:我之罪乃无心之失,曾罚银赎免,况摄政王都已宽宥,你旧事重提是何居心谭泰和索尼同在正黄旗,却势如水火。当初两黄旗大臣盟誓共辅幼主,如今谭泰巩阿岱锡翰都投靠了多尔衮,剩下图赖已死,鳌拜现下跟着肃亲王豪格在四川军中,索尼一人独木难支。眼前形式,如他这般反正也讨不了好,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哪里怕再得罪他们一次两次。 谭泰本来口齿就不如索尼伶俐,听他搬了摄政王出来一时便噎住了。 多尔衮不吭声,一手拨弄着朝珠,殿上却不乏会看眼色的。正黄旗内大臣何洛会上前道:些许小事,何须廷议。皇上宽宏,此后必有圣裁。 索尼勃然而怒,何洛会原是肃亲王豪格部将,却因卖主扶摇直上,摄政王的威势已到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他语带悲愤地环视殿中诸人,道:如此悖逆不敬之举,怎么是小事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出来帮腔。 寥寥可数的汉臣都噤若寒蝉,满洲王公们有的望藻井有的玩扳指。承泽郡王硕塞看着他冷笑,而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则连头也没抬,不知在想什么。 多铎站在殿中甚觉无聊,他还一言未发,他们居然就自己掐上了,大感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干咳两声清了清嗓,成功让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才施施然向福临行了一礼,道:皇上您看,我不过去了趟南苑,便成了忤逆,若我还想请圣上登船游湖,岂不是有谋反之心 游湖福临眼前一亮,道,十五叔何出此言朕一向知你之心。 多铎叹气继续道:本来我想,皇上年少却日日为国事忧劳,且又自律甚严,无甚消遣,必然会觉得憋闷。而燕京大城,行猎也较关外不便,近日秋高气爽,不妨到南苑散散心,是以自掏了银子,修整好几艘前明画舫,欲恭请圣上与太后游赏之用。岂料,有人如此疑我 索尼只是不知豫亲王用心,并非疑你,十五叔切莫为此伤怀。福临深怕委屈了多铎,也不理索尼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不遗余力地安慰,而后又兴高采烈地问,一艘舫船可载多少人 多铎笑着回道:几十上百人不在话下。三海水波平稳,人在船上只觉微微晃动,并不会晕船,我家子女都无不适,皇上若登船,应也无恙。 福临十分兴奋,道:只是小湖罢了,即便是海船,朕也坐得。 多铎点头称是,又道:皇上若不介意,可与诸臣同乐,船有好几艘,人越多越热闹。咱们进关之后,成天就是打仗,也该学学汉人风雅,所谓张弛有度,别把自己给憋坏了。这话说到在满洲诸王大臣的心坎里,但除了他,旁人是不敢说出口的。 福临年幼,自然喜欢热闹,欣然同意,又问船上看北海风光如何。 多铎明白他小孩心性,哪里是在意风景,于是道:画舫上可宴饮可听曲看歌舞,还能招杂耍班子演偶戏幻术。其实游湖一事,以太湖秦淮一带最盛,我曾听说南人的花船都是彻夜吹拉弹唱饮酒寻欢冯学士,你是汉人,一定坐过花船吧 冯铨急忙摇头:臣是北人,不曾坐过。 多铎又看向陈名夏,问:陈侍郎是江西人,又写得好诗文,过往总应在画舫玩耍过吧 陈名夏面如土色,摆手道:臣也不曾坐花船。 多铎也不追问,笑了笑便作罢。 福临听到了杂耍,诸王听到了花船,各自浮想联翩,但要达成此事,某人的首肯却是必不可少。 多尔衮见皇帝侄儿热切地望着自己,心里总觉得有股子古怪的味道,再看下面诸王贵胄,一个个目含期盼,若他断然拒绝,那可真是将一屋子人都得罪了。反正所费不多,不如做了顺水人情,便道:此事交由豫亲王安排吧。 摄政王既点了头,这事便算成了。 散班之后,阿济格在殿外拖住多铎,道:十五,你到时候让摄政王与皇上太后乘一条船,咱们兄弟乘另一条,也可寻些美女歌姬,好好乐一番。 多铎说:我怎做得了他的主。 阿济格却道:如若不行,你便陪他坐皇上的船。 多铎气结,甩开他顾自走了。又有尼堪硕塞岳乐等上前围住他提些建议,以期游湖那日必要有美可狎。 等人散干净了,索尼还在发怔,谭泰嘲讽道:游湖你可别来,私入禁苑都是乱臣贼子。 索尼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心里却想,打江山我也博过命,凭什么你们狎妓游玩我要干看着,寻思着找多铎谋个位置。 钱昭事后听说武英殿事件的结局,古怪的心情不亚于当时的摄政王。始作俑者却完全不以为意,反而问她:那日船上吃食可是在别的舱房做的 她答道:哪有别的舱房,因怕烟气,画舫后还跟了一条小膳船。船菜做不来急火重油,选些易烹调的食料,事先再备齐点心便成。 多铎不耐烦安排那些,挥了挥手说:到时候让冯千泰良去料理,你教教他们。 钱昭失笑摇头,提笔继续做自己的事。 多铎见她写写画画,便问:这是做什么 哦,盘下今年府里开销。她下笔很快,在纸格中填入数字,通算下来,王爷俸禄丰厚,倒是不虞用度不足。 他好奇地道:你不用算盘,就这么倒腾,所得之数到底对不对 她看向他,回道:这是笔算,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待她找一套同文算指做教材,可先选前编中浅显的教授。 要是旁的什么人,他哪会理睬,只是看钱昭神情那样认真,拒绝的话便说不出来。本打算敷衍而已,哪里知道这一念之差,便致日后懊悔不迭。若晓得她如此好为人师,且严格近乎苛刻,他断然不会自投罗网。 第十章 ♂, 相较于宫外的平静无波,紫禁城内,太后与皇帝却因游湖一事起了争执。 布木布泰怒气冲冲地道:皇上怎可随着豫亲王胡闹 福临甚觉扫兴,沉着脸说:如何是胡闹诸王大臣都在列,摄政王也赞同,额涅何必大惊小怪。 摄政王向来不喜奢靡,如今又是多事之秋,点头不过碍于多铎面子罢了。布木布泰耐着性子对儿子道,摄政王最近身子不好,皇上该多关怀,实在不该为这等事劳烦于他。 福临十分厌烦,抬头望着她,道:朕就是再孝顺懂事,也不是他儿子。 皇上布木布泰惊道。 福临不理,转身进了暖阁。 布木布泰跟进去,柔声道:福临,此事多铎另有所图,你切不可听他撺掇。 福临向来喜欢多铎远胜于多尔衮,听了这话心中怒意横生,一把扫落炕桌上的茶盏,只听砰一声,碎瓷飞溅。他盯着母亲,冷冷问道:额涅什么意思,莫非他们图谋在北海淹死朕么 布木布泰倒退一步,眼泪掉了下来。 此时哲哲匆匆赶来,向福临道:皇帝怎可对你额涅如此 福临向来敬重嫡母,也觉得自己对亲生母亲过分了,跪下请罪道:儿子错了,请太后责罚。 哲哲扶他起来,在他脸侧拍了拍,道:皇帝去歇着吧。游湖既然是君臣同乐,未必是坏事,咱们且看看。福临依言行礼告退。她又安抚侄女道:我刚才的话也是说给你听的,凡事咱们都要沉得住气。 布木布泰抹干眼角的泪痕,点头受教。 过了二更南苑的船宴才散,满洲王公们意犹未尽,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打道回府。当然,小皇帝和摄政王在天黑前就先行离开了。 尼堪拉着多铎,问道:王爷觉得那些女子如何 多铎想起刚才那身段妖娆的美妇,心头一热,道:不错,会伺候人。 尼堪嘿嘿一笑,道:王爷果然好眼力,只搂上一搂便知道她会伺候。我知道个好去处,王爷不如同往,叫那妙姑跟来服侍。 多铎以前常与他一块玩乐,进了燕京后因各自忙着领兵东征西讨,反而少有那空闲,想起过去的逍遥日子,还有妙姑的媚眼如丝和饱满胸脯,不由十分心动,但又知时辰已晚,便道:下回吧。我说你小子自入关起在北京统共待了那么几日,怎么跟地鼠似的会打洞,竟寻出这许多门道来 嘿,有心哪有进不去的门。尼堪笑道,是王爷这两年修心养性,不知京城如斯妙处罢了。 多铎自江南回来一直与钱昭厮混,绝迹于秦楼楚馆,现在想来颇有些怀念。眼见出了南苑,两人各有侍从牵了马来,便就此分别,各自归家。 东厢还亮着灯,就知道她会等着,多铎微微一笑,进得次间,果然见她在榻上歪着。矮几上摆着德化窑的白瓷茶具,大约是一边品茶一边读书。 你如何能吃茶他坐到榻沿,皱眉问道。 钱昭翻着书页,满不在乎地回道:冲得淡些,不妨事。 他环视整个屋子,发现她将旧日深色的家具都换成了花梨和紫楠,榻上垫着厚厚的绒缎毡子,地上铺的是驼色长毛毯子,看起来十分明亮舒适。靠墙摆着一张画案,其上供一盆枸杞,红果累累,很是有趣。这边墙上还挂着一幅古画,画中竹梅栩栩如生,他踱过去细看,枝干上的积雪仿佛一触即落,忍不住伸手,却听身后一记清喝:不准碰 回头见钱昭看着他道:几百年前的东西,许看不许摸。别在我这捣乱,还是去正房吧。 多铎自是心痒难忍,趁她转身的功夫在那画上揩了两把。 两人在正房次间炕上坐了,钱昭靠近他嗅了嗅,蹙眉道:什么味儿 他搂了她安抚道:宴饮难免,待会换了衣裳就没事了。 钱昭一手按在他胸口,远着些问:今日还顺利么 嗯,没出岔子。他接了冯千递上来的茶盏,道,还有一事,平西王奉诏进京觐见皇上,这两日就快到了。皇上必然赐宴,除此之外,我要在府里设宴款待他,你务必安排妥当。 平西王吴三桂钱昭沉下脸。 是。他啜了口茶,望着她回道。 钱昭面色一冷,道:我不乐意。 多铎眯着眼,握住她的手道:你知跟了我,此事在所难免。 她起身拂开他的手,睨着他道:你怎么说得出口。 女子出嫁从夫,你们汉人也不例外。你是我妻,今后还将为我诞育子女,自应与我族休戚与共。多铎知她虽跟了自己,却仍心系前明,她不仅是他的女人,将来更为他臂助,心里这道弯势必要转过来。 汉人大都如此,不到最后走投无路绝不肯低头,哪怕无奈归降,大约还是惦记前朝旧主。吴三桂就是个例子,若不是被情势所迫,恐怕还做着那匡扶幼主划江而治的美梦,但一步步走到今日便再难回头,不虞他另起二心。 钱昭以手扶腰而立,不怒反笑:你也知道我是汉人 他的指尖在茶盏上轻划着,盯着她面无表情地道:那又怎样。不论你出身如何,而今也是我大清亲王福晋,前明于你何益何况,所谓夫妻一体,我是满洲,你便也是满洲。 她冷笑一声,道:我父母祖上是汉人,世居汉地,自小所学皆为汉书,哪怕如今以身侍敌,也不敢以他族自居。 一个敌字令他勃然色变,霍地站起。她微微仰头,仍看着他道: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实是至理名言。你最好别让我生下孩子,否则再怎么遮掩,也不过是混种。 你怎能说这种话他急怒攻心,指着她鼻尖道。 钱昭哪里怕他,瞥他一眼便转身进了内室。 多铎恨得牙痒。若是旁的什么人,有才干却不肯臣服,大不了一刀砍了,但她是他心爱的女子,将来还会是他儿子的母亲,动一个指头都舍不得。唉,看来不能操之过急,往后慢慢做水磨功夫便是了。 他叹息一声进了里间,见她双唇紧抿蹙眉坐在炕上。发现不独自己心里不痛快,他倒是觉得好受了些。他坐到炕沿,伸手捉着下巴抬起她的脸,问:满汉之别真有那么重要么他对血统之说毫无兴趣,辽东各族杂处,世代繁衍,佟氏石氏等早说不清是满人还是汉人,而宗室与蒙古通婚甚多,他的世子也是蒙古福晋所出,多尔衮之女东莪的生母更是朝鲜女子。人又不是马匹鹰犬,要纯血何用。 钱昭望着他道:满人占据中原,自视为万千汉人之主,难道不是贵贱有别 我何曾这样看你。多铎笑道,是你心里一直膈应,以华夏正朔瞧不起人吧 钱昭不料他如此说,倒是怔了。汉人向来视女真为化外之民,茹毛饮血不知礼仪,别说是汉人,就算是朝鲜国也看不起他们,自觉高其一等。如今满人以蛮勇横扫八方,天下几在掌中,汉人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得不臣服于以往正眼也不乐意瞧的夷狄,前后落差,恐怕真无法平衡自傲与自贱。 她杏眼圆睁朱唇微启,模样可爱极了。多铎怒意刚消,色心又起,低下头去亲她。钱昭偏头避过,道:你说得没错,但我不开心,你别碰我。 他之前被歌姬撩拨出火气还没发泄,现在温软的身子抱在怀里,哪还忍得住,搂住她就往脖颈上吻去:你怎么这般别扭 她往后一仰,冷淡地道:我肚子疼。 她如今有孕在身,他不敢用强,喘着粗气瞪她。钱昭推开他起身,道:歇着吧,我睡东厢。说完施施然出去了。 多铎四仰八叉摊在炕上,原以为睡不着,但酒劲上来,没一会儿就迷糊过去。 本想着钱昭生一晚上气就好,哪知接连几日都是不冷不热,也不配合他作息,他出门那会还睡着,他回来的时候已经用过饭,题本大约就翻翻,原封不动堆着,多铎也懒得看,让人直接送去摄政王府,本来就不关他什么事儿。 只是老这么被晾着,他也攒了一肚子气,心烦钱昭脾气大,又迁怒于吴三桂,觉着都是因他而起。 这日中午,佟家来人看望佟氏,钱昭自然不会为难,让人好生招待,引领去佟氏住处。佟氏与家里人团聚半日,却在送她出门的时候碰上多铎,匆忙行礼之后,他才知道其中那位三十有余的妇人是佟氏之母,因是旗下将领家眷,他倒是和颜悦色问候了几句。 佟氏送走母亲,眼圈有些发红,跟在多铎身后一言不发。 体谅她年纪小,离开父母难免思念,他温和地道:若是想家,不妨多回去瞧瞧。 佟氏抹了抹眼角,却道:谢王爷体恤,不能坏了府里的规矩。 多铎失笑:哪那么多规矩。 佟氏从不知他这样好说话,大着胆子道:额娘今日带了些松萝茶来,想请王爷尝尝。 多铎哪里懂茶,瞧她清丽羞怯,心中倒是一动,回道:好。 佟氏亲自煎了茶,端到他面前。多铎盯着她的脸,握住她手腕问:你叫琼珠是不是 嗯。佟氏红了脸,不敢抬头。下人们见此情势,哪有不明白的,都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他摩挲着她手臂滑腻的肌肤,道:进府多久了,还习惯么 佟氏低头回道:习惯就是有些想阿玛额娘。 有没有想爷,嗯多铎一把将她扯到怀里,咬了口耳垂,道,羞什么,既跟了爷自然是爷的人说着便剥她的衣裳。佟氏身段与钱昭相仿,抱在手里份量也差不多,只是身上却似乎比她瘦些,莫非是因为年岁尚小。想钱昭那时便胸脯饱满,别提有孕之后绵软圆润 他血脉偾张,将少女抱至炕上,欣赏那雪白纤细的身子。 王爷。佟氏俏脸绯红,蜷缩着用胳膊遮蔽身体。 他伏身压上去,贴着她耳边道:今儿便补了洞房花烛。 折腾了一夜,他倒是大早就起来,被伺候着穿戴完毕后即出门。 出了院子便吩咐泰良道:别跟福晋提。泰良点头应是。他又对冯千说,佟福晋那儿,多照看些。冯千自然遵命。 钱昭这几日以多铎印信从兵部户部调来大量旧档,夜以继日翻阅查看,却仍不得要领,也因许多满文档案封于沈阳,并未迁移至北京。 正烦恼中,外院有太监来报,说:福晋,摄政王来了,眼下在前殿书房。 钱昭瞧了眼西洋座钟,刚至巳正,心想他来做什么,便道:去报王爷便是了。先看茶吧。 太监却道:禀福晋,王爷不在府中。摄政王口谕,请您出见。 钱昭心中冷笑,口谕之说简直自比皇帝。本不耐烦应付,又想起山海关之役他当最是清楚,何况此时他能拿她如何,见一见倒也无妨。 第十一章 ♂, 书房在正殿西侧,外间会客,并未设炕,贴着隔屏正中间置一宝座,下首摆两溜四出头官帽椅。厅中一边设案,供着的铜壶中插一枝花盘硕大的白菊。 多尔衮背手而立,四顾打量陈设,见钱昭进来,指着墙上一幅龙飞凤舞的草书问道:这是哪位大家的手笔虽然一个字都不认识,却仍觉雅致。 这幅字挂在这里半个多月,从来无人问津,连多铎也不曾提及,没想到竟是他第一个感兴趣。钱昭福身施礼,不待他虚行搀扶,便径自走到上首,在宝座上坐了,回道:约是宋徽宗的字。她本想说赵佶,却怕他不明白。这是那首十分出名的在北题壁,看笔意落款等不似仿作。库房中字画之类,只翻到两轴佳品,除了这幅之外,还有一卷是董其昌临的兰亭,只是钱昭厌其为人,便也不想挂出来。如今市面混乱,不知能否寻到赵孟頫\\\\\\\的书画。 多尔衮微笑点头,也不在意她占了主座,一边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一边盯着她瞧。只见她穿一件象牙色素缎夹袍,衣襟袖口绣花,以熏貂缘边,发髻上只戴一支金海棠攒珠簪子。与之前相比,倒是丰腴了些,两颊红润,气色十分好,那腻白的脸蛋仿佛能掐出水来。她现在已快五个月了吧,肚腹隆起,身子也显得圆润。容色这样出众,更难得如此好生养他视线在她胸臀流连,喉咙发紧,看她的眼神越发热切。 听说她为多铎打理家务,无不妥帖,自然是聪敏能干的。女人为妻妾蠢笨倒也没什么,如要与之生儿育女,便是些才好,诞下的孩子心机脾性若随母亲也不至于令人失望。 他心中偏爱,自然越瞧越顺眼,心不在焉地吃着茶,双眼始终粘在她身上。 钱昭讨厌他目光肆无忌惮,皱眉道:王上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你我并非陌路,大可不必如此客套。多尔衮睨着她柔声道,视线在她肚子上打了个转,又以熟稔的语气说,往日也不曾吩咐你什么,何况如今 钱昭无名火起,恨不能将手边的茶点连碟砸到他脸上,右手按在矮几一角,强自按捺掀桌的冲动。 哪知他又道:钱昭此名甚佳,比宋椿好听。 她只觉似有蜒蚰在心头蠕动而过,粘腻恶心之感顿生,不想再听他胡说八道,没好气地说:桂王已自立,广东福建俱不稳,殿下此时怎不忧劳军国之事 多尔衮心想多铎还真是什么都跟她说,却也并无怒意,温和地道:疥癣之疾,何必在意。近几年此等事必少不了,到时进剿清叛便是,若终日惶惶,还活不活了。 本来不无讥讽之意,他回得如此坦白,倒叫她意外,心想这人还真看得开。她来见他是有事相询,便也不纠缠其他,直截了当地问:殿下对平西王此人如何看 多尔衮看她一眼,问:你也知他来京 要从他嘴里套出她想听的东西,自然不能总板着脸,她唇角微勾,笑道:吴某人以一役名动天下,我只是好奇。 他觉出她语意转软,颇乐意讨好,也笑道:我听说南人都以他为爱妾之故与李自成势不两立。 钱昭道:若真在意,岂不是更应投鼠忌器。屈服于闯王,索回爱妾才是正理吧。李自成手握其家三十余口,吴三桂却毫不以此为顾忌,此人心性之狠辣可见一斑。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如若不为己类,便认定其一无是处。多尔衮将茶盏置于几上,继续道,吴三桂勇武,在关外时与我大清为敌十来年,多次招降皆不从,虽不能说对前明忠心不二,也算仁至义尽。前明既亡,如何不能另觅英主。那些指着他鼻子骂的,一天仗也未打过,苛责他人倒是毫不嘴软。 他心中自然以满清为念,钱昭对此不敢苟同,道:曾闻闯王占据北京,对降顺官员拷打逼夺钱财,以此助饷。关外军屯皆被将帅占为私田,吴家应该富甲一方,若也被如此追饷,恐是身家性命皆不保。她查阅明季户部旧档,辽东屯粮逐年减少,连绵战事恐怕不是理由,膏腴之地大约都被关宁军将帅分刮干净。 多尔衮十分讶异,却欣赏她敏锐,点头道:吴家比之祖氏尚有不如,这两家既是姻亲更同为辽西豪族,家财丰厚理所当然。不止两族如此,其手下将官皆以田产致富,哪里会与李自成合得来。 钱昭叹息,闯王之败,大约源于此。李自成本来不过流贼草寇,但好歹是汉人,若明室不复,以其大顺为继统也并无不可,可惜,时运不济。 崇祯十七年,王上尽起大军之时,是否已知闯王攻占燕京她蹙眉以指腹在茶盏盖上徐徐画圈,若有所思地问。 多尔衮回想旧事,不无感慨,其实当年曾派人递信李自成,邀他夹攻前明,李某毫无回应,还怕事不成,哪知他竟单干了,实在令人欣喜。笑了笑答道:那时吴三桂受封平西伯,奉命内撤,我就猜燕京境况恐怕不好。所谓平西伯自然平的是西贼,若非万不得已,恐怕前明怀宗注:即崇祯帝朱由检不会命他放弃宁远,此去必是勤王。 她望着他继续问:王上莫非算准吴三桂会降不成 又不是神算,谁能预知他挑眉道,他降或不降,不过多费些功夫,绕道喜峰口或墙子岭,亦可成事。 钱昭对他虚张声势不以为然,若无吴某助阵,与李闯之战哪得如此轻松,就算能胜恐怕也是惨胜,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她搭着宝座扶手站起,走到他三步开外,盯着他双眼道:敢问王上,当日征召八旗七成兵员倾举族之力南来,若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王上心中莫非一丝犹疑也无 犹疑顺治元年起兵之时,谁能体味他心中的彷徨忐忑不安疑虑只是今日当她问起,他却可以笃定地道:时机稍纵即逝,若不赌这一把,只怕追悔余生。 钱昭眯了眯眼,心道此人不论气魄手段皆属上乘,虽残忍嗜杀,却非丧心病狂,执掌满清,实非汉人之幸。 她目光中所携赞赏之意,让多尔衮心中大是熨帖,真比无数马屁更让他飘飘然。哪知她心中所想却是,如果除掉此人,失却他的弹压,多铎和阿济格的威望与手段皆不足掌控局势,肃亲王豪格郑亲王济尔哈朗及支持皇帝的一派恐怕都会跳将出来一争长短,满清在中原的日子恐怕也到头了。只要杀了他钱昭心头急跳,望着他咬了咬下唇。 多尔衮只觉那朱唇近在咫尺,忍不住想要品尝一番是否可口如往昔。 真是稀客啊多铎推门而入,搅乱了两人之前的暗流,他绷着一张脸转向兄长道,摄政王今日到是有闲。 多尔衮暗道可惜,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有事寻你。 钱昭冷了他两日,见他此时心绪不好,也不乐意搭理,转身就走。 多铎哪是给她脸色,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今儿都做了什么有没有不适 钱昭疑惑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道:我先回去了。 去吧。他在她手心捏了捏才放开。待钱昭背影消失在门口,立刻没好气地道:找我什么事 多尔衮掸了掸袍子站起来,道:现下忘了,明日再说。说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多铎气得跳脚,抓起那混蛋喝过的茶盏就冲门口掷过去,却也只他自己听到了那一声呯铃脆响。 府里新制的衣袍送来,牧槿提了一件依着身上比了比,总觉着有些小。 钱昭回屋正好瞧见,便道:不如试试。牧槿应了声,抱了衣裳要回房去,她却说:就在这换吧,也没旁人。又吩咐耿谅去外面看着。 这回的夹袍两件珊瑚色两件藤紫色,比之以往鲜艳不少。钱昭不喜侍女们穿得灰扑扑,特别是秋季萧瑟,看着亮眼才叫人心怀舒畅。 牧槿身段极佳,个子高挑腰肢紧实,比二格格年长几岁,更显得丰盈饱满。钱昭抚着肚子,叹了口气,自己大约是再也没有那样的时日了。 奴才觉得紧了些。牧槿掐着腰上的衣料扯了扯道。 钱昭望着她笑道:这样才能显出婀娜来。做那么宽大,平白浪费衣料。 牧槿套上石竹色长比甲,玩笑道:瞧您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真这般小气呢。 时近正午,钱昭经不得饿,唤了耿谅进来吩咐摆饭。她吃得不多,四样菜皆是小盘,另一个羊羹用五寸径的青花碗盛了。正准备开动,多铎却在这时进来,蹭到她身边坐下,说:等我一块儿用么 钱昭搁了筷子,也不言语,就这么瞧着他。 他立刻道:前两天你让背的九九歌我已记熟了。 哦她没想到他还记得此事。之前想教他粗粗学些术算之法,哪知其加减尚有差错,别说乘除,幼时应该全然不曾习算学。这倒不能怪他,大明朝廷自国子监到各府州县学都不设算科,何况辽东夷狄之地,他家又非商贾,珠算自然也用不着,于是水准大约只是识数。可她耐着性子教,他却以小孩才数数玩儿,拒不肯用心,只得作罢。这会儿听他主动提及,倒也想听听,抬了抬下巴,道:背来听听。 多铎只能硬着头皮蒙童似的将那歌诀颂了一遍,中间尚有磕绊,深以为耻。 钱昭以手支颐,听完向牧槿吩咐道:去给你们王爷温酒来。牧槿暗笑,应声去了。 他大出一口气,搬了凳子挨近些,道:喏,我不都依着你么,可别再使性子不搭理人。 她闲闲瞧他一眼,道:再搅我用饭,气便更不顺了。 你吃你吃,可别饿着。多铎见她眼底带着笑意,语气带着往日的亲昵,不禁喜上心头。 东厢的午饭本来便没备他的份,她用的菜色精致,一碟排骨只有五六块,鱼松只得一把,他哪敢跟她抢,只就着后来送上来的两个冷盘吃了几盅酒。 钱昭吃饱了便觉得困,漱口之后道:再让厨房给你弄几个菜。我先去睡一会儿。 他哪能乐意被撇下,跟进里间,凑上炕去,说:往里挪些。 她打了个哈欠,道:你不饿么 饿。他摁住她双肩,在她脸上舔了两口。 钱昭感觉脸上粘湿口水,直犯恶心,伸手狠揩了一把,往他身上擦:再这么着,就给我滚远些 他勾着她下巴,笑道:怎么滚滚作堆成不成说着往那微嘟的嘴上亲去,一手解了她几粒扣子伸入衣襟里边。 她两手松松搭在他肩头,轻喘道:那平西王几时来 多铎心头一紧,用力握了一把,道:吴某贪心狡猾,不是个东西,咱提他做什么 疼她在他肩上拧了一记,道,不是你说宴请么我瞧他于你家十分卖力,怎么狡猾了 他将她襟口拉开些,在脖颈间亲亲嗅嗅,回道:他初时递信来,竟说借兵,要我部助他平李自成,若事成将裂土以酬。 钱昭心道,原来如此,比起李自成和清廷的走狗,受命于危难的明室忠臣自然更合其意,太子若在,匡扶幼主的功劳也能一并揽下,哪怕割地泰半也在所不惜。 他卖力地半咬半吮,心想她大约是好奇,便道:昭昭想不想看那陈圆圆我让吴某到时携她来让你瞧一眼如何 她嗯了一声,右手五指在他后颈轻梳着。 他十分受用,捧了她的脸衔唇亲吻,心道还是她好,不管做什么都能挠在他痒处。 第十二章 ♂, 再忙碌的人也有偷闲的时候,何况家事上了正轨,各有职司料理细务,不须事事回禀,而公文则每日多则十数少则五六本,因而钱昭多得是清静时光,读书之余还可莳花弄草弹琴作画。 她今日兴致好,在廊下摆了案,让人从库中调出些泥金花笺,想着写几幅字挂到墙上或者廊柱上。不过写了一幅六寸宽的,左看右看都觉得上不了台面。她的小楷行书都下过功夫,很有几分水准,但写大字却力有不逮,一是天分有限二则兴趣不浓疏于练习。其实她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除了棋还可一观,其他不过尔尔,闲来摆弄这些,不过自娱自乐罢了。 钱昭看着那半截句子,自嘲一笑,向耿谅道:去找个会写大字的,把后面添上。 耿谅还未应,却听一人道:奴才会写 钱昭诧异地望向跪在院中的那个粗使太监,阻止了身边人对他的呵斥,道:抬起头来。 那太监身体微微颤抖着,本是半伏在地,此时遵命直起身。只见他不过二十来岁,模样清俊,目光中有惶恐更有期待。 她笑问:你能写 太监磕头回道:是。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如果失去这次机会,恐怕侍弄草木的活大概也保不住了,但他必须赌这一次。 嗯,你起来,把这句写完。她抬了抬下巴,将手中的笔递出去。 那太监起身,低头走到近前,双手接过笔,看向案上的两尺多长的洒金笺纸,用笔舔了舔墨,深吸一口气,在去岁渡江后补了萍似斗三个字。 不错钱昭在一旁看着,比较前后差异,觉得后三字飘逸峻拔,胜她何止一筹,便道,还有一句。吩咐小太监给他另铺了一张纸。那太监遵命又写下今年并海枣如瓜。 钱昭细品一番,道:原来你学的米芾。字倒是比我强多了。 那太监搁笔跪地磕头道:奴才惶恐 你叫什么她在牧槿端来的交椅上坐了,吹着茶问道。 他不敢抬头,回道:奴才卢桂甫,在花房当差。 钱昭点头道:哦,花王啊,伺候花草也忒无趣。想不想去马房做活 太监闻言一抖,却即刻道:奴才遵命。 钱昭咯咯笑道:开个玩笑罢了。我这儿缺个懂文墨的,你可愿意留下 卢桂甫大惊之后大喜,语无伦次地磕头道:奴才奴才愿意,谢福晋恩典 起来说话。她抬了抬手,让他起身,又问,你可是以前宫里的 卢桂甫立在一边,低头答道:回福晋话,奴才前朝在司礼监当差。 怪不得。钱昭闻言微惊,吩咐道,你先去洗洗换身衣裳,待会儿到堂屋听命。 卢桂甫遵命退下,回去将全身上下清洗干净,收拾了细软,便有人引他换了近主院的住处。一个屋子就两张床,铺盖衣袍整齐叠放着。他来不及感慨境遇变化,迅速换了新衣,去向主子谢恩。 钱昭歪在炕上看书,指着书案上裁好的纸笺,道:你再写些对子,拿去让他们框好了挂上。 卢桂甫应了,却问:不知福晋喜欢什么句子 没什么忌讳,随便吧。 小太监在一旁磨墨,卢桂甫提笔却半晌不动。于是她蹙眉问:怎么不写 他诚惶诚恐地答道:回福晋,这种描金云纹蜡笺一张需工料银七八两,奴才怕写坏了。 钱昭挑眉道:你懂得倒多。写吧,也不值什么,库里还多着呢。 卢桂甫自不敢多说,老实写了四五幅对子。小太监一一捧给她看了,她随口吩咐拿去镶裱。 钱昭读书读倦了,想起身走走,卢桂甫抢上去搀扶,却被牧槿挤到一边。钱昭瞧见他神情尴尬,不以为意地问:你既在宫里当差,又如何流落到王府 卢桂甫双手交握,恭敬答道:李自成占了宫城,把宫中使女都带走分给军士,也不管我等。本朝因皇上年幼,宫里不需这许多人,奴才有幸,被分配到豫王府。 她在屋里缓缓踱步,道:前年先是闯王,接着又有满清,北京城可跟走马灯似的换主子。 卢桂甫观其脸色,大着胆子道:李自成包围京城,倒是动了些干戈。八旗入京时,因平西王事前传檄,要官民为崇祯皇上服丧,大伙儿都以为他借兵败了李自成,奉太子还京,京城百姓还在城外摆了香案仪仗跪迎,哪知 钱昭停了脚步,盯着他道:说下去。 他便依命说道:没想到来的不是太子,却是摄政王。官员百姓面面相觑,但也无法,只得迎了王上入宫。也有人见事不对,中途悄悄溜了他声音越来越低,不敢再说下去,若这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有几条命都保不住。 钱昭也不难为他,笑道:你很好。以后有什么话,在我面前尽可以说,不用怕。 卢桂甫知道已讨了她欢心,欣喜应了声是。 午睡起来看见这么个新面孔,多铎有些诧异地问:哪里找来这人 卢桂甫知道他不是同自己说话,便在他的审视下将头颅越压越低。 钱昭解释道:小卢以前在宫里当差,能写会算,留下他往后给我念书记事儿。 多铎皱眉,不喜欢她语气亲近,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出去,在书案后头禅椅上坐了,道:这奴才油头滑脑,你用他可要当心些。 她用指尖戳了戳他脸,笑道:当心什么不是你教的,提拔起来可劲儿用么还怕他谋害我不成。 他捉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自己腿上,问:今儿个怎么不午休 钱昭靠在他胸膛上,继续捏他的脸,回道:睡不着,晚点再说。 他一手搂她,一手从她袍子下摆开衩处伸进去。她一惊去抓他的手,他却已经扯松了系带探入里边。 你还要不要脸她红着脸啐他。 他笑着咬她耳珠,道:跟自个老婆亲热,怎么不要脸了说着一边用手指耍着花样,一边在她脸上细细吻着,还问:如何,嗯 她柔若无骨地依在他怀里,按捺不住轻哼出声。他极爱她绵软的音调,却也喜欢逗人,贴在她耳边说:外边还有人,咱们轻点。她哪里不知道他使坏,张嘴咬住他脖颈上的皮肉磨牙。 多铎哎呦轻叫了声,只觉得又痛又痒,却不叫她放开,低头也去啃她颈项,不一会儿便留了紫红的一个印儿,与玉白的肤色相映成趣。他十分满意,解了她一粒扣子,想着不如画一朵花儿。 唔。她几乎抑不住喊出声来,咬唇轻轻抽着气。他吻着她额角鬓边,道:我们去里间 她攀住他的肩膀,抬起红扑扑的一张脸,双眼水汽蒙蒙。他看得心颤,便要抱她起身,哪知她凑近来衔住他的上唇,轻舔了舔。他含住那舌尖吮吻,恨不能将她一口吞了。两人唇齿相缠,浑然忘我。 不知多久,多铎忽然松开她,轻喊了一声:雨 下雨了钱昭疑惑地转头,却见二格格趴在窗台上,原来他叫得是女儿的名字。她几乎是跳将下地,背过身去整理衣袍。 多铎恼怒地喝问道:阿噶,你跑来做什么为何不让人通传 我来过好几回了。二格格却不知害怕,索性将开了道缝的槛窗推开,一撑整个人爬到窗台上,跳进屋来,歪着脑袋问,阿玛,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饶是两人脸皮城墙厚,也扛不住少女懵懂地追问。多铎一掌拍在书案上,恼羞成怒道:混账,懂不懂什么是规矩 二格格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泫然欲泣地望着他,她还从未见父亲发这么大脾气。 钱昭红着脸推了推他说:别拿孩子撒气。又向二格格道,格格先回去吧,明儿再来。 二格格嘟着嘴抹着泪,十分委屈地走了。 里面这么一闹,外边伺候的人都涌了进来。多铎用吃人的目光看着他们,咬牙道:你们做什么吃的 冯千立马跪下,也不分辩求饶。其余人等自然哗啦全跪下了。 钱昭道:好了。是我身子重不方便去瞧二格格,便叫她时常过来。她来了几回了,也没遇着你,想请安也不成。她进院子侍卫们自然不拦,想来孩子玩心重,悄悄绕到后窗这儿,泰良他们没瞧见也是有的,不是什么大事儿。 多铎却不依,命令道:都给我跪到外头去这帮子白吃饭的,哪天不留神,是不是刺客也能溜进来 冯千等人自认倒霉,一个个低头退出去跪到廊下,什么时候他气消了叫起才算完。 钱昭留下牧槿,吩咐道:去打些水来。自然也就免了罚跪的苦楚。 可怜卢桂甫,第一日当差,还未见多少好处,就开始受这皮肉之罪。 钱昭不肯再跟他胡闹,推说乏了,避去东厢。经二妞这么一吓,多铎也不好意思再缠上去,出府寻尼堪喝酒消遣。 晚间他酒气熏天地回来,见外头跪的人都散了,想是钱昭打发的,也不在意,抓着她道:你看是不是寻个机会跟二妞说说那事 钱昭腹诽,她又不是亲娘,瞪他道:你怎不去说 他摊手道:我如何开口 她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就见你揽事儿,不见自个儿收拾。知道了,我寻个嬷嬷教她便是。 多铎嘿嘿笑着抱她,道:家里的事儿我只信你。 钱昭倒是想到一出,拍着他手背说:二格格出阁若是定在腊月,我恐怕操持不了。且嫁妆也来不及准备好的。反正她还小,你看是不是商量着推后两个月 他想起钱昭那时怕是快临盆,冯千远没有她强,再加上二妞如今倒是能听她的,不如就这么办,于是欣然道:那就过了正月吧,我让石家重新排日子。想了想,又问:吴三桂后日来,可都备好了 嗯。她应了声,却伸手去摸他脖子。 怎么他疑惑地问。 钱昭命牧槿去内室捧了镜匣出来,让他自己看。多铎对着玻璃镜子,看到自己脖颈上三四处紫红色淤痕,惊呼一声:啊,这什么他看她抿唇轻笑,恼恨道:你怎么跟蚊子似的,一咬一个包。 她拍了他一记,道:是你自己皮子不好,怪得谁来。 他抓着她肩膀看她脖子,发现只剩下浅浅粉红的几点,大约过了今晚便都能消了,觉得十分不公平,道:不行,你得赔我。 赔什么她抬头问。 他腆着脸凑上去:咬成这样,你得给我舔舔。 她推了他一把,骂道:滚一边去 这日夜宴之前,因万事齐备,钱昭得了闲,便叫卢桂甫来说话解闷。多铎回来时,正谈起科举之事。 多铎摘了暖帽交给冯千,坐到她身边去。卢桂甫见他来,稍有些拘谨。钱昭却不管,往后一靠依在他身上,继续问道:如此说来,明季会试取士以籍贯分配举额,倒是给了北方士子些颜面。 卢桂甫望了眼多铎,十分小心地陪笑道:福晋说得是。因前明开国之初,会试中者皆为南人,故而有此制。礼部试南北中三地卷分列,江南浙闽湖广两粤都属南卷。盖因江南文风鼎盛,他地远不如也。 钱昭也笑道:我看未必因为南人聪明。读书举业如此耗费钱财,供养不易,大约江南膏腴之地,士绅乡民富裕者多,加之做什么也不如做官得银快,所以蔚然成风。 卢桂甫听她如此埋汰旧官,也凑趣道:确是如此,别说出个进士,便是一家出两代举子,也能富甲一方。前明嘉靖朝做过首辅的徐阶,其子弟便占地千顷横行乡里。卢桂甫博闻强记,又说些科考趣事,逗得钱昭十分开怀。 多铎听两人对答,完全插不上嘴,对卢某便有些嫉恨,只是难得有人能叫她如此高兴,别的坏处忍一忍也罢了。 钱昭回头问他:今年春闱策题你可知道 多铎哪会自曝其短,抚着她发髻道:过两日叫人抄来给你。 她又问:鼎甲都有什么人 这他倒是留意过,想了想回道:状元叫傅以渐,其余两人名字不记得了,似乎都是直隶一带的。 卢桂甫见机插口道:去岁王爷初定江南,乡试想是来不及行的。南方士子若要金榜题名,最快也得下回春闱。 我倒是忘了。钱昭淡淡道。 多铎也不见得意。卢桂甫望两人神情,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心中不免忐忑。 此时有太监来禀,客人到了。多铎整了整衣冠,先一步去了前院。 第十三章 ♂, 先到的并非吴三桂,却是邀来陪座的硕塞及闻风而至的阿济格。 硕塞上前行礼:十五叔安。 多铎托了他一把,笑道:小五来了啊。先坐吧,正客还未至。 阿济格凑过来笑眯眯地问:今晚可有歌姬 多铎微恼,心道这混人又来胡搅蛮缠,回道:你当我这是妓馆么 阿济格摸了摸唇上胡须,道:你什么时候也学这般假正经 多铎气不打一处来,警告道:也不瞧瞧场合。待会但凡有一点失礼之处,我跟你没完 失礼什么不是没么。阿济格疑惑地问。 多铎懒得理他,唤苏拉上茶。 不多久,吴三桂终于来了。多铎遣世子多尼于二门迎接,三人则在正殿等候,待其入了院子才出殿相迎。 在场的三人与吴某都是老熟人了,也无须罗嗦介绍,客套一番后,多铎笑问:平西王远来辛苦,可曾携家眷照顾起居 吴三桂暗骂其惺惺作态,脸上却带笑,回答道:侍妾陈氏随我还京。王爷想必知道,此女与我渊源极深,平时不离左右,因而此次也携她赴宴,望王爷不怪某唐突。 自然不怪。多铎笑道,本王久闻夫人盛名,正想一见。 吴三桂心中不快,却也无法,向身后道:圆圆,来见过三位王爷。 他身后一名女子娉婷而出,将风帽除了,上前福身行礼道:妾陈沅,问豫亲王安。只见其二十出头年纪,身段高挑纤瘦,如弱柳扶风,一张瓜子脸,凤眼细长,顾盼间自有一股媚态流露。 多铎眯眼看她,那纤纤腰肢仿佛一折就断,让人忍不住想拢一把。他本不爱瘦弱女子,但瞧着眼前这蔓草似的陈圆圆,却不由浮想联翩。 阿济格看得心痒,见多铎不动,就想上去扶,被硕塞一把拽住。 吴三桂瞧这哥俩色授魂与的模样,一肚子气没处发作,心想要是他们开口讨要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院外脚步声响起,十数名太监婢女拥着一名旗装女子进来。 多铎见了来人立刻收慑心神,上去牵了她的手,引见道:这是本王福晋。 吴三桂望了眼钱昭,不由暗暗心惊,看她腹部隆起显是身怀六甲,如此年轻殊色,实在不像 阿济格看到钱昭两眼放光,推开硕塞,挤到跟前,瞧了她半天不敢造次,唤了声:弟妹。心中暗暗遗憾,都怪多尔衮偏心,派了多铎去打江南,却叫他吃了一肚子李自成跑路的尘土。可他不曾想,若多尔衮不偏心,怎么南下建功的两军主帅只用同胞兄弟。 多铎见他识相,收回瞪视的目光,转头见吴三桂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心中万分得意。 钱昭只向阿济格颔首,转而对吴三桂道:曾闻平西王祖居高邮,故而特备了几道淮扬菜,可口与否还请品评。吴某年纪与多铎相仿,中等个子,相貌端正,只是鼻梁上有一道旧疤,与浓密上扬的眉毛一配,便带着些凶恶肃杀之气。 吴三桂的满语程度,能大致听懂却说不好,当即以汉话答道:多谢王妃美意。其实他家祖籍徽州,之后迁居高邮,祖父时已在辽东落地生根,哪里知道什么江南菜色。 钱昭微微一笑,望着圆圆赞道:我对陈夫人一直心倾慕之,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句已换了汉话,嗓音虽不如陈圆圆娇软,却是温柔清朗,娓娓动听,又似乎用心至诚,让人深信她所言乃是发自肺腑。于是便连称呼也仿佛十分妥当,丝毫不觉刺耳。 陈圆圆俏脸微红,盈盈福身,道:王妃谬赞,陈沅愧不敢当。 钱昭上前轻携其手,将她扶起,道:陈夫人不必多礼。请随我来。爷们说他们的,我们也不爱听,还是另择雅室自成一席。 陈圆圆受宠若惊,仍回头看了眼吴三桂,见其首肯,才羞怯笑道:王妃盛情,圆圆恭敬不如从命。 多铎看钱昭与陈圆圆站在一处,个头虽较其矮了寸余,容色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越发志得意满。其实,各人对于容貌的喜好见仁见智,他所认定,不过偏爱而已。 见她二人离去,阿济格再失望不过,长吁短叹地刚入了席,便听太监进来通传,摄政王驾临。 那边厢钱昭领着陈圆圆进了园子,池塘边的水阁中灯火通明,待两人入座,侍女便关了四周窗户,垂下纱帘,独留面对池塘的两扇。 外头已有些初冬的寒气,而水阁内点了八架灯台,角落中摆了两个炭盆,因而显得明亮而暖意融融。 桌上已摆了几个冷碟,太监暖了酒上来,独给圆圆斟了一盅。钱昭举杯道:我不能饮酒,便以水敬夫人。 陈圆圆忙举盏相就,而后一饮而尽。酒气上了脸,更衬得面色娇红,清丽无双。她自幼沦落风尘之地,奉迎男子是驾轻就熟,却几乎从未与贵妇闺秀相处。钱昭言辞温和文雅,稍稍消去她心头些许忐忑。 陈夫人长在江南,如今居于锦州,可有不惯钱昭笑问。 陈圆圆小心翼翼地答道:冬日寒冷有些难捱,不过圆圆在京城住了多年,北国的气候也算适应了。 钱昭点头,又笑道:我家王爷前日提起夫人,说世人赞你色艺双绝,他想听一曲却不能,实在遗憾。 陈沅惶恐陈圆圆不知她此话何意,心惊肉跳地道,那些名声不过以讹传讹,妾当不得双绝赞誉。 钱昭道:夫人不必害怕,豫王爷不过迷恋曲艺,常自娱唱上一折,并非有轻慢之意。 原来如此。陈圆圆红了脸,低声道,妾并不是第一回见豫亲王。前年圆圆为刘贼所掳,裹挟西去,乱军之中又将我等女子丢下,正巧遇上豫亲王之部,他使人将妾送到将军身边。 竟有此事钱昭奇道。多铎从未提过,恐怕那时乱糟糟的不知是陈美人,否则以他个性,纵不占为己有,也定会见上一见饱饱眼福。 此时太监端上蒸好的湖蟹,钱昭笑道:此时圆脐最为肥美,夫人一并尝尝这特调的蟹醋。钱昭瞧她菜品也很少入口,想她大约会恐食蟹姿态不雅,便遣卢桂甫上前伺候。她自己却不须服侍,自掰了一壳黄,浇上蟹醋,慢慢品尝真味。 摄政王进殿,诸王跪迎行礼。多尔衮见其叩头毕,上前托住吴三桂的胳膊,待他起身,才道:平西王无须多礼,坐。 多铎等自行爬起来,整好马蹄袖。多铎早习惯了他的排场,虽每每腹诽,但从不失礼。阿济格向来怵他,最好他早做了皇帝,省得还要跪那小儿。 殿上早给摄政王排好了席位,就在上首正中。甫一入座,便听多尔衮道:平西王于我朝功劳卓异,皇上已谕旨礼部,加封亲王尊号。 吴三桂一个激灵,差点将酒洒于案上,立刻放下杯子,跪而叩首道:三桂蒙皇上恩典,得赐王爵,已然惶恐,亲王之号万难袛受 多铎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心中微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阿济格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平西王推脱什么如果不是话里满满的酸意,多尔衮倒是要为他这回的反应叫好。 吴三桂心知,异姓封王本就惹眼,若真加此尊号,不提汉臣如何,八旗亲贵恐怕也将心怀不满,这简直是把将他架在火上烤,因而惶恐道:臣何德何能,岂敢与宗室同列万望王上禀明陛下,守土讨贼皆为臣子本分,亲王之号,臣断然不敢受赐。 阿济格心底哼了一声,不再开口,只将案上的一盅清汤肉丸子几口吃了,原以为滋味寡淡,不承想十分鲜美。 多尔衮品着酒,不置可否。吴三桂焦急,却不敢催促。殿上静默无语,气氛凝滞。 此时泰良进来,向多铎附耳道:王爷,有两名外头请的伶人,唱的曲子很好,福晋方才已赏了他们。福晋问,是不是也叫来正殿唱上一段 多铎点头,吩咐他下去领人过来,笑着向众人道:这光吃酒闷得慌,不如听折戏助兴。然而人带来了,却叫在场的大失所望。两名伶人,一个是个子瘦高的清秀少年,一个是三四十岁的儒雅乐师。 阿济格嫌恶地望了眼两人,向身后侍从道:再给爷上两个肉丸子。味儿不错,是什么名堂 太监应了声嗻,小声答道:回王爷,这叫蟹粉狮子头。 多铎也没想到不是女乐,咳了声道:你们挑个拿手的唱吧。 两人行了礼,乐师在后边凳上坐了,少年走到殿中,清唱道:春到长门春草青。这一句曲调虽平,但少年嗓音清越高亢,雌雄莫辨,一字字脆生生吐出,如同玉石相击。在座诸人皆是一震,不想这不起眼的少年竟有这样一把好嗓子。 两句之后,乐师才拨弦伴奏,那曲子众人从未听过,调儿婉转新鲜,少年随之越唱越高,却丝毫不见吃力,气息转换处轻巧异常,到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突然一收,愈来愈细弱,几乎低不可闻,结尾处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几重转折层层拔高,最后停在至高处。 一曲终了,多铎还觉那歌声在耳中回荡,杯中的酒液仿佛也因余韵漾动不止。 硕塞喝得半醉,抚掌大声叫好,命人取银来赏。他本来感叹佳人别抱,筵中也无美可赏,十分苦闷,所以只一味喝酒,听得这天籁之音,倒是清醒了一半。 只有吴三桂无心听曲,望向多尔衮道:王上,不知臣之所请 多尔衮捏着酒盅,沉吟片刻,叹了一声,道:既如此,便召部臣再议吧。 钱昭之前赏了两个伶人五两银,见陈圆圆默不作声,却目露疑惑,便问:夫人是否觉得我小气了 陈圆圆忙摆手道:不曾,不敢 钱昭接过牧槿端上来的茶水漱了口,才道:五两虽不多,也够买米二石,约是小吏一月薪俸了。他二人初来乍到,实不宜多予赏钱。再说,去了前边,也许爷们大方呢。 陈圆圆也漱了口,用帕子印了印唇角,腼腆笑道:叫王妃见笑了。圆圆半生不通实务,早年身不由己,如今也无须持家理事,果真毫无用处。 夫人醉心曲艺,何必以俗务为扰钱昭命人撤了残席,摆上果品点心,取了个福橘叫牧槿剥皮儿,又道,世上之人皆有长短,各司其职才是正理。夫人弱质女流,过往坎坷皆非因闺阁内事,置身于外何妨。 陈圆圆起身一福,道:王妃通达,圆圆心服。请为王妃唱上一折,不知合宜与否 钱昭笑道:不敢请耳。 陈圆圆身姿袅娜,移步于窗前,唱的却是一折游园,与多铎那日船上所演,唱词毫无二致,但杜丽娘由她扮来那真是美艳不可方物。悠扬婉约的歌声穿出水阁,拂过池塘水面的溶溶月色,散于庭中,仿若梦幻。 筵散之时,钱昭送陈圆圆于院门外,颔首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陈大家保重。 圆圆行礼,依依不舍地去了。 归途中吴三桂也坐车,向爱妾问:那位豫王妃是什么路数 定为汉人无疑。陈圆圆回道,又摇了摇头,说,看她行事气派,当是豫王大福晋,其中蹊跷,妾实在瞧不出。 吴三桂握住她的手道:本王今晚虚惊一场,就是分藩的事儿恐怕再没着落。 陈圆圆心惊,道:王爷安好便是圆圆之幸。其余,得之最好,不得命也。 吴三桂叹了口气,搂了爱妾,道:若世事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临去时,阿济格拽着多铎低声道:你怎么不出来找乐子了我最近寻到一处好的,保准叫你耳目一新。 多铎向来信不过他品味,听他还不如听尼堪的,因而不屑道:得了吧,别拿下等货色来糟我的心。 阿济格哼了声,甩开他说了句:不识好歹心道,货色再好,挺着个大肚又能做什么 坐在梳妆台前,嗅了嗅指尖,还是觉得有味儿,钱昭吩咐牧槿再端水来。 怎么了多铎走过来俯身搂住她问。 披散的长发被他压着,她推了他一把,将头发护在胸前,道:你去炕上坐,我净了手再与你说话。钱昭发丝纤细,发量并不算丰厚,因而十分宝贝自己的三千青丝。 多铎无奈走开,坐在不远处看她用胰子洗手,问道:与陈圆圆聊了什么 她用棉巾擦干,微笑回道:美人为我歌一曲。 如何多铎惊而扼腕,怎不叫我听呢 我代你听不就是了。她睨他一眼,道,莺声呖呖,珠落玉盘,一颦一笑皆风景。 他又是向往又是遗憾,连连叹气。钱昭却转而煞风景地问:吴三桂的折子一个劲儿给他手下人请赏请封,方才在殿上没提么 他倒是敢提多铎冷笑道,接着将殿上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钱昭笑赞道:摄政王果然精明,非常人可比。如此一来,吴某大约也不敢想封地之事了。之前隐隐透着从平西王改齐王的念头。 多铎不喜她语带激赏,轻哼了声生起闷气来。 钱昭编好了发辫才发觉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他转头不答,她踱到他身边,在他唇上印了一记,道:不睡么 他心里蠢蠢欲动,脸上却还绷着,巴望着她再表现一番。 哪知她打了个哈欠,轻道:你不困,我可困了。说着转身进了内室。 他见她走开,可坐不住了,也顾不得摆谱,立刻跟着挤上炕去。 第十四章 ♂, 起身撩开帘子,身边的女人就醒了,她捋了捋长发,轻道:爷,奴伺候您。说着翻身下地,从架上取来他的衣袍,服侍他从里到外穿戴整齐,跪在地平上帮他着靴。 她上身只着兜衣,露出腻白的肩膀和胳膊,多铎伸手将她鬓边滑落的头发撩到脑后,问:不冷么 女人看他一眼,低头微笑着回道:屋里暖,奴不冷。 见他站起来,她便起身又去衣架上找了他的腰带过来,系上带扣,她大着胆子搂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口。 多铎在她裸背上抚了把,见她仰起脸满是不舍依恋,心中满意,这会儿却也没有亲亲小嘴的,捏了捏美人的下巴,笑道:快去穿衣裳,爷要回了,你送爷出门。 女人乖顺地放开他,依言去了。 多铎推门而出,冯千就在外头候着,打了个千,上前为他整理衣饰,领口对正衣纹抚平,连腰间的荷包等物也一一调理好位置。 尼勘从对面一间屋出来,笑问道:这小玉仙,十五叔可还满意 多铎抚着下巴笑回道:你挑的哪能有错。 那名唤小玉仙的女子已换好了衣裳出来,倚门而立。 尼勘见他喜欢,便问:要不要送叔您府上去福晋身子渐重,往后越发辛苦,您身边多几个可心的人才好。他知道多铎看重那有孕的汉人福晋,因而十分体贴地建议。 这话倒是说到多铎心坎里,钱昭近来的确容易疲倦,晚上睡得也浅。他虽喜欢缠她,却也不敢太累着她。不过,出来玩玩就罢了,弄个人回去毕竟不妥,便婉拒道:还是别了,放在家里不如在外头有味儿。我先回了,下次再有好的,你可别忘了叔。全没注意那小玉仙目光幽凄。 那哪能呢尼勘送他出府,边走边低声说,上回跟您说的那地方,过些天要来几个新姐儿,都是南国佳人,我先帮您过过眼。 多铎心领神会,搭着他肩膀笑道:你先瞧着,叔信得过你。听说多尔衮也挺中意尼勘前些日子送的两个美人,就他那挑剔劲儿,可见这小子眼光独到。 卢桂甫辰巳之交到东厢当差,只见耿谅并几个小太监满屋子翻书本画轴,不知道在找什么。 钱昭正靠在躺椅上瞧一本折子。卢桂甫立在远处,对屋里的鸡飞狗跳视而不见,却忍不住不时往钱昭手上瞥一眼。不想她却有所察觉,扬眉一笑,向他道:你想看 卢桂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腿一软,磕头道:奴奴奴才不敢 只听她命令道:不敢什么过来。 他答了声是,硬着头皮膝行过去,双臂微颤着高举过头。 钱昭将题本交于他,说:念。 卢桂甫接过,冷汗直往下掉,慢慢打开,一看之下却傻了眼。那满纸勾划圈点如同天书,他张嘴说不出话来,吸了两口凉气又闭上。 不认识么她勾唇笑问。 他拜伏于地,回道:奴才不识。 这时耿谅过来,禀道:福晋,没找着。 嗯,算了。她挥手道,又向卢桂甫说,不识字总不是好事。教授世子与阿哥们的笔帖式下午都空着,你去跟他们学。 耿谅从他手中取回题本,供于案上。卢桂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奴才遵命。只是,世子的师傅 钱昭明白他所忧何事,吹茶笑道:你不用担心,有什么滞碍便来告诉我,府里不养闲人。见他磕头应了,又道,你闲时教教耿谅汉书。 奴才也想学满文和汉书。却是牧槿插口道。她近些日子,也粗学了些汉话。 钱昭有些意外,望着她笑道:行,只要得空,你便也跟着去吧。 牧槿十分高兴,捧上点心匣子,福了福笑道:谢福晋。 钱昭拈了块奶乌他,才吃了一口,便有太监来传话,大管事在前殿回事儿。钱昭倒是头一回见管事官,便漱了口,指派了耿谅卢桂甫跟随伺候,带着人去了前边。 王府有两名管事官,大管事掌着田庄俸禄,二管事负责其余杂务。大管事刚从盛京收粮回来,风尘仆仆,躬身请了安,等待示下。 钱昭请他坐下,问道:盛京田庄,一个庄子须交粮多少 大管事回道:盛京地贫,一个庄子约有地七百亩,交王粮百一十斛。 钱昭唔了一声,又问道:上回看清册,王府共有辽东庄园村屯大小四十余处,计地八万余亩。可是实数 大管事不料她如此门清,小心翼翼地答道:奴才不曾算过,大约便如福晋所说。 钱昭手指敲着桌面,继续问:关内京畿等地,又有庄田多少 大管事答:府中于大兴宛平良乡昌平密云沧州等地都有田庄,奴才推算,大概七八百顷。 多来自圈地还是投充圈地乃有定数,逼民投充才是八旗王公敛财之法。只要多收富厚之家的民人,自可广占田地。 这奴才不知。大管事不知她问这个是何用意。 其实投充人多达三百余丁,按每丁带十顷地投入,豫王府占关内之田地超三千顷。钱昭叹了口气,也不为难他,只叫其回去详录明细,以备复核。她最后问道:所有田地可纳赋税 大管事汗颜,只得模棱两可地道:这有些纳赋,有些不须纳。大约朝廷分封之地不用纳粮。 钱昭见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打发他下去了。 耿谅和卢桂甫看她沉思不语,对视一眼,各自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辽东田庄,约六亩交粟一斛,似也不多。八万亩计一万三千斛,便是六千五百余石。她似是自言自语,道,京畿田庄地力应胜于关外,即便五亩交粮一斛,三千顷田便是三万石。每年所入不菲呢 卢桂甫大胆接道:福晋,此事前明宗室有过之而无不及。福王之国注:之国意为就藩,前往封地时,神宗爷予其田亩两万顷。 钱昭望向他,道:你说。 卢桂甫继续道:前朝宗室家口愈多,及至崇祯年载入玉牒者六十万余,天下之田泰半为藩王所占,国库则入不敷出,宗禄常拖欠,穷宗室从贱役为盗匪皆有之。 明季宗藩之害她过去也有所耳闻,蜀王府甚至占成都田地十之七。钱昭冷冷一笑,道:满清国祚若长久,以后也将如是。 这话也就她敢说。卢桂甫凛然,不敢接口。耿谅明白什么是祸从口出,想要规劝,又不知从何说起。 多铎回府已时近傍晚,小太监说钱昭在东厢看书,便回屋收拾了一番才过去。 东厢悄无声息,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耿谅等在明间候命,进间只牧槿一人值守。钱昭靠在躺椅上睡着了,因椅面较狭,她侧着身子蜷在其上。 他怕她跌下来,上前将她抱起往里间去。她迷糊睁眼道:你回来了 嗯。瞧你睡得都流口水了。他低头在她脸颊上亲吻,笑着说。 她将头埋在他胸前蹭了蹭,闷声问道:去哪儿了 他在炕上坐了,仍抱着她回道:在尼勘那喝了些酒。 她搂着他脖子笑道:这位贝勒倒是风雅,家里用薰制过的降真香。 多铎不料她如此灵敏,却面不改色道:你鼻子跟狗儿似的,我怕熏着你,换了衣裳,还能嗅出来。 她不满,拧他耳朵。他低头亲她,衔舌吮吻。好一会儿,她气息才平,抚着他脸道:怎么又叫做新衣再过几月生产完了,那些衣裳哪里还穿得着。 他抵着她前额说:省那些做什么。若是觉得可惜,明年再给我生一个,不是又能穿了。 钱昭笑而不答,又问道:你可看见我那张稿纸 什么稿纸他亲着她脖子,一手在她胸前轻轻抓揉,心不在焉地道,不见便算了,让他们再进几刀来。 你说得倒轻巧,若是空白的,我找那做什么。她在他肩头拍了一记,便是给你看过的那篇,我写了好久呢。 他抓着她手,吻她手指,说:再写就是了,你不都记着么。 牧槿在外头听他两个在里间喁喁细语,不由会心一笑,抬头看窗外,额尔德克在廊下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走过去,望他一眼,将窗子关上了。 过了许久,钱昭在里头唤她进去,吩咐道:传饭吧。王爷回府了,吩咐厨房再整几个菜。钱昭常例五菜一汤,形色味道要求尽善尽美,精致而量少,多铎若一块吃饭,必然要加菜。 牧槿答应了,自去传话不提。 这日大雪,多铎便不乐意出门,在家中喝酒吃暖锅。 羊肉片儿贴精铜锅边滋滋作响,偶尔爆出的炭火星子发出噼扑声。多铎搓着花生米就酒,滋溜干了一盅,醉眼醺醺地看钱昭坐在案前分装几盆水仙。一张娇嫩的脸赏心悦目,只是肚子渐大身段显得臃肿,幸而再过几个月就能恢复旧观。 钱昭发觉他的目光,回望过来挑眉问道:怎么 他被花生衣呛着,回头叫冯千端茶来,喝了一口,才反问她道:今儿怎么不读书 钱昭叫牧槿将一只建窑油滴黑釉盆子端去炕尾案上放,答道:晚些叫卢桂甫读来听,省些目力。 多铎最听不得卢太监得她青眼,不就嘴皮厉害面皮白净些,心中酸溜溜,道:又不只他一个识字。 要不你代劳钱昭睨了他一眼,低头捋了捋葱样的茎叶,又道,算了,一句一磕巴,我可不受那罪。 多铎刚想反驳,泰良带着回事处的太监进来禀道:王爷,摄政王驾临,要见您。 就他一个多铎皱眉问。他来做什么 太监回道:回王爷,摄政王只带了侍卫着家常袍服。 知道了。多铎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兀自纳闷。 钱昭拨正花穗,便把手边这梅子青盘子移到书案一侧,起身走到多铎身边,伸手在他脸上抚过,道:我去库房办些事。说完便带着牧槿等人出了门去。 看夹帘在她身后放下,鼻端那一缕浓郁的花香还未消散。 兄弟二人单独相见,多铎从来不行大礼,这回连院门也不出,装醉就在廊下迎候。 外头漫天飞雪,地上积了尺许厚,抄手游廊的青砖之上却是一点湿痕也无。多尔衮穿过垂花门,见天井之内有一株腊梅,雪压枝头,香气清冷。 入得室内,暖意扑面而来。冯千立刻上前伺候他摘下暖帽披风,去外头掸雪。多铎请他入座,亲自提壶为其斟酒,道:来,吃一盅暖暖身子。哥,大雪天来寻我喝酒残席已撤,新换了酒菜上来,中间仍是暖锅,咕嘟嘟滚着。 多尔衮用泰良递上来的热棉巾擦了手,瞧了眼多铎因酒意泛红的脸,举杯干了,然后道:今儿来有件事问你。他从袖中抽出一只信封,交给多铎,说:你看看。 多铎疑惑地拆开一看,瞧见那熟悉的字迹,暗自镇定着折回去,问:怎么 多尔衮收起来,望着他道:这夹在理藩院题本里,你应该早瞧过了吧 知他试探,却无从推脱,多铎只得含糊应了声。自己是看过,却不曾看懂。 多尔衮道:今春殿试策题有四问,此篇独以其中财计论,言及钱法,鞭辟入里。我有几处不明,你叫撰文之人来,我要当面问他。 多铎翻了个白眼,心想原来你也没闹明白,装什么茅塞顿开,暗哼了声,回道:此人是我新募的文书,这几日正好回乡去了。到时候塞个学究给他,省得再来骚扰。 多尔衮观其神色,奇怪他为什么不肯荐人,既有才识,提拔上来有何不可。这文稿小楷工整隽秀,他曾在多铎经手的汉文折本中见过,此人一定受其倚重,既依策题作文,显然并非无心仕途,许是久试不第,心有不甘。他深知多铎秉性,故而耐着性子道:中原地广人稠,政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既到了这儿,自然不是瞧瞧就走,得把事儿理顺了。咱们的人,你也知道,能挑出任事的都在那儿了,几斤几两明明白白。前明那些汉官吧,能干的不少,但咱们信不过他们,他们也信不过朝廷,一个个藏着掖着的,十分话只说三分。所以我急着开科取士,并不独为安抚汉人儒生,更希望能为朝廷简拔人才。 多铎沉默不语,一盅盅喝着闷酒。 多尔衮趁热打铁,继续道:江南两广都在用兵,四川也未剿平,军费之数触目惊心。今年倘或有惊无险,明年恐怕连你我的俸禄都得欠上一欠。此稿中提到救急之法,却未写完,若有成效,便可解朝廷心头大患。以上固然是危言耸听,但户部的捉襟见肘,从不能公开劫掠开始便已显现,而用兵开支五年内必不能减。以目前税赋,如果年景好,或许可以支持一年半载,一旦旱涝天灾发作,救济之粮都不知从何拨付。 多铎暗叹了声,招手叫了泰良进前来,吩咐道:去请福晋来。 第十五章 ♂, 格架上数十个剔红漆盒都开了盖儿,排得整整齐齐。钱昭捡起一支金镶翠玉竹枝梅钿,道:这个太老气了,又不是庆寿,送回去改改样子。 管事太监立刻应了,让人将那一盒盖上捧出去。 苏勒望着那琳琅满目的金器,小心地抚摸一对金累丝蜂蝶赶菊簪道:做得可真精细,瞧这虫儿的须,一碰还会颤巍巍动呢 哪枝二格格也凑过去看,却瞧着旁边一对金蟾蜍玛瑙荷叶簪更有趣,笑着说,嬷嬷你瞧,。 是金蟾。钱昭道,又指着另一边的几盘耳饰,说,格格看看这些,现下如不满意,重换不迟。 二格格走过去瞧瞧这对摸摸那对,觉得无不精巧可爱,拿起一副金镶白玉葫芦耳环自行戴上,笑着问钱昭:好不好看 那金钩细长,下端攒出四片小花叶包镶着油润的玉石,坠子微晃着,显出几分少女的俏皮。钱昭微笑道:好看。回头又吩咐道,再做一副这样的,葫芦改成玉兔。 嗻。管事太监便在簿子上记下。 二格格抚着耳垂,轻道:可惜这是单钩的。 钱昭疑惑,细看她耳朵,见她右耳上便有三个眼儿,上面的两个都以金钉充塞。 苏勒解释:福晋,咱们满人祖制一耳三钳,不敢有违。 钱昭蹙眉道:若是耳垂不丰的姑娘,这可苦了。 苏勒笑道:谁说不是呢。 那便做些细耳钉,嵌红宝东珠,想来也好看呢。钱昭摸了摸二格格的耳朵道。 苏勒笑说:东珠怕是不大好 钱昭却道:郡主顶戴都用得,耳坠子怎么用不得。 是。苏勒笑应道。封号册文已下,格格比之其他王公之女可有福多了。 福晋,歇一歇吧。钱昭不能久站,牧槿便叫人搬来椅子。 钱昭点头,扶着腰坐下,又指使管事太监将衣料箱子打开,一轴轴捧过来看。出自南直隶的各色锦缎纱罗,多用织金,华贵有余灵秀不足。二格格指着檀褐方胜平棋格子锦料,问:这能做衣裳 钱昭道:这种花样做帘子帐幔最好,裁制椅搭坐垫也可。 刚说到这里,泰良急急忙忙进来传话,钱昭便留下二格格主仆继续验看,自己则匆匆赶回主院。不知多铎找她有什么紧要事,心想多尔衮竟这么快就走了。因此,当她在明间见着他的时候,不由满是诧异,福了福道:摄政王安。 多铎见她进来,便迎上去搀扶,握着她手问:外头冷么 多尔衮站起又坐回去,看着她除下熏貂大氅,摇头浅笑道:还好。急着唤我何事其实他也不明白多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能见着她,也不算白跑这一趟。她该有七个多月了,挺着肚子自然不似往日轻盈,但丝毫无损其天生丽质。两月未见,此时骤然相遇,胸中不由暖意盈盈。 多铎扶她在炕上坐,笑道:摄政王看不懂你那篇策文,讨教来了。 此言一出,多尔衮心头大震,惊问道:怎可能是她 多铎也不说话,回头望着他冷笑。多尔衮自觉被戏耍,心中恼怒万分,但他城府颇深,并不即刻发作,强自按捺,看多铎玩什么花样。 钱昭错愕,心道原来那稿纸夹入题本中去了,竟被他看到。她在多铎手腕处握了握,看向多尔衮道:王上所询可为财计 多尔衮眉头紧皱,盯着她一言不发。 钱昭曾被以为大字不识,说她笨也不是一次两次,料他不屑同她说话,故而不以为意地笑道:当世儒臣大约都以清贵为要,以为凡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王上是否无人可用,因而竟于殿试出这样俗气的题目。 听她语带嘲讽地切中要害,他眉心微皱,半信半疑地问:此稿真是你所作她才多大,又是女孩儿,便是聪颖过人,也不会整日琢磨这些。 钱昭不答反问:王上究竟想问什么最紧要应是凑足军费吧,也许还有整修禁宫需支银钱 多尔衮干咳了声,问:文稿中提及朝廷欲增岁入有缓急之法,缓法如何急法又有何策 钱昭知道他最想听什么,却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缓法么,也分远近,近法两三年内便有成效,远法则无十年之功不可成。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问道,王上可知银从何来 多尔衮不明就里,摇了摇头,不知她为什么有此一问。却是多铎答道:银自然是采银矿得来。 钱昭看着他笑道:银矿产银没错,但我朝银矿皆不富藏,开矿之利往往不抵为此征役民夫开立官衙之费用。自宋以降,中原之地都是用钱或钞为币。隆庆之前,朝廷禁于民间买卖用金银,市面存银亦不多,然海禁一开,外洋之银蜂涌而入,时人对银如饥似渴。你们大约有没有看过崇祯年传教士艾儒略所著的西方问答一书,其说西来诸商,与我国交易,每岁金银不下百万,其银除其本国开采外,大多来自海外亚墨利加注:即美洲,盖其地之矿,广而且腴,计十分土,金银且六七分。 她所说为两人前所未闻,虽然话题绕远,也不由听得入神。多尔衮长于军政,于财赋上所知甚少,如今赶鸭子上架,颇觉吃力。故而他虽急于获知敛财之道,也不晓得白银来源与税赋有什么关联,但听她娓娓道来,也很有些趣味。 钱昭喝了口羊奶,又道:除西洋银外,还有日本每岁舶来白银三百余万两。与西洋通商大约都经吕宋,近年不知为何交易几近断绝,若不是东洋尚有银货从宁波或月港入口,恐怕闽浙景况会更加凋敝。 多铎还在琢磨远不可及的亚墨利加是否真是遍地金银,多尔衮却在她话中听出些蛛丝马迹,问道:文稿中提及银祸是否与此有关 王上问得好。她笑赞道,江浙闽广民皆逐利,种棉养蚕比之种植稻粮得银为多,故而闽浙皆需从外购米。一旦贸易中断,丝棉瓷器销路不畅,价必跌,唯有米粮暴涨,如此一来不论农商皆亏蚀巨大。她停了停,扶腰往后靠在多铎身上,继续道,这些暂且不提,说回缓法之近策。其实很简单,明季于海商征纳十分微薄,水饷及番舶抽分微不足道,只要仿照宋时由市舶司对外洋商船加征商税,每岁大约能获银两百万两以上。她说得简单,其实此计不好把握。明时无论是往吕宋还是日本,海船多走私,况且满清既无水师也无懂商税之才士,要学宋制恐怕有心无力。这篇策论本来便不是写给清廷,既然他问,就别怪她胡扯。 两百万说得多尔衮心头一热,但胶着的战事却立马泼了他一盆冷水,皱眉道:闽浙两广都不太平,郑成功还蹲在台湾,近一两年怕是不行。 牧槿奉上一杯温热的白水,钱昭不急着喝,捧在手心,笑道:用兵,那是王上您的事了。 他的警醒让她有些许失望,但转念一想,若多尔衮真那么容易头脑发热,恐怕现在根本不能坐在这北京城里。她抿了口水,继续道:兵荒马乱的,钞关税便不用指望了,唯有盐课还能有些盼头,两淮长芦两浙河东约可凑齐一百万两,福建广东云南总计有十万便不错了。不过,这同样有赖地方平靖。说完朝他扫眼望去。 多尔衮与她目光相触,细想了想,也是这个理,若不能站稳脚跟,谈何课税。他提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心道,只要扫平中原,田赋便能源源不断,因而笑道:如此说来,战事顺遂,便不虞财源干涸。 钱昭瞧他神色,心道,他不会以为一旦不再大举用兵,就能高枕无忧了吧若真如此,大明疆域广阔富有四海,又怎会耗到油尽灯枯于是挑眉道:若天下承平,军费或可减支,但府库开销却只会与日俱增。 哦愿闻其详。多尔衮摊手做了请势,倒是想听听她有何高见。 她坐得有些累,换了个姿势,胳膊撑着半靠在炕桌上,道:依大明例,田赋是朝廷最大的财源。然丁口繁衍而地不加增,岁入三千万石便是极好的年景了。官员俸禄,宗室禄米,水利河工等为朝廷常例,必然逐年递增。每年也定会有额外开支,不管是用兵也好赈济也好,都需耗费大笔。另外,皇帝出巡修缮行宫园林筑建陵寝庙宇也是必然要办的事。若不想捉襟见肘,一来须好好算计,二来得广开财路。 多尔衮一时不明开销递增的结论从何而来,俸禄之类即为定额,若有增加也是量力而行,倒是修陵一事,恐怕已等不到往后。 酸么多铎瞧她辛苦,便在她后腰轻轻揉捏着问。 钱昭十分受用,眯着眼嗯了声,扶着炕桌侧身依了依。 多尔衮皱着眉头移开视线。他对锱铢必较地算计殊无兴趣,力行节俭也不是他的风格,当即问:既是痼疾,前明可有良方 钱昭摇头回道:从来没什么良方。一条鞭法曾为中兴之望,但弊端实多若要理顺财赋,户部须逐年编定收支,掌控银价。因银与铜之主产地皆不在我朝,故而发钞才是良方。纸钞轻便,易于携带支用,可惜自古滥发成瘾,朝廷声誉不佳,短时恐怕难行。今后朝廷可以库金为押发钞,且许以钞纳税赋,大约也要十年之功才能有成效。 多铎如坠云雾,索性一言不发。多尔衮似懂非懂,急于想知道现时有什么简单易行的生财之道,终于按捺不住,问:长远的以后再做打算,先说眼前如何 钱昭知道他没听懂,颇有些对牛弹琴的不悦,回道:眼下么,钱既然不能凭空变出来,那只有一个字借。 找谁借兄弟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她答道:应该先问怎么个借法才对吧既然是借自然要还,还得付利息。原来最简单的方法,是让户部以朝廷的名义向大商家借贷,约定到期还本付息。但这事以前没做过,怕有李自成助饷的嫌疑,只能换个玩法。如今拿得出钱,又不惧生出事端的她笑着指了指二人,说,大约只有诸位王公了。 多铎摸着下巴问:这能行 多尔衮沉吟片刻,说:明春大约短二百万两,应是能凑上。不过,如何行事还需从长计议。望向她问,可有腹案 钱昭挑了挑眉,向耿亮吩咐道:去把案上匣子取来。 等把稿纸草草浏览一遍,多尔衮命道:找个笔帖式把这译成满文。 钱昭道:用不着。也不长,拿来我抄便是了。说着让耿亮卢桂甫准备笔墨,没多大一会儿便成了。 多尔衮捧着墨痕未干的文稿,只觉文字流畅笔迹熟悉,便朝多铎扫眼望去。多铎转头望向窗外,道:啊,雪停了。 第十六章 ♂, 雪停了一个时辰,到了傍晚时分又飘飘扬扬地下起来。因着天气的缘故,多铎整日不曾出门,晚饭后到正殿书房捣鼓了一番即回了后院。正遇着钱昭与卢桂甫在明间说话。 见他进来,钱昭便对卢桂甫道:采买未必合宜,定制一批约可堪用。你先支一千两用着,等瓷行拿出样子来,再来回我工料银几何。去吧。 卢桂甫接了支钱的单子,向多铎行了礼就退了出去。 多铎等卢桂甫出了房,方问道:这是要买什么 钱昭低头在笺纸上写了几行字,交给牧槿晾干收起,回道:二格格的嫁妆大约都全了,只有碗盘瓶罐不成样子,需重新置办。顺便给家里也添些日常用的,我看好几回吃饭,碗儿都不是一套,大约是没豁口的都寻出来凑数。说着蹙眉道,上回你砸了我一个官窑茶盏,那一套也就不全了。 多铎心虚,那次可不就摔多尔衮脚跟了么。又恼下面人多事,推说收拾的时候不小心不就完了,非得扯他出来。 那是宣德苏料青花,十分难得,可惜了。钱昭叹了声,语调带着些许抱怨。 不就是个茶碗。多铎笑着在炕床另一头坐下,抬了抬脚示意冯千给他脱靴,实在看不上外头买的,自己烧也行呢。 钱昭望着他道:知道开窑所费多少么有钱也不是这样使的。何况,开年后还有大笔开销。 多铎奇怪地问:什么开销 这府第夏热冬寒,住得气闷。西郊倒是有不少荒废的园子,征一处过来稍加整治,可做消夏的别业。她说着看向他问道,你意下如何 多铎从没想过有这等折腾的方法,心中啧啧称奇,原来钱还可以这么花,摸着下巴道:唔,听起来很是风雅。 钱昭笑道:银子也风雅,粗粗一算,约需三万两。当然,如果精雕细琢,五万两也不在话下。 多铎不是吝啬之人,但一听这数字也打了个突,问道:昭昭,咱们这样使钱,一家人明年还能吃饱饭不 放心。钱昭睨了他一眼,冷笑着回道,若是如此就倾家荡产,权贵二字就是个笑话 他只是担心入不敷出,倒不怕钱昭把他的家当搬空了,她高兴就好,又怕她觉得自己小气,忙豪气地道,甭管花多少钱,这园子就得修得跟江南的一般样子。咱可不能过得跟阿济格那家伙似的,把银子用牛皮包好窖藏起来。 钱昭奇道:竟有此事 多铎抱她转去里间,一边解她襟扣一边说:那还有假。爷比他们可好多了吧 钱昭忍不住笑,勾住他脖子道:你自然比他强。 这话他爱听,喜滋滋地凑上去亲她。 胡闹了一宿,钱昭第二天却有些腹痛,多铎忙去请了御医来看诊。 因此,当多尔衮带着英额尔岱上门的时候,竟吃了个闭门羹。向管事太监问及缘由,说是福晋身子不豫,太医院的医官正在诊脉。 他脸色十分不好,却隐忍不发,坐于花厅静待。 赵太医请脉之后又问了诊候,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从脉象上来看,王妃身子康健,并无不妥。 多铎放下心来,说:那就好,便开药吧。 赵太医回道:这王妃实是无须服药。 钱昭听出来太医话里有话,整了整衣袖,道:院使不妨直说。 不敢当。赵太医拱了拱手,低头盯着地面道,王妃身子沉重,房事最好还是有所避忌。 钱昭闻言脸红到耳根,难堪无比,觉得下腹似乎又坠痛起来,忙伸手抱住肚子。多铎以为她坐久了腰受不住,揽住她嘀咕道:这可怎么避 赵太医也没别的话说,当即告辞。多铎赐了银,让人送他出去。 待房里只剩下他二人,多铎为难道:要不,晚上我歇正房钱昭娇软可口,搂着入睡还可说说私房话,委实惬意。但一张床上躺着,只能看不能吃,就太要人命了,还是避着点好。 他在那长吁短叹,钱昭气不打一处来,今日丢人算是丢到家了,可这气撒到他头上似乎也有失公允,只能将满腔恼怒吞下肚去。 这边事了,多铎还兀自发愁。冯千在旁小心提醒道:王爷,摄政王来了好一会儿了。 虽是不速之客,但摆明了不见也得见,他扶起钱昭,无奈道:陪爷去会会他。 钱昭见多尔衮今日又来,居然还带了一个老头,不知是什么缘故,疑惑地望向多铎。 多尔衮不待多铎说话,便介绍道:这是户部尚书英额尔岱。关于借贷之事,还有些疑问 等等。钱昭打断他,问道,莫非你们没有官员僚属可以处理此事她不过出了个馊主意,可没想过亲身上阵做力气活儿。 英额尔岱少见有人胆敢打断摄政王说话,但见多尔衮望天咳嗽了声,他立刻上前道:福晋,户部或有通晓理财之事的能人,但压得住阵的却是没有,此事还得老臣来办。 钱昭无可奈何,摆了摆手道:凡我所能答,当知无不言。但登记造册分派钱息的差事,还请选拔几个粗通数算的吏员去做。 自当如此。英额尔岱点头道。 多尔衮给多铎使了个眼色,兄弟俩出了屋子,站在檐下说话。多尔衮皱眉问:她身上如何不好 多铎心想真是狗拿耗子,不耐烦地答道:累着了,动了胎气。太医说不要紧,养养就好,药也不需吃。 多尔衮心中微惊,却不再问,只是道:她再有两三个月就临盆了,你千万要小心照料。 多铎哼了一声,答也不答。 这话题到此为止,两人接下去说些军政之事,再无龉龃。 按说此番举债并不难办,但老臣想了一夜,还是有几条拿不准,特向福晋请教。英额尔岱拱了拱手,在下首找了张椅子坐下,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钱昭怔了怔,扶着腰在宝座上坐了,望向他道:尚书请说。 英额尔岱便问:不知福晋以为息钱多少为好 钱昭想也没想,答道:那要看王上想要省事还是省钱。省事么,就照市价,按月三分入息。若想省钱,那就要费些功夫,给个八厘一分,甚至更少也可。 英额尔岱惊道:利息竟如此高 钱昭奇道:这怎算高据我所知,民间当铺合会放贷,三分起息是常理。而世家豪商于青黄不接时赊借谷物于小农佃户,轻则五,重则七,倍称之息为多。 英额尔岱感叹道:就因如此,小民毫无生路,前明实亡于横征暴敛。 钱昭心想真胡说八道,但也无意争执,不以为然地说:与满洲自不同,八旗以主奴立法统,主子不允,旗下人连婚嫁都不能够。有主子恩养,奴才自然无需借贷。 英额尔岱嚼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没什么可反驳的,只好把话题再拉回来,道:钱息如此之高,来年户部不知有没有银子能还上。 钱昭笑道:只要还坐在这燕京城里,自然能还上。如若不然,那也用不着还了。 英额尔岱听明白她话里意思,不禁觉得脊背发凉,于是道:利钱当禀摄政王决断。还有一事,户部官吏,不论满汉都无经济之能,不知福晋以为何选贤才为佳。 选才到底你们坐江山还是我坐江山,还管你们这破事钱昭腹诽着,没好气地道:去工匠院找几个会算的学徒,应当能比进士老爷们管用。 英额尔岱却点了点头,回道:此法可解一时之急,但也仅止于吏员。能当大用之人,恐怕还是科考为佳。 钱昭气得没了脾气,说道:要不然我给出个题卷您拿去参考 如此甚好。英额尔岱捋须笑道,劳烦福晋。 钱昭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我头疼,要没其他事,就先去歇息了。 英额尔岱从花厅出来,见多尔衮跟多铎说着话,便候在一边。多铎哪有心思跟他闲扯,又说了几句就起身送客,送至院门外也就算尽了礼。 多尔衮望向英额尔岱,问:如何 英额尔岱回道:除却说话行事稍嫌稚嫩,一切都好。思虑缜密且不落窠臼,如是男子,以他们汉人的话来说,当是国士无双,真可惜了。 多尔衮却哈哈笑道:如是男子,恐怕成不了而今模样。朝中进士出身的汉官,哪个不是才智高绝之辈,但除了攻讦还会什么可见酸儒腐人心。她要是多学些八股,参加几次举试,大概也就那样了。 英额尔岱深以为然:王上高见,奴才拜服。 多尔衮翻身上马,吩咐道:你最近多来几次,再探探虚实。 嗻。英额尔岱应诺,也上了马,随在他旗主之后出了府去。 第十七章 ♂, 大雪初晴,悠扬的鸽哨声回荡在燕京上空,冬日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给覆盖琉璃瓦的积雪镀了一层淡金。 多尔衮命人将爱鹰放出,望着那通体雪白的海东青俯冲而下,掠过玄武门阙楼顶上的脊兽,继而一飞冲天。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因阳光刺眼,很快便放弃寻找那已变成云端黑点的猛禽。闭目养神片刻,才欣赏起禁城的雪景。从万岁山上向下望去,宫中鳞次栉比的屋宇只有两色,积雪的银白与宫墙的鲜红。 总管太监严凤余躬身上前,奉上热茶,轻道:王上,太医院那边回说,前日钱福晋腹痛,微有见红,但胎象却稳,应是无碍的。 可有说因何而起多尔衮接过茶盏,眯眼望着他问。 严凤余一顿,低头答道:似乎是因为豫亲王一直同房 多尔衮右手微微一抖,被溢出的茶水烫了一下,强遏怒意将茶盏递回给他,一言不发背手而立。 过了许久,有小太监通传,户部尚书英额尔岱请求召见。 多尔衮点头道:叫他过来。 英额尔岱年岁大了,爬上山顶有些喘,请了安后,平了平气才道:王上,奴才命人查了,有正红旗下兰泰镶蓝旗下额尔克于民间放子母钱,取利三到五分不等。 多尔衮道:这干人倒是快手。你明儿拟一道谕旨,禁八旗放贷,鱼肉小民。 是。英额尔岱应了,又问,只是这钱息 多尔衮叹了口气,道:便定三分吧。多予些好处,也省得我与他们掰扯。即便如此,这事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如阿济格这样的,银子好进不好出,你再想个法子,务必使他们限时缴齐。 嗻。英额尔岱有些头疼,却不得不应下,又道:户部官吏选卷已有初稿,请王上过目。说着奉上一张卷起的纸。 多尔衮接过展开,见统共五题,然从头看到尾,茫然一片,就问:你懂如何作答 英额尔岱道:回王上,只第一道奴才还有些头绪,剩下的全然不知所云。 只见第一题为:七钏九钗共重九两四钱,若六钏一钗与一钏八钗中分其总重之数,问钏与钗各重多少。 最后一题则是:借银一两,每日倍息,问第六十四日本息共计多少。 这看着就头晕,多尔衮皱眉问:这是满文卷,汉文卷可是一样 回王上,都是一样。钱福晋说,并不想难为人,故而就最后一道繁复些。英额尔岱照原话答道。 多尔衮嫌弃地将纸塞回给他,挥了挥手道:你看着办吧。 待英额尔岱退下,他又向严凤余道:回府。叫尼堪来见我。 昭昭,你今次出的题也忒简单。多铎往铺着毡子的罗汉床上一坐,斜靠着迎枕道。 钱昭睨他一眼,说:你只算对了两道。也好意思说 多铎嘿嘿笑道:马失前蹄。 第一道你便错了,六钏一钗重九两四钱一半,即为四两七钱,乘八倍之数,四十八钏八钗即为三十七两六钱,因一钏八钗为四两七钱,相减之,四十七钏即为三十二两九钱,得每钏七钱。你是哪一步出了错钱昭指着他改得一塌糊涂的纸卷问。 多铎挠头,也不知道失误在何处,就觉一团乱,喃喃道:我不是还对了两题么。 钱昭皱眉:你别以为自个了不起,说白了,这题卷不是甄别高才,而是为淘汰废物。错两题以上,即可滚出户部。连这也不会,还好意思尸位素餐不过,不会算去哪里能派上用场在兵部点不清兵马粮草,在工部量不出城楼高矮,到了钦天监恐怕只能跳大神。 只能跳大神的多铎脸色越来越难看,坐直了肃容道:你等等,我重做。 嗯。每题限时一刻钟。钱昭递了张稿纸给他。明时官学会教童蒙一些九数,私塾大约会设珠算,但因科举不考,国子监都不设书算课,有些科考而上的进士老爷可能买个菜蔬都要扳着指头数数。其实世家大族的宗学还是会给子弟开设算课,但不甚重视却是真的。 静下心来,倒是把错的两道演算完了。只是最后一题,抓耳搔腮,涂了又涂,还是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钱昭叹气,心想兆亿之数果然还是太难了些,便道:计第三十二日无误,便算你对了。 多铎倒是松了口气,但心头的烦躁翻上来便压不下去。正巧冯千来禀报,新进受封的端重郡王博洛来访,便搁笔道:我去见见,他刚从南方回来,不好怠慢。 钱昭无奈,只能点头放他出门,却道:晚上回来再花一刻钟也就是了。 多铎忽觉头皮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就出了正房,也不曾回来与她一起用晚饭,被拉着去博洛府里喝酒听曲去了。半夜回家,怕吵着钱昭,便歇在了佟氏屋里。 英额尔岱几乎每日都来,有时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多铎作陪了几回,实在是煎熬,听他们说什么钞关税竹木抽分矿银简直无趣到令人发指,于是之后也不来凑热闹了。正好有的是人陪他玩乐,京城内外的雅俗的去处都逛了个遍。 钱昭初时也有些厌烦,但与老头谈了两次,倒觉得还算投契。多铎近日总是忙得不见踪影,她也给自己找些乐子打发时间。 这日午后忙完了家务,便让人寻了那两个唱曲的伶人进府。这二人最近常出入达官贵人之家,得的赏钱想来丰厚,衣饰装扮焕然一新。 中年乐师宽袖对襟的烟灰鹤氅里头一件皂色皮袄,领口的貉子风毛微微漾动。他这回不弹琴,一管竹笛横在手中,颇有些仙气。这笛音似乎也与他的装扮一样,袅袅若烟,轻灵如风。唱曲的少年则是一袭月白直缀,身形更显单薄,但一开口便胜玉树琼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院中一阵微风拂过,片片红梅花瓣飘然而落,大多洒于雪地,有一两枚缓缓飞入乐师怀中,落在他衣襟之上。 歌声飘渺,人若谪仙,一旁的二格格如梦似幻。钱昭闭目欣赏,手指随着乐音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 多铎回府时,远远便听着主院歌声,走到垂花门下,便不再往里去,靠着门柱静听起来。同来的多尔衮与英额尔岱本不打算进内院,但多铎既然领着往里走,便不客气了。此刻却是一个个在院外大眼瞪小眼,到底有些尴尬。多铎堵着门,还能看见里头,他二人就只能在墙根听着随风而至的歌声。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一曲既毕,却是格佛赫先拍手叫好道:虽不懂词,但真个好听呢 二格格深以为然,满脸通红地点着头。 钱昭笑道:既然爱听,以后再叫他们进来便是。说着吩咐卢桂甫看赏。这时却见泰良急匆匆进屋里来,便问,王爷回来了 泰良回道:是,摄政王也来了,都在院外。 钱昭皱眉,心道,这登堂入室的到底想怎地。 格佛赫识趣地当即告辞,二格格本想跟父亲请个安说几句家常话,可还是有些怕见那位伯父,也匆匆去了。 钱昭命人关了东厢的门,换了一身衣裳,那边正房便又派了泰良来请。 最近多铎早出晚归,钱昭睡得早,因而碰面也少了,今日一见,发觉颇为想念,因在人前也不好太过亲昵,只能握住她的手,附耳轻声说:今晚不出门了,我俩说说话。 钱昭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 既分宾主坐定,英额尔岱先道:最近有些窒碍,有人咳咳惯于守财,不知福晋有无妙法 钱昭想了想道:有个法子或可一试,花名册上人等,若不如数缴清,便扣下从今往后的俸禄,以抵充本银与利息。如十万两本银,第一年本息可计十三万六千两,年俸一万者,扣除年俸,尚欠十二万六。今后若有禄米或者赏赐,也需先行扣减。 英额尔岱心道,此计毒辣,甚好。之前想了几个辙儿,都不如这法子简单直接。 多铎笑说:阿济格肯定第一个哭爹喊娘。 钱昭却道:有摄政王威势在,不会。 多尔衮低头吃茶,没有说话。 英额尔岱放松下来,便也端起茶盏,闲谈起来:之前在衙门与汉官们谈起前明条鞭法,似乎大多数人对其骂声不绝,归于张居正擅权扰民。 钱昭回道:条鞭法始于嘉靖年,看户部存档,张居正死去多年之后朝廷还予推行,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去。此法并非不好,初衷一为国朝增税简政,二为小民解劳役佥派之苦。只是理想高远,实行起来却总不如人意。她吃了块点心,又喝了半盏水,才继续道,及至后来,役银倒是收了,力差杂役增派却愈多,却不是当初立法之本意。其实,我以为条鞭法之败皆是因银而起。 哦这我却是从未听说,还请赐教。英额尔岱曾看过她的银论,倒想听听详解。 