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娇》 01:芳魂永逝 佛祖曾说过,人有八苦,谓之——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五阴炽盛。 薛成娇觉得,她这一辈子,已经身受过七苦,多难得啊,她受了这么多,到最后也没失了本心。 此时的薛成娇大口的喘着气,歪在月洞门四柱床上,面色蜡黄,人也消瘦的不成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茜红色纱帐看,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那处是双绣的缠枝并蒂莲。 魏书端着剔红捧盒,上头放着只豆青釉五福祝寿碗。 邢妈妈满是皱皮的手抹了一把泪,接过了碗,往床边儿挪过去:“太太,吃药吧。” 薛成娇瞪大了一双杏眼没有动,魏书包了一眼眶的泪,上前去扶托着她起身,叫她靠在自己身上,轻手轻脚的晃了她一把,柔声叫她:“太太...太太...吃药了。” 突然回神似的,薛成娇的嘴角扬了抹苦笑,想抬手却使不上力气,整个人只能靠在魏书的怀里,头一偏躲开了邢妈妈递过来的银勺:“何必吃呢,我是时日无多的人了,姨妈每每贴补咱们这里,老夫人若是知道了肯定少不了一番为难,我活着,是白连累人,”她说着猛咳了几声,手上终于有了点儿劲儿,虚弱的推了邢妈妈一把,“是我连累了你们。” 邢妈妈憋着泪,扯出来的笑却比哭还要难看,一味地劝:“太太怎么这么说,凡事要宽心,放宽了心,这病才能好起来啊。” 薛成娇摇了摇头:“我好不了了。”丢出这么一句,眼神已然又飘向了绣的并蒂莲上,“今年的并蒂莲,开的也很好吧?表哥他......是不是成婚了?” 邢妈妈的泪就再也憋不住了,哭着跪到脚踏上:“太太......” 薛成娇笑着打断她:“我不怪他。崔家高门大户,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他不拜堂。我只是恨......恨崔周氏的心这样黑,恨崔琦一点不顾着从小的情分。”邢妈妈的哭噎了一把,有些茫然的想问话,薛成娇却别开脸去,“妈妈出去吧,我有话嘱咐魏书。” 魏书在她身后,同邢妈妈点了点头,邢妈妈才嗳的应了一声,从脚踏上起了身退出去。 薛成娇的手往魏书手上去抓,那只手骨节分明,再没有往日的白皙娇嫩,看的人心里一阵酸涩,只听她说:“好魏书,我死后姨妈一定会派人过来,我有一封信,你叫她带回去,那是给表哥的,”她稍一顿,缓了缓神缓了口气,“我人都死了,老夫人不是个心狠的人,她不会私下里扣住信。” “老夫人要是心不狠,太太又何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魏书反手握住她,“太太再不要说丧气话了,您才十八岁,还有那么长的日子......” “好丫头,我不过吊着最后的一口气罢了,”她似乎是想抬手给魏书看,发现再没力气了,哂笑一声,“我恨了老夫人两年,原以为会恨她一辈子,临死反倒看明白了。表姐从前总劝我,不要一头扎在房里,亲戚间也要多走动,我一概都没有听进去,到最后落得遭人陷害,名声尽毁,不得不给人做了填房。可我的命又这样苦,他如今撒手去了,邓家的那些人,哪一个服我?扣了我的陪嫁,把咱们赶到庄子上来,若不是姨妈帮着,只怕我早就死了。” 魏书听她说遭人陷害,前头又说崔周氏和四姑娘,毕竟不是糊涂人,心里有了点儿想法,就问成娇:“太太是说潜大太太害您吗?可是她图什么呢?太太虽然不与她亲近,可也从没得罪过她,她怎么......” 薛成娇笑着摇头:“当日是谁来引我出门?表哥如今又娶了谁?我着了崔琦的道,两日未归,到后来老夫人指着姨妈的鼻子骂,说我是丧妇长女,德行有失,亏姨妈整日里满口的赞我,还想定给表哥,岂不知我这样败坏崔家的脸面。你都忘了吗?” 她叫魏书把她安置躺下去,歪了身子看魏书,眼底是难得的清明,“潜三叔在七品的位置上六年都没挪动过,昂表兄和显表兄两个人,读书尚且不如二房的晏表兄,他们的仕途将来要靠谁?姨夫他袭了老祖宗的爵,又列位九卿,表哥中了举人,又是这一科的解元,前途是可以估量的吗?不害我,眼看着姨妈托人做媒,把我定给表哥,三房还有什么盼头?” 魏书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连连的摇头。 薛成娇伸手去抓她,伸到一半手就往下掉,最后还是抓上了床头的纱帐,憋足了一口气:“若有来世,若有来世啊!” “太太!” 薛成娇的手顺着纱帐滑落下去,魏书扑到跪过去,摇着她手臂,哭着喊着叫太太,她的眼睛却没能再睁开。 邢妈妈听见里头的动静,推了门跌跌撞撞的进来,见了这副情形,放声大哭,嘴里直喊着“我的心肝儿啊”。 这一年,薛成娇十八,带着满腔的恨意和无奈撒手人寰。 庄子里的并蒂莲,在她死的那一夜,尽数凋谢,此后三年未开。 薛成娇的游魂飘飘而去,把这人世间的辛酸全都看在眼里,从她进崔家的第一日,到她死在邓家庄子里那一天,这七年间的种种,竟一一在她眼前重新闪过。 那一年她十一岁,她的父亲战死沙场,得皇帝追封了贞烈侯,她母亲得知父亲的死讯,一脖子吊死在了书房里,临死前留下书信一封,托付她姨妈代为教养这个独女。 于是办完了父母大丧,她跟着姨妈来到了应天府,住进了崔家长房的小雅居里。 这一住,就是五年。 她姨夫叫崔润,是崔家长房大老爷,为人正派,很有崔家老祖宗崔昌铭当年的风骨,又敬她父亲是为国捐躯,待她一向极好,就连姨妈家的旻表哥和琼表姐也是不必说。 当日她住在崔家时,自问从不与人为难,不过是自觉孤女,不肯轻易与人交好,唯恐给人轻看了,还不如守着小雅居的一亩三分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房的心思竟如此歹毒,崔周氏为了自己儿子的前途,一心要把外甥女嫁给崔昱,深以为她成了绊脚石,竟然趁着两位表哥赴鹿鸣宴未还,家中无人可替她分辨时,叫崔琦诓她一起出门去,又暗地里做了手脚,致使她两日不归。 她还记得回府的那日,姨妈抱着她痛哭,一边儿看她有没有伤,一边儿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坏——现在想来,当日崔琦独自一人回府,姨妈那里肯定交代不了,大约是说她为人所掳,而她分明被人打昏,想来自然也是崔周氏设的计。 她的委屈还没说出口,老夫人那里就叫了姨妈去问话,还特意吩咐把她也带上。 那时候她就像个傻子,杵在敬和堂里,看着姨妈跪在地上,老夫人气的脸色发白,张口就骂:“亏你是做当家太太的,竟连个闺阁姑娘都看不住?还成天跟我说她多好多好,丧妇长女无人教养能有多好!你竟还想说给昱哥儿。我看你的眼是瞎了!什么也不要再说,她这个样子,传出去败坏我们崔家的名声,她自己也再没有好出路,邓家的老爷年前死了太太,今儿我就做这个主,把她嫁过去做填房。还有昱哥儿的亲事,你也再不许插手!” 于是三个月后,她草草的出嫁。崔家养了她五年,却连一箱子陪嫁也不肯给,她带着生母的一百二十抬陪嫁,还有姨妈暗地里给的两千两体己银子,进了邓家,做了十六岁的填房太太。 后来听说老夫人定了崔周氏的外甥女给崔昱,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除了恨老夫人,这一辈子再不会剩下别的事情,每日浑浑噩噩,凑合着过去也就算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邓老爷在成婚的第三年猝死,家里的孩子们争权的争权,夺财产的夺财产,谁会服一个十八岁的寡妇?于是架空了她,还扣了她带来的陪嫁,把她赶到了庄子里,跟着她的只有她的乳母邢妈妈和从小服侍的魏书。 要不是邓家最后的争权夺势,或许她还想不明白,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何人的手笔。 薛成娇想,她这一生,所有的苦难,并不是因她年幼丧父丧母,算来算去,竟全是因当日崔周氏的私欲陷害,如若老天真给她重来一次——算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已经芳魂永逝了。 02:重生 身子像是被马车碾压过一场,疼的厉害,骨头里都犯着酸、 六柱架子床上躺着的人儿十来岁的模样,还稚嫩的很,这会儿眉头深锁,像是睡的极不安稳。 屋外有个穿湖色衣服的丫头步进来,手里的胭脂色票口碗给旁边儿服侍的绿衣圆脸丫头递过去,近前两步半撩了绛紫色纱帐看一眼,叹了口气:“都快一天了,姑娘还没醒。” 绿衣丫头捧着碗儿跟在她身后:“魏书姐姐不要急,先前大夫不是说了吗,姑娘溺了水,且得休养呢。” 她二人正说话间,床上却有了动静。 原本双目紧闭的人,此时睁大了一双杏眼,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看向魏书:“魏书,你......” 薛成娇的一句话没说完,立马收住了,这个情形不太对——黄花梨六柱式的架子床,床上打的是绛紫色纱帐,帐上绣的是她最爱的并蒂莲,她死前住的是邓家庄子,那里可不是这样的摆设。 再往床上看,六扇的小屏风挡在床头,显然是怕她睡觉时候叫风打了头,这不是小雅居的摆设吗?! “姑娘可醒了,谢天谢地,”魏书满心的欢喜,打绿衣丫头手里接过碗,跟着就吩咐她,“去告诉邢妈妈一声,姑娘醒了,叫灶上快给姑娘炖汤,大夫嘱咐的话可别忘了。” 绿衣丫头嗳的一声拔脚往外跑,魏书捧着碗上前去:“姑娘,既然醒了就把药吃了吧。” 薛成娇满腹疑惑,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蹙眉看着魏书,问话的时候嗓子也有点哑:“我这是怎么了?” 魏书往床边儿的方凳坐下去:“姑娘还说呢,昨儿一大早说去看莲花,好好的就叫五姑娘给推下去了。要不是我跟着给姑娘去送绢帕,姑娘这会儿指不定怎么样呢。” 薛成娇心头大震!被崔瑛推下水?这分明是贞宁十七年,她刚住进崔府第一年发生的事情!这么说起来,眼下这个情况,她真的重生了?老天爷是逗她耍的吗?前世叫她活的那样凄苦,竟然在她死后,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猛地坐起身来,伸出手去攀上魏书的手,弄的丫头手里的药洒了一大半,她却也不管,张口问她:“表哥呢?” 魏书这头还没笑着打趣她,外头一道如泉温润的声音传进来:“瞧瞧,才刚醒,就吵着要表哥?” 这个声音,薛成娇太熟悉了,她扭脸儿往外头看过去,就看见崔琼踩着细碎的步子往屋里进,身上穿的还是她们俩一起挑的料子裁的衣,头上戴的是姨妈给她们俩一人一件添的簪,眼眶一热,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说?好好的怎么哭了?”崔琼乍然见她哭了,步子也急了些,凑到床前来。 薛成娇却歪着身子扑过去,缩进了崔琼怀里哭了起来,嘴里一边儿叫:“表姐。” 崔琼以为她是害怕,轻笑着,顺着她的背,把人抱紧了:“乖,不要怕了,没事了。老五也是个糊涂的,好好的这样对你,你别跟她计较,她是老幺,骄纵惯了,这回母亲一定给你出气,别怕了啊?” 听她说出气二字,薛成娇的哭声收了收,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世崔瑛每每针对于她,都是因为当年她推她下水后被溥大太太禁足了半个月,后来溥四叔知道的时候,还罚了她抄书,虽然看起来罚的不重,可要知道,崔瑛这辈子最恨的事情之一就是读书写字。 她仍旧窝在崔琼的怀里,思绪却转的极快。 老天开眼让她重活一世,她绝不能再和前世一样,就算不至于多出挑,可三房崔周氏的陷害之仇,她却是一定要报的,那么前世......前世三房极力想向长房靠拢,希望将来在子孙的仕途上能够有所助益,而三房的津大太太周氏又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在靠拢长房的同时也不忘拉拢四房,她可谓是一手托着长房,一手托着四房,即便是丢了一个,她也不会吃亏。 而四房呢?四房从前是老祖宗崔昌铭和太夫人胡氏最喜欢的孩子,不说崔溥被安置在四品的位置上,连四房的两个姑奶奶,嫁的也都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当初四房的婉姑奶奶出嫁,因是最小的女儿,老祖宗差点陪上三百六十抬的嫁妆,后来没能成,据说还是三房从中作梗。 薛成娇记得上一世里,四房是极力想要分家的,论家产,论官职,四房完全不必依托谁,溥四叔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或许是有自己的盘算,总归是想要分家。 而周氏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巧言骗过溥大太太,为她所用。 她重活一世,周氏的这点盘算,她一定要一点一点的破坏了,既然老天爷让她重活在落水这件事的当口,那她没道理不利用起来啊。 于是薛成娇从崔琼怀里抬起头来,咕哝着问:“姨妈要对崔瑛怎么样吗?” 崔琼拍着她脑袋,吩咐了魏书再去端一碗药来:“这会儿还不知道呢,四婶带了她来赔罪,在祖母的敬和堂里,母亲也陪着呢。” 薛成娇略眯了眯眼,摇着崔琼的手臂撒娇:“我能过去吗?表姐带我过去吧。” 崔琼犯了难,敬和堂可不是她想去就去的地方,祖母虽然慈爱,但要领她过去,总得祖母点头吧?但低头看见成娇娇俏的脸,心就软了:“那你先吃药,吃了药叫魏书给你梳洗,我先去请祖母的意思。” 薛成娇嗳的一声欢喜的不得了,目送着崔琼出去,她出去的同时魏书就新端了一碗药回来,前世薛成娇药吃得多,竟也不觉得苦,接了药一饮而尽,连魏书捧过来的蜜饯都没吃。 她翻身下床,趿着鞋挑了身鲜嫩却不扎眼的衣服,叫魏书服侍着换上,又往妆奁里挑了支花鸟争艳如意头的小簪戴好,欢喜的要出门。 后头魏书却拦了她一把,有些犹疑似的问她:“姑娘别去了吧?既然太太也在,肯定不会叫姑娘吃亏就是,姑娘何必自己过去?五姑娘一向嘴上不饶人,指不定要说什么难听话呢。” 薛成娇脚步顿住,魏书说的她其实知道,前世崔瑛之所以会伸手推她,说白了是个下马威,打心眼里看不上她这个孤女,虽然皇帝给她父亲追封了个侯爵,可又有什么用?她又没有兄弟,薛家也没人能承这个爵位。她只身一人来到崔家,是无处可去,投奔姨妈的,今后全是要依托崔家的名头,崔瑛是贵女,怎么会看得上她?要说她父母健在,她只不过来崔家小住,凭保定府薛家的名头,崔瑛也未必敢小看她,可是寄人篱下,自然另当别论。 她给了魏书个安抚的眼神,理了理衣服:“我又不是去拱火的,你怕什么?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才住进来不久,要得罪了这个霸王,今后她少不了找我的麻烦,索性现在大家说开了,反倒好。” 魏书看劝她不下,正巧了章老夫人身边的长安往小雅居来,说老夫人叫表姑娘去敬和堂,她便只好跟在成娇的身后,一起往敬和堂去了。 03:开脱 敬和堂在顺安堂的后面,有灰白色的甬道相连接着。 薛成娇住的小雅居本来是顺安堂西侧的跨院,东侧是给了崔琼住,西一侧按章老夫人的意思,本来是要把崔昱放到眼前,叫他住的,只是后来成娇入府,润大太太心疼外甥女,就把西侧挪给她住了。 从小雅居的后角门绕出去,走过一段长长的抄手游廊,敬和堂的五间上房便出现在了薛成娇眼前。 前世她很少绕到后面来请安,章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也是疏离的,她就是个客人而已,从不热络,偶尔老夫人叫崔琼去陪着说话或是进膳,她都能看见长安出现在东跨院门前,只是从没走到她的小雅居去。 薛成娇深吸了口气,定了心神,跟着长安进前去。 才到了门前,里头有人打了纱帘出门来,定睛看了一会儿,是章老夫人身边儿第一得意的大丫头金陵。 见了她跟在长安的身后,金陵笑着与她见了个礼,倒没先迎着她入内,反而同长安吩咐:“正巧你回来,去打盆水,五姑娘哭花了妆,老夫人说不好看,叫她净面。” 长安嗳了一声扭头看了一眼成娇,又看看金陵,才从门前绕着路往西厢房那里去了。 薛成娇的心里可清楚得很,章老夫人这时候支金陵出来吩咐长安这个话,十有八九就是说给她听,做给她看的。 说到底崔瑛是崔家人,她不过是客居而已,真要是不依不饶的闹起来,给外人知道了崔家四房的嫡出女孩儿气量这样小,于崔家并不是什么好事。老夫人这是警告她,知趣儿一些,不要得寸进尺。 于是薛成娇笑着吩咐魏书:“前几天表姐送了我一盒天工巧,你回家去拿来,一会儿她净了面正好拿给她用。” 魏书小嘴儿撇着满是不情愿,薛成娇搡了她一把又催了一声,她才矮身蹲福往回走。 薛成娇分明看见金陵的眼底闪过一丝赞赏,不露声色的扬起笑:“金陵姐姐带我进去吧。” 待入了屋中,迎面正对一张大紫檀云纹雕花桌,桌上左置一只飘绿翡翠琉璃全品貔貅辟邪兽,右是莲花牡丹纹玉香炉,炉上正青烟缕缕,薛成娇深吸了一口仔细品了一回,炉中燃的是三匀香。 再顺着青烟看上去,挂着的是刘松年的天女献花图,再侧目左右各有黄花梨三足几,上各置有一只天青釉暗刻纹的双耳瓶。 金陵引着她从此间绕到后面去,过了十六扇剔红嵌百宝刻蝙蝠纹的屏风,后头就是章老夫人日常所处的客间。 薛成娇还不及四下环顾打量,已经有小丫头捧了胭脂色金线绣花鸟的蒲团放在她脚边,于是她提了裙摆跪下去,恭恭敬敬的朝章老夫人磕头行礼。 这一拜完后,老夫人淡淡开口:“身子还没养好,起来一旁坐下去吧。” 捧着蒲团来的小丫头就搀着她起了身,跟着把蒲团收了下去。 薛成娇这才四下看了一圈儿,但见坐着的只有她姨妈润大太太与四房的溥大太太,崔琼和崔瑛两个都是站在一旁,她哪里还敢真坐?便往崔琼那里挪了几步,站定不坐。 章老夫人眼中的威严敛了几分,再开口时候虽然仍旧很淡,但到底没端着了:“琼姐儿在我这里好话说了一筐,说你想来请安,丫头,你来有话说吗?” 薛成娇心里紧了一把,旁边的崔琼抓着她的手用了力,像是在安抚她,又像是在提醒她,说话一定要小心。 她这里还没回话,润大太太瞅了瞅她身侧,笑着问:“怎么一个人过来的?魏书呢?” 她抬眼去看老夫人神色,果然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妇人面色一紧,脸色沉了沉,分明是觉得媳妇儿截了她的话头很不妥当,有些不悦了。 于是往外站了两步,娇俏的小脸儿上是一派无害,冲润大太太笑着回话:“她原本跟着我一起来的,才刚在外头碰上金陵姐姐,说是叫长安姐姐给瑛表妹打水净面,我想起来家里还有前些天表姐送的一盒天工巧,就叫魏书回家去拿了。” 薛成娇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看老夫人神情,见她虽不露笑,但听见这番话时面色稍霁,便暗松了一口气,听见老夫人轻咳了一声,才又紧着去回老夫人的话:“我听表姐说溥四婶领瑛表妹在您这里,因怕委屈了表妹,才央表姐替我回句话,想来您面前请个安。” “这话又是如何说?”章老夫人歪靠在七屏式围板罗汉床上,她左手撑着头,手肘枕在云锦软枕上,右手手里握着串老绿翡翠珠,时不时的转两下,这时问了一句才翻眼皮再看成娇,接着问,“她推你下水,你反倒特意跑来我这里,说怕她受委屈?” 薛成娇笑吟吟的应,回了句“您容禀”,接着双手交叠在膝头,双膝微曲,又全了一个礼:“昨儿个一大早起了兴致,逛到了园子里去看荷花,我又贪玩,一个人玩疯了,弯了腰去摘荷,可您知道,清早露气重,池子旁边儿的石头上都是湿湿的,我脚下打滑要跌下去,是瑛表妹正巧碰上了,她来拉我,估计魏书送绢帕来只看到了这一幕,才满心以为是她推我下水,实际上并不是的,”她说完了起身来,略歪了歪头,“您说,今儿真罚了她,可不是委屈了她吗?做好事儿的不落好,还要挨一顿责罚。” 章老夫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破天荒的冲薛成娇招手叫她近前。 等丫头近前半跪在她面前脚踏上时,她又坐正了身子伸手拉了一把,把成娇带到了床上,半搂着丫头肩头,眉眼俱笑:“难为你,身上不好还惦记着你妹妹,巴巴的跑来我这里替她说话,可见你心善。” 那里溥大太太愣了神,扭头看看崔瑛,见她也是一脸的呆滞,坐在座位上刚想开口呢,她旁边的润大太太在她手上压了一把,心里是万般的不满,面上却不能再说什么,便扯着笑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你快带瑛姐儿家去吧,这一大早的白叫她受一场委屈,掉了这么些泪,你当娘的也不体念姑娘,她既是救人的,你不问清了,反先领着来赔罪,亏得娇娇来得快,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溥大太太是个实心肠的人,嗳了一声把手从她手里挣出来:“看你说的,我如何没问她?在家里问了多少遍,她哭着跟我说是她错了念想,失手推人,我才赶紧带她来老夫人这里请罪,怎么这会儿......” “好了。”章老夫人脸上的笑一紧,连带着偎在她身侧的薛成娇都暗骂溥大太太实在没眼色,就听老夫人下了逐客令,“既然说开了,你就回去吧。要照你说的,我们成娇可不是溺水溺坏了脑子?叫人推下了水,一转脸儿反倒替害人的开脱。” 溥大太太这会儿还没醒过味儿来呢,一头雾水的还要回话,润大太太再不满意,总归不能再挑她们的错,见她不上道,唯恐她招惹老夫人不高兴,就起身礼了礼,推了溥大太太一把,笑道:“我送你出去。” 直等到润大太太送她们母女出屋去,章老夫人才拉着薛成娇坐正了,眯眼笑着问她:“丫头,你分明是叫她推下去,怎么张口反倒替她求情?” 薛成娇心说老太太果真是火眼金睛,看人看了一辈子,想糊弄她实在是难的很。 那里崔琼怕她说的不可人疼似的,凑上前来,刚叫了一声祖母,被老夫人一个眼神瞪的收了声。 薛成娇脸上仍旧是笑,全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天真烂漫:“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不能叫您跟姨妈为难。我跟崔瑛不过是小孩子间的打闹,她一时失了分寸而已,可是溥四婶过来请罪,姨妈要是为了我得理不饶人,岂不是伤了跟四房的和气吗?您是做长辈的,更不能为了我一个外人,出手责罚她们了。” 老夫人便满口叫着好孩子,又把成娇往怀里带:“谁说你是外人的,既住进了小雅居,就是我们崔家的人。不过今次你想的却很对,你姨妈要为了这个跟瑛丫头计较,伤了一家人的和气,传出去太难听了,况且......”老夫人丢了半句话,又收了声,笑着吩咐,“今儿晚上我这里上新菜色,你跟你表姐一起过来,正是养身子的时候,该好好补一补。” 之后又拉着姐妹俩续了半天的家常,才放她们出去了。 薛成娇心里其实明白,老夫人没说完的那句话,一定是和崔昱有关的,表哥护短,要叫他知道崔瑛推她下水......按前世来看,她这位将来会连中三元的表哥,在未来的几年里,没少捉弄崔瑛,连逮老鼠吓唬她这样的事情都干的出来的。 04:贵重的玉佩 ♂ 崔琼送了成娇回到小雅居,才坐下连杯茶都还没吃,外头茯苓往屋里递进话来,说太太叫姑娘过去。 薛成娇自知姨妈为她给崔瑛开脱的事情心中不快,当下不敢耽误,又央着崔琼与她一起过去,崔琼便笑着趣她两声,与她携手往上房去了。 润大太太日常晏居是在顺安堂最左的一间,顺安堂也是五间的结构,最中一间算正堂,摆设自又是一派贵气不提。 薛成娇与崔琼二人一路进了屋中去见润大太太,俩人又请过安,她抬头去看时,润大太太抿着嘴肃着面皮,把不痛快全写在了脸上。 她原本就是个很机灵的人,前世未到崔家时,在家中与母亲撒娇卖痴也是一把好手,后来不过因为是客居孤女,把那些小心思就都收好了,唯恐给人看轻,也唯恐招人厌烦。 现下见她姨妈生气,便笑着扑过去,摇着润大太太一条胳膊:姨妈这是怎么了想是茯苓姐姐招您生气了吧,她把小脸一扬,对着润大太太笑,等姨夫回来,我得告她一状。 润大太太啧一声,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斜着睨她一眼:既这么着,晚间你姨夫家来了,你自己去请罪告饶吧。 薛成娇把小嘴一撇,瓮声瓮气的:怎么是我的错呢 还跟我装傻润大太太看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原本知道薛成娇叫崔瑛推下水,她气的不能自已。 且不说保定府高家是什么样的门楣,就单说薛家世代为官,崔瑛敢这样,眼里也太没人了。 况且如今薛成娇投靠她而来,又是她亲妹妹临终所托,可丫头住进来不多久,差点叫人害了性命 崔瑛或许是无心,可在她看来,就像是叫人生打了脸一样。 她是崔家长房长媳,是当家太太,由得四房这样欺负她的外甥女,将来还不要反了天了 故而说是给成娇出头也好,给自己立威也罢,本来听说康氏带了崔瑛过来赔罪,她是铁了心要好好治治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幺的。 可哪里能想到,薛成娇扭头倒给崔瑛求起情来。 老夫人那里态度很明显,摆明了不愿意深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算了,这叫她怎么不生气 薛成娇见把话说开了,索性往她身边儿炕上挪过去坐下,把头往大太太肩膀上靠:姨妈想惩戒崔瑛,是给我出头,这我都知道,可是姨妈又能拿她怎么样至多不过禁足,难道把她也推到荷花池里溺一回 她反问了一通,润大太太倒让她问的说不出话,就听她又说道:我知道我要说如今客居崔家,您一定不高兴,可这就是事实。我孤苦无依,是投奔崔家来的,本应该结善缘修善法,哪里有跋扈与人为恶的道理她又去抓润大太太手臂,抱在怀里,您别看我人小,可这些道理却都明白的。今次饶过崔瑛,溥大太太心里谢我,连老夫人都肯高看我一眼,岂不比真的惩戒了崔瑛好处要多吗 润大太太静下心来细想,又觉得她所说不错,一时便没了动作。 崔琼见状便知母亲心中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就帮腔开口道:依我说成娇今次很有主意,且这个主意很正,母亲细想她说的,是不是正经道理您不知道呢,才刚您把四婶送出去时候,祖母特意吩咐了成娇晚上过去陪她进膳,说是晚上上新菜,正好给成娇补身子。她说着稍顿了顿,脸上是淡淡的笑,您看成娇住进来这几个月,祖母什么时候过问过她眼下可不是肯把她放在心上了吗 听了女儿的话,润大太太脸上笑意渐露,拉正了薛成娇,正对着她打量了会儿:我的儿,难为你心里这样有算计,如今老太太把你看在了眼里,这就比什么都要紧了。 薛成娇知道姨妈什么意思。 崔家长房的太爷崔柏早丧,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留下两儿一女,全是如今的老太太章氏一手拉扯教养。 当初崔柏死后不久,二房的崔标就以崔润年幼,尚无功名为由把持了崔家的大权,连带着族谱都攥到了手里。 后来崔润长到二十二,考取了殿试二甲头名,又入了朝,连崔沪都是很争气,加上长房姑奶奶年纪长到,嫁到了河间府胡家去,长房渐渐硬气起来,老夫人又一点点的从二房拿回了权,牢牢的掌控着崔家大权。 这位老太太一辈子心气高,又刚硬,两个儿子一个位列九卿,一个供在五品的位置没人敢小看,故而尽管是崔家四个房头里小辈的孩子那样多,可能让她看在眼里的却没几个,除了长房她自己亲生的孙子孙女以外,其余竟一概不当回事。 如今她高看自己,在姨妈她们的眼里,那是自己天大的福气了。 薛成娇细细想了一回,其实这是不错的。 如今她重生一世,虽然还未想的那样长远,可将来的很多事,还是要老夫人点头才能成,能讨得老夫人的喜欢,对她来说,绝对是有百利无一害的。 她想着便咧嘴笑了:所以您可还生气吗可还叫我去姨夫面前领罚吗您该赏我才对,看我今次办了件漂亮事呢。 润大太太让她的话逗笑了,一心觉得这到底还是个孩子,几句话就露了本性,急着叫长辈们夸奖赞赏。 这屋里正笑语一片,茯苓又打了帘子进屋来,蹲蹲身子礼了礼,听润大太太问了句什么事,才回话道:四房大太太身边儿的当春过来了,说替她们太太给娇姑娘送东西。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摆手叫她去:你把东西接下来,说成娇在我这里,我替她谢她们太太心意,打发她回去吧,过会儿叫成娇去面谢。 茯苓应了个是就退了出去,不多时又回到此间,手中多了个剔红的盒子。 她捧着盒子当炕边儿,往几上放下去,又打开盒子给润大太太看,自己才往一旁退站下去。 润大太太搭眼往盒子里看过去,里头放的无非是些女孩子日常玩儿用的东西。 有几支纱堆的花,还有两对红宝石的耳坠,可最难得的竟还有一只羊脂玉游龟配。 润大太太唷的一声从盒子拿起玉佩来,透着光比了比,竟那样通透温润:你说的不错,康氏心里很谢你的,这样好的东西,可不是寻常送小辈把玩的。 薛成娇又不是小门小户的姑娘,她只顺着润大太太的手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玉佩是好东西,心里又有些不安,紧了紧声音问道:这个玉佩这样贵重,要不给送回去吧溥大太太送我东西,这些花儿并耳坠也就够了,这样的玉佩怎么好收。 岂知润大太太却笑着摇头,拉了她,伸手把玉佩挂到了她腰间去别好:长者赠不敢辞,她既送了过来,是她的心意,有什么不能收的什么样的好东西,难道你就没有吗说着拍了拍她手背,正好带上,衬你今儿这一身衣裳,叫魏书跟着你,去四房走一趟,规矩总得全,好好谢谢她。去吧。 薛成娇还想说什么,但又见润大太太态度坚定,便收了声,起身告辞过,往东跨院去叫了魏书,又整理了一回仪容,带着她往四房那里过去了。 她这边才出了屋子,崔琼就向着润大太太问:母亲,那个玉佩我从前见四婶带过,听她说起来还很喜爱,像是娘家给的陪嫁。您让成娇这样收下,合适吗我也觉得太贵重了些。 润大太太叹了口气,摇着头看自己女儿:你懂什么,她这样做才是应当的。娇娇这次不计前嫌的帮了崔瑛,她本就该好好送份谢礼来,不过虚借了赠玩的名声罢了。娇娇是什么人她反问一句,后再接道,你只看薛家如今没了人,可她父亲到底是皇上追封的贞烈侯。我们高家一门出过三位阁臣,她又是我亲外甥女,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小看了的。如今她住进崔家来,你祖母又把她看在眼里,你四婶要送她东西,寻常玩物只怕太轻,回到家里找出这枚玉佩来,正是她看重娇娇,把东西退回去我说了,什么样的好东西,娇娇没有吗她就是送来再贵重的,娇娇也敢收,也配得上,明白了 崔琼心里大大的震了一回,抿唇不语,许久后点了点头,明白了自己母亲的真正用意。 崔家人多,成娇一人来,长久的住下去,难保有人坏心肠的算计她看轻她,与其将来让成娇受委屈,不如如今借机让外头的人看清了成娇的身份,连四房的太太都这样看重她,谁还会上来踩她一脚 她想着便起身同润大太太告辞:那我陪成娇过去吧,她第一次去四房那边,又才跟崔瑛闹不痛快,别再叫崔瑛绊了脚。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算是应允,叫茯苓送了她出门去便不再多说。 05:崔家兄弟 ♂ 去四房之前,薛成娇婉拒了崔琼的好意。 她知道崔琼怕她在四房再吃暗亏,但是她想,重生一世也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要人保护着。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贞宁十三年的五月,崔琼会带着二百四十抬的陪嫁嫁去京城,此后的几年里,除去书信往来外,都再没有回家来探亲。 薛成娇一个人携了魏书,穿过敬和堂后的穿堂,又过了个小小的竹林,走上通往四房的甬道,大约才走了不多会儿,突然从旁边的长廊里窜出个人来。 这人身量也尚小,面上稚气未脱,突然从长廊中窜出来,吓了薛成娇一跳。 魏书原本一直跟在她身后,突然见有人拦路,便跨了两步护在薛成娇身前。 两人定了神后才仔细去打量拦路的人,细看时,可不正是四房的崔易。 薛成娇扯了魏书一把,示意她无妨,叫她退到后面去,皱着小脸儿看崔易:易表兄怎么在这里 崔易看着主仆俩的动作只是噙着笑,环胸打量成娇半天后笑道:我才下了学回家,听母亲说你一会儿要过去,本来是要出府去玩儿的,想着在这儿能拦住你,就等在这里了。他说完了还抱怨起来,你来的这样慢,我都等了好半天了。 薛成娇下意识的就往后退。 不是她要怕崔易,只是这个人实实在在是个无法无天的。 四房老爷崔溥前头连得两个女儿,小的那个长到三岁就夭折了,他又请了道士来批命,只说他命中无子,故而溥大太太生下崔易时,他几乎要宝贝上天。 按理说崔家这样的人家,教养儿孙该很严厉,至少她所见长房和二房都是这样。 可到了崔易这里,崔溥深觉这个儿子是上天恩赐,哪里肯管教他半分 所以崔易从小掏鸟上树,打架闹事,他从来不管,饶是与别家孩子打的破了相,他也不过舍出老脸登门去致歉,对家又怎么置气大多时候都是不了了之。 薛成娇连退了几步,发现崔易竟笑着追上几步,心头突突地,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易表兄拦我做什么 她这么一问,崔易啧了一声,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似的,来来回回的踱步,眼神又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看的成娇浑身不舒服。 她声音清冷了些:易表兄快出去吧,给人看见了仔细要挨骂了。 这话要是对二房的崔晟或是三房的崔昂崔显说,大约还有用。 躲在各房头相接的甬道上拦住姑娘这种事儿,就算是自家亲戚,说出去也不好听,况且薛成娇同他还没什么关系。 可偏偏这人是崔易,只见他很是无所谓的把肩一耸,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我有句话要问问你,问完了就走,你怕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 薛成娇见他不上当,心里也有些着急,就催了一声:那你快问,问完了快走。 崔易一向是个刺儿头,你要叫他做什么,他偏就不。 当下成娇催他,他反倒起了兴致,就是不问话,还拦着路不叫她过。 薛成娇是真急了,跺脚啐了他一口:哪里有你这样的,说着推魏书,你快回家去叫表姐来,就说易表兄拦我。 魏书知道她不是诓崔易,嗳了一声扭脸就要走。 崔易哪里由得她回去,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了魏书胳膊,虎着脸瞪成娇:你怎么经不起玩笑还要回家告状前头听母亲说你替阿瑛开脱,我还觉得你是个好的,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他捏着魏书胳膊有些发狠似的,你敢回去 魏书叫他抓疼了,又怕他跟成娇犯浑,嘴里叫着我的爷告饶:七爷您到底要做什么呢,太太还等着姑娘过去,您想干什么呀。 薛成娇溺水后本来身子就还有些虚,脸上也是上了妆,脸色才看起来有些红润,这会儿被崔易闹了这么一通,脸色已经很白了。 崔易见状也不再吓唬她,松开了魏书,退了两步,刚要开口,打他身后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来,声儿里还透着点儿不悦:崔易,你小子在干什么 成娇顺着那声音看过去,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脚下一软险些没站稳,还是魏书赶紧顺过来,扶住了她。 崔易乍听了一声,扭头往后头去看,正看见崔旻崔昱兄弟两个一路过来,崔昱手里还拿着个蝴蝶纸鸢,崔易把嘴一撇,不用问也知道是给谁的了。 长房的这兄弟两个生的不大相同,崔旻面相敦厚,今年不过十四岁而已,已能看得出宗子的稳重与气量。 崔昱与他倒不同,大抵更像润大太太,成娇每每细看,崔昱眉眼处跟她母亲还有些相似,因随了太太更多些,便生的阴柔点儿,可也不至太过女孩儿气,用崔琼的话说我们昱哥儿的这张脸,正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多一分太阴,少一分又太刚,岂不知老天这样爱重他,叫他学业好,出身好,偏偏这张脸又是咱们应天府里数一数二的俊朗。 此刻崔昱板着个脸,先觑了薛成娇面色,但见她脸色发白,心里便很不痛快,提步上去像是想捶崔易,还是崔旻拉了他,先一步开口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崔易没心没肺似的,倒像没瞧见崔昱生气,还是嬉皮笑脸的迎上去:两位哥哥从哪里过来怎么走了后面的甬道他又嘻嘻的笑,我同薛家表妹开玩笑嘛,谁知道她这样经不起,倒像叫我吓着了。 崔昱眼底更冷:开玩笑你跑到内宅甬道上跟姑娘开玩笑说着呵了一声,巧了,我们才从三房过来,三婶的外甥女过两天要住进来,回头你也上三房后头去堵她,同她开一场玩笑,好不好 崔易啧了一声:看二哥哥说的,我成了孟浪的了,成天正事不干,专门在内宅里跟姐妹们逗着玩的吗 崔昱心说你当你不是呢可又懒得跟他多说,总归溥四叔都不管,几时轮到他这个隔着房头的兄长来说教 于是绕过了崔易往成娇那里踱步过去,上下打量一番见她无碍,把声也放轻柔了:你怎么样 薛成娇瓮声先叫了一嗓子表哥,跟着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一时被易表兄吓住了。我领魏书去四房,她稍一顿,指了指腰间玉佩,溥四婶送了我些东西,姨妈让我过去谢四婶。易表兄他突然从长廊那边窜出来,拦住了我,倒也没怎么样,就是吓了我一跳。 崔昱放下心来,点了点头,才回身去看,也不搭理崔易,只是冲他哥哥稍点个了头。 崔旻见成娇无事,也就没跟崔易计较,只是挂着笑说了几句:你是做哥哥的,怎么好突然窜出来吓唬她她又才落了水,身上又不好,万一给你吓住再伤身吃了病遭罪,你要如何与长辈们交代在外头不管如何胡闹,也不能到内宅里逗姐妹们的闷子,记住了 崔易脸上明显是一副你说你我,我全当没听见的表情,可偏偏又点头说他记住了,崔旻拿他没办法,只能放他走了。 待他走远了,才踱步上前,同成娇问:我们送你过去吧 薛成娇笑着推辞:你们送我去,叫老夫人知道了该说我轻狂。表哥你既然说过了他,他就是不往心里记,也总不会还等在后半道上拦着我了,没事的。 崔旻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对,就嗯了一声不复赘言,拉了崔昱要走。 崔昱挣了他的手,把手里的纸鸢同薛成娇晃了晃:我叫人送到你屋里去,过几天养好了身子,让姐姐领你去放纸鸢玩儿,别老闷在屋子里,人都要闷坏了。 成娇笑着说知道了,催他二人走,目送了他们远去后,才松了口气,竟径直的蹲了下去,抱住了膝头半天没动作。 她这么一蹲,可把魏书唬的不轻,以为她哪里不舒服,问了几句也不见她回话,急的要去叫人。 薛成娇看她要动,小手攀上她裙摆:我没事,就是想蹲一会儿,静静神。 过了大约有半刻钟,她才叫魏书扶着她起身,抬头望了望天,迈开了步子往四房去了。 06:崔瑜 ♂ 这条甬道不算特别长,可却足够薛成娇心里来想事情。 她回头想想,不由的觉得好笑。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她也算是活了二十九年的人,现下对上崔易,竟然会怕他 前世崔易跟她的交集其实并不算多,偶尔见上也不过是在各种宴上。 她印象最深的是贞宁十五年,她十六岁的那一年。 章老夫人做寿,因为是整寿所以就操办的大了些,谁是谁家的太太她是不怎么能对上号的,但因为姨妈有心,她也多少知道,连远在京城的康定伯夫人和定北侯夫人都提前赶到应天府,只为了给章老夫人拜寿。 那时候她曾亲眼见过,崔易脸上始终噙着笑,就是才刚对上她的时候那种淡淡的笑,让你根本就看不出他的喜怒来彼时崔易就是那样笑着,当着一干宾客们的面,跟袁家的小儿子打了一架,打完了还是笑,居高临下的奚落人家。 当时她就觉得,崔易这个人是不能招惹的。 那样的场面,他敢跟人大打出手,也不顾着他姑姑的脸面,也不怕宾客们笑话,尽管那之后他被溥四叔不轻不重的打了几棍子,可这件事实际上是不了了之了的。 连袁文湘的母亲都不计较,笑说不过孩子们打闹失了分寸,宾客们谁又会真的计较两个小辈的这点小事 不过在薛成娇如今看来,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崔婉也是无可奈何的。 她如果要替儿子出气,势必要在娘家跟自己的哥哥大闹一场,又恰逢长房老夫人做寿,那可真是给客人们看笑话打脸了。 所以到最后,她只能一笑置之。 尽管儿子在崔易手下吃了亏,她也只能说是孩子们玩笑而已。 可是崔易今天在甬道拦下她,又是想做什么呢 她扭头看了魏书一眼,让魏书去问 显然不合适,魏书是个丫头,很难能跟崔易说的上话,而崔易房里的丫头们,又未必会知道这个性情不定的爷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十一岁的薛成娇犯了难,手里的帕子绞的发了皱。 她又想起来崔昱才刚说,周氏的外甥女不日将要住进来,心里又发冷发恨。 周氏的外甥女是何许人可不正是前世嫁给了崔昱的姜云璧吗 薛成娇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 前世姜云璧第一次到崔家小住,也是贞宁十三年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父亲被放到了应天府做官,她跟着父亲一起过来,才渐渐的跟崔家走动多起来。 而在那之后,姜云璧又断断续续的被周氏接到三房小住,也时不时的带到长房来跟老夫人请安。 那么她怎么会在这一年就进了崔府呢 这个事情比前世提前了两年,这让薛成娇心里有些发懵,是哪里出了错还是因为重生之后,她先出手替崔瑛求了请,而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都会和前世有所不同呢 就在心绪飞转的工夫,两个人已经步至了四房的后角门。 当春早就领了四个小丫头等在这里,见了成娇便笑迎上来:姑娘可来了,我们太太叫我来等姑娘,还当姑娘身上不爽利,今儿不过来了呢。 薛成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白叫当春姐姐等这样久,是我路上走得慢,在家又拾掇了半天,才耽搁了。 于是当春又与她说笑几句,领着她绕了七八道,才把她领进了溥大太太的晏居室内。 溥大太太见她进屋,还不等她请安就开口免了:快坐吧,又没有外人,我是个不拘虚礼的人,今儿你姨妈说是让你来谢我,其实该我好好谢谢姑娘。她又笑着叫当秋上奶茶点心,你们年轻女孩儿不爱吃茶,这些都是瑛姐儿平日在家爱吃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对于溥大太太的热情,薛成娇虽然有些不适应,但却是在意料之中的。 溥大太太姓康,当年嫁给崔溥时,康家也是有名的望族,所以她才能入得了长辈们的眼,进了崔家四房做太太。 可是没过几年,康家老太爷犯了事,家里也就此没落,据说当年崔溥还因很夫妻感情一向不错,上书给康家老太爷求过情。 而在崔家这样的高门之中,四个房头的太太们,哪一个不是出身显赫的故而溥大太太在妯娌之间多少有些硬气不起来,她能仗着的也只有崔溥对她的情分,还有底下的几个孩子了。 这回自己替崔瑛开脱,多多少少也是保全了她的脸面,她自然心里很感谢自己。 薛成娇端了小碗抿了口,只觉得奶香气太重,又不想拂了溥大太太的面子,硬着头皮又吃了两个才搁下碗:是挺好喝的,从前也很少这样吃法。她客气了两句,接上溥大太太前话,看您说的,姊妹们在一起,或有打闹的,或有失手的,哪里能这样计较表妹又不是个大恶的人,怎么会真的想推我下水。四婶婶这样说,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溥大太太就不由的又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来。 薛成娇和崔瑛是同岁的,可崔瑛像被宠坏了的孩子,见了长辈们也没个正经话,又跟在崔易手下,学了那些无法无天的本事,实在让人头疼得厉害。 但是薛成娇呢说起来也是世家贵女养起来的,虽说骤然丧父又丧母,可住进崔家来,家里外头也都要看着她姨妈的面子厚待她些。 然而这个姑娘说话办事却这样有分寸,拿捏的也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过于生疏,也不至于太过热络。 况且加上薛成娇生的好看,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柳叶眉弯弯,杏眼汪汪,小巧的鼻子挺立着,粉嫩的小嘴嵌在最下面,实在是精致的很。 她又生的白,皮肤总是白里透着粉,就算是不上妆,也是个精致美人儿,若仔细上了妆,竟把她们崔家的五个姑娘都比了下去。 溥大太太长了这么些年,见过的人何其多,此刻看着成娇,竟生出些恍惚来。 只觉得这个姑娘若再过个三四年长开了,不知要是何等神仙妃子的模样。 于是溥大太太便觉得薛成娇十分的招人喜欢,满脸堆着笑的看她:我常说瑛姐儿不懂事,眼下有了你做比较,只怕更要觉得她太胡闹。你是做姐姐的,好歹不要跟她计较,将来日子长久,也多替我说说她,她要能学得你一分,我就足意了。 薛成娇心说你的宝贝女儿推我下水,我还跟她亲近谁知道下一回她又会做什么。 可是面上不能这样跟人家娘说啊,就只能陪笑:您说的我记住了,姊妹见没有这样生分,哪里有什么计较不计较,回头她到小雅居找我玩,我绝不会把她推出去的。 这句话惹得溥大太太笑的更灿烂,又拉着薛成娇闲话了半天,直说要让她留下来用午饭,可薛成娇心里还惦记着姜云璧的那件事呢,哪有心思留在四房,就只能推辞。 赶巧了崔瑜往这屋里过来,进了屋正好瞧见薛成娇满口推辞,而她母亲满心要留的场景,微笑了下,提步上去劝溥大太太:母亲快放薛家表妹回去吧,才我在外头碰见茯苓,大伯母叫她来催表妹回家呢。 她说着把薛成娇往怀里带了一把,半搂着似的:咱们成娇是大伯母心头肉,身子又没养好,一时一刻离了眼都不放心,叫我送她出去吧。 于是溥大太太只好作罢,笑着让崔瑜送成娇出去,便不多说。 薛成娇却听的心里不舒服,总觉得四房的几个人阴阳怪气的,崔瑜的话听起来是玩笑,可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竟听出了几分嘲讽的意味,倒像说她姨妈跟护蛋鸡似的,恨不得把她拴在腰上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于是才从屋里出来,成娇就挣开了崔瑜的手,四下里看了一圈儿,眨巴着眼睛端的天真的问崔瑜:怎么没看见茯苓姐姐 崔瑜推着她往后头带:看你像是机灵,怎么我诓母亲你却看不出来一出门就问这么傻的话。 薛成娇有些无奈,垂下头去,在崔瑜看不见的地方给了她一个白眼,也不多说什么,就跟着她往后角门去,只想赶紧从四房离开,崔瑜这姐弟三个,看起来没一个正常人。 可天不遂人愿,她才绕出四房后角门,崔易就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07:没有恶意 ♂ 薛成娇愣住了神。 还是魏书先反应过来,护了她一把,反而去问崔瑜:三姑娘这是怎么话说的可不是跟七爷说好了,要在这里拦住我们姑娘吗 成娇看崔易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扯了魏书一把,轻声斥了一句:魏书 斥完了,她才歪头对上崔瑜:瑜表姐特意进屋骗四婶,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吧 崔瑜颔首,很赞赏似的:你是挺聪明的。崔易才刚跟我说,原本在甬道拦下你有话问,可没想到吓住了你,话没问成,还叫两位哥哥说教了一通,叫我把你带出来,好让他问几句话。 薛成娇心里要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这成了什么了姐弟两个合起伙来骗她,是欺她孤身一人无所依靠吗 可是她站在人家的地头上,又不能那样硬气。 本来给崔瑛说情就是为了跟四房结善缘,眼下看溥大太太的态度,这件事干的还是不错的,总不能这个时候跟崔瑜崔易姐弟俩闹起来,那她前面做的不都白费了 所以当下只能按下心中不快,向着崔易一抬下巴:易表兄拦了我两次,究竟是什么要紧的话要问 崔易倒也不再造次,始终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你为什么帮阿瑛 薛成娇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觉得失仪,拿了帕子掩唇笑了一会儿:就为问这个啊 崔易看她笑,有些不明就里,但又好像是被她嘲笑了一样,啧了一声:问你话你笑什么阿瑛到底是推你还是救你,咱们都心知肚明,你为什么帮她 薛成娇放下了帕子,眉眼还是弯弯的染着笑意:表兄觉得呢她长长的哦了一声,带着些许的娇俏,你是怕我存了什么怀心思,憋了劲儿想坑崔瑛,好把这回的落水之仇寻回来是不是 崔易没点头,但是也没说话。 见他这样,薛成娇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转而去问崔瑜:瑜表姐也这么觉得 崔瑜眯眼盯着她看了会儿:不然你真这么好心她要害你,你反过来帮她 对于崔瑛这个妹妹,崔瑜是极为爱护的。 溥大太太生崔易和崔瑛前,在她下面还有过一个女儿,那个孩子死的时候,崔瑜已经记事儿了,可能是亲妹的死亡带给年幼的崔瑜不小的阴影,在之后崔瑛的成长过程里,她唯恐这个妹妹出差错,几乎每日都要往崔瑛房里跑好几趟。 这样的感情薛成娇并不是很能理解,但是却不会因此而去责怪崔瑜对别人的不信任。 所以她只是叹了口气:我的确没那么大度,今次要不是魏书跟着我去的快,我现在指不定如何,一转脸就忘了这件事,只怕古来圣贤也很难做得到。 薛成娇分明看见崔瑜和崔易的脸色都变了变,连魏书都在她身旁捏紧了她手心。 她给了魏书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说道: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古人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今后要长久的住在崔家,难不成才住进来几个月,就跟崔瑛结个死结吗左右这次我没出大事,只怕她也受了惊吓,我放她一次,为的是今后姐妹间和睦些。怎么到了你们这儿,倒像是存了什么坏主意了 崔瑜和崔易对视一眼,二人眼底皆闪过惊讶。 诚然薛成娇所说是很有道理的,也很容易就能理解,他二人今次未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不过崔易显然是不肯轻易就信,逼着又问了句:你小小年纪的,从昏睡中转醒就能想到这些你可别打量着蒙我们。 薛成娇觉得有些无力,她还要怎么解释 这种事,她说了,对家不信,她说再多也没用。 想了会儿,她把姿态放的就更低一些:说穿了我是投靠崔家来的,能讨了长辈们的喜欢,能跟兄弟姐妹们和睦相处,才是我最大的所求,她做了副有些难过的模样,若换做从前,我绝不跟崔瑛善罢甘休,可那也只是从前而已了。表兄跟表姐不信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说完了,小脸儿耷拉下来,没了神彩,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 崔瑜觉得她所说还是很值得深思的,一时纵然不信,可也不能把她逼急了,左右来日方长,她到底是真的想结善,还是存了别的心思,日子长久了便知道了。 当下就冲崔易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往薛成娇身边凑了两步,拉过她一双手握在手心里: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我跟崔易都没有恶意,无非是怕你将来伤害阿瑛。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当然信,以后你多来走动,或是我带阿瑛到长房院去找你跟琼表姐玩儿,你看好不好 薛成娇心里暗骂她,分明是崔瑛先出手伤人的,到这会儿她反倒怕自己伤害崔瑛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若换了我是表姐,自然也要先替崔瑛想的,她笑着把手从崔瑜手里抽出来,略一平礼,表姐回去吧,我出来久了,怕姨妈她们挂心,就回家了。 崔瑜看着空落落的手心,眼神复杂的看了薛成娇一眼,嗯了一声算应了她的话头,又往甬道上送了她几步,便就此告辞。 崔易等她背影消失在二人的视线里,才凑到自己姐姐跟前,平视着崔瑜问道:就这么信了她了 崔瑜先是摇了头,而后唇边勾了个弧度:将来且看吧,咱们敲打了她一回,她一个孤女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再有大伯母替她做主,她也得掂量自己的身份,说着在崔易肩膀上拍了下,薛成娇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倒是你,在路上拦人的事情,从今以后再不许干了。今儿是你运气好,碰上大哥哥跟二哥哥一起,要是让二哥哥一个人撞见你这样对薛成娇,看他揍不揍你。 崔易倒很不在意,压根没放在心上似的:我是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二哥哥那么有本事的一个人,对她好的都没边儿了,他说着又比划起来,你不知道,今儿我见着他们的时候,二哥哥手里还拿着只纸鸢。他一个读书的哥儿,也不怕人看了笑话,明着就把那样女孩儿的东西拿在手里头,真叫人说不响嘴。 崔瑜的眼神暗了暗:所以我警告你,以后别对薛成娇太过分,二哥哥护她护的紧,你可把这句话永永远远的记到心里去。 崔易见她这样子,知道她是认真的,收起了那点子不正经,郑重的点头应是,只说今后再不敢了,便与她一起入了院内不提。 再说薛成娇一路回到长房,先往顺安堂去回了润大太太,后才回到小雅居中。 进了屋就打发瑞云去请崔琼来,等崔琼仆妇簇拥的进了西跨院,她才往外头迎了两步,把崔琼迎到了屋里去。 怎么了才从四房回来就让瑞云去叫我来。崔琼见她像是有些急,就笑着打趣她,哦我知道了,想必是知道昱哥儿在家,有事儿要找他是不是 薛成娇叫她说的脸上一红。 其实贞宁十一年,她不过十一岁,崔昱也才十三,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平日姨妈她们打趣,也多是因为崔昱人前人后都护她护的紧。 而至于崔昱是因为什么这样爱护她,用崔昱自己的话说,无非是从前没有亲近的妹妹,好容易她住进来,又生的这样的身段样貌,所以一开始就上了心要护着,到后来再如何,就都是日子长久以后的后话了。 当下薛成娇推搡了崔琼一把:看表姐说的,我是真的有事想问问你,你怎么反倒这样打趣我。 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们成娇啊崔琼挑着音转了把嗓子,往方凳上坐下去,是有正经事情要问我。 薛成娇红着小脸儿往她旁边坐,也不搭理这茬,想了会儿开口问:三房太太的外甥女要住进来吗我从前听母亲提起过,姜家不是在镇江府办差的吗她怎么会到应天府来 崔琼先是唷了一声:你消息好灵通呐,这是见过昱哥儿了吧她问了一句,接着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旻哥儿提了一句,说是她父亲迁到了应天府来做官,举家搬到应天府来,姜家太太有心让她跟三婶热络起来,好像三婶也蛮乐意的,所以才打算接她进府。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果真与前世不同,姜家老爷迁到应天府的时间,竟然提前了两年,那么还有什么是会变的还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崔琼见她发呆,嗳了一声问她。 薛成娇回过神来赶紧哦了一声:也没什么,听表哥提了一句嘛,有点好奇,也不知道姜家的这位姑娘性情怎么样。 岂知崔琼咻了一声,倒叫薛成娇竖起了耳朵来,她还是很想知道表姐对姜云璧到底是什么看法的。 跟着就听崔琼像不屑似的说道:能有什么好的姜家原本也不是什么望族,跟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能够比的。我也是想不明白,三婶从前几乎是不怎么跟她那个妹妹来往,怎么这回反倒答应的这样痛快了。 薛成娇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还能因为什么 崔昂和崔显去年秋试都落了榜,表哥因为病了没能下场,旻表哥一举中了举人,只怕周氏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盘算起来了,所以才这样欢喜的要接姜云璧住进来,为的是什么,薛成娇再没那么清楚了 08:痛哭 ♂ 姜云璧这个人,绝对不是善茬。 