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讲演录》 一 上个时代的故事 ♂, 一上个时代的故事 你别紧张,都复习这么长时间了。电话里父亲的声音很平稳。 我知道。 王琳琅已经是第二次考研了,今年出了结果后,她一刻也没犹豫,迅速投入到二战的准备当中去,一早就下定决心,一次考不上考两次,两次考不上考三次,一定要考上心仪的学校,继续读研,之后读博,博士后,留校,继续教学生。 总之一个信念在,不出校门,不入社会。 王琳琅是个普通姑娘,小康之家出身没有吃过苦,干过活,提个行李手都能磨出泡,上下楼都腿疼好几天,虽然不是听不得说,说急眼也是扭头走人,到了职场别说端茶倒水,叫人给个眼色都能郁郁好几天。 更别说性格还有些虎气,警匪片没看多少正义感却从小爆棚,遇到路边夫妻打架,墙角同学欺凌,一定当仁不让,冲在前线。如果受了委屈,那是一时都忍不得,黑白曲直非要辩驳清楚,说是情商低,未见得她不体谅别人,说她办事利索,又总会枝节横生。 基本上,从小到大,除了读书,她什么也不会,连跟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害怕社交,不会看气氛,讲直接点就是宅。 这样一个人,混在考研大军里,寄希望考个好学校,日后继续教书,学校虽也是社会的一部分,可相对来说,面对孩子总要纯净些,若是她肯不求上进些,此生也就这么顺遂了。 这样想着,王琳琅拿起准考证,装进书包。喝了两口水,拧紧瓶盖,不想把水带到考场上,到时候那么紧张,带了也未必喝。 出门之前她双手合十,默念三遍魏晋南北朝史,虽然她素日不信神佛,入庙不拜,但至少如果有考神的话,能听见她此时的心是虔诚的。 一切顺遂,她今年有七成把握,去年虽然分数过线,无奈专业知识积累太薄,面试虽然口若悬河不怯场,可终究说不到点子上,与心仪大学失之交臂。 这一年复习时间,她把精力都放在了魏晋南北朝史上,从通史到专著,基本做到了烂熟于心,结合学术前沿,还准备了点新的装逼素材,力求给老师留下我道中人的感觉,想想也是心酸,本科读的学校太一般,除了树满了考试技能点,在学术上实在没什么积累,处心积虑,无非也不过堪堪达到人家本科生水准。 从家到考点很近,她提前出发,想走着去,一路上思绪纷乱,一会想到上次的没回答上来的问题,一会想到昨天公众号推送的作文模板,一会又想到考上以后一定要去x大的书店去看看,终于离学术殿堂近了一点,希望拿到录取结果的时候自己不要表现的太开心,云淡风轻发个状态,跟大家知会一声就是了,到时候发什么呢不忘初心还是苦心不负,配一张微笑的自拍,还是录取通知书,干脆什么都别说,就把学校的正门拍下来发上去,再表个地点,谁还能不明白呢 这样想着,脑子里有循环起早上听的新闻本市在南二路红绿灯与交叉口,出现塌陷天坑,据地质人员调查,系石油开采后导致地下空洞所致,提醒市民,出行注意安全,一旦发现路面裂纹,请及时联系有关部门,避开该路段,切不可怀抱侥幸心理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会无由来的在大脑中循环一段广告音乐,或者一段没用的新闻,琳琅甩甩头,想把这些没用的思绪清理掉,结果一用力,盘头发的簪子甩了出去。 叮铃一声脆响,簪子调到地上弹到路边,王琳琅确实喜欢古风物件,但是这些旧时代的饰品,确实有的时候不方便。 她走到路边想捡起来簪子,咦,怎么这么大的缝不会是掉进去了吧,她看着路边黑洞洞的一条长约三十米,宽约十公分的裂缝。 她有点不甘心,今天是考试的日子,一大早就出师不利丢东西,所以蹲下,把手伸进去,想看看能不能逃出来,却隐约听见缝隙里传来渺远的声音,好像在大喊不要最后一个 是个男人。 二 渡江 ♂, 快快,快掉头 来不及了郎君,咱们船小,说不定能擦过去。 无知若是刚好撞上了前面的楼船,岂不人船惧亡 奴再去试试 王琳琅听着夹板上传来的呵斥声,拼命抓着船舱里的东西,可无奈船因为风大水急,又突然掉头,早已摇摆的让人站立不稳,就连桌椅也在舱里来回滑动,稍不注意就砸的人一声闷响,像她这样的小孩,更是早就坐在地上了。 一个浪头打过来,船猛地向边上一滑,琳琅一下子滑到了船舱角落里,迎面砸来一张桌子,她抄起手边滑过来的一张棋盘,挡在面前。 嘭地一声,桌子角撞在了棋盘上,她借着人小,躲在了棋盘抵在舱角形成的三角空间里,只是被压的有些疼,倒没受伤。 是啊,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呢。 王琳琅来此地已经三月有余了,在去往考研的路上,为了捡起掉落的簪子,遇到天坑塌陷,没有掉到地底,而是掉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惊叫和下坠的黑暗中,她渐渐模糊了意识,等到醒来,便被一青年妇人牵住手哭道:女郎怎可这样顽皮,那山中大坑旁人都绕道走,偏你要偷溜去,若是有个什么,奴也只能随了你去,到地下跟郎主夫人交代了,呜呜 琳琅有些木,总觉着这桥段太熟悉,像是在多少本书里看过,又仿佛没睡醒,分不清是梦着还是现实,张了张嘴,问:你你嗓子却干痛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妇人一见她醒了,赶忙放开她的手,抬袖抹了抹眼泪,问她:可是要水 琳琅觉着浑身酸痛像大病了一场,只得张张嘴,示意她自己没法出声。 妇人赶忙起身走到桌边,用手试了试壶的温度,倒了半杯水过来,道:水太凉,先润润,奴再去烧。 说着把琳琅扶起来,捧着杯子一点一点喂她,待杯子空了,问她:可好些了 琳琅依着床,缓慢点点头,妇人看她精神仄仄,便道:奴去烧些热水,看看药可煎好了,女郎歇息着,切不可乱跑了。 琳琅看妇人擦着红通通的眼睛,转身出去关上门,面上还是一脸菜色,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这是谁 这是哪 自己那还抬不起来的小胖手动一动还挺萌。 尽管身体的劳累和疲倦已经远超一个幼童能承受的,她还是强打着精神打量屋里陈设。 青石地面,高脚圆凳,胡床,坐榻,光洁的青瓷,纹理不甚紧密的细葛布中衣,王琳琅用自己历史系的尊严担保这些东西是真的,就像博物馆陈列柜里的藏品翻新了一样真。 人在受到冲击的时候,往往不会大喊大叫,王琳琅也是,愣愣的坐在那里,手里抚摸着青瓷杯子的圆润弧线,心里想终于摸着真的了,博物馆的都得带着手套摸呢 就在王琳琅抱着棋盘缩到角落里之后,风浪不过稍歇,她回忆起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惶恐,那个时候还只是害怕陌生与未知,如今却有可能葬身鱼腹,这样的想法让她无法平静下来,她想站起来,走到甲板上,看看外面的情况,尽管知道自己什么作用都起不到,可她不能接受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刻自己只是呆坐着。 踉踉跄跄的爬起来,脚下一滑又跌倒,再爬起来,她跑向门口,就在要出去的时候,船一倾斜,迎面砸过来一个黑影,从船舱外面砸到里面,琳琅小小的身子又一次被嘭地撞到地上,这次没了棋盘保护,疼的她啊的惨叫了一声。 在疼痛中缓了一下,她双手撑地又怕了起来,借着门口的光线,才发现掉进来的是一个孩子,是个差不多大的男孩。 男孩没有直接着地,却伤的不轻,额头上一块青紫,还有血渗出,手微微动了动,却始终无法起身。 外面的喧嚣还在继续,船工的呼喊声,长江的水浪声,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呵斥声,可是王琳琅却觉着自己好像都没有听到,因为她看到了这个孩子的正面,虽然五官还很圆润,但是隐隐能看到俊丽的轮廓,浓眉深目,因为疼痛而眯起的眼睛中,泛着深蓝的光泽,长长的睫毛小刷子一样,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孩子。 即使到了被叫阿姨的年纪,琳琅也没有对任何孩子有过好感,但此时她实在没法丢下这个萌翻了的正太不管,自己跑出去。 她走过去轻拍男孩问:你还能动吗 男孩的眼睛开合了几次,没有言语,只是凝神望着她。 琳琅心都酥了,决心一定不能丢下正太不管。 一手揽起他的肩膀,抓住身子,往墙角拖,只是她也不过是五岁孩童的身子,等拖到地方,已经气喘吁吁了,寒冬腊月,竟然出了一身汗。 她努力维持着平衡,拿出手帕,轻轻擦了下男孩额头的血迹,问他:你除了头还有哪儿伤着了,家人何处去了,我帮你叫去啊 过了一瞬的静默后,男孩蠕动着嘴唇吐出一个字 无 琳琅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没有其他地方受伤,还是没有家人跟着,想先出去问问,谁家的小郎君不见了,看这孩子养的仔细,必定有下人伺候。 刚要起身男孩拽住了她,小小手拉着她的袖子。 别 男孩气若悬丝道。 别去找人琳琅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男孩微微点头。 那你伤怎么办伤在头上不比别处,若是治不好日后影响甚大。琳琅不赞同。 船稍等静了。男孩断断续续的吐字。 琳琅理解了下,问:你是说一会船就没事了,到时候再说男孩点头。 琳琅感觉很怪异,一船人都在惊慌,遇上大船和风浪,不是撞就是翻,一个小孩却一脸笃定的告诉她一定会没事。 你如何知道这船无事琳琅不信他,却总得问问。 男孩不说话,只是抓着她袖子的手很坚定。 琳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外面的喧哗静了些,似乎迎面来的楼船停了下来,两方正在交涉,隐隐约约听到人在议论 温泰真为何在此 并州已陷刘琨已非晋臣,何敢 段匹磾怕也守不住,那石勒 琳琅心跳有些快,虽然她隐隐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南迁永嘉南渡 但是听到这些在东晋初年翻云覆雨的名字,还是难免激动。 温峤来了 三 温峤 ♂, 王琳琅的激动不是没有缘由的,不是因为得救,更不是因为见到了历史上的大人物,而是来此地三月,终于确定了自己所处的年代 她那日醒来后平复心情,问家中仆妇现在是何年月,可竟无人答得出,问及今上是何人,只唯唯诺诺的说陛下便是陛下,奴等怎知其名讳云云。 她不敢问太多,只得旁敲侧击,才知道家中竟无长辈。 原来这个身体的主人与她同名,也叫琳琅,是居住在琅琊城南的一户殷实人家,据说是与琅琊王氏同宗,家主在外任官,一年前死于北人南下,得知死讯不久,夫人也染了急病过世,她是家中独女。 夫人过世前,曾去信给族中长辈,请其收养小琳琅,可还未有音信,夫人就撒手人寰了。恰逢荒年,司冀青并四州大旱又并蝗灾,胡人石勒更是纵兵强粮,霎时关中大乱,鱼雁传书又谈何容易。 好在那日照顾琳琅的妇人忠心耿耿,给不愿意等回信的仆人发了口粮,打发他们离去,只留一个守门老叟和垂髫小童洒扫。那妇人名唤青娘,是琳琅的乳母,夫人陪嫁的家人。 琳琅那日醒来后一场大病,虽然恢复的缓慢,但是幼童元气充足,月余左右也慢慢的能起身了,她趁着无人时,偷偷翻阅家中藏书,惊奇的发现字虽都认得,可有不少书目竟闻所未闻,她所能识得的不过是论语老子等五经诸子,粗略估计在晋朝年间,可惜青娘看她看的紧,她又不敢轻易暴露自己未进学却识字,始终不敢多去翻看,想日后慢慢了解。 可时局翻覆,战乱频繁,等不到她慢慢熟悉这个世界,动乱仍在蔓延。继关中大旱后,传来长安饥荒的消息,尽管足不出户,仍能听到青娘与老叟忧虑,长安斗米值金二两,人相食,死者大半,琅琊虽说在琅琊王治下,尚未出现这样的惨剧,胡人若是继续南下,又当如何 很快忧虑变成了现实,不足一月,便传来胡人攻陷长安,今上被俘的消息,琅琊忙问是哪个胡人,可是匈奴人 可青娘也不知道,此地距长安千里,信息又不畅通,街边市井传闻,也未必可信,琅琊便下定决心,之后一定要想办法弄明白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 琅琊城内人心惶惶,为防兵祸,不少本地大族,已准备举家南迁,琳琅家与王氏同宗,只是她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本家那个分支出来的,还是青娘有些主见,跟琳琅知会过后,拿了先君的名帖,到本家府上,请求跟从本家南渡。 这时的衣冠南渡,原本就是拖家带口,不光族人,甚至部曲从人,都会一并跟上,琳琅家中算上从人,不过四口,捎带上又有何妨。 当即青娘回来,便收拾金银细软,琳琅太小,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只是在东西装的差不多后,拽拽青娘的袖子道:青娘,书,我要书。 青娘看她还没书箱高,却眼泪汪汪的要书,笑着摸琳琅的头,对老叟说:我们女郎真不愧是读书人家的,还不识字,便天天要书。 老叟姓俞还是姓余也不晓得了,闻言也笑道:郎主家学渊源,女郎又怎会差了去 青娘把琳琅抱起来,走到偏房放行李的地方,指着三个樟木箱子说:女郎放心,咱家丢什么也不丢书,以后咱们女郎的书能读的比那些夫子博士还多。 琳琅这才裂开门牙还没长全的嘴笑,一边拍手,一边含糊不清的说:对,对,比博士还多 这时小童回来,看到大家都在院子里,跑的气喘吁吁道:本家那边说,明日寅时,城北门出发,先走陆路,之后乘船渡江,切莫迟了。 老叟道我去看下车马,其余有劳青娘了。 次日天还未亮,琳琅便跟随浩浩荡荡的南迁队伍踏上行程。听青娘讲,同行的还有颜家,诸葛家的族人,反而是王氏本家的人并不多,琳琅大部分时候跟随青娘在车内打瞌睡,偶尔支着耳朵听外面经过的人议论两声时局,也多是揣测之言,什么刘曜身高八尺,石勒青面獠牙,长安屠城,司马氏国祚已完直到登船为止,青娘怕她再像之前一样跑丢了,决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琳琅是以一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年。 可就在刚才,一句温泰真为何在此让琳琅欣喜若狂。 温峤,字泰真,建武元年刘琨命他以左长史渡江南下,正是在这一年,琅琊王司马睿在健康称帝,东晋建立。而自己所处的南迁潮,已经不是永嘉南渡的那一批了,而是在永嘉年间八王之乱过去后的几年里,随着西晋国力急剧衰弱,而导致北方民族南侵,史称五胡乱华。 王琳琅站在公元316年的昏暗船舱中,对着门外滔滔江水,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直到她听到外面传来一个青年男子清亮的声音诸位,稍安勿躁,仆乃太原温泰真,并州刺史刘琨座下左长史,奉府君之命南下,与诸位船只冲撞,实属意外,泰真在此赔礼了。 说罢长揖一礼,船上众人纷纷避让,忙道不敢不敢。温峤素有清名,曾上表弹劾名士庾敳搜刮民财,京师震动,颍川庾氏当世大族,庾敳又擅清谈,为当时的仆射王衍所器重,世人对于敢挑战权贵的人总多几分敬重,一时间都讲刚才的慌乱压下,王氏宗族中一位长者上前与温峤寒暄,众人心稳了下来,便开始召集仆妇,收拾仪容,检查行李,船工也缓慢的将船从大船傍边移开。 王琳琅耐不住好奇心,想借着年纪小,跑到甲板上看看,温峤长什么样。可是忽然想到刚才在慌乱中,青娘他们和自己被人群冲散了,自己跳进了船舱,可他们现在还不知怎么着急,而且她回头看了看,那个漂亮的小男孩,还奄奄一息的躺在里面,没办法,只好先问他:你可好些了小男孩点点头。 船都停下来了,你还不去找你家人琳琅问。 男孩睫毛颤了颤,有些坚持,却不说话,琳琅也不好再逼问他 突然,男孩抬起头,看着她说:找你的家人,不找我的。 什么琳琅怀疑自己听错了 四 王氏 ♂, 琳琅看着男孩,觉着有些为难,心想是不是这孩子跟家人闹别扭才跑出来的,要不然躲在这里,不肯见家人。 便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家仆回来,莫要乱跑。心里想的却是,先找到青娘他们,把男孩安置好,然后自己去找他家人。 离开船舱,外面风浪已然平静,乌云散去,阳光洒在甲板上,刺的琳琅遮住了眼睛。