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八荒录》 第一章 山雨有客自远 ♂, 暮秋,夜雨,重重山峡在寒烟里凄迷。 大山深处,一道道身影高举火把,沉默肃立,黝黑如铁的蓑衣被风雨卷得瑟瑟作响。 巴雷昂然站在最前头,目锐似鹰,紧紧盯着远处。火光摇曳不定,林影幢幢,山路忽明忽暗,扭曲如蛇。 巫武大人,贵客咋地还没来不是说今天一定到吗巴雷身后,一名枯瘦的老者打了个寒噤,脖子往毛茸茸的狐皮领子里缩了缩。放眼望去,山路上依旧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格老子的,你急个球还没过子时哩巴雷粗眉一挑,声若惊雷,黄金耳环一摇一荡。他正当壮年,豹头环目,赤着大脚站在冰冷的山石上,虎皮夹袄肆意敞开,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冷雨落到他身上,蒸发成一缕缕白汽,袅袅飘散。 老者面色一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巫武大人说的是,我们再等等,再等等。 巴雷乜斜了老者一眼,打了个哈哈:支由,你太老了,还能等多久哩他一挥蒲扇大的手掌,巫祭大人身子太弱,受不了风寒,你们还不快点扶他下去歇歇格老子的,万一把他冻死,俺还得再挑个巫祭出来,硬是麻烦 两道人影应声而出,托住老者支由的双臂。 巫武大人,你支由脸上涌出一丝不忿的红潮,想要挣开,但一触及巴雷冷厉的眼神,直起的腰杆又佝偻下来。 一条掉了牙的老狗,连叫几声都没胆子嘞巴雷无声冷笑,环视众人,眼角涂抹的彩纹被火光映得狰狞斑斓。十年苦心经营,他终于将整个巫族大权攥在手心,昔日地位相若的巫祭支由,如今任他拿捏。 至于那个十五岁的族长继承人,一个成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小崽子,早遭全族嫌弃,沦为败家子了。 砰山径深处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巴雷遥遥望去,森森山林中,闪过一个庞大的黑影。 巫族众人心头一惊,倏然间,黑影消失了。众人以为眼花,可一眨眼,庞大的黑影又出现在山岩上。 砰砰砰巨响渐渐逼近,沉重的脚步声震得沿途草木剧烈摇晃。众人晃动火把细瞧,黑影映在附近的山壁上,足足十来丈高,像一头恐怖的巨怪,来势汹汹。 巫武大人巴雷的心腹巴狼一个箭步,挡在巴雷身前。他矮小驼背,凸嘴蒜鼻,眯缝的小眼凶光四射。巴狼原名支狼,是前任族长支野从狼窝里抱回的孤儿。支野死后,巴狼率先投靠了巫武巴雷,奉其为父,改支姓为巴,就此成为巴雷的头号忠犬。 不要慌。巴雷面不改色,语声稳如磐石。 庞大的黑影转入山道,面目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头墨绿色的怪物,头似巴斗,腰如铁柱,双眼亮得像金黄色的铜铃,透出灼灼凶光。它一步一跳,密布厚鳞的巨脚轰然捶地,溅起大蓬泥水。 是山魈 咋那么大个 肯定是成了精的 操家伙,剁了它 众人大呼小叫,纷纷摸向腰间的刀子。巴狼微微俯身,随时准备扑出迎战。 巴雷兀自岿然不动,眼中闪过比山魈更凶戾的光芒。 他的雷巫炼体四方天已经由外而内,迈入第三天的境界。雄浑的巫力奔涌体内,雨滴还未沾身,就被纷纷弹开,四散激溅。 在妖兽遍地凶族四起的蛮荒,只有够强够狠够胆,才能活下来。 前面可是巫族的人么山魈骤然停下,发出低沉柔和的声音。音量不大,但聚而不散,像笔直的雨线,清晰送入众人耳中。 山魈竟然会说人话一干人面面相觑,又惊又疑。 没错,这里正是俺们巫族的百灵山。你又是哪一个巴雷越众而出,沉声喝道。 从山魈的长耳朵里,倏地钻出一个不足半寸的小人,声音就是从小人嘴里发出的。 鄙人王子乔,有劳诸位久候。小人跃上山魈头顶,负手而立,迎风就长,变成一个羽衣星冠的儒雅男子。 他年方四十许,腰系碧玉珪,履饰雪贝珠,身姿修长,肌肤莹润,双目偶尔一闪,射出摄人神采。 此刻,子时恰好过半,正是昼夜交替的一线间。 巴雷目光一闪,大笑着迎上去:哈哈哈哈,原来是贵客到了妈了个巴子,刚才可把俺们吓坏了。没想到先生连成精的山魈也能收服,不愧是名震八荒的第一方士俺巴雷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子乔捻须一笑,飘然落地。扑通一声,山魈仰天摔倒,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山魈不过是半截烂树桩。 巫族众人瞪着烂木桩,半晌才回过神来。 先生好手段巴雷也不由楞了一下,蛮荒素以武道争霸,多凭刀拳硬抗,哪里见过这等术道妙法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王子乔洒然道,蛮荒藏龙卧虎,奇术异法层出不穷,未必比王某差多少。 先生太客气哩。这次能请到先生帮忙,俺们巫族算是走大运了。巴雷合掌一拍,巫族众人鱼贯而动,盘绕山路两侧,布成九曲迎宾大阵。 刀礼迎宾巴雷仰天高呼,声振林樾,瑟瑟风雨声为之一静。 锵锵锵一柄柄利刀出鞘,寒光鉴人,在王子乔前方形成交错相拱的刀廊。 这是巫族故老相传的九礼之一王子乔目视刀廊,从容问道。 是哩,先生好见识。您可别嫌怠慢,俺这一脉巫族也只传下了刀礼。完整的巫族九礼,只有天荒的巫族总脉才有。巴雷的口气里透出一丝不甘。八百年前,天荒的巫族内乱,他们这一支避祸远走,不得不在蛮荒的凶山恶泽中挣扎求生。 总有一天,他巴雷要杀回天荒,重振族威。 贵族能传下刀礼,也算是巫脉嫡传,血统纯正了。王子乔微微颔首,信步前行。突然间,刀锋上下飞舞,凛冽的刀光几乎贴着王子乔来回起落,映得他眉鬓皆明。 王子乔犹如未见,足下不停,直穿刀林,还顺手拿过一支火把,晃了晃:这应是蛮荒的不尽木制成的火把。此木漆黑发亮,饱含油脂,一经点燃,风雨难灭,据传是三足金乌的尸骨所化。 嘿嘿,三足金乌这玩意,哪个也没亲眼见过,多半是巫脉的祖宗们瞎扯出来的。巴雷的视线隐晦扫过王子乔,暗暗心惊。即便是一流武道高手,面对挥来的刀锋,瞳孔心跳皮肤毛孔也会生出最自然的反应,偏偏王子乔无动于衷,浑身上下不露丝毫异兆。 方士果然高深莫测 那倒未必。八荒之大,何奇不有王子乔边走边道,何况,三足金乌与六耳猕猴八翅金蝉九头婴蛇,共列为巫族祭祀的四大巫灵。贵族的典籍里,不会没有一点记载吧 巴雷心中微动,莫非这才是王子乔此行的目的此人名动天下,炙手可热。所至之处,各国门阀世家无不倒屣相迎。当初自己许下重酬,但能否请动王子乔千里迢迢远赴蛮荒,其实并无多少把握。半个月前,他收到对方纸鹤传讯,方才定下此次会晤。 四大巫灵嘛,也就是祭祀的时候耍耍,没个会当真呦不过,先生要是对四大巫灵感兴趣,本族藏书您随便看,就算带走,也没啥子关系。巴雷揣摩着对方的用意,试探着道。兴许方士就喜欢研究一些稀奇荒诞的玩意,反正本族最高明的武典雷巫炼体四方天早被他熟记销毁,其余多是些巫族历史风俗之类的杂记。 那就多谢巫武大人的厚意了。王子乔不置可否地道,此时,刀光飞转愈急,他整个人被裹挟在一片雪亮耀眼的光华中。 霍然间,漫天刀光一凝,纷纷消散。不知不觉,王子乔已然穿过刀廊,再往前走,路途断绝,赫然是万丈悬崖。 王子乔不由停下脚步。 先生请巴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贵宾请巫族众人齐声大喊。 王子乔微微一愕,心念暗转。自古巫族桀骜,刀礼既属迎宾的礼仪,也是一种立威与考验。换言之,想做我的贵宾,得看你够不够胆色 锵锵锵锵锵锵巫族众人再度舞刀,刀锋频频交击,清越鸣响,振出宫商角徵羽的乐声,不断宛转拔高,汇成一支雄浑古曲。 威兮威兮, 击刀其锵。 彼子赳赳, 宁折弗弯 巫族众人迎曲高和,苍凉嘶哑的歌声随风激荡,引得深山野兽悲嚎。 宁折弗弯。王子乔若有所悟,崖下云笼雾罩,深不可测,凛冽的山风吹得他袍袖猎猎翻飞。 他一声长笑,一步迈了出去。 第二章 公子天生疏狂 一脚落下,已触实地。 空气像水波一样晃动,仿佛两扇无形的大门向旁缓缓打开,露出巫族人的寨子。 竹林,梯田,吊脚楼。一挂雪瀑从梯田的北坡飞流而下,绕过林立的竹楼,蜿蜒成溪。 王子乔正踩在溪畔的曲折小径上,雨打溪溅,凉津津的水珠沾湿了足尖。 祝由禁咒术!王子乔心头猛地一跳,一条条关于巫族之术的信息,犹如溪水从他心底飞速流过,脸上却不露半点异样。 巫术,分为祝由禁咒术和祖巫炼体术。 祖巫炼体术是纯粹的武道:吞吐浊气,观想祖巫,以肉身搏击,一力破万法。 祝由禁咒术则包罗万象:医药、祭祀、占卜、阵图以及最凶诡的魂魄术。 巫灵就是魂魄术的核心。一旦巫族的人生出巫灵,便有望修成种种奇诡神通。例如取人毛发,融入泥偶、草人,以巫灵施加诅咒。中咒者相隔再远,也难逃魂飞魄散的结局。 然而,巫族早已没落,祝由禁咒术大半失传。数千年来,还没听说过巫族有人生出巫灵。 “先生眼力高,胆气足,俺算是服气啦!”巴雷带人跟了上来,直到这时,他才对王子乔真正生出了一丝敬畏。 王子乔叹道:“贵族的巫术果然与当今的道术不同,可谓别开蹊径,另有妙处。” “这是死掉的支野布的阵,其实是个花架子,糊弄人还行。真要是敌人闯进寨子,还得靠拳头和刀子!”巴雷嘿嘿一笑,听王子乔的口气,好像真对巫术感兴趣。这样最好,不怕他要什么,就怕他不要。 花架子?王子乔淡淡地瞥了巴雷一眼,也不多说。巫族真是不行了,难怪缩在蛮荒,当起了山野小民。 时值子夜,整个寨子沉睡在夜色里。雨点打在一座座吊脚楼上,发出漱雪碎玉般的密响。 远远地,忽有渺渺的丝竹声随风飘来。 乐曲缠绵悱恻,竟是云荒晋楚一带的绮丽调子。王子乔微微一愕,循着乐声走去。 那是一间吊脚楼,孤零零地隐在竹林深处。楼分上下二层,高脚栏杆,八面玲珑。翠绿的檐角挑起一盏富贵牡丹宫灯,雏猫戏蝶的绣金纱幔悬挂竹窗。 隔着飘拂的纱幔,王子乔隐约瞧见一个少年临窗而动,且歌且舞,未束的长发如翩然跃动的黑色火焰。 “那位是?”王子乔不免有点好奇,无论是曲调、宫灯还是纱幔,无不源自晋楚繁华之地。难道一个深山沟里的山民,还讲究这些? “哼,还能是谁?”边上的巴狼突然冷笑一声,满脸厌恶,“除了支野的那个败家子,还有谁家的娃子会耍到半夜,又唱又跳?” “原来是支野的儿子,也就是你们的少族长了?”王子乔心中微动,巴雷显然只修炼了祖巫炼体术,那么祝由禁咒术,理应由支野传承其子。 “呸!他也配?”巴狼狠狠冲地上吐了口唾沫,“天天不干活,不练武,只晓得斗蝈蝈、调戏丫头,发疯耍乐子!他还把族里的东西变卖给那些个行脚商人,换了一大堆没鸟用的灯、丝绢、香料、乐谱最可笑的是,他有时晚上还睡猪圈、鸡窝,说什么万物有灵的傻话。俺们巫族铁打的汉子,可不认这种货色当少族长!” 巴狼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通,族人们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地附和,个个忿忿不平。厉雷听了片刻,深沉难明地一笑:“一个瓜娃子,没啥好说道的,别让先生见笑。” 话虽如此,王子乔还是捕捉到了厉雷瞳孔深处一闪而逝的得意。 “有意思。”王子乔凝视楼上的身影,若有所思地道。 “砰!”乐声倏尔止住,竹楼的门撞开了,王子乔望见那个少年跌跌撞撞地下了竹梯,口中大呼小叫:“我要吃鱼脍!我要吃鱼脍!小翠,小蔻,快掌灯,跟我去溪里抓鱼!” 随着少年奔近,王子乔顿觉眼前一亮,连周围照耀的火把,似也变得黯淡无光。 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敞着大红中衣,宽松黑袴,衬得肌肤皎洁似玉,眉目如画。他长发不羁地披散着,拖着木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溪边。两个小侍女打着灯笼,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 “大侄子,都这么晚喽,你咋地还在瞎胡闹?”巴雷迎上去,沉声喝道。 少年这才留意到众人,招了招手,醉眼朦胧地笑起来:“是雷叔啊,你,你也没睡嘛。呃!”他打了个酒嗝,伸臂仰天高呼,“暮秋夜雨,鱼儿正肥,你我在这茫茫大雨中,篝火鱼脍,尽情纵乐,岂非人生快事?” 巴雷眉头一皱,巴狼立刻抢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支狩真,你又发个什么疯?你——” 少年一低头,呕出一滩酒臭的垢液,全吐在巴狼手上。巴狼下意识地发力一推,少年踉跄着跌出去,正巧撞到王子乔的小腿,摔倒在地,泥浆溅了满身。 “哎哟!”少年拽住王子乔的袍摆,想要站起来。王子乔心头莫名一动,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大侄子,这是俺们巫族的贵客,你不要胡来。”巴雷喝止道,又对王子乔赔笑,“娃子不懂事,冲撞先生了。” “无妨。”王子乔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少年,问道:“你是支野的儿子,叫支狩真?” “呃,好像是吧。”支狩真摇晃着爬起身,自顾自跑到溪中,伸手乱抓:“小翠,小蔻,快帮我抓鱼!” 两个小侍女过来后,不敢妄动。巴雷面色一沉:“你们是怎么照顾少族长的?” 两个小侍女吓得扑通跪下,瑟瑟发抖。巴雷冷哼一声,突然挥拳击出。“澎!”溪水如被一枚巨石砸中,溅起几丈高的水浪,一条肥大的鲤鱼翻着白肚子,浮了上来。 王子乔瞳孔微缩。巴雷这一拳隔空打鱼,不仅力道强悍,连真气的运转也控制入微。鲤鱼虽死,但表面完好,并未四分五裂。即使在云荒,巴雷这一拳也称得上技惊四座了。 支狩真也被水浪扑倒在溪水里,身子浸得湿透。他却不在意,一把抓住鲤鱼,手舞足蹈:“鱼啊鱼,今夜你我有缘。你虽是死了,但你的鲜嫩肥美,我会永远传唱啊。” 巫族众人纷纷嫌厌摇头,巴雷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叫人扶了支狩真上岸,燃起火堆,让他烤干湿衣。 “喂,你,快替我弄鱼脍!”支狩真抱着鲤鱼,冲巴狼努努嘴。 巴狼瞧了瞧巴雷,后者摆摆手,巴狼狞笑一声,冲到支狩真跟前,拔刀直劈而下。 刀光寒冽,锋锐的刃口几乎贴着支狩真的前额落下。“唰唰唰!”刀锋陡然一沉,落在支狩真怀里的鲤鱼上,迅疾闪动。一片片薄而透明的鱼片弹跳而起,巴狼刀光兜空一转,所有的鱼片恰好落在刀身上,排得整整齐齐。 “给你!”巴狼抛下刀,又故意一脚踩过,大半鱼片被踩得稀烂。支狩真犹如未见,抓起鱼片送进嘴,脸上露出陶醉之色。 “俺们走,让少族长慢慢享乐吧。”巴雷大笑着走开。 半途,王子乔回过头。火堆旁,支狩真正在放声歌唱,击掌而舞。 “春光春光,且逐花莺忙。 君可知白昼短,暗夜长? 唯嗟风疾雨骤,离人情伤。 禾黍易腐,珠玉难藏。 美人何在,名将安往? 吾愿掷千金,留春宵, 摘星汉以照烛,裁烟霞以容妆。 足以放歌击樽,自当纵欢无量。 掌中细腰舞,琼浆漾, 谁顾明日事,何人笑荒唐? 夏暑应觉繁华尽,秋冬一至少年老。” 夜雨凄迷,篝火熊熊,少年起伏的身姿宛如夜之精灵。纵然他脚步虚浮,满嘴酒气,湿漉漉的衣裤浸透了泥浆,却遮不住股风流灵秀,潇洒不羁的气韵。 “夏暑应觉繁华尽,秋冬一至少年老。”王子乔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忽而想到,支狩真要不是放浪形骸,百无一用,怕是早死了吧。 “真有意思。”王子乔拂袖一笑,随着巴雷走远,再不回顾。 第三章 观谱疑云暗生 山雨初歇,鸟鸣清脆,晨光透过竹窗,在长几的卷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王子乔合起厚重的竹简,又从高高堆积的案头上,取出一卷残旧的兽皮书。 昨夜,巴雷就奉上所有巫族典籍,任由翻阅。但看了一宿,除了知道些巫族人的葬仪婚俗、风土饮食之外,并无多少收获。 别说是魂魄术,就连阵法、医卜之类,也只一笔带过,不涉及任何祝由禁咒术的传承。 这是真的失传,还是瞒天过海呢? “卜!”烛花轻爆,几上的牛油烛刚好燃尽,青色余烟袅袅,模糊了王子乔的眼眉。 他吹落兽皮书上的积灰,慢慢展开。说是书,其实是从妖兽身上割掉的一整块腹皮。皮质厚而柔软,色泽深青泛紫,隐隐透出波浪相叠的细长纹理。 咦,像是夔牛的皮!王子乔吃了一惊。夔牛是上古妖兽,几近绝迹,只听说在天荒的冥海还有出没。夔牛皮功效极广,既可制甲炼器,又能入药炼丹,勘称武道、术道的修炼珍宝。大晋王朝的镇国之宝百战鼓,就由一张完整的夔牛皮所制。战鼓一响,千军气血如潮,直冲霄汉。 这卷夔牛皮书卖到云荒,不知多少高门望族会抢破了脑袋!要是巴雷识货,哪肯把夔牛皮拿出来?何况巴雷修的又是祖巫炼体术。以此推测,祝由禁咒术的传承,应该没落到巴雷手上。 “巫族支氏统宗世谱。” 王子乔的手指顺着夔牛皮上的鸟、鱼形文字慢慢滑动。这是巫族支姓的古老族谱,延续千万年至今。除了血统人名,还列出历年重大事宜。 “天荒甲子年七月,支雄祭天,生三足金乌之灵。举族共贺。”王子乔看到这一行字时,心跳忍不住加快。 这是支氏最早涉及巫灵的记载。 “天荒甲午年三月,支雄与羽族剑仙鹤阑珊决战于冥海,同卒。举族共哀。” “泽荒乙丑年六月,支公孙祭天,生六耳猕猴之灵。举族共贺。” “云荒癸未年正月,支公孙邀羽族剑仙凤狂于昆仑之巅论战,卒。举族共悲。” 又是死在羽族的剑修手上。王子乔嘴角露出一丝玩味之色,继续往下细看。 后来的数十万年,支氏再也没人生出巫灵。直到“漠荒己卯年九月,巫女支珊祭天,生九头婴蛇之灵,秘而不宣。当夜子时,支珊施祝由禁咒术,羽族剑仙鹰扬暴毙。” “漠荒己卯年十月,支珊遭羽族剑仙鹤乘空截杀,连斩九次,曝尸于野。举族共恨。” 鹤乘空不愧是羽族史上最强大的剑仙。王子乔暗赞一声,支珊生出九头婴蛇之灵,就有了九条命。鹤乘空居然一口气杀她九次,剑道修为惊世骇俗。 难怪他日后剑碎虚空,飞升而去。 王子乔再往下看,“蛮荒辛亥年正月,族中大乱,支氏、祝氏、共氏三族率部出走。支氏族长支敢当及嫡系族人三千七百二十人,附庸族人八千四百一十三人远离天荒。” “蛮荒辛亥年十二月,支氏抵达蛮荒,定居百灵山。嫡系族人九百零七人,附庸族人两千六百六十三人。” 支氏迁族蛮荒,途中竟然死了足足近万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王子乔捋了捋美须,陷入沉思。 这是八百年前的近史了。当时巫族势弱,正式向天荒的羽族称臣纳贡,巫族因此内讧。数支巫族部落愤然离去,另有十多支部落向羽族发动了自杀般的狂攻,最终无一生还。 至此,巫族一蹶不振,只能在天荒苟延残喘。 纵观族谱,支珊是最后一个生出巫灵的支姓人。如今相距支珊被杀,差不多三百万年。怪不得巴雷根本不信什么巫灵,时间隔得太久、太久了。就连巫族的鸟、鱼形古字,也渐渐被八荒通用的方块字代替。 王子乔的目光最终落在夔牛皮下方“蛮荒丁未年,支野荒山遇敌,战死当场。” 敌是谁?支野如何战死?这段记载又是谁写的?内容太过模糊,像是刻意隐藏什么。 支野死了,谁得了祝由禁咒术?王子乔目光闪动,手指划到夔牛皮最后两个名字:“支由”、“支狩真”上,反复敲击。 是负责祭祀祈禳的巫祭支由,还是那个放荡的纨绔子? 王子乔沉吟许久,掩卷而起,信步走下竹楼。 寨子里的人起得早,女人们已经忙活开了。喂鸡喂猪,缝衣打谷,赶着家里的毛驴拉动磨盘。她们瞧见王子乔,有的羞涩避开,有的火辣辣地盯着他看,不时交头接耳几句。 男人都在溪边习武打拳,纵跳呼喝,热火朝天。孩子们也卷起袖子,像模像样地比划大叫,追得黄狗乱跑。有意无意地,王子乔沿着溪流,慢慢走进竹林。 光线一下子阴暗下来,四周幽寂无人,两、三滴残雨从浓密的竹叶间滑下,落在小水洼上,发出清冷的微响。 那座吊脚楼遥遥在望,湿浊的宫灯、纱幔随风而荡,像鸟儿淋湿了华美的羽毛,凄冷冷地直颤。 两个小侍女背靠背坐在竹楼下,披着蓑衣,支着胳膊打盹。王子乔轻咳一声,她俩立刻惊醒,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小翠,小蔻?”王子乔温和一笑。 “先生,先生好。”两人结结巴巴地道。 王子乔和她们闲聊了一会儿,挑了些云荒各国的风土人情讲述。他风姿温雅,语气柔和,两个小侍女逐渐放下拘谨,听得津津有味,还忍不住好奇发问。王子乔又说了几件趣事,逗得两人捂嘴直笑。 “你们一晚上没睡么?”王子乔瞧着她们浮肿的眼皮问道。 小翠道:“祭武大人让我们守着少族长,省得他胡闹。” 小蔻撇撇嘴:“一直是这样,都习惯了。” 王子乔又问:“少族长还没起床吗?” 小蔻哼道:“他不睡到太阳晒屁股,是不会醒的啦。反正他也不干活。” 王子乔笑了笑:“祭武大人一定很疼爱少族长。” 小蔻忍不住埋怨:“可不是。少族长去哪儿,我们就要跟去哪儿。少族长胡闹,我们就要挨罚。少族长是快活了,却不顾我们,俺娘说他就是一条蠹虫,丢人!” “小蔻!”小翠责怪地瞪了一眼对方。 巴雷这是不放心支狩真,两个小侍女摆明是眼线。王子乔心中雪亮,无论支狩真做了什么,巴雷都会纵容,倒霉的总是支狩真身边的人。长此以往,族人当然对支狩真越来越不满。 这是权谋之术了。 “少族长平时喜欢做什么呢?”王子乔不露声色地问道。 小蔻刚要答话,就看到一个人从吊脚楼后方的竹林里走出来,驼背丑脸,目光凶残,正是巴狼。 两个小侍女立刻噤若寒蝉。王子乔对他颔首致意,巴狼行近时悄无声息,令人难察,真似一头暗夜猎食的恶狼。 “先生,那个废物只喜欢吃喝玩乐!”巴狼凑近王子乔,咧了咧凸嘴,透出一丝莫名的意味,“俺是喝狼奶长大的,耳朵灵得很。” 王子乔淡淡一笑:“木柴在狼的眼里是废物,人却能用来烧火做饭。人会丢掉吃剩的骨头,狼却喜欢得要命。这其中的道理,你懂么?”两人目光对视,王子乔的眼眸如幽邃无底的深潭,巴狼不自在地避开了,讪讪地道:“先生说的话,俺听不太懂。不过,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昨夜听了你们少族长吟唱的诗,觉得甚妙,便想来问问,诗名叫什么。”王子乔随口道,“你又为何来此呢?” “砰!”一只松鹤青花瓶从吊脚楼的窗口扔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清早的,吵什么?扰人美梦,罪无可恕!” 众人听见支狩真的叫声,紧接着“咣当咣当”,几盏白玉雕花杯、一堆鸡骨头和一个湖蓝琉璃便壶又扔下来,便壶里的尿液半空四溅,臭气扑鼻。 王子乔、巴狼连忙闪开,小翠、小蔻却被尿溅了头脸,尖叫起来。 “天降甘霖,滋化万物。我这里还有更新鲜的,你们要不要?”支狩真打了个哈欠,裸着上身,懒洋洋地倚靠在窗栏上。 巴狼怒道:“支狩真,外人面前,你还要不要脸了?” 支狩真目露惊讶:“他是外人,难道你是我的内人?”他随手拎起一只酒壶,浇湿了头脸,抹了一把道,“古人云,‘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这座吊脚楼是我的衣,这片竹林就是我的裤子。现在你们钻进我的裤子里,还问我要不要脸?” 巴狼脸涨得似要滴出血来,王子乔却击掌长笑:“扰人清梦,是我等失礼了。我还以为公子的性子,一定会通宵达旦,寻欢不眠呢!” 支狩真乜斜了他一眼:“马屁拍的不错,那只便壶赏你了。嗯,你看起来有点面熟,是雷叔新买的仆人吗?” “放肆,这是巫武大人的贵客!”巴狼按捺不住,大吼起来,又对王子乔道,“巫武大人设了早宴,让俺来请您。” “早宴?”支狩真眼神一亮,随手扯了件雪花丝袍披上,兴冲冲地奔下楼来,“吃酒怎么能少得了我?雷叔肯定藏了不少好货色。” 不等巴狼反对,王子乔欣然道:“那就同去。巴狼,带路吧。” 巴狼欲言又止,不甘地瞪了支狩真一眼,甩头走在前面。王子乔看见他衣背上的深色水渍,不由一愕,随即意味深长地一笑。 彻夜监视支狩真的,原来另有其人。 (创世的刺客猎人也在连载,大家可以2本轮流看) 第四章 试解异兆缘何 竹窗敞开,四面通风,巴雷高踞在一张斑斓的虎皮椅上,顾盼自雄,楼外族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他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滋味。 巴雷瞥了一眼下首的支由,九十九岁的老巫祭正襟危坐在筵席边上,头戴荆冠,颈挂兽牙,身着巫族传统的黑边红底祭袍,袍上绣满鸟、鱼形状的古字。大概是很久没穿过了,祭袍有点皱,散发出一股尘封的腐朽味道。 这老货,真个碍眼!巴雷厌烦地敲了敲扶手,支由扭过头,陪着笑,脸上密集的皱纹挤得更紧了。 巴雷忽然皱了皱眉:“格老子,那个瓜娃子又跑来添乱?”隔得老远,他就听到支狩真的高谈阔论声。 “一定是听说巫武大人在摆酒吧。”支由瞧了瞧巴雷的神情,犹豫着道,“狩真年纪也不小了,最近寨子里出的这些个怪事,是不是也该让他晓得?” 巴雷粗眉一挑:“他晓得又咋地?能顶个屁用!”他上身前倾,虎视耽耽地盯着支由,“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就够嘞。人哪,要知足!对不对,巫祭大人?” 支由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垂下目光。这几年,巴雷一直在弱化巫祭的作用。连每春一次的例行祭天,都被取消了。 巴狼踩着竹梯上来,大剌剌经过支由跟前,附到巴雷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支由默默揪紧了袍摆,眼中闪过一抹阴霾。支野也不算蠢,咋地就捡回来一头白眼狼? “妙啊!想不到大晋王宫的年宴,要狂欢十天十夜,还有数千人一同鸣钟奏乐。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玩个痛快!对了,我还听货郎说,大楚出产的云帛又轻又软,晚上还会发光,是不是真的?”支狩真和王子乔并肩而入,犹在挥斥谈笑。 “云帛发光,是因为里面掺了夜光蛛的蛛丝”王子乔正解释,支狩真已然丢下他,抢上席去,抓起盘子里的红油猪肘,大嚼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雷叔,你真不够意思。弄了这么多酒菜也不叫我,白白便宜外人。” “不要乱说话!”巴雷呵斥了支狩真几句,走下虎皮椅,端起酒桌上的竹筒,对王子乔先干为敬。 席面早就摆好。酒是自酿的米酒,颜色乳白,略带浑浊,用一节节碧青的竹筒装满。菜以肉类为主:笋焖竹鸡、辣炸麂腿、清蒸豹胎、葱炖熊掌居中的吊炉上挂着一头獠猪,皮烤得金黄,滋滋滴油,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老夫是本族巫祭支由,敬先生一杯。”支由直起身,举起竹筒向王子乔致意,“老夫昨个感了风寒,身子不适,所以不能前去迎接,还望先生包涵。” 支狩真扔掉猪肘,舔了舔手指上的酱汁,随口道:“老叔公病了?这可奇了,你是巫祭,治病抓药最拿手,一点风寒难得倒你?昨日下午,我还看到王寡妇从你房里偷偷跑出来哩。啧啧,你别说,王寡妇的小腰扭得还不错。‘弱柳扶风,摇曳生姿。’王子乔,你们那边是这么说的吧?” 支由老脸一抽,巴雷也颇不是滋味,他和支由争权落在外人眼里,总不好看。“仙人板板个龟儿子!”两人齐齐在心里骂道。 “巫祭客气了。”王子乔举杯相迎,宽大的袍袖遮住了竹筒,食指上的翡翠扳指往米酒里迅速一沾,扳指青绿剔透,并未变色。他徐徐饮完,倒转空空的竹筒,向众人示意。 “先生豪气!”巴雷哈哈一笑,支由也笑得慈眉善目,支狩真自顾自念着“风动细腰掌上舞,鸿惊秋波水中流。”,抚掌回味,自得其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谈性渐高。支狩真不胜酒力,红晕上颊,清澈的眼神有些恍惚了。 王子乔心中一动,放下竹筷,笑道:“如此佳宴,岂可无美相伴?” 巴雷一愣,随即道:“巴狼,叫几个女人上来伺候先生。” “不用这么麻烦。”王子乔广袖一抖,落下几张符纸,又要了一柄剪子,三下两下,把符纸剪出女子模样。“去!”他对着剪纸轻轻一吹,薄薄的纸迅速膨胀,化作四个唇红齿白、活色生香的美人,娇笑着抖动水袖,绕着众人盈盈旋转,轻歌曼舞。 “区区小术,以助酒兴。”王子乔举酒浅斟,暗察诸人。 巴雷张大嘴巴,连连叫绝,身子却坐得稳如山岳。巴狼手扶刀柄,立于身后,像一头警觉的狼犬。支由满脸堆笑,眼神游移不定。支狩真酒兴正酣,打开一节节竹筒,以筷击筒,米酒频频摇荡,发出“叮咚”有致的音律。 都不像是省油的灯啊。王子乔目光一转,大笑着揽过一个美人:“昨夜听了少族长的诗,某感慨万千啊。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来来来,诸位,美人在侧,不要辜负了大好春光。” 女子们吃吃笑着,纷纷投向巴雷三人怀抱。巴狼脚步一错,就要拦住。巴雷摆摆手,顺势抱起女子,用力捏了一把高耸的胸脯,奇道:“是真的哩!” “祭武大人也是个风流人物!”王子乔拍案笑道。符化的女子只要与人肌肤相触,他便会生出感应。巴雷精血旺盛,浊气勃勃外放,是纯武道的路子,不会有假。 另一个符人贴住了支由。老巫祭气血衰弱,经脉里的浊气少得可怜。应当是修过炼体术,但远不及巴雷。咦?王子乔心中一凛,在支由内腑深处,竟然还藏着一缕莫名的气息,悄然游走,循环心脉,散发出奇异的生机。 这缕气息王子乔的目光投向支由,莫非是祝由禁咒术? “美人,快,快来喝一杯!”支狩真主动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举着竹筒,迎向符人。双方正要碰触,“噗”支狩真手一抖,竹筒倾斜,米酒顿时洒出来,溅了符人一身。 美人四肢一僵,像泄了气的皮球,缓缓缩瘪,化为一张湿淋淋的剪纸。 “美人?美人呢?王子乔,这是怎么回事?”支狩真拿着半筒酒,神情迷惑,到处张望。 王子乔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展颜一笑:“本来就是纸人,浸了水,哪里还能再用?”他一抖袍袖,另外三个美人也飘落成纸。 “酒喝足了,兴也至了。少族长,巫武,巫祭,三位说正事吧。贵族重礼请我远来,究竟所为何事?”王子乔问道。 “正事?什么正事,我可没兴趣。”支狩真意兴索然地坐下来,打了个酒嗝,只顾埋头吃喝。 巴雷和支由对望一眼,巴雷放下酒筒:“支由,第一桩事是你碰上的,你最清楚,自己讲给先生听吧。” “那还是一年前的事。”支由略一沉吟,缓缓地道:“十月初一的那天晚上,寨子里的支宝叔死了。宝叔一百七十多岁,死了也算寿终正寝,并不出奇。按照族里的规矩,死人是要火葬的。可等大伙儿堆起木柴,宝叔的尸首却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 “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支狩真醉意迷糊地抬起头来。 巴狼哼道:“你那会醉了酒,睡得跟死猪一样,还能知道什么?” “族里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心里觉得有点不安,可又想,兴许是哪个瓜娃子故意耍弄人。”支由停了停,续道,“当天半夜,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我被雷声惊醒了。突然,突然——” 他瞪大浑浊的眼珠,嘶声道:“我竟然看到宝叔了!他的脸就贴着竹窗,直盯着我看。” 支由缓缓扭头,望向窗外,仿佛那张脸还与他相对而视。众人鸦雀无声,巴雷沉着脸,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支由定了定神,接着道:“我惊叫起来‘宝叔!是不是你!’他对我点点头,不说话。我赶紧下床,刚拿了驱邪的药粉,宝叔却不见了。我追出去,看到泥地上歪歪斜斜的两排脚印,是宝叔的没错,他身材高大,脚比旁人要大不少。我一边喊人帮忙,一边跟着脚印,一直追到坡顶的祭坛。我看到宝叔四肢摊开,躺在祭坛上,一动不动。” 支由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之色:“祭坛到处是血水,是宝叔自己的血!他的身子瘪了,放干了所有的血!” 一阵秋风呜咽着穿过竹窗,带来阵阵寒意,支狩真打了个寒噤:“诈尸了!” “若是诈尸,又怎会流光了血?”支由摇摇头,“从那以后,寨子里接连出了怪事。年底时,巴妹子家的猪一夜暴毙,皮肉干瘪如纸,猪圈里却连一滴血都没有。今年立春,一队族人外出狩猎,音讯全无,后来,无意中在田里挖到了他们的脑袋。八月头,有个族人离奇地淹死在粪坑,蛆虫源源不断地从他鼻孔里爬出来”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声音又干又哑,听得人背脊阴瘆瘆的。 “上个月,俺身上也出了点怪事。”巴狼看向巴雷,后者点点头,巴狼猛地扯掉短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密集的鲜红小血泡分布前胸,轻轻颤动,形成一个诡异的人头图案。人头面容苍老,脸带诡笑,长眉一直垂到嘴角。 “这是宝叔的脸!”巴狼厉声道,“俺挤掉血泡,它们就长出来。再挤,又长!巫祭也看过,什么药都用了,就是不管事!” “中了邪,这一定是中了邪!”支狩真惊慌而起,撞翻了案几。“扑通!”一筒未开启的米酒倒下来,竹塞子滑出,酒液汩汩涌出。 众人心神一震,王子乔静静凝视着流淌的酒液,色泽暗红,腥气刺鼻。这哪里是米酒,分明是猩红的血! 第五章 巧舌推波助澜 “砰!”巴雷一拳怒击于地。竹板虽震不碎,拳劲如颤动不绝的波浪,沿地板向四面八方波及,整座吊脚楼为之摇晃。 竹筒“咚咚”倒下,接连裂开,乳白色的米酒到处流淌,未见异常。 “只有我的酒出了问题”支狩真跌坐在地,喃喃自语,“是不是我也中了邪?” 巴狼捡起那个盛血的竹筒,仔细嗅了嗅,连忙呈给巴雷:“血很新鲜,没结块,肯定是今天才取的。但不是人血,人血没那么腥,像是马化的血。” 巴雷神色骤变。 “咋地是马化族的血?”支由失声推开几案,急急来到那摊血水旁,瞧了瞧,手指蘸血,半跪在地上飞快勾画。 是巫符!王子乔目光一凝,道术的符箓以文字为核心,饰云纹水痕,凭体内修炼的清气激发。巫族的符箓则不同,以鸟兽鱼虫为中枢,衔接三角、点、圈等图案,只需血液,便可发动。 巫符隶属祝由禁咒术,传承真的落在了支由手上?王子乔暗自犹疑,祝由禁咒术何等厉害,支由如能掌握,又怎甘心屈居巴雷之下? “敕!”支由手指一掐,鲜血画成的祝由符缓缓流动。过了一会儿,符箓正中心,隐隐现出一头似猿非猿,似人非人的怪物。 “真个是马化的血!”支由惶然瞪着怪物,“这下糟了!” 马化与虎伥、犬戎、鲛人四族,是蛮荒最强大的土著部落。 鲛人历来神秘,隐居在蛮荒极西的深海里,唯有每年七月初一的蜃楼海市开启,方会现身,与外族交易通商。犬戍纵横南部原野,擅长挖矿炼器、机关傀儡,据说他们的都城就是一座庞大的地下迷宫。虎伥常年盘踞北方林莽,自建幽魂教。教主阴九幽以白虎七煞刀与幽魂玄阴气打遍蛮荒,未经一败,号称蛮荒第一高手。 马化则是东部十万大山的霸主。马化一族彪悍凶淫,最喜欢掳掠他族的女人。他们天生神力,纵跳如飞,以八九功、通臂拳、无影腿三大武道绝学威震蛮荒。 以百灵山这支巫族的实力,是万万惹不起马化部落的。 “马化们向来睚眦必报。”支由慌了神,来回焦躁踱步。前几年,青鹿山有个小部落惹了一头马化,结果全族被屠,连尸体也没放过,被啃得稀巴烂。 “格老子,你慌个球?”巴雷拍案而起,厉声道,“先把血弄干净,别留下味道,马化崽子的鼻子尖得很。巴狼,你去伙房,查查是谁装的酒,再去百灵山附近找找,有没有马化闯进寨子的痕迹。支由,你去族人那边盘问一下,如果有人撞见过马化,先抓起来。” 二人处理掉马化的血,匆忙离开。巴雷对王子乔勉强一笑:“扰了先生的酒兴,对不住了。俺陪先生四处瞅瞅,族里出了这些个麻烦事,先生怎么看?” 王子乔随着巴雷走下竹楼,支狩真依旧呆坐,孤零零的影子被阳光投在墙上,如一幅尘封积年的旧画。 兴许拂去灰尘,可以看清画本来的颜色吧。王子乔深深地望了支狩真一眼,少年恰好转过头,四目相对,继而错开,眼眸深处似掠过同样的锋芒。 “这方天地没有鬼,至少人间道没有。”王子乔沿着曲折的溪径,逆流而行。正值晌午,巫族的人多在生火做饭。四处炊烟袅袅,飘入青山碧天。 巴雷眯起眼睛,目光如针:“先生的意思是,宝叔的事和中邪、诈尸没啥关系。” 王子乔点点头:“云荒的大燕王朝有个道武合流的门派,叫僵尸门。他们运用秘法秘药,将死人炼成行动自如、刀枪难入的僵尸。但一具尸体,通常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才可能变成僵尸。支宝死的当夜就会走动,这绝无可能。” “不是天祸,就是人为了。”巴雷目光一闪,“宝叔的事会不会是支由胡诌出来的?他事先藏起宝叔的尸体,再放到祭坛上,然后编了瞎话唬人?”老东西这么干,是想假借驱邪的名头,夺回祭祀大权? “有这个可能。”王子乔悠然道。支由既然有身怀祝由禁咒术的嫌疑,正好借巴雷之手,逼一逼他。 “只是——”王子乔话锋一转,“还有另一种可能。” “先生快讲。” “当天半夜,支由只看到支宝的脸贴在窗上。仅此而已。”王子乔走上前方山坡,随手折下一支白色野菊,举到巴雷眼前。 “如果我躲在支宝的尸体后面,把他举到窗前,支由也只能看见支宝的脸。”他轻轻抖动着菊枝,“你看,虽然死人不会说话,但它照样可以点头。” 巴雷恍然道:“听先生这么一说,这桩事就没什么古怪的喽。宝叔留在泥地上的脚印,当然也能弄出来!不过,为什么要把宝叔的尸体放在祭坛上,还放干了血?” “贵族的祭坛,就设在山顶上吧?”王子乔笑了笑,拾坡而上。向南的小路两边,巫族开垦了大量梯田,仿佛展开的苍青扇面,层层叠叠,直铺山顶。 “正该去祭坛瞧瞧。”巴雷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更像是支由在捣鬼。族里除了他,谁有胆子跟自己作对? 一路上,水声轰鸣渐响。瀑布自山巅直扑而落,崩雪溅玉,水汽滚滚。瀑布另一侧,高高伫立着巫族的祭坛。 祭坛上圆下方,斑驳山石堆砌,宛如凛然不可侵犯的巨人,古拙的气势压得瀑布俯腰垂下。 王子乔靠近了,细细审视。坛底东、南、西、北四角,各撑立柱,雕饰飞禽走兽、花草鱼虫。正方形的台座上,边角镂刻巫符,居中铺着一块扁平的惨白兽骨,想来是巫祭向天祈禳之处。 王子乔瞧了好一阵,才缓缓道:“放干支宝的血,或许是为了祭天。贵族最古老的祭祀仪礼里,不是有一种血祭么?” 巴雷摇摇头:“血祭那玩意,得活人才行哩。” “一定要活人么?” “必须是活的,这是祖上的规矩。” 王子乔盯着惨白的兽骨,蹙眉沉思。巫族这几桩事,以支宝血祭起头,一环扣一环,仿佛遵循着某种神秘原始的仪式,步步推进。 他抬起头,山巅当风,尖啸着吹过祭坛,四周仿佛回响起孤魂野鬼的啼哭。巫族祭天,不仅会杀掉牛羊,还会把俘虏的敌人和犯死罪的族人当作祭品。 “俺们这一支,早就没人懂什么血祭了。”巴雷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别看支由是巫祭,可除了采点草药,治个小毛小病,祭天的时候唱祭词、跳巫舞,他没什么别的本事了。” 王子乔若有深意地道:“这可不一定。有的人面上无能,骨子里却藏得深。当今大燕王朝的主君慕容观,幼时故扮痴傻,骗过权臣,直到登上王位,才露了峥嵘。” 巴雷身躯微震:“难道支由装得老迈无能,其实暗藏了两手?” 王子乔神色一滞,他本想将祸水引向支狩真,摸清楚少年的虚实。如此,利用巴雷对支由、支狩真双管齐下,必可确定祝由禁咒术的下落。 谁料,巴雷想岔了。 “猪圈里动手脚,除掉狩猎队,粪坑里淹死个人支由确实有这个能耐。”巴雷本就对支由存了几分戒心,如今越想越起疑,眉宇禁不住杀气泄露。老东西是故意搞事,让自己坐不上族长的位子啊! “要做这些事,一个人是不行的。”王子乔沉吟道。 老东西手底下,还是有几个人的。巴雷冷笑一声,想了片刻,忽然又觉得不妥。“不对。支由就算想搞事,也不会弄来马化的血!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王子乔心中一动,盛着马化血的那筒酒,为何偏巧被支狩真打翻了? 两人各生疑窦,在祭坛附近徘徊苦思。许久,眼看薄暮,二人方才往山下去。 “不管是谁干的,俺都要查个底朝天。”巴雷对王子乔抱抱拳,“先生见识广,道术又神奇,一定要帮俺搭把手。” “应有之义。只望族长能允我随意走动,便宜行事。” “好!俺立刻吩咐下去,不管先生有什么要求,族人都要照办。先生的话,就是俺巴雷的命令!” 王子乔微微一笑,二人正走到山腰,突然发现山下的溪流旁,黑压压围满了族人。 巴雷心头一凛,脚步加快,匆匆赶去。 “祭武大人来了,祭武大人来了!”族人叫喊着,纷纷让开路,一张张脸上充满了惶恐。 溪水潺潺,水色染得血红。一具似猿非猿、似人非人的尸体,怒目圆睁,仰天躺在溪涧中! 第六章 逢难林鸟各飞 是马化! 还是一头死掉的马化! 巴雷的心骤然一沉,木立在溪水中,一阵失神。斜阳如血残照,水波粼粼,尸体好似闪烁着无数刺眼的血色光斑。 他恍惚听到族人的骚乱声越来越响,不断扩散出去,如同掀起一阵阵绝望惊悸的巨浪,淹没了他和寨子。 “让开!都让开!”支由拖着长长的袍摆,哆嗦着赶到尸体旁。“这是,这是”他腿脚一软,“扑通”跪倒,发出一记撕心裂肺的哀嚎,“天杀的,这是哪个龟儿子招来的泼天大祸吆!” 巴雷身躯一震,蓦地清醒过来:“哪个头一个发现尸体的?在啥子时候?” 几个妇人慌忙上前:“就是日头刚下山的那阵子,俺们在溪边刷碗,突然上游‘澎’的一声,就瞅到尸体被水冲过来了。”“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像是被人扔到溪里去的。” “巫武大人,得赶紧想法子!”支由颤颤巍巍地抓住巴雷的膀子,“要是被马化找上门” 巴雷面色微变,暖融融的夕晖照在身上,只令他生出利刃般的寒冽。他环顾左右,尽是族人惊恐失措的神情。他想安抚他们几句,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说不出的羞臊。 他是雄心勃勃的巴雷!不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一股不甘的怒气突如其来。巴雷猛地甩开支由,抬起腿,狠狠一脚踏在马化的脑袋上。 “找上门又咋样?这里是百灵山!是俺们巫族的族地!是祖宗们一条条命换回来的地盘!”巴雷凌厉的目光像一把刀子,缓缓刮过族人,四下里逐渐平静下来。 “哪个要俺们死,俺们就先要他们死!”巴雷攥紧醋钵大的拳头,怒吼声如隆隆惊雷,滚过上空。 恐惧,反倒激起他血液深处的野性! 巴雷体内,一道猛烈的浊气猛然直冲丹田,血液“哗哗”喷涌,带动千百束肌肉自行膨胀、收缩,臂腿的青筋一根根暴绽出来,像恣意狂舞的电蛇。 巴雷心下一阵狂喜,这是雷巫炼体四方天瓶颈松动,临近突破的预兆! 这一刻,他神清气爽,心情酣畅,整个身躯仿佛向天地无限扩散,生出玄之又玄的精神感悟。 天地分清、浊二气,修炼分武道、术道。浊气演化地母,有形无质;清气衍生虚空,有质无形。武道运转浊气,术道吐纳清气。而无论武道、术道,若要修至高深境界,最终都将涉及奥妙的精神领域。 刚才巴雷心神激荡,战意勃发,无意中激起精神与功法之间的玄妙感应。武道顺势精进。他有种预感,只要能度过这次难关,他的雷巫炼体四方天必能脱胎换骨,进军真正的高手行列。 “你们几个,先去封了寨子。从今个起,大伙儿都给俺老老实实守住寨子。没俺发话,哪个也不准到外头去!你们去找巴狼,他晓得该怎么做。你们这队人,把寨子好好搜一搜,要挨家挨户地搜!还有你们,分成十二组,每隔一个时辰巡视寨子。剩下的人先散了,哪个发觉有啥不对劲,马上吹响牛角!”巴雷斗志大盛,不断发号施令,族人的情绪也愈发安定。许多男人自发拿起利刀、尖矛、钢叉,到处探察。妇人、孩子也不甘示弱,牵着猎犬,挨家挨户巡视。 支由一直未再做声,只低着头发愣,佝偻的身影被夕晖投在水面上,抖抖瑟瑟,似断似续。 马化的死,和这个老货没啥子关系吧。巴雷瞟了一眼支由,要是马化杀过来,全族都得陪葬,支由总不会蠢得自寻死路。 “巫武大人,这是关系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我要沐浴焚香,好好占卜一次休咎。”良久,支由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巴雷盯着支由看了一会儿,森然道:“要是让俺查到是哪个龟儿子在捣鬼,一定把他的卵子都捏爆!” 支由干咳几声,对王子乔告声罪,踽踽走远。 “这头马化浑身上下密布刀伤,很多伤口是故意添加出来的,还被捣烂,以此掩盖出手之人的武道路子。 “他手腕上有勒痕。” “可能是先在外面杀了马化,再把尸体带进寨子,绑在远处的竹梢或藤条上,然后像发射弓箭一样,把尸体弹射出去,最后掉进溪水。” “大概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支由隐隐听见身后巴雷、王子乔的交谈,嘴角渗出一丝悲凉又讥诮的笑容。 巴雷终究是太年轻了。就像一头好勇斗狠的野牛犊子,哪怕撞上狼群,也不肯服输地用犄角顶一顶,斗一斗。 可这一顶、一斗,却连最后逃生的机会也没了。 支由望着一个个来回警戒的族人,冷笑隐没在暮霭里。眼下最该做的,不是去追查、去防范,而是果断丢下寨子,让族人们带足钱粮,分散逃难。 就算巴雷彻查出了真相,又能咋样?残暴的马化会因此放过巫族吗?杀了马化的人,多半是要把马化引入寨子,借刀杀人哪! 支由心头涌上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巴雷太爱权,太爱较劲,注定不得好死。莫非他以为马化杀来的时候,王子乔会帮寨子出手? 不会的。那个方士看人的眼神,看似温和,又纯净,其实,骨子里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漠然。支由每每静夜占卜,仰天观星之际,皆可得见。 那种独属于星空的漠然。 拐过山坡,东面巨岩环绕之处,就是历任巫祭的住所。 这里地势高,人迹稀,沿途数十堆山石嵯峨多姿,错落分布,貌似杂乱无章,又像遵循着某种奇特的规律。支由犹自记得,上一任老巫祭牵着自己的小手,首次穿行此处的情景。 “娃子,这可不是一般的乱石堆。”老巫祭告诉他,这是八百年前的族长支敢当布下的“八阵图”,既能陷杀强敌,又可祭天祈禳,蕴含祝由禁咒术阵法一系的核心奥秘。 可惜八阵图的运转之术早已失传。说来奇怪,自从迁徙蛮荒之后,历代巫祭传承的祝由禁咒术越来越少。到了支由这一任,所知不过皮毛。 “你晓得,世间啥子东西最重要?”老巫祭孤独地站在乱石堆的包围中,晚风吹乱他鬓间稀落的白发,在阴沉的暮色里尤显黯淡。 支由当然不晓得。那会儿,他还是个活蹦乱跳的瓜娃子,老嫌日子太慢,恨不得一天就长成高大的汉子。 “是传承啊!”老巫祭摸着他的头顶,无声叹了口气。 支由伸出手,慢慢摩挲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山岩。 ——世间啥子东西最重要? 失去了祝由禁咒术,此地不过是一堆冰凉的乱石。失去了生命的人体,也不过是一堆乱石般的骨头。 支由无声叹了口气,一转眼,他两鬓的白发比老巫祭还要多了。他加快脚步,走进石堆后方的竹楼。 巫祭的吊脚楼和族人略有不同,更高更宽敞,顶上还耸出一间小阁楼,用来摆放药丸、故典和一些珍贵的祭祀器物。 阁楼的角落里,挂着一个六角铜丝鸟笼,里面蹲着几只毛色纯青的鸟,歪着粗脖子,血滴般的红眼珠冷冷瞧着支由。 支由取出笔,沾着药水,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奋笔疾书。药水无色无味,不在纸上显现,只有用火烘烤,才会露出字迹。支由把纸叠成指甲大小的一块,塞进一个榛子空壳,继而打开鸟笼,抓了一只鸟出来。那鸟也不挣扎,反而主动张大尖喙,一口吞下榛子壳,搁在圆鼓鼓的嗉囊里。 支由把阁楼的窗户推开一线,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四下暝茫无人,落日褪去色彩,颓惫地沉入大山背后的黑暗深处。 ——世间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命啊!支由松开手,哭嚎般地笑起来。 鸟儿像一根利箭,急速窜向高空。 一个渺茫的小黑点飞速掠过透镜,一闪而逝,再不得见。 支狩真的目光从天空收回,缓缓放下镜筒,面廓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被夜色覆没。 镜筒包以金箔,镂刻精美的银丝花纹,形状像竹筒,一头大一头小,分别镶嵌着薄透的水晶镜片。它的正式称呼叫“睿管”,又名“千里镜”,可以看清远处的景物。大晋来的货郎夸口说,这根睿管出自于云荒六大魔门之一的墨门,多少风流贵公子抢着要买,好偷窥美人出浴呢。 扶着窗栏,支狩真望见楼外婆娑的竹叶间隐隐透出红光,脚步声进进出出。族人点燃火把,绕着寨子巡视,一缕缕火舌不时窜向夜空。 支狩真掩上窗幔,抛下千里镜,镜筒压着百花织锦地毯“骨碌碌”滚到孔雀云母屏风前,一大堆奇技淫巧的玩物在黑暗里闪着微光。 八宝转心酒樽、五彩投壶、双色翡翠玛瑙棋、七彩水铜风铃、焦尾桐木瑶琴、粉彩春宫瓷俑全是晋楚一带最奢丽最风行的玩意,支狩真几乎花光了父亲遗留的积蓄,才从行商手里换购来。他伸手一拨,翻出一只洒金熏炉,点上白玉檀香,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支狩真和衣躺下,头枕着一叠丝帛书画,眼睑微垂,深深吸气。馥郁细腻的檀香沁入心脾,气血一点点活动开,经络通畅,精神舒缓,整个人慢慢松弛下来。 室内寂静幽暗,唯有红通通的香头一点。 支狩真久久注视香头,直到这点红光在眼中不断放大,巨如车轮,连火光一次次明暗起伏也纤毫毕现。 他站起来,忽而探手,掌心又多出一根白玉檀香。点燃香头,支狩真手腕轻轻一振,檀香倏然刺出,直击熏炉上插着的檀香。 这个直刺的动作一点也不快,也没什么力量。但从手腕的抖动,到肩膀送出,再到手臂舒展成直线,一连串衔接动作犹如流泉过岩,挥洒自然,有种说不出的灵巧感。 两点通红的香头倏地接近,精准相撞! 两支檀香齐齐颤动,支狩真回肩、缩肘、收臂,细长的白玉檀香撤回来,再一次刺出。 黑暗中,两点红光无声无息,一次又一次交汇,没有一次错开过。 这并非武技,更不含术法,只是最普通的瞄准刺击。但无论是眼力、控制力、专注力还是肢体的协调力,都发挥到了近乎完美的地步。 半个多时辰后,两点红光同时熄灭。 “叮——”支狩真随手拿过焦尾桐木琴,横陈膝头,勾响了一连串玉珠落盘般的音调。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平静说道。 第七章 操弄股掌之间 随着一丝低哑的笑声,窗幔背后,一小片阴影稍稍晃动了一下,一个人的轮廓隐约凸现出来。笑声逝去,人影重新与夜色融汇,连呼吸声也变得若有若无。 支狩真十指拨弹,连绵的琴音覆盖竹楼。 “你准备得咋样了?”那个人的语声从窗幔后飘来,模糊如烟雾。 “从爹生前定下计划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准备。”支狩真的视线徐徐掠过琳琅满目的珍玩,出了一会儿神,道,“这几天,我的眼神越来越好使,耳朵、鼻子也比过去敏锐得多。偶尔还会心血来潮,恍恍惚惚感应到一点吉凶。” 窗幔猛地抖动了一下:“巫灵真要成了?” 支狩真颔首:“爹说过,‘五感灵跃,气血浮升,眉心胎动,巫灵欲生。’我所有的征兆都有了。” “好,好,好!老族长没料错,你天生血脉纯净,魂魄比一般族人强得多,是支氏一脉千年来最可能成就巫灵的族人!”那个人的语气透出一丝难以压抑的激动,“这一天,俺们等得太久了!老族长的在天之灵,也等得太久了!” 支狩真神色幽幽:“至少你和我都不必再演戏了。” 那个人摇摇头:“比起老族长对俺的恩情,这又算得了啥?老族长说过,干大事要狠,更要忍!” “你比我更像是他的儿子。” “可只有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所以这条路,我只有继续走下去。”支狩真喃喃地道,琴音逐渐低沉,“因为我姓支,我流着巫族的血。” “这条路走到今天,你和俺谁都不能回头了。别忘了,老族长把命都送出去哩。”那个人语声一厉,迸出嗜血的杀气,“不用几天,一支马化的狩猎队就会摸上寨子,我给他们留了足够多的踪迹。” 支狩真默然片刻,道:“以巴雷的性子,一定会和马化大干一场。” “那就只差最后一步——登坛祭天!”那个人森然道。历来巫族先辈,无一不经过祭祀,天人合一,才能真正生出巫灵的。 支狩真拨弦的手指不由一滞,琴声生出几分凌乱。那个人若有所觉,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你还在犹豫?” 支狩真垂下眼帘,四周的黑暗涌过来:“我哪有资格犹豫呢?”他蓦地发力勾弦,琴弦如细锐的刺在指尖颤跳,“大楚儒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巴雷虽然大权在握,但始终差了一个族长的名分。他早晚要对我动手的,或是令我失足坠崖,或是醉酒淹死山溪而我的族人们只会拍手称快,庆幸寨子里少了一个祸害。” 那个人道:“你晓得就好,何必为了那些蠢货心烦?老族长说过,为了巫灵,为了巫族古老高贵的传承,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就像八百年前那样么”支狩真自语道,过了片刻,又道,“傍晚时,支由又放飞了一只血眼隼。” “巫祭喜欢养鸟么?”王子乔走上吊脚楼,竹梯扭曲的嘎吱声在深夜显得异常尖锐。 “什么?”阁楼昏暗,油灯如豆,照出支由脸上骤然收缩的皱纹。 “巫祭喜欢养鸟么?”王子乔凝视着墙角悬挂的六角铜丝鸟笼,重复问道。灯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恍惚也闪烁出一点尖锐。 支由走到几案前,盘腿坐下,下意识地不去看鸟笼:“有时候闷得慌,玩玩鸟打发一下时间,让先生见笑了。”深更半夜,王子乔突然上门拜访,令他心生不安。 “这是什么鸟?样子挺特别的。”王子乔径直走到鸟笼跟前,伸指拨动了一下,笼子摇晃,几只血眼隼冷冷盯着他。 “山里瞎抓的野鸟,哪知道叫啥子?”支由干咳一声,拿起案上的水罐润了润喉咙,“先生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王子乔笑了笑,不接支由的话头,反而一直打量着血眼隼:“毛色发青,眼珠发红,脖子又特别粗壮,我应该在哪本图鉴上见过。让我想想” 支由佝偻的腰背猛地僵直。 “对了!”王子乔接着说道,“似乎叫血眼——血眼——” 支由慌忙抢着接口:“是血眼雀吧!” “啊对,是血眼雀,就叫这个。”王子乔恍然拍了拍额头,扭过头,似笑非笑地望向支由,“咦?原来巫祭知道鸟名?” “先生一说,俺才突然想起来,有个下人偶尔提到过这种野鸟的名字。人老了,这些不起眼的小事真记不住。还是先生厉害,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大人物。”支由赔笑道,僵硬的腰背舒缓下来。王子乔误认血眼隼为血眼雀,正合他意。血眼雀性劣难驯,常见于蛮荒东部山林,外形酷似血眼隼,只是前者的尾羽青中杂着一抹微蓝,唯有行家才能分辨出这点差别。 “谈不上什么厉害,只是有个羽族的朋友,对我说过不少鸟儿的趣事。”王子乔道,“世人皆知,羽族最喜豢养各类飞禽,即可伴奏歌舞,增色风雅;又可放哨追踪,送信传讯,有些灵禽还有天赋异术呢。” 听到“羽族”、“送信传讯”几个字,支由心头乱跳,暗暗察看王子乔的神情,不知他是信口而谈,还是话里有话。如果话里有话,王子乔究竟猜出了些什么?要不然,为什么话题老围着血眼隼转? “不知巫祭养的血眼雀,可会什么特别的玩意儿吗?”王子乔饶有兴致地问道。 支由喉头发干,端起水罐又喝了几口:“俺这几只野鸟笨头笨脑,啥都不会。” “野鸟?我看更像是驯养惯了的。”王子乔突然伸手打开笼门,抓起一只血眼隼,从它毛茸茸的颈羽上摸出一粒粘附的暗黄色树籽,手指捻了捻,“你瞧,它们飞出去,还晓得飞回来。” 水罐一抖,茶水泼溅出来,支由的笑容停滞在脸上。这头血眼隼正是他放出去传信的那一只,想来返回途中,羽毛无意粘上了树籽。 “巫祭的鸟还是有灵性的。”王子乔慢悠悠地道,手指拨弄着血眼隼的羽毛。支由只觉得那手像是落在自己身上,紧紧攫住狂跳的心脏。 “先生说笑了,这蠢物有啥灵性?”支由急中生智,忙道:“这是俺平日里喂食它们的树籽。”他拎起水罐,走到鸟笼前,往食盆里添了水,刻意瞧了瞧王子乔手上的血眼隼,作势要关笼门。 王子乔微微一笑,袍袖一抖,血眼隼倏然消失在手心。 支由面色微变:“先生这是要” 王子乔冷然道:“我受巫武所托,彻查族内祸事。若有阻挠,可以便宜行事。” 支由嘶声道:“这与老夫何干?” 王子乔直视支由,字字重若千钧:“据我所知,血眼雀不是只食虫豸,不吃素的么?巫祭驯养的,真是血眼雀么?” “啪”的一声,水罐失手滑落,支由嘴唇颤栗,迎上王子乔明亮如炽的目光。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支由心乱如麻,惊惧交加,恨不得立刻杀了对方。他摸向袖子里藏的毒粉纸包,想扔过去,又不敢。许久,他手心汗出如浆,凉得一直渗进骨子。 他霍然明白,自己真是老了。 “巫祭何事不安?我并无它意,只想问一问,贵族八百年来的旧事。”王子乔平静的声音徐徐传来。 支由心底一颤,惊疑更增。王子乔到底要做什么?他拿捏、敲打自己,真是为了帮助巴雷解决族中祸患,还是另有目的? 最终他埋下头,颓然叹息:“先生想知道什么?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支由这个勾结羽族、吃里扒外的龟儿子,正给自己挖坟哩!嘿嘿,越老越怕死,老族长生前早把他看透了。”那个人冷笑,呲露的牙闪过一抹雪白的森寒。 支狩真道:“王子乔却是个看不太透的人。” 那个人道:“这人是很古怪。俺把他住的竹楼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根掉落的毛发,连皮屑都看不到,真个见了鬼了!” “我族典籍记载,唯有即将飞升成仙的人,才会透体清净,无汗无垢,毛发难落,皮屑不存。王子乔当然没修炼到这个地步。”支狩真说道,眼前浮现出初见王子乔的一幕:他被巴狼推倒,趁势拽住王子乔的袍摆,后者不着痕迹地后退。 “唯一的解释是,王子乔对巫族颇为忌惮,所以特意收拾掉自己落下的毛发、皮屑。难怪我那天没能得手。”支狩真伸手从发鬓间捻出一根近乎透明的小针,短如指甲,细如牛毛,正是他耗费重金,从商旅那里买来的风潜针。只需轻轻一刺,便可穿透衣衫,汲取一滴血液,中针之人不会感到丝毫异样。可惜王子乔太过警觉,连一个醉酒的孱弱少年都不容近身。 那个人皱皱眉:“吸不到他的血,也弄不到毛发和皮屑,不是很麻烦?” 支狩真沉吟道:“有那样东西也够了,毕竟不可能真的对他施展祝由禁咒术。不过,王子乔应当了解祝由禁咒术,才会存了戒心。”他推开古琴,眼神中透出深思之色,“连支由都弄不清祝由禁咒术,王子乔凭什么了解?他来百灵山的目的怕是不简单,但愿我们不是在引狼入室。” 那个人道:“早晓得这样,俺就不撺掇巴雷找他了。天下第一方士,哪里是好随意利用的?” “可他是最适合的人选。”支狩真摇摇头,起身走到靠墙的花鸟紫檀嵌云石柜前,拿出厚厚数叠书籍。 “八百年前,支氏部落迁徙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王子乔从容跪坐,一边翻阅支由收藏的巫祭典籍,一边问道。 第八章 勾魂摄魄溯源 “先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只有历任族长才知晓一些详情。”支由低眉垂目,蜷在灯光的阴影里,心绪如昏浊的灯焰飘摇不定。 “说你知道的。”王子乔兀自低头翻阅典籍。 “前任巫祭偶尔提过两句,好像是部落在横穿天荒的时候,遭遇外敌,一路死伤惨重。” “什么样的外敌?哪一族?” “这就不清楚了。” 王子乔默默合上手中竹牍,又拿起一套龟壳串连的书简。支由撞见对方静漠的眼神,心里突地一寒,立刻道:“老朽私下猜测,可能和,和”他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和羽族脱不了干系。” “羽族。”王子乔摩挲着龟壳上古拙的纹路,暗自沉思。时值巫族分裂,羽族大可坐山观虎斗,何必参与?而一旦羽族出手,必能全歼支氏部落,又怎容漏网之鱼逃到蛮荒? 其中必有蹊跷。 “当年与支氏同时出走的共氏、祝氏部落遭遇如何?”王子乔又问。 支由答道:“听说和支氏差不多,路上也死了很多人。再后来,就没他们的消息了,兴许已经亡族。” “亡族?不见得啊。”王子乔淡然道,“当今大燕王朝最显赫的武勋世家,可是姓共的。” 支由吃了一惊:“先生是说” “我也只是猜测。”王子乔抛下沉甸甸的龟壳书简,巫祭传承都翻遍了,祝由禁咒术不在其中。支由显然也未掌握,不然先前就对自己出手了。 当时,支由惶恐、忌恨、犹豫、畏缩的种种情绪,无不清晰倒映在他澄明的心湖上。 如果支由的心神是光,倒映在王子乔心湖上的就是影。光动,则影动;观影,则知光。 王子乔抬起头,脑海中倏然闪过支狩真俊秀皎皎的姿容。 至此,祝由禁咒术的传承下落大致明了。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支由忐忑不安地瞅了王子乔一眼,这个方士为什么对巫族感兴趣?巫祭典籍里难道藏了什么大秘密?王子乔真的洞悉自己和羽族的勾当吗?会向巴雷告密处决自己吗? 他一时患得患失,心事愈发紊乱。 王子乔忽而挥袖,拂灭灯焰,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支由又是一惊一乍。 “长春丹还好用么?”黑暗中,王子乔石破天惊般地喝问。 支由脑子里“嗡”的一声,手足冰凉。他张口想说些什么,胸腔却像被沉重的巨石压住,连呼吸都艰难。 王子乔霍然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 支由喘息着,踉跄后退,背撞上竹壁。幽黑的阁楼仿佛变成了一座囚禁的铁笼,子夜的山风砰砰有声地撞击竹窗,宛如困兽竭力挣扎。 “不要否认!你内腑游走的那一缕奇异生气,必然是长期服食长春丹所致。长春丹滋养生机,弥补元气,是天荒卉族秘制的延寿丹药,专门用来贡奉羽族。你勾结羽族,出卖部落,罪无可恕!” “扑通!”支由瘫软在地,心如死灰,一连串情绪变化在王子乔的心湖上一览无遗。 跨前一步,王子乔逼至支由跟前,似挟着无尽翻涌的黑夜压来。 他接连施展各种攻心手段,打压支由,步步为营,眼下终于到了收割的一刻。 两人面对面,眼对眼。 “看着我——” 王子乔厉喝一声,眼神如光,如电,如焰,如刃,直直插入支由的精神世界。 恰是支由心灵最软弱的一刻。 勾魂摄魄,直击心神! 霎时,心湖上光影逆转。影动,则光动! 支由神情恍惚,浑浑噩噩,只听到一个充满魔异魅力的声音响起:“你叫什么?” “支由。” “多少岁?” “白寿之年。” “什么时候结识羽族的?” “三十多年前。”支由似牵线木偶,有问必答。 “如何结识?” “有次俺外出采药,跌下悬崖折了腿,一个小伙子路过帮了俺。他的伤药硬是要得,断腿三天就长好了。后来俺才知道,他是羽族。” 王子乔微微一哂,支由失足落崖,显然是羽族动的手脚,诱他入套。看来三十多年前,羽族就潜入了蛮荒,不!理应更早。 “从此你就为羽族卖命,羽族以长春丹为酬?” “谈不上什么卖命,只让俺监视族长,透露一下族里的动向罢了。当年部落的族长是支野的父亲,老族长死了以后,俺就盯着支野,现在换成巴雷和支狩真。” 王子乔眼神一亮:“支狩真可有什么异常?” “那个瓜娃子除了吃喝玩乐,还晓得个啥?”即便心神受控,支由的语气兀自透出强烈的不屑。 王子乔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接着问道:“羽族在蛮荒有多少人?” “不晓得,俺没见过其他羽族,只和那个小伙子联络。” “他姓什么?样貌如何?剑道修炼到什么层次?” “他自称乌七,人很瘦,皮肤黝黑,眼睛更是黑得发亮。剑道什么的俺不懂,不过他很厉害,肯定比巴雷厉害,也比支野厉害。” “果然是羽族的乌部出动。”王子乔喃喃自语。天荒羽族号称百部众,以凤部和鹤部为首,绝代剑仙尽出其中。乌部则专门从事侦查、监测以及阴谋暗杀,修炼的剑道以阴诡敏捷为主。 而无论是隶属于武道的剑道,还是术道,都统一分为四个层次: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修炼者一旦突破最后的炼虚合道,即能破碎虚空,飞升成仙。 巴雷的武道刚刚触及精神领域,算是炼气还神的初步阶段。炼气还神得悟精神真谛,与武技、术法相合,生出无穷妙用,已经步入真正的高手之林。而大多数修炼者究其一生,只能在炼精化气的境界徘徊。 乌七比巴雷更强,意味着他至少是炼气还神的中、高阶,甚至大圆满。再加上羽族剑道无坚不摧,无术不破,这等高手一个人足以监控衰败的支氏部落。 “乌七有没有打听过祝由禁咒术?” “从来没有。” 王子乔微微一愕,如果不是为了巫族最神秘的传承,羽族何必盯上支氏部落?难道还有隐情?他苦思良久,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凶险,仿佛自己卷入一盘波诡云谲的生死棋局,稍不留神,势必被执棋双方吃得尸骨无存。 最佳做法,莫过于立即抽身而退,远离此局。 可惜他不能。 “支野是怎么死的?” “他独自外出狩猎,死在乌七剑下。” “乌七为什么杀支野?” “完全是个意外。支野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主动出的手。乌七告诉俺,当时支野像急红了眼睛的疯狗,死死缠住他不放,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搏命险招,他实在留不了手,被迫杀了支野。” 王子乔凭地冒出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难道支野他沉吟片刻,又问:“血眼隼放出去传讯再到返回,需要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 血眼隼一个时辰可飞八百里,还要在乌七那里耽搁片刻,依此可知,乌七的住处相距百灵山百里左右。附近应该山深林密,适合藏身,还要有充足的水源,以供日常洗漱饮用王子乔正自推算,忽地鼻孔一热,渗出两行细细的鲜血。 心湖上,光影一阵抖动,倏然模糊。 支由蓦地一震,脸上露出挣扎之色,似要清醒过来。 王子乔轻轻抹掉鼻血,殷红的血沁在他白玉无瑕的指尖上,触目惊心。 他奴役支由心神,牵动了魂魄旧伤,已经无力再问下去。光阴荏苒,天地重成,他受损的魂魄不仅没有恢复,反而伤势加重,连如此简单的术法都难以为继。 再过几年,怕是连自己的意识都会慢慢消逝在这个世界吧。 “你,你对俺做了什么?”支由神智一清,满脸惊骇地瞪着王子乔。 “你该问自己做过些什么。”王子乔答道。 支由呆了半晌,突然涕泪横流:“俺只是不想死,俺只是想多活几年啊!”他颤抖地抓住王子乔的袍摆,松弛干瘪的手揪紧了,犹如痛苦蜷曲的枯藤。 “先生,你知道一个人老朽等死的绝望吗?爬不动山了,皮肉也瘪了,拉屎还要弄脏裤头。干不动娘们,多吃几口肉就会上吐下泻。阴雨天,老寒腿痛得睡不着觉,只好眼睁睁瞅着窗外,熬到天亮。”他直直瞠视王子乔,慢慢松开手,惨笑:“你还年轻,你不会明白的。” 王子乔凝视支由片刻,道:“事过春梦无痕,心为难得糊涂。巫祭大人,忘了今晚吧,对你我都好。”挥袖一拂,走向竹梯。 支由不知所措地望着王子乔的背影,忽地追过去,苦苦央求:“先生,俺的,俺那只血眼隼能不能还给俺。”王子乔的意思,似乎并不想追究什么,可他怎甘心让把柄捏在对方手里? “巫祭弄错了,哪来的血眼隼?你鸟笼里养的不是血眼雀么?” 支由闻言一呆,王子乔已然下了阁楼。他扭头再瞧,那只消失的血眼隼不知何时,重新蹲在笼内,血红色的鸟瞳透着一丝茫然。 支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急惶惶奔过去,打开笼门,一把攫住血眼隼,猛地捏断鸟颈。 短促、凄厉的鸟鸣声戛然而止,王子乔停下脚步。 在他精神的最深处,心湖平静如水,四面八方是庞大无边的凹陷湖床,形如干涸盆地。 比起当年,心湖萎缩了万倍不止。唯有找到诠释魂魄奥义的祝由禁咒术,才有恢复的可能。 王子乔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阁楼,自己和支由又有什么不同呢?孤独漂浮在黑夜的茫茫深海上,是看不到别人的。 唯一的光亮来自于自己的眼睛。 谁不会抓紧那唯一一根救命枯草呢? 支由如此,他亦如此,支狩真同样如此。 或许这才是世间最奇妙的人心吧。 王子乔漠然一笑,仰首望向深邃无际的天空。 让我们再较量一次吧。 上天! 第九章 长夜风波不息 那个人悄然离去,支狩真仍未就寝。 他盘坐在孔雀云母屏风后,五心向天,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转不休。一丝丝肉眼难察的奇异光线从身躯各处陆续生出,犹如纤密蛛丝,不断向眉心深处一物汇聚。 此物类似虫蛹,蜷曲成团,蛹壳薄如纱绡,隐约可见里面八对透明的翅翼迎合支狩真的呼吸,一起一伏,一张一合,发散出白金色的朦朦毫光。 正是巫族最神秘最怪怖的传承——巫灵。 巫族最高秘典《祝天十三录》记述:“巫灵非血非肉,非神非鬼,非虚非实,非生非死。存观一念之间,超脱工器之外。” 《祝天十三录》共录十三种神通广大的顶级巫法,其中,只有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才能生成巫灵。此法汇集全身血脉精华化为灵光,溶于眉心,以之为胎。再观想三魂七魄,授魂魄之精入胎,孕育巫灵。 没有巫族血脉的人,即便得到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也休想化出灵光、成就巫灵。 这是巫族最纯正的血裔方可修炼的无上大法。当年巫族分裂,《祝天十三录》分别被支氏、共氏等部秘密掠走,由历代族长私藏,把巫祭都蒙在鼓里。甚至许多祝由禁咒术的典籍也被族长一手把持,以致于巫祭传承日益削弱。到了支由这代,仅会一些浅显的巫族符箓,完全没什么杀伤力。 支狩真垂下眼睑,诸多杂念纷纷敛去,眉心渐渐发热,蛹壳表面亮起丝丝缕缕的花纹。这些花纹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汇聚的灵光不停变幻,交织出更多繁密玄妙的纹理。 虫蛹一次次颤动,蜷曲的身躯竭力拱起、扭摆,似要挣脱蛹壳。支狩真偶尔听到一两声蝉鸣,若有若无,似真似幻,远在冥冥之外。 一个多时辰后,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行到了第十一个周天,支狩真突然眉头一蹙,额冒冷汗,手足不自禁地抽搐起来。这门禁法,不仅专注魂魄,还需要强悍的肉身支撑。历来成就巫灵的巫族,无不兼修祖巫炼体术。而他为了瞒过巴雷,不得不放弃炼体,只凭普通人的体质苦苦硬撑。 又一个周天运转下来,支狩真只觉眼前发黑,冷汗如浆涌出,全身骨肉痛得几欲虚脱。他心知身体已至极限,当即停下,抓住屏风架子,吃力地撑着身子站起来。 已过子夜,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如涛,汹涌拍打窗棂,把小楼摇成漂浮的孤岛。 四周没有光,也没有影子,支狩真目光所及的远方,是更苍茫的黑暗。 和过往无数个深夜一样,他默默伫立,聆听风声,黑暗的孤岛好像飘摇在无尽呼啸的山涛中。此刻他人不在,光阴不在,布满尖锐棱角的孤独如暗礁浮出。 这是一天里,唯独属于他的短暂时光。可每临此刻,他反而会感到莫名的空虚,仿佛从高崖坠下,一直往下落,无法着陆,也抓不到什么可以攀附。 他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单薄,日复一日,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秘密苦修,成就巫灵,是父亲生前的安排;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是在巴雷跟前演戏。而一旦离开这些,他就变得无所事事,茫然若失。正如拂晓时山风如潮退去,只剩满地荒叶,躺在耀如刀割的阳光下,不知何去何从。 “砰——”良久,支狩真推开窗,任由猛烈的山风和黑夜一起灌入,宽松的华袍“呼”地鼓起来,似向夜空张开的翅膀。 他忽而有种一跃而出的冲动,飞向山外,抛下一切。山风呼喊着迎上来,像奋力托起的巨浪,可他始终站着不动,任冲动流逝,背上汗水风干,越来越沉重的寒意覆盖住皮肤的每一个细小毛孔,于是风再也不能穿透。 支狩真慢慢关上窗,宽袍无力地垂下来。陡然,他目光一凝,窗外竹丛的枝叶缝隙透出数点火光,一摇一晃,正向竹楼接近。 他眉心的虫蛹倏然一悸,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这是巫灵预感吉凶的本能。 支狩真马上转身,走到一座描金紫檀柜架前。柜架共设三层,胡乱堆了大量华丽光灿的刺绣丝绢、晋楚字画和志怪话本,连几个屉盒也塞得满满当当。 支狩真拉开第三个屉盒,最上面是一摞精美的春宫画册,下面压着数十卷话本:《八荒第一方士秘传》、《戏说谪仙王子乔》、《妾身与子乔——青楼一夜听春雨》、《妖言惑众王子乔之十大邪术》、《真方士智戏假魔门》……尽是支狩真委托行商,从晋楚各地大小书坊搜罗来的。这些书册记载了坊间流传的王子乔轶事,多数以讹传讹,极尽夸张,但支狩真反复研读,抽丝剥茧,倒也琢磨出了几分王子乔的性情。 要不然,他怎会贸贸然把这位名人“请到”寨子,成为登坛祭天计划的最后一环? 窗外,火光直穿竹林,越来越近。凭借眉心虫蛹,支狩真遥遥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他点亮鲸油香烛,把诸多书册丢进火盆。“蓬!”火焰升腾,书页迅速卷起焦黄的边角。 窗外忽地一亮,几个巫族大汉手执火把,气势汹汹赶到吊脚楼前。两个打盹的小侍女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迎上去。 “是巫武大人让俺们来的。”为首的黄脸大汉吆喝道,“小翠、小蔻,打开门!” 支狩真靠在窗边,看清了来人的脸,那是巴雷的侄子巴横和几个心腹手下。他犹豫了一下,又把墙上悬挂的一幅《雪夜宫宴图》扯下,扔入火盆。火光窜跃,画卷上隐隐浮现出一个人执剑技击的各种姿势,旋即又被火舌吞没。 《雪夜宫宴图》原本出自大晋第一画师黄舟子之手,描绘了腊八雪夜,晋王在御花园与一干名士饮酒作乐,赏雪论道的盛况。真迹被大晋王宫收藏,支狩真这幅只是一个行脚商附赠的赝品。谁料想,这幅赝品有次被烛火一照,竟然呈现出人影舞剑的图像。支狩真观摩之下,发现这是一套极其简单的练剑入门训练,既没有相应的剑气运转之法,也没什么高深莫测的剑招。但他按图试着练习数月后,却觉得手指、手腕、肩肘变得十分灵活,仿佛连贯成一道无形的水流,一剑刺出,犹如行云扬风,自然流畅。 支狩真立知其中不凡,于是夜夜勤练。所幸《雪夜宫宴图》只是一些习剑姿势,不涉及内息运用、武道炼体,无法改变支狩真普通人的体质,也就不会引起巴雷的疑心。 “少族长,还没睡哪!”黄脸大汉巴横把竹梯踩得嘎吱乱响,率先走上来,大大咧咧地嚷道,“巫武大人下命令了,叫俺们搜查一下四周,防止马化偷偷进来搞乱子!” 他大手一挥,身后几个族人立刻翻箱倒柜,四处查看。支狩真目光一闪,失声叫道:“马化?难道有马化闯进寨子了?该死,你们是怎么守卫的?”他一脸惊惧地退到墙角,心里暗想,巴雷怎会大半夜派人过来,难道终究对自己起了疑心? “嗯?”巴横瞅见火盆里闪烁的火烬,狐疑地道,“深更半夜,你烧个什么东西?” “天太冷,当然是烤火取暖。”支狩真顺手抓起几匹绢丝,丢进火盆。热焰腾地窜起数尺,吓了巴横一跳,霍然抽出腰刀。 等他看清烧火的物事,气得挥刀大骂:“败家的瓜娃子!这么金贵的玩意儿,你当木头烧?” “巴横,你这是要干什么?”支狩真慌乱盯着面前挥舞的刀光,“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是用阿爸留下的金子买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你还不把刀放下,我可是少族长,难道你要犯上作乱?雷叔呢,雷叔快来救我!你侄子要杀人啦——” 清寂深夜,他的喊叫声尤显刺耳,远远传了出去,两个小侍女也惊得赶上来。虽然寨子里人人唾弃支狩真,可他毕竟是支氏嫡系血脉,未来巫族之长,谁也不会对他乱来。 “巴横哥……”小翠怯生生地瞧了瞧巴横。 “好了好了,别听这孬货胡扯。”巴横摆摆手,瞪了支狩真一眼,悻悻收起刀,“连耍耍刀子也怕,真个丢尽了俺们巫族的脸。别瞎嚷嚷了,俺们这次来,就是俺叔的意思。” 支狩真问:“雷叔是个什么意思?” 巴横冷笑一声:“巫武大人有令,为了防备马化偷袭,有请少族长去后山的寨楼暂居,负责督守。” “雷叔要我搬去后山?”支狩真面色大变,心中却波澜不惊,巴雷终究要对自己动手了。 支氏山寨四面环山,正面的山路布有祝由禁咒阵,南北两处岭险壁陡,峰高入云,凶兽层出不穷,即便是马化也难以轻易攀越。西面的后山地势荒僻,人迹罕至,暗藏一条崎岖小路可以进出寨子。出入口搭了一个简陋的寨楼,恰好位于后山崖顶,由几个族里的老人常年看守。 眼下面临马化之危,巴雷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安排自己去后山,便可避开族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眼中钉,黑锅自然有马化去背。到那时,巴雷打着为自己复仇的幌子一统全族,族人还要夸他仁义。 “是咧,巫武大人说了,事关巫族兴亡,少族长责任重大着哩。快收拾一下吧,俺们现在就带你去后山。”巴横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不去!后山那么荒,又在风口上,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支狩真一脚踢翻火盆,灰烬四散飞扬。巴雷之所以选择半夜带他走,想必是怕他大闹,族人面前不太好看。 “这就由不得你了!”巴横面色一沉,“少族长,你可是俺们巫族的头,平日里吃好的,穿好的,耍得也痛快。怎么,到了紧要关头,为族人吃点苦都不肯?你还不晓得后山那条小路有多重要?要是让马化摸上来,大伙儿都得完蛋!” “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去年看后山的那个老头,听说被一条大蛇吞了,骨渣子都不剩!”支狩真颤声道。瞧见他腿股发抖的样子,小翠、小蔻也忍不住啐了一口。 巴横森然道:“少族长放心,俺们几个会随你守在后山,好好保护你的。”手下几个大汉也围上来,个个脸露讥诮之色。 支狩真忿然推倒了一个冰裂纹瓷瓶,碎片砰然飞溅,他又抓起几案上的器皿,乒乒乓乓胡摔一通,“我要见雷叔,雷叔最疼我,不会让我去后山的!” 巴横仰天大笑,这个蠢物还蒙在鼓里哩!叔叔的意思早跟他透露了,只等支狩真一死,叔叔登上族位,自己这个亲侄子就是响当当的少族长了。 “澎!”支狩真又砸碎了一个白玉盆,宽袖顺势一遮,盆底一柄暗藏的小匕首悄然纳入袖中。 “别闹了,少族长,俺们该上路了。”巴横使了个眼色,一个大汉一把揪住支狩真的膀子,发力一抬,把他扛在肩上,就要往外走。 “风寒露重,诸位这是要深夜出行么?”一个清朗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悠悠传来,王子乔扶梯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第十章 图穷匕首终见 “原来是先生。”巴横楞了一下,狐疑问道,“大半夜的,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王子乔缓步走来,看了一眼巴横:“我需要对你解释么?” 巴横嘴角抽动了一下,巴雷早就吩咐了,无论王子乔要做什么,族人都得听从。他讪讪地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赶紧带走支狩真。 “且慢。”王子乔挥袖一拂,“你们先在外候着,我和少族长说几句。” 巴横面色一僵,刚要开口,目光触及王子乔深邃的瞳孔,心神忽地一下子恍惚,陷入了流转不休的无形漩涡。“俺听先生的……”几个手下听到巴横木讷的语声,看着他率先走出去,杵在门外,像一根僵直的木桩。他们犹豫了一下,放下支狩真,跟了出去。 “这些个族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大半夜地来闹腾。”支狩真揉了揉被抓痛的肩膀,抱怨道,“先生来的正好,你马上去告诉雷叔,替我做主。” 王子乔淡淡一哂,随手拉上孔雀云母屏风,挡在楼梯口,左手捻出一个术诀,右手中指虚划了一个龙飞凤舞的“默”字符篆,轻轻按在屏风上。 屏风激荡出一圈圈灰色的光晕,四周瞬间静下来,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连凛冽的风声也悄然不闻。 “此际无论你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见。”王子乔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少族长无需如此作态了。” 支狩真楞了一下,旋即笑道:“先生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个话本,有个恶霸把小娘子堵在厢房里,欲行不轨,还说你叫吧,叫破喉咙别人也听不见。” 王子乔目光一闪,抚掌道:“少族长真是妙人,这话倒也没错。人为刀俎,尔为鱼肉。王某若是欲行不轨的恶霸,少族长就是砧板上的小娘子了。” 支狩真勃然变色,双手裹紧衣袍:“先生居然好这一口?我可不好男风!” 王子乔哑然失笑:“少族长形势危如累卵,竟然还有闲情说笑。光是这份胆色,就胜过常人。”他语声一沉,“支公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巴雷觊觎族长之位,要对你下手。一旦你去了后山,那可真是叫破喉咙也没人应了。” 支狩真惊讶地道:“原来先生都听到了,是早就来了吗?可雷叔怎么会对我下手,先生也别说笑了。” 王子乔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支狩真,隔了一会儿,道:“你既然不怕,想必是有应付的手段了。祝由禁咒术多是一些奇诡的精神秘法,要对付几个族人或许不难。不过——”他语声一厉,“要是巴雷亲自出手呢?” 支狩真一脸茫然:“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 王子乔毫不在意,接着说下去:“至少目前,王某可以左右巴雷的决定,这你总该明白吧?少族长是个聪明人,不妨再好好权衡一下。” 他负手踱步,打量起竹楼内的摆设来。瞥见墙上嵌的铁钉,王子乔道:“这里原该悬挂着一幅字画,怎地不见了,是适才急冲冲地烧毁了么?”他跨过灰烬的火盆,又道,“就算烧了秘籍也没关系,少族长你就是一本活着的祝由禁咒秘法啊。还有这个——”他从柜架上随意抽出几本春宫画册,笑着摇头,“这也装的太假了。真要喜欢这些玩意儿,早该翻烂了,哪会簇新到连一点折痕都没有呢?何况两个小侍女还是处子,你连碰都没碰过。少族长,在王某面前,你我还是开诚布公吧。” 支狩真摇摇头:“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王子乔转过头,盯着支狩真,双眼绽出灼灼异芒:“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他一步一步走向支狩真,从容而舒展,像一头优雅捕猎的豹子,“我只要关于魂魄的那部分。交出来吧,支狩真,这样对你我都好。” 双方笔直对视,近在咫尺,王子乔的眼神犹如无尽深渊,云迷雾罩,仿佛看一眼便会坠落其中。 支狩真眉心处,虫蛹倏地发出一声清鸣。与此同时,王子乔低哼一声,鼻孔渗出一缕血丝。 “什么唠什子禁法的,我还真没听说过。”支狩真目光一闪,还是摇摇头。 王子乔忽而笑了,祝由禁咒术的传承果然落在支狩真手上!也只有修炼过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眼前的少年才能抵抗自己的摄魂魔力,还令他遭受反噬。 王子乔大笑起来,推开窗,夜色下山风奔涌,却始终难以冲入室内,如一头被紧紧捆缚的猛兽。 “你知道么,远古之时,人类与野兽一样,弱肉强食,猎杀劫掠,凭血与火赢得想要的一切。”王子乔遥望苍穹,娓娓诉道,温和而磁性的语声带着摄人的魔力。 “那是赢家通吃,败者身亡的蛮荒年代。” “然而,更伟大的东西出现了。它凌驾于原始的杀戮之上,凌驾于野蛮的力量之上,凌驾于所有的武道和术法之上。” “它就是交易。” “人类学会用交易取代掠夺,各取所需,等价交换。即使弱者也留有余地,哪怕强者仍需要妥协。贩夫走卒,帝王将相,道魔宗门,术武高手,以交易牟利,以交易妥协,以交易取长补短。放眼天下,芸芸众生都不过是一盘交易的棋局。” 王子乔关上窗,扭头望向支狩真:“少族长,你我不妨做一次交易。给我《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中关于魂魄的部分,我带你活着逃离蛮荒。” 四周陷入了沉寂,支狩真久久盯着孔雀云母屏风上的“默”字符篆,仿佛神游物外。符篆的光晕渐渐淡下去,半晌之后,“噗”的一声,“默”字犹如气泡破灭了。 支狩真如梦初醒一般,目光转向王子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适才走神了,没听仔细先生在讲什么呢。” 王子乔静静凝视着支狩真,一言不发。这时,外面的巴横一个激灵,蓦地清醒,冲进来一脚踢开屏风,又惊又疑地瞠视王子乔。“俺奉了巫武的号令,带少族长去后山镇守。”他壮起胆子,对王子乔道。 王子乔轻轻叹息,巴横马上抓起支狩真,扛上肩,忙不迭地往外跑。王子乔忽地面色微变,支狩真趴在巴横的肩头,面向自己,嘴唇蠕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王子乔默然有顷,仰头大笑。竹楼外,遥遥传来支狩真懒洋洋的俚歌声:“俺有一头小毛驴喽,从来也不骑。有天夜里它闯进来喽,带俺去赶集。俺手里拿着小皮鞭喽,毛驴正得意……” 歌声在夜空袅袅回荡,不时夹杂着巴横等人的喝骂。王子乔不觉莞尔,心头浮现出支狩真离开时嘴唇蠕动的画面:“先生想要交易,就得好好保住我的小命哩。” 第十一章 风媒浪迹天涯 乌云蔽空,山色阴森,后山崖顶的一棵古柏扭曲着嶙峋的躯干,被山风吹得枝桠乱晃,犹如张牙舞爪的鬼影。 “少族长,俺们到了!”巴横狞笑一声,面容被枝叶的阴影映得愈发狰狞。 支狩真从巴横肩膀上方瞧去,四周危石嵯峨,衰草乱摇,崖边矗立着一座粗陋的哨楼,树杈搭建,缠绑藤索,木栅栏的门口斜斜挑着一支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浑浊如雾,随风跌宕。 众人吆喝着拍开门,里面靠墙摆着几张竹床,两个守山的老汉披着破夹袄,刚下床,一脸迷糊的样子。 “巫武有令,这里以后归少族长管了,你们俩个拾掇一下,明早回寨子里住。”巴横进屋,随手丢开支狩真,嫌弃地瞅了瞅周围。 墙上挂着七、八条咸肉、生锈的铁刀、弓箭,另一边墙上搭着竹梯子,通往屋顶的哨岗。角落里有个水缸,边上是烧火的土灶,灶台上凌乱放着陶盆、抹布、盐巴袋子、几只被烟熏得发黑的竹筒,灶下堆了些干柴。 两老汉疑惑地看看众人,也不敢多说,匆匆收拾了一下,又在灶上点着柴火,烧了一锅热水,最后把竹床让出来,蜷缩到角落里不吭声了。 “你们两个听仔细了,少族长担心后山安危,特意来镇守哨楼。你们去了寨子,嘱咐大伙准备些上好的米面肉食送过来。被褥皮袄也别忘了,少族长身子薄,可受不住风寒。”一个三角眼的大汉一边大声说,一边用力拍了拍支狩真,粗糙的大手紧紧按住他的后颈。 支狩真顿时说不出话来,憋得一阵咳嗽。巴横他们的行事也算有章法,先把自己来后山的消息传遍寨子,再让人送补给亲眼证实,到时自己有个好歹,族人也就不以为怪了。 “好了,把少族长带到上面瞧瞧,熟悉一下哨岗。”巴横打了个哈欠,一屁股躺在床上。 三角眼大汉箍住支狩真的膀子,拽着他上了竹梯,掀开屋顶的活动木板。平板的屋顶被搭成哨岗,四面绑着几根木头围栏,栏上拴了一个巨大的蛮牛号角。 刚上屋顶,怒号的山风就扑面撞来,汹涌如潮。支狩真连忙扶住摇晃的围栏,栏外就是万丈悬崖,惊心动魄。 “少族长要小心咧,万一摔下去,连尸骨都找不着哦。”三角眼大汉故意踢了一脚,围栏剧烈震动了几下,带着支狩真摇摆不定。 支狩真抓紧木栏,显得惊慌失措。这些人不会在今晚动手,等到明日送补给的族人离开以后,才是双方你死我活的一刻。 “少族长,今晚你就待在这里值守。要是有啥差错,巫武大人不会饶了你!”三角眼大汉唠叨几句,受不住风寒,自顾自下去了。 支狩真裹紧衣袍,靠着栏边坐下,冰冷的匕首紧紧贴住手肘。沿着陡峭的崖壁,他依稀瞥见一条羊肠小路蜿蜒穿绕,在野草杂藤丛中若隐若现。 下面的屋子隐隐传来众人的说话声,虽然风大,仍被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得分毫不差。 “让你看着少族长,咋地自己下来了?”这是巴横在发问。 “让俺先喝口热水,歇一歇。放心吧横哥,跑不了他的,外面可是悬崖。就他那个单薄的身子骨,嘿嘿……”这是三角眼大汉的声音。 “少族长先前又是唱又是叫,现在倒变成闷口葫芦了。” “俺看他是吓傻了!” “哈哈哈哈!”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被狂风扯得断断续续。 第二日,十来个族人挑着一担担吃穿用度上了后山,后来陆续有族人赶到,把支狩真竹楼里的那些玩意儿也搬过来,最后连支由也亲自上门送些草药。整个白天,支狩真都裹在棉被里呼呼大睡,看得族人直摇头。 “烂泥扶不上墙啊!”日头落山时,族里最年长的癞头阿伯扔下这句话,气咻咻地走掉了。 “还说啥子看后山!俺以为他转了性,懂事了,谁晓得又是换个花样耍!” “一定是嫌待在寨子里闷,才换到这里折腾!俺族咋出了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瓜娃子?” “先人板板的,真替他爹丢人!” 巴狼立在支狩真床头,听着族人们远去的议论声,丑陋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支狩真在哨岗冻了一宿,染上风寒,而族人是没功夫了解这些的。 巴狼呲了呲牙,嘴角渗出一丝讥诮的冷笑。支野告诉过他,你是人,不是吃人的狼。可支野错了,人才吃人。当年他进寨子,一样遭族人厌弃。山里那头养育他的母狼溜进来看他,被活活打死,还扒了皮。 “巴狼,你去忙你的。俺叔说了,少族长就由俺守着,往后你别管了!”巴横走过来,示威般地横了他一眼。平日里,叔叔不过是利用一下这头狼崽子罢了,真要办大事,哪有自家骨血可靠? 巴狼眼神森冷地盯着巴横,后者心头一个哆嗦,色厉内荏地叫起来:“你想咋地?这可是俺叔亲口说的!” “盯牢他,别让这龟儿子搞事。”巴狼沉默了一下,从巴横身旁走开,手臂轻轻擦过对方披着的狼皮袄子。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能感觉到那份柔软厚实的暖意:他记得自己曾揪住她的毛,跨上飞奔;也总想起寒冷的山窟里,相互依偎;他还跟着她一起对月长啸,嗷——嗷——嗷…… 他往山下走,苍白的月亮升上崖顶。他忽而想扯开嗓子吼,可吼不出来了,也没人和他一起吼。而离开后山的路又窄又陡,堆砌石阶,哪里是狼可以尽兴奔跑的呢? 最终,他只是踩着自己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孤魂走回去。 寨子正逢一片欢腾。“风媒的商队来了!”巴狼望见族人欢叫着涌向寨门,妇人们匆忙拿出硝好的兽皮、晒干的草药,娃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乐不可支。风媒的商队总会带些花花绿绿的糖饴子、糖面人,还会变戏法哩。 变数!巴狼心头一凛,快步赶过去。 二十多个风媒跨坐羚蜥,鱼贯穿过人群。羚蜥的三趾肉垫轻快着地,有力弹起,跃过地面凸起的石块。它们跑得快,耐力足,敢和虎豹冲撞,翻山越岭更不在话下。在八荒,只有浪迹天涯的风媒一族才能驯服不羁的羚蜥。 几个娃子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羚蜥两侧挂着一只只沉甸甸的箩筐,用防水油布裹住。娃子们偷偷掀起油布,往里瞧。 “都别挤,小心些,糖饴子有的是。”骑在最前头的风媒弯下腰,拍了拍一个光头娃子的脑门,随后一抖身上的彩色斗篷,凭空翻出一簇红艳艳的野花。他双手一搓,“啪啪啪!”花瓣四散飞溅,一颗颗红彤彤的山楂饴糖像雨点蹦跳出来,惹得娃子们尖叫疯抢。 一行风媒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他们个头瘦小,全部披着彩色斗篷,脚踏尖头靴,淡银色的头发用彩带扎成一根根小辫子,辫梢缀满了珊瑚珠、白砗磲、绿松石……他们的眼睛是灰色的,两耳奇长似角,耳尖随着吹过的风一直颤动不休。 “风语兄弟,好久不见啊!”巴雷的豪笑声遥遥传来,围聚的族人纷纷让开一条路。 最前头的风媒勒住羚蜥,轻盈跃下,似一片随风飘落的树叶。他面目柔和,八十来岁,在风媒一族正当壮年。 “你好,巴雷朋友。”风语迎上巴雷,双臂交叉于胸,行了一个风媒特有的问候礼,“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 “哈哈,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风语兄弟,这次你们定要在俺这边多住些日子,至少过了立冬的‘火盆节’再走。”巴雷热络地揽住风语,这帮风媒来的真是时候。一来族里人心惶惶,急需抚慰;二来,万一马化上门找事,风媒也脱不了身,不得不跟寨子一同抗敌。这些个风媒,手头可都有绝活呢。 风语微微一笑:“风何时走,何时留,并不随人心意。” “好了好了,俺晓得你们风媒四海为家,不习惯待在一个地头。可寨子里的娃子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你们来,好多看几天杂耍哩!风语兄弟,你不会让娃子们失望吧?”巴雷话音刚落,孩子们就鼓噪起来,胆大的娃拽住风媒的斗篷,又叫又跳。 “那就先陪孩子乐呵一下。”一个风媒眨了眨眼睛,“嗖”地跳起,在羚蜥背上连翻了几十个筋斗;另一个风媒一展斗篷,六只彩球滚入掌心,上下抛掷,引得孩子阵阵尖叫;还有风媒打开箩筐,捧出糖面,捏起五颜六色的糖人儿。许多妇人也拥上来,急着交易存了好久的山货。 “点起篝火,宰杀猪羊,大伙儿今晚痛痛快快地耍!”巴雷大喝道,“来,风语兄弟,上我那儿好好喝几杯。巴狼,你看着点,守好寨子。” 巴狼弯腰领命,抬起头时,巴雷和风语已经走得很远。他眯了眯眼睛,绕着风媒的商队察看了一会儿。 “这是咋回事?”他神色微变,指着一个刚刚卸下来的大箩筐。里面蜷缩着一个人,低垂着头,昏迷不醒,肋下紧裹白布,血水隐隐渗出来。 “是我们在寨子附近遇上的,他倒在山路口,应该是被野兽抓伤了。”边上的风媒一边解释,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人抱起来,“我们给他用了伤药,但不大管用,你们巫祭医术高明,兴许有办法。” “这么巧?”巴狼一把揪起那个人散乱的长发,往上拉。“嗯——”那个人发出一记微弱的呻吟,他肤色黝黑,双眼狭长,鼻梁尤其高挺。巴狼目光下移,落向对方修长的手掌,心猛地跳了一下。 “朋友,你这是做什么?他的伤很重。”风媒皱了皱眉。 “你们风媒还真是出了名的滥好人。”巴狼松开手,哼了一声走开了。绕开人群,他霍然转身,目光远远地盯着那个人,直到风媒抱着对方走向支由的住所。 “风媒向来是行走天下,与人为善的。”不知何时,王子乔飘然而至,遥望着风媒离开的方向曼声说道。 巴狼狞笑一声:“多管闲事的人,迟早是要惹事的。先生你说对吗?” 王子乔笑而不答,风媒救来的那个人,想必就是乌七。隔得还远,他就感应到了那股浓烈的羽族味道。 这是要唱哪一出呢?王子乔暗自琢磨,旁边的巴狼目光闪烁,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属。 巫族的人已经点起篝火,烧烤的猪羊滋滋冒油,一堆堆火光熊熊冲向夜空。风媒纷纷演起杂耍戏法,有的拉起马尾琴、虎头琴,欢快的乐声飘扬四周。更多的风媒和巫族人手挽手,绕着火堆载歌载舞。 “您是王子乔?名满天下的八荒第一方士王子乔?”这时,一个风媒凑过来,圆睁的眼睛透着一丝犹疑。他还是个少年,柔嫩的耳尖刚长出浅浅的绒毛。 王子乔微笑颔首。 “真的是您啊!”小风媒捏了捏拳头,激动得脸蛋通红,“五年前,我们在大晋永宁侯府演杂耍的时候,见过您呢。您为永宁侯贺寿,露了一手‘桃核成树’的术法,实在佩服死我啦。” 巴狼面色骤变,小风媒又道:“对啦,这里的少族长也是您的忠实拥趸,他还让我搜寻了好些本您的传记。” “哦?这倒有趣。”王子乔微微一愕,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方唱罢我登场,且看粉墨各自妆。小友,不妨把少族长的事说来听听。” 第十二章 月夜剑光奔狼 那个人平躺在竹床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支由背过身去,打开药箱,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巫祭,他还有救吧?”风媒关切地问道。 “只是失血过多,没什么大碍。待会儿给他服下巫族的秘制白药,应该会醒过来。”支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先去忙,这里交给老夫就好。” 风媒一走,支由迫不及待地关上门。 “你的心跳得很快。你很怕,很惊慌。”那个人依旧躺着,缓缓睁开眼,明亮又锐利。“你在怕什么?在慌什么?” 冷汗从支由额头渗出,他伸袖擦了擦,更多的汗珠冒出来。“俺……俺……乌七先生,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我告诉过你,羽族是八荒最高贵的长生种,称呼吾等要加上敬语。难道你忘记了,低卑的巫族人?” “是,是,高贵的乌七先生。”支由颓然垂下头,对方虽然一直静卧不动,却像一柄无时不在催发锋芒的利剑,稍有怠慢,漫天剑气就会破空射来。 乌七冷笑:“那么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毁掉羽族豢养的血眼隼?须知你的一条贱命,还抵不上它一根羽毛珍贵。” 支由心头猛地一抖,乌七居然知道了!该死,那些个血眼隼一定与羽族心灵相通。“是王子乔!”他心念急转,嘶声喊道,“是那个八荒第一术士王子乔干的!高贵的乌七先生,请您相信俺,俺咋敢背叛天下最高贵的羽族呢?” “你又说错了。”乌七竖起一指,对支由轻轻摇了摇:“是天上天下最高贵的羽族。好了,低卑的巫族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统统给我讲一遍。有我在,有羽族的剑在——”他扯掉包扎的伤布,从容起身,神色倨傲,“天上天下,绝对没有人敢动你。” “是,是,高贵的乌七先生说的是。”支由佝偻着腰,颤声应道。窗外,天光放红,依稀传来族人的欢闹和琴笛声。他干涸的眼窝莫名一涩,老泪几欲落下。 是风媒的笛声。 支狩真背倚围栏,拥着貂皮裘,独自半躺在哨岗冰冷的木板上,倾听时而高扬如瀑,时而柔缓如丝的笛声。 “乐器之物,看似多情,其实最是无情。”支狩真捂住嘴,轻轻咳嗽,“虽能演绎千般悲欢离合,却又与自身毫不相干。” 一个黑影幽灵般出现在对面,声音飘忽不定:“那个羽族混进来了。俺不会看错,他虎口和手心的那种老茧只有多年练剑才会有。” “该来的总会来。王子乔来了,马化也要来,他怎能不过来瞧一瞧?爹生前的定计,本就需要那个羽族过来,才能一绝后患。”支狩真神色平静,“我只盼盯着寨子的羽族只有他一个,不然就麻烦了。” 黑影断然道:“肯定就他一个。当年老族长可是用命去试了,差点杀掉那个羽族,也没见其他人出手。” “但愿如此。” “卖书的小风媒刚巧认识王子乔,他现在肯定全明白了。” 支狩真笑了笑,紧紧身上的貂皮裘:“王子乔是个聪明人,迟早都会明白的。正因为他太聪明了,所以只会选择给他更大利益的人。” 黑影森然一笑:“马化应该快到了。” “多年筹谋,终于到了结束的一刻。”支狩真低叹一声,扶栏而起,目光徐徐掠过苍莽的百灵山。 “小时候,我觉得住在寨子里很好,可以爬树,玩泥巴,潜到小河里抓虾子。后来,我发现这里是一座铁笼子,锁住我,一点都透不过气。而现在……”他仰起头,闭上眼,悠扬的风笛声跨过寨楼,跨过风中起伏的竹林,跨过百灵山上空皎洁的满月。 “梦惊凭栏霜月明,远笛怨风弄残听。青山流水总无意,谁重去留太多情?其实这里永远都是一个样子,无论我喜欢,怨恨,它都不会改变。”支狩真喃喃说道。 黑影也扬起头,月亮一点点攀过山岚,越升越高,遥不可及。他听不懂支狩真的诗义,可他晓得,无论做什么,都望不到那轮在长啸声里的圆月了。 两人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风笛声渐渐消散,远处的篝火暗下来,族人的欢闹声悄不可闻。 正是夜半静谧之时。 “俺一直想不通,刚来寨子那会儿,你咋就不怕俺哩?”黑影默然良久,突然问道。 “那个时候……”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那个时候,对方被粗重的铁链拴在菜窖里,眼珠子像发绿光。可不锁不行,他会乱咬,会抓狂,而寨里的娃一见他便哭,大些的冲他扔石子、吐唾沫…… “也是半夜……”黑影低声道,嘶哑的声音含着从未有过的柔和。也是半夜,支狩真偷偷溜进菜窖,盯着他瞧。他狠狠吼,露爪牙,可那个瘦小的娃子就是吓不走。 后来他累了,两个人相互盯着着,也不说话。再后来,他居然就那样睡着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人跟前睡着。 “其实,我也不晓得为啥不怕。”支狩真摇头笑了。一阵山风呼地刮来,卷起柏树枯叶,哗啦哗啦洒下来。 “俺不会跟你一起走。”黑影又沉默了很久,突兀说道。 “你说什么?”支狩真失声道。 “俺不会跟你一起走。你们人的日子,俺……过不惯。再说,俺要缠住巴雷,俺走不掉的。” “不走你会死!这不是我们说好的!” 幽黑的天色下,两双眼睛默默盯视,恍惚又回到多年前冰冷而黑暗的菜窖里。 “俺决定了。”黑影的声音重新变得冷厉。天光倏然一暗,浓重的云层覆盖夜空,圆月消失,四下里一片模糊难辨。 “爹的恩情你已经报答了!这些年要不是有你,我早撑不下去了!”支狩真急切伸手,去抓黑影。 突然,两人同时回头,冲向围栏。 遥遥望去,一个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崖渊深处的羊肠山径上,攀藤爬岩,纵跳如飞,铜铃大的黄色瞳孔闪烁着凶残的光。 “马化比俺们估计的还要快。没空扯了,准备动手!”黑影喝道,“下面那几个龟儿子,俺来干死?” “我自己可以。”支狩真断然道,“可你必须跟我一起走,不然……” “那俺做俺的。”不等支狩真说完,黑影跃下哨岗,飞掠而去。 山风迎面扑来,凛冽如刀,黑影奔跑的姿态如一匹狂野的狼。 ——自己是在报答支野的恩情?黑影龇露白牙,笑得桀骜,狂风中扬起蓬乱的头发。 风波如惊,树影狂舞。支狩真脱掉皮裘,扔下悬崖,徐徐抽出袖中的匕首。 ——其实不是。不是为支野,更不是为什么巫族大计。黑影越奔越快,一只只小竹筒从怀里甩出,灌满的深褐色桐油四处抛洒。 “砰!”支狩真掀起屋顶隔板,解开袴裤,一股黄尿飞流直下。下面传来醉醺醺的喝骂声,一个巫族大汉跌跌撞撞地抓住竹梯,冲了上来。 山风愈发狂烈,犹如一波高过一波的重重怒涛。黑影逆风而奔,重重树影从两旁飞速倒退。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黑影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双盯着他的眼睛,关切又担忧,胆怯又勇敢的眼睛。 剑光如雪,鲜血飞溅,巫族大汉捂着喉咙,一头栽倒在围栏上。 黑影从怀里掏出不尽木的火折子,迎风一晃,火焰亮起。 夜色中破开一道眩亮的弧线,剑光疾刺,姿态舒展,另一个爬上屋顶的大汉猝不及防,颓然倒下,鲜血从心脏迸溅。 黑影狂笑,拼劲全力把火折子远远扔出去。 ——只因为,在那么孤独的寨子里,还有一个和他同样孤独的人。只因为,在一个个孤独又沉默的深夜里,两双对视的眼睛,是彼此唯一的光。 “轰!”火光冲天,燃烧四野。 第十三章 猿啼寨楼溅血 “骨碌碌!”一具巫族壮汉的尸体沿着竹梯滚下来,趴在巴横床前,血水不停从背心渗出,淌到地面上。 “小六!老麻!二狗子!大角!”巴横从床上翻下来,惊呼族人的名字,手上的酒筒洒了一大半。他去摸墙上挂的弯刀,可酒劲上头,身子发软,连刀柄都抓不牢。 出事了!先是支狩真弄了泡尿下来,接着其他人找他算账,一个接一个,全不见人影。最后连滴酒未沾的巴呗跑上去,也变成尸体掉下来。巴横竭力握紧钢刀,往大腿上一拖,刀刃划破皮肉,一阵溅血的疼痛,酒意顿时醒了一大半。 逃!先逃再说!不管哪个捣鬼,叔叔一定饶不了他!巴横定定神,踉跄着往门外冲。 “骨碌碌!”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竹梯上滚落,衣衫浴血,鬓发散乱,赫然是支狩真! 巴横迈出门槛的脚不由一停。 “有有”支狩真目光涣散,气若游丝,兀自把染血的手抖索伸向巴横,“是” “啥?到底咋回事?”巴横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发问。他要是啥都没搞明白就求救,怕会挨巴雷一顿怒骂。 支狩真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巴横瞧瞧上面没动静,咬牙跑回去,一把揪起支狩真,低吼道:“快说啊!你个龟儿子,到底咋回事?” “是——”支狩真嘴唇翕动,巴横凑上耳朵,贴近对方的嘴。蓦地,他额角传来尖锐的刺痛,一柄匕首插入太阳穴,鲜血无声溢出。 巴横狂吼一声,暴然抬头,支狩真缓缓松开匕首,沉静地看着他:“是我替巴狼向你问好。这件狼皮袄,你穿得太久了。” 巴横目眦欲裂,奋力举起刀。支狩真神情淡然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咣当!”钢刀无力地滑落在地,巴横气绝伏倒。 支狩真喘了口气,爬上哨岗。四周尸体横陈,悬崖下方,马化沿着羊肠小道飞快接近,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攀上崖顶。 支狩真把族人的尸体拖下去,连同巴横二人一起,埋在山崖的柏树下。接着,他咬破手指,在埋尸处画了一个古老的巫符。鲜血渗入黄土,巫符闪过一丝妖异的红光,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山寨的梯田、猪圈、茅坑、竹林等处各自闪过微弱的红光。片刻后,巫祭住处的东坡阴风大作,山石摇晃,乱石堆发出一丝奇异的嗡嗡声。 “嗯?”乌七蓦地心有所感,推门而出。四面的嶙峋山石像从沉眠中苏醒的怪兽,颤动不休,源源散发出无形的波纹,相互激荡,向整座山寨扩散。 “这个——难道是八阵图?”支由震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在岩石群表面闪过,流转勾连,汇聚成玄妙的阵法纹理。 更远处,火光腾跃,急速蔓延。无数竹楼、林木陷入火海,燃烧崩塌。妇孺的哭闹声、族人的奔走声、牛羊的惊嘶声此起彼伏。 “这是咋啦?失火还是”支由愈发惊惶,一时干搓着手不知所措。 “蠢才,分明是有人启动了这里的阵法。”乌七盯着乱石堆,目光冷峻,“你不是告诉我,这堆石头徒具架势,毫无用处么?怎么,居然还有人可以施出你们巫族秘传的祝由八阵图?” 支由一阵茫然:“不可能,八阵图早失传了。难道是巴雷搞鬼?要么是王子乔?不过他一个外人,哪怕手段通天,也无法操控巫阵,这得有巫族血脉才行哪。” 乌七森然道:“看寨子的火势分布,层次有序,分明有人刻意纵火,配合八阵图启动。你这头蠢物,一直被人蒙在鼓里,这个小寨子的水比你想的要深多了。” 支由呆了片刻,恍然叫道:“俺晓得了!这两年寨子出的怪事,一定也是他们干的!马化的死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他脸上压抑不住惊恐之色,喃喃道,“他们到底是哪个,要干啥?听以前的老巫祭说,八阵图一起,整个山寨会彻底封闭,只能进不能出。高贵的乌七先生,俺们现在该咋办?” 乌七肃立不语,乌黑的长袍被风吹得猎猎翻飞,似夜空滚涌的乌云。良久,他嘴角渗出一丝尖锐的冷笑:“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在这里等,他们自会找上门来。” “砰!” 最后一头马化双爪扣岩,一跳数丈,重重落在崖顶上,震得砂石飞溅。 总数一百的马化小队全部攀上山崖,身着藤甲,杀气腾腾,迅速整合成十组战斗阵型。 一组马化围住哨楼,纵身直扑。“噼里啪啦!”哨楼四分五裂,轰然倒下,板墙纷纷崩飞,激起一片尘烟。 “孙胡头领,里面没人,但有新鲜的血迹。”一个颊生白毛的马化禀报道。 孙胡面目粗犷,额突嘴阔,肌肉贲起的强健身躯高达十尺,颈后、手背密布黄茸茸的粗毛。他目光四下一扫,投向寨子起火的方向,黄澄澄的瞳孔闪过凶光。 “孙胡头领,是不是先查一下再动手?”颊生白毛的马化迟疑着道,“这事有点不对,像有人故意把咱们引过来。偏偏寨子又这个当口起火,万一有人存心不良”。 “甭管那么多!一个小旮旯里的寨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孙胡一挥臂,不由分说地道,“照老规矩,男的杀光,女的先奸后杀!” “可是”白毛马化还待再说,孙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敢动咱马化,就得血债血偿!这是马化一族横行蛮荒的铁律!” 他拔出背后斜插的烈焰赤铜棍,遥遥指向寨子:“小的们,今天血洗寨子,杀个痛快!” 马化齐齐大吼,百人汇聚成三角形的冲阵,如同山洪泻闸,猛扑而去。孙胡一人压在阵末,灼灼目光犹如实质的光束,沿途来回扫荡。他岂不知这事有古怪?可送上门来的杀戮借口,哪能白白推掉?马化武道走的是炼体之路,炼体需要大量资源,烧杀抢掠是最快的法子。 飞沙走石,怪吼摇木,马化挟着滚滚扬尘,以惊人的高速逼近山寨中心。巫族人正忙得焦头烂额,四处救火,被怒潮般的马化战阵碾过,当场碎肉横飞,血水喷溅,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马化!”远处的吊脚楼上,巴雷肃立窗前,心头骤然一沉。 风语面色微变:“贵族惹上了马化?” “风语兄弟,俺也弄不清咋回事。不过俺晓得,马化残暴成性,向来不留活口,就怕连累风媒的兄弟们。”巴雷冷森森地看了风语一眼。寨子起火,马化又从后山杀出,族里多半有了内鬼。 风语踌躇了一下,道:“也许贵族和马化有什么误会,不妨解释清楚,也好避免生灵涂炭。” “噗嗤!”仓促中,一个风媒躲闪不及,胸膛被马化硬生生挖开。马化一把攫出热气腾腾的心脏,往大嘴里一塞,咀嚼得吱吱作响,血水沿着毛茸茸的嘴角流出。 风语攥紧手指,脸上露出悲痛之色。巴雷面无表情:“马化向来蛮横,哪肯听人解释?”他暗暗心惊,这伙马化战力彪悍,杀伐精熟,根本不是族人可以抵挡的。一念及此,他不由生出一丝退意。 “嗖——”尖风呼啸,一道白光从树丛深处激射而出,快若惊电,猛然贯穿一个马化的咽喉。白光余势不尽,带动马化向前直奔数尺,插在地上,赫然是一柄摇动不休的钢刀。 马化纷纷暴叫,势如疯虎,厮杀愈发凶狠。巴雷、风语齐齐色变,杀了马化,双方再无回旋余地。巴雷不甘地望了树丛一眼,长啸一声,跃楼而出。 “巫武大人来了!”“干死这帮龟儿子!”“大伙儿操家伙,和他们拼了!”族人连连吆喝,逐渐稳住乱势,抓起钢刀反击。一众风媒也聚拢在一起,跳上羚蜥,展开游斗。 “杀!”巴雷身在半空,怒吼出拳,急促喷涌的浊气仿佛一枚巨石弹射,轰然砸在马化战阵的尖角上。最前端的两个马化口喷鲜血,撞飞出去,臂骨、肋骨折断一片。 巴雷微微皱眉,这一拳他蓄满浊气,挟怒痛击。谁料马化伤而不死,皮肉筋骨的坚固远超常人。 一声猿啼般的怪叫拔空而起,一道巨影从马化阵尾迅疾弹出,在巴雷尚未落地时,将他强行截住。 “啪啪啪!”一连串腿影翻飞,势大力沉,矫若游龙,踢得巴雷倒飞出去,疲于招架,全无半点还手的机会。 “无影腿。”风语凝视战局,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马化势力雄厚,睚眦必报。如果风媒与他们彻底翻脸,日后行商蛮荒,不知要死去多少无辜的族人。他不在乎自身生死,却顾虑其它风媒商队的安危。 半空中,孙胡双腿连环踢打,蹬、撩、扫、勾,绵密不绝。巴雷每一次格挡,都被他巧妙借力,再次蓄势腾跃。而他踢出的每一脚凌厉刁钻,浊气浑厚,将巴雷一次次踢向半空,无法落地回气。 眼看不妙,巴雷发了狠劲,双臂猛然一揽,形如抱月,死死夹住孙胡扫来的左腿,任由另一腿连续蹬踏自己的肩膀。“给俺断!”巴雷嘴角渗血,臂膀发力,要把对方的腿硬生生拧断。 “啪啪!”巴雷硬吃了十多脚,内腑剧烈震荡,肩膀高高肿起。但孙胡也被他牢牢锁住,无法腾挪,双方同时往下落去。 脚底触地的一瞬间,巴雷后背拱起,猛扳孙胡左腿,骨骼扭曲的咯吱声清晰可闻。陡然间,孙胡手臂骤然一长,以一个无比反常的姿势绕过胯下,准确击中巴雷下巴。 “砰!”巴雷应声飞跌,口吐鲜血,在地上翻滚了十多丈。 “通臂拳!”风语长叹一声,斗篷如风帆鼓起,似一朵浮云飘然掠向战场。 第十四章 登坛血祭蝉鸣(上) “杀!杀!杀!”孙胡毛发皆张,凶威毕露,一跳横越半空数丈,直扑巴雷而去。 四周马化纷纷狂吼应和,一时杀声震天,一股股暴戾的浊气不断升腾,汇成一片惊涛骇浪,冲击得巫族众人心惊胆寒,手脚发软。 眼看孙胡扑近,挥起的拳头相距巴雷不过数尺,一匹斗篷仿佛垂天之幕,蓦然挡在孙胡跟前。斗篷一抖一颤一摇,生出层层风墙,卸去孙胡重如千钧的拳劲。 “这位马化朋友,有话好说。”斗篷一转,哗然披在风语身后。他稍一犹豫,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孙胡拱拱手,施了一个马化的问候礼。 孙胡睥睨了对方一眼,收起拳头,目光闪动:“你想说什么?” 风语再次拱手:“俗话说,和为贵。不知这所寨子哪里得罪了马化朋友?在下愿意当个和事佬”话未说完,他眼前一片火光喷涌,风语骤不及防,勉强身躯微侧,向旁疾闪。 一束烈焰从他腰际擦过,紧接着,一个沉重的硬物呼啸而至,猛然撩中他的膝盖,风语飞跌出去,面色惨白,髌骨碎裂成渣。 “区区一个风媒,也想架咱马化的梁子?你配吗?”孙胡狞笑着啐了口唾沫,手中的烈焰赤铜棍吞吐火焰,飞快旋转。这个风媒够蠢,空有一身炼气还神的武道修为,却废话连篇,以致被自己偷袭得手。要不然,自己还得大费手脚。 远处的风媒纷纷怒喝,催动羚蜥奋勇反扑。他们先前尚留余地,采取游斗,如今个个红了眼,拼尽全力冲杀。 一个风媒仰头灌下一大筒烈油,肚子高高鼓起。他张口一喷,一道粗长的烈焰呼啸射出。一头马化被喷个正着,化作汹汹火人,奔逃惨叫。火焰又波及另外几头马化,披挂的藤甲一触即燃,痛得满地打滚 一个风媒灵巧钻入羚蜥腹下,躲开马化的拳头,双手一抖,一只只彩球漫天射出。“砰——砰——砰!”彩球相互撞击、炸裂,无数尖针从球内绽开,暴雨般向四周迸溅。马化悲号连连,疯乱挥臂,双眼扎满密密麻麻的针刺 还有的风媒一抖斗篷,掀起一片片浓烟密雾,笼罩四方。马化双目难辨,遭烟雾一熏,流泪咳嗽不止。突然小腹一阵绞痛,竟被一柄铁刺扎进来,踉跄倒地 “变阵!”孙胡厉声怪啸,烈焰赤铜棍高高扬起。马化霍然散开,由三角冲阵转为一字长蛇阵,长蛇灵活游动,首尾相应,在巫族和风媒之间来回穿绕,逼使风媒无法施展大范围的袭杀,不得不近身缠斗。 孙胡的烈焰赤铜棍顺手一挥,砸向风语。风语斗篷起伏,带动身躯来回飘动,避开棍袭。孙胡冷笑一声,烈焰赤铜棍转动如轮,强烈的气劲暴涨而出,连成一个个庞大的气轮漩涡,把风语笼罩在内。饶是对方身法飘忽,也不由渐渐迟滞,加上膝盖碎裂,动作愈发笨拙。 “呼——”烈焰赤铜棍的棍头一点,再度喷出大蓬火焰。此火采集地心母炎而淬,色泽莹蓝,灼烈纯正。火焰所过之处,空气仿佛水波荡漾,发出“滋滋”蒸发之声。 风语心头一凛,全力展开斗篷,掀起滔天大风。风吹烈火,火势倒转,反向孙胡卷来。 孙胡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不躲不闪,冲上去挥棍直劈。“着!”随着孙胡暴吼,烈焰赤铜棍上镌刻的符纹光芒一闪,犹如长龙汲水,将烈焰悉数吸附。 “嗞啦”一声,棍头劈中斗篷,斗篷顷刻焚烧。风语神色陡变,迅猛的狂风从全身鼓出,将蔓延而来的烈焰吹开,同时借助风力推送,身形向后飞退。 孙胡早已一个纵跳逼近,长棍抖手甩出,砸向风语前方,迫使他身形一顿。孙胡趁势手臂伸长数尺,一把扣住风语后背。“咔嚓!”数根椎骨被硬生生抓断,鲜血泉涌而出。 “乖乖给咱回来!”孙胡猛一发劲,体内凶悍的浊气沿着五指,排山倒海一般冲向风语内腑。风语痛哼声中,鲜血狂喷。 “轰!”一个拳头挟着隆隆雷音,突如其来,直奔孙胡腰肋。恰是孙胡招式用老,五指被风语牵制之时。 “来得好!”孙胡大吼,左拳后发先至,狠狠迎上。“轰轰轰——”眼花缭乱间,两只拳头一次次交击,以硬碰硬,以狠对狠,犹如两头凶猛的史前巨兽抵额冲撞,猛烈的浊气重重激荡,掀起狂乱气浪。 “轰!”双拳再次激烈撞击,空气爆裂,迸出一声裂石穿云的巨响。巴雷跌撞后退,神色惨淡,好不容易站稳,一口鲜血喷喉而出。他隐忍多时,抓住机会拼力一搏,却仍被孙胡霸道之极的力量击退,伤上加伤。 与此同时,一道道疾风从风语体内冲出,旋转出无数气流,挣脱了孙胡的五指。“嗤啦”铁钩般的指尖从风语背心一路滑过,撕出五条血淋淋的伤口。孙胡伸腿一勾,烈焰赤铜棍倒飞而回,棍梢扫中风语肩头,打得他扑跌出去,一连串鲜血半空抛洒。 烈焰赤铜棍接着一划,转出完美的弧线,将巴雷顺势圈入。巴雷勉强抵挡数招,不住后退。猝然间,一腿疾如电光,从绵密棍影中穿出,狠狠蹬中巴雷小腹。 “哇!”巴雷鲜血狂喷,像崩开的石块远远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杀!杀!杀!”孙胡杀得性起,肆意高吼,烈焰赤铜棍飞掷而出,将远处一个风媒的胸膛贯穿。 马化们业已稳住阵势,占尽上风。他们久经战场,精通杀伐,远不是巫族、风媒可比。一字长蛇战阵接连不断地变化,时而聚拢时而分散,时而齐头并进,时而环绕成圆,杀得对方血肉横飞,哀嚎遍野。 待到孙胡冲入战场,顿如虎入羊群,当者披靡。一个个风媒溅血飞跌,或胸膛或小腹或脑袋,无不被彪悍的拳头击穿大洞,全无一合之敌。 “血都不见了。”王子乔站在一具干瘪的巫族尸体旁,蹲下身,手指摩挲着地面干燥泛黑的泥土。旁边人影蹿动,纵横扑闪,却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他只是一截空洞的幻影。 “这是——”王子乔蹙眉沉思,精神力如同一张铺开的蛛网向外辐射。任何人一触及,心神立被扭曲,哪怕眼睛看到他,也无法传入脑海。 “莫非是——?”王子乔抬起头,放眼四方。无论巫族、风媒还是马化,一旦受伤,洒落的鲜血顷刻消失。似乎整片大地化为一张蠕动的贪婪巨口,吞噬血液,点滴不剩。 “血祭那玩意,得用活人才行哩。” “一定要活人么?” “必须是活的,这是祖上的规矩。” 霎时,他与巴雷在祭坛的对话仿如一道闪电,亮过心头。“是血祭!血祭天地,以成巫灵!”王子乔恍然大悟,巫族、风媒、马化还有那个潜入的羽族,都不过是成就巫灵的养料。他们杀得越狠,死得越多,养料就越充足。 王子乔思索片刻,突然手指划地,匆匆写了几个字:“宝叔、祭坛。”手指书写不停,“巴妹子、猪圈头颅、梯田溺死族人、粪坑”随着手指划动,地上渐渐呈现出一幅模糊的地形分布图。 “还有后山!”王子乔眼神一亮,指尖勾动,补上图形最后欠缺的一角。 眼前的图画蓦然清晰,在王子乔眼中不断放大。 不是地形图!王子乔目射奇光,振衣而起。这是一个“巫”字!是巫族最古老、最原始、最神圣的鸟鱼文字! 同样也是巫族秘传的无上血祭法阵! “始于祭坛,终于祭坛。支狩真,支野,你们真是好大的手笔!”王子乔再不犹豫,长笑迈步。 遥遥地,他听到对面山顶传来清亮的蝉鸣。 第十五章 登坛血祭蝉鸣(下) 蝉音渺渺不定,似有还无,类似一种玄之又玄的精神感应,飘过杀气沸腾、残骸抛飞的战场。 王子乔跨过纵横交错的尸体,走向祭坛所在山头。 路过巴雷时,他望见对方遍体鳞伤,拳头撑地,竭力要爬起来。王子乔收回视线,从巴雷身后径直走开,像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的精神之网倏地分出一丝,趁巴雷虚弱之际,悄然潜入对方心神。 这一刻,巴雷所有的念头都化作心湖倒影,历历可辨。 悲痛,愤怒,茫然,恐惧、悔恨巴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首四顾:一座座吊脚楼在火海中焚烧,轰然倒塌;一个个族人被挖心剖腹,挣扎凄鸣他的双目渐渐赤红,喉头发出野兽般的粗重喘息。 心湖微微摇曳,焕发出灵动的波光,王子乔发出满足的轻叹。人心的变化总是如此奇妙,无论是喜是悲,只要到了极致,都是可供品尝的精神美味。 “嗬嗬——”汹汹火光映出巴雷青筋暴绽的脸,一幅幅昔日画面浮现于心: “我要变成族里最强的娃子!”面对树桩,六岁的他咬牙击拳,汗流浃背。 “我要变成族里最强的汉子!”瀑布流下,年轻力壮的他岿立如山,任由冲刷。 “我要变成最强的巫族!”大山深处,初任巫武的他搏杀凶兽,浑身浴血。 可从什么时候起,他一心变强的雄心,被族长之位代替了呢? 巴雷蓦然一个激灵,四下里的厮杀声渐渐远去,转马灯般的人影似也消失。他仿佛孤立在一片空寂的天地间,种种杂念犹如火烬,一一熄灭 一丝明悟油然而生:原来不知不觉,俺已偏离武道! 俺走错了路! 巴雷浑身一震,双目中恍若闪过一道煌煌厉电。 “咦?”王子乔微微一愕,潜入的一丝精神力被巴雷自动斥出。他回过头,望见巴雷仰天长啸,无形的怒雷涌出四周,掀起隆隆声浪。 一束肉眼可辨的紫气从巴雷头顶心喷出,在半空聚成似真似幻的人形:尖嘴猴腮,双爪双翅,腹部鼓起,壮如力士,赫然是巫族古籍里绘画的雷巫之像。 “生死关头,居然顿悟出了武道法相。”王子乔轻赞一声,法相是炼气还神后期方能生出的神通,巴雷明了己心,武道大进,真正触摸到了精神世界的神妙。 可惜这样的武道奇才,仍旧逃不过棋子的命运。王子乔付之一笑,沿着山径而行。放眼望去,雪玉般的瀑布劈开夜色,如一匹冷森森的刀光。四周水声轰隆,宛如黄钟大吕齐鸣,愈发显得山巅祭坛高不可攀。 “咝——”一缕血红色的烟雾从王子乔脚下突兀钻出,妖异扭动。王子乔脚步微顿,只听“咝咝”声频繁响起,一缕缕血雾争先恐后冒出地面,仿佛一条条狞恶血蛇,围绕着王子乔舞动不休。 王子乔略一沉吟,朗声道:“王某想见识一下巫族千年难遇的血祭之礼,不知少族长是否应允?” 片刻后,血雾倏忽散开,继而在前方两侧汇聚如林,蜿蜒通向祭坛。王子乔轻笑一声,沿着血雾之路直行。 接近山顶时,一阵清朗的吟颂声随山风送来:“追惟吾族先祖,天地开辟之初,敬神灵养万物,观天象察地理。筚路蓝缕,披荆斩棘” 王子乔循声而望,巍巍祭坛之下,少年翩然舞动,似在深邃无际的夜空之海上踏浪放歌。 正是支狩真! 王子乔放慢脚步,端量这一场千古秘传的巫族祭祀之舞。 据说巫族贵为上苍宠儿,奉天承运,代行神职。祭祀之舞便是巫族沟通天地,祈禳祭拜的神圣仪式。 “开先立极,泽被八荒。是以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少年且舞且诵,广袖舒挥,步履轻旋,深红色的巫族祭袍宛如云聚云散,风起水涌。 “是以风调雨顺,百族臣服”支狩真时而仰天击掌,神色庄严;时而俯身顿足,姿态古拙。进退之间,鸟翔鱼游,身姿仿若焕发生命的巫族文字,莫不暗合天地自然神韵。 王子乔正要走近支狩真跟前,“哗啦”,无数血雾凭空涌出,隔开两人。血雾如滚水沸腾,涌出一张张狰狞面孔,冲着王子乔嘶吼。 王子乔后退半步,心神微凛。一张张血脸似曾相识,极像死在厮杀中的巫族、马化、风媒随着支狩真吟念祭文,血雾不住升腾而上,凶怖的血脸争先恐后涌出来,犹如地狱恶灵临世,密密麻麻。 不知不觉,祭坛上空被一片浓烈的血色笼罩。 “金乌焚日,猕猴摘月,婴蛇盘野,金蝉隐莽。支氏敬拜上苍,佑启吾族苗裔,得降四灵显化,昭示赫赫天威。鉴此精诚,鬼神扶护,恭陈血食,伏维尚飨!” 语声至此而止,少年拂袖静立,余音悠悠回荡山野。“轰!”天地仿佛响起一记回声,漫天血云破开,一头浑浑冥冥的异物隐隐探出头来。 王子乔心头一悸,如堕冰渊,心湖被一股浩荡无匹的气息压得动荡不安。饶是如此,他仍然竭力定住心神,望向异物。 它无色无状,非虚非实,直奔支狩真而去。即便王子乔见多识广,也瞧不出它究竟是什么。 无数血脸发出鬼哭狼嚎的齐鸣,纷纷投入异物。异物骤然收缩,化为一道疾驰的血线,扑入支狩真眉心,与虫蛹相撞。 “吱”的一声,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群山之间响起一声清冽悠远的蝉鸣。虫蛹绽开无数裂纹,一只金蝉破茧飞出! 它悬浮在支狩真意识的最深处,双目昏昏默默,密布血色繁纹,八片膜翅白金煌煌,边缘薄锐如刃,散发出一股沛然莫御的锋芒。 “蝉鸣!”百灵山百里开外,槐林深处,碧波湖畔,一名盘坐的羽衣老者霍然掠上半空,遥望百灵山,脸上皱纹颤动,老泪盈眶。 “蝉鸣!”乍听蝉声,巴雷微微一愕,来不及多想,雷巫法相怒吼挥拳,与自家的拳头合二为一,猛烈轰向扑来的孙胡。 “蝉鸣!”乌七立在乱石堆前,目锐如剑,投向祭坛所在的山头。上空血云消退,天色逐渐明朗,圆月正从云层背后一点点浮出。 “真个古怪,这都秋末了,哪来的知了?”支由困惑地摇摇头。 乌七哼道:“巫族若无古怪,我乌部又怎会在这穷山沟里,苦苦守上数百年呢?” 支由听得心头一寒,乌七目光忽转,一小队马化急速冲过乱石堆,杀气腾腾,扑跃而来。 “高贵的乌七先生”瞧见马化凶神恶煞的模样,支由仓惶退到乌七身后。 乌七挺直如松,一步不动,直到马化纷纷围来,才冷然道:“吾乃天荒羽族,尔等蛮夷,还不快滚?” “滚?”为首的马化楞了一下,斜眼瞅了乌七几眼,狞笑道,“你是羽族,爷还是神仙哩!天荒的羽族会来这种鬼地方?你个蠢货连牛都不会吹呦!” 几个马化哄堂大笑,支由急切道:“你们不要动手,这位乌七先生真是高贵的羽族。” 一个塌鼻子马化上前,轻佻地冲乌七吐了口唾沫:“你要真是羽族,就把鸟翅亮出来,飞一下给咱瞅瞅!” 乌七面色一沉,一柄长剑从脊背内无声跃出,寒气冲霄,光芒逼人。羽族为卵生种族,出生之后,双翅会在一月内蜕落,直到修为进入炼神返虚,激发始祖血脉,才会重生羽翼。他以为马化故意作践自己,却不知,这些底层的马化只听过羽族剑震八荒的名头,哪会晓得太多? “侮辱羽族者,死!”乌七厉声喝道,长剑疾如闪电,“嗖”地贯穿塌鼻子马化的咽喉。剑柄一抖,马化仰天跌倒,一蓬血花从喉头溅出。 “羽族?真是羽族?”几个马化又惊又怒,他们好像听说过,羽族的剑皆由自身的尖喙炼成,可以溶入血肉,藏于体内。 为首的马化咆哮道:“羽族又怎么样?这里是蛮荒,咱们说了算!杀了这个鸟人,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杀!杀!”马化纷纷跃起,从四面八方扑向乌七。乌七执剑冷笑,耀眼的剑光映得须发皆亮 “恭喜少族长,多年忍辱负重,修成巫灵,巫族又将迎来一位威震八荒的绝世天骄。”山巅上,王子乔面带微笑,举手一拱。 “先生说笑了。如今外有马化围寨,内有巴雷作乱,狩真命在旦夕,哪里谈得上威震八荒呢?”支狩真举袖掩嘴,轻咳数声,鲜血沿着袖边晕染开,沁得红袍发紫。 “这倒是。”王子乔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除了马化、巴雷,还有羽族剑修觊觎,局势危如累卵。何况少族长的身体也不太妥当吧?你不曾修炼武道,为了成就巫灵,以致气血两虚,肉身亏空。想必连一个普通农夫,此刻也能将你轻易击毙吧?”说到“击毙”二字,王子乔目光一冷,不着痕迹地踏前一步。 “先生果真是明察善断,洞若观火。我早就说,八荒虽大,却只有子乔先生是助我脱险的最佳人选。”支狩真从容一笑,轻轻鼓掌,“不过呢,想要击毙在下,农夫或许可以,唯有子乔先生不能。” 他袍袖一抖,一只稻草扎就的小偶人落在掌心,草人头顶,赫然以朱砂写着“王子乔”三个巫族文字! 第十六章 唇枪舌剑胜兵 “哈哈哈哈!”王子乔扬天长笑,衣袂翻飞。支狩真笑容温文,广袖低垂。 许久,王子乔笑声一敛,眉目森然:“少族长可知我为何发笑?” “略知一二。”支狩真轻轻摩挲草人,“我既没有先生的毛发,也未能取得先生的精血,即便有了巫灵,也无法对先生施展祝由禁咒术中最凶险的魂魄之咒。在先生眼中,我手上这具草人充其量是个笑话,没有半分威胁。” 王子乔端详着支狩真笃悠悠的模样,忽感不妥,声色却愈发冷厉:“少族长没说周全吧?施展魂魄之咒,除了要有对方的精血或毛发,还需知晓他的生辰八字,方可斩魂夺魄,一举灭之,否则——” “否则最多只能令对方魂魄受损,自身还得遭受反噬,对不对?”支狩真接口道,“先生对我族真是了如指掌,连魂魄之咒的隐秘都瞒不过你,可见是下过功夫的。若是支由在此,一定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当了这么久的巫祭,还不如一个外人清楚我族的底细。” 这番话夹枪带棍,王子乔更觉不妙,但表面上始终气势凌人:“某被誉为八荒第一方士,深谙各地掌故,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支狩真反问:“那先生可知我又为何发笑呢?” 王子乔淡淡一哂:“总不会是少族长在故弄玄虚吧?” 支狩真好整以暇地从袖里捻出一根金针,缓缓移近草人:“先生的确是个仔细谨慎的人。住进寨子的这几天,你连睡觉时掉落的毛发、皮屑都会收拾干净,更不曾给人触身取血的机会。只可惜——” “可惜什么?”王子乔盯着寒光闪烁的针尖,心头莫名生出一丝刺痛感。 “可惜先生忘了,人之本源,除了血、气,还有津、精二物。道门流传于世的经籍上常说‘精者,雌雄也;津者,玉泉也。’故我族施展魂魄之咒时,得到目标的或也可做法了。”支狩真一边说,一边挪动针尖,慢慢抵住草人心口。 “王子乔心头一沉,反倒更为强硬地逼前半步,喝道,“我这两日用过的杯、盏、碗、筷,都落到你手上了?” 支狩真颔首道:“正是如此。先生饮茶、喝酒、吃饭、夹菜,难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唾液,虽说数量极少,但也可堪一用了。” 王子乔默然半晌,冷笑一声:“真的可堪一用?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不尽不实呢?” 支狩真捏了捏草人:“先生不信的话,可要试一试?” 王子乔目光一闪,双方四目对峙,犹如激浪相撞,暗流汹涌,似都想窥测到对方内心深处的动摇。 “轰!”山下炸开一记闷雷般的巨响,两人同时扭头望去,一头金光闪闪的巨猿法相腾跃于空,挥拳猛砸,与巴雷的雷巫法相硬拼一记。 半空中,掀起重重骇人气浪,金光、紫气四处迸溅,直冲夜空。巨猿法相与雷巫法相各自一震,随着呼啸的乱流分开。 “这是孙胡的巨猿法相。看其金光的浓烈度,至少五年火候。”王子乔忽然说道。 “我瞧这法相金光掺了点杂色,好像不太纯,是功法的缘故吗?”支狩真问道。 “马拉个巴子的,过瘾!” 两人听到孙胡的吼叫响彻山寨,孙胡再次扑出,一口气踢出数百腿,巨猿法相如影随形,重重腿影卷起铺天盖地般的金光,似将巴雷整个人都要吞没。 霹雳乍然轰响,雷巫法相以一个环抱的姿势,护住巴雷全身,双翅哗然扩展,以同样惊人的高速频繁扇动,将袭来的腿影一一弹开。 “少族长说的没错。巨猿法相脱胎于马化一族的八九功,八九功得自蛮荒的一处古仙人遗迹,刀枪不入,刚猛无双。但这门功法残缺不全,比起贵族的祖巫炼体术,终究差了一筹。”王子乔深深看了支狩真一眼,巨猿法相煌煌眩目,少年竟能辨出其中细微的驳杂不纯,这份眼力几可媲美炼神返虚的宗师高手。想来应与巫灵有关,只是不知,少年会从巫灵处得到何等神秘传承? “砰砰砰!”孙胡仿佛不知疲倦,数百腿踢过之后,腰背反旋,双腿交叉撩动,又扫出一片眼花缭乱的腿影。巨猿法相的气势也愈发猛烈,但动作衔接之处,总显出一丝迟滞。巴雷的雷巫法相虽然初成,却灵活多变,每每抓住对手的衔接空隙,得以闪避喘息。 支狩真微微摇头:“相比巫族的祖巫炼体术,八九功差了不止一筹。” “哦?”王子乔旋即明了,“巴雷的雷巫炼体术,在贵族的祖巫炼体术中只能算二流。据传刑氏、共氏部落的炼体术才称得上巫族一等一的炼体功法。” 支狩真笑了笑:“巴雷六岁时,先父已瞧出他绝佳的武道天赋,也觉察到了他不安分的性子。” 王子乔奇道:“那为何不早点除去巴雷,以至于养虎为患呢? 两人先前剑拔弩张,稍触即发,此刻却像不约而同地忘了此节,形如多年好友,娓娓而谈。 支狩真解释道:“一则,巫族需要这个武道奇才护卫百灵山。” 王子乔恍然道:“蛮夷之地,凶兽四起,还有流寇为患,巴雷确是一条好用的看门犬。” “二则——” “二则,需要巴雷替你吸引羽族的注意。”不待支狩真说完,王子乔接道。 支狩真目光一闪:“和先生讲话,就是省事。先生如此聪慧,不如猜一猜,为何先父不担心巴雷为患呢?” 王子乔淡然一笑:“令严生前,必然在巴雷身边安插了人手,随时可以致命一击。若我猜的不错,巴狼是你的人吧?否则在这头狼崽子的彻夜监视下,你哪能活动开手脚?” “此其一也。” “还有其它缘故么?” 支狩真笑而不答,两人目光凝视,幽深难测。此时双方都清楚,妥协才会换来各自的利益。先前的威胁不过是试探,眼下的交谈同样暗逞机锋,都只为抢占心理主动,在最后可能的交易谈判中,获得最大的甜头。 半空中,气劲翻滚,光焰迸溅,巨猿法相围着雷巫法相纵跳扑击,拳腿齐飞,发起一波波狂风暴雨般的猛攻。雷巫法相时而出爪,时而振翅,一一化解对方攻势。虽然落尽下风,犹能苦苦支撑。 “巴雷对法相的掌握越来越纯熟了,这么下去,逆转翻盘也未可知啊。”王子乔悠然道。 “他学得越快,死得越快。”支狩真平静地道,“巴雷得授的雷巫炼体四方天秘笈并非原本,先父早动过了手脚。” “好算计!”王子乔抚掌一笑,“匹夫再勇,也只能是一枚棋子啊。无论是巴雷、孙胡,还是支由跟那个羽族,都被你们父子俩耍得团团转。你与巴狼二人里应外合,在寨子里搞出种种怪事,无非是为了布下血祭法阵,助你成就巫灵,同时消除巴雷和羽族之患。只不过,为何你要不远万里,选定王某来搅这趟混水呢?” 支狩真道:“先父定下的计划虽然周密,可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我让巴狼撺掇巴雷,请先生来此,当为助我一臂之力。” 王子乔眼中闪过一丝讥嘲:“仅仅是一臂之力么?即便你今日利用巫阵杀光所有人,又怎生逃出蛮荒,避开羽族日后的追索?嗯,有我加入,说不定还能让王某背一个黑锅,替你吸引羽族视线?” 支狩真缓缓地道:“先生不是想要交易吗?为了得到本族的魂魄之术,您会心甘情愿的。” 王子乔神色变幻不定,隔了片刻,似笑非笑地道:“你我尚未谋面之前,你又是怎生知晓,我需要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呢?” “轰隆隆!”远处连番巨响,气流震荡,发出尖促的呼啸声。巨猿法相的拳头重若巨锤,以山岳压顶之势,硬击雷巫法相数十下。雷巫法相吃不住力,踉跄后退,巴雷面色发青,双臂响起微弱的骨裂之声。 突然,巨猿法相追击的一拳拉长数寸,后发先至,抵近巴雷胸口。 通臂拳! 巴雷狞笑一声,挟着雷巫法相不退反进,在拳头触及胸膛的刹那间,身躯猝然微侧。“轰!”拳头打中他的肩头,巴雷喉头喷血,却借助拳劲,加速突进,欺入孙胡身侧。雷巫法相反手一抓,勾住孙胡。 孙胡正欲挣开,却身躯一麻,如触雷电,一时动弹不得,连同巨猿法相也僵直难动。 雷巫法相的翅翼卷起急旋的劲气,拍上孙胡脑门。“砰砰砰!”雷翅仿佛骤雨疾雹,不间断地猛击孙胡,如捶木桩。饶是孙胡八九功修炼得刀枪不入,也被打得头晕眼花,内腑激荡,嘴角鲜血溢出。 “棍来!”孙胡暴然痛吼一声,一片灼烈火焰跳空喷出,卷起凌厉狂风,兜头罩向巴雷。 烈焰中,一股至刚至坚的气劲夹杂其中,隐约可见棍影绰绰,急速翻滚。 山巅上,支狩真悠悠答道:“你我虽然素未谋面,但狩真已然猜出,先生急需一门高深的魂魄之术。” 第十七章 怆然英雄落寞 “七十七年前,也就是晋元王登基第三年,天降大旱于晋,农田无收,灾民饿殍遍野。冬至正午,先生在怀州城门前当众种下一枚桃核,一盏茶内生根发芽,一炷香内成树繁叶,一顿饭内开花结果。结出来的鲜桃取之不尽,食之不竭,整座怀州城的百姓赖以存活。从那一天起,‘王子乔’美名响彻大晋南北。” “这也是先生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支狩真一边观望孙胡、巴雷之战,一边说道,“晋元王四年,先生受元王召见,入大晋都城建康。白鹤楼上,先生羽衣星冠,凭栏吹箫,以一曲‘华亭难复’引得壁画上的白鹤展翅飞出,清唳千里。先生因此名倾公卿,门阀世家纷纷倒履相迎,晋元王也要向您请教黄老长生之道” 王子乔神色漠然:“你的书坊话本倒是背得熟,这些虚名不提也罢,说重点吧。” “好!”支狩真道:“晋元王十八年,先生雇了一艘渔船,总共历时三载,遍游九万里的云荒怒江,在民间传出许多趣闻。什么渔舟所过之处,风平浪静啦;龙女看中先生要下嫁啦;水妖主动献宝啦可故老相传,四大精神奇书之首的妙化参同契,就埋藏在怒江之底。我寻思,兴许先生游江是假,寻书是真。” 王子乔冷笑:“乡野戏谈,不足为信。各地道门、魔门早把怒江翻了个底朝天,可谁又找到妙化参同契了?” 支狩真接着道:“晋元王五十三年,先生出现在极荒的万仞冰原,前后逗留四载。据我所知,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的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便在冰原南部的玉龙雪山出世。” 王子乔又是一笑:“世人皆知,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分为两部,其中玉楼图录被大晋第一道门‘太上神霄教’所获,另一部金阙图录落入魔门第一高手裴长欢之手,玉龙雪山出世的一干典籍尽被扫荡一空。王某就算生出三头六臂,也无能从太上神霄教和裴长欢手中得到图录吧?” “以先生之能,也许会在玉龙雪山找到几篇‘漏网之鱼’哩”支狩真道,语声随即被隆隆声淹没。半空中又是霹雳翻滚,震荡深山,数十道火焰宛如火龙怒吼,纵横交错地扑向巴雷,将他困在滔天火网中。 烈焰赤铜棍在手,孙胡逼退巴雷,逆转颓势,杀得对方节节后退,疲于招架。 “杀!”战场上,一头马化杀得性起,面对巫族劈来的刀光,俯身猛冲,任由刀刃砍在宽厚隆起的肩膀上,反弹而起,紧接着一拳砸烂对手面门,猛然转身挥拳,把一名试图偷袭的巫族打得肠穿肚烂。 “砰砰砰!”一头马化凌空跳起,双腿犹如风车般旋转,将四、五个围住他的巫族踢得鲜血狂喷,往后飞跌。另一头马化扑入巫族人群,左突右冲,腾挪窜跃。触及他的巫族纷纷筋骨寸断,惨叫仆倒。 四下里的巫族渐渐撑不住了,开始溃散四逃,却被再次变阵的马化困在当中,不断分割冲击,一一狙杀,惨叫声、啼哭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支狩真默然有顷,续道:“我记得元王驾崩,晋明王登基那一年,先生在云荒的风吼草原遭遇魔门高手边无涯的挑衅,先生不仅未与他动手,反而指出边无涯的功法缺漏,以德报怨,令其不战而退。晋明王六年,先生被太上神霄教长老玄明率众围在泰州城内,先生与玄明长街论道,以一篇阴符经注折服符道大家玄明,从此引为知音。” 支狩真笑了笑:“玄明修炼过玉楼图录,边无涯是裴长欢的关门弟子,先生刻意结交,应是起了几分心思吧?” 王子乔不置可否,道:“依你推断,我在晋明王十四年,远赴云荒海外的十洲三岛,应该是为了寻找四大精神奇书的内景赋了?” 支狩真点头称是:“十洲三岛,仙家遗迹无数,曾有商船亲眼目睹内景赋随海上云雾而现,随旭日东升而逝。” 王子乔哼道:“怒江也好,万仞冰原、十洲三岛也罢,皆是风景雄奇瑰丽之地,我与寻常游人并无不同,不过是赏玩一番。你说我一门心思寻四大精神奇书,未免牵强附会了一点。” “先生所言极是,我也难以断定自己的推测。”支狩真颔首道,“所以才诱使巴雷附书一封,邀请先生来此。” 王子乔淡淡一哂:“这是个鱼饵?” “不错!”支狩真目光闪动,“先生若一心想要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自会吞下鱼饵。不然以先生盛名,什么样的报酬拿不到,偏得万里迢迢来我们蛮荒的山沟沟里?”他深深地凝视王子乔,“先生来了,我就晓得了。只要鱼饵在手,先生自会与我合作。” 王子乔跨前半步,眼神森严如狱:“你就不怕我杀人夺宝么?” 支狩真微微摇头:“我搜集先生的传记近百卷,从无一篇谈到过先生与人争雄斗狠。想一想先生遭遇边无涯、玄明之事,再细思先生欲得四大精神奇书,我不由琢磨,先生是否身患隐疾,不方便与人动手呢?这隐疾,是否又与魂魄相关呢?当然,这一切可能只是我异想天开,所以才备下此物,用来防身。”他晃了晃手上的草人,“其实先生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八百年前就已被毁,唯一的真迹只在我脑子里。” “更何况,先生看似威名远扬,长袖善舞,可情势同样岌岌可危吧?魔门对你虎视眈眈,正统道门同样视你为野狐禅般的异类。你在民间名声太盛,朝堂对你岂无忌惮?你七十七年容貌未改,天下谁不觊觎你的长生术?八荒虽大,先生能走的路却不多。唯有得到我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恢复魂魄伤势,先生才有出路。” 王子乔盯着面前侃侃而谈、毫无怯色的支狩真,沉寂半晌,怅然望向远空。长风凛冽,穿过单薄衣襟,掀起一波波的萧索寒意。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纵横天地,一个念头便叫人欲生欲死的域外煞魔王子乔了。 天地重生,物换人非,风华蹉跎,魔力飞逝。他不得不学会妥协,学会低头,学会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慢慢舔自己的伤口。 “怆然英雄落寞,怎堪久病消磨?遍问少年郎,却道芳草正泼。”王子乔低声浅吟,鬓发被山风吹得凌乱如絮,“春末,春末,红残夜长难卧。” 他收回目光,淡然说道:“少族长,说你的条件。” “红残夜长难卧。”支狩真喃喃地道,眼前夜色正浓,几个马化沿着山脚奔上来,搜索逃散的巫族。 “支氏部落已亡,我也不再是什么少族长了。”支狩真轻叹道,山下尸横遍地,哀嚎不绝,巫族大多死伤殆尽,剩下一些或是亡命奔逃,或是垂死挣扎。马化分成数个小队,对残存的巫族死追猛打。 王子乔忽然一笑:“亲手坑死这些族人,你心安么?” 沉默片刻,支狩真涩声一笑:“我要是不安,手上的针抖一抖,针尖便会再深一分,刺入草人心口。先生,一份顶级的武道炼体秘籍,一门顶级的道家练气心法,一卷顶级的剑术修炼法门,外加送我离开蛮荒,以这些换取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魂魄部分。这就是我的条件。” 王子乔摇摇头:“修炼武道,你的年纪已经太迟;修炼术道,大可以拜山正统道门。你真正想要的,是剑术吧?剑修既炼体,又练气,可以弥补你亏空的气血。何况成为剑修,无人再会轻易怀疑你的身份。试问一个巫族,怎会去修炼羽族最擅长的剑术呢?” 支狩真微微一笑:“知我者先生。”他丢掉尖针,收起草人,缓缓举起右掌。 奔近的马化猝然惨叫,一丝丝血雾从地面钻出,犹如绳索,将他们死死缠住,不断勒紧。 王子乔久久注视着支狩真,举起右手:“一份全套的顶级剑修秘籍,再送你安全离开蛮荒。” “成交!” “啪!”清脆的击掌声逆风而响,两人掌心相抵,目光交汇,衣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远远地,雷火交轰,巴雷悲愤的吼声响彻群山。 第十八章 漏网之鱼难待 “澎!” 千百束火焰喷涌,吐出一点疾射的棍影,在巴雷视野中陡然一转一扭,绕过雷巫法相,敲中他的后背。 巴雷往前扑跌,怒吼声挟着鲜血喷出。不知何故,他与法相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丝隔阂,难以运转自如。直到中招,雷巫法相才反应过来,探爪拦向追击而来的棍头。 棍头一晃,旋成一片眼花缭乱的棍影,辨不清落向何处。雷巫法相挥翅猛拍,半途却莫名一滞,拍了个空。 巴雷心头一沉,仓促间左腿一蹬,借助跌势往前疾冲。“砰!”烈焰赤铜棍急速追至,抽中他的小腿肚,砸得血肉糜烂,火焰顺势上涌,烧得腿股皮焦肉绽。 “哈哈哈哈!一条土寨子里的小泥鳅,还想翻了天?”孙胡狂笑一声,也不穷追,挽了个棍花斜指巴雷,“来来来,咱还没玩够哩!” 巴雷又惊又怒,滚翻跃起,全力催动浊气。蓦地,他脸上大变,体内似破开了一个小口子,浊气不断泄漏而出。他越是运功,浊气泄得越快,再也无法灵活操控雷巫法相。 孙胡的棍影再次罩向巴雷。 巴雷勉强镇定心神,雷巫法相挥爪格挡。孰料刚一发力,浊气狂泻而出。“呼!”千百条棍影凝为一条,又疾又猛,重若千钧,以巨山压顶之势砸下。 “砰!”雷巫法相一触即溃,半边法相彻底崩散,紫色雷光乱溅。巴雷被撞击而飞,甩出十多丈远,重重摔在燃烧的废墟中,胸骨大半塌陷。紧接着,他踉跄爬起,一边鲜血狂喷,一边向远处奔逃。 黑暗深处,一双狼一般的眼睛死死追逐着巴雷的身影。 “若是巴雷知道他的功法被动过手脚,情绪一定极为美妙。”王子乔隐带憾色,生灵七情六欲的变化,向来是域外煞魔的上佳补品。当年旱灾时他种核赠桃,活人无数,无非也是为了汲取众人心神变化的那一丝灵念,治愈重创的心湖。 “巴雷逃往支由那边去了,看来还是不甘心,务求最后一搏。”支狩真轻轻叹了口气,巴雷已经完了,雷巫炼体四方天的反噬才刚刚开始。他回过头,目光在瀑布、祭坛、四面山谷之间久久流连,仿佛要将这一切深印入心。 王子乔也似无声叹了口气:“旧窠空落对鸿影,他乡一去不知年。” 支狩真瞧了他一眼:“不知先生家乡何处?” 王子乔漠然回看了他一眼:“该收拾残局了吧?”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道:“再等等。” “你此刻气血双亏,想必驱动巫阵力有未逮,所以要等孙胡与乌七拼个两败俱伤。” “先生不用再试探了。我虽然状况不佳,但尚可操控血祭大阵。我只是想再等一等——” 王子乔目光一闪:“你怀疑除了乌七,山寨之外还有羽族?” 支狩真脸上透出一缕忧色:“从我支氏先祖迁徙百灵山起,羽族可能就跟来了。依先父猜测,他们窥视了支氏足足八百年。” 王子乔接口道:“可见羽族对支氏异常看重。既然如此,便不应只遣乌七一人来此。以他炼气还神的修为,未必能牢牢控制支氏。” “先生说的是。”支狩真道,“八百年间,羽族的人手或有轮换,但总该有人统辖全局,负责调度。那个羽族,或许此刻就在百灵山外。” “或许还是一个剑道修为达到炼神返虚的羽族宗师。”王子乔神色变幻不定,“不过,当年你父支野以身为饵,都不曾引出对方,可见那个羽族未必存在。羽族向来自大,或许认为一个炼气还神的剑修就足够了。” “生死一线之际,何谈‘或许’?如果真有此人,只有等他进来,才能收网。”支狩真沉吟片刻,躬身对王子乔长长一揖:“到时候,要有劳先生了。” 王子乔望向寨子外幽深起伏的山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有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在手,某只能乖乖拼命。” 剑光如雪,血似斑斑红梅,飞洒半空。 乌七目光冷厉,徐徐抽剑,最后一头马化在跟前“扑通”倒下,鲜血从背心涌出,迅速渗入地面。 支由瞧了瞧满地的马化尸体,哆嗦的腿渐渐站直了,眉宇间透出几许庆幸。幸好自己抱准了大腿,在羽族无敌的剑锋下,再凶狠的马化也不过是一只猴子。 “高贵的乌七大人,这些个马化蛮夷能死在您的剑下,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喔。”支由上前一步,垂着腰背赔笑道。 乌七耳尖微微颤动,举目投向远处。数息过后,巴雷浑身浴血,一路狂奔而来。 “仙人板板的,他咋地过来了?”支由一惊,又安下心来,反正天塌下来,也由乌七去顶。 “支由!你个龟儿子快滚出来!再不一块儿拼命,寨子就完蛋了!”巴雷一边穿过乱石堆,一边朝这里急吼。在他身后十多丈开外,孙胡狂笑着大步踏来,数十个马化前呼后拥,叫嚣鼓噪。 支由一声不吭,悄悄把身子缩了回去。 巴雷踉跄着爬上浅坡,撞见乌七,不由一愣。“支由,他是哪个?”巴雷本能地握拳护胸,往后连退几步,还未近身,一股凛冽的剑气便割得他肌肤生疼,汗毛倒竖。 支由干咳一声,目光游离四周,也不答话。巴雷又惊又疑,瞅了乌七几眼,又回头望望追来的孙胡,一咬牙,索性停下来,撕下一块裤脚急急绑扎伤口。 “哈哈,小泥鳅,咱家看你往哪里逃!”孙胡狞笑着一个筋斗翻上山坡,瞥见四周横七竖八的马化尸体,立刻暴跳如雷。他带队百人,与巫族一场恶战也只折了十来个族人,这里却足足躺了二十多具尸体,回去怎生交待? 一阵山风刮过,乌七的剑锋上滚落一串血珠。 “你个王八羔子!”孙胡鼻头耸了耸,红着眼怒瞠乌七,恨得咬牙切齿,“咱家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吸干你的血!” “恬噪!”乌七手腕一抖,长剑轻颤,清吟声不绝于耳,压过了孙胡的吼叫。 “给咱家去死!”孙胡厉啸一声,双手抡起烈焰赤铜棍,背后升起巨猿法相,以同样的姿势双手合抱。 烈焰赤铜棍缓缓高举,搅动飞砂走石,狂风乱窜。支由面色发白,“扑通”瘫软在地,只觉得烈焰赤铜棍在眼前无限放大,好似天穹坍塌,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巴雷面色微变,原来孙胡刚才与他搏杀,还未全力以赴。 乌七傲然伫立,长剑平垂,剑尖以肉眼难察的频率不停颤动,幻出粼粼烁烁的细密光华。 “轰!”猛然间,烈焰赤铜棍变慢为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头砸下,空气如被扯裂,气浪向两旁汹汹翻滚,发出“噼卜噼卜”的爆竹声。 与此同时,长剑上挑,化作一条煌煌惊虹,冲天疾掠。 霎时,剑棍半空交击,金石激越之声响亮回荡山野。“嘎吱嘎吱——”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传出,剑棍互抵摩擦,各不相让,溅起一连串火星。 孙胡暴吼一记,双臂肌肉鼓凸,山猿法相竟又涨大一圈,犹如顶天立地的巨汉,奋起万钧力道,尽数加持棍身。“咯咯——”烈焰赤铜棍愈来愈沉,一点点往下压去,长剑不住下垂,剑身弯出一个拱形的弧度。 乌七冷哼一声,手腕陡然扭转,长剑宛如白蟒翻身,绕着烈焰赤铜棍飞旋。“叮叮当当!”剑尖好似骤雨打芭蕉,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棍身急点,每点一下,棍身就颤一下。眨眼间,千百记剑尖点过,烈焰赤铜棍终于势尽力竭,软软垂落。长剑寒芒一闪,贴着棍身迅捷而上,直冲孙胡胸口。 这一剑变化巧妙,来势突兀,恰在孙胡棍势用老之际出击,深得技击精髓。 剑尖急速逼近,孙胡心口便感刺痛,一点锐利之极的剑气穿透藤甲,直渗皮肉。他神色一凛,一旦被剑尖刺实,连八九功也未必挡得住,而抽棒回挡也来不及了。 “砰!”孙胡身躯后仰,一腿闪电撩出,正中剑尖。剑尖向外荡开,顺势一转,不依不饶切向孙胡下体。 腿影翻飞,疾如风啸,孙胡一次次踢开长剑,又一次次被长剑逼近,仿佛被无穷无尽的剑涛死死缠住,难以摆脱。饶是孙胡孔武力大,浊气雄厚,也忍不住额冒冷汗,呼吸渐渐急促。 “啪!”孙胡一记连环腿,正中剑身。不等长剑变化,他左臂倏然伸长,一把抓向剑身。“滋——”他毛茸茸的巨爪死死扣住长剑,一把拔过来,口中大吼:“给咱家去死!”烈焰赤铜棍直直捣向乌七,一股火焰喷涌而出。 乌七目含讥诮,五指轻扬。“嗖”的一声,长剑犹如一条滑溜溜的游鱼,钻出孙胡掌心,投向乌七手中。羽族的剑即是自身尖喙,一旦炼成,密不可分,自然而然地臻至人剑合一之境。而其他生灵若修剑道,耗费数十年功夫也极难人剑合一。 剑光一转,以披靡之势凌厉斩下。烈焰赤铜棍如遭雷殛,为之一顿,熊熊火光淹没在森森剑气里。乌七径直扑跃而上,身姿灵妙,飘忽不定,犹如一只大鸟驾驭着剑光翩跹飞翔。 “翩跹羽化剑舞术!”孙胡眼球鼓凸,满脸惊恐,烈焰赤铜棍旋如车轮,拼命护住周身要害。“你是天荒羽族!” 乌七冷然一笑,抖开剑光,千百点寒星激射环绕孙胡,展开水银泻地般的急攻。他时而连续前击,时而绕后虚晃,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无数剑光来回纵横,恣意切割,一道道剑气白虹掠空而经久不散。旁观的巴雷目眩神迷,冷汗涔涔而下:世上竟有这样的武道! “嗞啦”一声,剑光快若惊鸿,穿过重重棍影,在孙胡左肩留下一条白印。孙胡忍痛挥棍反击,乌七已翩然退开。未多时,剑光再次疾掠而过,孙胡腰际又中一剑。虽然他仗着八九功刀枪不入,但剑气尖锐入体,直透肺腑,浊气运转顿生迟滞。 一炷香的功夫,孙胡身上平添多处白印,痛得嗷嗷狂吼。蓦地,其中一道白印缓缓渗血,继而,全身绽出十几缕血痕。孙胡心头骤然一沉,心知内腑遭创,浊气不畅,再也无法自如驾驭八九功。 “给我杀了他!”孙胡高吼,四周的马化狂叫着蜂拥扑上。 “不会再有人来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王子乔极目远眺,微微摇头。 “是我多虑了。”支狩真轻轻舒了口气,咬破手指,伸手按在祭坛上。 “该收网了。” 第十九章 天地间远行客 一道刺眼的血光从祭坛迸射,撕开夜穹。 整座百灵山仿佛猛然一震,发出无声的咆哮。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林木摇晃,虫豸惊蹿。 支狩真向山下行去,十指变幻,结出巫符。所过之处,一缕缕阴诡的血雾从他脚下飘出,向四面迅速蔓延,像一条条扑窜而噬的血蛇,顷刻覆盖山坡,又向下方的战场席卷而去。 王子乔跟在后面,目睹一头头忙着烧杀劫掠的马化被血雾缠绕,发出凄厉的痛吼;瞥见一个个东躲西藏的巫族被血雾淹没,浑身血肉炸开,化作血雾的养料;他看到烟火滚滚的竹楼前,风媒横七竖八地倒在风语四周,脸上充满了绝望的悲伤。血雾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发出悲厉的呜咽 “我的族人们,无需难过。”风语背靠在一截断梁上,血从嘴角不停溢出,“或早或晚,我们都会迎来最后的归宿。” 旁边的小风媒无力地抽泣,血肉模糊的肚皮一颤一颤,肠子流到地上。 “不要哭,我的孩子。”风语艰难地伸出手,摩挲着小风媒的银发,“这是归宿,同样也是我们的旅程。风把我们带来,就会把我们带走。不要怕,我的孩子,让我们走完这一程。” 他镇定的声音让风媒们平静下来。他们强撑着爬起来,手挽着手,坦然直视血雾,发辫上的珠石迎风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一个风媒喃喃说道,闭上眼睛,旋即被扑来的血雾吞没。 身边的风媒大声呼叫:“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话音未落,已被血雾笼罩,尸骨无存。 “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其他风媒似悲似喜,放声吟诵,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滚滚血雾里。 眼睁睁看着血雾愈来愈近,小风媒的声音忍不住发抖:“愿,愿你我追,追随风的” “不要怕。风媒一生漂泊,死亡也无法让我们真正停留。”风语微笑着去挽小风媒的手,却挽了空。血雾卷过小风媒,继而扑向风语。 “支公子,等一下。”王子乔忽然开口。 支狩真左手划出一个巫符,血雾在风语身前堪堪停住。“先生这是要” 王子乔脸上瞧不出一丝表情:“这个风媒已经不行了,让他自己走完最后一程吧。” 支狩真一愕,若有所思地看了王子乔一眼。 “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风语仪态从容,身躯一点点变得虚无,形如透明。“叮叮咚咚——”他银色的发辫自动散开,珠石似泪珠纷纷坠落,弹跳滚动。 一阵风呼地吹过,风语消失了。火光夜色中,支狩真望见丝丝缕缕的银发飘起,像银茸茸的蒲公英种子,随山风远扬,消失于迷蒙天际。 “原来这便是风媒一族的涅盘。”支狩真出神地道。 王子乔微微颔首:“相传风媒是蒲公英的精魂所化。死后,他们的信念返为种子,继续远行在天地间。” 支狩真摇摇头:“先生是想给风语留下最后的信念么?然而穷途末路,何来信念可言?” 王子乔凝视支狩真,眼神犹如虚室生电,劈开苍茫夜色。 “你不明白。”他回过头,仰望浩瀚无垠的天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穷途末路,方显信念!” 支狩真沉吟半晌,俯身一揖:“狩真受教了。” “不对头!”支由惊骇地东张西望,血雾如潮,杀气如沸,向此处不断涌来。嶙峋乱石不停颤动,一次次闪过神秘光纹。 “咋不对头?”巴雷讪讪地凑上去问,心头暗恨,支由这龟儿子勾结外人,不晓得瞒了自家多少事。等找到机会,一定活剁了他。 “这像是天荒祖庭秘传的祝由血祭大阵啊,再加上八阵图双阵相合”支由面容抽搐,仓皇四顾,“这是要把俺们所有人都坑死!” “祖庭秘传?”巴雷听得一头雾水,祖庭是对天荒巫族老家的尊称,可双方早就断了瓜葛,哪个还晓得啥子祖庭秘法? “大人,高贵的乌七大人,别再打喽!”支由惊嚎起来,“大人,俺们得想法子先逃哇,不然谁都走不了!” 乌七瞳孔微缩,余光处尽被茫茫血雾遮没,远处的群山隐没难辨。他心知不妥,但孙胡发了疯般死缠烂打,马化一个个前仆后继,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 “轰!”孙胡抡起烈焰赤铜棍,再次狠狠砸下,对刺向胸口的剑锋不管不顾。 “叮——”剑尖破开藤甲,顶在孙胡硬实的胸膛上,刺出一个血点,便再也无法深入。剑尖借势反弹而起,后发先至,恰在烈焰赤铜棍落下时一点一绞,将棍势带歪。 两个马化已从身后扑来,拳打脚踢,震得乌七衣袂激扬。乌七脚步倒滑,切入两个马化之间,长剑反手一斩,切断一头马化喉管。剑光顺势旋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刺入另一头马化心脏。 等到孙胡挥棍再扫,乌七已翩然跃起,长剑在半空一连变化十多次,点点寒光似虚似实,吞吐不定,笼罩孙胡全身要害。 “全都给咱家上!”孙胡狂吼一记,一抖烈焰赤铜棍,双眼迸出嗜血疯狂的光芒,再不玩命,所有族人都要完蛋。 一个个马化接连跳起,连环飞踢,一片绵密腿影紧追乌七。孙胡无视剑光变化,合棍直冲而上,魁伟无匹的巨猿法相也一同撞过来。 这一冲一撞力道刚猛,气势惨烈,乌七不愿硬挡,但背后马化腿影纷至袭来,他不得不摒弃所有变化,长剑击棍,毫无花巧地硬拼一记。 棍剑的交击声如雷震耳,乌七手臂一麻,胸口发闷。但他应变极快,一个凌空后翻,长剑如翼盘旋,瞬间斩杀两头马化。接着骤然加速,如同滚石向下疾坠,从马化夹击的腿影中脱离。 数个马化当即扑上,乌七腰肢一挺,整个人头下脚上,倒仰而起,长剑洒出一片扇面形的寒芒,将自身护得风雨不透。 孙胡屹立不动,虎视眈眈,烈焰赤铜棍随着乌七的身形隐隐移动,似击未击,将发未发。 乌七心有所感,自己被孙胡的一点精神力死死锁住,一旦露出破绽,必遭对方惊天一击。他只得留有几分余力,不敢全力斩杀其他马化。 可恨自己不曾修出剑道法相,否则哪惧群攻?只是剑道法相与术道、武道法相不同,唯有炼出剑心,方能自悟法相,与法力境界全无干系。 “支由,到底是哪个布下了这劳什子的血阵?”巴雷远望着血雾起伏奔腾,一浪高过一浪,不由心里发毛。他瞧了瞧无暇分身的孙胡,暗生退意。 “除了你请来的那个龟儿子王子乔,还能是哪个?”支由指着巴雷,气急败坏叫嚷,“仙人板板的,你个糊涂鬼呦,把俺们坑惨了!” 王子乔?巴雷半信半疑,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他再瞅了乌七一眼,突然转身,往山坡另一头狂奔。 第二十章 彼子宁折弗弯 巴雷连滚带扑地奔下坡,前方是荒芜石冈,寸草不生,血雾还未蔓延过来。 巴雷松了口气,石冈边缘是万丈崖壁,陡岩犹如刀削斧劈,光秃秃一片,找不到可以攀爬的藤蔓。他咬咬牙,五指扣如虎爪,俯身去抓石壁,打算冒死爬下去。这次只要逃得性命,他一定奋发苦修,再不当丧家之犬。 虎爪探出,却扣了空。巴雷一呆,又一次抓向山石,明明近在咫尺,可手怎么也摸不着。巴雷心急火燎,绕着崖壁试了一圈,结果还是如此。 “格老子的,难道这儿也有阵?要么是啥子障眼法?”巴雷又躁又惊,左思右想,干脆把心一横,闭上眼决然往崖外冲去。 “噔噔噔——”脚下如踩实地,巴雷睁开眼,面色剧变,他正向来时的方向往回跑! “啊!”巴雷仰天怒吼,犹如受困伤虎,始终不能挣脱牢笼。半炷香之后,支由望见巴雷孑孑孤行的身影,脚步滞重,神色萎靡,整个人像被掏空了。 支由发出刺耳的狂笑,踉跄着跑过去,一把扯住他干嚎:“你还想跑?跑得了吗?这可是祖庭的绝阵啊!俺们都完了,都要等死!俺们都要死了啊!都是你个没脑子的龟儿子害了俺,都是你!” “你个龟儿子疯了!”巴雷忿然推开支由,支由一屁股倒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顿足。 “锵!”群起围攻中,孙胡瞅准机会,烈焰赤铜棍仿佛火龙摆尾,掀起一排汹汹火浪,扫向乌七腰间。 这一棍蓄势极久,攻其必救,乌七不得不抽回刺向身侧马化的长剑,左足点地,纵身迎上。 剑棍先是相击,后而发出一连串绵密声响。剑锋似鸟羽疾颤,一次次与棍身相触。每碰一次,便消解一份棍势;每撞一次,便带动乌七身形腾挪,变幻方位,马化们的一波波攻击从他身遭屡屡擦过,无一命中。 孙胡再次暴吼,全身浊气毫无保留地涌出,烈焰赤铜棍陡然变势旋转,疾如滚轮,迫使乌七长剑遮挡,不断倒退。 乌七暗自冷笑,孙胡如此挥霍浊气,猛打狂攻,必定不能持久。一旦气竭,便是自己取其性命的一刻。 “嚯嚯嚯嚯——”棍轮愈转愈急,带起漩涡般的激荡气流。“砰!”边上一头马化被劲气波及,卷入其中,浑身血天飞炸,遮住了乌七的视线。 乌七不假思索,抽身急退,一边在周遭布下层层防御剑光。“砰!”又一头马化被烈焰赤铜棍带起,像掷出的巨石,轰然砸向乌七。 鲜血怒溅,乌七的长剑刚刚触及这头马化,对方就浑身炸开,几滴鲜血穿过密集剑网,溅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乌七仓促再退,长剑勉强格开烈焰赤铜棍,紧接着,又一头马化被棍轮搅住,狠狠撞了过来。 乌七暗生焦躁,孙胡已然杀红了眼,不惜拿族人的命来填。浊气通过烈焰赤铜棍灌入马化体内,只要剑一接触,立即炸裂,内蕴的气劲四处激射,不亚于暗器杀伤。 转眼间,又一头马化被棍身缠住,猛撞过来! 乌七冷哼一声,既知孙胡算计,又怎会叫他如意?当下身躯微侧,让开那头马化,长剑蓄满凌厉的剑气,穿过重重棍影,直穿棍轮中心。 “当——”金属的震击声刺耳传出,疾旋的棍轮像被刺中七寸的毒蛇,软软垂下。乌七剑锋猝然弹起,以电光火石般的高速直射孙胡咽喉,再不留半分余力! 这一剑瞅准棍轮的最弱处,蓄谋已久,势在必得!剑尖相距咽喉越来越近,乌七嘴角露出一丝自矜的笑容。到底是蛮荒的猴子,怎及得上羽族天人妙化般的剑术? 眼看剑尖触及咽喉,乌七脸上的笑容僵住,右膀突然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再也无法前伸一分。 他骇然回头,一头马化龇牙咧嘴,倏然暴长的手臂紧抓他右膀,另一手击向他右肋,正是那头刚被棍轮撞来的马化! 蛮荒猴子使诈!霎时,乌七恍然惊悟,孙胡那一棍使用的竟是巧劲,这头马化未被浊气灌体! 孙胡先牺牲几个族人,迷惑自己,再将这头马化送过来,使自己误以为对方必然炸裂,置之不理,趁机偷袭得手! “咯吱!”乌七的臂膀被捏得生疼,孙胡狞笑摆头,避过剑尖,挥棍直劈而下!与此同时,马化的硬拳击中乌七右肋,打得他一个趔趄,肋骨发出轻微的开裂声。 抽剑回防已然不及,乌七勉强聚气,手腕下挫,以剑锷封住烈焰赤铜棍。 “轰!”狂猛的劲气震得乌七踉跄后退,眼冒金星。饶是如此,他不忘长剑下划,将那头死拽右膀的马化一剑斩杀。 “砰砰砰!”十多头马化纵身跃起,数十条手臂倏然探长,纷纷抓住乌七身躯,发力撕扯! 乌七痛吼,长剑光芒大盛,绕身一旋,血光飞洒,一条条毛茸茸的粗臂斩落在地,几只手上兀自抓着乌七血淋淋的皮肉。 不等乌七缓气,孙胡的烈焰赤铜棍全力砸出,浊气排山倒海般压来,巨猿法相发出震耳欲聋的暴吼。 “咚!”棍剑相击,长剑发出一声哀鸣。乌七向后飞抛,面色惨白,口中猛地喷出一道鲜血。 “没想到,乌七竟被孙胡阴了一次。”巴雷昔日设宴的高楼上,支狩真遥望山坡战况,颇感意外。“咣当咣当”,几面毁坏的竹窗被山风掀起,抛向半空,重重落在楼外,摔得粉碎。 下方已经看不到一个活人,尸骨也荡然无存。