现在回想一下,前世她每每到崔府小住时,一定是很清楚周氏用意的,可她从不表露,而且伪装的极好。 薛成娇还记得,当年姜云璧初入崔府时是十四岁。 小姑娘家长到这个年纪,其实就已经长开了,不像她刚住进来那会儿,还是一团稚气。 十四岁的姜云璧身量纤纤,长的不说多好看,可难得的是通身的气度好,端的温婉娇柔,很得崔家四个房头的长辈们喜欢。 薛成娇想起这些就不由的嗤鼻。 可她突然又转念想起来才刚崔琼的态度,心中疑窦丛生。 崔琼的教养极好,从不轻易在背后论人的是非短长,可适才她提起姜家,崔琼表现的却是那样的不屑。 如是想着,她挪了身下的方凳,往崔琼跟前凑过去一些:表姐像是不怎么喜欢姜家人 崔琼听她问,先是一愣,随即哦了一声:倒也不是,我同姜家人没有过往来,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薛成娇没追问,只是带着笑眯眼看她,眼神里满是询问的意思。 崔琼就叹了口气:是刚才昱哥儿提起来的,说今儿三叔领崔昂和崔显去姜家拜访,他们兄弟俩也跟着一起过去,本来都好好的,可是临走的时候,姜家老爷亲自送他们出府,府门口缩着个乞儿,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叫人看了好不可怜,可谁知道这位姜老爷竟横眉冷对,支使家下人将他驱赶出街。昱哥儿为这个不是很看得上他们家的做派,你回来前,在母亲那里说了一嘴。 薛成娇长长的哦了一声,立时就明白了。 崔家人都心善,往年若遇上有收成不好或是大灾年,还会在应天府开粥棚设善堂救济百姓,家里的兄弟们每每在街上要遇上这样的乞儿,随手给二两银子都是有的。 想来姜家刚搬到应天府,他们原本也不是什么簪缨世家,住的地方虽不至于鱼龙混杂,可也绝对和崔家住的吉祥巷没法子比。 今儿正巧让表哥他们看见这样事情,姜家老爷要是个有眼色的,打发下人回家取一贯钱予了那乞儿,大约潜三叔他们都会高看姜家一些,可偏偏这人又是个不识趣的,不然也不会做了十几年的官,才刚从镇江府调任应天府了。 估计姜云璧这回住进来,表哥他们对她是没什么好印象了。 想着她又觉得有些高兴,脸上的笑绽放的就更灿烂,看的崔琼一头雾水。 可还没等她问呢,薛成娇又戳了她一手肘问道:姜家老爷论起来是三房的亲戚,怎么旻表哥他们也陪着潜三叔一起去了姜府呢 崔琼朝她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甚清楚:你今儿是怎么了,从前我如何劝你你都不肯出门,怎么如今对这些事情这样感兴趣 薛成娇被她问的倒噎住一回,赶紧干笑了一嗓子:正是因为从前我孤僻,才惹得崔瑛推我,我想表姐往日规劝的也很有道理,往后还是要多与人相交嘛。 崔琼像是很满意似的:你肯这样想就对了,也省的母亲整日忧心你。 大约是因为薛成娇难得的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崔琼不愿意叫她失望,于是想了会儿,招了宝意近前来:你去叫二爷来。 成娇赶忙拦了一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何必叫表哥特意来一趟 崔琼握了她的手压下来,笑着趣儿她:只怕他还想过来呢。后半天还要去上学,明儿一早姜家来人,他们要随长辈去前面待客,哪里还有工夫来你这里说会儿话 薛成娇把小脑袋垂下去,小声的嘀咕了两嗓子,崔琼也没听清,只当她不好意思,笑着说了几句,打发了宝意快去。 不多时有脚步声传入屋中来,崔琼才伸手拉了成娇一把:走吧,到厢房去说话。 她二人从屋中出来,见的却不是崔昱一人,与他同来的还有崔旻。 崔琼轻笑着迎了两步:你怎么也过来了 崔旻抬抬手略平了个礼给她:怕祖母知道了要骂你。 于是四个人说笑着进了东一侧的厢房中。 薛成娇支使人奉茶水上来,魏书又捧了个四方的食盒进来,里头搁的是四样精致糕点一类,一盒榛子糕,次一盒窝丝糖,次一盒芙蓉酥,再次一盒栗子糕。 崔昱伸手捏了块榛子糕吃下去,看魏书一眼:我就说魏书贴心知意,还特意备着这样四方的食盒。 崔琼笑骂了他一声,才问话:我问问你,今儿怎么跟三叔一起去的姜家你们早上不是往学堂去了吗 崔昱一块糕下了肚,正又拿了一块要吃,听了崔琼问的话,手里的糕也撒开了,带着点儿不痛快:还说呢,本来今儿我跟大哥哥约好了,下了学上街上瑞馨斋去买些糕和糖回来,可三叔叫人跑到学堂里去传话,说他要领崔昂跟崔显去姜家,让我跟大哥哥也陪着过去。 崔琼啧了一声,眼睛往成娇身上瞥了一回,只管吃她面前的芙蓉酥,轻笑不语。 薛成娇只当没看见似的,咬着嘴里的窝丝糖,咽下去后向崔昱问:是潜三叔特意去叫你们的 崔旻不做他想,嗯了一声:听三叔说,这原本是三婶的意思。按三婶说的,我如今中了举人,回头要入了职,总归和姜家老爷是同僚,两家既有这个亲戚关联,也该多走动走动,今后是个帮衬。 薛成娇在心里嗤笑了一回。 周氏如意算盘打的真好,仗着小辈们不会多想,堂而皇之的亲近长房。 崔琼那边却不像成娇这样想,反倒点了点头:三婶也是好心了,姜家调任到应天府来,将来保不齐还有荣升的时候,多走动是不错。只是这户人家的教养她顿了顿,又轻咳了一声后话没再说。 崔昱左右是不痛快:周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把女儿嫁到姜家那样的门第去。今儿出府见他那样行事,真叫人恶心的厉害。他说着扭头去看成娇,你要见了一定觉得可怜,四五十岁的人,衣衫褴褛,手里拿着个破碗,瘦的皮包骨头的,跌跪在他们家门口,求老爷行好发善心,看着就叫人眼窝发热。 薛成娇的眉头果然皱起来:这样可怜呐那我听表姐说,姜家那位老爷是支使人把他赶出街去了 可不是崔昱说起来就恨得牙根痒,就当着我们的面呢,叫人把老人家叉出去的。亏他也是读圣贤书,在朝为官的人。 薛成娇倒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手心儿:你们怎么不拦着呢 崔旻见崔昱越说越来劲,怕他在姑娘们面前说什么难听话,就先他一步开了口:没法子拦,三叔看着也像不高兴,但都没出声,哪里轮到我们做小辈的指手画脚那又是人家家门前,轮不上咱们说话的。 薛成娇想,那个乞儿是真的可怜的,就像前世的她一样,被人舍弃,被人遗忘,还要被人驱赶,到最后一病不起,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永远的离开这个人世。 因是感同身受,她眼眶很快就湿了。 崔琼见她要掉泪,就啐了崔昱一口:你怎么招成娇。又半揽过成娇肩头,好成娇别难过,个人都有个人的缘法,这是他的命,老天爷早就定好了的。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成娇索性哭了出来,这一哭可把崔琼几个哭傻了,心说成娇这个善心也忒大了些,听一个乞儿的事儿能伤心的这样。 可她们哪里知道,薛成娇难过的,其实是自己。 崔琼的话一下子戳了她的心窝。 是啊,个人命数如何,老天爷早就定论,由不得你改,由不得你变,前世她不就经历过了吗那今生呢她重活一世,老天对她的命,又是如何定的呢她究竟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落得孤苦凄凉的下场 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可这一切,却突然让成娇心里甚为不安。 09:金贵的裙子 ♂ 崔昱见她伤心的这样,恨不能抽自己几巴掌,坐在成娇对面,手足无措,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还是崔旻把眼珠转了两转,出声劝成娇:怎么就哭了倒是也听我们把话说完呀 这话倒有些用,薛成娇的哭声果真止住了,挂着两行泪,吸吸鼻子去看崔旻:什么话 崔昱在桌子底下的手戳了他一下,示意他别乱说话。 崔旻看都没看他,只管道:我们虽不能拦着,可拐出街后总不会看着乞儿孤苦无依的,三叔叫人给了他十两银子,也足够他好好的活一阵了。 崔昱脑子转得快,一听这话觉得很是不错,便立马接上:正是了,所以你这样伤心可又是为了什么呢说着还不忘打趣成娇,可不是白掉了这么多的泪。 薛成娇并不疑心这是他二人哄她的话,只觉得混沌之中看见了希望。 她能重生,岂不就是像这乞儿遇上崔潜他们一样吗走到了绝路,遇到了转机。 那乞儿会如何处置崔潜留下的十两银子大吃大喝的挥霍一阵,又或者回家去做个小本买卖,将来如何,可不正是他自己的选择 既然是这样,她薛成娇的未来如何,难道就不能由她自己来做主了 丫头破涕为笑,又嘟囔了几句,因心中有了算计,打定了主意要在姜云璧住进来之前败坏她的名声,便端的天真的问崔旻:可不知道姜家那位老爷,对着潜三叔时也是那样趾高气昂的吗 崔旻想了会儿,笑着同她摇头:三叔虽官不过七品,可毕竟有崔家名头在,他如何敢同三叔抬架子说着又反手一指自己,顺着又向崔昱指过去,就是我跟昱哥儿,他也不敢轻易给脸子看的。 薛成娇啧了一声:这样说来,这位老爷竟是个拜高踩低的好手了她又叹气,怪道表姐说起姜家姑娘来,会那样瞧不上眼了。原本想着她住进来,我们都算是客居崔府,平日无事还能多走动,能一处玩儿的。 崔昱瞥了她一眼:胡说。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那样门第出来的姑娘,又能有什么好你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她就是住进来,也住在三房院,你没事也别去找她玩儿,再把你带坏了。 薛成娇心头很是受用,又觉得崔昱实在是偏心的厉害,明明从没见过姜云璧,却把她说的这样一钱不值。 几个人正说话间,外头有小丫头回话进来,说太太叫姑娘和娇姑娘过去。 崔昱抬眼看了成娇还有些发红的眼圈儿,隔着小案扯了她袖子一把:你先去净面,给母亲看见了,仔细又要问。 成娇嗳了一声应下来。 崔昱两个起身的时候,成娇又动了动嘴:表哥,你的这根络子 两个人脚步停下来,回过身来看成娇。 崔昱微一挑眉,向她问道:络子怎么了吗今儿三婶刚给我的。 薛成娇的眉头几不可见的拧了一把,旋即又笑开了:什么,我瞧着挺好看的。 崔昱又欢喜的说了几句,便同崔旻两个去了。 薛成娇和崔琼二人进顺安堂的时候,润大太太手里正捧了条裙子左右看,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二人进前行了礼,润大太太把裙子往身边儿放下去,招手叫成娇:娇娇你来。 崔琼搡了她一把,她踩着细碎的步子进前,往润大太太另一侧坐下去。 待她坐了,润大太太又拿过了裙子递到她面前:好不好看 薛成娇咦了一声,顺势接过裙子来仔细打量。 这是一条间色的褶裙,裙身是金银两色的线混杂着绣的花,稍重的胭脂红用的是银线,稍浅的绯色用的是金线,可最难得的是海波碧云纹整条裙子是一片,若是把间色藏起,只将金线或是银线对上,仍旧是一整片的海波碧云纹,只不过比整条裙子的花纹小了一圈而已,竟不知是多少巧手绣娘用了多少的心血,才绣出这样一条裙子来。 润大太太见她看着裙身绣花出神,笑着指群头给她看。 薛成娇顺着往群头看,月白色的群头上大小不一的排列着福字,而这些福字正中的位置,是碧绿玛瑙珠串起来的一小朵并蒂莲花,精致而又栩栩如生。 她捧着裙子许久说不出话,群头缀绣并蒂莲,这裙子不用想也知道是姨妈给她准备的了。 润大太太见她不说话,嗳了一声儿:不喜欢吗我觉着挺好看的呀,我们娇娇长得俏,这裙子上了身,再配上上个月给你做的那件藕荷色的长褙子,往里头搭一件月白色的上襦,保管好看。 薛成娇单看裙身绣花时就觉得这裙子所费心血一定不小,后又见了群头那么多的福字均是一点点绣上去,就更知道这裙子贵重,便看向润大太太柔声道:不逢年节的,上个月姨妈又才给我做了两条裙子,怎么又做了一条这样的。 润大太太笑着同她道:我早就让人去预备了,本来打算今年除夕家宴让你上身,你不能穿正红色太可惜,这样的颜色又娇艳又不失规矩。说完了又扭脸儿去问崔琼,你说好不好看 崔琼也不吃味,一味的笑:成娇长得好看,您就是给她粗布麻衣,她穿上身也是好看的,何况是这样金贵的裙子。 润大太太更开怀,嘴里直说你说的很对,又看成娇:明儿姜家姑娘进府,你潜三婶已经往各房都说过了,要领着姜姑娘挨个的见一见。你明天穿上这条裙子,跟着你表姐,陪我去敬和堂一起见客。 薛成娇吃了一惊,可没想到她姨妈是让她陪着去见姜云璧的。 裙子从手里滑落下去,她连连摆手:这样可不好吧,表姐是长房正经的大姑娘,我跟过去怕人家要说嘴的。 润大太太瞪了她一眼:胡说呢,谁敢说嘴 可是她压根就没做好跟姜云璧见面的准备,可是也知道姨妈是一番好心,想让她见见世面,将来有了好名声也能在世家圈子里传开了。 薛成娇又低头看那条裙子,还是有些为难:姨妈这裙子太打眼了吧我怕穿到敬和堂去,老夫人看了要不高兴的。 这不会。润大太太安抚似的劝她,老太太上了岁数,自然是爱见孩子们穿红戴绿的,你要是整天裹的素白去请安,她才要不高兴呢。听我的没事儿,再说了,给你做裙子的料子还是我从陪嫁里找出来的,也没用公中的,有什么好说的 薛成娇还想推辞,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穿的这样鲜艳的去见姜云璧,就像是故意显摆似的。 崔琼看她还想推辞,就开口拦了一把:裙子也做出来了,你明儿不穿,后儿也不穿,难道压箱子里还不上身了吗既然是去见客,本就应该穿的鲜艳点儿,还是小姑娘家的,怎么不能打扮打扮 你表姐说得对,润大太太顺着崔琼的话又接过来,况且姜家姑娘进府来,难道还会穿的素雅破旧 听到这儿薛成娇才醒过味儿来,又感动又好笑,姨妈分明是怕她矮人一头,明天见了姜云璧被比下去,才提前把这条福莲海波碧云间色裙拿出来。 不过转念想一想,左右她也没打算让姜云璧有好日子,明儿铁定是要见上一面了,难道真要在她面前矮三分把这裙子穿上身,好好打扮一番,压一压她的气焰也是好的。 于是便不再推辞,笑着接了裙,交到魏书手里让她收好,又谢了润大太太好一番:明儿我一定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绝不给姨妈跌份儿。 娘仨这才说笑闲话半天,一直到敬和堂里传晚饭,润大太太才领着两个姑娘从后门穿行出去,过穿堂往敬和堂去了。 10:新络子 ♂ 这是薛成娇第一次在敬和堂里陪着老夫人吃饭,两世为人,竟还是会有些紧张。 章老夫人一辈子严苛,尽管对长房的人稍有宽和姿态,可你要在她面前出了一点儿错,都会招她厌烦。 薛成娇惴惴的跟在崔琼身后,陪着老夫人坐下,眼看着仆妇们上各色汤菜。 润大太太却是不必在此间服侍的,只把姐妹两个送过来,请过了安就退了出去。 这也是章老夫人的一个好处,至少在成娇看来是的。 她这样一位一品诰命夫人,却从不给媳妇立规矩,不要说润大太太,就连沪二太太也不必在她跟前亲力亲为的服侍。 前世薛成娇没深思过这个事儿,只是觉得奇怪而已,像二房卓老夫人那样和善的长辈,都还要把媳妇提到面前立规矩,怎么章老夫人反倒不拘着媳妇 还是到了她重生后,因前世经历过邓家的一场变故,通了人情世故,才想明白过来。 沪二太太那里不必说,她是小儿媳妇,老夫人偏疼小儿子,连带着对媳妇儿就也更多了几分疼爱偏宠。 而润大太太呢她嫁到崔府的十几年里,先后给崔润生下了两儿一女。 崔琼作为整个崔家的第一个孩子,有气度,有雅量,贤淑温良是应天府里出了名的。 至于崔旻和崔昱兄弟两个,样貌好,学识好,崔旻小小的年纪就中了举人,这都是给润大太太长脸的事儿。 章老夫人之所以不拘着润大太太,反倒有的时候还纵着她,说白了是抬举她的身份,叫她这个当家太太做的更稳些。 想明白了这些,薛成娇心里就又是一阵发堵。 她十一岁进崔家,全靠姨妈庇护才能长成,可到最后,她姨妈被老夫人叫到敬和堂去一顿训斥,这是她连累的,是她害的姨妈丢脸。 崔琼坐在她右手边,分明感觉到她情绪起伏波动很大,有些担忧,左手挪到桌下去,在她腿上请掐了一把。 薛成娇让她掐的吃痛,回过神来扭脸去看,就见崔琼暗暗地冲她摇头,眼神还不时的往老夫人那里瞥过去。 于是她明白过来,这是崔琼提点她,叫她别在老夫人面前走神。 薛成娇稍敛心神,陪着吃完了一顿饭,再不敢胡思乱想。 章老夫人往日的习惯是吃完了饭要到小花厅里坐一会儿,等着崔旻崔昱兄弟两个进来请过安,然后养会儿神,再去安置。 今日因成娇是头一回在敬和堂进膳,老夫人像是对她早上的表现特别满意,故而起身的时候也不叫崔琼,只朝她招手。 薛成娇会意,绕过崔琼上去虚扶住老夫人的手,一路随着她往花厅而去。 花厅那里长安早吩咐了小丫头多搬了个高脚黄花梨圆凳搁着,薛成娇扶着老夫人往罗汉床坐下去,才回身与崔琼并肩往凳上坐了。 章老夫人接过金陵递来的茶吃了口,笑着问成娇:我上了年纪,少吃油腻菜色,你姐姐往日习惯了,你怕不习惯吧 薛成娇笑着摇头:从前在家的时候,母亲晚间也不叫见油腻的,说吃进肚子里,要靠五脏来清它,很是伤身。 章老夫人这会儿是越看成娇越喜爱,听她提起母亲来,又觉得她小小年纪没了爹娘,是个可怜孩子。 也巧了今儿花厅里光是昏黄的,不像正堂里那样明亮,光笼罩在成娇的身上,衬的她五官更显柔和,跟崔琼两个人坐在一起,竟是一个端庄持重,一个娇俏可爱,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从前也不觉得,现下细看,我们成娇果真是个美人坯子。都说你们保定高家出美人儿,可见传言不虚。 这话说的成娇羞红了脸,她生的漂亮,前世里也不少人夸过,可到最后她又觉得自己红颜薄命,若非有这样的容貌,或许还不会有那样苦的命。 如今许是心境不同,听老夫人赞了一句,觉得羞的很。 老夫人见她含羞带娇,招手叫金陵:我屋里有一支錾金的如意簪子,就是簪头嵌了紫琉璃石的那个,你去拿来给成娇。 薛成娇跟崔琼对视了一眼,连连摆手:老夫人身边儿的东西个顶个的金贵,可叫我怎么敢收下。 章老夫人佯是不悦虎着脸瞪过来,崔琼知道成娇是做客气,便笑着推她:祖母轻易不赏人,你不紧着谢她老人家,怎么还推辞回头给母亲知道了,仔细打你。 说话间,金陵已经取了簪子回来,人往成娇跟前凑过去,略半蹲一礼,把簪盒递过去。 老夫人见她收下,脸上才又露出笑:这个颜色太年轻了些,衬你们这些小姑娘才正好,搁在我屋里也长久的不用,她稍一顿,明儿你姨妈要你一起见外客,正好给你添妆奁吧。 于是薛成娇站起身来做礼谢过,又接上老夫人的话:晚些时候回家去就拾掇好,明儿一定不给您和姨妈丢脸。 她话说的俏皮,老夫人身边儿少有人这样逗她开心,崔琼虽然是晚辈,可总端的嫡长女的气度,一式一样都学她母亲,人前人后少露娇憨之态,故而此时薛成娇这样精不失憨态的样子,倒让老太太很受用。 大约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外头有小丫头回话大爷同二爷来了,老夫人给金陵递个眼神,丫头会意,往花厅外去迎。 没一会儿两个人进到花厅中来,崔旻身上是月白长衫到不招人注目,唯是崔昱,腰间玉佩上缀了根柳黄攒心梅花样的络子,叫人一眼就看见了。 章老夫人先盯着络子看了会儿,才似笑非笑的问崔昱:你这个络子倒新鲜,又是照月的主意 崔昱没多想,请安完了起身往一溜排开的椅子上择一而坐:是今儿三婶送来的,也没说哪里来的,我也没细问,只是看这个颜色不错,就挂上了。 章老夫人眼儿一眯,没再说话。 薛成娇恨的牙痒痒,只恨自己不能告诉表哥,周氏是个蛇蝎心肠的人 下午那会儿见了这根络子她就觉得有些怪,照月以往多用的都是些葱绿一类的颜色,果然一问之下,这东西是周氏送来的。 于是她就想,这个络子,多半是出自姜云璧之手的,要不然好端端的送这个东西来做什么况且表哥屋里的这些物件,一向都有照月打理,轻易不用外头的,周氏又不是不知道 我瞧这个络子,倒像年轻姑娘们爱打的她咕哝了一声,像无意似的丢出这样一句话,再去看老夫人脸色,果然又难看了几分。 你也是糊涂的,这样贴身的东西不问清了也敢随便上身吗章老夫人像动了气,随口叫了声金陵,金陵就赶紧凑上去劝她别生气一类的话,她一概不听,指着金陵就吩咐,去拿个剪子来。 这就是真的动了肝火了,崔昱也不敢再坐着,起身行了两步至罗汉床旁,仗着老夫人素日里疼他,竟顺势坐到了她身边儿:祖母别发脾气,孙子哪里做错了,您要打要骂都使得,可气坏了身子如何好说着动手去解玉佩,双手捧着给老太太递过去,连着整个玉佩也不要了,您摔了也成。 老夫人扭头来啐他:谁摔你的玉。又觉得不解气,拿指头戳他额头,只恨你没心眼,学问做的那样好,竟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了。她不知从哪里得了络子,送给了你,你就上了身,倘或是出自谁家姑娘之手,你又要如何 崔昱只管笑:若非三婶送来的,我怎么会随便用您怎么这么多心,难不成三婶还会坑我吗 这话问完了,薛成娇分明看见章老夫人眼中忽明忽暗,略动了嘴可最终什么也没再多说,只是从金陵的手里接过剪子,把一条新的络子剪的不成样子,从崔昱的玉佩上弄了下来,吩咐金陵收起来。 几个小的见老太太脾气压了下去,稍稍安心,才陪着又坐了会儿方散去了。 11:眼熟的络子 ♂ 待出了屋外,崔昱一脸茫然的四下看,又摸摸脑袋:我今儿才是白挨了一顿,还平白损了个新络子,他又咂舌,那个花样我正经挺喜欢的。 薛成娇不禁摇头。 崔旻也是和崔琼两相对视一回,无奈的叹了口气,拍了他一巴掌:前头我就说了让你别用,再喜欢,拿回家去,照月就打不出那样的花样了三婶好好的送条络子来干什么你偏说没事,这会儿挨了骂,可老实了 崔昱啧了一声,去问成娇:你怎么说看着像年轻姑娘的手笔络子这样的东西,还有这个区分 薛成娇想了下,边走边回他:一来我平日里见姨妈她们用的都是些老绿酱紫的颜色,又多是柳叶或方胜的样式。而我与表姐日常用的就多是些桃红柳黄葱绿一类的了。 崔昱哦了一声,有些垂头丧气的:下午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看出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薛成娇有些心虚,她为的就是让老夫人猜疑周氏用心,连带着不待见姜云璧,所以才没提醒崔昱。 这会儿崔昱闷声问她,她倒有些觉得对不住他:听你说是潜三婶送的,我也没想那么多 崔昱便闷着头一言不发了。 薛成娇了解他,看这副样子他是真的喜欢那根络子,就叫了一声表哥。 见崔昱朝她看过来:你倘或喜欢那样式的,改明儿我打一条给你吧,老夫人总不会剪了我送的络子。 崔昱眼中又闪过亮光:这是再好不过了。 那头崔旻又打趣:怎么就只有你昱表哥的份儿 薛成娇痴笑着往崔琼身边儿靠,勾着头看他们:那且得等,我女工上不精,可没这么快打出来两条。 四个人说笑着穿回了前院去不提。 再说花厅中,老夫人叫丫头各自忙去,连金陵都打发了下去,独留了曹嬷嬷一人。 曹嬷嬷原是老夫人的陪嫁,资历老的很,平日里崔琼姐弟见了她还要与她见个礼才算周全。 这会儿见人都散了,曹嬷嬷站在罗汉床的左边儿,带笑的问:您看出不对来了 章老夫人沉声嗯了一嗓子,手心里攥着个什么东西,仔细看时才看见从她手指缝中露出来的柳黄色线头。 过了好一会儿老夫人才松开手,盯着络子看了看,冷笑一声:她在三房精惯了,袁氏全由着她,如今也把主意打到我们长房里来了。 曹嬷嬷嘴角处始终挂着淡淡的笑:那您的意思呢问了一句又添道,我看娇姑娘还算透通,一眼就看出这络子不对了。 她眼明,心思转的也快。老夫人不咸不淡的说了句,也听不出是不是赞赏。这两天你没事儿往外头转转去,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也好回来告诉我,说着又啐她,成天就知道窝在家里享清福了。 到了这个年纪,可不就只剩下享清福了吗曹嬷嬷又应是,老太太把的太紧,是自己给自己找心操。要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不好吗 章老夫人撂开络子,斜了她一眼:那也由不得她们什么人都往长房塞。她说着像很嫌弃似的,嘱咐曹嬷嬷,找个盒子收起来,明儿你背着人给老三家的送回去,叫她醒醒神。 可爱的分割线 第二天薛成娇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整理衣衫,可花了不少的工夫。 崔琼来催她的时候,她才将将料理完,一出门迎头撞上崔琼,笑着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好看吗 崔琼嗬了一声:了不得,九天仙女下凡住进咱们家了。 薛成娇啐她一口,直骂她没正经,才同她携手往顺安堂去。 润大太太见了她时,也是满心怜爱满口的夸,欢欢喜喜的领着她们姐妹俩就往后头去了。 等给老夫人请完了安起身,老太太一眼先瞧见成娇头上的簪子,笑道:看我说的错没错这支簪子还得你们年轻姑娘才衬吧 润大太太就在一旁陪笑:老太太这可是连自个儿也夸进去了。 我有眼力,看准了这簪子配成娇,还不兴夸自个儿一句说完了又往成娇身上看,嚯了一声,这条裙子真好看。 薛成娇怕老人家不喜骄奢怪她太轻狂,有些不安起来。 她还没起身赔罪,老太太那里又出了声:我们成娇今儿这一身真精巧,颜色配的鲜嫩,又不张扬,是个小姑娘的样子。 正笑谈间,外面已有了姜家的嬷嬷先进来请安问好,又回说她们太太和姑娘已到了二门。 章老夫人才端起来,坐正了身子,叫人领了姜家嬷嬷下去,又支了长安和洛阳两个去外头迎姜家的人。 大约一刻钟后,脚步声从屏风后传过来,薛成娇的手不自觉的在两侧收紧了,她们来了。 当周氏领着姜家太太出现在正堂中时,薛成娇的脸色已微微发白,鬓边有冷汗冒出,原本描红的唇此刻紧紧地抿在一起,垂在身侧的手也在轻微的颤抖着。 她的异常是崔琼先感觉到的,在她手背上轻摸了一把,很是担忧的小声问她:不舒服吗 薛成娇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笑着冲她轻轻摇头,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是她的仇人害她性命的仇人 前世她虽然是病死的,可若不是周氏陷害,她又怎么会落得那般田地 现在,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穿金戴银的,活的好好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在笑,在说,可她说些什么,薛成娇竟一个字也没听见。 到后面,有个穿妃色裙的小姑娘从她身后绕出来,小丫头拿了蒲团来,那姑娘对老夫人磕头问安后起了身,抬起小脸儿来,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小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恭敬的礼貌的。 姜云璧 尽管比前世小了两岁,薛成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也只有她,会那样笑笑不达眼底,全是装出来的 她恨不得上前去撕碎那张脸,撕碎那样的笑,可她不能,昨儿她信誓旦旦的跟老夫人,一定不会丢脸,所以她必须克制自己,然后站在这里,看着姜云璧含羞带怯的同她们见礼。 这是成娇吧周氏已经扫视过了一圈儿,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住进来几个月,也没好好的见上一见。要不是今儿带云璧来见老太太,还见不上你一面呢。 薛成娇在心里骂她不要脸,这么大的人了,竟然拿话坑她,这分明是说她不知礼数,住进崔家竟不到各房去见长辈们。 润大太太的脸色变了变,刚想驳她两句,章老夫人却先开了口:成娇身上有孝,不往各处去是怕冲撞了,况且她身上正不好,又觉得算不在五服内的亲戚,不好打扰了各房,劳动你们折腾。 这话说的巧,周氏并着姜家太太的笑都在脸上僵了一回。 老太太不动声色的就噎了回去,姜云璧跟她又有什么两样都是娘家的外甥女,还要这样兴师动众的跑到各个房头都去见一见,生怕人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似的。 可她不得不说,周氏这个人不光活的精明,还实实在在是个厚脸皮。 只见周氏拿了帕子掩面,扯了哭腔似的:说起这个来又觉得姑娘可怜见的。 薛成娇不愿听她在这里装腔作势,正好瞧见了姜云璧腰间玉坠上的石青络子,念头在心里飞快的转过,跟着就悄悄的拉了一把崔琼的衣摆处。 崔琼扭头看她,只见成娇不停地朝着姜云璧那里使眼色,于是顺势看过去,眼神又不好太直白,瞅了一圈儿,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她腰间的络子上。 12:敲打 ♂ 周氏是人精,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姐妹俩,脚下微挪动,人往姜云璧身前略挡了挡。 章老夫人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唇边带着笑,但也没给周氏难看,不过与姜家太太寒暄了一番,叫人送了她们出去,屋中众人便要退出去,她又开口留人:老三家的,我这里有个东西要给你们老太太,你且留下。 周氏暗道不好,却没法子推辞,便笑应一声重又提步回到堂中。 直等到人散尽了,老夫人给曹嬷嬷使了个眼色,才支了周氏坐:叫她去拿了你带回去,坐着等一等。 周氏嗳了一声,心下忐忑,便也不敢多话。 曹嬷嬷这一趟去的时间有些久,周氏分明有些坐不住,章老夫人看在眼里,笑了笑:急着家去 没周氏吐出一个字,抬头正好对上老夫人审视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很可怕,周氏心头猛然一震,她觉得老夫人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可是却什么也不说。 果然章老夫人手指在翘头小案上轻点了两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看好不好 周氏腿肚子都在打颤:老太太我 章老夫人把手一抬:我不跟你计较,也没告诉你嫂子知道,你不必说了,既做了,就敢作敢当。 周氏想来老太太是不会给她分辨机会的,于是把心一横,强撑着笑:许是老太太多心了,我原只是想叫孩子们多亲近些,不至于生疏而已。 曹嬷嬷回来的很是时候,手里拿着个锦盒。 章老夫人朝着周氏努努嘴,曹嬷嬷便把锦盒交了过去。 周氏颤颤地把锦盒掀开一些,大约是知道里头放的什么东西,只掀开了那么一条缝,往里头看了一眼,心情已是说不出的复杂。 好好的络子剪的七零八碎,老太太分明是打她的脸,但是这件事她理亏在先,还不能跟长辈论理,只能生受了。 周氏脸上的笑变得有些难看: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你果真要我说章老夫人见她抵死不认的样,冷笑一声,叫孩子们亲近,怎么不见琼姐儿跟旻哥儿收你的络子不至于生疏而已,怎么你外甥女腰间的络子跟你手里拿的是一样的款儿还要我说 周氏噤了声,果然章老夫人对崔昱的事情这样把着,这次是她棋差一招,没料想这样细小的物什,老太太也这样看在了眼里。 章老夫人见她不说话,翻眼皮瞪她:我原也只是猜想,本来嘱咐了曹嬷嬷今儿背着人把东西给你送回去,谁知道你的外甥女这样明目张胆挂着那根络子到我面前来请安。说着啧了一声,我长久的颐养起来,你就打量着放肆到长房来了是不是 周氏一惊,就差跪下去赔礼,还是曹嬷嬷托住了她,轻笑着看她。 她再去看老夫人神色,虽然是严肃的很,可又不像是正经生气的样子,转了几圈儿想法,料想老太太今次是为敲打她,不是真要同她计较,便赶紧告说下不为例不多分辨。 老夫人见她识趣儿,便叫她自行回去,果真没再为难。 待周氏前脚出了门,老夫人后脚就打发金陵去叫成娇来,按刚才的情形看,这小丫头是认出来姜云璧腰间的络子了。 薛成娇得知金陵亲自上门来叫她的时候,正缩在房里摆弄手里的线,要动手给崔昱打络子,听是金陵来,便赶忙撂开手,往外头迎了她两步:金陵姐姐怎么来了 金陵是个本分又机灵的丫头,笑着见了礼,眼睛淡扫了一圈儿:姑娘要打络子 打着玩儿的,薛成娇随口应付了一句,又怕日后生事,紧着就添上一句,昨儿表哥的络子不是让老夫人剪了吗出了门他满脸的不痛快,我怕他憋在心里憋坏了,就说给他打条新的。 金陵笑说姑娘手巧打出来一定好看,跟着才回明来意:老太太叫姑娘过去一趟。 薛成娇料想老太太是为了才刚屋里那一幕,便吩咐瑞云把东西收起来,随着金陵往后头去了。 进屋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对着半支开的月窗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是金陵小声的提醒了一句,老太太才回过神来,半是打量半是思考的看成娇:你来了。 薛成娇看她这个眼神不对,就更警醒了些:您找我,是有事儿吗 老夫人先是嗯了一声,却许久没问话,好一会儿才出声:你认出她腰间的络子了,是不是 其实来的路上薛成娇就想好了,章老夫人眼睛毒,在她面前扯谎很容易会被拆穿,对自己实在没好处,虽然她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会为了这件事单独再见她,但实话实说,一定是没错的。 于是此时她便点了头:一开始没留意,后来仔细看,才觉得络子很眼熟,之后就认出来了。 你认出来了,为什么要指给你表姐看老夫人半眯了眼。 薛成娇被问的噎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是啊,她认出来,为什么非要崔琼也知道 照理说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不可能懂这种事情。 同样式的络子,打了两根不一样的色儿,一条在姜云璧手里,一条给了崔昱,这是周氏的私心,章老夫人懂,崔琼也可以懂,姜家太太想必也懂,可她薛成娇怎么会懂 她半天没声,老夫人提声一沉:嗯 我怕认错了,又觉得有些吃惊她轻咬了下唇,带着些怯怯的去看老夫人,老夫人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她露了怯,老夫人反倒没那么绷着了,可也没回她的话,盯着她打量了半天,才叹了口气让金陵送她出去了。 老太太觉得怎么样曹嬷嬷脸上的笑一直浅浅的,从来没化开过,迎到老夫人跟前开口问。 章老夫人摇了摇头:许是我多心吧。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主意,许是我多心 曹嬷嬷端着茶盏奉到她面前:老太太怕娇姑娘存私心想借这个事情小题大作,败坏璧姑娘的名声 你不觉得老夫人的话到了一半又收住,过了许久才重新接上去,她有什么心思都好,只要不带坏我的昱哥儿,她长在咱们房头里,我能容她的自然容着。可她要是 我看娇姑娘就不会,曹嬷嬷嘟囔了一句,姑娘出身好,家学渊源,姨太太的气度教养摆着,教出来的闺女能错吗她眼下又长在大太太手里,纵有些小打小闹,还能出格前儿她能到您跟前给五姑娘说情,就足可见不是个心怀的丫头。 那依你说,姜云璧又如何老夫人像来了兴致,歪靠着问她。 曹嬷嬷还正经的想了会儿:三房太太的心思,她或知或不知。倘或她知道,那便不是个好的,小小的年纪这样没羞没臊,将来还了得了 那倘或她不知呢老夫人先是问了一句,可曹嬷嬷没急着回,就听她又自顾自说下去,即便她不知,她母亲也不是个好的。孩子们都还小,她倒急着攀亲戚,小东西塞进来,将来孩子们长大了,可不知道该塞什么了。 曹嬷嬷没再接话,人都说隔辈亲,放到老太太这里再没那么贴切。 长房这里一共四个孩子,除去润大太太生的崔琼崔旻和崔昱以外,沪大太太膝下还有个崔琅,这四个孩子里,老太太最疼的要数最小的崔昱。 老太太为什么会抓住这根络子不放还明着给周氏说透了敲打她不过是因为周氏打错了主意,心思动到了她们二爷身上来,这是戳老太太心窝子了,哪里会轻易放过 当初娇姑娘住进来,二爷对她百般的好,老太太为这个不待见娇姑娘,不然何至于住进来几个月,连面都没正经见过几次 如今是娇姑娘自己有本事,能讨了老太太的喜欢,可这喜欢也是有限度的,就好比今次的事情,把她和二爷放到一起,亲疏立明,倘或娇姑娘真动了什么歪心思,只怕第一个不放过她的,就是老太太 13:一封来信 周氏回到三房的时候,后背都浸湿了,生出一身的冷汗来。 降真服侍着换了身家常衣裳,看她脸色不太好,担忧的回话:“姨太太在松竹馆等您,您还过去吗?” 周氏净了手,本来是要往内间去歇,听了这句话就收住了脚,想了会儿又提步出门:“你去把姑娘支出去,叫大姑娘陪她逛逛,就说是我说的。” 降真是周氏娘家带来的丫头,既知根知底,又贴心贴意,她这样吩咐,降真就知道这是有话要跟姨太太说,便应下来,又想了个由头到松竹馆先去支了姜云璧出来。 周氏领了蕙香跟她过去见小周氏,到了门口要把丫头留在了外间,大有让她把着门的意思。 小周氏见了姐姐进来,又见她脸色不好,因而皱眉:“这是怎么了?章老夫人留姐姐说了什么?” 周氏脸一沉,从怀里掏出那根剪坏了的络子丢到桌案上:“自己看吧。” 小周氏眼风扫过来,跟着就呀了一声:“这是怎么说的” “老太太说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周氏又恨她妹妹没脑子,张口啐她,“好好的你让云璧带着那根络子到长房晃悠什么?” 小周氏也是做太太的,让她啐骂觉得没脸,白了一眼回去:“我哪里想了那么多?缀在姑娘腰间的物件,谁知道老太太也看到眼里了?” 周氏恨得咬牙切齿的:“你猪油蒙了心?吃坏了脑子?一点儿也不警醒,我有再多的计较,也都叫你败坏了。” “你也太”小周氏听她说话越发难听,拉下脸来,“今儿早上见云璧,你没看见她的络子?怎么都成了我的错?” 她说着,深觉崔家姜云璧是不能住了的,招手叫莺哥:“快去给姑娘收拾东西,一会儿她跟我回家去。” 周氏虎着脸拿脚在地上一跺:“事情已经做了,现在带她走,又算怎么回事?只会让老夫人觉得你心虚,更看不上云璧!” 小周氏的脸一下子白下来,这是怎么说的?好容易盼着老爷调任应天府,人还没到就先给姐姐递了书信,虽也有借托崔家庇护之用意,可更多的还是为姐妹两个能时常见面而高兴。 可是如今呢?她们才进府,听了她姐姐的话,动了点儿歪心思,塞了根云璧自己打的络子给崔昱,谁承想叫章老夫人抓了包。 “你究竟想做什么?”小周氏语气也冷下来,“云璧留下来,给章老夫人活打脸吗?若传到了外人耳朵里,她就算完了。” “怕什么?老太太压着不发作,就不会让这些事情传到外人耳朵里去。”周氏乜了她一眼,“你还要不要姜家好?” 小周氏生来没主见,不像她姐姐,原本知道事情败露,只想带着女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人都说出嫁从夫,她嫁给姜镇十几年,才跟着他从镇江府到了应天府,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再熬多久,才能跟着他搬到顺天府去。 于是周氏问她要不要姜家好,她便立时又精神了:“我怎么不要姜家好?要是老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可眼下” 周氏看她总算肯听进去,稍稍放松了些:“你也忒小心,左右一根络子,能有多大的事儿。难道我会坑云璧吗?” 小周氏心说你说的好听,这回不是已经把云璧坑了一把了吗?就有些不信的瞥了周氏一眼。 周氏看的又无奈又生气,暗暗地发恨:“总之你不能带云璧回去。大哥哥位列九卿,承的是父亲爵位,旻哥儿去岁中举,将来前途如何你自己想。这样的人家,你是要赌一把,还是看着妹夫在应天府再苦熬十几年,你可想清楚了。” 小周氏无疑是动摇了的。 将来的事情,谁能说的准? 十几年前,她亲姐姐嫁到应天府崔家,她又如何想过,家里会把她许给姜镇呢? 小周氏没回话,周氏就干坐着等她想。 而就在这时,松竹馆正间堂屋的纱帘被人从外头撩开,姜云璧踩着她那双秋香色的绣鞋踏进了屋内来。 小周氏立时横眉:“谁叫你进来的!” 周氏见是她,也是吃了一惊,板着脸朝门外喊蕙香。 姜云璧浅笑盈盈步上前去,恭谨的蹲福:“母亲和姨妈别生气。”说着她又抬头去看周氏,“我愿意住在崔府。” 周氏喜出望外,伸手去拉她:“好孩子,姨妈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 小周氏原本犹豫不定,又怕女儿留在崔家将来要出事,可又担心姜镇仕途上无所助益。眼下女儿自己说愿意留下来,她又觉得心头不是滋味,眼神复杂的看过去。 姜云璧笑着安抚小周氏:“母亲担心什么呢?这里有姨父姨妈,还有两位表兄在,能叫我吃了亏吗?”她从周氏手里挣出来,凑到小周氏跟前去,“我愿意赌一把。” “云璧”小周氏爱怜的伸出手来摸她头顶,“你叫母亲怎么舍得” 周氏听不下去,咳了一声:“怎么还说起这个了?我这里是龙潭虎穴吗?有吃人的妖怪会吃了云璧吗?” 姜云璧对着她母亲摇头:“母亲何必这样,前途未知,是福是祸还不一定。说不得女儿命好,合该是做太太的呢?” 那天早上,周氏带着小周氏和姜云璧又走动了二房和四房,到了中午时,在三房的含芳馆内用了午膳,才命仆妇送了小周氏出府,另又支使了小丫头们收拾出蓼香居给姜云璧住下。 而这一日黄昏将近时分,崔润自外回到家中,带回了一封书信来交给润大太太。 彼时润大太太才往敬和堂请安回来,正等着崔润回家后传饭,岂知他进了家来就遣了屋里服侍的出去,与她独处屋中,从袖口掏出个信封。 润大太太接下信,只见信封上写着“兄崔润启”,便狐疑问他:“这不是老爷的信吗?” 崔润声音浑厚沉重:“你只管拆了看。” 润大太太这才动手拆信,里头洋洋洒洒写了一通,落款竟是薛万贺。 她看完了信,竟气的指尖都在发抖,信纸随手撂开:“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 崔润倒了茶来给她,一边儿劝她消消气,一边儿解释给她听:“薛万贺三年前捐了个五品官,他又不像妹夫正干,还是到今年妹夫殉职后,皇帝给了个恩典,授了中议大夫。可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他在保定府大行贪污事,足足敛了有两万多两银子。保定府新任的知府秦祎璋又不卖他面子,如今已将他收押,要不是他求到老泰山那里去,只怕秦知府的奏表已发往京师了。” 润大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又想起信里的内容:“薛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怎么会教出他这样的子孙来!”她抖着手指那封信,“什么叫以银填纳后事不究?什么叫家私变卖别无他法?这意思是借钱来了?” 崔润脸色也很难看:“我料想老泰山出面替他求情已觉丢脸万分,后面的事是绝不会再管。” “他又写信求到老爷这里来,是指望老爷替他填补这两万两的亏空不成?”润大太太怒极反笑,“不要说妹妹跟妹夫如今不在了,就是尚在,这个事儿也求不到咱们这里来。” 可崔润却黑着脸摇了摇头:“怕没那么轻易。” 润大太太皱着眉看过去,等他后话。 果然崔润叹了声气:“送信的小厮说,她们太太已经带了大爷和姑娘动身,不日就到。” 润大太太腾的站起身来:“这太荒谬了!” 14:章老夫人的话 也无怪润大太太生气,这事儿换了谁,都不会高兴的起来。 崔润也端的极为无奈:“所以我先告诉你知道,她便是托了看望成娇的名,咱们也不能把人拒之门外的。既然这两日就要到了,你也回母亲一声,家里预备下待客的礼才是正经。” 润大太太鲜少有这样厌烦人的时候,可薛万贺来的这样一封信,加上早年前办的那些事,实在让她心里生恶。 崔润见她并不情愿,拍拍她肩头:“你先不要忙着生气,也仔细想想这件事。” 润大太太仔细的品了品这话,把这件事也又想了一遍,其中的确是有蹊跷的。 薛万贺开口跟崔润借银子自救,崔家不至于拿不出这两万两的银子,只不过是看崔润肯不肯帮忙罢了。 然而即便是崔润不肯帮忙,也没道理让太太带着孩子到应天府上门来借吧? “老爷的意思是冯氏此来,另有用意?” 崔润往她身旁的小塌坐下去,点点头:“成娇的手里,不是还有妹夫留下的财产吗?那可是薛家的财产。” 润大太太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两眼发黑,脑子嗡的一声像炸开了似的。 她扭脸去看崔润,像要找出他在说笑的痕迹。 可崔润一双眼睛如夜星明亮,闪着光,却又那样沉重:“想明白了吗?” 饶是润大太太再好的教养,此刻也绷不住了:“黑了心的混账!竟连孩子的钱都要来抢吗?只管叫冯氏来吧,我且要看她怎么跟我开这个口!” “说这些意气话有什么用?”崔润直冲她摇头,“当初他死活要分家,妹妹不愿纠缠麻烦,依了他,如今薛家太太来,你只管拿这些话堵她的口也就是了。我放下不下的,还是母亲和成娇那里。” 润大太太的眉头始终紧锁,没舒展开,大口的呼吸换气,胸膛起伏也很厉害:“老太太那里我去回禀,又是见过世面的人,遇上这样的混账,老太太想是比我的主意大。” “那成娇呢?”崔润只顾摇头,心中又不免可怜成娇,“她还是个孩子,倘或薛家太太说要见她,那是她正经婶娘,难道能不叫见?一旦见了面,薛家太太又不顾念她,将这些不堪入耳的事情都说与她知晓,可怎么好?” 润大太太因他这样照顾成娇,心中十分感谢,一时又湿了眼眶:“老爷尚且可怜我们娇娇,岂知道她亲叔叔却一点不顾” 说着要淌眼抹泪起来,又知崔润惯不爱见人掉泪,便拿绢帕擦了一回:“既这样,等冯氏进府,我叫琼姐儿领娇娇上别处去,她若问起,只说娇娇不在家就完了。” “这是个主意”崔润答应下来,又与她说,“怕只怕薛家太太不罢休。因而我劝你,还是先透一点话给成娇,让她心里有个准备,也听听看她是什么意思。到时你真拦不住薛家太太,不还是得让成娇出来见她吗?” 润大太太自知他所说有理,唯独心中万般不愿,又将薛万贺连同冯氏在心底皆骂了一通,这一夜算过去不提。 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润大太太就给茯苓留了话,让她等到崔昱下了学叫他到顺安堂来,只说有话要问他,而后便往敬和堂去请老夫人的安。 “你今儿来的比以往要早些。”章老夫人见她来,半含笑让她坐了。 润大太太以往来,总是挂着笑,面色很柔和,可是今天进到正堂,却面色凝重。 老夫人一看便知她心里有事儿,摆手叫人退出去,独留了曹嬷嬷与金陵在旁服侍:“是有什么事儿吧?” 润大太太也不藏着掖着:“媳妇儿今儿确实是有件事想请您拿个主意。” 老太太听了这话来了兴致。 需知这些年她撂开手不管家里的事,全是交到了大儿媳妇的手中,而她这个儿媳妇也能干,事无大小从不麻烦她,便是偶有请她示下的,也不过是全礼数罢了,哪里真需要她来做主? 可今儿一进屋来,她脸上就结了一层冷霜,这是真遇上事儿了,于是便问她:“你只管说,也叫我听听,什么样的事情难为住了你。” 至此润大太太才将昨天崔润带来的书信一事细细的回禀,又添上后头她与崔润二人的合计,说完了再去看老夫人,此刻也是冷面霜眉的模样。 老夫人手里常年握着的那串老绿翡翠珠重重的往小案上撂过去,发出清脆的声音来:“活了这么些年,可真是叫我开眼,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家,”她又讥笑着问润大太太,“你父亲那里没有消息带给你?” 润大太太垂首摇头:“老爷的意思,父亲必定不愿意再搀和薛家的事情。您大概也知道,从前薛家这位二老爷就做过不少糊涂事父亲早就不满意,如今妹妹和妹夫不在了,他托了妹夫的名儿得了个虚职,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是了,”老夫人嗬了一声,“若换做是我,也必不会再理会这样的人家。薛侯爷和姨太太都是大义之人,又岂知薛家还有这样没脸没皮的子孙。” “便是怕您日后知道了气不顺,媳妇儿才先来回您一声。”润大太太又劝老太太别动气,又回话,“我与老爷都怕娇娇知道了不好,可那又是她亲婶儿,没有不让见的道理。若一时把娇娇支出去,倘或冯氏不依不饶,不见一面不肯走,可怎么样呢?” 老夫人啧了一声:“你们想的很是,他们夫妻两个连脸面都不顾了,这是明着要来抢孩子的钱,把你也不看在眼里,全当薛家没人了,留下个外孙女由着他们揉搓似的。” 润大太太正要开口,老夫人左手略一抬打断了她:“你也不必说了,这两日让成娇跟着我礼佛,且看她来了,如何从我手上把人夺出去说话。” 得了老夫人的话,润大太太心里就有了底气,冯氏再放肆,难道还敢在老夫人面前造次不成? 只是又想起崔润后头的嘱咐,便多问了一句:“那这个事依老太太的意思,看可要告诉娇娇吗?” 老夫人也沉默了下去,像细想。 半晌后看润大太太因与她问道:“你怎么看?” “我是不愿娇娇知晓的。”润大太太先摇头,后叹息回话,“娇娇如今住在这里,可毕竟是姓薛,那是她亲叔叔。可她叔婶二人全不把她放在心上,我怕她知道了一时想不开,郁结于胸要气坏身子。” 老夫人沉沉的嗯了一声,可没多久就反驳了她的话:“可依我说,让她知道不为过。” 润大太太略带惊讶的看向老夫人,紧接着又听到:“让她知道她叔叔婶婶是什么样的人,从今后也断了跟薛家亲近的念想吧。二则她早晚要长大,你把她护在身后,能护她一辈子?不叫她经历事儿,她如何能长成?若遇上事情就要看不开放不下,今后怎么活?” “可她才十一岁。”润大太太到底是于心不忍的。 老夫人摇头不赞同:“你把话说的和软些,叫她知道意思就行了,难道明着告诉她——‘你婶子来贪你爹娘留下的财产’?” 润大太太没再多说什么,在她看来,薛成娇不是老夫人的亲孙女儿,说出这番话自然轻松的很,可又转念想来,老夫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老夫人大抵知道她心中所想,点了点桌案发出声响,招得她扭头看过来,才道:“这件事,即便换到琼姐儿身上,我也是这个话。你不要觉得成娇在我看来是个外人,她住在小雅居,就是长房的人,薛家人想欺负她,传出去活打的是我们长房的脸。我让你告诉她,是为了她好,你不要关心则乱,分不清轻重。” 这话说的有些重,润大太太抿唇想了会儿,答应下来,其后便告礼退下去不提。 15:嘱咐 崔昱下了课后拐到敬和堂去请完安,惦记着茯苓一大早托人带来的话,便往他母亲那里去了。 润大太太心里像火烧了一样,安定不下来,见了崔昱来,也没给他笑脸。 崔昱看他母亲与往日有异,凑到跟前去:“母亲怎么了?早上说有话问,可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吗?” 润大太太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想了半天拉他手往自己身边儿坐下:“我问你,薛家二老爷的那个哥儿,你同他熟吗?” 崔昱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母亲问的是谁。 兀自端了茶来吃,品了两口才回:“我跟他不算熟,大哥哥从前倒是跟他来往过书信,只是如今也不做相交了。母亲怎么问起他来?” 说完了惊觉不对,手里的茶盏慌的往案上随意的一摆,茶水洒出来大半:“可是薛家来人了?” 润大太太啧了一声:“不是要来接娇娇的。” 果然崔昱听罢又安静下来,分明是松了一口气。 润大太太直摇头:“我只告诉你,这个话你也不要再跟你大哥哥说,他人敦厚,未必有你这样鬼灵精。” 崔昱先一撇嘴:“看您说的,我成了没出息的。” “别胡闹,”润大太太这会儿哪里有心思跟他说笑,轻斥了一句,“这两日薛冯氏就进京了,倒未必在咱们府上住下。只是她来者不善,是存了歪心思来的,你跟你大哥哥在前头接待薛家哥儿的时候,也套套他的话。” 崔昱一拧眉:“是成娇的婶子吗?”见他母亲点头,又追问,“姨妈不在了,咱们家同薛家哪里还有关系可走,她来应天府做什么?” 润大太太抿唇想了半天,将前情一一告崔昱知晓。 崔昱听后倒很镇静,面色微沉显是不悦:“他们做长辈的可真有脸。” “所以我嘱咐你,见了人别傻跟人家亲近,还不知道他跟着来是想做什么。”润大太太又叹了口气,“若有必要,你警醒他两句也好,回到家去他自会说给他母亲听,冯氏再进府来也总要掂量掂量。” 崔昱便说着我记下了,但见他母亲神色郁郁,又端着小心的问:“母亲告诉成娇了吗?” 润大太太摇摇头:“暂且没有。” “那便不告诉”崔昱放下心来,面色稍霁。 可谁知他后话没说完,润大太太已出声打断:“你祖母和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告诉娇娇。” 崔昱啊了一声,惊诧的发问:“母亲既已有了主意,拦下了薛家太太便是,何必再告诉成娇?” “我原也是这样想,”说着顿想了片刻,“只是细想你祖母的话原有道理,况且娇娇毕竟是薛家的人,她亲叔落难,难道瞒着不叫她知道?倘或她心里又惦记薛家,将来知道了少不了要记恨我。我虽心疼她,可这个事还是听一听她的想法最妥。” 崔昱还想劝,可他母亲态度明确,由不得他说不妥。 于是他心里更担忧一些,从他母亲这里辞出去后,又吩咐小厮们四处搜罗了多少稀奇玩意儿,都送到了小雅居去,唯恐薛成娇知道这事以后吃心,无非是供她消遣一二罢了。 薛成娇知道这事儿已经是三天后了。 那一日薛家先有人来府上递帖子回话,说他们太太的行李已经先到,随行的管事儿也已经进了宅子,四下里命人打扫起来,后半天太太就到,想请了姑娘到宅子内候着太太。 薛家在应天府的宅子坐落在挨着吉祥巷的如意街上,两处相隔倒不远,可润大太太岂肯放成娇出府?冷笑着回绝了。 来人又央了好几车的话,润大太太不愿同她纠缠,只命茯苓送了她出去。 等回到家中,又觉得冯氏欺人太甚,这哪里是有求于人?要没她的授意,一个管家婆子敢到崔府要人吗? 她如意算盘打的倒是不错,料想着把成娇接出去,不必再过自己这一道关,就能把潜从成娇的手里夺走,真是可笑! 于是冷下脸,叫人去领成娇过来。 薛成娇是知道薛家来人的,她此时已经笃定前世今生很有不同。 前世她婶娘来应天府,是贞宁十二年的三月,为的是从她这里分走一半财产,拿回去救她二叔,余下的贴补家用。 现如今整整提前了八个月,薛成娇深觉不安,还不知以后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她正踌躇时,顺安堂的茯翘过家来传话,当下整理了心绪,随她往润大太太那里去了,她想来必定是为了这件事,心中也有了主意。 进了润大太太的晏居室,她立马感觉到气氛很不一样,沉重感扑面而来。 润大太太招手叫她到身边儿:“你婶子后半天就到了,才刚薛家来人要接你出去,说是到薛宅候着,我替你回绝了。” 薛成娇顺势坐下去:“姨妈拿主意就好,您不叫我去,我就在家里等着。” 润大太太鼻尖一酸,一把搂了成娇入怀中:“我的娇娇。” 薛成娇没敢动,她大约知道姨妈对这件事是难以开口的。 犹记得前世也是这样——姨妈把她叫到顺安堂中,犹豫了半天开不了口,最后横下心来告诉她,可说完了,姨妈也早哭成了泪人,全是因为心疼她。 “姨妈这是怎么了婶子是要接我回去吗?”她心中明知冯氏来意,却无法言说,又宽慰润大太太,“我既住到了姨妈家里,万万不肯再回去的。我年纪虽小,可也知道,早年间二叔闹着分了家,如今便是要来接我,我也不能住到他家里去。” 润大太太红着眼圈儿笑:“是,我们娇娇哪里也不去。只是我告诉你,你不许难过,今后只记着,旁人与你都不再相干。” 薛成娇乖巧的点头应是。 润大太太横下心来开了口:“你二叔贪污被收押,秦知府看在你外祖父的面子上只叫他将两万两的亏空填补上,此事就作罢。你婶子这次来,多半是为了你手里那笔财产,她虚借着走亲戚的名头是想让你拿出钱来,救你二叔。但我想来,她必不会放低姿态,大约要端着长辈的架势来诈你,这些我都可替你应付了,只是想着,好歹是你亲叔叔,总要让你知道才好。” 薛成娇的心中是毫无波澜的,前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伤心悲痛一概没有,如今只剩下了平静。 可她不能在姨妈面前端的如此平静,若不然被问起来,她可圆不回来。 如此想,便垂下脑袋,吸了吸鼻子,细看时仿若削成的肩还一颤一颤的。 润大太太看了心疼,又伸手半搂着她:“可说了不许难过的,好孩子,你只当他们是不相干的人便是了。” 薛成娇窝在润大太太怀里,咕哝道:“姨妈,我能不能见见婶子?” 润大太太大吃一惊,连声儿都拔高了几个音调:“你要见她做什么?她恨不能榨干了你,你还自己凑上去?” 薛成娇摇头:“我想跟婶子把话说清楚。” 润大太太一双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线,盯着薛成娇的脑袋出了半天神,细看她的样子可实在不像是难过极了啊。 她想了大约半刻钟,才同意下来:“你既然这样说,等你婶子进来,你跟她去客间内室,我在外间等着,你若不想同她说下去,只管往我这里推,我来打发她。” 薛成娇眼眶一热,泪就落了下来。 润大太太感觉到湿热,讶然扶正成娇,但见她小脸儿都已哭花了:“你看,怎么又哭了?哭多了掉的就不是金豆子了,知道吗?” 薛成娇紧忙摇头:“我不是为了婶娘的事难过,只觉得姨妈待我这样好,将来不知要如何报答姨妈。” 她这话说的不错。 润大太太是当家太太,除了长辈们面前端规矩,妯娌之间数她最尊贵,几时坐在外间等过人? 可她说要把内间让给成娇和冯氏,若成娇疲于应对,只管叫她,这是为了成娇放低了身段,怎么能叫丫头不感动? 润大太太又抱着她说了半天的话,无非是哪里有什么报不报答一类的,跟着又劝她想开些,才放她回小雅居去拾掇起来。 16:成娇的异常 送走了薛成娇,润大太太又忙往敬和堂里去回老夫人的话。 前两天老夫人特意说,这两天把成娇带在身边,好让冯氏下不了手,但是眼下看来,成娇自己是有心思的,既然这样,总要回过老夫人才好。 