多铎对于条鞭法之类,闻所未闻,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实在是不想干坐着听天书,于是扯了扯她衣袖。 钱昭看他一脸憋闷,未免好笑,却还是耐心解释道:朝廷税制,原除田赋外有各种正役徭役,比如催办钱粮兴修河工上供物料等等,小民不堪其苦,朝廷征收起来也十分麻烦,中途也容易作弊贪腐。说个典故你便明白了,京城库房监收,惯例向解运之小民索取贿赂,花了钱可以以次充好,不花钱则良品也被定为劣货。万历初年,神宗帝外祖父武清伯李伟收人酬金,将劣等供布输入库中。张居正抓了把柄,拿着瑕疵之布向太后抱怨,借此将监收之官员宦官重新撤换。 多铎咋舌道:胆子真肥 钱昭心道,这算得上什么,让人大开眼界的事多了去了,嘴上却只是笑笑说:所谓条鞭法,即是将所有田赋杂役一概征银,量地计丁,按田亩折算缴纳,所有杂役,则由朝廷雇工完成,而解运之事也转为官府承担。 原来如此。多铎终于明白。 多尔衮本是一知半解,也不好下问,经她一解释,也是恍然大悟。 英额尔岱早已不耐烦,催促道:福晋还请说说如何因银而败 钱昭觉得肚饿,也顾不得失仪与否,不时吃些糕点,这时又找着空拿起块桂花年糕咬了两口,咽下去后,让牧槿拿棉巾擦了手,才道:条鞭法在南方易行,皆因南方民富而银贱,苏松植棉,杭嘉栽桑,福广则种蔗榨糖,农田种稻者不过十之二三,外洋之银源源而来,故而征纳役银实是解民之困。然也因此更无人种稻,一旦遇灾年,外供之米断绝,那便是攥着银子也得饿死。而西北诸省,因税收折银,在秋收后谷物价格往往跌至一半,小民无积蓄,为缴役银,只能将手头粮谷低价沽出,巨商富民从中渔利,条鞭法害民之说由此而来。另有一条,便是火耗之弊,银两熔铸有所损耗,谓之火耗,地方借口增派,少的每两二三钱,多则四五钱,有甚者倍于正赋,不过是巧立名目鱼肉乡民而已。 钱昭说得累了,他们似乎还意犹未尽,她经不得饿,便不客气地赶人。 多铎送他们二人出府,英额尔岱先行去了,他便拉着多尔衮道:哥,这一回我要出十五万两,家里可没余粮了。 多尔衮白他一眼,道:你还来跟我哭穷明年转回来本息不会少你的。心想,这混蛋兄弟真没一个省心的,这些年来他和阿济格哪个少捞了 多铎嘿嘿笑道:这我知道,只是最近银钱不趁手,你借我五万之数如何 多尔衮听他随口讹来,不悦道:要这许多钱做什么,禄米还不够你吃的 多铎回道:我盘了一个园子,开春来要好好收拾一番。她不是怕热么,整修起来消夏之用。 多尔衮气得不轻,但也不好发作,转身就走,丢给他一句:此事回头再说。我今儿去尼堪府里吃酒。 多铎扯着他问:哎,你去找他做什么 多尔衮回头笑道:前儿他说寻了一个江宁府来的班子,其中一个颇肖陈圆圆。我没见过那陈圆圆,去瞧瞧也了了一桩心事。 一席话说得多铎心痒难搔,吩咐泰良去跟钱昭说,他有事要出门。兄弟二人便联袂寻欢去了。 钱昭在房中等他吃饭,不料却等来这么个回复,自然有些恼怒,但她惯于自得其乐,过后便丢开了。 随后几日,多铎经常夜不归宿,她因睡得早起得晚,倒也没发现不妥。直到一日,她晚上睡不着,半夜起来批改户部选卷,黎明熄灯后也无睡意,靠在临窗炕上时而翻几页书时而神游天外。而多铎此时才从外头回来,一干奴婢都是训练有素,院中并无喧哗,他就这么悄悄地回正房睡觉去了。 钱昭心中起疑,开始暗中留意他行止。 第十八章 ♂, 以个人喜好来说,钱昭并不十分中意青花,她平日所用,偏爱白瓷青瓷,又或是活泼绚丽的五彩。但这批青花瓷摆到眼前,却是让人眼前一亮。 色料铺得极简,大片留白,在杯口碗沿饰以折枝花纹。比如这个盖罐,就画两根枯枝三只鹧鸪,极是素雅。 钱昭浏览了一遍,点头道:很好。比我见过的官窑还多些趣味。 卢桂甫道:他们还送来一对瓶子,要价一千。 钱昭饶有兴趣地看太监们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打开,从绸布中捧出一只釉里红梅瓶。她问:怎么只一只,不是一对么 卢桂甫回道:说来好笑,那窑主说,王府若是答应要了,便送过来。莫不是担心我们贪了他的瓶子 钱昭觉得红色的桃枝纹路意头极佳,便道:瓶子倒是不错。只是价钱似乎高了些。 卢桂甫陪笑道:釉里红烧造不易,的确比青花贵些,但这个价也离谱了。待奴才与他说道说道,这对瓶子除了咱府里,也不会有别人要。 正说着,院里传来脚步声,钱昭抬了抬下巴,示意耿谅去开门。 多铎回来不过寅末,见东厢亮着灯,心里便觉着有些不妥。见钱昭迎了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道:怎这么早起来 抬头望了望黎明前黑沉沉的天空,钱昭微微一笑,扶着腰身挪步过去,道:给二格格添妆的瓷器都送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多铎见她不问他来处,松了一口气道:嗯,我也瞧瞧。 进了屋,看着摆了一长桌的碗碟盆罐,他端起个带盖的茶碗点头道:不错。 钱昭在炕上坐了,捧了热气腾腾的牛乳,低头吹了吹,说道:还有个事儿,我想挪去东边花园后头的院子。那边地方阔敞,孩子生下来,嬷嬷奶妈也住得开。 多铎闻言抬头看她,迟疑道:这离太远了吧。 钱昭却平静地笑着说:到时候既腌臜又吵闹,还是搬去吧。再说产房怎么也不能在正院。 多铎想最近半夜进进出出的,让她撞着的确不好,那边倒是能叫她清静些,便点头道:也成。 钱昭垂眸,慢慢喝完了牛乳,然后道:你去歇会儿吧,晚些还要朝会。 多铎却说:今儿不是常朝,多尔衮昨日犯了旧疾,想来也不议事。 钱昭将空碗递给牧槿,道:那便去睡会儿,我也乏了。 多铎不疑有他,点头嘱咐道:你去躺着吧,别累着。说完便回他的正房去了。 钱昭端坐不动,遣退了其余人等,独留下卢桂甫。卢桂甫早就觉得不安,紧张地垂首立在下头,只听她冷冷问道:你可知道王爷昨夜去了何处 卢桂甫哪里能照实答,只是回道:奴才听说是去了端重郡王府。 都做了什么她接着问道。 卢桂甫不敢抬头,答道:奴才不知。 哦你去叫泰良过来,我问问他。钱昭挑了挑眉,随口吩咐。 卢桂甫惊出一身冷汗,跪地道:福晋,此事不可啊王爷若知道了,怕是 你起来。钱昭抬了抬手,又问道,怕是什么怕他恼我嫉妒 卢桂甫爬起来,苦口婆心地劝道:福晋何必如此,爷们出外应酬,不过就是找些乐子,甭说亲王之尊,便是引车卖浆之流也属寻常。依奴才看,王爷对您极是爱重,如此实难得。若是闹开来,反而会损了情份。 他惯会察言观色,见她并无异样,才敢大着胆子说这话。如今她是自己唯一依仗,而多铎的爱宠却也是她的所有。 钱昭笑道:如此说来,便随他去了。免得太过操心了反而落得不贤的评价。 卢桂甫陪笑道:福晋生产在即,不妨万事宽心。只是外头如何暂可不管,府中内患却不能不防。看她神色凝重起来,便继续道,侧福晋佟氏最近颇能讨王爷欢心。 钱昭眯了眯眼,点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卢桂甫行礼而退,倒是有些后悔自己说多了。他不担心钱昭受了欺侮,只怕她手段太过凌厉。这位主子才智过人,心性极佳,但毕竟太过年轻。 钱昭斜倚着引枕,见牧槿进来,便吩咐道:去给我端杯茶来。 牧槿不知钱昭与卢桂甫说了什么,心中难免膈应,但见她神色疲惫,便也不好抱怨,应了声转去茶水房端来一杯温热的水。再回来见她仍旧坐着,神思不属地望着窗外,走近了竟发现那莹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福晋,这是怎么了她轻呼一声,搁下茶盘,拿了帕子便要帮她擦拭。她抬头望向自己,眼中似无悲戚,但泪珠儿却纷纷而落。 她挡住牧槿举帕的手,吩咐道:去收拾了,下午就搬去那边。声音平稳,仿佛那些泪水不过是风沙迷了眼。 自搬入这偏僻的院子,钱昭深入简出,外人一概不见。多铎倒是得空就来看她,只是每次说不上几句话,她便开始走神,接着就推说累了赶他出来。他也不以为意,孕妇脾气古怪没什么,过两个月就好了。 这日他来,正遇上牧槿给她揉按浮肿的双腿。钱昭斜靠在炕上,倒也没给他留地儿,于是便在对面挑了张椅子坐下,耿谅随即奉上热茶。 多铎捧着茶,看她隆起的腹部回忆昔日窈窕的身材,心中不无怀念。相比越发臃肿的身子,她的脸却瘦了,他忍不住问:你最近胃口不好么怎么瘦了许多。 钱昭闭着眼答道:吃得不少。 她的声音带着些慵懒的沙哑,挠得他心头发痒,于是放下茶碗便挪去炕床上坐,抓着她的肩膀就往唇上吻去。 钱昭被亲个正着,下意识地抬手便要一个耳光扇过去,回过神来堪堪忍住,使劲推开他,以手背压着嘴唇道:别来闹我,最近恶心着呢 多铎有些委屈,亲一下也不成么,道:还犯恶心要不找太医来瞧瞧。 钱昭疲惫地打发他道:不是三日便来请一次脉么,能有什么事儿。 多铎揽着她,贴在鬓边无奈地说:近来每回见你精神都不好,咱们多久没好好说会儿话了。说着握住她的手,用拇指摩挲着手背,放到唇边亲吻。 钱昭只觉浑身不自在,抽回手来,抵着他的肩膀,岔开话题道:前日摄政王让议一议加封你为辅政叔王,此事有结果了 哦,你也知道了。多铎盯着她粉嫩饱满的唇,心想这天干物燥的,抹了什么香脂才能如此水润好看,心不在焉地答道,他让议,如今哪有人敢说个不字。 钱昭蹙眉问:听闻摄政王卧床不起已经月余,可有大碍 多铎听不得她关心多尔衮,道:就是头痛症罢了,他素来就容易犯这病。卧床不过托辞,不用管他。 钱昭心中一动,道:病痛不堪,向今上的跪拜之礼免了也好。 多铎不料她明敏至此,笑道:你就是多思多虑,才会终日这么恹恹的。 往后你任重道远,好自为之。钱昭抚了抚他肩膀衣纹,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多铎走时恋恋不舍,心中嘀咕,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檐下的灯笼一盏盏都摘下来熄了,院子里黑沉沉的,牧槿轻手轻脚地走到正房门前,掀起厚厚的板帘,见堂屋一灯如豆,丫鬟舍里独自做着针线。 她压低声音问:福晋睡下了 舍里放下绣箍,站起来轻声回道:睡下有一会儿了。 牧槿听里头寂寂无声,想是睡熟了,忍不住又嘱咐道:晚上警醒些,万一福晋唤人可别睡死了。 哎,我记着了。舍里低头应道。 牧槿见无事,便出了正房,一个小太监从照壁那儿转过来,迎上她道:牧槿姐姐,有人找你呢。 牧槿大约知道是谁,到值房与耿谅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院子。 那人就等在暗处,见着她就牵了手道:去我那儿说话。 牧槿初时还怕碰见人,但他带的路僻静极了,直到进了屋子,鬼也不曾遇着一个。 屋里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只听他道:我阿玛病了,我告了假,要回去一趟盛京。 她心中紧了紧,用力握着他的手问道:几时走 额尔德克一把将她扯到怀里,回道:明儿就动身。说着便亲了上去。 一想到恐怕几个月都见不着,她便没有阻止他探入袄内的禄山之爪,反而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迎了上去。 炕尾案上的灯终于被点亮,额尔德克抚着她光裸的肩,道:过了年,我就娶你。 好冷牧槿放下火折,往被里缩了缩,道,这不成的,你心里也清楚。你是什么身份,我也没想着高攀,不过就是喜欢你。她探手抚上他的脸,描画那俊美的面孔。 额尔德克将她抱住,闷声道:我来想法子,不会委屈你。 牧槿环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她是这么喜欢他,喜欢到一想起来心里就疼,明儿分别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她忍不住眼前蒙起雾气,紧紧缠上去,微微哽咽道:你再要我一次 第十九章 ♂, 南方的冬季,往往是潮湿阴寒,即便下雪也是湿答答的,仿佛一边下着一边就化了。这日是难得的大雪,屋里拢着几个炭盆,也不如北方的暖阁宜人。 推门而入,寒风便裹挟着雪片灌进屋里,她急忙将门关上,走到书桌旁,看父亲还在奋笔疾书,便有些不悦地抱怨道:爹爹不是答应了今早出门赏梅么。梅林离佃户王大川家最近,他家舂的粢米糕最是香糯可口。 父亲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稍安勿躁,待我写完这几封信。 昨夜怎么不写完。她双手交叠趴在书桌前,下巴压在胳膊上嘟囔着。起个大早却赶个晚集让她十分不满。 父亲一心二用,手下不停,一边还与她聊着天:你母亲呢 姆妈在练字呢。母亲写得一笔好字,且天生勤勉,不管练功还是临帖,日日不辍。她又道:爹爹可别忘了昨日输了我两目,须得把那柄小倭刀给我。 父亲哭笑不得:座子便让了一枚,你还是执白,也好意思要彩头。 她道:输了便是输了。虽然我年纪小,爹爹也不能抵赖。 父亲无奈道:你要匕首做什么,把那套嵌螺钿竹梅漆盒拿去吧。 那我便都要了。她不客气地回道,想了想又说,还有前些天爹爹说了带我测影量塔高,到现在也未成行。 父亲停笔示意她瞧瞧窗外,说道:你爹也变不出日头来。 她于是噘嘴道:爹出海大半年,也不见给我带什么回来。 父亲望着她说:那你身上穿的什么 她摸了摸皮袄袖口的黑貂风毛,说:就这一件。 父亲笑着摇头,不再理她。 她见父亲在笺纸上写下自乍浦出海,顺风东行,十数日便达长崎,又忍不住问:爹,海上风浪大么 这段行程横渡东海,风险颇大,即便搭的郑氏的船,也不敢保万无一失。故而回程时,便从日本国的九州博多湾北行穿对马岛至釜山,沿朝鲜,辽东,山东沿岸行船。父亲说着递给她一张自绘的简易海图。 她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海路,好一会儿又问道:听说郑氏的水师有几百艘舰船,海商们都得上税才能保平安,是也不是 父亲答道:凡是往来月港台湾琉球日本的商船,一律交郑氏牌饷,按船只大小五百两到两千两不等。交了这饷银可领个牌子,保一年平安。 正说话间,父亲的伴当敲门进来禀报:老爷,夫人有急事寻你。 夫人可说何事父亲搁笔,皱眉问道。 伴当苦着脸道:不曾说。似乎是有外人来 父亲疑惑地匆匆而去。 她好奇万分,追着去了前厅。只是母亲没有叫她,且听说有外客,也不敢贸然闯进去,便在门外偷偷往里看。只见厅中除了父母,还有一名陌生女子,只看得见背影。厅里主座之下,设了两溜椅子,都搭着絮了棉的闪缎椅披,十分舒适,可三人都不坐,僵硬地站着。 你可认得她母亲语气不善。 父亲脸色阴沉,却是一言不发。 厅中一直无人说话,许久之后,那陌生女子欠了欠身,告辞出来。钱昭在门外与她打了个照面。那女子二十上下年纪,瓜子脸柳叶眉,容貌清丽,罩着件蓝地绒缎大氅,虽冬日穿得臃肿,也看得出高高隆起的肚子,显然是有孕在身。那女子与她对望一眼,微微颔首,便兜上风帽,缓步而去,走到院门口,才有丫鬟模样的女孩儿上前撑伞搀扶。 厅里剩下父母二人,只听从来语如柔风的母亲冷冷问:你说出去会友只是喝酒,她是冤枉你了么 父亲似乎想分辩什么,但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母亲似乎失望已极,抚额疲惫地道:她说只要进门即可,不求其他。你瞧着办吧 福晋在午歇外间传来牧槿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然后便是多铎的问话:睡了多久了 木槿答道:回王爷,大约小半个时辰。 我进去瞧瞧接着便是撩帘的窸窣声和朝靴踩在地毯上的沙沙声。 钱昭在半梦半醒间感觉他坐到了身边,呼吸渐近,颊上一痒,是他的吻落了下来,她于是翻身背对。他的手在她腰际轻抚着,坐了好一会儿,见她始终熟睡,才终于离开。 她这才松弛下来,重又昏沉睡去。 姆妈,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可以不见她。 母亲当晚便搬来与她同住,尽管安慰的言辞十分拙劣,母亲仍笑着问她:昭儿想要兄弟姐妹么 她其实一直希望能有个弟弟,但面对母亲却只能默然。从小她就是父亲的骄傲,如今大了,却仿佛成了负累,只因她是独女。若有了兄弟,父亲母亲也不会总被人在背后指点了吧。 母亲理了理她的额发,玩笑道:你啊,就是个锯嘴葫芦。只有对着你爹,才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 她听出母亲话中的不满,挨过去道:姆妈,我跟你一块儿。爹对不起你,我以后都不理他。 他是你爹,你如何不理母亲道,不过,你爹出门大半年,我们却老守在家里,也太无趣。你可愿意跟我出去游玩一阵子 她犹豫了半晌,点头道:我随姆妈去。父亲也许会孤单,但她更放心不下母亲。 额尔德克的父亲过世了钱昭有些吃惊地问。 牧槿半跪着给她穿鞋,低着头答了句:是呢。 钱昭道:那便要丁忧回乡了。 牧槿不懂,问:丁忧是什么 钱昭略略解释一番,她终于搞明白了,却不以为然地道:如今时常打仗,男丁一茬茬战死,儿孙若都守坟去了,还有几个当差 钱昭噎了一噎,心想也是这个理,便道:那大约办完丧事就回来了。去叫卢桂甫进来。 牧槿很快将人喊来,钱昭抬手吩咐道:你让库房准备一百两金,五百两银,打成三钱半两重的锞子, 二格格办喜事的时候好赏人用。 卢桂甫应了,又问道:要錾些什么花纹 钱昭随口回道:桃枝枣子桂圆之类,吉利就好正说着,忽然腹部骤痛,她几乎坐不住,差点滑到地平上。 牧槿连忙上去抱她,瞧她满头冷汗,惊问:福晋,怎么了 随着疼痛淡去,她才有了力气说话:大概是要生了。 要生了格佛赫正在梳妆。侍女帮她插好最后一支簪,她起身走到次间,在炕上坐了。 奶娘奉上一盏热茶,道:听说羊水都破了。 算着日子,似乎还不足月,又是头胎格佛赫沉吟半晌,问道,王爷呢 奶娘答道:王爷昨儿晚上就没回来。那边都乱成一锅粥了,幸好催生嬷嬷是早请下的。 格佛赫冷笑道:新来的那个哪拴得住王爷这会子也没地儿找去。要不,我过去瞧瞧 奶娘迟疑道:万一有个凶险,您倒落一身不是。 格佛赫便坐回去,说道:命人去摄政王府,请大福晋召了太医来。这府里也没个镇得住事儿的 她吩咐下来,便有管事太监领命去了。 奶娘努了努嘴,道:那位不是生产么。说来,她要坐月子,府里的大情小事儿可归了谁管 格佛赫明白她话里意思,倒是有些心动,却道:我名不正言不顺,怕难成。 两人说着话,格佛赫用了早饭,派去注意钱昭院里动静的人回禀说,似乎还顺当。 又过了一会儿,管事太监回来交了差事,说:摄政王亲自来了。 格佛赫怔了怔,半晌才道:摄政王倒是给她脸面 奶娘说道:谁说不是呢。不过话说回来,王爷要真娶她做大福晋,那也得摄政王点头才成啊。 你说摄政王能答应么格佛赫问。 奶娘摇头道:难说。要是肚皮争气,生个阿哥出来,王爷定是要争上一争的。 格佛赫笑道:孩子哪个女人不会生,有什么稀奇的。生了儿子,爷们就会另眼相看笑话了。女人那,还得靠自个。 奶娘感叹道:这些年,你也是苦过来的。 格佛赫拍拍奶娘的手背,道:王爷待我算不错,也没什么苦的。顺着他些,自然千好万好。有能耐的是那位,热一阵冷一阵,偏王爷还死心塌地了。 奶娘捂着嘴笑,继而凑近去耳语道:能生娃也不是没用。你看太后不就靠生了个阿哥。若是有谁能给摄政王生个阿哥,那才叫烧着冷灶了。 格佛赫强忍笑意道:也忒损了 王爷 滚多铎骂了一声,翻身向里。 冯千着急上火,可不敢滚,又凑近些唤道:王爷,福晋要生了。 帐里似乎有了反应,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钱福晋,这会儿要生了。冯千一字一咬,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就听砰咚一声,多铎滚下床来,捡起袍子就往身上套,冯千忙上前伺候。狗才,你怎么不早叫醒我多铎火急火燎地斥道。 冯千冤枉得很,也不敢分辩,只道:是奴才的错,这会儿才得的消息。 多铎昨晚喝得大了,又玩得兴起,也没睡多大会儿,这时候头还疼着,闭眼不停揉着眉心,由着冯千服侍穿衣着靴。 帐中又探出一条白生生的胳膊来,雪酥手抚到他背上。他哪有心思,起身接过泰良递上来的牙擦青盐漱了口,胡乱抹了把脸就匆匆出门,话也没留下一句。 路上才想起来问:福晋如何了府里谁让传的信儿来 冯千答:稳婆说胎位正,应是顺顺利利。太医请了脉,也说福晋并无不妥。昨儿出来没给府里传信儿,是摄政王派人寻您 多铎重重哼了一声,催马疾行。 回到府中急忙往东边院里去了,进得院中,见下人忙忙碌碌,也不知进展,心就悬得老高。正想随便抓一个问话,就看耿谅一脸喜色地迎上来,跪下道:恭喜王爷,福晋诞下个阿哥,母子平安。 多铎听到最后一句,便放缓了步子,耿谅起身将他迎进西厢房。打起帘子就见多尔衮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见他进来,欣喜地道:来瞧瞧孩子。 多铎走过去,将婴孩接过来。奶娘便在一旁道:阿哥足重六斤四两,生得可叫一个俊。他对孩子其实并无兴趣,刚生出来,红通通的一只,哪里看得出俊没抱一会儿就将他交回给奶娘,又向耿谅问:福晋呢 福晋早上都没吃东西,这会儿进些粥汤。耿谅回道。 我去看看。说着就转身出了西厢往正房去。 多尔衮也想去看她,可实在没这个道理,只好又从奶娘那抱了婴儿过来,越看越喜欢,越抱越舍不得放手。 奶娘见他喜欢孩子,恭维道:小阿哥长得好,有些像王上。 多尔衮大喜过望,对马屁照单全收:我也觉得像我。 多铎进内室的时候,钱昭已经吃完最后一口粥。她脸色有些苍白,漱了口后,拥被靠在引枕上。他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在炕上落座后,去握她的手。 钱昭抽回手来,淡淡道:我累了。 他拂开她的额发,抚着她的脸,轻道:我知道。你睡吧,我就看看你。 钱昭便不理他,倒头就睡。 多铎守在床边,想着多久没有陪在她身边,上次与她一起吃饭还是两个月前,于是暗下决心,最近不再去外边玩儿了。 第二十章 ♂, 赵院使留步冯千追上太医,气喘吁吁地道,王爷有事相询,请稍留片刻。 太医被他带至廊下,见多铎正在那等着,忙行礼道: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多铎问道:赵太医,福晋一直心绪不佳,不知是否该吃药消散 太医心道,你才该吃药呢,嘴上却说:王爷无需忧虑。女子生产之后,性子可能会与往常不同,或因初为人母,无所适从罢了。福晋年轻,大约过段时日就好了。 多铎追问道:产后嗜睡是什么缘故钱昭对他不理不睬也就罢了,他去瞧她,她不是已经睡熟,就是想要睡了,不分白天晚上。 太医笑道:不妨事。生产伤了元气,多歇几天便是。何况,心病还需心药医。下官告退了。说着领着僮儿去了。 多铎看着他背影,自言自语道:什么意思什么心病 冯千在一旁道:王爷,福晋临盆的时候您不在府里,兴许她为此恼了 多铎躁怒道:就为这事我不是不出门了么莫名其妙 冯千心想,您倒是不出去了,可夜夜宿在佟福晋院里,那位多傲气,能有好脸色就怪了。可这话他是不敢说的,只好陪笑道:王爷再多磨几日,说说软话,福晋看在七阿哥的面上,也不能跟您置气。 不提孩子还好,一提起这便宜儿子他就一肚子憋屈,恨恨道:随她,看闹到几时 话虽如此说,可心里搁着这事儿,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晚上回到自个院子,空荡荡黑洞洞的,嘘寒问暖的人是不缺,可总不是她。 他不去瞧她,她也没有只言片语捎过来。越是硬顶着不去理她,就越是想,挠心挠肺地想。有一晚,他躺在炕上,睁眼盯着天花想了半宿,忽然想通了。他是王府的主子,是她的男人,凭什么她闹脾气他就得躲着他想要抱她,想亲她,那就可以抱可以亲,没人能挡着。 于是第二天,他兴冲冲地去了钱昭的院子。产房的布置早撤了,明间两边窗下都是炕,也无甚装饰。她穿着家常袄子斜靠在里间炕上,膝上盖着薄被,闭目听卢桂甫读一本书。 多铎一进来,便抬了抬手,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他坐到她身边,她却往后靠了靠,只这一个动作便叫他无名火起。他一把将她捞过来,就往唇上吻去。钱昭低头躲避,揪着他的衣襟缩在他胸前。 将她搂在怀里,他的心就软了,原来他只是想这样抱着而已。威风也发不出来,捏着她的下巴柔声道:听话,让我亲亲。 钱昭挣扎着,冷冷道:我恶露未除,你想做什么 我能把你如何多铎扣住她的双腕,轻易就将她制住,贴上去道,夫妇之间亲热会儿又怎的了你跟我斗什么气 钱昭在气力上怎敌得过他,况且此时闹得不可收拾绝非她所愿,于是深吸一口气,眯着眼道:挑我不是,不过是因为你心里不舒坦吧。 他一怔,回道:胡说什么 七阿哥降世半月有余,你可曾瞧过一次她盯着他问。 何须我去看,自然有人每日多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见钱昭抿唇盯着他,有些狼狈地道,算我说错话了,我跟你赔不是。 钱昭轻叹一声,垂眸道:你走吧,让我清净几日。 他觉出她心里有事,但她不愿说,逼迫也是无用,于是捏着她肩膀问:几日十天够吗 钱昭推开他,闭目不答。 她如今正在月子里,多铎不想与她争执,何况他心里也不痛快,见她如此,便转身出了正房。走到院中,忽听婴儿哭闹声,脚下顿了顿,到底没做停留,径直回去前头正殿。 他一离开,钱昭便觉得满是疲惫,头隐隐作痛,倚着炕案自个揉按太阳穴。她厌烦他,更厌烦自己,恨不能立刻想个法子了断。多铎并非容易打发的人,好时千依百顺,若是翻脸,恐怕也不会念什么旧情。 多铎从钱昭院中回来,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翻腾不已。她好的时候,从来不吝柔情蜜意,可今日待他却全无耐性。他知道孩子不过借口,虽猜不到她心思,却能觉出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 不管怎样,她只是耍脾气闹别扭便罢,若是变心他抓住搁在架上的佩刀抽开一段,雪亮的刀背映出满脸的戾气,当地又合回去,她要是敢变心,就别怪他不客气。 如此想着,却暴躁起来,在殿中来回踱着,把冯千叫到近前,吩咐道:派人去瞧着福晋,最近说什么话,见什么人,都一一来回我。 小姑娘坐这儿看什么呢叔带你那边买糖吃去不一个戴着狗皮帽子长着马脸的汉子上前搭话道。 她瞧着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汉子上前抓住她一条胳膊,笑道:走吧,前边泥人刘捏的唐僧师徒,有打妖怪的,有腾云驾雾的,活灵活现,好玩得紧。叔再给你买串红艳艳的蘸糖葫芦,一边吃一边瞧。 她用带着南音的官话道:我在等我阿姊,她便是买糖葫芦去了。 那汉子闻言一愣,又笑问:小姑娘哪儿人爹娘呢 她懵懂地回道:我家是南直隶的,爹妈不曾一起出来。阿姊想看桃花,等她来了你带我们去好么 那汉子闻言手松了手,笑得更是灿烂:那敢情好,潭柘寺不仅有桃花,玉兰也开了,香得很。 她见他放手,一下就蹲到柏树下的小摊边上。那汉子双手拢到袖子里,蹲在她身边,又说城外春光景致,端的是花开遍野莺飞蝶舞。 摊主见了她二人,狐疑地问:姑娘可认识此人 她还没回答,那汉子边抢着说:我是她叔,您管甚闲事 摊主起了火,道:就尊驾这模样,也好意思说跟这位姑娘沾亲又转头向她道,姑娘,若不是家里人,切不可跟他去。 马脸汉子刷地站起,撸起袖子骂道:王八羔子,敢跟爷爷打擂台,看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正争执间,不远处传来一声唤:昭儿。 她见到母亲,却不急着跑去迎,指着马脸汉子道:姆妈,把这人留下。 那汉子本就不曾真与那摊主厮打,见势不对就要跑,母亲几步上前飞起一脚踢在他后膝弯里,他哎呦一声就跪摔倒地。 琪妹,你怎能将孩子单独留这儿。一个三十出头的高大男子摇头叹道。 母亲拉了她的手,道:光天化日,昭儿也不会乱跑,我想应该不妨事 那汉子在地上打滚,叫嚷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母亲一时无措,高大男子朝身后跟着的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便上前拎起马脸汉子,在其下颚处一捏,便将他下巴给卸了。 姆妈,这位世伯是她扯了扯母亲的袖子问。 母亲为她整了整刘海,答道:这是姆妈的师兄。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报家门怎的还遮遮掩掩,我姓陆名琛。他形容英伟,笑起来更显爽朗亲切。 她笑着行礼,唤了声:陆世伯。 少年提着马脸汉子,向陆琛问道:师父,这喇唬如何处置 母亲知他向来手段,颇有不忍,道:送公门了事吧。 陆琛却望着她问:小丫头以为如何 她想了想回答:这骗徒是想拐了我去卖,也不知有没有良家子着了他的道,望他今后不能再作恶,随世伯处置。 陆琛笑着拍了拍她脑袋,道:丫头前途无量。 她不喜欢旁人碰她发髻,退后一步,拉着母亲道:姆妈,来看看这个。说着,拿起那摊上的一件东西。那长方的玉佩雕着猎鹿的图案,沁色橙红,十分特别。 母亲却看中了另一块,通体晶莹的白玉镂雕成鹘扑天鹅。母亲拿着那玉带钩,轻道:你爹一定喜欢 母亲如此说,她便只得放弃。 讨价还价并非她们母女所长,陆琛当仁不让,上前与那摊主议定了价格。摊主见母亲爱不释手,死咬着是金代的器物,最终竟以三百两银成交。因身上也不会携这许多银,故而代以二十两黄金,几乎花去了她们从家里带出来的所有钱。 钱昭握着玉秋山,用拇指轻抚奔鹿的浮凸,无论图案还是沁色都与记忆中无缘的方佩几无二致。往事历历在目,母亲手心的温度仿佛还留在额前,只是再回不去从前。 尤记得那年,自燕京返家时,陆琛要送,被母亲拒绝了。她与母亲一路悠然赏景,从阳春走到了暮春,江南已是绿肥红瘦。 快到村口时,她问道:娘,我们回来你可先写信告诉爹了她跟陆琛学了一口燕京官话,便也随北方人唤母亲为娘。 母亲却不如在途中那么愉悦,闷闷道:不曾。 母亲是近乡情怯,她却归心似箭,不知爹半年不闻她们音讯是否担忧,一个人在家是否觉得孤寂冷清。不过他也不是独自一人,她还多了个姨娘,多了个不知弟弟还是妹妹。她撇了撇嘴,心道,别人家都是这样的,也没什么。 回到家中,果然见到了弟弟,却不见姨娘。 母亲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只是一味沉默。 但很快,她便得知,父亲一直不肯纳那女子为妾,她生下孩子后,上门过一次,父亲避而不见,她便将婴孩放在门口,独自离去。过了几天,便传来失踪的消息。就在她和母亲抵家前一日,尸首被人从运河里捞起来,已经泡得面目全非。 大约从那时起,母亲便再没有真正开怀过。她将婴儿抱来亲自照顾,常常对着他垂泪。即便如此,仍然被人指为不贤。本来那女子想要进门,亲族中不赞成者为多,因她并非出身良家。但其一死,一切便成了母亲的过错,母亲在他人口中便成了嫉妒任性用心险恶。 钱昭从来不觉得外人的批评有什么要紧,家里只不过多了个弟弟,不是很好么所以她开解母亲:姆妈,她自己想不开,与你何干 母亲轻轻推着摇篮车,回道:昭儿可知道什么是瘦马 她摇了摇头。 母亲接着说道:穷家的女孩儿长到七八岁,便被人领去,挑出第一等的教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待长成之后便有富家买去为妾,或者蓄在花船上陪笑为生。这种女子,谓之瘦马。不知谁取的名儿,养出来的是人呢还是马呢从小就只被教训如何侍奉男子,曲事主母。不过做错一件事,想错一件事,便没了性命。所以生为女子,最好不要做错事母亲虽然笑着,泪水却滑下来,滴在扶着摇篮的手背上。 三年后,母亲生下幼弟,不久便去世了。母亲临终前,父亲将她拥在怀里,轻声说:我们这辈子,只有昭儿一个孩子就好了。 母亲却一句话都没留下,静静地走了。 时至今日,记忆中的母亲仍旧率直而天真,出门在外,反而需要她照顾,如此不谙世事她从来不像母亲,所以,设想过无数种死法,从没有一种是郁郁而终,也希冀过无数种活法,没有一种是坐困愁城委曲求全。 第二十一章 ♂, 郑亲王搬入王府时,发现前主在院中养了两缸金鱼,有红有白凤尾大头,十分好看,故而就请人照看起来,闲时玩赏,颇有趣味。到了冬日,便移入暖房,免得鱼儿受冻。 往缸中喂了一勺鱼虫,郑亲王向来客道:凡大事应先询礼亲王嘛。 遏必隆回道:礼亲王年岁大了,不复雄心。 郑亲王济尔哈朗抿唇盯着他,板起脸道:本王今年四十有九,精力大不如前,豫亲王分劳何乐而不为 王爷,若是让豫王一同辅政,恐以后无我等立足之地遏必隆急道。 济尔哈朗摆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这人那,就得顺应时势。逆势而行,必不可为。说完背手走出暖房。 遏必隆跟在他身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客气地送走。 济尔哈朗踱步进了书房,怀中的蝈蝈受暖气儿一蒸,立刻鸣叫起来。他掏出葫芦放在炕桌上,眯眼道:这虫儿叫得好听。 老太监奉上茶,笑道:主子是觉得太静了。大冬天的,鸟啼虫鸣都听不着了,蝈蝈一叫,便显得热闹。 济尔哈朗将暖帽摘了递于他,道:往后他来,便说我不在。 是。老太监应道,王爷哪里得闲见他们。 济尔哈朗摸了摸头顶,叹道:以后恐怕就闲啰,我这辅政王大约也当不长。 老太监陪笑道:王爷心宽,您是当大事的,往后皇上还指着您呢。 济尔哈朗心里明白,论才具气魄,多尔衮都在他之上,往日有心要争上一争,到底本钱不足。如今这情势,不论谁当皇帝反正轮不上他。何况权位虽好,身家性命才最要紧。以前他还瞧不上代善,现在看来,褚英死了,阿敏莽古尔泰也死了,唯独礼亲王沉浮多年,毫发无伤,实在是高明之至。济尔哈朗摇了摇头,端起茶碗,道:哟,这盏好看,带盖儿的。 老太监笑着说道:是南直隶时兴的款儿,听瓷器行的说,豫亲王家就是找他们定的。主子您瞧,等碗不烫了,把盖儿往里扣些,滤着叶片儿吃茶。 哦,有意思。济尔哈朗按老太监说的喝了口茶,又问,户部让交的十五万两送去了吗 老太监答:还差些数,明儿应能备齐了。主子,这利钱来年朝廷能认帐不 赶紧交去。利不利的也不用管。如今最恐招惹是非,钱财不过身外物。他靠着炕桌,环视宽敞的暖阁里金光灿灿的陈设,忽然道:这燕京啊,到底比盛京强。 老太监笑道:这是托了摄政王的福。说完便觉失言,改口却不能了,只好苦着脸道,主子恕罪,奴才老了嘴把不住门。 罢了,实话而已。济尔哈朗摆了摆手,不由感叹,就这一句便知人望,不服不忿又能奈何。 阿济格赶去摄政王府碰见多尔衮正要出门,多尔衮也不急在一时,本想请他花厅说话,哪知他在廊下就道:十四弟,辅政叔王加上我成不 多尔衮皱眉睨着他,道:你不是嚷着要回盛京嘛,争这个做什么。 阿济格道:我和多铎都是你同胞兄弟,为何厚此薄彼 他这个哥哥是不是这块料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有他自己毫无自知之明。多尔衮才不想与他夹缠,板起脸道:此事我心意已定,英亲王不必再说。往后你若是少惹是非,自然有你好处。 阿济格本来就有些惧他,嗫嚅道:你这是上多铎那去 嗯。多尔衮回他一个鼻音。 阿济格酸溜溜地说:不过一个小娃儿满月,怎地还劳动摄政王 多尔衮道:七阿哥生得十分好,我想抱来府里。 阿济格更是嫉妒,说:你已经过继了他家的多尔博,怎的还要抱养老七。劳亲打小跟着你,怎不多看顾些 多尔衮挑眉道:你是说我待劳亲不好劳亲是阿济格第五子,五岁起便抱来睿王府,养在大福晋身边,如今大了又娶了亲,便分出去赐府而居。 阿济格说话不经心,此时见触怒了他,又怕他从此不待见劳亲,转移话题道:多铎那里宴席要开了吧,咱们赶紧的。 多尔衮心道对着这浑人生气也是没用,便不理他,带了侍卫扬长而去。 钱昭在照壁下碰到多尔衮,不见多铎陪着,虽松了口气,却也到底尴尬。因嫌婴儿吵闹,便把孩子挪去隔邻的小院,月子里奶娘曾将他抱来看过几回,今日是第一次出房门去瞧他。 她们在给七阿哥洗浴。先开口的是摄政王殿下。他有几个月没见过钱昭,她此时刚出月子,穿一件柳黄云缎袄子,比之孕时清减不少。 钱昭点了点头,便无话说。 多尔衮见她掉头就走,竟跟了上去,道:我想过继七阿哥。 王上与豫亲王商量便是。钱昭并无异议,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道,王上如不嫌弃,请书房稍坐。 这话正中他下怀,便不客气地穿过垂花门,径直进了东厢。第一次踏足她起居之地,四顾看了看,却发现什么饰物都没有,与昔日多铎房中的布置大相径庭。架上只摆满了书,临窗炕上铺着沉香色绒缎褥子,炕尾有一只矮桌,搁着对烛台,炕上正中则摆了个棋盘。 钱昭见他看棋盘,便道:王上若得空,不如手谈一局 多尔衮迟疑道:时辰倒也不晚,不过棋力尔尔。 钱昭以为他自谦,瞧了瞧座钟,道:下快些就行了。王上请执白。说着在炕上坐了,将装了白子的棋盒推给他。 摆好座子,由多尔衮先手,两人便对弈起来。为着省时,钱昭下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就落子。初时她试探了几手,多尔衮的回应十分古怪,倒是让她认真起来,以为他的棋路别辟蹊径。十几回合后,她便知他所谓尔尔的水平也不过自夸罢了,根本可以算是不会。 应付起来虽轻松,却也为了照顾他面子,心想不妨多下一会儿,反正以他的水准,只怕中盘输了说不定也瞧不出来,可是如何撑到官子,却叫她更伤脑筋。 王上新年第一笔花销,竟是重修五凤楼,真是让人意外。她不紧不慢地提了他一子道。 多尔衮接过牧槿端上的茶,啜饮一口,回道:新年应有新气象。浙东福建已定,颁布天下的诏书你看过了吗 看倒是看了她也停下喝茶,片刻后指着旗盒道,王上您瞧,这一盘棋,棋子产于云南,棋盘的花梨木大约是安南所出,而这黑漆点螺棋盒却是日本泊来。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简直就是呓语。 多尔衮道:云贵不日可下,何须急在一时。凡事只要忍一时之不痛快,总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钱昭听了他的话,沉思片刻,说道:王上看来不像深谙此道。如今还有什么能让他忍气吞声 多尔衮提起一粒白子,回道:遭逢不幸要忍,一帆风顺更要忍。不仅要忍失败时的焦心摧折,更要忍大功告成时心中的贪欲。他看着盘面良久,棋子终落不下去,便弃在手边棋盒里,道,我输了。 钱昭笑道:就这么一败涂地,不知王上是否忍得。 他看着她愣了愣,一时忘了答话。 正在这时,教养嬷嬷来禀,七阿哥换好了衣裳,并已吃了奶。 两人便都起身,一块儿往邻院而去。多尔衮道:下回恐怕你要饶我两子。 钱昭心道,谁要跟臭棋篓子下,您另请高明吧。故而只敷衍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刚满月的婴儿,比出生时白了些胖了些,眉眼也约略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钱昭将孩子搂在怀中,想起第一次抱钱旭,也是这样小小的一团。他的模样,有些像钱旭,似乎更像钱曜一思及幼弟,她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孩子大约能感觉母亲的味道,舒服地咕哝着,伸展着手脚。 多尔衮用手指逗着婴儿,笑道:七阿哥认得娘呢。 钱昭木木地看着他,心中百般滋味,这个孩子从未被她所期待,因为他,她与多铎终成陌路,他活着,她的弟弟却那样死去抱着襁褓的手劲加了几分,孩子觉得疼,立刻大哭起来。 奶娘上来将孩子接过去,哄着道:阿哥也许是想睡了。 钱昭一阵心悸,发现自己可怕之极,那不过是个婴孩,她便要把自己的错处加诸于他。她突然觉得眩晕恶心,捂住嘴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亮格柜上。 你怎么了多尔衮见她脸色极差,上前便要扶她。 一人从侧挡开他的胳膊,揽住她问:没事吧 钱昭见了来人,更是惊恐,使劲挣开他,倚到牧槿身上,转开脸道:我有些不适,失陪了。说完匆匆而去。 多铎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落空的手攥拳砸在柜上。砰地一声,吓得刚刚才止了哭声的婴儿又嚎啕起来。 多尔衮不悦道:你做什么 多铎看也不看他,就撩帘子出了屋子。她竟然怕他他的昭昭会握住他的手,笑说,熊掌该炖了下酒,会指着他鼻子骂混蛋,但绝不会如刚才那般用陌生而恐惧的眼神望着他,她究竟是怎么了 第二十二章 ♂, 钱昭坐在炕上,右手握住左腕,才能克制自己不再颤抖。方才,差点扼住的是婴儿的咽喉。加害幼弱,不过是因为他们无反抗之力,她深以为耻。 主子,是不是乏了牧槿忧心地望着她问。 钱昭深深吸气,左手攥拳又松开,让自己平静下来,回道:我睡一会儿。前边若有人来,就说我头疼,歇下了。 是。牧槿半蹲着帮她脱了鞋,又问,只是今儿七阿哥满月,晚上宴客您若不去 钱昭脱了外袍,躺下道:我不想见外客。 牧槿给她盖上被,心想若是王爷派人来请,不知能不能挡回去。 钱昭直睡到掌灯时分才起,牧槿给她绾了发髻,道:您不赴宴,王爷命人送了酒菜过来,是不是用一些 虽没什么胃口,但吃东西却是必须,于是道:嗯,摆饭吧。 勉强吃了一碗饭,便觉得饱了,刚命人撤桌,小太监进来禀道,二格格来了。 二格格大约喝了些酒,脸蛋红扑扑的,笑吟吟地进屋来,问道:福晋,您怎么不去吃酒 钱昭见了她,心情好了几分,回道:我有些头疼,就不凑热闹了。 二格格道:大伙儿都夸七阿哥生得好看,我也觉得他像您。 钱昭笑了笑,说:你过几日就要出阁了,怎么有空来寻我说话。 二格格噘嘴道:嬷嬷忙里忙外,又没我什么事。 该学的都学了么钱昭接过茶水漱了口问道。 二格格想起昨晚嬷嬷拿给她的几册图,不由脸上发烧,问:福晋,汉人家的姑娘出嫁前都学些什么 钱昭倚着引枕,答道:汉人家的女孩儿定亲,早则岁晚则十二三。出嫁前几年,便要开始学如何管理家务,针黹女红当然也不能拉下,如能有一两手厨艺最好。 二格格见她盈盈浅笑,在烛光下唇色嫣红肌肤如玉,不由呆呆道:你真好看 钱昭莞尔,道: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再好看也不如嫁妆丰厚实惠。 二格格摇了摇头说:你长得好看,阿玛才这么喜欢你,什么都听你的。 钱昭叹了口气,望着她道:傻孩子。你只要有你阿玛在,额驸就会喜欢你,什么都听你的。 二格格眨着眼,似懂非懂,看她拿起枕边的一块玉佩把玩,便好奇地凑过去看,问道:这是什么 钱昭把玉佩递给她道:这是秋山玉。 二格格看了半晌,问道:鹿儿雕得好看,老虎有些瘦。为什么叫这个名儿 钱昭答道:金代皇室四时游猎,其舆服定制,鹰鹘捕鹅雁的图案称为春水之饰,虎鹿山林图案称为秋山之饰。 二格格还在低头看,多铎却在此时突然掀帘子进来,将女儿手中的玉佩劈手夺过。他今日心事重重,宴散之后就来见钱昭,也不让人通传,进了抱厦间便听到她们说话。 阿玛二格格被他吓了一跳,只觉手上一空,顿时就呆住了。 多铎握着那玉佩,目光冰冷地盯着钱昭。 钱昭下了炕,上前几步,向他伸出手去:还给我。 多铎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然后侧出一步,推开槛窗,将那玉佩就这么丢了出去。他手上使了狠劲,只听呯铃一声,料是碎了。 寒风从打开的窗子灌了进来,拂乱她的额发,那不过是个物件而已,心却被攥住似的,呼吸都觉得痛。她收回手,缓缓退了两步,转身就要往里屋去。 多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来,恶狠狠地问:去哪儿莫非还有什么能叫你睹物思人 放开。钱昭忍着手臂剧痛道。 他冷笑一声,道:碰一下都不成了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你就是爷的人,爷在哪,你就在哪哪怕百年之后,咱俩也是葬在一处 钱昭忍无可忍,使出全身的劲道抽回胳膊,因用力过猛甩到炕桌上的棋盒,那一盒白子瞬间倾倒,哗啦啦蹦得满地。 二格格吓坏了,哭着道:阿玛,你不要打福晋 钱昭右手有些抬不起来,便用左手抽了帕子,给二格格抹泪,道:格格别哭了。往后在夫家遇着事儿多与你嬷嬷商量,受了欺侮,便回来告诉你阿玛。今儿我与你阿玛还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二格格抽噎着捧起钱昭的右手,看那手背上红肿不堪,还破了一块皮,隐隐可见血痕。钱昭接过牧槿递上来的手巾,压着伤处,望着她轻道:去吧。 多铎见她受伤,多少有些后悔,又急于和她单独说话,便对女儿道:你先回去。 二格格看看父亲,又看看钱昭,哭着跑了。 多铎抬了抬手,满地捡棋子的太监婢女们也退了出去。 牧槿出了正房,望见满脸忧虑的卢桂甫,扯了他去照壁之后,埋怨道:让你跟主子说那些话,这可好了 卢桂甫分辩道:我不说,福晋莫非就不知道了 你牧槿虽知道他说得不差,却仍气得不轻。 卢桂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去那边候着吧,兴许事儿并不坏。 牧槿哼了一声,转身去抱厦外头站着。 让我瞧瞧。多铎见人都走干净了,便去拉她的手。 钱昭侧身躲开,拾起跌落在炕上的棋盒盖子就朝他面门砸去。 多铎避之不及,低头用胳膊挡了下,心里却轻松了些。最怕她不理不睬,打他骂他总是因为在意。 砸了一个不解恨,整整一盒黑子都掼过去,咬牙切齿地道:就你也好意思说生同衾死同穴搂着别人睡的时候跟她们说去,真叫人恶心 多铎听这话倒是心中一喜,再瞧她明眸含怒菱唇紧抿,连吃味都那么好看,忍不住捞到怀里就要亲她。 钱昭腻烦已极,不及深思就是一耳光甩过去。 多铎没料到她会如此,猝不及防被打个正着,他从小到大何曾被人掌掴,怒意上涌,抬手就要扇回去,但看着怀中的她,这一巴掌哪里落得下去,生生忍住。 钱昭冷眼望着他抬起胳膊,道:你敢打我,就自个把这只手剁下来 多铎才记得自己起过的誓,忙将手放下,恼怒地道:你疯了不成吃个醋就撒泼打自己男人 听他如此说,钱昭更是怒不可遏,眯着眼道:便是泼妇如何 多铎摸了摸被她抽的半边脸,觉得嘴角还疼着,心想这女娃娇娇弱弱的,手劲倒不小,她既拈酸不如让她一让,便道:你这是要闹到几时你怀着孩子不能伺候,我不过在别处歇了几晚,算什么事儿。 钱昭真想再给他一巴掌,冷笑道:伺候要不要再喊你一声主子 多铎有些不耐道: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哪点不好外头不过逢场作戏,家里头这几个,我对谁有对你上心佟氏嫁过来大半年,我就偶尔瞧她几眼,她也是家里娇养的,可见她敢有什么埋怨 钱昭忽然觉得疲惫,满心火气一下烟消云散,道:你待我没有不好。只是多铎听她如此说话,心里便打了个突,只见她抬头,清亮的眸子望住他,继续道,只是我心里再没有你。 心里再没有你,这话如一把利剑直戳他心窝,当即变了脸,道:你再说一遍 钱昭从他怀中脱出来,退开两步,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想你,也不管你,别来招惹我,那便相安无事。 多铎气得发抖,他待她如珠似宝,她怎能这般伤他,因而口不择言:你简直不可理喻见过拿乔的,没见过你这种妒妇 钱昭却不生气,只是道:你原来才知道我是妒妇泼妇,不能容人。所以,你就别再来了。 多铎听她语气平静,知道她不是玩笑,不过因为那些争风吃醋的原由,她便不要他了。他盯着她喘着粗气,觉得自己忍耐到了极致,怕再待下去真会赏她几耳光,因而转身就走。 钱昭见他离开,便喊了牧槿他们去寻那碎了的玉佩。一群太监婢女们打着灯笼在院里找了半个时辰,才捡回来三个碎块。钱昭将碎片握在手里,眼泪才落下来。 第二十三章 ♂, 茶多铎阴着一张脸吩咐道。 佟氏本以为七阿哥满月,他今晚不会来,故而早早换了寝衣,听他口气不善,忙命人沏了茶上来。 多铎瞧着她含羞带怯的娇态还是挺满意的,何况养了大半年,胸臀都丰盈不少,个性又柔顺天真,就这么丢开手去,真有些舍不得。但是一想起钱昭那冰冷的眼神和话语,不禁打了个寒颤,端来的茶也喝不下去,拿了暖帽起身就走。 佟氏不知哪儿得罪他了,惴惴地道:王爷 多铎丢下一句:你歇着,爷还有事儿。 他匆匆而去,倒也不能独守空房,想了一会儿,最后坐到了格佛赫的炕上。既渴又怒,脸色当然不好。 格佛赫亲自端了奶茶上来,看他喝完,便上前给他揉胸口,道:王爷这是跟谁生气呢府里最近只有喜事,您该高兴才是。 多铎瞪了她一眼,道:还笑信不信爷揍你 格佛赫道:不信,王爷大气着呢,怎么会对自个家里头的动手。 他脾气发不出来,在她胸脯上揉了几把,道:早晚收拾你 格佛赫缠在他身上,笑道:钱福晋心里不痛快我倒是能猜出一二来。 多铎瞧着她道:说说。 格佛赫坐直了,道:不论长相才学心计她样样都比人强,这性子自然也是极要强的,您这样扫她面子,哪里能咽下这口气。 多铎恼道:爷怎么扫她面子了就差当个菩萨供起来。 格佛赫吃吃笑道:我的主子爷,您是朝堂上做大事的,哪知道咱们女人家的苦楚。挺着个肚子,身段就是个球儿,脸上又黄又肿,爷们还抛下不管,自找新人去了,那滋味可好受么我们这些老木咔嚓的也就算了,那鲜鲜嫩嫩的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真是 多铎狐疑地望着她,道:你是说她呢,还是讲自个呢一个个醋坛似的,爷还得整日的受你们气 格佛赫收了笑,道:您不爱听就算了,不带这么埋汰人 多铎也没别的地儿可倾诉,只好哄她道:行,是爷的不是,你继续说。 格佛赫在他跟前从不拿乔,顺坡便下了,道:钱福晋年轻面嫩,落了脸也不好明说,您赶明儿带她散散心,这事儿也就淡了。 多铎心想也只能试试了,虽说她刚才刺得他心肝肺一块儿绞着痛,可总不能就这么冷着。 您今晚就过去劝劝格佛赫试探道。 多铎哼了一声,道:爷歇这儿,晾她两日再说。 虽说是晾两日,第二天晚上他便去看了七阿哥,发现钱昭房里的太监婢女都忙碌着收拾箱笼,便问:这是做什么 耿谅答道:回王爷话,福晋吩咐去西郊园子里住几日。 多铎进了里间,对钱昭道:先不忙收拾。这两天事多,过几日我陪你找个好地儿玩玩去。那园子刚挖了池塘,树也未栽,没什么好看的。 钱昭并不理他,支颐靠着炕桌,不知在想什么。 他坐到她身边就要伸手搂她,她未待他碰着,便站起来往外走。他抓了她回来,紧紧抱着,下巴压在她肩窝里,道:别闹了成么你说想要我怎地,但凡我能做到,没有不依着你的。 钱昭转身望着他。他觉得她软和了些,擒着她一对胳膊凑过去,脸贴着脸道:昭昭,你不想我么我可想死你了说着便去吻她的唇。 她往后微微一仰,轻道:我要你离我远些。他一愣,她便在他肩头推了推,嫌恶地道,想不想的,去跟别人说。 多铎气得喉咙发苦,只觉得满腔真意被她踏在脚底,咬牙切齿地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爷会一直捧着你么家中有几房妻妾就对不住你了莫非你们汉人都不纳妾就是你爹,爷也不信只娶了你娘一个 钱昭本是置若罔闻,听到最后一句,哪里还忍得住,抓起炕桌上的一根簪子就往他胳膊上刺。 多铎躲也不躲,早春穿着厚毛衣裳,那簪头只扎进去几分。他皱了皱眉头,抓着她的手将发簪夺过来,把她紧紧扣在怀里。 钱昭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拼命挣扎着。多铎从未见她如此生气,自知说错了话,她的家人向来是禁忌,她几乎从来不提,他也不敢问。但此时拉不下脸赔不是,只能抱着任她踢打,即使被抓到伤处也默默忍下。 钱昭力竭之后才安静下来,他拨开她汗湿的刘海,额头抵着额头问:解气了么 她根本不想理他,只是挣不开钳制,索性闭目不答。 他抱她上炕,伸手便去解她衣扣。钱昭抵住他肩膀怒目而视。他压着她,道:全是汗,待会就粘身上了。说着命外边送水进来。 牧槿用热水绞了棉巾递上去,多铎剥了她外袍和中衣,仔细擦拭着,见她左臂深深淤青指印,想是昨日被自己所伤,既心疼又悔愧。往下擦拭她指尖血迹,却是从他胳膊伤处沾上的。 牧槿见他宝蓝蟒袍的袖子上染了血污,便道:王爷,还是包扎一下为好。 多铎索性脱了袍子,扔给她道:用不着。 钱昭得了空档,翻身就要下炕,多铎箍着她腰身将她捞回来,小心握住她胳膊,轻吻那淤痕。 牧槿见状,忙捧着袍子退了出去。 钱昭如何挣扎都躲不开他的亲吻与抚触,她恨他无耻,更恨自己生为女子,只能在他压上来时,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了你 随你他一手死死压住她的髋骨,咬着她耳珠哑声道,爷的命就是你的 他得偿所愿,心里却不是滋味。她背对他蜷成一团,他贴上去抱住她,叹息似的唤:昭昭你若不想我找别的女人,我便不去。这句话在舌头底下压了许久,终究没吐出来。 二人各怀心事,都是一夜未眠。 如此两日,他几乎寸步不离,钱昭对他视而不见。第三天,便是二格格出阁的日子。 二格格清早来拜别,钱昭方有些笑容,温言相送。多铎受了女儿大礼,道:你嫁去他家,不可再任性妄为。有空便回来看看福晋。说着望向钱昭。 钱昭转头避开他眼神,搀了二格格起身,道:我也没别的话送你,望你与额驸恩爱,携手白头。 便是二格格也瞧出他们貌合神离,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抽噎着被侍女们扶去梳妆。 中午府中家宴,多铎一言不发,众人皆寂寂。汉家正筵,多是一人一席,满俗却是围桌而餐。钱昭食不知味,多铎桌下去牵她的手,她也不闹,随他握着。 小佟氏已好几日没见丈夫,钱昭一出月子,他便将她抛到一边,到底气苦。却不敢显出委屈模样,低头慢条斯理地吃着菜,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饭罢,侧福晋以上都回去整备,夜间之宴,必须按各自品级朝褂顶戴出席。 格佛赫位分不及,并无冠服,晚上也无需赴宴。奶娘知她心结,安慰道:主子宽心,那位大约也是不能去前头。 格佛赫抹了抹眼角,道:明明知道就是些虚名,每每还是要计较。 奶娘道:您要是真在乎,跟王爷做些水磨功夫,料来也不难。 算了,没得讨人厌烦。格佛赫捧了茶,又道,你瞧那两个如何 奶娘道:听说三宿都是歇她房里的,可今儿看,王爷倒是服了软,那位似乎气性还大着。 格佛赫笑道:你没见那日王爷来,脸上还有巴掌印儿。 奶娘惊道:哎呦,她可真敢 格佛赫不知为何觉得畅快,道:有什么不敢,还不是得捧着哄着在我们跟前霸道,自有人治他。 开头几年,爷们心里喜欢也就忍了。只是以后新鲜劲过了,再这么闹腾,多深的情分也折没了。奶娘摇头道。 格佛赫却说:起码痛快过了,总比新来那位一进门就捱着强。 多铎在房内整装,石青色蟒袍,腰间系金黄朝带,外罩绣五爪金龙的补服褂子,冯千给他挂上朝珠便全活了。 钱昭坐在炕上,提笔写着什么,却是一眼都不往他身上扫。他走过去捏下巴抬起她的脸,道:今儿事了咱们就出门。 钱昭素来不喜欢他这等轻慢的动作,现下更是不快,皱眉打开他的手,仍旧低头写她的。他索性坐到她身边,一手搂了她的腰,一手扳了她脸过来亲嘴儿。钱昭将笔尖直往他心口捅,他也不理,只是她咬紧牙关怎都不肯配合,只好啃了几口唇瓣就作罢。 可惜那补褂团龙上便留了深深墨迹,他低头瞧了瞧,向冯千道:换一件。冯千急忙去找替换的,不免腹诽,败家娘们。 钱昭也扫了一眼,转头便把秃了的笔递给耿亮,让换一支。 自那晚之后,她就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多铎也明白是将她得罪狠了,所以这两日夜里也不敢强行求欢,只搂着她睡。想起往日两人相拥甜蜜,如今却只给一个疏离背影,心里越发堵得慌。 他换了补服,伸手抚她肩头,道:之前你不肯嫁我,我也不逼你。现在七阿哥不能没个名正言顺的母亲,我会将册文移送户部,过后便会将你记入宗谱。玉牒上,你我的名字必是连在一起的。说完便出了屋子,往前头正殿去了。 钱昭不关心他如何促成此事,只是想,真是胡说八道,他有嫡妻在前,即便聘她为第二任继室,也不是元配夫妻,何来姓名相连。 钱昭有心事,入夜也不让掌灯,因月色美好,故而命人将院子里的灯也熄了。 坐在窗下遥望那一轮焦黄圆月,牧槿在一旁道:今儿这月亮瞧着妖气。忽听外头噼啵一声轻响,牧槿打了个激灵问道:谁 无人回答。她与钱昭对视一眼,轻道:奴婢去瞧瞧。 钱昭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料是有什么变故,起身小心翼翼地往槅门处移过去,还没挑起帘子,一柄寒光闪闪的刀便架在了她脖子上。 她往后缩了缩,躲避那冰冷的锋刃,对方也没立刻要了她性命,只命令道:别动 她便不敢动,借着月光瞧那刀身之上十分干净,也不带血腥味,想是今晚还未认真用过。 那人从帘后慢慢挪进来,在月色中显出身形,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深色劲装,黑布蒙面,从声音判断年纪并不大。 钱昭咽了口唾沫,问:我的侍女还活着么 你不如担心自己还活不活得成。那人轻道。 第二十四章 ♂, 钱昭见他并未一刀宰了自己,心下稍定,估算着此人潜入王府的目的,想来不是求财,便道:此间只有妇孺,你想怎样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长两短三声尖啸。那人浑身一震,转而惶急道:带我出去,便饶你一命 钱昭心想定是事败,试探道:我的侍女呢若她死了,我必不能放你走。 那人道:在外头,晕过去而已 钱昭也不与他废话,道:左边柜子里有一个包袱,你取出来,我带你出去。 耍什么花样那人将刀从她脖子上拿下来,却是抵住了她心口。 你挟持我逃走,总不是一出去就要杀了我,如此怎可没有衣物细软。钱昭试了他深浅,倒也不惧,说,你最好早做决断,前边事平,只须一刻钟便会搜到此处。 那人见她笃定,收了刀,三指按在她脖颈上,稍稍用劲,道:自己去拿,若是有别的心思门外那两个侍卫就是榜样。 钱昭被那手指一压,只觉眼前昏黑,咬牙暗骂,蹲身打开柜门,拿出包袱,此外还有一根油布包着的棍状物。 那人将棍子拿过来插入腰间,拖着她往外走,问:这是什么 钱昭随口答道:我的笛子。 院子里两个太监倒在廊下,卢桂甫与耿谅在前头当差,应不是他二人。钱昭在明间门槛处立住不动,那人扯着她胳膊,狠拉一把,压低声音道:走 等等她抱住门框道,你若强拽,我就喊。 那人一惊,她要是喊,那可真插翅难飞,早知就应该塞了她的嘴,此时却已来不及,只见她矮身下去,探了探伏在门槛上的侍女鼻息,他松了口气,恶感稍减。 钱昭见牧槿并无性命之忧,便道:出门往左。 那人挟着她出了院门,左转有一条夹道,也不及细想,疾步投了进去,在她的指挥下拐了几个弯,便见到了王府高达两丈的外墙。 钱昭道:这墙外是背街胡同,只有两名侍卫值守,现在大约便是轮班的时辰,运气好的话,一个都不会碰上。 那人向她道:若是碰上来,可没法手下留情。 钱昭挑眉道:愣多废话 那人碰了个钉子,也没空与她争执,只道:我先上去瞧瞧。说着将攀墙钩甩到墙头,两下就翻了上去。 钱昭目瞪口呆,这人如此天真,行刺若能成事简直就是苍天瞎了眼。 那人上墙后也发觉不对,将她一人丢在下头,若是她逃跑叫喊,那麻烦可就大了。墙下浓黑一片,已瞧不见她身影,他心中一凛,也没别的法子。伏在墙头望了一会儿,见两个卫兵从胡同口转过来。他深深吸气,抽刀在手,鬼魅一般摸过去,急跃而下,先断了一人喉咙,另一人正待呼喝,他已飞出一脚踹其下颚。 钱昭出来时,正撞见他一刀贯入侍卫的胸口,拔刀之后,血溅了一地。她不喜那股腥味,捂住口鼻道:去护国寺。 那人奇道:你怎么过来的 钱昭回道:没瞧见这有个门么。 那人仔细看那阴影下有个凹洞,果然有扇门,轻咳了声转而问:去护国寺做什么 钱昭把包袱绑好,往胡同深处快步而去:你要有别的去处,请便。 那人语塞,将蒙面布巾扯下,追上她道:我叫秦殊烨,姑娘芳名月光下,她的模样看不真切,但也隐约能见轮廓娇好,嗓音又软糯动听,定是美人无疑。想她助自己逃脱,已是大恩,她一个羸弱女子只身而行,定要护她周全才是。 钱昭迎风吸了口冰寒之气,缓缓吐出,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我姓钱。 秦殊烨不认路,钱昭也是凭记忆往西北方走。因京城一直宵禁,街上并无行人,只有更夫与巡城兵士。他二人走一段藏一段,不到半个时辰便寻到了护国寺。 这便实实在在需要翻墙而入,钱昭对秦殊烨道:树叶,地字九号僧舍。 唔。 钱昭奇怪地回头,见他抹着眼角,便问:哭个什么 秦殊烨红着眼道:师父与师兄怕是他本是负责接应,但那约定的哨声却是指示他独自逃命。师父向来疼他,定计时就严令他依命行事,切不可自作主张,并要他发下毒誓。 钱昭心道,求仁得仁罢了,何况便是成功,也是断无生理。到底没说出口,只是要他帮自己悄悄翻入寺内。 两人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地字号僧舍。秦殊烨瞧了她一眼,上去扣门。数息之后,门吱呀开了,房中一个瘦削漂亮的年轻人瞧了他们一眼,便示意他们进去。 那年轻人关上门,望着钱昭道:昭儿妹妹,久违了。 钱昭点了点头,唤了声:骆川师兄。 他看她一身华丽的旗装,也不在意,只是道:不是明日下午么,怎么晚了 钱昭实在走得累了,在桌旁坐下,回道:出了岔子。本就是前后几天不定呢。 骆川指了指站在门边的秦殊烨,又问:这人哪来的 钱昭不以为意地道:捡的。 骆川在她旁边椅子坐下,道:如是白日,当立即出城。晚间可就麻烦了。 秦殊烨道:天黑出城不是正好 骆川白他一眼道:你以为你是鞑子皇帝啊,这时候开城门恭送 秦殊烨被挤兑得满脸通红,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钱昭道:皇城城墙厚逾八丈,守卫森严,力敌就甭想了。转头对秦殊烨道,笛子拿来。 秦殊烨一怔,忙把长棍解下来给她。 钱昭接过,将油布剥开,哪里是什么笛子,只是一节竹棍,她拔了塞子,从里面倒出一卷画纸。在桌上展开,抓来灯台压在其上,让骆川点了灯。秦殊烨定睛看去,却是一幅京师详图。 这图不错。骆川盯着那画纸眼放精光,起身将床头点着的另一盏灯端过来。 行刺非小事,此地不宜久留。钱昭抚图沉吟了一会儿,指着附近一所宅院,道,远的恐怕来不及,就这家吧。最好没记错。 秦殊烨抬头看她,刚才灯火昏暗瞧不清楚,此时明晃晃的烛光下,那明艳无双的容颜让这间陋室仿佛都成了珠玉之地。曾以为师妹的美貌无人能及,可现在相较之下,脸颊就显得瘦了,五官轮廓也太过硬朗,不若她婉约娇媚。想起方才将她挟在怀中,脸不由红了起来。她生得这么好,那鞑子亲王必定十分宠爱,却是可惜了。 钱昭起身卷起图纸,道:走吧,迟恐生变。 骆川却拉住她胳膊,说道:等等,不觉得你这模样太招眼了么 秦殊烨深以为然,钱昭坐回去,挑眉问:师兄可有办法 骆川掏出一柄小刀,拉了椅子与她面对面,笑着说:这可是我独门秘技,师父也不会呢。说着一手抬起她下巴道,闭眼。 秦殊烨心中一紧,却见他只是刮去了她的眉梢,又用镊子将她前面的眉毛拔去了大半,不禁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想岔了,要是满脸刀疤,那不更扎眼了。 骆川一边施为一边道:几年未见,昭儿妹妹越发可人了,我俩也算青梅竹马,不若就嫁我为妻如何 啊钱昭痛得轻呼一声,用手捂住双颊,睁开眼见他已撤了手,想是完工了,蹙眉道:既有意,怎不让世伯向我爹提亲 骆川知她厉害,心道果真一点没变,摸了摸鼻子收起调笑的心思,道:成了,大约能撑个三五日。 钱昭放开手,拿起骆川递过来的小铜镜,左右照了照,满意地笑道:师兄果然不止说大话厉害。 秦殊烨暗暗称奇,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她双颊似鼓了一圈,瓜子脸成了小圆脸,再加上眉毛疏淡,虽仍清秀可爱,但那股子慑人心魄的美态确是不见了。 事不宜迟,三人收拾行头,熄了烛火,投入沉沉夜幕中。 送亲之后,摄政王方驾临赴宴。多铎在门前迎候,并未行大礼,多尔衮也不以为意,兄弟俩并肩而行。先到的宾客却不能托大,纷纷跪迎这位威势日胜的叔父王。 多铎领他进了大殿,奉其上座,与众人喝了一巡酒后,便退去后殿小厅。 多尔衮对多铎道:七阿哥睡了吗抱来我瞧瞧。 多铎心道,天天来还瞧不够,却也不违他意思,命人去后院抱孩子来。 多尔衮接了太监递上来的棉巾擦了手,问道:怎么不见阿济格 为了辅政之事,他一直不待见我,今儿也不知来不来。多铎回道。 他们这位兄长,从来嘴快过脑子,为此不知吃过多少亏,却从未改观。多尔衮瞧着他道:你找机会敲打一番,别叫他总说些不合宜的话。 多铎点了点头道:我省得。不如打发他出京,有些事做好过闲着跟谁都要争个上下。 多尔衮沉吟道:就怕他出去惹事生非,我再想想。还有,你这两日是不是又犯懒了吏部户部的公文两日未有回音,他们都找我抱怨来了。 多铎本就厌烦处置琐碎细务,最近又与钱昭闹不痛快,无人参详自然更是懈怠。他阴着脸道:知道了。明日必然发回去。 多尔衮沉声说:你如今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昨日索尼等上书皇太后,请予皇帝选后。 福临才十岁,他们可真迫不及待多铎吃了一惊,手心捏了把汗。 多尔衮冷笑道:来这一手,倒也算是聪明可惜最后能如谁的愿,还未可知。 多铎却不放心,问道:若是他们强请皇帝亲政呢 多尔衮道:到不了那个地步。现下这摊子事,有谁敢接去 正说着,几个嬷嬷侍女簇拥奶娘抱着七阿哥进来了,两人便就此止住话题。 七阿哥刚睡醒,奶娘将他交到多尔衮手里,也不哭闹,睁眼瞧着四周。多尔衮满心疼爱,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是这世上最出色,捏了捏小手,笑着说:七阿哥性子好,静得下来,今后一定好学明敏。又问多铎,你瞧是不是挺像我 多铎感觉跟吃了只苍蝇似的,暗骂一声,却道:我要请册七阿哥之母为大福晋,户部那边自无阻碍,不过最好还是御旨亲封,想借玉玺一用。 多尔衮望住他一怔,皱眉道:她并非在旗 多铎笑道:这又如何你要过继七阿哥,总不能是婢妾所出。 多尔衮想了想,点头默认,心中却仍难免有些不舒服。 就在这时,骤变突生。 第二十五章 ♂, 一道黑影穿窗而入,快若闪电,利刃的寒光逼到近前,多尔衮才来得及反应,侧身反手抽刀而出,当地招架住致命一击,然只挡得一记便觉手臂酸麻,来人膂力之强让他心中凛然。多铎今日朝服,便未佩刀,见多尔衮遇险,也顾不得其他,一脚将桌踹向来人,展臂将兄长挡在身后。 那刺客本是直刺胸口,但见多尔衮抱着婴儿,犹豫之下匆忙变招改取咽喉,缓得这一缓竟被他躲过,不禁暗叹可惜。不过,以他身手何惧一张方桌,拧腰避开,以剑为刀劈向多铎。 眼见锋刃就要入肉,多铎却不能避,危殆之时,他竟有些走神,想上回遇刺伤于她手,那时惊怒如今忆起却只有甜蜜。 就在这时,一柄腰刀直飞而来,那刺客避之不及只好挥剑格挡,阻得一阻,准头便偏了,剑尖刺入多铎左肩。他抽剑而出,还待再刺,适才远在几丈外的白旗亲卫已一拥而上。 另有四名侍卫拦于两位亲王之前,以身体护住二人。那黑衣人眼见机会已失,一个横劈逼退数人,飞身往窗外投去。三四名侍卫追在他身后跃窗而出,外边传来兵刃交加的激斗声。 去召医官来多尔衮脸色阴沉地向一名亲卫命令道。他见多铎受伤,心中一团火烧得正旺,只是向来自持,并未当场发作。 殿门已开,十数名护军蜂拥而入。多铎捂着伤处,被亲卫搀扶着坐下,眯着眼道:班布理,此人务要拿下 亲卫单膝跪了,领命而去:奴才必不辱命 伤得如何多尔衮仍抱着孩子,俯身瞧他肩膀。 亲卫已给他做了简单包扎,多铎皱眉道:皮肉伤,不碍事。今儿是我疏忽了,明日朝会自当请罚。 多尔衮道:这事再议。你在家歇几天,部文移送给我。 多铎又问:七阿哥没事吧 没事。多尔衮一直小心看护,见他哭都未哭一声,只是好奇张望,比惊惶失措的奶娘安静得多,心道,不愧是我儿子。其实婴孩懂得什么,当然不惧。 班布理片刻后来禀:回主子,那刺客尚有同党,刚才弓箭攒射,其同党已伏诛。 多尔衮道:留下一个活口。 嗻。班布理刚应了命。外头却传来尖啸声,一听便知是传讯,多铎色变道:即刻巡查府中各院,恐有漏网之鱼 班布理也明白他担心的是什么,出殿后分派人手先去多尼和钱昭的住处。 多铎心中不安,不顾肩伤亲自带人直奔偏院,待他赶到,那处已是灯火通明,班布理迎出来禀道:主子,折了两个侍卫,三名太监一死两伤。 多铎已知不妙,只觉嘴里腥热味道弥散开,问:福晋呢 班布理低头答道:福晋不知所踪。 他只觉眼前发黑,肩膀伤处火炙般疼痛。 多尔衮在殿中传谕旨于步军统领衙门,令全城戒严,此时也匆匆赶来,问道:怎么回事 多铎咬牙切齿地道:他们绑走了钱昭 多尔衮闻言一愣,立刻传令亲卫:命内城步军营与骁骑营外城巡捕五营,不论满汉逐户搜查。明起封闭九门,对进出人等逐一验看。 风炉中炭火微红,炉上水壶咕嘟嘟冒着白气儿,于夜深人静时烹茶打谱,可暂抛白日烦恼,难得惬意。 笃笃叩门声传来,冯铨左手捧茶,右手提着棋子,头也不抬地道:进来。为显清廉,他家偌大一个宅院,只有十数名仆役使婢,大多已入梦,会在此时敲门的定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伴当。 冯大学士好雅兴。 少女娇柔清亮的传来,让他大吃一惊,猛然抬头看去,见两男一女已进了他的书房,殿后的瘦削青年随手将门关上。三人形容虽不凶恶,但半夜三更非请而入,哪会有好事,心下惶惶,强自镇定道:你们是何人 钱昭施施然走过去,见炉水已开,便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因烫晾在一边,不答反问道:冯学士可知今夜摄政王于豫亲王府遇刺 冯铨勃然色变,颤声道:你你们 钱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嘘,小声些。若是叫人发现刺客藏匿在你府中,那就百口莫辩了。 冯铨脸青一阵白一阵,此言恰恰捏到他痛处,与前明的任何联系都是他极力撇清的,别说与刺客勾连,就是南边来只字片语,他都恨不能剖肝沥胆自证清白。在这满清朝堂每一日都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这三人旁人不去祸害,偏来招惹他,简直欺人太甚,因而怒道:尔等速速离去,如若不然别怪老夫 冯学士向来最识时务,如若不然,别怪事发之后我等胡乱说话钱昭捧起茶盏打断道,我们不过求个栖身之所,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可要叨扰了。 你你你冯铨见这少女模样秀美,做派却无赖之极,一时也无法可想,此时颇后悔未养几个膀大腰圆身高力壮的护院。 骆川笑呵呵地上前,抓住冯铨的胳膊,稍稍用力,道:冯学士,我这妹妹脾气不好,说话从来不客气。小爷我脾气最好了,就是手底下不客气。 冯铨痛不欲生,想要大叫偏被他扼住喉管,终于意识到原来行刺之说并非全然哄骗。 骆川放开他,笑道:冯学士,我妹妹托您照管了。如有差池您明白的说着打开窗子翻了出去,就此消失不见。 钱昭坐到棋桌对面,捡起一粒棋子,道:趁追兵未至,切磋一局如何 此时,前面传来马蹄纷沓声。钱昭向秦殊烨使了个眼色,他便也跳窗而出,她继而向冯铨道:大学士莫非还想置身事外么满清对汉臣向来猜忌甚重,想想你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说完撩起帘子进了内室。 冯铨呆立当场,不得不承认这少女说到了点上。想自己半生仕途坎坷,如今才算得了些恩遇,要他丢命不怕,失却官位前途却是不能,下定决心后,行动便有了章法,他整了整衣衫,打开书房大门,高声问道:何事喧哗 在他说话间,一队全副武装的护军已转过照壁进了院中,领头的军官上前向他拱手道:大学士恕罪,今日逆贼于城中作乱,卑职身负王命,巡查东城各处。 老仆一脸茫然,小跑着追在那军官身后。 冯铨挥了挥手让他退下,笑着回礼道:将军辛苦,不知如何称呼 卑职乌巴海。那军官上了台阶,往房内一扫,见两个饮过的茶碗与棋桌残局,便问,不知大学士方才与何人对弈 冯铨背脊发凉,身上冷汗直冒,面色却不改,回道:是小女。 乌巴海望了他一眼,快步走进书房,径直往内室而去。 将军冯铨一急,跟了上去,正待要拦,门帘已被他掀起。 爹那少女冲了出来,躲到他身后。 乌巴海呆了呆,瞧那娇俏稚弱的少女抓着冯铨的袖子,露出半张脸来,好奇地看他,心道,不愧是大学士家的千金,果然人才出众。他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得罪了。 冯铨这时才发现她从刚才起就穿着他女儿的衣裳,怪不得看着眼熟,幸好没犯糊涂,不由松了一口气,笑道:无妨,小女调皮。 钱昭在内室听他们说话,这年轻军官的声音十分陌生,想来从未见过,才敢赌这一赌。 书房之外,几十名护军已散作几班,对学士府详做搜查。冯铨问:敢问将军,不知这作乱的逆贼犯了何事竟如此阵仗。 乌巴海心想反正到了明日也是人尽皆知,告诉你又何妨,便回答:他们竟于豫亲王府谋刺摄政王,而今全城已布下天罗地网,料其插翅难飞。 不知殿下安好否冯铨浑身一震,关切地问道。 乌巴海笑道:幸而王上无恙。 钱昭听这乌巴海汉话如此流利,不由暗暗纳罕。多尔衮的汉话说得比多铎好,但也免不了带些口音,这年轻军官却一口地道的燕京官话,不看长相还以为是前明勋贵子弟,实在难得。 乌巴海在书房中等着结果,不时与冯铨攀谈两句。钱昭沏了茶待客,随后便退去内室。 搜查很快有了结果,乌巴海整队离开,向冯铨道:卑职告辞。对内眷惊扰之处,还请包涵。 待其完全退走,老仆上前问: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冯铨肃容道:别多问,那屋里的就是二小姐,记住了 老仆跟随他多年,很是忠心机灵,点头道:记住了。说着退出去查看门户。 钱昭见人走干净了,才从内室出来,向冯铨笑道:大学士果然见机得快,害我白担心一场。 冯铨哼了一声,道:不是认我为父么,怎不叫爹了 钱昭挑眉道:您如此帮忙,我倒是另有回报。方才内室见你奏本中反对皇帝选后,私以为有些欠妥。婚姻乃天经地义之事,便是摄政王也不会断然驳回,不妨换个法子,哪怕是拖,也比如此直白能讨某人欢心。 冯铨惊道:你是谁他那个奏本虽写了,却犹豫再三不曾递上,原想咬牙赌一把,但经她这么一点拨,却立刻有了新点子。此女对清廷内务之熟谙思虑之缜密让人心惊。 我么,无关紧要之人。钱昭打了个哈欠,笑道,困了,我去与你女儿睡一屋。 是夜,京师之内注定无法安眠,禁宫中亦然。 两宫皇太后与年幼的皇帝都被布防巡查的喧闹声惊醒。布木布泰慌乱而茫然,不知宫内有何变故。哲哲强自镇定,安抚了幼帝与侄女,向一身戎装的内大臣冷僧机问道:出了什么事 冷僧机跪地请安后答道:禀太后,今夜城内逆贼作乱,于豫亲王府谋刺摄政王,然其同党并未全数擒获,恐宫内也藏其党羽,是以严加察看巡守。 哲哲听到这消息,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感觉,不知是该希望多尔衮一命呜呼,还是幸运得免。若他真遇刺身亡,现在空下的摄政之位该由谁来接手济尔哈朗多铎阿济格还是远在四川的豪格,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福临这皇位本就是从豪格手中强夺而来,多尔衮在时固然物伤其类,以先帝一脉共进退,他要是死了,豪格会甘心做他的肃亲王么这些人若摄政,不知会不会比多尔衮更加肆无忌惮。 要皇帝亲政也并非不能,但福临年仅十岁,还看不出统揽大局的才具,一旦没了多尔衮的铁腕手段,这满地烽火不知谁来收拾,燕京还能待得住么 在哲哲发怔时,却是布木布泰急问道:摄政王可无恙 冷僧机答道:皇上太后不必担忧,摄政王毫发无损,只是豫亲王受了点伤。 福临深憎多尔衮,心想他怎么如此命大,却不得不咬了咬牙,言不由衷地道:幸而十四叔吉人天相。豫亲王没事吧 回皇上话,太医尚在诊治,应是伤得不轻。冷僧机内里冷笑,又道,请皇上太后安寝,奴才告退。 哲哲道:你跪安吧。 等其退出,哲哲便劝福临先去睡,对布木布泰道:此事必有蹊跷,恐不会就此了结。明日你遣人去探望多铎。 布木布泰点头道:知道了。 此时摄政王府中,大福晋瞧着摇车里的婴儿,向丈夫问道:怎么将孩子抱回来了 多尔衮答道:你先照看些时日。他额涅如今下落不明,多铎也没心思顾他。 大福晋大约明白他为何对这孩子另眼相看,抬头瞧他并无异样,便轻轻推着摇车道:这孩子也是可怜的。生得真漂亮,果然像母亲多些。 嗯。多尔衮应了声,不多时换了一身行袍,又道,我前边还有事,你让底下人尽心些。说完便出了屋子,往议政殿去了。 第二十六章 ♂, 京师九门自次日清晨起对进出车马人等详加盘查,于是内外都排起了长队,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城门就如堰塞一般,货物堆积如山,搭起的窝棚连绵几里,商旅无不怨声载道。 而满清朝堂之上,刺杀事件所掀起的波澜也远未平歇。先是豫亲王多铎以防卫疏漏上奏请罚,然以伤重暂记其过,命闭门待罪。接着便是二等昂邦章京遏必隆因于城内搜检时拒不启门,并命其佐领下人对护军拔刀相向,以藐视王命论死。然后便是内大臣索尼冷僧机席纳布库驭下不严,惊扰圣驾。最后则连险遭不测的摄政王多尔衮毫无干系的辅政王济尔哈朗亦都有罪。 摄政王上奏以失察之罪自议辍朝思过。他不到场,两位辅政王也不来,武英殿朝会便彻底一片死寂。然而,国事不能停摆,战事还待定夺,摄政王府的朝议便愈发热闹起来,公文流转签发全不耽搁。 如此不到两日,两宫太后终于觉出味来,布木布泰向哲哲道:姑妈,福临选后之事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哲哲无奈地说:本来我就说皇帝亲政为时尚早,他们非要撞这南墙。唉,形势如此,容不得不低头。 于是便派了使者去向多尔衮说,叔父王为国辛劳何罪之有,皇帝年纪尚幼,一日都不能离王辅佐,至于大婚之事,容日后皇帝长成再议。 多尔衮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他说皇上冲龄践祚,如今已三年有余,当是时机为陛下聘勋族贵女为后。不仅如此,人选也有了,着实让两宫太后惊喜。 这么说,选的是太后侄女钱昭提了一粒黑子,思索片刻落在棋秤上,见对手眼角带笑,便也回了他一笑,将棋子往上推了一格。 你你落子无悔冯铨急道。 钱昭望着他道:我手指并未离开,本就是要下在那处,哪里是悔棋。皇后年纪不大吧 冯铨知她并不理亏,心念翻盘无望,皱着眉头道:比皇上小,今年刚满七岁。 钱昭噗嗤一笑,道:果然还要等些年才能成婚。我猜你也出力不少。 冯铨捏着棋子冥思苦想,道:想是摄政王已有成算,我不过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钱昭腹诽,还微末之功呢,谁要论功行赏不成,蹙眉道:你到底要何时才认输此人棋力不弱,跟他对局,输赢约在间,但就是明明已无望,还总赖着不肯结束这点让人讨厌。 冯铨道:还不到终局呢。 我要是不出昏招,你这局还有什么指望钱昭不客气地道。 冯铨被她说得脸皮有些发烫,却仍坚持道:或许有逆转之机。 正说着,老仆来请冯铨去吃饭,于是他对钱昭道:待会再接着下。 钱昭下了炕,跟上去道:我与你们一块儿去吃饭。咦,你不是想毒死我吧 冯铨倒真想毒死这祸害,只是他一介文士,既没那本事也无经验,亲手屠贼之类想想便罢了。这女娃已在他家住了五天,依着外边消息不难猜她身份,只是两人心照不宣并未点破。这女子杀不得也帮不得,着实让他为难,现在她赖着不走,赶出去又恐露了形迹连累自己,只希望虚应几日,能早日摆脱这无妄之灾。 天刚擦黑,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狗吠得厉害,外头的拍门声也越来越大。前几日是半夜来搜检,搅得一家人一晚没睡。自那之后燕京风声鹤唳,内城值防的步军营大约已经将皇城内外来来回回都筛了个遍,今儿莫非又来了 来了,鬼敲什么仆役骂骂咧咧地打开门一看,却是怔住了,门口站了两列白旗护军,俱是战铠鲜亮兵刃俨然,火把映照下个个面带悍勇之气。这许多人马却是异常安静,不闻一点人声马鸣,应是最精锐之巴牙喇兵。 仆役腿股有些发颤,只见领头之人一手按在腰刀上,睨着他道:豫亲王驾临,让你家主子来迎。 仆役慌张地奔入院中,向家主李孚禀道:老爷,外外头有白旗的护军,说是豫亲王来了 谁李孚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仆役重复了一遍,才半信半疑地出去瞧瞧。 那队巴牙喇亲兵已进了院中,分列两排,门外马蹄声骤停,不多时便见一人着蓝灰行袍外罩貂褂,转过照壁进得院来。李孚曾从征江南,纵然来人不是通身蟒袍补服,也不至错认,当即放了箭袖跪迎道:卑职李孚请豫亲王安。李孚身在镶蓝旗中,豫王并非他旗主,故也不用自称奴才。 多铎走到近前,抬了抬手道:起来吧。也不等他起身,径直往内厅去了。 李孚不知自家何时与这位勋贵有了干系,满腹狐疑地跟上去,小心翼翼地文道:卑职惶恐,不知王爷此来有何吩咐 多铎在厅中站定,扫视一周,淡淡问道:听闻你有一子,今年多大了 李孚更是疑惑,却只能回道:犬子过了年刚八岁。卑职年过不惑一直无后,此子却是前年自江南得来,也是托了王爷的福。 你与他有缘罢了。多铎点头道,带他出来与我一见。 李孚只得派人去叫醒了孩子,穿戴整齐领过来磕头。多铎见了孩子,形容温和不少,将他扶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睡眼惺忪,却仍脆声答道:我叫李继年。 多铎瞧着那异常熟悉的眉眼,心道真是太相像了,不由觉得十分亲切,摸了摸他顶心又问:你过去是姓钱的,那时叫什么名儿 李继年奇怪他怎么知道,低头回答道:钱旭。 李孚心下觉得十分古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是继年是他心爱养子,到底怕人觊觎,很是忐忑了一番。 多铎很想问,可还记得你姐姐,到底没有出口,叹了一声,摘下扳指送予他道:这个给你,往后好好练弓马。说完便大步而去。 翻身上马后,向侍卫问道:那个刺客问得如何 班布理策马跟随,答道:回主子话,那是个硬碴,什么都不肯招,用了刑也无用。要不要换些花样 多铎说:只有一条,千万不能叫他死了,其余你们瞧着办。 嗻。班布理应了,挽缰往后退了半个马身。 钱昭就此不见踪影,满城都搜遍了还是寻不着,实在不合常理,倒叫他生出些别的念头。但见了这孩子,便是那一点点希冀也破灭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是想着,即便那字眼让他痛彻心扉。 他压了压肩膀伤处,还是隐隐地疼,却暂时平静下来,道:去摄政王府。 多尔衮是日于吏部衙门逐一召见即将外派地方的低品官员,回府已是戌时初刻。严凤余在大门外迎接,还未转过影壁便禀告道:豫亲王方才来过,把七阿哥接回去了。 多尔衮脚步一顿,到底放心不下,便掉头出了门,往豫王府而去。 多铎将孩子放在炕上,自己躺在旁边,一条胳膊支着脑袋,逗著他玩儿。此刻大约是他头一回仔细看这孩子,五官比出生时长开了不少,有六七分像钱昭,却也能瞧出他哥的影子,这点让他十分不快。 小小婴儿哪里管他是不是高兴,打了个哈欠,自顾吃着手指,乌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多铎伸手过去,轻捏了捏婴孩的脸颊,心想,再仔细这么一瞧,跟我也挺像的,怎么就不是我儿子他将孩子抱起,凌空架着,道:你额涅去哪儿了,你知道不 婴儿舞着满是口水的小手却只能抓到他的衣袖,小短腿儿乱蹬,身上包着的被子也散了开来。 多铎看他扁嘴,还不放手,犹自说着:你额涅恼我不喜欢你,哪有这回事儿,咱爷俩好着呢。是也不是 孩子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多铎慌忙放他下来,裹好襁褓,轻拍着哄他。这一哭起来哪那么容易止住,多铎只好坐起将他抱在怀里摇晃,心道,怪不得钱昭要把他挪出去,这也太吵了,她向来喜静,恐怕不会耐烦听他嚎。 多尔衮来时,就见奶娘在外间坐立不安,不时张望却不敢进去。他扫了一眼便往里头走,虽说多铎吩咐了不让人打扰,可谁又敢拦他,冯千只能躬身上前为他打起帘子。 进得内室,见一大一小都在大炕上仰躺着,多铎睁眼望着天花,孩子却是睡熟了。 