血雾铺天盖地,吞没了大半个山寨,滔滔不息地向山坡的乱石堆涌去,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 “羽人向来自大,这些年号令八荒,养尊处优,渐渐不复当年血性。殊不知马化久居凶险蛮荒,与兽斗,与人斗,与天斗,可谓身经百战,游走生死,哪会不谙一些狡诈伎俩?”王子乔淡淡一哂,“更何况,不论武道、术道还是剑道,都当以正为主,以奇为辅。搏杀、修炼、为人处事,莫不如此。正所谓‘万物多变,然万变不离其中。’” 支狩真略一沉思,欣然道:“与先生交谈,总能收益。”他目光一转,走到居中的虎皮大椅旁,抚摸着厚软的皮毛,感慨道:“巴雷最喜欢这把椅子,因为这是家父生前的座椅,代表了支氏族长之威。” 呼呼夜风从四面灌入,底层的一根撑柱已经半塌,“嘎吱”乱摇。整幢竹楼剧烈晃动,开始向左倾斜,虎皮椅也滑过去,被支狩真一手按住。“可惜他不明白,重要的不是这把椅子,而是什么样的人去坐。” 王子乔笑了笑:“我倒不这么看。支野、巴雷都不在了,可这把椅子还在这里。” 支狩真秀眉微挑,火势正从一处废墟漫延过来,即将烧及竹楼。 王子乔又道:“你倒是够谨慎,还在等那个羽族的后手?” “看来是不会有了。”支狩真失笑道,“是我多虑。” “轰隆”一声巨响,犹如晴天霹雳,山坡处炸开一个巨大的火球,耀眼的火光照得夜空亮如白昼。支狩真清晰望见,孙胡、乌七被炸得血肉模糊,摇摇欲坠。 “孙胡自爆了烈焰赤铜棍!”王子乔仔细瞧了瞧,禁不住击节大赞,“好一个悍不畏死、当断则断的马化!唯有如此,方能抵得过技高一筹的羽族剑修。” “倒也省了我不少手脚。”支狩真缓步走下竹梯,火苗舔着了底楼的撑柱,开始向上扑跃。停了一下,支狩真收回脚步,反手抓住虎皮大椅,推向大火。 火光猛地一窜,虎皮燃烧、翻卷,发出扑鼻的焦臭,椅子被烧得“噼里啪啦”乱响。支狩真若有若无地瞥了王子乔一眼,拾级而下,往山坡径直行去。 “轰!”尘烟升腾,竹楼在支狩真二人后方倾塌,化作熊熊大火。支狩真一边前行,一边双手变幻巫符。“隆隆隆——”地动山摇,一片片废墟跟在支狩真身后炸开,碎屑漫天飞溅,再不留半点痕迹。 蓦地,一记急促的啸声从山坡上响起,如一根绷紧的铁弦弹向高空,远远荡向群山。 “是乌七的啸声!”王子乔目光一凛。 “他在求救!”支狩真心头一沉。 “有一个炼神返虚的羽族剑修宗师!”二人面色齐变。 啸声愈来愈急,乌七蓬头垢面,皮枯肉焦,一边挥剑与孙胡苦苦搏杀,一边连连发出厉啸。 孙胡同样伤痕累累,胸背鼓满烧烫的水泡。但他气势更狂,攻势更烈,不要命地向乌七拳打脚踹,无视刺来的剑光。 双方的动作越来越迟钝,劲气愈发虚弱,仿佛在打飘。什么武技、剑术、身法,俱都难以应用,只剩下疲惫的以攻对攻。 四周围,马化的断肢残骸洒了一地。十多丈外,巴雷灰头土脸地趴着,左臂炸飞,右腿烧得黑里透红。支由的半截身子横躺坡上,头颅随风“咕噜”滚动,老眼圆睁,充满惊惧。 啸声变得断断续续,开始转弱。“呲!”乌七挥剑捅穿孙胡小腹,立刻被孙胡一拳重重轰在肩膀。他再斩,孙胡再拳轰,如同两头负伤的野兽,拼个你死我活。 “罢手吧!”乌七终于忍不住嘶喊,“再斗下去,你我只会玉石俱焚!” “贼鸟人,你也晓得怕?一起死,咱们一起死!”孙胡喘着粗气大吼,抡拳再打。 乌七渐渐力竭,啸声变成了无力的呜咽。“凤老为什么还没来?不可能的,凤老不可能赶不到”乌七惊疑交加,脸上显出绝望之色。 “咣当——”孙胡一把抓住乌七手腕,长剑坠地。“咔嚓”一声,孙胡扭断乌七手腕,奋力一个过肩摔,把乌七甩在地上,骑上去挥拳猛砸。 “澎!澎!澎!”孙胡一拳接一拳打在乌七胸口,鲜血喷涌,肉末横飞。乌七的眼神渐渐微弱,口鼻气息渐无。 “最后还是咱杀了你个鸟人!哈哈,哈哈哈哈!”孙胡仰天狂笑,笑声猝然一止,血沫从口中汩汩涌出,身躯往后仰倒,力竭身亡。 过了片刻,巴雷蹒跚着站起身,一步步走过来。“都死了。”他喃喃自语,茫然望向四方。血雾遮天,地脉震颤,山坡仿佛一座血海中的孤岛,随时会沉没。 腰间骤然一痛,冰冷的刀锋扎进来,直透肾脏。巴雷狂吼一声,返身一拳,把背后偷袭那人打得肋骨折断。 “巴狼!是你!”巴雷目眦欲裂,不能置信。 “巴雷,是俺”巴狼痛笑着挺动手腕,刀刃再入三寸,切割内脏。 “为什么,为什么杀俺?”巴雷怒极欲狂,挥拳打断巴狼手臂。 “你不会明白的。对了,少族长临走前,有几句话,要我要我告诉你。”巴狼另一只手揪住巴雷,喘息着道,“少族长说,‘你独揽大权,不能尽忠;养虎为患,不够狠辣。你做不成巫族英雄,又无能当一个枭雄。这样的你,还是成为支氏重振的踏脚石吧。” 巴雷呆了呆,喉头突然一紧,被巴狼一口咬住,鲜血喷溅出来。 “你这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巴雷疯狂挥拳猛击,巴狼白牙森森,死死咬住巴雷喉咙,任由胸口被打得塌陷,就是不松口。 巴狼的拳头越来越无力,终于颓然垂下,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你也配懂狼?”巴狼惨笑,吐掉口中血肉,目光投向乱石堆。 血雾翻涌分开,露出支狩真疾步而来的身影。 “他不行了。趁那个羽族还没来,立刻走!”王子乔按住支狩真,袖口飘出一只纸鹤,振羽展翅,化作一头高大神骏的白鹤,发出阵阵清唳。 山坡上,巴狼对支狩真摇摇头,坚决又决绝。他艰难地笑了笑,转过身,抬起脖子,痴痴仰望天上皎洁的明月。 山风刮过,又是一年月圆。 又是一年孤独。 阿姆,你还好吗? 分开的血雾激烈起伏,终于一点点弥合,向山坡围涌。白鹤排空而上,载着王子乔和支狩真飞向夜空。 两人听到一声苍凉的狼啸从下方遥遥传来,低头瞧去,血雾汹涌如海,遮没一切。 阿姆,我来了。 支狩真浑身颤栗,泪流满面。 “支野生前,一定密嘱你事后干掉巴狼吧?”王子乔淡然道,“现在这样也好,免得你纠结。” 少年含泪盯着王子乔,目光却慢慢透出一丝奇异的坚定:“你不明白。” 他了解了他的心愿。十年前,他们菜窖相见,他就懂了。 是狼,就要奔啸山野。 人世不过是又一根铁链。 支狩真闭上眼,昂然击掌高歌: “威兮威兮, 击刀其锵。 彼子赳赳, 宁折弗弯!” 歌声怆然飘远,半空中,一袭深红色的祭袍悠悠落下,沉入血海,再不复一见。 第一章 前路风雨如晦 电闪雷鸣,浊风怒号,乌云像雪层越堆越厚,仿佛要从天空崩泻下来。 “要下雨了。”王子乔轻拍鹤颈,白鹤俯首拍翅,往下方迅捷飞去。四面天昏地暗,山险水恶,苍莽密林连成一片无尽起伏的波澜。 支狩真勉强睁开眼,直了直酸痛的腰。高空劲风吹得皮肤干绷,眼角通红,渗出干涩的泪液。连续飞行一天一夜,他早已头晕眼花,疲惫困乏,肠胃饥饿地蠕动着。 十几点雨腥子随风飘下来,白鹤的一根翎羽沾了水,微微卷曲,绒毛消褪,露出一丝白色的符纸纹理。 白鹤清唳一声,加速往下飞落。“轰隆!”乌云中电光一闪,惊雷仿佛在支狩真头顶上炸开,震得耳膜发胀。蓦地,一头巨禽破开云层,扑向白鹤,探出的巨大鳞爪“噼里啪啦”闪烁电光。 是雷羊鹰! 支狩真一惊,握住袖藏短匕。十多丈长的鹰翅阴影迅速覆盖上方,掀起的狂风刮得口鼻窒闷,身躯摇摆。 白鹤向旁疾闪,鹰翅仅差分毫地扫过鹤尾,鹤背一阵摇晃,支狩真身子一歪,赶忙揪住鹤羽。“啪嗒啪嗒!”数十滴黄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白鹤翅膀一颤,急促晃动,几根淋湿的翅翎发蔫,一点点化成符纸。 雷羊鹰再度扑下,四周风雷大作。 王子乔一抖袍袖,一只麻雀猝然窜出,对准雷羊鹰公羊状的脑门一啄,随即向外飞逃。雷羊鹰发出雷鸣般的怒啼,掉头追击,瞬间飞远。 不等支狩真缓过气,“哗啦啦——”一阵急雨劈头盖脸打下来,白鹤的羽毛纷乱卷起,像个醉汉歪歪扭扭,忽快忽慢地往下落。 支狩真伏低身子,紧紧抱住鹤背。上空炸开一连串滚雷,暴雨滂沱而下,疾似密鼓,恍如一条条白花花的鞭子猛烈抽打。白鹤顷刻湿透,翎羽不住萎缩,打着旋一头栽下去。 “拿住!”王子乔低喝,往支狩真手上塞了几缕银色发丝。 赫然是风媒的头发! 白鹤卷成一团湿漉漉的符纸,支狩真只觉身下一空,往下高速坠落。“蓬!”银发猛然膨胀,似毛茸茸的巨伞撑开,随风呼地荡起,落势顿时一缓。 王子乔同样手执发伞,悠然飘荡。参差林木从两人身旁不断擦过,重重密密,郁郁森森,如无数交叠的屋蓬车盖。 一道红影倏地从浓荫里弹出,无声无息,射向支狩真腰侧。他迅疾挥匕,匕尖划过红影。“呱”的一声痛叫传出,红影急促缩回,几滴热血洒在匕首上。 血立即被大雨冲走,但一点淡淡的腥味犹如火星溅在干草垛上,“蓬!”“蓬!”“蓬蓬!”支狩真望见四面树冠翻腾,激涌如浪,冒出十多个凶兽脑袋,疯狂扑向红影所在的树荫。 “噼里啪啦——”枝干纷纷折断,树叶激射飞洒。支狩真一边往下落,一边听到头顶上千奇百怪的嘶吼声。“嗖!”一条粗如水桶的绿蚺贴着树干,直追而下,亮如铜铃的竖瞳贪婪盯着支狩真。 支狩真心头一紧,这头绿蚺额生小角,头似人面,隐隐有化为精怪的迹象。这种快要成精的巨蚺,近乎练气还神,绝非他能应付。他求救地望向王子乔,对方在数尺之外注视自己,眼神幽深,心思难测。 几息后,绿蚺越过支狩真,高高拱起颈部,张开的血盆大口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喷出大片腥臭的热气。 支狩真眼神霎时变得决绝,攥紧匕首,欲搏生死。“吱——”在他魂魄核心,金蝉乍动,发出一声清冽悠扬的长鸣。 一幅奇异的景象闪过支狩真脑海:大地深处,厚土如被,一只金蝉隐匿其间。它身躯蜷卧,双眼微闭,仿佛陷入亘久的沉眠。它的八片膜翅忽缓忽疾,玄妙颤动,体内所有的生命气息尽都消敛,无色无形无味无声无觉,金蝉融为无尽大地的一部分。 冬蝉蛰藏术! 刹那之间,支狩真心与景合,化作蛰伏地底的八翅金蝉,精神力犹如薄而透明的蝉翼,轻盈灵动,以一种神秘的频率曲线颤跃。这一刻,他心跳停止,呼吸消失,体温敛去,全身体液仿佛与铺天盖地的雨水一起流动。 王子乔目射奇光,支狩真竟从视野中消失了!无色无形无味无声无觉,要不是域外煞魔天生的魂魄感应力,他已捕捉不到少年的痕迹。 绿蚺兀自空张巨口,竖瞳露出人性化的困惑之色。它呆了呆,长尾泄愤般横扫而过,一棵碗口粗的古杉砰然断折,向下倾倒,一窝六翅狼头毒蜂“嗡嗡”飞出,气势汹汹地扑向绿蚺 支狩真仍在下落,四周伏匿的凶兽毒虫对其视而不见。少年隔绝了所有生命气息,仅存魂魄一念,体验着八翅金蝉巫灵的传承之一——冬蝉蛰藏术。 如果说三足金乌的真髓是“烈”,六耳猕猴的真髓是“变”,九头婴蛇的真髓是“韧”,那么八翅金蝉的真髓则是“隐”。 八翅金蝉巫灵,藏匿于九天之上,隐遁于九地之下。它没有三足金乌焚尽万物的威烈,也没有六耳猕猴七十二变的神通,更没有九头婴蛇死而重生的韧性。但它遁隐无形,潜匿行踪,逃生之术稳居四灵之首。 在巫灵的传承记忆中,支狩真依稀感觉八翅金蝉还有一项凶戾逆天的绝杀秘技。只是巫灵传承与自身魂魄需要漫长磨合,方能融会贯通。 骤然间,支狩真眼前发黑,内腑传来阵阵绞痛。他闷哼一声,面色煞白,从冬蝉蛰藏的无之状态中退出。 “咔嚓咔嚓——”无数横生的树枝藤条从他身上擦过,脚底猛地触及实地,支狩真身躯一震,歪倒在地,向旁急滚数尺,后背“砰”地撞在树干上,胸口窒闷得如遭锤击。 他手中的银伞一碰泥土,立刻四散分裂,像一粒粒种子渗入大地。不多时,四周纷纷钻出细嫩的蒲公英绿芽,迎着风雨摇颤。 王子乔飘然落地,随手摘过一片巴掌大的野蕉叶子,抖了抖,蕉叶涨大如伞盖,遮住了大部分雨点。 支狩真抓着树干爬起来,袖子遮住嘴,犹感到头晕目眩,脚下打飘,浑身一阵阵绵软无力。 “支公子无需掩饰,某晓得你吐血了。”王子乔手执蕉伞走过来,语声如冷雨无情打落,“强成巫灵,你就已经气血大亏。操控血祭巫阵,更是透支本源,雪上加霜。刚才又施展巫灵之术,全身气血近乎枯竭,怕是撑不住了。” 他伸出纤长如玉的两指,在支狩真脉间一搭,摇摇头:“若不精心调养,你活不过一年。” “虽是气血枯竭,倒还能再施一次祝由禁咒术。”支狩真瞧了瞧王子乔,撕掉半截袖子,扔入野草丛,袖上血色斑斑,触目惊心。一条红头蓝须蜈蚣从草丛忽地窜出,尖锐腭牙一口咬住衣袖。 王子乔微微一哂:“你倒是不怕死。” “要是死了,那就是我的命。” “年少自当轻狂,怎可俯首认命?”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支狩真默然有顷,道,“无论是先父、巴狼还是我,都有一死的勇气。” “一死何足言勇?”王子乔冷笑一声,“支野之死,固然是为了支氏传承,也是难以背负历代先人遗志,不堪重压,以求解脱。巴狼之死,是他对人世茫然恐惧,选择逃避。他二人所为,不过是懦夫行径!至于你,连自己真正要什么都没想明白,就妄议生死,充其量是年少无知罢了。” 这番言语锐如淬毒锋刃,扎得支狩真心头滴血。他目光一寒,森然望向王子乔。王子乔面无表情:“你若一死了之,又如何对得起支野、巴狼?” 支狩真扶着树干,沉默望向远处。疾风凛冽,暴雨倾盆,白茫茫的天地间仿佛只余一个凄凉的影子。他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恍然惊觉,这里不再是百灵山了。 是,王子乔说的没错。他还是要走下去,背负支野,背负巴狼,背负八百年沉重的支氏,一个人孤独又坚持走下去。 哪怕他并不晓得,要走多久,这样走下去又到底为了什么。 “请先生救我。”良久,支狩真深深弯下腰,长躬不起。 “救你?这不在你我的交易之内。”王子乔平静答道。 支狩真依旧俯身不起:“先生既然出言点醒我,想必需要一个活着的支狩真。你我可以开始新的交易,这不正是先生说这番话的目的吗?” 王子乔赞赏地看了一眼支狩真,少年形神憔悴,腰背微颤,语声兀自稳如磐石,任由漫天大雨浇透全身。光是支狩真这份能屈能伸的心性,便值得他下注。 “天快黑了,这一带猛兽毒豸甚多,你我先安歇一晚。”王子乔洒然一笑,上前扶起支狩真,把蕉伞递到他手里。 随后,王子乔寻了一处背风的岩石,在石底草丛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只褐壳蜗牛。 “这是变色蜗,能随周围的景象变换颜色,躲避敌物。”王子乔手捧蜗牛,对支狩真说道。变色蜗乍看像一块不起眼的鹅卵石,但在掌心待了片刻,蜗壳的颜色渐渐转为莹白。王子乔把变色蜗放下来,它又随着四周野草变成褐绿色。 “它也是你我最好的避雨安歇之所,随我进去吧。”王子乔携着支狩真,举足向变色蜗踏去。 第二章 垂钓亦鱼亦人 上空雨水倏尔消失,眼前光线一暗,不知不觉,支狩真已身在蜗壳。 头顶上是光滑的弧形穹顶,密生花纹,散发着一丝淡淡的土腥味。支狩真听到急密的雨点打在上面,铿铿锵锵,似一轮又一轮金戈铁马之音。身旁是变色蜗微微蠕动的软体,雪白肥厚,不时分泌出五彩缤纷的粘液,在幽暗的蜗壳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支狩真瞧瞧自己,并没察觉自己缩小了。虽说在诸多民间话本里,王子乔早被传得神乎其神,但亲眼目睹卵石般的蜗壳变成广庭,支狩真还是惊叹不已。他想起半空下落时,也从未有凶兽攻击过王子乔。这位天下第一方士的术法,与正统道门迥然有异。 “奔波许久,支公子饿了吧?”王子乔问道。 支狩真从怀里摸出几个黑糊糊的窝头,道:“我倒是准备了一点干粮。”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一带应该有先父暗中布下的几处补给粮仓,只是现在雨大,不便寻找。” “怕是历代支氏部落的珍宝,都藏在那儿了吧。”王子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窝头这种粗粮哪能下咽?公子不想吃鱼脍么?” 支狩真一愕,想起两人初见之时的情景,不由失笑。 王子乔走到蜗壳的入口边,盘膝坐下,手中多出一根青竹鱼竿。他轻盈一甩,鱼线落在草丛中的一个小水洼里,荡起丝丝涟漪。 支狩真在他身边坐下,奇道:“先生这是在钓鱼吗?” 王子乔欣然点头:“要做鱼脍,首选鲈鱼。鲈鱼肉质细嫩,雪白肥美。昔日大晋的永宁侯设宴,席上一道‘金齑玉脍’,以鲈鱼薄片配以金橙细丝,色香味俱全,着实叫人回味无穷。而鲈鱼之中,以大楚汩罗江的彩裙鲈鱼、大燕黑漠河的飞翅鲈鱼、大坤三月潭的血眼鲈鱼、大晋芦花江的六鳃鲈鱼为佳,其中六腮鲈鱼最是美味。待会儿你尝过一回,便再也难以割舍它的滋味。” 支狩真讶然道:“芦花江距此何止万里?先生要钓六腮鲈鱼,莫不是在说笑吧?” 王子乔笑而不答,未几,鱼线突地一颤,王子乔喝道:“上钩了!” “哗啦!”水花溅开,一条银灿灿的肥硕鲈鱼蹦出水洼,足有三尺多长,摇头摆尾,弹跳挣扎,六瓣鱼腮莹白如美玉。王子乔拉起鱼竿,捉住鲈鱼,支狩真瞥见鱼线上还沾着几片雪白的芦花。 刮除鳞片,剖开肚肠,清洁鱼身,剔片成脍王子乔修长莹白的手指似剪交叉,如刀切划,花巧时如蝶戏群芳,简洁时如秃笔钩纸,竟将杀戮演绎出一种超越生死的优美。支狩真瞧了片刻,忽而对剑术的领悟深了一层。 寒芒一闪,支狩真挥匕轻旋,地上的鱼鳞、内脏被匕首带动,齐齐转成一堆。匕首轻推,鳞脏落在蜗壳外。 这一手运劲巧妙,动作利落,王子乔也不由赞了一声,随口问道:“你私下里学剑多久了?” “两年多。” “两年?”王子乔目露异色,只看少年娴熟流畅的架势,没有十年以上的苦修休想达到。更难得的是,挥匕动作自始至终不带一丝匠气,隐现宗师风范。 支狩真误解了王子乔的意思,苦笑道:“无人指点,进境是慢了些。巫族终究不是羽人,没有他们与生俱来的剑道天赋。” “那些羽人只是擅长剑技,离‘道’还差得远哩。”王子乔轻描淡写地道,心中狐疑,支狩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天生剑术奇才?他昔日猎食各处天地宇宙,见过的英才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人有支狩真这般惊才绝艳的剑术天资。 “敢问先生,剑技和剑道有何差别?”支狩真不解地问。 “就像苞米窝头和六腮鲈鱼之别。”王子乔微微一笑,手指捻起一片透如水晶、薄似细雪的鱼片,“支公子请吧。” 鱼片纤嫩细滑,入口即化,一缕鲜甜之极的滋味萦绕支狩真舌齿,经久不散。忽然间,一股精气从支狩真脏腑升起,温润绵和,生机勃勃,向全身筋骨血肉缓缓渗透。 支狩真的精神顿时一振,苍白的脸也多了一丝血色。“先生,这尾六腮鲈鱼” “六腮鲈鱼除了滋味鲜美,还能补益气血。虽不能根治你的气血枯竭,却有延缓之效。”王子乔笑了笑,“公子不妨多用些。” 两人就着鱼脍,一边观望蜗壳外的蛮荒雨景,一边随谈。天色渐晚,云暮沉沉四合,雨水哗哗泼在草木上,被凄风卷起,飘散成一道道迷蒙白烟,宛如树影深处野兽渺茫的叫声。 “酥雪飞缕堆,银鲈钓江辉。”王子乔捏起一片晶莹鱼脍,遥望满林烟雨,曼声长吟。 “夜兴醉山雨,此味二人回。”支狩真细抿鱼脍,接口应道。 二人相视一笑,王子乔道:“支公子,以你诗词歌赋上的天分,再加上这副丰神俊秀的卖相,足可在大晋混得风生水起了。” 支狩真心知戏肉来了,王子乔先前暗示的新交易,多半与大晋有关。当下道:“还请先生指点。” 王子乔指了指鱼脍:“支公子,你可知这尾六腮鲈鱼,作价几何?”不待支狩真答话,他竖起一根手指,“三尺长的六腮鲈鱼,市价一千金,这还是最末流的气血补品。若是再好些的如青花乳、百香蕊、草驴胶至少上万金。你就算耗尽支野留下的部落财富,又能吃上几回?至于更罕见的英招肝、白虎髓、香瑞露、烛花泪等奇珍,动辄十万、百万金,还有价无市,非王侯世家、道魔正统不能得。” 他颇含深意地看了看支狩真:“你想要根治气血衰竭之症,既得有万贯家财,还须有显赫当世的背景。” 支狩真苦笑一声:“照先生所说,我是休想活过这一年了。” “也不见得。”王子乔拈须一笑,“若你成为大晋永宁侯的世子,自然有财有势,补足气血也绝非难事。就看你愿不愿意,换一个身份活下去?” 支狩真沉吟片刻,毅然道:“我本来也没什么打算,只想远离蛮荒,暂避风头。既然先生为我安排了一条明路,那是再好不过。”他语声恳切,神情真挚,心底却掠过一丝寒意,犹如被一条狡诡的毒蛇死死盯住。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王子乔预谋好的。对方的目的,是要他心甘情愿成为永宁侯世子。 王子乔先是出言恐吓,指出自己只能苟活一年;然后晓之以理,用支野、巴狼唤起自己求生之念;最后诱使自己不得不向其求助,落入对方设好的局。 支狩真夹了一片鱼脍,任其在舌尖融化,清甜鲜滑的风味一点点弥散开来。 与其说王子乔是钓鲈,不如说是钓人。这位天下第一方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直指人心,驱动心志,哪怕自己明知饮鸩止渴,也不得不为。偏偏此人风姿清扬,言辞优雅,让人情不自禁地信服,难怪能将边无涯、玄明那等高手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支公子当断则断,真乃少年英杰!”王子乔击掌赞道,“俗语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支公子一旦成为永宁侯的世子,哪还用担心羽族追索呢?有此尊贵身份,大晋最顶尖的道门、武院也可拜山修行,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支狩真道:“先生要把我变成大晋的小侯爷,不是那么容易吧?” “不容易,却也不算太难。”王子乔笑了笑,“支公子不必操心这个,某自会为你铺好一条直上青云之路。” 支狩真又问:“不知先生需要我用小侯爷的身份,为你做什么呢?” “此事容后再议。时辰不早了,支公子好好歇息,明早我们还要赶路。”王子乔笑而不答,起身走向蜗壳深处,身影似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难辨。 支狩真目光一闪,兴许山寨初逢之时,王子乔就起了这些心思。此人睿智又极度无情,光瞧他暗中取了风语的银发,便可见一斑。眼下,自己最好虚与委蛇,见招拆招,且看最终谁是鲈鱼,谁才是垂钓之人。 他捏起最后一片晶莹剔透的鱼脍,放在眼前,久久凝视。脑海中蓦然浮出一位巫族先贤说过的话:“搏杀猛虎之际,自身终将成虎。凝视深渊之时,深渊亦然。”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支狩真醒来时,大雨仍未停歇。蜗壳内弥漫着湿漉漉的寒气,雨点声依旧如利箭密集有力。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尽早启程吧。”不知何时,王子乔站在了蜗壳外面。身后匍匐着一头墨绿色的巨型袋豹,一双碧绿色的豹瞳幽幽看过来,凶残又透出一丝呆滞。 袋豹毛色油亮,胸前悬着一只布满褶皱的育儿肉袋。支狩真爬进去,又厚又软,颇感舒适。王子乔在旁坐下,轻催一记,袋豹霍然弓背,箭一般窜了出去。 第三章 夏蝉汲养秘术 两边林木如浪,往后飞速倒退。 袋豹像一头丛林幽灵,时而迅如奔雷,直穿高耸密集的草丛;时而曲折蛇行,绕开张牙舞爪的荆棘灌木;时而连续弹跳,跃过地面纵横交错的气生根;时而灵活探爪,抓住虬结缠绕的藤蔓攀上树顶。 雨水打在它油亮的斑纹皮毛上,如滚珠纷纷滑落,不沾半点水渍。 支狩真紧紧抓住肉袋褶皱,只觉剧烈颠簸,头晕目眩,胸口烦闷作呕。他强忍不适,瞥了一眼王子乔,后者双目似寐,气定神闲,舒适得像倚在一张平稳宽大的软榻上。支狩真心思转了转,如果事事都向王子乔求助,只会一步步陷入弱势,沦为他随意拿捏的棋子。 这或许正是对方用意所在。 支狩真闭上眼,不去瞧四周纷呈缭乱的景物,竭力调匀呼吸。 “砰砰砰!”袋豹接连跳过几处老树桩,猛地颠了一阵。支狩真再也忍不住,一股恶心的胃酸涌上喉咙口,几欲呕出,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 “吱——”金蝉嘹亮长鸣,恰在支狩真心烦气闷之时,又一幅玄妙图景浮现于心灵深处:春雷轰顶,雨骤风狂,一只金蝉趴在一片树叶底下。疾雨如千万利箭齐发,打得枝梢抖动,树叶翻转。 恍恍惚惚中,支狩真身化金蝉,栖伏枝头。 四下里电光闪耀,怒雷咆哮,与汪洋雨点、急旋风向、狂舞枝叶汇成一片汹涌不息的怒海。 而金蝉恰似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跌宕起伏。支狩真感同身受:自己的触须探伸,口器鸣响;腹部一鼓一缩,吞吐气息;八翅展开,巧妙震颤;六足姿态各异,以不同的角度蜷缩、划动、摇摆 尽管周围电闪雷鸣,风雨飘摇,但金蝉犹如怒海行舟,时进时退,时沉时浮,全身上下似舵、似橹、似桨,探、伸、鼓、缩、吞、吐、震、抖、卷、曲、摇、划,无一处不在动,无一处不在变化。 迎面扑来的惊涛骇浪尽化作一道道平衡的助力。 夏蝉汲养术! 支狩真清晰觉察到,在风雨雷电中,一缕缕清、浊之气源源不断生出,被金蝉吸入体内,化作自身养料。 支狩真豁然明了,冬蝉蛰藏术是绝对的静,夏蝉汲养术则是绝对的动!冬蝉蛰藏术在静中融入天地,无声无色无形无味无觉,我于天地无碍,天地于我无碍,双方虽然合一,却泾渭分明,互不影响。 夏蝉汲养术以动融入天地,有声有色有形有味有觉,我于天地有碍,天地于我有碍。既受天地浩劫,亦承天地反哺。 “扑通!”袋豹迅疾跃起,在树冠上空划过一道高耸的弧线,避开了一头树狼的猝然扑击。“砰!”袋豹落地,腰部猛地一扭,尾巴闪电般抽出,打得树狼飞撞在树干上,腰背断裂,呜咽毙命。 这一跳一落一扭,支狩真又被震得头晕恶心,从夏蝉汲养术的玄妙景象中跌出。 夏蝉汲养术!下意识地,支狩真仿效金蝉,精神力探、伸、鼓、缩、吞、吐、震、抖、卷、曲、摇、划幻出无数道繁复奇异的轨迹。这一刻,他的皮肤、毛孔、血液、肌肉、骨髓、内脏都以肉眼难辨的状态瞬息万变,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动,无一处不在变化。 跳跃不休的袋豹如一重重波浪,他便是浪尖上的一叶扁舟,肢体似舵、似橹、似桨逆流则避,顺流则迎,一次次调整自身,把握那一点运动中的平衡。 嗯?王子乔直起腰,恬淡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针。从表面看,少年并无异样,依旧保持原来的坐姿。但精神力感知下,却能洞察出对方全身始终在微妙变化,一刻不停,无休无止。 袋豹每一次扑跃的冲撞力,不仅尽数化解,还被少年转为平衡的助力,身躯牢牢“粘”住了肉袋。 过了许久,支狩真仍然沉浸在夏蝉汲养术的奇妙状态中,浑不觉时间流逝,天光近暮。四面阑风长雨,昏昏暗暗,一丝丝清气、浊气从变化的天象中生出,被夏蝉汲养术默默吸取,蕴养自身。心烦胸闷荡然无存,连肌肉的酸痛感也在一点点消退。 支狩真恍然大悟,夏蝉汲养术不仅不会消耗气血,还有滋养之效。若能把夏蝉汲养术修至化境,即便不用补药,他亏损的气血也可弥补回来。但这门巫灵秘术甚为凶险,境界越深越难把握。正如怒海操舟,一旦不慎,舟毁人亡。 骤然间,他胸口一凉,再次从夏蝉汲养术中回过神来,才发觉冰冷的雨水涌入肉袋,湿透了衣襟。 不知何时,地上积聚了大量雨水,汇成一条条急涨的小溪,四处蜿蜒流淌,整片山林似要变作汪洋泽国。袋豹正伏低身子,趟入一条深溪中心,水流逐渐淹过了肉袋。 “支公子似乎对巫灵又有新的领悟,真是可喜可贺。” 支狩真偏过头,望见王子乔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宛如打量一件新奇玩物。他苦笑一声,半真半假回道:“的确学了一点八翅金蝉的保命之术,只是气血耗损,我怕是又少活了几个月。先生,成为永宁侯世子一事,真得请你多费心了。” 王子乔深深看了支狩真一眼:“其实这事,我早有安排,只是苦于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你若成了小侯爷,对我们都有好处,王某怎会不尽心呢?” 支狩真顺势问道:“大晋的永宁侯自己没有儿女么?” “都死了。近六年内接连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也算是一桩邪门的事了。”王子乔笑得高深莫测,“十四年前,永宁侯在外面藏了个相好,还秘密生下儿子,后来被永宁侯的夫人,也就是当今晋明王的姐姐华阳长公主得知消息,大闹了一场。母子二人被赶出建康城,流落异地,不知所踪。” 支狩真奇道:“永宁侯为何要私藏相好?莫非华阳长公主善妒,不许他娶妾?” 王子乔摇摇头:“你久居蛮荒,对云荒的人类王朝所知甚浅。晋楚二地,士庶之别如隔天渊。永宁侯的那个相好虽是一代歌舞大家,却出自寒门,如何婚配?不过现在永宁侯没了子嗣,也顾不得许多,正急着遣人四处找那对母子。嗯,听说永宁侯几年前身患隐疾,再也难有子嗣了。” 支狩真凝视着逐渐没过肩膀的溪水,沉吟道:“原来先生是要我充当那个私家子,只是万一对方——” “那个私家子一年前就死了。”王子乔平静地道,“如今只剩下一个独守幽谷,满腹仇恨的母亲。你要与她合作,除掉永宁侯,拿到世袭的爵位。” 瞧着王子乔淡漠的眼神,支狩真遽然心头一紧。袋豹涉过溪流,水缓缓退下,潮湿的寒意却渗透肌肤,挥之不去。 王子乔是要利用自己,掌控侯府么? 掌控侯府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带地势太低,一旦大雨不停,引发山洪就麻烦了。”王子乔拍了拍袋豹,加速赶路。 “呜——”袋豹忽然低吼一声,徘徊不前,眼珠子透出一丝恐惧。 支狩真放眼望去,一条怒涛翻腾的山涧横亘在十多丈外,因为暴雨,山涧涨如大河,水势湍急,发出轰雷声响。 “孽畜,还不快走?”王子乔强驱袋豹,催促它游过去。袋豹勉强爬了几步,又匍匐在地,四爪乱刨,皮毛像尖针般竖起来。 王子乔心中一动,留神端视山涧,精神力向白茫茫的涧水延伸而去。 “水面上有个——撑筏子的小人。”支狩真目露异色。 王子乔楞了一下,精神力瞬息覆盖山涧,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可肉眼却瞧不出来。水面上空空荡荡,只有高高激溅的浪花和卷过的落叶。 “支公子,你确定没看错?”王子乔沉声问道。 “我看得很清楚。咦,他还冲我招手。他撑着筏子过来了!难道先生没瞧见?”支狩真讶然道。 “我什么也没瞧见。”王子乔冷冷答道。 第四章 怪赐伐毛洗髓 风雨如磐,山涧每一刻都在暴涨,沿着斜坡往外灌,延伸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溪流。 其中一条溪水淌到袋豹跟前。 支狩真眼睁睁瞅着小人顺流而近。他大概一尺多高,头戴一顶蒿草卷的小笠帽,身披棕叶织的小蓑衣,光着根须状的深褐色小脚丫。他站在蕉叶编的筏子上,弓腰蹲步,双手撑篙,筏子贴着水浪灵巧穿梭,直至接近袋豹,才一点篙子,缓缓停下。 袋豹深埋下脑袋,喉中发出臣服的呜咽声。王子乔跨出肉袋,随手折叶为伞,目光扫了扫四周:“不让王某瞧见,就躲得了么?”嘴唇蠕动,念念有词,左手中指、拇指相扣成环,向前探出。 “砰——砰——砰——砰——”指环所罩的方向,水浪冻结,硬如冰块。王子乔合紧指环,冰块接连炸开。 忽听到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嚷道:“你个泼才,好不识趣,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仗着几手法术耍横,早晚要栽个大跟头!罢了罢了,小老儿不和你一般见识,恁地辱没了身份!” 王子乔这才瞥见了小人。他仰着脑袋,挥着篙子,一个劲吹胡子瞪眼。大半张脸都被乱蓬蓬的墨绿色胡子遮住,一对眼珠子鼓出眼眶,碧绿通透,灵活转动。 “原来是个山怪。”王子乔森然道。怪者,无父无母,禀山川大泽灵气而生。他们样貌异俗,性子奇特,身怀各种天赋神通。最奇异的是,怪并非人人都能看见,只有有缘人方可得遇。 支狩真也爬出肉袋,好奇打量着山怪。他在坊书里读到过此类轶闻:穷书生野庐苦读,偶遇泉怪指点,文思立如泉涌。某商贾贪婪多诈,被一个铜钱怪以恶制恶,骗到倾家荡产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大晋剑术天才江淹的故事。 少年江淹夜半舞剑,有怪窥之,赠其五色神剑一柄。江淹就此剑术大进,声名鹊起,被誉为最有可能挑战羽族剑道的人类天才。数年过后,此怪索回五色神剑,江淹剑术再无寸进,直至泯然众人,沦为“江郎才尽”的笑谈。 “兀那厮,山怪咋啦,俺欠你钱了?”小人没好气地横了王子乔一眼,扭过头,对支狩真拱拱手,中气十足地道,“这位小相公,小老儿阿蒙有礼了。” 支狩真还了一礼,口称不敢。 阿蒙熟络地道:“小相公急着赶路吗?只是这当口雨下得紧,山路甚是难走。小相公不如上筏子来,由俺捎一程,保你又快又稳当!” 支狩真瞄了瞄团扇大小的蕉叶筏子,怪大多喜怒无常,性子难测,主动找上门来,也不知有什么意图。 “小相公,你恁地是个不爽利的人?俗话讲,‘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小老儿瞧你顺眼,好心帮你一把,莫要当成了驴肝肺!你再这般算计,俺可要拍拍屁股走喽!”阿蒙撇撇嘴,把篙子敲得啪啪作响。 “那就叨扰老丈了。”支狩真心念一转,举步就筏。若这怪心存歹念,就算暂时摆脱,也会纠缠着下黑手。反倒不如置于明处,更易防范。 他一只脚踩在叶筏上,筏子往下微微一沉,又顶上来,稳稳托住支狩真。等他另一只脚跨上去,叶筏沿着脚尖倏然扩展,变得大如磨盘。 支狩真试着前行一步,叶筏又向前延伸,再前走,再变大转眼间,小小的筏子如同巨槎,长及十来丈。 王子乔的目光在阿蒙与支狩真之间转了一下,跟着走上筏子。 “你这杀才身上一股子腌臜味道,恁地难闻!”阿蒙忙不迭地跳离王子乔,捂住鼻子,挥动篙子示意,“快上另一头待着,别凑过来!” 王子乔淡淡一哂,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径直走到筏尾。怪之言行,向来匪夷所思,莫非支狩真真是阿蒙眼里的有缘人?又或双方早就熟识,只是瞒着自己?支氏在蛮荒经营八百年,不会全无根基,这头山怪说不定是支氏暗伏的接应,来防自己一手。 支狩真心中一动,故意问道:“老丈可是鼻子不太好使?这位先生衣衫洁净,哪有什么腌臜味?” 阿蒙哼道:“这厮哪里干净了?骨子里尽缠着天憎人怨的孽气!小相公也是不晓事,咋和这腌臜货色厮混在一块儿?少不得要折了自家的福报!”正唠叨着,瞥见王子乔漠然投来的眼神,骇得心头一跳,这贼厮鸟又要耍横,小老儿且不与你计较。 他赶紧一点篙子,筏子飞也似地射出去。 水流湍急,遍布山野,筏子犹如穿花绕树,曲折灵动滑行。天迅速黑下来,四面山林影影绰绰,闪过一条条粗亮的白线。阿蒙摘下笠帽,轻轻一抛,小笠帽落在支狩真头上,却是不大不小,正好合适。 “小相公,莫要淋湿身子,染了风寒。”阿蒙摸摸脑门,头上又凭空多出了一顶小笠帽。 支狩真只觉一缕阳气透出笠帽,游走全身,暖融融的好不惬意,连湿衣都迅速干透。没过多久,笠帽又散发氤氲药香,芳醇平和,沁入心脾,令支狩真疲意顿消,腹中也没了饥饿感。再过片刻,一滴滴清凉异物从笠帽渗出,投入支狩真头顶心。他全身一凛,毛孔肤窍纷纷张开。忽地,一口浓痰冲上喉头,支狩真猛然咳出来。 这口痰落在水面上,色泽发黑,腥臭扑鼻。支狩真顿感一身轻松,像是甩掉了个沉重的包袱,举手投足,轻盈灵巧,内腑舒畅通透,亏耗的气血居然增补了一些。 伐毛洗髓!支狩真吃惊地瞧了一眼阿蒙,这顶小笠帽竟是伐毛洗髓、提升体质的天材地宝!而阿蒙随随便便就给了自己! 这便是坊间传闻的怪赐奇遇?仅仅因为自己入了阿蒙的眼缘?支狩真越发疑惑。巫灵为天地所钟,怪由天地孕育,莫非是巫灵的缘故,才让山怪觉得亲近? 筏子驶过一处山脚,穿出密林时,阿蒙突然篙子一抖,从水面上挑起一个漂浮着的野果,递给支狩真:“小相公,来尝尝这玩意儿!” 这枚果子大如核桃,白似牛乳,破了皮,露出里面殷红似血的果肉,像舌头一样软滑。支狩真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 “干你妹啊,痛!”野果迸出一记尖叫。 支狩真放下野果,仔细瞧了瞧,鲜红的果肉似舌头一个劲颤动。他讶然道:“老丈,这是万金难求的长舌桃?”长舌桃是蛮荒异种,百年开花,百年结果,入土即逃,遇水则僵,同样是补血炼髓的宝药! 阿蒙摆摆手:“区区一个野果子,也值当大惊小怪?小相公莫要满口‘金啊银啊’,恁地落了俗套!”话虽如此,脸上却洋洋自得。 支狩真拱拱手,接着咬向长舌桃。不管此怪是何居心,先享用好处再说。 “干你娘啊,真痛!” “干你祖母啊,痛极啦!” “干你老祖宗啊,痛死啦!” 每咬一下,长舌桃便怒骂一声。支狩真吃得齿颊留香,口津溢流,肺腑仿佛从里到外被洗涤了一遍,清爽极了。用完长舌桃,他忍不住打个喷嚏,污浊的鼻涕喷出来,又经历了一回伐毛洗髓。 而这不过是开始。 筏子一路深入蛮荒,昼夜飞逝。阿蒙或是捕到一头三花虾;或是潜入水底,挖出一根人面参;又或是从树干上揭下一片车马芝吃得支狩真瞠目结舌,睡意全消,短短数天经历了七次伐毛洗髓! 第五章 此志仗剑永胜 行进间,筏子微微一震,陡然加疾,涧水一下子变得汹涌,波涛声从前方遥遥传来,水面在支狩真视野里向两旁扩伸。 “小相公,须得抓紧筏子,前头不远是九曲沉沙河!过了河,便出了蛮荒东头喽!”阿蒙回头吆喝了一声。 “这么快?”支狩真神色讶然。前两天,他们还在东边的十万大山,眼下却快要进入蛮荒中部。 “嘿,小老儿见你急吼吼地赶路,索性替你做主,抄了近道。”阿蒙神气活现地道,“不是小老儿夸口,俺带你走的这路甚是隐秘。外人任尔手段通天,也休想寻得!” “那便生受老丈之恩了。”支狩真和王子乔对视一眼,心中称奇。九曲沉沙河的名头,两人都是首次听说。阿蒙一路行筏,走的尽是闻所未闻的生僻水道,与他们原先规划的路线迥然不同。也只有阿蒙这样土生土长的山怪,才能借助雨势水涨,直穿一条捷径,而无需翻山过林地绕圈子。 风雨交加,水面越来越开阔。阿蒙一边撑篙观望,一边叮嘱支狩真:“九曲沉沙河鹅毛不浮,飞鸟难渡,端的凶险不过。小相公一个不仔细,掉下去便做了枉死水鬼,神仙也救你不得!” 支狩真应了一声,俯低身子,膝盖微弯,双足不丁不八,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夏蝉汲养术之境。 脚下跌宕,筏子随浪晃荡。支狩真却似一只栖伏枝头的金蝉,轻若无物,瞬息万变,随水势时起时伏。 一丝丝清、浊之气如同群鸦归巢,从天地间纷至投来,被支狩真不断汲取,送往周身各处,滋养精、气、血、神。 支狩真明显感到了不同。伐毛洗髓之前,夏蝉汲养术吸取的清、浊二气很少,速度也慢。但历经七次伐毛洗髓,他像是逐步打破了一个包裹肉身的外壳,与天地的联络大为通畅。清、浊二气不断奔涌体内,又快又猛,如同这条暴雨急涨的山涧,渐渐有了澎湃之势。 若把他的气血算作百份,原先亏了九十九。多次伐毛洗髓后,补回了七、八份。依照夏蝉汲养术如今的造诣,苦修百年,当可气血充盈。 只是吸取的清、浊二气一多、一快,就开始难以驾驭,冲得他内腑隐隐胀疼。全身上下必须更快、更繁、更精妙地变化,才能以变应变,迎合更强烈的冲击。 支狩真暗暗瞥了王子乔一眼。如此权衡下来,夏蝉汲养术的修炼就不能过快,稳扎稳打为宜。近几年内,自己仍需大量补药,暂时离不开王子乔安排的“小侯爷”身份。 王子乔如有所觉地侧过头,望向支狩真。几日来他留神暗察,确定山怪和支狩真并不熟识。至于阿蒙为何送上大把宝药,王子乔也一头雾水,只当见怪不怪了。 “先生对蛮荒中部一带熟悉么?”支狩真问道,喉舌犹自颤动,与全身维持相应的变化。这门夏蝉汲养术最妙在于随时随地可以运行,无论交谈、行走、吃饭、出恭都不受干扰。 王子乔道:“中部是蛮荒最混乱的地带。没了马化、犬戍、鲛人和幽魂教四大势力的管束,诸多野人、蛮夷、盗匪厮杀劫掠,还有从云荒各国潜逃来的通缉要犯。纵是炼神返虚的高手,不慎也会阴沟里翻船,折在那里。”他沉思片刻,道,“我瞧你这几日元气恢复得不错,有暇不妨修习剑术,以防万一。” 王子乔张开口,吐出一片翠叶,徐徐飘到支狩真手上,化作一册碧绿通透的玉简。“支公子,这是应承过你的顶级剑术秘籍。” 支狩真低头细阅,像捧着一泓碧水。玉简以古朴的云纹雕饰,字迹细小如蚁,内容从剑术奠基到剑技步伐、剑气修炼,以至更深层次的剑势、剑心、剑意无不细致周全。他想了想,问道:“先生,这里面可涉及剑道?” 王子乔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支狩真再问:“这里面的剑术可比得上羽族的无上剑典——羽化剑经?” 王子乔默然片刻,又摇摇头:“虽是超一流的剑术,但相比羽化剑经,怕是差了些。” 支狩真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块兽皮,交到王子乔手上,正是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魂魄部分。“这是先生要的东西。” 王子乔似轻轻舒了一口气,笑道:“这份剑籍虽比不上羽化剑经,但也足够你纵横八荒。” 支狩真合上玉简,恭谨递还王子乔。 王子乔瞳孔骤然一缩,冷冷盯着少年,纹丝不动。支狩真低眉垂首,双手托简,平静里含着不容拒绝。 四面涛声渐响如雷。 “为什么?” “因为狩真要的是一把可以胜过羽族的剑。” 筏子陡然转弯,被一个浪头高高托起,剧烈摇晃。 “小相公,仔细!第一曲来喽!”前头的阿蒙隐隐发一声喊,支狩真抬头望去,河面霍然展开如野,无数怒浪仿佛千军万马,澎湃奔腾,齐齐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 阿蒙屈背如弓,双手把住篙子。筏子随浪猛然抛起,又沿着波峰疾滑下来,冲上另一个浪头,整个筏子直直地立起来。“啪!”玉简掉落水中,被湍流吞没。 风浪声中,传来王子乔的厉喝:“多大的手,握多长的剑。你行吗?” “握剑的是人,不是手!”支狩真的声调毫不退让。 “轰!”一片水浪高墙直撞过来,筏子灵活掉头,贴着浪墙底部敏捷擦过,水花“哗”地泼泻下来,浇得支狩真浑身湿透。 不待支狩真缓过气,一重接一重大浪接踵扑来,如同山峦叠嶂,不断往上攀高,发出山崩地裂之鸣。 “砰——”浪山倒泻而下,砸起冲天水柱。筏子不断被滚滚雪浪压没,又一次次钻出。阿蒙挥篙如风,左撑右拨,频频变换筏向,在惊涛围堵中穿绕躲闪。 王子乔岿然立在筏尾,双足似青松生了根,无形的精神触须延伸而下,牢牢缠住竹筏。 支狩真随着竹筏摇曳,犹如狂风暴雨中飞旋的落叶,千姿百态,以夏蝉汲养术变换平衡。 水浪挟着雨势拍过来,打在竹筏上,在二人中间溅起大片白花。 四道目光在刹那间交锁。 王子乔瞳孔中闪过一丝尖锐的讥嘲:“人也有高下强弱之分!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握住那样的剑?” “凭什么那样的剑不能由我来握住?” 轰然巨响,一片巨浪倒卷而来,隔开双方视线。筏子陡然一歪,向左倾斜,以侧翻的姿势贴着浪头弹起来。 “锵!”阿蒙挥篙猛敲筏头,筏子“滴溜溜”高速转了十多圈,沿着急降的波峰直滑而下,冲上江面。 支狩真、王子乔的眼神穿透雨幕,望见彼此。周围的巨澜此起彼落,倏尔如山峰升腾,倏尔倾塌下来,喷出无数崩雪碎玉。 王子乔忽而冷笑:“你又能怎么握?” 支狩真盯着王子乔,冰冷的水流贴着脸颊不停淌下,竟像是燃烧。 “告诉我,你又能怎么握?” “我会一直赢下去!” “一直赢下去!” “赢下去!” 铺天盖地的雨浪,也无法淹没这样的回音。王子乔默然有顷,厉声长笑:“好大的口气!好,王某就看你如何一直赢下去!”他张嘴一吐,一块血色卵石直射而出,往支狩真额头一扑,消融不见。 阿蒙蓦地回头,莫名一悸,打了个寒噤。筏子在江面上激烈颠簸了十多下,又卷入滔天风浪。 “轰!”一道锋锐无匹的血色剑气破开支狩真眉心,精神世界像被一劈为二! 鬼魅哀嚎,万物沉沦,炼狱轮转,天地悲泣。无边的烈焰与鲜血随着剑气奔泻,掀起更残酷恣睢的风暴! 这是令人绝望无比的一剑! 死亡的阴影霎时笼罩住支狩真。 魂魄中心,八翅金蝉发出一记金石交击的高亢之音。八片膜翅齐齐竖起,翅尖交汇,凝成一道白金煌煌的光芒,死死抵住血色剑光。 千万点光芒碎片炸开,血色剑光以沛莫能御之势缓缓推进。还未成长起来的巫灵不住后退,白光渐趋暗淡。 八翅金蝉发出一声悲鸣。 血色剑光终于抵近魂魄核心,支狩真似望见一片无底深渊延伸而来,腾出冲天血光。 他不由自主地迎向血光。 恰在此刻,他脑海蓦地震荡了一下。 恍如精神世界的某一处遽然破开! 幽幽冥冥中,一座山自他脚下升起,将他往上托去,相距无底深渊越来越远。 山不断向上攀升,支狩真从未见过这么高的山。飞鸟落到他脚下,浮云落到他脚下,星辰落到他脚下,从苍茫虚空而来的风落到他脚下。 高高的山巅上,支狩真望见对面一棵孑然伫立的梧桐,枝繁叶茂,浓荫蔽天,碧青色像清冽柔和的水一样流过他。 他蓦然泪流满面,整个魂魄似燃烧起来。 俯身一抓,他就握住了山底下那道血色剑光。 “轰——”血色剑光颤栗,无数柄剑在支狩真的精神世界冲刺而过,化作血色欲滴的锋芒文字,烙入心灵深处,再也无法遗忘。 “域外煞魔无上剑典——”支狩真仰天长啸,“三杀种机剑炁!” “三杀种机剑炁”王子乔木然立在筏上,神情呆愕,看到少年的眼神恢复清明,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 隔着迸溅的怒浪,支狩真深深看了一眼王子乔,瞳孔似闪过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色剑气。 怎会如此! 筏子在巨浪间上下抛落,王子乔心里同样掀起滔天巨浪。怎会如此?难道不该是支狩真被这部剑典所控,成为一个乖乖听话的煞魔傀儡么? 当支狩真索要更顶尖的剑术秘籍时,他便顺手推舟,送出这部连域外煞魔都难以修成的三杀种机剑炁,设想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棋。 纵横无数宇宙的域外煞魔,岂会和一个凡人少年讨价还价? 谁料想,整个棋盘都被掀翻了! “小相公,第二曲来喽!”阿蒙挥篙高呼,筏子陡然转弯,被汹汹浪头推入一片布满暗礁的浅滩。 星星点点的惨碧色磷火,倏然从四面八方亮起,仿佛黑压压的礁石群睁开了邪祟的眼。 第六章 地梦飞蛾如幻 浅滩上浪头转小,水速却更加激疾。筏子如离弦之箭,贴着水面擦出一条泡沫翻涌的白线,笔直冲向磷火。 磷火纷纷掠起,飞向筏子,惨碧色的光点密密麻麻,瞬间淹没了支狩真的视野。 那是一只只奇异的飞蛾,指甲盖大小,半透明的身躯若有若无,时而出现,时而隐没,随着深夜的光线不断变幻。支狩真望见飞蛾的碧眼盯着自己,荧荧眨动,竟像极了人的眼睛,充斥着喜怒哀乐的情感。 “小相公,无须理会它们,这些个蛾子不伤人!”阿蒙一边喊,一边拨动篙子。筏头倏然左偏,绕开正面巨礁,紧接着再一转,从一块棱角尖锐的礁石旁擦过。眼看收势不住,筏子要撞上近在咫尺的突岩,阿蒙篙子一点,筏头上翘,借助水势跃起,从突岩顶部堪堪掠过,落入水中,又灵巧一扭,从两块礁石的狭缝中间穿过。 听到阿蒙提醒,支狩真刚放下短匕,蛾群便蜂涌扑上来,叮在身上,连眼皮子也爬满了一只只飞蛾。 “这是地梦蛾?竟有如此多的地梦蛾!”支狩真依稀听到王子乔的惊叹声,蛾群堵住了双耳,像一袭簌簌颤动的柔软长袍,把全身覆盖得风雨不透。 即便是呼吸,也开始变得艰难。蛾粉粘在鼻孔里,散发出千奇百怪的气味:河水淡淡的潮湿腥味,芬芳馥郁的花香,灼热焚烧的火焰焦味,尸体腐败的恶臭,婴儿身上清新的奶味 地梦蛾!支狩真忽然记起来,自己曾在某本道家杂说里见到过记载。那本杂说里论述,天地犹如手掌,分为两面。一面为正,一面为反。正面是人间道,也就是所有人日常接触的世界,包括八荒以及海外各洲。反面被称为地梦道,那是一个连修炼者也极难触及的奇异所在,似梦又非梦,飘渺不定又确凿存在。 最早发现地梦道的,是数十万年前的道门领袖庄梦。他某次孤身游历泽荒,遭遇众多魔门伏击。一场血战后,庄梦以自创的星罗棋布道术斩尽魔门高手,自己也遭受重创,神智损伤。浑浑噩噩中,他似乎无意吞下了一只碧眼飞蛾,继而化身为蛾,飞入了另一方神秘天地。 在那里,他迭逢奇遇,获秘籍,摘灵药,杀恶龙,食龙血待到脱离地梦道,庄梦甚至怀疑这段经历仅仅是一场大梦。但他伤势尽复,修为精进,体内运转着蜕变后的星罗棋布道法,手上还牢牢握着一株咬过半截的紫灵参。 之后,又有一些修炼者机缘巧合,陆续进入地梦道。他们描述的地梦道却五花八门,各不相同:有的凶残如地狱,恶鬼横行,步步危机;有的美妙如仙境,灵兽遍地,精怪丛生;有的似天上云海,有的像海底龙宫但无一例外,他们都遇见了碧眼飞蛾,并将之吞食,得以进入地梦道。 这种奇异的碧眼飞蛾于是被命名为地梦蛾。每一回地梦蛾出现,总会掀起血雨腥风,各方厮杀抢夺。 这种道家杂说,支狩真原本半信半疑。但没想到,不仅在此亲眼目睹,数量还有上万之多。如果消息传出去,八荒的修炼者必会疯狂涌至,大打出手。 支狩真抿了抿唇,觉得一阵干涩。十多只地梦蛾停在上面,柔软的翅膀触碰嘴唇。他只要一张口,就能吃掉好几只,从而进入无数修炼者朝思暮想的神秘天地。 阿蒙操控筏子,像一条迅捷飞鱼,在河面上迂回穿绕。九曲沉沙河这一段的河道岩礁多,水流急,稍有不慎,便会撞上礁石,筏毁人亡。唯有阿蒙这样的怪,才能避开重重肉眼难察的暗礁,把筏子驾驭得出神入化。 轻叹一声,支狩真强行忍住诱惑,压下了吞食地梦蛾的念头。 不是所有修炼者,都能从地梦道满载而归。事实上,绝大多数的修炼者就此失踪,再也无法返回人间道,其中还包括几个炼虚合道的大宗师。 以支狩真目前的实力,即便进入地梦道,多半也难以全身而退。 筏子左右摇晃,忽起忽落。支狩真收敛心神,一边运转夏蝉汲养术,一边沉浸入刚刚获得的三杀种机剑炁。 这卷无上剑典的开篇总纲为三句要诀:“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三杀种机剑炁,以剑典内的那一道血色剑光为种子,以天、地、人三种杀机为土壤,以生灵鲜血为雨露,在肉身内“种”出一柄剑胎。 这柄剑胎与血肉心神相连,天然人剑合一,毫无隔膜。想要剑胎成长,就必须不停斩杀,杀人杀地杀天,杀尽万物,剑道大成。 三杀种机剑炁自有一套呼吸法门,用来生出剑炁,淬炼剑胎。剑炁与武道修炼的浊气、术道修炼的清气、羽族剑修的剑气类似,都可滋养气血,强化内腑,磨砺肉身。但三杀种机剑炁是一种更高明更奥妙的气,不但犀利披靡,还能不断吸入天、地、人的杀机,加以融合,生出无形有质的精神妙用。而八荒的修炼者只有到了炼气还神之境,才能领悟精神力的玄妙。 整部剑典分为三篇,分别为基础的人发杀机篇,进阶的地发杀机篇,最终的天发杀机篇。三篇都有各自详尽的剑势、剑心、剑意的阐述,核心剑道却唯有一条:“杀杀杀杀杀杀杀!” 支狩真的意识沉入精神最深处,那道血色剑光幽幽悬浮,犹如无底深渊,难以测度。他心念一动,血色剑光如臂使指,在周身游绕一周,最后停留在左手掌心。 这是支狩真选择种植剑胎之处。按照剑典所述,剑种最好植入头部,可与精神世界更加紧密相连。但支狩真隐隐觉得不妥,这部剑典是域外煞魔所创,虽然他不晓得域外煞魔究竟是何方种族,但多半是邪魔外道,万一精神失控,反受其咎。 支狩真试着运转三杀种机剑炁的呼吸法门,血色剑光开始收缩,在手心化作一粒朱砂痣,没入皮肤不见。 支狩真清晰觉察到,血色剑光在左掌内部蜷缩成了一枚种子,迅速与血肉相互渗透。至此,血色剑光原有的威力荡然无存,却被他彻底融合,成为自身的一部分。 “第三曲到喽!”阿蒙忽地高喊一声,筏子顺着水势直冲而下,拐入一条幽长曲折的水中溶洞。 覆满全身的地梦蛾宛如梦幻泡影,倏然消失。支狩真眼前一亮,便见一物猛扑而来,血盆大口,尖锐獠牙滴淌着黑色的黏液。 下意识地,支狩真挥起短匕,使出三杀种机剑炁的人发杀机篇! 第七章 蛙蟹食叶善言 匕光一闪,陡直凌厉,不带一丝劲风。 “扑通!”一具肋下生翅的白骨摔下河去,随波跌宕。在中匕的一刹那,它浑身血肉尽被抽干,只余森森骨架。 匕首透出的杀气一掠而逝,残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锐利。 王子乔眼角微微跳动,这一剑力量不足,招式不够娴熟,刺中目标时手腕还被反震了一下。这样的一剑,充其量也就是炼精化气初期的水准。 然而出剑的一刹那,将所有杀机深藏,未有丝毫外泄。直到刺中目标,杀气才勃然喷发,似从深渊平静的表面下冲出的怒流。 这是唯有领悟三杀种机剑炁真髓才能刺出的一剑!单论剑意之纯,已近剑道宗师。 这是个什么样的怪物?王子乔盯着支狩真的背影,神色阴晴不定。 一缕新鲜的血气透过匕首,传入支狩真左掌的剑种。除此之外,对方袭击的杀意、他反击的杀意也在双方交触时,被吸入剑种,滤去杂质,保留一丝最纯正的杀机。 剑种在支狩真手心萌动,像被剪断脐带的婴儿,发出第一声稚嫩的啼哭。 筏子穿梭在忽明忽暗的溶洞里,周围岩石林立,千奇百怪,如笋,如花,如剑戟,如猛兽光线有时从上方洞口照进来,映出恶鬼扑食状的钟乳石,以及背后延伸的阴森重影。 “砰!”水花飙射,一头水猴子探出河面,湿淋淋的手臂一把抓住筏子。筏子陡然向旁倾斜,支狩真借势侧身、俯腰,匕首扎中水猴子脑门,却卡在额骨间,难以深入。水猴子上身血肉瞬间尽褪,两条腿兀自狂蹬,激起四溅水浪。支狩真拔匕还要再刺,水猴子跌入河里,几十道水线从四处急速逼近,一条条半透明的鱼围住猴腿,露出密集的三角牙齿,疯狂咬啮。 河面上荡开血水,无数水线激射而来,溅起一道道翻涌的白沫。筏子迅速远离鱼群,绕过一座布满孔窍的尖耸危峰。霎时,十多条怪蛇从孔窍内射出,这些怪蛇头如笆斗,瞳孔灰白如盲,身体细长,腹下生有四足。怪蛇纷纷扑向支狩真,却对阿蒙和王子乔视而不见。 “哇——哇——”怪蛇发出婴儿啼哭,瘆人毛发。支狩真只觉一缕缕凄厉的音波渗入心神,还来不及作怪,就被八翅金蝉一声清鸣,泯灭无形。 “小相公,这些个小玩意儿且给你耍一耍。” 支狩真听到阿蒙的嬉笑声。他挥匕迎上,匕尖扎进一条怪蛇七寸,抽干血肉,随即手臂上撩,一连斩断数条怪蛇,紧接着匕首顺势斜插,穿透另外两条怪蛇,他身形随匕而动,犹如一条随浪跃出的大鱼,避开左侧扑来的怪蛇,匕首猝然下划,怪蛇悲啼着化作白骨。匕首继而上挑,颤出点点寒光,六、七条怪蛇几乎同一刻中匕,齐齐跌落河去。 匕首流动的轨迹仍未停止,点点绽开的寒光倏然合一,凝为倒刺而回的匕尖。最后一条怪蛇堪堪扑到支狩真面前,便被贯穿,化作一具骸骨。 整个斩蛇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人发杀机篇的剑招总共只有一式,但随敌而变,因势利导,只需支狩真不断研习,这一式可衍化出百式、千式、万式直至生生不息,变化无穷。 筏子一路行去,怪虫异兽层出不穷,或伏于水下,或隐入阴影,或匿于钟乳石群。这些虫兽虽然性子凶悍,却偏弱小,被支狩真一一斩杀。他对三杀种机剑炁的运用也逐渐娴熟,剑式愈发精妙,剑种更是饱饮血肉,突飞猛长。 筏子骤然一拐,冲出溶洞,转入第四曲河道。 这一带的河面上水蝇丛生,大如鸡子。一旦遭水蝇叮咬,血肉里即被产下蝇卵,迅速孵化。支狩真一刻不停地挥匕斩杀水蝇,渐感力竭,手臂传来一阵阵酸痛,几乎抬不起来,全凭毅力苦苦支撑。 所幸不久,筏子冲入了第五曲。嘈杂的吵闹声迎面扑来,此起彼伏,响彻河面。 “呱呱呱!有活人过来啦!” “我靠,这就是传说中最邪恶的人类吗?竟然长得这么丑!太好了,我终于有了活下去的信心!” “老婆,快点躲起来!这两个人色眼溜溜,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们说错啦,明明还有一头山怪嘛。这头山怪好成熟好沧桑,它盯着人家看呀!哦,我到底要不要给它生儿子呢?” 支狩真放眼望去,水中遍布藤状红树,八爪鱼般的根须伸向四周,深深扎入河底。茂密的枝叶间,一只只蛤蟆、青蛙、四脚鱼、大头虾好奇地探出脑袋,盯着筏子七嘴八舌,唾沫横飞。 这些鱼、虾、蛙、蟹模样古怪,眼珠奇大如球,色彩绚丽,腿脚像人一样站立。一旦筏子凑近,它们立刻缩回树洞,待得筏子过去了,又忙不迭钻出来,指手画脚,吵成一片。 王子乔略一沉吟,从一棵藤状红树上摘下片叶子。忽听到一声嘶哑的“轻点,老朽疼啊!”树干的纹理慢慢蠕动,形成一张皱纹丛生的老脸,忿忿瞪着王子乔。 王子乔瞥了瞥,也不理会,把树叶放进嘴,轻轻咬了一小口。叶汁初觉又甜又酸,继而辛辣发苦,回味时只觉得咸。他轻笑道:“传闻蛮荒有一种言树,千年成精,其叶五味杂陈。鸟兽鱼虫吃了千年言树的叶子,便可开灵智,说人话。不想传言非虚,此处竟有诸多千年言树。支公子,这些言树叶对饲养兽宠的修炼者而言,可谓万金难求,你大可搜罗一些。”他袍袖一抖,卷起数十片树叶,孰料叶子刚刚离开枝头,立刻化作红烟,袅袅蒸腾。 “你这杀千刀的强盗!”树干上的老脸怒骂了一句,旋即面露得色,“任你如何了得,一个生灵也只得摘取老朽的一片叶子,多的你带不走,嘿嘿!” 支狩真闻言,也折了一片言树叶子,试着再取,树叶化作红烟消散。 “唉,世风日下,都是些个无法无天的贪心贼!”树干上的老脸骂骂咧咧,长吁短叹。 筏子驶近一丛藤状红树时,支狩真又听到两只银光灿灿的寄居蟹争吵不休。 “蟹大,万恶的人类来啦!” “蟹二,快把俺们树洞里的鱼鳞泥藏好!这宝贝吃了可以伐毛洗髓,滋阴壮阳,千万别被人抢了去!” “蟹大,你这个笨蛋!叫得这么响都被人听见啦!” “蟹二,你才是个笨蛋!鱼鳞泥又黑又臭,就像团屎,人类哪会识得?” “蟹大,你个笨蛋搞错了吧?鱼鳞泥香得很,哪里臭了?” “蟹二,你才是个笨蛋,我故意诳他们的啊!” 支狩真听得有趣,筏子行至树旁,他伸匕轻挑,从寄居蟹下方的树洞里挖出一块泥团。这团鱼鳞泥色白如玉,生有鱼鳞纹路。支狩真闻到浓郁香气,只觉神清气爽,酸涩的手臂也变得血气流畅。他服下鱼鳞泥,未过多久,腹鸣如鼓,拉出一团恶臭的稀物。 隐隐约约,他和天地又近了一层。运转夏蝉汲养术时,吸入的清浊之气再次增加。 “哈哈,蟹大你看,那不就是一团屎吗?” “哈哈,蟹二,我的法子不错吧!给了他鱼鳞泥,就不会想到吃我们啦。” “哈哈,他真是个笨蛋,不晓得吃了我们,可以多活一百年哦!” “蟹二你个笨蛋,都让人听见啦!快逃!” 支狩真回首望去,“扑通”两声,两头银壳寄居蟹消失在四溅的水花中。 筏子转眼拐入第六曲河道。 第八章 荒岭下山神庙 河面骤然收窄,夹岸危崖欲坠,峭壁如削,在上空交错相抵,只留出一线逼仄的天空。 水流尖啸,像发狂的猛禽,拽着筏子星驰电掣似地往前飞驰。狂风劈面刮来,使人睁不开眼,王子乔的颔下长须被吹得凌乱飞拂。 支狩真顺利传承三杀种机剑炁,总令他心神不属。少年一日千里般的剑术进步,更不可思议。究竟是支狩真天资太过妖孽,还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选择支狩真这一枚棋子,究竟是对是错? 支狩真的第八次伐毛洗髓,显然也脱不开阿蒙的干系。可哪怕山怪的性子再古怪,也不会这般讨好一个陌生的人类少年。 难道阿蒙是巫族布下的后手,伺机护送少年?那个炼神返虚的羽族高手之所以没出现,也是被巫族秘密截杀? 那么他自己呢?狂风夹着雨点,密密匝匝,冰冷似打在了王子乔骨子里,。他是不是也被当成一枚棋子,在羽巫之争迷一般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既然得了魂魄秘法,不如保身而退?迎着逆风,王子乔圆睁着眼,像和天威对视。这风吹动他心头那一点残余的火星,明灭不定。 筏上匕光一闪,明锐胜电。支狩真忽而纵身踏步,挥匕前刺,腿、肩、臂、匕连成一条突进的直线,竟于这狭窄一线的河道中顿悟刺的精义! “我会一直赢下去!” 乍闻此言,王子乔只觉可笑极了,可后来又生出了黯然。在他越流越衰缓的血液里,再也掀不起那样可笑的浪。 匕光向前突刺,一次重复一次,一闪一灭一闪。王子乔恍惚望见所有闪灭的光,最终连成一匹锋芒毕露的光浪,劈开风,劈开河雨,劈开上空狭窄的一线天。 此志仗剑永胜! 凝望少年,王子乔沉默良久,轻轻拨开羽衣前襟,任由跳动的心脏和如刃的逆风贴近。 近得可以听见血液奔流。 听见心头那一点残余火星迸溅的噼啪声。 要么,逆风而灭。要么,就烧成一把轰轰烈烈的火海! “轰!”一只水流凝成的参天巨掌猛地从河面耸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筏子重重拍下。 与此同时,筏子向右疾闪,眼看直直撞上山崖,阿蒙奋力一点篙子,筏子向外侧翻,筏底擦着崖壁“刺溜”直掠数丈,滑过一个急速的弧线重新冲入河水。 “砰!”水流巨掌在筏子后方拍落,掀起滔天浪柱。筏子被劲浪波及,向上抛射,在半空接连翻滚。支狩真伏在筏子上双手抠紧,才没被甩出去。 筏子摔下来,贴着水浪直窜出去。前方河水轰然向上拱起,又形成一只赫赫巨手,堵住狭隘的河道口,作势欲扑。 阿蒙随即从身上搓出一颗泥丸,远远扔向水掌,浓香醇烈的酒气散发开,熏得支狩真脸颊通红,醉眼迷离。巨掌一把包住泥丸,抖了几下,哗然倾塌,散成汩汩水流,水里兀自透出酒香。 筏子逃也似地冲出去,河道如折扇打开,上空豁然开朗,两岸峡谷林立,排天拔云,数百条溪涧从山上纷纷奔腾入河,汇聚成洪,搅起水气腾腾,弥漫成雾,涛声雷鸣,响遏行云,震得支狩真双耳麻木,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 “轰隆隆!”支狩真突觉筏子像飞了起来,前方河面陡然消失,筏子猛地一沉,与四周千百股水流一起垂直泻落,形成一挂银河倒悬的雄壮瀑布。 “第七曲!”阿蒙奋力发一声喊,筏子随着雪玉般的瀑流跌下,如一枚飞坠的流星。水花劈头盖脸地罩下来,打得支狩真浑身湿透,口鼻窒息。 “砰!”筏子落在下方百丈的河面上,猝然弹起、落下,反复数次,才像被套住僵笼的野马,贴着水面滑开。 “第八曲!”阿蒙双手攥篙,神色凝重,瞳孔像灯笼一样亮起光。四下里,转动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漩涡,视之晕眩,深不见底。筏子在阿蒙的操控下竭力放缓,时而绕转,时而停顿,小心翼翼避开密布河面的漩涡。 突地,一个漩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筏前。阿蒙神色微变,篙子猛敲筏头,筏子猝然倒退。“砰!”漩涡里喷出一道蓝黑色的汁液,眼看要四散激溅,阿蒙甩出笠帽,罩在上头。“滋滋——”笠帽腐蚀出千疮百孔,当即被漩涡吞没。 这一曲水道,阿蒙驶得最吃力。有次,漩涡里冒出一条毛茸茸的斑斓尾巴,竟追着筏子跑。支狩真看见山怪颈背紧绷,汗珠像雨线一样沿着脖子滚落。足足用了半日光景,筏子才拐进了第九曲。 “小相公,闭上眼!千万莫要睁开,也莫要胡乱出手!”阿蒙沉声喝道。 支狩真稍一犹豫,旋即照做。渐渐地,他发现筏子越行越慢,几乎觉不出在移动。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凄风冷雨打在身上,竟是无声无息,连水流声也消失了。他感觉筏子像是驶入了一个空空冥冥的黑洞,没有尽头,也没有半点生命的活气。 仿佛过了很久,一点幽凉的气息悄悄喷在颈后,他浑身发冷,汗毛倒竖,像是有人贴在背上轻轻呼吸。支狩真忍住出匕的冲动,紧紧闭住眼。又隔了一会儿,恍惚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他不理会,随后脖子被丝线一样的东西勒住,越勒越紧,似要被活活割断 “小相公,可以睁眼喽!”支狩真听到阿蒙如释重负的喘息,他犹豫了一下,睁开眼。夜色如墨,烟雨凄迷,山林影影绰绰,筏子在哗哗流水中靠向对岸的乱石滩。 支狩真急忙扭头回望,幽深的河水阴影里,一具面目难辨的尸体静静漂浮。皮肤苍白而浮肿,长发像浓密黑亮的水藻,披散开来,覆满了整条河道。支狩真摸了摸脖子,没有伤痕,却隐隐作痛。 “小相公,翻过西头那山,便是蛮荒中部的草海啦。”阿蒙停下筏子,卸了篙子,笑嘻嘻地对支狩真拱拱手,“小老儿送了你一程,老骨头都松啦,得回去歇一歇。小相公,且在此道别,保重。” 支狩真下了筏子,连声称谢。他本以为阿蒙总有所图,谁料山怪拍拍手便走,使他越发疑虑。“阿蒙老丈,在下”他想再套一下阿蒙的底细,却讶然发现,山怪矮小的身影随着筏子慢慢模糊,再也瞧不见了。 林风呜咽吹过,支狩真头顶上的笠帽飘下来,打着旋落在石滩上,分明只是一片残枯的秋叶。 支狩真心头顿时生出一丝明悟,他与此怪的缘分,就此终结。 “这头山怪倒是用心良苦。”王子乔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走出乱石滩。 “先生是指,阿蒙老丈助我八次伐毛洗髓吗?”支狩真接过王子乔递来的蕉伞,随着他向对面的山岭走去。 山路陡滑,积水溢流,岩石峭拔幽奇,偶尔听见怒涛翻涌的树浪里一两声夜枭的怪叫,更添幽静。 “你还没明白此怪的心意。”王子乔缓缓说道,“你已历经八次伐毛洗髓,若再有一次,当能打通人体内窍。此窍又曰灵窍,灵窍一开,肉身脱胎换骨,可以清晰感应天地之力。无论习武修术,事半功倍。我本以为阿蒙会送你第九次伐毛洗髓的机缘。” 支狩真道:“兴许他没想那么多。” “不,你错了。”王子乔微微摇头,“某现在想来,第九次的伐毛洗髓,他是要你凭自己的手来取。唯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打开灵窍。所以某才说他用心良苦。” 支狩真苦笑一声:“平白受了他许多恩惠,却不见得有报答的机会了。我知道先生对此有些疑虑,其实我也和先生一样,对阿蒙老丈一无所知。不过,这不会影响你我的第二次交易吧?” 王子乔定定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当然不会。公子实力越强,你我的合作就越稳妥。”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里盘算。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翻过山头,草木丛中依稀显出一条石径小路,蜿蜒盘下。临近山脚,王子乔望见前面数十丈处一座破落的山神庙。 他执伞的手微微一僵,脚步停下来,瞳孔闪过一抹惊厉的光芒。 “先生?”支狩真瞧了瞧王子乔的神色,匕首悄然滑出衣袖。 “轰隆!”一道闪电猛然劈下,照得四周亮如白昼,黑黢黢的山神庙内一片雪亮。 支狩真望见一人紫色道袍,腰佩符剑,盘坐在山神像的头顶上,目光比闪电还要眩亮。 几道无形的杀气石破天惊般从四周的林木、草丛、岩石处迸现。 王子乔眼角抽搐了一下,挥袖上前,长声一笑,风姿从容潇洒:“山野相逢,人生快事。鄙人王子乔,游历蛮荒至此,可否有幸与诸位秉烛夜谈呢?” 电光消逝,山神庙恢复了漆黑。支狩真手心攥出冷汗,那几道杀气死死锁住自己和王子乔,犹如利刃及身,肌肤泛起鸡皮疙瘩。隔了一会儿,他听到生涩的语声从庙里遥遥传来:“原来是玄明师侄的好友,八荒第一术士王子乔先生。相逢即是有缘,还请进来一叙。” 第九章 道统相争无情 王子乔洒然一笑,袍袖展动,携着支狩真步向山神庙。 支狩真手腕轻翻,匕首缩回衣袖,掌心被王子乔的手指悄然划过,写下“云荒,伏牛山,一田村。”几个字。 支狩真的心微微一沉,知晓了王子乔的意思。 “这位兄台想必来自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的无量净地。”王子乔经过一块山岩时,拱了拱手,“能将无量净地的山字诀修炼到化山之境,非各座长老不可。阁下气息浑朴,气机圆熟,气血盈而不沸,莫非是无量净地飞来峰的九仞长老亲至?” 山岩猛地抖动了一下,青苔、雨水簌簌滚落,山岩人立而起,变化成一个魁梧老汉。他头顶光秃,脸膛紫红,对王子乔拱拱手,炯炯双目闪过一丝惊讶:“久闻先生之名,果然盛名不虚。” “那位多半也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谷神宗的护宗神箭兵锋子道长了。”王子乔抬起头,望向前方一棵参天古柏,欣然说道。 隔了片刻,茂密的枝叶中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你怎知是我兵锋子?” 王子乔笑道:“锥虽处囊中,其末立见。道长术武双修,一手七光神箭锋芒披靡,又哪里藏得住呢?” 树叶哗然响动,一个笔挺削瘦的身影出现在柏枝上。他身着玄色道袍,背负玉胎宝弓,对王子乔微微颔首,却掩不住眉宇间峥嵘的自负。 正是以七光神箭术威震大晋北方的兵锋子。 王子乔前行数步,又在山神庙门口的野草丛停下,曼声吟道:“五行轮转,妙化诸相。奇遁万千,唯一唯真。若王某没猜错,道长当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洞真五指天的木尊者?” 草丛随风摇曳,响起一阵阵“嘿嘿嘿嘿”的干笑声:“唯一唯真,谈何容易?子乔先生过誉了。”野草汹汹暴长攀爬,一时繁茂如海,青翠欲滴,又在下一刻发黄枯萎,灰飞烟灭,无数粒草籽在山神庙门口纷纷扬扬飞散。 王子乔这才一步跨入门槛。 一点红烛幽幽亮起,似一抹血溅开来,泼在四周黑糊糊的泥墙上。墙角结着蛛网,雨线珠串般从雕兽的残檐淌下,溅在支狩真额角。他骇然惊觉,除了端坐在山神像上的矮小道士,庙里还有三人。 一女秉烛玉立,烛光映得粉颊嫣红,美目流盼。一人髻插玉簪,腰围锦带,束着金丝滚边云纹乌袍,负手立在破败的梁柱后,眼眉狭长,神色阴鸷,高鼻两侧深陷的法令纹犹如刀刻。还有一人肥胖如猪,裹着又脏又皱的大麻袋,蜷卧在积满灰尘的香案底下,像在闭眼酣睡。他肚皮时而高高鼓起如球,时而又凹陷如坑,口鼻之间,不曾漏出一丝一毫的呼吸气息。 王子乔目光一扫,悠然道:“王某见过飞镜湖灵犀斋的瑶霞仙子,云雾海玉皇宫的张无咎长老,颠倒山是非洞的胖叟道兄。” 瑶霞报以浅笑,张无咎不屑一顾,胖叟打了个响亮的哈欠,伸伸懒腰,对王子乔扮了个鬼脸。 随后王子乔整整衣襟,对着斑驳掉漆的山神像郑重一礼,却对上面的道人视而不见:“我常听玄明兄弟提及清风前辈的符箓造诣,说是出神入化,学究天人。某本来还有些不服,今日一见,方知玄明他还是说的谦逊了。”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贫道清风,不过是伺候掌教真人的一名道童罢了。”山神像无声破开,从中走出一个矮小道人,样貌身材与山神像上盘坐的道人一模一样。后者旋即化作一道雷光紫符,冲入道人头顶心。在其身后,悬浮半空的泥塑碎片纷纷聚拢,重新合成一座山神像,瞧不出一丝裂纹,连起皱的朱色漆皮都没脱落。 支狩真方才明白,他先前所见的道人不过是符箓所化。 王子乔抚掌笑道:“清风前辈这话矫情了。像您这样的道童,天下不知多少修士挤破脑袋都想当哩。”他拍了拍支狩真,“这是我的道童,人比人气死人啊。” 支狩真瞥见,清风肃穆如铁的脸部线条柔和起来。 王子乔忽而仰天大笑三声,又忽而悲叹三声,引得众人好奇的目光牢牢聚焦在他身上。 支狩真心中一动,立即配合:“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王子乔慨然道:“今日有缘,得见大晋十大道门中六位炼神返虚的宗师,还有道门之首太上神霄教清风前辈这等炼虚合道的大宗师。群仙济济一堂,必有盛举共襄。王某有幸加入这足以载入青史的大事,不亦乐乎?不亦快哉?” “加入?”张无咎眼中闪过一丝尖锐的讥诮。 王子乔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诸位要是打算设伏杀敌,某虽不才,也可相助一臂之力。诸位要是发现了什么绝世仙府宝藏嘛” 瑶霞言笑晏晏:“你也要分润一些?” 王子乔耸耸肩,苦叹:“我只好当场一抹脖子,自尽了事,省得被你们讨嫌灭口。” 他说的有趣,瑶霞掩口轻笑,胖叟摇头晃脑说了一句“妙人!”,清风嘴角也不由渗出一丝笑意。 “切!”张无咎乜斜了王子乔一眼,示以鼻嗤,“早听说有个野狐禅的方士王子乔,招摇撞骗出名,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就凭你,也有资格与吾等为伍?”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杀气森森。 瑶霞、胖叟受其气机牵引,不约而同地释放出惊人气息。三股或阴冷或清灵或跳脱的清气升腾而起,搅得四周烟尘翻涌,屋梁震动,支狩真身子一沉,犹如被千钧压顶,眼冒金星,乱窜的气血仿佛要冲出体外。 王子乔随手把支狩真拉到身后,笑了笑:“大多时候,某还是喜欢耍耍嘴皮,乐得轻松逍遥。不过有时——”他扬了扬眉,狂放不羁地瞄向张无咎,“也少不得血溅五步,立分生死!” 张无咎勃然大怒,跨前一步,一身强绝的玉皇玄穹清气形如实物,以杀意为核,汹涌冲向王子乔。 清风眼观鼻,鼻观心,静似泥塑山神,对眼前一切不闻不问。蓦地,他眼睑微抬,投向王子乔的目光闪过一丝犹疑。 庞大的玉皇玄穹清气一触及王子乔,便如陷入一个无底大洞,没无声息。其中的一点凌厉杀意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气机涟漪。 瑶霞、胖叟不禁收敛笑颜,目泛异色。炼神返虚的修士出手,往往精气神合一,以苦修的精神力作为攻击核心。张无咎的玉皇玄穹清气凝聚了炼神返虚巅峰的精神力,霸道绝伦,直摧心神。王子乔却接的云淡风轻,游刃有余,且不显丝毫运功行法之兆。 难不成他是炼虚合道的大宗师,臻至返璞归真之境?二人对视一眼,想起王子乔种种传闻,暗自心惊,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避开双方交锋的气机战圈。 张无咎又惊又骇,厉声喝道:“好一个猖狂的野道人,竟敢与我玉皇宫为敌!”硬着头皮,将全身的玉皇玄穹清气催逼过去,清气中五光十色,浮出重重琼楼玉宇,灿灿天门仙宫。 “张道友息怒,王先生并无恶意。”一只干瘦的手随意一抓,楼宇宫门荡然无存,玉皇玄穹清气分解成缕缕清气,返还天地。清风垂下手掌,平静地看了一眼张无咎,后者哼了一声,怒视王子乔,却不敢再生事了。 王子乔也不在意,捋了捋美须,侧首端详着山神像旁侍立的精怪泥塑,神姿清雅闲逸,不染半分烟火。 支狩真凝视着他俊雅的脸部轮廓,深深佩服。从翻过山坡,望见山神庙的那一刻起,他和王子乔便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三更雨夜,大晋的七大道门在蛮荒野外密会,想想也晓得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时他俩要是掉头就跑,必死无疑,被灭口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王子乔先是主动邀约,接着一一喝破对方的门派、功法、身份,可谓先声夺人。看似友好客套,实是无形威慑。然后他向实力最强大的清风示好,清楚表明态度,再对挑衅的张无咎毫不退让,以高深莫测的应手又一次震慑众人。从头到尾,王子乔巧妙掌控了局势的主动。最厉害的是,他瞧出了昔日道门领袖玉皇宫和今日道门之首太上神霄教之间的微妙关系,加以利用。其眼光之毒,拿捏人心之准,着实可惊可怖。 清风深深地看了王子乔一眼:“先生确定要加入我等行事么?” 王子乔微微一笑:“谁愿意做太上神霄教的敌人呢?” “好!难得先生古道热肠,我等就不推辞了。诸位道友,此事有先生相助,又多了一份把握。”清风的目光在瑶霞、胖叟和张无咎三人身上转了转。瑶霞二人微微点头,张无咎虽不愿意,但清风的地位非同小可,表面上是太上神霄教的掌门道童,实如师兄弟,又是这次行动的全权负责人,他只好闷闷不语。 山神庙外一片沉寂,没有传来任何反对声。清风随手拂灭蜡烛,凝视王子乔,眼神虚室生白,雷电隐现。 “我等在此,是为狙杀异教邪徒!” “一个时辰后,一百零八个佛门子弟将从此经过,前往大晋朝见明王!” “此乃道统之争,务必斩尽杀绝,各个不留!” 第十章 暗流四起汹汹 “轰隆隆!” 夜空猛然吼出一连串巨雷,恍若山崩地裂,擂鼓炸天。一道又一道闪电撕裂天幕,像明晃晃的大刀狂舞,骇人的光芒照得黝暗的山神庙一闪一闪。 王子乔的面容也在电光中一闪一灭,仿佛被黑暗的巨兽吞下肚,又吐出来。 一道道惊人的精神力量远近左右,死死锁住他,犹如六根黑压压的铁链。只要稍露异态,就会暴然勒紧,将他断肢分尸。 “先生意下如何?”清风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子乔,恢宏无边的精神力应和着轰雷掣电,一起一伏,吞没了山神庙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墙角的蜘蛛无声跌落。 “天人交感,正当其时。”王子乔的语声同样应和着庙外铿锵敲击的暴雨,对视清风,一字一顿,“王某不才,愿为道门冲锋陷阵!” 六条精神铁链缓缓缩回。清风垂下眼睑,覆盖山神庙的精神力犹如气泡幻灭。地上的蜘蛛动弹了几下,攀着蛛丝飞快爬上去。 “冲锋陷阵?口气倒不小!”张无咎冷然道,“王子乔,你对佛门知道多少?” 王子乔随口道:“据说佛门来自于妖魔横行的灵荒。大约百年前,陆续有一些佛教徒出现在云荒传道,主张众生平等。” “众生平等是最大的邪说!”张无咎厉声道,“人生来便分血统贵贱、士庶高低,此乃不变天理,岂容颠覆?” 瑶霞轻笑一声:“要是众生平等,种田的泥腿子岂非也能入我道门?真是天大的笑话。” 王子乔悄然瞥了瞥清风。晋楚两地,奉行的都是王与士大夫、道门三者共治天下。道门与门阀彼此渗透,正统道门收徒以高门望族为主,寒门子弟多为杂役、道僮,至于农、渔、匠等寻常百姓休想入门。清风要不是寒门出身,早就晋身长老了。 “修道者,财、侣、法、地皆不可缺。”清风缓缓地道,狂风从门外扫来,四周尘灰飞扬,清风深紫色的道袍纹丝不动,绷直下垂,像华丽又冰凉的铠。他沉默了一会儿,涩声道,“若人人都可修道,天下必乱。” 胖叟笑嘻嘻地搔了搔乱发:“我瞧佛门胆大妄为,定是灵荒妖魔所化,来云荒惑众作乱的。” 支狩真忍不住多看了胖叟一眼,这老头貌似和气,却是心思最狠毒的一个。 王子乔轻咳一声,续道:“大多佛门教徒剃光头发,不食荤腥,自称‘僧侣’,也有人叫他们‘和尚’,或戏称‘秃驴’。说到底,他们也是修士,以浊气炼体,同时潜修精神秘法,身怀各种神通。不过——”他表情疑惑地望向众人,“云荒的人类四国中,大晋、大楚皆为道门所持,大坤以武道立国,大燕则属魔门势力。佛门想要传道云荒,难比登天。他们在云荒漂泊百年,人死了一大半,信者却寥寥,窘迫得连寺庙都没盖起几座,怎值得诸位劳师动众?” 张无咎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眉戾气十足:“吾等也以为佛门只是几个混不下去的散修,变着名目哄骗贱民,才听之任之。孰料他们狼子野心,居然鼓惑了晋明王的宠臣——大将军高倾月。就在十日前,晋明王亲自下旨,宣佛门教众入建康都城觐见!” 大将军高倾月!王子乔伸手抚着狰狞的精怪泥塑,泥粉簌簌而落。今夜的狙杀不仅是佛道之争,实则牵扯了惊心动魄的朝堂交锋。 这一局棋,开始落子了么?王子乔恍若望见那个白衣男子立在月光皎洁的百花丛中,向他微笑着伸出手:“子乔,让我们改天换地!” “想必圣旨传出的那一天起,云荒僧侣便陷入了我道门的清剿?”王子乔笑了笑。 张无咎冷哼一声,显然对一个野狐禅口称“我道门”颇为不耻。清风却赞赏地看了王子乔一眼,像这样名满八荒的散修,只要甘为走狗,太上神霄教破格收入也并非不可能,外门的霹雳道院便为此而设。 瑶霞轻叹一声:“可惜有人从中作祟,逃了几条漏网之鱼。虽然那些个余孽进不了建康城,可灵荒的佛门早已收到消息,大举派人渡海传教。晋明王又密召高倾月的心腹,鹰扬将军路霸通率人前往大晋边境迎接。” “所以必须截住佛门,绝不容其踏入云荒。”王子乔了然了来龙去脉,话锋一转,“诸位确定他们途径此处吗?” 天下八荒,云荒最为繁华,俨然处于世界中心。它西临湿地密布的泽荒,南望冰雪连天的极荒,东接蛮荒,北连炎荒、漠荒。羽族统领的天荒在炎荒、漠荒以北,以妖魔之地闻名的灵荒则与漠荒、蛮荒相隔一片无尽海。 这意味着,佛门能从漠荒、蛮荒两处抵达云荒,还可以绕道炎荒,迂回而入。更有甚者,沿海路从无尽海驶入蛮荒鲛人的珍珠海,一路穿过十岛三洲,抵达云荒南部边境的噩雾海岸。只是这条海路费时费力,凶险太胜,佛门选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消息不会错。”清风断然道。 王子乔若有所思。胖叟瞅了瞅王子乔:“我们特意请大楚的道门‘星谷’占卜了一下。嘻嘻,你也晓得,星谷那些个神神叨叨的家伙一向算得很准。” 瑶霞、清风神色如常,然而王子乔以域外煞魔独有的魂魄,察觉出一缕微末的情绪波动。他对胖叟欣然一笑,心下雪亮。星谷占卜是欲盖弥彰,真正的原因多半是晋明王、高倾月那边出了内奸,走漏消息! 王子乔不再多问,一时间,四周陷入了静寂。 雨越下越猛,仿佛天河倾泻而下,滂滂沛沛,奔奔腾腾。天地间茫茫如瀑,白烟如浪,雨水裹着泥浆冲落山坡,汇积成溪,转眼淹没了山脚下的蜿蜒小路。 清风木然望着山神庙外,似看雨看得痴了,王子乔却清楚对方那一缕气机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自己。 “王道友,你这道童倒是风骨灵秀,一表人才。”胖叟眼珠转了转,对支狩真嘻嘻一笑,“小家伙,待会儿留点神,顾好自己。” 支狩真暗叫不妙,这老头不怀好意。果然,张无咎阴冷的目光追过来:“这是个麻烦,得解决掉。王子乔,你怎么说?” 王子乔面色一沉:“张道友这是看不惯王某,故意挑衅么?” “先生。”瑶霞扶了扶鬓间的金步摇,嫣然一笑,“大局为重。” 支狩真心头骤然一紧。“砰!”一块山岩翻滚着掉下来,砸在山神庙门口的石狮子上,碎块迸溅。 “谁?”王子乔仰头直视庙顶,老旧的木椽与屋脊搭接处有一条裂缝,冷风夹着水挤进来,随之还有一缕人形的幽暗烟雾。 “先生勿惊。”清风讶然看了一眼王子乔,这个闲云野鹤的方士着实可怖,居然比自己还要早一步警觉。直到此时,张无咎三人才反应过来。 “桀桀桀桀,朋友好深湛的精神力!”人形烟雾犹如鬼魅,绕着四周高速窜绕,继而停在山神像前,显化成一个高瘦的灰袍男子。 “子乔先生,这位是蛮荒第一高手,幽魂教教主阴九幽。”清风静静说道。 “阴教主的游魂飞烟身法名不虚传。”王子乔含笑拱手,道门这一次来势汹汹,竟还勾结了蛮荒最大的地头蛇,也不知双方谈妥了什么交易。 “桀桀,原来是八荒第一术士王子乔,难怪能喝破本座的行藏。”阴九幽的双瞳如鬼火闪烁,即便站着,他的身躯也似一缕烟雾,不停扭摆,灰袍荡起层层涟漪。 “对方到哪了?”清风问道。 “距此还有百里。按他们的行速,一盏茶就到。”阴九幽“桀桀”笑道,“放心,本座的手下一路盯着呢。” “怎么这么快?” “本座打探到,对方半个月前就渡海进入蛮荒,还有一种可供骑乘的飞象异兽随行。要不是本座花了大代价拖住他们,又碰上雨季难行,这群光头早出蛮荒了。” “半个月前?”张无咎恼怒地喝道,“该死的高倾月,竟敢瞒天过海” “诸位道友。”清风一摆手,目光缓缓掠过众人,肃然道,“都准备好了么?” “这小子呢?”张无咎森森望向支狩真。 支狩真面色不变,清风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忽而“咦”了一声,干瘦的手掌搭上少年肩头,轻描淡写,毫无预兆,支狩真连躲闪的念头都来不及生出。 但他神色始终沉静,不显丝毫反抗的迹象。他的意识沉入精神世界,试图找到那座一闪而逝、俯瞰虚空的高山。 他有种预感,只要连通那座山,他就有逃命的机会! “灵窍都快开了?”清风的手沿着支狩真肩膀一路捏下去,“好骨骼!好资质!胆色也好!奇怪,就是气血弱得不像话。他的家世” 王子乔目光一闪,手指凭空画了个符,轻轻一弹,送到清风跟前。 “以念为符!”清风惊了一下,轻触这团无形无质,唯有精神方可捕捉的念符。几息过后,他身躯微震,诧异看向支狩真。 “奇货可居。”王子乔忍住心湖动荡的剧痛,微笑颔首。强行以念为符,令他魂魄再受轻创。但为了震慑众人,只能如此。 “清风前辈,小子斗胆冒犯,恳求前辈垂青,收录门下!”支狩真突然俯身,长揖不起。自己是永宁侯的私生子,王子乔的念符必然是这么说的。 要杀自己,就是和永宁侯作对。而永宁侯的原氏家族,是大晋声名显赫的四大门阀之一,与太上神霄教牵扯甚深。 “收录门下?”张无咎蓦地发出一阵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凭你也想” “张道友慎言!”清风喝道,语声虽轻,却瞬间吞没了张无咎的声音。 张无咎怒上眉头,几欲发作,终究还是忍下来。 胖叟瞧着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别管这孩子了,时间差不多了。” 清风点点头,作了个手势。胖叟、瑶霞、阴九幽纷纷冲出山神庙,隐没四周。张无咎悻悻地瞅了清风一眼:“如果这野小子出了岔子,由你们太上神霄教担待!”一甩袖子,飞掠而出。 清风面色自若,一手扶起支狩真,温言道:“此事容后再议。” “是。”支狩真恭谨答道,清风虽对他的身份存疑,但至少不会妄动杀念。王子乔淡淡一笑,支狩真这一手以进为退,玩的正是时候。 “先生,请随我来。”清风缓步走到山神庙门外,俯视下方溪雨暴涨的山路,王子乔和支狩真也跟了出去。 片刻后,一行人拐过山脚,出现在茫茫雨幕里。 “嗖——”一根赤红色的利箭挟着呼啸的气旋激射而出,在夜空划过万丈光芒,照得四野通明! 第十一章 奇术异法斗胜 “轰!”赤箭射入人群,暴然炸开! 夜色中绽放出一朵硕大无比的火花,花瓣向外迸射,一束束耀眼的红光流星般冲出。气浪疯狂疾窜,发出尖锐啸声,在人群里相互激撞。地面上的溪水顷刻蒸腾,无数道热气冲天喷射,将四下里笼罩在滚滚白烟中。 兵锋子傲立柏树枝头,左手擎弓,右掌再次拉弦如满月,体内清浊双气交相缠绕,流向指间,凭空生出一根光彩流溢的橙色利箭。 正是兵锋子赖以成名的七光神箭!以清气为骨,以浊气为肉,以极荒采集的七色光为血,以兵锋子自身的精、气、神为核。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再次瞄向人群,蓄势待发。 支狩真望见赤光白雾中人影晃动,悲号声、叫唤声、怒吼声、兽嘶声此起彼伏。 下一刻,无数块山岩掠过半空,大如磨盘,奇形怪状,好似密密麻麻的冰雹遮天盖地,“呼呼”砸向人群。九仞引着漫天岩石,沿山路直扑而下。他手托一座一尺大小、形似盆景的金色奇峰,从中源源不绝飞出山石,落下去人仰马翻,水土喷溅,砸出一个个凹坑。 “僮儿,那是无量净地的两件镇宗法宝之一——飞来峰。大晋十大道门,各有法宝护道山门,镇压气运。”王子乔拍了拍支狩真的肩膀,好整以暇地道。 支狩真问道:“先生,法宝必须以清气催动么?” “也不尽然。”清风在旁答道,“虽然修炼浊气的武者无法使用法宝,但据说佛门的神通可以。” “呜——”兽吼声惊天动地,岩石崩裂,四散弹开。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色巨象从岩石雨中悍然撞出,破空飞起。它血目似火燃烧,浓密白毛如剑戟奋张,巨翅上烧痕累累,鲜血从发黑的伤口淌下来。 “砰砰砰!”白象双翅生风,频频拍开飞岩,长鼻猛然一抖,好似一条水桶粗的巨蟒盘旋扑噬,一口气卷住十来块山石,掷向扑来的九仞。 “好一头孽畜!”九仞被迫停下身形,高举金色奇峰,凝神运转清气。金色奇峰轻轻一晃,释放出刺眼金色毫光,撞过来的山岩一触及金光,旋即缩小如米粒,一一投入金色奇峰。 白象埋头、振翅、急冲,挟着强烈的劲风猛扑而至。岩石砸在它身上,纷纷震落。白象抬起桌面大的巨蹄,狠狠踩向九仞头顶。 两道玉色光束倏然闪过夜色,莹白光润,交叉成剪。“咔嚓!”玉色光剪绕着飞象颈部一合,庞大的象头“扑通”掉落,颈腔鲜血像水柱“哗哗”喷出。 瑶霞的身影飘然出现在九仞前方,她心念微动,并拢的中指、食指微微张开,半空中又闪过一柄玉色光剪,向下方的人群倏然合拢。 “好一手剪尽红尘万物的灵犀剪!”王子乔轻赞一声。这是瑶霞的术道法相——灵犀剪。炼神返虚的高手,法相不仅威力大增,而且与自身合一,完全融入清、浊二气,凭心意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支狩真望见灵犀剪所过之处,玉光流烁,鲜血飞溅。端的犀利无双,矫夭莫测。他一边寻思,如何以剑术模仿灵犀剪,一边迟疑地道:“这玉色光剪似乎有点断断续续。” 清风讶然瞧了瞧支狩真:“瑶霞心境未满,相距灵犀斋的灵犀心法‘一点通’之境还差了一步,是以灵犀剪的清气不能彻底贯通,尚存些许破绽。” “通”的一声巨响,一根风铜水磨禅杖犹如怒龙扑空,猛地砸中灵犀剪,恰是玉光断续之处。 光芒迸溅,灵犀剪四分五裂,莹莹碎片激射,散成天地清气。瑶霞轻哼倒退,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显然受了术法反噬。 “砰!”一根浑铁水磨禅杖斜向里抡出,将一道遥遥击来的玉皇玄穹清气截住,打得粉碎。执杖的分别是两个光头僧人,目如铜铃,面色古铜,精壮身躯站在大雨中也似铜汁浇铸,隐隐泛着金属光泽。 “嗖——”第二支橙色利箭振弦弹出,快如电光石火,转瞬射至。两僧齐吼一声,风铜水磨禅杖、浑铁水磨禅杖交相挥舞,好似两个飞速旋转的大磨盘,迎向箭光。 轰然一声,橙光迸溅如雨,利箭落入磨盘,被瞬间绞碎。 玉色的灵犀剪再次掠过夜空。 二僧禅杖交错,浊气激荡,一龙一虎张开血盆大口,扑跃而出。恶龙张牙舞爪,银光灿灿,猛虎摇头摆尾,金光闪闪,赫然是武道法相! 龙虎扑住光剪,悍然扯断。紧跟着击来的玉皇玄穹清气被龙虎张口吞下,兵锋子接踵射至的黄色光箭也被震开,纷乱撞来的岩石挨着禅杖就崩,擦着禅杖就碎 二僧龙行虎步,两根禅杖“呼呼”舞动,互成龙虎交泰之势,将道门惊涛骇浪般的攻击一一挡住。 四下里的滚滚水雾正在消散,支狩真望见下方包袱、褡裢、挑子、箱箧支离破碎,狼藉四散。里面的经书、僧袍、木鱼、香炉、钵盂、念珠等器物洒出来,浸泡在水里,破破烂烂,面目全非,几个草蒲团兀自冒着燃烧的黑烟。 到处是骡马尸体,残躯不全,血流染红了河水。数十具僧侣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着,断肢残骸撒了一地。剩下的僧人大多负伤,围成圈子向外,手持戒刀、禅杖、铁棍,个个神色悲愤。 三头血色斑斑的白象立在圈外,张开的巨翅仿如坚实屏障,牢牢遮护众僧。白象的腹下,一名老僧盘腿坐在溪水里,神色宁静,身披的皂色袈裟被大雨湿透。 清风的眼神亮如实质,穿透百丈风雨,不离老僧左右。老僧犹如未觉,缓慢拨动着手里深褐色的念珠,口唇蠕动,默诵经文。 炼气还神无论清风以精神力测探多少次,这名看似僧侣首脑的老僧一直毫无感应,显出的修为也只有炼气还神。纵观全场,除了那两个挥展禅杖的僧人为炼神返虚之境,其余人尽是炼气还神、炼精化气之辈。 清风一时踌躇不决,生恐对方暗伏绝世高手,不敢轻率压上。 “那个老和尚确是炼气还神。”王子乔悠悠地道,“听闻佛门不以修为论上下,只凭对佛理的参悟分高低。”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提点。”清风心头一松,手指轻弹,一道紫色雷光直掠而出,在夜空砰地炸开,与天上轰鸣的雷电交相呼应。 这是全力总攻的讯号! 第十二章 风云几番突变 “嗖——”兵锋子射出第四根绿色利箭! 利箭拖曳着翠绿色的光芒闪过夜色,忽左忽右,忽闪忽灭,在空中一刻不停地变幻轨迹,难以预测方位。 双方相隔百丈,以翠绿光箭的速度早该射至,却始终穿梭半空,迟迟未达,偏又箭速迅疾,劈风破雨,令观望的支狩真生出离奇的矛盾感。 气机相感之下,二僧觉察出这一支光箭的威胁,禅杖“霍霍”挥动愈急,风雨难透。一龙一虎绕着禅杖昂首引颈,死死盯住绿色光箭的轨迹,如临大敌。 支狩真心中一动,七色光箭将至未至的那一瞬,才最可怖。剑术是否一样如此? 剑式如果尽了,便失去了变化。剑式将尽未尽,是不是更具威胁?而用尽的剑式,能否设法再生变化?人发杀机篇的一式剑招衍生千万式,是否蕴含同样的变化妙理?天地间风无相,云无常,草木枯荣,四季更替,莫非也能从中感悟剑术真义? 一连串疑问流过支狩真心头,激起无数奇思妙想。他亲眼目睹这场八荒顶尖的宗师对决,眼界层次大开,对日后剑道的受益难以估量。 一道恢宏无匹的玉皇玄穹清气从天而降,刷向二僧! 风忽然住了,雨点忽然消失了,连黑夜也模糊了颜色玉皇玄穹清气过处,刷出了一条绝对的空白地带,仿佛虚空被硬生生挖去一块。 张无咎傲立山脚,像立在高高云端之上,双手掌心相对,合抱胸前,形似虚抱圆球,十指或搭或翘,掐动术诀。 幢幢烟霞殿宇浮现于玉皇玄穹清气,宫阙上方,一座天门高耸万丈,威严煊赫,宛如一个顶天立地的耀眼巨神,俯瞰芸芸众生。 玉皇宫镇宫法相——南天门! 法相还未落下,双方气机已然相触。二僧膝盖突地弯屈,脸涨得紫红,两根鹅蛋粗的禅杖呻吟着弯出弧线。“隆隆隆!”光芒万丈的天门往下直落,四野震荡,山川皲裂,大地不堪重负地发出悲鸣。 这是赫赫天威! 是天公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 “轰!”振聋发聩的巨响中,南天门法相猛然撞上禅杖。“咔嚓咔嚓!”两根禅杖前后崩断,碎块飞溅。二僧唇角溢血,面如金纸,四肢不自禁地发抖。 张无咎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他强行催出尚未完满的南天门法相,以一敌二,内腑已然遭创。 翠绿箭光一闪而至,似从隐藏的虚空中浮现出来,一箭贯穿龙虎法相,猛烈爆开。一龙一虎悲吼着溃散,二僧口喷鲜血,身躯摇摇欲坠。 胖叟从山路另一侧扑出,手中麻袋似一片乌云甩出。半空中,麻袋鼓足了气般急剧膨胀,袋口不断放大,仿佛一个黑咕隆咚的巨穴,罩向二僧头顶。 庞大的吸力从麻袋口源源生出,二僧的僧袍被扯得向上扬起,脚底不由自主脱离地面,身体浮起,一点点投向麻袋口。 暴然间,一个僧人身躯急速涨大,四肢伸展,胸背鼓出,僧袍“呲啦”裂开,碎布四下飘散。僧人长成一个身高十来丈的小巨人,肌肉如闪亮铜块高高凸起,暴绽的青筋似钢条扭动,两只蒲扇大的巨掌一把抓住麻袋口,用力拉扯。 麻袋的吸力顿时一减,另一个僧人趁势挣脱,落到地上。人还未站稳,一缕轻烟从他后方无声贴近,快如鬼魅,绕着僧人飞旋一圈,随即窜开。 “嗖嗖嗖——”几百道细长的血口从僧人全身绽开,血流疯狂飙射,每一道血口内涌出一团黑雾,形似虎头,凶相毕露,散发出阴森森的刀气。正是中了阴九幽白虎七煞刀的迹象。 下一刻,灵犀剪的玉光无情划过,僧人齐腰而断,浴血倒地。 与此同时,身化巨人的僧侣忽然面容抽搐,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一根根青色蔓草从他鼻孔、耳孔、嘴巴、眼眶里钻出来,缠绕全身,妖异舞动。僧人的巨躯迅速缩水,肌肉干瘪,变成一具皮包骨头般的骷髅,接着被麻袋一口吸入。 麻袋口自动扎紧,抖动了一下,仿佛打了个饱嗝,飘回胖叟手上。 支狩真看得暗暗心惊,胖叟的麻袋倒也罢了,至少有迹可循。木尊者的木行术法端的是诡秘无形,防不胜防。即使他修出巫灵,五感敏锐超人,也没看清那些蔓草是如何种入僧人体内的。 瑶霞、张无咎、阴九幽等人再无顾忌,纷纷逼近,把余下的僧侣团团围住。三头白象怒喷鼻息,拍动巨翅,掀起滔天水柱。 “王某也稍稍活动一下手脚。”王子乔长笑一声,也不见其动作,三头白象缓缓跪地,瘫软下来,无声无息地合眼倒毙。 道门诸人齐齐心凛,王子乔这一手纯以精神力跨越百丈毙敌,实在霸道绝伦,至少也是炼虚合道的高层境界。张无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个野道人无门无派,居然修至如此境地,必有绝妙传承,多半是弄到了什么仙府遗迹。若是让玉皇宫得取他暗察四周,众人个个神色隐晦,若有所思。 “桀桀桀桀!这些个秃子气血旺盛,不如让我的虎伥吞了,省得浪费。”阴九幽怪笑一声,鬼火般闪跃的眼神贪婪扫过众僧,好似盯着一群待宰羔羊。 僧侣们忿然手持兵刃,怒目而视,分明要誓死相搏。老僧依旧盘膝端坐,手拨念珠,诵经声却愈来愈响:“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 “若有想,若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一个布衣小沙弥丢掉戒刀,排众而出,一瘸一拐走到老僧身后坐下,加入念诵。他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右腿被岩石砸中,鲜血淋漓。面目颇为清秀,纯净的眼睛黑而亮,眨动时又生出几分古灵精怪。 “须菩提,须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众僧陆续坐下,口中念诵,脸上悲戾渐渐消退,像是沉浸在佛经的微言精义里,旁若无人。 “一群装神弄鬼的蠢货!”阴九幽不耐烦地身化轻烟,直窜而上。 “砰——”金光一闪,将阴九幽硬生生震出去。以老僧为中心,四周亮起一圈灼灼金光,形如圆环,恰好将僧侣们围在当中。随着众僧诵经不停,金光愈来愈盛,生出浑凝厚重的质感。 金刚伏魔圈!王子乔不露声色,这正是最玄秘的佛门神通,只关系佛理经义的感悟,与修为高低无关。 “呼呼——”九仞一催飞来峰,岩石群飞出,狂风暴雨般砸向众僧。金光圈放出煌煌光辉,岩石撞上,顷刻四分五裂。道门众人随之纷纷出手,一时奇彩异光迸射,劲气惊流澎湃。金色光圈却如铜墙铁壁,岿然不动,将所有狂轰乱炸一一挡在外面。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众僧的念经声仿佛钟声悠悠回荡,呼啸的风雨似被浸染,变得空灵而神秘。那个小沙弥似有所悟,伸手接向疾落的雨滴,唇角含笑,宛如纯净的白莲花徐徐绽开。 “你先待在这里。”清风对支狩真温言道,目光一凝,往山下不疾不缓地跨了一步。 这一步跨出,金刚伏魔圈剧烈震荡,众僧的念经声被硬生生打断。 第二步跨出,金刚伏魔圈黯淡失色,众僧面色惨白,齐齐口喷鲜血。 第三步跨出,金刚伏魔圈分崩炸裂,众僧四下飞抛,生死不知。 “都杀了。”清风立在山脚,神色平静。老僧伏倒在他不染泥垢的洁白云袜旁,已然气绝毙命。 “本座最喜欢杀人了!”阴九幽怪笑着率先冲出,血光四溅,黑雾重重涌动。 蓦地,一声豪啸遥遥破空传来。 漫天风雨骤然停顿,轰雷掣电也为之一静,仿佛咆哮天地都在这惊人的啸声中安伏下来。 清风平静的脸上首现惊容。 远方隐隐浮现出硕大无朋的巨影,以无法想象的高速疾掠而来,沿途积水混着泥块喷溅,连成一条飞扬披靡的灰茫茫长龙! 第十三章 抬首腔血正热 道门诸人齐齐变色!啸声初始应在数十里之外,下一刻逼至千丈,转瞬近在咫尺! 支狩真依稀望见远处的山野上,一头犹如远古神话中的怪兽裹着滚滚尘烟,不断迫近,小山包般的身躯上下颠簸,震得大地颤抖,泥石崩塌,草木植被犹如波浪起伏。 “是繇猊”王子乔怔了一下,语声轻得像一缕烟。这是大破灭前的赫赫凶物,由九头相柳与狻猊杂交而生,足以力抗炼虚合道的修士。不想天地重生之后,他还能再睹此兽。 往事恍若风雨打来,王子乔默默伫立,任由冰凉的时光湿透胸襟。 繇猊?为何自己从未听说?支狩真极目细瞧,这头怪兽狮头鹿角,双眼亮如灯笼,闪耀着邪恶而残忍的血光。滑腻的庞然身躯像数十条巨蟒盘绕而起,长尾拖曳在地,疯狂拍击。 支狩真这才惊见,繇猊长满浓密鬃毛的脖子,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 它正被人一路拽着狂奔! 支狩真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身高九尺的昂藏大汉,一边疾掠,一边发出穿云裂石的惊怖啸声。他颔生乱须,肤色蜡黄,五指似钢筋铁锁,扣死繇猊脖颈。巨兽狮头狂摆,血口怒张,蟒身一圈圈缠住大汉上身,狠狠勒紧。 豪啸声由远而近,戛然而止,掀起一片激扬的泥瀑。 直到此时,支狩真才听到繇猊震耳欲聋的大吼。先前,竟是被啸声彻底压没了。 大汉站定下来,目光淡然一扫,道门众人不由汗毛倒竖,心跳加快,竭力运转全身清气。 “终究来迟了一步。道安秃子,洒家有负你的所托!”大汉立在众僧尸首当中,浓眉微微一蹙,仰天长叹,旁若无人。 繇猊凶光四射,狮头竭力挣扎,蟒身一次次膨胀、收缩,发力向内箍紧。色彩斑斓的蛇鳞片片竖起,边缘锋锐,散发冰冷的刀光。 支狩真心中生出一丝奇异的荒唐感,道门高手齐聚,大汉又被凶兽缠住,偏偏无人敢轻举妄动。 “罢了,有生必有死,洒家也尽力了。”大汉用另一只手拿起腰系的青皮葫芦,仰头猛灌了一大口,任由酒珠滚洒乱须,闪闪发亮。 “不知阁下来此,所为何故?”张无咎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他双手藏在袖子里,悄悄掐动道诀。只要稍有不妥,玉皇宫法相立刻镇压而出。 “当然是来救这些秃子,可惜他们运气不好。”大汉抹了一把湿漉漉的乱须,摇摇头,“你们的运气也不好。” 众人听得心头一紧,九仞戒备地后退一步,飞来峰托在掌心,金芒流转:“阁下不似佛门中人,莫非你的师门和佛门有什么交情?” 大汉又摇摇头,猛灌了一口酒。全然不顾繇猊咆哮如雷,蟒尾狂甩。 张无咎心念微动,此人与凶兽相互牵制,怕是一时难以脱身。不由胆气一壮,沉声道:“此乃佛道之争,阁下何必来赶这趟浑水?”说罢刻意瞅了清风一眼,到底是寒门出身,卑微道童,全无一点领袖担待。 “佛道之争,不关洒家鸟事。”大汉神色悠然,露出回忆之色,“不过十八年前,黑河水灾泛滥,洒家撞见一个叫道安的秃子,不惜自家性命,拼死救了两岸数百户人家。洒家看他顺眼,交了这个朋友。既是朋友相托,岂能相负?” “就为这个”张无咎满脸不能置信,世上还有这样没脑子的冒失鬼? 燕击浪乜斜了他一眼:“连本心都不明白,你修炼修到卵子里去了?” 张无咎目眦欲裂,一张脸涨得发紫,恨不得祭出玉皇宫法相,将此人压成肉酱。只是术诀掐了又掐,终还是有些忌惮。 “原来阁下是”瑶霞想起一人,勉强笑道,触及大汉精光一闪的眼神,竟连话也说不下去。 “朋友所托,既已相负,岂能不亡羊补牢,略尽人事?”大汉丢掉空空的酒葫,语声遗憾,“尔等给他们陪葬吧。” “哪里来的狂徒,胆敢如此放肆?”张无咎满腔怒火再也憋不住,厉喝道,“这些和尚都是灵荒妖魔,死不足惜!阁下想要逆天而行,和全天下的道门作对吗?” 大汉莞尔一笑,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那又如何?”他面目粗犷,意态雄豪,可笑起来明澈如水,像一个纯真孩童。两相糅合,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男性魅力。 “燕击浪!你一定是燕击浪!”九仞呆了呆,失声喊道。 “没错,洒家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燕击浪。”大汉目光睨睥,沉声喝道。 众人手脚发冷,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张无咎嘴唇煞白,脸上血色尽褪。 支狩真心头一震,原来他就是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被誉为武道无双、豪勇无双、酒量无双,相隔破碎虚空仅差一步之遥的燕击浪! 坊间关于燕击浪的种种传奇,绝不比王子乔少。只是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难知真人样貌。 “道友身为天下十大高手,何苦与我等为难?”在场众人,唯有清风神情不变。 燕击浪浓眉一挑:“尔等身为大晋道门高手,何苦与这些光头秃子为难?” “道统之争,自是要一决生死。”清风平静地与燕击浪对视。 燕击浪长笑一声:“本心所向,自是要一惩快意!” 清风深深看了一眼燕击浪,手指缓缓扶上符剑,调匀呼吸,不再多言。无论道、魔、武,最终殊途同归,修的是本心,讲的是念头通透,不失己志,不违己愿。尤其是燕击浪这样的绝顶强者,本心所向,一往无前,再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胖叟轻咳一声,拱手行礼:“燕道友,你杀了我们,就成了天下三百道门和所有门阀世家的生死大敌。你不顾自己,也要为你手下‘腔血’那帮人想一想,何必逞一己之快,连累他人?” “那帮人不是洒家手下,而是手足。既为手足,何谈连累?”燕击浪笑得狂野不羁,“何况洒家在世,逞的便是一己之快!” 笑声响彻四野,繇猊愈发狂吼,蟒身不停滑过燕击浪的胸背,猛烈勒紧。燕击浪犹如未觉,右手稳稳揪住繇猊脖子,令张大的狮口无法凑近。 瑶霞倏然退后数丈,掠至路边丛林,咬咬银牙,情急娇呼:“燕大哥,‘琴剑双绝’宁空雨是我师姐!” 燕击浪微微一笑:“与空雨扁舟泛海,弹琴论道的那三十六天,是洒家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回忆。海上明月,萤火红颜,醉里听琴,与鱼共舞洒家从前未想到过,世上居然有如此空灵动人的女子。” 他语声柔和,娓娓而诉,宛如全世间最温柔的花瓣洒落。瑶霞身为女子,一时也不禁情思恍惚,慑于对方无以伦比的风采。 “日后,洒家自会向空雨赔罪。” 瑶霞娇躯一晃,面色苍白。 此时,众人身上先后亮起一点微光,那是大晋道门的传讯玉符。清风匆匆一览,神色剧变,一颗心沉到了底。 “怎会如此?”张无咎大惊失色,捏着玉符的手不住颤抖。 良久,清风惨笑一声,盯着燕击浪道:“不愧是武道无双、豪勇无双的燕击浪。原来两个时辰前,阁下已亲自护送一百零八个佛门教徒抵达大晋边境,与鹰扬将军路霸通会合。” 燕击浪淡淡一哂,摇了摇繇猊脖子,激起巨兽又一阵狂挣乱吼:“要不是回途撞见这头孽畜,被它缠上,洒家怎会来不及搭救这些秃子?” 众人面面相觑,如丧考妣,一时斗志尽消,再无与面前这个盖世豪雄搏杀的勇气。辛苦耗费周折,连命都要丢了,竟被佛门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诡计。 这批死去的僧侣不过是对方故意暴露的“副车”。 “尔等都晓得洒家的规矩吧?”语声乍落,燕击浪强悍绝伦的气势透体而出,宛如天崩地裂,风云变色。庞大无边的精神力向四面八方延伸,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先生,燕击浪的规矩是不是——”支狩真凛然道,却未闻任何回应,王子乔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支狩真想也不想,顷刻发动冬蝉蛰藏术,融入“无”的天地。他所有的生命气息尽在刹那间收敛,身心与苍莽群山相融,无色无形无味无声无觉,仅凭精神深处的一念魂魄,冥冥感知四方动向。 燕击浪已然放声高歌: “山海重重重几许,过尽八荒风雨。壮怀干戈舞夜惊,天明放歌去, 敢向不平行! 休问傲骨何当折,抬首腔血正热。饮雪吹笛照江晴,慷慨涂天色,笑把万年倾!” 一曲临江仙还未唱毕,道门众人已然四散奔逃,头也不回。崇山峻岭下,只有清风孑立在凄茫风雨里,眼观手,手擎剑,剑照心,猎猎飞扬的紫色道袍像一只孤傲的鹰。 “燕道友,请吧。”清风平静说道。 第十四章 摧枯拉朽寻一 燕击浪的雄躯犹如渊渟岳峙,屹立不动,直到“临江仙”最后一句余音远远飘散。 这是他纵横天下百年的规矩:唱罢此曲,方会出手。任由对手在这一曲时间里施展浑身解数,搏取最后一线生机。 这并非燕击浪有多么仁慈,而是出于自身道心的映照。清风符剑平举,心如明镜清澈,隔着重重雨幕,繇猊炽亮狰狞的赤目和燕击浪悠然写意的眼神在他面前交替闪动。 自古大道之数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那个遁去的“一”,历来成为无数修士苦思求索之谜,也是破碎虚空、飞升成仙的关键一步。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那个遁去的“一”是生机,是新的活路,是天地宇宙无穷无尽的变化。道门诸人亡命逃窜,落在燕击浪这等大宗师眼中已不仅仅是求生,而是化作千姿百态的生命轨迹,去追逐那个遁去的“一”。他们种种挣扎反抗、隐藏逃匿无不是在与遁去之“一”进行不同方式的接触。 对手越是死中求活,燕击浪越能从中感悟遁去之“一”的奥妙。 “不知你这柄符剑,能拦住洒家几息?”燕击浪望定清风,双目蓦地神光一闪,左足迈出。 延伸八方的气势随着这一步倏然汇聚,漫天的风、雨、雷、电也随之裹挟而起,犹如百川千流归海,瞬间飙升极点! 空气发出压缩到极致的“毕卜毕卜”声。 清风首当其冲,口鼻呼吸不畅,皮肤僵麻,血液不受控制地突然加快,直冲发胀的脑门。 他默运道诀,足尖点地,向右后方倏地滑行十多丈,避开对方气势的正面碾压。同时符剑疾抖,一缕缕细密的电光荡漾出去,交织成网,层层叠叠,布下对方难以趁隙追击的防线。 燕击浪跨出的左足忽然缩回去,似乎从未迈出。以右腿为轴,左足顺势划出半圆,整个人转身变向,从清风另一边遥遥掠过,扑向远处,与清风交相错开,拉开数十丈距离。 清风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持剑欲追,忽而瞥见燕击浪肩头微耸,左手五指无声合拢,毛孔微张,手背血管因为汹涌的浊气而偾张,泛出一抹青紫色。 这是左拳蓄势,将发未发! 这是刻意诱敌,回身猛击的一拳! 清风双足站定,一声平地霹雳,自喉中发出,符剑暴然化作千百团眩目的电光,激射而出,悍然打断了燕击浪的拳势。 “轰——轰——轰”电光如雨,撕裂夜色,林木化作一簇簇燃烧的火焰,雨水纷纷蒸腾成烟。密集电光又在下一刻,群鸦归巢般纷纷投回清风手上,重聚成一柄暗红色的桃木符剑。 此为符剑优势之处,变化繁多,妙衍神通,虽然剑气欠纯,却能分化由心。 执剑在手,清风又愣了一瞬。 就在符剑爆发的那一刻,燕击浪的左拳忽而松开,五指摊开为掌,汹涌的浊气霎时转为巧劲,拍上掠及的一棵柏树树干,借势横越数十丈,符剑电光全数扑空。 双方距离再度拉远百丈。 燕击浪跑了? 清风旋即明白过来,燕击浪迈出的那一步、合拢的那一拳都是以绝妙的精神力引导己方气机,造成即将攻击的错觉,导致自己误判。 那一步一拳都是虚晃,燕击浪是要摆脱自己,先行追杀他人! 想通此点,清风又用了一瞬。而三瞬过后,他方才奋起直追,繇猊在远方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巨影。 直上山岭,兵锋子飞窜如箭,惶似惊鸟,一头扑向草深林密处。 两旁草木“哗哗”摇摆,脚下泥水飞溅,伸出来的荆棘拉扯他的袍摆,划破一条条口子,漏出里面精美的雪白丝絮。 兵锋子听见自己惊鼓般的心跳,绝望又沉重。无人知晓,他有多么怕死。 所以他才选择善于远攻的箭术,即便一击不中,也可抽身远遁。认出燕击浪时,他更是头一个转身奔逃,绝不拖泥带水。 急速拐弯,兵锋子钻入及膝高的灌木丛,猫腰潜行。道袍湿漉漉地黏在肌肤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水。 四周突地一静,兵锋子心头剧烈一跳。猛然间,地表震动,后方传来繇猊惊天动地的吼声。 狂烈的腥风从数十丈外席卷而来,兵锋子吓得魂飞魄散,仓促跃起,来不及回头,半空中搭弓拉弦,往背后射出。 一声尖锐的呼啸划过夜空,雨点纷纷附着其上,化作千百根冰蓝色的透明箭光。 “嗖嗖嗖——”箭光破空,无一命中。兵锋子心头骤然一沉,上方已被庞大的阴影覆盖。燕击浪凌空扑下,手掌劈落,兵锋子身躯一分为二,向左右两边倾倒,断裂处平滑如镜,继而喷溅出数百道血水。 兵锋子完了! 胖叟惊悸抬头,远处冰蓝色的箭光星星点点,碎灭在昏暗风雨里。他抓住麻袋,将背更紧地贴向山壁,顶着窒息狂风,缓慢挪动脚步。 密密麻麻的藤蔓从上面垂落,来回晃荡。这是山腰处一段险窄小径,背靠崖壁,面对深壑,被突岩和藤蔓遮挡,肉眼难以察觉。 未过多久,胖叟脚步一滞,望见灵犀剪的莹润玉光闪过夜空。紧接着一只拳头宛如开天辟地,在视野中不断扩大,把灵犀剪击得粉碎,瑶霞的惨呼声一闪而逝。 胖叟满身肥肉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想了想,他抓住身前藤条,攀着崖壁往下爬。他身子虽胖,却身轻如燕,手脚灵巧,无声无息便落到壑底。 随后他看到黑暗中,一双大如灯笼的暴戾红眼瞪着他。燕击浪悄然卓立,右手扣住繇猊脖子,指节颤如波浪,巧妙化去凶兽的吼声。 “扑通”一声,胖叟双膝跪倒,哀求哭诉:“前辈饶了在下吧,我愿为仆为奴,誓死效忠前辈。这一次前辈动了道门,必然招来疯狂报复,在下可作前辈内应,为您打探消息” 燕击浪淡淡一笑:“你年纪比洒家大,你才是前辈。不过,像你这样的前辈若能死绝,江湖也就干净了。” 胖叟肥脸抽搐了一下,赔笑道:“达者为先,达者为先。晚辈只想当前辈的一条狗,您要我咬谁,我就咬谁”说到一半,他突然甩出麻袋,罩向燕击浪,同时弹跃而起,双手掐动道诀。 颠倒是非诀! 天空倒置,深壑升腾,草石仿佛兽群扑跃,暴雨从地底密集冲出。繇猊困惑地摇摇脑袋,天地翻转,头下脚上,四周景物颠倒错位,乱象纷呈,连蟒身缠住的那头凶物也变得遥不可及 胖叟趁机凌空倒翻,探手拽住藤条,往山崖上疾窜,另一只手不停变换道诀。颠倒是非诀一起,自己一举一动都会在对手眼中彻底错乱,明明是往上逃窜,却会生出自己向前猛攻的异象。 “呼——”一口精纯之极的浊气从燕击浪口中喷出,犹如一匹横空白练,击中麻袋,硬生生破开一个大洞。 麻袋顿时漏风,绵软垂落,胖叟遭法宝反噬,口喷鲜血。他不管不顾,一个劲地疯攀狂爬,转眼窜到山腰。还未喘口气,燕击浪的拳头劈面击来,把头颅打得冲天飞起,血水四溅。 燕击浪脚步不停,稳稳踩在垂直的崖壁上,整个身躯平展,几步跨上山顶。目光淡淡一扫,他伸出左手,中指在一株野草尖上轻轻一弹。 野草微微摇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沿着草丛向四面波及,一株接一株草木颤动起来,不断延伸,形成浩浩荡荡的波浪卷过群山。“噗嗤!”一粒草籽在对面山头猛地裂开,木尊者仓惶跃出,半空中,整个人突然炸开,断肢残骸四处抛洒。 第四个。 浑浑冥冥中,支狩真的魂魄感应到了第四处生命迹象的消失。 第十五章 登高无需低首 支狩真越来越体会出冬蝉蛰藏术的玄妙。 狂风暴雨交加,雷电在上空一次次轰闪,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宛如藏于最幽静最安宁的天地深处。 世界仿佛分隔为二,又相互交接,呈现出不同的“度”。而他恍如同时置身在这两个“度”里。 生命气息的消隐,使他正经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方式。 肉体彻底隐入天地,仿如脱离自身而去,成为绝对的静。另一方面,精神力前所未有地鲜活盎然,以奇特的频率颤跃,光彩灵动,永无一刻重复。 就好像——精神在呼吸。 一呼一吸,神秘不可方物,整个精神世界犹如大海潮起潮落,生生不息,滚滚波涛都是精神力的繁妙变化,以千姿百态奔涌激溅,绝不类同。 这便是道家所言的识海。支狩真若有所悟,一念魂魄守在精神大海的核心处,似渺渺茫茫,又清清明明。未过多久,两道强烈的生命气息迅速接近:一道凶暴如炙,庞大无匹;一道如山如海,磅礴无尽。支狩真忽地灵光一闪,一念魂魄自生变化,沉入识海,化为千万道涌动的精神波浪之一,断去了对外界最后一点感应。 燕击浪高大昂藏的身躯出现在山神庙附近。 支狩真寂灭无息,浑浑噩噩,犹如沉眠地底的金蝉,一念不起,一念不生。 燕击浪从支狩真身前越过,跨过泥泞的石槛,径直走向庙门。 “轰!”繇猊硕大的狮头撞在庙檐上,檐梁断折,碎瓦落雨,山神庙“呼啦”一声倒塌下来,大片尘雾升腾。 尘烟笼罩的废墟空无一人,墙垣残断半截,几座泥塑神像也被横梁砸得粉碎。燕击浪转过身,似要往回走,陡然间身躯倒退,射向半空,截住了一缕随风远扬的尘烟。 这缕轻烟倏然闪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竭力要窜出去。燕击浪身躯一顿,停滞半空,左手五指展开,或弹或缠或勾或挑,一次次封死轻烟变幻不停的逃窜方向。 随着五指灵妙跳动,纤细如丝的浊气悄然生出,编织成网。轻烟左冲右突,像一只粘在蛛网上的飞蝇,不仅难以挣脱,反而愈缠愈紧,动作渐渐迟缓。 “嗷呜!”轻烟急速旋转,一个鬼气森森的虎头猛探出来,吊睛白额,毛色雪白,爆发出阴怖的吼声。无形的音波激荡出一圈圈有形的涟漪,挣断了一小处浊气蛛网。轻烟趁隙钻过缺口,直冲而逃。 “不错!”燕击浪轻赞一声,五指合拢,反手一掌拍下,正中虎头。虎头连着轻烟跌落,就地一滚,化作神色灰败的阴九幽。 “不愧为开创幽魂教的蛮荒第一好手,功法确有独到之处。”燕击浪也不追击,偏首望了一眼山下不断掠近的清风,洒然道,“阴教主,洒家给你五息时间,尽展生平所长。” 阴九幽双瞳碧火大盛,倏然扑出,撮掌成刀。“呲啦——”空气似布帛向两边撕裂,阴惨的刀气直劈燕击浪,卷起一声声鬼哭狼嚎,呜咽阴风。 “第一息!”燕击浪岿然不动,同样撮掌成刀,往下虚划。“砰!”阴九幽的刀气仿佛撞上一道巍巍绝壁,崩断四散,溃不成形。 阴九幽闷哼一声,脚步一错,以惊人的高速绕到燕击浪身后,掌刀带出一连串虚影,眼花缭乱地切向燕击浪。 “第二息!”燕击浪头也不回,掌刀向后迎上,同样幻出重重刀影。“砰!砰!砰!”刀影交击,气流迸射。燕击浪的刀影速度更快,数量更多,力道更强。阴九幽的刀影纷纷泯灭,他尖啸一声,不退反进,身躯顷刻化烟,游鱼般穿过绵密刀影,贴向燕击浪后背。 “第三息!”燕击浪双足立地,上身倏尔晃动,飘忽不定如烟,模糊难辨似雾。阴九幽相距他背心不过半尺,竟然始终无法锁定位置。 阴九幽怪叫一声,破烟而出,肩颈处骤然裂开,钻出一个煞气腾腾的白虎头颅,虎口张开,吐出一道白金色的刀光,直奔燕击浪双腿。 刀光凶戾阴森,瘆人毛发,浮现出无数张诡异的鬼魅面孔。每一张鬼脸都口吐阴煞刀光,刀光里又生出密密麻麻的鬼魅面孔 与此同时,清风飞掠而至,符剑卷起炽亮雷电,直刺燕击浪面门,恰与阴九幽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第四息!好,这记白虎七煞刀值得一瞧!”燕击浪忽而蹲下,肩头微侧,刚好将繇猊巨大的狮头对准刀光。符剑从燕击浪头顶上方射过,不停顿地一折,往下直刺,快似电光曲折而落。 这一剑变化自然,一气呵成,尽显清风炼虚合道的大宗师功底。 燕击浪屈指一弹,正中剑尖。“咚”的一声长长闷响,符剑轻颤,向外荡开。清风被震得后退一步,立足不稳,又退一步,体内气息紊乱激荡,被迫再退一步。 清风符剑扬起,再欲刺出,手腕禁不住一阵酸麻。燕击浪看似仅一弹指,实则一瞬间连弹三十六下,每一下浊气叠加,硬生生将他逼退。 “第五息!” 繇猊怒张的狮口咬碎刀光,受激之下,蟒尾一甩,把阴九幽肩颈的白虎头颅扫得粉碎。阴九幽如遭雷殛,吐血踉跄倒退,半途中身形一旋,化烟飞逃。 “阴教主技穷了。”燕击浪这才转过身,如影随形地追上轻烟,一掌似疾似缓,横空切过。“噗噗噗!”轻烟断成数十截,摔到地上,变成阴九幽四分五裂的尸首。蓦地,一道虎形黑雾从残骸内钻出,刚要逃窜,被燕击浪大手凌空拍下,灰飞烟灭。 手掌在地上一撑,燕击浪借力跃起,扑向远处,目光兀自在支狩真附近停顿了一下。先前此处尚有二人,早被他气机锁定,如今竟都莫名失踪,再无半分感应。 “有意思!”燕击浪不恼反喜,变数出现,意味着遁去之“一”不再无迹可寻。倏然间,他在半空一个横移,蓝紫色的电光瞬息击至,落在原先位置,径直飙射出去,打得岩石炸开,十多条深长的裂纹沿着山势延伸。 清风的剑斩又一次落空,握剑的指节绷得苍白。 雷电如吼,雨沸如瀑,两旁草木飞速倒退。清风跃过崖,冲过林,再折回来一路苦苦追逐着燕击浪触目可及,又遥不可及的背影。 崎岖山路,兜兜转转,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一如八岁时,娘亲执着他的小手,一步步走向太上神霄宗的雷霆崖。陡而长的山阶,一样望不到尽头,汗水是湿透全身的大雨。 每有道士走下来,娘亲赶紧拽住他,避让到最边上,垂下头,露出卑微的笑容。他偷偷往后瞧,道士的背影遥不可及 “砰!”燕击浪高高跃过一堆山岩,陡然一个滞停,右腿毫无征兆地向后踢出,正中山岩。 血肉掺着泥浆喷出,岩石化作九仞的模样,胸口洞穿,心脏碎烂如酱。金灿灿的飞来峰“骨碌”一声,滚到燕击浪脚边。 “这东西倒能换些酒钱。”燕击浪脚尖一勾,飞来峰挑送入怀。 三十丈之外,清风爆发出怒雷般的厉啸,直扑过去,全身清气倾巢而动,一时电光如雨,倾泻疾射,覆盖住燕击浪每一处可能避开的角落。 燕击浪倏地手足一缩,身躯蜷起,繇猊像一块巨大厚重的盾牌,牢牢护住了他。电光纷纷射在繇猊身上,溅出血雨,激起一缕缕白烟。繇猊痛吼着剧烈抽搐,尾巴轰然拍在山岩上,砸出一个凹陷的深坑,数十道裂沟辐射出去,乱石翻滚,泥浆奔流。 燕击浪四肢展开,弹跳而起,再度甩开清风。十来个起落,他已奔近山腰。气机遥感之下,道门每一个人都逃不出他精神力的锁定。 山腰岩壁如削,中间裂开幽暗的狭缝,张无咎站在那里,绝望地望着燕击浪挟繇猊扑近,手足僵硬如木,彻底丧失了反抗的勇气。 “砰!”一道身影从高险的山巅直坠而下,像一道凌厉劈下的闪电,孤独又耀眼。 水柱冲起,泥石迸溅,那道身影落在山缝前,踉跄了一下,缓缓直起腰,桃木符剑指向燕击浪。 燕击浪惊讶地看了一眼清风,停住脚步,繇猊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震得岩壁摇摇欲坠,碎石簌簌而落。 清风立在大雨中,溅满泥水石灰,整洁的道髻被狂风吹得散乱。 漫天雨水泼上脸颊,冰冷无情,又有一种灼烧的刺痛。娘亲病死的那一晚,他也是这样站在大雨中,孤独又无助。 燕击浪沉默半晌,长叹一声:“道友道心坚定,实乃洒家生平仅见。你走吧,洒家不为难你。” 清风默然无语,只是攥紧符剑。光润的暗红色桃木剑柄,用了百年,依稀还残留着昔日的粗糙。 这本就是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桃木,他看着娘亲在油灯下慢慢削磨,剑胚出来了,窄窄的剑柄也出来了 符剑一动不动,指向燕击浪,剑身不断亮起一丝丝一缕缕的光,直到整柄剑化作一道眩目抖动的电光。 “最后,”清风的声音低沉有力,“我还是一步步走上了雷霆崖。” 他抬头望着天神下凡般的燕击浪,道袍激扬,身剑合一,义无反顾地直冲过去。 娘亲,我们不需要低头。 剑光破空,黑暗的天地变得雪亮。 第十六章 拳剑风云突变 轰隆!”上空暴然炸开惊雷,一道熠熠电光犹如锯齿撕破夜穹,直劈而下,与剑光交相辉映! 这一道剑光俨然生出了天地之力。也唯有炼虚合道的大宗师,法相融入天地,化有形为无形,才能天人交感,引动大自然神秘莫测的力量。 “好!只是还不够好!”燕击浪低喝一声,侧过身躯,手腕一拧,抡动繇猊挡在面前。 轰然巨响,地动山摇,繇猊巨大凶猛的狮头狠狠撞上剑光。 血肉激溅,剑光崩碎,岩壁颤动着裂开纵横交错的缝隙,乱石碎屑滚落。繇猊痛吼震天,乱毛四处飞洒,飘出雷殛的焦臭味。它左颊被剑光洞穿一个窟窿,血如泉涌,染红半边狮头。 清风也不好过,仿佛撞上一座钢铁巨山,浑身骨骼疼痛欲裂,清气四下乱窜,紫府深处的一组剑形符箓晃动不休,被迫从身剑合一的状态退出。 燕击浪攫住繇猊的五指恰于此刻松开,繇猊暴然伸颈,鬃毛膨胀,双目射出仇恨嗜血的红光,恶狠狠咬向清风。 一连串沉闷的交击声夹着兽吼响起,符剑似一条电蛇疾窜,在狭小的空间内盘旋腾挪,与森森獠牙碰擦数十次,溅出点点火星。 清风身随剑游,敏捷窜跃,竭力剑走偏锋,施展巧劲化解巨兽排山倒海般的蛮力。饶是如此,他手臂兀自震得酸麻,紫府动荡的剑符始终没时间平复。 这正是燕击浪说他这一剑还不够好的原因。毕竟符剑是以清气凝成符箓种子,在上丹田即是紫府结成符箓剑胎,再以符箓剑胎勾连剑器,加以催发。多了转合变化,也就少了真正剑修的唯纯唯一。否则一剑击去,燕击浪要么硬抗要么退避,根本无暇利用繇猊反击。 眼下换成清风不得不硬抗繇猊。一旦他后退避让,陷入被动,燕击浪必然趁势而入,此消彼长之下,他绝无幸理。 繇猊怒吼连连,脖颈频频耸动,疯狂扑咬重创它的清风,盘绕燕击浪的蟒身也不知不觉松开些许。 清风的清气急剧消耗,巨兽皮粗肉糙,体力几近无穷,而燕击浪的精神力若有若无地锁住他,犹如不住蓄势的火山,随时喷发。这么下去,他迟早败亡。 抖然间,清风符剑一抖,剑尖犹如群蛇狂舞,颤出千百点灿烂的雷霆紫光,密密麻麻罩向繇猊。剑速更是飞快,一沾即走,借力打力。巨兽顿时头晕眼花,应接不暇,急得狮头乱甩。 如此急攻极耗清气,难以持久,清风却不得不尔。数百息之后,符剑剑势又是一变,剑光纤细如丝,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宛如精细绵密的绣花。再过百息,剑势一改先前的繁复,好似蜗牛慢爬,姿态笨拙,偏偏剑光在空中凝如实质,久久不曾消散。繇猊稍有冒进,立遭破皮割肉,迸裂血口。未过多久,剑势忽变得刚劲强硬,犹如刀削斧凿,重若千钧 剑光一次接一次奇峰突起,宛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繇猊极不适应,渐渐被剑势带动,疲于应付。 张无咎缩在山缝间,盯着清风的身影,眼神闪过一丝怨毒。这个卑贱道童,明明可以力压对手,却害得自己差点丧命,着实恶毒! 蓦地,清风一声高亢长啸,剑光忽聚忽散,忽分忽合,隆隆雷声四起,滚滚电光如浪,周围愈来愈亮,仿佛淹没在澎湃起伏的雷电海洋里。 繇猊本能地一缩脖子,摆头闪避。 霎那时,千百缕雷电倏地合成一丝,穿过繇猊闪开的空隙,直奔燕击浪面门。 “砰!”燕击浪一拳后发先至,正中剑丝,仿佛清风出剑之前,他的拳头已等候于此。 沉郁闷重的声响发出,一连串炸开的气浪向外汹涌翻腾,岩石纷纷破裂。 这是双方毫无花巧的碰撞,燕击浪身躯轻晃,神色如常。清风面如金纸,剑丝一闪而逝,又在下一刻凭空出现,光芒大盛,不依不饶刺向燕击浪。 “道友已近强弩之末,还剩多少余力?”燕击浪微微摇头,右手像长了眼睛,一把揪住反扑的繇猊脖颈,再度制住凶兽。同时左拳形如重锤,硬撼剑丝。 “砰砰砰——”双方一连交击数百下,剑光粉碎溅开,又瞬间聚合,一次比一次耀眼,一次比一次凌厉。清风状若猛虎,符剑矫夭纵横,向燕击浪发动一波高过一波的狂攻。 夜空狂雷咆哮,怒电驰骋,像条条深紫色的火蛇扑窜而下,不停汇入剑光。整截山腰被眩目的剑光笼罩,通体发光,似要溶化。 燕击浪仿佛也被光芒吞没,但他的拳头每次挥出,总能击穿剑光,破开一道缺口。无论清风势头多猛,剑路多急,那一只拳头始终如突出海面的礁石,破风劈浪,岿然不退。 双方的激战越来越猛烈,方圆十丈内,气流呼啸如潮,雨水点滴不存。“咔嚓咔嚓——”以二人为中心,地表接连裂开根须状的沟壑,深浅不一,沿着坡度向下延伸。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鲜血忽地溢出清风嘴角,继而,血丝从鼻腔渗出,然后是耳孔,最终血珠又从眼角滴落。 燕击浪低喝一声,一拳由刚转柔,吐出缠劲。清风不要命地连番硬拼,内腑重创,几近油尽灯枯。他只需耗尽清风最后一点余力,便可轻松将其击败。 浊气缠住剑光,陡然跳跃,生出轻重缓急不一的各种力道。剑势顿时一滞,变得歪歪斜斜,同时浊气沿剑光反攻而上,忽直忽曲,忽拨忽撞,仿佛几十只手来回撕扯清风,逼迫他耗费元气抵御。 然而剑光更亮,庞大骇人的清气源源不绝从天地涌来,汹涌冲入清风体内。炼虚合道的大宗师已至天人合一,可以强行从天地吸纳清、浊二气,代价轻则经脉破损,重则紫府崩溃,道行尽丧。 燕击浪浓眉一挑,加大力道,浊气无孔不入地渗向清风全身。后者毫不理会,任由内腑翻腾,只顾狂吞清气。 剑光亮到了极处,似要炸裂开来。 下一瞬,剑光倏然泯灭。 四野变得黑魆魆一片,雷电消失,风雨沉寂。 一柄朴实无华的桃木符剑悄无声息,从剑光消失处生出,不疾不缓,不轻不重,以最简单的直线指向燕击浪。 这一剑似从雷潮电海中脱胎新生,于无声处听雷,于无光处见电! 这一剑赫然由繁入简,返璞归真! 这一剑已窥剑道奥妙! 双方相隔三丈的距离瞬间拉至一点! 剑尖迫近燕击浪眉心! “道友求仁得仁,死亦无憾!”燕击浪眼中神光一闪,左拳击出,在空中变幻千百次方向,短短一点的距离仿佛被拳头拉至无比遥远。 “轰!”拳剑撞击的刹那,燕击浪的拳头猛地一胀、一缩,五指陡然张开,一把抓住桃木符剑的剑尖。 他的手掌亮得刺眼,惊涛骇浪般的雷电从剑尖涌入,以他的身躯为通道,冲向繇猊盘绕的蟒身! 这倾尽惊天之力的一剑被他巧妙转向繇猊! 鲜血如泉瀑喷射,腥气扑鼻,繇猊发出震天撼地的悲吼,下半截蟒身齐齐断开,轰然坠地,切口处平滑如镜。与此同时,清风目光瞠视,七窍流血,缓缓往前伏倒。 燕击浪长啸一声,轻松脱困。他右手变抓为击,一拳勾中繇猊脖颈,打得巨兽上半截飞跌而出,鲜血一路喷洒。 奇变骤生! 一道电光倏地从清风头顶射出,骇然又是一个清风,手执符剑,以快得无以复加的速度腾空扑跃,直刺燕击浪眉心! 恰是他左拳用尽,右拳无暇之际! “森罗万象——” 燕击浪雄浑的声音像从天地八方响起,在剑尖触及眉心的前一息,他消失在清风眼前。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庞大无匹,充斥视野的拳头。 一个虚无幽深的洞口以拳头为核心,向外无限绽放,整个天地倒映其内,呈现出无数奇景异象,生灭无度,千变万化。 正是燕击浪纵横八荒的拳道神通——森罗万象! 第十七章 哭笑应无所住 拳剑交击,天地变色。 空气绽出肉眼可辨的波纹,密密麻麻,像开裂的冰层,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音波。山壁在狂窜的气流中剧烈摇颤,裂缝迅速扩大,一股股裹挟泥石的雨水从山顶倾泻而下,沿坡一路冲涨,交汇成灰蒙蒙的泥河。 清风、燕击浪四目相对,气势紧紧互锁。燕击浪处于下方,屹立不动,清风腾跃半空,身躯平展,双方兀自保持着拳剑交击之际的姿势。 “咚!”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双方身后数丈外的斜坡整截断裂,往下滑泻。山腰处的岩壁猛地一抖,轰然坍塌,湍流夹着碎石崩落如瀑,滚滚压下。张无咎惨叫一声,无处闪躲,陷入泥石流往下飞坠,生死不知。 “轰隆隆!”地动山摇,无数道沟壑沿着坡势崩开,一部分向内塌陷,一部分扭曲隆起。山体连连坍毁,乱石泥流疯狂滚落,响如暴雷,烟雾腾腾。 二人周围不断塌落,唯有燕击浪身下,尚剩三尺左右的立足之地,形如悬崖孤耸,摇摇欲坠。 “道友这一剑实乃神来之笔。”燕击浪忽然开口,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山崩中依然清晰可闻,幽深浩广的虚洞向中心徐徐收缩,消失在他的拳头里。“以身化符,以符化身,符、身转换,巧妙无间。今日一战,洒家颇有所得。” 木簪从清风发髻悠悠滑落,长发在半空散开。他恍惚望着手里的桃木符剑,斑斑鲜血溅在上面,像殷红的泪。 太上神霄宗嫡传的神霄剑法,从来都不是一个寒门道僮可以奢望的。他只能靠一本最简单的符箓真解,一步步练,一步步想,一步步磨出这柄符剑。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剑,却是世上唯一属于自己的剑。 一颗混浊的泪珠,悄然从清风眼角滚落,又被狂风带走。桃木符剑在风中寸寸碎裂,灰飞烟灭。 泥石从上方如雨砸落,清风往后仰倒,跌入滔滔泥石洪流,被瞬间冲远。 “轰隆!”夜空雷电交轰,照得四周惨白。整座山分崩离析,轰然沉陷,激起遮蔽半空的尘烟。 大地剧烈震荡,地面挤压拱起,裂开纵横交错的沟壑。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一连串响起,周围的山峰纷纷摇晃,绽出无数扇状褶皱。迅猛的雨水泥流冲刷而下,大片大片的山岩像雪崩般倾泻滑落,此起彼伏。 燕击浪凌空跃起,一边闪避乱石洪流,一边向远处高速奔逃。在山崩地裂的大自然神威下,大宗师也难撄其锋,不得不暂时退避。 “轰轰轰——”四下里狂暴如渊,汹涌的山洪吞卷泥石草木,像一条条狂龙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连成一片惊涛骇浪的恣意汪洋! 燕击浪忽然瞥见,山洪卷着一具小沙弥的尸体猛冲而过,尸体双目紧闭,小拇指依稀颤了一下。燕击浪心中一动,折返过去,足尖在水面上轻巧连点,伸臂捞起小沙弥,探入一丝浊气暗察。 小沙弥的心跳停止,呼吸也无,偏偏皮肉触手温热,尚具弹性,心口似有一缕生机未绝。燕击浪目光一闪,带着小沙弥迅速远离,同时精神力向四面辐射出去。未过多久,他中途转向,追上奔涌的山洪,繇猊的下半截蟒身正随着水浪载浮载沉。燕击浪哈哈一笑,一把抓起蟒身,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小沙弥幽幽醒转。 “阿嚏!”他睁开眼,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周围昏暗难辨,粘糊糊,湿漉漉,全身像被厚软的肉腔裹住。他伸手摸了摸,凑到眼前,全是血,他禁不住惊呼出声。 随后一只大手把他拖出来,燕击浪谐谑地屈指弹了弹他的光头:“小和尚头大,命大,叫声也大,洒家总算没白忙活一场。” 小沙弥仰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乱须大汉,半晌摸摸脑门:“小僧没死吗?原来是施主救了我。”他双手合十,躬身谢道,“多谢施主大恩。” “洒家不过是帮衬了一把,真正出力的是这头畜生。”燕击浪露齿一笑,踢了踢脚边繇猊的半截蟒身,“这头畜生大概是上古奇兽,气血旺得吓人,洒家把你塞进它肚子里补了补元气。你被阴九幽白虎七煞刀的虎伥迷了魂魄,以致假死,其实伤势并不致命。”至于他耗费多年苦修的浊气,替对方修补重创的经脉、内腑却是只字不提。 小沙弥急切问道:“施主,那我的师傅、师叔和师兄弟他们呢?” 燕击浪摇摇头,三言两语把经过说了一遍。小沙弥眼中含泪,呆呆地望向远处。他们置身在一处高岗上,四面洪水茫茫,也不知师兄弟们的遗体流落何方。想到此处,小沙弥悲从心起,跪下来嚎啕大哭。 燕击浪耸耸肩,道:“你们和尚不是号称四大皆空嘛,怎地也会有小儿女之态?” 小沙弥楞了一下,抹抹眼泪:“小僧修行不够,忍不住难过,施主见笑了。”他整襟坐下,默默念诵了一段往生咒,想了想又问,“敢问施主,我们,我们这行人是当了诱饵吗?” 燕击浪默然无语,小沙弥呆了片刻,忽而破涕一笑。燕击浪奇道:“你欢喜个什么?” 小沙弥虔诚说道:“既然道门前来伏击我们,那么另一行师兄弟就能安然抵达云荒,光大佛法。小僧心里自然欢喜。” 燕击浪心中更奇:“你就没一点怨恨?” 小沙弥双掌合十,脸露微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能为佛门牺牲,小僧心甘情愿。” 燕击浪撇撇嘴:“你这小光头倒是心善,就是哭哭笑笑,不像个佛门子弟!” 小沙弥略一沉思,欣然道:“不哭不笑,我还是人吗?若没有人,又哪来佛呢?” 燕击浪抚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妙!你这小和尚比道安那秃子有趣多了!来来来,难得碰上一个对胃口的朋友,洒家请你吃肉!”他抓起繇猊,撕开色彩斑斓的厚皮,挖除内脏,就着下方的湍流洗刷了几下,随后运掌如刀,将繇猊肉切成薄片。 繇猊的鲜血、内脏虽然腥气,可肌肉洁白晶莹,隐现彩络,透出一股异香。燕击浪手掌抚过,丝丝灼热的浊气透出,顷刻烤熟肉片。 奇妙的香味顿时飘满山岗,馥郁芬芳,鲜甜诱人。不似单一的肉香,倒像参杂了灵芝仙草的清新味。燕击浪不由得食指大动,抓起肉片,一边快意大嚼,一边啧啧赞叹。 小沙弥吸了吸鼻子,坐着不动。燕击浪瞅瞅他,恍然道:“洒家忘了,你们和尚是吃素的。只是山洪暴发,附近找不到什么吃的,你难道要活活饿死?” “可是师门戒律”小沙弥为难地抓抓头,肚子忽然咕噜响了几下,他羞怯地笑了笑,瞧着繇猊雪白如玉的肉片,踌躇了好一阵子。 燕击浪摇摇头:“戒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太过执着,反落了下乘。” 小沙弥清澈的眼中灵光一闪,忽而拍掌唱偈: “无情何谈有? 无有何来空? 哭笑居不住, 河去水还流。” 他合掌一笑,抓起一叠肉片,埋头狼吞虎咽。燕击浪放声高笑,也加入抢食,二人风卷残云一般,把数千斤的繇猊肉吃得干干净净。燕击浪功力深厚,消化不难,小沙弥则是因为燕击浪为他疗伤时,以纯阳浊气易经洗髓,打下了最坚固的武道根基。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燕击浪咽下最后一块肉片,满足地拍了拍肚皮。 小沙弥双掌合十:“小僧法号慧远。” “相信洒家,慧远这个名字,日后一定会响彻八荒!”燕击浪微微一笑,目光灼灼。这头凶兽肉堪比最顶尖的天材地宝,脱胎换骨,功效惊人,慧远有此机遇,前程不可限量。 可惜那上半截身子更金贵,也不知便宜了哪个王八羔子。 山坡溃决,洪水卷起支狩真的一刹那,他从冬蝉蛰藏术的“无”中醒来。 一阵晕眩感席卷身心,他四肢绵软无力,整个人像大病一场,虚弱得只剩空壳。冬蝉蛰藏术太费气血,八次伐毛洗髓补来的气血消耗一空,他此时的状况,比离开百灵山时还糟糕。 一个浪头汹汹打来,扑没支狩真头脸,泥浆灌入鼻孔。支狩真猛呛了几口,浑身竭力颤动,转入夏蝉汲养术。 丝丝缕缕的清浊之气被从四方引来,源源不绝吸入他体内,一点点修补亏损的元气。支狩真强忍全身的无力感,识海中的精神波浪不住变幻,肉身随着山洪湍流而动,宛如一片轻盈落叶,跌宕起伏,在迅急的波涛中巧妙平衡。 山洪裹卷着支狩真,一路绕山转坡,冲荡向北。不知过了多久,暴雨的势头开始减小,洪流也逐渐放缓。黑暗的天际渗出一抹鱼肚白,洪水两岸的山林渐渐浮现出青苍色的模糊轮廓。 忽然间,支狩真感觉到西北方向涌来大量的清浊二气,浩荡浑厚,大补元气,像极了天材地宝的气息。他略一迟疑,猛地挣出洪流,一把抓住岸边老树的气系根,奋力爬了上去。 支狩真喘息片刻,一边运转夏蝉汲养术,一边往那个方向行去。四周林木蓊郁,藤萝幽布,偶尔听到上方浓密的枝叶里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前方,清浊二气越来越浓郁,支狩真如饮醇酿,内腑生出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没走多远,他就望见草丛里繇猊巨大狰狞的狮头。 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珠猛地转过来,盯着支狩真,獠牙滴涎,发出狺狺的低吼。 第十八章 苦作他人嫁衣 那是十来条草斑鬣狗,爪子锋利,强壮的背部肌肉隆起,布满锯齿状的草绿色斑纹。它们围着繇猊尸首,警告般地瞪视支狩真,张大的嘴巴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脑袋,龇出巨大的锥形臼齿。 匕首悄然滑出袖口,支狩真犹豫了一下,以他现在的体力,未必能拼过这些比虎狼更凶残的草斑鬣狗。支狩真面朝草斑鬣狗群,缓缓后撤,一直退到三丈开外的树丛背后。停了一会儿,他一点点挪动脚步,试图从挂满藤萝的另一侧绕过去。草斑鬣狗的脑袋跟着他转,始终虎视眈眈,不给他突袭的机会。 双方相持片刻,支狩真隐约听到远处沉重的喘息声。他立即后退,迅速爬上一棵数围粗的参天大树,蜷缩身躯,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往外瞧。 未过多久,张无咎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衣不蔽体,满脸是血,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右手拄着树杖一瘸一拐,右小腿软软拖在地上,显然断了。 草斑鬣狗纷纷转向他,发出威胁的低吠。张无咎瞥见繇猊尸首,微微一愕,旋即脸上闪过一抹炽热之色。 “孽畜,还不给我滚!”他大剌剌地走过去,声音嘶哑地吼道。贯穿左颊的一条血痂崩开了,鲜血直流,异常狰狞。 两条草斑鬣狗率先扑上去,张无咎手掐道诀,玉皇玄穹清气横扫而过,两条草斑鬣狗溅血仆倒,一条当场毙命,另一条打了几个滚,四肢抽搐,发出痛楚的叫声。支狩真眼神一亮,以张无咎炼神返虚的宗师实力,居然打不死一条草斑鬣狗,伤重可想而知。 草斑鬣狗一窝蜂地扑了上去,张无咎运转玉皇玄穹清气,犹如玉带绕身翻飞,抽得草斑鬣狗翻滚飞跌,肠穿肚烂。一条重伤的草斑鬣狗恰好摔到他背后,猝然窜起,一口咬住张无咎左腿。他惨呼跌倒,又一条草斑鬣狗挣扎着扑过去,咬住张无咎脖子,血流如注。他狂吼一声,玉皇玄穹清气疯狂抽动,两条草斑鬣狗甩飞出去,吐血毙命。 “一群下贱的狗东西,凭你们也敢打本座的主意!”张无咎喘了一阵粗气,一手抓住树杖,一手撑地,勉强爬起来,又摇晃着摔倒。他虽然杀光了草斑鬣狗,但伤势更重,山崩中断裂的肋骨戳到内脏,痛得死去活来。 都怪清风那个废物!张无咎恨恨地从袖袋里摸出最后一粒丹药,这是玉皇宫的一品紫微丹,疗伤保命,效果极佳。要不是他连服数粒,早就丧命在乱石之下。 张无咎瞧了瞧紫微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收好,双手抓地,向繇猊尸首膝行爬去。这头凶兽想必也能滋补元气,若是生出内丹,自己说不定还能伤势尽复,修为更上一层。 支狩真遥遥盯着张无咎的背影,对方行动不便,法力犹在,与其缠斗毫无胜算。他慢慢举起匕首,瞄准张无咎的后脑,待机欲掷。 张无咎爬到繇猊尸首边,贪婪地瞅了几眼,把手伸进蟒腹里掏挖。过了好一阵子,他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抓出一个形如椰子的东西。 “内丹!世上居然有这么大的内丹!这是神物啊!”张无咎满脸狂喜,放声大笑,笑声牵动伤口,疼得面色煞白。 他低下头,急切扒掉椰子外面的血壳,里面晶莹剔透,嫩如凝脂,嵌着一根根细如蛛丝的九色彩络,似在隐隐游动。一阵浓郁的奇香飘出,连十多丈外的支狩真也清晰嗅到。张无咎突然放下内丹,神色一紧,扭头向后张望。 支狩真心头一凛,匕尖缩回掌心。张无咎即便重伤,对杀机的感应依然敏锐,这是炼神返虚宗师独具的精神感应能力。 张无咎狐疑地察视半天,未觉异样,回头又张望了一阵,忽然瞧见远处的蒿草丛“悉悉索索”摇颤,依稀有个人影匍匐在地,一点一点挪动。 “清风?”张无咎失声叫道。 听到语声,那个人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露出血肉模糊的侧脸。张无咎认出了那袭深紫色的太上神霄宗法袍,尽管沾满泥泞,衣料仍未破损。 “清风?清风,清风!”张无咎目光闪烁,连续喝叫数声,一声比一声高亢无礼。 清风裂开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不出半点声音。张无咎盯着他看了许久,蓦然仰天狂笑:“清风,你也有今天!”一束玉皇玄穹清气暴然射出,击中清风后背。 “哈哈哈哈,什么炼虚合道大宗师,还不是一条随我打骂的死狗?呸!一个血脉卑贱的寒门道童,凭什么爬到本座头上?你配吗?下三滥的货色,有什么资格炼虚合道?”张无咎发泄般地大骂,一次次击出玉皇玄穹清气,打得清风浑身抽搐,鲜血从口角汩汩流出。 直到清气耗尽,张无咎仍不罢休。他费劲地爬到清风身边,揪起对方袍领,狠狠扇了几个耳光,又去清风怀里摸索,搜寻太上神霄宗的秘籍、丹药。 “嗖——”一道寒光激射而来,张无咎只来得及侧身,短匕以分毫之差擦过心脏,穿透胸膛,带起一蓬血雨,远远扎入草丛。 张无咎惨叫摔倒,惊惶失措地抓出紫微丹,囫囵吞下。支狩真迅速滑下树,绕过去拾起短匕,冲向张无咎。 “是你!”张无咎惊怒地撑起身,一道玉皇玄穹清气迎面击出。支狩真未料到对方还有余力,情急之下就地一滚,同时匕首甩出,扎中张无咎右肩,溅出鲜血。 张无咎痛吼一声,反手拔出匕首,紫微丹的药力在内腑运行开来,急速补充元气。支狩真翻身而起,绕到张无咎侧后方。 “砰砰砰——”泥土在支狩真身旁接连炸开,草木碎屑喷溅,玉皇玄穹清气疾风骤雨般打来。支狩真贴地急滚,向后逃闪。张无咎转身不便,但背上像长了眼睛,玉皇玄穹清气犹如附骨之蛆,追着支狩真猛打。 支狩真心头一沉,眼角余光瞥见繇猊尸首,随即往那边翻滚。 “砰!”一束玉皇玄穹清气破空而至,打中支狩真左肩,整个人断线风筝般高高抛起,砰然摔落,口中鲜血狂喷。他竭力撑起身,眼前金星乱冒,呼吸困难,玉皇玄穹清气透体而入,狠狠搅动内腑,他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要不是张无咎身受重伤,十停实力发挥不出半停,这一下便要了他的命。 “一个小畜生,也妄想捡本座的便宜!”张无咎狞笑着转过身,急速喘了几口粗气,再次掐动道诀。突然他面色大变,气急败坏地大叫,“停下!你做什么?快停下,本座饶你一命!” 支狩真强忍疼痛,咬牙翻了个身,滚到繇猊尸首旁,颤抖地抓起内丹,用力一咬。 “噗嗤!”繇猊内丹如同一只熟透的水蜜桃,轻咬即破,一股鲜甜的汁水灌进喉咙,化作一寒一热两道液流,冲入内腑,瞬间游遍全身各处。 “轰!”支狩真脑中像打了个响雷,眼前盛放无限光明。一层薄薄的“壳”遽然碎裂,从身心剥落,整个人与天地亲密相连,乳水交融,再无半分隔膜。 无边无际的光明骤然收缩,在他头顶百会穴凝成一点,继而徐徐绽开,宛如鲜花怒放。 灵窍开了!支狩真心中一动,百会灵窍一张一合,形如婴儿呼吸,天地间似生出一条无形脐带,贯通灵窍,将最纯净的天地精华输入。 支狩真的长发干枯脱落,浑身皮肤起皱,筋骨纷纷碎裂他忍不住张开嘴,喷出一大口腥黑的污血。 霎时,他的头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钻出头皮,迅速生长。新生的长发乌黑滑亮,如丝如缎。全身的老皮一寸寸蜕落,露出皎洁如玉的光润肌肤。筋骨一一重生,晶莹剔透,坚韧洁净,散发出毫无杂质的清辉 “脱胎换骨!”张无咎看得额角突跳,愤怒欲狂,玉皇玄穹清气疯狂拍向支狩真。繇猊内丹只剩干瘪的一层薄皮,精华毫无疑问被少年吸干。 恰在此时,支狩真脸上闪过青、红二色,内腑一下子疼如刀绞。入体的寒、热液流像脱缰野马,狂奔踢踏,令他从脱胎换骨的美妙感觉中跌出。他身上忽冷忽热,几欲昏厥,情绪一会儿变得阴冷,一会儿烦躁狂暴,恨不得狂呼乱吼。 “砰!”玉皇玄穹清气遥遥击来,正中支狩真胸膛。他顿时神智一清,往后栽倒,出奇地未受重创,内腑的疼痛感竟然舒缓不少。 “砰砰砰!”玉皇玄穹清气暴雨般袭至,打得支狩真浑身乱颤,筋骨酸麻。每中一记,他内腑的疼痛就减轻一分,玉皇玄穹清气源源不绝冲入体内,与寒、热液流相互撞击,三者频频炸开,转瞬又融合成一缕缕崭新的精气,缓缓渗透全身。 这是炼精化气?支狩真一时福至心灵,按照三杀种机剑炁的呼吸法门催动精气。掌心红痣隐现,剑种不住颤动,大肆吞入精气,继而吐出一丝丝锋锐无匹的剑炁。 武道浊气纳于下丹田气海,术道清气纳于上丹田紫府,羽族剑修则把剑气藏入经络穴道,不断与血肉相融,将自身淬炼如剑。三杀种机剑炁却更霸道,剑炁无孔不入,渗透气海、紫府、经络、穴道、血肉、筋骨支狩真只觉全身宛如千万针攒刺,忽疼忽痒,难受之极。他心知这是关键时刻,一心紧守神智,不停将精气转换成剑炁。 第十九章 施救奇货可居 “砰砰砰!” 一道接一道玉皇玄穹清气激射而来,宛如千箭连发,不停顿地落到支狩真身上,猛烈炸开。 滔滔不尽的玉皇玄穹清气冲入体内,与寒、热液流撞击,精气的生成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支狩真听到体内好似潮汐澎湃,哗然有声,夹杂着忽而阴戾、忽而火爆的兽吼。 繇猊为九头相柳与狻猊所生,九头相柳为至阴毒兽,狻猊是至阳凶物,繇猊内丹因此具备至阴、至阳的双重特性。以支狩真之力,原本难以调合阴阳,然而玉皇玄穹清气乃道门正宗,中正精微,恰好将内丹蕴含的阴阳精华打散,重新融合,汇成不偏不倚的纯净精气。 再过片刻,张无咎法力渐衰,望见支狩真并未毙命,顿觉不妥,下意识地停下术诀。支狩真目光一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反向张无咎逼去。 迫不得已,张无咎只能掐动术诀,击向支狩真。 玉皇玄穹清气过处,支狩真的衣衫碎裂飘散,皮开肉绽,血花纷乱从伤口溅开。但他的内腑却舒畅之极,逐渐形成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玉皇玄穹清气、寒热二流转化为大量精气,精气被剑种提炼成三杀种机剑炁,剑炁贯通全身的每一处细微角落,来回纵横穿梭,将玉皇玄穹清气、寒热液流刺得千疮百孔,加速碎成精气 支狩真深深感受到了三杀种机剑炁的可怖,那是凌驾一切的绝对!绝对毁灭,绝对冷酷,绝对唯一!无论是巍巍恢宏的道门清气,还是汹汹暴烈的古兽内丹,都只能沦为三杀种机剑炁爪牙下的猎物。 “砰!”张无咎拼尽全力,一记玉皇玄穹清气狠狠击中支狩真胸膛,少年往后飞跌,又慢慢爬起来,踉跄向他走来。 张无咎又惊又疑,玉皇玄穹清气连连狂击,打得支狩真跌打滚爬。突然间,他醒悟过来,厉吼道:“好个小贼子,居然盗取本座的法力炼化内丹!”他本该想到,以自己炼神返虚的修为,如此神品内丹尚要慢慢消化,一个野小子怎可能安然无恙地吃下去? 支狩真站起身,继续走向张无咎,逼迫他催发玉皇玄穹清气。张无咎心里像吃了粪蛆一般恶心,要不是自己多事,这小子早被内丹撑暴了。他一手按地,一手掐动术诀,试图以玉皇玄穹清气弹地离开。只需暂时避让,等到内丹的爆发力量平息,他大可以轻松解决对方。至于内丹精华,张无咎嘴角露出一丝森冷的笑容,人肉也不是不能下咽的。 脚踝陡然一紧,张无咎大惊失色,扭头瞧去。清风颤抖着抬头,布满血污的手正抓住他的脚踝。 张无咎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冰凉。清风嘴唇微张,一线紫色电光倏地射出,贯穿张无咎右眼。 张无咎狂吼一声,右眼血流如注,玉皇玄穹清气不要命地疯狂喷出,整个人弹地而起,向远处激射,脚踝兀自鲜血滴淌。转眼间,张无咎逃得没了影。 支狩真微微一惊,望向清风,后者眼神虚弱地望了支狩真一眼,歪头昏厥过去。 没了玉皇玄穹清气,寒、热液流又开始在支狩真体内躁动。所幸三杀种机剑炁逐渐成形,不断摧毁阴阳精华,提炼壮大自身。支狩真内腑虽然不时抽痛,但已可忍受。他心里明白,繇猊内丹的精华浩如烟海,足以满足整个炼精化气阶段所需。只要他按部就班,将所有内丹精华炼成剑炁,便可进军炼气还神。 支狩真从草丛中找到短匕,擦干血迹,小心收好。慢慢走到清风边上,默视片刻,他心头忽然冒出王子乔先前说过的话——“奇货可居。” 自己顶包永宁侯世子,日后必遭王子乔钳制,等于授人以柄。当务之急,是另寻一条后路,一条足以对抗王子乔的后路。 还有什么比大晋第一道门太上神霄宗更合适的靠山呢? 支狩真当机立断,俯身抱住清风,一路拖到繇猊尸首旁。他首先挖出繇猊的心脏,这颗心重约百斤,大如山石,宛如半透明的鲜红水晶,闪烁着迷离变幻的光泽。一根根隆起的心血管粗如儿臂,呈现缤纷绚丽的九色,里面彩烟缭绕,忽聚忽散,释放出奇妙磅礴的生命力。 心脏乃生灵之本,主血脉主神智,功效仅次于内丹。支狩真尝试着咬了一小口繇猊心脏,一条发烫的热流霎时滚过胸腹,仿佛饮下火辣辣的烈酒,烧得他面色通红,气血沸腾。 先前失去的气血瞬间补回了一小半,连满身伤口也开始结痂。 支狩真立刻埋下头,毫不客气地先行享用。一颗心脏只吃了二分左右,他便撑得肚子鼓凸,血液燥热,下体一擎如柱,浑身偾张的精力饱满得像要炸开。以往亏空的气血不仅奇迹般地一口气补足,甚至还略有盈余。 多余的气血一点点渗透血肉、内脏、骨骼,进行着微妙的变化。支狩真心知机会难得,强忍腹胀,又硬生生咽下了一分左右的繇猊心脏,直到忍不住呕吐,才停下来。 他托起清风,掰开对方的嘴。刚开始,支狩真需要把繇猊心脏切成一小块,揉碎了硬塞进去。片刻后,清风喉头耸动,本能地吞咽起来,速度也愈来愈快,庞大的繇猊心脏很快被吃得干干净净。 上古奇兽,浑身是宝。支狩真又切了几大块繇猊狮头上的肥肉,把眼、耳、口、鼻、额头上的一对鹿角全挖了出来。他发现自己的力气变得极大,繇猊的鹿角原本十分坚固,可他连挖带拽,几下就拔了出来。 支狩真转身要喂清风时,对方赫然睁开眼睛,目光对上少年,枯败的脸浮出一抹血色。 “前辈——”支狩真恭谨地蹲下身。 “是你救了我。”清风的目光黯淡无神,嘴唇蠕动,语声弱如蚊蚋,显然伤势仍重。 支狩真把姿态放得更低:“晚辈只是在偿还前辈的恩德。若不是前辈,我在山神庙逃不过张无咎的毒手。” 清风见少年毫不居功,心下更增好感。支狩真扶起清风,一边把狮头肉、繇猊眼珠这些给他仔细喂下,让清风吮吸鹿角里的髓液,一边把事情经过告知。尽管支狩真删减增补了一番,但没有隐瞒服下繇猊内丹之事。 他如今气血极旺,根本瞒不过炼虚合道的大宗师,不如坦然说出,反会赢得对方信任。 “你要立刻走,这里,这里不能久留。”清风涩声道,张无咎只是被自己惊吓,才仓皇逃离。一旦他伤势稍复,必然会追上来查个究竟。何况还有繇猊尸首这等天材地宝,哪个修士会轻易舍弃? “晚辈也是这么想的。”支狩真慢慢放下清风,迅速起身。此时,天放光亮,接近辰时。大雨悄然停歇,丛林在晨曦中闪烁着深深浅浅的绿色。 支狩真先用匕首飞快割下近百斤的繇猊肉,裹上泥土,掩去气味,寻了些宽大的树叶包好。再拽了数十根粗长坚韧的藤萝,粗略编成背篓,抱起清风放进篓子,连同繇猊肉一同背在身后。 支狩真如今气力大增,清风加上繇猊肉虽有两百来斤,背在身上却轻若无物。 “好孩子”清风无力地摇了摇头,“放下我,否则你走不远。” “放下前辈,我也未必能逃远。”支狩真同样摇摇头,背着藤篓走出几步,忽然又折回来,找到几块燧石,在枯草堆上打着了火。 火苗窜起,迅速升腾,繇猊尸首陷入了熊熊火焰。支狩真辨了辨方向,撒开腿,全速向北方奔去。 一路地势放低,两旁林木渐疏,草丛变得又高又密,翠绿色的波浪在风中翻滚,一直涌向遥远的视线尽头。 支狩真心头微凛,他正在进入蛮荒最混乱的中部地带。好在离开山寨前,他早已作好多种准备。 “身随气走,气随意走。腿如流水,进退宛转。臂似行云,沉浮自在”奔走中,支狩真听到背后清风嘶哑的低声。他楞了一下,旋即按照清风指点,以三杀种机剑炁引导身躯,臂腿相合,宛如大鸟腾挪转折,奔掠的步伐顿时激增。 清风暗自叹息了一声,默默调息。这几句“行云流水轻身诀”是他外出偶得,不是本宗术法,传给少年也无忌讳。只是此次率众围剿佛门,惨败被屠,回去怕是要闹翻天了。 半个时辰后,张无咎一瘸一拐地赶回原处,一眼望见冒着黑烟,烧成焦炭的繇猊尸首,禁不住仰天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小兔崽子,不把你挫骨扬灰,怎解本座心头之恨!” 第二十章 苦候肥羊不至 “他奶奶的,看来今天又等不到肥羊了!” 一个獐头鼠目的削瘦男人趴在索桥后方的草丛里,骂骂咧咧地丢开攥得出汗的黑铁弓,把湿滑的手心在草地上擦了擦,探头探脑地往索桥对面张望。 斜阳西下,昏黄萋草和烟。三十丈长的索桥在暮风中轻轻摇晃,麻藤的结绳泛起点点夕光,像镀了一层亮灿灿的金粉。 悬吊的索桥下方是裂开的深壑,灰绿色的乱石犬牙交错,剑戟倒插。一旦对面有人走上索桥,削瘦男人的同伴就会挥起大斧,砍断索桥,他也会配合地射出利箭。来人必将掉下深壑,摔得粉身碎骨,然后便可借助绳梯溜下去,搜刮对方携带的财物。 “呼噜——”他的同伴发出响亮的酣睡声,长满浓毛的手脚平摊,呈大字型仰躺在及膝高的草丛里,鼓起的大肚皮上搁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大板斧,正随着呼噜声一起一伏,蒜鼻孔还不时吹出一只大大的鼻涕泡。 “胖虎,你他奶奶的别睡了,该醒醒了!”削瘦男人狠狠踢了同伴一脚,明明踢在腰间,却像撞上一块石头,疼得他龇牙咧嘴。 “俺的鸡腿!”胖虎猛地坐起身,大板斧“砰”地掉在地上。他吞了吞口水,东张西瞧,“俺的鸡腿呢?俺正在吃一条好大好肥的鸡腿!” 削瘦男人没好气地道:“哪来什么鸡腿,毛都没一根!你他奶奶的做梦呢!” 胖虎操起大板斧,急道:“肯定是你偷吃了俺的鸡腿,不然你咋晓得鸡腿上没毛?快赔给俺!” 削瘦男人瞧着比自己身板还宽的斧身,心里一哆嗦,悻悻地道:“这几天连下大雨,一只肥羊都找不到,我哪来铜子儿给你买鸡腿?等做上一票,我再赔你就是了。”要不是他的老搭子前天被人黑吃黑,而胖虎人傻力大,他才不会选中这个憨货入伙。 “说话算数!”胖虎眨了眨小眼睛,用铁斧比划了一下,“俺的鸡腿比这口斧子还要大好多。你一定得赔这么大的,少一点都不行!” 削瘦男子呆了呆,气得只想操他奶奶的。 远远地,惊鸟掠空,一个瘦小的影子映在索桥对面的草坡上,被夕晖斜斜地拉长。 “肥羊!”两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道。削瘦男子赶紧趴好,兴奋地抓起弓箭。谢天谢地,生意总算要开张了。 人影一步步向索桥走来,那是个十多岁的人类少年,眉目如画,出奇地俊秀,褴褛的衣衫结满血污,背着个大篓子一摇一晃。 削瘦男子盯着少年仔细瞧了几眼,压低声音:“这小子不像什么硬茬子,应该是逃难来的,可以放手宰割。” “好像是个穷鬼啊,衣服咋比俺的还要破哩?”胖虎泄气地松开大板斧,咕哝道。 “什么穷鬼?你再瞅瞅,这小子的皮肤比百花院的娘们还水灵,过去一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削瘦男子不屑地瞥了瞥胖虎,一个只晓得鸡腿的憨货懂什么?历来不少云荒人类王朝的公子小姐,因为派系倾轧家破人亡,卷款避走蛮荒。对面的小子看起来狼狈不堪,多半是逃亡途中遇到凶兽,连护卫都死光了。 这可是油水最肥的两脚羊!削瘦男子阴森一笑,对胖虎打了个手势,搭弓拉箭,瞄准对方。 少年走到索桥跟前,环顾四周片刻,弯下腰拽了拽绳索,忽然身子一歪,软软栽倒,就此昏迷过去。 削瘦男子目瞪口呆。不用动手,肥羊自个儿倒了?他打劫数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类好事。他本想补上几箭,但少年恰好被索桥的拴石挡住了大半个身子。 “他奶奶的!胖虎,走,跟我去瞧瞧这肥羊。”削瘦男子远远观察了一会儿,终究按捺不住贪婪,持弓窜出草丛,迅速跑上索桥。胖虎提着大板斧跟在后面,不停地唠叨:“别忘了大鸡腿,比俺的斧子还大的鸡腿” “他奶奶的,胖虎你别跳啊,这索桥经不起你折腾!”胖虎体大力沉,索桥顿时剧烈地晃荡,惊得削瘦男子满脸煞白。 “俺没跳啊!你瞧,这才是跳呢!”胖虎委屈地嚷道,用力蹦跳了几下,浑身三百来斤的肉乱抖一气。“咔嚓!”脚下的木板猛然碎裂,胖虎往下摔去,毛茸茸的大手急抓绳索,高大肥壮的身躯吊在半空,来回晃悠。 “快救俺!”胖虎急得大叫,索桥猛烈摇动。“呲啦——”麻绳应声撕裂,索桥齐中而断。 “你——”削瘦男子惨叫一声,翻滚着摔下深壑。“砰!”血花溅开,他挂在壑底一根削尖的石笋上,被捅穿小腹。 “他奶奶的”削瘦男子悲愤地瞪向半空中的胖虎,咽下最后一口气,双目兀自怒睁。 支狩真立即起身,俯视随着半截索桥来回晃荡的胖匪,一时也愣住了。以他过人的听觉、目力,早发现这两人心怀不轨,因此故意晕倒,诱使对方近身袭杀。只是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 “救命啊,哪个来救救俺胖虎!俺还小,不想那么早死啊!”胖虎一手揪紧麻绳,另一只手犹自抓牢大板斧,发出杀猪般的高亢叫声。他忽然瞥见支狩真,不由大喜过望,满脸的红痘痘似发出光来:“小肥羊,好肥羊,快来救救俺呀!” 小肥羊?支狩真呆了呆,沉声喝道:“你是草鼠?”所谓草鼠,是指那些混迹在蛮荒中部的流匪小贼。他们没什么高深的武技、术法,只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靠坑蒙拐骗或打劫弱小混口饭吃。 “草鼠?俺明明是胖虎!”胖虎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小肥羊,你认错人了吧?难不成,俺还有个亲兄弟,跟俺长得一模一样?” 支狩真蹲下身,匕首藏在袖子里,拉了拉桥索:“你要我救你?” 胖虎连连点头:“你要是救俺,俺就保证不打劫你,还给你买鸡腿吃!整个宰羊集的人都晓得,俺胖虎说话算话,从不骗人!” 支狩真心中一动,再往北去,便是蛮荒中部凶名赫赫的“宰羊集”。那里地势险恶,四通八达,荒寨野镇遍布,三教九流横行,魑魅鱼龙混杂。不仅潜伏了无数黑、白两道的通缉要犯,连天荒羽族、巫族、云荒人类王朝也在宰羊集秘密设置据点,进行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他现在不过是炼精化气,清风又重创未愈,难以动手。如果有熟人领路,相信会安全许多。 支狩真气贯双臂,猛一发力,拽着桥索把胖虎几下拉了上来。 “可把俺吓坏啦。小肥羊,多亏你了!”胖虎随手丢下大板斧,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座沉重的小肉山,震得尘土飞扬。 “阁下叫胖虎?”支狩真悄悄攥住匕首,这样的草鼠即便翻脸,他也能对付。 胖虎奇怪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小肥羊你耳朵不太好吗?俺说过好几次了啊,俺就叫胖虎。对了,你咋地突然昏倒,又突然醒了?俺明白啦,你是被俺吵醒的!”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黑色短褂的口袋,“俺这两天没弄到钱,欠你的鸡腿晚点还,行不?嘿嘿,不过,俺可没说是多大的鸡腿哦。” 支狩真摆摆手,客气地道:“这位胖虎大叔,鸡腿什么的不重要。请问宰羊集” 胖虎当即打断:“不,鸡腿很重要!” “当然,鸡腿是很重要。” “可俺现在拿不出啊!” “那不重要。” “可你刚才说很重要!你干吗耍俺?” “好吧,你觉得鸡腿重要就重要好了。” “难道你又觉得鸡腿不重要了?小肥羊兄弟,男人说话,不能颠三倒四,要一个唾沫一个钉啊!” 支狩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胖虎盯着支狩真审视了一会儿,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俺晓得了!你受伤了,脑瓜子不好使了!” 支狩真看见胖虎脸上露出的同情之色,深深地吸了口气。天晓得,这样的浑人,怎可能在鬼域般的宰羊集活下来? “咦?小肥羊你还背了一个受伤的老头子?”胖虎这才发现藤篓子里的清风,后者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一眼胖虎,心头陡然一震,居然是四大修体之一的浑金璞玉身? 浑金璞玉身与金肌玉骨身、八面玲珑身、清净不染身并列为四大修体,这样的人资质天纵,无论练武还是修术,都可一日千里,远超常人。 “这是我的六爷叔。”支狩真轻咳一声,“我们途中遇到了狼群,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胖虎大叔,你晓得宰羊集怎么走么?能否劳驾带个路?” “俺知道啊,俺就住那儿。”胖虎捞起大板斧,霍然站起,足足比支狩真高出两个头。“要带路你早说嘛,老扯鸡腿的干啥?” 支狩真嘴角抽搐了一下。胖虎探头看了看断桥,一挥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喊道:“小肥羊,大胆地跟俺走!” 他们绕着草坡走了半圈,来到一处陡壁。胖虎把斧柄咬在嘴里,双手抠住石壁,向深壑爬去。陡峭的石壁一路往下,被凿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窝,刚好可以立足。 支狩真跟在后面,一边五指紧扣石窝,慢慢下攀;一边留意胖虎举动,匕首始终攥在手心,未敢懈怠。 “气贯手足,内吸外滑。腾挪屈扬,壁虎游墙”支狩真身后,又传来清风轻微的提点声。 支狩真心领神会,四肢伏踞,三杀种机剑炁涌向掌心、足心。剑炁时而生出吸力,粘住生满青苔的滑溜岩石;时而变为弹力,触壁轻跃。身躯犹如壁虎滑行,一会儿横移,一会儿直落,沿着石壁灵巧游窜。 两人下到壑底,胖虎走到削瘦男子的尸体边上,哭丧着脸:“俺的大大大鸡腿没了。”他顺手剥下对方的衣裤、袜履,递给支狩真,“小肥羊,你这身打扮明显是外来的,去了宰羊集要被欺负,快点换了吧。” 支狩真心头微凛,先把外衫给清风套上,自己换了里衣、绑腿裤和鞋。衣裤都是用一种粗麻纺成,墨绿色的植物汁液染就,缝制的针脚甚是粗糙。鞋子是野猪皮的短靴,磨损大半,瞧不出原先的颜色。虽说衣履大了些,但也可将就。 随后,二人攀住深壑另一头的绳梯,奋力爬了上去。 半个多时辰过后,张无咎拄着树杖,气喘吁吁地追至深壑跟前。四周草浪涌动,空空荡荡,唯有两截软软垂下的桥索,在昏昏暝色中随风摇摆。 第二十一章 弹指灰飞烟灭 梦魇湖位于宰羊集以南十里处,附近野草如林,荆棘丛生,大大小小百来个湖泊栖伏在夜色中,犹如一只只诡秘睁开的眼睛,泛着阴森森的光。 支狩真跟随胖虎,沿着曲曲折折的梦魇湖畔,向北绕行。四下里一片沉寂,唯有涛声呜咽,凄冷如泣。从湖面上,时不时飘来一缕缕迷蒙的雾气,在支狩真身前弥漫开来,遮蔽了周围的草木。 “小肥羊,这个湖最古怪了!”胖虎的大板斧指着梦魇湖,嚷嚷道,“谁要是喝了湖里的水,半夜里肯定做恶梦!俺有次偷偷尝了一口,后来真的梦到一个红脸蓝皮的恶鬼在啃俺的脑袋,可把俺吓尿了!” 红脸蓝皮,那就没错了。支狩真深深地注视梦魇湖,眼中的异色一闪而逝。湖水是浓得化不开的靛蓝,透着一种奇诡的鲜艳。他从未见过这么妖异的蓝色,就像是阴冷涌动的蓝色血液。 “这湖里有鱼虾吗?”支狩真像是随意问道。 “鱼虾不少,抓上来也是活蹦乱跳,肥大得很。可吃起来又臭又酸,一股汗脚丫子味。”胖虎苦着脸,砸巴了几下嘴。 支狩真若有所思地望着湖水,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问道:“宰羊集里有马匪吗?” 胖虎楞了一下:“马匪和鱼虾有啥关系?” “到底有没有?” “没啥关系啊!” “我是问你有没有马匪” “有啊!北边黑风寨的马胡子、南面鹰愁沟的王大麻子都是马匪,手下有百来号人呢。小肥羊,你问这干啥?难不成你不想吃鸡腿了,要换换口味啃马腿?” 支狩真转过身,右手缩进袖管,握住短匕。片刻后,迅疾的马蹄声从他目光投向之处响起,地面隐隐震动,一小片扬起的尘埃朝梦魇湖不断接近。 “哎呀,俺说小肥羊,你这乌鸦嘴可真灵啊!”胖虎怪叫一声,提起大板斧,大步挡在支狩真跟前,“是王大麻子的手下!你可千万别惹他们,这帮子马匪不太讲规矩,心黑得很。” “胖虎大叔,我心里有数了。”支狩真沉静地望着一匹匹奔马分开草浪,旋风般纷至踏来。十来个凶神恶煞、秃顶辫发的马匪身穿黑皮背心,脚蹬黑色马靴,背负斩马刀,俯身挥鞭策马。 当先几个马匪匆匆瞥了一眼胖虎,从他们不远处疾驰而过,直奔宰羊集方向。胖虎盯着肥滚滚的马屁股,咽了下口水:“其实马腿不好吃,肉太硬,马屁股炖米粉条才叫香。” 最后面一个身材魁梧的马匪突然扭过头,目光在支狩真身上扫过,眼神像贪婪的秃鹫亮起来。他猛地一拉缰绳,勒马转回来,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前面十多骑纷纷策马而回,围向支狩真二人,绕着他们不停打转。 胖虎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抓紧大板斧,眼珠子一瞪魁梧马匪:“这不是鹰愁沟的王老七嘛。这是咋地啦,不认得俺胖虎?” 