章老夫人也知道早前薛家来了人,见她来便沉了沉嗓子:“冯氏来了?” “还没有,”润大太太请安后平声回,“薛家来了管家婆子递帖,后半天冯氏就到了。” 老夫人哦了一声:“那大约要明早进府了。”而后又问她,“你告诉成娇了?” 润大太太应个是:“正是要回您这个。” “你说吧。”老夫人坐正了些,眼皮也不抬,也不看她,只管问。 润大太太也不在意这些,声儿仍旧很柔:“娇娇说想见见冯氏,媳妇儿来回您一声,前儿不是说带她礼佛吗?现下看来应该是不用了的。” 老夫人提着音调哦了一嗓子,才睁开眼,眼中含笑:“成娇要见冯氏?” 润大太太不明白老太太怎么像突然高兴了似的,颔首回应。 “既是这样,就让她见吧,你看着点儿,别叫成娇吃了亏。” 润大太太眼中亮了亮,显然是有些吃惊,又把老太太的话一一应下后,才退出去不提。 她从此间退出去,章老夫人的笑就在唇边绽开了。 曹嬷嬷知道她高兴什么,站定在原地没有动,陪着她笑:“老太太一辈子看人,从没走过眼。” “就你知道。”章老夫人扭头啐她一口,“我就看她是个主意大的。” “可不是,”曹嬷嬷随着她的话附和,“寻常姑娘听了这个话,怕要哭死,娇姑娘却还要跟冯氏见面,真难得。” “是啊,生的又好,又有见识,难得的是有主见,不由着人揉搓。”老夫人满口皆是赞赏的话,临了的时候略沉了嗓子,“只要不走错了路,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可爱的分割线—————— 崔琼是在崔昱要去上学的时候,在角门旁的甬路上拦住了他的。 “姐姐怎么在这儿?”崔昱把小袋理了理,从崔琼手里抽出胳膊,退了两步,“吓了我一跳。” 崔琼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我有话想跟你说,想了好几天,总不得空见你。” 崔昱一开始没当回事,就笑着劝她:“我这会儿要去学堂,要是迟了师傅要打的,姐姐等我回家,我去找你,啊?” 崔琼却拦在他面前:“这是很要紧的事情,不问了你,我总不安心!” 因她咬重了话音,崔昱才敛了笑认真起来:“姐姐这是怎么了?” 崔琼像是整个人绷的很紧,四下扫视了一圈,确定此处无人,才拧眉道:“你觉不觉得成娇有些不对劲?” 她话里提起薛成娇,崔昱眼皮跳了两跳,上了心:“成娇?成娇怎么了吗?是不是今儿母亲告诉她薛家来人的目的,她出事了?” 崔琼张口啐他:“平日里也是拿主意的人,提起成娇来就乱了心神。” 崔昱稍稍安心,知道不是薛成娇出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姐姐有话直说吧,可别叫我猜,一会儿我真要迟了。” 崔琼白了他一眼:“我问你,成娇刚住进来的时候,是不是沉默寡言,也很少出来走动?顶多是咱们去寻她,她才真心实意的说笑玩闹。” “是啊,为这个你不是还没少劝她吗?母亲也没少叹气,生怕她养成孤僻的性子。”崔昱说着说着,发觉出不对,眉头深锁,“她近来” “我适才听母亲讲,成娇知道了薛家太太的来意,却还是要跟薛家太太见一面,说要把话说清楚。”她拿手戳了戳崔昱,“她什么时候这么有主意了?” 崔昱也吃惊,可又觉得不像什么大事,反手拍拍崔琼:“许是落水之后想通了吧,之前她自己不是也说了吗,还是与人相交的好。至于薛家太太的事儿那毕竟是她亲婶娘,她想把话说开了,也没什么不妥的” 其实这话他自己说的都有些底气不足。 崔琼自然又多看了他两眼,啧了一声:“那即便这些都不提,我只问你,络子那件事,又怎么说?那天下午,她分明看出来络子不对劲,却不提点你。到了晚间在祖母的花厅,还是她先说了一嘴,说像是年轻女孩儿寻常打的,祖母已经不痛快了,她还要添一把火,拱的祖母训斥你?” 说起这个事情,崔昱也觉得憋屈。 那天晚上回到屋中他细想了想,成娇的说辞其实站不住脚。她既然以为东西是三婶送的不要紧,又为何在祖母面前说那样一句话?摆明了是拱火的。 他一向待成娇与旁人不同,也知道她不会坑自己,可这个事确实说不过去。 眼下崔琼又提起来,他虽觉得不对劲,却还是替薛成娇辩白:“她许是无心的吧。” 哪知崔琼却摇了摇头:“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崔昱让她噎的没话说,便袖着手站着。 “我也知道成娇心地善良,更不会坑你,但是这件事太奇怪了不是吗?”她稍顿了顿,“第二天我们在祖母那里见姜家太太,姜云璧的腰间缀了根跟你一样的络子,我原本是没看见的,成娇特意叫我看。你真觉得这期间没什么关联?” 崔昱惊的张大了嘴:“你的意思是说,成娇不待见姜云璧?” “我说不清楚,”崔琼也是一头雾水,只是深感奇怪,“祖母眼睛那样毒,姜云璧那根络子她肯定也看见了,打发了我们走后留下了三婶一个人。我觉得成娇是故意的,可她从前不这样啊?” “姐姐也不要多想了,”崔昱心中早已是波涛汹涌,可他又怕崔琼猜疑薛成娇,将来对薛成娇不好,还是开口劝崔琼,“她从没见过姜云璧,何至于利用我去打压她?这件事看起来像有诸多联系,可万一就是偶然呢?姐姐想的这样多,若是给成娇知道了,她不是要伤心死?” 崔琼也心疼薛成娇,可心里的不安却一日重过一日。 她也想过去找崔琅商量,但是那个丫头近来陪着婶婶跪佛堂,哪里有空跟她商量这些。 找她母亲?显然不能够的。思来想去,她也只有找崔昱来问,可崔昱又这样 她气不打一处来:“我也没说她怎么样,看把你急的。我来问你,不过是想让你也好好想想,成娇从落水转醒后,性格开朗了许多,在祖母面前都不害怕,又有这么些你所说的偶然发生我也疼她,我也亲她,可这些事儿的确奇怪,不是吗?” 崔昱低头看崔琼:“我知道了,姐姐也别急,等送走了薛家太太再看。成娇既然要见薛家太太,到时候她说了些什么,叫人留心打探一下,总能够的吧?” 崔琼听了这句话气才稍消了些,嗯了一声:“你放在心上就好,快去学堂吧。” 崔昱扯了抹干笑,转身往角门那里绕出去了。 留下崔琼看着他背影滞留了好久,终究抬头望望天,正巧几只燕儿飞过,崔琼盯着看了会儿,长叹了口气,踩着竹叶洒下来的剪影回上房去了。 17:我做不了主 冯氏进府的那个早上,一向艳阳高照的五月天,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薛成娇想,老天爷果然是开眼的,这样的天,真衬冯氏这个人。 作为晚辈,她自然是应该往外去迎冯氏的,润大太太又指了茯苓与之同行,于是一行便踩着甬道,候立在垂花门西的抄手游廊上。 薛成娇站的久了,觉得腿肚子都有些发酸,撇着嘴活动了下,余光正好看见魏书脸上的不安和犹豫,略眯眼低声问她:“你有事?” 魏书没想到她看见,吃了一惊,忙摇头:“没没事,姑娘累了吧?我叫她们挪个方凳出来” 她说着就要招呼人。 薛成娇扯了她一把,板着脸:“有事就直说,打什么岔?” 魏书见她不高兴,轻咬了下唇,低语回话:“昨儿下半天我去给姑娘拿糕,碰上大姑娘,她问我了几句话我觉得很奇怪,也不敢告诉姑娘。” 表姐? 薛成娇便问她:“表姐问你什么了?” “要说也怪了,大姑娘只问我姑娘这几日吃的用的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再细问,大姑娘便只说怕有什么缺的短的。”魏书又挪了两步,“姑娘想啊,自打住进来,吃穿用度都有大太太操办,怎么会有缺短?大姑娘并不是不知道的,何至于特意拉住我问这些?” 薛成娇却抓住了这话里的重点,猛地扭头对上她:“表姐是问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见魏书点头,她抿唇不语,心内盘算起来。 表姐难道是看出什么来了吗?她仔细的回想了下,那天从敬和堂出来,表姐欲言又止,像是有话想问她,可最终也没问出口。 这两日表姐也没往小雅居去寻她,就连昨儿姨妈告诉她薛家来人的事情,表姐都没赶到小雅居去劝她开怀。 这样想来,表姐是疑心了什么吗? 薛成娇脑袋里嗡嗡的,正好见了四扇绿屏门开,那一处有个富贵妇人仆妇簇拥着进到二门里来,她稍做精神,一时主意还未拿定,先迎了过去。 冯氏身上穿的是真丝香云纱的短褙子,袖口绣着牡丹花样,下配了一条湖蓝八破裙,走路见裙摆微晃动,看起来轻盈得体。 “婶子。”薛成娇快行两步上前,蹲福下去叫了一声。 冯氏惯会做场面,当着人前很亲近成娇,在她半蹲时已经伸手拉了丫头起来:“快起来,叫我好好看看。” 说着话果真拉着成娇看了一圈,才笑道:“几个月不见,像是又长高了。” 薛成娇腼腆的笑着,却一概不接她的话。 茯苓见二人叙旧的差不多,俏笑着上前:“大太太在客间等您。”冯氏便接下来:“那便走吧。” 于是拉了薛成娇二人行在最前,茯苓跟在一侧引路,不多时回到顺安堂,可并没有进到润大太太日常的晏居室,反倒将冯氏领进了东侧的耳房中。 润大太太见了她进来也不起身,先笑着招手让薛成娇到她身边儿。 薛成娇立时会意,笑着凑过去,做的亲热姿态,摇着润大太太手臂撒娇:“婶子来了。” 冯氏看在眼里,心中暗恨,才刚见了她,薛成娇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润大太太从前并没有见过冯氏,便先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她一通,又笑道:“快坐吧。今儿可真不巧,一大早下起雨来,我们老太太最厌烦这样的天气,断不肯轻易见客的,便先不过去拜见吧。” 冯氏心中暗啐,章老夫人因何不见,她清楚得很,不过也没什么,原本她到崔家来,就不是走亲戚的:“老太太高兴才最要紧,见不见我倒没什么,左右也不是今日就走,改天老太太心情好了,再见也不迟。” 润大太太笑着,心底却实在不屑,心说这冯氏狐狸尾巴露的这样快:“也不知你这次来,是看看成娇就回去,还是如何?” 冯氏的笑僵了僵:“前几日我们老爷来了书信,太太没见着吗?” “瞧我这个记性。”润大太太轻拍了下脑袋,才想起来似的,“竟把这茬子事给忘了。” 冯氏便陪笑,只说什么您操多大的心呐,这么大个家都在您手上,多少事情要过您的手一类的,总归是捡好听话夸。 薛成娇坐在旁边听的直想笑,又不得不忍着。 冯氏洋洋洒洒的夸了一通,跟着问:“我几个月不见成娇,有好些话想跟她说,太太叫我领她去吧?” 润大太太心说你也忒着急,可却并不拦着,推了成娇一把:“跟你婶子进内间去吧。” 冯氏一愣,怎么是进内间?这意思她还要坐在外间听着不成? 可薛成娇那里已经起身来扶她,她又推辞不了,便一咬牙跟薛成娇绕到了内间去。 才进了内间,薛成娇自顾自的上前支开了月窗,往美人靠上坐下去。 冯氏见她这样轻慢,眯起眼来:“成娇,你在崔家住了几个月,可想家不想?我来之前你二叔还交代,叫我带了好些你爱吃的特产来,他可惦记你呢。” 薛成娇莞尔:“怎么不想呢?好歹在那里长了十一年呢。”见冯氏笑的更灿烂,她偏头看过去,“不过姨妈她们待我很好,崔家也很好,时间长了,许就不想了。” 冯氏的笑定格住,实在没想到薛成娇还有后话。 可她也只是怔了片刻,就上前来与成娇并肩坐下去:“胡说。你的根在薛家,多早晚那里也是你的家。” “婶子这话若给姨妈知道了,要招她不高兴的。”薛成娇淡淡的开口,“况且当初又分了家,我虽然还小,却也知道,二叔和我们长房是隔开了的。我爹娘不在了,既把我托付给姨妈而不是二叔,那将来我该指望的也是姨妈这里,婶子说呢?” 冯氏再也笑不出来了,冷哼一声乜成娇:“你小小年纪,谁教的你说这样的话?这可不是要数典忘祖了?我竟不知你是姓什么的。” “我自然姓薛。”薛成娇端的不骄不躁,“婶子这次来,是为了给二叔筹钱吧?” 冯氏让她噎的倒吸一口气,呵了一声:“我说你阴阳怪气的,原是你姨妈告诉你了。” “那姨妈说的,又可否是真的呢?”薛成娇小脸舒展的很,全没有冯氏的狰狞,“婶子是为了向崔家借钱,还是为了分我手上的钱呢?” 冯氏啧声,一踏脚站起身来,素手指着成娇,恨不得戳到她额头上去:“那是你亲叔叔,你就是拿出两万两银子,也是应当应份的!” 薛成娇暗骂了一句无赖。 前世她怯弱,这件事情发生时,冯氏到崔家来,她是没出面的,而姨妈究竟如何打发了冯氏,她一概不知,事后也没问过。 眼下看来真不该来见冯氏,她是长辈,可面子里子都不顾,竟能对着晚辈说应当应份这样的话。 薛成娇身体往后仰,像怕她指尖戳上来:“才刚不是说了吗,当年是分了家的。我做晚辈的,二叔开这个口,我没有回绝不给的道理,可到了婶子嘴里,怎么就成了应当应份的?”薛成娇摇头,“况且我所有的东西都在姨妈手上,如今我住在崔家,可吃穿用度全是我自己的,不占崔家公中毫厘,婶子若要动我的钱,只管问姨妈便是,我也拿不了主意。” 外间润大太太听到此处,便动了身,往内间进来。 一进来就看见冯氏面容狰狞手指着薛成娇,尖长的指甲几乎要贴上薛成娇的额,她吃了一惊,忙呵出声:“这是做什么?!” 18:来日再登门 冯氏没料到她突然进来,乍然被呵斥一声,也慌了心神。 她这一慌神不要紧,原本该当即收起来的手,却不知怎么的,径直的朝着前面又近了三寸,尖长的指甲戳上了薛成娇左额处。 薛成娇闪躲不及,被她戳了个正着,额头立时红肿了些。 冯氏见伤到了薛成娇,更乱了手脚,这才想起来把手收回来。 润大太太一看这还了得? 快走两步近成娇身侧,就见她抬手捂着额头,先放轻了声儿:“乖,把手拿下来给我看看。” 像怕吓着薛成娇,润大太太轻手轻脚的去碰她。 等把薛成娇的手挪开了,润大太太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 左额处一道划痕明显的很,倒没多深,可还是破了皮的,渗出来有血,虽不多,可这是伤在女孩儿的面皮上,便很要紧了。 润大太太头也不回的吩咐茯苓:“快去请孙娘子进府,送姑娘回小雅居去。” 茯苓也被这一幕吓住了,心说薛家的这位太太下手也忒黑了些,多精致的一张脸,她竟也下的去手伤了。 听了润大太太吩咐,便领了两个二等丫头进来,搀扶起薛成娇往外走,又招手叫了个丫头去外头传话,请孙娘子进府来。 冯氏这会儿稍稍回过神来,强稳心神,见了成娇要走,腿上挪动,几步拦在了成娇身前:“你去哪里!” 润大太太的脸彻底黑了。 她呵了一声茯苓,丫头会意,绕开了冯氏带着成娇退出去。 冯氏这才扭头去看润大太太:“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润大太太冷笑睨她,“我还想问问你是什么居心。说出去也是我们娇娇的婶娘,怎么心就这样黑?孩子不点头给你钱,你就存了心毁她的脸?” “你”冯氏也让她气的不轻,“太太也看的真真的,我要存了心毁她,伤口合该见肉翻起来!” 润大太太拍案而起,显然是气急了:“亏你是长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高家如何待你们的?你们老爷的事压下不发,难道不是娇娇的外祖父出面说项?我倒想问问薛太太,你站在崔家的地头上,伤了我们姑娘,这事儿传回保定府去,太太打算怎么到高家赔礼?” 冯氏被她一句话呵的冷静下来。 她刚才真的是慌了神,并不是真要伤薛成娇的,她到应天府来是为了跟薛成娇要钱,怎么可能真的跟她撕破脸? 冯氏一咬牙,把姿态稍稍放低:“是我糊涂了,可我也不是有心的,太太也不必扣这么大的一顶帽子下来,说我存心伤成娇。太太也知道我此来为的是什么,又怎么会闹的这样?” 她不提还好,这样提了,润大太太更是把讥笑挂在了唇边:“是了,正要再跟薛太太说这件事。” 冯氏连忙竖起耳朵来,手也不自觉的握成了拳。 “成娇带来的银票、珠宝、田地、地契等全都在我手上,连着我妹妹一百二十抬的陪嫁,一样不少,全都有当日薛府总管清点过。”润大太太重新坐回去,还是冷冷的看冯氏。 冯氏一听心中大喜:“既如此,太太也该把清单列出来,重新分过。” “重新分?”润大太太像听了笑话,翻着眼皮笑看冯氏,“凭什么?” 冯氏噎住,好半天才道:“这是薛家的财产” “你错了!”润大太太猛然抬了声儿,“这是贞烈侯薛万嘉留给他女儿的财产,不是你们薛家的财产。薛太太想是忘了,贞宁元年二月,薛家老夫人尸骨未寒时,二老爷闹了分家,妹夫他领兵在外,我妹妹大着肚子无暇分身,实在不堪二老爷的胡闹,请了族中长辈出面,把家产细分,从此各过各的再不相干,可有没有这一回事?” 冯氏哪里比得上她的气势,当下牙根打颤,默不作声。 润大太太看她不说话,点点桌案:“薛太太娘家远在嘉兴府,当年带到薛家的嫁妆也不过区区九十六抬。我妹妹心善,分家时特意禀明了长辈,多分给你们五间铺子、三处庄子,另并着银钱不提。薛太太也忘了吗?” 冯氏再沉默不下去,脸上也开始挂不住:“这是大嫂心疼我们,我自然记得。可是一宗是一宗” “薛太太别忙打断,我这里还有后话,”润大太太出声打断,继续道,“贞宁三年七月,二老爷二次要求重分家产。为的是什么?是因你们不善经营,坐吃山空,短短三年的时间,竟将手上财产几乎花光。按理说,分了家,我妹妹带着孩子独过,压根不必理会二老爷这茬。可还是因为她心善,又顾念情分,虽没把手上财产同你们平分,可还是拨出来七间盈利不菲的铺子划到你们房头去,又给了你们五万两银子。可有没有这一件事?” “太太不必说了!”冯氏颤着声,又抿唇,“大嫂对我们的好,我全记在心里。可如今兄嫂撒手而去,即便是分了家,也仍有规矩拘着不是?长房无子,只有成娇一个女儿,论理她也不能继承大哥哥留下的这笔钱,本就该没入公中,”她横了心,自顾自的继续说,“我们也正是感激大嫂当年待我们的百般好,才不请族中长辈出面,只是到应天府来找成娇,她手上的那些东西,除去大嫂的陪嫁外,五五划分,也算是我们做长辈的疼她。” 饶是润大太太的教养再好,也忍不住啐了她一口:“我竟不知道,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人!颠倒黑白,你可真是一把好手!” “太太说的也太难听了些!”冯氏左右是已经豁出去,闹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回不了头了,若不能把钱要出来,今后可要怎么过?难道真的依仗她娘家不成?“究竟是谁颠倒黑白,太太心里没数吗?难道我说的不是正理?成娇是女孩儿,将来要嫁出去,落了薛家的财产在手上,难道将来也要送给外人吗?” 润大太太双拳紧握,关节处已泛白,怒不可遏的踏脚呵了一声:“既然是这样,索性让老爷据表进京,请皇上裁断!” 冯氏怔在原地,万万没想到润大太太会来这么一手。 薛成娇的爹是怎么死的?皇帝非要御驾亲征,被围敌阵之中,要不是薛侯爷以身相替,他能活着回到京城? 这事儿看起来不过是家事,可传到京城,少不得就要把家里贪污的事情给抖露出来,况且皇帝就算是感念成娇父亲的功劳,也一定会向着成娇,这事儿她们也讨不到丁点儿好处。 于是冯氏眉头深锁:“太太的意思,是绝不肯拿银子出来了?” 润大太太索性笑着说了句正是,后又添上:“不要说娇娇的钱你拿不走,就是崔家的钱,薛太太也借不回去!” 冯氏倒吸一口凉气:“这样说,太太是什么情面也不讲了?” 润大太太直直的看她:“你以为呢?” “好好好,”冯氏连道了三声好,起身来冷眼看润大太太,“太太也不要以为我们家里就没了人似的,可就此别过,改日必会再登门拜访,到那时候,太太可要像今天这样硬气,说不讲情面!” 润大太太啧了一声,心中虽有犹疑,却还是只命了茯翘送客不提。 19:冯家有喜 送走了冯氏后,润大太太急匆匆的往小雅居而去。 孙娘子是专给崔家内宅看病请脉的女医,润大太太进去时她正收拾了小药箱,看样子是给薛成娇看过了伤口。 于是润大太太提步上前:“姑娘的伤要紧吗?” 孙娘子手里的动作停下来,行个礼:“伤口不深,只是蹭破了皮,不要紧的。这几日别沾水,我再专配药膏给姑娘用,仔细些,不会留下疤痕。” 润大太太长出一口气放轻松下来,又叫茯翘好生送孙娘子出去,才往内室去看薛成娇。 薛成娇像没事人似的,正歪在美人靠上出神,乍见了润大太太进来,才赶紧坐正了身子:“婶子走了吗?” 润大太太原本心疼她,这会儿脸又黑了下去:“可不要再提起冯氏,忒恶心人了。” 薛成娇凑上前,扶着她坐下去,又抱着润大太太胳膊摇:“姨妈不要生气了,刚才孙娘子说了,这个伤口不要紧的。” 润大太太气的拿手戳她额头:“你是姑娘家,伤在脸上怎么不要紧?” 薛成娇咕哝了两声才又问:“姨妈答应婶子了吗?” “没有。”润大太太冷哼一声,“亏她想得出来,竟有脸说要把你手上的东西五五分。” 薛成娇眼神暗了暗,像蒙了一层纱,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润大太太见她久不言语,便扭脸儿去看她,见了这幅神态,心里一惊:“娇娇?” 薛成娇嗳了一声回神:“姨妈怎么了?” “你方才在想什么?”润大太太心底升起一股怪异感。 薛成娇连忙摇头:“没想什么,只是伤口有些疼。” 润大太太一听她喊疼,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别的,连声叫茯苓与魏书还一边儿吩咐茯苓:“去叫大姑娘来,让她陪在小雅居这里。”而后又让魏书去端药不提。 薛成娇的笑慢慢爬上了脸颊,姨妈是真的很疼她的,适才姨妈语气中的询问和疑惑,她能感觉得到,可她这样岔开话,姨妈竟真的不深问下去了。 正说话间,金陵在外间问话:“大太太在吗?” 润大太太听出来是金陵的声音,淡淡一句进来吧,见人入了内才抬眼看过去:“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金陵同二人蹲福后笑道:“老太太叫我请大太太到花厅去,顺安堂那边说您到这儿了。”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缓缓起身来,在成娇肩膀上压了一把,吩咐她好好休息之类的,才迈开步子往外去了。 进花厅前,润大太太心里就有计较,料想老夫人还是为了冯氏的事情,况且适才请孙娘子进府,成娇的伤又在脸上,小雅居那里闹哄哄的,相隔的又不远,老夫人必然是听到动静了的。 果然进到花厅中,才请了安,老夫人还闭目养神,连眼都没睁就问:“前面刚才闹哄哄的,我听说还请了孙娘子进来?冯氏怎么了?” 润大太太叹了口气:“不是冯氏,是娇娇。” 老夫人这才睁开眼,皱眉看过去:“成娇怎么了?” “冯氏指甲戳在了她左额上,划破了皮,这才赶紧叫请了孙娘子进来处理。” 老夫人啧了一声,冷笑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崔家没人了?你去叫人写封信,即刻发回保定府,告诉你父亲,好叫你父亲知道,薛家是怎么待他外孙女的。” 润大太太没应,只是劝:“我才刚怒急时也是这样想,可是” 她吞吞吐吐的,老夫人的脸色就更冷了:“还有什么事?” “可是冯氏所说本来是不错的,妹夫一死,虽然分了家,可长房无子,家产该没入公中,将来也是二房所有,娇娇即便是出嫁,也只能得她陪嫁的一份。只是当年妹妹在时已经让了二房许多,如今留下娇娇一个人,他们做长辈的还要来贪孩子的,实在让人不齿,这才铁了心不能分他们丁点儿的。”润大太太一口气回完了,左右思量,又接道,“冯氏才刚气的也不轻,临走时说什么不要当他们家没了人似的,来日还要再登门的,叫我到那时还要这样硬气才好。” 老夫人嗬了一声:“本事不大,倒好会唬人。”她坐直身子,盯了润大太太一眼,“这事儿本不该我们插手,可你妹妹是临死所托,那成娇的事情就该你一手操办,这笔银子究竟给不给他们,也该你说了算。他们家有人又怎么样?打量着站在应天府的地头上,恐吓咱们家?”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老夫人到底经历的事儿多,便觉得冯氏话里有话,招了长安近前:“你去二门传话,看看大老爷在哪里,叫他进来回我的话。” 润大太太一看要叫崔润了,就知道老夫人是要过问这件事,不动声色了笑了一把,坐在旁边默不作声。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过去,崔润领着崔昱进了敬和堂的花厅中。 老夫人见来的是父子俩,便先问:“旻哥儿呢?” “薛炳拉他上街去了,说是头一次来应天府,想四处逛逛。老大不好让他自己去,就陪着一起去了。” 崔润回了话,拿眼神询问润大太太,润大太太却朝他摇了摇头。 老夫人那里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薛家还有什么亲眷是在朝为官的吗?” 崔润不明就里,想了会儿只摇头:“倒也有,只是都不大风光了。薛家这些年也全凭妹夫的军功撑着门面,底下的小辈们一个不如一个,不论亲的远的,没一个能扶得起来的。” “这可就怪了。”老夫人起了精神,“薛家既没了撑门面的,是谁纵的冯氏这样狂妄?” 崔润尚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听他母亲语气不善,也是一头雾水。 还是旁边陪站的崔昱咦了一声,引得老夫人朝他看过去,他才道:“我今儿倒是从薛炳的口中听到一件事。” 老夫人点点小案:“快说。” “他说他表弟前些日子被皇上赐了婚,要配皇上的五公主,今儿他说起来还颇为得意,我跟大哥哥看他忘形也不愿意理这茬,没多问,就揭过去了。” “嚯,了不得了,冯家要出个驸马了,啊?”老夫人啊了一声看向润大太太,“可不是呢,改日公主嫁进了冯家,冯氏还应一声姑妈呢,你还敢同她硬气?” “母亲这是怎么了”崔润见越说越不对劲儿,便问了句。 老夫人哼了声:“冯氏在顺安堂里伤了成娇,还端的太太的款儿吓唬你媳妇儿呢,说改天还要进府来,只盼着你媳妇儿照旧那样硬气的待她。” 崔润还没来得及细问,崔昱挪了两步,脸色都变了:“成娇受伤了?伤在哪里?可严重吗?” 他这样没规矩,崔润黑了脸瞪他:“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老夫人眼中也是几度明灭变化,终究化成了一抹深思。 还是润大太太轻拉他:“不要急,孙娘子已经看过了,不要紧,仔细养养就没事了。” 崔昱此刻便已经站不住了,一心担忧薛成娇,可又不能在长辈们面前辞出去,心神不宁的垂着脑袋。 老夫人看了半天,摆了摆手:“你也没心思在这里,我同你父亲母亲也有话说,去小雅居看看你妹妹吧,”说着去看润大太太,“琼姐儿在吧?” 润大太太点头:“我来时让茯苓去叫她了,这会儿应该在。” 崔昱脸上有了笑,看到老夫人示意他去,才道了礼疾步退出花厅,待出了门,撒开了腿就往小雅居那里奔去了。 20:崔琼的矛盾 崔昱到小雅居的时候,崔琼已经陪在了里头。 瑞云见他过来,赶紧打帘子给里头递了话,跟着才迎他入内。 他一进屋就瞧见薛成娇的左额上有块白纱,虽然不大,但雪白的颜色很晃眼,看他的心内一阵不快,疾步上前,也顾不上同崔琼问好,只问道:“怎么是伤在脸上?不是说不要紧吗?” 崔琼噗哧一声笑出来:“看把你急的。” 薛成娇叫人奉茶来,笑着看他:“孙娘子看过了,说不会留疤的,伤口不深,只是怕我拿手碰它,才非要给包起来。” 崔昱哦了一声,稍稍放心,只还是眉头深锁:“到底怎么回事?你见薛家太太时候不是在母亲房里吗?怎么会叫她伤了你?” “才表姐刚问过我呢。”薛成娇看他着急,心中受用,“婶子也是无心的,姨妈突然进到内间,估计是吓到她了,她没来得及收回去手,慌的又往前送了两分,才正好戳在我头上。” “呸!亏她是你亲婶娘呢。”崔昱黑着脸啐了一口。 薛成娇心里是有盘算的。 冯氏到应天府比前世整整早了八个月的时间,那么冯峥的赐婚应该也会提前,而前世冯氏到应天府后,跟崔家长房闹了个不欢而散,没多久她的亲兄长冯献荣就到崔家来做媒,看上的竟然是长房的崔琅。 这件事虽然无疾而终,当初她也没在意,可是现在看来,冯献荣之所以会上门做媒,这其中少不了冯氏的怂恿。 她如此想,就冲崔昱问:“琅表姐近来还是陪着小婶婶在佛堂吗?” 说到此处,崔昱叹了口气:“是啊,婶子这些年一直觉得对不起崔家。一年里有七八个月都在佛堂,二姐姐又至孝,一直都陪在婶子身边儿。” “这样啊”她喃喃了一句,陷入了深思之中。 崔琼在旁边儿把她的神情都看在眼底,眼神古怪起来,放在桌案下的腿动了动,拿脚尖儿轻踢了崔昱一下。 崔昱正要出声,扭脸儿看过去,却见崔琼轻摇头,又不停地往成娇那里使眼色。 于是他顺势看过去,心中疑窦丛生,想了会儿提了音:“成娇?你怎么问起二姐姐?” 薛成娇猛然回过神来,见二人都盯着她看,轻咬了下唇,有些为难似的:“今儿婶子不经意间提了一句话,我怕是我多想,没敢问姨妈” 崔琼微拧眉:“她说什么了?” “倒没有明说出来,可我听着像是要给炳堂兄说亲事,话里话外又捎带上了崔家,”她稍一顿,扭脸儿看崔琼,“表姐年前就定下了亲事,我想来,跟他年纪相仿的,也只有琅表姐” 崔昱拍案呵斥出声:“他想的美!”又问成娇,“冯氏是怎么说的?” 薛成娇心里其实是有些发怵的,当时姨妈就在外间,她和冯氏的对话都能听见七八成,要是表哥到姨妈那里问上一句,她就会露馅儿,可这件事,除了告诉表哥,她又实在不知道该告诉谁。 便索性横了心:“婶子说将来和崔家长房肯定要亲上做亲,叫我不要为了个把银子的事儿伤了两家和气。我想她说的亲上做亲,应该是这个意思吧?”她说着又赶紧添话,“表哥知道就行了,可不要去问姨妈。” 崔昱眯眼看她,想了会儿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告诉母亲。这事儿过两天我套套薛炳的话,要是他也这样说,我再去找母亲,总不会把你拖下水就是了。” 于是三个人又闲话半天,崔琼看他待的有些久,就催着他出去,又嘱咐成娇先歇一歇,起了身送崔昱出门去。 等出了小雅居走远了些,崔琼伸手拉了崔昱一把:“我说什么来着?成娇和以前是不是不一样了?” 崔昱迟疑了片刻,跟着点了点头:“她从前不会操心这些的。” “她又不让你去问母亲,告诉了咱们知道,还要把自己摘出去,”崔琼说着来气,脸色就不太好看,“依我说,前几日那根络子的事,她就是故意的!” 崔昱连忙压了她一把:“姐姐先别忙生气,再过几日吧。她才受伤,难道跑去质问她吗?” 崔琼显然还是气不过:“我只是觉得心寒,从她住进来,就算是我和母亲都不提,你待她是怎样的好?还要待她怎么好?她怎么能这样算计你!” 崔昱心里也发堵,却更多的还是心疼成娇,便劝崔琼:“姐姐也替她想一想。崔家毕竟不是她的家,我们对她再好,她也终究是寄人篱下。发生了崔瑛的那件事后,她做什么事情应该都会更小心谨慎,只是在我们看来,反倒比从前活泼了许多。或许在她心里,是害怕的,只是不能说出口。所以她不得不替自己打算起来,讨祖母喜欢,跟大家亲近。” “你总是能替她分辨就是了!”崔琼鲜少这样动怒发脾气,今次大约实在是寒心,冷眼看着崔昱,“你也好好想一想,她能算计你一次,就能算计你两次三次。你这里替她担待着,将来要闹出了事,谁又来替你担待?” 崔昱退了两步,脸上端的严肃认真,看向崔琼:“从成娇进府,我见她第一眼,就告诉我自己,这个姑娘不管做什么,我都替她兜着,哪怕是我力所不及的,我也会替她兜着。姐姐,成娇不是个坏心眼儿的姑娘,她处境如此尴尬,如今又有冯氏逼到应天府来贪她的银子,就算她真的算计了我,我也不愿意跟她计较。” “你!”崔琼暗吃一惊,抬手想去拍崔昱,又生生的收住,“那就这样算了吗?” 崔昱想了会儿,摇了摇头:“等过些日子她好起来,冯氏的事情也了结了,把话说开就是了。我也不想她每天在心里算计这些,姐姐也不要这样计较了,今后有什么事,让她多跟姐姐商量着来,还不行吗?” 崔琼也不是真要跟薛成娇过不去,不然这事儿她一早告诉了润大太太或是老夫人,成娇现下的日子估计也没这么好过。 崔昱跟她说的,她能听得进去,也能理解薛成娇的苦衷,可在她看来,还是不能接受薛成娇这样算计崔昱,虽然这件事并不会给崔昱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算计了就是算计了,如她所说,有一就会有二,说不定下一次,崔昱会深受其害也未可知呢? “昱哥儿,这件事堵在我心里,我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我希望你也能过不去。”她深叹了口气,“不是姐姐不想你好,而是你护成娇太紧了,没了分寸和底线。如果将来,成娇真的利用你或是伤害你,姐姐不希望你” “不会的。”崔昱笑着打断崔琼,“成娇一时糊涂,让姐姐觉得她性情大变,深以为不认识她了。可姐姐却忘了,成娇进府的前几个月,也是那样天真无害的,她不是姐姐说的那种人。我也希望姐姐好好考虑清楚。” 崔琼自知多说无益,深看了崔昱一眼,摇着头催他出去,后话便不再提。 崔昱走后,她一个人站在小雅居门口向里面望进去,久久没有挪动。 直到魏书从院子里出来,看见她一个人在门口发呆,提步凑过去:“大姑娘怎么站在这里?我们姑娘叫我来看看您怎么还不回去。” 崔琼这才收回思绪,乜了魏书一眼,看的丫头不明所以,而后才迈开腿往院内进了。 21:只能找你商量了 再说敬和堂的花厅里,崔润和大太太在下陪坐,老夫人盯着崔昱离去的背影久久出神。 大约有半刻钟,老夫人回神正坐,眼底是说不出的深邃,剜了崔润一眼:“冯家人得皇上赐婚的事儿,你早怎么没说?” 崔润满肚子委屈,心说您从前也不操这份心呐,却还是赔笑:“是儿子疏忽了,也没想到薛家太太会拿这个说事儿。” 老夫人啧了一声,自顾自的摇头:“看冯氏的样子,是不肯善罢甘休了。”说完了去看润大太太,微挑了挑眉,“依她所说,若是来日再上门,你只称病不见,叫你弟妹去应付她。” 润大太太先应了一声是,才又问:“她这阵子还是天天在佛堂,是不是先告诉她一声?” 老夫人就撇了撇嘴,像是很不满,细看时又尽是无奈:“这么些年说了她多少次,自己的心结解不开啊,还带着琅姐儿跟她一起一会儿你去,把这事儿告诉她,也不要成天只躲清净了。” 润大太太想了好一会儿,略带上了浅浅的笑:“您也不要太着急,依媳妇儿看,冯家未必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老夫人沉着嗓子嗯了一回:“这个话倒不错,我只怕冯氏真急了,需知道她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所以我劝你们趁早有个准备,”老夫人指头在太阳穴上压了一把,“成娇的二舅,是不是还在应天府供职?” 润大太太神色难看起来,眼里的光芒也暗了下去。 崔润见如此,忙开口叫了一声母亲。 老夫人那里略一抬手,拧着眉头看过去:“都是一家子骨肉,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按冯氏的意思,只怕还打算请她兄长到应天府来说事儿呢。你兄弟既然在应天府,这事儿也该告诉他一声。论亲疏,他出面总强过老大出面,都多少年过去了,就这么放不下?” 润大太太始终低着头,再也不发一言,老夫人看的直摇头,就打发了他们夫妻二人出去不提。 从敬和堂出来,润大太太深吸了口气,神色还是郁郁。 崔润捏了她手心:“母亲也是为成娇好,别往心里去。” 润大太太才扯出个苦笑:“我怎么跟老太太计较呢?”她把手紧紧握住崔润的大掌,叹气道,“可老爷知道,当年要不是他胡来,妹妹的小儿子怎么会死?妹妹为这个恨透了他,再不肯跟他来往眼下去托付他,妹妹在天上看着,可怎么想我呢?” “那就再看看吧,看看冯家究竟想干什么,等老大从外头回来了我问问他,看今儿薛炳可说什么了没有。”崔润知道她不愿意提这个事儿,不想她心里难受,就岔开了。 润大太太失笑:“旻哥儿能套别人的话出来?他实心眼儿,不让人家套话就不错了。” 夫妻二人说着离了敬和堂。 那边崔琼回到屋中,就见薛成娇一双杏眼眨巴着盯着她打量,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几不可见的皱了眉,挪动步子过去:“看什么呢?” 薛成娇先一摇头,跟着笑道:“表姐好几天没到我这儿坐坐了,我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崔琼心里咯噔一声,笑着拍她脑袋:“胡想什么呢。” “不是吗?”薛成娇歪头躲了一把,“自从嗯,就从姜云璧进府那天起,表姐就再也没来找过我。” “成娇你”崔琼吃了一惊,她听了崔昱的话,强压着不发做,也不质问薛成娇,可这算什么?这会儿成娇倒没事人似的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薛成娇眼底一片清明,双眼染笑的看着崔琼。 崔琼心里的那股邪火蹭的就烧了起来:“你说的不错,既然你自己说了,那我就问问你。” “表姐不必问,我心里都清楚。”薛成娇反倒笑着打断了她。 是,她心里清楚的很。 姜云璧腰间的络子是她故意叫崔琼看的,章老夫人未必会真留心姜云璧如何,可她在老夫人面前做这些小动作,老夫人就一定会留意,那根络子也就逃不过她老人家的眼了。 而崔琼从那之后一连几天都不来找她,她就知道崔琼品出味儿来了。 与其藏在心里谁也不提,倒不如她先开口,利用了表哥是她不对,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你既然知道我想问什么,就直说吧,我听着。”崔琼有些赌气,往薛成娇对面坐下去,虎着脸看她。 “表姐喜欢姜姑娘吗?”薛成娇问了一句,没等崔琼回话,她先摇了头,“我不喜欢她,见她第一面起,我就不喜欢她。她笑的那样和善,行事那样得体,一定是个很能讨人喜欢的姑娘。可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带的络子,她心术不正!” 崔琼断没想到薛成娇是这样的想法,讶然问她:“你觉得她表里不一?还是只是因为她看起来讨喜,才不喜欢她?” 薛成娇抿嘴:“可能都有吧。”她说着垂下脑袋,“表姐,我是不是很坏?” “你”责怪的话语,崔琼原本准备了好几车,可是面对这样的薛成娇,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不是,是她坏,她的确心术不正。可是成娇,你怎么能算计你表哥呢?” 说到底,她还是不能理解这件事。 薛成娇叹了口气:“原本那天我是觉得那根络子不对来着,后来表哥说是潜三婶给的,我就没多说。到了晚间在老夫人的花厅里,我看老夫人眼神都不对了,才提了那么一句,也不是陷害表哥我我是想给他提个醒来着。” 她心里难过极了,她不得不这样来骗崔琼,她们对她那样好,可她却不能坦诚以待。 如果告诉崔琼,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薛成娇,而是重生的灵魂,前世是周氏害了她,崔琼会怎么想? 犹记得几天前,崔琼就问过魏书,话里话外分明是怕她中邪之类的,总觉得她精神恍惚,时而还会走神,看起来有些吓人。 如果真的告诉崔琼事情,她还能在崔家待下去吗?只怕老夫人第一个要赶她走吧。 崔琼心里可没这么多想法了,薛成娇的话半真半假,可听起来却极有道理,她虽然还不满成娇不提前提醒崔昱,可知道她不是真的陷害崔昱,就稍松了一口气。 “成娇,只此一次,以后不许这样了,”她板着的脸终于有了松动,“今后有什么事,先跟我商量商量,即便是将来我不在家里了,你也该先找你二表姐拿个主意,如果还这样,我可要告诉母亲了。” 薛成娇提着的心放回了肚里去,笑着应下:“表姐不怪我,我就谢天谢地了,以后都听表姐的。” 崔琼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薛家的事儿,你心里有想法吗?” 薛成娇一时无言,小脸儿耷拉了下去:“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但是看姨妈的意思,是不肯答应的。” 崔琼看她情绪低落,只好又劝了一阵,一直在小雅居待到近晚膳时,才回了自己的留香居去。 她走后不多久,薛成娇就打发了屋里服侍的丫头们都出去,单独叫了邢妈妈到跟前。 邢妈妈先是跟她数落了一通冯氏心狠,才问她有什么事。 薛成娇心中越发柔软起来,看向邢妈妈的眼神也就更柔和:“妈妈是从薛家跟着我过来的,又从小奶我一场,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跟谁商量,只能找妈妈你了。” 邢妈妈一听立刻明白了过来:“姑娘还是为了二老爷的事吧?” 22:成娇的想法 薛成娇指了对面的矮凳子让邢妈妈坐,嘴角咕哝着嗯了一声:“说起来又觉得没脸,我住在崔家,婶子却跑到崔家这样逼我,让全家人都看着二叔办的事也让人说不响嘴,外祖父那里还不知如何不痛快。” 邢妈妈赶忙劝她:“他们是他们,做长辈的不自重,这可算不到姑娘的头上,姑娘不要想的那么多,什么事儿都往心里去,这样可不好。” 薛成娇一个劲儿的摇头:“妈妈想一想,现下三房太太的外甥女也住了进来,姜家是升迁到应天府的,三房太太脸上都有光。可再比对比对我?没有婶子闹这一出,尚且还好,她又来闹,可不是更给人打嘴吗?说不定还连累姨妈” 其实薛成娇心里是很烦躁的,她不知道前世姨妈是如何压制住这府里的风言风语,一直到后来姜云璧住进来,崔府中才开始有人把她们两个做比较。 “姑娘这就是胡说了,她是她,与姑娘什么相干?又跟大太太什么相干?姜家再有本事,也比不上咱们老爷。”邢妈妈只坐了半边儿凳,慈善的老脸往下拉了拉,颇有些不悦的看成娇。 老人家上了岁数,不好跟她争这个,薛成娇自然也明白,就不再同她分辨这个话题。 她稍想了会儿,面露难色:“我是想问问妈妈,这笔钱,到底该不该给婶子。” 邢妈妈的眉很快就拢在了一起:“姑娘善心也忒大了,活像太太在世的时候。她为这个连姑娘的面皮都伤了,还要给她银子?姑娘怎么不想想,这笔银子给出去,自己今后怎么过?” 这话里的意思薛成娇清楚。 她如今住在崔家,吃穿都是从自己的银子里来,尚且还要看人脸色,也还有崔瑛来推她下水。 她才十一岁,少说还要在崔家长个四五年,况且将来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还要撑脸面,她一个小姑娘又不会经营,可不是全靠这点财产过吗? 倘若再分出一半来给冯氏,将来万一有不足的,难不成伸手跟她姨妈要? “我是想着,总归还是一家人,婶子到应天府来一趟不容易,路途又这么远,我做晚辈的真不留情面,传出去也不好听。” 她说完了见邢妈妈有话说,先一步开口继续说下去,“当初姨妈把保定府那边的田庄和铺子都变卖了出去,到这边之后又重新置办了十几间铺子,我没插手过,全是姨妈在打理。既然在应天府还有铺子和田庄,将来就是吃租也够活,倒不如拿出几万两银子,让婶子带回去。” 邢妈妈坐在那里微微怔住,细细的打量薛成娇,好半天露出笑来:“姑娘真是长大了,能自己盘算这些事了,”她又湿了眼眶,又一边说,“可是姑娘要知道,她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二老爷不争气,大爷也叫养成了纨绔。姑娘几万两银子给出去,将来他们再有了不足的,又来伸手要,姑娘给是不给?” 薛成娇的脸立时黑了黑。 “可妈妈也知道婶子的脾气,她为这个来的,若不给她,少不得要撕破脸,”她说着又自顾自的摇头,“我才到应天府多久?难道就要跟亲叔亲婶闹翻吗?那不是真成了数典忘祖之辈,叫人笑话我吗?” “可是她”邢妈妈咬咬牙,“她自己不尊重,欺负姑娘年纪小,姑娘依着她一次,她势必会再三再四的来要钱的!” 冯氏这个人不害臊,这样的事她真办的出来,况且她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只怕现在还做着与崔家长房攀亲的美梦,此时让姨妈把银子给出去,还不知冯氏又要如何得意。 可是不给这笔钱,又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件事收场和软些呢? 她记得前世二房的崔晏在贞宁十三年下场秋试,冯献荣就是他的座师,而那一场崔晏落榜,只怕跟冯家大有关联。 冯家自从娶了位公主后,越发得意,官场上的事她不清楚,可冯家针对崔氏一门,她却是有所耳闻的。 章老夫人断看不上那样的人家,姨妈又一心想把她留在跟前配给表哥,所以崔琅跟薛炳是绝不可能的事儿,那么想把冯氏的怒火降下去,就只能给她一笔钱,至少让她办成一件事儿,然后老老实实的带着薛炳回保定去。 “妈妈替我办件事吧。”薛成娇小脸儿扬起来,对上邢妈妈咧嘴笑。 邢妈妈也不犹疑:“姑娘想做什么?” 薛成娇同她招招手,自己的身子也凑上前一些,压低了声:“妈妈去顺安堂一趟,把我适才的话都说给姨妈,但却不要说是我的主意,只说你看我这两日忧心忡忡,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不如舍一笔银子趁早打发了他们回去。至于怎么能叫婶子不再来,姨妈肯定有办法。” 邢妈妈略显吃惊:“姑娘怎么不想叫大太太知道?姑娘懂事了,长大了,也有主见了,大太太知道了该多高兴啊。” 薛成娇却连忙摇头,竖起一根指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我是怕老夫人知道了要觉得我心思太重,肯定该不喜欢了。” 邢妈妈想了会儿,大约是觉得她说的在理,就哦了一声应下来,又安置好成娇,起身往外去了。 薛成娇的后话没告诉邢妈妈。 上一次她指络子给崔琼看的时候,老夫人已经怀疑她别有居心了,她虽然想了借口应付过去,可章老夫人怎么会是这么好糊弄的?不过是事情太小,不跟她计较罢了。 今次若再让老夫人知道,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能想出这些点子,分钱留田,又保全自己的名声,又打发了冯氏,指不定要怎么怀疑她呢,况且还有崔琼那里呢。 看样子她重生之后,还是有些太急了啊,对周氏和姜云璧——太急了,才会在姜云璧进府前就忍不住出手打击,结果反倒惹来老夫人和崔琼的怀疑。 她正想着,魏书打了纱帘进来:“姑娘,三房的表姑娘过来了。” 薛成娇猛地回神,一个激灵扭头去看魏书,问话的声音都不自觉的拔高了:“谁?” 魏书被她这副激动的模样吓了一跳:“三房的表姑娘就是前几天进府的那位姜姑娘啊。” 薛成娇的手已经捏紧成拳,水葱似的指甲在手心里掐出痕迹来,深呼吸了几次,才吩咐魏书:“请她去偏厅,叫瑞云来服侍我梳妆。” 魏书看她呼吸还有些急促,心下担忧,便问了句:“姑娘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去回了姜姑娘” “不用,”薛成娇叫住她,“早晚,都是要见面的。” 23:别糟蹋我的东西 邢妈妈进顺安堂时,润大太太正看完一本账本。 见她进了屋,招人搬了个矮凳给她,笑问道:“是娇娇怎么了吗?” 邢妈妈先摇头,而后四下看了看:“是我有些话想回您,姑娘好好的,魏书她们服侍着呢。” 润大太太哦了一声:“有什么话你说吧。” 说完了又见邢妈妈没动静,心下了然,点了点案上的册子,叫茯翘:“把账本送去给王升家的,叫她领牌子各处去办吧。” 茯翘接下账本来,又冲几个二等丫头使眼色,于是不多时,屋内便只留下了茯苓一人服侍着。 邢妈妈松了口气,才回话:“原还是为了薛家的事情。这两日姑娘总也没个笑脸,时不时的就对着月窗出神,我看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才来找您。” 润大太太啧了一声,面色阴沉下去:“我听王升说了,冯氏住进了如意街的府里,看起来是不打算走了。” “我原是做奴才的,这些事情轮不上我说话,可又实在担心姑娘” 润大太太稍一摆手:“快别说这个,她爹娘不在了,你把她奶大的,没有轮不上你说话的道理。”跟着才又问,“你既然来找我,想是有主意吧?” 邢妈妈点点头:“大太太接姑娘来的时候,不是把保定那边的庄子铺子都变卖了吗?” 润大太太跟着嗯了一声示意没错,然后就听邢妈妈继续道:“既然姑娘如今在应天府有田有铺,何不拿出几万两银子来给她们?大太太也可想一想,姑娘到底还是薛家的人,要传出去这样同她叔婶撕破脸,名声也不好听。况且您也说了,贺二太太是不肯就走,看起来是不会这样算了的。” “你的意思是”润大太太的眉头拢成了个川字,深思了会儿,“给她一笔钱打发她走?左右我咽不下这口气。” 薛万贺跟冯氏两个人,当年是怎么为难她妹妹的,如今想来都还历历在目,眼下这样轻易就给冯氏钱?冯氏还当她们高家的人都这么好说话呢! “大太太生气是应该的,可不能为了赌一口气,不为将来考虑呐,”邢妈妈叹了口气,“贺二太太不顾体面,她要很是闹开了,对姑娘实在没好处,才刚姑娘还跟我说呢,如今姜姑娘也住进府里来,底下的人少不得拿她两个做比较,虽不敢摆到明面上来说,可心里还不知如何笑话她” “啪”的一声是润大太太素手拍在桌案上发出的。 可她没说话,因为心里清楚,邢妈妈说的这些是事实。 她是当家太太,没人敢明着说成娇如何不好,可冯氏闹这样一出,如果不能及时的收场,成娇是铁定要给人笑话的。 她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沉默了半天,对邢妈妈摆了摆手:“你叫我好好想想,先回去吧。” 邢妈妈见该说的都说了,润大太太也都听到了心里,就应声退了出去。 而小雅居那边,姜云璧面带浅笑的端坐在偏厅中等薛成娇,可手边的茶都换了两次,薛成娇人都还没出现。 她脸上的笑渐渐的隐退下去,眼底有愠怒闪过,手捏了茶盏吃一口,把茶盏挡在脸前,问魏书:“你们姑娘” 她话没说完,偏厅的帘子被撂开,薛成娇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让你久等了。” 姜云璧微一怔,把茶盏搁下去,起身与薛成娇平礼时脸上已经又换成了笑:“知道你受了伤,身子又不好,我等一等没什么。” 自来熟!假客套!薛成娇在心里不停地骂着眼前的这个人。 姜云璧握着她的手不撒开,她抽了两次没能成功,眉眼弯弯的问姜云璧:“姜姑娘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额”姜云璧的手松了松,正好叫薛成娇成功把手抽出来。 薛成娇往主位坐下去,抬头笑看姜云璧:“姜姑娘刚进府,消息却很灵嘛。我才受伤不久,姑娘就跑来看我了。” 姜云璧尴尬的笑:“是听姨妈说长房这里请了孙娘子来,她又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受了伤。” 她说着去看薛成娇额头上的纱布,咦了一声:“是伤在脸上了?” 薛成娇不动声色,心说你们整天盯着长房的动静,还这样明目张胆,是真不怕老夫人生气啊。 她就歪头盯着姜云璧笑,一直也没回她的话。 姜云璧叫她看的浑身发毛,略退了两步,往位置上坐下去:“成娇?” 薛成娇的眉几不可见的皱了下,她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姜云璧这样亲近了? 只是脸上没带出来,嗯了一声:“是啊,伤在脸上,孙娘子说伤口太吓人,怕见了人吓着你们,才给包起来了。” 姜云璧倒吸一口气:“伤的很厉害吗?那会不会留疤?你生的这么好看,落下疤可怎么好?” 她一连串的问出来,薛成娇的笑反倒收了起来,肃着面皮看过去:“姜姑娘的话,听起来像巴不得我脸上留个疤啊?” 薛成娇太阴阳怪气了!这就是姜云璧此刻心里唯一的想法。 她连连摇头:“怎么会呢,成娇你想多了。” 薛成娇又想了会儿:“你别见怪,我这几天心烦的很有失礼的地方,好歹看在你比我年长的份上,别跟我计较。” 见姜云璧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薛成娇心里不屑的很。 要不是怕章老夫人和崔琼再起疑心,她真想现在就撕下姜云璧的这张面具,让大家好好看看,这位“温顺贤淑”的姜家姑娘,到底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住在崔家的。 薛成娇在心里不停地劝自己,要克制,不能太急。 那边姜云璧笑语未停:“怎么会跟你计较呢。我也是才住进来,想着咱们都是客居,才想来小雅居这里看看你,又这么巧你今儿受了伤,就更应该来看看了。” 她说着从袖口掏了个小盒子出来,朝薛成娇那里虚递一把:“这个算见面礼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咱们女孩儿间的小玩意。” 薛成娇给了魏书一个眼神,丫头会意,上前两步接过盒子交到她手中,她打开来看,盒子里躺着一只青玉卧鹿,心道姜云璧好大的手笔,却只是笑着收下了。 “我也不知道今儿你过来,还带礼物,一时拿不准回你个什么,等下一回吧,”她反手指指额头的纱布,“等我伤好了,带上礼物去三房找你玩。” 姜云璧像还有什么话想说,薛成娇却做了副头疼的样子,魏书多机灵,立马就明白了过来,凑过去虚扶了成娇一把:“姑娘没事吧?” 薛成娇笑着摇头:“没事,就是头有些疼。” 姜云璧看她始终不冷不热,自觉无趣,又想着今次来的突然,况且她这两日心烦,大约没心情玩闹,便起了身告辞:“是我唐突,见了你只觉得喜欢的不得了,又忘了你身子弱,那我先走了,你好好歇着吧。” 薛成娇自然又致歉一类,朝外头叫瑞云进来送她出去。 等姜云璧出了她这道门,她才耸肩示意魏书松开她,斜了那小盒子一眼,连碰都没再碰:“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魏书掩唇笑:“看起来姑娘是真的不喜欢这位姜姑娘,那下回她再来,我拦着不叫她进。” “别。”薛成娇丢个白眼过去,“该进还叫她进,但她用过的东西,你都单放起来,下回她再来还给她用,别平白糟蹋我屋里的东西,我可没那么多银子成天换。” 魏书笑着应是,连声叫小丫头进来把姜云璧用过的茶具收起来,又吩咐了一堆话,才扶着薛成娇回了卧房去歇着。 24:认定你这个朋友 姜云璧才走不久,薛成娇正和衣小憩,瑞云又打帘子进了屋,她因浅歇便听见了动静,侧身过来问:“怎么了?” 瑞云步子细碎,几步上前稍稍颔首:“五姑娘来了。” “崔瑛?”薛成娇略拧眉,咦了一声心中不解,“她一个人来的?”见瑞云点头,她才坐起身来,想了会儿,“你去领她进来吧。” 瑞云正要走,魏书在旁边拦了她一把,问薛成娇:“姑娘就这么见客吗?我服侍姑娘净面,还是请五姑娘到偏厅等着吧?” “不用。”薛成娇笑着去蹬鞋子,魏书就往脚踏跪了过去,跟着听她又笑道,“她来的这样快,分明是知道姜云璧才从我这儿走。就这样见她正好,亲疏有别嘛,啊?” 魏书给她穿鞋的手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嘴角就咧开了,瑞云也跟着笑,嘴里只说姑娘好聪明,就一溜烟的出了屋。 于是崔瑛进屋时,就看见了发髻略显松散的薛成娇侧在美人靠上,魏书站在旁边儿手持团扇轻轻的挥动,另有一个小丫头半跪着给她捶腿。 啧了一声崔瑛径直往她面前过去:“你就这么见客人?” “不是,”薛成娇挪了挪腿,小丫头会意停手,她略抬眼皮看崔瑛,“姜姑娘来是客,我自然梳妆打扮在偏厅奉好茶待她。你来不算客,何必折腾我?这样就好。” 说完了,果然瞧见崔瑛绷着的面皮松动,眼底有笑意一闪而过。 薛成娇略欠身,右手托着腮问崔瑛:“她前脚走,你后脚就来,跟着她过来的?” 崔瑛略显难为情:“不是。” 她说完了把小脸儿偏了偏,薛成娇笑了:“你跟着她干嘛?” “我都说了不是!”崔瑛嘟着嘴嚷了一句,扭头瞧见薛成娇笑着打量她,撇撇嘴,“好吧,我是跟着她过来的。”她把双手往胸前环了一把,“你跟她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她还跑来看你?” “那你呢?”薛成娇笑意未减,反手指指自己,“你不是忘了前些日子推我下水的事儿吧?你跑来小雅居做什么?” 崔瑛哼一声:“我母亲说了,你不计前嫌,让我多来找你玩儿。”她说着又嗳了一声,拿眼斜成娇,“我那天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你,谁知道你那么没出息,我诈了你一下,你就站不稳的掉下去了!” 崔瑛这个人不是坏心肠的,薛成娇自然也不会跟她计较,她推自己,也不过是娇纵过头,算不上什么阴险很辣之人。 这会儿见她得了便宜卖乖,才刚见到姜云璧的阴郁竟消散了大半:“是,我自己站不稳,所以我没在老夫人和你母亲面前告状啊。” 崔瑛像很满意,点点头,又想起前头的话:“姜云璧来找你干什么?” 薛成娇耸肩:“不知道,莫名其妙的说了一车话,我懒得应付,佯装不舒服,她就走了。那你呢?你跟着她干吗?我都问了第二遍了。” 崔瑛那里哦了一声,很不悦似的:“她这个人好没趣,才住进来几天,我跟她又不认识,成天往我们四房跑,今儿送朵花,明儿约我扑蝶的。刚才她来找我,说要来你这里坐坐,我说不想出门,她悻悻的自己走了,我才悄悄的跟着她的。” 薛成娇不禁觉得好笑,看起来姜云璧的殷勤是献错了地方,崔瑛显然不吃她那一套。 她还没说话,崔瑛又不满的嘟囔起来:“我还听说,她也常去找我姐姐,姐姐好像还挺乐意跟她走动。”话音才落,崔瑛又拍了下脑门,“看我,差点忘了。” 薛成娇看她一惊一乍的,啧了一声:“说个话怎么一惊一乍的。” “不是,你不知道吗?”崔瑛说着歪头去看成娇。 薛成娇摇摇头:“我知道什么?” “我听说啊今儿一大早,她去清妙堂了。”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那里是沪二太太日常礼佛的地方,寻常就连崔琼她们都不敢随便去,唯恐惊扰神明。 于是就追问了上去:“她跑去那里做什么?没人拦着她吗?”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崔瑛始终是撇着嘴,“听说是去找大姐姐,大姐姐不在,她打听了二姐姐的消息,就去那儿了。”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小婶婶没生气吗?” “你怎么这么急?”崔瑛白了她一眼。 薛成娇意识到自己有些失常,额了一声:“觉得她胆子也太大了。” “谁说不是呢,那可是清妙堂啊,”她说着嗳了一声,拿下巴冲成娇扬了扬,“你不觉得她很奇怪吗?” 薛成娇心说是够奇怪的,姜云璧急于在崔家站稳脚跟,想让各房都记着有她这么一号人物,这一点可以理解。 