她就没有看到,迎面逆光向船舱走来的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风仪秀整,衣袂飘飘,举手投足无文弱之气,挺拔如玉树。 和她擦肩而过。 琳琅适应了一下外面的阳光,噔噔跑到甲板宽阔处,刚好撞见正在人群里焦急寻找她的青娘,琳琅喊了声:青娘我在这 青娘正如热锅蚂蚁,蓦地回头,便看到自家女郎挥着小短手,在人群里跳来跳去,一时高兴的眼眶都快湿了,快步走上前,抱住琳琅,哭道:女郎可吓煞奴家了,风大浪急,一时没牵住你,想都不敢想,若是掉到海里去 琳琅赶忙拍拍她道:无事,无事,我躲去船尾的小舱了。青娘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船尾确实有个船工们赌钱吃酒的小舱,只是那里又旧又脏,连个坐榻都没有,一船士族,谁肯到那里去。 青娘将琳琅抱起来说:这下可好了,遇上温使君的船,咱们之后一路跟着使君走,也安心些,我带你去梳洗下,可不能仪容不整。说罢转身就要走。 琳琅忙道:青娘,青娘,船舱里还有人,是个小郎君,受伤了,家人还没找到他,我们也带上他吧。 青娘一听是个小郎君受伤了,有些犹豫,但是看琳琅挣开她的怀抱就要跳下地,无奈只能随她去,嘱咐道:女郎若是要同那位小郎君玩耍,也得先找着他家人,不可随意带人回去,若是他家人也像奴一样担心可如何是好。 青娘以为琳琅找人,不过是孩子心性,想一直找个小伙伴玩耍,所以得先嘱咐了她。琳琅自是知道她的意思,她虽然身体变小了心还是成年人的,不过是担心男孩受伤而已,当下答应了,拉着青娘往船尾去。 穿过人群,来到船舱门口,门外看不清里面情况,琳琅不待青娘阻止就跑了进去,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有些傻眼 里面没人。 青娘跟着跑过来,急道:女郎便是入陋室也要先通报,问一声打扰了,怎可直接闯进去。 琳琅没回她,只是有点失落的说:人不在了。 青娘见舱中无人,心想应是孩子的家人找到自己郎君了,这也是正常,刚才那一阵风浪颠簸,不知道有多少人走散呢,船又不大,应该找到了。便对琳琅说:那位小郎君应是被家人带去治伤了,同在一船,想必之后还能再遇到,女郎先回去休息罢。 琳琅应下了,却总觉着哪里不对,那男孩看上去跟自己同龄,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极有主见的样子,明显对自己的家人避之不及,不管是不是因为闹别扭,这时候跟家人在一起怕是也不开心吧,算了,日后遇到这小正太再开导他吧。 可是在这之后,王琳琅再也没有遇到过男孩,直到她下船。 两船抵岸后,王氏本家的仆人先在外面搭起帷幔,将甲板码头洒扫干净,才有族人陆陆续续下船,将行李抬上车马。 码头上有些船工,只敢远远看着议论,无人敢凑上前去。琳琅躲在一旁看,时不时跟青娘说两句悄悄话,她问:青娘,那些人一直都是这么出门么 青娘拍她一下道:什么叫那些人,那是女郎的族人,以后的依靠。 琳琅撇撇嘴,在船上他们也不理咱们啊。,琳琅说的是,十几天水路中,王氏族人甚是冷淡,就连对颜氏和诸葛氏的族人,也不太热络。除了时不时遣人去问候温峤之外,本家十几人都不太言语。 那是因为咱家没有主事的人,郎主夫人去了,女郎还小,总不能跟奴一个仆役寒暄吧。青娘解释道。 我就不喜欢他们的排场。小琳琅不忿。 哎呦,咱们女郎还知道什么叫排场了。说的也是,先祖元公便是以孝悌举,以清廉著,往日琅琊内虽在开阳临沂蒙阴几县都有族人,却无一家排场至此,想是家风与咱们不一样吧。青娘絮絮说着,琳琅神游天外,青娘只听先君说过家祖元公,却不知道是哪位元公,说不定是传了几代的旧事了。 如今虽然来到了江南,可自己年幼孤身,前途未卜,更无力生存。如果没有家族可以依靠,在这战乱频仍,课税赋役繁重的世道里,朝不保夕是必然的。 又想到小琳琅的母亲去世前,曾托人收养她,没有回音,现在长安沦陷,举族南迁,想要再找到当初托付之人,可谓大海捞针,琳琅不禁叹了口气。 姓余的老叟正在搬箱子,看到粉粉团团的小女孩一本正经的叹气,不禁笑了起来,问:女郎可也知道烦心了 琳琅无法答,只能问他:余叔,咱们之后往哪去啊,住哪里呀 余叔忙道:不敢当女郎叫,青娘已去问了,能跟着本家走最好,听说如今琅琊王氏都在建康定居。 琳琅心想当然,乌衣巷,秦淮河,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谁人不知。秦淮河穿建康而过,自己先前从未想过这说明什么。 这意味着琅琊王氏已经牢牢占据了政治中心的地位,不光是地理上的,更是权力上的,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王敦的劝说下南下经营建康会稽,如今长安一陷,司马氏嫡支尽灭,司马睿在建康称帝,便是皇权正统,否则镇守并州的刘琨也不会派温峤南下联络司马氏。而在司马睿建立东晋皇权的过程中起了决定作用的琅琊王氏,便从望族一跃而成门阀,自己如果能有办法得到王氏的庇佑,想必之后会轻松很多。 女郎,青娘回来了。余叔打断了琳琅的思绪。 青娘琳琅扑上去抱住青娘,学着像个小孩子撒娇。 可青娘却希望她更加行止有度,抱了抱就放下来,说:女郎,奴刚才问了本家,说一行人要往建康去,此处已离建康不远,陆路不过三四天,我们可以随行。 那我们跟他们走吗琳琅抬着小脑袋问。 女郎觉着呢 那我们跟他们走,还有青娘,我想看书。 五 阀阅 ♂, 青娘拍拍琳琅的手道:女郎还不识字,路上舟车劳顿,藏书都是传了几代的,万一损毁可怎么好,女郎若是想玩,奴去找找有无货郎,不如我们买些新鲜玩意 琳琅很郁闷,她没法跟青娘解释五岁孩子要书做什么,不甘心问:那青娘识字吗青娘教我识字可好。 青娘摇摇头:奴只识得自己名字和记账的数字。 那你识得我父母亲的名字吗你会写吗琳琅不甘心问。 奴识得郎主夫人的名字,却不太会写,等女郎读书了便会了。 可我现在就想会写阿父阿母的名字,琳琅想他们了。王琳琅急中生智,扯出个理由,眼圈都快急红了。青娘看平时乖巧的琳琅此时这么坚持,怕是真的想双亲了,能描摹下双亲的名字也是慰藉,不由得心疼起来,五岁的孩子哪里懂什么生离死别,这一年来琳琅鲜有哭闹,怕是心里苦呢,想了想道:那容奴家去找找,哪些书上有夫人郎主的姓名,拿来给女郎认认,女郎可千万要爱惜书卷啊。 琳琅兴奋的跳起来,晓得了晓得了,若是有祖父祖母的名字更好,琳琅都快不记得他们了 瞎说,夫人嫁过来时先祖父母已经故去了,女郎又如何会见过青娘笑斥她。 琳琅吐吐舌头,这种小bg应该能蒙混过去吧。 说罢青娘去招呼余叔搬箱子找书,琳琅被要求乖乖回马车等着。 过了半晌,青娘回来,手里一幅卷轴却并不是书,琳琅好奇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问道:这是画吗 这不是画也不是书,但是比所有书画都贵重,是咱家谱系,叮嘱了千万不能损毁的。青娘紧张道。 琳琅简直雀跃了,青娘果然不负她望,找到了她最期待的书族谱。先前要看父母亲和祖父母的名字用意便在此。 琳琅迫不及待的接过卷轴铺在车内小桌上,墨绿色的暗纹织锦嵌着虽已泛黄仍然光洁的帛书,中轴木质细密纹理自然,一看就是经过几代人精心保管的,从右展开是王氏祖训,之后是先祖事迹,然后才是谱系姓名,而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王离 不认识。 琳琅继续往下看,眼花缭乱,却一个都不认识,只在看到王吉这个名字时有点眼熟,但也想不起来是不是真的见过,随着卷轴往下铺展,她的心逐渐凉了起来,尽管这个家族过去曾经兴盛,百年传承,可如今自己不过一介孤女,又有什么依靠呢。 尽管这样,她还是小心捧着,用小手一点一点展开,青娘看她表情从一开始兴奋逐渐沉静了下来,想是不那么好玩了,趁着女郎新鲜劲过了,就赶快收起来吧。 突然,她发现琳琅眼睛蓦地瞪大,爆出狂喜的光,根本不是一个幼童该有的感慨之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忙问:女郎瞧着什么新鲜了 琳琅忙道:无,不是,就是,那个她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忽然想起青娘不识字,自己现在也应该是不识字的,接道:就是看到家中有这么多人欢喜,以后琳琅找他们玩去 青娘听了哭笑不得,这上面列的都是死人,果然是孩子话,说:这是女郎家先祖,日后女郎读书就晓得了。 琳琅当然晓得,她的左手因为激动微微颤抖,胖胖的爪子下盖住一个字祥。 王祥卧冰求鲤二十四孝 王琳琅不用往下看就知道后面这个家族大概的发展顺序了,王详和王览是兄弟,而王详这一支虽然后世不显,但王览之孙王导和王敦,正是此时坐镇健康的,东晋一文一武两大柱国,此时虽然东晋刚建立,不过相信用不了多久,市井边就会有孩童唱着:王与马,共天下了。 从王祥王览兄弟二人至今,这个家族发展了不过三代,两支的血缘关系还是很紧密的,如果能依附琅琊王氏,自己至少生存上有着落了。 她继续小心翼翼的展开卷轴,这次是真的小心翼翼,在抵达建康前,王琳琅就是拿命填也会护好它的。 王详生五子,肇夏馥烈芬。如果前世的记忆没错,王烈和王芬幼年知名,尤得王祥的偏爱,却早卒。而王夏这一支同样没有后续,琳琅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了,怕也不是早卒就是绝嗣了。 王馥排行第三却袭爵了,有一独子王根,这说明长子王肈很可能是庶出,或许这些史书上有记载,然而在来到一千七百年以前,王琳琅是不会关注王祥的儿孙去向如何的,毕竟谁的人生也不是为穿越做准备的。 而正主琳琅家的,则恰恰是王肈这一支的,这一家人丁都不兴旺,王肈只有独子王俊,而王俊只有独子王遐,到王遐为止,后面就是一片空白了。 琳琅下意识缓缓念出:王遐 青娘突然出声:哎,对,着是郎主名讳,女郎的父亲,不过切不可直呼先君名讳。 琳琅问:青娘,阿母过世前可有说过是给家中什么亲戚去信 她之前曾问过,青娘不是王家人,跟随母亲嫁过来后,一家人也都是独居,实在是不清楚王家宗族和长辈名讳,但如果知道是什么亲戚的话大概也能猜个二三。 青娘想了下道:许是,伯祖父吧听夫人说与先祖父是从兄弟,咱们一支血脉单薄,都是一脉单穿,本家虽说守着祠堂,可已与咱血缘疏远了,夫人怕女郎日后受苦,想请近亲收养。 她看向谱系,这一系中,祖父的从兄弟只有一人,便是王馥的独子,王根。而其余血缘相近的从兄弟,怕是只有王导王敦这一支了,他们是王览后嗣,不说血缘上远了一层,如今身居高位呼风唤雨,攀附者不知凡几,恐怕小琅琊的母亲不忍她受人排挤,最先会求助的人,应当是王根。 琅琊心里大概有了数,慢慢的收起卷轴,对青娘说:找个带子装起来封好,留在车上,无论遇到什么意外切不可离身 六 遇袭 ♂, 青娘看琳琅一脸郑重,虽说觉着不太必要,但是小心无大错,就翻了翻包袱,找出一个布袋子,将卷轴放入,拿绳子细细捆好,系在衣服里。 车轮辘辘,出了码头不久,就入了山林,车队里无人言语。自出琅琊以来已经快两月了,不时传来兵锋已下琅琊的消息,众人虽已离乡,可故土家园怎能不挂念,再加上舟车劳顿,众人神情都仄仄的,唯有道路一旁的林木中不时传来两声树叶沙沙。 琳琅在脑中回忆东晋时的地图,自己下船的地方不是城郭,只是码头,除了几户人家,便无其他,这样的小地方,怕是地图上压根就不会有,不过好歹知道目的地是建康,根据她的印象,东晋因为北伐不利,一直无法收复失地,是以边界一直都逼近都城,好不危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此之后虽然无法恢复北方失地,至少偏居南方,安全无虞,前提是如果这个时空的历史会按照她所知道的来。在这洋洋乱世中,便是王谢子弟,贵为君王,也是朝不保夕,如她孤身一人,唯有提前准备,避开危险,才能保全性命。 思索半晌,琳琅问青娘:青娘,我看别家有人去世,都穿白衣服,为何我不用穿 青娘讶异,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知道服丧,转念一想又开怀,再没有什么比纯孝还好的品德了,笑容满满道:女郎说的不错,郎主夫人去世,女郎应当服丧,可之前女郎先是大病一场,紧接着时局紧张我们又南渡而来,出行大事,如果只有咱家挂起白幡,难免不利行途。 琳琅听明白了,这个年代交通不便,出行要面临野兽,盗匪,疾病等各种风险,是以都需要择吉日,驱邪避凶才敢动身,南渡之事本就仓促,队伍当中还有人披麻戴孝,确实不吉利。 那我到了地方就可以穿白衣服了吗琳琅咬着手指问。 女郎不必担忧,咱们一家本就着素色,不衣绸帛,不食酒肉,是一点都没有不合礼制的地方,郎主夫人地下有知,也会欣慰女郎一片孝心的。青娘道。 琳琅这才意识到,自己来此之后穿的素净,不是因为没有鲜妍颜色,而是全都被青娘收起来了,说来也是,青娘最重规矩,又如何会比自己一个现代人不小心呢 不过,这还不够,要看上去孝,这还不够,琳琅接着问:那琳琅要是思念阿父阿母了,应该怎么办呢 这青娘有些为难,一个五岁的孩子难道还让她哀毁过度,终日流泪 想了想道:女郎有心,便是大孝,待安顿下来,日日吊祭便可。 琳琅眨眨大眼,点点头,不过心里还不太满意。自己对这个时代的理解都来自于书本,她知道随着时代发展,汉家的以孝治天下慢慢会被玄学稀释,可是作为一个社会的基本道德,作为二十四孝之首的王祥的后裔,如果要自己的身份被承认,在孝顺的名声上便不可不做文章。 琳琅打开帘子一角看着外面山色郁郁葱葱,看着拉车的青牛时不时甩甩尾巴,看着余叔执缰却不用鞭子,只是不时的呼呵两声青牛,很是爱惜它。 自汉朝以来,马匹稀缺,虽然队伍中有马,但是多用牛车,牛是琅琊家中的,跟着一块上了船,带到南方,她知道南渡甚至有牲畜家禽一起带走的,毕竟是举家搬迁。 车不像后世看到的马车那样宽敞,前面是厚厚的帘子抵御早春的寒气,只是南方湿冷,还是不顺服,车后面是壁板,而是一扇小门,上面是微微弯曲的棚顶,车内并不宽敞,但是和青娘挤在一起,好在暖和。 这样慢慢入了夜,车队也在一处背靠岩壁的宽阔处停了下来,开始升火煮饭。先有仆役婢女下车,支其帷幔,将车队围住,又打水来洒扫,直到地面不起尘了,陈列器具完毕,才透过火光,看到人影从车上下来。 许是一点一点离建康近了,大家心情都放松下来,本家那边的几个年轻人开始有说有笑,营地多了几分鲜活气,一直跟车走的小童,叫做林微,捡了柴火回来,也准备热点东西。 支上架子,升起来火苗,林微坐在火边,见青娘过来,便问:青姨,你可知咱们本家是哪一支吗,怎么之前也不见来往。 青娘顺势在火边坐下道:我是跟随夫人从陈郡嫁过来的,并不清楚王氏宗族,你问这做甚 我是刚才收拾柴火的时候,听本家的仆役说,此去怕是有大富贵,可不是光是逃命。林微捡起树枝添到火里。 青娘不感兴趣道:虽说同宗要相互帮扶,可是看本家现在如此张扬,到叫人不敢和他们亲近。 说的是呢,咱家郎主是何等清简的人,唉想起去世的主人,林微闷闷不乐。 你这小奴,叹气去别处,叫女郎看见又惹得她伤心。青娘拍打他一下。 哎,好嘞。林微收了愁容,笑道:我去找余叔喂牛。 琳琅勉强吃了点热过的干粮,味道自然不好,吃一次心情差一点,在现代的时候,到哪去玩都能变成美食之旅的人,如今连油腥尝不着,琳琅厌烦的搓搓冰冷的小手,心里想,在这个时代活着有什么意思,真让人没个盼头。 入夜之后,熄了火,漫天繁星,虫鸣清亮,琳琅今天刚得知了一线生机,心情有些激荡,还睡不太着。 本家占了大部分平坦开阔的地方,在青娘的授意下,他们去问过安之后,便到了岩壁的边缘,离他们营连有一段距离,可以清晰望见的地方停车安置。他们人少,没有帷幔,没有支帐篷,只是琳琅青娘在车内休息,余叔和林微在车后铺上草垫被褥,用车挡着风,有什么意外也方便起身就能驾车走。琳琅听着大家平稳的呼吸,又掀开帘子,望向外面,月光下,风一吹树林中就影影憧憧的,就像有什么人在靠近,琳琅盯的眼睛都快花了。 忽然眼睛好像被什么晃了一下,明亮的光,就像月光打在了镜子上。 琳琅眨眨眼,想看清些,忽然全身汗毛倒竖,心如擂鼓。 她克制住自己叫喊的欲望,手伸向青娘,抓了抓她胳膊,青娘睡意朦胧,问:女郎可是要起夜 琳琅悄声道:别出声,别出声,听我说别出声。青娘看不清琳琅的脸色,但是听小主子的要求早就养成习惯了,嗯了一声,琳琅凑到她耳边道:外面有贼人,带着刀。 七 因果 青娘一个激灵,眼神接着清明过来,顺着帘子掀开的一角,看向马车外。 