王老七一抖马鞭,在半空“啪”地甩了个鞭花,皮笑肉不笑地道:“胖虎,你边上那小子脸生得很,外来的吧?” “这是俺的远房弟弟,来宰羊集投奔俺,混口饭吃。”胖虎晃了晃大板斧,大大咧咧地道,“还不让开,俺还要带他去见老烧刀子呢!” 马匪们听到“老烧刀子”的名头,脸上微微变色。 王老七迟疑了一下,要不是这些天没打着肥羊,自己欠下的巨额赌债无处着落,他也不愿意硬抗胖虎这头憨货。“别拿老烧刀子唬人,你小子不过是跟他搭过几句话罢了。还胡扯什么远房弟弟,你瞅瞅你俩哪一点像?”王老七一咬牙,挥手做了个手势。 一干马匪“嗖嗖”拔出斩马刀,驱马上来,纷纷隔开胖虎,不让他插手。王老七自己一拽马缰,绕开胖虎,冲向支狩真。这小白脸细皮嫩肉,一看就晓得是富贵人家出身。要是绑了,指不定能大捞一笔。 支狩真早已放下藤篓,背对湖水,一念魂魄浮出识海,八翅金蝉巫灵栖伏其中,以玄妙的精神力感知王老七迅速接近的路线。 随着他进入炼精化气之境,八翅金蝉灵性大增,已能对祸福生出微妙感应。这帮马匪虽然气势汹汹,但八翅金蝉并未觉出多少凶险。反倒是掌心的三杀种机剑种察知杀气,如一头浮出深渊的凶兽,露出饥渴而锋锐的爪牙。 支狩真心中微动,此时此地,当着清风的面不宜使出三杀种机剑炁,还是施展雪夜宫宴图的剑式为妙。 “小子,乖乖跟我走,免得吃苦头!”王老七狞笑着扬起马鞭,抽得支狩真摔倒在地,打了个滚。王老七放下心来,俯身弯腰,毫无顾忌地一把抓向支狩真。 支狩真仿佛吓呆了,任由对方揪住自己,拽向马背。与此同时,胖虎狂吼一声,抡起大板斧,向拦在身前的马匪砍去。 “噗嗤!”就在王老七把支狩真抓上马鞍,双方身躯贴近的一刹那,支狩真手腕一抖,短匕犹如毒龙出洞,插入王老七咽喉。王老七霎时僵住,眼珠鼓凸,一点血花自喉头渗出。支狩真的头贴住对方脖子,反手扶住他腰,装作被王老七生擒的样子,脚尖一扣马肚,骏马拐入马匪群中。 “砰!”鲜血喷出,马匹惨嘶,一个马匪连人带马被大板斧劈成两半,鲜血淋得胖虎满头满脸。其余马匪还没反应过来,胖虎再度撩起大板斧,“咣当!”一个马匪的斩马刀应声而断,大板斧不停顿地横扫而过,把他拦腰斩断,坐骑惊叫着冲出去,撞得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胖虎你小子疯了!敢动我们鹰愁沟的人?”“杀了他,剁成肉泥!”“点子硬,并肩子上!”马匪们大呼小叫,纷纷挥动斩马刀,呼啸着斩向胖虎。 支狩真从后贴上,短匕无声捅进一个马匪后背,穿过心脏,悄然拔出。坐骑左转,支狩真与另一个马匪交错而过,匕首反手刺出,插入对方后颈。 “咣咣咣——”胖虎势若疯虎,大板斧左劈右斩,势不可挡,杀得马匪狼狈不堪,叫苦连天。他运斧并无招法,直来横去,硬砍硬劈,更不含半点武道浊气。但他蛮力太过惊人,斩马刀一与斧刃撞击,顷刻断裂。马匪即便借助马力,也被大板斧震得手臂酸麻,不住后退。 “七哥!七哥!快来收拾他!”一个险些被劈落马背的马匪瞥见支狩真过来,慌忙拨马迎上。“七哥!”双方正面相对,马匪看到王老七紧闭的双眼,不由惊叫出声。 支狩真左手一抖,王老七的尸体从背后飞出,扑向马匪。马匪眼前一花,本能挥拳,击飞尸体。陡然,他脖子一凉,飙出血箭,向后直挺挺仰倒。支狩真抽回短匕,左手在马鞍上一撑,直窜而出,跃上邻近的一匹马。马上的马匪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就被匕首贯穿眉心,一点鲜红缓缓沁出。 “七哥死了!七哥死了!”马匪们惊惶大叫,一片混乱。胖虎大吼着飞起一腿,把一个马匪连同坐骑踢上半空。马匪惨叫着翻滚落下,大板斧斜劈而过,马匪的头颅再次冲上半空。 两个马匪避开胖虎,挥起斩马刀,一左一右,猛然冲向支狩真。 双方接近的瞬间,支狩真突然翻下马背,缩进马腹下面,左掌贴住马肚,倏然移动,滑至左边那名马匪的马腹下方,掌心吸力化作弹力,整个人倒跃而出,匕首从侧面插入马匪脖子。 正是清风所授的“腾挪屈扬,壁虎游墙。” 右边的马匪怒叫一声,斩马刀横向切来。两骑并肩而奔,支狩真倏然仰倒,向后滑动,掌心外弹,凌空横移,鬼魅般落到马匪背后,匕首刺入后颈。 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将壁虎游墙活学活用,与剑术配合得妙到毫颠。清风看得惊喜交加,这套腾挪身法若不是他亲口所述,还以为支狩真至少苦练了经年。 支狩真闪入马匪群里,犹如一只敏捷壁虎,在马匹间来回滑窜,灵巧腾挪。一个接一个马匪喉头溅血,栽落马下,剩余两个马匪见势不妙,向支狩真奋力甩出斩马刀,拍马狂奔而逃。 支狩真身躯蜷缩,斩马刀从他两侧掠过。 “哈哈,小肥羊,看不出你很有两下子嘛!”胖虎吐气开声,猛地掷出大板斧,在空中翻滚出一道迅猛的弧线,斧刃嵌入一名马匪后背。马匪痛嚎一声,软软趴倒,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坏啦,跑了一个!”胖虎望向另一名马匪越来越小的背影,懊恼地跺脚嚷道。忽然间,一丝若有若无的紫色电光闪过,马匪脑袋“砰”然炸开,无头尸体翻落马背。 清风低咳一声,弹出的手指悄然缩回。这一手弹指惊雷,正是太上神霄宗正统术法,只是他重伤未复,仅能施出半成不到的威力。 “奇了怪了,这家伙是不是吓得脑袋发热,所以炸了?”胖虎抓了抓脑门,一头雾水。 支狩真瞥了一眼清风,转向满地残骸:“得把这里收拾一下。” “这个容易。”胖虎蒲扇大的手抓起数具尸骸,奔向一处芦苇环绕的深湖。湖水色泽墨绿,平寂得像一滩死水。尸体刚扔下湖,无数点波纹荡开,一群群虎头鱼浮出水面,露出森森利牙,撕扯尸体,连骨头渣滓也一下子吞得干干净净。 两人花了一顿饭工夫,把四周毁尸灭迹,掩饰干净。胖虎还从几具尸体兜里摸出了些许碎银,乐得眉开眼笑,口水直流。支狩真忽而想起一事,问道:“胖虎大叔,你说我是你远房弟弟,有些不妥。” “怎么不妥?小肥羊,俺俩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和一个鼻子?” “我是说年纪,你比我大了不少” “俺今年还不满十六哇!难不成小肥羊你只有三、四岁?” “你还未满十六?”支狩真吃惊地盯着胖虎憨肥的老脸,“那先前我叫你大叔,你怎么” “嘴巴长在你身上,你要叫俺大叔,俺有啥法子?”胖虎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支狩真。 支狩真呆了半晌,道:“兄弟相称,恐怕瞒不过宰羊集里的老手,不如” 亥时左右,胖虎手擎板斧,背负藤篓,押着一个浑身被绑的“小肥羊”,大摇大摆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宰羊集。 (本卷完) 第一章 亡命路宰羊集 支狩真抬起头,望向正前方孤耸破败的宰羊集牌楼,以及牌楼后方绵延数百里的辉煌灯火。 冷森森的夜风卷过一片尘土,头顶上空的楼檐“嘎吱”作响,一具干瘪发黑的尸体吊在上面,来回摇荡,脖子软软折下,空空的眼洞仿佛嘲弄地望着下方。 脚下是崎岖不平的土路,两旁杂草丛生,又高又密,其间坑洞暗布,幽曲难辨。支狩真不时瞥见草丛深处窥视过来的目光,猥琐又阴暗。 这一带是宰羊集的外围,潜伏着当地最底层的“爬虫”。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像卑微丑陋的虫子一样,藏在肮脏深邃的地,以望风、报讯、乞讨过活。然而一旦发现猎物软弱可欺,他们又会一哄而上,化身为狰狞嗜血的野兽。 “小肥羊,给俺老实点,不然把你卖到王婆包子铺,剁烂了当肉馅!”胖虎瞅了瞅一个鬼鬼祟祟探出头的“爬虫”,骂骂咧咧地拽了一下绳索,拖得支狩真踉跄前冲。 前面的路逐渐平坦,沿途坐落着密集的土坯房,像一个个隆起的馒头,连成一片片颇具规模的乡野村落。村外围起好几重尖刺栅栏,竖起十丈高的土塔,粗糙的塔墙上凿出四方形的孔垛,里面透出昏暗不定的烛火。 “汪汪——”听见脚步声,一头头高大凶猛的獒犬从栅栏阴暗处奔出,龇牙咧嘴,低声咆哮。孔垛里探出尖锐的箭头,几个豹头环眼的蛮人露出涂画油彩的脸,绷紧弓弦,警觉地盯着胖虎二人。 胖虎高举双手,吆喝了几声。这些蛮子多为蛮荒中部的土著,性子彪悍,齐心抱团,平素以打猎为生,有时也做上几笔刀头舔血的买卖。 再往前行,灯火更亮,土路逐渐开阔,陆续出现分岔路口。支狩真路过错落分布的竹楼、树屋、草仓、木寨、土堡、砖房、石窟、墓室这些建筑高低大小不一,造型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的挂满白骨缠绑的荆棘枝条;有的屋顶上插着色彩鲜艳的鸟羽;有的在外墙镶嵌坚果壳、蛋壳、乌龟壳;更有甚者,院子外围洒了一圈陀螺状的干粪便 “干死那些虎伥,为孙果出气!”“幽魂教的崽子越来越狂,连咱们也敢惹!”“跟他们干了!” 二十多个马化呼聚着持棍夹棒,扑出树屋,气势汹汹地奔向远处。胖虎压低声音道:“马化和虎伥在这里各有自己的帮派,嚣张得很。这一片住着很多外头来的‘野狗’,八荒各族乱七八糟,能活到现在的野狗都有几把刷子。” 支狩真心头微动,虎伥族的头领——幽魂教教主阴九幽被燕击浪击杀的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出去 一路上,胖虎领着他途经“草鼠”流窜的交易营地,穿过烟火缭绕的各式古怪神庙,绕开马匪盘踞的黑风山寨半个多时辰后,两人抵达宰羊集的中心——刀头街。 浓烈混杂的气味像海浪一样,从四面八方扑涌而来。 支狩真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尸骸生蛆的腐臭味,人畜粪尿的臊臭味,垃圾的发酵味,泔水的烂馊味,皮甲的汗酸味,刀剑的铁锈味,矿石在锻炉里烧红的焚焦味,柴草燃烧的呛烟味,热锅里煎炸的猪油味,肉菜的腌制味,鱼虾的水腥味,乳酪的奶香味,脂粉的甜腻味,草木的清新味 千百种味道融合在一起,带来一种超乎寻常的强烈刺激。支狩真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便是宰羊集的特殊味道,让人一闻,再也忘不掉。 胖虎拽着他闷头往前走,整个刀头街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像一张延伸向蛮荒中部的繁密蛛网。酒楼、客栈、赌场、妓院、店铺、作坊鳞次栉比,门庭若市。一个个高挂的火把、灯笼连绵不绝,灿如繁星,把四周照得火树银花,五光十色。 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形形色色的异族从支狩真附近走过:身高丈许、浑身漆黑的昆仑奴,矮小健壮、龅牙狗鼻的犬戍,娇小玲珑、异香扑鼻的卉族,青面獠牙、敏捷如风的夜叉,四肢僵硬、神情诡异的寄尸族他们或是对支狩真二人不屑一顾,或是打量支狩真几眼,匆匆交错而过。有熟识胖虎的过来招呼,胖虎总是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地一拉绳索:“这是俺刚抓到的两脚羊,打算调教一下玩玩!” 少年业已装扮一新:头发纠结蓬乱,沾满草灰和污血,光着一双脚丫,裸露出来的皮肤涂泥抹垢,完全是一副小乞丐的邋遢模样。那些个熟人窃笑败退,暗叫胖虎这憨货口味奇特,常人难及。 临近大街中心,一个巨大的四方陷坑深达十丈,触目惊心。坑里面堆满惨白的骷髅头,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这里是宰羊集的生死坑,各方势力若是火并,除了暗中械斗,也可择人在此明刀明枪,一赌生死。 胖虎拖着支狩真,正待拐入边上一条小巷,忽地从一座张灯结彩的华楼里,跳出个三十岁许的美妇人,拦住胖虎去路。 她单手叉腰,柳眉倒竖,嫩葱似的酥白手指几乎要戳到胖虎的眼睛:“胖虎,还不给老娘站住!” 胖虎的肥脸当场耷拉下来,高胖的身躯似缩水了一寸:“雪姐,俺——” “你这杀千刀的小崽子,老娘跟你说了多少回?小小年纪,不要去学人劫道!你倒好,胆敢偷偷瞒着我,跟人去索桥那边宰二脚羊?当老娘说话是放屁么?”美妇越说越火大,揪起胖虎的耳朵,用力拧转,“凭你一点三脚猫的本事,就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老娘告诉你” “江湖藏龙卧虎,人心险恶,稍有不慎,尸骨无存”胖虎一边在肚子里默念对方重复过无数遍的老话,一边哀叫求饶:“雪姐,俺的红怜雪姐姐吆,饶了胖虎吧!俺再也不敢喽。下次要是再不听你话,罚俺吃不到大鸡腿!” “臭小子,还想有下一次?吃不到大鸡腿,你还能吃小鸡腿,对不对?老娘告诉你,再有下一次,老娘亲手割了你的卵子!”红怜雪啐了一口,悻悻松开手,“吃饭了吗?跟我去厨房,留着个红焖鸡腿给你哩。” 胖虎大喜,旋即苦着脸道:“雪姐,你把鸡腿饭菜给俺装个食盒带走吧,俺有点急事。” “咦,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啥子事比你吃鸡腿还急?”红怜雪狐疑地瞧了瞧胖虎,瞥见支狩真,美目微微一寒,“胖虎,这是咋回事?” 胖虎心虚地避开红怜雪的目光:“这个这个是俺抓来的小肥羊,打算调教调教。雪姐,你不是缺人手嘛,俺把他调教好了,就给你送来。” 红怜雪盯着胖虎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手指勾起支狩真的下巴:“抬起头来,给老娘瞧瞧。” 支狩真木讷抬头,美妇云鬓高耸,斜插着一支金步摇,凤眼细长,妩媚得像生着钩子。她穿着镂金蜂蝶戏花的桃红色罗裳,内裹鸳鸯戏水红锦肚兜,露出小半个白腻如脂的丰满酥球。 “眼神倒是挺有灵气的。”红怜雪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刮了一下支狩真下巴,一小片泥垢落下,露出白玉般的肤色。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还凑活,就留在老娘这里,当个龟奴。” “啊?”胖虎顿时傻眼,“这可不行,雪姐,俺” “你不是要把他送给老娘吗?说话又当放屁?”红怜雪手指轻挑,指甲犹如锐利刀锋,轻松割开缠绑支狩真的绳索,“要不然,老娘只好把他卖到王婆的包子铺去了。” “雪姐!俺的好雪姐!你可别呀!”胖虎憋得肥脸通红,豆大的汗珠冒出额头,“雪姐,你要是乱来,俺再也不听你话了!俺是当真的!” 红怜雪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噗嗤一笑,媚态横生。“虎子,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摸了摸胖虎的乱发,低声道,“你娘要是还活着,该有多高兴啊。好了,你走吧,他留下。”说到最后一句,语气斩钉截铁,透出刀锋般的冷冽寒意。 “雪姐!”胖虎求救般地看向支狩真,少年一声不吭,垂头跟着美妇走进灯火辉煌的华楼。 描龙画凤的朱红楼匾上,赫然写着“怡春院”三个烫金大字。 第二章 琵琶暗室生香 朱窗镂花,翠屏引蝶,花灯高悬,珠帘低卷,华楼大厅的四角,一人多高的紫铜瑞兽炉袅袅吐出熏香的彩烟。 大厅内欢声浪语,莺歌燕舞。支狩真眼角余光扫过,数十张酸枝木的八仙桌分布大厅,一个个涂脂抹粉、纱衣半解的风尘女子陪着各色客人调笑狎昵,饮酒猜拳。大厅正前方搭了一张戏台子,一个半老的鲛人歌女怀捧琵琶,浅弹低唱。妙龄少女环绕四周,迎着乐声挥洒彩带,旋转起舞。 红怜雪领着支狩真径自穿过大厅,转过半明半暗的回廊,在后院一处黑乎乎的杂物房前停下,无声无息推开门。 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鼻而来,室内寂静昏黑,向北的小天窗依稀透出一线发白的月光。“外面人多眼杂,我们进去说话。”红怜雪轻笑一声,门在两人背后悄然合上。 “小兄弟,告诉姐姐,你从哪儿来呀?”红怜雪贴近过来,雪白丰隆的胸脯散发出甜腻的妇人香。 八翅金蝉倏然发出冷冽的鸣声,支狩真盯着红怜雪弯弯眯起的媚眼,黑暗的波浪里,杀意向他无声袭来,薄锐如指甲边沿闪过的寒芒。 “我死了,胖虎也会死。”支狩真平静说道,短匕滑入手心。 “你在他身上做了什么?”红怜雪语声一僵,突袭的杀意骤然停止,匿伏在支狩真身侧,像一条引颈欲噬的毒蛇。 “我救了胖虎兄弟的命,他与我以诚相交,我怎会对他动什么手脚?”支狩真神色从容,八翅金蝉清晰感知红怜雪起伏的精神波动、她左脚蓄势待发的浊气、右臂绷紧的肌肉、翘起似尖刃的兰花玉指……他恍然明了,当初为何张无咎背对自己,仍能以玉皇玄穹清气准确追击。 这是炼神返虚的精神感应,是一双精神力所化的眼睛。 “那你所言又是什么意思?”红怜雪的杀意稍减。 炼气还神!凭借巫灵,支狩真大致感应出了红怜雪的修为,心下更是安然。三杀种机剑炁已然成形,加上巫灵无以伦比的精神感应力,繇猊庞大的精元为后盾,即便是炼气还神的对手,他也未尝不可一战。 “雪姐照顾胖虎兄弟有很多年了吧?”支狩真好整以暇地问道。 “别废话。”红怜雪的声音冷澈如雪。 “雪姐,你可以照顾胖虎十年,二十年,可你能守护他一辈子吗?胖虎的路,终究需要他自己去走,他会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活法。今天,你可以杀了我,将来呢?你希望胖虎一辈子都活的是个孤家寡人么?” “像你这样的,一个居心叵测的朋友?” “你我初次见面,雪姐岂可断言,我对胖虎不怀好意?” “你小子一看就是阴狠能忍的角色。”红怜雪冷笑一声,“老娘开了这家怡红院这么多年,见过的男人犹如过江之鲫,这双招子还从来没看错过!” “我救了胖虎,以德报怨,这是不争的事实。雪姐大可以询问胖虎兄弟。”支狩真正色道,“雪姐,你要杀我,无非是觉得胖虎心地纯朴,担心他被我利用,卷入是非险恶。可你想过没有,胖虎为什么瞒着你去索桥打劫?” 红怜雪被他言辞带动,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支狩真沉声道:“因为他长大了。就像是一只雏鹰,渴望脱离母巢的护翼,去冲击更广阔的天空。你杀了我,胖虎会怎么想?他会怀疑自己,怀疑你!你折断了他的翅膀,和杀了他有什么不同?所以我才说,我死了,胖虎也会死。” “好一张巧舌利口!”红怜雪沉默片刻,冷笑道,“怕是胖虎被你卖了,还会替你数银子。” 支狩真微微一笑,巫灵感应到对方的杀意正在不断减弱。“雪姐,恕我直言,你终究不是胖虎的母亲,你无权替一个长大的男人做决定!” 红怜雪神色骤变,杀意暴涨:“小子,你找死!” 支狩真淡淡一哂,刻意激怒红怜雪:“美人儿,谁找死还说不定呢。”以理说服对方只能一时,唯有武力双管齐下,才能令这阅人无数的美妇真正忌惮。 红怜雪轻叱扑出,左掌探出罗袖,切向支狩真,指甲犹如晶莹冰刀,在黑暗中闪烁幽光。另一只手缩在袖中,似动非动,暗中呼应。 支狩真足尖一点,向后疾退,宛如行云飘悠,不带丝毫烟火气,恰是清风所传的“行云流水轻身诀”。 红怜雪的指刀从他身前堪堪划过,左肘反挑,指刀由下而上,撩向支狩真下巴。招式纯熟,变化流畅,不留丝毫破绽。支狩真再退,指刀顺势下划,如影随形追向支狩真。 支狩真身形展动,一直退到墙根。指刀陡然加速,直插支狩真胸口,发出尖促的破风声。 支狩真背靠墙壁,身躯平平横移。“呲啦——”指刀插入墙壁,土坯裂开洞孔,泥粉簌簌而落。 趁红怜雪动作迟滞的一刹那,支狩真短匕送出,直刺对方肋下。红怜雪右手罗袖一抖,五指切、戳、弹、拨、勾,与匕首眼花缭乱地连续交击。 “叮叮叮叮——”支狩真展开雪夜宫宴图的剑式,短匕抢占先机,快捷狠准,攻敌必救,逼得红怜雪不住后退,右手疲于招架,左手始终找不到机会插入战圈。 “嘶!”匕尖寒光闪过,裂帛之声传出,红怜雪的罗裳齐肩裂开,露出丰腴白润的一截香肩。便在她勃然变色,浊气即将喷发的瞬间,支狩真洒然后撤,仿如流水倒泻,自在写意。 “雪姐,我并无恶意,就此罢手如何?”支狩真的匕首缩入袖口。 “就此罢手?臭小子,老娘的豆腐你也敢吃!”红怜雪恨得贝齿紧咬,双手一上一下虚合,状如怀抱琵琶,指甲来回勾动,发出琤琮的器乐鸣响。 “你是敦煌?”支狩真盯着对方额头浮现的绯红印记,颇感意外。印记莹莹生辉,形如一个曼妙起舞的天女,怀抱琵琶,裙带飞扬,正是敦煌一族特有的标志。 敦煌族原居天荒:男子雄伟魁梧,精通雕刻绘画;女子美貌婀娜,长于乐器歌舞。八百年前,敦煌因为不堪忍受羽族奴役,举族叛逃。大部分敦煌死在羽族剑仙的追杀下,余者逃入最为荒凉广袤的漠荒,从此踪影渺茫。 “敦煌……”红怜雪眼波深处微微一黯,旋即寒声道,“关你屁事!小子,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有闲心……” 话说到一半,她眼前一花,支狩真倏然冲来,恰在她心绪微乱、言语分神之际。 “琤——”清丽激越的琵琶声回荡在斗室中。仓促之间,红怜雪浊气暴发,一道无形音波顺着指尖弹出,略失准头,擦着支狩真鬓角射过,击在墙角的废旧镜台上,“哗啦”一声,铜镜片片碎裂。 支狩真已然逼近,短匕闪过一道森森寒芒,直刺红怜雪左颈。后者无暇招架,小腿前扬,蛮腰后摆,娇躯起舞般仰成一道弯弯的月弧,一边闪避匕芒,一边双袖甩出,暗藏的袖带犹如灵蛇出洞,抖出一个个美妙圆环,缠向支狩真腰腿。 蓦地,另一道匕光从右方掠起,与先前刺出的寒芒形如玉剪,交错而过。红怜雪娇躯一僵,冰凉的匕锋架上她玉颈,按而不发。 与此同时,红怜雪的袖带缠住支狩真腰部,带得他往前一个趔趄,伏身在红怜雪饱满的胸膛上,双方肌肤相贴,四目相对,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第三章 依稀敦煌旧事 “灵犀剪?” 红怜雪惊疑不定地仰视支狩真,大晋飞镜湖的灵犀斋是女冠道门,怎会收一个男人为弟子? 从天窗投下的月色照在少年脸上,光影斑驳交错,一部分明亮如水,一部分隐没在窗格子的阴影里,尤显神秘深邃。 “似是而非罢了。”支狩真随口应道,这一剑正是他受了瑶霞的灵犀剪启发,自创出来的剑招。虽然威力远远不及,行气路线更不相同,但已得了灵犀剪“心有灵犀翼双飞”的几分神韵。 “你到底是谁?来宰羊集做什么?为什么缠上胖虎?”红怜雪对压在颈上的匕首视而不见,连连喝问,声色俱厉。 “无论雪姐信不信,我只想尽快远离这一带。” “这简单,老娘立马安排你滚蛋!” “但不是现在。”支狩真微微摇头,张无咎迟早会追上自己,与其亡命逃窜,朝不保夕,不如利用一下藏龙卧虎的宰羊集,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臭小子,你自己又说尽快!”红怜雪凤眼圆睁,这小贼说话云里雾里,拖泥带水,没一句痛快的。行事又阴险老辣,她一身神通尚来不及发挥,就被偷袭得手,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 “雪姐,能否松开你的袖带?”支狩真将匕首稍稍移开些,“我要是对你有恶意,早就下手了。” “小贼子,你要是杀了我,出得了这宰羊集么?”红怜雪怒笑一声,袖带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报复般地骤然收紧。 “能在宰羊集最繁华的刀头街上做这一行,雪姐背后肯定有大靠山,想收拾在下自是不难。”支狩真腰背被勒,禁不住上身前俯,压得红怜雪隆峰变形,白生生的乳肉几乎要挤出红肚兜。 “兔崽子,你做什么?”红怜雪眼角生煞,脸上掠过一抹娇艳的红晕。她虽是开勾栏院的,自己却守身如玉,要不怎对得起坚守漠荒,带领族人艰难求生的未婚夫婿? “我做了什么?”支狩真微微一愕,忽觉胸膛所触之处饱满弹力,颤颤巍巍,随即醒悟过来,眼前恍惚闪过那些春宫图册的旖旎画面。 “看个屁啊,再看把你这小贼的眼珠子挖出来!”红怜雪胸脯急促起伏,贴紧少年的胸膛一挤一松,更添香艳春光。 支狩真脸上露出古怪表情:“你不把我松开,又是想做什么?” “滚吧!”红怜雪粉面一红,袖带软软垂落。支狩真抽身后弹,直退墙根,一脚勾住房门,微开一线,口中道:“雪姐,现在你我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吧?” “谈你老娘!”红怜雪气不打一处来,十指铿锵勾动,宛如拨弦,一把绯红色的琵琶虚影浮出身后,正是武道法相! “我娘很早就死了。”支狩真神色淡然,匕尖斜指对方,掌心剑种跃动。 初次成形的三杀种机剑炁透体而出,贯穿匕身,在匕尖吐出一寸无形无色的锋芒。 一股犀利无匹的杀机呼之欲出,如狱如渊,幽深无尽。红怜雪只觉心悸神摇,肌肤毛孔生寒,宛如被一头高高在上的绝世凶兽俯视,陷入无法呼吸的绝望中。 “雪姐,你我若在此大动干戈,怕会两败俱伤,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也不希望自己敦煌的身份曝光吧?”支狩真目视红怜雪,剑炁凝而不发。 红怜雪脸色数变,一时难以决断。 支狩真目光一闪,从怀里摸出言树叶,随手丢给红怜雪:“这是千年言树之叶,可谓万金难求。雪姐,你隐居于此,想必很需要用钱。这片言树叶便是我的一点诚意,权当在此暂住的费用好了。你放心,我不会逗留很久。” 红怜雪瞅了一眼飘落脚下的暗红色树叶,暗暗吃了一惊。千年言树叶何等珍稀,对方说送就送,难不成出身世家豪门?否则又怎会通晓道门真传的灵犀剪?她心知人类的门阀贵公子,是不能随便招惹的。这类人在家族往往设有命牌,一旦身亡,命牌破裂,必然会有道门高手追查而至。她又非孤身一人,还担负着许多族人的生计安危。 荒漠凶险贫瘠,敦煌缺水少药、悲惨死伤的场景,在红怜雪脑海中倏然浮现,她心中忽地一痛,袖带卷起言树叶,咬牙道:“你只能在此待七天,七天后有多远滚多远!不管你在这里干什么,绝对不能牵连胖虎,否则老娘拼死也要宰了你这兔崽子!” “我又能干什么?”支狩真微微一笑,收起匕首,“雪姐不是说了吗?要收我在怡红院当个打杂的龟奴。” 迎着红怜雪呆愕的眼神,支狩真拉开房门,垂下头,语气恭谨:“老板娘,还请您带我熟悉一下这里,顺便关照一下伙计和姑娘们。对了,您这里应该能搞到好点的易容药物吧?光是往脸上抹泥灰,多半瞒不过老江湖。” 红怜雪呆了半晌,浑身渗出一丝透骨的寒意。 她忽而想起十五年前,那个羽族剑修白衣如雪,赤着双足,一人一剑走入荒漠的夜晚。 所有的敦煌愤怒冲上去,要与之拼命,唯有老族长死死拦住,红着眼,跪伏在羽族剑修的脚下。后来她才晓得,那个人身上散发着破碎虚空的气息。 “这是做什么?”羽族剑修的声音清朗,目光秀澈,红怜雪从未见过这样丰神绝世的俊俏男子。 “恳求您放过我族最后一点血脉。”老族长深深埋下头,老泪纵横。 “你们的血脉与我何干?”羽族剑修神色淡然,洒然穿过人群,对虎视眈眈、群情汹涌的数千敦煌视而不见。 “对了。”他半途回过头,轻轻蹙眉:“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随后他双腿一弯,对着老族长跪了下去,从容起身,缓步而去。夜空黑暗,无星无月,红怜雪遥遥望着那迷一般的背影走进漫天风沙,消失在茫茫戈壁深处。 “一个随时可以破碎虚空的羽族剑修,为什么会对人下跪?” “因为他不在乎。雪儿,这个世上有一种人,什么都不在乎。” 老族长苦涩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萦绕,也是在那一年,她决然离开荒漠,誓要为族人寻求生路。红怜雪怔怔凝视支狩真,从少年眼底深处的淡然,恍惚望见那个白衣如雪的羽族剑修。 “老板娘?” “跟我来。”她罗袖一甩,裂开的衣帛悄然下滑,又露出白晃晃的香肩,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支狩真。 支狩真跟着红怜雪转了一圈怡红院,先要了几枚易容丸,擦抹全身,把自己扮成一个满脸麻子的粗黑小厮。再换上妓院下人穿的绿麻小褂,和龟奴、打手、老鸨、账房、丫鬟、姑娘等都打了个照面,熟悉院子里的惯例,便去红怜雪指定的后院厢房歇息。 整晚上,他不敢合眼,一直守住窗棂边上,窥测外面风吹草动,唯恐红怜雪再生杀意。虽说敦煌一族向来守信,可他从无将安危寄于他人身上的习惯。 支野生前,甚至定下万一巴狼反水,诸多应对的后手。 鸡鸣四更,天还未亮,胖虎就心急火燎地赶到怡红院,闹着让红怜雪带他拍门。瞧见支狩真无事,胖虎咧嘴大笑:“俺就说嘛,雪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咋会把小肥羊卖给包子铺哩!” “肥羊也能变成吃人的老虎。胖虎,别怪老娘没提醒你,交朋友一定要睁大眼珠子!”红怜雪冷哼一声,丢给支狩真一个警告的眼神,拂袖而去。 “俺的眼睛天生就小,咋变大呢?”胖虎困惑地揉揉眼睛,对支狩真道,“你那个六爷叔住在俺那儿,老头子一晚上唠唠叨叨,害得俺没睡好,差点要揍他。” “辛苦胖虎大哥了。”支狩真欣然道,“劳烦你带我去看看他。” 两人出了怡红院,街道上行人寥寥,一片清寂。大多数店铺铁门紧锁,沉睡在昏沉沉的曙光中,只有几家面点、茶铺亮起烛火,冒着腾腾热气。 “这家饺子馆千万别去,肉馅都是用两脚羊剁出来的。”“那家茶楼也不行,说是茶叶免费,可烧煮茶叶的热水要收你十两银子一碗,专宰外头来的。”“瞧见对面的汤团店了吧,暗地里是买卖消息的‘鸽笼’。”“东头那家关着门的成衣铺,衣裳都是从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听说和大楚、大晋还有生意。”胖虎举着大板斧指指点点,在街角买了一笼素包子,递给支狩真几个,自己狼吞虎咽地塞完。 “都说宰羊集乱得很,我看倒还好。”支狩真一边默记,一边留神察看。 “好个屁!半夜里动刀子的多了!”胖虎抠出牙齿缝里的青菜叶,“不过白天没人敢乱来,老烧刀子和北头的青龙、南边的白老大、西面的杜结巴一起定了规矩。” 支狩真询问方知,老烧刀子、青龙、白老大和杜结巴是宰羊集最大的四个人类帮派首领,大约是炼气还神高阶修为。他们分管各方小势力,约定规矩,坐地分赃,每个月还会拿出一部分例钱,分给马化、虎伥和当地蛮人。 “对啦,小肥羊,昨晚从那几个家伙身上搞来的碎银子,你也有一半。”胖虎要从怀里掏银子。 支狩真摇摇头,随口道:“不用了。” “那可不行,俺胖虎可是讲道义的!雪姐说过,叫啥‘盗亦有道’。” “你先留着买鸡腿吧。” “鸡腿……俺还欠你一个鸡腿哩!” 支狩真忽而脚步放缓,目光停留在一家铁匠铺前,深深盯了一眼铁门左下角模糊的刻纹,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 那个刻纹,是巫族古老鸟鱼文字的“支”字。 第四章 天井私相传道 支狩真抵达胖虎居处时,天光微微放亮。 这里已出了刀头街,位于宰羊集东头,更像是一片打满补丁的废墟,密集地铺向十多里外的苍苍丘陵:无数间黑砖瓦房千疮百孔,粗陋破败,仿佛一具具残肢断骸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只留下狭隘扭曲的巷道。 这些破瓦房要么半边围墙倾颓,要么只剩小半个屋顶。残缺处都以大量的木棚、木栅、木桩搭补,粗糙暗黄的木头与墙梁拼凑交错,犹如一块块凹凸不平的丑陋疤痕。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露出木板裂开的细缝。巷道里苔藓丛生,野草遍地,乱石的缝隙里散发出臊臭的尿渍味。 “你为什么不去怡红院住?”支狩真跨过数截断垣,望见胖虎家漏风的柴门,不解地问道。 “雪姐说了,有志气的汉子不该住那个脏地方。”胖虎随手推开柴门,没见到清风,又带着支狩真穿过后门。 门后是一方窄小的天井,三面靠墙,墙体向内歪陡倾斜,在上方交织出两尺长宽的窄小天空。墙上泥砖剥落,青苔横生,多处窟窿上横七竖八地钉满木板。清风扶着墙根,正在慢慢走动,活络筋骨。 支狩真抢前一步,搀扶清风:“六爷叔,身子好些了么?” 清风苦笑一声:“没个十天半月,恐怕连路都走不远。”他硬接燕击浪的森罗万象,紫府几近崩溃,周身经脉大半破裂。要不是繇猊心脏太过神效,他早已道行尽丧,不死也要沦为废人。饶是如此,他仍需灵丹妙药温养经年,伤势方能痊愈。 支狩真扶着清风坐下,留意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当下找了个由头,支开胖虎。又在四周仔细察看了一番,确认无恙,方才恭谨行礼。 “孩子,你还是一个人走吧,张无咎很快会追过来的。你年纪还小,没必要陪着老道送死。”清风轻轻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一枚紫玉简和数粒蓝色丹药,“这枚玉简里有些身法、技巧的小玩意儿,和太上神霄教无关,你大可习得。这三颗甘露丹固本培元,纯化杂气,正合你用。除此之外,老道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支狩真略一沉吟,接过玉简,丹药推回给清风:“前辈重伤,更该服用此丹。按理说,前辈先前的恩德我已报答,走也于心无碍。只是俗话说,救人救到底,在下没有行事半途而废的习惯。何况张无咎恨我入骨,势必死缠不放,即便我抛下前辈,也难以幸免。不如留在此处,借助各方势力殊死一搏。双方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清风注视支狩真许久,若有深意地道:“你可知道,无论你是否真为永宁侯世子,都无法拜我为师。” 支狩真心中微微一凛:“前辈,其实弟子的身份……” “能躲过燕击浪的追杀,你当然有自己的秘密,我无意深究什么。”清风摆摆手,阻止支狩真往下说,“你若真是永宁侯世子,以你的高门身份,我这个寒门道童是没资格收下你的。若其中另有玄虚,我也不能违背门规,收一个平民为徒。你懂吗?” 支狩真抬起头,迎上清风混浊又似直透人心的目光,默然片刻,道:“我不敢奢望成为前辈的弟子,但求与前辈共度此劫,也算心中无憾。” “这又是何苦?” “以前辈的炼虚合道之境,未尝不能从燕击浪手底逃脱,又何苦死战不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前辈有一颗不屈的道心,难道晚辈就没有么?” 清风闻言,不由心头一震。 支狩真洒然一笑:“今日患难携手,日后相忘江湖,又有何苦?前辈何须矫情,你我学剑之人,只从直中取就是了。” 两人对视良久,晨曦从天井口透过,照得墙角的杂草丛明亮生辉,像一簇燃烧的金红色火焰。 清风忽而莞尔一笑:“好,是老道小瞧了你。”不知不觉,对支狩真的好感又深了一层。 支狩真回屋找到藤篓,拿出繇猊肉块,舀了一锅水,在灶上匆匆煮个半熟,兀自带着血丝盛给清风。他不敢炖煮太久,以免香气过浓,飘散出去让人察觉。 清风不再客套,一锅肉迅速下肚,专心盘膝调息,汲取精元,脸色又好了不少。支狩真替他打了洗脸水,再为清风打理发髻,擦拭全身,换上鞋袜,无微不至。 清风呆坐了一会儿,眼底浮出一丝云烟般的怅惘。小时候,娘亲也是这样为自己梳头、洗脸,及冠后依然坚持如此。自打娘亲病逝,这些事他都亲力亲为,哪怕成了炼虚合道的大宗师,也不要下人服侍。 只因那一份至亲之情,从此再无人可以替代。 “孩子,你学剑多久了?”清风柔声问道。 “两年左右。”支狩真答道。 “只有两年?”清风骇然失声。支狩真的剑术老尔弥辣,他还以为至少浸淫了十年。这等横溢天资,即便昔日名噪一时的江淹也难以企及。 “是,晚辈得了一幅雪夜宫宴图,只能自己摸索练习。”支狩真也不隐瞒,将此画隐秘照实说出。犹豫了一下,他连王子乔所赠的三杀种机剑典也一并说出。清风的为人,他已大致了解,要搏取此类人的好感,唯有“以诚相待”四个字。 清风沉吟许久,道:“你将所学剑术使出来,让老道瞧瞧。” 晨晖霞照,光彩如虹,支狩真挥匕扑跃,剑气如龙。剑啸声光影里,少年的身影渐渐与清风记忆中的自己重叠:孤高的山崖上,剑光在五更天的黑暗中闪烁,少年扑跃的身姿更像是挣扎。 挣扎着等待那一轮不知何时才会升起的旭日。 “天地万物,从无至有,由一而变,由无返本。故万物皆可为剑,取其意,忘其形,得其变,返其本……”清风俯下腰,捻起一根杂草,迎风轻轻一抖,无数点光辉从草尖绽开。 支狩真心领神会,收匕静观。野草在清风指间摇曳生姿,变化生妙,仿佛连成无穷无尽的草原海洋。 “剑道者,剑招为末,剑势为重,剑意为先,剑心为本。剑,虽是直中取,仍需曲中悟,得‘玄’、‘深’、‘大’、‘微’、‘远’……”清风缓缓起身,执草而舞。他的速度极慢,但凝在草尖上的光芒瞬息万变,快若惊电,光与影交织出一道道玄妙的轨迹。 这是清风的剑道之路!支狩真心中恍然,清风虽然无法将太上神霄宗的剑术传授于他,却将更精深的天人剑道毫无保留地展示,用心可谓良苦。 “武道、术道、剑道,皆可分为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四重大境界。但剑气太过锋锐,游走全身,难免伤及肺腑,必须不断纯化,融为绕指之柔。是以,我将剑道的每一重大境界,又再细分为心斋、坐忘、朝彻、见独四重小境界。” “何谓心斋?” “心斋者,心境空灵澄澈,杂念尽消。”清风一抖野草,熠熠生辉,草上沾附的尘埃荡然无存。 “何谓坐忘?” “坐忘者,心境超然物外,离形去知。”清风手臂舒展,闪烁的朝晖霞光融入野草,支狩真已然辨不清,那究竟是一根杂草,还是一线闪耀的阳光。 “何谓朝彻?” “朝彻者,心境一念彻悟,贯通始末。”清风陡然向空直刺,草茎迸射出沸腾的光芒,抛溅出去。与此同时,一线金红色的朝晖从上方天井口透入,两道光芒恰在半空交击,连成一道刺眼的光束,照得四周煌煌灿灿。 “何谓见独?” “见独者,心境与道相融,反本溯源。”清风松开手,野草悠悠飘下,恰好落到他刚才采摘处,根须自然而然地没入泥土,不偏不倚,分毫不差。 “不要和胖虎过从太密。”清风扶住墙根,慢慢走回屋子,“他身怀四大修体之一的浑金璞玉身,最适合炼成冲击炼虚合道的人丹了。” 人丹!支狩真微微一凛,旋即恍然:“我明白了。”他弯下腰,对着清风佝偻的背影郑重施了弟子之礼。 晨风吹过,那根野草随风摇摆,绽出一抹勃勃翠绿。 第五章 当年密约藏图 过了晌午,支狩真独自离开,留下清风静心修养。 他再次经过那家铁匠铺时,大门洞开,垂着半张熏黑的帘布,里面透出腾腾热气,“当当咚咚”响个不停。 支狩真掀开门帘,里面没有其他客人。一个赤膊大汉一手举起铁锤,一手用铁钳夹住烧红的刀胚,放在砧板上连续敲打,火星纷纷迸溅。 “客官,要打点什么?”大汉别过头来,亮晶晶的汗珠沿着鼓凸的胸大肌滚下,落在砧板上,冒出“滋”的一声白烟。他瞧见支狩真穿的绿麻小褂,脸上露出一丝异色,手里的铁锤却未停,猛然砸落,震得支狩真耳膜发麻。 “我想打一柄适合自己的剑。”支狩真深深地看了一眼大汉发亮的皮肤,色泽土黄,肌肉纹理繁密交织,乍看如同皱纹,正是支氏秘传的后土拔地炼体术特有之兆。若非支氏嫡系血脉,绝无可能修成。 “想用什么料?精铁、青铜还是钨钢、混金?要多长、多宽、多厚,什么式样?剑柄、剑锷、剑鞘有什么要求?”大汉随口问道,铁锤兀自敲个不停。 “掌柜的在吗?在下能否和他面谈?”支狩真目光扫过屋角的铁炉、水槽和堆放的铁矿、金属,转向虚掩的内屋。 大汉浓眉一扬:“这点小事,哪用麻烦掌柜?我大可以做主。” 支狩真略一沉吟,道:“我要在剑柄上雕刻这个图纹。”他走到水槽边上,手指蘸了水,在土墙上划出“支氏”两个鸟鱼文字。 大汉神情一震,不由得停下打铁的动作,少年不紧不慢,又写下“百灵山”三字。 大汉睁圆眼睛,不能置信地瞠视支狩真:“你……” “我来自百灵山。” “咣当”一声,大汉丢掉铁锤,冲向内屋,激动地嚷道:“爹!百灵山来人了!” 旋即,一个同样身材高大的赤膊老汉奔出来,身躯雄伟如山,只穿了条犊鼻裤衩,脸膛黑黄,目光炯炯地望向支狩真:“客人来自百灵山?” 支狩真点头念道:“巍巍无疆,后土拔地,气贯九幽,力通山河……”正是后土拔地诀的秘传要义。 “爹,真是我们的族人啊!”大汉欣喜叫道。 老汉眼珠一瞪:“还不去关上门,瞎嚷嚷个什么!” 铁门关上,室内暗下来,支狩真和老汉久久对视,铁炉透出的火光映得老汉脸上忽悲忽喜。 八百年前,支氏部落远走蛮荒,频遭截杀。支氏族长支敢当带领长子一路冲杀突围,途中将其余三子秘密遣散,各自携带少量族人和部落藏珍,蛰伏蛮荒,隐姓埋名。 此后,支氏在百灵山立足。为防羽族觊觎,四方密约,除非有人成就巫灵,否则后代永不联络,以便保全血脉。 “百灵山有人成就了巫灵?”老汉颤声问道,八百年过去了,他这一脉早就衰败,只剩父子二人,在这宰羊集浑浑度日。 支狩真微微颔首,魂魄中,八翅金蝉一声长鸣,清冽激越。老汉父子血脉悸动,心魂动荡,不由自主地生出臣服之念。 老汉骇然失色:“怎么可能是你?”即便是支氏族谱里最天才的支珊,也要年过三十,筋骨气血打熬充盈,方才生出九头婴蛇巫灵。 “血祭。”支狩真淡然道,“世上已没有百灵山支氏了。” 老汉呆了半晌,苦涩地道:“原来如此。” “百灵山支氏第六十一代族长支狩真,拜见族叔。”支狩真沉声道,左手手心向天,右手手心对地,一板一眼行了巫族古礼。 “支氏支鲁、支坚父子拜见族长。”老汉语声发颤,双掌相对,攥握成拳,俯首以巫族古礼郑重回应。 大汉也忙不迭地跟着回礼,心里嘀咕,就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娃子,居然是支氏这一代的族长? “能在此遇见族叔和族兄,真是万幸。”支狩真轻叹道,多年音讯中断,连他也只知道那三支族人分别隐藏在蛮荒中部、北部和南部,具体位置一无所知。 支鲁神色怆然:“族长再不来,我们这一支也要断绝了。”正统巫族只在族内通婚,以求血脉纯净。他的儿子支坚找不到巫族女人婚配,就得孤老终生。 支狩真问道:“不知其他两支族人近况如何?” 支鲁惨然一笑:“南部那一支早没了消息,北部那一支据说惹上虎伥,百年前就被幽魂教灭族。” 幽魂教……支狩真沉思片刻,问道:“族叔,保管的东西还在吗?” “在。”支鲁迟疑了一下,道:“族长的……?” “我也在。”支狩真弯下腰,撩起裤管,揪住小腿肚子猛地一扯,拉下一小块肉色薄皮。 老汉也随即从胸口撕下一小片薄皮,交给支狩真。两块薄皮如婴儿手掌大小,边缘齿形,薄如纱绡,与肤色完全相同。两者拼在一起,齿形相互吻合,恰好凑成半张图的样子。 支狩真将之凑近火光,图上隐隐浮现出密集的蓝色细线和数个浅红色小点,正是支氏当年迁往蛮荒的路线以及几处藏宝地点。藏宝图当初分割成四份,一来是为了日后确认彼此身份,二来万一有失,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多谢族叔成全。”支狩真收起薄皮,重新往小腿肚上贴好。薄皮取自地梦道一种叫做梦貉的奇兽面皮,与人的皮肤完美贴合,瞧不出丝毫异状。 “藏图能完好交由族长,我这一支也算没有愧对祖宗。”支鲁唏嘘道,“族长如今成就巫灵,有何打算?” 支狩真答道:“暂避风头,四处流浪。等待巫灵大成之后,我再返回天荒祖庭,完成历代先人的遗愿。” 支坚在旁听得一愣,忍不住插口道:“族长,你成就巫灵,难道不该大杀四方,轰轰烈烈地干一场,扬我支氏雄威吗?” “闭嘴!”支鲁喝道,“你懂什么?” 支坚显然不太服气,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终究还是闷头不说话了。 支狩真并不介意,道:“族叔,我急需一柄剑,你这里有合适的成品么?”他以短匕使剑,终究差了几分。 “族长有麻烦?可是来自羽族?你这身衣裳像是……”支鲁欲言又止,脸色古怪。支坚撇撇嘴,堂堂支氏嫡传族长,穿着妓院的龟公服实在丢份。要是他,宁死也不受这种鸟气。 “麻烦我会自行解决,不劳族叔费心了。”支狩真瞧了瞧支鲁,对方大约在炼气还神初阶,支坚更只有炼精化气,根本应付不了张无咎这样的高手。何况,按照八百年前的约定,一旦有一支支氏成就巫灵,其余三支将彻底隐匿,远走他荒,为支氏保留血脉延续的种子。 支鲁欣然道:“族长稍待,我手上倒是收藏了几柄不错的利器。”他转回内屋,不一会儿,捧出几柄剑来。 第一柄剑鲨皮乌鞘,剑身奇长,以锋利坚硬的百锻雪花钢打造,剑刃寒芒冷冽,光可鉴人。支狩真微微摇头,五尺左右的剑锋对他有些过长了。 第二柄剑式样高古,沉重厚实,青铜剑身闪烁着精美的松涛纹路。支狩真抓住镂刻鹰翼的剑柄,挥动了几下,又放下,去看第三柄剑。 这是一截断剑,长不足两尺,重不过三锵。剑身窄如柳叶,薄如蝉翼,流水般的剑锷向后不断收窄,透出淡淡的绯红色。被火光一映,断剑恍如一缕凄艳的烟霞氤氲浮动。 支狩真握住断剑底部,没有剑柄,绯红色的丝线缠绕其上,触手细柔,清凉吸汗。他走到一块试刃石边,挥剑轻刺,剑尖无声没入石中,几乎感觉不到半点阻力。 支鲁道:“这截断剑是多年前,一个路过宰羊集的外人死后留下的。材质非玉非金,十分古怪,像是从地梦道得来的奇物。不过这么薄的剑,恐怕经不起重力撞击。” “无妨,就这一柄。”支狩真欣然道,断剑又轻又锐,十分适合他灵捷准狠的剑路。他没要剑鞘,向支鲁取了半匹陈旧的棉布,层层裹住断剑。这样拿在手上,也不惹人注目。 “族长,恕我直言。”支鲁犹豫了一会儿,道,“剑术始终是羽族邪道,我族承天启运,当以巫力、巫术为本。” 支狩真淡淡一笑:“我省得。族叔,你们收拾一下,尽快离开,宰羊集很快就要大乱。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除非他日返回祖庭,否则你我不必再见了。” 支鲁楞了一下,怅然望向四周,许久低叹一声:“终于要走了。”一时心里空空荡荡,也不知是突然失去了坚持的那口气,还是如释重负。 “爹,我去收拾细软!”支坚兴奋地奔回里屋,忙活开来。他正当壮年,雄心勃勃,自然不甘心在这蛮荒之地终老一生。 “族叔、族兄,保重。”支狩真望着石像般久久伫立的支鲁,转身离开。 “族长——”支鲁在背后嘶声喊道,“我支氏必能重振声威,杀回天荒!我等着那一天!” 虽是豪言壮语,支狩真却听出了几许掩不住的疲惫。他回过头,凝视着铁炉里越来越微弱的火苗。当年的支氏,或许人人心中都燃烧着熊熊的火把,然而,火把总有燃尽之时。 到那时,燃烧的意义何在?支狩真茫然推开门,外面强烈的阳光照进来。他微微眯了眯眼,向怡红院走去。 拐过街角,他骤然停住脚步,藏进屋檐的阴影里。 不远处,人喊马嘶,几十骑马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把怡红院正门团团围住,一柄柄斩马刀纷纷出鞘,闪耀着雪亮的寒光。 第六章 铁马围院生波 是鹰愁沟的马匪! 支狩真的目光掠过马匪们的秃顶辫发,心头微凛,悄然绕开正门,凑近另一侧乱哄哄的围观人群。 “王大麻子!”一声娇叱遥遥传来,红怜雪粉面含威,柳眉倒竖,风风火火地赶出来,美目左右一瞪,纤纤玉指直指为首马匪,“你个杀千刀的腌臜泼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老娘的地盘撒野?今个儿不把话交待了,老娘跟你没完!” “没完?没得玩也要玩!”王大麻子高踞马背,恶声恶气。他个子矮小,形如侏儒,声音却亮若洪钟,中气十足。手下马匪纷纷怪叫淫笑,耍刀鼓噪。 “哎呦,原来你王大麻子不是吃了豹子胆,而是吃了虎鞭来发春了!”红怜雪左手一叉小蛮腰,笑得热辣恣意,“不过顶用吗?就凭你这三寸丁下面的小玩意儿,缩在裤裆里都找不着,还想跟老娘玩?玩蚂蚁钻洞?” 四下里围观的人哄堂大笑,有好事者嚷道:“卵子找不着,麻子倒是不少!”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王大麻子老脸通红,脸上一粒粒麻子凸起,像是要滴出血来。 “快瞧啊,那玩意儿没充血,脸上的麻子倒充血喽!”“妙也妙也!俗语说聚沙成塔,这几百粒麻子叠起来够长,也能抵那玩意儿了。”“那不成了绣花针?”人群里污言秽语不断,倒也并非相帮红怜雪,而是刻意煽风点火,激起双方恶斗。 王大麻子气得暴跳如雷,挥刀狂吼:“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谁再放屁,老子活剥了他!”重达数百斤的斩马刀凌空回旋,狂风呼啸,飞砂走石,汹涌卷起的气浪压得众人纷纷后退。 “哪个在放屁呢,还放得那么响?”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猝然响起,支狩真循声望去,怡红院斜对面的屋顶上,一个青衣男子打着哈欠坐起身,捻了一下眼屎,随手弹出。 他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相貌颇为英俊,一头长长的乌发沾着泥屑,用蔓草随意扎了个马尾,下巴露出淡青色的胡渣。腰带上松松垮垮地插了一柄无鞘铁剑,锈渍斑驳,似乎一拗就会断折。 王大麻子仰头望向男子,嘴角微微抽搐,强忍着挤出一丝笑容:“原来是柳公子。” “是你在扰人清梦啊。”柳公子伸了个懒腰,施施然跃下屋顶。支狩真盯着他晃动的锈剑,八翅金蝉察觉出了一丝危险。 “柳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王大麻子看着柳公子一步步逼近,心头一寒,厉声喝道,斩马刀高高举过头顶。胯下的千里玄豹马不安踏蹄,仰脖发出“嘶”的一声高叫。 “当然是逛窑子,喝花酒了。”柳公子乜斜了王大麻子一眼,足下不停。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神情却懒散得很。支狩真仿佛望见一头在太阳底下散步的猛虎,慢吞吞迈向怡红院。 马匪们惶惶望向王大麻子,后者僵在马上,额头青筋跳动,握住刀柄的掌心渗出黏黏的湿汗。姓柳的是怡红院常客,想必要为红怜雪出头。此人剑术精奇,据传出自道门,自己要是硬抗,多半讨不了好。可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退缩了,他一世凶名彻底玩完,手下再不会服他,连鹰愁沟的地盘也保不住。 “王大麻子,你的胆子越活越小了。这里是宰羊集,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乖乖守规矩!”一个削瘦的血衣人出现在街头,眉眼狭长,肤色苍白,双手笼在袖中,不疾不缓地走过来。 “崔兄说的有道理!谁要是坏了规矩,就是和四位老大作对!”王大麻子闻言大喜。崔之涣是宰羊集赫赫有名的凶徒,手段狠辣,杀人如麻。自己和他做过几单买卖,算是有点交情。 崔之涣径直走向柳公子,后者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什么时候血河教的后起之秀,大燕清河世家的崔三公子也开始讲规矩了?” “血河教!”人群闻名色变,如避蛇蝎般慌乱散开,闪出一条空路。连王大麻子也吓得一哆嗦,崔之涣居然是血河教的魔头! 血河教是云荒六大魔门之一,血影大法穷凶极恶,妖邪歹毒,专擅吸人精血元气,滋补自身。百年前,血河教教主解残暮施展血影大法,化身血神子,将大楚一座郡城里的数千将士活活吸成人干。 崔之涣对着空路尽头的柳公子阴冷一笑:“这里既不是大楚的西蜀柳家,也不是剑宗的天昆雪山,自然要讲规矩。柳凌风柳公子,我没说错吧?”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王大麻子听得目瞪口呆,柳公子在宰羊集待了十年,成天睡觉喝酒,寻花问柳,谁想来头这么大? 支狩真目光一闪,西蜀柳家、清河崔家皆为钟鸣鼎食的万年世家,剑宗在大楚十大道门中位列三甲,血河教仅次于魔门之首的天魔门,双方各自效力于大楚、大燕。柳凌风和崔之涣潜伏宰羊集多年,必有隐情。如今两人公然撕破脸,莫非大楚、大燕这一对老冤家要开战? 围观众人里,有好些个眼神闪烁,偷偷溜走。若是楚、燕开战,大晋势必卷入,到时八荒各方蠢蠢欲动,道门与魔门将迎来一次如火如荼的大碰撞! “讲规矩要是有用,还要拳头干什么?”柳凌风懒洋洋地道,冲崔之涣勾了勾手指,“来吧,让我看看崔兄的大血魔手比十年前长进多少?” 崔之涣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即将走近柳凌风时,脚步骤然停顿。身上的血衣“呼”地鼓起,上下翻滚,似化作一条波浪奔涌的滔滔血河,哗哗作响,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血腥气。 柳凌风同样身姿不动,腰系的锈剑突然无风自晃,来回轻盈摇摆,像一根随风轻扬的柳条,无声的剑气丝丝缕缕荡开。 双方目光对峙,气势交击,谁也不曾先行动手。支狩真以八翅金蝉暗暗感知,二人均至炼气还神巅峰,此刻以精神力互锁,一旦对方露出破绽,必施雷霆猛击。 众人瞧了一阵子,二人仍未动弹,不禁大感没趣。王大麻子僵在原地,瞧了瞧手下的马匪,又望望崔之涣。这个血河教的魔头虽说是针对柳凌风,才为他撑腰,可他要是打了退堂鼓,这魔头一定觉得失了面子,不会放过他。当下咬牙道:“红怜雪,老子也不是没事找事的人。你把胖虎叫出来,让老子问几句话,老子掉头就走,如何?” 红怜雪心里一惊,莫非胖虎这小子惹了祸?脸上却不露声色:“你有什么屁话,对老娘讲也一样!” 王大麻子厉声道:“胖虎这厮伙同外人,杀了老子的兄弟,坏了宰羊集的规矩!” “哎哟,好一个红口白牙的臭嘴!”红怜雪冷笑一声,“王大麻子,你胡扯了这一通鬼话,不就是想要敲诈老娘嘛?老娘晓得你最近在金钩赌坊输了大笔银子,手头紧。怎不把你藏着掖着的那颗道门仙丹卖了,定然还得起!” 王大麻子呆了一下,瞥见人群里一双双隐晦贪婪的目光投过来,恍然大悟,气急败坏地叫道:“老子有个屁的仙丹!红怜雪,你他娘的血口喷人,倒打一耙!” 红怜雪盈盈一笑,眼波流动:“你手下有次在老娘这儿喝醉了酒,漏出底子啦!” 一群马匪不自禁地相互窥探,王大麻子目眦欲裂,眼见红怜雪胡编乱造,说得煞有介事,情急怒吼道:“昨个夜里,老子十来个兄弟在宰羊集附近失踪,只有几匹带血的老马跑回了寨子。老子打探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只有胖虎和一个外人进了宰羊集,那个外人最后还去了你的怡红院……” 支狩真听到此处,悄然退出人群,拐了个弯,转到怡红院后门的外墙边上,施展壁虎游墙,无声翻过,在怡红院的伙房里找到了胖虎。 他躺在灶头边的干草堆上,正倒头睡午觉,呼噜声犹如雷鸣不断,浑然不知外边闹得不可开交。 支狩真拍醒了他,胖虎睁开惺忪睡眼,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是你啊,小肥羊。”他忙不迭地从草堆里摸出一个油纸袋,恋恋不舍地闻了闻,忍痛递给支狩真,“瞧,俺答应请你的卤鸡腿!” 支狩真随手接过,低声说道:“带我去鹰愁沟。” 第七章 决战长街破关 两面百丈危崖相对,青苔遍布,如排矢直插暗云遮蔽的天空。暮色的巨大阴影覆盖下来,两崖中间的深狭山沟愈发显得黑黝黝。 此地便是宰羊集最南边的鹰愁沟,再往南百里,则出了蛮荒中部,接近犬戍盘踞的丰茂原野。 “小肥羊,还要等多久哇?”胖虎仰躺在一块巨石背后,胡乱拨弄着大板斧,眼角偷偷瞄向支狩真手上的油纸袋。酱红油亮的卤汁沁出纸袋,仿佛飘散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他领着支狩真一路赶过来,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又等了许久,早饿得前心贴后背。 “等天再黑一些。”支狩真伏在胖虎身边,仔细观望数十丈外的哨塔。哨塔搭在山崖底部凸出来的石冈上,倚靠突岩,两边各设一座,哨塔上悬挂着示警的牦牛号角。四个马匪分立其上,时而谈笑喝骂,时而向四处察看。一旦有人逼近山沟入口,必然难逃觉察。 王大麻子的寨子就隐藏在山沟深处。 “小肥羊,俺还是没搞明白,为啥俺们不直接干翻王大麻子,反而绕这么远来鹰愁沟?” “干掉王大麻子,就要对上他背后的势力。这也是王大麻子为什么只敢堵怡红院的门,不敢破门而入、大打出手的原因。谁要是公然犯了规矩,就是和宰羊集的四个老大作对。”支狩真随口道,他还要在宰羊集匿伏一段时日,怎肯暴露自己?但王大麻子若把事闹大,自己迟早会被揪出来。 “干掉这些小喽啰有用吗?” “整个鹰愁沟的马匪大约百来人。上次被我们除掉十三个,王大麻子又带了二十个去怡红院,大部分马匪都窝在老巢。杀光他们,王大麻子只能沦为一头失去爪牙的狼。” “锵——”一抹刺眼的剑光冲破暮色,柳凌风的剑似在刹那间铁锈剥落,闪耀出炽烈无匹的光芒。 崔之涣低笑一声,双袖轰然抖出,血红色的清气宛如血河奔泻,滔滔不绝涌向剑光。 观战的众人一边远远退开,一边爆发出一阵欢呼,两个木头人终于开打了。哪像王大麻子和红怜雪,一个舞刀乱吼,一个指手画脚,骗尽众人眼球,扯皮了半天也不交手。 血影清气还未接近,剑光倏然消失,血气竟扑了个空。崔之涣神色骤变,柳凌风这一剑居然只是幻影,那柄剑摇荡在他腰间,锈渍斑驳,尚未出手。 耳听得柳凌风一声长笑,合身扑来,锈剑化作一道眩目厉光,电射而出。 崔之涣心叫不妙,刹那间,流星雨般的尖锐光点覆盖视野,又快又密,发出疾雨般的呼啸声。 崔之涣身影急速晃动,连连躲闪,根本无暇反击。他一时不察,失了先机,立刻陷入被动挨打之势。 柳凌风紧追不舍,西蜀柳家嫡传的回风舞柳剑法淋漓展开,一剑快过一剑,一剑狠过一剑,凶猛如虎,彪悍狂野,将原本轻灵的剑路施展得面目全非。 “嘶!”剑光擦过,崔之涣的袍摆被刺出一个小孔。再过数息,剑气猛然厉啸,崔之涣的一缕发丝应声断落,碎成粉末。 崔之涣尖啸一声,身躯陡然旋起,如一只凌空大鸟翱翔,在半空呈“之”字形连续滑动,以一口性命交修的元气强行施展血河宗的血影迷踪身法,终于快过剑光一线。 柳凌风倏然停下,立在长街当中,漫天剑雨纷纷收拢成一柄锈剑,遥遥指向半空中的崔之涣。剑气宛如箭在弦上,引而不发,死死锁住对方身形。 崔之涣暗暗叫苦,心知一旦势竭落下,必遭柳凌风石破天惊般的一击。无可奈何,他全身清气运转如沸,袍袖激烈洞开,大肆喷出滚滚血气,浓雾般遮住身形。 血雾向四处弥漫,迅速笼罩了半条街,散发出刺鼻的血腥气。崔之涣借机飘下,足尖刚一沾地,顿感胸口毛孔发冷,剑尖穿透浓密血雾,准确找到了他。 崔之涣暴喝一记,双手犹如毒龙穿洞,冲出广袖,两只血红色的巨掌虚影腾空而起,铺天盖地,正是大血魔手法相! “轰隆”一声,剑掌交击,声如闷雷,炸开的气浪向四周翻涌。崔之涣口喷鲜血,弹丸般向后抛射。柳凌风闷哼一声,锈剑无力荡下,体内剑气近乎消耗一空,一时难以趁胜追击。 “砰!”崔之涣撞在一家脂粉铺大门上,厚实的枣木门板崩碎四溅,大血魔手法相几近溃散。 “柳凌风,你即将炼神返虚了?”崔之涣踉跄撑地,目射凶光,脸上血气闪现。 “崔兄不也只差一步么?”柳凌风轻咳一声,体内枯竭的剑气犹如久旱逢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充盈暴涨,通往炼神返虚的瓶颈隐隐松动。只需再受刺激,便能破关入境! “好!好!好!”崔之涣凄厉长笑,体内发出血河奔涌的惊涛骇浪声。破关入境,共分四等。第一等是天人顿悟,只凭灵性道心破关,最是虚无缥缈,难以把握;次之则是亡命搏杀,在生死一线中突破瓶颈;第三等是耐心修炼,静候水到渠成;最末等是服用丹药,依靠天材地宝之力强行冲关。 和柳凌风一样,崔之涣也面临破关。二人决斗,皆将对方视为磨刀石,从生死中杀出一条通往炼神返虚之路。 剑光一闪,柳凌风猛扑过去,与此同时,崔之涣也疯狂迎上,仿佛两头狭路相逢、犄角相撞的凶牛。 剑光暴绽,如电如雨,纵横交错的剑光只进不退,尽是凶狠搏命的路数,与柳凌风平素懒散的花花公子模样判若两人。大血魔手法相却变得无声无息,阴柔多变,十根血手指诡秘跳动,划过一丝丝犹若实质的血线。一旦血线沾上人身,立刻钻入,吸噬精血元气。 剑光血影交错交击,眼花缭乱。蓦地,千百点剑尖寒芒齐齐消失,虚空处破开一匹凌厉宏大的剑光,直直斩向崔之涣,赫然是剑宗秘传的真空破体剑气! 崔之涣的身形忽地僵立不动,两只庞大的血手法相轻轻一合,恰将剑光牢牢夹住。一道血影快若幽灵,从崔之涣紫府窜出,扑向柳凌风! “血神子!”远处屋顶上,一人头顶斗笠,轻呼出声,眉心的刀疤凛然直竖。这道血神子面目模糊,尚未大成,但修士一被扑中,顷刻化为干尸。 血神子瞬息扑近柳凌风,二者近在咫尺,柳凌风的锈剑却被大血魔手法相夹住,难以抽回。 柳凌风完了。斗笠人摇摇头,正欲转身离去,陡然间,一道凄迷剑光自柳凌风身后浮出。 烟雨蒙蒙,迷梦如雾,剑光恍如一声寂寞的叹息,幽幽飘落眉间。 血神子眉心裂开,发出婴儿啼哭的惨叫,在剑光里化作丝丝缕缕的血烟,溃然消散。 崔之涣鲜血狂喷,面色惨白:“剑道法相!你居然悟出了剑心!” 柳凌风默默伫立,眉间浮出一丝化不开的悲哀:“纵有剑心,但昔日的那一颗心,却不可得了。”无穷的剑气从他身躯各处澎湃涌来,识海向精神世界不断延伸,瓶颈悄然破开。 “你还是忘不掉十年前那个贱婢!”崔之涣狞笑一声,皮肤炸开,一个血淋淋的肉团疾跳出来,幻成一团血雾,向外高速飞射,途中随手一拍,借力跃上屋顶,无数瓦片自脚下冲天而起,暴雨般罩向柳凌风。 “血魔解体大法!”斗笠人喃喃地道,血魔解体大法是死中求活之术,一经施展,元气重创,根基大损,几乎断了晋升之路。崔之涣哪怕活下来,一生也只能止步于炼气还神之境。 柳凌风锈剑轻轻一展,瓦片纷纷震开,飘碎如尘。崔之涣速度奇快,转瞬消失在远方,似是向南飞逃。 “扑通!”一具干尸从马背上坠落,手上的斩马刀“咣当”落地,正是王大麻子。他被崔之涣随手拍中,抽空全身精血元气,当场毙命。 众人目射异光,忽地纷乱散开,十多个身影紧追着崔之涣而去,好似追逐腐肉的贪婪秃鹫。斗笠人冷笑一声,崔之涣虽然身负重伤,可血河宗世家弟子的便宜,绝不是那么好赚的。 “在宰羊集这种地方,没爪牙的狼就是一只肥羊。无论是其它恶狼,还是野狗、草鼠、爬虫……都会一窝蜂地扑上去,把它撕得粉碎,享受一顿瓜分的盛宴,根本不用我们亲自动手。” “你说的好有道理,俺好像明白了什么。”胖虎翻了个身,眨了眨小眼睛,“小肥羊,你咋不吃鸡腿哩?” “马匪换岗了!”支狩真突然道,解开层层缠裹的棉布,握住冰凉的断剑,腰背微微弓起。 幽沉暝色里,断剑闪过一抹凄艳的霞光。 第八章 深入敌巢地窟 昏暗的山沟入口,四个马匪提着亮晃晃的羊皮灯笼走向哨塔。塔上的马匪急吼吼地爬下来,抱怨他们来得太晚,一时无人留意四周动向。 “胖虎,记住我刚才说的。”支狩真跳过巨石,身躯贴地,仅凭胸腹的肌肉收缩,像一条蛇扭动着穿过草丛,迅速游至崖边。 正是清风所赠玉简里的数种身法之一——草蛇灰线术。 换岗的马匪一手提灯,一手抓住粗木梯架,开始往两座哨塔攀爬,原先四个向山沟走去。灯火难以触及处,支狩真张口咬住断剑,掌心贴住岩石,施展壁虎游墙术,几下窜上山崖,逼近哨塔。 几个马匪爬到一大半,支狩真业已翻上哨塔,伏身缩在角落,断剑对准了梯架口。 皮靴踩在横木上的嘎吱声愈来愈响,一个马匪抓住哨塔围栏,斜着身子,抬腿跨越上来。 支狩真倏地扑出,断剑刺入马匪的羊皮背心,直透心脏。这柄断剑轻薄锐利,破物无声无息,宛如翩然滑过深水的鱼影。 马匪往前仆倒,支狩真左手扶住尸体,拉向围栏,脚尖勾住落下的灯笼,移到边上。另一个马匪跟着爬上来,刚冒出头,喉头一凉,立被剑尖刺穿,上半身趴倒在哨塔上。支狩真把马匪拽上来,同样靠向围栏,摆出二人席地对坐的姿势,顺手把灯笼挂上。 支狩真飞速滑下哨塔,掠向另一座,两个马匪犹在梯架上攀爬。等到他们爬上哨塔,挂好灯笼,习惯性地向四处张望时,才瞥见对面哨塔的同伙靠在围栏上的背影。 一个马匪咕哝了几句,另一个马匪冲对面大声吆喝,见同伙毫无反应,顿觉不妥,匆忙拔出斩马刀。 支狩真翻上哨塔,挥剑直扑马匪。马匪来不及叫喊,仓促挥刀挡去。边上的马匪奔向塔柱,伸手去抓号角。沉重的呼啸声猛地从背后遥遥追来,巨大的斧刃旋转而过,马匪齐腰而断,半截身子随着大板斧飞出去。 支狩真小臂忽地一沉,剑尖从刀锋下巧妙滑过,挑起一个向上的弧度,穿过马匪咽喉。马匪溅血倒下,支狩真对远处的胖虎做了个手势,窜下哨塔。胖虎奔过来,捡起大板斧,手上兀自抓牢油纸袋。 支狩真走到山沟口,探头往下瞧去。一条曲折幽长的深沟望不见底,依稀火光摇曳,在岩石壁上形成扭动的阴影,马匪们的笑骂声隐隐传来。 “你慢些跟在后面,别让马匪逃出去。”支狩真侧身贴住石壁,身躯平展,仿佛一只壁虎轻盈窜伏。 深沟一路迂回向下,极为宽敞,支狩真望见一节节松明火把插在两旁,滋滋作响。两个马匪倚靠岩壁,守在前方。 支狩真身形游动,无声滑过岩壁,接近对方的一刹那,两名马匪同时察觉,刚要大叫示警,两道绯红色的剑光一前一后,宛如灵犀玉剪,交错切过马匪颈部。 鲜血喷溅,两个面目惊骇的首级飞起,支狩真断剑半空一旋,轻巧接住下落的首级,不使其落地出声。这次斩杀马匪,他仍以雪夜宫宴图的剑式应对。三杀种机剑炁会抽干对方血肉精气,事后被人查验尸体,反惹麻烦。 支狩真再往下深入,一方广阔平坦的石坪映入眼帘,裸露出来的矿石色泽莹白,闪闪发亮,映得四周光线通明。马匪们三五聚堆,围着篝火烤肉吃酒,猜拳耍骂,斩马刀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 支狩真顿觉棘手,这一片空旷亮堂,一旦杀过去,必然陷入马贼重围,难再像先前一样各个击破。他的目光反复扫过四周,石坪向北坐落着一排密集的岩窟,里面铺满厚软毛皮,显然是马贼歇寝之处。东边堆着一只只鼓囊囊的麻袋,像是粮仓。西头是一条蜿蜒向下的岩沟,一眼望不见底。支狩真心中忽然一动,马贼的马匹呢? 他紧贴石壁,先朝上窜滑,然后绕到西面,趁无人注意,猛地扑入岩沟,合身伏下。 他听到远方潺潺的流水声,放眼望去,整条岩沟倾斜成坡,如同巨型扇面往下覆盖。坡底连向大片平地,零乱散布着一些发光的蓝绿色矿石。再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地下暗河流淌而过,河面宽广,波澜平缓,河畔密生苔藓杂草,矮蕨野花。两旁又延伸出无数纵横交叉的沟洞,仿佛一座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有的通道深幽难测,庞大可容奔马,有的狭小如孔,密似蜂巢。 支狩真略一察看,径直向地下暗河掠去。百来匹骏马聚集河边,正在饮水食草。一个十来岁的小马匪拿着马刷,挨个为马匹清洗。边上还有个络腮胡子的马匪蹲着出恭,手里的皮鞭不时抽在小马匪身上,嘴里骂骂咧咧。 支狩真猫下腰,借助马群的阻挡,向马匪飞快逼近。那个小马匪侧过身,要拉马缰,恰好瞥见支狩真一晃而过的身影。两人目光正对,小马匪深青色的眼瞳眨了眨,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支狩真手腕一振,正欲掷出断剑,小马匪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弯下腰,把马刷浸在河里搓洗。 支狩真微微一愕,络腮胡马匪一鞭子挥出,打得小马匪踉跄前扑,一头栽进河里,水花四溅。“小杂种,又他娘的偷懒!干不完活,今晚吃光老子的屎!”络腮胡马匪恶狠狠地骂道,随手抓了把野草,去擦屁股。 小马匪挣扎着爬起来,慢慢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络腮胡马匪,水珠混着血从他磕破的额角流下来。 “小杂种,还敢瞪老子,你他娘的要造反了?”络腮胡马匪怒气冲冲地扬起皮鞭,蓦地心口一痛,低头瞧见一截剑尖露出胸膛。支狩真在他身后拔出断剑,鲜血飞溅,马贼“扑通”倒地。 “不要杀我。”小马匪双手抱头,冷静地看着支狩真,以最快的速度抢先说道,“我晓得马匪的藏宝在哪里,我可以带你去。我也晓得这里有一条秘密出路,可以让你逃出鹰愁沟。” 支狩真手腕轻抖,剑尖指向小马匪:“我为什么要逃?” “如果你杀光了马匪,就不会偷偷摸摸地过来。上面一定还有马匪,你是溜进来的。你不可能带着马贼的藏宝从上面出去,你需要一条秘道,我可以带路,只要你放过我。”小马匪直视支狩真,侃侃而谈,“如果你和马匪有仇,那我也一样。我一年前被马匪抓来,不得不为他们养马,受尽了屈辱,恨不得杀光他们!” 支狩真略一沉吟,问道:“秘道通往哪里?” 小马匪爽快答道:“从这里沿着河走,要穿过一些暗洞,出口在宰羊集外围的一个湖底下。” “既然你痛恨马贼,为何不寻机从秘道逃离?”支狩真的手往前一送,断剑抵住对方脖子。 小马匪瞧也不瞧剑刃,脸上毫无惧色:“我不会武,逃出去也会被马贼追上。何况我吃了这么多苦,哪能拍拍屁股就走?好歹也得等一个机会。” 支狩真蹙眉道:“什么机会?” “像现在这样,”小马匪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虎牙,“狠狠干一票的机会!” 支狩真重新审视了一下对方,小马匪头发乱蓬蓬的,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隆,眼窝深陷,瞳孔呈现出山脉般的深青色。他个头不高,但还算精悍,小麦色的手臂、小腿上布满伤疤和淤青。 “你是燕人?”支狩真以往听行脚商人谈及,大燕王朝北部的游牧一族大多高鼻深目,肤色棕褐。他们擅长驯马,嗜好烈酒,追逐水草而居。 小马匪沉默了一下,没有答话。 支狩真收回断剑,缓缓地道:“我要干掉上面所有的马匪,但不想被他们围攻,你有办法么?” 小马匪眼神一亮:“跟我来!”他奔出几步,又折回来,走到络腮胡马匪的尸体旁,抓起一块石头,猛地砸下去。“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一头猛兽低吼,马匪面目稀烂,浆血迸溅,脑壳子凹陷变形。小马匪一把挖出马匪的眼珠子,丢进嘴里,咬得吱吱作响:“这下痛快了,走吧!”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水,笑了笑,向对面密集的沟洞跑去。 “这里是马房,这里是马匪头子王大麻子住的地方,那一头是牢房……看,这边就是马匪藏钱的库房!”小马匪领着支狩真穿过数重窟洞,走到一扇挂锁的大铁门前,从头发里摸出一根纤细的铁丝,钻入锁眼,搅动了几下。“咔嚓”一声,锁闩弹开,小马匪推开门,乖巧地退让到边上。 支狩真瞥见里面几只黑沉沉的铁箱子,蓦地,魂魄中的八翅金蝉翅翼振动,躁动不宁,发出一声似渴望又似忌惮的鸣叫。 第九章 尔虞我诈互算 “轰!” 一记雄浑的拳劲掀起气浪,隔空划过数丈,遥遥击向远处飞窜的血影。 血影倏然横向一闪,拳劲从身侧呼啸掠过,打在前方耸起的屋脊上,碎瓦“哗啦”四溅。 “他逃不掉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挥拳的蛮人大汉狞笑道,额头刺青的鹰图腾闪过一缕碧光,足下发力一蹬,犹如大鸟扑出,与血影的距离再次拉近。 “老规矩,他身上的东西归你,人是我的!”一名夜叉族的男子与蛮人大汉并肩而奔,舔了舔分叉的舌头,猩红的眼珠射出嗜血的厉芒。 一个披着斗篷的虎伥从另一侧追向血影,不时发出“桀桀”的怪笑。他的手、脚皆为虎爪,躯干似人,脸犹如一团黑烟缩在兜帽里,涌动不休。 几头马化一路纵跳,紧随其后。三名人类男子不紧不慢,落在一行人最后,相互间隔了一段距离,显然各存戒心。 “砰!”夜叉男子突然右腿横扫,大片屋瓦好似翻腾而起的浪头,向血影纷乱砸去。血影连续晃动,无数瓦砾从他周遭急速擦过,一块碎瓦击中血影后背,他身形一个踉跄,露出惨白失血的脸,正是血河教的崔之涣。 三个人类男子对视一眼,陡然加速,接连越过了马化、虎伥。崔之涣连乱砸的瓦砾都躲不开,显然重伤难返,几近油尽灯枯的地步。 前方延伸的屋脊到了尽头,露出下方草木丛生的荒野古道,崔之涣跃下屋顶,直掠而去,一行人愈追愈远,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空气荡起涟漪,一男一女倏然从屋顶上现出身形。 “天哥,看来崔之涣真的不行了。”女子双目精光四射,眺望众人离去的方向。她肥胖矮小,一头枯黄乱发,半边脸覆盖着丑陋的青色胎记。 “未必,这些世家弟子大多会留一手保命的绝活。”男子身材高瘦,面容清俊,一对瞳仁发白无神,仿如死鱼眼珠鼓凸,俨然是个瞎子。 “毒手杜七、多臂熊方奎、粉蝶李笑笑都追上去了。”女子冷笑一声,满脸横肉抖动,“先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夫妻再坐收渔翁之利。” “不着急。”男子往四处嗅了嗅,弯下腰,手指准确按上瓦砾上的一点血渍,泛白的眼珠滚动了几下,“崔之涣身上的血气确实在衰败,连境界也跌落到炼气还神的最底层。” “崔之涣贵为血河宗真传弟子,身上的好货色肯定不少,兴许还有血河宗的术法秘籍!”女子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之色,“做完这一票,我们就离开蛮荒,去海外避避风头。” “血河宗,嘿嘿,血河宗……”男子喃喃自语,声调似哭似笑,“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女子道:“再往南,应该是王大麻子的鹰愁沟——糟了!” 二人面色齐齐一变,那里马匪众多,武艺低微,恰是崔之涣汲取精血的最佳猎场。 “不能让他疗伤,一定要截住他!”女子喝道,一把抓住男子的手飞速掠起。男子手掐术诀,空气无声震荡,两人的身影渐渐透明,消敛无形。 “小兄弟,麻烦你打开这些箱子。” 支狩真目光掠过左首的第二只铁箱,八翅金蝉在魂魄核心中连声高鸣,翅翼纷纷颤动,闪过一缕缕白金色的奇异光泽。 小马匪兴冲冲地跑过去,熟络地摸出铁丝,钻入锁眼。“咔嗒咔嗒——”一只只箱盖接连弹开,露出里面的珠宝、古玩、金锭、钱庄银票、玉简秘籍……小马匪目光隐晦地扫了一遍,撞见支狩真投来的目光,心里微微一跳,连忙垂下眼睑。 “你先挑吧。” 他听到支狩真平静的语声,心里忍不住又是一跳,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我先挑?为什么?” 支狩真注视着小马匪:“没有你,我拿不到这些马匪的藏宝,理应你先拿一份。” “那怎么行!”小马匪慌忙摇头摆手,“大哥你杀了那个马匪,我已经感恩不尽了,哪能再拿这些财宝呢?” 支狩真淡然道:“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拿不走,留下来也是便宜别人。何况这种破地方,也没什么我看得上眼的宝物。” 小马匪目光闪烁了一下,笑嘻嘻地道:“大哥你真够义气!好,既然大哥让我拿,我就不客气啦!”他埋头翻找了几下,抓起一把金锭、几张银票和一串珍珠项链,往怀里一揣,抬头笑道,“大哥,我拿够啦!” 支狩真微微一笑:“你不是要干上一大票吗?怎么才拿这点?” 小马匪神色一滞,刚要辩解,又听支狩真轻笑道:“先前马匪用鞭子抽你的时候,你以背部肌肉颤动,卸去大部分力道,可见你并非不通武道。小兄弟,你不太老实啊。” 小马匪心头骤然一紧,当时卸力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动作细微隐秘,孰料竟被窥破。 “还有,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个吧?”支狩真手腕轻振,绯红色的剑光一闪,探入其中一只铁箱,轻巧一挑,一件青铜硬物弹射而出。 支狩真一把抓住,青铜硬物四方扁平,一指来长,镂满古朴粗犷的花纹。正面伏踞着一头雕刻的雄鹰,双爪下攫,翅翎向上展开,根根竖起,鹰眼镶嵌着两粒大燕特产的丹砂蚁珠,熠熠生辉。支狩真的手指抚过背面,摸到了上面凹凸的大燕蛇形文字。 “这是什么宝物?”支狩真饶有兴致地问道,“刚才你摸到它的时候,心跳得很快。偏偏你瞧也不瞧就丢开了,不觉得有些欲盖弥彰么?” 小马匪的一颗心往下沉去,又听支狩真道:“小兄弟,你是故意被马匪抓住,好混进来偷这件东西吧?为什么一直没下手?让我想想,鹰愁沟背后是炼气还神的白老大,你担心逃不掉。此外,最好找个人替你背黑锅,对不对?” 小马匪神色僵硬,嘴唇蠕动了几下,浑身肌肉悄然绷紧。 支狩真目光一闪:“你的心跳又加快了。看来你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等人替你背黑锅?既然如此,这件宝物一定非同小可,牵涉众多,你不敢暴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小马匪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露齿一笑:“大哥,你这是在找个理由杀我,好独吞所有的财宝么?”青色的目瞳盯着支狩真,慢慢发出光,宛如无声滑出鞘的刀锋。 支狩真淡淡一笑,随手一抛,将青铜硬物丢了过去。 小马匪下意识地抓住青铜硬物,楞了一下:“为什么?” “我对它没兴趣,也没兴趣杀你。”支狩真轻描淡写地道,俯身在第二口铁箱里取了几张银票,略一沉吟,又拿走几块古色斑斓的空白玉简,最后从角落里找出一颗白玉骰子,仔细瞧了瞧。 这颗骰子便是八翅金蝉感应之物,乍看并无奇异之处。骰子是最普通的石英白玉,呈八面体,每一面构成三角状,染了些许深褐色的沁斑,玉质颇为粗糙。骰点是浅碧色的,像是用翡翠的碎末镶嵌。支狩真摸索了几遍,也未觉出异样。 蓦地,八翅金蝉发出一声清鸣,一缕无形的魂魄波动连向白玉骰子。霎时间,一粒粒骰点似在缓缓流转,发出迷幻般的异芒。恍恍惚惚,支狩真望见一只只地梦蛾翩然飞出,翠碧色的眼珠一闪一闪,簇拥着自己,仿佛要飞往一方遥远而神秘的世界。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支狩真心头,他抓紧骰子,想要掷出。 “你需要我做什么?”小马匪的声音突兀响起,支狩真神智一清,凝神再看,白玉骰子捏在指间,纹丝不动,翠绿的蛾眼不过是一粒粒骰点透出的碧光。 刚才生出的异象恍若幻梦。 支狩真定了定神,将骰子纳入衣袖。这件东西太过奇诡,日后有暇再慢慢琢磨。 “你把它送给我,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小马匪把青铜硬物塞进怀里,警觉地盯着支狩真。 “我已经说过了。我要全歼马贼,一个不留。”支狩真深深地看了一眼小马匪,断剑连续疾闪,箱盖纷纷合拢,铁锁重新扣上。 “包在我身上!”小马匪拍拍胸脯,爽快答应。 至于杀光马匪的黑锅,除了对面此人,还有谁更合适背呢?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 第十章 烈焰惊马猎杀 半炷香之后。 “砰砰砰砰——”石坪突然一阵震颤,地上堆放的杯碗、马刀轻轻抖动,喝酒玩乐的马匪纷纷抬头,循声张望。 迅疾的马蹄声从西面的岩沟下方传来,像紧密敲击的鼓槌,高亢狂躁的马嘶声此起彼伏。 不待马匪反应过来,一匹火红色的高头大马当先闯入,势若疯狂,盲目冲来,马尾火焰燃烧,拖曳起一长串浓烟。“砰!砰!”几个马匪躲闪不及,惨叫着被奔马撞飞出去,筋骨断折。紧接着,一匹又一匹骏马从岩沟猛冲上来,疯乱四撞,马尾上拴绑的稻草冒出熊熊烈焰,火星到处激溅,碰到酒水、储粮的麻袋,顷刻引燃,四下里火光升腾,陷入呛人的滚滚青烟中。 马匪咳嗽惨叫,盲目奔窜,被惊乱发狂的马群频频撞飞,又被坚硬的马蹄踩踏而过。烟火迅速笼罩了整片石坪,熏得众人眼前一片模糊,难以辨物。马匪愈发慌神,有的抓起斩马刀、手边的杂物,胡乱砸砍;有的躲进边上的石窟;有的惊叫着向上奔逃,各自分散开来。 一片烟熏火燎中,绯红色的剑光掠起一轮月弧,几个马匪还未看清来人,便喉头溅血,齐齐仆倒。支狩真从一匹马腹下挥剑杀出,浸湿的薄纱蒙住口鼻,眼睑垂闭,纯以巫灵感应四周马匪的方位。 断剑灵动挥舞,进退自如,犹如长了眼睛般锁住一个个马匪。剑光刺入要害,迅捷闪动,马匪接二连三倒下,全无招架之力。自从打开灵窍,支狩真原本惊人的五感再次提升,马匪的心跳声、呼出的酒气、惊惧张开的毛孔、奔跑时带动的空气流向无不洞若观火,并且通过巫灵,在支狩真识海中形成一幅清晰立体的感官画面。 这才是识海的真正妙用。支狩真心中恍然,所有感官体验,最终都以玄妙的精神方式呈现识海。这正是炼神返虚的精义所在。虽然他离此境界甚远,但凭借八翅金蝉,已触摸到了其中的一点皮毛。 小马匪也从另一匹马腹下钻出,手中马鞭甩出,灵蛇般勾住一个马匪的脖子,发劲一勒,马匪喉骨折断,“扑通”栽倒。小马匪侧目往支狩真的方向悄悄瞥去,青色眼瞳浮出半透明的波纹,宛如一道屏障,将涌来的灼热烟雾挡在眼外。 支狩真如有所觉,偏首转向小马匪的方向,手中断剑不停,划过左边马匪的脖子,继而弹跃而起,凌空扑下,剑尖刺入一个马匪的眉心。落地时,他仍位于小马匪的侧后方,有意无意堵住了通往下方岩沟的路。 小马匪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甩鞭把一名马匪绊倒。他被那个阴险的家伙盯牢了,一时难以趁乱溜走。对方脸生得很,应该刚来宰羊集不久,剑术挺厉害,不能硬拼,只得先应付一下,再谋脱身之策。 好在部落传承的“长生天玺”失而复得。小马匪按了按腰怀,硬邦邦的青铜棱角顶在肋间,尖锐又疼痛,仿佛雄鹰折翼的断骨,血淋淋的伤口撕裂了大燕的白山黑水:满门抄斩,部落被吞,未婚妻入宫为婢,一年又一年无止境的流亡…… 小马匪的青瞳中闪过一丝狠厉,马鞭猛然一抖,挥舞成圈,将迎面冲来的惊马带得向旁一歪,重重压在马匪身上,引起一声惨烈的嚎叫。 “人族小子,乖乖留下吧!” 蛮族大汉蹬地而起,在半空如大鹏翱翔,居高临下地扑向崔之涣。 夜叉族的男子也在一瞬间发力扑出,贴地疾滚,仿佛一只高速旋动的皮球,逼向崔之涣下盘。 “两个异族蠢货,竟然和血河宗的人贴身缠斗!”追上来的多臂熊方奎低骂一声,掀开大氅,露出贴身内衬上的几十只袋囊。每只袋囊插满奇门暗器,闪烁着蓝汪汪、绿油油、白莹莹的各色异光。他目光一扫,并未加入战圈,反而扑向数十丈外的危崖。鹰愁沟的两座哨塔屹立崖侧,暗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一摇一晃。 “这不正好,让两个傻子去试试崔之涣的虚实。”另一个人类男子足尖点地,犹如风中柳絮,飘过半空,在哨塔前无声落下。他身着牡丹银丝镶边粉袍,手摇铁骨蚕丝折扇,油头粉面,嘴角含笑,正是昔日在大晋各州犯下多宗采花大案,位列六扇门百大恶人通缉榜的淫贼李笑笑。 “姓崔的想拿马匪疗伤。”一个面目冷肃的男子从另一侧掠至,拦在哨塔前。他双手奇大,黝黑如铁,江湖匪号“毒手杜七”,同样位列六扇门百大恶人通缉榜。三人对视一眼,呈犄角之势错开,将通往鹰愁沟的入口封死。 蛮族大汉、夜叉男子与崔之涣猝然贴近。 蛮族大汉高吼一声,额头的鹰图腾碧光闪耀,五指化作鹰爪,尖锐如钩,抓向崔之涣头顶心。与此同时,夜叉男子滚到崔之涣脚跟,嘴角向两旁裂开,血盆大口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獠牙纷纷弹出,狠狠一口咬向崔之涣小腿。 崔之涣身形陡然一顿,左掌迎向蛮族大汉的鹰爪,二人双手相触,蛮族大汉猛地抽搐了一下,全身精血犹如泄开一个口子,源源不断地涌向崔之涣掌心。“咔嚓!”夜叉男子的大嘴咬住崔之涣的小腿肚子,却被崔之涣探臂搂住。夜叉男子面色剧变,身躯抖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三人一触又分,崔之涣向前跃出,蛮族大汉、夜叉男子化作两具干尸,仆倒在地。 “笃笃笃笃!”数百枚铁蒺藜激射而出,罩向崔之涣。方奎身形展动,双手抖出漫天彩芒,犹如疾雹骤雨,锁死崔之涣每一处移动的方向。 崔之涣厉啸一声,无数血色清气透体喷出,硬生生冲出暗器罗网,扑向方奎。 “他不行了!”方奎向旁疾闪,与崔之涣拉开距离,双手不停顿地射出各色暗器。崔之涣面色惨白,身上插满毒针、尖梭、钢镖、铁蒺藜……,犹如一只血淋淋的刺猬。 “崔兄还请留步。”李笑笑手挥折扇,遥遥拍来,身后浮出朵朵桃花盛开的虚影,仿佛一片绚丽云霞,散发出浓烈扑鼻的花香。这是李笑笑以自身浊气融合桃花瘴气,形成的异种法相,不但蕴含剧毒,还可迷魂摄魄,攻人心神。 崔之涣不闪不避,直冲过去,被桃花法相笼住的一刹那,崔之涣一口精血喷出,化作激射的血雨,将桃花法相打得千疮百孔。李笑笑闷哼一声,身躯摇晃,崔之涣已扑至跟前。李笑笑面色大变,身形急退,崔之涣突然化作一道血光,直穿而过。“啪”的一声,折扇掉落在地,李笑笑血肉干瘪,缓缓向后仰倒。 “砰!”两只巨大的手掌法相凌空击下,打得血光溃散,露出崔之涣踉跄的身影。他闷哼一声,前方无数寒光暴闪,迎面射来,方奎已绕到正面,手臂幻出绵绵虚影,密密麻麻的暗器覆盖住鹰愁沟的入口。 崔之涣突然身形拔起,掠上哨塔,杜七如影随形,紧追不放。崔之涣窜至塔顶,脚下猝然发力。一根塔柱轰然折断,整座哨塔朝着鹰愁沟的方向坠倒,方奎被迫闪开,崔之涣身形一闪,扑入了鹰愁沟。 第十一章 散修莫问它路 扑入沟口的刹那间,一道诡异的空气波纹倏然从崔之涣脚下生出,像看不见的绳索,猛地绊了他一下。 崔之涣一个踉跄,险些撞上石壁,不得不强转清气,稳住身躯,奔掠的势头顿时止住。 追上来的杜七不由一愕,无暇多想,身后再次升腾起一双巨掌法相,十指纹路分明,骨节暴绽,散发出阵阵腥风。 “砰!”巨掌挟着狂暴的浊气从上方拍落,岩石崩碎,崔之涣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随着气浪抛飞,狠狠撞在岩壁上,“扑通”跌落在地,没了声息。数枚精致的玉简从他袖子里掉出来,镂满古纹,血光莹莹,隐约散发出一缕异香。 血河教的玉简秘籍!杜七眼神炽热,顾不上细察崔之涣的生死,急急扑向玉简。他们这些散修出身寒微,修炼的功法大多七拼八凑,自行参悟,比起世家弟子的系统法门差得太远。若能得到血河教这等一流宗门的功法,实力必然突飞猛进。 风声疾啸,点点寒芒从背后射至。“方奎,你这兔崽子!”杜七怒啸一声,来不及去拿玉简,巨掌法相向后急拍,数十枚毒梭震飞出去,打在岩壁上,溅起点点火星。 “老杜,你想独吞血河教的功法,可没那么容易。”沟口传来方奎的冷笑声,暗器犹如疾风骤雨,一波接一波罩向杜七。 四周尽是光秃秃的岩壁,难以躲闪,杜七不得不以法相巨掌连连硬拦,体内的浊气急剧损耗。他试着冲向方奎,后者随即往后退,他抽身后撤,方奎又逼过来,始终与他拉开数丈的距离,以源源不绝的暗器消耗他的浊气,要把他活活拖死。 “方奎,血河教的秘籍让给你,我不要了!”僵持片刻,杜七渐渐力竭,气喘如牛。他心知不妙,巨掌法相奋力震飞一波暗器,转身就逃。 “还想跑?”方奎冷哼一声,倏然扑出,一具奇异的法相从身后浮出:肥壮如熊,目若铜铃,一条条毛茸茸的粗壮手臂晃动,连成一片眼花缭乱的臂影。 “嗖嗖嗖——”千百点闪耀的彩芒随着臂影抖出,交织成网,覆盖杜七周遭。 法相——天罗地网! 彩芒形似各类暗器,纯以浊气构成,锋锐破风,划过一道道呼啸的弧线轨迹。杜七逃无可逃,巨掌法相猛然合拢,将自身罩住。“噗噗噗噗——”点点彩光打在巨掌法相上,反弹而出,在半空相互撞击,再次射向巨掌法相。 “方奎,你我都是散修,一同在宰羊集避难多年,何苦赶尽杀绝?”杜七嘶声喊道,巨掌法相不住抖动,越来越模糊,仿佛随时要碎裂开。 “老杜,你晓得的。”方奎森然道,“散修是什么?在世家、宗门眼里,我们就是一群卑贱的野狗啊!谁他娘的愿意当狗?谁他娘的愿意缩在宰羊集里忍辱偷生?我受够了,李笑笑受够了,你也受够了!可没有功法、丹药、法宝,你我就得受一辈子!”他狞笑一声,全力催发法相,暴涨的彩芒汹涌射向杜七,“血河教的秘籍干系太大,不杀你灭口,我能活得安心吗?你能逃得甘心吗?没办法啊,老杜,你我都没好出身,只能狗咬狗,才有机会出头啊!” “狗咬狗啊……”杜七惨笑一声,体内浊气几近枯竭,神智也开始迷糊。多年前的一张脸忽而浮现眼前,越来越清晰…… 那是将他领入修行的师父。为了一棵云纹灵芝,半夜里他摸到卧房,一刀捅穿了老头子的背心。他仍然记得,那张布满皱纹的黝黑老脸慢慢转过来,静静地,看不见愤怒,只有像深夜一样悲凉的笑容。 那张脸如今换成了自己。 “认命吧,老杜。”方奎狠厉的声音透出一丝唏嘘,“今天我杀你,明天他杀我,野狗的路向来都是这么走的。” “会不会……”杜七嘴唇蠕动了一下。 “什么?”方奎皱眉问道。 地上躺卧不动的崔之涣突然弹起,快若惊电。方奎措不及防,被崔之涣一把攫住,吸成人干。杜七眼睁睁瞅着方奎惊悸不甘的脸,瞅着崔之涣丢掉尸体,扑向自己。 “会不会,还有别的路?”杜七喃喃自语,巨掌法相无声破碎,浊气像渺茫飞逝的烟火。 “画地为牢!”他听到冷厉的喝声,依稀看见两道人影从震动的空气波纹中现身。 “都是一群抢食的野狗!”杜七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用尽最后一丝浊气,自爆心脉。 早在多年前,他捅出那一刀的时候,就没有别的路了。 这是我们的命啊! “砰!”他浑身血肉炸开,意识陷入了黑暗深处。 一个圆形的波纹从虚无中绽出,散发出淡淡银光,将崔之涣困在圈中,难以越出。 只差半步,他就能抓住杜七,汲取精血疗伤。 “天残、地缺?”崔之涣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对面的一男一女,凌乱的长发滑过他两鬓,露出苍白冰冷的脸。适才被术法绊了一下,他便知有人设伏,索性装死,等这些贱民狗咬狗。 矮胖女子地缺哼了一声,警觉地盯着他。 “崔之涣,你也有今天!”男子天残凄厉长笑,笑声在窟壁四周久久回荡,“还记得甘州凉县的黎阳村吗?当年你们血河教的人为了修炼魔功,丧心病狂,不惜把整个村子屠戮一空……” “不记得了。”崔之涣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打断了对方的话,“不过呢,方奎有句话说的没错。在世家宗门眼里,你们不过是一群野狗,谁会记得自己杀过多少条狗呢?” “你这个畜生!今日要你血债血偿!”天残面容抽搐,十指掐动术诀,银色圈纹逼向崔之涣,像一个不断勒紧的银箍。 “咔嚓!”地上的一枚血河玉简陡然裂开,裂口处射出一道狰狞的血光,猛然缠住地缺。 崔之涣嘴角露出一丝冷诮的笑容:“我倒想看看,是崔某先死,还是地缺先走一步。” “天哥!”地缺发出惊慌的尖叫,不敢妄动。血光转眼散去,然而浓烈的血河清气渗入全身,盘踞内腑。只需崔之涣心念一动,立刻发作。 “地妹,地妹!你怎么了?”天残睁大白浊的眼球,仓惶偏过头,连声叫唤。 “地缺,想活命吗?”崔之涣静静伫立,低沉的语声仿如恶魔,“杀了天残,我就给你想要的一切。我会收你为侍,赐你崔姓,给你数不尽的功法、财宝、丹药……。你容貌不佳,可以用血河宗的画皮秘术改变;你肢体有缺,可以用血河宗的替骨功法重塑。跟了我,你就不再是一条餐风露宿、东躲西藏的野狗。修士见了你,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你一声‘崔仙子’。” 天残嘶声道:“地妹,不要听这个畜生信口开河!崔之涣,你放了她,我们立刻走,立刻走!我再也不找你们血河宗报仇了!” “你想走就能走么?真是可笑。”崔之涣目光森然,“地缺,要么杀了他,要么你死。” “崔,崔公子……”地缺颤声道,丑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你真的,真的会……” 崔之涣淡淡一哂:“还不动手?” 地缺心神一震,血河清气在内腑沸滚如汤,仿佛要炸开。她忍不住惨叫,一步步走向天残,眼泪涌出来:“天哥,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天哥,你最爱我的,是不是?你也不想我死的!我陪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对得起你,你别怪我……” 天残僵立在原地,听到以往熟悉的脚步一声声接近,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天哥,我……”地缺走到天残对面,双手不停地抖索,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水。 天残面如死灰,一动不动,仿佛只剩下一具空空的壳。 “地缺你如此犹豫不决,怎配姓崔?”崔之涣的语声冷酷如冰,地缺“砰”然炸开,血雨四射激溅,喷在银色光圈上,银光如被腐蚀般变得黯淡失色。崔之涣一脚跨出,探爪插入天残心窝。 “连做狗的觉悟都没有。”他摇摇头,拔出血淋淋的手掌。天残缓缓倒下,两线斑驳血泪从眼角滑落。 急重的脚步声遥遥传来,崔之涣抬起头,望见胖虎奔逃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一个都跑不掉。他不紧不慢,走向岩沟深处。眼下身受重伤,他必须大开杀戒,才能震慑宰羊集虎视眈眈的野狗。 走近石坪,崔之涣的心头忽地一跳。紫府内,密布裂纹的血核一改先前的死气沉沉,频频闪烁血光。他微微一愕,目光穿透弥漫的浓烟烈焰,从人群中一眼望见了支狩真。 无以伦比的庞大气血! 崔之涣禁不住意动神摇,心花怒放。这是人形的无上神丹啊!吞了他,自己不仅伤势尽复,连炼神返虚的瓶颈都有机会再冲击一次了! “小肥羊,还不逃!”胖虎一把拽住支狩真,跳上惊马,疯狂催马奔逃。小马匪毫不犹豫地狂抽皮鞭,打马跟上。 “自某二十冠礼之后,已好久未尝狩猎了。”崔之涣仰天放声高笑,幻做一道旋转的血影,沿着石坪飞速一绕,残存的马匪接连栽倒,变成干尸。血影一刻不停,跃上惊马,紧追而去。 第十二章 地下暗河追击 马蹄响亮翻飞,碎石尘土四溅,沿着地下暗河扬起数道长长的尘烟。支狩真伏在颠簸的马背上,无需回头,便能感应后方崔之涣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刺,死死钉住了自己。 “那个兔崽子死追不放,铁了心要吸俺们的血啊!”胖虎一边打马狂奔,一边频频扭头张望。数十丈外,崔之涣双目赤红,浑身血光吞吐,连胯下坐骑也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血红色。 “要不,大家分头走?”小马匪瞄了一眼并驾齐驱的支狩真,试探着道。 “不行,分开只会被他逐个击杀。”支狩真心知肚明,是自身庞大的气血吸引了崔之涣。他能靠冬蝉蛰藏术避得一时,但难避对方无休无止的追杀。他的识海隐隐感知,崔之涣的气息重浊不稳,显然身受重伤,若能借助胖虎和小马匪之力,他兴许还有反戈一击的生机。 “这个混蛋!”小马匪在肚子里痛骂一句,目光悄悄撇过,支狩真手中的断剑剑尖隐隐指向自己,若即若离。若他掉转马头,绯红色的剑光必然破空击来,而他毫无全身而退的把握。 “兔崽子快追上来啦!”胖虎急得拼命打马,他体型肥重,又拎着百来斤的大板斧,坐骑吃不住力,渐渐落在三人最后,与崔之涣的距离不断拉近。 “扔掉斧头!”支狩真喝道,胖虎要是落在崔之涣手上,只会加快对方疗伤的速度。他们三个要么一起逃脱,要么一起死战,再无其它侥幸之理。 “呼——”胖虎奋力一掷,大板斧寒芒旋转,迅猛飞向崔之涣坐骑的马腿。崔之涣左掌拍出,一道血光直射迎上。“砰!”大板斧半途一震,坠落在地。血光同时涣散,崔志焕的身躯微微一晃,坐骑也不由得前腰背一沉,放缓了速度。 “他身上有伤!”小马匪瞳孔中青光一闪,犹若实质,似洞穿了崔之涣气息运行的虚弱处。 崔之涣心头一凛,压下体内躁动的血河清气,如有所感地望向小马匪的方向。他连取多人精血元气,却没功夫细加运化,以致气息紊乱。眼下伤势缓和,但暗地里隐患更深。这也是血河教功法的弊端:汲取他人的异种气血虽然快捷,终究不合自身,需经长年累月的纯化,否则极易走火入魔。 胖虎扔出大板斧,马匹轻捷不少,勉强跟上了支狩真。三人沿着暗河往东一路疾驰,广阔的水面在视野内不断展开,涛声激越,浩浩荡荡,一条条分流犹如蜿蜒群蛇,向四面八方奔腾。 “从这里走!”小马匪一拐马头,猛然冲向一条“之”字形的暗河支流。水流迸溅,冰凉湍急,渐渐没过马膝、马肚、马背……河中心出现了大片岩礁群,高耸突兀,犬牙交错。三骑忽左忽右,绕着岩石趟河深入,背影迅速消失在崔之涣的视线中。 崔之涣冷哼一声,一手按住马颈,一缕血河清气透颈渗入。马匹仰颈怒嘶一声,浑身肌肉膨胀,筋络暴绽变粗,飞也似地向前狂奔。十多息后,马匹冲入暗河支流,再次咬住了前面三骑。 水花四溅,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在血河清气的刺激下,崔之涣的坐骑愈奔愈快,皮毛渗出蚕豆大的灼热血珠,好似狰狞巨兽,鼻孔喷出一道道毛骨悚然的血雾。 “缚!”崔之涣轻喝一声,左手掐动术诀,右掌遥遥抓出。半空中红光一闪,宛如一条血色毒蛇,昂头盘身,扑向三骑。支狩真陡然探臂,抓住胖虎的马缰往身侧一带。 “嗖”的一声,血蛇堪堪擦着胖虎背后掠过,一头扑在马臀上,转瞬缠住马身。马匹“扑通”跪倒,胖虎向前摔出,被支狩真一把扣住腰带,拉到自家马上。 胖虎的坐骑连连痛嘶,肌肉急速干瘪,血蛇却变得愈发粗壮,仿佛一条不断膨胀的巨蟒。崔之涣手诀变换,血蟒膨胀到了极限,巨尾一甩,猛地高高弹起。 “下马!”支狩真的识海清晰察觉出了血蟒异变,大喊一声,拽着胖虎跳下河水。小马匪青瞳一闪,窜出马背,翻入滔滔急流。 “爆!”与此同时,血蟒在崔之涣的喝声中炸开,溅起千百滴血雨,向四面八方呼啸射去。“啪啦啪啦!”殷红的血珠打在河面上,犹如硬邦邦的铁钉,铿锵作响,激起无数小漩涡。两匹马凄厉长嚎,浑身洞穿无数孔窍,栽倒在血泊中。而三人业已顺流直下,擦着岩石,被迅疾的水浪冲出去十多丈远,再次消失在岩礁群背后。 崔之涣微微一愕,血雨一击居然全数落空,对方似可洞察血河清气的变化,及时做出应对。而唯有生出识海的炼神返虚高手,方擅此能。他随即念及,对方一定携带了什么具有预警之效的奇异法宝。不过三人失了马匹,已是瓮中之鳖,迟早会落到他手心。崔之涣略一斟酌,催马冲过岩礁群,忽地愣在当场。 河水茫茫,岩石耸峙,三人不见踪影,仿佛从水流中凭空消失了! 崔之涣立刻下马,潜入河中,四下凝目察看。水面下的岩礁连成一片,犹如岛屿,表面长满绿油油的滑苔,内部多生洞孔,有几处形成黑洞洞的中空巨窟,吞吐激流,澎湃轰鸣,仿佛怒吼的海兽张开血盆大口,足可容人出入。 崔之涣目光一扫,很快从一处岩洞边发现了水苔磨损的新痕。他冷哼一声,双腿划动,毫不犹豫地游入岩洞。 蓦地,一道绯红色的剑光从黑魆魆的洞口掠出,疾如电魄,邪如鬼魅,直射崔之涣咽喉。 这一剑隐伏在暗处,无声无息,猝不及防,剑光未至,剑气已及。崔之涣恍惚望见一片血光冲天的深渊腾空而起,无边杀意至纯至凶,喉头不自禁地一哆嗦,泛起鸡皮疙瘩。 “噗!”生死一线之际,崔之涣张嘴一口精血喷出,化作一面布满符箓的血盾,迎上剑光,同时使出血影迷踪身法,整个人如雾似烟,一边扭曲摆动,一边向后急闪。 水波重重激荡,剑气瞬息穿过血盾,血盾无声碎裂。剑光毫无滞碍,一路追击而来,无论崔之涣如何变幻身形,剑光始终犹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连他的大血魔手法相也无暇施出。 “咯吱——”崔之涣浑身毛孔喷出血气,身躯骤然缩成一团,宛如一个侏儒。剑光眼看要从他头顶上方掠空,倏而轻飘飘一折,往下垂落,直劈天灵盖。剑势变化流畅自然,一气呵成,全无半点中途变招的痕迹。 这是剑道宗师!崔之涣头皮发麻,血河清气直冲头顶,意欲以雄浑的修为硬抗剑锋。然而剑光即将触及头顶心的一刹那,他突然气血躁动,心脏狂跳,生出末日来临般的凶险之兆。 “砰!”崔之涣全身主动炸开,化作弥漫血雾,一团血淋淋的肉身从中跳出,向后急遁。 剑光触及血雾,宛如长龙汲水,将血雾吞噬得一干二净。支狩真憾然瞥了一眼崔之涣,毫无留恋地退进岩洞,转身游走。 “贱民!”崔之涣负痛厉啸,震得四周水浪激荡。他一天内第二次施展血魔解体大法,不仅内腑重创,根基也彻底崩毁。即便追上三人,吸噬了少年庞大的气血,怕也无望重修回来。 更何况,那个少年剑术惊人,深浅难测。他数十年来会遍道门、魔门诸多用剑高手,连羽族也曾经数战,却从未见过如此可凶可怖的剑气,竟压得血河清气也胆寒心颤,像碰上高高在上的天敌一般。 还要不要追?急速的水流摩擦崔之涣的伤口,冰冷如刃。他出身钟鼎,拜入魔门,享受过常人一生难及的富贵风光,也曾因出生入死的伤痛哀嚎打滚。 其中冷暖,唯有自知。 崔之涣忽而长啸一声,化作一道血影,再次冲向岩洞。清河崔氏,又岂容畏缩不前? 第十三章 照见本来面目 水流席卷而来,绯红色的剑光又一次从洞口掠出,惊如长虹贯日,神鬼莫测,时机恰到好处,仿佛崔之涣主动将自己凑上剑尖。 崔之涣惊怒交加,对方一击之后居然未退,依旧伏匿于洞口,如同一头捕猎过无数血食的奸猾凶兽,不急不躁,静候自己再次上门。 这样的心智,这样的隐忍,这样的胆色,完全不似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所为。 “道门修炼,向以静修为宜,讲究以静生动;而我魔门更喜死里求生,以战养战。” 薄而锐的断剑穿透河水,直逼而近,像一缕无声渗透的血。崔之涣双目赤红,脑海中闪过昔日血河教教主解残暮开坛讲道的一幕。 “所谓‘战’,看似是简单不过的一搏生死,实则包罗万象。‘战’者,既是武道、术道的修炼对决,也是智谋、经验、心态、直觉、意志、气运、观察力、判断力、相生相克之道的较量……,以及对盲点技巧的运用。” “什么是‘盲点’?”当时有弟子问惑。 “我从此处跃下,不施任何术法,也能毫发无伤。”解残暮立在高耸入云的山巅法坛上,俯视下方万丈深壑,宽大的青色儒服被山风刮出刀锋般的皱痕。 望向剑戟森森的深壑,门人皆惊,莫非教主的肉身已至传说中的万劫不坏之境? 解残暮飘然起身,轻轻跃下法坛,落到众人跟前。红玉打造的血莲法坛高不过三尺,随便找个童子都能跳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解残暮微微一笑:“目所难视,意所难料,局外之子,遁去之一……这便是盲点。” 剑光如霞如血,刺碎了脑海中的画面。这一剑击中的正是崔之涣思维的“盲点”,概因他完全没料想少年会故伎重施。 崔之涣暴吼一声,来不及施展任何术法,只以左掌抓向断剑。 气血悸动,强烈的危机感再次涌来。崔之涣当机立断,在指尖勾住剑刃的一刹那,运转血河清气猛然一震,左臂齐肩而断,鲜血从断截处喷射而出,化作蒸腾血雾,覆盖洞口。 与此同时,他的断臂连同手掌被三杀种机剑炁透入,瞬间腐朽干瘪,只剩下一层枯皱的薄皮。 崔之涣身形急退,消失在血雾背后,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对方这一剑吞噬气血,功效几乎与血河教的血影大法一模一样。不!除了气血,这一剑还汲取了所有生机,以及一点冥冥渺渺的玄异之物。 血影大法是血河教开山祖师从一座仙人遗址中所获,威能无穷,堪称世间一等一的厉害法门,即便比起羽族的《羽化剑经》也未必逊色。天下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这样的剑法,妙用更胜血影大法? 何况少年功力浅薄,还远远未发挥出这一剑的威力! 支狩真一剑斩出,顿觉一阵胸闷心跳,赶紧抽身游走。他在水下闭气多时,呼吸渐渐不畅。唯有炼气还神的修者才能将外呼吸转为内呼吸,在水下换气自如。 胖虎二人正趴在洞口的另一侧,支狩真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硬物,这是他适才出手前,从小马匪身上取回来的。有此物在手,小马匪便不会轻易甩掉他们自行逃脱。 小马匪目光闪烁了一下,向支狩真打了个手势,带头游向远处。水下洞窟环环相套,草蔓丛生,三人七绕八拐,不停顿地穿过一个个幽深的岩洞。时不时地,一些骨骼透明的怪鱼从他们身旁游过,撩起疾射的细流。 “哗啦!”小马匪扒住岩壁,猛地一头钻出水面,拼命呼吸,小脸涨得发紫。支狩真也冒出头来,大口喘息。反倒是胖虎毫无异样,呼吸自如,据传四大修体生来便可内呼吸,还能自生神通,颇多奇异之处。 “那个家伙怎么样了?”小马匪爬上一块耸出水面的岩石,气喘吁吁地问道。四下里一片阴暗,头顶上方的石缝依稀透出几缕微光。周围岩石犬牙交错,一部分突出河面,连成一片黑咕隆咚的石滩,难以望见尽头。 “我那两剑重伤了崔之涣。按常理,他应该放弃追杀,觅地疗伤才是。不过以他的性子,多半还会追上来。”支狩真跃上石滩,盯着小马匪道,“你熟悉这一带地形,这次要靠你了。” “血河教的魔崽子可没那么容易打发。”小马匪皱了皱眉头,稍一犹豫,走到东面一处苔藓密布的陡壁前。 “你也知道他来自血河教?”支狩真不露声色,小马匪果然是燕人,才会如此熟悉魔门。 “他出手时那么浓的血腥气,隔得老远就闻到了。”小马匪撇撇嘴, 摸索了几下岩壁,其中一块灰纹石头随着手势挪动。他抽出石块,露出一个中空的凹洞,里面藏着一只黑乎乎的牛皮软囊。 小马匪解开牛皮囊,支狩真目光一扫,瞥见里面一双麂皮短靴、几套晋楚式样的旧衫、两柄短刀、一把弹弓、几包药粉、一叠油馕饼和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油馕饼是大燕一些部落的过冬食粮,以酥油、青稞、牛羊骨粉混杂烤制,口感粗硬得像砖块,但非常耐饿,可以存储经年不变质。 最特别的是那把弹弓,足有一尺长宽,以珍稀的白垩地铜为弓架,镂刻古朴花纹,弧线的弓柄在末端弯成一束锋利的尖锥。皮筋又宽又厚,色泽乳白,宛如细腻的美玉。 “魔门向来睚眦必报。姓崔的在我们身上吃了亏,铁定要找回场子。这是魔门弟子不变的心性,也是他们修行的‘道’。”小马匪一边侃侃而道,一边套上麂皮短靴,拿出弹弓,摩挲了一下,挂在腰间,又摸出短刀,一柄插在靴跟,另一柄抛给胖虎。刀锋在黑暗中发亮,映出小马匪如铁丝勾勒的硬挺唇棱。 支狩真目光一闪,看向小马匪。那个狡诈、软弱的小马匪仿佛在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露出爪牙的腾腾杀气。 这一次,小马匪毫不避让地迎上支狩真的目光:“所以我们只有一条路。” “杀了他。” “魔门功法威力强,反噬也大。” “现在的崔之涣并不比我们强多少,大可以慢慢耗死他。” 少年彼此对视,两双眼睛似在黑暗中燃起同样亮的火。胖虎呆呆地看着他们,忽而觉得惶恐的心头里,也有一把火烧了起来。 “干他娘的!”他抓紧短刀,像一头真正的猛虎低吼起来。 “受伤的猛兽虽然凶残,却是猎杀它的最好时机。”小马匪挎上皮囊,直起腰,眼神变得锐利,像天空俯瞰猎物的苍鹰。 “砰——”石块被用力塞回岩壁,在短促沉闷的撞击声中,三人向石滩深处走去,仿佛踩着号角铿锵的雄音。 第十四章 攀岩地发杀机 “咚——”一块碎石从小马匪的靴底滚下,沿着陡峭的岩坡一路弹跳,落入下面涉水的石滩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支狩真手掌贴住岩壁,抬头望了上方的小马匪一眼,手脚继续滑动,以壁虎游墙术向上轻巧游窜。一路上,小马匪刻意留下蛛丝马迹,吸引崔之涣跟上来,又不让他跟得太紧,温水煮蛙一般消耗对方的体力。 三人正呈一字形攀爬岩坡,胖虎落在最后,不住地急促喘气,粗肥的手指涨得通红,死死扣住突岩,吃力地挪动腿脚。这片倾斜的岩坡高达十来丈,胖虎膘肥体重,爬起来异常艰难。好在每当力竭,他体内总会自行生出两股奇异的气流,一凉一温,流过气血麻痹处,手脚便又生出些力气来。 “小心!”小马匪和支狩真异口同声喝道。一只拳头大的灰蝎子突然从石凹里窜出,扑向胖虎右臂,翘起的尾针凝着一抹剧毒的蓝光。 胖虎吓了一跳,右手一缩,避开灰蝎,单凭另一只手吊住岩石。“哗啦”一声,他脚下打滑,石屑簌簌掉落,两条腿顿时腾在半空,兀自胡乱蹬踏,石块夹着泥沙纷乱激溅。 灰蝎举起大钳,窜向胖虎面门。支狩真左掌一撑岩壁,倒转而下,绯红色的断剑直切而下,灰蝎断成两半,诡异地化作两截灰黑色的小石块,消融在岩壁上。 支狩真微微一愕,手上动作不停,剑尖顺势一划,岩壁上碎石迸裂,溅起火星,灰蝎仍然不见踪影。 “小肥羊,俺撑不住啦!”胖虎肥脸抽搐,右臂一阵剧烈抖索,手指一根根从岩石上滑开。 支狩真头下脚上,以脚掌心吸住岩壁,探臂去抓胖虎。猝然间,他识海察觉出脚旁岩石的异样。 灰蝎奇诡地从岩石表面钻出,尖锐的蝎尾闪电般一抖,扎向支狩真脚踝。“叮!”支狩真挥剑上撩,剑光在狭小的范围内急速颤动,三杀种机剑炁迸射而出。灰蝎碎成数十块,又化作碎石残屑,悉数融入岩壁,瞧不出半点痕迹。 支狩真心头一凛,难道三杀种机剑炁也无法彻底杀死灰蝎? “啊呀!”胖虎大喊一声,手掌从岩石上滑脱,整个人往下疾坠。支狩真立刻挥剑下劈,剑刃触及胖虎胸口的刹那间,陡然翻转,改劈为拍。“砰!”胖虎被剑身拍得向上抛起,高高越过支狩真头顶。半空中,他试图伸手抓住岩石,手指却酸软无力,身躯一沉,又要往下跌落。 一只手猛然从上方抓住了他的胳膊,小马匪俯下身,拉住胖虎,竭力往上拽。胖虎另一只手在岩壁上拼命扒拉,想要攀牢,可身躯晃荡不停,手掌屡屡从岩石上擦过。 “胖虎,别乱动!”支狩真形如壁虎,滑窜上去,肩膀顶上胖虎脚底,将他硬生生托住。与此同时,灰蝎又如幽灵般浮出岩壁,扑向胖虎。 “怎么又来?”胖虎怪叫出声,不自禁地猛力一扭。小马匪猝不及防,手臂一抖,胖虎的手从他掌心滑出,整个人再次往下直坠。 “砰!”胖虎沉重的身躯砸在支狩真肩上,紧接着向外翻滚而落。支狩真来不及反应,被对方身形一带,紧随着一路滚下去。 “啪!”半途中,支狩真一把攫住胖虎脚踝,右手挥剑,剑尖沿着陡壁切过一长串迸溅的火星,下落的速度顿时放缓。支狩真拧腰吸腹,以肌肉的蠕动贴住岩壁,双腿再次盘住岩石,稳住身形。 “他娘的,蝎子又来了!”胖虎头晕目眩,惊魂不定,恰好瞥见灰蝎从石缝里钻出,蝎尾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它似乎知道支狩真不好惹,盯准胖虎,穷追不舍。 “嗖!”一颗铁丸从上方疾速射来,正中灰蝎,将它打得四分五裂。小马匪手挽弹弓,青色瞳孔浮现出一圈奇异的光轮。下一刻,灰蝎钻出岩壁,不依不饶地爬向胖虎。 胖虎不由得四肢乱动,他身肥体重,再一挣扎连支狩真都抓不牢他,自己也被带得摇摇欲坠。 杀了他!支狩真目光一闪,胖虎眼下成了累赘,不如早点放弃,保全自身。一旦在此耽误太久,难免会被崔之涣缠上。何况胖虎只是个偶遇的小混混,即便自己不杀他,也迟早被炼成人丹。 当日清风的意思他很明白,胖虎极可能被某个炼神返虚的高手盯上,暗中圈养在宰羊集,准备炼制人丹,冲击炼虚合道之境。 所谓人丹,即是以人为主材,加补药草等辅助物,炼制成具备奇效妙用的药丹。 据传魔门、道门同样炼制人丹,他们物色一些根骨奇佳的平民童子,秘密掳掠回宗,炼成丹药后,给那些天赋低劣的世家弟子服用。只是人丹虽可提升资质,冲击瓶颈,但服用者往往变得性情乖戾,心气虚浮,不仅道基不稳,而且终生无望破碎虚空。 诸般念头在心头一转,支狩真眼神变冷,断剑毫不犹豫地斩向胖虎。 “它是这片地气生出来的怪物!”小马匪冲着支狩真急切嚷道,“它没有真实的血肉!除非把这一带岩山彻底摧毁,不然它是杀不死的!” 地气?杀不死?支狩真心中一动,断剑刺近胖虎的刹那间,剑光陡然一旋,圈住灰蝎,一轮轮圆形的剑光绕着灰蝎不住旋转,剑气化作绕指柔丝,困而不杀,将灰蝎死死缠住。 小马匪从上面迅速赶至,抓牢胖虎。支狩真右手挥剑不停,纯以手腕转动断剑,绵密成圆的剑光犹如一座牢笼,将灰蝎紧紧黏住,难以摆脱。这一剑最早脱胎于王子乔切鱼脍的手法,如今被他活学活用,演绎出了崭新境地。 他与小马匪合力,拽住胖虎,一点点往上爬动。 一炷香之后,三人精疲力竭地翻过岩坡。直到远离石滩岩窟,进入前方草蔓丛生的泥滩地带,支狩真才剑锋一折,变转为刺,将灰蝎一剑钉在泥浆里。 灰蝎发出凄厉古怪的嘶鸣,慢慢碎成齑粉。被风一吹,粉末升腾成一缕暗灰色的尘烟,袅袅飘开。支狩真掌心的剑种突然一颤,将灰烟一口吸入。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支狩真蓦地心头一震,原来这便是地发杀机!虽然他的三杀种机剑炁第一层并未圆满,但剑种提前吸收了地之杀机,生出了一丝变化。 “这见鬼的蝎子总算死了!”胖虎一屁股坐倒在泥水里,不住喘着粗气。 小马匪若有深意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悄声道:“刚才,我还以为你会松开他的手。” 第十五章 冥冥誓约难违 “为什么这么说?”支狩真不露声色,目光掠过泥沼四处。这是一片墨绿色的阴暗湿地,凹凸不平,芦苇、苔蕨丛生,泥浆散发出奇异的气味,无声而缓慢地蠕动,难以辨清深浅。暗河的支流从边上奔涌而过,在泥滩的低洼处激起大量混浊的泡沫。 “因为我看得出来。”小马匪答道。 “你看错了。”支狩真侧目瞥了一眼小马匪。 “兴许吧。”小马匪迎着支狩真的目光,低声笑起来,“在我老家的草原上,游荡着各种各样的狼。土狼、焰狼、冰狼、翅狼、角狼……它们成群结队,合作狩猎。然而有一种狼与众不同,它永远孤独地流浪,不需要同伴,不需要抱团取暖。它的瞳孔是荒漠的颜色,没有生机,没有欲望,似乎什么都引不起它的兴致。” 支狩真淡然道:“小兄弟,我是人,不是狼。” “可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那种狼。大哥,无论你在看谁,看什么,都是不在意的。”小马匪望着向远方不断漂浮的泥浆,“对你而言,大概没什么不能舍弃的吧?” 支狩真默然数息,道:“小兄弟何出此言?眼下我们只有三人同心,才会有活路。” “三个人,三颗心,怎么同?”小马匪嘴角讥诮地弯起。 “至少想活下来的心是相同的。”支狩真盯着小马匪,“要是我没猜错,我们都有要做,而没有做完的事。” 小马匪摇摇头:“你自己也说了,你是要做,不是想做。你连自己的事都不存念想,又怎会想着你同伴的生死?” “小兄弟,崔之涣随时会赶过来。生死关头,何必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正因为生死关头,才要说的一清二楚。” 胖虎一脸困惑地抓抓头皮,瞧瞧支狩真,又瞅瞅小马匪,完全听不懂两人说的啥意思。 “那你想怎么样?”支狩真平静地笑了笑,五指握紧剑柄,三杀种机剑炁呼之欲出。小马匪绕来绕去,无非是想利用崔之涣这个威胁讨回青铜硬物。这意味着对方随时会甩掉自己,独自逃命。 “立誓吧!”小马匪警觉地退后一步,手按弹弓,目光灼灼,“约信曰誓,心志自诚。只有对天盟誓,才能让同伴把后背交给你。” “立誓?” 小马匪点点头:“立下的誓言,自有长生天见证。”这一刻,他神色庄重,气度俨然,瘦小的身子宛如高山巍巍。 “长生天。”支狩真低声念道。对于燕人而言,长生天是至高无上的天神,不容欺瞒。只是人心难测,从来都比神祗要高。 “如果这样能让小兄弟放心,我当然不会拒绝。”支狩真略一沉吟,欣然应诺。世人虽然敬畏誓言,可利益当头,生死面前,他是不会将区区几句口头誓言放在心上的。小马匪若相信这一套,便是他自己蠢。 两人目光相触,小马匪举起右拳,猛击胸口:“今日我哥舒夜在此,以先祖的荣耀立誓,竭尽全力搏杀崔之涣,绝不出卖同伴,苟且偷生!” 他霍然半跪在地,凝视着支狩真的眼睛,一字一顿,“长生天见证。” “原来小兄弟的大名叫哥舒夜。”支狩真心头蓦地一动,哥舒夜发誓时,自己识海中的八翅金蝉居然生出了一丝感应。莫非——这世上真有什么长生天神祗? “今日俺胖虎在此,以先祖的荣耀立誓,竭尽全力搏杀崔之涣,绝不出卖同伴,苟且偷生!”胖虎猛然站起来,热血沸腾地嚷道,哥舒夜这句话他总算听明白了。“长生天见证!”他学着哥舒夜的样子半跪在地,用力捶打胸膛,砰砰作响,“还有鸡腿见证!” 支狩真愈发心凛,胖虎立誓之后,八翅金蝉再次生出模糊的感应。他一边思量,一边道:“听说大燕君主慕容观上位时,大肆清洗权臣,不少世家弟子被迫逃亡。小兄弟你复姓哥舒,莫非是当年权倾大燕朝野的……” “该你了。”哥舒夜打断了支狩真的话,定定看着他,瞳孔宛如倒映深邃苍茫的天空。 支狩真瞥了瞥胖虎,后者兴奋地瞪大眼珠,充满期待,或许觉得颇为有趣。 暗河涛声澎湃,响遏上空,四道目光聚焦在支狩真脸上,令他一时难以回避。他若执意不允,三人势必翻脸内讧。“今日我……”支狩真缓缓念出誓言,“长生天见证。”心头突地一悸,识海内的八翅金蝉一声长鸣,似与冥冥中的存在生出了一丝亦真亦幻的联系。 “这下小兄弟可以放心了吧?”支狩真深深地看了一眼哥舒夜,他决计不信随随便便一个人以长生天立誓,便会造成此种异象,其中必与小马匪有所牵涉。 哥舒夜淡然一笑,他自从报出真名,气宇大异,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豪气。“好,有大哥和胖虎兄弟齐心相助,崔之涣一定会死在这片沼泽里!”他箭步窜出去,埋头钻入一处芦苇丛,摸索片刻,从里面翻出一套黝黑的皮水靠。 “半个月前,我在这里诱杀了一头幼年的阴鳞沼蜥,剥皮做了这套水靠。”哥舒夜飞快套上水靠,连头带脚牢牢包裹全身,只露出双眼的细小缝孔。他敏捷跳下泥沼,潜入泥浆深处游动,直至没顶,过了半盏茶工夫又从泥沼里冒出头来。 “小兄弟真是手段周全,难怪能从大燕的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支狩真目光扫过水珠滚落的蜥皮水靠,阴鳞沼蜥即便在凶兽遍地的蛮荒也极难觅见,它的皮水火难侵,极为难得。但更难得的是,哥舒夜早在混迹马匪群时便做好诸多退路,心机之深、之细,绝不在他之下。 “哥舒小兄弟,俺和小肥羊的水靠哩?”胖虎急吼吼地问道。 哥舒夜笑了笑:“对不住了,胖虎兄弟,水靠只有一副。不过我们三个,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被河浪声淹没…… 立在陡峭的岩坡下,崔之涣低头盯着地上的几颗碎石,又仰起头,目光掠过岩壁上几处隐约的剑痕与裂开的崩口。 一幅画面出现在他脑海中:三人攀爬岩坡,途中遇袭,使剑的少年出手……崔之涣缓缓闭上眼,沉思片刻,身形陡然掠起,扑上岩壁。 他气色如常,跳步如飞,被斩断的左臂俨然重生,几乎看不出他体内气血亏空,清气衰败,几近濒临大限。 他的道途已经完了。 第十六章 泥沼凶险互搏 绵延起伏的沼地出现在崔之涣前方。 他放慢脚步,举目四望,四下里一片空旷,灰白色的芦花被阴冷的风卷起,狂飞乱舞。潮湿的空气中透出腐烂的草泥腥气,以及一丝极淡的怪异气味。 崔之涣的目光最终落在沼泽地的脚印上:三双脚印,一大两小,清清楚楚地陷在湿软的淤泥里,一直延伸向沼泽深处。脚印周围分布着放射状的泥痕,像是竭力奔跑时溅起来的。 以那个出剑少年的心机,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崔之涣森然盯着泥滩上的一串串脚印,更像是刻意留下足迹,诱他入縠啊。 他们不是要逃,而是要猎杀自己! 虎落平阳被犬欺! 难以形容的羞辱感如熊熊烈火,腾地冲上崔之涣心头,烧得他脸颊殷红发烫,仿佛渗出血来。 “砰!”一掌打得泥浆迸溅,崔之涣肆无忌惮地踩上脚印,顺着方向,一路飞速突进深泽。沿途出现了零星的低矮灌木,蕨苔愈发浓密,成片的芦苇连成起伏翻涌的纱帐。偶尔从幽寂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响,旋即又被隆隆的暗河涛声淹没。 “噗嗤!”崔之涣脚下忽地一沉,表层土壤塌碎,一条腿陷进湿软的泥浆,直没而入。此处原本残留着脚印,孰料一踩立陷,根本无法立足,显然是伪装过的陷阱。 “嘟嘟嘟——”四周的泥浆纷纷冒起水泡,崔之涣身子倾倒,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落。他并不慌乱,调匀呼吸,放松全身肌肉。此时若是用力挣扎,反会越陷越深,难以脱身。 右手悄然掐出术诀,左手虚拍一掌,崔之涣借着一点反震之力陡然仰倒,身躯平躺,游鱼般向后滑去,左腿顺势脱出泥潭。 “轰!”一块巨石从左侧的芦苇丛内飞出,挟着厉啸的风声砸过来。崔之涣冷哼一声,身躯侧斜,避开巨石,同时发动早已准备的术诀。一道血光如箭射出,直掠而过,正中巨石来时的方向,打得芦苇纷纷折断,碎屑飘散。 没有人! “啪!”巨石沉闷地撞在沼地上,激起大片泥浪。紧接着,从四面八方飞出数十块磨盘大的岩石,犹如狂风暴雨,接连不断地砸向崔之涣。 崔之涣急速扭动,频频躲闪。泥浆到处炸开,四射喷溅,岩石纷乱砸在泥沼里,迅速下沉。 崔之涣瞥见泥里翻出来的十来条细藤,先前被淤泥埋住,未曾发现。想来他刚才挣出泥潭时,触动了细藤,引发对方布置的小机关,导致巨石自动弹射。 崔之涣伸指在一块岩石上一摸,捻出几块指甲盖大小的薄片,颜色灰暗,布满白色斑点,隐隐附着混浊的黏液,散发出一丝腥气,像是蛋壳。 陡然间,周围的泥浆剧烈颤动,下方激流涌至,在泥沼表面绽开翻滚的波纹。“蓬!”泥浪冲天而起,一头笼罩在黑暗中的剑尾巨鳄冒出泥沼,黄澄澄的眼珠瞪向崔之涣,迸发凶残的寒光。 崔之涣弹去手上薄片,心念电转——这是蛋壳!对方偷来剑尾巨鳄的蛋,藏入泥浆,巨石砸落后不仅打破鳄蛋,还惊动了剑尾巨鳄。可谓是一环套一环的陷阱,不容他丝毫喘息。 随着一声愤怒的咆哮,剑尾巨鳄张开密布锯齿的巨口,庞大的阴影覆盖了崔之涣…… 两个多时辰后,支狩真伏在芦苇丛里,远远地望着崔之涣接近,几乎辨认不出他的模样。 那仿佛只是个模糊的人形,一瘸一拐,头发蓬乱,黝黑的污泥掺着血水从全身滴淌下来,裸露出来的肌肤皮开肉绽,伤痕累累。 这是哥舒夜一手造成的。沿着这条深入沼泽的路线,小马匪足足布置了近百个陷阱。支狩真见识过巫族捕猎时下过的兽套,可和哥舒夜比起来,简直判若云泥。那些简简单单的绳扣、石头、灌木桩、沼地野兽……在哥舒夜的奇思妙手上焕发出魔幻般的力量,变化成一件件杀人利器。 “出来!”崔之涣一脚踩进泥洼,溅起泛着油光的污水。“我知道你们在这里。想要杀我?崔某来了!”他缓缓走到芦苇丛前,浑身上下污黑发臭,只有眼膜还是白色的,亮得刺眼。 支狩真没有动弹,静静地握着断剑。他不明白以崔之涣如今的状况,为何还要孤注一掷地硬追上来。如此意气用事,岂非不智? “三个蝼蚁般的贱民,不是想要崔某的命吗?现在崔某就站在你们跟前,你们够胆子动手么?”崔之涣挺直身子,高亢嘶哑的语声回荡在幽暗的沼泽上空。 支狩真依旧不为所动,八翅金蝉敏锐地感应出崔之涣的虚弱。他就像一头不断失血的伤病野兽,只要耐心耗下去,血迟早会流尽。 “贱民就是贱民,肮脏的蝼蚁一辈子只配躲在地洞里!”过了许久,崔之涣仰天爆发出一阵狂笑声,他傲慢地摇摇头,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滚你姥姥的!你才是蝼蚁,你全家都是蝼蚁!”芦苇丛的另一头,猛然传出胖虎粗声粗气的叫嚷,他冒出头来,威风凛凛地举起一块磨盘大的砾石,狠狠砸向崔之涣。 这个蠢物……支狩真暗叹一声,不得不从芦苇中现出身来,断剑斜斜指向崔之涣。既然三人立誓,他只有共同进退。长生天那个誓约邪门得很,不到生死关头,他不会轻易触犯。 “小老鼠,怎地不继续躲了?”崔之涣眼神如燃,定定地盯着支狩真,对遥遥击来的巨石视若无睹。 支狩真还未答话,崔之涣忽地轻拍一掌,落在撞来的岩石上。无声无息,岩石半空一拐,掉转方向,加速冲向支狩真。 支狩真脚步一错,避开巨石,崔之涣已扑至身前,双手幻出眼花缭乱的血影。支狩真心头一凛,血影快得他连挥剑都来不及,只能抽身后退。 “缚!圈!射!抽……”崔之涣直追而上,口念魔门真言,左手术诀层出不穷,幻出血索、血圈、血鞭、血箭……纷纷缠向支狩真;另一只手膨胀如斗,血光弥漫,惊涛骇浪般猛打猛劈,逼得支狩真不住后退,完全无暇出剑。 “呼——”胖虎又一次掷出巨石。崔之涣瞧也不瞧,背后冲出一缕血光,卷住巨石,猛地一甩,砸在支狩真脚旁。“砰!”泥浆飞溅,沼地震颤,支狩真脚下一滑,失足摔倒在地。 血影扑至,崔之涣右掌轰然击下! 第十七章 死当燃血如火 “轰隆”一声巨响,泥沼上深陷出一个刀刻般的掌印。支狩真背部贴地,以草蛇灰线术倏地游出数尺,堪堪避开血手一击。 “砰砰砰!”崔之涣一掌落空,毫不停顿地挥掌再击。胖虎大吼一声,抓起一块棱角尖利的岩石冲向崔之涣。 尖啸的气浪、泥泞在支狩真周遭不断炸开,他身躯扭曲如蛇,在泥滩上忽左忽右,急速滑动躲闪,始终找不到抽隙出剑之机。支狩真全未料到,重伤不堪的崔之涣动起手来如此彪悍激烈,压得自己完全透不过气。 “封!”崔之涣咬破舌尖,突地啐出一口鲜血,左手中指、拇指相扣成环。一圈浓烈的血光倏然绽放在沼地上,恰好围住支狩真,凝而不散,流转不休。 支狩真暗叫不妙,若是继续游躲,迟早撞上血色光圈。崔之涣不待对方应变,长啸一声,凄厉的声浪犹如摧魂摄魄的魔音,响彻沼地,同时右掌拍落,一只滔天血手的虚影浮于掌后。 大血魔手法相! 直至此刻,支狩真仍未获得半点出剑的时机。 胖虎乍闻魔音,神情迷糊,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支狩真识海内,八翅金蝉一声长鸣,驱散魔音。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向后凭空浮起,仿佛头顶上悬着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拉高数尺,滑翔般闪开血掌,越过血光,正是清风传授他的第三种身法——蜘蛛悬丝术。 大血魔手法相在支狩真跟前落空。“轰!”气浪汹涌,支狩真被余波掀翻出去,甩向半空。 势在必得的一击失手,崔之涣也不由一愣,想要提气再追,心脏突地一阵狂跳,眼前发花,气血乱窜,体力几近薪尽火灭的绝境。 胖虎清醒过来,岩石顺手扔向崔之涣。后者正值气息不接,勉强侧过身,石块的尖棱擦过后腰,撕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崔之涣不行了!支狩真目光一闪,果断弹起,断剑与身相合,反扑崔之涣咽喉。 三杀种机剑炁喷薄而出,可惊可怖的杀意侵入崔之涣心神,令他如堕冰窖,心胆俱寒。他恍惚了一下,黯淡的双目忽而闪过一抹绝然之色。 奇异细密的声音从崔之涣体内响起,浑身肌肉、皮骨、气血、内脏在刹那间膨胀、收缩数次,一张脸变得艳红如血。 剑光瞬息逼至,崔之涣脚尖一旋,以毫厘之差避开,反手扣向支狩真心脏。动作飘忽,又快又狠,全然看不出衰弱之兆。 支狩真断剑内切,斩向崔之涣手腕,崔之涣肩头一沉,手臂下屈,五指顺势弹出尖利血光,直射支狩真小腹,支狩真进步挥剑,反撩崔之涣背心……双方都心存忌惮,不愿硬接彼此攻击,俱是以快打快,以攻代守,虽无直接碰撞,但招招险辣,直指对方要害。 胖虎奔过来,只瞧见两团影子兔起鹘落,一沾即走,看得他头晕眼花,干着急却插不上手。 血光纵横扑跃,崔之涣越战越猛,出手一刻比一刻凌厉凶狠,数十息之后又杀得支狩真连连后避。 泥水纷纷溅起,支狩真不住退到沼地深处,覆盖苔蕨的泥层一踩就塌陷,乌黑的泥水没过膝盖,油汪汪的发亮,散发出呛人的刺鼻异味。 激战中,崔之涣高高跃起,断剑从他脚下刺空。支狩真剑尖顺势上挑,直插裆部。这一剑好似孤峰突起,变化难测,崔之涣却早有防备,提气,转身,避开剑尖,右掌并起如刀,狠狠切向对方额角,恰是支狩真这一剑势尽之际。 支狩真断剑回旋,看似势尽的一剑再生变化,绯红色的剑光划过完美的半月形弧度,封住上身要害。崔之涣掌刀陡然摇晃,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十,十化百,无数掌影交织成一张猩红的血网,绵密缠住断剑。 这是武道与术道的精妙结合,崔之涣使来水乳交融,以柔成丝,使得三杀种机剑炁难以发挥威力。 支狩真奋力抽剑,剑身却传来强劲的粘力,动弹不得。他发力再抽,三杀种机剑炁倾巢涌出,手上忽地一轻,崔之涣竟已散去血网。支狩真一个脱力,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跌退。 崔之涣毫不犹豫抓住时机,一道血线迸出指尖,正待致命一击,体内清气忽而空空荡荡,再无余力。 又一块巨石被胖虎奋力掷出,结结实实地砸中崔之涣背心,传出清晰的骨裂声。崔之涣喉头喷血,却借助冲撞之力,加速扑向支狩真。 “噗嗤噗嗤……”半空中,崔之涣皮肤的万千毛孔齐齐喷出血色雾汽,汇聚成一条浩浩汤汤的血河,环绕他升腾而起,血腥冲天。 支狩真挥剑瞧去,崔之涣颜红如血,似无形的烈火燃烧,一身气血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不断高涨,犹如火山喷薄,汹涌狂烈,沸腾的岩浆在咆哮中奔涌。 他在燃烧浑身精气!支狩真顿时恍然,崔之涣是要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支狩真被迫回剑再退,“噗”的一声,他脚下一沉,深陷沼水,整个人往下落去,随即躺倒翻滚。四周青黑色的蕨苔被他一路压扁,一根细小的芦苇管藏在其中,无声冒出几个混浊的泥泡。 “贱民唯有一死!” 厉啸声中,支狩真仰头望见崔之涣双目如炬,凌空扑下,一掌挟着滚滚血河直劈而来,在视野内不断放大。 无声无息,泥沼里幽灵般地探出一双手,扣住崔之涣小腿,往下猛地一拽。 崔之涣措不及防,往前仆倒,一头栽进泥沼。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血河轰落在支狩真身后丈许处,飙起喷泉状的泥浪,强烈的气流震得支狩真飞跌出数丈,内腑震荡不休。 崔之涣大半个身子被拖入泥沼,直没胸膛,他挥掌狂拍,竭力挣扎。 “胖虎!”支狩真爬起身,一边向远处奔逃,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燧石,对准崔之涣。胖虎也从怀里抓出一块燧石,奋力掷出。 崔之涣仰天怒吼,大血魔手法相浮出脑后,猛烈击下,打得周围泥沼往下塌陷,腰背借力拔出泥潭。一身蜥皮水靠的哥舒夜也被拖出泥沼,双手紧抱崔之涣小腿,死不松手。 两块黄褐色的燧石呼啸飞至,在崔之涣身旁砰然相撞。 一点火星溅出,落在泛着油光的泥沼上。“轰!”火焰升腾,向四周急速扩散,燃成一片吞吐的火海。 支狩真和胖虎早已向外飞逃,窜跃的火焰一路疾追,后方遥遥传来崔之涣凄厉的嚎叫。 热气从支狩真身后扑来,烈焰蔓延脚下,火舌卷着了他扬起的袍摆。他往前疾突,从另一边燃烧过来的火墙挡住去路。 “小肥羊!”一块巨石忽地从侧方呼啸掷来,支狩真弹地而起,跃上巨石,被巨石带着飞出数丈。胖虎在远处松了口气,继续掉头跑。 支狩真逃到预先隔离的岩土地带,回头望去,崔之涣满身浴火,嚎啕着翻滚扑打,却一次次被哥舒夜按倒,拖入熊熊烈焰。 哥舒夜没说错,沼地里的那些黑油果真一点就燃。支狩真默默望着映红沼泽的火光,他只有不计生死地硬抗崔之涣,才能换取哥舒夜同样不计生死的一击。这才是小马匪要求立誓的原因吧,人与人只有性命相托,才能真正信任。 火焰愈来愈盛,盘旋着直冲天际,崔之涣的厉嚎声渐渐消失。支狩真看到火海中奔出哥舒夜瘦小的身影,一口气跑过来,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地。 他帮小马匪扯开热乎乎的蜥皮水靠,哥舒夜嘴角渗血,大口喘气,裸露的皮肤被烫出一个个水泡。两人静静地对视片刻,支狩真伸出手,哥舒夜咧嘴一笑,拽住手站起来,胖虎奔过来拥住他俩,哈哈大笑,四周灼热的空气闪闪发亮。 “砰!”三人讶异回头,一具焦炭般的人形扑出火海,踉跄摔倒,火焰在他身上吱吱焚烧,明灭窜跃。 “这个兔崽子还没死?”胖虎惊骇得张大嘴巴。支狩真左手一扬,断剑飞出,刺入崔之涣背心,将他钉在泥滩上。 崔之涣剧烈抽搐了几下,焦黑的手臂颤颤巍巍探到背后,抓住剑柄,一点点把断剑抽出来。他抬起头,睁着烈火一样红的眼睛,痛苦蠕动着,向三人爬过来,慢得看不出是在移动。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 胖虎搬起石头要扔,哥舒夜拦住他,摇了摇头,怅然道:“让他过来吧,这是世家弟子最后的骄傲。” “我还是不明白。”支狩真蹙眉道,“崔之涣何必带伤追上来,和我们分个生死?” “魔门常言,‘生命最后的火光,唯有以血点燃。’”哥舒夜轻轻叹了口气,“他可以输,但不可以输给平民。他的伤势多半影响到了根基,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奋战至死。”他攥紧拳头,低声说道,“终有一天,我也会回到大燕,一决生死!” “要是不能活下来,这样的骄傲有什么用?”支狩真微微摇头,他求的是胜负,从来都不是生死。 哥舒夜默默望向燃烧的高空:“可是没有了这样的骄傲,活着又有什么用?” 隔了很久,崔之涣才慢慢挪动到三人跟前。他竭力仰起头,瞪着眼,喉头咯咯作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哥舒夜半跪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睛。 “杀你者,大燕哥舒氏。” “清……河……崔……氏。”崔之涣释然般地闭上双眼,俯首气绝。 第十八章 此笑唯我少年 “穿过这片草荡,顺流往下游,暗河会把你们送回宰羊集边上的湖泊。”哥舒夜爬下土坡,一头倒在深密的蒲草丛里,累得不想再爬起。 崔之涣死后,大火惊动了沼泽边缘的土豺群。三人连杀带躲地逃出沼地,又险些迷路,绕了大半个圈子才赶过来。 支狩真沿着哥舒夜手势的方向望去,蒲草青青绵绵,如幕如茵,烂漫野花点缀其间,似锦似绣,暗河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袅袅生烟。 “你呢?”支狩真问道。 “崔之涣死了,清河崔氏很快会追查到这里,慕容观的爪牙‘绣衣司’也会像闻到臭肉的苍蝇一样飞过来,宰羊集是不能待了。”哥舒夜闭上眼,惬意地呼吸着草木的清香,“我从暗河的另一头走,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也许是漠荒,天荒,更偏僻的泽荒,又或是坐船渡过无尽海,去十洲三岛……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大海哩。听说大海像宝石一样蓝,比我们大燕的草原还要大。海啸的时候,刮起的巨浪比山更高。” 支狩真沉吟道:“据传无尽海上奇珍无数,更有仙家遗址、秘术法宝……” “哈哈哈哈!”哥舒夜忍不住睁开眼,大笑起来,“你这人可真没趣。” “没趣?”支狩真楞了一下。 “除了杀人夺宝,你脑子里就没别的?难道想的不该是吹吹懒洋洋的海风,晒晒暖烘烘的太阳,顺便钓钓鱼虾吗?”哥舒夜撇撇嘴,折了根蒲草,掐去叶子,把白嫩多汁的茎根放在嘴里嚼着。 “是嘞是嘞。海里的鱼又大又肥,肯定好吃!小夜子,俺也好想去大海里耍呀!就是雪姐不会答应,唉——”胖虎学着哥舒夜的样子掐了根蒲草,咬了一大口肥茎,含糊不清地说,“又甜又嫩,好吃,好吃!” 小夜子……支狩真神色古怪地看了哥舒夜一眼:“可你哥舒氏的家仇呢?你不是还要和慕容观一决生死吗?” 哥舒夜翻了个白眼:“我是有血海深仇要报,可没必要天天活得苦兮兮吧?该吃就吃,该找乐子就找乐子,不然万一死在慕容观手里,这辈子岂不亏大了?你看,水这么清,蒲草的根这么甜,这都很好啊。我常想,明天我可能就会死,可一睁开眼,看到头上的天空,还是想要痛痛快快地活着。”他翘起二郎腿,摘了片蒲草叶,吹起响亮的呼哨,一幅惫懒的模样。 支狩真忽而觉得这才是哥舒夜真正的样子,他垂下头,轻抚断剑薄而窄的锋口。剑拿起来,便无法再放下。他必须不停修炼,不停算计,必须重振支氏,混入道门,必须对抗八荒最强大的羽族。 哪里来的心思玩乐呢?他听到脆生生的叶哨声像一只鸟,向天空欢快地扑腾着翅膀,不觉有点羡慕。 “哎,你好像活得没什么精神啊,莫非也有血海深仇?”哥舒夜瞥了支狩真一眼,试探着问道。 “嗯嗯,俺也觉得小肥羊像个老头子。不过哩,他是个讲义气的老头子!”胖虎一边点头,一边又抓起大把的蒲草根茎往嘴里送。“啊,差点忘了,俺还藏着你的鸡腿!”他从怀里掏出黑糊糊、油腻腻的鸡腿,献宝一般拿给支狩真,暗暗吞了口唾沫。 鸡腿早被压扁了,皱皱巴巴,还透着汗渍和污泥的怪气味。即使河风吹过来,怪味还是没有散。支狩真沉默地接过鸡腿,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了许久,忽然开口:“哥舒夜,带着胖虎一起走吧。” 哥舒夜呆了呆:“你让他跟我一起走?那不是玩命吗?大燕的绣衣司还在满天下找我呢!” “他是浑金璞玉身。” “什么?四大修体之一的浑金璞玉身?你的意思是……?” 哥舒夜失声叫道,迎上支狩真意味深长的眼神,他顿时了然。出身大燕昔日一手遮天的顶级豪门哥舒氏,他对其中的龌龊再清楚不过。 胖虎困惑地瞅瞅二人,张了张嘴:“小肥羊,你是要俺跟着小夜子去闯天下,扬名万?好是好,可雪姐会扭断俺的耳朵!” “红怜雪那里,我会替你交待的,难道你要她一直养着你?胖虎,猛虎就该傲啸山林,震慑百兽,混在宰羊集里只会毁了你。”支狩真拍了拍胖虎的肩膀,“你不是想去大海吗?鲜美肥硕的虾蟹、鱼参、蚌贝、鲸鲨……保证你吃得口水直流,比鸡腿还过瘾!大海里宝藏无数,等你发了横财,变成高手,再回来风风光光地报答你的雪姐,不是更好吗?” 胖虎一脸懵懂地点点头:“听起来好有道理。小肥羊,原来你的嘴巴这么会说。” 哥舒夜眼珠转了转:“我可没答应啊。” “你会答应的。”支狩真笑了笑,胖虎身为举世罕见的四大修体之一,只需足够的资源修炼,必可成为哥舒夜的一大助力。有了胖虎打掩护,哥舒夜也更容易逃脱大燕朝廷的搜捕。 哥舒夜嘻嘻一笑,一把搂住胖虎:“放心啦,咱俩将来一定吃香喝辣,打遍天下!” “以长生天作证。”胖虎随口叫道,拳头敲得胸膛砰砰作响。 哥舒夜微微一愕,随即笑起来,以拳捶胸,青色的瞳孔如天空一样澄净:“以长生天作证。” “我走了。”支狩真摆摆手,往草荡深处行去。蒲草随着他的步伐摇摆,翠绿的蚱蜢窜出去,洼里的水黾游过来,野鸭群惊鸣着冲向高空,看似沉寂的草荡原来那么热闹。支狩真听到后方哥舒夜嘹亮的歌声:“天呦那么高,花呦那么娇,我骑上骏马,要把万水千山走遍。姐哟那么美,妹呦那么艳,我跨上花轿,要把姐妹俩个亲遍……” 支狩真大笑起来,辽阔的河面在眼前轰鸣展开,他双臂扬起,一个鱼跃冲入洪流。 “该死的,你还没还我青铜国玺呢!”歌声戛然而止,哥舒夜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他发了疯般追出去,冲过草荡,滚滚河面上早已没了人影。 哥舒夜呆了半晌,如丧考妣地垂下脑袋,突然瞥见腰间的牛皮囊半开着,青铜硬物正静静躺在角落,闪着冰凉的微光。 “该死的,耍我!这混蛋一定是故意的!”哥舒夜呆了呆,仰天大笑起来。胖虎气喘吁吁地奔过来,瞧瞧哥舒夜,也呵呵傻笑。 少年的笑声,高亢又肆意,回荡在汹涌的波涛之上,经久不散。 第十九章 浴香剑寒心乱 “哗啦啦——” 冒着蒸汽的热水被碧玉杓舀起,微微一倾,浇落在滑如凝脂的圆润肩头,汩汩流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凝在白腻的峰壑之间,抖抖颤颤。红怜雪丢开碧玉杓,娇躯在巨大的木桶里蜷起来,像一只慵懒的大猫,热气腾腾的水里传来一声舒适的呻吟。 雕花格子窗外,月黑风高,客人的嬉闹声渐渐消没,仿佛湖面上徐徐敛去的波纹。更夫的梆子声清清冷冷,连敲四下,正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际。 胖虎这孩子,也不晓得去哪里疯了。红怜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角落里的铜炉烧得正旺,红亮的火烬飘出来,在幽暗的光线里无声熄灭,显得凄凉又寂寥。 她这一生,是否也会像这零星的火烬,默默消逝?红怜雪缓缓抚摸着光洁如玉的肌肤,柳眉起愁,一时不由痴了。 一丝冷风从外面透进来,红怜雪蓦然一惊,影子映上墙,冰冷的剑锋已抵至脖颈,少年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我。不要乱动,听我说完。” “是你这个小贼!”红怜雪羞怒交加,急扯过木桶边搭着的丝巾遮住胸口,“你想做什么?别胡来!快滚出去,不然老娘把你那玩意儿剁成肉馅!” “这样你才会好好听我说下去。否则以你的性子,怕是我没说几句就要大打出手了。”支狩真不紧不慢地道,水从他湿淋淋的衣鬓淌落,地上很快湿了一滩。 “有屁快放!”红怜雪咬牙切齿地道。 “胖虎托我告诉你,他要去外面闯荡,让你不用担心。他已经离开宰羊集了。” “什么?你这兔崽子,对胖虎干了什么?他是不是出事了?你个杀千刀的王八蛋,老娘要把你……” “别动。”支狩真的断剑稍稍用力,红怜雪玉颈一颤,莹白的肌肤泛起一抹嫣红。“胖虎没事,好得很。但他惹了祸,杀了崔之涣,回到宰羊集只有死路一条。别乱动!别再积蓄浊气了,你出手的一刻足够我割破你的喉咙了。” “你这满嘴瞎话的混蛋!没**的孙子!”红怜雪酥胸急促起伏了几下,恨恨地道:“凭胖虎三脚猫的功夫,也能杀得了崔之涣?你骗鬼去吧!一定是你!是你杀了崔之涣,栽赃给胖虎,要他当你的替罪羊对不对?老娘就晓得你这阴损的龟儿子——” “别再乱动了!”支狩真沉声喝道,“用用你的脑子!若我对胖虎不利,何必赶过来告诉你?我傻么?” “我呸!兴许你脑门被夹扁了,一时犯傻也说不准!”红怜雪啐了一口,怒火稍稍平缓。对方说的没错,胖虎要真出了事,这个奸猾的小子一定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她琢磨了一会儿,心下反倒愈发焦躁,起起落落不停。胖虎还是个孩子,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万一碰上个好歹…… “他不是一个人,有个朋友和他在一块儿。”支狩真似猜透了红怜雪的心思,犹豫了一下道。 红怜雪冷笑一声:“是你的狐朋狗友?” “我和他并不算熟,但至少——”支狩真眼前浮现出哥舒夜的面容,一会儿是唯唯诺诺的小马匪,一会儿洒脱不羁,一会儿又豪迈深沉……说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但至少,是一个共过生死的人。”他低声说道,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 “共过生死?是同流合污吧?”红怜雪毫不客气地骂道,“你们俩个合伙把他拐走了对不对?贼杀才,要是胖虎有个三长两短,老娘非把你……” “事关胖虎,我还有几句要紧话问你。”支狩真犹如未闻,续道,“怡红院背后是谁的势力?” “呵呵,小贼你怕啦?老娘不妨给你透个底,这儿是宰羊集东头的老大——老烧刀子罩的!你得罪老娘,就是得罪了老烧刀子!” “老烧刀子是炼神还虚?” “切,炼神还虚的高手会缩在这种鬼地方?哦,也可能,对!当然了!老烧刀子当然炼神还虚,杀你就像杀一条狗那么容易!” “老烧刀子向来对胖虎很关照,对不对?” “哼,小贼倒是打听的仔细。我家胖虎人见人爱,老烧刀子还说要收他为徒,好好打磨呢!你怕老烧刀子找你算账?那就乖乖说出实情,胖虎为什么急着离开宰羊集?他有没有受伤?你哄骗他做了什么?……喂,兔崽子没长耳朵啊?老娘要穿衣服!” 支狩真默默出神,打胖虎主意的,十有八九便是老烧刀子。如今胖虎失踪,他迟早会盯上自己。 红怜雪一边噪嚷,一边悄悄侧过头,眼角的余光瞄见支狩真湿透的袜履,鞋尖还沾着几缕细小的蔓草,兀自滴淌水珠,闪过幽诡的靛蓝光泽。 “你去了梦魇湖!”红怜雪霍然回头,趁支狩真一愕之际,浸水的丝巾束湿如棍,挟着赫赫劲风,反撩支狩真额头。 “看在胖虎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去梦魇湖,不要见老烧刀子!”支狩真沉声喝道,一脚踢去,“蓬!”木桶应声飞起,水花乱飙,红怜雪尖叫一声,忙不迭地抽回丝巾,裹住弹跳的硕峰。 木桶猛地撞上红檀牙床,红怜雪疾翻上床,一手拉起锦被掩住身子,另一只手玉指勾弹,射出丝丝气劲,直射支狩真的方向。 “噗噗噗——”摇晃的窗纸破开一个个孔洞,支狩真早已穿窗跃出,掠檐而去。 “快滚回来,给老娘说清楚!直娘贼!王八羔子!天杀的泼才!……”红怜雪想追出去,又不能,只得心烦意乱地换上亵衣,大骂小贼奸诈。二十多年的清白身子,连她未婚夫婿也未曾瞧过一眼,居然在这小崽子面前漏了春光,着实可羞可恼! 只是——她念头一转,迷惑地望向洞开的格窗。深更半夜的,这小贼去梦魇湖做什么? 支狩真一路疾掠,赶到胖虎棚屋,径直越墙而过。 落入院子时,他整个人忽地一僵,仿佛被钉住七寸的蛇。一条纤细的阴影破空而来,看似徐徐淡淡,渺无烟火,不含丝毫气劲,却如风来无处不在,无隙不透,叫人难以抵挡。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阴影从容袭至,在胸口轻轻一点。 “你的剑道,还停留在炼精化气的心斋之境。虽是澄澈无瑕,然如一方湖面,石子一落,立起波澜,再无空灵之姿。”清风立在支狩真跟前,支狩真的识海却感应不到他的存在。阴影从清风手上飘落,支狩真低头瞧去,不过是一根裂开的枯枝。 “敢问前辈,如何从心斋突破,迈入坐忘之境?” “湖映如镜,镜中一切皆为虚幻,又哪来的石子?” “应该去除这颗石子?” “呵呵,没有来,何须去?” 支狩真闭目沉思,默立半晌,忽而食指、中指并起,以指代剑,直刺清风。 清风不闪不退,同样以指代剑迎上,封住支狩真的指剑去路,锁死它所有的变化。 两柄指剑不断接近,眼看半途交击,支狩真的指剑忽而仿如消失,又似化为无形无象,从清风指剑中穿过,无声无息抵住了清风的胸膛。 这一剑已入坐忘。 “好!真好!”清风忍不住大赞,饶是他心性沉稳,也不禁胸中激荡不休。这样的剑术天分,可谓是真正的天赐!若他有这样的弟子,走完自己没能走完的路,此生夫复何求? 使完这一剑,支狩真重新默立思索,体会其中得失之妙。他在沼地与崔之涣生死一战,颇受磨砺,如今又被清风点中关窍,当即水到渠成,更进一层。 清风端详着少年笼在黑暗里的侧脸,一时心情纷乱,沉浮不定。 隔了半晌,支狩真睁开眼,对清风深深一躬。清风本可避开,却心头犹豫了一下,终是受了他一礼。 “前辈,这里不能再住了。”支狩真道。 清风淡然问道:“你送走了胖虎?” “那个想炼人丹的应该是宰羊集的老烧刀子。胖虎失踪,他定会找上门来。”支狩真歉然道,“是我一时情绪用事,连累了前辈。张无咎还未解决,而今又添新敌,晚辈实在愧对前辈……” 话未说完,清风按住了少年的肩头:“不,你做的很好,比你刚才那一剑更好。人生在世,难免情绪用事。你可知,对你我二人而言,其实人生最难得的,恰恰是一时情绪用事。” 支狩真不解地看着清风,夜风撩起老道稀疏的发鬓,星星点点,比晚间的霜更苍凉。 “算起来,张无咎也该到了。不过晚辈已有安排……”支狩真低声续道,抬首遥遥望向梦魇湖的方向。 戏台已经搭好,只待各方粉墨登场了。 第二十章 宝地出风澜起 张无咎拄着简陋的木拐杖,右眼蒙着布罩,走近宰羊集的牌楼。 鲜血在他脚下积聚,向四处蜿蜒流淌,汩汩渗入暗沉的土壤。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血迹斑斑的衣摆在晨风中扬起,像折倒的褴褛旗帜。这些是宰羊集外面的“爬虫”,以为张无咎残疾可欺,结果被屠杀一空。 瞥了一眼楼檐上悬挂的干尸,张无咎不屑地一甩袍袖,大剌剌走进宰羊集。他虽然重伤未愈,断了条腿又被清风弄瞎了右眼,但一身纯厚磅礴的玉皇玄穹清气仍在。区区一个蛇鼠横行的荒野小镇,自不放在眼里。 他一路直行,毫不避讳。路旁坟头般的土坯村落里,冲出几个满脸油彩的蛮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倒在弹射的玉皇玄穹清气下。 刺耳的号角声接连吹响,蛮人怒吼着牵起獒犬,拉弓搭箭……“轰隆”一声,光芒耀眼,巨大的南天门法相从天而降,将整片村落夷为废墟。 浓烈的血腥气飘散出来,残肢断骸遍野,血肉骨皮成泥。 “不知死活的贱民!”张无咎摇摇头,扬长而去。 朝阳高升,刀头街上人流渐杂,张无咎闻到扑鼻而来的各种浓烈异味,禁不住掩住口鼻。店铺陆陆续续地开门营生,生锈铁门的“嘎吱”声听得他心烦。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清风和那个小子,以绝后患。 他目光一扫,走进对面的饭馆,皱眉看了看油污烟熏的桌椅,喝道:“来一碗最好的面,用最干净的碗筷!有茶的话最好是——”他本待再说,瞧见小二龇笑的黄板豁牙,忽而觉得意兴索然,和这种贱民多说一句都嫌脏。 “客官是刚从外头来的吧?照我们宰羊集的规矩,吃东西得先付银子。”小二把张无咎从头到脚瞄了一眼,这是肥羊呢,还是一条过江龙? “规矩?”张无咎冷笑道,“一群化外野民,蝼蚁虫鼠,也配和本座讲规矩?” 小二嘻嘻一笑,这家伙看着气派大,原来是个二愣子。“客官有所不知,宰羊集的规矩是四位老大定下来的,小的也不敢妄自做主啊。您瞧,”他朝街中心的骷髅陷坑努努嘴,绵里藏针地道,“不守规矩的都躺在那里呢。” “啪!”小二的天灵盖裂开,仆倒在地。张无咎擦了擦手,哼道:“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威胁本座?” 掌柜的瞧着不对劲,缩到账台下面想溜,张无咎冷森森的眼神扫过来:“本座问你,这两日有陌生人进入宰羊集么?一个是重伤的老头子,还有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长的挺俊。” “客人恕罪,在下,在下不曾见过……”掌柜点头哈腰,赔笑说道,应付完赶紧通风报信,外头来的家伙居然敢在白老大的地盘上闹事,他妈的活腻了! 张无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又问:“这里谁的消息最灵通?” 掌柜的只想快把这瘟神送走,老实答道:“斜对面那家汤圆店,挂着芝麻圆子招牌的那家,听说就是专干买卖消息的‘鸽笼’。” 张无咎也不言语,转身离开。掌柜的刚松一口气,一道玉皇玄穹清气直射而来,洞穿额头。 过了许久,张无咎手上握着一块受力变形的青铜腰牌,走出汤圆铺的密室。背后尸体横陈,血溅四壁,暗格里的卷宗凌乱抛撒。 几个草原蛮子,也敢口出狂言。张无咎瞥了一眼腰牌上的马刺图徽,此地竟是大燕绣衣司的一处暗点,可惜并无清风二人的消息。如今只有找个地头蛇,继续打探。 外面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浪,张无咎走到门口,望见人影攒动,发了疯般向宰羊集外奔去。彼处瑞气升腾,云蒸霞蔚,映得半空流光溢彩。 “出了什么事?”张无咎揪住一个路人,那人拔刀就刺。张无咎一催玉皇玄穹清气,那人浑身欲裂,痛得哀嚎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是宰羊集外的梦魇湖里出了仙宫,大伙儿都赶着去抢宝贝!大爷再不快去,连喝汤的机会都没了!” 仙宫?莫非是仙家遗址现世?张无咎听得心头一热,随手将此人击毙,急急掉头而去,冲入人潮。 梦魇湖畔,群情激荡,黑压压的人流隐隐分成十多波,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老烧刀子头戴竹笠,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神地望向湖中心。千百条耀眼的彩芒笼罩湖面,透照晴空,一座古色斑斓的宫殿悬于水下,盛放光毫,在靛蓝色的波光中潋滟变幻。 “刀公,此事颇有蹊跷。”老烧刀子身侧,一个中年书生轻轻摇了摇羽扇,黑若点漆的修目闪过深思的光芒。 “你说。”老烧刀子的声音低沉、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梦魇湖的古怪众所周知,经年来窥者甚众,然无一人有所得。”书生沉吟道,“而今仙宫忽出,事无征兆,又恰值血河教崔之涣败逃,生死难料。这其中或有牵扯,不可不防。” 老烧刀子默然片刻,道:“宝地出世,仙缘天定,与崔之涣一事无关,你多虑了。” “刀公,余尝终日遍读总总轶闻异事,但凡仙府宝地出世,必有前兆:或星宿移转,天象异变;或水出火涌,地理动迁;或有人身怀相关血脉、功法、藏图、密匙,引发共鸣……是以仙府遗迹看似天定,实有脉络可循。而此宫现世太过突兀,凶吉未卜,刀公不如暂退一步……” “我肯退,他们肯退吗?”老烧刀子望着远处的青龙、白老大、杜结巴与马化诸多异族,断然摇头。道途向来你死我活,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更可能是万丈悬崖。 汹涌的人流不断向湖边汇聚,一双双盯着宫殿的贪婪眼睛,似比宝地的璀璨光华还要亮。书生不由悄然叹息,老烧刀子不上,自有别人会上,谁能放弃到嘴的肥肉? 尤其在宰羊集。 无论是“爬虫”、“草鼠”、“野狗”……,还是白老大他们,龟缩在这个畸形的鬼地方,挣扎苟活,杀人被杀,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明天。 “老大,青龙他们请你过去,一起定下规矩。”一个独眼大汉疾奔过来,俯身禀告。 老烧刀子点点头,径直走去。书生迟疑了一下,停在原地,目光所及,人群蠢蠢欲动,宛如热锅上焦躁的蚂蚁。若非忌惮老烧刀子他们昔日的铁血手段,早已冲下湖去。 隔了许久,老烧刀子方才走回来,书生连忙问道:“刀公,不知……?” “没什么规矩。”老烧刀子缓缓抬起斗笠,额头的皱纹像冷酷的刀刃一样竖起,“半炷香之后,各凭所能,生死不论!” “扑通”一声,有人入水,分不清是被推搡,还是自己按捺不住。仿佛一点火星溅入油锅,人群轰然炸开,饿狼般嗷叫着跳下梦魇湖,疯狂游向宫殿,再不管什么宰羊集的老大。 “谁抢我们的宝贝,我们就杀谁!”老烧刀子厉啸一声,抓起书生腾跃而起,扑向仙宫。手下纷纷跟上,如狼似虎。 远处的蒿草丛里,支狩真衣襟当风,宁静伫立,直到望见张无咎的身影也跃入湖中,方才回首,对清风从容一笑:“今日之集,方不负宰羊之名。” 第二十一章 观廊壁生疑云 “咚隆!”、“哗啦!”、“咣当!”“澎通!”…… 水下仙宫的八扇碧色大门洞开,人群如惊涛骇浪不断涌入。到处响彻着猛烈的碰撞声,金柱倾折,玉窗破裂,珠屏横倒,晶柜掀翻,冲进来的每个人都红了眼,像发狂的野兽恶狠狠扑向各处,发出宣泄般的吼叫。 老烧刀子率众抵达仙宫时,入眼一片狼藉。拱门镶嵌的百来颗夜明珠全被挖走,留下一个个小圆凹坑,两边坐镇的翡翠狮子戏球只余破损的基座,残片洒了一地,犹自溅血点点。 “老大,全他娘的是红货!”“里面一定更多!”“干完这票,这辈子都不用愁了!”手下个个七嘴八舌,兴奋得摩拳擦掌,满脸冒油。 老烧刀子直直盯着门上凹坑形成的图案,忽而问道:“这是‘阆苑’二字?” 书生颔首道:“刀公所言无误,正是‘阆苑’的上古字体,诗文中常指神仙居住之所。” “好!”老烧刀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急不可耐的众多手下,沉声道,“都去发财吧!谁抢到就是谁的,不准内讧。” 众人狂喜呼叫,一哄而散。老烧刀子望着迅速消失在各条宫廊内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吴笙,你怎么不去?” 书生肃然拱手:“刀公既在,吴笙怎能先行?若非刀公收留庇护,吴笙早已魂丧异乡,又岂能重财帛轻恩人?” 老烧刀子深深地看了吴笙一眼,这书生本是大楚一个寒门小地主的长子,自幼不好诗文,反倒偏爱各类旁门杂学。他的亲妹子被一个门阀世子瞧上,暗中掳去奸杀。他隐忍数年,觅机毒杀仇人,随后逃到宰羊集。 当年若不是瞧他一介文弱书生,竟有胆气只身深入蛮荒,兼之学识渊博,他也不会破例收留。 “何况在下手无缚鸡之力。此时此地,妄动贪念,难免沦为他人刀下之鬼。”吴笙坦然道。 “很好。”老烧刀子漠然道,“你还算清醒,不像他们急着送死。” 吴笙暗叹一声,仙宫出世,迟早会引来魔、道世家,到时宰羊集必遭横祸。老烧刀子无疑是要抛弃那帮手下,那么自己…… “区区财物算什么?”老烧刀子的眼神扫过一干宝气珠光,并无丝毫滞留。“秘籍、丹药、法宝才是仙缘。吴笙,你医卜星相、阵法字符无不涉猎,有什么主意?” 吴笙定了定神,仔细审视了一下四周格局,说道:“刀公,此宫设立八门,分为八条主道,多半是按八卦之位分布。我等位于正南方,当属‘离’门,‘离’门属火,仙宫位于水下,恰成水火相济之格。刀公此行应当有所斩获。” 老烧刀子无声一笑:“要有‘获’,先要‘斩’,总得和他人做过一场。” 吴笙眼神微微一黯,对方只字不提给自己的犒赏,显然……他轻咳一声,又道:“前方有黑、白二色高台,各自通向多处宫廊。依在下拙见,‘离’门主‘阴’,刀公不妨循黑色高台而去。” 二人踏上黑色高台,一条条金碧辉煌的宫廊犹如开屏孔雀,在眼前缤纷展开。宫廊错落分布,迂回曲折,通向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仿佛一座庞大幽深的迷宫。 吴笙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跟在老烧刀子身后。宫廊两壁延伸不绝的浮雕扑入眼帘,他悚然一惊,心脏一阵发热,急剧跳动。 整片壁雕非石非玉,五光十色,色彩浓艳得近乎妖异,仿佛饱满的汁液随时会滴淌下来。壁雕中草木阴森,奇诡如魅,或生有鳞片脚爪,或浮现耳目口鼻……禽、兽、鱼、虫更是千奇百怪,血腥狰狞,相互扑缠撕咬,露出血淋淋的内脏和白骨。 吴笙按住胸口,大口呼吸,竭力让蹦跳的心脏平缓下来。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一颗与生俱来的七窍玲珑心,可感祸福,知凶吉。 “怎么?”老烧刀子回过头。 “这些壁雕……”吴笙的目光忽而触及浮雕中的一个画面,那是一头红脸獠牙、皮肤靛蓝的恶鬼,它长舌拖地,双目鼓凸,阴森森地盯着吴笙,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 吴笙的心脏怦怦狂跳,仿佛要活生生地蹦出胸腔。他下意识地偏开视线,在恶鬼的周围,众多人形生物环绕:或被刀山穿刺,或被油锅煎炸,或被巨石压顶,或被凶兽扑咬……一具具躯体无不以痛苦而奇特的姿态夸张扭曲着,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仿佛在享受一场狂欢盛宴。 吴笙看得不寒而栗,再往人群外边瞧去,淋漓的鲜血在地上恣意延伸,勾勒出一幅八角形的图阵,状如八卦,又似是而非。图阵中央,孤立一人,宽袍广袖,头戴危冠,面目隐晦不清,双手有力地攫向上空,仿佛正向天祭拜,又似与恶鬼遥相呼应。 吴笙一眨不眨地盯着此人的高古冠服,上面隐隐泛出繁复的鸟、鱼形花纹,这是——巫服! “有什么不妥?”老烧刀子循着吴笙的视线,凝神端详片刻,皱眉问道。 “据传但凡饮过梦魇湖水之人,夜半必生噩梦,梦中即现红脸蓝皮之鬼。”吴笙涩声答道,他的目光匆匆掠过远处壁雕,红脸蓝皮恶鬼频频出现,周围无一不是血流成河、惨绝人寰的屠戮画面。 “看来仙府出世早有预兆。”老烧刀子点点头,“这些恶鬼雕像倒是逼真。” 巫服……祭拜……恶鬼……吴笙心头猛地一震,昔日在一卷《猎奇秘史》古本里读过的只言片语闪过脑海,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他手足发麻,面无血色。 “这恶鬼是……”吴笙刚要脱口而出,七窍玲珑心突地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他恍惚望见,浮雕上的红脸蓝皮恶鬼一个接一个转过头来,冷森森地盯着他,裂开鲜红的嘴唇,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 老烧刀子拍了拍他肩膀:“恶鬼?区区死物而已。”他随手一拳,打得壁雕塌陷,碎屑飞溅,恶鬼雕像随之绽裂。 吴笙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不知何故,总觉心神不宁。刀公,不如你我……” “今日有进无退。”老烧刀子淡然看了吴笙一眼,迈步前行。终究是个文弱书生,见识虽广,心性却软。 “是。”吴笙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跟着老烧刀子而去,半途他忽然回头,瞥见恶鬼雕像周围的人竟多出了几个。他心头一沉,当即有了决断。 “轰!”老烧刀子踏上一块描彩地砖,一道火焰直冲而起,化作一头独角凶兽,浑身火焰吞吐,咆哮着扑向老烧刀子。 第二十二章 拳势披靡如山 握拳、跨步、直击! 老烧刀子简简单单的三个动作,犹如千锤百炼,气势浑然。“澎”的一声,火焰凶兽迎拳炸开,毫无反抗之力。焰光纷纷散灭,一颗火红色的焰珠落地,滴溜溜打转。 老烧刀子捡起鸽卵大小的焰珠,仔细瞧了瞧,纳入袖中。这颗焰珠内含一点离火之精,是修行火属性功法的辅助良材,至少价值百金。 吴笙盯着老烧刀子脚下的那块地砖,质地仿如玉石,釉面描金涂彩,丹、翠双色的藤蔓纹路环绕出一方奇异的图形。吴笙的瞳孔骤然一缩,那绝非什么美饰图案,而是一个上古巫字——“祭”! 他放眼望去,地面上的藤蔓砖纹无数,仿佛一条条色彩斑斓的锦蛇,爬缠出一个又一个“祭”字,看得他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急促的脚步声从长廊另一边传来,十多个人类大呼小叫,一路追杀两头马化。“呼!”一人掷刀甩去,刀锋嵌入左边马化的肩胛骨,发出牙酸的嘎吱声。马化身躯一歪,两柄尖刺立即从背心插入,马化向前跌倒,一柄巨锤兜头砸下,将天灵盖砸得粉碎,红白脑浆迸溅。随即七、八只手掏向尸体怀内,珠光宝气直透出来。 另一头马化狂吼一声,铁棍全力后扫,磕开、四五件先后递来的兵刃,借助反震力一个筋斗高高跃起,凌空连翻数丈,直冲吴笙的方向窜来。 老烧刀子立在宫廊中央,身躯不动如山。 “替咱拦住他们!”马化认得老烧刀子,一边狂奔一边急喊。这个人族老东西向来对他们客客气气,每月还会奉上不少孝敬。 老烧刀子侧过肩,马化从他身旁越过,陡然闷哼一声,七窍流血,扭头瞠视老烧刀子,缓缓跪倒在地。 “变天了都不明白,活着也是废物。”老烧刀子摇摇头,不紧不慢地松开拳头,从对方身上抓出一株芬芳扑鼻的灵芝草。 追来的众人放慢脚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疤脸大汉壮着胆子喊道:“老烧刀子,这只猴子是俺们先看上的,凭什么你横插一杠子?” 其他人也高举刀剑,纷纷鼓噪:“没错,有啥好玩意,大伙儿要一口锅子里分肉!”“老烧刀子,咱几个也都是炼气还神,硬干起来你能讨得了好?”“仙宫里宝贝多的是,何必坏了规矩?” “规矩?”老烧刀子喃喃低语,目光越过众人,仿佛伸向遥不可及的远方。蓦地,宫廊中响彻老烧刀子高亢的笑声。 “那个老烧刀子,行健姿雄,体内暗蕴一股峥嵘崔嵬的山势。”清风远望着空空荡荡的梦魇湖畔,陷入沉思。 支狩真奇道:“前辈莫非见过他?” “五十年前,无量净地有个道童一怒弑主,叛逃离山,多半便是此人。据说他的根骨极佳,与无量净地的山字诀甚为契合。” “能拜入无量净地那般显赫的道门,已是万幸,为何还要叛逃?” “大多数道童出自寒门,虽然比不上世家,也算家境富足,衣食无忧。去了山门,从家中宠子沦为一个低声下气、端茶倒尿的小厮,有时还会挨打受罚,不是那么容易熬过来的。”清风惘然叹息,“听闻此人在无量净地待了十年,只学了些武道功夫,连术诀也未获传授。” “兴许是他的根骨太好,又年少气盛,不知隐忍。”支狩真若有所思,唯有士族方能得授道门真传,即便如今气血充足,他仍需“永宁侯世子”这个宝贵的身份。 “可是忍啊忍,终是失了锐气。”默立有顷,清风低头凝视着被风吹弯的草秆,“我的剑便少了这一份锐气,所以才败于燕击浪拳下吧。” “哈哈哈哈……跟我讲规矩?”老烧刀子的目光扫过众人,笑得癫狂又冷厉。 “我练拳六十年,终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一字一顿,缓缓举起拳头,气势如重重山峦雄起。 支狩真凝视清风沉郁的眼神,俯下身,拔起两根草秆,一根执于掌心,一根递向清风。 清风下意识地接过,支狩真手腕轻振,草秆上挑,化为利剑破空,直刺清风胸膛。 清风一抖草秆,封住支狩真的草秆来势。支狩真的草秆立生变化,似虚似实,莫测移动。清风的草秆也如影随形,应变如风。 支狩真忽而发问:“前辈,人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么?” 清风迟疑了一下,答道:“自然是有的。” “剑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么?” “自然是——”清风呆了一下,草秆直穿而来,轻轻触及清风袍襟。他凝视少年,展眉长笑,将手里的草秆远远抛开,“没有的!” “这世上所有的规矩,不过是让你低下头。” 老烧刀子目光一沉,迈步直入人群。拳头崩断钢刀,贯穿面门,对方的头颅如烟花炸开。 “如果非要低头,” 他移步、沉肩、再击,一件件兵刃在山一般雄厚坚硬的拳头前崩裂,血花不断溅开,哀嚎声不绝于耳。 “那就站在最高的山顶,” “澎”的一声,他侧身、摆拳,将背后袭来的一人打得肠穿肚烂。 “让所有的规矩为我抬头!” 他进步、沉胯、挥拳,气如崇山压顶,势不可挡。每出一拳,必有人兵刃折断,倒地毙命。 剩下数人面露惧色,二人齐齐大吼,身后各自浮出法相虚影:一条红头绿眼的百节蜈蚣,摇头摆尾,吞吐毒雾;一柄八棱梅花亮银锤,巨如山包,旋转呼啸。 巨锤法相掀起狂风,从半空砸下。蜈蚣法相贴地环游,觅机而噬。老烧刀子仍是简简单单,一式跨步冲拳。 “轰!”血肉的拳头硬憾巨锤法相,光华迸溅,巨锤四分五裂。拳头呼地变向,击中地面,震荡的波纹向四周辐射,蜈蚣法相被怒浪般的波纹卷起,碾得粉碎。 二人僵立不动,五官溢血,披靡的拳劲已然透过法相,摧毁了肉身的生机。 剩余一人腾空跃起,鹞子翻身、追星赶月、燕子三抄水……一连变换十多种轻身术,向远处仓惶飞逃。 老烧刀子眯起眼睛,挥起拳头。 这双拳头浸淫六十年,早已炉火纯青,返璞归真,从最粗浅的武道法诀挥出了属于他的道。 “有棱有角,才叫山!”他沉肩直腰,跨步冲拳,山峰的虚影从拳头遥遥射出,在半空划出十多丈,正中那人背心。 “炼神返虚!”那人吐血惨叫,身躯炸开,断肢残骸一一跌落在地。 老烧刀子走过去,将诸多尸体上的宝材灵药搜刮一空,回头看了一眼吴笙:“我要尽快进入仙宫核心,怎么走?” 第二十三章 人心洪流所挟 炼神返虚! 吴笙心头蓦地一凛。刀公一身修为如此之高,却一直秘而不宣,足见其城府深沉,独断多疑。自己既知刀公之秘,等于埋下祸根……他脑中一时间转过诸多念头,口中应对如常:“仙宫既为八卦之格,自当转四象,循两仪,入中宫。余观宫廊各处藏宝虽多,终是旁枝末节,不直多顾。” 二人加快步伐,径直穿过宫廊。一路上尸体渐多,场面混乱不堪,各处金亭银台、玉楼琼阁杀声震天,宝物的彩光和喷溅的鲜血纷呈闪现。各族你争我夺,殊死搏命,时而激烈纠缠一团,时而来回喧呼追逃…… “砰!”老烧刀子随手一拳,将几个挥斧拦路的蛮人击飞。吴笙望见后方显露的一座巨型水池:白玉围壁,青龙雕饰,水色潋滟生光,飘浮朵朵金莲,隐约可见一条碧影在荷叶底下矫夭游弋。 “刀公,此池应为四象之青龙位,不过……”吴笙踌躇了一下,道,“缺了些许四象的循环交替之意,与先前的火性离门并不契合。” “仙府宝地,总有看不透的东西。”老烧刀子不以为然,一介纸上谈兵的书生,怎解真正的仙家玄秘? 吴笙沉默地摇了摇羽扇,瞧在以往的宾主情份上,自己屡次暗示。奈何刀公贪欲迷心,再听不得逆耳之言。 他放眼望去,池边人头攒动,跃跃欲试,一张张脸透着亢奋的红光。仔细瞧来,像极了那些恶鬼的赤红脸膛。 一阵奇异的香气忽然飘出来,金莲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住萎缩,其内结出累累银色莲蓬。“哔卜哔卜……”莲蓬纷纷裂开,露出一粒粒火红色的莲子,晶莹剔透,饱满鲜嫩,馥郁的芬芳仿佛令人浑身毛孔舒畅张开。即便吴笙离得较远,也不由口舌生津,心脾清爽,似被甘霖洗涤了一遍。 “扑通!”有人不顾一切跳下水池,伸手去扯莲蓬。碧影倏地窜过去,探爪一抓,那人的脖子折断,脑袋掉进水里,沉没不见。碧影搅起一堆浪花,仰颈放声高吼,鹿角驼首,鲤鳞鹰爪,分明是一条神骏的小青龙。 “是龙!这玩意儿不是早绝种了吗?”“听说吃了龙,肉身就有一龙之力!”“蠢才!应该把它收作兽宠!” 众人虎视眈眈,摩拳擦掌,心中贪欲更炽。“轰!”水面炸开,也不知是谁先击出一道气劲,随后近百道气焰狂乱激射,打得怒浪滔天,震耳欲聋,小青龙抛起又滚落,甩尾发出阵阵痛吼。 “莲子枯了!”一名夜叉族女子尖叫道。 水面上,一个个莲蓬的银光变得黯淡,表皮开始起皱,莲子一点点干瘪下去,陆续化作蓝灰色的尘垢。 众人发一声喊,争先恐后扑入池中,有的冲向小青龙,更多的去摘莲蓬。一个犬戍族人揪断莲蓬,正朝口袋里塞,骇然发现莲子仍在萎缩。“咔嚓!”他干脆一口咬上莲蓬,狼吞虎咽起来。 一丝丝腥臭的黏液从他全身毛孔渗出,毛发渐渐光亮,压抑不住的气血透体而出,激起道道水浪。 “伐毛洗髓,脱胎换骨!”边上的虎伥惊喜交加,抓起满把莲子往嘴里猛塞。众人竞相效仿,时而又为争抢莲子你死我活,缠杀不休。 鲜血喷溅,老烧刀子一拳将对面的卉族女子击毙,夺过她手上的莲蓬。“刀公,此乃不明之物,千万慎行啊!”他回头望去,吴笙一脸焦急,摇头摆手。 老烧刀子略一犹豫,仍将莲子吞下。莲子遇津即溶,仿如细疾的火流窜进肺腑,浑身气血立刻升涨,脸上红光隐现,四肢百骸充满力量。 吴笙张张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他木然而立,眼前人影汹涌,个个癫狂抢吃,满面红光,连肌肤也透出一抹隐约的蓝色。恍惚中,他似孤零零地立在宫廊的壁画中,周围恶鬼乱舞,飞扑狂嚎…… “轰!”光焰激闪,气浪掀波,百来件兵刃一次次劈在小青龙身上,打得它悲吼翻滚,利爪疯狂扑击。鲜血染红了池水,不断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冲上去…… “噗嗤!”一个魁梧的昆仑奴临死反扑,刀尖捅入小青龙腹部,不见龙血溅出,龙腹反显出一段质地刚硬、凛冽生光的鳞纹青铜。 魂器!老烧刀子身躯一震,心头大热。这哪是什么青龙,分明是一件还未蜕变成熟的魂器! 所谓魂器,是天生具有魂魄和意识的兵刃法器:谙变化,擅神通,能坐立行走,知喜怒哀乐,更像是介于人与器之间的一种特殊生灵。即使是晋楚的高门大族,一件魂器也足被奉为传世珍宝! “澎!”水柱高高激起,老烧刀子足踏波浪,拳势如山,像一头猛虎杀入羊群。 兵刃在拳下崩断!头颅在拳下碎裂!鲜血在拳下抛洒……最终,老烧刀子浑身浴血,踩在满池尸骸上,一手攫住小青龙,任其在掌心拼命扭动,直到慢慢化为原形——一柄青铜波月龙首刀。 “哈哈哈哈!”他大笑挥刀,声如山崩地裂,白玉巨池在凛冽的刀光中一分为二。 “循两仪,入中宫。”老烧刀子瞥了一眼兀自失魂落魄的吴笙,皱眉说道。本以为此人颇有胆色见地,未想也是个废物,事后除去便是。 吴笙梦游般跟着老烧刀子,一路踉跄行去。途中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各族都像疯了一样杀红了眼,见人就砍,见宝就抢。 “幽魂教主阴九幽死了!”“消息是‘草鼠’传出来的,昨晚就漏了风声!”“幽魂教完蛋了,干死虎伥!” 吴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一群马化旋风般追上去,围住几头虎伥死砸猛打。更多的人加入了围剿虎伥的行列,混乱杀戮的场面犹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 “轰!”老烧刀子背负波月龙首刀,一拳把一头虎伥打得血肉横飞。鲜血溅上吴笙额头,他突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黯然望着老烧刀子不可一世的背影。 刀公,你我宾主之缘尽了。他放慢脚步,悄然拐入一处回廊,循着七窍玲珑心的预感,向外逃去。 厮杀的人流走马灯般从四面八方涌过,这是人心的滚滚洪流,谁也无力阻挡。 梦魇湖外,支狩真正向清风请教剑术,忽而抬头,微微蹙眉。 一袭红艳如火的倩影飞也似地奔向湖畔。 正是红怜雪。 第二十四章 不过一剑而决 她还是来了。 支狩真垂下手上比划的草秆,想过去叫住她,抬起的脚跟又落回来。红怜雪与他非亲非故,本就不会单凭几句话轻信自己。但他已尽了人事,这是红怜雪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清风瞧在眼里,手中草秆疾闪,在支狩真喉间连点十多次:“你的心不静了。” 支狩真愧然埋首:“是。” “一名真正的剑修:当山压于顶而心不负,色形于外而意不动。未出剑时如处子,剑出时如雷霆,能发能收,可静可动,谓之‘人在剑在’,又曰‘剑无处不在’。到了这一步,朝彻的境界自然而明。再往上走,便是感悟道意,返璞归真的见独了。” “人非草木,皆有七情六欲,又如何心不负、意不动?” “心在心外,意在意外。” 清风此言一出,心下便有点后悔。这句提点直阐道门真义,已算触犯门规。可瞧见支狩真入神思索的样子,他又觉得一阵欣慰。 “细述起来,剑道又可分为两条路:有情剑道与无情剑道。”清风略一沉吟,继续说道,“我人族以修炼有情剑道为主,剑是剑,人是人,既可合一,又能分化。是故人有情,以人御剑,剑亦有情。可惜的是,千万年来,从无一人能将有情剑道修至破碎虚空的地步。” 支狩真随即问道:“那么羽族的无上剑典《羽化剑经》,走的是无情剑道么?” 清风颔首道:“正是如此。《羽化剑经》讲究‘羽化凡胎,跳出心意。舍剑之外,再无它物。’” 支狩真讶然道:“无情剑道岂不是要绝情绝性?那就是剑仙?” 清风怅然道:“我对此也只是略知一二,不敢妄言。不过数十年前,羽族曾有一人天资绝伦,剑术无双,将无情剑道炼至巅峰。然而,他并未选择破碎虚空、羽化成仙。” 说到此处,清风的语声透出一丝钦佩:“据说他感于无情剑道并非剑道之极,因此游历八荒,以求再次突破。十五年前,此人与魔门第一高手裴长欢在大燕怒江论道,历时七天七夜。之后飘然离去,不知所踪。” 支狩真心头一沉:“此人还活在世上?”如此可惊可怖的羽族剑修,对巫族绝非好事。 “随时可以跨出破碎虚空那一步的人,除非自己寻死,否则寿数过千也不足为奇。” “前辈可知他的姓名?” “只知道他姓凤,应为羽族皇室,名却不晓得。”清风轻叹一声,脸上露出神往之色,“真剑无名,说的便是这样的剑修吧。” 支狩真沉思片刻,又向远处瞥了一眼。红怜雪在湖畔徘徊许久,时而忍不住涉水,时而又退回岸边,盯着水下仙府出神。 清风了然一笑:“当年老道我艺成下山,游历中目睹豪门公子欺辱民女。我本想出手,可为了区区一个平民,又感不值。这些年,每当思及此事,总觉心中耿耿。”他拍了拍支狩真的肩膀,温言说道,“十年、数十年之后,你是否仍会记得今日所为?是后悔做了,还是没有做?” 支狩真茫然而立,暮风卷起深秋的霜草,涌动如浪。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知十年、数十年之后,又会怎样?支野教过他如何谋定后动,如何忍辱伪装,如何斩尽杀绝,唯独没有教过这些。 “何谓剑修?”清风猛喝一声,“不过是一剑而决!” 支狩真心神一震,脑海中浮现出胖虎掷石飞来的画面…… “轰隆”一声巨响,象征着阴极的殿门倒塌,老烧刀子负刀大步跨入。 这是仙府中宫,核心大殿。四壁珠缨金珞,一轮状如烈阳的巨灯悬挂于顶,气象恢宏,瑰丽耀眼。 殿内众人齐齐转首,向老烧刀子望去。 “老、老家伙,你、你来的正好!这、这边有个点子棘、棘手,大伙儿得、得、得并肩子上!”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结结巴巴地嚷道,一边使劲抓挠脖子。他颈侧受了伤,血已止住,伤口却奇痒无比。 杜结巴、青龙、白老大、蛮人的头领阿里巴、寄尸族的独行大盗将更,马化一族的头子孙金毛……老烧刀子目光一扫,暗自狐疑,这些人个个带伤,凝结的伤口血块隐隐透出靛蓝色,气息颇为邪异。 他的目光落在与众人对峙的张无咎身上,微微一凝,拳头收紧,不露声色地蓄满浊气。 宰羊集什么时候来了炼神返虚的高手? “老烧刀子,先做掉这个外人,不然谁都拿不到仙宝!”青龙怒视张无咎,沉声说道。他身躯昂藏,孔武有力,比萝卜头还粗的十指密布青色鳞纹。 “咱家也是这个意思。”白老大阴恻恻地道,嘴角血迹斑斑。他适才和张无咎硬拼一记,内腑重创,差点连命都丢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张无咎暗叫不妙。他伤势未愈,先前仗着炼神返虚的境界强压众人,而今遇上硬手,顿时心虚。“这位道友境界高深,不在贫道之下。你我合则两利,斗则两伤。如今仙宝未现,你我何苦自相残杀,平白便宜别人?”他轻咳一声,又道,“何况区区几头蝼蚁,又怎够资格与你我二人平分仙府藏珍?” 白老大等人闻言一惊,将信将疑地盯着老烧刀子,不自禁地离远了一些。老烧刀子冷哼一声,对方此言虽是挑唆,但也有几分道理。二人若拼个两败俱伤,白老大他们岂会放过自己? 他不置一词,只管打量着大殿中心:琉璃晶围成八角阑,内设紫金星罡醮坛,一具十多丈高的仙人玉石雕像屹立坛后,袍带衣袂飘飞,似要羽化而去,却又气势浑凝,渊渟岳峙,宛似下临凡间,俯视众生。 “这就是仙府的镇宫之宝?”老烧刀子来回审视了数遍,雕像的冠佩绶带饰以符文,并无异处,唯独姿态颇为奇特:仙人右手平平伸出,掌心向上,左掌托住一个铜盘,嘴角犹自挂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嘿嘿,你一拳打过去,就晓得咋回事了。”白老大乜斜了老烧刀子一眼,那个外人声称老烧刀子实力高人一筹,他虽不太信,又有些疑神疑鬼。 “道友一试便知其中奥妙,贫道决不敢妄言相戏。”张无咎举着拐杖拱拱手,满面诚恳之色。他留意众人神情,见双方生出嫌隙,心下一阵自喜。 老烧刀子也不迟疑,丹田浊气升腾,拳头遥遥击出。他这一拳运足一成力,恰比众人略略高出一线。 “轰!”劲气过处,仙人雕像猛然炸裂,碎片飞溅。下一刻,仙人雕像幻影般重新出现在视线中,满殿残片消失不见。 第二十五章 宰羊何须牛刀 老烧刀子不由一愣,随即上前摸了摸雕像。玉石温润洁净,毫无裂痕,仿佛从未受过重击。 “咔嚓”一声,他左手发力,一把捏断雕像衣带,紧紧攥住。再去瞧时,衣带好端端地连在雕像上,手心里空空荡荡,连一点粉末也不曾留下。 “道友若全力相试,结果也一样如此。”张无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东西故意隐藏实力,他当然要点破。 果不其然,白老大阴阳怪气地道:“老烧刀子,莫非你真的藏着掖着了?” 老烧刀子漠然瞥了白老大一眼,这群蠢货不想着对付外人,只会窝里造反,事后全须除掉,正好收拢宝物。“这东西确实奇妙。”他不动声色地道,“有谁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呸,看出来了还等你?”马化的头子孙金毛大大咧咧地嚷道,“咱用棍子也砸过,用火也烧过,还在这玩意儿头上撒了一泡尿,啥都不管用!” 可惜吴笙走丢了,否则倒可稍有助益。老烧刀子目光落在那座醮坛上,久久思量。莫非需要焚香、侍灯、烧符、诵经、踏斗,完成道门斋醮之仪,方显内中奥妙?这一套仪式他当道童时十分熟悉,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愿泄露出来。 张无咎暗窥老烧刀子片刻,见他束手无策,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破解雕像之谜多半要行斋醮之仪,此人既然瞧不出来,定是个野狐禅。当下胆气一壮,道门正宗与三脚猫的散修对敌,哪怕越级斩杀,也并不稀奇。 殿内众人眼神闪烁,各怀心思,一时陷入了沉闷的僵持。突然间,外边喧闹大作,哗乱杂沓的脚步声蜂涌而至。 “嗷,抢宝贝啊!”“杀了!杀了!全都杀光!”“干死他们,吼吼!” 一群人浑身血染,叫嚣着狂冲进来,面色涨得赤红,打了鸡血般见人就杀,顿时掀起一片乱哄哄的混战。 “孙二嘎,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咱也敢打?”孙金毛挥起黑红风火棍,架住一头马化的扑跃,气得破口大骂。 青龙、吴结巴等人个个陷入围杀,那些人平日对他们敬畏有加,而今满目怨毒,不要命地死缠恶斗,还时时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澎!”老烧刀子一拳捣穿对面蛮人的胸膛,血柱喷出,对方往后仆倒,又诡异地仰起身,猛抱住老烧刀子小腿,张嘴就咬,牙齿竟变得尖锐弯曲,突出来淌着腥臭的涎水。 老烧刀子心头一惊,起脚踢飞对方,蛮人跌出去打了几个滚,又抖抖索索爬起来,胸洞边沿的肉芽不住蠕动,渗出一根根靛蓝色的黏丝,犹如蛛网交织缠绕,爬满伤口。 不对!老烧刀子微感不安,环视四周,冲进来的人大多状若疯兽,口角流涎,伤口处无不缠绕着靛蓝色的黏丝,皮肤也生出一片片奇诡的蓝色斑块。激战中,一个夜叉族人陡然吐出舌头,竟有一丈来长,瞬息缠住杜结巴双腿,周围的人嘶吼着扑上,埋头抓咬。 “救、救、救、救、救……”杜结巴拼死挣扎,身外的猛虎法相爪掀尾扫,连连怒吼。扑上去的人被不断击飞,血肉残肢抛洒,但外圈的人前仆后继,一轮接一轮疯狂冲击,光焰纵横激射,气浪炸雷翻滚,震得殿柱不住颤动。 杜结巴的吼声渐渐低弱,猛虎法相悲号一声,光影碎裂。大殿外,人群还在源源不绝地涌入,厉吼厮杀,肆无忌惮,犹如壁雕中的恶鬼复活,群凶乱舞。 一道玉皇玄穹清气扫出,围攻的众人血肉横飞,四处抛射。张无咎拄拐而立,手掐术诀,玉皇玄穹清气纵横驰骋,当者披靡。 玉皇玄穹清气!老烧刀子瞳孔骤然一缩,这个外人竟然来自云雾海玉皇宫!一股杀意凭胸升腾,随后贪念大炽,他叛门数十年,从没机会得习术法。而玉皇宫乃道门巨头,心法纯正犹在无量净地之上。 目光一闪,老烧刀子随意应付几拳,将身前一干人打得东倒西歪,随后混入人群,施展小巧腾挪身法,悄然向张无咎接近。 “啊!”人群中传来蛮人头领阿里巴痛苦的嚎叫,老烧刀子循声望去,阿里巴已被汹涌的人影淹没。他骇然发现,那些人变得面色赤红,身上的蓝色斑块越来越密,仿佛靛蓝色的黏液逐渐渗透皮肉,覆盖周身。 “砰!”孙金毛挥起的棍影法相猛然劈下,砸得众人前仰后翻。孙金毛厉啸一声,数个筋斗翻出人潮,向殿外急急逃去。 一人被棍影法相击飞,摔向仙人雕像,半截身躯恰好落在仙人伸出的右掌心上,溅得鲜血斑斑。“嗡——”仙人左手上的铜盘发出一丝轻鸣,细若游丝,微乎其微。半截尸骸开始消融,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 张无咎和老烧刀子同时扭头,眼神大亮。祭品!仙人雕像需要祭品! 双方视线半途交触,略一停留,随即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向外扑出。 “轰!轰!轰!”玉皇玄穹清气猛然暴涨,宛如煌煌光带,横扫四周。冲过来的人拦腰而断,内脏迸裂,纷纷仆倒在地。老烧刀子的拳劲同样催至极致,拳如山崩,振聋发聩,众人还未接近,就被山岳般厚重霸道的拳势碾成肉泥。 两人再无顾忌,不论白老大、青龙……还是那些发疯的人群,一概照杀不误,反正祭品越多越好。不到一注香的功夫,大殿内的人被屠戮一空,涌进来的人流也愈来愈少,四周尸体堆叠如山,奇珍异宝胡乱洒了一地,汪汪血水积蓄寸许来高。 老烧刀子和张无咎停下手来,对视一眼,又瞥过满殿藏宝,忍不住长声大笑,笑声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杀意。 “道友,不妨先瞧瞧雕像的变化如何?”张无咎和颜悦色地提议。 老烧刀子点点头,两人一起动手,一具具尸骸飞向仙人右手,不住消融。铜盘的鸣声越来越清亮,等到大部分尸体移空,铜盘上慢慢渗出一滴露珠,晶莹剔透,无色无香,闪烁着幽远清玄的光。 仙人露! 两人不约而同地浮现出道门典籍的某项记载,据述仙人露乃天外精华凝聚,不仅能纯化法力,洗迭杂质,还能消除一切因为功法突进造成的隐患。 双方直直盯着仙人露,久久不语。半晌,张无咎轻咳一声:“道友,这滴疗伤的无根净水归我,此地其余珍藏尽属道友,如何?” 无根净水?老烧刀子嘴角歪了歪,他出身无量净地,还不晓得本门的无根净水是什么?“别急,祭品还有的多。”老烧刀子双手不停,继续把一具具尸体抛上仙人左手。 铜盘上的仙人露并未增多,只是光华愈发幽深难测。老烧刀子心中一动,抓起地上的一株碧脂灵参,试探着丢向雕像。 碧脂灵参落在仙人掌心,同样开始消融,老烧刀子不再犹豫,一拳挥出,卷起满地珍宝,源源不断投向雕像手心。张无咎目光一闪,也未阻止。到了炼神返虚之境,寻常珍宝只能锦上添花,远远比不上仙人露此等旷世绝珍。 “咣——”铜盘光芒大盛,发出一声悠远洪亮的长鸣,一枚古色斑斓的玉简从无到有,幽幽浮出铜盘。 “轰!”玉简出现的一刹那,两人猝然出手,玉皇玄穹清气与浩荡拳劲在半空交击,掀起一阵阵狂涛骇浪。 老烧刀子身躯微晃,脸上血气一闪而逝。张无咎面色通红,口角溢血,“噔噔噔”倒退十来步,差点跌倒,终究吃了伤势未愈的亏。 铜盘被气浪波及,剧烈摇晃。“咣当”一声,玉简掉落在地,两人神识早已延伸过去,玉简上镌刻的数行古字历历在目。 居然是一枚炼制人丹的上古秘方! 以炼神返虚高手的心脏为主药,提炼成丹,从而突破瓶颈,臻至炼虚合道之境! 两人顿时想到那滴仙人露,依此秘方突破瓶颈,再以仙人露消除隐患,即便是破碎虚空也并非无望! “道友……”张无咎心头一阵疾跳,神色阴晴不定,“这枚玉简上的字迹颇为稚嫩,缺了盈昂古意,未必是真。你我不妨仔细……” 迎接他的是如山如岳,气势无量的一拳!老烧刀子沉腰、跨步、冲拳,滚滚狂笑声充斥大殿。 “今日你我,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今日的梦魇湖,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支狩真腿膝半跪,断剑抵住红怜雪洁白如玉的脖颈,平声静气地道。 “你这天杀的臭小贼!王八蛋!死泼皮!快放开老娘!放开老娘!”红怜雪正以一个屈辱的姿势伏卧湖边,丰腴弹力的香臀剧烈扭动,竭力想挣脱压在背上的少年。 “再等一会。”支狩真膝盖发力,将红怜雪死死顶在地上。 “等你去死!没脸没皮的小无赖,又偷袭老娘!又偷袭!又偷袭!”红怜雪气得七窍生烟,羞怒交加。她本欲为了族人进入仙府,但思及少年的话,一时犹豫不决。孰料稍不留神,竟被少年从背后偷袭得手。 细算起来,她与对方见面不过三次,却被阴了整整三次! “你自己看。”支狩真略略移开剑锋。 “看你个……”红怜雪“屁”字还未出口,愣在当场。 梦魇湖中,五光十色的彩芒正在飞速消失,整座仙府开始收缩,金碧辉煌的檐粱像水一样晃荡,仿佛变成虚幻的泡影。 曲折迂回的宫廊中,吴笙气喘如牛。沿途血流成河,尸骸狼藉。凡是拿过珍宝的幸存者,无不莫名生变,身躯扭曲变形,挣扎着发出鬼哭狼嚎的叫声。吴笙绕开它们,一路狂奔。这根本不是什么仙府,这是一座巫族的古宫,一个算尽宰羊集所有人的可怕诱饵! 支狩真撤开断剑,缓缓起身。这座仙府本是八百年前,支氏一族为防羽族追袭布下的后手。唯有支氏嫡系血脉的精血,方能重新开启。巫血越纯正,仙府的威力就越大。 大门遥遥在望,吴笙披头散发,发足狂奔,两旁壁雕中的红脸蓝肤恶鬼发出尖锐的嚎笑。那是魁!他知道,它们是魁!一种古籍传说中存在于地梦道,与远古巫族缔结盟约的奇诡种族。 巫族献上活人祭品,魁以收割生命回报。支狩真遥望着渐渐缩小的仙府,其内的一切奇珍异宝,不过是魁以人心投射出来的幻影。 除了那一枚玉简。 支狩真从怀里拿出几枚一模一样的斑斓玉简,想起与哥舒夜在马匪窝里分赃之景,不由莞尔。 “扑通!”水花四溅,吴笙踉跄跨上门槛,仙府陡然收缩成一个渺小的点,消没在荡漾水波里。玉简从少年掌心滑落,坠入湖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支狩真瞧了一眼兀自发呆的红怜雪,转过身,向远处等候的清风走去。 “小贼!为,为什么,为什么救我?”背后传来红怜雪咬牙切齿的声音。 “因为……”支狩真想了想,认真答道,“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清风拍了拍少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不问。一老一少以一种难以形容的默契,并肩走向暝色升起的远方。 “老道本以为,还得和张无咎打一场哩。”清风默默走了许久,忽而笑道。 “宰羊何须牛刀?”支狩真微微一笑。 支野说过,把握人心,就把握了一切。 第一章 廿年再定胜负 “穿过这片山林,对面便是云荒。” 晴空澄碧,白云悠悠,清风坐在一块青苔滋生的岩石上,随意脱下鞋袜,双足伸进清冽的山溪水里,惬意轻晃。 支狩真望了一眼丹染翠浸的深秋山林,兀自手扶断剑,指尖下意识地不住抖动,思索“心在心外,意在意外。”之义。 “来坐下,放松一会儿。剑既要能发,也要能收。”清风不禁莞尔,这一个多月来,少年一边赶路,一边研习剑术、身法。在他有意无意的提点下,支狩真炼精化气的剑道修为日益纯熟,相距“朝彻”之境也近了。 “是,前辈。”支狩真依言坐下,学着清风的样子,光脚浸在冰凉的溪水里。水色明澈,阳光斑斑点点,几条半透明的小猫鱼窜出石缝,游近支狩真脚旁,又倏地惊走。 “何须如此剑拔弩张?”清风哑然失笑,小腿摆动,搅起层层涟漪。小鱼儿纷纷游过来,轻轻触碰清风的脚踝,流连不去。 支狩真目露讶异,清风温和地道:“放轻松些。像你这样的少年人,风华正茂,更当好好享受天地间的美好。在我看来,即便是剑修,也不该只有剑。否则一旦失去,你就一无所有。” 支狩真想了想,恍然道:“无剑即是有剑,故剑无处不在,这是‘剑在剑外’之意么?” 清风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蓦然摇头大笑:“你啊你,真个是无趣哦!除了剑,这世上还有蓝天、白云、明月、清风,还有游山、玩水、听曲、看戏,还有美食、美酒、美服、美人……你一个翩翩少年郎,干甚么和个苦修的孤老头子一样?” 支狩真惑然道:“前辈,我真的无趣么?” “不。”清风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你不是无趣,而是非常无趣。”说罢戏谑地睒睒眼睛。 支狩真汗颜道:“其实,晚辈琴棋书画都有涉猎。” “可你并不在意那些,对不对?”清风和缓的声音宛如清溪流淌,“锐意进取是很好,可有时也该停下来,一览沿途风光。修炼难道不是为了活得更舒坦一些么?” 支狩真低下头,凝视着映在波光里的鱼影,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小时候,有一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我看到其他孩子热热闹闹地堆雪人。他们给雪人插上红萝卜的鼻子,黑石块的眼睛,枯树枝的手臂,还用兽皮做了顶高帽子。那真是……一个很漂亮的雪人。”他摆动双腿,水波摇曳,影子也在溪底幽幽摇曳。 “可是呢,那些终究不是雪人自己的东西。太阳会出来,雪也会融化,泥地上只剩萝卜、石块、枯枝和一块湿漉漉的兽皮。没有了雪人,它们就不再是鼻子、眼睛和手臂。”他抬起头,看着清风的眼睛,“天地美好,但也残酷。想要活得舒坦,就要不断修炼。所以,恕我不能赞同前辈之言。” 清风不以为忤,反而拈须一笑:“你倒是看得穿。不过哩,现在断言这个还为时过早。等你日后阅历增多,饱经世间沧桑,就未必像现在这么想了。倘若百年之后,你此心不变,倒有破碎虚空、大道可期的那一天。” 支狩真点头称是,清风却又道:“可你百年之后,心里想的和现在一样,这百年你岂不是白活了?” 支狩真闻言一愕,半晌说不出话来。清风哈哈大笑,支狩真默默思索,四周万籁俱寂,唯余一曲溪水环绕潺潺。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过,粼粼闪烁的波光黯淡下来,宛如一点接一点熄灭的烛火,浓浓的暮色覆上水面。 “繇猊肉还有么?”清风套上鞋袜,洗净了手。 “刚好还够一餐。”支狩真从背篓里取出风干腌制的肉块,递给清风。 清风转过身,面朝东南方向,双手捧着肉块放在一片干净的蕉叶上。又折了三根草枝,插在肉块前,随后撩起袍摆,弯下双膝,恭敬磕了几个头。 “今天是家母的祭日。”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对支狩真笑了笑,“修道之人本该看淡生死,然而血浓于水,终究是无法看淡的。你说,老道在宗门待了百年仍是个道童,而今又功行大亏,得道无望,家母在九泉之下,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支狩真宽慰道:“前辈修行的根基未损,未必就不能再进一步。” 清风看看少年,忽而笑起来:“不会的。家母不会觉得失望,我能好好地活着,她就比什么都高兴。” 他用力按住少年的肩头:“你懂么?” 忽然间,支狩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头猛然一颤,抬头望着老道深深的眼神。这一刻,少年孤暗的心仿佛被剑刺穿,有一丝光慢慢渗透进来。 “孩子,用完这顿,你我就要各奔东西了。”清风点起篝火,烧烤繇猊肉块,火苗舔动,浓烈的香气一下子窜出来。 支狩真忽而觉得茫然若失,他下意识地靠过去,离火堆近一些,火光摇曳着两个人的影子。 “道可道,非常道。”清风凝视少年,缓缓说道,“剑心需要历经打磨,方会真正通透。我看你貌似随和,实则心性孤僻,易走极端。其实多与人交流攀谈,未尝不是一种修行。” 蓦地,他抬起头来,目露惊色。一个雄浑高昂的嗓音穿透密林,远远传了过来:“错了错了!简直是胡言乱语,荒谬不堪!” 燕击浪! 支狩真猝然跃起,拔剑出鞘。 “燕道友,不知老道这些话错在何处?”清风目光一闪,神态如常地翻动肉块,油汁滴到火焰上,发出“滋”的一声。 燕击浪携着慧远的小手,大步而来,洒然道:“历经打磨的剑心,还是你自己的心么?在洒家看来,那不过是一块被磨平了棱角的卵石!”他龙行虎步,走到火堆旁,无视执剑相峙的支狩真,大剌剌坐下,解下腰系的青皮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角乱须,“什么是修行?无限风光在险峰!于极端处走出路来,才叫修行。”随手把青皮葫芦抛向清风。 “刚极易折,过犹不及。”清风接住青皮葫芦,略一犹豫,饮了一口,将烤好的繇猊肉块递给燕击浪。 “穷极生变,否极泰来。”燕击浪也不客气,撕扯肉块,咬得满嘴流油。 “因人而异。” “大道无异。”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你一口酒我一口肉,言辞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支狩真手握断剑,与小和尚面面相觑。 隔了片刻,慧远双手合什,对支狩真歉然一笑:“小僧慧远,这位施主有礼了。” 若是制住这个小和尚,或能要挟燕击浪。支狩真不动声色,微笑还礼:“慧远大师有礼了。” 慧远连忙摆手:“施主过誉啦。小僧佛法低微,可称不上是大师。” “鸿鹄不与燕雀同飞。大师既与燕大宗师同行,自然也是非凡人物,又何必过谦?” 慧远认真答道:“施主此言差矣。燕雀鸿鹄,皆是众生,于我佛眼中并无不同。” “既无不同,为何一名燕雀,一名鸿鹄?”支狩真嘴上和对方辩驳,手按断剑,脚下悄然移近。 破风声忽至,一块油光喷香的烤肉从后方射来,掠过支狩真。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臂莫名一麻,断剑“咣当”落在地上。 “小慧远,最后一块肉赏你了!”支狩真听到燕击浪漫不经心的叫声,繇猊肉块去势一缓,恰好落在慧远手上。 “清风道友,想不到你还活着。”燕击浪摇摇空空的酒葫芦,油腻的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 “老道也未想到。”清风坦然答道。 “你逃过了洒家的拳头,又偷吃了洒家的繇猊肉,这笔账该怎么算?”燕击浪浓眉一挑,不怒自威,火光也为之一暗。 “老道的命可是燕道友的?繇猊可是燕道友饲养的?”清风反问道,“若不是,何来逃、偷一说?” 燕击浪双目神光一闪,咄咄逼人,清风目光平静,毫不避退。火焰在二人中间不住窜动,映得两道身影仿如扑跃交击。 一阵迅猛的夜风呼然卷过,火堆倏地熄灭。黑暗中,燕击浪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影犹如魔神压顶,四周野草齐齐弯折,沙土簌簌向外滚动。 清风攥紧手指,涩声道:“燕道友,那位小友与此事无关,不知可否高抬贵手……” 燕击浪眼皮一翻,似笑非笑:“道友这是在求洒家么?” 清风嘴角艰难地牵动了一下,正要说“是”,支狩真突然开口道:“家师与燕大师的那一战,已经输了。” 少年依然低着头,盯着地上掉落的断剑,绯红的剑光映在夜色里,像是一截不愿熄灭的火烬:“晚辈不才,二十年后,愿替家师再战燕大师,一洗前耻。” 清风身躯一震,燕击浪仰天大笑:“要和洒家一战,你也配么?” “你也配么?你也配么?你也配么……”刺耳高亢的笑声在山林久久回荡,不知怎地,支狩真脑海中嗡地一下,一股无法形容的耻辱犹如火山喷薄,直冲胸腔,烧得血液灼热如沸。 “你不过是想托辞逃命罢了。”燕击浪乜斜了少年一眼,庞大的气势如山如海压过去,压得少年双腿颤抖,摇摇欲坠。 支狩真神思浑噩,血液中似有无形的火焰升腾而起。 “你连剑都握不住。”燕击浪漠然道。 轰然一声,支狩真精神世界神秘的一角再次破开。迷迷蒙蒙中,一座山自他脚下升起,升向星辰,升向高不可攀的虚空。 他又一次望见那棵孤立山巅的巨大梧桐,浓荫密布,环绕身侧,仿佛无数燃起的碧色火焰。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喃喃自语,探手一抓,虚幻与真实刹那交融,地上那柄断剑自动飞起,落在掌心,发出清冽不绝的鸣响。 “我的剑无处不在。”他一字一顿,转过身来,绯红色的剑光扭曲着,鸣叫着,燃烧着!他仿佛仍立在那座高山之巅,以神祗般的眼光俯视燕击浪。 斩杀此人,不过一剑。 “好!瞧在清风相求的面上,洒家给你这个机会!”燕击浪突兀地道,大步走过支狩真身边,一把抓起慧远,“肉吃光了,酒也喝光了,拍拍屁股走喽!小和尚,你今天的修炼还没做完哩!” “燕施主,小僧说过很多次了,小僧已有师承,不能修炼你的功法。”慧远苦着脸嚷道。 “不能个屁!没听那小子说吗?二十年后他要找洒家报仇。到时由你代洒家一战。你万一输了,岂不丢尽洒家的脸?” “燕施主,放下胜负,便无得失……” 二人絮絮叨叨,愈行愈远。支狩真愣在当场,待到神智恢复清明,望见清风站在自己对面,神情复杂又欣慰:“剑无处不在,你居然顿悟了朝彻。” 支狩真握着断剑,心下一片茫然。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老道也该走啦。”清风静静地陪着少年站了许久,直至夜露深重,寒湿眉鬓,方才缓步向对面的山林走去。 “前辈——”支狩真失声喊道。 “记得二十年后,替我一战。”清风没有回头,枝叶的黑影渐渐遮住瘦小的身躯。 支狩真蓦地一震,清风温和的笑声从层层浓荫里透出:“无论过了多久,看到地上的萝卜、石块和枯枝,你还是会想起那个雪人。” 支狩真默立原地,晚风吹散衣襟,久久不息。 第二章 运筹蓄势待发 支狩真寻着一田村,已是数日后的拂晓。 天色蒙蒙亮,支狩真远远望去,村落沉沐在灰蓝色的晓雾里,依稀传出几声鸡鸣。 这是个极为偏僻的孤村,不过几十户人家,三面环倚伏牛山脉,形似幽谷,只余一条羊肠小径通往外边的土坡路。路口插了一截残破的石碑,上刻“一田村”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支狩真走到村口,遥遥望见王子乔大袖飘飘,挟雾而来,宛如神仙中人。 “先生,我来了。”支狩真行了一礼,对王子乔更增忌惮。这些天他苦修身法,又在清风指点下,将行云流水轻身诀与壁虎游墙术、草蛇灰线术、蜘蛛悬丝术熔于一炉,走动时轻灵诡变,足音难闻。孰料一近村口,立被王子乔察觉。 “公子真是信人。看来心志不移,定要成为永宁侯世子了。”王子乔欣然道,心头狂澜掀涌。不过一个月功夫,这小子怎地气血暴盛,充盈欲溢,迈入炼精化气的层次?是天降奇遇,还是开启了巫族遗藏?既然气血补足,为何还来践约?莫非担忧羽族追杀,或是贪慕王侯富贵,又或另有所图? “这岂非也是先生心中所愿?” “可谓两全其美。” 二人相视一笑,支狩真未提王子乔当日弃他而去之事,王子乔也不问支狩真的遭遇,只在暗地里相互盘算。 二人沿着羊肠小道,一路拐进村子。路旁是一片光秃秃的田地,刚过秋收,埂上堆满了黄灿灿的玉米秆子。时辰尚早,已有村民挑桶出门,去山脚下的泉眼打水。他们表情木讷,目光触及支狩真二人,也只是飘了过去,恍如梦游。 支狩真多瞧了对方几眼,这似是魂魄被迷的迹象。果然听王子乔道:“某对这个村子所有人都使了点术法,再过几日,公子便可一观成效。” 他领着支狩真直至村尾,一座柴舍孤零零地背靠草垛,门前围了竹篱笆,四周开着细碎的黄色野花,在晨风中弱弱颤颤。 “蝶娘。”王子乔隔着门扉,轻咳一声,“人到了。” 过了一会儿,支狩真看见一只女人的手缓缓拉开柴门。他从未想到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开门动作也会如此轻柔、舒缓、曼妙,仿佛摇曳的杨柳,自带春风的韵律。 一个布裙荆钗的妇人缓步而出,眼神在支狩真身上定定地停留许久,方才移开,对王子乔微微欠身:“先生请进来说话。”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杨木矮桌,四四方方。两个木凳子,其中一只凳腿缺了角。靠墙摆着台织机,角落里横放一架铁锈斑斑的箜篌,上面堆了木盆,盆里是几大块皂胰子和一根捣衣杵。 土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画,画中的少女霓裳飘带,折腰起舞,仰起的玉脸光采飞扬,眉目与妇人较为相似。支狩真瞥见画底落款,竟是大晋画圣黄舟子的真迹。 “蝶娘觉得他怎样?”王子乔寒暄几句,随后问道。 妇人款款坐下,又看了支狩真几眼:“年纪倒是相仿,脸蛋轮廓也和安儿颇像,只是模样太过炫丽。眉毛也浓了些,鬓角需得好好修裁一番。” 支狩真听她的语声清清冷冷,毫无起伏,即便说到“安儿”二字,也是平平淡淡,似一截冷却经年的死灰,再也没了火光。 “他的骨龄刚好十四。”王子乔笑了笑,“蝶娘你当年正红时,不也一样风姿炫丽?有一副好皮囊,行事更方便,大晋的门阀岂不最讲究这一套?何况他心性沉稳,又是蛮荒孤儿,兼之颇有诗才,再合适不过了。” 妇人抬起娥首,望着斑驳的四壁出了一会儿神,道:“只要能毁掉永宁侯,毁掉博陵原氏,一切听凭先生做主。” 直至此刻,支狩真方才听出语声里的一点点生气。他心想,若没有这一点仇恨的生气,怕是连死灰也被风吹散了吧。 “必如蝶娘所愿。”王子乔肃然道,又向支狩真介绍道,“这位便是昔日倾倒晋楚的歌舞大家赵蝶娘。从今日起,你是她的独子原安,也是永宁侯原敦目前唯一的儿子。” 支狩真微微颔首,王子乔又道:“你三岁时,蝶娘携你来此定居,替人织布浆衣为生,总计十一年整。自你晓事后的每一日生活点滴,做过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蝶娘都会与你反复对答,以防纰漏。 这里共有村户三十八家,我自会带你一一识得,包括每个村民的生辰、名字、习性…… 蝶娘当年知交满天下,是以你从她处习得一些基础的剑法典籍、武道身法。你如今炼精化气,这个境界在同龄的门阀子弟中只算寻常,不致遭人嫌疑。你过去并不清楚身世,眼下乍闻,难免偏激不平,怨恨生父。其中的关窍,你要好好揣测拿捏,演出最适合原安的性子。狂傲一些也无甚关系,晋人向来以此标榜名士风范。只是狂傲之士,需有真材实料,否则只会被人诟病。蝶娘会将她擅长的箜篌琴技与化蝶舞技传授于你,务必苦练有成,方能结交权贵。” 他对支狩真深深一笑:“某相信你的演技,也在原氏做了些许布置。但建康不比百灵山,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你骗得过巴雷,未必骗得过世家豪门。” “先生安心。”支狩真平静答道:“若是演不好,我只有死路一条。” “很好。半个月之后,原敦的夫人华阳长公主,因为常年缠绵病榻,药石无效而薨逝,最后一层阻碍也将冰消瓦解。”王子乔洒然一笑,看了看赵蝶娘和支狩真,“留下的时间不多,我们开始吧。” 惊蛰过后,春回大地。支狩真担着木桶,正与几个村中少年在山泉旁挑水闲话。 一支车队从远处而来,扬起一路尘烟。 “哇,是来了商队吗?”几个少年立即兴奋起来,翘首频顾。此地几乎与世隔绝,最近的小镇也在千里之外,商队数年才会经此一趟,收些晒干的菌菇山货。 车队驶入村口时,村里人闻风涌出。少年们也忍不住丢下水桶,去凑热闹。 “走啦,小安,去看看啦,商队有好多好吃的哩!”一个叫大牛的少年吞了口唾沫,拽起支狩真就走。在大牛的记忆里,小安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四岁一起下河摸鱼,五岁爬树抓鸟,六岁结伴上伏牛山找仙人,结果在林子里迷了路,害得村民们寻了他俩三天三夜。 这个村子里的人亦是如此,俨然和支狩真生活了十一年的样子,连他前年偷看宋家小寡妇洗澡一事,都说得活灵活现。 车队减速停下,两侧骑兵踩镫下马,闪耀的盔甲逼得村民们纷纷后退,既好奇又害怕。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在村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迎上去,作揖道:“在下是一田村的村长宋一田,有失远迎,请各位大人恕罪。各位大人,不晓得来我们村子有什么吩咐?” 一名漆纱笼冠的华服男子走下车来,目光环视四周,在支狩真脸上微微一顿。“宋村长,村子里有个叫原安的孩子么?”他朗声问道。 “原安?”宋一田想了想,一脸困惑地摇摇头,“敝村多是姓宋。哦,有个孩子好像叫赵安。” “赵安……”华服男子眼神一亮,“应该就是他了!” 村民们的目光齐齐落在支狩真身上,少年粗服蓬发,手脚蒙垢,然而眉目冶丽如画,宛如鹤立鸡群,一眼可辨。 “你……公子名叫赵安?”华服男子又仔细端详了支狩真一阵,语气异常和蔼。 支狩真点点头:“我就是赵安,可不是什么公子,也不认识你。你莫要认错了人。” 华服男子追问道:“你娘可是赵蝶娘?” 支狩真目露戒备:“你又是哪个?怎地认得我娘?” 华服男子微微一笑:“那就没错了。公子勿忧,我和你娘亲本是旧识,多年未见,甚为思念。公子可否领我拜会一下令慈?” 支狩真站在原地,显得犹豫不决。华服男子看了一眼老村长,摆摆手,骑兵们随即从一排大车内抱住丝绢布帛、粮袋瓜果,分赠围观的村民,口中喝道:“这是大人赏你们的,快快收下!” “大人太客气了。”宋一田老眼一眯,皱纹堆笑,“小安,哦不,小安公子,你家来贵人喽,还不赶紧去见你娘?” 支狩真领着华服男子到家,柴舍门扉半开,赵蝶娘正在织布。华服男子立在院前,久久注视妇人,直到她察觉抬头,方才恭恭敬敬跨入院子,拱手道:“永宁侯、中书监、光禄大夫属下长史王夷甫参见夫人。” 赵蝶娘神情一震,足下的织机蹑板猝然弹起,发出“咣当”一声。她呆了半日,忽而发出一阵冷笑:“中书监,光禄大夫,呵呵,这些年他又升官了啊。” 王夷甫长叹一声:“夫人,侯爷这些年总是念叨你……” “不要叫我什么夫人!”赵蝶娘猛地扯断布匹,“他的夫人是高贵的华阳长公主,而非我这个只懂以舞娱人的伶人!夷甫,看在昔日相识的情分上,莫要来烦我了!” 支狩真抢上一步,狠狠瞪向王夷甫。后者苦笑一声:“夫人,此事说来话长,能否借一步详谈?我费尽周折,长途跋涉才寻到此处,就当是老朋友见面,也该让我进去喝杯茶吧?” 两人僵持多时,赵蝶娘勉强点头。支狩真又是一番做作,才让王夷甫进了屋。支狩真守在门外,日落西山时,赵蝶娘招他进去,脸上兀自泪痕斑斑。 王夷甫走出院子,下属骑兵纷纷聚过来。一人禀报道:“大人,我等分头与村民查实,夫人和小公子十一年前来此居住。小公子性子跳脱,喜修剑术……” 王夷甫听毕,问道:“这些人的神魂被做过手脚么?” “我等以宁魂玉佩相试,村民神魂并无异样。” “好,剩下的自有内府与族会查核。夫人业已同意回府,尔等准备一下,随时启程,以免多生变故。”王夷甫下令道,右耳轻轻颤动,天听地闻之术发动,将屋内母子的争执尽收于耳。 “我不去!我没有爹!您说我爹早死了!”支狩真又作了半天戏,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赵蝶娘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车队动身出村,赵蝶娘与侍奉的丫鬟一辆马车,支狩真与王夷甫共乘一驾。他怀抱箜篌,腰佩断剑,好奇地摸了摸锦墩上金线绣的插翅猛虎,又瞪了王夷甫一眼。 “公子也喜欢弹奏箜篌么?”王夷甫微微一笑,“你这具已然破旧不堪,侯府里有的是镶金嵌玉的名贵箜篌。” “侯府里没有陪过我十一年的箜篌。”支狩真冷然道,“金玉买得到十一年么?” 他言语不凡,王夷甫暗自称奇,又道:“这柄断剑是你捡来的么?” 支狩真哼道:“这是大牛在伏牛山里捡到,送给我的。你不是偷偷问过大牛了吗?干什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是我的不是。”王夷甫抚掌大笑,“公子快人快语,真有我建康竹林六子之风。” “小安!小安!”车厢外,依稀传来阵阵叫喊声。支狩真拉起车帘,探身回望。大牛汗流浃背地奔过来,手里抓着几只热乎乎的鸟蛋,硬塞到他手里。 “这是俺刚掏的。”大牛急促喘着气。马车并不停留,扬长远去,只留下乡村少年不住挥手的身影。 支狩真看着鸟蛋,陷入久久的沉默。 另一辆车厢内,赵蝶娘凝视着火盆里焚烧卷起的画卷,灰烬片片如枯蝶飘逝。 伏牛山上,王子乔衣带飞扬,收回俯视车队的目光,望向深不可测的夜空。 这是我的第一步棋,你准备好了么? 第三章 龙潭虎穴当闯 床榻微晃,涛声隐约回荡。支狩真忽地从噩梦中惊醒,一把抓住锦被里的断剑,猝然坐起,浑身冷汗涔涔。 舟舱内光线昏暗,静寂无人,铜炉里的檀香闪着一点微渺的红光。支狩真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下榻推开舱窗。 月下江水奔涌,波澜生辉,楼船一路高扬风帆,颠浪疾驰,远处浮岛点点如螺,银白色的沙洲在夜空下闪闪发亮。自从离开一田村,车队行程低调,悄然更换了数波人马,再由水陆二路交替兼程,最后秘密登上一艘挂着商号的楼船,沿长江驶向建康城。 江风徐徐吹来,薄凉轻湿。支狩真睡意渐消,索性盘膝而坐,修炼功法。 他先是运转三杀种机剑炁,加速炼化繇猊内丹精元,壮大剑种。这些日子以来,大半繇猊精华化为剑炁,使他逼近炼精化气的巅峰。只需猛烈冲关,即可进入炼气还神。 但与清风经月相处,他已明了剑炁的增强并非至关重要。所谓炼精化气四大境界,仅仅是清气、浊气的量变以及运用。究其本质,只是力量的衍化。而清风将每一层境界再细分为心斋四重,则涉及道的感悟,直指玄之又玄的精神层面。 唯有精神入巷,方能灵肉合一,虚实交融,将力量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这也是魔门、道门真正的核心弟子可以越级格杀散修的原因。 任由三杀种机剑炁在体内激荡,支狩真将剑炁循环运转,反复纯化,剑道感悟未至见独,绝不轻易冲关。 许久,三杀种机剑炁渐渐平和,犹如绕指之柔,运转随意。他这才停下,休息片刻,继而修行虚极钉胎魂魄禁法。 五心向天,一丝丝隐晦的奇妙光线从支狩真身体各处生出,络绎不绝地投入眉心识海。 巫灵生成以后,支狩真无暇再修这门精神奇书,然而受清风教益,他意识到了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威能。如果道是虚无缥缈的彼岸,精神功法便是渡海的筏舟,深掘人之灵性,极尽与道相合。 识海中,巫灵迎合支狩真的呼吸,八翅一翕一合,将大部分光线吸收,融入翅翼上的繁妙纹理。剩下的一小部分光线汇入识海,化作一道又一道精神波浪,澎湃起伏,不断向外冲涌。支狩真心知,识海越是深广,精神修为就越高明。似燕击浪这等大宗师,单凭精神力量足以压得对手束手就擒,任由宰割。 奇异的光线越聚越多,识海内气象万千,矫夭变幻……不知何时,精神的浪潮响起了冥冥渺渺的奇音。 八翅金蝉也跟着一声宛转长鸣,白金色的薄翼毫芒凛冽,亮如刀芒。据巫族古籍详述,巫灵炼至巅峰,神妙无穷。例如金蝉的八翅可化作非虚非实的飞刀,斩仙弑神,所向披靡。 当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转至三十六个周天,支狩真眉心一颤,浑身疼痛袭来,当下缓缓收功。眼下他虽至炼精化气,借助三杀种机剑炁冲刷筋骨血肉,提升肉身,但相比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此等无上精神秘法,体魄仍显太过孱弱。据传支氏先人支公孙,以强横无匹的肉身把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推至三百六十五个周天,使六耳猕猴的巫灵生出七十二般变化,堪称巫族之最。 当务之紧,是寻一门专注炼体的功法,还需与三杀种机剑炁匹配,契合剑修,巫族的祖巫炼体术显然不宜。 支狩真正默默寻思,忽地执剑伏身,掩至门旁。舱外上方猝然异动,破风声、惨叫声、甲板的震动声、兵刃的交击声交替响起。 舱门敲了几下,随后被推开。支狩真一剑刺出,剑尖停在王夷甫咽喉前,盈盈颤动。 “是我。”王夷甫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伸手轻轻推开剑尖,“公子已然惊醒了么?” “外边出了什么事?” “公子勿忧,只是几个水贼摸上了船。护卫已将他们截住,无需多久,便可清理干净。” “水贼?”支狩真收回断剑,目光灼灼,“究竟是水贼,还是别有用心的人?” “谁晓得呢?”王夷甫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我在途中告诫过公子,建康龙潭虎穴,居大不宜。” “家母那边……?” “公子安心,我已吩咐好手重重护卫,断不可能惊扰夫人。” 支狩真道:“我出去看看。” 王夷甫皱眉道:“公子千金之躯,何必涉险?” “真金不怕火炼。”支狩真挥挥断剑,跃跃欲试。 王夷甫哑然失笑,到底是少年郎。他略一沉吟,道:“公子须不离我左右。” 支狩真一口答应,跟着王夷甫出了内舱,转上扶梯。四周护卫林立,刀剑交错,将舱道森严封锁。 甲板上,数具尸体横陈,十来个身着黑皮水靠的蒙面人手执水刺,正与护卫拼斗。他们功行尚浅,仅仅炼精化气,但身法极快,滑若游鱼,忽高忽低来回窜跃,数十个护卫都围不死他们。 “公子看出什么来了么?”王夷甫远远站在桅杆旁,眼神闪动,耳轮微颤,将四下里的风吹草动尽收于心。 支狩真观战了一会儿,欣然道:“这些人不是水贼,否则早该直奔财货而去。也不像是来行刺的,否则不会一味缠斗,不施辣手。” 王夷甫击节赞赏:“公子虽无多少江湖经验,但眼光极准,这些人应该是来试探虚实的。” “是试探我吗?”支狩真冷笑,“这么说来,我们此行已走漏了风声?” 王夷甫踌躇片刻,觉得还是稍稍透露一二,毕竟眼前之人才是侯府未来的主人。“自打侯爷的几位公子小姐陆续病故,博陵原氏有不少族人提议,过继子嗣给侯爷,日后可以承袭永宁侯的爵位。”他轻咳一声,点到为止。 支狩真恍然道:“现在由我占了这个位子,原氏的混蛋们难免不甘心了,所以派人来查探?” 王夷甫摇头道:“公子慎言。一旦你认祖归宗,你也是原氏的族人,何况这些水贼未必和原氏有瓜葛。原氏立族久远,朝堂宿敌自是不少,比如和原氏同为大晋四大门阀之一的兰陵潘氏,又或是庐江何氏、东山卫氏……” “我姓赵!”支狩真一摆手,“原氏门阀共有几支?” 王夷甫苦笑一声:“一支在都城建康,以我们永宁侯府为主。一支在临海郡,最远的一支在大楚境内。主家在博陵郡,族长担任郡守,论辈分算是你的三伯公。” 支狩真掏掏耳朵,正要讥讽几句。“锵”的一声,兵刃抛飞,一个蒙面人暴起扑出,旋风般冲过七、八个护卫,直奔支狩真而来。 炼气还神!支狩真一抖断剑,剑尖昂起。此人竟是隐瞒修为,直到此刻方才发动。 一条粗长的藤蔓虚影浮出来人背后,呼地抽向支狩真。蔓尖绽出一朵轮盘大的奇花,鲜红的花瓣尖锐摩擦,犹如森森锯齿,择人而噬。 “好大的胆子!”王夷甫冷哼一声,长袖一拂,一朵洁白的流云虚影悠然飘出,似缓实快,先一步截住藤蔓虚影。 流云飞袖法相!支狩真瞳孔微微收缩,这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白云宗的镇宗绝学。王夷甫既然姓王,想必出自大晋四阀中的琅琊王氏。 流云一裹、一卷、一振,藤蔓虚影四分五裂,溅成碎片幻灭。来人闷哼一声,吐血重创跌落。护卫们正要围上来,来人厮杀经验极为丰富,手掌不停顿地一按甲板,弹射而起,往船外的大江跃去。 “嗖——”绯红色的断剑脱手甩出,半空一闪,穿透对方心脏,将其钉死在船壁上。 王夷甫不由一愣,此人袭击支狩真时虽有杀势,却无杀意,显然仍为试探。对方身份不明,他也无意痛下杀手,毕竟若是原氏内斗,还需留些余地。孰料支狩真趁此人气息不接,断然出手,将其斩杀。 这下有点麻烦了。王夷甫暗叹一声,不过少年这一剑的果敢、精准、冷冽,令他颇为赞叹。 支狩真跑过去拔出断剑,一脚踢开尸体,扬声高喝:“想要杀我,我就杀你!” 王夷甫只得苦笑下令:“全都杀了,不留活口!” 不多时,甲板上尸横遍地,来人尽被诛杀。眼看支狩真要揭开那些人的面巾,一睹真容,王夷甫赶紧吩咐手下扔尸沉江。 “龙潭虎穴么?”少年傲立船头,举剑迎风长笑,“我倒非得闯一闯!” 第四章 江上王谢争风 建康城郊乡外,柳翠生烟,桃红吐霞,风酥日丽,燕舞莺啼,恰是春妆秾艳马蹄轻的踏青时节。 又逢四月初九江祭,以大晋三公“司徒兼录尚书事王亭之”、“司空兼尚书令潘阳明”、“大司马兼大将军高倾月”为首,文武百官于建康野外的燕子矶祀江祭天。 祭礼完毕,官员还朝,这一带遂被游春的人流涌没。江面上,艳阳烂漫,波光潋滟,画舫楼船密如江鲫,交织穿梭。门阀士女如云如荼,大多华服倩妆,佩玉带金,各自驱车驾舟,赏花登崖。众人三五一堆,八九成群,或轻摇罗扇,言笑晏晏;或奏击鼓乐,舞剑翩翩;或吟诗作对,长啸高歌;或簪花醉酒,纵情声色;或棋枰对弈,扪虱论道;或斗鸡投壶,指天骂地…… “骨碌碌——”画舫的赌桌上,一只混沌石骰子慢慢停止转动,殷红的一点朝上。混沌石产自无尽海的混沌深渊,能隔绝清、浊二气,常被官府刑狱铸成捆锁修士的镣铐,又或制造赌具,以防作弊出千。 “哈哈,你又输了!小三眼,你最近手风很臭啊!”一个粗豪少年扭头吸了一口金炉内飘出的五石散,挥臂发出恣意的大笑。他肩搭绣花汗巾,袒胸露乳,下身只着一条犊鼻绸裤,躺泡在浓香氤氲的花露酒池里。 酒池中央,漂浮着晶莹剔透的琉璃赌桌,一只只银碟玉盏随着酒波流动,盛放各色山珍海味。隔桌的白脸少年咒骂一声,把身前的十来块蜜玉推过去。 “再玩几把转转手气?说不定下一把就翻本了。”粗豪少年抓了一块蜜玉,塞进嘴里咀嚼。蜜玉遇津即溶,化作香甜醇和的玉液流进内腑,一部分滋润气海,另一部分缓缓渗入紫府。 蜜玉又被称作“修士钱币”,既可增长武道浊气,又能提升术道清气,是修炼界买卖的硬通货,也是世家弟子常用的修炼资源,唯有玉石矿脉深处才有少量出产。 “一年的月钱都输光了,还玩个鸟!”白脸少年转了转中指上的玳瑁扳指,气恼地从酒池中站起。两旁侍女上前为他拭干酒渍,穿戴巾服。 粗豪少年咧咧嘴,随手把一块蜜玉塞进侍女肥白的臀沟里,重重拍了一下:“你潘安仁贵为潘氏二少爷,想弄几块蜜玉还不是小菜一碟?” “哪有门道弄?我可不像你——谢氏的长房长子,这一辈的术武天才,名下光是玉石矿脉就有五、六处。”潘安仁哼了一声,又摸了摸玳瑁扳指,走出舟舱,目光掠向远处的江面。他相貌英俊,双目阴鸷,眉心绽出一条扭曲的暗蓝色竖纹,仿如第三只眼睛,半闭半睁,正是兰陵潘氏嫡系生来具有的血脉胎记。 “嘿嘿,反正你大哥凶多吉少,族产最后只会便宜了你!”粗豪少年湿淋淋地跳出酒池,也不擦拭,拽起一袭鲜艳的猩红大氅披上,腾空翻上甲板。 “谢大嘴,休得胡说!我大哥只是去地梦道打磨修为,迟早要回来的!”潘安仁悻悻说道。 “打磨八年,音讯全无?”粗豪少年翻了个白眼,俯栏探出上身,向对面画舫上的一群女子吹起响亮的呼哨,引来一阵莺莺娇叱。 “王家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好啊!”粗豪少年扬臂怪叫。 “谢大嘴,滚远些!”为首的红衣少女放下玉箫,不屑地指向粗豪少年。她眉眼娇俏,红唇如火,脸颊两侧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凉米小妹妹,别那么大火气嘛。要不要来我船上,彼此探讨一下阴阳大道,消消火?”粗豪少年挤眉弄眼,不亦乐乎。 “谢大嘴,几日不见,你的嘴巴还是那么臭哇!”王凉米冲对方狠狠啐了一口。 粗豪少年大笑着高高撅起嘴巴:“我的妹呦,你得尝过了哥哥的嘴,才晓得是臭是香嘛!” “屎尿不用尝,就晓得是臭是香!”王凉米反唇相讥,身边几个论道的少年男子也转过头来,对粗豪少年怒目相视。 潘安仁目光一闪,琅琊王氏与燕坞谢氏向来不和,子弟之间三天斗嘴,五天闹事,他向来不涉入其中,但今日不同。 “砰!”潘安仁猛地一拍船栏,狂笑一声:“哪来的一群王八羔子乱瞪眼?还不缩起**,给老子滚!” 粗豪少年微微一愣,王家最忌讳被人骂成王八,潘安仁平时也不是闹事的料,怎地突然口无遮拦起来了?难道赌博输红了眼,找人撒气? “潘二郎,你他娘的找死!”王家众儿郎纷纷怒喝,性子最急的六房幼子王敦袍袖一展,术诀掐动,江面上一个浪头骤然升起,仿如一只巨掌,猛地拍向谢家画舫。 “轰!”波浪打在船栏上,舫身摇晃,水花溅得潘安仁满头满脸。 粗豪少年一抖大氅,宛如流云席卷而出,将纷乱水珠裹住,全身滴水不沾,脸上兀自笑嘻嘻地吟道:“你有雨来我有云,巫山云雨共求欢!” “王八蛋!”潘安仁顾不上擦拭水渍,五指张开,一泓水轮在指间转动,赫然是洞真五指天的水行术法。 “轰!”水轮脱手射出,半空疾疾滚动,引动江水纷纷汇入,冲向王家画舫。王氏子弟毫不示弱,各展术法迎上,一时水浪滔天,火光四射,劲气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江上的画舫逐渐被吸引过来,围看热闹。诸多豪门弟子站在甲板上手舞足蹈,起哄叫嚣:“潘三眼的屁股挨了一下!又挨了一下!”“谢大嘴,还不用你的百步神拳搞他们!对准***呀,笨!”“王家四郎,我看好你!靠,你个废物,本少爷看错你了!”“小凉米的罗裙湿了!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里面是粉色的!” 围观的人流越来越多,渔阳刁氏击鼓助威,苍梧白氏起舞助兴,龙巢桓氏弹铗作赋,武陵陶氏挥毫泼墨,要把双方这场混战以书画载录…… 未过多久,又有王家的舟船陆续赶过来,加入战团。潘安仁的玳瑁扳指突然发热,闪过一丝微光。他心头微跳,一把扯掉破烂的锦袍,厉声喝道:“一群王八羔子,以多打少算什么本事?有种的玩撞浪!” “撞浪!撞浪!撞浪!”人潮齐齐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 撞浪是建康子弟寻求刺激的比斗游戏。燕子矶上游怒流汹疾,暗礁密布,比斗双方以术道、武道控制船只,迎着一道道激浪相互撞击。哪一方船毁落水,另一方便获胜。 “撞浪就撞浪!谁怕谁?”王凉米一摆玉箫,叉腰娇喝,“定要把你 潘二郎撞得五肢俱断,跪地求饶!” 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哄声中,两艘画舫先后调转船头,向燕子矶上游驶去。其余舟船大呼小叫,一窝蜂地跟上。 第五章 蛟龙斗战逞雄 蛇牙峡口正处燕子矶上游,亦是长江进入建康都城的水道。两岸险峰崖立,江面狭窄扭曲,宛如蛇牙森森交错。 水流经此陡变湍急,厉风劲吹,波涛轰雷,前仆后继地拍击崖岩,卷起千百堆雪沫。 峡口中心,两艘画舫遥遥对峙,随波跌宕。依据撞浪规则,舫上各留二十名寻常船夫划桨,另选二人充当撞浪主力,俗称“弄潮儿”。 谢氏这一边,潘安仁当仁不让,抢在船头,粗豪少年背靠船舷,翘起二郎腿,抓了把玫瑰香露瓜子,兴致勃勃地瞧着王氏众人七嘴八舌,为了弄潮儿的名额争论不休。 “都一边待着去!”王敦一撸袖子,把周围一干弟兄推得东倒西歪,“我上!只要一个回合,定把潘三眼那混蛋撞成落水狗!”他年纪虽小,天资卓越,术武兼修,已被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的呼风唤雨楼定为预备弟子,只待二十冠礼之后,便将正式入门。 “贤弟稍安勿躁,且听为兄一言!”王家二房的七子王献广袖飘飘,排众而出,“自古云,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古人又云,弟有其事,兄长服其劳……古人复云,兄者,当仁不让于弟……” “打住!打住!”王敦不耐烦地挥挥拳,“我听不懂你这些之乎者也的酸东西,有话爽利说!” “贤弟请看!”王献清啸一声,手中折扇迎风一抖,露出冰蚕丝扇面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郎情妾意?”王敦读出扇上题跋,一头雾水。 “哎哟,拿错了。”王献面色一红,手上变戏法般换了柄红蕤折扇,哗然抖开,“贤弟再看!” “饶我一命?” “啊呀,又拿错了!”王献忙不迭地再换折扇,檀香扇面上赫然写着“舍我其谁”!字如铁画银钩,遒劲挺拔,似有刀剑兵戈冲射而出。他是大晋十大道门——鬼谷的预备弟子,一手好字深得鬼谷百艺神韵,被誉为未来的书法大家。 “搞了半天,原来你想自己上啊?切,就你那半吊子术法还想跟我争,告诉你,门都没有!”王敦伸手去撕扇子,二人扯成一团。 二房五子王徽连忙喝止:“敦弟,阿献,休得在外人面前内讧出丑!”他唇红齿白,风神高迈,也是大晋十大道门之首——太上神霄宗的预备弟子。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依我看,你们俩个……”王徽清澈无瑕的眼神在王敦、王献脸上转了又转,二人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怦怦”两声,王敦、王献齐齐栽倒,神情呆滞。 “兵不厌诈都不懂,还抢个毛线?”王徽收回切上二人后颈的手掌,洒然一笑,仰望苍天,“不如为兄出马,一个顶俩!” “咚!”定船的铁锚陡然砸下,正中王徽后脑勺。他眼冒金星,摇摇晃晃地回过头,恍惚望见王凉米一脸坏笑地走近:“嘻嘻,堂哥,兵不厌诈喽。” 王氏众人缠闹半天,方才定下两个弄潮儿的人选。由术法修为最稳固的长房长子王导担当主力,最受王亭之宠幸的孙女王凉米控制船尾,形成前后呼应之势。 此时,城里闻讯赶来的看客络绎不绝,舟船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绵延相接的顶篷犹如彩云起伏。江畔的山崖上也高高低低站满了人,各自摇旗鼓噪,击节起哄,惊得半空鸦雀乱飞。 渔阳刁氏担当公证,即刻击鼓三通,响遏行云。一时江浪滔滔,鼓乐齐鸣,似千军万马奔涌嘶吼。 “轰!”巨浪崩塌,水雾腾空,两艘画舫犹如出海蛟龙,齐齐向对方扑去。 数十丈的距离迅速缩短,眼看双方越来越近,两艘画舫陡然掉头加速,好似双龙并驾前冲,显然是要抢占上游,以借顺流水势。 “哗啦”一声,一丈来高的水墙凭江而起,拦住王氏画舫。潘安仁双手中指齐动,左手中指控诀,水墙不住膨胀,气势汹汹地压向王氏众人;右手中指频频勾动,对己船施法,一道道波浪鱼群般窜跃而起,接连不断地托住谢氏画舫,往前高速推进。 转眼间,谢氏画舫超出了对方一个多船身的距离。围观众人大呼小叫,潘氏的家丁、护卫们更是眉飞色舞,啸咏喝彩,大肆吹嘘潘二郎的神勇。洞真五指天向来以一心多法著称,道法炼至精深处,五指可同时施展五行术法,形成五行转轮,掌上洞天,堪称一等一的道家封印绝学。 眼看水墙铺天盖地,王导忽一张口,放声长啸,一条栩栩如生的透明水龙从口中扑出,摇头摆尾,将水墙哗然撞得粉碎。 “音攻之术,以虚化实!”向东的悬崖上,一个不足六尺的丑陋矮子怀抱酒坛,醉醺醺地吆喝了一声。 边上有人询问:“敢问刘伶兄,这门音攻术莫非传自大楚十大道门之一的音波宗?” 刘伶醉眼一翻,并不答话。那人笑了笑,自腰间解下牛皮囊递上,刘伶鼻尖耸了耸,一把抢过来,咬着囊嘴狂灌一气,随后咂了咂嘴巴,意犹未尽地道,“是大燕的青稞酒吗?嗯,还掺了炎荒火山原的红高粱,真够劲!” 那人笑道:“唯有你这竹林六子中的酒仙人,才吃得惯这酒的火辣劲。刘伶兄,不知王导这门音攻术……” 刘伶摸了摸鼓起的肚皮,意兴阑珊地道:“除了大楚的音波宗,谁能教出如此出神入化的音攻术?” 那人目光闪动:“琅琊王氏的势力居然延及大楚,不愧为天下第一门阀。” 随着王导啸声不绝,水龙一头钻入江水,顷刻追上谢氏画舫,龙身层层环绕圈起,龙嘴倏然扩大,就要吞下画舫。 “王导大哥,好帅的音动九天!”粗豪少年依旧半躺翘腿,嬉皮笑脸地击节叫好。掌声抑扬顿挫,犹如利刃劈竹,节节铿锵,赫然也是一门音攻之术。 “咦?”刘伶探起上身,盯着粗豪少年,惺忪半眯的双眼闪过一抹奇光。 王导的啸声被掌声打断,水龙仿佛失去了脊椎骨,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摔得水花四溅。而谢氏画舫借助水势,反而一冲数丈,再次与对方拉开距离。 四周响起雷鸣般的喝彩,潘安仁手掐术诀,谢氏画舫猛地调转船头,占据上游,以汹汹顺流江势,一口气冲向对手。 王导微微一笑,也不慌张。“砰”的一声巨响,谢氏画舫陡然一震,舟身半倾,似要往旁翻倒。 “进水了!船破了,进水了!”船夫纷纷惊呼,不知何时,船底左侧触礁,破开一个大洞,江水汩汩涌入。与此同时,一阵妖媚的箫声传来,百转千回,娓娓靡靡。船夫们听得面迷神醉,魂不守舍,不自禁地脱衣相拥,耳鬓厮磨起来。 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乐不可支。王氏画舫趁势逆流而上,冲向对手。王凉米俏立船尾,手按玉箫,柔媚的箫音忽而变得凌厉尖锐,犹如万箭攒发,密集射向潘安仁,令他疲于招架,无暇多顾。 刘伶身边那人沉声道:“王导好手段!音攻之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将江底的岩礁暗中震起,撞破船底!王家那个小丫头也不错,一曲箫音已得几分鬼谷百艺的真味。” 刘伶打了个酒嗝:“小丫头还差得远哩。” 那人拍额笑道:“我倒忘了,刘伶兄你也是鬼谷传人,深得百艺中的饮之真味。” 随着王导一声长啸,波浪腾跃翻滚,裹住王氏画舫,形成一层汹涌水罩,悍然撞向谢氏画舫。“澎”的一声异响,还未接近对方,王氏画舫猛地一抖,船身大幅度倾斜,竟似也触礁破洞,船底进水。 四周爆发出阵阵惊叹声,谁也未瞧出谢氏一方是何时动的手脚。刘伶身边那人略一沉吟,骇然叫道:“万变不离其宗?是谢氏那一门传子不传女,传嫡不传庶,千百年来无人修成的‘万变不离其宗’上古神通?” 刘伶乜斜了对方一眼:“你倒是好眼力。” “万变不离其宗?”王导一边施法稳住船身,一边惊异地望向粗豪少年。 粗豪少年嘻嘻一笑,冲王凉米招招手:“万变不离其宗,不及妹妹心动。小凉米,我这一手帅不帅?喜不喜欢?” “去死吧,你这臭嘴!”王凉米气得一跺脚,箫音宛如疾风骤雨,转而射向粗豪少年。后者张开双臂,挤眉弄眼:“打是疼,骂是爱。来吧,凉米妹妹,尽情地蹂躏我吧!” 观战众人早已炸开了锅:“谢大嘴练成了谢氏那门上古神通?”“你们懂什么?谢玄那小子虽然惫懒顽闹,没个正经,天赋却是奇佳。”“这下子,谢玄可把其它世家的小字辈都压下去了!” “糟了!”醒过来的王敦攥紧拳头,涨红了脸,“谢大嘴这货太阴了,偷偷摸摸练成神通,难怪逼着我们撞浪哩!” “贤弟,沉住气。古语有云,瓷玉不与瓦砾相碰,识时务者方为俊杰。”王献轻摇湘妃竹扇,扇上写着四个摇曳生姿的大字“急流勇退”。 “尔等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王徽一拂衣袖,神色凛然,“须知我琅琊王氏男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二人脸露惭色,王徽望向天空掠过的一片浮云,悠悠说道:“二位弟弟均是王氏瓷玉,为兄甘做瓦砾,为你们出谋划策,料理后事。” 此时,两艘画舫业已稳住平衡,各以术法封住船底漏洞,彼此来回游走,寻觅对手破绽。一道道江流被操控而起,升腾拍击,在半空千变万化,频频相撞,掀起无数狂风巨浪。 蛇牙峡外,一艘挂着商号旗帜的楼船缓缓驶来,由远而近。潘安仁目光一闪,暗掐术诀,画舫突然鱼跃而起,向前急冲,恰好撞上被王导催动的浪墙。 轰然一声,谢氏画舫被浪头撞歪,船头一扭,失控般地向商船冲去。 第六章 一曲名动建康(上、下) “机会来了!” “对方是大意失手,还是诱敌之计?” “潘三眼搞什么鬼?” 画舫撞向商船的一瞬间,王凉米、王导、谢玄三人心中各自转过迥然相异的念头。 王凉米箫音一催,变得高亢凄厉,刺耳刮心,直攻谢氏画舫。远观的众人受到波及,也禁不住恶心欲呕,大脑一片空白。 王导的长啸声却转为低沉,一朵巴掌大的乌云自他口中吐出,转瞬变大,向外笼罩而去。四周的江面上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谢氏画舫藏有后手,这一下也足令他们措手不及。 谢玄眉头一扬,正待施展万变不离其宗的神通,心下忽而一动,先前潘安仁的一幕幕言行宛如转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重现……不对!谢玄腰背一挺,懒洋洋的眼神闪过一丝精光,犹如打盹的猛虎骤然睁眼,威芒毕现。 数息之间,画舫在颠簸的巨浪中逼近商船。船上的舟夫来不及闪避,护卫瞧见是谢氏座舟,犹豫着未敢出手。“轰隆”巨响,画舫的尖角猛地撞中对方腰身,商船剧烈摇晃,左侧船舷“咔嚓”断裂,江水狂涌而入。 “哗啦”一声,船舱内的桌榻齐齐向左倾斜,杯碟纷纷坠落,摔得粉碎。支狩真正在练习箜篌,忽地一个趔趄,身躯失衡,急忙足尖连点舱壁,方才稳住身形。 “公子,快跟我走。”王夷甫面色肃然,快步而入,“我等行藏已露,对方故意驱船相撞,无非是逼你出来亮相。幸好我在船底暗藏了一艘潜鱼符艇,可从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地避走。” 支狩真目光一闪:“为何要避?” 王夷甫微微一愕:“对方有备而来,分明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令你难堪。公子目前身份尴尬,不如避敌锋芒,徐徐图之。侯爷早已安排好了,等你悄然进入京都建康,再设法……” “尴尬?是私家子的身份么?”支狩真打断对方的话,“你是担心我被人耻笑?” 王夷甫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门阀最讲究出身,赵安的母亲出自寒门,他若是堂而皇之入族原氏,必然会沦为整个建康的笑柄。 支狩真手按断剑,凛然说道:“对方即已准备周全,又岂肯善罢甘休?后续手段必然层出不穷,我想避就能避开么?” 王夷甫楞了一下,“咣当”一声,舱壁上悬挂的字画滑落在地,水流从地板缝隙里渗透进来,字画的颜料晕化开,变得模模糊糊。 “叫人为我更衣正冠。”支狩真瞧了一眼王夷甫,怀抱箜篌,一脚跨出门槛,“我这个乡野村夫,今日便会一会腾蛟起凤的京都豪杰!” “澎!”的一记沉闷重音,谢氏画舫再次撞上商船,船板的裂口急剧延伸,江水顺势疾涌,大半个船身歪倒在江面上,船夫们急着堵住窟窿。 “哪来的贱民,胆敢冲撞燕坞谢家的船驾?”潘安仁立在舫首,厉声喝道。 燕坞谢家船驾,嘿嘿!谢玄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躺下来,心知这回是被潘三眼当枪使了。不过呢,瞧一瞧乐子也好,反正天塌下来,自有族里的老家伙们顶着。 四周的乌云业已散去,围观的众人瞧见一场龙争虎斗被莫名打断,禁不住起哄叫嚣,呵斥乱骂。 王导喝住不肯罢休的王凉米,使人放下船锚,泊在原地。他性情持重,觉出了其中的一丝异样,不愿再生事端。 潘安仁目光一扫,突然跳上商船甲板。一干护卫退到舷梯边,守住通往底舱的入口。 “尔等贱民手执利器,莫非图谋不轨?”潘安仁步步紧逼,气势汹汹地走向舷梯,“主事的给我滚出来请罪!” “潘公子请止步。”一名护卫硬着头皮,拦住去路。 潘安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猛然一个耳光抽过去,打得他嘴角吐血,牙齿飞落,“从什么时候起,你们这些狗也敢阻拦主人了?” 远处的世家弟子们纷纷呼喝附和,潘安仁一脚踢飞另一个护卫,盛气凌人地喝道:“都给我滚远点!不然将你们全部锁拿,送去尚书省的大狱行刑问审!” “从什么时候起,尚书省改姓潘了?”王夷甫缓步走上舷梯,面色阴沉如霾。 “哎呀,这不是永宁侯府的长史王夷甫吗?”潘安仁后退一步,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王长史,您怎会在贱民的商船上?究竟是我看花了眼,还是长史大人手头不便,所以暗地里跑几趟商船发发利市?” “咦,怎么是十三房的七叔?”王凉米呆了呆。 “潘安仁多半知道七叔在船上。”王导沉声说道。 四周早已阵阵躁动,商船里走出了永宁侯府的长史,还是王氏族人,任谁也觉出了蹊跷。 “本长史身在何处,需要向潘公子禀报么?”王夷甫一拂衣袖,冷然答道。 “我晓得了!”潘安仁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听说永宁侯有个儿子从小流浪在外,莫非王长史是接他进侯府,传续原氏香火的么?奇了怪了,永宁侯子嗣仍在,这是好事啊,做什么偷偷摸摸地,还要混在贱民的商船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他这几句话气发丹田,高亢嘹亮,语声在两岸崖壁之间来回激荡。四周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喧哗声。 “有点意思。”刘伶身边那人索性坐下来,屁股挨着崖边,两腿荡在虚空。下方便是百丈目眩江渊,巨浪轰发吞吐,此人泰然自若,刘伶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燕人?”刘伶眉头一蹙,男子高鼻深目,眸子灰黄,身躯高大粗犷,像是出自大燕的部落野民。 那人耸耸肩:“刘伶兄向来洒脱不羁,为何如此作态?什么燕人晋人,我只是一个请你喝酒的人。” 刘伶哈哈一笑,不再多问。 “潘公子慎言!”王夷甫厉喝一声,江上怒浪相继冲起,汹涌炸开,“此处不是你潘氏的后花园,请回吧!” 潘安仁充耳不闻,高声说道:“长史大人顾左右而言他,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怎么听到市井传言,那是个私家子哩!” “私家子!”谢氏画舫上,谢玄一屁股跳起来,两眼放光地盯着船上对峙二人,这出戏似乎越来越精彩了。 围观众人像炸开了锅一般,交头接耳,吹唇唱吼。王夷甫森然盯着潘安仁,袍袖震颤,几欲动手,但碍于对方身份,终是强按怒火。“潘公子,永宁侯府的家事与你何干?” 潘安仁仰天长笑:“若是堂堂正正的永宁侯世子,潘某当然管不着。可要是此人来路不明,血脉混杂,伤的可是我大晋所有高门的体统!”他向四方拱了拱手,“果真如此的话,我等世家子的脸岂不都被丢尽了?” “澎!”商船一震,又向旁倾倒几分,堵不住的江水源源不断灌入底舱,船体陡然下沉一截。王夷甫耳听四面八方人声鼎沸、戏笑杂议,心头也为之一沉,被潘安仁这么撕开脸一闹,不仅侯府颜面无光,世子前途堪忧,甚至还会引起原氏内讧。 “世家弟子的脸,的确被你丢尽了!” 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悠悠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一名雪衣少年怀抱箜篌,翩然步出船舱,灿烂的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炫丽多姿,线条柔美, 光可鉴人的乌发在江风中吹拂如丝。 四下里瞬间鸦雀无声,王导清楚听到小妹吞咽口水的声音。王凉米杏眼痴迷,忽闪忽闪地盯着少年,口中呓语:“世上竟有这般翩翩美少年,瑶林琼树,不外如是。” 王导心中苦笑,你何时谈吐变得如此端雅了…… 江上舫船,岸边山崖……猛然响起世家娇女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谢玄扭头瞥见王凉米的花痴样,心头忽觉不爽,下意识地攥紧拳头。 少年一步步走向潘安仁,广袖飘扬,丰姿神秀,纵然走在暗沉沉的帆影下,也宛如月下冰池,雪夜流泉,透出一泓幽亮的清艳。 “十万年前,孔母踏神人足印而生尼;八万年前,刘母梦赤蛇投怀而生隆;五万年前,伊父梦紫光天降而有炎;三万年前,曹父见青云绕梁而有德。”支狩真凝视潘安仁,侃侃说道,“若按你的说法,孔尼、刘隆、伊炎、曹德四位破碎虚空的无上宗师,皆是来路不明,血脉混杂之人了?” 潘安仁一愣,为之气结。孔尼四人皆为当时的修士领袖、世家巨擘,伊炎更是大晋一代明君。所谓神人脚印、天地之子之说,不过是后代门人编出来吹捧他们的,哪里当得了真?可要当众反驳,却又不能。 “你藐视前贤,是为无德;你冲撞商船,是为无礼;你揭人家私,是为无耻。”支狩真袍袖一甩,动姿潇洒,“一个无德无礼无耻之人,岂非丢尽了世家弟子的颜面?” “说的好!”王凉米率先鼓掌喝彩,一干女子争先恐后附和。一时红袖招招,群雌啾啾,漫山遍江流动着脂粉的香熏气。 潘安仁脸皮涨得发紫,他并非以口才见长,先前那些话是受人指示,预先准备好的。而今被对方一挤兑,忿气上冲,愈发理屈词穷。“好一张利嘴!可惜是个野种,有什么资格教训本公子?”他恼羞成怒,指着支狩真暴跳如雷。 众人一片哗然,许多女子更是出言喝斥,玉唾飞溅。须知大晋世人最重风姿谈吐,潘安仁破口大骂,已然有失风范,何况少年若真是永宁侯之子,“野种”二字着实欠妥。 “原来我还少说了一项。”支狩真并不动怒,长声一笑,“潘公子言辞粗鄙,是为无才。” 无才?潘安仁听及此语,顾不上羞愤,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哈哈哈哈!”王凉米气贯紫府,刻意震鸣出讥诮的笑声,“潘三眼,今天才晓得你是无德无礼无耻无才啊!不如改个名字,叫潘四无吧!” 四周哄笑阵阵,谢玄瞅瞅王凉米,更觉气闷,扯了个侍女过来,小声询问:“小香香,我和那个永宁侯的小子哪个更帅?要说实话!” 侍女忍住笑,抛了一个媚眼:“公子更有男人气概。” “你这死蹄子!”谢玄悻悻拍了一记婢女的香臀,后者娇笑着逃开。 “本公子无才?”潘安仁目光一转,仰天大笑三声,“本公子修行十年,预录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的洞真五指天门下,勤习五行术法,只差一步便可炼气还神,修出法相。你一个牙尖嘴利的绣花枕头,也敢耻笑我无才?好!那就让本公子领教一下,你是如何有才的!” 他不容分说,立马动手,五指清气流转,术诀变幻,一匹银光闪烁的水练从指间绽出,不断拉长,犹如晶莹锁链,狠狠抽向支狩真。 他一出手就是水行术法中的杀着,心下暗自得意。一个在外胡混了十多年的杂种,哪懂高明术法?先把这小白脸揍成丑八怪,瞧他还能不能嘴硬!反正他兰陵潘氏向来和博陵原氏不对付。 王夷甫怒喝出声,显然来不及阻止。谢玄幸灾乐祸地一笑,以己之强攻敌之弱,潘三眼还算有点脑子。 “锵——”剑鸣声起。 绯红色的剑光一闪、一折、一旋! 透明的水链犹如被击中七寸,猝然断裂,水花四溅。剑光却仍未中断,在半空倏地回绕,灵妙一转。“呲啦”一声轻响,潘安仁腰带断开,锦袍松垮脱落,露出**的身子。 支狩真断剑入鞘,遥遥对王凉米一笑:“潘公子如今无衣,应唤作潘五无才对。” 人群响起沸反盈天的惊呼声,个个咂舌攒眉,悚然动容。谁也未料到,仅是短短一剑,潘安仁就一败涂地。谢玄一个虎跳跃起,眸亮如电,闪过一丝峥嵘的战意。 “我靠!”刘伶忍不住拍碎岩石,爆出粗口,“这小子剑法如此老辣,难道打娘胎里就开始练剑吗?” 身边那人直起身,脸上露出难抑的惊讶:“剑法纯熟倒也罢了,最惊人的是流露出来的剑意,居然有了一剑破万法的影子。此乃剑道正途,此子背后定有名师指点。” “壮哉壮哉!当浮一大白!”刘伶忽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自江淹才尽之后,吾等人族终于有了媲美羽族的剑仙种子!” 四周围的“娘子军”们业已欢呼雀跃,王凉米脸颊烧烫,一颗芳心怦怦乱跳。他对我笑了,他对我笑啦! 潘安仁神情呆滞,浑身发冷,直冲头脑的血又热得像炸开。他茫然立在原地,恍惚望见无数环绕的人影指指点点,极尽嘲笑。 “哼——”一记怒哼声蓦地传来,响如炸雷,霎时压过了四周的轰乱声。一人直掠数丈,跨空而来,落在甲板上,灼灼望向支狩真。 “猖狂小辈,即便你是原敦亲子,也不能羞辱我兰陵潘氏。”他双眸如焰,眉心裂纹扭动,一股灼热的精神力透体而出,犹如岩浆喷涌,重重涌向支狩真。 支狩真仿佛一下子陷入熊熊火海,唇干舌焦,全身如焚。王夷甫长袖一展,精神力飘渺若云,截住对方,二人身躯齐齐一晃。 王夷甫勃然变色:“潘侍郎请自重!莫要落下个以大欺小的名头,污了兰陵潘氏的门楣。” 双方四目交击,气势攀升,眼看便要交手,来人忽而大笑,沸腾如炙的精神力全面退去:“王长史误会了,潘某只是来瞧瞧永宁侯这个藏着掖着的儿子,并无他意。” “世侄年少气盛,对‘才’又懂得多少?何谓才?我高门大阀子弟可不是只懂武力的蛮夫,须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是才,无一不通大道天途。”他转过头,以教训的口吻对支狩真道,“京都人才济济,世侄莫要坐井观天,自不量力。” “世伯教训错人了。”支狩真傲然一笑,“琴词一道,我也比你潘氏子弟更有才啊。”他跨前半步,临舷凭江,洒然一拨箜篌,琴弦空灵鸣响。支狩真放声歌道:“ 少年郎, 放歌朱楼上, 京都百里繁华, 我只一骑白马闯。” 乍听首句,来人并不在意,只当是区区俚曲,不登大雅之堂,刚要出言讥讽,又闻“京都百里繁华”,不由微微一怔,再到“我只一骑白马闯”,已是满座俱惊,心动神摇。 “澎!”商船再次一沉,几乎侧翻过来,江水漫上甲板。支狩真视而不见,琴弦拨挑,密如雨打芭蕉,珠玉落盘。歌声洋洋洒洒,宛转绕空荡漾:“ 少年郎, 客舟夜雨长, 拔剑跌宕击浪, 逆风处休问痛伤。 少年郎, 断雁歧路茫, 登高洗净尘霜, 天涯与我两相望。” 江水不断上升,曲调越拔越高,琴音歌声御风而飞,飒飒直上青霄。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犹似云烟渺渺,飘散天际。四下里寂然无声,过了良久,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世伯听见了吧?”支狩真半截身子浸在江水里,兀自神色从容,宛如立在云端,“唯有年少,方能气盛!” “哈哈,真是精彩的一出戏!”刘伶身边那人收回目光,站起身来。 “好一个少年白马郎!”刘伶摇头晃脑,仍在回味“京都百里繁华,我只一骑白马闯。”这句佳词。 那人目光闪动:“好什么?应该尽早杀了此子。” 刘伶一愣:“兄台何出此言?” “听弦知音,此子有兴风作浪之心。日后倘若建康动荡多事,必然祸出其子。”那人嘿嘿一笑,对刘伶拱拱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刘伶兄,他日有缘再与你喝个痛快!告辞了。” 刘伶好奇问道:“足下高姓大名?” “石勒。”那人龙行虎步,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未及日暮,支狩真这一曲《少年郎》便传遍建康内外。而从酒仙刘伶口中道出的“少年白马郎”之名,也在一日之间家喻户晓,震动京都。 第七章 侯门幽深似渊 青花巷位于建康城朱雀门以南,毗邻秦淮河畔,曲折蜿蜒数十里。 冰蟾清照,高墙幽邃,马蹄声踏碎了青石板上斑驳的月光。 支狩真挂起车帘,巷子入口处,丹桂翠筱郁郁葱葱,和风流香,一路投下婆娑的柔影。一处处粉墙黛瓦、画檐雕楣薄明微暗,半遮半现,宛似静静浮在月辉的波浪里。 “这里便是名扬天下的青花巷。”王夷甫望着月下一掠而过的燕影,感慨叹道,“千万年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出于此地。” “这些英雄豪杰如今又在何处?”支狩真听见秦淮河的涛声依稀传来,夹杂丝竹檀板,载浮载沉。“倒是丹桂翠筱,年复一年。” 王夷甫微微一呆,马车在幽长的深巷里转转折折,朱阁绮户如雀屏开谢,层出不穷,瑶台琼庭似秀峰起伏,重重叠叠。 一只只兽瞳从两旁的巷墙上接连睁开,碧绿、火红、金黄、雪白、靛蓝、墨黑……的眸子亮如灯火,交错投射,宛如烟花虹彩,美轮美奂。支狩真细细瞧去,无数禽兽的影像镂刻在青石砖上,活灵活现,纤毫毕现,或张牙欲咬,或振翅探爪……一股股悍然凶意升腾而出,环绕马车,仿佛要扑入车厢。 “这些是凶兽的魂魄,共计三千六百五十头,被术法封印于此,永世镇守青花巷。一旦平民、外族闯入,兽魂会自行扑出,合力将其灭杀。”王夷甫向支狩真出示了一枚斑斓古符,“住在青花巷的世家门人会随身携带辟凶符,一丈之内,兽魂难近。” 大晋最为显赫的四大门阀——琅琊王氏、燕坞谢氏、兰陵潘氏、博陵原氏;十二世家的浣溪高氏、渔阳刁氏、苍梧白氏、凉州周氏、庐江何氏、东山卫氏、会稽孔氏、华亭陆氏、吴江张氏、武陵陶氏、北漠桓氏、澜沧温氏;以及诸多二、三流豪门竞相置宅于青花巷,可谓名流荟萃,高门云集。 “世家的威严要靠死掉的畜生来撑?”支狩真撇撇嘴,“小家子气!”暗地里探手入袖,握住了莫名发热的白玉骰子。他一直没摸透这粒骰子的用途,只晓得会对巫灵产生感应。如今骰子变化,难道与这些凶兽魂魄有关? 王夷甫苦笑一声,世子文采剑法一时无两,就是性子偏激了些。 一片厚厚的乌云飘过,遮住朗月,马车在永宁侯府大门前停下。 一个青衣小厮早已等候在外,急急迎上前,对王夷甫躬身禀报:“长史大人,老祖宗和族长、一干族老都到了,正在宣化厅等着召见世子。” 王夷甫吃了一惊:“原老太君也从博陵郡赶来了?” 青衣小厮答道:“老祖宗是半个时辰前刚到的。” “哼哼,我们的行程分明早泄露了,真是家贼难防。”支狩真冷笑一声,跳下马车,去后面的车驾搀扶赵蝶娘。 王夷甫神色阴晴不定,原老太君是原氏上一辈硕果仅存的族老,又是十大道门之一,飞镜湖灵犀斋当代掌门的师妹,修为已至炼神返虚巅峰。即使族长原太丘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老太君。原老太君虽然久居幕后,不问俗事,但身份超然,说一不二,被誉为原氏一族的定海神针。 “世子还需慎言。这一次,理所当然是潘氏从中作梗。”王夷甫口不应心地道。他受侯爷密嘱,暗中操持世子入京一事,未想最后闹了个满城风雨,路人皆知,连兰陵潘氏也趁势兴风作浪。而原老太君千里迢迢赶赴建康,若说没有原氏族人推波助澜,他自己都不信。 赵蝶娘款步下车,静静地立在侯府门前,像是与两旁雄壮威严的石狮对视。浓重的乌云下,石狮愈显凶狞,怒张的阴森狮口被暗红的宫灯映照,血色斑斑。 “长史大人。”青衣小厮悄悄瞥了一眼赵蝶娘,对王夷甫悄声耳语了几句。 王夷甫神色一滞,问道:“侯爷呢?” 青衣小厮道:“侯爷仍旧抱恙在身,下不得榻,只嘱咐一切由老祖宗做主。” 王夷甫沉默片刻,脸露为难之色。赵蝶娘偏过娥首,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王夷甫和小厮脸上转了转,淡然转身:“走偏门吧,前面领路。” “多谢夫人。”青衣小厮如释重负,躬身行礼。 王夷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张口欲言,还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走偏门?”支狩真楞了一下,旋即领回了其中的阴暗。 “你随王长史走正门。”赵蝶娘神色如常,“听娘的话,休得耍小孩子脾气。” “为什么娘亲要走偏门?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支狩真眉头一挑,便要发作。 “世子,想要你娘亲堂堂正正进出侯府,就要忍得一时荣辱。”王夷甫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正色道,“无论偏门、正门,不过是区区两扇朱砂铜浇铸的大门,你大可不屑一顾,洒脱离去。然而从此之后,你休想再入士族,一览这世间最巅峰处的无限风光。今日,你可以仗着天资卓绝,羞辱潘安仁。可来日他正式拜入道门,只需动动嘴,就有无数修士抢着羞辱你。” “安儿,照长史的话去做!”赵蝶娘面色一沉,“今日你选择在江上锋芒毕露,就要有始有终,怎能半途而弃,令人看轻你我母子?” “可是——”支狩真拉住赵蝶娘的袖口,兀自忿忿不平。 赵蝶娘轻巧甩动了一下水袖,脱开少年,移步绕行:“我年少学艺之时,跟过一位梨园大家。她告诉我,在众人追捧之下,把戏唱得有头有尾并不稀罕。若是唱到一半,台下没人看了,还能把戏唱到底的,才叫大家。” “世子,原老太君和族老们都在等你。”王夷甫不失时机地携起支狩真的手,拉着他进入侯府。 庭院重重,松柏森森,一路曲水不绝,泛着幽暗的冷光,从幢幢亭台水榭之间穿绕而过。 王夷甫介绍道:“这里的水是从秦淮河引流而来。” 支狩真走在曲折迂回的水廊上,凉风呜咽,一盏盏暗红色的八角宫灯映得远处碎影浮动,竟似有几分幽僻凄冷。“诺大的侯府怎地阴森森,看不到几个人?” “以前倒是人多热闹。”王夷甫道,“六年前侯爷从地梦道带伤而归,为了静心疗伤,辞了许多闲杂帮佣。如今府里只剩下几个丫鬟、老妈子和护卫。” “地梦道?我听说过,里面奇珍异宝秘笈无数。”支狩真撇撇嘴,“他倒是运气好。” “地梦道凶险奇异,与人间道迥然不同,世子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王夷甫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其实,进入地梦道也不全和运气有关。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如今的地梦道再非遥不可及了。” 支狩真讶然道:“你们找到了地梦蝶的聚集地?” 王夷甫笑而不答,他虽是王氏族人,但隶属旁支,想要力争上游,道途有望,除了族中帮衬,还需凭借己力。现在对支狩真暗中示好,透露一点高门隐秘,未尝不是存了一点私念。 支狩真略一沉吟:“永宁侯养伤养了六年?” “侯爷在地梦道遭遇凶物,一时大意被咬伤,至今未能痊愈。”王夷甫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道,“世子,一旦认祖归宗,你对侯爷的称呼可要改一下,绝不能如此轻慢。” “再说吧。”支狩真不以为然地道,二人绕过优雅飞翘的栖霞轩,幽邃荫翳的锁雾楼,水木清华的漱玉台,芬芳袭人的漪香园,古色古香的文渊阁……穿过无数回廊、曲桥、竹林、假山、药园、花苑,最终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厅堂前。 “世子,一定要三思而后言。”王夷甫再三叮嘱,才入内禀报。 过了片刻,一个身穿彤云绣麒麟白金袍的少年大剌剌走出来,高高昂着脑袋,两眼上翻:“你就是那个什么白马郎?” 支狩真看了他几眼,道:“我记得前人有一句名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而今算是见识到了。” 少年脸皮一僵,气道:“不和你这村夫计较。进来,老祖宗和族老们要见你。” 支狩真施施然走进大堂。一名银发老妪手执一根凤头拐杖,端坐太师椅,气宇沉静,高踞上首。她皮肤白皙光洁,嫩如婴儿,美目明澈犀利,全无一丝老迈之态。若非满头银发,支狩真以为她尚是双十年华。 一头雪白的仙鹤立在老妪身后,丹顶如火,姿态神骏,亮晶晶的目瞳盯着支狩真,骨碌碌转悠,闪烁着一丝顽童般的狡黠。 一个清矍老者手捧茶盏,位于老妪下首。十来个白须飘飘的老头、老太坐在两侧,目光齐齐投向支狩真。 王夷甫道:“老太君,太丘族长,诸位族老,他就是今日勇挫潘氏气焰的少年白马郎——原安。” “且慢。”一个短发根根竖起,犹如刺猬的老者喝道,“现在说他姓原,还为时过早。” “没错,光凭那个戏子的几句话,怎能轻易将他归为原氏?先滴血验亲,查明正身,其它容后再说!”边上的彩衣老者拍了拍椅子扶手,语声尖利刺耳,听得人心烦意躁。 其他族老纷纷附合。原太丘点点头,看了一眼原老太君,沉声道:“来人,滴血认亲,验明正身!” “等一下!”支狩真眉头一挑,高声喝道。 第八章 幕后谁人推手 “无礼!” 刺猬短发老者霍然站起,声如霹雳,“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混小子。”“不知礼数,哪里像我高门子弟?”一干长老七嘴八舌,皱眉瞪眼。 “敢问诸位,何谓礼?”支狩真淡淡一哂,毫不在意四周投来的汹汹目光,从容说道,“昔日无上大宗师孔尼曾言,‘遇贤明,讲礼乐。遇禽兽,动刀枪。’可见礼本是因人而异。” “小兔崽子,居然把我们比作禽兽,简直目无尊长,岂有此理!”刺猬短发老头勃然大怒,一掌劈碎座椅,散出的余劲气波冲向支狩真。 支狩真侧身避开,冷笑一声:“尊下懂礼么?老太君与族长尚未开口,你倒抢着吹胡子瞪眼动手,岂不一样目无尊长?此处乃永宁侯府,你身为族老,随意砸摔他家事物,不晓得又是遵循哪一条道理?” “混账!混账!”刺猬短发老头气得面赤脖粗,几欲动手,却终究不敢太过。那个仰头翻眼的少年立在角落,张大嘴巴,惊奇地盯着支狩真。 族老们交头接耳,纷纷摇头。彩衣老者似笑非笑地道:“这位少年白马郎还未入主侯府,就如此骄横跋扈。若真成了世子,还不爬到我们头上去了?” “此言差矣。”支狩真道,“骄横者,傲慢专横。跋扈者,霸道独断。敢问这位长老,在下如何专横,如何霸道了?莫非以理驳人,依礼而为就是骄横跋扈?窃以为,诸位要我滴血验亲,才当得上是骄横跋扈,专横霸道!” 彩衣老者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再与少年斗嘴,向上欠身道:“老太君,族长,此子狂妄无礼,又不愿滴血验亲,不如将其赶出侯府,以免原氏沦为建康笑柄。” 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婆子森然道:“不肯滴血验亲,定是鱼目混珠,冒充原敦子嗣。干脆拿下大狱,重刑拷问。” 众人连连称是,王夷甫目露焦急,事先再三嘱咐他要慎言,怎地这么放肆? 原老太君顿了顿凤头杖,满座俱寂。她静静地看了支狩真一会儿,开口问道:“族老们要你滴血验亲,如何就是无礼了?” “老太君容禀。”支狩真先是恭谨行礼,随后道,“强人所难,岂非无礼?我本名赵安,只因听王长史和娘亲之言,方才千里迢迢,奔赴侯府。本意只是顾念侯爷丧子之痛,省视问安,并无攀附富贵之心。” 他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昂然道:“诸位不分青红皂白,甫一相见,便要我滴血认亲,试问礼数安在?诸位心怀疑忌,冷语相加,试问亲情何在?赵安虽然不才,却也不是斗赛的犬马,任人抽血验种!” “嘻嘻,他说的没错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蓦地传来,丹顶仙鹤长喙开合,瞳孔泛出顽皮的笑意。 族老们蓦地一惊,这头仙鹤和原老太君自幼相伴,早已通灵,难道老太君的意思是……众人念头各起,一时默不做声,唯有刺猬短发老头气呼呼地嚷道:“你不敢验血,就是心里有鬼!” “要是我敢呢?” “你就是永宁侯世子!” “好!”支狩真立刻接过话头,“那就滴血验证,以辨真伪!” 原老太君点点头,原太丘迟疑了一下,挥手下令。 彩衣老者这才反应过来,心叫不妙。他们这些族老并不怀疑少年的血脉,滴血验亲不过是走过场,士庶之别才是发难对方的重头戏。谁料被少年几番话一激,反将焦点落在滴血验亲上。 此子好阴诈!彩衣老者心中骤然一寒,少年先前不肯验血,分明是欲迎还拒的手段!小小年纪,怎地心计如此老辣?他目光游移不定,窥向刺猬短发老者,老六原天锡究竟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呢,还是与少年暗中勾结,演了一出双簧戏?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琉璃玉碗被呈上来,递到支狩真跟前。碗底滚动着一颗血珠,殷红闪亮,犹如宝石,散发出一缕雄健阳刚的气息,正是永宁侯原敦的一滴精血。 支狩真咬破中指,刚要挤血,彩衣老者忽然喝道:“且慢!” 原太丘问道:“景仲有何事?” 原景仲向原老太君和原太丘拱手道:“验血事大,让我等族老来抽取更稳当。” “我来!”原天锡不容分说,抢上前来。 原景仲眯起眼睛,瞅了一眼原天锡,愈发觉得不妥。原天锡撸起支狩真的袖子,五指一掐,抓破小臂,大颗的鲜血渗出来,甩向琉璃玉碗。 几十双眼睛同时投向碗底。 “逆子!说!是受何人指使!” 青花巷的另一处府邸内,潘氏族长潘毕高坐正堂,面色阴沉如霾。 潘安仁跪在下面,战战兢兢。潘侍郎立在边上,不住摇头:“二侄子,你拦船挑衅,丢了潘氏颜面,族老会大为不满,洞真五指天那边也有微词。再不把实情告诉我们,只会惹来更大的祸害。” 潘安仁面色青白,语声发颤:“父亲,二叔,我,我……” “还要吞吞吐吐?”潘毕冷笑一声,眉心裂纹倏然绽开,形如竖眼,白光流转。竖眼里探出一个灵芝大小的脑袋,面目与潘毕无异,肤色惨白,布满褶皱,舌头像蛇一样吐出来一卷,“咝咝”有声,舌苔上长满一只只小耳朵和小眼珠,不时颤抖、眨动。 潘侍郎惊道:“大哥要动用白泽傀?这会损害安仁的神识啊!”潘氏嫡传天生三目,眉心的血脉胎记是第三目,又被称为天瞳。一旦修为进入炼神返虚,天瞳自开,生出五花八门的神通。天瞳神通因人而异,各具威妙,不过一旦发动天瞳,自身也会耗损根基。 “兹事体大,必须查个明白。你也清楚,佛门入京未久,各方暗潮汹涌,局势一触即发。这小畜生万一被人利用,卷入其中,岂不连累整个家族?”潘毕森然道,他的天瞳神通便是这一头白泽傀,擅于通万事,辨真伪,窥纰漏,察秋毫。 “爹,我说!我说!千万别对我动神通!”潘安仁满脸惊恐,要是神识受损,他的道途必然大受影响。 “太晚了。”潘毕漠然摇头,眉心的白泽傀盯向潘安仁,闪过诡秘的乳白色异光。 潘安仁神色一僵,呆如木鸡。 白泽傀嘴唇蠕动,语声像混合了无数种稀奇古怪的杂音:“你如何知晓永宁侯的私家子一事?如何知晓他在那艘商船上?又为何要拦船挑衅?” 潘安仁木讷答道:“十天前,我在城西的银钩赌坊玩了几手,运气很糟,连输了百来块蜜玉。” “百来块!”潘侍郎失声叫道,他在尚书省任职吏部侍郎,一年俸禄也不过三十块蜜玉。 潘安仁续道:“我还不出赌债,又怕赌坊的人闹到家里,会被族老和爹爹责骂。赌坊的金老板告诉我,有个客人愿意替我还债,只要我帮他做一件小事。” 白泽傀的目光忽然落到潘安仁中指的玳瑁扳指上,舌头倏地拉长,卷住扳指,细细舔动,舌苔上的小嘴巴和小眼珠不停颤抖。“这枚扳指是那个客人给他的,设有符阵,以作联络。对方戴着梦貉面具,语声也用功法伪装过,无法辨出真伪。”隔了一会儿,白泽傀缩回长舌,缓缓说道。 “价值连城的梦貉面具?”潘毕森然一笑,“好大的手笔!”梦貉是泽荒奇兽,貉皮制成的面具千变万幻,高深的道法也难以识破。 潘安仁接着道:“原氏私家子一事,就是那个客人透露的。他答应我,只要让私家子当众出丑,不但帮我还清赌债,还会再送二十块蜜玉。我心想,我们潘氏本就跟原氏不和,让对方丢人现眼,对潘氏也有好处。” 他顿了顿,又道:“踩了原氏的脸,爹爹也会高兴。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比不过大哥,在爹爹眼里,也只有大哥。我晓得,我没用,可我也希望爹爹夸我……” “大哥!”潘侍郎断然喝道,“就问到这里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儿子!”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思及“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比不过大哥,在爹爹眼里,也只有大哥。”再望向最疼爱的侄儿,心头一阵痛楚。 “在潘氏一族的利益面前,他什么都不是。”潘毕神色冷然,白泽傀微闭着眼,似在默默沉思。 潘侍郎急切地道:“大哥,这事还不清楚?对方多半是博陵郡的原氏族人,不愿那个私家子继承爵位,所以从中作梗。安仁虽然犯了错,被人利用,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曦弟,你想的太简单了。”潘毕微微摇头,“银钩赌坊的真正老板,其实是门下省的侍中张季鹰。张季鹰是什么人?他是太子的人!” 潘曦潘侍郎一愣:“太子要搞原氏?” “不对。”白泽傀陡然睁开眼睛,长舌频频抖动,“这件事,谁得了最大的好处?” 潘曦呆了呆,道:“应该是那个私家子吧,踩着侄儿扬了名。” “那就是他了,至少和他有关。”白泽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缩回眉心,裂纹缓缓缝合。 潘曦愣了半晌,骇然叫道:“是这私家子布了局,找人来踩他自己?” “所以挑中了一个不成器的东西!”潘毕踱步走到堂前,推开碧笼纱窗,深深望向永宁侯府的方向,“此事还涉及了太子。也不知那个私家子背后是谁,居然布下如此手眼通天的一局棋?” 月色下,王子乔羽衣星冠,手挽玉箫,飘然走在秦淮河畔。 第九章 箫舞高台倾月 夜漫三更,灯火幽寂,一叶兰舟系在杨柳岸边,轻摇着满舱月光。 王子乔解开木桩上的缆绳,踏上小舟,神色平静地道:“阁下跟了我这么久,再不现身,王某可要走了。” 豪笑声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荫翳中走出,拱拱手:“子乔先生真是名不虚传!石勒自问一路蹑手蹑脚,隐匿行踪,不料还是瞒不过先生的法眼。” “石勒——”王子乔微一摇头,“王某素未听闻。” 石勒耸耸肩:“我只是大燕绣衣司的一个无名小卒,来建康当个包打听,混口饭吃,先生没听过并不稀奇。” 绣衣司是大燕君主慕容观亲置的密探机构,爪牙分布诸国各族,专司收集情报、缉捕秘犯。王子乔蹙眉道:“王某跟绣衣司可没什么交往。” 石勒笑道:“我倒是留意先生很久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和先生独处的机会。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必讲了。”王子乔足尖一点,兰舟荡开涟漪,滑向远处。此人看似豪爽,实则心机沉密,不过与他这个域外煞魔玩花样,委实班门弄斧。 “我替先生不值啊!”石勒站在岸上,顿足长叹,“先生才华惊世,名震八荒,可惜在这纸醉金迷的建康城中蹉跎岁月,沦为豪门世家找乐子的清客!” 他瞧见王子乔似在倾听,连忙又道:“先生请恕我交浅言深。当今道门排斥异己,世家骄奢淫逸,先生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英雄用武之地。” 他目光灼灼,趟进河水,大步走向王子乔:“我大燕君主英明神武,求贤若渴。先生何不来我大燕,共谋霸业?” 王子乔凝视着石勒的眼睛,灰黄的瞳孔深处,闪耀着一缕野心的火焰。他莞尔一笑,这是个人物,兴许可作局上一枚新的棋子? 石勒探手握住舟缆,躬身说道,“石勒不才,愿为先生驾车驱舟,以效犬马之劳。”他气度不凡,语声诚挚,虽以下人自居,却仪姿洒脱,毫无卑微之态。 “这只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王子乔深深地看了石勒一眼,“要以荐我之功,为自己谋取进身之阶?想必你在绣衣司,也是苦无出头之日吧?” 石勒坦然一笑:“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先生,大丈夫活在世上,岂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他挺起雄壮的腰背,目光睥睨,顾盼自雄。 “想与王某合作,你够资格么?”王子乔心念数转,忽而冷笑出声。 石勒不由一愕,王子乔目锐如针,透过水面,在石勒袍摆上的粗劣针脚、趾头裂开的麻鞋上刻意逡巡了一会儿,“一个潦倒的小探子,想从我身上捞点好处?”语气轻蔑,渗入域外煞魔独有的魔力,镇魂摄魄,直钩心神。 石勒雄躯一震,王子乔长袖一甩,抛出一锭十两重的黄金,丢向石勒。“赏你的,滚吧!” “啪嗒”一声响,金锭落入河中,冰凉的水花溅在石勒脸上,沿着眼角缓缓淌落。 能成为王某的棋子,也算是你一生之幸!王子乔漠然转身,再也不屑一顾。 石勒木然而立,松开缆绳,兰舟曳然远去,满河月光摇成锐利的碎片。 隔了许久,石勒慢慢弯下腰,从河底捡起金锭,死死攥住。黄金灿亮的光,刺痛他的眼睛。 “今日之耻,石勒终身不忘。” 王子乔一叶轻舟,溯流而上,悄然驶近城东郊外。 林木森郁,山空夜寂,一处高台隐现峰上。台名“知音”,昔日琴圣钟牙与鬼谷的霓裳羽衣舞传人戚飞燕在高台邂逅,从此琴舞合璧,共谱佳话。 王子乔步下兰舟,沿着山阶拾级而上。 两旁的浓荫林影里,隐隐闪耀着铁甲的寒光,夜风也透出丝丝肃杀,仿佛一根根绷紧的弓弦。王子乔视而不见,徐徐走上山巅处的知音台。 月白如霜,风凉似水,一名身躯修长的男子背对着他,手扶栏杆,面向南方淮水,以莹白的玉簪轻敲朱栏。“笃——笃——笃”清冷的声音一声一声回响…… 箫声幽幽响起,王子乔轻按箫孔,临风吹奏,恰是他名动建康的一曲“华亭难复”。 男子翩然转身,广袖挥洒,宛如白鹤月下展翼,迎着婉转的箫声俯仰起舞。高台上,月光积水空明,婆娑的竹影流动在男子一袭白衣上,如藻如荇,明灭变幻。 箫音和着舞姿,舞姿又和着箫音,初始风致幽凉,似冷泉脉脉,密林寂寂。忽地,箫音拔高突起,铿锵激昂,化作金戈铁马,踏破冰河。男子砰然击节,身姿跌宕,动作变得雄峻阳刚,英姿矫健,甩动的广袖、翻滚的袍摆、飞扬的衣带都透出锋芒。 百余年前,华亭陆氏的一代人杰陆机,与儿时好友——天魔门的青年领军人物裴长欢决战于怒江之上,战败自弑。临终前,陆机凄然长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裴长欢抱友痛哭,谱下“华亭难复”一曲,就此退出天魔门。 高亢的箫声渐渐低回,悲凉复反,月光为之黯然。男子舞姿沉郁,徘徊起伏,一如孤鹤折翅,遥望故土的苇草水塘,发出哀声断鸣。 箫音杳杳渺渺,似一缕一缕散在溶溶月色里。男子广袖低垂,抬首折腰,恍惚化作百年前的陆机,怅然回首故乡。 一滴冰凉的夜露从竹叶间坠落,落在箫孔上,凝着清冽的光。王子乔放下玉箫,凭栏远望,也许终此一生,他都不能再回域外煞魔的天地。 “子乔。”男子徐徐起身,对王子乔微微一笑,“这一曲‘华亭难复’,纵使裴长欢亲至,陆机复生,也不会比你吹奏得更好。” “乐声只是人之情欲罢了。”王子乔收回目光,淡然说道。 男子走到王子乔身旁:“我实在好奇,你如何能将箫曲吹得感人悱恻,自身偏又无动于衷呢?” “倾月,你知道的。”王子乔侧过头,静静看着男子轮廓明朗的侧脸,“这是我的本性。” “可这未必是你的本心。” “我哪来的本心呢?人事于我,不过是来的容易,去也无痕。” “来和去之间呢?总会留下些什么。”高倾月张开手掌,揽向夜空,风从玉石般莹白的指间穿过,“风过无痕,可我的手指触摸得到。子乔你的心虽空,可这箫音落在别人耳里,便不再是空。” 王子乔默然半晌,道:“说正事吧。燕击浪是佛门请来的帮手?” 高倾月道:“佛门有位法号道安的高僧,是燕击浪的好友。你还不知,燕击浪已经放出话来,要是道门再敢恣意杀戮僧侣,他也会大开杀戒,屠尽道门小辈。” 王子乔道:“那不正好?” 高倾月悠然一笑:“当然很好。由他去当出头鸟,为你我冲锋陷阵。子乔,不如我找人宰了道安,激他动手如何?” 王子乔沉吟片刻,道:“此可留作后手,先让晋明王与道门硬抗一波再说。” 高倾月道:“陛下这些日子患得患失,既想一统王权,又不想和世家道门彻底决裂。故此颁下旨意,定于下月初一,佛门与大晋道门在城北的钟山升坛辩道。若佛门获胜,陛下会在京都划出一座寺院,赐为佛门传法之所。若是败了,佛门就要打道回府,重返灵荒。” 王子乔沉声道:“想要改天换地,颠覆大势,佛门就绝不能败!” “我会尽力。”高倾月轻叹一声,“你那边的事情顺利么?” 王子乔颔首道:“对方从潘安仁那里是查不出什么的,我早已做干净了手尾。至于永宁侯那边,我也安排妥当,断不会有变故。” 高倾月拍了拍栏杆:“你找的世子人选不错。‘京都百里繁华,我只一骑白马闯。’便是我听了,也觉豪气干云。” “那小子不好对付。不知怎地,总觉得看不透他。好在他既入了侯府,生死便操于我手。只是——”王子乔的目光投向远方的茫茫淮水,相传淮水下有一条暗流,直通八荒之外的无尽海。 “只是,倾月,你真的准备好了么?”王子乔幽幽地道,“你已炼虚合道,几近破碎虚空,长生久视。却要陪我下这一局棋,就不怕事败落亡,粉身碎骨的那一天么?” 高倾月洒然一笑,月色皎洁,白衣胜雪,仿佛世间所有的尘埃都无法落在他身上。 “你说的,来的容易,去的无痕。” 永宁侯府,琉璃碗底,两滴鲜血缓缓相触,融合在了一起。 第十章 世子风波终定 十来个族老的目光隐晦交触,原景仲轻咳一声,正待说话。 “小辈,听好了!”原天锡抢先咋呼了一声,双目瞠视支狩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少年脸上,“别以为自己是永宁侯世子就了不起!看到老夫照样得规规矩矩,尊称一声六公!要是出言不逊,没大没小,老夫自会请出族规治你!” 原景仲面色一沉,目光刀刃一般刮过原天锡,起身向上一礼:“老太君,族长,此子虽怀原氏血脉,但那赵蝶娘出身庶门,家世卑微,怎可……” “赵蝶娘的身份,大可容后再议。原老太君,诸位族老,既然滴血验亲无误,便按侯爷的意思,立原安为侯府世子。”王夷甫打断了原景仲的话,目光掠过一干族老,沉声说道,“诸位见证过了原安的血脉,接下来,是侯爷的家事。”他是永宁侯下属、王氏族人,又是官身,无需太过迁就这些族老。 原景仲冷笑一声:“事关原氏门楣,高门家声,可不是原敦一个人说了算的。”暗中使了个眼色,其余族老便要附和。 “喂,你这是说话不算话吗?”丹顶仙鹤不耐烦地一拍翅翼,丝丝缕缕的微风拂向原景仲,锐如千针万剑。原景仲骇然闪开,身后的墙壁“噗噗”轻响,陷出无数只深深的孔眼。 众人大惊失色,原老太君侧目瞧了瞧仙鹤乌溜溜的眼珠子,暗感讶异。不过鹤儿与她多年相伴,生死与共,情分胜似姐妹,她自不会当众相驳。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老夫说话,向来一个唾沫一个钉!”原天锡拍拍胸脯,大声喝道。 众多族老恍然看向原天锡,又瞟瞟上首那头丹顶仙鹤,转而神游物外,一言不发。这趟水深得很哪,还是让别人出头好一些。 原景仲无奈之下,频频向屋角的少年示意。后者却仰头翻眼,故作不知。 逆孙!逆孙!原景仲心下大怒,要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何至于此?他硬着头皮,欲再分辨几句,又被支狩真抢白道:“即便我是永宁侯世子,我也姓赵,不姓原。” “狂妄无礼!你必须姓原!老太君,族长,老夫要请出族法,狠狠惩治这个忤逆小辈!”原天锡横眉竖目,指着支狩真怒声喝斥。 原景仲气得七窍生烟,这两个贼子一搭一档,句句坐实了侯府世子的身份。他将心一横,还要再说,原老太君轻轻一点凤头拐杖,顿时满座正襟危坐,鸦雀无声。 原老太君静静地看着支狩真,美目仿佛两汪古潭,水色明澈却难以见底。隔了良久,她开口道:“老身只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在穷乡僻村居住了十一年,而今来到繁盛京都,将欲如何自处?” 众人心知,老太君是在考究少年的心志。这也是世家、道门的惯例,师长发问,子弟作答,以此明心见道。 原景仲不由精神一振,原老太君的话题看似简单,其实不然。若少年回答要大展宏图,志在鸿鹄,容易沦为夸夸其谈,甚至有忘贫贪贵之嫌。试问一个乡野小儿,凭什么在龙争虎斗的建康有所作为?但若以清高自诩,谈君子固穷,那又何必从乡野来此富贵之地? 支狩真沉吟片刻,道:“入乡随俗。” 丹顶仙鹤的瞳孔里露出一丝笑意,原景仲心叫不妙,听到原老太君道:“王长史说的不错,这是原敦的家事。” 原景仲面色青白,颓然坐倒在椅上,众人陆续离去,那个少年走过支狩真跟前,兀自鼻孔朝天:“我原天赐可没兴趣当别人的儿子,哼!” “天赐是景仲族老的嫡孙,也是过继侯府的人选。他性子虽傲,人却实诚,值得世子一交。”王夷甫低声道,领着支狩真告退,前往拜见永宁侯。 厅堂上,只剩下原老太君一人,看着空空荡荡的两排座椅出神。 “鹤儿?为什么要帮他?”过了很久,原老太君问道。 “嘻嘻,因为他长的俊呀。”丹顶仙鹤睒睒眼珠。 “原来小蹄子动了凡心,该打!”原老太君轻叱一声,探手去拍丹顶仙鹤。鹤儿轻巧侧身,翅尖挠向原老太君腋下。原老太君盈盈拧腰回旋,反过去挠丹顶仙鹤的长颈。一人一鹤来回追逐,嬉戏打闹,一串串笑声像夜空眨动的闪闪繁星。 许久,丹顶仙鹤脸颊通红,喘息着扑进原老太君怀里:“婉儿,好久没这么高兴啦!记得以前,我们最喜欢玩挠痒痒了。” 原婉微微一怔,轻抚着鹤儿滑密的翎羽,低叹一声:“因为我们都老了呀。” “好想和你再翘家一次,偷偷溜出去玩啊。” “你还好意思提!骗我说自己有羽族血脉,要去天荒羽族的虚空山找妈妈!” “明明是你不想嫁给谢氏的谢青峰,才带我逃出家门的吧?” 一人一鹤齐齐捧腹大笑,丹顶仙鹤道:“那个孩子,让我觉得很亲近,就是想帮他一把。” 原婉心头一颤:“鹤儿……” 上次鹤儿这么说,还是百年前。那日风雪漫天,出走的千金小姐抱着小鹤一路奔逃,狼山八魔的狂笑声在背后穷追不舍。 再然后,那个人就如天神出现,剑光掠起,胜过了天上最孤洁的雪。 溅开的血花犹如红梅盛放。 “婉儿,别怕,我觉得那个人很亲近呢。”小鹤在耳畔呢咛,少女怔怔地望着那个人,雪花飘下来,朦胧了眼睛…… 那一剑,带走的不仅是狼山八魔。终此一生,她再未出嫁。 “婉儿,婉儿!”丹顶仙鹤用脑门顶顶她。原婉惘然抬首,不知不觉,一年年便这样过去了。最后一次听到那个人的消息,尤是十五年前,他与裴长欢论道怒江,从此杳杳无踪。 “既然鹤儿喜欢那个孩子,就帮他一把。”原婉默然了一会儿,低声道,“不帮也不行。那些族老鼠目寸光,哪晓得侯府的麻烦。” 丹顶仙鹤道:“尚书省的捕头来过好几次了吧?” 原婉冷笑一声:“六年死了六个孩儿,长公主又病逝,怎不惹人疑心?”她拿起凤头拐杖,走出大门,远眺青花长巷。 月光仿若为她披上一层银色的铠甲,庄严又美丽。 “有我在,谁也休想动原氏分毫!”昔日的少女昂着头,再也找不到一丝柔弱。 鹤儿凝视着她,垂下纤长如玉的脖颈。满地月辉流泻,从前的许多乐趣,也是这般无声流走了。 第十一章 拜父金蝉示警 “这座偏院的宿风楼,如今是侯爷的居所。” 王夷甫脚下的枯枝发出断裂声,在寂静的夜里犹显刺耳。 庭院幽深,荒草丛生,支狩真在古槐庞大的阴影下抬起头,黑魆魆的小楼露出檐角,闪过一线阴森的冷光。 “这里?”支狩真讶然问道。地上尘叶堆积,不时在冷风中扬起,像迷雾一样缓缓飘散,透出草木的衰败味。 王夷甫迟疑了一下,道:“这是侯爷的意思。此处僻静,正宜养伤。” “连仆役也没有?” “只留了一个老妈子,叫黄婆,服侍侯爷很多年了。” “王长史,这位就是小公子?”嘶哑的声音猝然响起,被夜风拉长,犹如断断续续的呜咽。一个老妪幽灵般站在黑压压的楼檐下,眼珠翻白,直勾勾地盯着支狩真。 支狩真心头一震,以他远超常人的五感,竟未察觉老妪是何时出现的。王夷甫颔首道:“黄婆,我带世子前来拜见侯爷。” “桀桀,小公子长得可比老爷小时候俊多了。”黄婆阴惨惨地一笑,“小公子,你一个人进来吧。” 楼内光线阴暗,四壁逼仄,所有窗扉紧闭,落下一道道厚重的帘幕。黄婆点燃蜡烛,浑圆的光晕亮起,映出背后一张青白色的僵硬面孔。 支狩真后退半步,扶住剑柄。这是一只悬挂在墙上的头颅,嘴唇鲜红得发腻,烛火在诡异的双瞳内窜跃,闪着邪恶的光芒,仿佛并未死去。 “小公子倒是镇定,不像从山野村子里出来的。”黄婆始终盯着支狩真,眼神就像一把钩子。 支狩真哼了一声:“不过是个死人头,有什么好怕的?” “这可不是人的脑袋。是老爷从地梦道带回来的战利品,一头尸魅的首级。”黄婆移动烛火,头颅倏然消失在黑暗里,那双邪异的眼睛犹在闪着异芒。 “小公子知道什么是尸魅么?”黄婆转过头来,凑近支狩真,满脸皱纹妖异扭动,“虽然肉身死了,可脑子还活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尸魅不甘心哪,为了复活,它们不惜一切。” 黄婆“桀桀”地笑起来,呼吸扑在支狩真脸上,像冰凉的触手。 支狩真不动声色:“有机会去地梦道,我倒想领教一下尸魅的厉害。” “会有机会的。”黄婆幽幽地瞧了支狩真一眼,踩着梯阶,向上走去。 “嘎吱嘎吱——”木梯摇晃,黄婆的身影映在阶上,随着烛光不停扭曲,形似变幻的鬼影。支狩真望见两侧悬挂着一只只头颅,或丑陋凶恶,或妖魅奇诡……时而随着烛光匿伏,时而又扑入视线,似要择人而噬。 “这些异物的脑袋,都是老爷从地梦道带回来的。”黄婆慢吞吞地上了二层,穿过幽暗的长廊,在尽头的厢房前停下,轻轻扣了几下门,随后推开。 隔着数层帐幔,支狩真隐约瞧见一人倚在榻上,急促咳嗽,气息浑浊又虚弱,显然重伤未愈。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道:“侯爷。” 那人偏过头,目光望过来。支狩真蓦地一凛,识海内八翅金蝉发出一声尖锐的疾鸣,翅翼根根竖起,绽出白金色的锋锐毫光。 巫灵示警! 支狩真心头骤然一紧,要不是他性子向来冷静,早已遵循本能,施展冬蝉蛰藏术逃命。 “嗯。”永宁侯应了一声,低头咳嗽了一阵,才道,“安儿,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有什么要求,只管告诉夷甫。”默然了一会儿,又道,“好好照顾蝶娘。” 片刻之后,支狩真感到那双目光已从身上移开。烛火倏然熄灭,黄婆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小公子,夜深请回吧,侯爷需要静养。” 走出小楼,支狩真兀自心神不宁,疑虑重重。永宁侯与自己的这段父子相逢,未免太过草草了事。遇见失散多年的亲子,怎会如此淡漠?永宁侯即便重伤,又何须住在此等僻陋之所?此外,巫灵究竟为何示警?金风未动蝉先觉,四大巫灵之中,八翅金蝉对吉凶祸福的预感稳居第一。 一阵冷风吹过,支狩真回过头,黄婆兀自立在屋檐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玄色宽袍随风扬起,像黑蝙蝠张开了巨大的膜翅。 “这几年,侯爷一直深居简出,饱受伤痛之苦,性子难免严苛了一些,世子要多担待。”王夷甫瞧了瞧支狩真的神情,温言说道。 “并非如此。”支狩真微微摇头,再望过去,黄婆消失在一片弥漫的夜雾里。 “我只是……只是有些担心侯爷的病情。”支狩真试探着问道,“难道以大晋诸多道门的神功奇术、灵丹妙药也治不好他的伤?” 王夷甫一边向外走,一边摇头叹息:“当年侯爷受伤归来,不但求助了太上神霄宗、灵犀斋等道门,连陛下的太医也来诊治过,可都无功而返,说是地梦道离奇荒诞,与人间道截然不同,所受的伤势难依常理疗治。” 支狩真恍然道:“两地法则不同。” “灵犀斋掌教便是这么说的。”王夷甫吃了一惊,“世子也晓得法则吗?这是炼虚合道才会涉及的奥秘。” 支狩真也愣了一下,此话他脱口而出,似乎出于本能,并不解其中之意。“听我娘偶尔提及过。”他拨开前方斜探出来的杏枝,随口应付道。 “后来,侯爷请来了天下第一方士王子乔。”王夷甫领着支狩真穿过百花园林的拱廊,绕过嶙峋假山,走向侯府东面的庭院。 “王子乔?”支狩真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世子也一定听说过此人。”王夷甫击节赞道,“王子乔名满天下,虽是一名散修,却姿仪卓秀,风采照人,精通各类奇门秘术。多亏了他,侯爷的伤势才算稍有稳定。” 支狩真跟着王夷甫转入回廊,心中暗忖,难怪王子乔对滴血验亲一事成竹在胸,想必为永宁侯医治时,已悄然动了手脚。是了,不是自己的血契合永宁侯,而是永宁侯的那滴血出了问题…… “世子,世子——” 支狩真回过神来,听到王夷甫道,“你的住所到了。” 第十二章 侯门富贵如斯 眼前是一方水榭,流水幽凉清冽,映着渺茫的灯火。水蔓的枝条深茂纠缠,盘如龙蛇,在池底拖曳出深深浅浅的暗影。 水榭中央,庭阁耸峙,水的波纹倒映在雪松木的阁匾上,粼粼碎碎,光影摇曳。 “听珠阁。”支狩真仰望阁匾,低声念道。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拜见世子。”四个美貌侍女穿着樱桃红、杏子橙、孔雀蓝、羊脂白的对襟束腰窄袖长裙,从阁门前迎上来,盈盈跪拜,怡人的香风轻轻袭来。 “听珠阁本是永宁侯长子的住所,也是侯府最佳的一处修行之地。这里的每一片砖瓦、每一块木板、每一件器物皆从八荒各地搜罗而来,请道门的匠作精心铸制。既可温养气血,润泽浊气,又能明心凝神,纯化清气。在此修行一日,抵得上寻常十日。”王夷甫看了支狩真一眼,告辞道,“世子早些歇息,明日我再带世子拜见你娘亲。” 支狩真一步踏入听珠阁,眼前眩然一闪,竟置身在深邃无垠的夜穹之中:斗转星移,参商沉浮,璀璨的流星仿佛雨瀑冲刷而过,无数光线耀眼迸射,明灭变幻…… 他听到隆隆巨响,仿如天崩地裂,震得星空膨胀,向外无限延伸。星斗纷纷坍塌,缩成点点黑暗的漩涡,继而猛烈炸开,喷射出五彩缤纷的气焰光雨,在空中汇成一片片星云,聚合盘旋,崭新的星斗跳跃而出…… 如此周而复始,不知过了多久,支狩真恍然惊醒,苍穹似泡影破灭,消失眼前,眼膜底上犹自闪着点点星光。他这才瞥见,一面巨大的屏风伫立正堂,墨色深幽,恰是一幅星空夜景图。 四个侍女怔怔地盯着少年,支狩真心中一动:“怎么了?” “这面屏风是侯府的传世之珍,由昔日道门领袖,星谷的开山祖师庄梦亲手绘制。”春花定了定神,柔声答道。 “据说屏风里藏着天地宇宙的生死奥秘,只有有缘人方可一窥。”夏风接着说道,音色脆如鸟鸣,“若是其他人见了,也就是一幅普普通通的星夜画。” 秋月暗暗留意支狩真的神情,试探着问道:“世子刚才出神了片刻,莫非……” 支狩真断然摇头:“区区一个破屏风,连花花绿绿的颜色都没有,还能看出花样来?”他掩住口鼻,蹙眉道,“我只是闻到了阁里一股子怪味,被熏得头晕。” 夏风嘻嘻一笑:“世子有所不知,阁里的壁板都是以十万年树龄的礁桂木糅合了万年脂化木、万年麝香木、万年花螺木、万年绣兰木等数百种珍稀木料制成,因为都生于无尽海的海底,是以带着一股腥味。” 支狩真恍然道:“这气味有助修行?” “常闻此种气味,可令修行者的五感加倍灵敏。此外还有妙用,世子请听。”夏风从古色斑斓的玉架上拿起一柄彩金如意,轻轻敲了一记阁壁。 “当——”的一声轻响,四周壁板微微震颤,发出宏大而柔缓的波浪声,五光十色的幻影一一闪过,从种子萌芽,幼苗滋长,再到枝繁叶茂、断裂折倒……数百株奇树异木的生命历程犹如一幅奇妙画卷,徐徐展开。 支狩真忽而对剑术有了一丝朦胧的感悟:剑在鞘中,好似种子蛰伏,出剑的一刹那,犹如剑术开始生长。剑并非死物,从剑起到剑落,同样可视为一段生命的历程。 正所谓生生不息,剑术亦该如此。 “这玩意儿倒是有趣。”支狩真随口赞道。 “世子,这可不是玩意儿,而是用来感悟道意的。”冬雪神色清冷地道。 被支狩真带开话题,几个侍女也没再想星空图一事,毕竟这面屏风传承侯府多年,从未有人窥出其妙。 支狩真目光瞄过屏风底端的落款:“如蝶如梦,亦真亦幻,有缘自能一见——庄梦。”一时难解其意。他收回目光,恰与秋月的视线相触,不由心中起疑。 此女莫非是别人的眼线? “世子请先更衣。”春花为支狩真换上一袭非丝非帛、绣满紫色云纹的轻软便袍,一边道,“这是取每日拂晓的第一缕东来紫气,加上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采摘的玉烟棉,历经百年炼制的眠霞衣,内蕴阴阳交泰之气,可助睡眠。世子若需要修炼,衣柜里有清心明性的碧蜡衣;若是外出,有刀枪难入的火浣衣;若是会客,有典雅清芬的潇湘衣,若是如厕……” 夏风为支狩真捧上一盏清茶,茶色碧绿清透,浮着十来颗晶莹的雪莲子。 支狩真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细滑如丝,沁人心肺,浑身毛孔酣畅舒张,顿觉浊气尽消,连体内的三杀种机剑炁也多了几分灵动。 “啊——”夏风轻呼一声,“世子,这是用来漱口的。” 支狩真讶然道:“这不是辅助修行的雪莲子么?” 夏风轻笑道:“这只是寻常货色啊,以前大世子还用来净手呢。” “休得无礼!”春花瞪了夏风一眼,对支狩真解释道,“世子有所不知,上好的雪莲子产自极荒的玉龙雪山,府里还存了不少。世子要是喜欢,我明日里取来。” 这边秋月为支狩真换上可以汲取地气的高脚蘅芜木屐,那边冬雪又问支狩真点上何种熏香,单单熏香种类,便有七百之多,其中辅助修行的有三百来种,又按功法性质不同加以细分。 四个侍女张罗完毕,又问支狩真是否需要暖榻,方才躬身退去。临行时夏风欲言又止,支狩真问她,夏风才道净房里摆的百年火精枣不是吃的,而是如厕时塞住鼻孔,防止异味,世子务要弄错云云。 支狩真啼笑皆非,打发侍女离去后,他修行了一遍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这一次居然运转到四十二个周天,方才觉出疼痛收功。无论是金鼎内的檀香,打坐的软玉蒲团,还是净瓶里插的九色奇花、架上摆设的古器珍玩都令他功行收益,事半功倍。 卧房里用来照明的并非灯烛,而是一只桌面大的海蚌。壳内珍珠如瓜,光华夺目,照得四周纤毫毕现。支狩真合上蚌壳,上榻就寝,手上兀自握着断剑。 睡至半夜,他陡然惊醒。黑暗中,一双诡秘的眼睛隔着半透明的琉璃窗,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闪着妖异邪恶的光芒。 “砰!”支狩真拔剑掠起,一剑破窗,琉璃碎片纷纷激溅。外面夜色迷蒙,人影无踪,池水泛着冰凉的幽光。 支狩真默立许久,夜风呜咽如泣,寒意渗骨。 第十三章 不速之客相宴 第二天一早,支狩真拉响了床头的缠丝璎珞悬铃,四个侍女端着金盆、银盂、玛瑙瓶、翡翠罐鱼贯而入,服侍他梳发上油,洗漱抹香,佩玉插簪,束带更衣。 早餐是四色干果,四色鲜果,长春枣泥首乌糕,金斑番榴火葛糕,琼瑶葵花夜芝糕,竹露云桂冰参糕,松酿黄芪豹胎炸卷,梅酿白韭麟髓炸卷,蜜蒸翼羊乳酪酥,琥栗花粉龙须酥,紫荷鸳鸯胶羹,冰犀锦蛇胆羹,玲珑虾饺,胭脂蟹包,青唇鱼饽,丹珠螺馍,百花银丝拉面,琅浆灵龟烩面,稻香**粥,鲍汁孢菌粥……无一不是生精润血、养神补气的珍品。 就连食器也是五花八门,造型别致。例如盛干果的碟子状若鲜花,自带暗香。放炸卷的筒子形同梭鱼,热气腾腾。食器边沿再以精雕细琢的各色蜜饯点缀,辅以糖汁拉花,色彩材料无一雷同。 一顿饭用完,支狩真只觉唇舌生津,浑身精气弥漫,识海清灵丰沛,三杀种机剑炁勃勃欲动,竟似有自行冲关之兆,不得不强行压制下来。 未过多久,王夷甫带他拜见了赵蝶娘,并知会了护卫、仆役,将世子名份正式定下,随后在库房领了世子的绶章、私印、出入门符一概事物,再去账房领取当月例钱——一块蜜玉和三十两黄金。 一路上,王夷甫告诫了支狩真诸多世家规矩、京都律法,又道:“世子若是有暇,可去文渊阁看看书,那里广罗了大量修行的基础典籍和八荒秘闻。还有原氏一族的镇族法卷《点石成金指》,唯有侯爷与世子方可参阅。边上的汇珍楼里收藏了刀剑枪戟、琴棋书画、符箓咒卷……皆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世子喜欢什么但管取用。过几日我会请来几位长者担当西席,指点世子的术、武修行,再由药师根据世子的体质以及修行路数,定下对症的补膳。世子的四个侍女里,春花擅长针灸,夏风精通医理,秋月专于推拿,冬雪杂学甚博,都可辅助世子恢复气血,疏通筋络,消除修炼过度的隐患。” 支狩真如听天书,现今他才晓得,世家修行竟有这么复杂专类的门道。 王夷甫续道:“过了重阳佳节,建康四大书院招生入学,侯爷会安排世子进入其中一家,学习文采武功,术法韬略。直至二十冠礼之后,再拜入道门,专攻修行。”他刻意略去一个环节,其实一等的世家子女,可以先预录为道门弟子,得授术法,打实根基。只是博陵族人必然从中作梗,潘氏也会暗施手脚,赵蝶娘的庶门背景则是最大的软肋。在王夷甫看来,支狩真成为道门预备弟子的希望太过渺茫,是以不提,以免世子心境不宁,影响道途。 “我会遵从长史的安排。”支狩真点点头,思及半夜遭人窥测一事,欲要旁敲侧击,打探一番。这时下人前来禀报,说是谢氏的谢玄登门拜访世子,正在竹轩厅等候。 “谢玄?”支狩真微微一愕,他并不识得此人,只听王夷甫提过,昨日撞过来的画舫是谢家的。 王夷甫略一斟酌,道:“谢玄是燕坞谢氏的长房嫡孙,因为性子顽闹,口无遮拦,得了个‘谢大嘴’的浑号。但他素得谢氏族长谢青峰的宠爱,在谢家小一辈中也颇有威望。你既然来了建康,自当多交朋友,引为援助。” 支狩真欣然道:“那我就见见他,看这小子葫芦里卖了什么药。”暗自揣测谢玄的来意。 “世子,谢玄与潘安仁不过是酒肉之交。何况在世家圈子里,今天打架明天喝酒,实在司空见惯。个人的小恩小怨算不得什么,万事须以家族利益为先。”王夷甫在身后提醒道。 “我晓得,要八面玲珑嘛。”支狩真轻笑一声,扬长而去,“不过我不喜欢啊。” 竹轩厅前,翠竹秀直林立,和风摇光。谢玄站在疏密的绿影下,身姿昂然,一袭猩红大氅映得竹叶似着了火。 “原安兄,我冒昧登门,你不会见怪吧?”谢玄转过身来,嬉笑着对支狩真拱拱手,额带中央的宝珠亮得晃眼。 支狩真淡淡一笑:“哪会呢?昨日谢玄兄撞破了我的船,我也没敢见怪。” 谢玄一愣,这小子真是个刺头啊,连句客套话都欠奉。不过没关系,今个定要杀杀你的威风。当下哈哈一笑:“原安你快人快语,我也不拐弯抹角。那事都是潘三眼搞出来的,我也蒙在鼓里,回去还被我家老头子骂了一顿。这不,我一早就来向你赔罪啦!” 他挥挥手,侍童端上八色礼盒,躬身递至支狩真面前。 支狩真瞧了一眼:“谢玄兄太客气了。来人,准备双份的回礼。” 谢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算是变相打脸吗?“小安,区区一点俗物算得了什么?”他哈哈一笑,亲热地道,“走,我在城东青溪桥的杨柳居定了席面,一来还是向你赔罪,二来为你接风,贺祝你在京都出人头地,大展拳脚!” 小安……支狩真嘴角也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谢玄毫不见外地搂住支狩真的肩膀:“小安,你不会这么小气,还记着撞船那点糗事吧?不就是吃个酒,乐呵一下嘛,咱们兄弟一见如故,你可一定要赏脸!” 谢玄说话不尽不实,支狩真本待拒绝,转念想起青花巷里的兽魂,不由心中微动。“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嘴。” 大嘴……谢玄笑容一僵,少年彼此对视,两双明澈的眼底映着迎风劲摇的竹影。 谢玄的驷马车驾正在府外等候,谢玄正要上车,支狩真突然道:“大嘴,走马观花没什么趣味。不如一起慢慢逛过去,也好领略一下京都繁华。” 谢玄目光一闪:“小安有此雅兴,我当然奉陪。” 二人并肩而行,白日的青花巷又是一番妙景:百花盛放,姹紫嫣红,雕梁画栋,彩瓦丽檐,莺燕在半空娇鸣飞舞,剪碎一巷绚烂的阳光。车马络绎不绝,青石板上的磨纹荡漾,像水一样流动,仿佛涉足在脉脉水波间。 支狩真怀里的白玉骰子又开始发热,他停下脚步,盯着巷墙上的凶兽影像来回打量。 “小安对这些兽魂感兴趣吗?”谢玄随口问道,这小子到底是个土包子,待会儿可得好好耍耍,让王凉米瞧瞧他的丑态。 “我哪有大嘴你见多识广呢?”支狩真一脸好奇地伸出手,往墙上按去。 第十四章 隐疾真伪难辨 湖水色的方砖透出阳光照晒的温暖、光滑、细腻,凶兽怒睁的瞳孔被掌心覆盖。 白玉骰子瞬间变得灼热,仿佛一点火星,在支狩真怀里溅开。掌心触及的凶兽影像仿佛猛地动弹了一下,竭力挣扎,发出若有若无的咆哮。支狩真停顿了一会儿,未再发现异样。 “小安,莫非你修行的路数和兽魂有关?”谢玄凑过头来,目光灼灼。 “要能弄几头兽魂带在身上,岂不威风?”支狩真缩回手,兴致勃勃地道。他感觉白玉骰子试图吸噬兽魂,却力有未逮,似被术法封印的墙砖挡住了。如果他抛开携带的辟凶符,任由兽魂扑出呢?白玉骰子能否就此吞下兽魂? 不过眼下不是琢磨的时候,谢玄太过敏锐,自己稍一拖延,就起了疑心。 谢玄嘿嘿一笑:“白马郎的名头传遍京都,难道还不够威风?” “咦,这不是那位少年白马郎,永宁侯家的世子吗?”一辆香车从边上经过,两个少女从半挂的珠帘后露出脸,娇呼出声。 “他长得好俊啊!像画里的人儿一样。” “嘻嘻,你这小妮子是不是动心啦?” “先把自己的口水擦一擦,小心叫你未婚夫婿瞧见,打翻了醋坛子!” 少女娇笑着嬉闹一团,路过的车马也闻声停下。不一会儿,巷道里涌满了前来一睹白马郎风采的贵门千金,一时香风撩人,莺燕啾啾,百裙翻浪,千花竞笑。 “谢大嘴,别像根木桩杵在这里,碍手碍脚!”谢玄被一个贵女不耐烦地推开,后脑勺撞在坚硬的巷墙上。他呆若木鸡,瞪着一干女子把支狩真围得水泄不通。 这小子太阴险了!难怪执意步行,原来是想大出风头,好挤兑本少啊!谢玄恨得牙痒痒的,眼珠一转,奋力钻进人群,左捏右抓,引得众女连连娇叱。 “各位美女姐妹,听我一言!”谢玄挤到支狩真跟前,举起双臂,口中嚷道,“我晓得你们正当虎狼之年,寂寞难耐,眼下春天又来了,难免蠢蠢欲动。只是——可惜啊!” 他面色沉痛地望向支狩真,顿足长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的好友原安身患隐疾,终生难近女色!” 四周一片哄然,一双双美目悄悄瞄向支狩真下身。支狩真呆了呆,身患隐疾?难近女色?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瞧了瞧,目光与众女相触,瞧见她们恍然大悟的神情,又是一呆。 谢玄趁势一把拽住支狩真,就往外跑,一边道:“本人谢玄,一样是文武双全,英俊潇洒,最难得的是身体健康,没有缺陷。哪位姐妹若是有意,今夜爬墙,缘定三生!” 支狩真挣开他,厉喝道:“谢大嘴休得胡说,我哪有隐疾?” 谢玄眼神悲哀地看着他:“小安你没有,你当然没有。”他停下来,大声喊道,“诸位美女,小安说他没有隐疾!没有隐疾!” “没有隐疾——”嘹亮的回声惊飞了春燕,在高墙和蓝天之间久久回荡。诸女面面相觑,纷纷露出疼惜之色。 “原世子好可怜啊。”“谢大嘴太缺德了,这话怎么可以当众说出来!”“我爷爷和御医很熟的,要不要……” 支狩真听得四周窃窃私语,不由胸口发闷。他从未经历此等阵仗,当众辩解,只怕会越描越黑,只得丢下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拂袖而去。 谢玄语几乎笑痛了肚子,这小子想要洗白,唯有去勾栏院一趟,闹得众人皆知才行。可这么一来,王凉米会看上这小子吗? 他一路追上去,拍了拍支狩真,语重心长地道:“小安,为兄够意思吧?要不是我略施小计,你哪里跑得出那群母老虎的包围?从此你摆脱女色骚扰,可以守住元阳,专心修炼,成就通天大道。为兄这一番耿耿苦心,你该怎么谢我?” 支狩真瞧着谢玄脸上皮肉抽动的模样,忽地醒悟,原来这是个无赖子啊! “大嘴你一番苦心,我定会好好回报……”他忽而一笑,轻描淡写地道。 “这么客气?待会儿杨柳居那顿饭,小安你付账!” 出了青花巷,穿过青溪大道,往北直走便是青溪桥。途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正店酒楼、脚店酒铺、茶楼、青楼、米铺、面铺、点心铺、香饮子铺、当铺、脂粉铺、香料铺、匹帛铺、字画铺、古董铺、铜匠铺、铁匠铺、兵器铺、杂物铺、药堂、染坊、骡马行、器乐行、花草行、工匠坊、书坊、马市、鱼行、武馆、道观、神庙、官署……鳞次栉比。还有卖灯笼的,卖甜水的,卖狗皮膏药的,杂耍的,说书的,剃头的,修脚的,卜算测字的……应有尽有。 支狩真一路流连赏游,兴致盎然。谢玄心里暗生戒备,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小子受了如此污名,居然气定神闲,绝非易于之辈。 “小安,那就是建康城里大名鼎鼎的杨柳居。酒菜一流,价值不菲,今天承你的情,哥哥我总算可以放开肚皮,吃个尽兴!”谢玄嘿嘿一笑,扯着支狩真过了青溪桥,直入酒楼。 二人上了三层顶楼,正待进入雅厢,七、八个青年男女就兴冲冲地涌上来,七嘴八舌地叫道:“玄哥儿,好巧啊,在这里碰到你!”“玄哥儿,今天不用修炼,有空出来玩耍?”“玄哥儿,不如大家一起聚聚吧!” 支狩真静静瞧着,也不说话。这几人坐在大厅时东张西望,目光游移,分明就是在等谢玄,何来碰巧? “也好,大家一起乐呵乐呵。”谢玄故意迟疑了一下,欣然拍了拍支狩真,“来,各位认识一下,这位是本少新交好友,永宁侯世子原安。名动建康的少年白马郎听说过没有?一剑剥光潘三眼,啧啧,威风啊!” 一干人脸上堆笑,拱手客套一番,掩上门,在雅厢内围桌而坐。 甫一入座,支狩真便嗅到一丝极淡的蜜香味,气味是从座面上传出的,每张椅子都沾了一点,若非他五感敏锐,绝难察觉。 “我这个新朋友性子豪爽,答应做东。大伙儿不必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谢玄向众人暗中使了个眼色,屈指一弹,一缕劲风射向房内的彩色屏风。 第十五章 屏风玄妙暗藏 这是一座四扇云母折屏,香木为框,镶嵌五光十色的云母,饰成四幅画卷:一幅彩霞满天,云色斑斓;一幅海上潮升,疾浪迎风;一幅山清水秀,林木丰茂;一幅地底石林,岩洞交错。 劲气落在彩霞屏面上,霞层变幻,仿如重重海浪涌动,一道紫红色的光束折射而出,落在地上,化作一个玲珑三寸的娇小女子。 “霞儿见过诸位公子、小姐。”她向众人盈盈一拜,扬起的飘带泛出绚丽的霞光。 “原世子,晓得这小妞是什么玩意儿么?这叫霞怪,从没听说过吧?”一个坐在支狩真对面的贵公子打了个哈欠,语气轻蔑地道。他面色青白,眼皮浮肿,口中呼出浓浓的酒酸气。 “小安,这位是御史中丞陆远陆大人的次子陆凌云,来自华亭陆氏。”谢玄打了个哈哈,“凌云向来心直口快,你不会见怪吧?” 支狩真淡淡一哂:“当然不会,我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的陆机大人向来敬仰。” 陆凌云洋洋一笑,边上的漠州刺史之子桓温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此子言辞了得,只说陆机,却只字不提陆凌云,显然意存不屑。引“华亭鹤唳”一事,又似在讥讽陆机战败身亡。可笑陆凌云这个草包,还自鸣得意。 支狩真问道:“大嘴,据我所闻,怪不是有缘方可得见么?” “大嘴?”陆凌云瞧瞧谢玄,忍不住笑出声来。 猪队友!谢玄横了陆凌云一眼,答道:“这头霞怪被锁住部分神通,囚禁在这座屏风法宝里面,所以大家都看得到。” 支狩真仔细瞧了几眼折屏,能以法宝待客,杨柳居的背后多半是道门中人。 霞怪娇声一福:“能侍奉各位公子小姐,是霞儿的福分。不知各位要点些什么酒菜?”她扬起彩带,轻触屏风,四幅屏画如水荡漾,陆续浮现出无数珍禽怪兽,奇植异蔬。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下钻的……应有尽有。 “当然要最好的!”谢玄指尖一点,一缕劲气射中屏画里展翅飞空的青鸾,“青鸾炒肝,只要肝尖部分,记得配着合欢花的嫩芽炒,嫩芽一定得七天内的。” 其他人也不客气,指风纵横,只管落在那些“火麒麟胆”、“蛟龙逆鳞”、“冰鲨翅”、“万年雾菌”、“雪里红韭”等珍稀食材上。谢玄暗自偷乐,这顿饭下来,至少十块蜜玉,保准原安这小子连内裤也赔光。要是闹事更妙,杨柳居可是玉皇宫的产业。 桓温稍一犹豫,只点了一道价格适中的百蕊甜冻。 “原安,听说你以前住在穷山沟里,和一帮贱民厮混,连肉也吃不上?”一个梳着古怪发髻,眼妆浓如烟熏的少女翘起腿,竖着十指,端详着指甲上涂抹的紫黑色蔻汁,却是中书侍郎的千金卫兰。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桓温皱了皱眉头,这等赤裸裸地揭人疮疤,太过下作,岂是英雄所为? 支狩真并不动怒,不紧不慢地道:“我听说‘真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升腾宇宙;小则隐介藏形,潜伏沼泥。’我又听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我还听说‘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可见吃不上肉也未必有多糟糕。” “什么意思?”卫兰一脸迷惑,其他人也似懂非懂。谢玄撇撇嘴,真是个没趣的家伙,男人就该放荡不羁,难道藏起来做缩头乌龟?不食者不死而神,难道饿死的乞丐都成神了? 桓温目光一亮,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原安日后定非池中之物。他默默斟酌,为了谢玄一时的顽闹,得罪原安这样的人杰是否值得? “玄哥儿,我刚入手了一只锦绣楼的七宝如意香囊,如兰如芝,冬暖夏凉,改日带给你过过眼。”“我老子给我买了一头炎荒火牛的坐骑,整整八块蜜玉!谁陪我去斗兽场玩玩?玩死了也没关系,再叫老头子买一头!”“听说大楚最红的歌舞大家绿遗珠要来建康?啧啧,听说那女人绝代尤物,皮肤嫩得能掐出奶汁来!” 众人争相炫耀,夸夸其谈,故意把支狩真排斥在外,不加理会。支狩真神色悠然,姿仪未改,自顾欣赏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幅精美字画。桓温瞧在眼里,心中又是一动。 倏地,一股奇浓的香味飘出屏风,满室萦绕,嗅得人食指大动。霞怪探手入屏,竟端出一盘红彤彤的青鸾炒肝,瑞气浮动,流光溢彩,一只只微小鸾影在氤氲的热气里上下飞舞,发出动听的鸣叫声。 七、八双筷子立即插了过去,犹如风卷残云,动作飞快。未等支狩真动箸,这盘青鸾炒肝已被清扫一空,只剩下一滩浓香四溢的酱汁。 “原世子,这酱汁也不错啊,不要浪费了。”车骑将军之子白坚把空盘推向支狩真,他身躯雄壮,眉浓如帚,目光咄咄逼人。 “啪”的一声,桓温丢下玉箸,霍然站起,双手按住桌面,仿佛一头猛虎踞视山岗。 众人不由一惊,桓温环顾四周,长笑一声:“闻到合欢嫩芽的香味,我忽然想起老家门前,亲手种下的兰桂树快开花了。现在赶回北漠,正好能一嗅其香。诸位,我要离开建康,今日就不奉陪了。” 众人面面相觑,谢玄也楞了一下,恒温这小子唱的是哪一出?大伙儿说好了耍一下原安,他居然中途开溜? 桓温对支狩真抱抱拳:“原安兄弟,这次不能尽兴,还望恕罪。来日桓某做东,你我再好好痛饮一番。” 支狩真自是明白对方的善意,起身还礼。谢玄的笑容渐渐变冷,白坚脾气最暴,一拍桌子,勃然怒起:“桓温,你是不给大伙儿面子吗?” 桓温手扶腰间刀柄,静静地看他,肃杀的刀气无声盘旋。刹那间,众人仿佛置身在浩瀚沙漠,干燥灼热,凝固的空气令人透不过气来。 “你——”白坚人高马大,足足比桓温魁梧了一圈,却被刀气震慑,浑身僵硬,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玄面色一沉,正待动作,桓温哈哈一笑:“诸位,告辞了。”深深瞧了一眼支狩真,推门大步而出,头也不回。建康红尘繁华,却非男儿久留之地,整日和这些酒肉之交厮混玩乐,还不如返回北漠老家,于生死中磨练刀道。 此时,霞怪又从屏风里端出了一壶酒。不闻其香,只见四周云雾缭绕,变幻起伏。 “算啦,别管桓温那小子了。他来建康不过一年,还不通礼数。”谢玄摆了摆手,凝视酒壶,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之色。 好戏现在才开场哩。 第十六章 神仙醉钩饴蜂 “小安,来尝尝这壶日月神仙醉!” 谢玄主动执起酒壶,为支狩真斟酒。 一股银白色的雾气涌出曲颈壶嘴,徐徐注入黑釉星瓷的耳杯里,凝而不散,像漩涡慢慢转动,泛着月光的冷冽。 “来来来,原世子我们干一杯!”其他人争先恐后倒上酒,举杯相迎,一下子热情如火,笑容可掬。 支狩真自然晓得不妥,手里的耳杯开始发热,银雾在杯壁上缓缓凝结成一颗鸽蛋大小的酒珠,色泽渐渐发红,不住转动,宛如旭日初升,映得杯壁通红发亮。 “小安,此酒由九种天生具有道韵的异果制浆,再取星宿海海底的寒极水,以日月精华封坛,埋在火山火眼内历时百年酿成。”谢玄仰头吞下酒珠,翻转空杯,向支狩真示意。 “原世子,我等先干为敬!”众人一饮而尽,眼神叵测地盯着支狩真。 酒里下药,众人预先服下了解药?支狩真端详酒珠,暗自不解,如此手段形同儿戏,未免太不入流。 白坚将耳杯朝桌上重重一扣:“原世子不会是瞧不起我们,连喝杯酒都不肯赏脸吧?” 支狩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白兄,脸是自己给的,不是别人赏的。” “你——”白坚勃然作色,掌心的耳杯“咔嚓”迸裂,碎片激溅。 “小安,白兄也是一番好意。日月神仙醉一旦由雾凝珠,就得马上服下,才有道韵泽体的奇效。”谢玄面上红光一现,骨骼爆响,身上慢慢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玄妙气息。 其余人也大抵如此,面泛红光,各自调息,任由酒中蕴含的道韵缓缓润泽身心。 “原世子,你不会以为酒里下毒吧?”散骑常侍之子周处冷冷地道,他身姿彪悍,腰背笔挺,如同一柄出鞘的剑,时刻透出凌厉的锋芒。 支狩真目光扫过众人,稍一犹豫,举杯仰颈,宽广的袍袖遮住了半边脸。酒珠从下颔擦过,滚入袖口,被轻轻一抖,顺势落在地上。 谢玄目光一闪,瞄过地板上印出的一丝深色水渍,禁不住哈哈大笑。饶你奸猾似鬼,今日也吃了本少的洗脚水! “小安,这才爽快!来来来,尝一尝这道菊雪蟹黄煨鲨翅!”谢玄拿起一柄玉刀,在刚呈上的一盘金灿闪亮、凝若冻胶的菜肴表面轻轻一划,晶莹的冻皮破开,探出朵朵冰纹白菊,伸展绽放,欺霜赛雪。花蕊的细管里陆续吐出一缕缕橙黄色的膏浆,丰腴滑腻,馨香馥郁,流满了整朵白菊。 谢玄捻起一朵白菊递给支狩真,自己取了一朵,就唇轻吮膏浆,脸上露出陶醉之色。一盘盘珍馐佳肴不断呈上,无不流香烁彩,奇景纷呈,即可食用又能仔细赏玩。众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又让霞怪站在桌子中央,飞转旋舞,裙袂撩起一片片灿美霞光。 众人渐渐放浪形骸,卫兰对着谢玄痴笑,陆凌云探手去抓霞怪的椒乳,白坚甩掉外袍,袒胸露背,敲着玉箸纵声高唱“奴儿媚”…… “砰!”厢房的门被撞开,一群王家子弟气势汹汹,簇拥着王凉米闯进来。 “谢大嘴,你叫人带话,说要在杨柳居给我好看?”王凉米双手叉着小蛮腰,气呼呼地叫道,“现在本姑娘来啦,有什么伎俩尽管使,瞧瞧我可会怕你?” 谢玄瞧见她红唇嘟起的生气模样,心中一荡,涎着脸道:“凉米小妹妹,哥哥的伎俩多得很,金杵捣玉壶啦,银箫滴花露啦……你真想领教一下?” 王氏子弟纷纷怒骂,王凉米哼了一声:“就凭你这副泼皮样,还金杵银箫?怕是破杵烂箫,一折就断!” 王氏子弟哄堂大笑,谢玄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凉米妹妹喜欢怎样折,就怎样折,反正哥哥我是‘千折百断浑不怕,要留琼浆在人间。’不过呢,我今个请你来,只是给你瞧一出好看的大戏。”袍袖一挥,举目示意。 白坚醉醺醺地一笑,走到边上,一把推开雕花竹窗,吹了个响亮的呼哨。 支狩真心中一凛,起身向窗外望去。春光明媚,杏色酒旗迎风飘展,门前环绕的杨柳宛如碧瀑垂泻,白色的絮花纷纷扬扬,落在明澈的溪水上。 几个青衣仆役牵着牛车,站在溪边,牛车上装着大铁桶,里面尖锐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听见哨声,仆役立即打开桶盖,一堆堆浓密的乌云席卷而出,嗡嗡作响,在半空转了数圈,直扑杨柳居。 “哎呀!”王凉米这才瞅见支狩真,惊讶地掩住嘴,俏脸一红,赶紧拉了拉裙袂,又拢了拢鬓发,再狠狠瞪了谢玄一眼。 厢房内忽地一暗,乌云从窗口汹涌而入,略一停顿,向支狩真席卷而去。 “呛——”支狩真断剑出鞘,绯红色的剑光在身前划过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冲来的乌云势头受阻,纷纷坠落在地,分明是一只只绿眼黑翅、大如花生的异种蜜蜂。 “钩饴蜂!”王凉米楞了一下,这种异蜂体大性凶,尾生倒钩,蛰人并不痛,只是奇痒难忍,恨不得把皮都抓烂了。只是钩饴蜂通常并不攻击人畜,除非是——“谢大嘴,你给原世子下了瑰花蜜?”王凉米恍然叫道。 “绝对没有!原安和我一见如故,英雄相惜,我怎会下什么瑰花蜜耍他?”谢玄一脸委屈地摊摊手,目光悄然瞄过椅子的座面,那上面涂的可是比瑰花蜜厉害数倍的瑰花蜜脂,可令钩饴蜂立刻发情,如痴如狂。想到成群结队的钩饴蜂追着原安屁股又咬又钻,原安痒得乱抓腚眼的妙景,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大家和原世子吃的是一样的酒菜,哪能动得了手脚?”卫兰瞅瞅王凉米,撇了撇嘴,“是不是这个小白脸太过招蜂引蝶了?” “原世子大概在穷山村里憋的狠了,太过急色,刚刚还想脱霞怪的衣服哩。”陆凌云打了个酒嗝,色迷迷地道。 谢玄嘉许地看了他一眼,猪队友也有超常发挥的时候。 剑光急速旋转,犹如重重绯色屏障,将钩饴蜂群牢牢挡在外面。支狩真一边挥剑,一边向后疾退,另一只手探向桌上酒壶。短短数息,他已猜出其中曲折:这些异种蜜蜂必然是谢玄安排,之所以盯着自己,定是未曾饮下日月神仙醉的缘故。 但他探手一抓,却捞了个空,支狩真听到谢玄轻佻的笑声,酒壶在他手上高高抛起,划过一道弧线,奔向窗外。 第十七章 偷鸡不成蚀米 钩饴蜂群前仆后继,狂躁扑来。其余人退到墙边,嬉笑旁观,任由支狩真被黑压压的蜂群淹没。 “原世子,我来助你!”王凉米拔出腰系玉箫,就要催动箫音。 “小凉米,现在可不是吹箫的时候。”谢玄眨眨眼,手掌轻轻一切,五指眼花缭乱跳动,掐出术诀。 低沉的隆隆声响起,雷光闪耀而过,密密交错,瞬间汇成一方蓝汪汪的雷池,将王氏族人隔在外边。 “咦,这是什么术法?”王敦越众而出,嘴巴一张,一口罡风猛烈喷出,直射雷池。雷光汹涌腾起,一个浪头吞没罡风。王敦顿遭术法反噬,闷哼一声,倒退数步。 “闲着无事,随便搞出来的小伎俩,就叫它‘不过雷池一步’吧。”谢玄冲王凉米做了个鬼脸,王凉米正全力运转清气,催动箫音,然而箫音一触及雷光,便烟消云散,难越雷池一步。 “你竟然自创术法?你才炼气还神啊!”王敦骇然叫起来,连白坚诸人也是目瞪口呆。只有对道术理解深透的炼虚合道高手,才会偶尔灵光一现,创出新种术法。 “玩玩而已。”谢玄随口应道,瞧着王凉米俏脸生晕,又娇又怒的模样,心下大感得意。 绯红色的剑光骤然一缩,剑圈收拢,待到钩饴蜂群逼至,剑圈倏地扩展,光芒大盛,钩饴蜂群被剑光裹入,大片大片坠地。 支狩真业已退到角落,背倚墙壁,出剑如风,忽收忽放,形成重重叠叠的光圈,将蜂群不断绞入其中。 不多时,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蜂尸。钩饴蜂群仍在源源不绝地扑上,前仆后继,势若疯狂,翅膀密集震动的嗡嗡声响如闷雷。更多的蜂群从窗外涌入,像沸腾的怒浪遮天蔽地,席卷而来。 “小凉米,你拿着玉箫又啃又咬的,到底想玩个什么调调啊?”谢玄一边调笑,一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看支狩真耍剑。 “呛——”的一声,短剑清越激响,支狩真剑势一变,剑脊以惊人的高速不住颤动,振荡出一波波锋锐的气浪。钩饴蜂被纷纷卷起,犹如滚雪团一般向外抛滚,撞在蜂群中,纷纷炸开,迸溅的剑气将蜂群射出无数个缺口。 围观众人不由色变,想不到此子的剑术居然到了这个地步,唯有谢玄嬉笑如故,他连夜搜集了数百个蜂巢,哪怕支狩真剑术再精,也得活活累死他。 缺口一现而没,被黑压压的蜂群顷刻填满。支狩真一抖手腕,剑势如潮,一波高过一波。三杀种机剑炁是他压箱底的秘技,不能当众施展,但本可借助斩出缺口之机,趁势逃离。可如此一来,他定会被谢玄等人编排得污浊不堪,沦为整座建康城的笑柄。 只有完全震慑住这些人,才能在世家圈子里站住脚。支狩真向来冷静,想明此点,心态愈发沉着,出剑越来越空灵矫夭,挥洒自如,不知不觉沉入了朝彻之境。 上一次他顿悟朝彻,还是在燕击浪的压迫下,颇有些莫名其妙。事后每次练剑,他总觉得差之毫厘,难以通彻其中奥妙。而此际心静如水,不染一丝尘垢,在铺天盖地的蜂群面前,剑术自然而然地再入朝彻。 漫天轰炸的嗡嗡声、众人的调笑声渐渐敛去,四周仿佛变得空空寂寂,唯有绯红色的剑光不断滋生、繁密、盛涨,直到充斥整个天地,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外物。 “一名真正的剑修,当山压于顶而心不负,色形于外而意不动。能发能收,可静可动,谓之‘人在剑在’,又谓之‘剑无处不在’。” 支狩真清啸一声,剑光又是一变。此时此刻,他方才真正领悟了清风昔日所授。 漫天剑光纵横,神出鬼没,时而收缩,时而暴涨。时而似盈满天地,时而似藏于介子。时而如霹雳怒吼交击,猛烈刚硬;时而又如雨雪菲菲细语,柔和绵密。 剑光腾挪不定,仿佛随时出现在厢房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丝缝隙。无论蜂群如何扑击,总有一缕剑光精准迎上,将其击毙。 剑无处不在!谢玄微微一震,茶盏溅出几滴琥珀色的茶水,泼在手背上。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失声无语。王凉米更是双眼放光,俏脸兴奋得通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日头开始西斜,钩饴蜂依然有增无减,汹涌飞扑。而剑光仿佛也不知疲倦,无休无止迎上,不曾比先前弱上一分。盯着那个始终沉静的身影,众人心中渐渐生出寒意。 “诸位仁兄光看热闹,怎地也不来帮我一把?”支狩真忽然长笑,身形主动扑出,脚步一转,绕向白坚。 蜂群追着支狩真扑过来,白坚神色一变,刚要开口,凛冽的剑光逼至面门,白坚惊得汗毛倒竖,嘴巴发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钩饴蜂纷纷绕过白坚,追击支狩真,支狩真却只绕着白坚反复游走,剑光将其一同裹入。白坚虽想脱身,但脚步一动,就被耀眼的剑光逼回去,硬生生困在原地。 剑光如电如露,森冷侵肤,白坚像是随时会被刺中,不由又气又惧,心慌意乱,刚欲提起丹田浊气,剑光便从小腹前迅即掠过,剑气激荡之下,他半身痛麻,连动手反击的机会也没有。 再过片刻,众人只听白坚大叫一声,直挺挺地仰倒在地,竟然当场晕厥。 支狩真剑光一展,又向其余人贴过来。 周处望着逼近的摧人寒芒,忽而悲叹一声,低头注视着悬腰的长剑,喃喃自语:“周处啊周处,你自诩剑术勇猛,原来不过是一个坐井观天的纨绔子。”他一把抽出长剑,“啪”地拗断,也不顾环绕周遭的剑光,昂头向外走去。 支狩真微微一愕,断剑一旋,绕向陆凌云,口中笑道:“陆兄怎地要躲开?还不来助我一臂之力?” 陆凌云又惊又骇,酒醒了大半,一时急中生智,叫道:“原安,听说你自负才名,诗词琴技了得。你要是有本事让我哭,本少就服了你!”心下暗忖,他就算诗词念的再好,琴弹的再悲苦,本少就是不哭,你能奈我何? “这简单。”支狩真微微一笑,脚步一滑,贴近陆凌云。 “砰”的一声,支狩真一拳击去,陆凌云鼻子一酸,又红又肿,两行泪水禁不住渗出眼眶。 不待支狩真看过来,卫兰尖叫出声:“玄哥哥,快救我!快救救我!” “小安,还是为兄来助你好了。”谢玄缓缓放下茶盏,脱去大氅,走向支狩真。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击,仿如迸溅出凌厉的电光。支狩真忽而一笑:“大嘴,我先去方便一下,烦你稍等片刻。等会儿我有一门独家遁术,还要请大嘴你指教。” 谢玄楞了一下,浑身气势一滞。支狩真挟着剑光直冲出去,密密麻麻的钩饴蜂也随后追出。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支狩真还未回房。霞怪笑着走过来,作揖道:“谢公子,时辰不早了,承惠十二块蜜玉,还请结账。” 结账?谢玄望着一片狼藉的酒桌,蓦地一震,遁术? 他醒悟过来,忍不住一脚踢翻酒桌,破口大骂:“尿遁?原小安,你这杀千刀的混蛋!” 第十八章 风景这边独好 厢房内,众人面面相觑。王凉米瞧着谢玄气急败坏的模样,没来由地一阵开心。 “玄哥儿,我身上一块蜜玉也没哇!”“玄哥儿,把我卖了也抵不上这么多蜜玉啊!”“玄哥哥,我这支镶了道符的金步摇,兴许还值得上一块蜜玉,你拿去吧。”陆凌云一干人哭丧着脸道,白坚也醒过来,羞怒地坐在地上不肯起身,裤裆竟湿了一小滩。 谢玄发了一会儿呆,忽而击节大笑起来:“有趣,有趣!这小子当真有趣!用这个结账,多下来的赏你。”他随手抛出一块价值连城的炎阳玉佩,丢给霞怪,洒然走出厢房,向后招招手,“小凉米,有空再给哥哥吹箫!” 外边夕晖正浓,杨柳摇影,溪水闪烁着金红色的粼粼光斑。谢玄哼着小调,走进绚丽的霞色里,见到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不由停下脚步,去摸银子。 一支亮晶晶的冰糖葫芦递到他面前,谢玄楞了一下,抬头瞧去,一个青袍儒生站在跟前,背负书箧,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映着余辉柔和的光彩。 “哈哈,孤老头是你!”谢玄兴奋地跳起来,“哦不,族长大人,嘿嘿,你怎么有空来建康了?啊我晓得了,一定是来偷看你的老相好对不对?” 谢青峰温和地笑了笑:“刚到建康,就听到你要在杨柳居整人,过来瞧瞧你的威风。怎么,是不是吃瘪了?” “哇靠,孤老头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都猜得到!”谢玄夸张地扮了个鬼脸,顺手抓过冰糖葫芦,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 谢青峰莞尔道:“你从小和人打架,要是赢了,多半无精打采。可要是打输了,心情却不错。” “老是赢有什么意思?”谢玄耸耸肩,跟着谢青峰沿溪而行,时不时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地诉说城里的轶闻趣事。 谢青峰摇了摇头:“这么说来,你在建康这几年,吃喝嫖赌都学会了?” 谢玄没大没小地拍了拍谢青峰:“孤老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谁像你,混到现在还是个童子身。” 谢青峰也不以为忤,苦笑一声:“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胡闹。” 谢玄叼着冰糖葫芦,慢慢抿着,甜甜酸酸的滋味从舌尖一点点蔓延。他父母早亡,性子又顽劣,在族里日子并不好过。有次他受了辱,顶着暴雨狂奔。跑着跑着,雨点突然没了,那个孤老头撑着一把布伞,也像现在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边。 “反正有你罩着我嘛。”谢玄咧咧嘴,一口咬掉冰糖葫芦,把竹串子远远地甩出去。溪水上荡起一点又一点涟漪,竹串子晃了片刻,慢慢沉入暮色的水面。 谢玄脸上的笑容也如暮色一样柔和安宁,谢青峰微微一笑:“糖葫芦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么?” 谢玄摇摇头,又点点头:“变的是人啊,不是吗?” 谢青峰轻轻叹了口气:“人总要变,不是吗?” 溪水尽头,山丽湖秀,二人并肩走上翠荫叠嶂的紫金山。谢青峰看了谢玄一眼:“山脚下的人多不多?” 谢玄瞧了瞧附近嬉戏的游人,随口道:“当然热闹了。” 谢青峰点点头,走到半山腰的丰茂竹林,又问道:“现在人多不多?” “三三两两。”谢玄环顾四周,嬉皮笑脸地答道,“孤老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青峰笑了笑,一路走上山顶。橙红色的斜阳西落,层林尽染,云霞萦绕孤峰,紫色的烟气袅袅上升,宛如仙境。 “现在人还多吗?”谢青峰再问。 “只有我们俩个了。切,孤老头,有话直说吧!”谢玄翻了个白眼,扯开衣襟,任由凉爽的山风冲击赤裸裸的胸膛,直呼痛快。 “越往山上走,人就越少,这条路向来如此。”谢青峰遥望着下方暝色四溢的建康城,慢悠悠地道,“想要看最好的景,就要走最孤独的路。” 谢玄一屁股坐下来,背靠岩石,挖了挖耳朵:“嘿嘿,可我觉得人才是最好的景。山顶上就我和你大眼对小眼,很闷的好不好?” “修炼本就是一件很闷的事。”谢青峰正色道,“整个大晋,世家弟子共有多少?数十万众。每年能有多少人拜入道门?不过千里挑一。入门后又有几个可以真正一窥道途?万中无一。小玄,你天分之高,谢氏历来绝无仅有,日后必能炼虚合道,即便破碎虚空也绝非奢望。” 谢玄禁不住动容,史上成就破碎虚空者,道、魔门中不过寥寥,没想到孤老头对自己的期望如此之深。 “你在建康声色犬马,整人耍闹,结交的也不过是些酒肉朋友。如此蹉跎岁月,虚掷才华,值得吗?”谢青峰摇摇头,“修行的路注定是孤独的。那些不成器的纨绔子,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的。” 谢玄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谢青峰身旁,伸手比了比两人的头顶,嬉笑道:“时间过的真快。孤老头,我快和你一样高啦!” 谢青峰意味深长地道:“你一定会比我更高。” “可更高是为了什么呢?若是为了看最好的景,我现在已经看到了。若是为了长生,不快乐的长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没往高处走,怎知现在看到的就是最好的景?你未曾长生,怎知长生就无趣?” “孤老头,你知道吗?来了建康以后,我吃过最昂贵的蛟胆,最罕见的石髓,最鲜美的犼唇,最滋补的玉芝……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小时候你买的冰糖葫芦。” “我晓得你今日之所以要教训原家那个孩子,是为了替我出口气。”谢青峰幽幽一叹,望着青花巷的方向,温和的眉宇间第一次泛起微澜。 谢玄侧过首,默视着他忧郁的消瘦脸颊,忍不住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原婉的一次逃婚,彻底毁掉了那个意气奋发、才华横溢的谢青峰。那会儿在雨里狂奔,他忽然懂了,身边那个人,原来和自己一样的孤独。 “可是我对婉儿,并没有怨气啊。”谢青峰沉默了很久,忽而笑了笑,笑声恍惚在风里驻留,“能喜欢上一个人,就已经很好了。” “切!”谢玄翻了个白眼,陪着谢青峰默默站着。黑色的翅翼渐渐覆盖下来,四周寂静又幽暗,山下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 “我说,孤老头,其实我晓得我那些朋友都不靠谱。白坚性强胆弱,陆凌云沉迷酒色,周处鲁莽斗狠,桓温倒是个角色……”少年站在黑暗里,俯视着灿若星海的万家灯火,静静地道,“不过呢,上山的路太孤独了。所以,我想在下面多停留一会儿。等我停够了,玩够了,我会听你的话,我会承担燕坞谢氏的责任,走上你要我走的路。” 山风吹得他大氅激扬,腰系的十来只香囊来回摇摆,划过一缕缕美丽的彩光。谢青峰拍了拍他,无声叹了口气。谢玄狡黠地眨眨眼:“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谢青峰不由莞尔:“好吧,反正有我罩着你。” 二人齐齐大笑起来,谢玄悄悄扭过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远处,一道绚丽的烟花直冲天际,砰然溅开,呈现出一双羽翼的华美形状。 “砰砰——”一道接一道烟花冲入视野,璀璨的羽翼络绎不绝,交相辉映,覆盖了整片夜空。 “羽族今年的八荒巡狩团要到了。”谢青峰轻蹙眉头,声音依旧稳定而平和,“真是个多事之春啊。” 第十九章 祝由魂魄施咒 支狩真走出一家草药铺子,抬起头,注视着烟花缤纷的夜空,一双双灿艳华美的羽翼不停闪过瞳孔。 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望议论。这是羽族的八荒巡狩团即将抵达大晋疆域,通知朝堂准备的讯号。及时,各州各郡的官府都要大开城门,摆案迎接,恭请羽族四处察视。 每一年,羽族都会派出数支使团,巡视八荒诸地诸族,以此昭示威仪,律令天下。即便强如云荒的人族四国,也要对羽族尊崇礼敬,纳贡示弱。 支狩真摸了摸怀里购得的蓍草,走进另一家花木坊。他如今改换头面,等于断了百灵山一事的最后线索,再也不惧羽族追查。 建康的夜市十分热闹,许多铺子尚未关门。支狩真一路逛去,重金收购了不少巫术需要的草药、木料。巫灵即成,他的肉身又气血充沛,许多祖传的祝由禁咒术已可顺利施法,包括最凶诡叵测的魂魄术。 走到街尾的杂料铺,支狩真突地心生戒意,回头望去,拐角处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晃而逝。 他疑念顿生,故意多转了几条街,多买了些无用的草药,始终感知有人暗中尾随。他想以识海探查,对方却滑不留手,难以捕捉影像,似乎也是擅长精神力量的高手。直到走进青花巷,被人盯梢的感觉才消失了。 支狩真怀里的白玉骰子又开始发热,他稍一踌躇,未再理会。巷子里人来车往,行事不便,他若是丢开辟邪符,未必承受得住数千兽魂的冲击。一旦闹出大动静,反会惹麻烦。 等日后在建康混熟了,自能找到购买兽魂的途径。 入了侯府,用过晚膳,支狩真屏退了四名侍女,将十茎蓍草、百年桃木、河底阴泥、冥贝粉末、黑犬胎血、枯叶蛾丝从一堆材料里分拣挑选,继而从袖子里摸出了数缕头发。 剑光绕身之际,他已悄无声息地削断了陆凌云、周处、白坚与卫兰四人的发丝,正好试一试祝由魂魄术的威效。 魂魄术可以细分为上、中、下三法,总计七十二术,借助施术目标的生辰八字、精血、毛发、皮屑、贴身衣饰等作为媒引,念咒做法。通常而言,媒引越是齐全,咒法的威效就越强大。 魂魄术的三法中,上法直击魂魄,咒人生死,施咒者自身也要遭受极大的反噬。对方实力越高,反噬越大,有时甚至与敌同归于尽。中法伤神摧体,致人疯残,施咒者同样会有一定损伤。下法迷乱心智,使人生出种种匪夷所思的疾病或幻象。虽然时效不长,病势不重,但对施咒者无危无害,最为稳妥。 支狩真沉吟了一会儿,抽出白坚的一缕头发,开始施展下法。白坚有气无胆,意志薄弱,最适合作为施咒对象。况且此人曾当场吓晕,之后染恙也不致引人疑心。 他先挑了一块品相上佳的百年桃木,雕出白坚的人形木偶,约有巴掌大小,再将头发粘附其上,以河底阴泥层层包裹木偶,接着生了火盆,燃烧蓍草,将偶人全身的阴泥烘干,用枯叶蛾丝缠满偶人,细细捆绑,又用指尖蘸了黑犬胎血,在偶人空白的面目上抹出五官,随后意守识海,调息片刻,一指徐徐点向偶人眉心。 指尖触及偶人的刹那间,白金色的毫芒一闪,神识内的八翅金蝉发出低鸣,翅翼齐齐振动,一丝荒古而诡秘的气息脱体射出,与指尖合一,正中偶人。 偶人猛地一颤,五官与眉心同时绽出鲜艳的红芒,仿佛变活了一般。它竭力抖动,像是要挣脱捆绑的蛾丝。支狩真抓起一把把冥贝粉末,不停顿地洒在偶人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偶人才停止挣扎,僵硬不动,面上的红芒慢慢隐去,恢复了呆板的神情。 支狩真合上蚌珠,室内陷入了一片黑暗。他将偶人朝南置立,以黑犬胎血在周遭画出一个红圈,以古老的巫语默念出一篇秘咒,脚踩奇异巫步,绕着偶人忽疾忽缓而踏。 四周忽地起了一道阴诡的柔风,无声游走,像是在肌肤上缓慢移动的手。绿色、蓝色、紫色、橙色……的火星一闪一闪,在偶人全身接连溅开,如同一只只张合的微小眼珠。 一盏茶之后,施咒完毕,支狩真脑中微觉晕眩,这是精神力匮乏之兆。他盘膝坐下,运转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恢复消耗的精神力量。 这一次运行到了第四十三个周天,方觉刺痛,正要收功,一点星光倏然浮出识海,渺渺亮起。星光仿佛一缕清凉妙化的气流,渗透全身,刺痛迅即消失。自然而然地,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行到了第四十四个周天,才慢慢停止。 支狩真吃了一惊,这是从未有过的异变,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中也未尝记载。他思前想后,快步走到阁门前,仔细端量起那幅星空夜景屏风。 这一次,屏风并未出现异象。支狩真想了片刻,索性盘坐在屏风前,再一次运起虚极钉胎魂魄禁法。 如以往一样,当他强行催动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时,浑身骤生刺痛,冷汗淋漓。紧接着,支狩真蓦然一震,眼前大放光明,漫天星辰亮辉流转,映照苍穹,在四周沉浮绕转。 他又一次进入了浩瀚无垠的星空夜景。 星光灿照,千万条虚妙的气流犹如甘霖天降,纷纷洒落在支狩真身上。不待催动,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自行运转,直至四十九个周天,才到极限。 支狩真默察识海,赫然又多了三颗星辰,缓缓起伏,摇烁着微渺的星光。 