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没分寸的去清妙堂呢?周氏难道没有交代过,那里不能去?还是她另有用意呢? 崔瑛见她好久没说话,就叹了口气又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真没见过这样的,住在人家家里,不本本分分的,成天东串西跑,三婶也不管她。反正我是不待见她!” 薛成娇不禁失笑:“你能待见几个人?我也是客居,你还推我下荷花池呢。现如今又来了一个姜云璧,你又不待见了。总之呢,不是你们崔家的人,你崔五姑娘都打心眼儿里不待见。” “那可不一样。”不料崔瑛却反驳了回去,“不管怎么说,你是大户千金,保定府薛侯爷的独女,我虽然小可也懂事儿,按你现在这样的,就是住到顺天府去,也没几个敢难为你。她算什么?父亲熬了十几年才熬了个五品官,也敢跑到我们家来逞能。” 崔瑛见薛成娇一直盯着她看,回想了一下自己才刚的那番话,绞着手帕:“诚然前些日子我可那也不是因为不待见你才那么干!你刚住进来嘛,我跟你闹着玩儿的!” 薛成娇拿她没办法,只好顺着她的话说:“是,我知道你闹着玩儿的。” 魏书在旁边儿听的直想翻白眼,闹着玩儿就推人下水?这玩笑也忒大了。 崔瑛浑不自知,瞪圆了眼睛看薛成娇:“我今天来呢,是想告诉你,我母亲既然让我多来找你玩儿,你上次又没有告发我,你这个朋友我认了!但是我不喜欢姜云璧,你不能跟她亲近!” 果然是小孩子心性,薛成娇无奈的直摇头。 崔瑛看她摇头,立时横眉:“摇头什么意思?” 薛成娇一怔赶紧收住了:“那下次她再来,我索性闭门不见好了。” 于是两个人又笑着聊了一阵子,崔瑛又问她头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薛成娇都一一敷衍过去,到最后还是崔瑛叫嚷着家里做了她爱吃的糕点,才又火急火燎的离开了。 薛成娇的笑渐渐隐退,心里也有了主意。 四房那边的崔瑜和崔易,对崔瑛可谓宝贝极了,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崔瑛既然不喜欢姜云璧,又跑来跟她示好,她为什么不接受呢?有崔瑛在,将来想在四房说上话,就容易的多了! 可是今天,姜云璧为什么会去清妙堂呢,这实在是让她想不通。 然而薛成娇的疑惑,直到后半天她见到了崔琅时,就全都想明白了。 25:心思深沉 因脸上有伤,薛成娇不愿外出走动,一整天都窝在小雅居给崔昱打络子。 到了后半晌时屋外有人打帘子进来,她头也没抬:“魏书,倒杯水来。” 来人很快端了茶盏送到她面前,她伸手接下来,眼风扫到那只手上,咦了一声抬头往上看,入眼却是桃花放蕊似的粉嫩的脸,眉眼含春,出尘脱俗。 薛成娇呀了一声握上那只手,欢喜的叫了声:“琅表姐。” 崔琅从她手里把茶杯抽出,往旁边翘头案上搁下去,带笑看她:“打络子呢?瑞珠怎么不动手,让你自己打?” 薛成娇忙说不是:“这是打给表哥的。”听崔琅哦了一声,她脸颊浮上了红晕,连忙岔开话题,“表姐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崔琅就势在她身旁坐下去,腾出手来帮她理着筐里的线:“大伯母去寻母亲说事,母亲叫我出来逛逛,我听说你受了伤,过来看看你,”又啧了一声,“要不要紧?” 薛成娇连连摇头:“不要紧,就是包了白纱看起来有点吓人。” 崔琅这才放心下来,一时没什么话,只是神色有些郁郁。 她的这幅神情薛成娇都看在眼里,撂下手里的活计:“表姐有心事?” 崔琅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临出门的时候听见大伯母几句话,她是想请母亲代为应付你婶子,好像也是祖母的意思。”她斜眼看成娇,“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心。只是你知道,我母亲这么多年潜心佛事,很少过问这些,我怕她心烦。” 这话薛成娇不知道该怎么接,小手顺着崔琅后背,一下一下的,似是安抚,更像是在宽慰她自己。 不多时她又想起来崔瑛说的事儿,小嘴嘟囔了句,问崔琅:“我才听崔瑛说,早上姜姑娘跑去清妙堂了?也不知道小婶婶有没有不高兴。” 可崔琅并没有像薛成娇想的那样面露愠色,反倒露出了笑:“没有,她是晚辈,才住进来,各房走动并不知道那里不能去,又那样恭敬的赔罪,母亲心胸怎么会那样狭隘?笑着说没事,叫人送她出去了。” 薛成娇见她露笑,心道不好,于是追问了句:“表姐对她印象不错啊?” “还行吧。”崔琅没多想,便回话,“斯斯文文的一个姑娘,站在母亲面前也不是手足无措,低垂着脑袋求母亲责罚,看着是挺有规矩的。” 薛成娇哦了一声,略显得有些沉闷起来。 原来这就是姜云璧的目的。 崔瑛不买账,崔瑜对她再有好感,也架不住崔瑛不喜欢她,况且她的最终目的是亲近长房,跑到清妙堂去卖乖,虽然很可能被崔琅和沪二太太厌烦,但只要她说的讨巧,也很可能会达到现在的这种效果,至少崔琅,就对她印象不错。 “可是我听说,之前潜三叔带着表哥们去姜家走动,姜家那位老爷对个四五十岁的乞丐都毫不怜悯”她说着怕崔琅疑心,绞着手帕,“今早姜姑娘来我这里小坐,我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听表姐这么说,是我错待姜姑娘了。” 崔琅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她家里是她家里,她是她,这事儿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也可见三婶的这位妹妹确实是个教养好的,能把姑娘调理的这样懂规矩。今后再见她,你不要再给人家脸色看就是了。” 薛成娇一边说着记下了,一边在心里翻白眼。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崔琼对姜云璧的态度虽然敷衍,但按崔琼的性子,明里绝不会跟姜云璧为难,况且明年她要出嫁,家里的事情就再也不能插手。 崔瑛呢?她不喜欢姜云璧,但谁会把她的不喜欢放在心上?一个骄纵成性的姑娘,只怕就算是崔瑜,也只当她是见不得姜云璧比她好,有心怄气而已。 原本指望着崔琅能厌烦姜云璧,况且前世也没见崔琅对什么人上过心,更不要说这样夸赞了。 薛成娇原本捏线的手,此刻紧紧地握成了拳。 送走了崔琅后,薛成娇左思右想,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姜云璧不知道会在崔家住多久,她现在的情况又不适合在各房走动,等到冯氏离开应天府,又不知是多少日后的事,如果姜云璧在这段时间内在崔家站住了脚,讨了各房长辈的欢心,可就不妙了。 她想打压姜云璧,就一定要有个帮手,且得是个在小辈间说话有分量,在长辈面前也能说的上话的帮手。 这一点崔琼可以,但她不适合。崔旻呢?旻表兄敦厚刚正,绝不可能任由她乱来。二房的崔晏也可以,只是交情不深,也不值得信赖。 于是,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啊。 薛成娇压了压太阳穴,有些丧气,也带着些懊恼,招手叫魏书:“一会儿姨妈从小婶婶那里回来了,你过去一趟,说我有点事情想问问表哥,请姨妈个示下,让表哥下了学到小雅居来一趟。” 魏书怔了下:“让二爷一个人来吗?” 薛成娇啐了她一口:“不是还有你们在屋里服侍吗?看姨妈怎么说吧,你一会儿过去。” 魏书耸耸肩带着笑退到了屋外去,又打发人留意顺安堂的动静,叫等润大太太一回去就告诉她一声,她好去替姑娘传话。 大约半个时辰后,小丫头跑进院子里寻魏书,说是润大太太回了顺安堂。 魏书便整理了一番,也没带人,自己一个人去了顺安堂。 润大太太本来是赌了一口气在胸口的,虽然沪二太太劝了她几车话,可冯氏办事儿太恶心人,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会儿又听说魏书过来,就拧眉叫人领她进屋,见了丫头只问是什么事,板着的脸也没放开。 魏书吃了一惊,润大太太从不给下人脸色看,尤其是薛成娇屋里的人,今儿大约是气不顺吧? 她近前了两步蹲福:“姑娘让我来回太太话,她那里有些事儿想问二爷,看能不能等二爷下了学,请二爷去小雅居一趟。” “找昱哥儿?”润大太太抬眼看过去,“只找昱哥儿一个?有什么事?” 魏书摇摇头:“姑娘没说是什么事儿,只叫我来问您,请您个示下。” 润大太太此时就已经动了心思的,很有意撮合崔昱和成娇,于是就摆摆手说了句知道了,招了茯苓来:“给二爷屋里传个话,等他下了学回家,让照月和照人陪着去小雅居。”说着又点了点小案,谓魏书道,“你们也在屋里陪着姑娘,记着了?” 魏书连忙应是,便告退了出去。 待她出去了,茯苓才上前来问润大太太:“娇姑娘近来好像总有很多心事的样子,太太不觉得吗?” 润大太太叫了一声茯苓,丫头一个激灵噤声,就听润大太太沉声道:“娇娇是我的外甥女,这一点,不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她又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去告诉王升家的,明天备车,我要去高府。” 26:不喜欢她 到了晚间崔昱回家往老夫人那里请过了安,就领着照月和照人两个往小雅居去了。 他进屋的时候面色不善,倒吓了成娇一跳,撂下手里的线迎上去:“表哥这是怎么了?怒气冲冲的?” 崔昱冷然:“你说的果然一点也不错,薛炳跟到应天府,打的全是歪心思!” 薛成娇就了然了,薛炳这次跟过来,果然是冯氏想定下崔琅来。 她又见崔昱气的这样,便不好先提姜云璧的事儿,只问他:“表哥告诉姨妈了吗?” 崔昱点了点头:“一回来就告诉母亲了。” 说完了见成娇不说话,只是把询问的目光放在他身上,他顿了顿:“母亲说这个事情不用我操心,她会料理。至于薛炳想娶二姐姐,那是痴人说梦!” “可是”她眉头拢了拢,“可是我只怕婶子不那么好应付。” “你不知道吗?”崔昱猛地抬头看向成娇。 薛成娇端的一脸茫然:“知道什么?” “冯献荣已经动身了,要到应天府来。”崔昱又恨得牙根痒,“多半是给薛炳保媒来的。” 薛成娇咦了一声:“那不是更不好应付了吗?他应该是来给婶子主持公道的吧” 崔昱不屑的笑了一声:“崔家的公道,还没轮到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主持。倒是你的事”他话到此处略显犹疑,“母亲明天要去高家。” 话音才落,薛成娇手中青玉莲纹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有些呆呆的看崔昱:“要去找我二舅舅?” 崔昱点头,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母亲说了,冯献荣若来了,她不好再出面,可若论亲疏,应天府中高家舅舅比父亲适合应付他,所以明天要去一趟高家,把这件事告诉高家舅舅。” 薛成娇两世为人,可显然是还不知该怎么样去面对她这个亲舅舅。 当年二叔二次闹着分家时,母亲因不愿计较,同意把手上的铺子再划出去几间。 可到了第二年年关将至时,二舅回到保定府,知道了这事儿死活不同意。 原本这是薛家家务事,不该他插手,可父亲常年领兵在外,二舅和母亲又是一母同胞,外祖母过世的早,二舅又有本事,自然看不过眼二叔这样欺负人。 她还记得那年她才两岁多点,所有的记忆还是模模糊糊的,可唯独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 彼时二舅手持长剑冲到二叔家中,不顾及薛家长辈的面子,硬是要二叔向母亲赔罪,还要把铺子收回。 后来母亲得到消息,连忙赶过去劝拦,却因此胎气大动,已经成型的男胎,胎死腹中。 想起这些往事来,薛成娇的手都止不住的发抖。 她知道二舅是心疼母亲,可她的亲弟弟,也的确是因为二舅的糊涂才会死。 “姨妈为什么会表哥,你能不能劝劝姨妈”薛成娇颇为痛苦,伸手抱住了头,“我愿意把钱给婶子,哪怕她要五五分我也愿意,能不能不要去高家,不要告诉二舅。” “成娇。”崔昱看她这样,眼中满是疼惜,伸手握住她一只手攥在手心里,“事情过去很多年了,高家舅舅也不是有心的。你长住应天府,他怎么也是你的亲舅舅。你来了之后不过府请安已经很不妥,如果出了这种事情都不告诉他,这是不孝啊。” 薛成娇却突然发了疯似的奋力抽回自己的手:“那我弟弟的死算什么?!母亲在天上看着,我难道就是孝顺的了?表哥,母亲临死把我托付给姨妈,而不是二舅,她到死都没有原谅二舅!” 崔昱一眼看见她握拳的手,怕她再伤了自己,身形微动,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手上使了力道,硬是把她的拳头给分开了。 分开时就已经看见薛成娇的手心掐出的红痕:“你不要这样激动,母亲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不然也不会要去高家。你也知道,从贞宁四年之后这么多年,母亲和高家舅舅从没往来过,如今要走动,她” 薛成娇痛苦的低下头,眼眶也湿了:“姨妈是为了我。” 崔昱想抱抱她,给她些安慰,这样的薛成娇太过无助,太过悲伤,看的他心疼不已,可是他不能。 “成娇,我知道你如今主意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婶子来者不善,你处理不好的,交给母亲好不好?就算要托高家舅舅帮忙,我答应你,只此一次,以后绝不会再有。” 薛成娇从悲痛中被惊醒,崔昱说了什么?知道她如今有了自己的想法这话中意思 她猛然抬头看崔昱,还红着两只眼睛:“表哥,琼表姐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崔昱点点头,又赶紧安抚她:“我能理解你很难过,也不会怪你,只是成娇,你还小,有很多事情不能靠自己解决,交给母亲和我,好不好?你住进崔家,我希望你能和崔瑛她们一样,快乐的长大,而不是每天为这样的事情担忧烦扰。” “不一样的。”薛成娇低声嘟囔了一句。 崔昱倒没听清楚,叹了声气:“你今天找我,原本想说什么?” 薛成娇快速的思考着,表哥今晚带来的消息实在是太多,她还该不该把姜云璧的事情告诉表哥呢? 可如果不告诉,将来再被表哥知道她工于心计算计姜云璧,是不是会更寒心? 崔昱看她不说话,催了一声:“成娇?” 薛成娇抿唇看他:“表哥,你答应我,二舅的事情只此一次,我不想再麻烦他。” 崔昱点了点头,面色显得有些沉重,只是没多说什么。 薛成娇松了口气,只是心中还是不快,想了会儿才回他前面问的话:“我今天叫表哥来,其实本来是想跟你说说姜家姑娘的事情,”她又低了低头,“可你跟我说二舅的事,我一时失态了。” 崔昱咦了一声:“姜云璧?她有什么事?”他问了一声,拧眉看魏书,“姜云璧来过小雅居?” 魏书赶紧点头:“今天早上就来了一趟,说了些奇怪的话,还送了姑娘一只看起来蛮贵重的卧鹿才走。” “奇怪的话?”崔昱面色冷下来,问成娇,“她跟你说什么了?” 薛成娇却只是摇头。 要说魏书确实是个特别聪明的丫头,知道她不喜欢姜云璧,又特意叫崔昱来,竟然也知道帮着她陷害姜云璧,她想着又不禁的想笑。 崔昱见她摇头却不满意了:“摇头是什么意思?”他空着的那只手指了魏书一把,“姑娘不说你来说!” 魏书一缩脖子:“姜姑娘说,她跟姑娘都是客居崔府,本就应该多走动,话里话外说我们姑娘是寄人篱下,临走还留下只贵重的玉鹿,显摆似的。” 然而崔昱却并没有先发火,反倒是沉静了下来,握着薛成娇的那只手也收紧了两分,盯着成娇打量了半天,悠悠然丢出一句:“看起来,你是真的不喜欢姜云璧。” 27:都顺着你 薛成娇大吃一惊,身形不稳,差点从高凳上跌下去。 还是崔昱手快,抓了她胳膊一把,把人带正了,板着脸斥她:“怎么坐也坐不稳了?摔下去是闹着玩的吗?” “表哥,你我”薛成娇讶然变色,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初姐姐跟我说,我还不以为意,”崔昱松开手,叹了口气,“现下看来,你真的很讨厌她。可是成娇,为什么呢?你们才见过几次?” 薛成娇鼓着腮帮,有些怯怯的看崔昱:“表哥你怎么知道的。” 崔昱无奈的笑了声:“魏书从前是服侍母亲的,后来拨到你身边,她可从来不是个多嘴的丫头,今天你特意找我来,让她说这番话给我听,就可见是有心而为。”他一顿,又道,“适才我问你,你一言不发,全由她来说,分明是存心想陷害姜云璧。” 薛成娇让他说的面露羞愧,一双小手也不安的搓着:“表哥真是聪明。” “你不要打岔,”崔昱没好气的白她,“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这么不喜欢她?” “我只是觉得,她住到崔家来,是别有用心的。”薛成娇垂着脑袋,瓮声瓮气的,“表哥那根络子,分明就是她打的。这几天住进来也不安分,各房走动,早上崔瑛还来找我,说实在厌烦她这个样子呢。” 崔昱眉头几不可见拧了拧:“崔瑛?” 薛成娇闷声嗯了一嗓子:“我看崔瑛都比看她亲近。”她说完了一句,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表哥,崔瑛是一时顽劣,我真的不怪她。可是你不觉得,姜云璧真的是心怀不轨吗?” 其实崔昱自从知道那个络子是出自姜云璧之手后,心里总不是滋味,这些日子他又在外面陪着薛炳,加上本不是亲眷,就没怎么跟姜云璧见过面,但是也挺崔易偶尔提起一两句,说姜云璧没事儿就往她们四房跑,拉着崔瑜和崔瑛两个跟亲姐妹似的。 姜云璧小小年纪就这么活套,再合计上那根络子,崔昱就笃定她不是什么端庄持重的姑娘,只是也不戳破,总归她小住一阵子就要离府,何必为了她跟三房闹不痛快。 只是他实在没想到,薛成娇竟然会这么不待见姜云璧。 他眸色沉了沉:“那你叫我来,原本是想干什么的?” 谎言被识破了,再继续下去,还有必要吗? 薛成娇有些迟疑。 崔昱催了她一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索性告诉我,你想干什么,我不告诉母亲和姐姐她们。” “我想拆穿她的真面目,让她离开崔家。”薛成娇定了心神。 “就这样?”崔昱失笑问她。 薛成娇看他笑了,立时不满意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想撕破姜云璧的假面具,实际上是很不容易的啊!一个弄不好,会伤了三房的脸面,她虽然憎恨周氏,但是不能真的伸手打周氏的脸,将来毕竟还要在崔家生活,闹翻了,对她没什么好处。 “你笑什么!”薛成娇一咬牙,冷哼一声。 崔昱冲着她摇头:“你想让我帮你?” 薛成娇抿唇不语,半天才点头:“我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表姐她们肯定又会骂我,我只能找表哥你了。” 崔昱的手抬了起来,伸了出去,落在了薛成娇的脑袋上。 薛成娇一头长发乌黑浓密,崔昱顺着她头发摸下去,拍了拍她小脑袋:“那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成娇咦的一声不敢置信:“表哥这就答应了?” 崔昱的笑就更灿烂了些:“不然呢?再跟你要二十两银子?” 薛成娇噗哧一声笑出来:“我本以为表哥既然看破了,肯定要怪我的。” 崔昱沉声叫了句成娇,薛成娇抬头与他对视,但见他眼中满是认真:“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你跟我开口,我怎么不帮你?只是以后不要胡思乱想的,你近来时常走神,我们看在眼里很担心,知道了吗?” 薛成娇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的就追问了句:“那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表哥都会帮我?都不会怪我?” 如果,我将来要对周氏出手,你也会这样帮我吗? 崔昱显然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啧了一声:“是,我们成娇啊,不管想做什么,我都会帮。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表哥也要想法子给你摘下来啊,谁让你是薛成娇呢。” 薛成娇的眼中染了笑,满心欢喜的看着崔昱。 这个人,是崔昱啊,是薛成娇的崔昱啊。 真好。 送走了崔昱后,魏书一个劲儿的喘气,拍着胸前顺气:“可把我吓坏了,姑娘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薛成娇笑着扑过去,抱住了魏书撒娇:“你怕什么?表哥又不会拿我怎么样。” 魏书赶紧接了她一把:“是是是,二爷什么都顺着姑娘,什么都听姑娘的。”她玩笑了一句,反手指自己,“可万一叫二爷觉得,是我带坏了姑娘,还不扒了我的皮?” “那不会,”薛成娇随着她笑,“表哥要扒你的皮,我肯定护着你。” 她说完,从魏书怀里抽身出来,两只手握住魏书肩头,郑重其事的嗯了一声:“魏书这张皮顶好看,我肯定不会让表哥扒了的。” 魏书让她羞的一时脸红,不满的嘟囔着,推着她进了屋去,后话不提。 这一夜相安无事,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长房院里才热闹起来。 先是冯氏又递了帖子要进府拜访,而润大太太索性不理,只让王升家的套了车往高府去。 而后沪二太太接了冯氏的帖,让人送了传话的婆子出去,便收拾起来打算迎客,等收拾完了,又带着崔琅往敬和堂里去给章老夫人请安递话。 薛成娇待在小雅居里,不停地来回踱步,末了扯了魏书一把:“走,我们去找小婶婶。” 28:据表进京 敬和堂里章老夫人搂了崔琅在怀里,笑着说沪二太太:“不是我要说你,我们琅姐儿还小,你别整天带着她在佛堂不出来。有什么事儿放不开?我也说你这么多年了,你总要真的听进去才好啊。” 沪二太太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恭敬却疏离,颔首应是:“老太太教训的是,媳妇儿记住了。” 章老夫人无奈的叹气:“你嫂子出府了?” 沪二太太笑道:“一大早就往高家去了,昨儿就托了媳妇儿,若是薛家太太进府,替她待客。” “你看看,你嫂子的心结都能放下。”章老夫人冲她摇摇头。 崔琅怕母亲心中不受用,一边儿替老夫人捶胳膊,一边儿道:“今儿我在敬和堂陪祖母吧。” “陪着我做什么?”老夫人搡她一把,“一会儿去找你姐姐玩儿,在院子里转转。” 沪二太太那里却开口叫了声老太太。 章老夫人扭头去看她:“还有事?” 沪二太太嗯了一声:“也是昨儿大嫂又特意来告诉我的,说是昱哥儿从薛炳那里听说的,叫我今天回老太太一声,看您是怎么说。” “昱哥儿?”老夫人笑了一声,“他听说了什么?只怕又是些胡闹的事。” 沪二太太脸上有了难色,好半天才回话:“薛家太太给嘉兴去了书信,请冯家大老爷来应天府,听薛炳说,是想是想保媒。” 章老夫人听出不对劲儿来,又见一旁崔琅眼神闪躲,眉头就拧到了一起,先打发崔琅:“你出去,我跟你母亲有话说。” 崔琅张张嘴想说话,余光扫见她母亲冲她摇头,便起了身告礼退了出去。 待她出去了,老夫人寒声问:“保什么媒?” “保咱们家的媒。”沪二太太声儿很轻柔,“听意思,是看上琅姐儿了。” 老夫人不怒反笑,呵了两声:“冯氏可真是好算计啊,”说着又觉得不对,拧眉看沪二太太,“不是说薛万贺贪污出了两万两亏空填补不上?叫冯家来保媒,且不说成不成吧,薛家打算拿什么下定?” 别看沪二太太平日里不管事,可也是个才思敏捷的,心里明白的很。 她抬头看向老夫人:“这事儿昨天媳妇儿在心里过了过,只怕薛家未必拿不出银子,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要来抢成娇手里的钱而已。老夫人也知道,薛家当年也是家大业大,薛侯爷军功累累,每年拿的赏赐也不少,况且他们太太又会经营,给成娇留下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老夫人啐了一口:“真恶心!冯氏倒好会算计,把咱们都当成傻子了。” “所以大嫂叫我回您一声,今天冯氏进府,倒未必会提这茬,只怕来日冯家大老爷到了,咱们可拿什么推辞?” 老夫人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打发沪二太太去:“我琢磨琢磨,你先去吧。见了冯氏,也不必给她好脸色,不要让她以为拿捏的住咱们似的。”想了会儿又吩咐了句,“我今儿还是不见她。” 沪二太太脸色微变:“怕不好吧?上回进来就没见。” 老夫人哂笑一声:“她问起,你就说我给成娇求菩萨保佑呢,可别叫孩子脸上留疤。” 沪二太太当下明白过来,这是想警告冯氏,别欺负成娇只身一人无所依仗,于是起身告了声媳妇儿知道了,就退了出去。 长安一路送她出了敬和堂的门,却在门口碰上了薛成娇和崔琅,沪二太太吃了一惊:“你们怎么在这儿?” 崔琅上去扶住她母亲,笑道:“我一出来就遇上成娇了,她说等母亲,我就在这儿陪她一起等了。” 沪二太太慈爱的朝薛成娇招手,等她近前来,伸手握了她一把,又看她额头上的纱布:“伤口还好吗?” 薛成娇学着崔琅的样子,往沪二太太右手边站过去,扶住了她:“没事儿了,小婶婶别惦记我。” “那跟我去椿希堂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这里热气重,仔细头晕。”沪二太太由着她二人一左一右的陪着,一路领着她们回了家去。 再说润大太太那边,高辕马车由小厮赶着,一路往富贵坊行进,最终停在了一处朱红大门的府邸前。 那门前两尊石狮蹲着,大门顶上正红色的门匾是两个鎏金大字“高府”。 润大太太下车来,从角门处进了府,里面早有高家的管事太太在等着,见了她就先请安问好,跟着一路领进府中。 等过了垂花门,高家太太郑氏就已经迎了上来,蹲福平礼:“大姐姐。” 润大太太脸上没喜色,反倒有些尴尬之色,虚扶了她一把:“快起来吧,你们老爷几时回来?” 郑氏笑着在头前带路:“昨天接了大姐姐的帖子,老爷今天一早就告了假,在家里等着姐姐呢。” 润大太太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便没接话,只是嗯了一声,便再不发一言。 穿过了长长的甬道后,上房的正堂出现在她们面前。 郑氏忙引着润大太太进屋去,里头高孝礼见了他姐姐进屋,一时又激动,又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就杵在原地也没动。 还是郑氏轻咳了一声,出声叫润大太太:“大姐姐快坐。” 润大太太深吸了口气,看向高孝礼:“多年不见了,霖川。” “姐”高孝礼干着嗓子,叫了一声。 润大太太的眼眶立时就有些湿,这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如今看着却只觉得那样生分,心中不由又是一阵酸楚。 “姐姐这次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高孝礼顺着气,往她下手处坐了。 郑氏也不好插嘴,就陪着坐了下去。 润大太太那里嗯了一声:“是关于娇娇的,我跟你姐夫商量了下,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由你出面比较好。” 高孝礼咦了一声:“娇娇有什么事?” 于是润大太太便将薛家犯事,冯氏入应天府要钱的事情一一告诉高孝礼,说完了又摇头:“前两天在府里见了冯氏,还伤了娇娇。昨天昱哥儿下学回家告诉我,冯氏已经写了信送回嘉兴,只怕冯献荣过些日子就会动身来应天府。”她稍顿,“不管怎么说,你是她亲舅舅,万一冯献荣来了,总不能让你姐夫出面。” “薛家欺人太甚!”高孝礼照着桌案上重重一拍,“从前欺负大的,现在大的不在了,就来欺负娇娇!我这就据表进京,不把薛万贺下狱,算我没本事!” “霖川!” “老爷。” 润大太太和郑氏几乎是同时出声,叫住了高孝礼。 他稍稍安定下来,就听润大太太又说道:“是父亲出面保住了薛万贺,我当日说据表进京,是吓唬冯氏,你真的一状告上去,连父亲也脱不了干系。况且将来娇娇还有什么脸面出门见人?” 29:再见冯氏 高孝礼的拳头重重的砸在桌子上:“是我气糊涂了。” “你也不要每次都这么冲动。”润大太太叹了一声。 等说完了,两个人都是一怔。 旁边郑氏轻拉高孝礼袖口,冲他使了个眼色。 高孝礼想了想,开口道:“姐姐,当年的事” 岂知润大太还不等他说完,就已经出声打断了他:“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你说当年的事。” 高孝礼脸色微变,沉了下去,一句话也不再说。 润大太太看在眼里,心中也不是滋味,别过脸:“这件事你心中有数就好,来日冯献荣到了,你也要想好了拿什么来堵他的嘴。” 高孝礼闷着声回了句:“知道了,只管叫他来吧,我且要看看冯家要不要脸面。” 其实冯献荣此来,最主要的目的,应该是给薛炳保媒,但是这事儿也不好先让高孝礼知道,知道的人太多,对崔琅也没什么好处。 润大太太迟疑了一阵,终究没提这件事,却四下看了一圈儿:“璋哥儿不在家?” 郑氏赶忙把话接了过来:“往学里去了,还没回来。”她又看高孝礼的脸色,笑着添道,“大姐姐留下来用饭吧?他下学回来,叫他到大姐姐跟前来请安。” 润大太太像是有所思,点着头的应下来。 高孝礼的脸上这才重露喜色,扭脸同郑氏点了点头,便自叙旧不提。 崔府之中,薛成娇一路跟着沪二太太进了椿希堂内,只觉得此处与她姨妈所居的顺和堂不同。 顺和堂极尽奢华之能事,墙上挂的画、屋内摆的瓶无一不是大家手笔。 而椿希堂中却极为素雅,又少见红木与紫檀木一类重色物件,于是薛成娇不由的又觉得这位二太太实在是个妙人。 沪二太太打发人上了糕点,笑着看薛成娇:“跑到老太太那儿去等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薛成娇没捏糕,先点点头:“我知道今儿婶子进府,姨妈去二舅家了,待客的事情交给了小婶婶。” 沪二太太面色柔和:“你想见她?” 果然见薛成娇飞快的点头,沪二太太顿了顿声,目光落在了她额头的纱布上:“不怕她再打你?” 薛成娇小脸儿一垮:“婶子当日也不是故意的吧,她是做长辈的,怎么会打我。”说着又眨着眼睛看沪二太太,“我生的这样讨喜,婶子怎么会忍心呢。” 崔琅噗哧一声笑出来:“母亲快听听,越大脸皮越厚了。” 薛成娇嘟着小嘴:“本来嘛。” 沪二太太连声轻笑:“是,成娇本来就生的讨喜。” 玩笑过一阵,沪二太太那里稍敛了笑:“但是成娇,你姨妈不在家,万一我让你见她,她再不小心伤了你,我可没法子跟你姨妈交代。” 薛成娇心说好嘛,好好的薛家太太让人当洪水猛兽了,这要是给冯氏知道了,还不得气死过去? “小婶婶放宽心,我自己会小心的。” 沪二太太显然是还有担忧,并不愿意轻易同意。 但是崔琅看薛成娇那副样子,失笑摇头:“母亲让她见吧,总还是她亲婶娘,不让见也太失礼数,成娇既然说了,自己肯定有分寸的。” 就在沪二太太尚犹疑不定的时候,丫头们已经回话说冯氏进了府,正往这边来了。 沪二太太咬咬牙,起了身往外走,路过薛成娇身边儿的时候拍了她肩头一把:“那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你婶子来了,有什么话当着我跟她说。” 薛成娇有些着急起来,她要说的话,可不能给别人知道。 于是手一抬,扯住了沪二太太:“我回小雅居那里等着吧,小婶婶在这里,婶子也未必能跟我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我让邢妈妈陪在内间,不会有事的。” 沪二太太还有话说,崔琅先推了成娇一把,转而与她笑道:“母亲快出门吧,不然薛家太太要进门了。” 薛成娇立马会意,起了身一告礼就绕了出去。 沪二太太嗳了一声没能叫住她,就蹙眉看崔琅:“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崔琅只管同她母亲笑:“成娇摆明了是有话想单独跟冯氏说,母亲再三的留她,她也未必感念母亲的一番苦心。” “可是”沪二太太在心里想了想,盯着崔琅看了会儿,终究没说什么。 等到迎了冯氏进到椿希堂,沪二太太推让她往主位去坐,冯氏又推辞一番,才落座寒暄起来。 “今儿来的不巧,大太太可是不在府上?”冯氏从前也听说过沪二太太,这是个一心礼佛的主儿,故而也没真把她放在眼里。 沪二太太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大嫂一早备车,”说着稍一顿,“往高家去了。” 冯氏脸上的笑猛然一僵,眯眼看过来:“高家?” “怎么?太太不知道吗?”沪二太太挂了笑,“高家二老爷,高霖川啊。” 冯氏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她怎么把这个阎王给忘了,当年高霖川提剑上门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 她不敢再接这个话,就转而问:“上次进来也没能到老太太面前磕个头,这次总该” 她一句话没说完,崔琅从外头打了帘子进屋来。 见了人也只颔首寻常一礼,跟着冲她母亲蹲福:“祖母说了,近来在佛前给成娇求保佑,不好随意见外人,怕沾染生人气息,搅扰佛祖。” 沪二太太嗯一声,略带歉意的看冯氏:“你看,可不巧了不是。” 冯氏心里就有了算计,看来今次她实在是失策了,没料到章老夫人竟对薛成娇的事情这样上心,说什么求佛祖保佑,分明是说给她听的,可不就是为了前几天伤了薛成娇的事?崔家长房的这位老夫人真是厉害,拿这法子警告她。 “既然是这样,那就不见吧,”她尴尬的笑了笑,打量了崔琅一番,“这是二姑娘吧?” 沪二太太因知她那点心思,便很不愿让崔琅见她,嗯了一声应付过去,就打发崔琅:“回你祖母那里服侍吧,这里不用你。” 崔琅应了一声就要走,冯氏却开了口:“二姑娘小小年纪,也好礼佛吗?” 沪二太太的眉头几不可见皱了一回,朝崔琅摆手示意她去,等她退出去了,也没再接冯氏的话,只笑着与她道:“太太进来前,成娇特意叫人来我这里回了话,说她在小雅居等太太,太太若没什么事,我差人领太太过去吧。” 冯氏咦了一声,大约是没想到薛成娇还敢见她,嘴角扬了扬,也不惦记崔琅了:“劳烦二太太了。” 30:你究竟是谁 从椿希堂出来,要穿过一小片竹林,才能绕到顺和堂这里来。 沪二太太特意安排了身边服侍的大丫头云香领路,未免让冯氏觉得崔家太看轻她,将来再闹什么不痛快。 云香是个话不多的丫头,冯氏本来想打听些崔琅的事儿,可她又爱端太太的款儿,见云香一路上只是浅浅的笑,一个字也不多说,便什么心思都没了。 绕行大约一刻钟,才见到顺和堂的五间正房。 云香稍躬身,做个请的姿势,领着冯氏往西跨院挪过去。 魏书早就等候在院门口,这会儿见是云香带路,赶忙迎上去两步,同冯氏屈膝一礼,才笑着谢过云香:“劳烦云香姐姐了,我领太太进去。” 云香回她一个笑,与冯氏见礼后也不多说,拔脚就走了。 冯氏神情古怪的啧了一声,看看魏书,又打量一番这院内景色:“你们姑娘怎么不出来迎我?” 魏书知道冯氏不安好心,心里啐骂她,面上却还挂着笑:“姑娘伤没好,大太太交代过,不让姑娘到处闲逛,以免再发作的厉害。” 冯氏神色一僵,眼神像淬了毒,恶狠狠地盯着魏书的后背,像要把她背上盯穿两个窟窿似的:“你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丫头啊。” 魏书笑着说不敢,也不肯再与冯氏多说,不多时就领着她进了薛成娇日常起居的屋子。 薛成娇要给崔昱打的络子已经完成了大半,这会儿手里还正忙活着,见帘子被撩开,外面的光照进来,她眯着眼几不可见的笑了一回。 把络子扔回小筐里,起了身往旁边让一让,歪头看冯氏一眼,见了个常礼:“婶子来了。” 冯氏嗯了一声,一眼就看见她头上的纱布,眼神就有些闪躲:“你的伤还好吗?” 薛成娇回了一句不要紧,就打发了魏书出去。 魏书站在那里不情愿,薛成娇一眼扫过去,温声细语的道:“快去吧,婶子还能吃了我不成?” 冯氏眼神更暗了几分,站在那里也不坐,一直等魏书退出去,她才打量薛成娇:“你阴阳怪气的,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婶子这是说什么呢?”薛成娇抱着凳子往外拉了拉,“快坐呀。” 冯氏哼了声,坐下去:“那你可真是不长心,我上回伤了你,这回你还敢请我到小雅居来说话。” 薛成娇哦了一声:“婶子是长辈,做长辈的不顾体面,是你的事。我做晚辈的,却不能不周全礼数,婶子既然进了府,我连见都不见一面,要是传了出去,人家要说我们薛家的姑娘没教养的。” “你!”冯氏咬牙切齿的瞪过去,“牙尖嘴利,从前我竟没看出来,你这张嘴这么会说。” 薛成娇似乎也不想再跟她周旋,拉了凳子在她对面坐下去,一只手撑在桌案上,托腮看她:“我听说,婶子请了冯家大老爷动身来应天府,想给堂兄说亲是吗?” 冯氏把眼一眯,显然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薛成娇都知道了,那看起来,高氏和胡氏是也知道的了?怪不得适才在椿希堂,胡氏不咸不淡的,连崔琅多待一会儿,她都急着赶她出去。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我猜婶子一定不可能如愿。”薛成娇语调轻快,还刻意的把尾音挑了挑。 “是吗?”冯氏像不以为然,“这事儿你都知道,那你应该也知道,冯家尚公主。难不成出面保崔家一桩媒,崔家人敢撕破脸?” “婶子。”薛成娇的笑渐渐褪去,淡淡的叫了一声,跟着说道,“你太不了解崔家了吧?”她反问一句后,也没等冯氏答话,自顾自的说下去,“崔家是簪缨世家,别说你冯家娶了个公主,就是出了个贵妃皇后,拿这个吓唬人?丢脸的还是你自己。” “薛成娇!”冯氏怒不可遏,呵斥出声,“当日我就说过,你可别忘了自己姓什么!薛家跟崔家联姻,对你只好不坏,你敢坏我的事?” “银子和联姻,你只能选择一个。”薛成娇见她动了怒,怕她再闹出动静来惊动了别处,皱着眉压了声。 冯氏愣了一把,像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薛成娇耐着性子又解释道:“婶子要银子,我可以给你,但是五五分不可能,我会让姨妈拿出来五万两银子,再划两间铺子,都交给婶子。但是从今以后婶子不能再到应天府来找我,也不能再打联姻的主意,若不然就把这次二叔贪污的事情闹出去,到那个时候,婶子可就收不了场了。” 冯氏倒吸一口凉气:“我若要联姻呢?” 薛成娇呵了一声:“那婶子可就一文钱也拿不走了,况且我敢跟你保证,崔家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不要说婶子看上的是琅表姐,就算是四房的瑜表姐,婶子也说不下这门亲。” 她说完了,还挑衅似的把下巴一扬:“婶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选吧?” “你威胁我?”冯氏咬紧了牙根,“你人不大,口气倒不小。我若告诉你,银子我也要,联姻我也要呢?” “痴人说梦。”薛成娇摆摆手,又直冲她摇头,“银子是我的,闹大了,不要说崔家,就连我外祖父,也不会善罢甘休,保定府到底是高家说了算,还是没了我父亲的薛家说了算,婶子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她见冯氏不做声,又说下去:“至于联姻,到底能不能做成这门亲,婶子自己心里没数吗?你进府两次,老夫人都避而不见,摆明了没把你看在眼里,又怎么可能把亲孙女嫁给炳堂兄?至于四房嘛”薛成娇叹了口气,“婶子看不上吧?其实婶子想多了,溥四叔一定看不上二叔那样的人的。” 这话说的就恶毒了,冯氏几乎是呆在了原地。 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还是薛成娇吗?这还是那个只会躲在大嫂身后的薛成娇吗? 冯氏很快冷静下来,皱眉看她:“你究竟是谁?” 31:给崔琅订亲吧 薛成娇也没料到冯氏有此一问,眼中的错愕一闪而过,快到让人无法捕捉:“婶子说什么?”她笑着反手指自己,“婶子想是气糊涂了,连我也不认得了吗?” 冯氏拿脚尖在地上踢了两下:“你一点也不像个小姑娘,当年你母亲在时,都没有你这样狠。” “狠?”薛成娇像听了什么笑话,笑起来,“我安安生生在崔家过日子,是谁逼到应天府来贪我手上银子?说起来,我也是被逼的啊。” 冯氏也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心中有愧,总之是闷不作声,没再接下去。 薛成娇看她这样,唇边打了抹冷笑:“今天跟婶子说的这些话,我不希望传到外人耳朵里。”她手指拢到了一起,在腿上点了点,“婶子也不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好歹我也是薛家的大姑娘呢。” 冯氏一双凤眸眯了起来,抬头盯着成娇看了半天,呵了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说完了她站起身来,像不愿再多待下去,临行时又沉声道:“三天之内,我要见到这笔钱,不然今天说的一切,都不作数。” 冯氏负气而去,薛成娇也是怒急,手边的胡塌上放着一尊琉璃雕,她素手一扬,发狠的把琉璃品拂下去,那尊雕刻应声而碎。 外头魏书正差瑞云送冯氏,听见里面的动静,分明看见冯氏的脚步一滞,而后不做停留的疾步离去,她心中生疑,赶紧打了帘子进屋。 屋内入眼先是一地碎琉璃,魏书咦了一声上前几步:“姑娘好好的生什么气?”她眼睛又往外瞥,“薛家太太她说了什么吗?” 薛成娇气不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碎屑,好半天才冷哼一声:“真恶心。” 魏书一愣,从未见过这样的薛成娇,她声音里都透着犹疑:“姑娘?” 薛成娇抬头瞥了一眼,稍稍定了定心神:“叫人进来收拾了吧。” 魏书见她是这样,哪里敢随便叫人进屋,便自己半蹲半跪下去,伸手收拾起来。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碎屑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谁也没再说话。 等魏书收拾好了,要把东西扔出屋外去,薛成娇才叫了她一声:“等姨妈回来了,告诉我一声。” 魏书显然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可又觉得冯氏今天一定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于是在心里又把冯氏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通,这里赶紧应下来了成娇的吩咐,才提步出了屋子。 润大太太回府时已是未时,先往顺安堂去换了身衣服,就赶着去了敬和堂。 章老夫人歇中觉正好起身,叫人领了润大太太进屋回话,她歪在罗汉床上,抿了口茶:“你弟弟怎么说的?” 润大太太面上也没笑,恭恭敬敬的回:“霖川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说来日等冯家大老爷到了,全由他出面,咱们家不必理会就是。” 章老夫人满口说着你瞧吧,把茶盏搁置下去:“所以说还是自己的骨肉,到什么时候都是个帮手。” 这话润大太太没接下去,只是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深思了会儿,才回道:“还有一件事,媳妇儿心里有个想法,想请您看看可不可行。” 章老夫人往大背软枕上靠了靠,说了句你说吧,便不再看润大太太。 “今天在高府见了璋哥儿,媳妇儿才猛然想起来。琅姐儿今年也十三了,照理说也该给她订门亲事,应天府的好人家何其多,又何必让别人来惦记?”润大太太稍顿了一嗓子,“琼姐儿不也是两年前就订了亲的吗?” 章老夫人唷了一声:“这是想说给你外甥?” 润大太太连连摆手:“璋哥儿从小订有一门娃娃亲,媳妇儿可不敢胡来,只是今天见了他,突然想起来了。”她又小心的去打量老夫人神情,“要是能订下来,将来也不怕冯氏再动什么歪心思了。” “你说的在理,”老夫人先是赞同了一句,跟着沉了沉声,“只是太仓促,我一时也想不出谁家能配琅姐儿,”说着又嗳了一声,挑眉看过去,“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润大太太其实是从高家出来就想过了这件事的,这会儿老太太问起来,她终于露了笑:“西市卫家长房有个小儿子,膝下有一子卫明睿,今年才十六。我听老爷几次说起他,都夸他是少有的才俊。” 章老夫人深思了会儿,像在思考她说的是谁,许久后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你说他啊,可比琅姐儿大了三岁,太大了点儿吧?” 润大太太唔了一声:“可我听说他去岁跟旻哥儿一起下场,拿的是第二名,将来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况且他不是宗子,琅姐儿若嫁过去,也不会太操劳,虽稍大了一些,也不打紧呐。” 这个情况倒是跟崔昱有些像,老夫人在心里过了过,到底没有立时点头,她在腿上拍了一把:“这么着,等冯氏的事情了结了,你给卫家送张帖子,请她们太太来家里做客,我先看看他母亲为人如何。” 老太太松了口,润大太太的笑就更舒展了,又陪着说了会儿话,才起身辞出去。 等出了敬和堂的门,茯苓捏着帕子有些犹豫的出声问道:“太太不跟二太太说一声就直接回了老夫人的话,万一将来做成了亲事,怕二太太不高兴呐?” 润大太太伸手摸了摸下巴,手上的掐丝嵌红翡的戒指闪着光芒:“她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我也不是坑琅姐儿,卫明睿虽然比她年长三岁,但功名在身,又是个谦谦君子。卫家是百年的世族了,名望不输崔家,这是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将来老太太都点了头,她难道会怪我?” 茯苓张了张嘴,像还有话想问。 润大太太笑着打断了她:“不该问的不要多问,你只当没听过这件事,记住了?” 茯苓抿唇,终究只是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32:你恨冯氏 薛成娇去顺安堂时,正好跟只身出来的茯苓撞了个满怀。 魏书在她身后,赶紧扶了一把,就听薛成娇哎唷一声:“茯苓姐姐忙着去哪儿?” 茯苓连退两步,脸上挂着满是歉意的笑:“正要去寻姑娘呢,太太那里不高兴了,我走的急,没瞧见姑娘,”她又蹲福,“姑娘没事吧?” 薛成娇笑着摇头:“哪里就这么金贵了。” 说完了才又嗳的一声问茯苓:“姨妈找我吗?” 见茯苓点头,她又问:“怎么不高兴了?” 茯苓返身往顺安堂里迎她,一边儿摇头笑着回她:“姑娘还说呢,太太出门一会儿,姑娘又一个人见了薛家太太,太太这会儿气的不轻,叫我去寻姑娘来,可要有一顿教训了。” 薛成娇一缩脖子吐吐舌头,快走了两步扯着茯苓衣角:“好姐姐,到底是怎么样,好歹告诉我,别叫我白挨一顿呐。” “姑娘今儿不是见了薛家太太吗?”茯苓先问了一声,跟着道,“太太才回来,就听说了这事儿,气的脸色都变了,连二太太都数落了好几句呢。” 薛成娇眉眼垂下去,姨妈还是把她护的太紧了点儿,她在小雅居见冯氏,姨妈也这样生气,生怕她再吃了亏。 说话的工夫就已经到了润大太太的晏居室外,薛成娇脚步一滞,半天没挪动。 茯苓看在眼里又觉得好笑,推了她一把:“姑娘这会儿怕了?” 薛成娇把胸膛一挺:“谁怕了。” 说完就提步上前,有小丫头打了帘子迎她入内,门外魏书跟茯苓两个相视一笑,便跟着她进了屋。 润大太太在东次间的炕上坐着,见了成娇进来,手持的一卷书册啪的一声扣在桌案上,冷眼看她:“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谁让你见冯氏的?” 薛成娇一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口气,这样发脾气,可不是撒撒娇就能糊弄过去的了。 她正想着怎么开口,润大太太那里尤觉气不过,冷哼一声:“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抬手指她额头那处,“你的伤尽好了是不是?” “姨妈,我不是”薛成娇小嘴动了动,丢出半句话来。 润大太太立时打断了她:“你不是什么?你告诉我,你见冯氏做什么?你小婶婶劝都劝不住你?” “我答应了婶子,给她五万两银子,再划两间铺子给她,让她带着钱回保定府去。”薛成娇不敢多做反驳,老老实实的都交代了。 润大太太倒嗬一声,旁边儿站着的茯苓脸色都随之一变。 果然听润大太太厉声质问道:“你小小的年纪,谁让你做这样的主?你倒大方,说给她就给她了,我来问你,倘或三五年后,她又来要你的,你待如何?” “这一宗邢妈妈之前提醒过我了,”薛成娇怯怯的抬眼皮去看润大太太神色,心下暗叹,“我跟婶子说了,只此一次,她若再到应天府来寻我,我就把二叔贪污的事情捅出去,到时候闹大了,她也讨不着好,左右当初分了家,二叔名声好坏,跟我也没什么干系。” 润大太太一时怔住,蹙眉打量薛成娇,好半天才出声:“你你怎么会有这些主意的?” 薛成娇想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从琼表姐到姨妈,都觉得她与从前大不相同,今次她跟姨妈坦白了这个事,姨妈还不定会怎么想,她不能让姨妈觉得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略提了一把裙摆,朝着润大太太跪了下去,又伏地磕了个头:“姨妈把我养在身边,事事替我周全,可我总要学会自己拿主意的。我知道姨妈今早去找二舅舅了,如果这件事姨妈不做难,怎么会特意去寻二舅一趟?这是因我而起的事情,我不能躲在家里什么心也不操,到最后怕还会连累姨妈受人非议。” “这是做什么?”润大太太眼见她跪下去,连声叫魏书,“快把姑娘扶起来。” 魏书嗳了一声弯腰下去扶成娇,她却一把打开魏书的手,抬头对上润大太太:“我知道姨妈生气也是为我好,怕我再受伤,怕我再吃亏。可姨妈也细想想,我一味的做个孩子,就像崔瑛那样,姨妈就觉得好了吗?我长在姨妈身边,有姨妈在,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可将来呢?我总要一个人经历事儿的。” 润大太太安静下来,抿唇深思了半天,目光始终落在薛成娇的身上:“所以,这件事你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这笔钱要给出去?那天冯氏伤你,究竟是她慌了神拿指甲戳你,还是你故意撞上去的?” 薛成娇倒吸一口冷气,叫了一声姨妈。 润大太太一抬手打断她:“你说的,我认同。你能懂事,能独当一面,我开心的很,但是我问你的话,你如实回答我。” 薛成娇一咬牙:“是我算计婶子。”她稍一顿,声儿弱了好多,“我那天是故意激怒她的,婶子脾气不好,经不起人刺激,我料想她会翻脸,但是姨妈突然进来的时候的确吓到了她,她来不及收回手,一时慌了,我侧脸撞上去的。” 润大太太眼中惊诧一闪而过:“就为了让她拿了钱走人?” “其实本来是想因此让她理亏,她伤了我,在姨妈面前说话一定硬气不起来,姨妈要打发她,应该会容易很多” “但是你没想到我会去寻你二舅,你觉得事情闹的有些大了,我处理不了了,所以就见了冯氏,答应给她钱,让她不要再多事,是不是?”润大太太问完了,又觉得不对,“你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你二舅?”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薛成娇只能把崔昱也卖了,她横了心回话:“我那天见表哥,表哥说婶子想跟崔家结亲的事儿了我才觉得不能再让她待在应天府,不然为了我的这件事,再把琅表姐搭进去,我将来还怎么在崔家住下去” “混账!”润大太太拍案怒斥了一声,却也不知道是在训斥谁。 茯苓几个都是一个激灵,把脑袋垂了下去不敢再看。 “姨妈,您会觉得我心思重,歪脑筋多吧?”这番说辞其实她早在心里过了一遍的,只是临时又改了改,本来可以说的和软些,更可人疼一些,“二叔和婶子从小是怎么对我的,我都记得!您可能以为我早就忘了,其实不是,我全都记在心里!” “成娇,你恨冯氏?” 33:家贼难防 薛成娇一抬头,眼睛闪着光,明亮耀眼,她把头重重的一点:“是。” 润大太太沉默了。 她没想到,薛成娇小小的年纪,会有这样重的心思。 她的外甥女,今年十一岁,可是却已经会用这样的手段去陷害冯氏了——这真让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良久后,润大太太点点桌案:“你先起来。” 薛成娇松了口气,一手撑地站起身来,因跪的久了,腿有些发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魏书在她身后托扶了一把,她才站稳。 润大太太看在眼里,同她招手:“过来我这里。” 等薛成娇凑到她身边坐下去后,润大太太清了清嗓子:“成娇,你知不知道古语有云,事上以敬,事下以宽。冯氏做的是不对,不配做长辈,可你这样陷害她,难道就是你的本分了吗?如若给人知道了,你让你爹娘的脸往哪里放?难道他们在生时,就是这样教你的?” “姨妈,我”薛成娇本想去攀润大太太的胳膊,可这一番话,却让她止住了动作,“敬养长辈,和睦兄妹,我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记,可是婶子她如果当年不是她怂恿二叔胡闹,我的亲弟弟怎么会没了?” 润大太太想教训她的话,全都收回了肚子里,错愕不已。 薛成娇见如此,轻咬了下嘴唇:“我说了,我都记得。” 润大太太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揽薛成娇肩头,可又收住了。 薛成娇自然没错过这个小动作,眸色一暗:“我知道好好的姑娘家不该盘算这些,太失身份,也太没脸。我也知道姨妈或许会厌弃我,觉得养我这几个月来,竟不知薛成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站起身来往下走,“姨妈叫我收拾行李,回保定府吧。” “胡说!”润大太太斥了她一句,叫了声茯苓。 茯苓赶紧提步过去拦着成娇:“好姑娘,这是怎么说的?” 润大太太未必就不知她是做样子的,可是生气归生气,难道真的把她赶出去?妹妹和妹夫都不在了,薛万贺跟冯氏又是这个样子,她能去哪里?保定府高家又怎么会有她容身之所? 当初成娇的外祖母过世之后,高老太爷很快就续了弦,可这位新太太在嫁进高家后却并不是个贤良淑德的。 润大太太跟她妹妹还有高孝礼是一母同胞,可如今又怎么样? 润大太太远嫁应天府,她妹妹自缢,高孝礼常年就住在应天府,除去年节,压根就不回去。 保定府高家,已经是别人的家了。 “成娇,这件事,你说了,我听了,就此打住。”润大太太顺了口气,“我不罚你,就算是冯氏自作自受吧。但是从今往后,你若再犯,就不要说姨妈不护着你了。” 薛成娇鼻尖一酸,眼眶就湿了:“姨妈不怪我?” “怪你。”润大太太摇着头,“可能怎么样?把你赶出去?看着你孤苦无依?” 薛成娇嘴里叫着姨妈,朝润大太太那边小跑两步,半跪在她面前,缩进了她怀里。 润大太太伸出手来接了她,一只手在她后背上顺着:“我的娇娇,该心思清明,坦坦荡荡的长大,绝不是做这种小人行径的姑娘,你记住了吗?” 薛成娇咕哝了一声,答应下来。 润大太太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心思,只安抚了她几句,就叫她走了。 等薛成娇这头出了门,茯苓端了杯茶水递过去给润大太太:“太太,真的不跟娇姑娘计较了吗?” 润大太太眼风扫过来:“茯苓,她身上留着我们高家的血,况且是冯氏先对不起她,她动心思坑冯氏,虽不光明磊落,可也无伤大雅,我犯不着为了给冯氏出气而罚她。” 茯苓心里有了数,嗯了一声在一旁服侍着,没再多嘴。 润大太太想了会儿,像还是不放心似的:“你多留个心眼,最近盯紧小雅居,这个丫头鬼主意这样多,我怕她再有什么歪脑筋,要是给老太太知道了,谁也保不住她。” 茯苓嗳一声应下来:“那太太二爷那里,要不要提个醒啊?” 润大太太想也没想就回绝了:“告诉他做什么?他做事有他自己的分寸,又不是孩子了。他既然把薛炳的事情告诉娇娇说不定这件事里,还有他的份儿呢。” 茯苓讶然张大了嘴,再不敢问下去了。 而那边魏书陪着薛成娇往小雅居回,路走了一半,薛成娇却突然停了下来:“到椿希堂那边的竹林走走吧,我不想回去。” 魏书一怔:“姑娘,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还是回去歇着吧?” 是,她脸色怎么会好?要不是姨妈真的心疼她,把她当自己女儿一样的看,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被赶出府了。 薛成娇只是摇了摇头:“我想走走,当散心吧。” 魏书不好再劝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问:“姑娘怎么能跟大太太坦白呢?