多尔衮道:把七阿哥抱回来做什么他生母不在,底下人哪里能尽心照料。 多铎一个打挺坐起来,没好气地道:他是我家老七,我自然会好好养育,你就别操心了。 多尔衮听他口气不善也来了气,道:你这是什么话 多铎冷哼一声,也不理他。 多尔衮强压怒气,道:为了女人胡闹你也不是一回两回,我也不跟你计较,只是你自己要明白分寸。我过继七阿哥那是一定的。但你扪心自问,就是多尼他们,我看顾得少么见他不答话,缓了语气道,你也别老那么颓着,找不回来那是命数。大不了过些时候淡了,你再选些好的到身边,什么样的美人不能得。 多铎哪里听得下去,怒视他道: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怎么说得出口 多尔衮神色不动,道:旁人怎么敢跟你说实话我自然也希望能寻她回来,只是这么多天渺无音讯,不能不往坏处估量。你心里也有个底吧。 多铎冷笑道:你最好能看她平安回来,否则老七不会给你,我们爷俩以后就捱一块儿过,将来他大了,我要他承袭王爵 多尔衮皱眉道:你这是疯话多尼怎么办 那你就多费心了,少不得要多讨一个。多铎盯着他说,继而又冷冷问道,额涅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也想着就这么算了 多铎多尔衮白了脸,几乎站立不住,他怎么敢如此母亲的死,是他们兄弟三人心头永远好不了的伤疤,每一次揭都还是血淋淋的。 阿玛偏爱阿济格和自己,额涅却更心疼病弱的多尔衮。他回想过往那些忍气吞声的日子,明白这话就像一柄刀又捅进多尔衮的伤口里,血肉模糊。自己何尝不是。他鼻头有些发酸,吸了吸气,抓着兄长的胳膊又道:你说再选好的,行。若是你,有比东莪好一万倍孝顺一万倍的孩子,你换是不换要是嫂子不见了,你莫非还会说大不了再娶一个 多尔衮还没缓过劲来,眼前有些模糊,却突如其来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钱昭,她穿着柳黄绣折枝牡丹的袄子,娇美中透着冷冽,赢棋后那一笑才驱开那似有似无的疏离冷淡,叫他心头一跳。他闭了闭眼,甩开多铎,说了句:随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十七章 ♂, 骆川望着墙上挂的一幅画,啧啧称赞道:真不错,文衡山的手笔。说着凑近去仔细研究落款印鉴。 冯大学士收藏颇丰。钱昭坐在书桌前的交椅上,指着身后架上搁的几卷书画道,那里面有一轴赵孟頫的字,应该是真迹。 哪一个骆川双眼放光,立刻蹦过去看。 你自己找找。钱昭提壶沏了三盏茶,道,看看就算了,可别打什么主意。 骆川已经寻到他想找的,小心翼翼地展开,头也不抬地回道:这是当然。 钱昭招待一直沉默的秦殊烨喝茶,又向骆川问道:我不方便出门,你说说外头如何了 骆川一边欣赏一边答道:朝阳门外粮车都排了十里地了,这几日米价也涨得厉害,应该捱不过月底。 钱昭道:要不了这么久,撤防也就在近几日。横竖戏也演完了。 骆川把卷轴捧在手上走到她跟前,在下首找了张椅子坐,问道:昭儿妹妹有什么打算南边乱得很,眼下我还离不了京师,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钱昭沉吟半晌,道:这时节还有哪儿是太平地。 秦殊烨插口道:钱姑娘如不嫌弃,可与我回师门暂住。 钱昭望向他问道:秦公子师门何处 宁武。秦殊烨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又道,距朔州不远。 是在大同与太原之间。钱昭想了想又问:不会太唐突了吧 秦殊烨道:当然不会。钱姑娘于我有恩,师妹定会欢迎。 钱昭哪里敢以恩人自居,笑了笑道:如此,恐怕要叨扰一段时日。 秦殊烨见她同意,喜不自胜,只是他生性腼腆,脸色微红说不出话来。 骆川道:冯大学士怎么还未回来 钱昭回答:不是在摄政王府拍马屁,就是在官衙当差编明史呢。吃着满清的俸禄,哪能不勤勉些。出城还得着落到他身上,否则怕没那么顺当。之后春闱冯大学士要任主考,下月便无空闲,总要在近日就让他送我们出去。 多铎命人把七阿哥安置在东厢,虽有奶妈子教养嬷嬷管着,也总觉得不像样。于是过了两日,佟氏去了他的正院,求告道:王爷,七阿哥的额涅不在,您平日里忙,不如让我来照料。 多铎本没有心情应付,不过觉得好些日子没理睬她,也怪可怜的,才叫她进来,只是她开口就提七阿哥,倒叫他心生怀疑。多铎让她坐了,抓了她手,捏着掌心问道:你才多大,又没生养过,怎么想起这些 琼珠见他和悦,依过去低头道:王爷为着外头的事忧心,我想帮您分担些。何况七阿哥这么招人疼。额娘昨日来为了这事叮嘱她半天,她对照顾孩子一无所知,但现学也不晚,料来不会比爷们差。 多铎搂了她入怀,抚着她脸颊,道:琼珠真是越来越乖觉。嘴唇触着她耳珠,让她红了脸,他有一刹那的恍惚,擒着下巴吻上去,唇齿相缠却总有些不尽兴,索性摁了她在炕上。 爷她轻声呢喃攀着他的肩。 他抬头瞧她迷离温顺含羞的眼神,却想起钱昭不带一丝热度的目光,她就那样看着他说我心里再没有你,只是现在,即便是这样戳心窝子的话也听不到了。多铎瞬间没了兴致,放开她坐起,道:你先回去,七阿哥的事爷自有安排。 琼珠不知哪里惹他生气,红了眼眶,起身整了整衣袍,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多铎见她掉泪,到底有些不忍,欲要安抚几句,忽然又想,钱昭从来不当着他的面哭,她那么好强,伤心至极时也不过裹着被子偷偷哽咽。这么一耽搁,佟氏便已走了。 多铎想了会儿便有了决断,让奶娘把七阿哥抱到格佛赫的屋里,对她道:你先带着七阿哥。 格佛赫受宠若惊,抱起孩子,逗着他道:七阿哥真乖,不哭也不闹,你额涅回来看着准高兴。 多铎松了口气,当晚便住在她房里,第二天一早换上朝服赶去摄政王府。 辅政叔王复出后参与的头一次朝议平淡无奇,只是兄弟三人间诡谲的气氛令人侧目。 多铎无心搭理阿济格,待众人散后单独留了下来。多尔衮瞧了他一眼,端坐着吃茶并不说话。多铎不坐,站在他跟前道:哥,我跟你赔不是。 多尔衮放下茶盏,淡淡问:你想要什么 多铎摸了摸鼻子,回道:那个活口,我想把他从刑部大牢里提出来。 多尔衮知他不死心,也不言语,亲笔写了上谕,盖了印玺给他。 多铎不想如此顺利,预先准备的说辞也用不上,欣喜地接过来,道:哥,我承你情。 多尔衮见他这就急着要走,便道:等等。多铎停下等他吩咐,只听他接着道:正事不可偏废。再者,有什么难处与我商量。 知道。多铎应了句便大步去了。 冯铨听完钱昭的要求,并不讶异,只是问:送你离城十里便可 钱昭答道:是。出城的理由就劳烦冯学士想一想了。 冯铨道:便说是送女儿归乡。往涿州须从西边或者南边出皇城。 钱昭已想好了,说道:最好是西面阜成门,往南还得经外城。 冯铨也以为妥当,点头道:如此,老夫下回休沐便可成行。定下计划,冯铨也算松了口气,本是正襟危坐的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看她洗杯冲茶。此女容貌清丽,一双明眸尤为动人,但也称不上绝色,听说豫王爱宠甚重,欲纳其为妃,不知传闻是否夸大。不过姿容虽平淡,才智气度却远非寻常女子可比,想来手段了得,空有花容月貌又怎能笼络得住见惯了美人的豫亲王呢。 冯学士是瞧我有什么不妥之处钱昭端了一盏茶放到他面前案上问。 哦,老夫失礼了。他捧起茶,问道,王妃姑娘何以流落在外 钱昭神色一滞,盯着他反问道:此话似乎该我来问,学士因何流连于外 冯铨不料她语出如刀,正撩中他痛处,不禁恼羞成怒地挥手说道:妇人之见,你懂得什么前明早就是艘烂船,福藩更是条沉船,蠢人才会攀着不放 钱昭也不动气,只是问:哦不知满清这条筏子稳是不稳 冯铨道:不管稳不稳,起码不会政出多头,朝廷亦能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再看福藩唐藩桂藩,进退失据已不必说,哪一个能使唤得动身边的文臣武将遭逢大事,又或两军对垒,文武官员便跟无头苍蝇似的自说自话孰胜孰败一眼可知。 钱昭眯着眼,思索着他的话,似乎并非全无道理,于是问道:福藩值南京时,也不像你说得那般不堪。 冯铨冷笑道:那是东林党人自己造的孽,你可听说过假太子案 钱昭心道,何止听说,那太子都亲眼见识过了,嘴上却说:略知一二。 福藩的弘光朝,多少大臣都在燕京任过职,见过太子的不在少数,更有多人曾任东宫侍讲,都指太子是假。此案就此定论即可,却不料还是掀起轩然大波,闹得沸沸扬扬。只因那些伪君子们,自命圣贤,非要倒福藩而另立新君,抓着一个把柄便大做文章,唯恐天下不乱。福王贤愚先不说,他的确是先帝近支,承大统并无不妥,何必兴风作浪,非要弃福王而拥潞王。所谓立贤,哼,简直笑话冯铨长篇大论说得兴起,自是滔滔不绝,当初神宗皇帝要立老福王为太子,他们抵死不从,说是长幼有序。而后福王以亲藩继帝位,又是同一撮人改说辞要立贤了,真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钱昭见他说得口干舌燥,便又给他沏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问:不知学士以为何人能挑复明重任 冯铨望她一眼,说:目下无人。当初李闯或可为。 钱昭心中暗骂,就是李自成把大明给葬送了,他复个大头鬼,蹙眉道:不想冯学士对闯王评价如此之高,想来对他甚是钦慕。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当初李闯途径涿州,学士何苦率全城以抗 冯铨整了整衣袖,品着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钱昭心想,李闯追饷之恶名昭著,为北地缙绅深恶痛绝,便是这等无脸无皮的真小人,也顾不得惜命了,竟愿殊死一博。 齐布琛进来时,额尔德克已在厅中,两人皆是风尘仆仆,互望了一眼,便算打了招呼。这时,多铎匆匆而来,他二人忙打千行礼,多铎抬手道:都来了,坐。两人等他落座,才在下首椅子上坐了,等待示下。 多铎目光扫过他们二人,道:急召你们回来,原由想来你们也知道了。行刺之事实在是爷奇耻大辱,论罪罚银不说,福晋亦不知所踪。现命你二人不惜代价寻回福晋,贼人一律格杀 齐布琛与额尔德克一齐领命:嗻。 第二十八章 ♂, 额尔德克打起板帘进了屋子,见齐布琛背身坐在长凳上,用棉巾拭着佩刀。他走过去搭上齐布琛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问道:陕西景况如何 齐布琛还刀入鞘,回道:贼军已败,四处窜逃而已。降而复叛,成不了气候 额尔德克不无羡慕地说:什么时候主子也派我这么个差使,总比在京里强。 眼下的差使你准备从何着手齐布琛却道,那刺客问过了么 额尔德克知他向来认真,但自己对于寻人的活儿提不劲来,意兴阑珊地道:你去审吧。我找班布理问问那晚的情形。 齐布琛点了点头,便离了值房。 卢桂甫垂首站在下面,心中很是忐忑。只听多铎问:知道爷找你来做什么 回王爷,奴才不知。卢桂甫摇头答道。 多铎一手搭在炕桌上,敲着桌沿问:唔,听福晋说,你在前明是宫里什么司礼监当差的,很有几分能耐是么 卢桂甫脊背直冒冷汗,不知他是褒还是讽,跪下磕头道:奴才只有服侍主子能耐,不懂其他。 多铎瞪了他一眼,道:瞎哆嗦什么爷问什么你答什么。 是。卢桂甫也不敢爬起来,跪直了听他吩咐,心想待会儿再惹他不快,五体投地也便利些。卢桂甫知道多铎本来就瞧不上自己,要不是碍着钱昭,早将他踢去清官房了,这些日子他寝食难安,眼见马上就要被发落,心里反而敞亮了。 多铎接过冯千递上来的茶盏,啜饮一口,才缓缓道:西郊的园子,房舍都整修得差不多了,就是屋子里头布置外头花木水池营造都还搁着。福晋如今不在,爷想兴许你能挑起这个事儿,能不能干给个准话。 卢桂甫不想竟有这种好事,倒是半点都不犹豫,磕头回道:奴才领命。奴才定不负主子期望不管最后是好是坏,总不能坐以待毙。 起来说话。多铎见他应了差事,点头道,你知道福晋喜好,花草竹木定要雅致漂亮。我在南边见过那些园子都堆了假山,有趣也好看,不妨也买些石头。只是不可小气了,那假山得有山的样子。 卢桂甫膝盖都跪酸了,撑着站起来说道:王爷,叠石若要做得好,所费不赀。太湖石得从苏州漕运而来,太平年月都有些奢侈,何况眼下兵荒马乱的。 多铎皱眉道:不要怕使钱。不论花销多少,来回爷便是。 卢桂甫只得应了声是,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暗道,真要都做得尽善尽美能让那位也挑不出毛病来,不知要填多少银钱进去,到时可别肉痛才好。 多铎满意了,搁了茶盏道:你就住园子里去,先想想怎么捯饬。过两日爷去听你的章法。 轿帘挡不住飞灰,冯铨用手巾捂住口鼻,免得吸入那黑乎乎的粉尘。 今日天气晴朗,初春暖阳下,熙熙攘攘的人马车队扬起的尘埃漫天飞舞。而阜成门内的道路更是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煤渣,人踩马踏车轧,别处的黄尘在此地便成了遮天蔽日的黑灰,别提多脏了。 冯铨心道,遭罪也就最后一回了,流年不利遇着小人,今儿送走就算了事,回府一定摆桌酒席去去晦气。这女子成天在他书房待着,虽不算讨厌,但老妻却疑他纳了小妾,任他百般解释都不相信,老给脸色看,晚上睡觉也不安稳,总担心事泄获罪。 队伍排得老长,好不容易慢慢挪进了瓮城,轿子却停了下来。冯铨掀起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仆役上前回禀道:老爷,出城的人太多,恐怕要等等。 骆川打探了一圈消息,回来说:今儿西直门进出都被水车堵上了,所以都往阜成门这边挤。得了,排着吧。 冯铨也无法,只能下了轿,在道旁的茶棚暂歇。 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旁,冯铨的小女儿冯蘅才十二岁,正是好动的年纪,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掀了车帘看外边。 咳咳全是灰。冯蘅放下帘子,挥手扇了扇面前道。 钱昭笑道:煤车进皇城走的都是阜成门,不脏就怪了。今儿又运气不好,恐怕要等上半日。蘅娘稍安勿躁。 冯蘅见她一路颠簸之下依然仪态优美,也跟着屈膝靠坐,问道:姐姐,你出京以后要去哪里啊母亲虽不喜欢钱昭,但冯蘅却很高兴有年纪相近的玩伴。 钱昭打开底板,拎出提壶倒了一杯茶,道:蘅娘喝点水吧。 冯蘅的确有些渴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还是问:姐姐夫家不在京里吗 钱昭自己也倒了杯茶喝,见她还盯着自己等待回答,才道:我夫婿把我休了,此番是回乡去。 啊冯蘅大惊,掩唇轻呼一声。朝夕相处几日,她觉得钱昭虽不算好亲近,但学识渊博容貌娇美,怎会沦落到被夫家休弃。于是急问道:这是为何 钱昭淡淡道:无非因为妆奁菲薄,性好嫉妒。 嫉妒什么定是你夫婿要纳妾。姐姐年轻貌美尚且如此,可见不能托付。我爹也只纳了两房妾室,还是我娘点头才成的。冯蘅人小鬼大,自觉对内院之事了如指掌,忿忿不平地道,姐姐这么好,再嫁也不难。只是不可再挑那些好色又小气的人。 钱昭莞尔,点头笑道:该是如此,承你提点。 冯蘅听她这么说,却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不要太伤心。 她二人在车里说着话,冯铨却在茶棚下等得心焦,都过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未轮到勘验。正煎熬着呢,从城门外进来一队满洲骑兵,马匹膘肥体壮,骑手威武精悍,道上的人见了这阵势纷纷避让。 冯铨本来并不在意,但当看到这队护军正中拱卫的人,顿时跟遭了雷击似的怔在当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却也看到了他,驱马过来,问候道:冯学士,真是巧了。 冯铨只觉手脚冰凉,背上全是冷汗,强自镇定地拱手道:见过豫亲王。 钱昭在车中听到冯铨高声见礼,也是一呆。冯蘅好奇去撩车帘,钱昭立刻一抬手压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 冯蘅见她一脸凝重,也不敢造次,又实在心痒,于是附耳问道:姐姐,那是谁 钱昭压低声音答道:摄政王之弟,我与他有些仇怨。 冯蘅听了便即噤声,深怕给她惹了麻烦。 多铎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向冯铨笑问道:大学士这是出城踏青么 冯铨摇头笑道:下官送小女回乡小住。冯铨两颊已经僵了,不知能维持多久,只望这尊煞神能赶紧走。 多铎点了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便即作别。他昨夜住在园子里,今早多尔衮因广州军报传捷寻他回去,本应经西直门,但往来玉泉山与皇城之间供应宫中及王公府第的水车壅塞,只得改走阜成门。 正在这时,齐布琛带了两骑来迎。多铎知道他必然有事禀报,便驭马停在箭楼之下空阔处。齐布琛单骑上前,待到马儿并立,方轻声道:王爷,奴才叫人审那刺客,听出他是山西口音。 多铎瞧他一眼,想其必有后着,道:哦,说说你的主意。 齐布琛道:奴才觉得此人颇有些迂气,不妨以福晋之事激一激他,兴许有用。 多铎想了想,道:可以一试。我亲自会他。 此时一阵风刮过,便是马上的人也被吹了满脸黑灰。风荡起了远处车上的布帘,隐约传来少女的声音姐姐,我眼里进沙了,另一人似乎说是么,我给你吹吹 齐布琛用手在脸上扫了几下,道:王爷,这地儿脏得很,先回吧。 多铎这才醒神,道:嗯,走吧。最近总是如此,见到女子便觉得眼熟,听到声音又觉得耳熟,放佛她就在那里。 冯铨送至城外数里,留下马车,便要带着他的家人女儿回去。冯蘅临走时道:姐姐,以后若回京一定要来找我。 冯铨却巴不得早点摆脱麻烦,催促着快走。 钱昭福了福,向他道:谢冯学士,日后若有机缘,定当报答。 冯铨头也不回,只是摆着手,压根不稀罕她所谓报答。 应当道别的除了冯家人,还有骆川,钱昭笑道:师兄,帮我跟世伯报个平安。我身上带的钱不多,等以后家里的银挪出来再谢你。 骆川知她家以前豪阔,以为经了兵灾都散没了,听她口气却并非如此,不由眼前一亮,却笑道:跟我客气什么。他又借口方便拉了秦殊烨到一旁,勾肩搭背地笑道:秦兄弟,我这个妹妹娇贵得很,你可得小心照顾。若是有个好歹,那便是跟我结了死仇。 骆兄请放心,我定不负所托秦殊烨一本正经地保证道,何况钱姑娘于我有恩,若她有不测,我必以死谢罪 骆川见他说得认真,蹙眉问道:秦小兄可曾婚配 秦殊烨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红着脸答:不曾。 骆川拍了拍他说:娶妻当娶贤惠温顺的女子,容貌清秀则佳。愚兄忠告,切记切记 秦殊烨完全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兀自发愣,骆川已经拍马走远了。 第二十九章 ♂, 为防人犯逃跑,特寻了个地窖辟做牢房,通风不良气味自然好不了。多铎一下来就皱眉道:着人勤打扫,这儿臭得跟猪圈似的。 额尔德克明白他是怕把这唯一活口弄死了,便回道:嗻。不过此人身手了得,怕有疏失,折了他一手一脚。 多铎道:让医官给他瞧瞧,吊着命就成,别染什么疫疾。 额尔德克领了命,接着叫人打开牢门,把人犯提出来。 那刺客见了多铎便红了眼,戴着镣铐,又被侍卫一边一个架着,还挣扎着想拼命,睚眦欲裂地吼道:狗贼,还我徒儿命来 多铎最不耐烦这种人,睨着他道:既行刺本王,便是以命相博,事败身死怪得谁来。 刺客又喊:建州鞑子,你们占我中原,抢我财帛女子 多铎打断道:中原是你的,不是老朱家的么 刺客一时语塞,一直在旁看着的齐布琛道:少惺惺作态,尔等要真光明磊落,怎会掳走王妃以做要挟 刺客愣了愣,斥道:胡说八道我慈门弟子怎会做这等事 齐布琛冷笑道:不然为何留你狗命王妃不过弱质女流,如今生死未卜。 多铎走到近前,盯住他道:你同党杀了仆役婢女,以血书地,要以福晋之命换你性命。但凡你心中有一丝善念,便写一封书信,叫你同党不要加害于她。你等不过撮尔小贼,是死是活爷何曾在意,只要福晋平安,放你出去也无不可。 那刺客本不信徒弟会干出这种事来,但见多铎面露忧色语气恳切,不似作伪,于是怀疑地问道:我便写出信来,你又往哪里送 多铎见他上钩,便道:这你不用管。你同党已挟持王妃出城西去,我们自有办法送信给他。眯了眯眼又道,福晋无事便罢,若有半点差池,本王定灭你满门 那刺客听了这话已信了大半,之前虽一心求死,但有生机总好过眼下,却又担心带累了仅剩的两个徒弟。他心道,那鞑子王妃若真是殊烨掠走,实在有失仁义,但他也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怎忍心怪罪。他左右犯难,半晌才道:容我想想。 多铎道:给你半日考虑。又吩咐在牢房外留下笔墨,他若想通了,隔着栅栏写下就行。 出了地牢,多铎向额尔德克与齐布琛道:爷不管什么雌门雄门,救出福晋,必要一个不留 两人当即领命,自去调集人手不提。 秦殊烨赶车,两人一路往西北而去,傍晚到了一处集镇。钱昭爱洁,寻了一间干净的客栈住下,两人都是饥肠辘辘,也不外找饭馆,就让店家做了两碗削面祭肚。 钱昭胃口很好,一碗面片吃得干净,对那碟冷切羊肉倒是没动几筷,全便宜了秦殊烨。秦殊烨吃完了却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我们两个,点这许多,会不会太费钱了他身无分文,全靠钱昭会账,很是过意不去。 钱昭心道,就这些食物,不过饱肚而已,莫非他以前吃不饱么却也不好问,只是道:不算什么。路上花销,我身上带的银足够了。 晚饭后,钱昭在房中休息。秦殊烨出去镇上转了一圈,回来兴奋地道:我看到外头有师门暗记,师妹应在附近,我也留了信。明日我们再住一天,等他们寻来。 钱昭其实不愿在此逗留,只想离京师越远越好,唯恐夜长梦多,但要去人家家里住,总要客随主便。 不过也没耽搁多久,第二天吃晌午饭的时候,便来了两个人。秦殊烨见了他们,便带着回房间说话。 钱昭跟在后头,对其中一个十分好奇。她还未见过如此标致的男子,他年约二十许,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眼眸深邃,薄唇带着淡淡的粉色,身材细瘦,却显得俊拔有力。 那人进了屋子,便迫不及待地问:师父在何处 一听声音钱昭就知道自己错了,嗓音虽不娇柔,却能分辨并非男子的低沉。是呢,男人哪有这样细腻的肌肤,这么纤细的腰身。况且,未薙发就大模大样地在京畿附近行走,有谁会如此招摇。 秦殊烨不敢看那人,低头回道:行刺事败,师父与师兄都没能出来 啪那人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动作极快,钱昭还没看清,秦殊烨左颊上就肿了。她红着眼眶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许你们听人挑唆胡来行刺就算事成,又有何益你们竟然都瞒着我,要不是师叔,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另一人此时才说话:是啊,我也劝过师兄,可惜他一意孤行。他三十余岁,长得也算过得去,就是一双吊稍眼黑少白多,让人有些不舒服。 秦殊烨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只是对这位师叔十分不齿,师父定计之时他不反对,临了却不敢犯险,竟还有脸跑回去跟师妹告状。他见钱昭一直在旁看着,才想起来介绍道:钱姑娘,这是我师妹秦殊华,师叔傅百山。 傅百山刚才就盯着钱昭,皱眉问:她是谁 秦殊烨答道:这回多亏了钱姑娘我才能逃脱。她家在江南,前年被那鞑子王爷掳去 他话还没说完,傅百山就闪到钱昭跟前,单手掐住她脖子,用劲一收,阴狠地道:这种祸害留着做什么 钱昭毫无反抗之力,张着嘴喘不过气来,就在这一瞬间,眼前闪过一道残影,仔细辨认却是未出鞘的长剑,咄地一声直接击中傅百川的手腕,他吃痛缩手,向出手的秦殊华怒目而视。 秦殊华收了剑,双臂抱胸睨着他道:师父不在我就是掌门,师叔行事不妨问过我。这位姑娘对师兄有恩义,本门需待若上宾。 秦殊烨将钱昭扶起,见她脸色煞白咳嗽不止,不禁对傅百川更恨了几分,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动手,想他受人之托照顾钱昭,刚离京就差点失了信义,愤愤道:傅师叔若再有此举,就休怪殊烨不客气 傅百川自觉面子上下不来,扫了两个师侄一眼,道:师兄不在,你二人就目无尊长。 秦殊华哪里理他,冷冷道:以门规我才是尊,师叔虽是长辈,最好也别倚老卖老。 傅百川听她说话如此不客气,面色十分难看。但这两个师侄,单对一个他也没自信收拾,何况两人联手,只好暂时忍下。 抬头望晴朗夜空,明月皎洁,院中分外寂静,自主人离开后一直如此冷清。牧槿叹了一声,打起帘子进了屋。 屋子每天有人打扫,桌椅柜格擦拭得一尘不染,可总觉得没有活气儿。她就整日与死气沉沉为伴,提不起一丝劲。 有人尾随她进了屋,她以为是今日当值的侍女舍里,便道:天渐渐暖了,我再理一理福晋春天穿的衣裳那人在她肩头拍了一记,她回头一看,竟是额尔德克。 牧槿望着他,眼里泛起了泪光。 额尔德克慌忙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莫不是太想我了。 眼泪夺眶而出,她低头抹了把,道:你怎么进来这里小心被人瞧见。 怕什么额尔德克将她搂了,道,想哭就哭吧,我护着你。 牧槿窝在他怀里,只觉得万般委屈都涌了上来,抽噎着捶他:混蛋,就会说嘴,要紧的时候跑没影儿,我差点就给人杀了主子主子不见了 额尔德克听班布理说了经过,回想她此番凶险也是心有余悸,心疼之余抱着她哄道:好姑娘,我知道你这回遭罪了,都怪我,成不 牧槿又捶他,道:怪恶心的,好好说话。 额尔德克亲她脸颊,说道:怎么就恶心了那叫心肝宝贝儿你觉得如何 牧槿啐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忒瘆人 额尔德克笑着去撸她袖子,道:让我摸摸,胳膊上起了么 牧槿推开他,道:说正经的,王爷召你回来是不是有要紧差事 额尔德克无奈地回道:这要紧差事就是去寻你家主子。 啊牧槿吃了一惊,望着他认真地道,那你不去办差,怎么还在这里 额尔德克愣了愣,心想这翻脸也太快了。早知道她对她那主子死心塌地,却不想自己在她心里地位远不如钱昭,不禁有些吃味,皱眉道:没良心的丫头,亏我一直惦记你 牧槿见他脸色不好,怕伤了他的心,又恐他不肯落力寻钱昭,便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嘀咕道:生什么气嘛。福晋现在不知如何了,我自然担心。 她微红着脸撒娇,他也没法继续板着脸,叹了口气,握住她手问道:我要是下落不明不知死活,你怎么办 牧槿看着他的眼睛,答道:你要是死了,我跟着你去;你要是活着,我自然好好的。 他望着她坦然的双眸,忽然觉得愧疚,紧紧抱住她,吻着她发鬓道:我们的事,我一定想法子。 多铎偶尔来这院子,不过是怀着些莫名的念想。故而听到屋里有人轻声说话,明知不可能,心中竟还是抑不住有些渺茫的期许。因此兴冲冲地撩开帘子进得房来一看,竟是这两人,心中惊怒可想而知。 相拥的两人见他进来都大惊失色,牧槿白了脸跪下,额尔德克也有些慌乱,手足无措地喊了声:王爷。 多铎盯了他一眼,冷冷道:出去。 额尔德克见牧槿咬牙跪着微微发抖,跨上一步哀求道:主子 多铎背着手踱到炕前,打断他道:滚出去。 额尔德克无法,更怕触怒了他连累牧槿,咬了咬牙行礼退了出去。他是多铎旗下人,婚娶全凭旗主定夺,而牧槿身为包衣更是无法自主,此事要有转机,还需过后再下功夫。额尔德克怕牧槿受责,也不敢离远,就在廊下候着。 多铎在炕上坐了,抬了抬下巴,对跪在一旁的牧槿道:在爷的后院勾搭,胆可真肥了是吃准了碍着你主子,爷不敢把你怎么地,是也不是 牧槿又是委屈又是羞愧,抽泣着道:是奴才的错,听凭王爷发落。 她这么着倒叫他为难了,要是依他的性子,拖出去抽一顿鞭子总是免不了的,只是钱昭就几个用得着的人,怎么也得给些脸面。他气儿有些不顺,看着她哭丧脸更是心烦,道:别哭鼻子抹泪的,爷瞧不惯。你主子就从来不这么哭哭啼啼的。 牧槿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抬头跟见了鬼似的盯着他看。 你还敢瞪人多铎见她没规矩,更是不悦。除了钱昭,他对女人的小脾气向来无甚耐性,何况这么个模样普通的下奴。 牧槿把心一横,吸了吸鼻子道:奴才不如主子要强,心里难受当然会掉泪,也不指望王爷您怜悯。 多铎不料她真敢顶撞,拍着炕桌道:反了你 牧槿索性破罐子破摔,瞪着他继续道:您从来不管福晋伤不伤心,谁顺您的心就找谁去,主子就是哭得眼都肿了,您又怎么会知道 多铎闻言怔住了,就听她抽噎着说道:去年您去了漠北,把主子留在摄政王府,她受了委屈只能半夜淌泪,白天还得装没事人一样。前几个月,主子大着肚子,您只管去寻欢作乐,她能找谁抱怨,不知偷偷哭了几回,有时写着东西,眼泪就掉下来,把字都晕了牧槿越说越伤心,摘下帕子擤了鼻子,又道,奴才本来也不指望什么,求您给个恩赏,等主子回来让奴才见一面,就是死也甘心了。 多铎呆坐着说不出话来。想起他们好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笑着对他,也从来不诉委屈不提抱怨,即便他迫着她做她不想做的事,她也依了。但是最后,他还是让她伤心至此。 第三十章 ♂, 刚进关城便遇到一场滂沱大雨,一行人便停在泰安寺的石台券洞下避雨。钱昭独自坐在车内,听外面哗哗雨声,打起车帘,映入眼中的却是大理石壁上栩栩如生的浮雕。 赶车的汉子刘大牛这时问:钱姑娘要不要下来走动走动 钱昭坐了大半日,腰酸背疼胳膊腿都僵了,欣然答道:好。她跳下车,踩在巨石铺就的地面上,一边甩着手腕活动筋骨,一边四顾打量。只见所处之地好似一座城门之下,门洞长达五丈,梯形券顶高约两丈余,两壁全是精美石刻。 躲雨的人无所事事,大都也在仔细看那些石刻。刘大牛道:这顶上雕的菩萨,下边是天王吧,比俺们那边庙里的好看。 钱昭指着怀抱琵琶衣带飘舞的刻像道:这是持国天王,护持东胜神州。 刘大牛便指着其他几幅问:那几尊都是什么名头 分别是北方多闻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钱昭一一答道。 刘大牛挠腮道:唔,俺也记不住。 钱昭道:你又不是居士,记不住也没什么要紧。咦,这城门竟是元朝时候所建。 你怎知道刘大牛疑惑地问。 喏,壁上有功德记。钱昭道。 刘大牛望着石壁上阴刻的几种文字,跟天书似的,不由肃然起敬道:你竟认得这些 钱昭笑道:除了汉文,都不认得。 刘大牛再仔细瞧,果然在其中看到了汉文,不由挠头而笑。诺大地方只听见自己笑声,未免太过安静,他再瞧四周,见过路的客商或站或蹲都听着他们说话,便瞪起眼冲人群喝道:看什么看 他生得魁梧彪悍,又身携兵刃,吓得那些人都转了身,却还是拿余光瞥视,他只得向钱昭道:东家奶奶,还是车里坐吧,小心湿了鞋。 便在这时,秦殊华撑着伞进了券洞。她见钱昭扶车辕婷婷而立,分外招眼,不由皱眉道:咱们车上说话。说着便扶了她踏着脚凳钻进车厢。 钱昭见她肩头下摆都湿了,便取了帕子递于她。 谢了。秦殊华接过,抹了脸道,等雨小些便出关。 钱昭点了点头,也不问文引是否齐备,想来他们自有办法。 不大一会儿,天上只剩蒙蒙雨丝,刘大牛赶着马车出了券洞。秦殊烨等人骑着马在关城处等候,一行人出了瓮城,沿着雨后泥泞的官道往北而去。 钱昭从车窗处望着渐远的居庸关,城墙沿两侧山脊蜿蜒而上,一座座烽火台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最高处只隐约可见敌楼的阴影。缭绕的云雾把山体和枯枝都染成了或浓或淡的墨色,连赭黄的长墙也罩上了一层烟灰。 道旁山坡上杏花盛开,在水墨画卷中添了一抹亮色。钱昭将手伸出窗外,拂过不时伸到车前的枝条,够了满手雨水和散落的花瓣。 秦殊烨在后面见了,策马冲上一处缓坡,折下一段开得最盛的花枝,转回来从车窗处递与钱昭。 钱昭十分惊喜,捧着杏花道:多谢。 秦殊华将马让给了秦殊烨,只得与钱昭一块儿乘车。她瞧了一眼水淋淋的粉色花枝,挑眉问:师兄,怎的没折一段给我 秦殊烨闻言愣了,讷讷道:忘忘了。这倒真不是忘了,只是从未将师妹与花儿想到一处。 秦殊华望着呆气的师兄,摇了摇头道:算了。 钱昭摘了一朵花,压在秦殊华发髻上,侧头看了看,笑道:很好看。你摘一朵我戴。 秦殊烨红了脸,自觉窥视女儿家乘的车十分不妥,连忙放下帘子避开几丈。 午后终于路过一个小村,便在路口唯一的食肆打尖。 这一行人,除了傅百山与秦殊烨师兄妹外,连刘大牛在内还有三名大汉,都是秦殊烨师父的门人,此时便听秦殊华号令。 秦殊华拉着秦殊烨避到远处说话,傅百山不喜钱昭,独自坐在角落,钱昭与那三人围着一张桌子,总觉得格格不入。 那食肆老板送上一大盘烙饼,钱昭就见他装盘时上边飞起一层的苍蝇,恶心至极,哪里还有胃口。那三个汉子视若无睹,一人拿起一张,卷着酱菜大吃起来。最后剩下一张是钱昭的,她其实早饿得前心贴后背,可对着那张饼,却实在下不去手。 三人中一个叫裘树民的就伸手把那饼取了去,啃着道:你不吃,别糟蹋了。 钱昭只觉胃里翻腾,不知是饥饿还是恶心,盯着他一口一口吃完。刘大牛见状,推了裘树民一把,道:你欺负人姑娘家做什么。 裘树民被钱昭盯得发毛,喊老板再送饼来。 钱昭阻止了,抿唇说道:你吃了我一张饼,我得记着。 裘树民瞧着她道:咿,你个小丫头愣得记仇 秦殊华和秦殊烨站在马车旁,秦殊华望着食肆方向,问道:她是怎么回事儿容貌瞧着跟前两日有些不同。 秦殊烨抚着马脖子,回道:有人给她改过样貌,过两天估计就能全恢复了。 秦殊华皱眉问:她原来长什么样 秦殊烨答道:差不多吧,比现在再好看些。 秦殊华道:现在就够惹眼的了。师叔也许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个祸害。 师妹秦殊烨恳求道。 秦殊华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我不会丢下她的。 秦殊烨一向信得过师妹,她这么说,自然能做到,松了口气道:她孤身一人,十分可怜。 秦殊华心中隐隐不安,她曾见钱昭随身一样饰物,蝶戏花镶蓝宝金簪,精巧华贵非常,在王府料来也不会是寻常妾侍,这等美人哪会甘于平淡。 中午没吃东西,钱昭饿得两眼发花,捂着肚子无力地靠着车壁。天黑之前,一路上再无补给之处,让她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哪怕再肮脏的食物也可入口。她饿了一天便觉得难熬,不知饥馑之年,农人怎活下来。 除了吃饭,更尴尬之处却是行那方便之事。初时她一遇内急还想寻茅厕,在京畿集镇虽有些脏臭,好歹还能忍受。出了居庸关,所谓茅厕便连遮顶的茅草也见不到了,好些的也就是用稀疏木条编成围栏,黑黄之物横流,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钱昭只在外面看了一眼便落荒而逃,上了车还干呕不止。 后来实在憋得急了,只能跟秦殊华求救。秦殊华愣了愣,看她涨红了一张脸,也没有流露丝毫嘲笑的意思,就带着她去野外僻静处解决。 钱昭这么磕磕绊绊地适应着,即使关沟崎岖颠簸也不如吃喝拉撒等事让她烦恼。 如此几日到了宣化府,秦殊华忽然说要带她去添置冬衣。钱昭百思不得其解,问道:都三月了,入夏也未远,买棉袄做什么 秦殊华答道:我们有些事要出口外,那边还下雪呢,你这身衣裳捱不过去。 钱昭听说要出长城之外,兴奋不已,欣然跟随秦殊华去采购,自掏腰包买了羊羔皮袄子皮帽皮靴手套等御寒衣物。 宣府原是明季九边重镇之一,百年前有蒙古人,近几十年是满人常扣边而入劫掠,故而明时城防森严。如今北京城头旗帜已变,宣府镇的后顾之忧便没有了,清廷因兵力有限,在此地驻守的八旗军人数并不多。 因暂无战事阴影,宣府街头比过去热闹了许多,因是出口外的必经之地,也成了客商云集的所在。 秦殊华带着钱昭跑了几家成衣店试装,却引了不少人侧目围观。她深觉不妥,于是匆匆塞了她几件能用得上的,便领着人付账回程。 在张家口接下了几车货,同行人中便多了几个伙计,秦殊华领着突然变成商队的一行人向北进发。 钱昭与刘大牛并肩坐在车前,打听道:原来你们还跑买卖啊 刘大牛瞧了她一眼,回道:不然俺们吃什么 我以为大侠都是餐风饮露。钱昭笑着说,又问,是押镖还是自己贩货这回是去哪儿呀 刘大牛道:这俺可不知,你问掌门去。外头风大,你去车里坐吧。 不,外边风景好。钱昭紧了紧被寒风吹得鼓起的大氅,看身后倒退的莽莽山峦,枯黄的草木上积着残雪,一派深冬景象。想现在已阳春三月,京师的槐花开了,江南应是桃红柳绿。 沿着山路一直攀升了几十里,钱昭终于见到了前边陡峭的坡顶之上,绵延无尽的长城。此时山口风愈来愈大,打在脸上犹如刀刮,钱昭压住皮帽,问道:翻过这山便是出关了么 刘大牛吼着回道:嘿,这可不是山,是坝子。知道是哪不 钱昭也只能喊着说话:不知道。 野狐岭,古时候打过大仗,到处都能见到人骨头。刘大牛一边驱车一边道,这里的风妖着呢,当地人叫黑风口,小心把你吹跑了。 钱昭听了这话反而半站起四处张望,刘大牛扯了她坐下,她才道:我知道野狐岭,是蒙古与金国交战的古战场,此役金国大败。 小丫头知道得真不少刘大牛道,好好坐着。口外蒙古人凶着呢,再多话小心割了舌头去。 钱昭哪里怕,哈哈大笑说:你哄谁呢,我会说蒙语。其实也并不会多少,想来勉强够用了。 当穿过长城到达山顶时,钱昭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叫做坝子。原来所谓的山顶竟是一处无边无际的高台,极目所见之处是辽阔平坦的大地,覆着冰雪的茫茫荒草往北向远方延伸。地面陡然抬升,天空却仍在那里,云朵就像随手可摘。 顶着刺骨冰寒的大风在一处高地回头往南眺望,起伏的燕山余脉仿佛成了褶皱,水纹般抚拍在坝底。 原来塞外是这个样子 车队在关口纳了税银,又缴了孝敬,便即启程。 刘大牛望着嗦嗦发抖的钱昭,问道:真不进车里别冻坏了。 钱昭一边打颤一边摇头,连眨眼都怕错过奇景。 刘大牛见她这样子,笑道:一路都是这样,有啥好看的 远处有好多碎石垒起或黄土夯筑的高台和道路,有些像坟头包似的,都沿着坝头悬崖处延展,钱昭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刘大牛嘿嘿笑道:不知道了吧,这是古时候的长城。柳先生说,有可能是秦朝汉朝的。 钱昭脑袋冻得发木,根本没去琢磨谁是柳先生,只是呆望着一群雪白的羊羔,像翻越田埂一般踏过千年多前的古城墙,咩咩叫着从车前穿过。 晚间商队在一处避风的草场扎营。秦殊烨从牧民那里买来一只羊,架起烤得金黄,滋滋地往外冒油,香气馋得所有人都流哈喇子。 秦殊烨单独给钱昭切了一盘,她初时不明白有什么区别,尝过以后方知,原来只这一块加了香料。羊肉带着微微的膻气,钱昭抓着骨头啃得十分干净,见一旁刘大牛三人吃完还吮手指,她笑着也学将起来。 饭罢,众人围坐在大帐中烤火。刘大牛说:前些年来这里,沿着长城驻军几千,现在就只剩税关了。 秦殊华叹道:明时此处是边塞,如今对满清来说已成内腹,自然不需这许多驻军。 钱昭道:的确是为了省钱。降叛满清的宣府巡抚李鉴曾上奏清廷,要求裁撤冗兵。记得原有在册官军七万多,但打起仗来又没这许多人,大约吃空饷的多,于是他建议索性全裁了。所以宣府镇如今也没多少兵了,以后估计总兵的官职都不会设。 众人都是出身草莽,何时听过这等朝野轶闻,都觉得新鲜有趣。刘大牛知道钱昭会说故事,兴致勃勃地引她说话,道:七万多那可得吃多少粮啊这么多兵要是都拉去打鞑子,哪会纵他们入关。 秦殊华不屑道:打什么清兵。李闯都没挡住,一哄而散了。 钱昭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道:驻兵所费先不提。九边筑长城的花销,一丈大约需要九千两,省一些也得七千五百两,宣府边防一千三百多里,光这个就要近千万两。崇祯年东边平辽,西边缴贼,军需开支极大,之后连修整之费也出不起了。其实,满清把蒙古扫平了,把边塞变做腹地,倒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说到这里,傅百山刷地站起,指着钱昭鼻子道:贱妇,还说不是满清奸细在此处还拍鞑子马屁两年前鞑子屠了江南,杀得你们南人连祖宗都忘了吗 钱昭站起来,望住他问:两年前,什么时候 傅百山想也不想,答:顺治二年,忘性够大啊 钱昭道:顺治二年不是弘光元年么 刘大牛听了,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傅百山恼羞成怒,拔剑就指向她。 众人都上前来拦,秦殊烨也提刀在手,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钱昭侧走了几步,站在秦殊华身旁,道:一提误失就暴跳如雷,莫非掩耳盗铃燕京城就能夺回来,鞑子就能死绝了满清扫平塞外不错,怎么我们汉人就不能做。一个汉子没种破敌,只知破口大骂,既没脑子又失勇武,怎么还有脸活着 傅百山气炸了肺,哪还忍得住,一剑刺过来,秦殊烨挺身而出,拔刀荡开他的长剑,兵刃相交只这一记,便听秦殊华喝道:够了 傅百山见秦殊华眼含怒色,知她护短,如动手定讨不了好,咬了咬牙提着剑就出了大帐。 秦殊华对钱昭道:小小年纪,可知逞一时口舌之快有百害而无一利 钱昭自是不服,却也没说什么。倒是刘大牛扯了扯秦殊华道:掌门,钱姑娘说得也没错,柳先生也说大明失德,才会遭灭顶之灾被秦殊华一瞪,便不敢再说。 这场围炉夜谈,便就此不欢而散。 第三十一章 ♂, 将一本折子推到新任吏部尚书谭拜跟前,多铎用手指在其上敲了敲,道:此人,着革职。 谭拜接过一看,是顺天巡抚廖攀龙的奏疏,见内页中九王爷三个字被用朱砂圈出。其称皇叔父摄政王为九王爷,实在是大不敬,只是直接革职会不会责罚过重。于是谭拜道:是不是先予申饬,拟罪之事,等禀摄政王之后再行定夺 多铎挑眉道:你想让摄政王瞧这个 谭拜忽然觉得心虚,以往看着多铎和气,如今却觉得这位辅政王似乎比摄政王更难伺候,独断专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铎见他低头,又道:诏满汉官员,凡题报奏疏中言及皇叔父摄政王,须双抬顶格书写,不得遗漏尊号。 是。谭拜应了,让笔帖式记下。 只听多铎继续道:该选翰林官为摄政王编修起居注。 这谭拜噎了噎,不知道他怎想起这出。 多铎看他一脸为难,哈哈笑道:这事儿以后再说。 离开吏部衙门天色尚早,多铎照例光临摄政王府。 多尔衮又犯了旧疾,精神并不好,强撑着处理完公务,见多铎来,便道:坐吧。 多铎在对面椅子上坐下,道:最近也无甚要紧事,你该多歇歇。 我知道。多尔衮点了点头,又道,我准备让阿济格出京去大同。姜瓖这个人很有些小心思,山西又扼京师西侧咽喉,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多铎道:也好,省得他在京里捣乱。 这时小太监端了药上来,多尔衮吃了药,用茶水漱口,忽然问道:她有消息么 多铎本来不想提这事,既然他问,只好回道:有些眉目。 多尔衮等了半天,不见有下文,便知他不愿与自己谈论钱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多铎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我先走了。明日让人抱七阿哥过来瞧你。 手心攥着一粒不到三钱的金珠,圆润小巧,通体錾刻满汉文吉喜两字。这是齐布琛递回来的,证明她曾去过宣府。在掌中反复摩挲着,心中也敞亮起来。 你随英亲王去大同。多铎对额尔德克道,到了山西行事自便,不用听他调遣。 额尔德克领命道:嗻。自从上次与牧槿之事被他撞破,主子好些天没搭理他,暗自惴惴了数日,求情的话也没机会说出口。既然指派了差事,便是还信自己,于是小心翼翼地讨好道:王爷,奴才一定将差事办得干净漂亮 多铎吹着茶道:光嘴上能耐没用。你与那丫头的事儿,等福晋回来你自己去跟她讨人情。 额尔德克愣了愣,问道:那福晋要是不允呢 多铎搁了茶盏,起身答道:爷可管不着,自求多福。说完出了屋子,带着冯千班布理等人往正殿去了。 毡包的木门咔哒直响,帐顶哗哗地像要被刮跑似的,叫人担心了一夜。呼啸的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钱昭用带着膻气的羊毛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半梦半醒间,躺在另一侧的秦殊华忽然坐了起来,捂住她的嘴,附耳轻道:不太对劲,我出去瞧瞧。拿着这个。说完递给她一把约摸七寸长的短刀。 瞧着她轻巧地跃下地,着了靴后拉开门闪身出去,钱昭睡意全无,整好衣裳,也凑到门边就着门缝往外瞧,秦殊华已不见踪影,外头黑沉沉的一片,连两丈开外的另一顶毡包也看不到。钱昭竖起耳朵,试图从风声中分辨出其他,却是全然徒劳无功。 突然,一个人影撞在了门上,钱昭差点惊叫出声,定睛一看,居然是秦殊华。她忙打开门,秦殊华闪了进来,道:我们被人盯上了,得马上走。 钱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借着火塘的微光,看到她上衣与手背上有点点暗色的污痕,心头一跳,问:交过手了什么路数 大约是马贼。我宰了一个盯梢的。秦殊华开箱掏出一具小巧的机弩并一壶十几支,塞给她问道,会用么 钱昭摇了摇头,秦殊华却只管收拾东西,丢给她一句:先自己琢磨着。 刘大牛和裘树民这时已在门口,刘大牛道:掌门,那两个伙计不肯走。 随他们去。秦殊华一手提剑,一手抓了个包袱扔到马车上。 刘大牛和裘树民则将两口木箱也搬上车,刘大牛见钱昭还在发愣,催促道:什么时候了还发呆,赶紧的 钱昭除了身上的行头,统共就那一包行李,当即把短刀往腰带上一插,抱着弩机和包袱就钻进了马车。 这回却是裘树民驾车,钱昭问:骆驼和货都不要了 裘树民冲着马屁股轻轻甩了一鞭,道:要有命在,再回来找不迟。 马车在风雪中狂奔,钱昭紧紧抓住扶手才能不在颠簸中撞着车壁。想起出关以后风平浪静,今晚经历仿佛做梦一般。刚出口外没多久,一行人便分了两路,一路直接西去往归化城,一路往东去响水河边春营盘贩货。钱昭听说东边景致更美,并且也不想跟傅百山搭伴,便随着秦殊华一道东来。分别时秦殊烨还有些放心不下,嘱咐她要时时与秦殊华在一起。 哒哒哒原是能听见几匹马踏雪的蹄声,如今似乎只剩下一匹。钱昭撩开帘子,风雪太大,马头的位置都瞧不清楚,心里害怕极了,向赶车的裘树民问:殊华和刘大哥呢 裘树民咬着牙,回道:应该在前面。 此时骤变陡生,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幸而准头不足,咄地命中了车壁,没过多久又是一箭。 裘树民把钱昭搡进了车内,吼道:弩机呢 钱昭跌得狼狈,摸索着找到了弩机,递了过去,裘树民上了弦,稍稍瞄准就射了出去,听声响显然是没中。 数息之后,只听咚地一声,似乎是那人跳上了车顶。钱昭牙齿打颤,将短刀拔了出来。 车头传来打斗声,应是那人与裘树民缠上了,马儿失了控制,只管往前跑。钱昭好不容易稳住,扑出车厢外想去帮忙,可惜已用不着,裘树民将那人一刀斩下车去。 刚松了口气,马儿却在此时嘶鸣着冲下了一个斜坡,车子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翻滚而下。 不知昏睡了多久,钱昭感觉有东西在戳自己的胳膊,晕晕乎乎地睁开眼,探手一抓,发现是根马鞭。 裘树民坐在几尺外,压低声音道:有狼。 钱昭本来已摔得辨不清上下左右,听了这话不禁寒毛倒竖,一骨碌爬了起来,颤声道:在哪 裘树民用马鞭指向十数丈外一个缓缓靠近的黑影。 雪已停了,视线能及的范围扩大了许多,钱昭能瞧见那狼背上厚实的毛皮随动作起伏漾动着。她直觉想转身逃去一个安全坚固的所在,但四周荒野茫茫,哪有蔽身之所。裘树民仍坐着不动,她知有所不妥,便问:你怎么了 我被那马贼伤了腿,刚才滚下来似乎还断了根肋骨。裘树民按着胸口回道。 钱昭浑身疼痛,心中又怕得要命,几乎站不稳,强自镇定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马车摔得稀烂,这也不知是车上哪里的部件,虽不见得能派上什么用场,起码可以稍稍壮胆。她横跨两步,挡到裘树民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狼。 裘树民不想她竟有这等勇气,恨自己挪动不了,四下扒拉搜索着,想找到遗落的钢刀。 那狼已在三丈之内,与散着幽光的眼睛对视,她反而镇定下来。你是饿么她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木棍,心道,不过,想吃我这宵夜也没那么容易 裘树民没找到刀,却发现了弩机,一把抓在手里,对钱昭喊道:丫头,让开 钱昭还未来得及反应,那狼就率先有了动作,嗖地蹿向裘树民,只听嘎吱一声竟咬在了弩机上。箭只有一支,就算箭壶还在也来不及上弦,裘树民不敢随手就射,用未伤的脚踹在狼肚上。 那狼吃痛放开了弩机,却不退后,直往他喉咙啃去。裘树民慌忙低头,就见一根木棍伴着劲风扫过眼前击中狼头,咚吱,木棍折裂的声音传入耳中,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要是那棍子刚才敲在他头上,那脑袋还不开花 他来不及后怕,趁那狼被打得半晕,挣扎着想站起来的当口,端起弩扣动机括就把箭射了出去。命中狼腹,那狼嗷呜一声就倒下了。钱昭却怕它没死透,半折的木棍毫不犹豫地往它身上头上招呼,那狼惨叫着咽了气,但直到木棍折断的一头飞了出去她才停手。 裘树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压着腿上伤处,道:行了,都被你舂成肉泥了。 钱昭刚才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听了这话便脱了力,跌坐在地上喘气,缓了缓才问:你伤得如何 生死关头一过,裘树民呼吸都觉得疼,咳着回道:兴许挨不过今晚 钱昭爬起来,坐到他身边,看那伤腿还不停渗血,便道:包扎一下,死不了。 裘树民却抬头指着天上道:看,多漂亮,便葬身狼腹也不冤。 钱昭闻言也仰头望去,只见一道天河横贯夜空,繁星璀璨。大风吹走了云翳,四野空阔,银河就像一条坠满宝石的纱巾,钱昭躺在雪地上,伸开双臂,仿佛一捞就能将那纱摘下来抱在怀里。活着才能见此天下至美,谁会想去死呢。她坐起来,把裘树民袍子的衬里撕下一条来,在他伤处裹了一圈扎紧,道:你还欠我一张饼,莫非要到阎王殿里还 裘树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雪地上,大笑道:你这丫头还惦记那饼行,待能活着回去,爷爷给你做顿削面吃。 钱昭站起来,借着星光在四散的碎片中翻找着能用的东西,果然被她找到了裘树民的大刀,抛了给他,道:就一碗面,稀奇个什么劲。 裘树民把刀抄在手里,顿时有了底气,道:你裘爷爷做的面,那筋道那鲜美,吃过没有不赞的。小丫头还敢瞧不起说着自己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立马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 这牛皮吹的我等着尝呢。钱昭在不远处发现了自己的包裹,以及两口木箱。那箱子木壳已碎,皮质的内囊却完好无损,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每一条拇指粗细三寸来长,在星空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她拾起一根,触感冰冷,入手沉重。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马贼盯着他们不放了,那竟是满满两箱子金条。 第三十二章 ♂, 天地相接处出现一道橙红,深蓝的天穹在那里颜色渐浅,好似倒扣的一弧蛋白。 天要亮了。裘树民道,掌门会回来寻我们的。 钱昭站起来,俯身敲了敲僵硬的双腿,心道没冻死真是运气太好了。 裘树民见她一径往外走,不由问道:你去哪里 钱昭回头道:到高处去等着你家掌门。窝在这里,她能瞧得着咱们倒怪了。她迎着晨光攀到坡顶,发现其上还有一个更高的墩台,便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站在高台之上,朝东方望去,丝带一般细长的河流并未封冻,不知画了多少几字从天边蜿蜒而来,其上水汽蒸腾笼了一层薄雾。太阳在此时跃出地平线,将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染成了或深或浅的金红色。 高处无所遮蔽,大风刮得钱昭身上厚重的羊羔皮大袄像旗帜般翻飞招展。用戴着手套的双掌捂住冻僵的脸颊,闭上眼感觉衣袍犹如双翅舒展,这一瞬仿佛能乘风而去。 站在风口并不好过,很快便支持不住,就在她爬下土墩的那一刻,西北方的雪原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渐近,能看出是一人一马。钱昭的心悬了起来,直到那骑手的衣饰形貌可以分辨,她才挥舞着手大喊。 秦殊华老远就看到高坡上一人蹦跳招手,心中一松,驭马飞驰而来,待到十几丈处,便见钱昭从那墩台上滚了下来,扑倒在雪地里,十分狼狈。秦殊华飞身下马,上前将她提起,笑道:终于找着你了。 钱昭见她满眼血丝,想是寻了一夜,又发现她孤身一人,便问:刘大哥呢 昨夜雪大,走散了,应是无事。秦殊华道,老裘在何处 钱昭便领着她到坡下去寻裘树民,又问:马贼还在找咱们吗 秦殊华淡淡道:我杀了三个,剩下的大概也找不到我们。草原大着呢,下回碰着也不知什么时候。 裘树民在山坳避风处正等得心焦,见到秦殊华又是一番惊喜。因他受了伤经不住颠簸,便寻了一块原来车厢的木板做了个雪橇,让马拉着。 当秦殊华看到一团血肉模糊的狼尸,向裘树民问:你干的见裘树民摇头指了指钱昭,她不禁叹道,可惜了一块好皮子。 差点被它连骨带肉啃了,还管什么皮子。钱昭把自己的包袱绑好,问道,那两箱金子怎么办 秦殊华并不吃惊,回道:这也搬不了,等寻到牧民买了车再来取。 裘树民捡回一条命,更不稀罕黄金,道:快走吧,幸好昨晚那是头孤狼。 世事便是怕什么便来什么,三人行了没多远,便遇到一群吃着不知什么牲畜腐尸的草原狼。 群狼见到他们,纷纷停止了进食,稍稍散开蓄势待发。 乌鸦嘴。钱昭嘟哝了一句,不由自主地默数起狼的数量。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清楚地观察狼群,它们有着灰白交杂的毛皮,粗壮的貂尾,银色的眼瞳仁极小,表情并不凶恶,望着你的模样仿佛还带着笑。 雪地上被啃食的牲畜只剩下半幅躯干,内脏已经掏空,血红的肋骨还带着些肉渣,显然并不够它们饱餐。 十十六头。钱昭说。 秦殊华跳下马,拔剑出鞘,道:闭上眼。 钱昭腿肚子打颤,却道:不。 秦殊华并未回头,只是道:那便仔细看着。 三头狼率先冲了过来,秦殊华飞起一脚踏在了其中一头的鼻尖上,手中的剑弧光一闪,另一头狼两条前肢齐根而断哀鸣着倒地,接着她一扭身,剑尖以不可思议地角度刺入被踢中鼻尖那狼的脖子,直贯而过,一甩一抖狼尸便飞出去,重重摔在了断肢的同伴身旁。 第三头狼冲着马匹直奔而来,那马受惊嘶鸣,蹦跳着将钱昭颠了下来。钱昭一骨碌坐起来,连滚带爬地躲到裘树民身后。裘树民抬起弩机,嗖一箭便将狼钉在了地上。 血激起了狼群的凶性,同类的惨嚎也让它们有所顾忌,三人与狼群就这么对峙着。 此时,脚下忽然微微震动起来,雪原就像蒙了白皮的鼓,有人在远方不停敲击着,这鼓点越来越频密越来越响,然后就见一大群黄羊从山包上朝他们飞奔而来。 秦殊华和裘树民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黄羊,铺天盖地如潮水般奔涌而过。还未来得及感叹,又见紧随羊群出现的是无鞍的马群。这些马经过一个寒冬的磨砺,竟然丝毫不见消瘦,每一匹都是毛皮油亮膘肥体壮,显然是被精心喂养。 蹄铁踏在原野上,将积雪溅起,飞舞的雪沫化开成了雾气,白茫茫的雪雾中一匹又匹空马奔腾而出,然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盔甲鲜亮的骑兵。 清军秦殊华心中凛然,后退靠向雪橇中的裘树民二人。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心中转着念头,若是扮作牧民有几分把握能安然脱身。忽然,握剑的手被人按住,回头见钱昭望着她道:待会你们别说话。 前队骑兵并不理睬他们,追着黄羊飞奔掠过,正庆幸着,后至的清军中有十几骑停了下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用秦裘二人听不懂的话语高声喝问。 他们只是问:你等是何人 钱昭站得笔直,仰起脸以满语回道:我们是平西王麾下副将沈朝华的家眷。 秦殊华见此情形便即还剑入鞘,她虽不明白这番对答说的什么,但也只能选择相信钱昭。千军万马之中,哪怕绝世武艺也没多大用处。 为首的军官将信将疑,吩咐了身边小兵禀报上司。没过多久,又有数骑奔驰而来,绕着他们转了一圈,领头的那人居高临下地盯着钱昭看了半晌,突然以汉话问:你是宋椿姑娘 钱昭心头一跳,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此人,仰头端详他良久,眯着眼问:阁下是 那人翻身下马,走到近前笑着说:姑娘嗓子好了么 啊听了这话,钱昭终于忆起他是谁,两年前,便是这人替南下的清军搜罗女子。真有些麻烦呢,应对起来更须小心。她思量片刻,福了福道:伊将军,别来无恙。按满洲习惯,不管是日常称呼还是公私文牍,皆是称名不举姓。但汉人看来,直呼名字十分无礼,故而以己度人,便常将满人名儿的首字当作其姓氏来用。 伊尔德柔声问道:姑娘怎么会在此处 与多铎相对两年,信口胡诌的本事渐长,她答道:我夫婿转任陕西延绥总兵,此番是携小姑迁居。若从关内走,一路要翻太行吕梁,原来是贪塞外坦途,哪知先遇马贼,又遭了狼袭。幸亏遇到将军。 她竟嫁了人伊尔德见识过的南国佳丽不知凡几,比她出色的屈指可数,得了她的王公竟肯将她转嫁他人,实在不可思议。看了看她身后的秦殊华,见其俏美中带着英气,妹子如此想来兄长亦不会差,不由有些发酸,皱眉道:姑娘夫婿是哪位 钱昭便将家门又自报了一遍,还添了句解释:我那时随大军北来,豫亲王将我送去平西王府,平西王又将我嫁了沈将军。说着双颊微微泛起红晕。 伊尔德心中后悔,听闻豫亲王中意一位汉人福晋,吴三桂则独爱那陈圆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留下她,白便宜了那姓沈的。他叹了口气,道:关外大漠草原地广人稀,十分凶险,你们两个女孩儿家独自上路也太大胆了。我正巧顺道,便送你们一程吧。 钱昭其实万般不愿,却知难以拒绝,只得笑着答谢道:劳烦将军照拂。 秦殊华看那汉话说得十分顺溜的满将直盯着钱昭,便明白他心中所图,不由望天暗叹。 伊尔德安排了辎重队中一两空车给他们乘坐。见无外人,秦殊华便轻声问钱昭:那沈朝华是谁 钱昭睁圆了眼,奇怪地回道:我怎知道,我又不认得。 既然不得不接受护送,钱昭便索性跟伊尔德说,想要顺路取回之前遭马贼洗劫而遗落在山谷中的行李。伊尔德派人将那两箱东西抬上车时,见超乎寻常的沉重,便大致猜到是什么物事。 一路往西南行进,不过半日便觉天暖了不少,甚至有嫩草从渐融的积雪中钻出来。伊尔德偶尔驭马经过钱昭所乘的车,便与她聊上两句。他指着远处起伏的雪原道:大概是今冬最后一场雪,等这些化了,草场就该返青了。 钱昭没回他,一直趴在车窗上看外边。 伊尔德心想,每回见到,她都那么狼狈,但怎么看都觉得喜欢。他柔声道:别老瞧雪地,不然到了晚上眼睛该疼了。 是么钱昭并不懂这是什么道理,转头望向他,见他不似玩笑,便放下帘子靠回车里。 伊尔德被她瞧得心头乱跳,倒是有些后悔说了那些话,佳人就此不再露面,便只得悻悻离开。 到了晚间,大军择地扎营。伊尔德派亲兵照顾三人宿营饮食,亲兵们都抢着干亲近美人的活儿,其中一人靠猜草得到了送水食的机会。 那亲兵端着煮好的肉汤和干粮进了钱昭和秦殊华的营帐,偷偷拿余光打量两女,心中不免感叹,怪不得汉人的男子不会打仗,因为不靠劫掠也能娶到这么标致的媳妇。 钱昭发觉他的视线,道:劳您费心。不知如何称呼 那亲兵回道:姑娘客气,小的叫尧塔。 钱昭微微一笑,指示他将食物搁在角落毡子上。那叫尧塔的亲兵放下东西却不肯走,瞧瞧钱昭又瞧瞧秦殊华,愣在那傻笑。 钱昭不以为意,问道:小哥会说汉话么 尧塔点头,自豪地道:会,我汉话说得好着呢。继而又道,姑娘真好看,要是在旗的,一准能选上宫里主位。 钱昭莞尔道:宫里现下还无需添置主位吧。别说皇帝年纪尚小,就是再过几年,婚娶诞育之事也会能拖就拖。 尧塔挠头笑道:皇上不选,亲王贝勒还有阿哥们得选啊。 秦殊华实在饿了,取了自己那份食物坐到一旁,边喝汤边听他们说话。 那尧塔见钱昭不赶他,竟自个儿在角落坐下,搜肠刮肚地找话题与她攀谈:你们汉人的皇上可选秀女么 若是不选便好了。明季宫中祖制,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须于民间慎选良家淑女。不愿女儿终生不幸的父母为多数,故而每有选婚之令,国中便如发狂一般,尤其是在江南,适龄女子纷纷在一夕之间婚配。草率之下,错配尤多,但也好过一辈子见不着爹娘面。钱昭淡淡笑回道:明时,未婚女子才需参选。 尧塔啧啧点头道:姑娘是汉人,大约不知我八旗女子,未经阅选不得婚配。说到阅选啊,我妹子差点被我们旗主贝勒看上了。别瞧我这模样,我妹子不像我,长得特别水灵 钱昭听他说得起劲,也不好硬赶人走,便随口问:小哥是哪个旗的 尧塔回道:我们这一营是镶白旗属人,旗主是豫亲王,不过暂归英亲王节制。 钱昭听了头一句,手里的干馒头便滚落下来,幸好落在膝盖间被袍子兜着。 尧塔没发现她异样,继续道:说起我妹子的事儿,也是蹊跷。顺治元年阅选,我妹子的名字按例报了户部。但那年豫亲王不知为何私自将户部籍册取出,按册召集了所有女子一一选看,本是瞧中了几人,其中也有我妹子,便连聘金也送了家来。后来这事被人给告,摄政王因此训斥了王爷。我妹子后来就被撂了牌子,也没嫁去王府。 那尧塔汉话说得还算流利,虽有些口音但大致都能听得懂。秦殊华越听越可乐,一口羊汤差点喷出来,瞧着钱昭神色古怪更加难忍,不小心将馒头屑呛进气管里,便用手背按着嘴咳嗽起来。 尧塔见状,忙起身去取了水囊来。也恐自己待得太久惹了两位美人厌烦,便讨好地道:我去烧些热水,两位姑娘不妨泡个脚解解乏。 不多时便端了盆热水进来,放在钱昭脚边,道:我出去候着,用好了姑娘唤我。说着便出了营帐。 钱昭试了试水温,将赤足放入盆中。秦殊华见状坐了过去,脱了鞋袜也将脚浸到那盆热水中。 钱昭蹙眉看着她道:我先洗,你等会儿。 秦殊华挑眉道:等什么我可不用脏水。 钱昭虽不乐意,却也没辙,只好随她去。 第三十三章 ♂, 再往南走,就见不到雪了,草场渐渐成了沙地,行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秦殊华不耐烦坐车颠簸又气闷,仍旧骑回自个儿的马,钱昭便与裘树民乘一辆车。清军这几日又围猎两次,收获黄羊上百头,辎重车都堆不下了,钱昭和受伤的裘树民只能挤挤。 裘树民最是憋屈,腿伤已不碍事,肋骨还未长好,每日需人搀扶搬动,那些满兵对他可不如对两个姑娘客气,说的鸟话也听不懂。 钱昭见他一直皱眉瞧着外头,便问:看清楚了吗 裘树民不明所以,回头问道:看清楚什么 钱昭压低声音道:他日必会对阵沙场,如今机会难得,自然要好好观其虚实。 裘树民瞧这支千人骑兵队,一人双马,令行禁止,军容整肃,应是满兵精锐,但照实说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轻哼了一声道:就是伙强盗罢了,不过尔尔。 钱昭却不管他是否言不由衷,点头道:说得没错,成大事者便是要有这般气魄才成,还没打就露了怯才是要命不过,既然终会是敌手,毕竟并非乌合之众,还是应当多看多想其优点,说不定还可为我所用。 裘树民不禁汗颜,老脸微红,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马车突然猛地前后晃了晃,接着便停住不动了。 钱昭往后一仰,后脑磕在车厢后的一堆草料上,问道:出了什么事 赶车的杂役回道:姑娘,车轴坏了。 钱昭便知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跳下车透气。 这片沙地并非什么都没有的不毛之地,黄沙之上是稀疏的荒草,沿着雪水融成的河流边,竟然还生长着大片榆树林子。 宋姑娘。 钱昭听到有人唤她,转头望去,见是伊尔德策马而来,想是有话要说,她便站在原地等他。 伊尔德从沙丘上奔下来,勒马停在她面前,哪知那马一蹄踏在了软沙坑里,溅起的沙土兜头浇了她一身,整个人成了土黄色,就跟在沙堆里埋过似的。 钱昭不料竟会吃了这一大钵土,当即便睁不开眼,低头拼命扫着满头满脸的沙子。 伊尔德忙翻身下马,一边拍她身上的土,一边道:没事吧,真对不住 钱昭只觉满嘴都是沙土,也说不出话来,用手抹着疼痛的双眼。伊尔德瞧她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吸着鼻子,呸呸吐着带沙的唾沫,嗓音娇软诱人,不由心中一动。他刚才还后悔唐突了佳人,此刻伸手拂她头发,差一点就可以抱在怀里,竟开始庆幸起来。 钱昭难受至极,眼里的沙子弄不出来,泪水一个劲地流,便哑声问道:有没有水 我带你去洗洗。伊尔德拽住她的胳膊,拖着她下了坡。 裘树民在车上将这一幕瞧得清清楚楚,趴在窗上,向驭马回转地秦殊华问:这不要紧 秦殊华皱眉道:光天化日,他能做什么。至多占些小便宜。 裘树民却有些担心,他见那满将拖着她去了河边,却往上游多走了十几丈,因树林遮挡,竟瞧不见人了。 这儿洁净些,他们没来饮过马。伊尔德放开她道。 钱昭半睁着眼,也顾不得弄湿了袍子,跪在河边的枯草上,掬起凉得瘆人的水扑到脸上,忍着刺骨冰寒,只想将眼里的沙子冲洗干净。 伊尔德怕她不小心栽下河,忙拉了她一把,道:小心。 钱昭用手背揩了把脸上的水,眨了眨眼,觉得好受了许多,回头一笑道:不要紧,这里水浅得很。 额上的水珠儿顺着鼻梁滑落下来,落在粉色饱满的唇上,衬得那盈盈浅笑越发惊心。伊尔德吞了口唾沫,道:水凉,湿了袍子会冻着 水流清澈,底下河床的砂砾也能瞧得一清二楚,身后榆树的树冠倒映在水中,形成一片阴影,遮蔽了刺目的阳光。钱昭跪坐着,对水理了理发髻,又掬水漱口,突然见水中的影子多了一张长耳白吻的马脸。 钱昭骇得往后跌坐,往不到两丈远对岸看去,见两匹似驴又像马的动物低头舔着河水。它们全身长着短毛,背上是棕黄色,脖子底下一直到肚子四肢却是白色。钱昭躲到伊尔德身后,问:这什么东西 伊尔德见她胆小,竟觉得娇憨可爱,回身牵住她一只手,笑着安慰道:别怕,是野驴。它们食草,不吃人的。柔荑冰冷,握在手中却叫他心头火热。 那两头野驴听着动静,也吓坏了,奔出去老远才敢回头,见对岸两人似无威胁,又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不时抖着毛茸茸的尖耳,喝一会儿水就抬头看一眼。 钱昭不着痕迹地抽回手,问道:怎么不猎它们 伊尔德有些失望,却又想,既然她没发怒甩他一耳光便应该不讨厌自己,这事须得慢慢来,于是照实回道:肉不好吃。 哦。钱昭一直盯着那两头甩着尾巴的驴,半晌又问,你方才要跟我说什么 啊伊尔德有些恍惚,片刻后道,今晚便会抵达苏尼特部的草场,恐怕需要住上两日。 钱昭挑眉问:是去年叛逃喀尔喀的苏尼特部 伊尔德讶异道:你竟知道。 略有耳闻。钱昭微微一笑,又问,将军去年可是从征钱昭一直想摆脱这队清军,却苦无对策,之前问过伊尔德此行目的,可一谈及公事,他口风就很紧。 伊尔德答道:嗯,曾随豫亲王追其至漠北。 将军勇武。平叛之役,夫君常与我提及。钱昭笑道,又说,将军既有差事在身,我等不便耽误,不如就此分别。 听她提及丈夫,伊尔德心中十分不快,却更不想放她走,皱着眉头道:无妨,不过停留两日。你独自走我不放心,还是送你回关内再说其他。 将军此行大约要从雁门入关吧,之后便不同路了。家人护卫会在归化城接我和小姑,那时便不用劳烦将军了。钱昭旁敲侧击道。 伊尔德不知她只是试探,回道:那时候再说,也许从杀虎口入,便可多同行一程。 钱昭已知他军令是去山西,很可能是大同,想来应该不至于追去榆林,不由松了口气,道:咱们回去吧。 伊尔德点了点头,因沙地难行伸手想搀她。她笑了笑,却离他远了几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坡下,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苏尼特部的春营盘在一处背风沿河的沙地,雪融之后长出了簇簇鲜嫩的绿草。 漠北冬季太难熬,腾机思便带着族人从色楞格河一带偷偷地溜回了锡林郭勒,此地离京师不过几日马程,自知瞒不过去,早早的遣使进京投降请罪。多尔衮狠狠地训斥吓唬了他一番,倒也没提毁家灭族的茬。 这事钱昭倒是知道的,就是不晓得伊尔德帅部前来是为了什么。 腾机思经过去年与清军几战皆败,心力交瘁,回到漠南一直病殃殃的,听说清军大队前来,惊得晕厥过去,只得由其弟腾机特去迎接。 伊尔德携亲卫与腾机特进了大帐,清军列队在营地外围等着军令。钱昭见陪在马车旁的亲兵尧塔左顾右盼,问道:在瞧什么 尧塔答道:苏尼特部有个出名的美女,据说是漠南蒙古第一美人,去年摄政王曾命人将她送去京师。不过人到了没多久,又叫好好送回来了。 钱昭心道,还真是一窝里出来的,不管门面如何,习性如出一辙。 尧塔两眼放着精光,扫着营地里略显惊恐的妇孺,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那美女比之眼前这位姑娘如何。 伊尔德没多久便回来,令全军就地扎营,又转来辎重队中,对车上的钱昭道:今晚你与沈姑娘便住卓力格图家的营帐,他的妻子会招待你们。 钱昭点了点头,开门见山地问:听说苏尼特部有位美人,不知是否能够一见 伊尔德听完便笑了,答道:这可巧了,你住的就是她家,待会儿就能见了。 钱昭倒是没料到如此凑巧,怔了怔,望着他笑道:真是幸运。 伊尔德见她眉眼弯弯,那嗓音如羽毛拂过他胸膛,挠得他心痒难忍,于是脱口而出:我觉得她没有你美。 钱昭愣住了,低头敛了笑意不再理他。 伊尔德自知这话说得莽撞了,咳了声道:明日我有些忙,怕没空陪你看附近风光,便让尧塔跟着你们。说完便匆匆走了。 钱昭等人住进了特意安排的毡包,干净宽敞,比军帐要好得多。卓力格图的妻子其其格果然名不虚传,肤色腻白个头高挑,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多铎和多尔衮的妻妾多蒙古人,两宫太后也是蒙古女子,其其格的长相却与她们大不一样,鹅蛋脸儿,轮廓鲜明,眼瞳是浅茶色,带些异域风情。 秦殊华的蒙语十分流利,钱昭则较勉强,不过好歹说话互相都能明白。 其其格笑着对钱昭道:宋姑娘的蒙语有察哈尔口音。 钱昭红了脸,道:我就学了几个月,说得不好 其其格道:不不,这是夸奖。你说得很好,我都不会说汉话。 这时其其格的侍女进帐来,看着钱昭禀报道:那位满人将军来寻这位姑娘。 钱昭有些不悦,低头整了整袍子,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其其格初时以为钱昭是那满将的家眷,后来看模样不像,倒有些同情她。她自己因容貌姣好常被觊觎,有些人讨厌至极,让她不胜其烦。不过自从去年被满清摄政王看中送去京师又送回来,便再无人骚扰,也算因祸得福。 天已黑透,草原上的初春风大得很。钱昭在帐外见到伊尔德,便避在毡包后边与他说话。 将军寻我何事钱昭冷冷问道。 伊尔德其实只想看看她,用身体为她挡着风,道:也没什么事。想问问你住得还习惯么 挺好。钱昭道,我等还需尽快往归化城,不知将军到苏尼特部有何军务还要住几日 伊尔德不想她再说分道扬镳的事,因而有些急切地道:英亲王命我来索马匹,耽误不了多久,两日应够了。 钱昭皱眉道:顺治二年追击大顺军时,英亲王便因擅自出关向蒙古王公索马,险些延误军机,王爵遭削,莫非不怕重蹈覆辙。 伊尔德没想到她说出这样话来,一时忘了回答。 钱昭抬眼望他,道: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宋椿已是有夫之妇,将军往后还请避嫌。 伊尔德看着她的背影,十分沮丧。她的话让他心里很难受,只是就此死心却也不能。 第三十四章 ♂, 日出之后,钱昭随着其其格去牧场看羊。 以其其格的身份,并不需要辛苦劳作,但老阿爸却闲不下来,每日照管牛羊马匹才觉过得有滋味。 钱昭不会骑马,只能跟其其格共乘一匹。翻过营地之后的小山包,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粉紫花海。 其其格翻身下马,弯腰折花,回身笑着对钱昭说:往年开花还要晚些,是为了迎贵客么 尧塔悠闲地跟在一边,赏花赏美人,只觉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差使了。 那一蓬蓬看似稠密实则稀疏的嫩草,抽起粉白粉紫的花穗,却盖不住其下黄色的沙壤。钱昭也摘了几穗,问道:这附近都是沙地,怎么不去草多的地方放牧 其其格答道:这里是冬营盘。草原上最怕白灾和黑灾,白灾是雪太大,草场都被盖住,牲畜没有草吃;黑灾是雪太小或者没有雪,牲畜就没水喝。这边沙地长榆树,能挡风,沙丘还有阴坡,阴坡总会有雪,黑灾也不怕。过些日子等天再暖些,我们便要迁地儿啦。 在一旁盯着羊群一直沉默的老阿爸突然道:女娃娃懂得什么。沙地的草嫩着呢,能肥牲畜,吃这草的羊比别处的都好。 钱昭想这好的意思是好吃么她笑着问道:我是都不懂呢,阿爸告诉我,为什么沙地草好却还要迁地方呢 老阿爸瞧了她一眼,答道:沙地冬天好,夏天就太热了,草不耐踏。再说草原上的人,怎么能总在一个地方呆着,牲畜还不把附近的草都吃尽了 羊群一边吃着草一边移动,牧羊犬围着奔前跑后,阿爸也跟着慢慢往前走。 钱昭一边摘花一边追着问:其其格,这些羊怎么长得不一样呢。 其其格放弃了花,却采起草来,抬头回答:有的是山羊有的是绵羊,混起来养好。 黑脖子的是山羊还是绵羊为什么混着养好呢钱昭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平坦的沙地茫茫无际,浅绿的嫩草与粉紫的花穗交织着延往远方。 裘树民一人在帐里待得十分无趣,白日还能在近处走走,天刚擦黑便只能等着入睡。 钱昭却在此时送了两盘菜来,一盘是羊腿,金黄带着焦香,显然是刚刚烤好,另一盘是绿色小葱样的拌菜。 这是沙葱,我今天刚采的。就过了水,加了盐和醋,可好吃了。她笑盈盈地说。 裘树民承她好意,尝了一口,果然带着股葱香,入口却比什么蔬菜都嫩,轻轻一嚼微微辛辣的汁液就在唇齿弥散开。他狼吞虎咽地把两盘菜一扫而空,吃完抹着嘴,才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没给你留。 钱昭却说:我吃过了。你吃东西都这么抢着来,可是平日里吃不饱么 裘树民回道:早些年在家种地,就不知道吃饱是个什么滋味。后来投到老掌门下面,好了许多,总算早晚有顿稀粥,逢年过节有干饭。殊华掌门管事之后,带着大伙儿出口外跑镖做买卖,终于不用挨饿了。 钱昭问:靠种地就一直没饭吃 裘树民回忆往昔,感慨道:俺们山西地贫,比不了你们南方。忙活下一年,粮食不够吃半年的。当年闯王在陕西起事那么多人依附,就是想要口饭吃。别说是旱了好些年,就是不遭灾,也活不下去。反正俺是不想再饿肚子了。 钱昭若有所思,又问:你们掌门呢 裘树民答道:有个老妇人肚子一直疼,掌门给她诊病去了。 她还会医钱昭奇道。 裘树民骄傲地道:那当然,掌门的能耐多着呢。 两日后清军启程,伊尔德讨来一架勒勒车,其其格便赠了钱昭一匹温驯的枣红马儿拉车。秦殊华这两天结了不少善缘,想来明年生意便能做到这一部来了。 继续往西南行进,这日宿营之地在一处满是野杏的山谷。 杏花正值盛放,粉色的花树在远方赭黄的山壁与谷地茸茸绿草的映衬中更显娇艳。 伊尔德远远看着钱昭独自站在一株高大的杏树之下,仰头望着满枝繁花。这两日天气渐暖,皮袄已穿不住,钱昭换上了汉装。风扬起她的素缎襦裙,花雨纷纷而落,真是极致美景。 伊尔德心头一热,鬼使神差地向她走了过去。钱昭发现他时,他已逼到近前,退后两步,后背便抵住了树干。伊尔德抬起胳膊挡住她去路,几乎将她圈在怀中,与她四目相对,越发情难自禁,低头欲吻。 钱昭矮身从他胳膊下钻出去,提裙便跑,却被他一把抓着胳膊拽了回来。他紧紧握住她右手,目光热切,声音微有些颤抖地道:宋姑娘,我我想娶你。 钱昭皱眉扫了一眼被他攥痛的手,道:你先放开。 掌中的手柔软冰凉,他直想揣到怀中暖着,但见她冷下脸,怕惹恼了佳人,只得稍稍松开。 钱昭用力抽回手,在腕骨处揉了揉,望着他道:不曾问将军年纪,可及冠了么 伊尔德见她没有转身就走,不由松了口气,盯着她晕陶陶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不知宋姑娘芳龄大约不过十六吧,两年前她还是稚弱少女,如今形貌已带了些妇人的妩媚之态。 二十二,比我夫君小几岁。钱昭微笑道,家中可有娇妻稚儿伊尔德顿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她继续道,既如此,所谓娶是什么意思要我抛夫弃子于你为妾么满人早婚,以他年纪地位,大约已是儿女绕膝。 伊尔德无言以对,钱昭话说完了便要离开,他看她转身终是克制不住,勾住腰身将她抱住。 钱昭浑身一僵,却不挣扎。 怀中人一动不动,他却能觉出她的害怕与抗拒,她的确讨厌自己,没有比这更叫他伤心。于是贴在她耳畔轻道:椿儿姑娘,我喜欢你,望你不要忘记说着放开她径自离去。 钱昭一直背对,感觉他走远才用手捂住那边耳朵,手心使劲搓着耳廓。 你不怕他真的强来吗身后传来秦殊华的声音。 钱昭转过身面对她,笑着回道:他是聪明人,不会。 秦殊华看出她笑容勉强,转开脸道:你以后小心些,别再独自待着。不是人人都如他聪明,又有所忌讳。 钱昭没有答她,伸手接了一片缓缓而落的花瓣。山谷起了一阵微风,在夕阳的金辉中撩动她的额发,也将那花瓣吹起飘扬而去。 瞧那杏眼微眯水色潋滟,秦殊华蹙眉道:长这般好样貌,也怪不得个个对你献殷勤。 钱昭目光冷然,道:他们这般对我,不过因为就算我不愿,也无反抗之力,即便我拒绝,他们也没什么可损失的。若换了你,他们敢么 秦殊华心道,要是自己恐怕早一剑刺死了事,可就是忍不住问:那殊烨师兄呢 钱昭愣了愣,思索片刻,认真地道:我往后总会报答他的。 秦殊华为师兄哀叹了声,牵了她的手道: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你就算长得丑,也是好姑娘。回去吧。 钱昭只觉那布满薄茧的手干燥温暖,由她牵着回了营地。 归化城建在大青山南麓大河之滨的土默川上,自古水草丰美,蒙古名叫做库库和屯注,原意是青色的城。 清军并不进城,即由此南折。 钱昭自那日便没见过伊尔德,此时告别,他在她乘的车外下马。她撩起帘子,道:谢将军相送之恩,后会有期。 伊尔德递给她一只荷包,以满语道:你往后若有什么难处,便来京师寻我。 钱昭默默收了,颔首为谢。伊尔德也不耽搁,翻身上马,领队绝尘而去。 蒙古语庙称为召,归化城内外召庙遍布,城内因互市的客商云集,十分繁华。不过,此城在多年前曾遭清军焚毁,青砖砌起的旧貌却是看不到了。 秦殊华带着钱昭和裘树民到了往常落脚的会馆,遇见从鄂尔多斯地方回来已住了一日的秦殊烨。 西边还顺利么怎么不见师叔秦殊华没看到傅百山,便问道。 秦殊烨回道:师叔先回口内了。茶砖和盐货卖得价钱不错,就是途中遇到大风和沙尘,赔了一头骆驼。 秦殊华在心中评估了损失,点了点头道:人平安就好。 你们还贩盐官盐还是私盐钱昭好奇起来。秦殊华带去东边乌珠沁穆的那一批货都丢了,她也没见过都有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以奇怪地眼神看着她,还是裘树民说:如今还有什么官私 钱昭心想真是多此一问,明季官盐便贵价,如今兵荒马乱,清廷更无力过问,谁还受那个禁制,于是摆了摆手道:喏,当我没问。 自从出了口外,众人都没仔细清洗过,灰头土脸了好些时日。归化城附近海子众多,水是不缺的,城内用煤亦方便,城内汉人多,便建了好些澡堂子。 钱昭和秦殊华去不了外边澡堂,只能让店家烧了水,互相帮衬着在房内洗浴。钱昭以前洗澡都有婢女服侍,倒是头一回帮别人洗,此时拎着铜壶,生怕水太热,浇了一点便问:烫不烫 秦殊华低头捋着长发,回道:不烫,再淋些。钱昭便继续往她头上浇水。如此等她洗完了头发,钱昭身上已出了一层汗。秦殊华见她单衣半湿,不知是因为汗还是洒了水,便道:把衣裳脱了吧,我给你兑水。 哦。钱昭放下发髻,把粘在身上的单衣和主腰都扒了下来,搁在衣架上。 秦殊华兑了一桶水,伸手试了试冷热,回身见她半弓着腰坐在小凳上,等着自己帮她舀水湿发。俯身的姿态更掩不住胸前弧度,对比之下,自己真不足观,忍不住捏了一把,道:小丫头,胖乎乎的。 钱昭惊呼一声,嗔怒道:你做什么 秦殊华笑着轻轻压低她脑袋,道,好啦,赶紧洗,水都凉了。 钱昭抱怨了声,便仔细搓揉秀发,她发量不丰,发色也并不是深黑,从来十分宝贝自己的头发。 洗完澡,秦殊华拿出一盒子瓶瓶罐罐,道:喏,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香味,随便选了一种。 都是什么钱昭擦着湿发问。 头油面脂口脂。我以前不知有这么多花样。秦殊华自己也挺好奇,拿起一瓶,拔了木塞,凑到鼻端嗅了嗅。 钱昭十分惊喜,她的脸都快被风吹得起皮了,也不挑剔合不合用,笑着说:多谢殊华姐。 秦殊华捏了捏她的脸,问:小丫头多大年纪了 钱昭打开她的手,往脸上抹着面脂,答道:十七了。 十七啊,看上去还要小些。 注库库和屯,今译作呼和浩特 第三十五章 ♂, 在归化城又住了一日,便等到了那夜风雪中走散的刘大牛。第二天,一行人即起行返回口内。 从归化城到杀虎口不过两百多里,天明出发,紧赶慢赶,到日暮时分就到达了关口。照例按骆驼数交了税银,便被放行。清廷还未来得及设立税关,所谓税银想来都落入了驻守兵丁及大同镇守的私库。 刚入关内,不料就有熟人在此候着他们,一个四十余岁的文士领着两个汉子站在堡外,见到秦殊华一行人出来,那文士便高声唤她:殊华。 秦殊华欣喜地迎上去,道:柳先生,你怎么在此地 众人纷纷上去打招呼,柳先生对大伙儿笑道:我猜你们也该到了,在此等了两日。 因天就快黑了,众人也不急着赶夜路,便在口内小村包了个脚店住上一宿。众人休整等开饭的时候,柳先生将秦殊华拉到一边,问道:此行还顺利么 秦殊华点了点头,答道:丢了一半的货,好在人都没事,总算有惊无险。 柳先生回头瞧了眼向他们这边张望的钱昭,又问:那女娃娃是谁 秦殊华笑道:那是个奇人,先生以后就知道了。 这评价让柳先生有些好奇,但此时有要紧事要说,不便纠缠其他,就暂且搁下,转而道:我来此寻你,是为了两件事。其中一件是,西军首领人物已入晋,应是伺机与大同总兵秘会。 张献忠来了秦殊华惊道。 柳先生道:张献忠已战死,便是前两个月的事,来的应是他的义子。我们不妨见上一见。 秦殊华志不在此,皱眉道:再说吧,我需要先去一趟王庄。 柳先生知道她并不热心反清之事,其余人则志大才疏,叹了一声道:还有另一件,我收到消息,你师父还活着。 什么秦殊华当即惊呼出声,惹得众人皆侧目。她也顾不得许多,红着眼压低声音追问道:师父现在何处他老人家还好么 柳先生回道:详细情形我也不知。