月光下山林披上银纱,暗影中似乎有什么潜伏,突然,一声咔嚓,一个黑影压低身子走出树丛,手中一柄短刀,赫然泛着冷光。 随着这人的脚步,树林中响起轻微的沙沙声,有更多黑影走了出来,黑衣蒙面,手持利刃,在黑夜中,宛如鬼魅。 青娘呼吸都似被窒住了,她看向琳琅,下意识的抱紧了她。 琳琅已经稍微冷静了下来,粗略估算,这些人离他们不过三十米远,看这群人缓缓围住了本家的营地,而他们在岩壁的背阴面,马车另一面是山坡,十分险峻,未必会被最快发现。可一旦逃跑,会被立即发现。 琳琅看了眼还在睡梦中的余叔和林微,心想,自家一共两架牛车,一辆载人,一辆载物,牛车行驶慢,想靠它在崎岖的山路上,载着人和货逃跑,还不如用脚跑快。金银细软可以不要,但是后面那三箱书 她纠结了下,出于历史学者的本能,她内心想,就是自己死在这也不能毁了书,史料是无价的—— 忽然,她好像想到什么,王氏如今已经大权在握,何人会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杀他们。一个大胆的猜想出现,她咬咬牙狠狠心,对青娘悄声说: “青娘,你跟去叫醒余叔,偷偷爬到装行李的车上去,把金银财物都拿出来,咱们把钱给他们。” 青娘此时已经慌了神,却还有几分清醒,问道:“女郎,这些贼人持刀,怕是给钱也不会放过我们,不如让林微带上女郎逃入林中,我与余叔留下。” “我与林微都是孩童,入了莽莽山林,焉有活路?”琳琅不赞成 “林微是个机敏的,今年已经十一了,有他带着,不比奴一个妇孺体力好?”青娘抱了抱琳琅,想要安慰她。 “那好,青娘,你先去,我叫醒林微。”琳琅看说服不了她,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青娘拍拍她头,从怀里塞给她一个袋子。 她话音刚落,那群贼人头领一个手势,“噗嗤——”一声,一道血迹喷上帷幔,黑夜中看不到鲜红,浓的化不开的暗色,一次又一次了落笔在连成片的帷幔上,像是死神作画。 就在他们杀人的时候,青娘和琳琅悄悄从车中下来,捂住余叔和林微的嘴,轻轻推醒他们,二人醒来具是一惊,连头都不用探出岩壁,就已经隔着几十米,顺风闻到了血腥味。 青娘欲告诉余叔,他二人留下,让贼人放松警惕,不去再搜寻林微和琳琅。余叔想也不想道:“郎主大恩,今日能报,亦不敢辞。” 琳琅隐隐约约听到余叔答应了,心下大急。 而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几乎没有听到呼救声,都是一刀毙命,很快,本家营地里,就无呼吸了。 领头人身量不高,却风姿秀拔,对一群煞气逼人的七尺大汉也坦然自若,问:“可清干净了?” “回郎君,还有两车在另一边,似乎不是王氏本家,只是附在车队中。”为首一人回。 “有什么人?”领头人问,似是有些不耐烦。 “一妇人,一男童,一女童,一老叟。” 领头人嗤笑,“尔等是不敢杀老幼?” “非也,郎君,跟随王氏南下的还有其他氏族,若是错杀”那人有些迟疑。 领头人更不耐烦,“杀人还问错不错?难道杀完还要告诉世人是我们杀的,杀错来找?” 他看向今晚的月色,如此良辰美景,自己却要荒郊杀人,深林潜伏一天,一身土汗,只想赶快回到城内,焚香沐浴,随即挥挥手道:“快些去。” 琳琅躲在车下,看到黑衣人朝自己这边走来,青娘焦急的催自己快些走,却不为所动。青娘虽是好心,可是没有想,莽莽山林,如果不是提前就跟上了队伍,如何能杀的如此滴水不漏,既然如此,那自己这一队人,对方肯定是早就知晓,便是青娘余叔留下来送死,又有何用。 她看着黑衣人慢慢走近,手心出了些汗,心更是快要跳出来了,她看到血从刀尖上滴下,随着那人脚步临近,琳琅站了起来,走出阴影,站到月光下。 逼近的杀手一愣,毕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面对一个粉粉团团的孩子。 青娘见状,简直要惊呼出来,马上就要冲出去,被余叔按住。 琳琅朗盛道:“我乃琅琊诸葛氏,壮士因何持刀相逼?”,清稚的声音回响在静夜里。 黑衣人看向头领,那头领一看是个孩子,踱步走过来,随手甩掉刀上血。走近后琅琊才发现,这人可能年纪不大,还是少年身量,一双凤眼此时还有孩童轮廓,大而清亮,眼角上扬,杀气中藏着几分妩媚。 “琅琊诸葛?”少年问。 “是。”琳琅强迫自己忽略他衣服上的一片片阴影透出来的腥甜。 “所以呢?诸葛氏便不能杀?”少年声音带了笑意,不是温暖的,是嘲讽的,似乎在嘲笑她自不量力。 “是。”琳琅笃定道。 “哈哈——”少年放声大笑,惊的林中飞鸟扑翅,道:“如今的世家好不威风,遇见强人竟然也要讲阀阅,真真可笑。” “若诸位今天是贼,讲阀阅自是不行,可诸位若不是,不如就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 琳琅脸很烫,手很凉,眼神却很坚定,看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收了笑声,可随即又双眼带笑,问道:“你多大了?” 琳琅没有回答,举着胖胖的小爪比了个五。 “你说的没错,跟我讲阀阅是对的,可是”少年拖长尾音,蹲下身子,平视琳琅道:“那就更不能让你走了,小卿卿。” 琳琅被他话中的杀意惊的头皮都快炸了,霎时间少年挥刀便砍,琳琅在那一刻感觉好像时间都慢了下来,她尖叫道:“跳!” 在少年话音刚落的瞬间,早有心理准备的琳琅向马车另一侧的山坡一滚,借势直接掉了下去,青娘还在发愣,余叔和林微反应快,林微顺着琳琅落坡的地方跳了下去,余叔拽着青娘跳下了陡坡。 变故只在霎时间,少年没想到一个孩子竟然反应比大人都快,像是提前设计好,走出来,站到山坡旁边,随时准备跳一样。 “诸——葛——氏——”少年一字一顿沉吟,凤眼一眯,对身后的人挥手道:“下去搜,务必格杀!” 八 武夫 王琳琅触地的一瞬间,用手抱住头,蜷起身子,生死攸关时,她想到了逃命的熊猫,跟自己很像…… 南方湿润,山林中尤其是,乒乓一阵撞到了不少树木,万幸没有尖锐的障碍物,下滑二三十米后还保持着意识的琳琅在一次翻身时抓住了一棵树,身子因为惯性哗地甩了出去,不过还好,手没有松。 勉强停下来,她大口喘着粗气,看向上面黑压压的一片树影,心中还是惊恐,总觉着有人随时要追下来了。 因为天寒,她虽然穿的不少,还披了斗篷,但已经被碎石和树枝割的到处都是口子了,手因为抓树也磨出了血,火辣辣的疼。 待呼吸平稳下来后,她小心翼翼的从斜坡上起身,手虽然疼却不敢松开树,脚往下移一步,手就随着抓住什么,有树,有草根,有岩石,脚下仍时不时打滑,每一次都胆战心惊。 随着她不断向下移动,手臂越来越酸痛,每一次抬起来都害怕抓住的东西松动,至于手掌又疼又冷,已经疼的没知觉了。她向下看,也是一片夜色,黑漆漆的像是无底洞。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头,万一自己体力不支…… 这样想着,王琳琅越来越委屈,担忧,害怕,疲劳,痛苦一起向她袭来,就是在现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此时心理终于崩溃,颤抖的趴在山坡上哭了起来。 眼泪的阀门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想到自己好好一个人,从小到大连行李都没提过,现在却随时可能被杀,凭什么就要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受这个洋罪。她越想越委屈,虽然理智上极力压制哭声,还是能听到小小的抽泣。 忽然,有人从背后捂住她的嘴,她心下一凉,想,完了。 身子一缩,想从那人胳膊下挣脱,也不管会不会掉下山坡,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 “女郎,是我!” 琳琅愣了下,随即狂喜,是林微! 她立马不敢再动,生怕害林微也落下山坡,可是却听林微道: “女郎莫哭,咱们马上就到坡底了。女郎且松松手,脚慢慢往下探。” 她慢慢放开抓住的草皮,松动已经僵硬的手臂,往下滑了几步,居然就踩到了坚实的土地!虽然不平坦,但坡度已经大大减缓的土地! 她整个人都贴着山体滑下来,踩到地上,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污和一身的泥土草屑,她还有些不能相信,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其实离生机只有一步之遥了。 林微看她找了找袖子上还稍微干净点的地方蹭蹭眼泪,想自家女郎一向有主意,就放心下来了,道: “我跳下之前看到余叔也带着青姨向下跳了,只是这山坡崎岖,刚才我沿着周围看了看并没有他们,想是落在不同的地方了,我怕贼人还是追赶不休,想先带女郎出了这山。” 王琳琅抬头看向林微,十一岁的少年,已经开始长身量,只是他还显得有些消瘦,眉目温和,眼神清亮,平时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细看青衣之下哪里是小厮,像是哪家读书的公子。 琳琅还没有多少主仆有别的意识,只是因自己连累他被人追杀,心下十分愧疚。 她问林微:“林微,你可知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我白日跟着本家的车马走时,听他们说明晚能到广陵宿下。” 王琳琅脑子里搜索着广陵的地理位置,模糊估算离建康还有三百里左右,若无官道,步行至少要十天,她问林微:“你身上可带钱帛了。”“二十几文铜钱,再无其他了。” 是啊,平日里都是青娘余叔负责采买,她不用说了,林微也是个半大孩子,又能有什么财物。 二人愁着,突然林微拽住王琳琅蹲下,悄悄移到树丛后面。 王琳琅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果然能听到树林中传来了沙沙声,只是听得不真切,怕是离他们还有些距离。 她看向林微,做了个向下的手势,林微会意,点点头,二人便等到那声音远些后,开始猫身向山下走。 一夜无话,等到夜色冲淡,星辰渐隐的时候,而是已经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山中湿滑,琳琅短胳膊短腿,还被树根绊倒两次。 前方树木稀疏,终于走到了山坡的尽头,山势在这里收束,下面非常陡峭,只能另寻路径。琳琅走出树林,看到下面雾气迷蒙,一条小溪淙淙蜿蜒,两边似乎是田塍,虽说春寒料峭,却有绿意淡淡,远处似是有人家,看不真切,一阵山风过,像是山水画流动了起来。 琳琅有些犹豫,不知道追杀他们的人有没有已经提前在山下待命,只等他们下山,来个守株待兔。可是若不下山,他们二人又冷又饿,身上还带着不少摔伤刮伤,已经没有体力继续走下去,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林微看出她的犹豫,想了想道:“女郎,我们不若先等下,到了正午之后再下山。” 王琳琅其实知道林微是在宽慰自己,他们二人手无缚鸡之力,无论贼人在山上还是山下,他们都无能为力,只能赌一把命了,现在下去跟晚点下去有什么不同。 她咬咬牙,拍拍身上的土,道:“现在走。” 林微默然,他也是早就知道,到有人的地方未必安全,一夜的逃亡,已经让二人草木皆兵了。 山下,草舍中。 “我说你这老叟,落子也太慢了些,天都快亮了一局棋还没下完。”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懒洋洋的。 “敬豫小友,棋道不在快,你我二人便是用三年时间,下了一局流传后世,那也是值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端坐在棋盘前,清瘦的手指稳定的执一颗黑子,清脆的落在棋盘上。 年轻人撑着手臂坐起来,连看都没细看,“啪——”一颗白棋落下,道:“我又不是专为下棋活着,有三年时间找点什么乐子不行?” 老者看了眼年轻人的落子,呵呵笑了起来,道:“敬豫你这个杀伐果断,不是棋道的,是武夫的。” “武夫何辜?能赢就行。” 九 算卦 王琳琅和林微慢慢在山坡边稍一徘徊,就找到了一条下山的小路,是在草木中被人踩出来的,想来是山下的住民经常沿此上山打柴采摘。 林微神经绷得很紧,面色沉静却眼角余光始终盯着周围动静。 一路寂静。 当他们终于走出山林,来到开阔处的时候,二人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林微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放下来了,许是这一路状况太多,磨练的这个原本有些腼腆的少年,此时多几分沉稳,他对琳琅道: “前面是溪水,女郎先去梳洗下吧。” 他很细心,早看出琳琅一路上一直在蹭脸上的土,本身就脏的袖子蹭的更脏了。受伤的手也有些肿起来了。 不必他说,王琳琅也早就受不了的,她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溪边,一下做到地上,伸出手,浸到水中,看着冰凉的溪水一点一点将泥和血冲走,忍着痛把手上的口子擦干净,下意识的舔了舔伤口。 噗嗤一声,林微笑了出来。王琳琅现在脸还脏着,小小的人就着白胖的爪子舔啊舔,就像一只花猫。王琳琅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可是心里也很委屈,他们这些人不知道口水能消毒吗,舔舔是对的呀。 二人简单清洗了下,精神也稍稍振奋,看向远方。 此处是个山谷,三面青葱,还有一面低矮,似乎可以出谷。谷内只有房舍四五间,竹篱围绕,远处溪水汇成一片小泊,水面上一座简朴别致的小亭子,看起来似乎只有几个人居住。 琳琅有些惴惴,听昨夜贼人的话似乎是一定要灭口,此处并不难找,为何外面一人都没有,到底是有埋伏还是…… 想也没用,二人绕过溪流,走过田塍,房舍越来越近,其中一间外面立着匹骏马,他们走向这间看上去最可能有人的,来到门口,面前是一扇木栅,琳琅朗声问: “请问主人家可在?” 只听噌的一声,一把刀插在面前的木栅上,刀尖入木几寸,刀身还因为惯性摇晃,金属振动发出冷冷的声音。 “小卿卿,莫要打扰主人了。” 琳琅看向刀飞来的方向,果然是昨夜那些人的头领,仍是一身黑衣蒙面,只不过她注意到这身黑衣是新的,因为上面没有血。 那少年眉眼在日光下更显风流,肤色如玉,气度闲适,一点不像昨夜刚杀过人,此时还要继续杀。 琳琅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她拨开将自己护在后面的林微,嘴角一抿,粉粉的笑脸上露出来一个笑 “这位郎君,我不想知道你郡望何方阀阅高低家学渊源,有没有人赞过你芝兰玉树;更不想知道你与琅琊王氏有何恩怨,还是与王导王敦或者司马睿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位少年听着王琳琅直指当今姓名,和王导王敦两位柱国,丝毫敬意都没有,眼睛渐渐瞪大,像是在说他很感兴趣。 “但是做人呢,要紧的是审时度势,要不然杀尽天下又有何用。我非王氏本家,郎君所为之事我可发誓缄口,身边只有老迈仆役和不更事的家人,你杀我就是为了爽一下吗?” 少年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嘴还没张开就被琳琅打断了。 “我来给你算一卦吧。”她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一些,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房舍门开了。 “你出身大族,却生母贫贱,不为人所重;你形貌昳丽学问也好,却被家族排挤,孤身来到江陵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你兢兢业业为家族扫清障碍,希望以此得到出仕的机会,日后报复那些曾轻贱过你的人,不过——” 琳琅顿了下,舔了舔嘴唇,少年眼睛里的笑意已经不见了,真正的开始变得杀气凛冽。 “不过呢,我告诉你。” “不可能的。” “因为你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少年感觉天地都静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恍然了,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从那个女童脸上挂着笑意开始给自己“算卦”开始,他就已经忘了自己在哪里,做什么了。 当他听到“你活不到那个时候”,心头好像被什么重击,之前让他愤怒的热血上头的记忆,都慢慢消散了,只回荡着“活不到……活不到……” 他大步走向前,拳头紧握,眼睛微眯,林微看着他走过来,又将琳琅往身后拽,可是王琳琅犯了倔,怎么都不肯往后,抬着头直直的盯着少年的眼睛。 林微意识到琳琅已经放弃了,她放弃了谈判,放弃了逃命,放弃了求饶,在对方强大的武力面前,她认定了必死无疑,所以要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对方最脆弱的地方,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林微不敢想,他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就在刚才那半刻,这不是自家女郎,而是不知来自哪里的恶灵。 少年抬起手,拔出刀,举起来,林微低头捂住琅琊的眼睛。 …… 预想的痛苦并没有袭来,他抬头看到少年持刀的手,被人牢牢握住,少年平素柔美的眼角已经青筋暴起,抬起另一只手的拳头就打出去—— “嘭——”得一声闷响,再次被人格挡住。 林微这才转头看到刚才他们询问的那户人家出来了一位身形高大的青年,长发披肩,衣袍凌乱,正是他按住了黑衣少年。 少年暴怒,身子向后一退,想拉开距离,可持刀那手却被对方一直制住,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莫说招式,光是力量自己跟对方差距就有如天堑。 少年持刀的手腕一松,刀在将要落下之际,再次握住,变换了刀的方向,手腕用力砍向对方的手臂。 对方轻笑一声,不待刀落,手一松将要落下的刀甩到少年的面前,刀锋贴着少年的面庞划过,刺啦一声蒙面的黑布被划开一个口子。少年并不在意,解开了对方的桎梏,猛地向后一跳,长啸数声,长长短短,似是信号。 不过数息,之前山雾朦胧的谷中,四面围来了三四十黑衣人,正是昨晚屠尽王氏本家的人。 少年眼神清冽,看着面前衣冠不整的青年道:“不问郎君何人,但求闲事莫管。” 那青年看了眼如小兽一样随时准备进攻的少年,和眼睛已经隐隐赤红的琳琅被林微护在怀里,放声大笑,回荡在山谷中。 “老叟,你快出来看,别下棋了!” 十 报答 方才下棋的老者,捋着打理的整整齐齐的白胡子,笑呵呵的走过来道:“敬豫,你莫要戏耍这些孩子。” “你也太无趣了些”被唤作敬豫的青年摆摆手,对着黑衣少年道:“你是哪家的郎君?” 少年凤眼微眯,不答。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些。 “罢了,我不问,你也不必做出这个架势,今日便是你们一齐上,也近不了我身。”青年摇摇头,接着说道 “我方才听女娃娃说你寿数不长,未必是在唬你。” “你又知道什么!”少年终于怒于形色了,不过短短数刻,便有二人说他命不久矣 敬豫刚要说什么,就被老者打断了,老者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道:“小郎君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你从行止言语,无一与贼人类似,稍有些阅历,便可看出是世家子,老身看你不过十之一二岁,身形未开,便煞气逼人,想必杀人越货的事已经沾染了不少,你若气运好没有大碍,稍有不测,你家族可会保你?” 少年沉默,而周围的十几黑衣人眼神渐变。 “我方才在屋内听你说,杀的是琅琊王氏本家。”说到这里老者看了青年一眼,继续道:“若是王氏追查,你又当如何自处,为何不是别人来杀,小郎君年幼,便是得手又安能善后?” 少年握刀的手慢慢有些松懈了。 他知道老者说的都对,他虽然杀伐上有些果断,可是年纪在这里,袭击当朝柱国的本家,有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这次能得手都是意料之外,之后如何,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自己在家族中身份尴尬,向来被嫡母嫌恶,因而只能更加努力完成家族的任务,此时被人道出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他被家族放弃了,更是动摇不定。 老者看了一眼紧紧抓着林微袖子的王琳琅,小小的身子,白净可爱的脸庞,却有一双沉静中带着杀意的眼睛,比起刚才的少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少年杀人,女娃诛心。 这两个孩子怕是都不简单,他对琳琅招招手道:“女娃娃,你与那位小郎君可有杀亲之仇?” 琳琅眨了下已经有些僵硬的眼睛,回道:“无” “那阿爷今日做个和事老,女娃娃发誓不将今日所见之事外传,小郎君也就此罢手,那武夫也不出手,可好?”说着指了指正在收拢凌乱衣衫的青年。 敬豫被唤作武夫并无怒色,笑嘻嘻道:“我看好,我看好,你们都是孩子家,孩子便可以讲些意气,不必要生死立见。” 少年整个人都微微放松了些,琳琅转头看向少年,也收敛了些情绪,问:“我家人呢?” 他知道她说的是那两个仆役,回道:“并未发现他们。” 琳琅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他说的真假,半晌,道:“可以。”少年霎时感觉被王琳琅目光笼罩带来的压力一松。 老者笑呵呵的对少年说:“那小郎君,今日便——” 老者话音未落,陡然生变,之前围过来的黑衣人一声呼号,分做三批,一批杀向少年,一批杀向王琳琅和林微,一批杀向高大青年。 林微反应快,一侧身用后背护住琳琅,少年心神有些恍惚,反应犹在,向后一个翻身,还是被刀划出斜贯前胸的伤口,血瞬间洇湿衣服。 少年虽然从小就性格坚韧,但到底是出身世家,何时受过这样重的伤,剧痛之下站立不稳,而刀光已至,他顺势摔倒滚出几米,又堪堪躲过,胳膊上又多一伤。 却说这边敬豫,早在黑衣人呼啸时已经扑了出去,像是早有准备,对黑衣杀手一近身,锁喉碎骨,指节用力,丝毫没有多余动作。转眼间,已连杀三四人,见少年被人逼到绝境,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便打过去,他手劲极大,追杀少年的黑衣人被打的浑身吃痛,动作缓了缓。 一霎功夫,敬豫已至他们身前,夺过一人手中的刀刃,掐住喉咙一捏,而一人死夺刀的手反手向后一刺,一抽,身后鲜血飞溅。 摔在地上的少年,被溅出的血洗了一脸,却动也不动的看着敬豫,看着他平稳的面容。和自己杀人时刻意为放松做出的笑容不同,这个人是真的面对生死无所畏惧,他不怒不惧,却动如雷霆。 而另一边,林微护住琳琅也被刀划伤,但不重,恰是在袭击一开始的时候,那笑呵呵的老者,不知何时手中藏了一把短剑,替他格开,与黑衣人搏斗了起来,只是毕竟年老体衰,很快就处于下风。 正当刀锋再次逼近时,噌的飞过一把刀,力道之大,直接将黑衣人刺穿,钉在地上,黑衣人轰然倒地。回头一看,却是青年将刚抢到的那把刀,随手甩了出来,没有任何发力的姿势,就是霸道的像是小孩子砸东西,砸出去,就碎了。 敬豫走过来,捡起死人的刀,一刀又飞向见势不妙想要逃走的最后一个黑衣人,噗嗤一声,刀再次贯穿那人全身。 不过数息,青年空手屠杀十几名训练有素手持兵刃的杀手,呼吸反而更加稳定绵长,未见狼狈,不动如山。 琳琅抱着有些失血的林微,眼睛都红了,看着满地的尸体和高大的青年,微微喘息的老者,问道:“二位可有伤药?” 老者整理下衣服,看着上面溅上的血迹,无奈道:“有的有的,女娃莫哭,敬豫快些把这个少年郎扶进去。” 敬豫叹一口气,道:“劳碌命。”随即接手扶住林微,往屋内走去。 大家似乎已经忘了,还有一位受重伤的少年,不见了。 少年在林中踉踉跄跄行走,扯下一节衣襟扎住了胳膊上的伤口,但是胸前的伤口仍旧不停冒血,模糊的意识中,想起女孩冷漠而带着杀意的双眼,告诉自己快要死了;想起青年平静的捏碎一人喉骨后低声在自己耳畔说: “我姓王,你想想以后怎么报答我。” 浑身冰冷,失去意识前,看到前面似乎有人走来,佝偻着背。 他想自己没法报答王敬豫了。 十一 王恬 敬豫将林微扶进屋内,老者帮他上了药,因伤口不深,没有大碍。林微歇下后,王琳琅走到老者和敬豫面前,学着青娘的样子,向二人行了个礼,道:“王琳琅谢过二位再生之恩。” 二人都稍微愣了下,王琳琅说罢就要跪,老者赶忙将她扶住,道:“你这女娃娃是做什么,阿爷救你难道是为了让你磕头?小小的孩子恁多讲究。” 青年也摆摆手,“小孩子家不要动不动讲这个。”他找了个欹枕靠在后辈,半死不活的倚在榻上,问:“倒是你姓王,又说到琅琊王氏本家被袭,你跟琅琊王氏什么关系?” “先君王遐,我与家人是跟本家的车队从琅琊一起渡江而来,平日里与本家未有太多来往,并不知具体亲眷关系。”琳琅回道,下意识的用手蹭蹭脸上的灰。 敬豫眯眼想了一下,王遐……似乎有些熟悉,又想不太起来,又问:“你母亲呢?” “也过世了。”琳琅回答的模糊,她每次问青娘母亲的事,青娘都含糊带过,她到现在也不甚清楚王琳琅的生母出身何处,最怕人问起。 好在敬豫没有追问,转而问:“你可知你家先祖名讳?” 琳琅歪头一想,道:“家中谱系在我这里,要不您看看,琳琅记不住了。”她掐掐青娘下马车前递给她的那个袋子,里面装的正是她嘱咐一定要不离身带着的卷轴。 老者奇道:“你怎会带着那个?” “家人逃命之前递给我的,嘱咐我一定收好,我偷着拿出来看啦。”说着吐吐舌头,像是做坏事被抓住了。 老者笑道:“你家下人倒是忠心,嘱咐了你重要,怎么就随便拿出来给我们看了。” “没关系,你们不是坏人。”琳琅把袋子递给敬豫,一脸自信。自己命都是人家救得,哪里还能藏住什么东西。 老者摇摇头笑着说:“到底是孩子。” 敬豫结果卷轴,一打开眼睛就瞪大了,随着卷轴铺开,脸上表情开始有些怪,因为这份谱系,直到三代前,与自家的一模一样! 这小姑娘竟然是自己没出五服的子侄!更离奇的是自己竟然不知道! 直到他看到王祥这一代时,终于明白缘由。自己的曾祖王览,与元公王祥是亲兄弟,然而王祥虽然名声盛于王览,可却命途多舛,育有五子,三子夭折,只留庶出长子和三子袭爵,他幼时曾听父亲说过,元公王祥虽一生清名,却唯有一个污点,便是在娶妻前曾与人已有一子,长子王肇,对外说是庶孽,可却连庶出都算不上,只是外室所生,后来此子成年后便自立门户,极少与亲眷来往。 当年到底是什么故事,为长者尊者讳,连他也不太清楚了,至于王肈这一支后来如何,他们也只知道大概,看谱系,王肈有一独子王俊,与自己父亲同辈,却未一起论排行,王俊一独子王遐,与自己同辈,便是这女娃娃去世的父亲了。血缘如此亲近,何时故去他竟也不知,他一门更是从未派人祭拜过。 不过看这小女娃的情况,这一支也是绝嗣了,没想到元公死后不过三世,这一支就无人了,而王览一支,却如今已是东晋柱国,满府簪缨了。 他叹口气,道:“女娃,我与你通个姓名,我乃王恬,字敬豫,家君王导,曾祖王览,与你曾祖之父王祥,是亲兄弟,按理,你应该叫我一声叔伯的。” 王琳琅瞪大眼睛,她虽然猜这人可能与王家有关,不然也不会在听到琅琊王氏时表情每次都怪怪的,可是能遇上如此之巧的事,还是大大超出她的意料,一夜惊魂后,运气竟然急转直上,因为她知道王恬是谁! 晋书有记,王导有六子,二子王恬,好武艺,不为公门所重,王导一看到他就有怒色,性情倨傲,恣意放诞,棋艺了得,是个十足十的怪人!自己竟然遇到了他,确实是撞了大运。 她现在如果有脑内剧场的话,里面一定升腾起鲜花和歌声,洒满了阳光。美滋滋的想,没点运气她敢穿越?自己这就叫主角光环! 王恬看王琳琅眼睛噌的就亮了,整张脸都鲜活起来了,配上满脸的灰,笑的像只花猫,忍不住也笑了,老者拿过谱系看了看,也是啧啧称奇,竟然有这样的事。 “那你是我叔父了?”王琳琅简直要高兴的跳起来了。 “是,是,这武夫正是你叔父。”老者捋着胡子道。 王琳琅隐约觉着哪里不对,可是脱离险境的轻松,和找到族人的欣喜,让她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疲惫感再也挡不住,以幼童的精力,她此时已经透支太多,刚想再问点什么,一阵眩晕袭来,像是抵挡不住的困意,她打了个哈欠。 王恬看着她微微皱了眉头,道:“你是叫琳琅吧,先去旁屋歇息一下吧。” “是,谢谢叔父,谢过阿爷”她想拒绝,可是已经困顿的快睁不开眼了,只得先行休息。 琳琅离开后,王恬盯着谱系,出神好久,看不出是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老者问他:“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恬沉默一下道:“没什么不妥,是真的。” “那你为何一脸郁色?”老者烧了一壶水。 “你可知我为何来此地?” “老夫只当你是来下棋,别的与我无干。”老者提起水壶,摆开茶具,开始一一清洗。 “不是什么大事,本家南迁,家中让我来接应,虽已经隔了十代以上,毕竟曾是同宗。”王恬掩上卷轴,神色有些凝重。 “那我倒是不解了,你不去接人,反倒在这山谷里下棋,要接的人被屠,反而救了凶手还放跑了他,你这是什么心思。”老者洗完茶具,邀了一勺青翠的绿茶倒入白瓷茶壶中,青白相映,煞是好看。 “接人迟一些无妨,我不接他们也能到;人死了也无妨,死人有死人的用处;放跑了贼人也无妨,今日是敌他日未必不是友。”王恬说的随意,看着老者沏好茶,青碧茶汤盈盈,抓过来一饮而尽,老者可惜的直摇头。 “我不解的唯有一点,我那小侄女,为何像个怪物?” 十二 夺旗 王琳琅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梦中有黑衣少年狭长的凤眼,有黑夜的山崖中猎猎的风,有湿滑的草甸和冰冷的刀光,最后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慢慢在自己眼前扩大,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 她猛地睁开眼睛,一片明亮,嗓子干涩的痛意有些熟悉,她坐起来,看着窗外的光,有些忘记了自己是在哪。 缓了一会,她下床,脚一触地就疼的她一缩,手上的伤口被上过药,已经结痂了。她试着张了张嘴,只能发出气声,果然发炎了,已经到失声的程度了。 她穿上鞋,看到搭在窗边的,自己那已经沾满了泥土,到处都是破口的外袍,显然不能再穿了,不过好在因为冬天她多穿了两件衣服套在里面,要不此时只穿中衣,就是孩子也太失礼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习惯已经不像一个现代人了。 走出门去,来到正厅,看到王恬和老者正在下棋,老者聚精会神,王恬心不在焉。王琳琅走过去,看了眼棋盘,她并不太懂,只是觉着王恬的黑子好像铺的整个棋盘到处都是,明明也没有多出来几颗。 她认认真真的给二人行了个礼,退到一边的坐榻上,并没有出声,她总觉着不应该打扰他们。 王恬看了看她,问道:“你可大好了?” 琳琅木木的摇摇头。 “可是哪里伤着了?”老者也转过头来,道:“之前敬豫拿了些伤药给你涂了下,你都没醒,可见真是累极了。” 王琳琅张大嘴,指了指喉咙,发出“哈——”的出气声。 二人眉头一皱,异口同声问:“可是伤寒了?”老者走过来,按住琳琅的脉搏,捋着胡子沉思,半晌,道:“不是大碍,去去火。” 有叫她张开嘴看了下,对王恬道:“泡些清火的茶来,一时半会怕是说不了话了。” 茶泡好,琳琅押了一口,觉着嗓子里虽然火辣辣的疼,但是比刚才好些了。 王恬说:“你家那个小郎醒了,是叫林微吧,跟我讲了前夜你们如何逃出的,实在是太无谋,那么高的陡坡,人都走不上去,说跳就跳,你这女娃可知自己能活下来是万幸了” 琳琅眼睛瞪大,转了转,随即点点头,但似乎是不太服气的样子。 