这幅星空夜景屏风,竟能辅助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修行!支狩真惊疑交加,难以置信。祝由术与道术本质相异,从未听说二者可以相辅相成。他反复察看屏风,发现图中有四个象征星辰的墨点稍显暗沉,相比周遭的星点,仿佛失去了一丝灵动之气。 恰是出现在识海里的星辰之数! 支狩真苦思良久,始终不解其中奥妙,目光不自禁地落到屏风底部的款跋上:“如蝶如梦,亦真亦幻,有缘自能一见——庄梦。” “有缘自能一见。”少年喃喃自语,这话多念了几遍,竟似觉得莫名熟悉。恍如很近,近似回响在魂魄的最深处;又恍如隔了无数个年头,渺远得像亘古飘过的一缕云烟。 第二十章 天地薪火相传 此后连续数天,支狩真在夜晚子时对白坚的偶人施咒,直至第九日功行完毕。其余时候,他一直待在府里的文渊阁,潜心研读。 文渊阁内书盈四壁,汗牛充栋,经史子集卷帙繁多。从最荒古的野民甲骨、贝壳、岩石刻字,再到最深奥晦涩的仙府玉简、金筒、皮卷,一应俱全。 短短数日,支狩真熟知了诸多八荒的风土地貌、各族人情隐秘。 八荒地界共分为蛮荒、云荒、极荒、炎荒、泽荒、漠荒、灵荒和天荒。蛮荒密生丛林大山,分布着马化等野性未驯的部族。云荒土野肥沃,物产富饶,勘称八荒最繁荣的地域,以人类四国为主,与八荒各族皆有频繁的商贸往来。 极荒地处八荒的最南端,无尽海之外,气候常年严寒,冰雪绵延,居住着少量奇异的长毛土著。炎荒刚好相反,炎热干旱,火山林立,大部分地表蒸汽腾腾,一条条金红色的岩浆河流纵横流淌。 漠荒风沙漫天,被一望无际的沙漠、荒原覆盖,散布着零星的绿洲,相传地底下隐藏着诸多远古遗迹和错综复杂的庞大地宫。天荒号称八荒第一荒,琼林瑶山,水天一色,云烟缭绕,美若仙境,被誉为天空之域。羽族高高在上,傲视天下,统治着巫族等大量附庸种族。 八荒中,灵荒几乎与世隔绝,记载的资料相对稀少。那里战火连绵,邪恶的妖魔层出不穷,与佛门带领的人族年年征战,血流成河。 在环围八荒的无尽海里,坐落着最神秘的十洲三岛。十洲三岛隐藏在海上氤氲的云雾中,随着洋流漂移不定,方位莫测,遗珍秘藏无数。 除此之外,侯府藏书还涉及到大量的仙府遗址、宫廷秘闻、野史异闻……例如有册奇书,绢帛卷成,名为《天地猎奇》,无名氏所著,内容颇为荒诞。书里提及宇宙洪荒与天地生灭之秘,指出天地与生灵类似,既有意志,亦有寿限,需历经成、住、坏、空四劫,直至最终毁灭。 无名氏还声称,组成天地与生灵的并非清、浊二气,而是一种叫做“薪火”的神秘因子。薪火是天地的血液,暗蕴玄妙的精神力量,一切生灵不过是它们的宿主。一旦宿主死亡,薪火便会自行转移,寄生到新的宿主身上。 只要天地不灭,薪火就永生不死。它们帮助一代代宿主传承智慧,不断进化,这便是修炼的由来。世上所有的道门、魔门、佛门、巫门、包括羽族、妖魔等等,皆在薪火的驱动下创术修行,传法授道。薪火也因此一贯传承,得以进化,最终反馈天地,导致天地的意志愈来愈清晰,从而生出灵智,有望逃脱成、住、坏、空的命运。 类似此种典籍,足有几百来卷,无不异想天开,令人叹为观止。 支狩真从书架上抽出一册古旧的韦编剑经,坐在蜜玉蒲团上,慢慢研读。边上的金兽鼎炉袅袅生烟,瑞脑飘香,泛着丝丝清玄幽远的道韵,使得支狩真俗念尽消,体内气息自行调整,处于微妙的阴阳平衡。 文渊阁的藏书中,修炼的书籍占了三成,武道、术道的各种流派皆有涉及。其中不乏诸多剑术典籍,连同一鳞半爪的残本在内,约有上千卷。支狩真连日研读剑典,平添许多奇思妙想,剑术不知不觉又生进益,朝彻的境界彻底稳固下来。 “呛——”室内的玉磬突响,支狩真放下剑经,走出书阁。王夷甫与另外三人等候在外。 “世子,这是我为您请来的几位西席。这一位是来自楚国的大儒,当今经史大家裴逸民裴夫子。” 当先一人须发花白,神色肃然,交领深衣的腰间各系着一串古拙玉佩。支狩真恭谨行礼:“原安拜见夫子。夫子尝言:‘夫盈欲可损,而未可绝有也。’原安深以为然。”他前日才读过此人的名作《崇有论》,其中的“有无”之谈,对他的剑道颇有启迪。 裴逸民微微颔首:“世子有心了。不过还须谨记,君子行步,当矩步引领,俯仰廊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亮如击玉敲金,经久不消,听得人神清气爽。当今儒家势末,但传承下来的浩然清气依旧威力神妙,辟邪驱祟。 “世子,这位是——”王夷甫刚要介绍,那人漠然看了一眼支狩真:“不用客套,叫我老麻就行了。我收了酬劳,自会教你剑术,和做买卖一样。除此之外,你我没什么关系。” 王夷甫苦笑一声:“麻先生是羽族雀氏的剑客,曾经自创——” 话音再次被老麻打断:“不过是个流浪汉,有什么好吹嘘的?” 雀氏在羽族中历来担任军队士卒,地位颇低。支狩真依然行了一礼,目光落到最后一人身上:危冠广袖,风姿出尘,正是久别的王子乔。 二人目光交汇,自然而然地错开。 “这位是名满天下的八荒第一方士王子乔,也是侯爷的好友……” “先生之名,早已如雷贯耳。能得先生教授,原安既惊且喜。”支狩真微微一笑,俯身行礼。王子乔就任西席,无非是来监控自己。这样也好,朝夕相对,不愁找不到对方的要害。 王子乔上前托起他,似笑非笑地道:“白马郎之名,也已名满京都。还望日后师生相宜,成就一段佳话。” 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闪过莫测的光芒。 裴逸民三人走后,支狩真又谢过王夷甫。无论裴逸民还是王子乔,无不声名显赫,羽族的剑客更以孤傲闻名,不屑与其他种族为伍。能请到他们,王夷甫必然耗费了一番功夫。 “辅佐世子是我的分内事。”王夷甫道,“现在最棘手的,是拜入道门,成为预录弟子一事。九日前,我亲自走了一趟崇玄署,将世子申请道门的文书呈递上去,可惜至今未有任何消息。”崇玄署是道门设在建康的道观,总领大晋一切道事俗务,相当于道门在世俗界的代理,权限极高。 支狩真问道:“是受我娘亲的家世影响么?” 王夷甫犹豫了一下,道:“道门审核预录弟子,对家世背景要求极严,寻常的三、四品世家也入不得眼。原本我们还能动用侯爷的人脉、资源,想想法子,然而……” 支狩真沉吟道:“博陵原氏从中作梗了么?” “世子真是聪慧。”王夷甫苦笑一声,“不仅如此,我还收到消息,兰陵潘氏、燕坞谢氏也暗中出手了,甚至还有苍梧白氏、华亭陆氏、凉州周氏等六、七个门阀联合起来,铁了心不让世子拜入道门。这几日,崇玄署的道官一直冷着脸,连大门都不情愿让我进了。” 支狩真笑了笑:“我若被道门所拒,一定会沦为建康的笑柄。” 王夷甫点点头,沉声道:“所以我打算回本家一趟,求得琅琊王氏相助。” 支狩真望着云团涌动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王长史想得到,难道他们想不到吗?” 秦淮河畔的一处华楼,潘氏族长潘毕缓步走下,守候在外的潘安仁快步迎上,急切问道:“爹,和王氏谈妥了吗?” 潘毕淡淡地道:“我让出了荆州那块宝地的郡尉之职,王览那只老狐狸哪会不答应?” 潘安仁又喜又惊:“爹,荆州一直是我们的地盘,如今被王氏插了一脚进来,怕是日后麻烦。” “区区一个郡尉官职,难道抵得上潘氏长盛不衰的声名?”潘毕漠然瞧了他一眼,“你虽不成器,可终究姓潘,怎容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放出话去吧,我要此事闹得满城皆知,瞧瞧还有谁敢在我兰陵潘氏头上动土!” “孩儿遵命。”潘安仁转身疾走,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原安,老子这次要玩死你! 第二十一章 手谈凭空生雷 “啪”的一声轻响,黑琉璃的棋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楠木纹枰上,凝着一缕幽冷的光。 三面被十多枚白子合围,以边角为根基,隐约连成一条腾跃的大龙。黑子投向其中,更像是孤军探入,一试白方应手。 “潘家是在钓鱼,要把我引出来。看来他们对银钩赌坊设局一事,念念不忘啊。”王子乔摩挲着光洁的白水晶棋子,淡淡一哂,双指夹起白子,脱先挂角,对黑棋的试探置之不理。 这几日,永宁侯世子申请道门受挫,已被潘家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建康的几处地下赌庄甚至开出盘口,以一赔十,赌原安今年进不了道门。 “若是不加理会,恐怕潘氏还会步步紧逼,后手无穷。”支狩真跪坐对面,捻起黑棋,投在先前那枚孤子的斜下角,与白方一子紧紧相碰,悍然冲撞白方阵营。 “手谈之道,在于统观全局,一时之地何足挂齿?”王子乔神情悠然,夹起一枚白棋,继续落在盘面上角,任由黑子在下方自由腾挪。 支狩真捻起一枚黑子,沉吟不定。王子乔的意思很清楚,不会出手助他预录道门。支狩真心头忽然一动,早在王子乔给潘安仁下套之际,定已算到了今天这一步!换言之,王子乔为了牢牢控制自己,故意选择潘氏下手,再诱使潘氏反击,绝了自己预录道门之路。 “若无一时之地,何来全局?”支狩真断然投下黑子,压在白子顶上,与先前黑子呈夹击之势,对白方展开连续攻势。以此推断,他唯有尽早加入道门,扯起道门庞大的虎皮,才能令王子乔心生忌惮。 “一时之地难免眼光受限,坐井观天,又哪里看得清全局?”王子乔漠然一笑,指节轻轻敲击纹枰。 二人相继落子,黑、白双方陷入中盘,时而对峙补防,时而纠缠厮杀。支狩真一边对弈,一边向王子乔请教些八荒的轶闻异事、修炼疑难。王子乔倒也一一作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支狩真与文渊阁的藏书相互对照,顿觉豁然开朗,见识又有增益。 “敢问先生,天地真的有意志么?”支狩真想起无名氏所著的《天地猎奇》,信口问道。 王子乔执棋的手微微一滞,目中寒芒一闪:“世子何来此问?” 支狩真注视着对方将落未落的棋子,心思微动:“上次在杨柳居听到谢玄谈及,觉得有些荒唐,所以向先生求证。” “是么?”王子乔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年,沉思片刻,道,“此事难以求证。世子觉得有就有,觉得没有就没有。”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先生如此含糊作答。”支狩真微微一笑,“先生忘了吗?据传巫灵便是天地恩赐巫族的礼物,既然如此,天地应有意志?” “啪——”白子落下棋盘,欲将中腹的黑色大龙冲断。王子乔面无表情地说道:“即便天地拥有意志,也不过是区区一具不能动弹的死物。依王某看,它更像是一头肥硕的鹿,群雄共逐,强者先得。巫灵何尝不是巫族从天地割下来的一块肥肉呢?” 支狩真思索片刻,捻棋落子,同样欲将侵入的白子围断:“先生说的有理。我想再求教先生,可曾听说过一种组成天地、生灵的奇物,唤作——”他正要说出“薪火”一词,猛然间,“轰隆”一声,高空炸开一个响雷,震得耳膜发麻。 二人同时侧首向室外望去,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蜂蝶绕着姹紫嫣红的园林嘤嘤飞舞,毫无一点雷雨的迹象。 不过是一个晴天旱雷。 “唤作什么?”王子乔目光一闪,沉声喝道。 支狩真盯着王子乔微微前倾的上身,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唤作‘气’。天地包括生灵,本质都由气而生。正如裴夫子所言‘天地合气,万物自生,人怀五常之气,即为礼、义、仁、智、信。人亦怀粗、精之气,夫粗者,体也,精者,魂也……’” 王子乔夹紧棋子的手指缓缓松开,淡淡一哂:“这套理论不过是承袭了庄梦当年所创‘宇宙万物源于气’之说,并无新意。”他默然了一会儿,眼神里犹自透出一丝狐疑,“世子从何时起,开始对天地之道感兴趣了?” 支狩真欣然道:“昨日麻先生授剑时讲,剑术到了极致,也要取法天地之道。裴夫子也说,天地间有浩然正气,怀之当鬼神不侵。” “取法?正气?”王子乔移开目光,嘴角渗出一丝淡淡的讥诮。 二人不再多言,专注落子,进入收官阶段。王子乔的白棋占尽四角,支狩真的黑子却成功在白方阵营做眼成活,并以此为根基,反扑过去,吞下白方底边的一条大龙,再以作劫夺回一角。 一局棋罢,清点盘面,白方输了三目。 支狩真不动声色地道:“先生这算是输了全局吧?” “世子错了。”王子乔静静地看着支狩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午后的日光透过碧色纱窗,映上他洁白的牙齿,亮得眩目。 “哗啦”一声,王子乔轻轻抬手,翻转楠木纹枰,黑、白棋子雨珠般纷乱洒落,滚了一地。 “世子,这才是我要的全局。”王子乔缓缓说道。 支狩真望着满地乱子,默然许久,起身一礼:“多承先生指教,此局学生受益匪浅。麻先生的剑术课时要到了,我先告辞了。” 少年沉静的背影映在门槛的光束里,半明半暗。王子乔莫名觉得一丝不妥,沉声说道:“世子,侯府荣华富贵,门阀显赫。修行外物应有尽有,此乃常人难得机缘。世子当记,人贵自足啊。” “学生记下了。”支狩真淡淡一笑,跨出门槛,目光掠过上方明朗的碧天白云,心中微微一动。 他并未立即去找老麻,而是在侯府拐了几个圈子,随后直奔文渊阁。 进了藏书楼,他走到上次的书架前,去拿无名氏所著的《天地猎奇》。谁料翻找半天,居然并未寻到此书。 支狩真愣了片刻,他记得很清楚,北面左首的第三座金纹樟木书架,上数第四排,左起第八位,还有一层防止虫蛀、吸收湿气的透明麝香花纱相遮,书怎会莫名消失? 他稍一思索,又将其余的书架细细寻过,仍然未有所获。再去问了文渊阁的守门侍卫,确认除了他自己,再无第二人进入过文渊阁。 书竟真的不翼而飞。 支狩真前思后想,心中疑云难遣,不由自主地踱步到那座书架前,全神贯注地再次翻找。 倏地,目光偶尔瞥过,原先陈列此书的底板上,似乎多出了一小块指甲大小、色泽深暗的斑块。 支狩真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深斑,手指刮了刮,再凑上前,深深一嗅,竟然闻到一丝燥热的烧焦味。 支狩真心头蓦地一跳。 这是雷痕! 第二十二章 生死一搏之剑 “咚!咚!咚!” 两柄木剑忽进忽退,在半空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不断交击,发出急促沉闷的响声。剑风来回激荡,四周桃杏落英如雨。 倏然间,持剑双方同时后撤,背靠树干,又疾扑而上,双剑连续碰撞数百下,猛地贴近,两柄剑身紧紧相格,咯咯作响。 僵持数息,支狩真剑身疾旋,转向直劈。老麻顺着对方剑势后退,反手回刺。“笃!笃!笃——”双方攻守转换,兔起鹘落,绕着繁茂锦簇的园林一路游走扑跃,地上不时扬起一缕缕尘土。 一连串腾挪刺击之后,双剑猝然冲起,不断接近,两柄剑尖“砰”地在空中相撞,崩出米粒大的缺口。 双剑一触即分,各自收回。 “今天就到这里。”老麻垂下木剑。 “是。”支狩真竖起木剑,剑身贴额,认真地行了一个剑客礼仪。 老麻默然片刻,神色复杂地看了支狩真一眼:“世子,我教了你二十天的剑,该学的你都会了。我去找王长史,把多收的蜜玉退还,让他另请高明吧。”他随手抛下木剑,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 “老师暂请留步。”支狩真快步跟上,“恕学生冒昧,老师的言语中似有未尽之意,不知能否直言相告?” 老麻脚步不停,皱起眉头道:“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不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是我的学生,充其量是一场交易。建康城里多的是剑客,你能找到更好的老师。” 支狩真抱剑躬身一揖,并不答话。汗水从他额头滴落,胸背湿透,也不曾擦拭一下。 老麻瞧了瞧他,大步流星地走远。出了园林,他扭头望去,支狩真兀自立在树荫下,躬身相送,姿势纹丝未动。 老麻楞了一下,木剑抱在少年怀中,笔直、沉默又孤傲,闪着一簇金闪闪的夕晖。 老麻停下脚步,同样默默地站着。暮色渐起,他丢下的剑安静地躺在草丛里,风吹过,就被草浪淹没。 他低声骂了一句,忽地折回来,重重拍了一下树干,震得花枝乱颤:“世子,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支狩真沉声道:“您说该学的我都会了,那么不该学的呢?” 老麻胡乱拍掉身上的落花:“世子,你是个娇贵人,和我这种刀头舔血的江湖草芥可不一样。那些不该学的,有什么好问的?” “您错了。”支狩真抬起头,缓缓举剑横胸,“在这柄剑的面前,从来都没有贵贱。” 老麻直直地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光,嘴里却不住冷哼:“那是因为你命好,才说的出这种荒唐话。名剑、良师、秘笈、丹药……哪一样你不是唾手可得?你可尝过为了学得一招半式,跪下来求人的滋味?” 支狩真看了看老麻,道:“这样的人,一定会有站起来的一天。” 老麻呆了呆,随即发出一阵刺耳的冷笑:“到底是个公子哥,发白日梦呢!这个狗屁世道,既然跪了,就只能一辈子跪着。想站起来?能爬就不错了!”他似不愿再说,足尖挑起草地上的木剑,一把握住,眼中闪动着剑一般的锋芒,“想学不该学的?你行吗?” “求您指教。”支狩真木剑扬起,徐徐指向对方。 “来,回到前面那一招!”老麻冷笑一声,挥剑劈下。 “咚——”两柄木剑再一次相格,紧紧抵住。支狩真正要如先前那般,转腕变招,“啪嗒”一声,老麻的木剑自行折断,老麻手握小半截剑身,顺势直穿,刺中支狩真胸膛,将他远远击飞出去。 “砰!”支狩真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脊背疼痛欲断,他拄剑撑起,胸口又是一股钻心疼痛,气血激荡之下,忍不住一口热血喷出。 “来,继续!”老麻如苍鹰扑至,断剑卷起呼啸的气浪,疾刺支狩真小腹。 支狩真半蹲在地,木剑撩起,指向老麻左肋,仗着剑长欲将其逼退。老麻不管不顾,挥剑冲上,“砰!”木剑剑尖率先顶中老麻左肋,刺出一个血洞,老麻身躯微侧,冲势不改,任由木剑撕开左肋,扯开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 顷刻间,他欺近支狩真,断剑横扫,支狩真回剑不及,被抽飞出去,血珠一路飞洒。不待支狩真缓过气,老麻再次贴身逼近,一小截断剑如匕首疯狂攥刺,又快又狠,全无招法,简直如街头地痞殴斗一般。支狩真瞬间中了十来下,鲜血从两肋、小腹、胳膊纷纷溅出。 “学啊!你不是想学吗?”老麻悍然猛攻,毫无罢手之意。支狩真忍痛挥剑,木剑划过弧圈,封向对方暴雨般的密击。 “还不会?”老麻手臂上抬,肘部硬受一击,硬生生夹住木剑,断剑抽隙刺出,插中支狩真肩头。 鲜血溅出,支狩真痛哼一声,木剑不由自主地垂下。老麻旋即转身,靠入支狩真怀里,肘夹的木剑也随之一扭,剑柄倒转,“噗嗤”插进支狩真肋部,直入半寸。 “还不会吗?”老麻厉喝一声,“什么是剑?对你是道,对我呢?不过是杀人技!” 支狩真蓦然一震,若有所悟。 老麻牢牢握住剑柄,面无表情:“就算在羽族,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剑术天赋,你的剑甚至有了道意,比我更高明。可有用吗?你的剑道练到像吃饭、喝水、呼吸那么容易了吗?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几万人、几十万人、几百万人向你扑过来的时候,半吊子的剑道只有死得更快!” 他转过身,正对支狩真:“面对比你弱的对手,仰仗剑道,你可以轻易击败。可遇上比你更强的,你这种剑法只有死路一条,连生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他失望地摇摇头:“你太惜命了。命真的比剑重要吗?” 支狩真茫然看着他:“剑比命重要么?” “这样的选择,只有一次。选错了,你就要永远跪着。”老麻喃喃地道,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唯有生死一刻,你才会知道自己是要命,还是要剑。” 支狩真低下头,注视着从剑身不断滴落的血珠,猛然一咬牙,身躯迎上去,木剑“噗嗤”深入,穿透后背,冒出一截。 二人霎时鼻尖相对,支狩真左手一扳,冒出的剑尖应声而断,握在手里,扎进老麻背心。 老麻眼角抽动了一下,涩声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搏命的剑法。”支狩真喘着气,松开手,缓缓坐倒在地。 老麻静静站着,眼神在黑夜里闪着亮光。隔了许久,他撕下衣摆,扎好伤口,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支狩真扶着树干,艰难起身,抱剑躬身行礼。 夜色下,两个人的身影相距越来越远。 “我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了。” “老师,杀人技也是剑道。” 黑暗空荡的园林里,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又远远地飘过去,像两点渺茫的萤火,孤独又沉默地闪烁。 第二十三章 风雨夜崇玄署 老麻离开侯府的第七天,支狩真的伤势已经痊愈,伤口结痂脱落,肌肤晶莹如玉,未曾留下一丝斑痕。 向晚时分,乌云密布,不久下起暴雨,滂滂沛沛扑下,天地黑压压一片,屋瓦腾腾作响,宛如千万马蹄纷至沓来。 支狩真盘膝坐在窗前,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过七十二个周天,数十颗星辰闪烁识海,以玄妙的轨迹徐徐转动。进入侯府月余,在无数奇珍宝药的辅助下,他的精、气、神、体不断纯化,三杀种机剑炁凝炼到了极限,不得不全力压制,只待悟出见独之境,便可顺利突破,成就炼气还神。 他的剑法同样大进,不论何等深奥晦涩的剑谱,一看即通,一通即会,实战起来火候十足,全无滞碍。他开始博采各家剑术之长,与三杀种机剑炁相融,尝试新的变化。对这门源自王子乔的无上剑典,他始终心存戒备。 进步最神速的还属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星空夜景屏风内的星辰已有三十六颗投入识海,形成一方微缩的星系,不断推动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突破极限。支狩真的识海也由此受益,隐隐生出变象,连八翅金蝉也变得愈发灵动。 “啪”的一声轻响,几案上的水晶沙漏倒转过来,银色的细沙簌簌流下,正是三更时分。 支狩真站起身,往窗外望去。夜雨汹汹似鞭,房檐水流如瀑,天地间回荡着大雨急促的鼓点声。 支狩真脱去外袍,露出里面的一袭连帽夜蜥漱丝衣。这种珍贵的织料又轻又薄,紧贴身线,不仅水火难侵,还能随着四周的光线不断变幻色泽,与环境融为一体。 换上轻云靴,配好切玉剑,重新检查了一遍鱼皮封裹的亲笔信笺,支狩真悄然走出听珠阁。湿漉漉的雨汽迎面扑来,水池上激起无数白花花的箭头,远近的庭台楼阁隐没在烟雨中,茫茫一片,轮廓难辨。 他贴着浓密的树荫潜行,绕开守卫,直至出了侯府,方才加速疾掠。 街道被庞大的雨幕笼罩,空空荡荡,阒无一人。支狩真拉起兜帽,只露出双眼,跃上屋顶,一路高纵低伏,直奔城郊的崇玄署而去。 雨线沿着他的夜蜥漱丝衣纷纷淌落,衣料滴水不沾,干爽如旧。出了街市,神识内的八翅金蝉忽而低鸣示警,支狩真心头一凛,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原速奔掠。途径玄武湖畔的一片翠洲时,他陡然加速,冲入树林,同时识海向内收敛,一道道精神波浪隐入深处,收缩合拢,犹如喷泉的水流倒退回了泉眼,静默隐去。 这是支狩真从文渊阁藏书中寻到的识海秘技,名曰“神锁诀”,分为藏锁、幻锁、挂锁、解锁四部分,皆是运用精神力的巧妙法门。此刻他施展藏锁之法,隔绝了精神力的外放,令外敌无法以此窥测他的动向。 一道若有若无的黑影遥遥缀着,潜入密林,忽地停下步伐,隐在竹笠阴影下的双目一扫,闪过一丝疑色。 四周风摇雨打枝晃,白色水雾蒸蒸弥漫,支狩真竟似不知所踪。即便运转神识,也难以探出少年的精神波动。黑影默默立了一会儿,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隔了片刻,黑影倏然出现在密林中,精神力如同一张大网猛地洒出,覆盖了大半个玄武湖畔。默察半晌,黑影直穿林子,疾追而去。 过了半注香的功夫,支狩真从一棵老树树冠里冒出头,望了一眼黑影离去的方向,跳下树,从另一处绕行。 崇玄署位于城北的白石山翠萝峰,飞阁流丹,玉砌雕阑,松竹环抱,背倚长江。总计道观十座,分别由大晋十大道门各自遣人坐镇,显扬道门威仪。峰顶建有正式官署一座,设有知宫观事一人、执事百人,表面上执掌京都大小道观及帐籍、斋醮事宜,暗地里督导朝堂政事,监测皇室动向。 紫云观坐落在翠萝峰东首,隶属太上神霄宗。观主原景伯敞襟袒胸,懒洋洋地躺在温玉榻上,从边上的金斛里抓起一把灰白色的珍珠,眯眼瞧了瞧:“这是永宁侯府今日里送来的?” “嗯,是王夷甫亲自送来的。”身下的美貌女冠一边埋头吮吸,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这些珍珠成色不好,个头又小,出手也太寒酸了点。” 原景伯哈哈一笑,松开手,珍珠纷乱滚落榻上。“你懂什么?此乃液茗珠,产于大燕极西的星宿海底,泡茶饮用可以滋生精气,修调根基,一颗至少价值千金,何况是一斛?这是大手笔啊!更何况,此珠还有一处妙用哩!” 他说得兴起,起身弯腰,一把撕去女冠的道袍下摆,“啪”地拍了下光溜溜的雪臀,手指夹起一粒液茗珠,送入菊门,用力一塞。 “啊——”女冠仰头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呻吟,娇躯猛地哆嗦了几下,香汗汩汩泄出,肌肤泛出火热的嫣红。 “如何?”原景伯嘿嘿一笑,探手入怀,在女冠高耸的酥胸上贪婪抓扭。他修道数十年,全无进展,至今停留在炼气还神的高阶,索性放纵声色,尽情享受。崇玄署的道官大抵如此,在山门道途无望,遂被派放到红尘之中。名为历练,实则被道门放弃,自生自灭。 “真是……妙极了……”女冠反手抱住原景伯,身子面团似地缠上去,不住婉转娇啼,美目浪得要滴出水来。 “可惜啊,永宁侯府注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原景伯并不急于入巷,十指在女冠凹凸的玉体上下游走,恣意**。 “为……什么?都是原家的……人……啊……我晓得了,是你大哥原……景仲的意思……啊……”女冠语不成声,腿股交缠夹动,玉液如泉,恨不得融化在对方怀里。 “我大哥算哪根葱?当年要不是被他排挤,我哪会离开博陵?”原景伯重重掐了一把女冠雪白丰腴的大腿,哼道,“是族长的意思。” 女冠娇喘一声,双腿又剧烈抖动了一阵,近乎瘫软。原景伯自觉失言,不再多说,撩开道袍便要剑及履及。 “笃——笃——笃。” 室外忽地传来一阵敲门声。 第二十四章 雷印古镜传信 “爷爷,睡了么?”门外传来女道童睡意朦胧的稚嫩声。 “说,出了什么事?”原景伯皱了皱眉,半伏在女冠身上,腰身猛地一挺。如无要事,道童不会在这种时辰相扰。 “五行观的白观主来了,有急事要见爷爷。”女道童娇生生地道,她并非原景伯的孙女,如此称呼,不过是迎合观主的花样趣味。 “白苏格找我?让他进来吧。”原景伯的道袍滑落腰间,露出白皙精壮的背肌。床榻快速抖动,女冠紧紧揪住鸳鸯戏水的锦丝垫絮,发出一声声娇吟。 风雨飘摇的窗外,猛然响起一连串炸雷,眩目的电光劈过,一双贴窗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又隐没在茫茫夜雨里。 未过多久,女道童领着白苏格入室。他气宇风流,目泛桃花,出身苍梧白氏,也是洞真五指天执掌此地的观主。 “景伯,你可真是用功不已啊!这都快四更天了,还在参悟阴阳之道。”白苏格笑眯眯地走到榻边,瞧着女冠张合的红唇,顿时兴起,伸出一根手指探入樱口,来回搅动。 他平日里与原景伯气味相投,胡天胡地在一起惯了,也没什么忌讳。女冠嘤咛一声,会意地含住手指,轻舔细吮。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嘛。苏格兄,要不要一起来?”原景伯邪笑着道,身躯动作不停,兴致盎然。 白苏格面带憾色,手指插动了几下:“现在不行啊。景伯,快点完事,陪我去观里一趟。” 原景伯奇道:“你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还不是族里的破事!”白苏格哼道,“你知道我那个不成器的表侄白坚吧?前些日子突然犯了怪病,见个女人就要上。” 原景伯喘息着笑道:“这事儿建康城不都传遍了?如今秦淮河一带的勾栏院里,风头最胜的就是他了。听说那小子居然把路上卖菜的老妈子都放倒了,白日宣淫,胃口不错啊!” 白苏格没好气地道:“族里把他送到我道观来了,避避风头,也顺便医治。我给他服了甚多丹药,都不济事,就在刚才,他跑出去强上了观里豢养的九色麋鹿。” 原景伯呆了呆,侧过脸去,白苏格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是头母鹿。”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狂笑起来。原景伯愈发兴奋,猛然高吼一声,奋力抖动数下,伏倒在女冠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才起身,懒洋洋地下了榻,女道童跪下来,服侍他套上高脚木屐。 “白坚那小子大概是撞上邪祟了吧。”原景伯手指抚过女道童白嫩的颈子,细细把玩。 “爷爷,爷爷。”女道童乖巧地迎合。 白苏格从女冠樱口里抽出湿淋淋的手指,舔了舔:“我觉得也是如此。你们太上神霄宗的雷法最善驱邪,你赶紧跟我走一趟,不然那小子迟早****。” 五行观离紫云观不远,原景伯也不擦拭,光着上身就向外走,临出门时回头嘱咐:“你看好传讯法阵。嗯,还有观主法印。” “是,观主。”女冠慵懒地裹上道袍,娇颜潮红,看得原景伯又有些蠢蠢欲动。 “好了好了,哪个傻子敢来崇玄署偷鸡摸狗,活腻味了?快些帮我治好白坚,我观里新收了几个寒门的千金小姐,个个处子,包你满意!”白苏格不耐烦地拽走原景伯。 女冠起身整理了一下床榻,把原景伯的衣物叠好,正要将他的镇观五雷法印收起,瞥见榻上散乱的液茗珠,忍不住先抓起一把,塞进贴腰的荷包里。 “啪”的一声轻响,一缕冷风夹着湿气推开窗,女冠尚来不及回头察看,玉颈骤然一麻,软软昏厥仆倒。 支狩真穿窗而入,在女冠倒地前扶住她,放上床榻,随即关上窗户,目光快速扫过四周。 靠墙是一方光洁温润的白玉榻,北面的墙角摆着一只双耳龙虎紫金丹炉,上方悬挂一幅松鹤童子图、一柄松纹乌金剑、一个青玉药葫芦,地上摆着一块金丝霏草蒲团。对面的墙壁被一面巨大的斑斓古镜占据,弧形的镜边镂刻了无数符咒纹饰,时不时闪过一道道蓝莹莹的曲折电光。 一切布置与支狩真所知无差。前些时日,他通过侯府暗中搜买了大量崇玄署、紫云观的地图及各处机关隐秘,是以借助夜雨天时,一路风波不惊地摸至此处,在外窥视。直到原景伯离去,他方才觅得破室良机。 支狩真从袖中摸出一管竹筒,拔掉塞子,往四周一洒,点点血渍溅上黑曜石砖的地面,继而“滋滋”蒸发,化作一丝丝飘散的红烟。此为他特制的巫族秘药——“九殇隐”,可以破坏“回光溯流”之类的术法,以防事后道门追查。 随后支狩真拿起榻上的观主五雷法印,走到巨型古镜前,将法印贴向下方镜座的方型枢纽。 一道道雷霆光束从符咒纹饰内陡然绽出,密集劈向支狩真,旋即被五雷法印吸入。法印越来越炫亮,发出沉闷如雷的嗡嗡声。“咔嚓”一声,五雷法印被支狩真嵌入枢纽,雷光纷纷敛去,古镜仿佛水波一样晃动,变得空空蒙蒙,支狩真毫不迟疑,跨步入镜。 镜内陈列着一座以雾金、霄银、磷铜、曦玉等数百种珍惜材料组成的传讯法阵,专供紫云观与太上神霄宗的山门联络之用。法阵中心,雄踞着一尊高大的雷神雕像,彩金塑刻,通体发亮,猴脸龙身,背生双翅,正张口做怒吼状,高举的双臂似在敲击擂鼓。 支狩真快步走进法阵,从怀里取出信笺,信笺是紫云观专用的制式雷纹信笺,封口刻有侯府印章,上书“太上神霄宗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清风亲启。”支狩真将信笺投入雷神口中,传讯法阵闪过一圈异光,信笺随即消失。 支狩真微微舒了口气,转身走出古镜,正要取出五雷法印。蓦地,神识内的八翅金蝉发出一声惊鸣。 俯身、拔剑、直斩!支狩真长剑瞬间出鞘,化作一道冷酷无匹的惊虹,斩向来人。 三杀种机剑炁! 第二十五章 斗室剑气纵横 来人蓦然一凛,浑身汗毛倒竖,仿佛被冰冷邪异的深渊笼罩,无数道血色剑光奔腾而起,无处不在,酷烈的杀意隐而不发,在剑尖贴近的瞬间喷薄而出。 虽然历经多次出生入死的浴血搏杀,但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令他心惊胆寒,生出无限的绝望。 间不容发之际,来人脚步倒错,倒退一步。这一步退得并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脚步移动的动作清清楚楚,简简单单,然而就像风那么自然,像大地那么朴实无华。 这一步师法天地,已入化境。 “呲啦”一声,剑尖斩了个空,从来人胸前极速划落,锐利的剑气撕开黑色夜行衣,撞上里面灰色的缠丝软甲。剑气波及之下,软甲绽开裂口,裸露出胸膛的肌肤,表皮隐隐泛出一丝血痕。 来人惊噫一声,双目闪过不可置信之色,整个人的精、气、神、血、肉,仿佛都要随着这一丝微末的血痕被抽空。血影大法?来人惊疑不定,不,血河教的血影大法只攻肉身,汲取精血元气,这一剑却连神识和魂魄都要吞噬,威力之强,远非血影大法可比。 可世间哪来此等可怕的剑法? “噗——”来人当机立断,吐气开声,胸腹猛然震荡,破皮处的整块血肉被他硬生生震碎,吞噬感方才消失。 支狩真长剑一转,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光,再次削向来人。对方身材微胖,个头中等,黑罩蒙头,只露双眼,分明就是先前追踪自己的黑影。他本以为摆脱了对方,孰料竟寻到此处。 来人横移一步,避开剑锋,左掌切向支狩真耳根,右腿扫向下盘。不过是两招江湖把式的“力劈崇山”、“横扫千军”,却被他使得炉火纯青,一上一下犹如天地呼应,于平淡中生出无穷妙处。 支狩真手腕一抖,剑光直追对方胸口,对拳脚不管不顾。来人迟疑了一下,拳脚击中少年的同时,自己势必也会中剑。刚才不过擦破了点皮,便险些要了他的命,又如何敢与对方两败俱伤?不得已,他抽步后撤,避让剑光,暗合天地之势的一拳一脚无功而返。 支狩真猱身而上,长剑全速展开,只攻不守,一道道凌厉的剑光绕着对方生生灭灭,起起伏伏,将朝彻剑意发挥得淋漓尽致。 来人一路退走,满室躲闪,胸中郁闷之极。对方不过是炼精化气之境,相差自己整整两个等级,偏偏依仗剑法无双,全盘压制战局,而每一招又都是玉石俱焚、你死我亡的搏命剑法,令他一身强悍武力难以发挥。 剑光连闪,来人转瞬被逼到墙角。“砰!”他一腿踢出,百斤重的双耳龙虎紫金丹炉应声飞起,狠狠砸向支狩真,炉灰粉尘飘散。 支狩真蓄满三杀种机剑炁的长剑倏然一转,刚锐的刺击化为柔和的轻削,剑锋贴着丹炉绕过,双耳龙虎紫金丹炉在半空一拐,返回撞向来人,恰好将他趁势击来的一拳封住。 来人拳头骤然发劲,轰然一声,坚固的双耳龙虎紫金丹炉猛地爆开,锋锐的碎片纷纷迸溅,暴雨般罩向支狩真。来人随即扑出,双拳犹如高山压顶,莽莽浩浩,挟着碎片骤雨顺势前击。 剑光倏然化作千百点银色的碎光,每一点银光都准确击中碎片,反弹射回。来人疾扑的身形陡然倒退,一进一退之间,犹如流瀑折返,天然妙成。他左掌横切,一招平凡的“铁锁横江”劲气巍巍,极尽武道真意。碎片仿佛撞上一层无形的壁障,纷乱落地。 支狩真的长剑已如跗骨之蛆,紧随而至。来人退至墙壁,退无可退,贴墙平平横移数寸,口中低哼一声:“世子,再打下去,你我谁都走不了!” 支狩真不理不睬,剑光声势大盛,三杀种机剑炁呼啸射出,狂风暴雨般覆盖整个房间。“嘭!嘭!澎!”法阵加固的四壁碎屑激溅,绽出无数裂痕,青玉药葫芦猛地炸开,金斛砰然碎裂,液茗珠乱射飞滚…… “世子,你傻了不成?要是惊动道官,你我只有死路一条!”来人压低声音喝道,拳、掌或拍或戳,脚、腿或蹬或扫,身躯以惊人的高速不断游走,躲闪支狩真一波强过一波的猛攻。 剑气仿佛龙吟虎啸,风掣雷行,气流急促的响声满室激荡。蓦然间,四周一静,静得只能听见双方的呼吸声。剑气变得无声无息,无数道雪亮的剑光暗下来,忽隐忽现。 来人眼中闪过骇然之色,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少年的剑术居然又有精进,简直是个怪胎!他再也无暇分心,四周恍惚变成了一片幽深死寂的剑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无数险恶的暗礁伏于海面之下,稍有不慎,立被撞得粉身碎骨。 未过多久,门外传来遥遥的脚步声。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齐齐对视一眼。来人指指外面,示意罢手离开。支狩真微微颔首,收剑入鞘。 来人微微舒了口气,隔空挥掌轻推,窗户悄然打开。他足尖一点,掠向窗外,身后猛然剑风大作,狂啸的剑气奔掠而来,瞬间覆盖整个背部。窗棂受到剑气波及,猝然炸开,碎片打在墙上铿锵作响。 “谁?”室外响起原景伯的厉喝声,脚步陡然加快,破门而入。 永宁侯世子是个疯子!来人惊怒交加,被迫转身,应付狂澜怒潮般的剑气。 蓦地,他身躯一震,目露惊疑。不知何时,少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柄闪耀的长剑当空射来,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忽叫不妙。 “好个贼子,吃了狼心豹子胆,敢来崇玄署撒野!”原景伯瞥见黑衣蒙面人,怒吼着双掌拍出。“轰隆隆!”凭空惊雷翻响,刺目的紫色雷光激射而出,正是太上神霄宗的秘法——掌心雷。 来人长剑甩手,掷向原景伯,同时身躯倒翻而出,扑向外面黑沉沉的雨幕。一缕雷光打在他肩上,溅出火星,皮肉泛起烧焦的气味。来人哼也不哼,足下不停,一路狂奔而逃。 “想走?”原景伯冷笑一声,手掐术诀,脚下生出滚滚风雷,衔尾直追,口中发出高亢的长啸,远远地传了出去,点点火光穿透雨幕,迅速从各处道观亮起。 二人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远处。支狩真停下冬蝉蛰藏术,从室内缓缓浮出。他遥遥望了一眼一道道奔涌而出的身影,转身出门,从另一个方向悄然溜走。 第二十六章 贼去毁尸灭迹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人影高高扑落,投向下方黑沉沉的江水。浊浪怒号排空,风雨呼啸席卷,人影隐没其中,再也瞧不出一丝迹象。 几个精通水遁的道官跟着跃入长江,循流急追。原景伯站在山崖边上,面色铁青,精心扎饰的道髻被大雨打得散乱透湿。 “原观主,究竟出了什么事?”崇玄署的知宫观事冲虚子在几个执伞执事的簇拥下,匆匆赶至。 原景伯略一踌躇,哼道:“本座哪里晓得?只是瞧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摸进来,适才发讯示警。” 冲虚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原观主,兹事体大,可否详述始末?” “本座不是说的很明白了吗?”原景伯哼道。冲虚子名义上是崇玄署之首,可他出自一个小道门,家族早已没落,只因抱上了玉皇宫的大腿,才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自己背后是大晋第一道门太上神霄宗和四大世家的博陵原氏,哪需要听命于这等货色?更何况,若说出自家道观被闯一事,不仅颜面无光,还要承担道门责罚。 冲虚子也不动怒,慢条斯理地道:“不知原观主是从哪处发现了贼子的行踪?不妨领我们前去勘察一二。” “不用费事,本座自会追查!”原景伯乜斜了对方一眼,匆匆离去。几个执事神色尴尬,冲虚子摸了摸花白的长须,不露声色地道:“诸位都听见了,此事原观主自有主张。” 执事们相视一笑,纷纷称是。万一崇玄署内出了什么差错,当然往原景伯身上推。 原景伯赶回道观,急冲冲关上门窗。室内一片狼藉,女冠兀自横陈榻上,昏迷不醒。原景伯目光一扫,瞥见古镜底座镶嵌的五雷法印,神色大变。他立即冲入古镜,传讯法阵完好无损,布置的珍稀材料一块不少,便先松了口气。又细细检查数遍,并无察觉不妥,方才安下心来。 莫非这贼子虽将五雷法印嵌入镜座,其实并不晓得内有乾坤?否则怎会舍弃这些罕见法材?定是如此了。他下意识地宽慰自己,瞥了一眼阵心的雷神雕像,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又觉得荒谬,摇摇头走出古镜。若要与太上神霄宗联络,必是道门中人,大可光明正大地通过自己,或是直接前往雷霆崖的山门投贴。 原景伯从镜座取回五雷法印,手掐术诀,一缕青色雷光射出指尖,落在镜边的一枚瞳形符咒纹饰上。符纹彩光流转,古镜接连不断地浮现一幅幅画面:从原景伯晌午起床,与诸多女冠、道童寻欢作乐,再到白苏格入室……突然间,镜中的景象一滞,无数道诡异的红烟升起,旋转飞绕,凝成一张阴森森的鬼脸,冲着原景伯厉吼一声。 “该死!”原景伯瞋目切齿,脱口骂道。鬼脸倏地散去,镜面一片模糊,许久才闪过原景伯此时返回的影像。 这是魔门术法?原景伯焦躁不宁,来回踱步。四壁剑痕纵横,走势凌厉灵妙,显然是剑道好手所留。但观其剑痕深度,入墙不过一分,最多也就是炼气还神之境。地上洒满双耳龙虎紫金丹炉的碎片,瞧不见掌印,只看得出是被浊气震碎。该人气劲浑厚,力道内敛,藏于无形,至少是炼神返虚初阶的高手! 原景伯不由一阵后怕,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黑影丢弃的长剑。剑长三尺,两边开刃,脊身光润如玉,泛出精美的鳞形纹路,不过是一柄世家弟子装饰用的佩剑。原景伯摩挲着五彩的流苏剑穗,莫非有两个贼子先后闯入此间,撞上了相互争斗,才来不及行窃? 他苦思片刻,一掌拍醒女冠,询问后仍得不到任何线索。 “观主,此事须得马上禀告山门,以防闯进来的贼子动了什么手脚。”女冠心疼地瞧了一眼满地粉碎的液茗珠,恨恨地道。 原景伯伫立不语,神色变幻不定。既然传送阵无恙,警幻古镜无损,五雷法印无失,又何必禀告宗门,平惹一身麻烦?若被宗门里的敌对一系煽风点火,说不准连紫云观观主之位都坐不住。 “观主,先给山门传讯,再——”女冠语声未毕,原景伯一掌拍在她头顶,打得香消玉殒,脑浆迸裂。 “蠢物,哪有贼子闯进来?”原景伯冷冷地道,双掌雷光闪烁,紫色厉芒吞吐而出,将满室的痕迹毁得干干净净。 支狩真一路返回侯府,已近五更寅时。风雨如晦,天色依然一片墨黑,支狩真迅捷穿过摇摆的花木丛,正要回阁,隐隐听见一丝压抑的抽泣声。 他迟疑了一下,身形展动,无声无息地循声而去。绕过一处幽深园子,林木环抱的六角竹亭子里,冬雪膝跪在地,埋头悲泣,将叠好的金银丝绢元宝一把把丢进火盆。火焰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灰烬飞洒,落在火盆前的一块牌位上。 支狩真悄然接近,凝神察看。冬雪伸袖抹了一把眼泪,低声泣道:“世子,你走了六年啦。你在阴间过的还好吗?那些个小鬼、阎罗有没有欺负你?你性子那么倔,一定受了好多苦。我给你多烧些纸钱,你记得拿给他们,那里可不比侯府,再也不要乱发脾气啦。” 支狩真微微一愕,冬雪口中的世子,多半是六年前暴毙的永宁侯长子。不过深更半夜,一个侍女偷偷摸摸地烧纸祭拜,着实透出一丝诡异。 “世子,以前你常带我来这儿,你蒙上我的眼睛,叫我到处找你。可有次,你一下子抱住了我,你呼出的气喷在我脖子上,痒痒的,又好热。你贴住我的耳朵,说要娶我。我说世子说胡话呢,我怎么配呢?你大发脾气,几天都没理我。世子,你还记得吧?就算在那里,你一定还记得吧。”冬雪拿起牌位,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世子,你晓得吗?被你紧紧搂着,我欢喜得快疯了,又害怕得快疯了。六年啦,我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会儿不告诉你呢?” 她怆然举起牌位,贴上脸颊,轻轻念道:“世子,我也想嫁给你,雪儿想嫁给你,想得早就疯啦。你走了以后,这话我天天说,夜夜说,你一定听到了,对不对?” 冬雪颓然伏倒在地,嚎啕大哭。火光呼地熄灭,凄风冷雨打过,少女香肩不住颤抖,苍白的后颈在黑暗里闪着凄微的光。 第二十七章 春雨初心萌动 风狂雨横,少女的悲泣像火盆里闪烁的余烬,若隐若现。支狩真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心头忽而升起一片茫然。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整整六年,冬雪仍旧忘不掉那个死去的世子。他有点好奇,又有点羡慕,甚至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嫉恨。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过的东西。在支野、巴狼待过的百灵山没有,在清风、哥舒夜陪伴的宰羊集没有,在花天锦地的建康城依然没有。 他本该此时离去,脚步却留在原地,迟迟未动。夜风茫茫吹过,一片片白蒙蒙的水雾倏地卷起,又飘散出去,像少年恍惚的心绪。 冬雪的哭声时高时低,仿佛一首哀怨悱恻的曲子,绵绵如春雨,又透出丝丝寒气。支狩真听久了,不免生出一丝焦躁。他的目光移下去,落在少女单薄的羊脂白罗裙上,裙子湿淋淋的,变得近乎透明,贴紧肉色的肌肤。因为跪伏的姿势,包裹着粉色亵裤的香臀高高突起,饱满得像水蜜桃,随着抽泣声一抖一抖,一颤一颤。 支狩真愣了一下,他不是没见过这些,春宫图册里多的是更旖旎露骨的画面。过去他看过就算,从未觉得异样。但不晓得为什么,少女颤动的香臀伴随着如泣如诉的哀怨,他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一下比一下激烈,像是身体深处有个卵壳破裂了,一头幼兽跳将出来,发出稚嫩又狂野的吼叫。 支狩真如避蛇蝎般移开目光,猛地扯开兜帽,任由暴雨如鞭,抽打自己的头脸,沿着脖子淌入胸膛。 雨水冰凉,阴冷,可这是春夜的雨,骨子里却是烫的,灼热的,像火。一条条水流在胸口、小腹蜿蜒爬过,不断生出一股接一股燥热。支狩真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他下意识地去抓腰间的佩剑,摸了个空,方才想起剑被他丢出了。支狩真闭上眼,调匀呼吸,意守神识,强行将自己怪异的情绪压住。 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转身离开,忽而听到冬雪的泣声停止:“世子,我晓得,你死不瞑目。” 支狩真忽地一凛,收住脚步,永宁侯的六个子嗣接连病故,一直是他心中难解之谜。此事应与王子乔脱不了干系,但对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永宁侯府这样的煊赫世家连除六人。据他猜测,侯府中可能有王子乔的内应。 “雪儿会为你报仇!”冬雪缓缓抬起头来,声色凄厉,“这六年来的每一天,每一刻,雪儿都想着如何为你报仇。世子,雪儿一定会找到机会,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 支狩真目光闪动,正待继续听下去,八翅金蝉忽而轻鸣一声,数十丈之外,一个绰绰移动的黑影倒映在他的识海上。那是支狩真一路施展神锁诀中的挂锁术,在外围布下的警戒。一旦有人接近这把神识之锁,识锁就会像粘在野兽皮毛上的苍耳一样,悄悄挂上对方,将影像投入识海。 “别人都说,世子你是练功走火入魔,可雪儿晓得不是。”冬雪美目中闪过一道仇恨的光,那光芒甚至逼退了四周的黑暗,“那天半夜,雪儿一直躲在窗外,偷偷地看你。” 一片风雨哗然卷过,树枝摇晃,远处的黑影像一个幽灵跟着风飘动,无声逼近竹亭,翻白的眼珠犹如鬼魅。 是黄婆! 支狩真心中一动,足尖一挑,一枚石子迸射而出,“啪”地打在亭子边的树干上。 “谁?”冬雪闻声一惊,惶惶向周围扫了一眼,抱着牌位急匆匆跑开。数息过后,黄婆出现在竹亭里。她穿着一袭宽大的玄色大氅,褶皱的下摆一直垂到地面,瞧不见脚,移动时仿佛在飘浮。黄婆瞥了瞥地上的火盆,往冬雪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发出“桀桀”的阴冷笑声。 支狩真静伏不动,直至黄婆离去,才步入竹亭。火盆里积满黑扑扑的灰烬,烟火的气味缓缓飘散,然而盆里熄灭的火星,似在支狩真内心燃亮了,一闪一烁,明灭不定。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悄然回阁。 次日起床,暴雨初歇。支狩真忽觉异样,连忙挥退了前来服侍的秋月。他瞧了瞧周围无人,一把拉开五彩刻丝银貂缎被,低头望向白色的亵裤。正面颜色发深,摸上去粘糊糊、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气。 支狩真发了半天呆,脱下亵裤,匆忙藏好。整个上午,他都变得恍恍惚惚,云里雾里。春花颤抖的胸脯,秋月摇摆的腰肢,夏荷浑圆的大腿,冬雪挺翘的臀瓣都在他面前来回晃动,像是阁檐下流淌的潺潺积水,一股一扭,摇曳生姿,雨水里还融着浓浓的春意。 “世子,世子!”夏荷连声叫唤。 “啊,什么?”支狩真回过神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侍女白皙的颈子。光线投映下,细细软软的绒毛透着金黄,香气隐隐袭来。 “世子,赵夫人请您立即去一趟。”夏荷诧异地看了支狩真一眼。 “赵夫人?哦,是娘亲。”支狩真微微一愕。平日里除了例行的问安,在外人面前装一装孝子,他与赵蝶娘并无太多牵扯。这次特意找他去,怕是出了什么变故。 “门下省散骑侍郎,天罗卫总缉捕宁小象拜见赵夫人。” 凤仪苑的客厅上,身着绣金深红猛虎卧岗官服的男子对着赵蝶娘拱拱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雨过天青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 他三十出头,肤色白净,唇上蓄着修饰整洁的薄髭,微微翘起的嘴角宛如新月,仿佛随时在微笑,笑容干净得像深山中的泉水。 “宁大人有礼了。”赵蝶娘微微欠身,心中一凛。天罗卫是大晋的秘密机构,可谓满手血腥,冷酷无情。与大燕的绣衣司相仿,天罗卫专司缉杀要犯,刺探情报,直接听命于晋明王。散骑侍郎不过是个官衔加号,天罗卫总缉捕却是实权在握,堪称陛下心腹。 “不知宁大人前来寻我与安儿,所为何事?”赵蝶娘款步坐回湘妃竹椅上,曼声问道。 宁小象始终满脸春风,态度温文尔雅:“自是为了长公主薨逝一事。” 第二十八章 龙蛇深隐鱼市 赵蝶娘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久久绕梁萦绕。 宁小象嘴角含笑,目光投向厅外。一夜风雨,满地残红凌乱,碾如尘泥。二十年前艳绝一时的歌舞大家,终究是老了,美妙婉转的嗓音未改,却失去了一分活泼泼的明亮。 “长公主一事,大人应该询问侯爷和府中诸人才是。”赵蝶娘笑声一止,“我和安儿上个月才来建康,寻我们做什么?” “赵夫人见谅。”宁小象不疾不缓地道,“长公主薨殁事关重大,所有与侯府相关之人,包括侯爷的亲朋好友、原氏族人,都要一一追索排查,并非刻意针对夫人和令公子。” 赵蝶娘默然了一会儿,道:“天罗卫想要追查的事,我们哪有拒绝的余地呢?” “多谢夫人体谅,那我们开始吧。”宁小象搁下茶盏,温言问道,“夫人是哪一年离开建康的?” “十四年前,也就是晋明王三十三年……” 支狩真走进凤仪苑时,宁小象如有所觉地回过头,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安儿,这位是天罗卫总缉捕宁大人,他有些事要询问我们母子,是关于华阳长公主薨殁一事。你务必如实作答,不得隐瞒。”赵蝶娘别有深意地道。 “世子。” “宁大人。” 二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支狩真神识内的八翅金蝉低声鸣动,他脚步一滞,心头剧震。 是昨夜交手的那个黑影!尽管双方高矮、胖瘦并无相似,然而八翅金蝉通灵天地,直指魂魄本质,从玄妙的精神力层面辨出了对方。 宁小象的眼神落在少年踏出的左脚上,虽然只有半息迟缓,但足可窥出少年内心的波澜。 被识破了?宁小象同样心头一震。 “世子看起来似乎精神不佳,莫非昨夜风高雨急,受了点寒凉?”宁小象索性刻意敲打,以此试探对方。 “那倒不是。”支狩真深深地看了宁小象一眼,“不过半夜里有只野猫子叫闹,扰人清梦罢了。” “夜猫子叫闹,多半是有耗子在偷东西吧。”宁小象笑了笑,对方肯定认出自己了。然而,这就是最大的破绽!试问一个在荒僻山村生活了十一年的少年,纵然天赋再好,又怎可能识破自己苦修十年的通脉易骨换容大法?还有昨夜那种离奇消失的秘法,吞噬一切的剑法,简直闻所未闻! 其中必有深藏的隐秘。 挖出来!一定要挖出来!宁小象的笑容愈发明朗,一股兴奋的热流突地从心底窜起,像蛇喷出的毒液,灼烧着全身的血管经脉。每当他走入阴森森的牢狱,戴上手套,拿起一件又一件拷问的刑具时,总会如此亢奋。 “就怕耗子没事,叫闹的夜猫子却被人宰了。”支狩真侧首望向白石山崇玄署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这是以己为饵,刻意为之。他被宁小象一直暗中监视,总是个麻烦。索性激怒对方,诱使天罗卫大动干戈。而王子乔绝不会坐视不管,必然介入,双方一旦冲突,自己便可窥得王子乔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势力暗流。 于他而言,高深莫测的八荒第一方士才是心腹大患。 “世子今日没有佩剑吗?听说世子剑法灵妙,天赋惊人,不知练剑几年?”宁小象毫不动怒,慢条斯理地问道。 “大概七、八年,不过是按照剑谱胡乱练的野路子,让大人见笑了。” “世子师承何人?” “大人真健忘,我才说过的,对着剑谱自己瞎琢磨。” “呵呵,那位姓麻的羽族流浪剑客难道不算世子的老师吗?” “老麻啊?他只是王长史花钱聘来的教习……” 二人一问一答,转眼过了半个时辰。宁小象脾性极佳,无论支狩真如何冷嘲热讽,面上笑容始终未改。 赵蝶娘似乎有些累了,娉婷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光秃秃的虞美人花枝出神 “宁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支狩真拎起桌上的紫砂羽觞壶,倒了杯茶水漱了漱口,一口吐掉,几滴深褐色的茶汁溅在宁小象的黑缎官靴上。 宁小象犹如未见,神色自若:“天色不早,今日暂且到此吧。日后若有疑问,本官再登门拜访。”他拱拱手,告辞离去,忽而又仿佛想起什么,转身从袍袖内摸出一方朱绒织花礼盒,“叨扰世子多时,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支狩真正要推拒,怀中的白玉骰子突然发热。他心头一凛,望向宁小象,自己那日在青花巷流露出了对兽魂的兴趣,必然被此人瞧了去。 “世子会喜欢的。”宁小象将礼盒塞到支狩真手上,笑了笑,步出厅堂。 他一路未曾回头,转过花径,目光一瞥,透过茂密交错的树枝,赵蝶娘依旧孑然而立,单薄的芳影仿佛融化在了暮霭里。他甩了甩袍袖,迅速离去。 出了侯府大门,穿过青花巷,两个身着青色蟒服的天罗卫佥事迎上来。一人问道:“大人,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另一人苦笑摇头:“侯府我们也去过多次了,还不是一无所获?其实陛下也明白大人的苦衷,博陵原氏这样的世家巨擘,连个下人都没法随便抓起来上刑拷问,要怎么查?” “原安母子所述,和我们事先查到的大同小异。不过没关系,尽人事而已。”宁小象随手脱去官服,和悦一笑。三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宁小象忽而驻足,开口道:“有一点不太对。” 两名属下精神一振:“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宁小象沉吟道:“赵蝶娘和原安之间,似乎敬而不亲。” 一名佥事不解地道:“门阀世家大抵都是如此吧?” 宁小象“嗯”了一声,沉思不语,随后摆摆手:“你们先散了吧,我自己走走。” 此时浓暮四起,华灯初上,宁小象混杂在人流中而行。不知不觉,他的肤色渐渐发暗,眼睛缩小,双眉距离拉开,鼻梁塌陷下去,身躯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慢慢变矮。走出人群时,他俨然换成了另一副陌生的样貌。 这是他最得意的通脉易骨换容大法。这门功法最初的名字,叫“易容术。”凡是在江湖上混过几年的,几乎人人会使。然而像他这般,将一门烂大街的易容术推陈出新,真正衍化成技近乎道的功法,千百年来绝无仅有。 那种筋骨撕裂、血肉溃散的疼痛,可谓生不如死,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接连穿过弄巷,走到城西时,宁小象俨然已是一个壮年渔民:面色黝黑,麻衣半解,露出坚实粗犷的肩膀。他光着大脚丫,扛着一担活蹦乱跳的红虾子,走进长江滩边的鱼市。 沿岸的江水混浊,漂浮着粘糊糊的泡沫、鱼鳞和垃圾。拥挤的栈板、渔船上,陆续升起一道道浓黑的炊烟。渔民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炉灶旁,或默默抽着旱烟,或抓起十文钱一壶的粗劣白酒,一边有滋有味地咂着,一边高谈阔论。 “老马,过来喝两杯!” “老马,今个儿这么晚?去城里找女人了吧,哈哈!” 几个渔民瞧见宁小象,挥手吆喝。他憨笑点头,熟门熟路地向鱼市深处走去。鱼市的晚市已近尾声,空气中充斥着鱼虾蟹贝的腥臭味,泥泞的土路洒满鱼鳞、斑斑血迹和五颜六色的内脏。 在一家挂着“鲜虾来”招牌的鱼档前,宁小象放下担子,和档口的伙计打了个招呼,目光向四周迅速扫了一眼,径直入内。 里面不过数丈大小,光线昏暗,搁了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土旮旯里堆满破破烂烂的渔具。一个老婆娘坐在地上,眯着眼,专心地织补渔网。 “老马,这次捕了一条大鱼。”老婆娘抬起头,指间的鱼骨针闪过一缕尖锐的寒光。 “大鱼?” “真正的大鱼。” “不错。”宁小象目光一闪,合身躺到木板床上,脚跟一敲床尾机关。“啪嗒”一声,床板翻转,人瞬间消失不见。 沿着幽深旋转的地下甬道,宁小象一连滑下数十丈,方才触落实地。周围一片阴暗,静寂无声,甬壁沁出一滴滴潮湿的水珠。宁小象走出数里,前方隐隐透出几点油灯微弱的光。 “老大好!” “老大,我们抓了一条大鱼!是会稽孔氏的人!” “是孔氏八房一个小妾的儿子!下午一个人在燕子矶溜达,被兄弟们用药麻翻了,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七、八个渔夫装扮的汉子兴奋地迎上来,说个不停。他们肤色粗黑,腰间系着刀剑,包扎伤口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 宁小象点点头:“弟兄们伤亡如何?” “一个没死,但都受了点轻伤。这个兔崽子中了那么重的迷药,居然还能动手!”两个渔夫押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公子哥上前,用力一推,将对方跪压在地,脖子上套的铁枷锁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烂船还有三斤钉,何况是会稽孔氏的子弟,那可是诞生过无上宗师孔尼的豪门。”宁小象接过一个渔夫递来的托盘,盘上放着孔氏子弟的身份玉佩、符纹宝扇、龙泉佩剑、蜜玉等随身饰物。他逐一细看,随后放置到一边。 “老大,这次我们可以从他嘴里撬出孔氏的秘传功法吧?” “这些世家最霸道,好功法都不让我们散修学!” 渔夫们七嘴八舌地嚷道。宁小象微微一笑,走到公子哥跟前蹲下,与他面对面。 “想活?还是想死?”宁小象手指抬起对方的下巴,打量了一会儿,语气温和地问道。 公子哥有气无力地翻了翻眼皮:“我是会稽孔氏子弟。你们抓了我,一个也别想活。识相的,立刻放我走。” “答错了。”宁小象遗憾地叹了口气,招招手,一排插着各类刑具的血色木架被推上来。 “不过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他露出春风般温和的微笑,从木架上取下一个密布尖刺的铁圈,缓缓摩挲,“我今天心情不错,因为见到了一个人,年少时,我曾经听过她的歌。所以孔公子,千万不要开口求饶,不然的话,我会很不、很不高兴的。” “宁小象,男,三十六岁。 幽州人氏,寒门出身,自小聪慧,天赋过人,十四岁考入建康四大书院之一的白鹭书院,受书院山长、大司马、大将军高倾月赏识。 十八岁结业离开书院,婉拒大晋十大道门之一谷神宗提供的道童之位。 十九岁出任县衙差役,一路积功累升,二十八岁入职天罗卫,三十五岁出任天罗卫总缉捕,深得晋明王宠信。” 听珠阁的卧房内,支狩真合上王夷甫送来的宗卷,沉思片刻,从案头拿起朱绒织花礼盒,打开盒盖。一颗拳头大的琉璃珠子放置在红绒布上,珠内赤影闪动,扑跃着一头插翅喷火的异兽魂魄。 支狩真从怀里摸出白玉骰子,踌躇良久,终究不愿轻易涉险。他正要把珠子收起,白玉骰子猛地一颤,射出一道炙热的碧光,透入琉璃珠。兽魂发出一声悲嚎,被碧光瞬息卷走,吸入白玉骰子。 白玉骰子“嗡嗡”作响,在几案上滚动起来,骰面上的一只只地梦蝶仿佛活了。支狩真尚来不及反应,暴涨的碧芒裹住他全身,整个人慢慢化作一只巨大的地梦蝶,扑扇着翅膀,徐徐飞上半空。 一个十字形的空间裂口倏然出现,在支狩真面前不断放大,幽远深邃,无边无垠,发出梦幻般的异光。 本卷完 第一章 浮生如梦化鲤 白玉骰子化作一缕流光,投入支狩真眉心。 “轰!”一股沛莫能御的伟力在他体内爆发,掀起怒潮狂澜。支狩真浑身剧震,双翅一振,不由自主地冲入十字形的裂口。 陌生的虚空向他张开,扭曲成一条条神秘的空间管道,旋转着,颠簸着,吞吐着、翕合着……无尽幽远处,瑰丽的光带忽闪忽灭,像一双双梦幻眨动的眼睛。 支狩真的意识仿佛一下子放慢了,慢得无法思考。身体却在白玉骰子的驱动下,化作一缕碧芒,以电光石火的高速向前飞驰。 一慢一快,形成怪异的反差,仿佛他整个人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路穿过虚空,眼前异象纷呈,交替湮灭。下一瞬,消失的异象又倒退般回到先前,恍如时光往返,颠倒交错。 转瞬间,支狩真飞入一条螺旋状的空间管道,周围五光十色的光线纵横穿梭,忽冷忽热,无数漩涡时而浮出,时而陷没。蓦地,景物变幻,他竟置身于奢华的听珠阁中,正打开朱绒织花礼盒,琉璃珠内的兽魂闪耀赤光。 “……回……到……了……刚……才?”过了许久,支狩真脑中才模糊生出这个念头。“轰!”四下里骤然一暗,他飞出空间管道,重返梦幻般的虚空。 空间猛地震荡,一道裂缝在左前方陡然绽开。一只遮天巨掌从中伸出,肤色惨白,交织的掌纹深如沟壑,钻出一根根蟒蛇般粗长的黑毛,往四周探去。 虚空荡起肉眼可辨的波纹,裂缝四周,空间碎片接连崩碎,激溅出一簇簇眩目的彩光。巨掌一点点挤进裂缝,露出腐烂的手腕,布满墨绿色花纹的皮肉向外翻卷,脓血流淌,恶疮水泡丛生,好似密密麻麻的硕大肉瘤。一具具异物陆续从鼓囊囊的脓包里爬出来,贪婪呼吸,发出千奇百怪的叫声。 裂缝遽然抖动了一下,“轰隆”一声巨响,犹如虚空生雷,振聋发聩,白炽刺眼的光亮充斥了支狩真的视野。他隐约听到一声痛嚎,光芒倏然散去,裂缝已经弥合。那只巨掌齐腕而断,冒着浓烟往下坠落,断口平滑,仿佛被锋利的铡刀斩过一般。 巨掌在下坠中不住缩小,一道道流光从中飘出,迷茫地在半空打了几个转,慢悠悠地飞向虚空深处,像一根根被磁石强烈吸引的细针。 支狩真越过流光群,往同样的方向飞驰。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望见虚空时而掀起惊涛骇浪,时而塌陷成幽寂的无底洞穴。有时一群群光华绚丽的异物从远方而来,飞至半途,忽而化作纷纷扬扬的尘埃。有次他瞥见一处空间缺口,似乎有只巨大的眼睛透过缺口注视着他,光芒四射的日、月在眼球里转动,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邪恶…… 不知过了多久,支狩真完全失去了意识,如同陷入一场睡梦。唯有八翅金蝉紧守识海,凭借魂魄的本能,感知外界变化。 虚空最深处,一条条宏伟无匹的瑰丽光带贯穿天地,漫空舞动,望不见起始,也觅不到终点。支狩真从远处遥遥飞来,一头扑入光带。 八翅金蝉蓦地一声高鸣,支狩真猝然一震,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发现自己正投向一张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星空棋盘! 一条条彩色光带赫然是纵横交错的棋盘线,无数明亮、暗黑的星辰各自镶嵌其中,宛如黑白双子腾挪起伏,变幻莫测。 下一瞬,支狩真穿过星空棋盘,身躯骤然一沉,眼前发黑,像是堕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渊壑。无穷无尽的液体裹住了他,支狩真仿佛重回母体,泡在温暖充沛的羊水中,难以抗拒的睡意涌上来…… 他好像做了一个奇特的梦:他蜷缩在一个色彩斑斓的巨型鱼卵里,和其它千千万万个鱼卵从一口无底泉水内喷出,在湍流中翻滚,冲向四面八方的江河湖海。最终,他流进一方草塘,停了下来,漂浮在浮萍密聚的水面上。数日后,几个类人生物发现了他,惊喜得大呼小叫。他们跪下向苍天祈祷,小心翼翼地抬起鱼卵,走入一处暖烘烘的潮湿泥穴…… 之后,梦变得断断续续。支狩真依稀记得,时不时有人进来,捧着一罐罐五颜六色的汁液,细心地浇在鱼卵上。热乎乎的汁液渗透进来,像生命的种子,生根萌芽,茁壮成长,支狩真感觉到自己正在默默蜕变…… 再往后,恍惚过了许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那些类人进入泥穴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他常常听到他们摇头叹息,说这是个死卵。 又过了很久…… 斑斓的巨型鱼卵内,支狩真微微动弹了一下,眼皮轻颤,手指不由自主地抓了几下。隔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光线由模糊一点点变得清晰,意识如同潮水般涌回来。 识海内,八翅金蝉翅翼振动,发出嘹亮的清鸣。三十六颗星辰旋转浮沉,释放出前所未有的耀芒,仿如一条条瑰丽光带,交织辉映。支狩真心头一跳,这一幕异常熟悉,偏又回想不起来。 识海最深处,白玉骰子一动不动,黯淡无光,仿佛消耗了全部力量,陷入休眠,连一粒粒碧绿的骰点也看不太清了。 支狩真沉思片刻,打量了一下笼罩四周的彩色鱼卵,慢慢爬起身。他一脚踩到鱼卵的卵膜,“噗嗤”一声,卵膜破碎,鱼卵幻成泡沫闪了一下,消散成点点碎光。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站在对面,手里捧着一罐彩色汁液,目瞪口呆地看着支狩真。 “嘭”的一声闷响,陶罐从少年手上掉落,彩色汁液洒得到处都是,散发出参杂着腥气的草药香味。 “觉醒了!他觉醒了!他不是死卵啊!”他愣了一会儿,猛地跳起来,发出喜悦的欢呼声。少年肤色暗黄,眼珠滚圆,左、右眉头各自垂下一条长长的黄须,直到下颔。他的嘴唇很厚,微微鼓起,嘴角生有两块对称的褐色鳞斑,像是鱼鳃,随着呼吸一翕一合,闪闪发亮。 第二章 天河龙门在上 支狩真禁不住一怔,他在梦里见过这个少年。 近几年,唯独少年还坚持来这里,有时精神抖擞,有时满身伤痕。他会把一罐、半罐的彩色汁液小心翼翼地浇在鱼卵上,偶尔洒出几滴,他会心疼地用手指蘸起来,涂抹在自己身上。 之后对着鱼卵,他会唠唠叨叨说上半天,有时说得高兴,有时越说越沮丧。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沮丧的时候抱住脑袋,眼睛发红。 “我就晓得,你不是个死卵!”少年开心地笑了,两条长长的黄须扬起来,伸到支狩真面前。“我叫鲤?光,叫我阿光就好!” 支狩真盯着缓缓颤动的黄须,神思一阵恍惚。他一直以为,那些不过是梦……不知不觉间,两条洁白的长须从支狩真眉头扬起,四条鲤须轻轻相触,阿光的笑容照亮了昏暗的泥穴。 支狩真不由一惊,他伸出手,将信将疑地拽了一把白须,眉头被牵动得发疼。他低头瞧去,泥地上的一摊彩液隐隐映出自己的脸:皮肤白嫩得像婴儿,五官依稀是原先的样子,头发是短短的一层绒毛,湿漉漉的,色泽莹白发亮。眉毛也是莹白色的,嘴角多出了两块银色鳞斑,两条垂下的细长白须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抖。 支狩真定定神,用力撸了一把脸,闭上眼再睁开,什么都没改变。 这不是梦境! 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十来个与阿光相似的人涌进来。支狩真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没有剑,只触到赤裸裸的皮肤,湿润,柔嫩,绽开细碎如沙的莹白色鳞片。 “别怕,我们都是鲤!你也是哦。”阿光热心地解释道,“你刚刚觉醒,还什么都不懂呢。所有的鲤都诞生于神圣的母泉,一开始,我们只是鱼卵,各自流向五湖四海,慢慢孵化,直到最终觉醒。” 鲤?支狩真摇摇头,自己究竟被白玉骰子带往何处?为何从未听说过,世上有鲤人这样的族群? “阿光,这里是哪?”他心里一连串念头闪过,嘴角露出真诚的微笑,左手搭上阿光的肩膀,理智迅速恢复。只需横向一夹一扳,足可折断脖颈,令对方瞬息毙命。 “这里是天河界的盐塘村。”一个长者模样的鲤人大步走向支狩真,张开双臂,用力拥了他一下,“欢迎你,觉醒的鲤,我们新的亲人。”他语声苍劲,脸带伤疤,灰色的鲤须皱皱巴巴,像两根干瘪的衰草。身材非常高大,腰微微佝偻,穿着藤草编织的简陋战甲,背上斜插一柄材质奇异的阔剑。 天河界……支狩真目光一闪,这个名字倒是有点熟悉,侯府的藏书似乎提及过。 “这是我们的村长——鲤?猛,叫他猛叔就行啦。”阿光亲热地拍了拍支狩真,“猛叔可厉害了,是杀到过天河第一百三十六曲的战士哦!” “天河可是有九百九十九曲哩。”猛叔叹了口气,有些失神。 “天河!”支狩真失声叫道,陡然奔出泥穴,抬头向天望去。 水声轰轰鸣鸣,水浪滂滂沛沛,一挂闪亮的天河自远方拔地而起,在半空千折百转,一仰难尽,跨向高不可测的碧色苍穹。 一轮金色烈日、一轮银色圆月分别悬于东、西天际,烈日耀如纯金铸就,煌煌烨烨,光芒万丈;圆月淡如一纸剪影,清清朦朦,辉色晦暗。日月一明一暗,遥遥呼应,正是正午时分。 “日月当空,阴阳同辉。”支狩真喃喃自语,某本藏书里的一段文字突地跳入脑海:“地梦道上有天河,迂曲流荡,直入霄汉,不知其长几里……” 地梦道,这里是地梦道!白玉骰子将他化作一只地梦蝶,穿过一片神秘虚空,飞入了地梦道!支狩真强压满怀惊异,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里充斥着湿气弥漫的草木清香。 与他人真身进入地梦道迥然不同,他竟是转世投胎,重生成为地梦道天河界的一名土著。 这必然是白玉骰子的缘故。 “看到了吗,那就是天河!”阿光跑过来,和他并肩而立,痴迷仰头,眼中倒映着闪闪发亮的天河大浪。“只要成为最勇敢的鲤战士,我们也可以像猛叔一样杀上天河呢!你说,我们可以吧?” “当然可以!”猛叔沉声说道,和鲤人们走过来。他望了支狩真和阿光一眼,苍老的瞳孔闪动着希翼的光。“冲上天河,跃过龙门,化为一条驰骋长空的真龙!这是所有鲤一生所向!” 阿光频频点头:“猛叔说的对,就像十万年前的鲤?腾一样!” “是龙?腾!”猛叔肃然道,“那是我们最伟大的战士,唯一一位杀上天河尽头,跃过龙门的史诗英雄!” “龙?腾!龙?腾!龙?腾!”周围的鲤人们“锵锵”拔出长剑,指向天河,激昂的呼喊声像滚滚河浪,越过高高低低的苇池草塘,向更遥远的江、河、湖、海延伸。 支狩真不解地瞧了他们一眼,低声询问了阿光几句。不等他设法套话,阿光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此地详情说了个一五一十。 大半个天河界都被茫茫水域覆盖,鲤是天河界最大的族群,遍布五湖四海。盐塘村仅仅是一个最小型的鲤人聚集地,人口近百,各种资源匮乏,远远无法与物产富饶、人口动辄十万、百万的湖域、海域相比。 每一个鲤人觉醒之后,开始习剑修行,一旦剑法有成,便会离开故土,踏上征途。他们一路厮杀闯荡,历经各种凶险,从四面八方向天河脚下的火莲渊汇聚。 唯有抵达火莲渊的鲤,才有资格被称为战士。所有的战士将在新年的第一天,浩浩荡荡迈入天河,冲击传说中的龙门。 “我们只练剑?”支狩真诧异地问道。 “当然,我们鲤最擅长的就是剑。你瞧!”阿光解下系腰的墨绿色藤条,用力一抖,藤条“唰”地笔直展开。他后撤几步,炫耀似地耍了几个剑花,“猛叔说我灵巧有余,力量不足,所以我练的是软剑。” 支狩真看了一眼,剑式虽然奇妙,但也称不上惊世骇俗,只是剑招里蕴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与人间道的剑道颇为不同。他想了想,又问道:“天河九百九十九曲,每一曲都有不同的魔怪镇守吗?” 阿光点点头:“天河中浮岛无数,上面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魔怪,阻止我们冲向龙门。不过只要杀死那些魔怪,就能向母泉献祭,换取各种珍贵的修炼资源。什么宝甲啦,宝剑啦,宝药啦,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剑法呢!” 猛叔豪笑一声:“两个小家伙,现在谈这些还太早哩。”他低头注视着支狩真,缓缓拔出背上的阔剑,“新来的鲤,以你初生的血,让苍天与母泉写下你的真名。” 支狩真接过阔剑,犹豫了一下,剑尖轻轻划破手心,一滴殷红的血落下来,在地上蜿蜒流动。 一个“真”字奇诡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支狩真心头一震,虽然阿光详述过这个真名仪式,可他依然无法置信。仿佛冥冥之中,所有秘密都被一双无形而神秘的眼睛窥破。 “鲤?真!”猛叔高喝一声,神情凛然地看着支狩真。 “吾名鲤?真。”支狩真半跪在地,腰背挺直,微凉的剑身紧紧贴住额头。 “故老相传,龙?腾用了七年时间,方才觉醒。而你用了整整十四年,我相信,你能成为第二个跃过龙门的鲤,一个同样伟大的战士——龙?真。” 天河在头顶的上空奔涌,猛叔鲤须抖动,粗糙的大手搭在少年肩上,“天河世代奔淌,龙门高高在上。鲤从凡尘而生,向云端而逐。” “这是鲤的使命,也是鲤的荣耀。” “欢迎你,阿真,我们新的亲人。” 第三章 鲤体结胎修剑 烈日的金芒渐渐暗去,银月皎洁生辉,清光朗朗泻下,远处的泥沼、草塘、苇荡仿佛流动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四周静极了,唯余天河的涛声起起落落。支狩真坐在自家的泥穴洞口,背靠干草堆,盯着月色下飞舞的一群草蚊,抿了抿嘴唇。大概是转世成鲤的缘故,他莫名对蚊虫生出了进食的渴望。 也因为转世成鲤,修炼的三杀种机剑炁荡然无存。支狩真默察体内,各处经络血管与人体并不相同,更为纤细,也更迂回繁复,呈现出奇特的梭形相锁结构。 幸好他的识海仍在,八翅金蝉隐伏核心,三十六颗星辰不住转动,位置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隐隐生出周天星斗之势。更神秘的是,星辰的光芒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增强,仿佛与虚空某处遥遥呼应,源源不绝地从中汲取星力。 一线线纤弱的星光从三十六颗星辰中射出,交织经纬,形如棋盘。时不时地,点点星光溅出来,洒落在识海上,缓缓消融。 支狩真微微一愕,识海星辉闪烁,波光潋滟,仿佛也生出了不可测的变化。 “阿真!”远远地,阿光飞奔过来,背上的篾筐晃荡个不停。 “阿光。”支狩真的鲤须轻轻扬起,这是血脉的本能,令他不由自主地亲近同族。 “阿真,这个泥穴还住得惯吧?”阿光笑嘻嘻地问道。 “还好。”支狩真苦笑一声,泥穴阴暗潮湿,苔藓丛生,泛着难闻的土腥气,不时还有爬虫进出,住得惯才怪。 “猛叔让我给你送些东西。”阿光放下满满的篾筐,把东西一件件往外拿,“呶,这是苇草编织的被褥,这是煮肉烧水的陶罐,这是我刚劈好的干柴,这是打火的磷石,这件是铁杉藤编织的战甲,这是鹿角草馍馍,这是腌制的蚯蚓干,可香啦……瞧,还有这个!”他从筐边上轻轻抽出一柄狭长的剑,献宝般地捧给支狩真。 这是一柄灰白色的骨剑,剑柄、剑锷、剑身浑然一体,质地坚韧,锋刃窄而尖锐,吐出一抹流畅又凶险的暗芒。支狩真接在手上,骨剑轻若无物,一股浓重混乱的煞气刺透而出,掌心不禁一阵发麻。 “这柄剑是村里最值钱的宝贝呢!是当年猛叔征战天河,拼命搏杀了一头暗影鲨魔,用它的脊骨亲手打磨出来的。”阿光羡慕地看着支狩真,“猛叔说,你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锐气,天生就是个练剑的胚子,叫我把这柄剑带给你。” 支狩真松开剑柄,又五指一一合拢,重新握住剑柄,如此反复数次,寻找握剑的手感。鲤的手指纤细而修长,皮肤柔嫩敏感,骨节却粗大隆起,线形的肌肉像水银一样在皮肤下无声流动。 这是一双极其适合握剑的手,既柔和灵巧,又充满弹性的爆发力。支狩真曾听老麻提及,羽族的剑修莫不如是,他们光是打磨一双握剑的手,就要耗费十年功夫。 支狩真扬起手臂,骨剑“嗡”地一振,他跨步送肩,做了一个简单的直刺动作。与此同时,他体内的经络血脉也应势舒展,与肢体相契,进击合一,在一刹那间释放出所有的活力。 支狩真吃了一惊,这具身体远比原先的肉身适合习剑,就像羽族生来具备剑修的资质。细思起来,鲤族属鱼,羽族属鸟,鱼翔深海,鸟击长空,鱼、鸟都是一样的自在逍遥,飞游的轨迹灵动难觅,犹如隐现在天地间的奥妙纹理。 因此最古老的巫族文字,才以鸟、鱼为形么? 他再深想一层,羽族可以创出剑道的至高秘典《羽化剑经》,那么鲤族呢,会不会也有类似的剑术典籍?他一直在寻找一门既能提升肉身,又可契合剑道的功法,可惜在侯府未有所获,那么此地呢? “哇,阿真,你这一刺还挺有模有样的呢!难怪猛叔说你有天赋!”阿光瞧得心痒,也抽出腰间的绿藤软剑,摆了一连串直刺的动作,“我以前练刺剑的时候,肩臂总是不稳,猛叔就让我改练软剑啦。” 支狩真问道:“猛叔会教我们剑法吗?” 阿光摇摇头:“猛叔会指点我们习剑,但不会直接教授剑法。猛叔说,每一个鲤都不一样,适合自己的剑法也不会一样。鲤想要获取合身的剑法,必须猎获野兽、邪祟或者奇珍异宝,以此和游荡在天地间的古灵们交易,换取独一无二的剑术功法。” 支狩真不由一楞:“古灵是什么?” “古灵嘛,就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神秘生命。它们有的像人,有的像怪兽,还有的四不像……只要点燃薪木,诚心祷告,古灵就会出现啦!”阿光指手画脚解释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懊恼地大叫起来,“哎呀,我差点忘了,猛叔让我把凝结剑胎的法子教给你!快快,现在月华正盛,是凝结剑胎的最好时机。” “剑胎?” “对啊!凝结剑胎,才能养成剑心,直到剑心破胎而出,才算得上剑术有成。到了那时,我们就能离开盐塘村,向火莲渊一路进发啦!” 支狩真闻言又是一愣。清风尝言:“剑道者,剑招为末,剑势为重,剑意为先,剑心为本。”除了剑招之外,剑势、剑意、剑心都是无形之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尤其剑心,最是虚无缥缈,难以具述,充其量是本心对剑道的体验。可到了阿光嘴里,剑心似乎变成了只要苦练,便触手可得的实物。 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快,阿真,跟我来!”阿光兴致勃勃地拉着支狩真,走到附近的池塘边。 四下里,皓月皎皎,水光如镜,蛙鸣声断断续续。支狩真按照阿光所述,跃入池塘,俯身浸没在池水中,四肢自然舒展,以臂为鳍,以腿作尾,如同一条游弋水波的鲤鱼。 “吸气——呼气——吸气——再吸气——第三次吸气……” 跟随着阿光的指示,支狩真嘴角的银腮一次次绽开,呼吸节奏有度,同时意守肚脐,观想漫天月华从天降落,犹如点点甘霖,络绎不绝滴入肚脐,渗透体内。 第四章 剑胎结后生变 支狩真忽闻体内“噗”的一声,声响绵延不绝,仿如水面乍破,荡起无穷无尽的涟漪。 一条条经络血脉自行颤动,恍若化作一尾尾鲤鱼,摇头摆尾,汲取月华。点点银白色的碎芒开始在经络、血管表面闪烁,仿佛一排排细密的鱼鳞,向两端延伸覆盖。 经络、血管不住膨胀、收缩,传出一阵阵撕扯的疼痛。支狩真咬牙强忍,苦苦维持着鲤鱼划水的姿势,同时心如古井,默运一门从侯府藏书中习得的“维摩无染观”。 这门心法最初源自灵荒佛门,由某位云游大晋的苦行僧传出,旨在将人的心灵与感官彻底分割。心灵是心灵,感官是感官,各自独立,互不干涉。因此肉身所受的一切欢愉、痛楚……,皆与心灵无关。 当初支狩真选中此法,本是为了避开肉身局限,强行推动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如今正好适用,无论经络血脉如何疼痛不堪,既与心灵无关,他自是感受不到。 渐渐地,支狩真的一颗心渺渺茫茫,趋于空灵,好似化作一口幽深的古井,无论外界风狂雨骤,还是活色生香,都与他无干。 肉身的感受一点一滴敛去,再无丝毫羁绊。支狩真体内,水波的声响愈来愈嘹亮,恍若大潮奔涌,铿锵回荡。经络血管在一次次剧烈的膨胀、收缩中不断异变,仿佛被无形的锤凿锻打,形状一点点接近剑形,色泽银得发亮,透出一丝金属的冷锐质感。 阿光站在池边,疑惑不解地揪了揪鲤须。按道理,第一次凝结剑胎,很快就会感到脉络胀痛,随后收功中止,等来日再进行下一次。可现在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阿真还泡在水里,游个不停。 又等了半天,阿光愈发心乱不安,难道阿真练错了,或者是自己教错了?他忍不住叫了一声,拔腿就要冲下池塘,肩膀忽地一沉,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阿光扭头一瞧,猛叔肃立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阿真,瞳孔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猛叔,阿真他……” “不要惊动阿真,看下去。” 不知怎地,阿光觉得按在肩上的手掌微微发颤。猛叔说过,鲤战士必须有一双山崩于前而稳定不惊的手,可现在……不过他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猛叔在,阿真一定没事的!阿光默默在心里向母泉祷告,不知为什么,四周一下子变得异常沉寂,没有一丝风,连虫鸣蛙鼓声也消失了。天河的波涛声像从高空覆盖下来,漫过四面八方,与阿真划动的水声隐隐相合……慢慢地,融合成了同样的声音,一起一伏,一张一弛。 阿光不由生出一丝错觉,恍惚眼前的不是一方池塘,而是波光万顷的天河,在呼啸起伏的波涛中,阿真溯流而上,追潮搏浪。 又过了许久,天际发亮,暗沉的烈日吐出一缕破晓金光,银月光辉转淡,恰是日月交替,阴阳分割之际。 猛叔眼里的光芒也暗淡下来,低声叹了口气。昔日龙?腾一夜结出剑胎的传奇经历,终究无法重现。 倏然间,一线若隐若现的清辉从银月上倾泻而射,直落下来,连向支狩真肚脐。远远望去,似苍天垂下一根漫长的银线,钓起水中的一尾鲤鱼。又似鲤鱼跃波而出,银光熠熠,御着一线月色飞向杳杳霄汉。 “阿真这是要……要凝结剑胎了?”阿光吓了一大跳,瞪大眼叫起来。“猛叔,我是在做梦吗?猛叔?猛叔?”他用力拽了一把鲤须,疼得龇牙咧嘴,才确定不是梦。即便是那些觉醒江海、天赋异禀的鲤,通常也要一年之久,方能逐步凝结剑胎。他自己耗费整整三年,吃尽苦头,相距剑胎仍差最后一步。 “一夜剑胎!”猛叔嘴唇颤栗,忍不住跨前一步,鲤须激烈抖动,“这是母泉的恩赐!天可怜见,我们鲤族又诞生了一位伟大的战士……” “锵——”一声戛玉敲冰的剑鸣声自支狩真体内响起,无形的音浪刺开水波,直窜出去,锋锐无匹,像一柄柄透明的剑,在池水中经久不散。 “猛叔,阿真他真的结成了剑胎啊!”阿光满脸惊喜,体内剑声鸣动意味着剑胎大成。 “没错!阿真成功了!他会是我们的第二个龙?腾!”猛叔激动得捻须大笑,老泪纵横。 笑声未落,金色的烈日倏然喷出一道灼亮的光线,如影随形般追着银线,遥遥射向支狩真。 “坏了!”猛叔神色大变,冲向池塘。凝塑剑胎只能汲取月华,概因日光太烈太凶,鲤体难以承受。自古以来,不晓得有多少鲤尝试过吸收日晖,最后无不引火烧身,自焚而亡! 剑鸣声络绎不绝,支狩真从古井不波的状态中跌出,还未来得及察看鲤体变化,便发现识海内三十六颗星斗腾挪旋转,阵势变幻,生出一股神秘的吸力,主动将上空的烈日金光吸摄过来。 支狩真顿感不妙,鲤体属水,天生阴性,方能与至阴至柔的月华相合。阿光也叮嘱过,必须吸取月华塑造剑胎。如今识海生变,强行摄拿日晖,后果不堪设想。 转念间,一线大日金光透体射入。“轰!”仿佛一点火星激溅,掀起燎原大火。灼烈的金日气息与阴寒的银月气息猛烈相撞,冰火不容。原本结成一柄剑形的经络血管——剑胎砰地炸开,所有经络、血管一一爆裂。日晖、月华四处流窜,频频交击,把体内撕得千疮百孔。 支狩真痛哼一声,四肢抖动,埋头喷出一口鲜血。皮肤大片绽开,渗出一缕缕殷红的血丝,流入池水。识海里的星斗阵势仍未停止,将日晖源源不断吸入,犹如火上浇油,烧得支狩真五脏如沸,经络、血管在日晖、月华的撞击中一次次断裂。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猛叔跳下池塘,一把抱起支狩真,冲向最近的泥***中喊道:“阿光,快!去把鱼腥草、椒草、水榕、水罗兰全拿来!还有那棵供奉母泉的百年黑头蜈蚣草,也一起拿来!快去啊!” 阿光楞了一下,拔腿就往村子里跑。等他气喘吁吁地拿齐草药跑回来,支狩真已然昏迷不醒,浑身忽冷忽热。猛叔一股脑抓起草药,捏碎了往支狩真嘴里塞。 “猛叔,阿真到底怎么啦?”阿光焦躁地问道。 猛叔喂完最后一株百年黑头蜈蚣草,摇了摇头,目光沉重地看着支狩真。即便隔着泥穴,金日的光芒兀自穿透而来,紧紧锁住少年,射入体内,怎也摆脱不掉。支狩真嘴角溢出大口大口的血沫,浑身浴血,不住抽搐。 直到日暮,烈阳的光线才徐徐隐没,仿佛苍天收起了垂钓的鱼线。 阿光急得要哭出来了:“猛叔啊,阿真是不是要死了?” 猛叔摸了摸支狩真微弱的脉搏,过了许久,黯然摇头:“应该不会,大概他体质有些特殊吧。不过……” “不过什么?”阿光急切追问。 “不过他剑胎破碎,经脉断裂,怕是没办法成为鲤战士了。”猛叔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望向泥穴外的金日、银月,隔了很久又道,“阿光,你要照顾好阿真。” 阿光愣愣地站着,半晌没有说话。 第五章 薪木召引古灵 “噗嗤!” 墨绿色的藤剑急速抽出,血水飙扬,一头硕大的黑面豪猪哀嚎一声,踉跄冲到阿光跟前,一头歪倒在泥浆中。 “阿真,这下子祭品够了,我们又能召唤一次古灵啦!”阿光回过头,欢喜地向后方的支狩真挥动藤剑。 支狩真身罩麻衣,背靠枯树,病怏怏地坐在沼地的岩石上,对阿光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阿光,你也需要练剑的资源,别再浪费到我身上了。” “再试一下嘛,古灵神通广大,总会有办法的!”阿光拽住黑面豪猪的前腿,拖到支狩真跟前,熟练地拔下獠牙,割下脑袋,再剖开肚皮,挖出血淋淋的心脏,又从边上的篾筐里倒出亮闪闪的矿石、粘着淤泥的药草、几颗晒干的野狼头和心脏,堆成一团,用豪猪血绕着外围淋了一圈。 “阿真,来吧,这次一定能行!”阿光伸手去扶支狩真。 “我自己来。”支狩真右手抓牢骨剑,以剑尖撑地,勉强站直身。突然间,他内腑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两腿一软,摔倒在地,污浊的泥水溅得满头满脸,连骨剑也甩了出去。 “阿真!”阿光立刻扑上去,扶住支狩真。 “阿光,我自己来。”支狩真喘着气,竭力挣开阿光的手。 “我可以帮你啊!” “你已经帮得够多了。” “没关系的,阿真,我们是亲人啊!” “我们是亲人。但我们不是一个人。” 两人对视了一下,阿光松开手,怔怔地看着支狩真双手刨地,后背拱起,像被斩断躯体的蚯蚓,痛苦地往前蠕动,一点点接近骨剑。 金色的余辉下,少年抓住骨剑,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背影如此黯淡,却又像发着锐利的光。 阿光脚步动了动,又缩回来,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青藤软剑。 支狩真拄着骨剑,步履蹒跚,半天才走到祭品前。阿光赶紧从腰囊里取出火石,打着了,在一块干木柴上引燃。木柴取自天河界随处可见的薪树,它们的树干结满眼睛般的树疤,枝密似网,交叉相连,五角形的金色叶子状若星星。一经点燃,即可与神秘的古灵沟通。 “哔啪——”细小的火苗窜出,舔动薪木,一缕绯红色的烟袅袅升起,像一条妖艳起舞的蛇,向上盘绕。木柴不时爆出金闪闪的火星,浓郁的奇香飘散开来。 阿光远远地退开。 “游荡在天地间的古灵,请遵循薪木之火的指引,至吾之所,取吾之祭,应吾之求……”面对摇曳的火焰,支狩真缓缓念出鲤人的祷词。 “蓬!”火光突然大盛,猛烈腾空,空气像透明的水波一样晃动。一头异物从虚无处钻出来,发出奶声奶气的尖叫声。 它的上身形如孩童,长着苹果般的小脸蛋,红润而饱满,大眼睛圆溜溜,水汪汪,雪白的耳朵又尖又长。下半身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半空扫来扫去。 “烦死了,人家还在玩过家家呢。”古灵瞥了一眼支狩真,皱了皱粉嫩的鼻子,猛地一吸,把流出来的两条亮晶晶的鼻涕吸回去。 此前召唤出来的古灵各式各样,千奇百怪,支狩真倒也不觉异常。他指了指地上:“游荡天地的古灵,这些是我交易的祭品。” 古灵匆匆扫了一眼,小手在鼻子前拼命扇动:“好臭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这些鲤真是死脑筋,难道就不会换点有趣的祭品?比如会说话的布娃娃啦,香喷喷的小肚兜啦!喂,你贼眼溜溜,乱瞅什么?”它狠狠瞪了支狩真一眼,这个鲤人看自己的眼神非常古怪,从上到下,逐寸审视,像在给猎物剥皮一样。 支狩真垂下眼睑,重复了一遍:“这些是我交易的祭品。” “好了好了,人家耳朵又不聋!”古灵不耐烦地张开嘴,一个幽深的气涡旋转而出,不断扩大,矿石、狼头、心脏……纷纷卷入其中,古灵用力一吸,气涡向后收缩,转动着投回口中。 支狩真目光一闪,这是术法?还是天生神通? “说吧,你想要交换什么?”古灵无聊地抖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快点快点,我还要回去玩过家家呢。” 支狩真道:“我凝结剑胎时,吸入了日光,所以——” “又是一个胡乱吸取大日金光的蠢鲤!”古灵发出“咯咯咯咯”的嘲笑声,“不死就算万幸了,还想治伤?我可没有这种灵丹妙药哦。” “连治愈的方法也没有?” “没有没有!”古灵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反正我没听说过。” 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交换炼体的丹药吧。” “阿真?”阿光忍不住叫起来,支狩真对他摇摇头。 “早说嘛,浪费时间!”古灵伸手捏住鼻孔,“噗嗤”一声,擤出两条亮灿灿的鼻涕,随手甩到支狩真跟前,“用一缸水化开,早晚泡澡一次,连续七天就行。” 不等支狩真再说,古灵大尾巴一扫,扑向虚空,转瞬消失不见,空气如同波纹缓缓荡开,继而恢复平静。 “阿真,你换炼体的药做什么?”阿光急切地跑过来,地上的两条鼻涕迅速凝固,变成两截黄白色的软膏,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药味。 “阿光,这是给你用的。”支狩真望着古灵消失之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就在刚才,他施展神锁诀的挂锁之法,悄然在古灵体内挂上一丝精神烙印。只要这头古灵出现,他就能凭借这把“精神锁”,准确找到对方。 “阿真!我不着急的,你的伤才最重要……”阿光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支狩真忽然打断了他:“阿光,古灵未必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生命。不然的话,它们从哪里来?”他指了指地上的软膏,沉吟道,“依我看,古灵是一种可以在虚与实之间转换的生灵。” 阿光一脸茫然地看着支狩真:“我听不太懂哎。” 支狩真笑了笑:“不早了,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哦,好!我们明天继续打猎。”阿光小心地收好软膏,背上篾筐,极力放慢脚步,跟着支狩真往回走。 “阿光,以前有鲤捕获过古灵吗?” “啊?” “以古灵为祭品进行交易呢?” “啊?” “阿光,你的剑法有点缺陷。软剑追求的是变化,比如你刚才击杀黑面豪猪时……”支狩真转开话题,单手比划着说道。阿光立刻分了神,挥动藤剑,兴致勃勃地跟着比划起来。 “就是这样。”支狩真看着阿光手腕转动,抖出一团团剑花,微微一笑。 当古灵由虚转实,出现在祭品前的那一刻,应是击杀它们的最好时机。 那才是最珍贵的祭品。 第六章 铿锵剑鸣冲霄 支狩真和阿光一路返回盐塘村,银月光华正盛,村口的芦苇荡银白似雪。 剑风呼啸激荡,芦花飞扬,十来个青壮鲤人手持长剑,进退扑跃,在猛叔的督导下捉对练剑。支狩真粗略扫了几眼,鲤人的剑法五花八门,光怪陆离,想必得自于不同的古灵。他们并不修行清、浊二气,只待剑胎结成,自然而然生出剑气。 这正是最古老最纯粹的剑修之法。 “阿光!”“阿光,你好些天没来练剑了!”“阿光,别再干那些没用的事啦,快过来对几招!”鲤人们瞧见阿光,纷纷停下来招呼。 “专心练剑!”猛叔手上阔剑一振,嗡嗡作响,“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哪容得了分心?还不继续!”他对阿光点点头,目光落到支狩真撑当拐杖的骨剑上,别过头去,黯然叹了口气。 支狩真慢慢从鲤人边上绕过,走出很远,犹能隐约听到他们的议论声:“看来阿真彻底废了。”“可惜了那株百年黑头蜈蚣草,能和古灵交换一门好剑法呢!”“阿真既然不行了,怎么还拿着猛叔的暗影鲨魔剑?” 阿光不安地瞅瞅支狩真,低声道:“你别往心里去。大家只是随口说说,没什么恶意。” 支狩真淡淡一笑,并不介怀。他既然无法习剑,理所当然要让出所有的修行资源。这本就是鲤的传统:每一个聚集地的鲤人,都要供养那些有望成为战士的鲤,无私献出自己的一切。绝大多数鲤战士会战死天河,幸存者如猛叔之流,将返回故土,全力培养下一代鲤战士。 “没办法,谁都也有难处啊。”阿光低下头,沿着荒草丛生的土路往前走。草丛深处,分布着零零散散的泥穴,**挂着几串腌得发黑的虫肉干和泥鳅干。 “我晓得。”支狩真撑住骨剑,吃力地跨过一处凸起的石疙瘩。盐塘村里多是盐碱地,物产匮乏,种不出什么庄稼。附近沼地遍布,植被稀疏,大部分老弱病残的村民都是饱一顿饥一顿。唯有阿光这样的,才能分得足量的物资。 村子里唯一值点钱的是一口盐井,能挖出稀少的深紫色盐晶。这种紫盐晶不仅味道鲜美,耐饥长力,还能滋养剑胎,主要进献给途经盐塘村的鲤战士。 在支狩真看来,这些鲤人头脑发热,神智愚钝,全然不为自家打算,一味盲目征战天河。纵然有一日侥幸化龙,也势必沦为炼虚合道高手的猎物。 自家泥穴门口,几个年长的鲤人徘徊张望,似已等候多时。 支狩真慢吞吞地走过去,一个褐须老鲤人瞧见阿光,犹豫了一下,才上前寒暄:“阿真啊,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支狩真摇摇头:“没那么容易恢复。” 几个鲤人交换着眼神,褐须老鲤人面露难色:“阿真,你觉醒有段时日了,村里的规矩你也知道。这个……” 阿光刚要抢着说话,支狩真拽住他,平静地道:“我明白,村里口粮不多,以后不用分我那一份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褐须老鲤人苦笑数声:“你现在身子不便,不拿口粮怎么过?只是数量上嘛……毕竟大伙儿得让阿光他们吃饱,才有劲头练剑,对不?” 支狩真点点头,再一次按住阿光,对他摇摇头。几个鲤人陆续宽慰了支狩真几句,褐须老鲤人踌躇了一会儿,目光落到暗影鲨魔骨剑上,欲言又止。 支狩真哑然失笑:“这柄剑落在我手上,只能当拐杖用,不如还给猛叔吧。”他一手扶住阿光,另一只手把骨剑递过去。 褐须老鲤人尴尬地笑了笑,伸手去接,剑锋突然被另一只手紧紧攫住,动弹不得。 “你?”褐须老鲤人吃惊地瞧着阿光。 “没有人……可以夺走一位鲤战士的剑!”阿光的小脸憋得通红,低着头,瞪着灰白色的骨剑。 “阿光啊……唉,阿真这个样子,怕是成不了鲤战士了。”老鲤人重重叹了口气,“这柄剑应该找到更适合它的鲤,总不能一辈子当拐棍用吧?” “猛叔说过,剑在鲤在,剑亡鲤亡!”阿光梗着脖子,倔强地道。 “阿光!”老鲤人面上露出不悦之色,“我晓得,你和阿真感情好。在他觉醒前,一直是你在照顾他,你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当年,你同卵的弟弟病死,大家都晓得你有多难过。” 阿光的鲤须轻颤,眼眶不由发红了,闷着脑袋不说话。 老鲤人声色一厉:“可是全天下的鲤,都是我们的亲人啊!这柄剑如果交到一位真正的鲤战士手里,就能多杀几个魔怪,就能救他的命,救更多的鲤战士!” “阿光,松手吧。”支狩真轻轻叹息,这柄骨剑虽然奇特,但也称不上是什么绝世名剑。与其为了它与鲤人闹翻,还不如交换一些好处来的实在。 阿光还是不说话,手死死攥着剑身,纤细的青筋绽露,像是一根根坚韧盘曲的幼藤。 众人面面相觑,隔了片刻,鲜血缓缓从锋利的剑刃淌出,坠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啪——啪——啪——”血珠一滴接一滴淌落下来,染红了地上的草叶,被月光照得殷红如火。 “阿真。”鲤人少年慢慢抬起头,看着支狩真,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你的锐气呢?” 支狩真微微一愕,鲤人少年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嘶声叫道:“你们的锐气呢?” “征战天河,跃上云端,是所有鲤一生的梦想。可如果这样的梦想需要靠一柄剑,需要夺走另一个鲤的梦想——”阿光昂起头,泪水流淌面颊,“这样的梦想,我阿光不要!” 褐须老鲤人浑身一震,勃然大怒:“大逆不道!阿光,你这是大逆不道啊!”其余的鲤人鲤须抖动,纷纷怒斥。有个鲤人抢上前来,伸手去夺骨剑。 “锵——”蓦然间,一声轻微的剑鸣自阿光体内响起,第二声,第三声……像一道又一道涓涓细流,从无声处汇聚而来,掀起狂潮般汹涌不息的剑流。 “凝结剑胎!”一干鲤人大惊失色。 一线月辉倏然从夜空射下,落在阿光身上,灿若银汉。无形的剑气破体射出,向四面八方激射。鲤人们惊呼着后退,再往后退,连惊呼声也被呼啸的剑鸣淹没。 夜空之下,天河之下,唯有鲤人少年铿锵的剑鸣声直冲而上,激昂回荡。 “这柄暗影鲨魔剑其实不算好。煞气太重,杂乱不纯,剑柄也不适合我的手形。”支狩真默然片刻,忽而笑了笑,从阿光手里一点一点抽回骨剑,牢牢握在掌心。 “可现在,阿光,剑锋上有了你的血。”支狩真凝视着鲤人少年,一字一顿,“所以,这是最好的剑。” “谢谢你,阿光。” “阿真!”阿光泪流满面,猛地抽出藤剑,高高指向天河,“阿真和阿光,一定会一起征战天河,跃过龙门!” 支狩真微微一笑,扶住阿光,徐徐举起骨剑。 两柄剑,肩并肩,一起指向遥不可测的高空。 “阿真和阿光,一定会一起征战天河,跃过龙门!”少年的喊声像不羁的风,跨过银月,跨过天河,跨过荒凉贫瘠的盐塘村…… 而风总能吹到最远的地方。 支狩真举剑而立,脑海里闪过清风坚定而峥嵘的眼神。 “所谓剑修,不过是一剑而决。” 老师,我有点明白了。 第七章 途艰荆榛满目 和支狩真预想的一样,一干鲤人含怒离去的第二天,分给他的口粮大肆消减。 一条皱皱巴巴的虫干,薰得瞧不出颜色。和以往不同,虫干小了许多,只有手指粗细,隐隐透出一股陈腐的霉味。一个巴掌大的草饼,以塘草、水藻、芦根和螺狮壳碾碎烤制,色泽焦黑,硬糙如砖。支狩真靠坐在泥穴里,捻起虫干,放进嘴里咬了一小口,又酸又臭,恶心得直泛胃酸,几欲作呕。 他停了片刻,才咬下第二口,又停下,竭力压抑住呕吐的感觉。一条虫干吃下大半条,再也无法下咽,只得和水囫囵吞下去。吃下虫干,饥火反而更旺了。他把草饼泡在水里,过了半天才稍稍软化,咬起来又苦又涩,还掺着细碎的沙土,在齿间咯吱作响。 支狩真把草饼撕成一些小碎块,一块块慢慢咀嚼。虽然滋味粗劣难咽,心头却生出一丝新奇的感受。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不说锦衣玉食的侯府,即便在百灵山的寨子里,他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极尽一切享受。如今沦落到三餐成忧,反倒让他深思,继而自省己身。 道门所谓“衣食住行,皆为修行。”无论食不果腹,还是钟鸣鼎食,都不过是区区外物。用之得法,可以引为助力;用之不法,即成滞碍。像侯府的剑术秘籍,固然增进剑法,但一味沉迷,就走不出属于自己的剑道。 这些虫干、草饼亦然。与其食不下咽,心生厌恶,不如甘之若饴,当作磨砺道心的磨剑石。想明此点,支狩真的心境便通达了几分,连对“舍剑之外,再无它物。”的无情剑道宗旨,也有所明悟。 艰难地嚼完最后一小块草饼,支狩真方觉半饱。他探手抓起骨剑,随意挥动了几下。稍一发力,内腑跟着剧烈震荡,痛得他手臂如绞,骨剑失手落地。 支狩真俯身捡起骨剑,看来在伤势恢复之前,他只有一剑之力。一剑杀不掉对方,唯余一死。 原本支狩真并不在意。他被白玉骰子带入地梦道,不可能长久滞留于此,迟早返回人间道。这具鲤体纵然损坏,也无甚关系。然而有感于阿光剑胎大成,他似乎模糊触及到了一丝鲤之剑道的真韵。 欲要参透其中奥妙,必须借助这具鲤体,以阿真的身份真正踏上鲤战士的天河征途。 调匀呼吸,支狩真反复察视鲤体:与前几天一样,各处经络遍布疮痍,破损不堪。一道煌煌金芒剑气、一道莹莹银辉剑气各自游走内腑,肆无忌惮乱闯。这些天来,体内一缕缕细密的剑气相互吸融,最终合成两道剑气。支狩真一旦运劲,两道剑气受到气机牵引,激烈冲撞,令他难以为继。 识海倒是并无太大变化:星斗沉浮,波光闪烁,交织出一幅若隐若现的虚空棋盘。八翅金蝉蛰伏在精神海的核心,沐浴星光,神采奕奕,翅翼仿佛镀上一层华美的金属光泽。 支狩真心中一动,八翅金蝉极擅感应祸福,可当时日光及体,为何不发出一点警示?识海内的星斗阵势,又为何强行汲取烈日金辉? 难道日光对凝结剑胎有益? 道门尝言:“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互根,冲气为和。”依照此理,日月阴阳调和,才是凝结剑胎的正途。 支狩真不由精神一振,现在他体内阴阳互斥,会不会欠缺了“冲气”? 他苦思冥想,竭力回忆起一本本侯府藏书。何谓冲气?道家典籍里,原指阴阳冲撞而生出的中和之气,但究其本质,到底什么才算是冲气…… “阿真!阿真!”泥穴外,遥遥传来阿光的叫喊声,他一路狂奔而至,惊喜交加地大喊,“阿真!快跟我走,翻斗鲲出现啦!就在村口,我们赶紧去捡好东西!” 不待支狩真发问,阿光不由分说地背起他,拼命往外跑。一口气跑到芦苇荡边上,才停下来。 四周早已站满了鲤人,个个手拿铁盆、铁剑、铁矿石……,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虚空中,一个庞大怪异的鱼头正缓缓探出,两眼半闭,似睡非睡,耷拉下来的眼睑大如幕布,布满层层叠叠的灰色褶皱。一张大阔嘴又扁又平,延伸到鱼腮两侧,慵懒地吐出一串串气泡。 “这是翻斗鲲?”支狩真伏在阿光背上,好奇地问道。 “嗯嗯!你还不知道吧?翻斗鲲是穿梭虚空的异兽,什么天外陨石啦,虚空花草啦,星兽残骸啦,还有乱七八糟的垃圾……只要被它们看到,都会一口吞进肚子,也不管能不能吃。”阿光滔滔不绝地解释道,“其实翻斗鲲只能以浮游孑孓为食,其它东西在肚子里根本消化不了。” 支狩真恍然道:“所以你们要捕杀翻斗鲲,取出它肚子里的东西。” 阿光嘻嘻一笑:“我们这个小村子哪能杀得了翻斗鲲?你等着瞧啦,很好玩的!” 翻斗鲲的巨躯一点点钻出虚空,庞大的阴影投射下来,几乎笼罩了整片盐塘村。它全身无鳞,布满滑腻的彩色粘液,背鳍耸如刀山,十多丈宽的尾巴像一个巨型漏斗,不时喷出粗长如柱的混浊气体,在空中延伸出去,经久不散。 “咣当咣当——”猛然间,鲤人们拼命敲击手上的铁器,发出刺耳杂乱的巨响,震得支狩真耳膜发胀。阿光也捡起两个石块,“砰砰”撞击不停。一时间,盐塘村口音浪沸腾,喧闹震天。 翻斗鲲陡然一颤,鱼头慢慢扭动,钻向虚空,似要逃遁而去。“邦!”一声巨响裂石穿云,震耳欲聋,猛叔手持门板大小的阔剑,奋力劈下,把一块铁矿石斩得分崩开炸,碎石砰然激溅。 翻斗鲲的巨尾猛然抖动了一下,“哗啦啦……”,一堆杂七杂八、五颜六色的异物从漏斗里喷射出来,冰雹般向四周纷乱砸落。 鲤人们爆发出高亢的欢呼声,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一边敲击得愈发响亮。翻斗鲲的巨尾接连抖动,犹如喷泉突冒,不断射出密密麻麻的杂物。 “哈哈,阿真你现在晓得了吧?翻斗鲲只要一听到噪音,就会拉屎啊!”阿光兴奋地敲击石块,连连大喊,“好不好玩?好不好玩啊?” 支狩真怔怔望着漫天遍地洒落的异物,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虚空之物,修炼之材,人间道难得一见的宝贵资源! 第八章 昏醉鲤祸忽至 “砰!”一块黑黝黝的大陨石从阿光前方落下,砸出一个小凹坑。 阿光跑过去,弯腰捧起大陨石,兴奋地高举过头:“这可是最好的铸剑铁料啊!阿真,现在有足够的祭品治好你啦!” “啪嗒啪嗒——”几块形状各异的奇物从支狩真周遭先后落下,其中一块直奔头顶。他下意识地后仰,探手接住。 这块东西软绵绵,圆溜溜,像半透明的鱼冻,裹满了青黄色的黏液。支狩真抹去外层厚厚的黏液,里面形似蛋卵,从卵内探出半截细小的紫色尾巴,密生银光致致的毫毛,像在轻轻颤动。 支狩真用手指夹住它,半截小尾巴立即扭动起来,支狩真用力一拽,“噗嗤!”蛋卵随之炸开,黏液喷溅,连半截小尾巴也碎作汁液,散溢出一股似有还无、难以言述的妙香。 支狩真顿觉神清气爽,整个识海仿佛被妙香过滤了一遍,变得澄澈空明,多出一丝虚无缥缈的意蕴。八翅金蝉浮出识海,振动翅翼,发出喜悦的低鸣。支狩真心头一震,竟然是滋补魂魄的神物!若是放在人间道,足以令炼虚合道的绝顶高手厮杀争夺。 异香顷刻消逝,连汁液也在一瞬间蒸发。 未过多久,在鲤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声中,翻斗鲲摇头摆尾,巨躯重新没入虚空,消没无影,留下一地堆积如山的宝物。 “快些把东西收拾好!”猛叔高喝一声,望向村外,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安。 鲤人欢呼雀跃,纷纷拿上箩筐,埋头拾捡。阿光背起一个大箩筐,抱着支狩真放进筐里,目光四下里一扫,两手接连抓起十来个小东西往筐子里丢,口中悄声道:“阿真,要是有能吃的,你先吃。” 支狩真心领神会,这些宝物定然会集中起来,优先供给习剑的鲤人,未必能分到自己手上。既是如此,他当然不会和这些鲤人客气。说到底,人间道的修士进入地梦道,目的无非是掠夺丰富的资源辅助修行,并从中体验异界的光怪陆离,以己心相合天地,最终明了道途。 支狩真挑挑选选,拿起一团粘稠的泥状物,从中掰开,剥掉红棕色的外壳,露出里面七、八瓢雪玉似的白肉。它像是一种奇异的果实,白肉里嵌着鲜红的纤丝,触之绵软,香气浓醇诱人。 支狩真试着咬了一小口,果肉甘甜柔嫩,蜜香馥郁,溅出的汁水像丝缎一样滑过咽喉,内腑如沐甘霖,舒畅通透,连腹中残余的一点饥饿感也荡然无存。他不再迟疑,几下吞掉果实,又抓起脚下一个凹凸不平的灰白色球体,仔细审视。 “呃!”支狩真莫名地打了个嗝,泛出的气体醺醺如醉,浓烈似酒。紧接着,一道辛辣的热流从体内各处窜出,犹如火烧一般,从五脏六腑一直窜到舌头,辣得他喉干唇焦,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一阵又一阵强烈的晕眩感涌上来,支狩真抓紧箩筐,眼前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啪”的一声,手上的异物掉落在筐子里。刚才的果肉……支狩真暗叫不妙,全身烧得如沸如焚,嗓子冒烟,四肢变得轻飘飘、软绵绵,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难道是醉泥果?他突然忆起侯府藏书记载的一段奇闻:昔日有顽童名杜康,于庭前戏耍。虚空忽坠一果,瓢肉如玉,食之甘醇,回味辛辣似火。杜康当即昏睡数日,醒后但凡饮酒,千杯不醉,史称酒仙。 若真的是醉泥果……支狩真暗自苦笑,醉泥果并无坏处,相反补血益气,疏通经络,堪称珍稀补品,是以八翅金蝉未感凶兆。不过眼下他浑身无力,昏昏欲倒,如何再捞好处? 他刚想告诉阿光,突然间,地面微微震动,远处响起一阵迅疾的蹄声,不断向村口接近。 猛叔面色一沉,长啸数声,阔剑高高扬起,剑尖直指蹄声奔来之处。其余的鲤人抬起头来,个个色变。褐须老鲤人放下箩筐,走到猛叔跟前,颤声问道:“阿猛,莫非是翻斗鲲把鲤祸引来了?” “我也不清楚。翻斗鲲那么显眼,难免会招惹外人。”猛叔摇摇头,目光扫过众人,肃然喝道,“拿起剑来,准备迎敌!” 阿真惊呼一声,抽出腰间藤剑,又赶紧放下箩筐,抱起支狩真跑进浓密的芦苇荡里,左瞧右瞅,寻了一处凹陷隐秘的泥水坑把他放下,迅速拔了些芦苇,覆盖到他身上,匆匆说道:“阿真,大概是鲤祸来了。你自己小心,千万不要出声啊!” 支狩真想要开口,嗓子眼辣得只发出几声咳嗽。他听阿光说起过鲤祸,那是一些在征战天河时,被魔怪污染了心志的鲤战士。他们逃出战场后一反常态,变得贪婪暴虐,四处劫掠为生,成为鲤战士中的祸害。 透过芦苇丛的缝隙,支狩真望见阿光迅速奔向猛叔,站到边上,手里的藤剑微微发抖,却坚定地指向前方。 泥水四溅,蹄声如雷,十三匹铁骑犹如狂风席卷而来,在村口哗然散开,分布成扇形阵势,将出口遥遥封锁。 这些鲤人身着各式彩色鳞甲,背插金属长剑,鲤须无一例外乌黑发亮,仿佛被墨汁浸染过,透出一股邪恶的气息。他们的坐骑全是高壮凶悍的彪马,头颅似豹,利齿森森,四肢肌肉虬结,雄壮有力,长长的鬃尾暴躁甩动,像皮鞭抽得“唰唰”作响。 “鲤祸!”猛叔厉喝一声,阔剑闪过凛冽的锋芒。不到二十个青壮鲤人高举长剑,环护猛叔左右,如临大敌般与鲤祸对峙。 “哈哈哈哈!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啊!”为首的鲤祸瞧也不瞧众人,眼神贪婪扫过满地宝材,仰天狂笑,“隔那么远,就看到翻斗鲲了,合该老子们发一笔横财!” 鲤祸们拔出长剑,发出恣意的狂笑,锋锐的剑刃在烈日下连成一道道耀眼的寒光。 褐须老鲤人瞧瞧猛叔,壮着胆子,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拱拱手:“各位鲤战士,这里是盐塘村,老朽是本村的村长。地上这些东西都是翻斗鲲留下的,如果各位有意,我等可以奉上一部分……” “滚!”不待褐须老鲤人说完,为首的鲤祸一口浓痰吐出,喷在对方老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第九章 暗窥双剑争雄 “啪!”一抹血花溅开,浓痰像一颗呼啸的石子划破老鲤人的脸,沿着脸颊慢慢淌下来。 “滚!滚!滚!”鲤祸耀武扬威地挥动长剑,在半空“咣当咣当”鼓噪击撞。褐须老鲤人一屁股坐倒在地,脸色发白,鲤须抖索着说不出话来。 猛叔厉喝一声,阔剑猛烈震动,发出一阵怒涛般的轰响,压过了鲤祸的叫嚣声。 “鲤祸,滚的应该是你们!”猛叔一个跨步,横剑挡在老鲤人跟前,须发偾张,“背弃了鲤战士的荣耀,背弃了曾经流淌的天河之血,沦为一群烧杀掳掠的鲤祸,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鲤祸们发出愤怒的狂叫,长剑“唰唰”指向猛叔,胯下的彪马纷纷人立而起,前蹄抬高,发出一片“咴聿聿”的嘶叫。 盐塘村的一干鲤人吓得大呼小叫,执剑的青壮鲤人也不由心慌胆寒,下意识地挥剑后退。阿光跟着后撤一步,旋即醒悟过来,马上大步上前,怒目而视。 为首的鲤祸忽然一摆手,其余的鲤祸立刻肃然无声,彪马的前蹄“砰砰”踏地,激起飙射的泥花。 “天河之血啊……嘿嘿!”为首的鲤祸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他双腿一夹彪马,挟风冲至猛叔面前,霍然停下。 猛叔屹立不动,阔剑稳如磐石,鲤须被对方卷起的劲风吹得向后飞扬。 彪马“哒哒”绕着猛叔转了几圈,为首的鲤祸勒住缰绳,饶有兴趣地打量了猛叔一会儿,开口问道:“你也是征战过天河的鲤战士?” “当然!”不待猛叔答话,阿光挺起胸膛,骄傲抢道,“猛叔是杀到过天河一百三十六曲的鲤战士!比你们这些鲤祸强多了!” “强?”为首的鲤祸舔了舔嘴唇,仰天大笑,四周的鲤祸也爆发出哄笑声。为首的鲤祸笑声一止,神色森然:“老子这十二个兄弟,哪一个没有杀上过天河一百曲?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再不乖乖滚开,别怪老子血洗村子,杀你们个鸡犬不留!” 盐塘村的鲤人们满脸惶恐不安,褐须老鲤人嘴唇颤栗,欲言又止。 “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猛叔阔剑一振,神色凛然,“想要劫掠盐塘村,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为首的鲤祸冷冷地瞅了猛叔一眼:“好,瞧在你过去征战天河的份上,老子给你一个机会!”他翻身跃下彪马,冲猛叔勾了勾手指,“来,和老子单挑!让这帮蠢鲤看一看,所谓的鲤战士荣耀有多么不堪一击!” 褐须老鲤人爬起来,颤声问道:“如果你输给阿猛……” “我们拍拍屁股就走!”为首的鲤祸傲慢地答道。鲤祸们发出嘲谑的笑声,瞧着老鲤人就像瞧一只耍把戏的猴子。 猛叔深深看了为首的鲤祸一眼,低眉弓步,双手合上剑柄,阔剑剑尖上挑,沉声喝道:“来吧!” 为首的鲤祸漫不经心地抽出背上长剑,随手一抖,剑身黝黑、细长、尖锐,像一条扭曲的毒蛇,闪烁着冰冷的鳞光。 两柄剑静静对峙,蓄势待发。 众多鲤人瞪大眼珠,屏住呼吸。阿光咽了口唾沫,握剑的手心不由沁出汗珠。芦苇丛里,支狩真咬破舌尖,强忍涌上来的浓烈睡意,紧紧盯着两柄剑。摸清这些鲤人土著的实力,日后他也好方便行事。 “轰!”猛叔突然斜跨半步,绕到对手左侧,阔剑猛地跳起,往下直劈。空气犹如布帛裂开,气浪急促呼啸,贴着剑刃向两旁翻滚。 这一剑气势威猛,劲力雄浑,犹如飓浪从高空拍落,以无可披靡的压倒之势,碾碎一切阻挡的岩礁。 为首的鲤祸身形不动,一振蛇剑,剑光在半空疾闪,迎向下压的阔剑。“当——”双剑交击的一刹那,蛇剑数次变向,像一条活生生的毒蛇,扭动着一次次卸去阔剑势大力沉的一劈。 支狩真目光一闪,这个鲤祸看似只出一剑,实则内蕴的剑气连续变化,以微小的劲道布下层层防线,巧妙化去猛叔来势。对剑气运用的技巧,颇有借鉴之处。 阔剑一路荡落下来,势头已竭。蛇剑猝然缩回,避开阔剑,继而猛地弹起,从阔剑剑刃边上疾掠而过,直刺猛叔面门。这一剑由守转攻,猝不及防,观战的鲤人禁不住纷乱惊叫。 “当”的一声,猛叔手腕一扭,阔剑陡然翻转,门板大的剑身仿佛一面巨盾,牢牢封住蛇剑,剑尖在阔剑剑身“呲”地滑过,摩擦出一连串火星。 “轰!”剑气剧烈翻腾,猛叔抓住对手一剑落空的机会,阔剑借势横扫,仿佛狂风怒卷,势不可挡。同样由守转攻,猛叔以压迫般的气势接连横扫,一剑快过一剑,一剑重过一剑,丝毫不给对手喘息之机。 鲤人们开始大声鼓劲喝彩,阿光更是看得眉飞色舞,藤剑比划不停。支狩真暗自琢磨,猛叔这一路剑法似是模仿涨潮时的波浪,前一剑的力量还未消止,后一剑的力量又叠加上来,如此重重相叠,巨浪不断攀高,最终形成海啸之势,一举将敌手摧毁。 不过看猛叔出手的劲道,最多也就是炼精化气的巅峰。若是自己趁其不备,全力一剑,足可将其斩杀。 为首的鲤祸左闪右避,步伐灵活,蛇剑仿如毒蛇昂头,一次次点在阔剑剑身上,发出密集的轻响声。支狩真瞧他尽管一味防守,陷于被动,但呼吸未乱,气势未散,每一式剑气吞吐,暗藏反击之意。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河崩塌,雷霆万钧,猛叔的相叠剑势终于攀至巅峰,狂澜般的剑气一朝倾泻而出,狠狠斩向对方腰际。 咦!支狩真心头一跳,眼看阔剑横扫过去,竟似莫名失了准头,从鲤祸的腰部左侧偏出数寸,于腹前空空扫过,不曾擦到对方一丝一毫! 支狩真楞了一下,旋即恍然。先前鲤祸每出一剑,剑气都悄然潜入阔剑,隐而不发,直到最后一刻猝然引动,改变了猛叔蓄势一击的方向。 再声势浩猛的巨潮,若偏离了方向,也就徒劳无功。 这个鲤祸,至少是炼气还神之境! 第十章 鲤体化剑合一 猛叔阔剑扫空的一刹那,蛇剑遽然出击,幻作一线无声无息的暗影,突闪而过。 一蓬血光自猛叔肋下溅开,他闷哼一声,阔剑强行拧转,重重拍向鲤祸,对刺入左肋的蛇剑不管不顾。 支狩真心中微动,这一剑不惜鱼死,只求网破,与老麻传授的搏命剑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喜欢玩命?”为首的鲤祸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同样不管不顾,剑尖狠狠一绞,旋即抽剑、再刺!短短一息之间,蛇剑以眼花缭乱的速度连续抽刺四、五下。 与此同时,阔剑卷起呼啸的狂风接近鲤祸,相距他脸颊不足一寸。为首的鲤祸视而不见,蛇剑亡命般狠刺不休,血水一次次飙射出来,染红了猛叔的半边身子。 “噗嗤”一声,蛇剑再次抽出,血如泉喷。猛叔身形趔趄,挥剑的手臂不由抖动了一下,阔剑随之一歪,从对方右颊擦过,砸中耳背。 “砰!”为首的鲤祸被拍飞出去,撞在彪马上,连人带马翻滚着跌倒。“要玩命,你还差得远呢!”他狂笑着按住马背,一跃而起,半边脸血肉模糊,血水从耳孔里汩汩溢出。 猛叔跨出一步,身躯摇摇欲坠,一时难以挥剑追击。众多鲤人纷乱惊呼,阿光急着要去扶他。 猛叔左手捂住肋部,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毫不畏惧地迎上为首的鲤祸。狂涛骇浪般的剑气从他全身奔涌而出,向阔剑延伸,巨大的剑身形如波涛翻涌,幻出重重光浪,隆隆轰鸣。 为首的鲤祸冷笑一声,一道道扭曲的剑气钻出体表,缠绕周身,仿佛万蛇出窟,狂舞不休。手上的蛇剑也在霎时融入剑气,蜿蜒盘游,发出“咝咝”尖促的剑鸣。 四下里疾风锐啸,气浪汹涌,空气被双方的剑气强行扭曲,像水幕一样来回晃动。支狩真看得精神一振,睡意暂消,接下来必是双方压箱底的殊死一搏。 “来啊,老子陪你玩个够!”为首的鲤祸一步步逼向猛叔,猛叔岿然肃立。双方四目交锋,突然同时一纵而起。 仿佛两条鲤鱼高高跃出河面,在半空矫夭腾挪,千姿百态。二人犹如驾驭波浪,空中连续移动,变幻身法。两柄剑上下翻飞,纵横穿梭,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频频交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无数道剑气相互冲撞,四散激射。围观的鲤人和鲤祸不住退后,附近的芦苇丛纷纷折断,芦花漫天飞扬。 “当——”双剑猛烈撞击,两人各自倒翻出去,凭空虚踏,再次扑向对方。 支狩真忽地一楞,视野内,双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肉身渐渐虚化,幻成滚滚的剑气波纹,绕着两柄长剑凝炼成形,锋芒外放。 双方竟然蜕变成两道剑气! 支狩真双目放光,禁不住惊叹叫绝。鲤体化剑,气剑合一,这才是鲤人有别于人间道的剑术! 半空中,两柄长剑寒光璀璨,挟着澎湃激荡的剑气,以电光石火的高速不断接近,剑身后留下两道长长的波浪状气涡。 “锵!”一声穿云裂石的激鸣直冲天际,紧接着响起一连串疾风骤雨的密集交击声。两柄剑甫一相触,彼此进退纵跃,频繁变招,忽刺忽斩,忽削忽抹,时而剑气硬撼硬撞,时而剑气纠缠环绕…… 支狩真远远纵目,恍惚望见两条神骏的鱼龙冲上天河,灵动翔游,飞旋起舞,被烈日金辉折射出一道道摇曳生姿的光影。 千百次飞腾变幻,两柄剑忽地敛去重重光影,猝然接近。 锋芒毕露的剑气率先触及,如两道怒浪迎头撞上,冲起滔天狂澜,剑气瀑雨般向外喷溅。 随着一记沉如闷雷的钝响,阔剑陡然抛上高空,翻滚着飞坠下来。“砰”地斜插地面,剑柄剧烈颤动。 环绕阔剑的剑气缓缓消散,变成猛叔千疮百孔的伤躯。他一手扶着阔剑,半跪在地,眼神涣散,惊心怵目的裂痕遍体。 “猛叔!”阿光悲号一声扑上去,盐塘村的鲤人面如死灰,惊恐欲绝。 蛇剑从空中飞射而至,盘绕的剑气迅速凝聚出为首的鲤祸。他手臂一扬,剑尖指向猛叔,乌黑的鲤须狰狞抖动:“杀到天河一百三十六曲算个屁?老子杀上过两百曲!” 鲤祸们挥剑叫嚣,纵马逼上来,像一头头围困住羊群的恶狼。青壮鲤人个个惊惶失措,“咣当”一声,一个鲤人的剑失手滑落,他求助地看向猛叔。 猛叔手抓剑柄,竭力撑着试图站起。 为首的鲤祸狞笑着,一步步走过来。他的步伐如剑,奇诡、刁钻,像一条游窜的毒蛇。 “滚开!”阿光怒叫一声,青藤软剑猛地绷起,直刺为首的鲤祸。 为首的鲤祸随手一剑,格开藤剑,顺势击向阿光面门。阿光手腕转动,藤剑犹如一条软鞭,倒卷缠上蛇剑,往外一拽,带偏蛇剑。 “咦?”为首的鲤祸讶然瞥了阿光一眼,蛇剑一阵急颤,从藤剑的缠绕中脱出,反刺阿光,运剑如风。“当——当——当!”蛇剑连击三下,阿光连退三步。蛇剑一晃,从阿光面前消失,又突然从侧方掠起。阿光痛哼中剑,肩部血花飞溅。蛇剑紧接着一甩,打得阿光筋骨折断,飞跌出去。 为首的鲤祸站到猛叔跟前,冷冷瞧着他。隔了片刻,森然问道:“你懂什么叫天河之血吗?”他手上蛇剑一动,穿透猛叔肩胛,鲜血直喷出来。 猛叔怒目相视,四肢颤抖,连阔剑也握不住,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数万万鲤人冲上天河,与无穷无尽的魔怪惨烈厮杀,鲜血像瀑布一样从天河倾泻而落。”为首的鲤祸神色漠然,“这就是天河之血!” 蛇剑又是一闪,从猛叔小腹穿过,血如泉涌。 “这么多白白送死的血,只为了狗屁的鲤战士荣耀,只为了变成狗屁的真龙?”为首的鲤祸发出嘲弄的笑声,“真他妈愚蠢透顶!” “杀光他们!血洗村庄!”鲤祸们挥剑逼向鲤人,瞳孔中闪动着嗜血的光芒。 “不要啊!”褐须老鲤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诸位大人,请放过我们盐塘村。是我们不知好歹,是我们愚蠢透顶!高贵英勇的鲤战士,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阿猛和你们作对,是他的错!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他哀嚎苦求,涕泪俱下。其余的鲤人惊惧地埋下头,瑟瑟发抖。 “哈哈哈哈!”为首的鲤祸恣肆大笑,戏谑地看着猛叔:“你瞧,鲤就是鲤,在烂泥水塘里乖乖待着才对。” “啊!”阿光怒吼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藤剑迸射出凌厉的剑气。 为首的鲤祸撇了撇嘴角,蛇剑一抖、一绕,藤剑转动着改变方向,“噗嗤”刺进猛叔的胸膛。 “砰”的一声,猛叔浑身裂痕同时绽开,喷射血柱,整个人四分五裂,向外炸开。 鲜血淋了阿光满头满脸。 第十一章 斩首以命相胁 几片热乎乎的碎肉粘着阿光的脸颊,血水积在眼皮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望出去什么都是朦朦一片鲜红色。他愣愣地杵在那里,握着藤剑,嘴巴张得老大,一直没有合拢,像戴着一个僵硬又可笑的红漆面具。 “找死!”一个鲤祸策马前冲,长剑高高举起,斩向阿光。 “当!”长剑弹跳而起,被横伸出来的蛇剑格开。为首的鲤祸摆摆蛇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阿光。 芦苇丛里,支狩真拼命咬舌,不让自己昏睡。可睡意越来越浓,浑身晕乎乎轻飘飘,牙齿绵软地落在舌尖上,更像是触碰。他恍惚地瞧了阿光一眼,心沉下来,目光转到鲤祸身上,竭力把他们的模样一个一个记住。 “猛叔!”“阿光!”“杀了这些鲤祸!” 似被阿光激发了血性,几个青壮鲤人悲喊着,挥剑冲上去。鲤祸们狞笑着分头迎上,彪马嘶鸣,剑光闪耀,残肢血肉飞溅。青壮鲤人连声惨叫,仆倒在血泊中。 “放下剑!都扔掉,扔掉!”褐须老鲤人伸出双臂,向剩余的青壮鲤人嘶声力竭地大叫。他惶惶转过身,爬到为首鲤祸的脚下,拼命磕头哀求。 青壮鲤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纷纷弃剑。十二名鲤祸满脸凶光,甩动着染血的长剑,举目投向首领,等待他一声令下。 “我喜欢这小子的眼神。”为首的鲤祸定定地看着阿光,瞧也不瞧老鲤人,伸出手,拍了拍少年呆滞的脸。 “啪——啪——”手掌拍打脸颊的声音轻而短促,阿光却如遭雷殛,猛然抖动了一下,仿佛脸上的面具崩碎了,张大的嘴迸出一声鬼哭狼嚎的尖叫。 他举起藤剑,发疯般地冲向为首的鲤祸。对方身躯倏然横移,绕到侧面,蛇剑一闪,刺中阿光小腿。阿光向前跌去,后颈被为首的鲤祸劈手攫住,拎在半空,发劲猛地摇晃。阿光体内的剑胎激荡受创,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藤剑震落在地。 “你们瞧这小子的眼神!来,好好瞧瞧!”为首的鲤祸纵声长笑,五指如钩,死死钳住阿光,“悲痛、愤怒、不甘、绝望……还有满腔的怨毒!哈哈哈哈,他和我们一样,生来就注定是个鲤祸啊!” “澎”的一声,阿光被他重重砸在地上,旋即一只脚狠狠踩上后背。阿光竭力挣扎,又被狠踹一脚,身躯痛得蜷缩起来。 “悲痛吗?愤怒吗?不甘吗?绝望吗?”为首的鲤祸冷森森地道,一把揪起阿光的头发,让少年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对,就是这样的眼神!来啊,把你满腔的怨恨发泄出来,痛痛快快地喷发出来吧!你还犹豫什么?不想报仇吗?向我们,向这些盐塘村的懦夫,向这个狗一样跪在我脚下的老东西,向那个荒诞愚蠢的龙门传说,向那条高高在上的天河报仇!” 他俯下身,漆黑的鲤须像游动的毒蛇,凑到阿光耳畔发出恶魔般的蛊惑:“想杀掉我们,就加入我们,做一个横行无忌的鲤祸。” “你去死!”阿光怒吼甩头,向对方狠狠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哈哈哈哈,老子就喜欢你这硬脾气!”狂笑声中,为首的鲤祸朝手下作了个手势。一道剑光狠厉劈过,一个青壮鲤人“扑通”仰天仆倒,颈腔喷出一股血柱,头颅高高飞起,又“砰”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阿光面前。 “小子,加入我们,从此成为鲤祸!”为首的鲤祸一脚踏碎头颅,脑浆、血汁喷了阿光一脸,“要不然,老子一个个杀掉他们!” “你这混蛋!”阿光嘶吼着,扭头去咬对方。 “砰!”为首的鲤祸手腕一翻,将阿光的侧脸与地面重重撞击,一颗和着血的牙齿掉落出来。“好,老子倒要看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为首的鲤祸扬了扬蛇剑,厉声道,“带一个人过来!” 一名鲤祸纵马狂冲,撞得青壮鲤人们飞跌出去,惨叫连连。他弯腰随手揪起一个,一路拖到阿光跟前,让鲤人惊痛扭曲的脸孔对着阿光。 “老子再问你一遍,要不要入伙,当一名鲤祸?”为首的鲤祸用蛇剑拍了拍阿光的脑袋。 阿光双目充血,眼珠愤怒地鼓凸出来,喉头发出负伤野兽般的“嗬嗬”声。 为首的鲤祸摇摇头,蛇剑慢悠悠地落到鲤人脖子上,徐徐摩擦。锋利的剑刃贴着肌肤,寒冽砭骨。 “阿……光……”鲤人和阿光四目相对,声音发颤,颈上鳞毛倒竖。 “阿光!”褐须老鲤人抬起头,哀求般地叫起来。 “怎么,你还是不要?”为首的鲤祸眼中闪过一抹暴虐无情的剑光,蛇剑往下一压,一道红线渗出青壮鲤人的脖颈,缓缓扩散,鲤人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剑锋一点点切割颈骨的声音“嘎吱”刺耳,鲤人一时不曾死去,疼得死去活来,又被死死摁住,鲜血从脖子的切口汩汩涌出来,流淌到阿光嘴边。 “从小我就听说,每一个鲤都是亲人。”为首的鲤祸收回蛇剑,冰凉鲜红的剑锋贴上阿光的嘴唇,“来,小子,尝一尝亲人的血!甜不甜?苦不苦?亲手害死自己的亲人,这种感觉妙极了吧?” 阿光发指眦裂,瞠视着近在咫尺的鲤人。他还未断气,像一条搁浅的鲤鱼,不时地抽搐几下。“我要杀了你们,杀光你们这群该死的鲤祸!”阿光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暗红色的血水缓缓流出眼眶。 “杀一个不管用?那就下一个。”为首的鲤祸神色森冷,又一个青壮鲤人被硬拖过来。 “大人!尊贵的鲤战士,求求您不要再杀了!”褐须老鲤人面容抽搐,咬咬牙,不顾一切地叫起来,“我知道阿光最在乎谁!是阿真,他把阿真当亲弟弟!只要您把阿真抓过来,阿光一定会听话的!” 阿光睁开眼,呆呆地看着褐须老鲤人,仿佛从未见过他。 为首的鲤祸仰天大笑:“小子,你瞧瞧,这就是你的亲人啊!哈哈哈哈,被亲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他目光一转,像冰冷黏湿的蛇信缓缓舔过四周的鲤人。 “哪个是阿真?” 第十二章 泥塘四面皆敌 “哪个是阿真?自己站出来。” 冷厉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十二骑鲤祸纷纷策马散开,把众多鲤人围在当中,堵住去路。 “阿真!阿真呢?阿真去哪了?”褐须老鲤人左顾右瞧,急得满头涔涔冷汗。 一个鲤人悄悄溜了阿光一眼,小声道:“刚才阿光还背着他,一转眼就不见了。” “阿真!阿真你在哪儿!大伙儿的命都捏在你手里啊!”褐须老鲤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叫,“你出来吧,不会有事的,阿光会帮你的!这里都是你的亲人,谁会害你呢?阿真你想想,盐塘村抚育了你十四年,整整十四年啊!你要有良心,要懂得报恩哪!” 四下里一片沉寂,无人应答。金日的光辉渐渐消散,月色流淌,浮起一片冰浸浸的苍白。 “大人,阿真一定在附近!”褐须老鲤人看了看为首的鲤祸,惶恐地道,“阿真凝练剑胎时胡乱吸取日光,受了重伤,他跑不远的!” 阿光突然奋力扭动,发狂般地乱挣,一缕缕剑气在体内迅速凝聚,发出铮铮鸣响。 为首的鲤祸脸上露出一丝异色,脚底发力下压,阿光背心一颤,喉头喷血,剑气溃散乱窜。 “大人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老鲤人激动得鲤须急甩,“抓住阿真,阿光一定会乖乖听话!” “不!不要!放过阿真!放过他!”阿光崩溃般地甩着脑袋,凄厉大叫。 鲤祸的目光齐齐投向他们的首领。 谁也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为首的鲤祸抬起头,出神地望着上空滚滚呼啸的天河。阿光锥心泣血的叫喊恍惚在涛声中挣扎,时而浮出,时而又沉下去,再也听不出了。 “去,把他找出来!”隔了片刻,他冷笑一声,挥了挥剑。 大部分鲤祸驱马离去,沿土路直奔盐塘村,只留下两名鲤祸压阵。鲤人们兀自埋着头,畏畏缩缩,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鲤祸陆续返回,一无所获。 褐须老鲤人焦惧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翘首张望,一会儿偷瞄为首鲤祸的表情。“尊贵的鲤战士们,相信我,阿真一定还在附近,他跑不远的!”他瞧瞧四周,忽然指着芦苇荡嚷道,“他多半是躲起来了,这个没担当的孬种!啊!大人,你瞅瞅,阿光腿上还沾着泥浆,一定是他把阿真藏到泥塘里了!” 暮风吹过茂密的芦苇,摇晃如浪,发出瑟瑟轻响。 “你——你——你才是一个鲤祸啊!”阿光嘶哑绝望的叫声在风中回荡,他死死瞪着褐须老鲤人,脸被月光映得惨白。 鲤祸们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声。 为首的鲤祸深深看了阿光一眼,半蹲下来,额角猛然撞上阿光的额头,撞得少年头破血流。 “小子,不要忘记了。”他与阿光头顶头,眼对眼,瞧着殷红的血慢慢流下鼻梁,又流到自己嘴边,一股生涩又锐利的铁锈味,恍如昨日。“这就是被人背叛的滋味……”他低沉说道,语调似乎有一丝颤抖,又透着凶狠,像一条受伤反扑的怒蛇。“永远也不要忘记。” 他霍然站起,厉声喝道:“你们几个,再去找!” 马蹄翻飞,溅起一片片泥花,六名鲤祸打马冲向芦苇丛。这片芦苇荡又深又广,芦苇挤得密密匝匝,高过彪马。泥水浑浊发稠,马蹄踩下去深深陷入,直没膝骨,拔出来颇为费劲。彪马发力跑出十来丈,就变得缓慢如牛。鲤祸们不耐烦地跃下马背,挥动长剑,一边劈砍芦苇,一边四处搜寻。 芦浪涌动,月辉闪烁,六个鲤祸逐渐被浓密的芦苇分割开,一个接一个消没在深处。 “咔嚓!”一名鲤祸手起剑落,把挡在身前的芦苇斩得东倒西歪,泥水飞洒。“干他娘的,这死地方!”他暴躁地咒骂道,伸手去抹溅在眼角的泥浆,视线恰好被手掌遮住。 蓦地,他脖子一凉,一根细锐的苇管斜斜插入咽喉,正中气管。他惊骇欲叫,气管被苇管堵住,发不出声音。他的脸色迅速发紫,手掌软软垂下,眼睁睁地瞧着一个浑身裹满泥浆的人形,从身旁的虚无中幽灵般浮出。 这是……鲤祸双目鼓凸,瞳孔慢慢散大,眼前的人形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重叠出无数个黑影。 这是?他忽而想起天河界一个古老而可怖的传闻…… 难道是——噩?他的意识渐渐陷入黑暗,身躯后仰,手里的剑“噗嗤”滑入泥浆。 “扑通!”对面的支狩真紧接着一头栽倒,急促喘息片刻,又艰难地爬起来,抖抖索索去抓长剑。 一阵强烈的晕眩直冲脑际,支狩真两眼发花,双腿一软,跪倒在泥水里。醉泥果的威效犹如潮水汹涨,一波高过一波。他勉强振作精神,意沉识海,像先前那般,心神再一次融入神秘莫测的星空棋盘。 识海中,三十六颗星辰光华流烁,若虚若实。支狩真的一缕心神致志专一,凝念持守,将自身也观想成一颗灿灿星辰。 浑浑蒙蒙中,一颗星辰冉冉升上识海,仿佛棋局中投入一子,星空棋盘陡然生变。五纬沉浮,宿光变幻,三十六颗星辰徐徐旋动,各自移形换位,整片星空棋盘陷入了生生不息、无一重复的变化。 体内的金日、银月剑气似受到感召,猝然而动。“轰!”两道剑气猛地对撞,疼痛直似挖心剖骨,一下子驱散了浑身睡意。 冷汗从支狩真额头渗出,这一来,他又获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适才阿光被擒,支狩真便知大势不妙。若就此睡去,连冬蝉蛰藏术也无从施展,必然凶多吉少。他一连尝试了多种侯府藏书中的精神秘法,均无法化解醉泥果的药效。然而无意间,他的意念触动了识海里的星斗棋盘。霎时群星旋动,棋局变幻,竟然勾得体内日、月剑气蠢蠢欲动。 这才令他灵机一动,想出应对之法。此法与道门“遁去之一”恰好相反,以“多出之一”,强行引动变化。 但此法难以持久,越是硬抗睡意,醉泥果下一波的威效便越大。他必须在沉睡前,每次仅以一剑之力,将鲤祸一个接一个诱杀。 远处,芦苇纷纷倒折,脚步声不断接近。支狩真竭力抓牢长剑,施展冬蝉蛰藏术,身形倏然隐没在虚无中。 鲤祸的尸体一点点沉入泥水,水面上泛起混浊的泡沫。 第十三章 胡编乱造传噩 “噗嗤!” 皮靴陷进深深的泥塘里,搅起一团团泥沙,塘底杂草的碎屑纷纷冒上水面。 这名鲤祸持剑横胸,并不急于拔出腿,警惕地望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芦苇丛,目光来回逡巡。他在天河浴血征战多年,厮杀经验丰富,业已磨练出一份感应危险的直觉。 一丝淡得难以察觉的血腥味隐隐飘出来,他霍然低头,一点血花浮在污浊的水面上,慢慢漾开。他神色一紧,长剑猛地插入泥塘,直没剑柄,来回扫动。“叮”的一声,剑尖似撞上硬物,他手上发力一挑,泥浆飙起,一具身着甲胄的鲤祸尸体翻腾上来,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根苇管,鲜血正缓缓渗出。 他正要高呼示警,蓦地感到左方杀意凛然,仓促挥剑撩去。一道寒光从虚无中破出,比他的剑更快一步,穿入左侧脖颈,横贯而过。鲤祸喉头咯吱作响,颓然仆倒,鲜血泉涌般从脖颈喷出,染红水面。 支狩真踉跄跌倒在尸体旁,喘息片刻,等到体内剑气对撞的余痛稍缓,才爬起身,费力地抽出长剑。 他瞧了瞧向四处扩散的血水,微微蹙眉…… “不对!” 为首的鲤祸脸色一沉,目光标枪般投向芦苇荡,闪过咄咄寒芒。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六个负责搜寻的鲤祸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踪,仿佛被密密麻麻的芦苇吞噬得一干二净。为首的鲤祸厉啸一声,啸声滚滚不绝,覆盖了整片芦苇丛。隔了一会儿,从芦苇荡的西南角传出一名鲤祸孤零零的啸声。除此之外,再无一人回应。 出事了!为首的鲤祸神情骤变,劈手揪起褐须老鲤人,“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敢阴老子!说,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不然老子把你活活撕碎!” 褐须老鲤人目瞪口呆,鲤须抖抖索索:“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这片芦苇丛里尽是些烂泥草虫,连鱼虾也见不着,哪还有什么东西?” “没东西?那我的手下去了哪?”为首的鲤祸厉声吼道,五指发力,抓得老鲤人阵阵惨叫。 “大人,我哪里晓得啊!对了,一定是阿真,是阿真那小子干的!”褐须老鲤人痛得眼神乱闪,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胡编乱造起来。 为首的鲤祸气极反笑,这些鲤祸个个身经百战,剑术高超,即便是自己,也休想无声无息地把他们干掉。“凭那个连剑胎都没结出来的废物?混账老东西,你他娘的活腻味了!”他一把推翻褐须老鲤人,蛇剑一闪,抵至对方胸口。 “大人听我说,阿真那小子就是个怪胎!”褐须老鲤人心惊肉跳,拼命摆手,“他觉醒就用了整整十四年啊,比龙?腾还要长得多!要不是怪胎,怎会如此?” 为首的鲤祸神色一动;“说下去!” 褐须老鲤人精神一振,忙不迭地道:“听阿猛说,那小子一个晚上就结出了剑胎,只是误吸日光,才受了重伤。大人,刚才翻斗鲲喷出了许多奇物,阿真那小子兴许偷拿了什么宝贝,治好了伤势。没错,一定是他,下黑手杀了您的战士!”事到如今,他只有一口咬死阿真,才有活路。 为首的鲤祸哼道:“我这些手下剑心有成,就算那小子剑胎复原,又怎会是他们的对手?” 褐须老鲤人眼看对方目露杀机,脑海中闪过以前听过的一则传闻,急叫起来:“大人,如果他是噩呢?” 四周的鲤人哗然变色,连几个鲤祸也惊了一下,不安地抓紧剑柄。故老相传,天河中惨烈战死的鲤、魔怪,最终都会化作浓烈的怨气,相互纠缠,经久不散。每隔百年,怨气会孵化出一种恐怖离奇的怪物,称作“噩”。谁也不知道噩的真实面目,它们游荡世间,行踪成迷,以鲤、魔怪甚至古灵的魂魄为食。凡是噩出现之处,必然带来奇诡的灾难与厄运。 “噩?”为首的鲤祸眼角跳动了几下,“你说他是噩?” 褐须老鲤人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对,他一定是噩!我听说,噩会附在鲤的身上!”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们盐塘村这么荒僻的小地方,向来平平安安,可阿真一来,就给我们带来了血光之灾!阿猛死了,大人您的战士也死了,他一定是噩,是怨气孵化的噩啊!” 褐须老鲤人本是胡乱攀咬,但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将信将疑起来。鲤人们听在耳里,竟也信了几分。若阿光不是噩,他们这个安分的小村子怎会遭此飞来横祸? 为首的鲤祸定定地看了老鲤人片刻,收回蛇剑:“好,既然你说他是噩,那就亲自带老子们走一趟,进去瞧个明白。” 褐须老鲤人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摇头:“大人,我……我哪有那个能耐啊!” 为首的鲤祸嘴角露出一丝尖锐的讥诮,突然抓起阿光,把蛇剑塞到他手里,顺势一推。 “噗嗤!”鲜血飞溅,蛇剑插入褐须老鲤人的心脏。他满脸惊惧,摇晃着往前伸出手,拽住阿光的衣领,似抓紧一根浮在河面上的救命稻草。 “杀了这个孬种,杀了这个背叛你、背叛阿猛的小人,杀了这个真正的鲤祸,你——觉得痛快吗?”为首的鲤祸弯下腰,在阿光耳边发出幽灵般的低笑声。 褐须老鲤人扑倒在阿光身上,拽着领口的手臂一点点滑下去。少年浑浑噩噩站着,鲜血溅到脸上,热乎乎的,仿佛是几点滚烫的火星,一直溅到了内心深处。 一股无法言喻的快意,像火苗一样“腾”地烧起来。 “只有毁灭,才有新生!”为首的鲤祸一字一顿地道,从阿光手中取回蛇剑,抓起少年,翻身上马。“所有人带上财货,一起进芦苇荡里瞧瞧!” 一众鲤祸面面相觑,一个身材彪悍的鲤祸犹豫了一下,涩声道:“老大,如果里面真的是噩,我们就算人再多,也是白白送死啊。” 为首的鲤祸神情一厉,目光缓缓扫过一干手下:“这是你们的意思?” “老大,反正我们得手了这么多财货,何不见好就收?”另一个鲤祸壮着胆子附和道,“兄弟们要是提着脑袋去拼命,和过去征战天河有什么不同?” “哈哈哈,说得好!”为首的鲤祸沉默片刻,放声大笑,笑声中蛇剑陡然刺出,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弧线,洞穿对方眉心。他拔出剑,彪马仰颈嘶鸣,从尸体上践踏而过:“没胆子的废物,哪配当一名鲤祸?” 剩下的鲤祸又惊又惧,再也不敢吭声,草草收拾了满地奇物,跟着为首的鲤祸驱马冲向芦苇荡。 第十四章 声东击西脱逃 一干盐塘村的鲤人待在原地,畏畏缩缩望着鲤祸奔驰的背影,仍然不敢妄动。(小说最快更新) 未过多久,火焰乍然窜起,芦苇“噼啪”燃烧,一缕缕青烟冒出芦苇丛,迅速弥漫开来。鲤祸的身影被滚滚烟雾遮蔽,鲤人们呆了片刻,忽地发一声喊,向四处逃窜,转眼跑个精光。 鲤祸们业已下马,口鼻蒙上湿巾,一边打亮火石,点着芦苇,一边拔起燃烧的芦苇,掷向远处,加快引动火势。 夜风一吹,火焰往芦苇荡深处不断蔓延,浓烟腾腾而起,红光直冲夜空。为首的鲤祸手按蛇剑,立在彪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整片芦苇丛,眼中闪动着犀利的寒光。不管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呛人的烟火自会将其逼出来。 阿光被打晕,横捆在马鞍上。他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体内剑气时而微弱,时而狂乱奔涌,仿佛进行着一场奇异的蜕变。 一声隐约的惨叫从西南面猝然响起,戛然而止。透过火光烟雾,为首的鲤祸望见彼处的芦苇纷乱折倒,摇晃不停。 “老大!老六出事了?”鲤祸们齐齐色变,惨叫声发出的位置,赫然是先前唯一留在芦苇荡的鲤祸所在之处。 “围过去!”为首的鲤祸厉喝一声,飞掠而下,直扑惨叫传出的方向。其余的鲤祸纷纷出击,从各处绕过去,形成一个包围的半圆弧,快速向内合拢,原地只留下七匹驮着财货的彪马。 为首的鲤祸步法奇快,身躯犹如蛇行一扭一弹,瞬间窜出数丈。()四周灰烬纷纷扬扬,芦苇在熊熊火焰中卷曲、折断,一片接一片萎缩,露出一览无遗的水面,再也难以藏身。 数十息之后,鲤祸从四方奔至汇合。为首的鲤祸蹲下身,仔细查看着一具浸在泥浆里的无头尸体。 这是鲤祸的尸体,身着铁片鳞甲,四肢摊开仰躺,手上兀自握着长剑。他的脖子被斩断,颈腔汩汩冒血,首级不知去了何处。 为首的鲤祸把尸体翻了个身,盯着颈后看了一眼,冷冷一哂:“哪有什么噩?老六分明是被一个毛头小子从后方偷袭,一剑斩首。” 边上的鲤祸奇道:“老大,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瞧,颈骨的断截面还算平滑,可见对方出剑时蓄劲而发,力道十足。不过——”为首的鲤祸蛇剑一抖,把尸体挑翻回来,“这一剑到了颈前,劲力渐渐削弱,以至于剑气分散,导致附近血管崩裂,伤口参差不齐。” 他站起身,冷笑道:“以这一剑有限的力量,要不是从老六背后偷袭,最硬的颈骨怎会断得如此干脆?此人连砍个头都不利落,劲气无法凝贯始末,又怎会是高手?一定是那个叫阿真的毛头小子。” 不是噩就好!鲤祸们暗自舒了口气,胆气不由一壮,随即又觉得疑惑不解。“可我们一路合围过来,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啊!”“难道那小子杀了老六之后,凭空消失了?”“会不会烟雾太大,我们没留神,被他趁机溜走了?” 为首的鲤祸神情一滞,适才他一路奔来,一直留意四处动静,却不曾察觉任何异常。()按理说,对方来不及逃遁,必定藏身此处……他目光来回搜索,热浪扑面而来,烟气熏得两眼发酸。他心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老六的脑袋去了哪里? 火势开始减弱,延及芦苇根部的水面,“滋滋”熄灭,泛起一片片雾气。烟雾愈来愈浓,像不住膨胀的纱帐,裹住了整片芦苇荡。 “老大,那边!”一个鲤祸挥剑指向东北角,惊声疾呼。顺着剑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烟雾里若隐若现,跌跌撞撞地绕开火头,向芦苇荡外逃去。 “活捉他!我要扒了他的皮!”为首的鲤祸狞笑一声,当先扑去,鲤祸们蜂拥跟上。 泥水激溅,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人影披头散发,浑身**,一手捂住口鼻,依稀发出呛烟的咳嗽声。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从无头尸体旁悄然浮出,潜入水下。 鲤祸各自散开,急速绕到前方,堵住人影的去路。“兔崽子,你逃得了吗?”为首的鲤祸目露凶光,足跟发力一蹬,身躯电射而出,蛇剑化作一道疾吐的蛇信,刺向对方肋部。 听到啸声,人影转过身来,满嘴淌血,脸上露出一丝庆幸的喜色。 “噗嗤”一声,蛇剑贯穿左肋。人影无法置信地看着为首鲤祸,“扑通”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 “老六!”为首的鲤祸瞪着对方,惊愕失色,围上来的鲤祸瞠目结舌,愣在当场。“怎么可能是老六?“你他娘的不是死了吗?”“老六,你的脑袋……” 老六伸手比划,喉头“呀呀”做声,血水不停地从唇齿间涌出来。为首的鲤祸揪起他,扒开嘴,往里看了几眼,森然道:“他的舌头、声带都被割断了。该死,我们被耍了!那声惨叫不是老六发出来的,是阿真!他一直藏在那里!”他一把推开老六,往原处追返,奔出数步突然面色一变,厉声吼道,“糟糕,我们的马!” “哗啦”一声,水珠溅开,支狩真手抓长剑,浮出水面,踉跄扑向芦苇荡边的彪马。他面色惨白,脸颊凹陷,身躯干瘪如柴,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大圈。 这具鲤躯气血寥寥,无法长久运转冬蝉蛰藏术,气血大亏之下,支狩真几乎去了半条命。更糟糕的是,醉泥果的药效扩散全身,连剑气对撞的疼痛也逐渐麻木。加上芦苇荡被火烧烟熏,呼吸不畅,失去地利,他被迫暂时放弃诛杀鲤祸,先行出逃,再图它谋。 “希律律——”彪马纷纷踏蹄,发出高亢的嘶鸣,不容外人近身。为首的鲤祸率众疾扑而来,目光凌厉投向支狩真,撮唇发出一阵嘹亮的呼哨。彪马闻哨,鬃尾甩动,要向芦苇荡内跑去。 雪亮的剑光环身一扫,血花四溅,彪马纷纷中剑,吃痛四散狂奔。纷乱交错的马影中,支狩真的身形也随之消失。 “各自追击!那小子撑不住了!”为首的鲤祸神色狰狞,目光锁向自家坐骑的方向。阿光还在马上,要是阿真顾及兄弟情义,一定会骑上这匹彪马,带着阿光逃亡。 “轰!”他猛然掠向半空,肉身渐渐模糊,虚化成一道呼啸的剑气波纹,流星赶月般追向彪马。 鲤体化剑极耗元气,唯有生死关头,方会动用。他先前与阿猛争斗用过一次,此刻再次施展,禁不住心闷气促,剑气大幅度匮竭。 百丈——五十丈——十丈——一丈! 剑气波纹陡然追至,挡在狂奔的彪马前。彪马嘶叫着直立,前腿高高抬起。为首的鲤祸一把攫住辔头,往下猛力一扯,彪马“砰”地跪伏在地,打了个粗重的响鼻。 为首的鲤祸如同石像伫立,盯着马鞍上的阿光,默然许久,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寒意。 那个叫阿真的,心狠手辣,阴毒无情,一点也不像鲤。 阿真一定先制住了老六,割掉舌头、声带,将其打晕,拖到另一处。随后赶到芦苇荡的西北角,在那里准备了一具鲤祸的尸体,砍去脑袋,再故意发出惨叫。 等己方赶到那边,看到无头尸体,想当然地认为那就是老六。而老六苏醒过来,无法出声,只能疲于逃命,又把他们骗了过去。 阿真趁此良机,避开众人视线,成功逃脱。尤其是最后一刻,挥剑伤马,舍弃阿光,决断之果敢、理智、冷酷,令人不寒而栗。 这哪里还像一个鲤?为首的鲤祸微微变色,莫不是,真的被噩附身了? 半个时辰后,鲤祸陆续汇合,追出去的六个手下又少了一个。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十五章 识海冲和剑影 月色如霜,彪马狂奔,两旁的草木往后飞退。.net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荒原,蜿蜒的河流闪烁银光。 支狩真伏在颠簸的马背上,眼皮耷拉,强打起精神,挥剑割向系在彪马两侧的箩筐。“砰!”“砰!”两只箩筐掉落下去,五花八门的奇物洒了一地。 支狩真掉转马头,剑尖刺上马臀,彪马痛嘶一声,往另一个方向狂奔。支狩真接着滚下马背,摔倒在夜晚湿凉的草地上,脑子阵阵晕眩。 他吃力地翻了个身,先抓住剑,再爬向箩筐。地面仿佛在旋转,近在咫尺的箩筐晃出模模糊糊的重影,支狩真眼前发黑,浓烈的睡意不可抑止地涌上来,淹没了他。 苏醒时,上空烈阳普照,金辉刺目,奔腾而过的天河亮得逼人。支狩真眯起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手摸到身边的长剑。一只灰扑扑的肥鼠正埋头啃咬他的脚趾,冷不丁地受惊窜走,刚要钻入土洞,剑光一闪,将鼠头“吱”地钉在地上。 支狩真犹豫了一下,撕掉鼠皮,和着血水、内脏一起狼吞虎咽。鼠血十分腥气,然而鼠肉肥嫩可口,细细咀嚼起来,透着一丝鲜甜,比虫干的滋味好上太多。 吃完鼠肉,支狩真连骨头也咬碎吞下,腹中饥火才稍稍缓减。.net他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四下里一片寂静,煦风吹过空旷的荒野,两只箩筐静静地躺在前方的野草堆里,诸多奇物被阳光照得闪烁不定。几只小野雀停栖在筐边,好奇地啄食几下,啾鸣着箭一般冲上蓝天。 支狩真微微舒了口气,他选择夺马而逃,这两筐奇物志在必得。当时他藏身在马腹下,直到一名鲤祸追上来,才突然出手,将其斩杀。至于阿光,被他种下了神锁诀,留待日后慢慢追索。以那个鲤祸身躯化剑的实力,硬拼等于送死。 支狩真以剑撑起身子,捡起散落在草丛里的奇物。醉泥果确有妙效,此刻他神清气爽,筋骨舒畅,连亏损的气血也补足了不少。体内,两道日、月剑气竟在不知不觉中变小了,像是虚幻了几分。 反观识海,三十六颗星斗组成的棋盘下方,赫然出现了一丝金、银双色的剑影,笔直悬垂识海,半浮半沉。璀璨的星光不时纷扬洒落,消融在剑影上,凝出莹莹清辉。 支狩真不由吃了一惊,日、月剑气本在体内,如何又分化出一丝入了识海?难怪剑气消减了不少。或许是自己对抗醉泥果时,一次次驱使日、月剑气撞击,才生出了这般变化? 道门宗义常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net”又说“冲气以为和。”莫非日、月剑气相撞,犹如阴阳相冲,冲而生变?转入识海的这一丝剑影,便是冲气之后的“和”? 他苦思冥想,愈发觉得有理。所谓“阴阳互根”,岂不正合怀胎之意?所谓“冲气为和”,“和”者不正是孕育诞生的胎儿?所谓“凝结剑胎”,汲取日、月剑气才是最正宗的法门? 支狩真琢磨良久,忽而发力挥剑,体内日、月剑气陡然击撞,疼痛彻骨。稍一平复,他再次挥剑,如此不断重复,直到冷汗湿透胸背,整个人几乎虚脱,方才暂时收手。 不出他的所料,体内两道日、月剑气又消减了一丝,而识海里的剑影则凝实了一分。 “穷则变,变则通!冲者,变也!”一念及此,支狩真胸中豁然开朗,忽有所得。此番他依理推断,将道门经义与自身状况相互验证,知行合一,实乃一次前所未有的突破。 至此,支狩真才算一只脚真正踏上了道途。 这其中既有昔日清风教导之力,侯府苦读经书之功,也有醉泥果玄妙之效。 若是每日勤加挥剑,大约百日,他便能将体内的日、月剑气彻底冲和。只是这一丝“和”之剑气,为何会转入识海?支狩真深思下去,难道是神秘莫测的星斗棋盘所致?当初,也是它主动汲取了金日烈晖。 最令他欣然的是,鲤体难以离开地梦道,可神识仍属于自己。回归人间道之后,他或许可以借助神识内的剑影,重新结出剑胎,将肉身修成具有炼体之效的剑体! 反复察视识海,支狩真心念所至,“和”之剑影也与之呼应,俨然充满灵性。他又发现识海最深处,白玉骰子隐没了一小半,剩下的也晦暗难辨。支狩真心头生出一丝明悟,自己在地梦道的时间怕是不多了。当务之急,是要充分利用天河界的资源,强化自身。 他开始处置两大箩筐的奇物,剥除外面的硬壳、污垢,一一查看。绝大多数东西他并不识得,唯有十来个补益识海的珍品,如珍珠铜髓、鬼脸核桃、三纹鱼眼芝、雷根花之类的,倒是在侯府藏书中见过图样。当下他一一吞食,落肚为安。原本这些珍物需加以各种辅材,精心炼制,方能完美起效,眼下却是顾不得了。 未过多久,他的识海中风云变幻,气象万千:时而绽射出千百条瑞气霞光;时而被一片无尽的幽暗笼罩;时而掀起重重狂涛骇浪;时而滚滚霹雳大作;时而似蚊蚋“嗡嗡”萦绕低飞,时而似生出无数张喜、怒、哀、乐的鬼脸……每一次变化,识海都像被冲洗过一遍,精神的波浪渐渐明澈如晶,清净如玉,似排出了一丝丝无形的驳杂之气。 待到识海平息下来,支狩真稍一调息,只觉精神焕发,心通念明。他目光四下里一扫,落在不远处的一棵薪树上。接下来,便是献祭古灵。虽然鲤体经络破碎,无法再修剑胎,但他大可以换取一些强化肉身、补足气血的资源。 “咔嚓!”长剑砍断树枝的一刹那,隐隐约约传出一声“草泥马”的怪叫声。 支狩真神色一凛,目光投向密如蛛网的树冠。风吹枝叶摇晃,碎光点点,不见人影。他迟疑了一下,再次挥剑斩落一根枝杈。 “草泥马!二百五!神经病!”一连串怪叫再次响起,依稀是从粗壮的树干内传出来的。 支狩真微微一愕,后撤半步,剑尖指向树干。这棵薪树竟然成了精,能够口吐人言? 只是树精的言辞颇为晦涩难懂,草泥马是什么马种?二百五应该是个数字,神经病又是何类怪病?三者连在一起,难道暗含深意? 他凝神等了良久,未闻丝毫动静,心中愈发狐疑。手腕骤然一抖,长剑化作一道眩目的弧光,旋转着斩向树干!j3v3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十六章 穿越不死不灭 “笃!”剑锋嵌入树干半截,枝杈猛烈震荡,金闪闪的叶子摇落如纷乱的星雨。 支狩真抽回长剑,蓄势再斩。如今体内日、月剑气减少,疼痛大为缓解,他已有了连续出剑之力。 “别再砍啦,你个十三点!二百五!知不知道砍伐林木犯法啊,大白痴!” 树干上方,一块深褐色的树皮被“砰”地推开,像一扇小门,露出幽窄的树洞,从里面冒出一个蓬头垢脑的小脑袋,瞪大红彤彤的眼珠,冲着支狩真唾沫飞溅。 支狩真倒退半步,长剑横于胸前,暗自戒备。对方瞧清支狩真的模样,惊奇地大叫一声:“啊呀,是个小帅哥呀。等等,我们重新来过!”小脑袋闪电般缩回去,树皮小门重新关上。 支狩真暗思“十三点”、“砍伐林木犯法”之意,一时疑惑难解。他初临天河界,并不了解太多风土人情,也辨不清对方是何种生灵。 足足隔了一顿饭的功夫,伴着一阵柔和的微风,树皮被一根细若春葱、毛色雪白的小手指盈盈点开。一个毛茸茸、白乎乎的小家伙围着金灿灿的薪叶小裙子,羞羞答答,碎步扭腰而出。 她粉红色的浓密睫毛翘起,迎着支狩真忽闪忽闪:“小帅哥,梳妆打扮的时间长了点,让你久等啦。嗯,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荒野,荒野中有那么多的薪树,你却偏偏砍了我住的薪树。咱们这么有缘,发个红包好不好嘛?”她撅起小嘴唇,声音娇滴滴的,眼睛像艳丽的红宝石闪着光。 怎地换了幅模样?言辞也拗口得很。支狩真愈发警惕,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番:桃子脸,脸颊粉嘟嘟,尾巴细长,纤细如丝的绒毛密布体表,像一团洁白的小雪球,不含一丝杂色。倒像是一只——白毛小猴子?他的目光顺势滑向对方下体,煦风吹起薪叶裙,露出玫红色的光洁小屁股。 真是猴精?支狩真心头一凛,但凡兽类成精,莫不凶狠狡诈,各具神通,最喜人肉滋味。 “哎呀,小帅哥你好色呦!连人家那里也要偷看,真是重口味。”小猴精羞涩地捂住薪叶裙摆,摇了摇尾巴,“你相信跨种族的爱情吗?” “阁下说笑了。”支狩真楞了一下,长剑蓄势待发,嘴上应付道,“在下并不知晓这株薪木是阁下所居,多有打扰,还望恕罪。只是不知,何谓红包?” “人家有名字哦,叫萌萌哒,不是什么阁下啦,真老土。”萌萌哒掩嘴一笑。 支狩真瞧着这张小猴子脸,竟生出一笑百媚生的荒唐感觉,禁不住心里发毛,一阵恶寒。 “至于红包嘛……”萌萌哒搓了搓小手指,眉飞色舞地道,“比如黄金啦,白银啦,钻石珠宝啦这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小帅哥,孔方兄你的明白?” 这是想要劫财?支狩真颇觉意外,他尚是首次听说兽精爱钱,兴许是天河界风俗不同,又或是此精故意出言迷惑,待他稍加松懈,再突施毒手。 “在下如今身无分文,日后有缘重逢,再发那个,那个红包给萌……萌兄。”支狩真微微摇头,随口敷衍。 “是萌妹子,不是萌兄!小帅哥你什么眼力啊,连男女都分不出来,你不会是个基佬吧?还有——”萌萌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支狩真,忿忿说道,“你在撒谎!” 支狩真不动声色地问道:“萌,萌妹子何出此言?” “小帅哥,你越是这样控制表情,就越代表你在撒谎啊!”萌萌哒下巴高高扬起,满脸傲娇之色,“知道什么叫身体语言吗?你嘴唇紧抿,表示你有所隐瞒;你轻微摇头,表示你口不对心;你抚摸剑柄,表示有所控制……小土鳖帅哥,你的身体出卖了你啊!你绝对不是身无分文,相反还很有钱,至少随身携带着一批昂贵红货!” 支狩真心头一紧,微笑道:“萌妹子说笑了,在下完全听不明白。” “啊!你眼周绷紧,这是要——”萌萌哒浑身绒毛陡然竖立,尖叫起来。寒气森森的剑光猝然掠出,刺中小猴精咽喉,发出“叮”的一声金属鸣响。 萌萌哒像一团毛球,翻滚着向后抛飞,砸在茂密的树冠上,“扑通”摔倒在地,折断的枝叶从她头上“哗啦”洒落。 “你眼周紧绷,这是要实施犯罪!”萌萌哒晕头晕脑地爬起来,摸着脖子,气呼呼地嚷道。 支狩真神色微变,这一剑他全力而发,势在必得,孰料对方毫发无损。莫非这只猴精生具刀枪不入的神通?“抱歉,在下剑法初成,还不能控制住体内的剑气,一时失误手滑,没伤到萌妹子吧?”一剑无功,他当即思谋退路。对方虚实莫测,言辞古怪,不如暂时虚与委蛇一番。 “手滑?哈!哈!哈!”萌萌哒冷笑三声,朝天翻了个白眼,“土鳖帅哥,你可真是鲤不要脸,天下无敌啊。不过可惜了,你闪烁的眼神、上扬的眉毛、绷紧的指节无不揭穿了你吹牛大王的嘴脸哦!” 支狩真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一场误会而已,何足挂齿。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当然是要赔偿!虽然你长得帅,也不能白白地戳人家一下啊?”萌萌哒扳着白茸茸的手趾,气势汹汹地道,“第一,赔偿肉体损失费。第二,赔偿精神损失费。第三,赔偿住屋损失费。第四,赔偿春光乍泄费。第五,赔偿……” 她滔滔不绝,越说越亢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支狩真听得头脑发胀,下意识地退到两筐奇物附近。 萌萌哒的眼珠滴溜溜一转,落在箩筐内,骤然焕发异彩,以一个恶虎般的姿势扑出,趴倒在满筐琳琅奇物上,乱摸乱咬,口涎嘀嗒直流:“哇噻!蓝金陨石!星虫之泪!空鸾羽胶!虚日冕竹!泥炎石髓!灵台胎膜……这么多红货,我的!全都是我的!” 支狩真正要出剑将其横扫出去,闻言不由停下,心中微微一动:“萌妹子,想不到你也是个识货的行家,认得我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 好半天,萌萌哒才偏过小脑袋,死死盯着支狩真,红宝石的眼珠闪耀着痴迷的火焰。 “高富帅,求包养啊!”她蓦然发出一声直冲云霄的尖叫。 第十七章 各取所需结伴 音攻之术?支狩真耳膜发胀,本能地挥剑横扫。 “当——”萌萌哒应声弹飞,在空中划过一条急促的高抛线,重重砸落在草丛里,连续弹起、落下数次。 “哦……抱歉,剑气又失控了。”支狩真这才察觉,她只是叫声太过刺耳,并非什么音攻术法。 萌萌哒顶着满头草屑,“蹭”、“蹭”、“蹭”地猴跃过来,咬牙切齿地瞪着支狩真:“你又戳我!”她睫毛扑闪了几下,脸色忽而由阴转晴,“没关系,反正你赔得起。”又扑进箩筐的奇物堆里,贴住脸颊,陶醉地反复磨蹭。 “这个好说。”支狩真轻咳一声,“萌妹子,我这些财物虽然贵重,但有的东西用途不明,你可否告知一二?” “嗯?”萌萌哒抬起头,定定地看了支狩真一会儿:“你又扯谎。” 支狩真目光一闪,这只猴精不仅肉身异禀,刀枪难入,还擅长读心术之类的旁门秘法?否则怎会屡次识破自家的妄言? “你对这批红货的底细一无所知,对不对?你想让我帮你鉴别用途,对不对?” 支狩真的心骤然往下一沉,几乎想要避开萌萌哒的视线。那双红色的眼睛晶莹闪亮,像宝石尖锐的棱角,折射出穿透人心的光。 “这批红货一定不是你的,你黑吃黑!”萌萌哒断然喝道。 支狩真眼角微微一跳:“萌妹子为何信口雌黄?” “你领口、袖口残留了几处血渍,颜色紫黑,凝结成块。你杀了红货的主人,至少在两天前!” “那是我两天前遇上了一头凶兽。” “你又扯谎!”萌萌哒撇了撇小嘴,“你身着藤衣,做工粗陋,连这批红货是什么都弄不清楚,理应出身贫瘠之地。可你剑法高明,气度不凡,吹起牛来神色自如,对钱财也不在意,又像是来自大户人家。小帅哥,这很矛盾哦,可真相又只有一个。” 她指手画脚,侃侃而谈。支狩真嘴角含笑,心中杀机如炽,愈来愈盛。 “向南三十里最大的城叫什么?”萌萌哒甩了甩细长的尾巴,突然发问。 支狩真心知肚明,小猴精起了疑心,故而出言试探。他眼角的余光倏然扫过,南方荒野茫茫,绵延无尽,洁白的云团低垂在黄绿色的地平线上。他脑中念头一转,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萌妹子说笑了,南边哪有什么城?不过是一片荒郊野地。” “错!那里的确没有城,可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地,而是一泻千里的汩罗江!” “我说的是汩罗江畔的那块荒地。” “又错!天河界哪来的汩罗江?我耍你的,大白痴!向南三十里全是旱地,一滴水都没有!”萌萌哒双目发亮,指着支狩真,气势咄咄逼人,“你到底是谁?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她石破天惊般地叫起来,“你根本就不是天河界的土著!你是穿越过来的吧?” “叮叮当当——”长剑化作一片密集的光雨,霎时笼罩住萌萌哒。支狩真手腕疾颤,剑尖在猴精周身要害飞速跃动,一一刺过脖颈、心脏、丹田、两肋、脊椎、后脑、会阴、魄门、脚趾……发出一连串珠落玉盘的铮鸣。 