我已让百山去接那递信之人。 秦殊华也不提去王庄之事,急切道:递信之人在什么地方我去见他。 柳先生则道:别急。让百山把那人带去王庄回合便是,反正也是顺道。 秦殊华心急如焚,咬着手指踱了两步,又转回来道:若是师父被清廷关押,先生可有法子营救 柳先生心道若真是那样,如无天大机缘,当是无望,却不忍毁她希望,只道:还是见了递信人再说。这些日子,我招了些人投入门下,都是一腔赤忱的汉子。有几个这回就跟着来了,今晚好好相见一番,往后都需听你号令呢。 秦殊华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又添了许多吃饭的嘴,但也不能拒之门外,师父向来心善,有愿意来的都收留,她也得给这些人一条活路。 从杀虎口到王庄,需要往东经过大同,夕阳下山时,已能见到大同城巍峨的城墙。众人过城而不入,在北郊云冈寺院求宿。 寺庙在前两年遭过兵灾,殿阁僧舍被烧掉了大半,庙里的和尚也逃的逃散的散。现在还留在寺中的不过一个老和尚几个小沙弥,见了生人来都是战战兢兢,因无房屋供这许多人居住,便请众人在山下石窟中对付一晚。 口外还是初春,关内已值夏季,白天热得很,到了晚间,山中却有些微凉意。钱昭站在空阔的山崖下,看最后一丝霞光暗去,立于山壁上的巨大佛像沉于阴影中。上空一个黑影掠过,惊得她抬头仰看,却是夜归的飞鸟,扑棱棱隐没在崖壁之后。 钱姑娘,来吃点东西,都等你呢。秦殊烨在身后道。 钱昭转身跟上他,道:来了。 其实哪有人等她,众人三三两两围坐于火堆旁,一边分食干粮一边闲聊。洞窟幽深,四壁满是彩雕,洞顶高达数丈,光线昏暗,低处的几躯造像影影绰绰。 钱昭心想,在这儿用火真是罪过,忍不住轻声嘀咕:不会把菩萨熏黑了吧。 秦殊烨递了个馒头给她,没听清她说的话,问道:什么 没什么。钱昭接过,又要了块肉干,小口吃着。 裘树民坐在火堆对面,向钱昭道:钱姑娘,你刚才四处转悠,可看出这地儿什么门道没有 刘大牛也起哄道:是啊,钱姑娘给说说。 柳先生心道,以往这二人会求自己讲典故,现在却都嚷着引那女娃娃说话,也是怪哉,不过正好瞧瞧这姑娘奇在何处。 等会儿。钱昭慢条斯理地吃完,向秦殊华取了水囊解渴,站起身问,两位想听什么 柳先生瞧着跃动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心中暗赞,先不论资质如何,光这卖相便远胜旁人。 这石窟庙什么时候有的一名陌生的汉子问道。 钱昭刚才看到了块残碑,再加上连猜带蒙,也能说上一二,便道:此庙唐时称大石窟寺,历代多有修缮,渊源则始于北魏。她对于佛法禅学造诣极为有限,根本鬼扯不下去,只能转而谈论自己知道的,便接着说道,大家都看到这崖壁上的石窟佛像如此雄伟精美,若没有倾国之力支持定然无以为继。在开凿这些佛像的时候,大同是北魏都城,当然那时候不叫大同,而称平城。 刘大牛摸着脑壳道:北魏那是什么时候他们虽都是山西人,但大多没念过什么书,识字便算是大造化了。 钱昭笑道:这北魏还得从三国说起。三国结局大伙都知道,司马家篡了曹魏,最后把蜀汉和孙吴都给灭了。不过司马家也好景不长,帝位就传了两代,便开始窝里斗,可惜没斗出个结果来,北地的胡人就乘虚而入。 江湖人都爱听三国,便巴巴地等着她讲。 其实汉以后,因中原战乱,丁口锐减,胡人便已向中原迁移。适逢司马家的晋朝内乱,胡人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些胡人并非同族,互相之间为了夺地盘也杀得天昏地暗。经过一百多年,鲜卑人的一支终于立克众敌,统一了北方,这便是北魏。北魏建都于此,统治淮水以北,大漠以南,山西即是其腹地。 刘大牛拍着大腿说:咋俺们这地儿以前还是胡人的 裘树民攘了他一把,道:有什么稀奇,元朝时候不也是蒙古人占了中原么,现在又是建州鞑子说了算。咋呼什么,好好听着 钱昭想了想,继续道:北地自那时起都是胡汉杂处,北魏的孝文帝推行胡人汉化,这支鲜卑人原来是拓跋氏,后来都改汉姓,姓元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汉子红着脸道:俺俺不是胡人。 钱昭便知他姓元,笑着说:元大哥没什么可恼的,若真是拓跋鲜卑的元氏后代,那可是帝裔呢。 那姓元的汉子又被围着一阵取笑,但听说自己先祖虽有可能是胡人,却是皇室,不禁又自豪起来。 钱昭瞧着笑得最怪的刘大牛道:刘大哥先别笑人家。刘姓虽是汉家大姓,但鲜卑人中的独孤氏也改姓了刘,谁知道你祖上是哪一支。 刘大牛立刻笑不出来,被裘树民好一通捶。 钱昭又道:独孤氏可是鲜卑高门,最出名的是个叫独孤信的,此人奇谋大略,长得更是仪容俊美,风度翩翩。更厉害的是当老丈人的本事,他的几个女儿,分别当了北周隋唐的皇后。 刘大牛站起来,指着众人道:听见没,我老刘家就算是个胡人也牛着呢。服不服受到的却是嘘声一片,他脸皮厚得很,权当是喝彩,大摇大摆地来回踱了几步仍坐回去。 柳先生见话题扯得远了,便插了一句道:胡汉之别本就不在血缘,隋唐皇室都有胡人血统,却仍以汉家自居,心中所向才是根本。 先生说的极是。钱昭向柳先生颔首行了一礼,继续道,各位都去过口外,见过牧民何以为生。草原地广人稀,是先天所限,草场能养的牲口不能多,多了便有灾。故而人口稠密之地都在关内,我们汉人种地为生,能养活的丁口也就多些。胡人虽习惯了游牧,但入了我中原腹地,自然也是耕种更为合算,故而怎能不学我汉家习俗。 柳先生皱眉问道:照如此说,建州鞑子迟早也能习了汉俗,我们汉人不必与之相争,明室也不必复了 这话说得尖锐,众人都静下来,等着钱昭回答。 钱昭沉吟片刻,朗声道:明室不必复众人哗然,好些个汉子盯着她目露凶光,秦殊烨刘大牛等人则十分为她担心。她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不管怀着什么心态的,大家都想听听她接下来还能说什么,便都停止起哄,静待后话。钱昭环视众人,道:前明亡于弊政,并非亡于异族,李闯反明,初时也不过是为了活命。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有能力一统中原,谁就能坐那个位置。各位豪情壮志,将来若是建功立业打下了江山,莫非还等着让朱明后人来坐么横扫天下,建立新朝,革除弊政,泽被万民才是我辈该有的抱负。闯王当年缺些运气,后人莫非连试都不敢试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此是大好时机 一席话说得众人群情激昂,跃跃欲试。 柳先生侧头向秦殊华道:此女果然奇人。你要有她口才,招兵买马不在话下。 哦,你与她倒是相见恨晚。秦殊华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两个果然志同道合。 推荐朋友的汉史随笔,比更八卦狗血的历史啊 < ref”p:kppoveld2530779” trget”bk”>p:kppoveld2530779<> 第三十六章 ♂, 王庄只是个小村,顾名思义村民多姓王,但提起它,整个阳高县,不,是整个晋省,都只知道叶家。 叶家大宅依山而建,院落层层而上,直延到半山腰,院墙高逾三丈,远远望去如同雄踞山头的城池。 钱昭叹道:这宅子比皇宫都气派了 裘树民仍旧赶车,笑着问道:莫非你还见过皇宫什么样 钱昭挑了挑眉,没有答话。 马车停在了赭黄色的砖墙下,有个四十余岁山羊胡子的男子领着几名家丁在角门迎接,秦殊华翻身下马,上前拱手道:劳赵管事久候。 那赵管事下了台阶,也拱了拱手,笑道:秦姑娘,一路辛苦。 秦殊华转身使了个眼色,裘树民和刘大牛便抬了那两箱子金条下车,搁在门前地上。她看着那赵管事又道:此行有些凶险,幸而货物未失。 赵管事朝那两个箱子瞧了一眼,道:劳烦诸位将货送至库房,此是规矩,赵某不敢私自交接,望秦姑娘见谅。 秦殊华明白他不是故意为难,点了点头道:能否请赵管事安排屋舍,让我门下人歇息一会儿。 赵管事一揖,道:秦姑娘见外了。明日是我们东家老太太寿辰,三爷吩咐了,请诸位住上两日,喝杯寿酒。 那便叨扰了。秦殊华笑着客套了几句,自带着裘刘二人去库房交接。 点验清楚之后,赵管事拨出两成金条,用小箱装了推给秦殊华。 秦殊华蹙眉道:说好一成的,这多了。 赵管事却回答:三爷说了,这趟凶险得很,听说您还差点折了人手,怪我们这边行事不严,走漏了风声。秦姑娘守信义,我们叶家也不能白占便宜。这是您该得的。 如此,多谢了。秦殊华便不客气,命裘刘二人收起来,正愁多添了人口不够开销呢。 正事完了,众人便都回去休息。秦殊华还没什么,裘树民等人却个个兴奋,钱昭好奇问他们,裘树民回道:叶家向来阔气,明天开寿宴准有好酒招待。 安排给秦殊华的院落单独一进,精致小巧,院里还有口水井。其余人等则住隔邻的院子,钱昭去看了,一个狭长的天井,两排房舍,共八间屋子,虽不算简陋,一帮子大老爷们呆里面,到底显得逼仄。 钱昭当然跟秦殊华一处住,稍稍梳洗了一番,放下纱帐正想小睡会儿,便听汪汪汪汪吠个没完。那是秦殊华跟归化城外的蒙古人讨的小狗,装在筐里一路带回来,总是跟她同车。钱昭嫌它脏臭,秦殊华却喜欢得很,一得空就抱着玩耍。 午觉睡不成,也不能跟个畜生发脾气,只好推门去院子里瞧瞧。 殊华姐,黑子太吵了。她见秦殊华背身站在一株大枣树下,便抱怨道。不料转过去一看,还有个人在呢。那人大约二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身量颇高,相貌堂堂,大约谈话被人打断很是吃惊,望着钱昭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殊华,这位是 秦殊华平淡地答道:这是我小妹子。又跟钱昭介绍,这位是叶家三爷。 钱昭见扰了他们说话,有些过意不去,福了福便退回房里。 叶三望着她背影,道:你这妹子长得太容易惹麻烦了。 秦殊华有些不悦,皱眉道:丑得恶心人都不是罪过,长得好怎么了 叶三见她误会,忙解释道:你别多心,我不是那意思。明儿祖母做寿,到时候人多容易出乱子,大同总兵姜瓖兄弟也要来,我是怕 秦殊华听到这心中一凛,想起柳先生所说西军首领,莫不是都会来齐了吧。因而盯着叶三问道:姜瓖来见谁 叶三支支吾吾地搪塞:能来见谁,就是给祖母贺寿。 秦殊华见他闪烁其词,便知自己猜得不离十,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其中凶险 叶三知道瞒不过她,于是答道:但凡有法子置身事外,谁愿意趟这浑水。我家在晋北也算是有些根基,可哪头也得罪不起啊 秦殊华心道,朝三暮四,实为不智,却不能明说,便道:三爷心中有数最好。说着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开。 叶三几个月没见过她,正想多说几句,伸手欲扯她袖子。 秦殊华拂开他的手,拧眉问:三爷,要我送您出去 叶三怕被她揍,不敢再动手,委屈地道:咱俩多少年交情,就不能叫我名字 秦殊华忽然觉得头疼,打发他出去,寻了柳先生和秦殊烨来商量大事。 叶三从秦殊华那院里出来,沿着院落间的狭巷拾阶而上。一个小厮跑上来跟着他,赔笑道:三爷,您回来了。奶奶请您回去吃饭。 叶三冷淡地道:我吃过了。 小厮却还道:那就用些点心。奶奶说,您在外头奔波大半个月,也太劳累 叶三停下步子,冷眼盯着那小厮。那小厮便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跑开了。他哼了声,拐进东边的顺德堂,这是他父母的居所。 叶老爷看着站在下首的小儿子,问道:阁海,你媳妇那去瞧过了 叶三低着头道:爹,我跟她没法过,您要是不同意我休了她,也别怨我不着家。 胡闹你媳妇有什么错,你要休人家这让亲家的脸往哪搁叶老爷一拍炕桌怒道。 叶三却听出父亲有松口的意思,道:不休妻,和离也成。她的陪嫁都带回去,我再自个儿掏五千两给她以后办嫁妆。 叶老爷也是拿这倔儿子没辙,小儿媳一双小脚,路都走不稳,性子怯怯懦懦,他不满意,便连洞房也不肯入,成婚都五年了,愣是没在媳妇屋里住过一晚上。看那秦姑娘,就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叶老爷叹了口气,道:此事,过些日子再说。你二哥去县城接姜总兵,今儿晚上你们好生招待。就这几日,希望别出什么差错。 叶三道:爹,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不过求个稳当,不管哪头坐紫禁城,叶家都能站得住。 叶老爷皱着眉,心里总有不安,道:但愿如此。 此时,小院中四人闭门坐在堂屋。秦殊华已将叶三透露的消息说了一遍,皱着眉头向柳先生问道:先生以为,姜瓖此来是将计就计还是心向大明 柳先生回道:说不好。姜家在山西根深蒂固,兴许是不满清廷封赏,想划地为王也说不准。 钱昭看了看在场的几个,道:姜瓖既然来了,起码也是有意结个善缘。这位总兵大人很会审时度势,但心里总还有些怀念顾主。 柳先生问道:何以见得 钱昭回道:清兵入关初,姜瓖曾上奏清廷,请以枣强王朱鼎讠册续先帝之祀,并仍用崇祯年号。此事可见,人虽天真了些,确是怀着拥立念头的。 柳先生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姑且信她不是瞎扯,点了点头,向秦殊华道:还有一事,曲得贵也来了王庄,住在叶家祠堂后面的大院里。 秦殊华一听这人名字,立刻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道:这厮还敢出现,就是他挑唆师父行刺,我去宰了他说着提剑就走。 柳先生怕她只身前去会吃亏,忙叫秦殊烨跟上,自己则去后院叫帮手。 钱昭追着秦殊烨出门,可哪赶得上,秦殊烨见她扶墙喘气,又怕追不上师妹,便上前拎起她挟着狂奔。 叶家在大宅西边还有一大片房舍,有长巷与大宅相连,那曲得贵一行人就住在此处。秦殊华三人直闯而入,进得二堂正厅,发现竟坐了四五十个人。 对方人多势众,秦殊华夷然不惧,找到那曲得贵所在,二话不说,一剑就刺了过去。 那曲得贵是个猴样精瘦的中年男子,被秦殊华赶得满屋子乱窜,赖其身手灵活,得以活命。 秦殊烨握刀在旁掠阵。钱昭停下顺气,打量众人,发现其中十数人不曾薙发,其中领头的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形貌出色,很是惹人注目。其中一个稍年长的起身打圆场道:这位姑娘,稍安勿躁。有什么恩怨,待大伙儿散了再解决成不成 秦殊华被人拦下,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还剑入鞘,站到角落,眼角却仍盯着曲得贵。 那年轻人见她满腔怒意,却能收敛锋芒,并不冲动行事,更是欣赏,坐回位子,用手肘撞了撞身边同伴,轻道:这姑娘很不错。却发现那呆子盯着秦殊华,眼睛一眨都不眨,便知他也有那意思,心道,那就各凭本事了。 其实刚才秦钱两女一块进来,便叫他眼前一亮。他初时更喜欢钱昭,可瞧她梳着妇人发髻,就算是个寡妇,也不合他心意,他是头婚,当然不乐意娶个二手货色,再看这娇滴滴模样,往后不是臂助却是累赘,还是不要讨来徒惹麻烦。 在场众人很多都认得秦殊华,见怪不怪,也不在意他们三人旁观,重拾被打断的话题。一个虬髯汉子越众而出,声若洪钟地道:各位,鞑子如今势大,咱们再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是时候选个盟主出来听其号令,方能有一拼之力 钱昭低声向秦殊华问:那人是谁 以前曾是李自成手下的无名小卒。以往干过什么事都是他自己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秦殊华答道。 刚才那个拦了秦殊华的年轻人忽然大笑起来,施施然走到场中。 钱昭又附耳问:这些又是什么人 秦殊华压低声音回道:应该是张献忠所部西军中的人物。 那年轻人转了一圈环视全场,摊开双臂道:对嘛,窝里斗什么不如大伙都来听我孙某人的。 噗嗤钱昭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家伙还真敢调侃人她对秦殊华道:哦,原来他是孙可望。 众人听了,都觉这姓孙的小子狂妄之极,纷纷怒目而视。虬髯汉子踏前一步,拧眉道:凭的什么你算哪号人物 哎不是你说推盟主么,孙某自荐有何不可孙可望不以为意,道,莫非你想举荐自己那可不行。孙某自觉不能屈居人下,在座各位恐怕也是如此,到头来谁也不服谁。所以啊,也别瞎闹腾了,大伙还是凭能耐说话吧 这家伙说话半真半假,偏还有些道理,让人有气也发不出,真是难缠。 就在那虬髯汉子脸憋得通红,要朝那孙可望一拳挥过去的时候,外边奔进来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姜瓖到村口了,同来还有一队清军 众人哗然。孙可望面色凝重地问:总共多少兵 那探子道:姜瓖兄弟带了百多人,鞑子大约也就两三百。 众人听说兵员不多,都松了口气。孙可望的同伴走到他身边,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孙可望便笑道:既然只带了这些人,姜总兵兴许是有什么变故,但绝非要置我等于死地,大家不必太过紧张。 探子又道:那清军头领不知是什么人,派头大得很,姜瓖却对他十分恭敬。 众人也无头绪,分了几头接耳,议论纷纷。 柳先生带着其他人匆匆赶来,刚才探子的话是听见了的,钱昭向他们道:如要立威,眼下是个好机会。 这话怎么说却是那孙可望挤了过来。秦殊烨瞪了他一眼,这家伙权当没瞧见。 钱昭道:那清军首领身边只有两三百人,大约是来赴寿宴的,想必防备不严。 孙可望点头笑道:这主意好你们有多少人 钱昭不待秦殊华说话,便道:五十。孙将军麾下精锐带来多少 孙可望回道:人多惹眼,就来了两百。说着立刻转身,向场中高声道,诸位,这位姑娘提议宰了那些鞑子,大伙敢干么 他如此问,谁敢自认孬种,纷纷应和。 秦殊华盯着钱昭,冷声问:那清军将领是谁 钱昭不想瞒她,回道:要是我没猜错,是英亲王阿济格。 第三十七章 ♂,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柳先生点了灯,屋内众人的面孔重又清晰起来。秦殊华一脸冰寒,问道:这么说他们定好了今晚就动手 是。都安排好了,子时过后,擒贼先擒王。柳先生回道。 秦殊华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二话。 柳先生看她虽不反对,却也并非乐见其成,便想说几句鼓舞一下士气,却听站在窗前的钱昭道:殊华姐如觉不妥,不妨现下就说出来。如果事情做了,心里却始终想不通,绝不是长久之计。 秦殊华尤恨她挑事,起身盯住她道:我先问你,那英亲王在清廷是何等人物 钱昭回道:哦,他是皇帝之叔,摄政王的同母兄长。两年前曾败闯王的刘宗敏部 她还未说完,房内众人便鼓噪起来。 刘大牛道:咱们要是把这人杀了,鞑子定会报复吧。 畏手畏脚,还能做什么事钱昭抬手示意大伙先静静,又道,屠城那些凶残手段,不过为了震慑反抗者,希望杀得大伙都怕了,以后便能乖顺听话做牛做马。八旗人少,兵亦不多,所谓满万不可敌,就是吓唬人的招数,蒙元当年兵威更盛,不还是只在中原坐了几十年。她见众人都凝神听讲,便继续道,其实满清如何都不要紧,关键是大伙儿心底什么打算。如果只想做买卖糊口过日子,今夜大可不必涉险;但这辈子若想建功立业博上一博的,那就不能再这么浑噩下去。 汉子们交头接耳了一番,互相都能瞧见对方脸上兴奋之色。裘树民道:死没什么可怕,俺见得多了,俺想拼一拼众人纷纷附议。 柳先生看着众人微笑捻须,转头又见秦殊华面色凝重,便敛了笑意。 秦殊华道:今夜若杀了那鞑子亲王,旁的不去说,叶家恐难逃灭顶之灾。这满门上下几百口,都该死么 钱昭却问:若我们起兵反清,叶家算清廷子民还是我们的人 秦殊华答不上来。 她便道:叶家如果决定追随大义,今晚之后便有应对之策,总不会坐以待毙;但要是一心向着满清,你管他们作甚。 众人觉得十分有道理,秦殊华却最听不得这种功利至极冷血无情的话,几步跨到门口就要出去。钱昭忙拉住她道:开玩笑的,今夜英亲王若死,以满清对汉人疑心之重,姜瓖只有叛清一途可走,山西局势瞬息即变。叶家暂时不会有事,只是今夜之后,墙头草是当不了了。 秦殊华听了浑身一震,忽然发觉行刺将会掀起的风浪比她预想的大得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嘚嘚两声,柳先生听叩门声并无异样,便道:进来。望风的汉子推开门,三个人闪身而入,分别是叶三孙可望和他的同伴。 秦殊华见叶三眉头紧锁,面色十分难看,便待门关上后向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叶三咬牙切齿地回答:那鞑子,将我的侄媳强拉去他房中,将她侮辱了 一轮明月从后山升起,挂在半空,站在女墙的更楼上向下望去,叶家大宅灯火点点,恢宏而平静。 秦殊华带着慈门众好手跟孙某人前去布置,留下帮不上忙的钱昭和柳先生。不过在这种时候,孙某和他的同伴李定国还有心思对着秦殊华大献殷勤,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待在房中反而心神不宁,柳先生便央叶三领他们登到高处,以便观察清军有否异动。 仲夏之夜,凉风习习,虫鸣声此起彼伏。 三爷,你的侄媳如何了钱昭向一直沉默的叶三问道。 叶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回道:傻呆呆的,不认人了。那孩子才过门两个月。 三人至此又静默下来。直到半个时辰后,柳先生指着东边官道尽头处一点火光,道:看 很快,点点火光迅速成了火龙,那是骑兵执的火把。 三人都是心中一沉,钱昭向叶三道:三爷,劳你速去见孙将军,告诉他情形有变,所有计划即刻停止 叶三拧眉道:还看不清来的什么人。 山西地界大军出动,不是清廷就是姜瓖部,东边该是从宣府过来,定是鞑子无疑。却是柳先生回道。他说完,掏出口哨轻吹了两声,便见一个黑影翻上屋脊,又跳到女墙垛口上,蹲在那处问道:柳先生,出了什么事竟是刘大牛。 柳先生道:你去通知掌门,又有大队清兵来,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刘大牛应声就蹿了下去,片刻就消失在层叠的房舍之后。 就在说话间,那队骑兵已近到能看出铠甲形制,叶三心中狂跳,也顾不得钱柳二人,直接跳到近处房顶上,几个鹘落就不见了人影。 钱昭知道他是急着去报消息了,也不在意他撇下自己和柳先生,一矮身蹲到墙垛后面。 柳先生也背靠墙坐在了地上,问道:还不走躲这儿要干什么 钱昭回道:我得看看是谁来了。 不多时,那队清兵便入了村,前队在叶家大宅正门处列了几排,一骑上前向守门的问:英亲王是不是在府上 几个门子见这阵势腿也软了,其中一个狂奔去将阿济格命值守大门的两个护军叫起来。那两个喝得半醉,摇摇晃晃地出来,见到门外这些人,忙打起精神用满语问道:你们是哪一部的 正黄旗满洲固山额真奉命参见英亲王,你等赶紧去通传。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驭马越众而出,睨着那两个护军道。 钱昭听到了想听的,跟柳先生比了个手势,弯腰矮身顺墙根从来时的路退走,小心翼翼偷偷溜回了秦殊华的院子,静待事态变化。 他二人在屋中也不点灯,柳先生站在窗边,一面瞧外头一面问:钱姑娘可瞧清楚来的什么人么 钱昭道:人我是不认得,名号倒听过。是满洲正黄旗的何洛会,年初才驻防宣府,多尔衮的走狗。 柳先生对清廷摄政王的名字并不陌生,皱眉问:这人来做什么 钱昭摇头道:不知。不过听说此人十分精明,跟阿济格大相径庭。拣便宜已经不可能,此地不宜久留。 柳先生点了点头,道:等殊华回来,便商量如何脱身。 静默了一会儿,钱昭忽然问:先生应是有功名在身吧 柳先生微笑着回道:钱姑娘抬举了。鄙人表字敬亭,崇祯年倒是混了个举人功名,不值一提。 钱昭接着问道:敬亭先生有举人出身,做个乡绅富翁不难,为何想走这条路 柳静亭回道:不想蝇营狗苟过活罢了。我就是这大同府人,前明时清军入关劫掠,虏获数万丁口妇女。那日我在城内,看着几十名鞑子兵押送这些人北返,城头上站满了他们的家属,却都只敢放声大哭,没有一个敢提议出城拼上一拼,深怕因此引了清兵来攻城。不怕姑娘见笑,我也是那麻木不仁旁观者之一,现在想起来尚觉羞耻难当,若一辈子就那么过,跟猪狗有何区别 钱昭起身,深深一福,道:先生是真勇者。 钱姑娘今日所说,柳某深以为然。异族凶残,那并不算什么,怕的却是我们自己浑浑噩噩。柳静亭摆了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些。殊华向来心地慈善,这回恐怕对你有些误会,若有机会,与她谈一谈,将话说开就好了。 以钱昭明敏怎会不知,便应道:谢先生指点。 嘭阿济格刀未出鞘,一记劈在桌上,恶狠狠地道:定是这姓叶的一家干的好事刚才那就钉在他耳旁,犹记得笃一声之后还有嗡嗡回响,惊出一身冷汗。他指着站在下首的何洛会道:你来得正好,把叶家的都拖出去砍了。 何洛会心道,就您干的那事儿,叶家想要你命也不奇怪,面上却陪笑道:王爷息怒,我已派人将大宅围了,那刺客跑不了。只不过依我看,这叶家未必有那胆子。我大清在关外时,就常和这些山西商人打交道,不过爱钱罢了。摄政王待他们向来优渥,量其也不敢有不臣之心。 不是他们还能有谁阿济格瞪眼看着他道。 何洛会回道:肃亲王近日从四川呈来战报,说战事颇顺,追击西逆孙可望部大小胜了十几仗,斩首两千。但前线密报却说西贼近来望风而逃,少有接战,这事瞧着有些蹊跷,前几日有探子回报有西贼入了山西境 阿济格捋着唇上的胡须,道:张献忠都成刀下鬼了还想兴风作浪。 另外,那姜瓖姜瑄兄弟他们姜家世代盘踞晋北,树大根深,眼下动他们不得,摄政王有意安抚,王爷不妨多勉慰拉拢。叶家既跟姜瓖有亲,还是要给些脸面。何洛会道。 还用你说阿济格想起出京之前多尔衮曾对他有过类似嘱咐,心里打了个突,又道,那女子大不了本王纳她为妾。 何洛会十分无奈,也知跟这人多说无益,便道:我去瞧瞧外头可有眉目,不扰王爷安歇。说完便带着人出了阿济格的院子。 钱昭和柳先生在房内等了大半个时辰,因内外动静全无,更觉心惊肉跳,柳先生再也坐不住,便决定出去接应打探。 钱昭独自一人,毫无睡意,便蹲在院中枣树下,借着月光看秦殊华的狗儿啃骨头。突然从墙头跳下两个黑影,钱昭骇得跌坐在井台边,小狗冲着那黑影狂叫,其中一人飞窜而来,将小狗拎了过去,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那狗便只哼哼,不再叫了。 钱昭辨认出是叶三和孙可望,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问道:如何了 清军将大宅围了,我现在出不去。孙可望道。 钱昭急了,问道:不是让三爷跟你们说了不能行事吗 孙可望叹了口气道:人算不如天算。我们人手都撤了,根本没行事,却有旁人拿弩机射那鞑子亲王。 钱昭挑眉问:谁干的成功了么 叶三无奈答道:我侄儿。那鞑子命大,差一寸就能要命。 孙可望向屋里张望,问:秦姑娘没回来么 钱昭道:没有。你怎么还在内宅清兵说不定即刻就来。他未薙发,到时候藏也无处藏。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纷沓的脚步,接着便是撞门的声音。 黑暗中瞧不清孙可望脸色,想必不会好。他转身便要往屋中藏,叶三抓住他,指了指水井,他心领神会,便往井中一钻,攀爬而下。 钱昭瞧了叶三一眼,跑进房栓上了门。 叶三咬了咬发颤的牙床,也不等他们撞开门,高声喊着谁啊就自行将门打开了。 进来的清兵人手一个火把,院中瞬间亮如白昼。 何洛会跨进门槛,微笑着问道:原来是叶三公子,黑灯瞎火的在做什么刚才那一声戛然而止的狗吠甚是可疑,便亲带人来瞧瞧。 叶三搜肠刮肚,回道:没没什么。一位亲眷住在这儿,我来看她。 不待何洛会下令,十几名清兵便将几间屋搜了个遍,钱昭躲的正房虽栓了门,也不过两下就被撞开。 钱昭被拽出房来,那清兵见是娇弱少女,也不曾使力,被她一挣竟挣脱了,躲到叶三身后。 何洛会瞧见钱昭微微一愣,眯眼问道:三公子,这位是心道,叶三艳福不浅,只是这女子甚是眼熟,似乎有些像豫亲王那位汉人福晋。但他也只是两年前摄政王府宴上远远见过一回,并不十分肯定。不过,就算认错了也不打紧,这等美人从来能得王上欢心。 叶三护着钱昭,回道:是我表妹。 何洛会心领神会,露出暧昧的神色,笑道:哈哈,是我扰了二位清静,罪过。说完便领着人扬长而去。今日阿济格那般行事,倒也不好强行索要,不如稍缓一两日。他一心讨好多尔衮,自然不肯放过钱昭,临去时又望了她一眼。 等清兵全退走,过了一刻钟,孙可望才从井中出来,奇的是身上并未沾水,他吁出一口气道:幸好有这口井。原来井下近水处有一处凹洞,专为藏身避难之用。 叶三跃上房顶瞧了瞧,见附近并无清兵,才领着孙可望离去。 第三十八章 ♂, 钱昭抱膝蜷缩在黑暗中,盯着床头纱帐上那一道银白的月光。 钱姑娘,你在么窗外有人轻呼。 钱昭跳下床,冲去外间开了门,见裘树民还在窗口张望,道:我还以为没人管我了呢。 裘树民笑道:哪能啊你去收拾东西,掌门吩咐我来接你,今晚咱们就走。 钱昭应了,去里屋拿了自己的包袱,跟着他出了院子。院外还有个小厮模样的等着他们,带着两人在狭巷和黑沉沉的院落中穿行,不知转了几个弯过了多少道门,最后进了一间厨房。小厮撬起灶后的地砖,露出一个大坑,对他们道:就这儿了。 裘树民有些犹豫:刚才不是从这里出来的啊。 小厮回道:都是同一条道。 裘树民咬牙下了洞去,钱昭跟随其后,那小厮说:我就送到这,你们往前走走就成,其他人在前面等着。说着在身后把洞口给封上了。 裘树民端着小厮给的灯走在前面,钱昭单手抚过地道的墙面,发现土似乎夯实过,走一段便能见到支撑顶部的木架。大约也就走了两百步,就发现了灯光,对方更早瞧见他们,远远就问:老裘吗 裘树民答应着加快了步子。 前边两条甬道交叉处有一间石室,坐了慈门的十来号人。除了傅百山,钱昭还见着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啊,你那个少年先一步惊诧地跳起来。 钱昭心道,怪不得那两个刺客去豫王府熟门熟路,原来有人打了前站。她向那中年乐师问道:你姓林吧,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 那乐师笑回道:福夫人好记性,在下林瑜,之前并未通报过全名。 秦殊华扫了他们一眼,轻轻击掌,道:人齐了,出发。 叶家大宅的地道一直通到两里之外,众人又步行了一段,到了村外才有车马接应。 出了叶宅钱昭很是松了口气,想起何洛会临去时意味深长的一瞥,她心里就直打鼓,不知是哪里露了马甲,自己先前应该从未见过他。 钱昭以为众人会一路往西南行,哪知秦殊华未到天明就脱了队,嘱咐秦殊烨带队回宁武,她自己则领了两个门人往北而去。 额尔德克到太原打了个转,一无所获,刚回大同,听说齐步琛和伊尔德约了喝酒,便也赶去凑趣。 你俩倒是逍遥他一身风尘仆仆,脏衣服也未换下就直闯伊尔德的营房。 齐步琛道:你还是先洗把脸再说话,要不待会儿灰都掉酒碗里了。 额尔德克从善如流,自有亲兵捧了脸盆巾栉服侍。清洁一番后,他坐下一拍伊尔德的肩膀,道:你小子怎么有闲在城里蹲着,不用伺候英亲王鞍前马后么 伊尔德听这幸灾乐祸的腔调更是烦心,搡开他的胳膊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刚从口外赶了马回来,英亲王随姜总兵出外散心去了。 齐步琛笑道:你别打岔,这小子犯相思病了,我正听他说呢。 额尔德克好奇地问:你看上谁了 伊尔德灌了口酒,反问道:你们认识吴三桂手下的沈朝华吗 额尔德克想了想回道:见过两次,长得不起眼,四十出头模样。你是看上他女儿还是妹子 四十了伊尔德差点跳起来,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不免又有些意动。 额尔德克见他惊诧模样,试探着问:你不是盯上人家老婆了吧 伊尔德转着手里酒盅,并不答他。 额尔德克拍着桌子道:你说句准话,要是真惦记,兄弟们帮你筹划。 伊尔德想起辞别时宋椿脉脉眼波,心头激荡,道:若能成事,要什么谢礼随你说 额尔德克大笑道:好我最讨厌磨磨唧唧,既然都中意了,就只在心底想想叫什么事儿 伊尔德道:沈某现任延绥总兵,你有什么好辙没有 吴三桂这厮,成天给手下人要世职,主子每回看他的请功折都心烦。额尔德克剥了粒花生米,道,姓沈的不是在榆林么,咱们眼下也没那么快回京,找个机会弄死他,也给朝廷省些封赏。 伊尔德心想,这的确是一劳永逸的法子,也省得宋椿回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点头道:得做得天衣无缝才成,否则怕有后患。 哎哎,先打住。齐布琛见这两人越说越邪乎,忍不住打断,向伊尔德道,我记得弟妹给你生了一儿一女,你把沈某之妻夺过来,莫非打算金屋藏娇不成 伊尔德心里早盘算好了,回道:家里那口子就留在盛京,她住京城,两边都不碍的。 额尔德克也没想到他如此认真,问道:你这算纳妾 伊尔德低头笑了笑,道:的确委屈她了。往后我再想法子。 齐布琛与额尔德克对视一眼,心中都想,这小子真上心了啊 伊尔德与他俩不同,出身普通诸申,十三岁披挂上阵,靠战功才有如今地位。年纪虽比他二人都小,却一向老成世故,眼见世职爵位都要到手,要是因此出个什么差错,真就功亏一篑了。 他们不忍坏他前程,齐布琛使了个眼色,额尔德克轻咳了声道:这事不能急,让我先去探探那姓沈的底细。 伊尔德不疑有他,道:也好。劳烦兄弟你了。 正说话间,齐布琛的亲卫在外头求见。齐布琛便转去廊下,亲卫低声回禀道:主子,那边传信来了,要挑地儿当面说。 终于有消息了齐布琛深吸了口气,道:好,就我去会会他们。你安排人手。说完转身进了屋,俯身对额尔德克道,差事有眉目了。 多尔衮最厌烦燕京的盛夏,酷热难当,躁得人头晕目眩。这天下了场雨,傍晚凉爽了些,他刚看了宣府递来的密信,便带着十几名侍卫转去豫亲王府。 多铎只来得及在二门迎他,问:来看小七么 多尔衮的确好些天没见过孩子,便道:七阿哥腹泻好了吗 早好了。这小子壮实着呢。多铎领着他进了内院,奶娘正抱着孩子在院中散步。 奶娘见他二人来,抱着孩子也没法行礼,颔首微弯了弯腰。多尔衮示意免礼,将七阿哥接了过来。 七阿哥似乎认得他,抱在怀里还笑着扑腾了两下。他低头逗着孩子,却向多铎问道:最近有她消息吗 多铎含糊其辞地回道:顺藤摸瓜,很快就有准信了。 多尔衮又问:你知道昭钱昭现在何处 多铎极不喜欢她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想起牧槿说钱昭那时常以泪洗面,心中不免窝火,不耐烦地道:她的事你就别管了 多尔衮听他如此说,心里极不痛快,那密信所报之事便一个字都不想提。但看着怀中的幼儿,既像自己,轮廓眉目又隐约有她的影子,随即心平气和。心道,不妨命何洛会将人送来。 马队在纵横的丘壑中行进,坡地都开做一畦一畦的梯田,正是麦熟时节,到处可见忙着收割的农人,连直起腰朝他们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快到了。柳先生望着前方道。 刘大牛等人也因为家乡渐近而轻松兴奋起来,催着马跑前跑后,高声谈论起前两日一直不敢说的话题。 刘大牛向柳先生问道:先生,您瞧那西军的两个小子是不是都想求娶咱们掌门 裘树民却道:去去去,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先生您瞧他们哪个靠谱也帮掌门过过眼。 刘大牛嘿嘿笑道:不论姓孙的还是姓李的,卖相都不差,长得可比你老裘精神多了 裘树民虽自知不是俊俏汉子,却不乐意被他埋汰,老大不高兴地道:大老爷们长得俊有什么用暗里腹诽道,还能去堂子里做相公不成 柳先生大笑道:哈哈,依我看,这男子的长相真挺要紧。你们想啊,要有个相貌丑陋举止猥琐的人出来说自己是无上明君,大伙儿是先跟着瞧瞧这人到底如何,还是一棍子打死再挑个看得上眼的主 裘树民死心不息,向骡车里的钱昭道:俺懂得少,钱姑娘你说说看。 钱昭笑道:柳先生说得对,不是英伟的美男子,生有奇相也可,比如什么双臂过膝,面皮赤红,脚踩七星之类。 裘树民挠着后脑勺道:双臂过膝那不是猴儿吗 刘大牛在前头怪笑:你头上长俩犄角就是贵相了。 裘树民策马追着打他,道:你爷爷头上长犄角那就是东海龙王,吐口水就淹死你 钱昭瞧他俩越追越远,向骑驴走在前头的柳先生问道:曾听刘大哥说,柳先生以为大明失德才有覆国失土的结局。不知何解 柳先生回头望了她一眼,道:不过一家之言,姑娘权且听听。我以为有三条,一为胥吏之害,二为条鞭之法,三为东林误国。 先生以为首要竟是胥吏,不该是贪腐横行么钱昭问道。 柳先生指着山坳处一个小村落道:到了。我在村里办了个书塾,教这些汉子写字算术,不如你也来试试帮忙讲几课。到时候我再仔细说来,钱姑娘或指教一二。 钱昭在车中欠身,道:先生言重了,钱昭岂敢担此二字。我对乡野民生一无所知,才真要求先生指教。 柳先生拍着驴,笑道:好,但求互相砥砺。 第三十九章 ♂, 钱昭在黎明时就醒了,梳洗整装后,站在屋前的空地上,看朝阳从对面的山脊升起。 房舍散落于半山腰,大多是在山壁上掏土凿洞而建,钱昭住的是秦殊华的屋子,在小村的最高处。放眼望去,层层梯田从坡顶延伸至河谷,收割后金黄的麦茬在旭日下带着浓艳的橙红色。 别看收成不少,至多吃到明年初春就断粮了。柳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先生早。钱昭回头看他,问道,种的粮食不够吃,殊华姐才带大伙儿做些买卖是么 柳先生点头,道:晋北土地多贫瘠,天又总旱,这些年还好些,因为打仗,人死得多,否则靠种地越发养活不了这许多人。 钱昭沉吟片刻,却道:地总这么些,丁口越来越多,若出产维持原样,便是再辛劳耕作,每人分到的出息总是会越来越少。民间贫弱,朝廷亦然。我看前明户部旧档,田赋在永乐年最高时约三千四百万石,之后反而愈少,虽有瞒报新垦田亩的缘故在,但也可见国之所入两百年间不增反减。 柳先生深深望她一眼,道:该有早饭吃了,走吧。 钱昭看晨雾渐散,炊烟袅袅,抚着辘辘饥肠轻快地跟了上去。 乡间一日两餐,钱昭还有些不习惯,清早馒头面汤吃不下许多,过了午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强捱着等到夕阳西下才有晚饭吃。 天黑之后,汉子们三三两两都去了柳先生的书塾。因听说会有美人讲书,竟比平时来了多一倍的人,将课室挤得满满当当。 虽是学堂,却没有书本,有钱的自备笔墨纸张,没钱的就拿树枝在地上写,混着随便听听一刻钟就睡熟的也不是没有。柳先生这回在叶家买回来几刀纸,裁成小张,白日里让钱昭帮着抄了十几份字帖,这时分发下去,自然都给了真心向学的那拨人。 今日接着教管子,不过只讲四句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 柳先生只要求他们认字会写,对文义则只粗略带过,若有好学的问,他才逐字逐句剖析讲解。钱昭听他授课,隐隐觉出深意,管子为法家典籍,乱世之时,当比儒学实用得多。 钱昭在一旁若有所思,柳先生瞧下边那些汉子们时不时瞄她一眼,都有些心不在焉,便笑道:今日我的课已完了。请钱姑娘再给大伙儿讲讲。 众人齐声叫好,美人就算讲的是天书也一定格外动听。 钱昭被点了名,如梦初醒,愣了愣,在裘树民等人的喝彩声中走到正中央。她笑了笑道:想来诸位都不是要走科考的路子,把字句掰碎了研究也全然无用。 钱姑娘,说个典故刘大牛拍手喊道。 钱昭笑道:典故留待以后。今儿课讲的管子,我便说说今儿学的这篇。有没有人知道仓廪实,则知礼节这几句篇名是什么 只有一人举手,却是那唱曲的天籁少年,怯怯答道:是牧民。 对。钱昭点头,接着道,本篇其实是教授君王掌管国家的治政之术,大家都学了一些,大约的意思,就是君王要让百姓能够吃饱,教导小民懂得礼义廉耻,国家才能稳固。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篇名,所谓牧民的意味,跟牧羊牧马似乎如初一辙。草原上放牧大家都见过的,上位者的意思,便是把百姓当牛羊一样放养。牲畜不能太多,太多了草不够吃,也不能太少,少了牧人享用的肉奶毛皮都会不足。管子真是坦率的先贤,他用一个牧字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君王所谓的仁爱不过是将芸芸万民当做牲口一般蓄养,目的只是为了能够持续不断地受到供养。在这点上,不管是前明,还是现下的满清,都没有分别。所以诸位,是否想过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是为了什么 众人包括柳先生在内,都沉默了。汉子们似懂非懂,但都似乎觉得抓到了什么,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忽然道:我就是不想当牲口 钱昭微笑道:对,在座的各位都是勇士。不过,是否流血博命只为变他人为牲畜却可以想一想。 散学后,秦殊烨留下等着跟钱昭一块儿回去,他们的屋子是同一排窑洞,中间只隔间储杂物的仓房。 秦殊烨道:明日我要去河谷对岸的周村给个老人家瞧病,你想不想一道走走散散心 钱昭觉得这提议十分合心意,便答应与他一起前往。 一架木桥横在湍急的水流之上,细脚伶仃的两对木桩支着,桥面不过一尺多宽,由树皮都没剥干净的原木捆在一块儿铺成。 钱昭侧着身子战战兢兢地挪到对岸,下桥的时候还劳秦殊烨搀了一把。 河谷两岸平坦肥沃的田地都属于周村,但这周村看来比慈门还穷些,目所能及的房屋大多破破烂烂。 秦殊烨带着钱昭到了一处农家,还没进院门,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迎了上来,向秦殊烨灿然笑道:秦公子,今儿是你来啊 秦殊烨只嗯了一声,问道:周老爹怎么样了 妇人回道:公爹三天前就咳嗽得厉害,晚上也睡不好。 钱昭瞧这年轻妇人上身紧紧裹着粉色窄袖夏衫,下边穿着半旧柳绿马面裙,显出妖娆身段,脸上的肌肤虽不算白皙,却细腻光滑,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全然不似农妇。 那妇人拿眼角扫过钱昭,上前便去拉秦殊烨的胳膊,笑道:大热天的,劳秦公子跑一趟,先进去喝碗凉茶吧。 秦殊烨让了让没躲开,被她扯着了袖子,有些尴尬地道:周嫂子不用客气,我先去瞧瞧老爹。 钱昭忍着笑,跟在他俩身后,穿过半人高碎石墙围起的院子,进了堂屋。屋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但从边缘脆翘满是孔洞都不曾更换的窗纸却能看出主人家并不宽裕的境况。 秦殊烨进了里间给周老爹诊脉,那妇人初时也想跟进去,却被秦殊烨拒绝了,她便在堂屋与钱昭大眼瞪小眼。 刚坐下没多久,有个老妇人匆匆而来,一进院子就把装着半篮猪草的的箩筐往地上一掼,指着那周嫂子破口大骂:你这小婊子,大白天的不去做活,穿成这模样勾引哪个野汉子 那周嫂子柳眉一竖,冲到院中,叉腰对骂道:老不死的婆子,你骂谁婊子要不是老娘纺布挣几个钱,这破屋烂椽的早塌了。就那么几亩坡地,能收几斤谷子老娘要是不管,你两个活该饿死 两人便在院中骂将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那老妇人显然不是对手,几个回合败下阵来,坐在院中地上哭天抢地。周嫂子拍了拍手,不去理她,进得屋来,看钱昭眼角带笑,喝问道:你笑什么 钱昭捧着茶碗,道:周嫂子樱桃小口,却是锋利如刀。并无他意,佩服而已。 妇人只觉得她说的并非好话,怒道:谁是你嫂子 钱昭也不生气,只道:是我失礼了,敢问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妇人冷哼一声,自去捻线,不再理她。 待秦殊烨瞧完病开好方子出来,那妇人立马堆起满脸笑迎上去。秦殊烨待她淡淡,却柔声问钱昭是否肚饿。 那妇人衣角都要揉碎,却也无法。待送走了他们两个,妇人越想越不甘心,吃过晌午饭便换了身做活的衣裳,背上背篓,去了河对岸。她看到慈门中有女人在河边捶衣,便凑了过去,说了几句闲话后就道:你们这边是不是来了个妖妖娆娆的女人,我瞧着像大户人家被撵出来的小妾。今儿她跟秦公子来我们家,勾勾搭搭,好不要脸,那骚浪模样我都不好意思看。 跟这拨人告辞,她又沿着村道往上走,逢人就说。直到碰着了裘树民,直接抡了她一巴掌,道:就你也敢说钱姑娘坏话别说她跟俺们小秦清清白白,就算有那个意思,男未婚女未嫁,那是正大光明天经地义。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爷爷打掉你满嘴牙 那妇人脸肿了半边,逃也似的过河回家去了。 关于钱昭和秦殊烨的流言,传到傅百山耳朵里,却让他起了另一种心思。他暗骂,果然淫妇,就知道勾搭小白脸。可想起钱昭娇媚模样,又嫉妒师侄艳福。到了晚间,更是心痒难搔。 村中无甚消遣,天黑之后除了去书塾听柳先生讲课,便没别的事做。傅百山这夜翻来覆去睡不着,钱昭那小住处就隔了两间屋,既然殊烨能弄上手,他如何不能玩。一想到这里,就再也睡不住,偷偷出了门,轻手轻脚地摸上钱昭那屋去。 钱昭在梦中听见吱呀开门声,然她此时睡得正沉,并未睁眼,直到一个黑影钻入帐中,腥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她才猛然惊醒。 谁她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就被傅百山一手捂住口鼻。 傅百山半身压住她,扯开她两颗襟扣就往颈窝里亲去。 钱昭无法呼吸,张嘴狠狠咬他手心。傅百山吃痛,抽回手照脸就给她一巴掌。他下手极重,钱昭左边脸颊顿时麻木,只觉耳鸣眼花几近晕厥。 敬酒不吃吃罚酒傅百山轻声咒骂了句,便动手剥她上衣。借着月光见主腰下胸脯饱满,喉头滑动吞了口唾沫,伸手覆了上去。 钱昭晕眩恶心,惊恐之下抓住他发髻猛扯。 傅百山几乎被她连头皮都扯下来,恼怒地捉着她的上臂使劲一推,便将她一条胳膊卸了。钱昭惨呼一声,他却觉得痛快,一手捏着她的下颚,一手在她身上摸索。 钱昭喊不出来,见他凑近还想亲嘴,恨不能生啖其肉。 嗷不料却轮到傅百山痛叫出声。原来是秦殊华养的狗儿听到动静进了房来,一口咬住了傅百山的小腿。傅百山一掌拍开它,却没敢下杀手,秦殊华极其护短,即便是一条狗,最好也别动为妙。 名叫黑子的小狗被甩出去打了两个滚,呜呜叫了两声重新站起来,冲着他就是一阵狂吠。 傅百山狠了狠心,想着今夜若要成事必须先结果了它,刚要下床,却被一件锐物抵在了鼠蹊处。他格手就去夺刀,却感觉那锋刃滑破了裤裆的布料,冰凉锐利已经刺在了那处肉上,再往前一分便会血流如注。他恼羞成怒地道:贱货,信不信我废了你双手双脚 钱昭盯着他,冷冰冰地回道:信不信我叫你后半辈子成个阉货。 这时急促的拍门声响起,秦殊烨在外面问:钱姑娘,出了什么事你在里面么 傅百山已知事坏,冷哼了声,往后一翻跳下床,两步蹿到门口,拉开门与秦殊烨打了个照面。 他反手带上门,笑道:呵,这女人果然够味儿。说着推开他返回自己的屋子。 秦殊烨见他发髻散乱,衣裤发皱,心中一凉,却不敢立刻冲进去,继续拍门喊道:钱姑娘,钱姑娘,你还好么 钱昭的屋里忽然亮了灯,只听她道:秦公子,请进来。 秦殊烨忐忑不安地推门进了屋,见她就坐在桌旁,衣衫整齐,脸颊肿了半边,颧骨下有一处淤红,嘴角也破了皮。他心头似被攥了一下,话也说不出来。 她目光如水,似泣似诉,语气却格外平静,说道:我左胳膊脱臼了,能不能劳秦公子帮我接上。 秦殊烨坐到她身边,觉得自己十分无用,眼前便有些模糊,用袖子抹了一把,托起她垂下的胳膊,捏着上臂道:对不起,我那师叔 不是你的错。她微微一笑,看着匍匐在角落的狗儿,道,幸亏黑子来得及时。 我答应了骆兄弟照顾你的。秦殊烨红着眼,按住她肩膀,一推一送,咔哒一声,便将她的胳膊接了回去。 钱昭咬牙嗯了声,稍稍活动了下左臂,道:多谢你。只是我有些怕。 秦殊烨收回手,握拳保证道:你放心,我会一直看着他 钱昭送他出去,熄了灯,黑暗中止不住浑身发抖,将床脚打盹的狗儿抱在怀里,才觉得稍稍安心。 第四十章 ♂, 昏黄的油灯下,钱昭拨着碗里麦饭之上盖的黄豆芽,入口还算脆爽,就是盐搁得多了些。咸是好事,总比吃不起盐,淡而无味好。 裘树民端着一大一小两只碗过来,坐到钱昭身边,把小碗里的卤肉末倒了大半在她碗里,轻道:小秦特意给你准备的,俺也沾点光。说完把剩下的一点点拨拉到自己那份几乎快满出碗口的麦饭上。他看钱昭半天不动筷,不禁问:这么些也不舍得 钱昭道:我得多添一碗饭。就这么吃会齁着,不能浪费了肉菜。 大伙都默默吃饭,厨子黄大个却放下自己的饭碗走到堂屋正中道:俺掌勺也有大半年了,大家伙都提提意见,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俺可以改。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蹲在院子里捧着饭碗的汉子举筷道:黄大个,俺们每顿能不能多搞两个菜还有啊,好几天没闻着肉味,兄弟们都快吃成兔子了。 黄大个挥着手道:每天的菜色都不同,你们还不满意啊什么几天没闻着肉味,三天加一个肉菜那是掌门定的规矩,俺黄大个可没克扣。再说你们在家,除了过年能吃到肉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一顶掌门的规矩大帽子扣下来,便没人敢说话。他却不肯就此作罢,指着钱昭道:那闺女,你说说。我看你刚才还皱眉来着。 钱昭埋头苦吃,被他点名,抬头茫然地想,我几时皱眉了。不过她从来不怕应战,站起来回道:那我就说了。我觉得一日两餐该改成一日三餐,大伙儿白日下田辛苦,早饭之后要捱到傍晚才有饭吃,整日都饿得发慌,干活也没精神。 黄大个听完自己就皱了眉,道:一日三餐就多笔开销,谁来出这钱 钱昭道:清早和傍晚有顿稀的就行了,中午吃干饭。晚上吃得多了容易积食,不利养生。 众人都齐声叫好,钱昭一说话不管正理歪理总能顶得人下不来台,大家都等着瞧好戏。 黄大个说不过她,见这姑娘去揭蒸桶的盖子,道:不是吃多了积食吗你怎么还添饭。 钱昭睁大了眼瞧他,答道:中午没得吃,我饿啊 众人见她满脸天真却一本正经,都觉得分外逗趣,哄堂大笑起来。 黄大个也被她气乐了,摆手退回去吃自己的饭,不跟个小丫头片子争。 钱昭饭毕,喊住了秦殊烨,道:秦公子,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秦殊烨受宠若惊,不知她找他要说什么。她脸上隔天就消了肿,淤痕也褪了,不禁松了口气。自那夜开始,他就搬去跟傅百山同屋,傅百山开始还不肯,直到他掼下铺盖狠狠道:瞧在师父的份上,没一刀砍了你。若是你再敢动钱姑娘,别怪我不顾师门情分 傅百山听他语带威胁,不由大为光火,却自知动手占不着便宜,只能色厉内荏地道:好好,你敢动我,那就试试为了个小娼妇你敢忤逆尊长秦殊烨是他那个愣子师兄三个弟子中最有天分的,从前跟他过招就输多胜少,如今赢面依然不大。 秦殊烨懒得跟他吵,一言不发在大炕靠外头的那一截躺下了。 傅百山哪里还有猎艳的心思,恨恨地躺倒睡了。 之后几日,钱昭跟秦殊烨走得很近,傅百山看在眼里,又是妒又是恨,心道,迟早剐了这对奸夫。这会子瞧钱昭又找秦殊烨,天都黑了,两人还一块儿越走越远,不禁恨恨地想,这贱女人在他面前装贞烈,勾引那小子倒是不遗余力。 钱昭带着秦殊烨一路爬上了后山梯田下的磨坊,才停了下来。 这磨坊是凿山而建,三面凌空安了木栏杆,中间一个大石碾子。钱昭凭栏而立,夜风扬起她的纱裙,侧脸在月色下动人心魄。 我想托你一件事。她就站在那望着山下,好一会儿才道。 秦殊烨道:你说。我一定竭力去做。 钱昭从怀中掏出一封手札,转身望着他道:我想请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去京师摄政王府。 她话音刚落,还未待秦殊烨反应,便见一个鬼魅的身影从雨檐上方翻了进来,劈手夺过她手上的信札,借着月光一瞧,封皮上只右下写了三个小字昭谨上。他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道:你们两个下作东西,竟敢密谋给鞑子通风报信,我去拿给柳先生和大伙儿看说完转身就要走。 钱昭向秦殊烨轻喝道:拦住他 秦殊烨心中起伏,也未及多想,一跃挡在傅百山身前,急道:师叔,并非如此 傅百山将手中信札扬了扬,冷笑道:物证就在这,你还想抵赖 钱昭在一旁道:杀了他,这小人要置我们于死地 傅百山一听先拔了刀,朝秦殊烨直劈了过去。秦殊烨避无可避,抽刀格挡。两人只交手一个回合,便听嗖一声似是利器破空,转瞬就是扑地入肉,那大约是小箭的东西射穿傅百山的身体,直钉在木柱上。 傅百山难以置信地看着钱昭,抑不住喉咙腥甜,喷出一口血沫,手中的刀啷当落地。钱昭收起袖箭,绕到他身后,抽出短刀抵在他咽喉处使劲一拉,傅百山瞳仁上翻,砰地倒地。 钱昭拔下木柱上的小箭,用棉布密密实实地包好揣到怀里,望向秦殊烨道:你去后头荒坡挖个坑,把他埋了。 秦殊烨傻呆呆地看着她行事,心里翻江倒海,反射性地想要照她说的做,可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提不起来,咬了咬牙道:我不会去帮你送信的。师叔他 钱昭笑了,弯腰拾起还在傅百山手里捏着的信札,交给秦殊烨,道:你看看里面。 秦殊烨狐疑地接过,拆开内信展开一看,发现只有一张白纸,除了封皮正面的那三个字,居然什么都没写。 钱昭抽回来,掏出火折拎起一角点着了,道:他就凭这件东西,想让我俩身败名裂。 秦殊烨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想借机杀了师叔 他要是不来,钱昭将快燃到尽头的纸灰扬到空中,道,莫非你没想过杀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就罢了,留着不过浪费些粮食,可这种毒瘤却不能忍,总有一天会成大祸害。 秦殊烨从来看不起傅百山,师父出事之后甚至痛恨他,但却从未想过要置其于死地,如今看他横尸此处,不忍地道:他毕竟是我师叔。 钱昭道:别婆婆妈妈的,难道你还想留着他往后给咱们添乱秦殊烨答不上来。她便温言道,人是我杀的,以后追究起来,也怪不到你身上。先帮我把尸首处理了,过了眼下这关再说。 秦殊烨也没别的主意,便依言拖着傅百山的尸首往后边人迹罕至的荒坡去了,钱昭从墙角拿了两个锄头跟在后边。秦殊烨刨了个深坑,把傅百山推进去埋了,又填土踩实。 钱昭将土推平,甚至挪了几株荒草盖在上头。做完这些,他们又回到磨坊,将地上血迹收拾干净。 两人都是灰头土脸,便一块儿往河边清洗。 钱昭见秦殊烨始终魂不守舍,便道:没人待见他,不会有人问的,你用不着担心。若以后事发要人抵命,也与你没干系。 河滩难走,秦殊烨怕她会摔着,便顺手牵着她,道:我不担心,殊华若问,我会一力承担。 钱昭感觉他手掌温暖,微笑道:你撒不了谎的,照实说便是。忽然转而问,那两个唱曲的,原来可是门中人 秦殊烨回道:不是,我是进了京才第一次见他们。便是那乐师将王府形制等等说于师父听,否则我们也不认得路,更不知鞑子摄政王长什么样。 钱昭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他们拍干净身上的土,又洗了脸和手,钱昭把小箭也掏出来在水中擦洗干净。 回程时,秦殊烨问:这袖箭是哪来的 钱昭答道:老裘在归化城帮我买来防身的,一直也没用上。 他们回到村里,发现堂屋灯火通明,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免忐忑,便一起往那处去,见外边还围了好些人,便随手抓了个值守的问:出了什么事 那门人见是秦殊烨,便轻声回道:有客人来了,西军那个姓孙的和姓李的,带着叶家的少爷,说是要借住些日子。 秦殊烨和钱昭挤进堂屋,见柳先生正与那三人说着话,末座的叶家少年大约十六七年纪,皱眉鼓着腮帮子,神色倨傲。 孙可望眼尖,远远望见他们两人,欣然起身走过来打招呼:秦兄弟,钱姑娘,多日未见,可都好啊。 秦殊烨向他拱了拱手,并不答话。 钱昭欠身致意,却有些不客气地道:孙将军怎还滞留山西他们一行人这幅模样,难道还能扮作一群道士同出山恐怕之前都是昼伏夜出。 孙可望不以为意地笑道:叶三请我把他侄儿带出来,托付给秦掌门,大约要住些时日避避风头。 大概就是射阿济格那一箭的小子。钱昭望着那少年皱眉道:这孩子不如跟了你们去。叶家将他送出来,定是为了避祸,沾上手那就是麻烦。 我不过忠人之事。孙可望心道,你也没比他大,管人家叫孩子,却只是笑着摊了摊手道,最后如何,还是请秦掌门定夺吧。 秦殊烨插口道:殊华不在。 秦姑娘不在家么李定国不知何时也踱了过来,十分失望地道。 钱昭回道:殊华姐出门办些事,大概过两日就回来了。 哦,那我们便等几日。李定国笑着拍了拍孙可望的肩。 孙某也无异议,微笑着说:叨扰。 钱昭不管那两人,低头思索着要怎么说服柳先生别留下这叶家小子。 西军这些人住了下来,白日却是不敢露面。 钱昭第二天去找柳先生,说明了来意,他沉吟半晌,却碍于叶三的情面,道:还是等殊华回来商量了再决定。 钱昭还想说什么,外头跑进来一个门人,兴奋地大声嚷嚷:快去瞧热闹周村的俏寡妇要漂河。他这么一喊,各屋下完地回来正歇着等晚饭的众人呼啦啦都涌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下边河谷跑。 柳先生道:看看去。 钱昭只得跟他走,路上问道:什么是漂河 柳先生回道:跟你们南方沉塘是一个意思。把人绑了装藤筐里,朝河里一丢,漂哪算哪。 钱昭打了个寒颤,记起有人说过那湍急的小河下游有个高十几丈的瀑布,忍不住又问:这不是置人死地么 柳先生叹了口气,道:就是宗族动用私刑,要杀人。 他们说着已到了谷地,沿着河岸站了几层的人,见他俩过来纷纷往旁挤挤,让出个位置来。 钱昭看对岸也站满了周村的男女老少,有几个拄着拐杖的大约是族老坐在前排设好的椅子上。岸边搭起一个凌空的小木台子,一个长筒形的藤篮里塞着个人,依稀是那日见过的周嫂子。她嘴上绑着布条,呜呜惨叫挣扎着。 钱昭向身边问道:她做了什么要淹死她 一人回道:这小寡妇偷汉子,被人撞见了,所以开了宗祠,要把她漂河。 钱昭皱眉道:这算什么事,她都守寡了,改嫁便是。 这事我知道刘大牛挤到她身边,绘声绘色地道,这小寡妇男人死了四五年了,村长的外甥看上她,想做个相好。小寡妇年轻爱俏,哪里看得上那种塌鼻黄牙的丑汉,一直不肯。她是个厉害人,有一次逼得狠了,便跑去村长家门口破口大骂,骂得那叫一个难听,村长一家整个月都没好意思见人。可她又不是能守得住的,勾搭了几个年轻壮实的小伙,这不被人撞破了嘛,村长怎么能放过她。 又有一人道:村长哪是给外甥出头,他自己也盯上俏寡妇那身细皮嫩肉,想来个甥舅同欢 秦殊烨听说得越发不成话,便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别污人耳朵。 钱昭道:我记得河道在下边有个拐弯。 是啊。秦殊烨不知她为何提这个。 她当即道:那好,去那把她捞上来。 柳先生忙阻止道:不可冲动胡为 钱昭扫了眼身边众人,问道:谁愿意干 裘树民跳出来道:我来。国都亡了,还忙着杀什么淫妇,真是好笑 钱昭望着他笑道:老裘,我发现你真是个人才 第四十一章 ♂, 妇人之仁,徒惹麻烦而已。柳先生叹道。 钱昭望着裘树民等人往下游河湾而去,道:先生曾说前明首害是胥吏,我以为还要加上宗族。既然州县官吏不准下乡扰民,便寄望于宗族自治,以所谓礼法教化,其实不过是换由豪强乡绅鱼肉乡里。所以百姓眼中也只有族规乡约而无国法。 柳先生却道:依大明律,无夫奸杖八十。 呵。钱昭冷笑一声,道,既私通问死,那杀人何罪,叛国何罪德行与律法混为一谈,此条刑律自古愚民而已。所谓父子君臣之礼法,自宋以降,越发刻薄,士民不思进取,整日琢磨如何表演孝义贞烈,然嘴上说得愈好听,私下愈不堪 柳先生听她评议礼法纲常,简直大逆不道,皱眉道:儒家以礼治天下,姑娘不可妄言 钱昭挑眉道,圣人野合而生,也没人瞧不起他。故而,礼有度则有圣人,礼无度可参见东林。凡不听他们的,便是不合圣人之学,便是祸国殃民,便统统都是阉党。先生也说东林党为三害之一,应知其兴风作浪的手段吧 柳先生被她驳得说不出话来,只觉都是歪理,却愣是寻不到什么错处,一口气憋住差点没喘上来。 这时,对岸有了动静,四个村民抬起那装人的藤筐走到木台尽头,直接抛进了河里。周寡妇惊恐惨叫着入了水,迅速向下漂去。藤筐浮浮沉沉,声音也断断续续越来越小。 唉。柳先生道,捞起来也未必能活。中途被口鼻进水或撞着石块,顷刻毙命。 钱昭见事了,转身也往下游去,轻轻哼了声,道:若有一日我掌大权,这等装神弄鬼毕不能容 周寡妇被从藤筐里拖出来,已几乎没了气,秦殊烨上前将她翻过来,以膝盖抵其腹部。她吐出几口水,咳嗽着总算活过来了,又躺着缓了缓,便能起身。 等到钱昭过来的时候,便见她一边踹着藤筐一边破口大骂:王八羔子,老娘打小被拐来做牛做马二十年,还要这么窝囊死,到了阎王殿都咽不下这口气姓周的男盗女娼全都不得好死 不得不叹服其强悍,钱昭摇头道:省省力气吧不得好死,莫非你不姓周么 那周寡妇见了她,没好气地道:老娘姓王八也不姓周 裘树民道:你别跟钱姑娘嚷嚷,要不是她让捞你,俺们才懒得管。 周寡妇初时不信,见众人都瞧着她不说话,便觉得八成是真的,于是道:我小时候娘家大概是姓赵的。 钱昭点了点头,道:周村你是不能回了,我们也只能留你一晚,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赵寡妇道:你放心,我卖布去过县里,大不了到那谋个营生再做打算。老娘就是卖肉也比回那儿强 钱昭想这人真不用劳旁人费心,一定能活得很好,便赠了她一条二两的银鱼。 赵寡妇不客气地接了,道:我以后报答你。 钱昭笑道:若能还钱最好。 多铎在炕延坐下,望着礼亲王代善苍老枯槁的脸,不由有些心酸。 代善挣扎着握住幼弟的手,道:我是不成了 多铎安慰道:太医刚瞧过,二哥只是小疾,养养就好了。 代善感慨道:唉,我都六十五了,想来时日无多。 多铎想到兄弟十几人,现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过去几十年恩怨交缠,面对眼前垂垂老矣的兄长,却是恨不起来。他拍了拍代善的手背,笑道:二哥,你身子骨健朗,还能多活十几二十年。今儿我来除了探病,还有一事与你商量。摄政王一直操劳国事,你知道的,他在松锦大战时候落下的毛病,总是头痛晕眩,最近腿疾又犯了,你看,陛见的时候可否免了叩拜 代善心道,就知道你们唯恐我不早点死,想了想勉强答道:我老病不堪,这么多年都不管事了。还是你们商量吧说着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多铎命太监捧痰盂过来,轻拍他的背,道:您的身份,说一句话抵旁人十句。 代善苦思如何应付,过度忧虑致使咳嗽竟停不下来,趴在炕上咳得老泪横流。 这时,有太监禀道,郑亲王济尔哈朗来探病。 听说济尔哈朗来了,代善又咳又喘不能言语。多铎拿他没辙,只能退坐于对面的官帽椅上,端起婢女奉上的茶碗,边喝着边看代善的贴身太监扶住他顺气。 济尔哈朗进来时,见的就是这情景。代善望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郑郑亲王,请稍稍坐 多铎向济尔哈朗点头打了个招呼,道:郑亲王来得不巧,礼亲王得静养,恐怕一时半会儿待不了客。 济尔哈朗看代善似乎奄奄一息,却不甚担心,上前道:礼亲王养病要紧,等大好了,我再来瞧您。 代善脸色惨白,点点头并不说话。济尔哈朗便就此告辞。 多铎起身道:我同郑亲王一道吧。 两人并肩在礼亲王府走了一段,多铎开门见山地道:摄政王腿疾,朝见难行叩拜,郑亲王看能否请陛下加恩免礼 济尔哈朗自知不能如代善般就地晕厥,当机立断地道:正应如此睿亲王乃大清砥柱,如今有恙在身,皇上若知也不忍心他行跪拜之礼。此事我有意上奏陛下,不想竟与豫亲王不谋而合。 郑亲王识见果然非等闲之辈可比多铎在他后背拍了两记,笑道,你我若一条心,便不愁事不成。 济尔哈朗笑道:过奖。心下却想,幸好见机得快,否则像豪格似的被遣发去四川或是云贵,要是染个疫症,这条老命就交代了。 两人在王府门前作别,各自回家。 多铎正要上马,班布理忽然上前,低声禀道:王爷,山西那边另一条线报终于有信了。 多铎皱眉追问:什么消息 班布理答道:报了福晋平安,眼下准确所在也一并送来。 多铎当即道:你去点齐人马,明日一早便随我出发。 主子,您要亲去班布理惊道。 多铎道:这事谁办爷都放心不下。你去办你的差,别啰嗦。 嗻。班布理应了,却又问,齐布琛与额尔德克还在与那些逆贼敷衍,是不是暂且搁下 不让额尔德克继续与之周旋,不论开什么条件,先应下便是。命齐布琛赶去与我会和。多铎说完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催马往摄政王府去。无论如何,若要出京,得先过他那道关才行。 秦殊华将马交给门人,进了书塾,柳先生正伏案写着什么,见了她便起身相迎,问道:回来了,货办得如何 秦殊华四顾见没有旁人,反问道:钱昭呢 她开口就问钱昭,柳先生有些奇怪,却仍回道:她下田去了。 下田她下田做什么秦殊华奇道。 我怎知道她想的什么。柳先生摊了摊手,笑道,不过这姑娘虽年轻鲁莽了些,却是生气勃勃,大伙儿都喜欢她。 秦殊华叹了口气:唉,我也挺喜欢这丫头。 柳先生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我见了豫王府的人。她望着他道。 柳先生一怔,问:他们想要钱昭 秦殊华点头:换师父回来。 柳先生皱眉道,怎知不是计说不准是想将我等一网打尽。一个姬妾罢了,如此郑重其事,不合常理。 秦殊华回道:说是那豫王爱甚。 柳先生知她主意已定,却仍劝道:就算不假,但这姑娘逃出来,必有苦衷,如此被逮回去,也不知会有何遭遇,实在于心不忍。 她在王府总是衣食无忧,好过跟着我们担惊受怕。秦殊华看着案上今年收成的核算书,道,麦都收完了吧,明日你跟我一起去趟朔州。叶三让他家京城的管事仔细打探了消息,听听情势再定。 柳先生摇着头,叹气道:那就先走一趟吧。 殊华姐,你回来了。门外传来钱昭的声音。只见她快步进来,摘下头上的草笠,举起手上土疙瘩道:殊华姐,你瞧瞧这个。 秦殊华笑道:这洋芋怎么了 钱昭道:有几块田竟种了这个,我以前见过,却没吃过。 嗯,种这个产量极好。晚上让黄厨子拿它炖肉。秦殊华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道,去洗洗手。 钱昭依言把洋芋送去厨房,净了手,往回走时,在堂屋后头竟碰见了孙可望和李定国两人。天色还早,这两位就抛头露面未免轻率,她皱眉道:二位有什么事 李定国回道:听说秦姑娘回来了。 钱昭点了点头,道:在书塾。 他便笑着告辞:多谢指点,我找她有事相商。 钱昭心道,有什么事儿,不就那点小心思。见孙可望还不走,便问:你怎不去 孙可望却道:我有一事请教姑娘你。 钱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请教不敢当。 孙可望道: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钱昭点了点头,见几丈外就是谷仓,便道:就那吧。 谷仓四面无窗,只开一道门,墙缝都用石灰抹平,堆满了晒干的麦粒。钱昭便站在麦山之下,道:孙将军请说。 孙可望道:义父临终前嘱咐我等归明,姑娘怎么看 钱昭心下更是讶异,望着他并不说话。 孙可望笑道:姑娘不用有什么顾忌,今日所说之事,你知我知而已。 钱昭想早点打发他,沉吟片刻,便道:依我之见,明室已无望,若为借正统之便利,恐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孙可望抚掌笑道:对,姑娘说到我心坎里 钱昭见话说完了,向他福了福,转身欲走。孙可望伸手拦住她道:稍等,我还有一句话。钱昭便止步,等他说完。他清咳了声,道:孙某想求娶姑娘为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钱昭简直怀疑他得了失心疯,道:你是不是问错人了 孙可望认真地道:怎么会孙某一直心仪姑娘风姿。 钱昭心想,这人脸皮厚得可以,当她是傻子么 孙可望见她不说话,竟去拉她手,道:你我志同道合,不是很般配么 钱昭使劲甩脱了,微怒道:般配什么,莫名其妙 孙可望见她生气也不勉强,道:我这人其实不错,你我还不熟,处一段就知道了。你再想想。说着不等她拒绝,竟自顾走了。 钱昭也转身出门,转去井台旁再洗一遍手。 第四十二章 ♂, 因已耽搁了几日,西军这些人马当晚便要趁夜走。慈门众人前去送行,那叶家少爷看到钱昭,上来就指着鼻子道:哎,就是你。三叔说那鞑子大将一直打听,果然生得一副惹祸模样 这少年自来就讨人嫌,见什么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秦殊烨听了这话便要过去揍他。 钱昭拽住他,上前一步,道:引祸的本事可比不上你们叶家这样的商贾。万历之前便贩铁器马匹于后金,若无你等资助,东兵也不能有如今威势。 叶家少年恼怒地道:胡说八道 钱昭瞥了他一眼,说:回去问问你爹,有没有在抚顺做过买卖。家里一准还有盖着满清玺印的借票。当初唯利是图,如今也没有后悔药吃。 叶家少年脸皮涨得通红,却拿不出什么反驳的凭据来,只会瞪着眼嚷嚷:胡说胡说 李定国在一旁看热闹,用手肘撞了撞孙可望道:这女娃忒厉害 孙可望盯着钱昭,道:那是。要不我也不能看上。 李定国疑惑地瞧着他问:你认真的 嗯。孙可望道,不跟你抢秦姑娘,做哥哥的够意思吧 还不是瞧人家貌美,李定国腹诽,又不以为然地道:我看你也不一定能制住这姑娘。 孙可望哈哈大笑,道:那敢情好就想得个厉害的媳妇儿管着。 这俩还说着,那边秦殊华已越众而出,一手搭在钱昭肩上,向叶家少年道:既然在这待不惯,等我过几日办完事,就让你三叔接你回去 叶家少年见众人都冷眼瞧他,恨恨道:走就走,当小爷稀罕呢说完就往山下跑。 秦殊华朝旁一瞥,几个门人立刻追了上去。 李定国见秦殊华傲然而立,在月色下如霜剑出鞘,寒刃熠熠,又想刚见面就要分别,心中万分不舍,上前道:秦姑娘,我要走了。 秦殊华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退后半步,道:嗯,愿一路平顺。 不知何日再见,我李定国目光越发热切,想说些掏心窝的话,可看她身侧的钱昭碍事,便道,钱姑娘,我哥寻你说话呢。 钱昭暗骂,可看秦殊华神色赧然,似乎很待见他,便走回人群,向大伙儿道:就送到这,咱们歇着去吧。 柳先生率先往回走,众人便都散了。 钱昭刚上了半坡,孙可望居然真追了过来,也不避旁人,道:钱姑娘,之前问你那事,想过没有 钱昭挑眉问:有什么可想的 孙可望笑道:嘿,的确是孙某莽撞了,但这世道,错过了今日,明日不知还能不能活着相见。仓促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写下来,姑娘有空便看看。说着将个纸封强塞到她手中。 钱昭无奈接下,他竟得寸进尺,握住她手低头在指尖轻吻。秦殊烨在旁见了大怒,一脚踢向他面门。 孙可望一得手便放开,往后一仰闪避,笑着急退而去。 钱昭心下微恼,却也懒得跟他计较,将信攥成一团,往上爬坡,回了自个的住处。 净手梳洗了一番,回到房中看桌上扔着皱巴巴的信封,她犹豫了一会儿,在灯下拆开。 只见第一句便是,钱姑娘芳鉴,月前偶遇,即一见倾心。 那时对着秦殊华大献殷勤,还敢说什么一见倾心,好不要脸钱昭心道,皱眉往下看。 姑娘姿容秀雅,孙某自问出身草莽,未敢高攀。叶府回护之恩不敢忘,此番再遇,姑娘风采卓然,孙某倾慕之心难抑。他人或爱娇妻美妾,孙某却只欲觅一良伴,携手共度此生。 值此乱世,今为王侯,明日许成阶下囚,草民朝不保夕,我等从军之人更不敢侈谈他日。若此去马革裹尸,姑娘忘却便是。如有幸建一方功业,自当遣媒请婚。 落款是孙希谨白。 这信文辞浅显,却并不讨人厌。说起来还是头一回收到情信,钱昭看完有些感慨,笑了笑搁在桌上。 笃笃屋外有人叩门。谁她问。 钱姑娘,是我。秦殊烨答道。 钱昭起身开门,见秦殊烨颧骨处淤青了一块,不由怔了。 秦殊烨道:皮肉伤,没亮兵刃。他也挂了彩,左右眼眶都肿了。他看到桌上还摊着信纸,知道她刚才看了,忍不住捉住她的手道,钱姑娘,你对他 钱昭摇头道:他只是权衡利弊觉得我合适而已。 秦殊烨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拽将她拥在怀中。 钱昭被迫偎在他胸前,却并不觉得多厌恶,也许,与他在一起也不错。 秦殊烨心砰砰直跳,见她并不挣扎,大着胆子低头吻在她额上。钱昭抬头望着他,双眸如两泓秋水,他盯着那微启的双唇,越挨越近,终于含住时,只觉如蜜糖般甘美。 可这碰触却让钱昭极之不适,双手抵着他的肩膀想推开。秦殊烨刚得了甜头,怎舍得放开,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定住肩膀,不让她躲避。 钱昭挣得气喘吁吁,只能低头将脸埋在他怀里,沉声道:别动 秦殊烨一怔之下,便不敢动。钱昭定了定神,才抬头理着鬓发道:你弄疼我了。 他听了立刻松开扳着她肩膀的手,有些无措地瞧着她。 钱昭用手指触了触他脸颊瘀伤,看他忍痛不敢躲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秦殊烨见她嘴角带着浅浅笑意,心中踏实了许多,揽腰的胳膊便没收回来。她不愿犹豫不决,便想再试一试,双手按在他肩上,踮起脚印上他的唇。然而却还是不对,一触即分。 对不起,你再等我些时日。她退开半步,垂头道。 秦殊烨可以觉出她的丧气,不是不失望,却仍放开她道:你不用勉强。说完握住她的手捏了捏,便退出屋去。 秦殊华回来时见秦殊烨从钱昭房里出来,心事重重的模样。第二天一早,便把他叫去单独说话。 你与钱昭是怎么回事在晨雾中攀上后山顶,她问道。 秦殊烨回道:我想娶她为妻。 秦殊华蹙眉道:此事等我回来再说。若钱昭心意如他,他们两人并非不般配。这的确有些棘手。她又想起另一件事,问:师叔去哪儿了这几天都没看到他。 秦殊烨忽然听她提起自己最想忘却的事,有些慌乱地答道:他他出门办事去了。 秦殊华与他一道长大,哪能瞧不出异样,立刻起了疑心。再三逼问下,秦殊烨结巴着答不上来,最后只能和盘托出。秦殊华怒道:你怎能纵她杀伤同门 秦殊烨梗着脖子道:师叔不对在先何况钱姑娘说,他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往后还会惹麻烦。 秦殊华气不打一出来,骂道: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她就算把你卖了,你还给人数钱 秦殊烨哪里听得进去,却也不愿意跟师妹争吵,便低着头不说话。 秦殊华见他这样子,心下更恨,却按捺下来,道:我出门几天,你好好瞧着她 挑破了这层窗户纸,钱昭倒坦然,秦殊烨却有些别扭,有意无意避着与她独处。那晚之后,一见她便总克制不住想牵手搂腰占些便宜,他很为自己这些龌龊的念头感到羞愧,更担心她发觉之后厌恶他。 钱昭不明白他为何躲着自己,疑是那晚的拒绝吓着了老实人,不过,这样分开想清楚也好。 秦殊华走后第三天,黄大个在后厨逮到那唱曲的少年便要揍他。少年委屈求饶:我不是去偷吃 鬼鬼祟祟溜到厨房还能做什么吃就吃了,最看不上你这等敢做不敢认的孬货黄厨子提着少年的衣领一路拖着经过书塾。 钱昭随众人出来看热闹,见这情形,便道:剩下的馒头是我拿了。 黄厨子心道,女娃儿哪吃得了六个,也知她是为少年解围,便放开他,道:算你走运。 少年脸皮通红,眼角含着泪,用衣袖抹了把,向钱昭道:谢福晋援手。 我比你大,叫声姐姐就是了。钱昭皱眉纠正称呼,又问,你去厨房究竟做什么 少年抽噎着回道:我去寻根炭条,画图用的。 钱昭不知他画什么,却道:厨房那些条炭只会污手,哪里能作画。我屋里倒是有能用的,等着,我拿给你。说着跑回房取了派不上用场的画眉石,递给他道,喏,就是这个。 少年接过道了谢。 她又问道:你画的图能让我瞧瞧么 少年羞赧地回道:能,姐姐随我来。说着带钱昭去了住处,拿出一张稍有些发皱的桑皮纸。 哦,是水车。钱昭瞧了一眼很是吃惊,竟不是工笔花鸟之类。 少年道:我看谷地那条河水流急水量大,坡地却都是旱田,如能用水车灌溉,兴许能种稻。 钱昭看他双眼晶亮,笑问道:这水车的构造是你自个想的跟龙尾车有些像,你看过泰西水法么 少年点头,又摇头道:没看过,那是什么 钱昭不料这唱曲的少年还有这样天分,赞道:可真了不起泰西水法是西洋人写的兴修水利的书。其中提及一款龙尾车与你画的这个十分相似。少年没想到有人能与他谈得来,兴致勃勃地听她继续讲,不过我曾参问过懂农事的人,这样的水车造一架得过百两银子,坏了很难修好,并不十分实用。你不妨再想想如何改进。 他们两人正聊得高兴,林乐师突然回来了,见到钱昭愣了愣,行了一礼,道:不知福晋在此,失礼了。 钱昭挑眉道:这里可没什么福晋。 林乐师从善如流,道:前尘往事的确不提为好,是在下冒失了。姑娘包涵。 钱昭还想问他几句,却听外边起了喧哗,便道:出了什么事 林乐师答道:对面村上回要被溺死小寡妇来了,吵着要见秦公子。 钱昭心道,她回来做什么,不怕被捉着死第二回么急忙起身出了屋子,赶去书塾前一看,只见赵寡妇正跟两个门内的妇人相互推搡着,四周已围了一圈人。赵寡妇见到钱昭,推开那两个女人,冲过来道:钱姑娘,跟你说也是一样。你们快走吧,清军大队人马朝这边来了。 钱昭一凛,拽着她道:你说清楚些 赵寡妇没料到她力气不小,被扯得胳膊生疼,却也来不及抱怨,急道:我在驿馆找了个差事,今儿一早喂马的时候,鞑子大军路过来征了些草料,还打听这边山川路途。我是抄近道过来的,他们应该也不远了 你怎知是冲着我们来的裘树民问道。 赵寡妇答道:你们这伙人整日神神秘秘,哪里像种庄稼的。前些天还有几个没剃头的混进来,当人都是瞎眼的么 钱昭向裘树民肃容道:行了。老裘,你通知所有人,立刻从后山撤走,行李都别收拾,晚了怕来不及。 裘树民知形势不妙,应声照她说的去办。 钱昭又向刘大牛道:找两个机灵的去望风。殊烨出山去办药材,大约也快回来了,如见到就半道截着。 刘大牛点头,又问:对岸周村怎么办 钱昭还没回答,赵寡妇就道:自身难保,还管他们做什么她恨极周村的所有人,希望清军都杀了才好。 钱昭拧眉道:去知会一声,听不听甭管。还有,那个叶家的少年一并带走。 刘大牛也赶紧点了人手跑去做事。 钱昭知道此番凶险,深吸一口气,向赵寡妇道:你先走吧。要是能再碰到,我自有谢礼。 第四十三章 ♂, 章京,都搜过了,不见那姓叶的小子。一名护军禀道。 伊尔德看着被驱赶绑缚的男女老少,道:应是藏起来了,继续搜。 是。护军应了声,又问道,这些乱贼怎么办 伊尔德想起阿济格下令时阴狠的目光,这回无论如何得给他个交代,再闹下去恐怕更收不了场,眯了眯眼,命令道:不留活口。 护军迟疑道:朝廷若问 伊尔德回道:英亲王命剿马匪,何惧罪责不管找不找得到叶家那个惹事的小子,都报个毙命刀下,这桩差事了结便是。他倒也能明白英亲王的憋屈,阿济格本就是暴戾之人,因叶家新妇之事被摄政王狠狠训斥了一番,更不能容那行刺之人。叶家交了个替罪的倒霉鬼上来,摄政王命不再追究,阿济格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为了追杀他,损兵折将劳民伤财,不能再这么耗下去。穷乡僻壤的小村,便是整个夷平,也翻不起大浪。 那护军有了上司打的保票,行事便无顾忌,烧杀抢掠本就是专长,只不过底定之后军规不敢触犯。 慈门众人只来得及撤出去大半,剩下的人或躲于谷仓或藏于地窖。刘大牛望风回来,沉声道:鞑子将人都赶到一处,单把十几岁的少年提到一边,这会子已经开始杀人了。 众人听了都转去看那叶家的少年,只见他脸色苍白,唇角微微抽搐。远处传来惨叫声,众人心都拎了起来。 钱昭知道阿济格报复心重,却也没想到残暴至此,早知那时应不计代价取他性命,定了定神,道:别慌,太阳马上就落山了。天黑之后,找机会突出去。清兵不识山路,追不上咱们。 众人心中忐忑,她既给了主意,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 清军逐屋搜查,找到藏匿的人,只要不是少年便乱刀砍死,而后将屋舍付之一炬。 钱昭等十几人都藏在厨房之后的菜窖里,入口十分隐蔽,另有一个出口在山壁上,若是夜晚或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出去。 度日如年地煎熬了半个时辰,天色终于暗了下来。刘大牛扒开了出口的砖石和掩土,众人一个接一个地爬了出去,沿着没有路的山壁往上攀爬。有人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无意间一声轻呼,惊动了附近的清兵。 其余众人心中一片惨然,刘大牛喝道:快,翻过山头就没事了 钱昭咬了咬牙,抠着土奋力往上。 叶家的少年回头望着越来越近的清兵,当机立断跳了下去,一个打滚站起,一边迎着清军阵中寒芒闪烁的箭矢跑去,一边高声喊着:我是叶朝阳,你们来抓我呀,来呀 队正阻止了攒射,待疯了一般的少年靠近,用刀背将他劈翻在地,拿绳捆了。 钱昭眼看还有两尺就能到顶,手脚却有些脱力。 姐姐,我托你上去。那唱曲的少年在一旁道。 嗖嗖,箭矢破空而来,一支擦过面门钉在山壁上。她喘着粗气,道:你先上去,再拉我。 少年听了便试图往上爬。钱昭扒着的石块已有些松动,在她要往下滑的时候,上面探下一只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上提。就在她翻过那最后的一尺时,看见一支箭洞穿了身旁少年的胸膛,他惨呼一声,向后坠了下去。 当滚躺在山头上,她才看清拉她上来的竟是那林乐师,想也没想,便喊:为什么不救他 林乐师拽她起来,只道:快走钱昭咬着牙,跟在他身后狂奔。 伊尔德看着最后几个人影消失在山包之后,放下手中的弓箭,抬了抬手命令道:派一队人追上去瞧瞧。 嗻。亲兵自去传令。 钱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胸膛像着了火一般,全身已完全脱力,她抱住一棵树,道:我跑不动了你先走。 林乐师却不愿舍下她,道:不能停下我拉你。 钱昭摇头,望着渐近的追兵,道:你走吧。就算奇货可居,没有命在也是无用。 林乐师面色沉了下来,却仍然不肯放弃,拔出腰间的短刀,似乎要拼死一搏。 两支箭矢迎面而来,钱昭和林乐师都赶紧避于树后,哪怕已知凶多吉少,也挨得一时是一时。命悬一线时,忽听两声惨呼,接着便是一人跃到近前,钱昭偏头一看,竟是秦殊烨。 秦殊烨一把将她抱起,向林乐师道:走说完发足便奔。 不知跑了多远,林乐师也没了气力,秦殊烨见追兵已甩脱,便放慢了速度,领着他俩翻了个山头,找了个山洞落脚。 林乐师稍歇了歇,道:我去四周瞧瞧。说着便出去了。 秦殊烨握着钱昭的手,问:有伤着么 钱昭摇了摇头,靠在他身上。秦殊烨将她搂在怀里,低头去亲她的嘴唇,浅浅一印便分开。她双手抓着他胸前衣襟,仰头望着他喃喃道:殊烨她的依恋让他情难自抑,捧住她的脸就狠狠地吻下去。 钱昭喜欢他的笨拙,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他吮着她的唇瓣,感觉她用牙轻轻啃咬他,简直叫人发狂。当含住她的舌尖,他便像开了窍,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她一手抵在他胸口推了推,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林先生待会就回来了。她说着低头帮他整理衣襟 秦殊烨浑不在意,抚着她的脸颊,道:我们成亲吧。昭昭 钱昭一僵,使劲推了他一把,冷冷道:不许这么叫我 秦殊烨愣了,呆呆地望着她。钱昭自知失态,缓了脸色,道:你可以叫我钱昭,昭儿也行。 