老者也加入了王恬的训斥队伍,道:“女娃,阿爷不是说你,这确实是莽夫所为,以你和那小郎的身子骨,就算能跳下山,逃出生天,倘若不是恰好遇到谷中有人,你们怕是连着山谷都走不出。” 王琳琅神情仄仄,败下阵来,她确实没想过后果,她又没开金手指,怎么知道应该怎么办,人家都不跟自己谈,那是一心只想着不能死在刀下,死在崖下……倒也不好。 王恬见她听进去了,便不再说,他本就不是好为人师的人,只是看着侄女做事太有勇无谋了,胆子倒是大,却一点条理都没有。 他喝了一口茶,道:“你的家人伤不重,上路没问题,我记得你还有其它家人,你是在这里再等他们两日,还是先由我护送上路,去建康?”琳琅默然一会,张嘴用气声说:“两日未到,不用等了,许是出山了。” 王恬赞同,就在王琳琅昏睡的一天一夜里,他已经上山查看过山路上的情况了,并没有王琳琅一行人的车,而王氏本家的尸首还在原地,他已派人处理,报信回家里。她那两个仆人,不是出了意外,就是先驾车出山了,至于是在前面等她,还是携财物逃了,他就不关心了,看着女娃神情平静,好像很有信心的样子。 随即提出:“既是如此,我们明日寅时出发,老叟给你开了药,我煎完你来取,回去歇着吧。” 此处好像是老者清修之地,没有半个仆役,所有事都是主人亲力亲为,劈柴烧水。王琳琅看着王恬高大的身影,在药箱里抓了些药材,就蜷缩在一个小圆凳上挥着蒲扇烧水。本身就不太规整的外袍,直接拖在地上,她心里有点酸。 从来到这个世界后,青娘对她无微不至,林微温和,余叔亲切,但是从来没有什么人能让她觉着可靠,可以相信,每天都活在无法说出口的惊惶之中,而王恬虽然不是自己真正的血缘亲人,性格还有些桀骜,却让人放心。 喝药又休息一晚好,王琳琅的精神恢复了许多,林微也能下地了,第二天一早,在雾气迷蒙中,三人乘上车,告别了那位和蔼老者,琳琅并没有问老者名讳道谢,因为她总觉着王恬也在有意避开。 王恬虽然性格不羁,却生的仪表堂堂,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身形高大,有着武人独有的健美和世家的风韵,为什么要关注这个呢——因为这样的人,作为车夫,当然要遮住脸,一顶大大的斗笠讲阴影投下。 王琳琅现在已经有些好奇了,王恬到底平日里都在做什么,驾车也会,烧水也会,杀人也会,每一样都做出职业级别。 天色全黑,渐渐出星子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远处黑压压的城郭——广陵。 城门高耸,已经关闭,王琳琅偷着把头探出来,心想晚上会不会露宿城外,看到王恬根本没有看城门,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折叠好,从车顶拿出一张不知道何时放在上面的长弓,将纸穿过箭,系好,跳下车,走远几步,对着城头,拉开那把几乎等身高的大弓。 那弓一头支在地上,地面被砸出一坑,王恬向后跨了半步,身体几乎成为弓的一部分,弓弦被拉开如半月,发出咯吱的声响,没有一丝颤抖,夜色下,执弓人身影如墨,看不到人,只能感受到单纯的力与美。 “嗖——” 破空声竟然有些尖锐,王琳琅半个身子都快探出车来了,她第一次知道弓箭是这样有力度的武器! “是夺旗吗……”王琳琅转过头,看到林微也开了车门,眼神迷离的看着王恬手里的长弓。 “林微,你晓得那是什么吗?”琳琅问。 “并未见过,只是听人说起过名弓‘夺旗’,可中千米之外敌军大旗。”林微神情怅然。 王恬收弓,城上一片混乱,未几,城门轰然放下。 十三 正太 城门落下,烟尘四起,王琳琅张着大嘴吸了几口比雾霾更天然的东晋土,呛得直咳嗽。 王恬坐回车上,一甩鞭子,车轮又咕噜噜的响起来,一队士兵列队跑出,先头一位戎装头领,跑向马车,向王恬行礼。 王恬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甩鞭子,车连停都没停。 那人也不着恼,跟着车就小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热情道:“不知郎君到此,卑职有失远迎,敢问郎君可有下榻之处,可曾用过饭,可有其他人马,可需通报太守……” 琳琅掀开帘子一个角,看着这人热情的一边跑一边给王恬介绍本地风物,就这样跑进了城,直到王恬说“我自有安排”才放心的一擦汗,对着马车的背影行了一礼。 王琳琅没忍住好奇心,问王恬:“叔父,我们去哪里呀。” 王恬没回头,道:“都督府” 王琳琅迅速检索了一下头脑中日益淡忘的知识,东晋的地方行政体制,是州,郡,县三级,广陵郡,大概……是徐州治下,可是王恬说去都督府,都督是军区长官,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比起地方长官,王氏在军方更有势力呢? 夜幕中的都督府中很快就来人迎接王恬,王琳琅和林微被带到下去用饭休息,在离开正厅时,听到里面的寒暄声,似乎有不少人,总觉着有个声音有点耳熟。 幻觉吧,王琳琅想,毕竟自己也没见过几个人,到哪儿耳熟去。 都督府很大,西路是待客的居处,都是一间间小院,琳琅二人被带到一个清幽僻静的院落中,地方不大,却青石落落,树木葱茏,此时不过才一月,虽说已经在南方了,可是天气还很寒凉,院中一株矮梅,白色花瓣,姿态遒劲。 琳琅进了主屋,林微住在侧屋,他二人因为跳涯逃跑,都没有什么行李,府上照顾的极为周到,都送来了跟二人身量差不多的衣服,尤其是琳琅,还是小孩子的身量,有质料这么精细的衣服应当是早就做好的,她还想,莫不是都督家里也有这么大的孩子。 用过饭后,她问来收拾碟筷的侍女:“阿姐,你可知道我叔父在哪里。” “王家郎君正在与使君和府上贵客宴饮,女郎只管安心歇下就是。”侍女回道。 琳琅应下,心里却在想着青娘和余叔,也不知道二人现在到了哪里,又想到车上那三箱子书,心疼的一抽一抽的。 这几日车马劳顿,精神都崩的紧紧的,此时稍微一放松,困意接着袭来,王琳琅决定先睡再说。 稍微洗漱后,她就爬上了床,作为一个习惯了冬天有暖气的北方人,她四肢缩在被子里冻得久久缓不过劲来,半梦半醒之间,她总觉着自己回到了过去住寝室的时候,有室友的呼吸声,有走廊上的脚步声,可是眼睛又一直不愿意睁开,就这样慢慢睡熟了。 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她才睁眼,饭菜早已摆上,她匆匆用了些,一推开门,就看到林微早已收拾妥当,正在打扫院子,都督府的仆役只是给他们送饮食热水,并不待在院中。 “女郎身体可好些了?”林微见她出来了,停下手头的事。 “嗯,叔父还没回来吗?” “刚才府中的侍女来说,使君邀了王家郎君出城游玩去了,怕是过两日才会回来。”林微看她情绪有些低落,想了下道:“女郎别担心,青姨和余叔一定已经出山了,只是还不知道我二人在何处,待我们到建康安顿下来,就容易找了。” 王琳琅嗯了一声,下意识的问林微:“要不我帮你打扫,你歇歇去。”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不对,林微已经讶异的看着她。 她赶忙补救:“没人陪我玩,我,我也要扫地……” 林微表情缓和,笑道:“那女郎也不能执仆役事,让人听见像什么。” “哦,那我回屋了。”王琳琅闷闷不乐的关上门。 她实在是不习惯这种安静的让人窒息的生活,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不能出门,原先还有青娘陪着说些话,此时若是她去找林微聊天,恐怕更会被当成奇怪吧。 她环视屋内,发现内屋桌上竟然有纸笔,虽然已经有些积灰,想是没有住客用过,毛笔她能大概拿住,但是写出来的字不好看,最主要的是,她不会磨墨…… 她小心翼翼的将墨锭敲下来一小块,左右看了看,纠结了下,倒了点茶水,就开始磨起来,看到砚中的水渐渐变黑,她润了润毛笔,沾了一点,铺开纸写起来——316年1月,徐州,广陵 笔还拿不太稳,容易一笔深一笔浅,慢慢的也流畅了起来,将她印象中,关于这个年代的事件,一点一点记下,她害怕在以后长久的流逝中,会渐渐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会被卷入一切时代的风暴。 慢慢天色晚了,跟昨天早早倒头就睡不同,直到月上中天,王琳琅还在一笔一划的艰难的用毛笔写字,外面虫鸣声,树叶沙沙声,也称得上静谧,突然一个击打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咚——”“咚——”“咚——” 像是石子打到地上,王琳琅有些害怕,可是想到林微也在院里住,就大着胆子走了出去。 一推开门,月色如洗,流光倾泻,繁星似点,万物好像都发出了细微的光。 就在这样的画里,她看到了画中最生动的一幅场面,一个小男孩,正站在两个院落之间的墙上,左手拿了一把石子,右手正欲抛出。 而她的房门前,散落着几粒棱角分明的小石头,月光下,像是掉落的星子。 小男孩蹲在墙头,对她说:“我猜你不会叫人。” 王琳琅表情惊讶,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看着男孩微卷的头发,和宝石一样的眸子,惊呼道:“船上!” “是的”说着从墙上跳下来,墙虽不高,但是对于一个孩童来说还是很危险,可男孩却稳稳的落了地,连个趔趄都没打,拍拍身上的土,走过来对她说 “跟我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十四 星空 “不去。” …… 男孩没反应过来,问:“你,你说什么?” “不去,我说不去。”王琳琅皱皱眉头,打算回去。 “哎,你别走,为何不去啊。”男孩拽住她袖子,有点着急。 “天冷。”王琳琅虽然不讨厌这个精致的小娃娃,但是对半夜陪小孩子玩也没什么兴趣,最重要的是,男孩当日在船上不告而别,此时又出现在这里,怕是其中有渊源,她不想让自己卷进什么其他事里。 “夜深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罢,家人找不见你要担心了。”王琳琅面色不动。 男孩有些不耐烦:“家人,家人,又是家人,不过是些仆役,谁会费心思找我,你跟我走就是了,不骗你的。” 王琳琅看他固执,问:“你是哪家郎君,叫什么名字?” 男孩爽快答道:“我姓温,名元,温泰真使君是我叔父。” 琳琅有些讶异,原来如此。 男孩见她不说话又道:“嗯,你知道温泰真吗,就是船上遇到的那个。” “我晓得,那么温使君如今也在都督府上?” “嗯是,叔父与人郊游去了,院中只有我和下人。” 那就说的通了,在遇到温峤的船后,温元就不见了,这么说,自己昨日在正厅听到的声音,和府中所说的贵客,可能也是温峤了。 王琳琅放下心来,温元见她面色缓和,小心翼翼的问她:“那你跟我出去玩吗?” “你要去哪里?”她有点松动,因为这样压抑而无法言说的生活太让人窒息,她其实很放松一下。 “景致好的地方,跟我走。”说着就上来抓着她袖子。 王琳琅被带的往前,随手合上了房门,跟温元出了院子,走在早春冷湿的水汽中,树影投下来,石板上响起哒哒脚步声,她有些神思不属。 她不认路,跟着温元穿过一个又一个院子,拐了不知道多少弯,迷糊中男孩停下了,她才抬起头,看到前面是一棵老树。 树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在不知道哪个空院子的角落里,从根部分出的两个枝杈,每个都有一人粗了,两边相互争夺着生长空间,向上延伸。温元转头问她:“你敢爬树吗?” 王琳琅失笑,这小子不问人会不会,只问人敢不敢,也太霸道了些,也就是说,只要敢,不会也得爬。 “我敢不敢倒是其次,你伤好了?”王琳琅似笑非笑的问。 温元不服气道:“我受伤那是没注意,什么都不耽搁!”他知道王琳琅是在说他文弱,船上颠簸都能受伤。 温元一撩下摆,踩在两树中间,一手攀住树干,一手伸向琳琅道:“只要你敢,我就能带你上去。” 王琳琅一笑,没接他的手,一脚踹在他靴子上,道:“走你的,我自己能上去。” 温元被踹的有点懵,下意识点点头,继续往上爬,不时的回头看看王琳琅,看她虽然胳膊腿短费力些,但是抓的很准,觉着自己一片心意白费了,有点难过。 王琳琅只是不讨厌小孩子,但也不喜欢,二十多的大姑娘,爬个树还要个伤未愈的小孩拽着,未免太掉价。 而且这树两株并行生长,枝桠繁多,并不难爬,此时绿芽已经冒出,新叶还未展开,像是一树碧色小花,视野清晰,却又几分朦胧。 往上不过几步,居然已经超过了院子围墙高,再爬,已经可以将半个都督府收入眼底,而树枝仍然很宽阔,让有些恐高的王琳琅都少了几分惧意。在两树彻底分开的地方,温元停了下来,坐在分叉的地方,那里的树皮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洁了,他拍拍旁边的地方,示意琳琅坐过去,王琳琅没理他,自己做到了下面的枝桠上。 温元已经看出王琳琅并不好相处了,也不凑过去了,指着天上说:“此处观星极佳。” 王琳琅却腹诽,这么小年纪就知道带小姑娘出来看星星,真是古今通谊。 但是她抬起头,却情不自禁的张大了嘴——银河!真的像条河一样! 不同于在庭院中看到的四方天空,不是在马车边角里漏出的光,而是整个夜空,是人在最初面对宇宙时的沉醉,一条流光的长带,横贯天际,而她知道,那里没有神明,是未知的世界,在一千七百年后,人类还没有真正抵达。 她在这个世界找不到任何让她熟悉的景色,可是现在她却可以相信,星辰大河,千古同歌,眼睛一时有些酸涩,她忍不住抬手抹了抹。 温元看她突然静了,眼睛红红的,不知道哪里惹到她了,就想说点什么:“我在家乡也能看到星星和月亮,跟这里的一样。” 王琳琅眨了眨眼,点点头,“是,千里共婵娟。” 温元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你已经开始念书了吗。” “并未学过。”王琳琅觉着小孩子就是好骗。 “我知道王敬豫是你叔父,你是琅琊王氏吗?” “算是吧,我不太清楚。”王琳琅想了想问:“你怎么知道的?” “昨日你来时我在侧厅里,看到你了,便问了侍女。”男孩有点骄傲。 “哦”可是王琳琅反应很漠然。 他想了想,决定先叙旧:“在船上时,我受伤了,叔父就接我到大船上修养了,本想跟你说一声,但是不知道你名讳,未寻到人。” “王琳琅。” “诶?”温元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自己名字。 “那个你,也不用告诉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应该问的正式一点,还没有跟你见礼,这样,我重新问一下……”温元有点慌乱,他不习惯这样跟人说话,去敲王琳琅房门的时候,他已经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装作成竹在胸的样子,想道谢,但是见到人以后又不知该如何说。 冷静下来后,他小声说:“我就是想,跟你道谢,还有……我也没有不告而别……” 王琳琅头也不回摆摆手:“嗯嗯,我知道了,不用客气了。” “那个,我还能来找你玩吗?”温元总觉着王琳琅过于自持而冷静,并不确定她会不会答应。 “看叔父的安排吧,不知何时回建康。”王琳琅看着有些胆怯的男孩,不忍心说只是同情他受伤,但意识到跟孩子没有共同语言后,并不想哄他玩。 “那就是你不回去的话,我还可以找你了。”温元表情一下明亮起来,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笑起来会微微弯着。 “嗯”看在颜值的份上,王琳琅想。 晚风吹过树梢,吹到没有关上的房门,一只大手轻轻将房门掩上,拾起被风吹落的纸,上面的字一笔深一笔浅,还有一些错字,页眉处写着——永昌元年,一串符号,王敦,诛刘隗,攻建康。 十五 赠礼 子时更响,王琳琅拍拍身上的叶子,对温元说:“我要回去了。” 温元的头发都有些被水汽打湿,软软的贴在额头上,喃喃道:“叔父他们明日才会回来。” 言下之意你不回去也没事儿,再玩儿会。 “我冷。”王琳琅简单回复。 温元这才意识到此时还是初春,自己受得住寒夜凉气,可是王琳琅是女孩子,着凉多难受,脸色有些红,直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光顾着自己了,我送你回去。” 王琳琅放心了一些,温元真的只是个小孩子,不用太防备,也没太有心机。 