剑光倏然敛去,支狩真望着毫发无损的萌萌哒,嘴角抽搐了一下:“抱歉,剑气又失控了。” “啊——你戳我那里!”萌萌哒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赔偿翻倍!翻倍!” “你若能说出这些奇物的用处,我可以分你一成。” “五成!另加三成的乱戳损失费!” 支狩真断然否决:“萌妹子,虽然杀不死你,但我可以把你捆起来,试试其它的法子。比如火烧、烟熏、冰冻,或是浸泡在粪池里……” “可你还是得不到你想要的。”萌萌哒挺胸凸肚,神情傲然,“我萌萌哒威武不能屈!” 二人四目相瞪,久久对峙。萌萌哒眼珠滴溜溜一转,小脸上绽开一丝柔媚的笑容:“不过呢,富贵可以淫啊。穿越来的小帅哥,为什么不想一想,我可以给你什么好处呢?” 支狩真心中一动,他在天河界人生地不熟,的确需要一名地头蛇引领,方便自己掠取资源。猴精高深莫测的读心术,同样可以设法套出一二。一旦遇上危险,还可以把萌萌哒扔出去,当作盾牌。“一成,再加一成损失费,不能再多了。”他斩钉截铁地道。 双方讨价还价半天,最终以三成佣金谈妥,并立下天河界独有的古灵誓约。 “游荡在天地间的契之古灵,以守誓鉴生,以背信鉴死。请你遵循薪木之火的指引,至吾之所……” 薪木焚烧,火光摇曳。随着二人齐声吟诵,一头血红色的古灵破出虚空,如一团雾气诡异飘动,头颅像一面亮晃晃的古镜,镜中映着一滴滴悬浮的血珠,静止不动。 萌萌哒和支狩真先后立下誓约,古镜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镜内赫然多出了一大一小的两颗血珠。古灵扭动着,袅袅钻入虚空,荡起的空间涟漪缓缓消散。 “这是以誓言为食的契之古灵,所以不需要什么祭品。”萌萌哒眨眨眼,“要是违背誓约,契之古灵会死缠着你不放,甚至会召来天河界最恐怖的噩,就算你逃到异界也没用哦。” 支狩真不理会她言语中的试探,只管让萌萌哒鉴别奇物。三成佣金倒也物有所值,萌萌哒很快将两大箩筐的奇物分门归类:炼器的、炼体的、强化剑胎的、增长气力的……各种妙用详细阐述,如数家珍。让支狩真惊喜的是,居然还有十多个滋补神识的灵物。 在萌萌哒的指点下,支狩真一连服下百来种增补气血肉身和神识的奇物,撑得肚子发胀。继而又召唤古灵,以余下的奇物献祭,换取了多套鲤人的剑法和修行典籍,以及百来枚天河界通行的货币——花贝钱。 “走啦走啦,萌妹子带你去天河界最繁华的城,吃香的,喝辣的!”萌萌哒趾爪翻飞,诸多奇物眼花缭乱地随之消失,看得支狩真目瞪口呆。莫非这只猴精的爪子类似法宝乾坤袋,可以纳物? 二人收拾了一番,便按照萌萌哒所言,一路往东结伴而行。遥在数千里之外,湖泊密布,坐落着鲤人云集的大城——揽月城。 是夜,二人途中暂歇。支狩真对猴精心存戒备,远远地离开她,在溪边参研剑法典籍。萌萌哒跳上一棵茂盛的薪树,躺在枝桠上,无聊地甩动尾巴,哼着一曲古怪又轻柔的俚语小调。 月色静谧,光华如洗,像一条孤独的河流,映出两人的影子,萌萌哒的小调声是粼粼闪烁的波光。 悄无声息,一个少女的倩影幽然浮出萌萌哒身外。她抱着膝盖,仰起头,痴痴地望着夜空中悬挂的满月,漆黑的长发上流动着月光。 凄风吹过,薪叶尖上的夜露无声坠下,落进少女哀伤的眼神里,分不清是透明的露水,还是泪珠。 第十八章 剑胎破而后立 , 绿草菲菲,繁花烂漫,江水像一条银灿灿的光带蜿蜒穿过荒原,倒映出碧空上一缕缕洁白的云影。 支狩真蹲在江边,捧起一掌清冽的江水,掬饮入口。萌萌哒在草丛里窜来跳去,摘采色彩缤纷的野花,编成一个小花环,戴在头上。 江水不息奔涌,云絮静止在波光里,水流聚散不定,白云无声悬浮。一动一静,动静相宜。一实一虚,虚实难辨。支狩真低头注视着水光云影,看得久了,竟触及一丝玄妙的剑理,不由悠然入神。 “小帅哥,看过来!”萌萌哒一溜烟跑过来,双手中指、拇指搭成一个小方框,架在眼前,对准少年大叫了一声:“咔嚓!” 支狩真被打断思绪,抬起头来,不悦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萌萌哒睒了睒眼:“这个嘛,是一种深奥的手印术法,可以把这一刻的时光留住,有点像画画一样。” 支狩真将信将疑地瞥了她一眼,数日来赶路相伴,他大致熟悉了这个猴精的性子,爱发惊人之语,听似一派胡言,又似乎凿凿有据。支狩真略一沉思,问道:“时光如这滔滔江水,向前奔流不息,‘这一刻’转瞬即逝,试问如何才算是‘这一刻’?又如何才算是留住?” “什么算不算的?哪来这些怪里怪气的话?”萌萌哒翻了个白眼,“你看到了,记住了,这一刻就留在心里了。” 支狩真遽然一震,江水奔流的这一刻、那一刻,与云影有何干系?正如光阴飞逝,又与己心有何干系?白云虚在水中,实在天上。人之肉身限于时光,只能随波逐流,心灵却不限于此。 恍恍惚惚间,一川江水在视野中消失,唯余白云悠悠,自成一刻。 萌萌哒见少年一下子变成泥偶似的,一动不动,神色痴呆,忍不住探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瞧他毫无反应,悄悄把花环往支狩真头上一套,手爪顺势往下探去。 剑光倏尔亮起,犹如银河奔泻,从萌萌哒身上一卷而过。“你又来!”她失声尖叫,却发现少年长剑低垂,静如朽木,一直未曾动过,刚才的剑光似乎只是一个幻象。 “任由流水来去,云影自留不移。”支狩真清啸一声,体内残余的几许日、月剑气如同流水奔逝,顷刻间点滴不剩。反观识海内,和之剑影倏然一振,莹光大放,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玄之又玄的天籁之鸣。 剑鸣声最初起于识海,继而袅袅回荡,丝缕不绝,随后贯穿肉身,盘旋插绕,从支狩真疮痍遍布的经络、血脉各处一一响起,直至整个鲤体…… 支狩真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浑身上下一阵奇痒。仿如野火烧尽,春风又生,点点滴滴的剑气像草籽萌芽,纷纷破土而出,不断滋长,隐隐生出向四周延伸、彼此勾连之势。 支狩真蓦地一震,这并非什么剑气,而是一丝丝新生的经络血管!它们色泽晶莹,纤细锋锐,酷似一道道清光明澈的剑气。 此乃剑胎欲结之兆!支狩真忽有所悟,以日辉、月华结胎,就必须经历破而后立,穷极生变之路。此法凶险异常,若无识海内的星空棋盘为引,实在难如登天。 “多谢你了,萌妹子。”支狩真对着萌萌哒郑重一揖,头上的花环掉落下来,甚是滑稽,瞧得萌萌哒乐不可支。 “啊?谢我什么呀?”萌萌哒嬉皮笑脸,搓了搓手指,“来点实惠的干货吧?” “刚才你已从我身上摸走几个花贝钱了。我被你乱摸,是否也该索取损失费呢?”支狩真微微一笑。萌萌哒寥寥数语,令他顿悟水光云影之景,不仅窥得剑法的虚实转变之妙,还悟出剑心不移之理,甚至触摸到了一丝见独的影子。 这等好处,哪里是几个花贝钱可以比的? “哇,今天天气真好,你真帅……”萌萌哒顾左右而言他。 支狩真轻笑一声,抛出一串花贝钱:“我们启程吧,这条银龙江的上游,应该就是揽月城了吧?” “嗯嗯,你真是帅得惊天动地,鬼哭神泣!”萌萌哒忙不迭地接住花贝钱,喜笑颜开。 二人沿着曲折的江畔,继续东去。临近上游时,路上人影渐增,个个佩剑负囊,意气奋发,尽是闯荡天下,剑指火莲渊的年青鲤人。 还有一些鲤人脚踏长剑,贴着翻滚的江水迅疾掠过,留下一长串泛着白沫的激浪。支狩真暗中观察,根据鲤人的剑术典籍划分,这些鲤人剑气外放自如,震荡如波,至少是一百曲的剑道修为,已能鲤体化剑。 “那些是蚌人。”萌萌哒指着远处的一行商旅车队,向支狩真介绍道,“蚌人生活在大洋深处,常从海底采捞一些珍稀的矿石、植物或者异宝,拿到陆地上与鲤人交易。” 支狩真放眼望去,蚌人个头瘦小,皮肤苍白湿滑,像是裹了一层薄薄的透明黏液。他们衣衫华丽,非丝非帛,背后生有两扇椭圆形的蚌壳,彩纹丛生,闪烁着鲜艳的光泽。 车队拉货的也并非寻常马匹,而是一种深蓝色的巨型海马。头生肉冠,颈长如蛇,四腿短而粗壮,脖子不时地向两旁探去,白森森的锯齿扯起一片片草皮,囫囵咀嚼着。 “蚌人的商队就不怕鲤祸劫财么?”支狩真目光一闪,打量着满载车队的货物。 “蚌人的壳硬得吓死人。遇到危险,他们把蚌壳一合,躲在里面,你很难戳破啦。你瞧见蚌壳上的花纹了吗?会喷出让人昏迷的彩光呢!那些海马也不好惹,发起脾气来凶得很。”萌萌哒嘻嘻一笑,“你不会真的想动手抢吧?要不我替你望风,大家五五开?” 支狩真微微摇头,以他体内经络的新生速度,大致要数月后,方能重新结成剑胎。在此之前,还是安分守己,摸透天河界的境况为好。 再往前行,人流愈多,水鸟的鸣叫声此起彼落。江水上游出现了百来个广阔湖泊,星罗棋布,水色碧绿,宛如一颗颗明亮的珍珠镶嵌在黄昏的原野上。 群湖环抱中,一座古色古香的城池巍然伫立。支狩真目光落到城门口的一刹那,八翅金蝉陡然翅翼竖起,发出一声急促的警鸣。 第十九章 巫材唾手可得 支狩真放缓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这是巫灵第一次发出情绪如此复杂的鸣叫:惊悸、兴奋、如临大敌,以及透出一份深深的渴望。 “这座揽月城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支狩真望着出入城门的人流,一时踌躇不前。 “就是人多热闹呗!”萌萌哒不解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咦,你有点紧张啊!为什么?别狡辩,你瞒不过萌萌哒的法眼!” “我有时可以预感祸福。”支狩真迟疑了一下,坦然答道,“这座城令人不安,是大凶之兆。不过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对我很有好处。” “没想到你还是个神棍。”萌萌哒呆了呆,把毛茸茸的小手伸到支狩真面前:“小帅哥,帮人家看看手相好不好嘛?” 支狩真听见她嗲声嗲气的语调,浑身不禁泛起一丝鸡皮疙瘩。他略一思索,并不急于入城,绕着湖泊四处的薪树林子,一路游逛查看。 这一带湖泊千奇百怪:或是平滑如镜,波澜不兴,像一块凝固的晶体;或是怒浪翻腾,狂风大作,搅动出一团团猛烈的漩涡;或是水汽氤氲,迷雾弥漫,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或是水光绚丽,波如彩虹荡漾,无数浮游生物闪烁着缤纷的亮光……百来个湖泊各具特色,竟无两处相同。 万顷水波间,不时瞧见鲤人的身影上下翻飞。有的挥剑搏浪,训练剑术;有的来回穿梭,快若惊电,身后留下一连串波纹状的残影;有的拽着一头鲜血淋漓的巨大水兽,从湖底挟浪扑出……支狩真瞧得眼花缭乱,此地鲤人剑法高妙,比盐塘村何止强出一筹? 在一个轰然鸣响的旋涡深处,支狩真瞥见一个金须鲤人静坐其中,双眼半睁半闭,身躯纹丝不动,口中吞吐一枚明晃晃的剑丸,亮如银月,寒光湛湛,赫然是一门飞剑之术! 支狩真吃了一惊,飞剑与符剑皆属剑道分支。但与广为流传的符剑不同,飞剑的传承极为隐秘。在人间道,也只有羽族高层、大楚的剑宗才有飞剑之术的秘传。 这门剑术将五金之精与自身血肉相融,孕育出一枚剑丸,再将剑丸与术法相合,从而以意驱剑,收发由心。虽然不够纯粹,但胜在速度奇快,尤擅远战。据传大楚剑宗的宗主庾竹只凭一枚剑丸,便能瞬息万里,取人性命。 支狩真不由意动,兴许揽月城内,尚有飞剑之术的传承?这等机遇,岂容白白错失? 似感应到了支狩真的长久注目,金须鲤人偏过头,眼神犹如两道亮闪闪的剑光,投射而来。支狩真立刻移开视线,走到湖边的一干摊位前,装作浏览货物的样子。这个金须鲤人神与剑合,至少是炼神返虚之境。 “来看一看深海金珊瑚,上好的铸剑材料!”“天河三十六曲的蝶魔眼珠,凝炼剑胎的最佳辅材,便宜大甩卖啦,只要一个花贝钱!”“青水阴纹石打造的铠甲,轻便坚固,征战天河必备!”湖畔四周,诸多摊贩高声吆喝叫卖。多是一些蚌人、鲤人,也有不少长相奇特的种族。 支狩真望见一个形似枯树的高大异族,皮肤干裂,下肢繁多细长,像根须一般深深扎入泥土,跟前摆放着一大堆药草、野果,林林种种,五颜六色,散发出古怪的浓香。 支狩真眼神一亮,走过去仔细翻看。蓍草、断魂草、鬼泣草、焚骨果、人面阴泥果……一大半是施展祝由魂魄术的材料,即便在人间道也极为罕见。尤其是人面阴泥果,更是《祝由十三录》中记载的一门凶毒巫术——“钉头勾魂面”的主材。 “这些药草怎么卖?”支狩真抓起一颗人面阴泥果,果实触手阴寒,果皮花纹密集,至少有百年火候。在永宁侯府日子尚浅,他不便放手收购巫材,修炼诸多祝由秘法,以免被人瞧出底细。但在地梦道无所顾忌,他大可施展各种诡异多端的祝由魂魄术,杀人于无形之中。 “一——株——一——个——白——贝——钱。”异族的声音嗡嗡沉沉,拖着慢吞吞的调子,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说了半天。 一枚花贝钱足足相当于一百枚白贝钱,支狩真正要大肆采买。萌萌哒跳到前面,摇头皱眉:“卖的这么贵,你怎么不去抢啊?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些野草,皱啦吧唧的,叶子都发黄了,连根都烂了,还沾着臭烘烘的泥巴,回去还得花力气清洗,哪里要一个白贝钱?”她唾沫飞溅,语速奇快,抓起一堆药草横挑鼻子竖挑眼。根须异族被她说得一愣一愣,刚开口,就被她一连串的数落打断。 最终,萌萌哒丢下两枚白贝钱,满脸嫌弃地把摊上所有的药草、野果打包,拽着支狩真扬长而去。 “萌妹子,这样不太妥当吧?”支狩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放心啦。那是朽木族,脑子转的慢,等他反应过来,我们早进城了。”萌萌哒顺手从支狩真怀里掏出一个花贝钱,喜滋滋地道,“归我了,这是抽成。” 此后,每经一个摊位,支狩真看中什么,萌萌哒便上前讨价还价,极尽巧言舌辩之能。没过多久,支狩真手中多出大包小包,无一不是补足气血、修炼巫术的奇材异物。 “钱——不——够——啊!”直到此时,那个朽木族人才慢悠悠地喊出声,根须从土中一根根拔起,向他们晃晃悠悠地走来。 “快跑!”萌萌哒跳上支狩真肩头,催促道,“不要惊扰鲤人的城卫队,不然你会被当作鲤祸抓捕的!” “为了几个白贝钱,值得么?”支狩真苦笑着加快步伐,混入人流,向揽月城的城门走去。 “当然值了,赚人便宜是女人的一大乐趣!”萌萌哒眉花眼笑,抛了抛手上的几枚花贝钱。 随着支狩真走近城门,八翅金蝉又发出一声声激越的长鸣。 巫灵由魂魄与天地交感而生,上映天兆,下照己心。说到底,不过是指明了一条路。支狩真手扶剑柄,立在城门口,凝神调息,敛去心头所有的杂念。 任由流水来去,云影自留不移。 既然选择了剑道为主,他的路,终究是要凭手中这一柄剑杀出来的。想通此点,支狩真心神豁然明澈,距离见独的境界又近了一分。 迈步走入城门,他再无一丝得失之念。 第二十章 丑时祝由祭炼 , 城门的台阶向下延伸,湖石铺砌,前方的街道整体下陷,低于地面数丈,竟是一座沉落式的古城。 “当当当当——”支狩真耳边充斥着长剑的格击声,沸沸扬扬,不绝于耳。举目望去,巨型的擂台鳞次栉比,排列成整齐方阵,覆盖了古城的主干道。一座座擂台上,剑气纵横激荡,比试的鲤人兔起鹘落,频频交击,明耀的剑光此起彼伏。 擂台下方,众多鲤人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试,时而举剑模仿比划,时而爆发出一阵阵高亢的喝彩声。 短短片刻,支狩真目睹了百来种光怪陆离的剑法,以及飞剑之术、瞳剑秘技、无形剑气、音波剑气等特殊剑道,令他叹为观止。 街道外围,环绕着琉璃般闪闪发光的高墙,沿着墙体,开凿出无数间壁龛似的屋舍,饰以木制门窗。墙缝间探出碧绿、深紫、湖蓝、绛红色的草蔓,四处攀爬,交织成艳丽的彩毯。 “你猜猜,这座城原来是什么地方?”萌萌哒坐在支狩真的肩头,随手扯起一条紫红色的草蔓,编成两个小彩环,挂在耳朵上。 支狩真环顾四周,地面、屋舍、草蔓上处处凝着细小的水珠,似是湿气甚重。他目光掠过环城的高墙,迟疑地道:“莫非这里本是一个湖泊?” “宾果!答对啦!”萌萌哒竖起中指、食指,做了个支狩真看不懂的手势,“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牛逼哄哄的鲤人剑客路过这里,被湖里一头凶怪袭击。他觉得很没面子,一剑干死凶怪,顺带蒸干了所有湖水,陷出一个大凹坑。揽月城嘛,就是在干涸的湖床上建起来的。故事讲完,承惠一个花贝币。” 支狩真伸手摩挲着亮晶晶的城墙,遥想当年一剑破空斩湖,水浪瞬息蒸腾,四周泥石在剑气中灼烧,犹如高温烧烤,最终形成琉璃状的墙体。 剑气焚湖,显然是炼虚合道的层次了。连这样的绝顶高手,都未能跃过天河龙门么?支狩真沿着街边而行,幢幢屋舍嵌入墙体,店铺林立,以售卖修炼剑术的辅材、强体健身的药草为主。在几个铺子里,他又寻到些稀罕的巫术材料。 城中心的环形街道上,剑馆、道场云集,门庭若市,梁檐上各自悬挂牌匾,以五颜六色的螺贝碎片镶成匾额:“万般皆下品,惟有练剑高。学得音剑技,百日成英豪!”“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螺旋剑气道场,练得你哭爹喊娘!”“鲤生自古谁无死,留取剑心照汗青!剑心速成秘法,尽在无限剑馆!”“举头望天河,低头苦练剑!天河剑舞流,你值得拥有!” 出入剑馆的多是从各地慕名而来的鲤战士,还有一些年幼鲤童,背着五花八门的剑器,嘴里啃着饼馍,来去匆匆。 “喂,大叔,让一让好吗,不要堵在门口。”两个结伴的女鲤童走出“剑丸飞天流”的道场,不耐烦地抬起头,对支狩真道,“我们的时间很宝贵哎,还要赶往下一个剑馆训练。” 支狩真侧身让开,试探着问道:“请教两位小友,这里真的可以学到飞剑之术么?” 一名女鲤童乜斜了他一眼:“大叔,还没学会走,岂能妄想飞?”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说的就是这种闲汉吧?”两个女鲤童交头接耳,扬长而去。 支狩真默默无语,萌萌哒捧腹大笑:“被鄙视了吧?这些鲤童早被洗脑了,成天到晚只晓得练剑,一天要跑七、八个剑馆呢。” “兴许是刻意为之,以养出最纯粹的剑心。”支狩真沉吟道。他花了半多时辰逛遍全城,熟悉地形。靠近后城门一带,深巷交错,客栈遍布,可为各地的鲤战士提供免费食宿。眼看天色已晚,支狩真找了家小客栈,暂时安顿下来。 客房内除了一张床,再无其它陈设,光秃秃的泥墙上划满了乱七八糟的剑痕,还刻有诸多留言,比如“我是西塘镇的鲤战士阿力,我一定会跃上龙门!”之类的豪言壮语。 萌萌哒跳上床,兴奋地蹦达了几下。床是个长方形的土坑,垫着厚厚的干草褥子,透出一股积年的酸臭味。 支狩真推开木窗,夜空中,银月皎如玉盘,高墙的阴影投下来,映得下方纵横交错的巷道半明半暗。他特意挑了楼上的客房,便于居高临下,察看四处动向。 远处,擂台的喧斗声渐渐消去,人流像分散滚动的水珠,融入城内的大街小巷。偶然响起零星的脚步声,也如浮上湖面的泡沫,转瞬即逝。 揽月城变得一片静寂。 支狩真开始处理购得的巫材,有些需要切碎拌匀,有些需要湿水浸泡。萌萌哒瞧了一阵子,颇觉无趣,一头钻进干草褥子里,蜷起身,打了个哈欠睡了。 等到阴气最重的丑时,支狩真才开始炼制“钉头勾魂面”。 在《祝天十三录》的诸多魂魄术中,钉头勾魂面属于中法,施咒者必将承担反噬。若非巫灵示警,支狩真也不会轻易祭炼。 “蓬!”火盆一震,一簇惨碧色的火焰冒出,盘旋扭动,照得四周阴森如狱。 此乃巫族秘传之火,以断魂草、南柯木、梦魇藤等十多种珍贵草木充作燃料,可以大幅提升巫术祭炼的威力。 支狩真割破手指,将鲜血滴在人面阴泥果上,口中默念祝由秘咒。果实迅速被血水裹住,上面的花纹忽然微微蠕动,像一张张小嘴,把鲜血吞噬得一干二净。 支狩真继续滴血,如此反复数次,直到人面阴泥果变得鲜红欲滴。他将人面阴泥果举至跟前,与自己面对面,同时脚踏巫步,绕着火盆疾走,一边吟诵秘咒,一边将处理过的各种辅材粉末不断撒在人面阴泥果上。 人面阴泥果的花纹开始生出变化,逐渐出现耳、口、鼻、眉……陡然间,“喀”的一声脆响,花纹绽裂,露出一双死寂沉沉的纹眼。 支狩真低喝一声,催动巫灵,八翅金蝉放出两道雪亮的毫光,从支狩真眼眶投射而出,落在人面阴泥果的眼中。 人面阴泥果的双眼眨了眨,蓦然发出一声啼哭,犹如恶鬼夜泣,瘆人毛发。它的五官急剧颤动,变得酷似支狩真,嘴角上翘,对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支狩真将其投入火盆,轰然一声,人面阴泥果炸裂,化作一缕青烟,凝滞在半空中。支狩真探手一抓,青烟“滋”地消失,掌心处,多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人脸烙印,犹自带着奇诡的笑容。 第二十一章 夜半鲤影迷踪 钉头勾魂面祭成的一瞬间,相隔支狩真数十条街的城东某宅,一名年青的鲤人骤然睁开眼,瞳孔放大,浮出两缕黑色的烟雾。 冰凉的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四壁白森森地发亮,墙角的蛛网被夜风吹得摇晃不休。鲤人扭动脖子,目光仿佛穿过重重高墙,望向客栈的方向。他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拉开门,幽灵般走进空寂的街道,灰白色的鳞片像衰败的皱纹不住颤动…… 客栈内,支狩真以精血在地上绘出祝由阵图,开始祭炼第二种魂魄术——迷魂丝。 在诸多的祝由魂魄术中,迷魂丝极为特殊,既可算是上法,也可作为中法、下法,威力取决于炼制的最后一步——引咒词。引咒词并无规矩,任由施咒者自定。据《祝天十三录》所述,施咒者说出来的词语越是怪诞罕见,迷魂丝的威力就越强,但引咒词不可胡编乱造,必须确有其词,否则无法生出迷惑心神之效。 支狩真瞥了一眼床上的萌萌哒,心中已有决断。 他挑出眉须草、焚骨果、黑蛤血、蜂桃汁、箭虫眼等十八种巫材,选取比例,调成一碗粘糊糊、臭烘烘的浆液,随后拔下一根头发,浸泡其中。一炷香之后,头发变色,宛如一根透明的晶丝。支狩真将发丝摆在阵图中心,从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四个方向,分别踩了发丝三下,吐了三口唾沫,念了三句巫咒。 蓦地,祝由阵图的六角迸射出血色幽光,笼罩住发丝。发丝无风自起,悠悠飘到半空,像一条细小的蛇扭动起来。从发丝内,传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似蚊蝇的振翅声,似蚕蚁的啃咬声,又好似鬼魅的窃窃私语……片刻后,诸般声响忽地消失,发丝陡然绷直,向着支狩真点了三下。 如今只差祭炼的最后一步——引咒词。 支狩真踏入阵图中心,手掐巫诀指向发丝,口中厉喝一声:“草泥马!”他不止一次听萌萌哒说过此语,高深莫测,至今难解其意。以它作为引咒词,当可大增迷魂丝的威效。 萌萌哒从梦中惊醒,钻出草褥子,探头四处张望。 发丝猝然弹起,落入支狩真的鬓发,闪过一抹迷幻的暗红光芒。支狩真伸手抚过发丝,心念不由一阵动荡,神思恍惚,这一根迷魂丝赫然臻至上法。 “刚才,是你在说话?”萌萌哒目光流转,最终失望地落到支狩真身上。 支狩真点点头:“我祭炼几个术法防身,你继续睡吧。” 萌萌哒呆了片刻,颓然躺下,蜷在墙根的阴影里。真是妄想呢,这个世界里,原本就不会再有那些熟悉的话语声。 支狩真注视着她,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几根纤细的白毛。这是从萌萌哒身上掉落的,被他特意收好,关系到今夜的最后一项祭炼——灵宠替死咒。 此乃巫族保命秘咒,一生仅能祭炼一回。它以精、怪的毛发或精血,对其强行施咒,收为灵宠。一旦施咒者遇上致命凶险,可将伤害转嫁到灵宠身上。若是灵宠死亡,施咒者也会遭受极大的反噬。 “萌妹子,你还没睡着吧?”支狩真轻咳一声。 “嗯。”萌萌哒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我想……”支狩真欲言又止,以他的本意,是趁萌萌哒熟睡之际,强行施出灵宠替死咒。事到临头,却又难以下手,他终究是受过猴精的恩惠。 “大半夜的,你想干什么?不会吧?人兽殊途,不要这么重口吧?” “这个,你知道自己禀赋特异吧?中过我那么多剑,连皮都没擦破。前几晚,我看到你的手碰触篝火,也不曾留下烧伤的痕迹……” “所以什么?你这个心黑手辣的小子,又想动什么歪脑筋?” “我——”支狩真神色一动,深夜的街道上,蓦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狭窄的深巷内徘徊不去。 他立即收声,闪到窗边,侧身往下窥去。 空荡荡的巷子里,一个孤零零的青壮鲤人恍若梦游,身后拖曳着扭曲的影子,从巷口走到巷尾,又默默地走回来,反复游荡。 支狩真屏息察视,自从入城之后,八翅金蝉彻底安静下来,陷入蛰伏,似乎唯恐被什么东西察觉。 鲤人来回踱步良久,缓缓抬起头,目光移向巷子两侧的屋舍,一缕缕黑雾从瞳孔中飘出。 支狩真马上收回目光,转步贴到墙后,心生疑惑。这个鲤人半夜至此,有何所图?难道与巫灵感应到的凶兆有关? 又隔了许久,他听到脚步声重新响起,凑到窗角再瞧,鲤人一步步走出巷子。每走一步,他的身躯就剥落一块,飞散成一蓬黝黑的尘灰。走到远处,他整个躯体化作飞灰,簌簌洒落,地上只留下一双破旧的草鞋,被夜风吹着向前翻滚。 一丝寒意犹如冰凉的蛇爬上背脊,支狩真苦思半晌,走到床前,与萌萌哒对视。 “你到底想说什么?”萌萌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说话很特别,总是直来直去,用词也很古怪。”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道,“虽然是个猴精,可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恶意,还帮了我不少忙。也因为你,我感悟了一次剑道真义。” “但是?”萌萌哒甩了一下尾巴,灵动的眼睛透出讥诮的光。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可以帮你。”支狩真沉声问道,抓起墙上悬挂的长剑。剑锋寒亮如镜,照出一双冷酷又坚决的眼神。 “我只想回家。可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萌萌哒深深地看着支狩真,“少年,你是要杀我么?” 她轻轻笑起来,黑暗中,笑声如此苍白。“如果你杀得死我,那就动手吧。其实,我早就厌倦了。来到这个世界,我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不过是漫长的折磨。” 她靠过来,脖子贴住剑刃。睫毛像蝴蝶受伤的翅翼,无声垂下,覆盖住红宝石般闪亮的眼睛。 支狩真静静地凝视着她,一大一小的影子映在墙上,连在一起,却又分明离得很远。细想起来,他一直都是如此,离任何人都很远。 他是否也已厌倦了? “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真的是漫长的折磨么?”他喃喃自语,过了很久,他听见自己扔掉长剑的落地声。 “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不如帮我一次。作为回报,我一定完成你的心愿。无论你家在何处,哪怕破碎虚空,我也将全力以赴。”支狩真摊开萌萌哒的小手,把莹白的毫毛放在她手心。 那只小手一动不动,和他的手一样冰凉。然而握的久了,两双手都会一点点变得温热。 “你愿意帮我吗?即便是付出生命。” “即便是付出生命,我也要回家。” 第二十二章 神魂心意相通 “地上的血水全要擦掉!” “溅到血渍的床褥草也要拔干净!” “把他的藤编鞋、外套一起打包带走!装出他出门的样子,这叫做伪造现场,学着点。” 萌萌哒跳上窗台,一边指手画脚,一边扭头察看客栈外的动向。 一名红须鲤人僵硬地半躺在地上,背靠床坑,满脸呆滞,鲜血从喉头的剑孔缓缓渗出。支狩真手拿干布,按照萌萌哒所述,埋头仔细擦拭血迹。识海深处,魂魄核心,半透明的灵宠印记悬浮在八翅金蝉边上,徐徐转动,呈现出奇异而完美的六芒星形状。 “小真子,居家旅行必备的化尸粉你肯定有吧?就是让尸体化作一滩黄水的那种玩意儿。”萌萌哒摩拳擦掌地道,“快点拿出来,让我试一下毁尸灭迹的犯罪快感。” 小真子……支狩真眼角跳动了一下,闷闷地答道:“没有什么化尸粉。”将萌萌哒收为灵宠之后,他也不再隐瞒,将进入天河界的事情头尾,包括那个鲤人化灰的怪状,悉数告诉了对方。萌萌哒提议立刻搬走,他为了灭口,摸过来刺杀了见过自己的客栈店主。 “没有?你不是杀人掠货的行家吗?怎么这么不专业!没有还不赶紧炼!”萌萌哒一脸失望地摇摇头,“动作麻利点,天快亮了!别忘了,最后擦掉你的脚印和指纹,别像个菜鸟一样。” 究竟哪个才是杀人掠货的行家啊……支狩真嘴角抽动了一下,屈指一弹,九个蓍草编扎的小草人从怀中跳出,扑到鲤人身上,张开锯齿小嘴,纷纷啃咬起来。鲤人的尸首迅速缩小,小草人的肚皮并不见鼓出,精血点绘的眉眼鲜红欲滴,五官愈来愈灵动。 收拾完一切,九个蓍草人蹦蹦跳跳,钻回支狩真怀里,闭上眼睛,脸上浮出诡异满足的笑容。 萌萌哒巡视了一遍,点点头,跳上支狩真肩头。掩上房门,支狩真悄然潜出客栈,拐过巷子,向揽月城另一头走去。 空旷的街上光影昏昏,一片寂静,依稀传来城外水鸟的鸣叫声。正是月色晦暗、日辉未现之时。 “小真子,我能跟着你一起穿越回去吧?”萌萌哒兴致勃勃地问道。 “也许能,也许不能。”支狩真沉吟道,心念一动,萌萌哒凭空消失,出现在魂魄核心的灵宠印记上。她吹了个响亮的呼哨,对着八翅金蝉挤眉弄眼:“小知了,叫一声来听听。” 缘于萌萌哒心甘情愿,支狩真并未强行施下“灵宠替死咒”,而是以更神妙的“主宠伴生咒”取而代之。此咒必须灵宠自愿,双方以魂魄相连,意识相系,灵宠既可承接宿主的伤害,也可得到宿主识海的滋养,汲取对方的精神力量,并从宿主修行的进阶中获取益处。而灵宠一旦死亡,则宿主魂魄受损,反之亦然。主宠可谓神魂一体,心意互通,远比灵宠替死咒的关系紧密得多。 支狩真心念再动,萌萌哒重新出现在肩头。 “小真子,给我说说侯府的事嘛。骗吃骗喝是不是很爽?你那个便宜老妈开始复仇了吗?现实版宫斗剧,想想就觉得好兴奋啊!”萌萌哒的尾巴撩着支狩真的脖子,甩来甩去。 “我在侯府的名字是原安,别叫错了。”支狩真轻咳一声,拨开她毛茸茸的细尾。当时他心绪激荡,不知不觉将自家心事尽都吐露。从百灵山到宰羊集,再到侯府,深藏内心的种种恐惧、压力、茫然仿佛找到了一个闸口,洪水般宣泄而出,点滴不留。如今他冷静下来,又觉得有些窘迫,像剥去了坚固的外壳,裸露出最里面的柔弱。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就叫小安子?”萌萌哒抿嘴一笑。 站在街口,支狩真停下脚步,小腿肌肉不自觉地绷紧。萌萌哒感同身受,神色一凝。 三个鲤人从两边、对面的街道缓缓走来,背插长剑,面无表情,手臂的摆动、步伐的间距全都一模一样,像是用尺子精确量出来的。 支狩真手扶剑柄,一动不动。三个鲤人走过来,目不斜视,一步步经过他的身边,拐进巷道,僵直挺立的背影消失在高墙背后。 “是我们住的那条巷子。”萌萌哒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他们是冲你来的,幸好我们溜得快。” 支狩真微微颔首:“和先前那个鲤人感觉差不多,有点像被控制的傀儡。”他手指轻弹,一个蓍草人睁开血红的眼睛,无声无息跳下来,追随着鲤人而去。 萌萌哒眨眨眼睛:“让我们分析一下。你祭炼巫术,引来了第一个鲤人。他没能找到你,所以来了第二拨。这就意味着,他们背后有一个很厉害的大波士,是他感应到了你。” “应该是我祭炼巫术时,魂魄的力量吸引了对方。” “吸引是相互的。所以你的小知了既觉得不安,又很兴奋。” “相互吸引是因为本质相通,可以彼此吞噬。” “以此推断,那个大波士也是精擅魂魄力量的行家,这些鲤人才会被他控制。他盯上了小知了,要吃掉它!啊,油炸知了,我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大致如此。”透过蓍草人的血眼,支狩真望见三个鲤人走入深巷,攀附上墙,挥剑破开客栈的窗户,碎片“哗啦啦”洒落下来。相比第一个鲤人,这一批显然力量更强,个个修出剑心,达到了鲤战士的标准。他沉吟半晌,问道:“大波士是什么?也是你家乡蓝星的语言吗?” “嗯啊,就是幕后大黑手的意思啦。”萌萌哒伸了个懒腰,一线金色的日光破开云层,像烧红的浆汁,亮闪闪地泼溅在大街小巷上,揽月城仿佛从昏暗的水面下浮出来。 “放心,我们二打一,帮你的小知了吃掉他!”萌萌哒嘴里呼出的气喷在支狩真耳朵里,痒痒的,热热的。 那是血脉相连的感觉。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那就吃了他!”支狩真轻轻一笑,迈过街口,走向远处的剑馆道场。 一家剑馆恰好开门,一个年少的青须鲤人披着印有“音剑流”字样的灰色剑袍,打着哈欠走出来,把一张皱巴巴的告示贴在墙上。 “上古秘传音剑术大降价,第一期只要十个花贝钱,包吃包住包学,鲤战士半价。” 萌萌哒逐字逐句念出了告示。 第二十三章 上古剑囊藏秘 青须鲤人瞥见支狩真,顿时眼神一亮,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小说最快更新) “天河在上,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音剑体质!”他快步走到支狩真跟前,上上下下来回打量,炙热的眼神像发现了一件举世罕见的瑰宝。 “嘿,这小子在蒙你,不过演技太烂,和你有的一拼。接下来就该说你天赋异禀,适合音剑术了。”萌萌哒撇撇嘴,语声在支狩真的识海中响起。双方结下主宠伴生咒之后,已可心念传音。 “小兄弟,你这样的体质万中无一,生来就是修炼音剑术的奇才啊!”青须鲤人连连惊叹,又一脸憾色地摇摇头,“唉,可惜啊。” “然后是危言耸听。”萌萌哒不屑地哼了一声。 “可惜你走错了路子,至今还没结出剑胎吧?再这么下去,你一辈子也别想成为鲤战士。”青须鲤人禁不住扼腕长叹。 “最后是骗你学剑,再给你来个优惠折扣。”萌萌哒无聊地甩甩尾巴,“都是套路。” “小兄弟,幸好你遇到了我……”青须鲤人舌灿莲花地说了半天,一脸肉痛地道,“这样吧,看在你千古难遇的天分上,只要八个花贝钱,就能学到我家剑馆秘传的上古秘传音剑术。(小说最快更新)” 支狩真沉吟不语,透过远方的蓍草人,他望见三个鲤人冲入客栈,四处搜寻,肆无忌惮地斩杀其余住客,被迅速赶来的城卫队围住。 一个鲤人猝然转首,目光直直落到巷角的蓍草人身上,瞳孔中浮出诡异的黑雾。蓍草人猛然炸开,碎屑飞溅,支狩真闷哼一声,遭受反噬,一丝鲜血从鼻孔渗出。 青须鲤人目瞪口呆,听了自己一番话,这小子激动得流鼻血了? “我真的适合学习音剑术吗?”支狩真抹了抹鼻血,愣愣地道,脸上交织出兴奋、期待、迷茫之色。 “那还用说?我阿道从来不会看走眼的!小兄弟,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杀上天河,跃过龙门走向剑道巅峰!”青须鲤人兴冲冲地拽住支狩真,把他拉进大门。 “我叫阿真,盐塘村的阿真。”支狩真一脸憨厚地抖动鲤须,踏上破损的石阶,跟着阿道脱下草鞋,走入剑馆,拱起的旧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 萌萌哒眨眨眼,传音道:“你是想找个替罪羊来试探黑手?” “算他倒霉。”支狩真淡淡一笑,趁阿道扭头之际,一个蓍草人悄然跃出,扑入青须鲤人怀中,往里一钻,消失不见。(小说最快更新) “嘻嘻,那就把他彻底榨干。”萌萌哒搓搓手指,主、宠交换了一个默契无间的眼色。 支狩真目光扫过空空荡荡的剑馆,墙上挂着几件苎麻编织的剑袍,灰暗陈旧,打着补丁,浆洗得倒很干净。一条长长的白色幕布从梁顶悬落,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大音希声,真剑无术。”幕布下方的支架上,搁着几把狭长的木剑,最上面是一柄铁剑,抹了鱼油,乍看起来光芒耀眼。支狩真拿起来瞧了瞧,剑脊隐现裂纹,刃口崩开了几个米粒大的缺口。 支狩真环顾四周,心中了然,这家剑馆多半是经营不下去了。 “这鬼地方也太破了!教剑的老师呢?其他学员呢?少爷,这里不会是坑人的吧?”萌萌哒东张西望,大声嚷嚷。 阿道急忙道:“鲤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我家剑馆可是上千年的老字号了,自然有些破旧。再说了,上古秘传的音剑术,岂能轻易传授?除了阿真你这种音剑奇才,谁又能轻易学会?” “全是空话!”萌萌哒冷笑一声,“少爷,这家伙贼眉鼠眼,不像什么好人。我们还是去别家剑馆吧,你不是一直想学飞剑术吗?” 阿道赶紧拉住支狩真,犹豫了一下,跃上房梁,取下一个锈渍斑驳的青铜盒。打开盒盖,他小心翼翼捧出了一只灰扑扑的囊袋。 囊袋约有巴掌大小,非丝非棉,内中空空,随着光线折射出细密幽暗的水纹。支狩真识海中,冲和剑气忽地微微一颤,清辉摇曳。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镇馆之宝——上古剑囊。如果参透它的奥秘,就能悟出一门绝顶的音剑术。”阿道伸手摩挲着柔软的剑囊,自从师父远赴天河,音讯全无,剑馆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 谁会愿意跟一个剑胎都未结出的鲤人学剑呢?他卖了剑,卖了剑术秘籍,卖光了剑馆能卖的东西,如今只剩下这只空空的剑囊。 他自嘲地一笑,拿起铁剑,往剑囊上用力一斩。剑囊毫发无损,连一道折痕都没有。“怎么样?八个花贝钱就能参悟这件异宝。以阿真兄弟的天分,也就几天工夫。” 萌萌哒打了个哈哈:“一个破布袋就想要八个花贝钱?你傻还是我傻?少爷,走人!” 这只破猴精!阿道悻悻地看了萌萌哒一眼:“七个花贝钱,只要七个花贝钱!” “一个花贝钱参悟一个月,包吃包住,其它损耗全都记你账上!”萌萌哒不耐烦地道,凑过头,故意对支狩真轻语,“少爷,我们的藏宝图你得藏好了,就是那张湖底秘境的……” 藏宝图!阿道心头一跳,相传揽月城周围的湖中埋有宝藏,难道是……“好!”他一咬牙,答应下来,“一个花贝钱就一个花贝钱!”反正这只剑囊在剑馆传承至今,从无鲤人悟出其中隐秘。 “好吧,那我试试。”支狩真接过剑囊,细细翻看。既能引起冲和剑气异动,必定不是凡物。 阿道接过萌萌哒扔过来的一枚花贝钱,紧紧攥在手心,暗自松了口气。这下又能坚持一个月,暂时不用卖掉剑馆了。 “你这里不会连剑谱功法都没有吧?”萌萌哒跳下来,四处溜达了几圈,练剑场边上连着纸窗格子的木门,拉开了,里面是几间窄小昏暗的寝室,铺着厚实的干草。 “大音希声,真剑无术。”阿道神情尴尬地道,“我们音剑流的终极奥义都藏在剑囊里了。至于一些基础剑术,我可以亲自传授阿真兄弟。” “整家剑馆只有他一个人,死了也没麻烦。”萌萌哒翻上屋梁,笑嘻嘻地传音。 “剑囊不错,与我有缘。”支狩真在识海中答道。 剑馆外,蓦然传来阵阵喧闹声,街道上响起纷乱奔走的脚步。阿道出去瞧了瞧,回来后面色大变。 “怎么?”支狩真心中一动。 “城里出现了鲤祸!”阿道关上门,忐忑不安地道,“城主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搜捕。找不到鲤祸,谁也不准出入!”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二十四章 满城风波乍起 “封城三天了!” “城主下令,晚上不准出户!” “连街道都被城卫队设卡了!” “城里乱了,有些鲤战士闹着要出去,和城卫队干起来了!” “城主下令,食物限量买卖!” “城卫队开始挨家挨户搜查鲤祸!” 阿道每日外出剑馆,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糟糕。.net揽月城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人心躁动不安,犹如困兽。 “砰!”剑馆的门被推开,又重重关上。阿道合起鱼皮伞,踢掉**的草鞋,提着藤篓奔进来嚷道:“阿真,你得给我加钱,今天连藻饼都涨到三十个白贝钱了!” “嘘——”萌萌哒手指掩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支狩真静立在地板中央,手持木剑,目不斜视,双脚不丁不八,以音剑流特有的法门控制呼吸。 “还在练剑?”阿道放下篓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抓起麻布擦干地板上的水渍。随后打开藤篓,拿出一块灰绿色的藻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道,“反正你们得加钱,不然我亏大了!” “外面有什么新消息吗?”萌萌哒丢给他一枚花贝钱。(小说最快更新) “乱糟糟的!城卫队每天都在盘查外乡人,老是打起来,还死伤了好些个鲤战士。照我看,这两天要彻查各大剑馆道场了。”阿道小心地藏好花贝钱,咕哝道,“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收你们进来了。” 尖锐的呼啸声猝然响起,刺得阿道耳膜胀痛,心惊神悸。他眼前的支狩真裹在模糊的剑影中,身形纵横扑掠,木剑破开空气的声响仿佛惊涛骇浪,风吼雷鸣,震得道场的天花板嗡嗡抖动。 阿道惊得咬在嘴里的藻饼掉在地上,“天河在上,这就练成了?”他瞠目结舌,不过几天功夫,这乡下来的小子竟把音剑流的基础剑技修到大成? 萌萌哒白了他一眼:“那当然啦,我家阿真可不是你这种废材!” 阿道干笑一声,慢慢捡起藻饼,咬了一口,掺和了湖藻、浮萍的烤饼又苦又涩,从未如此难以下咽。“我本来就是个废材嘛。”他的嗓子也透着干涩,要不是废材,怎地把剑馆都快败光了?要不是心里还存了一点念想,盼着师父能活着回来,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漫天剑影收束,支狩真木剑一顿,呼啸声倏然敛去。()他默然半晌,摇头道:“这种音剑术除了扰乱对手心神之外,没什么杀伤力。” “那是你还没生出剑心,发挥不出音剑的威力!”阿道不服气地争辩道,“我师父出剑时,剑音化作实质,炸得石头也崩碎了,那才叫厉害!” 萌萌哒撇撇嘴:“瞧你这副样子,你师父估计也是个样子货。” “师父和我不一样!他是最好的鲤战士!”阿道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站起来,瞪着萌萌哒,“你再胡说,就别住这里了!” 木架上,灰扑扑的剑囊倏地泛过一丝暗淡的微光。 萌萌哒冷笑一声:“那你退钱?” 阿道呆了呆,有气无力地坐下来,讪讪地道:“我没用,不代表我们音剑流没用。” 支狩真放下木剑,剑音化实,与人间道的音道术法也无多少区别,这门音剑术不值得再花功夫了。他拿起木架上的剑囊,又开始反复察看。这只剑囊在他手里多日,至今不曾窥出奥妙。不过识海内的冲和剑气似乎受其触动,变得愈发灵动。 “阿真啊,你这么整天研修剑术,不觉得腻味吗?”阿道凑过头去,悻悻问道。 支狩真头也不抬:“鲤不是一向如此吗?” “那……倒是。”阿道呆了呆,垂下头,捡起掉在地板上的碎饼渣,没滋没味地咀嚼着。可谁说鲤一定得如此呢?不喜欢练剑的鲤,就不是鲤了吗?他发了一会儿楞,道,“对了,我听说,不少外乡来的鲤人受不了了,打算强行闯城。” 支狩真沉吟片刻,起身走出道场。门外大雨滂沱,雨水像透明的帘布从屋檐垂下来,街道上水汽茫茫,行人稀廖,景物模糊难辨。 “为了几个鲤祸,城主府不惜大动干戈,还封城这么久,实在很奇怪啊。”萌萌哒跳到支狩真头上,用毛茸茸的小手去接雨滴。 支狩真淡淡一哂:“他们未必是要找鲤祸啊。” 萌萌哒心中一动:“难道是找你?” “若目标是我,城主府一定也被控制住了。”支狩真深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日、月剑气只余点滴,最迟半日,他就将重结剑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找不到你,他们是不会罢休的。”萌萌哒甩掉掌心的雨水,“城卫队迟早会找上剑馆。” “所以不能再等下去了。”支狩真目光闪动,缓缓掠过四周密集的剑馆道场,最后投往城门的方向。 萌萌哒眼珠一转:“那我们就加把火,让揽月城彻底乱起来!” 支狩真微微一笑,一个个蓍草人从怀里跳出,四散远去,迅速消失在大雨中。 地上积水成溪,弹起无数白花花的水箭。一个蓍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墙根,一路逼近城门。它浑身被雨水湿透,动作变得迟缓,然而雨幕遮掩之下,把守城门的鲤人并未察觉。蓍草人攀住城墙,慢慢爬上去,钻到城垛的缝隙间,悄悄匿伏下来。 透过蓍草人,支狩真望见城楼上,数十个鲤人披甲仗剑,头盔上镶嵌着城卫队的双剑交叉徽记,站在楼檐下避雨。其中几个鲤人面无表情,快步走到城垛前,阴冷的目光四处逡巡,似是感应到了蓍草人。 支狩真的心神又落到其余蓍草人身上:三个蓍草人潜入附近的剑馆,一个蓍草人直奔城主府,一个蓍草人从窗户爬进一家客栈,最后一个蓍草人出现在主街中央,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未过多久,沿街巡逻的城卫队突然改道,纷纷围向主街,另一队赶往客栈的方向。片刻之后,城主府内,一个服饰华贵、身材魁梧的独眼鲤战士霍然站起,拔出背上双剑,旋风般冲了出去。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二十五章 煽风点火引乱 各处蓍草人传来的画面在支狩真眼前一一呈现。(最快更新) 城卫队截住了主街上的蓍草人,数十道剑光交织闪过,蓍草人被切得粉碎。 另一队城卫闯入客栈,搜寻蓍草人,与几个住宿的鲤战士当场冲突。双方拔剑相向,动手拼杀,躲在床坑下的蓍草人趁乱溜走。 城主府的大门外,蓍草人跳下一棵繁茂的薪树,逃入转角的街道,独眼鲤战士领着诸多鲤人紧追不休。 “城主府和城卫队都被控制住了。”循着蓍草人不停转换的视野,支狩真逐渐摸清了对方的虚实。城卫队多是炼精化气的修为,那名独眼鲤战士是揽月城的城主,约在炼神返虚之境。 “所以鲤祸只是个借口。”萌萌哒欣然道,“既然他们盯着蓍草人不放,目标当然就是你了。” “蓍草傀儡是由祝由魂魄术操纵的。”支狩真心中了然,只要他动用了涉及魂魄的巫术,对方便会生出感应。但反过来,他也可借此调动对方。 “轰!”粗宏的剑气凌空劈过,蓍草人前方的路面崩塌,裂开两道交叉的深沟。泥石夹杂着雨水冲天溅起,蓍草人被气浪掀得往后抛滚,揽月城城主纵身掠起,双剑在半空由刚转柔,宛如两根轻巧的绣花针,刺穿蓍草人的小腹,挑到跟前。() 浓烈的黑雾从城主的独眼内浮出,似乎透过蓍草人,遥遥望见剑馆门口的支狩真。双方目光隔空相对,如同近在咫尺。 支狩真心念一动,蓍草人自行炸开,切断对方的感应。他走回阿道身边,从容收好剑囊,拿起鱼皮伞。 “你要出去?”阿道站起来,“剑囊可得留在剑馆里。” “我们该走啦,背黑锅的再见!”萌萌哒对阿道戏谑地摆摆手。 阿道还未明白过来,支狩真长剑猝然倒转,剑背拍中他的后颈。阿道“扑通”摔倒,昏厥过去。一个蓍草人从阿道怀里钻出,诡异地笑起来。 支狩真撑起鱼皮伞,走出剑馆。湿漉漉的水雾弥漫过来,密集的雨线恍如一道道白闪闪的剑光,在伞面上“啪啪”弹跳,像是抑扬顿挫的调子,奏出天地间独有的音律。支狩真忽而想起剑馆内悬挂的布幅“大音希声,真剑无术”,驻足停下,心中隐有触动。 客栈附近,冲突愈演愈烈。蓍草人穿户躲窜,迂回逃向城门,引得城卫队横冲直撞,追入各家宅户,闹得鸡飞狗跳,众怒沸腾。()城主一行人则气势汹汹,往剑馆的方向奔掠而来。 城内的鲤人开始躁动,外乡的鲤战士们涌在一起,尾随着城卫队,有意无意地向城门接近。 “他们来了!”萌萌哒远远望见城主的身影出现在街口,一路直扑过来。 支狩真霎时心念发动,几处潜伏的蓍草人同时眼冒血光,泛出微弱的魂魄波动。 城主微微一愕,目光扫向沿街的数家剑馆,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旋即眼中黑雾暴涨,挥剑指向“音剑流”、“剑丸飞天流”、“影剑术”、“流光剑技”四家道场:“鲤祸就在里面,给我围住,一个也不准放走!” 剑丸飞天流的馆门徐徐打开,一名金须鲤人在众多学徒的簇拥下大步走出,神情凛冽,目光如剑,脑后悬浮着一枚寒气森森的剑丸,滴溜溜地转动,正是支狩真在湖底漩涡中见过的鲤人。 “城主来我道场,有什么事吗?”金须鲤人皱眉问道,剑丸光芒吞吐,雨点纷纷被阻挡在剑光圈外,难以沾身。 “鲤祸躲在你的剑馆里,我要带人进去搜捕,你们还不快些让开!”城主面无表情地道。 “我家道场尽是门下弟子,哪里来的鲤祸?城主怕是弄错了吧?”金须鲤人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城主向来对道场剑馆礼遇有加,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言词蛮横,行径颇为异常。 “我说有就有!给我闯进去搜!”城主厉声喝道,双剑卷起呼啸的气浪,一左一右,交错斩向金须鲤人。 “放肆!”金须鲤人面色一沉,剑丸倏然跳起,化作一匹炽亮的剑光,迎向双剑。城主府这些天封城查街,搞得学徒们怨声载道,今日闹上门来,当众不给自己颜面,他自然也不会客气。 鲤战士之间的纠纷,向来以剑解决。 城卫队纷纷杀上,与剑丸飞天流的弟子战成一团。“砰砰!”其余三家的剑馆大门被十多柄长剑破开,轰然倒下。城卫如狼似虎般冲入,怒叱声、翻箱倒柜声、长剑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好像失去了理智,完全乱来一气,只晓得蛮干。”萌萌哒摇了摇尾巴。 “他们的神魂被彻底控制,只是这种手法太过粗糙暴烈,不留丝毫余地,以至于变成了不通人情事故的傀儡。”支狩真站在远处,冷眼旁观。在人间道,无论是魔门、道门还是巫族,控魂类的术法远比此界精妙。越是上乘的控魂术,越能保留受控者的神智。 “像他们这样闹下去,只会引起众怒,没什么胜算啊。”萌萌哒疑惑不解地道。 “对方应该还有后手。”支狩真的目光掠过附近蠢蠢欲动的鲤人,突然扔下鱼皮伞,振声高呼,“杀死这些不讲理的城卫,大伙儿一起闯城!” 他身形掠起,扑入战圈,长剑猝然拔出,刺入一个城卫的小腹。随即脚步一错,长剑顺势横切,将另一个城卫斩得甲胄破碎,后背鲜血迸溅。待到几个城卫向他挥剑扑来,支狩真抽身飞退,闪入人群。 城卫长剑不停,斩向支狩真前方的鲤人,后者猝不及防,被斩成两截,鲜血狂喷而出。城卫的长剑余势未消,继续冲向人群,一名鲤战士正要避让,支狩真头上的**丝倏然飞出,在鲤战士眼前飘过,他顿时脚步一滞,盯着迅速接近的长剑,木然开口:“草泥马。” 城卫长剑落下,鲤战士左臂齐肩而断,剧烈的疼痛令他清醒过来。支狩真从旁跃出,一剑快若闪电,洞穿城卫眉心。 “该死的,和他们拼了!”断臂的鲤战士怒吼一声,疯狂杀向城卫队。场面一片混乱,越来越多的鲤人卷入战团,剑光闪耀穿梭,鲜血伴着哀嚎飞溅。 激战中,支狩真悄然退出人群,跟在城卫队身后,混入了剑丸飞天流的道场。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二十六章 剑囊化形择主 道场内,剑丸疾飞,血光四溅,一道道人影兔起鹘落,击撞分合,陷入了激烈的厮杀。 四下里一片狼藉,柜架倾倒碎裂,甲胄、剑靶、剑术秘籍凌乱洒了一地。支狩真瞧也不瞧,祭起迷魂丝,一路施展小巧身法,穿花绕树般避开一处处战团,迅速潜至道场的内室。蓍草人早已探查清楚,飞剑之术的至高秘传藏于此处。 两名剑丸飞天流的弟子守住门口,剑丸舞起幢幢寒芒,犹如严密的屏障,将冲击内室的城卫牢牢挡在外面,寸步难进。 支狩真心念微动,迷魂丝飘入战圈,悬在众人当中,闪过一缕暗红色的诡光。鲤人动作齐齐一滞,神色迷茫,口中木然念道:“草泥马。” 支狩真趁势穿众而过,扑入内室。数息过后,众人方才反应过来。两名剑丸飞天流的弟子面色大变,欲要返身追击,却被城卫死死缠住,脱身不得。不少城卫浑身浴血,肠穿肚烂,却依然悍不畏死,展开一波波疯狂的攻势,仿佛全然感觉不到伤痛。 “啪嗒”一声轻响,蓍草人打开供奉在内室的斑斓金匣,捧出一只流光溢彩的水泡,献宝似地递给支狩真。 水泡约有人头大小,如呼吸般有节奏地膨胀、收缩,触手柔韧厚实,微微刺痛,散发出五金的锐气,正是剑丸飞天流的至高秘典,唯有道场的继承者方可得传。 “把这玩意儿贴住心脏,就能得到传承啦。”萌萌哒欣然道。 支狩真抓住水泡,按上胸口。“怦——怦——怦”水泡不住膨胀、收缩,与心脏跳动的节律渐渐吻合。当两者同步的一刹那,水泡“噗嗤”一声破灭,支狩真的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无数修炼飞剑的画面一一闪过。最奇异的是,这份飞剑传承似乎透过心脏,直接化作身体的本能,清晰而完整,再也不会遗忘。 数十息之后,支狩真以迷魂丝开道,穿过重围,潜入流光剑技道场,再次得手传承水泡,又足不停歇地转向影剑术道场。比前先前,迷魂丝短了一大截,若是再用数次,便将失效。 支狩真已然算计妥当,挑动这些鲤人内讧,既可逼迫幕后黑手现身,又能借机谋夺各大剑馆的秘传。他无暇慢慢学剑,识海内的白玉骰子愈来愈模糊,仿佛随时都会隐没,留在天河界的时间所剩无几。 “轰!”气浪炸开,剑光飞射,闷雷般的交击声响彻四周。支狩真扭头望去,半空中,金须鲤人和城主激斗的身影猝然分开。城主口喷鲜血,从空中跌落,两柄长剑绽开肉眼可辨的裂缝,碎片从刃口剥落下来。 “胜负已分,城主请回吧。”金须鲤人身形倒窜,一道剑光旋转着化作剑丸,飞至足下,剑光翻滚如浪,将金须鲤人稳稳托在高空。 城主以剑撑地,死死瞪着金须鲤人,血混着雨水从鲤须淌下来。“谁要拦我,谁就死!”他呲牙咆哮,身躯迅速虚化,剑气如同狂涛骇浪,缠绕双剑,雨水被纷纷卷入剑气波纹,形成不断壮大的旋转水柱。 “你疯了吗,真要不死不休?”金须鲤人疑怒交加,剑丸疾转。莫非对方中了什么邪,否则怎会如此穷凶恶极? 丝丝缕缕的黑雾从剑气波浪里渗出来,“吃了你!”黑雾激涌,向半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这是你自找的!”金须鲤人怒道,张口吞入剑丸,瞬间虚化,整个人化作一枚人形剑丸,犹如一轮冉冉转动的明月,森森寒光四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鲤体化剑!支狩真踌躇了一下,不知是该先去道场,还是留下来观摩这一场巅峰的剑道对决。“嗡嗡——”他腰间的剑囊突然振动,幽暗的花纹像水波一样亮起来。 “砰!”阿道的身影从剑馆内弹丸般飞出,重重摔落在地,打了几个滚,浑身淌满泥浆。 “咦,是那个背黑锅的小子!”萌萌哒叫道,“他倒是命大,居然到现在还没死。” 支狩真透过人群望去,阿道吃力地翻了个身,颤抖伸出手,撑住地,慢慢弓膝站起来。“师父的……剑馆……”他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走向剑馆大门,鲜血从嘴角汩汩涌出,染红了衣襟。 “嘭!”一名鲤战士被城卫一剑劈飞,斜向里撞过来,阿道又摔成倒地葫芦,嘴巴狠狠磕在地上,鲜血顺着崩落的牙齿溅出来。 剑囊振动得更加剧烈,支狩真一把按住剑囊,想把它压住。然而越是用力,越是压不住,仿佛有股桀骜不驯的力量要从里面冲出来。 阿道趴在地上,一点点抬起头,雨水不停从眼皮子淌下来,剑馆的大门模糊得像在晃动,又遥远得像在天河之上。 可天河从来都不属于他。 他也不属于天河。 阿道咬咬牙,十指抓地,艰难地向前爬动。他真是没用,连师父最后的剑馆也守不住。剑刃刺耳的撞击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追杀的城卫从他背上踩过,扑击的鲤战士也从他的背上踩过。他咳嗽着,大口吐血,像一尾离开湖水的鲤鱼,在干涸的岸上痛苦抽搐。 支狩真突然面色一变,手掌被剑囊猛地弹开,无形无质的力量冲出来,像无法阻挡的呼啸音浪。 阿道曲起膝盖,一点点往前蹭。那只猴精说的没错,自己就是个废材。他脸颊摩擦着粗糙的地面,泥水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支狩真深深地望了阿道一眼,攥紧剑柄,萌萌哒感应到了少年满腔的杀意。可过了那么一瞬,她瞧见支狩真松开了剑柄。 剑囊自行浮起来,化作一道道灰色而神秘的水纹,像涟漪一样荡开。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魂器,被誉为道门、魔门的镇派之宝,连大晋一流的世家门阀也未必能拥有一件。”支狩真看着荡漾的水纹,轻声赞叹。侯府藏书记载,具有灵魂的兵刃、法宝被称作魂器。它们也算是一种特殊的族群,威力无穷,自具神通,可以幻化人形,像人一样听、说、走、动,感受喜、怒、哀、乐。正因为魂器拥有自主的灵魂,所以极难降伏。 “那为什么你不……”萌萌哒不怀好意地瞅了阿道一眼。 支狩真平静地道:“魂器有魂器的骄傲,我也有我的。” 一个灰衣男子从涟漪中静静浮出来,他面容平凡,灰色的眼睛像破晓前的天色。灰衣男子跨出一步,穿越数十丈距离,来到阿道身边。 阿道惨笑着,抓住剑馆的岩石门槛,满脸湿淋淋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就算死,也要死在剑馆里。 “阿道。”灰衣男子俯下身,静静看着少年。无声的剑音从他体内荡出,接近的鲤人纷纷破碎,化作血肉粉末。 “你是……”阿道茫然看着灰衣男子,他从未见过他,却又觉得说不出来的熟悉,恍惚相伴已久。 “从你被师父收养,进入剑馆的那一天起,你就不喜欢练剑。”灰衣男子连语声也是平凡无奇的,“你一点也不喜欢剑。可每一次,剑馆的剑都是你来保养擦拭。地板上沾了一点灰尘,你也会擦干净。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还要守在这里?为什么你宁可死,也要死在剑馆?” 阿道埋下头,蓦然泪如泉涌。 “阿道,你做的这些其实也是剑道啊。”灰衣男子温和地笑了笑,“鲤自限于剑道,可剑道何尝限鲤?不喜欢练剑,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所有的剑,都必须握在手上。” “我……” “可是阿道,鲤总要有自己的一柄剑。不管是握在手上,还是握在心里。” “是。”阿道望见支离破碎的剑馆,泪水又涌出来。 “大音希声,真剑无术,你已经做的很好。”灰衣男子扶起阿道,神色肃然,“你赢得了我的尊敬。吾名希声,上古剑囊,愿与你缔结灵魂之约。” 阿道惑然张了张嘴:“我,我不太明白。你……你难道是那只剑囊?” 希声默默颔首,伸出左手无名指,在阿道额角的伤口沾了一点鲜血,点在自己眉心。 殷红的血渗入希声的肌肤,消失不见。突然间,阿道生出与对方心神相连、水乳交融的亲密感觉。 “以魂器最古老的血誓,以天河为证,从此你我荣辱与共,祸福相伴!”灰衣男子倏然化作剑囊,悬浮在少年面前,发出神圣而古朴的语声,“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阿道缓缓扭过头,呆呆地望着剑馆。他迟疑了片刻,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剑囊,握紧了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喜欢去握的东西。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他仰起头,泪水流下来,天河的波光在瞳孔中粼粼闪烁。 第二十七章 结胎共振剑音 “轰!” 半空中,疾旋的水柱飙射,城主所化的黑雾剑气波纹直冲而起,冲向剑丸。剑丸滴溜溜一转,放出千百道耀眼的剑光,流星雨般激射而出,迎向对方。 刺耳的交击声撕裂苍穹,眩目的光雨纷扬洒落。支狩真一边观战,一边留意阿道的动向。 汹涌的音浪从剑囊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源源不断流进阿道体内。他身躯微微颤动,心脏以前所未有的活力跳动,苍白的脸色开始变得红润,全身大、小伤口迅速止血、结痂,骨骼的裂缝一一弥合。 剑囊猛然一抖,一道剑浪射穿上空,浓密的阴云层倏地破开小孔。一线月光被剑浪裹挟而落,如同一根纤细冷冽的雨丝,笔直投向阿道。 “这是魂器以自身神通,强行勾动银月,硬结剑胎。”支狩真心神震撼,隔着密集交织的雨点声,他恍惚感到一丝奇异的剑鸣从阿道身上传出,忽轻忽重,绵延如潮,仿佛充斥了整个天地。他侧耳细听,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那剑鸣竟是无声的。 又或是剑鸣就是漫天落下的雨声。 “大音希声……”支狩真的眼神慢慢亮起来,他凝神调息,音剑流的法门在体内流转,又向外延伸而去,与滂滂沱沱的雨声交汇,化作天地之音,再无内外之隔,天人之分。 隐晦的剑气从阿道身上绽出,像一圈圈涟漪,向外层层激荡。周围的雨水也随之荡漾,形成更广阔的波纹,传递般地一路扩散。 “嘭!”一个城卫被波纹触及,身躯猛地爆开,血液、肉浆、骨渣、长剑和盔甲的碎片溅在半空,同样遵循着波纹的轨迹,往外荡去。 支狩真静静伫立,感应着阿道体外的剑气波纹,任由千万条雨线冲刷身躯,发出噼里啪啦、轻重疾缓的声响。所谓大音希声,原来是以音剑术激发音波,与天地之音交融为相同的节奏,形成一种玄之又玄的共振剑音。 这种共振剑音只可意会,人耳无法听辨。 “嘭!嘭!嘭!嘭!”以阿道为中心,剑气波纹持续扩荡,共振剑音所过之处,鲤人连同剑甲接连炸开,露出一大块空白之地。附近的鲤战士纷乱向远处奔逃,城卫悍然冲过去,瞬间炸成血肉碎片,在半空顺着波纹回旋。 一双灰暗色的眼睛浮出剑囊,转向支狩真,剑气波纹向他汹涌荡来。 “啊呀,咱们快溜!”萌萌哒神色一变,“这个希声是个小气鬼,要替阿道那小子报复我们!” 支狩真目光一闪,突然连迈数步,主动往前迎去。 萌萌哒吃了一惊,剑气波纹迎面而来。倏然间,一圈剑气波纹从支狩真体内绽出,向外扩散。一小、一大两圈涟漪相触,无声无息,合为一体。支狩真的剑气波纹融入更广阔的波纹,随着共振剑音,继续向外扩散。 一圈又一圈涟漪从支狩真身上荡过,犹如细雨拂面,不但毫发无伤,还令他进一步体验出共振剑音的诸多妙义。一些不明之处,也茅塞顿开。他所料无差,只需与共振剑音保持相同的节律,成为其中一部分,便可安然无恙,借机窥得共振剑音之秘。 这也是他主动涉险,进入剑气波纹的原因。 但他想要的好处不仅于此。 片刻后,隐晦的剑鸣声从支狩真体内生出,若有若无,充斥天地,与漫天风雨声交融在一起。最后一点残留的日、月剑气倏然消散,新生的经络血管形似剑气,向四处延伸,以共振剑音的节律相互勾连,一一贯通,结出一具莹澈无瑕的冲和剑胎。 剑胎一起一伏,一胀一缩,呼吸般地发出共振剑音。就连识海内的冲和剑气亦是如此,释放出重重叠叠的波纹光晕,似有声,似无声,寂静的识海由此变得层次丰富。 支狩真随着剑胎一呼一吸,呼吸也似蕴含了冥冥渺渺的天地之音。 “好胆色!”希声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犹豫了一下,一双眼睛缓缓隐入剑囊,剑气波纹开始向内收敛。此子悟得共振剑音的真义,也算入了音剑流门下,不宜再加惩究。 剑气波纹悉数回归阿道体内,一股峥嵘的强大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直冲天际。 支狩真即刻转身,头也不回地掠向影剑术道场。他利用阿道的共振剑音,结成剑胎,并将音剑术的奥妙融入其中,已经捞得盆满钵满。 影剑流的道场内,残骸遍地,厮杀正酣。影剑流的门人满场游走,时不时化作一道道暗影,行踪模糊难辨,连手上的剑也化作影子,随着光线折射变幻。城卫防不胜防,死伤大半,完全陷入了被动挨打之局。 这是一门诡秘的暗杀剑法。支狩真精神一振,祭起**丝,绕过战团,顺利收取传承气泡。他在侯府所阅剑法众多,但尽是正面技击的路子,无一门专攻暗杀之术,如今算是补上短板。 “嘶”的一声,开道的**丝突地停滞了一下。支狩真讶然瞧去,不知何时,一小缕黑雾黏附在发丝上,悄悄蠕动。 支狩真想也不想,立刻切断**丝与心神之间的感应。 “找到你了……”一个奇特的声音在支狩真耳畔响起。 “轰!”支狩真心头一悸,识海猛然巨震,掀起狂涛骇浪。“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明明是一句话,却仿佛重复了无数遍,从无数张嘴里发出来,充满了阴冷、凄厉、怨毒、邪异等负面力量,压得支狩真魂惊魄摇,几乎透不过气来。 八翅金蝉蓦地发出一声激越的高鸣,识海内,星空棋盘光芒大盛,旋转变幻,将邪异的语声驱逐出去。 一个个城卫齐齐转身,舍弃对手,目光聚焦在支狩真身上,眼底黑雾汹涌,似要夺眶而出。“咚!”支狩真向旁冲起,身剑合一,硬生生撞破墙壁,翻滚着逃出道场。 光听其音,他就晓得自己远非这个幕后黑手之敌,也唯有借助金须鲤人和魂器希声,方有一线生机。 轰然一声巨响,半空中,剑丸光束齐射,几乎将黑雾剑气波纹打成了筛子,依稀露出城主千疮百孔的残躯。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二十八章 冲和剑气斩邪 “嘭——”城主的盔甲、长剑崩成碎片,四散激射,浑身血肉模糊,摇摇欲坠。 剑丸光芒晃动,凝现出金须鲤人的身躯,神情冷然地看着对方:“城主还是回去,静养一段时日吧。”对方的剑胎遭受重创,几乎丧失了动手之力,他也无意斩尽杀绝。 城主犹如未闻,低下头,目光逡巡下方,落在支狩真身上,喉头发出嘶哑的低吼。 所有的城卫眼冒黑雾,从四面八方扑向支狩真,全然不顾交战的对手。 支狩真翻身而起,低头避开一把疾刺而来的长剑,脚下波浪般地滑步,长剑纷纷从他肋下刺空,他凌空倒跃,反手挥剑,将一名追至身后的城卫拦腰斩断,身躯半空回旋,长剑随臂抖动,刺入扑跃而来的城卫咽喉。 这一连串动作纯粹由剑胎发力,冲和剑气贯穿肢体,流畅游翔,形似一条矫夭灵动的鲤鱼,在跌宕的波浪间窜跃,轻巧做出任何匪夷所思的动作。 倏然间,一股庞大邪异的精神力量跨空而来,追随着支狩真不断移动的身影,犹如跗骨之蛆,一时难以摆脱。 这是精神之力的锁定!支狩真心头一凛,通过精神锁定,对方强行将彼此的精神世界连接,接下来,便是悍然入侵! 城主、城卫想必也由此被控,从而沦为对方的傀儡。在人间道,此类精神锁定的秘法也只有炼虚合道的绝顶高手,方能施展。 支狩真下意识地要运转神锁诀,以解锁之术,摆脱邪力锁定。忽而心念一转,对方的精神力量如此强横诡异,若他一味逃避,岂有胜算?巫灵又哪来机会火中取栗? 魂魄核心内,八翅金蝉惊声高鸣,邪异的精神力量直扑而来,仿佛一条凶悍无尽的长龙,肆无忌惮地闯进识海,攫向八翅金蝉。 刹那间,斗转星移,参商浮沉,星空棋盘迸发出炽烈的光芒,将邪力挡在外面。邪力左冲右突,疯狂扑击,星空棋盘也随之变幻阵势,三十六颗星辰移形换位,牢牢护住魂魄核心。 邪异的精神力量犹在源源不绝涌入,攻势如潮,一波高过一波,不断冲击星空棋盘。 整个识海剧烈动荡,掀起惊涛骇浪,星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星空棋盘轻轻震颤,有些支撑不住了。 无声无息的剑鸣猝然响起,支狩真心念驱动,识海的冲和剑气掠起,莹澈的剑光一闪而过,将邪力一斩两断。与此同时,解锁之术发动,支狩真的精神力巧妙扭转,犹如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逃出对方的锁定。 双方精神世界的连接顷刻断开。 残留在识海的邪力立成无源之水,变得浑浑噩噩。星空棋盘陡然反转,一条条经纬光线纵横射出,交织成星光牢笼,将邪力困入棋盘。八翅金蝉兴奋地鸣叫一声,跃出魂魄核心,尖细的口器探入星空棋盘,大口吸噬邪力。 冲和剑气落回识海,剑光萎靡,显然大伤元气。 庞大邪异的精神力量再次隔空追至,锁向支狩真,逼得他不停运转解锁术,一次次跳出邪力圈锁。 疾风响起,一柄利剑当胸刺来,恰在支狩真穷于应付邪力之时。他来不及招架,只得仓促侧身,避开正面要害。“噗!”剑尖触及肩部,剑胎自生反应,冲和剑气纷纷汇向此处,透体冲出。剑尖刚刚刺破表皮,就被剑气反弹出去,倒崩而回,剑尖应声折断。 支狩真也不反击,掠入鲤战士的人群,一边竭力逃脱邪力锁定,一边穿梭游走,左窜右闪,利用众人缠住追袭的城卫。偶尔他抽冷暗算,绕到城卫背后,趁隙刺杀,绝不与对方正面交锋。 眼看城卫围杀无果,城主狰狞厉吼,挟着滚滚黑雾,扑向金须鲤人。 金须鲤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对方此举等于自寻死路。他无暇思索,剑丸本能跃起,直射而出,洞穿城主额头。 与此同时,城主一把抓住金须鲤人,周身的黑雾陡然暴涨,将金须鲤人顷刻淹没,难辨身影。 “难道是……”剑囊蓦地一震,希声的身影浮现在阿道身边,神色肃然地望向上空。 黑雾像沸腾的滚水,汹涌弥漫,依稀传出几声金须鲤人凄厉的吼叫。剑丸倒射而回,刺入黑雾,来回疾劈狠斩,却无法撕开越来越浓烈的雾气。 “是什么?”阿道一脸迷惑地望着黑雾,在剑囊相助下,他不但结成剑胎,还顺利凝出剑心,一举成为了鲤战士。 “噩!那是吞噬灵魂的噩!”希声身躯绷紧,眼中闪过一丝强烈的忌惮,“想不到,它居然还没死。” “砰!”半空中,城主的尸体掉下来,摔得四分五裂。凄厉的吼叫突然消失,黑雾幽灵般散开,露出金须鲤人阴森森的面容。他低头俯视下方,眼底雾气诡异浮动。 “揽月城里怎么会有噩?”阿道吓了一跳。 “揽月城的由来你应该听过吧?”希声神情沉重,一眨不眨地盯着金须鲤人,“当年有一位剑术卓绝的鲤战士路经此地,遭遇凶怪袭击,将它连同湖水一剑斩灭。” 阿道骇然道:“那头凶怪就是噩?” 希声默默颔首:“如今看来,噩并未被彻底斩灭,而是逃出了一缕残魂。它藏匿此地,常年蛰伏养伤,不曾被人察觉。” 阿道抿了抿嘴角的雨水,涩声道:“那个只是传说吧?未必就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希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回忆之色,“因为那一剑,是用我斩出来的。那位剑术无双的鲤战士,就是揽月城的第一任城主,也是音剑术道场的开创者。” 混战的人群中,支狩真蓦地心神一悸,抬首望去,金须鲤人的目光死死盯住他,剑丸冉冉升起,爆出刺眼的寒光。 “嗖嗖嗖——”剑丸闪跃,千百道剑光激射而下,猛烈罩向支狩真。 “糟了,连这个老家伙也被控制了?”萌萌哒惊声叫道。 支狩真神色微变,剑胎全力运转,身形犹如鲤鱼窜波,疾闪乱晃。密集的剑光擦着他雨点般射下,周围的城卫、鲤战士纷纷中剑,哀嚎倒下,血肉横飞。 “你逃不掉的。”金须鲤人嘴唇蠕动,驾驭剑丸,飞也似地直掠而来。 庞大邪异的精神力量又一次锁向支狩真。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二十九章 险象环生脱逃 支狩真急速闪动,以解锁之术,再次跳出邪力的锁定。 识海内,八翅金蝉仍在一点点吸噬邪力,更多奇异古朴的花纹生出翅翼,繁密交织,似图案又似神秘的文字,流烁着一缕缕白金色的灵光。 半空中,金须鲤人不断接近,剑丸一次次喷射出疾风骤雨般的剑光,追得支狩真东闪西躲,上窜下跳,鲤战士死伤一片,四散奔逃,满地尸体狼藉。 街上迅速变得一片空旷,支狩真的身影显得异常醒目,再也无法利用人群掩藏。 数十道剑光接踵射来,寒芒攒聚,亮得视野一片白光。支狩真犹如鲤鱼窜起,凌空跃波,在密集的剑光中腾挪翻转,小心避开咽喉等各处要害。 剑光带起尖锐的呼啸声,紧挨着支狩真的身躯纷纷掠过,刮得他肌肤生疼,无暇招架,只能被动躲闪。 “噗嗤!”血花飞溅,一束剑光后发先至,正中支狩真右腿。剑胎随即震动,冲和剑气自行弹出,击中剑光,令剑气难以渗透内腑。饶是如此,支狩真兀自身形趔趄,动作一滞,又被数道剑光连续击中,翻滚跌地,浑身鲜血飙射。 剑丸转动,绵密的剑光不停顿地射来,不容支狩真丝毫喘息。他挥动长剑,绕身急转,剑气波纹向外层层震荡,带起疾落的雨水,形成一圈共振涟漪,迎向剑光。 一道道剑光触及涟漪,不由方向一偏,速度稍稍放缓。支狩真剑尖一点地面,身形贴地激射,趁隙冲出剑光重围,往阿道的方向逃去。数十道剑光击在他原先的位置,打得水花喷溅,地面裂开密集的孔洞。不待支狩真缓过神,庞大的邪力如影随形般摄来,与剑丸形成两面夹击,追得支狩真左支右绌,疲于奔命。 金须鲤人疾扑而至,剑丸倏地一跃,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惊虹,击中支狩真背心。 “啊!”萌萌哒尖叫一声,如遭雷殛,从支狩真肩头高高弹起,抛向半空。支狩真背部一颤,嘴角渗血,长剑往后撩去,勉强拍开剑丸。适才危急之下,他施展主宠伴生咒,将剑丸绝大部分的冲击力转嫁给萌萌哒,方才侥幸逃得一命。 “轰!”邪异的精神力量借机锁住支狩真,双方的精神世界瞬间连接,邪力像贪婪的凶兽扑入识海。 剑光一闪,支狩真强行驱动冲和剑气,将邪力斩断,再以解锁之术,挣脱了对方的精神锁定。冲和剑气哀鸣着跌回识海,莹光涣散,萎缩成一丝模糊的剑影,再无动手之能。 金须鲤人屈指一点,剑丸灵活转弯,化作一弧刺眼的寒光,从左侧绕向支狩真。支狩真双足弹地,竭力窜到阿道身后。剑丸毫不避让,径直射向阿道胸口。 希声跨前一步,挡在阿道跟前,剑气波纹绽出体外。剑丸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淤泥,速度越来越缓慢。希声低哼一声,剑气波纹急剧震荡,剑丸微微一颤,被共振剑音的涟漪带动,跟着绕转起来。 金须鲤人盯着剑气涟漪,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继而黑雾大盛,剑丸猛地挣脱涟漪,倒射而回。 “扑通!”萌萌哒从高空坠下,重重地摔落在一个水坑里,泥浆溅得满头满脸。她翻了个滚,一个纵跃,窜到支狩真肩头。 “你还行吗?”支狩真瞧了瞧萌萌哒,猴精眼神灵动,动作敏捷,毫无受伤迹象。 “毛都没掉一根,就当作是蹦极了。”萌萌哒翻了个白眼,顺手把脸上的泥水抹在支狩真脖颈上。 “阿道,这只噩不是冲我们来的。”希声淡淡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携住阿道的手,一步跨越十多丈的距离,倏然出现在街尾。 支狩真心头骤然一沉,他本想利用希声做挡箭牌,挑起对方与金须鲤人火并。孰料希声看穿他的图谋,甩下他置身事外。以希声的速度,自己根本追之不及。 如今等若陷入死局。 金须鲤人瞧也不瞧希声,剑丸一闪,凌厉射向支狩真。 支狩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的剑鸣自剑胎响起,回响在四周的风雨声里,与天地应合。 视野中,剑丸以惊人的高速不断接近。支狩真猝然掠起,身与剑合,剑与天合,以一往无前之势冲向剑丸。一圈圈剑气波纹向外扩散,搅得雨水如同白浪翻滚,转如漩涡。 “好!”希声远远地瞥了一眼,禁不住低声赞叹。这一剑共鸣天地,深得音剑术的神韵。可惜此子空有一身天赋,心术不正,难登剑道巅峰。 “当——”一声激越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四周。剑尖精准击中剑丸,剑丸抛向半空,支狩真长剑脱手,口喷鲜血,倒翻着往后飞跌,撞入了音剑流的剑馆。 这狡诈的小子!希声神色微变。 剑丸在空中一转,千百道剑光怒放,狂风暴雨般罩向剑馆。“轰隆隆!”剑馆门檐崩碎,屋墙塌陷,碎石纷乱坠落,扬起一片尘灰。 阿道呆了呆,悲号一声,两眼发红,猛地挣脱希声的手,发疯似地冲向剑馆。 “砰!”支狩真摔在道场的地板上,顺势翻滚,一把抓住木架上的铁剑,格挡剑气。同时以解锁之术,逃开邪力的又一次锁定。 “这下玩大了,咱们快溜吧!”萌萌哒焦急喊道。 “逃到哪里去?飞剑的速度比我们快。”支狩真抹掉嘴角的鲜血,望向剑馆门外。他故意硬拼一记,借助反震之力摔进道场,只为诱使金须鲤人破坏剑馆。 现在就看阿道能否忍得住了。 “嘭嘭澎!”一道道剑光犹如怒浪,汹涌扑来,打得道场四分五裂,千疮百孔,沦陷成一片废墟。 支狩真连挡带躲,狼狈不堪。剑光不时落在他身上,带出一抹抹血光。萌萌哒头晕眼花,像只皮球不断地弹起落下,被支狩真施展主宠伴生咒,一次次转嫁伤害。 纵横交错的剑光中,金须鲤人走入道场,剑丸亮如冷月悬空,浓烈的寒光吞吐不定,笼罩住支狩真,轰然击下。 “住手!”背后传来阿道愤怒的叫声,剑气波纹随之荡来。 金须鲤人嘶吼一声,剑丸被迫收回,往后倒射。 “轰隆”一声巨震,掀起滔天剑气。阿道拍动剑囊,无穷无尽的剑气波纹圈住剑丸,重重叠叠向外扩荡。 “钉头勾魂面!”支狩真突然口诵巫咒,伸掌拍向金须鲤人,掌心的人脸烙印脱手飞出,破入黑雾。 他终于等到了施展钉头勾魂面的机会。 随着一阵诡异的笑声,金须鲤人抱住脑袋,痛得满地打滚,凄厉哀嚎。剑丸随即陷入共振剑音,砰地炸开,碎片激溅,金须鲤人口中鲜血狂喷。 “这下它完了,赶紧痛打落水狗!”萌萌哒兴奋地指手画脚。 支狩真正要拔剑前冲,斩杀金须鲤人,庞大邪异的精神力量猛然罩来,覆盖了整座揽月城。城内各处,众多城卫齐齐倒下,化作飞灰,一缕缕黑雾从他们眼中飞出,犹如群鸦归巢,纷纷投向金须鲤人。 支狩真脚步一顿,黑雾环绕着金须鲤人不断膨胀,汹汹起伏。无数张阴惨惨的面孔钻出黑雾,狰狞扭曲,发出千奇百怪的咆哮。 剑气波纹触及黑雾,纷纷溃散。阿道口吐鲜血,踉跄后退,剑囊化作希声,卷起他飞遁而逃。 “好像又不妙了!”萌萌哒哭丧着脸道。 蓦然间,支狩真的识海深处,白玉骰子“咕咚”翻了个身,消失不见。他心中一动,立将萌萌哒收入识海。 下一刻,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从四面八方传来,将他硬生生推出了天河界。 (本卷完)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一章 人间短如一梦 金麒兽炉的檀香燃到尽头,无声化灰,空余一缕蓝色的烟雾袅袅飘旋,消散在听珠阁内。 支狩真伏在案头,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几案上的白玉骰子映入眼帘,由模糊变得清晰。 天河界的一幕幕陆续闪过脑海,恍若离奇的梦境。支狩真抬起头,瞥见兽炉里的香灰,发了一会儿楞。地梦道的十多年,在这里不过是短短一支香的时间,就像打了个盹。 支狩真起身走到铜镜前,摸了摸脸,镜中依然是原先的人类模样。他抬起手肘,瞧了一眼衣袖上的压痕,刚才似乎真的趴在案上睡着了。 只是做了个梦?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化作地梦蛾飞入虚空裂口的景象,也清晰记得剑丸飞天流、影剑术等完整的剑术传承。 识海内,星空棋盘徐徐运转,八翅金蝉仍在吞噬黑雾,冲和剑气弱如游丝,萌萌哒仰躺在精神海起伏的波浪上,瞪着大眼睛发呆。 这一切显然不是梦。 支狩真转身拿起白玉骰子,翠绿色的骰点变得极为黯淡,在“一”点的骰面上,赫然多出了一个银须鲤人的图案。 那是他在天河界的样子。仿佛那具鲤体安静地沉睡在骰子深处,等待下一次苏醒。 支狩真若有所思地拨转着白玉骰子,若是“一”代表了天河界,那么骰子的其余七面,是否也代表了地梦道的另外七个世界,与八荒相对? 这颗白玉骰子能够带他穿梭两道,转生投胎,显然是一件神乎其神的绝世珍宝,价值之大,超乎想象。唯一的缺点应该是无法将实物带出地梦道,脱离天河界时,他手里分明还握着一把铁剑。 支狩真沉思了一会,咬破手指,凝出一滴精血,落在白玉骰子上。当务之急,是令此宝认主,彻底收归己用,再慢慢细究其中奥妙。 血滴落在骰面上,缓缓滑落,白玉骰子毫无反应。支狩真又以精神力渗透其中,反复试探,始终未有所获。 究竟是此宝无法认主,还是他不曾寻到其中关窍?支狩真一次次摩挲着白玉骰子,过了良久,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八面体的骰面上,镶嵌的骰点并非全呈直线排列:或是构成一个弯弯的弧度,例如“三点”,形似一撇。或是左右分列,形如双钩。还有的如“四点”,占据骰面四角,形似一个“口”。 诸多骰点看似随意分布,但观其走势连接,倒有点像是笔画。支狩真心中一动,取出笔墨,摊开宣纸,将每一面的骰点写在纸上,试着连成笔画,再把这些笔画拼凑成字。 此法看似简单,实则繁琐之极。有些骰点既可连成一捺,也可连成弯钩。将各种笔画罗列组合,移动位置,经过删选、拼凑、重组,来来回回可以拼成几十个字。 支狩真注视着宣纸上凌乱难解的字样,反复念诵,陡然心中一震。他提起笔,在“氏”、“二”、“人”、“夕”、“口”几个字上画了个圈。 五个字再行拼合,把“人”字的一捺换成竖弯钩,又变成三个字。 “无名氏?”支狩真缓缓念道,脑海中闪过那本离奇失踪的《天地猎奇》。 翠绿色的光芒倏然一闪,残留在白玉骰子上的精血被瞬间吸入,消失不见。支狩真恍惚听见一记骰子滚动的声响,他心念一动,白玉骰子化作一缕流光,投入识海,悬浮在魂魄核心,已然成功认主。 支狩真怔了半晌,白玉骰子的原主是无名氏?此无名氏与撰写《天地猎奇》的无名氏难道是同一个人?果真如此的话,此事未免有些蹊跷。自己先是得到无名氏的白玉骰子,之后又读了他所著的书,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支狩真生出了一丝疑心,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在室内来回踱步思虑。 “喂!小帅哥,在吗?我可以出来了吗?”萌萌哒忽然叫嚷起来。 支狩真心神一动,萌萌哒跃出识海,落在几案上。她瞧见支狩真,不由楞了一下,旋即扑上去,两眼放光,睫毛忽闪个不停:“哇,原来你本人这么帅啊!小脸蛋又白又嫩,啧啧,好想咬一口。” 支狩真擦掉衣领上的口水,道:“你这几日先待在识海,等我寻个由头,当众带你入府,以免留下破绽。” “好嘛,谁让你长得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萌萌哒嘻嘻一笑,目光在四周一转,惊呼连连,“啊,这颗珍珠比西瓜还大!帘子是宝石串起来的?这么一大块羊脂玉的凳子?我靠,连便桶也是贴金箔的,还雕了花鸟?万恶的封建社会,请收下我的膝盖吧。呜呜呜,投胎果然很重要啊!” 支狩真不理会她的胡话,据他所察,萌萌哒的魂魄穿越进入天河界,夺舍了猴精。虽然两者魂魄合一,但并未完美融合。猴精的诸多习性影响了她,加上野外独自生活多年,以至于性子乖张多变,疯癫古怪。 萌萌哒又跳又叫,一头扑到床上,小脸埋进松软芬芳的香蕤枕里,闭上眼睛,陶醉地深深吸气:“你晓得,我有多久没睡过枕头了么?” 支狩真瞧着她慢慢静下来,细小的手臂抱紧了方枕,一下一下地轻颤。像是天气转凉时,从树荫里掉下来的秋蝉,在泥地上哀鸣着颤动翅翼。 “迟早有一天,我会送你回去。”隔了许久,支狩真说道。 “迟早有多久呢?”萌萌哒埋着头,语声低得像蚊蚋,“其实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我是没什么希望回去了。你又不是老天爷。” “那为什么……你肯结下主宠伴生咒?” “为了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啊,傻瓜。” “我什么都说了……求求你……求你让我死吧!我只想死……” 阴湿的地下甬道里,公子哥蜷缩一团,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的身躯裂开许多奇形怪状的血口子,皮肤向外翻卷,绽开的血肉像一张张吸吮的嘴唇,随着呼吸颤动。 宁小象放下手里血迹斑斑的钢钳,叹了口气。 “我说过,千万千万,不要开口求饶。我已经有点累了,本想休息一下,可现在……”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从刑具架上抽出一根竖满毫刺的银针,爱怜地亲吻了一下。 “你是人,不是狗。人嘛,就得像个人样,何况是堂堂的世家公子呢。”宁小象转动着银针,慢条斯理地从公子哥的鼻孔穿进去,“来,让我们重新开始。”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二章 二十年空城计 “我本是苦水巷惫懒的人,闲沽酒逗虫鸟爱耍花腔。一夜间风云起群雄逐浪,从此我尘封的割鹿刀不再深藏。” 天蒙蒙亮时,宁小象哼着小曲儿“空城计”,施施然走出鱼市。 “空城计”是晋楚一带出名的戏曲,讲述了一个出身贫民巷子的泼皮,遭逢乱世,历经一连串风云际遇,最终崛起成绝代豪雄的故事。二十年前,赵蝶娘初次反串此角,一曲“空城计”唱作俱佳,技惊四座,由此誉满京都,登上歌舞大家之路。 “得秘笈修术武一鸣惊人,入龙潭出虎穴百炼成钢。抛生死战八荒壮怀激昂,我是英雄有谁问出身低下?”宁小象一路哼着曲儿,拐进一处横七竖八的贫民巷子里,转绕了半天,确定无人尾随,方才悠然走上大道。他的肤色变白,眼框拉大,双眉的间距缩短,全身骨骼发出一连串细密的轻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回府沐了浴,宁小象换上一身白衣便服,带着两个天罗卫的亲信,去秦淮河畔的金陵春酒楼吃早茶。 走在暮春灿烂的朝晖里,宁小象口角含笑,满面和风。有个老妪摔倒在路边,他还伸手搀扶。即便老妪扯住他的衣服,哭叫着是他撞倒了自己,宁小象兀自没有动怒,反而掏出一个银锭,好言好语打发了她。 一名天罗卫笑道:“大人今个的心情不错啊。” 宁小象开怀一笑:“入了我们这一行,一早睁开眼,瞧见自己还活着,都应该高兴。”一夜刑讯逼供,他从公子哥口中撬出了完整的“六艺御法诀”。虽不是什么高深法诀,却是会稽孔氏的奠基心法。对于他这种寒门出身的人而言,已算是了不得的东西了,自然心情愉悦。 “大人,这种恩将仇报的刁恶贱人,何不让我一刀砍了省心?”另一名天罗卫不解地问道。 “那可不是人,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罢了,何必与她计较?”宁小象摆摆手,轻轻叹了口气,“她做不了人,才会做狗。这世上最难的,其实是做人啊。” “大人早就是人上人了。” “就是!比起那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弟子,大人手握实权,可要强上太多了。”两个天罗卫争相奉承。 “什么人上人,还不是为陛下当差,看世家脸色?说到底,你我都是忠犬啊。” 宁小象笑了笑,三人来到金陵春,这家建康的老字号酒楼门前,已经人来人往,排起长龙。 这是金陵春定下的规矩。任你高门大阀,官尊位贵,进来都得老老实实排队等位。这里的大厨并非人类,而是以庖厨手艺冠绝天下的饕族,金陵春背后更站着一个庞然大物——八荒商团。 八荒商团财雄势大,手腕通天,酒楼、客栈、妓院、牙行、当铺、钱庄、赌场……诸多生意遍布八荒各族,号称天下第一商团,据传与各国国主、羽族凰后都有些交情。 宁小象三人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被店小二引楼入座,奉上热气腾腾的毛巾、香片。 “脆鳝面、煮三丝、灌汤包、萝卜糕、酱凤爪、狮子头……”宁小象熟络地点过茶点,用热巾擦了擦手,又道,“取个符纹食盒,装一份你们招牌的虾爆鳝面带走。” 店小二应了,哈腰问道:“客官可要听曲子吗?” 宁小象正要回绝,一个天罗卫接口道:“大人,金陵春新来了个赶座子卖唱的小娇娘,叫小单儿。那嗓子真叫绝了,听得人浑身都痒痒的,像小猫抓似的舒坦。” “这位客官说的是。”店小二也热情推荐,“听过小单儿唱曲的客人都讲,不比当年的赵蝶娘差多少哩。客官不妨听一下,包你满意。” 宁小象端起香片,呷了一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未过多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背负胡琴,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来到座前,深深弯腰,道了三个万福。 “燕人?”宁小象瞅了瞅少女湛蓝色的瞳孔,随口问道。 “大爷慧眼如炬,我和小女都是燕人。”老汉赔笑道,他和少女长相颇似,都是蓝眼睛,高鼻梁,脸部轮廓凹凸分明,眉宇间自有一股硬朗的气宇。 “哪个部落的?”宁小象目光扫过老汉手背上的青筋,又问道。 “图翼部落。”老汉放下胡琴,“大爷想点什么曲子呢?” 宁小象犹豫了一下,侧过首,瞥见对面墙上的一幅斑斓壁画。隔了一会儿,他淡然道:“空城计。” 琴音袅袅响起,云板声中,小单儿身段飘逸,朱唇轻启:“我本是苦水巷惫懒的人……” 宁小象凝视壁画,画中的少女身着男袍,束发戴冠,似随着悠扬的歌音琴曲,翩跹舞动。那是赵蝶娘刚出道时,在金陵春座唱“空城计”,席上一位画师当场动容所绘。事隔多年,色彩绚丽的壁画变得一片斑驳,连少女灵动的眸子也模糊了。 “我是英雄有谁问出身低下……” 宁小象放下茶碗,在心里无声和着。二十年前,他也站在这楼上。彼时他不过是一个书院学子,饱受世家弟子欺辱。耳听赵蝶娘唱出这一句,不由浊泪盈眶,掉头而去。 “强敌伺城楼上我击刀高歌,凌云志血长流一曲难尽,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二十年的余音婉转绕梁,琴声如水不绝,壁画里的少女早已嫁作人妇。宁小象温和地笑了笑,打赏了一锭金子,父女两个称谢告退。 “盯住他们,抓起来审。”宁小象瞧了一眼父女二人的背影,不动声色地道。 两个天罗卫吃了一惊:“大人,他们来路不正?” “那个老的筋骨如铁,手指骨节粗凸,呼吸顿挫有致,有一身极高明的武道功夫。女的腰肢灵巧,步伐轻盈,暗蕴魔门气息。”宁小象拿起竹箸,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虾饺,送进嘴里。“他们是燕人,一口建康话说得这么好,不觉得奇怪么?十有**是大燕的探子,绣衣司的手向来伸得很长。别忘了,三日后就是夏至的萌荫节,羽族也快要进京了,各国各族的探子必然会来凑热闹。” “是。”两个天罗卫起身领命,一人迟疑着道:“大人,万一这两个不是探子,岂不是得罪了八荒商团?” 宁小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罗卫的准则是什么?”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那个天罗卫噤若寒蝉,低声道,“属下明白了。大人,审过他们之后……” “处理掉。”宁小象端起符纹食盒,微笑着走出酒楼,轻轻哼起了空城计。“凌云志血长流一曲难尽,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老汉的胡琴拉得很好,少女的台步手势也好,唱腔更好。 可他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书院的少年了。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第三章 语藏暗锋难辨 鹿苑是晋朝王室弟子的园墅住区。 它南衔青溪桥,东临燕雀湖,水木葱茏环抱,鸟语花香。碧瓦朱甍绵延,古色古香。 当朝大司马、大将军、太子太傅、白鹭书院山长高倾月的府邸坐落于此。这是大晋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受赐皇家园墅的臣子。 宁小象手捧食盒,站在高府门前,熟络地和门子胡老头打招呼。 “宁大人又来看望大将军吗?”胡老头身材魁伟,声若洪钟。他本是高倾月的亲兵,早年作战落下一身伤病,留在大将军府里当个门子。 “在您老面前,我就是个毛头小子,哪是什么大人?这支老玉参是我孝敬您的,吃了包您金枪不倒,子孙无穷!”宁小象笑眯眯地奉上玉参。 甘辛浓郁的参香隔着红绸布散出来,胡老头闻得神气一爽,浑身血液发热,失声叫起来:“好东西!破费了不少吧?” 宁小象正色道:“区区一个死物,值得甚么?您老以前教我的那几招沙场百战拳,可比这东西金贵多了。”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亏你还一直记得。”胡老头感慨地拍了拍宁小象的肩膀,压低声音,“进去留点神,将军心情不是太好,这些天老夫人又发病了。” 高倾月的母亲患有疯癫症,时常发作,宁小象也知晓此事。当下谢过了胡老头,由一名侍卫引领,入府拜见高倾月。 向阳的庭院幽静,花木繁茂,高倾月立在婆娑的光影里,悠闲修剪花枝,一袭月白中衣透出柔和的光彩。 宁小象俯身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站在边上,一言不发,耐心等候。 明媚的阳光下,高倾月修长的手指莹白如玉,纤尘不染。两指轻轻一夹,布满倒刺的蔷薇枝条无声坠落。他动作从容,风姿优雅,手指在浓密的花丛间迂回穿行,宛如翩然滑翔在水里的游鱼。 宁小象屏息静气,凝神观看。炼虚合道的无上宗师修炼,不再拘泥于打坐调息,生活中的一举一动莫不渗透功法,打磨道心。高倾月修剪花木看似寻常,实则暗蕴道韵,深究天人玄理。 高倾月手指似疾似缓,散碎的枝叶纷纷落地。阳光丝丝缕缕,穿透疏密有致的蔷薇枝叶,又流溢出来。光线与花荫斑驳相间,美妙交织,增之一分则浓,减之一分则淡。 “好!”宁小象禁不住轻声喝彩。 高倾月停下手,悠悠看了宁小象一眼:“好在何处?” “学生一时喜不自胜,失态惊扰老师修炼,还望恕罪。”宁小象又郑重一礼,道,“若将阳光看作天地,蔷薇看作修士,老师此举,应是探究天人合一之道。经由老师妙手,这丛蔷薇既展示了自身的曼妙多姿、昂然生趣,又契合阳光投射,摇曳生影,彼此交相辉映,光彩互动。” 他上前几步,指着蔷薇花丛道:“现在若让学生裁剪花枝,已经无从下手。再剪去任何一根枝叶,都将破坏光与影的交融。可见老师修剪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正显天人合一的完美妙景。” “完美?还差得远呢。”高倾月摇摇头,“你再看。” 晴空日头渐移,光线变幻,蔷薇花丛也随之变得光影驳杂。有几处密不透光,有几处又显得疏漏,迎光处则过亮,背阴处则过暗,再无先前完美有致的妙态。 “任由天地移转,妙景恒在,方为完美。”高倾月轻叹一声,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鲜红蔷薇,随手一抖,刹那间光影颤动,疏密变化,花丛又生出一番妙趣。 宁小象沉思片刻,恍然道:“学生受教了。” 高倾月笑了笑:“这几年你的修行见长啊,功法秘典想必见识了不少。” 宁小象心头微微一跳,此语似有所指,莫非自己暗中杀人劫笈的勾当漏了馅?他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高倾月神姿悠然,手执蔷薇放在鼻前,轻轻一嗅,脸上瞧不出丝毫端倪。 “说起来,学生还要多谢那些各国各族的探子。天罗卫抓捕刑讯时,从他们嘴里撬出了不少奇功异法。”宁小象神色自若地答道。自家手脚做的十分干净,天罗卫又在掌控之下,出纰漏的可能微乎其微。 高倾月放下花枝:“你修炼的是万一熔炉拳,唯有博采众长,方可大成。可惜了,你出身寒门,难窥道门真秘,我也不能私下相授,否则你的进境不止于此。” “能拜在老师座下,已是学生莫大的福分。老师昔日在书院的循循指点,小象莫敢或忘。若无老师托庇,小象的仕途又岂会如此顺畅?”宁小象声色慨然,“老师再造之情,恩同父母,每思及此,不禁涕零。”说着,连眼眶都隐隐发红。 高倾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路是你选的,也是你走的。是你自己选的好,走的好,陛下提拔的好。与我何干?这样的话以后别再提了。” 宁小象低头称是,奉上符纹食盒:“这是金陵春的虾爆鳝面,学生记得老师最爱吃了。”符纹烙印的食盒保鲜保热,与刚出锅时并无两样。 “你有心了。”高倾月微微颔首,随口问道,“水龙吟这群人查得如何了?” 水龙吟是近几年一个新兴的秘密组织,多为寒门、平民出身,专肆劫杀豪门子弟,暗中宣扬平等公道等歪理邪说,被朝廷、道门悬赏通缉。宁小象心头又是一跳,脸露愧色:“学生无能,暂时还未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高倾月凝视着他,微微一笑:“你若是无能,我岂不是眼瞎?蒙荫节在即,羽族又要进京,这种时候可不能出乱子,你明白吗?” “是。”宁小象恭敬答道。孔氏这一票干完,他已下令水龙吟诸众分散远走,一年内潜伏不出。 二人寒暄了一阵,高倾月转过身去,修剪花木,宁小象识趣告退。 “养植的花木若是胡乱攀长,主人总要修剪一番。若再长成了不听话的杂草,更需连根拔去。”高倾月喃喃自语,手指如剪,一截爬上墙头的蔷薇枝条猝然断落。 宁小象抬起头,瞧见高倾月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寒,患得患失。 高倾月是暗示自己攀附陛下太过了么?还是水龙吟那边,真的露了马脚? 听珠阁内,支狩真燃起一支净心菩竹香,苦思凝结剑胎之法。 人体与鲤体构造相异,他想要在人间道结出剑胎,必须另起炉灶,修改鲤人秘法。 “世子,谢府谢玄公子、王府王凉米小姐、潘府潘安仁公子联袂求见。”秋月入内禀报。 支狩真微微一愕,旋即恍然:“是为了蒙荫节而来吧?” 秋月道:“应是如此了。世子忘了吗?您与谢玄、王凉米、潘安仁作为世家之首,要在蒙荫节领阵祷天呢。” 支狩真目光一闪,蒙荫节上,最隆重一事莫过于宣布道门预录名额。他作为原氏年青一辈的子弟,入选领阵祷天的四人名单,恐怕是潘氏一伙勾结原氏中人,故意为之。 捧得高,摔得才够狠。京都大半个世家门阀,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第四章 突围暗渡陈仓 两日后,蒙荫节的前夜。 月黑风高,夜色像起伏的草原。城东一条幽暗狭窄的长巷里,图客鬓发凌乱,衣衫染血,后背贴住一面粗糙的高墙,竭力蜷缩身躯,听着自己惶急如鼓的心跳声。 阿爹已经完了。大燕绣衣司的人落在天罗卫手里,连一根完好的骨头都留不下来。图客强忍眼里的泪花,咬紧牙根,弯刀用力一剐,小腿上发黑浮肿的腐肉整块削去,鲜血溅在墙根上,发出腥臭的气味。她哼也不哼一声,将一瓶金疮药粉倒在伤口上,小腿猛地哆嗦了一下。 长巷深处,隐隐传来衣袂卷动的微风声,血蝠犬拍动翅膀发出的低吠声。 天罗卫又追上来了。图客深吸了口气,甩出一根细长黝黑的钩索,越过墙头,迅捷攀绳而上,翻过高墙,窜进另一条巷子,往秦淮河的方向逃去。 她和阿爹在金陵春卖唱,不知怎地被天罗卫识破底细,遭伏围杀。建康各处城门早已封闭,这几日重兵驻防,把守森严难出。眼下她唯有跳进秦淮河,顺流游入长江,才有一线活路。 上空陡然亮起两点绿油油的光,一头血蝠犬飞过高墙,拍打肉翅停在半空,碧绿的瞳孔盯着图客。这是天罗卫豢养的奇兽,嗅觉灵敏,尤擅追踪。 图客手臂一抖,钩索像一条毒龙猛然抽向空中。血蝠犬扬翅一闪,掠向高处,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吠叫。 “找到她了!”远处的天罗卫闻讯扑来,堵向小巷各处出入口。 图客银牙一咬,像一头凶狠的小母狼直闯巷口。一旦对方完成合围之势,她再难脱困,平白浪费了阿爹拼死换来的机会。 一名天罗卫站在巷口,双手持剑,向她笔直冲来。双方不退不避,身影交错而过。图客右肩溅血,又添一道伤口。天罗卫踉跄前仆,软软歪倒在墙边,血水从喉头汩汩涌出。 图客脚步不停,手中弯刀高高扬起,冲向另一个赶至的天罗卫。后者半蹲不动,谨慎守在巷口,挡住出路,一对奇门兵刃跨虎篮在夜色下冒出尖锐的寒光。 “拦住她!”四、五名天罗卫出现在巷尾,堵住退路。高墙两头,一个个天罗卫扑跃而下,杀气腾腾,从后方汹汹追来。 “长生天与我同在!”图客逼近巷口,低吼一声,弯刀卷起一缕诡秘的银光,直劈而下,发出阵阵令人魂惊魄摇的呜咽。 天罗卫竭力收摄心神,排除刀声干扰,手中两柄跨虎篮交叉举起,全力封向弯刀。他不求杀敌,只需拖延几息,便可汇合追兵,稳稳困杀对手。 刀光倏而一滑、一扭,由刚厉转为阴柔,缠住其中一柄跨虎篮的刃口,轻轻一带,力道巧妙牵引之下,与另一柄跨虎篮“砰”地相撞,向外荡开,露出中间一线漏洞。 刀光破隙而入,天罗卫额头裂开一道血线,僵立不动。图客一脚踢开尸体,冲出小巷。血蝠犬在她头顶上空盘旋吠叫,身后众人衔尾紧追。 一根铁拐悄无声息,从墙下的阴影里猝然扫出,砸向图客酥胸,恰是她杀敌出巷、心神微分之际。 铁拐势大力沉,蓄满浊气,拐身在空中一次次颤动,仿似不住变幻方位,暗藏诸多细巧变化。 图客心头一紧,这一拐若是挥刀抵挡,势必被对方后续的变化死死缠住,陷入追兵重围。她将心一横,不避不挡,脚步一蹬,身躯奋力跃起。 “砰!”铁拐猛然砸中她的小腹,立被一股阴柔冥渺之力缠上,仿佛击在空空荡荡处,虚不受力。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天罗卫神色骤变,铁拐也不由微微一滞。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是云荒六大魔门之一——合欢派掌教“日月真君”顾散日独创的秘法。顾散日虽是无上宗师、魔门巨头,但为人护短偏执,睚眦必报。昔日他有个女弟子被爱人抛弃,顾散日不惜万里追杀对方,灭其宗族满门。 “噗!”图客口中鲜血狂喷,却又借助铁拐震力,再次身形拔起,翻滚着抛向高空,相距血蝠犬不过半丈。 血蝠犬惊吠一声,正待振翅飞空,钩索急速射出,缠住血蝠犬脖颈,瞬息拉近、一绕、勒紧!血蝠犬脖颈“咯噔”折断,头颅掉落。图客挥刀一拍血蝠犬的尸体,身躯半空变向,落向远处的屋顶,一路奔逃而去。 “她是日月真君门下!杀了她,不然我们都得死!”执拐的天罗卫厉叫一声,急红了眼,率众疯狂追击,彻底息了活捉对方的念头。 附近一带迅速被天罗卫封锁,一头头狰狞的血蝠犬从天罗卫总所飞出,加入追索。未过多久,宁小象亲临此地,坐镇指挥。 “大人,人还没找到。”执拐的天罗卫神色不安,如芒刺背,“她一定躲进了民宅,我们挨家挨户地搜,刮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当——当——当——当——当——”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际渗出一线青白色的微光。宁小象默然片刻,缓缓摇头:“来不及了。” 灯光陆续从各宅各户亮起,大街上喧声渐起,行人增多。一辆辆马车驱策而出,驶向秦淮河畔,整座建康城仿佛从睡梦中苏醒。 “寅时已至,蒙荫节即将开始,谁也拦不住人了。”宁小象苦笑一声,“蒙荫节是道门、朝廷、世家的祷天盛典,万万不能引起骚乱,否则你我头顶乌纱难保。而今只有等到盛典结束,再行缉捕。罢了,你们化整为零,混在人群里先搜一下,碰碰运气吧。” 他挥挥手,天罗卫退潮般地向外撤走。本以为是一条不起眼的小鱼,谁料鱼肚里,还连着一柄要人命的钩子。 日月真君顾散日,那可是天下最“不要脸”的无上大宗师啊! 一辆华丽的马车“哒哒”驶出豪宅,图客藏在车厢下,身躯平平贴住底座,四肢紧紧攀牢,随着马车汇入了街上的车水马龙。 四周人声渐沸,摩肩擦踵,马车在人流中缓慢移动。图客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草原儿女特有的苹果红脸颊。过了许久,她依稀听见波涛的涌动声,马车慢慢停下来。 图客闪电般窜出车底,挤进汹涌的人潮。 “轰!轰!轰!”一朵朵硕大无朋的烟花冲向高空,璀璨绽放,艳丽的焰芒四射流烁,照得天上亮如白昼,华如锦缎,眩迷了图客的眼睛。 灯彩华丽闪耀,钟鼓浑厚齐鸣,百花飘香飞洒,幢幡缤纷招展。支狩真盛装华服,佩剑戴冠,与谢玄、王凉米、潘安仁并肩肃立在世家子弟组成的四色方阵前,望向秦淮河中冉冉升起的道门九层瑶坛。 第五章 蒙荫盛况祷天 整幢瑶坛巍然高耸,庄严华美,恍若被涌动的波浪不断向天空托起。千万条瑞气霞光竞相绽放,映得河水光华潋滟,彩气缤纷。 瑶坛形如八卦,每一层装饰华盖、幔帐、神像、护符、烛台、香炉、花瓶、果盘、金纸、五斋、六素……无不精雕细琢,极尽奢丽。一个个披鳞带角、俊俏灵秀的小精怪跪坐其间,头顶黄冠,身披金丝银线法衣,手捧箫、笙、埙、笛各式乐器,摇头晃脑,洋洋吹奏。 晴空中,一轮红彤彤的旭日跃出云层,金光万丈,恰在瑶坛出水之时,暗合天地交泰之意。 一声天籁般的晨钟响起,清远遒亮,连绵不绝,向整座建康城覆盖而去。世家弟子的四座方阵犹如开门迎宾,向两旁齐齐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啪啪啪——”数十个銮驾仪卫锦袍绣甲,抽动镶金嵌玉的长鞭,鸣鞭开道。大晋太子伊墨高冠玄服,龙行虎步,引领朝廷百官穿众而过,肃立在秦淮河畔。 伊墨二十余许,面容清秀,身躯修长。为人聪颖好学,素有大志,可惜他的资质着实不佳,即便倾尽宫廷资源秘法,至今也只至炼气还神之境。 “日出东方天地明!”紫光闪耀,雷电交轰,一条矫夭的雷龙腾空飞来。原景伯羽衣星冠,双足立在雷龙头顶,一抖白玉拂尘,朗声吟诵。 潘安仁乜斜了支狩真一眼,满脸戏谑之色。潘氏已与原景伯谈妥,太上神霄宗的预录名额里绝对没有原安的名字。这个杂血的贱种,今日可要丢尽颜面,沦为全城的笑柄了! 谢玄呶了呶嘴角,他也从谢青峰那边得了消息,晓得原安落选无疑。不过潘三眼这小子太没出息,有种当众把原安裤子扒光,才叫痛快淋漓的报仇。仰仗家里的势力使绊子,有个鸟意思?他不自觉地瞄了瞄王凉米,目光落在少女红润微翘的嘴角上。 “瑶坛肇启庆蒙荫!”一个庞大的火球自空中炸开,千万点火星汇聚成一头神骏的朱雀,双翼掀动,绚丽的火焰光带纷扬飘飞。一名女冠驾雀清吟,声如玉磬婉转。她头挽双螺髻,背插灵犀剑,黛眉樱唇,艳若桃李,一袭暗红色的道袍光焰流烁。 远处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潮水般的喝彩声,谢玄仰头瞧向女冠,楞了一下,脸色不由发苦。这个克星不是一直在灵犀斋闭关修行么,怎地突然赶过来了? “万民朝宗洪福赐!”狂风大作,大地震颤,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白苏格语声铿锵,骑跨一头吊睛花额白虎,猛然跃踞对岸。白虎威风叱咤,煞气冲霄,一双灯笼大小的血眸森冷转动。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围观众人吓得四肢发软,胆战心惊。 “万民朝宗洪福赐。”伊墨默念此句,眉间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万民朝宗的宗本该是皇室,如今却变成了道家宗门,朝廷大势也被世家把持。 便连蒙荫节这种举国祷天的庆日,也不得不由道门主祭,皇室只能沦为配合的傀儡。 江风吹乱了他青色的鬓角,伊墨一时心绪凌乱。他看了一眼左下首的高倾月,后者从容玉立的风姿令他信心一振。引入佛门、分化世家、挑动魔门、拨乱反正……伊墨思及与高倾月一系列密谋之策,禁不住手心潮热,恨不得立刻将这些窃取权柄的世家、道门杀个精光。 “道法通天阐本心!”河水激荡,浪花翻涌,一头古朴的玄龟大如山丘,徐徐浮出水面。崇玄署的道官们立在龟背上,以冲虚子为首,齐齐高声念诵,音若洪钟大吕。 玄龟慢腾腾地游到九层瑶坛跟前,冲虚子上前一步,面对瑶坛振衣焚香,庄重稽首,口中喝道:“开坛!” 道官们掐动术诀,洒出一张张五光十色的符箓,符箓无火自燃,袅袅彩烟飘出,在空中幻化成飞禽走兽、宫阙楼宇的仙境气象,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引得人群阵阵欢呼。 “请水!”冲虚子捧起一只古色古香的青玉净瓶,河水深处倏然冒出一股泉眼,一道晶莹剔透的水流喷入净瓶。冲虚子封好青玉净瓶,恭恭谨谨地将净瓶摆放在瑶坛的供桌上。 “这叫安水,原安你懂吗?乃是我道门正宗的斋醮科仪,乡巴佬是看不大明白的。”潘安仁瞧着支狩真凝神观看的样子,忍不住出言讥讽。 “多承指教。”支狩真淡然应道。 王凉米看不过去,轻哼道:“一坛醋装不满,半坛醋乱晃悠!说的就是你,潘五无公子!” 潘安仁气极反笑:“等这届道门预录名额宣出来,咱倒要瞧一瞧,究竟是哪个杂种半坛醋乱晃悠!” 支狩真兀自不动声色。谢玄暗骂潘三眼蠢才,既然给对方挖了坑,就该高高捧起,让原安志得意满,最好是诱使他当众口出狂言,再给予当头一棒。如今先漏了口风,岂不是让原安有了防备? 安水之后,便是荡秽、扬幡、挂榜等一套完整的道门科仪。随后由太子伊墨登场,宰杀三牲,宣读祷文。 伊墨手扶宝剑,放眼望去,秦淮两岸熙熙攘攘,冠盖云集。最远处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皆为建康城的布衣平民。近些则是诸多寒门子弟,吏员商贾,身着绫罗绸缎。数千名禁军手执金瓜斧钺,拦在他们面前,连成一条泾渭分明的封锁长线,将平民、寒士悉数挡在外围。 内围宝马香车林立,全是世家门阀子弟,男子锦衣玉带,气宇轩昂,女子霓裳珠翠,娇艳如花。再向里,世家嫡系弟子所列的四大方阵贝联珠贯,壁垒森严,由支狩真、谢玄、潘安仁、王凉米四人领衔。 道门以紫、青二气为贵,黑、白阴阳为本。是以四大方阵色彩分明,各着紫、青、黑、白四色道服。男子头插玉簪,女子髻结明珠,个个腰悬长剑,神采飞扬。 乱臣贼子,个个当诛!伊墨徐徐收回目光,抽出腰间宝剑,猛地挥剑斩向三牲,鲜血溅红了视野。 第六章 剑拔弩张暗战 “伊氏奉天明命,相继为君。调理乾坤,教化万民……”献牲完毕,伊墨开始诵读祷文。 冲虚子目光一闪,与崇玄署的道官们交换了个眼色。众人手掐子午诀道礼,齐声诵经:“斋戒诵经,功德自灵。上消天灾,保镇帝王,下禳毒害,以度兆民……” 诵经声低沉缓和,然而浑厚绵重,犹如一层接一层叠加的波浪,压过了伊墨的声音。原景伯三人也长声迎合,龙吟虎啸雀唳竞相争风,更涨道门声势。远处众人瞧着太子肃立祷天,耳闻的却是一句句道门经藏,声声不绝。 支狩真目睹太子神情一怔,旋即眉目间涌起一抹郁怒。想来晋明王接引佛门入京,惹得道门大为不满,遂在蒙荫节上公开打压皇室,还其颜色。 双方的争斗似有愈演愈烈之势。 接下来,应是朝堂各方站队。自己身为门阀一员,又得清风眷顾,还要图谋天荒羽族,理所当然要抱紧道门的大腿。支狩真心中一动,王子乔将他弄进侯府,是要投子于这一盘皇室、道门对弈的凶险棋局啊。 四周的道经声忽而一落,仿佛潮水退去,音渐难闻。太子的祷文声犹如水落石出,响彻人群,沿着河岸远远传了出去。 支狩真不由一愕,留心观去。江风中,高倾月衣袂飘飞,宽大的袖口犹如鼓胀的风帆张开,形成一个无底虚洞,将诵经声源源不断地吸入。 冲虚子、原景伯诸人面色一滞,他们身负道门使命,怎可就此罢休?高倾月纵然位高权重,可也管不到崇玄署头上。各人念转紫府,都将自家功法催到极致。刹那间,白虎、雷龙、朱雀、玄龟大发神威,放声吼鸣。可声音刚一出口,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收拢而去,待到传入众人耳里,柔弱得像猫叫犬吠,反显得甚是滑稽。 冲虚子心头一震,慌了手脚,求救般地向四处望去。 司徒兼录尚书事王亭之、司空兼尚书令潘阳明二人与高倾月并肩而立。王亭之一动不动,拢着双袖,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淮河水,仿佛瞧出了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他身材高瘦,慈眉善目,颔下一簇美须洁白如银,位居朝堂百官之首,也是王氏族长王览的长兄。 老狐狸,整天就晓得和稀泥!潘阳明瞥了王亭之一眼。大晋四大门阀之中,琅琊王氏势力最大。他们既不愿受制于皇室,也不甘心当道门走狗,只想游离于两者之间,保持门阀独立。王亭之统领朝廷政务,崇尚的也是无为而治。 不过老狐狸还是糊涂了。潘阳明心中冷笑一声,当今局势剑拔弩张,岂容你置身事外,装聋作哑?潘阳明五指掐诀,暗运紫府清气,一道五色光轮迸出靴底,潜入地下,往高倾月的立脚处窜去。潘氏一门与洞真五指天向来关系紧密,自不能袖手旁观。 “砰!”地面上的泥土陡然塌陷,变得松如流沙。白苏格骑跨在白虎背上,猛地下方一空,连人带虎往下陷落。白苏格仓促跃离虎背,踉跄掠地。地下一道模糊的五色光轮闪过他的视线,正是本门嫡传的五行**术,白苏格又惊又疑,目光投向远处的潘阳明。 潘阳明心头一凛,这道五行**术明明是冲着高倾月而去,怎会错失目标,绕到白苏格脚下?他面上不露声色,眉心竖纹耸动,就要发动潘氏的天瞳神通。 突然间,他眉心一紧,皮肤仿佛被死死按住,难以睁开竖目。高倾月恰于此时转过头来,对他淡淡一笑。潘阳明念头急转,盛传高倾月一身战力,冠绝大晋,传言果然非虚。 潘阳明嘴角牵动了一下,也对高倾月报以微笑。两次出手无功,他心里已有分数,这种硬茬子当然交给道门去头痛。 “予承天序,祗严祀事。佑我家国,永祗升平。尚飨!”伊墨祷文念毕,雷龙、白虎、朱雀、玄龟纷涌而至,环绕着太子翔游吼鸣,喷吐光焰,犹如众星捧月一般。璀璨的光辉此起彼伏,照得伊墨神采飞扬,引来万众欢呼连连。 原景伯、白苏格、冲虚子纷纷变色,雷龙、白虎、朱雀、玄龟竟然一下子脱离掌控,令他们猝不及防。唯有灵犀斋的道袍女子神色沉静,遥遥凝视着高倾月,美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战意。 “好一个高倾月!”人群里,一名头挽高髻、眼神明亮的道人拂袖轻叹,袖口暗紫色的雷霆徽标一闪而过。 “大晋盛世,千秋万代!”支狩真、谢玄、潘安仁、王凉米同时拔剑,斜指向天,清越嘹亮的剑鸣声直冲云霄。 “锵——”四人身后,各色方阵的世家弟子齐齐拔剑指天,姿势相同,动作合一,千来柄长剑连成一片森森寒光,映射日晖,恍若天上银瀑倾泻。 支狩真、谢玄、潘安仁、王凉米四人身姿跃动,长剑曼妙挥舞。四色方阵随之而动,千名少年英杰动作整齐划一,一柄柄长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绽放出耀眼的雪光。 围观的人群大肆鼓掌叫好,紫、青、黑、白四色方阵俯仰启合,不住变化:忽而如流水汇聚,忽而如落英飘散;忽而腾空而起,似猿跃高谷;忽而掠地而扑,似雁落平沙。 “当——”支狩真、谢玄、潘安仁、王凉米各自扑出,四柄剑尖同时在半空相撞,向外荡开。空中四人翩然折返,长剑飞旋,落回方阵。紫、青、黑、白四色队形一变再变,仿佛化作四条矫夭长龙,穿插环绕,交织组合,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华美图案。一道道剑光开合不定,满场游走。时而如孔雀展屏,时而如乳燕归巢,时而发雷霆震怒,时而收江海清光…… 这场剑舞表演精彩之极,冲虚子却面色苍白,无心观看。这次道门丢了脸,黑锅必须有人来背。他咬牙走到高倾月边上,压低声音:“大将军,真是好手段。” 高倾月神色悠然,俯视起伏的河水,波光映上他玉石一般的肌肤,粼粼烁烁地晃动。 冲虚子嘶声道:“和道门作对,大将军想清楚后果了么?”他一辈子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攀上今时地位,现在尽付流水,情绪彻底失控了。 高倾月抬起头,目光掠过冲虚子,悠悠望向远处。王子乔羽衣星冠,孑然而立,即便在万千人潮里,一袭身影依旧显得如此孤独。 高倾月洒然一笑,皎洁如月下神人,翩然无尘。冲虚子猛觉浑身一重,膝盖发软,“扑通”瘫倒在地,连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大晋盛世,千秋万代!”四色方阵各自转动,形成静止的阴阳鱼图案。支狩真四人携众举剑向天,齐声高呼,声如雷动九霄,久久回荡。 一道道五彩缤纷的烟花冲向高空,绚烂绽放,幻成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盛世华景。 “和我作对,你想清楚后果了么?”高倾月从容迈步,从冲虚子头上跨过,卓然而去,背影仿佛嵌入了漫天烟花中。 第七章 甘霖广泽众生 “轰!轰!轰!”花炮齐发,鼓乐喧天,光焰四射,灯彩摇波。整个天空、河水相映相照,仿若一幅织锦绣染的天幕地帏。 “愿我大晋伊氏,千秋万代!”伊墨神情振奋地迎向高倾月,恭行弟子之礼,“这次多亏了太傅。” “皇室代天行事,倾月只是顺应天意而已。”高倾月搀扶太子,欠身一笑,“殿下身怀雄心壮志,臣子自当全力辅佐。” “太傅真乃我伊氏的肱股耳目!”伊墨高声赞叹,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王亭之与潘阳明。 “殿下说的极是,大将军确是我大晋的顶梁柱啊!”王亭之笑眯眯地迎合,似乎一点听不出话里含刺。潘阳明皮笑肉不笑,小畜生太无礼,就算你老子也不敢在老夫面前如此放肆。 灵犀斋的女子目如湛湛秋水,从原景伯、白苏格、冲虚子三人脸上扫过。接下来,本应轮到道门施符,演绎天降雨露,广泽众生。但原景伯几个摄于高倾月的威仪,面色迟疑地攥着符箓,忐忑不决,而冲虚子早就吓得魂不附体。 “锵——”灵犀斋女子背后的双剑自动弹出半寸,发出直透人心的寒鸣。 原景伯几人顿时神情一震。 女子袍袖抖出,一张甘霖符箓冲天扬起,在半空结成一朵巨大的五色祥云,散发出氤氲清香。她探手一招,冲虚子怀里的甘霖符箓也顺势飞出,飘向高空。 五色祥云翻涌,化作水珠纷纷扬扬洒落,在阳光的折射下晶莹剔透,色映霓虹。原景伯、白苏格这才反应过来,将甘霖符箓急急祭出。冲虚子也惶惶爬起身,神智恢复了几分清明。 高倾月若有所思地看了女子一眼。先前他强行驱使雷龙、白虎、玄龟、朱雀为太子助威,籍此暗施手段,以精神力巧妙影响了原景伯四人,在他们内心埋下畏惧的种子。这名灵犀斋的女子倒是不凡,不仅从中挣脱出来,还利用剑鸣警醒了其他三人。 记得燕坞谢氏曾有一女,名曰“谢咏絮”,生来剑心通明,被灵犀斋的太上长老破格收入门下,闭关苦修镇派绝学《灵犀双飞剑典》。 淅淅沥沥的甘霖漫天而降,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平民百姓激动得手舞足蹈,仰头张嘴,大口吞咽甘霖。 雨露入口清冽,甘甜里带着一丝丹药的苦香。喝下去胃腹舒畅,神清气爽,连一些沉疾积疴也减轻了不少。众多平民一大早赶来,苦等的便是这一刻的赏赐。他们打开准备好的坛坛罐罐,哄抢承接甘霖。更有甚者,索性脱光了衣衫,任由甘霖冲淌全身。那些患了脓疮的,生了癞癣的,得了花柳的……经由雨露反复淋洗,无不大为好转。 一干寒门吏员自恃身份,站在原地不动,却又瞧得眼热,暗暗心痒不已。门阀中人自顾自谈笑风生,不屑一顾,女子们纷纷撑起香伞,这等甘霖不过是她们平日里的洗脚水罢了。 “赤明龙汉弘光!” “紫极垂照八荒!” “荫覆公卿莲府!” “千枝万叶流芳!” 随着一句句响若龙吟虎啸的青词,四大门阀的族长原太丘、谢青峰、王览、潘毕锦冠簪花,排众而出。四人代表大晋世家门阀,先是向天祈拜,再对太子行礼,随后各自取出白玉宝瓶、紫金宝钵、琉璃宝盏、玛瑙宝壶,高高举起,托在手心。 五颜六色的种籽从中飞出,拖曳着一道道流光,接连不断地投入秦淮河中。未过多久,一朵朵金光灿灿的巨型莲花浮出水面,亭亭随波摇曳。荷叶洁白如玉,莲瓣大如桌面,其上摆满各式山珍海味、美酒琼浆…… 一时间,河面上波澜起伏,水浪乍开乍合。无数橙、黄、紫、红、翠、青色的奇株异树竞相破出水面,以惊人的速度疯狂攀长,一转眼花繁叶茂,冠盖高耸。一串串艳丽的花苞迎风怒放,形似杯盏,渗满馥郁蜜汁。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枝头,鲜艳的果皮上兀自滴着透明的水珠。 “恭请殿下入席。”金銮仪卫齐声唱喝。 伊墨环视四方,秦淮欢宴本是蒙荫节的惯例,往常皇室并不参与。但这次不同,伊墨踌躇满志,誓要振兴皇威。 无数世家弟子的目光聚焦在伊墨身上,各方入席时,往往施展五花八门的神通术法,彰显家世背景。 “殿下但行无妨。”高倾月温润的语声在伊墨心中响起,他心神一定,抬足跨向河面。 一层无形的阶梯出现在伊墨脚下,他踏空而行,脚步落向何处,阶梯也随之延伸。众人远远望去,太子飘然若仙,凌空虚步,不由得大肆击节喝彩。 崇玄署诸人面面相觑,都晓得高倾月动了手脚,却谁也不敢吱声。几个心高气傲的世家弟子正要开口质疑,被高倾月的眼神淡淡一扫,如堕冰窖,冷汗湿透重衫,牙齿不自禁地“咯咯”打颤。 伊墨目光四下一转,并未在摆宴的金莲上落座,反而步步登高,走上九层瑶坛前的一棵参天花树,在大如伞盖的树冠上昂首跪坐。乍眼望去,仿佛整个人高踞在瑶坛顶上。 崇玄署的道官们纷纷色变。 高倾月身形一闪,在太子身旁坐下,轻轻击掌。瑶坛各层的小精怪原在吹拉弹唱,此刻神情一滞,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捧起金莲上的美酒佳肴,纷纷敬献太子。 “大胆!狂妄!”冲虚子嘴唇发白,语声颤栗。这些小精怪本是道门点化豢养,如今竟被高倾月以强横无双的精神力篡改神智,强驱为仆。 潘毕面色一沉,原太丘也微微皱眉,王览似笑非笑。谢青峰负手而立,默默凝视着秦淮河水,潋滟波光中,依稀倒映着原婉的如花容颜,宛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怪了!十三弟明明和我说好的,在城门口等我的嘛。”建康城东门口,孔九言手摇紫竹折扇,顾盼四方。 他是会稽孔氏的长房嫡孙,今年刚过十六,面如傅粉,嘴角含羞,一双桃花眼盈盈欲滴,瞧起来倒像是个美娇娘。 “你已经傻等了一个多时辰,蒙荫节早就开始了!”织绣山水的扇面上,探出两只贼溜溜的眼睛,不耐烦地嚷道,“你十三弟比你还好色,肯定先跑去秦淮河边,瞧美人儿去了!咦,那个妇人的胸好大!” “说的好有道理。”孔九言点点头,又楞了一下,“什么叫比我还好色?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 折扇翻了个白眼:“难道你比他还好色?” “当然不是。”孔九言正色道。 “那不就行了?”折扇哼道,“还不赶紧带我去秦淮河边看美人,哦不,是找你的十三弟。你算什么兄长啊,只晓得在城门口偷看大胸妇人!” 孔九言呆了呆:“我哪有偷看?” “那你是堂堂正正,肆无忌惮地看?” “当然不是。” “那不就是偷看了?” 孔九言讷讷地张了张嘴:“说的好有道理。” 折扇得意洋洋地道:“快点走吧,小子!再罗哩罗嗦、胡搅蛮缠,休想本魂器认你为主!要知道,我可是你们先祖孔尼威震天下的大杀器啊!快瞧,那个小娘子的细腰扭得真够劲!” 孔九言摇摇头:“这次我可不瞧了,省得被你说道。” “你心里有鬼吗?” “当然不是。” “不是你干嘛不瞧?分明就是心虚!我告诉你,男人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啊!别像个好色之徒一样,丢我的脸。好了,你怎么还罗哩罗嗦的不走,看女人看上瘾了?” 孔九言呆了半晌,双足御风,逃命似地掠向秦淮河畔。 第八章 世家争风斗技 秦淮河上,气浪纵横激荡,霞光彩焰此起彼伏,鱼贯穿梭。 世家门阀中人似百花争奇斗艳,竞相释放武道、术法,络绎不绝地掠向河中的金莲宴席。 潘安仁乜斜了支狩真一眼,掐动术诀,水上一条条树藤蟒蛇般攀爬而来,盘绕成一座凉轿,将他稳稳抬过河面,送上一朵金色巨莲。潘三眼占据主位,端起一盏琼浆,向欢呼的潘氏子弟遥遥示意。 “潘三眼那小子又显摆,我来,瞧我把他踩下去,为我王家出出风头!” “咳咳,敦弟,踩人这种事太没品了,还是让给为兄来吧!” 王敦、王徽争拽衣袍,彼此扯成一团。王献气定神闲地站在后边,也不争抢,手中湘妃折扇指了指二人,对着众人“啪”地抖开,扇面上题了四个古拙童趣的大字“笨鸟先飞”! “哥哥们如此谦让,还是小妹先来献丑吧!”王凉米咯咯一笑,吹动玉箫,河水在足下绽开一朵朵雪白的浪花,一路引向金莲。她蜻蜓点水,在浪花上轻盈起落,身姿犹如凌波舞动,与轻灵的箫音宛转相合,引得王氏子弟们阵阵喝彩。 “小安,我们一起坐吧。”谢玄笑嘻嘻地走到支狩真跟前,“上次吃酒被你尿遁了,这回可得好好喝几杯。” 支狩真微微一笑:“上次闹了肚子,一时身体不适,还没谢过大嘴你一掷千金,请我吃饭哩。” 谢玄干咳几声:“你我兄弟一见如故,请你吃几顿饭又值得甚么?” “那倒是。”支狩真点点头,“的确不值一提。” 谢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小子,先让你耍嘴皮子爽一下,待会要你出个大丑。他亲热地搂住支狩真的肩膀,走向秦淮河。 巨浪掀起,河水向两旁汹涌分开,犹如两面高墙耸峙,竖而不倒,露出当中一条狭窄的河底小径,直通河滩,呈现在谢玄跟前。 这一手术法惊世骇俗,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众多门阀弟子瞪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几日不见,谢大嘴竟然修炼到了这个地步? “敦弟,狠踩谢大嘴上位的机会终于来了。快上吧,为兄看好你!” “徽哥,我尿急,见不得水。再说我为人忠厚老实,踩人这种没品的事,弟弟从来不做的!” “献弟,不如你来彰显一下王氏风范?”“献哥,别缩,是男人就上!” 王献不屑地看了看二人,轻摇洒金蚕丝折扇,仪态云淡风轻。扇面上左书“与世无争”,右写“淡泊名利”。 “玄哥儿好厉害!”卫兰率先尖叫起来,带着一群奇妆异服的小贵女挥舞绢帕。谢氏子弟更是摇旗呐喊,掌声如雷。 伊墨缓缓放下酒樽,神色微变:“太傅,谢玄难道炼神返虚了?他才多大?”高门大阀子弟越是天资卓越,对皇室越为不利。道门也会挑选最杰出的世家子弟,培养成“道子”,作为日后道门领袖的备选。潘安仁失踪的大哥,当年便是呼声最高的道子人选。 高倾月低声说了一句,伊墨这才恍然:“都说谢玄最喜顽闹,果不其然。”他举杯一笑而饮,暗自舒了一口气。 谢玄拽着支狩真大摇大摆,昂首走上小径,水浪在二人身后轰然合拢,激起数丈高的乱雪碎玉,越发惹来人群尖叫惊呼。 “小安,你就不怕水墙突然倒下来,把你压成一只落汤鸡,当众出丑?”谢玄停下脚步,对支狩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们四周水墙环绕,汪洋涌动,只余脚下一块方寸之地。 “你我既是兄弟,总是要共患难的。我要是变成落汤鸡,大嘴你哪里逃得掉呢?”支狩真面不改色,五指轻抚剑柄,牢牢锁定谢玄身形,“何况,大嘴你应该携带了什么避水之物吧?只要紧跟着你,我哪用担惊受怕?” 谢玄哈哈一笑,袖口抖出一颗晶光莹莹的避水珠,在掌心抛了抛。“小安你倒是机灵。不过嘛……”他嘴角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手指一弹,价值连城的避水珠猝然飞出去,射向高空。 支狩真目瞪口呆。 “我谢玄从来不在乎出丑啊!”轰然一声巨响,谢玄的笑声被塌陷的水墙淹没,波浪排山倒海般砸下,将两人浇了个浑身湿透,先被汹汹巨浪压入河底,又被湍流卷起,猛烈抛向水面。 岸上众人一片哗然,眼睁睁看着水墙倾塌,支狩真和谢玄被卷入怒浪,沉浮挣扎。蒙荫节自大晋立国,举办至今,尚是首次见人狼狈落水。 “哈哈哈哈!”潘安仁指着二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人群也接着哄堂大笑,乐不可支。卫兰等谢家拥笃神情尴尬,面面相觑,原氏众人也颜面无光,忍不住埋怨原安太不争气。 “谢玄原安,一对宝货!”“两男秦淮共浴,滋味妙不可言!”“蒙荫节上野鸳鸯,世风日下戏龙阳!”世家弟子纷纷趁机起哄,怪语频出。外围的平民寒士看傻了眼,一时绮思纷呈,脑补出许多不堪画面。 “有趣!这倒是可以编些戏曲话本,唱个折子。”伊墨自言自语地道,高倾月含笑颔首,对太子的用意心知肚明。 “原安这孩子倒是与谢玄投契。”原婉走到谢青峰身边,微微一笑道。 谢青峰的眼神停留在原婉的如花笑靥上,呆了呆,偏过头去,苦笑一声:“是小玄胡闹,连累原安了,我回去就狠狠责罚他。” “不胡闹怎么叫小孩子呢?我这么大的时候,比他们更胡闹呢。”原婉抿嘴笑道,身旁的丹顶仙鹤认真点头。 谢青峰张张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水波拍岸,暖风撩起原婉几缕银白的鬓发,在他眼角的余光里轻轻掠过,像春燕远去的模糊剪影。 柳梢上,蝉鸣声声,夏日来得猝不及防。 “小安你说的一点没错。你我既是兄弟,总是要共患难的。”谢玄湿漉漉的脑袋冒出河面,一边奋臂划水,一边回头望向支狩真,挤眉弄眼地道。 支狩真目光一闪,长剑在水下回旋,无声的剑鸣于波浪间荡开,剑气向外扩散。 河面上绽开一圈圈涟漪,触及金色巨莲,不断震荡。金莲上的世家子弟措手不及,一个个前仰后翻,下饺子般连续落水。“扑通”一声,潘安仁一头栽倒河中,端起的酒水恰好泼在脸上。 岸上众人不由一愣,旋即又爆发出响雷般的哄笑声,这届蒙荫节着实热闹。 “谢大嘴,你搞什么?”支狩真抢先叫道。 落水的世家子弟纷纷怒目转向谢玄,一个个破口大骂,挥掌击水砸去:“谢大嘴,你这臭不要脸的!”“谢大嘴你这个小人,自己本事不济,还把我们拉下水!” 谢玄瞠目结舌,赶紧划水逃窜,好不容易应付完众人,扭头再寻支狩真。对方已然跪坐在一朵金莲上,风姿端雅,正向自己举杯示意。 谢玄嘴角抽搐了一下,狞笑一声,喝酒?看大爷今天灌不死你! 第九章 拼酒各怀鬼胎 “蓬!”谢玄挟着一身纷溅水珠跃出河面,落到支狩真身边,甩掉湿漉漉的外袍,大马金刀地坐在莲花瓣上,额前垂下的头发不住滴淌水珠。 金色巨莲展开的花瓣共有十二片,花瓣厚软馥郁,向上微微弯曲,瓣尖高高翘起,形似一把躺椅。中间的花蕊洁白胜雪,大如圆桌,各式菜肴、瓜果、糕点、佳酿琳琅满目。除了支狩真、谢玄之外,莲瓣上尚有数名高门贵女,手持绣花团扇,遮住了樱桃小口,火辣辣的眼神在支狩真脸上逗留,时不时交头私语,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 “小安,你这一手玩得漂亮!这群家伙现在全成落汤鸡了,哈哈!”谢玄抹了把脸,毫无动怒之色,随手抓起一杯酒,主动与支狩真“砰”地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这可是大嘴你的本事,我哪敢居功呢?”支狩真微微一笑,同样一口喝干。酒浆色泽殷红,以朱烛果、红蓉果、霞樱果等数十种珍稀的异果酿造而成,入喉香甜绵软,游走百骸暗自生劲,最是滋补修士的气血。 “咱们两兄弟,哪用计较这么多?来,再干一杯!这些酒酿制于道门的洞天福地,平日里可没那么容易弄到手。”谢玄嘿嘿一笑,一边提壶倒酒,与支狩真频频碰杯,一边指着江上斗技施法的世家弟子,如数家珍般向支狩真一一爆料。 “那个涂脂抹粉的小子叫陶玉瑾,出自武陵陶氏,最喜欢偷偷换上女装出游。” “看到驾驭刀气渡河的高个子吗?就是那个面无表情、一脸便秘的家伙!他是苍梧白氏的白凤来,被誉为年轻一辈的第一刀客,据传他有个怪癖,喜欢剥病人身上的疮痂来吃。” “瞧,那几个一起渡河的就是竹林六子!整天打铁弹琴,泡妞喝酒,偏偏名气大得吓人!啧啧,真羡慕他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啊……来,小安,满上!” 河面上,竹林六子各自吟啸狂歌,引得众人欢呼雷动。他们个个相貌清奇,行止特异:刘伶醉眼朦胧,抱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精铁酒葫芦;嵇康长发披散,托腮横卧瑶琴;山涛足踏一卷水墨字画;向秀骑跨一杆紫毫玉笔;王戎盘坐一颗巨型杏核;阮籍全身近乎**,只穿一条犊鼻裤,以猪刨式在水中游动,不时对岸上众人扮出滑稽嘴脸…… “确是一派放浪形骸的名士风范啊。”支狩真酒到杯干,眼神飘忽,白玉般的俊脸上泛起几许酡红。 谢玄瞧在眼里,心下大喜。这小子果然酒量不行,自己定能将其灌醉出丑。不过原安性子谨慎,劝酒不可太过急躁,以免引起他的警觉。 “谢大嘴,你搞什么幺蛾子?”潘安仁气势汹汹,浑身**地一跃而来。 谢玄心里几乎要笑出花来,刚要上墙,便有人送来梯子。“二郎啊,为兄一时失手,连累了你,实在是过意不去啊。”谢玄忙不迭地迎上前,硬拽着潘安仁入座。 潘安仁横了支狩真一眼,悻悻坐下。谢玄既然放低了姿态,他也不好过分。何况席上还有几位美貌贵女,须得维系士族风范。 谢玄欣然高举酒杯,敬向支狩真、潘安仁:“今日都是我术法出错,连累两位兄弟失了体面。来来来,谢玄向你们赔罪!” 他一口气自罚三杯,支狩真、潘安仁也跟着奉陪。谢玄再次斟满,举杯又道:“二郎,小安,过去你们有点小误会。今日我做个和事佬,两位放开胸怀,一醉泯恩仇,如何?”悄悄给潘安仁使了个眼色。 潘安仁心中一动,谢玄上回在杨柳居被原安摆了一道,莫非今日想要找回场子?当下也不做声,执杯冷眼盯着支狩真。 “些许顽闹小事,何足挂齿?安仁兄,我初来建康,以后还要靠你多多帮衬。”支狩真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翻转杯底示意。 这小子居然服软了!潘安仁顿时心怀大畅,可笑对方太嫩了点,还真以为可以一醉泯恩仇?好戏还在后头哩! “好,小安够爽快!再来再来,不醉不休!”谢玄哈哈一笑,殷勤倒酒。在他刻意推动之下,三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称兄道弟,全然瞧不出一丝芥蒂。 门阀中人接踵跃上金莲,纷纷呼朋唤友,谈笑风生。河面上,浮出无数条色彩斑斓的锦鲤,张嘴吐出巨大的泡泡,一只只晶莹剔透的水泡随波逐流,飘过金莲,里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珍肴、五花八门的乐器、投壶棋秤之类的玩具……世家众人只需探臂捞起水泡,轻轻戳破即可。 “这酒虽好,可惜是娘们喝的,软绵绵的不够痛快。来,我们找点带劲的!”谢玄抓起一个古色古香的铜壶,掀开壶盖,一股辛辣的酒气直冲鼻腔。 “这个好!这是翡禾穗、玉膏粱、金风谷酿制的三元烈酒,不但补气活血,还有提纯识海的奇效!”潘安仁砸了砸嘴巴,主动为支狩真斟满。 “我不,不能再,再喝了。”支狩真舌头打结,醉醺醺地推开酒杯。 谢玄和潘安仁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潘安仁作色道:“原安兄弟,你我可谓不打不相识。这杯酒是我特意敬你的,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啊。” 谢玄故意激将:“小安怎地像个娘么一样忸怩?算了,不行就别让他喝了,省得待会儿呕吐出丑。” “谁说我不行?”支狩真霍然站起,一把揪住潘安仁衣襟,醉眼迷离地乜斜二人,“小爷比你们强多了!有本事,我们换大杯继续喝,喝到吐为止!谁不喝就是,就是孙子!” “好!小安够豪气!”“原安兄弟是条真汉子!”谢玄、潘安仁对视一眼,眉开眼笑。边上几个贵女瞧得热闹,嬉笑着为三人换上犀角大杯,倒满酒,鼓起粉拳助威。 三人同时举杯,仰头饮尽。连过数轮,酒壶已空,谢玄二人渐渐有了几分醉意,看着支狩真满脸通红,手扶莲瓣,一副站不稳的窘态,心忖只要再加把劲,便可将这小子彻底干趴下。 “小安,我们再来!”谢玄咬咬牙,索性拎起一只彩陶大酒坛,就要倒酒。 第十章 此局就此作罢 突然间,后方探出两根修长洁净的手指,夹住酒坛的坛口,轻轻一转。谢玄还未反应过来,手上一空,酒坛轻巧滑出掌心。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叟斜靠在金莲上,峨冠博带,气宇浩然,正以双指夹着酒坛倒酒,对谢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坛桃花春酿的确很适合老夫,有劳你了。” 谢玄不由一愣,随即心头微凛,以他的修为,竟察觉不出老头是如何冒出来的,夺取酒坛的手法更是高深莫测,令他无从拦阻。 老叟身后,跟着一个眼若桃花的俊美少年,神情颇为青涩,一板一眼地向众人拱手作礼。 谢玄的目光落到俊美少年脸上,迟疑着问道:“你可是孔家的九言?八年前会稽的元宵灯会上,我们见过,你那会儿扎了两个冲天小辫儿。” “谢玄兄长真是过目不忘。”孔九言俊脸一红,再次行礼,“九言见过诸位兄长。打扰各位饮酒雅趣,还望恕罪则个。” “好说好说。九言,你还是这么怕生啊,哈哈。”谢玄目光一转,“那这位是?” “这是……我的,我的……”孔九言瞧了瞧老叟,结结巴巴地道。 “老夫是九言的族叔,人称‘玉扇凌风’孔君子,这次特意带他出来见见世面。”老头神色肃然,抿了一口酒,眯起眼来细细品味。 孔九言嘴唇蠕动,语声在老叟心中响起:“先祖尝言,君子以诚相待。我们说谎骗人不太好吧?” “傻小子,和这三个家伙说真话,你会被玩死的!仔细瞧瞧,这是君子吗?两个狼狈为奸,恶意劝酒。一个服过醉泥果,还想扮猪吃虎,一个比一个阴险!”孔君子悄然传音,眼角的余光瞟向邻座贵女,往领口深处的白腻里打转,“这些小娘子心思就干净多了,又白又嫩,啧啧。” 孔君子?谢玄将信将疑地瞥了老叟一眼,也不欲多事。他换了酒壶,三人杯觥交错,连拼了八、九巡酒。贵女们在边上助威呐喊,引得不少人过来瞧热闹。再过片刻,巨莲附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世家弟子,大肆起哄鼓噪,甚至开启赌局,押注三人谁能撑到最后。 便连太子伊墨的目光也投向此处,众目睽睽之下,谢玄二人已是欲罢不能。 不多时,三人又喝空了十来壶酒。这些道门酒浆均是大补奇珍,劲力十足,即便以功法也难以化解劲道,只能凭自身酒量硬抗。 “你,你,你怎地……还不倒?”潘安仁足下打了个趔趄,手中酒杯抖索,发红的双眼不甘地瞪着支狩真。 “嘻嘻,还差一点点。”支狩真醉眼酩酊,打了个酒嗝,抓住酒杯往潘安仁嘴里灌。“安仁兄,轮到你了,我来帮你一把。” “你……不……”火辣辣的烈酒入喉,潘安仁肚里如同翻江倒海,泛起阵阵恶心,忍不住双腿发软,拽着支狩真一屁股瘫坐下来。 四下里发出一阵笑闹声。 谢玄硬着头皮再干一杯,也是头晕眼花,足底打飘。支狩真满脸通红地举杯喝完,又轮到潘安仁。后者呆坐在莲瓣上,神情恍惚,连酒杯也不晓得去接。 “安仁兄,又该你了。”支狩真斟满酒,晃晃悠悠地靠过去,酒杯递向潘安仁。 谢玄眼角轻轻跳动,突然意识到了不妥。三人刚开始拼酒,原安就是这副摇摇欲坠的醉态,似乎再灌几杯,就将不支醉倒。然而数十壶烈酒下去,原安仍是这副模样。 “哇!”潘安仁闻到浓烈的酒气,再也忍受不住,猛地呕吐出来,花花绿绿的垢液溅了一身,散发出酸臭味。 众人掩住口鼻,向后退着哄笑起来。 “大家看到了吧?安仁兄喝不下去了!认赌服输,他是孙子了。哈哈,潘安仁是个孙子啊!”支狩真醉态可掬地指着潘安仁,发了酒疯似地,一个劲挥臂高呼。 刺耳的声音在秦淮河上空久久回荡,传得人尽皆知,好事者纷纷跟着狂笑叫闹。 被原安这小子阴了!谢玄的心骤然一沉。 哄乱喧闹中,一名贵女手捂翘臀,尖叫一声,怒视四周黑压压的人影。孔君子不露声色,搓了搓手指,对脸露异样的孔九言正色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正不怕**,懂么?” “这出戏好看。”伊墨莞尔一笑,拎起一串冰翠葡萄,心情愉悦地剥掉皮,目光瞥向潘氏一族。 潘阳明、潘毕、潘侍郎等潘氏高层坐在远处的金莲上,面色铁青,潘氏子弟个个颜面无光,垂头丧气。 “竖子无礼!”潘阳明“砰”地捏碎了手中的琉璃酒盏。 潘毕森然道:“父亲放心,这小儿不过猖狂一时。待到崇玄署宣读道门预录名单之时,定要好好折辱他一番。” 支狩真丢掉空酒杯,醉醺醺地转向谢玄:“大嘴,用杯子太不过瘾。我们干脆点,来玩个大的!”他抓起两只大小差不多的酒坛,随手丢给谢玄一只,“来吧,你我一口干!” 他直视谢玄,神采飞扬,迷离的眼神霎时变得明锐如剑。 谢玄惶惶抱住酒坛,心中雪亮,原安这小子是扮猪吃老虎啊!他心似打鼓,额头禁不住沁出冷汗。自家输了没什么,他也不在乎别人叫他孙子,可连累了燕坞谢氏的名声…… “玄哥儿,看你的啦!”“玄哥儿,干翻他!”“玄哥儿,替我们燕坞谢氏争口气!”谢氏子弟大声吆喝鼓劲,一双双热切的目光聚焦在谢玄身上。 “来,大嘴,干了!”支狩真举着酒坛,碰向谢玄。 谢玄心乱如麻,慢慢提起酒坛,仿佛重如千钧。 “砰!”两只酒坛相撞,猛地炸裂,碎片酒水四处激溅。谢玄呆了呆,一时不知所措。 支狩真拿起一方丝巾,从容擦掉手上的酒液,对他微微一笑:“看来我们是喝不成了。大嘴,这一局不如就此作罢,你我算作平手可好?” 四下一片哗然,谢玄木然而立,酒珠顺着衣襟簌簌滚下,打湿了腰系的香囊。他本想大叫去你娘的,我谢玄绝不要人相让!可目光触及白发满鬓的谢青峰,他心头一颤,默默地埋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是个知进退的聪明孩子,有我原氏门阀的气度。”原婉轻抚着鹤儿柔软的羽翎,满意地笑了笑。 鹤儿舒展长颈,远远凝视着支狩真,亮晶晶的目瞳闪过一丝惘然。不知怎地,原安适才明锐如剑的眼神,恍惚似曾相识。 第十一章 曲水流玉孰定 “哼,世家终究是世家。”伊墨冷哼一声,把剥好的冰翠葡萄抛入河水。 “种籽埋下了,总有长成参天大树之日。”高倾月轻轻一笑。 围观的世家中人陆续散去,望向支狩真的目光莫不透出几许玩味。这哪里像一个乡下来的野小子?打压一人,拉拢一人,占尽上风又不把事做绝,深谙士族的内斗规则。 “哇——”潘安仁捂住胸口,猛地埋下头,又开始大肆呕吐,酒液、垢物溅在谢玄的麒麟踏云锦缎靴面上。谢玄也不避让,脸颊热得像着了火,被江风吹得越烧越烈。 “阿玄。” 明净清冽的语声在耳畔响起,谢玄抬起头,灵犀斋的女子背负双剑,静静凝视着他,高挑曼妙的身姿透出铮铮英气。 谢玄神色一僵,结结巴巴地道:“表,表,表……” “子。”一个声音接下去道,乍听起来,与谢玄的嗓音无异。孔君子持酒远望,神色怆然怀古,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不是我说的!”谢玄面色大变,汗涔涔瞠目四顾,“表姐,不是我!”打小起,他就在这个天资聪颖的表姐跟前处处吃瘪,见她像见了母老虎,哪敢言行放肆? 灵犀斋女子淡淡一笑,笑容也明锐得像闪着剑光:“阿玄,何须在意别人说什么呢?既然你喜欢游戏人世,为何一时的得失,都拿得起放不下?” 谢玄神情一震,灵犀斋女子又道:“对人对事,有所谓当然不容易,但无所谓也不是那么容易,对吗?” 又来了!谢玄耷拉下脑袋,他最怕表姐说教,听起来又累又无趣。 女子转首看向支狩真,行以道礼:“灵犀斋谢咏絮,多谢小侯爷以德报怨,保全我燕坞谢氏声名。” 支狩真一振袍摆,洒然还礼:“谢家小姐言重了,我和阿玄不过是一时酒醉玩闹罢了。”他面颊绯红,艳丽如染,连水中的倒影也光彩照人。谢咏絮纵然剑心通明,也不由微微失神。 “小侯爷千杯不醉,是天生海量吗?”谢咏絮长袖一拂,跪坐在支狩真与谢玄中间,端起酒盏,向支狩真致意。 支狩真微微一愕,没料到谢咏絮问得如此单刀直入。他迎上女子直视的目光,一双明净的美眸坦坦荡荡,并无咄咄逼人的锋利。支狩真迟疑了一下,他若是信口开河,反倒有失风仪。 “大概是服过异果的缘故。”支狩真瞥见谢咏絮背后的双剑,忽而心中一动。清风曾经说起,剑心一成,言行举止无不暗合剑道真义。谢咏絮的问话看似普通,却如突来一剑,直指核心,令他生出难以假话敷衍的感觉,本能地照实答复。若以此而论,谢咏絮实则以自身剑道,为谢玄小小地还击了自己一招。 支狩真不由兴趣大增,原来剑道还能如此修行。 “这枚异果应是未到火候。”谢咏絮仔细瞧了瞧支狩真,笑道。 “谢家小姐不愧是谢氏年青一辈的翘楚,果然才情无双,洞察秋毫。”支狩真点头称是。当初他被白玉骰子化作地梦蝶,继而转生天河界。事后反复细思,应是整个人连同肉身,彻底精神化,最终转换成鲤体的识海。换言之,但凡他在地梦道服食的珍药,只需滋补识海,便可作用于本体的肉身。 只是如此一来,药效难免被分薄。因此这番拼酒,他虽然脑子清醒,肉身终究差了少许,以至于酒劲上脸,四肢有些虚浮。 “小侯爷无需如此客套。你那一曲白马郎名传京都,才称得上是才情无双。” “比不上谢家小姐幼年时,便作出‘未若柳絮因风起’这样的咏雪佳句。” 谢玄目睹二人谈笑风生,不由脸色发苦,浑身不自在。他一屁股坐下来,抓起几只拳头大的鲜艳奇果,狠狠啃咬,塞满自己的嘴。 陆陆续续,这朵金莲已然宾客满座。除了孔氏二人之外,又来了一名头挽高髻的中年道人,一个皮肤黑里透红的少女。 道人背负白玉拂尘,行止稳重,自顾自地饮酒夹菜,并不与他人多寒暄。少女正是图客,她趁着热闹混了进来,眼眉描得浓艳,身着一袭偷来的紫槿领仕女服,青春饱满的**绷紧布料,显得曲线怒突,不甚合身。 孔君子眼神一亮,溜到少女浑圆如桃的臀瓣上,右手悄悄探出袍袖,手掌微微张开。 一股隐晦的吸力无声而至,潘安仁身躯忽地一歪,不由自主地倒向图客,两人当场挤成一团。少女的臀肉被大手狠狠捏了一把,图客轻叱一声,左手下意识地挥出,在潘安仁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 “世风日下啊,老夫从未见过如此酒色之徒!”孔君子鄙视地瞪了一眼潘安仁,右手抚摸唇角,摇头叹息。 潘安仁的酒顿时醒了一小半,他尚未弄清何事,便怨毒地盯向支狩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还对谢玄怒目而视,显然连他也一同恨上了。 秦淮河上,渐渐弦乐四起,笙歌婉转飘荡。世家众人或吟诗论道,弹铗唱曲,或投壶对弈,掷骰射覆……最热闹的当属竹林六子这一席:刘伶醉步踉跄,在莲花蕊上挥袖狂舞。嵇康奏琴,山涛长啸,向秀击鼓,阮籍拍手,王戎偷偷把吃剩的果核藏进袖子里,准备作种培植一番,也可卖个好价钱。 伊墨信手从河中摄起一只晶莹水泡,捏破一瞧,里面放着一面琥珀色的玉板。玉质滑腻绵软,轻若飘絮,表面沁出一滴滴细密的蜜色液珠,赫然是一块价值连城的蜜玉玉髓。 玉板边上附着一张纸条,写着“作诗一首,须显王霸之气,最佳者得受玉板。” 这是个有奖赋诗游戏,伊墨把玩了一会儿玉板,一笑置之:“寡人本就是王者,何须显露?赏下去吧。” 高倾月欣然领命,轻轻击掌,四下里肃然一静,所有的喧闹声仿佛尽被合拢于这一双修长莹白的手掌间。 众人纷纷望向太子,伊墨举起玉板,笑着言明此事,遂将玉板投入河中。 玉板犹如一叶浮萍,顺着涌动的水波兜兜转转,从朵朵金莲边上漂过。这是效仿曲水流觞之法,玉板触到哪一朵金莲,便由该席的人赋诗。 诸多门阀中人目光闪烁,暗暗揣测太子之意。显露王霸之气,岂不是要与皇室公然作对?这种事交给道门即可,世家何必冲锋陷阵?众人故作兴致高昂,大呼小叫。一旦玉板靠近,立即暗中施术,催动水流将其驱走。蜜玉玉髓再珍稀,也不值得当一回出头鸟。 玉板一路浮浮沉沉,随波逐流。过了片刻,渐渐绕近支狩真所在的金莲。 谢玄微微皱眉,目光掠过席上众人。谢咏絮与支狩真言谈甚欢,潘安仁一脸苦大仇深,孔君子等人只顾吃喝赏玩,竟无一人留意其间的利害关系。 眼看玉板晃晃悠悠地漂过来,谢玄再也坐不住了,足底下压,一股暗力贯穿莲座,沿着水波传出去。 玉板微微一颤,打着转向外滑去。谢玄松了一口气,河面上猛地一个浪头拱起来,水花乍泻,玉板倒撞而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金莲。 谁搞的鬼?谢玄神色立变。 第十二章 天地煌我为光 泛着白沫的水浪缓缓退去,玉板恰巧停在金莲中心的花蕊上,水珠滴溜溜滚动,在午后的艳阳下闪烁着迷离的光。 中年道人缓缓放下水晶酒盏,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孔君子极目远眺,眼角的余光在几名少女的胸臀上流连忘返。 图客自顾自啃着一条带骨蜜汁炙火腿,十指蘸满金黄色的雪橙酱鲍汁。 谢玄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打量,这三人身份、来历不明,最为可疑,十有**是他们中的一个偷偷搞鬼。堂姐虽是道门中人,但素来行事磊落,绝不会暗中搅局。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以王霸之气出题赛诗的游戏,似有挑衅皇权之意,更像是出于道门之手。谢玄下意识地望向谢咏絮,后者大大方方地拿起玉板,把玩了一会儿,轻赞道:“这枚蜜玉玉髓年代古老,不含一点杂质,确是世所罕见的修行物事。”说罢递给支狩真。 支狩真接在手里,玉板又滑又腻,仿佛抹了一层油脂。仔细瞧去,玉板表面分布着许多蜂窝状的小孔,一旦与人的肌肤相触,便会缓缓分泌出蜜色的髓油。这些髓油澄澈无瑕,气味芬芳,可以直接食用,比普通蜜玉的药效更佳。 支狩真将蜜玉递给邻座的孔九言,一席人轮流赏玩,最终转到谢玄手中。他翻了个白眼,瞧也不瞧便抛到一边,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 伊墨遥遥望着金莲上的众人,神色阴晴不定。曲觞流玉是他一时兴起的试探,孰料真有士族子弟蠢蠢欲动,甘做道门的马前卒。 “你们这一席倒是热闹,先有斗酒,后有赛诗,真是出尽本届蒙荫节的风头啊。”伊墨蓦地放声长笑,拍案叫道,“既是如此,尔等各自赋诗一首,一展你们胸怀的王霸之气,让大家瞧瞧这块蜜玉玉髓到底花落谁家!” “扑通”一声,伊墨话音刚落,谢玄应声扑倒,鼾声如雷,醉眼半闭半睁,嘴角流出一股股混浊的口涎,竟然“适逢其时”地醉倒了。 四下里哄堂大笑,原婉不由莞尔:“真是个聪慧机变的孩子。” 谢青峰苦笑一声:“这小子不过有股无赖的劲头罢了。” 原婉默然了一会儿,轻轻叹息:“这劲头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当年初见,她若是抛下一切,死皮赖脸地跟着那个人,跟着他一剑浪迹天涯…… “可惜了。”谢咏絮面带憾色地看了谢玄一眼,“阿玄天性自由不羁,偏又放不下家门。如此藕断丝连,左右为难,岂能专注大道?” “这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道呢?”支狩真低叹道,“人总是要有所担负的。” “说的也是。”谢咏絮盈盈一笑,艳光四射,“你倒是懂他。” 谢玄耷拉的眼皮轻轻一颤,心头掠过几许异样。 “殿下,我先来一首!”潘安仁突然摇晃着站起身,对伊墨拱手行礼,高声嚷道。 四周顿时一静,无数双目光纷纷投向潘安仁。 潘毕面色一沉:“这小畜生哪会作诗?他是被原安落了面子,心有不甘啊。” 潘侍郎低声道:“大哥,二侄儿抢先出头,毕竟顺了道门的意。” 潘毕哼道:“就怕他又当众出丑!” 潘侍郎目光一闪,唤了个心腹过来,耳语数句,来人领命而去。 潘安仁环顾人群,定了定神。他并非才思敏捷,而是早有腹稿。昔日他大哥远赴地梦道之前,曾在书房赋诗一首,极为契合今日之题。此事无人知晓,他拿来一用,正好压一压原安的风头。 “一骑当千无敌扬, 呼风唤雨吞八荒。 踏上云霄星斗落, 日出足下天地煌!” 潘安仁昂首挺胸,念罢此诗,众人纷纷叫好,潘氏子弟更是喝彩雷动。谢玄眨眨眼皮,觉得蹊跷,潘三眼这小子何时会作诗了? “好气势!好气势!”潘侍郎满脸喜色,击节大赞,“大哥,安仁这首诗脚踩日月,气吞天下,尽显我潘阀男儿的霸气啊!” 潘毕轻抚美须,微微颔首。 “各位见笑了。”潘安仁向四处拱拱手,炫耀的目光扫过席上诸人,落在支狩真身上,阴阳怪气地道,“怎么,名震建康的白马郎还在苦思冥想?此等豪情霸气,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能行吗?” “轮到我了。”谢咏絮举杯一饮而尽,随手抛开酒杯,洒然吟道, “拔剑分海行, 山岳覆掌轻。 酒醉横空卧, 天下听鼾音。” “好!”伊墨拍案叫绝,盯着谢咏絮英气勃勃的丽容,不由心神一荡。早闻谢氏咏絮素有诗才,果然名不虚传。这首诗豪迈潇洒,霸气内敛,意境上比潘安仁那一首更堪回味。 谢咏絮此诗一出,其余几个贵女自知不敌,纷纷摇头婉拒。图客照旧埋头吃喝,中年道人也不做声,孔九言涨红了脸,众目睽睽之下,他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遑论赋诗? 语声猝然响起,音调抑扬顿挫,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胯下如意宝, 擦拭节节高。 兴来向天捅, 白浪淹九霄!” 一诗念毕,四周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隔了片刻,齐齐爆发出炸锅般的狂笑声。 “节节高,那玩意儿够霸气!”“连老天爷都干了,哈哈哈!”“白浪淹九霄,这是世间第一猛男啊!不晓得是哪位高人所作?” 一双双炙热的目光在席间诸人脸上逡巡,孔君子满脸诧异地转过头,望向谢玄。 众人瞧得分明,立即大叫起来:“看,是谢大嘴作的!我就晓得,这家伙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是他的声音!哈哈,谢大嘴够威风,喝醉了还要捅天!”众人乐不可支,取笑哄闹,有些大胆的女子情不自禁地瞄向谢玄下体。 谢玄呆若木鸡,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孔九言偷偷瞧了瞧孔君子,悄然传音:“你这样嫁祸于人,不太好吧?” 孔君子怆然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将这首霸气侧漏的奇作赠送于他,助其一举成名,如此不求回报的恩德,难道还不够好吗?” 孔九言呆了半晌:“说的好有道理。” “原安,你还磨蹭什么?要是做不出诗,就爽快认输!”潘安仁急不可耐地嚷道,“莫非你那首白马郎是旁人捉刀,预先替你做出来的?” 世家子弟们面露疑色,纷纷交头接耳。支狩真淡然一笑,长身而起,目光掠过两岸黑压压的人头,要将所作之诗念出。 蓦地,精神世界的一角轰然一震,冥冥渺渺的巨山自他脚下升起,永无止尽地向高处攀升。 天风呼啸卷过,俯视下方茫茫虚空,他白衣如雪,孤立在梧桐树旁,徐徐拔出长剑。 秦淮河上,支狩真白袍飞扬,以同样的姿势徐徐拔出长剑。 剑光亮起,胜过了世间所有的光芒。 “宇宙生来如囚房, 吞吐幽冥困八方。 一剑劈开混沌日, 我为天地唯一光!” 满座寂然无声,遥望少年举剑向天的身姿。伊墨沉默许久,轻叹道:“气势无双,此首为最。” 潘毕阴沉不语,潘侍郎悄然做了个手势,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我为天地唯一光?真是大言不惭,坐井观天!” 第十三章 一剑邀战群杰 一个身躯瘦长的少年掠出金莲,像一只白色的水鸟凌波飞翔,落向水面上纵横交错的树藤。 “小侯爷,与其耍嘴皮子说大话,不如亮一亮你的真本事!”他双足稳稳钉在一根随风摇荡的紫藤上,面无表情,眼神傲慢,背后长刀呛然出鞘,发出绵绵不绝的虎啸龙吟。“何不让我白凤来的和光刀见识一下,什么才算是天地间唯一的光?” 莹亮如镜的刀身一阵颤动,阳光在刃口反射出一线刺眼的厉芒,遥遥指向支狩真。 “那你们俩就比划一下!”王敦站起来,指手画脚地嚷道,醉酒的脸涨得通红。他最喜打斗,恨不得自己上去干一场。 “对,斗嘴没意思,还是动手带劲!”“真枪实刀打一场,才叫王霸之气!”门阀子弟们兴致高涨,大肆煽风点火,一心瞧个热闹。潘毕不露声色地看了潘侍郎一眼,心下了然。白凤来这一脉在苍梧白氏并不如意,他们的先人曾与羽族通婚,被族里视为血脉不纯,颇受排挤。二弟必然以许之以利,驱动白凤来挑衅原安,为潘安仁出口气。 “动手吧,小侯爷!”众人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远处围观的百姓也跟着叫闹看戏。支狩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不晓得为何脱口念出那首诗,仿佛它与虚空中神秘的高峰、梧桐一样,明明此生从未见过,却又莫名的熟悉。 “小侯爷不会是怕了吧?”白凤来手臂一抖,耍了个眩目的刀花,“听说你的剑术还不错,难道只是个样子货?” “好!就应众卿所言,来个比武助兴!”伊墨目光一闪,摘下腰挂的深碧色翘牙玉璇玑,举起向众人示意,“寡人这枚上古玉璇玑,得自某处仙府遗迹,最擅汲取虚空中精纯的元气炼体。如今拿来当个彩头,谁能技压群雄,便是我建康第一少年俊杰!不过既是比武,死伤在所难免,还需多加小心。” 人群一片鼓噪叫好,门阀年青辈的子弟眼红耳热地盯着玉璇玑,此乃皇室奇珍,世家也难得一见。高倾月微微一笑,太子不惜抛出随身重宝,无非想要世家内讧,只是手段粗陋了些。他与远处的王子乔目光相遇,各自错开,如同从未相识。 “原安,别磨磨蹭蹭了!你要是不敢下场,就爽快些当众认输!”白凤来不耐烦地喝道,四下里随即嘘声一片。 “既然白兄诚心讨教,原安就不吝赐教了。”支狩真不疾不缓,竖剑行以剑礼。他本不愿在世家弟子中树敌过多,但今日事关道门预录,怎容避战? 白凤来大剌剌站着,也不还礼。支狩真目光一凝,跃空扑向白凤来。唯有得到道门青睐,他才能一步步摆脱王子乔的钳制。 身在半空,支狩真长剑轻颤,千百道流光闪烁而出,飘忽穿梭,正是他从天河界掠夺的流光剑技。 白凤来顿觉眼前一花,还来不及挥刀,视野即被无穷无尽的剑光覆盖,浑身如堕冰窖,肌肤各处生出尖锐的刺痛。他大惊失色,想要举刀封挡,却满目流光飞烁,连剑势也看不清楚,只得急急挥起和光刀,全力绕身旋动,将周遭护得水泼不进。 “白凤来要输了。”谢咏絮淡然道。 “堂姐你说什么都对。”谢玄也不装醉了,一骨碌爬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战团,“白凤来的刀法以攻为强,如今失了先机,被迫采取守势,难展所长。原安这小子鬼得很,断不会给他喘息反击的机会。” 漫天剑光倏然一灭,消失无踪,连原安也瞧不见了。白凤来不由一愕,动作稍稍慢了半分,一缕剑影忽地从虚无处掠起,快如鬼魅,无声无息潜入刀圈,流光剑技霎时转换成暗影剑术。 白凤来心叫糟糕,足尖一蹬藤枝,身躯猝然拔起,凌空折转,似化作一只展翅盘旋的大鹤,与剑影拉开距离,同时和光刀向剑影一口气连斩数十刀,形如鹤翅拍击,凌厉迅疾。 谢玄奇道:“堂姐,这像是羽族的技法啊?” “当年白家迎娶了一位羽族鹤女,她多半将鹤部的一些浅显技法传了子嗣。”谢咏絮颔首道,鹤部位于羽族上三部之首,地位高贵,仅次于凤、凰的皇室。 “嗖!嗖!嗖!”和光刀飞速斩动,却刀刀落空,剑影游鱼般穿过刀光空隙,犹如跗骨之蛆,不断贴近白凤来。 白凤来心中憋屈,只需斩中剑影一次,他便可借助反震之力缓过来,再以鹤翔身法转守为攻,偏偏逮不到机会。 剑影诡异一闪,“当!”白凤来忽觉手腕、脚踝刺痛,和光刀脱手飞出,高高抛向半空,整个人也从半空跌落。 剑影贴着白凤来的手腕直窜而上,他面上一寒,被冰冷的剑锋顶住眼皮,惊得下意识闭上眼。“扑通”一声,和光刀落在河中,溅起一蓬水花。 “我的光太亮了,所以你看不见。”支狩真落到树藤上,翻转长剑,以剑脊轻轻拍了拍白凤来的脸,一脚将他踢下水去。 “他前后只用了一剑而已。”谢咏絮美目中闪过一丝异彩,原安这一剑,先以剑光惑敌,再突施暗手,途中不断变幻剑势,白凤来连对方的剑路都看不穿,自然输得一败涂地。 边上的中年道人持盏停在唇边,暗暗吃惊。原安这一剑与身相合,虚实转换出神入化,纵然在太上神霄宗,也从未见过如此剑术奇才。 难怪清风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入宗。 众人喧声四起,难以置信。白凤来的修为早已臻至炼气还神,又号称年青一辈刀法第一,竟被炼精化气的原安越级击败,法相也来不及使出,简直见了鬼了! “下一位!”支狩真持剑临波,白色道袍御风如雪,目光缓缓扫过四方。 潘安仁死死瞪着支狩真,妒恨交加,又不免生出一丝窃喜。要是所有人都惨败在原安剑下,自己就不那么丢脸了。 “这么狂?看小爷打不死你!”王敦迫不及待地大吼一声,捏着拳头挥向王徽、王献,逼得二人仓促躲闪。“哈哈,这次你们抢不过弟弟我啦!”王敦大笑着跳将出来,像一头出笼猛虎,气势汹汹扑向支狩真。 第十四章 剑光纵横一瞬 王徽、王献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小敦终究是年少气盛啊。”王徽衣带扬风,飘飘若仙,“连原安的虚实都不曾弄清楚,就冒冒失失挑战,多半要输个灰头土脸了。” 王献换了一柄孔雀翠玉折扇,扇面“哗”地一展,上书“有勇无谋”四个夭矫大字。 “有你们这种埋汰弟弟的兄长吗?”王凉米杏眼圆睁,薄怒轻叱,旋即向远处振臂娇呼,“小侯爷威武,狠狠揍这自不量力的小子!” 王敦一口气滞结胸口,差点从半空掉下河。 支狩真屹立不动,静若处子,长剑垂指水面。 “轰!”眼看双方的距离快速接近,一道水浪“呼”地从王敦身后飙起,在半空凝成一只斗大的水拳,先于王敦一步前扑,猛烈击向支狩真。 这一手术法出其不备,骤不及防。 “王敦想以术法克制原安的剑术。”谢玄沉吟道,“呼风唤雨楼的道法以风、水为主,刚柔并举,虚实兼备,针对原安这样的剑修再合适不过了。” 谢咏絮淡然一笑:“若真能如此,羽族岂有今日霸主之位?” 巨硕的水拳划过半空,掀起压迫性的狂风,吹得支狩真长发逆扬,仿佛站立不稳。 双方之间已不足一丈,王敦双手掐动术诀,攻势再变,水拳霍然怒张,五根粗长的水柱如同巨指直戳,将距离倏然拉近,转瞬冲至支狩真跟前。 这一记突变疾如旋踵,引得观战众人大声惊呼。王敦的变化却不止于此,他身形陡然加速,一个凌空扑跃,反落到支狩真身后的树藤上。 拧腰!蹬腿!王敦丹田浊气狂涌,借助藤条的弹力冲步、挥拳、直击,俨然是王阀的武道绝学之一——百步神拳! 拳风猛烈张狂,拳劲却内敛深藏,似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静,直捣支狩真背心要害,与正面的水柱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杀!”王敦术武合击,仍嫌不够,口中暴喝一声,蓄满音道术法,声浪如同晴天霹雳,引动拳劲、水柱的气势再上一层,攀上这一击所能臻至的巅峰。 王阀诸人大声喝彩,王敦连番变化,将一身术武兼修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咔嚓——咔嚓——”支狩真脚下树藤纷乱断裂,连附近的观者也被气劲音浪波及,只觉一阵头晕心慌。 “小弟虽然性子鲁莽,动起手来还挺精明啊。”王凉米惊讶地道。 王徽轻咳一声:“为兄不愿居功,不过确实常常提点他要粗中有细。” 王献含笑轻摇一柄象牙折扇,上书“近朱者赤”。 炽烈的光芒一闪! 支狩真恍若化作一道剑光,激射而出。 轰然一声巨响,水柱破裂,拳劲溃散,音浪在清越的剑鸣中碎不成声。众人眼前一花,王敦已跌倒在树藤上,仰面朝天,呆呆瞪着顶住咽喉的剑尖。 支狩真徐徐收回长剑,神色从容:“下一个。” 王敦脸色涨成猪肝,胸膛急促起伏。“我会再来的!”他羞怒地大吼一声,跳起来掩面而跑。 “两位哥哥,你们哪个上去,为小弟出手?”王凉米看看王徽。 “落败对小弟有好处。岂不闻‘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反正我是不会出手的。”王徽正色道,“我王徽岂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之辈?” 王献不等王凉米瞧过来,忙不迭地一挥折扇,露出“君子动口不动手”七个秀雅楷字。 四下里早已喧声如沸,鼓噪震天,许多人连支狩真如何取胜都未瞧明白,眼底兀自残留着那一道惊艳的剑光。 “原安还是只用了一剑。”谢玄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一剑势如波浪,曲折变幻,先是击穿水柱,再回旋击溃拳劲,顺势驱散音浪,最终直抵王敦咽喉。只是他这一剑走势太快,是以似直实曲。” 谢咏絮奇道:“这种波浪形的剑路,人间道是没有的。我在山门翻阅古籍时,曾看到前人描述,似乎地梦道天河界的鲤人擅长此种剑路。莫非原安去过地梦道?” 中年道人眼神一闪,原安能有幸进入地梦道,还是个身负气运之人啊。此等人物收入山门,必能为太上神霄宗的气运增彩。 “小弟陶玉瑾,前来领教原兄高招。”一个软糯糯的语声婉转响起,音色柔得像浸在糖水里的桂花圆子。 支狩真放眼望去,一个彩衣少年臂挎花篮,徐徐踏波而来。他眉眼弯弯,行止优雅,虽然脸颊敷了脂粉,染了腮红,但并不显作态,反而透出一丝我见犹怜的楚楚风情。 “玉瑾来自武陵陶氏,道行尚浅,只求与原兄切磋一二,验证心中所学,还望原兄手下留情。”陶玉瑾踏上藤枝,与支狩真相隔一丈,欠身行礼。香薰气随着织绣衣带幽幽浮动,被河风吹得飘散开。 这些年,在大晋的贵族男子中兴起一股涂粉抹油的化妆习气,不少人喜穿女裙,以绮靡阴柔为美。即便是谢玄,也沉迷于佩戴香囊。因此支狩真见怪不怪,还礼道:“玉瑾兄客气了。武陵陶氏家学渊源,能与玉瑾兄切磋一番,原安必有所得。” 陶玉瑾温婉一笑:“原兄唤我玉瑾就好。原兄来建康多日,我一直疏于拜访,还请恕玉瑾无礼之罪。”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道:“玉瑾言重了,有空大家一起喝酒便是。”他想在建康长久安身,免不了要结交权贵子弟。 众人见他俩絮絮叨叨,客套了半天,不耐烦地连声催促。更有好事者窃窃私语,小侯爷大概是喜好男风吧? “玉瑾,请吧。”支狩真致以剑礼,长剑悠然垂下,微微摇晃,剑尖仿佛风中柳枝飘拂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原兄,得罪了。”陶玉瑾轻轻一摇花篮,一朵朵色彩缤纷的鲜花纷扬飞出,犹如密密麻麻的花雨,笼罩住支狩真全身各处。 与此同时,四周的树藤仿佛突然活了,像一条条蟒蛇猝然窜起,条条藤枝纵横交错,四处游动,交织成蛇的囚笼,与花雨形成双重攻击,转瞬间淹没了支狩真的身影。 “轰!”陶玉瑾身后,浮出五株巨大的柳树虚影。枝叶碧绿剔透,铺天盖地,仿佛扎根于浩渺虚空。 “五柳神通!”谢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之色。 第十五章 试问孰是敌手 人力有穷时。 修士在破碎虚空之前,无论施展何种术道、武道,对清浊二气的吸收都存在极限,难以无休止地运化天地元气。 然而武陵陶氏与众不同。他们的先祖陶潜曾在地梦道屡获奇缘,一连服食过五棵太穹妖柳的树心,并由此衍化出一门血脉神通,可以如太穹妖柳一般,源源不竭地吞吸虚空中的元气,化为己用,号称五柳神通。 