秦殊烨握住她的手,将脸贴在她脸侧道:昭儿,你要是不高兴,我心就痛。刚才,就好难受。 钱昭伸手在他胸口轻抚,问:好了么又像对自己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第二天,收拢门人,到夜间才与裘树民等会合。 赵寡妇见秦殊烨与钱昭神色亲昵,心里难免膈应,嘴上却说:幸好你俩都囫囵着,我就没白报信儿 钱昭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支发簪,递给她道:拿着这个。 赵寡妇看那镶蓝宝的金簪,烧蓝的蝴蝶翅膀颤颤巍巍,华丽而耀目,皱眉道:呸,莫非我是为了它救你们 钱昭并不恼,笑道:留个念想而已。 赵寡妇又瞧了眼簪子,有些不舍,却仍道:这东西我拿着也戴不得,你留着吧。不如将耳坠子给我。 钱昭所戴的耳坠,由几颗米粒大小的珍珠缵成花瓣,中间坠一粒芙蓉石,精巧可爱,毫不留恋地摘下放在手心,送了给她。 赵寡妇忙不迭地戴上,只恨手边没有镜子。 慈门众人要往管涔山深处暂避,赵寡妇便不愿跟着,道:我不拖累你们,仍回去做我的活计,告病跑出来一天,至多被罚两日工钱。 钱昭点头道:那便就此作别。 说完便领众人与赵寡妇分道扬镳。 多铎跨过焦黑的瓦砾,望着残壁上干涸的血迹,双拳越攥越紧。班布理见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却不得不上前禀道:王爷,村里没有活人了,尸首都埋在一处 挖出来。多铎命令道,这是谁干的,给爷查清楚 班布理应命道:嗻 夏日炎热,尸体多已开始腐烂,散发的恶臭熏得人简直要厥过去。齐布琛忙道:主子,让奴才看验了来复命。 多铎摇了摇头,道:爷自个来。说着接过亲兵递上的白绢,捂住口鼻,一具具看过去,遇到身形近似的,驻足多瞧一眼。众亲卫在旁战战兢兢,直到他的视线扫过最后一具,才终于松了口气。 所有都在这儿了多铎稍稍挪开白绢,问道。 回主子,都在了,共八十三。班布理道,王爷,福晋吉人天相,应是逃脱了。 多铎重重呼出一口气,抛掉白绢,道:都火化了,遗骨就地安葬。 偏僻的驿馆来了一拨不速之客,驿丞捧着加盖兵部玺印的驿劵,余光偷觑主客通绣金蟒的水蓝色行袍,即知其大有来头。 住在驿馆内的,不过是主客和他身边十几名随员,另有几百骑兵在馆外空地上扎营,光伺候马匹便忙得不可开交。驿丞知不可怠慢,怕贵客嫌弃仆役腌臜又粗手笨脚,便派女侍前去送水。 那捧盆的女侍姿色曼妙,若是平时必然能引多铎注目,此刻却无丝毫兴趣,倒是冯千盯着她看了良久。 待那女侍端水退到门外,冯千立刻向多铎道:王爷,须得留下那女子 多铎将手巾一掷,不耐道:少自作主张,爷没那心思 冯千却道:王爷,那女子戴的耳坠,奴才瞧着眼熟,应是宫制的,福晋便有几对这样的。 当赵寡妇重新走进驿馆最宽敞雅静的客舍时,便见那位主客靠坐在圈椅上,已换了身鸦青色袍子,头戴结着红丝绒穗的黑纱便帽,饰以蜂蜜色略带暗红的琥珀为帽正。 他身边的随人向她招了招手,她忐忑不安地扫了眼两边侍立的四个带刀亲卫,走到三步开外处,福了福,道:奴家见过大爷,不知大爷有何吩咐 抬头,走近点。他的汉话带些不自然的音调,嗓音却浑厚低沉,有着不容拒绝的威势。 赵寡妇往前挪了两步仍旧半跪着,近到能看清他袍摆的暗花如意连云纹,然后缓缓抬头,直至与他对视。近看此人身形更显魁伟,年约三十出头,双眼微眯似正打量她。赵寡妇心头狂跳,有些害怕又隐有些期待。 多铎盯着年轻妇人娇媚的脸,双耳一对攒珠嵌宝坠子在她行动时微微晃动着,淡粉的色泽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你叫什么他问。 赵寡妇微微垂首,柔声答道:奴家赵玉香。 多铎抬了抬下巴,问道:你的耳坠哪来的 赵寡妇闻言,心头火热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双手捂住耳朵惊惶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冯千见这村妇无礼,上前冷声道:劝你还是老实答话,省得挨那些苦 赵寡妇转了几个念头,心道,早猜那小妖精是有钱人家的妾,莫不是偷了东西跑出来,正主找上门了真倒了大霉她咬牙摘了耳坠子,递给冯千,道:是姓钱的姑娘给的,我可没偷没抢。 冯千用绢帕托着,捧给多铎。多铎看了眼,攥在手心,问:那姑娘现在何处 你是她什么人自踏进这屋,刚才那问句最是柔软,赵寡妇心头一跳,心中有了计较。她见多铎不答,把心一横,道:我要是说了,您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多铎一愣,倒是被这妇人给气乐了,倒不介意耍上一耍,问道:哦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赵寡妇道:我要是说了,您得把我带去京师。那钱姑娘的未婚夫婿十分厉害,要是知道我通风报信,一准就没命了。 多铎闻言倏地站起,盯住她道:她的未婚夫婿说清楚 赵寡妇望着他阴沉的脸色心惊肉跳,吞了口唾沫,仍道:钱姑娘生得美,两人挺般配,奴家瞧秦爷很疼媳妇儿莫非不是么她说完心里竟有些快意,瞧那小妖精之前神气的,回头看怎么被收拾都有主了,还勾搭男人。 冯千听得冷汗直流,见自家主子手背青筋暴起双拳越攥越紧,眼看就要发作,恨不能上去塞住她的嘴。 胡说什么齐布琛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他本是进来回事儿,听到这哪能忍得下去,也顾不得失礼,皱眉呵斥道,王妃怎会有什么未婚夫婿 多铎听他如此说,生生压下躁怒,一扬袍摆坐回去,以指尖捏着那对耳坠儿在面前旋动,道:的确,断然不会有。 赵寡妇听这清淡的一句打了个激灵,低头不敢再说。 齐布琛上前行了礼,躬身道:主子,那边已谈成了。 多铎偏头瞧了他一眼,道:别再出岔子 嗻齐布琛应命,睨着那赵寡妇问道,这妇人如何处置 多铎抬了抬下巴,吩咐道:问完话好好看管,等福晋回来再说。 赵寡妇听不懂他俩对答,惊恐地看齐布琛冰冷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便被两名侍卫堵住嘴拎了出去。 晚点还有一段 第四十四章 ♂, 火堆中的干柴哔剥一声,溅起的火星跳到钱昭的百褶裙上,瞬间便在那轻薄的纱料上烫出一个窟窿。 没事吧刘大牛回头看她,关切地问。 钱昭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道:待有针线,缝补一下便看不出来。小心,别焦了。 刘大牛忙转动木棍,那野兔在火架上烤得肉皮稣黄,滋滋冒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钱昭却无多大兴趣,吃了两天烤食,现在只想要一碗热粥,哪怕米汤也好。厨子黄大个没能逃出来,山上也没大灶,门人一块儿打猎再分作几伙各自做饭,他们几个便交由刘大牛主厨。 虽是夏季,山中到了晚间却寒意逼人,然逃命时哪来得及带厚衣,于是每当太阳落山,钱昭便偎在火塘边,取暖之余也能帮厨。 数日前几遭灭门惨祸,门人与至亲好友生离死别,经营多年的家园被付之一炬,激愤之后便是愁云惨雾。钱昭虽有意激励士气,但也知不可越俎代庖,再熬两日,秦殊华应该就回来了。 山风送来若有若无的笛音,隐约可辨是昔日在王府奏过的曲子,却被吹得零落散乱,调子说不出的凄婉哀伤。 刘大牛皱眉道:这瘟生又来了引得人凄凄哀哀的好不心烦。 他徒弟死了,伤心也是常理。秦殊烨走进来,将猎物放到一边。 钱昭起身迎向他道:又有松鸡,要能煮锅汤喝多好。 秦殊烨望着火光下近在咫尺的她,美好如梦幻,不禁发起呆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那里。 钱昭去牵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秦殊烨紧紧握住,拉着她出了崖洞,道:陪我走走。 刘大牛望着他俩背影,暗赞这一对儿真是相称,笑着去处理松鸡,寻思如何借锅煮汤。 跑了一天,不累么钱昭被他牵着在黑麻麻的密林中疾步而行,勉力保持平衡,道,我跟不上了。 秦殊烨猛然停下步子,一把搂住她的腰,唇就压了下来。其实哪里是想散步,不过是为了独处这么一会儿。 钱昭退后一步,背后便抵着树干,林中阴冷,他的吻却如此灼热,她仰头回应着,一手攀上他的肩,抚了抚他的脸,道:你身上好烫,不是受了寒吧 秦殊烨把她圈在怀中,喃喃道:昭儿昭儿咱们马上成亲好不好 好。 她答得爽快,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既未请人保媒也无半文聘礼,明知成婚前应发乎情止乎礼,却总忍不住欺负她占她便宜。虽这么想着,却如何都舍不得放开。 树荫下月光都无法透入,身遭一片黑暗,心爱之人拥在怀中,气息相闻,便难以克制邪念,他一手从她夏衫的下摆探进去,扣住一边胸脯,那触感蚀骨,让他有种晕眩之感。 钱昭唔了一声,隔着衣料压住他的手背。 秦殊烨立刻醒觉,撤手也不是,继续又不敢,全身的热血都上了头,只觉脸上滚烫,我了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钱昭发觉他全身都僵了,那犯错的手就轻轻贴着一动都不敢动,初时还有些恼,此刻却觉得他呆傻可爱,忍不住想逗弄,贴上去附耳道:如此轻薄之举,是以为我不会在意么 秦殊烨如遭雷击,呼吸凝止,片刻后收回手来,默默为她整了衣襟。钱昭不免有些后悔,明知他个性认真,不该开这样玩笑,黑暗中也瞧不清他脸上神情,便道:咱们回去吧。别放在心上。 他不答,牵了她的手走到月色明亮处,单膝跪下,道:不论你说什么,我总是放在心上的。顿了顿,又道,你是再嫁也好,三嫁也罢,只要不讨厌我,我便一直等着我嘴笨,不知该怎么说。 钱昭另一手按在他肩上,道:不必说了,我明白的。 他忽地起身将她竖抱着转了两圈,惹得她惊呼一声,方横托住,道:我心里欢喜,你知道么 钱昭搂着他的脖子,问:欢喜什么 他笑着回答:这么抱着你,你也不生气。 她也笑了,手指抚上他的唇,道:是么,往后会更欢喜。 他含住她指尖,轻轻咬着,就这么抱着她往回走。 寂静的山林间忽然传来熟悉的哨声,一长一短,接着是两长一短。秦殊烨脚步一滞,道:是殊华来了。 放我下来,咱们赶紧回去。既是秦殊华回来了,有些事刻不容缓。 秦殊烨却道:不,让我再抱会儿。到近处你再自己走。 他抱着她,却比她自己步行更快,距栖身的崖洞百步开外,又厮磨亲吻了一番,才放她下来。 等他们回到洞中,秦殊华和柳先生已坐在火堆旁了。刘大牛端了碗汤给钱昭,道:尝尝,掌门带了盐来,不是淡的了。 多谢。钱昭报以浅笑,捧着碗喝起鸡汤来。汤里浮了两朵野蘑,滋味鲜美异常,几口之后就觉身上暖意融融。 秦殊烨一回来便先去与师妹说话。钱昭问刘大牛:你们都吃了么 刘大牛道:吃过了。鸡肉鸡汤都被那些王八蛋抢完了,我就偷偷留下了这一碗。小秦便凑合吃烤兔吧。 钱昭端着碗坐到秦殊烨身边,他正与柳先生聊着,一边竟伸手揽了她的腰。钱昭感觉秦殊华的目光落在他的胳膊上,眉头微皱,而后便转开视线。她向秦殊烨耳语道:人前收敛为好。 哦。秦殊烨撤了手,回头见她端着鸡汤,却道,好香,让我尝尝。也不管几双眼盯着看,包住她捧碗手,低头便喝了两口。 钱昭顺势就将碗给了他,道:都给你吧,我饱了。望向秦殊华又道,殊华姐,晋地已无安身之所,不若考虑南迁。 秦殊华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打算,事不宜迟。师兄,你带着人护送妇孺老弱先往临汾。 秦殊烨应了,又问:那你呢 秦殊华回道:我还得往大同见下叶三。接着向钱昭道,你跟我去吧。 秦殊烨舍不得与钱昭分开,反对道:何必让她去。 钱昭迎着秦殊华幽暗不明的目光,一手按住秦殊烨的胳膊,道:他侄儿的事,我们得给个交代,他也欠咱们个解释。我去合适。 秦殊烨向来听她的,便无异议。 第二天,众人就分作两路出发,秦殊华只带了钱昭及十几个门人向北,秦殊烨在领着其他人往南。 临别时秦殊烨握着钱昭的手依依不舍,钱昭道: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何必跟生离死别似的。 秦殊烨道:好不容易你才答应我,少看见几天,万一变卦了怎办 钱昭在他颊边一吻,笑道:你整天想的什么赶紧走吧。 秦殊烨晕晕乎乎上马,带队走了。 秦殊华等人当晚到了朔州,在城内找了间客栈。钱昭仍与秦殊华一间房,洗漱完后,钱昭脱了外衣,坐在床上唤秦殊华:殊华姐,我们说说话吧。 秦殊华关上窗,撩起蚊帐钻了进去,问道:说什么 钱昭跪坐着,道:殊华姐有没有想过,今后究竟是亦农亦商过安稳日子,还是招兵买马以图大业 秦殊华挑眉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钱昭却笑道:还是你没想好柳先生和老裘他们,总是不甘归隐田园的,莫非你想慢慢拖着,且过几年大伙儿就放弃了么 秦殊华只能回以沉默,眼前这个少女浅笑盈盈,说出的话却是十分尖刻。 钱昭一击即中,接着道:前明因什么而亡,殊华姐身在晋陕应该很明白吧。外患倒是其次,内忧已经无法解决。 秦殊华问:所谓内忧是指大顺等义军 钱昭摇头道:并非全是,朝廷的财力军力已崩溃,就算勉力支撑,疆土也必然四分五裂。如此说来,亡了并非不好,所谓破而后立,建立新朝至少能革除一些弊政,汰换一批官员。就算是条全身是洞需要补的破船,也比沉船好,不是吗她顿了顿,又道,依眼下局势看,结果有三,最糟糕是前明复国,其次是满清得天下,上选则是汉人另建新朝。 清廷当政竟不是最坏秦殊华奇道。 钱昭回道:前朝若是好,怎会闹得烽烟四起,造反又不是好玩的营生,大顺大西之类的叛军都是活腻了么剿了多少次照样死灰复燃,无他,安生种地活不下去而已。 秦殊华忍不住给前明说几句话:前些年不是旱就是涝,也怪不得朝廷举步维艰。 钱昭挑眉道:天灾哪年没有,国力不济罢了。根子里都烂了,修修剪剪无济于事,不如铲了重来。而清廷也非一无是处,起码开疆拓土之志未泯,于政事上认真却又不失圆滑。 秦殊华听她对满清评价如此之高,不由冷哼道:照你所说,便由清廷一统中原,我等做顺民便好 钱昭睁大了眼,问道:殊华姐之前不就是想静观其变么迟早也做了顺民了。 你秦殊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钱昭拉她的手,笑道:开玩笑的。清廷自然有他们的问题。满人本来就少,八旗整编军额不过六万多,降将降臣各怀鬼胎,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再起烽火,还有皇权之争已是死结她停下,敛了笑容,用力握住她的双手道,最重要的是,眼见清廷承袭明制,哪怕革新也极有限,若干年后不过重蹈覆辙 秦殊华感觉她手上劲道,微微弯腰,俯近问道:那么,你想要的新朝是什么样 钱昭瞬间有些迷茫,继而却坚决地道:我也没想清楚,但绝不是前明那样。我希望人应有所思有所想,活着不只是为了活,不为所谓礼所谓孝所谓贞。 秦殊华不太能明白她的话,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是全然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秦殊华继续问道:你知道若要这一路走下去,不知要多少年,不知要流多少血,兴许没有一点成效,便丢了命。你也要试么 钱昭点头,回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秦殊华摸了摸她的头发,垂眸道:我以后再仔细想,睡吧。 钱昭闭上眼,已然泄气,轻轻靠向木枕,轻道:嗯,睡吧。 抵达太原城下时,裘树民先下了马,钱昭借他一托之力,也跳了下来。裘树民道:进城查验须得排上一会儿。 那便等等吧。钱昭戴上笠帽,道,这次带累你和刘大哥了。 裘树民道:哪里话。等捱过这一阵,掌门就不会逼着你了。 钱昭低头默然,裘树民便道:你和老刘在这等会儿,我去打点一下。说着便往瓮城城门去了。 刘大牛牵着马,有些心神不宁。钱昭想着晚饭时再与他聊聊,忽然喉管处按上了三根手指,一人搂住她腰,耳语道:竟然给我下药,你还真能 钱昭骤惊之下差点叫出来,深吸口气,心道反正被逮着了,再无忐忑,便道:只那么一点,殊华姐何必记恨。 走秦殊华冷哼一声,拽着她出了人堆。刘大牛见是秦殊华,只喊了一声掌门,便无二话,神情半是不忍半是羞惭。 待到客栈住下,秦殊华将钱昭往房里一推,道:好好待着。 柳先生摇头道:殊华,何必如此。 秦殊华没好气地道:她那么大能耐,老裘和老刘竟能听她的给我下药再留一阵子,恐怕她说让投降清廷,大伙儿也都去了。 柳先生叹气,不再说什么。 秦殊华进了房,关上门,将钱昭压在桌前坐下,问道:你怎知鞑子事前便会设套那晚自己失去知觉不过半个时辰,她便溜之大吉,竟然还不忘留信警示。 钱昭摇头道:不知。我只是猜他大约咽不下这口气,定不会放过你们。可有折损 秦殊华想起被射死在城墙下的两个门人,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恨恨道:不愧是枕边人,对方心思倒是清楚得很 钱昭抬头望她,道:为何迁怒于我是你自己决定与虎谋皮。 秦殊华吸了口气,一手按在她肩上,道:不管谋什么,他要是再敢耍花样,我就在你脸上划几道。 钱昭却道:别说划几道,一道便不值钱了。她拽着秦殊华的袖子,求恳道,殊华姐,别送我回去 秦殊华拂开她,说道:你根本不该招惹师兄 钱昭皱眉道:我喜欢殊烨,有何不妥 你自去做你的豫王妃等到清廷传出悬赏,让师兄如何自处秦殊华责问道。 钱昭一颤,抿了抿唇,回道:不会如此。何况殊烨知道 秦殊华冷笑道:那你的儿子呢,他知道吗你那晚说的,将要做的事,我做得,师兄做得,只有你做不得 钱昭白了脸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与多铎的事尚可以算逼不得已,但那个孩子,却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秦殊烨或许不在意,但只要有风声传出,他二人定会身败名裂,再高的人望都将烟消云散。 你自己好好想想秦殊华说着拍手召进来两个门人,自己退了出去。 第四十五章 ♂, 想明白了吗秦殊华点了灯,端着放到桌上。 跳动的烛光映在钱昭脸上,肌肤呈现一种诱人的蜂蜜色。她闭了闭眼,以鼻音答道:嗯。 望着那微启的菱唇和颤动的眼睫,秦殊华忍不住伸手抚她的脸颊,心道,这般模样谁能不怜惜你若不回去,除非隐姓埋名。师兄也会被你连累,你两个也许得整日东躲西藏她捏着钱昭的下巴轻道。 钱昭睁开眼,打断道:不用说了 秦殊华不为所动,仍旧用指腹在她腮边轻划着,道:况且,你没得选。在我这里,师父的命比你的重要。 钱昭压住她的手,眯起眼道:我已想清楚我要走的路,退而求其次罢了。不劳你多费口舌了。 秦殊华笑道:聪明的姑娘。那,我先要你一点东西。说着掏出一柄匕首,除了鞘,朝她脸侧递过去。 砰门突然被大力撞开,一人如闪电般扑至,牢牢抓住秦殊华握刀的手。 秦殊华见了来人,挑眉道:师兄,让开。 秦殊烨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她。 钱昭拉了拉他的衣袖,唤道:殊烨,先松手。 秦殊烨回头看她,手便放开了,由着她将那匕首接过去。 钱昭散开发髻,割下一绺头发,将匕首和断发递给秦殊华,道:殊华姐,我与殊烨说吧。 秦殊华冷冷扫了两人一眼,转身出了屋子,顺手将门带上。 你怎么来了钱昭仰头望着他问。 秦殊烨抚着她的发,道:总觉得师妹有事瞒着我,所以便来了。你别怕,我不会让她逼你的。 钱昭扶着他的胳膊道:她没逼我,是我自己要回去。我有一个孩子。 秦殊烨一震,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是男孩,才半岁,我很想他。她继续道,抱歉不曾告诉过你。 秦殊烨沉默良久,捧着她的脸,吻着鼻尖唇角:以后我们也会有孩子。 钱昭抵着他的肩膀推开他,道:不会有了,我们,没有缘分。 秦殊烨箍着她的腰,将她压在怀里:你答应过我不反悔。 钱昭伏在他胸前,闷声问:你师父和我,你选谁他颤抖了下,没有回答。她又问:你和我的孩子,我会选谁他仍旧不说话。钱昭抬头,吻在他脸侧,道:殊烨,我们不能选。 秦殊烨望向她,问道:他会对你好吗 钱昭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他是谁,回道:应该吧,他许诺我做他的继室。我会照顾自己。 秦殊烨抚她的脸,道:我舍不得你。 我会过得好。绝不会吃苦,你知道的。钱昭含住他的唇,接着道,今晚,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秦殊烨将她横抱起,放到床上。钱昭将纱帐放下来,依到他怀中,轻唤着:殊烨殊烨她只知道,现在她需要他。 秦殊烨搂她躺下,抵着她的额头道:我曾经想,如果能与你同床共枕那便是最好的事了。 钱昭抱住他,听着他的心跳,逐渐平静。 他吻着她头顶的发,喃喃着说:昭儿,不管你何时回头,总会见到我 几日后,多铎便收到了一封信及那束头发。 额尔德克进来时,见伊尔德正跪在下首,他扫了他一眼,上前轻声禀道:主子,那边送了东西来。说着将荷包和信封递上。 多铎接过来,还未及打开就问道:他们要什么 额尔德克回道:黄金一百两,要三到五两一根的金条。 多铎从荷包里掏出那一束断发,陡然心惊,道:给他们钱昭的发质纤细,进看之下并非纯黑,她往日苦恼发丝脆弱易断,偶尔会配几方药汤浴发,所以,他再熟悉不过。将那束绑着丝带的头发紧紧握着,他呼吸急促了几分,继续问道:还说了什么 额尔德克已读过信,觑着他的神色,回道:信里说,先缴了黄金,三日后吕梁以人易人。 多铎胸口憋着一口浊气,瞪着他狠狠训斥道:之前让他们跑脱了,才有如今的麻烦,若再有下次,就不用回来见爷了 额尔德克小声道:那时未见到福晋,奴才不敢赶尽杀绝见自家主子一眼横过来,立刻闭嘴,不敢再辩。 伊尔德一直单膝跪着,腿也麻了,之前进来刚行了礼,就莫名其妙地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现在望着旗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越发不敢乱动。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预备,明日一早出发多铎发作完额尔德克,转过头来发现伊尔德还跪着,皱眉问:阿济格现在何处 伊尔德低头回道:回主子,英亲王巡防榆林,大约过几日返回大同。 多铎冷哼了一声,道:巡个屁你叫他老实在大同待着,我回来再找他算账继而又道,还不快滚 伊尔德不知这兄弟俩闹的哪一出,反正自己是倒了大霉了,灰头土脸地滚了出去。 钱昭和秦殊烨都是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她送他走,说道:接下来的事交给殊华姐,你去临汾安排接应。 秦殊烨与她聊了整晚,知她心意已决,只能点头答应,然而牵着她的手却舍不得松开。 钱昭递给他一封信,道:如有机会,这信交给孙可望。 秦殊烨捏着信,忍不住问道:写了什么 钱昭笑道:殊华姐对那姓李的有些意思,说不定今后两人就成了。你们若去投靠西军,要是见他们也奉了前明宗室,就得小心些。其实前明宗室倒也没什么,只是必然引得那些只会帮倒忙的士人纷攘而至。弘光朝已被他们玩崩了,西军要是给他们祸害上,脱身恐怕很难。说着送他到门口,她在槛前停下,又道,你最好不要再去京城。 秦殊烨这次没有答她,揽腰在她唇上吻了一记,便推门出去。 秦殊华在走廊尽头堵着他,道:师兄,她回去才能安稳度日。 秦殊烨点了点头,道:师父的事先交给你,我先沿途打点。说完也不看她,自顾去了。 换人的地方选在空旷之地,方圆十里是一望无际收割过的麦田,翻耕过刚种下玉米。 双方隔着百丈,老掌门先被搡了出来,一跛一拐地走到中间的位置。秦殊华见了师父,才让门人放钱昭过去。 钱昭经过她身边,一手搭她肩膀,附耳道:此去,往后便为死敌,但愿不再遇。 秦殊华瞳孔缩了缩,皱眉目送她缓缓走远。 多铎老远就见到钱昭,她临走时还不忘与那领头的青年耳语,突然想起那姓赵的村妇说过的般配二字,心里头便开始搓火。 被交换的两人擦肩而过,互相望了一眼。老掌门四十来岁,中等个子,相貌儒雅,并不像武夫。他因半年没怎么见阳光,肤色显得白皙,虽一直被囚,却是两颊红润,血气十足。秦掌门对钱昭则更好奇,这娇弱的少女便是他们口中的王妃么看起来不过二八年纪,身姿纤瘦,做汉家打扮,穿一件半旧水蓝色窄袖夏衫,下着藕荷色马面裙。衣着一如普通村妇,然那柳叶长眉翦水明眸,顾盼间有一股难言的妩媚之态,怪不得那豫王念念不忘。 多铎看着钱昭缓步而来,由远及近,越发焦急难耐,如不是齐布琛拦着,早奔过去将她扯到身边来。 鼻端传来一股焦糊味儿,看远处田边有烧麦秆燃起的青烟,额尔德克皱眉道:主子,这有些不对。 多铎此时哪顾得上理他,钱昭行到两丈开外,他再也按捺不住,两步迎了上去,身边的亲卫也忙上前将两人围了,护在当中。望着她消瘦的脸颊,稍显苍白的面色,他不禁勃然大怒,亏他顿顿好酒好菜大鱼大肉将那逆贼养得白胖红润,他们竟然这么亏待她。 昭昭多铎唤了一声,却没敢伸手碰她。数月未见,时时思念,此刻立在眼前,却仿佛泡影一般,就怕一碰就化没了。 钱昭抬头望他,蹙眉道:你怎么来了不该以身犯险。 多铎听她似是关心的话语,心头一热,便去牵了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揽到怀里。 此时烟气已四处弥漫,他们正处于下风,个个呛得眼泪直流。 齐布琛和额尔德克哪还能不知是对方使的手段,指挥着众侍卫将多铎护在中间,往无烟处急撤。 钱昭也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差点喘不上气来,几乎是被人提着才能走。柳先生想的这主意不错,却是有赖天公作美,风向不对便很难派上用场,但今日却格外顺利。她心道,不知秦殊华是哪里找来这种烟料,险些将她都熏成了肉干。 待脱出那些烟雾的包围,慈门众人早已不见踪影。齐布琛与额尔德克暗松了口气,庆幸有惊无险,刚才那情境,若是杀出一支奇兵,真就有大麻烦了。 既得回了钱昭,多铎便带着人北返,晚间宿在朔州,因嫌驿馆和客栈简陋,竟占了府衙后边一半的院落。 久别重逢,钱昭总觉有些陌生,原该习惯的碰触也显得格外别扭。多铎失而复得,却是一刻都不想与她分开,终于等到两人独处时,搂着她越发纤细的腰肢,小心翼翼地问:昭昭,之前与你说话的那人是谁 钱昭望了他一眼,垂头轻道:哦,你说秦姑娘。 多铎一听,梗在喉中的刺便似咽了下去,笑道:竟有这般英气的女子。他目力极好,那时见秦殊华与钱昭亲密,简直将那小白脸视作眼中钉,此时想起来,却尤记得她眉目如画,的确应是姑娘家,如此高挑挺拔,别有一番醉人的风姿。多铎好久没有猎艳的心思,现在寻回了钱昭,便觉万般皆美好,见秦殊华别具一格,不禁也有些意动。 钱昭饥肠辘辘,哪里管他那些心思。她最近这三天,每日只吃两个煮蛋,饿了就喝水止饥,使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圈,眼下也无需再忍,自然想吃顿饱饭。 多铎抱她在怀,只觉轻飘飘的,两颊削了下去,双眼显得格外大,一对细腕握在手中,真是楚楚可怜。他既心疼,又心动,低头就吻了上去。钱昭下意识地偏头避开,他便一口含住耳珠,轻吮着道:昭昭还是该胖些才好。 钱昭不耐烦与他腻味,推又推不动,便捏了他鼻子抵开他,在鼻尖轻轻一点,道:不吃饭怎么胖得起来。你想饿死我么 真饿了多铎死心不息,被她勾得心猿意马,不亲热一番怎么消得下火。 她嗯了一声,便转身去命人传饭。 多铎从背后抱住,右手罩住她一边胸脯,轻轻一握,又往她耳朵里吹气道:那,晚些。 钱昭转身,双眸水雾蒙蒙,道:我身上腻了汗,沐浴之后再来伺候。 多铎一颤,立刻没了那心思,白着脸道:你说这话好叫人伤心 她低下头问:那我该说什么 他瞧她满脸疲惫,身子似立不住,伸手一揽,她便顺势依入他怀中。他将她紧紧搂着,竟觉心满意足,叹道:说什么都行,不乐意也直说就好,我总是依着你的累了么 嗯。钱昭闭着眼,鼻音逸出这一个字。 多铎将她抱起,坐到罗汉床上,道:先靠着我歇会儿,吃完再睡。 钱昭答应了,却枕着他一睡不起,连晚饭也不曾用。 第四十六章 ♂, 多铎一行人于第四日傍晚抵达大同,姜瓖亲于城外迎接,见礼之后便安排他们入住城中一座华丽阔敞的府邸。他如此识趣,多铎倒是十分欣赏,赶了整日路,奔波劳累,谁耐烦与人客套废话。 宅院的主人为了回避早已搬离,留下十数个服侍的婢女小厮,以免贵客事必躬亲。 一踏进主院便嗅到暗香阵阵,多铎打了喷嚏,冯千忙递上手巾,他吸了吸鼻子,问道:什么味儿 钱昭望着满院盆栽,回道:大约是晚开的茉莉。 多铎挑了最大的一株,择了两朵半开未开的,嵌入她发髻,勾着她下巴笑道:不错,很衬你。 钱昭抓住他的手,轻轻挪开,道:这颜色却不吉利。 有什么打紧。多铎不以为意,顺手牵住了,揽着她在院中赏起花来。 冯千指挥人将行李抬入房中,按多铎的习惯布置妥当,才出来躬身回道:主子,水备好了。 多铎便低头,在钱昭脸上摸了一把,道:要不咱们先洗洗,这一身汗,可别熏着你。 钱昭点头同意,两人便分头去沐浴。 原主竟在院中建了两个浴房,且极尽奢华之能事,钱昭用的那一个,以琉璃砖隔为内外两间,里间五彩卵石铺地,赤足踏上去触感十分有趣,四壁则用打磨得光滑如镜面的白色大理石铺砌。 巨大的澡盆摆在正中,钱昭伸手试了试水温,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问道:这是添了什么 年约十三四岁的圆脸婢女怯生生地答道:回夫人,是枸杞汤,能滋润肌肤。夫人如不习惯,小圆去给你换清水。 原来你叫小圆。钱昭摇头笑了笑,道,不用,客随主便吧。 沐浴之后,换了身新衣,仓促间也来不及做旗装,还是在路上成衣店购置的袄裙。 多铎早在花厅等着,见钱昭款款而来,大衫的宽袖被夜风轻拂随步态摇曳,婢女掀起纱帘,她一低头跨过门槛,微湿的长发便滑落下来。她坐到他对面,婢女捧上茶来,她伸手接过,那婢女自然后退一步,将她垂在胸前的发捋到颈后。 她瞧他盯着自己发呆,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妥 多铎放下茶盏,道:这衣裳太好看了樱草色的对襟纱衫宽大飘逸,长及脚背,只胸前系带,露出圆领里衣与素白马面裙。 哦。钱昭托着茶盏,啜饮一口,道,本不是这样穿的,晚间也没那么讲究。 冯千上前躬身问道:王爷,是不是这就传饭 多铎点头嗯了声,又抚着下巴向她道:唔,以后裁衣不妨多选些鲜嫩的。 钱昭不置可否,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不一会儿,几个仆妇小厮提着一色的嵌骨漆盒鱼贯而入,在桌边打开漆盒,由随侍的婢女一一摆放。 四样冷盘,四样果碟,六道热菜一钵汤。数量不算多,却贵在精致,单看那盛菜的碗碟,都用一水儿影青釉的仿宋瓷。看来原主也是个雅人。 钱昭笑了笑,捧起薄胎碗,满满的白米饭,浮起的热气带着诱人的香味。她不由恍惚起来,不久之前,捧在手中的还是带豁口的青花粗瓷,洋芋片盖着麦饭,一点点肉末汤汁,美味得让人终生难忘。 不过几日前,裘树民买了新麦磨的面粉,做了大碗面片,浇头下足了料,她却只吃了几口。老裘还问:不好吃吗那时她放下了碗,回道:不能多吃啊,多吃便不能瘦了。 昭昭。 嗯她回神应道。 多铎兴致勃勃地道:你觉得刚才的浴房如何咱们回京也照样整一间。就是那澡盆太小,施展不开,不如挖个池子,还可泡久些。 钱昭笑回道:记不记得江宁大报恩寺用青花砖铺地你那池子不妨也烧瓷砖来砌。 这法子好。 她不过玩笑,他竟当了真,她摇头浅笑,也不解释,提起细颈执壶,给他斟了杯酒。 多铎正喝汤,瞧她挽袖,露出半截白生生的小臂,那口汤便生生咽下去,是咸是淡也不知。 钱昭察觉他视线,低头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他捏着酒盅,她也端起来,与他叮地一碰,仰头干了。 多铎还是头一回见她吃酒,只抿那一口,眯起的双眸便似乎瞧不到实处。他也一口将手中的酒干了,抓住她的胳膊就将人扯到怀里。这几天他都依着她,也该依他一回了,老这么看得见吃不着叫什么事儿 那熟悉又陌生的唇压了上来,相似的酒味让她好受了些,但实在说不上喜欢。 他气息急促,吮了吮她的上唇,哑声道:昭昭,心肝儿,让我亲亲钱昭咬着牙关,偏头躲避,他不依不饶地缠着哄着,乖,张嘴。 她知道不该拒绝,却实在没那的心思,于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道:去里边。多铎便起身将她横抱着进了内室。 这俩的旁若无人,骇得那叫小圆的婢女目瞪口呆,随后则是面红耳赤头也不敢抬。 冯千似毫无所觉,唤了仆妇进来将台面撤了,又吩咐备下宵夜。 多铎将钱昭放在床上,覆身压住她,将那宽大的外衫往旁扯了扯,便剥出大半,只是里边仍旧严实,扣儿直扣到脖子,他便急躁起来,解不开绊带就使劲拽,只听呲啦一声,约是布帛撕裂。 钱昭本不耐烦他亲吻,此时便不能忍,微怒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身。 不就是件衣裳他趁她说话探入舌去。 唔钱昭被这突如其来呛着了,扳开他的脸便狂咳起来。 多铎见她难受,忙抚背顺气。钱昭方才酒劲还在,头晕沉沉的,瞧他还伸手,就一掌拍过去。多铎被她拍着,便觉火辣辣的疼,有些恼她不知轻重,又想她手细皮嫩肉的一定更疼,于是去捏她的手心,问道:打疼了么 钱昭横了他一眼,道:起开 他便挪开些不压着她,哪知她翻身就下了床,还道:别动。他哪能不动,这又燥又热的,就指望她给镇着,怎么能放她跑了,立马也跟着站起。 钱昭下了床,却不退开,回身面对他,在他胸前轻轻一推,轻道:坐着。他被她挠得骨头也稣了,一屁股坐到床沿。 她搭着他的肩,两下蹬掉了鞋,弯腰除袜,赤足踩在地平上。大衫松松垮垮地斜往一边,她将它慢条斯理地拉正了,却在他火急火燎的注视中扯开了系带,提着对襟往两边一送,那纱料便滑落下去,堆在脚边。 里衣的扣子只用一手松了,纱裙也落了地,她一膝抵在床沿,对他道:往里坐些。 他依言往里挪了两尺,搂了她的腰就扣住不放,恶狠狠地道:叫你作怪吃苦头可别怨我说完便将她摁着压在身下。 钱昭嗯了声,便咬牙忍住,双手搭他在肩上,轻轻吐息。 他低头吻她,问道:昭昭,你想我么 她勾住他后颈,并不答话,直到最后那一刻方才有些难耐。 结束之后,她松了口气,却也着实累了,翻身趴在枕上歇息。 多铎抚着她的背,喃喃道:瘦得肩胛骨都显出来什么时候才能长回肉。其实她瘦也有瘦的风情,无奈他还是喜欢雪白丰腴,把身子养壮实些才好给他养个小子,定要比小七俊俏伶俐。 钱昭闭着眼道:又肥又圆的好看么 他捏住她的鼻尖,凑上去吻她的唇:你就是养成猪爷也稀罕一手从她背上滑下去,满意地心道,幸好这里瘦得不多。 钱昭并不睁眼,抓住他的手道:困死了。 他搂着要将她翻过来,道:快醒醒,许久没在一块儿,你还想偷懒 钱昭被他逗乐了,却仍只肯趴着,道:我身上没劲儿,你瞧着办吧。 他拿她没辙,只好伸手将她腰稍稍抬起。想起去年她一直有孕在身,好久不曾这般行事,便觉得兴味十足。十指相扣将她双臂压在身侧,不时往后颈咬上一口,再得意不过了。 第二日多铎醒来已是辰正。钱昭便在窗前榻上靠着,见他坐起,便撂了手中书册,道:我唤他们进来伺候王爷洗漱。 他刚起还有些迷糊,见她走过来,便伸手揽了,抱住腰身,脸往她胸口贴了上去,蹭了蹭,只觉柔软温暖,还带着一丝丝茉莉花香,十分好闻。 冯千服侍他洗脸擦牙漱口,重新结了辫子。钱昭一直在旁看着,直到开始更衣,方站起来,接过冯千手中的蟒袍,道:我来。 多铎乐意看她柔顺乖巧,如此体贴更是前所未有,便高高兴兴地平举着胳膊配合她帮自己整装。原以为能调侃几句,哪知她虽不十分熟练,却是有条不紊,分毫未错。最后给他系上腰带,便算完了,她捋了捋荷包的流苏,仰头道:好了。 他展臂将她抱在怀里,吻在额头道:我去应付一阵,回来陪你午饭。有事你支使齐布琛。 她一手平贴在他胸前团龙补子上,似在抚平衣纹,点头道:你忙你的。 待多铎出门,钱昭便叫齐布琛去提了赵寡妇来。 第四十七章 ♂, 赵玉香被提回大同在牢里关了几天,听着隔邻那一栏犯妇的动静,心惊胆战度日如年。虽没少安慰自己幸好住的单间,却也明白再不提她出去恐怕要糟。故而见了那凶神恶煞的侍卫头子,竟不是害怕。 她自望见那气派的砖雕门楼,心里就开始犯嘀咕,绕过照壁,进得内院,却见到一园子绿意盎然,正中还挖了个池子养鱼。她也去过不少大户人家的宅院,地儿虽大房舍虽多,可远没有这财主家精致,连拴马桩的麒麟都是汉白玉雕的。 明知道不该多瞧,却忍不住左顾右盼,被那侍卫头子冷眼一扫,才低眉敛目地跟着走。又穿过一重白墙上挖的宝瓶门,便见满院鲜绿的藤叶爬满了架子,枝叶中间垂下密密匝匝粉紫的花串,如同帘幕一般。哎呦,这花儿早该过季了吧都快入秋了还开得这样艳。 正啧啧称奇,却意外瞧见藤架下站的一人,远远瞧着背影就觉不好,无奈左右瞥了眼,夺路而逃绝不能够,只得硬着头皮慢吞吞越走越近。 那人转过身来,将手心托着的残花洒了,接过身边婢女递上的手巾擦拭。那侍卫头子上前半跪,用她全然不懂的话禀报,那人抬了抬手,轻回了一句。她便被身后的人按住肩头,狠狠一压,双腿受不住力,扑通就给跪下了。 听着声响就知道膝盖有多痛,赵玉香低头咬牙,已在肚子里将眼前人咒骂百遍。 只见那人在石桌旁的玫瑰椅上坐了,睨着她问:周村可还有活口 赵玉香再没眼色也知此人一念可决她生死,横下心回道:呸,都死光了才好,我当初是为了报答你,谁耐烦管他们死活果然人要衣装,这妖精那时候可没眼下这气派。 不得对福晋无礼一名侍卫喝道。 齐布琛站到一旁翻起箭袖,听到对答不由心头一跳,忍不住向钱昭望去,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 赵玉香被唬得住了口,双手按在膝盖处,低头轻揉着。 钱昭当然知她言外之意,却不接那茬,挑眉问:哪来如此怨毒老幼妇孺总没得罪你。 齐布琛越听越觉得另有所指,直觉有些不妙。 假惺惺赵玉香在心底暗骂,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无奈回道:要不是你,我早就给他们害死了。况且,我就算感念,也救不了那些人。 说话如此滴水不漏,钱昭也不禁佩服起她来,捧起茶盏,喝了一口,问道:听说,你想随去京城 赵玉香本是抱着博一博的想法,一听这话便觉有戏,心头狂跳,忙回道:是。反正我在这已无亲无故,活计也丢了,就想去京城谋一条生路。 钱昭搁下茶盏,笑道:既然你想好了,倒不妨捎你一程。 赵玉香没想她如此好说话,不由喜上眉梢,磕头道:多谢夫人。俯身映入眼中的是钱昭湖蓝马面裙的织金襕边,心下不禁泛酸,既羡慕又嫉妒,暗叹道,做小妾到这份上才真叫本事。 赵玉香被带了下去,齐布琛正要退出去,却被钱昭喊住。她直截了当地向他问道:英亲王是授意何人捕杀叶家少爷 这齐布琛不知该不该答。 钱昭指腹在茶盏上摩挲着,笑道:总不至于让我问你家王爷。 他只好答道:是一等甲喇章京伊尔德。 哦听到这名字钱昭一愣,心道不会如此凑巧吧 齐布琛见她神色有异,不免为伊尔德担心起来,刚受了豫亲王一顿责骂,又被她盯上,不知会不会有飞来横祸。 钱昭笑了笑,温言道:劳烦你了,去歇着吧。 齐布琛行了礼后退下,思量着是不是先给伊尔德递个信,好叫他心里有底。 多铎果然在午饭前回转来,两人便在这藤花之下对饮。 撤席之后,他向她道:先歇个午觉,晚些带你出去逛逛。 钱昭不过喝少许甜酒,倒不至于醉了,只是两颊微有红晕,侧头问道:去哪里逛 多铎见这娇态,心头一热,搂了过来,道:你想去哪咱们便去哪。说着就要携她进屋。 钱昭不肯动,却问:英亲王可在城里 多铎不由一愣,不知她为什么想起阿济格来,回道:他去了陕西,明日大约就回来了。 钱昭点了点头,道:英亲王命人抓了那叶家少爷,他若回来,定是性命不保。我与那叶家少爷有旧,能不能先将人提出来 多铎皱眉问道:如何有旧 钱昭先是一怔,然后便望住他笑了,道:你先把人带来,不就知道了么。 多铎见她如此,眉头便松开了,揽着往主院去,笑道:你要办什么事儿,哪回耽误过 钱昭挑眉看他,不置可否,却道:我想好了,昨儿傍晚进城时瞧那城墙十分雄伟,便去那儿看看。 他低头嗅着她身上花香酒香,心不在焉地道:你说了算。咱们多睡会儿,晚些去还能瞧落日。 钱昭不料他白日还要纠缠,纵是兴趣索然,也只能耐下性子应付,想着不过忍些时日,等回了京自有他忙的,不会将心思都放在这上头。 第四十七章 (下) ♂, 夏末的午后,烈日晒得铺地的青砖白花花一片,暑热使人昏昏欲睡。寂寥的蝉鸣声中,正房的门吱呀开了,钱昭走出来,将门在身后虚掩,朝靠在回廊阴凉处的齐布琛招了招手。 齐布琛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钱昭对他轻声道:烦你去找伊尔德,把叶家少爷提出来,交给他家里人。 齐布琛看着她,面有难色。 钱昭笑道:我已与王爷说过此事,这是他的意思。 齐布琛无法,只得先应下来:遵命 钱昭望了他一眼,进房之前留下句:偏劳了。 额尔德克远远瞧着,等他退到廊下,才上前问道:什么事儿齐布琛正拿不定主意,便将钱昭的请托与他商量。额尔德克想了想,却道:照做便是了,我觉得她不能诓你。这些不过小事,她要开口,王爷怎会逆她意思。 齐布琛道:我担心伊尔德被他主子降罪。 额尔德克道:让他推个干净就是了,英亲王本就理亏,莫非还敢跟主子翻脸不成伊尔德这回运道不好,为着办差将她开罪了,此事若不允,怕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齐布琛心想也是这个理,伊尔德在那个小村下的辣手,根据那赵寡妇所说推断,钱昭那回也险些丧命,不记恨就怪了。于是急匆匆去寻他,提人之余顺便先透个底。 多铎午睡醒来,睁眼不见钱昭,一咕噜坐起便皱眉唤人。冯千伺候他漱口整衣,小心应付他的床气,赔笑道:福晋小睡片刻就起了,就在院里侍弄花草呢。 此时竹帘打起,婢女小圆侧身站在槅门边,一手挡着帘子,另一手托着个小漆盘,钱昭低头进了屋,见他醒了,便笑道:我剪了几朵花儿,晒干了给你搁荷包里。 多铎见她精神奕奕,忍不住抱怨:一办正经事儿就老推说困啊累啊,这会儿倒不肯歇。 钱昭回头接了托盘,将几朵茉莉用纱巾包了,递到他面前问:好闻么 他握住她的手,嗅了嗅回道:香。 钱昭笑道:我去暖房转了转,看到有地窖火炕,大约冬季也可种蔬果。花卉反季多赖于此,说不定正月便能赏牡丹。 多铎搂了她道:那紫藤反季是什么缘故,莫非一直搭棚用冰 她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兴许是人家不传之秘。我们几时返京 他回道:再歇一天,后日如何 钱昭点头道:好。不过,那叶家的小子还是让其家人即刻送去京师为好。 多铎挑眉问:为那不相干的人,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钱昭回道:一来,我想保他一命;二来么,英亲王这次做得不漂亮,若听任胡为,恐将生事端。 多铎抚着她的脸笑道:哈哈,每回你总是有理。咦,何时换的衣裳 京里刚送来的。她望着他道,不是要出门么 多铎满意地点了点头,汉装虽美,私下里穿给他看就好,出门见人总是不妥。 为着钱昭想登高赏景,多铎知会了姜瓖,命原守卫的人马都调出,将城墙清出一段。 姜瓖听说豫亲王要上城楼游玩,心中忐忑,却不敢不作陪,远远见多铎下马,忙迎了上去,因着戎装,便单膝跪而行礼。多铎笑着扶了他一把,道:本王不过随便走走,姜总兵公务繁忙,就不劳相陪了。 姜瓖笑回道:王爷乃是贵客,卑职怎可不尽地主之谊。何况晋北近来风平浪静,卑职闲暇居多,更无怠慢的之理。 多铎却道:将军尽心职事,本王自会禀明皇上与摄政王。不过,听闻曾有宵小欲不利英亲王 姜瓖心惊,忙道:不过一场误会此事原委卑职已缮折上奏,摄政王亦传谕旨安抚叶氏一门。 是么。多铎点头而笑,便不再提,搀了钱昭下车,向姜瓖道,这是本王福晋。 自车帘掀起,姜瓖便多瞧了几眼,原来寻思是其宠妾,不想竟猜错了,忙拱手行礼。 钱昭颔首回礼。 多铎牵着她道:往上陡得很,我搀着你。话虽如此说,钱昭体力不弱,脚步轻快,一气攀上了去,便见城墙之顶阔达五丈的马道。 钱昭轻轻挣脱了他的手,扶着墙垛的青砖往角楼方向漫步。多铎示意额尔德克跟着钱昭,自己则与姜瓖落后几步。他瞧砖石平整并无太多战火的痕迹,便问:这城墙何时建的看起来像是簇新。 姜瓖回道:前明初年便有了。之前都是夯土,隆庆之后才用砖石包砌。卑职命人年年修整,故而瞧着新。 多铎不时与他聊上几句,一转头突然见钱昭爬上了一个垛口,直挺挺立在高处,强风扬起她的衣袍,仿佛瞬间便会被吹落坠下。 福晋额尔德克白了脸,轻呼一声,却也不敢去拽她。 多铎面色难看,几步走近了,停在三尺开外,唤她道:钱昭 不料,她听见他喊,竟回头一笑,扶着墙垛转过身来,对视之下,向他探出右手,示意需要搀扶。他踏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扯,将她抱了满怀,而后握住腰身放下地来,才问:在看什么 钱昭笑回道:似乎,英亲王回来了。 多铎抬头远眺,见一支骑兵缓缓而近,知她说的不假,便道:别乱跑,不当心就掉护城河里去了。 姜瓖在旁看着也冒一身冷汗,就没见过这般撒娇的女子。偏偏豫亲王也不恼,只是抓住她的手,牵在身边,轻声细语地嘱咐着什么,看来这位主儿对美人是格外有雅量的。 过了昌平,路便有些不对,钱昭命停了车,向外边骑在马上的多铎问道:不进城么 多铎回道:咱们的园子修好了,你先住着,那儿舒服。 钱昭点头,吩咐将那赵玉香带来,对她道:京师的城墙望见没你就往那走。 赵玉香愣了,没想到竟要把自己丢这了,慌忙道:夫人,我人身地不不熟的 钱昭将帕子包了的一团东西递给她,笑道:我只是捎你一程,忘了吗说完便示意启程。 赵玉香瞧马车起行,急得要跳脚,心知那妖精是指望不上了,真想去抱住多铎的马腿求他收留,却见他唇角带笑,居高临下地睨了自己一眼,便头也不会地策马离开。 她目送马蹄踏起的烟尘远去,摊开手里攥的绢帕,见那对攒珠耳坠躺在手心。 第四十八章 (上) ♂, 清晨刚下过一场秋雨,叠石间顺流而下的汩汩山泉竟成一道飞瀑,跌入清澈见底的小池,潺潺有声。一片竹叶落于水面,引得几条红鲤争相喋呷。 小圆蹲在池边望着那些鱼儿,从挽着的竹编小篮里取出一枚帕子包的白煮蛋,往身边太湖石上一磕,剥了壳,把蛋白吃下肚,留了蛋黄,一小块一小块捻着喂鱼。 别看鱼了,赶紧的吧牧槿在她肩上拍了一记,催促道。 小圆吐了吐舌,回道:哦,好。 看这娇憨模样,牧槿也不忍训斥她,便道:那篱笆就在前边吧,也不知花儿开得如何。这叫小圆的婢女是福晋回来时带着的,据说会诗文琴棋,长得也颇清秀可人,让她很是介怀了几日,不过相处下来,只觉得天真不知世事,还是个孩子。 绕过水池,在竹林旁有一丛或红或粉白的花,瓣上还带着雨露,端的是鲜嫩艳丽。小圆拿着剪子,瞧着好的就咔嚓剪下,很快就装了满满一篮。 牧槿则有些心疼,道:够使就成,都被你摘秃了。 小圆却道:这花早上开,傍晚就落了,所以叫舜华。花开堪折直须折。她选了一朵粉瓣儿的给牧槿压在鬓边,笑道,这是木槿花儿,便是姐姐的名字。凉风木槿篱,暮雨槐花枝。 牧槿本不想戴,一听这话倒是愣了,摸了摸头上的花,才道:福晋还等着呢,走吧。 嗯。小圆应了,拉着牧槿的手,道,姐姐等我。她一边走一边又问,姐姐,王爷今儿还来吗 牧槿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昨日才走的,大约不会来吧。王爷一般在这住几日,再回王府几日。钱昭回来大半个月,一直住在园子里,也没什么人可来往,每日只是读书赏景,实在太过寂寞。 小圆凑到她耳边道:姐姐,我猜今日是夫福晋生辰。 牧槿一震站住,抓住她的胳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圆被她骇住了,回道:福晋一早吩咐厨下添菜,晚间得做面,还让我两个出来折花儿簪发 牧槿心想,今儿也不是什么节庆,竟还派了赏钱,大约便是了,因而点头叹道:唉,王爷若过来就好了。 她俩走在甬路上,还未进主院,便瞧见多铎带着侍卫从疾步而来。牧槿心中暗喜,退到一边,福身恭迎。 多铎经过她们身边,停下问道:你主子呢 牧槿回道:回王爷话,福晋在房里。 可用过早饭了他抬手示意两人平身,又问道。 牧槿拉了拉小圆,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答:回王爷,方才已用过了。福晋刚去园子里散了步,这会儿正烹茶呢。 多铎嗯了声,穿过垂花门,往里院去了。 钱昭坐在小厅竹榻上斜倚着窗台,厅中茶桌之旁,有一小泥炉,白茫茫的水汽儿从壶嘴冒出来,在室内氤氲弥漫。 多铎站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儿,只见她穿一件大红织金妆花纱通袖衫,下着鹅黄马面裙,裙襕饰八宝璎珞纹,出奇的艳丽。 被他这么瞧着,她似乎也生出感应,转头望过来,见是他,微一错愕,便起身迎接。 怎么来了钱昭徐徐走到他身边,问道。 她脸上施了薄薄的粉,双唇点了胭脂,他何曾见过她如此盛装打扮,一时竟看呆了。 钱昭想他昨日刚离开,今儿必不会来,此时便有些尴尬,道:我去换身衣裳。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不必。 牧槿与小圆捧着刚摘的鲜花进房来,多铎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走近,在篮里挑了一朵艳红色的给她簪在发髻上,抬起她的下巴,笑道:人比花娇。 钱昭握住他的手,轻轻挪开,道:今儿怎么白日得闲 多铎牵了她坐到榻上,回道:不知怎的老想着你,衙门里也没什么事儿,就来看看。 钱昭笑了笑,又问:晚上留这儿么我好让他们预备。 他搂了她,在那红艳艳的唇上印了印,道:今儿都陪着你。 钱昭往后仰了仰,道:既留下,不如找些事儿做,陪我下棋如何 多铎回头看了看竹榻另一头摆着的旗桌,道:好,不过得有彩头。 钱昭抽了帕子,给他擦脸上的胭脂,问道:什么样的彩头 也没外人,不用擦了。他抓住她拿帕的手,吻着指尖,道,一两金子一局怎么样 钱昭笑了:就这么怕我没钱使么 他抱她坐腿上,一手从短衫的下摆钻进去,道:先让吃个午饭,午后再下不迟。 她不料他变得这么快,虽不乐意也只得依他。牧槿和小圆早退了出去,并小心地合上门。 多铎抽松了她大襟处的系带,一扯就拉开了,道:我喜欢这衣裳 钱昭靠着窗台,仰头看窗棱上的明瓦,那米白的薄片在日光下几近透明,一轮轮珠纹隐隐带着五彩色。唔。忽然觉得有些疼,搭着他的肩膀往后靠了靠。他托着她的背,抬头去吻她的唇,她不肯就范,低头咬他在肩膀上。他也不勉强,只紧紧箍着腰,咬着耳珠道:觉得不好就咬。 发髻上的木槿花落在榻上,她握在手心里,紧紧一攥,便揉碎了,满手的残瓣花汁都擦在他背上。 完事之后,多铎抚着肩头牙印,道:哎,你也忒狠了 钱昭自顾穿衣,见他尤有怨愤,便道:那,下回不咬了。 他道:疼得很,你给吹吹。 她无法,只得低头去给他吹。他将她抱了,脑袋压在颈窝里道:下回咬也没事儿。 午饭后,两人便真开始下棋,多铎原也没想赢,但输得如此快如此难看也是没料到。十局之后便推说倦了,不肯再下。 钱昭叹息道:唉,终究只有十两。 他哼了声,却突然道:你回来好些时日了,府里的事不如接过手去。 钱昭望了他半晌,才道:我住园子里,管王府的家务有些不便,就不插手了吧。 是么。多铎瞧着她,也没坚持。 她将黑白棋子收拾了,分别装好,问道:七阿哥如今谁带着 多铎怔了怔,好一会儿回道:格佛赫一直管着。 钱昭把棋盒搁在桌上,又问:以后我自己来带,行吗 多铎望着她,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便点头道:当然,你是他亲额涅。我过两天就让她抱过来。 第四十八章 (下) ♂, 榻上的小几搁着盏琉璃灯,因灯罩通透,最是光亮,院里的小虫飞扑而至,却都被细密的窗纱挡在外头。 多铎单手支着脑袋,靠在榻上百无聊赖,瞧侍女小圆摆弄锡盒,招手问道:哎,你过来。做什么呢 小圆将锡盒捧上,道:回王爷,福晋要奴婢挑块香。 盒盖一开,他便嗅着满室香气,问道:这是什么香,点来驱虫么 小圆答道:是伽南香,不焚着用。福晋说找一块模样有趣的坠在扇上。 唔。多铎抚着下巴,在那锡盒里翻找起来。 小圆一直记得牧槿的嘱咐,终于逮着机会,便道:王爷,福晋本来让晚上做面的 多铎没抬头,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没见端上来 小圆瞅着他脸色道:嗯今儿是福晋 在聊什么钱昭带着牧槿进了房来,她已换了象牙色家常袍子,发髻散下来松松结成辫子。 多铎坐起来,伸手揽她,回道:没什么,给你找扇坠儿呢。 可找着了吗钱昭扫了眼小圆,她便低头退到角落。 多铎在她手心塞了一枚带金丝的小粒,问道:像花生不又见她颊边贴了一绺碎发,茸茸蜷曲,十分可爱,忍不住伸手帮她拨到耳后。 钱昭被他手心浓郁的香味熏着了,打了个喷嚏,回头吩咐道:去打水来,给王爷净手。说着将手里的伽南香也递给牧槿,道,收起来。多铎还待摸她脸颊,被她挡开了,柔声道,安分些,等洗了手,我请你吃茶。 多铎道:今儿得早些睡,明早还有大事。 哦,什么大事儿钱昭问。 多铎一手搂她的腰,抓了她的发辫把玩,回道:明日朝会,我与郑亲王率诸王大臣请皇上免摄政王入班跪拜。 钱昭挑了挑眉,道:走个过场而已。罢了,不吃茶就早点歇着。 多铎起身,揽了她进内室。 夜半翻身,一探手却捞了个空,多铎随即醒转睁眼,身边席上只有凌乱薄被。他坐起听了一会儿蛙鸣虫唱,也不喊人,掀被下床,赤脚踩在满铺的木地屏上,挑起槅门上的青纱帐幔,便见钱昭靠着引枕,俯卧于窗前榻上,一手支着下巴,似乎在欣赏月色。一头长发因编过辫子而有些卷曲,如波浪般披散下来,几乎长及脚踝。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侧躺,将她搂到怀里,轻问:怎么还不睡 她抬头望他,目光如水,他捧着她的脸便往那微启的唇亲了下去,她双手按在他胸前,沉醉回应,在稍稍分开时,仍不舍地偎近。多铎爱极了她半梦半醒间的依恋,吮着她的唇瓣喃喃道:昭昭,你真能要我的命 钱昭闻言一震,生生将那几要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下去,低头窝在他胸口调匀呼吸:该睡了,明儿还早起。 多铎这时方重温昔日缠绵的甜蜜,怎肯就此罢休,捏着她的下巴复又吻上去,发觉她咬着牙关,便道:张嘴。 钱昭双手捂上他的脸,轻道:别闹,我头有些疼 他喘着粗气,瞪了她好一会儿,起身把她从榻上抱起来,抵着额头道:准是在这儿吹了风,受凉了。 她勾着他的脖子道:嗯,睡一晚上就好。 第二日寅时不到,钱昭就唤他起来。 多铎初醒向来有些暴躁易怒,何况还未睡足,冯千和泰良都些战战兢兢,捱到洗漱完了,乐得将伺候整装的差事交给钱昭。 头还疼么他伸出一指碰了碰她的蓝宝耳坠,问道。 钱昭给他翻着袖口,随口嗯了一声。 他便将手搭在她肩上,低头就去亲她,钱昭下意识地偏头躲开。落空之后,他是恼怒,而她则有些尴尬。 你躲什么他盯着她冷冷问道。不是没有察觉她的疏离,原以为不过是久别重逢的不适,相处几日就好了,不料竟越发冷淡。 钱昭垂眸,为他整了整朝珠,道:进城路程不近,别误了时辰。 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攥着,道:你究竟想怎样 钱昭有瞬间的迷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抬头问他:你想我怎样 她越是如此,他心里只有更恨,甩开她掉头就走。 这一走,便十几日不曾再来。府里的女人都叫他烦心,也懒得去各房,只把之前收用的两名侍妾提来服侍。 这日傍晚,泰良递来她的一封信,他忙不迭拆开,只见里面用满文写了半页:多日未见,肩上还疼么近来园里石榴熟了,白皮红子,鲜甜多汁,也试着浸了果酒,不知滋味如何。若得闲时,不妨将十两带来,当日所诺,不可轻悔。 就这么几十个字,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完了将那信纸贴在胸口轻抚着,似乎能把心头的蠢蠢欲动给熨平了。 冯千见他闭目陶醉,试探着问:王爷,城门还没关呢,这会子去园子里还来得及。 多铎睁眼,倏地站起,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道:瞎出什么主意给爷换身衣裳,去摄政王府把七阿哥接回来。 第四十九章 (上) ♂, 格佛赫对于多铎亲自来接,有些受宠若惊,心中却也一直惴惴。果然,回到府中,多铎便说:明儿把七阿哥送去园子里,交给他额涅。 那摄政王会如何说格佛赫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心有不甘地道。 多铎不耐道:他有什么可说的孩子跟着亲娘那是天经地义。 格佛赫知道此事并无转圜余地,只好应了。虽然明知迟早有这一天,却还是觉得委屈。她带了七阿哥小半年,眼看着他一日比一日伶俐可爱,这就要抱走,怎么能舍得。 多铎见她就要抹泪,皱眉道:哎哎,哭个什么又不是见不着,往后想这孩子,尽管去瞧就是了。 王爷您说得倒简单,又不是铁石心肠,这么多时日就是养个猫儿狗儿还舍不得撒手呢,何况七阿哥这么招人疼格佛赫亲了亲孩子粉嫩的脸,又道,不过我也养过两个小子,怀胎十月落下的娃,哪个做额涅的不爱护牵挂明儿我抱过去吧,顺便瞧瞧钱福晋。 多铎探手去摸孩子脸,他竟眯眼笑起来,露出新萌的乳牙,望着那与钱昭日渐相像的五官,叹了口气,抱过来道:你明白就好。去准备准备。 京城西郊,前朝原就有不少达官显贵的园林别业,眼下却空置荒废的居多。豫王府买下的这一座,原主便建得精致清雅,钱昭那时却嫌不够大,便把隔邻的一座宅子也盘下,再将前后的空地都围进来,便圈成了偌大一个园子。 卢桂甫接手之后,在里头遍栽花木,叠石造山,引泉蓄池,比着苏州的样式来收拾,半年下来也只能算完工了大半,还有些未及整治的,便随意种些易活的花草,用竹篱笆拦上一圈,也颇有些野趣。 格佛赫到了大门外,卢桂甫与耿谅便在那迎接,引了车驾往角门进,行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主院的檐角。格佛赫还是头一回进园子来,见一路绿荫掩映,亭台楼阁隐在其间,不由暗暗咋舌。 奶娘在一旁道:乖乖,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马车停在一弯石桥旁,桥畔临水植了一株枫树,桥下半尺便是潺潺溪流。格佛赫下了车,远远看钱昭过桥来迎,待走得近了,见她虽比原来略瘦些,气色却不错,风采尤胜从前。 钱昭浅笑着问:劳你颠簸半日,辛苦了。一路可还顺利 格佛赫答道:福晋客气了,出城还赏了景,便跟郊游一般,哪里算辛苦。不知怎的,格佛赫总觉得有些古怪,钱昭往日固然也礼数周到,姿态却无如此自然。 园子里本就给各房安排了院子,往后消夏合该都住过来。你今儿先瞧瞧地方如何。钱昭笑了笑,而后欠身行了一礼,郑重道,半年来劳你照顾七阿哥,不知该如何谢你 格佛赫忙回礼道:快别这么说王爷不过瞧我带过两个孩子,比旁人仔细些,才叫帮着看顾七阿哥一段时日。哪当得起你谢说着吩咐奶娘抱了孩子上前来,交于她,道,七阿哥月前刚出了牙,最近口水多些,太医瞧过了,说不碍事。 钱昭伸手去接孩子,半岁多大的奶娃儿并不认生,竟从奶娘怀里探出身子要她抱。钱昭一只胳膊托着他,一手轻轻扶他后脑,任由那满是口水的小手抓住她的衣襟。 母亲故世的时候,弟弟也差不多这般大吧,胳膊跟藕节似的,身上满是奶味,也像这样无忧无虑地笑,再大一些便会叫阿姐,常腻着非要她抱不可,不似钱旭安静乖巧 格佛赫见他们母子相得,心中不由微酸,却见钱昭双眸蓄满泪水,一眨之下便滚滚而落,她暗叹一声,气倒也平了。 格佛赫受了半日招待,吃过午饭稍坐了会儿,便告辞回府。 出了园子大门,奶娘凑近来向她道:我瞧这位大病一场,倒是长开了,以前虽瞧着精明厉害,却还似小姑娘,如今呢,说话做事都叫人舒服。 格佛赫抚着胸口,道:奶娘,她越是和气,我心里就越发毛,还不如往日做派让人自在。其实我舍不得七阿哥,她还不如先把府里那摊子事接过去。 奶娘拍着她的手背安抚道:别说七阿哥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就算是,看这情形也养不了多少时日。这女人总是要经了事才会长大,她原来就是年轻,瞧现在模样,最是晓得轻重了,怎会不知什么要紧。 格佛赫叹了口气,道:唉,我就不是那掌权的料,懒得管些乌烟瘴气的事儿,还不如闲着强。 奶娘回道:且看着吧,我觉着迟早还得园子里这位来接手。 赶紧的吧格佛赫兴致缺缺地摆手,又道,虽说她是亲娘,我还是放心不下,过几日定要再来瞧瞧七阿哥。 第四十九章 (下) ♂, 午后,多铎遣了额尔德克来园子里,告知他会过来晚饭。钱昭早预料他会来,对于这样的摆谱倒也不反感,笑了笑答复额尔德克:知道了。 额尔德克见她心情似乎不错,知道机不可失,便道:福晋,有件事儿想跟您求个恩典。 钱昭诧异地问:什么事儿 他瞧了眼一旁的牧槿,回道:能不能单独跟您说话。 钱昭看他神色暧昧,起了好奇之心,抬了抬手,屏退太监侍女,道:说吧。 额尔德克听门在身后关上,才道:福晋,我看上了您身边的牧槿,想跟您讨了她去。 钱昭呆了一呆,心想,怪不得他俩老眉来眼去的,按说不能是一头热,于是问道:你两个好了多久了 额尔德克咽了口唾沫,回道:有一年了 钱昭盯着他,他窘迫地低头,她皱眉道:你走近点。 额尔德克不知她什么用意,却也不敢违拗,便往前挪了两步。 钱昭将他从下到上打量了个遍,目光停在他脸上,不论其他,这年轻人卖相着实不错,牧槿也不算吃亏。 额尔德克被她瞧得心里发毛,又半天得不到答复,忍不住道:福晋,我们是两情相悦。 钱昭却问:你讨牧槿,是打算娶她为妻,还是纳她为妾 额尔德克想了想,道:娶她为妻。 钱昭点头,道:此事,你去问牧槿,只要她愿意,我怎都成全你们。 额尔德克闻言喜出望外:谢福晋说完行了一礼便退出房去。有了钱昭首肯,他也没什么可顾忌,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将牧槿拉了回屋。但当他把好消息跟她说了,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不乐意为什么额尔德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几个月没找着机会与她好好说话了,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牧槿平静地回道:我没旁的本事,便是伺候主子也不过尽心而已。你就算娶了我回去,我在你家也待不住。我不嫁人,就为你守着,往后你要想起我,便来瞧瞧我。 额尔德克抓着她的肩膀道:你疯了不成万一要是有孕 牧槿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不会了。两个月前孩子没了以后大约也不会有了 额尔德克呆了,从没想过她会受这种苦,嘴里涩涩的,道:我不嫌弃你。傻姑娘,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心疼你 牧槿抹干了泪,道:我嫁给你,你家里也容不下我,我不想你回家见着我都是哭哭啼啼的。我想好了,不嫁人不生孩子,福晋有七阿哥,以后还会有阿哥格格,便一辈子伺候福晋和小主子。 额尔德克竟无言以对,他可以娶她,让她衣食无忧,却不能保着她在家里过得舒心,若还不能有孩子,她每日煎熬可想而知。 牧槿靠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腰,道:我不后悔和你一起。以后,你别忘了我 多铎进主院时,见侍女仆妇围着站了一圈,却是静悄悄的,除了虫鸣没有一点声息。见他进来,众人都在静默中行了礼。他越过她们,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钱昭靠在躺椅上睡着了,怀中还抱着小七,孩子伏在母亲的胸前也睡得正香。奶娘和侍女们深怕有个万一,几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一瞬都不肯放松。 哪怕他放轻了脚步,还是惊醒了她。钱昭睁开眼,见他塔似的杵在身边,将她大半拢在了阴影里。背光瞧不清他的脸,她眯着眼,唤了奶娘过来,把还在熟睡中的孩子抱走。 多铎握住她伸出的手,拉她坐起来,待侍女们捧茶和痰盂过来,伺候她漱了口,才跟她挤了半张椅子坐下,道:不是有石榴么 钱昭睨着他反问:十两可带来了 他低头在她手心一吻,道:欠着。 小圆端上吃的茶,她吹了吹喝了半盏,道:怎这么晚才过来 多铎听了这娇滴滴的抱怨,整个人都飘忽了,抬起发软的胳膊搂住她道:处理些旗务。新挑的侍卫和拜唐阿的名册刚递上来,我才见了十几个。 钱昭将茶盏递下去,倚向他笑道:倒是我耽误你了。还没等他说话,又道,秀女阅选该是时候了,不用也见一见么 他寒毛都竖起来,干笑道:嘿,说什么呢,哪用得着我见 钱昭也不纠缠此事,转而问道:我记得牧槿家似乎不是正户,籍册附于王府。应是你旗下家奴吧 多铎一听便明白了,道:哦,额尔德克跟你提过了 钱昭点了点头,道:他俩的事,你怎么看 多铎接过她捧到面前的茶盏,道:不好说。 钱昭心道,倒忘了满人多妻室,如此,牧槿要嫁过去,怕也是举步维艰,沉吟半晌,又问:额尔德克的阿玛过世,是谁袭的世职 多铎啜了口茶,答道:他是嫡长子,自然是他。承的一等阿达哈哈番注:乾隆年定此爵位汉字为轻车都尉。 钱昭心道,这婚事律规都过不去,那小子也真敢信口开河因而蹙眉道:我想倒不能操之过急了。 多铎轻捏她滑腻的脸颊,道:随他们去吧,坏人姻缘,没人会承你的好。 钱昭抿唇,道:是我的人,怎么能不管了。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还不是你旗主的事儿。 多铎见她认真,笑道:好,你想干什么,我给你撑腰。说着在她唇上亲了亲。 钱昭拉他起身,道:进屋吧,晚饭备了江米酿鸭子。先吃些茶点垫垫。 多铎便随她进了次间,后檐炕上搁着把团扇,他拿起来细瞧,见素绢扇面绘着荷花蜻蜓,雕漆柄儿,红丝绳结了络子,坠着那花生粒似的伽南香,轻轻一摇,香风阵阵。 他满意地放回去,坐到桌边,就着她手吃新剥的核桃。 第五十章 (上) ♂, 瓷白的手握着肉色的石榴,不长的指甲掐进果皮里,甜香弥散开,随后用力一掰,那石榴成了两半,露出艳红如玛瑙的内瓤。 钱昭把半个石榴放下,轻甩了甩右手,接着剥下一瓣果肉递给多铎,道:喏,尝尝,不是一直惦记么。 多铎接过来,又握住她的右腕道:手酸么,给你揉揉 晚些。钱昭抽回手来,掰了一块籽肉,塞进自己嘴里,轻轻一嚼,甜中带点微酸的汁液在舌尖溅开。她微眯起眼享用着,多铎却凑近去,舔了舔她下唇沾的石榴汁,赞道:甜。 钱昭索性喂了他一块果肉,道:求你办个事儿,将牧槿家户籍编入包衣佐领,行么 侍立在旁的牧槿闻言一个激灵,却是不敢插嘴,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多铎在她指尖咬了口,道:这事何须求,明儿就给你办好了。抬头扫了眼牧槿,又道,她是跟着你的,合该给这脸面。 钱昭没想他真咬,皱眉轻呼:疼 疼么我瞧瞧。他攥着她几根手指,凑近看了又看,道,有牙印了,可怜。说着又含在嘴里嘬了几口,笑问道,好些没 钱昭真想一掌拍他额头上,生生忍下,道:籽吐出来。 他依言将嚼完的籽吐在她手心,她握了丢在五鱼水藻大盘里,牧槿即递上温水里绞过的棉巾供她擦手。 再给点。他也嚼出味儿来,用手肘撞了撞她的胳膊,示意接着喂。 钱昭小心剥着皮儿,几乎是一粒粒塞他嘴里,道:你说的,可别拖着给忘了。 答应你的,我何曾食言过。 两人就这样黏黏糊糊地将那石榴分吃完,钱昭在他下巴捏了一记,道:去冲个凉再睡。 他只觉短须上沾了果汁,甜腻腻的,便在她脸上轻掐了把,道:回来收拾你。说完便起身转去澡房。 门外候着的小太监即递上铜盆,牧槿接过搁在桌上,伺候钱昭净手。小圆上来帮她挽袖,她略一搓洗,便将湿哒哒的双手拎起,牧槿忙拿过干棉巾包住。 钱昭见牧槿欲言又止,挥退了其余人等,对她道:你和额尔德克莫非没谈拢么 牧槿跪下,道:奴才不愿离开福晋,愿意一辈子伺候。 钱昭笑道:我又不是菩萨,用不着姑子守身侍奉。 牧槿知她向来没什么忌讳,只是拿佛祖消遣终归有些不敬,也不敢接口,只是叩头道:福晋别赶奴才走 钱昭扣住她的下巴,命她抬起头来,道:你先不跟他去,也是好事。见她泪盈于睫,接着道,别伤心,我总不会让你吃亏。只是这条路太难,得慢慢来,你再等等。 牧槿哭出来,道:福晋,您别费心了,奴才没那命,往后不想他便是了。 钱昭抽了帕子给她抹泪,道:你跟额尔德克有没有缘分这不好说,把你家户籍改过来,却不只是为了配他。包衣虽也不过下仆,好歹算是正身旗人,比之户下人,便是良贱有别。往后你不管与谁婚配,起码律条上没了阻碍。 钱昭见她哽咽说不出话来,温言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去洗把脸。你记着,没有人命里合该为奴。 牧槿一双眼都哭肿了,起身抽咽着道:福晋,奴才伺候您沐浴。 及至两人都洗了澡,钻进床帐里,钱昭也不别扭,任他将自己剥得干干净净。 月色自侧窗透进来,似在她身上打了层薄霜,玲珑饱满一如初见,多铎得意地拢了一把,心道,再养些时日,抱起来一定更软和柔滑。 然而,相处虽融洽,枕席间却并不得趣。他百般讨好,却只换来她睡眼朦胧的一句:快些吧,不是明儿一早还赶回去么。顿时觉得挫败,只得草草了事。 他不知她是怎么了,以往稍一撩拨,便软软地缠上来,时而娇柔可口,时而热烈如火,总之不是这样例行公事似的冷淡。自从生下孩子,就变了许多。这么想着,他对小七越发不待见起来。 因烦闷着,第二天便没再来。心里越是惦记钱昭,就越不敢面对,特别是夜深人静时,总觉得身边躺的是另一个人。 有时会怀疑自己,但将侍妾压在身下时,却畅快得很。哪怕他在她们鲜嫩的身体上肆意妄为,那些年轻的女子也会默默承受着侍奉着享受着,真心实意地臣服于他,眼里满是眷恋与渴求。 钱昭倒也不介意他隔三岔五的探望,反正她请托的事他都做了,故而每日心平气和地照顾孩子。 她耐心地教他认数字认颜色,哪怕毫无进展也不气馁。然而半岁多大的婴儿,却不能理解她的坚持,往往被迫着学了一刻钟,便开始哇哇大哭。 钱昭从来没兴趣应付歇斯底里的孩子,他一哭便把他扔给奶娘,抱出去哭完了眼泪收干了,又重新开始教,周而复始。 卢桂甫见她如此,暗中着急,委婉地进言道:福晋,七阿哥没个年岁相近的兄弟姐妹也太孤单了些 钱昭瞅着他,道:他就算一个月只来一回,该有孕也不会耽误。 卢桂甫被她驳得面红耳赤,却也明白过来她心里清楚得很,不敢再多话。 眼看着快到中秋,多铎这日傍晚来了园子里,向钱昭道:中秋那天,你跟我进宫。 钱昭也不问进宫做什么,挑了挑眉,道:好。我穿平日的衣裳成么 多铎沉吟片刻,回道:成,也就是走走亲戚,没那么讲究。她也没朝服顶戴,还能做什么打扮。 钱昭听完便笑了,也不点破,转而道:我准备将七阿哥身边的奶娘和嬷嬷都撤换了,跟你说一声。 多铎呆了一呆,问:都换了为什么这些人大多数是多尔衮特地指派的,都遣出去,恐怕会生出事情来。 我带孩子,最怕有人啰嗦。老那么娇惯着哄着,男孩儿都养成什么样了钱昭顿了顿,又道,你不是说给我撑腰么 那是。我不过问问。多铎心知就她这霸道脾性,定是不乐意奶娘跟她唱反调,也不关他什么事,就让他哥去烦恼好了。 第五十章 (下) ♂, 多尔衮得到讯报的时候,那几个奶娘与教养嬷嬷已被递回原佐领候差。说是扫地出门也不为过,妇人们当然都满腹怨气,有一名家里是睿王府下包衣的奶娘便告到他面前。 她待七阿哥严苛多尔衮其实并不怎么相信生身母亲会虐待亲儿。 奶娘跪着回话道:回王上,钱福晋虽是七阿哥生母,却无怜爱之心。七阿哥才多大,就强要他学算认字,哭伤了也不顾 多尔衮倒是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你究竟犯了她什么忌讳才被撵出来 奶娘惶恐道:王上,奴才冤枉得很。奴才虽疼惜七阿哥,却也不曾违拗福晋的差遣。兴许是说话得罪了她。有一回,钱福晋给七阿哥喝石榴汁,奴才怕七阿哥尝惯了那味道,以后石榴果期过了不好戒,便进言别给阿哥吃。 哦,她怎么回的你他接着问道。 王上若准,奴才给您学学。见他点头,奶娘便继续道,钱福晋说,这孩子投生在王府,只要他喜欢,便是什么金贵的吃食都不用忌,至于像过了季这样不能有的,他也得学会要么戒要么等。 多尔衮听到这里,不禁笑出来,道:像她会说的话。知道了,你先回去。 他虽笑着,奶娘却瞧不出他喜怒,心里七上八下,叩头道:奴才告退。 等她退出去,多尔衮又想了想,虽不全信这奶娘的话,却也务必得去看看才放得下心。 钱昭得闲在小池边喂鱼,卢桂甫来报,有一名姓林的乐师求见。钱昭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有这么个人。 卢桂甫见她手心撮着一点鱼食停在半空,便觑着她脸色道:这乐师与那唱曲的少年往日受过福晋不少恩惠,奴才以为您或许愿意见他一见。要不这就赶走了 钱昭却道:不,叫他进来。 卢桂甫领命去了,须臾带着那乐师到了小池畔。 林瑜见过福晋。林乐师说着躬身一揖,却并不跪。 钱昭微笑道:当日林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正愁无以为报,不料先生便来了。 林乐师对些微嘲讽充耳不闻,坦白道:那时不过受人所托,何况酬劳不菲,福晋无须放在心上。林某此来,只愿为福晋效犬马之劳 钱昭听他说得如此直截了当,也收了调侃的心思,问道:不知林先生有何长才 林乐师见她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便也不避人,拱手望着她道:福晋金尊玉贵,手下自然不缺得用之人,不过难免有些事儿不便林某不才,于三教九流都能搭上点边儿,甘为福晋驱使,必不负所望。 钱昭眯眼看着他,半晌方问:林先生回京之后于何处落脚 林乐师答道:林某现暂住南城石鼓胡同。 钱昭道:那便先在园子里住吧,兴许不久就有劳烦先生的地方。但愿用得称手,她心道。 林乐师见她干脆,面带喜色道:谢福晋 钱昭命卢桂甫带他下去安排,临去之前,却又唤住他问:你那个徒弟,叫什么名字 林乐师神色一黯,回道:姓陆,陆小山。难为福晋记得他。 那个孩子,很了不起。她轻轻吐出一句,便背过身去,将顺手摘的一朵黄婵抛入池中。 多铎料到多尔衮近日会来,故而每日都去园子里候着,果不其然,第二天就被他等到了。 接到通传时,钱昭正抱着小七,左手托一朵白菊,让他扯瓣儿玩。孩子开始一揪一把,她便掰开小手,教他一片一片地摘,每摘一瓣都轻数着。小七虽还不懂,却极有耐性,直到扯秃了,才高兴地捏着花蕊递到母亲面前。 多铎见她只顾与孩子玩耍,瞧都不瞧自己一眼,不免有些嫉妒。听闻多尔衮到了,便将小七抱过来,道:定是来瞧他的,我出去招呼就成了。 小七舍不得离开母亲温软的怀抱,骤然被他抢着箍在臂弯里,十分不自在,扁着嘴就要哭出来。 钱昭起身轻抚孩子的脸,道:嗯,别耽搁太久,我等着。 多铎搂了她在唇上香了口,道:定给你囫囵着抱回来。 多尔衮在前厅喝着茶,待多铎抱着孩子走出来,才将盖碗递于小太监,道:我来瞧瞧七阿哥。 多铎也不说话,径直将孩子交给他。小七大半个月没见他,似有些生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瞧他一会儿,便回头找多铎。 多铎暗赞好儿子,嘴上却道:他现在谁都不要,就和他额涅亲。旁人抱一小会儿还好,久了便要哭的。 多尔衮见孩子长得结实,身上穿的夹衣柔软鲜亮,倒没什么可担心,只是几日没见便成了旁人,心里头有些难过,问道:我的人有什么不妥,都打发了 多铎笑回道:照顾孩子那是女人的事,我可不管。何况,她做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多尔衮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见他推得一干二净,却有些来气,皱眉道:合着我过问反而不对了 多铎道:哥,我没那意思。不过你知道的,奶妈子怎比得上亲娘尽心,况且你还怕她跟那些蠢妇似的,养坏了小七么 多尔衮沉吟道:这孩子见着我都认生了,抱去我府里让你嫂子带他住些日子。 多铎心道想得美,当即笑道:这事再说。后儿就是中秋了,按例宫里头赐宴,我得带着钱昭一起。 多尔衮心道,她没名没分的,连座次也排不上,对的大约都是冷眼,到时别提多难受,便道:不妥,她去了能坐哪 多铎不以为意道:我坐哪儿她就坐哪儿。前面行礼就在后殿坐会儿,待开宴了自然跟着我。你让嫂子照拂些。 多尔衮见他不听劝,也不勉强,又抱了会儿孩子,便告辞去了。 第五十一章 (上) ♂, 从议政处出来已届申初,多铎立刻出城赶往西郊。进园子时见钱昭已妆扮停当,正在前厅与两个面生的嬷嬷说话。 钱昭瞧他进来,笑道:竟劳王爷亲自来接。 多铎牵了她的手,道:也就你能叫爷来回折腾 钱昭命牧槿跟着,出了内院,搭多铎的手上了大鞍车,见他也挤进来,忍不住问:你怎不骑马 多铎在她身边坐了,往后一靠,道:这一路大半个时辰,陪你说说话。多铎既与钱昭同车,牧槿就只得去乘后头那辆。 他占了大半位置,几乎把钱昭挤到角落里,她便索性偎向他,道:今儿都没午睡,借我靠一会儿。 多铎就喜欢她亲近,搂了过来,道:这会儿借了,你拿什么还 钱昭枕着他肩膀,闭上眼答道:何曾想还。 赖谁也不能赖我的,一准讨回来他咬着她耳珠道。倒是想亲亲嘴儿,却怕吃了她的胭脂,惹恼了她。 上路之后难免颠簸,车内相依的两人摇摇晃晃,多铎一手搭在她腰上,轻轻握一把又松开,道:刚才那两个妇差是做什么的 钱昭挪了挪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回道:略略学些规矩禁忌,临急抱佛脚。 多铎倒是高兴她这般郑重以待,道:有不明白的问我就是。顿了顿又问,那个姓林的你留下了 钱昭睁眼,望向他问:许你用,不许我留么 他却贴近了,道:给亲一下,随你做什么都成。 钱昭捂住他的嘴,坐直了,道:我正巧想起个事儿跟你商量,假山泉池里养的鱼全翻了肚皮,得重新采买一批。 多铎道:我还当什么大事,差卢桂甫去买就是。不过鱼好好的,怎么都死光了 钱昭回道:我怎知,许是喂错了食。不过呢,我觉得泉池毕竟太小,园子里荒地不少,不如挖个大池塘,引海淀的活水灌入,养鱼也可,栽荷花也可,也算个景致。 多铎道:听起来不错,要花多少钱呢 钱昭答:先挖池子建个水榭,以后将园内外水道贯通,可享泛舟之乐。先用五千两吧。 多铎咳了一声,道:昭昭,要不先缓缓,过了年底再开工如何 钱昭见他面露难色,奇道:什么时候学会守财了 多铎大呼冤枉,道:对谁小气,也不能对你啊这不是秋粮的银钱还没入库么。 以府中积蓄,何至于转不过来。明年,莫非你还等着王俸么钱昭挑眉问。他家金银账目,之前由她一手包办,留存之丰厚,尽够挥霍。 多铎想了想道:这不是修园子么,刚花了六万。户部借款去了二十万,加上我最近又动用了一笔钱其他似乎还有一些,不过管事说也要三五个月才能转回来。 钱昭道:剩下的不是被底下人拿去放债了吧借出去翻倍的利息,给府中五分,其余的便进了各自荷包。 不能吧。 钱昭冷笑道:有什么不能的,前明从显贵到乡绅玩得顺溜着呢,如今怕是现学现卖了。 说来我也不吃亏。多铎摸着下巴道,要不先暂扣些月例 钱昭斥道:胡说八道这么着府里还不闹翻天了。还有放债一事,之前就有谕令禁之,蝇头小利不赚也罢。 这时大鞍车停了下来,多铎掀起车帘一瞧,道:到了。这事儿咱们回头细说。 钱昭知他在这上头向来糊涂,点头道:行。 多铎扶她下了车,也未经什么盘查便由东华门入了禁宫。钱昭轻问:中秋宫宴设在哪里 多铎回道:位育宫,皇上现在住那儿。就是原来的保和殿。钱昭见他一路牵着自己,走得不紧不慢,想来应该也没迟,便放下心来。 走到箭亭处,有一名太监小跑着迎上来,抹着汗道:豫亲王,您可来了 多铎却道:急什么。说着放开钱昭,向她道,你随他去后殿,女人们都在那。过会儿开宴,咱们还在一块儿。 钱昭深吸一口气,微笑道:好,你放心。 那太监偷瞧了钱昭一眼,随即躬身引路道:福晋这边请。 钱昭微微点头,带着牧槿跟在他身后,穿过景运门和殿前宽阔的广场,拾阶而上进了后殿。 殿内本是和乐融融,她一进来,瞬间没了声息,数十双眼睛都朝她望去。在场的皆为王公贵妇,无不是朝褂顶戴,只有钱昭一人常服出席。钱昭跨过门槛便停在那,等着那太监安排,哪知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垂首立在门边不动了。 钱昭被这许多人从头到脚打量,倒也不觉得如何窘迫,牧槿却被那些似有似无的讥嘲目光逼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几息之后,一名贵妇分开众人朝她们走来,钱昭定睛一看,原来是摄政王大福晋。大福晋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你来了。 钱昭对于她的善意有些意外,肃了肃回道:劳福晋挂心。 大福晋道:两宫太后还未到,这里除了我与郑亲王福晋,都是晚辈。她说这话声音并不大,却让那些肆无忌惮的视线都转了开去。她接着轻道:你今儿未着朝服,便也不用随班大礼了,先去配殿坐一坐。说着招了当值的太监过来,命他带钱昭去西侧配殿。 第五十一章 (下) ♂, 往庑殿本是从后殿内侧穿出,但今日赐宴行礼,为防诸王福晋走错了地方,特意将偏门封了,故而太监便带着钱昭往外侧沿着殿廊而行。大殿建在三层台基之上,殿后有三道台阶,方才她们从东边上来,正中是丹陛御道,这会儿则由西边的台阶下去。 石阶之下,正前方百步是洞开的朱红宫门,钱昭俯望着金色琉璃瓦问道:那边,是乾清门 带路的太监只应了声是,便没有别的话。 钱昭也不再自讨没趣,抚了抚汉白玉望柱的云龙纹专注于脚下。堪堪下了一层,对面乾清门前突然奔出来数十名侍卫,夹御道而立,接着便是太监侍卫簇拥的一行人跨过高槛。 那太监见状回身急道:是御驾福晋请回避。 回避往上还是往下钱昭也不及细想,朝边上挪了挪,贴着栏杆垂首而立。幸好皇帝及随员浩浩荡荡出了乾清门,却并不径直朝保和殿而来,走到半途即转西侧往后右门去了。 正当她庆幸免了行礼麻烦,却见那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一人从中缓步而出,折转行至阶下即止步,背手仰头望来。 虽是黄昏时分天色暗淡,如此近处也足以瞧得一清二楚。四目相对,钱昭居高临下,自觉失礼,于是快步拾级而下。待她走到跟前,那边御驾也折了回来。钱昭即对着多尔衮与小皇帝一肃到底,道:恭请皇上圣安。请睿亲王安。她是头一回见皇帝,这个微胖的少年,生得方面大耳,与他的叔父并不相像。 福临打量着钱昭,问道:你是谁 钱昭思考着措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多尔衮在旁代答道:她是多铎的媳妇儿。 啊,原来便是你。福临恍然。他对此事有所耳闻,惊叹之余却也起了好奇之心。他从未见这样的女子,比工笔描摹的仕女图还要精致,但低头瞄见她袍下露出的鞋,似乎不是三寸。 多尔衮道:皇上请先往前殿升座,我随后就来。普天之下,大约只有他一人能跟皇帝这样说话。 福临眼中怨愤一闪而逝,却笑道:朕在位育宫等摄政王。随即率侍卫太监去了。 剩下多尔衮的近卫约十数人,分别散值在距离几步至十几步处。 钱昭不知他留下有什么话说,抬头望向他笑道:王上别来无恙。 多尔衮见她大约是为了显庄重,穿一件檀红织菊纹袍子,他却喜欢看她穿鲜亮如柳黄水蓝艾绿菖蒲紫等等,挑剔的话几要脱口而出,生生忍住,道:你瞧着大好了。 钱昭错愕,道:王上见笑了。前事如何,两人心照不宣,就此表过不提。她瞧他心绪不错,便问:听闻皇上居位育宫,不知乾清宫可是空置么 引路的太监躬身站在一旁,不敢催促,可听她竟坚持要问这事,不禁捏了把冷汗。 