她利落的爬下树去,温元在后面半步处慢慢的跟着,没有蝉鸣的静夜,只听到树木的沙沙声,和后面小人的脚步,小心翼翼,像是怕再惹她生气,她想着忍不住嘴角上扬,也挺有趣的。 不多久,就到了王琳琅的小院,她知道温元就住在不远处,要不然也不能半夜翻墙爬树,在门口向温元告别,温元有点害羞的笑了下:“你回去喝点热汤,别着凉了。” 王琳琅应道:“好的,好的,你也早休息。”她不擅长应对别人的好意。 进了院落,她小心翼翼的在林微的门前望了望,确认林微没有醒之后,才蹑手蹑脚的进了自己的屋子,门还是她走的时候半掩着,桌子前的纸笔都摆着好好的,窗户关着,她长吁了一口气。 嗯,果然不会有人来找自己。 不过以后要收好这些东西,叫人看到了,虽然不会有人信,总归不好解释。 她看到炉子上还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原来自己走的时候火都没有灭,倒了点水,暖了暖身子,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大早,被叩门声叫醒,林微在外面问:“女郎,王恬郎君差人来说,咱们午时之后启程往建康去,请您早些收拾东西。” 王琳琅迷迷糊糊里一下子清醒过来,今天中午就走! 她倒是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衣服都是都督府上的,看都督对王恬招待热情的很,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启程。 说起来,需不需要跟温元说一声呢,毕竟小孩子会比较在意这些。 于是梳洗好之后,出门问正在打扫院落的林微:“林微,你知道温使君的家人也在都督府上吗?” “温使君?就是在船上遇到的温泰真吗?” “是的。” “我还真不清楚,女郎是怎么知道他们家人在都督府上的?” “听侍女说的。” “这样,我去问一下,女郎稍等下。”林微放下手里的扫帚,准备出去。 “哎,不用了,我就是好奇问下,冒昧去打扰也不好。” 林微笑了下,目光低垂,不再多问。十一二岁的少年一直不多言语,做事很知道分寸,从来不会让人感到过分的殷勤或者冷漠。 王琳琅心想温元就住在这附近,一会自己出去找下就好了,反正林微也不会像青娘一样,总是拘束着自己。 用过饭后,跟林微打了声招呼“去消消食,马上回来。”就跑了出去。 她现在左右的院落转了下,都没有人,再往前走,隔了一个院落,听到里面有人声,是个女声:“小郎君,使君还在都督那里,今日要为贵客送行。” “是王家的郎君吗?”一个童声问。 “是的,怕是要过了午时才能回来,郎君先用饭吧。” 院子里,温元失落的点点头,侍女告退后,他也不愿意再吃了,好不容易有个玩伴,又要离开了,他想去跟王琳琅告个别。 正在想着,他听到了石子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哒——哒——,节奏缓慢稳定,而又不至于引起人太多注意,他眼神一亮,放下筷子跑了出来,果然看到隔着墙地上散落了几颗石子,是从隔壁院落扔来的。 他和温峤二人住在内院,随行的侍卫在外院,并没有侍女跟随,所以院子里也没有人看管他,他一步一跑来到隔壁院落,果然王琳琅正在树下,依着墙,手里抓了把石子。 “我看隔壁院子门没锁就进来了。”王琳琅看到温元后扔了手里的石子,拍拍手上的土。 “都督府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多客人。”温元走近去。“我听说你们今天就要走了。” “嗯,午时之后,来跟你告个别。” “这么快……”温元心里不舍得,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半晌道:“路上小心,好好休息。” “嗯,天涯何处不逢君,以后还会再见的。”王琳琅看小孩一脸落寞,忍不住拍拍他的肩,安慰了下他。 “你说的对,啊,我有东西送你。”说着,温元从腰间挂的一个荷包里,拿出一只玉坠,是一条通透灵动的小鱼,青碧颜色中有一线红,整条鱼就像是活了起来,递给王琳琅,道:“送给你,见面礼,谢谢你当时帮我。” 王琳琅没有接,说:“我也没帮到你什么,不好收你东西。” 温元有点急,抓起她的手塞到她手里说:“交朋友难道是为了帮忙的?你收下就是。”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没有可以回赠你的东西。”王琳琅还是没有收回手。 “下次再见面,你回我就是了,刚说了以后还会再见的。”温元抬头看着她,大眼睛湿漉漉的,目光却很执着。 王琳琅觉着问题也不大,一个小玉坠,也不至于让一个小孩子伤心,笑笑收下了。 “那就谢谢你了,日后再见,我得先备好礼了。”虽然她觉着天下之大,自己未必会再遇到萍水相逢的一个小孩。 “好,你多保重。”温元安心了,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特别干净。 告别了温元,和林微稍微收拾了下衣物,就差不多到午时了,有侍女过来领着二人出了都督府,来到车马前,王恬已经等在那里了。 王琳琅上去问好:“见过叔父。” 王恬似是喝了不少酒,双颊微红,眼角也带了些红色,衬的面色有些发白,倒是更有些洒脱的意味了,他斜倚在车边,挥挥手,示意二人上车。 王琳琅心里嘀咕,王恬也真是个怪人,从来不用人伺候,不仅没有侍女侍卫,连个车夫也不雇一个,堂堂琅琊王氏的子弟,竟然自己驾车。 而且,现在的王恬,算是酒驾吧…… 思及此,她又想起王恬掷剑杀人的样子,似乎,是自己多虑了。 都督府的侍卫过来对王恬行了一礼,似乎是在说都督突然有公务,不能来相送云云。王恬毫不在意的摆摆手,远处,在王琳琅看不到的地方,温峤对王恬遥遥一礼,王恬坐直身子,微微点头示意,二人没有言语。 嗖一声鞭响,车轮辘辘,王琳琅结束了这次意料之外的相遇,跟随族叔王恬,去往建康。 十六章 建康 行路又是几日,王恬驾车水准高超,即使途中断断续续有小雨,路也泥泞一些,王琳琅仍旧没遭什么罪,终于在第五天的傍晚,望见了建康城的巍峨城门。 天色还不晚,远处晚霞夕照,橘黄色的光照在身上,让早春的天气多了几分暖意。 这次他们到的早,王恬也不用再弓箭叩门了,三人跟着入城的队伍,来到了建康。王琳琅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一半,还有一半跟着不知踪迹的青娘和余叔悬着。 她感觉天不怕地不怕的王恬,似乎进城后也情绪放松了不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闲聊,问到她平日在家做什么,王琳琅有点心虚。 她又不是本尊,只能含糊的说:“平日在家跟着母亲识字。” “哦?那可有读过什么书?”没想到王恬一听大感兴趣,王琳琅有点抓瞎,试探的说:“母亲没教过,说读书太早,家里的藏书我自己偷着翻过几本,也都看的半懂不懂的。” 王恬哈哈大笑,“孺子可教,既喜欢读书,又有胆识。” 王琳琅从小到大没被人这么夸过,不好意思的低头说:“哎也没有。” 二人说着,就到了濒河而建的王家宅邸,抬头乌木匾额,是篆体,王琳琅不认识,猜是现在王导的官职一类吧。 有仆从鱼贯而出,迎接王恬的车,迎面而来一个中年男子,个头不高,四方脸,双眼一条线,看不出神采。 她听王恬唤那人:“王一堂,阿翁呢?” 那个叫王一堂的木讷汉子看到从车上跳下来的王琳琅,和她身后的林微,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回道:“郎主又被召进宫了。” 王恬大步向前走,顺手将鞭子扔给王一堂问:“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事得见他。” 王一堂眼睛里这才有点惊讶的神色,“您要不先跟夫人说下?” 王恬道:“不行,还是得跟他说,阿珩来大宅了吗?来了把这两个孩子带过去给她安置,就说我见过阿母就回去。”说着自顾自的消失在了曲折的回廊中,留下王琳琅和林微。 王一堂客气的跟王琳琅行礼:“这位女郎,这边走。” 王琳琅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古意盎然,气势恢宏的园林,一路上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近乎贪婪的想把眼前的景色印到脑海里。 王家的宅邸极大,依地势而建,树木葱茏,走了一刻钟才来到王恬的别院,王一堂将二人送到,跟通传的婢女说明王恬的原话后,才走的。 婢女请二人进到屋内,除了“请稍候夫人”之外便再无一句话,退了下去。林微一直在王琳琅身后,低头垂目,看不见他表情,王琳琅小胳膊小腿,一路上舟车劳顿,又刚走了这么远的路,忍不住想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会。 她犹豫再三,转头问林微:“你说,我可以坐下吗?”她不知道这时的礼节是应该坐着还是站着。 林微突然被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道:“夫人来了我叫你。” 王琳琅露出笑脸,转着脑袋看了看四下无人,啪的像个大字一样倒在了榻上,幸福的打了个滚,感慨着:“哎——躺着真好啊,马车上太挤了。” 殊不知门外人已经到了,正好看到王琳琅躺倒的一幕,担心她摔疼了没有,刚想进门,却看她还在打滚,怕她不好意思,就在门外站了一晌后轻咳了一下。 林微赶快拍了王琳琅一下,王琳琅窜起来后迅速的拍拍被压乱的衣服。看到来人是个气质温和的年轻女子,不过双十年华,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眼睛静潭般沉稳,举手投足大家闺秀的贞静娴雅。 她关切的看着自己的神情,又显得有些可爱,王琳琅有些不知所措,那女子笑了一下,道:“你管王恬唤什么?” “伯父” “那你管我叫阿珩伯母,你叫什么名字?” “王琳琅” “呀,也姓王,是本家的吗?”那女子小小讶异了一下。 “是的,伯母,我是跟本家一起南渡的,路上遇到了贼人,被伯父所救。”王琳琅解释起来。 阿珩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的问:“真没想到还有人能袭击琅琊王氏的本家,你受苦了。”说着牵起王琳琅的手道:“路上累了吧,我先带你去沐浴更衣。” 一道吩咐侍女:“也带了这位小郎去休息下。”林微低头应是。 王琳琅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宽,既来之则安之,青娘和余叔慢慢找,自己既然是来投奔,就要好好和王家人相处,至少看上去乖顺些。 她听话跟着婢女洗澡,月余的风尘卜卜被洗净,外面的婢女隔着帘子道:“女郎,夫人让婢子带来几套衣服,因不知您身量,女郎试试哪身合适就穿哪身。” 王琳琅手脚麻利,不过两刻钟,就头发绞的半干,换好了衣服站在了阿珩面前。阿珩打量了下她,五六岁的孩子,目光清朗,棕色的瞳仁,饱满的嘴唇,因为旅途劳顿显得苍白的皮肤。 她不禁叹了口气,这么小的孩子,却因为这世道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她把王琳琅牵到身边坐下,说:“已经吩咐人先做点吃的了,等到王恬回来了,咱们再用膳,你饿了么,吃糕点垫垫吗?” 王琳琅确实饿了,但是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摇了摇头小声说:“不饿。” 阿珩就拉着她问起来她们遇袭的经过,得知本家几乎全灭后,更是唏嘘不已,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不好开口,斟酌间,王琳琅猜了猜说:“伯母,我父母具是在南渡前过世的,我是带着几个家人过来的,只是遇袭的时候跟他们走散了。” 阿珩显然送了口气,她怕王琳琅父母也是新丧,怎么好开口问这么小的孩子,随即又心疼起来,这般聪慧体贴,却失祜早孤。 王琳琅选择性的隐藏了遇到的黑衣少年与王恬的那场杀戮,更只字未提王恬当时是等在山中的。 说是要等到王恬回来再用膳,可一直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王恬才进门。 阿珩忙着服侍他更衣洗漱,王琳琅忽然有点羡慕王恬,她所知道的史书上的王恬,作为开国元勋王导之子,性格桀骜不逊,既没有功名显世,又不曾出将入相手握权柄,可真实的他活得恣意大方,还有这样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相伴。 王恬整理完了,跟阿珩从内室出来,刚想有事跟王琳琅说,却被阿珩阻了,说孩子饿了先吃饭,他想想也是,就应了摆膳,一顿饭吃的安安静静。 饭后,众人漱过口,摆上茶,遣了婢女,王恬说:“阿珩,我有事要跟你商量,跟琳琅有关。” 十七章 收养 王琳琅刚想避出去,听了下半句,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等着下文。 王恬和阿珩并排坐,王琳琅坐在他们对面,突然觉着有点安心,反正这两个人都不会害自己。 “琳琅,令堂临终前,是不是曾经给族中长辈去信,请他照顾你?”王恬问。 王琳琅想了想,还真有这么个事儿。只是当时战局太乱,她又匆忙随族人南下,从来没想到过还能听到此事的音讯。 王琳琅点点头,“确实有过,只是母亲没说过是哪位长辈,家人也不熟悉。” 王恬叹气道:“说来也是天意,那封你母亲的去信,后来辗转到了我手里。” 王琳琅惊讶挑眉,睁大眼睛。 王恬继续说道:“不过你母亲的信并不是寄给我的,而是寄给我伯父王根的,根伯父跟我们不是一房,跟你父亲的关系倒近些,只是他为人宽厚,我早年游历时多得他照顾,北人南下,我曾派人去问过他的是否南渡,没想到他已遭不测,来人将他的遗物悉数带了回来,立了衣冠冢,由我们四时祭拜。” 说到这里王琳琅大体都明白了,母亲在临终前请王根照顾自己,结果没有等到回信就死于病中,而王根也因兵灾遭遇不测。 她猜测王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闲散,当日自己在山谷中遇见他绝非偶然,很可能王恬不光负责接应琅琊本家的一行人,其余的王氏族人的行踪,他也都掌握着。 她低头抿了抿嘴,问“伯父,我母亲信中写了什么?” 王恬看她有些低落,微微叹气道:“令堂说自己命不久矣,怕自己过世后你举目无亲,请根伯父收养你。” 果然,王琳琅不猜也知道,她印象中的这个母亲宁可断了宗嗣,也希望自己过继到别家,以后安安稳稳的嫁人,不要招婿,更不要嗣子。 王琳琅不知道应该问些什么,能收养自己的人已经死了,不过好歹了了一个念想,她低声道:“谢伯父告知。” 一直没出声的阿衍,突然转头问王恬:“然后呢?” 王恬眼角带笑,“还是夫人了解我,我要跟你商量的正是这个,我想既然此信到了我手里,这孩子又恰好为我所救,怕不是天意,干脆咱们收养琳琅吧。” 阿衍柔柔的一叹气,“你以为是收养个猫儿呢,你问过琳琅的意思了吗?问过阿翁阿母的意思了吗?琳琅是祥叔祖一房的吧,这一房就剩这一个孩子了吧?以后谁来挑宗祧?” 王恬大概只有在妻子面前才会有讪讪然的时候,笑了笑道:“办法总比问题多,但总归我们收养比交给不知根底的人家要好吧。”说罢,他还问琳琅“对吧?” 王琳琅腼腆的笑了下,她有点感动,她觉着王恬救了自己,还护送自己到建康已经是仁至义尽,没想到会为自己打算这么多,无论他说的事成与不成,自己都念他大恩。 王恬正和阿衍商量着细部事宜,传来轻轻的扣门声,侍女进来对王恬通穿:“郎主回来了。” 王恬收敛了神色,正了正衣冠,就出门去了。 王琳琅想,应该说的是王恬的父亲,王导,那个缔造了东晋政权的人,她又有种历史书成真的感觉,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真人。 阿衍则拉着她的手,细细的问起了她在琅琊的生活,王琳琅只得打起精神应对,怕一不小心说漏嘴了,日后对不上,能含糊的就含糊。 索性阿衍极有分寸,王琳琅不想答的一概不深问,让她深深松了口气,对自己这个看似温柔的伯母,又多了几分敬意。 