陶氏得益于先祖血脉,五柳神通传承至今,唯有血脉纯正、天资卓越的后人方能修成这门神通。 “原兄,恕玉瑾无礼了。”陶玉瑾脚踏罡步,手掐术诀。随着五柳虚影扎根虚空,不断传送充沛醇厚的清气,藤枝囚笼“唰唰”抽出无数新芽嫩枝,急速窜长,膨胀成一座浮在河面上的巍巍碧峰。 困在巨峰深处的支狩真,俨然似一只渺小的蝼蚁,被层层包裹。 “五柳神通一出,陶玉瑾的术法便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纵然藤枝被斩断,也能循环复生,无穷无尽,足以将原安活活耗死。”谢玄沉声道,换做是他,此刻也只能使出“万变不离其宗”的神通底牌,全力一搏。 无声的剑鸣响起,一圈剑气波纹从巨峰深处泛起,藤枝纷纷断裂、迸溅,依稀露出支狩真持剑的身影。 陶玉瑾不慌不忙,心意一动,虚空中的五株柳树“沙沙”摇曳,藤条碎片开始聚合,重新绽出绿芽。 星星点点的绿色还未壮大,再次崩碎,飞扬成一蓬蓬尘雾。以支狩真为中心,剑气波纹一圈接一圈绽出,形成重重涟漪。 陶玉瑾目露诧异之色,低呼一声,十指犹如鲜花绽放,连连催动术诀,藤枝似千万条巨蛇齐齐出洞,汹涌扑向剑气涟漪。 众人远远望去,藤条遮天蔽地,声势浩荡惊人。然而一触及剑气涟漪,就像前仆后继的海浪撞上礁石,迸溅成碧绿色的泡沫。碎片络绎不绝地被剑气卷入,化为剑气涟漪的一部分,向外叠叠激荡,将五柳神通的传送彻底切断。 剑气涟漪迅速逼向陶玉瑾。 “原兄剑术高绝,玉瑾佩服。”陶玉瑾轻叹一声,轻盈抛出花篮,缤纷落英随风翻飞。陶玉瑾也在这一刻掠起,彩衣飘拂,人影倏然消失在漫天花海里,似化作了其中的一朵,远远绕着支狩真飞旋,随时准备觅机一击。 剑气涟漪却是不管不顾,继续向外覆盖。无论藤枝、飞花如何千变万化,只要碰触剑圈,无一幸免地灰飞烟灭。 “这是一剑破万法的气象啊。”谢咏絮遥望持剑而立的少年,美目闪过一缕灼热。 倏然间,一朵飞舞的海棠绽开层层花瓣,陶玉瑾从中飘出,反手拈起此花,睫毛低垂,发出一声轻如幽烟的叹息。 袅袅不绝的叹息声里,万千藤枝枯败,落英纷乱凋零,热闹的花海仿佛繁华转眼逝去,只余冷冷清清,满目凄凉。观战众人跟着一起叹息,不自禁地黯然神伤,有人掩面泣出声来。 “好一个法中生情!”谢玄拍手大赞,“陶玉瑾虽然像个娘们,却也真是了得!” 术法向来被当作护道利器,是攀登大道的工具。但也有极少数的修士认为,术法并不仅于此,更重要的是寄托了修士内心的情感。 将人生的喜怒哀乐、感怀思考融入术法,以法寄情,以情动法,便是法中生情的真义。 漫天残红坠落,陶玉瑾手拈海棠,遥遥递向支狩真。娇艳的海棠映着斜阳,以最动人的姿态缓缓枯萎,仿佛诉说着人生的短暂和无奈。 远望海棠花,众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接住。谢玄的手指也微微动了一下,时光无情易逝,人尽皆知,却又忍不住伸手挽留。 “好!”高倾月轻声喝道,陶玉瑾这拈花一送,情、法水乳交融,已显大道妙理。原安若伸手接花,或心中生出一丝犹豫,就败了。 众人眼前一花,霎时,残红飞灰,海棠被剑气绞碎。剑气涟漪像无情的时光,毫不犹豫地向外扩散,直至陶玉瑾胸前,凝而不发。 陶玉瑾默然良久,幽幽长叹:“真是无情的一剑。” 支狩真缓缓收剑:“正因此剑无情,方显海棠动人。” “我败了。与原兄一战,玉瑾受益良多。他日有暇,还请原兄来我武陵郡桃花村一游,玉瑾扫榻以待。”陶玉瑾挥手招回花篮,目光怅然如水,掠过河面上飘零的落花,“今日花落,他年人逝,为何要白白地走这一遭呢?” 他默默一礼,转身飘然而去。 “这小子又赢了。”谢玄悻悻地抓了抓头。 谢咏絮道:“原安还是只出了一剑,只是这一剑的剑意、剑气循环不休,另藏奥妙。” “下一个!”支狩真长剑一振,连败三人,他气血正酣,剑势渐渐攀向高峰。 “渔阳刁德意前来领教!” “吴江张春桥领教小侯爷高招!” “澜沧温嘉保前来一战!” “浣溪高晓颂……” 一时间,世家弟子蜂拥跃出,争先恐后加入挑战。众人只见一道剑气纵横,寒光如霜,门阀子弟接连战败,输得干净利落,竟无一人是原安的一剑之敌。 全场渐渐变得鸦雀无声,数十人落败之后,再无门阀子弟上去应战。众人悄悄交换眼色,震惊有之,怀疑有之,钦佩有之,嫉恨有之……潘侍郎面沉如水,潘毕冷冷一哂,原安再狂妄,也休想进入本届道门预录名单,到时反而更丢脸。 伊墨深深地望了一眼支狩真,正要赏下玉璇玑,远处蓦地传来铿锵的语声:“原兄手下败将——凉州周处,愿与原兄再战一场!” 谢玄循着话音望去,周处发髻散乱,衣襟半敞,露出古铜色的健壮胸膛。他挤进人群,大步而来,肩扛一杆红缨长枪,枪身穿起一头虎身人首的尸体,血水沿路滴了一地。 “是周处这小子!”谢玄讶然道,“自从杨柳居那次之后,这小子就神神秘秘,一直见不到人影,我还以为他连蒙荫节都不来了呢。” “砰!”周处枪尖一甩,虎身人首的尸体凌空飞出十多丈,恰好摔在支狩真脚下。 第十六章 枪剑惊天一击 周处冲支狩真遥遥抱拳,纵身掠向河面,双脚在水上急速蹬踏,溅起一连串杂乱的浪花。 谢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套踏浪步是粗浅的武道功夫,虽然实用,但动作不够飘逸空灵,豪门贵族弃之不用。换做以前的周处,打死也不会使出此类难看的步法。 “哗啦”一声,周处小腿挂着水珠,**地跃至支狩真对面。他袍服多处撕烂,沾满斑斑点点的泥污、血渍,额角血迹未干,深及眉骨的伤口隐隐露出虎爪印。 支狩真镇定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尸体:“周兄这是何意?” 周处眼神炯炯地直视支狩真,隔了片刻,沉声道:“当日杨柳居一会,亲眼目睹原兄剑威,我才幡然醒悟,原来天下之大,自己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 他自嘲般地一挑浓眉:“古人云,‘朝闻道,夕可死。’今日之周处,已非昨日之周处。过去我行事孟浪,所作所为太过不堪,现在每每想到这些,便觉心中羞耻。原兄,杨柳居一事,我向你正式赔罪。”他语气真挚,对着支狩真深深一揖,俯身不起。 支狩真不由一愕,急忙还礼,顺势扶起周处:“周兄言重了。当时大家不过是开开玩笑,何至于此?” “那不是什么玩笑。是我狂妄自大,仗势欺人。”周处正色道,肩头一振,红缨长枪弹射而出,“噗嗤”刺入虎精胸口,猛地挑出血淋淋的肝、胆,穿在枪头上。 虎肝色泽赤红,亮如玛瑙,虎胆颜色碧绿,润如翡翠。肝、胆冒着腾腾热气,闻上去毫无腥臭,反倒散发出一阵阵芝草的清香,显然是虎精一身精粹所结。 “这头虎精在北郊扰民,刚被我杀了,这副肝胆权当作周某的赔礼吧。”周处长枪一抖,递向支狩真,“原兄须得趁热吃,才有滋补奇效。” 众人越听越奇,周处明明是来挑战的,却变成了致歉送礼。他向来年少骄横,如今却像变了个人,颇为匪夷所思。 支狩真听得半信半疑,他性子深沉,素来不轻信旁人的好意。当下心念一转,从枪尖取下肝、胆,用手各撕成汁水淋漓的两块,抛给周处一半,微微一笑:“周兄一番美意,我就不推辞了,你我一同分食如何?”抓起半副肝胆,作势往嘴里送,眼角的余光暗暗留意周处。 “原安你是个爽快人!”周处欣然接过肝胆,一阵狼吞虎咽,咬得血水溢流,嘎吱作响。 支狩真这才试着咬了一小口,肝胆入腹,立即化作一股热流,游窜肺腑。支狩真只觉百骸生劲,血气勃勃涌动,不仅补全了先前比试消耗的体力,还大有增益。他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周处的用意。 他是要与自己公平一战。 “这二人颇有英雄相惜的豪迈古风。”伊墨望见二人分食虎精肝胆,不由击节轻叹。 高倾月轻笑一声:“周处兴许如此,那位小侯爷可未必啊。”以他炼虚合道巅峰的眼力,自能从原安那一番表面的作态上,感应出体内气血的微妙停滞,从而窥出少年犹疑的心思。 波澜微兴的河面上,洒落点点金色光斑。周处从容退后,与支狩真拉开距离,长枪慢慢挺直。 “自从杨柳居一别,我弃剑用枪,专攻武道,深入家族秘境试炼,浴血搏杀数百战,终有点滴所得。”周处神情一肃,红缨长枪发力一顿,梭形的雪纹枪尖上凝着一点吞吐不定的寒光。 支狩真举剑指向周处,默默调匀呼吸,全身的精、气、神缓缓攀上极致:“我将全力出剑,以示对周兄的敬意。” “我也一样。”周处弓步、沉腰,红缨长枪微微缩于肋下,蓄势待发。 夕阳西下,水波粼粼闪烁,二人对峙的身影沐浴在金灿灿的夕晖里,仿佛也发着光。 周处手腕轻抖,长枪开始“嗡嗡”震响,枪身犹如水面上的波光持续颤动,枪尖溅出星星点点的寒光,交织成闪耀的光晕。 无声无息,支狩真的长剑反复转动,一刻不停地变换力道、角度,仿佛一缕袅袅浮动在风中的轻烟,扑朔迷离。这缕烟越来越淡,剑光仿佛被剑身一点点吞噬,变得昏暗下来。 长枪的枪刃愈来愈亮,枪尖颤动的幅度愈来愈大,接连不断泼出千百点寒芒,仿佛绽放出辉煌夺目的星雨。长剑的光芒却越来越模糊,似要消逝在溶溶夕色里。 枪、剑一明一暗,泾渭分明。连身后的河水也遭波及,被映得半边幽幽半边明。 这是以纯精神的枪意、剑意,强行干涉物质的上乘对决。众人情不自禁地陷入了紧张的气氛,屏住呼吸,瞪大眼珠凝神观看。双方的枪势、剑势均已蓄至巅峰,犹如绷满的弓弦。一旦出招,必然石破天惊,胜负立决。 二人兀自静立,犹如渊渟岳峙,与枪、剑的“动”形成奇妙的反差。 “周处真的变了。”谢玄喃喃自语,心中莫名地若有所失。以周处如今震慑人心的枪势,连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谢咏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轻轻按在他肩上,什么也没有说。 暖暖暮风吹过,周处枪上红缨飞扬,像一簇燃烧的火焰,枪芒在一瞬间亮到极处,几乎无法直视。 支狩真的长剑也在此刻暗到极处,像一抹化入暮色的阴影,肉眼再难分辨。 蜿蜒的秦淮河上,光影斑驳。赭红的落日挂在远方的紫金山巅,映在周处视野中,呈现出世间最壮美的圆。 一种无法言语的热血充斥他的胸膛。 红缨长枪倏然吐出,迅如奔雷,枪身仿佛化成一道世间最笔直的线,誓将落日击穿! 一杆巨大的长枪法相浮出周处背后,气势磅礴,锋芒摧人,与红缨长枪瞬间合一。 璀璨的枪芒陡然生出变化,似一下子被沉沉乌云覆盖,天地浓黑如墨,陷入无尽长夜。 周处高吼一声,枪势一去无回,像猛烈的黑暗择人而噬。 这是由光转暗的绝妙一枪! 这一枪,是告别过往的一枪! 这一枪的浊气全数凝于枪尖一点,不曾一丝一毫外泄,将支狩真死死锁入令人窒息的黑暗。 天地骤然一亮,一道耀眼无匹的剑光从黑暗中破空而出,击向长枪。 “轰!”枪剑交击,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河面炸开惊涛骇浪,水柱激烈飙射。 周处忽觉手上一轻,长枪失去阻力,像一匹失控的奔马从剑旁擦过。剑光却贴着枪杆,轻飘飘地直削过来。他立即抖动枪身,试图发劲拦挡,但剑光一路辗转变幻,巧妙卸去一**反击的劲道,仿佛一尾逆浪而上的鲤鱼,不断逼近上游源头。 周处蓦地长叹一声,颓然放下长枪,剑光也随之消失。 “我败了。”周处抬头望向支狩真,沉声问道,“你还有余力么?” 支狩真收回长剑,迟疑了一下,微微颔首。 周处怔怔半晌,忽而长声一笑:“能刺出这新生的一枪,周处夫复何憾?原兄,多谢你成全。”他伏身一揖,昂首扛起红缨长枪,踏着一河晚照而去。 “永宁侯世子原安,蒙荫节斗法夺魁,得赐上古玉璇玑。”片刻后,伊墨清朗的语声回荡在秦淮两岸。 第十七章 瑶琴沉云梯起 无数世家贵女香袖招展,笑靥如花,口中尖叫原安的名字,把席上的瓜果鲜花纷纷向他掷去。 谢青峰欣然道:“恭喜博陵原氏又多一位麒麟儿。” “是福是祸还难以预料。”原婉笑了笑,“不过原安倒是颇受女子欢迎,我瞧他和咏絮挺投缘的。” 鹤儿默不做声,羽翎上的细绒微微颤动,那道耀眼孤洁的剑光…… “叮咚”一声,琴弦猝然勾响,琮琤的音符击穿水面,仿佛锋芒宝剑脱匣而射,气冲斗牛,卷起千重云堆。 支狩真循着琴声望去,嵇康披头散发,伏身疾弹,琴音时而如银瓶迸浆,铁骑踏冰;时而如狂潮拍岸,怒霆劈山……众人倾听这大晋第一古琴大家的即兴弹奏,不由心驰神往,热血沸腾,眼前仿佛再次呈现支狩真白袍临波,一剑纵横的夭矫画面…… 琴音跌宕起伏,回落中节节拔高,又于最高处戛然而止,一曲余韵不尽,似随着漫漫河水流入长江,前方开阔无垠。 人群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这是江淹第二啊!”嵇康仰天长啸,举起瑶琴,“时隔多年,我人族终于又出了一位绝代的剑术天才!” “扑通!”这具名贵的焦尾瑶琴被推入河水,缓缓沉没。嵇康袍袖一甩,口中慷慨放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此琴再不为他人而奏!”刘伶大笑着抱起酒坛,仰头牛饮,烈酒浇透了袍襟。 王凉米瞧见王敦兀自发愣,以为他还未从挫败中缓过来,拍了拍他安慰道:“敦弟,不要太在意胜负嘛,输多了就习惯了。” 王敦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心中暗忖,原安再厉害,得到的也不过是太子的赏赐。如此的一人敌有何用?唯有一国之君,才是万人敌啊! 他握紧拳头,盯着高踞奇树的伊墨,瞳孔闪烁着炙热的野火。这个位子,我也可以坐坐的。 支狩真回到席上,谢过太子赏下的玉璇玑。上古奇珍的确名不虚传,仅仅握在手上,还未调息运气,立觉丝丝缕缕的元气从天而降,浓郁绵长,无时不刻地滋养肉躯,纯化内腑。 图客凑过来,一脸好奇地问他借了观看,支狩真不疑有他,递过去给她把玩。潘安仁瞧得又嫉又恨,脸色阴沉得像暗下来的天色。 “你的剑还有犹豫。”谢咏絮忽而说道。 支狩真默然了一会儿,苦笑道:“人活在世上,难免会牵牵绊绊,瞻前顾后。” “何不斩之?”谢咏絮静静凝视着支狩真,“周处斩断前尘过往,枪意其实胜过了你,只是失之于技巧,才会落败。” 支狩真望着谢咏絮明净无瑕的眼眸,心头猛然触动,这个女子是真正关心他的剑,不掺一点功利之心。 “斩断了一切,那还是我么?”支狩真认真地思索一番,问道。 “你又怎知那不是本来的你呢?”谢咏絮同样认真答道,“这也是我道门所言‘求我本心’之意。” “本心既在,何必去求?” “拂拭尘埃,方见明镜。” “尘埃未尝不是明镜。”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充斥对剑道玄理的深奥探讨,听得席间众人潜心思索。 说人话!谢玄直翻白眼,他最受不了堂姐这套云里雾里的东西,孰料原安也一个样。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喝酒吹牛来得自在。 此时天色渐晚,暮霭沉沉四溢。潘毕端起酒盏,不露声色地看了原景伯一眼。 原景伯会意,轻咳一声,望向冲虚子:“观事大人,时辰不早了。” 冲虚子暗自叫苦,原安诗剑双绝,出了那么大的风头,待会儿宣布道门预录名额里却没有他的名字,自己岂不要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这份名单虽是崇玄署各观一起定下的,可事后若要找个背锅的,非他莫属啊!何况自己先前又丢了道门的颜面…… 他面如死灰,却晓得推辞不得,僵硬地站起身,打出一连串符箓。 “轰隆隆——”花炮齐发,响彻云霄,千万烟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一道气势恢宏的青色云梯浮出冲虚子脚下,冉冉升起,穿过五光十色的烟花,一直向天空攀延。 不出冲虚子所料,青云梯抵达太子下首的高度时,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住,再也难以往上延伸。 冲虚子胆战心惊地瞄了高倾月一眼,步履沉重,缓缓走上青云梯。云梯的最高处,瑞气霞光流烁,闪现出“蒙荫”二字的古篆云纹匾额。 “咚——”一记雄浑的暮鼓声自虚空响起,沿着秦淮两岸,遥遥传向建康城的每一处角落。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一片寂静。此乃蒙荫节万众瞩目的重头戏,由崇玄署宣布本届的道门预录名额。所谓“蒙荫”,即指凡人蒙受道门余荫,得赐求仙之路,从此平步青云。 世家弟子们精神一振,寒门诸僚也同样全神贯注。虽然他们地位不高,但不乏钱财、资源,大可以投资被选中的世家弟子,依附于其门下。就连平民也纷纷竖起耳朵,兴高采烈,这可是他们茶余饭后,能向外乡人吹嘘的话题。 冲虚子在“蒙荫”匾额下站定,四下里望了望,摸出怀里的玉轴金卷,颤抖着打开泥封,慢吞吞地展开。 “据我所知,原安怕是榜上无名。”谢青峰沉声道。 原婉神色平静:“原安锋芒太露,压一压也好。” “原来你也知道了。”谢青峰神色复杂,以博陵原氏在太上神霄宗的势力,预录原安十拿九稳。如今落榜,除了潘氏暗中较劲之外,原氏内部的阻扰才是主因。 原婉哼了一声,顿了顿手中的凤头拐杖。她当然清楚族里的那些勾当,也能强令阻止。只是原安成了侯府世子,已得其利,博陵原氏的老家伙们那边就需要安抚,以免矛盾激变。 这也是掌控门阀的权衡之道。 “这对原安太不公了。”谢青峰摇了摇头,原安风神秀澈,剑法无双,连他都忍不住起了爱才之心。 “这世上哪有公?” 谢青峰默然片刻,低声道:“你变了。” “是啊,我变了。”原婉无声叹了口气,幽幽暮色浮上眼底。 金莲上,潘安仁终于按捺不住,挑衅地指着支狩真,发出刺耳的狂笑声。 第十八章 入榜斗富争豪 “潘孙儿何故发笑?”支狩真信手拿起一枚异果,好整以暇地剥去金橙橙的外皮,露出鲜红多汁的肉囊,沾了沾青玉碟上的雪盐,细细咀嚼。 “原安,你还有心思卖弄口舌?”潘安仁凑到支狩真面前,神色狰狞,压低声音,“我笑你马上就要丢人现眼,栽个大跟头!痴心妄想要入道门?有我兰陵潘氏在,你这辈子休想踏上青云梯一步!” “琅琊王氏王凝,预录谷神宗回春堂,赐奠基心法《玄牝根》一卷。盼力学笃行,修真养性,早登妙寂之上。”冲虚子镇定心神,高声念出玉轴金卷上的第一个名字。 万众欢呼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少年昂首走出,行以道礼,从崇玄署道官手上接过玉牌、紫符、金经,意气奋发地登上青云梯。 王氏子弟擂鼓鸣乐,振臂狂舞,爆发出潮水般不息的庆贺声。王览大袖一展,一支尺许长的金色树苗跃现半空,不住摇动,迅速化作一棵参天巨树,枝干金碧辉煌,挂满一串串沉甸甸的金元宝,随着摇晃发出“叮叮咚咚”的碰撞声。 “想必这是琅琊王氏的三宝之一——摇钱树。”王子乔轻捋长须,意态闲暇地举起酒盏。 “先生说的是。”邻座的王夷甫强颜欢笑,举杯相敬。崇玄署至今不曾回过消息,小侯爷大事不妙了。 “蒙荫节不愧是大晋豪门的风华盛宴。”王子乔微微一笑,目光掠过远处的支狩真。一枚攥在手里的棋子,怎容他攀附道门,兴风作浪? 秦淮两岸,蓦然响起疯狂的尖叫声。千万点金光划过闪耀的弧线,纷纷掠过半空,洒向秦淮河。王氏子弟跃上摇钱树,抓起一串串闪闪发亮的金锭,发劲捏碎,大笑着向外掷去。 天空一霎时变成了金黄,仿佛扬起一场灿烂夺目的黄金雨。随着柔和微醺的风,一片片金沙、金粉弥漫,绵延成冉冉飘摇的金色帷幔,在夕光水色间闪闪发亮。 河面上漂浮着,纠缠着,交叠着簌簌的金粉,水波映出一缕缕金光,折射变幻,秦淮河恍如一条流烁起伏的光带。 支狩真掬起一捧水,指上立刻沾了一层闪耀的金粉,竟是成色十足的赤金。他不由一楞,上好的黄金白白扔到河里? “这是蒙荫节的惯例。”谢咏絮向他解释道,“一来以表庆贺,二来彰显我世家底蕴,三来也有士族攀比争胜之意。” 整整一炷香之后,黄金光雨渐渐乘风飘散。光秃秃的摇钱树变得枝干萎靡,色泽灰扑扑的,似乎元气大伤。王览伸手一招,摇钱树重新缩成树苗,飞入袖中。 “兰陵潘氏潘义之,预录洞真五指天金光洞,赐奠基心法《五行轮》一卷……” 潘氏诸人喝彩雷动,潘毕口唇微张,吐出一座指甲大小的白玉台,迎风而长,广如田亩。无数火红色的珊瑚树耸立其上,株株丈许来高,光彩溢目,腾起熊熊焰光。 一群潘氏贵女身披霓裳衣,手持金击子,翩翩跃上白玉台。“当……”一株珊瑚树被击得粉碎,响起天籁般的音符,袅袅回旋,听得人心醉神迷。贵女们挥起金击子,旋步曼舞,左敲右击。一株株珍贵的珊瑚树应声碎裂,发出宫、商、角、徵、羽的美妙音律,汇成一曲《瑶宫花月夜》,萦绕秦淮两岸,悠扬鸣响不绝。 潘安仁乜斜了支狩真一眼,神色傲然:“这些火籁珊瑚取自无尽海,皆有千年火候,辅助修行,价值连城。不过对我潘氏而言,也就砸碎它们听个响罢了。” 潘侍郎长笑一声,一只杏黄色葫芦跳出掌心,喷出大股雪白的粉末,在半空凝成无数团云雾,似巍巍壮观的云海,被夕晖染得姹紫嫣红。 “这是蜜玉磨成的玉粉!”寒门诸人中,有个识货的散修失声惊叫,恨不得冲上天空,去吞食云雾。 潘氏的贺仪并未结束,侍女捧出一斛斛色彩斑斓的珍珠,银白、绛紫、乌黑、翠绿……颗颗圆润光洁,不含一丝杂斑。她们将珍珠当场磨成粉末,依次注入美酒摇匀,再将一坛坛酒水倾倒入河…… “今日我等可以痛饮秦淮河水了!”潘安仁炫耀地击打河水,掀起泛着绮光的波浪。 冲虚子又陆续念出十来个名字,各大世家无不大肆欢庆,极尽华丽奢靡。一时天地间丹药飘香,仙黍流脂,锦绣拱虹,宝光射霞,光是各种被宰杀的奇禽、异兽尸体就堆积如山。 “博陵原氏原天赐,预录太上神霄宗清微崖……”冲虚子念出最后一个名字,合上玉轴金卷。 四下里忽地一片沉寂,无数双目光纷纷投向支狩真,接着场上轰然沸腾。 “斗战夺魁的竟然没被选上?”“他母亲出自寒门,终究是个杂血。” “一个穷山沟来的外来户,身份不清不白的,何况还得罪了潘少和谢少!”“可惜了,我倒是佩服他的……” “哈哈哈哈!”潘安仁骄狂大笑,手指几乎戳到了支狩真的鼻子上,“原安,有句土话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晓得吧?对着河水照一照,你就明白了!哈哈哈……” “锵——”谢咏絮背后双剑猝然鸣响,出鞘半寸,凛冽的寒光刺得潘安仁皮肉一颤,笑声立止。 谢咏絮瞧也不瞧他,对支狩真道:“原兄,崇玄署择人不公,我会提请道门玉真会,重审此次预录名额!” 玉真会是由大晋各大道门联合组建的执法会,专司清肃内乱、杀伐异己,堪称道门的最高权力核心。支狩真拱手谢过,心里却明亮如镜,谢咏絮只是尽人事罢了,高高在上的玉真会岂会为自己大动干戈? “敢问崇玄署各位道官大人,博陵原氏原安为何榜上无名?”柔糯的语声婉约响起,陶玉瑾排众而出,公然发问。 “没错,凭什么原公子得不到预录?”王凉米和诸多贵女愤愤不平,吵闹不休,有些骄纵的甚至把瓜皮、果壳雨点般丢向冲虚子,破口大骂市井俚语。 “此乃崇玄署各观共同议定,不容质疑。”冲虚子忙不迭地辩解,特意将“各观共同”四字念得响亮无比。 王夷甫颓然坐倒,四面八方的讥笑、议论、质问纷乱传来,犹如万蚁噬心。世子剑败群雄,已尽了力,是他王夷甫无能啊! 左首的裴夫子若有所思,下首的王子乔轻叹一声:“宝剑锋从磨砺出。世子经此挫折,未尝不是好事呢。” 伊墨环视四周,嘴角渗出一丝隐晦的笑意。道门行事不公,自有无数人代为宣扬。 “啊呀,原安,我还没恭喜你比斗夺魁,再次名扬京都哩!”潘安仁忍不住又开始嘲笑。 谢玄听得一阵心烦,原安出了大丑,自己偏偏高兴不起来。 “博陵原氏原安,预录太上神霄宗雷霆崖,赐奠基心法《太上心镜注》一卷。盼力学笃行,修真养性,早登妙寂之上。” 冲虚子正要走下青云梯,骤然听到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响如雷霆轰鸣,震彻云霄。 第十九章 金粉秦淮风流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惊愕失色,循声望去,一名中年道人从金莲上缓缓站起。 同席的谢咏絮、谢玄诸人恍若望见一座峻峭孤崖拔地而起,俯瞰众生。 先前饮酒时,中年道人看上去平庸无奇,性子随和。但此刻气宇威严,身形渊渟岳峙,瞳孔深处电光闪耀,难以直视。 原景伯骇然盯着中年道人,心神巨震。此人语声蕴含术法“雷音动天”,那是太上神霄宗掌门一脉的嫡传功法,断然做不得假。 冲虚子正想质问,瞥见原景伯的神情,蓦地心中一动,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一干道官暗暗交换眼色,谁也不先开口出头。 “哪来的混账东西?”潘安仁楞了一下,酒劲发作,暴怒地冲到道人跟前,伸手去掴对方脸颊,“敢替崇玄署假传道门旨意,你活得不耐烦了?” 中年道凛然看了他一眼,潘安仁脑中轰然一声,如遭雷殛,眼前阵阵发黑,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惊慌失措地双手乱挥,大叫起来。 “大胆!”潘侍郎怒啸一声,正欲纵身扑出,目光与中年道人相触,忽地全身一麻,仿佛被一匹凌厉的闪电贯穿内腑,动弹不得。 潘毕目光一闪,对潘侍郎道:“二弟稍安勿躁,此事自有崇玄署与殿下做主!” 伊墨得了高倾月的暗示,自顾自斟酒。冲虚子一个劲地瞅着原景伯,不接潘家的话茬。 中年道人转首看向支狩真,笑了笑:“你倒是宠辱不惊。” 支狩真深深一礼:“多谢道长提携之恩。” “无须谢我,谢你自己。”中年道人意味深长地道,“你既然主动争得曲水流玉,力求囊锥露颖,宗门自是要给你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谢玄瞪着支狩真,这才恍然大悟,那块玉板竟是原安搞的鬼! “道门仪式不可废。原安,随我来吧。”中年道人稳稳走上水面,一步步迈向青云梯,足底波纹不兴,水面凝成光滑的平镜。 众道官面面相觑,原景伯硬着头皮站出来,挡在青云梯前,忐忑不安地向道人行了一礼,试探着问道:“敢问尊下是……”他虽是从太上神霄宗出来的,但一直在外门厮混,哪有机会拜见掌门一脉的高层?此等人俱是闭关潜修,经年不问世事。 “贫道玄珠,太上神霄宗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座下首徒,执掌雷霆崖一脉。”中年道人袍袖一甩,宛如晴天打了个霹雳,袖边的道纹闪过一缕缕深紫色的雷光。 四下里仿佛炸开了锅,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那是太上神霄宗的掌教,大晋道门的第一人! 原景伯脑子“嗡”的一声,踉跄后退,额头冷汗滚滚。雷霆崖一脉贵为宗门核心,掌教嫡传,这位玄珠道人执掌雷霆崖,权势地位赫赫,俨然是太上神霄宗下一任的掌门人选! 原景伯面色如土,求援般地望向四周,犹如溺水之人寻求一根救命稻草。白苏格、冲虚子等崇玄署道官纷纷避开他的目光,对玄珠恭谨行礼。便连潘毕也垂首低眉,像是一下子睡着了。 原景伯惨然一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问道:“玄珠道长可……可……可,可有身份玉牌为证?” 玄珠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原景伯心下一喜,还待辩说,玄珠摊开掌心,露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璧,其上雕琢的雷霆崖篆纹闪着古朴的雷光。 原景伯脸上血色“唰”地褪去,一颗心直沉到底。玄珠摇摇头:“你下不能识才,上不能辨势,宗门要你何用?回博陵思过吧,宗门会另选一位紫云观观主。” 原景伯手足发颤,“扑通”瘫软在地。支狩真从他身上跨过,跟在玄珠背后,一脚踩上青云梯。 众多世家弟子齐齐望向支狩真的背影。 “原安,你知道下面这些世家中人的感受么?”玄珠足踏青云,不疾不缓地往上走。 “请道长明示。” “是绝望!因为绝望,他们放浪形骸,纵情声色。因为绝望,他们一掷千金,旷达不羁。因为绝望,他们只醉今朝,不求来日!” 玄珠登上青云梯顶,以俯视蝼蚁的漠然眼神往下看:“一群人行船落难,迷失在深夜的大海上,各自漂流。有人望见远处渺茫的灯火,竭力游过去。更多的人只能眼睁睁望着火光和那些游过去的人,留在黑暗的波涛里挣扎,一点点沉下去,直至绝望而死。而大多数人是瞎子,他们看不见,也就无所谓绝望。” 支狩真立在下首,若有所悟。大批无法进入道门核心的士族,如原景伯之流,充其量也就比平民多活个百来年。他们同样渴望长生,可又无望长生。也唯有纸醉金迷,及时行乐,方能忘却内心深处的绝望。 “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出自寒门,但我尊重清风前辈,因为我尊重每一个向着火光游去的人。至于其他芸芸众生,不过是在黑暗的海里等死,何值你我一顾?”玄珠淡然一笑,捧出玉牌、紫符、金经,“这也是本座不理会那些世家的勾当,破格将你收入雷霆崖的原因。你明白么?” “弟子明白。”支狩真庄重行以道礼,也对玄珠的性子大致了然。他佩上玉牌,挂好紫府,收起金经,目光掠过下方黑压压攒动的人头。 高空风来畅快,洋洋洒洒千里,他终于迈出了摆脱王子乔的关键一步! “博陵原氏原安,预录太上神霄宗雷霆崖,赐奠基心法《太上心镜注》一卷。盼力学笃行,修真养性,早登妙寂之上。”玄珠的语声再次响彻四方,雷动九霄。 下方传来无数贵女的娇呼声,潘氏众人面色铁青,如丧考妣。谁能料到高高在上的太上神霄宗竟然越过崇玄署,直接收录原安,还是宗门重地雷霆崖?原景伯猛地抬起头,望向原氏族长。原太丘不动声色,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 谢青峰看了一眼原婉,后者惑然摇头:“不是我。”她也百思不解,莫非原安与太上神霄宗早有瓜葛?即便如此,他又怎入得了雷霆崖的法眼?唯有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亲自过问,方能成就此事。 “原安定不会让宗门和道长失望,也不会令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失望。有劳道长代弟子向真君请安。”支狩真再次对玄珠恭谨一礼。 “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为你付出了很多。”玄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有一天你对宗门无用,对大道无益,本座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 支狩真慨然道:“弟子在红尘的这几年,一定打磨道心,绝不沉迷于世俗的欢娱。” “红尘欢娱未尝不是一块磨剑石。不沉迷进去,如何脱出来?你好自为之,不要成为第二个原景伯。”玄珠淡淡一笑,眼神与远处的高倾月隔空交击,随即大袖一拂,化作一道闪耀雷光纵去,转瞬消失在天际。 “太上神霄宗的势力真是烈火烹油,居然又出了一位炼虚合道的真君。”高倾月轻赞一声,玄珠虽是初入此阶,但如今太上神霄宗一门三合道,实力稳压其余道门。 支狩真礼送玄珠而去,刚走下青云梯,就被冲虚子等道官团团围住,个个满脸堆笑,嘘寒问暖,一个劲地套近乎,敬贺礼,和原先判若云泥。原安一步登天,直入道门核心,前程不可限量,道官们岂会傻得再与他作对? 一些二三流的世家门阀、财雄的寒门,也开始盘算起结交原安的主意。原太丘领着族老们迎上去,满脸慈爱嘉许。原氏族人开始莺歌燕舞,洒金抛玉,掀起新一轮庆贺狂潮。 支狩真并不骄狂自恃,反而对众人彬彬有礼,谦恭招呼,赢得一片交口赞誉。待他回到席上时,暝色入河,落日西沉,最后一抹金红色的余晖在水面上燃烧。 潘安仁木然瘫坐,眼前依旧模糊不清,羞辱、恐惧、愤怒、惊惶……像一条条毒蛇在心头“嘶嘶”缠绕作响。潘毕恼他让潘氏丢脸,也不去管他。 “恭喜道友,从此平步青云,大道可期。”谢咏絮微笑道。 支狩真凝视着她真挚无垢的笑容,心头一暖。 “噼里啪啦——”爆竹声声,千万道炫丽的烟花绽放夜空,数百艘艳丽画舫遥遥驶来,舫上张灯结彩,丝竹靡靡,美人击鼓起舞,戏子搭台唱曲……众多世家年轻弟子哄叫着跳上去,左搂右抱,纵情嬉戏。 这是蒙荫节最后的狂欢。 谢玄扭动了一下屁股,瞄了瞄谢咏絮,苦着脸干坐着。 “老夫晓得你蠢蠢欲动了。罢了,到底是年轻人,老夫就带你去见识一番吧。”孔君子拽起目瞪口呆的孔九言,登上停靠在侧的画舫。 有个喝醉的贵女忽而叫道:“原公子你文采风流,此情此景,何不赋曲一首?” 众人大呼小叫附和,热络逢迎这一位建康新贵。 万众瞩目中,支狩真环视四方,人群蓦然一静。桨声、弦音、灯火、人影、夜色都融入倒映烟花的水波里,骤明骤暗,摇曳不定,点点金粉闪烁微漪。 他洒然一笑,击掌唱道: “金缕宴, 锦瑟弦, 火树银花鱼龙变。 看你我颠倒众生, 一笑倾动天。 莺歌缱, 蝶舞翩, 虚掷年华何来厌? 秦淮水一醉方休, 风流永不夜。 愁丝线, 欢梦剪, 仙人抚顶若等闲。 吾独爱人间富贵, 红尘最流连!” 一曲唱罢,欢声雷动,一个世家弟子大叫着“吾独爱人间富贵!”,猛地扑入秦淮河,撅起一掌河水,埋头痛饮。 “扑通扑通……”世家弟子们一个接一个跳进河水,击打水浪,恣意狂笑。有人乘兴折断了宝剑,有人脱光了衣裤,有人抱着女子交合,有人将大把银票扔出去,纷纷扬扬洒了半空…… 不知何时,河面上飘起一盏盏莲灯,宛如点点萤火飞舞。无数盏莲灯在秦淮河上飘荡,又有无数盏莲灯飘上夜空,水上天上,闪闪烁烁。 支狩真长笑一声,双臂扬起,以一个鱼跃的姿势跳入秦淮河水。 水花溅开,建康的夜空灿若烟华。 第二十章 车厢暗凿三窟 马车驶入曲折幽美的青花巷,王夷甫醉眼迷离地揭开车帘。外面曙色薄明,晓风轻暖得像杨絮,莺燕声声啼鸣,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熏熏的烟火味。 “哈哈哈哈,世子还真是一步登天!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雷霆崖啊,那可是道君居住的雷霆崖!博陵原氏这么多年,进入雷霆崖的族人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王夷甫竖起双手,伸到裴夫子和王子乔眼前使劲摇晃,又乐呵呵地笑起来。 “说的是,说的是。”对面的裴夫子忍俊不止。回府的路上,王夷甫便一直如此,语无伦次地说一阵,傻笑一阵,再说一阵…… “王长史是太高兴,喝多了。”王子乔微微一笑。 “不,我不高兴!”王夷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王夷甫是个酒囊饭袋!打通不了崇玄署的关节,差点害得世子当众受辱。是我无能啊!你们晓得吗,冲虚子合上玉轴金卷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四个字——”他哑着嗓子,用力捶打胸口,敲得砰砰作响:“君辱臣死,君辱臣死啊……” 王夷甫哽咽起来,喝醉的眼愈发红了。 “夷甫兄!”裴夫子悚然动容。 王子乔目光一闪:“这么说来,能入太上神霄宗,全是小侯爷一人所为了?这倒奇了。” “奇什么?吉人自有天相!”王夷甫一瞪眼,指手画脚地嚷道,“孔尼、曹德、本朝太祖哪个不是如此?这是得了天眷啊!”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一时连打了几个酒嗝,急忙把头探出窗外,俯身呕吐。 支狩真乘坐的车驾跟在后面。他独自斜躺在玉帛褥子上,发梢滴着水珠,双臂抱剑,似在假寐。 “还不出来吗?”支狩真睁开眼,低声喝道。 一缕微风扑来,车帘轻晃,少女的身影一闪而入,在支狩真对面坐下,掌心抛弄着玉璇玑。 支狩真沉静地看着她。此女拿走玉璇玑后,竟然借机耍赖,非要自己帮她混入侯府车队,才肯归还,否则宁可摔碎此宝。当时人多眼杂,他不愿生事,又怀疑对方受原氏或王子乔等人唆使刻意闹事,才隐忍下来。 “只是一块吸纳元气的古玉,紧张什么?”图客撇撇嘴,随手把玉璇玑抛回去。 “你我素昧平生,姑娘打算何时下车?”支狩真收好玉璇玑,径直问道。 图客意外地眨了眨眼,她还以为对方会忿忿不甘地追问,而她也早已编好说辞。 “小侯爷,人家不过是仰慕你,又亲近不得,所以才……”图客的语声一下子变得婉转娇柔,像轻轻搔过手心的羽毛,又软又媚,听得支狩真心痒痒的,忍不住生出一丝燥热。 他顿时觉出不妥。 “人家尚是完璧之身,还望小侯爷莫要嫌弃呢。”图客娇羞低首,从前额垂发的缝隙里偷瞧他,眼波盈盈闪闪,欲诉还休。 支狩真心头莫名一荡,蠢蠢欲动。识海内,八翅金蝉猝然发出一声高鸣,他神智一清,泛起的绮思荡然无存。 “魔门!”支狩真失声轻呼,长剑闪电般出鞘,剑尖抵住图客眉心。这种类似媚术的功法,正是魔门独家特色。 图客不敢妄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原安剑术虽高,但未修道门传承,精神方面难免有缺陷。她这一手媚术“合欢钓丝”勾魂摄魄,直入心神层面,按理不该失手。 莫非此子是个好男风的,又或是像坊间传闻的“患有隐疾”? “小侯爷的眼力倒是不错。”图客稍稍后仰,剑尖又逼过来,始终抵住眉心,丝毫不给她避开的机会。 “想杀我?你会有大麻烦的。”图客腰肢向前一挺,索性不躲,盯着寒光森森的剑刃冷笑,“你知道我是谁的弟子吗?我要是出了事,但凡和我接触过的人,都要一同陪葬。除非你一辈子躲在太上神霄宗里,当个缩头乌龟。” “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道,“请姑娘下车,你我就当从未见过。”他无意卷入什么是非,尤其成为雷霆崖预录弟子之后,他更要谨慎自省,以免行差踏错。潘氏、原氏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王子乔更不会任由他坐大。 图客摇摇头:“不妨直说吧。我现在有点小麻烦,要在侯府藏几天,避一避风头。我能给你足够的回报,我的宗门可是云荒六大魔门之一的……” “我无需任何报酬。”支狩真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是不愿离开,那就死。” 他语声一沉,长剑微微前送,剑尖陷入图客眉心的肌肤,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来。 “好,我走!”图客银牙一咬,恨恨地道,“但本姑娘没骗你。我出了事,你肯定跑不掉!”这姓原的年纪虽小,却心硬如铁,油盐不进,剑上杀意凛然,她辨得出对方心意已决。 “那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支狩真的长剑一点点收回,剑尖依然指向图客,剑势隐隐锁住了她。 图客“哼”了一声,转身掀开车帘,又不甘地瞪了支狩真一眼:“你到底想要什么?即便是魔门宝笈、修炼大药,我师父也拿得出来!你帮我一次,得到的更多!” “你该走了。” “在我们图翼部落的大草原上,住着一种头上长角的灰兔子,叫角兔。它们在地下挖出三、四个洞窟,用来藏身避难,连最老练的猎人也不容易抓到它们。你虽是侯府世子,雷霆崖预录弟子,可仅仅两个洞窟就足够了吗?眼下的大晋表面上繁花似锦,暗地里险流汹涌:外有我大燕虎视眈眈,内有世家、皇室之争,佛门、道门之斗,局势一触即发,所有人都会被迫卷进去,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你就不需要我合欢派为你提供第三个洞窟吗?” 支狩真蓦地心中一动,万一他将来身份败露,必然会被太上神霄宗舍弃,遭来道门、世家的双重追杀,几乎死路一条。 而魔门就是一条逃生的后路。 图客等了片刻,见支狩真始终一言不发,失望地扭头要走。 “你师父是谁?”她听到背后少年的语声。 “合欢派掌教——日月真君顾散日!”图客猛然回过头,急促地道,“相信我!我们草原儿女最重信义。你今天帮了我,我师父就欠你一个大人情!他可是炼虚合道、杀人如麻的真君!” 支狩真斟酌半晌,微微颔首:“你以长生天起誓。” “好!”图客毫不犹豫地答应。 支狩真看了她一眼,长剑缓缓收鞘,坐回到玉帛褥子上,脑海里浮现出初见永宁侯的一幕。 除掉永宁侯,便可永绝后患了吧。 第二十一章 魔念镜里传花 马车驶进永宁侯府。 王夷甫兀自拽着王子乔、裴夫子,唠叨个不停。王子乔籍口休息,独自回到东月苑。此处是侯府西席的居所,各间庭院以花木相隔,引曲水相绕,爬满白墙的叶蔓透出深碧色的凉意。 王子乔掩上厢房的门,缓缓放下窗前的水晶帘子。 映入的晨晖一点点退去,阴影覆盖而来。王子乔坐在一片寂静幽暗里,沉思许久,起身打了盆水,净手擦脸。 水纹在镂花的银盆里荡漾,王子乔目光一凝,探指点入水面,整盆水猛地晃动了一下,旋即静止下来,凝如明镜。 片刻后,一张脸悠悠浮现在水镜里,由朦胧渐渐转为清晰,赫然是高倾月。 “这是上古失传的镜里传花之术?”透过水面,王子乔周围的景象一一映入高倾月的视野,微微晃动着,像隔了层又薄又亮的水光。 “只是魔念的粗浅运用罢了。”王子乔微微颔首,“我的识海恢复了一些,勉强可以动用魔念了。” 高倾月神色一喜:“巫族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果然有用么?” 王子乔轻叹道:“《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不愧位列四大精神奇书,对滋养识海颇有神效,但也仅止于此了。我魂魄遭受重创,即便集齐四大精神奇书,也未必有效。” “《内景赋》与《妙化参同契》,我一直在派人暗中寻访,这急不来,需要机缘。” “在这方天地里,我是不会得到机缘的。能恢复一点魔念,已算万幸了。” “你那枚棋子不是预录了雷霆崖么?《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的上部就藏在太上神霄宗。不过,那枚棋子可不太安份啊。” “他入了局,哪还有机会跳出去呢?”王子乔淡淡一哂,“既然他喜欢主动抓住机会,想必下一步,便是除掉永宁侯,彻底脱离我的掌控了。”域外煞魔以天地本源为食,入侵各方宇宙,奴役的生灵数以亿万,何种凶残狡诈的不曾见过?根据支狩真的心性,估算出他的下一步并不难。 高倾月笑了笑:“此子确实有点能耐,居然搭上了太上神霄宗掌教一脉。” “他自小在百灵山长大,与太上神霄宗并无渊源。多半是当日道门激战燕击浪时,他设法讨得了清风的青睐。” “是了。崇玄署曾有外贼闯入,想必此子通过紫云观求助清风,玄珠才会赶赴建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将支狩真预录雷霆崖一事推断得一清二楚。 “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王子乔语声一沉,眉头微蹙,“玄珠何等身份?清风面子再大,也不值得一位炼虚合道的高手亲自来为那小子撑腰,遣个弟子出面就够了。” 高倾月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玄珠只是顺道而来?” “没错。玄珠外出山门,一定另有其因!”王子乔斩钉截铁地道。域外煞魔最擅感应人心,玄珠化电而去时,出现了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被他清晰捕捉。 两人目光久久相对,各自沉思。 “何事需要玄珠出马呢?佛门?在重阳升坛辩道之前,道门不会乱来,这点规矩还是会讲的。” “晋明王早派重兵驻扎在城北的鸡笼山,守护佛门弟子,道门还不至于公然和皇室撕破脸。” 双方对视一眼,蓦地异口同声喝道:“为了燕击浪?” “蛮荒一战,道门在燕击浪手里近乎全军覆没,怎能不还以颜色?” “道门必然蓄谋已久,志在一举伏杀燕击浪。” “上次伏杀佛门事败,清风难辞其咎。这次伏击应该以太上神霄宗为首,玄珠才会在离开时泄露了一丝不宁的心绪。” “燕击浪这块挡箭牌,现在还死不得。” 王子乔手指轻敲水镜,一缕淡灰色的轻烟飘出指尖,诡异扭动,幻成人形,俨然是他自己的模样。 “昨日玄珠心神微分的那一刻,我悄然在他身上附了一缕魔念。这缕魔念无色无形,无害无益,犹如一点灰尘沾身,十二个时辰之后自行消逝,合道高手也难以察觉。”王子乔手指一弹,人形的轻烟旋转着,一点点钻入水镜,消没不见。下一刻,人形轻烟出现在高倾月身前,缠上他的手指。 “它会带你追踪那缕魔念,从而找到玄珠。” “事不宜迟,我即刻动身。”高倾月长袖一拂,左足迈出,倏而出现在建康城外。右脚跨出第二步时,他身形隐约难辨,似化作千里滔滔江水,一路奔涌而逝。 王子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镜,镜中江河、城镇、栈道、草木等景象不断切换,随着高倾月的飞速移动而变化…… “意守丹田,聚神提气,贯达百脉,通体如一!你这小和尚,只要运转洒家教你的法门,包管你健步如飞!”芳草萋萋的兖州古道上,一轮朝阳初升,染得远处江水红艳似火。燕击浪一边高声吆喝,一边拔掉葫芦塞子,猛灌了几大口酒。 “燕施主,小僧说得口舌都长茧子啦。我已有师承,又是佛门弟子,不能拜你为师。你教的功法,打死我也不会学的。”慧远有气无力地答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拖在后面,像一只笨拙的乌龟。他肩头、手臂、后背、双腿都被绑上沉重的铅块,额头大汗淋漓,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燕击浪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水,嘿嘿一笑:“那你背着这身乌龟壳慢慢走吧,洒家有的是时间和你磨。” 他走到江边,寻找渡船。江滩遍布黑黄色的淤泥,稀稀拉拉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摆,簌簌有声。芦苇丛边上,坐落着一座六角江亭,柱漆剥落,顶瓦残破,裂纹丛生的匾额上,“断浪亭”三个字被侵蚀得十分模糊。 断浪?燕击浪皱了皱眉头。他名中带一个“浪”字,这个亭名显然不祥。想到此处,他忽地心血来潮,凭空生出一丝不安的预兆。 这是合道巅峰高手冥冥中的一丝天人感应。 “小和尚,走!”燕击浪毫不犹豫,一把抓住慧远,疾掠而起。 茫茫江波里,一艘乌篷小舟缓缓驶来。 第二十二章 江山如画封摄 一个老叟身披旧蓑衣,趿着破草鞋,蹲坐在船头,“叭滋叭滋”地吸着一杆旱烟。 他皮肤黝黑,头发乱似草窝,眼角皱纹丛生,粗糙的老脸饱经风霜之色。燕击浪纵身掠起的一刹那,他刚好满足地吐了个烟圈,垂下烟杆,在足底敲了敲锈迹斑斑的烟锅。 他看似平常的一敲,竟与燕击浪的一跃奇妙契合,没有谁快一分,慢一分,双方连动作的弧度、节奏也完全相同,仿佛鸟雀掠向天空时投映在水上的倒影。 突然间,燕击浪疾掠的身形一顿,停滞在半空,左拳猛地挥起,击向前方无人处。“轰隆”巨响,一记炸雷恰好从虚无中跳出来,撞上拳头。 这突如其来的一拳,同样与炸雷的一跳完全契合,时间上不分先后,如同双方事先约好一般。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炸雷被拳头砸飞,雷光四散激溅,掀起狂乱的气流。江上的小舟微微一晃,燕击浪的身躯同时一震。慧远受到波及,立刻晕了过去。 这是合道巅峰高手的互拼。老叟与燕击浪虽无实际接触,但两人精神互锁,意在身先,全凭神意御敌。老叟感应到了燕击浪飞掠的路线,悄然在途中埋下雷法,燕击浪同样察觉出暗伏的雷法,悍然出拳破除。 “空明子!”燕击浪遥视船头老叟,高喝一声,响若霹雳。江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拳头击中,“砰”地往下凹陷,四周掀起数丈高的惊涛骇浪,轰然卷向小舟。 利用胸腔震荡的声浪,燕击浪再次拔高身形,飞速掠向远空,毫不恋战。 “哗啦!”小舟被巨浪高高掀起,在半空翻滚,又随着浪谷急跌下来,在湍流里颠簸打转。空明子始终半蹲着,足底牢牢黏住船头,随着小舟上下跌宕。旱烟锅的火光一闪一闪,不曾沾上半点水渍。 “嘻嘻,燕小子,你既然来了,就陪老头子玩玩,干嘛跑得像火烧屁股一样?”空明子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污渍黄牙,牙缝里还嵌了一点隔夜的韭菜叶子。全然瞧不出他就是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的大晋道门第一人,太上神霄宗的掌教——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 “若只有你一个,洒家陪你过几手又有何妨?不过你一个糟老头子,有甚么好玩的?”燕击浪豪笑一声,背部猝然拱起,一弹一射,在高空瞬息划过数百丈,化作天边渺茫的一点。 “你跑得了吗?”随着空明子的嬉笑声,天空陡然一沉,整片往下坠落,仿佛水面乍降,一寸寸低下去。与此同时,附近的大地、江水向上升浮,如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托起,飞快迎向高空。 从数十里外看过来,天地徐徐合拢,似要压缩成一张平平的画纸。云霄、山水、江滩、古道……无不呈现出怪诞的扭曲,趋向于扁形。 小舟上的空明子和天上的燕击浪,相隔的距离不断拉近,恍若成为画中之人。 “江山如画!”燕击浪浓眉一抖,停下身形,暗自调息运气,不再做无谓的消耗。 江山如画是洞真五指天的镇派魂器,可从天地中截取一段,封摄入画,如同硬生生挖掉一整块空间,装入魂器。如今方圆数十里天地尽被封入画卷,他跑得再远,也是枉然,依旧在这件魂器里打转,难以脱困。 除非找到执掌魂器的主人,将之击毙。 “既然来了,就别遮遮掩掩小家子气了,都给洒家滚出来吧!”燕击浪长啸一声,犹如滚滚怒浪,扫过四面八方。附近的景物并无异样,白云飘浮,碧水流淌,远处山林高耸错落。只是光线变得曲曲折折,层层叠叠,生出怪异的空间错位感。 “死到临头,还要撒泼!”一个气派威严的中年男子背负双手,沿着荒草古道昂然走来。他头戴金珠冕旒,银章衮服玉带,足下云霞缭绕,七彩瑞气像一条条缤纷飘带,环绕周身飞舞,正是玉皇宫的现任宫主张洞虚。 “正因为死到临头,他才要撒泼啊!”天际的一朵浮云裂开口子,宛如人脸,发出回荡不绝的狂笑声。浮云忽聚忽散,时而白云苍狗,时而又幻成模糊的人形,却是白云宗的宗主白无瑕,出自苍梧白氏。 “燕兄稍安勿躁。待你死后,吾等一定将你好生安葬。此亭名曰断浪,临水背山,风景绝佳,乃是最适合燕兄的埋棺之地。”断浪亭内,浮出洞真五指天掌教——五行尊者的身影。他语声浑厚绵长,盘膝端坐在亭中,长长的白眉一直垂到下颔,双手一上一下,虚抱于小腹前。 三大合道高手接连出现,强横的精神力犹如三条锁链,遥遥延伸而来,交织锁定燕击浪,强行拘住他的身躯。 “除了糟老头子还够看,尔等几个跳梁小丑,何足挂齿?”燕击浪哈哈一笑,左手抓紧慧远,右手拿起葫芦,浑不在意地仰头灌酒。他这个动作看似普通,却如山涧曲折迂回,灵动难辨方位,从张洞虚三人的精神力交锁中轻巧挣脱出来。 张洞虚三人脸上同时变色。 空明子兀自坐在船头,美滋滋地吸着旱烟,顺手从蓑衣里捉出只虱子,丢进嘴里,咀嚼了几下。 燕击浪眼中神光一闪,五行尊者是江山如画之主,运转此件魂器时,他必须身在画内,方能人画合一,操纵自如。当务之急是拼着负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干掉此人。但对方既敢现身,想必早有后着,应付自己的突袭。 若是孤注一击,反会陷入对方陷阱。 果不其然,亭子旁的芦苇丛里,水波轻轻荡漾,映出一个高挑曼妙的倒影。 芦荻青青苍苍,凝着霜白的露珠,丽影摇曳在晨曦的涟涟水光里,横剑孑然而立,分不清是容颜照人,还是剑光更加明艳。 “空雨……”燕击浪雄躯一震,目光久久停留在绝色丽人身上,柔和得像吹皱春水的风,“你……你也来了。” “燕大哥,好久不见了。”宁空雨轻声应道,音色宛如空山灵雨,清洌无垢,又似月夜拂琴,和光无尘。 “你也是来要我命的吗?”燕击浪眼神睨睥,语声骤然一沉。 第二十三章 知己无关生死 “燕大哥,你我曾一同漂泊在茫茫海上,荡舟逐月,放歌舞剑。我们通夜畅谈生命的壮烈激昂,迎着初升的旭日敞开双臂。我们远望落日像燃烧的火烬坠入海水,悲叹生命的短暂和无奈,相对泪湿衣襟……” 宛若在水中的女子凝视长剑,娓娓诉说,声音也像潺潺融化的春雪,凉澈里透出微暖。 燕击浪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那是洒家最难忘的日子。” “最后你我还是释然了。” “因为你告诉洒家,落日,也是第二天的旭日。” “求道的路上,从此不再孤独。”宁空雨抬起头来,临水的姿容仿佛笼着朦朦的烟雨,“燕大哥,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空雨生平唯一的知己。想来,燕大哥也是一样的。” “空雨你当然是洒家的——”燕击浪虎目中闪过一丝黯然,涩声道,“知己。”他终究无法代替宁空雨内心深处的那名羽族剑修。他也曾负气找过对方,但自从那人与裴长欢怒江论道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十多年来杳无音踪。 “空雨,瑶霞那件事……” “燕大哥,当日你毫不留情地击毙瑶霞师妹。想必心里清楚,以空雨的性子,是不会介意此事的,否则你断不会对她下手。” 燕击浪长叹一声:“空雨你真是懂得洒家。” 宁空雨笑了笑:“人有一生,必有一死。你要杀人,自然也会被人所杀,再公道不过了。瑶霞如此,空雨如此,燕大哥也是如此,又何须耿耿于怀呢?” 她这几句话说得冷酷凉薄之极,张洞虚等人却并不奇怪。宁空雨身为灵犀斋当代圣女,专攻无情剑道,哪怕灵犀斋的同门死光在眼前,她也未必会皱一下眉头。 这是宁空雨的本心,也是她的大道。所以她与燕击浪私交虽佳,道门的玉真会仍放心安排她加入围杀。 合道境界之人,谁能违背自己的本心大道?强如一代魔门天骄裴长欢,也不得不与好友陆机生死一战。 燕击浪苦笑一声,随即神情昂然道:“有空雨这样的红颜知己,洒家一生无憾。你要杀洒家,洒家绝不会有丝毫埋怨。” “燕大哥,何谓知己?既能相濡以沫,又可相忘江湖。你做的,我能懂。我做的,你也能懂。不会怨恨,也不需要后悔。”宁空雨徐徐举起长剑,屈指一弹,凌厉无情的剑气直冲天际,呼啸着射向燕击浪。 燕击浪身躯一动不动,毫不躲闪,目光始终停留在宁空雨绝世无双的丽容上。 剑气从燕击浪鬓角掠过,一截断发悠悠飘下来,落在江上,被流水瞬间卷走。 “燕大哥做事痛快,是个洒脱不羁的人。空雨性子淡漠,更是个无情的剑修。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这份知己情谊都不会减一分,逊一分。”宁空雨长剑默默指向燕击浪,千万道锐利的剑光浮出江水,粼粼闪烁。 “好!”燕击浪默然半晌,深深地看了宁空雨一眼,仰天厉啸,庞大霸道的精神力狂潮般涌向四面八方,“还有几个躲起来的缩卵,统统给洒家滚出来吧!” 狂暴的气浪席卷而过,地动山摇,江翻树倒,无数泥石草叶如喷泉纷纷迸溅。气机牵动之下,三道人影被硬生生逼出来。 北面的林子尽皆折倒,唯余一棵光秃秃的高大古槐孤零零伫立。谷神宗掌教无锋子白发如雪,稳稳立在枝头。他面容红润饱满,身躯挺直如枪,左手虚搭,形似挽弓,右臂张开成满月,仿佛拉着一根无形的弦,遥遥瞄准了燕击浪。 当日死在蛮荒的兵锋子,是他唯一的亲侄儿。 “缩你奶奶个熊!老子我一直就在这,你他娘的狗眼看不到,还乱叫个屁!”南面的大山上,乱石簌簌滚落,隐约露出一个参天巨人的巍峨轮廓。他声若崩石,高约百丈,四肢粗如擎天巨柱,俨然化作山体,一双精光四射的铜铃大眼凸出岩壁,愤愤瞪着,正是无量净地的太上长老九蒙。 第三个人仿佛从虚空中掉出来一般,面容清矍,目生重瞳,耳廓内重重叠叠,似又生出许多层小耳朵,层层相套。他身穿八卦衣,足踏云纹履,脑后浮出一轮类似龟壳的光晕,数十个黑点、白点闪烁不定。多看几眼,就觉得妙不可言,仿佛深奥的大道玄理蕴含其中。 燕击浪瞥见此人,眼神不由微微一凝。 在大晋十大道门里,鬼谷堪称最神秘莫测的宗门。山门游走不定,位于一头可怖的虚空魇鬼体内。鬼谷通晓琴、棋、书、画、医、药、卜、星、相等各种杂门术武,被誉为百艺传道。大晋声名赫赫的竹林六子,个个师出此门。 鬼谷每一任的掌教均被称为鬼谷子,据传是因为太过洞测天地玄机,为免天忌,才从不显露真名。 此人无疑是仅次于空明子的劲敌。 “见过燕道友。其实道友说的也没错,贫道素来胆小惜命,能躲就躲,哪敢轻易在燕道友的虎威下现身呢?”鬼谷子对燕击浪从容行了个道礼,彬彬一笑,“不过燕道友可知晓,为何我等会清楚你的行藏呢?”说话间,他的身影渐渐淡去,似又隐入虚空,难觅踪迹。 “呲啦——”燕击浪撕下一条衣带,将慧远绑负背后,对鬼谷子的乱心之言充耳不闻。即便腔血的兄弟出卖了他,怨天尤人也毫无意义。 他摘下酒葫芦,仰头一饮而尽,浩瀚浑厚的识海内一一映出空明子、鬼谷子、张洞虚、白无瑕、五行尊者、宁空雨、无锋子、九蒙八位合道高手的位置。 八人各自以乾、坤、巽、震、坎、离、艮、兑之位分布,呈道门八卦阵势,隐隐合为一体。不仅增幅了八人的战力,还能依阵彼此支援,绝不给他各个击破的机会。 自他七岁叛离家门,逃出庶母毒手,生逢大小数万战,当以此战最为凶险,看不到一丝活命的机会。 可他燕击浪又何尝有一丝畏惧? 烈酒入喉,血如灼烈的岩浆奔涌全身,沸得像要燃烧。他远远抛开酒葫,纵声高歌:“山海重重重几许,过尽八荒风雨。壮怀干戈舞夜惊,天明放歌去,敢向不平行! 休问傲骨何当折,抬首腔血正热。饮雪吹笛照江晴,慷慨涂天色,笑把万年倾!” 豪笑声中,燕击浪俯身冲下,竟主动采取攻势,一拳悍然击出。 天地动荡,气浪翻滚呼啸,雄浑无匹的拳劲霎时笼罩八人。 生既尽欢,死有何惧? 第二十四章 一拳虚实难辨 空旷的江滩上,玄珠独自一人伫立,望着滔滔不息的江水,默默出神。 附近一带的泥沙、芦苇、江亭、山林俱都消失,连奔腾的大江也少了一段洪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迷蒙蒙之色,像遮天蔽地的灰暗浓雾。 一幅画卷从半空的虚无处浮出,缓缓飘下来,落入玄珠手中。 画卷自行发光,不住扭曲变幻,渐渐化作一个男童的模样。他双眼紧闭,扎着冲天小辫,围着红肚兜,裸露出胖嘟嘟的胳膊、腿脚,白白嫩嫩的皮肤纵横交织着一条条色彩斑斓的花纹。 玄珠低下头,眼神奇异地盯着男童。这便是洞真五指天的镇门魂器“江山如画”,施展神通之时,他不得不陷入昏睡,小肚皮像孕妇似的高高鼓起,不时微微起伏。 消失的景物与众人就封摄在他肚子里。 若要破除封摄,一是从内,击杀魂器的主人五行尊者。二是从外,直接击破男童的肚脐眼。因此仍需玄珠守卫在侧,负责看护这件魂器。 旭日高高升起,普照江道。玄珠的侧脸被光芒照得发亮,另一边脸颊隐在逆光的阴影里。他眼角无声跳动了一下,慢慢伸出手,覆在男童高隆的肚皮上,眼神幽深得像万年古潭的沉水。 “轰!”浊气激荡,拳劲疾如流星,转瞬间抵至八人面前,双方数十丈的距离仿佛一蹴而就。 虽只仅仅一拳,但每人均被强悍霸道的拳势紧紧锁定,犹如置身于狂涛骇浪,口鼻呼吸困难,心中生出此拳只针对自己而来的感觉。 白无瑕率先出手,长袖悠然拂出,似流云出岫,绕着拳劲迂回舒卷,飘出一片片烟云般的氤氲清气。显然他欲以柔克刚,决不与对方正面相撞。 九蒙大吼一声,紧接着挥臂迎击。他山躯庞大,速度却一点不慢,巨硕如丘的岩石拳头挟着压迫的狂风,以拳对拳,硬憾燕击浪的直击。 无锋子右指猝然松开,像释放出一根无形之箭。悄无声息间,一缕纤弱的光线弹射而出,直奔拳势中最强的一点。 光线初始细如牛毛,色泽透明,肉眼难以察觉。在飞射途中,不断有光线纷纷投附其上,箭身变得愈来愈锋锐,亮如晶光,流烁着彩虹的七色光泽。 第四个出手的是五行尊者,他左手中指指地,右手手掌平平摊开,一座由清气凝结,碧、赤、黄、白、黑的五行大山翻出掌心,轰然压向拳劲。 宁空雨几乎在同一刻挥剑,千百道剑气从江水中飙射而出,又有千百道剑气重新浮出水面,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张洞虚随后清啸一声,玉皇玄穹清气自天而降,浩浩荡荡刷向拳劲。清气中浮出无数琼楼玉宇,起伏转动,环绕着一座巍峨壮美的南天门。 鬼谷子脑后的龟壳光晕一摇,黑、白两色光点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游窜不定,交织成无数玄妙晦涩的图纹,最终定格在一幅黑白相间的图案上。他顿时心中一定,法宝“变络龟书”算出此拳对他无碍,便不再强行抵挡,将半个身躯遁入虚空,似退非退,似进非进,随时留待变化的余地。 八人中,唯有空明子嘿嘿一笑,坐在船头岿然不动,闷头吞云吐雾,不亦乐乎。 令人窒息般的拳势忽地消失,竟似梦幻泡影,连掀起的滚滚气浪也荡然无存。白无瑕诸人的封挡纷纷落空,各自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望向燕击浪,分明静立在半空,双手自然垂于腰侧,何尝出过拳? 张洞虚第一个反应过来,燕击浪根本不曾真正动手!适才他纯粹是以强横无双的精神力,催动气势压迫,巧妙引动众人的感官,造成他已出拳的错觉。目的无疑是试探他们的力量虚实,从各人的应对中一窥底细。 最早出手的白无瑕显然实力最弱,空明子则强出众人一大截。思及此点,张洞虚忍不住横了空明子一眼。老东西明明看出来了,却不及早提醒,着实可恶! 其余人随即恍然,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生出沮丧、愤恨、不甘等负面情绪。同为合道高手,又是一派之首,却被对手轻易戏耍了一次,实与羞辱无异。 鬼谷子心叫不妙,合道之人的精、气、神贯通合一,心态稍起变化,即会勾连气机,带动自身的气势、状态而变。这种变化原本微渺难辨,但燕击浪何等人物,怎会不察? 他正要开口提示,燕击浪的气势疾如山洪暴涨,奔泻千里!他纵身猛扑而下,一拳全力击出,恰在众人的心境陷入低潮之际。 这一拳的战机把握得妙到颠毫,对气机的洞察、人心的判断同样精准无比。此消彼长之下,众人只觉气势被夺,先机尽失,本能地想要退守,心里更是禁不住疑神疑鬼,这一击究竟是虚是实? 铺天盖地的浊气汹涌扑来,每一个人的视野都被不断变大的拳头充斥。 拳头并非遵循着一条直线而来,途中轨迹变化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似可落向任何一处。一时人人自危,无法知晓这一击究竟奔谁而去。 众人各顾自身,也就难以发挥出合击的优势。 “轰!” 燕击浪的一拳陡然加速,划过半空,倏地逼至白无瑕面前,原本覆向八方的可怖气势也骤然一收,重重叠加,集中压在白无瑕身上。八人中,他是最弱的一环,理所当然成为攻击的突破口。 紧要关头,白无瑕虽惊不乱,长袖流云般飞卷而出,迎向拳头,半途中倏而袖口一抖,化卷为甩,阴柔的清气生出一股绵绵不尽的震力,守中暗蕴攻势,不甘陷于被动。 拳头触及长袖,忽地劲道一空,变得轻若无物,竟比以柔擅长的流云飞袖更为轻灵飘渺。 白无瑕微微一楞,燕击浪的雄躯就势弹出,远离白无瑕,拳头灵巧一折,犹如一片温柔的花瓣在轻风里无声打了个旋,瞬息闪至九蒙的庞然山体前! 飘柔的拳劲再次一变! 拳头以最快的速度,最烈的浊气,最简单最纯粹的直线,酣畅淋漓地爆发出来! 第二十五章 八卦走位化炉 天崩地裂,风云变色,拳头直击九蒙面门。燕击浪将全身的精、气、神催发到极致,再也不留任何后续的变化! 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哪怕拼着负伤,他也要击杀一人,破除对方合围阵势,挣得一线生机。 攻击白无瑕不过是虚晃一记。至始至终,他的目标就是九蒙!只因此人的本心,绝不容许退缩,必会选择与自己强拼硬撼。先前他以精神力试探一干敌手,便已明了此点。 排山倒海般的拳劲笼罩九蒙,空气被强行压缩,发出“毕毕剥剥”的刺耳声。 “来得好!”九蒙大吼一声,丝毫不惧地挥起左拳,正面迎击。他的山体一下子缩小数倍,整条手臂连同拳头却急剧膨胀,浑身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岩石的皮肤变得光洁莹润,泛出玉一般的光泽。 同时他右臂高高举起,巨大的手掌从上而下拍向燕击浪,像拍击一只飞窜的蚊蝇。 “轰隆!”气浪炸开,一大一小两只拳头猛地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燕击浪低哼一声,肩头微微一晃,犹能护得背上的慧远毫发无损,不曾受到冲击力的波及。 九蒙浑身震颤,口角渗血,碎玉石屑纷纷从拳头剥落下来,扬起的右臂也禁不住一阵酸痛,软绵绵地垂下,从燕击浪身旁无力荡过。 这是毫无花巧的碰撞,双方全凭修为对决,力量高下立判。 不容对方喘息,也不给旁人援手之机,燕击浪拳头微微一顿、一收、一弹,紧接着第二拳轰然击出。“咔嚓咔嚓——”沿着拳头高速推进的路线,空间绽开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细密裂纹。 九蒙神色微变,头颅、胸膛、小腹等处疯狂鼓起,巨石不断堆砌,犹如层层隆起的堡垒,全力防护要害。双方硬拼一记之后,燕击浪竟然无需回气蓄劲,第二拳之猛烈犹胜第一拳,实在可惊可怖。 宁空雨美目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燕击浪强行催发拳劲,难免伤及内腑,埋下隐患。 “乾升坤降,变!”鬼谷子突然清啸一声,龟壳光晕内,黑、白色光点飞速变幻成另一幅玄异的图纹。 八人身上同时浮起道门的八卦光影。 “砰!”燕击浪一拳击上九蒙巨硕的胸膛,顿觉异常。整只拳头的庞大力道仅有一小部分由九蒙承受,更多的浊气从对方身上一涌而过,按照震、兑等八卦方位,依次传递向其余七人。如此每经过一人,拳力就减少一分,直到最终传至空明子,拳劲所剩无几。 燕击浪心头一凛,毫不犹豫地抽身倒退。空明子嘻嘻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纵身跃出小舟,左掌漫不经心地拍出。 一抹若有若无的雷光闪过他干瘦枯黄的掌心,淡薄得几乎看不见,连雷音都悄无声息。 掌心雷! 这是太上神霄宗最基础的法门,入门弟子必修功课,炼至大成的更是成千上万。然而从未有一人能像空明子,将掌心雷施展得如此朴实无华,风雨不惊。 这一记掌心雷并不快,甚至看上去速度迟缓,晃晃悠悠。偏偏出掌的一瞬间,便已追上燕击浪,抵至他胸前,极慢与极快的反差形成奇玄的矛盾感。出手的时机也一样巧妙精准,恰是燕击浪前力刚竭,后劲未生之时。 急速的飞退途中,燕击浪连续晃动,闪出一个个重叠的身影,忽左忽右扑出,令人眼花缭乱,难分真假。空明子的手掌却追着他真身不放,死死锁定燕击浪精神核心的一丝气机。 燕击浪目光一凝,双拳迫不得已向前齐出,迎向掌心雷。 拳掌相触,出奇地未发出任何声响,各自凝固不动,似紧紧地黏在一起。 空明子与燕击浪隔空对视,目光犹如天雷地火交击,迸溅出无形的厉芒。拳掌相抵处,无数道清气、浊气的暗流汹汹奔腾,来回撕扯、撞击、缠绕,如同平静海面下隐藏的凶险漩涡。 数息飞逝而过,拳掌骤然一分。“噗!”燕击浪口喷鲜血,往后急速抛飞,双手焦黑冒烟。他勉强对招,又被空明子借助掌心雷,巧妙勾动起先前强催拳劲的隐患,内腑终告受创。饶是如此,背上的慧远依旧安然无恙,被他的浊气牢牢护住。 空明子在半空倒翻着筋斗,“砰”地落回船头,脚下木板应声碎裂,小舟剧烈震荡了几下,水浪哗然激溅。 九蒙高声怒吼,张口喷出无数巨石,流星般纷乱砸向燕击浪。诸人抓住时机,纷纷疾扑而上,玉皇玄穹清气、灵犀剑光、流云飞袖、无形光箭、五行大山……犹如海啸爆发,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将燕击浪的身影彻底淹没。 气浪光焰不断炸开,仿佛滔天巨浪,汹涌咆哮。燕击浪的拳头却如一叶轻舟,在跌宕的浪尖上起舞,始终不被怒潮吞没。拳头时而刚猛似锤,悍勇冲撞;时而柔如柳絮,轻盈飘摇,将众人此起彼伏的攻势狂潮一一化解。 激战中,燕击浪左拳悍然击出,看似硬撼玉皇玄穹清气,拳眼却凭空生出一丝古怪的吸力,玉皇玄穹清气被带得一偏,打向从后方悄然射至的无形光箭。 “轰!”五行大山从燕击浪头顶上空落下,燕击浪身形一闪,扑至白无瑕跟前,贴住他腾挪移闪,绵密的拳影死死缠住流云飞袖,令白无瑕脱身不得。五行尊者的五行大山被迫停在上空,无法降下镇压。 “燕大哥,仔细了!”宁空雨清叱一声,长剑挟着千百道剑光飞射而至。燕击浪拳劲再变,柔和绵软的力道刹那转为刚硬,将白无瑕震飞出去,弹向上方悬而不落的五行大山,同时拳头探入森森剑光。 “叮叮当当——”一连串激越的密集声响起,一道剑光被拳锋牵引,撞向另一道剑光,继而又撞向第三道。千百道剑光彼此撞击,剑气纷乱互斥,自行溃散。 空明子轻轻叹了口气,燕击浪的武道修炼至此,已是登峰造极,进无可进。只差最后一丝心境的圆满,便可破碎虚空而去。 可惜他终究独木难支,气力总有极限,迟早要被众人活活耗死。更遑论,这并非道门致命的杀手锏。 “八卦合炉,变!”鬼谷子蓦地长啸一声,变络龟书闪烁不定。众人攻势一顿,各自后撤,绕着八卦方位游走。 以八人为支点,一座浩浩渺渺的黑白色八卦炉冉冉升起,将燕击浪罩在当中。 江滩上,玄珠眼神变幻不定,按在男童肚皮上的手陡然绷紧,青筋根根绽出。 第二十六章 独爱此生跌宕 八卦炉非虚非实,若有若无,气息空灵浑瀚,循环流转,将八人的力量近乎完美地熔于一炉。 燕击浪像被罩在一个似闭非闭的奇异空间内,依稀感应到空明子的浩瀚、鬼谷子的机变、张洞虚的磅礴、宁空雨的锋锐、五行尊者的精纯、无锋子的高速、白无瑕的灵妙、九蒙的刚猛一一交融,像一簇簇腾跃而起的炉火,沿着八卦方位循环变化,熊熊燃烧。 而他则变成了一株人体药材,封禁在八卦炉里,承受烈火腾腾炙烤,欲被炼成一枚丹丸。 一丝强烈无比的凶兆闪过燕击浪的道心,仿佛前路晦暗,灾劫难度,冥冥中仅存的一线生机也被掐灭。他目光落在远处的断浪亭木匾上,“断”字血光隐隐,晦气蒙蒙,正应天人相生之兆。 “燕道友,此乃鬼谷秘传的上古绝杀道阵——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鬼谷子含笑拱手,不疾不缓地道,“据我鬼谷典籍记载,此阵乃天地鬼神所创,源自上一个破灭的纪元。即便是炼虚合道的顶尖高手,陷入此阵也会被活活炼化,抽取全身的精、气、神、血、肉,合成一枚弥足珍贵的九转金丹。” 他脑后的变络龟书轻轻一摇,八卦炉发出响彻霄汉的轰鸣,一股沛莫能御的浩荡气势卷向燕击浪,似整片天地的威压悬于他一人之身。 众人目光灼灼地望着燕击浪,只要他心中稍稍生出一丝怯意,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即会引动气机,趁势发动,一举将其炼化。 “原来是上古破灭时的旧玩意儿!”燕击浪雄壮的腰背微微一晃,随即挺直如山。故老相传,八荒天地曾因天外邪魔入侵,历劫破灭,而后重生。至今发现的诸多秘境、仙府、洞天……,据传都是上个天地破灭后留下的遗迹。 “洒家只听过,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燕击浪长笑一声,双目神光逼人,“就让洒家这个今人的拳头,来领教一下前人的不世绝学。瞧一瞧,究竟是你们把洒家炼成九转金丹,还是洒家这颗金丹炸了你们的炉!” “至少燕道友背上的小和尚难逃一死。”鬼谷子不愠不火地道。 燕击浪哈哈一笑:“道友何必乱我心思?他的命本就是捡来的,如今还给老天爷,已经多快活了几天哩!” 鬼谷子淡淡一笑,纵然燕击浪道心坚定,武道无双,也抵不过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的威力。唯一可虑的是,燕击浪临死前悍然爆发的一击,必会拖上他们一人的性命。 这也是变络龟书占卜的结果——“八折其一”。 “燕小子,听老头子唠叨几句。”空明子悠哉哉地吐了几个烟圈,笑嘻嘻地敲了敲烟袋,“你在蛮荒放过清风的性命,老头子还是感激的,也算欠了你一份人情。这样如何?你立下大道誓言,就此退出江湖,不问世事,我们拍拍屁股放你走,蛮荒一事就此了结。” 其余人紧盯着燕击浪,并无异议,这也是众人事先应允空明子的。一来,只有他能正面硬抗燕击浪。二来,变络龟书测到的乃是不详之兆。合道高手终究求的是长生大道,恩怨、利益犹在其次,到了这一步,谁也不愿轻易为燕击浪陪葬。 毕竟燕击浪并非出自佛门,不涉及道统传承的你死我活。至于惨死在蛮荒的那些门人,未入合道,终是蝼蚁。 此外还有一个隐晦的原因:燕击浪若愿意苟活,道心迟早生出滞碍,再难圆满,道门也算报了蛮荒之仇。 燕击浪闻言一愕,目光缓缓掠过众人,默然良久,忽而对空明子一笑:“老头子,清风的命是他自己挣得的,不是洒家放过的。” 空明子收起惫懒样,眼中精光一闪,厉如煌煌电芒。燕击浪此言一出,无疑是拒绝了道门最后的和议。 “燕大哥……”宁空雨失声道。 “空雨,还记得洒家和你初见时,说过的话么?”燕击浪浓眉一展,沉声问道。 “当然记得。”宁空雨手抚剑锋,美眸中浮起朦朦雾气,“那日空雨独自站在大海边,感叹世间如海,人如扁舟,一生起伏不定。燕大哥却突然从一个浪头里窜出来,吓了我一大跳。你指着汹涌的大海,大笑着说——” “洒家说,我独爱这一份人世间的跌宕起伏。”燕击浪柔声接道。 “我明白,这是燕大哥你的本心,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宁空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垂下头,幽幽自语,“可本心就不会错吗?” 燕击浪略一沉吟,昂然一笑:“空雨,当我们选择了自己的本心,即便它是错的,也必然是,也只能是对的。”他仰头细观黑白色的八卦炉影,并无惧意,眼神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纯真好奇。 自武道大成,他无时无刻不在感悟遁去之一,寻求破碎虚空的一线渺渺机缘。如今深陷上古绝杀道阵,生路彻底断绝。然而有死必有生,天无绝人之路,此战必存遁去的那一线生机。 寻到那线生机,就把握住了他的大道! 生死悬于一线,他内心反而涌起深深的欣喜,求道之心从未像此刻般强烈而执着。 四周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众人望着那道昂藏屹立的身影,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诸位,道左相逢,一决生死,证你我此心所求,人生岂不快哉?”燕击浪环视众人,蓦地仰天豪笑,气浪滚滚排空,“才不辜负这跌宕起伏的人世间!” 空明子嘿嘿一笑,信手抛掉旱烟杆,对燕击浪一施道礼。鬼谷子轻叹一声,众人依次默默行礼。 燕击浪神色一肃,抱拳还礼。九人的目光彼此交汇,既存相知相惜,亦有毅然决然。 无关恩怨,不究胜负,这只是艰难又孤独的大道途中,对同行者的敬意。 “开炉!”鬼谷子的清啸声犹如潜龙升天,八卦炉轰然一震,无形的火焰沸腾起来,以燕击浪为中心,整片空间纷纷扭曲,绽开蛛网般的密集裂纹。 江风悠悠吹过,波光翻滚千顷。玄珠按在男童肚皮上的手松开,又绷紧,再松开……沉毅的脸上瞧不出丝毫变化,一如江心耸峙的礁岩。 唯有一滴混浊的汗珠从他鬓间滚落,在阳光下,闪过一点挣扎的光。 “那名男童便是魂器‘江山如画’。击穿男童的肚脐,燕击浪便能脱困而出。魂器通常坚固难破,但也有弱点。你仔细看它的腹部,腹部起伏越大,里面就斗得越激烈,魂器承受的压力也越大。” “我在那时出手,便可一举击破魂器。” “你只有三息的时间。我的魔念只能干扰玄珠三息,随后他会清醒。” “三息之久,已够我杀他三回了。”高倾月神色淡然,他静无声息地卧在起伏的江水里,无形无色无影,像透明的水流,注视着咫尺之外的玄珠。 咦?王子乔盯着水盆中玄珠的身影,眼神闪过一丝诧异。 附在其上的魔念,隐约感到了一丝异样。 第二十七章 六转气竭丹出 “轰!” 八卦炉转,无形焰光升腾,处处绽开裂纹的空间不断炸开,掀起气浪的滔天风暴。 同样骇人的气势风暴从燕击浪身上升起,仿佛击出的无形之拳,与道阵宏伟无匹的力量正面相抗。 劲气千百次撞击,似惊天霹雳翻滚,四面八方卷起龙卷风般的气旋,刺耳的激啸声不绝于耳。燕击浪纹丝不动,一袭粗布衣袍安静地贴合身躯,垂立不扬,似立在风暴的最中心。周围纵然狂涛骇浪,风眼里却异常平静。 宁空雨美眸中不可抑止地闪过一丝哀色,燕击浪无疑是任由道阵发动,直到威力攀至巅峰,要将他彻底湮灭的那一瞬,去捕捉灵光一现的遁去之一。 “第一转!” 随着鬼谷子的轻喝,阵势转动,八卦相互移位,巽位的白无瑕正对燕击浪。他忽而长袖拂出,一式流云飞袖似卷似舒,似开似合,遮天蔽地般罩向燕击浪。 四周炸开的气浪如被磁石吸附,纷纷追附流云飞袖而去。这一击,不仅融入其余七人之力,清气浑厚骇人,又蕴含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的上古气息,道意悠远茫茫,似天地玄妙而自然的呼吸,毫无一点斧凿痕迹。 燕击浪再也难以安然伫立,腰背一弓,身躯猝然弹起,一拳猛力迎上。拳头的肌肉、骨骼、气血均以超越肉眼的速度起伏颤动,暗含撞、压、卸、托、拉、缠、搅等数十种技巧,发力方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极尽变化之妙。 “轰!”双方相触的刹那间,云袖只是平淡无奇地一卷,种种变化繁妙的拳劲随之飘散。燕击浪手臂不由一僵,体内流转的浊气被硬生生打断,一缕微乎其微的异样气息渗入内腑。云袖顺势一抖,燕击浪闷哼一记,整个人倒翻出去,脸上闪过一抹红光。 鬼谷子脑后光晕摇烁,心中大定。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一转之下,燕击浪即被击退,显露颓势,不愧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上古绝杀道阵。 不待燕击浪落地喘息,道阵变幻,转至艮位。 第二转! 九蒙咆哮着一脚踹地,整片地面炸裂崩塌,无数石块迸溅射出,在半空急速变大,化作棱角峥嵘的巨岩石丘,密密麻麻罩向燕击浪。 “嘭——嘭——澎——”岩石在半空旋转撞击,轨迹曲折莫测,狂轰猛砸中竟生出诡变机巧之势,远超九蒙单独出手时一味求猛的气象。 燕击浪腰背一拧,高大魁伟的身躯灵巧如一只乳燕,在空中转折闪跃,一次次避开暴雨般袭来的岩石。饶是如此,他也只能疲于奔命,全无反击之力。 “嗖!”一块岩石划过迅疾的弧线,飞绕到燕击浪身后,彩光一闪,猛地化作手掌状的五行大山。五行尊者已转至八卦乾位,毫无间隙地衔接起九蒙的攻势,一手指天,一手翻转而落。 第三转! 燕击浪眼前一黑,仿佛整个天空猛地压落下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可怖天威遥遥镇住他,动作不由微微一滞,僵在半空。 “砰!”五行大山狠狠撞上燕击浪的肩头,他腰背一弯,肩胛骨“咔嚓”折断,口中鲜血直喷,渗入体内的异气又茁壮了一分。 宁空雨神色木然,紧紧攥住冰冷的剑柄。道阵变至第三转,威力不住向上攀升。以燕击浪如今的惨状,撑不到第九转便会魂飞魄散,化作天地炉中的一枚金丹。 碧、赤、黄、白、黑光芒闪耀,眼看五行大山不断下压,燕击浪在劫难逃。陡然间,他躯干一抖,似化作无骨软蛇,软绵绵地反折上去,身躯弯成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牢牢贴住山壁,避开致命的一击。 众人目露惊叹之色。 隐晦的雷芒一闪而逝,空明子从震位扑出,一掌轻无声息地印上燕击浪左肋。 掌心雷!第四转! “轰隆隆——”天空雷电交织,根须状的电光曲折闪耀,虚空缝隙内喷出无数雷火,照得天地一片雪亮。空明子一中即退,弹回震位。直到此时,燕击浪左肋内部才响起振聋发聩的雷鸣声,血肉喷溅迸出,伤口焦黑冒烟,整个人翻滚着抛向半空。 第五转! 无锋子张臂搭指,一道透明的箭光快过电光石火,弹射而出。燕击浪勉强挥起左拳,正待拦向箭光,四肢蓦地一阵发软,体内浊气没来由地一泄,以飞快的速度消散。而那缕潜入体内的异气膨胀起来,像一头贪婪的饿兽,大肆吞噬他的精血气元。 鲜血飙出,箭光瞬间穿透燕击浪的小腹,将他身形带起,往后飞掠。“他丹田受损了!”无锋子目光一闪,森然喝道。 燕击浪雄壮的身躯正一点点萎缩,皮肤陷下去,饱满的血肉转为干瘪。体内的异气膨胀至极限,陡然向内一缩,化作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将燕击浪全身的精华源源不绝地汲入。 鬼谷子诸人不急不躁,各自移形换位,从容施法,推动无形炉火节节攀升。 异气漩涡随之越转越快,渐渐凝如实质,闪过丝丝缕缕的光泽。 张洞虚举掌徐徐拍去,玉皇玄穹清气浩浩荡荡,从天而降。金碧辉煌的南天门顶,倏而落下一张华美的金卷玉旨,布满玄妙繁复的符箓古纹,望之神迷意乱,似无穷无尽的大道痕迹孕育其内,循环不休变化。 第六转! 燕击浪感知不妙,强行提力,身形一瞬间腾挪翻转,在半空夭矫不定,犹如狂风中卷起的一片落叶,飘忽跌宕,难以判断运行的轨迹。 这并非武道浊气运转,而是纯以强悍的肉身之力所为。 金卷玉旨打着转,悠悠扬扬飘向燕击浪。无论他如何躲闪,金卷玉旨始终跗骨之蛆般跟着他,直至燕击浪力竭之刻,无声无息贴上了身。 刹那间,燕击浪面色灰败,七窍溢血,从半空踉跄跌落在地。金卷玉旨随即化作一蓬飞灰,缓缓消散。 与此同时,燕击浪体内的异气漩涡猛地一跳,凝如丹丸,飞速旋转,迸射出一线隐隐约约的金芒。 阵势转换,宁空雨抚剑立在了八卦的坎位。 第二十八章 此为最后一程 “玄珠似乎有些心神不属?” 高倾月整个身躯浮出江水,依旧无形无影无声无色,如一缕透明的气流飘过江滩,徐徐接近玄珠。 玄珠面向滔滔江水,波光映上他幽深的瞳孔,忽明忽暗地起伏,一只手始终不曾离开男童腹部。魂器的肚皮像充气的皮球,越来越鼓胀,时不时地剧烈抖动几下。 “何止是不属?他的心乱得很,念头纷呈不断,着实古怪。以后有机会,你我好好查一下此人的底细。可惜我识海未复,不然魔念趁虚而入,立可将他控成一尊言听计从的傀儡。”王子乔仔细感知着附在玄珠身上的魔念,道,“时候差不多了,出手吧。” 高倾月微微颔首,身形倏然加快,掠向玄珠。指间缠绕的王子乔魔影也在同时扑出,投向玄珠,欲与那一缕魔念汇合。 异变陡生! 魔影竟扑了个空! 就连高倾月的手也从玄珠身上一穿而过,仿佛对方只是个虚幻的影子,触而不得。 高倾月和王子乔齐齐一愕。 玄珠似乎觉出了一丝异样,偏过首来,目光闪电般扫过四周,来回搜索片刻,却未曾发现什么不妥。 “是宇类的术法。”高倾月立在玄珠对面,无声无息地伸出手,穿过男童空气般的影像,撩动了几下,始终碰不到实体。上下四方谓之“宇”,宇类术法即为运转空间的术法,传承古老而神秘,寻常难得一见。玄珠之所以有此异象,是因他被施以宇类秘法,整个人挪移出去,与周围的天地处于不同的层面。尽管肉眼可见,却无法真正相触。 王子乔冷笑道:“道门这一次确是谋划周全,在玄珠身上也留了一手,以防万一。” “想要破除宇类术法,唯有以强绝的力量击碎空间。只是如此一来,玄珠必然醒觉。”高倾月轻蹙眉头,他自负实力稳压玄珠一头,但若合道高手一心逃跑,极难追及击杀,何况太上神霄宗的雷霆道法本就以速度见长。 强行对玄珠出手毫无意义,反会暴露自己。 男童肚皮的起伏愈加剧烈,竟发出隐隐的腹鸣声,显然内部争斗激烈得趋向白热化,双方即将决出生死。 “其实破除宇类术法也不算太难。世上从无完满之物,自然也从未有过无敌的术武。生生相克,万物有缺,此乃天地宇宙不可违背的法则。”王子乔一捻美须,娓娓诉道,“任何术法,都存在一个运转的核心,被称为‘术眼’。术眼是术法的关键,但也是术法的弱点。只需找出术眼,术法一击即溃。加诸在玄珠身上的宇术涉及空间运转,又需长时间维持,光凭人力难以为继,术眼多半要借助外物,而且一定设在他附近不远处。”透过水镜,王子乔的瞳孔深邃得像冬夜的星空,映照出玄珠周围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沙…… “恐怕来不及找出术眼了,放弃燕击浪吧。”高倾月瞧了瞧男童起伏愈烈的腹部,微微摇首。燕击浪落败身亡几成定局,魔门那边必须提上日程,成为新的棋子。 “等一等!”王子乔盯着江滩边零乱一地的落叶,目光骤然一凝,左手中指、食指扣成环状,举在眼前。一张张枯败的落叶在视野内十倍、百倍、千倍地放大,脉络、纹路、色斑无不清晰分明。 “是宇术——一叶障目!”他沉声喝道,“你瞧见地上那些枯黄的树叶了么?一叶障目的术眼定然是其中一片落叶!” “咕叽咕叽——”男童连续腹鸣如鼓,肚皮猛地高高弹起,急速膨胀,似要炸开来。 “倾月,你将落叶一片一片捡起来,逐一测试。哪片落叶拿在手里,让你忽然看不见玄珠了,那么它便是术眼!” 无形的炉火不住攀升,气浪疯狂颠簸,炉内的空间仿佛被切割成皲裂的碎块,在视线中零乱错落,怪异扭曲。 燕击浪摇摇晃晃地站着,面容枯槁,嘴唇干瘪如纸,体内精元气血被异气丹丸几近抽空,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宁空雨望见他的头发迅速花白,听见他拉破风箱般的残喘,闻到他腋下散发出的汗臭。 她恍然惊醒,之后的漫漫道途,再也见不着他了。 其余七人目光转向宁空雨,七股强大玄异的力量经过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的转换,源源不断涌向宁空雨,与体内剑气融成更怖更惊的伟力。 宁空雨手中的长剑迸射出眩目无匹的厉芒。 唯有刺出这一剑,她才能将体内爆炸般的力量释放出去,不然肉身便承受不住。 “燕大哥,这是你我最后的一程。”她的眼神忽而沉静下来,身与剑合,纵身掠起,化作无数道耀眼的灵犀剑光飞射而出。 “轰隆!”一声比雷暴更狂烈的巨响炸开,天摇地震,山崩江断,一个深不可测的虚洞从燕击浪体内生出,不住旋转,向外无限扩散。虚洞幽幽冥冥,死气寂寂,倒映出来的天地却奇景妙相纷呈,生气勃勃,呈现出玄之又玄的反差。 “森罗万象!”众人心神一震,此乃燕击浪压箱底的拳道神通。 他要拼命了! 燕击浪缓缓抬起头,形貌枯败,而一双虎目亮得骇人,同样呈现出矛盾的反差。 灵犀剑光起伏如海,呼啸如狱,向燕击浪急速迫近。 虚洞向外旋转,燕击浪的血液、骨骼、肌肉、精、气、神似都随着虚洞而转,异气丹丸被倏然卷入,一口吞噬,整个天地仿佛也随着虚洞转动起来。 空明子轻叹一声,心知燕击浪已经完了。 他的森罗万象若能撑到第九转再发动,必将吞噬整个八卦炉的伟力,纳为己用,助他冲破道阵,跨出破碎虚空的最后半步。眼下这一击纵然声势骇人,但终究太过勉强,未能水到渠成。 毫厘之差,即为天壑! “找到了!”高倾月一指屈起,悠然弹去,手中的落叶飞扬成一蓬粉末。 玄珠目光一凛,猝然惊觉。 王子乔一掌按向水镜,魔念发动。 无穷无尽的力量被虚洞吞噬,燕击浪长啸一声,同样纵身扑出,一拳击向剑光。浩渺的虚洞从拳头绽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又被喷吐出来。 “八折其一。”鬼谷子与众人对视一眼,神色复杂。以他们的眼力,自可瞧出燕击浪这一击的威力足可硬撼道阵合成的灵犀剑光。双方交击的结果,必然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水镜晃动,映出王子乔脸上的一丝疲色。江滩上,玄珠木然而立,神思昏昏。高倾月一指似疾似缓,点向男童腹部。 剑光与拳头在半空不断拉近,宁空雨与燕击浪掠向对方,四目隔空相视。 那一片大海仿佛在彼此的目光里起伏。 荡舟逐浪,放歌舞剑,并肩仰望旭日冉冉升起。 两人心中同时闪过落日如燃烧的火烬,怆然坠入海水的画面。 燕击浪情不自禁地顿住拳头,犹豫了一个刹那。巨大的反噬力令他七窍喷血,内腑再遭重创。 一缕笑容缓缓绽出宁空雨的嘴角,剑尖以凄艳而绝然的姿态往上一扬,偏过燕击浪,带动他的拳势虚洞,一飞冲天。 “何谓知己?” “你做的,我能懂。我做的,你也能懂。” 燕击浪绝望而无助的悲嚎声里,无边的天空轰然破开,剑光崩碎如雪。 第二十九章 试问本心何物 碎雪溅玉的剑光中,宁空雨像一只折翼的孤鹤,遥遥坠下来,被燕击浪一把抱住。 下一刻,半空中划过一道玉色莹莹的弧形剑光,与先前的一剑形成剪状。剑光倏而卷起燕击浪,冲出上空的缺口,一掠千里,转瞬消失。 “背逆本心,身死道消。”鬼谷子仰望着空中划过的晶莹剑痕,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并未急于追击。宁空雨违背自身的无情剑道,又强行扭转剑势,不仅本心崩溃,肉身也遭反噬,必死无疑。而燕击浪一身精元多被炼化成丹,融入森罗万象,同样沦为废人,对道门再无多少威胁。 “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居然背叛道门!”张洞虚一怒拂袖,“燕击浪没死,总是个麻烦!” “百年之内,燕击浪休想与人动手。”无锋子冷哼一声,哪怕对方将来恢复,一身武道也会大打折扣,彻底断了道途,比死还痛苦。 “燕击浪有援手!”五行尊者盘膝运气数周,缓缓起身,面色苍白如纸。江山如画被击破,他也受到波及,心神受损。但即便宁空雨的灵犀剑光加上森罗万象,也极难从内部破开这尊魂器。 外面一定有人接应。 “咔嚓咔嚓——”从天空缺口处裂开一条条交错的缝隙,向四面八方延伸,如透明的琉璃纷纷碎开,露出外面奔涌的大江。 滚滚江风涌来,此方空间重新汇入天地。 众人一眼望见玄珠独自立在江边,脸上神色怪异。男童双手捂着破孔的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嘴里不停地叫着“杀千刀的,暗算小爷!” “小珠子,怎么回事?”空明子提起旱烟杆,敲了敲玄珠的脑门,“谁出手破了魂器?” “恩师,我也不太清楚。”玄珠脸上露出困惑之色,“不知怎地,我忽然迷糊了一下,随后就发现江山如画躺在地上。” “忽然迷糊了一下?”张洞虚冷笑一声,瞧了瞧空明子,“堂堂合道高手,也会犯迷糊?不会是贼害捉贼吧?” 他话音未落,重重的咳嗽声响起,一口黑黄色的浓痰直喷过来,溅在他华美精致的袍摆上,粘糊糊地往下淌。空明子忙不迭地赔礼:“啊呀,张道友对不住了,老头子我被烟呛了一口,见谅见谅。来来,我帮道友擦一擦。” 他鸡爪般的手伸向袍摆,张洞虚又气又急,伸掌拍去。空明子的手一晃一绕,从对方手腕旁掠过。“呲啦”一声,沾着浓痰的一截袍摆被撕下来,空明子神情懊丧地搓搓手:“瞧我这粗手笨脚的,弄坏了道友的法衣,老头子回去赔你一件新的。” “你!”张洞虚勃然大怒,挥起玉皇玄穹清气。空明子怪叫着躲到鬼谷子背后,满脸无辜。其余人见怪不怪,玉皇宫向来不服太上神霄宗的大晋道门领袖地位,双方时常闹出些小纷争。道门也不忌讳这类争斗,反而籍此激励自家弟子奋勇上进。 “玄珠道友恕罪。”无锋子略一犹豫,面向玄珠,运转术诀,双臂挽成搭弓射箭之态。 “道友尽管施法。我也想瞧一瞧,究竟是何人动的手脚。”玄珠微微颔首,一缕灰色的游丝袅袅射出,无声无息落在他胸膛上,激起一面浑圆的灰色光屏。 光屏上闪过玄珠独立江滩的身影,数十息过后,光屏陡然碎开,消散无形。无锋子闷哼一声,神色微变:“对方法力极高,连我的光阴似箭也无法还原当时的景象。” 五行尊者仔细观测男童的伤口,沉声道:“一指破腹,对方是合道巅峰!” 众人心神剧震,几乎难以置信。 当今世上,仅有十位合道巅峰,个个有名有姓,来历分明:排名首位的,当属天荒羽族的三天柱之首——剑仙鹤空来。其次是大燕魔门的裴长欢,大晋道门的空明子,天荒羽族的族长凰后,武道第一的燕击浪,大楚道门五斗米教的教主隐元,天荒巫族的祖庭祭祀,云荒大坤的国师,天荒羽族的三天柱次席——剑霸鹰霄羽,以及海外十洲三岛域内一个行踪神秘的怪——尸比。 至于羽族那位惊才绝艳的凤氏剑仙,也是羽族凰后的兄长,早被公认为战力远超合道,可比破碎虚空之境,故未被列入天下十大高手。 “难道世间又出了一位合道巅峰?”鬼谷子暗自蹙眉,脑后的变络龟书光点闪烁,不住飞速推算。 众人禁不住心头一凛,合道巅峰的杀伤力绝非普通合道可及,一个燕击浪就逼得道门拿出了最大的底牌——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而这个绝杀道阵原本是为了预防羽族之患。 “暗算小爷的是个大妖!”男童接过五行尊者递来的几块灰色棱形晶石,“嘎嘣嘎嘣”嚼下肚,疼痛稍减,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我感觉到了妖气!” “妖气?”众人面面相视,大感意外。偶尔会有禽兽鱼虫花木,因为常年受天地灵气的熏陶或得了机缘,幸运地开启灵智,具备某些人类的特征,被称之为“精”。精类具备天生神通,大多心性凶残,残留着原始的兽性。精如果能修得一等一的道法,便有一点微乎其微的机会褪去原胎,摆脱兽性,彻底化为人形,这就是妖。 然而顶级道法难得,八荒的妖物寥寥无几,又往往藏于穷山大泽深海,躲避修士的捕杀。云荒四国的疆土内,从未出现过妖的踪迹。 白无瑕不解地道:“玄珠身上加持了一叶障目之术。此乃我派的上古秘传宇术,即便是合道巅峰的妖物,按理也识不得。此外,燕击浪又怎会和妖扯上关系?” 空明子慢吞吞地吐了一口烟圈,咂咂嘴道:“合道巅峰的妖,想要收敛妖气并不难,怎会被魂器察觉?不会是对方故意耍诈,以此隐瞒自家真正的身份吧?” 众人越想越觉得迷雾重重,忐忑不安。一个隐藏在暗处,对道门居心叵测的合道巅峰,远比燕击浪可怕得多。 “此事疑点颇多,需要细察密访。”空明子沉吟半晌,正色说道。 鬼谷子接道:“不如让玉真会布下天罗地网,追查燕击浪,兴许可以从他身上摸出对方的蛛丝马迹。” 众人纷纷称是,玄珠默默望着滔滔江水奔向远方,陷入了沉思。 茫茫云霄深处,莹莹剑光一路卷着燕击浪,沿着奔腾的长江飞射而去。 燕击浪紧紧抱着宁空雨,两眼血红,浑身颤抖得像个孩子。他恍然明了,空雨刺出那一剑之时,就已准备成全自己,才会伏下第二道灵犀剑光,助他遁走万里。 “燕大哥……”宁空雨气若游丝,缓缓抬起头,脸庞像裂纹的精美玉瓷,在亮烈的阳光下闪着凄婉的光。 “最后一程,终究是你我相伴。”宁空雨轻声道。 燕击浪喉头哽咽,唇皮剧烈抖索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没有怨恨,也不后悔。”宁空雨虚弱地伸出手,去握燕击浪冰凉粗糙的大手,语声如琴弦细细难闻的尾音,“因为落日,也是第二天的旭日。” 燕击浪心如刀绞,紧紧握住她的手:“空雨,洒家带你去怒江,好不好?”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凤氏剑仙的地方。 宁空雨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嫣然一笑:“灵犀剑光会带我去想去之处。”她慢慢闭上眼,蜷缩在燕击浪怀里,长密的睫毛垂下来,仿佛很累很疲倦。 剑光一路飞驰,燕击浪一颗心浑浑噩噩,魂不守舍。隔了很久,他恍惚听见宁空雨低声问:“燕大哥,我们所追求的本心,走到后来,是否成了一个囚禁我们的牢笼?” 燕击浪呆了呆,心头一阵茫然。前方猛地响起震耳欲聋的波涛声,怒浪翻滚,水鸟飞翔,阳光闪烁的湛蓝色海水一望无际。 那是他们共游的那片大海! 燕击浪顷刻间嚎啕大哭,低头望去,宁空雨嘴角含笑,已然香消玉殒。 (本卷完) 第一章 家常事身外名 隔着碧纱帘子,深深浅浅的绿荫亮得耀眼,知了的叫唤声此起彼伏 富贵牡丹阳黎木的八角饭桌上,第一轮的六道冷碟、六盘蜜饯陆续撤下,侍女们鱼贯而入,端上第二轮的十二道热菜,躬身退下 一名五短身材的饕族侍立在席旁,他头大如斗,蒜头鼻孔,猪鼻又长又粗,墨绿色的皮肤布满褶皱,是原婉亲自带来的私厨 “这是炎荒的果貉,前几日由一个小世家献上来的,也算是个稀罕物,安儿不妨尝尝”原婉端坐上首,举起牙筷,在一盆覆满彤红豆酱的菜肴上轻轻一划,蒸汽氤氲,露出里面片片雪白如玉的肉瓣,浓香喷溢而出,绕席久久不散 支狩真乍闻之下,只觉精神一振,气血勃勃 饕族洋洋得意地介绍道:“炎荒的一些万年火山口附近,生长着一种奇异的植株,结出的果实色泽艳丽,奇香诱人当地的火貉兽吞食之后,不但无法消化,果实还会在它体内汲取血肉精华,继续生长,与火貉兽的器官逐渐融为一体,直到最后破腹而出,异变成精 在它尚未破腹前,先行捕杀,经过浸、渍、炸等十八道调制,再以文火焖锅烹煮半个时辰,最后配上我族秘传的酱料,大火收汁滋味似肉非肉、似果非果,勘称滋补元气的美味极品” “多谢老太君”支狩真起身夹起一片果貉肉瓣,先递给邻座的赵蝶娘,恭谨地道,“请娘亲先用”随后才自己夹了一片 肉瓣一咬即破,嫩腴滑腻的细肉入口化成鲜美的汁水,浓烈的肉香与清甜的果香融合在一起,甘咸互补,回味无穷,同时内腑生出暖洋洋的精气,血液的流动也通畅了几分 “安儿,你这几日练剑辛苦,要多吃些补补身子”赵蝶娘舀了一勺粘稠透明的水晶蛟膏,沾了点千年黑芝乳,盛到支狩真碗里,用绢帕擦了擦他嘴角的酱汁 饕族大厨忍不住道:“水晶蛟膏滋味甘厚,宜配清淡的九节藕汁”他上前亲自调制了半碗,再洒上一撮细碎的忘红玫花,呈给支狩真 “母亲为我辛苦了十多年,更该好好补补”支狩真又将碗递到赵蝶娘跟前,两人一副母慈子孝的亲情模样 原婉笑了笑:“蝶娘,你到侯府也有些时日了,还住得惯吗?” “多谢老太君关爱”赵蝶娘不卑不亢地道,“心安处即是家不管是深山野岭还是豪府华邸,只要安儿在,我这做娘的就住得惯” 原婉目光一凝,定定地瞧着她赵蝶娘只是娥首低垂,云髻上插的木钗子坠儿垂下来,遮住了眉眼 偌大的膳厅内静寂无声,三人各怀心思,外面的夏蝉叫得愈发热闹了阳光漏进帘子,像一缕缕明晃晃的水波 “蝶娘,我晓得,侯府这些年慢待了你,你心里难免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原婉盯着赵蝶娘瞧了一阵,“不过俗语说得好,苦尽才能甘来如今安儿有出息了,也算光大门楣你这做娘的熬出了头,颜面也有光彩那些个陈年旮旯的旧事,就不必放在心上折磨自己了永宁小侯爷的生母,总得有些肚量,不是么?” “老太君说的是不论是慢待还是亏待,我这个寒门子都得生受着”赵蝶娘依旧低着头,掩住了眼角的一丝冷笑,任其慢慢凝固本以为原婉是个单纯的直性子,孰想也是个势力眼的俗物以前对自己不闻不问,如今原安刚入道门,便登门宴请 “这话倒是没错的,你也算有长进了哪怕咽下去的是苦胆,也得笑眯眯地说甜,接着往下咽因为这里是永宁侯府,博陵原氏,不是秦楼楚馆,荒村野镇”原婉口气平淡,不怒而威,“进了这扇朱漆大门,必要有所承担,这就是世家,就是高贵的血脉传承对了,明日里金枝阁有个聚会,你也去多结交些人脉,学点东西,也可帮衬安儿” 金枝阁由一群王侯世家的贵妇、小姐组建,常在一起谈风论月,抚琴赋诗,最是风雅不过赵蝶娘沉默片刻,低声应了 “至于安儿——”原婉话锋一转,“虽说预录了太上神霄宗的雷霆崖,可并不算万事大吉了哪里都有派系倾轧,再天才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博陵原氏在太上神霄宗颇具势力,对安儿还是有些用处的” 支狩真听着二人言辞透出的针尖麦芒,默默盘算永宁侯必须设法除去,接下来就该轮到赵蝶娘,前者需要仔细筹谋一番,或许从图客的师门入手?后者的话,不妨利用一下博陵原氏,借刀杀人向来是最好的法子 “我听娘亲的”他不失时机地道 赵蝶娘发髻上的钗坠子轻轻颤了一下 原婉不经意地蹙了蹙眉:“做娘亲的,自是希望你好安儿,这几天,上门送礼的人有不少吧?” 支狩真道:“回老太君,除了谢氏、王氏和我原氏之外,其余十二郡的世家,以及数十个小世家、寒门也都送了厚礼,稍后我让王长史将礼单给老太君过目” “不止送礼,还送了人吧?”原婉笑意晏晏地问 “是,还送了不少歌妓舞姬,以及十来个可供采补的处子炉鼎”支狩真不露声色地道,他刻意收下这些女子,是为了方便图客混入其中合欢派的少女伪装成了一名舞姬,这几日待在府里,也算安分守己,并未生事 “你准备如何处置呢?”原婉似笑非笑地追问 支狩真沉吟片刻,道:“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 “说得好!”原婉赞许颔首,“你如今名满建康,被誉为我人族最天才的少年剑客,务必戒骄戒躁,持守本心,切勿成了江淹第二,受人耻笑”她迟疑了一下,又道:“你此次预录雷霆崖,老身也没什么外物好送你的多年前,我曾经目睹一式绝世剑法,可让你借鉴一番” 原婉手中的象牙筷微微一翘,仿佛瞬间化作一柄锐气逼人的剑,无形的寒芒透出来,膳厅的温度不由一降,如同堕入冰窟,帘外的蝉声似也僵住了 支狩真心头一震 牙筷展动,剑光徐徐掠起…… 轰然一声,支狩真神游物外,剑光恍惚又将他带上精神世界内的虚空山巅:他长剑展动,掠起的剑光与这一剑相合,像飞向天地尽头的孤洁羽翅 苍茫天地似被一剑分开,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这一剑遗世独立,绝艳无双,俨然是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无上境界,原婉不过是得了一点表象的皮毛 过了许久,支狩真才慢慢回过神原婉和那个饕族不知何时已然离去,赵蝶娘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席上的菜肴换了第三轮的甜汤瓜果,霜酥冰酪 “老太君说你沉浸在这一剑的剑意感悟中,不宜打扰,她还要我转告你,雷霆崖走到最高,是大晋第一道门的掌尊之位”赵蝶娘站起身,缓缓走到帘子前,玉容映在丝丝缕缕的炎夏阳光里,仍像浸着冰水 支狩真淡淡一笑,博陵原氏这是要大笔投注在自己身上了吗? “若是,若是安儿还在……他,他也能像你这般在原氏出人头地么?”隔了良久,赵蝶娘忽而幽幽问道 支狩真楞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夏蝉热热闹闹地叫不停歇,两人的身影却愈发沉默了 第四章 此心信马由缰 从向秀口中,支狩真大致了解到,洞穴确系幽谷里的竹林生成,又不仅限于此 幽谷竹林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这方洞窟由八荒各地的竹林变化互通,交错连接,浩广如天穹,几乎难觅穷尽四通八达的洞道一路跨山越海,绵延千万里,覆盖了大半个八荒 整座洞窟更像是一座洞天,在天地这件衣裳内缝了个隐秘的小口袋唯一与洞天不同的是,这只小口袋不但拥有灵智,还功至炼虚合道之境 天下第一商团——八荒商团的主人正是它 “这里风光奇幻,机缘甚多,原小友不必有什么顾虑,只管尽兴一游, 玩个痛快若是遇到卖货的商贩,大可以交易你想要的东西,刘伶兄 不会白吐你一身啊”向秀笑了笑,招来一只翩翩彩蝶,翻身骑乘而 上,飞进远处一朵半开半闭的金红色花苞内,不复踪影 支狩真微微一愕,低首望向衣襟,不知何时,上面沾的污液凝成了一片片色彩斑斓的半透明水晶他伸手一碰,水晶就片片剥落下来,摸上去光洁纤薄,内里隐隐流动绛红色的烟云,竟是比蜜玉还珍贵的霞绮晶 支狩真默然了一会儿,收好霞绮晶,打算之后还给刘伶他并非人族,也不想再背负更多的东西 沿着曲折无尽的光河一路前行,支狩真心中暗忖,这方洞窟的本体莫非是个竹妖,又或是件竹属性的魂器,因此到处产下竹笋,长成竹林,作为自家的分身?以此行商做买卖,倒是再快捷安全不过了 沿途的景致不断变幻:时而橙黄橘绿,层林尽染;时而沙漠翰海,风沙呼啸;时而万里冰封,雨雪霏霏……看得支狩真目不暇接,心胸也豁然开朗许多 视野中,陆续出现了十多条岔道支狩真也未多想,信步走上其中一条当他一脚迈出时,方才想到,若在以往,自己必将细察斟酌一番如今随性而为,心中竟不存丝毫挂碍 这是一种与过往迥然不同的新鲜感受仿佛利剑出了鞘,只是尽兴随意地挥洒,而不在乎是否刺中敌手 他忽而对自身的剑道又有所悟,嵇康说的没错,剑修同样需要一张一弛 “有人来啦!”“撞他,狠狠地撞他!”“你们让开,看我的!” 正前方,一大片高过头顶的浓密草丛里,骨碌碌滚出一只只圆溜溜的巨蛋光滑的蛋壳上嵌着两只乌黑发亮的小眼珠,气势汹汹地瞪着支狩真,嘴里七嘴八舌地嚷嚷 一只巨蛋摆动纤小的四肢,低下头,滚动着直冲过来支狩真身形一闪,断剑轻点,巨蛋“咔嚓”碎裂,黄白色的蛋液溅在地上,香气扑鼻一只湿漉漉的雏鸟扑楞着翅膀飞出来,窜上高空,发出快活的叫声:“哈哈,我孵出来啦!” “我也要!”“该我啦!”“不要抢,大家都有!”巨蛋们争先恐后地叫唤着,一个接一个滚过来,在支狩真剑下纷纷破壳而出,啾鸣着飞向上空,留下满地的碎壳蛋液 支狩真瞧得一头雾水,萌萌哒倏地跃出神识,仔细嗅了嗅蛋液,欣然道:“快收起来,这是开启灵性的好东西,精、妖、怪最喜欢啦哇,这蛋壳好好吃,嘎嘣脆!”她捡起一块碎蛋壳,眉开眼笑地嚼起来 支狩真收好蛋液,心头兀自有些困惑,琢磨着巨蛋撞来的用意萌萌哒瞧瞧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傻瓜!向秀、刘伶说的很清楚啊,竹林聚会就是一个捞好处的游乐场,想那么多干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做人阴险算计,做事都有目的啊!” 支狩真哑然失笑,萌萌哒跳上他的肩头,兴致勃勃地要玩个够两人一路行去,遇到过喋喋不休,缠着他们讲修仙故事的石怪;参加过一群花精举办的盛大宴会,琼浆玉液喝到想吐;也撞见过将他们一口吞下的大嘴妖,又被当作屁放出来,熏得浑身发臭…… “早晓得那妖物肚子里有这么多好东西,就该多待一会儿”萌萌哒摆弄着一串小巧精致的珍珠项链,美滋滋地挂在颈上,珠光散发出沁人心神的凉气 支狩真暗自思量,此行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回萌萌哒,对外宣称是竹林游艺的收获,也不至招人疑心 他们又转过一个洞窟,四周的温度骤然升高,一方高大古朴的铁炉扑入视野,炉火不时窜跃,发出“毕剥毕剥”的声响铁炉边,站着一个身材伟岸的独眼巨人,全身近乎赤裸,只围了一条枯黄的破草裙,四肢粗壮有力,肌肉盘根虬结,左手提着一把大铁锤,右手正在抓挠自己黑压压的体毛 “好烦啊,又来了两个想偷俺裙子的小贼!”独眼巨人环眼一瞪,瓮声瓮气地吼道,巨大的手掌挟着狂风抓过来 有了先前的诸多经历,支狩真只是犹豫一下,并不反抗,任由独眼巨人的大手抓住自己蓦地,他浑身一紧,皮肉竟然变成了黑黝黝、硬邦邦的铁块,重若千钧 “砰——砰——”他和萌萌哒被扔进烧红的炉膛,翻了几个跟头,撞在另两块人形铁疙瘩上 “原安?”其中一块铁疙瘩低哼一声,眨了眨眼,赫然是谢玄的模样 “大嘴兄,谢家小姐?”支狩真瞧见谢玄边上的谢咏絮,这位道服美人同样全身尽墨,唯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明锐如剑 谢咏絮嫣然一笑:“原兄,好巧” “巧什么,不是冤家不聚头”谢玄咕哝一声,翻了个白眼,瞥见萌萌哒,奇道,“小安,你什么时候收了个小猴精?” “你才是猴精,你全家都是猴精!”萌萌哒眉头倒竖,唾沫横飞,“瞧你这歪瓜裂枣的丑样,就晓得大脑缺钙,从小痴呆,一生变态,没人疼爱……” 谢玄被骂得瞠目结舌,他从未听到过如此丰富多彩的污言秽语,一时呆若木鸡,对萌萌哒惊若天人 “轰!”四周骤然一亮,熊熊火焰升腾而起,独眼巨汉往炉膛里塞了几把柴火,炉火“噼里啪啦”烧得正烈 第五章 熔炉火焚锻体 白云悠悠,碧霄朗朗,高山巍巍,松风飒飒,嵇康盘坐在一方探出崖顶的巉岩上,手挥五弦,琴声像薄明微凉的雨珠串子,沿着百丈奇险绝壁,纷纷扬扬地洒落 崖底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青衣的女子侧卧在明澈如镜的水面上,支肘托着腮,眼眸低垂,纤长浓密的睫毛盈盈颤动,像一双栖在水上的翠蝶 琴音回荡,一曲终了,嵇康偏过头,目光投向百丈下深潭中的女子 “秋雨,古道,离人,孤雁……本座大抵只听出了这些”青衣女子沉思片刻,开口说道她的嗓音略带一丝沙哑,透出婉转的媚意,像竹叶沙沙的摇曳声 嵇康沉默了一会儿,道:“前辈高明,我也只弹了这些” 青衣女子抬头嫣然一笑,她脸颊两侧生有幽美的碧色暗纹,眸子是碧色的,眉儿是碧色的,连笑容也是碧亮通透的,像吹过竹林的清风“这首曲子太孤凉了,哀伤之情未免太过,需得内敛几分才好那个你极力推崇的少年剑术天才,让你又想起江淹了么?” 嵇康苦笑一声:“琴乐虽讲究哀而不伤,可人非草木,孰能控制有度?不如我换一首欢快些的曲子吧,前辈想听什么?” 青衣女子赤裸白嫩的纤足轻轻一摆,水面上荡起柔和的涟漪:“你倒真是尽心尽力” “我与前辈早有约定:前辈容我等在此快意逍遥,诸多奇珍异宝予取予求,嵇康则为前辈弹琴助兴,权作一点微薄的酬谢,怎可不尽心尽力?” “能随时聆听天下第一古琴名家的动人弦音,区区一点俗物又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大晋每有后进英才,总被你引入竹林,赐予机缘如此劳心劳力,甘为他人做嫁衣,何苦呢?” “前辈天生灵物,一人一族,活得了无牵挂纵使八荒商团的名头响彻天下,买卖遍及五湖四海,也不过是你风尘中的一场游戏”嵇康手指勾动琴弦,发出琮琮激越之声,“可嵇康是世家子,是道门子,是大晋臣子,是人族的一份子我所求的,前辈是不会懂的” 青衣女子水袖遥遥一展,百丈危崖陡然摇晃,寸寸下沉,一直落至深潭边她对嵇康轻笑一声:“说起来,本座倒是有些羡慕你的有牵有挂,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来,让我们瞧一瞧,你牵挂的那几个小辈境况如何?” 随着她充满磁性的笑声,水潭周围的虚空中,绽现出一方方多彩多姿的洞窟,像一节节无穷无尽的竹筒,众星捧月般环绕着青衣女子 支狩真、谢玄等人的身影浮现在其中一处洞窟内 “轰!”铁炉外,独眼大汉猛地拉动风箱,灼热的火焰鼓胀而起,热气腾腾,火星在炉膛内纷乱溅出来 “嗷……热死我了!咳咳……真他娘的!”谢玄闭紧眼,浓烟呛入口鼻,忍不住咳嗽叫骂虽然皮肉化作坚硬的铁块,可内腑照样觉得发烫,烧得阵阵抽痛 他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禁不住又惊又奇,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恰好撞见萌萌哒投向自己的轻蔑眼神 本少被一只小猴精鄙视了?谢玄呆了呆,透过窜动的焰光浓烟,他发觉谢咏絮和原安就在边上,靠着红通通的炉壁,静静地一声不响就连猴精也安之若素,无聊地东张西望,甩动着细长的尾巴 谢玄脸上一阵羞赧,赶紧闭上眼,装作看不到萌萌哒风箱“呼哧呼哧”拉动,炉膛内的温度急速升高,烈焰转变成发亮的白炽色,猛烈烧灼肌肤 谢玄咬紧牙关,痛得浑身哆嗦,内腑仿佛要熔化成铁水他听不到原安的吃痛声,只好硬着头皮强撑,一时心急如焚原安这小子难道不痛?痛怎么还不叫?你他娘的倒是叫一声啊! 支狩真闭着眼,灼亮的火光依然在视网上闪烁,火舌贪婪舔过全身,像锋利的剃刀刮过,一遍又一遍…… 刺痛令他想起支野,想起他离去那年,死死攥紧自己的小手,抖索着,硬生生掰断了指骨,“咔嚓——咔嚓——”一根接一根“要是你连这点痛都撑不住,就放弃支氏,放弃祖先的使命!” 那时他冷汗满头,始终一声不吭,像一头被铁链捆绑的雏兽,遍体鳞伤,可毛还竖着,獠牙还呲着寒光 烈焰汹涌起伏,炉膛像一锅沸腾的滚汤,身旁的谢咏絮发出轻微的喘息支狩真无声垂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悲哀的笑容 其实撑不住的是支野 看不到希望的使命,只会让人绝望 支野死去的那一年,他得到了想要的解脱而他的儿子,却要继续撑下去 支狩真竭力睁开眼,比起耀眼的火焰,焚烧过后的灰烬才叫绝望他曾在支野、巴狼、赵蝶娘、冬雪的眼底,望见过那样黯淡的灰烬 可他也想大声地叫痛! 灼热的火光中,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伸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少年的心忽而就平静下来 小安子,你他娘的别忍了,快点叫吧!谢玄疼得龇牙咧嘴,欲哭无泪,苦苦撑着不发声突然间,一把粗长的火钳伸进炉膛,夹住谢咏絮,抽出来放上砧子独眼巨汉抡起大铁锤,“砰!”狠狠砸上谢咏絮,火星迸溅,一丝混浊的轻烟飘出,谢咏絮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哼 “叫你们这些贼子偷俺的裙子!该打,该打!”独眼巨人一边抡锤打铁,一边快活地大吼 深潭上,青衣女子笑了笑:“他们虽然吃了一点苦头,却能籍此炼造肉身,锻打出血肉里的杂质,提纯体内精元连同他们的识海也会去芜存菁,受益匪浅”她移开目光,玉手轻掩嘴角,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多谢前辈成全”嵇康欣然道,“时辰尚早,不如我为前辈奏一曲最拿手的广陵散?” 青衣女子目光盈盈流转:“本座想听一曲,能令我从此心有牵挂的曲子,你可以么?” 嵇康微微一愕 “纵然是琴中仙,也有弹不出的曲子哩”青衣女子轻叹一声,水袖一抖,漫天洞窟纷纷隐去 第八章 吃乎哉不吃也 “啪!”水蛇粗的棱纹皮鞭饱浸盐水,猛地从众人脸前甩过,抽打在甲板上,发出暴烈的响声 “蘸过盐水,再抽得骨肉分离,炖汤又酥又软,滋味极好!”一个老态龙钟,窄脸堆满绿皮褶皱的怪贪婪地瞅着众人,分叉的长舌卷出来,绕着毛茸茸的嘴巴舔了舔,哈喇子“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不好,炖肉太老!还是刮了毛,白白嫩嫩地清蒸更滑口”“清蒸臊气重,刷上酱料,烤着吃才香脆!”“你们到底年轻没见识鲜肉讲究一个原汁原味的‘鲜’字,直接切成薄片,带着血淋淋的汁水生吃,那个鲜甜爽滑啊,就别提喽!”一干精怪指手画脚,口涎飞溅地嚷道 孔九言听得汗毛倒竖,赶紧传音给孔君子:“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打算吃掉我们?” “是吃掉你,不是我”紫竹折扇歪歪斜斜地插在他衣领后,两只眼珠贼溜溜地浮出来,不屑地转了转,“这是竹林游艺烂大街的老把戏了,其实就是变着法子给你们送好处越是吃苦头,越能捞好处岂不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孔九言恍然点头,边上的谢玄等得不耐烦了,大大咧咧地喊道:“你们这些精怪别唠唠叨叨废话了,不管是煎炸烹煮,皮鞭蜡烛,本少一概接着!快,快!痛快点来,哼一声本少都不算男人!” 折扇轻轻一摇,孔君子冷哼道:“谢玄这小子太奸猾,摆明了是跟你抢好处啊!所谓大道争锋,这等机缘当仁不让,一定要抢!你小子也放几句漂亮话出来,反正吹牛不要银子” 孔九言颇有些为难:“先祖家训,君子无所争,须得礼让谦恭……” “我呸!”孔君子啐道,“你这蠢小子,难道要叫人小瞧了会稽孔氏的威风?你丢脸不要紧,怎能丢家族的脸?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啊!” 说的好有道理孔九言犹豫了一下,低咳几声,神情扭捏地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诸位精怪兄弟姐妹,你们请来食吧,小生甘之若饴” “九言,还是让本少先来!精怪们,还不动手?” “谢玄兄长,不如小弟先行一试可好?诸位,还请准备好锅碗瓢盆,灶头柴火……” 精怪们面面相觑,这两个人类莫非得了失心疯,抢着要被吃掉?古怪,一定有古怪!红毛猴精盯着谢玄二人争先恐后的样子,挠了挠鸡冠头,心中疑窦顿生 精怪们呼啦一下围过去,窃窃私语,推测盘算,一双双五光十色的眼珠闪烁着或狡黠、或阴险、或智慧的灼灼光芒 “以老朽三百六十九年十一个月二十五天的丰富阅历,其中一定有诈!一定有诈!”绿皮老怪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地道,眼缝里透出洞悉世情的灵光 众精怪暗暗点头,各自露出深思之色 “这肯定是个圈套!是个恶毒的陷阱!人族就喜欢搞这一套!”一个肥头大耳的黑鱼精信誓旦旦地道,“俺上过当!”他指着下巴的一道伤疤,眼含热泪,“很久很久以前,俺在河里吞了一条美味的蚯蚓,结果你们瞧瞧,俺被鱼钩钓上去了,还破了相!” “可惜了哎,我们的美男子”众精怪齐声唏嘘长叹 “人族的话,向来是不可信的”一头驴精低下头,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涩声道,“想当年我风华正茂,有个人类美男子口口声声要娶我,说种族不是问题,性别不是距离……” 边上有个石怪纳闷地道:“可你是头公驴啊” “所以我才相信,这是真爱啊!”驴精夹紧双腿,掩裆而泣,“可谁能料到,他是要割我的驴鞭,医治不举之症!” “人族真是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众精怪义愤填膺,破口大骂 “难道真的是诱我们上钩?”红毛猴精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子,踌躇道,“不如这样,我们先吓一吓他们,试探一下虚实,再作计较” “妙计,妙计!”精怪们七嘴八舌地附和 红毛猴精接着吩咐:“连心怪,你能感应人类的情绪,待会看你的了!” 一头形如蜘蛛,面生十三只眼珠的小怪傲然挥动细腿:“我办事,你放心!” 未过多久,一口巨大的四足紫铜古方鼎被抬出来,倒满极荒的冰泉水,下方架好彩虹泥的炉灶,雪花木的干柴,以炎荒的香熏火点燃,煮沸烧开,奇异的浓香四下飘散 果然是福不是祸孔九言深吸了一口香醇的烟火气,顿觉神清气爽鼎、水、火、柴无一不是世间珍品,多半是伐毛洗髓之用 “听说人族的肉最香,今回可以尝一尝啦,哈哈!”红毛猴精的皮鞭指向众人,狰狞吼道,“你们几个,谁先下锅?” 连心怪的十三支眼珠倏然颤动,射出一根根纤长晶莹的粉色蛛丝,黏在众人身上 孔九言正色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谢玄撇撇嘴:“你们也太寒碜了吧?锅里连上好的药草、丹酒都不放?” “尔等还要调味料?”绿皮老怪一下子呆若木鸡 “赶紧上配料吧!我们赶时间,修士很忙的”谢玄神色不耐,伐毛洗髓当然需要奇花异草,这些精怪拖拖拉拉,哪有先前的独眼巨人爽利? 红毛猴精目光一闪,蓦地怪叫一声:“好!那就先炖了你!”他劈手揪起谢玄的袍领,作势要往古鼎里扔,眼角兀自观察着谢玄的表情变化 “这位……猴精兄弟,我先入锅如何?”孔九言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我肉少,也比较嫩,炖得快一些” “本少肉头结实,有嚼劲,越炖越香!”谢玄抢过话头,伐毛洗髓自然是头一锅效果最好,后来的只能泡泡药草渣滓 “肉太硬会崩坏你们的牙” “肉太少不够填你们牙缝!” “我更滑口” “我更管饱!” 一干精怪瞅瞅谢玄,又瞧瞧孔九言,呼啦一下又围成团,交头接耳起来 “肯定是圈套!”“陷阱无疑!”“卑鄙的人类在玩倒钩!” 连心怪倏地收回蛛丝,十三支眼珠环视同伴,神姿冷峻骄傲:“他们的心里没有畏惧,没有说谎他们是真心诚意地想被我们吃掉!” 精怪们一片哗然,红毛猴精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人族的阴谋!”他目光乱转,落到萌萌哒身上,一个娇媚的母猴精?他心中一动,恍然大悟,这是连环套!这些人族分明有备而来,一计不成,必然又生一计,定会以母猴精的美色勾引,诱他入縠 太可恶了!红毛猴精怒吼一声,甩动皮鞭,捆绑众人的水母触须纷纷收起,缩回船底 “这里不欢迎人类,你们下船!立刻!”红毛猴精果断下令,引来众精怪一片掌声喝彩绿皮老怪暗暗点头,此乃不受诱惑,守住本心,未来大道可期 众人被搞得满头雾水,孔九言奇道:“怎地又中途变卦,不吃我们了?” “不吃了!”精怪们异口同声地道 “开什么玩笑?”谢玄皱眉道,“一定要吃!不吃也得吃!” “不吃,我们坚决不吃!”一干精怪齐齐摇头 “本少的衣裳都快脱了!” “你裤子脱了也没用,不吃就是不吃!” 谢玄不满瞪眼:“你们耍我们?” “到底谁耍谁啊?”精怪纷纷眼露鄙夷之色,强逼着我们上套,当我们傻子吗? 第九章 淘宝各有所获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绿皮老怪见势不妙,暗暗拽了一把红毛猴精,附耳道:“我等人多势众,对方却有恃无恐,摆明是吃定了我们,故意找茬翻脸” “那怎么办?”红毛猴精背过身去,变色道,“这两个家伙倒也罢了,边上一声不叫的小白脸和女人不好惹我一靠近他俩,就觉得身上扎得慌” 绿皮老怪迟疑着道:“老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如送上一点好处,不给他们发作的借口” “对,人族贪婪,最重蝇头小利!”红毛猴精搓了搓手指,立刻心领神会 另一边,孔九言迷惑不解地道:“这些精怪说好要替我们伐毛洗髓,怎地又不守承诺?” 谢玄哼道:“肯定是我们人数太多,这些精怪舍不得用药草,才急着打发我们走” “依我看,他们应是欲迎还拒,考验我们的诚意”谢咏絮沉吟道,“当年我拜入山门,也曾承受诸多考验道不轻传,修士必须心诚志坚,方有所得” 二人相顾恍然 支狩真对此并不在意他历经多次伐毛洗髓,三杀种机剑胎又是初成,体内剑炁充盈欲沸,肉身几至炼精化气的极限,只需慢慢打磨纯化,药浴之类的可有可无 “你们听好!”红毛猴精转过身来,色厉内荏地吼道,“前几日商船浸水,草药调料都发霉了,没法吃你们!” 绿皮老怪使了个眼色,一个个精怪立刻抱住肚子,满地打滚乱叫:“哎呀,我肚子好疼!”“痛死我啦,什么都吃不下,我去拉屎!”“噢!我要生了,小崽子在肚子里踢我啦!” 一转眼,精怪们溜得精光谢咏絮微微一怔,这不像是在考验道心,而是在耍无赖啊 “还有这位长者呢……”孔九言一脸期待地望向绿皮老怪,后者长叹一声,露出干瘪的牙床:“老朽吃素久矣,何况牙都掉光了” 红毛猴精瞥见众人投来的目光,赶紧道:“精怪和人族向来平等、友好、互助,哪能真的吃来吃去,破坏安定团结?我们说的吃,其实是表示一种亲密关系,就像你们人族常说的‘含在口里怕化了’” 绿皮老怪钦佩地看着红毛猴精,接口道:“我家船上满载奇珍异宝,为了表达我等对人族滔滔不绝的情谊,愿意半价吐血酬宾,满一百蜜玉再返利二十,如何?” 双方又争执半天,古鼎里的水都烧干了,谢玄诸人最后只得妥协不过在萌萌哒喋喋不休的还价下,半价被降至三折,返利涨到五十,气得红毛猴精暗骂“精奸”不止 “嘿嘿,捡漏淘宝我最拿手了!”孔君子洋洋自得地传音,“小子,有我罩着你,包管赚得盆满钵满” 船上各种商铺足有近百家,众人一路逛去,商货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不仅八荒各地的特产应有尽有,还陈列了诸多法宝残片、秘典断章,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进入一家店铺时,支狩真识海内的白玉骰子陡然一跳他心中一动,目光逡巡片刻,落在货架角落的一只青铜香炉上香炉不过拳头大小,陈旧古朴,表面镌刻着涂彩的百兽图纹,底座环绕一行模糊的铭文 “客官,这可是好东西啊!上古兽魂炉,得自仙府遗址,里面封印了一百零八个强悍无匹的异种兽魂!”店主猪精目光一闪,扇动着大耳朵凑上来,笑嘻嘻地道,“小店还有配套的上古摄魂旗,可以驱动兽魂作战应敌若是两件一起买再打三折,客官只要给十块蜜玉就好” “十块蜜玉?你这猪头奸商,瞧你笑得这个猥琐样!把价格拉高了再打折,当我们冤大头么?”萌萌哒一把抓起青铜香炉,随手敲了敲,哼道,“上古青铜器含有锡、铅等杂质,纹饰粗犷,更没什么铭文你这只破香炉明显是纯青铜铸就,雕琢精细,画蛇添足地刻上铭文,还故意用酸水腐蚀过拜托,你造假也造得专业一点好不好?” 猪精愣愣地看着萌萌哒,额头汗涔涔而下最终萌萌哒以两块蜜玉拿下香炉和一幅雷纹镶边的黑色摄魂旗,被猪精当作瘟神一般送走 “小安,你对兽魂很感兴趣嘛”谢玄似笑非笑地道,“剑修不是除剑之外,不假外物的吗?” “能者多劳懂吗?”萌萌哒不屑地瞪了一眼谢玄,“你以为我家公子是你这种混吃等死的富二代吗?真是夏虫不可语冰!醒醒吧,天都快亮了” 谢玄嘴角抽搐,被呛得说不出话来谢咏絮微微一笑,玄弟向来嬉戏荒业,受点刺激也有好处 众人逛了多家店铺,谢玄胸中气闷,挥金如土,买下大量奇珍异玩孔九言则抱着一个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狐妖雕像,神思恍惚,脸上泛起阵阵潮红 “你赚大了!这可是透灵晶泥炼成的双修玩偶鼎炉,真正的仙府奇珍只要把它泡在奶水里,立刻变成一个活色生香的真美人,任你为所欲为”孔君子眉飞色舞地传音道,“你想想,只要她往你身上骑几下,就能送你一百年法力!兴奋吧?” “此乃歪门邪道,并非正途”孔九言犹豫半晌,断然摇头 “嗯,这次你说得对小伙子,有前途”孔君子满意地眨眨眼,“那就由我暂时保管吧,免得你血气方刚,心生邪念” “这幅画……”支狩真在一家地摊前停下脚步 摊主外表奇异,形似一团灰尘,悬浮在半空摊位上摆着十来幅丹青字画,皱皱巴巴,纸质、装裱都极为普通,瞧不出任何奇异之处,要价也仅是数十两黄金 “咦,这是江淹临摹的‘寒风折竹图’嘛”循着支狩真的目光,谢玄好奇地拿起画卷图中冰天雪地,深山绝崖,一根根瘦竹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折,满目狼藉 “大嘴兄,你确定这是江淹的画作?”支狩真心中一震 “当然!江淹昔日最喜临摹名家画作,画了不少赝品‘寒风折竹图’出自大楚丹青名家戴逵之手,真迹就收藏在我燕坞谢氏你瞧这些竹叶,画得锋锐如剑,峥嵘不驯,正是江淹的笔法风格”谢玄随意将寒风折竹图抛给支狩真,“他的画市面上也有不少,没多大意思” 突然间,船上的精怪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声音渐渐远逝,四周景物变得模糊,恢复成幽谷竹林的景象 支狩真握着画卷,默立在拂晓的竹林里昔日他得到的那幅雪夜宫宴图,原来出自江淹之手 商船上,形似灰尘的摊主眼底闪过一缕奇异之色 第十二章 密约定疑窦生 宁小象心头骤然一沉 一旦在场的门阀贵妇受辱,便是惊天丑闻!不仅天罗卫会被朝廷悉数处决,连他也难逃一死 他拳势一顿,急欲抽身阻止顾散日一指徐徐划动,指尖似绽出一根柔韧无形的情丝,将他百转千绕地缠住,像困在茧里的虫子,脱身不得 缠住他的还有内心深深的绝望 二十年!他苦苦熬了二十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转眼间尽付东流宁小象长长吸了一口气,平静地看着顾散日:“真君或许不在乎后果,可你的合欢派必将承受我大晋的雷霆之怒你逃得掉,你那些弟子逃不掉” 他脸上的笑容仍未逝去,只是变得毛骨悚然,“真君一心鱼死网破,我自当奉陪到底” “轰隆”一声巨响,一方庞大的熔炉虚影浮现于他背后,焰光熊熊,热力腾腾,映得半边天空通红,云彩仿佛被烧着了一般 一只只斗大的拳头从炉内探出,皮肤纹路清晰,骨节分明,盘旋着汹涌澎湃的气流千百只拳头同时挥起,犹如燕雀纷纷开屏,以不同的技法、不同的气劲、不同的轨迹,齐齐击向顾散日! 谁怕谁呢?宁小象拳头击出,与熔炉拳影法相合一,眼中透出一抹冷酷而疯狂的笑意 左右不过一死 二十年前,那个单纯的学子就已经死了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顾散日摇摇头,右手中指蓦地竖起,冥冥虚空深处,太阳、太阴二星受到牵引,一道道流光瞬息破空而来,汇聚于指尖,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整座山巅,顷刻间暗无天日,昏昏沉沉,连熔炉法相也笼罩在一片黑压压里唯有顾散日的中指灼亮无匹,犹如一道光柱擎天,流辉溢彩,不疾不缓地按向纷至沓来的拳影 一指落日月! 日月真君顾散日的成名绝技! “轰!”拳影被硬生生压下去,像一个个幻灭的气泡宁小象内腑如遭重击,嘴角渗血,随着熔炉法相踉跄后退 与此同时,天罗卫低声嘶吼,急不可耐地拥抱在一起,相互抚摸、亲吻、宽衣、解带,激情四溢他们亢奋地在草丛里打滚,像赤条条的肉虫纠缠,胡天胡地起来 贵妇们惊叫着退散开 “真君,你终究是不敢啊!”宁小象舔了舔嘴角的鲜血,笑得更疯狂在庞大的世家门阀面前,真君也不过是一条胆小的狗啊!他狂笑着再次扑上,熔炉法相的千百只拳头纷纷合一,聚成一只状如山岳的巨拳 “女子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东西,我怎舍得辣手摧花?”顾散日淡淡一哂,中指轻轻勾动 宁小象小腹猛地一热,内腑种种暗伤化作一缕缕欲火,腾地冒起刹那间,他浑身情焰高涨,下体突起,血液如沸如狂奔涌 他情不自禁地转向诸多贵妇,脸颊潮红巨拳虚影停滞在半空,不可抑止地颤栗,二十年前赵蝶娘登台唱演的那一幕闪过脑海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 不待顾散日刚柔莫测、散发诱惑的语声说完,宁小象突然俯身钩拳,猛击下体“砰!”他身形弓起,嘴角抽搐,满脸尽是痛楚而疯狂的笑容:“真君,来点更痛快的吧!你手指太细,不如我的拳头爽啊!” 他瞠视着顾散日,半空中的熔炉巨拳法相轰然转动,往下沉落,缓缓与他融为一体 “倒是个人物,可惜——”顾散日双瞳邪光闪烁,莹白如玉的中指再度翘起 “可惜自不量力!”老赖吐了口唾沫,轻蔑地竖起中指,“主人拔根鸟毛,也比你那玩意儿粗!” 宁小象霍然掠起,整个人似化作一座沸腾的熔炉,狠狠撞向顾散日千百只拳影从他体内探出,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挥动,隐有遮天盖地之势 顾散日中指徐徐按出,不断放大,璀璨炫目的日月光华迸射指尖 一指落日月! “日月真君远道而来,为何妄动干戈?”清朗的语声恍若从天外响起,一只修长洁净的手破开虚空,赶在宁小象拳影之前,拍向中指 炼虚合道!顾散日轻笑一声:“高大将军来的好快”他抓起老赖,身形霎时化作一道光线,转瞬消失 “真君请留步”高倾月的精神力隐隐锁定顾散日,衔尾疾追 “既然大将军盛情挽留,顾某就长驻建康,今日杀几个,明天再杀几个,天天杀,夜夜杀,答谢你的好客之情”顾散日飘忽邪魅的语声随着阳光远遁千里,说逃就逃,毫不流连高倾月可以自如施展合道法力,他却要受道阵限制,才不会傻得和对方硬拼 双方一逃一追,转瞬音踪杳杳半注香之后,建康城郊外的石头津附近,阳光在斑驳残破的石墙顶上闪烁了一下,露出顾散日的身影 “那个什么高大将军,真是浪得虚名,跟在主人后面,连个屁都吃不着!”老赖蹦达了几下,洋洋自得地摸了摸圆鼓鼓的小肚皮这次他可是喝饱了精血,心满意足 顾散日卓立墙头,轻抚着柔软的披肩狐裘,悠然一笑,继而神色微变,中指按向上空,日月光辉煌煌流烁 一指落日月! 高倾月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一掌拍下 双方指掌瞬间相触,听似静寂无声,又仿佛在幽远的空间深处响起震动的回音 指、掌齐齐一震 日月光芒骤然一盛,旋即熄灭,顾散日从墙头飘然落下高倾月如影随形追来,手腕偏转,不退反进,以一个精妙的角度再度撩向对方 高倾月至始至终,都将一身法力限制在炼神返虚之境 顾散日冷哼一声,食指随即竖起,与中指并列双指一为莹白,一为漆黑,黑白双色流转,变化莫测,时而阴变阳,时而阳变阴 二指转阴阳! 整个天地仿佛被划分为阴阳二色! 顾散日双指飘移不定,点向高倾月掌心,黑白二气不停地缠绕变幻 “日月真君果真名不虚传”高倾月长笑一声,手掌倏而收回,身形倒退到石墙上 两人目光交击,精神互锁隔了半晌,顾散日轻轻掸了掸狐裘上的石灰,道:“大将军秘邀顾某万里赴京,便是如此待客的么?” 高倾月淡淡一笑,白袍飘动,犹如云卷云舒:“真君一入京便杀人立威,更像是反客为主啊” 二人相视许久,顾散日低笑一声:“做戏自然要做全套你也不想让外人知晓,权倾朝野的高大将军与魔门私下勾结吧?” 高倾月不动声色地道:“唯有对等的实力,方有合作的资格,不是么?” “说吧,你们想要什么,我合欢派又能得到什么?” 空旷的汤山山巅,众人皆已离去宁小象独自站在凉亭里,面色犹自潮红,右手扶着石柱,左手抓住胯下,正在激烈动作 良久,他低吼一声,颓然松开手,溅在石柱上的白色浆液缓缓淌落 赵蝶娘的倩影在脑海里淡去 “日月妖孽,但愿你日后不要落到本座手里!”宁小象恨恨地系上腰带,俯视暮色下的建康城池,神色阴晴不定 高倾月为什么来的这么快? 是合道高手超乎常人的敏锐感应,还是——他在自己身上种过暗手,可以随时监控? 宁小象一步步走下山阶,树荫渐渐覆盖身影,只听见猩红色的官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今日拥有的,他绝不容再失去! 第十三章 金经重塑识海 “所幸只是虚惊一场金枝阁无人伤亡,夫人也安然无恙,回府后饮过安神汤,就早早歇息了” 侯府的听珠阁里,王夷甫正向支狩真禀告汤山一事他所知有限,只晓得合欢派掌教孤身入京,杀了几个天罗卫,闹出一场小小的骚乱 “母亲没事就好,明早我再向她请安”支狩真卷起案上的金经《太上心镜注》,脸上始终维系着孝子的关切顾散日既然来了建康,图客差不多也该走了藏个魔门弟子在府里,总是个麻烦 “世子,您入学的事定下来了,是大将军高倾月亲自担任山长的白鹭书院”王夷甫又道 “是侯爷的意思?” “是” 支狩真眼神微微一闪,沉思不语白鹭书院位于建康城以西的白鹭洲上,与北郊的玄武书院、城东的东冶书院、南边的天印书院合称为建康四大书院 这四家书院皆是传承悠久,英才辈出,辖内各种秘境、典籍、法器、兵刃无数,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别略有不同的是,东冶书院以招揽皇室血脉为主,玄武书院、天印书院只收高门士族,白鹭书院则包容得多,不究身份地位,豪门、寒门甚至平民皆可考核入学 “白鹭书院崇尚能者居上,世子大有可为何况学成出来的学子,算是高大将军的门生,颇受朝堂重用,去国子监深造也容易得多”王夷甫解释道 “我听先生的安排”支狩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既然站队道门,就该与朝廷划清界限,依附高倾月做什么?最适合他的是玄武、天印两大书院,更易融入士族门阀的圈子,要入白鹭书院做什么? 这其中颇堪玩味 “往年都是过了重阳佳节,学子们才正式入学今年因为道门、佛门重阳论法的关系,书院提早半月开学,我们得尽早准备起来书院里的各处关节以及师长们,都需要打点” “有劳长史费心对了,这几日酷暑难当,我打算去采石矶那边的山庄避暑,还请长史安排一下” 王夷甫微微一愣,不过是初夏时分,早晚尚有点凉意,还谈不上什么炎热,何况听珠阁内还有消夏奇物、降温法阵他正想细问,瞥见支狩真拿起膝前的一柄羽扇,轻轻摇了几下,顿时恍然 羽族进京在即,世子是要避开这场是非的漩涡! 他很快想通了其间的利害世子被誉为大晋不世出的剑术天才,免不了被有心人利用,推出来与羽族比试剑法 世子若是输了,自然名声扫地,甚至波及他在道门的前途世子若是赢了,势必成为羽族的眼中钉,道门又岂肯为了一个预录弟子得罪八荒霸主? 胜败皆错,走为上策世子这是看透了啊!王夷甫有些惊异地看了一眼支狩真,如此老练的应对,不愧是博陵原氏的血脉,生来就该是个贵族 然而不知怎地,他起身告退时,内心深处又泛起一点点失落 支狩真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案上的《太上心镜注》金经 这是太上神霄宗掌教一脉的嫡传奠基心法,属于极其珍贵的精神秘法,像原景伯之流的弟子根本得不到传授,就连清风也不例外 整篇经文不过千字,微言精义,大含细入,以提纯、修筑、改造、精炼识海为主,与巫族专攻魂魄、力主杀伐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迥然不同 前几日,支狩真已将经文反复研读,逐一理解,确认其中并无陷阱,方才决定着手修炼 他先是焚香燃烛,清心凝神,随后拿起《太上心镜注》,默念上面所载的道家秘咒,将金经放在烛火上引燃 “轰!”整篇经文刹那崩碎,化作一束玄之又玄的紫色雷霆,劈入识海 这卷金经才是修炼太上心镜注的核心,外人就算逼问出了经文,缺少核心也无法修炼 雷声轰然大作,仿佛开天辟地,重塑鸿蒙识海变得冥冥茫茫,混沌难辨,连星斗棋盘也隐入一片晦暗 唯有一道曲折的雷霆闪过,时不时地撕开黑幕,迸射电芒 支狩真默运《太上心镜注》秘法,观想心灵是一面变化无穷的明镜 太上心镜注认为,心灵是整个精神世界的源头识海仅仅是心灵经过修炼之后,显化出来的一部分精神世界,就像海中巨型冰山露出水面的一截 究其本质,识海是心镜映出的一个投像心灵变幻,识海也随之变幻好比源头活水,渠水自然清澈源头夹杂泥沙,渠水也变得浑浊不堪 换言之,太上心镜注可以通过心灵来衍化识海,将识海改造出最适合修士本人的形态 支狩真不住催动太上心镜注,将自身的形象,通过一缕意念显化在心镜上,再通过心镜映射,将其投入识海 下一刻,他出现在幽昏的识海内 探手一招,那道雷光直奔而来,投入掌心,按照他的心意,化作一柄紫光闪耀的长剑 支狩真执剑望向识海最适合剑修的识海形态,自然是剑海、剑岳、剑渊、剑轮之类但他的识海内,尚有神秘莫测的星空棋盘以及八翅金蝉,改造成剑形的识海未必合适 他心中早有定数,此刻凝神片刻,毅然挥剑 “轰隆”一声巨震,眩目的雷光劈过识海,仿佛混沌乍破,天地初分,无数精神力的气流奔涌而出,掀起惊涛骇浪 星空棋盘从虚无中浮现出来,斗转星移,参商起伏,构建出识海的基本框架 整个识海缓缓转化成明亮的星空,一道道星光纵横交错,吞吐闪烁,交织成棋盘的经纬光线 环绕星空棋盘,精神力的气流转化成无数星云漩涡,周而复始转动支狩真运转太上心镜注,再次挥剑,冲和剑影倏地破空而出,射入星光,相互交融渗透 渐渐地,星光变得清莹澄澈,纤细如丝,透出剑气的铮铮锋芒…… 石头津的高墙上,月色斑驳生辉高倾月负手而立,目送顾散日融入一缕月光,流泻而逝,不知所踪 “此人的心性有些难以测度与他合作,总觉得不甚稳妥”隔了片刻,高倾月沉吟道 “他要是敢坏事,就直接杀了”一个蚂蚁大的小人跃出高倾月的耳孔,迎风一涨,化作王子乔的模样,与他并肩立在石墙上“魔门都是各顾各,有时还要相互拆台,决不会有人帮他出头” “击败顾散日并不难,毕竟他的阴阳大道还未圆满,最多也只是合道中阶但他若一心逃走,我也奈何不得”高倾月微微蹙眉,“除非可以彻底隔绝天上的太阴、太阳二星” 王子乔淡然一笑:“这有何难?上古的袖里乾坤、介子洞天、掌上佛国、天罗地网等术法,皆能隔断日月星光,待我传你就是了” 高倾月微微颔首:“如此甚好重阳论法临近,不容丝毫差池” “永宁侯府的那枚棋子不太听话,我也该敲打一下,省得出什么岔子”王子乔抬头望着夜空掠过的一只飞鸟,嘴角渗出一丝讥诮,“羽族快来了啊” 第十六章 虚空山涅槃桐(下) 向晚的山风冷冽,檐下的风铃声也带着此起彼伏的凉意,昏暗如雾的暮光里,鹤拾叶似化作了一座冰凉的石像 “是啊,我终究是姓鹤的”良久,他苦涩一笑,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脸颊像烧起两团殷红的火 鹤翎儿急忙从药瓶里倒出一枚八宝冷香丸,侍候着鹤拾叶服下,满脸担忧之色 “可为了这个姓,我再也不能走了”鹤拾叶攥紧轮椅扶手,喘息了片刻,喃喃地道,“小石子,这些年你过的不如意,我也一样啊” 剑仙辈出的上位血脉,更像是一座囚笼,幼年时他一心想逃出去,却又无处可逃鹤部怎能有不擅练剑的废物?名震八荒的剑仙——天下十大高手之首的鹤空来鹤天柱,又怎能有一个叛逆无为的儿子? 鹤拾叶低下头,看着僵硬的双腿,眼底浮起更哀沉的暮色他最终还是回到囚笼,强行修成了剑术,却伤及经脉根本,再也无法治愈 “翎儿,将我名下那座昆吾洲的玉矿山,转给雀部麻氏吧”鹤拾叶沉吟道他若强行下令,鹰部虽会给予一定补偿,事后必然暗中报复,麻氏这样的下位小族哪经得起折腾呢? “公子,你老这么做也不是办法”鹤翎儿撅起嘴,“鹰部太过嚣张跋扈,不晓得霸占了多少下位部族的资源!前些年,雀部麻氏出了个天才剑修,也因为得罪了鹰天柱的侄子小鹰王,不得不逃出天荒,听说连妻、妹都被杀了” 鹤拾叶沉默不语,在案头铺开湖水纹的宣纸,提起银羽笔,蘸上乌檀墨,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字——“内忧” 鹤翎儿好奇地凑过头:“咦?公子写的是什么,这是哪一族的文字啊?” “这是人族的文字近些年,逐渐在八荒多族通用”鹤拾叶缓缓念道,“内忧” “我们以血脉定贵贱上位羽族权势滔天,穷奢极欲,占据了天荒绝大多数的修行资源,肆意欺压下位羽族鹤部沉迷剑术典籍,鸾部偏爱衣饰歌舞,鹰部贪恋奇珍异宝凤、凰皇族高高在上,耽溺于涅槃之谜,从不在乎底层羽族的疾苦” “可是公子,我羽族的顶级剑仙,无不出于我们上位羽族啊” “那些顶级剑仙除了闭关修行,耗尽大量资源,可曾为羽族做过什么?鹰霄羽如此,我的父亲如此,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凤族也是如此!昔日的鹤阑珊、凤狂、鹰扬、鹤乘空……哪一个例外了?破碎虚空,一走了之,这样的剑仙要来何用?” “公子慎言!”鹤翎儿听得小脸微微发白,忍不住轻拽了一下鹤拾叶的衣袖其他人倒也罢了,那位凤族剑仙早已无敌天下,臻至神而明之的无上境界,一旦被人提及,必会生出感应 鹤拾叶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死何足惜?我只怕死不瞑目”他悲哀地摇了摇头,“长此以往,下位羽族必然不堪受压,掀起我族内乱无论谁赢谁输,流的都是羽族的血” 鹤翎儿迟疑着道:“下位羽族为我上位羽族效力,也算理所应当……” “这是什么理?哪来的理?”鹤拾叶目光一寒,“小石子天生就比我低贱么?小时候,我流浪到雀部,他们毫不犹豫地收留我,一起吃饭,一起练剑,一起睡觉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飞翔的天空之子,传承了同样高贵的血脉!”他又猛烈地咳嗽,腰背颤抖,点点鲜血溅在了衣襟上 “是翎儿说错话了,是翎儿不好,惹公子生气了”鹤翎儿慌忙跪下,揉抚着鹤拾叶的后背,眼中泪光盈盈,“翎儿只求公子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鹤拾叶缓过气来,呆了片刻,苦笑道:“我不该把气撒在你头上”他提起银羽笔,又在宣纸上写下“外患”两个人族的方块字 “翎儿,你说我羽族剑慑八荒,各族臣服,为何天下最盛行的文字反而是人类的方块字呢?”鹤拾叶手指轻轻敲击着“外患“二字,问道 “这个嘛……公子,您要我铺床叠被、持剑杀敌,翎儿都行,问这个就为难我啦”鹤翎儿抓了抓发髻,“这些方块字又丑又不好写,天晓得各族为什么喜欢用人族的文字?” 鹤拾叶摇动轮椅,转至琅玕木的堂壁前,盯着悬挂的织锦羽八荒地理图,出了一会儿神 “因为人族的文明,无孔不入地渗透了整个八荒”鹤拾叶开口道,“人族炼的丹药不及卉族,人族制的衣裳不及织族,人族烧的食物不及饕族,人族卖的珍玩不及鲛人,人族编的歌舞不如敦煌,人族组的商队不及风媒……可每一样他们都会,做的更多更快更廉价他们能吃苦也能享受,他们有智慧也有战力,他们得势时可以骑在对方头上,失势时可以跪在对方脚下” 他目光停留在云荒四国的地形图上,绯红色的瞳孔深处,剑影森森闪动:“他们才是我羽族最大的敌人,危害尤甚于巫族” 鹤翎儿道:“人族四国不是一向对我们极为顺从么?” “那不过是表面”鹤拾叶微微摇头,“你应该听说过五百年前,巫族内乱的史事吧?” “翎儿晓得!巫族的支氏、共氏、祝氏几个部落不愿归顺我族,反出天荒祖庭,远走它荒自那以后,巫族渐渐势弱,沦为我族附庸” “那几个出走的部落在迁徙途中,遭遇神秘袭击,几乎死伤殆尽” “谁叫此等劣族不肯臣服呢?我羽族当然要杀一儆百啦” “如果我告诉你,我查遍族内的暗档秘史,都不曾发现羽族先祖截杀过他们的记录呢?” “什么?”鹤翎儿惊呆了 “不是我族动的手,那会是谁?”鹤拾叶的语声阴郁得让人透不过气,“谁又能从中得利?” 鹤翎儿一拍脑门:“公子怀疑是人族?” 鹤拾叶神色幽深:“当日我察觉此事有异,立刻暗遣夜枭使,深入八荒各族秘访,至今十年有余,始终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夜枭使来自于羽族枭部夜枭一族出生后,皮肤上的羽绒并不像其他羽族慢慢蜕落,而是逐渐增密变厚,直到长成一袭天然的枭羽衣夜枭族可以凭借枭羽衣,变化成其它种族的模样只是夜枭族个个洁癖,一旦沐浴,就会将枭羽衣脱下,恢复原貌此刻若将枭羽衣烧毁或藏匿,他们便无法再行变化 鹤翎儿道:“公子既然怀疑人族包藏祸心,何不干脆尽起大军,灭了云荒四国?” 鹤拾叶摇摇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旦我族强势入侵云荒,其它各族定会心生警兆,联合起来对抗,天荒的巫族也会蠢蠢欲动,反戈一击如此我族纵然灭尽各族,也会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何况凤、凰皇族,未必同意劳师出兵” 他默然有顷,轻叹道,“内忧外患,想要彻底解决,唯有战争,唯有真正统一八荒,我族才有足够多的资源,去化解上位羽族和下位羽族的积怨既然羽族不能流自己的血,那就——流天下各族的血!” 他笑了笑:“燕楚之战,愈演愈烈才好,我便有出兵介入的理由到时,只需防备巫族即可” 鹤翎儿恍然道:“难怪公子这些年,一直刻意打压巫族说起巫族,翎儿还有一桩蹊跷的事要禀报公子” 她转身去邻室,取来一叠宗卷,呈给鹤拾叶:“前些日,我帮公子整理陈年旧档,发现有一部分离奇消失了” 鹤拾叶翻开卷宗,目光骤然一顿:“蛮荒百灵山?” 鹤翎儿点头道:“当年巫族内乱,我族曾经派驻外围探子,常年监测那些出走部落的动向按照惯例,外围探子数十年一次轮换可是公子请看,监视百灵山支氏的这份记录,在二十年前,就莫名其妙地截止了我觉得很奇怪,特意查了一下,原来二十年前,我族有一名叫乌七的乌部探子,正驻扎在百灵山附近这就奇了,密档里偏偏没有他的任何讯息” 鹤拾叶来回翻动卷宗,半晌他低声道:“他的记录被人抹去了” 鹤翎儿又道:“最诡异的是,乌七的直属上司前个月突发急病暴毙,乌七亲近的同属、朋友、血亲也在同时失踪”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乌七这个人所有的关系,都被掐断了” 鹤拾叶缓缓合起宗卷,问道:“你派人去百灵山查过么?” “蛮荒已经没有百灵山了”鹤翎儿苦笑道,“昨日我收到消息,那里已被夷为平地,像是发生了山崩,支氏一族悉数失踪了” “此事我亲自去查,定要弄个水落石出”鹤拾叶眼中剑光一闪,随即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冽,“内忧外患,还真是内忧外患啊” 鹤拾叶转动轮椅,缓缓驶出巢楼夜风中,璎珞树的枝叶摇晃,无数莹白色的光点飘落而下,萦绕着他,久久旋转飞舞,像一盏盏明亮又温暖的萤火 他冰冷的心也变得温暖起来 这是他的本命神树 鹤拾叶伸出手,接住璎珞树洒下来的莹白光点唯有最纯正最古老最幸运的羽族血裔,才偶尔会得到虚空山上某株神树的眷顾,从此气运相伴,逢险化夷 他抬起头,默默望着夜色苍茫的虚空山 沿着陡峭向上的山脉,一株株参天神树巍峨耸立,层峦叠翠,宛如守护着羽族至高无上的虚空山 再望上,霞光氤氲,赤云沉浮如大海,托起金碧辉煌的凤凰宫 在凤凰宫之上,众多星辰环绕,璀璨生辉,来自虚空的风发出悠远而古老的天籁之音 最后,鹤拾叶直起脖颈,才能隐隐望见山巅最高处,那棵近乎于广袤无垠的涅槃梧桐 树干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天柱,撑破苍穹,照得山巅红亮,星辰失色千万条碧绿的枝叶纵横交错,沿着无尽的虚空向上延伸,遮天蔽地,俯视芸芸众生 那是那位凤氏剑仙的本命神树——涅槃梧桐! 那是羽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话 “失踪了十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鹤拾叶低声问道,眼中掠过一缕疑云,“凤悟真?” 第十七章 月下同舟论剑 “世子,世子?世子!” “王长史”支狩真回过神,后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向亲自提着灯笼,立在侯府偏门外的王夷甫,神思禁不住一阵恍惚刚才似有人叫唤他,渺渺茫茫,像隔着千万层的云雾待仔细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世子,前往避暑山庄的车队都已准备妥当,您即刻动身么?”王夷甫站在灯光外的阴影里,默然了一会儿,低声问道 青花巷笼罩一片融融宁静里,花树上倦鸟眠巢,夜色正暖,从秦淮河的方向飘来依稀的歌声与灯火 “羽族的巡狩使团行至何处了?”支狩真目光扫过四周肃立的侍卫,走到车驾前,抚剑问道 王夷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慢慢拉开车门:“此时应在历阳郡境内,以他们的行程速度推算,后日可至建康” “启程吧,一个月后我再回来”支狩真踏上马车,落下车帘,隔绝了王夷甫怅然的目光 水声潺潺,秦淮河畔的一座华楼上,王子乔羽衣高冠,凭栏而立,静静地望着远去的车驾 “你真是把他看透了”高倾月手执酒樽,缓步走到王子乔身边,月白色的中衣翩然扬动,皎皎无尘,一如苍穹悬挂的明月 “他精于算计嘛,只想曲中求,不愿直中取这样的性子是断不肯卷入这趟混水的,当然会设法避开”王子乔神色淡然,“不过区区一枚棋子,哪能容让他步步如意呢?” 高倾月微微一笑,举樽一饮而尽:“这算是你对他的一次警告免得这枚棋子自以为攀上了太上神霄宗这棵大树,一时得意忘形,坏了我们的事” 马车拐过巷墙,驶出两人的视线之外,直奔青花巷口而去 一团白色的影子从远处利箭般窜来,扑入马车,跳上支狩真的膝头,正是萌萌哒 “外边有点不对劲!”萌萌哒抖了抖浑身细密洁白的绒毛,“通往城门的路上,出现了好几拨人,都是些世家的公子哥和寒门子弟,像是特意守在那边,该不会是等你吧?” “停车!”支狩真神色微变,撩起车帘喝道 车队缓缓停下来,一名侍卫首领走过来,小声询问:“世子,有什么不妥吗?” “稍待片刻”支狩真走下马车,望着夜色笼罩下的昏暗街道,沉吟不语他行事向来谨慎,出行前,特意让萌萌哒先行探路,以防万一 “大名鼎鼎的人族天才剑手,一听到羽族入京,就吓得望风而逃”萌萌哒趴在支狩真肩头,眨眨红宝石般的眼睛,“这可是个劲爆大料啊!要是传出去,你的名声就完了” 难道是潘氏给他下绊子?不对!支狩真暗自思量,他此行极为隐秘,按理不该泄露出去,除非是王夷甫,又或是侯府里的内鬼……王子乔? “有人想把你搞臭!”萌萌哒甚为确定地道,“一旦你被那些世家子半路截住,谁会相信你是外出避暑?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不但你要遭万民唾弃,连道途都会受阻毕竟你只是个预录弟子,尚未正式入门,太上神霄宗随时可以放弃你哇噻,这个幕后黑手好阴险!” 支狩真抬头遥望出城的方向,目光幽然 城门前的朱雀桥上,嵇康背负瑶琴,来回踱步,映在秦淮河中的倒影不时被水波扭曲成一条条碎片 “嵇兄,此种流言蜚语,何必耿耿于怀?”山涛立在桥头看着好友,无奈摇了摇头他头戴折角巾,唇蓄八字胡,面容清矍,目光沉稳而有气度 “流言?”嵇康骤然停步,猛地一拂袍袖,劲风震得桥栏“砰”的一声摇荡“我问过城门值守的校尉,他亲口承认,永宁侯府的车队要在今晚出城!这哪里还是流言?原安那个竖子分明是怕羽族找他的麻烦,畏敌潜逃了!” 他声色俱厉:“嵇某算是瞎了眼,一心以为他是可造之才,想不到竟是个欺软怕硬之徒!” “嵇兄此话有些过了”山涛眉头微蹙,“原安即便如此,也算不上是什么罪过当今羽族势强,他避其锋芒,留待有用之身以图来日,有何不可?” 嵇康浓眉一扬,毫不客气地手指山涛:“山涛,你此言大谬!大丈夫有所不为,而后才可有为须知剑可断,头可断,我人族的气节不可断!” “以卵击石,岂是智者所为?”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这不正是你我修行的意义所在么?” “修行看的是终点,不是一时” “没有一时,哪来的终点?” 双方争执不下,远处忽而传来车马的喧嚣声,一群世家子簇围着永宁侯府的车队,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果然来了!待我叫住他,狠狠痛骂一顿这个软骨头!”嵇康急冲冲奔去,山涛连忙拽住他,“呲啦”一声,嵇康的半截衣袖被扯断,人已奔下朱雀桥 “且慢!”嵇康拦在车驾前方,神色凛然,广袖激烈飞扬,“不知永宁小侯爷深夜出城,所为何事?” 一干世家子弟神情尴尬地瞧着嵇康,一人讪讪地道:“祭酒大人,这……这恐怕是个误会”嵇康官拜国子监祭酒,世家子弟们便以此尊称 “误会?” “小侯爷他……他……” “他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作甚么吞吞吐吐?” “原安他……不在车队里面” 嵇康闻言一愕,侯府的侍卫首领迎上来,行礼道:“祭酒大人,小侯爷下个月要去采石矶的山庄消暑,我等奉命先行一步,须得诸多准备也不晓得出了什么岔子,被你们屡次三番拦住刁难,还强行搜了马车”他愤然作色,“这可不太合规矩啊!” 嵇康愣了半晌,喃喃地道:“那原安他出府是为了……?” “小侯爷与谢家小姐今晚相约,共游秦淮”侍卫首领冷着脸道,“这是小侯爷的私事,不必向各位交代吧?” 兰舟贴着夏夜柔和的水浪,无声滑出去,像一只掠波的轻盈蜻蜓 支狩真跪坐舟头,横剑膝前谢咏絮坐在舟尾,双手持桨,细长的腰肢微微后仰,木浆转动,划过美妙的弧度,深碧色的河水向两旁悠悠分开,荡起细微的涟漪,如同被夜风吹皱的滑软丝绸 远处华灯高楼,歌舞靡靡,此边树影幽连,虫鸣和风,明月倒映在半边灯火半边幽暗的水面上,呈现出一轮冰清玉洁的圆 谢咏絮松开手,任由兰舟随波荡去 “你是打算离开建康吧?”她的声音飘过河面,语声柔和妩媚,又如剑一般锋芒直入 支狩真看着谢咏絮,沉默了许久他本想编个理由,予以否认,可话到唇边,触及女子明冽纯净的眼睛,忽而像退潮的水波散去了 他临时相邀,她便翩然而来,为了这一份莫名的信任,他也不想骗她 他垂下眼睑,沉默着,最终什么也没有回答 “因为你……”谢咏絮深深地看着少年 害怕了?支狩真凝视着水面上谢咏絮的倒影,等着她说完下半句 “不想惹麻烦?”她轻声问道 支狩真心头一颤,水光仿佛在他眼中晃动了一下“我以为,你会觉得我怕了……”隔了好久,他笑了笑 “怎么会呢?”谢咏絮笑起来,仰着头,明艳的笑容照亮了河水,“我们是剑修啊” 支狩真默默颔首:“是,我不想惹麻烦” “我明白”谢咏絮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兰舟慢慢滑入圆盘般的月影,停在上面,轻轻摇曳 二人一舟仿佛镶嵌在皎洁生辉的明月里,显得四周愈发幽暗,波涛声来了又去 “你一直瞧着我作甚么?”支狩真被谢咏絮看得有些不自在 “因为你好看呀”谢咏絮睒了睒美目,曼声道,“月色,美少年,与这多情的秦淮河水,可以缓缓醉矣” 支狩真微微一愕,哑然失笑,他从未见过谢咏絮这个样子 “你的剑很好,非常好”谢咏絮认真地道,“有技巧,有气势,也有道境,几乎完美无缺” 支狩真心中一动:“几乎?” “原安!”谢咏絮神色一肃,凝视着他,猝然一声轻喝,“看剑!” 圆月倒影倏地破碎,一缕月光破水而出,凝如三尺清锋,撩起一连串晶莹剔透的水滴,高速斩向支狩真 “呛——”支狩真长身而起,断剑出鞘,剑光灵妙一闪,准确切中月光剑势的最薄弱处 月光之剑轻轻一颤,宛如幻影破碎,然而无数道月光从水面上接连掠起,层层叠叠,如梦似幻,将支狩真陷入绵密的剑光 支狩真手腕一抖,断剑正要展开,谢咏絮手指掐动,漫天剑光锋芒忽地敛去,化作一缕缕溶溶月色,飘散在水流中 “破这样的剑,最好的法子,是直接一剑斩向我!”谢咏絮沉声问道,“为什么你不能?为什么?” “因为你的剑——没有决心!”她缓缓地道,“你顾虑太多,麻烦太多,心思太多,唯独缺乏一剑而决的心!” 支狩真收剑入鞘,默默坐下,良久轻叹一声:“谢谢你,咏絮我明白你的意思” “很晚啦,我该走了”谢咏絮轻笑一声,足尖一点,轻盈掠出兰舟,身形在水面上一起一落,飘然远去 支狩真低头望着水上重新聚合的月轮,抚剑久久沉思 第二十章 宴请兵戈暗起 晋明王四十七年未月十五,羽族巡狩团入京 太子伊墨率领百官,出朱雀门亲自恭迎,并于皇家的乐游苑宴请上使,诸多世家弟子作陪 支狩真也在其内,他华服盛装,髻插玉簪,跪坐在外围的一张食案前,特意不带佩剑,避免引来羽族的注目 王子乔坐在他身后,右边是周处,谢玄坐在左首,随手折下花圃里的一朵茉莉花,斜斜插在衣襟上,对着身前环绕而过的一汪曲水顾盼照影 “原兄,谢兄,周兄……”孔九言过来入座,一丝不苟地向众人逐个施礼问候孔君子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眼角暗瞄不停,一年之计在于夏啊,小娘子们穿的都那么轻薄通透 “诸位,最近可曾见过我家十三弟么?”寒暄了几句,孔九言禁不住开口询问,眉宇间颇有些焦虑蒙荫节过后,他留在建康寻找十三弟,至今难觅音踪 众人纷纷摇头,孔九言愈发忧心忡忡小十三虽然爱胡闹,却也不会如此不知分寸,莫非真的出了意外? “小安,听说前几天你约了我堂姐,两个人悄悄夜游秦淮?”谢玄瞄了一眼坐在前边的王凉米,刻意提高声响 王徽、王献兄弟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膝盖,腰背微微后仰,竖起双耳细听这几日,原安与谢咏絮半夜私游的香艳故事,业已传遍了建康大街小巷,成为茶楼饭馆的热议话题 据传谢咏絮昨个出门,还被一些不满的女子扔了臭鸡蛋 支狩真无奈地道:“大嘴兄,我二人只是探讨剑术而已,你莫要听信市井间的流言蜚语”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谢玄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你们深更半夜,私自相约秦淮河,只是为了探讨剑术嘿嘿,小安,你圆谎的本领可不及你的剑术高明啊” 王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王献一抖泥金折扇,夸张地一阵猛摇,扇面上赫然写着“欲盖弥彰”四个大字 支狩真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何须欺瞒大嘴兄?事实确实如此” “好吧,为兄信你就是了”谢玄又瞄了一眼王凉米,语气暧昧地道,“我相信你们孤男寡女,半夜里除了论剑,其它什么都没做” 孔君子捋了捋美须,长叹道:“干柴烈火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啊!” 支狩真瞧了瞧谢玄:“我若做了其它什么,岂不成了大嘴你的姐夫?” 谢玄一呆,嘴角也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抓起食案上的水晶蟹包,囫囵塞进嘴里 原安想做谢家的女婿?王徽眼神一亮,与边上的世家弟子耳语了几句,那人又神秘兮兮地告知邻座,如此一来二去,百来个世家弟子开始疯传——“原安和谢咏絮下月大婚!” 这些世家子们处在宴席的最外围,呈环形层层而坐,岚竹编制的一张张食案皆为清新的翠绿色,从上空望去,形似一朵巨硕花朵的花萼部分里圈则是世家长辈们的席位,同样环状分布,层层相绕,食案皆由朱红色的丹木打造,犹如片片绽放的艳红花瓣 此乃建康门阀最时兴的如花宴,往内的花蕊部分是太阳石打磨的金色食案,朝中百官正襟危坐太子伊墨、司徒王亭之、司空潘阳明、大将军高倾月,以及十来个羽族高踞在羊脂玉食案前,位于整个如花宴的最中心 “晋明王呢?怎么不出来向本使敬酒?”鸾安捏着青铜酒爵,在手心来回转动,无视恭立身前,举杯相敬的太子伊墨 四下里顿时一片寂静,百官暗自皱眉,伊墨神色一僵,道:“王上抱病月余,行动不便,还在宫里歇养,还望上使体谅” “哦——原来如此”鸾安拉长语声,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还以为晋明王瞧不上我这羽族上使呢?” “上使误会了”伊墨举着酒爵,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但逢道门法会、羽族巡京之类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晋明王总会托病不出,由他这个太子顶包 “误会?”鸾安冷笑一声,随手将酒爵推倒,桃红色的酒浆泼出来,溅在伊墨的四爪翻云蟒袍上“需不需要本使前往宫中,亲自探望晋明王一番啊?” 伊墨垂下头,凝视着一滴滴滑过蟒袍的酒液,握着杯爵的手猛地攥紧,又缓缓松开“怎敢劳动上使大驾?”他忍气吞声地道 “不敢?”鸾安伸出手,重重拍了拍伊墨的肩膀,“依本使看,你们这些短生种的胆子大得很哪!”他这是羽族出使的惯例,先要威吓外族,百般刁难一番,而后才能敲出好处来这次凤老随行,他虽然不明对方目的,但多压榨些财物孝敬总是没错的 远处的嵇康望见鸾安近乎侮辱的动作,忍不住拍案欲起,被邻座的山涛死死拽住“嵇兄,忍一时之辱,莫令生灵涂炭” 嵇康怒目相视:“你总是忍,忍,忍!去当缩头乌龟好了!” 山涛低声道:“即便你想出气,也得名正言顺啊,硬来只会令朝廷遭受更大的屈辱” “这些个鸟人!”嵇康犹豫了一下,恨恨坐下,从侍女手里一把夺过酒壶,仰头痛饮 大多数世家长辈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自顾自埋头饮酒孰不见崇玄署的人根本就没露面?连道门都避之不及的场面,他们何必去淌这个混水?皇室近来颇不安分,正好借羽族之手敲打一番 “这些鸟人很嚣张啊!”谢玄撇撇嘴,“毛多就了不起吗?” “总有教训他们的时候”周处握住围在腰间的银链软枪,目光灼灼 “周兄所言正是”孔九言凛然道,他们这些世家子个个年少气盛,颇为不忿羽族,又不能违逆族里的意思,只得故意嗑瓜子,咬鲜果,把瓜皮果壳丢得到处都是 “上使此言差矣”清朗的语声犹如裂石穿云,激越震空每说一个字,伊墨蟒袍上的酒渍就化作一丝气雾,“滋滋”蒸发,说到最后一个“矣”字时,伊墨杯爵中的酒液蒸腾而起,在半空化作一个桃红色的“天”字,矫夭飞舞,久久不散 “大道之前,唯有生死之别,何来长短之分?”高倾月目光沉静,步伐铿锵,接过伊墨手中的酒爵,随手抛在地上“噗!”酒爵没土而入,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 外围的世家子们不由热血沸腾,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炼虚合道!鸾安盯着高倾月,青色瞳孔骤然收缩,迸出一丝冷意:“区区一个合道外族,安敢在本使面前掷杯无礼?” 一名炼神返虚的鸾族剑修霍然立起,四下里骤然一寒,一道锋锐剑气从他体内直冲而出,空气破开肉眼可辨的气波,直射高倾月面门 第二十一章 圣光千古不息 “上使此言又错了” 高倾月身形岿然不动,嘴唇微启,张口从容一吸,将击来的汹汹剑气一口吞入腹中 世家子们再次高声喝彩,高倾月这一手露得云淡风轻,似不费吹灰之力,偏又高深莫测,不着一丝术法痕迹,连身上月白色的宽袍都不曾掀起半点波澜 鸾安心头一震,他尚是首次见到羽族无坚不摧的剑气,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被人化解于无形 “贵族号称‘天之子’,我以此杯敬天,又如何称得上无礼呢?”高倾月神色自若地答道 鸾安不由语塞 “对尔而言,吾等上族的话只有对,没有错”鸾族剑修冷哼一声,跨上一步,正面对峙高倾月,一束耀眼夺目的寒芒缓缓从他头顶天灵盖浮出 这是羽族以出生时的尖喙炼成的剑,本就属于身体的一部分,平时溶入血肉,进行熔炼温养,滋长灵性单从肉身角度而言,每一个羽族,天生即是人剑合一 森森的剑势锁住高倾月,引而不发一旦他稍露破绽,便是雷霆一击 高倾月淡然一笑,忽而左足迈出,看似迎向对面的鸾族剑仙,引得对方剑势移动,头顶上方的寒芒呼之欲出 倏而间,高倾月左足一晃,又落回原地,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鸾族剑仙的剑势锁定顿时落空,寒芒也被牵动,泄出一缕剑气斜射而出,击中高倾月脚前的地面,陷出一个深孔 “罢了”鸾安目光一闪,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言语羞辱一下人族没关系,动手蛮干就没什么必要了何况高倾月一身实力高深莫测,并不好惹 鸾族剑仙冷冷地瞧了高倾月一眼,寒芒倏地没入头顶,回身落座,全然不惧自家境界不及对方 剑修的战力向来冠绝同级,羽族剑修更是出奇地强横,尤擅越级杀敌炼神返虚之境的羽族被尊为剑仙,已能展翅翔空,匹敌外族的合道初阶高手 整个羽族人才济济,号称三百剑仙,等若三百位合道战力,压得八荒各族尽皆俯首 “高大将军说的也算有一分道理,敬天就是敬我们羽族不过嘛……”鸾安森然一笑,“敬天之礼不是该由晋明王或是太子亲自而为么?怎地让属下越俎代庖,尊卑不分呢?” “上使有所不知,高大将军也是孤的老师我人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高师代孤行事,并无不妥”伊墨回到座上,暗恨地扫了一眼世家群臣这群贼子拿着朝廷俸禄冷眼看笑话,个个不得好死! “奏乐,进膳!”边上的太监及时喝道,靡靡弦乐响起,丝竹悠扬回荡,缓解了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宫女们捧着各色珍馐佳酿,鱼贯呈上鸾安拿起银光闪闪的刀叉,切开一盘热气腾腾的五色乳牛腰肉,叉起一块嫩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与羽族一样,人族高层的膳食同样由饕族烹饪,滋味鲜美只是人族更多了些妙趣,比如这盘五色乳牛腰肉,摆饰成一头奔牛的样子,洒上千年苜蓿花瓣,竖起的牛角以黑鲨鱼籽拼合,上方再以金茸参汁浇出一轮明月的图案饶是鸾安出身富贵,饮食挑剔,也不禁暗暗点头 “这些贱民怎么用细棍子夹菜?真是可笑之极!”一个傲慢又刺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英挺的羽族青年手执刀叉,懒洋洋地坐在鸾安下首,双瞳金光闪烁,难以直视 鸾安不悦地放下刀叉,瞧了一眼鹰耀巡狩外族打压一下足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那就是不知分寸地闹事了 “什么细棍子,这叫箸!