禁宫内多是碍眼又无可奈何的人与事,此刻见她立在眼前,如此赏心悦目,自然乐意多聊几句,因而欣然答道:乾清宫现在太后住着。 钱昭心想,原来如此。听他又问,你既来了,怎不在后殿便笑答道:我这般便来了已是大不合理,幸得大福晋关照,命人带我去庑房候着。 多尔衮见她并未局促不安,反将自己的尴尬处境说得如此自然,倒有几分佩服,点头道:若有何处为难,不妨跟她说。 钱昭心道,为难未必有,白眼定是免不了,倒也没什么,便低头应道:是,谢王上体恤。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阖的眼睫上,莫名心悸,那唇上胭脂嫣红夺目,曾试过温软馥郁,此刻更有种伸指一揩的冲动。 钱昭感觉到他的注视,却不似以往那般厌恶,只觉无关痛痒。 他见她抬头望来,清咳一声,道:你去吧。 钱昭退开一步,道:是。说完转身随那太监往庑房去了。 直到她消失在暮色中,他才悠然踱向右后门,总觉得右手拇指粘腻,仿佛胭脂残痕,摊开来看,指腹干干净并无半点红迹,可古怪的感觉却久久消不去。 第五十二章 (上) ♂, 牧槿便笔直立在那圆光罩的木板壁前,不知多久,只觉胳膊腿全僵了。跟着钱昭何曾这般做规矩,在园子里更是享福惯了,正经当一回差便这般不济事,她不禁鄙夷起自己来。 天全黑了,一轮圆月悬在房梁顶上,银辉从窗纱泄进来,洒在前檐炕铺的红毡与蓝缎坐褥上,钱昭靠着香色锦缎迎手,侧脸隐没于黑暗中,坐姿闲适,却是良久一动不动,满室寂静,只闻虫鸣。 快有大半个时辰了吧竟还未来唤她们去前边,是真忘了还是刻意可一想到置身于那高敞的大殿,那济济一堂的贵妇人之中,她又觉得毛骨悚然。 终于,明间有了响动,却是刚才那太监奉了灯烛进来,置于炕桌之上,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钱昭大约是坐累了,此时一臂支着往后靠了靠,背倚着炕柜,拨弄着抽屉上的祥云锁片,道:这屋子皇上太后准是不来的。 牧槿看那炕柜做得还算精细,可是雕工略粗,合叶也用的不是紫铜而是白铜,用小圆的话讲就是浮得很,心下难免觉得宫里太不讲究,好歹是皇上寝殿的庑房,竟然如此敷衍。再瞧屋内陈设,榆木炕桌青花玉壶春瓶填漆痰盒,都寻常得很。 来了。钱昭望向窗外,突然道。 话音刚落,一个陌生的太监从明间转了进来,行了礼道:太后召您入见,福晋请随奴才来。 牧槿一听这话,腿肚子直打颤,方才攒的那一些些气性顿时全泄没了。 钱昭闻言起身,让那太监外边候着,走到牧槿身侧,在她小臂上紧紧一握,轻道:怕什么,这样场面,往后寻常着呢 牧槿只能强自振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心道,若是自个再不中用,恐怕下回随侍就得换个人了。 再入后殿,刚才热闹非凡的明间已空荡荡,太监引钱昭进了东次间,牧槿则被留在了外头。钱昭并无异议,进门前回头对她道:你去歇一会儿。牧槿见用不着她,竟觉如释重负,只在被领着去值房的路上,沐着月色隐隐失落。 东次间南北各一条长炕,坐满了换下朝服的贵妇们,她们三五成堆,轻声闲聊着,见钱昭进来,纷纷注目。 引路的太监却未停步,径直带她穿过次间,由值在稍间门前的太监打起帘子,请她入内。 稍间比次间小得多,只在东面设了炕宝座,两位太后便在其上端坐。屋内除了侍女外的其余三个妇人,有两位钱昭认识,是多尔衮的大福晋与五福晋。这三人中,却是大福晋与面生的那位被赐了鼓腿圆墩坐着。 钱昭上前,向着两位太后肃了肃,道:请两宫太后安。 哲哲见过钱昭两次,却还是头一回听她说话,之前见她无礼,不过恃宠而骄,可这回却规矩得很,肃蹲行礼时,两肩平稳,腰板笔直,动作如行云流水,不似蠢笨傲慢的女子。因而上了心,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钱昭正容答道:回太后,妾姓钱名昭。 一旁布木布泰睨着她道:南边来的姑娘,果然水灵些。 钱昭颔首微笑道:谢太后谬赞。不过,水土不同,物产尚且不一,何况人的长相。昭自幼羡慕北地胭脂雍容高挑。 布木布泰听她答得流利自然,虽不算特别恭敬,也寻不出什么错处来,因而挑眉道:口才更是了得。 哲哲却是暗暗心惊,这分从容,如不是鲁莽便是天生的气度。 大福晋忍不住打圆场,笑道:太后可别再夸了,这孩子在我那住过几个月,我是知道的,脾气急着呢,得好好磨砺才是。 五福晋想插口,却知不合时宜,生生忍住了。 哲哲听大福晋有意维护,向布木布泰使了个眼色,刚想说些什么,有回事太监进来禀告,皇帝来请太后入席。 听说福临亲来,哲哲和布木布泰对望一眼,都露出欢欣期盼的神色。自皇帝搬来位育宫居住,便被少有得见,晨昏定省也被免了。 钱昭随其余三人一道退开,待皇帝进来,向两宫太后跪安毕,方向皇帝行了礼。 福临在炕上哲哲身边坐下,见钱昭站在下面,便道:哦,你也在啊。 布木布泰奇道:皇帝认得她 福临点头道:认得,是十五叔的媳妇。 布木布泰蹙眉问:皇帝听谁说的 福临一五一十地答道:摄政王说的。 屋里顿时没了声息,却是布木布泰打破了沉寂,道:既然如此,还是先行过大礼才好。说着向身后侍女摆了摆手,后者便搬来一个红缎团垫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在宝座前地板的金砖之上。 第五十二章 (下) ♂, 钱昭一直维持着浅笑,哪怕视线落在那织金菊纹的红缎上也没有丝毫变化。这瞬间,屋内所有人都瞧着她,大福晋甚至有些担忧。而她,则垂眸凝视上座三人的袍脚,不知为何想起适才丹陛之下的偶遇。那位还忍着,相较之下,她又有什么不能生受 所谓大礼,若是大殿升座,各人朝服在身,须六肃三跪九叩,眼下常服戴钿,便行一肃一跪三叩首。钱昭对此不像诸贵妇烂熟于胸,但也做得有板有眼。 看她礼毕起身,大福晋松了一口气,却见福临打量着钱昭,问道:你读过书吗会说满话么 钱昭心想,这话问的,在场的恐怕一多半不会汉话,莫非还指着喊个启心郎来翻译不成,却答道:回皇上,读过一些书。满话也能说个大概。 哲哲自她进来便注意听她说话,吐字清晰口音纯正,因而点头赞道:你说得很好,学了几年了 钱昭抬头赧然一笑,回道,学了两年多,王爷教的说完这句,她双颊微红,目含秋波,这番真情流露,倒比刚才利落大方的表现更能予人好感。 布木布泰虽不喜她,但瞧见这般羞怯模样,同为女子也硬不起心肠来,不由想起过往也曾有过的真心实意,她何尝不知娇柔之姿方能无往不利,奈何自己就是学不来。她捧着茶盏若有所思,叹道:豫亲王好福气。 哲哲却说:两年,真不容易。转而又向身边的福临笑道,时辰不早了,皇上不是来催入席的吗 福临一面是对钱昭满心好奇,一面是厌烦多尔衮拘束,巴不得多待会儿,听哲哲催促,有些不情愿地站起,道:是,儿子请太后移驾。 哲哲点头,对大福晋钱昭等四人道:你们先过去吧。 大福晋等应了声嗻,跪安退了出去。 待次间的人都走干净,外边没了动静,哲哲才向布木布泰道:你何必叫她跪叩 布木布泰道:多铎独带了她来不就是那个意思吗反正也挡不了,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哲哲皱眉道:这女子不简单,就两年工夫,满话说得比好多在旗的还强听说给多铎养下了七阿哥,那孩子,很得摄政王的眼缘。 布木布泰却是刚得知,便道:有这回事儿姑姑,下回让他们抱七阿哥进来瞧瞧。 哲哲没料到她竟是这个反应,叹了口气,道:先吃饭吧,他们都在等着了。 钱昭随众女眷进了大殿,见男宾竟都在,不禁愕然。多铎并未入席,一直站着踱来踱去,见她进来,立刻迎了上去,揽着带回座位。 原以为皇帝率王公们在一殿,太后领公主福晋在另一殿。之前他说开宴时在一块儿,她还当是信口开河,四顾望了几眼,问道:中秋不是正宴么,怎么男女不分座 多铎回道:这回没那么讲究,说了就是认认亲戚。 钱昭瞧着殿内布置,上首分别设了两个宝座高案,看来是为皇帝太后准备的,其余人则皆是席地而坐,地面铺棕毯,每席放一张尺许高的长方形宴桌,桌上已摆了冷盘果碟。 多铎命当值的太监去给钱昭端上来一碗茶,道:饿了吗稍忍忍。喝点水润润喉。 钱昭见对面席上多尔衮与大福晋刚落座,不禁猜想,还有那位五福晋哪里去了。再看隔壁那一席,却有方才见太后时一直在场却始终一言不发的妇人,便向多铎轻问道:那边可是郑亲王济尔哈朗 多铎笑回道:猜得没错。礼亲王若来,便是咱们跟他家坐对面。 钱昭问道:礼亲王为何不来 病着呢。多铎斟了盅酒,又嘀咕道,总说自己自己病得要死,也没见真死。 钱昭看这座次,当是先按辈分,同辈再按年齿长幼排位。按规矩礼亲王代善当是左首第一,但以现下地位高低,摄政王应居前。多尔衮毫不犹豫地把年长几岁的郑亲王挤到右首,就知道不是谦和礼让之辈。 女眷与丈夫同席,可惜一席最多只能容两人。满人在关外与汉人不同,常同时娶几房妻室,诞下孩子都为嫡子女,大约只能以进门先后分尊卑,遇到这种场合,多尔衮身边自然是元妃。 钱昭向多铎道:刚才觐见太后,碰到摄政王的五福晋了。 她们为难你没有多铎将她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毫发无伤,握着她手道,可不能吃亏了。 钱昭笑道:想什么呢。莫非还能在宫里又大打出手不成 又真打过啊多铎惊疑问道。 可不是干过一场么说到这事,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便简单跟他说了个大概。多铎乐不可支,道:女人打架我也见过几回,扯头发撕衣服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没你这个精彩 钱昭回想起来,那时似乎也尽是这种难看的手段,恼羞成怒往他胳膊上拧了一记,道:有什么好笑的跟你说正经呢。 多铎吃痛轻呼了声,搂了她往脸颊上亲了一口,道:不笑不笑,刚才说到哪儿了却忍不住又道,以一敌二还能不落下风,不愧是爷家的不过瞧你这小身板,幸亏那两个都不算高大,要是太后这样的,可不一掌就把你扇趴下。 钱昭不想听他继续胡说八道,不理那茬,问道:五福晋也是出自科尔沁么 尝尝这甜酒。多铎给她斟了一杯,回道,可不是嘛。她跟两宫太后一样,都是科尔沁左旗居中的莽古斯一系的。看钱昭望住他接过酒盅浅抿,便兴致勃勃道,来来,我跟你说说她们这一家子的关系。科尔沁左翼有前中后三位领主,分别是孔果尔莽古斯明安三兄弟。哲哲太后就是莽古斯之女,而布木布泰是莽古斯的儿子斋桑之女,她们是姑侄。 钱昭点头:这我知道。 多铎继续道:莽古斯之妻称科尔沁大妃,哲哲和五福晋阿纳日都是她的女儿,不过她们同母却不同父。 钱昭心道,这也没什么稀奇,前夫亡故,改嫁之后又生了女儿。 哪知多铎道:科尔沁大妃在莽古斯死后,嫁了他的孙子索诺木,阿纳日是索诺木的女儿。 钱昭一口酒差点呛进气管里,忙用手掩唇。早知道满蒙收继之俗由来已久,听说过弟娶兄嫂,子娶继母,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孙子娶继祖母的。她摘了帕子抹了抹嘴角,道:这么说,哲哲太后既是五福晋的姑祖母,又是同母姐姐。我听说你的继福晋世子的额涅,与五福晋是姐妹。 多铎不以为意,回道:是啊,阿纳日是多尼的亲姨母。 钱昭道:怪不得摄政王抱养五阿哥,也是因这亲缘更近。说来这科尔沁大妃,同是汗摄政王和你的岳母,也算有福之人。 多铎见她单手支颐闭目养神,便问:怎么,酒上头了 钱昭摇头道:这亲戚认得脑仁疼,我先歇歇。 多铎给她轻揉太阳穴,道:这才哪到哪啊你要知道的还多着呢。 嗯。钱昭应了声,便不说话了,心道这族谱比她预想的难背。 第五十三章 (上) ♂, 对面那席的两人,一直相拥蜜语旁若无人,大福晋瞧着他们,眉心微蹙。多尔衮见妻子自落座便一言不发,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妥 大福晋望着钱昭,道:那孩子,资质上佳。 多尔衮笑道:只这半个时辰就得你如此评价去年相处不短,却没觉出来么 大福晋睨着他挑眉道:王爷不是也没觉出来么 多尔衮被她呛得无言以对。 大福晋见丈夫一脸尴尬,收起片刻的咄咄逼人,提壶为他斟了一杯酒,道:我瞧着他俩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多尔衮奇道。 大福晋回道:看着虽粘糊,可都有那么些心不在焉。您没瞧出来她总觉着钱昭不对劲,看了一晚上倒是可以肯定。曾经她的羞涩和欢喜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现在则是浮在脸上,即便刚才在御前那番情真意切,一双眸子也像蒙着层雾,看不清里面氤氲笼罩下的是湖光山色还是千沟万壑。 多尔衮半信半疑,再仔细看那对举止亲昵的男女,也不曾瞧出什么端倪,遂饮干了杯中的酒,摇头道:许是你多心了吧。 皇帝和太后入席时,满殿皆静穆跪迎,那唯一伫立而待的身影便尤其刺目,福临满心无力,却只能上前道:睿亲王请入座。 多尔衮在他肩头轻轻一搭,笑道:皇上先请。太后请。 哲哲向殿中众人道:今日行家礼,好不容易热闹一回,都别拘着了,起来吧。 诸王福晋齐声回应:谢太后。而后便都在衣袂摩擦声中起立。 布木布泰跟在哲哲身后,经过多尔衮身边,颔首笑道:十四叔。 多尔衮回以一笑,待两宫太后都坐下,方回到自己的座位。 钱昭帮多铎理着袖口,附耳道:刚才瞧见没,我怎么觉着太后对摄政王有那么一点意思。 多铎愣了愣,道:有这回事唔,可能不过我哥看不上她 钱昭听出他话外有音,好奇问道:那他看上谁了 多铎四顾扫了一眼,轻道:刚才你见过。 钱昭想了想,问道:郑亲王福晋 多铎本想卖个关子,不料她如此敏锐,叹道:你眼睛也太毒了她原是林丹汗的大妃,察哈尔归顺之后被配给济尔哈朗。因其姐原是济尔哈朗的福晋,那时候刚过世。 钱昭道:原来她就是苏泰太后。林丹汗的遗孀,你们一个都没捞着,心里不舒坦吧 多铎不屑道:谁稀罕不过我哥原来看中苏泰,听说还问过她意思。 钱昭笑道:瞧她与郑亲王相敬如宾,夫妻间大约也就这样。王上以后兴许还有机会得偿所愿,谁知道呢。 多铎听她说话娇娇软软,背后的意思却是阴气森森,便探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你老管旁人有什么首尾,怎不关心我 好不容易扑匀那一层粉,都让你给蹭掉了。钱昭不满道。 怪不得瞧着怪怪的,还不如不搽好看。多铎说着就去揩她口脂,笑道,反正待会吃了东西,你这胭脂也保不住。 钱昭拖了他的手过来,用帕子擦那拇指上的痕迹,又问:我脸上花了没有 多铎捧着她脸左右看了看,笑道:没,好得很。这时终于上了热菜,多铎尝了几筷,道:好歹能饱肚子。 钱昭实在是饿了,吃了一个豆腐丸子,道:还成,就你挑剔。 多铎给她夹了一片熏肘子,道:你尝尝肉菜再说。不如园子里整治得好。 钱昭将那片肘肉细嚼慢咽,道:要备这许多席,难免没那么入味儿。我觉得肉质不错,熏的工夫也到了。 多铎见她胃口好,便也觉得高兴,笑道:来的路上不是跟你说我动了一笔钱么,这事儿我从头跟你说。 钱昭又取了一块栗子糕,咬了口觉得并不甚甜,软香适中,味道让人满意。 多铎继续道:今年朝廷下旨在顺义怀柔河间遵化蓟州圈无主之田分于东来旗民。 钱昭听到这里便放下筷子,等着下文。 第五十三章 (中) ♂, 多铎显然为此事十分烦恼,干了一盅酒,方才蹙眉道:有人对旗下分得之地不满,最近几个月常纠集起来,到各处田庄闹事。 钱昭奇道:你还能怕人闹这人强横霸道惯了的,还能有谁跟他耍无赖 多铎回道:王庄来得少,多是旗下官民的私田,听说女子孩童齐上阵,哭爹喊娘的。用入关前的旧规说事儿,打也不好狠打。旗下好些人都跑来跟我哭诉,说是这么闹着,秋粮都难收上来。 钱昭双手交握,左手食指轻叩着,问道:哪个旗在作怪入关前有什么旧规 大部分是两黄旗的。多铎道,你不知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律条,就是约定的旧俗。八旗的旗序在崇德年就按镶黄正黄正白正红镶白镶红正蓝镶蓝从高到低来排,分左右翼。这个不仅用在朝仪的序次上,行军攻打四面之城驻防和分拨土地都差不多有个固定方位。两白旗都是居东,比如京城内圈房,正白旗在东直门内,东城之北,镶白旗在朝阳门内,东城之南。所以,这回所分之地,有些人不服。 钱昭大概明白了,当是两白旗分到了原该给两黄旗的良田,这也是人之常情,谁当权还不得往自己碗里多划拉点。 哦,分赃不匀而已。钱昭轻道。 多铎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道,这么说来,倒是你们理亏。不过他们怎么专找你麻烦你两个哥哥只怕拿的不比你少。 多铎看着对席,抬了抬下巴道:谁会去招惹他阿济格在山西呢,乐得耳根清净。就算他在,照他那脾气,一准也是来硬的。 原来是柿子挑软的捏。不过,多铎怎么会肯把吃到嘴的肉吐出去,就是不贪利,面子上也不能输。钱昭笑了笑,问道:你是烦不过,打算拿银子填埋了 钱是备着了,再看看。他点头道,银子算不了什么,就是这口气憋得慌。 圈地一事,是满州凶相毕露的敛财手段,且所圈庄园之内必定比照关外,蓄奴耕作。汉官常有上书请停此暴政,但多尔衮在这事上却不容任何反对意见。其实也好理解,他若不靠此拉拢安抚王公将领,谁能一心跟着他干。 钱昭倒是有些佩服多铎没在这事儿上好勇斗狠,道:我记得年初谕令里,规定若遇有主之田地,须按田产好坏进行换拨。你既舍得钱财,不如在这里头做做文章,不便宜了那帮混蛋,也没人能拿住你短处。 顺治元年第一次签发圈地令,圈占的大多是前明皇亲国戚公侯太监的庄田,随后越圈越多,自然都占的民地。堂而皇之地抢劫当然不合朝廷的体面,故而谕旨上都会来一句凡民间田地房产有为满州圈占,予兑换他处,视田产美恶,速行补给。不过谁也不会把这条当真,稍微给些能种的地就算不错了,给你几亩盐碱地,再照着膏腴之地收税的比比皆是。圈占没死的,都死在这拨补征纳上了。 钱昭的意思,便是让多铎照足了谕令上的要求去补,那些闹事的若想要这些地,免不了按他的前例来,他们不想出钱或者出不起钱,便只能偃旗息鼓了。这钱户部自然不会出,不是财大气粗,想花钱买气顺的,谁也不肯干这个事儿。 多铎想了想,道:这主意不错,我叫他们去合计合计。便宜谁也不能叫那些王八蛋得好处 钱昭却挑眉道:你爱怎么折腾都行,那些银子你要用就用吧。只是不管怎么都不能耽误我的事儿,钱我还是得要。所以,明儿你去把工部近三个月的卷档给我搬回来。 多铎心中一动,摸着下巴问道:不会太着相了吧 钱昭反问:总比强抢好吧 他心想,似乎跟强抢也没什么区别。倒是信她有办法,亏蚀这么多,找补些回来也好,于是点头道:行,我着人去办。 第五十三章 (下) ♂, 此间起立祝酒,他二人也不过虚应一番,全副精神都放在对谈之上。不过这倒也让他们成了在场最引人注目的一对儿,眼中仿佛只有彼此,羡煞旁人。 济尔哈朗十分不屑多铎这番作为,向身边妻子道:再郑重其事,也不过孤寒汉女,何必。 苏泰只是一味低着头,他甚至怀疑她根本没听自己说话,这女人向来菩萨般无喜无忧不怒不嗔,最是无趣。然而,良久之后,却忽然听她道:若是多铎真娶了她呢她望向他,笑问道,莫非还有谁能不认豫亲王福晋 济尔哈朗闻言一愣,笑道:也是。 她睫毛浓密,长而微翘,一双凤目黑白分明,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方显出岁月的痕迹。即使已不年轻,她仍是美人。只听她轻道:不过没有嫁妆罢了,与我是一样的。 济尔哈朗脸色骤变,皱眉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准再说 苏泰母家为海西女真叶赫部,二十年前为建州所灭。她的祖父金台石是皇太极亲舅,最后结局却是在城破后被外甥所部俘虏后缢杀,父亲也在此役战死。济尔哈朗知道她有此心结,但都多少年过去了,随着叶赫余族并入建州,同为八旗满州,血海深仇也该淡了。 苏泰睨了他一眼,却道:哦,也不一样,她是初嫁,我是二嫁。 济尔哈朗冷哼一声,不再理她。这女人平时不声不响,今天不知犯了什么病如此多话。 苏泰并不在意是否触怒了他,反正夫妻间从来冷淡,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 福临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在场除了他都是两人一席,两宫太后还能不时聊两句,只有自己孤家寡人,想找人说说话,身边却只有太监。 望着下首多铎那一席,居然有些期待未曾谋面的表妹。他原对娶妻一事毫无兴趣,女子最是忸怩啰嗦,与她们多说一句都嫌烦,何况朝夕相伴。现在想来,身边若有那么一个人,竟也不坏。 坐在这热闹的大殿之上最尊贵的位置,越发觉得孤凄。于是他离了座,走到两位太后席旁,道:额涅,儿子有些累,想先回去了。 布木布泰道:今日诸王都在,皇上若先离席,怕扫了大伙的兴。 哲哲按住侄女的手,却道:我也嫌闹腾,不如皇上陪我去暖阁说说话。又向布木布泰道,咱们在这儿,他们也不能尽兴。 于是皇帝和太后都退了席,众人跪送,之后殿上便愈加热闹起来。 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多铎说完离席而去。 钱昭倚案独坐,想着多铎刚才说的那些事。圈地对于八旗上层来说势在必行,然由此引得民怨沸腾也是无可避免。京畿之地汉民无以为生,抛地而逃者十之,这些人又有多少充了反清的行伍,不得而知。 然多尔衮最头疼的恐怕不是那些,皇帝眼看也不小了,亲政就在这几年,有些事迫在眉睫,只是不知他到时能否压得住这轩然大波 咳咳。头顶传来一阵清咳。钱昭蓦然抬头,便见一人隔着桌案立在跟前。她稍一怔忪便起身,颔首道:承泽郡王。 硕塞已站了好一会儿,见她始终静坐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只得假咳一声,不出所料引得她仰头望来,那瞬间的注视叫他心头一跳,脸颊便有些发烫,幸而酒后微醺并不显眼。 钱昭见这半醉的青年呆站着半晌不说话,便也不开口。 硕塞被她瞧得手足无措,道:之前想去瞧瞧七阿哥,可听说您大病初愈 钱昭笑道:劳王爷挂心,我已好了。 硕塞见她笑容温柔和煦,与之前冷淡大不相同,忍不住问:你姓钱是吗椿儿是小名么 被外人问及闺名多少有些怪异,不过钱昭也并不觉得难以启齿,大方回道:我叫钱昭。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他轻喃道。 钱昭讶异地望着他,而后微笑道:就是这个字。 饶是他脸皮再厚也知道过了,便寻思换个话题,挣扎半天,婶娘两字还是唤不出口,只得道:还记得头回见您是在江宁。 钱昭道:是,两年前南京旧宫,郡王与平南大将军。 硕塞听她提起旧事,不由回想过往,记得那时她还稚气未脱,却已光华耀目,真当得起昭这一字。 那位是福晋吧钱昭看向左侧与苏泰交谈的女子问道。 硕塞顺着她目光看到了脸色不佳的妻子,此时也顾不上她,点头应道:是。 闲时,不妨与福晋来园子玩上半日。钱昭笑道,不等他回答,又道,郑亲王福晋真是美人呢。 硕塞见妻子与苏泰站在一块儿,纵然青春娇嫩,还是生生被比了下去,不由感叹道:郑亲王福晋是叶赫部的格格,据说她姑母更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是命运多舛。 钱昭好奇起来,还待再问,多铎却在这时回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硕塞行礼道:给十五叔请安。 多铎扶了他一把,问道:见过你婶子了 硕塞尴尬一笑,道:婶娘请我去您家园子里玩儿。 多铎笑道:成啊。不过也不能白受招待,你不是会画画么,赶明儿在园子里画几张。 硕塞欣然应道:十五叔有命,侄儿哪敢不从。 钱昭笑着对多铎道:哪有你这么小气的,请人来玩儿还压着要礼物。况且,书画是雅事,随随便便怎能得佳作。 硕塞闻言马上道:侄儿定不能应付了事,请婶娘放心。 钱昭道:如此,先谢了。 宴散之后,多铎派二十名侍卫护送钱昭出城。临别之前对她道:那个,最近有人送了我十几头细狗。 钱昭挑眉问:你想养在府里 多铎见她一脸嫌恶,便道:哪能啊,也没地儿。不过我想在内城寻个近点的院子。 钱昭明白他言下之意,道:贪多嚼不烂,还是把家里的账目给我瞧瞧。 多铎笑道:也不用急,大不了在园子里养俩月。 钱昭睨了他一眼,道:你养个狗儿鸟儿也就算了,别在外边连小倌也养起来。说完放下帘子,命赶车的启程。 小倌是什么多铎目送大鞍车在夜色中远去,向冯千问道。 冯千汗颜回道:回王爷,就是相公,不是什么好话。 相公又是什么多铎仍是不明白,又问,她说脏话 冯千不知怎么解释才好,男娼之类实在难以启齿。好在他转头便忘了,急着回府瞧新来的人。 第五十四章 (上) ♂, 八旗选秀女原来并无规制,顺治元年方定每三年一次,由户部通知八旗二十四固山额真及外任旗员所在衙门。在旗十三至十六岁的女子,由所属甲喇章京牛录章京骁骑校领催及族长逐一具结,呈报本旗固山额真汇咨户部。 然后由户部下的八旗俸饷处,按秀女年龄其父官职大小分别排列,造为排单。户部奏准日期,行文到旗,由各旗官员及秀女本人父母或伯叔父母兄弟送来参选。 本年是第一次在紫禁城内阅选,秀女们被送至神武门外,由领排太监引入宫城。皇帝尚且年幼,选中的秀女都为宗亲王公们所用,即便如此,两宫太后也不敢怠慢。 豫王府这回只配了一名。因布木布泰之前问过多铎意思,他去年娶了佟氏,便也不想再纳侧室。 多铎望着那身材高挑的少女,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王爷,我小名泰芬,十四了。那少女偷瞧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多铎觉得这女孩儿有趣,笑道:才十四么,看着还要大些。哪个旗的 因他语气亲切,泰芬便也放松下来,回道:家里是正红旗满洲包衣佐领下的。兴许是我打小就帮额涅做活,所以个儿长得快,他们都说我像十六七的。 多铎招手让她走近几步,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姑娘鹅蛋脸儿,一双大眼,嘴唇略厚,生得挺白净。她年龄虽小,个头却比佟氏还略高些,宽大的袍子下,胸脯鼓鼓的,配上那一脸懵懂,纯真而曼妙。多铎十分满意,笑问道:你进府来,心里可乐意吗 少女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儿,两手绞着衣料,答道:我我不知道。 多铎来了兴致,借着酒劲将她一把揪了过来,道:不打紧,以后你就知道了 被他摁在炕上,少女来不及害羞便痛得哭出来。这般嘤嘤而泣倒是有些别样情趣,让他很是亢奋。可完事之后,她竟大哭起来。 多铎哪是有耐性哄人的,皱眉道:哭个什么,快收收 泰芬扑到他怀里,仰起脸抽噎着道:王爷,疼 多铎见她撒娇,在她胸前掏了一把,问道:这也疼么 少女娇呼一声,脸蛋儿绯红,摇头轻道:我知道是王爷疼我。 多铎喜欢她乖巧,没过几日便如胶似漆,直到府里被那些狗吵得不成样了,才送去园子里暂养。 荷花池子还未开工,因钱昭已改了主意,把园子西侧狭长的河湾地盘了下来,交割立契也就在这几日。引入了水系,图纸便要改,工期大约需推后一个月。 就这十几天工夫,她要来应急的钱竟都备齐了,而他也就负责签押而已。他继而打听狗房的事儿,她回道:等那几个管事过两日把挪出去的银子交回公账就给你办。 多铎疑惑地问:你不是说被他们拿去放债了么一时半会儿怎么要得回来。 钱昭睨了他一眼,道:我跟他们说,明年朝廷要严查八旗私放利钱,查实事主杖四十,且须照倍描赔,眼下府里正缺钱,今年能赚几个月是几个月,所以让他们把那些银子去找八分以上的利短借出去,他们便都说寻不着,要赶着还回来。恶人都是我来做,不知被怎么记恨呢。 谁敢记恨你多铎笑着说,又道,还是你有法子。底下那些混账越来越胆大妄为,赶明儿都给收拾了 钱昭却道:你还指着人办事儿,换一批也就那样。 多铎点了点头,道:那就先记着吧。还有一件事儿,过两天,我要宴请摄政王,一么招待他吃酒赏景,二来他有些细务要交代。下个月起户部工部的题本都会转给我,我想让你也听听。 钱昭应道:我先安排着,定在哪日你提前知会一声。 他往后一靠,倚着引枕,搂了她的腰,道:你瞧着办吧。 多铎说得虽郑重,真的到了那天,多尔衮一早应邀而来,他却不见踪影。钱昭十分恼怒,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派人回城去催。 多尔衮独自一人在花厅坐了两刻钟,喝了一盏茶,耐心也耗尽了。 卢桂甫向钱昭禀道:摄政王问王爷起了么。 钱昭暗里咒骂了句,道:行了,我去见他。 第五十四章 (中) ♂, 多尔衮并不意外见钱昭一人来待客,多铎若在,怎也要至大门迎候。他也不问个中情由,扫了她一眼,起身命令道:领我逛逛园子。 钱昭颔首,侧身展一臂引路,道:王上请。 多尔衮先踱出了花厅,站在阶下,等她跟上来,抬了抬下巴道:前面带路。 钱昭依命行事,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出了主院。院前溪流潺潺,她越过那只一侧有低矮栏杆的石桥,直觉身后的人没跟上来,回头看去,却见他驻足桥上,正望向水畔斜横的枫树,红叶漫枝,微风过处,落叶飘零于溪中,随波逐流。 他不动亦不说话,低头凭栏似乎在凝视溪底的卵石,良久只闻风水湍流,几声鸟鸣打破了沉寂,却是她先开口,问道:王上喜欢水流的声息 嗯。他应了声,漫步而来与她并肩而立,道,听着静心。 林泉阁后边有一道溪瀑,夏季最是凉爽宜人,可枕着水声入眠。钱昭道。 多尔衮望向她道:是么,我倒想试试。 钱昭回道:六七月最好,推窗便能见一汪清潭。就是屋子略有些潮润。眼下却太冷了。 听她娓娓道来,不免遐思神往,听到最后便冷冷回了句:既要等到明年,现在说来做什么。 钱昭笑了笑不以为忤,引他穿过月洞门,沿小砖砌成的甬路而行,两旁植着几株桂树,金蕊团簇,甜香阵阵。 他皱眉掩鼻,道:香味也太浓。 钱昭停下来,探手往枝头金黄娇嫩处轻轻一握,那细小的瓣儿就落了满手。她接了一撮,拢在手心,低头轻嗅,道:今年的桂花开得晚。 他瞧她闭目深深吸气,仿佛那甜腻的香味清新得沁人心脾,便向她摊开手掌,道:我看看。 她有些疑惑地望向他,片刻后会意,将手中的碎花倒入他掌心。 他握在左掌中,用右手食指拨了拨,便攥了往前走。 钱昭跟在他身后,至岔路处,才道:王上请往这边来。 多尔衮本是被茂林间一棵高大的乌桕树吸引,便要朝山上去,浓绿间那一团橙红,分外惹眼,听了她唤方回头。 她道:经了霜那叶儿便是火红了,更好看。不过小坡石阶未修好,湿滑泥泞。 他看她薄底绣鞋,便也不为难,跟着她转过粉墙,就见着那叠石围出来的小池。 钱昭最喜欢看池里的鱼,命卢桂甫取了豆麸来,站在池边瞧它们争食。 多尔衮将手里的桂花也撒了喂鱼,忽然道:砖石商程采从工部支走了五万两,你知道么 钱昭动作一顿,答道:知道。修位育宫赊欠下大半年了,也该给人一条活路。 他却问:你得了人多少好处 她也不瞒他,回道:不多,十之一而已。 他沉下脸道:以权谋私难道还是理所当然 钱昭望向他笑道:自古帝王便是以大义谋一己一家之私,臣仆辅之,便分一杯羹。莫非不是如此么 多尔衮拍了拍手,似乎想拭去掌心流连的味道,也望向她,不答反问道:如此你是不是很快意 什么她奇怪地问。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她摸不着边际。 任意妄为,由着性子来,很得意么他问道。 钱昭闻言心中一惊,不得不深思。 多尔衮见她眉头微蹙,显是听得进去,才继续道:越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越是要克制,否则便是走的一条邪路。是为了一时之欲也好,或是仅仅逞能也好,这么干对你往后没一点好处。 钱昭听懂他的意思,不禁汗颜,躬身一揖,道:王上教训得是。是我错了。 他不禁觉得欣慰,她绝顶聪明,他对她寄予厚望,这样的天资,若一味刚愎,就未免太可惜了。他点头笑道:还有一事,你鱼食投得太多了,照这么喂,这些鱼儿恐会撑死。 啊钱昭惊呼出声,道,没人与我说过。 耿谅这时过来向她禀道:七阿哥醒了。 多尔衮便道:走吧,去瞧瞧孩子。 第五十四章 (下) ♂, 待他们回到主院,奶娘正抱着孩子在中庭散步。钱昭将小七接过来,向奶娘问道:他吃过奶了么 奶娘答道:回福晋,刚喂过,阿哥已吃饱了。 钱昭抓住小七就要含到嘴里的右手拇指,板起脸轻声教训:不许吃手指,多脏 多尔衮皱眉道:七阿哥这么小,何必疾言厉色。 钱昭不以为然,一直捏着小手,回道:习惯得从小养。 多尔衮从她怀里把孩子抱过来,道:院子里风大,进屋吧,别叫他着凉了。 钱昭心道,哪那么娇气然而面上却也不反驳,只是点头道:王上请随我到茶厅稍坐。 他既然已进了内院,也没道理将人赶出去,于是领着他去了东厢的茶室。屋子不大,陈设温暖明亮,家具都用的花梨,沿窗炕上铺着乳白的毛毡,炕桌两边各一个象牙色锦缎褥垫,又摆了同色引枕靠垫。炕尾矮几上,供着配了紫檀底座的白玉灵芝洗和西洋座钟。屋内角落里放着个旧石凳,上面搁了盆菊,盛开了两朵,花盘似牡丹,花色竟是十分鲜嫩的粉绿。 多尔衮也不客气,在炕上坐了,见钱昭站着,便道:你也坐吧。钱昭只得在另一头坐下。小七被多尔衮抱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挣扎着伸出胳膊,竟要爬过炕桌去找母亲。 多尔衮无可奈何,只得将孩子交给她,道:你抱着吧。 钱昭坐在炕沿,抱着小七坐自己腿上,掌心托着他一只手,轻问道:一是多少呀比个一给娘看。 小七肥嘟嘟的小手握住她的食指,呵呵地笑。 钱昭摸了摸他脸蛋,笑道:对了。二呢 小七伸出右手,五指张开,也要去碰她的脸,她抓住他那手,轻捏住食指和中指,柔声道:错了。二是这样。 多尔衮看他们母子游戏,发现竟都耐得下性子,年轻的母亲温言软语,不厌其烦,而刚刚能坐的孩子,受了鼓励便笑,做错了被反复纠正也不哭不闹,不由心中暖意融融。 小七到底还太小,玩了一会儿便累了,钱昭便招奶娘来抱他下去。小泥炉上的水开了,她亲手烫洗了茶盏,烹茶端到他面前,道:王上请用茶。 他托着影青瓷盏,道:这个颜色以前没见过。 钱昭笑道:不是古器,仿宋窑的东西。我喜欢这样釉色。 多尔衮抿着茶,只觉香味淡淡,舌尖微苦回甘,似乎也品出些雅意。他将茶汤饮尽,放下茶盏,道:户部的借款,就要届满一年了。 钱昭又斟了一杯,道:反正也无需还本,只要将利钱凑足,应是不难吧。 他点头道:勉强吧。不过明年,利银得降一降。 她笑道:应该的。其实战乱之时,敛财之法还有一样可治急症。 什么他问。 钱昭答道:捐纳。 他并不意外,道:卖官鬻爵,恐怕后患无穷。 她捧茶轻吹,道:真到渴的时候,毒酒也饮了。 多尔衮看着她问道:先不说这些,多铎怎么回事 钱昭茶只沾了唇便放下了,半晌垂眸不语。 卢桂甫这时叩门入禀,附在钱昭耳边将原委道明,便退了出去。 钱昭听了这消息,轻叹一声,觉得有些乏力。多铎纳妾的事,她并非不知,只是他来得少了反而让她松了口气,便全随他去。可日子虽松快,终究会有后患,相处得少,情分也会渐淡,虽说世上夫妻大多如此,可他们毕竟还不算夫妻。 那名泰芬的新人,不过是十四岁的小丫头,听闻长相也不过如是。但他竟然如此喜欢,便应有过人之处。然而多铎向来秉性,并不会因此冷落了其他人,可最近却少有与她同房,就不知为何。她自问并没有哪处惹他不快,找不到症结所在,这事就有些棘手。 这种私密事,自己想不通,身边也无人可询,抬头见多尔衮坐在对面,竟有种冲动想问一问他,到底忍了下来。 多尔衮见她拧眉思索,望向自己欲言又止,不禁有些好奇。 就在两人相对默默无语的时候,多铎终于赶来。 第五十五章 (上) ♂, 姗姗来迟的那个人,咣当一声将门推开,理直气壮地瞪眼扫过来,唇角紧抿着似乎微有怒意。 钱昭起身相迎,却是多尔衮道:来了,那开始吧。 不用挪地儿了,就在这儿吧,你去炕上坐。钱昭瞧了他一眼,吩咐耿谅收拾了小书案,自己就坐那后面的鼓凳。 两人的目光一碰,她便转开眼去,他忽的有些心虚,气焰便也收敛了。 从莲瓣掐丝珐琅水丞中舀了一勺水,徐徐研着麝墨,淡淡的墨香味便弥散开。见他俩都望过来,她铺开一张纸,道:我记性不好,遇着紧要或不明白的可先写下。 多铎在炕上多尔衮对面坐下,接过耿谅递上的巾栉在额头面颊抹了把,一臂撑在炕桌上,不时拿余光瞄她,却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来,只是她心思极深,这会儿在人前不发作,就怕是心里记恨,等着事后跟他闹。 多尔衮从严凤余奉上的匣子里取出一本册子,抬手摆了摆,服侍的人便都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个。他看多铎心不在焉,用手指在炕桌上敲了敲,道:你也记着点。 嗯。多铎收了心神,面向他侧坐。 多尔衮见他受教,便翻开册子道:户部新设了南北两个档房,北档房负责缮写公文掌各省收支调拨饷项钱粮,南档房管八旗丁册秀女阅选等事。开场这些多铎都清楚,是说给钱昭听的,他接下来从架构人事开始讲,把户工两部的主要职司都理了一遍,对各堂官也略作点评。 之后又说田赋漕运盐务茶法商税,多铎不时与他交换些意见,钱昭则一言不发,只听与记。多尔衮见她已换了好几张纸,想是颇有心得,便问:这两部各司都涉及财赋,依你看有何弊端,有没有什么改进之法 钱昭本是沉默着专心致志地听他二人说话,突然被他这么一问,不得不谨慎答话:回王上,我只今日听了这些,怎敢妄加评论指手画脚。 是么。多尔衮也不勉强,转而又问,去岁朝廷总入银九百万两有余,你看比前朝如何 钱昭回道:不算少了,毕竟战事一直未停。崇祯三年也就大约一千两百万两。 多尔衮翻了翻册子,将全是数目的几页逐条扫过,便笑了,挑眉道:记性不好过谦了。 钱昭嫩脸微红,清咳一声,低头不语。 多铎不喜他对钱昭说笑,打断道:不是说到钱法么 多尔衮仍转回来继续道:朝廷刚定制钱与银比价,一千文比一两。现在看来钱价贵了,已有民间私铸。 私铸多铎有些不明白。 多尔衮看向钱昭,命令道:你给他说说。 是。钱昭搁下笔,抬头望着多铎,解释道,顺治通宝用红铜七成白铅三成所铸,每枚制钱重一钱二分,若市面上买铜铸钱成本低于一文,便会引得民间争相私铸。 多铎摸着下巴道:这些人忒胆大,不怕掉脑袋吗 钱昭回道:此事各朝各代历来难以禁绝,严刑峻法挡不住一本万利。 多铎道:那也简单,制钱加重就得了。 钱昭笑道:那朝廷挣得也少了。 多尔衮咳了声,道:已定了明年每枚制钱增至一钱二分五厘。 多铎向钱昭招手,道:你坐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跟我坐。 钱昭起身,向他二人道:王上,王爷,到时辰用午饭了。 多铎听她称呼打了个寒颤,多尔衮道:那就先吃饭吧。 因接下来还要谈事儿,午饭安排得简单。多铎逮着机会搂住钱昭耳语道:你别恼我,今儿迟了是我不对。 钱昭点头道:我晚间有些话跟你说。 多铎直觉有些不妙,问道:什么话 她给他斟了酒,轻道:不急,你待会儿迟些走成吗 多铎道:我晚上住这儿。泰芬娇美痴缠,好像随口答应过回去,可怎么能有她要紧。 三人各怀心思,一顿饭很快吃完。饭后也不曾稍歇,回到之前的茶厅又谈了近两个时辰才算完事。 钱昭为了今日,原本就备了宴招待,可还没等她说话,多铎就道:哥,我送你。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多尔衮听他逐客,心里别提多恼了,当即就变了脸色。城门关了对他是什么大事么 钱昭心中暗叹,可多铎开了口,她也不好留客,只得道:王上他日若得闲暇,不妨赏光小住,秋叶冬雪,可暂抛城中喧嚣。 多尔衮无意为难她,点头道:改日吧。说完转身而去。 多铎听了她这话要多酸有多酸,忙不迭送了兄长出门。 多尔衮与多铎作别,因见门外大道两旁的银杏已是华丽的金黄,想起方才她说秋叶冬雪,倒是有些别样的感叹。赏了会儿景,正准备上马,却突然听前头侍卫呼喝道:什么人 啊接着是一声戛然而止的女子尖叫。 他回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儿 一名侍卫躬身答道:回王上,有个妇人鬼祟窥视,方才还想冲撞王驾,被奴才们拿下了。 多尔衮的侍卫班领阿尔哈图问:可是刺客 那侍卫想了想,摇头回答:奴才瞧着不像。 多尔衮道:去看看。说着便往前头走去,众侍卫纷纷退开,很快就看到了那躺在地上咽喉处被踏着的妇人。这女子二十出头年纪,容貌姣好,穿着浅绿小袄粉白马面裙,一脸惊恐。 你是什么人多尔衮以汉话问道。 侍卫放开踩在女子喉咙上的靴子,提她起来。她呆呆地望着他答道:我我叫赵玉香。 送走了多尔衮,多铎迫不及待地回了内院,向钱昭问道:我来之前你们都说了什么 钱昭答道:摄政王问工部结款那事。 多铎问:他训你了 钱昭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嘿,这事咱们也不算理亏。他笑道。 她却道:若没收钱自然不理亏。 管他呢。多铎满不在乎地道,又问,我那些狗儿呢 钱昭答:白天晚上地吠个不停,我叫人把嘴都给捆上了。你赶紧给我弄走,不然都给你宰了。 他不过随口这么一问,并不真担心那些狗,牵了她的手道:你不是有话跟我说么 嗯。钱昭深吸了口气,抬头望住他问,你还愿意娶我么 多铎闻言有些发懵,道:你说什么 钱昭已不想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清楚,若他犹疑不定,便须另想办法。于是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娶我么 多铎见她认真,心里高兴坏了,可难得拿乔的机会,怎都想占点便宜,便道:你亲我一下再说。 钱昭得他如此回答,垂下眼抽回手来,转身便走。 多铎看到她眼中失望神色,心中顿时着慌,她生下小七之后两人争吵,她也曾用这种眼神看他,至那之后便再没说过一句贴心的话。好不容易才能有今日,怎能再错过,忙一把抓着她,紧紧抱住了,道:哎,别闹,我当然娶你 第五十五章 (下) ♂, 钱昭一手搭在他横于自己胸前的胳膊上,转过身来,仰头与他对视,问道:此话当真 多铎伸手捏她下巴,反问道:我是当真,你呢他眯了眯眼,一手握住她的喉管,又道,要是反悔,我就掐死你 钱昭浅浅一笑,轻轻按住他的手腕,道:那好。你先瞧瞧这个。说着递给他一个折本。 多铎撤了手,疑惑地接过,还未及打开,便听她道:既然你我成婚,便不能草率了,六礼须俱全,纳采纳征更不能俭省。聘礼妆奁的单子我已列了,你看有什么可添减。 多铎粗粗扫了一眼,见纳征礼头一项便是金五百两,银一万两,弹了弹纸面笑道:还真不给我省着。 钱昭睨着他道:还不省么都不用往外掏,左手出右手进,走个过场罢了。 多铎明白她的意思,她没有娘家,所谓聘礼不过好看而已,抬一圈还不是回自己手里,暗叹了声,将她一把抱起,笑道:的确是便宜我了,白得一媳妇心下决定要给她置一份风光无比的妆奁。 钱昭双手抱他肩膀,惊道:你要做什么 他抱着她进了内室,往炕上一坐,在她颈项间厮磨,道:昭昭,往后你跟着我好好过 钱昭见他蠢蠢欲动,捏住他两边耳朵,抵开道:礼成之后随你高兴,眼下别跟我闹。 他一手掐住她腰身,皱眉问:为什么 她回道:有孕了怎么办婚事还办不办了 多铎不以为然地道:怀上了又如何我们都有小七了。 钱昭心道,小七跟你有关系么,嘴上却说:我要一切名正言顺,咱们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尴尬着月份不明。 多铎知道她心结,可人在怀里抱着,香软娇柔,实在忍不住,低头含了那粉嫩的嘴唇吮咬了一番。 有没有听我说话她目含薄怒,双颊微微泛红。 他听这娇滴滴的嗓音越发耐不住,恨不能揣怀里疼爱,一手就从袍子下摆钻进去,道:要是这回有了才好那什么六礼,爷一个月就给你办齐了,不耽误。 呀钱昭被他掐着,轻呼了一声,心想今儿算是定亲,何必扫他兴,便由着他去了。 他见她气息急促,伏在他胸前轻轻哼着,既得意又紧张,深怕操之过急又叫她不耐烦,故而强自按捺着做足了功夫。钱昭也有意依着他,两人久违地畅快了一回了。 天已黑透,纱帐外头牧槿进来过掌了灯。多铎将她紧紧搂着,道:我想纳采礼得加上马四匹,鞍四副,纳征时也得添鞍马甲胄等等。 钱昭本是贴着他侧卧,闻言抬起半身,问道:这是为何 他笑道:我们满州的习俗,我娶前面两个都有,也不能短了你的。 钱昭心道,大约是关外的满蒙等族崇武,若是汉人家娶亲纳聘,也少不了笔砚文房等物。 她若有所思,浑不知饱满的胸脯压在缎褥上,锦被半掩愈加诱人,他喉咙发干,探出一手握住,就要再欺身上来。她皱眉按住他,道:不要了。 天还早。他凑过去亲她。 钱昭一手压在他唇上,冷淡地道:是还早,要不你先回去 他只觉一盆凉水泼了下来,心里有些发堵,停了动作,问道:你就乐意我走 她抚着他的侧脸,笑道:没什么乐不乐意。这样你我都觉得舒坦,不是吗 他无言以对。那时希望她不要在意,可她真不在意了,却更叫他难受。压住她的手,吻着掌心道:饿了。你做了什么菜给我吃 钱昭笑道:莫非还指望我下厨么 他也笑,反问道:寻常夫妇不都那样吗 钱昭唤了牧槿进来,命她去厨房传饭,又转向多铎道:你哪里过过一天那样寻常日子,何必独来磋磨我 他搂住她腰身,箍她在怀里,道:爷就稀罕你。 她轻拍了拍他面颊,道:既然稀罕,过两天赶紧派人来送纳采礼。记得雁要选活泼泼的,别是奄奄的,晦气。 放心。他答应着,又嘀咕道,不知要雁做什么 钱昭不理他,顾自穿了家居衣裳,便唤了冯千进来伺候他着衣。 多铎拾起炕头的礼单折页,瞧那上下封皮包的红绫,十分精致,于是在左手上拍了拍,向她问道:我今儿要是没应承,你这份单子岂不是要拿去烧了 钱昭回头看他,挑眉道:怎么会。留着总有人肯娶我。噎得他下一句话便说不上来,喉咙口就像梗着块骨头,想吐吐不出。 第五十六章 (上) ♂, 赵玉香两月前初到京师,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很是吃了点苦,幸而她嘴儿甜心思活络,很快在正阳门外中城施家胡同一家饭馆寻了个活计。因她会来事儿,人又长得标致,掌柜的便叫她在店中沽卖酒水。陪个笑脸,讲些奉承话,客人高兴了还能给些赏钱,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不过每当夜阑人静躺在窄小的薄板床上,凝望着打了若干补丁的纱帐,总会想起前些时日的遭遇,想起大同城内短居几日仆佣环绕的宅院,想起钱昭精美华丽的裙裾。这个逼仄的屋子里散发的淡淡霉味与曾置身的监牢的并无二致,那样泼天的富贵也仿佛梦幻一般,只有取出钱昭赠的耳坠在灯下反复端详摩挲,才似握到了一点点实证。 这些天她被个喇唬缠上了,开头只是讨些口头便宜,接着便是动手动脚,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身女子,自然没人自讨麻烦给她出头。赵玉香本来就心气儿不低,近段日子又见识了许多,哪会看得上这等泼皮无赖,被缠得烦了,恨不得大耳刮子就扇过去,心道,老娘就是做皮肉生意,也不伺候这种阴沟里的蛆虫。但她也知道,要是继续待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龌龊事儿必然不会就此而绝,不如早作其他打算。 她本是极聪敏的人,自宁武到京师月余,虽大部分时候与多铎一行言语不通,却终有一回听到有人称呼豫亲王,便记在了心上。到了京师,不难打听到王府所在,曾进内城探看了一回,也就在守卫森严的高门大院外瞅了几眼,便被凶神恶煞的王府侍卫驱离。 赵玉香也没寄望能进王府去,那日抵京之时,多铎一行人并未进城,而是直往西郊去的。依她看钱昭模样,想是豫王爷极得宠的外室,所以在城外置宅供其居住。只是那姓钱的妖精既精明又无情,就算求上门去,恐怕也未必能得收留,相比之下男人便心软得多,不如找个机会向那豫王爷泣诉求恳,怕还把握大些。 既有了主意,便花了许多时日打听到豫王府在西郊的园子,又来碰了几回运气,都未见到主人进出。这天大早就出城,在园外终于被她碰到多铎来,只是他前呼后拥策马疾驰而入,赵玉香兴冲冲地追过来,也就吃了一嘴灰尘。 她没与多铎打照面自然不甘心,便在门外不远处一直等着,直等到夕阳将落,才见大门开启,数十名侍卫护着一人出来。眼看他们就要上马离去,赵玉香忙不迭迎上去,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就被一名侍卫撂翻在地。 赵玉香狼狈不堪地仰躺在地,背脊痛得要命,喉咙还被人踏在靴底,正惊恐无措,忽听一个人问:你是什么人那声音极是低沉好听,似字字敲在她心头上,震得她胸闷耳热没由来地慌张。接着她便被提着站起来,抬头瞧了那人一眼,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瘦削白皙,唇上与下巴上蓄着整齐的短须,一双眼不怒自威,就这么平常地扫过来,就叫她心如鼓擂。 我我叫赵玉香。她低头答道,怕他看到自己脸上的泥污与脖子上的鞋印。 多尔衮听她答非所问有些不耐,阿尔哈图见他皱眉,便向赵玉香问道:你一个女子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赵玉香即使不抬头也能觉出他的不悦,马上回道:我奴家是山西宁武人,跟着豫亲王的夫人来的京里 一派胡言阿尔哈图打断道。 赵玉香忙道:奴家没有胡说,那位夫人姓钱,奴家碰巧救过她,所以才跟着来京里投亲,谁知舅家没寻着,走投无路,便厚着脸皮回来寻夫人收留。这里有信物。她咬了咬牙,将那对耳坠拿出来递了过去。 阿尔哈图接了,捧到多尔衮跟前,他捻了一枚提起瞧了瞧,命令道:把她带上,回府。 多铎第二天便去了摄政王府,在书房见多尔衮正执笔批红,凑过去瞄了两眼,见他写的竟是今天下一家,满汉官民若欲缔结婚姻,可听其自便。 第五十六章 (中) ♂, 多尔衮搁笔望向他,问道:有事 多铎心中笃定,笑嘻嘻地说道: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要娶小七的额涅做继福晋。 多尔衮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问道:哦,你预备怎么个章程 哥你给下个册文,送户部入档,之后再记玉牒。他答道,婚仪自然按规矩来。只是我想办得热闹些。 多尔衮啜了口茶,又问:她的家世旗籍呢 多铎奇道:不是准了满汉通婚么我与她换了家状就成,其余有什么干系 多尔衮放下茶碗,道:旁人可以,你却不行。你的福晋须无可指摘。多铎闻言十分不痛快,以为他要拆台,拧眉正要反驳,却听他道,你去寻英额尔岱,他答应了钱昭入他家籍册。公女身份勉强可配。 多铎一时愣了,半晌方道:这能行么他倒不怕身为户部尚书的英额尔岱弄不清这底事,只是有些担心钱昭不喜。 多尔衮起身,从书桌后头走出来,对他道:这桩婚事总会有些闲话,正因如此,便更要做得漂亮些,也好叫旁人谈论时,多掂量掂量。 多铎听了这话再高兴没有了,他向来就是爱出风头的,有人拦着还惟恐排场不大,这回有多尔衮背书,更是无所忌惮,得意笑道:哥,听你的。 多尔衮见他转身就要走,忙唤住了,道:等等。 你还有什么吩咐他急着去找英额尔岱把事儿定下来,心里一直惦记钱昭要他这几天就送雁过去,可不是要忙得脚不沾地。 多尔衮递给他一张笺纸,道:给她添些妆奁。 这东西有些烫手,他瞄了一眼,却未接,似乎是孤零零的一行银一万两,心里多少有些膈应,道:若是贺礼我就收了。 多尔衮并不坚持,点头道:算贺礼也无妨。 到时候送来便是。他临去前挥了挥手道。多铎心下有些不快,要他操什么心,莫非自己还能薄待了她不成 冯铨这日休沐,正捧着刚得的书帖细细品赏,家人却报有客来。 他自在清廷任官以来,一向深入简出谨言慎行,跟同僚也不过点头之交,鲜少跟什么人来往,倒是好奇这不速之客是谁,待老仆通报了姓名,震惊之余心里却忐忑起来。 将人迎至正厅,分宾主坐下奉上茶来,寒暄几句后,他方笑问道:不知将军此来,可是为公务托杯盏的手有些微颤,不禁鄙夷自个儿不中用,若是事发哪还能如此客气,何苦做贼心虚。 那年轻的满洲将官捧茶不过沾了沾唇,就笑着放下道:哦,冯学士不必如此客气。在下这回来并无公务在身,却是为了私事。 冯铨松了口气,却更是满心疑惑,便问:将军有何指教 在下如何敢谈指教乌巴海做惶恐状,又道,冯学士应知摄政王日前刚令礼部下谕旨,允满汉间婚娶。在下此来,便是为了提亲。 冯铨心里翻腾,面色却不改,故作讶异,问道:啊,不知将军为谁提亲与冯某又有什么干系 有关那鼓励满汉联姻的谕旨,他比谁都清楚。今年以来,因圈地投充,京畿极不安稳,汉人官民离心者多,而南方则为薙发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圈地投充为八旗之大利益所在,薙发则关乎清廷今后治世安稳与否,哪样都不能停,便只能出他策以安定民心。哪怕是官样文章,也得显出些诚意来,故而炮制出这通婚之法。 然而,他赞同通婚,却不代表自家想与旗人互为姻亲。 乌巴海却不管他是否装傻充愣,直截了当地道:是在下想求娶学士千金。在下今年一十九岁,袭世职二等阿思尼哈番注二等男,从未婚娶。想来冯学士还记得半年前,在下机缘巧合见过令爱一面,甚为倾慕,只是苦于族裔有别难成眷侣。如今摄政王既然有旨意令满汉亲睦,在下便顾不得唐突,速来登门拜访了。 第五十六章 (下) ♂, 冯铨脸青一阵白一阵,从牙缝里蹦出一句:那孩子福薄,几月前因病故世了。 什么乌巴海脸色骤变,唰地站起,瞪着他看了良久,咬了咬牙,拱手道,冯学士节哀顺变。不知小姐坟茔何处,在下想去祭扫。 冯铨见他不死心,冷冰冰地回道:她葬在涿州老家。 乌巴海得了这答复,黯然道:都怪在下挑起了学士心中痛事,望勿怪。 冯铨缓了脸色,道:无妨。还要谢将军美意,只可惜小女无缘。 乌巴海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道:告辞。 冯铨送了他出去,回到书房不停踱步,心中烦闷忧虑却无从消解,唤了老仆进来吩咐道:去请夫人来。 乌巴海出了冯宅,总觉得不甘心,拽着缰绳却迟迟不上马,在大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忽然见巷子里又进了一辆骡车。他示意从人牵马相让,那骡车便停在阶下,只见赶车的男仆跳下来,向门房道:小姐回来了,快将门打开。 乌巴海心中一动,朝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会意,摸出个剔牙的铁签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骡子后臀上使劲一扎,那骡子吃痛,嗬嗬惊叫着就往前奔去。那男仆察觉变故时,已追之不及。 乌巴海等的就是这一刻,蹿上两步便抓住了骡子的辔头,他膂力甚强,那骡子被他硬生生拽住,哀叫着骤然停步。这猛刹之下,车内的人娇呼一声,往前一扑,差点滚下车来,幸好被他一把捞住。 小姐没伤着吧他看向抓着自己胳膊惊魂未定的少女,轻声问道。自那女孩儿摔出来他就知道不是,那日的冯家千金怎么瞧也有十五了,眼前这个却是身形都未长开。 冯蘅对上年轻男子清亮的目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挂在他臂弯里,双颊不由腾地红透了,忙放开他,摇了摇头,颔首道:多谢公子施以援手。 乌巴海心道,学士家的女儿教养果然不一般,不管大的还是小的都是举止大方谈吐文雅。他便是想娶一位这样的妻子,只是那冯老头食古不化,似乎并不想结这门亲事,说的话不尽不实,也不知那位小姐是否还在世。 他向冯蘅笑了笑,退开道:小姐没事在下就安心了。幸好不是他心仪的那位小姐,否则今日便太罪过了。 车内一直抓着扶手的丫鬟钻出来,跳下车放了脚蹬,搀住冯蘅道:小姐,咱们进去吧。 冯蘅对乌巴海满是好奇,进门之前一直望着他。 乌巴海察觉她的注视,翻身上马后又回头向她拱手道:冯小姐后会有期。说完策马而去。 冯蘅转过照壁,遇见仆妇于妈妈迎上来,忍不住问道:方才门口遇见了一位公子,可是爹的门生 于妈妈回道:那是个满人,听说还是位将军。 啊,瞧着不像冯蘅讶道。 于妈妈附耳又道:他是来向小姐提亲的。 冯蘅嫩脸一红,道:休要胡说 于妈妈道:我怎会胡说。不过老爷好像未答应。老爷夫人都在书房呢,这会儿唤您也去,定是说这事儿。 冯蘅想起刚才那人爽朗笑容,心中不由有些失落。刚踏入书房,父亲便黑着一张脸道:以后不管何人问起你二姐,就回答染病死了,葬在老家。听清楚了没有 冯蘅在家里女孩儿中便是行二,提起二姐却立刻明白指的是之前那位姓钱的姐姐,看父亲如此郑重,应该十分要紧,点头应道:是,爹爹。 冯夫人向来偏疼幼女,朝丈夫一瞪,道:做什么对蘅儿呼来喝去的也不见你给她寻一门好亲,方才来的那位不管好是不好,怎的也要让我瞧瞧,你倒好,给人撵出去了 冯蘅脸红着不敢说话。冯铨向来惧内,只能耐着性子安抚老妻,心中对那带来无穷后患的事主儿又添了一重怨恨。 钱昭却不知自己被人憎怨,此时正在花厅中招待二格格与额驸华善。 二格格已出阁大半年了,此时肚腹隆起已然有孕在身。她亲热地依着钱昭坐,道:我前阵子身上不好,没来瞧福晋,您不会怪我吧 钱昭微笑道:你身子沉重,还辛苦颠簸过来看我,怎么还会怪你这是五个月了么 二格格抚了抚小腹,笑着说道:嗯呢,快六个月了。福晋快让我见见七阿哥。都说有了身子,多看看漂亮的孩子,生出来的娃也会漂亮。 钱昭便命人抱了小七出来,二格格逗着他道:七阿哥认得我么,我是你二姐姐。 小七也没见过她几次,哪里认得,幸好不怕生,只是望着她笑,伸着一双彷胖乎乎的小手去摸她的脸。 二格格极爱这个幼弟,在他手心脸上亲了几口,喃喃道:你可真招人喜欢又向钱昭道,对了,琼珠快要临盆了,若是生下来是个男孩,也好与七阿哥作伴。 苏勒拼命向她使眼色,可她浑然不觉说错了什么,反而问她:嬷嬷怎么了她又急又窘,却见钱昭脸色如常,便稍稍放心。 只听钱昭淡淡道:孩子们玩儿作伴,也不拘男孩女孩。 二格格道:是呢,我小时候就常想着跟哥哥们玩。 第五十七章 (上) ♂, 见过了,如何二格格向额驸扬了扬下巴,问道,比你阿玛那些个强多了吧 额驸华善点头笑道:真是美人心里却想,你老子是什么人最好的他不占着,难不成还能便宜了别人 二格格道:不只长得好看,对我也好。你瞧我的嫁妆都是她置办的,谁不说精细 华善心道,你家阔气也不是寻常可比的,又陪笑道:王爷疼你,她要不对你好些,怎么能得他另眼相看。 二格格听了这话,把眉一挑,道:照这么说,这做人都没一点儿真性情了二格格听苏勒说过,兴许钱昭是为了讨好父亲才对自己亲近,可反过来看,自己何尝不是因父亲的缘故才能得她教导关照。嬷嬷还说,因为些影儿都没有的猜测,老往那暗处揣摩,平添不快,又是何必。 华善瞧出她面上不快,便知她心里看重那位,今后还须常来往,倒是自个儿言语轻率了,忙补救道:我才头一回见,哪里晓得,你说她好,一定是好的。 二格格嗯了一声,靠在他肩头,抚着肚子问:你今儿晚上住哪处 华善拥了她,回道:前几天菊篱院那边遣人来说喜鹊儿似乎也有了,我今晚去瞧瞧她,你看可好华善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成婚这大半年,他也算摸清了他这小妻子的脾气,她虽因着出身的缘故霸道了些,秉性却最是淳厚。 我也没什么事儿,你自个儿安排就好。二格格靠着丈夫闭目养神。回忆刚才避着华善向钱昭问,如何看待父亲的其他妻妾,钱昭想了想答她,等我嫁给你阿玛,再与她们处个十天半月,再来与你说心得。眼下么,只有她们嫌弃我的道理。不知真到那时,能听到什么样的心得呢。 卢桂甫耿谅与牧槿三人站在下首,面对一脸阴沉的钱昭,大气儿都不敢喘。 钱昭首先便向卢桂甫道:账册是你扯的么我说怎么对不平,因着数目小,也没在意,不成想在这埋伏着。 佟氏既有孕,不管是银钱用度,还是支物餐食都有所不同,奶娘教养嬷嬷也会多一笔开销。多铎既然把往来账目交于她,若是不暗度陈仓,怕不出一个时辰就泄了底了。卢桂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有麻烦的两页裁了去,稍微添补一二,自然做不到天衣无缝。 卢桂甫垂首而立,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罚都担下来,只要这位气儿顺了就好。 见卢桂甫一人挨训,牧槿与耿谅都有些过意不去,只是耿谅原就是老实人,哪里能帮什么腔,于是牧槿便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讨饶道:福晋,卢师傅也不是故意瞒着您,只是王爷不让说,又怕您伤心 钱昭一掌轻拍在炕案上,啪地一声,惊得下面站的三人心头都颤了颤,只见她冷冷扫过来,问道:欺瞒就是你们的道理莫非我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做以后便能顺遂了 三人不答话,她顿了顿道:你们从今儿开始不用当差了,都回自个屋里去,没我的吩咐不准出来。 牧槿三人都无话可说,各自回房禁足不提。 多铎来的时候天正下着雨,他进了院子,见天井里放了数个大口的瓷盆,有些稀奇地问小圆:那些都是做什么的 小圆接了他的雨衣斗篷,交给小丫鬟拿下去收拾,回道:这是接刚落的雨水,四季以秋水为佳,存起来烹茶酿酒都好。 哦。他了然地进了次间,见钱昭正伏案奋笔疾书,便问:在写什么呢 第五十七章 (中) ♂, 钱昭笔下顿了顿,回道:稍等我片刻,就快完了。 多铎便在炕上坐,小圆随即端上茶来,他捧起杯盏问道:这是外头接的雨水吗 钱昭头也不抬,回道:才多大一会儿,又不是倾盆大雨,若夜里还继续下,大约能得两大瓮。你那是玉泉山的水。 哦,那等明儿再给我尝尝。多铎道,对了,后儿纳采我让阿山来。 钱昭那边已完事,搁了笔,起身从书桌后头走出来,问道:齐布琛他爹么 正是。多铎点头,又道,活雁寻不到,鹅成吗看钱昭抿唇皱眉,拉了她手大笑道,哈哈哈,骗你的,我办事儿,你就放心吧。 钱昭本想坐炕桌另一边,被扯住依着他坐,道:等后日事儿办好,纳吉纳征便合一块儿吧。 多铎道:排场不能省,日子越快越好。还有,最后过门那天,轿子须从英额尔岱的公府里出来,所以到时候你得去他家住几日才行。旗籍的事他之前与她商量过,她并不反对,便就此定下。 钱昭点头道:嗯。倒是麻烦尚书了。 多铎又道:老头平时对我都爱搭不理的,倒是跟你投缘,还给了两千两与你压箱。 钱昭蹙眉道:如何还能拿人家钱 多铎笑道:老头也不能白认闺女,他乐意,你就高兴收下。 钱昭睨了他一眼,道:这人情先记着。成婚之后,回礼我来安排。 你想怎么的都成。多铎拥了她,问:今儿屋里怎么只有小圆伺候,牧槿和耿谅呢 钱昭回道:那几个做错了事,我罚他们面壁思过。 多铎道:你心也忒软了这不痛不痒的下回怎能记得住。让他们去廊下跪一宿,罚俩月例银,明儿继续当值就老实了。对了,他们犯了什么错 钱昭笑道:今儿二格格和额驸过来,碰巧提到佟氏。 多铎听到这里哪还有不明白的,浑身一僵,心知到底还是瞒不到她过门,于是觑着她神色腆着脸道:这事儿我也不是成心的,为了你,我也不能待见她 倒是我的不是钱昭挑眉道。 哪能啊他忙道,是我的错,原就不该亲近她,倒叫咱俩不痛快。 钱昭笑了笑,不置可否,招手让小圆将方才写的那几页笺纸拿过来,递予他道:户部与工部有许多职司重叠,比如为铸钱分设宝泉局与宝源局,各地税关有工部关也有户部关,若不能好好协理掌管,必然会相互扯皮争利。我以为最理想,是将两部有关财赋钱税的档房合并,设大臣吏员专管。不过这牵涉太广,恐怕短时间难以做到,故而权宜之计便是做个规矩出来,把两部各自的地盘划得再清楚些。 多铎手里捧着那些墨迹未干的纸,听得有些走神,问道:怎么想到说起这个 钱昭回道:你初理两部事务,当然要尽心些。若遇尚书侍郎又或某司主事官请示,也要点拨一二。 多铎瞧着她,又问:那日我哥问,你怎么不说 我与他说什么钱昭奇怪地反问,接着道,自然是咱们两个商议。 多铎听了这话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将她搂过来,吻了吻前额道:说得对,凡事咱俩都该商量着办,夫妻本就是一体嘛 钱昭顺从地靠在他肩膀上,抱怨道:不知是谁,什么事儿都打算瞒着我。 他干笑几声,道:我不是怕么,要打要骂随你高兴,可要是不睬我了那可怎么办。 钱昭坐直了,望着他道:往后你要沾谁都随你喜欢,只是我身边的人,你一个都不许碰,否则 他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泠泠寒光,打了冷战,道:说什么呢,我哪是那种人 不是便最好了。钱昭笑着说,又搭着他肩膀道,佟氏若生的女儿,我想抱来与小七作伴,你看好吗 多铎一听她提佟氏就头皮发麻,道:你喜欢就抱来。可为什么是格格,阿哥不是更好么 钱昭回道:男孩儿要来做什么,一个还不嫌烦么 随你。多铎把她推到炕上,道,旁人的有什么好惦记,不如你再给我生几个 钱昭咿了一声,双臂软软勾住他的脖子。 第五十七章 (下) ♂, 平时多铎若来,小圆并不进内寝,因她过往所学,调香烹茶有之,莳花弄草有之,甚至还粗粗会些诗画,独闺房助兴不曾受过。此时,当值的舍里撩起纱幔,她端盆的手便沁着汗,一低头进得内室。 居中的六柱紫楠架子床帐幔垂下,里头的人轻声细语,听不真切。小圆走至近前,把盆搁在地平上,半跪着将棉巾浸入热水中,紧张地禀道:福晋,水来了,可要奴婢服侍 从帐幔里头探出一只男人的大手,她会意,将绞干的棉巾奉上,便听王爷在里边笑道:我伺候你。 捣什么乱,我自个来。福晋似乎并不领情。只是语气虽坚决,那嗓音却娇嗔软糯,半点威风也无。 这一句钻入耳中,就如鹅毛挠了心口,他一手捏着热棉巾挤入她腿间拭了两把,问道:怎么,嫌弃我伺候得不好 她眉头微蹙,睨着他轻道:粗手粗脚,也好意思问。 多铎将棉巾往外一抛,搂了她腰便摁到怀里。 小圆见樱草色的床幔忽地扬起,一样东西飞出来恰好落在铜盆中,溅了她满身水,定睛看去便是方才那条巾子。床帏之内的声息让她脸上滚烫,她捧起盆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舍里见她熟虾似的面色,笑着轻嘲道:没出息。 钱昭坐在他腿上,双手搭着肩头,虽被托着还是有些不支,便挨上去紧紧贴着,好似整个挂在他身上。那娇弱而克制的轻喘便在他耳边断断续续,他捉着她的下颚,见那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轻吻着问道:还赶不赶我走了 她抬眼望向他,懒懒回道:何曾赶你低头又在他肩窝里吹了口气,道,还说我咬得狠,牙印都不见。 他只觉肩上被她气息拂过的那处又热又痒,下手便没了轻重,惹得她一口咬住他耳垂,才缓了劲道,却还是抱着紧紧贴合,喘着粗气儿唤道:昭昭,心肝儿 哪知她竟噗嗤笑出来,问:你有几副心肝 他被她这一笑气得额头青筋爆起,差点没绷住,将她一把摁在床上狠狠压住,咬牙切齿地道:不管几副都让你给吃了 钱昭只觉眼前一晃便仰倒在锦被中,见他脸色铁青地撑在上方,怕把人给憋坏了,便抚着他胸口顺气儿,道:吃了便吐不出来了,没心没肝不也好好的么。 多铎单手按在她心口,直压得她胸闷气短,方才放开道:咱俩眼下就这一副心肝了,捆在一块儿才能活。 床笫之间的话多半听听便算了,只是重又一寸寸挤进来,却叫她一时想不了别的。 他抚过她半闭的眼睫,往下滑至紧咬的嘴唇,拇指按住犹带齿痕的饱满下唇,感觉她用细白的牙轻轻一嗑,接着便是时轻时重湿濡的吸吮,他只觉心就这么被她揪着牵着又回到了它原该在的地方。安定之后便是汹涌的欲念,怎样都觉不够,直折腾至戌正才罢休。 两个人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躺着歇气儿。钱昭感觉身下床褥湿黏,很不舒服,便披了燕居袍子坐起来,推了推他道:喏,起来吃些东西再睡。 多铎握住她手,摇头道:不饿。 是饿过头了。她笑着说,便是不吃,也洗洗再躺下。不由分说硬拖他起来,喊人进来服侍。 舍里端上两个青花盅,揭盖见里边盛的琥珀色羹汤,香味醉人,他舀了一勺,问道:这是什么 钱昭答道:是海参羹,昨晚就煨着,本是预备今儿晚饭用的。这时辰便算宵夜了吧。 因加了香菇火腿木耳,汤汁浓郁鲜咸,他十分满意,吃了几调羹后胃口大开,又问有没有别的吃食。 钱昭哪会叫他饿着,吩咐厨房把晚饭的菜挑几样不积食的送上来。但她自幼受教养生之法,晚间过了饭点便不敢多吃,只将海参羹用完就算。 用饭时多铎问她:嫁妆都办得如何 钱昭回道:时间太赶,只能将就了。家具器皿都定成品,肯定有不如意的,就准备些撑门面,等往后再添吧。 多铎知道她说得没错,二格格出嫁她花了近半年准备,此时安排她自个儿嫁妆,若一点都不含糊,恐怕很多东西要一年才能得,短短两个月,的确仓促了。他叹了口气,握住她手道:急是急了点儿,你就受些委屈。往后,我定能让你想什么就有什么。 钱昭笑道:我等着呢。 他抚了她脸,又道:老头那儿,你过些日子就住过去吧,纳征的礼还是送公府比较好。小七要不就让他去摄政王府住一段 钱昭道:我住哪儿都不要紧,只是小七得跟着我。最近在教他说话呢,断了就前功尽弃。 多铎道:他才多大点,男娃儿两三岁会叫人也是常事。 胡扯钱昭斥道,接着又蹙眉道,我且教着,能不能成看他天资。只是放任自流却是不行。 多铎不为这事跟她争辩,只是心里暗想,将来他们的孩子定不能让她逼得这么紧。 第五十八章 (上) ♂, 第二日,多铎一早起来尚惦记秋水,钱昭让人仍给他一炖盅,道:便是拿天泉泡的。 多铎见是燕窝,不免嫌弃,皱眉道:味儿忒怪 钱昭笑道:知道你不喜甜食,是拿鸡汤滚的。入秋了天太燥,吃这个润润。 多铎不忍拒绝她一番心意,便舀了一匙,见是纯净的玉色无一点黑丝杂毛,抿了点尝尝,竟发觉味儿不坏,就整盅喝了。故意把瓷盅递给她道:上回的羊肉丝炒得不错,晚上给我备着。 钱昭蹙眉道:别闹,明儿纳采,你在这算什么事儿。 他笑道:夫妇哪有总分着住的。 她望着他道:未婚便是苟合,王爷是有瘾么 他张口便想答是,可也嚼出她字里行间的冷意,怕那一盅就砸到脸上来,只得摸着鼻梁嘀咕:那要熬到几时才行 钱昭帮他戴了暖帽,送他出院门,临别前道:左不过再有一个多月,到时候日日对着,瞧也瞧烦了。我还未曾有过这样待嫁的日子,兴许够时间绣一方喜帕。你人不来,也可写信来。 明明瞧得着,写信做什么。他老大不乐意,可想到她如此郑重而雀跃地等着做自己的新娘,又觉万般甜蜜,恋恋不舍地握住她一双手,道,一定会让你嫁得风风光光。 钱昭笑着点头,目送他离开。太监王潜上前禀告,说林瑜有要事求见,钱昭便命人引他到书房。 林瑜行了礼,道:福晋,那个卖石料的陈采送了谢仪来。说着把随身的一个锦盒打开,放在她面前几案上。 钱昭见是一幅尺许大的缂丝花鸟,裱得十分精致,其上一张荷叶一朵半开的荷花,小小的雀儿悬停在半空,生动有趣,丝料的色泽却有些暗淡。她欣赏了一会儿,道:这东西大约不是新的,恐怕比他先头给的那五千还贵重,这笔生意做得不值呢。 林瑜笑道:估摸着也不是为了工部还未结欠的三万两,就是个投名状。 钱昭合上盖,道:若是沈子蕃的真品,可不是有钱便能得的。大礼受不起,退回去吧。 林瑜道:福晋若不受,姓陈的恐怕有段时日睡不着了。 钱昭笑道:莫非我还要管他睡不睡得着罢了,你去跟他说,东西拿回去,有为难的事儿却也可以寻你吐吐苦水。 林瑜颔首应了声是。 钱昭这才道:林先生坐吧。上回的事儿,劳烦你了。说着又命人看茶。 林瑜在下首落座,笑回道:不瞒福晋,在下也落着了辛苦钱。 钱昭笑道:瞧,索贿如此容易,仿佛理所当然。 林瑜却道:并未索要,规矩如此。我若不收,便是真心帮忙办事儿也会被疑心要害人。大约自古由来如此,前明从民间至官场都心照不宣。如今清开国之初,法度严谨,用不了几年定是比前明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昭道:洪武年人皮实草都挡不住,料来严刑峻法并非治本之策。不知先生有可有良方 林瑜捧茶摇头道:都说治河难,这可比治河难上百倍。依林某眼界,实在瞧不出跳脱而出的可能。 钱昭忍不住问道:先生既然断定当朝与前朝并无二致,为何跳出虎口又入火坑 林瑜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藏着掖着,他思索片刻,郑重道:福晋应知,明季疆域从立朝之始便局限关内,越是龟缩于此,眼界越窄,君臣官民越是耽于逸乐。还有说苦寒之地化外之民拿来无用的,真是鼠目寸光多握一寸,便多一分藩屏少一些异己,膏腴之地也能更稳固。女真人眼下看来文治虽无底气,志向却比前朝高远,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建丰功伟业。 钱昭失笑道:先生高见,让人耳目一新只是,这听起来就是在赌呢,若是输了,可真是倾家荡产。依我看所谓丰功伟业不过尔尔,哪朝开国没几十年所谓盛世之治,顺势而已,换哪拨人也差不多。 林瑜摇头道:非也非也。起码当今天下形势,尚无可争锋之英雄豪杰。 钱昭却道:眼下还未见分晓,以异族统御中原,终究隔着那一层,若是成事那可真是上天眷顾。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林瑜便告退。 舍里端了汤药上来,钱昭吹了吹一口饮尽。药汁苦得让人反胃,皱眉端了水来漱口,心道,若是多铎礼成前还来,总免不了还要吃上几回。 这时忽然想起牧槿,她若在,定会啰啰嗦嗦地劝,大约会说虽是太医开的方子,这种药也没温和进补的,若是用多了寒凉伤身,那可怎么好。想到这里,她会心一笑,对舍里吩咐道:去将牧槿放出来,让她回家住几日。 第五十八章 (中) ♂, 牧槿乘着骡车回了王府,她家里人仍住在原来的小院里,只是另外的两户人家已迁了出去。父母站在门口翘首以待,远远见着她,便都满脸喜色地迎上来,牧槿之父憨憨笑道:大妞儿回来啦。 阿玛。牧槿抱着包袱低声唤道。 妇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瞧这脸色红润润的,真享了福了 快进屋吧,你额涅做了你爱吃的。牧槿之父挥着手道。 于是她被父亲催着母亲拉着进了小院,在堂屋炕上落座。母亲果然做了一桌好菜,腊肉炒了蒜叶,卤羊肉切了一盘,还有几碟点心。 母亲甚至给她斟了一杯酒,道:下午没差事了吧陪你阿玛吃几盅。咱们家牧槿果然是有福气的,能得福晋青眼,回家一趟还叫两个侍卫护送,啧啧。 牧槿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恐怕是被打发回来了,终究没能出口,抿了口酒,问:阿玛和哥哥如今领的什么差事 牧槿之父笑着回道:还是原来的。就是你弟弟前些日子被叫进去给世子伴读。 牧槿一惊,定了定神,道:是么。 牧槿之父道:可不是么。咱们家能抬了籍,这都是托了你的福 牧槿却道:是福晋心慈,王爷给的恩典。 牧槿之父连声说是,妇人却轻声嘀咕了句:抬了包衣,怎么不索性给个正身旗籍。 牧槿闻言心中愠怒,可还没等她说话,父亲已是一耳光扇过去,指着跌坐在地的妇人骂道:不知好歹主子给脸,你还得寸进尺了 依着妇人原来的脾气,肯定是要大闹一通,眼下却什么话也没有,捂着脸爬起来,没事儿人似的仍旧给父女两个斟酒布菜。 牧槿瞧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别提多诧异。 妇人见女儿盯着自己看,道:你这回回来要住几日可是福晋要你瞧瞧新房布置人人都说她家牧槿是福晋身边最得脸的,在王爷跟前也能说上话,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这女儿果然是生着了。 呃,嗯。牧槿低头吃菜,随口应了。 妇人道:新房就在正院后头,地方虽不算宽敞,可挨得近。王爷早就让人把墙都粉刷了,里头现在都空着,就等嫁妆进来好布置。 牧槿点了点头,道:我回头看看去。 妇人笑道:你是主子身边第一得意的人,自然知道她喜好。 牧槿得母亲如此卖力地讨好夸赞,脸皮有些发烫,也不理她,只管吃喝。 妇人忽而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新进府的那个狐狸精吧可要叫福晋提防着些。王爷自从她来,也不寻别人了。那就是个下贱胚子,专会勾搭男人。 牧槿眉头一皱,道:主子爷的事儿,您也敢嚼舌根 妇人道:我也不到外头说去,不是为了给你提个醒儿么。 牧槿瞥了她一眼,道:福晋是什么身份,哪会跟她计较您就别操这份心了,但凡被人抓着一点把柄,咱们一家都没好果子吃。 妇人从善如流道:好好,我不说。 牧槿匆匆吃完,便回厢房午歇,盘腿坐在暖炕上做着针线活,总觉得心下忐忑,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钱昭。 摄政王府大殿中,朝议刚散,汉臣们纷纷退出,接下来便是多尔衮信赖的满洲大臣和宗亲王公才得参与的会议。 多尔衮忽然点名道:冯铨,你来一下。 冯铨走在最后,本就要跨过大殿的门槛,此时蒙恩主召唤,急忙撤回腿来,既惊又喜地趋于王驾前,躬身道:王上。 多尔衮问道:听说乌巴海向你家提亲 冯铨暗暗心惊,不知他什么用意,只得老实答道:回王上,确有此事。 多尔衮笑道:若能成,不失为一桩美事。 冯铨当即跪而叩头道:王上赐我家与满洲为婚,臣万幸。 起来说话。多尔衮虚搀了他一把,道,如今天下渐平,自当满汉无别。去吧。 冯铨起身,道:臣告退。他说完退出殿外,经深秋的北风一吹,才觉身上冷汗淋漓,打了个寒战,立刻快步往王府大门而去,赶着回家处理这意料之外的变故。 第五十八章 (下) ♂, 前不久,南京城守卫在一个名函可的僧人身上搜出一些文书信件,其中有一封是弘光皇帝写给阮大铖的,另一封更耸人听闻,是洪承畴与广东的故明遗臣之间的通信。更重要的是,洪承畴承认给函可签发文牌,因这名僧人是前明礼部尚书韩日缵的儿子,韩日缵是洪承畴的会试房师。 多尔衮为此震怒,却迟迟不下令惩处洪承畴。洪承畴自觉居高位坐如针毡,碰巧逢母病便自请去职,多尔衮才顺势恩准。 四月时,苏松总督吴胜兆联合前明兵科给事中陈子龙企图在松江发动兵变,事败被捕,陈子龙跳河自尽,夏完淳等于南京处斩。因江南的叛乱,清廷到处兜捕参与煽动反叛及与南明串通的文人学士,并对降附的汉臣疑心越来越重。这种不信任感逐渐从江南蔓延到了北京,冯铨越发觉得艰难,尽管多尔衮对他仍然倚重,可挡不住其他满洲王公大臣对于汉人同僚的森然冷意与戾气。 此时若稍一犹疑,滑入泥潭,恐怕再也没有翻身机会。他独自在书房想了半个时辰,便命仆人持书柬去请乌巴海来家中详叙。 乌巴海应邀前来,满腹狐疑地问:不知冯学士有何赐教 冯铨道:将军之前欲求我家二女,奈何那孩子没有福分。老夫尚有幼女待字闺中,不知将军可愿与吾家共联姻好 乌巴海不知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想起那时捞在怀里的少女,也有些意动,问道:不知小姐芳龄几许 冯铨答道:过年便十三了。 乌巴海心想,那不是才十二岁,要爷等到几时,因而道:容在下考虑几日。 冯铨听他回答,气得七窍生烟。他自认为就算蘅娘要嫁满洲,与宗室王公才算般配,眼下退而求其次,这小子居然还敢拿乔他心中不快,便只送至厅外。 乌巴海走到冯宅外院照壁处,听有一娇娇弱弱的声音唤:公子回头一看,见是那冯家的小姐,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冯蘅方才便在窗下偷听他与父亲的交谈,初时欢欣,可听他拒绝,眼泪便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不知怎的就追了出来,可见着人了,又不晓得该说什么。 乌巴海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道:冯小姐明日可得闲 是日,英额尔岱派人接钱昭过府,侍女们忙着收拾箱笼,太监则往来搬抬装车,院内外一时人声嘈杂。 钱昭望着多铎,无奈叹气道:你何必赶来凑这热闹 多铎牵了她手,道:我送你过去。还有些话想说。 钱昭见他似心事重重,便拉他穿过竹夹道,进了粉墙环绕空落落的一个院子。院中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钱昭道:陪我下一局棋吧。 马上有太监捧来棋盘棋盒,侍女在石凳上铺好絮了棉的锦垫。 两人落座后,钱昭屏退了左右。多铎向齐布琛望了一眼,他便带着侍卫都退了出去,将小院围了起来。 摆好了座子,多铎一向先手执白,下了第一步,问:园子有段日子不能回了,我找人给你看着,有什么要嘱咐的么 纳采送来的四匹马,还在圈里养着,你着人好生照料。钱昭随之跟了一子,又道,你不是有话说么 多铎想了想道:豪格刚上了奏报,说川寇悉平。 钱昭提子的手顿了顿,道:肃亲王要回京了 嗯。他点头,就知道她一点就通,无须废话解释。 刚入十月,虽未下雪,已是寒意逼人,钱昭捧着茶,从盏壁上汲取暖意,见他沉默,也不催促,两人在棋盘上交手数回,只闻落子的啪嗒声响。 多铎斟酌良久,终于开口道:眼下时机正好我哥太在意他。 这两句说得没头没脑,钱昭却立刻明白了,挑眉问:摄政王与你商议了 有些话何须说。多铎回道,要行事就干脆痛快,每每诸多顾忌这种抱怨也只能与她倾诉。 钱昭沉吟片刻,却道:以前我也这般想,如今倒是明白摄政王为何谨慎。 多铎抬头望着她问:你是不信能控住局势 钱昭回道:军权在握,何事不可为,有没有把握你自然比我清楚。只不过,摄政王所图为大,若有倾覆天下大业之虞,他便不愿冒险。 他冷笑道:宝座上的人何曾对天下大业有一分一毫助益正位是人心所向。 人心么钱昭微微一笑,问道,你以为摄政王掌一切生死赏罚大权,人人视之当然是因为什么 多铎神色肃然,捞起一枚棋子,盯着棋盘道:你说。 钱昭便继续道:因为不管宝座上的人是否摆设,却是一切法理所在,所有王公臣僚都曾誓之效忠,摄政王也不例外。记得顺治元年十月今上登基诏书提及摄政王,是这么说的各处征伐,皆叔父倡谋出奇。攻城必克,野战必胜。叔父幼而正直,义无隐情,体国忠贞,助成大业。辅朕登极佐理朕躬,历思功德高于周公。若是忽然之间,周公不做了,你叫下面的人作何想 她记性极好,诏书中的句子信手拈来,竟是一字不错。多铎望着她,等她说下去,她于是道:我猜泰半之人无所适从。弄得不好,便是分崩离析。 多铎皱眉问道:照你这么说,此事不可为了 钱昭摇头,回道:已是骑虎难下,哪还有退路,不能更进一步,恐怕就是灭顶之灾。此事难就难在名正言顺,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故而不能操之过急。我若是王上,必然每日寝食难安。 听她说得凶险,他心中不知为何反而隐隐兴奋,握住她一只手,问道:咱们都在这一条船上,要是翻了就一块儿玩完,你怕是不怕 钱昭笑答道:怕。可不是很有趣么 多铎知她大约跟自己一样跃跃欲试,心里既高兴又畅快,把她手攥在掌心捏了捏,发觉五指冰凉,问道:冷么 钱昭回道:茶凉了。 第五十九章 (上) ♂, 这日天气晴好,乌巴海候着时辰出门,刚走到胡同口便被挡着了。与封道的是护军搭话,发现竟是本旗的,便闲聊起来。 咦,你竟是骁骑营的没见马,还以为是护军。对方自报了家门,乌巴海惊异道。 那军士叹了口气道:今日领的差也就是值守净道,说来轻省,有人路过,挡下就是。 乌巴海低声问:做什么这路不让走了没听说皇上要出巡。 那军士回道:是豫亲王今日往公府下聘,听说这叫大征。 纳征乌巴海有些狐疑,皱眉问:还有多久能完事儿 军士瞥了他一眼问:您赶着出门 乌巴海回道:是啊,订了一门亲事,今儿上女家送帖拜访。 恭喜恭喜军士忙笑着拱手,心中却想,定亲还有自个上门的主儿,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这面送聘的仪仗还没来,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过不完。东城的大道都给封了,不过您要是着急,还是从胡同后边绕着走走看。 乌巴海心道,这就干脆不用试了,肯定过不去。心中不满,嘴上却不能对辅政叔王有什么抱怨,叹了口气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在这看看热闹成么 那军士道:这倒不禁。喜庆事儿多些人瞧才好么不是。又问,兄弟也是武职吧,在哪高就 乌巴海回道:哦,我是前锋营的。 所谓前锋营,是八旗中的精锐,仅从满洲蒙古固山中挑选,每佐领两名,总计也就一千七百人。那军士瞧他不过二十上下,肃然起敬道:年轻有为,失敬 哪里哪里。乌巴海笑着回礼,看远处旗旌招展的一队人马缓缓而来,忙道,哎,前导来了。 