多悬啊。” 薛成娇苦笑了一声:“不然呢?我答应了要给婶子钱,姨妈不点头的话,我拿什么给她?可要姨妈点头,哪有那么容易?我不实话实话,难道连姨妈也一起骗?” “可是” “我有分寸的。”薛成娇握着魏书的手紧了紧,“我这次算是为了自保,不是为了害人,况且姨妈本来也不喜欢婶子,所以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可是我看大太太刚才明明对您疏远了好多嘛。”魏书撇着嘴,扶着薛成娇一路往竹林那边去,一边走又一边说。 薛成娇胸口一窒:“从前娇俏的小丫头,突然变成了心思深沉的姑娘,姨妈一时不能接受,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而我也需要时间来打消她对我的顾虑。” 顾虑二字一出口,魏书神情就是一变:“您是说大太太猜疑您?” “家贼难防啊魏书。”薛成娇自嘲一笑,“谁能保证我将来不会坑自己人呢?不过姨妈不会为难我的,只要我这段时间老老实实的,不会有事。” “姑娘你这是何必,”魏书觉得很不平,“就算薛家太太想联姻,那也是她们做长辈的之间的事情。她想订下二姑娘,根本就不是因你而起,你为了尽快打发她回保定府,不再提订亲的事情,把这点儿盘算对着大太太和盘托出,我” “好了魏书。”薛成娇在她手背上拍了下,“姨妈说了,这件事情到此打住,不要再提了。” 34:绣条抹额 ♂, 从那天见过了润大太太后,薛成娇一连三天都没踏出小雅居半步。 而冯氏那里,润大太太打发了人送去了五万两银票,又划出来两间铺子给她,总之薛成娇答应了的,润大太太都一一办了。 冯氏拿了钱也果真没再生事,据说派人一路往嘉兴去,在半道上就把冯献荣给截了回去,而她自己也在第二天一早就动身要回保定去了。 魏书进屋的时候,薛成娇正在给络子收尾,头都没抬的问:婶子走了 刚走,大太太不肯去送,大老爷大约觉得不好看,特意叫大爷跟二爷去送了一程。 说话的工夫,薛成娇手上的络子已经收完了尾,她提起来晃了晃:好不好看然后才接魏书前面的话,姨妈看不上她,不去送是肯定的。 魏书呀了一声:姑娘打的络子真好看。 说完了想起来什么似的,才刚神采奕奕的样子全没了。 薛成娇直觉觉得她有事儿,就叫了一声魏书,然后问道:你怎么出去了一趟,心事重重的 魏书叹了一声:我说了又怕姑娘多心,但是不告诉姑娘,姑娘肯定要问。 薛成娇微一挑眉:知道我要问就快说。 姑娘这几天也不出门,也不见客,我才刚回来的路上,听见几个小丫头嚼舌头,说姑娘叫薛家太太弄了个没脸,再不敢见人了,还说姜家姑娘行事得体,落落大方,两相比较,高低立辨。魏书绞着手里的帕子,要不是姑娘嘱咐我不要多生事端,我非提了她们去大太太面前回话不可。 她本以为薛成娇会生气或失落,可一抬眼,对上的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看的人心里发虚,于是怯声叫了薛成娇一句。 薛成娇摇摇头:她们说的是实话,有什么好生气的嗳了一声转了转音,看样子,姜云璧在府上待的不错啊 魏书像很不服气似的,哼了一声:按说我是做丫头的,不能论主子长短,可也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她顿了一下,给成娇倒了茶,一边儿继续说,姑娘自从住进来,从不肯轻易惊动各房,毕竟是隔着房头的,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就是了。她倒好,今儿跟着二房老太太练字,明儿陪着四房老太太赏花,真是一日也不安生。 薛成娇听在耳朵里,心里却不这样想。 若是姜云璧的这些行为真让人觉得没分寸,底下的小丫头又怎么会对她称赞不已 况且就是长辈们眼里,只怕也觉得姜云璧是个活泼讨喜的小姑娘。 二房的老恭人卓氏且不说,四房的老恭人钱氏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姜云璧能陪在她左右赏花,自然有她的手段。 薛成娇歪头想了会儿,问魏书:她不常来长房吗 魏书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来过几次,但是老太太都没见她,这些日子就不来了,不过还是天天递话来请安。倒是常往椿希堂那边,像是跟二姑娘走的挺近的。 薛成娇心说姜云璧也算是很有眼色的了,知道章老夫人不喜欢她,来了几次就不再来碰钉子,也省的招老夫人厌烦。 姑娘,魏书在旁边看的着急,见成娇也不说话,就叫了一声,跟着才说下去,姑娘也该各处走动走动,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让人家占了吧 薛成娇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便只无奈的笑:争这个做什么你不是也说了,毕竟是隔着房头的,我总没事跑过去,也太失礼了。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可是姜家姑娘就很讨喜啊是不是薛成娇打断她的话,含笑发问,见魏书点头,她拍拍身边儿的位置叫魏书坐,才又道,她是她,我是我,我母亲从前可没教过我这样的规矩。 魏书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对姜云璧的不屑一顾啊。 她正要回话呢,外头一句说得好传进屋里来。 薛成娇一惊,正要呵斥谁这样不懂规矩,就看见润大太太噙着笑走进来。 她赶忙起了身告礼,又服侍润大太太坐下去,颇为尴尬的拍拍脑袋:姨妈都听见了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看出她的尴尬来,笑着拉她往身边坐下去:这怕什么你说的很对,咱们家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她只管胡来,你可不能学。 说完了眯眼去看魏书,再开口时声音也冷了好多:我把你放到姑娘身边服侍,可不是叫你撺掇着她不学好的。 魏书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去告罪。 薛成娇心有不忍,扯了把润大太太衣角:姨妈,魏书也是为我想,您别怪她了。 润大太太啧了一声:下回再叫我知道,且看我怎么发落你。说完了便不再理会魏书,扭头看成娇,我看你好几天不出门,怕你身上不好又不愿意惊动人,就过来看看。 我好着呢,又让姨妈惦记我。 其实薛成娇心里清楚,到现在为止,她陷害冯氏的事情才算真正的揭过去了。 润大太太余光扫到了旁边放针线的小筐里,一眼看到了那根络子,唷了一声伸手拿了过来,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问成娇:你打的 打着给表哥带着玩儿的,旻表哥还有一条,她又不好意思的笑,我手慢,才打完一条。 润大太太盯着络子若有所思,好一会儿开了口:我们娇娇手艺真好,既然是这样,下个月十二,四房的老恭人要做寿,你做条抹额吧 薛成娇错愕的啊了一声,有点不敢置信的看润大太太:姨妈我绣工不好,况且我听说老恭人有专门的绣娘,哪轮得上我啊 润大太太把脸拉下来:看你这孩子,长辈做寿,你亲手绣条抹额是你的心意,谁让你跟绣娘比了 薛成娇还是有些迟疑:可这礼是不是也太轻了我怕老恭人觉得我轻狂,不把她老人家放在眼里。 那不会,那根络子在润大太太手里转了几转,才被她放回去,老恭人一辈子好东西没少见,还能图你们小辈儿的稀罕物人上了岁数,图的就是个心意,你听我的,一会儿我叫茯苓给你送金银线跟孔雀线过来,你好好想想绣个什么花样,就这么说定了。 35:袁慧真要来了 ♂, 润大太太走后,便只留下了薛成娇跟魏书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对视了一会儿,魏书竟噗嗤一声笑出来。 薛成娇虎着脸瞪她:你还笑 魏书把肩膀一耸,恭恭敬敬的蹲福玩笑道:姑娘这一个月有的忙了。 薛成娇小脸垮下去,心里不停的犯嘀咕。 前世凡有这样的场合,她大多都是一言不发的跟在姨妈身后,而各房大概是也知道她这个样子,也不会特意点名找她说话。 而至于寿礼,也都是姨妈准备好,再以她的名义送出去的。 看来重生之后她的所作所为,是让姨妈对她大有改观了。 薛成娇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即便是再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和人情往来,可是场面还是要做的啊。 魏书,你从前见四房老恭人多吗她问了一句后,摆弄着手里的线,盯着魏书看,又像是在深思。 魏书想了会儿,笑语盈盈的回她:也不算多,但是跟在太太身边儿,总能见上几次。 薛成娇哦了一声,像是有些失望:也不知道老恭人喜欢什么颜色的。 魏书叫了一声姑娘,见成娇向她看过来,才继续道:我以往见老太太,她带的多是姜黄色的,或是姑娘不放心的话,何不去问问五姑娘 提起崔瑛来,薛成娇又是一阵头疼,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近来常往小雅居跑,这几天她一概推辞不见客,崔瑛那里还闹上了脾气。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崔瑛是个没心没肺的,指望她知道四房老恭人的喜好还不如听魏书的呢。 算了吧,听你说的只怕还靠谱些。她才说完了,魏书已经掩唇笑了起来,跟着又听薛成娇吩咐,你去找个耄耋图的花样来,再挑一块姜黄色的料子,她顿了下想了会儿,上次姨妈拿回来的那些珍珠应该还有吧你也拿回来一些。 魏书咦了一声:给四房老太太绣耄耋图,会不会太老了点儿 薛成娇一边摇头一边笑:这是祝老恭人福寿绵长的意思,再缀几颗珍珠上去,正好 魏书看她这样就知她已经心中有数,便应下来到库里去找东西了。 不多时茯苓又送了一筐金银线跟孔雀线过来,放下了东西寒暄几句就要走。 又正巧了崔瑛从外头进来,一眼看见茯苓,小脸立时拉了下来,撇嘴盯着薛成娇:你不是不见客吗我来了几次都把我打发走,这会儿怎么见茯苓 薛成娇愕然的看她,心道魏书不在,瑞云跟瑞珠两个竟连人都拦不住。 茯苓是知道崔瑛脾气的,赶紧笑着叫了声五姑娘,又解释:我们太太叫我送些东西过来。 薛成娇顺势指小筐给她看:你祖母下个月不是要做寿吗 崔瑛的脸色才稍稍缓和。 茯苓料想她是有话要跟薛成娇说,便不好多留,告退了出去。 等她出去了,崔瑛主人似的往小塌上坐下去,仰着头看薛成娇:你打算自己绣个东西送我祖母 薛成娇嗯了一声:做裙子时间太赶了,我想着做条抹额,虽然轻,但好歹是我自己绣的,心意是够了的。 崔瑛却嗤鼻笑了一声:你不知道我祖母有专门的绣娘做东西吗她说着勾头往筐里看,你女工好不好啊 薛成娇脸色微变,虽然不想跟她计较,但是这话说的也太难听了。 见她勾头看过来,索性挡住了小筐:老太太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就是做的再难看,老太太也不会嫌弃我。倒是你薛成娇啧了一声,你亲祖母做寿,你要送什么拿的出手的寿礼 崔瑛再没心没肺,听她特意咬重了拿的出手这几个字,也反应了过来,连连摆手: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薛成娇白了她一眼,也没好气:你来找我干什么 崔瑛理亏在先,也不能计较她语气不善,小嘴一撇:我母亲说大姑妈下个月初就回来了。她嗳了一声,你不知道吧姑妈家有个堂姐,听说是个很端庄贤淑的,比大姐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话说了一半,小脸就又拧巴到了一起,她要住进来,我母亲才要嫌我太闹呢,我都快烦死了。 薛成娇倒不吃惊,四房的两个姑奶奶,崔姝成婚的第三年就去世了,连孩子都没留下一个,而崔婉嫁的不算远,按前世来看,每年四房老恭人的生日,她都要提前半个月回家来小住。 如今想来,袁家对这个儿媳妇也算是捧到天上去了,不然能由得她在娘家一住小半个月 至于崔瑛口中所说的那位堂姐,她是知道的,并且跟她很熟袁慧真。 她思绪有些乱,就没心思应付崔瑛,草草的敷衍她:她来也不过住十天半个月,等你祖母做完了寿就回家去了,最多这半个月你老实点儿,不要让四婶有机会说教你不就是了 崔瑛哎呀一声:你不知道,我那个堂姐,行事为人一派和气,跟谁都是笑脸,特别好说话,也特别安静。我听我姐姐说,她能待在屋里一个月不出门做针线,你能吗 薛成娇苦笑一声,心说我怎么不知道 前世袁慧真在崔婉死后,被四房老恭人接到了崔家带在身边养着,老恭人又心疼外孙女,一直养到十八岁才订下亲事。 袁慧真这个人,是出了奇的安静,你要不跟她说话,她能一个人坐一天。 从前表哥还开过玩笑,说小婶婶就不该拉着琅表姐跪佛堂,就该叫袁慧真陪着,放眼崔家这么多女孩儿里,可再没有一个能比她心思澄明,安静的下来的了。 崔瑛自己在那里说了半天,薛成娇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薛成娇又走神了,蹙眉踢了她一脚:你想什么呢 36:今天心情好 ♂, 薛成娇猛然回神,额了一声失笑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最近府里很热闹。又故意顿了一嗓子,跟着问,婉姑妈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崔瑛不疑有他,撇撇嘴白她一眼:是啊,叫袁文湘,对了,我祖母好像是要把连着我们四房西边的那个跨院收拾出来让姑妈她们住。 薛成娇咦了一声:袁文湘也不住外面 他今年才十二,还撑不起门户吧,姑妈肯定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住下。崔瑛想了想,一手托腮看着薛成娇,你怕什么,那个跨院跟我们这里是有小门拦开的,到了夜里锁起来就是了。 薛成娇可不是怕,她这会儿巴不得袁文湘住进崔家呢。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崔家几个房头的兄弟们她下不了手,如今来了一个袁文湘,正是老天助她。 薛成娇眼中有精光闪过,看的崔瑛一阵心惊,拿指尖戳了戳她额头:你最近怎么了我总觉得你不太一样,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是吗薛成娇心说本来我们也没这么熟悉,却一味的敷衍崔瑛,我最近烦心事太多了吧,可能没什么精神,有时候还会走神。 崔瑛哦了一声,蹙眉深思了半天,盯着薛成娇左右打量,可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又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既然看不出不妥,很快也就放弃了。 差点忘了,崔瑛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从袖口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我母亲让针线房的人绣出来的,湖丝手帕,两条一模一样的,我的是海棠,你的是莲花,喏。 薛成娇接过来,铺开来看了一眼:四房的针线房不是专给老太太做东西的吗 崔瑛一听,又得意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针线房里大小绣娘十六人,十二个是专给我祖母做针线的,另有四个是专门给我做的,我祖母特意吩咐的。 薛成娇听她得意的语气,就知道崔瑜没这个待遇,又不由的咂舌,看来从前她对崔家的认知还是不够多啊,只知道崔瑛受宠,却不知四房老恭人这样把她捧在手心儿里。 她捏着帕子有些为难:既然是单拨给你的,我收了是不是不好 崔瑛咻了她一声:你怎么胆子这么小这是我母亲吩咐的,咱们两个一人一条,剩下的丝也就够两条手帕的了。 既然是溥大太太授意,那她不收下就不好看了,便笑着说了些替我谢谢四婶婶一类的话,就支使人送了崔瑛出去。 崔瑛离开后不久,魏书取了东西回来,放下后就要摆纸笔供薛成娇描花样。 薛成娇眼看着她忙活,叫了她一声:你先不要忙,我问你几件事。 于是魏书停下动作,站定了看成娇,等着她问话。 薛成娇撑着脑袋想了会儿:你知道四房的表少爷袁文湘吗 魏书稍一顿,想了会儿:四房的婉姑奶奶每年都要回来小住,文湘少爷也都一直跟着,往年老恭人做寿,我见过文湘少爷几面。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薛成娇哦了一声:我听崔瑛说他要跟婉姑妈回应天府来小住。不咸不淡的丢了一句,跟着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人如何 魏书分明感觉到不对劲,没回话,抿唇压低了声:姑娘打听文湘少爷做什么要给人知道了不好看的。 我问你直说就是了,屋里就咱们两个,还能给外人知道薛成娇佯装不悦,拉长了脸,你要告状 魏书连忙说不是,又拗不过成娇,只好回话:我从前偶然听四房的姐姐们说起一两句,说文湘少爷待姑娘们是极好的,又谦和,又体贴,总之是个难得的温润公子,只是只是有一点,若吃多了酒,眼里就没了人,好撒酒疯。 薛成娇哟了一声:还撒酒疯啊 魏书点点头:是啊,四房的当秋姐姐去年就遇见过一次。她替溥大太太送东西去给婉姑奶奶,路上碰见了文湘少爷,又不知道他吃多了酒,就凑上去问安,谁知道被文湘少爷纠缠上,真是羞死人了。 薛成娇不由讶然,这种事情,怎么会流传出来 去年袁文湘才十一岁啊,是谁带他吃酒又是谁放他一个人在四房乱逛 崔易不知怎么的,薛成娇突然就想起崔易来。 易表哥跟袁文湘有什么过节吗 魏书呀了一声:姑娘怎么知道的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七爷他一向胡闹惯了,当年文湘少爷住进来的时候,他很看不惯文湘少爷的行事,觉得文湘少爷是伪君子吧,两个人也打过也闹过,总之是不对付。 薛成娇心下了然,只怕是崔易故意坑袁文湘的,就是不知道,崔易对姜云璧是个什么看法,要是也看不惯姜云璧 不行脑子里飞快闪过的念头立马又被薛成娇否认掉,她想算计姜云璧,但是怎么能跟崔易联手呢 魏书看她半天没说话,叫了声姑娘: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云璧最近还是常去四房走动吧薛成娇也没看魏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随口问了一句。 好像是,四房的老恭人还挺喜欢她的。魏书提起来就觉得不服气似的,加上薛成娇不喜欢姜云璧,她好仆随主,对三房这位表姑娘自然没什么好感,反正她差不多天天去四房给老恭人请安,有时候还留下吃饭。 怪不得崔瑛这几天老是往小雅居跑了。 想起来又觉得好笑,崔瑛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宠爱被姜云璧瓜分了吧从前钱老恭人只偏疼她一个,如今姜云璧卖乖讨巧,很得老恭人青睐,崔瑛应该是一肚子的委屈和一肚子的怒火,想来小雅居吐苦水的。 薛成娇长出了一口气,唇边是抹高深莫测的笑,朝魏书摆了摆手:我没事了,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说完了又看了眼魏书拿回来的布料和珍珠,啧了一声,明儿再动手吧,今天心情好,不想做这些打发时间。 魏书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动手把针线东西收了起来,才退到外间去了。 薛成娇望着崔瑛给她的那方手帕,出神了许久。 姜云璧想在崔家站稳脚跟,先跟四房打好关系,那她就从四房下手,让姜云璧再也没脸登崔家的门 37:老夫人的态度 薛成娇的好心情,很快就被打断了,随之而来的是忐忑和疑惑。 因为章老夫人吩咐人来小雅居叫她,说是有话要问。 她还记得上一次老夫人把她叫去敬和堂,是因为她指络子给崔琼看,老夫人半是敲打半是警告的问了她几句话。 虽然这件事不了了之,老夫人没有追究,可这些日子她也没去请过安,自从冯氏到应天府后,老夫人也再没让她去陪过膳,今天突然找她这不由的让薛成娇一颗心悬了起来。 一路无话的跟着长安进了敬和堂,小丫头打帘子迎她进去,到了内间才发现,连金陵都不在,只有曹妈妈一个人陪在屋里。 薛成娇几步上前,屈膝矮身问好,可没听见老夫人叫坐的言语,便只好袖着手站在堂中。 许久后老夫人才开口问她:“额头上的伤都好了?” 薛成娇先是一愣,旋即连忙回:“孙娘子配的药很好用,眼下还有些淡淡的痕迹,但是再过些时日就能尽消了” 老夫人那里嗯了一声:“幸亏是没有留下疤来,不然你婶子可就没这样轻易地回保定去了。” 薛成娇不明白老夫人到底想做什么,这个时候只怕多说多错,于是干脆噙着淡笑,一言不发。 老夫人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姿势靠在软垫上,似乎是沉重的叹了口气:“你姨妈做事一向有分寸,这次却点头给了你婶子五万两银子,我不好多说她什么,”话音一顿,“我叫人取八万银子,算到你的库里去,至于那两间铺子,就当是变卖了吧,三万两也不少了。” 薛成娇大吃一惊,忙叫了一声老夫人。 可是抬头时,才发现老夫人眼底一派深邃,似要把她吸进去,而表情是似笑非笑的。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瓮声道:“银子是我让姨妈给婶子的,是我的主意。” 老夫人果然眯起眼来,可却丝毫不惊讶:“你叫给的?最开始不是不愿意吗?不然冯氏何至于出手伤人。怎么几天的工夫,就改主意了?” 试探!又是该死的试探! 老夫人压根就不信任她,三番五次的试探她,只要她稍有一点动作,老夫人就看在眼里,不会质问她,可是明明了然于胸的事,却只字不提。 这次分明知道给冯氏银子是她的主意,开口却说要给她八万两银子。 薛成娇心凉了一大截,她今后还有很多事要做,至少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姜云璧赶出崔家,可是章老夫人在崔家的地位举足轻重,她这样不信任自己,将来还能做什么? 然而她只能忍,只能装可怜,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滋味! 薛成娇的眼中很快染上了悲伤:“老夫人,我知道婶子这次来,闹出了很多难看的事情,先是伤了我,之后又对姨妈言语相胁,不知道多少人在看我的笑话,”她顿声仰头看过去,“我的笑话,就是姨妈的笑话。婶子初来时,我堵着一口气,不愿意给她这笔钱,可是几天过去,我改了主意,我不想给人看笑话,更不想连累姨妈,尤其是” 她吸了吸鼻子,没再说下去。 老夫人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接过话:“尤其是姜云璧进府之后,是吧?” 薛成娇点点头:“其实您心里明镜似的。” “成娇。”老夫人叫了一声,朝她招手。 薛成娇脚下不耽误,挪动步子凑上前去。 老夫人拉过她素白的小手,让她在身边儿坐下去,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从你给瑛姐儿说情,到那根络子,再到这次冯氏的事情,你知道我都看在眼里,但是我都没跟你计较,知道为什么吗?” 薛成娇的嘴动了动,可话到嘴边还是收住了,摇了摇头:“不知道。” 老夫人笑了一声:“小打小闹,没什么,瑛姐儿干过的出格的事情比你还要多,她祖母从来没罚过她。你小小年纪心思这样重,我想来多半是因为寄住在我们家,凡事都要看人脸色,话不敢多说,行事不敢错半分。我平日虽然严厉些,但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所以我不跟你计较,只是在时候提醒你几句,让你心里有一怕。” 薛成娇啊了一声:“老夫人” 章老夫人在她手背上轻拍了几下:“事无不可对人言,才是坦坦荡荡的好姑娘。算上这一回,是第三次,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吗?” “事不过三。”薛成娇的声音沉了沉。 “真聪明。”老夫人的笑更灿烂了些,“小孩子嘛,少不了打打闹闹,你今后做什么,我不会再提点你,也不会再警醒你,我容得下的,就全当不知道,可你要是让我容不下,做的过分了,”老夫人敛了笑,握着成娇的手也紧了紧,“崔家,你就住不下去了。” 薛成娇的瞳孔蓦然放大了几分,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去,深呼吸了几口:“您说的,我都记下了。” 老夫人又叮嘱了她几句,便放她去了。 待她退了出去,老夫人脸色一沉:“你去,嘴碎的一个人给五两银子,叫她们家里进来人领回去,家生的世仆赶到庄子上去,永远不许再进二门里。” 曹妈妈嗳了一声:“那您这算是心疼娇姑娘,还是看不上娇姑娘这样的行事?” 老夫人沉默了半天:“我膝下的儿孙,或是像琼姐儿坦然的,或是像瑛姐儿纯真的,再不然就是瑜姐儿琦姐儿琅姐儿她们那样的。家里有爹娘护着,有兄弟扶持着,还有祖母们担待着,她们犯不上算计谁,也不必替自己操这份心。”老夫人的手在大腿上敲了敲,“我一向看不惯这样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但是我不跟她计较,你当我心疼也好,当我给老大媳妇个面子也好,”说着又笑了,“要说起来,我还真觉得这个小姑娘挺不错的,好好调教调教,将来是个能办事儿的人。” 曹妈妈就陪着她笑了:“你才刚可把娇姑娘吓得不轻呢,刚进来那会儿脸色都白了,头也不敢抬,看都不敢看您。” “可她还是能回我的话,就证明不是个怯懦的人。”老夫人啐了她一口,“你这老货,办你的事儿去。” 曹妈妈笑着退了出去,后话便不再提了。 38:不止她一个 曹妈妈撵人出府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顺安堂里。 润大太太听了茯苓回话时,先是大吃一惊:“曹妈妈亲自去的?” 茯苓那里点了点头:“才刚前头动静闹的大着呢,有不情愿出去的,哭着求曹妈妈慈悲,连椿希堂都惊动了。二太太打发了人去问出了什么事,知道是曹妈妈在,才没多管。” 润大太太啧了一声:“曹妈妈亲自去,那就是老太太的意思了。”说着拧眉看茯苓,“撵出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茯苓顿了一声,上前几步,压低了些声音:“您还记得前阵子嘴碎的几个小丫头吗?”她递了杯茶过去,“早前我回了您一次,您又一直忙着薛家太太的事,没腾出手来料理的。” 润大太太接茶杯的手一顿,挑眉看过去:“这可有意思了。” 说完了索性茶杯也不接了,指腹按了额头一把:“老太太想是听说了什么吧?这算是给娇娇出头?” 茯苓笑着回了句可不是嘛,眉眼弯弯的:“娇姑娘上次落水醒了之后,老太太对她就一直很不错。之前天天叫去敬和堂陪膳,今儿又亲自办了这些丫头,咱们娇姑娘本事可大了。” 润大太太没有笑,眉头紧锁,深思了许久,只是一味的摇头:“她从醒来之后,几次不安生,老太太未必不知道。” 连她都知道的事情,老夫人没道理不知道。 要是跟从前那样,老夫人眼里压根就没有薛成娇这个人,倒也罢了。 可偏偏又把她放在了眼里,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老夫人都少不了留心,这一留心,她的那点小九九,可不心知肚明了? 茯苓大约知道润大太太怕的是什么,便柔声劝:“太太也不要多心,老太太既然没有计较,这些事儿就算都揭过去了。我看娇姑娘这样聪明,将来行事会有分寸的。” 润大太太只是嘟囔了句但愿吧,便没再多说什么。 日子一直到了九月初二的这一天,崔婉一行人回到应天府,踏着旭日进了崔家二门中,来不及安置,就先跟着溥大太太到了长房这里来请安。 薛成娇也起了个大早,只是一早到小雅居叫她的,除了崔琼,还有崔琅。 见到崔琅时她显然怔了一下:“琅表姐今天不去佛堂吗?” 崔琅浅笑摇头,冲她招手:“上回祖母又说了我母亲一通,现如今母亲也不让我陪她一直在佛堂待着,今儿姑妈回来,母亲叫我去陪着。” 薛成娇提了裙摆几步下了台阶,跑的很是欢快。 崔琼在旁边直劝:“你可慢着点儿,摔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薛成娇挽上崔琅的手,朝着崔琼做了个鬼脸:“我走路稳着呢。” 于是姐妹三人有说有笑的进了敬和堂中。 老夫人倒没多嘱咐什么,只是看看崔琅,摇头叹了声,低沉着嗓子同润大太太道:“你还是要多劝劝她啊。” 崔琅面色一僵,润大太太看在眼里,赶忙笑着圆场:“媳妇儿记下了。” 不多时敬和堂热闹起来,先是小丫头们打起帘子来,跟着有四个二等丫头上去迎客,一直等溥大太太带着崔婉和袁慧真进到正堂来,长安捧了个蒲团放到崔婉脚下,才让她全了礼。 老夫人面色和善的很,笑着叫她们起身,又冲袁慧真招手。 薛成娇分明看见崔婉不轻不重的推了袁慧真一把,她才带着浅笑近了老夫人身前。 “一年的工夫不见,慧真出落的更好看了,啊?”老夫人拉了袁慧真在身边儿坐下,又朝薛成娇那里虚点了一把,“这是你大嫂家的外甥女,贞烈侯薛万嘉的独女,几个月前才住进来,从前你没见过。” 崔婉笑着说知道,老夫人也没多问她。 她能知道,肯定是溥大太太特意跟她提过了的。 薛成娇见话头牵到自己的身上来,就不好待在原地不动,站出来几步,与崔婉见了礼,叫了声姑妈。 崔婉忙叫她不用多礼:“我听你四婶说了,说你蕙质兰心,生的又好看,这样一看果然是不错。” 润大太太面露喜色,对崔婉的这几句夸赞很是满意,便笑着夸了袁慧真几句。 薛成娇不好意思的退回去,这才悄悄的打量起袁慧真来。 瓜子脸上嵌着柳叶眉,眉黛如墨,眉下是一双桃花眼,眼波含笑风流。 她唇边始终保持着浅笑,小小的梨涡衬的整个人更是柔美。 是了,这是记忆中袁慧真的模样,她的身上始终带着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婉,可又有世家贵姝的矜贵。 薛成娇脸上的笑更浓,笑意也直达眼底。 袁慧真感受到了她打量的目光似的,突然扭头朝她这边看过来。 薛成娇下意识想回避,却又止住,正迎上袁慧真的目光,冲她笑了笑。 袁慧真明显楞了一下,旋即回以一笑。 一屋子的人叙旧半天,因崔婉还要带着袁慧真到二房和三房去给长辈请安,章老夫人就没多留她们,送走了母女俩后,就打发润大太太她们也各自忙去了。 从敬和堂退出来,等润大太太领着茯苓先走后,薛成娇才出了口气:“袁家姐姐真漂亮。” 崔琼哟了一声:“喜欢看美人儿啊?”问了一句后拿手点她额头,玩笑道,“这好办,你回家去对着铜镜照一照,天天都能看得到。” 崔琅在旁边儿掩唇笑起来。 薛成娇哼了一声:“我说真的,袁家姐姐坐在老夫人身边儿,一句话也不说,可让人看着舒服极了。” “真真呢就像一汪清泉,她一向都是这样的,就是跟我们姐妹在一起,话也不多,”崔琼想了会儿,才续道,“不过不会让你觉得孤傲,她是很安静的听你讲,总之是很招人喜欢了。” 说完了像是突然想起姜云璧来,拿手肘戳了戳崔琅:“你最近跟姜云璧关系不错啊?” 崔琅顿了下:“不过多走动了几趟,怎么就关系不错了?” 薛成娇的笑微敛,没有接这个话茬,却竖起耳朵听起来。 崔琼咦了一声:“从来也没见你跟谁走动的这样勤的,有些事儿你大概不知道,但是祖母可不待见她,也不是说她如何不好,总之” 崔琅笑着打断了她:“姐姐说的事儿,我知道,不就是为着三伯母给昱哥儿送络子的事儿吗?”她跨出去两步,越过崔琼和薛成娇两个,“昱哥儿样样都出挑,三伯母想把自己外甥女说给他,没什么不对的,”她突然收住脚步,回身去看崔琼,“想把外甥女说给昱哥儿的,大概也不止三伯母一个吧?” 39:让人寒心 崔琅话音刚落,薛成娇只觉鬓边青筋突突地。 她怎么会这么说?她又怎么会知道姨妈有这样的心思? 于是下意识的就把目光投向了崔琅那边。 只是薛成娇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崔琼已经沉声叫了她一句:“你先回小雅居去。” 薛成娇本不愿就走,可目光触及崔琼神色,不由得一怔。 一向娴雅的崔琼,竟难得的脸色铁青,正阴沉着一张脸盯着崔琅看。 她吃惊之余,便只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想留却又不敢再留,于是冲二人一一做礼,便只身往小雅居回去了。 待薛成娇走后,崔琼踩着碎步逼近崔琅身前,咬重了话音:“你什么意思?” 崔琅反笑了:“我什么意思,大姐姐不是心知肚明吗?”她扭脸往薛成娇离开的方向看过去,啧了一声,“你支走成娇,不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吗?” 崔琼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成拳:“你从哪里听来的混帐话?” “混帐话?”崔琅反问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同崔琼保持着距离,“冯氏想跟崔家结亲,就算她行事不正,可是平心而论,薛家真就配不上崔家了?大伯母缘何这样急着赶走冯氏,恐怕不单是为了我好吧。” 崔琼竟一时让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干瞪着她,许久才拧眉问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崔琅耸了把肩:“换亲。” 崔琼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前些日子母亲的那些话,全都在她耳边重新响起。 那是母亲刚刚得知冯氏想做媒,让薛炳娶崔琅,她去请安时因见母亲神色郁郁,便多问了几句。 崔琅此时所说换亲二字,便正好应了母亲当日的担忧。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得知,将来想把成娇留在崔家,也正因如此,她们绝不能跟薛家结姻亲,不然将来给人说起来,换亲二字可就太难听了。 崔琅实在是太聪明了,崔琼不由的后背一凉,她的这个妹妹,生性凉薄,除了小叔和小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你跟我说破,是有什么后话吧?”崔琼深吸一口气,背手而立,正对着崔琅打量了会儿。 崔琅那边点了头:“对,将来谁嫁进崔府,跟我没什么关系,大伯母有什么心思,也不是我一个晚辈应该管的。我之所以明着告诉大姐姐,是想让大姐姐帮我个忙,就当是封我的口吧。” 崔琼噫了一声:“原本都是亲姐妹,你就一定要把话说的这样生分吗?” 可谁知道崔琅像压根没听见,只是把头略偏了偏。 崔琼又拿她没办法,只好沉声嗯了一嗓子:“有什么事你说吧。” “我不想出嫁。” 也许是底气不足,也许是自知不妥,总之崔琅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很低,低的让崔琼几乎没听到。 崔琼眉心微皱,以为自己听错了,揉了一把耳朵:“你说什么?” “我不想出嫁!”于是崔琅又咬牙重说了一遍。 崔琼身形晃了晃,连退两步:“胡闹!” 她板着脸呵了崔琅一声,心里也很慌:“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谁教的你” “大姐姐先听我说完。”崔琅叹了一声打断她后面的话,“你也知道,这些年我母亲深入简出,心结解不开,若我早早出嫁,只怕母亲一个人在府上更是郁结。眼下有我陪在身边,总归是好一些,况且祖母和大伯母这些日子总劝她,再加上大伯母前几天不是去了高家吗?我看着母亲近来好了很多。” “所以你想多陪小婶婶几年?”崔琼抿唇想了想,又觉得可以理解崔琼,便敛了怒色,开口劝她,“你也想的太长远了,左右还有两三年” “大姐姐用不着蒙我。”崔琅却是一概不听,浅笑着拦下了她后面的话。 崔琼脸色一变:“谁是蒙你的?你就是这样跟长姐说话的吗?你陪着小婶婶礼佛,就把规矩全忘了?” 面对崔琼的诘问和训斥,崔琅却端的面不改色,也不受教,只冷眼看着她。 待她一通发泄过后,崔琅才环胸开口:“前头大伯母要给西市卫家下请帖,请她们大太太过府,又是为了什么?卫家长房的卫明睿,今年正好十六岁,正好是议亲的时候。才刚送走冯氏,就这样急着跟卫家走动,大姐姐跟我说左右还有两三年?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 可是这些事情,就连崔琼都不知道,于是听了崔琅说来,不由愕然:“你是哪里听来的?我可是头一次听说,母亲什么时候给卫家下的请帖?” “我自有我知道的地方,”崔琅避而不谈,只把前话重提,“所以我告诉大姐姐,是想让大姐姐帮我说说话,我不愿意出嫁,也舍不下母亲,大伯母若有这个心思,多半是为我好,我领情,可我就是不愿意!” 崔琼再说不出话来。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按崔琅所说,母亲真的给卫家大太太下了请帖,那这件事情一定是请过祖母的意思了,不然也不会擅自做主。 她能帮什么忙?她又怎么去违背长辈们的意思? 崔琼陡然一个激灵,不敢置信的看崔琅:“琅姐儿,如果我不帮你,你是打算把我母亲的心思捅出去,闹的人尽皆知?” 崔琅咬唇望向她,把她的质疑和惊诧全都看在眼里,而后竟郑重其事的点了头:“所以我希望大姐姐好好考虑考虑。” “你怎么能这样!”崔琼几乎是在崔琅话音才落的同时冲了上去,死死地捏着崔琅肩膀,“你太过分了。” 崔琅自知这样的威胁很过分,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不能跑到顺安堂去跟大伯母说想多留两年,也不能去求祖母。 卫家是好人家,门第高,教养好,钟鸣鼎食之家,跟崔家确实是门当户对,除了卫明睿比她大三岁以外,任谁来看,她与卫明睿都该是天作之合。 她倒不是看不上人家,只是如她所说,实在放心不下母亲。 她虽才十三岁,可如果祖母和大伯母都动了这份心思,只怕事情明年就能落定了。 崔琅眼神闪躲,不敢再看崔琼:“我只是要多留几年,又不是终生不嫁。这个忙,大姐姐帮不帮?” 崔琼手上的力道又紧了紧,终究还是卸了力,一双手垂下来,失望的摇了摇头:“你真让人寒心。” 40:怎么都是姜云璧 ♂,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家里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闹时,崔琅从来都一个人远远的站着,看着。 崔琼曾经尝试着带她一起出来玩,可得到的永远是拒绝。 她想起不久之前跟薛成娇说的话即便是将来我不在家里了,你也该先找你二表姐拿个主意。 苦笑攀上崔琼的脸,找崔琅她曾那样信誓旦旦的交代成娇,让她有什么事情找崔琅商量着拿主意。 可现如今呢崔琅却活打了她一个嘴巴。 她知道崔琅并没有什么恶意,虽然说来自私,可她能够理解。 自从当年小婶婶流产后,一直没能再怀上孩子,之后几次要给小叔纳妾,小叔都严词拒绝,小婶婶一心觉得愧对崔家,心结总也解不开。 崔琅那样孝顺,放心不下是应该的,若换了是她,一样放心不下。 近来好不容易小婶婶有了松动,如果此刻要把她嫁出去,就算只是从吉祥巷挪到西市去,可想再回家一趟,谈何容易 如果崔琅能够坐下来跟她谈一谈这件事,她不见得就不帮她说话,可是崔琅做了什么拿母亲和成娇来威胁她,这让她怎么理解又如何接受 一旁服侍的宝意因见她从敬和堂回来后就愁眉不展,时不时又发出几声叹息,心里便很是担忧,正想着是不是该去回太太一声,或是告诉大爷二爷他们。 这边崔琼却突然坐正了身子,反倒把丫头吓了一跳,挪了两步往她跟前凑了凑:姑娘这是怎么了我看姑娘从老太太那边回来之后,这样发呆出神了半天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崔琼慢悠悠的摇头,突然又抬眼看宝意:宝意,我问你,你会不会为了你的母亲,去伤害别人呢 宝意啊了一声,像是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姑娘说什么 崔琼干笑了两嗓子:是我糊涂了,问你这个做什么呢。 宝意茫然的摸了摸脑袋:要不我去请二姑娘或是娇姑娘来吧姑娘们比我见识大,姑娘要是有什么心事,问问她们也是好的呀。 别去谁知道崔琼却拔高了嗓音叫住宝意。 这件事,绝不能让成娇知道。 从姜云璧进府后,她就感觉成娇跟几个月前大有不同,再加上冯氏又跑到应天府闹了这么一出,成娇现在虽不至于焦头烂额,可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难道再告诉她崔琅竟这样对她 宝意被呵斥了一声,闹了个没脸,只好把小嘴一撇,安安静静的待在旁边儿,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崔琼又觉得为难,这事儿她能找谁商量呢而且,母亲给卫家下请帖的事情,崔琅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又是谁在崔琅面前胡说单凭一个请帖,崔琅怎么就认定是要给她说亲事 她想了半天,头也不抬的问宝意:你知道二姑娘最近都在做什么吗 宝意唔了一声,很是认真的想了想:平日还是陪着二太太在佛堂的多,不过近来二太太去佛堂的时间比从前少了点儿,二姑娘没事的时候就在府里逛逛吧最后一句带了些不确定的语气,像是怕崔琼生气似的,赶紧又添了一句,平常也没怎么注意过,只是见过几次。 在府里闲逛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什么好逛的 崔琼皱眉又追问:她一个人吗 宝意这回却回的很快:不是的,都是跟三房的表姑娘一起的。 姜云璧 崔琼的眉头锁的更紧了点儿。 怎么又是姜云璧昱哥儿的络子,成娇的算计,还有崔瑛隔三差五的抱怨,现如今跟崔琅走的最近的,全都是这个姜云璧 她拧眉想了会儿,心里有了主意,摆手吩咐宝意:你去一趟三房,请四姑娘过来一趟,我有点事儿想问她。 宝意嗳了一声,不敢耽搁,当即退了出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宝意领了个人回到此间。 那人跟在宝意的身后,圆圆的小脸儿大大的眼,眼里是一汪清泉,清澈可见底。 她身量尚小,眉眼处和崔琼多少有些相似,只是气度很是不同。 进到屋里后,便三步并作两步,绕过了宝意凑到崔琼的身侧:大姐姐找我呀 崔琼眉间的川字稍稍抹平,露出浅笑来:你在家没事儿吧三婶知道你过来吗 是了,这个姑娘正是崔府四姑娘崔琦,三房大太太周氏唯一的女儿。 崔琦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往崔琼身旁坐下去,伸手捻了颗果子吃:母亲不知道,不过璧表姐知道。她抬手指指宝意,她去找我的时候,璧表姐正跟我下棋呢。 听见姜云璧,崔琼又几不可见的皱了把眉。 崔琦嗳了一声:大姐姐找我什么事儿我们那里可是有彩头的,一盘棋二两银子呢。 崔琼哟了一声,叫了声宝意:快去拿二两碎银子来。才笑着推崔琦,看把你抠的吧,二两银子有什么,你就当输了棋,我替你出了银子。 崔琦笑着催宝意:那你赶紧把银子拿来,省的一会儿大姐姐反悔了。 崔琼心里还惦记着正事儿,可又不好表露的太明显,于是陪着她玩笑了几句,正好趁机问起姜云璧来:你那个表姐,整天就在家里吗 崔琦不做多想,摇头否认:不是啊,她经常四处走动,也不怎么在家陪我玩儿。而且前几天我还发现她偷偷的往二门那边跑,像是见了什么人吧,我没多问,反正她是客居在我们家的,我母亲都不管,我更管不着了。 崔琼心里咯噔一声:这是怎么说的跑到二门去偷偷见人你亲眼见的可知道她见了什么人。她佯装不悦,虎着脸训起崔琦来,你是做主人的,怎么不管她 崔琦只觉得无辜,瞪圆了眼睛看崔琼:是她们姜家管事的小儿子,本来我听书容说她一个人跑去二门那边,也觉得不合适,就赶紧跟过去了,但是见她也没出去,见的也是她们府上的人,想着可能是姜家有什么事儿吧就没再问她了。 姜云璧前几天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二门见了姜家的人,这事儿实在可疑的很。 如果姜家有事,差人来回她话,论理也该指派个丫头来,进到内宅里回过三婶后,再去见她。 即便是要叫小厮跑腿,也没有背着人的道理啊 崔琼深吸了口气,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闪而过,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41:就这样算了 ♂, 原本崔琼为着这都是内宅姑娘们的事情,不愿意再惊动崔旻,可眼下打发走了崔琦,她却不得不让宝意去回了润大太太的话,叫崔旻下了学后去见她一面。 一直到午间该进膳时,崔琼都有些心神不宁的。 门外小丫头回话说大爷来了,她先愣了一会儿,才叫崔旻进屋。 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崔琼让了座给他,又招手吩咐宝意,一会儿叫多做两道菜,今儿大爷在我这儿吃。 崔旻却叫住宝意,笑着回崔琼话:大姐姐不忙,学堂先生给放了半天的假,昱哥儿叫我陪他上街去买点儿东西,我是听了母亲的吩咐,才先到姐姐这里来的,饭就不吃了。 崔琼哦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宝意不必再去,叫丫头退了出去。 等宝意一走,崔旻才敢问:大姐姐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吗 崔琼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最后干脆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今儿一早上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崔旻咦了一声:少见大姐姐有这样烦心的时候啊 崔琼无奈的说了句你不知道内情,而后又试探性的先问崔旻:你知不知道母亲有心思给昱哥儿相看姑娘了 崔旻愣了神,摇了摇头:他才多大连举人都没考中,母亲怎么有这个心思 还不是为着成娇住了进来。崔琼嘟囔了一声,明白了 崔旻一时没了话,眉心拧了拧,像是仔细回想了下:姐姐这么说我倒能想透一些。说完了又反问崔琼,那又值什么的母亲就是有这个心思,也总要过了明年,等他考中了举人,况且成娇才十一岁,也太小了点儿。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崔琼啧了一声,轻咬下唇,横了心告诉了他崔琅的事情。 崔旻坐在她对面,乍然听她说完这件事,神色骤变:她今早上告诉姐姐的 崔琼颔首:你也觉得寒心是不是而且才刚我叫了崔琦来,她说姜云璧前几天偷偷地跑去了二门,还背着人,见了她们姜府管事的小儿子。我琢磨着琅姐儿不会无缘无故就知道了这事儿,你想啊,都是一个房头住着的,母亲给卫家下请帖,怎么我一点儿信也不知道,反倒是她一个整天待在佛堂的人,门儿清 这个话已经点的很透了,崔旻一听就明白过来,哦了一声:姐姐是怀疑姜云璧煽风点火怕姜家在外头得了什么信儿,叫人给她送进来的 我只怕还有咱们这位好三婶搀和在里面呢。崔琼没好气的啧一声,你忘了那根络子的事儿了三婶的心思一点儿也没藏着,这些日子姜云璧各个房头乱窜,你见她管过 那姐姐的意思是要如何 这样,你常在外面走动,这两天打探一下姜府有什么动静,还有他们管事的那个小儿子,毕竟年纪小,给他几两银子,还怕问不出话来崔琼手指头在桌案上虚点了几下,招的崔旻来看她,才继续说下去,四房老太太生辰快到了,姜云璧的事儿你先查着吧,我且看看她想把这个家搅成什么样子。 崔旻的嘴动了动,又犹豫了一下,可末了还是问了出来:那琅姐儿的事情,姐姐打算怎么办 崔琼明显倒吸了口气,一时没了话。 崔旻见她这副样子,便知道这是真的伤心了。 其实也是,才刚听说的时候,他也觉得心口一窒,怎么会有崔琅这样的人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本就是崔琅能干出来的事情,况且她本意并不坏。 于是便又开口劝崔琼:姐姐又何必跟她计较呢都是自己的亲妹妹,她若是坏了良心,存心要坏母亲和成娇名声,不必姐姐说,我都不会容她。可她本无意插手这些事,跟姐姐开口也不过是为了小婶婶而已。 可我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崔琼别过脸去,我知道她从小就这样,不爱跟我们扎堆,可她毕竟该跟我们更亲近吧怎么如今长大了,反倒听外人的怂恿,转头来为难我们 崔旻沉了沉声:姐姐见过多少事儿了要为这个看不开,当初成娇落水,姐姐就该揭穿崔瑛。说完了也不由的叹气,算了吧,她开了口,姐姐还能不帮她吗 这算什么崔琼气不打一处来,不轻不重的拍了桌案,左手手腕上的圆条白底青镯磕在桌边,脆脆的响了一声,帮她是一回事,可她现在是威胁我 那姐姐打算怎样告诉母亲还是告诉祖母崔旻笑着冲她直摇头,告诉祖母,少不得母亲的心思就在她老人家面前点破了,弄的大家都难堪。要告诉母亲,少不了惹她一顿伤心,又拿琅姐儿毫无办法。 崔琼的拳头握的很紧,憋足了劲儿:我找小婶婶说去。 这就是气话了。崔旻也不担心她真的去,坐着没有动,继续说下去,再给小婶婶心里添堵到那时候,琅姐儿一定会把这事儿闹的人尽皆知。你适才也说了,四房老太太生辰快到了,这会儿要是把事情闹大了,可面子里子都顾不了了。 他说完了停了停,像是给崔琼思考的时间,又见崔琼搭眼看过来,轻咳了一声:我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京城谈家也来了人,估摸着这两天就到了。 崔琼面色微红,眼神闪躲了片刻:好好的,她们家来人干什么。 崔旻倒没接这话,只是顺势正好又劝了两句:所以姐姐就是为自己打算,也不能把琅姐儿干的事情告发了,跟自己的妹妹置什么气她既然孝心到了,想多陪小婶婶几年,你在母亲面前,多替她说说话就是了。 崔琼那里就沉默了下去。 大约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崔琼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崔旻看在眼里,稍稍放心,笑意才更浓了点儿:这样我就放心了。 正说话,外头宝意打帘子进了屋,说是二爷派了人来催,问大爷怎么还不出去。 崔旻这才起身往外,只是他人还没到门口,身后崔琼又叫了一声旻哥儿,他站定下来回身看过去:姐姐还有事吗 崔琼先略摇头,才吩咐了句:这事儿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要告诉昱哥儿。 崔旻眸色一沉,嗯了一声,说了句我知道分寸,便退了出去。 42:不三不四的人 ♂, 润大太太给卫家去了请帖,原本是请她们大太太九月初七过府小聚,可赶巧了卫家老太太病倒下去,卫家大太太便派了管事的婆子来给回了话,说要在床前伺候老太太,实在无暇分身。 于是这场小聚便只好暂且搁置,润大太太告诉章老夫人知晓时,老夫人也只说等过了四房老太太生辰后再提,便没多说什么。 崔琼那边虽然心里还是不爽,可崔旻的话她到底还是听进了心里,这两日得知卫家太太来不了,便动了心思,这一天一大早吃过了饭,就拐去了顺安堂。 润大太太见她来的这样早,笑着把她叫到跟前:怎么一大早过来给你祖母请过安了吗 崔琼回说请过了,悄悄的朝茯苓摆手。 茯苓立时就会意了,带着一屋子丫头退到了屋外去,把内间留给她们二人独处。 润大太太眼明的很,拍拍她的手:说吧,你有什么事儿。 崔琼嗳了一声:我想问问母亲,是不是想把琅姐儿说给卫家 润大太太皱眉沉着嗓子嗯了一声:哪里听来的 并不是听来的糊涂话,是因这两天听说了母亲给卫家去请帖的事情,自个儿瞎琢磨的。她又怕润大太太生气,挽住了润大太太胳膊,半靠过去,母亲只说我琢磨的是不是 润大太太眉间稍平:没影的事儿。是你祖母说,想看看卫家大太太为人如何,才叫我下了个帖子请她过府来。稍顿了顿,你想啊,就算是要给琅姐儿说亲吧,也没有我们家上赶着的道理,是不是当初你祖母想给你说京城谈家那会儿,不也是考虑再三,才请康定伯爷出面保的媒吗 崔琼撇撇嘴咕哝了一声:怎么说起我来了。跟着才又问,那这样说来,祖母的确是有这个心思,要给琅姐儿说亲了 润大太太知道她年纪也大了,过了年等谈家敲定了日子,就该出嫁了,如今有什么事情也不避着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左右将来嫁过去,凡事就都要自己拿主意了,现如今还在自个儿身边,能多学一些,算一些吧。 于是就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虚拉了崔琼一把,往罗汉床那边挪过去: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上一回冯氏来应天府,想求娶你妹妹,这事儿你知道吧 崔琼乖巧的点头:虽然都没说破,可我心里是明白的,琅姐儿不是也知道吗 润大太太就势嗯了一声:所以冯氏走后,我跟你祖母合计了一下,觉得也该给琅姐儿订门亲事,也省的外头人成天惦记着。 崔琼惊诧的啊了一声:就选定了卫家啊 也不能说选定,润大太太爱怜的顺着她的发丝,还得你祖母掌眼,她说这家人行,才行的。不过既然有了这个心思,好人家还不是由着我们挑当初谈家不也是你祖母过了几过,才看上他们家的吗 崔琼在心里过了过念想,既然还没有敲定下来,那就好办多了,只要能说服母亲,短时间内不给崔琅相看人家就够了。 于是她扯着润大太太手臂晃了晃:琅姐儿不是才十三吗亲事何必这么急呢外面的人再惦记,寻常人家谁又敢上门来提亲 话不是这样说,若真有交好的世家来提亲,怎么推脱润大太太抽出手来,看着她笑,十三怎么了你不也是十三岁就定了亲事要不是你祖母舍不得你这么早嫁过去,去年你就该完婚了 母亲崔琼觉得今日润大太太提起谈家的次数有些多,颇为不好意思,嗔怪道,您今儿怎么总说起我的事情来。 润大太太知道她不好意思,连声说了几个好:不提了还不行吗 崔琼见她母亲听不进去这样场面上的劝,便又琢磨了一番,压了压声音:我跟您说件事儿,您不要生气。 润大太太一听就哟了一声,挑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崔琼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前两天卫家太太叫人进来回话的事情,琅姐儿也是知道的,昨儿个后半晌她来找了我一趟,说说她不想出嫁,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拖一拖 润大太太立时横眉冷目的:所以你今儿一大早是来当说客的她又不客气的白一眼过去,她年纪小胡闹,你也跟着她胡闹什么叫不想出嫁难不成熬在家里,熬成老姑娘真是越大越胡来了 您先听我说完嘛,崔琼也不敢反驳,只好软了嗓子撒娇似的哄,她还不都是为了小婶婶。您看小婶婶最近是不是比从前好多了上回您去舅舅家,冯氏还是小婶婶出面应付的,要换了前几年,她才不管这些事儿呢。 润大太太嘶了一声,想了会儿,沉着脸色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琅姐儿的意思是她才十三,不想嫁的这么早,想多陪小婶婶两年,要是小婶婶能放下心结,她将来出嫁也安心。 那她要是一直放不下呢就一辈子不嫁人了润大太太很快就抓住了崔琼话里的漏洞,反问过去。 崔琼哑然,好半天才啊了一声,连忙摇头:琅姐儿能这样糊涂吗她是想着就算到了十四五岁再订亲,也没什么不妥的。怕祖母眼下着急把她嫁出去,这边好不容易小婶婶好多了,突然又要送女儿出嫁,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怕又要整日青灯古佛了。 润大太太一时无话,既没有应下来,可也没有再反驳。 就在崔琼打算再劝劝的时候,润大太太却老着嗓子叮嘱崔琼:你看着琅姐儿一些,不要总让她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要换了是从前,她自己就跑去求你祖母了,还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让你来求我 崔琼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润大太太口中所说的不三不四的人指的是谁,眼底更黑了几分:琅姐儿还挺喜欢她的。 润大太太冷然,从鼻子里挤出个哼音来:所以才让你看着她,崔家好好养大的姑娘,再平白给人带坏了。你是做姐姐的,不该管着你妹妹们不要说琅姐儿,就是成娇,也不要让她们总来往。 崔琼心说那不会,您大概其还不知道成娇打心眼里看不上姜云璧呢。 但是崔琅那里她只怕实在是管不着,可这话又没法跟润大太太说,便闷声应下来,也不再多做反驳。 润大太太又交代了她几句,就让人送她出去了。 