孤陋寡闻!”“奇了,多毛的上族连筷子都不认得!”“吃个饭还要用刀,分明是不开化的野人嘛!”一时喧声四起,外围的世家子大为不满,纷纷出言讥讽 鹰耀身后,一名肃立的鹰族剑仙厉哼一声,声线犹如千万根细锐的剑丝迸射,霎时覆盖全场那些个开口的世家子只觉耳膜胀痛,喉头如遭针扎,再也叫不出声来 高倾月与伊墨交换了个默契的眼色,并未出手阻拦伊墨甚至暗自窃喜,由得这些世家子吃苦头 司徒王亭之与司空潘阳明对视一眼,暗暗蹙眉 “尔等这些低劣贱族懂得什么?两根简陋的细棍子,只能任由锋利的刀叉切割!”鹰耀傲然挑了挑眉,乜斜了一眼涂脂抹粉的士族子弟,“刀叉是锋锐!是进取!是霸道!是我为刀俎,尔为鱼肉!” 四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蓦地,一个激昂愤慨的语声传出:“箸长七尺六寸,应七情六欲之兆箸头一圆一方,合天圆地方之理箸分为二,容阴阳合一之道此乃我人族泱泱大道之礼,岂是尔等蛮夷可知?” 人群中,孔九言面红耳赤地站起,高举箸筷,言辞激烈,额头细嫩的青筋几乎要暴绽出来会稽孔氏贯以礼义传家,箸与礼仪密不可分,羽族辱及箸筷,他再也按捺不住 支狩真、谢玄等人不觉露出惊讶之色,孔九言文弱娇美,行事循规蹈矩,不想也有如此冲动的一面 “侮辱上族,罪无可恕死!”鹰族剑仙面色一寒,屈指弹动,一道明晃晃的金色剑气破指射出,快若电光石火,直奔孔九言咽喉 鸾安神色一变,暗骂鹰耀蠢货陪宴的皆为人族权贵,若是胡乱杀人,闹出大事如何收场?岂不是给他添麻烦?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伊墨也吃了一惊羽族虽然一向跋扈,但如此妄为还是头一遭“高师!”他只来得及叫出一声,高倾月闻言作势阻止,却是故意慢了半拍 剑光瞬间抵至孔九言喉前 “扑通”一声,孔君子突然踉跄摔倒,顺势脚下一勾,孔九言也被他绊倒,往前扑倒在食案上金色剑气一掠而过,将后方一名吹笙的乐师贯穿头颅,鲜血飞溅出来,引得一片惊乱 “非礼啊,谁偷偷掐了老夫一把哦?”孔君子捂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哀怨地看向谢玄 谢玄呆了一下,老家伙瞧我做什么?我又没摸过他他目光触及王凉米回头投来的古怪眼神,脱口而出:“不是我,是小安!” 支狩真瞠目结舌 “殿下,上族在我皇家林苑公然行凶,怕是有违国体啊”司徒王亭之对伊墨躬身道 司空潘阳明也起身进言:“还请殿下喝止” 伊墨迟疑之间,鹰族剑仙手指弹动,又射出两道金光剑气,盘旋着穿过人群,不依不饶地斩向孔九言 一干世家长辈脸上露出不满之色,这些羽族未免欺人太甚孔氏多名族老连连怒喝,身后浮出六艺圣光法相,齐齐击向两道金色剑光 此乃会稽孔氏的家传功法,浩然圣光中,一名伟岸古者若隐若现,生有六臂,掌心各自托着一本经书、一张瑶琴、一方古鼎、一把算筹、一副弓箭以及一匹仰颈抬蹄的骏马 “轰!”一道金色剑光被众多法相截住,另一道剑光灵活一绕,转了个弧度,从侧面射向孔九言 这群孔家的败家子,连祖宗独创的六艺绝学都使得破破烂烂!孔君子翻了个白眼,当年孔尼施展法相时,六臂轮转循环,经书、瑶琴、古鼎、算筹、弓箭、骏马不仅各具妙用,还可生生变化,威能无穷,被当时的修炼界尊为“圣光千古不息” 金色剑光不断逼近,空气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孔九言临危不惧,手掐术诀,背后同样浮出一具六艺圣光法相,迎向剑光 孔君子左腿微抬,鞋尖隐秘地一点孔九言小腿后者身躯猛地一震,一股浑厚精妙的气息透体而入,融进法相 “轰!”圣光中的古者六臂晃动,古鼎率先弹出掌心,罩向剑光,金色剑光立即一滞,被暂时定住算筹接着撒开来,眼花缭乱地跳跃不停,剑光的力道、角度、剑气分布、最强处、薄弱处被一一清晰测算 随后,骏马长嘶扬蹄,带动孔九言奔腾而起,疾风般脱离剑势笼罩与此同时,弓弦绷起,利箭激射而出,正中剑光最弱处“砰!”金色剑光断成两截,摇摇晃晃紧跟着,瑶琴拨动,音色苍茫悠远,断折的剑光腐朽剥落,散成碎片最后经书展开,碎片纷纷投入其内,书页上,赫然多出了一道凝聚的金色剑光烙印 “圣光千古不息!是先祖的圣光千古不息啊!”一名孔氏族老仰天长呼,老泪纵横 金色剑光荡然无存,半空中,唯有圣光浩然长存,六艺轮转不息,仿佛穿越了时间亘古的长河 昔日无上大宗师孔尼破碎虚空的绝学,千百年来,第一次重现当世 “圣光千古不息!”谢玄突然站起来,走到孔九言边上,并肩而立接着是周处,王凉米,王徽,王献……世家子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肩并肩,肃立在浩然长存的圣光下,像连成一片的高大城墙,沉默又坚定 圣光千古不息! 孔君子出神地仰望着圣光中的古者,恍惚又回到彼此并肩,游荡天下的时光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一具不再孤独的魂器 “小君,我要破碎虚空了” “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嗯” “你若是不开心……” “我会离开孔家,一个人天天泡妞,无拘无束,不晓得有多开心……” 破碎虚空的那一晚,他一个人在月光下走过来,走过去,踩着自己孤独的影子 无论怎么用力踩,影子都是没有脚步声的 影子又怎么会有脚步声呢?孔君子侧过首,默默凝视着孔九言 透过少年秀美的侧脸,他依稀望见老友昔日的轮廓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能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和孔九言青春活力的脚步声,一如千百年前的回响 于是那段并肩闯荡的时光一直还在,无论再有多少个千百年 仿佛老友长伴身畔 从未离去 第二十四章 刀变和光同尘 白凤来已顺利完成了气息的转换 随着一声高亢入云的清啸,支狩真望见一团烈日般灼亮的刀光往下疾坠,犹如雪崩一路滚泻,源源不断卷起附近的日光每下落一分,刀光就强盛一分,而周遭变得昏昏暗暗,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和光刀抽取 刀光未至,刀势业已遥遥锁定了鹰耀 鹰耀兀自仰头凝目,眼睛一眨不眨,与灼烈的刀光对视,全然不在意对手不断攀升的刀势 双方的距离迅速接近 刀光骤然加速,一下子冲至鹰耀上方,煌煌光芒照得他浑身发亮,刀锋未至,冷飕飕的刀气已经铺天盖地袭来 鹰耀仍未做出任何反应,密集锋利的刀气甫一触体,便如石沉大海,消融无影,连鹰耀的发丝都不曾割断一根 直到此刻,支狩真仍未感应到鹰耀体内的剑气反应 “小安,这鸟人是修成了所谓的剑体吗?”谢玄啧啧道,“皮肉真厚,像穿了刀枪不入的宝衣一样” “他的剑体近乎大成了”支狩真沉吟道,比起自家初具雏形的三杀种机剑胎,鹰耀的剑体完满无漏,无疑更胜一筹 突然间,和光刀疾扑的势头一止,在空中出现了微微的停顿,刀势也由原先的直劈变得飘摇不定,扑朔迷离,令人难以判断攻击的方位 “妙啊!”谢玄拍腿叫好,“败在小安你的剑下之后,白凤来的刀术又有增进!” “未必妙”支狩真凝神细观,白凤来的变招若能引动鹰耀出剑,自然可以借势而攻,步步紧逼若是不能,只会徒耗气力 气流呼啸刺耳,一道道刀光曲折变化,反射生辉,绕着鹰耀上方来回盘旋,仿佛示威挑衅,引得一干世家子连声喝彩 鹰耀始终静立,不为眼花缭乱的刀光所动,犹如一只栖立枝头,悄候猎物的鹰隼,拥有安忍不动的惊人耐心,与先前张狂傲慢的性子判若两人 “轰!”刀光陡然再次加速,刀锋卷起惊涛骇浪般的气劲,挟着千百道璀璨寒芒,猛烈直斩鹰耀头顶 支狩真心知,白凤来无法诱使鹰耀出剑,捕捉不到对方的破绽,不得不强行出刀,孤注一击双方心理层面的对决,白凤来其实已输了一招 一抹金色流光倏地吐出鹰耀右手掌心,俨然是一柄纤长的金色细剑,窄如手指,又薄又锐,更像是一件精致华美的玩物 “他出剑了!”王凉米情不自禁地叫道,那抹金色流光隐约闪动,似在迎向和光刀 支狩真和谢玄同时蹙眉,金色细剑似动实静,只是剑光吞吐营造出的错觉而已,实际上鹰耀仍未出手 眼看和光刀就要往下斩落,半途倏地变向,像凌空转折的鹤翼,划过一个旋转的半月弧,绕到鹰耀侧后方,一刀轻飘飘地切向他的腰肋 这一击变化突然,犹如羚羊挂角,举重为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千百道寒芒于这一刻纷纷投入刀身,和光刀不仅未增光亮,反而幽暗下来,变得灰扑扑一片,仿佛融入了无数细微的尘埃 “和光同尘!”场外,白阀的族长白先勇目光灼灼,禁不住站起身来白凤来这一刀竟然突破自身极致,臻至和光刀法的大圆满,几乎触摸到了炼神返虚的边缘 金色流光一闪! 鹰耀终于动了!他果断转身、挥剑、直直冲入刀光!像一只瞅准猎物,悍然出击的雄鹰! 和光同尘施出的一刹那,白凤来模糊的身影不可避免地现出来,他的刀法虽已和光同尘,自身却未能化作光尘,融入其间 这是他唯一的破绽 剑光快逾闪电,循着那一点稍纵即逝的破绽直突而入,呈现出一道顷刻之间,刀光消散,白凤来一个踉跄落地,脚步虚浮他面色惨白,并未看向鹰耀,而是缓缓扭过头,以刀拄地,望向白氏族人的方向 “啪嗒!”一滴血珠从他眉心滚落下来,继而,浑身上下飙射出无数道血线,溅得到处都是在众人纷乱的惊呼声中,白凤来“扑通”倒地,气绝身亡 支狩真心头微沉,鹰耀至始至终,只出了一剑,但这一剑剑气深藏不漏,直至穿透刀光,破入白凤来眉心,才悍然爆发,在体内射穿无数个血洞 最令他忌惮的是,鹰耀任由白凤来将刀势催发极致,也不出手,只为了等待对手释放出最强的一击 这样的决心、信心、气势、意志,远比他的剑术更可怕 白先勇默默走到白凤来边上,蹲下身,合上尸体兀自圆睁的双眼:“纵然你这一房曾有羽族的血脉,现在,也用你自己的鲜血洗清了” 金色细剑倏地缩入鹰耀掌心,隐没不见“太弱了”鹰耀不经意地摇摇头,重新望向众人,瞳孔中闪烁着峥嵘的战意 世家弟子一阵心悸,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白凤来最后一刀几乎完美无缺,仍被鹰耀一剑格杀,双方实力的差距实在太大 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一名东山卫氏的青年男子昂然迈步,出席应战 众多世家子不由精神一振,纷纷呐喊助威 “这是卫家三房的卫阶,炼气还神巅峰之境,师从十大道门之一的鬼谷这次是因为出山历练,才途经建康”谢玄如数家珍般地介绍道,“卫阶在道门潜修数年,相比白凤来实力更胜一筹” 支狩真瞧见卫阶走到鹰耀数丈外就停下脚步,并不靠近,心中顿时了然有了白凤来前车之鉴,卫阶多半不会与对手近战,而是利用鬼谷擅长的奇异术法,对鹰耀展开远攻 “哗啦啦——”卫阶也不多话,袍袖一抖,一枚枚黑白色的围棋棋子纷纷跃出,密密麻麻地围住鹰耀,瞬间连成一座变幻莫测的棋局 鹰耀依然伫立不动,任由对手放手施为 “转!”卫阶手掐术诀,运转清气,千百枚棋子围着鹰耀前、后、左、右穿插环绕,纷飞变化,犹如两支黑白色的军队疾行布阵 “嘿嘿,卫阶这家伙倒是狡猾,看出鹰耀不会先行出手,乐得布阵困敌,抢个先手便宜”谢玄轻笑一声,手肘碰了碰支狩真,“和小安你有的一拼” 支狩真望见黑白色的迷雾腾腾升起,遮天蔽地,翻滚涌动,时不时透出金戈铁马的奔啸声,一道肃杀的狼烟直冲云霄 棋阵俨然已成,鹰耀的身影消失在浓烈起伏的雾气里 第二十五章 剑心明辨真伪 “困!” “迷!” “翻!” “缚!” 随着卫阶脚踏奇门罡步,双手转换术诀,阵势接连不断地出现变化迷雾时而升腾半空,时而化作飓风贴地席卷,时而聚如重重峰峦,时而如波澜一泻汹涌 支狩真隐约听到里面人喧马嘶,擂鼓铿锵,兵戈激越碰撞,战旗发出被狂风拍卷的猎猎声,仿佛棋阵中千军万马调动,正在向鹰耀全力发动攻击 “轰隆”一声巨响,众人望见泥沙冲天迸射,纷纷扬扬洒落,一个巨大的凹坑从棋阵内向外裂开,一直延伸至卫阶立脚处再过片刻,迷雾内隐隐火光闪动,滚滚浓烟飘散出来,发出呛人的气味,将半边天色染墨 卫阶绕阵疾走,越走越快,神情渐渐凝重,额头渗出一滴滴细密的汗珠众人瞧不见阵中的真实情形,心反倒愈发绷紧了,屏住呼吸,忐忑不安地揣测着 支狩真盯着棋阵,并未感觉到鹰耀出剑的迹象其间,他看到一名鹰卫匆匆入席,向鹰族剑仙禀报了些什么,随后双双离去 “哗啦!”阵势里,猛然又响起怒潮澎湃的卷动声,支狩真望见一波水浪从迷雾里涌出来,泛着混浊的泡沫,周遭的泥土被水渗透成了深色 “卫阶有点凶多吉少啊”谢玄忽然说道 “何以见得?”支狩真奇道,“毕竟鹰耀还未出剑,最后的胜负尚未可知” 谢玄道:“卫阶不能完全控制住阵法,才会在施术时让水溢出来为何他会无法控阵?想必是因为先前阵势变化的威力不够,奈何不了鹰耀,不得不强施超出自身能力的术法” “无法控阵,难免就会露出些许漏洞”支狩真恍然道,以鹰耀的剑道修为,怎可能错过? 谢玄沉吟道:“好在卫阶人在阵外,一旦鹰耀破阵,他也能及时逃开,保住一条小命”他瞥了支狩真一眼,“小安,要是卫阶输了,就没几个再敢上场了,到时候你可麻烦了” 支狩真默然有顷,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是断然不会上去应战的 且不说鹰耀剑术惊人,自己并无战胜的把握光看那名羽族巡狩团正使对鹰耀的态度,便可知其人身份尊贵纵然自己能击败对方,也未必落得个好收场 “合!” 卫阶低喝一声,双手齐齐掐诀,棋阵骤然向内收缩,迷雾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大肆翻腾,看得众人眼花缭乱紧接着,卫阶咬破舌尖,一道鲜血喷入阵中,黑、白色的雾气立即融合,化作沸沸汤汤的混沌风暴 “劫!” 卫阶话音落处,大地陡然一震,林苑的花木无风自落,草叶纷纷枯萎凋零棋阵内的混沌风暴猛地炸开,犹如山崩海啸,一股毁灭万物的气息转瞬覆盖法阵 一抹金色流光倏而闪过众人眼前 尽管法阵困锁,浓雾混沌,那一抹金光依旧耀眼无匹,轨迹清晰,刺穿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过后,泥石瀑布般地喷溅,地面裂开纵横交错的沟壑,浓雾席卷一空,露出鹰耀挥剑直掠的身影一枚枚黑、白色的棋子在他周围激荡飞溅,雨珠般凌乱落下,满地跳动 “阵破了!”谢玄沉声道 金色流光破开法阵,去势不竭,依旧沿着一条绷直的轨迹冲向卫阶 卫阶面色惨白,嘴角溢血,却虽慌不乱,背后浮出一张经纬交错的棋盘法相,罩向鹰耀 双方即将接触的一刹那,金色流光忽而一转! 这一转,犹如冲下的山涧遇石而绕,垂下的柳枝随风而荡,由直线转为曲线的衔接自然而然,天衣无缝 在众人惊讶不解的目光中,金色细剑并未击向卫阶,而是从他前方转过,掠向右后方,刺入一枚尚在地面弹跳的黑色棋子! 血光迸溅! 黑色棋子一点点化作卫阶的模样,横陈在地,呼吸全无,眉心露出一个深深的血孔而原先的卫阶则变成一枚黑色的棋子,“叮咚”一声,滚落到地上 四下里顿时喧声大作,大多数世家子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伊墨疑惑地问道:“高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容禀出席应战的是卫阶本人,但在他抖出棋子布局之际,悄然暗施移花接木之术,将自身与其中一枚棋子互换自身潜入阵内,伺机施法对付鹰耀,留在外面的棋子化作他的模样,加以操控,惑敌耳目”高倾月朗声道,“可惜他凝聚全阵之力,爆发最后一击时,被鹰耀的剑心感应出了本体” 众人听到高倾月的言语,方才明白过来,不由大呼可惜卫阶也算得上心计深密,若鹰耀未能及时察觉他的本体,一心攻击化身的棋子,卫阶便可趁对方剑势消竭的那一刻,从后方偷袭得手 剑心通明!支狩真心头一沉,鹰耀不仅修出剑心,还臻至通明之境,才能识破卫阶的真伪之体单论剑道修为,鹰耀尤在自家之上 “嗡——”鹰耀举起金色细剑,遥遥指向席上众人,剑身发出细微的颤鸣声初始轻如蜻蜓振翅,而后愈来愈响,犹如苍鹰拍击长空,翼震云霄 鹰耀冷酷无情的眼神也如俯视地上猎物的苍鹰 “下一个!” 满座一下子鸦雀无声,连道门苦修的卫阶也被一剑格杀,鹰耀的剑道修为惊世骇俗在座的年青一辈尚不如卫阶,上去只能白白送死 诸多目光纷纷投向四大门阀,更多的人望向支狩真,有期待,有担忧,也有嘲弄,藏不住的恶意…… 王夷甫业已又急又悔,坐立不安,早晓得如此,就不该与世子前来赴宴 嵇康烦躁地拿起酒壶,又一把丢到脚下他既想原安主动应战,一显人族不屈的气节,又担心原安被杀,彻底毁了人族难得的剑术奇才直到此刻,他方才有些明了山涛的心意 “是否出场应战,该由原安自己决定”山涛正色道,“你我都无权越俎代庖” 支狩真沉静地跪坐案前,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无视四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 他心志向来坚毅,做好的决断绝不轻易更改然而,当那柄金色细剑发出鹰击长空的振翅声时,他的剑胎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伏,像无声掀起的波澜 那是剑修渴望一战的本能 伊墨目光一闪,忽而开口:“我人族济济俊杰中,就没有可与上族较技的剑修么?” 第二十八章 亡音为谁而鸣 鹰耀一时陷入被动,兀自稳如磐石,未露丝毫破绽,金色细剑静持不动 双方呈现出短暂的对峙 支狩真一边以剑势占据攻守的主动,造成对手无形的压力,一边暗中默察自身变化 他刚迈入炼气还神之境,尚未完全适应,体内的三杀种机剑炁大网变得更为繁密,呼吸般一起一伏,开始向体外延伸,连向更广阔的外天地 三杀种机剑炁壮大数倍,不断飞速穿梭,似生出了一丝灵性,与精神世界的识海隐隐呼应剑胎深处,仿佛孕出一物,若有若无,非虚非实,支狩真待要仔细察辨,此物又消失不见 变化最大的是他的识海,扩张了近乎一倍星斗大阵璀璨生辉,星空剑丝愈发莹澈,似可射出识海,化作攻敌手段太上心镜注无需催动,自行运转不休,将远近十丈内的动向一一映照:太子幸灾乐祸的眼神,王夷甫额角紧张绷起的一根青筋,谢玄攥得发红的拳头指节,地下三尺处一条红头蜈蚣缓慢蠕动的触足,远处溪畔的芍药花蕊里飞出的一只蜜蜂…… 即便连鹰耀稳定而节奏不变的心跳声,也以奇特的图影方式,清晰呈现在心镜上 “想不到人族也有如此天才的剑手”鸾安目光落在支狩真身上,见他的剑势牢牢锁住鹰耀,占据主动,心里颇感不安,对伊墨低声道,“鹰耀身份尊贵,他若比剑出了意外,大晋可不好交代” 伊墨心中一动,原安若能杀了鹰耀,或许更妙,博陵原氏、太上神霄宗都会被牵扯进来他故作为难之色:“原安出身显赫门阀,又是道门中人……” 鸾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不管殿下用什么法子,鹰耀必须胜!” “轰!”鹰耀暗伏的三道剑势陡然弹出,汇成一道凌厉剑气,激射而出,似要强行破开支狩真的剑势锁定 支狩真长剑一吐,正待迎头劈上,那道剑气猝然一分为三! 一缕正面击向长剑;另一缕剑气灵活地向上一跳,悬于支狩真头顶上方,似落未落,将其牵制,令他无法趁势追击;最后一缕剑气从支狩真右侧掠过,直奔鸾安而去 鸾族剑仙厉喝一声,长剑浮出头顶,急速斩下,堪堪截住剑气 众人愣在当场,不晓得鹰耀是一时错手,还是故意为之与此同时,支狩真长剑劈开正面的剑气,剑尖顺势上挑,气机牵连之下,头顶上方那缕剑气被引得往下一扑,被长剑轻巧拨开 “鸾安,不要侮辱了剑修这两个字”鹰耀森冷的声音传遍四方,金黄色的瞳孔闪过一丝杀意 世家子们乱哄哄地发出一阵嘘声鸾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七窍生烟鹰耀这个不知好歹的疯子,要不是怕日后鹰天柱怪罪,自己管他去死啊! “鹰耀一再恣意妄为,一切后果由你们鹰部自负!”鸾安神色变幻,对鹰族剑仙喝道,心里倒是安稳许多鹰耀与对手比剑之时,还能耳听八方,可见仍有余力 支狩真伺机跨步,长剑前探,剑尖抖出千百点森森寒芒,顷刻笼罩鹰耀全身,丝毫不因对方分心而放缓攻势鹰耀的金色细剑蓦地一震,一股锐利之极的剑气迸出剑尖,同样分化出星星点点的剑气 寒芒、剑气纷纷相撞,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无数道锋锐如刃的气流向外激溅,四周传来“咔嚓咔嚓”的花木断裂声 双方齐齐一震,身上的衣衫同时被激流扬起,绽开丝丝裂缝 “生死对决,是身为剑修的无上荣耀,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干涉这一场对决”鹰耀缓缓竖起金色细剑,日光照在他冷厉骄狂的侧脸上,闪着炽亮的光彩 支狩真也不言语,催动剑胎,念运识海,抓紧熟悉炼气化神的境界 “你听到了吗?”鹰耀伸出左手,掌心慢慢擦过细锐的剑刃,一滴殷红色的血珠坠落下来,“啪”地落在草丛里,声音微渺难辨 “我喜欢聆听生命死亡前的声音无论是凄厉的、痛苦的、恐惧的,还是愤怒的、不甘的,都是生命迸发出的最浓烈的音色” “你这样的对手,我一生难求我这样的对手,你也一生难求” “今日这死亡之音,将由你我而鸣” 鹰耀举掌划向额头,一道血痕笔直出现,犹如一柄铮铮血剑 这是羽族最古远的决战礼仪在天荒古老的年代里,剑修们以此表达对战斗的尊敬和决心 “以剑之名”他躬身一礼,傲然举剑,一股奇异的剑气自金色细剑升腾而起,混乱又暴虐,死亡又血腥,鬼哭狼嚎的剑鸣声响起,像汪洋潮汐席卷开来 漫天树叶纷纷扬扬落下,变得泛黄枯萎场外众人不自禁地浑身发凉,一阵毛骨悚然,仿佛被恐怖邪异的剑气死死攫住 整个皇家花苑似化作尸骨万里、血流成河的幽冥黄泉,浸身其中,不要说比试,就连奋力一搏的勇气都告沦丧世家子们纷纷色变,直到此刻,鹰耀才显出几分真实本领 “黄泉乱殇剑气!”鸾安喃喃地道这是鹰耀深入天荒禁地黄泉殇井,将其中暴乱的气息融入剑体,形成的一种至凶至厉的剑气 黄泉乱殇剑气一出,支狩真顿觉压力倍增,剑气无孔不入渗透而来,迫使他不得不全力运转剑胎,竭力抵抗,以免自家心志被夺 “我并不觉得与阁下比剑,是什么剑修的荣耀”支狩真以太上心镜注守住心神,目视鹰耀,长剑迸发出重重剑气,并未回以剑礼 “我更不会对一个杀死自己老师的人,以礼相答” “非爱即恨,非友即敌!我的世界一向如此”支狩真长剑盈盈颤动,无形的精神力犹如实质,不断渗入剑气上方的林荫簌簌摇晃,枝叶切割成满空飘洒的碎片 “愚蠢!”鹰耀神色一僵,眼中闪过被羞辱的怒色 趁他心神动荡之极,支狩真长剑化作一道寒光,毫不犹豫地抓住先机,向前刺出 众人定睛望去,这一剑在空中似快似慢,像是慢吞吞如老牛拖破车,又似一瞬间就能抵至鹰耀咽喉,速度异常奇诡,令人难以分辨 “原安这小子,悟得还挺快嘛!”谢玄撇撇嘴,重重拍了王夷甫一下,在衣肩上留下一个依稀的汗渍掌印原安这一剑之所以速度难辨,令人无从抵挡,正是将精神力量与术法武道融合的结果 这也是修士迈入炼气还神之境的最大收获 鹰耀的瞳孔骤然一缩 第二十九章 生死一线破关 长剑的光芒映在鹰耀瞳孔中,不断逼近,无形的剑气环绕着剑身嘶嘶作响,吞吐游动,更像是一条条又细又尖的梭子鱼,充满灵性 鹰耀又惊又喜,他身经百战,却从未目睹如此奇妙灵异的剑气对方的剑速更是变幻不定,令他首次生出难以封挡的感觉 他手腕一振,细剑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疾刺而出,眼看要将支狩真的长剑截住,却在剑锋抵达之前掠过,扑了个空 他出剑过早了! 鹰耀心叫不妙,金色细剑倏地缩回掌心 半空中,长剑骤然加快,化作一抹雪亮的剑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下 “当——”金色细剑重新从鹰耀掌心吐出,匆忙截向长剑,力量尚未完全释放,已被长剑一头劈中“噔!噔!噔!”鹰耀立足不稳,一连向后倒退数步他的境界本就不及对方,又是仓促回剑,双方力量的差异更加悬殊 支狩真毫不犹豫地抓住先机,进步前冲,长剑化作一道道凌厉寒光,向鹰耀发动惊涛骇浪般的攻势 双剑清越的交击声响彻四周,不绝于耳支狩真的剑势始终快慢不定,无从判断,逼得鹰耀不住后退,疲于招架,根本无暇发挥出黄泉乱殇剑气的威力 一干世家子们纷纷大声喝彩,嵇康等人也禁不住面露喜色鹰耀太过托大,强行压制境界等于玩火只要他稍有不慎,就会被原安一剑得手 激战中,支狩真的长剑再次劈开金色细剑,震得鹰耀胸口气血翻腾,踉跄倒退背后是一棵高大茂密的榕树,已然退无可退 支狩真不停顿地一剑直斩,鹰耀回剑拦挡猝然间,支狩真剑招一变,由刚转柔,长剑绕着细剑抖出一连串剑圈,仿佛春蚕吐丝,剑气绵绵生出,密密麻麻地缠住金色细剑 鹰耀手上细剑一滞,心中蓦地涌上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他不退反进,全力催发黄泉乱殇剑气,将对方缠绕的剑气猛烈震开,同时细剑直刺而上,以攻对攻,挑向支狩真眉心 众人的心不由提到嗓子眼,望着那一抹金色流光以一道笔直的轨迹,一路穿透支狩真的剑圈,速度快得无以复加 “当!当!当!当!”支狩真手腕陡然一沉,长剑下坠,剑脊一次次拍在金色细剑上,震得鹰耀虎口发麻,金色细剑被硬生生拍歪了方向 刺耳不断的拍击声中,金色细剑往下方落去支狩真明亮的剑锋映在阳光中,投下一抹影子,在草地上形成一缕模糊的剑影 “当!”支狩真的长剑再次拍上金色细剑,双剑接触的刹那,一抹寒光从支狩真的剑身上猝然弹起,欺入中宫,直插鹰耀咽喉 流光剑术! 与此同时,地上的剑影悄然掠起,无声无息,射向鹰耀脖颈 影剑术! 两道剑光一明一暗,一正一奇,以天地交泰之势合击鹰耀,将他瞬间迫入死地! 众人忍不住大声喝彩,观战的鸾安惊得手一抖,杯中的酒浆泼洒出来,淋了满手 “砰”的一声,鹰耀疾退的后背撞在树干上,满树枝叶一阵乱晃,两道剑光交错逼至 死亡的阴影笼罩住鹰耀身心,他浑身汗毛惊颤倒竖,金黄色的瞳孔爆发出异样的光芒 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时刻! “轰!”鹰耀彻底放开压制,体内的黄泉乱殇剑气犹如咆哮洪流,奔腾而起,瞬间冲破瓶颈,炼气还神! 巨大粗壮的榕树树干被剑气切开,破开一个人形的缺口,鹰耀后退穿过,支狩真紧扑而至,两道剑光疾追不舍 鹰耀长啸一声,体内剑气流转,像一只巨大的苍鹰腾飞而上,盘旋升空炼气还神之后,他已能尽展羽族所长,在半空矫夭腾挪,进行短暂的变向滑翔 明、暗剑光从鹰耀足下掠过,势头已竭鹰耀手腕一抖,金色细剑笔直刺下,准确点中支狩真追来的长剑 一股强硬、犀利、冷厉的力道直透剑身,打断了支狩真后续的剑势变化“喀”的一声轻响,长剑被金色细剑点中之处,裂开一道细纹,支狩真应声飞退 鹰耀身形一展,从容落在榕树的树冠上,金色细剑居高临下地指向支狩真 支狩真在倒退中步伐不乱,长剑回旋,布下层层防御剑气,眼神沉静无波,丝毫不因一击失手而动摇心志 嵇康诸人暗呼可惜,鹰耀于生死悬于一发之际成功破关,双方形势逆转,原安前景堪忧 鸾安定了定神,方才顾得上拭去手掌的酒渍 “今日炼气还神,冲破生死,皆是拜你所赐”鹰耀目视支狩真,爆发出一阵高亢狂傲的笑声,“多谢你,令我多年心愿一朝得偿”他微微欠了欠身,随即眼中透出冷厉的杀意,“不过现在,你已经没用了” 支狩真并未答话,默默持剑对峙他同样留有余力,未展所长,鹰耀若因境界上升轻敌,那是再好不过 王夷甫瞧着支狩真一言不发的样子,心忧如焚谢玄低声道:“莫急,原安这小子鬼得很,故意示弱哩” 鹰耀的目光落到支狩真长剑的裂缝上,微微摇头:“你的剑不行,我容你换一柄” 嵇康等人纷纷变色,暗骂鸟人心思阴毒鹰耀冲关破境,气势俨然压过原安一头,原安如果听从对方所言,气势上无疑又输了一筹,彻底沦入下风可若是原安执意不肯换剑,比斗中难免担心剑身断裂,从而束手束脚,难以全力发挥 这无疑是鹰耀从心灵层面上击出的一剑 “不必了”众人听到支狩真沉静的语声,“比的是人,不是剑” “好!既然如此,就让我聆听你生命最后的鸣声,也算死得其所!”鹰耀厉啸一声,高高跃起,犹如鹰隼凌空盘旋,扑向猎物 金色细剑化作一抹璀璨的金芒,刺向支狩真眉心,轨迹笔直如线偏偏鹰耀的身形绕空盘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整个人以曲线的轨迹高速运动 这一剑也由此变得似曲似直,生出无穷角度,令人难以判断落点众人瞧得触目惊心,鹰耀此击同样融入炼气还神的精神力,金色流光似从四面八方击下,不知该从何处抵挡 无声的剑鸣响起,支狩真屹立不动,长剑绕身划过,剑气涟漪层层向外激荡 轰然一声巨响,气浪炸开,剑气迸射,金色细剑触及剑圈,倒撞而回,鹰耀借力跃起,身姿如翔空之鹰,不住腾跃变幻 羽化长空飞剑击!鸾安哼了一声,彻底放下心来此乃《羽化剑经》的上层剑术,将羽族的空中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鹰耀每一次往下扑击,都可借助反震之力,催生出更强劲的力道,可谓剑气重重相叠,一剑胜过一剑 剑气呼啸如潮,鹰耀再次扑下,金色细剑被剑气涟漪震开,反弹而起,挟着更锋锐凌厉的剑气从高空击落 支狩真心念微动,长剑一抖,剑气涟漪开始向内收缩,采取守势鹰耀放手施为,金色细剑展开一波强过一波的猛攻,压得支狩真连连后退,剑气涟漪越缩越小,颤动不休,仿佛随时会被破开 鹰耀厉喝一声,人剑霎时合一,像一道迅疾的金色流星直击而下 “轰!”金色细剑刺上剑气涟漪,并未如先前般弹起,而是强行往内深入 双方交触的剑气发出急促而密集的尖啸,纷纷向外迸射,四周林木千疮百孔,花叶四散飞抛 一道惊怖的虚影倏地浮出鹰耀身后:森森白骨成林,淋淋鲜血成河,无数面目可憎的厉鬼扛着一柄若隐若现的剑,从阴惨惨的浓雾里缓缓爬出 “剑道法相!”嵇康神色大变,失声叫道 厉鬼仰天齐嚎,千万只手高高举起,那柄剑倏地破影而出,插入剑气涟漪! 第二章 狱牢手谈攻心(上) 谢玄姐弟恰好从里面走出来 谢咏絮对萌萌哒颔首致意,谢玄招招手,挤眉弄眼地叫道:“小猴精,别跟着原安那个倒霉鬼混了,不如从了我吧” 萌萌哒白了他一眼:“你早上起床,还没来得及如厕吧?” 谢玄一愕:“你怎地知道?” “因为都从你嘴里喷出来了啊,大白痴!回去撒泡尿照一照,就晓得自己不配了!”双方擦肩而过,萌萌哒留给谢玄一个竖起中指的背影 王子乔向狱吏出示了侯府门牌,沿着灰垩石的台阶往下走,两边的石墙高大而干燥,墙角不落积灰和一般牢狱不同,廷尉狱专门囚禁公卿贵族,并不显阴森脏乱,连牢门的虎头铜锁都擦得锃亮 狱吏打开牢锁,王子乔望见支狩真站在铁栅的天窗下,天空格子大小,狭窄的光束从高处透进来,照着他微仰的脸,分格成一条条明暗竖纹 这一幕令王子乔有点琢磨不透,他不晓得少年是渴望破窗跃空,重获自由呢,还是安于此处独有的宁静? 就像他琢磨不透支狩真为什么要对小鹰王出剑,这完全推翻了他对少年性子的判断 不过这样更有意思人心复杂多面,才有玩弄于股掌的乐趣王子乔不着痕迹地往狱吏掌心塞了一块蜜玉,后者知趣离去支狩真转过身来,瞧见王子乔,不由一怔 “世子很意外么?”王子乔缓步走入狱牢,周围清扫得很干净,地面铺着厚软的草垫,深紫色的絮状枯草叶散发出一股药香味,这是百年稻熏草,具有驱虫安神之效 牢房中央放着长几,几上搁了一具生锈的瑶琴、一副楠木棋盘和两盒黑、白玉石棋子边上是个旧书柜,堆着数十卷消遣的杂书床榻倚靠南墙,枕头是青釉瓷的,被褥织面是上好的变色湖绉,冬暖夏凉 缘于支狩真的雷霆崖预录弟子身份,又出自顶级门阀原氏,他被安排在廷尉狱最考究的一间牢房,身上未加镣铐,监管也极为宽松,可以随时探望 刑不上世家,这是皇室与高门多年来心照不宣的规则 “本该是王长史来的但他这几日忙着奔走营救世子,一直未曾合眼,今早竟一病不起我只好越俎代庖,替他前来探望世子世子特意关照的灵宠和一些索要的物件,王长史也托我一并带过来了”王子乔解释道,将一个尺许高的檀木螺钿漆箱递过去 “有劳先生了”支狩真不露声色地接过漆箱里面是几本阐述炼气还神境界的典籍、有关地梦道的诸多杂记,以及从竹林秘境买来的青铜兽魂炉这些东西原本该由王夷甫亲手呈交,不料换成了王子乔,令支狩真暗生忌惮 好在即便王子乔瞧过漆箱里的兽魂炉,也猜不出它的用途 萌萌哒轻巧跳上支狩真肩头,悄声嘀咕了几句,将嵇康率众请愿的闹事说了个大概,暗中却以意念传言:“王夷甫原本打算抱病来的,不过被这姓王的劝下了” “世子这只灵宠倒是稀罕,不像是从竹林里带出来的”王子乔意味深长地道,“据传高深的祝由秘法可将灵宠收入识海,双方以意念传言?” 支狩真奇道:“我尚是首次听闻,不如先生见多识广” 王子乔笑了笑:“世子的伤势已无大碍了吧” 支狩真坦言道:“侯府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谢家小姐又送了不少珍贵的道门药丹,伤口愈合得很快”隔着袍服,他胸口缠着一条绵软如云的绷带,上面绣满华美繁花一只只肉眼难辨的彩色小蚜虫从花蕊里爬出来,钻入伤口,吐出粘糊糊的分泌物,清凉又舒适 绷带是燕坞谢氏的镇宅法宝之一,具有疗伤奇效据谢咏絮说是谢玄偷偷弄出来的,谢玄则声称他是屈于其姐淫威,不得以而为之 王子乔走到长几前,跪坐下来,抚去棋秤上的些许灰尘:“世子有兴趣再手谈一局么?” 支狩真哑然失笑,走到王子乔对面坐下:“只要先生别再掀了棋盘就好”他左手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率先往右上角的星位投去 王子乔伸手拦住支狩真,不让棋子落盘“世子,难道不该是长者为先么?” “胜负之前,何来长幼?” “世子过去不都是礼让王某先手的么?” “先生也说了,那是过去” “世子入了道门,说话的口气也不同过去了啊” 两人四目相对,手腕交错相贴,那枚黑色棋子迟迟未曾落下 “啪”的一声,支狩真忽以右手抓起一枚棋子,投入棋盘,抢先占据一角,“先生想多了两军交锋,自然是要力争先手,当仁不让” 王子乔凝视着支狩真,收手一笑:“世子真是有了几分剑修的风采,难怪连小鹰王那样的羽族剑术天才也命丧你手” 他抓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左角的小目位置支狩真再落一子,双方应对飞快,各自占据边角 “不过杀了小鹰王,世子就不忧心自家的生死么?”王子乔目光扫过棋局,将一枚白子挂向棋盘右下角,悍然侵入黑方阵营,掀起了第一轮厮杀 他这句看似随口而出的话,同样暗藏兵戈,意在动摇支狩真的剑道,诱使对方质疑当初出剑的选择 支狩真夹起一枚黑子,并不急于攻击孤军入侵的白棋,而是在对方附近落子,令黑方棋势更为厚重“昔日琅琊王氏先人有感于‘死生亦大矣’,故而开创震古烁今的兰亭序功法上至炼虚合道,下至平民走卒,谁不忧心生死呢?”支狩真微微一笑,“我当然怕死,可怕死难道就不出剑了么?” “鹰耀之事闹得这般大,世子也就没那么容易死了”王子乔也报以微笑,白子在右角贴住黑棋,展开近身缠斗“世子斩杀鹰耀之时,已料到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吧?事涉大晋国体、人族尊严、道门威信,谁也不敢随意处决世子世子没了顾忌,自然可以一剑而决了” 支狩真深深地看了王子乔一眼,他隐约察觉出对方言语中的险恶他若是矢口否认,未免太假,有违本心可若是承认对方所言,等于是在贬低自身的剑道 “世子这么快就需要长考了么?”王子乔注视着举棋不定的少年,悠然问道 第三章 狱牢手谈攻心(下) “阿嚏!” 萌萌哒突然打了个喷嚏,涕沫子溅在棋秤上,显得甚是滑稽,却刚好将王子乔无形压迫的气势打破 王子乔不动声色地瞥了猴精一眼:“这么热的天气也会着凉么?” “风热感冒”萌萌哒甩甩尾巴,面不改色 支狩真默视棋局良久,忽而反问:“先生以孤子打入右角黑营之时,是否知晓它最后是被我围住吃掉,还是成功做眼存活呢?” 王子乔目光一闪:“棋局瞬息万变,谁能预料这枚棋子的最终死活?” “所以无论成败,先生始终都会投下这一枚棋子”支狩真微微一笑,指间的黑子“啪”地落向棋盘,像一滴击穿岩石的水珠“正如不管我心中有无顾忌,都会斩出手中那一剑” 王子乔笑了笑:“但这与世子多疑多虑的性子不符啊长此以往,世子的剑道必然要与你的本性冲突,就不怕走火入魔,道心崩溃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柔缓舒和,却似深入心神,种下难以磨灭的烙印支狩真眼神恍惚了一下,旋即识海中星光剑丝迸射,恢复了几许清明他心神一凛,上身后仰,下意识地与对方拉开距离 “世子勿恼”王子乔看着少年眼中闪过的一丝厉芒,好整以暇地落下一子,轻笑道,“俗语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世子若是道心无瑕,岂会在乎王某说什么?” 双方目光相视,对峙片刻,支狩真也轻笑一声:“我的本性,先生真正清楚么?” 他竖指夹起一枚黑子,向王子乔示意,“先生眼中的我,就像我眼中的棋子我看到棋子是圆的,而这真是它的样子吗?这枚棋子最初是一块藏于深山的玉石,或方或尖或圆……谁能知道它原本的样子呢?不妨再想一想,在玉石矿形成之前呢,它又为何物何形?历经多年的天地滋养,风雨侵蚀,再经匠人挖掘打磨,它的本性究竟是玉石矿形成之前,还是之后,又或是现在的棋子?” 支狩真摩挲着棋子,剑气突然从指间迸射而出,棋子被切成碎块,落在掌心“先生您瞧,它现在又不一样了” “世子此言大有玄意,与佛经上的‘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子乔击节轻赞,一边落子,在黑方右角腾挪求活,一边说道,“不过世子的这番话,也让王某窥见你道心不明,本性未定的事实世子,你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吗?” 支狩真心神微微一震,默然半晌,缓缓地道:“即便是先生如此聪慧的人也不明白,比起我想要什么,能不能要,才对我更重要 在百灵山的那些年,我天天做噩梦,半夜里一个人惊醒,身上的汗水浸得被子又冷又湿我觉得害怕,又不晓得怎样才不会怕?我光着脚走下床,一直站在窗前发呆,俯视着下面黑魆魆的万丈深崖 如果这么跳下去,迎着风,是不是就能像风一样自由,一样解脱? 有次我爬上窗,我真的要跳了,可忽然之间,我听到夜风愤懑的咆哮声,听到它一次次撞在岩石上,像被群山困住的野兽我这才晓得,原来风一样是不自由的 托先生之福,我入了永宁侯府,从此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可半夜里,我还是会被噩梦惊醒,还是会满头冷汗地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黑暗发呆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连风也是一样” “生无可恋,死不足惜这样的我能要什么?要了有什么用?”他摇摇头,伸手轻抚萌萌哒柔软的白毛,“其实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这个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远都要不起” 猴精静静地看着支狩真,王子乔沉默不语 支狩真笑了笑,拈起一枚黑子:“可是先生你知道么,关在牢里的这几天,我竟然没再做噩梦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睡得很好,很安心,一点也不害怕斩出那一剑的时候,我明白了,原来我可以比风更自由” 他放下手里的黑子,冲断深入右角的白棋,展开短兵相接的厮杀“我想我现在终于可以要了至于要什么,怎么要,我会慢慢想,慢慢学,一边做巫族的事,一边做自己的事至于那是不是剑道,是不是明确无误的道心,真的不重要” “哗啦——”王子乔抓起一把白子,又松开手,任由它们像凌乱的雨珠跌入棋盒 蓦地,他冷笑一声:“世子真的不后悔么?你斩杀鹰耀,等于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大好道途你令道门陷入取舍两难的困局,玉真会从不喜欢不听话的道人,他们着眼的是大局,是整盘棋,而不是一时一地的得失” 王子乔投下一枚白子,反夹黑棋:“在大晋千百个大大小小的道门中,每一位掌门、长老的权力升迁,背后都有玉真会的影子世子信不信?经由此事,你终生无望进入太上神霄宗的高层一个不识大体的道人,哪怕再有天分,也只能沦为一枚冲锋陷阵的棋子,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候,被道门舍弃,换取更大的利益” 他端详着支狩真脸上的神情变化,冷冷一哂:“世子真的一点也不后悔?” 支狩真默然片刻,再落一子:“先生,落子无悔” 双方不再多言,一时着棋如飞,互围互杀黑棋渐渐将侵入右角的白子悉数困住,破眼杀尽,却被白方借机在外围形成了一条雄厚的大龙等到白棋利用这条大龙不住扩张,占据整个中腹,支狩真只有推秤认负 “这便是世子要的一时之地现在给你了,又能如何?”王子乔指节敲了敲黑方右角,淡淡一笑,“希望世子可以早一些想明白”他翩然起身,告辞而去 “先生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支狩真忽然问道 王子乔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牢顶格子大小的天窗,长笑着走出去 高墙的阴影和天窗的亮光在他脸上交替掠过 生无可恋,死不足惜,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远都要不够 一日后,吸取了大量兽魂的白玉骰子,在支狩真识海深处爆发出无比眩目的异彩 第六章 蝠嫫掠魔孕女 那是一个足有万亩大小的浮巢,从远处遥遥飞来,悬停在岩山上空 一棵高耸入云的火菌覆盖了整个浮巢,伞状的菌盖遮天蔽地,闪耀着炙热通红的光焰无数根菌丝密密匝匝,四处攀爬缠绕,一粒粒巨大的褐色孢子形如屋舍,错落分布 偶尔天火喷落,立即被菌盖吸入,牢牢地护住浮巢 支狩真心叫不妙,贴住山石,缓缓移向附近一处裂开的深沟魔狱界的浮巢类似空中飞城,大多由火菌、熔空鲸、炎穹鳐、炽蜉蝣之类的巨型浮空生灵改造,修筑城镇依托其上,形成魔人、魔物的移动聚集地 每一座浮巢的主人,至少是地级战力的魔人通常只有军阀、商会、魔匪、捕奴团等中、大型势力才拥有浮巢例如魔里青的将军府,足足拥有十八座浮巢,以供远征侵伐 “抓活的!”浮巢上响起一声刺耳的女子尖嚎,化作肉眼可辨的音波,笼罩而下,一圈圈覆盖住蔓延千百里的岩山 音波滚滚涌来,避无可避,触及支狩真的刹那间,他心头一沉,知道已被对方发现,当下足尖一点,急速窜向深沟 高空中,阵阵乱风卷动,无数兴奋的尖嚎此起彼伏一个个蝠嫫飞出浮巢的孢子,张开灰黑色双翼,扑向岩山她们的脸近似人类女子,碧眼尖耳,肤色灰白,手足生有钩爪,发出的尖嚎声扩散成一道道音波,捕捉附近生灵的动向 支狩真掠至山沟旁,毫不犹豫地一头钻进去,往深处疾逃蝠嫫并非魔里青将军府的势力,但落到她们手里,比死还悲惨蝠嫫都是雌性魔物,种族群居,专门捕捉雄性魔人,劫回巢穴强行交配一旦蝠嫫受孕,与之交配的魔人将成为孕期的养分,被活生生吃掉 沿着陡峭的地岩,支狩真一路纵跃而下,不断深入沟壑附近怪石林立,犬牙交错,隧道曲折迂回,密如蛛网,串连起无数阴森可怖的窟洞大大小小的岩浆湖星罗棋布,火光翻跃,有些静止不动,有些汩汩冒泡,不时喷出热气腾腾的火浆,照得四处亮如白昼 一道黑影从岩石的背光处扑出,挟着一缕腥风,猝然射向支狩真 手上无剑,支狩真一时难以应对,但这具真罗睺的肉身自动做出反应,错步后退,身形侧闪,手臂微转,五指准确扣住对方,魔源瞬间催动魔气,透指而出 这一连串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丝毫花巧,只有千锤百炼的搏杀本能黑影“喀嚓”一声,骨骼断裂,刺鼻的浆液喷溅,身躯软软地垂落下来,是一条地下常见的洞岩蛇 支狩真撕开蛇头,挖出黄豆粒大的脑浆,一口吞下这同样基于他这具肉身的本能,急需充沛的养料,尽可能快速成长魔狱界的食物、水源十分珍贵,大部分凶兽的血肉又酸又臭,极具腐蚀性,只有脑浆可堪食用 上方,依稀传来蝠嫫翅翼掠动的风声,音波透过隧洞,滚滚袭来支狩真伏下身躯,扭动着钻进一条窄小的隧道,施展清风所授的草蛇灰线术身法,贴地加速逃掠 根据真罗睺的记忆,许多流浪的魔物、魔人藏身在这一带的地底沟壑,形成了较为隐秘的生活聚集地这应该是蝠嫫出现于此的原因,她们必然是发现了魔人踪迹,才特意驾驭浮巢,前来劫掠他运气不佳,正好撞在了刀口上 四周空气灼热,支狩真穿过一条条层出不穷的隧道,通过辨识气味、岩石颜色的深浅以及体表对温度的感知,避开那些活跃的岩浆流他一边往下方逃窜,一边扯起岩石上生长的菌蕈、苔藓,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及时弥补身体的消耗 边战边食,对魔人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在环境恶劣的魔狱界,厮杀无时不在,体能耗损极快,及时补充食物是生存的第一法则 转过一条窟道,支狩真望见岩壁上丛生的大片人面蕈,两个瘦弱的魔物攀爬其上,正在大肆采摘他们瞧见支狩真,顿时目露凶光,龇牙咧嘴,喉头发出威胁的低吼 菌藓是地下沟壑最主要的食物,大多无毒,只是滋味苦涩,养分极少,吃下去常会导致轻微的腹泻味道最佳的当属人面蕈,肉质肥厚鲜嫩,还储藏了大量洁净的汁液即便摘下来,也能长久保持水分,不容易腐败 “滚出去!”一个浑身密布黑鳞的魔物恶狠狠地吼道,闪着寒光的锯齿尾巴有力甩动,抽得石屑飞溅 另一个独角魔物盯着支狩真,四爪伏岩,鼻翼掀动,粗大的蒜头鼻孔吞吐有声 这是两个低级魔物,还未学会直立行走支狩真并不避让,直冲而上,两个魔物也一前一后扑来 支狩真矫健跃起,闪过抽来的锯齿长尾,瞬间贴近黑鳞魔物,左臂架开对方利爪,脚步顺势一旋,绕到魔物背后,五指猛地插入后颈,滚热的血水飙射而出 短短一息,这头魔物已被击杀支狩真开始熟悉真罗睺的搏杀方式,将肉体记忆融入自身他意识到自家的弱点,失去了剑,几无战斗之力剑修炼至高深境界,身体无处不可为剑,就像鹰耀骈指成剑,照样杀伐自如但支狩真从未得过类似的传承,如今身陷魔狱界,只能自行摸索,设法将真罗睺的搏杀技巧与剑术融合 另一头独角魔物高声怪叫,蒜头鼻孔喷出两道浓烟,霎时弥漫开来,四周烟雾滚滚,一片模糊难辨,魔物转头就逃 支狩真也不追赶,五指掀开黑鳞魔物的头盖骨,挖出魔源这枚魔源色泽暗黄,形如米粒,虽然质量不佳,属于低等魔源,但同样可以用来吸收、修炼,充当魔人之间交易的货币 支狩真收好魔源,剥掉魔物长尾上的鳞皮,草草围在腰间,遮住胯下私处这具真罗睺分身光溜溜的,不着一缕,他有些难以适应随后他跃上岩壁,摘取人面蕈,大口吞嚼 人面蕈在齿间蠕动,发出婴儿般的哭泣声支狩真一边快速进食,一边观察四周动向十多息之后,他听到蝠嫫的尖嚎音波接近,断然放弃了剩余的人面蕈,继续逃向地底深处 第七章 魔人狭路相逢 下方的地势逐渐开阔,窟洞愈来愈大,狭窄的隧道像溪流延伸出更广阔的江河,地貌也变得千姿百态,复杂多变,仿佛一座浩瀚的迷宫 但支狩真并未迷路,熟络地穿梭其中每一处隧道的走向、洞穴的方位、凶兽的分布、魔人的据点……无不印入魔躯的记忆,被陆陆续续地回想起来,在支狩真脑海中形成一张清晰的地形图 支狩真忍不住惊疑,莫非真罗睺早有逃命打算,才会牢记如此错综复杂的地形,以作退路?他虽然占据了这具分身,但还有一些细碎的记忆片段并未融合,仿佛隔了一层迷雾,模糊不清 远处再一次传来蝠嫫的尖嚎,音波犹如实质,穿过四通八达的隧道,从支狩真身上掠过尖嚎音波是蝠嫫的天赋神通,凡是被音波触及的生灵,都会被蝠嫫感知支狩真心知一时之间,他难以甩掉蝠嫫追踪,唯有逃向魔人众多的地底据点,才有机会脱困 他催发魔气,全速奔跑,不停歇地穿过十多个隧洞,再跳过一条丈许宽的断壑,陡然收住脚步 一个背着兽皮袋的魔人迎面而来,他皮肤漆黑如墨,翻出嘴唇的两颗獠牙白得发亮,身躯极为魁伟,强壮有力的双腿踩过岩石,像沉重的鼓声,听得人心里发颤 两人目光相对,肌肉同时绷紧,两道凶悍的魔气各自透出体外,在半空一触即分 这是魔人相互的试探,以魔气窥测对方实力,决定是否动手比起魔物,魔人要理智得多,同级魔人之间除非为了争夺资源,否则不会妄动干戈 支狩真倒退半步,主动侧过身躯,以示相让逃命要紧,他无暇与一个强悍的黄级魔人纠缠 魔人迟疑了一下,对支狩真点点头,放慢步子,从他身旁走过“砰——砰——”魔人的脚步一次次震动,仿佛重重敲击在支狩真心头,高大厚重的身影投在岩壁上,像晃动的小山,森然笼罩住他 支狩真身上的紫色蔓纹陡然蠕动,感应出了杀气 魔气汹涌扑来,魔人右腿发劲,往后侧猛踹支狩真一跃躲过,五指绽开如钩,抓向对方面门 魔人的天、地、玄、黄四级,大致相当于人间道的炼虚合道、炼神返虚、炼气还神和炼精化气支狩真的魔躯虽然属于黄级魔人,但孕育未久,肉搏战力和顶级魔物差不多魔人一定察觉到他的虚弱,才会出手攻击 每一个魔人脑子里的魔源,都是一枚可供交易的硬通货币 “嘭——嘭——”双方一言不发,展开激烈对杀,魔人力大势猛,双腿挟起强劲的魔气,连续踢向支狩真他的招式并无章法,显然不曾得过秘笈,但攻击又快又狠,经验老辣,久经杀戮的本能弥补了武技的不足 支狩真施展小巧身法,跃高伏低,十指频频扣向魔人双眼要害,尽量不与对方硬撼魔人孔武有力的腿脚擦过岩壁,咚咚作响,石屑纷乱飞溅激战中,魔人一腿高高抬起,腿部肌肉抖动,化作一柄黑沉沉的巨斧,猛然劈下 神通——斧腿! 这一击快若奔雷,魔气汹涌激荡,仿佛生出森寒的锋芒,巨重的斧影死死锁住支狩真,不容他躲避 支狩真十指交错,指向魔人,心灵中的一点魔念与十指勾连,精神力倾泻而出 真罗睺的拿手杀着——断魄指! 这是直攻魂魄的秘技,将肉身与精神结合,威力几乎达到玄级若非真罗睺的精神力量不够,足可凭此横扫黄级魔人而支狩真以星空识海转生,精神力远非真罗睺可比 魔人脸上神情一滞,闪过茫然之色,斧腿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支狩真贴身而上,手指刚要插入魔人咽喉,就听到后方高速接近的翅翼拍动声 蝠嫫追至!足有两个! 支狩真手腕一转,巧妙变插为拍,魔人被他拍飞出去,像一块巨石撞向蝠嫫同时他左脚蹬地,向前疾窜,瞬间冲出隧道,翻下山岩,再拐进左首第三条岔路 前方空空荡荡,隧道就此截断,没有去路出口的三丈之外,一根垂直的巨大石柱巍峨耸立,通往下方的深渊石柱凹凸不平,生有诸多大、小孔窍,空气流动时发出奇异的呜咽声 刺耳的音波从远处逼近,一个蝠嫫展动双翅,遥遥飞向支狩真,口中发出兴奋的怪笑声 这是一名玄级蝠嫫!翅翼上的绒毛悉数褪尽,灰白的脸透出红晕,钩爪也进化成了人类的指甲,只是更为锋利,像轻薄的黑色刀片 一段真罗睺的记忆倏地跃现脑海,支狩真向前加速狂奔,猛地冲出隧道口,身躯腾空而起,扑向石柱 蝠嫫紧随而来 “砰!”支狩真落向石柱,探臂一把抱住,顺势往下疾滑蝠嫫追至他身边,展臂抓来,乌黑的指甲发出金属破风的利啸声 支狩真抓住石柱,侧向横移,利用石柱庞大的体表挡住攻击“呲啦”一声,蝠嫫的指甲抓在石柱上,划出深深的沟痕 支狩真趁隙又往下疾滑十多丈 “小乖乖,你逃不掉的!”蝠嫫尖笑着,从上空旋风般扑至支狩真突然手扣石柱,身躯倒翻,钻入一处孔窍 蝠嫫双翅一转,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幽暗的孔窍深处,忽地亮起数百点阴冷的绿光,一个庞大的黑影无声移向蝠嫫那是一头多目毒蛛,玄级凶兽,蝠嫫撞破了结在孔窍内的蛛网,翅膀黏在蛛丝上,一时挣脱不得 多目毒蛛迅速爬向蝠嫫,一道道锋锐的魔气透出蝠嫫指甲,发劲一划,割破蛛丝蝠嫫正要后退,神思忽而一阵迷糊,被多目毒蛛的肢足缠住 支狩真发出一记断魄指,贴住孔窍入口岩壁的身躯一抖,倒退而出,一连下滑数十丈,继而转向石柱另一侧,攀至一处拳头大小的孔窍 孔窍外沿,印着一点不起眼的深色褐斑,那是真罗睺所做的标记 支狩真伸臂探入孔窍,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覆满尘灰的皱巴巴皮囊 皮囊里有一大块发硬的肉干,一小袋蓝莹莹的冰晶水珠,几十枚魔人的魔源,以及一块三角形的墨绿色木牌 木牌触手阴冷,以繁复诡秘的魔纹雕出火焰图,背面刻着一行小字:“东胜洲魔里寿将军府,暗刺十三号,中品校尉真罗睺” 一大段记忆碎片犹如凌厉的电光,纷乱闪过支狩真的脑海 第八章 湖畔初闻哨音 真罗睺是一名细作! 这个秘密隐藏在魔躯的记忆深处,直到支狩真瞧见木牌,方才闪现出来。 支狩真禁不住大感意外,真罗睺的真正底子竟是东胜洲将军府的校尉,奉命潜入南瞻洲魔里青的府邸,收集消息,刺探军情。 难怪他熟记地形,储备食水,这是一条早已准备好的退路。 支狩真系好皮囊,稍一踌躇,又将木牌取出,塞回孔窍,快速滑到石柱底部,向地壑更深处掠去。 此地还是真罗睺与东胜洲联络的一处秘密据点。 “真罗睺,你跳不掉的!” 江流汹疾如怒,苦叉的长舌似毒蛇扑出,贯穿真罗睺大腿,顺势一卷,绞碎大片血肉。密密麻麻的血吸虫涌入伤口,向身躯深处钻去。 真罗睺负痛大吼,双臂奋力划动,游向一道湍急的暗流,被裹挟而去,将双方的距离再次拉开。 苦叉四肢一蹬,飙出一道疾射的水浪,衔尾而追。他心下纳闷,真罗睺吃了他那么多下,浑身伤痕累累,怎地还有力气挣扎?光是钻进体内的血吸虫,就足以痛得对方发疯了。 追逐中,苦叉再次逼近,长舌倏地刺穿水浪,卷住真罗睺脚踝,往后拉拽。“咔嚓”一声,真罗睺硬生生用魔气震断踝骨,抽出腿来,往斜向方一窜,滚入江底一个黑糊糊的泥穴。 苦叉紧跟着冲进去,猛然间血光迸溅,惨叫声中,苦叉整个人齐腰而断,上身踉跄前冲,栽倒在地。他无法置信地扭过头,两根半透明的细锐长丝拦在泥穴口,像不停颤动的锋刃,凝着的血珠“啪嗒啪嗒”往下滴。 “你……这里……为什么……?”苦叉面色灰败,半截腰痛苦地抽搐着,肠子随着大股鲜血流出来。 真罗睺慢慢从湿泥上爬起身,脸上似笑非笑:“从入职将军府的那一天起,我就着手准备。这条浊浪江横穿半个南瞻洲,从头到尾,类似陷阱共有一百六十四处。”他手指猛地插入苦叉咽喉,“苦叉,逃不掉的是你!” “嘭!” 支狩真一脚踢出,钟乳石笋应声折倒,断折处喷出大股浓烟,猛罩在蝠嫫脸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毒水泡。蝠嫫惨叫着从半空坠落,撞上一根尖突的石笋,被捅穿背腹,气绝毙命。 支狩真跃下石笋,避开另一头蝠嫫的扑击。一路上,他被好几个蝠嫫接连盯上,利用真罗睺过去布下的多处陷阱,才屡屡化险为夷。 蝠嫫呼啸的尖爪从上方袭来,支狩真步伐一转,绕到一根石锥背后,利用地形与对方巧妙周旋。周围尽是崔嵬参差的钟乳石林,各种石笋、石瀑、石幔横竖屈伸,交叉伏扑。蝠嫫不得不放慢速度,避开那些尖锐坚硬的石棱,一时无法发挥出飞行优势。 “噗嗤!”蝠嫫旋飞而至,利爪扣中支狩真肩头,溅起一抹鲜血。支狩真反手抓住蝠嫫毛茸茸的手腕,脚底发力一蹬,身躯犹如利箭倒退。背后是两根并立的峥嵘石笋,靠得极近,只余一条半尺多的狭窄空隙。支狩真闪电般穿过空隙,蝠嫫的双翅来不及合拢,硬生生撞上两边石笋,翅骨纷纷折断,一头倒栽下来。支狩真反扑而上,右膝凶狠腾起,击碎对方喉骨。 支狩真脚步不停,掠过石林,又穿过一连串窟洞,长长的隧道开始向两旁扩散开,形成陡峭的下斜坡。山坡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花茎又高又密,像闪烁着光芒的波浪。 数十丈深的山坡脚下,奇瑰的地底风貌像一幅画卷在支狩真视野里展开:峰崖雄峻,壁立千仞,窟洞奇诡,绵延贯通。古老的岩石层重重叠叠,高低交覆,地势时而如巨浪冲向上空,在最高处弯曲成拱,蛛网般往下方延伸;时而如深壑层层下陷,如倾如坠,向四周凿穿出无数险径幽峡。 一个巨大的熔岩湖坐落在地底中心,亮得像一面金色的明镜,火浆似一条条蟒蛇翻滚,绽开灼眼的金焰。附近长满了茂密的野生植被:碧绿的螺桑,火红的贝兰,橙黄的月菊,绛紫的熏草,墨黑的乌蒿,灰白的麻葱…… 支狩真径直向熔岩湖畔掠去,熔岩湖虽会偶尔喷发火浆,但能吓退凶兽和更恐怖的邪祟。众多魔人、魔物环湖定居,形成了一片大型聚集地。 一路上,支狩真望见形形色色的魔物和魔人。很多是伤残的,老迈的,个个皮肤干皱,衣不蔽体,动作稍显迟钝,神情里透着漠视一切的麻木。但支狩真若多看他们几眼,他们立即呲牙瞪目,喉头发出低吼,仿佛即便死了,也要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湖畔附近,到处是拉出来的浑黄屎尿,酸臭流脓的凶兽内脏,嗡嗡飞旋的蝇虫,以及布满倒刺陷阱的蜂巢洞穴……魔人、魔物从地穴钻进钻出,络绎不绝,一双双凶暴、狡诈、阴沉、猜疑的目光时不时落到支狩真身上。 支狩真并不担心,没有什么魔物、魔人敢在聚集地轻易开战。一旦受伤,显露疲势,虎视眈眈的旁观者会蜂拥而上,把交战双方无情撕碎。 “要玩玩吗?只要一枚低等魔源,就让你玩个痛快!”一个妖艳的女性魔人半躺在污垢斑斑的兽皮上,手抚上,吃吃笑着,向支狩真分开饱满光滑的大腿。 支狩真脸上发烫,赶紧绕开她。这里有不少类似的魔女,胴体半解半掩,躺在脏兮兮的兽皮上,扭动着肉光致致的腰肢,向经过的魔人搔首弄姿。 几个雄性魔人丢出魔源,急不可耐地扑上去,压住魔女,疯狂地耸动着,发出满足而粗野的嚎叫。 支狩真愣了片刻,闷头往外急走,心跳一下子变得有点慌乱。前后左右,恍惚都是魔人激烈交配时晃动的、大腿……他停下脚步,竭力调匀呼吸,脑子里乱哄哄的。 叶哨的鸣乐声倏而传来。 那是一支古朴又苍凉的曲子,哨音很细,很轻,像一片风中飘飞的野蓬,可听的久了,又沉重得像会坠下来。 支狩真听着听着,心就静下来,循着曲声走过去。 一名身着皮甲的女魔人屈膝坐在湖畔,坐在脏乱污臭的废墟里,安静地吹奏叶哨。 她的皮肤是小麦色的,被火光一照,仿佛金灿灿的绸缎在燃烧,闪烁着明耀而凄艳的光。一片火红的贝兰叶子卷成叶哨,含在唇间,红唇亮得像灼热的岩浆。 “英招!”支狩真失声叫道。这是魔躯无法抑制的反应,一股支狩真难以理解的情感,犹如狂涛骇浪,从真罗睺的记忆深处奔涌出来。 “你来了。”英招放下叶哨,微微挑了挑眉。她的眉毛又长又密,英气勃勃,像冷冽的刀锋。 支狩真一步步走向魔女,他听到胸口的心脏“怦怦”跳动,血液加速流动。真罗睺说话的语气、习惯的动作,隐秘的情感一一跃现而出,与他的精神世界水乳交融,渐渐合为一体。 识海内,八翅金蝉的茧猛地颤动了一下,魂魄奇迹般强大了一分。 支狩真恍然生出明悟,分身虽被他占据,但不知何故,与真罗睺本体的精神联系似断未断。他大可利用两者之间的微妙联系,勾动真罗睺的魂魄,将其一步步吞噬,充作巫灵成长的养料。 这是一种崭新的精神修炼体验。扮演好真罗睺这个角色,他的魂魄力量将因此受益,不断滋长。但这也异常凶险,他必须守住心神,以免入戏过深,最终反被真罗睺的心性影响,迷失自己。 “属下拜见都司大人。”支狩真走到英招跟前,垂下头,沉声道。 第九章 心镜两相观照 英招站起身,她足足比支狩真高出一个头,双腿尤其修长,起伏的肌肉曲线犹如水银流泻,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我这里出了意外。”支狩真抬起头,像真罗睺般紧紧盯着英招,眼神里隐藏着一丝炽热。 英招位高权重,执掌魔里寿将军府的密谍系统,负责对外作战的潜伏、暗杀、情报收集等要务。真罗睺追随英招整整十四年,一起出生入死,交情早已不止单纯的上下属关系。 “我已经知道了。”英招平静答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波动。 “你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了?”支狩真楞了一下,骂骂咧咧地道,“魔里青的人发了疯地追杀我,还口口声声逼我交出密钥,将军府已经待不下去了。真它妈的活见鬼了!密钥那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怎么可能落到我手里?” 他搓了搓手指,这是真罗睺烦躁时的习惯动作。通常他还会拿出一种碧绿的螺桑叶,卷起来,用火点着,深深地吸上几口。在魔躯的记忆里,螺桑叶燃烧时的烟气又苦又呛,但能缓解暴戾躁动的魔性,回味时还有点凉丝丝的甜。 和大多数魔人不同,真罗睺不会放纵自己的魔性,反会刻意压制,以此打磨自己的魔念。在魔狱界,强大的肉身仅仅是厮杀的保障,魔念的滋长和纯化才是进化的关键。 相比人间道的人类,魔人更追究精神力量的修炼。 “不止是魔里青的人……”英招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你得到密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南瞻洲,现在所有的势力都在找你。” “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就算魔里青认为密钥在我手上,也不可能透出风声,泄漏给其余势力!这件事不对劲,我明白了,有人要搞死我,这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支狩真目眦欲裂,惊怒交加,完全进入了真罗睺的角色。 面对整个南瞻洲的追杀,他即便长剑在手,也是死路一条。以支狩真自己的性子,纵然心中惊悸,也会冷静处之。但此刻他以真罗睺入戏,不再刻意压抑性情,恐惧、不甘、愤怒等负面情绪倏而放大,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 这同样是他内心的真实感受,是他不为己知的另一面。正如他平静接受了支氏一族的使命,却将恐惧、不甘、愤怒埋藏于心。 “我要马上走,回东胜洲!”支狩真神色变幻片刻,急急喝道,“都司大人,尽快帮我安排一条稳妥的路线。” 英招微微摇头:“边界暂时被封死了。南瞻洲所有的势力都已出动,你去不了其它洲。” “这么快就封锁了边界?”支狩真失声喊道,旋即恍然,“该死的,这摆明是个局啊!谁它妈的处心积虑要害我?”他心里疑惑不解,真罗睺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怎会遭此刻意针对?幕后黑手究竟目的何在? 英招没有说话,目光越过支狩真,沉默地望着湖中翻滚的岩浆,不知在想些什么。 “逃不掉的话,我只能先躲一躲,避避风头再说。”支狩真焦躁不安地搓搓手指,“就这样吧,你先给我安排一个隐秘的藏身之所,再给我弄个新的身份。” 英招收回目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仍然没有开口。 支狩真心头骤然下沉,生出一丝不详的预兆:“都司大人?英招?” “现在我没办法帮你。”英招无声叹了口气,“或许有人查出了你的身份,故意设局,想把魔里寿将军府卷入这场轩然大波。我们一旦出手,就会和密钥牵扯不清,沦为众矢之的。” 支狩真面色大变:“都司大人到底什么意思?” “我们会切断和你的联系。所有安插在南瞻洲的秘密据点都已转移,你不会得到任何援助。”英招的声音越来越冷冽,熔岩湖跃动的火焰映在她冰灰色的眸子里,像是被冻住了。 “这算什么?”支狩真呆了半晌,嘶声问道,“我被将军府抛弃了吗?” 英招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冷然道:“你做这一行很久了,应该知道规矩。” 支狩真惨然一笑,喃喃地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提着脑袋的活,提脑袋的手还是别人的。”他目光暴闪,死死瞪着英招:“可我就是不甘心啊!英招,这是将军府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英招平静地注视支狩真:“这是魔里寿将军的命令,也是我的意思。难道你以为会有什么不同?”她漠然地笑了笑,“就因为你替我挡过刀?” 支狩真如遭雷殛,木然而立,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绝望。两人无声对视,风卷起熔岩湖的火焰,热浪从他们冰冷的瞳孔里掠过。 “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同,哪会有什么不同呢?”支狩真蓦地狂笑起来,额头青筋绽露,神色转厉,“都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别说是魔里青这种地极魔人,就算是纵横魔狱界的天魔,老子也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一股桀骜不屈的魔性沸腾血液,直冲胸腔,这是支狩真从未有过的感受。他心中一动,运转太上心镜注,时而以真罗睺为镜,观照自身,时而又以自身为镜,观照魔躯。整个人的意识仿佛分成两半,一半融入真罗睺,经历情绪变化。另一半笃守本心,体验精神之妙。 两者相互勾连,彼此参验,他的精神力又悄然增长了一分。 远处蓦地传来一声魔人的惨叫。 “是蝠嫫!”支狩真眼中光芒一闪,“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整整一个浮巢的蝠嫫都出动了,这片聚集地完了。英招,这里有暗道吧?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蝠嫫掠走,生不如死吧?”做他们这一行的,凡是据点所在,都会留出一条秘密的退路,这也是他赶往此处的原因。 “跟我走。”英招略一迟疑,身形展动,向熔岩湖另一头掠去。支狩真紧紧跟上,蝠嫫的尖嚎声渐渐响起,远处的天空黑压压一片,无数翅膀卷起巨大狂乱的气流,地上的砂石簌簌滚动。 魔人们大呼小叫,惊惶奔逃,整个聚集地乱成一团。 一头玄级蝠嫫从后方急速飞来,利爪呼啸着探向支狩真。英招倏而转身,挥拳击出,她的拳势坚决又冷酷,魔气深深内敛,在接触的刹那间猝然爆发。 “嘭!”蝠嫫血肉炸开,纷乱溅在支狩真身上。 “你就要进化地魔了?”支狩真吃惊地道。 “你太慢了。”英招一把抓起支狩真,旋风般冲入一处幽暗的地穴,不断往下疾掠,再沿着地势攀上崖层,深入迷雾笼罩的地渊。 一个多时辰后,支狩真察觉到了从渊洞上方涌来的气流。 “从这里一直爬上去,就出了地壑。”英招停下脚步,丢给他一张人皮面具,面具里裹着一块镂刻魔纹的梭形晶石,“这是一张黑船的船票,通往南瞻洲最凶险的荒渊。” 黑船与浮巢不同,游走于地底深处的暗脉,以惊人的高价出售船票,搭乘一些被大势力通缉的魔人。黑船的信誉极好,据传他们背后隐藏着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势力。 “你救过我,我给你一条路。”英招缓缓地道,“我们两清了。” 支狩真看着英招,她站在岩石的阴影里,也像变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都司大人,我们两清了。”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毅然戴上面具,纵身拔起,头也不回地向渊洞高处攀去。 英招默默望着支狩真消失的背影,过了片刻,四下里鬼魅般浮出几道人影,向英招躬身行礼。 “都司大人,什么时候把消息放出去?”一个人影低声询问。 “等他上了船。”英招答道。 第十章 邪祟无意泄密 高空中喷耀的天火一一湮灭,地表呼啸的火浆也陆续消退,天地光线转暗,黑夜将至。 夜晚是魔狱界最危险的时刻,魔人凶兽大多蛰伏,不会轻易外出。支狩真伏在茂密的荆棘丛中,一动不动,耐心等待黑船。气温正在急速下降,风冷得刺骨,他呵出的气化作一缕缕白雾,飘散开来。 四下里是一片贫瘠的砾土荒原,也是黑船的一处停靠点。密密麻麻的火棘绵延数百里,荆棘刺犹如尖锐交错的獠牙,阻挡住了魔物、凶兽。以火棘汁为食的花腐蚊像一片片灰雾,“嗡嗡”来回飞卷,散发出恶心作呕的奇臭。 此处人迹罕至,位置荒僻,是极为隐蔽的藏身之所。花腐蚊散发的恶臭又遮蔽了支狩真的气味,令他暂时无需担心追兵。 十丈开外,沟壑内喷出的岩浆闪烁数次,迅速黯淡,最后一处光源熄灭了,黑暗像无边的幕布覆盖天地。 四周陷入了静寂,夜风变得死气沉沉,“嗡嗡”的花腐蚊群也消失了。 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慢慢飘出沟壑,像一个无声游荡的幽灵。它面目模糊,散发出有若实质的戾气。支狩真眼睁睁地看着它四处移动,穿过密集的火棘,向自己飘过来。 邪祟!支狩真心头蓦地一凛。地梦道之行前,他查阅过大量前人典籍,深知地梦道最可怖的对手并非那些炼虚合道的土著,而是一种被称为“邪祟”的异物。 邪祟在人间道难得一见,但在地梦道频繁出没,不足为奇。邪祟非生非死,非虚非实,具有种种不可思议的诡能,极难彻底灭杀。他在天河界遭遇的噩,其实就是一种邪祟。而在远古与巫族订立盟约的魁,本质上也属于邪祟。 巫族秘典《祝天十三录》里,倒是有一篇专门对付邪祟的“祝由转魇咒”,但通篇内容晦涩,奥理艰深,支狩真还在自行摸索,一时难以领悟。 随着灰白色的影子不断接近,周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阴惨惨的,窒息般的寒意渗入支狩真肌肤。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咯咯咯咯……”一阵脆生生的笑声突兀响起,五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凭空出现。它们头扎冲天辨,胸围红肚兜,一个瞎眼,眼窝处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一个耳朵残缺不全,像被野兽啃咬过;一个鼻子烂成泥糊,连鼻孔都看不到;一个嘴巴仿佛被线缝合住,密布蜈蚣步足状的疤痕;还有一个浑身皮肤溃烂,鼓满大大小小的水泡。 五个小娃娃脚踩尖锐的荆棘,自顾自拍手跳舞,嬉笑追逐。 灰白色的影子立即旋风般地逃开,与它们远远地拉开距离,似是极为忌惮。支狩真的呼吸顿时一畅,阴森的寒意也随之退去。 “咦,你们瞧,有个魔人躲在这里!”瞎眼的小娃娃突然扭过头,冲着支狩真的方向瞅了瞅,黑洞洞的眼窝渗出惨白的眼泪。 支狩真眼前骤然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紧接着,其余四个娃娃纷纷转过头来,对他做出掏耳、抹嘴等动作,支狩真的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也一一丧失,整个人动弹不得,仿佛变成了一具空空洞洞的泥偶,被切断了对外界的感应。 “轰!”星空识海内,太上心镜注自行运转,星斗大阵射出千百道星辉,凝成一面晶莹透澈的心镜,将隔绝的外界倒映其中。 肉身丧失的五感以奇妙的精神方式重现出来,五个小娃娃的一言一行清晰呈现在心镜上。 “这下好啦,没人打扰我们玩耍啦!”瞎眼的小娃娃伸出手,得意地在支狩真面前晃了晃,“这家伙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想要吃我们呢。” 耳残的小娃娃揪揪耳勺,嚷道:“这个魔人的魂魄听起来好古怪,怎地和身子有些不融?” 支狩真微微一惊,对方竟能察觉自己转世夺舍。 烂鼻子的小娃娃凑到支狩真跟前,鼻头耸动,深深吸了一口气:“莫非是个夺舍的天魔?可气味不像啊。” 瞎眼小娃娃哼道:“我瞧他满脸晦气,一定是惹上了大麻烦。额光又黑里透红,不用多久就会死翘翘啦!” 支狩真愈发惊异,他陷入南瞻洲各方追杀,形势危急,确如瞎眼孩童所言“惹上了大麻烦”。但听对方的口气,似乎自己难逃此劫,必死无疑。 “那可不一定哦。”嘴巴缝成线疤的小娃娃下巴抖动,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子,“要是他看到狗就杀,听到水就躲,遇到土就缠住不放,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嘛。” 其余四个小娃娃齐齐变色,七嘴八舌地叫嚷:“你又泄漏天机!小心那些杀千刀的魁来抓你啊!” “就是就是,生死都有定数,可不能乱改喔。万一被这个魔人听到,逃过一命,我们就要倒霉喽!” “不会泄漏啦!这个魔人的五感都被我们封死了,哪里会知道呢?” “那倒是哩,不过还是小心一点吧。” 几个小娃娃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又开始玩耍嬉闹。支狩真听得将信将疑,忍不住思索“见狗就杀,听水就躲,遇土缠住不放。”这句话的意思。 未过多久,荆棘猛然摇摆,地面“砰砰”震动不休。一个巨大的身影拖着沉重的步伐,从远处慢慢走过来。 “我好饿,我好饿……”巨影低声咆哮,五颜六色的脓液从它嘴里淌下来,像煮沸的粥不断翻滚,迅速淹过地面,“嘟嘟”冒着热气。 五个小娃娃纷纷尖叫,一溜烟地逃走了,支狩真的肉身五感随即恢复。他望见那个灰白色的影子也受了惊吓,瞬间钻入地壑。 又来一个邪祟!支狩真禁不住头皮发麻,暗暗焦急,也不知黑船何时能至。他演化真罗睺,心性已不如过去冷静,但求生的欲望却浓烈了数倍。 “我好饿,我好饿……”巨影的咆哮声响彻荆棘丛,支狩真的腹部忽地发出一声饥鸣,肠胃竟然蠕动起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我好饿,我好饿……” 声音轻如蚊蚋,赫然是从他腹内发出来的! 第十一章 登船惊现长剑 支狩真神色骤变,运转魔源,滚滚魔气冲入小腹,来回扫荡,却不曾发现任何异物。即使他以太上心镜注反复观照体内,还是一无所察。 “我好饿,我好饿……”细小的声音一遍遍响起,渐渐与巨影的咆哮合一,支狩真只觉腹中饥肠辘辘,难以忍受。不知不觉中,一缕唾液从他唇齿间渗出,滴在火棘枝上,唾液色彩鲜艳,又黏又腥,像极了巨影流出来的脓液。 与此同时,支狩真怀中的梭形晶石一阵发热。 大地像波浪一样晃动,绽出圆形光晕,犹如漩涡疾转,一条黑乎乎的螣衍巨鳅从光晕里探出脑袋,张开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口发人声:“上船!” 支狩真毫不犹豫地扑出火棘丛,冲入兽口。螣衍巨鳅合上大嘴,缩回地下,地面绽开的光晕快速缩小,消没不见。 下一刻,刺眼的光罩在支狩真脸上,强光背后人影晃动。支狩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眯起眼,目光迅速扫过四周。 他正站在黑船内部的甲板上,甲板红得发黑,绵软弹力,踩在上面会微微颤动,像厚实的肉质层。 两边的舱壁椭圆外凸,色泽透明,可以望见螣衍巨鳅正在灵巧下潜,不断穿梭岩层,钻入青黑色的巍巍地脉。 整幢黑船宽约三丈,长约二十丈,由螣衍巨鳅改造而成。头部内的魔源镶嵌层层魔纹,被牢牢控制住,只保留了螣衍巨鳅遁行地脉的天赋神通。整个身躯被分隔成甲板、甬廊、公共区域以及各间大小舱室,顶壁镶嵌着螣衍巨鳅体内自然生成的骨化珠,光芒璀璨,具有驱除邪祟的效用。 “贵客不远遐路,幸见光临,鄙舟蓬荜生辉。”站在支狩真对面的魔人身着黑色皮毛的高领大氅,彬彬有礼地道,“吾乃掌船使骊朱,请示客之舶据,交予验之。” 支狩真微微一愕,这个自称骊朱的魔人长得白皙俊俏,言辞古雅,与大部分魔人不太一样。他拿出梭形晶石,骊朱略一查验,又递还给他:“客居寅九号舱房,穿廊向左,直向里行便是。”支狩真瞥过他光洁细滑的手,掌心布满银色的枝蔓花纹,闪烁着神秘的微光,和自己魔躯上的紫色蔓状花纹极为相似。只是紫色蔓纹相对呆板,欠缺灵动的韵味。 “船上可有什么规矩么?”支狩真的目光掠过甲板另一侧,几名同样披着高领黑氅的黑船护卫分散而立,目光灼灼,散发出凶厉彪悍的气势。十来个搭船的魔人三三两两站在舱壁前,或是低声交谈,或是独踞角落,默默观看地脉的独特风光。 地脉是魔狱界特有的奇景,形似蜿蜒交错的血管,饱含黏稠汁液。除了在地脉中土生土长的生灵之外,寻常魔人、魔物一旦触及地脉,非疯即死。 “贵客切记,凡黑船之法皆同:福祸自招,生死自负。”骊朱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但凡客人相逆互斗,若吾等见矣,必止之。若不见,后仅以尸弃之船外。” 支狩真听得心头一凛,骊朱的言下之意是一旦船客私下里厮杀,只要黑船瞧不见,就不做理会,只管处理尸体。 骊朱屈指一弹,一个身似烟雾、头生触角的古灵从甲板里钻出来,扭动着窜到支狩真跟前,嘻嘻一笑:“我叫小七,客人但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我。客人先随我走,我带你去舱房。”这是魔狱界最常见的古灵,俗称蝼烟灵。蝼烟灵天生弱小,并无多少神通,但它们口齿伶俐,善解人意,常被强大的魔人拘来充当杂役。 支狩真跟着小七穿过长长的甬廊,小七口若悬河,一刻不停地向他介绍船上的诸多设施:“这间是酒肆,那边是赌馆,隔壁的是货铺,对外出售各种奇珍异宝、魔源兽丹、秘笈功法,也可以收购客人的货。边上是可供客人相互交易货品的密室,最里头是斗场,客人之间如果结下什么仇怨,大可以去斗场一决生死,掌船使可作公证……” 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异色,无论是酒肆、赌馆,还是货铺、斗场,均为飞檐翘角,与魔狱界多用穹顶的建筑迥然不同,似乎更接近晋楚的华美风格。 他特意浏览了一下货铺,魔人的秘笈功法并非由玉简、竹牍或纸张收录,而是以壁画、图谱呈现在各种奇石异矿上,最便宜的功法也要上千魔源,绝非真罗睺这样的魔人能负担得起。 “这是?”支狩真目光所至,心头微微一跳,一柄乌鞘长剑斜挂壁上,青铜吞口结满绿锈,像是许久不曾用过了。 “这叫剑,听说是船主大人的收藏。”小七欣然道。 这柄剑不曾标价,显然主人无意出售。支狩真凝视着剑柄上镂刻的防滑螺纹,这是晋楚道门常用的云纹字,意为“青虹”。 这柄剑来自于人间道。 “客人也懂剑吗?”小七好奇地瞅了瞅支狩真,“这东西可是很稀奇,也不晓得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从来没见过剑,所以才觉得古怪。”支狩真沉吟片刻,转身离去。魔人更信奉自身的力量,不愿假借外物,魔狱界的冶炼铸造工艺又十分低劣,因此法宝、兵刃相当罕见,价值连城,也只有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才会拥有一二。 这意味着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弄到一柄剑。 店铺的角落里,四个身披连帽斗篷的船客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向支狩真的背影投去窥测的目光。 “是他吗?”一个黑脸魔人压低声音。 “不清楚,但这张脸肯定戴了人皮面具。”另一个魔人掀起兜帽,碧绿色的瞳孔一闪,呈现出十字星的奇诡光图。 “不管是不是,干了他再说!做完这一票,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一个额生犄角的魔人恶狠狠地做了个手势。 “不要随便惹事,先试探一下。”第四个魔人冷然道,搭乘黑船的船客多是穷凶恶极,战力彪悍,不好轻易树敌。 “客人,您的房间到了。”在标刻着“寅九”的舱门前,小七让支狩真取出晶石船票,贴住门中心的眼状魔纹,舱门像赤红色的肉泥迅速蠕动,露出入口。 支狩真的脚步忽而一顿,斜对面的舱房门楣上,赫然刻着“戌一”的字号! 戌者,犬也! 第十二章 往事烟如螺桑 “要是他看到狗就杀,听到水就躲,遇到土就缠住不放,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嘛。” 邪祟小娃娃的话倏而闪过支狩真脑海,他心中微微一跳,目光顺势扫过邻近的舱房。“戌一”、“戌二”、“戌三……”黑船的客舱按照十二地支排序,戌号舱房共有九间,难道“见狗就杀”是指杀掉所有住进戌号舱房的船客? 支狩真颇感荒谬,如今风声鹤唳,他正应小心潜藏,怎可主动招惹是非?但魔躯本性又令他宁可杀错,不愿放过,万一这些船客本就是追杀真罗睺的呢?先下手为强才够明智。 支狩真跨步走进舱房,门在身后蠕动合拢,吐出晶石船票。 整间舱房浑圆如卵,周壁是厚软的淡粉色肉丘,布满螣衍巨鳅的天然体纹。床榻靠着舱壁,俨然也是三面环围的晋楚式样,铺着干燥的兽皮褥子。 “小七,客人能更换舱房吗?”支狩真装作随口发问。 小七一愣:“贵客对这里不满意吗?我们这艘螣衍巨鳅向来一票难求,每次出航都告客满,没有空余的舱房可以换了。”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小七,既然贵船如此紧俏,难免会有多个客人挤一间舱房了?” “那倒不会,一间舱房只允许住一位船客,总得限制上船的人数,不然会出乱子的。” “能坐得起螣衍巨鳅的船客,至少也是黄级魔人吧?” “是啊,多是些黄魔、玄魔,我还见过好几个地魔客人呢。” “这次不会也有地魔上船吧?” “我可不敢乱嚼舌头,泄漏其他客人的底细。贵客见谅,这是船主定下的规矩。” 支狩真笑了笑,又仔细问了些行船相关事宜。黑船此行的终点是南瞻洲东部边界的荒渊,途中停靠九次,历时十六天,以“之”字形的路线贯穿大半个南瞻洲。 他上船之地正是黑船停靠的第二处。 “贵客先歇息着,小七告退了。若有事差遣,只需将魔念送入晶石船票,叫唤小七的名字即可。”蝼烟灵扭动着钻向地面。 “劳烦你了。”支狩真抛出一枚打赏的魔源,小七喜滋滋地张开嘴,一口吞下,回味般地咂了咂嘴:“好久没尝过魔源了。可惜小七吃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品出滋味。” 支狩真又抛出一枚魔源,小七探头含住,“咯吱咯吱”地咀嚼了一阵,眉开眼笑:“果然鲜脆爽口,就是还不管饱。” 支狩真面不改色,将第三枚魔源丢进小七嘴里。蝼烟灵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贵客豪气!”它眼珠一转,悄声道,“在地脉行船,会遇上诸多稀奇古怪的异兆。贵客无须理会,只当看不到,这些异兆伤不到人。还有九日后,船会在地脉之涡停靠一次,贵客不妨提前买下船上的苦蕨衣,去地脉深处寻宝,赌一赌运气。”说罢钻入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苦蕨衣是以一种叫做苦蕨的稀有植物编织而成,可以抵御冲击,隔绝魔念,但价格十分昂贵,绝非手头窘迫的支狩真负担得起。他也并不在意此物,打赏小七,不过是为了今后方便套些消息。 依据小七之言,九间“戌”号房各有一名船客,但想一一杀尽他们,谈何容易?一旦对上玄魔,等于自寻死路。支狩真独自待在舱房,默默思量,忽而腹部剧烈抽搐,喉头一阵恶心,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小滩花花绿绿的黏液。 这是先前受了巨影邪祟的波及,不知不觉留下的暗创,直到此时才发作出来。幸好黏液吐出后,他胸腹舒畅了许多,再未感到不适。 支狩真蹲下身,凑近黏液,闻到一股刺鼻的腥酸味。他试着用指尖蘸了一点黏液,不疼不痒,肠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揪紧,发出饥饿的腹鸣。他赶紧弹去黏液,起身时,目光无意中瞥过床底。 一叠螺桑叶躺在床下昏暗的光线里,绿得发亮,像无声无息燃烧的磷火。 支狩真心头猛然一震,探手伸向床下,抓出螺桑叶。 这是真罗睺嗜好之物! 支狩真神色变得阴沉,叶片在掌心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还包卷着一颗灰白的火荧石。他默然许久,慢慢卷起一张螺桑叶,擦着了火荧石。 一点火星闪烁,叶卷泛焦,淡蓝色的烟雾袅袅飘出。 魔躯的记忆闪过一个多年前的画面:熔岩湖畔,真罗睺木然而立,嘴里含着一根未曾点燃的螺桑叶卷。 “真的想好了?入了我们这一行,随时会死,也会被抛弃。”英招站在他身边,英姿无双,像站在炽烈起伏的火焰里。 “不入这一行,我也随时会死。” “但至少不会被抛弃。” “生于此界,我们早已被天地抛弃。” 英招沉默地看着真罗睺,手指摩擦,一簇火星迸出,在指尖窜跃。她缓缓弯下腰,替他点燃了螺桑叶卷。 淡蓝色的烟雾在两人中间飘荡,烟味发苦,回味时又有点甜…… “英招这是在告诉你,你被她卖了。”萌萌哒跃出识海,神色凝重地看着螺桑叶。 “我知道。”支狩真答道,一股强烈而绝望的痛楚自魔躯心头升起,像汹涌的潮水,冰冷而刺骨。螺桑叶出现在舱房,暗示真罗睺的行踪已然泄露。船票是英招给的,泄露消息的也只能是英招。 英招为何要出卖自己的忠实下属?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在这艘黑船上,又有多少魔人知晓了真罗睺的身份? “真是个奇怪的魔女哦!”萌萌哒眨眨眼睛,“出卖了真罗睺,偏偏还要告诉他,是觉得有愧吗?” “大概是吧。”支狩真感受着体内魔性的躁动,一会儿哀如死灰,一会儿怒火高涨,一会儿又茫然困惑……如此动荡激烈的情绪变化,令支狩真觉得不可思议,又充满了奇异的新鲜感。 仿佛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活着。 他凝视着静静燃烧的螺桑叶,慢慢地,递到唇间,任性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缕如梦似幻的烟雾。 螺桑叶的气味从口腔向身体深处弥漫,苦涩而辛辣,回味时却一点也不清甜。 真罗睺也是个奇怪的魔人啊。支狩真苦笑着摇头,冷静理智的本心压过了魔性:“荒渊是不能去了,那边必然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真罗睺上钩。我们在其它地方下船。”说到此处,支狩真心头蓦地一跳,邪祟小娃娃说“听到水就躲”,荒渊的“渊”字,不就带水么? 邪祟娃娃的话难道真是一条生路? “笃——笃——笃——”舱房外,突兀地响起了敲门声。 第十三章 三寸之舌迷魂 支狩真和萌萌哒对视一眼,转过身来,目光盯着紧闭的舱门。 “笃——笃——笃——”一阵窒息般的沉寂过后,敲门声复又响起,接连不断,仿佛有足够的耐心一直持续下去。 支狩真微微蹙眉,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默运太上心镜注,精神力向外延伸而去。 门外走道的景象清晰映照在识海的心镜上。 一个头戴兜帽的魔人站在门前,低着头,露出前额的黑色犄角,敲门的手指布满尖锐的倒刺。 “刚才在商铺里,我们见过这个魔人。”萌萌哒通过支狩真的识海传音道。 魔人无故找上门来,是识破了真罗睺的身份,抑或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支狩真心念疾转,他脸上的面具由英招所赠,他被英招出卖,面具的样子也理所当然地会被泄露出去。 然而魔躯本能地抗拒这样的推断。直至此刻,真罗睺的执念兀自不愿接受被英招出卖的事实。 这令支狩真难以理解,甚至觉得十分可笑。但借助魔躯执念的一次次强烈波动,他的精神力犹如水涨船高,不断变强攀升,增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正常的修行。 魔躯如炉,魔念如炭,精神为工,识海为铜。支狩真正以这种奇诡的方式,借助魔躯分身与本体的一点玄妙感应,从真罗睺的精神世界中巧妙窃取力量,悄然化为己用。 修士一旦迈入炼气还神之境,精神的修行变得至关重要。修士需要不断壮大精神力量,以此滋养、纯化、改造识海。想要臻至炼神返虚,修士必须把识海淬炼到极致,再从中凝聚出一缕本源力量——神识,将神识与体内的清、浊之气相合,使肉身力量与精神力量完全统一,从而灵与肉水乳交融,转化自如。 魔人仍在不厌其烦地敲门,隔了片刻,他不见室内有所动静,诡异地咧嘴一笑,一条色彩斑斓的舌头缓缓爬出嘴唇。 舌长三寸,舌尖上鼓起一个个小水泡,迅速膨胀,随后纷纷裂开,从内生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摇曳生姿,绽放出梦幻般的妖异光芒。 神通——舌灿莲花! “我是戌九号的船客,下一站就要离船,手头上有一批赃货想要贱价出手,不晓得阁下有兴趣吗?”朵朵金莲眼花缭乱地摇晃,舌头缠绕蠕动,声音柔缓低沉,分不清男女,像在水波里晃荡的诱人鱼饵,充满了魅惑。 支狩真听得蠢蠢欲动,不由自主地想要开口答应。所幸他精神力远胜常人,反复运转太上心镜注,坚守心神,强忍不发一言。 一缕飘渺无形的魔念随着语声穿过舱门,渗入室内,来回转了几圈,倏而扑向支狩真,直入识海。 星空识海顿时生出反应,群星纷纷旋动沉浮,流转的星光犹如璀璨的铜墙铁壁,将侵入的魔念牢牢抵挡在外。 星光剑丝也随之生出感应,锁定魔念,频频颤动不休,呼之欲射,仿佛下一刻便要冲出识海,击向魔念。 支狩真忽有所感,由于长期修炼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又兼修了庄梦的星空屏风图,他的识海并不比炼神返虚之辈逊色多少。迈入炼气还神之后,他的精神力更上一层,距离凝聚神识仅余一步之遥。 神识妙用无穷,也是炼神返虚修士惯用的战斗手段之一。神识除了可以外放,替代五感感知之外,还能化作实质性的攻击。 支狩真身为剑修,若能以识海中的星光剑丝为基,凝出剑形神识,便可外放攻击,发挥出剑术优势,在这场南瞻洲的追杀中拥有足够保命的筹码。 太上心镜注中就有淬炼神识之法,在进入地梦道之前,他也在狱中参阅过侯府的相关典籍。思及此处,支狩真不再理会门外的魔人,开始研习太上心镜注的后续功法。 “为什么不把门打开呢?”魔人的语声愈发蛊惑人心,源源不绝地钻入室内,“我有天大的好处要给你,魔源、功法秘笈应有尽有,只要打开门,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支狩真犹如未闻,一心苦思凝炼神识的艰深法门。 “我们要不要放这个魔人进来,突袭下手?”萌萌哒灵机一动,“反正他是戌号房的,又明显不怀好意,干脆先杀了,省得麻烦!” 支狩真心中一动,如果魔人还有同伙,不如先行削弱对方的势力。此人的神通类似于精神蛊惑,并不难对付。他当机立断,将晶石嵌入舱门,闪到门边上,以精神力锁定魔人,心镜观照出对方的一举一动。 舱门不住颤动,以晶石为中心,向两旁拉开。 魔人看着缓缓洞开的房门,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他虽是黄级魔人,但舌灿莲花的神通一旦发动,即便是玄级魔人也要神思迷乱,受其控制。 萌萌哒猝然跃上舱门,摘下晶石。 半开的舱门重新开始合拢。 魔人一愣,急切之下来不及多想,埋头冲入舱门。骤然间,疾风扑面,支狩真从门旁猛地扑出,十指插向对方面门。 魔人猝不及防,只来得及脑袋一偏,同时探臂抓向支狩真咽喉,手指上的倒刺急速变长,意欲以玉石俱焚之势,逼迫支狩真退开。 支狩真心念一动,主宠伴生咒当即发动,萌萌哒霎时出现在支狩真身前,被魔人指刺击中,弹飞出去,“咚”地撞在合闭的舱门上。 魔人神色大变,舌上金莲疯狂开谢,发出迷幻般的魔音:“快住手,我是……”说到一半,他魔念忽地一阵迷糊,身躯僵住,支狩真手腕轻转,断魄指尖锐如剑,插入魔人后颈,臂肘顺势一夹一扭,扳断了魔人的脖子。 “扑通!”魔人的尸体跌落在地,随即陷入其中,厚软的地板肉壁缓缓蠕动,像一张裂开的血盆大口,将魔人尸首一点点吞没。 与此同时,船主的御使舱内,一名盘坐的黄衣青年男子倏地抬起头,望向支狩真所在的舱室,眉心的银色裂纹奇异扭动,化作一枚幽邃的竖瞳。 第十四章 巨鳅深入地脉 “主人,出了什么事?可要俺去瞅一瞅?” 黄衣男子左肩上,一个三寸丁大小的老头猛地跳起,闷声吼道。他尖嘴凶目,满脸绒毛,背后生有双翅,说话时獠牙闪烁着一道道深紫色的雷光。 “有主人在,能出什么事?明明是霆公你这老货闲得发慌,想找个理由去耍吧!”黄衣男子右肩上,一个蜷卧的三寸丁女童坐起身来,瞥了老头一眼,捂嘴打了个哈欠。她一头鲜红柔亮的长发及足,姿色娇艳,粉嫩的肌肤泛出一缕缕窜流不息的火光。 霆公毛脸一窘,讪讪笑道:“炎母,打人不打脸,何必硬要揭穿俺呢?” 炎母懒洋洋地道:“因为我也闲得发慌,只好耍耍你了。” “不要!”霆公赶紧抱住胸口,“俺还是个清白的童男身呢,可不能由得你这老怪物胡乱耍玩,须得明媒正娶才行。” “我呸,你这老货想的倒挺美!”炎母娇啐了他一口,一团煌灼的火焰从樱桃小嘴里喷出,烧得空间“滋滋”作响,绽开肉眼可见的叉状缝隙。 “一言不合,就要强上啊!主人快救救俺,别叫生米烧成了熟饭!”霆公怪叫一声,闪身跳开,惹得炎母气哼哼地狂追不止。 黄衣男子莞尔一笑,运转竖瞳,瞧了支狩真的方向几眼:“是两个魔人自相残杀,不必理会。” “这些魔人整天就晓得打打杀杀,比霆公还无趣。”炎母瞪了霆公一眼。 霆公咕哝道:“我这么无趣,你还要耍玩,口味着实独特。” 黄衣男子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船首正前方。船体正在不断下潜,透过螣衍巨鳅硕大浑圆的眼珠,可以望见黛青色的地脉逐渐纵深开阔,仿佛狭窄的溪河汇聚成广阔江海。 五花八门的奇异生物从船旁掠过,有的五色斑斓,像嵌满眼珠的水母;有的类似长满白毛的僵尸,躺在地脉中慢慢漂浮,胸膛不住起伏;有的人面豹身,恶狠狠地瞪着螣衍巨鳅,发出威胁的咆哮…… 随着螣衍巨鳅深入地脉,船体起了一丝轻微的震动,开始摇晃起来。四周激起气流的波纹,不少异物被惊动,向黑船汹汹围过来。 黄衣男子伸手按向座前一个巨核状的半凝固物,那是螣衍巨鳅的脑丘,乳白色的浆体密布交错的血管,被一座云纹缠绕的道术法阵包裹,时不时闪过模糊的符箓图像。 “五指洞天,轮法常转!”黄衣男子轻喝一声,道术法阵亮起碧、赤、黄、白、黑色的斑斓光环,以螣衍巨鳅的脑丘为中心,沿着细密的血管向整艘船辐射,化作一圈圈五色光环在螣衍巨鳅体外滚动。 船体的震动迅速平息,螣衍巨鳅猛地一个加速,船体一扭一摆,灵活窜出异物重围。 “主人,我们快进入地脉第二层了。”炎母神色一肃,浑身火光升腾。霆公也神色俨然,两腮高高鼓起,喉头发出一连串低沉的雷音。 黄衣男子微微颔首,螣衍巨鳅不停加速,往下俯冲,很快触及一层青黑色的粘膜,被牢牢阻隔在外,难以寸进。 霆公、炎母齐声长啸,各自喷出一团雷球、一团火球。雷球紫里透黑,毁灭沉重的气息中藏着一缕生机;火球红得发青,炽烈的生机里透出一丝冰冷的死意。 雷火在半途合二为一,飞速旋转,生生灭灭不定,幻化成一柄先天雷火神斧,散发出开天辟地般的惊人威压。 “轰!”雷火神斧从螣衍巨鳅张开的大口中呼啸射出,猛地砍上粘膜,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螣衍巨鳅径直穿过,冲入地脉第二层。 船体猛地颠簸起来,仿佛一下子陷入汹涌的湍流。螣衍巨鳅左摇右晃,船舱一次次大幅度倾斜。 “砰!”支狩真一个趔趄,后背冷不防撞在舱壁上,险些滑跤。他探手抓住床沿,竭力稳住平衡。床的四脚被地板肉壁吸住,牢牢固定在原位,并未翻倒。 “翻船了?”萌萌哒在地上打了个滚,侧身跃起,单臂抓住顶壁,来回晃荡。 四周天旋地转,上下颠倒。“啪!”一块晶石撞上舱角,又滑到支狩真跟前,被他一把抓住。这是戌九号舱房的船票,应是从魔人尸首上掉出来的。支狩真脑中念头一闪,将萌萌哒收入识海,低喝道:“我们走!” 他火速掠出舱门,冲向对面的戌九号房,以晶石打开舱室,随即关上舱门。 房内空无一人,一只鼓囊囊的兽皮袋随着倾斜的地板滑来滑去。支狩真抓起来一瞧,里面装满魔源,足有数百来颗,魔源上还残余着干涸的血渍。 除此之外,袋里尚有一枚魔狱界特有的留影玉璧,玉璧上映着一个魔人少女的模样:额生双角,明眸皓齿,翘起的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舱室外的走道上,陆续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支狩真运转太上心镜注,以精神力向外探察。一些魔人跌跌撞撞地奔出舱室,赶往甲板,察看究竟。 戌八、戌七、戌六号房也先后打开,三个魔人汇聚在一起,经过支狩真舱房时,目光特意停留了片刻。 “摩舍呢,怎么还不出来?”三人并未见到同伴,不由神色骤变,黑脸魔人用力敲击戌九号舱门。 “砰!”船体陡然向上抛起,几个魔人猛地撞上顶壁,又跌落下来,在地板上滚作一团。 戌九号的舱门突然打开,一只手倏地探出,揪住黑脸魔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拽进去,旋即闭上舱门,室内响起激烈的拳脚破风声。 甲板上,赶到的魔人船客抓紧栏杆,死死盯着舷窗外,个个脸上惊骇欲绝。 外面是幽深无边的青黑色,像被狂风掀起的巨幕跌宕不休,仿佛涌动着无数怒涛激流。螣衍巨鳅随之翻滚起伏,难以维持平衡。 一座惨白的岛屿从远处漂过来,竖着几根残破的巨大骨柱,裂开的骨缝里传出刺耳的哭泣声。即便隔着厚实的舱壁,哭声仍然触耳可闻,似向魔人们的脑海深处钻去。 “该死的,这是地脉第二层!”一个肥壮的魔人惊吼道,“黑船怎么会来这里?我们都会完蛋的!” 第十五章 天瞳初现神通 “轰!” 一股无形的巨浪猛地从地脉下方涌起,螣衍巨鳅被狠狠撞上,一连弹出数十丈远的距离,船体整个侧翻过来。魔人东倒西歪,乱成一团。 “黑船在搞什么鬼?”“干,他们想黑吃黑!”“船主快点滚出来!”一些暴躁的魔人忍不住大肆咆哮,凶相毕露。一个瘦小的魔人蜷缩在角落里,死死抓住栏杆,丑陋的脸皮不住颤抖,仿佛害怕极了。 奇怪了,黑船为什么冒险进入地脉二层?瘦小魔人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珠四下转瞄,闪着狡黠灵动的光芒。黑船不会蠢得寻死,莫非是在找什么东西? “诸位贵客,地脉颠簸难行,此乃常事。本船信誉卓著,未尝有害客之事。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骊朱走上甲板,身躯随着摇晃的船体灵巧摆动,双足牢牢吸在了甲板上。 “老子不想听你唧唧歪歪的废话!马上开船离开这里,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一个魔人厉声吼道,身躯腾空浮起,强悍霸道的魔气汹汹压向骊朱。 “地魔!”一干魔人纷纷惊呼,被汹涌如狂潮的魔气波及,浑身骨骼肌肉瘫软,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地魔不仅魔气充沛,神通变化远胜玄魔,还能掠空飞行。在天魔隐遁不出的魔狱界,地魔足可横行无忌。称霸各洲的魔里青、魔里寿、魔里海、魔里红四位将军,实力也不过是地魔巅峰。 角落里,瘦小魔人目光一闪,也作势软软倒下,暗自撇撇嘴。黑船一向神秘莫测,哪有那么容易对付?这头地魔注定是要踢上铁板喽! “贵客且勿闹事。本船行路早定,岂能中途变更?”骊朱微微蹙眉,在地级魔气的强压下依然行止自若。 “变不变现在由老子说了算!”地魔狞笑一声,将身一晃,肉躯迅速膨胀,两只斗大的头颅先后耸出,肩膀上也探出四条青筋虬结的手臂,赫然是三头六臂的顶级神通。 其余的魔人也跟着纷乱叫嚣,蠢蠢欲动。有几个魔人禁不住贪念暗生,黑船的店铺里摆了不少好东西,如果借此洗劫黑船,立可大发一笔横财。 “要么乖乖听老子的,要么就去死!”地魔狞笑一声,悍然扑出,六臂如风车疾旋,狂风暴雨般砸向骊朱,同时两只头颅转动,密察四周,以防船主出手。 “定!”一道幽深的目光倏而从御使舱内射出,落在地魔身上。他浑身一滞,动弹不得,六臂兀自保持着静止的攻击姿势。 骊朱伸手按上地魔,掌心的银色蔓纹光芒流转。地魔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体表渐渐被繁密的银纹覆盖,连魔念也被禁涸,再也无力反抗。紧接着,从舱壁里探出一条条血肉触手,瞬间卷走地魔,消失不见。 一众魔人顿时噤若寒蝉,识相地不再躁动。瘦小的魔人悄然望着御使舱的方向,脸上若有所思。 “区区一个地魔,也敢在主人的天瞳跟前放肆?”御使舱内,霆公吹胡子瞪眼地道,“就算是俺打个哈欠,也能把他喷得外焦里嫩!” 炎母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是哩,你向来口气比力气大。我怎么记得刚出世那会儿,你连只蚊蝇都电不死呢?” 霆公讪讪地道:“好汉不提当年丑嘛。”他与炎母皆为天生灵种,初始孱弱不堪,须得寄身于人,受到宿主的长久蕴养,方可成长变强。 黄衣青年眉心的竖瞳并未合上,目光一转,投向茫茫无际的地脉。 那座惨白的岛屿不断接近螣衍巨鳅,岛上光秃秃一片,耸峙的骨柱陡然一动,向外探出,硬生生抓向船体。 “那是一只手!”炎母失声叫道。众多魔人惊骇地瞪着舷窗,视野被庞大惨白的骨手遮蔽,一股邪异的魔性威压渗透而来。 “扑通扑通!”魔人个个神色迷离,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倒,心中诡异地生出臣服的念头,脑子里的魔源同时颤动不休,仿佛要脱体而去。就连骊朱也目光涣散,无力地伏倒在地。 “这玩意邪门得紧,像是比天魔还厉害些!”霆公浑身雷光闪耀,一口先天罡雷猛然喷出,遥遥击中骨手,却只激起一缕淡淡的灰烟。 霆公不由打了个哆嗦,这只残破的骨手业已厉害至此,手的主人可想而知。 黄衣男子神色淡定,手掐术诀,座前的云纹道阵光芒流转,再次闪现出眼花缭乱的各种道门符箓:无量净地的不动如山符,谷神宗的落地生根符,玉皇宫的镇天符,太上神霄宗的辟邪符,鬼谷的九宫符……一轮轮玄妙的清光绽出螣衍巨鳅,化作巨峰、雷光、天宫等巍峨壮丽的异象,重重迎向骨手。 “定!”黄衣男子清叱一声,眉心天瞳奇光一闪,骨手出现了一刹那的停滞。“轰隆隆!”巨峰、雷光等异象纷纷击中骨手,一根裂开的骨柱轰然断裂,坍塌下来,激溅起无数碎片。 狂乱的气浪猛地掀起,四周绽开蛛网状的细密裂缝。螣衍巨鳅向后飞抛,连续翻滚了一阵,勉强稳住平衡。 “嘎吱嘎吱——”周围的裂缝并未合上,反而扭动扩大。一个个红脸蓝肤的恶鬼从中钻出,凶戾的目光四下里一扫,落在骨手上。 “这是魁!”炎母沉声喝道,“据传它们是魔狱界天地诞生的凶灵,也是魔人的克星。天魔一旦异动,强烈的魔气就会被魁感应,从而捕杀清除。” 魁纷纷扑入地脉,在湍急暴乱的暗流中灵巧穿掠,迅速围向骨手。“呛啷啷……”一条条奇异的锁链从他们手中抖出,缠住巨大的骨手。锁链似虚似实,环环相扣,表面上光滑无缝,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仿佛黑暗中跃动的萤火。 骨手发出凄厉的尖嚎,被锁链死死缠绕,一身惊天动地的力量仿佛也被锁死,半点挣扎不得。魁齐齐一拽锁链,拖着骨手,飞速掠向裂缝。 “这是——”黄衣男子脸露异色,盯着锁链的天瞳猛地一颤,仓促合闭,一缕血丝从眉心缓缓渗出。 “主人小心!”霆公低喝道,“这锁链似是天地法则所化,不可强行窥视!” 第十六章 一念阴差阳错 “此言差矣!” 黄衣男子伸指抹去眉心血渍,朗笑一声,“举目岂由天地限,求道何处不可观?若世上皆为天地法,又哪里来的人法?” 他肤色温润,五官的轮廓柔和清雅,仿佛柔软的笔毫饱蘸了春日烟雨,轻描细绘出来的。此刻却目露峥嵘,英气逼人,仿佛柔软的笔毫突地一折,勾出了尖锥的锋芒。 霆公、炎母齐齐肃然:“主人说的是!” 黄衣男子的竖瞳再次绽开,与先前不同,竖瞳并非静止,而是玄妙扭动,从瞳孔流烁的幽光内,竟又徐徐浮出一枚崭新的竖瞳! 这枚竖瞳隐隐发亮,绽放出明澈细微的毫光,看似近在咫尺,又似渺远难及,悬于天地之外。 “主人这是重造天瞳吗?”霆公、炎母瞧得又惊又喜。兰陵潘氏的天瞳神通虽然奇妙,但因为源自血脉,威力也受限于血脉。黄衣男子进入地梦道经年,居然参照魔人的神通进化之秘,将自身天瞳重新衍化,成为一门得以进化的神通妙法! “这也可算是我潘氏天瞳的第二层状态,我称之为‘瞳之始辟’,取开天辟地之意。”黄衣男子面容平静,毫无骄矜之色,始辟天瞳轻轻颤动,毫光一转,远处的锁链仿佛被剥去层层外壳,呈现出最本源的一面…… “说!为什么找上我?” 戌九号舱室内,黑脸魔人被压倒在地,左臂断折,软绵绵地耷拉在肩头,小腹血如泉涌,支狩真尖锐的指爪正从腹部破开的伤洞里抽出来。 “去你妈的!”黑脸魔人负痛低吼,挣扎着想把脸转过去,又被支狩真按住脖子,狠狠撞向坚硬的床脚。 “砰!”鲜血从黑脸魔人的额角溅出来,脸被再次压向地面,獠牙也被磕断。 “你们一伙还有多少人?几个玄魔?几个黄魔?怎么盯上我的?谁给了你们消息?”支狩真压低声音,另一只手拽住对方完好的右臂,猛地发力扳断。黑脸魔人连声惨叫,额头青筋扭动,渗出密集的汗珠。 “全说出来,就给你一个痛快。”支狩真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的腰腹同样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黑脸魔人的实力几近黄级巅峰,若不是萌萌哒相助,他未必能拿住对方。 “有种杀了我!狗娘样的,你会比我死得更惨!”黑脸魔人吐掉嘴里的血污,拼命扭动身躯。支狩真挥起拳头,一下下重击黑脸魔人的脊椎,打得对方七窍溢血,身躯不住抽搐。 萌萌哒在旁瞧了一会儿,撇撇嘴:“小帅哥,你这么审问实在太野蛮了,没一点技术含量,还是让我来吧。” 支狩真微微一愕,萌萌哒跳到黑脸魔人跟前,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仔细地擦去对方脸上的血迹。“放松一点,其实我们没必要杀你。你瞧,魔狱界每天都要死很多魔人,流很多的血,可为什么一定得是你呢?这不公平啊。”她叹了口气,伸手捧住魔人的脸,红宝石般的眼睛闪着真诚的光。 “活着一点也不容易,特别是在魔狱界,你说呢?” “我手上有上千魔源,可以让你全部带走,只要你……” “我出生在东胜洲一个鸟不拉屎的地窟里,紧挨着火焰喷涌的岩浆湖,到处是臭烘烘的硫磺味。你呢,也是东胜洲的吗?不是?那是南瞻洲?你也吃过很多苦,对吗?其实我们都一样……” “魔人只要自己活着,其他人的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有聪明人才懂得取舍。取舍也是一种进化!” “你将来一定能成为一统魔狱界的将军,相信我……” 半炷香之后,黑脸魔人盯着萌萌哒,蠕动了一下裂开的嘴唇,嘶哑的声音回荡在舱室里…… “哗啦啦——”魁拖着锁链捆绑的骨手消失在裂缝中,黄衣男子的始辟天瞳先行合上,外层的天瞳也继而合拢,缓缓化作一道竖纹。 “噗!”他身躯微晃,低头喷出一口鲜血,面色苍白如纸。炎母赶紧掏出一只青玉瓶,取了一枚鸽蛋大小的鲜红丹丸,伺候黄衣男子服下。 “主人可好些了吗?”炎母担忧地问道。 黄衣男子淡淡一笑:“虽然受了点内伤,好在并未损伤根本。”他双眼神光一闪,从眉心的竖纹内,徐徐伸出一截锁链的光影。锁链似虚似实,形状与魁拖拽的类似,发出奇异的摩擦声响。 霆公、炎母浑身一颤,生出一股强烈的心悸感,身为先天灵物,他们敏锐感应到了锁链蕴含的天地法则威压。 “主人真是绝世无双的天才!”炎母大喜过望,霆公却有些忐忑不安,犹豫了一下道:“主人虽然窥得天地法则,但不到生死关头,还请慎用。毕竟法则乃天地权柄,生灵妄加篡夺,恐遭天道反噬。” 炎母不以为然地道:“修行当精进无畏,怕个什么反噬?你这糟老头子,越修炼胆子越小了!” 霆公苦笑不语,主人得了法则,必然会失去什么,这是冥冥中的天道运转规则。但此言不详,又是他私下揣测,不方便诉诸于口了。 御使舱内,法阵上的符箓道纹仍在不断变化,螣衍巨鳅逐渐适应了地脉二层,摇摇晃晃地稳住船体,随着暗流起伏。 “开始吧!”黄衣男子神色一肃,手掐术诀。 “抛锚!”霆公低吼一声,口喷雷光,化作一枚深紫色的雷锚抛向地脉。 “撒网!”炎母张口吐出三昧真火网,迅速扩大,覆向地脉。 黄衣男子的胸口处,缓缓浮现出一头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炎鲲光影。 与此同时,人间道的八荒大地之下,玉真会的炎鲲洞天摇头摆尾,在汹涌火海中飞速游动,形状、动作、姿态与男子胸口处的炎鲲光影一模一样! “咔嚓!”支狩真手臂一紧,在黑脸魔人不能置信的目光中,干净利落地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大致就是这样了。”萌萌哒耸耸肩,“他没有说谎。” “所以……”支狩真松开手,任由魔人的尸首慢慢融入肉壁地板,“是我们搞错了?这几个魔人找的根本不是真罗睺?” “确实是一个大乌龙。他们找的是她,一个叫做千惑圭的魔女。”萌萌哒甩甩尾巴,缠住那块留影玉璧。 玉璧上的魔人少女笑得像只魅惑的小狐狸。 第十七章 地脉异动生幻 “她就是千惑圭。” “三天前,千惑圭刺杀了一名东胜洲的魔人军阀,对方的势力开出了一千魔源的高价悬赏她的命。” “这几个魔人是一伙的,找她是为了赏金。据他们得到的绝密消息,千惑圭就在这条黑船上。” “千惑圭是一名玄魔级的刺客,曾经多次暗杀各洲军阀。传闻她有点背景,很可能来自中波洲的旭日军。” “因为千惑圭身具千变万幻神通,而你又恰巧戴了面具,这几个魔人才怀疑你是魔女所扮,特意上门试探。他们一伙共有四人,剩下两个都是玄魔,其中一个擅长瞳术神通,另一个算是他们的头领。” 萌萌哒将黑脸魔人的口供一一整理清楚,支狩真怔怔地看着她:“你在你来的那方天地做哪一行?专审犯人么?” “你猜?”萌萌哒轻声笑起来,笑了一阵子,她低头望着角落出神,长而细密的睫毛仿佛有雾气升起,覆盖了笑声。 舱室变得安静下来,尸体的鲜血缓缓消融,不留一丝痕迹。唯有船体还在摇晃,一下子往左倒,一下子向右倾,像步履蹒跚的醉汉。 支狩真踌躇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天地和天地也没什么不一样。就像人间道和地梦道,一样是生老病死、弱肉强食。” “你还真不会安慰人!”萌萌哒转过首来,眨眨眼,“明明有很大的不一样啊。地梦道对你而言,不过是一个掠夺资源和功法的猎场,这里的生灵只是一个个无足轻重的安乃匹西。他们好也罢,坏也罢,生也好,死也好,你都不会在意。可人间道就不同了,支氏的使命,你的师长清风,死去的老麻,哥舒夜、胖虎、谢咏絮或是更多的朋友……即便是被你亲手毁掉的百灵山,也是独一无二,无法代替的。” “安乃匹西是什么?” “嘻嘻,这个说来话长,你不会懂的啦。”萌萌哒使劲揉了揉脸,仿佛要把什么一下子全部揉碎。她移开话题,道,“我们和这几个魔人莫名其妙地干了一场,最后反而便宜了千惑圭。不过嘛……” “千——惑——圭——”她拉长语声,一字一顿地道,“圭可是两个土!” “遇土缠住不放……”支狩真心中一动,邪祟娃娃的言下之意是只有抱紧千惑圭这条大腿,才能有活路么?中波洲的旭日军并非军阀,而是受压迫的一些魔人自发组成的反抗势力,相当于造反的平民。他们对抗军阀暴政,频频掀起动乱,立誓改变魔狱界,被各洲军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就先把千惑圭找出来。”支狩真沉吟道。在魔躯的记忆里,旭日军个个都是不要命的疯子。若和他们扯上关系,以后的麻烦会源源不断。好在他不过是魔狱界的过客,大可逢场作戏。大不了逃过此劫之后,再想法子干掉千惑圭,断绝后患。 黑脸魔人的尸体已然消融,地上留下一块晶石船票和一个灰色小皮囊。萌萌哒抓起皮囊,摇了摇,里面传出魔源“哗哗”的滚动声。 “剩下两个玄级魔人我们最好也一起干掉,籍此搭上千惑圭,顺便也赚一笔。”萌萌哒顺手将皮囊丢给支狩真。 骤然间,舱室一震,一阵无形的阴风倏而扬起。支狩真只觉心头一凛,浑身毛孔不由自主地哆嗦,刚接过的皮囊失手掉落在地。 室内四面密闭,也不晓得风是从哪里吹过来的,瘆得人莫名发慌。阴风绕着四周无声流动,又飘向上方的天花板。 支狩真猝然抬头,不知何时,头顶上方趴着一个奇异的生灵。它身躯倒伏,长蛇般的后背紧紧贴住天花板,裸露出来的花斑肚皮上嵌着一张人脸,诡异地盯着支狩真,一声不吭。 双方目光相对,支狩真后撤一步,与对方拉开距离。 “它怎么进来的?”萌萌哒失声道。 生灵始终盯着支狩真,并未有所动作,人脸一点点扭动,竟变得越来越像支狩真的脸。 支狩真猛地催动魔气,脚底发力一蹬,高高掠起,十指如钩抓向对方腹部。 眼看爪尖就要触及对方,它忽而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那一阵阴风也随之消散无踪,灰尘从天花板上簌簌洒落下来。 支狩真闪身避开,灰尘颜色微微发白,透出一股积年的陈腐气味。支狩真伸手捻了捻,灰尘触手阴冷刺骨,像密密麻麻的小虫豸,正以肉眼难辨的动作在他指尖上不停蠕动。 下一瞬,灰尘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转眼覆盖了他的手掌,又漫过他的魔躯,向舱室四处延伸,仿佛虫豸正在疯狂繁殖。 “船破了!”“这下完了,我们都要死!”“离开这一层!”“该死的船主,我要杀了他!” 甲板上,诸多魔人纷纷爆发出惊怒的吼叫。一片片舷窗“哗啦哗啦”震动不休,接连绽开裂缝,像一道道扭曲的闪电铺满视野,闪耀着凌厉的锋芒。 青黑色的地脉似一张铺天盖地的巨掌,猛地裹住船体,窒息般的暗流穿过舷窗裂缝,汹涌渗透进来,如同污浊不堪的泥浆。 “诸位贵宾切勿惊慌,此乃……”骊朱朗声高喝,一句话还未说完,旁边的一扇舷窗轰然崩裂,碎片四下迸溅。众魔人望见暗流像泄闸的洪水扑进来,骇得四处奔逃。有的魔人木然而立,仿佛一下子失了魂魄,脸上兀自挂着呆滞的表情。 “此乃幻象!诸位只需置之不顾,幻象自灭!”骊朱的话音方才落下,一个魔人被迅猛的暗流卷走,转瞬消失在地脉深处。 “这它妈的不是幻象!”一个花脸魔人绝望地怒吼,“黑船想搞我们!”他踉跄逃往船舱,脚步骤然一顿,一个怪异的身影站在对面,浑身肌肤溃烂,露出一个个黑红色的可怖肉洞,布满粘糊糊的肉芽,脓液从肉洞里不断流出来。 花脸魔人下意识地瞧了自己一眼,目光所及处,一块溃烂的皮肤诡异地出现在他手臂上,缓缓向内凹陷,形成黑红色的肉洞,像一张蠕动的小嘴,闪着黏液光泽的肉芽钻了出来。 第十八章 史前天地之秘 瘦小魔人蜷缩在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眼神却迅疾四下扫掠,出奇地清明灵动。 一缕缕金色的昙花纹路从她体内渗出,在肌肤上悄然绽放,瑰丽妖娆中透出一丝威严。此乃三大魔体之首的他化自在体,也被称为幻之源。身具他化自在体的魔人天生不受任何幻象所动,若将他化自在体炼至高深境地,便可化身万千,变幻无穷。 她望见魔人对着完好无损的舷窗狂呼乱吼,像发了疯一般逃窜;也清晰目睹魔人奇诡地消失在甲板上,像被风卷走的尘埃;她看到花脸魔人站在甬道上,一边惊恐瞪着空气,一边拼命抓挠自己的皮肤,挖出一个个古怪的黑红色肉洞…… 这是幻象,还是入幻成真的顶级幻象!瘦小魔人暗自揣测,一旦魔念堕入幻象,便难以摆脱,幻象从而成为无比真实的体验! “滚开!滚开!”一个玄魔沿着甲板一路滚逃,频频仓惶回头,好像有什么凶物在身后追赶。他突然一声惨叫,仆倒在瘦小魔人跟前,疯狂向后蹬腿,挣扎着要往前逃,却似被死死拽住。 瘦小魔人看着他布满褶皱的脚爪一抖一颤,迅速消失在空气里,接着是粗壮的小腿、大腿、腰腹……整个魔躯不停挣扎,仿佛被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一点点吞噬,却不见任何伤口,连一滴血都不曾溅出来。 瘦小魔人心中一动,突然扑向只剩半具残躯的玄魔,肌肤上一缕细小的金昙花枝化虚为实,弹出指尖,“噗嗤”插入对方额角,顺势一钩,缠住魔源,倏地缩回指尖。 殷红的血浆溅在手指上,瘦小魔人眼神一热,埋头深深嗅去。多么诱人的血腥气,鲜艳香甜,芬芳又叫人迷醉。她的血液流动忍不住加快,双腿兴奋地绞紧,轻轻摩擦。 她环顾四周,身形渐渐模糊,像一道虚影悄然飘动,眼中闪过灼热的异彩。一干魔人深陷幻境,正该她好好享受这一场血腥的美宴,尤其是那几个贪追悬赏的家伙,恰好借机一网打尽,还真以为她千惑圭对此一无所知吗? “这些个幻象端的神妙!居然直入心神,化幻为真,与人间道天魔门的‘勾魂种幻’有异曲同工之妙!”炎母仰首望着一头悬浮在御使舱内的狐尾生灵,啧啧赞叹。 九条巨大的狐尾在半空慵懒扫过,相互缠绕滑动,银白细密的绒毛亮如丝缎,发出奇异的摩擦声,听起来销魂蚀骨,似是女子旖旎的呻吟,靡靡萦绕不绝。 “此幻音似能潜入生灵的精神空隙,使之自然而然地生出杂念,加以衍生变化,确实像极了魔门手段。”霆公摇头晃脑地道,他听到的不止是女子呻吟,还有其中透出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雷音。雷鸣转合变化,妙到颠毫,暗蕴柔极生刚之秘。幸亏他是先天雷灵,万邪不侵,方才不至于迷失。 “这就是魔门手段!”黄衣男子沉声道,目光紧紧锁住狐尾生灵,“只是更为高明玄妙,简直是一念天成,毫无术法的斧凿痕迹。” “主人的意思,是指地梦道的魔狱界和人间道的魔门有渊源?”炎母吃惊地叫起来。 “魔门术法的源头恐怕就出自魔狱界。不止如此,整个地梦道都与人间道瓜葛相连,难脱干系。”黄衣男子意味深长地道,识海深处,神识所化的两条阴阳鱼灵巧一跃,化作两道黑白色的光线激射而出,赫然是鬼谷专破精神幻法的两仪灭妄磁光! 狐尾生灵被瞬间击中,化作一枚六角形的银白色魔源,直坠下来。霆公跳起接住,手上忽地一轻,只剩满掌尘灰,散发出苍茫古老的陈腐气息。 “这是最精纯的魔念凝结出来的,就如修道之人的识海本源。只是时间相隔太久,魔念渐渐腐朽。但仅凭这些腐朽无主的魔念,依然可以兴风作浪,操控人心,可见当年它们的主人是何等可惊可怖!”黄衣男子神识一转,两仪灭妄磁光落在尘灰上。尘灰纷乱搅动,被强行转化为阴阳二气,消散于无形。 炎母骇然道:“如此说来,魔念的主人岂不是远远超出了炼虚合道之境?然而天地大道所限,生灵最高也只能修炼到合道啊!” “所以魔念的主人并非来自于此方天地。”黄衣男子神色幽然地道。 霆公、炎母齐声惊叹,黄衣男子缓缓说道:“这是我道门玉真会所下的结论,一直秘而不宣。玉真会的星汉部常年研究天地之秘,据其考证,大约亿万年前,天地曾被一批外来邪魔大举入侵,各种生灵毁灭,世界坏空在即。所幸此方天地极为特殊,拥有虚、实两面,方才逃过坏空的劫数。” 炎母插口道:“主人,虚的一面是地梦道,实的一面就是人间道?” 黄衣男子微微颔首,伸出温润如玉的左手,掌心摊开向上:“属实的人间道像是手心,显露在外。属虚的地梦道就像手背,隐藏在内。当外来邪魔降临此方天地时,他们进入的只是显露出来的人间道。”他右手掐动术诀,缤纷光影闪动,一些魔人的虚像凭空生出,纷纷落在手心上,像虫豸般大肆啃咬。 “啃完手心,就要轮到手背。”霆公深思道,“邪魔毁掉人间道之后,迟早会发现地梦道。” “接下来是玉真会星汉部根据史前遗留的蛛丝马迹,以流光回溯等道法进行的推测:生死存亡之际,天地自发反击,虚变实,实变虚,恰如阴阳轮转,循环不休!”黄衣男子手掌猛地一翻,变成手心在下,手背在上,将手心上的魔人虚影悉数压在下方,魔影纷纷溃灭。 “翻转的天地在破灭的一刻同时重生,邪魔也随之覆灭。”黄衣男子沉声道。 霆公恍然道:“主人是说现在的地梦道,其实是史前的人间道?而我等所在的人间道原先是地梦道?” “不错,今天的地梦道,正是史前邪魔入侵的古战场!这里魔气纵横,种族奇诡,功法特殊,遗迹无数,隐藏着天地与邪魔那一战的最终之迷。若是玉真会将地梦道与人间道彻底打通,占为己有,不但能一统八荒,独尊道统,还可破解邪魔超越合道的秘密!”黄衣男子目光咄咄,神采飞扬,炎鲲的金红色光焰在胸前矫夭飞舞。 “这才是玉真会在八年前,秘令我潘载义孤身一人潜入地梦道,执行‘破堑’计划的真正目的。” 第十九章 魔念本由自生 人间道,永宁侯府。 黄婆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慢腾腾穿过荒草杂生的庭院,扭曲的影子拖曳在地,像一个无声移动的幽灵。 王子乔羽衣星冠,身姿翩然走在后面。虽说已近仲夏,宿风楼周围却植木衰败,满目萧瑟,仿佛一切生机都被诡异地阻挡在外。 “先生,侯爷的病更重了,这些天发作的次数比往年频繁了许多,最近连进食都很少,晚上也睡不安稳,总会惊醒说胡话。”黄婆忽而停下脚步,站在宿风楼的灰石门槛前。灯笼一晃一晃,她的脸像在烈日暴晒下慢慢蜷皱的橘皮。“先生的治疗法子像是不太管用了,老奴眼睁睁地瞧着老爷受折磨,心里急得紧,又不晓得如何是好。” 王子乔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举步欲跨过石槛。 “先生,老爷的病这么耗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黄婆转过身来,挡在王子乔跟前,翻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王子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这世上的事,哪有到头的呢?哪怕再不甘愿,也得慢慢耗下去,对吧?” 黄婆的手抖了一下,灯光映在她的瞳孔里,似闪着寒光的尖刃。“先生!”她的声音骤然拔高,眼里的尖刃像是要狠狠扎出去。 “夜深了,轻声些,我听得见。”王子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黄婆,这个永宁侯的贴身老妪向来性子阴沉,寡言少语,不想也有关切则乱的时候。或许——他可以多一枚棋子、多一个玩物?勾动生灵的情绪加以操控,永远都是域外煞魔乐此不疲的游戏。 黄婆沉默了一会儿,嘶声道:“我只是个卑下的老奴子,本不该逾越说这些。老爷刚出生的时候,我就伺候他。换尿布,梳发髻,看着他一天天长高,陪着他意气奋发从博陵来建康,入朝,封侯,娶妻,生子……” 王子乔笑起来,笑声在深夜里显得尤为冷漠:“你到底想说什么?一个下人,莫非还有逾越的妄念?你配么?” “老奴当然不配,更不敢逾分。”黄婆神色木然,“老奴不晓得先生与侯爷究竟有什么密议,那不是我这个下人可以过问的。不过——”她抬起头,直直地瞪着王子乔,“只不过,要是有人胆敢伤害老爷,老奴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他吸血吃肉,挫骨扬灰!” 王子乔平静地注视着老妪,嘴角微微一翘,像夜色里的凶兽捕猎前露出雪白的牙:“黄婆,伤了侯爷的怪物在地梦道,你拼命又有何用?你配进入地梦道么?进去了你又能杀得了它么?我明白,放几句狠话,表一表老妈子的忠心,兴许能叫你心里好过些。” 灯笼抖动得愈发剧烈,火光起伏,照得地上的衰草似要燃烧起来。王子乔淡淡一哂,踱步从老妪身旁走过,忽而回过头,凑近对方,低声耳语:“依王某看,倒也不算什么逾越。这几年侯爷失了妻儿,又不方便见外人,饮食起居全赖你一人照应,这样不好么?” 黄婆身躯一僵,耳畔传来恶魔般循循诱惑的低语:“永宁侯的世界如今只有你一个,侯爷完完整整是你的了,不配也得配,这可是你大半辈子都得不到的机会……好好想一想,这样熬下去没个头,真的不好么?” “住口!”黄婆失神般地叫起来,灯笼掉在地上,烛苗舔着了纸,猝然烧起来,竹架在火焰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响。 王子乔微微一笑,他“看见”一点魔念悄无声息出现在黄婆的精神世界,无形的根须向深处蔓延,攫取对方激烈的情绪以作养料,不断成长。 至始至终,他都未曾施法,只是巧妙撩动黄婆的情绪变化,令其产生强烈的精神波动,籍此勾开一丝精神空隙,孕出魔念的种子。 究其根本,这一点魔念本就是生灵自己的念头,从人心的土壤里自然而然滋生出来,可谓一念天成,衍化无穷。借助这点魔念,王子乔便可春风化雨,将它渐渐豢养成一枚丰美的果实,最终开枝散叶,彻底占据黄婆整个精神世界。 “黄婆,还不带路么?莫要耽误了我给侯爷诊治。”王子乔好整以暇地挥挥衣袖,灯笼在燃烧的火焰中付之一炬,斑驳的火烬飞起来,纷乱扬到黄婆脸上,传来一点又一点刺烫。 黄婆失魂落魄地踩着阶梯,一步步往上走,不敢再去瞧王子乔,脑子里却不断回响着他梦魇般的呓语“侯爷完完整整是你的了,这样不好么?这样不好么?……” 她忽又想起,多年前服侍永宁侯沐浴,她的手撩过热乎乎的汤水,水珠从少年光滑的背脊一串串滚过,饱满的肌肉生机勃勃,透出鲜嫩的粉色……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慌乱地摇摇头,望见两旁悬挂的尸魅、凶怪头颅个个狰狞,在黑暗中与她贪婪对视。 “安心在外守着,莫要打扰,我进去瞧瞧侯爷的病情。”王子乔从容推开二楼厢房的门,从后合上。黄婆顿时心头一松,像被抽去了脊椎骨一般,颓然瘫软在地。 一点魔念的种子悄悄发芽。 咳嗽声透过数层帐幔传出来,厢房内并未点灯,窗户也紧紧关闭,垂下厚厚的珠帘。王子乔走到牙床前,注视着映在帐幔上的身影,嘴角渗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侯爷,我来了。”他缓缓撩开帐幔。 一张青白色僵硬的脸突兀地探过来,嘴唇鲜红,似要滴出血来,头发凌乱发灰,稀稀疏疏地披散在肩头,玉石枕上落了许多枯槁的断发,隐隐散发出腥味。 “给我药!”永宁侯倾斜上身,一把攫住王子乔手腕,急迫的声音像野兽在嘶吼。 “侯爷稍安勿躁。” “药呢?药呢!” 王子乔讥诮地笑了笑:“侯爷,你的儿子、女儿都死了,哪还有新的药呢?以侯爷如今的身子,也很难再生养了。” “你答应过本侯的!”永宁侯低吼道,指甲深深嵌入王子乔的肌肤,手指嶙峋如骨,生出细密的灰色茸毛。突然间,他缩回手,抱着脑袋痛苦抽搐着,喉头不时发出一两声古怪的语音。 “侯爷请放宽心,王某自会为你稍减疼痛,安心入眠。”王子乔心头魔念微动,长袖倏然一展,拂过永宁侯的额头。后者昏厥过去,一个奇异狰狞的虚影像一缕轻烟,幽幽浮出永宁侯的头顶心,悬在半空中。 王子乔静静地凝视虚影。“你们都死了。”他喃喃说道,语声疲惫又落寞。 虚影像个疯子挣扎着,咆哮着,散发出一阵阵庞大、混乱又邪异的气息。 “可这盘棋,还要继续下去。”王子乔伸出手,缓缓探入虚影,一粒粒细小如亮沙的魔源落在掌心,转瞬化作尘埃,灰飞烟灭。 “轰隆!”夜空中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噗嗤!”金色的昙花枝缠住魔源,从一个魔人头颅内抽回,缩入千惑圭的指尖。魔人仆倒在舱室门口,千惑圭从尸体上一跃而过。 捕猎开始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滑软粉红的舌头,舔了舔魔源上沾的血浆,脸色潮红,轻喘着,继续往客舱的方向潜去。 第二十章 负伤溅血破幻 转眼间,整间舱室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虫豸,一刻不停地蠕动,瞧得人头皮发麻。 支狩真看见萌萌哒浑身被虫豸覆盖,层层叠叠起伏,散发出邪异的气息。萌萌哒同样吃惊地看着他,虫豸从她瞳孔里钻进钻出,无穷无尽。 两人意念相通,支狩真心知自己外表与萌萌哒无异,都已沦为虫豸状的怪物。他连续催动魔气,奋力向外震荡,气浪一波波冲刷而过,虫豸依然紧紧黏附在他身上,以肉眼可辨的速度繁衍滋生,整具魔躯仿佛变成了虫豸的巢穴。 他猛力拍向虫豸,却什么都触碰不到,连手掌也化作蠢蠢蠕动的一团,虫豸争先恐后地从皮肤毛孔里冒出来。 莫非是幻象?支狩真心念一转,观照心镜,清澈的镜面已然一片模糊,映出幢幢虫影。 这是心神被侵蚀之兆。他随即明了,这些虫豸十之八九是幻象。他立刻敛去杂念,凝神静气,运转太上心镜注,全力驱逐幻象。 识海中的星斗大阵光芒流烁,星辉投射心镜,徐徐移动,犹如一只晶莹剔透的手掌反复擦拭镜面。虫影被一片接一片抹去,他身上的虫豸也随之减少。但未过多久,虫影又映上心镜,灭而复生,魔躯也重新被虫豸覆满。 支狩真心头骇然,幻象似虚似实,循环不尽,连道门嫡传的太上心镜注也难以对抗。舱室内的虫豸愈来愈多,四壁、地板、头顶上方的虫群像滚动的波浪,向他挤压过来。 “走!”支狩真急速跃起,一把抓住萌萌哒,冲出舱室,急速向外奔逃。 “到处都是!”萌萌哒一眼望去,无数虫豸沿着长廊两侧汹涌漫延,充斥视野。 支狩真的目光触及何处,何处便覆盖虫潮。他心知肚明,除非将侵入心神的幻象彻底逐出,否则根本逃不出虫豸重围。而若是置之不理,幻象便会逐渐主宰心神,导致由幻成真。 “呼!”一道身影从远处迅疾投来,支狩真仓促侧身避开,对方猛地撞在舱壁上,翻倒在地,喉头鲜血狂喷,赫然是居住在戌七号的玄级魔人。 一名瘦小的魔人衔尾追来,速度快如鬼魅,模糊的身影似在半空连续闪现,逼近玄级魔人。 “千惑圭,你再要赶尽杀绝,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别忘了,干掉你就有上千魔源的赏金!”玄级魔人踉跄爬起,色厉内荏地瞪着千惑圭,故意放声大喊,试图煽动其余魔人。 千惑圭!支狩真与萌萌哒对视一眼。 “想干我?那你来呀!人家一定让你欲仙欲死。”千惑圭吃吃一笑,身躯奇诡地消失在空气中,下一瞬她出现在玄魔身侧,手指疾插,一根金色昙花枝直刺对方脖颈。 玄魔急促后退,左掌劈出,掌心绽开一面半透明的圆形空气盾牌。 四周气流抖窜,金色昙花枝击中空气盾,猛烈震动,花枝上绽放出一朵妖艳眩目的昙花,瞬间涨大如斗,花蕊内露出白森森的獠牙,猛地一吞一合。 “嘭!”空气盾被咬得粉碎,连同玄魔的左手也被咬掉小半截,鲜血溅在昙花上。千惑圭低呓一声,金色昙花枝缩回手指,她轻柔吮吸着指尖的血珠,眼神迷离:“嗯,真是美妙绝伦的滋味啊……”她婉转的音色像是要哭泣出来。 玄魔负痛低吼,转身向后奔逃。千惑圭身形一闪,后发先至拦在他跟前,纤指直插面门,口中兀自娇笑:“你跑什么?才干到一半,不上不下地多难受啊?” “那就干死你!”玄魔眼中凶光暴射,全力催发魔气,一面面空气盾源源不绝地从掌心绽出,犹如层层牢壁,将千惑圭囚在当中。他双腿狂风骤雨般踢出,死死缠住千惑圭,不令她有丝毫喘息之机。 “干死我?你到底行不行啊?”千惑圭忽而心生不妙,身形闪动,欲要远遁。但空气盾连成严密的一片,刚被金昙花枝击穿,又前仆后继地堵上来。 远处银光一闪,一枚十字形的银色光刃疾旋而来! 玄魔狂吼一声,猛然前冲,贴近千惑圭,右手一把揪住击向胸膛的金昙花枝,任凭昙花咬噬手臂,兀自紧抓不放,不容千惑圭脱身。 锐风呼啸,银色十字光刃旋转而至。一面面空气盾交错移动,漏出一线空隙。十字光刃破隙而入,正中千惑圭肩头! 十字光刃旋转不停,两块血肉被切割下来,四射迸溅,其中一点鲜血恰好溅在支狩真身上。他蓦地一震,覆身的虫豸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镜上的虫影也荡然无存。 千惑圭的血可破幻象?支狩真又惊又喜,拈了一点血丝,急速弹向萌萌哒。正如他猜测的那样,猴精身上的虫豸也随之不见。 一朵金色昙花从千惑圭的伤口处盛开,吞灭十字光刃。金昙花枝同时刺穿玄魔手心,不待她展开反击,远处银光呼啸,又一枚十字光刃疾旋而来。 “你们让我越来越兴奋了!”千惑圭并未慌乱,反倒轻抚着从肩头蜿蜒淌下的鲜血,眼神炽热如醉,喉头发出一声高亢的喘息,“来吧!让我们一起流血,一起欢娱,一起爽到爆炸!” 十字光刃迎面切来,千惑圭纵身跃起,身影若隐若现,在空气盾的层层堵截下飞速晃动,一边躲闪十字光刃,一边向玄魔发动疯狂的攻击。 支狩真目光一闪,从后方悄然移向战团,脑中一点魔念勾连十指,断魄指悍然发动! 玄魔心神一滞,移动的空气盾出现了刹那间的空缺。萌萌哒飞射而入,狠狠撞上十字光刃! 御使舱内,炎母一脸震惊之色:“照主人所述,此方天地难道有自己的意志?否则怎会翻转虚实,自发反击邪魔?” 潘载义沉吟道:“这些只是玉真会的推衍,未必属实。不过据星汉部估测,重生后的天地相比史前,清、浊二气大为减少,可见此方天地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即便天地存在意志,应该也陷入了沉眠。” 霆公心中一动:“主人,若能寻到这份沉眠的天地意志,将其炼化,岂不是成为天地主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潘载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地脉。 三昧真火大网正在地脉深处不停移动,犹如撒网捕鱼一般,逐地逐寸搜索。 第二十二章 平生只伴美人 “终于要来了么?” “我丢出去的绣球,究竟被什么样的生灵接住了呢?” “也许会是一段金风玉露的相逢?” 他慢慢坐起身,暗流向两旁排开,气旋翻涌,卷起地脉底部大片的杂藻、泥沙、腐朽的骨架、断折的金属兵刃、奇形怪状的废墟碎片…… 他迎着暗流往上浮,厚积的泥尘从全身簌簌剥落,露出白嫩得近乎透明的小脸蛋、春葱般细柔的小手指、比莲藕更娇嫩的小脚丫…… 半只残破的骷髅头被气流卷过来,还未接近他,立即被切割成一束束细微的粉尘,向外飘散。 “什么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怎配碰触冰清玉洁的我?”他蹙了蹙弯如月牙的眉,背负双手,赤足踏上暗流,毫发无损地越过三昧真火大网,一步步走向螣衍巨鳅。 光线被巧妙扭曲,从他身旁自行绕开。无论是潘载义还是霆公、炎母,都对他一无所察,仿佛他只是一个看不见的透明幽灵。 他无声步入黑船,望见甲板上乱成一团的魔人,各种怪异的生灵幻象好似群魔乱舞,此起彼伏。 “好像有点饿了!”他张口轻轻一吸,诸多幻象接连溃散,化作一枚枚魔源投入他红嘟嘟的小嘴里。“一股子的霉味,一点儿都不新鲜。”他抹了抹獠牙,旁若无人地穿过甬廊,来到斗场,一直走到支狩真边上停下,专注地注视着对方。 “噗嗤”一声,金昙花枝再次贯穿玄魔后背,又一次抽出,带起一蓬细碎的血肉,溅在千惑圭颤栗的身上。 “好舒服哦!”千惑圭发出一声亢奋的娇啼,清纯可怜的小脸上血水斑斑,透出一丝奇异又疯狂的美。金昙花枝犹如狂风骤雨,愈发激烈迅疾地射向玄魔。 玄魔跌跌撞撞,狼狈躲闪,浑身上下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被金昙花枝刺穿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曾留下一块完好的皮肤。 “继续,我们继续!再够劲一点好不好?来,我们一起来!”千惑圭噘着樱桃小口,呼吸声越来越重,绕着玄魔飞速疾闪。金昙花枝一次次刺穿玄魔,伤而不死。斗场血水迸溅,仿佛掀起一场迷蒙的血雨,血腥气味像浓烈的春药弥漫开来。 千惑圭居然是个喜欢虐杀的疯子。支狩真暗自摇摇头,或许魔人内心都充斥着残暴的兽性。突然间,他瞥见身边有人,顿时吓了一跳,身形闪电般倒退出去,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 那是一名男童,身高三尺左右,相貌俊美绝伦。他扎着只有在史书图上才能见到的古式发髻,高傲地仰着头,负手而立,像一位俯视臣子的高贵君王。 又是幻象?支狩真盯着男童,心头一凛。 “只有你可以看到我,听到我说话,其他人没有这个荣幸。”男童气度从容,两根绯红色的獠牙盈盈颤颤,闪着氤氲的光,仿佛两抹凄艳流动的烟霞。右边的獠牙长约三寸,完好无损,左边的獠牙断了大半,只剩下短短半截牙根。 他的声音冷澈得像透明的冰棱,锐利无匹,似能穿透耳膜,直刺魂魄深处。支狩真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连星空识海也被波及,旋转沉浮的星斗像是被冻住了。 他的目光落到男童的断牙上,不由一愣。 “你幸运地得到了我的牙。”男童傲然道。 “那柄断剑!”支狩真失声道。萌萌哒疑惑地偏过头,她看见支狩真一脸惊异地对着空无处说话。 “你摸过了我的牙。” “就等于摸过了我。” “你摸过了冰清玉洁的我,就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成为我生命中的另一半,要么——去死。” “可你长得实在太丑了。” “我可以允许你很弱,但我不能允许你很丑。” “无论我的另一半是男是女,是强是弱,我只接受美人。” “你根本配不上我。” “所以,去死。” 支狩真听得目瞪口呆,满头雾水。下一瞬,无形无声的剑气破空而来,将他死死束缚,动弹不得。他浑身如堕冰窖,皮肤泛起一粒粒凸起的鸡皮疙瘩,整个识海顷刻陷入黑暗,魂魄深处的巫灵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要被彻底摧毁。 “等一下!”支狩真骇然叫道,“这不是我真正的样子!” “嘘——”千惑圭扭过头,竖指在唇间,粉嫩的舌尖一绕舔过手指,“闭上嘴,不要打扰我的兴致哦。” 剑气倏地一收一凝,依旧抵住支狩真,冷锐刺骨的剑意含而不发。支狩真喉头发干,额头渗出冷汗,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转生真罗睺之后,他的情绪波动远比从前激烈。 他对死亡生出了一丝恐惧。 “出了什么事?”萌萌哒暗中询问,她与支狩真原本心意相通,但此刻却被一股无形无影的剑气硬生生截断,难以传送意念。 支狩真僵立不动,也不思逃脱。男童的身手可惊可怖,必是炼虚合道的绝顶高手。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样子。”男童蹙起眉尖,伸出手,指尖挑开支狩真脸上的人皮面具,“可你真正的样子也很丑。所以,去死。” “这也不是我的本体!”支狩真脱口而出,脑中意念飞转,一边揣测对方先前的言辞用意,一边口中应对,“因缘巧合,我暂时附在了这具身体上,我的本体不在此界,就连你的断牙也在本体手上。其实,咳咳,我真的美极了。” “我喜欢‘因缘’这个词。”男童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像一抹雪亮的剑光穿透了他的魂魄,洞悉其中奥秘,“我的牙的确不在此界。它在人间道,原来你来自人间道。” “是。”支狩真稍稍舒了一口气。 “那就等我见过你的本体,再决定是死是活。”男童沉吟片刻,困锁支狩真的剑气倏而消散,“但你现在的样子实在太丑,有损冰清玉洁的我。你离我远一点,装作我们不认识。” 支狩真呆了呆,如避蛇蝎般一连后退数丈。“我与阁下本就殊不相识,不知阁下找我何意?若想要我归还断牙,我绝不推托……” “你是想始乱终弃么?冰清玉洁的我可以被你白摸么?”男童打断了支狩真的话。 支狩真又愣住了。 “我叫不二。” “说一不二的不二。” “我是传说中高贵又浪漫,无情又多情的魂器。” “我在寻找生命中的另一半。” “一个配得上冰清玉洁的我的另一半。” 第二十三章 邪魔暗入船舱 “有东西混上船了!” 御使舱内,霆公猛地偏过头来,环目圆睁,瞪向运转的道术法阵。 道阵正生出阵阵强烈的波动,一些云纹图箓莫名地扭曲,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微绽裂声。符光变得一闪一灭,断断续续,像夜风中微弱的烛火。 “是残存的魔念吗,气息怎会那么强?”炎母惊讶地跃至道阵边上,随着符箓频频抖动,一丝丝黑气不停地冒出,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她张开樱唇,一口灼热的三昧真火“噗”地喷出,黑气应声熄灭,但数息过后,黑气又凭空冒出来。 “没那么简单,兴许是个大家伙!”霆公瞳孔深处一闪,迸射出灼亮的紫色雷光,赫然投向舱室的方向。这方道阵是玉真会融汇各大道门的符箓、阵法,针对魔狱界的环境加以特殊布设,具备驱恶、辟邪、侦测、潜遁、攻击、防御等诸多威能,足可硬抗合道等级的力量。邪魔的残念最多只能生出幻象,迷乱心神,断不会波及道术法阵。 “难道是史前邪魔混进来了?”炎母禁不住面色一变,如果当年的天外邪魔未曾死绝,悄悄潜入船舱,后果不堪设想。 “不会吧?这么多年过去了,邪魔早就该死透了。”霆公不安地抓抓脑门,“也可能是哪个船客被魔念上了身,化为邪祟之类的东西,激发了道阵感应。” “稍安勿躁。”潘载义眼神镇定地观测法阵,安抚道,“若是星汉部推测无误,连天地意志都陷入了沉眠,何况区区外来的邪魔?即便邪魔还活到现在,也难免本体破毁,神智混乱,充其量只剩下一点苦苦求生的本能念头罢了。” “咔嚓——咔嚓——”数枚云纹图箓承受不住,仿佛被无形的锐物切割而过,接连碎裂。道阵猛地一震,符光黯淡下来,更多的黑气飘溢而出。 “主人小心!”霆公暴喝道,正前方呼地暗流疾涌,诡异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像一张黑魆魆的巨口张开,对准了螣衍巨鳅。 无形的阴气从四周簇拥而来,气流卷起螣衍巨鳅,摇摇晃晃地迎向巨口。 一丝凶险的悸动同时生出霆公、炎母心头,这是先天灵物的直觉,最是灵验不过。 “我们先离开这一层。”潘载义感同身受,低喝一声,双手掐动术诀,强行催发阵法。 “轰!”五光十色的耀眼宝气冲出道术法阵,幻变出金塔、银瓶、玉盘等华美的法器光图,在空中疾旋,发出清越连绵的激鸣声。隐约的黑气一扫而空,云纹图箓停止扭动,平息下来,一缕缕符光重新相互勾连、衔接。 螣衍巨鳅光芒大盛,周围的阴气暗流被重重推开,船体加速变向,几乎贴着沟壑的入口边沿,一路往上逃窜。 霆公、炎母恍惚听到沟壑深处传来一声邪异的啼叫,船体顿时一滞,似要重新向下滑去。霆公、炎母同时吐气厉喝,先天雷、火交轰而出,覆盖整个船体。 道术法阵也爆发出炽烈的宝气法光。 “轰隆隆……”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螣衍巨鳅挣扎着一点点远离沟壑,冲出地脉第二层。 甫一返回上层,船舱内各种游窜的魔念迅速消散,诸多幻象也随之一一破灭。船体渐渐平稳下来,幸存的魔人瘫坐在甲板上,惊魂不定地望着舷窗外熟悉的黛青色地脉,急促喘息着。 戌一号舱房内,一个重伤倒地的魔人身躯一震,忽地张开眼睛,呆滞的眼珠一口气连眨了几百下,泛出邪异的光芒。他僵硬地扭动了几下脖子,低下头,观察了一阵子自己的身体,随后扶住舱壁,慢吞吞地站起来。 “嗬嗬嗬嗬……”他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身上魔气涌动,撕裂的伤口一块接一块弥合。 “不二阁下这番话的意思是……你是魂器,想要认主?”支狩真恍然看着男童,据传魂器活得太久,性子大多荒诞不羁,行事异想天开,难以常理揣度。但一件堪比合道高手的魂器自动送上门,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莫非其中暗藏祸心? “错!不是认主,而是缔结生命中的另一半!”不二乜斜着支狩真,皱眉摇头,“认主这种称呼实在是太俗套、太粗鄙、太苟且了!想不到你不但长得丑,言辞也丑陋不堪,我感觉你并非良配,还是把你杀掉算了。”目光一沉,锋锐无形的剑气再次喷薄欲出。 “且慢!”支狩真心头一凛,忙脱口而出道,“古人有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捡到不二阁下的断牙,就好像良人接到了意中人从闺楼上抛掷的绣球,可谓是‘千里因缘一线牵’,‘认主’这两个直白简陋的字眼岂能描述其中的美妙?实在是我心中太过喜悦,以致于辞不达意,才会一时出口唐突,还望不二阁下见谅。” 剑气触及支狩真脖颈,稍一盘旋,随即消敛。不二缓缓颔首:“记住,言行一定要优雅,要浪漫,要有高贵的气度,方才配得上冰清玉洁的我。” 支狩真含笑称是,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这个魂器多半是在地脉深处沉睡太久,伤了脑子,才会显得如此异常。但这样或许更妙,不二一身力量强悍无匹,又是剑类魂器,大可利用一下。 他如今面临南瞻洲的通缉追杀,交好不二才是上策。 “噗嗤!”四散飞溅的血雨中,金昙花枝幻出重重光影,猝然穿透玄魔的咽喉,将他钉在斗场的肉壁上,兀自颤动不休。 千惑圭双腿夹紧,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高亢尖细的娇喘,金昙花枝卷起玄魔的尸体,将他一点点塞入肉壁的排泄孔,强行排出螣衍巨鳅的肛门。 支狩真嘴角又抽搐了一下,脚步悄然后移,再次拉开与千惑圭的距离。小魔女显然意犹未尽,舔了舔香软的小舌头,水汪汪的目光兴奋地转了一圈,落到支狩真身上。 光芒一闪,金昙花枝尖啸着直奔支狩真而来。 第二十四章 柳暗花明剑来 支狩真心念一动,毛茸茸的白影一闪而至,瞬息挡在他胸前。尖锐的花枝“噗”地击中萌萌哒,仿佛撞上一层铜墙铁壁,难以插入血肉。 “咦?”千惑圭盯着萌萌哒,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的金昙花源自天赋神通,与自身血脉相连。只要一触及目标的皮肤,金昙花枝即能透过细小的毛孔汲取血肉养分。哪怕对手的力量层次高过于她,也难免会被金昙花枝刺出一点伤口。 可这只猴精竟然毫发无损,不仅体表十分硬实,无隙可破,而且体内血气浑融如一,难以汲取,也不晓得是哪来的异种。 “你做什么?我不是你的敌人!”支狩真低喝一声,趁隙闪身后退。萌萌哒翻身后跃,落到他肩上,以意念传音:“和她说理没什么用,搞不好还会激起她的杀意。千惑圭和其它魔人不太一样,不能用寻常的法子和她打交道。” “谁晓得是不是敌人呢?瞧你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总觉得对我不怀好意。反正人家还没尽兴,你就陪我再玩一玩嘛!”千惑圭撅起红唇,眨了眨大眼睛,神情像是对着支狩真撒娇,掌心的金昙花枝却又疾又猛,卷着眩目的光影狠狠抽了过来。 支狩真施展身法,连连向后躲闪。千惑圭实是个不知好歹的疯婆子,自己先前卖好出手相助,反而被她恶意缠上。念动之间,一股无名怒火“呼”地从他心头升腾而起,直冲头皮,浑身气血燥热,恨不得冲上去大肆搏杀,将千惑圭活活撕碎。 这是魔躯与生俱来的暴戾性子,支狩真犹豫了一下,并不刻意压制怒火,反倒利用魔念的剧烈波动,滋养自家的精神力量,同时身形向左侧方一闪,靠向不二。 魔人向来精于杀戮,千惑圭又是玄级高手,自己多半不是她的对手,借助不二的力量才是上策。 “别急着跑啊!瞧你长得这么精壮,不会是个银样蜡枪头吧?”在千惑圭银铃般的娇笑声中,金昙花枝在半空灵巧拐动,如影随形地追着支狩真而来。 支狩真脚步一错,绕至不二身后。细锐的金昙枝条不断颤动,发出与空气高速摩擦的“咝咝”声,叶片似一片片利牙竖起,边缘薄而锋利,转眼扑至不二跟前。 不二乜斜了支狩真一眼,傲然立在原地,不躲不闪。金昙花枝毫无阻滞地穿过他的身躯,仿佛穿透无形的空气,继续射向后方的支狩真。 千百点金芒闪烁,金昙花枝犹如金蛇狂舞,盛放出华丽又危险的光焰,转瞬占满了支狩真的视野。千惑圭紧随而至,从不二身上径直越过,完全感觉不到魂器的存在。 支狩真暗叫不妙,不二显然打算置身事外,不理会自家的死活。“砰!”他足跟猛力蹬地,身形飞速倒退,萌萌哒再次被当作盾牌抛向花枝。 金昙花枝激射的轨迹忽地一停,原本凌厉的魔气转为柔和,喷发的力道变得内敛收拢,数十条花枝长蛇般地游走,瞬间缠绕住萌萌哒,将她密密麻麻地捆住,形成一个厚厚的茧子。即便支狩真以意念强行操控,一时也难令猴精挣脱。 “嘻嘻,这个小玩意儿我先收下了。”千惑圭轻笑一声,掌心源源不断地射出金昙花枝。她的战斗手段异常老辣,先将萌萌哒困住,断去支狩真的援手,再全力对付对方。她对魔气的运用同样炉火纯青,刚柔转换轻松自如,对劲道的拿捏火候十足。 支狩真也不答话,转身急掠,头也不回地往斗场外逃去。 “你为何逃得像一条丧家之犬?真是替我丢脸。”不二背负双手,不疾不缓地与支狩真并肩而行,足履离地三尺,仿佛腾空走在高渺的云端上,不沾半点尘埃,“身为我的另一半,你可以逃,但必须逃得潇洒,逃得从容,逃得如同天际神龙,见首不见尾。” 支狩真猝然向旁跃出,躲开络绎不绝抽来的金昙花枝,闷哼道:“不二阁下身为我的另一半,危难之际难道不该挺身而出么?” “我不会运用自己的力量来帮你。过度依赖我,只会让你变得自卑。”不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可以杀你,但不会让你的心受到伤害。” 支狩真呆了呆,他尚是首次听到如此奇葩之论。伸手一撑斗场的室壁,他借助反震之力,身形弹射而出,将与千惑圭的距离拉开数丈。 “哎哟,你窜得还挺快嘛。继续这样跑,多卖点力气,千万不要被我逮住喔!”千惑圭目泛异彩,脸上的笑容越发甜美,繁密的金昙花枝绕着她交错穿梭,几乎覆盖了整个斗场。 两人一逃一追,转眼掠出斗场,一路穿过诸多店铺,引得蝼烟灵又是阵阵尖叫。 “不要让千惑圭觉得你怕她,不然她真的会杀了你。”支狩真心头响起萌萌哒的传音,“她非常享受猎物的恐惧,她可能是一个类似冷血精神病的患者。” 什么冷血精神病?此为何疾?支狩真满腹疑窦,但来不及多想,背后的破风声愈来愈急。随着千惑圭全力催发,一根根金昙花枝上的绒毛如同密集的尖刺齐齐拉长,继而绽放出成百上千根更纤细的枝条,交织成一张颤动的金网,罩向支狩真全身上下。 “呲啦”一声,一根金昙花枝撩过支狩真后背,擦出一道浅细的伤口,花枝上的绒毛立即一抖,纷纷钻入伤口,像是许多小嘴齐齐吮吸血肉。支狩真低吼一声,反手一抓,将伤处的一块肉连同花枝硬生生扯断。 “血的气味就是如此醉人!”千惑圭一抖金昙花枝,卷起这块血肉,放在鼻尖前深深地呼吸。她并不急于追上支狩真,有时故意放缓速度,诱使支狩真生出侥幸逃脱之念,接着又全力以赴,令她追捕的猎物陷入绝望。 “砰!”支狩真再次被金昙花枝抽中,他借势往前跌去,右肩突然发力,改变方向,猛地撞开隔壁货铺的房门。 看守货铺的蝼烟灵发出刺耳的惊叫声,支狩真目光所及,那柄青铜吞口的乌鞘长剑仍然斜挂在墙上,“青虹”两个云纹道字清晰可辨,相距他不过一臂之遥。 第二十五章 邪魔入船难辨 扑入店铺,支狩真骤然蜷缩身躯,减少被金昙花枝攻击的范围,一路贴地急滚。 金昙花枝仿佛跗骨之蛆,如影随形,抽打得地面、四壁暴雨般“噼里啪啦”狂响。 支狩真并未直扑长剑的方向,看似全力逃往货铺的前门出口,不让千惑圭察觉他的意图。 一根根金昙花枝络绎不绝地窜出,穿花绕树一般,从支狩真前、后、左、右激射而过,将各个方向悉数封死。 “嘭!”支狩真手掌一按,弹地射起,侧身翻转,像一尾大鱼在半空灵巧跃动,从两根交叉抽来的金昙花枝当中穿过。这是千惑圭猫戏耗子般的手法,先将去路重重封锁,再故意漏出几处空挡,可供勉强逃脱,逼他以疲于奔命的狼狈样子来取悦自己。 眼看支狩真即将逃出货铺,千惑圭的娇笑声满室响起,千百根金昙花枝吞吐而出,后发先至,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你逃呀,继续逃嘛!逃掉的话,我给你一个大大的奖赏!”千惑圭吹弹可破的俏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金昙花枝频频摩擦、抽动,不停发出扰乱心神的尖利呜咽。她最爱猎物自以为逃出生天,最后又落入其手的绝望表情。 “不过要是逃不掉,人家可是要小小地惩罚你一下哦。”千惑圭踩着轻盈的步伐,不紧不慢向支狩真逼近,双腿纤细玲珑,像一只优雅又凶残的小母豹。 “砰!”支狩真暗自运转魔气,脚下奋力一蹬,趁金昙花枝纷纷封堵前路之际,整个人陡然倒射,掠至对面墙上,一把抓住悬挂的青虹剑! 五指张开,坚实的剑柄触及掌心,缠柄的层层丝线色泽泛黄,厚软干燥,散发出冰莹蚕丝独有的清凉。 刹那间,支狩真心头涌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他素来日夜练剑,剑不离身。可自从斩杀小鹰王之后,他陷入囹圄,已有数天不曾摸过剑。进入魔狱界之后,更是难求一剑。如今危急关头,重新触剑,对剑的领悟竟然不知不觉又深了一层。 仿佛他的一部分遗失了,再重新找回时,已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呛——”清越的激鸣声仿佛龙吟出海,响彻四周,一抹纯青色的剑光夺鞘而出,亮闪闪,寒浸浸,照得满室碧芒流动。 “有人动了青虹。”御使舱内,潘载义忽而眉头一蹙,开口说道。青虹剑是他当年进入魔狱界时携带的法剑,人、剑以法符勾连,若被他人使用,他即会心生感应。 霆公嘿嘿一笑:“也不晓得是哪个魔崽子作死,竟敢伸爪子动这柄剑。”青虹剑背上附有驱魔连环法阵,法阵小得微乎其微,肉眼难以辨察,是玉真会的符箓部专门针对魔狱界而创。魔人一旦触及青虹剑,连环法阵便会自行运转,不断勾动魔念,引得魔人失去理性,体内魔气混乱暴走,甚至走火入魔而亡。 这柄青虹剑高挂货铺,原本只是个摆设。魔狱界不是没有过兵刃,也有魔人用一些奇石异矿打造成各种器物。但相比外物,魔人更依赖自身血脉以及天赋神通。他们生来就有利爪,或是背生刃甲,或是尾生倒刺,比起诸多兵器更加坚韧锋利,而且灵活自如,更易操控,使用外物反而束手束脚。 炎母想了想道:“主人,刚才道阵示警,如今青虹剑又被触动,莫非真有什么魔头、邪物混上了黑船?” 潘载义双手掐动术诀,道阵上数百个符箓图纹接连亮起,组合变化,忽地聚成一个五光十色的奇兽。它长毛浓密,羊角猪脸,鼻子像个又短又圆的蒜头。奇兽低吼着跃到半空,鼻头四处耸动,一阵乱嗅。 半盏茶过后,奇兽的鼻子突然开始拉长,变得又尖又细,长鼻子仍在不断延伸,很快就绕了御使舱数圈。 霆公、炎母齐齐变色,这是以阵符衍化而出的上古奇兽——照邪囚羊,最能辨识邪魔的气息。越是力量强大的邪魔,照邪囚羊的鼻子就会变得越长。 “砰!”照邪囚羊的长鼻子猛地炸开,照邪囚羊也悲吼一声,崩溃成点点碎裂的彩光。与此同时,道阵发出密集的“咔嚓”声,数百个符箓应声裂开。潘载义当即变幻术诀,双手虚按道阵,数百个新的符箓从中陆续生出,开始修补法阵。 “是合道级别的邪魔!说不定是头上古邪魔!”霆公双目雷光闪耀,能令照邪囚羊的鼻子炸开,这头邪魔的厉害可想而知。 炎母神色不宁地看向潘载义,黑船并不畏惧天魔级的魔人,潘载义身负玉真会密令,自有杀手锏可与天魔硬撼。但地脉是传说中的古战场,若被残念不灭的上古邪魔混上黑船,远比天魔可怖得多。 潘载义略一沉吟,神色镇静地道:“无妨,我等先沉住气,暂时不要惊动这头邪魔。等慢慢找到它,再悄然布置灭魔法阵,将之击杀或是封印。” 霆公抓耳挠腮道:“要是这头邪魔残杀船客,又该如何是好?主人凭借黑船,长期潜伏魔狱界,一向名头甚好,如果任由船客死在邪魔手里,平白坏了黑船的名头。” “黑船的名头不过是我等的工具,何须如此在意?”潘载义平静地笑了笑,“没有船上的魔人,如何引得魔头现形?” 霆公、炎母对视一眼,心知主人是要以船客的性命为饵,诱使邪魔入毂。炎母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道:“主人,要不要提醒一下骊朱那小子,让他心里有个数?” 潘载义淡淡地瞥了炎母一眼:“初至魔狱界时,骊朱确实对我等有救助之情。然而道、魔有别,人、魔有异,即便骊朱救过我,可他依然是魔,不值得垂怜。这是道门大义,你们两个要记住了。” 他语声温和,却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冷峻。霆公、炎母听得心头一凛,不敢再言。 青虹流光闪烁,支狩真运转长剑,轻巧一抖,一道雪亮的剑光迎向金昙花枝。 第二十六章 以身为饵相诱 千惑圭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意。 这个魔人就像一条被赶入穷巷的野狗,完全慌乱了分寸,竟然随手抓起一件东西就上来拼命。 她知道这种长柄的东西称之为“剑”,在魔狱界最古老的年代就已出现,是所谓的“界外来客”携带的武器。 魔狱界偶尔会闯入一些奇特的类人生灵,他们的样貌、服饰、口音都与魔人有天壤之别,修炼的法门也迥然各异。每当界外来客显露踪迹,整个魔狱界都会闻风而动,群起围捕,魔人渴望从他们身上获得离开此界的出路。 也只有那些界外来客才会使用外物。千惑圭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长剑, 矿石铸就的剑身狭长、单薄、笔直,在灿如星雨的千百根金昙花枝面前,孤零零的一柄剑显得尤为势弱。然而,剑至半途,倏地弯曲一绕,剑身划出一连串轨迹美妙的曲弧。剑光在一次次翩然转折中,变得愈来愈明亮照人,衬得周围的金昙花丛犹如庸脂俗粉。 剑光宛转穿过花丛,似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毫无阻滞,丝毫不与密集的花枝相触。金昙花枝则像遇上一股奇异的旋转之力,被长剑带得歪歪斜斜,不自禁地向旁错开。 千惑圭吃了一惊,脸上兀自带着笑意,暗中一催魔气,亮闪闪的花纹密密麻麻地渗出肌肤,不仅仅是掌心,浑身上下都钻出一根根枝条,连同千惑圭的脸也消失了,整个躯体彻底异化成了金昙花丛。 一点神秘的金色毫光从花丛深处亮起,似要绽放出来。 不待金光绽放,剑光骤然暴涨,转眼攀至极盛处。长剑犹如九天青虹,跨空越来,以斩风破浪的气势高速刺入浓密的金昙花丛,直抵核心的一点金光。 支狩真占据了真罗睺的魔躯,这一剑也无法附带剑气,但剑势通过转折的剑招不断叠加,直到积蓄到顶点,形成无可披靡的雪崩之势,再以无比纯粹的剑意加以驱动。 不二讶异地瞥了支狩真一眼,这一剑从剑意到剑势、剑招,由内而外,一气呵成,深谙剑道奥义,时机也拿捏得异常精准。金昙花丛深处的一点金光刚刚萌现,还未来得及释放出神通威力,已被剑光刺中,无声熄灭。 花丛深处,依稀传出千惑圭刺耳的尖叫声。金昙花枝如遭雷殛,枝叶向四处纷乱激荡,露出千惑圭向后跌退的踉跄身影。她不但神通所化的金光被一剑斩灭,又被剑身附加的灭魔驱邪法阵波及,导致精神受创,魔念一阵混乱,体内的魔力差点沸腾失控。 支狩真长剑一展,剑尖挑开一团纠缠的金昙花枝,解开萌萌哒的束缚,随即剑身向外振荡,形成重重叠叠的剑光涟漪,周密护住自身,化攻为守。他本可趁胜追击,将金昙花枝悉数斩断,但与千惑圭做意气之争毫无意义。如果邪祟娃娃所言属实,千惑圭才是他逃出生天的希望。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下了?”支狩真直视千惑圭,持剑稳步倒退,以示避让之意。青虹剑上的灭魔驱邪法阵正在运转,释放出连绵淳厚的道门清气,不断侵蚀他体内的魔气,搅动精神世界。幸好支狩真是以自己的念头操控魔念,不致于走火入魔,只需不动用体内魔气,仍可自如运剑。 千惑圭凌空倒跃,落在对面的横梁上,仓促稳住身形,手指悄悄抹去嘴角的一丝血沫,眉带煞气地盯着支狩真,内心生出强烈的忌惮和疑惑。 刚才那一剑招式玄妙,声势锋芒毕露,她全身肌肤至今隐隐作痛,尖锐的剑意一时逗留不去,难以消散。 难道对方不是魔人,而是擅使外物的界外来客?可对方的样貌、气息分明是土生土长的魔狱界生灵。 “人家只不过是和你闹着玩玩,为什么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千惑圭忽而“噗嗤”一笑,拍了拍乳鸽般的胸脯,娇声娇气地说道,“直说吧,你找上我有什么目的?”支狩真一直故意卖好,显然有求于她。 萌萌哒立即传音:“和她直说,不要任何隐瞒。” 支狩真稍显迟疑,他如今形势危如累卵,一旦身份暴露,整个南瞻洲甚至魔狱界都会为了密钥疯狂而至,怎敢轻易透露底细? “千惑圭不是一般人。”萌萌哒解释道,“她冷酷嗜杀,不会因为你帮过她,就为你两肋插刀。她一点不在乎别人的生死,即便是亲朋好友,她也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很难体会我们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你想要搭上她,唯一的法子就是引起她的兴趣。你最好不要说谎,否则一旦被揭穿,她会认为你心怀恶意。”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要是雇我杀人,价码可是很高的呦!”千惑圭的眼神闪烁不定,“你为什么不把面具摘下来,让人家好好瞧瞧你?” 萌萌哒继续传音道:“你不用担心身份暴露。千惑圭被东胜洲的军阀通缉,你也一样被南瞻洲将军府通缉,彼此处境相似,可以得到她的认同感。你将密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千惑圭一定会非常兴奋,想要查出此事的真相。” 支狩真将信将疑,只得压低声音,隐约透露了些许密钥之事的原委,连卧底魔里青将军府的密探身份也实说无误。 最后他原封不动地照搬萌萌哒的原话,对千惑圭坦然道:“你大可以利用我为饵,猎杀所有追杀我的人。试想一下,当那些猎杀者沦落成你手心里的猎物,一个接一个地被你干掉,会是多么绝望而美妙的一幕?你还可以随时随地改变心意,把我出卖给魔里青将军,让我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惶恐不安。” 千惑圭眼中亮起一丝灼热的异彩,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来。她定定地瞧了支狩真片刻,哼了一声,身形闪动,一言不发地向外疾掠而去。 萌萌哒扭头望着她的背影,欣然道:“放心吧,千惑圭一定会来找你的。这么刺激的事,她是绝不会错过的。” 第二十七章 有无形真剑术 “这位客人……” 两个看铺的蝼烟灵从角落里钻出来,战战兢兢地上前,一个劲瞧着支狩真手里的青虹剑。 支狩真暗叹一声,长剑入鞘,原封不动地挂回墙上。一剑在手,他的战力简直天壤之别,连千惑圭那样的玄魔高手都可越级击杀。但此剑属于神秘的黑船船主,对方必然是魔狱界的一代巨擘,自己没什么机会强夺此剑。 “区区一个庸脂俗粉,瞧一下都怕脏了自己的眼睛,也能把你迷得丢了魂?有什么好恋恋不舍的?”不二瞥见支狩真眼中的惋惜之色,不屑地哼道。 支狩真微微一愕,随即明白过来,不二口中的“庸脂俗粉”是指青虹剑。只是魂器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倒像是呷醋似的。 “这柄剑质地坚韧,剑刃吹毛断发,称得上剑中佳品,为何只能算是俗物?”支狩真不解地问道,青虹剑入手轻而不飘,剑光青碧如洗,运转时隐隐透出奇妙的七色虹彩,显然铸造时加入了诸多珍稀的矿料,就连缠柄的冰莹蚕丝也具备明心排毒的奇效。再加上剑身暗嵌的道门法阵之威,整座永宁侯府都找不出一柄这样的好剑。 “教你学剑的人难道没说过,剑要唯精唯纯么?这俗物用了青金石、星陨石、碧玉铁、七色铁、芙蓉玉……太多乱七八糟的材料,各种物性相抵犯冲,不但不能浑融合一,反而降低了品质。”不二连连摇头,一脸嫌恶,“长得丑倒也罢了,偏偏还要一股脑儿加料,涂脂抹粉冒充美人,还不是俗物?你记得等会儿沐浴、焚香、净手,把它的这股腌臜气洗干净,以免沾上冰清玉洁的我。” 支狩真张了张嘴,也不晓得该说什么,转身往货铺外走去。他悄然传念给萌萌哒,但一旦涉及不二,心意就像被无形的剑气切断,难以传递。 甬廊上,螣衍巨鳅的肉壁不住蠕动,将地上的魔人尸体陆续吸入,不留一丝肉渣血痕。支狩真远远望见骊朱站在几个重伤倒地的魔人跟前,默默出神。十来个魔人围在附近,神色叵测地盯着伤残魔人,趁火打劫向来是魔狱界司空见惯的手段。 支狩真径直走到戌八号舱室前,摸出从黑脸魔人身上搜来的晶石,打开舱门。 “你的剑法倒是过得去,没丢我的人。不过修行剑道除了研习剑技、剑气、剑势、剑意、剑心……,还需真正地去熟悉剑、感受剑、融入剑。不然剑对你永远只是外物,一旦离开了剑,你就束手无策,半点剑法都使不出来。”不二似乎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续道,“看你这样子,就晓得没有亲手铸过剑,对剑仍是一知半解。” 支狩真心中一动,不二身为剑类魂器,剑道造诣可想而知。若能得到它的指点,自己的剑道修为必能再进一步。不过魂器个个性格怪异,自己若是主动求教,反会被它拿捏。 他略一沉吟,嘴角微微下弯,一边以敷衍的口气应付道:“不二阁下说的是。”,一边左顾右盼,全力搜索黑脸魔人的房间,很快翻找出了百来个魔源,满脸欣喜地揣进怀里。 不二瞧得眼角抖索,一番金玉良言被当成耳旁风,忍不住喝道:“你若是通晓‘有无形?真剑术’,即便手中无剑,也能游刃有余地击败那个小魔女!” 支狩真依旧显得浑不在意,随口说道:“世上剑法多如牛毛,层出不穷,我不通晓也不足为奇。” “想不到你如此孤陋寡闻,居然将名垂剑史、震古铄今的‘有无形?真剑术’与那些土鸡瓦狗相提并论!”不二俊美的脸蛋一片铁青色,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周围明、暗的光线像水一样流动,一束雪亮的剑光无中生有地绽出掌心,剑光高速汇聚,凝如实质,乍看与一柄真正的三尺青锋并无两样。 “瞧仔细了!”不二冷哼一声,手腕轻盈转动,掌心的剑光也随之抖成一团耀眼的剑花。 这一转、一抖手法自然,巧妙无间,展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运行轨迹。支狩真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一时心神受摄,所观、所思皆被这一朵剑花宛转变幻的美妙景象所占据。 “嗡”的一声凛冽长鸣,在剑花的颤动中,剑鸣声犹如一柄无形的锋芒,直入支狩真身心,令他出现短暂的神思僵硬,手脚难以动作,像被硬生生截断了自家的意念与肉身的联系。 剑花直刺而来,破空的光芒煊赫之盛,远超支狩真的想象。一时间,他的眼前白茫茫一片,除了不断绽放的剑光,再也不见它物,仿佛视野里炸开一个炽烈的太阳。 剑光抵住支狩真的眉心,似是空无一物,又似尖锐的冰棱,生出强烈的刺痛感。 直到此际,支狩真所观、所思依然是闪耀不断的剑光,难以恢复正常的视觉。 “好剑!”他情不自禁地击节赞叹,不二这一剑从起手式开始,到剑光震动发出的鸣声,再到一剑破空刺出,三处环节层层催生,循序递进,最终连成惊艳绝世的一击。 最玄妙的是,支狩真从萌萌哒处得知,猴精压根儿不曾瞧见一丝剑光,也没听见什么剑鸣声。在萌萌哒的视角里,不二只是挥了挥手,支狩真便呆若木鸡地僵立原地,一副受制于人的模样。 剑光倏地消散于无形,又恍惚从未出现过,甚至令人怀疑不二是否出过这一剑。 “不知道这门‘有无形?真剑术’是由哪一位无上剑修所创?”支狩真深深吸了一口气,由衷钦佩地问道。他此时若再耍弄不二,贬低这门无双剑术,那便是侮辱了自家的剑道。 不二清咳一声,负手望天:“这是本座所创。” “船主大人——” 御使舱门外,骊朱肃立半晌,毅然敲响了门。 “进来吧!” 潘载义目光一闪,运转术诀,额头浮现出一枚枚乌金色的细碎鳞片,沿着鼻梁往下漫延,直至铺满唇角。十根指甲也疯长半尺,弯曲尖锐如爪,散发出阴寒的厉光。 他在一瞬间化成了一个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