抵达冯宅已快中午,见未来岳丈面露不悦,便解释道:不巧遇见豫亲王纳征的仪仗,封锁道路,故而来晚了。并非小子不守约,学士莫怪。 冯铨闻言脸色稍霁,他也知道两白旗所在东城今日必然热闹,于是点头道:嗯,须怪不得你。 乌巴海那时约了冯蘅私会,原是为了打听二小姐的生死下落,没想到冯蘅的回答与其父如出一辙,虽十分失望,也不能将这冯家幼女撂在一旁,客套应酬几句之后觉得倒也投契。于是一来二去,便看对了眼,觉得年纪虽小些,他耐心等两年也不是不成,当即就应了冯家这门亲事。 他见冯铨神色稍缓,松了口气,捧茶道:豫王府今日的排场可真够大的,聘礼的箱笼不下百抬。 冯铨吹着茶道:礼单曾递到礼部,我瞧了一眼,真金白银,花费巨万。豫亲王身份贵重,迎娶福晋那是大喜,又是从公府出嫁,当然要一等一的排场。 乌巴海不以为然地道:又不真是尚书之女,这般铺张,唉其实谁不知那位福晋来历,何况阿哥都养下了。这场婚礼便是当做笑话一样被期待,可随着这个笑话越来越郑重而昂贵,流言的风向似乎又变了味。 因已定了姻亲名分,冯铨对乌巴海说话也少了些顾忌,道:若真是公女,皇后也做得了。这回大征下聘,以礼部侍郎为使节,听说豫亲王还抱怨,原是打算让礼部尚书与侍郎为正副使。 乌巴海张口结舌,半晌道:这也太过了吧。 冯铨摆手道:哎,往后切不可如此说话,那位福晋不简单。豫亲王今后是朝廷股肱,摄政王都不反对这门婚事,其余人等怎可枉作评价。 乌巴海心想也是这个理,他这位岳父虽然人品并不值得说,可望风向的本事却是一流。于是打定了主意闭紧嘴巴,可对那位豫亲王福晋倒是越发好奇了。 钱昭整月忙于婚事,眼见迎亲还有几日,不禁有种解脱的快意。可就在这紧要的时候,多铎竟不顾脸面跑来公府见她。 也不知他有什么事儿,到底不能闭门不见,只能请进来坐炕上说话。 他一进屋便将服侍的人都赶了出去,钱昭见小七睡得正熟,无须奶娘照顾,便也没说什么。 她瞧他一脸郁色,笑问道:什么事儿不顺心 多铎回道:衙门里那些人叫爷头疼,老头儿也不肯帮衬 钱昭心道,大约是叫阳奉阴违的官油子欺负了,才一个多月,合该有段相互磨砺日子,也不奇怪。于是安慰道:换谁刚接手还不得摸摸门道。我还想问你呢,尚书之妻是不是你七兄饶余郡王的长女 多铎道:是啊,英额尔岱是多罗额驸,这怎么了 钱昭睨着他小声道:平白矮了两辈,你说怎么了 多铎瞧她那微微嘟嘴抱怨的娇俏模样,心中一动,拽了她就往架子床与落地罩间的空档挤了进去。 那地方狭小,塞了两人,便只得贴合在一块儿。钱昭见这阴暗角落,不知他要做什么,隐隐有些着慌,惊问:你做什么 他一臂将她圈住,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便往自己身下按去。 第五十九章 (中) ♂, 钱昭差点跳起来,涨红了一张脸轻斥道:你恶心死了 多铎紧紧攥住她那只手,却接着之前的话题一本正经地道:之前哪辈儿不用管,嫁给我以后也没长辈需要侍奉,侄儿侄孙倒是多得很。 钱昭听了这话心道,继子也不少,再过两年继祖母也做得了。转念又觉得寻思这些不是时候,被他困在这儿又羞又窘,挣也挣不脱,只得道:别吵醒了小七。 他往她身上拱了拱,蹭到她耳边道:他睡得熟着呢。咱们轻点儿。 她推着他道:待会有人来了,你先走吧,回去折腾谁都行。 多铎哪里听她的,他最近一面公事忙得焦头烂额,一面还得操心婚礼的排场仪注,寻欢作乐的心思就淡了,期间倒是也叫泰芬服侍了两回,总觉得不得劲儿。眼下捧着她的脸,对着那双水雾濛濛的眼,心头却火热起来,把她压在木板壁上,一手掐在她胸前,道:我只想你,都大半个月没见了 说得跟一直茹素似的,钱昭心中不以为然,却知敌不过他气力,只能仰头求恳道:再等三日好不好 他稍稍松开她,哑声道:那,你亲亲我。 钱昭望着他的眼,犹豫片刻,咬了咬牙,一手攀住他的肩膀便依上去,含住他的唇轻轻吮啃。 她如此好说话让他喜出望外,托着她的后颈,配合着她的节奏浅吻轻尝,直到她轻嗯了声闭上眼,方才嘬住她的舌狠缠上去。 钱昭不消一会儿便知道上当了,这混蛋哪里还收得住,不依着他恐怕待会儿更要丢丑。她既恨且怒,又不敢狠咬,怕嘴唇破了皮沦为笑柄,只能在他小臂上掐了两下,挣脱出来,努力调匀气息道:别胡来 他感觉她贴在他胸膛的手滑下去,瞬间屏住了呼吸。 钱昭心中抗拒,不肯与他对视,低着头道:工部盛京修陵的请款你先别理,听尚书说起,恐怕里头有些猫腻。 他喉头滚动,往她耳朵里吐着热乎乎的浊气,道:嘘嘘,乖乖心肝儿,这时候别说那些事。 那说什么她脸上发烫,咬牙问。 他被她骤然间没轻没重地一握,嗷地低嚎了一声,道:下手忒狠了,还没过门就想守寡么。说着包住她的手指导步调缓急。 钱昭恨他口没遮拦,怒道: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他忽觉心头酸软,下巴搁在她肩窝里道:是我说错话了。侧头瞧她耳朵红通通的,戴的一对南珠耳坠,圆润纤小,之前觉得十分可爱,此时却觉得碍事,动手摘了扔到床架子与帐幔之间,含了含耳珠道,昭昭,咱们在一块儿多久了 她想了想回道:两年了吧。 他似乎惊诧地道:啊,有两年了么 等他终于畅快,她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断了,他犹自抱住她问:你想不想,要不要我帮你 钱昭横他一眼打断道:你闭嘴于是他只好缄口不言。她丢了他一条帕子让他自个清理,自己则急忙奔到盆架边,将手浸入冰凉的水中搓洗。 多铎整理干净走出来,还想温存一番,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对他道:你赶紧走吧。接嫁妆的事儿安排妥当了。 他目的达成顿觉神清气爽,心想着三日后就能见了,也不再惹她,便答应着去了。 钱昭总觉得不自在,吩咐人又端了热水来洗手。歇了没一会儿,公府的管事叫妇差进来禀告,说摄政王府接七阿哥的人来了,她忙又命奶娘嬷嬷们将行李归置好。 正乱着,那妇差却趋前又道,是摄政王亲自驾临,召她一见。 第五十九章 (下) ♂, 英额尔岱的继妻是哈赤第七子饶余郡王阿巴泰的长女,封号多罗格格,论辈分是多尔衮的侄女,她听闻身为摄政王的叔父来,但见丈夫不过出府迎候,没多大一会儿便又回转来,奇怪地问道:王上这么快就回去了 英额尔岱道:主子是来接七阿哥的,见到他额涅便说几句话。 格格道:王上可真看重七阿哥,怪不得对那位福晋也这般客气。说来那孩子运道真好,碰上豫亲王如此上心。 英额尔岱却道:我以为碰上她倒是豫亲王运道更好些。 格格不禁疑惑:这话说得,难道豫亲王还配不上她 英额尔岱摆了摆手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多尔衮背手站在池边,钱昭走到一丈开外,行礼道:请王上安。 他转身,见她穿柳绿镶滚白狐的氅衣,似乎保养得宜,比之前丰润了些,不由笑道:你气色不错。 钱昭颔首道:托您的福。 多铎刚来过他随口问道。 他并非有意,听到她耳朵里却总觉得另有所指,一张脸唰地红了。 多尔衮看到她晕红的双颊,以及目光相触时的含羞带怯,登时愣了,哪怕是去年共处的那段时日也从未见她如此情态。 钱昭仿佛被人看穿了似的,哪敢与他对视,立刻转开眼望着池塘的水面。 他盯了她半晌,清咳了声,将一直攥在手中的嵌螺钿圆漆盒递与她,道:贺你二人新婚。 钱昭怔了怔,想也没想便单手去接。多尔衮就望着她袖口的狐狸风毛与他衣袖的熏貂相擦,又拂过掌心,几根嫩若春葱的手指擒住那漆盒,黑白分明,端的是赏心悦目。 将那盒子握在掌中只觉犹有余温,忽然又想起似乎不够恭敬,忙用双手捧了,低头道:谢王上赐。 他收回手,见她并不打开,忍不住道:不是让你拿回去供着的。 她抬头扫了他一眼,心道谁会供着,东西给了人管是压箱底儿还是积灰。可面上却不得不珍而重之地用左手托着,掰开盖来,见里头衬的红丝绒缎上躺着一对耳坠儿。说是一对,大小仿佛,两只样式却全然不同,一只是白玉海棠,珊瑚珠花蕊,上头停一头极小的蝶,碧玉为翅,另一只却是粉色碧玺牡丹,嵌红宝蕊儿,瓣上趴着水晶翅膀的蜻蜓。如此奇思妙想全不似宮制,手工之精巧让人惊艳。 钱昭见这对坠子,不禁去摸耳垂,一捏之下才发现原先戴的金托南珠已不见,定是刚才多铎给弄掉了,越发觉得尴尬。 方才她那一眼横过来,挑得他心头微颤,而后抚耳的动作如此亲昵自然,仿佛引他也去撩那耳畔碎发。我帮你戴上这句几要脱口而出,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强压悸动,问道:小七呢 钱昭回道:刚醒了,正拾掇呢,就抱出来。 他点了点头,转而道:福陵昭陵原先规制不合,而今重修大殿宝城,最是紧要,你提醒多铎不可马虎。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多铎听的,不如说是提醒她的,钱昭点头应是,却又望向他问道:王上是否笃信风水 多尔衮回道:有些事做来于内安己本心,于外威服众人,信与不信何必讲究。 钱昭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听他又道:你如今以公府为母家,有事可多问英额尔岱。 英额尔岱隶正白旗,这么说来她也成了他旗下属人,不由问道:是否也该称您主子 他一怔,答道:随你高兴。 那,还是王上顺口。她肃了肃道。 这时奶娘将小七抱了过来,钱昭接过,理了理他兜帽。小七刚睡醒,还有些迷糊,闻到母亲味道十分安心地咕哝。她将孩子交给多尔衮,道:头一晚大约会哭闹,奶娘哄一哄便好了。 多尔衮抱了孩子,因怕他冻着,拿自己玄狐披风拢住,只露出小脸,冲她点一点头,便转身去了。 钱昭站在原处目送他们离开,舍里上前道:福晋,牧槿和卢桂甫来了。她点头吩咐道:知道了,让他们仍当原来的差事。 第六十章 (上) ♂, 豫王府亲迎之日,定在十月二十九。前一天,嫁妆须从公府送至王府,并要布置好新房,待福晋过门。 今儿暖得反常,明儿估摸着要下雪。老太监骆宝格捻着辫梢站在门前望向天上道。 赵玉香笑道:知道宝师傅会瞧面相,不晓得竟连天象都能看。 骆宝格睨她一眼,道:这算什么天象人活到我这岁数,见过的多了,刮风下雨晴天雪天,能猜个七八成而已。 赵玉香捧了柜台上的茶,端给老太监道:您老暖暖手。宝师傅谦虚了,人跟人哪能一样,比如我这样的,就算活到您那岁数,恐怕也是糊里糊涂,东南西北都辨不清。 骆宝格捧了茶,微微一笑,便又转头看向街上往来的各色人等。 赵玉香见他不再说话,就回过头去催促伙计们手脚快些。 她自从被提回摄政王府,就再没见到过多尔衮,关了几日后,便被丢去狗房做杂活。 狗房有各色犬只上百条,伺候那些狗畜生既腌臜又辛苦,光铲屎都得半日。心里骂娘了好些天,终于寻到个机会巴结上了管事的老太监骆宝格。她人美嘴甜有心计,老太监可怜她是个女子,便配些端茶送水的轻省活计,喂食打扫之类终于不用她沾手了。 这天骆宝格出府采办些东西,使唤的人还缺一个,平时看她伶俐,便点了她同行。赵玉香多久没离开弥漫着牲畜臭味的院子,这次出来虽然只是跟着跑腿,但能放风瞧瞧街景,也够她乐上半天了。回程时经过生药铺,骆宝格需要食疗的几味配料,便进来问价。 等铺里的伙计将他们所需的药材都包好,结了账,小太监提了东西刚走到胡同口,却发现路口堵得水泄不通。骡车过不去,骆宝格便让一名小太监去打听,没过一会儿回来禀报说:豫王府明儿迎福晋,这会儿正过嫁妆呢。 骆宝格闻言了然,道:哦,好像是明儿。走,咱们也瞧瞧热闹去。说完就下了车,带头挤到人堆里。 赵玉香紧紧跟着他,等捱到最前面,发髻也有些乱了,喘着气问:宝师傅,这是豫王府办喜事儿她听说与豫王有关,立刻起了好奇之心。 骆宝格答道:是豫亲王娶福晋,满州管夫人叫福晋,这回是续弦,迎娶王妃。 赵玉香心道,姓钱的妖精是那豫亲王的外室,如今王妃进门,不知会不会被打出来。她幸灾乐祸地想着,又笑问道:王妃得是宰相家的小姐吧 骆宝格朝她看了一眼,似乎觉得这问题傻得可怜,叹息了声,回道:是户部尚书二等公英额尔岱之女。不过,这出身么呵 赵玉香却未及想那不过之后的意思,因围观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的往前涌,幸好有维持秩序的护军祭出兵刃拦截喝止,才终于安定下来。原来送嫁妆的长龙中,千篇一律的箱笼之后,出现了橱柜桌椅等家什。 按这妆奁的排场,箱笼之内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陈设珍玩等必定价值不菲,可既都装了箱,也没人瞧得见里面是夯得严实还是虚得发飘,只当瞧个热闹。但这些做工精细的家具的一出现,在场的哪个不想看个究竟,多难得才能见识王府用的东西,瞄上一眼,记下来,可做足一年的谈资。 赵玉香看那一个大柜几乎要八人抬,不由问道:宝师傅,这柜子里头装了什么瞧着忒沉。 骆宝格道:柜子是空的,不过木料沉重罢了。原先海禁的时候,这样的料是从没见过的。你猜为什么江南豪富之家都不用榆木榉木制桌椅几案了 赵玉香瞧着那些家什眼馋得很,随口回道:太便宜了吧。 骆宝格哈哈大笑,道:说得对就是因为便宜。做一架床榻,不费千金便不能显出豪奢富贵之气来,于是便全是舶来之紫檀花梨。 赵玉香看得眼热,心想若是哪天她也能有这样的排场才不枉白活这一世。她忍不住向骆宝格求恳道:宝师傅,明儿再带我出来瞧瞧迎亲成不成 骆宝格却道:甭想了,肯定不能。要瞧就今儿瞧个够。 按满俗,二十九这日,喜轿于夜间戌时方可从公府出发。燕京一直宵禁,别说是赵玉香了,京城官民若非受邀观礼之近支王公贵妇,谁也瞧不着这热闹。 这亲迎之仪斟酌了几次,本也是可以委使节以代迎,最后多铎还是决定亲自去公府接轿。 新娘新郎还在途中时,宾客却已齐集。男女宾分坐两厅,女客中郑亲王与英亲王的福晋为一席。宴席已撤,桌上供着果子点心,众福晋们小声闲聊着。 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三娶福晋乌日珠占轻叹道:我听说昨儿送嫁妆的仪仗走了大半日,整一百八十抬。豫亲王为了给这位福晋做脸,真是下足了本钱。就是不知能有几日好。 英亲王阿济格的继福晋是科尔沁左翼前旗冰图郡王孔果尔之女,名苔丝娜,是她哲哲太后从妹,生性厉害,阿济格对这位妻子颇有几分畏惧。她吹着茶,闲闲回道:这么郑重其事地娶进来,便是不好了,莫非还能退回去不成 第六十章 (中) ♂, 乌日珠占被她噎了回去,心生不悦。阿济格夫妇两个都是蛮横跋扈的性子,人憎鬼厌。苔丝娜嘴上从来不服输,多说一句恐就要吵起来,乌日珠占不去理她,转而望向身旁的苏泰问道:姐姐知道那位福晋的来历么瞧这调理爷们的手段,不是一般人。 济尔哈朗的原配早逝,继室便是苏泰之姐,也于十几年前去世,目前郑亲王的妻室便以乌日珠占与苏泰地位最高。乌日珠占虽然比苏泰早进门,又为郑亲王诞下了三女一子,但年纪比苏泰要小上一岁,所以一直称呼她为姐姐。苏泰平日话不多,为人恬淡,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此时苏泰还未说话,苔丝娜便道:能有什么来历,小门小户出来的,偏是运道好碰上个爱闹腾的。最后这句并未出口,也算给多铎留了点颜面。这位小叔总是压自家一头,阿济格早有不忿,她难免也有些怨气。 苏泰眨眼望着她,奇道:你怎知她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家帖你瞧见过她问得认真,苔丝娜顿时语塞。 这席的议论,隔邻几桌都听得清楚。承泽郡王硕塞的福晋宝琪挑了挑眉,冷笑道:哼,小门小户倒好了。南方初平,谁晓得哪里冒出来的 豪格继福晋塔娜听她话里的意思颇为不堪,皱眉道:行了想想今儿是做什么来的。再怎么着,往后相见还不得喊声婶娘。 宝琪被冠冕堂皇地训了一通,偏偏她是长嫂,纵然气得脸都白了,也发作不得。她只觉委屈难堪,加上本就病弱,被一口窝囊气呛着,抽了帕子捂唇咳嗽起来。 塔娜却不看她,望向堂姐摄政王大福晋那一席,见她微笑着与代善福晋说话,似乎完全听不见四周的流言蜚语。 时至亥正,迎亲的队伍终于回来了。众宾客纷纷起身,由王府的侍从引领着到正门观礼。 天黑之前就开始飘雪,此时地上已积了几寸。刚从暖意融融的室内出来,站在廊下,扑面的寒意让乌日珠占打了激灵。檐下挂满了灯笼,虽已近午夜,却是亮如白昼。 东边廊下是摄政王为首的王公,西边则是各位福晋命妇,俱是朝服顶戴,大致按辈分年齿依序而立。院中莹白的一片空地,有仆从搬来一个火盆放在甬路正中。 婶子。 乌日珠占回头见是豪格福晋塔娜,便点了点头道:轿子大约在外边了。 喜轿便是在鹅毛大雪中从正门抬入,绕过照壁,停在灯火辉煌的院中。十八名随从与侍卫或提炉或执灯,从轿子两侧鱼贯向前,在二门前夹道站成两列。 乌日珠占侧头向塔娜轻道:这排场不知太后当年有没有。 塔娜对她耳语道:我听说,豫亲王之前与礼部讨论婚仪,尚书侍郎都说太过了,他一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塔娜颇得两宫太后喜爱,又有个为摄政王大福晋的堂姐,乌日珠占倒不疑她如何得来消息,急问道:什么话 塔娜轻笑道:他说,进了燕京这两年,宗室什么喜事都没大办过,接二连三都是丧仪,还不兴爷娶亲去去晦气。 乌日珠占闻言也禁不住掩唇而笑,道:也就他能说得出来。 她俩窃窃私语,一身吉服的新娘已在众人的注视下被搀出了喜轿。等在二门檐下的命妇上前从她手中接过苹果,将宝瓶递给她抱着。新娘头上蒙着盖头,被侍女搀着跨过火盆,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脚印,一步步迈上台阶,穿过二门。 二门内阶下停着一顶轿子,红顶红缦,青缎垂檐,是为和硕亲王福晋所用轿车形制。新娘又被塞入轿中,由仪仗前导,抬往内院,与新郎完成合卺礼。 皇室并没有闹洞房的习俗,对于宾客来说,婚礼到此便结束了。喜乐设而不作,一切在静默中完成。王府的侍从请王公福晋们回厅,奉上一盏热茶,就开始忙着送客了。 当然,对于劳累了一天的那对新人,这几乎才是婚礼的开始。 钱昭整日只吃了一枚煮蛋,水也不敢喝,既渴又饿,在轿中颠簸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把手里捧的苹果捂暖了,想啃上一口却不能。当被引入铺了地龙的新房,坐在喜床上,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洞房内依旧是静悄悄的,钱昭闭目养神,感觉坐在左侧的多铎探手过来握住她一只手。这个动作引得赞礼的妇差频频咳嗽,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妇差咳了半天,两人皆是理也不理,便不再自讨没趣,随他们去了。又等了约一刻钟,吉时已到,妇差道:请王爷揭盖头。 多铎迫不及待地将那红纱盖巾撩起,倒是并不介意看到一张扑得厚厚脂粉惨白的脸,反正洗干净了,仍旧能还他一个千娇百媚的人来,此刻一瞧之下却是愣住了。 除了覆面的纱巾,钱昭只觉呼吸都顺畅起来,睁开眼望向他笑道:久等了。婚礼的妆容让她绞尽脑汁,终于还是不愿从旧俗。 他一时忘了取下盖巾,忍不住伸手就去抚她颊上乳酪般透明的肌肤,这究竟是上了脂粉还是没上呢,触感也似膏脂,嫩得似乎一碰就要化了。 盖头。钱昭提醒道。 多铎怔了怔,才记起把盖巾揭下来,整块捏在手心揉了揉,问道:这是你绣的 钱昭摇头回道:不是。时日太短,来不及。 他瞧那帕上花样繁复,便已猜到,却难免有些失望,将帕子扔给侍女,嘀咕道:这么多日也不曾写信来还说忙着绣它。 钱昭听他抱怨,笑回道:我做了荷包,待会给你。 多铎一听便高兴起来,侧坐着握住她一双手。 第六十章 (下) ♂, 照规矩,礼成之前新人不能说话,也不可随意乱动,可这两人却甫一见面就聊了起来,视旁人如无物。 妇差眉梢挑了挑,只想将这差事早些打发了,候着漏刻唱道:吉时到,请行合卺礼。 婢女端着托盘上前,平举齐眉。多铎见是一对青玉雕的葫芦瓢,瓢内酒液八分满,尖的一头用红丝绳穿起相联。两人一同端起,对视一眼,低头饮尽。 多铎捧着玉瓢,问道:这对杯儿倒是别致。 钱昭道:古礼婚仪须共牢而食,合卺而饮,卺就是葫芦对半剖成两个瓢,夫妇各执一片饮。你瞧,两只杯儿扣上,便是整个葫芦。说着将自己那只玉瓢盖到他之上,轻轻一对,严丝合缝,雕工可谓精巧。 多铎瞧着这合成一体的玉葫芦,却生出些异样的心思来。钱昭空腹喝了酒,虽是兑了水的样子货,却还是染得颊上嫣红一片。 妇差听这对合卺的时候竟讲起古来了,不禁觉得荒唐,强撑着满脸笑容叫传食进来。 他二人便在喜床上对坐着吃合卺宴,先是点心冷碟,接着是羹汤,再然后又是各种肉菜。每样只意思着吃一两口,吃完一样便撤下去换另一样。 合卺宴毕,头一晚的事儿才算告一段落。妇差婢女都退出新房,外头唱交祝歌的侍卫们也撤了。 牧槿与小圆捧了茶水和痰盂,服侍他们漱口,又伺候他俩将吉服脱下来,换上寝衣。 此时早已过了子时,众人折腾了一天,都有些困顿。 多铎坐在床沿,看牧槿给钱昭拆发髻编辫子,口有些干,端了小圆奉的茶喝了一口,道:这床是楠木的 钱昭回道:嗯,紫楠的。听说还有些来历,木料产自四川,是前明福王府向苏州名匠吴重定做的,可惜还没来得及运去洛阳,福王就让李自成给烹了。吴记后来在京里寻到个买主,这床便一路北上,哪晓得刚到了通州,买主便又没了音讯。搁到现在,便让我捡了个便宜。 多铎抚着床围子上的十字方格,只觉光滑温润,木色黄橙橙的看着敞亮,就是不知这苏州名匠的手艺扎实与否。 钱昭从梳妆台前站起,他便拖了她过来,她在他胸前轻推,道:等等,我去把脸上妆洗了。 他急不可耐,捧住了脸就往唇上舔,道:洗什么,闻着可口得很,我给你吃了 钱昭也不坚持,抓着挽起的大红织金喜帐轻轻一扯,帐幔便如瀑般散了下来。 两人在锦褥间滚作一堆,多铎解了她腰间两粒扣儿,一手便探了进去,掬着日思夜想的细皮嫩肉,轻搓慢捻,唇在她脸上亲着蹭着,哑声问道:你是抹了什么又香又滑 钱昭慢条斯理地解着他的襟扣,回道:名儿你也不须记,原料大约便是猪脂蜜粉。她为了这一晚的容光焕发,连泡了三晚药浴,脸上敷香膏过了两夜,才有这吹弹可破的滑腻。 望着他得知吃了一肚子猪油的怪异表情,她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笑什么多铎握住她肩头,哄道,别闹,这床这么大来头,咱们试试它是不是名副其实。说着擒住她下巴便吻了上去。 钱昭双手从他敞开的衣襟处钻进去,沿着胸膛往上滑过肩膀,继而搂住他脖颈。 两人唇齿相缠,亲得难分难解,却听泰良在外头禀道:王爷,佟福晋要生产了 多铎正在兴头上,只作听不见,却是钱昭掀开他,问道:情况如何了 泰良回道:回福晋,稳婆说有些凶险,须请太医来。 几时发动的,怎这时候才来禀钱昭给他整了衣扣,撩了帘子推他起来。 泰良进来伺候多铎换衣,一边答道:回福晋,酉时便开始疼了,只是怕碍着了喜事儿,不敢来禀。 好事被打断,多铎有些心躁,皱眉道:真能挑时候 钱昭给他戴了暖帽,罩上大毛披风,系着绊带道:生孩子哪能挑什么时辰。你赶紧过去,我梳了头换身衣裳,随后就来。 多铎点了点头,在她脸上轻吻一记,便转身出了新房。 第六十一章 (上) ♂, 钱昭命牧槿匆匆挽了发髻,穿上家常袍子,赶到佟氏的院子,挑帘进屋,见多铎正在外间来回踱步。 太医可来了她朝通往里面产房的门帘扫了一眼,问道。 多铎迎上来回道:已经派人去请了,算脚程还得等上一阵。 钱昭点了点头,在堂屋后炕上坐了。她在院外就听见里头哀嚎,不由想起自己生产的时候,大约也是一般呼号惨叫。记得小七落地时,还听接生嬷嬷大惊小怪地说:哎呦,这就生出来了上神护佑 多铎瞧她若有所思,按住她搁在炕案上的手问:在想什么 钱昭也不瞒他,答道:想起小七。 说到这事,多铎一直心中有愧,想着下回一定补偿,便攥着她手使劲捏了捏。 钱昭想的却是另一出,皱眉问道:世子之母,是生五阿哥的时候没熬住过去的吧 多铎点头道:多尔博个头大,生下他后,他额涅没缓过来,月子还没出就走了。 钱昭想起他前两任妻子都是死在生育上头,可见凶险,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时一个妇差从里头出来,面带喜色的道:禀王爷福晋,佟福晋胎位正过来了,小主子已能见着头,接下来定能顺顺利利 多铎闻言笑道:如此甚好 钱昭也松了一口气,心道从酉时到现在已疼足了四个时辰,这还是顺之又顺的情形,弄得不好产妇把命也得搭上。想到这里,回忆自己头胎能母子平安,真要算走运了。那时混沌彷徨,却还未生惧意,此时方晓得后怕。 多铎见她不再蹙眉咬唇,摩挲着她手心安抚道:以后你再有孩子,我一定都陪着。 钱昭想起以后还要再生有些惊恐,忙转移话题,问道:上回你说衙门人事不谐,究竟如何 多铎一时怔忪,思忖她怎么忽然提起这出,却仍答道:前明那些官,欺上瞒下惯了,也想照样糊弄我。 钱昭问道:六部尚书都是满官,你还拿捏不住 多铎叹道:入关之后,治下事务繁杂,新来满州短短几年哪能驾轻就熟,连言语文字都需启心郎居中翻译。英额尔岱才干过人,在辽东就掌户部,眼下恐怕也觉吃力。 钱昭知道英额尔岱年岁大了,又有病在身,难免力不从心,但要肯指点多铎,却也能让他事半功倍。不过可惜,他似乎无意干涉辅政德豫亲王治事,除了必要的公务往来,竟不肯多说一句。她猜测,多铎只是监理两部事,有他没他并不耽误,所以也就随他去碰壁。如能破局那是最好,如若不能,便当熟悉财赋细务,日后执掌大权,自然可以提拔有才干又忠心的人来做事。 都说人心难测,高深如摄政王更是让人难以揣摩,她自嘲摇头,懒得再去想,只是向多铎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干 多铎回道:如今时局紧迫,我没那么多功夫跟他们磨,不听话的,浑水摸鱼的都请出去。 钱昭闻言便笑了,这人哪里懂什么静观其变,于是道:也别搞得动静太大,耽误正事。其实前明那些人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手熟而已。制度定规更是一塌糊涂,否则也不至于财力难以为继,以致油尽灯枯倾覆于流寇。 多铎得她鼓励,底气更足,笑道:我自有分寸。有人不识时务,总也有明白事理的。 钱昭道:若要提携新进,可留心一个叫张一粼的,此人现任户部山东清吏司员外郎。 多铎回忆属官,对张某印象模糊,只记得三十来岁官职不高不低,人不胖不瘦,沉默寡言,要说话从来都是随班附和,便疑惑地问:这人有什么特别 钱昭反问: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户部借款时,曾出卷考核该部官吏 那五道题他问。 钱昭点头,道:对。只有他一人五题全中,就是那时提拔起来的。他并非正经科考出身,崇祯年捐了个监生,之后便在户部谋了个缺,因任事勤恳,考绩出色,升到主事。去年摄政王亲自简拔,给提到了从六品。我看过他针砭税制的条陈,说得有理有据,就是满纸戾气。但摄政王点评其人,却说他谨慎细致。 多铎摸着下巴笑道:有点意思。改日我找他聊聊。还有什么人能用你再说说。 钱昭回道:暂时想不起来,你自己逐个琢磨吧。 多铎握了她手,贴在自己脸上,笑道:你得帮我。钱昭在他颊上抚了抚,笑而不语。 这时派去请太医的人终于回来了,多铎命赶紧带进产房。那大雪天从被窝里挖出来的太医一路疾跑,刚进里面,气还没喘匀呢,就听见哇哇婴儿哭声。接着便有妇差出来磕头报喜:恭喜王爷,佟福晋诞下个格格,母女平安没过多久便有嬷嬷抱了婴儿出来。 多铎接过来,转手就交给了钱昭,问道:你今晚就抱回去么 钱昭瞧着小脸皱巴巴红通通的女婴,道:怎么都得等她满月吧,刚出世也不能离了亲娘。这孩子长得好看,像她额涅。 多铎见她喜欢孩子,笑道:是么她刚出生就搅了我们新婚头一晚不得安生,八字肯定不好。 钱昭横了他一眼,道:胡说八道她生辰是我们大喜之日,今儿晚上又是瑞雪兆丰年,哪里八字不好 多铎讨了个没趣,倒也不恼,转头向冯千道:三格格平安,明儿阖府都派赏钱。 冯千应了,继而率众人都跪下叩头,恭贺王爷添了女儿。 钱昭抱了一会儿,便把孩子还给奶娘,让她抱去里头。多铎让泰良派人去佟家报信,并赏太医银二十两。 钱昭招了冯千到跟前,道:侧福晋院里的赏钱,今儿晚上就派了,粗使的每人一两,屋里服侍的每人二两,贴身的几个嬷嬷侍女每人五两。账房这会儿没人,你去我那拿现银过来。明儿一早,府里的下人,各赏五钱,主事以上一两。 冯千忙在心中暗记,又道:明儿合该是贺福晋进门派赏钱 钱昭沉吟片刻,道:挪到三日之后。不过这两桩事,给赏的时候得说得清清楚楚,别办糊涂了。 冯千应了声嗻,赶紧跟着卢桂甫去领钱办差。他知道多铎在这些事上十分粗疏,肯定得按照钱昭的意思来,又心想,这位真格大方,收买起人心来一点都不肉痛。 处理完佟氏那里的事,回到新房已是丑正。多铎却抓着钱昭坚持要办他的正事。钱昭有些疲惫,问道:今晚还睡不睡了 他义正言辞地道:不能浪费了洞房花烛。 钱昭回道:怎么会浪费呢。洞房又不撤,喜烛有得是,明儿晚上可以接着点。 多铎语塞,自知不能跟她辩,只搂着她又亲又啃。 钱昭拿他没辙,只好道:行了,都依你,让我去洗把脸。 既然她妥协,他便放了她去净房。钱昭清洗了一番,回到内室,却发现他躺在喜床上鼾声大作。她走过去捏住他的鼻子,他梦中挥开她的手,转了个身继续睡去,倒也不打鼾了。 钱昭微微一笑,轻声吩咐牧槿和小圆放下帐幔熄了灯烛,自己则躺到床上另一侧。 在黑暗中阖上眼,想起还未告诉爹她今日出阁了,所择良人恐怕不能为他所喜。她翻身与枕边人面对面,摸索着寻到他一只手,立刻被他抓着紧紧握住了。纵是不容于世人,但爹爹终究会原谅她吧。 第六十一章 (下) ♂, 钱昭素来警醒,只是昨晚实在疲累,故而才睡得沉了些,朦胧间总算被折腾醒了,却仍觉睁不开眼。 什么时辰了她闭着眼懒懒问道。蓄了丝绵的锦被掀到一旁,身上寝衣不知去向,虽地龙整夜未熄,肩膀还是觉得凉。 多铎答道:不清楚,天还没亮。他已逗弄了她许久,这会儿终于醒了,正好摁住她两边膝盖凑身上去。 钱昭半梦半醒防备不足,咚一声脑袋便撞到了床头围子上。他立马顿住,倾身护住她头顶,急问:疼不疼 她这会儿才彻底清醒,睁眼发现床帏之内果真伸手不见五指,刚才那一下撞得并不重,因而摇头道:不疼。 他把她往下抱了抱,哄道:那我轻轻的。 钱昭双手按在他腿上,只觉掌下筋肉绷得如铁块般硬实,却真徐徐行事,不再使狠劲儿。现在天还未亮,则至多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她掩唇打了个哈欠,重又阖上眼,道:一早起来还得入宫庙见,别耽误了。 多铎只管缠磨,道:祖宗最重子嗣,为了这就算耽误也是孝顺 钱昭闻言,那刚起的兴致也被搅没了,他却一无所觉,按住她肩膀耳语道:昭昭,再生个儿子 生什么生,怎么不自己生去她恨不能掀了他下地,可他柔情蜜意兴致勃勃,也不能一耳光招呼过去,强压下心中郁郁,道:你又不急着传宗接代,过几天松快日子不好么 多铎见她探手拽被,俯身贴上去问:冷么握着圆润肩头的手顺着锁骨向里抚到胸口,又道,怎么不急我想死了你给我添几个阿哥 钱昭被他拨弄得心烦意乱,说的话也不知怎的就跑了题:便是不要女儿的意思 他撑起半身,挟住她一条腿,居高临下地道:先生几个小子,再要女儿不迟。 钱昭只觉话题扫兴,眼下欢愉却总要提醒她日后麻烦,避无可避,索性不去想,道:那你得跟老天商量去说完捧了他的脸,就吻上去。自诞下小七,他哪里得过她如此厚待,恨不得把今年缺的都补回来,越发卖力整治。 黎明将至,积雪映在窗纸上比平日亮堂得多,新婚夫妇犹不知足,可苦了外边候着的那一干人。眼看就要误了时辰,可听动静,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催。直到里头终于唤人,才各司其职,端盆的端盆捧巾的捧巾,鱼贯进去伺候。 因晨起仓促,也来不及沐浴,只草草擦了身,便梳妆更衣。出了这一身汗,倒是解了乏,钱昭换上朝褂显得精神奕奕,两颊腻白丰润,肌肤泛着珠光之色。 看她在粉色的唇上点了嫣红的口脂,多铎满意之极,心道待会祭拜列祖列宗,未曾谋面的祖父以上不知作何感想,但阿玛与额涅一定高兴他娶了可心的媳妇。 钱昭戴好了朝冠,便来给他整衣,他低头抿了抿她耳廓,问道:不是说做了荷包么 她给他正了腰带,回头让小圆打开梳妆盒,取出一个赭色坠金流苏的荷包,递给他道:我手艺不精细,你别嫌弃。 多铎见正面绣的一对凤鸟,只是拿金线勾边,形象古拙,瞧着便觉雅致,捏在手里笑道:凑合着用,下回再给我做点别的。说着定要钱昭就给他戴上。 钱昭在女红上技艺平平,故而只能取巧,见他并不十分介意,倒也松了口气。 随后,早饭端上来,两人稍稍填了两口,便动身往禁宫去了。 第六十二章 (上) ♂, 雪下了整夜,至清晨一直未停,只是比昨晚小了些。 亲王与福晋的仪仗从王府开到宫墙之下,都留在了神武门外。钱昭单手挑起轿帘瞧外头,多铎见她眼带笑意,不由问道:笑什么 钱昭回道:劳豫王殿下扶轿,铭感五内。紫禁城内,钱昭可乘轿,多铎则只能徒步。 多铎笑道:你是拿我当小厮觉着有趣吧 钱昭抿唇不答,对着抬轿的太监命令道:停。她自撩了帘子出来,对多铎道,我跟你一块儿走着。 多铎牵了她的手,道:不冷么 她抬手扫了扫他肩头雪片,道:活动活动就热乎了。 多铎接过牧槿刚张开的伞,遮在她头顶,笑道:你要同甘共苦,我怎会拦着,走吧。 钱昭穿不惯厚底朝靴,踩在铲过积雪的湿滑青砖上,步履艰难,多铎乐得半拖半抱,两人便在这冰天雪地中相拥而行。 雪积得已有尺余,五尺宽的路不知要多少仆役彻夜清扫,她忍不住道:宫内除雪可也是件苦差。 却是那引路的太监陪笑道:禀福晋,您有所不知,宫里铲冰都在雪停之后,位育宫之南多是调护军营来做,奴才们则只管扫除后廷。今儿是豫王爷与福晋庙见大喜之日,太后懿命,令奴才等务必清出一条道来。 钱昭还未说话,多铎便抢先道:哦,两位太后拳拳爱护之意,臣感激涕零,待会儿便去乾清宫谢恩。 那太监见多铎面露微笑,涕零自然是没有,一番话说得诚恳,却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本想卖个好,谁知这位爷对娇妻护得滴水不漏,愣是掐断了话头,叫他只得讪讪而笑。 钱昭横了多铎一眼,松开他往道旁雪地里走,一脚踏下去便是深深的足印。木底磕在砖上咔当作响,踩在雪里却是喀哧喀哧,十分有趣。 多铎见她玩得兴起,笑着提醒道:小心滑。话音刚落,便见她一步未稳坐在了雪地上,抬手阻止太监侍女围上去,自己跨了几步走到她身边,问道:摔疼了没有 钱昭摇头笑道:鞋子拔不出来了。 多铎闻言蹲下,握住她的小腿,一一拽出雪坑,接着拉她起身。他见她袍子上满是雪沫,两颊冻得微红,一双眼亮晶晶的,仪态与过往秉持的沉静稳重大相径庭。他喜欢她略带稚气的笑容,将她双手拢在掌心捂着,道:高兴成这样,没见过雪么 钱昭却想起乌珠沁穆草场上的雪,不答反问道:你说过辽东雪大,马蹄踏下去,拔不出蹄子来,便是如此吗 多铎不料她还记得此事,笑道:刚才可是爷给你拔的蹄子说着把已失了暖意的十指往她脸上按去,又道,辽东雪可比这深多了,密林里能把你整个埋进去。那太冷,你这娇滴滴的可受不了。 钱昭被他冰凉的手惊着了,往后一仰躲开,望着笼在雪雾中的顺贞门,道:有什么受不了,北国千百年都有各族人丁繁衍,辽东汉人也不少,我难道就是会冻死的那一个 多铎想她年轻精力充沛,喜爱游历,而自己一直没履行诺言带她出京玩过,便笑道:好,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盛京辽阳见识见识北国风光。 有机会钱昭一笑转头,提着袍摆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多铎两步追上,搀着她咬耳朵道:每年入秋都要奉皇上出外行猎,明年咱们一块儿去玩。 钱昭这才笑睨着他道:快些走吧。 他俩赶到奉先殿时,礼部派的唱礼官已等候多时,幸好也并未误了时辰。 与重新修缮的位育宫乾清宫相比,这座皇室家庙显得有些破败,大门的朱漆色泽暗淡,殿内总觉得有些漏风。 多铎皱眉道:赶明儿也得把这儿修一修。 钱昭心道,这孝子念着给父母修行宫,也不想远在盛京的福陵还在筹钱重建,于是安抚道:这也是该尽早打算的。福陵昭陵预算若有余,倒是这两年便可动工。 多铎点了点头,携了她手跨入前殿。 钱昭只见殿内格了许多间,便转头问礼官:前明的历代帝后的神牌可还供奉着么 礼官知道这位福晋是汉人出身,怕她要拜前明皇帝的灵位,赶紧回道:回福晋,都迁去昌平明陵了。此殿只祭本朝列圣列后。 他哪里晓得钱昭只是随口一问,她对叩祭全无兴趣,若是可以,她半个都不想拜。 多铎向她道:听说你们汉人女子不进宗祠。 钱昭回道:我是没去过,我家也不设祠堂家庙。 多铎奇道:这是为何 我爹信天主,教义所规。钱昭答道。其实钱父并未受洗,只是对耶稣会士所传之教有些兴趣。他是离经叛道的个性,对于虚礼极是不屑,不祭祖先总会被人诟病,便推说入了天主教。江南皈依天主教的文人仕绅不少,倒也不会惹来众怒。 记得父亲曾对她说:父母生养之恩,至亲之情,铭刻心中,永不能忘。但祖父母从未见过,若说孺慕敬重,也不过偶然感念他们养育我父。曾祖则更不知其为人,情义从何而来。那些成日祭奠家五世六世祖先的,若是因情之一字缅怀便也罢了,可只怕大多是为了做给人看。 那时六岁的钱昭似懂非懂,只是问:爹爹,祖父母要祭拜,外祖父外祖母的牌位怎么不供在家里。 父亲一愣,抚着她头顶大笑道:哈哈哈,昭儿说得好,这又是世人虚伪之处,若说血脉之亲,祖家和外家各一半,怎可厚此薄彼。所谓五世的先祖,母家世系之亲早就丢了,如此尊父而贱母,岂不是不孝之极 钱昭那时不明白,如今却懂了。 庙见原要先祭舅姑,但先帝皇太极首当其冲,不得不依礼三跪九叩,多铎心里不情不愿,可明面上的礼数却是不容有失。 在这之后的一室,便是多铎父母的神牌,然而牌位是三块,居中自然是庙号的哈赤,左右则是两位皇后。不等钱昭问,多铎便耳语道:右边的是额涅。 钱昭立刻明了,左边当是皇太极生母,孝慈高皇后叶赫那拉氏,右边则是多铎三兄弟的生母,孝烈武皇后乌喇那拉氏。这两人生前都未当过皇后,因生得好儿子,死后得以受皇室宗庙供奉。 多铎只听她为不可闻的一声轻叹,两人遂行三跪九叩大礼,起身后上香毕,多铎还默默凝望了牌位好一会儿,才移往下一室。 接下去则是多铎的祖父曾祖高祖及太高祖的牌位,虽然礼仪一致,但用心与否却大不相同。在此一事上,翁婿二人的想法竟甚为相合。 出得殿外,多铎见她脸上犹有笑意,便问: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现在是不是该往乾清宫 他揽了她道:对,也不远。累么上午完事之后,就能歇歇了。两人说着随内侍朝两位太后所居宫室而去。 第六十二章 (下) ♂, 摄政王府刚散了朝会,多尔衮见大雪初霁,外头已是粉妆玉砌,难免有些心痒,寻思着拉拔人马出城冬狩。不过想想也就作罢,围猎一天两天的哪能尽兴,一摊子事儿还等着他发落,暗叹了声,便转去鹰舍狗房瞧瞧他的爱宠。 大雪天狗儿也兴奋,一放出来就满地儿撒欢。多尔衮最喜欢其中一头蒙獒,几乎有半人来高,体格雄壮,通身披着油黑的长毛,只有腹部和尾巴是乳黄色。见着主人十分高兴,摇着毛茸茸的大毛尾巴转了几圈,便立定不动。 身边的侍卫放出几只野兔,多尔衮一扬手,喊了声去,那狗便嗖地蹿了出去,追着其中一只兔子跑没影了。不久之后,忽听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便有个婢女模样的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狗儿叼着野兔追上她,那婢女惊叫着扑倒在雪地里,把脑袋蒙在雪堆里颤抖不止,那狗却不理她,从她身边飞速掠过,停在多尔衮面前把野兔放下,接着蹲好汪地叫了一声。 多尔衮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赏了他一块带骨头的生肉,向严凤余吩咐道:把那个婢女带过来。 严凤余便叫两个太监把那个摔在雪里的婢女扶起,半拖半架地弄到多尔衮跟前。 多尔衮扫了她一眼,道:哦,是你。想起一个多月前把这女子领回来,转头事忙便忘了这一出,倒是没来得及问话。 赵玉香扑通跪下,磕头道:请王爷安。 多尔衮心想今儿倒还有些闲暇,便对严凤余道:把人带到书房,我有话问她。说着转身而去。 严凤余应了声嗻,待他走远,对赵玉香道: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将头发梳一梳。动作快些,别叫王上等 是赵玉香忙爬起来,不敢看那还没拴起来的獒犬,一路小跑着回了自个住处。 狗房众人早知道女子颇有姿色,此时见她虽发髻散乱,鼻头冻得通红,却仍不掩白皙娇美,都觉得她要走运。赵玉香并没耽搁多久,利落地收拾好自己,便跟着严凤余往离开了空阔偏僻的狗房,往王府前院去了。 赵玉香跨入书房便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瞄乱看。她早已不是几个月前初入大同城的村妇,在狗房跟着骆宝格,该学得规矩也都认真学过。 多尔衮从次间出来,在炕上坐了,开门见山地问:你说你救过钱昭 赵玉香见屋里只余她他和那个一截老木头似的总管太监,心里不禁打鼓,谨慎地答道:回王爷,奴才并不知钱夫人的闺名。 多尔衮不置可否,道:前因后果,从头说。 赵玉香在王府呆了个把月,知道眼前这位是什么人,哪里敢在他面前胡说八道,更不敢编排钱昭的不是,把她知道的挑能说的都说了,甚至有意把秦殊烨给摘了出来,权当从没这号人。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还能留在王府,甚至留下这条命,全靠钱昭那点香火因缘,万一把她给断送进去,恐怕自己也就没地儿站了。只是有点好奇这位王爷,怎那么关心弟弟的外室。 多尔衮听到屠村灭口这段,想不通为什么多铎全然不顾钱昭安危如此冒险,便打断她问了几处细节,没有发现前后矛盾的地方,量这村妇也编不出来,心想究竟如何不如事后查证。他最后问道:你想求钱昭收留 赵玉香嗫嚅道:是奴才听说豫亲王娶了王妃,怕给夫人添麻烦 多尔衮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意思,讥嘲一笑,道:这你用不着担心,她便是豫王福晋。 赵玉香张着嘴半天没合拢,回过味来,心里又羡又妒又有些庆幸,一咬牙跪地磕头道:王爷,奴才愿意服侍您 放肆却是严凤余呵斥道。 多尔衮瞧着伏在脚边的女子,命令道:抬起头来。 赵玉香依命抬头,被他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心却狂跳起来,只听他又道,近点。她膝行两步,就跪在他跟前,往前一寸便能贴到他石青色狐狸滚边的袍摆上。 多尔衮俯身扣住她的脸,瞧这油滑的村妇一双媚长的眼满是期待,白皙的脸颊不知因兴奋还是紧张成了粉红色。 他的手白而瘦削,骨节分明,那两根手指轻轻搭着她的下巴,被触碰的肌肤如同火灼一般。 她在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他不禁觉得有趣,笑道:是么,那就留下吧。 多铎和钱昭在乾清宫的暖阁内向两位太后与皇帝行了礼,随后便赐座赏了奶子茶。 哲哲笑道:瞧这一对儿,还真般配。 布木布泰差点喷了茶,转而看向炕桌上供的玉佛手,这种话她可说不出口。 多铎却丝毫不觉违和,笑回道:嫂子说得是,我与她是天生的缘分。 福临看看多铎又看看钱昭,心道,从没见十五叔这么高兴,要是我往后也能娶个合自己心意的媳妇儿就好了。 又说了一阵闲话,哲哲赐了如意,新婚夫妇便要告退。临去前,福临对多铎轻道:十五叔,婶娘是汉人,朕也能娶汉人么 多铎心道,你要死两任老婆可能也行,回头看钱昭,又想这是新婚头一天喜庆日子,不能说不吉利的,便笑道:如今天下一统,皇上虽定了皇后,嫔妃倒是不拘满洲蒙古还是汉人。 皇帝的问题两位太后并未听见,但是多铎的回答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哲哲当即道:豫亲王请慎言 多铎不以为意地道:皇上问,臣照实答而已,太后莫怪。说完领着钱昭跪安退了出来。 出了顺贞门,钱昭才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你何必说那些话,没见两位太后那脸色 多铎笑道:爷还瞧她们脸色说来我那才是大实话,不乐意听往后也得受着。 第六十三章 (上) ♂, 从宫中回来,钱昭赶紧将湿了下摆的朝褂换下来,又让人沏了一盏姜茶。吃过饭后,午睡了半个时辰,仍是昏昏沉沉的。 牧槿见她面色潮红,担忧地道:福晋,不如请太医来诊脉。 钱昭却道:不过着凉而已,若明早不好,再延医不迟。 多铎的侧室妾侍陆续来请安见礼,除了格佛赫,都是磕了头,略坐一会儿就走了。 庶福晋佟佳氏出来时,碰见姗姗来迟的泰芬,忍不住道:你怎么才来 泰芬战战兢兢地问:吉兰姐福晋好说话么 佟佳氏本来就看不上她,可这蠢丫头偏偏最讨多铎喜欢,心里更添了厌烦,幸灾乐祸地道:你这么怠慢是指望人都是菩萨呢说完一笑便领着自己的人回去了。 泰芬闻言吓得脸色都变了,她早听说这位新福晋好妒忌不容人,昨儿晚上一宿没睡好,来的路上腿肚子直打颤。 妇差戴伊见她磨磨蹭蹭,皱眉催促道:主子快些吧。戴伊是王府配给泰芬的妇差,有教导照顾之责,这位秀女出身的庶福晋性子说好听了是天真,不好听便是缺心眼。今儿头一回见新福晋,按说她资历最浅,就该早早地赶来听训诲,可硬是拖着不肯出门,真不知道怕的什么。 我我不进去了。泰芬望着院门竟往后退。 戴伊恨不得扇她两耳光,却只能好言相劝:主子,这是规矩。您去请个安,福晋该有赏赐的。 泰芬见戴伊来拖她,往廊下一钻,抱住棵槐树不撒手,急道:嬷嬷,就说我病了不成么 戴伊从没见过这么混赖的主儿,虽说年纪小,可也不是脑子被狗吃了。在府里不敢大声喧哗,一主一仆便在这雪地里头拉扯起来。 干什么呢 戴伊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冯千带着个小太监站在廊下,忙行礼道:冯谙达,奴才随主子去给福晋请安。 泰芬看到冯千,吸着鼻子道:谙达,我怕 冯千知道多铎宠着她,便也缓了脸色,道:格格甭刨坑了,赶紧去吧。王爷快回来了。 泰芬一听多铎,连忙收了泪,也不敢再撒泼,由着戴伊给她拍干净袍子上的雪,乖乖地进了新福晋的院子。 你叫泰芬钱昭打量着跪在下首满脸稚气的女孩儿,道,起来说话吧,多大了 泰芬被搀着起身,回道:奴才今年十四岁。 这么小的孩子钱昭叹了口气,见她袍摆上几点大约是雪融的水渍,不由笑道:是玩雪了么 泰芬不知她什么用意,怯怯回道:奴奴才方才跌了一跤。 钱昭向牧槿望了一眼,她便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泰芬,泰芬接过,道:谢福晋赏赐。 这时帘子突然打起,却是多铎从外头回来了。他新婚本有五日假,可最近事繁,少不了去衙门打个转。见泰芬向自己行礼,不过唔了声,便越过她坐到炕上钱昭身旁。他瞧她脸色不对,便额头贴上去试了试体温,道:冻着了吧,叫你逞强。 钱昭轻轻推开他,道: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多铎拥着她,回头对泰芬道:你先回去吧。 嗻泰芬应了,心里却不免委屈。她来之前对钱昭十分畏惧,但看她美则美矣却柔柔弱弱根本不似传说的厉害,底气便足了几分。临去前,她又偷偷瞥了眼,见钱昭闭目依在多铎怀里,心中既酸涩又恼恨,仅剩的那点敬畏也丢得一丝不剩。 要不要躺着去多铎贴在她脸侧厮磨道。 钱昭有气无力嗯了声,抱怨道:这院子也太小了,接了小七回来恐怕要不够住。 多铎道:这里离我那最近。我那儿地方大,要不够住,你仍住我那边去。 钱昭睁开眼,瞪着他道:我不去。 多铎一愣,想起她那时为什么搬出来,讷讷道:还恼么大不了往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钱昭不去理他,拥被躺下。他脱了外衣,将她捂在怀里。钱昭这时畏冷,被他体温暖着,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六十三章 (下) ♂, 正如钱昭所说,第二天她的烧就退了,又过了一日,出席三格格洗三时已无半点病容。 佟氏的母亲冯氏在女儿产后每日来王府陪伴照料,佟氏的婢女悄悄告诉她,三格格出生那天晚上,无意间听到多铎与钱昭说话,要将三格格抱于钱昭养。 冯氏听了先是惊怒,接着便替女儿琼珠觉得委屈,因怕女儿在月子里伤心,也不敢告诉她,决定晚间回到家中先跟丈夫商量。 咱们家琼珠虽娇惯了些,却是温柔良善的性子,就这么被人糟践冯氏抹着泪向丈夫道,你得寻王爷说说,三格格要是抱走了,琼珠这日子可怎么过恐怕日后王府人人都要在她脸上踩一脚。 佟图赖有一妻四妾,儿女六七人,倒是明白男人这底偏爱真是无理可讲。即便是父母对子女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何况夫妇,王爷就是偏心那位钱福晋,你能怎样他叹了口气,抚着孙氏的背,道:王爷后院的事,哪里有我插嘴的余地。这话说了,便是自讨没趣。 孙氏含泪道:你就忍心瞧着琼珠被欺负么 佟图赖道:一个丫头片子,她要养就让她养去,有什么大不了。她这回要了三格格,往后琼珠有了阿哥,总不能再抱去吧。 孙氏见丈夫不肯松口,便知指望不上他。然则,做父亲的可以不理会已嫁女儿的委屈苦楚,可身为母亲的却狠不下那个心。所以洗三仪式一结束,她便让侍女去递话儿,说有要紧事求见福晋。 钱昭对孙氏的拜访很是意外,刚才给三格格添盆的时候照过面了,不过寒暄两句,这会儿巴巴地跑来,不知所谓要紧事是什么。 孙氏刚进院子,就有个婢女迎上来,行了礼道:佟夫人这边请。孙氏见她往正房引,不禁面露讶色。那婢女便笑道:外头正化雪,花厅太冷,福晋请您暖阁吃茶。 福晋有心了。孙氏也笑道。 打起帘子就觉一股暖气儿扑面而来,却不见供着炭盆,想是铺了烟道,以地火取暖。这次间十分宽敞,用落地罩与明间及内寝隔开,北边沿墙的木炕上铺着大红剪绒缎褥垫,左右置一对同色迎手,炕尾条案上摆着粉青釉胆瓶和珊瑚盆景。 南边窗前摆着张书案,屋子的主人见她进来,拿起玉钮紫檀木镇尺压住方才书写的纸张,从书案后走出来,互相见了礼,道:佟夫人请坐。 孙氏道了谢,也在炕上坐了,待婢女奉上茶来,端起边啜饮边打量钱昭。只见她已换了身湖色冰梅团花夹袄,素净得很,却不是寻常宽松样式,腰线收得恰到好处,随意倚坐也现出玲珑身段来。孙氏不禁在心底暗叹,琼珠已是难得齐整,可与她比起来,还是稍有不如。 她不说话,钱昭也不开口,捧盏在手徐徐而饮,倒不介意冷了场。这情形其实颇有些古怪,若是按照汉俗,佟氏名为侧室,便是媵妾之流,其母家也不属王府姻亲,钱昭根本无须应付。可满州宗室婚姻却并非如此,说复杂也好,混乱也好,事实便是,她只是多铎有册封的妻室中地位最高者,却不是唯一。况且玉牒几年一修,往后怎样,还真不好说。 室内良久只闻座钟走时之声,小圆从内寝出来,移至钱昭身侧,轻道:福晋,褥单换那香色的可好,我叫人取出来熨。钱昭点头同意,她才应命退下。 铺床上的还要熨,真是穷折腾孙氏是辽东汉人,最看不惯南边的做派,听到她们主仆对答忍不住皱了皱眉。早听说这位江南来的福晋十分讲究,能将一样日子过出十般花样,刚才看屋内家什,除了灯台是榉木漆了大红,其余皆是花梨或者金丝楠,可见王爷对她大方。不过为着讨好她,修那西郊别业,恐怕用了不下十万之数,眼前这些倒也不算什么了。 钱昭见她蹙眉,于是问道:茶不合口味么 孙氏笑回道:哪里。我吃着不涩口,十分好呢。 两人心思各异,重又陷入沉默。牧槿端上一个剔红牡丹纹漆盒,打开盖儿,里面三种点心,每样只有两块,摆成花朵模样。 终是孙氏耐不住,放下茶盏,道:福晋,听闻您要抱养三格格,按说该是她的福气,可琼珠十月怀胎才得了这孩子,哪里能舍得。您有七阿哥,当也明白做娘的为了身上掉下的这块肉,什么苦都能吃得什么委屈都受得。您别怪我厚脸皮,我们家琼珠从小娇惯的,遇着事儿也没个主意,我这做母亲的便代她来求您。 钱昭闻言倒不觉得意外,叹了口气,道:佟夫人言重了,佟福晋是三格格生母,血脉相连谁也夺不了。原是因我喜欢女孩儿,自个又没养下来,王爷有心叫三格格来与七阿哥作伴。没想到传出来便成了这般 孙氏听了心惊,已开始懊悔没听丈夫的来管这事儿,她这番话要是到王爷面前说上一说,琼珠往后还要不要做人。况且三格格若是与七阿哥一处养,对这孩子只有好处。现在好了,骑虎难下,不知怎么收场。孙氏心中不安,讷讷说不出话来。 钱昭望着她道:佟夫人不必为难。等七阿哥接回来,让佟福晋白天送三格格过来,兄妹两个一块儿玩耍,晚上再抱回去,你看妥当吗 您心地慈和,再妥当没有了。孙氏听她初时用的满语,这会儿却用汉话来问,难免有些脸热。自己满话说得磕巴,汉话却是关外口音,平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此刻却浑身不自在。 孙氏又坐一会儿,便告辞去了。回到家中见着丈夫,将今日事说了,先认错道:是我莽撞了。没想到她只比琼珠大一岁,却精明周到百倍。幸好也没当面叫人下不来台。 佟图赖叹道:她一介孤女,能有如今局面,当然不是全靠运道。这事若能如她所说,那便再好也没有了。不过你还得与琼珠说说,免得她钻牛角尖。等三格格抱去,再备一份礼送去,谢她关照教养。 孙氏信服丈夫眼光心胸,当即应了,又想自己女儿个性,也怕她想左了,寻思着如何劝慰。 多铎晚间回来,便也知道了这事,向钱昭道:你甭管别人说什么,三格格的事儿是我定的,该怎么就怎么。让他们有什么抱怨,都来跟我说 钱昭帮他除了外褂,递上一盏茶道:你也用不着发脾气,佟家不过来讨个情,也是为着女儿无可厚非,何必给人难堪。 多铎听她口气平淡,越发觉得心疼,将茶盏搁下,搂了她在怀里,下巴颏抵在她肩窝里,道:我不能叫你受委屈。 钱昭抱着他胳膊,道:这事儿,原也是我思虑不周。就听我的,好不好 他捧着她的脸,在那月季花瓣似的唇上浅浅一吻,道:家里的事儿,你说了算。 第六十四章 (上) ♂, 天色还是浓黑,钱昭所住的院子内外却已是灯火通明。 堂子究竟供的什么神钱昭帮多铎系上吉服带,将两侧白色佩帉对齐捋顺。前日刚听说满州习俗,正旦黎明时皇帝要率众王公大臣谒堂子祭天,堂子是满语,汉话或可翻译成庙,建在长安左门外玉河桥东。 多铎平举双手让冯千给自己套上吉服褂,耐心答道:堂子原来供着上神和祖宗牌位,祖宗都移到太庙去了,现在供上天之神尚锡之神钮欢台吉还有武笃本贝子。平时都在坤宁宫祭奠,正旦或者大军出征前将神位抬请到堂子。 钱昭心道,这都是什么佛道的菩萨神仙她也认不全,对萨满更没有研究的兴趣,于是便不再问。 多铎见她低头为自己系扣,一绺长发滑下肩头,忍不住伸手抓住了,拿发梢去刷她脸蛋颈项。 钱昭蹙眉挡开他的手,道:别跟小孩儿似的。 他凑在她耳边笑道:大过年的,图个乐,我许你也做回小孩儿,撒娇扮痴都成。 钱昭扑哧笑了,在他胸前一拍,道:一宿没睡还精神了。昨儿大年夜守岁,一大家子都熬过了子时,他俩回房统共也就靠了半个时辰。 多铎瞧她面带倦色,心疼地道:你待会儿回屋歇着吧,我过了午才能回来。 钱昭却道:今晚去摄政王府赴宴,阿哥们都跟着,留格佛赫在府里,怪冷清的。过年走亲戚,宗室王公也不例外,一年难得凑一块儿热闹,按理无品级的庶福晋都不在邀请之列。 多铎回道:那你就叫她准备准备,一块儿去吧。 钱昭笑着答应了,送他到抱厦间。多铎在门前停下,怜她穿得单薄,道:外头冷,快进屋去。 正月里凌晨时分,自然是冻得要命,拜了堂子,接着便是大朝贺,然后再太和殿筵宴,这些宗室亲贵也不容易。钱昭心底轻叹,单手搭在他胳膊上,在他颊上吻了一记,道:够辛苦的,去吧。 多铎呆了一呆,就见她转身便进了屋,也没来得及抓着再亲热一番,只是回味那眼神与微笑,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钱昭在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中醒来,一问也不过辰初,可再躺也睡不着,便起身梳妆。 大年初一的清晨,守岁的人都还睡着,她懒懒地写了一副春联,便将余下的都叫卢桂甫包办了。满人尚白,春联都用白纸,钱昭初时觉得怪异,如今也渐渐习惯了。 新年头一天,却也有扫兴的,佟氏叫人来禀,说三格格风寒未好,今晚她们母女便不赴宴了。三格格不过有些咳嗽,太医瞧过了,说是小儿常症,不碍事,只是怕过了病气给小七,最近才没让抱来,听说这两天已大好了。 听了禀报,她以为又有反复,赶过去看望,却见孩子好好的,吃得下睡得着。佟氏哀哀戚戚的一脸愁容,钱昭觉得她莫名其妙,便道:三格格眼看也不咳了,奶娘照看得很周到,有什么不放心的晚间便去吃顿饭,你早些回来就是。 佟氏望了她一眼,也不敢反驳,低头应了。 钱昭懒得应付她,回房独自吃了午饭,抱着小七玩了会儿识字画板,便开始梳妆。 多铎回来的时候,牧槿正为她插簪。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摊排在梳妆台上的各色首饰,见金银珠翠琳琅满目,不由觉得十分满意。 他翻着她匣中的饰物,找到一对耳坠儿,取出来在她耳边比了比,道:不用挑别的了,这副好看。不由分说地给她戴上。 钱昭见着这对耳坠,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是从来没打算戴的,只因做工精致心思巧妙,便随手搁在装头面的漆匣中,偶尔拿出来瞧瞧。 只见镜中,他横过一臂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拨弄她右耳的粉色牡丹,蕊心的红宝光泽熠熠。如何他笑问道。 钱昭按住他的胳膊,无奈道:还行吧。 第六十四章 (下) ♂, 未正时分,阖府的人都已整装待发,多铎却直等到冯千端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晾到冷热适宜,一口气喝下。钱昭蹙了蹙眉,递了杯茶水给他漱口。 多尼和几个大些的阿哥都骑在马上等着,看父亲姗姗来迟,众目睽睽下竟弃了自己的坐骑,钻进新福晋的大鞍车里。 车驾刚离府,钱昭便道:佟氏还在府里,别忘了申时派人来接她。 又闹什么真不乐意去,就叫她在家待着多铎皱眉道。自从三格格出世,佟氏的脾气就古怪起来,每回见到都是愁眉苦脸,全没了往日的天真娇憨。 钱昭回道:三格格有些不适,佟氏放心不下。吃饭的时候露个面就成了,也算不上失礼。 多铎闻言便唔了声不再追究,他虽不待见佟氏,对三格格却很是喜欢。自从钱昭进门,他自己的屋就极少住,三格格常被抱来钱昭房里,他见得多了,也就越看越爱。 因这是家宴,钱昭脸上只用了润肤的杏仁香膏,日光下的素颜,依然明艳照人。尤其是粉嫩未着口脂的菱唇,犹如春日刚熟的樱桃,忍不住贴上去轻轻含住,心道这回也不怕吃坏了她的妆。 钱昭仰头与他略略一对,便尝到了苦味,掩住他的唇问道:你这几日究竟吃的什么药他一向身强体壮,小病小灾也少见,更没听说最近有何不适,却请了太医诊脉,还开了几剂汤药。 多铎回道:没什么,固本培元。 钱昭听完呆了呆,立刻会意,道:你疯了吧,又不是有隐疾,吃那些药做什么 多铎却道:我们成亲都俩月了,一点动静没有。再说近些日子有些乏,温补调理,也没坏处。 钱昭觉得他简直走火入魔,道:才两个月,又不是两年 你回来半年了。他道。说来去年府里除了佟氏,也没哪房传出喜信,的确是有可虑,只是这重心思更加难以启齿。 钱昭只觉得头疼,微愠道:是不是我再无所出,就要被扫地出门 扫你出门,那咱俩晚上睡哪儿他吻着她脸讨好道,乖乖,别跟我生气,我俩得要个孩子。 钱昭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执着,深吸了口气,一手按在他胸前,柔声道:耐心些,日子还长着。 他听了她这话,心里极是甜蜜快活,握住她的手道:说的是,咱们往后最少得有两儿两女。一准都是你弟弟那样的漂亮孩子,他心道。 她简直想照着脸给他两鞭子,这人怎么就钻窟窿里出不来了 幸而这一程着实近得很,车马自角门入了摄政王府,至二门停下。五福晋阿纳日候在廊下,周到地将女眷领入内院,严凤余则把男客迎往前院。 阿纳日望了眼被奶娘抱在怀中的小七,这孩子皮肤白嫩,眉眼随母亲,轮廓却也有些父亲的影子,戴一顶钉绣珊瑚米珠缀着红缨的小帽,漂亮得犹如经卷画中菩萨座下童子。长得一点都不像男娃,她心道,因而言不由衷地夸赞:好些日子没见过七阿哥了,长得可真精神会叫人了么 说起这事,也真叫钱昭泄气,小七学什么都快,三十多张写字的画板也能明白意思,可就是不开口说话,教他叫人只会咿呀。钱昭叹息着回道:还不会叫娘呢。 说话间已到了大福晋的住处,妇差打起帘子,一干豫王府的女眷便进了屋去。转过嵌牙木插屏,只见明间炕上坐了两人,分别是多尔衮大福晋和阿济格继室苔丝娜。大福晋看见钱昭她们进来,忙起身相迎,笑道:刚还惦记你呢。 钱昭笑着行了礼,道:劳两位嫂嫂记挂了。说着目光却转向她二人身边两名十岁上下的女孩,都是刚留头不久,茸茸的刘海不过两寸来长,耷下来刚能盖住前额。其中一位鹅蛋脸上浅浅酒窝,肤色白皙,浓眉大眼,十分俏丽,另一位容貌则逊色些,也更腼腆。 大福晋在那个好看的女孩肩上轻拍了拍,道:东莪,跟婶娘行礼。 钱昭瞧她眼角眉梢与多尔衮有几分神似,便知这定是他独女无疑,倒是比多铎的二格格生得好些。 东莪侧头一笑,道:舒鲁姐姐还没行礼呢。 苔丝娜便指着另一个女孩儿,向钱昭介绍道:这是我家五格格,小名舒鲁。 于是两位少女便齐齐向钱昭问了安,钱昭则给了她们一人一个穿珠绣荷包,另有一对衔红宝金镯。 大福晋挂念小七,这时见了,迫不及待地抱了过来,逗他道:七阿哥,可沉了不少呢。 小七笑着啊了一声,露出两颗门牙,伸出小手在大福晋脸上摸了摸。 苔丝娜是头一回见到小七,瞧他穿着宝蓝棉夹袍外罩象牙色织金缎短褂,连小鞋子上绣的蝙蝠也缀着松石与珊瑚珠,不由抿唇笑道:你可真会打扮孩子,跟个年画娃娃似的。 钱昭回道:男孩儿嘛,由着你打扮的也就几年。 苔丝娜捏了捏小七的脸,左右端详了一番,又道:瞧这小模样,长得可真俊不过我看相比十五叔,跟睿王爷更像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钱昭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大福晋却是陡然一惊,再仔细瞧,越看越像,心里有些乱,脸上却依旧带着笑,道:像伯父才好,王爷不知多疼他 苔丝娜酸意上涌,道:唉,我家劳亲就没这孩子生得漂亮。劳亲虽也为多尔衮养子,却远没有多铎的两个儿子多尔博和小七得他喜欢。她心道,一个阿哥,模样俊有什么用再说,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呢。 大福晋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抱怨,将小七交给奶娘,对两位妯娌道:咱们去包些饽饽注:即是饺子,也让大伙儿瞧瞧你们手艺。 苔丝娜当即把手上戒指镯子都捋下来,交给嬷嬷管着,笑道:这手艺再好,一年里头也难得显摆。 众人都欣然从之,唯有钱昭有些发愣,心道,这是哪一出,没听说过啊。但大福晋一手拖一个,也容不得她细想,便被拉着往花厅去了。 第六十五章 (上) ♂, 兄弟三人在内书房落座,阿济格滋溜干了一盅酒,咕哝道:可算能歇歇了。 多铎把玩着青花酒盅,向多尔衮道:豪格哪天抵京 多尔衮回道:再过个七八天吧。我已派了多尔济达尔汗诺颜去迎他。 砰阿济格一掌拍在桌案上,道:凭什么派内大臣去迎在外两年他就没错处想当初,他追击李自成,辗转几千里,打下半壁江山,不过就绕道鄂尔多斯补了些马匹么,班师的时候既无郊迎也无赏赐,生生革了亲王爵位,还罚银五千两,现在想起来都肉痛 多铎瞥了他一眼道:哥,别喝那么急。 阿济格盯着幼弟更来气,心道,你就在江南收拾些软蛋,回京来风光无人能及,这会子还对着我说风凉话 多尔衮却唇角微勾,笑道:斩了张献忠,功劳总是有的。 哼,怎没得个疫症死在四川阿济格咬牙咒道。 多铎对阿济格恶毒的诅咒并不在意,可多尔衮那平淡一笑却叫他心中发寒。豪格与自己面上一向还过得去,与多尔衮却是死敌,此番凯旋料来讨不到好,就算肯俯首帖耳,眼下这局面也未必容得下 多尔衮望向阿济格道:喀尔喀人前月又入山西劫掠,你不曾上报,是什么缘故 在关外时,清国常邀请蒙古各部越长城入明境驱虏人丁劫掠牲畜,如今满州入主中原,有些不规矩的部族仍旧忍不住想依着老法子发点财。这就不是多尔衮喜闻乐见的了,过去那是肥羊,眼下却算是子民,故而将阿济格打发去大同,也有管辖晋北震慑蒙古的意图。 阿济格吞吞吐吐地道:也就十几号人马,杀了两个汉人,掳走几个女子他见多尔衮脸色渐沉,便说不下去。这等小事居然也有人特地禀报,满朝堂都是些讦告为生的鼠类他在心底啐了口,面上却不敢露,做出老实听训的样子来。他这个弟弟日渐独断专行,最好还是别去触他霉头。 此事如何善后你想仔细了若是连些微匪类都弹压不住,还要他何用,多尔衮丢给阿济格一句,随即又转向多铎问道,南粮已发运了吗朝廷向江苏安徽江西浙江湖南湖北河南山东八省征收漕粮,以供宫廷王公百官及兵丁食用,所谓南粮,即是南方六省的漕粮。 多铎回道:已要户部发文各省,定了南粮过淮安的时限,江苏安徽两省长江以北地方发运的漕船,腊月便过了淮,预计在四月朔抵达通州。其余省份地方由北往南递延,最晚的江西湖南,预定三月初过淮,六月朔抵京。这时限今年试行,若无差错,拟为定制。 多尔衮点了点头,又问道:盐课去年共计多少 这倒真是强人所难,多铎想了想,回道:大约一百五十万两上下,各地奏报腊月里也都停了。 多尔衮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招了严凤余过来,吩咐道:去叫钱昭来。 多铎勃然而怒,还未及拍案而起,却是阿济格叫出声来:叫她做什么 多尔衮笑而不语,多铎狠狠盯着他,心道,这样公心无私的态度摆给谁看偏又不能发作,他不要脸,自己和钱昭还要脸。 严凤余应命,却没有亲自上阵,而是让多铎身边的冯千去请钱昭。 这时女眷们刚进花厅,里头和面擀皮包煮饽饽的器具材料都摆开了,妇差们正在伴馅,一副主仆同乐的架势。 冯千进门说明来意,钱昭正愁没法脱身,顺水推舟地道:我去去就来。 钱昭步入书房,见兄弟三人都在,微微有些讶异,颔首行礼后便站在多铎身边。 阿济格喝得半醉,喊了声弟妹便盯着她瞧,心下无非抱怨自己运道不好。 多尔衮见她双耳珠光之色,先是一怔,接着便笑问道:去岁盐课之数多少 钱昭被多铎揽着在他身边坐下,答道:截至十月,计一百四十一万五千三百二十两,按往年推算,整年应为一百七十万两有余。其实还有些零头,几钱几厘的,想来摄政王也不乐意听。 关税呢他又问。 多铎心道,这些问他莫非还有误么虽心中暗恨,却不阻止钱昭对答。 只听钱昭继续答道:各关之数尚未汇总,不过光京城崇文门税关便征八万,想来不会弱于前明天启年间四十一万之数。 多尔衮奇道:战事刚熄,百废待兴,商关税竟能比得上前明了 却是多铎接道:那是因为本朝刚立,贪赃枉法的官吏还没那个胆。往后大约也就这个数了。这事他问过张一粼,又曾与钱昭讨论,倒是十分清楚内情。 钱昭垂眸而笑,多尔衮望着她,道:漕粮运费昂贵,听说倍于粮价,有没有俭省的法子 钱昭却道:运费并非倍于粮价,而是三倍之。南粮三百万石,漕船五千艘,运河沿线需要层层倒闸,征发纤夫挽牵,设置官吏督运,修河堤防等等。寻常修修补补的法子,省不下来什么。真想一劳永逸,唯有海运一途。 多尔衮一愣,道:海运风险太大了吧 钱昭笑道:蒙元时漕粮便是海运,几百年了,如今还活回去了不成。前明时提海运,是挡了漕运官的财路,断了运军的生计。眼下又无需守什么祖制,就是最好时机。若要办海运,有一人不可不用。 郑芝龙多铎问道。钱昭点头默认。 多尔衮凝神思索片刻,道:你先去吧。 招之则来挥之则去,钱昭也有些着恼,却什么都没说,起身出去了。 阿济格醉眼惺忪,抓着多铎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能让女人掺合正事 多铎推开他,心道,你倒是想掺合,可惜一句都没听懂。 多尔衮道:不提那些了,今儿正旦,还是喝酒吧。 这话正中阿济格下怀,忙举杯道:对,喝酒。大过年的,在这坐着都快比廷对都累了。 于是兄弟三人便边喝酒边说些闲话,把烦心事先抛到一边。 第六十五章 (下) ♂, 回到花厅之中,女眷们正忙得不亦乐乎。新春元日,贵妇们都穿着簇新的袍褂,彩绣钉珠,精细华丽,光工料便要几百上千,可一旦弄脏,过水就是半旧。仆妇捧上件棉布罩衣,牧槿帮钱昭穿上。 众女眷都是一式的连袖围裙,素白宽大,唯有她竟穿出俏丽来,大福晋暗叹了声,笑着向她招手道:来。 钱昭看桌上摆的两只青花云龙大盆,盛的两种不同的馅料,却都不带一星半点的肉末,奇道:都是素的么 苔丝娜回道:大福晋信佛,不食荤,那边有羊肉白菜和猪肉韭黄。 花厅窗台底下放了炭炉和大锅,妇差奉上一盘煮好的,大福晋让递给钱昭,道:这是素馅的,你尝尝。 府里包的个头并不很大,钱昭提筷夹了一个送入口中,是胡萝卜白菜馅的,配了香菇面筋芝麻,味道脆爽鲜咸。好吃。钱昭倒是有些饿了,让牧槿去给她拌蘸料,素馅荤馅的各吃了四五只。 大福晋见她吃得香,笑道:到底年轻,胃口好。我吃三四个就撑得慌。 苔丝娜则挑眉道:哎,别光顾着吃了,快来帮忙。 钱昭搁了筷子,接过茶水漱口,吐在小圆捧的痰盂里,才道:我从没做过,怕添乱,请嫂嫂们指点一二。 听她这么说,众女都乐了,七嘴八舌地指导她。大福晋亲自示范,见她手工拙略,也不取笑,手把手地传授诀窍。 钱昭在此道上天分不高,包了十几只,也没多大进步,卖相着实不敢恭维,东倒西歪,恐怕入水就散的要占一半。 东莪用完了擀好的面皮,随手摘了一小块面团,捏了个兔子,用剪刀剪出耳朵,搁在钱昭那些形状不一的煮饽饽成品当中,对她笑道:婶娘不如试试和面 钱昭瞧着自己做的那堆歪瓜裂枣,叹息一声,笑道:唉,是该都学学。 东莪对大福晋道:额涅,我先回房去了。前几日贪玩,大字还未抄完。 大福晋道:去吧。先不忙学,累了就歇会儿。 东莪行了礼便出去了。 钱昭在和面的那一桌驻足,一个妇差正揉着面团,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做面条也是一样么 做面条可以打几个鸡蛋加一点点盐,口味会好些。答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妇。 钱昭认得她是东莪的生母,朝鲜李氏,便颔首致意,笑道:让大伙儿笑话了。 福晋是江南人,大约很少吃面食吧。李氏让妇差取了个空盆,放了两碗麦粉,用指尖边搅拌揉捏边慢慢倒入半碗水,您要不要试试 钱昭点头接手,照着她的指点将散成一摊的湿面粉揉成团,期间与她闲聊着:幼时常吃粢米糕,却也没动手舂过。 李氏又问:福晋不曾学过厨艺么 钱昭感叹着答道:学也算学过,却都是嘴皮功夫。现在想来的确惭愧,还真是什么都不会,在外的半年也是等着别人做饭。若没有仆妇是不是会饿死 李氏道:我小时候读书之余,偶尔要帮忙厨活。想来福晋的父母疼爱您,不舍得女儿被烟熏火燎的。 钱昭想了想,回道:少不更事,只晓得跟书本笔墨打交道。不会洗手作羹汤,哪能真懂民以食为天。 面团和好后,便搁到一边醒着。钱昭有自知之明,不好意思再挤到心灵手巧的女眷中间糟蹋面皮馅料,净了手脱下罩衣,借口去看小七出了花厅。 因就在隔壁院子,大福晋也没派人引路。等钱昭离场,阿纳日便向苔丝娜笑着轻道:笨手笨脚,也不知家里怎么教的。 多铎的妻妾都是默默无语,格佛赫闻言面色不好看,却不敢说什么。 大福晋低低咳了声,见擀着面皮的李氏望过来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李氏怯怯地道:刚才闲聊,钱福晋说小时候进学,家里请了先生独教她一个。寻常人家就算娇宠女儿,也供不起。李氏虽只是妾室,但因诞下了东莪,在府中很有些分量。朝鲜过去尊大明为宗主,虽被迫臣服于满清,心底却一直瞧不起这些夷狄。李氏从小学汉书习汉字,又受父辈影响,对明朝从来都是亲近仰慕,故而与蒙古满州的女眷不同,对钱昭的出身从未存着鄙夷。 大福晋笑道:你与她倒谈得来。 阿纳日想反唇相讥,见大福晋一眼扫过来,轻哼了声作罢。 苔丝娜从来没什么顾忌,笑道:左不过是商户农户,不是前明姓朱的余孽就行了。 钱昭自然听不见花厅的那些议论,带着牧槿与小圆,穿过院门,刚到暖阁外,却碰见多尔衮从抄手游廊另一头过来。她停步行礼,道:请王上安。 多尔衮刚才与兄弟小酌,阿济格和多铎整宿没合眼,熬不住,就在书房睡下了。只有他越喝越精神,这会儿过来瞧瞧小七,不料有此巧遇,笑问道:怎没人招待你 钱昭知他是玩笑话,回道:刚在花厅吃了煮饽饽,过来看七阿哥睡醒了没有。 多尔衮见她一身杏色事事如意织金缎外褂,衬得肌肤透明一般,而双耳垂下的坠子是她身上最浓艳华丽的饰物。他心头灼热,屏息凝视,发现她睫毛上一点白末,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这里。 钱昭不明所以,睁大眼瞧着他。 那双眼黑白分明,盈盈如蕴春水,望过来半是妩媚半是懵懂,他按捺不住,跨前一步,单手压住她肩膀,低头往那眼睫上轻轻一吹。 钱昭发觉他搭上肩头便是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接下来就被贴个正着。她倒退两步,向他怒目而视。 多尔衮自知失态,有些尴尬,但看她双眼圆睁,两腮因生气微微鼓起,又觉娇憨可爱,倒是不后悔刚才所为。沾了面粉。他道。 钱昭简直想一巴掌抽掉他的若无其事,刚才贴近了闻到他呼吸间酒气浓烈,知道这混蛋是喝多了,可撒酒疯也得瞧瞧地方。幸好院中除了她的两个侍女与严凤余,并没有其他人。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意,不再理他,转身挑起帘子,径直进了暖阁。 小圆被这变故吓着了,双腿一软,几乎坐在地上,被牧槿一把托住,拽进了暖阁。 牧槿附耳道:刚才的事,一个字都不准再提 小圆微微一抖,回道:是。 第六十六章 (上) ♂, 多尔衮并未立刻跟着进去,立于廊道中,回头向严凤余道:老严。 严凤余心知他大约是喝得多了些,平日唤自己都是直呼其名,躬身应答:王爷,奴才在。 你瞧她比之当时,是不是越来越有趣了多尔衮微笑着问。 有趣严凤余眼皮一跳,只得附和道:主子说得是。 若是他忽而顿住挥了挥手,不再往下说,只回味着方才的气息相融。那瞬间,几乎触到她光洁的前额,而目光相交时,她双眸因他而起的波澜引得心头一阵战栗。可亢奋稍退,又自省是否太过于沉迷,并非不能克制,只是不愿罢了。 明间东侧两间为暖阁,次间与稍间以博古架隔开,通透得很。次间圆桌旁围坐着两名嬷嬷与一个未留头的丫头,见她进来忙起身行礼。 钱昭抬了抬手,脚下未停,便进了稍间。小七似乎刚睡醒,正坐在里边大炕上,奶娘陪着他玩耍。让钱昭没想到的是,东莪也在此处,只见她颔首行礼,唤了声:婶娘。 格格抄完大字了么钱昭笑着问道,又瞧见她脚边搁着个精致的藤篮,微有些狐疑。 东莪回道:谢婶娘关心,已写好了。 小七看到母亲,手脚并用地爬到炕沿,站起身来,扑到她怀里。钱昭扶他站稳,他却抓着她的衣袖兴奋地跺脚,还指着炕上锦被咿咿呀呀地说着他自己才懂的话。 钱昭接过帕子给他擦口水,问道:怎么了 小七弯腰去抓被子,开裆裤下并未包尿布,钱昭便在他白嫩的小屁股上拍了拍,道:这是要献什么宝那床被正面是百子嬉春云锦,包着细白棉布,内絮丝绵,厚实柔软,凌乱地堆铺于炕上,没什么特别之处。她探手握住被角,捏了捏并未发现尿湿。 啊呜。小七跌跌撞撞地往里走了几步,转过身来,望着钱昭眯眼而笑,接着一屁股坐到锦被隆起的地方。 然后便听喵嗷一声,那被子下面的鼓包突然一颤,飞快地蠕动到炕沿,蹿出一团黄黑色的影子。 奶娘啊一声尖叫,坐在了地平上。钱昭骇得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强自镇定地命令道:抓住那只猫 那猫杏黄的长毛,带着虎斑纹路,至尾处黑纹渐密,煞是威风,却被牧槿与次间的两个嬷嬷撵得满屋子乱蹿,一会儿跳上桌子,一会儿又跃到柜顶,奔了几圈,最后在博古架的格子上停住。期间砸了一个青花梅瓶,一个白瓷笔洗。 东莪看这一屋子鸡飞狗跳不禁抿嘴而笑,又见除了她之外,小七也是拍手顿足乐不可支,便伸出三根指头,在他额上一按,轻道:你笑什么,小兔崽子 小七被她推地坐倒在炕上,鼓腮不悦,可看那猫儿高来高去,又开心起来,咯咯笑着捶炕。 钱昭回头并未瞧见那一幕,抱起小七,向一名嬷嬷道:去禀大福晋。 东莪闻言心中一紧,却知动不如静,望了他们母子一眼,低头不语。 然大福晋没那么快赶来,却是就候在抱厦之外的多尔衮听着动静匆匆而入。屋内妇差婢女见了他,个个大气不敢喘。 怎么回事严凤余代为问道。 嬷嬷和奶娘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还是牧槿上前将事情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多尔衮见小七安然无恙,便放下心来,抬头看了看高处与前朝掐丝珐琅菊纹玉壶春瓶蹲在同一格的猫儿,哪还有不明白的,望向东莪的目光就含了几分严厉。 东莪心头扑通直跳,上前一步,道:阿玛,我就是把阿菊带来给七阿哥玩。 大福晋进门,听到的就是这一句,皱眉斥道:你这孩子怎那么不懂事,要是伤着七阿哥怎么办 东莪抬头分辨道:额涅,您知道阿菊最温顺听话了,又胆小,指甲也是剪过的,哪里会伤人。 多尔衮不置可否,吩咐道:去把猫弄下来。 于是总管太监亲自上阵,好不容易将猫儿拎了下来。那黄毛猫儿受了惊吓,被箍在严凤余怀里,喵喵叫了两声。 小七见到猫儿,便不能安分了,伸手似是要去捉它,学着它的声音说:喵,喵 钱昭恨铁不成钢,皱眉心道,教你说话不会,倒先学猫叫唤。 待到此时,便连多铎也赶来了。因小七挣扎地越发厉害,钱昭有些吃不消,便将他塞给多铎。 多尔衮对严凤余道:将猫带下去溺了吧。 东莪听说要杀猫,哪里还能撑得住,扑过去从严凤余手中抢了猫儿,惊叫道:不能杀阿菊 多尔衮淡淡道:七阿哥不到周岁,玩耍不知轻重,就算猫儿温顺,恼了挠咬再寻常不过。猫没有错,有错的是你。 东莪听着父亲的训斥,只觉万般委屈,本就嫉恨小七更受他疼爱,此时更是伤心欲绝,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搂着猫儿哽咽道:不要杀阿菊,呜呜。 多铎见侄女哭得伤心,便道:哥,算了。何必跟个猫置气。 多尔衮看东莪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也是心有不忍。东莪还是半大的娃,介乎女童与少女之间,平时最爱往稳重老成里扮,此时眼泪鼻涕的,方显出孩子心性。 犹豫间,他望向钱昭,钱昭却只是微微一笑,转开脸去。他不由有些着恼,东莪是孩子,她也一般大么 大福晋瞧这情形,明白要了局,便是要钱昭能出口气,可求情的话自己要说了,听着也像是胁迫的意味,只得强忍下来。 多铎想打个圆场,一手抱着小七,又去搂钱昭,就在这时,便听小七指着猫儿对他道:阿玛,喵。 咦,你再叫一声。多铎听他发音清晰,认人也准,不由得意非常。 阿玛。小七又唤了一声,扯着他的衣服,满脸期盼地又去看猫。 多铎亲了他一口,道:乖儿子又转向兄长,笑着说,哥,这猫先给小七玩几天吧。 多尔衮脸色阴沉,盯了他半晌,又望向东莪。东莪会意,再不舍得,也比爱猫被杀了强。多铎把小七交给钱昭抱,自去接猫,全不在意夺了侄女的宠物。 钱昭心情也不好,蹙眉盯着怀里的小七,小七大约明白她的不快,讨好地笑:娘,娘。她深吸了口气,伸指在他额头弹了一记,道:你是故意的吧。小七双手抱头,泫然欲泣,却在看到多铎递上来的猫儿后,又破涕为笑。 钱昭往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似乎想赶开那些飞舞的碎毛,嫌恶地道:脏死了,把毛都剃了去。 东莪听说她要剃猫儿的毛,不由怔了,刚消下去的眼泪又浮上眼眶,抽着鼻子道:别别剃毛 钱昭望着她道:留命还是留毛,你说呢 东莪一时答不上来,呆呆地望她,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第六十六章 (下) ♂, 王府管剃头的杂役手艺一绝,黄猫全身除了头和爪垫,都给贴皮刮得干干净净,粉肉蹭亮。 多铎瞧了一眼,觉得惨不忍睹,向钱昭抱怨道:好端端一美娇娘,叫你剃成个姑子。 哦,是母猫钱昭挑眉,却道,姑子是光头,又不是光身子,比喻不当。 多铎差点喷了茶,又叹气道:大冷天冻得够呛,怪可怜的。小七一见那猫光秃秃的,吓得都哭了。 她撂下笔,道:叫人给它做件衣裳。一身长毛不知多脏一想起那畜生茸茸的一团,就觉得鼻头发痒。 多铎道:你就不讲理吧,都是一样地上打滚的牲畜,貂裘穿着不别扭,猫儿狗儿就脏臭 想想道理是不差,可心里就是膈应。她也不反驳,只道:小七既然不喜欢,过两天还给东莪就是了。钱昭自初一那日,连着几天都没怎么搭理小七,早晚看一眼,余时都是奶娘照管。倒是多铎对那孩子亲近了不少,每日衙门回来都逗着他说会儿话。 多铎问道:这是解气了 钱昭瞥了他一眼,道:谁跟孩子计较。 多铎暗笑,道:我以为你厌上东莪了。 钱昭坐在镜台前,让牧槿给她梳髻,回道:这般大的女孩儿,就该捧着娇养的,有些脾气才好。我要有这么个女儿,一直惯着也无妨。东莪生得不错,就是头发怪丑的。 多铎道:东莪还没许嫁,去年留发也不算晚。 女孩儿家剃成秃瓢钱昭说着蹙眉摇了摇头。 这时卢桂甫送上来一本册子,是小七周岁的礼单。钱昭接过来,见他一脸欲言又止,便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卢桂甫道:回福晋,前明宫中皇女十岁前也都要剃发。 钱昭闻言愣了:怎么会 卢桂甫接着答道:就在头顶两侧留一绺,平时用红绦带扎成小鬏,十余岁时方才留发。 多铎只是笑,钱昭将册子往台上一拍,道:三格格往后不许剃秃了。 随你。多铎抚着她肩膀笑道。 卢桂甫见她没别的吩咐,躬身退了出去。 钱昭转过身来,向多铎问道:满人习俗,婚娶大约在几岁 多铎回道:不一定,早则十二三,晚则十六七。东莪今年才十一,还早呢。 钱昭笑了笑,又道:皇上似乎与东莪同岁。你家男丁初婚,大约都早吧 多铎忽而恍然,叹道:是,一旦大婚便是成人。 钱昭拨弄着点翠牡丹大簪,心道,大约就在今年了。 多铎沉默一会儿,忽然道:我那日瞧多尔博举止得体,说话条理也清楚,四阿哥与六阿哥都不如他。你得空看顾下那几个的课业,该管教的不能宽纵了。 钱昭点头应了:知道了,待过完元宵,我见了先生再说。 多铎出门之后,钱昭单独留下牧槿,对她道:额尔德克刚回京,听说受伤不轻,你去瞧瞧吧。 牧槿浑身一颤,咬了咬唇,问道:福晋,他没大碍吧去年额尔德克被调往山东平叛,之后便没有音讯传来。 钱昭摇头道:我怎么知道。 牧槿怨他不告而别,又没有只字片语捎回来,道:福晋,我还是不去了。劳烦您着人问个平安就好。 钱昭摆手不耐地道:哪学的忸怩作态就当他要死了,你去见最后一面。 嗻。牧槿忙应道。她也怕心神不宁耽误差事,想着去看看也好。 第六十七章 (上) ♂, 肃亲王豪格凯旋至京,次日,皇帝御太和殿宴劳有功将帅。 一切繁缛的礼仪结束后,福临离开御座于席中赐酒,亲切地道:肃亲王离京两年,平定川陕,阵斩张贼,功劳卓异,朕敬大哥一杯 为大清效力,乃臣本分,岂敢居功。谢皇上赐,臣恭领豪格说着满饮杯中酒。回想这两年劳苦艰辛,如今终于功成而返,嘴上说得虽谦逊,难免有些志得意满。 福临也饮尽了,将杯递下去,道:肃亲王瘦多了。 豪格抹了须上残酒,回道:皇上年岁还小,未经战阵,不知军中之苦对敌之险。何况那些瘴疠之地,臣虽不惧西贼,却也恐染恶疾。 福临听了头一句便心中暗怒,他与豪格年岁差得甚远,幼时除了节庆打个照面,也说不上几句话,自然没什么兄弟情谊。可君臣之间,只要有眼下共同憎恶之人,却比什么情谊都牢不可破。福临冷静下来,想起因病薨于四川军中的衍禧郡王罗洛浑,又瞧着豪格较之过往黑瘦得多的脸庞,叹了口气道:唉,幸而肃亲王无恙。 其实豪格内心极看不上这个年幼的弟弟,若不是因缘际会,哪轮到他忝居高位。可如今形势,不得不互为倚仗,因而俯首揖礼道:托皇上洪福。 福临又对其余从征将领褒奖勉励一番,便先行离席。这之后,郑亲王济尔哈朗也借故退出。 豪格之前喝得急了些,回座稍歇,鳌拜便靠了过来,低声道:王爷,阿尔津苏拜去兵部告希尔艮冒功。 哦不过小事,让他们吵去。豪格不以为意地道。 鳌拜急道:兵部拿住这事,讯问为何王爷当时不秉公议处。 豪格闻言,将杯往案上一掷,道:好你个多尔衮,这就急着找碴 殿上众人宴饮闲聊,喧哗热闹,并没其他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瞧见他失礼的举动,便都静了下来。 