临走前崔琼也没得句准话,于是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来回头看进屋里去:母亲,我跟您说的话,您可要放到心里啊。 润大太太微怔,失笑着摇头:让我想想吧。 崔琼有些失望,但是也不能再说下去,再说的多了,只怕母亲就该看出端倪来,若追问起来,她可没想好怎么应付,便只好从此间退了出去不提。 43:初遇袁文湘 ♂, 崔琅的事情,就算是暂且搁置了。 她自己大约也知道事情急不得,这些日子便也不去催问崔琼,左右卫家人不到家里来,什么事儿就都还有缓儿。 况且上次话说的那样不留情面,近来崔琼也确实不怎么待见她,她就更不会上赶着去碰钉子了。 而这一日,薛成娇却意外的见了一个人。 话还要从两天前溥大太太让当春到小雅居说起。 那天薛成娇正绣着打算送给四房老恭人的抹额,魏书却打了帘子领着当春进了屋。 薛成娇同她寒暄过一阵,才知晓她的来意。 原来为了给四房老恭人做寿,崔溥吩咐人采办了好些绢布玉石来,用了一批,还留下了一批。 溥大太太觉得放着也是放着,等下一年这样式的许就不愿意再用了,就打算给崔瑜崔瑛一人裁几件衣裳,一时又想起薛成娇来,这才特意打发了当春走一趟小雅居,叫薛成娇过两天去四房一趟,好给她量身裁衣。 当日送走了当春后,薛成娇去了一趟顺安堂。 虽说溥大太太有心对她好,可她总要请过润大太太的意思,得到了允许,这才敢到四房去量身。 所以这一一大早就领着魏书往四房那里去了。 许是对上次崔易拦路的事情心有余悸,薛成娇一路上都走的很快,魏书跟在她身后,几乎要小跑起来。 走了大约有一半的路,魏书才喘着气叫她:姑娘慢一些。 薛成娇一愣,扭头看过去,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我走快了几步,你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魏书觉得很委屈,就把嘴一撇:姑娘还笑话我。 主仆二人正玩闹着,魏书神色却骤然变了,人也快走几步挡在了薛成娇身前。 薛成娇因是转神与她面对面的站着,并不知身后有人,可魏书这样的动作,也让她不由的绷紧了后背,低声叫魏书:是谁在那里。 魏书抿唇看了半天,咦了一声:文湘少爷 那人负手信步悠悠的朝二人走来,原本他站的就不远,不多时就到了二人面前。 薛成娇早就转过身来,扒着魏书肩膀,偷偷的看过去。 不得不说袁文湘的确生的一副翩翩公子模样,星眸剑眉,生来嘴角就是微上扬的,什么时候都让人觉得他在浅笑,再加上袁家老爷教儿子又不娇纵,故而他言谈举止都是一派谦和儒雅。 薛成娇看崔昱是千万般的好,寻常人再难入她的眼,况且前世第一次见袁文湘时是他被崔易按在地上痛揍,只是匆匆一眼,并未认真打量,这会儿看来,竟难得的觉得袁文湘这人很不错。 而袁文湘呢他是听了崔溥的话,到二房去找崔晏的,出来的时候崔晏说省的绕远,况且这么早应该不会有人从后面的甬道过,就算真的碰上了人,远远的绕开就行了,没什么要紧的,都是自家亲戚。 本来他远远的看见两个姑娘过来,是打算绕开的,可突然见了薛成娇笑的那样开朗,清晨的阳光洒下来,照在她脸上,袁文湘突然觉得,九天仙女也不过如此了,于是便鬼使神差的挪动步子又走近了些,这才惊动了魏书。 听见魏书犹疑的叫了声,他定睛看了眼,扬起笑来:是魏书啊,你怎么在这儿又瞥了一眼她身后,这是 魏书为难的扭脸看身后,薛成娇仿佛是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就尴尬的笑了笑,也没好回话。 于是袁文湘就更笃定这是外头的亲戚,不是崔家的人,往后挪了两步,放轻了声音:不是有意要唐突姑娘,我是四房的表少爷,从二房过来的,姑娘若不好相见,文湘绕开便是。 他声音温润如泉,干净清亮,薛成娇挪了挪步,从魏书身后站出来,歪着头叫了一声:嗳。 袁文湘惊喜似的扭脸,就见薛成娇歪着头打量她,模样说不出的娇俏,他只觉心头一软,就再说不出话了。 薛成娇可没他这么多想法,要是知道,这会儿是打死也不会站出来的。 她之所以挪出来见袁文湘,可全是为了他姐姐。 见袁文湘那里收住脚步,薛成娇稍稍矮身,同他见了个礼:长房大太太是我姨妈,表哥从前没见过我,我几个月前才住进来。 袁文湘呀了一声:是你呀。 薛成娇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四房的人,估计住进来那会儿,就听说了崔瑛的英伟事迹。 想到这儿,脸色黑了黑:嗯,我就是叫崔瑛推下水的薛成娇。 袁文湘看她像是赌气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可爱,看看路,又看看她:你这是要去三房还是四房 薛成娇撇撇嘴:四婶叫我去量身,说要给我做两身衣服。 那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起走袁文湘提着嗓子问了一句,又不好意思的拍拍自己脑袋,你要觉得不妥,那我先走。 薛成娇正要说不妥,袁文湘的身后又传来一道清丽的嗓音:文湘,怎么在这儿站着 这是袁慧真的声音,薛成娇立刻就听出来了,于是要出口的话,就暂时收进了肚子里。 等袁慧真走近些的时候,才看见在场的薛成娇,眉目间冷了冷,睨了袁文湘一眼:你还不走 薛成娇嗳了一声叫了一声慧真姐姐,分明看见袁慧真愣了一把,她笑着凑上去:表哥没有唐突我,姐姐别骂他。 她这样说,其实只不过是为了给袁慧真留个好印象,想更能贴近她而已。 可在袁文湘听来,竟觉得薛成娇心肠那样好,怕他挨骂,回家受责罚,这会儿还惦记开口替他辩解,于是笑的更灿烂了些。 袁慧真点了点头,脸上才有了笑:我母亲听说他去二房了,看时间这样久也没回去,叫人去外头迎一迎,这才想起来后面还有一条路,就怕他从这里走,冲撞了谁,让我赶紧来找他。 薛成娇听完了这番解释,笑着说没事儿,便很自来熟的上去牵袁慧真的手:表哥没有冲撞我,适才还问我,要觉得不妥的话,他就先行了。 袁慧真被她牵住手,明显怔了一下,但压下心头的怪异,没把手抽回来,先白了袁文湘一眼:你先回去,我领成娇过去。 袁文湘本想着他姐姐既然来了,三个人又都要去四房,一起走正好,可突然被他姐姐说了一句,心下失望极了,有些垂头丧气的,叹了一声,说了句是,也不敢多逗留,只是临走又深看了薛成娇一眼。 44:事必有异 薛成娇往四房去量体,才发现溥大太太是没有留袁慧真下来的,心里不由的嘀咕了一阵。 等到量完了,崔瑛拉着她出去玩儿,她辞别过溥大太太,跟着崔瑛出了屋子,才敢开口问:“四婶不给慧真姐姐做吗?” 崔瑛歪着小脑袋丢了个白眼过来给她:“我们这边跟松鹤院那边是分开过的,她吃什么用什么,都是姑妈操心的,之前我母亲去问过了,姑妈说不用给她做。” 她说完了,二人已经携手走出去好远。 崔瑛一向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眼看着离她母亲的屋子足够的远,便很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在薛成娇耳边低语:“你不知道,我母亲并不怎么喜欢她。” 薛成娇吃了一惊,猛地回头看崔瑛,满脸的震惊:“怎么会?慧真姐姐为人那么好。” 崔瑛无奈的耸肩:“我也不知道,本来我还担心,怕她住进来后我母亲拿我跟她比,成天唠叨我。但是并没有的,我母亲整天的念叨我,叫我千万别学的那样。” 这是怎么回事?薛成娇的心里不禁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来。 她知道溥大太太一向把崔琼当做闺阁姑娘们的榜样,恨不得崔瑜跟崔瑛都有样学样。 如今来了个袁慧真,她前世是接触过,并且很是了解的。 当日崔瑛说袁慧真比之崔琼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话可一点儿也不假。 那照理说溥大太太不是该更喜欢袁慧真?更该叫崔瑛多跟她亲近?怎么会不喜欢袁慧真呢? 还是说这中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崔瑛看她又出神发呆,小嘴儿一撇,推了她一把:“你又在想什么?我差点忘了,你才刚说什么慧真姐姐为人那么好,是怎么回事?你们俩今天怎么一起过来的?” 薛成娇又是一阵头大。 其实崔瑛哪里都好,办事儿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坏心眼儿,可唯独就是什么都要过问,这几回见面,她都要追着自己问个不停,偏偏还不能不搭理她。 “我来的路上碰见袁家的表哥,慧真姐姐出来寻他,正好碰见了,觉得她人很好,规矩的很,还教训了袁家表哥几句。” 可没想到崔瑛那边却是嗤鼻一笑,很不屑似的:“她就是这样的,年纪不大,端的老成,招人不待见。” 薛成娇微愣,口里丢出来一个你字,后话却没再说下去。 她隐隐能感觉的到,四房这边溥大太太不喜欢袁慧真,可能正是因为她的持重端庄,换句话说,溥大太太觉得她都是装出来的。 正说话的工夫,崔瑛住的含瑞阁出现在了眼前,薛成娇正犹豫着怎么推辞不进去,后头当秋的声音传了过来。 二人停下脚步回身看过去,才发现当秋的身后还跟着个人。 薛成娇愣了一把,小声问崔瑛:“那是谁?” 崔瑛勾头看了一眼,啧一声:“姑妈身边儿的上珠。”说着就迈出去两步,换了笑脸问当秋,“当秋姐姐怎么过来了?” 当秋笑着矮身蹲福,看向她身后的薛成娇:“姑奶奶请娇姑娘过去一趟,这不是上珠找过来,太太叫我领她来寻娇姑娘的。” 崔瑛哦了一声,还没等薛成娇迈开步子过去呢,她先开口问上珠:“有什么事儿吗?” 薛成娇心说你管的可真宽,就提步上前去,在崔瑛身旁站住脚,压了压她手背,笑着同上珠开口:“走吧。” 崔瑛在她身后嗳了一声,见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冷哼了一声扭脸进家去了。 从四房的后角门出来,两侧种的有大片芙蓉花,花下一条幽径,尽头连接着一扇绿屏门。 二人走了不久,上珠也不多说话,薛成娇自然更没话跟她讲。 等到屏门出现在眼前,上珠几步上前,轻扣了两下,有小丫头从里头打开门来,上珠略躬身,请了薛成娇先行。 迈过朱红色门槛,薛成娇左右看了看,往右手边的抄手游廊走过去,没走两步听见几声鸟叫,于是抬头去看,才发现廊下挂着三两个金丝笼,里面关着或红或绿的鹦鹉。 她咦了一声,扭脸看上珠。 上珠笑了一声迎上来:“这是我们太太养的。” 薛成娇点点头,没再多问,往正堂那里径直走了过去。 上珠在旁边打起纱帘来,薛成娇提了裙摆步进去,也顾不上打量此间的摆设,从八扇金丝楠木雕梅的屏风绕过去,就看见崔婉端坐着拔步床上,她脚边跪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袁文湘。 薛成娇心下稍有不悦,崔婉让人去叫她,却不把袁文湘打发出去,这是谁家的规矩? 她按了按那股不痛快,上前去行了礼,便一言不发的站到了旁边去。 崔婉冷眼看过来,像把她打量了一遍,才悠然开口:“我听慧真说半道上遇到你,还有你文湘表哥,他既然冲撞了你,也该好好的跟你赔礼才是。” 说罢了拿指尖去戳袁文湘,可薛成娇看的分明,崔婉的手在快要碰上袁文湘额头时收了势,根本就没力道,只不过是虚点了几下而已。 她一时不明白崔婉的用意,只是心中陡然升起疑虑。 袁慧真虽然规矩端的很大,可绝不是不懂变通的人,她不过是在路上碰见了袁文湘,又没有发生什么,怎么就冲撞她了?袁慧真何至于特意到崔婉面前告袁文湘一状? 而且就算崔婉要请她过家,也没有道理让袁文湘跪在屋里,况且据她所知,崔婉一向眼高于顶,怎么会把她一个小丫头看在眼里? 崔婉的目光毫不掩饰的落在她身上,看的她浑身不自在,稍稍挪了两步:“姑妈折煞我了,我只是碰巧遇上表哥,哪里有冲撞不冲撞的,又都是自家兄妹,我怎么担当表哥的赔礼呢?” 崔婉的眼神像是柔和了许多,没再看她,盯了袁文湘一把:“以后再这样横冲直撞的,就打发你出去外面住,省的住在宅子里冲撞姐妹们。” 袁文湘像是委屈极了,一直垂着脑袋,咕哝了一声什么,薛成娇也没听清楚。 这里两句话没说上,崔婉就打发她走,薛成娇是一头雾水,那叫自己过来是干什么的?作戏给她看的?崔婉那么疼儿子的一个人,为了偶遇,就罚跪吗? 可她也不能多问什么,只能告了礼之后跟着上珠出了屋子。 此时因觉得事有不对,不想多留,走的就很快,头也没回,于是便也就没看到她前脚迈出去,崔婉立马就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袁文湘。 45:崔昱的指责 扶起来儿子之后,崔婉一脸心疼的伸手给袁文湘揉着膝盖。 反倒是他自己没事儿人似的,握住崔婉的手,浅笑又带着些激动的问:“母亲觉得怎么样?” 崔婉无奈的白了他一眼:“问几句话,能看出什么来?” 见儿子像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她叹了一声,重新想了会儿:“要说吧她还算不错,进门的时候看见你在,分明觉得不妥了,但是回我话的时候恭恭敬敬的,都能忍得住,算是识大体懂规矩。” 袁文湘这才满意,笑着附和:“我从没见过那样可爱的姑娘,母亲不知道,之前在后面的甬道上,她歪着头想事儿的样子,真叫人挪不开眼。” 崔婉听他越说越来劲,张口啐了他一回:“给人听见你要怎么样?这个事儿我放在心上了,有什么也都要等你外祖母寿诞过后再说,听见了没?” 袁文湘这会儿全要凭他母亲做主,自然一句话也不会反驳,满是欢心的应了下来。 崔婉见他老实听话,稍稍放心,又问了几句腿上疼不疼的话,便不再多提薛成娇。 而那边薛成娇从松鹤院绕出来回到四房去,在门口就碰上了一脸焦急的魏书。 魏书一见她回来,快走了两步:“姑娘去哪里了?我从当秋那里出来去五姑娘院子里也没见姑娘,可把我吓坏了。” 薛成娇咦了一声:“没人告诉你我去松鹤院了吗?” 魏书一怔,摇了摇头。 薛成娇的心猛然一沉。 怎么会呢?她到四房来做客,崔瑛拉着她跑出来,魏书不能跟着,就随着当秋去南厢房等,可是她中途被叫去松鹤院,魏书找不到她,怎么会没有人告诉魏书,她去了松鹤院呢? “姑娘怎么去松鹤院了?”魏书看她没再往四房院里进,反倒提步上了甬道,便忙跟了上去,还一边儿问她。 薛成娇却只顾着摇头,一个字也没再同魏书说。 怪异的情绪萦绕在薛成娇心头,一直到这天下午,崔昱面脸怒色的跑到小雅居,她才有些明白过来。 彼时她正在绣着要送给四房老恭人的抹额,吩咐了魏书几个把绣筐和贵妃榻都搬到外头院子里,沉着今天天不错,还能晒晒太阳。 手上的针才走了没几回,崔昱手里提着个品绿色的云锦小口袋进了小雅居来。 因是在院中,薛成娇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手里的东西搁置到一旁,起身往前迎了两步,脸上也带了笑:“表哥怎么来” 她话都没说完,崔昱冷哼着绕过她,把手里提的东西往贵妃榻上随手一扔,沉着脸一言不发。 薛成娇从没受到过这样的对待,一时有些懵了,怔怔的回身去看崔昱,抿唇轻咬了下嘴片:“表哥这是干什么?” 崔昱微皱眉:“袁文湘叫我带来给你的。” 薛成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袁文湘!”崔昱几乎咬牙切齿的冲她喊了一嗓子。 他声音很高,还带着愤怒,吓坏了薛成娇。 她连退两步,眼光扫过那个口袋。 外面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魏书她们,丫头们赶紧围上来,虽不知这两个主子是怎么了,但总归先劝就对了。 哪知道一向好说话的崔昱却寒着脸把她们都斥了下去,提步往薛成娇跟前逼近些,冷着声问她:“你见过袁文湘了?” 薛成娇不明就里,却下意识的把今天早上的事情联想了一遍:“我去四房量体,路上遇到的他,后来婉姑妈还把我叫到松鹤院去说了几句话,我去的时候,他也在。” 崔昱眼底的怒火蹭的一下蹿起来:“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了?见了他怎么不绕开?姑妈叫你过去,既见了他在,为什么不退出来?他于你而言就是外男,是随便能见的吗?” 这一连串的话说的薛成娇羞臊不已,又觉得十分委屈,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崔昱为什么会这样生气的指责她。 很快她眼眶就湿了,像是委屈到了极点,哇的一声放声哭了出来。 崔昱像是被她的眼泪点醒了似的,突然慌了神,可是眼底的怒火还没尽退,只是再吼不出一个字来。 魏书她们被骂了两句,不敢再上前,只能干站在一旁,看着薛成娇哭成了泪人。 不多时,门口崔旻和崔琼的身影就出现了。 崔琼像大吃一惊,疾步入内,搂了薛成娇在怀中安抚,不悦的瞪了崔昱一眼。 崔旻也没想到崔昱会把薛成娇说哭了,赶紧进了院中,轻声斥责他:“你怎么回事!” 几个人话还没说上几句呢,茯苓人也进到了西跨院里来,四下看了看,踱到崔琼跟前去,略蹲福:“太太听着这边有动静,叫我来看看是怎么了。” 崔琼是被崔旻拉过来的,来的路上就已经跟她交代过了,可这话她还不知道怎么回她母亲,便打发茯苓:“没什么,才刚拌了两句嘴,成娇脸皮薄,哭了两嗓子。” 茯苓听罢后不好再多问,就退了出去。 崔琼见她走了,稍稍放心,啐崔昱:“你再不高兴,也不能跑到这里来跟成娇置气,有本事的,你把袁文湘打一顿!碍着成娇什么事儿了?” 薛成娇这会儿听的云里雾里的,只觉得这件事跟袁文湘必定大有关系,她吸吸鼻子从崔琼怀里抬起来头,哽咽着问道:“表姐,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说着怯怯的往崔昱站着的方向看过去,“表哥怒气冲冲的跑到我这儿来,指责我没规矩,私自见外男,我真是” 崔旻也惊了,一抬手照着崔昱头上就拍了过去:“你是不是疯了?” 崔昱这会儿也后悔呢,刚才是气急了,口不择言,故而让崔旻打了一巴掌,他一句话也没反驳。 崔琼无奈的皱眉,把薛成娇从怀里拉出来,冲崔旻点点头:“你来说吧。” 46:永远保护你 崔旻有些为难的想了会儿,才在薛成娇询问的目光下开了口:“刚才从外面回来,袁文湘找过来,拿了点儿东西让你昱表哥给你带过来,还说还说” 他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后面的话却说的吞吞吐吐,薛成娇直觉认为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崔琼见状便接了话过来:“还说了好些你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的话,全是冲着昱哥儿问,其中的意思,你自己细想便知道了,他又不藏着掖着的。” 薛成娇脑子里嗡的一声,呆在了原地。 前世她和袁文湘只见过两次,第一次就是贞宁十五年他挨打那回,第二次是崔婉死后,四房老恭人把袁慧真接到崔家,他送袁慧真到应天府,而且两次见面,也都一句话没说过。 到了这一世,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他们不是才见了一面而已吗? 怪不得刚才表哥他那么生气,气到口不择言,或许在她十一岁这年,表哥还没想过将来会如何,可她心里清楚,表哥的心意,从来就没变过。 突然被袁文湘说了这番话,还送了东西,不生气才怪。 “他送了什么” “你还敢问?”崔昱眉心一挑,眼皮突突地跳,“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温文尔雅,是个难得的君子?你” “闭嘴。”崔旻眼看薛成娇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色又变的僵硬,呵了崔昱一声,“你不要遇到成娇的事情就没了分寸,惹哭了她一次,还想再来一次?非要惊动了母亲亲自过来,你才安生吗?” 薛成娇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了。 崔旻的话分明是在告诉她,好姑娘别生气,他是因为你才会这样没分寸,不要跟他计较。 如此想着,一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崔昱垂了垂脑袋,看了眼薛成娇的脸色,果然不再说话了。 崔旻看他老实了,才回了下薛成娇前面问的话:“我看了,没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是女孩儿寻常玩儿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提过来了。” 崔琼却不满意起来:“就是寻常玩物,也不该提过来,当时就该给他扔回去。” 薛成娇小手扯上她衣角:“那显得表哥太失礼了,他没头没脑的跑去找表哥们说这些话,不自重,可表哥们不能学他啊。” 崔昱脸上火烧了一样,觉得这个姑娘真的是千万般的好。 他刚刚话说的那么重,那么伤她的心,她都委屈的哭成那样了,这会儿却还替他着想。 “成娇”崔昱小声叫了一嗓子,“刚刚我不应该把话说的那么重,是我气糊涂了,要不然你骂我两句或是打我两下解解气。” 他有些手足无措,像是怕薛成娇不原谅他似的。 这幅样子却逗得薛成娇开心起来,冲他摇了摇头:“表哥乍然听了这样的话,又不知道内里究竟是如何,怕我一时糊涂乱了规矩,责问我是关心我,我不怪你。只是表哥要答应我一件事。” 崔昱眼里亮了亮:“真的?什么事你说吧,我一定答应你!” 薛成娇嗯了一声,歪了歪头:“等我以后有什么想要做的,再告诉你,表哥可别忘了,你答应了我的。” 崔旻见她有心思开起玩笑来,也就放了心。 崔琼笑了笑,又有些担忧的拍她:“你最近不要再一个人到四房去了,就是要出门,要来告诉我一声,省的他不老实,回头半道上堵你。” 崔昱一听,立时横眉:“他敢,我要不把他打趴下就跟他姓!” 薛成娇噗哧一声笑出来,又掏了绢帕擦眼睛:“我会小心些的。”她想了会儿,又问崔旻,“表哥跟姨妈说了吗?” 崔旻摇摇头:“这事儿他是自己跟我们说的,也不知道姑妈知不知情,眼下四房老恭人的寿诞又快到了,我没敢告诉母亲,怕节外生枝,到时候闹出什么事情来,给宾客们看笑话。” 薛成娇嗯了一声:“那表哥把东西带走吧,回头若见了他,就说我不要。我又不缺用的玩的,谁要他的?” 崔昱立时答应下来:“我要不是气急了,才不会提着东西来找你,半路上就给他扔了!正好听你的,明天我就给他拿回去!什么稀罕东西,回头我给你买。” 一场闹剧就在四个人的欢声笑语里收了场,旁边站着的魏书等人悬着的一颗心也都放回了肚子里。 闹了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崔旻他们打算要离开时,薛成娇却叫了崔昱一声:“表哥,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崔旻的脚步先一顿,唷了一声:“什么话,不能让我们听呐?” 薛成娇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头也不说话。 那边崔琼怕她羞极了,就退了崔旻一把:“就你管的多,快走吧。” 崔旻这才笑着同她迈出了西跨院去。 等他二人走了,崔昱才问道:“怎么了?” “表哥还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姜云璧吧?” 崔昱不知道她怎么又突然提起姜云璧来,却还是点了点头:“这个我当然记得。” “那表哥也不要忘了,你答应了我一件事的。” “这不是才说过的话吗,我怎么会忘了?”崔昱感觉到薛成娇有些不太对,她像是有话,可是却不往明里说,于是就又问了句,“成娇,你是不是有心事?” 薛成娇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表哥,如果将来我满腹诡计,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呢?就像我之前耍小心思陷害姜云璧那样,或许我还会做的更过分,过分到我自己都觉得着一定不是我干的事了,你还会护着我吗?”她抬头望了望天,“其实刚刚你那样说我,那样冲我发脾气,我并没有觉得多生气,反倒是害怕多一些,怕将来你会对我失望,再也不肯像从前那样保护我了。” 崔昱心头大动,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抚摸上薛成娇的头顶,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说什么傻话,我跟你保证,只此一次,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跟你发脾气,就算你做了再过分的事情,我也会永远保护你,不会让人欺负你,这样放心了吗?” 薛成娇的嘴唇微动,像有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化成了一抹释怀的笑,点了点头,只是把崔昱的话一一记在了心里,恨不能烙印在心口。 47:风言风语不断 人散尽后,魏书服侍着她洗了脸又重新梳妆,跟着煮了茶来给她安神。 薛成娇一心想着崔旻他们刚才说的话,心里乱极了,谁也不想理,谁也不想见,虽然知道魏书懂事,绝不会多嘴开口问,可那些话她都听见了,满院子的丫头们也能听个大概,一时又有些坐立难安,就叫了魏书到跟前。 魏书知道她心情不好,一直也不多话,听见她叫,才凑过去:“姑娘怎么了?” 薛成娇耷拉着脑袋:“你跟邢妈妈去看一看,告诉她们,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多嘴,不然我告诉姨妈,把她变卖出去。” 魏书一愣,想着她住进来这么久,从没为难过底下服侍的人,这回估计是真的烦心了,也实在怕走漏了口风,就点了头:“我这就去。” 内间只留下了薛成娇一个人,她褪去了外衣,冲着外头守门的瑞云吩咐了不见任何人,倒头趴到了床上去。 小脚在床尾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心里像猫爪子挠了似的。 袁文湘到底在想什么? 刚才旻表哥说不清楚崔婉知不知道内情,可在她看来,袁文湘一定是已经告诉过崔婉了的。 从崔婉今天早上的表现来看,分明是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想想又觉得崔婉可恨,她自己儿子胡来,她不说劝骂几句,反而跟着他胡来,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她倒是不怕将来崔婉把这事儿捅破,左右姨妈是一定不会答应的,可问题是,万一崔婉真的开了口,姨妈怎么才能推辞拒绝而又不伤和气呢? 薛成娇眼睛亮光一闪,突然就有了主意。 她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让崔婉打消这个念头,那总能够让袁文湘丢脸,让崔婉没脸再跟姨妈开这个口吧? 想着就来了精神,叫了一声瑞云,门外圆脸的丫头就进了屋里来听吩咐,就听她道:“你叫人把绣筐都弄回屋里吧,今天不绣了。” 瑞云嗳了一声,又劝了两句:“再有几天就是老恭人寿诞了,姑娘不紧着绣,怕来不及呐?” 薛成娇一边儿说着没事儿,一边儿又问:“四房的老恭人平日礼佛吗?” 依她想来,老人家上了年纪,多少都是信这个的,章老夫人平日那么厉害能干的人,不还是常常拜佛吗? 瑞云认真的想了会儿,嗯了一声:“每逢上初一十五这两日,老恭人都要抄几章佛经送到佛堂去供起来的。” “那就好了。”薛成娇咧嘴笑着坐起身来,“你去找一本法华经来,从今天开始我要抄经书了。” “抹额姑娘不绣了吗?”瑞云脚步没动,先问了一句。 薛成娇摇了摇头:“抹额是抹额,佛经是佛经,能抄多少算多少,一点儿心意而已。本来我就觉得单绣一条抹额太轻了点儿,你想啊,老恭人的寿诞,京城都还有人特意送礼到府上来,我就拿条抹额送过去,多不好意思啊?” 瑞云想着也是,就笑应了下来:“姑娘想的真周全,我这就去给姑娘准备东西。” 薛成娇看着她快步出去,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子,想着未来的几天都要与佛经为伍,苦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不过能让四房老恭人高兴,这就够了,至少姜云璧是不会有这个工夫坐下来手抄几卷佛经,送到她老人家的面前去的。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只说不做,像姜云璧那样;还有一种就是只做不说,她目前打算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而往往世家贵妇们,更喜欢的还是后者。 接下来的三四天时间里,薛成娇又回到了刚进崔府的日子,一天到晚的不出门,只是那时候是呆在家里发呆,近来是白天绣抹额,晚上抄佛经。 崔琼到小雅居来找过她几次,原本以为是因为上次跟她说了袁文湘的事情之后她心有余悸不敢出门,结果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得知她是专心准备给四房老恭人的寿礼,才放下心来,不再来打扰她。 而崔瑛也来了几次,既觉得没劲,又耐不住的来,故而薛成娇一直让她别来,可她一次也听进去。 这天午饭后,薛成娇晒了会儿太阳,正要去绣她那条已经完成了大半的抹额,崔瑛却又推开了小雅居的门。 薛成娇一见她就头疼:“你怎么又来了?” 崔瑛把嘴一撇:“这条抹额你是不是快绣好了?” 薛成娇额了一声顿了顿音:“绣好了抹额,我还要专心抄佛经,没空陪你玩儿的。” “那你是不是一直到我祖母寿诞之前,都不出门了?”崔瑛自顾自的挑了地方坐下去,可怜巴巴的看了薛成娇一眼,“我可跟你说,宅子里好多人都在说,自从姜云璧来了之后,你越来越不受喜欢,现在索性连门都不出了。” 薛成娇可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儿,只觉得好笑:“长房没人敢说这些,只怕又是你们家和三房传的闲话吧?你也该劝劝四婶,好好理一理四房的舌头,”她说着稍一停,“你看,长房前阵子还撵出去好些人呢。” 崔瑛听她说自己母亲,哼了一声:“崔家宅子大,人多嘴杂,总有管不到的地方。我说,你听没听到重点啊?我是让你跟我多出去走走,你怎么扯起我们家的规矩来了?” 薛成娇无奈的摇头:“我是真的没空,你不要来烦我了行不行?”说完了看崔瑛脸色不好看,怕她闹腾,赶紧补了一句,“这样,等老恭人寿诞过了,我陪你玩儿几天,总可以了吧?” 崔瑛压根就还是个孩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不会再去计较薛成娇之前的话,满心欢喜的让她发誓保证,就离开了小雅居。 然而薛成娇不去理会府里人的闲话,崔琼那里可听不下去了。 “宝意,你去叫大爷过来一趟,我有点事情要问他。”崔琼是寒着一张脸,打发丫头去请崔旻的。 宝意看她脸色不好,知道她不痛快,一刻也不耽误就出了门。 不多时崔旻进了这边院子,正瞧见崔琼坐在院子里逗猫,脸上也没笑,凑了过去,往她对面坐下去,伸手挠了挠猫。 崔琼收了手:“你也听说了吧。” 没有疑问,平静的陈述。 崔旻也是平静的回答:“昨天就听说了,风言风语一直不断,我好不容易才压下了昱哥儿的火。” 崔琼冷笑一声:“这府里的风言风语,也是从姜云璧住进来之后,才一直不断的。” 48:到此为止 崔琼冷言冷语说完一句,崔旻那里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她立时感到不对,捏紧了帕子追问上去:“她果真有事?” “大姐姐还记不记得,早几天的时候让我去查查看姜家那个小厮。”他沉声说到。 崔琼怎么不记得? 原本想着这几天崔旻都没来回她,这事儿也许真的是巧合,跟姜云璧并没有关系,可是眼下他突然提起来,只怕十有八九跟她脱不了干系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示意崔旻继续说下去。 崔旻清了清嗓子:“他那天进来找姜云璧,就是告诉她咱们家给卫家下帖子的事情,她母亲又交代了几句,说多半是想议亲的。” 崔琼虽然心里有数,可听他说出口,还是不免吃惊:“姜家怎么会知道的?” “姜镇到任后跟卫家原本就有走动,姜家太太又会来事儿,好像跟卫家太太关系处的不错。”他稍顿了声,“至于议亲这事儿,她估计是猜测,并拿不准,只不过是把话递进来,叫姜云璧煽风点火罢了。” 崔琼不由的皱眉,一时想不通究竟她们这么干能得到什么好处。 姜云璧原本就是小住,把长房这里的火点起来,对她有什么好呢? 她这里还在出神,崔旻已经又问话出声:“大姐姐打算怎么办?咱们家怎么容得下这样的人。” 崔琼一个劲儿的摇头:“她是三房的人,我们能拿她怎么样?如果说出去,且不说三婶脸上挂不住,就连母亲的心思也要闹的人尽皆知,这样一来对成娇、对昱哥儿也都不好。” “那就算了?”崔旻咬牙,“不跟琅姐儿计较,因她是自家姐妹,难道还由得姜云璧胡来?” “那倒也不是。”崔琼抿唇想了会儿,“这件事先压下不提,容我想一想怎么应对。” 崔旻显然对这个决定不满意,张口就要说话,崔琼板着脸看过来,又开了口:“前两天母亲已经说过我,让我看着些琅姐儿和成娇,平日里不要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相交,你以为说的是谁?” 这事儿崔旻是不知情的,况且他母亲不是个爱挑刺儿的人,既然说出这样的话,那就实在是看不上姜云璧这个人了。 于是他垂下头去,有些丧气:“我知道了,那便听大姐姐的,暂且压下不提吧,也省得惊动了母亲,弄的大家脸上无光。” 送走了崔旻后,崔琼的心里才开始认真的思考起这件事。 姜云璧的用意,已经昭然若揭。 若说一开始她还怀疑过,姜云璧并不知道三婶同她母亲的那点心思,到如今,她确是十分笃定,这个丫头打从一开始就清楚的很了。 当初她住进来,一根络子没什么要紧,虽然她也为这个事儿看不上她,但不过是往日不做来往也就是了。 后来她在四个房头走动的勤快,左右碍不着她,虽觉得她轻狂不知礼,但长辈们尚且不说,自然更轮不到她说三道四。 一直到崔琅拿话来威胁她,她才隐隐的感觉到事有不对。 从前崔琅再不把她们放心上,也不会这样伤自家姐妹的心,大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就是了。 果然让旻哥儿细查之下,真的是姜云璧捣的鬼,那么她是为了什么呢?又或者,她想从崔琅身上得到什么呢? 有太多的疑问盘旋在崔琼的脑海里,只是还没等她想清楚,宝意已经打了帘子进屋来回话,说是二姑娘来了。 崔琼怔了片刻,就叫把人领进了屋。 崔琅进来时眼底带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只是那抹笑很刺崔琼的眼,于是她斜过去:“你今天心情不错。” “大姐姐心情不好吗?”崔琅倒像是没瞧见崔琼的神情似的,往她左手边儿的高凳上坐下去。 宝意识趣儿,看这两个主子之间似有不对,在崔琅坐下时,就已经悄悄地退到了外间去把着了。 崔琼呵了一声:“琅姐儿,卫家的事,是姜云璧告诉你的吧。” 问完了后,崔琼的眼神就一直放在崔琅身上,一刻也没挪开过。 哪知道崔琅一点儿也不吃惊,很是坦然的就应了是:“大姐姐这样聪慧,当日是气急了,冷静下来细细的想,再问问我近来见过什么人,她见过什么人,心里就有数了,我也用不着瞒你。” “你怎么就不想想,她告诉你这些,是存了什么心思呢?”崔琼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只恨崔琅生的这样的性情,“不管怎么样,我们是一家人,她是个外人,倘或她存了歪念,你就任由她挑唆吗?” 崔琅眼底的笑微敛起:“我只得到我想得到的,至于她想要什么,她既没跟我开口,我也什么都没应承,怎么就是我任由她挑唆了?”她反手指了自己一把,“我不是傻子,谁也别想把我当成傻子。” 崔琼让她噎的倒吸一口气,再说不出半个字,只剩下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是又动气了。 崔琅见状也不再激她,轻咳了一声:“原本是想来谢谢姐姐的。”见她眯着眼看过来,才续后话,“大伯母跟我母亲说,祖母那里她会去应付,暂时不动这个心思了。” 崔琼也没想到这事儿能成,这会儿听了,竟不知不觉中松下一口气来。 她突然放松的姿态,似乎让崔琅很是触动,口中喃喃,叫了一声姐姐。 崔琼冷眼看过去,乜了她一眼,跟着听她说道:“姐姐别怪我,当日今时我都是一样的话,大伯母要如何,崔家长房要娶什么样的媳妇儿,都同我没有关系,也轮不到我插手,我所要的,是我的安宁,仅此而已。” 她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服软,可崔琼心中堵着一口气,便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之前还有要好好劝劝她的心思,眼下却什么也没有了。 其实很想告诉她,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说出来,姊妹们在一起,商量着来,没有不相互帮衬的。 可是崔琅话里话外,分明认为她没有错,那这些话,说来还有什么意思呢? 崔琼一时不想面对她,就别开脸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过。” 崔琅嘴角微动,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站起身同崔琼深深要礼,而后径直退了出去。 49:你又不是长房的 九月十二,旭日和风,崔府四房老恭人钱氏的生日就在这一日。 一大早宾客往来不绝,仆妇小厮迎来送往,安置贺礼的,迎女眷入二门的,大门上候立贵客的,一样是一样,绝不会出一点儿差错。 至于崔家的小辈们,则是在这一日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时就被叫起了身,各自梳妆打扮,带了贺礼,随着各房的太太们一起往四房去拜见老恭人。 薛成娇稳稳当当的跟在润大太太一行身后,魏书替她捧着剔红锦盒,看起来还有些分量。 刚一进到四房院里去,崔瑛就先扑了出来,惹得润大太太她们笑着骂她泼猴儿,她才稍老实了些。 润大太太因见她眼睛一个劲儿往薛成娇那里瞥,便咧嘴笑着问她:“你找娇娇?” 崔瑛忙不迭点头。 润大太太笑意更浓,指了指后面:“你过去吧,不要胡闹,一会儿宾客女眷要进来,可别给人看笑话。” 崔瑛嗳的一声挪开步子就往润大太太身后过去,各个房头的太太们因要先入内拜见,于是就把崔琼她们姐妹暂且留在了外间等着。 薛成娇一见崔瑛来,先把眉头拧了拧:“你怎么没陪着你祖母?” 崔瑛小嘴一撇:“我嫌屋里闷得慌,算着时辰你们也该来了,就跑出来等你了。”说着又往她身边凑了凑,勾着头看她身后魏书手里的盒子,“你佛经都抄完啦?” 薛成娇又觉得好笑:“那么厚的一本佛经,我能全抄完啊?”她怕崔瑛闹着要看,就先拉住了她的手压了压,“赶着时间抄了一卷而已,是我的心意。” 崔瑛哦了一声,果然一边叫着让我看看,一边要挣开薛成娇的手。 崔琼满眼笑意的叫住她:“这是给老太太的寿礼,哪有叫你先看的道理?快不要闹。” 崔瑛像是很不服气,撇撇嘴收了手。 正想要问崔琼备了什么礼,却突然见了姜云璧信步过来,她脸上的笑立时就收了。 乍见她没了笑,薛成娇跟崔琼二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回,也不知她又犯了哪根筋。 此时姜云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二人方才明白过来。 “阿瑛,你怎么在这里?” 崔瑛悄悄地挪动了脚步,往薛成娇身边又靠了靠,低声咕哝:“替我打发了她啊。” 薛成娇心头微动,却让开了一步。 眼看崔瑛横眉瞪过来,她却回了个笑,稍抖肩头,拿口型说给崔瑛:“我才不管。” 崔瑛待要生气,姜云璧人已经到了跟前,一伸手就想去拉崔瑛,却被崔瑛一把躲开,她讪讪的收了手:“昨儿就备好了寿礼,今天早起却突然不见了,在家里寻了半天,来的晚了些。” 崔琼虽然不待见她,可她到底住在崔家,是崔家的客人。 这会儿三婶她们进了内间却拜礼祝寿,崔琦又跑去找慧真玩儿也不管她,崔瑛摆明了不想理她,总不能把她干晾着? 因如此想,崔琼换了一副疏离的面容:“也不算晚,长辈们才刚进去,且要等一会儿,才叫我们进去的。” 姜云璧含笑点头,又去看薛成娇:“从上次去了一趟小雅居后,就再没见过你,如今身上可好吗?” 薛成娇心里冷笑,心说姜云璧可真是像极了她的好姨妈,说话都带着刺儿,却满是关怀在里面。 她退了两步,与姜云璧对视一眼:“没什么,我都大好了。上回你去过之后,我头疼了好几天,姨妈又特意请了孙娘子来开药调理,再往后就待在家里给老恭人准备寿礼了,”说着朝身后努努嘴,示意她看魏书手里的盒子,“也没工夫到处跑,到处玩儿,还是你过的舒服,也没人管着,多自在呀。” 崔琼面皮抽动了几下,眼角余光不停地往姜云璧脸上扫过去,但见她脸色几变,便更想笑,又端着气度,只能生忍下来。 崔瑛可不会憋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嗳了一声拿下巴对着姜云璧:“听见了没有,你整天这么野,到处跑,也没人管着,啧——” “瑛姐儿!”崔琼装腔作势的训了她一句,“怎么胡说八道的。” 姜云璧面皮一红,却又忙说不要紧,都是姐妹们的玩笑话,辞让完了,就笑着说去看看崔琦在哪里,赶紧从此处离开了。 她住进来小半个月,二房三房都玩儿得开,长房的崔琅和四房的崔瑜也待见她,可唯独是崔琼和崔瑛两个。 崔琼还好,她是崔家的长女,不会明着让人下不来台,崔瑛可不顾着这些。 至于薛成娇嘛——上回去小雅居,她就阴阳怪气的,本来以为是受了伤心情又不好,可今儿说话又带刺,冲着她就来了,虽不知是哪里得罪过她,但自己总没有那样傻,别人喜不喜欢自己,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给她们三个人一唱一和的臊自己吗? 崔瑛那里见她走了,笑的更厉害起来,扑过去搂着薛成娇的胳膊一个劲儿的摇:“你的嘴真厉害,玩笑着就把她奚落了一顿。” 崔琼稍眯眼看过去,薛成娇心下又惊,赶紧拨开了崔瑛的手:“我本就是开玩笑的,也没想要奚落她,是你听者有心而已,你可不要拉我下水。” 三个人正说话玩闹,那里四房老恭人身边的大丫头提着裙摆出来,一一请过,口中说着老太太请姑娘们进屋,一边把人往内间让进去。 崔瑛这才不闹了,摆出主人的姿态,先行了一步,迎着崔琼先往里进。 然而崔瑛就是崔瑛,她骄纵胡闹,无法无天,什么时间,什么场合,都不会收敛起来,或许会有个分寸,但小打小闹,还是少不了的。 原本崔琼进了内,崔琅行二,该跟在她身后一起进去,薛成娇是长房的表姑娘,自然也应该跟着进去,然而崔琅的身边却多出来一个姜云璧。 这事儿换了崔瑜,也不会真的计较,左右都是自己家的亲戚,崔琦跑了个没影儿,姜云璧跟着她们进去也什么。 可偏偏在外头迎人的是崔瑛,当下就一伸手把姜云璧拦住了:“你又不是长房的姑娘,跟着二姐姐干什么?”说着还有板有眼的打发丫头呢,“四姐姐呢?快去找。” 50:绝不会生分 崔琼一条腿已经迈进了门,却又退了出来,四下里看了看,扯了崔瑛一把:“怎么又胡闹?” 她本意是打个圆场,反正崔瑛话也说了,姜云璧也难堪过了,总不能真的把人拦在外面吧? 谁承想崔瑛却毫不领情,从崔琼手中挣脱开,双手环在胸前,生生拦在门口,挡住了姜云璧的去路:“你既是三房的表姑娘,我没有不让你进的道理,可你也知道,我们崔家人多规矩大,一个房头是一个房头,”她说着又四处张望,“四姐姐也不领着你,一会儿再错了时辰。” 薛成娇直想要发笑,又怕火上浇油,便把头低垂下去,也不再看。 姜云璧脸上的颜色复杂极了,青一阵白一阵的,又让崔瑛说的羞愧,双手绞着手帕不停的搓弄,平日里那样伶俐的口齿,这会儿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崔琅皱了眉把她往身后挡了挡,冷眼看崔瑛:“你怎么回事?” 崔瑛也不怕她,反驳回去:“我说的难道不对吗?二姐姐领着她做什么?” “胡闹!”崔琅呵斥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拨开崔瑛。 崔瑛把小嘴一撇,就是不肯让开。 崔琼一看这个架势,唯恐崔瑛哭闹起来,赶紧上前两步,拦了崔琅一把:“你怎么还动手了?”说着又招呼宝意,“赶紧去找四姑娘,她把人晾在这里,一个人玩儿疯了?” 门口僵持不下,屋里已经又有丫头出来催问,可崔琦还是没人影。 崔琼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没得再惊动了屋里的长辈们,况且拜寿祝贺都是有时辰的,她们进屋请过了安,就该迎外面的女眷们进来了,若是给人看见了这个场面,岂不是要笑话死? “瑛姐儿,你快让开,让她进屋,仔细一会儿老太太捶你。”崔琼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急,怕崔瑛使性子,只能温声细语的劝她。 崔瑛偏生一副谁也不怕,谁也不听的模样,就是杵在门口不让姜云璧过去。 姜云璧一口银牙几要咬碎了:“我怎么得罪你了?” “没有,”崔瑛嬉皮笑脸的回了她一句,“我是跟你讲道理,难道是胡闹的?” 崔琼也急了,想去抱开崔瑛。 可崔瑛像是算准了她会上手似的,早早地就躲开了。 众人正无奈,不远处袁慧真领着崔琦走近过来。 崔琼远远地看见她们二人,长出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的下了台阶迎过去,伸手拉过崔琦就数落起来:“你就把你表姐丢在这里,一个人跑去野了?赶紧的,一会儿领着她给老太太拜寿了。” 袁慧真的步子始终不疾不缓,听了这句数落,笑着叫了声大姐姐,见崔琼回头看她,从笑语:“她鞋头的珍珠掉了,正好我在,带她回家去重缀了起来,耽误了些工夫” 她几个说着话过来,袁慧真后面的话就全都没了音,吃惊的看着台阶上的阵仗,咳了一声向崔琼问道:“这是怎么了?” 崔琼恨的牙根痒,搡了崔琦一把:“她不在,姜姑娘跟着琅姐儿进屋,瑛姐儿偏不叫她进去,非叫她跟着琦姐儿。” 一直看戏的薛成娇,神经瞬间就绷紧了。 她缓缓地回头,眼光缓缓地落到崔琦的身上。 那是一张天真烂漫的脸,稚气尚未脱,咧嘴笑开时一对虎牙可爱的紧。 崔瑛是放纵的,而与她同岁的崔琦却是娇俏的。 可她又如何想得到,一向活泼可人的崔琦,竟学足了她母亲的阴险毒辣,会那样下手害她。 薛成娇的眼底聚起了冰渣,咬紧了牙关眯着眼看崔琦,一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捏成拳。 崔琼与她二人回到此处,笑着骂了崔瑛一句:“你四姐姐来了,快让开吧?拦路虎?” 崔瑛也不生气,笑着让开身,迎着崔琼进屋去。 可崔琼和崔琅都进了屋,薛成娇还是站着没动,她叫了一声成娇,却发现薛成娇像没听见似的,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那头竟然是崔琦。 崔琦也奇怪呢,心说你总盯着我看干什么,一时也叫她看的心里发毛,咦了一声挪开一些,笑着问:“成娇,你看我干什么?” 薛成娇深吸了口气,错开目光,笑着摇头:“没什么,我先进去了。” 说完就提步进了屋,崔瑛在她身后嗳了两声,她也全当是没听见。 姜云璧见大家都进去了,她要是使性子,丢脸的还是她自己,便只能将这口气暂且忍下来,阴恻恻的盯了一眼崔瑛的背影,半个字也不肯再多说。 袁慧真进去的最晚,她进屋时崔琼都已经领着崔琅拜完了礼退到一旁去。 正巧了崔瑛是跟薛成娇一起进的屋,四房老恭人收了薛成娇的礼后,笑着夸了几句,转而去问崔瑛:“你说你不想待在屋子里,顶了你姐姐去迎人,才刚在外面磨蹭什么呢?” 崔瑛又不傻,知道她祖母一向对姜云璧印象不错,怎么可能说她在外面针对姜云璧? 本来打算闷不做声敷衍过去,可是一扭脸看见姜云璧脚步动了下,她便跳了出来,痴笑着往老恭人身边儿凑过去,把脑袋放在她老人家肩头蹭了蹭,撒起娇来:“四姐姐跑了个没影儿,璧表姐一个人嘛,不知道该跟着谁进来,就耽误了一会儿。” 老恭人笑着伸手揉她脑袋,又叫了一声云璧,等姜云璧挪步至于正堂中,她才又道:“都是一家人,哪有这么多规矩?琦姐儿不在,你跟着琅姐儿她们进来不就是了?” 薛成娇简直要为崔瑛拍手叫好,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姜云璧有苦不能言,心下雀跃的很。 姜云璧更没想到崔瑛会这样无赖,一肚子的委屈,这会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瓮声瓮气的应个是,便退到了一旁。 周氏一向是个会顺杆儿爬的,这会儿见这样,便接起话来:“云璧啊就是太守规矩,往常我说过她多少次,都是一家人,总这样叫规矩拘着,未免显得太生分。” 薛成娇只管去看姜云璧的脸色,果然又黑了好些。 崔瑛坐在罗汉床上,歪头听着周氏把话说完,重重的嗯了一声,旋即又道:“这个三伯母可以放心,璧表姐平日里一直在各房走动,绝不会有生分二字的!” 51:针对姜云璧 周氏的笑僵在脸上,润大太太一向不待见她,掩唇笑了一声,又正巧给周氏听见,偏生拿她没办法。 钱老恭人怕崔瑛得罪人,心里是门儿清,就搂了丫头往怀里带,一边儿打哈哈:“就你嘴会说,一会儿得让你姐姐拿好吃的给你堵起来。” 崔瑛咕哝着一句本来嘛,就没了后话,老老实实的缩在她祖母怀里。 这头崔家晚辈们拜完了寿,老恭人打发了大丫头递话出去,叫迎外头的女眷们进来。 其实说是迎客进院,也并不是来者都能进到此间来拜见钱老恭人的,无非都是些世家贵妇,又或是同崔溥交情不错的人家,至少薛成娇所知道的,五日前京城伯府来人送贺礼,就是钱老恭人亲自接见的。 外面女眷入内尚需要时候,一屋子的人陪着老恭人有说有笑的,薛成娇就见崔瑛动了动,跟着就听她冲着老恭人说道:“祖母,成娇给您的抹额您看了吗?”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再去看老恭人脸色,果然稍难看了些。 “又说傻话,客未见,怎么能拆礼看?”老恭人敛了笑,揉了崔瑛一把。 崔瑛那里把小嘴一撇,不满意似的:“那条抹额漂亮极了,依我说,祖母今儿该戴起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家里的晚辈一针一线自己打的,这份心思难得极了,这多气派?”她说着又往礼桌那便瞟过去,“总比随手送对儿什么镯啊玉佩啊的好。” 姜云璧要不是看着有这么多人在,真恨不能撕了崔瑛的这张嘴。 今儿她送来的就是一对儿凤血石的镯,这会儿锦盒还躺在西次间的礼桌上呢。 薛成娇却是越发的把头低了下去,她可不想做出头鸟,让人觉得她冒失。 钱老恭人像是品出味儿来,无奈的盯了崔瑛一眼,招手叫大丫头:“你去把成娇送的抹额拿来给我。” 溥大太太像是有话要说,老太太却没容她开口,反倒笑着问薛成娇:“我听瑛姐儿说,你这几日窝在家里也不出门玩,给我抄了两卷佛经?” 薛成娇心说崔瑛真的是大嘴巴,什么事儿她都能说上一嘴。 老太太那儿既然点名问她话,她就不能再缩在人后了,从高凳上起身一礼,低眉顺目的回道:“只赶着时间抄了一卷法华经,原是只绣了条抹额的,前几天无意间听说您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供奉佛经,才动了这个心思。我初识佛法,也抄不来太高深的,怕把自己困进去了,就挑了法华经来抄。” 钱老恭人脸上重绽了笑:“真难为你小小的年纪,竟能静下心来抄这个。”说着稍也顿,伸出手指了一处。 薛成娇顺势看过去,那里坐着的正是袁慧真,心底大约有了数。 果然听老恭人又说道:“真真抄了两卷地藏菩萨本愿经,你别看她大你不多,研读佛经可有日子了,你要觉得能静心,多去找她,叫她讲给你听。” 崔婉又赔笑:“看母亲说的,她能看过多少卷佛经,也敢说研读二字,别再教坏了成娇,回头大嫂不得捶我?” 一屋子人便又哄笑起来。 薛成娇心里高兴,就看了崔瑛一眼,见她挑眉很是得意,颇为无奈的失笑摇头。 所以说,与崔瑛相交,确确实实是有好处的。 就好比目下这个情况,钱老恭人显然对她这两件礼物很满意,又亲口指了她能多走动松鹤院,虽说她对佛法没什么兴趣,可靠这个去亲近袁慧真,也很是不错的啊。 姜云璧是把她二人的小动作看在了眼里的,当下便怒不可遏,难道的在人前失了礼。 众人正玩笑时,她却突然站起了身来,惹得大家纷纷侧目看过去。 老恭人变了变脸色:“云璧,怎么了?” 周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唯恐她使性子:“今儿早起就说不爽利,这会儿难受的厉害了吗?” 姜云璧的脸色实在难看,有些发白,看起来倒真有些不舒服的样子,不过薛成娇心里清楚的很,她这幅样子,只怕全是让崔瑛给气的。 因周氏有心替她周全,姜云璧自然顺势接话,点了点头,又规规矩矩的给老恭人行礼:“我失态了,扰了您的兴致。” 老恭人眼睛亮的很,大概其也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只是不计较而已,笑着摆摆手:“既然不舒服,就先回家歇一歇,”说完了又冲溥大太太吩咐,“请孙娘子进来,给她看一看。” 溥大太太嗳的一声应下来,扭脸就要打发当春去请人。 姜云璧怎么敢让孙娘子来看?连忙开口:“这样大喜的日子,老太太不要为我麻烦了,我回家去歇一觉,想就好了。” 钱老恭人也不强求,支使了一个二等丫头去送她:“那你回去歇着吧,一会儿觉得好了,叫人直接领你到德昌台,”而后又吩咐丫头,“你在姑娘那儿服侍着吧,姑娘若是过去,你领她直接上二楼,不要在下面跟着外人,闹哄哄的。” 姜云璧心头一暖,连谢了几声,退了出去。 崔瑛的脸色可难看极了,冷哼了一身:“矫情。” 她声音特别小,薛成娇也只是因才刚回老太太的话,站的靠前了些,才隐隐听见这两个字。 老恭人听的一清二楚,虎着脸拍了她一巴掌,她才收了声不提。 姜云璧离开后不到半刻钟,外面的女眷们已经由丫头们领着进了这处院子。 因是给老太太拜寿,便不好留这么多晚辈在,于是老太太笑着叫人把崔琼姐妹从后面领到了外面去,只留下了太太们在此间陪着。 钱老恭人住的春福堂后,种了有大片的菊花,各色各样的,这个月份正值盛开时。 姐妹们出了屋,便被这片菊花吸引住了眼睛。 只是薛成娇没那个心思赏菊,往崔瑛身边凑了过去,小声问她:“你今天一直在针对姜云璧啊?” 崔瑛不假思索的点了头:“本来就看她不顺眼嘛。” “你不要再胡闹了,”薛成娇本着好心,劝了她一句,“今天这样多外客入府,过会儿咱们都要到德昌台去听戏吃酒席,你要是闹的过分了,给人看了笑话,丢脸的不还是你自己吗?” 崔瑛不服气的嘟着嘴:“你看刚才是谁丢人了?” 崔琼不知何时绕到了她二人身后来,笑着点了崔瑛一句:“我们都不是傻子,老太太更不是了,不过是偏疼你的厉害,从由着你欺负人家罢了。” 52:姜云璧会缺席? 崔瑛嘴上还发犟:“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做什么总说我?” 薛成娇与崔琼对视了一眼,伸手拉过崔瑛,笑着哄她:“因为跟你更亲近,才说你的。你看,老太太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可对姜云璧就是不远不近的,换到了你身上,就动手拍你了。这正是因为你是自己人,而她是外人,你想想看?” 不得不说,崔瑛是很吃这一套的。 她仔细想了一会儿,撇撇嘴应承下来:“大不了我今天不整她就是了。” 崔琼笑着夸了她两句,才放心的自己赏花去了。 ————可爱的分割线———— 德昌台原本就是崔家内宅的一处听戏楼,是两层的结构,正对面是宽大的戏台。 若是家宴,一层都是留给孩子们玩闹的,省得长辈们在跟前看着,拘束了她们。 可要是宴请外客,就像是今天钱老恭人做寿这样的场合,一层就是留给外面女眷们的地方了,主家都是在二层,若有十分交好或尊贵的人家,也是要迎上二楼,同老太太们一处入座的。 崔溥孝顺,薛成娇早就知道,可今日跟着崔琼一行来到德昌台时,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的孝。 怪不得前几天四房说留下了好些绢帛玉石,原来是为这个。 整个德昌台四周用猩红色的软罗烟绕了一圈儿,纱上又缀了各色的宝石、珍珠,大约是因为老太太爱菊花,又或是因这样的布置太过奢华,崔溥又命人将五十盆各色菊花摆在纱帐之下,与那份奢华交相辉映,竟难得的和谐。 薛成娇微怔,倒吸了一口气,崔家四房,是真的很有钱啊。 崔瑛从后面跟上来,看她神情如此,颇为得意的挽上她:“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薛成娇只抿唇笑了一会儿,倒没回她。 今日往来宾客那样多,人心隔肚皮,崔家这样高调的给四房老恭人做寿,传到外面去,还不知人家要怎么说。 她又想起来前世贞宁十五年章老夫人的那个寿礼,虽说做的大,京城里达官贵人还赶到应天府来贺寿,可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过分的。 要知道,一卷软罗烟大约就够一家五口人两个多月的口粮了,崔溥这样绕了德昌台一圈,适才她合计过一番,少说要十二三卷才够。 