月上中天,王恬才回来,脸色不似去时那么轻松,阿衍却好像已经习惯,为他递了帕子问:“又被阿翁申斥了?” 王恬随意抹了两下脸,不屑道:“心口不一,假君子。” 看来他们父子关系真的像书上记载的一样并不好,王琳琅心想。 “阿翁怎么说?”阿衍结果擦完脸的帕子,端过一杯茶。 “此次接应之事倒没说什么,人有祸福,本家遇袭一事之后再细细查证就是了,只是关于收养琳琅之事,他说法倒是多。” 王琳琅想也是,王导身居高位,王恬就是再不得喜欢也是他嫡子,过继之事不小,他肯定不会轻易让外人的血统乱了家门。 王恬继续道:“也没什么新意,无非是说祥叔祖一房已经绝嗣,这一房的事都得从长计议,日后是过继还是琳琅招婿,都不是一时能定下的。官样的话说了一堆,就是不提怎么安置琳琅,他那心思,当谁不知道,当朝丞相家门不知道要多端肃呢,于当朝无益的事都是没用的事,鸟尽弓藏,司马氏不定日后如何待他呢,倒不如敦叔父权掌一方……” “郎君!”看王恬越说越僭越,阿衍忙打断了他。 “那郎君打算如何?”阿衍继续问。 “我明日去见过阿母,同是王氏子弟,我的命也是金贵的。”王恬话里有话,阿衍神色黯了下来,遂不再问。 琳琅在阿衍的安排下歇了,只是前途未卜,辗转反侧到半夜,天刚蒙蒙亮,就听到了有人出门的声音,迷糊着她又睡下了,直到天光大亮才有人来叫她。 来到正厅,阿衍在等她吃饭,王恬一大早就去他的母亲,王导的夫人曹氏处问安了,之后出门办事,阿衍带着琳琅量了一天尺寸,准备给她做些衣服。 傍晚,王导一下马车,来人通传——“主母有事相商。” 曹氏平日里很是好妒,动辄闹的后宅不安,妻妾不宁,王导很是忌惮她,不去她肯定闹的更甚,换过衣服后,径直去了曹氏处。 曹氏见到王导,先问了近日里身体如何,休息的好不好,和颜悦色,等婢女上了茶,才叹口气说了正题:“今日阿恬来跟我问安。” 王导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语气不善道:“哼,那个孽子今日才来问安,孝道全无。” 曹氏道:“昨日是我看他太累了,便免了。我听说,这次他待回来一个女娃,是祥叔父一房唯一的后人?” 十八章 逆子 王导沉吟半晌,回答说“他是提过这个事。” 曹氏问:“是真的?祥叔父一脉已经多年未有音讯,而且他老人家门庭凋零,如今还有后人?” 王导神色不动,说:“叔父庶长子王肇,生子俊,堂兄王俊我只在年幼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两家别居住,听说他有一子遐。” “那么女童就是王遐之女了?”曹氏差不多明白了。 “二郎给我看了女童家谱,确实为真。王遐夫妇去年已经过世,这是他独女,跟随本家南渡而来。” 与王恬想象的不同,王导很笃定王琳琅就是王家血脉,丝毫没有怀疑。 曹氏不解,“既是元公后人,那你为何不同意二郎把这孩子留下来?” “自古过继只有绝后之家过继男嗣,他有儿有女,这么大的人了,过继别人的女儿做什么?而且元公一脉已经绝嗣,这女娃日后招婿,或者给元公过继一子才是正道。”王导对儿子的想法很不以为然。 曹氏想起今天儿子来跟自己说的话,犹豫了下,还是继续说:“二郎也不是非要过继,她一个女娃娃无依无靠,难道还指望能支应门庭?日后元公一脉即便嗣子也与她无关,招婿毕竟是下下策,最后还是要嫁到别人家。二郎夫妇既然可怜她孤苦无依,愿意抚养,你又何必要做个恶人?” 王导脸色照旧:“你想的太浅了,元公是何等人也,卧冰求鲤,名满天下,位列三公,便是当年祖父也不及他煊赫。即便王肇是庶孽,现在人死灯灭,只剩了女娃一人,出身还重要吗?” 曹氏有点明白了:“你是说,要把元公的门庭复兴起来?” “能不能复兴起来不一定,昨日二郎跟我说了这事之后我也一直在想,怎么处理才能既对得起先人,又不落人口实。那个逆子,但凡有什么事不顺着他心意了,一定要跟你别到底,迟早要落个忤逆父母!” 王导冷哼一声,语气不善。 曹氏打圆场说:“郎主一见到二郎就呵斥他,无怪他总是不敢跟你说话。二郎今早来跟我请安,说的很恳切,我听了就心痛他。他自小吃了那么多苦,兄弟哪个如今不比他光鲜,听说这次本家被贼人所害,就剩这一个孩子还是没出五服的近亲,他向来急公好义,能不着急吗。” 王导神色略有缓和,“他自己又不愿意出仕,整日里舞刀弄枪,惹是生非,都成家的人了,还没有半点建树。” 曹氏看事情也就这样了,露出笑来:“郎主的苦心阿恬肯定能明白,不管怎么说,孩子既然接来了,就要好好养,我改天让阿衍带来给我看看。说起来,阿恬这么聒噪的性子,能娶上阿衍这样文静贤惠的妻,还是福气好。” 王导不置可否,二人闲聊几句后,就离开了。 一见王导出了门,曹氏叫丫鬟,请王恬的妻子过来。阿衍正陪着琳琅布置房间,听到曹氏相请,知道是王恬白日里去见过母亲,看来是有了结果。 她拍拍琳琅的手,对她说:“昨日里你伯父说的事情,我想问问你想法。” 琳琅一听就知道是在说收养的事情,对于孤身一人的她来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路子了,她很信任王恬夫妇对她的救助关心。 王琳琅站起身,对阿衍行了一礼说“我父母双亡,如不是伯父救我性命,此时早已埋骨山野。日后去向,全凭伯父伯母做主。” 阿衍轻轻把她揽到怀里,温和的说:“小孩子不要讲这种话,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们家过,我和你伯父只有高兴的份,以后就有两个女儿了。” 王琳琅知道阿衍已经有一子一女,在他们自己的府邸里,还未见过。 阿衍就换上衣服,去了曹氏那里。一进门,果然是为了琳琅的事情唤她来的。曹氏向来对阿衍颇为喜欢,笑呵呵的跟她说:“郎主也是用心良苦,二郎实在是太气盛了,他父亲没说不答应,就告状到我这里来了。” 阿衍知道丈夫的性子,赧然的跟婆婆说:“夫君也是想先跟阿母说一声,他哪里敢议论父亲的不是呢?” 曹氏说:“总而言之,郎主说要从长计议,就是把这事放心里了,女娃交给你照顾,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阿衍诺诺称是。 回到别院之后,到了快三更天的时候,才把王恬等了回来。阿衍知道丈夫平时行事多有隐秘,从不过问。 王恬有点惊讶,妻子很少等到这么晚。赶忙梳洗了,回了内室问:“什么事等这么晚?不说了你先睡。” 阿衍嗔怪道:“你说什么事?白天你刚去找了母亲,晚上就问我,你不记得了?” 王恬讶然:“琳琅的事有着落了?阿母跟阿翁说了?” “还没掌灯,母亲就叫我去了一趟,大概意思说,琳琅由我们抚养,元公一脉已经绝后,要从长计议,让你不要着急。”阿衍回道。 王恬沉吟了一下,最后说道:“这话跟前日阿翁说的没有差别,既然他跟阿母也是这么说的,那就是真这么打算了。我倒不觉着是什么好事。” 阿衍问他:“那你要怎么才满意?父亲说的也有道理啊。” 王恬跟阿衍坐在床边,替她披了件短袄,缓缓说:“我原以为阿翁至少查证下琳琅的身份,没想到他丝毫不怀疑,他是怎么判断的?就凭一份族谱,就能成为元公之后,还是唯一的后人?” 阿衍疑惑,“我未曾多想,不过琳琅孤身一人,想要作伪也太难了。” “他现在已经位极人臣,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戒心多强,我最清楚。除非他知道什么咱们不知道的,才会对琳琅的身份毫不存疑。”王恬跟王导父子关系不和,提起他父亲从来没有好气。 阿衍也知道,只劝解他说:“你看你,一说到阿翁就没好话,亲生父子有什么不可信的?” 王恬笑道:“退一万步,就算他信了,可为什么此事处理的言辞闪烁模模糊糊?本家遇袭一事可以说是凶险非常,明显就是针对王氏的。虽然相隔十几世,毕竟是同宗同族,说是血仇也不过分,他明显不欲多查。既然对本家如此不上心,当初为何又派我去接应? 既不提琳琅是否过继,又不提是否为元公嗣子,那不明不白的由我们养着,过几年怎么办呢?至多再有五六年,就到了议亲的年纪。王恬养女,王遐独女,元公后人,这三个是一回事吗?” 阿恬被丈夫一连串问题说的有些恍然,讷讷道:“阿翁原来是对琳琅另有打算啊……” 十九章 温元 阿衍不由得有些紧张,她问王恬:“那你觉着,阿翁会怎么安排琳琅?” 王恬满不在乎的说:“他愿怎么安排怎么安排,不听就是了。” 阿恬嗔怪:“你又胡说,真叫别人告了忤逆怎么办?” 王恬笑着抱住阿衍说:“你不告我,谁又知道?还是说,你打算告我去……” 翌日清晨,王恬夫妇带着琳琅辞别了曹氏,曹氏对琳琅态度颇为柔和,搞得王琳琅受宠若惊,她以为自己这样寄人篱下的孤女,不被嫌弃就不错了,居然还能被主母和颜悦色的照抚。 王恬因与王导关系不好,一直都是开府别居,王导的府邸只是名义上保留了次子一家人的住处,以免有碍名声,毕竟父母在不应该别居,这两父子是眼不见心不烦。 王恬自己的府邸在秦淮河边,这里居住的大部分都是商贾巨富,贩夫走卒,王恬是个风格一直有悖于士族风尚的人,因王导权势滔天,很少有人敢于直接议论他的狂放不羁。甚至因为出身高门,还被很多士族子弟所效仿。 王恬和阿衍的家,就像琳琅所想的那样,门脸不大,看着也不如何气派,门口洒扫的纤尘不染,墨色深漆的大门上有虎头门环,墙不高,淡淡的水渍氤氲着,门口就是悠悠水波。 三人刚下车,就听到里面传来女童的哭泣声,阿衍快步向前跑去,佣人领了个小小的女童跌跌撞撞的跑出来。 女童一身粉色的小袄更兼粉嫩嫩的脸庞,眼睛红通通的,嘴里哭着叫“姆妈,姆妈” 因为口齿不清,听上去就像在“牟啊牟啊”的叫,像初生的小动物。 阿衍一把抱起孩子,嘴里“乖啊乖”的哄着,王琳琅知道这是她的女儿,小名叫玖玖。 门后慢慢走出来一个小男孩,白净的脸,干净的眉眼,小小年纪,安静沉稳。王恬走进门去,对男孩招呼道:“浩儿,以后不要让妹妹再跑出来了,天太凉。” 王浩做为王恬的长子,跟他真是一点也不像,他向父亲行了一礼,规规矩矩的答道:“是,父亲远归,辛苦了。” 王恬不是那种会检查儿子功课的爹,他点点头,拍着王浩的肩,对他说:“走,有事说。”王浩静静的看了一眼琳琅,什么也没问。 进了内厅,王恬阿衍坐在主位,玖玖还拽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撒手,王浩坐在下首左侧,阿衍招呼琳琅快坐下。 王琳琅心有点酸,看到别人一家子和乐融融,自己却孤身一个人在这个时空游荡,父母也不知道何年才能再见。 王恬不是个多么细腻的人,看王琳琅面色沉静眼神黯然,却也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他跟王浩和玖玖说:“这是琳琅,元公祥叔父一房,父母亲已经故去,随本家南迁,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了。” 王恬想了想说:“浩儿八岁,琳琅是比他小吧?” 王琳琅应是。 王浩起来见礼,“表妹好” 王琳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着回了礼。 忽然,玖玖晃晃悠悠从母亲旁边跑过来,差点扑倒,惊的周围人差点冲上去,被王琳琅一把扶住。 小小的人傻嘿嘿的笑着叫她:“姐——姐——” 王琳琅又一次被小孩子萌化了。忍不住抱住了玖玖,轻轻拍了拍她。 阿衍很欣慰,笑着看了王恬一眼,王恬会意,带着王浩回了书房。阿衍带着王琳琅见了家里的仆妇管家,把她带去了刚给她收拾出来的小院。 阿衍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跟她讲家里的状况,告诉她:“原本想你住在我屋里更方便照顾你,可是想想你也大了,又自立,不如自己住更自在些,佣人都是我贴心的,你放心。你的那个小斯,是叫林微是吧,已经安排到外院了,我嘱咐过不让他忙别的,专管你的事,以后你有车马采买直接通告他就行了。” 王琳琅觉着自己是三生有幸才能碰上这么好的一家人,虽然她知道即便身为士族女子,未来也不一定光明。可是为了报答王恬夫妇,日后无论需要她做什么,万死不辞。 安顿好后,她叫自己的新侍女,小义,帮自己研磨备纸笔。 近日发生的事件变故,远超她的理解,需要把纷杂的线索一点一点理清楚。 小义以为王琳琅读过书,会要写写画画也不奇怪。而王琳琅干脆直接把这茬带过去,就说自己粗略学过,反正也死无对证。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惦念不知下落的青娘和余叔。两人对自己都心怀善意,在母亲去世后仍旧不离不弃,自己却无力找到他们。 尽管前几日王恬曾许诺过会继续派人寻找她家人的下落,但是毕竟是下人,恐怕搜寻也不会十分尽心。 可是与王琳琅想象的相反,王恬对于寻找青娘和余叔,不止竭尽全力,并且亲自过问,要求即便搜遍全山,来往所有驿道,也务必找到。 这则是王琳琅始料未及的。 王琳琅终于进入了短暂的安定期,在初来王家的时间里,她很少会想起自己在船上,还有都督府中遇到那个可爱又内敛的小男孩。 但小男孩却时常会想起她来。与王琳琅的相遇,是温元这一路上少有的亮色。温元作为温峤的侄子,在都督府又停留了几日。与王琳琅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往建康不一样,温峤此次前来是为北方将领刘琨谋出路的。 所以温峤一路上,不断的会见各地士族,将领,不说游说,至少是要多方了解司马氏在江东的根基。北方沦陷后,不少将领脱离中央管辖,与司马氏失去了联系,不但有自立为王的,更有归顺胡人的。 温峤所侍的刘琨,虽然已非晋臣,但毕竟还是汉人。倘若能与司马氏谈出些内容来,未必不会对晋称臣。毕竟中原自古乃华夏之地,怎能对胡虏拱手相让? 温元很得温峤的喜爱,有的时候随侍在温峤身侧,有的时候被拘在屋子里读书练字,温峤对他期望颇高。 终于在三个月后,草长莺飞的时节,温峤一行人到达建康。 二十章 侄子 温峤出身并不显赫,他起家都官从事,负责监察百官,后因为并州刺史刘琨升为大将军,而温峤作为刘琨妻子的外甥,因着这一层关系进入将军府中,被辟为平北参军。 后来在追随刘琨征战的短短数年间,成为将军府的谋略核心。西晋亡国后,刘琨的并州失守,投靠了幽州刺史段匹磾。 温峤此次出使,不仅是作为刘琨的使节,更是作为段匹磾的使节。北方沦陷,除了石勒,刘聪等胡人所占据的区域,像段匹磾这样的晋室旧臣的背向,对于刚刚称王的江左司马睿的新政权至关重要。 但是北方的军阀对司马睿,同样也在观望之中。司马睿藩王出身,虽然是晋室正统,却身份低微,实力羸弱。 因而需要温峤斡旋的方面颇多。温峤的出使队伍人不多,除了护卫和辅佐官员,连仆妇都没有几个。 温元作为温峤的侄子,自然也不可能娇生惯养,洗漱穿衣吃饭都是自己完成,与其他士族子弟殊异,深得队伍中上上下下的人员喜爱。 只是温元性格腼腆,沉默寡言,温峤更是很少对人提起这个侄子的身世来历。队伍中难免有人好奇,进了建康城后,众人一路上紧绷的神经终于略有放松。趁着温峤出去交际,驿馆中留守的两个侍卫议论起来。 一个侍卫问:“你说温元小郎君真是温大人的侄子?” “那我怎么知道?温大人说是,就是,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另一个脸色黝黑的侍卫不以为然。 “话不能这么说,长眼的都知道大人在骗人。咱们是跟着大人一路从幽州南渡过来的,一开始哪有什么侄子?分明是在江上遇到那艘差点撞沉的船之后,温大人才领了个孩子回来,这孩子分明是那艘船上的。” “就你聪明?别人都知道,为何别人都不议论?”黑脸侍卫显然不愿多谈这个事儿。 话痨侍卫显然还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又说:“你看我想的对不对吧,温元如果真是大人的侄子,怎么从前没听说过?为何不是大人从幽州带过来,而是半路上跟着大人?也不可能是大人跟他家人约好了在船上见吧,江面那么大,谁知道会碰上哪艘船?所以说我怎么想这孩子都不可能是大人的侄子。” 黑脸侍卫已经有些不耐烦,回答道:“你想的很有道理,现在就剩问问大人对不对了,等大人回来去问吧。” 话痨侍卫嘿嘿一笑:“你看你这人,我不就跟兄弟你讲讲,我这心里憋不住事儿。” “大人不需要对我等解释,讲话还是慎重些,免得坏了大人的正事。” “好好好,看你这么正经。” 两个侍卫插科打诨的声音并不大,但已经足够留在驿站的温元听得清清楚楚了。