多铎踱了过来,皱眉道:豪格,今日是皇上赐宴嘉礼,你这是发的哪门子脾气 鳌拜起身抢着答道:回豫亲王,肃亲王只是醉酒失仪,并非不敬。 豪格摇晃着站起来,搡开鳌拜,冷笑着道:十五叔先不忙兴师问罪,十四叔那还等着给我挑错呢,得委屈您往后排。 多铎给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他本是忧虑其将有祸事,不料这人如此犯浑,心道,也罢,活该吃些苦头也懒得跟他废话,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硕塞在旁劝道:大哥何苦开罪十五叔。 豪格知道多铎一向厚道,心中多少有些后悔,却不喜庶弟指手画脚插,冷冷瞥他一眼,道:轮不到你插嘴。 硕塞脸色一白,双拳攥了攥,转身走开。 鳌拜见他口无遮拦,心中发急,却是无可奈何。豪格揪住他的胳膊,示意他附耳过来,吩咐道:盯着那几个崽子,他们定会胡乱攀咬,脏水泼到身上,得先想想怎么洗 嗻。鳌拜应了,盘算着若是牵连到自己该如何脱身。 额尔德克京中的宅子在智化寺边上,离豫王府远得很,进了院中抬头就能见到皇城高耸的城墙。 苏拉引牧槿进了正房,道:主子有伤在身,近来脾气不好,还请姑娘帮着劝慰。 牧槿点了点头,自挑起帘子进了里间。苏拉想这位是王府派来的,也不知主子们是不是有话吩咐下来,也不便跟着进去,退到抱厦间去烤火。 额尔德克在炕上正襟危坐,可惜被子盖到腰间,显不出什么气势来。牧槿见他脸上并无伤痕,只是面色稍显苍白,想来并无大碍,便松了口气,道:主子让我来瞧瞧你。 额尔德克挪了挪腿,道:天冷,炕上坐吧。 牧槿稍一犹豫,还是依言坐到他身边。隔着不到两尺,望着他如同冰雪裁切的面庞,她绞着双手,克制着抚上去融化他的冲动。额尔德克握住她的手,倾身靠近,在距一寸处停住。她想退,却退不了,那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目专注地望着她,眨眼时长长的睫毛仿佛会扫到脸上。她呼吸渐急,嘴唇颤抖着便贴了上去。谁先低头已无关紧要,她就是想他喜欢他,哪怕他已没那份心,她也不后悔。 初时是她含着他,很快便成了相互吮咬,她沉醉于亲吻,不多时便觉得脸红心热,怕自己难以克制,才按着他胸膛挣扎着分开。 额尔德克自然不想放过叼到口中的肉,追逐着亲她。牧槿难以拒绝,又浅浅厮磨了一番才脱身,低头理了理鬓发,问:你伤到哪了 他抚着她的肩膀不答,她便去掀被子,却被他强行按住。她惊疑地望向他,见他脸色又惨白了几分,心头不由一跳。再三追问之下,他贴着她颊边耳语了一句:恐怕难有后嗣了。 牧槿闻言如遭雷击,他才二十一,怎能如此片刻后醒觉,她抱住他道:我嫁给你 额尔德克轻抚着她的背,道:我不想委屈你。 牧槿推开他,把眉一挑,道:便宜你都占了,还想丢开不成 他愣了愣,竟鬼使神差地回道:我的便宜你不也占了么 牧槿脸一红,道:既然如此,那便说定了。我家给不了多少嫁妆,你别嫌。 不嫌。他望着心爱的姑娘,心里暖洋洋的。 牧槿仍去揭被,道:让我瞧瞧伤的地方。被下,他穿着宽大的蓝夹裤,忸怩着不肯褪下,她以为是不想在她面前丢丑,脱到半截,便看到右边大腿上缠着层层纱布,犹有血水渗出来,触目惊心。她心酸地轻抚了抚,又望向他双腿之间,可仔细瞧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处。 她狐疑地抬头看他,见那一脸无赖笑容,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脸青一阵白一阵,只觉被轻贱至极,双手忙捂住脸,泪水便从指缝中流下来。 额尔德克慌了神,去扯她双臂,道:我错了,给你赔不是 牧槿抬手就给他一耳光,额尔德克被她半点没留余地的劲道给打懵了,见她拔腿就走,立刻死死抱住她的腰。 松开 刚才说定了,你忘了吗他拖着伤腿下炕,握着她的肩膀问。 她惦记他的伤,转过身来,道:戏耍我很有趣是不是 额尔德克望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觉得再好看没有了,揩着她脸上泪痕,道:不有趣,但有效。 牧槿闻言气得又要抽他,却见他把左脸凑过来,道:还打左边,要是两边都破了,我没法跟人解释是撞门框上弄的。 噗嗤牧槿眼泪挂着,却被他逗得笑出声来。 他乘机搂了过来上下其手,她不料他这般急色,反应过来时襟扣都给扯开了。她顾忌他伤腿不敢使劲推搡,便被他摁在炕上。 好姑娘,乖乖的,我都憋了几个月了他隔着肚兜咬她,一手从她袍子下摆探进去。 牧槿双手搭在他肩上,红着脸轻道:你腿上还伤着 你疼着我些就不要紧。说着凑到她鬓边耳语。 牧槿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又被他伺候得舒泰,几句软话一说,便什么都依了。 第六十七章 (中) ♂, 争功一案审决,被牵连的多罗贝勒尼堪罚银三千两,固山贝子满达海罚银二千两,鳌拜亦革职并罚银一百两,却暂未对豪格有什么惩处。 正月在诡谲的平静中走完,二月初一,钱昭接待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院子的西厢被收拾出来做了茶室,苏泰坐在窗前炕上,望着院中一本山茶,碗口大的花朵或白或粉,开得十分热闹。 请用。钱昭亲自烫盏烹茶,礼数周到又不失亲近。 苏泰捧起竹纹斗彩碗,见内壁雪白,映着淡绿清透的茶汤,不禁笑道:福晋这样日子,可谓诗情画意。 钱昭答道:哪里,乡野闲居时惯爱捯饬玩物,让您见笑了。 苏泰垂眸啜了口茶,将碗搁下,倚着炕桌向前倾了倾,道:我这回来,其实是有一事想请福晋相助。 钱昭自然不会以为她是寻自己吃茶闲聊,听这戏肉来了,精神为之一振,当即道:嫂嫂何须如此客气,但凡我能效劳,必尽力而为。 苏泰见她诚恳,却只笑了笑,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儿。我娘家弟弟快到婚配的年纪了,当年叔父在世时,先皇曾答允许以宗室格格,如今他已十四岁,此事却还未有定论。故而想请福晋参详参详。 钱昭一怔,思索片刻,问道:可是中意英亲王家的五格格 苏泰点了点头,抚掌笑赞道:福晋果然。 呵,从年纪上看,也就她与东莪格格相合。不过东莪么,想来摄政王另有安排。钱昭回道。若求的不是这一支,也就犯不着与自己来说了。 苏泰望着她继续道:福晋大约听说过我家的事吧祖父败战,叔父领全族降了太祖,至此叶赫部归于建州。叔父追随先皇征战多年,屡有功绩,得了个骑都尉的世职注1。叔父顺治三年病故,留下二子,长子袭了世职,次子便是之前提的我那幼弟。 钱昭揣摩着她话里的意思,沉吟道:恕我直言,若论家世,说不上匹配。先皇当时并未赐婚,眼下若想如愿,恐怕不那么容易。 苏泰却道:那孩子比额哲还小几岁,论辈分是从弟,其实是我瞧着长大,更似子侄。他自小聪明,善骑射,通文理钱昭见她提起已不在世的儿子,眼中透着哀思,也不便打断,岂料她竟然道,这样吧,福晋不妨允我唤他进来磕个头。 此言一出,钱昭惊诧之余竟想不起拒绝的措辞。不过借口而已,没想到也要这般下足本钱。 苏泰瞧她一脸愕然,笑道:今儿便是叫他陪着同来的。既托福晋做媒,自然要让您见见人。劳您费个心,成或不成,苏泰都感激不尽。 钱昭叹了口气,道:哪儿的话,嫂嫂吩咐,我怎敢推托。说着命人去请那少年进内院来,又道,其实此事未必不能成,英亲王家继福晋所出的二格格三格格四格格前两年都外嫁蒙古,如今只有五格格承欢膝下,大约也是想留她在身边的。只是,若要说亲,我却不是合适人选,年轻不晓事儿,在五格格的额涅那说话也不够分量。不如,您请摄政王大福晋去探探口风,兴许有六七分把握。 苏泰笑着还未及答,卢桂甫便领着一个少年进了院子。钱昭透过窗就见那身量高瘦的少年望向院里的山茶微微一笑,却未驻足,步履轻快地往屋里走来。 进得茶室,用汉话请安道:明珠见过福晋。少年起身立在下首,仪态从容,身长玉立,近看之下,更觉得这孩子漂亮。 钱昭因而笑道:明珠这样人品方能不辱此名。 少年答道:福晋谬赞。只是男儿当以才智勇武为傲,容貌一事实无关紧要。 钱昭挑了挑眉,道:哦你的意思,男子重才,女子方重貌 明珠并非此意。女子重德行,容貌容貌么少年被挤兑地脸一红,抬头望了她一眼,下面半句便不能说下去。这位福晋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容色妍丽无双,目光却如此锐利而居高临下。 苏泰笑着向钱昭道:你怎欺负孩子。说完便示意明珠去外边候着。 明珠如释重负,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钱昭心道,若论品貌,这孩子与东莪倒也般配,不过大约是不能成的。 苏泰道:叔父一生追随先皇,明珠这孩子将来却是要为大清效力,若能择一门好亲,也好使脚下的路平顺些。福晋以为呢 钱昭心领神会,实事求是地指一条明路给她,道:豫亲王与我恐怕使不上力。家里面的这些事,只要摄政王点头,便好办了。 苏泰叹了口气,颔首答谢道:我明白了。 注1:骑都尉,是乾隆时定的世职名,顺治年叫拜他喇布勒哈,为行文顺畅先穿越地用了。: 第六十七章 (下) ♂, 送走客人后不久,多铎便从衙门里回来,换下朝褂时听说苏泰造访,不由向钱昭问道:她来做什么 兴许是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探探风。钱昭接下石青色白狐风毛的皮褂,道,天暖了,明儿把裘换成夹的。 是该换了,捂得我一身汗。多铎抱怨着,又追问道,她说了什么 钱昭把朝褂递给泰良,回道:说郑亲王追随先帝征战多年,战功彪炳,于国忠心耿耿,并无大过,不应受他人所累。 多铎一怔,问道:她这么说 钱昭见他当真,莞尔道:说笑的,怎么会。她让我给她叔父尼雅哈的儿子做媒,瞧上了阿济格家的五格格。 我说呢多铎笑道,你怎么答她的 她递了一盏茶给他,回道:我打发她去问摄政王。 哈哈哈,做得好多铎开怀大笑道,不过他们那一家子长得都好,招来做女婿也不赖。 钱昭想起少年的剑眉星目,不由赞道:那孩子的确俊秀,人也伶俐,瞧着让人喜欢,可惜你没女儿可配。 你见过了多铎讶道。 是啊。钱昭笑道,叫明珠,已十四岁了,再大些,大约就如额尔德克那样。 多铎瞧她眼中带笑,十分欢喜的模样,难免有些不快,道:投石问路,竟还带个毛孩子护法 钱昭并不搭理,转而问:究竟有什么变数叫郑亲王如坐针毡 多铎啜了口茶,回道:川陕军中争功那事又有后续,豪格曾启奏欲以扬善之弟机赛顶替被冒了功的阿尔津苏拜任护军统领,被捅出来了,这几天议政处正定他罪状。 扬善是谁怎么就犯了忌讳钱昭疑惑地问。 听我跟你从头说。多铎屏退太监侍女,拉了钱昭坐身边,道,当年皇太极归天,两黄旗拥立豪格,代善济尔哈朗暧昧不明。 钱昭偏头沉吟道:若我没记错,礼亲王一系握有两红旗,郑亲王掌着镶蓝旗,肃亲王为正蓝旗主。而你兄弟三人仅有两白,形势不妙。 多铎道:倒也不是无一拼之力两白旗便是原来的两黄旗,为阿玛亲领,牛录最多,实力也最强,皇太极登位后将旗色互换,并不敢动旗下属人。代善就想着和稀泥,自岳托和萨哈廉死了以后,两红旗元气大伤,也并非铁板一块。济尔哈朗跟着皇太极在崇德年风光无限,只不过不想被排挤出去而已,不会为了豪格硬扛。所以,胜负就在五五之数。 钱昭笑道:摄政王若肯破釜沉舟,便不是他了。 说得也是。所以,才有那个十拿九稳的招数。多铎忆起旧事,仍觉无奈,接着道,两黄旗坚持要立皇子,不过趋利而已。黄旗拱卫君上,从来好处占双份。若我哥继位,则两白与两黄旗色必然要对调回来,这些人高高在上惯了,自然不肯。而豪格继位,因他本身掌有蓝旗,也需将正黄旗与正蓝旗对调。所以黄旗大臣一听说立福临,可以占着老位置,大喜过望,忙不迭宣誓表忠心,把豪格抛到了脑后。 原来如此。钱昭恍然。 从权立了福临,两黄旗的索尼谭泰图赖那些人就都消停了,只有扬善执迷不悟,一心依附豪格。大局已定之后,还图谋让豪格正位,以福临为太子。 咳咳钱昭被茶水呛着,半天才缓过来,心道,什么人想出这种昏招,还不如多尔衮正位,以今上为太子,起码辈分道理还说得通些。 多铎抚着她的背,继续道:何洛会后来讦告扬善附豪格作乱,扬善父子便被弃市。豪格念着扬善为自己而死,一直惦记着提拔他弟弟机赛。 钱昭问:这跟郑亲王有什么关系 多铎回道:豪格那时派扬善去找济尔哈朗,让他表态,济尔哈朗模棱两可。现在又提起来,济尔哈朗当然心慌。 郑亲王既服软,兴许能保住性命。钱昭摇头感叹道,只是肃王还能活到今日,不知是运道好,还是摄政王量大。 多铎望着她道:豪格这人也没什么,就是脾气急,管不住嘴。顺治元年被削爵废为庶人,老实了不少,眼下再照样整治他一回,大约就安生了。 钱昭惊异地道:听说他曾咒摄政王病弱早亡,显是怨毒甚深,如何能留 多铎皱眉不悦,道:如今胜负已定,若容不下他,岂不偏狭 钱昭不想与他争辩,便转了话题,道:我给小七起了汉名,重琚,重佑,你觉得哪个好说着递了一张写有两个名字的笺纸给他。 琚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钱昭答道:斜玉旁的字,大多意为美玉。 多铎思忖片刻,道:美玉虽好,却易碎,不怎么吉利,就叫重佑吧。又搂了她笑问,小七要是有了弟弟,该叫什么名 钱昭倒没思量那么远,随口道:男孩可以叫重修重信,女孩叫重仪重伽。 多铎想着与她以后儿女绕膝,乐滋滋地去亲她,道:咱们赶紧叫重修来跟哥哥作伴 第六十八章 (上) “上午半个时辰满文半个时辰汉书?”钱昭翻着课本挑眉问。 教汉书的韩先生是顺治三年所聘,顺天府宛平县人,有举人功名,真才实学自不消说,教授童蒙绰绰有余。他望了眼同僚,低头沉默不语。 满文师傅则答道:“回福晋,几位阿哥早课前晨读临帖,课后温习,下午则习骑射。” 钱昭将课本合拢,往桌上轻轻一拍,下首的两人都是心头一颤,只听她道:“下旬起,辰正开课,每日上午三堂各半个时辰,头一堂改为算学。下午骑射之后再加一堂文课。两位先生辛苦了,束脩将酌情添补。”她见举人欲言又止,便微笑道,“先生有何建言,但说无妨。” 韩举人拱了拱手,委婉地道:“禀福晋,在下以为,课业似太紧了些,三阿哥与四阿哥还不到十岁,恐有些吃力。” 钱昭叹息着回道:“正因为年少,才不可懈怠。不过光学四书的确乏味,先生不妨间讲诗词曲赋、山川地理。” 举人低头称是,心道在这家坐馆着实不易。 送走了两人,钱昭心中却想,还是要请一位有专长的大家来授业,方能镇得住,且小七长大以后也需名师指点。她想起儿子,便踱去东厢,小七正在奶娘的陪伴下学步。 小七见母亲来,噔噔噔地跑向她,摇晃踉跄最后却终是站稳了。 “重佑。”钱昭望着孩子仰起的小脸,牵了他拽住她袍摆的手。 小七对于自己的新名字还不熟悉,懵懂地睁大了眼,思索片刻后笑了起来,露出乳牙道:“娘,抱。” 钱昭抚了抚他头顶留的一绺细软的头发,并没有俯身抱他,而是牵着他往里间去。小七走得很慢,踏上炕前的地平后松开了她的手,胖软的十指扒着炕沿,奋力抬起一条腿,似乎想爬上去。 钱昭忍俊不禁,奶娘立刻上前抱了他上炕。小七自觉地坐到炕桌旁,将其上的一个漆匣挪到面前,钱昭在他身边坐下,与他一起将匣盖打开。匣子里是新制的识字画板,钱昭挑了几块,教他一边摆弄一边辨认。 小七学会了说“笔”、“纸”两个字,今儿也差不多了,钱昭觉得满意,吩咐奶娘带孩子午睡。小七知道母亲要离开,扑上去抓住她的衣襟,坚持道:“抱。” 钱昭掰开孩子的手,按他坐下,皱眉道:“不许胡闹!” 小七遇挫,当即放声大哭。钱昭命嬷嬷去绞了湿棉帕来,给他抹泪,道:“再哭便不要你了。” 小七哪里会懂,只管眼泪鼻涕地喊“娘”,钱昭不喜幼儿哭闹,起身示意奶娘去安抚。 奶娘上前将孩子抱起,拍着他的背轻哄。小七眼睫湿漉漉的,抽噎着窝在乳母怀中。 正巧耿谅禀报,额尔德克来请安,钱昭便命他将人引去会客的西厢。回房更衣时,牧槿忍不住道:“福晋,七阿哥还小,何不多依着他些。这么着怕往后跟您不亲。” 钱昭回道:“不可纵他任性,否则以后怎么教他!” 牧槿不以为然,小七比之同龄幼童聪明乖巧得多,才过了周岁,说骄纵任性为时太早。 钱昭见她沉默,吩咐道:“你就别跟着来了,免得尴尬,待会儿放你单独与他说话去。”说完便领着小圆和耿谅出了房去。 额尔德克前两天腿伤刚好了些,便一瘸一拐地来向多铎请安。这回平叛倒是立了些功劳,但负伤却算不上英勇,乃是在雨天被己方流矢所射中,滚下马来,差点在乱军之中被踩成烂泥。 多铎听说经过,不仅不同情,反而当着他的面大笑道:“哈哈哈,太背运了!我看你也别出去混了,在府里待着吧。” 要是旁人敢指着鼻子嘲笑,额尔德克早恼羞成怒挥拳相向,可主子的脸他敢抽么,只得面红耳赤地忍着。但更叫他不敢相信的是,多铎给他派的差事竟然是做钱昭的侍卫班领。 钱昭见到额尔德克却未摆什么主子的架子,赐了座,温和地笑道:“王爷让你来我这当差,不知你是否乐意?” 额尔德克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哪敢说个“不”字,忙表了忠心。 钱昭点了点头,却道:“其实呢,上下从属也要讲个缘分。今儿找你来,便是想与你开诚布公地聊聊,若合得来,你便留下,合不来嘛,我就与王爷说,给你换个差事。这样一来,两厢得便,你觉得如何?” 额尔德克在心中大骂,爷这委曲求全还被嫌弃上了?真要被退回去,王爷那里先不说,在牧槿面前可是丢了大脸了。于是赔笑道:“奴才谨遵福晋之命。” 第六十八章 (下) 钱昭见到额尔德克却未摆什么主子的架子,赐了座,温和地笑道:“王爷让你来我这当差,不知你是否乐意?” 额尔德克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哪敢说个“不”字,忙表了忠心。 钱昭点了点头,却道:“其实呢,上下从属也要讲个缘分。今儿找你来,便是想与你开诚布公地聊聊,若合得来,你便留下,合不来嘛,我就与王爷说,给你换个差事。这样一来,两厢得便,你觉得如何?” 额尔德克在心中大骂,爷这委曲求全还被嫌弃上了?真要被退回去,王爷那里先不说,在牧槿面前可是丢了大脸了。于是赔笑道:“奴才谨遵福晋之命。 “你的腿,伤得如何?”钱昭命耿谅上了茶,扫了眼他搁在一边的木拐问道。 额尔德克怕她以为自己就此残疾,忙答道:“回福晋,并未伤及筋骨,已好得差不多了,再过十天半个月应能行动如常。” “不急,好好养着。便是应了差事,也用不着你亲为岗值,只是近来想要出征却是不能了。”钱昭托着茶盏,睨着他道,“江西总兵叛清投明,朝廷势必大动干戈,可惜了这挣功劳的好时机。” 这话戳到了额尔德克痛处。金声桓在前明是左良玉部将,顺治二年降附以来,以战功升任江西提督兼总兵官,实力不弱,此人降而复叛,摄政王必将发大军征讨,平定之功,非剿小贼可比。因而勉强笑道:“就是没有腿伤,也未必轮得上。” “哦,兵事我不懂。”只见她闲适地啜着茶,问道,“你以为这次会点谁的将?” 你个妇人懂就怪了,额尔德克心中嘀咕,摇头道:“金声桓虽有些声势,却用不着摄政王亲征。主子有辅政之责,奴才估摸着当也不会离京。莫非会是郑亲王?” 郑亲王济尔哈朗被贝子吞齐、尚善等告发其处事不公,苛待旗下宗室王公,多尔衮便命所涉人等集武英殿对质。初时所论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被牵扯出,先皇初丧时,明知两黄旗大臣拥立肃王豪格而不举发,以及扈从今上自盛京入关时,令两蓝旗越序于两白旗之前立营行走。这两条罪状十分耐人寻味,所以他现正在家闭门思过。 钱昭笑道:“诸王大臣论郑亲王之罪当死,你不知么?” 额尔德克笑答道:“奴才也是胡乱猜测。”诸王会集论罪,一向都往重里议,然后等着君上宽赦。哪个王爷没被定过死罪,当年摄政王围锦州失利,也是自议死罪,最后不也好端端的么? 钱昭瞧着他似有深意的笑容,却问:“既是猜测,肃亲王也可戴罪立功。” 额尔德克呆了呆,脱口而出道:“肃亲王还能翻身?”说完自觉失言,忙道,“奴才是说,肃亲王行事不谨,且多有悖妄之辞,似乎、似乎” 钱昭对他的弥补置若罔闻,道:“是呢,肃亲王昨日已被逮问下狱。摄政王大约在想如何体面收场吧?你说呢,小额?” 额尔德克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道:“福、福晋” 钱昭也没想等他回答,接着问:“何洛会此人你如何看?靠着讦告肃亲王,从正蓝旗调任了正黄旗固山额真,又得了摄政王青眼。”见他讷讷不言,便挑眉道,“怎么,这也不敢说么?” 额尔德克沉默半晌,回道:“奴才以为,原主并非自己所择,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无可厚非。就是,做得绝了些。” 钱昭闻言乐不可支,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厚道人!”她初时也不习惯这满朝堂相互讦告的闹剧,小到某人造房多隔了间厕所,大到拥兵谋反,都由这些王公重臣亲自撩袖子上阵,何其直白露骨。不过后来一想,不就是接了御史的活计么,省却了前朝拐弯抹角的虚辞,倒也简单明了。 额尔德克被她笑得两颊微红,低头装作捧盏吹茶。 钱昭止了笑,道:“你我眼下还算相合,望你对我也厚道些。” 额尔德克红着脸应道:“嗻。” 相较于豫王府的轻快愉悦,郑王府却显得愁云惨雾。郑亲王济尔哈朗在家等着惩处结果,心中既忐忑又郁闷,自不会有什么好脾气,关在书房多日,妻妾子女也一概不见。 三娶乌日珠占向苏泰恨恨道:“要把咱家怎么样,给个痛快就是!这钝刀子割肉,是拿咱们取乐不成?” 苏泰心道,当他们不想吗?只是不能而已。叹了口气,回道:“既已如此,宽宽心,能过几天好日子就过几天。” 乌日珠占按着心口,抹泪道:“哪还有什么好日子?都怪我这身子骨不争气,老病病歪歪的,衍禧郡王、饶余郡王去的时候,都病得下不了炕,没法子吊唁会丧,这也成了王爷的罪过。我这心里,真是” 苏泰安慰道:“存心要寻咱家的不是,什么都是过错。哪里是因为你那些事,借口罢了。” 乌日珠占兀自垂泪,握着她的手道:“姐姐再去一趟豫王府吧。哪怕有个消息也好。” 苏泰点了点头,心中却叹息着,豫王府的那位已经把话挑明了,总算要走到那一步了吗? 苏泰在申时初刻赶到摄政王府,并未求见大福晋,而是抱着侥幸一试的心态,直接让太监寻了严凤余,一盏茶后接到主人回复,再过一刻摄政王有暇,请她去书房说话。 在她要进二门的时候,却被一人唤住,她停步看去,原来是肃亲王豪格的福晋塔娜。 “婶娘!”塔娜面带忧色,眼皮有些肿,打扮却得体,她抓住苏泰的胳膊,道,“婶娘,求你见着摄政王帮我带一句话。” 苏泰却不问是什么话,却道:“怎么不去见你姐姐?”大福晋是塔娜的堂姐,按理求她会容易些。 塔娜咬了咬下唇,道:“大福晋近来身子不适,好些时日没见着了。” 苏泰哪有不明白的,叹道:“你也不容易。” 塔娜身子微微颤抖,握着她手求恳道:“婶娘,王爷如今入了罪,一大家子不知该指着谁。我倒是没什么,可一双儿女” 苏泰拍了拍她手背,轻道:“待会儿若有机会,我会帮你。”说完放开她,跨过门槛,随着引路的太监往里边去了。 第六十九章 (上) 苏泰进了东次间,引路太监请她稍待,遂退了出去。她踱了几步,四顾打量陈设,见窗前炕上铺着纳绒绿毯,面北摆着两对席心椅,靠墙有一张黑漆长桌,供着青绿饕餮鼎与楠木龛铜胎文殊菩萨。 她立在桌前,望着菩萨一手捻莲茎一手结法印,脸上则是莫测的微笑,心绪竟平静下来,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你猜他是不是在嘲笑世人?”书房的主人不知何时到了身后。 苏泰陡然一惊,退后半步,恭敬行礼道:“王上安好。” 多尔衮抬手虚扶,望向文殊菩萨道:“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崇佛。” 苏泰回道:“王上记错了,您知道的,察哈尔从王公到牧民都皈依黄教。” 多尔衮沉默片刻,道:“坐下说话吧。”说着转身大步走到炕上落座。 苏泰颔首从命,却并不跟过去,而是去下首挑了张椅子坐下。 小太监奉上茶来又退出去,多尔衮远远看着她,却道:“说起黄教,自定鼎燕京,我曾多次邀五世达/赖喇嘛前来,然每次回应都仅是献礼问安,不知是何缘故。” 苏泰道:“听方才王上对菩萨所感,便知心中无佛,诚意不至,活佛自然不愿来。” 多尔衮自嘲一笑,回道:“那便再遣人去表示诚心吧,灌顶皈依不在话下。” 苏泰正坐,双手交叠按在腿上,微微躬身道:“愿王上旗开得胜,安定蒙藏。” “承你吉言。”多尔衮点了点头,问道,“你今日来,是有事要问?” 苏泰答道:“回王上,有两件事。” “哦?洗耳恭听。” 苏泰也不忸怩,直截了当地道:“其一,是我从叔尼雅哈之子欲尚英亲王第五女,请王上恩准。” 多尔衮对这事有所耳闻,却道:“科尔沁多尔济台吉原娶礼亲王之女,那孩子前年病故了,本来是想让阿济格家的五格格嫁去。” 苏泰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他道:“五格格虚龄刚十一,与多尔济台吉恐不匹配。” 多尔衮听那话音轻软,心中一动,与她对视片刻,端起茶盏笑道:“尼雅哈次子,是叫明珠吧。我问问阿济格的意思。第二件呢?” “谢王上。”苏泰微笑颔首,接着道,“其二么,我家王爷闭门待罪,求王上斡旋,想必能得万岁宽赦。” 多尔衮盯着盏中沉浮的叶片,道:“这不是妇人该问之事!” 苏泰双手攥紧袍摆,又松开,反问道:“不该问?王上是要我等,即便做了寡妇也默默饮泣么?” “你还在恨我?”多尔衮起身走到跟前,一手按在她肩上,“为当年之事。” 苏泰身子不动,抬头问道:“恨您?为何?” 望着那一如从前的白皙面庞,微微上挑的凤目漆黑幽深,似含轻愁,他竟有些发怔,放佛回到十几年前,月夜中并肩而行。于是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没守约?” 苏泰忽然笑了,缓缓站起,挪开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捏住他三根手指,道:“那时连这般握手也未曾有吧?你我有什么约定?” 交缠的手指似在他心里放了把火,低头便去吻她的额。苏泰后仰闪避,甩开他的手,退了两步,冷淡地道:“太宗赐婚时,九贝勒不曾反对。当年便无眷恋,如今更不应放纵。” 多尔衮痛怒,道:“既然认定与我毫无瓜葛,那你今天来做什么?” 苏泰也没了顾忌,逼视着他道:“我只是想问清楚,我的丈夫还能不能活!” 多尔衮心中愈是愤怒面上愈是冰冷,睨着她问:“能活如何?不能活如何?” 苏泰深深吸了口气,道:“济尔哈朗他绊不住你,也没有筹码与你争。放过他,行不行?”多尔衮竟无言以对,只听她继续道,“你爱惜自己,便不会杀他的。是不是?” 多尔衮越听越心凉,转身背对她道:“你走吧。” 苏泰已有七八分把握,欠身行礼道:“愿王上大业得成!”说完便往门口退出去,走到一半却折回来,又道,“豪格媳妇一直等在二门外,若有可能,便见她一见。” 多尔衮头也不回,只是抬手挥了挥。苏泰本也无须得他答复,径直出了书房。 第六十九章 (中) 多铎刚才与兄长单独谈了半个时辰,不欢而散。 因明日议政处诸王大臣集议,定豪格之罪,拟削爵幽系夺牛录属人,处罚虽重好歹保住了性命,他也不便反对。可多尔衮要吞下豪格的正蓝旗,想叫他去蹚那浑水,多铎便不乐意了。 争论了好半天,也没个结果。临去时,见一人穿过门厅进了正堂,心中沉郁竟被兴奋盖过,急忙策马回府,寻钱昭分享。 可到了家中,钱昭那院空荡荡,只留了耿谅领着小太监看守。 多铎找不着人,心里猫挠似的,沉着脸问:“你主子呢?” 耿谅躬身答道:“回王爷,福晋去了西郊别院,说是要会客,今儿晚上就住那边了,明儿才回来。还留了话,说王爷若有急事,就派人知会她。” “会客?”多铎狐疑地问,“什么样的客?” 耿谅摇头道:“奴才不知。” 多铎挥手叫他去干自己的活儿,转身出了院子。他抚着下巴想了想,还是抑不住满心好奇,命人备马。 柳如是入京之后就住在正阳门外大栅栏一带的客栈中,此地鱼龙混杂,为出入方便,她一概男装示人。因丈夫钱谦益被检举先后与吴胜兆和黄毓祺谋反案有关,逮捕下狱,去年押解至京师,至今还关在刑部大牢。 她一路追随丈夫北来,积劳成疾,本来是住在大名府友人庄中养病,可翻过年后,听说钱谦益在狱中缺衣少食,冻饿致病,已不能起身,忙赶到京中奔走。就算不能解救出狱,若清廷允她延医问药,送些衣食也好。 奔波了一天,无功而返,她回到客栈,仆人禀报说,有生客来访。 柳如是盛名在外,见多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疲惫地摆手道:“不见,叫他回吧。” 仆人道:“夫人,那儒生说话和善客气,还言及老爷。要不您还是见见?” 柳如是凝眉想了想,遂道:“去请人进来。”她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坐于厅中,看着仆人引了客人入内。 只见来人三十余岁,面容清癯,儒雅温和,拱手一揖道:“鄙人林瑜,见过钱夫人。” 柳如是回礼道:“林先生请坐。恕妾失礼,老仆言先生有解救我夫之良方,若真能使受之脱困,我夫妇二人必倾囊以报。” 林瑜心道这位昔日花国行首果然词锋厉害,全无客套,当即笑道:“夫人真乃巾帼丈夫!实不相瞒,林某此来是代家主传话,尊夫不日便可化险为夷,夫人静待佳音即可。” 柳如是哪会轻信,挑眉问道:“妾与先生似乎从未谋面,不知令主是哪位贵人?是否与妾有旧?” 林瑜回道:“家主与夫人并无渊源,不过久慕夫人品格才学,想请夫人过府一叙。” 柳如是笑道:“先生东主既有结交之心,何不纡尊来见,妾必备酒设宴以迎。” 林瑜见她满眼疑虑,便道,“呵,夫人明鉴,家主并非倨傲,乃因她是京师贵眷,不便涉市井之地,还要劳烦夫人走一趟。”说完递上一封信函。 柳如是接过拆开一看,见里面只有一张发皱的纸片,写了两句“伏鼠盘头遗宿溺,饥蝇攒口嘬余津”,赫然是丈夫的字迹,当机立断道:“请先生回复尊主,蒙君厚恩,妾必上门叨扰。” 林瑜奉上一张请柬,道:“明日午后,家主于京西随园恭候。告辞。”说着又是一揖退出。 柳如捏着纸笺,见其上字体俊秀潇洒,书者男女莫辨,心中难免惶惶然,怕明日羊入虎口,更怕丈夫之事求告无门。但她生性刚毅,既已决定赴会,便不再做无谓猜测,定了定神便悉心准备起来。 第二日一早,她将昨日写的几封信交给仆人,命他送去给故旧友人。未时初,雇了一辆骡车,携了一仆一婢便出了城。 根据请柬上的指示,随园并不难寻,在一片寂寥荒芜中,只这一处院墙俨然守卫森严。骡车刚一停下,还未及通报,便见林瑜迎了上来,隔着车帘问道:“可是钱夫人?” 柳如是坐在车中答:“正是妾身。劳先生久候了。” 林瑜便请她在二门下车,换了主人准备的车驾,沿着石砌的小道往里边去。穿过林子,又下车走了一段,才见到拱翘的屋檐。一路草木山石并无太多雕琢的匠气,天然茂盛。春日艳阳高照,鸟语花香,与她的心境截然相反。 在院门外见到一位佩刀的护卫,其人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上前一步问:“钱夫人?” “是。”柳如是听那生硬的口音,心中便是一凉。低头看到他握刀的右手,骨节匀长,却可见指间的硬茧,显然惯用弓刀。 对方并未在意她的打量,侧身做延请状,道:“主子恭候多时了,夫人请。” 她深深吸气,提裙上了台阶,婢女撩起门帘,她微微一顿便进了明间。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面对洪水猛兽,猝然一见,不禁呆了。 钱昭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河东君,久仰了。” 第六十九章 (下) 不过片刻怔忪,柳如是即颔首施礼后问道:“尊驾是?” “请坐。”钱昭笑了笑,不答反问道,“河东君昨日是不是拜访了金之俊?”她打量着这位艳名远播的奇女子,只见其雪肤明眸,双唇薄而色淡,显是血气不足,然如此纤弱的容貌,眉宇间却隐隐含着磊落豪迈之气。 柳如是见她不愿吐露身份,也不便穷追猛打,只是她的问题却叫自己想起了昨日在金府上的尴尬。 金之俊已官至清廷的吏部侍郎,南人中少有的高位,本以为他肯见自己能有所指望,哪知一提起丈夫的官司,便全是推托之辞,竟还寻了宋徵舆作陪,叫她坐立难安。宋徵宇曾是她的入幕之宾,曾有白首之约,却怯于其母威势,将她抛弃,如今重逢,绝无温情留恋,只觉耻辱难堪。 钱昭见她眉头紧锁,料想并不顺遂,便道:“满清对汉臣忌讳甚深,牵涉谋反,他们也无能为力。不过河东君无须在意,尊夫也就受些皮肉之苦,大约过些时日就能归乡了。” 柳如是听到“皮肉之苦”四字有些心惊肉跳,又疑她何以笃定,于是问:“夫人如何称呼?” 钱昭回道:“我姓钱。” “可是外子族亲?”她追问道。 钱昭摇头道:“并非。” 柳如是正色道:“恕我直言,外子已下刑部大牢数月,夫人有何把握能救他逃脱?何况您与我夫妇非亲非故,如此热心相助令人心疑。” 钱昭笑道:“河东君稍安勿躁。我是不是说大话,你明日便知。”说着从卢桂甫手中接过一张签纸,递给她道,“拿着这个去刑部司狱司,可入监房探视。” 柳如是扫了一眼卢桂甫,发觉此人应是宦官,不由心中暗惊,一般权贵之家何敢驱用内侍。她接了签纸,见文字印鉴全然不识,倒不疑心有假,折后妥善收好,道:“多谢夫人。” 钱昭捧起茶啜饮一口,道:“不必客气。我行此事,只因心仪河东君。” 柳如是也正吃茶,听了这话,差点呛着,倏尔又明白她所指为何,无奈叹道:“风尘中打滚的名声,叫夫人笑话了。” 钱昭却道:“河东君敢爱敢恨,让人钦佩。旧时辗转,是命运使然。” 柳如是摇头笑道:“我幼时家贫,若不是被卖入烟花之地,恐怕会目不识丁,长成嫁一贩夫走卒,度此一生。如今虽为良家不耻,可总算见识多了些。如仅此两条路让我选,大约还是会选今世。要有所得,必有所失。” 钱昭没想她如此通透,道:“河东君此言深得道家精髓。反过来说亦妙,如有所失,必有所得。” 柳如是点头赞同,却转回去道:“柳隐还有一事相求,外子于狱中染病,不知能否允我为他延医?” 钱昭沉吟道:“这事须从长计议,容我想想。” 话说到这份上,柳如是也明白心急不来。这时候在门外小太监突然进来,向卢桂甫悄悄通了风,卢桂甫忙向钱昭附耳禀报,说多铎来了,眼见就在院外了。 钱昭于是起身道:“实在抱歉,忽然有些急务,不能招待河东君了。” 柳如是福身回礼,道:“哪里。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 钱昭亲自送她出了院子,在垂花门外碰到多铎迎面而来。柳如是何等见识,他虽一身便服,身份却也能从衣饰上判断大概。她与他擦肩而过,也不见礼,目不斜视地匆匆而去。 多铎见一从未见过的汉装美人从院中出来,面若春樱,身形袅娜,不禁看得呆了,尺许高的门槛半天迈不进去。 “口水擦擦。” 一句话将他惊醒,虽没真抬手去抹口水,到底还是咽了口唾沫,见钱昭立在廊下,冷眼扫过来,不禁背脊发凉,忙迎上去问道:“昭昭,刚才那是谁啊?” 钱昭拧着他胳膊,回道:“钱谦益的侧室,柳如是。不要打她主意!” 多铎瞧她眼中寒意,刚才闪过的那点心思烟消云散,忍着痛,讨好地笑道:“哦,老钱的女人啊。我听说过她,跟陈圆圆齐名的美人,啧啧!我就瞧瞧而已。” 钱昭且当他说真的,问道:“你来园子里做什么?” 多铎才想起正事儿,将她拖进屋,把太监婢女都赶开,关了门,神秘兮兮地道:“你猜我刚才在我哥那见到谁了?” “谁?” 他嘿嘿笑道:“苏泰。” 钱昭瞧着他道:“哦,之前不就让她去了吗?” “喏,给我倒杯水。”多铎往炕上一靠,指使她道,“你不知道,我哥可惦记她了。以前景额的老婆长得有些像她,就想方设法偷来尝” “景额是谁?”钱昭奇道。 多铎摆了摆手道:“无名小卒,别管他。说苏泰,你想啊,我哥逼死了她前夫,却仍失之交臂,十几年来心心念念,如今要弄死现在这个,只为抱得美人归。” 钱昭递给他一盏茶,道:“你不去编戏真是屈才了!” 他一口喝干,将茶盏撂到桌上,拉了她抱个满怀,道:“编戏好啊,比这辅政有意思。” “行啊,哪天你要真烦了就改行吧。”她道。 多铎叹道:“别!真要有那一天,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儿。唉,豪格媳妇儿天天去摄政王府蹲着,连冷脸都见不着,也是可怜。”又道,“你说苏泰能从了我哥么?” 钱昭挑眉笑道:“那就要看摄政王了。如今,他要看上谁,都不是事儿!” 多铎接道:“嘿,要瞧上太后不知怎样?” 钱昭拍了他一记,笑道:“这么操心,要不要当面问问去?” 多铎“嗷嗷”叫痛,钱昭撸起他袖子,瞧胳膊上刚才被拧的好大淤青,轻抚着吹了吹,问道:“疼不疼?” 多铎往她嘟起的嘴上就咬了下去,钱昭右手勾住他脖子,左手按在他肩头,翻身伏到他之上。多铎明白如何取悦她,一臂搂腰,一手抚她面颊,只吮着唇舌细细亲吻,倒不急于求成。 两人亲热了一会儿,相拥温存,多铎在她晕红的脸上轻吻,道:“下月便可出外行猎了,咱们这么躺着就能看星星。” “这么快?”她讶道。 他能感觉她的雀跃,笑道:“不好么?下月就是初夏了,塞外凉快。” 钱昭笑着舔了舔他的唇,两人便又缠到一块儿去了。 第七十章 (上) 马兰取嫩叶焯水,加少许盐与醋,合笋凉拌。在厨娘的指导下,每一步都亲力亲为,虽是简单的小菜,钱昭却也学得认真。 厨娘没想到她连清洗择菜都自己动手,见已装盘完工,忙笑道:“福晋真是巧手,瞧这笋丁的刀工多好!” 钱昭不置可否,拨了一小碟出来,接过牧槿递上来的筷子,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过不失,笑了笑,向厨娘道:“再蒸条鱼,刀工待会儿赞不迟。”她总算抽出空来研习烹调,决定每日做上一荤一素两道菜。 厨娘闻言微窘,却不得不陪笑道:“嗻。今儿备的是桂鱼和白鱼,料理起来有些腌臜,不知福晋能否让奴才给您打个下手?” 钱昭挑眉问:“活鱼如何处置?” 厨娘观其面色,心想这位兴许连上桌前的鱼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便道:“回福晋话,鱼拍死之后,只需刮鳞除鳃去内脏,再冲洗干净即可。” 钱昭皱眉,道:“你先示范一回。” 厨娘应了,命杂役从缸里捞起一条鱼,活蹦乱跳地上了砧板,顿时一股腥味扑面而来。钱昭只是掩鼻,牧槿却捂嘴奔了出去。 钱昭若有所思,向舍里吩咐道:“你去瞧瞧。她今儿脸色很差,许是病了,叫她先歇着去吧。” 舍里退下。厨娘还一手摁鱼一手握刀愣在那儿,被拍案的鱼尾溅了一脸水,这还没见血呢,就跑了一个? 钱昭望向厨娘,命令道:“继续。” 此时,武英殿上朝会将散,福临突然向多尔衮道:“摄政王,诸王贝勒合议肃亲王之案,可有进展?肃亲王因人争功事被牵连,委实冤枉得很。若有了结果,也好早日放他出来。” 对于皇帝侄儿的发难,多尔衮神色不动,慢条斯理地往御前踱了两步。 大学士刚林出列跪叩,抢在他之前道:“禀皇上,肃亲王豪格隐蔽属下夺功,又不忘乱念奉有罪之人扬善弟为护军统领,以至三次戒饬,犹不引咎,议政处以为豪格应拟死。” 福临怒其不经询问而奏事,可看在多尔衮面上,强忍着并未出言斥责,蹙眉道:“死罪也太过了吧?” 刚林回道:“皇上,罪人扬善当年附豪格欲谋大位,定罪弃市,满朝皆知其大逆不道,唯豪格对伊之死念念不忘,乃是悖逆之心不死。虽皇上仁爱手足,也不应宽纵此等乱臣贼子” 福临不想听他絮叨豪格的罪状,当年威胁帝位的事实眼不见心不烦,挥手打断道:“朕以为肃亲王罪不至死!况且他平定川陕有功。” 当宝座上的人是个耍脾气的孩童,作为臣下总要多些耐性,刚林顿了顿,回道:“禀皇上,四川也不算平定,出征两载未见地方官以平定投诚入奏。” 福临被他那种莫可奈何的语调气得面红耳赤,平生最恨便是拿自己当无知小儿,抓起御案上的青花笔山就要砸过去。 刚林心中亦是一惊,俯首跪伏,帽沿磕在金砖上。 瓷笔山终归没有粉身碎骨,福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回想起两位太后的嘱咐,心下稍定,道:“肃亲王的事再议。” 刚林知眼下不宜再逆圣意,双眼盯着冰凉的地面,思忖着如何不着痕迹地退回去,却见一袭石青色朝服的下摆从他面前尺余处晃过,顿时安下心来,爬起来躬身退了两步,重新入列。 多尔衮一手握着朝珠,拇指微捻,终于开腔,道:“皇上以为该如何议?” 福临握着笔山的手心直冒汗,也不与他对视,望着殿中乌泱泱臣僚的红顶,道:“宗亲不可加以极刑。当年长子悖乱国政,也未定死罪。” 把褚英的典故都搬出来了,多尔衮蹙眉,心道,看着是有备而来。 众汉臣噤若寒蝉,听不懂的脚下如有针毡,听得懂满语的虽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其实都竖着耳朵等着听这些秘辛。 多尔衮一笑,道:“皇上仁德,只是纲纪不振如何治国治军。” 多铎在旁听着,心中暗叹,褚英的比方打得不好,之前不松口,可只被一唬,便把豪格的罪名定实了。他出班上前,道:“皇上不忍加罪于豪格,臣等亦是痛心疾首。不若先将其羁押看管,若有悔改,再稍加宽赦。” 福临本是孤立无援,多铎简直是瞌睡送枕头,立刻喜笑颜开,丢开那笔山道:“豫亲王说得是。” 多尔衮被这挖墙角的兄弟气得不轻,眉头一皱。内大臣吴拜立刻上前道:“豪格如此怙恶不悛,怎可再留!” 这话说得重了,多铎板起脸来,睨他一眼道:“定要戕害宗室,又是何居心?” 吴拜被他恐吓,一时倒也不敢再说,可抬头看他的脸,却见其鼻窍涌出血来,忍不住指着他道:“豫亲王,您的鼻子” 多铎不明就里,疑惑着鼻子怎么了,伸手往人中处一揩,指尖全是血,忙掏了帕子出来捂住鼻子。 多尔衮望着他道:“豫亲王近来肝火太旺,还是请太医瞧瞧为好。” 散了朝会回到家中,鼻血早止住了。钱昭听冯千说他浸透了两条帕子,皱眉道:“不许再吃那些药,把好好的身子都折腾坏了!”又吩咐泰良去请太医院请人来看诊。 多铎不以为意,道:“没事儿。就是入春没下什么雨,有些燥。方子稍微调些剂量就好。” 钱昭又好气又好笑,道:“别忙了。春晖院来报说格佛赫小产了。” 多铎一怔,望向她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钱昭回道:“就今儿下午,你去瞧瞧吧。” 多铎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发了会儿呆,方起身道:“那,我去看看她。” 第七十章 (中) 没过多久,多铎便回转来,看钱昭屋里已开始摆饭,抚着肚子道:“呦,真有些饿了。” 钱昭问:“怎这么会儿功夫就回来了?也不好生安慰人几句。” 多铎净了手,自有冯千奉上毛巾擦干,坐下就捧起饭碗,道:“那边都忙乱着服侍她,她自个精神也不好,刚睡了。” 钱昭心道,大约是肚子饿了又没人给伺候,就跑回来觅食了。 冯千与小圆在一旁布菜,多铎扫了眼桌上菜色,问道:“听说你今儿亲自下厨了,都是你做的?” 钱昭回道:“只拌了道凉菜,蒸了条鱼。往后有空再做别的。” 多铎望着她一笑,吃得津津有味,却也不评论,将她做的两样一扫而空,饱食之后才吩咐道:“斟酒来。” 钱昭吃得慢,在他风卷残云后,还细嚼慢咽了会儿,又漱了口,才道:“牧槿有了,我打发她回家住几日。看样子,还是让额尔德克尽快接她走。” 多铎愣了愣,挥手道:“赶紧接走,这叫什么事儿!” 钱昭笑道:“也算是个喜事儿,我给她一千两做嫁妆。” 家事上一向由她做主,多铎点头道:“你定吧。再赏些头面衣裳,那丫头模样就不怎么样,穿戴再差了,可不给人嫌弃。” 钱昭挑眉道:“牧槿容貌端正,肤白高挑,哪里差了?” 多铎怎会与她争,端起茶盏嘿嘿一笑,附和道:“是,你说得对。” 这头小太监来撤席面,两人便转去次间炕上吃茶说话。钱昭想起一事,问道:“你知道吐鲁番使者来朝请求通贡那事吗?” “知道,怎么了?”多铎挑眉道,“什么通贡!不就是拿些破烂来骗赏赐么?这事按说是礼部管,四夷馆派了人做通译。”顿了顿又道,“哎,我怎么觉得四夷馆这名字有点别扭。” 没想到他也晓得所谓朝贡的门道,前明一直秉持“薄来厚往”的传统,献些土物,便能换回丰厚的赏赐,更别提随行商人贸易所获。吐鲁番还算下了些本钱,献了十匹不错的马,比那些没脸没皮的小国好得多。 钱昭一根手指点着他鼻头,笑道:“东夷西戎,他们是戎,你们就是夷。” 多铎咬了咬她指尖,道:“什么‘你们’?是‘咱们’。唔,这名不好,得改了。” 钱昭道:“便改做四译馆好了。言归正传,吐鲁番汗请开市易,你怎么看?” 多铎迟疑道:“我听说吐鲁番已归了叶尔羌,这回来大约是探路吧。你有什么主意?” 钱昭摇了摇头,回道:“今儿看到工部递上来修缮会同馆房舍的请款折子,才晓得有这回事儿。只是我对西北所知不多,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来。不过,依稀记得前明与吐鲁番争哈密一地,数度交锋,最后也没保下来。哈密卫一失,嘉峪关外土地尽失。所以此事还需仔细斟酌,不能全听礼部那些人处置,要由他们做主,准是一切循旧例。” 多铎一听过往却来了劲儿,道:“既是故地,何不再拿回来。你这不是有舆图吗?看看去。” 见他兴致勃勃目露凶光,钱昭不由笑着叹了口气,却也无意泼他冷水,战争与掠夺原就是他们立世之本。于是点头道:“在书房。” 钱昭的住处虽不大,却有前后两进院子,前院除了书房,还有茶水和值房。两人相携进了书房,刚要命人挂起图轴,班布理便急匆匆地进来回事儿。多铎见他觑了眼钱昭欲言又止,抬了抬下巴道:“但说无妨。” 班布理回道:“嗻。刑部那边递了信来,说肃亲王听说王爵被削属人被夺,在牢中叫骂不止,一口气没提上来,栽倒在地晕死过去。” 多铎“噌”地站起,问道:“现在如何了?” 班布理答道:“回王爷,已醒了,应无大碍。” 多铎紧锁眉头,仍坐回去,喃喃道:“我明儿去瞧瞧他。” 班布理摸不清他是跟谁说话,不敢随便接口,默然低头。便听钱昭道:“是不是还要带个太医院的人同去?” 多铎一时没想起这茬,点头道:“对,幸亏你提醒!” 钱昭道:“钱谦益也关在刑部大牢,让太医看过肃亲王后打个转,顺便也给他瞧瞧。” 多铎明白她是受人之托,不以为意地道:“小事,我会给你办好。”忽而又道,“对了,明儿晚饭不用等我。何洛会调任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不日便要同谭泰一道出征讨金声桓,我给他践行。” 钱昭一震,没料到他会将心腹塞到多铎旗下来,此举大有深意,恐怕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多尔衮回府的时候已近傍晚,经过二门,见豪格福晋塔娜犹自徘徊,看到他并不敢冲撞,带着几分怯意地迎上来。他突然想起苏泰那天留下的话,便吩咐严凤余带她去书房。 多尔衮喝了半盏奶子茶,指着对面一张官帽椅,道:“坐吧。” 塔娜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哪里敢坐下,摇头嗫嚅道:“我我站着就成。十四叔,我家王爷犯了事儿,我本没脸来见您的,可孩子还小” 多尔衮抬头瞧了她一眼,温和地道:“豪格错处也怪不到你头上,不过难免受些牵累。” 塔娜把心一横,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仰起头道:“十四叔,救救我们娘俩!” 多尔衮怔了,望着匍匐在脚边的侄媳却也生不出厌恶来。塔娜是豪格继室,今年不过二十七,容貌虽不甚美,却也饱满端正,身段儿养得极好,此时眼中泪意盈盈,半是祈求半是期盼地望着他。他抓着她的胳膊想拉她起身,道:“你先起来。” 塔娜如溺水之人抱着浮木般,怎都不肯松手,反而更挨近了几分,脸贴在他袍子上,道:“十四叔,姐夫,求您了!” 严凤余看主子缓缓起身,并未使狠劲挣脱,便一挥手示意两名小太监先退出去,自己随后倒退着跨出门槛,往左一转,又退两步,贴门垂手而立。 第七十章 (下) “起来说话。”多尔衮擒住她上臂将人拎起来,微微蹙眉,语调冷硬。 塔娜心里畏惧,哪敢反抗,顺势便起了身,站得毕恭毕敬,却忍不住抬眼觑他脸色。 多尔衮瞧她眼皮微肿,泪痕点点,自有几分柔弱娇俏,竟鬼使神差地扯了她大襟上的丝帕,递过去道:“擦擦。” 塔娜心头一颤,怔愣地望向他,估量着他眼中的些许兴味,咬了咬唇,低下头伸手去接那帕子。 多尔衮饶有兴趣地瞧着她双颊微红,见她从底下捏住了帕角,便即顺势放开,不料帕子脱了手,女人温热的柔荑却攀了上来,低低唤道:“十四叔,我站不住劳烦您扶我一会儿。” 他感觉搭靠着自己的女人在颤抖着,似乎印证了她话中的摇摇欲坠,叫人怎么忍心甩手推开。 塔娜紧紧抓牢他的手,算不得真情实意,可这触碰也并不叫她如何厌恶,于是小心翼翼地挨近了,微微低头,嘴唇几乎触到他喉结处。 多尔衮被那热腾腾的气息一激,伸手一勾便擒住她的下巴。塔娜软在他怀里,两颊红晕愈浓。 正是四目相对越凑越近乎的时候,却听门外有人问:“王爷回来了,可是在里边?” 塔娜一听是大福晋的声音,惊慌失措地抱住多尔衮,轻声哀告道:“姐夫” 多尔衮面不改色,一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塔娜不敢出声,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帘处。她自然没有他的定力,心中惶恐,浑身僵硬,手心腻了一层汗,却越发不肯放开眼前的人,深怕这一撒手便再无依凭。 只听外头严凤余答道:“回福晋话,王上刚下衙,这会儿正见客。” 静默了片刻,大福晋道:“哦,是礼亲王家的老七来了吧?” 昨儿满达海的确派人递了帖子求见,不过他还想再搁两天。多尔衮听着有些走神,而门外的大福晋似乎是得了肯定的答复,撇下句“这么着我就先回了”,便领着人离开了。 塔娜攀着多尔衮的胳膊嘘出一口气,她是真站不住了,就这么半盏茶的功夫几近虚脱。 “你慌什么?”多尔衮捞住她问道。 塔娜煞白的脸又泛起一抹红晕,道:“姐姐定不愿意见到我。” 多尔衮挑眉道:“是么,那你怎知我愿意见你?” 塔娜听着他语带调侃,一不做二不休,在他肩头轻轻咬了一口,道:“您不会那么狠心”说着踮起脚尖贴上去。 面对近在寸许的红唇,他又何须客气。就在这屋里,有人指责他当断不断,今时不同往日,他早无须忍气吞声。两人唇舌略略一交接,气息都急促起来,塔娜星眸半闭,娇弱无力地道:“姐夫” 多尔衮使劲一推让她扶着书案,从背后压住,一手掐在她腰际,附耳道:“你瞧着我狠不狠心。” 塔娜离开时天已黑透,她抬手抚了抚耳珠,唇角带着微微笑意,步履轻盈地穿过游廊,却在拐角处猛地顿住步子。廊下挂的灯明灭不定,昏暗中,立在丈余外的堂姐脸上神情瞧不清楚,只是被那森森的目光盯着,她背脊一阵一阵发冷。 大福晋睨着塔娜,往前逼近了几步,她便骇得倒退,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半句都说不上来。大福晋并未理睬她,带着人与她擦身而过,径直向她来路而去。 塔娜压着胸口,闭目匀了匀气,才带着些许侥幸些许忐忑离开摄政王府。 多尔衮换了件家常袍子,端起茶盏刚送到嘴边,想起方才与塔娜的亲密,虽是痛快,心里却难免有些别扭,便叫小太监捧了痰盂,先漱了口,才让送喝的茶上来。 他啜着茶,还在品啧回味,帘子突然被猛地打起。大福晋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扫了眼屋内,道:“都下去。” 伺候的人不敢违逆,忙应声退了出去。 多尔衮起身迎道:“你过来了。” 大福晋待人都走干净了,再也克制不住满腔怒意,一掌拍在炕案上,道:“王爷做得好事!” 多尔衮知瞒不过,恐怕她之前来时已有猜疑,虽是心虚,被她说破却有些恼羞成怒,皱眉道:“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嫉妒她做什么!” 大福晋气得浑身发抖,声音有些尖利:“嫉妒?我是恶心!什么好的你不能得,一个两个,偏偏就喜欢别人的!” 这话正踩中了他尾巴,多尔衮心中恼怒,冷下脸喝道:“巴特玛!”夫妻二十余载,两人几乎没有红过脸,他还是头一次见大福晋如此口不择言。 大福晋却是不惧,喘着气道:“王爷若烦了我,大可休我回家去!可只要我在一天,她休想进这个门!” “你说到哪里去了”多尔衮不耐,却见大福晋脸色发红,捂着心口软软栽倒在地,忙抢上去抱她,发现人已昏厥,立刻高声唤人传御医。 第七十一章 (上) “大福晋病了?”钱昭讶道。 “嗯,昨儿便起不来身。”多铎回道,“你抽空去探病,且有些事儿恐怕要先接过来。” 钱昭点头,却有些疑惑地问:“知道了,明早就去。不过,什么事儿还得我接手?” 多铎回道:“这不马上就要奉皇上出外行猎么,离京之后,侍奉太后统领命妇原都该是大福晋操持。可眼下情形,也不知这回嫂子还能否成行,若是不成,那大约就要辛苦你了。” 钱昭想了想,似乎是免不了要接这麻烦差事,叹了口气道:“我应付起来怕不那么顺手,愿大福晋早些康复。” 多铎揽了她腰,笑道:“你用不着顾忌什么,没有不服管的。自诩能耐的人啥时候都少不了,可也要有这个命操这份心!” 钱昭一笑,道:“试试看吧。”接过牧槿端上的一盏茶,递了给他,又问,“肃亲王没大碍吧?” 多铎想起狱中豪格见着自己失态地嚎啕大哭,不禁有些感慨,叹道:“瞧着面色不大好,也是受了些苦。” 钱昭问:“太医如何说?” 多铎回道:“说是忧思过度,损及脾肺,须得宽心静养。这些个太医总讲些废话,大牢里住着,还能开心快活不成!等开几剂药调理着吧。” 钱昭道:“怒伤肝,忧伤脾,惊则伤肾,遭逢大变,受不住是常理,但总归得自己撑得住,药石之类恐怕也顶不了什么用。” 多铎叹了一声,道:“聊胜于无吧。” 钱昭见暗示不成,只得挑明了道:“这节骨眼上,汤药之类你就别沾手了,万一不好担的事儿可就大了。” 多铎一听就怒了,嚯地站起来,盯着她冷冷道:“你是拿他当个死人看么!” 钱昭平静地扫他一眼,道:“我就事论事,你发什么脾气!你要把药送进去,怕真成死人了,你信不信?” 多铎瞪了她一会儿,心里明白她说得有理,但这理是因为对豪格毫不在乎,然他不能置之不理,却也要求不了她感同身受。他坐回去,皱着眉道:“我打小跟他一块儿大的,读书打仗喝酒放鹰,情分放不下。” 钱昭见他服软,依过去轻抚他脸颊,道:“你关照几句,凡一应照料的事,让他家里人去打理,你担着这干系倒也罢了。” 多铎心想这主意不错,豪格媳妇还好好的呢,理应叫她们伺候。他心里舒坦了便握住钱昭的手,脑袋顺势靠她胸口,道:“你看好好说话不就成了,做什么老气我。” 钱昭揪着他两边耳朵,低头在他鼻尖上一啄,道:“王爷脾气可真大,刚才那眼神凶的,是想打我出气么?” 多铎见她唇角带笑,眼中却带着些许认真,忙道:“哎哎,可别冤枉人!”爬起来挨上去道,“来,亲亲。” 钱昭往后一仰避开,他哪容她躲,摁着肩膀就扑倒了。 两人玩闹了一阵,多铎尚有公务未处置,恋恋不舍地换了身常服出了门去。钱昭则召了随去刑部大狱的太医,细细问了所诊两人的病情。 第二天用过早饭后,钱昭带着小七去了摄政王府探望大福晋。 大福晋这病一是陈年旧疾,二是怨怒攻心,本是谁都不乐意见,但对小七这孩子却是喜爱挂念得很,于是强撑精神让人请了钱昭进去。她看不到还好,一见钱昭,便想起这位弟媳与丈夫的种种,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您没事吧?”钱昭在病榻前坐了,见她忽然皱眉捂着胸口,担心地问道。 大福晋咽下咸腥,就着婢女捧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摆了摆手道:“不要紧的。” 钱昭看她面色发黄,精神不济,歉意地道:“本是想带着小七来瞧瞧您,没成想反搅了您清静。” 大福晋往后靠着枕垫,微笑道:“没事儿,我挺想七阿哥的。” 钱昭让小七扒住炕沿站在地平上,他仰着小脸喊了声“伯母”。 大福晋笑着捋了捋他帽顶的穗子,道:“这孩子,说话咬字越发清楚了。长得像你。”与其说像钱昭,长开了不如说越来越像多尔衮,只是五官的精致还是随了母亲,且小七的生辰她是知道的,这便是连猜也不用猜了。 钱昭笑回道:“口齿是比两个月前伶俐了,教他识字,学得倒也快。” 大福晋点了点头,又道:“你今儿来了,倒有件急事要交托。前两天礼部提了要行亲蚕礼,王爷已准了。我是没法子接应了,大约要着落到你身上。” “亲蚕大典?”钱昭挑眉道,“按礼应由皇后主持,率众嫔妃采桑喂蚕缫丝献于太后。” 大福晋道:“皇上还未大婚,只能由亲王福晋代行了。” 钱昭沉吟道:“按辈分,我与您为皇帝婶母,主持亲蚕于礼不合。我看不如让承泽郡王福晋主礼。” 大福晋本就不大清楚这些礼节,便道:“既然如此,一切就由你安排吧。”她随后又交代了行猎的安排,也实在没气力与钱昭闲话家常。钱昭见她面带倦意,便识趣地告辞。 第七十一章 (下) 多尔衮接过信笺,扫了眼未见署名,心中隐有猜测,挑眉望向半跪的额尔德克。 自然不用等他开口询问,额尔德克已行完礼起身,垂首道:“福晋请王上亲览后,将此手书仍叫奴才带回去。” 捏了捏封皮并未拆开,多尔衮睨着他问:“你不在多铎跟前当差?” 在他眼皮子底下,额尔德克浑身没一处自在,手心沁着汗,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王上,王爷命奴才给福晋办事儿。”觑着他脸色,又补充道,“王上,福晋说乃事关肃亲王” 多尔衮轻弹信封的手指一顿,突然莫名地心虚。 额尔德克见他神色有异,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即时住口。 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定了定神,掩去瞬间的狼狈,方才拆开内信,看了几行,便发现刚才的胡思乱想太过荒谬,自哂一笑,心下稍安。信不长,泰半是医嘱,遣词平淡,倒也不算晦涩,可匆匆浏览却难品深意,从头又读了一遍,才将纸笺折拢握于掌心,起身缓缓踱到窗前。 额尔德克见他沉思,不敢打扰,静静地候在一旁。不过半盏茶工夫,就听他道:“你回去交差吧。钱牧斋过两日放他出去就是了。”却是半句也未提起豪格。 “嗻。”额尔德克应了,迟疑道,“只是这信” 多尔衮头也不回,摆了摆手道:“我自会处置。” 额尔德克哪敢与他计较此事,王命难违,待会见了钱昭照实说就成,于是磕了头便退了出去。 已是阳春三月,今晨却北风骤起,寒意透过窗纱拂面。多尔衮推开步步锦格心的槛窗,竟有雪片伴着梨花斜飞而入,他在漆案上捻起一片残瓣,弹指挥出窗外。心中已有了成算,正欲吩咐下去,回头却见严凤余候在落地罩外头,便问:“什么事?” 严凤余躬身答道:“回王上,大福晋请您过去。” 多尔衮闻言怔了怔。自那日之后,她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哪怕他去探病,两人也只默然相对,今儿怎么他挑眉问:“豫亲王福晋回去了?” 严凤余道:“是,领着七阿哥回府了。” 他点了点头,想起发妻,又忍不住叹息:“我去瞧瞧她。” 大福晋在炕上半坐,待丈夫进来,便屏退了一众婢女太监。 多尔衮除了貂氅,示意严凤余回避,在炕沿落座,望着大开的窗,皱眉道:“今儿倒春寒,你身上不好,若再受了风,又得多吃几天药。” “碍不着,你晓得我病是怎么来的。”大福晋毫不在意他脸上的尴尬之色,道,“开着窗敞亮。我有话问你,不想旁人听见。” 她一向温婉稳重,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哪有过如此生硬无礼。可瞧着她憔悴发黄的面容,他心里却一丝火气也生不出来,温言道:“你想问什么?咱们之间没什么不能说。” 大福晋直起身子,紧紧握住他一只手,盯着他问:“好!那我问你,小七是不是你的?”她感觉抓着的那只手突然一僵,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闪避,便咄咄逼人地追问道,“你甭叫我猜,给我一句准话,就是死了也好瞑目!” 多尔衮犹豫片刻,终于望着她回道:“是。” 大福晋早已心中有数,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松了口气,放开他的手,道:“既然这样,赶紧把孩子抱过来。幸好多尔博也还小,世子还没请册。” 多尔衮不料她如此反应,心中感念之余,却仍摇头道:“不急,还是叫钱昭先带着吧。多铎想必也不会亏待他。” 大福晋皱眉,有些痛心地数落道:“你也不想想!多铎有多尼呢,将来什么能轮上小七?便是钱昭,以后她和多铎再有孩子,也不一定顾着小七。” 多尔衮轻拍了拍大福晋的手背,笑道:“你知道我的,也不晓得还能撑几年,终究要让多铎接手。若是强要扶着小七,等我死了,说不定反害了他。” 大福晋望着他满脸无奈的笑,不禁悲从中来,强忍泪意,道:“好好的,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他是最明白的人,她也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看着他这么多年腥风血雨里挣下这份基业,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七十二章 (上) “你寻我何事?”刚祭了蚕神西陵氏,钱昭一身朝服未除,听卢桂甫说额尔德克有急事禀报,便在殿外海子边的码头见他。 额尔德克行了礼,沉声道:“福晋,肃亲王没了!” “这么快”钱昭吃了一惊,追问道,“怎么回事?” 先蚕坛沿用前明西苑的旧殿,四周毫无遮挡,何况召额尔德克也无需刻意避人,故而陪祀的一众贵妇从大殿出来便瞧见他二人在水岸边交谈。明媚春光里,额尔德克身姿挺拔,新抽的柳条偶尔扫过他的肩头也浑不在意,钱昭侧身而立,目光落于水波之上,朝服肩上金绣行龙尤为耀目。 有人忍不住轻声询问:“豫王福晋跟谁说话?” 阿纳日认得额尔德克,便停步答道:“那个是豫王府的侍卫,大约家里有什么事吧。” 忽然头顶传来一阵轻笑,阿纳日回身看去,见是今日主祭的承泽郡王福晋宝琪,她凭栏而立,睨着远处的两人,嘴角带着讽笑,道:“豫亲王心也忒大了。” 这带着暧昧意味的玩笑让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接腔。今日陪祀以钱昭地位最尊,且一应仪式经礼部确定之后,全由她一手安排,在场的哪怕心里瞧不上她,也不会贪这一时口舌之快。 只有阿济格福晋苔丝娜心领神会地一笑。她为兄嫂,此次排位却屈居人下,心里一直腻歪,说也没处说去,这会儿听宝琪对钱昭的奚落,倒是痛快了几分。 宝琪见没人搭理,脸色便不好。 阿纳日睃了她一眼,道:“走吧。”说完便带头缓步拾级而下。这两日茹素,清汤寡水吃得人脚步都是浮的,哪有力气耍嘴皮子。再者,形势如此,若眼下忍不了,往后还不得憋屈死。 钱昭眯眼望向大殿的方向,那些探究的目光已收敛了许多,太监侍女簇拥着诸福晋转往后头斋宫。 只听额尔德克声音微颤,道:“之前似乎都还好,听说昨日肃王侧福晋去探视送药,他不知怎的发了好大脾气,疯了一般叫骂,还说要将儿女都掷死。今儿一早喝了酒又骂上了,看管的劝了几句,他忽然栽倒没了声息。再传御医进去,已经不中用了。” 钱昭沉吟片刻,扫了他一眼,蹙眉道:“你慌什么?” 额尔德克想反驳,却发现手心腻着一层汗,忙紧握了握,低头道:“奴才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钱昭抿了抿唇,道:“与你有什么干系?别那么没出息!” 被说成没出息他怎会服气,但心头隐隐不安,压得他微有些恍惚。 钱昭见他低头沉默,叹了口气道:“你下去吧。” 额尔德克应了声“嗻”,转身去了。钱昭本想唤住他再嘱咐一句,转念又觉得无此必要,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收拾心情往回走。 次日行躬桑礼,钱昭与几位亲王福晋在执事官的引导下第二批进入桑田,各自采满了小筐桑叶方退出来,由候在田边的蚕妇跪着接下装桑叶的筐。 在茧馆听着蚕声沙沙,钱昭胸中像结了茧一样发闷。发生这么大事,昨儿到现在,多铎一点信儿都没有,显然有些并非她乐见的变故。罢了,等晚些这边事了,回府瞧瞧再做打算。 钱昭申酉之交才回到王府,一进院门便向前来迎接的耿谅问:“王爷呢?” 耿谅支支吾吾地道:“回福晋话,王爷这会儿大约在用酒食吧。” 钱昭停下步子扫了他一眼,等牧槿解下她的披风,便快步往堂屋里走去。耿谅松了口气,忙不迭跟上。 钱昭盥洗这会功夫,卢桂甫已问清楚了,多铎倒是真在吃饭,只不过不是一个人,泰芬陪着。他不敢瞒钱昭,一五一十地都禀了她,然后问:“福晋,是不是给王爷递个信。” “递信?递什么信?”钱昭反问道。 卢桂甫道:“您这不是回来了么” 钱昭按了按坐久了车有些酸疼肩膀,道:“不忙。我也饿着呢,吃了饭再说。” 等钱昭用完饭,又悠悠地喝了会儿茶,天早黑透了。她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带着人往多铎所居的正院而去。 额尔德克忍不住问:“福晋,待会是要硬闯?” 钱昭睨了他一眼,道:“自己家里,闯什么闯?左不过是班布理当值,你跟他说说,还能挡着我不成。” 额尔德克自觉没这么大脸,此时也懒得驳她,进了主院,果然见班布理领人当值,于是义不容辞地上前招呼。可还没等他俩说上两句话,钱昭已径直穿过院门,班布理还愣神,其他的侍卫谁敢拦她。他反应过来追上去道:“福晋,待奴才通” 话还没说完,就见钱昭一脚踹在房门上,那门里边没上栓,吱嘎就开了。 里头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班布理心道坏菜了,却不敢凑上去,转身站到照壁后边。 多铎正搂着泰芬在堂屋喝酒,两人衣衫不整,泰芬露了半个肩膀,这会大门洞开风嗖嗖地吹,还是很有些凉的。泰芬惊慌失措地拉好衣裳,双臂抱胸躲到多铎身后。 “你这是做什么?”多铎握着酒盅,也是被她这一出给惊着了。 第七十二章 (中) 钱昭缓步踱进来,扫了眼炕上,捡起一条女人袍子扔给泰芬,道:“你暂且先出去。” 泰芬见她目光阴冷,不禁有些害怕,拽了拽多铎的衣袖求助。 多铎胸中怒意上涌,她干的好事,这会儿还敢理直气壮地发作别人!可还没等他开口,便听她柔声细气地道:“我有些要紧的话想跟你说。”语中隐有求恳之意,望向他的那双眸也是雾蒙蒙的,他憋着的一股气便发不出来,脸色十分难看。 钱昭见他不语,回头看了眼战战兢兢赶来伺候的冯千和泰良。泰良立时会意,觑了眼多铎,上前向泰芬赔笑道:“格格随奴才去前院歇一歇。” 泰芬不敢再扯多铎衣袖,低眉顺眼地披上外袍便随泰良往外走。 钱昭又向冯千吩咐道:“院子里不要留人。”冯千明白她是清场的意思,这般郑重恐怕是有秘事相商,倒也不敢怠慢,应了声“嗻”便下去安排了。 冯千退到院中,转过影壁才见到站在角落里的班布理与额尔德克,心道这俩倒真会躲,没好气地道:“主子吩咐了,都退到外头去,把院子周围清干净。” 额尔德克与班布理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齐声答应着。班布理调遣人手办差,额尔德克倒是闲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向冯千笑问道:“冯谙达,主子是不是歇下了?” 冯千瞧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心里就不痛快,回道:“这可说不准。兴许福晋晚些还唤你有事儿呢,候着吧。” 额尔德克打了个哈欠,道:“那我去值房眯一会儿。有事儿劳烦您叫我声。”说完便往外院的耳房里钻。 冯千哼了声,叫徒弟在外院看着,自个也找了间屋子歇脚。 多铎微有醉意,扶着桌角眯眼打量她,待外头清净下来,方问道:“你跟多尔衮说了什么?” 钱昭平静地回答道:“我禀摄政王豪格有疾,若有万一,可收养世子富绶。” 他闻言气得差点呕血,手里的酒盅直朝她面门掷了过去。钱昭偏头避过,但听呯铃一声,瓷盅碎在灯架上,只是酒液洒了她满脸。她伸手一揩,闻着手背上酒气,凑到唇边以舌尖尝了尝,才摘了帕子拭干净,淡淡道:“我明儿还见人,伤了颜面如何解释。” 多铎酒盅脱了手便后悔,这一杯子要是砸实了,后果不堪设想,心中暗暗庆幸,嘴上却是毫不留情,冷冷反问道:“你背地里做下这等事,还要我给你脸面?” 钱昭将帕子甩在桌面上,望住他挑眉问:“那你想怎样,要我赔命么?” 多铎被她理直气壮的态度堵得说不出话来。眼下二人独处,她早将楚楚可怜那一套束之高阁,神情冷峻仿佛做错事的是他。多铎恨得牙痒痒,心道,别以为爷收拾不了你! “况且,他是必然活不了的,你该比我清楚吧?”钱昭走近两步,整理他衬衣敞开的前襟,逐粒系上鎏金圆钮,抬眼望向他道,“摄政王是不是要你去正蓝旗?” 多铎听得这一句,猛地抓住她的双手,森然问道:“他跟你说的?” 他动了真怒,下手没分寸,攥得极狠,她只觉指骨一阵剧痛,抽了口冷气,蹙眉道:“松手!” 多铎眼中阴霾更甚,一手往下擒了双腕将她提到面前,道:“把话说明白!” 她十指通红双手几近麻木,却是神色不变,仰头直视他道:“你曾提起过,‘太宗皇帝’注——”她提到这个称呼有些不得劲,故而顿了顿,皱眉继续道,“在除掉莽古尔泰之后,处理他留下的正蓝旗,便是将属人打散,与原正黄旗混编,再一分为二,改为新的正黄镶黄两旗,原镶黄旗则换旗色为正蓝旗。新的两黄旗由其亲领,正蓝旗主则为原镶黄旗主豪格。例子是现成的,想来摄政王只需依葫芦画瓢。” 话到这里,多铎清楚她已明了多尔衮的打算,可若说全靠猜测却也不那么让人信服,试探问道:“谁告诉你的?” “你都不曾说,还有谁会告诉我?”她笑着反问,张开十指按在他胸前,道,“我们虽是夫妻,毕竟并非血亲,这样的事便不会与我相商。” 多铎想开口反驳,却被她三指点到唇上,只听她又道:“之前那事我不该瞒着你,是我不对。以后不论做什么,都会告诉你知道,好么?” 她如此娇滴滴地赔着不是,纵然对她所为仍深深忌讳,也做不出恶形恶状来,只冷着脸拨开她的手。 她也并不勉强,退后一步,双手交握轻揉了揉,道:“你不动粗,我们便可平心静气地说话,你听听我的推断是否都对。” 谁动粗了谁打你了!多铎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却也只牵了牵唇角,没有打断她。 钱昭踱了两步,背倚着亮格柜道:“摄政王想要独掌两旗,最方便是取了豪格的正蓝旗,但要将正蓝旗囫囵吞下,却是太容易噎着。既然有旧例可循,那就简单了,把正蓝旗的属人拆碎了,揉入正白旗,混编的正白正蓝捏成新的正白与镶白两旗,同时将你的镶白旗换成正蓝旗。他把心腹河洛会放到镶白旗任固山额真,根本不是给你的,只是为他之后入主镶白旗做准备。这么说对是不对?” 注:这里指的清太宗皇太极 第七十二章 (下) 若说有什么出入,也不过是多尔衮要将豪格正蓝旗的属人一半塞到他旗下,再把镶白旗的人分走一半,混编之后,将新的两白纳入囊中。这事儿多尔衮做得娴熟,也不是头一回了,虽然每次都是商议,自己不得不点头,可心里总有些不痛快。 以前也没地儿抱怨,如今她提起这档子事,想来想去也只能跟她说说。“你知道我以前掌的是正白旗吧?”多铎提壶往桌上剩下的那只盅里斟酒,听她“嗯”了声,便接着道,“多尔衮原来和阿济格同在镶白旗,他大约——掌着半旗属人吧。顺治元年,为了摄政之位稳固,拿走了我半旗的人马,又与我互换旗色,把阿济格也踢到我这来,变成他领正白整旗。这回又要把我和阿济格一脚踹出镶白旗,叫我去收拾正蓝旗的残局,想得倒美!” 钱昭看他端起就要往嘴边送,忙伸手压住,蹙眉道:“也不嫌脏!”他原先的酒盅已砸了,剩下的那只想也知道是谁用过的,瞧不见就算了,在眼皮底下怎么忍得了。 多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心道,方才一番胡闹,哪弄得清谁的杯儿,恐怕都挂着口脂印儿呢,这会儿还讲究什么。不过这话可不敢说出口,怕她一爪过来就挠他五条道儿。虽烦她事多,心下却暗暗有些得意,气也平了些,撂开酒盅,对她道:“过来坐,站着说话不腰疼么?” “是有些累了。”钱昭闭目揉了揉后颈,却不急着坐下,她环顾四周,最后重拾起满是酒味的帕子,用边角拭了拭十指与掌心,皱眉思忖片刻,将桌上用过的碗筷盘都拨到角落,拣起布菜的筷子搁到他手边。 多铎满意地看她低眉顺眼,食指点了点桌面道:“杯。” 钱昭把壶推到他面前,道:“凑合用。”随即在他身侧坐下,接着刚才的话题,望着他问道,“想得美,然后呢?” 多铎抓起蓝釉描金梅影提壶灌了几口酒,闷声道:“我没应承。” 钱昭挑了挑眉,道:“哦,恐怕不是与你商量吧。” 多铎何尝不知,他哥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自然有办法遂愿,以往就如此,何况而今。 钱昭见他蹙眉不乐,一手按到他肩头,轻捏了捏,道:“摄政王既是兄长,亦是君上。因自幼不如你,旗领便是他的执念,顺他心意又如何。” “执念,说得对!”多铎深以为然,不就是嫉妒自己么,他愤愤然道,“我就不明白了,入关之后,旗下人改领朝廷俸饷,旗主亲王六部的差事都给卸了,议政之权也须任命。他操持着把旗主之权都削成这样了,你说他自个还老抓着要属人做什么?对,就是学皇太极呢,皇太极当初怎么把正蓝旗拆给豪格,他就怎么整治给我!” 钱昭忍不住笑出来,道:“越说越过了,你又不是人儿子。” 多铎一时口快说漏了,老脸微红,恼羞成怒道:“笑什么笑,爷还没跟你算完账呢!” 钱昭不理他皱着眉一脸嫌弃,抬起胳膊搭在他肩上,斜靠着轻道:“怎么算你说” 那微嘟的嘴唇近在寸许,说话间香暖的气息呵在颊上,搅得他心里七上八下,想推开又舍不得,烦躁地扭开头不去瞧她。明知她对豪格之事避而不谈,却也不得不顺水推舟,事已至此,他总得护着她。 “喏,过几日就要离京了,叫泰芬也跟着可好?”她伸手抚他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他下巴颏上的短须。 他只觉下颚酥/痒,心头一跳,反问道:“什么意思?” 钱昭微微一笑,道:“我猜,她伺候得好。” 从她脸上瞧不出真情假意,多铎有些不自在,睨着她问:“你这,不是又想跟我闹吧?” 钱昭见他一脸防备地往后靠,索性起身贴上去,双手扶在他肩头,道:“我哪那么不讲理了?寻些新鲜消遣,也没什么,除非” 多铎侧头看她搭在肩上的手暗忖,别看腴白娇软,劲道可着实不小,但见粉红光泽的指甲修得很短,又稍觉安慰,问道:“除非什么?” 她曲指托着他的下巴,微笑道:“倒是早想与你商量的,往后庶子女还是不要了吧。” 多铎只觉匪夷所思,不确定地问:“你认真的?” 钱昭望着他道:“你看,加上多尔博,你有七子二女,世子已大了,往后兄弟们相互扶持,也没什么不足的。若再诞育庶子,你准备花多少精力教养,又准备留多少家产保他们一世富贵?” 还说不是霸道!小七我都养得好好的,多几个又何妨。多铎不以为然地道:“之前怎么养,往后也亏待不了,你别瞎操心。” 钱昭嗤笑道:“孩子又不是物件,往那一搁就随他去了。只管吃饱喝足,那是养猪放羊。你倒是说说,几个阿哥,除了世子,哪个你上心管教过?资质平庸躺着等朝廷发的禄银禄米过日子,没几代大约就得卖家当了。这样的,生出来做什么?” 多铎摆了摆手,道:“哪管得了那么远!爷百年的时候眼一闭,儿孙给不给烧纸都随他。” 钱昭闻言不禁失笑:“噗,你这恐怕是自古帝王心中不宣之秘,长命万岁便罢了,一旦阖眼,管他山崩地裂。儿子多生几个,就算斗得死去活来,最后承袭皇位的总是我儿子。”说完又立刻变了脸色,揪着他衣襟挑眉问,“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多铎瞧她神色变换忽喜忽嗔十分有趣,掐着她的腰将人提起放到桌上。钱昭惊呼着一手按进了菜盘里,肉汁淋漓地提起来,脸都绿了。多铎却哈哈大笑,道:“答不答应,端看你能不能讨爷欢心。” 钱昭跳下桌来,夺过提壶,用酒液洗了手,又拿桌布粗粗抹干,在他胸口推了一把,眯着眼道:“今儿坏了兴致,改日伺候。” 多铎抓住她的胳膊,拽过来拦腰一捞,扔到炕上,居高临下地道:“你这人不地道,求人办事却不拿出诚意来。” 钱昭明白他言下之意,曲臂撑着半坐,抬了抬下巴,道:“这事儿倒是急不来。我想大约是以往太过耗神,如今难免不济,王爷想来也明白的。” 他听了这话哪忍得了,握住她脚踝拖到跟前,压着她肩膀道:“你说谁不济事?” 钱昭单手解了他衬衣的一粒钮,探入其中抚过滚烫的胸膛,停在心口处,轻笑着问:“跳得好快,真气着了?” 他握住她的下颚便吻了上去,钱昭勾着他的后颈,回应吮咬。多铎扯开她的袍子,道:“老实伺候着,我就好好想想那事儿。”他这一说可把自个儿给绕进去了,紧要关头时,她却来问:“我要有了,你便答应?”他一把摁住她,狠狠搓磨,道:“这时候还想些乱七八糟的!” 钱昭双颊晕红,目光迷离,紧紧抱住他的腰,嘟着嘴道:“说正事儿” 他只能将她掀过来,撩起她耳畔一缕湿发,贴上去道:“办正事儿呢,说什么都不成。” 她抓住他握在她胸前的手,回头亲了亲他的唇,道:“王爷说得是。” 完事之后,她躺了一小会儿便起身穿衣,他忍不住道:“今晚就歇这儿不成么?” 钱昭扣着衣钮,环视这曾经熟悉的屋子,回道:“我不住这儿。” 多铎默然半坐起,倒是无话可说。 她坐到炕沿,握着他手道:“我回去瞧瞧小七。再说外面那位候了一晚上呢,你不得安排一二。”瞧他一脸不乐意,又道,“若是待会儿还想见我,就去我那儿吧。” 他这才点头,道:“你且等着吧,我晚些要是睡不着,就寻你说说话。” 钱昭出了正院,额尔德克忙跟上来。他刚在值房盹着了,原以为今晚就该住下的,哪知大半夜的仍旧被叫起来。钱昭瞧他一脸困倦,突然问道:“王爷昨儿传你问话了?” 额尔德克打了个激灵,睡意走得一干二净,硬着头皮回道:“是。”昨日傍晚,王爷忽然派人召他,他便知道所为何事。 钱昭叹了口气,道:“罚你围猎之前不得告假吧。” “嗻。”额尔德克并无不服,这是小惩大诫的意思,只是有些时日见不到牧槿,到底放心不下。 第七十三章 (上) 午后晴空万里,草滩上蜿蜒的河流呈现仿若深海的碧蓝,钱昭以手为檐远眺,见天际处丘峦温柔起伏,脚边的葱绿延伸到那里便成了青灰色。 赵玉香挤开舍里,手中的伞哗地撑开,遮到钱昭头顶,讨好地笑道:“这日头毒,福晋小心晒着了。” 钱昭回头瞧了她一眼,笑道:“你准备很周道。” 赵玉香回道:“这是奴婢本分,当不得福晋夸奖。口外的太阳晒不得,奴婢同乡那些往草原行商的,个个晒得黑黢黢。” 舍里听不懂汉话,何况那一口山西腔,更瞧不上她粗鄙谄媚,于是上前向钱昭问道:“福晋,要不要去河边走走?” 钱昭道:“不了,傍晚再过来。”最怀念日落时分,这番辽阔苍茫化为金红的寂寥,没于黑幕前的霞光。 回程穿过散放的羊群,大风刮来,赵玉香手中的伞没握牢,瞬间便被吹跑了。便听她“啊”一声惊叫,提起裙子飞奔着去追,挡路的羊羔“咩咩”叫着被撵得四散。 那黄面儿的油纸伞打着滚地忽起忽落,越飞越远,最后飘上缓坡终于挂在了一道围栏上。赵玉香跑得气喘吁吁,见状一喜,也不顾满地泥泞,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舍里皱眉斥道:“没规矩!” 钱昭瞧那石榴红短衫素白纱裙的窈窕背影横冲直撞连滚带爬,倒觉得十分有趣,便带着侍从跟在她身后。 刚到坡顶,就见多铎打马从营地那头过来,没好气儿地瞪着赵玉香道,“你哪冒出来的?” 钱昭迎上去,挑眉问:“怎么了?” “福晋,她惊了王爷马。”多铎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那一行人中,泰芬驭马上前,抢着答道。 多铎的坐骑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哪怕跟前炮火炸裂也不会轻易失控,何况一把风刮来的伞。钱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多铎翻身下马,对泰芬道:“你自个玩去。”也不理爱妾嘟嘴鼓腮满脸不情愿,挥手就将她打发走了。 钱昭看泰芬控马娴熟英姿飒爽,不禁多瞧了几眼,可惜那一身蓝缎行袍,未免黯淡了容色。其实满清女眷,上至太后下到婢女,平日一水儿靛蓝鸦青,暗沉沉的,她十分不喜。 多铎瞧着她脸色,清咳了声,道:“去哪儿逛了,也不等我陪你。” 钱昭不答,对赵玉香道:“你先回去清洗。” “是。”赵玉香如蒙大赦,捏着鼻子将那卡在栏杆上沾满草泥羊粪的伞取了下来,溜之大吉。 多铎皱眉道:“你怎么把她带出来了?”多尔衮不知打哪儿找出来这女人,硬塞给他,说什么跟你们夫妇有缘,叫严凤余调理了一段时日,倒可以留在身边斟茶递水,存心腻味他呢!他不待见赵玉香,便丢给钱昭处置,哪知道钱昭把她带身边了。 钱昭回道:“总不能专门叫人送回京里去。她是个妙人,陪我说话解闷儿挺好。” 多铎烦她,道:“这女人老往我跟前凑,不知本分!” 钱昭闻言失笑:“别老往自个脸上贴金。”她看赵玉香对多铎惟恐避之不及,完全不像他说的有自荐枕席之意。 多铎不满,正想分辩,突然见围栏内被套着的一匹马挣脱了控制,朝他们奔来,不禁脸色一变,将钱昭搂到怀里护到身后。侍卫们立刻上前,护着他们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此事倒是有惊无险,一个牧人在离围栏十几步远截着了那马,扳住脖子一用劲,尽然就此将马摔倒在地,那马嘶鸣着踢腿,飞溅起一片草屑沙石。 钱昭看几个牧人一拥而上,把那枣红色的健马压着捆住四肢,好奇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多铎回道:“哦,大概要骟那匹伊斯格勒乌热。” “什么?”钱昭不解地问。 多铎解释道:“蒙古语,意思是长出四齿的公马。” 钱昭眼睛一亮,上前靠在那桦树干搭成的简陋围栏上,兴致勃勃地观看牧人给公马去势。 多铎觉得不妥,抓着她胳膊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陪爷回帐歇会儿。” 钱昭挣开他,皱眉道:“你自个儿回吧,难得遇上” 多铎旋身挡住她视线,不悦道:“非礼勿视!妇道人家,忒不知羞。” 钱昭心道,就你还扯论语,要不要送你一本跟泰芬去炕上读颜渊。 两人正拉扯间,忽见东南方地平线处起了烟尘,接着一队约百余骑缓缓而来。多铎回头伸了伸手,便有侍卫奉上千里镜,他端起看了看,又叫了额尔德克过来,把千里镜递给他,吩咐道:“你瞧瞧是哪个旗的。” “嗻。”额尔德克双手接过,凝神瞧了一会儿,道,“王爷,奴才看着像正蓝旗的。” 多铎寻思着,正蓝旗的来做什么,随扈可没他们的事儿,不奉上命怎敢离京。这时那队人马渐渐近了,看着中间还有车驾,大约是载的女眷。他望向钱昭,钱昭摇了摇头表示不知,他嘀咕道:“这就奇了。”又向班布理命令道,“你去问清楚了。” 班布理应命而去。 多铎拽着钱昭回到营帐。不大一会儿,班布理便来交差,禀道:“回王爷,来的是原肃亲王福晋。” “什么?!”多铎厉喝一声,拍案而起。 钱昭亦是万分惊讶,但不多时便回过味来。看多铎喘着粗气在帐中转来转去,恐怕比她明白得早。她摆了摆手让班布理退下,又命舍里去端茶来。 只听多铎怒道:“怪不得豪格给生生气死,亏他做得出来!” 钱昭让伺候的人都出去,端给他一盏茶,道:“过来坐下喝口水。” 多铎狐疑地望着她问道:“你事先不知?” 钱昭捧起茶啜了口,回道:“我怎会知道。” 多铎稍稍平气,抚着下巴道:“真想不通,他为什么招惹她?” 钱昭叹气道:“是啊,这也太” 哪知多铎却接道:“长得也不甚美。” 钱昭闻言一口茶呛到了气管里,咳嗽不止。多铎忙过来给她抚背顺气,道:“小心些,多大的人了。”说着又睨着她问,“这事儿你真的不知?” 钱昭听着心里就有火,这疑神疑鬼的不能惯着,推开他道:“你别斜眼看我,说了不知就是不知!”他们兄弟一个德性,这种不要脸的行径,岂是旁人能猜得到的。 多铎看她起身从榻上取了羊皮手套,忙问:“你上哪儿去?” “骑马。”钱昭没好气地回了句,就要撩帘子出去。 多铎抓着胳膊将她拽回来,道:“话还没说完呢!再说了,你会骑马么?” 钱昭拨开他的手,使劲抽出胳膊,就听“刺啦”一声,外褂倒是无恙,里头行袍的袖子生生被扯了下来。 行服褂袖口宽大及肘,里头棉袍贴身箭袖,这么一来便露出白嫩嫩的一截手臂。 钱昭气得够呛,道:“你要断袖还是怎的?” 多铎哪听得懂,捏着袖子抱怨道:“这衣裳忒不结实。” 这时舍里突然闯进来,见此景况,也不知二人玩什么情趣,不敢多看,低头禀道:“福晋,太后传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