薛成娇扯了崔瑛一把,没接她的话,反倒沉了沉声:“你还是少说话吧。” 崔瑛不明所以,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挣出手来,又往后头去寻崔琦了。 众人拥簇着上到了德昌台的二楼去,钱老恭人虽然是寿星,可点戏的时候还是先递了折子给章老夫人,推让了一番请她先点。 章老夫人只是笑着推了,二人不过客套一番,钱老恭人便没有再让,先点了一出拜寿,次一出洛阳风月牡丹仙,其后便将折本一一传递下去。 众人各自点阅一出,皆无人多提什么。 等到老恭人身边大丫头收下去折本,命小子交给戏班主,才有人捧了新鲜瓜果上来,往众人面前小案上放置下去。 三房的老恭人袁氏四下扫了一圈儿,板起脸来问周氏:“这样的日子,云璧呢?” 周氏看她不高兴了,待要回话,钱老恭人咳了一声:“你急什么?才去我那里拜寿,说身上不爽利,我叫她家去歇着了,什么要紧的日子?叫孩子身上不舒服还强撑着陪在这里?” 袁老恭人面色稍霁,话没再多说。 对面戏台上一出拜寿终了收锣,楼上的老太太们叫看赏,章老夫人瞧着崔瑛不安分,一直推搡崔琦,眼底含笑在面前的桌上点了点:“瑛姐儿,坐不住了吧?” 崔瑛没料到小动作给长辈看在了眼里,啊了一声赶忙坐正,连声说没有。 章老夫人又与钱老恭人对视一回,开口道:“拘着孩子们做什么?叫她们自己玩儿去吧,我看她们也是坐不住的,况且楼下人又多,各家的姑娘们也未必待在那里,还不如放她们下去,陪陪客人也是好的。” 钱老恭人脸上有了难色,看了崔瑛一眼,无奈叹道:“自己家的孩子在一起倒没什么,再招惹了人家家的孩子,就太难看了。” 章老夫人立时明白过来,这是不放心崔瑛呢,笑着同崔琼招手:“你领你妹妹们下去吧,看楼下的姑娘们不愿意看戏的,就带她们到后面去玩儿,”说着又指崔瑛,“可看好这个小幺。” 崔瑛呀的一声:“看祖母们把我说成什么样了。” 于是众人又哄笑一堂。 崔琼不是个爱听戏的,一早就不愿待在这里,可是长辈们面前,又是这样的日子,她又没有借口能辞出去,这会儿她祖母发了话,当下就起了身去辞礼。 只是她还没起身呢,二房的老安人朱氏先叫住了她,又打发身边的丫头:“你先去瞧瞧,看旻哥儿他们在哪里,再看看有没有外男在,要都是自己家的,再来回姑娘。” 那丫头也是个得脸的人物,脚下不耽搁,从她们身后绕着下了楼,就往后院里去了。 不多时她又回到此间来,端正的半跪在堂下,笑着回话:“才去问过了,只有大爷他们自己在五老爷的那间小院子里吃茶。大爷说了,若是姑娘们自己过去,就摆上琴棋,大家也趁着高兴日子,附庸风雅一回。” 周氏是有心思的,听了这个话,还没等老太太们发话,她先开口劝了两句:“依媳妇儿说,何必带着楼下姑娘们去玩儿?若有了什么不痛快,还是咱们姑娘的不对,她们是跟着母亲来的,自然有她们母亲带着就是了。瑛姐儿她们要是坐不住,上后头去找旻哥儿,兄弟姊妹也难得有日子聚在一起,带上外人做什么。” 章老夫人一眼剜过来,唬的周氏赶紧收了声,别开脸。 袁老恭人像是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旋即附和了一声:“我觉得这话不错,何必带着外人到处转,再冲撞了谁,大家都不好看。”说着朝崔琼她们摆手,“你领你妹妹们去那院子找他们吧,不要胡闹啊。” 崔琼正好乐的省心了,若不然还得盯着这个无法无天的崔瑛,就欢欢喜喜的应下来,领着众人要出门。 薛成娇起身从崔瑛身边过的时候,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声音不轻不重的同她问:“咱们都在,姜姑娘也不知道去不去?” 53:我做什么都不对 她一句话说完,崔瑛还没反应过来,正好崔琅从她身边儿过去,嘴角是意味不明的笑,伸手在她肩头按了一把:“成娇,还不快走?”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下,哦了一声就没再多说什么,又等了崔瑛一下,见她起身后,才同她一道往外走去。 姊妹一行才出了门,薛成娇只见前面崔琅与崔琼停下了脚步,像是起了什么争执。 她正犹豫着该不该过去,崔瑛却已经从她身后拥上来,半拉半拖的带着她往前面凑过去。 走近些时薛成娇才明白过来她二人是因何争执,一时又觉得不该凑上来。 崔琅不紧不慢的笑道:“我们一起聚着,却独把云璧一个人落下,若叫她知道了,岂不是要难受?” 崔琼横眉看她:“早些时候她既说了不舒服,我们只聚我们的,她若好了,往这边来,长辈们自然告诉她我们在后面玩儿,她再找过去就是了。” 薛成娇有些不解,崔琅就算是跟姜云璧走的近,也没好到这个地步吧?单为了要带上姜云璧一起,就在这里跟崔琼争起来? 可崔琅突然一眼扫过来,她一个激灵,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崔琅是故意的。 薛成娇咬咬牙,推了崔瑛一把:“你先跟慧真姐姐她们往前面,我劝劝表姐们。” 崔瑛嗳了一声刚想反驳她两句,袁慧真却已经到了她跟前,冲她招招手:“阿瑛,我们先过去,不要叫哥哥们等着。” 饶是崔瑛再没眼色,这会儿也看明白了,这是要支开她啊。 依她的性子,本该闹上一闹的,可看崔琅和崔琼那里的情形,她又讪讪的闭了嘴,难得乖巧的跟在袁慧真身后,绕行了过去。 薛成娇踩着细碎的步子近了前,崔琼一看她到了身边儿,原本要出口的话,全都收了回去,警告似的剜了崔琅一眼。 崔琅肩头微耸,含笑看向薛成娇:“成娇,你想不想叫云璧跟我们一起过去呢?” 薛成娇把眼眯了起来,打量了崔琅好半天,呵了一声:“琅表姐,你为什么针对我?” 崔琅装似无辜的呀了一声:“那你为什么针对姜云璧呢?” 崔琼在一旁听得皱起眉头来,就想插话打断她二人。 岂料薛成娇却拦了她一把,迎上崔琅:“我不喜欢她,从来也没藏着掖着,琼表姐和表哥他们都知道,况且我几时针对她了?”她说着长长的哦了一声,“我不过问了崔瑛一句,琅表姐也听进心里去了,从前也不见表姐这样操心别人的事,看起来姜云璧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崔琅啧了一声:“我从前也不见你这么伶牙俐齿。” “好了。”崔琼冷着嗓子打断了崔琅的话,扭脸儿问她,“你到底什么意思?” 崔琅却不理会她,径直向薛成娇说道:“我为什么要针对你?又为什么要护着她呢?你们两个就算是有朝一日打破了头,也同我没什么干系。我不过是觉得你这样上蹿下跳的对付她,未免也太失身份,看不过眼而已。” 薛成娇简直想要发笑。 崔琼上前一步想挡在她身前,却被她隔开,冷着面皮看崔琅:“上蹿下跳这四个字,琅表姐送给姜云璧才更合适一些。我今天算见识了,什么叫颠倒黑白。” “你这是说我呢?”崔琅也不生气,仍旧浅笑着问她。 薛成娇见她既然不动怒,脾气就也压了压,耐着性子点头:“是谁一天到晚不着家,四个房头来回串门。又是谁人前卖乖讨巧,人后另一幅嘴脸。琅表姐一向聪明过人,能察旁人所不能察之事,现在却数落起我来,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谁是两面三刀,我心里有数。”崔琅压低了声音,又往前迈了两步,伏下身在薛成娇耳边低语,“你婶娘是怎么离开应天府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薛成娇大吃一惊,连退两步,吓的崔琼在身后赶紧扶稳了她。 她面色难看,眼底的震惊毫不遮掩。 崔琼不知崔琅对她说了什么,可见她这幅样子,也知道没什么好事,当下就冷了脸:“琅姐儿,成娇是我们长房的姑娘,你还记不记得亲疏有别这四个字!” “大姐姐不要生气,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是提醒了成娇一些往事而已。”崔琅环了胸看薛成娇,“你怕什么,我不会告诉别人,只希望你将来收敛些。” 收敛?又是该死的收敛! 当初章老夫人把她一个人叫到面前,耳提面命,说的也是这样一番警告的话! 现下换成崔琅了,一个同辈的姑娘,警告她不要在崔家惹是生非,最好是夹着尾巴做人,收敛一些! 凭什么!凭什么周氏就可以耍诡计害人,姜云璧就可以两面三刀游走在各房,崔琦就可以表里不一!到了她薛成娇这里,就统统不可以了呢! 薛成娇发了狠,一把甩开扶着她的崔琼,与崔琅直视起来:“这些话,表姐可以告诉姨妈,告诉老太太去,就说我不安分。我住在崔家,每每以客自居,尊重表姐是主人,又年长于我,可表姐若要拿这些事情威胁我,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她知道,不应该跟崔琅撕破脸,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明年崔琼出嫁后,崔琅就是崔家姑娘里最长的一个,底下这些小的们,就该以她为尊。 可她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在她看来,姜云璧是个坏人,而崔琅呢?前世她在崔家生活了五年,从来没见过崔琅为什么人上心,就算是崔旻和崔昱两兄弟,也是没有过的。 怎么重活一世,就都变了呢?崔琅究竟喜欢姜云璧哪里?这样精明的一个姑娘,为什么会处处偏帮姜云璧? 她胸口憋着一口气,是不甘心的,不服气的,更是委屈和难堪的。 鼻头有些发酸,薛成娇把头扬起来,深吸了口气:“表姐,这是为了什么呢?你为什么这样喜欢她,这样不喜欢我。我做什么都不对,可姜云璧做什么都是对的,是这样吗?” 54:希望是最后一次 若是换做崔琼听了这番话,只怕早就心软了。 可崔琅却恍若未闻,只是冷眼看薛成娇:“她想在各房走动,从来没装的没这个心思,你呢?你又如何?”说完了一边儿摇头一边儿伸手拍拍薛成娇肩头,“所以我说了,谁是两面三刀,我心里有数。” 崔琅像是不愿再多说,也不想惹崔琼生气,微提了下裙摆,独自一人往前走远了。 薛成娇有些怔怔的呆在了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盯着崔琅的背影看了半天。 崔琼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或者说,崔琅说的那些话,从前也曾是她心里的疑惑。 “成娇,你没事吧?”她软着嗓子问了一句,凝神盯着薛成娇看。 薛成娇苦笑了一声:“我没事,咱们也快过去吧。”她说着伸手去拉崔琼,提步就要走。 可是崔琼却顿了脚步,反压了她一把:“琅姐儿刚刚跟你说了什么?你的反应,看起来像是既惊又怕你还是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薛成娇呼吸一窒,抽出手来,退开两步看过去:“表姐还是怀疑我?” 崔琼下意识的摇头:“不是说怀疑你,你能有多坏?说穿了不过是小姑娘家的胡闹而已。我心里有主意,如果你真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祖母一定容不下你,可是今天琅姐儿她话里有话,又是为了什么?” 薛成娇深吸一口气,叹了一声,崔琼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解释,可实际上更让她笃定,自己现下的处境仍是尴尬的。 崔琼并不是信任她,只是相信章老夫人而已,既然章老夫人没有拿她怎么样,那就说明她没有什么太坏的心思。 薛成娇不禁觉得好笑又懊恼。 前世崔琼对她不能说有多好,可确实也是一心一意想让她过的高兴的,每每有了什么新鲜的东西送进府里来,崔琼一定会挑出好的送到小雅居。 而今这样的事情,却全是崔瑛在做的,若得了什么好玩儿的,好吃的,一定会备一份一样的送到小雅居,再拉着她玩闹一下午,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崔琼却开始不停地怀疑她——从姜云璧那件事,再到今天崔琅模棱两可的态度,崔琼都在怀疑她! “当日婶子二次进府,我带上魏书在敬和堂外等小婶婶,后来在小雅居里单独见了婶子一面,那之后姨妈给了婶子银子,她带上银子和薛炳回了保定府,再没胡闹什么,我想琅表姐一定觉得是我做了什么,才吓走了婶子。”薛成娇平静的看着崔琼的眼睛,那双泛着波光的眼,清澈可见底,好看极了,可她看来,却只觉一阵无力。 崔琼见她说的这样平静,又远远地退离开自己,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笑不出来,只是无奈的开口:“她就是这样的,聪明惯了,好多时候,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谁都要猜疑。” 像是打算把这一页揭过去不提,崔琼敷衍的说完话,迈开步子要往后院去,顺势带了薛成娇一把。 可是薛成娇身形未动,任凭崔琼拉着她的腕子:“表姐,你如果真的信我,就不会等着我开口解释了。” 她动手打掉了崔琼的手,眼底一片清冷:“我觉得很累了。从我醒来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每个人都觉得我变了,你、琅表姐还有表哥,甚至是崔瑛,都这样觉得。可我不觉得这样就该不停的被怀疑,我想要在崔家好好的生活下去,不想再被人欺负,这样就是有错吗?” “成娇”崔琼的嘴唇动了动。 “后来我动了些小心思,让老夫人注意到了姜云璧那根络子的别有用心,还替自己解决了婶娘这个大麻烦,可我害了谁吗?为什么每个人都像审犯人一样来质问我,然后不停地警告我,要安分守己,要收敛起来。” 崔琼被她说的无言以对,只能跟她面对面的站着。 薛成娇说的一点也不错,她和崔琅,都在怀疑着这个表妹,再加上前些天敬和堂里单独找了她过去,按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只怕祖母也不怎么信她是无心无害的。 “我只是觉得太诧异了。”崔琼有些尴尬的别开脸,“你刚进府那会儿,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整个人没什么精神,十一岁的小姑娘,没有一点儿朝气蓬勃的样子。平日里就算是我和旻哥儿他们过去找你,你也只是在院子里同我们玩一阵,就更不要说做什么胡来的事情了。” “所以我从昏睡中醒来之后,开始留心府里人的言行举动,开始盘算怎么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变成了工于心计的姑娘,是吗?”薛成娇反问了一句,大约实在觉得好笑,冷笑了一声,“关于这个问题,表姐已经不是第一次跟我谈起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她把话音要顿,看崔琼的目光投过来,才继续道,“崔瑛推我下水时,你们有没有质问过她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坏,存了心要害人。应该没有吧?” 问完了,见崔琼眼神闪躲,就知道自己料想的不错,摇头失笑又开了口:“因为她姓崔,是崔家四房嫡出的女儿,所以她不会学坏了,就算把我推下荷花池,也只是无心之失而已。可换做是我,就不行了。如果当日是我推她,只怕就算我是无心的,也会被你们当做是故意为之。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是外人,对吧?” “不是这样的!”崔琼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反驳了一句,可是反驳完了,就说不出话来了。 真的不是这样吗?她没办法判断,只是对比起来,对崔瑛和对薛成娇,包容的程度,的确是不同的。 两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一个伸手推人落水,长辈、姊妹没人追究,而另一个小打小闹的手段用了几次,长辈、姊妹就都把她视作可疑之人崔琼没再想下去,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在薛成娇面前,竟第一次有些抬不起头来。 55:不合规矩 崔琼是想动的,可是薛成娇的话一针见血,让她一张脸要滴出血来,就再也没勇气伸手去碰薛成娇了。 薛成娇见状哂笑了一声:“表姐先过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崔琼很快抬起头来看她,却发现她浅笑着在盯着自己,或者是心虚吧,一点头当做应下,掉头就走了。 等她走远了后,薛成娇才长出了一口气,向着不远处叫了一声魏书。 魏书踩着步子挪过来,又见她脸色很差,微拢眉心:“大姑娘又说您什么了吗?” 薛成娇笑着摇头:“现在都好了,但是之前跟你交代的事儿,就不能再办了。” 魏书不解的啊了一声:“姑娘不是说都好了吗?” “琼表姐那里倒没什么,但是琅表姐那儿却不行,她是懒得管才警告我两句,我要是太过分,她一定会捅到老太太面前去的。” 说完了见魏书愁眉不展,薛成娇心中一暖,伸出手来握住了魏书的手:“别替我担心了。” 许久后魏书才重重的嗯了一声,却又问道:“那这件事就算了?” 薛成娇的眼底阴霾骤现,看的魏书一惊,跟着听她说道:“她的事,没完。”而后又顿了好半天,才吩咐魏书,“一会儿进了锦绣院,你去跟表哥说,接下来的就全靠他了。” “我去?”魏书略显惊诧,又连连摆手,“爷和姑娘们全都在,我怎么去找二爷呐?” 薛成娇一个白眼丢过去:“就是因为她们都在,我才跟表哥私下里说不上话。但是你没事,人那么多,谁会留意你的举动?到时候你机灵点儿,而且就算给人看见了,表哥也会替你兜着的。” 魏书皱着一张小脸想了半天,终究还是点了头,又小声嘀咕:“那也不是替我兜着。” 她声音虽然不大,可全钻进了薛成娇的耳朵。 薛成娇被她的模样都笑了,作势去呵她痒:“好啊你,越来越管不住你了,一天到晚编排起我来。” 气氛逐渐好了起来,被崔琅警告、崔琼怀疑的阴霾也渐渐散去,薛成娇觉得自己心情收拾的差不多了,才打算带着魏书去锦绣院。 可偏偏就是有人没眼色,又一头撞过来,非是要给人添堵。 来的人站在离薛成娇五步开外的地方,脸上是亲切的笑,眼底是掩藏不住的急切。 魏书刚想要替薛成娇开口,就被拦住了。 薛成娇先往后退了两步,才扬起脸来看来人:“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还没开口,薛成娇已经又质问出声:“这里都是女眷宾客,你不是跟表哥们在锦绣院吗?怎么会跑到这边来?慧真姐姐知不知道你过来?” 是了,来人便正是袁文湘。 因是他外祖母的寿诞,他今儿的装扮看起来也喜庆的很,猩红的坎肩小褂配在身上,精神的不得了。 他听了薛成娇问话,一时也没留意她话里的不悦,只笑着回她:“我看她们都过去了,唯独你不在。听大姐姐说,你有点事儿要办,我就悄悄溜出来了。” 薛成娇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他一把。 是谁说袁文湘温润雅致来着?他现在的行为,跟君子哪一点有联系? “你溜出来找我?”薛成娇下意识的又退两步,捏紧了魏书的手,“文湘表哥找我做什么?” “我想着一会儿人多,怕也跟你说不上话”他有些羞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从锦绣院一路过来也没见你,我知道前面不能再过去了,本来还挺失望的,幸好在这里碰到你成娇,”他叫了一嗓子又犹疑的收了声,“我听兄姐也是这样叫你的成娇,上次我让崔昱带给你的东西,你怎么不要呢?” 他竟然还敢问这个!竟然敢跑到她面前来提这个! 她被表哥莫名其妙的骂了一顿,都是他害的! 薛成娇冷了脸:“我不缺吃的,也不缺玩儿的,你的东西我不要。” 袁文湘一愣,这才听出她嗓音之中的清冷:“我惹你不高兴了吗?还是你不喜欢那些?”他哦了一声,还是咧嘴笑,“那你喜欢什么,下次我挑了好的给你送来好不好?” 薛成娇心说你怎么这么烦人,可是因为袁慧真的关系,她又不太好当面把话说的太难听。 于是稍稍按压下心中的不快:“文湘表哥弄错了,我说的是――我不要你的东西。” 袁文湘眉头紧锁,身形一动就想追上前两步,问问她为什么。 然而身后却传来了崔旻的声音:“文湘,你在干什么?” 那声音沉稳之中夹杂着一些怒意,袁文湘果然站住了脚,回身去看,咳了一声像在掩饰什么:“没干什么。” 崔旻步子迈的很大,没几步就到了他们面前来。 他先看了薛成娇一眼,也没往她身边儿凑,只是在路中间把她与袁文湘隔开了。 “你说肚子不舒服,一个人遁出来,我就觉得你鬼头鬼脑的。”崔旻难得的板着脸,脸色也黑了大半,“要不要我提你去见长辈们?” 袁文湘脖子一缩:“我只是想问问成娇,为什么不收那些东西我什么也没干,不信你问她。” 崔旻当然知道他什么也没干,他也什么都不敢干,然而他偷偷溜出来找薛成娇,传出去能有什么好听的话? “你是不是忘了上次昱哥儿跟你说的话?”崔旻的手压在了袁文湘的肩膀上,“成娇是我们长房的表姑娘,你若有什么好玩的要分享,去找崔瑛,记住了吗?” “我不是”袁文湘叫嚣着,本想说什么,可却被崔旻的气势压迫的说不出话来。 崔旻恩了一声:“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只是觉得年纪相仿,但是这不合规矩。”说完了又刻意的去挡着他的视线,“赶紧回去吧,我出来的时候,慧真正找你呢。” 袁文湘像是很怕这个姐姐,本来还想同崔旻理论几句,可一听了袁慧真的名字,立刻泄了气,哦了一声,又不死心的往他身后去看,可只能看见薛成娇的半片衣角,这才垂头丧气的往回走了。 56:她也在 躲在崔旻身后的薛成娇暗暗松了一口气,直感觉到袁文湘已经走远了,她才柔声笑语:“旻表哥来的真的太是时候了,不然我可不知道要怎么打发他。” 崔旻回身看她,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你怎么总让人堵在半路上?” 薛成娇一时没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啊了一声,跟着就想起来之前崔易在后面甬道上拦她的事儿,不好意思的嘿声笑了一回,张嘴就跟崔旻开玩笑:“可能我太可爱,表哥们都喜欢跟我玩儿吧。” 崔旻笑骂了一句胡说八道,才又开了口:“姐姐过去院子的时候说你有点事,都办完了吗?要是都办完了,我领你过去。” 薛成娇忙不迭的回说都办完了,又问了一句:“表哥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是昱哥儿。”崔旻转身往前走,头也不回的说道,“他看文湘没了踪影,觉得应该是跑出来找你了,怕文湘干出什么事来。本来他要出来寻,但是崔晏他们又拉着他对诗,这才让我出来了一趟。” 薛成娇哦了一声,想起来崔旻刚才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刚刚说的上次是还东西给袁文湘的时候吗?表哥他跟袁文湘说了什么吗?” 崔旻的脚步分明顿了一下,只是很快就回复如常:“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跟他讲讲道理和规矩,让他以后别来骚扰你而已。” 骚扰薛成娇额头顿时多出三条黑线来,这个词用的,真是太贴切了!适才袁文湘的那个举动,简直称得上骚扰了! 崔旻领着她走了一段路,不经意似的问了句:“文湘跟你说什么了?我记得上次崔易拦着你那会儿,你是满脸怒意,脸色很差。刚才见你,仿佛跟他聊的不错?” 薛成娇心说你哪里看见我跟他聊的不错了? 她没回话,崔旻脚步停下来,转头看她:“嗯?” “没有!”薛成娇听见这个声音立马回了神,又唉声叹气的,“我也纳闷了,他问我为什么不收那些东西,我直说了我不要他的东西,他跟听不懂似的!” 崔旻却突然放声笑了,左手抬了抬揉了她脑袋一把。 薛成娇倒也没有躲,撇着小嘴给魏书丢个白眼:“原本魏书还说他学识出身都不错,是个难得的温润公子。” 魏书委屈的看她一眼,可是又一个字也不好反驳。 崔旻收回了手,重新迈开了腿:“魏书说的是不错的,袁氏一族不出纨绔,多少年多少辈了,儿孙们个个拿的出手。” 这话薛成娇也不知道怎么接。 对于袁文湘,她也真没有多讨厌,虽然是他害的她被表哥吼,但是实质性的伤害是没有过的,而且袁文湘所表现出的还是想讨好她。 她不喜欢袁文湘,但是也不会厌恶他。 跟崔旻抱怨这两句,也不过是随口说的而已。 可是没多久,崔旻的声音又传入她的耳朵里,那声音有些飘渺,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崔旻走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极负磁性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开:“也许他知道你的意思,可诚如你所说,你实在是太可爱了,招的他脸皮也厚了起来。” 薛成娇微微出神,想再多问几句时,锦绣院的绿色屏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崔旻让了半步,含笑看她:“你带魏书先进去吧,我一会儿再过去。” 薛成娇知道他是有心避嫌,就没多说什么,撇撇嘴,蹲了福,就领着魏书进了院子。 魏书眼神往后瞥了下,凑到薛成娇身边去,低声赞叹:“大爷可真好。” “什么?”薛成娇觉得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就有些没留意魏书说什么,便问了一声。 魏书也没在意,仍旧挂着笑:“姑娘想啊,大爷从不一个人到小雅居来,最多是陪着二爷过来,就是平时在府里遇上了,也都很端着,其实这都是为了姑娘的名声好啊。” 魏书若是不提,她自己也没在意,可是魏书这样说了,她认真的回想一下,前世今生这么多年时间里,崔旻的确是这样做的。 尽管是表兄妹,可也总难免有人嘴碎。 前世贞宁十四年的时候,姨妈发落了一个叫漆姑的丫头,打了十个板子,还扣了三个月例银,起初她没当回事,后来还是听魏书说起,漆姑就是嘴太碎,把她和崔昱牵连在一起说了好些话,才会被责罚的这么重。 现在想想看,从来没有人说过崔旻如何,原来竟是他一直处处仔细,替她周全了。 薛成娇脸上露出笑,又去问魏书:“那你觉得昱表哥怎么样呢?” 魏书也不做他想,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番,而后才回答:“二爷也很好啊。老太太以往总说二爷心大,只装的下学问和仕途,就像上次那个络子吧,那样贴身用的东西,二爷也不多留心一些。可是呢”丫头话说了一半,嘴角上扬,“姑娘的事情,二爷可上心了。上回我多说了几句话,二爷就察觉出不对来,若换了旁的人,二爷才不操这份闲心呢。” 这话里分明是打趣,可薛成娇却抿嘴笑了。 是啊,其实她在崔家过的也很好啊。 旻表哥处处替她周全,昱表哥又事无巨细都上心,姨父姨妈更不必说。 可是这样的念头,却也只是一闪而过。 薛成娇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府里,还有崔周氏啊! 她正出神,恍惚间感觉魏书在拉扯她的袖口,嗳了一声:“干什么?” 魏书没回话,她抬头看过去,就见丫头一直朝着前面使眼色,她有些不解,顺势看了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方湖边言笑晏晏的姜云璧,心一瞬间凉了大半。 薛成娇久久没再迈步上前,只是低声吩咐魏书:“你一会儿去跟表哥说,她既然过来了,就换另外的法子。” 魏书一怔:“真的叫二爷” 薛成娇比了根指头做噤声状:“表哥自己心里有数,不会有事的。” 57:偏心 崔瑛很快就发现了站在门口的薛成娇,耷拉着小脸儿信步而来,冲着魏书摆摆手,示意她退到一边去。 薛成娇歪头看她:“姜云璧怎么过来了?” 崔瑛小嘴一撇:“她说她都好了,刚才去德昌台的时候,三伯母说我们在这里,让人把她带过来的。” “三婶啊?”薛成娇眯起眼来,眸中尽是阴霾。 周氏还真的是见缝插针,什么机会都不放过。 两个人一边说这话,一边携手往里进。 薛成娇顺势扫视了院子里的格局。 九曲回廊下摆有古琴一把,古筝一张,崔琼和崔瑜一人抚琴一人弹筝。 崔晏还拉着崔昱和崔晟在对诗,崔琅兴致缺缺的陪在一旁,崔昂跟崔显在博弈,崔易可能是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正手执一只豆青釉的小杯在旁围观,时不时还伸手在棋盘上指指点点一番,惹得崔昂跟崔显笑着骂他。 而袁慧真则是在院子里摆了张黑漆带雕花的六角桌,上置笔墨宣纸,她正提笔作画,崔琦跟在她身旁,也不假他人之手,上手替她研着磨。 姜云璧呢?薛成娇冷笑一声,看着她捧着一只朱红釉的小杯给崔昱递过去,脸上满是娇羞,心里啐了一口。 她和崔瑛往里进,他们却像没留神,薛成娇想了想,撒开崔瑛的手,提步朝袁慧真那里走过去,往纸上看了一眼,呀了一声:“慧真姐姐的画真好。” 袁慧真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儿,手下一抖,菊花杆上就多出一顿来。 她倒也没生气,失笑摇头:“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呢?吓了我一跳,这株菊毁了。” 薛成娇一吐舌:“那我赔姐姐一幅菊花图!”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崔瑛咻了一声:“你的画也能送人?” “就你话多!”薛成娇拧了她一把,想了一会儿,径直朝着崔昱那边走了过去,等站定了,叫了一声表哥。 崔昱这才看见她进了院子,正好退了两步,躲开姜云璧送来的茶杯,笑着问她:“怎么来的这么晚?” 薛成娇一楞,也没在意:“路上有事儿耽搁了,琼表姐不是说了?” 姜云璧端着小杯很是尴尬,苦笑了一声,旋即把茶杯给薛成娇递了过去:“你一路过来渴不渴?才泡好的一杯茶。” 薛成娇笑回了一声谢谢,伸手把茶杯接了过来,却没喝,仍旧看崔昱:“我弄坏了慧真姐姐一幅画,表哥替我做幅菊花图送给慧真姐姐吧?我来题字。” 于是崔昱便往袁慧真那里看了一眼,又斜了姜云璧一回,嗯了一声提步挪了过去。 六角桌上的宣纸还没收起,毁了的菊花图还摊开在上面。 崔昱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这算什么,在这儿加上块石头,或是加一只蝶,就行了,画不算毁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过去。 袁慧真把位置让了出来,握了狼毫递过去:“劳烦二哥哥。” 崔昱也不推让,接了笔就画起来,没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画修补好了。 众人还没说话,崔瑛却先得意起来:“不愧是我的哥哥,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学问又是一等一的好,真厉害!” 崔琦嗳了一声拿手肘戳她,又往崔易那儿指过去:“你哥哥在那儿呢。” 于是几个人便捧腹笑起来。 崔昱把笔搁下去,向薛成娇挑眉:“不是要来题字吗?” 薛成娇脚下也不耽搁,绕着桌子转了一圈,站定在画前,执笔想了会儿,提笔落下“贤菊”二字。 崔瑛歪着脑袋看,想了好半天:“这两个字何解?” 薛成娇还没开口呢,姜云璧又从崔瑛身后凑到了前面来,声音还是轻柔的,语调也是平平的:“慧真姐姐气节如菊,一个贤字,是赞她的。” 崔瑛分明看见薛成娇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只是很快就舒展开来,像是从不曾发生过。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又往薛成娇身边靠了靠。 崔琦没留神看薛成娇,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况且她平日也不跟小雅居来往,对于薛成娇不喜欢姜云璧这件事,她是毫不知情的,当下笑着打趣二人:“表姐跟成娇这算是心有灵犀吗?怎么表姐看一眼就明白了呢?”她又继续笑,“看起来你们倒像是志趣相投的了。” 薛成娇冷笑着,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姜云璧:“早上不是不舒服吗?这儿人这样多,吵吵闹闹的你也不怕头疼?” 姜云璧回以一笑,端的一派坦然:“原本就没什么大碍,歇一会儿就没事了。姊妹们都聚在这里,我怎么好躲在家里不来呢?” 此时崔瑛却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谁巴着你来似的。” 崔琦咦了一声:“阿瑛,你从早上开始就咄咄逼人的,今天是怎么了?”她挨在姜云璧身边,挽上姜云璧的手,疑惑的看崔瑛,“表姐要是哪里得罪了你,你也说出来,都是自己家的姊妹,这样像什么样子?” 崔昱是不爱理会这些事儿的,拍了拍薛成娇:“不要在这里胡闹了,去找大姐姐。” 听了这样一句话,姜云璧的眸色猛然变暗。 她来时崔昱在对诗,为了不给人说闲话,她给大家都煮了茶,又一个个的送过去,最后才到崔昱面前。 可是崔昱对她视而不见,任凭她端着茶盏,就是不肯接。 她笑着同他说话,他却只时不时的嗯一声,就像在告诉她——你说你的,我在听。 可是崔晏他们也在,她又不能使性子,只好厚着脸皮当不知道。 然而薛成娇来了,崔昱的眼神就全落在了她的身上,这会儿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什么叫不要在这里胡闹呢?她一大早就被崔瑛针对着,不能自己开口跟崔瑛理论,这会儿崔琦替她抱不平,就变成胡闹了吗? 姜云璧觉得心中很是不服气,脚步一动,挣开崔琦的手,几步走到薛成娇的面前,笑着揽住她肩头,看向崔昱:“看昱表哥说的,成娇跟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吗?琼表姐在抚琴,哪里顾得上带她玩儿?” 薛成娇身体僵硬了下,远远地看见魏书急的直搓手,心中有了计较,张口就催崔昱走:“表哥别管我了,晏表哥他们还等着你呢。”说着往崔晏他们那边指了指。 崔昱见状顺势看过去,果然崔晏他两个正看往这边,像是在等他做了画快回去,于是沉沉的点了头,又深看了姜云璧一眼,最后出口的话却是说给崔瑛听的:“带成娇好好玩儿,你今天要是乖一些,晚上我叫人把吉祥送去给你玩儿。” 崔瑛一听,双眼放光,攀上崔昱的胳膊摇了摇:“真的吗?” 崔昱笑着把她手拨开:“真的。”说完了,抬手在薛成娇肩膀上压了一把,丢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才迈开腿往崔晏他们那边去。 崔瑛满心欢喜,然后又戳了薛成娇一把,嘟囔着说道:“二哥哥真偏心啊。” 58:凭什么 薛成娇是处于神游状态的,没留心听崔瑛说什么,就嗯了一声。 崔瑛看她走神,不满的拍了她后腰一巴掌:“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崔琦那里笑了:“从前一直听哥哥们说,二哥哥对成娇好的不得了,我可从来么见过,今儿算长见识了。”她嗳的一声朝崔瑛挑下巴,“你可看好成娇啊,不然二哥哥肯定揍你。” 薛成娇这才彻底回了神,审视的目光投向了崔琦。 原来崔琦一直是这样的,她不是无害的,她像周氏,从来都像。 说出来的话看似姐妹间的玩笑,可崔瑛是什么人?全家的宝贝小幺,最经不起激将法。 崔琦的这几句话,分明是说崔昱肯把吉祥给崔瑛玩儿,全是看着她薛成娇的脸。 薛成娇心里一惊,赶紧去看崔瑛的脸色,怕她不依起来,抓了她手一把:“别听她胡说,表哥怎么会揍你?” 崔瑛咬着下嘴片想了半天:“她说的也对啊,二哥哥的吉祥从来不让人碰,大姐姐都很少抱它。那二哥哥刚刚的意思,不是说我今天照顾好你,就把吉祥送到宛禾居给我玩儿?” 薛成娇一颗心悬起来,扭脸又看见姜云璧得意的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姜云璧就开了口:“我听着是这个意思,”她给了崔瑛一个肯定的答案,而后又接上,“自古以来有赏有罚,你做的好呢昱表哥奖励你,做得不好嘛——肯定要罚你了。” 崔瑛果然沉下了脸,左脚一抬,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他怎么这样!偏心成这样!” 薛成娇当她是生气了,正要开口再解释,可崔瑛的手却攀上了她的腰,她略低头看了一眼那只手,跟着就听崔瑛又说道:“我不管,你得去跟二哥哥说,把吉祥多给我玩儿两天,不然我挠你痒痒了!” 这不像是生气了啊? 薛成娇微微一楞,却看见崔瑛冲她挤眉弄眼的,于是哦了一声,牵着崔瑛的手拿下来,郑重其事的点头应声:“没问题,一直到十月初,吉祥都归你了好不好?” 崔瑛高兴极了,笑着说自然好,薛成娇看在眼里也不戳破,心说只要你能留得住吉祥。 姜云璧对崔瑛这个反应吃惊极了,与崔琦对视一眼,张口想说话。 正好袁慧真收了画回来,招手叫薛成娇:“你来。” 薛成娇立马撒开了崔瑛,小跑着朝袁慧真而去。 崔瑛眼底不悦闪过,却掩藏的很快,她往薛成娇的背影看过去,几不可见的笑了下,踩着细碎的步子往前挪了挪,又去看姜云璧,压低了声音同她道:“你拿我当傻子呢?” 姜云璧心里咯噔一声,连退两步,手像是没地方可放,一把抓上了崔琦的胳膊,握紧了几分。 崔琦也是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辩解,崔瑛的话锋一转,已经对着她开了口:“四姐姐,你又是存了什么心思?打量着拿谁做刀子呢?” “阿瑛你想多了”崔琦干笑着,又让姜云璧抓的有些吃痛,嘶了一声后话没出口。 “我是不是想多了,你心里清楚的很。”崔瑛站回去,趾高气昂的看她两个,“我是胡闹,是放肆,但我有脑子,有眼睛。谁好谁坏,我心里有杆秤,用不着你们在这儿挑唆我。” 崔琦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薛成娇后背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姜云璧却冷笑了一声,崔琦拉都没能拉住她,她冲着崔瑛就发问起来:“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坏的?又凭什么几次三番的给我难堪?” 憋不住了?崔瑛呵了一声,看都不再看她:“因为这里是应天府,是崔家。我是给你难堪了,你打算怎么样?” 姜云璧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深吸几口气,努力的平复心中的愤怒。 崔瑛也不愿意跟她在一起多待,不屑地乜她一眼,迈开腿绕过她二人,往回廊那边走过去,临走又拍了崔琦一把:“四姐姐,看好你们三房的人呐,不要把我惹急了,大家难看。” 等她一走,崔琦就甩开了姜云璧的手,黑着脸质问她:“你跟她较什么真?你又凭什么跟她较真?” 姜云璧脸上一阵发白:“你什么意思?她在针对我,你看不出来吗?” “她把薛成娇推下水,你看看谁拿她怎么样了吗?”崔琦也没好气,对着她就是一阵抢白,“不要说她刁难你几句,就是把你也推下水却溺一回,姨父敢到崔家来要说法吗?” “你!”姜云璧玉手微抬起,指着崔琦面门颤了好久,可半天说不出话来。 崔琦说错了吗?并没有。 她和崔瑛,有天壤之别,其实论出身,她跟薛成娇都没有什么可比的。 崔瑛推人下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本来都该受到重罚,可这件事不了了之,就足可见崔家人护短,且对崔瑛极度纵容。 她刚刚真是气糊涂了,才会对崔瑛说出那样的话来。 崔琦见她没了动静,抿唇看了会儿:“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姜云璧几乎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看她。 崔琦深呼吸了一回:“母亲如果问起来,我会跟她说的。阿瑛摆明了看你不顺眼,我可护不住你。”她说着又往崔琅的方向指过去,“我看二姐姐今天也对你不咸不淡的,没打算带着你。” 姜云璧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崔琅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就站在崔昱旁边,同她兄弟们一起对诗吃茶。 她心里一阵失落,仿佛她始终是外人,融不进去的。 可是薛成娇又凭什么?她不也是个外人吗?凭什么崔家人,甚至袁慧真,对跟她那样好。崔瑛当初会推她,就说明不喜欢她,那现在算什么? 姜云璧吸了吸鼻子,垂下头去:“我先回去了,你替我说一声吧。” 崔琦看在眼里,也觉得不好受,可又觉得这个表姐实在沉不住气,嗯了一声,招手叫了身边服饰的丫头来:“送表姑娘回家去,她不舒服,你让人熬碗热热的粥,服侍着姑娘吃了,再好好歇一觉。” 丫头听了主子的吩咐,不该问的一句也不问,自然也忽略了姜云璧难看的脸色,嗳了一声应下后就扶她往外走了。 59:看不惯 薛成娇是看着姜云璧离开的,在门口的时候她还停了会儿,正好遇上要进来的崔昱,崔昱像是跟她说了些什么,大约是些寒暄的话,然后才让开了一步,叫她先走了。 崔瑛阴沉着脸凑过来,直觉告诉薛成娇,姜云璧这会儿离开,一定是跟崔瑛有关系。 她想着就拉了崔瑛一把:“你把她怎么了?” 崔瑛咦了一声:“我能把她怎么样?” 话是这样说,可她脸色却没放晴,薛成娇知道她是个爱生气的主儿,可这样阴沉却也很少见,就想再多问几句,可崔瑛又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她只好讪讪的收了话,没再多说。 崔琼和崔瑜二人琴筝合奏,一曲终了,站起身来往她们姐妹这边走过来。 因四下不见姜云璧,适才也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崔瑜先笑着问了崔琦一声:“云璧去哪儿了?” 崔琦见崔瑛探究的目光投过来,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旋即用笑容掩饰过去:“她还是不太舒服,我叫丫头陪她先回家去了。” 薛成娇心说不能够啊,姜云璧特意跑过来,可是一句话都没跟表哥说上,就算真的是身体不舒服,只怕她也会强撑着留在锦绣院,哪里有回家的道理? 崔琼倒是没多想,只是摇着头数落崔琦:“她是你表姐,你也该好好照顾她。今天一大早就跑了个没影,这会儿她既不舒服,你怎么不回你母亲?好叫孙娘子进府来给她看看。” 正说着,招手就要叫宝意来。 崔琦反应极快,一把钳住了崔琼的手:“大姐姐不忙,她也没大碍,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崔琼这才觉得有古怪,蹙眉看她,正想问话,崔瑛却阴阳怪气的开了口:“别是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回头再憋坏了,她本事那么大,怎么不敢冲我撒气?” 崔琦一转头对上这个小她四个月的妹妹,眼神又冷又毒。 旁边站的薛成娇见她这副神情也楞了一把,跟着才想起来跨出去一步,把崔瑛挡在了身后,冷眼看回去。 崔琼品出味儿来,估计是崔瑛又干了什么事情,惹恼了姜云璧,只是她不敢跟崔瑛对着干,加上有崔琦拦着,这才带着一肚子的气回三房去了。 袁慧真浅笑着动了动腿,捏了崔琦肩头一把:“你是做姐姐的,怎么吓唬阿瑛?” 崔琦深吸一口气,别开脸去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崔瑛也是满心的不服气,冲着她重重的哼了一声,还是薛成娇背过手去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她才闭上了嘴。 姑娘们聚在一起没说上几句话,崔琅人走到了这边的古槐树下,先同崔琼礼了一下,才与她说道:“不要在这里坐着了,晏哥儿闹意见了,叫都过去呢。” 崔瑜哟了一声:“他闹什么意思?”说完了勾头往对面那边看过去,却发现崔昱没了影,嗳了一声问崔琅,“二哥哥呢?不是在跟他对诗吗?” “还说呢,”崔琅看她们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就顺势也坐了下去,“他拉着昱哥儿对诗,还要彩头,对一回一两银子,可这一会儿的工夫他都输了十几两了,才刚还张口要跟我借。昱哥儿是哭笑不得,不想再跟他对,说是出去转转,一会儿再回来。” 崔瑛一听这个,原本一直低落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捧着脸叫二姐姐,见崔琅看过来,她才问:“五哥哥是脑子糊涂了吗?对不过就不要对了啊,白白的输给二哥哥十几两银子。”说完了她又拿手肘戳薛成娇,“一会儿找二哥哥要糕吃,他赚了银子,叫他买给咱们。” 薛成娇啐了她一口:“我才不去要呢。” 崔琼几个就跟着笑了起来。 原本气氛很好,可是崔琅却高深莫测的看向了薛成娇,张嘴就问:“云璧走了?” 众人一楞,崔琦待要回她,却发现她始终是看向薛成娇的,心里冒出大大的问号来,要出口的话也收住了。 崔琼的笑立时不见了,虎着脸看崔琅,咬牙叫了一声:“琅姐儿。” 薛成娇神色一僵,崔瑛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都紧了几分。 崔琅见她不说话,啧了一声:“有你在的地方,她总是待不下去啊。” 薛成娇若不是忍耐力好,这会儿估计都要掀桌子了。 这算什么?当众打她的脸吗?崔琼刚才的那一声,警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可她还是说出了口! 崔瑛眼看薛成娇脸色突变,虽不知道她和崔琅之间有什么事儿,可还是回了崔琅一句:“二姐姐说什么呢?”她一耸肩,“姜云璧是我挤兑走的。” 崔琦眸色一暗,低下头去,又偷偷的看崔琅。 哪知道崔琅却没再计较,只是笑着伸出手,在薛成娇头上摸了一把:“我还以为又是你。” 薛成娇突然弹开,躲开了崔琅的手,盯着她看了半天,嘴唇动了动,又忍住了,她看见崔琼一直冲她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往崔旻他们那边过去了。 崔瑛起身的很快,要走的时候又回过头看崔琅,歪头问她:“不是常说亲疏有别吗?二姐姐看起来是拜佛拜傻了。” 崔琅脸色一变,手拍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腾的就起了身,可要骂崔瑛的话,又都骂不出口。 说她没规矩?她一向没规矩惯了,家里还有谁真的拿她怎么样了吗? 袁慧真有心缓和气氛,隔着石桌握了握崔琅的手,柔声道:“仔细手疼。” 崔琅眯起眼来看她,手也没抽出来,任由她握住。 崔瑛哼了一声,迈开步子追着薛成娇过去。 崔琦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崔瑛小跑着过去,才起了身,追着她跟了上去,没几步就撵上了她,一伸手扯住了崔瑛,寒声质问她:“你非要在这样的日子弄的大家都不痛快吗?” 崔瑛突然一道外力拉住,跟薛成娇的距离就拉开了不少,跟着听见这样一句质问,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她奋力往外抽出自己的手,呵了一声:“是谁居心不良,要弄的大家不安生,四姐姐你心里没数吗?说我做什么,我不过是看不惯你们这么欺负成娇而已。” 60:体贴的人 崔琦像听了什么笑话,撒开了手大笑两声:“你有病吧?谁欺负她了?” 崔瑛小手捏紧成拳,眼成了一条缝,眼中情绪不明:“姜云璧几次三番拿话挤兑她,真当我听不出来吗?” 崔琦小的时候是被她揍过的,那会儿两个人年纪都小,崔瑛又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常常会满院子追着她打,她又打不过,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有阴影。 崔瑛的手成了拳状,她是一眼就看见了的,下意识的倒退了几步:“姊妹们在一起开玩笑,你这样上纲上线?薛成娇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也学二哥哥那样,这么护着她?” “四姐姐。”崔瑛一口银牙咬紧了,从牙缝里挤出音来叫了她一声,“一个人有本事让人这样护着,说明她有过人之处,自然也值得我们倾心相待,我来问你——”她拖长了音调,逼近崔琦两步,“姜云璧住进来也有段日子里,她既然各个房头都走动,看似跟谁都很好,你自己想一想,谁愿意替她强出头?” 崔琦让她问的一楞,这个问题的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跟姜云璧最好的要数崔琅,可崔琅是什么性子?这两回会开口挤兑薛成娇已经是难得了,她会替姜云璧强出头?想都不用想。 至于崔瑜,有崔瑛这么个霸王,她怎么可能会上心去管姜云璧的事情。 崔瑛见她不说话了,嘴角扬起来笑:“所以说,不要再跟我说这样的话,你该好好问问你的好表姐,她在崔家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你知道我,一向眼里不容沙子,我看她不顺眼,也不瞒着你,最好别让我知道她有什么坏心思。” 崔琦气不打一处来,可她自己又觉得崔瑛的话不无道理。 姐妹两个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站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前面的薛成娇一开始是感觉到有人在后面跟上来的,她也知道应该是崔瑛,只是没有回头,但是走了没几步,那人却没再追上来,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才发现是崔琦拉住了崔瑛。 原本是想转头回去,崔瑛这个人看起来雷厉风行,可她却知道,要比狠毒,崔瑛怎么会是崔琦的对手? 只是这时候魏书却凑到了她身边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二爷说他知道了,事情他来办,叫姑娘放心。” 于是薛成娇的心思就再放不到崔瑛身上去,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嗯了一声后发现魏书像是还有后悔,就咦了一声问她:“表哥还有别的话吗?” 魏书头摇的像拨浪鼓,咬了下唇想了会儿,才坦言相告:“我跟二爷说话的时候,被大爷听见了” “旻表哥?”薛成娇大吃一惊,“全都听见了?” 魏书重重的点头,就看见薛成娇脸色发白,赶紧又补了一句:“但是大爷也没多说什么,就是笑着让二爷不要过分,然后就走了,像没听见似的。” 薛成娇心里可不这样想。 崔旻听见了,那他就会知道,事情是她的想做的,崔昱不过是因为她,才会插手而已。 她在长房的处境已经很尴尬了——崔琼对她半信半疑,崔琅是完全把她列入了怀疑名单,老太太之前也已经警告过她了,她现在还能挺直了腰杆说话,所仗不过是姨妈的不舍和崔昱的袒护。 崔旻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他是宗子,将来要接管长房的,他的态度很重要,如果他容不下自己,那怎么办? 她心里复杂极了,又怪魏书办事太不小心,一张脸血色尽失。 薛成娇分了心没留神,崔旻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面前来,大概是已经将她神色尽收眼底,无奈的叹了一声:“魏书都告诉你了吧?” 一句话拉回了薛成娇的思绪,她猛然抬头,看见的是崔旻一张俊逸不凡的脸,脚下一软:“表哥” 崔旻伸了伸手,可魏书先扶住了人,他抬起一半的手就收了回来:“这会儿知道怕了?” 薛成娇牙关咬紧,不敢反驳,也不敢辩白,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着大人的发落一样,垂头丧气的站在崔旻面前。 她觉得丢脸极了,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崔旻又会怎么想她,怎么想她母亲,难道薛家从前就是这样教女儿的吗? 可她没想到,崔旻说出口的话,却并非是让她难堪的。 崔旻的脸上笑意未减:“看样子你也知道怕,今后行事要学会谨慎二字,若不然给旁的什么人知晓了,还了得?” 薛成娇嗳的一声抬眼对上崔旻,却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表哥的意思是这次不跟我计较吗?” “跟你计较什么?”崔旻站在她对面,无奈的一摊手,“内宅姐妹们的胡闹,我好插手吗?也就是昱哥儿陪着你胡来,这样的事他也往身上揽。” 薛成娇暗暗的松下一口气,突然就想起来她们刚进锦绣院时,魏书说的那番话了。 然而崔旻那里又有了后话交待她,这回是把音调略沉了下去:“可是成娇,这种事情总归说不响嘴,一旦给长辈或是别人知道了,你在崔家还要怎么住下去?我是你兄长,少不得要管教你几句,今后能不干这些,还是不要干的好。” 薛成娇知道他不追究,已是欣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给他说几句又有什么?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崔旻的眼中多了欣慰和赞许,却眼风一扫又看到后面的崔瑛和崔琦,他眼珠转了几转,深看了薛成娇一眼:“你过去那边吧,我去看看她们两个干什么。” 薛成娇咦了一声,扭脸看了看,又偷偷瞟了一眼崔旻,嗳的应下,拉着魏书就绕行过去了。 魏书被她拉着走的很急,在身后直叫姑娘慢点儿。 薛成娇的脚步放缓了,转过脸来看魏书,很郑重的同她点头:“你说得对,旻表哥人很好。” 魏书一头雾水,张嘴问她:“姑娘怎么突然说这个?” 薛成娇啊了一声,却没再回她——因为啊,他会怕我尴尬抹不开面,说了内宅姐妹们的事情不插手,却还寻了崔琦和崔瑛的由头让她先走,他是个体贴的好兄长啊魏书。 61:看戏 再说崔昱那里,从锦绣院出来后,照月就迎了上去。 他笑着从照月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问道:“袁文湘人呢?” 照月见他擦好了,就收回了帕子放好,陪着他踱步向前行:“回松鹤院去了,我听那边的小丫头说,文湘少爷脸上像不怎么高兴。” 崔昱呵了一声:“他外祖母做寿,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怎么一个人跑回家去了。” 照月知道他也没打算等自己回答,不过是随口问一句而已,就没回话。 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崔昱停下脚步来:“事情你都交代好了?” 照月笑着叫了声我的爷,然后才又道:“我办事,二爷不放心吗?” 崔昱摇头说那倒不是,又叹了一声:“但是能不要把我牵扯进去是最好,若不然按祖母和母亲那样聪明,细想就知道这事儿跟成娇脱不了干系。” “这点分寸我能没有吗?二爷只管放宽了心就是。”她说完了像怕崔昱不放心,又解释道,“那个小丫头原本手脚不干净,婉姑奶奶回来的第三天,她就偷了慧真姑娘一根金钗,姑奶奶是因为老恭人寿诞快到了,才没有告诉溥大太太发落她。我告诉她了,等她出去后每个月给她家二两银子,她绝不会说出去的,况且她姐姐还在咱们长房当差,她也不敢出去胡说。” 崔昱嗬了一声打趣照月:“看样子我屋里的姑娘们都好有钱啊,一个月许人家二两。” “这个钱呐可是我替二爷许下的。”照月笑着扬声,“二爷若是不给,将来漆玉说给人知道,心疼的还是二爷你。” “好厉害的丫头,敢开爷的玩笑了?”崔昱作势要上手捏她的脸。 可巧了崔易从此处路过,看见这个情形,哟了一声就凑到了跟前去:“二哥哥这是干什么呢?可让我抓了个正着。” 照月赶忙退开一些,叫了声七爷,同崔易请了个安。 崔易连连摆手:“回头要做我小嫂子,我哪里敢受你的礼。” 崔昱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胡说八道的,这是祖母拨过来的人,你也敢开她的玩笑?” 崔易吐吐舌头,没再说什么。 “你不在院子里,跑出来干什么?”崔昱见他四周也没人跟着,微拧眉头,“长青怎么没跟着你?” “我看袁文湘这么半天也没回来,就出来找找他,”崔易说着又呸了一口,“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才跟咱们在院子里待了多久?跑了个没影。我刚才听长青说他回松鹤院去了,这不正要回去逮他嘛,就遇上二哥哥了。” 崔昱几不可见的变了变脸:“听听你用的字眼,什么叫逮?”他说着攀上崔易肩头,硬是拉着他往锦绣院回,“找他干什么,他既回去了,就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你没事儿老盯着他不放干吗?我可告诉你,崔晏今儿输了我十几两还不死心,非要跟我对诗,你跟我回去,再赚他些银子,改明儿我分你一半去买酒吃。” 