他从刚才起就站在门口想出去,半晌之后,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温元是个让人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小男孩,小小的身影非常挺拔,眼眸中有浅浅的琉璃色,不是纯正的黑。头发微微卷曲的弧度和高挺的鼻梁,让他有种异质感的美。再加上沉静如水的性格,小小的年纪,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风华。 温元原本是想出门问一下,温峤何时归来。在孤独又冷清的生活中,被他称为叔父的温峤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其实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自己的出身自己最清楚,温峤护的了自己一时,护不了一世。 他静静蜷缩在卧榻的一角,江南春末,惠风和畅,可是他却觉着遍体生寒。 直到橘红色的阳光通过窗纸模模糊糊的招进来,他也没意识到一天已经过去,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温峤推门进来了。 温峤今年不过二十七八,他有着这个时代大多数风云人物的特质,善于谋略,精于言辞,信念坚定,但在纵横捭阖的气魄下,隐藏着若有若无的信仰缺失。 温峤不是。 温峤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温元蜷缩的身影,声音放缓了几分,问他:“阿温,听仆妇说,你今天没吃饭?” 温元抬起头,动作有些僵硬的爬下来对温峤行礼,小声回答:“今日,今日不太饿就……” 温峤笑道:“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可能不饿呢,我让人给你准备了饭,跟我一起吃点。” 温元低头应是。 不出片刻,热腾腾的饭菜已经端了上来,只听到桌上碗筷轻碰的声音,忽然,温峤顿了顿,说:“阿温,你父亲下个月就回建康了,到时,我送你回家。” 温元手一僵,表情慢慢冰冻,头低的更深了,回答:“是。” 温峤干脆放下了筷子,押了口茶,对温元说:“阿温,你的家事我不便插手,毕竟你父亲也是江左才俊,家门高峻。你在船上所遭遇之事,我会如实告知你父,想必短期内她会有所收敛。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日后想要走大道,旁人帮不了你,只能你自救。” 温元没有回答。 温峤继续道:“我知你素来聪慧,日后行事万望以保全自身为重。长风万里,大鹏展翅,你先长成大鹏才行。” 温元精神稍稍振奋,回答道:“定不负所望。” 温峤敲了下他的脑袋,“好好吃饭才能长成大鹏,看你现在,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温元不好意思挠挠头,继续吃饭。温峤还在嘱托他:“回到家中之后,凡事宜收则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你越是沉默,越会成为他人攻击你乖张孤僻的借口。人何以立言?先要立身。你不与他人结交,如何说话有分量?” “大丈夫身处于世,应当取舍由我,一味回避冲突,最终退无可退,身败名裂。” 温元心里略暖,这世上也只有温峤会对自己的事这么上心,或许还有船上那个小姑娘。想到这里,他抬头问温峤:“叔父,那日我们在都督府里遇到的王恬郎君一行人,他们也是来了建康吗?” “是,说起来,我已经递了拜帖,过两日要拜见司空大人王导,明日会先见过他的次子王恬,你可要跟我一同前去?”温峤问。 温元眼睛蹭的亮了起来,“我要去,叔父,我跟您一块去!” 二十一章 故土 温峤看温元这么开心,打趣道:“你才见了王恬一面,就这么中意,叔父白养你一场。” 温元不太好意思,问温峤:“叔父,我怕明日失礼,您能先跟我讲讲王恬郎君家里都有哪些人吗,以免我错认了。” 温峤说:“他家人口简单,一妻一儿一女,长子比你大,长女比你小。” “那王恬郎君家里,可有子侄寄宿?”温元问。 “不太清楚”温峤回答道。他其实隐约知道,自都督府遇王恬开始,王恬身边就跟着个小姑娘,说是侄女,怕不是比自己这侄子还假。 大家各自都有难言之隐,并不过问。没想到这小子对人家侄女这么关切,既然温元不肯问明白,那他就干脆也不说明白,让他自己着急去吧。 翌日清晨,二人收拾停当,车马备好,带着小厮侍卫就出了门。 如今的秦淮河不比往昔,过去只是风流,现在还富贵。南迁的各大士族均落脚淮河两岸,在这里置宅邸。只不过不会太靠近岸边,以免水路喧闹,惊扰了清净。 所以像王恬这种直接大门正对河岸的府邸,就少之又少。 一进门,有位须发皆白的老管事在门口相迎,说王恬还在练剑,请温峤稍候片刻,温峤不以为杵。王恬性格不羁,又好武艺,他越是这样,自己越是放心。 不到两刻钟,王恬就握着湿漉漉的头发进了厅堂,显然是刚刚沐浴完毕。温峤哈哈大笑,问他:“这是练剑练到了水里去?” 王恬不以为意,拿了块布巾绞着头发,坐在主位另一边道:“这不是急着见你。” “你衣冠不整的来见我,我还要谢谢你?”温峤素知他秉性如此。 “那要不呢,旁人都要等上两三个时辰,我怕温左使等太急,水一冲就出来了。要不然一身汗来见你,岂不是更失礼?”王恬还在绞头发。 温峤喝了口茶,道:“你哪来这么多歪理,我是来找你说正事的。” “说说说,温大人每件事都是正事。” “昨日我已对令尊府上递了拜帖,但还需要你穿针,帮我引荐下。毕竟我久居并州,如今江左是什么情势,看的不太明朗。”温峤正色道。 “我就欣赏温兄秉性耿直,开门见山。此事不难,但温兄如果只是想见家父,便是直接登门拜访也未尝不可,何须在下引荐。”王恬终于放下了绞头发的布巾。 温峤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起身看着门外,身影在逆光中看不真切,缓缓说:“上次在都督府中,我刚刚渡江,有诸多内容不便透露,如今走了这三个月,也渐渐了解些情势。当年如果不是司空与将军辅佐琅琊王渡江,晋室如今恐怕已经覆灭。此等大功,不仅有功于王室,更是有功于社稷。 在下渡江数月以来,行道旁都听儿童唱‘王与马,共天下’,王氏家门之盛,可见一斑。如今并州失守,幽州危急,洛阳已陷,除了尊晋王为正朔,别无他选。” 王恬似笑非笑,眼角讥诮,道:“那倒未必。” 温峤继续说道:“我此次前来,既不是为了舅父刘琨的出路,更不是为了段将军的前途,而是为了中国统一大业。胡人在北方纵兵劫掠,石勒每下一城屠一城,如今中原已十室九空,家破人亡不是最苦,卖与胡人为奴,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恬默然,他与大部分南迁士族不同,他至今仍时不时能见到北人苦楚。 温峤转过来,对王恬说:“我希望你能为我不止引荐令尊,更能说服他接受北方的流民和将帅。策略我有,只需要你做个中间人。温峤自知出身寻常,如今无兵无权,空有名声,此事成与不成,令尊都会有所犹疑。” 王恬起身,对温峤说:“温兄妄自菲薄了,昔日你年不及弱冠,弹劾庾敳鱼肉百姓,朝野震动,名声大噪。士林中对温兄只有敬重,绝无轻视之意。温兄此次南渡之意,之前我就拟测了七七八八,直到今日听你说了出来,才终于定下了心。收复故土,还祭先庙,我辈之责,恬,必当尽力以为。” 王恬引温峤去了书房,二人谈到夜深,仍有未尽之意。而温元早就被仆妇带下去,给主母问安去了。 阿衍知道今日要来客人,却没想到温大人的侄子竟生的如此可爱,与琳琅差不多大的年纪,文静守礼,进退自如。她叫王浩出来与温元见了礼,认了辈分,吩咐侍女,“琳琅在哪里?请过来。” 侍女回道:“女郎还在写字,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 “唉,小小的人这么用功。你告诉她,功课做完了就来我这,要见客人。”琳琅自从来了王恬家,像王浩一样,也为她请了教习的师傅,是为颇有才名的老女史。 王琳琅根本不是小孩子,除了练字读书她对其他事情根本没太大兴趣,这种朝不保夕的年月难道要去逛街?可阿衍不知道,她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天天只知道读书,觉着琳琅这是没了父母,心里太苦。 阿衍拉着温元说了不到半时辰的话,王琳琅终于来了。她如今已经完全像一个古代仕女那样,笑不露齿行不乱,行礼成为最常做的事。 一进门,眼帘低垂的先给阿衍行了礼,问了王浩。一抬眼,看到被阿衍拉着小手笑意盈盈的温元,差点没绷住,怎么又是这小子! 阿衍招呼琳琅过来,对她说:“这是温峤左使的侄子,温元,跟琳琅一样大,就以姓名相称吧。” 温元抿嘴笑笑,看着琳琅。 王琳琅略微崩溃,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到底应不应该装作不认识。按理说两人之间的来往没什么不可见人的,可她总觉着哪里隐隐不对。至少不应该把二人相识的过程说出来,所以她也乖巧的行了一礼。 因为天气已转暖,阿衍打发孩子们到院子里去转转,她还有不少事要处理,更要看看玖玖去,小娃娃一刻都离不了母亲。 三个孩子并着后面一群仆妇来了宅邸里的小花园,南方气候温和,此时姹紫嫣红,玉兰桃花都在盛放。 王浩是年纪最大的,安排了些茶点上来,忽然有人来报王浩,他今年已经十岁,王恬好多公务上的事,都不避讳让他知道。 王浩告了罪,说去去就来,留下琳琅和温元大眼瞪小眼在树荫下干坐着。 二十二 桓温 王琳琅视角余光瞟了一下周围,看到仆妇都规矩的站到一定距离之外。 她对温元笑了笑,用小到不行的声音说:“解释下。” 温元素日沉默,但对王琳琅一直非常话多:“我叔父,就是温峤。他也是要来建康,我当然跟他一起来了。不过我们一路上拜访了很多人,所以比你们到的晚多了。江南的气候比北方的温暖多了,你在这住的还习惯吗?” 王琳琅再度确认了周围人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后,微微调高了音量: “说重点。你是温峤哪门子侄子,明明你们是在船上遇到的。” 温元讶然,他不料王琳琅这么敏锐,越是想轻轻带过,越是被揪住不放。 他略一犹豫,终于下定决心,把对谁也没说过的事吐露了出来。 “我却是不是温大人的亲侄子,但我两家素有渊源,说我是他的子侄辈不为过。我姓……我姓桓。” 温元说道自己的身世略有犹豫,有些吞吞吐吐。 就在他静默的一瞬,王琳琅的脑子里炸开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名字——桓温! 姓桓?与温峤亲厚?亲厚到什么程度?用温峤的姓做自己的假姓? 不,是用温峤的姓做了自己的名字! 东晋一朝最为煊赫的权臣是谁?或许现在有人会回答王导,王敦。 用不了二十年,直到东晋灭亡,将会只有一个名字占据主导,就是桓温! 桓温出身世家,后来尚明帝公主,又出征巴蜀,以军功进入权力中心。后又为了进一步巩固权位,掀起了东晋一朝最大的两次北伐。恐怕也是晋室进行过的最接近成功的,一统南北的尝试。 桓温第二次北伐以大败告终,大大消耗了东晋的国力和他自己的威望。晚年进一步有篡位之心,要求皇帝为他加九锡。在各方势力的阻挠下,最终未得到禅让就病终了。 因为他谋朝篡位的野心,最终被晋书放在和同为反臣的王敦同一列传中,后世多评价为枭雄。 史载,桓温刚出生的时候,就得到温峤的赞赏,因而他的父亲以温峤的姓氏,做了桓温的名字。温峤更是说过,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跟我姓了吧。 可见温峤对桓温自幼赏识有加,爱护更甚。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那个中途被温峤带走的男孩,明明不可能是他的侄子,为什么温峤还敢带着他在世家中行走。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船,遇到温峤的船根本不是偶然。温峤登船根本就是为了带走桓温而来。 温峤根本不怕被戳穿,即便戳穿了又能怎么样,桓温的父亲也是江左八达之一,是才名在外的名士。有不少人都知道温峤器重桓家长子,带在身边行走的时候,他不点明身份,又有谁会细细盘问。 王琳琅心中惊涛骇浪,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桓温慢吞吞的说:“我叫桓温,温大人是我家世交,我与家人南渡,温大人带了我一程。不日我将归家。” 桓温不知道,王琳琅已经不太想听他的自我介绍了。 他不需要自我介绍了,他的生平事迹,王琳琅比他自己都清楚。王琳琅一直专精的就是魏晋南北朝史,穿越小半年,虽然已经多有遗忘,还没把基本功都丢干净。 王琳琅就像拿着剧本在这个时代生活一样,只不过她拿到的是剧本大纲,只有结果,没有原因的那种。 很多事情她知道注定要发生,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怎样发生,为什么发生。 很多人她知道注定要登上历史舞台,却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遇到温峤的时候,她觉着很了不起,进入王导的府邸的时候,她觉着自己撞了大运。但遇到桓温的时候,她却心情复杂。 短暂的震惊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喟叹。这个五岁的小男孩,知不知道自己将要度过怎样的一生。知不知道自己最终统一大业不得,帝王之业不得,权力没有让他实现什么,只让他饱尝欲望之苦。 王琳琅静静的听着桓温说起自己的家事。 “我是长子,但不是母亲所生。在船上受伤,疑为家人所害,所以不敢再与家人同行。所以托在温大人名下寻庇护。等我父亲回家了,我才会回家。” 说完小桓温有点紧张的看了眼王琳琅,心想她可能不会喜欢听自己的家丑。 可是从船上不告而别后,都督府内相遇自己又骗了她。这次见面之后,自己就可以恢复自己的真正身份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让王琳琅觉着自己骗了她。 她从第一次见面,就在帮自己,桓温没有同龄玩伴,不希望连王琳琅都远离了他。 虽然他们原本就没有很熟。 王琳琅缓缓动了动嘴,才惊觉,只不过几句话之间,自己已经口干舌燥了。 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了。 她抿了抿嘴,无穷无尽的关于宿命的预言将要喷涌而出,最终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桓温赠她的那枚可爱的小玉佩。 她说:“当初你在都督府说,有缘再见,我再还礼不迟,可你今天来的突然,我也没有备礼给你。” 她没有说出口,当时她根本就不相信还会再见到这个小孩,玉佩也早就不知道收哪儿了。 桓温一愣,没想到王琳琅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深究。 他赶忙摇摇头说:“不碍事,同在建康,日后还会再见。更何况那是我答谢你救助之恩的,怎么好要回礼呢。” 这回王琳琅是信了他的“日后再见”。 之后二人客气的聊起了江南的气候,习俗,饮食。却不知在旁人看来诡异至极,两个年幼的小娃娃,端端正正的坐着,聊着些大人的话题。 都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安静。只不过王琳琅的静,是冷漠,毫无童趣,对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热爱的东西都不感兴趣。而桓温的静,是敏感腼腆,是被环境压抑太久,而不敢露出顽皮的沉默。 王浩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的表妹,水蓝色的小襦裙,端着一杯茶,用甜糯的声音软软的问那个小郎君:“我想礼佛,你知道建康城中哪家庙宇香火鼎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