崔易一听,心思立马就跑了:“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崔昱故意撒开手,抱胸看他,“四叔平时不给你钱买酒吧?给他知道了是不是得揍你?” 崔易果然立刻就自己迈开了腿往前走,还不忘回头叫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二哥哥赚的银子得给我一半,不然我就告诉老夫人你调戏照月姐姐来着。” 崔昱面色一黑,沉声说了句知道了,看着他一路回锦绣院去,才稍稍安心,转而吩咐照月:“你去办你的事儿,后头全看你的本事了,我呢,就只管在院子里陪兄弟们喝茶等信儿。” 照月嗳了一声:“二爷动动嘴皮子,我可得费尽了心思跑断了腿。” “回头我给你带芙蓉楼的豌豆黄,可行吗?” 照月笑着告了礼,就往反方向走远了。 崔昱回到锦绣院的时候,众人正围坐在一起说笑,见他进来,崔旻先起了身,眼中沉了沉:“怎么出去这么久?祖母派人来叫,说是要开席了,那边戏马上就停,就等着你一个呢。” 他咦了一声:“今天的戏怎么停的这么快?”说着又去指崔晏,“我还没挣够他的银子呢。” 崔易也在旁边儿出声附和:“就是,二哥哥银子要分我一半呢,这就没得赚了?” 崔瑛一听笑着啐他:“凭什么分你一半啊?我都跟成娇说好了,要二哥哥拿钱买糕吃。” 薛成娇就躲开她两步,只管摇头:“我可没跟你说好。” 崔瑛一跺脚,笑着要朝她扑过去。 崔琼在她身前拦了一把:“好了快别闹了,改明儿叫昱哥儿买给你。这会儿老太太们等着呢,赶紧走吧。”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来,崔昱见崔旻朝他使了个眼色,立时会意,顿了一下问道:“不等文湘了?” 崔易咻了一声:“一会儿回一声,说他一个人跑回家了,让人去松鹤院叫他就行了。” 袁慧真笑着接话上来:“别为了他一个,让长辈们等着咱们,先过去吧,一会儿我回外祖母。” 崔易暗想了一下,才发觉有些失言,悻悻地闭上了嘴。 因崔琅先前的态度,所以薛成娇也就没再开口去问姜云璧。 而崔琦呢?她今天因为姜云璧,几次被崔瑛挤兑,心里也很不痛快,这会儿哪里还肯再管她?只想着一会儿见了她母亲,要告上一状,把自己撇干净才好。 于是一行人出了门,崔旻他们自然走在前头,崔昱却没跟上去,反倒凑到了薛成娇和崔瑛这里来。 他拿指头戳了戳崔瑛:“我什么时候答应给你买糕了?” 崔瑛小嘴一撅,小脸高高扬起:“大姐姐发话了,你必须买给我!”跟着又指薛成娇,“成娇说她想吃芙蓉楼的蟹黄饼、德馨斋的松瓤鹅油卷和桂花糖蒸栗粉糕,还有” “打住。”薛成娇小脸皱在了一起,额头直冒黑线,“这可都是你爱吃的。” 崔瑛不服气,伸手挽住崔昱胳膊:“二哥哥买不买?” 崔昱拿她没办法,笑着应下来:“明天就去给你买。” 她听了很欢喜,有些忘形,往前跑开了几步,崔昱在后头直喊着让她慢点儿。 见她离开二人远了些,崔昱稍压了声音:“一会儿你只管看戏吧。” 薛成娇眼中一亮,嗯了一声,笑意从眼中泄出,就再也收不住了。 62:慌乱 兄妹一行人在一处是石径岔路前分开的。 崔琼领着姐妹们往德昌台,崔旻带着兄弟们往前面去了荣福堂。 崔琼她们回去的很巧,小丫头们正好要上来布菜,她先很是谦和的冲长辈们行完礼,柔声道:“才刚昱哥儿耽误了些工夫,我们这里也回来的晚了。” 钱老恭人今天心情格外的好,始终是眉开眼笑的,摆手叫她坐回去:“不晚不晚,正好赶上开席。”她说着又见姜云璧不在,微蹙眉,“云璧又去哪儿了?” 崔瑛闷着头吃菜,也不看她祖母,也不开口。 崔琦坐在她的左手边,哦了一声扬声回话:“还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回去歇着了。” 袁老恭人脸上难看起来,像是很不高兴,点了点面前的桌案,叫周氏:“请孙娘子进府,好好给她看看,这样的日子,总闹不舒服也太不像话了。” 周氏垂下头,眼神狠毒又阴骘,可不能反驳她婆婆的话,便咕哝着声应下来,打发了降真去请孙娘子,一句话也不多说。 章老夫人的右手边坐的是京城谈家的大太太李氏,她性子活套,嘴也甜,是出了名的人缘好。 这会儿见这二楼堂中气氛不太对,伸手刮了一小块儿豌豆黄送进嘴里,嗯了一声,扭脸同润大太太笑道:“还是应天府芙蓉楼的豌豆黄好吃,去年我来的时候吃过一次,回到家去再找不到这样的味儿,一整年都没吃上几口豌豆黄了。” 润大太太陪着她笑,又招手叫茯苓:“去再弄一份来。”跟着才看李氏,“这回来,可得吃够了再走。” 李氏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一只手冲润大太太直摆:“你说的我成了贪嘴的了。” 钱老恭人听了这话,哟了一声,手往崔瑛那里指过去:“我们这儿可有一个贪嘴的。” 崔瑛正往嘴里送一块枣花酥,上头洒了一层的甜粉,她又贪吃,往嘴里送的快,上嘴皮上沾的全是白色的粉,乍听了她祖母一句话,下意识觉得是在说她,抬头看过去,果然是在指着她说,小嘴又撇:“我还小,正长身体,可不是要多吃点儿吗?祖母怎么说我呢?” 薛成娇原本是要坐到崔琅的下手位的,可崔瑛非是拉着她坐到了一个桌子上。 这会儿看崔瑛这幅吃相,噗嗤一声笑出来,嘴里念叨一句你呀,掏了帕子给她略擦了擦嘴,跟着把帕子递了过去:“你先擦干净再说话吧,还怪老太太说你呢,你可不就是个贪嘴的?” 长辈们也笑起来,李氏眼中一亮,低声问润大太太:“那个是你外甥女?”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把李氏眼底的光亮看的一清二楚,一时又有些骄傲。 袁老恭人那里笑够了,把自己跟前的一碟子枣花酥叫人给崔瑛端下去:“我的这份也给了你了,太甜太腻的我也吃不了,可不要饿坏了你,啊?” 崔瑛也不觉得尴尬,满口应下来,还不忘谢老恭人。 “这个丫头,也没见琦姐儿像你这样吃得多呐?”周氏眼里带着笑,方才的阴霾全散去,未曾给人看见,她斜着往崔瑛这里看过来,丢出这样一句话来。 崔瑛蹙眉看她一眼,跟着就又捏了块糕吃下去:“看三伯母说的,难道吃东西也要比出个状元来吗?那我也没有像四姐姐那样身子弱,小时候成天拿药喂着啊?” 周氏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反应这样快,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 那里又不知是谁家的太太,哟了一声就夸起崔瑛来:“这个丫头脑子转的可真快,真喜人。”说完了又去奉承钱老恭人,“老太太身边儿带着一个活宝呢,将来一定长命百岁。” 她下手处一个稍年轻些的太太就问了句:“这又是什么说头?” 钱老恭人也顺势看了过去,嘴角都快扬到耳根了,朝着先前的那位太太点点头:“可是呢,这有什么说头?” 那太太就笑起来:“老太太想啊,五姑娘心大又活泼,可不是个开心果吗?她能哄得老太太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将来可不是要长寿?” 崔瑛听了这话,认真的想了会儿,放下手里的糕看向她祖母:“那祖母可得好好养着我,我可比大罗神仙的灵丹妙药还管用呢!” 于是一屋子的世家贵妇们又被逗笑了。 可这时候降真却神色慌张的从小门那里绕了进来,避开了人往周氏身边靠过去。 薛成娇知道,好戏马上要开唱了。 果然,降真不知道在周氏耳边说了些什么,周氏立时乱了心神,手上一斜,酒杯就碰翻了,酒水洒了一桌。 章老夫人最先注意到她那一桌的情形,沉声叫了句老三家的,然后问道:“出什么事了?” 周氏忙说没有,可脸上的慌乱也掩藏不住。 可能是章老夫人太过威严,周氏下意识的把降真往身后塞了塞,试图挡住她。 章老夫人眯眼冷笑了一声,手一抬,正指着降真的方向:“你不是去请孙娘子了?是你们表姑娘有什么不好吗?” 周氏冷眼扫过去,降真一咬牙,摇头说没有。 章老夫人哪里是好糊弄的?又把音调一扬,转着调子嗯了一声,见降真不说话,沉了嗓音叫了声金陵。 金陵嗳了一声挪步上前来,她是老太太贴身的丫头,一向能猜得准老太太的心思,脸上的神情是柔和的,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周氏额边浸出冷汗来:“我这就过去瞧瞧姜姑娘。” 周氏腾地站起身来,三两步迈出来,一把挡住金陵,音调也高了好些:“不能去!” 袁老恭人察觉出不对来,又觉得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她这个儿媳妇也太失礼数了,脸色黑了下去:“你这是干什么?” 周氏扯出僵硬的笑来,强撑着回话:“她没什么大碍,怎么好惊动老太太们,媳妇儿回去看一看她就是了。” 她说完了就想走,可章老夫人哪里由着她? “你去看看,”章老夫人一张口丢出四个字来,手指的正是润大太太的方向,“若病的实在厉害,现在就派人到姜家告诉她乳娘,她爹妈回镇江探亲去了,总不能把闺女放在我们家,却病的不像样子还没人告诉一声。” 周氏瞳孔放大,脸色也微微发白,她想动,可是又不敢再拦着润大太太,一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章老夫人笑了一声:“刚不是急着要回去看她?让你大嫂一起过去,我们也好放心。” 63:松鹤院 周氏冷汗冒了一头,竟不知道该如何阻拦。 润大太太那里已经起身到了堂中来,伸手拉了她一把:“走吧。” 周氏猛地抽出自己的手,退离开润大太太两步,口中丢出了一个不字。 一屋子的宾客们面面相觑,心头冒出大大的疑问来。 钱老恭人和善的脸上也没了笑,阴沉的看向周氏。 还是朱老安人开口打圆场:“瞧你们,生个病怎么就这样金贵了?”说着把目光放在了周氏身上,“还不给人看了?” 周氏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可也知道,自己的坚持毫无意义,如果真的惹急了章老夫人,她要亲自去蓼香居,自己怎么拦? 薛成娇一直耐着性子没说话,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置身事外。 可崔瑛这会儿又不知道是动了哪根筋,站起身来咽下去嘴里的最后一口糕,向她祖母笑语:“我也去看看吧,早上跟璧表姐怄气来着,别是我把她气病了。” 钱老恭人没有再给周氏任何开口的机会,嗯了一声:“那你去吧,不要胡闹,她都病了,不许再跟她使性子怄气。” 崔瑛叫着知道了,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周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踏出了大门外。 她的举动叫周氏措手不及,眼看拦不住了,忙同老太太们告了礼,随着崔瑛就快步出了门。 润大太太一头雾水,可看到章老夫人投来的目光,也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崔琦不是个没心眼儿的,虽然并不知道姜云璧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她母亲慌成这个样子,可总归是出事了就对了,于是她站起身来:“我陪母亲一起去吧。” 袁老恭人点了点头,又吩咐她:“打发人到荣福堂叫你哥哥们回去,若要给姜家递话,让他们亲自去一趟,别失了礼数。” 崔琦应下来,带着服侍的丫头就往外走。 李氏扭脸见章老夫人还是脸色铁青,赶紧笑着劝她:“老太太不要着急,小孩子们哪有不闹病的?请了大夫吃了药,三两天就能见好,老太太要是急坏了身子,那一家子老小都要有的忙了。” 章老夫人心说谁替她操心着急?可不好拂了李氏的面,便浅浅的笑了下:“怎么不急?人家爹娘把孩子送进我们家,万一病的重,可怎么跟人家交代?” 屋子里的太太们哪个不是人精似的?不该说的、不该问的,谁也不会去开口,全都顺着李氏的话去劝章老夫人宽心,又捎带着赞了几句和蔼的话,才把这一页揭过去。 薛成娇的思绪早就已经跑了,她知道姜云璧那边将会发生什么,可她不能亲眼看着,总是心有不安。 再说润大太太那里出了德昌台,顺着小路向周氏追过去,她赶上周氏时,崔瑛早就没了影,眼看周氏一张脸惨白,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头也不回的吩咐茯苓:“快去跟着五姑娘,看她闯祸。” 茯苓不敢耽搁,提步追了上去。 润大太太拉了周氏一把,见她大口喘着气,咦了一声:“你追瑛姐儿这样急?云璧到底怎么了?” 周氏想往回缩手,却发现润大太太手上使足了劲,她根本就抽不出来胳膊。 润大太太见她还是不肯说,脸色越发冷下来:“在屋里当着那么多客人,我不追问你,这会儿不是你不说就算了的,就是你不告诉我,我总要亲自到蓼香居去看一看才行,还是你非要老太太亲自去?” 周氏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不肯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在这里,谁也没有先挪动脚步。 过了没有一刻钟,崔瑛又风风火火的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她二人面前来。 润大太太看她跑的满头是汗,忙拉住她,掏了帕子给她擦汗:“怎么跑这么急?蓼香居离这里又不远” “不是的大伯母,璧表姐她她”崔瑛跑的猛了点儿,说话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润大太太听得眼皮直跳,心说别是真出什么事儿了吧?这要是人病倒在她们家,可怎么跟姜家人说? “她怎么了?你这个丫头,快好好说话。”润大太太难得的对着崔瑛拉下脸了,催了她一句。 崔瑛缓了缓劲儿,一咬牙回话道:“她压根就不在家。” “不在家?”润大太太一楞,狐疑的目光投向了周氏,“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周氏脸色彻底白了下去,嘴唇上的血色也在渐渐褪去。 润大太太看她如此,料想姜云璧一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然她何苦遮遮掩掩? 崔瑛冷哼了一声,还刻意躲开周氏几步,扯了润大太太衣角:“她在松鹤院。” “哪儿?”润大太太拔高了音调又问了一遍。 “在我们四房的松鹤院!”崔瑛咬牙切齿的同她说道,“我一路跑过去没见着人,孙娘子还干等在蓼香居呢,我问了璧表姐身边的清珠才知道的!” “她一个人去了松鹤院?她去那儿干什么?松鹤院里谁在家?”润大太太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形一晃,借着崔瑛伸过来的手,才站稳住。 周氏听的心里拔凉,也不知道要怎么替姜云璧辩白,更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跑到松鹤院。 润大太太只是怔了片刻,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要转道往四房那里去。 周氏见势不好,扑过来拦住了她,哭丧着脸叫了一声大嫂。 润大太太躲开她的手:“你还敢拦我?” 她们正说话,润大太太眼风一扫,远远的看见照月正向这边过来,就没再搭理周氏,又退了两步。 等照月走近了,润大太太寒着脸问她:“到这儿来做什么?” 照月看她脸色不对,心里大概有底,不紧不慢的回话:“二爷陪着七爷去松鹤院叫文湘少爷,进去没多会儿呢璧姑娘就一个人去了院子里,七爷还没问她话,文湘少爷把人抱了个满怀,死活也不肯撒手,七爷急的没法子,还给了他好几拳。二爷看闹的不像话,让我来回太太一声,请您过去看看。” 周氏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的向地上栽下去。 正好崔琦赶上来,一见她母亲晕厥,吓的跑起来,把周氏从降真的怀里接了过来,连叫了好几声母亲。 润大太太冷笑一声,吩咐茯苓:“把太太送回三房,不是正好孙娘子在吗?请她给看看吧。” 崔琦也不好再跟上去,只能与茯苓她们一起把周氏送回家去。 等她们走了,润大太太冷着脸问照月:“文湘是不是吃酒了?” 照月嗯了一声点点头:“我们在外头服侍,听得也不真切,不过二爷和七爷刚进去的时候,就听见七爷叫嚷着问文湘少爷是谁给他酒吃。” 润大太太呵了一声:“去松鹤院。” 64:让人恶心(一更求首订) 润大太太带着人到松鹤院的时候,袁文湘已经撒开了姜云璧。 姜云璧躲在崔昱和崔易的身后,满脸泪痕,小脸白的吓人,想是吓坏了。 袁文湘像是醉意未散,嘴里嘟囔着什么话,润大太太因才踏进院子,离得远,便听不真切,可眼看着崔昱脸上有了怒色,竟抬手朝袁文湘面门上招呼,润大太太吃了一惊,忙呵斥出声:“住手!” 崔易也吓了一跳,一把拉住了崔昱,神色复杂。 润大太太疾步上前,抓了崔昱胳膊,拉着他扯到一旁,黑着脸问他:“你怎么能跟他动手?” 可话说完了,袁文湘那里又嘟囔了一句,润大太太这回听了个一清二楚,脸色就更黑了。 他嘴里分明叫着成娇,简直是荒唐至极。 崔易面露尴尬之色:“大伯母,他吃多了酒” 润大太太碍于崔易是晚辈,不好给他脸色看,可是说出口的话却不好听:“吃多了酒就能在内宅拉着姐妹们胡闹?”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儿,却没看见松鹤院里服侍的人,“松鹤院的丫头们呢?” 崔易微一吐舌,不敢再接话,一扭脸看见袁文湘上下嘴皮一碰又要说话,他忙伸手捂住上了他的嘴。 崔昱冷眼看着:“简直是无法无天。” 润大太太这会儿尚且没空来计较这个,姜云璧还在她身后哭哭啼啼的,她虽然不待见这个姑娘,但这是来府上小住的客人,出了这种事,给姜家知道了,她们府上脸面往哪里放? 想着便先提了气势,冷着嗓音问姜云璧:“你为什么一个人到松鹤院来?” 姜云璧面色一僵,支支吾吾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润大太太眼明得很,立时就觉出不对来,想想适才周氏的做派,再看看面前的姜云璧,心里又骂了一遍,跟着招手叫茯苓:“你把璧姑娘带到顺安堂去安置,”说完了又打发照月,“到蓼香居去,把跟在璧姑娘身边服侍的丫头带到顺安堂。” 姜云璧挣脱着不想走,可触及到润大太太阴沉的面色和晦涩难猜的目光,把心一横,跟着茯苓出了门。 等她走了,润大太太才冷笑着同崔易道:“好好给他醒醒酒,且等他母亲来了,这件事再说。” 崔易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连连点头,满口应是。 崔瑛搓着手站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袁文湘这次把四房的脸都丢尽了,缓缓地移步过去,小手扯了扯润大太太衣摆:“不告诉母亲和姑妈吗?” 润大太太在她手上轻拍了下:“筵席未散,这是家事,不能给人看笑话。” 崔昱动了动嘴,终究没有说话。 却不想润大太太反过身来向他问起来:“你怎么会跟易哥儿过来?” 崔昱叹了口气:“我们到荣福堂去吃席,四叔不见文湘,就问了两句,知道他在家,就叫崔易来叫他。本来跟我没关系,他非要拉着我一起过来,我才跟过来的。” 润大太太沉思了会儿,又低声问道:“姜云璧跟你们是前后脚进的门?” 崔昱眸色暗了暗,嗯了一声没再吱声。 崔瑛脑子转得很快,听完了就呀了一声,引得二人向她看去,她才开口道:“她不是听了二哥哥你在这儿上这儿来堵你的吧?” 润大太太面色一沉:“别胡说。” “我怎么是胡说呢?大伯母你想啊,今天从早上开始,她就不对劲,”像是在回想今天的事情,崔瑛啃着手指歪头想了会儿,继续道,“在祖母那儿她变了脸,大家不跟她计较,由着她回家来了。后来我们去了锦绣院,她不是不舒服吗?怎么就好了?又跟过去。可是在锦绣院待了没多久,又说身体不舒服回家去了,再就是一个人偷偷的跑到了这里来。您就不觉得奇怪吗?” 她这样一提,润大太太心头生出些怪异的感觉来,看了崔昱一眼:“她在锦绣院的时候,跟你说话了?” 崔昱嗯了一声:“我看她殷勤的很,自己煮了茶,给兄弟姐妹们一人端了一杯,送到我这儿的时候像是有话跟我说,我那会儿一心跟崔晏对诗,就没搭理她。后来成娇过来了,接下了她的茶,她才走开了。” 润大太太冷哼一声:“姜家的好女儿!” 崔昱知道这是动怒了,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瞥了崔瑛一眼。 从前也不觉得这丫头有多讨喜,今次却无意之中做了顺水推舟的事情。 这些话总不能由他说给他母亲听,还真是要多谢崔瑛了。 他这样想,就又把之前崔瑛讲的那些糕在心里过了一遍,想着过了明日,一定得出去都买齐了给她带回来才行。 润大太太还惦记着德昌台里的长辈,又要周全名声,伸手拍了崔昱一把:“你先回家去,把瑛姐儿也带回去,德昌台她就不要再过去了。” 崔瑛不服气的追问道:“大伯母怎么不叫我过去?” 润大太太看她使孩子性,无奈的叹道:“你要是胡说八道,咱们一家子的脸面就都顾不上了,还是不要过去的好,跟你二哥哥去顺安堂,我那儿还放了好些窝丝糖,你不是喜欢吃吗?叫茯苓都拿给你。” 崔瑛还有话想说,崔昱一把扯住她,先开了口:“那我带她回去,只是荣福堂那里,怕还要母亲支使人去跟父亲说一声,不然四叔一定会问的。” 润大太太一时头疼,按了一把太阳穴,说了句知道了,又回头往东厢房里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领着茯翘出了院子。 崔瑛看她走了,小嘴撅高起来,打掉崔昱的手:“你们都怕我胡说八道,我就这么没分寸吗?” “你最有分寸了,最听话了,”崔昱连哄带拉的带着她出了院子外,“你怎么会跟过来的?” 崔瑛啧了一声:“二哥哥是不知道呢,刚才在德昌台,三伯母慌的脸都白了,任凭老太太怎么说,她都不肯让大伯母到蓼香居去看姜云璧。我呢有眼力劲又聪明,祖母使了个眼色给我,我就明白过来了,跳出来说怕是我把姜云璧气病了,还是来看看她比较好,这才跑出来的。” 崔昱哈了一声:“那可真难得,这回老太太得好好赏你。” 他带着崔瑛一路走一路说,可心思全都不在这里。 三婶会办这么没分寸的事儿,在老太太和宾客们面前失态,再加上姜云璧真的会一个人跑来松鹤院,不用细想他也知道三房存了什么心思了,怪不得母亲会那样生气。 真叫人恶心!(。) 65:谁受委屈(二更求订) 再好再热闹的宴,也总有散了的时候。 而宴散人退之后,这点家事,就该被摆到明面上来了。 崔家四个房头的老太太们难得的齐聚一堂,围坐在章老夫人的敬和堂里。 原本润大太太回到德昌台时,笑称丫头闹了不舒服,叫替她给长辈们告个罪,一屋子的人不过笑笑就过去了。 可散了宴后,她凑到了章老夫人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回说姜云璧的事情另有话要回。 章老夫人立马就明白过来,这是闹出事儿了,且这事儿不小,不然不至于在宾客面前撒谎遮掩过去,非要等人都走了,才关起门来说。 她原是要带着润大太太回长房单谈,可润大太太却支支吾吾的说最好是把四个房头的老太太们都聚在一处。 彼时章老夫人眉心微动,眼皮突突的跳了半天,可又知道她这个大儿媳妇一向是最有分寸的,暂且没有细问,便只称家里还有去岁留下的雪水,正好煮一壶刘安瓜片来吃,也去去油腻。 几位老太太不疑有他,便很是欢喜的应了下来。 等回到了敬和堂中,众人坐下来,章老夫人也的确吩咐了长安去取了雪水煮茶,可话锋再一转,就说到了姜云璧身上,她看了润大太太一眼,开口问道:“你说姜云璧的事情另有话要回,这会儿没有外人了,你说吧。” 袁老恭人心里咯噔一声,也看了过去:“怎么?是病的不好吗?” 润大太太心里恼得很,也不知袁氏究竟知不知道周氏她们的算计,又或者在这场戏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嘴角微上扬,向着袁老恭人回话时,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在里头:“她压根不是病了,那会儿瑛姐儿先跑去了蓼香居,我跟三弟妹人还没到,她又火急火燎的跑回来,说云璧不在家。” 袁老恭人咦了一声:“不在家?” 朱老安人伸手捏了颗果子正往嘴里送呢,听了这话手顿了顿,又笑道:“她平日也有礼数,不想还有这样贪玩的时候。”说着果子送进了嘴里,嚼了会儿咽下去,才又问,“跑哪儿玩儿去了?” “她一个人去了松鹤院。”润大太太把头低下去,也不去看众人神色,更不叫人看见她眼底的怒意。 这话说完了,她只听见啪的一声,于是整理了下情绪抬头看过去,钱老恭人手里的一串红木佛珠掉到了地上去。 润大太太往四个人脸上扫了一遍。 章老夫人脸色难看,只是更多了些探究和深思的模样。 朱老安人一向是个不问事儿的,除了在家里颐养天年,和小辈们吃吃茶说说话,旁的一概都不管,这会儿听了这样的话,面上竟还能一派平和,仿佛润大太太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至于袁老恭人和钱老恭人,两个人对视一眼,眼底有震惊,也有怒意。 最后还是章老夫人先问了话:“她去那儿干什么?今儿府里开宴,松鹤院不是应该没有人吗?” 润大太太咬了咬牙:“文湘早前不知道为什么也一个人跑回家了,我过去的时候,昱哥儿和易哥儿正好回去叫他,云璧也在场。” 钱老恭人紧着追问上来,眼里复杂极了:“然后呢?” 润大太太微抿唇,像是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说似的。 章老夫人看在眼里,啧了一声:“有话就回。” “文湘吃了酒,我听昱哥儿他们说,云璧去的时候就叫他抱了个满怀,任凭他两个怎么拉就是不撒手,易哥儿还捶了他好几拳。”她稍顿了声,“我过去的时候昱哥儿已经把人分开了。” “胡闹!”章老夫人啪的一巴掌拍在小案上。 钱老恭人像是被这一声震到了,浑身一激灵,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下就厉声呵斥起来:“松鹤院的丫头呢?今天谁在服侍?谁给他吃的酒!谁放云璧进的门!都反了天了,我一日不在家,她们就没了王法吗?” 朱老安人却还是平静的很,开口劝她:“看你,急什么,老大媳妇儿这不是还没说完吗?”跟着又看向润大太太,点了点大腿处,“那后来呢?你怎么处置的?” “云璧这会儿在顺安堂,我叫茯苓先把她安置下了,今儿跟着她服侍的丫头,我也叫人带到顺安堂去了。才刚还有宾客在,我不好先回来问话,只能先去回了老太太们的话,只等客人走了,才敢告诉这事儿。” “那就是事情的始末尚没有问过?”朱老安人又问了一句。 润大太太附和的点了点头。 袁老恭人黑了脸:“有什么好问的?去年文湘就闹出过一次这样的事,不过当秋是个丫头,过去了就算了。今年可好了,当着他外祖母做寿,胡闹到我们家表姑娘身上来,还有什么好问的?他还委屈了不成?” 钱老恭人让她一通抢白,咬紧了牙关胸膛起伏,却反驳不回去。 章老夫人眯了眼:“姜云璧怎么无缘无故一个人跑去松鹤院的?服侍的丫头也不带?这个事我看就不简单,到底是谁受了委屈,尚且不要定论吧?” 她这样一说,钱老恭人才醒过神来。 是啊,怎么就是她外孙子的错了?何以见得就是她外孙子轻薄了姜云璧了? 她是喜欢姜云璧不假,小姑娘嘴甜会说话,又一日不落的去请安陪着,就是她亲孙女也没做到这份儿上。 可这事儿牵扯到的是她外孙子的名声和前途,还有她们四房的脸面,就是再有十个姜云璧,这事儿也不能糊弄过去。 钱老恭人定了心,沉声开口:“去,叫她来,把跟着她的丫头也带过来。” 润大太太嗳了一声,给身后的茯翘丢了个眼神,丫头会意,退出了此间,到顺安堂去叫姜云璧了。 袁老恭人不乐意起来,呵了一声:“按您的意思,云璧自个儿跑去给人轻薄,脸都不顾了?” 章老夫人不愿跟她打嘴仗,正好长安端了茶回来,她吃了一口下去,合眼养起神来。 袁老恭人咬牙丢了个你字,话没说完,就被朱老安人拦住了:“吃你的茶吧,一会儿人来了,不就都清楚了?”(。) 66:私相授受(上架第三更) 姜云璧很快就被带到了敬和堂来。 茯苓已经服侍她净了面,重新上了妆。 她眼睛有些发红,但也不像在松鹤院时那样看着可怜。 见她进屋来请完了安,袁老恭人哼的一声就开了口:“你去松鹤院干什么?谁叫你去的?” 钱老恭人呵了一声:“你什么意思?” 章老夫人叫她们吵的头疼,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两个人就讪讪的都收了声。 清珠是跟在姜云璧身后的,她旁边儿还站着个人,正是崔琦身边的沅芷。 章老夫人看她也跟着过来,就先叫了声沅芷,跟着问道:“你不跟着姑娘,跟着璧姑娘跑什么?” 沅芷一时有些发慌,往地上跪下去,磕了个头:“姑娘说表姑娘身体不舒服,叫我服侍她回蓼香居歇着,今儿只服侍表姑娘就好。” “那云璧怎么会去松鹤院?”章老夫人一只手撑在桌案上,托了腮,“你就是这么服侍姑娘的?” 沅芷跪在地上,我了半天,犹犹豫豫的不敢开口。 章老夫人也不催她,带了笑去看钱老恭人。 钱老恭人正好看见她的眼神,立时明白她的意思,敲了敲桌子开了口,却是向着清珠问话:“你是姜家的世仆吗?” 清珠忙往沅芷身边跪过去,回了一句是。 钱老恭人后面的话还没有问出口,外头崔瑛打了帘子跑进屋里来,身后还跟着崔昱。 崔昱一见屋里的情形,心中一喜,却还是先告罪:“母亲叫我看着瑛姐儿,我实在看不住,没拦着她。” 钱老恭人一时头大,揉着太阳穴看崔瑛:“长辈们在这里说事情,你跑进来像什么?快出去。” 可是事情却发生的那样快。 原本缩着身子跪在地上的清珠,在见到崔昱进来的一瞬间,眼中放出光亮,拖着膝行到他脚下,磕了几个头:“二爷要替我们姑娘说句话啊,姑娘会一个人去松鹤院,可是二爷叫人送的信儿,说您想见见姑娘,还特意交代了姑娘不要带着我们,您不能不管我们姑娘啊。” 姜云璧一张脸霎时间没了血色,怔怔的看向清珠,连跪在地上的沅芷都是肩头一颤。 袁老恭人打量的目光放到了崔昱身上去,润大太太看在眼里,心中一紧。 崔昱却张大了嘴,惊讶的看着清珠:“你怎么咬上我了?我一天跟兄弟们待在一起,回松鹤院还是崔易非要拉上我,我见你们姑娘做什么?” 袁老恭人却像是不信,开口问清珠:“是谁带的话给你们?”说完了又去看润大太太,“昱哥儿房里的丫头们呢?” 章老夫人冷笑一声,叫润大太太:“去把昱哥儿屋里的丫头们都叫到敬和堂来,让她认。” 润大太太刚刚放下的心,就又提了起来,她不确定这事儿跟崔昱到底有没有关系,人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是跟他没关系,清珠怎么会随口攀扯上他? 崔昱看她母亲不动,袁老恭人脸上又有了得意神色,就踏出来一步,叫了一声祖母,然后才道:“孙子屋里服侍的人并不少,清珠既然这样说了,上到照月照人,下到外间的扫洒丫头,都得让她好好认一认,只是不敢把她们放到您面前来,以免扰了敬和堂的清静。” 章老夫人嗯了一声,朱老安人也在旁边儿附和:“是这个话了,服侍昱哥儿的丫头那么多,都叫到敬和堂来给她认?给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 袁老恭人蹙了眉头,钱老恭人转了转思绪,很快有了注意,指了指崔瑛:“叫她领清珠去言景堂,认完了再领回来。” 崔瑛乐得身上有差事,还没等章老夫人同意呢,几步窜过去,伸手就提了清珠起来,再回头看几位长辈没有异议,才带着她出了门。 钱老恭人看着姜云璧白着一张脸,像是很紧张,沉声叫了头一句云璧,然后问道:“你也是因为听了是昱哥儿找你,才过去的?” 她话问完了,姜云璧心一沉,抬头看过去,果然章老夫人目露凶光,看起来很是骇人。 这个问题,要她怎么回答?说是?她背着人偷偷的私会外男,名声还要不要?脸还要不要?可要说不是,她要怎么跟长辈解释一个人跑去松鹤院的事情呢? 就在她万分纠结的时候,敬和堂内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进了屋,同长辈们请了安,满脸怒色未减,二话不说拉过姜云璧就甩了一个巴掌过去。 姜云璧叫打懵了,袁老恭人也是蹭的站起身来:“放肆!” 钱老恭人大约觉得脸上挂不住,也皱了眉呵了一声:“阿婉,长辈们面前,怎么能动手?” 来人正是崔婉,散了宴后她领着袁慧真回到松鹤院中,发现崔易也在,才笑着问了几句话,就从崔易的口中得知了今天的事情,又联想到宴散后润大太太同章老夫人耳语的模样,还有其他三个房头的老太太都被请到了敬和堂去喝茶的事儿,心一沉,就知道不好,连忙赶了过来。 她是气坏了,尚且顾不上追究袁文湘吃的酒从何处来,只想先发制人,把这个罪名扣在姜云璧的头上。 她的儿子还要进学堂,还要考功名,将来还要娶一个家室清贵的世家女,然后继承整个袁家,她不能让姜云璧毁了她儿子的前程! 姜云璧委屈的落下泪来,怯怯的叫了一声姑妈。 崔婉横眉冷目,不屑地乜她:“我可不是你姑妈,璧姑娘这样随意认亲的毛病,可得好好改一改。” 这话说的太难听,袁老恭人铁青着脸叫了一声崔婉:“你这是打谁的脸?” 崔婉从前在家做姑娘时,被崔家老祖宗惯的无法无天,和如今的崔瑛很有一拼,所以袁老恭人这样训斥她,她也不往心里去。 面上礼数不缺,恭恭敬敬的同老恭人行一个礼,可话却难听极了:“当年我出嫁,三嫂明里暗里的使劲儿,叫我那三百六十抬的陪嫁变成了二百四十抬,要论起来,袁家还是老太太同宗的人家,您尚且由着三嫂来,如今三嫂又不知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挑唆着孩子们在内宅里私相授受,您反倒说起我来?” 袁老恭人气的喘不上气来,朱老安人赶忙开口嗔了几句:“看你怎么说话的,过去的事儿怎么还提起?再把她气出个好歹来,是你的孝道吗?”(。) 67:空口无凭(四更继续求订) 这些话崔婉像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冷冷的打量姜云璧,脚步一动手微抬起,就又想动作。 润大太太站在她身旁,唯恐她招惹了老太太不高兴,在她动手之前先拉住了她:“有老太太们在这里,快一旁站下吧。” 崔婉心里是敬润大太太的,咬了咬牙收了手,只是仍旧哂笑道:“当日我回府,所见璧姑娘全是每日走动我们四房,心中已觉很是不妥,只是母亲高兴,我并不好多说什么,只盼着老太太同三嫂能管一管她才好。”她说着又看向袁老恭人,啧了一声,“岂料老太太跟三嫂竟也不管她,由着她没规矩,到今日做出这样的事情,乱了套了,又打量把坏名声全扣在我们孩子头上不成?” 朱老安人看她越说越来劲,无奈的摇头:“你也不要着急,瑛姐儿已经领了她的丫头到言景堂去指认,倘或真是昱哥儿把她叫到松鹤院去,这件事就且得另说。” “什么?”崔婉并不知这里头还有这样一层,微侧目看向润大太太,“怎么还有昱哥儿的事儿?” 润大太太脸色难看,压着声音同她解释了一通,把适才清珠的那些话也全告诉了她。 岂知崔婉听后怒极反笑:“她是个什么东西?随口的攀咬主子,就该拖出去打死,再问问姜家是如何管教下人的!竟还由着她到言景堂去指认?指认什么?”她反手去指崔昱,“这是我们家的哥儿,如何养大的,养的什么样的秉性,老太太们再清楚不过了,竟真信了那混帐东西的话不成?” 话音落下,外头又有人进来。 一屋子的人往屏风后面看去,不多时就见周氏叫崔琦搀扶着进到里面来,脸色还有些白,额边也直冒汗。 她不来还好,袁老恭人一见了她,青筋凸起,提着嗓音呵斥她:“快看看你的好外甥女吧!” 周氏也觉得脸上无光,可崔婉的话她又都听见了,忍不住的反驳回去:“按姑奶奶说的,是姜家不会养闺女,存了龌龊的心思,这样的话也太难听了,姑奶奶怎么不想想,文湘又做了什么呢?”她稍一顿,缓了口气,继续道,“既知道他不能吃酒,松鹤院中就不该存着酒,偏又给他吃了,闹出这种事情,竟成了我们的不是吗?” 崔婉噎了一下,松鹤院原本是一滴酒也不放的,就是怕袁文湘混吃下肚,可今儿为着是老太太生日高兴,她才叫人搬了两坛子带回去,只想着晚些时候散了宴,请她嫂子到家里坐一坐,说说话,也试探试探薛成娇的事情。 谁又能想到袁文湘不跟着兄弟们在外头看戏吃席,一个人跑回了家去,丫头们又这样没章法,给了他酒水吃。 众人正说话的工夫,崔瑛已经带了清珠回到敬和堂来。 她二人一进了屋子,润大太太就捏紧了帕子,脚下动了动,但终究忍了下去没出声。 清珠复又跪了下去,浸出一头的汗来,小脸煞白。 章老夫人一见便心中有数,笑着问她:“认出来是谁了?” 清珠一慌,抬头看了一眼,旋即连忙低下去,连连摇头。 袁老恭人的心一个劲儿的沉下去。 那头崔瑛又开了口,叫了声老太太,跟着回道:“言景堂服侍的丫头们共二十二人,连带着六个老妈妈都算上,全叫她一一认过,并没有她所说的那个传话的丫头。” 钱老恭人骂了一句混账,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果然是你攀咬主子。” 清珠急的哭出来,眼泪唰唰的往下掉,连声喊着没有。 沅芷听不下去了,膝行几步冲老太太们磕头,哽咽着回话:“我们真的没有撒谎,老太太明察。”她说着抬起头去看章老夫人,“我是从小跟着四姑娘服侍的,爹娘也在府里办差,犯不上为了表姑娘扯谎,将来给老太太们知道了,我要怎么处呢?是真的有这个人的,传的也确实是这个话,说是二爷找姑娘还不叫带着丫头,不然我们怎么敢叫姑娘一个人去呢?” 袁老恭人眉心微动:“你从小在家里服侍,也不认得传话的丫头吗?” 沅芷连连摇头:“我平日都跟着姑娘,各房各院的姐姐们尚可认得,但底下的小丫头们那样多,也并不是都能认齐的。” 袁老恭人脸上有了难色,钱老恭人却不悦起来。 崔瑛看她祖母不高兴了,越发起了性儿,嗬了一声冲着沅芷开口道:“左右全靠你一张嘴,空口无凭的,你也指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也不要听你这些糊涂话。你姑娘做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你是三房的丫头,没有不替她遮掩的道理。”她又一顿,“还是你的这个话,我倒要问问你,怎么就敢叫姑娘一个人去?即便真的是二哥哥叫去的,他不叫你们跟着,你们就放姑娘一个人走了?倘或出了事,你来担待吗?” 崔琦在一旁沉了脸色:“瑛姐儿,你不要一口一个你姑娘的,我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沅芷到底还是我的丫头,不是璧表姐房里的人。” 崔瑛自知失言,吐吐舌,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偏崔琦又奈何不得她。 钱老恭人那里听孙女这样说,一时也符合起来:“正是瑛姐儿这个话,可见你们做丫头的也不上心,也没分寸,眼里没了王法,不说规劝姑娘,反倒挑唆着,就凭这个,就该撵出去!” 沅芷蓦然瞪大了眼,这可管她什么事儿呢? 崔昱在一旁听了半天,这会儿才挪动脚步站出来,同他祖母礼了礼:“按说姑娘们的事情,我不该插嘴管,可既然牵扯上了我,我也有几句话想问问沅芷。” 章老夫人嗯了一声,嘴里念叨了一句你问你的,便收了声不提。 众人见老夫人发了话,哪里又敢不依的?便纷纷住了口。 崔昱低头去看沅芷,又叫了她一声:“我先问你头一宗,我约你家表姑娘私会,你可拦过她没有?可差人告诉了你们太太或是姑娘没有?”(。) 68:家丑不外扬(今天五更) 沅芷心中一凉,摇了摇头,又赶忙接上:“原我是要回姑娘一声的,可可”她咬紧了牙跟,怯怯的回头看了姜云璧一眼,心一横把后话回了出来,“可表姑娘拦着我不许,我想表姑娘自然有她的道理,就没有去回。” 姜云璧的脸色就更白了一分,脚下一软险些跌坐下去。 章老夫人沉了声:“扶她坐下,叫她坐着听。”而后才示意崔昱继续问他的。 崔昱笑了声:“我再问你第二宗,平日里我并不与你们表姑娘走动,今日在锦绣院你也看见了的,她上来搭话,我也并没有理会她,便可知我与她不亲近,始终守着礼数,如何就支使人去传话说要见她了?” 沅芷一怔,赶紧接话回道:“因听那个丫头说是叫去松鹤院,我想着许不是二爷一个人,表姑娘今天身上一直不好,同姑娘们也没在一处玩闹多久,也许是姑娘们都在,并没有想过别的” “这个话就说不通。”崔昱打断了她,复又说道,“既是姑娘们都在,怎么不叫她带丫头去?倘或端茶倒水,难道还叫她亲自来?” 沅芷跪在那里,我了半天,再回不上一个字。 崔昱满意的点了点头:“我这里还有最后一宗。”一句话说完,他黑了脸色,“言景堂内说得上话的,不过照月照人玲珑画壁四个,我往日若有事情要交办,也全是她四个,你是家生的世仆,难道不知道这一层?一个面生的小丫头去传我的话,清珠不知道就算了,你却连问也不问上一句吗?” 钱老恭人醒过味儿来,呵了一声:“正是昱哥儿这个话,他几时动用过不相干的人?你竟连这个都混忘了,这会儿还敢在这里攀扯你二爷?” 沅芷浑身一哆嗦,不住的磕头,可是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钱老恭人正要再发话,清珠却颤着声又开了口:“许是谁看我们姑娘平日讨老太太们欢心,一时看不过眼,打发了一个小丫头来哄骗她,这是这是有意栽害我们姑娘的啊!” 袁老恭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恨不能立时拿块布把清珠的嘴巴给堵上。 周氏心里全凉了,她妹妹怎么会挑了这样蠢笨的东西放在云璧的身边?岂不知把好好的姑娘,也给带糊涂了! 润大太太面色铁青,正要说话,外间溥大太太带着崔琼和薛成娇两个人进了屋里来。 不待众人问,她先请过了安,跟着回了章老夫人的话:“才琼姐儿跟成娇到家里去找瑛姐儿,我正听了信儿要到这边来,就索性带了她们两个一起过来,在外间正好听见这样的话,就把她们领进来了。” 章老夫人嗯了一声,倒没有多说什么。 崔瑛挪步到薛成娇身边儿,却见她手紧紧的握成拳,轻咬着下唇,像是怒极,又像是羞愤,又想起她母亲说,成娇是到四房去找她,一时心下便更不畅快,上前两步拿脚就踹在里清珠身上,张口就啐她:“你先攀咬二哥哥,见事情不能成,就换了主意攀扯成娇是不是?” 薛成娇心里五味杂陈。 她进来时悄悄地看过,姜云璧脸色惨白,精致的妆面也遮不住她的失魂落魄和手足无措,她是欢喜的。 前世里,她也是这样站在敬和堂内,呆呆傻傻的任由人骂她、指责她,这一世,终于换成姜云璧站在这里,由着长辈们训斥至此了。 可清珠的话,无疑把她推向了风口浪尖,她本是不想进来的,今天一整天她都在尽可能的抽身出来,没道理这个时候反倒把自己搅和进来。 然而溥大太太不肯依,非要拉着她进了门。 清珠挨了一脚,也不敢喊疼,赶紧又跪正了:“我怎么敢攀扯姑娘,可这件事实在蹊跷,人确实是去了蓼香居的” 崔昱冷了脸:“要不要你再到小雅居去指认一遍?且看看人是不是就藏在那里。” 崔琼知他动了怒,唯恐他在老太太们面前失了规矩,又心疼成娇可怜,如今竟叫一个丫头这样怀疑栽赃。 她迈开腿,上前一步,与周氏端一礼,又同袁老恭人拜礼。 袁老恭人满口说着这是做什么,一边叫她快起身。 等崔琼站直了,才开口道:“成娇怎么说也是我们长房的表姑娘,是保定府薛侯爷的独女,她曾祖父也曾入阁拜相。老太太心疼云璧我们都知道,可也不能由得她身边一个小丫头,这样无凭无据的数落成娇吧?如若这些话叫保定知道了,我外祖父那里必定头一个不依的。” 袁老恭人眼中闪躲,一时竟不知如何去接这话。 崔琼复又同她祖母说道:“今次这个事情,她们有她们的说辞,可又拿不出实证来,如今攀咬到成娇的身上,依我说,不如请了舅舅进府来,舅舅原也不是外人,若真是成娇黑了心肠,也只好叫舅舅立时把她接出去,带回高家教养了。” 章老夫人蹙眉斥了一声胡说,才冷了神色看清珠:“你说你不敢攀扯姑娘,可瑛姐儿问的话不错。你先说是昱哥儿,言景堂你也去认了,没有你说的那个人,眼下又话里话外的说是成娇陷害云璧,我这个人一向公正,可也只看证据,”老夫人伸出一只手来,手心向上,摊开了递出去,“你只把证据拿给我看,我立刻就发落了成娇出去。” 她哪里来的证据?唯一的证据就是去传话的那个小丫头,可要怎么去寻?又上哪里去寻呢? 崔家家大业大,四个房头加在一起,服侍的丫头们少说有几百,况且还有各处当值的不算。 清珠是糊涂的,可周氏并不糊涂,按眼下这个情形,只怕也不会有人大动干戈的去寻那个传话的丫头了。 她一时又觉得崔琼可恨,抬出保定府的名头,又搬出高孝礼,谁还能去计较薛成娇到底有没有参与这件事?家丑是不可外扬的,若闹大了,少不得外头也要知道,想到了这里,周氏的心不住的往下沉了。(。) 69:糊涂的老恭人 此时的薛成娇,满脸通红,她心下有些欢喜,或许是今日的话触动了崔琼的心,至少她肯站出来回护自己,并不再像前日那样疑心,这是个好兆头。 她动了动脚步,站出来,又双膝一并跪了下去。 崔昱手一动,就想去拉她起身,反倒是崔瑛在旁边拦了一把,暗自摇头。 章老夫人蹙了眉:“你这是干什么?” 薛成娇跪的很正,脸色挂满了羞愤:“我住进崔家几个月,劳老太太和姨妈照看我,可我却不能尽孝,反倒一次次的招惹出是非来,虽本非是我寻事,可事皆是因我而起。清珠这样指认我,我不知如何替自己开解,也没什么证据说这件事同我没干系,所凭的不过一颗心而已。”她微顿声,叩头拜下去,再开口时已是哽咽起来,“适才琼表姐说不若就让舅舅带了我家去,我也愿意出去,老太太和姨妈一心待我好,我也实在不敢再添麻烦在您身上,倒不如就此撒开手,反倒清净。” 润大太太气的直掉泪,弯了腰要去拉她起身,一把搂进怀里,口里叫着我的儿,旁的一概也说不出口。 朱老安人也在一边儿抹泪儿,大约是觉得薛成娇实在可怜。 溥大太太看不过眼,叫着老太太,站到了堂下来:“这件事情原本出在我们四房,且不说云璧存了什么心思,便是文湘吃酒的罪过,也该他亲自来赎,如今怎么反倒招惹上了成娇?”她斜着剜了清珠一眼,继续道,“丫头护主不可谓不忠心,可她这样无法无天,我们家就没了人吗?由着她说三道四,这样委屈成娇,我都看不过去了。” 这话就是说给周氏听的了。 章老夫人果然把目光投向了周氏:“老三媳妇,你怎么说?” 她还能怎么说?这件事不管薛成娇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都已经不能再追究了。 薛成娇打了一张苦情牌,她无父无母,投奔了润大太太来的,如今人在崔家站着,却让姜家一个奴才欺负了,说出去好听好看吗? 章老夫人近来又喜欢她,这会儿若再敢多说薛成娇一句,谁说谁倒霉。 周氏抿唇不语,直摇头。 章老夫人见她不说话,便又看向袁钱两位老恭人,问了一声:“这个事儿,我就拿主意了?” 钱老恭人自然不多说什么,袁老恭人也别开脸去,没有反驳。 于是章老夫人忖度了一会儿,先同溥大太太吩咐道:“你回到家去,好好问问今天松鹤院服侍的人,该发落的发落,该打发出去的就打发出去。文湘一向不能吃酒,阖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她们服侍主子这样不尽心,你何苦每个月白拿银子养着她们?” 溥大太太嗳了一声应下。 章老夫人才再去看崔婉:“阿婉,这个事情终归是文湘失礼,但他是醉酒无心,倒还可轻恕,等明日他酒醒了,你领着他去跟你三哥哥赔个礼,就过去了,听话。” 崔婉面上不乐意,心里却欢喜,这委实不算什么责罚了,就应了下来。 周氏那边面色不善,可一言不敢发。 章老夫人正好朝她看过去,将她的脸色尽收眼底,冷笑了一声:“你也不要不服气,这件事情,你们自己身上就没有错处吗?不要叫我把话说透了,自个儿的心思,自个儿揣好了,大家干净就完了。” 周氏一僵,忙软着应:“老太太只管分派,媳妇儿没有不听不服的。” “你愿意听,这很好。”她先指着清珠开了口,“这是人家姜家的丫头,我们是处置不了的,可这个丫头满嘴胡吣,你也得告诉你妹妹,回了家去好好发落才是,不然将来得罪了人,还得从这上头赎罪。” 老夫人一句交代罢,周氏心中已觉不好,点了点头没出声。 章老夫人又指过沅芷交代道:“她是咱们家里的世仆,人虽是你们三房的,我也要交代你一句。过会儿散了,就叫她娘进来,带她出去吧,这样的人放在四丫头身边,你也放心?” 沅芷哭红了眼,拖着膝往崔琦身边:“姑娘救救我,姑娘救我。” 可她又不敢闹的厉害,只能抱着崔琦的腿不撒手。 崔琦早没了算计,弯腰拨开她的手:“这是你自己的命,我如何救你?但凡你今日多留一个心眼,多操一份心,何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章老夫人咳了一声,她二人不敢再多嘴。 老夫人那里沉声叫云璧。 姜云璧浑浑噩噩的站起身来,由着丫头搀扶,眼神有些涣散,好容易才聚在了一处,看向老夫人。 章老夫人吸了口气,笑着同她道:“崔家,你不能住了,将来,也不能再住了。” 姜云璧身形一晃,丫头赶紧托住了她。 周氏那里开口叫老太太。 章老夫人眯眼看过去:“我说了,不要叫我把话说透了,大家脸上难看。” 她后面的话,就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袁老恭人那边听完了,不乐意起来。 这算什么?分明是姜云璧吃了亏,到最后反倒是她们三房倒霉?撵出去一个世仆不算,连表姑娘都不叫再进府了?凭什么? 袁老恭人一时横眉,冷眼看向老夫人:“云璧受了一场委屈,最后反成了她的不是吗?” 章老夫人也不生气,回以一笑:“要不然叫文湘的父亲到应天府来,领着他上姜家赔罪吧,便说轻薄了云璧。但依我想来,你若想给云璧做亲事,大约是不能够的。袁家是如何,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断没有说随随便便娶了个什么人家的姑娘回去的。这件事闹开了,吃亏的还是云璧。”老夫人的手在桌案上点了点,“要不然你来定论?” 袁老恭人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个聪明的。 这一屋子的人都听出来了姜云璧的心思,可她却一概不知,至于为什么崔昱叫了她过去,她就真的只身去了,老恭人也不细想,也不体察。 这会儿章老夫人要赶姜云璧出府,她又只觉得打脸,冷了神色:“如今到底是分开过的,云璧进来也是住在我们家,您倒好,一张口就断了亲戚间的往来,这又是怎么说?”(。) 70:是谁捣鬼 周氏不禁又觉得头疼起来。 再去看章老夫人脸色,虽然看起来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她眼底分明多了一些戏虐和不快,于是周氏挣开崔琦的手,想起身上前。 而章老夫人那里却已经开了口,向着周氏问:“你也是这个主意?” 周氏头皮发麻,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袁老恭人虎着脸看她,章老夫人嘴角噙着笑看她。 姜云璧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像察觉出她姨妈的左右为难,软着声儿叫了一句老夫人,跟着说道:“后半天我就收拾东西出府去。” 袁老恭人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了,她怎么会想到姜云璧竟在这个时候打她的脸! 于是越想越不痛快,索性一跺脚站起身来,草草的同章老夫人告了辞,冷眼斜过周氏和姜云璧一回,领了丫头径直出了门去。 朱老安人像恐怕老夫人生气,在一旁打圆场:“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这么个脾气,”说着又自顾自的摇头,打发周氏,“你快回去服侍着吧,再气出个好歹来。” 周氏嗳了一声,倒没有忙着退出去,反先往章老夫人那里觑了一眼。 见章老夫人虽面色不善,但还是朝她颔首点了头,她这才放心的退了出去。 姜云璧一看她姨妈走了,自然不愿在这里多待下去,便也急忙告礼要退下去,却不想钱老恭人叫住了她。 钱老恭人细细的叫了一声云璧,眸中多了些深思的意味:“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这次错了主意,这回家去,今后也要好好改改这一宗。” 姜云璧羞红了脸,仿佛又觉得很对不起钱老恭人素日里的疼爱,连声应是,又连声赔罪。 钱老恭人看她端的这样谨慎,心有不忍,也不顾着章老夫人脸色,就摆手叫她先去了。 等三房的人尽散了,钱氏和朱氏二人才又同章老夫人闲话几句,又劝她不要动气以免伤身,才纷纷离开敬和堂。 屋内很快只剩下她们长房自己的人,老夫人压着的怒火就再也压不住,随手一摸,正碰到那只盛着雨前龙井的紫金釉洒金小杯,再一扬手的工夫,小杯落地,应声而碎。 崔昱眉心微动,凑到罗汉床前,在老夫人身侧坐下来,伸出手来替她顺着背:“祖母可不要这样,真气坏了身子,心疼的不还是我们吗?” 章老夫人又啐他:“你早该躲开她远一些,若没有当初”想起姜云璧刚进府的事儿,眸色又是一暗,话到嘴边改了口,“算了,跟你说这个,你也没个算计。” 崔琼又忙跟着劝了几句。 章老夫人眼风扫过去,但见薛成娇只是垂首不语,一双白嫩的小手不停地搓弄着手里的帕子。 她叹了口气,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成娇啊。” 薛成娇听见上头老夫人叫,这才抬起头来。 老夫人打量过去,只见她红了眼眶,看起来好不可怜的模样,就招手叫她近前来。 薛成娇先是没动,崔琼在旁边儿轻搡了她一把,她才提步挪过去。 老夫人拉着她在自个儿另一侧坐下去,搂上她肩头:“今日委屈你了,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要吃心,也不要同丫头们计较这个,左右我也发落了沅芷,清珠到底不是咱们家的人,我们不好拿她怎么样,你若为这个不受用,看做下病来。” 薛成娇没想到老夫人会开口宽慰她,一时鼻头又算了,咕哝着叫了一嗓子老夫人,又说不出话来。 章老夫人失笑着把她往怀里带:“可不兴哭的。” 润大太太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来,又见老太太对薛成娇似比前些时候还要亲厚些,不免又高兴了好多,适才姜云璧闹的那一场,也渐渐的看开了。 章老夫人又来着薛成娇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放她们出去了。 润大太太打发了崔琼和崔昱送薛成娇回小雅居,只说回头还有话要问,这会儿暂且腾不出空来,叫他们先回去。 而后润大太太带了茯苓等几个人回顺安堂,再差了人到外面给崔润递话,叫他抽空先家来一趟,只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与他商量,别的一概不多提。 再说崔琼那里送薛成娇回小雅居去,一路上她又很不服气,拉着薛成娇的手,不停地数落起姜云璧来:“早就看她不安分,偏琅姐儿那样护着她,还拿她当块宝似的,岂不知她又干出这么没脸的事情。” 薛成娇知道她是为姜云璧那点儿心思生气,也不好接话。 崔琼又实在气不过,与他二人走了一半的路,便停下了脚步:“我得去找琅姐儿一趟!”她咬着牙有些恨恨地,跟着才嘱咐崔昱,“你把成娇送回去,我先去找你二姐姐有话说。” 崔昱嗳了一声想要叫住她,却看见薛成娇朝她摇了摇头,就收了话没说。 等崔琼走远些了,崔昱笑起来,又问薛成娇:“怎么不叫我拦着姐姐?” “琅表姐近来护姜云璧的厉害,话里话外没少挤兑我,连带着琼表姐像是都听了她几句难听话,”她手勾起耳边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去,低笑着,“这会儿姜云璧丢丑,她心里不服气,肯定要去找琅表姐发泄出来的。” 崔昱啊了一声,想了会儿,便没再多说什么。 薛成娇歪着脑袋看了他半天,柔声叫了句表哥,跟着问:“去蓼香居的丫头,你从哪里找来的?” 可没想到崔昱脸上也露出茫然神色,一个劲儿的摇头:“真不是我的人。” 薛成娇嗳的扬着声调发出一声疑问:“怎么?不是表哥支使人去传的话?” 问完了,就见崔昱接着摇头,脸上的神色也很是凝重,她啧了一声:“那她怎么会去松鹤院?” 这一层崔昱也是想不通。 原本这事儿他交代给了照月,依着照月的意思,大约是要找一个院子里的小丫头,等办完了这件事,寻个什么错处打发出去,再多给些银子,也就完了。 他想着,就同薛成娇开了口:“这个事儿我也觉得蹊跷来着,原本还怀疑是不是崔瑛捣鬼,你也知道她不喜欢姜云璧,但是刚才在敬和堂你也看见了,她义正辞严的挤兑姜云璧,可见这事儿也不是她干的。”(。) 71:查清楚 , 这一点薛成娇是同意的。 崔瑛虽然一向无法无天,可她不是什么都不怕的,况且心也并不坏,如果说因为不喜欢姜云璧而想坑她,这是崔瑛会干的事儿。 可方才在敬和堂里,事情显然已经闹大了,章老夫人甚至发了话,从此不许姜云璧再到府上来小住,这就很了不得了。 如果真的是崔瑛差人去叫的姜云璧,她一定会开口认下来,不会眼看着姜云璧抗那么难听的名儿。 “这可就怪了。”薛成娇咬着嘴唇,“今儿我去锦绣院,看见她也在,想着表哥你有算计,本以为这都是表哥安排的,怎么这会儿” 崔昱也叹了口气:“初时我的确是吩咐了照月,袁文湘吃的酒的确是我安排的,也告诉了她,要把姜云璧引到松鹤院去。我也一直以为这事儿是照月安排好的,还是刚才照月带着清珠她们到顺安堂,见了我,才背着人回了我的话。” “那这么说来,照月又是怎么知道姜云璧已经去了松鹤院的?”薛成娇皱眉不解,“要没人告诉她,她一定还是会安排人去一趟蓼香居的吧?” “这事儿说来也巧的很,”崔昱稍一顿,眼看小雅居的院门已在眼前,他停住脚步,“照月说她去找小丫头交代的路上,远远地瞧见了姜云璧,因怕耽误事儿就躲在一旁看了会儿,可却发现她竟是朝松鹤院的方向去的,心里虽然有疑惑,但为了不让人起疑,还是先回了松鹤院外去,果然没多久姜云璧就到了。” “还有这样巧的?”薛成娇越发觉得事情有古怪,“照你这样说,姜云璧竟是从大路过去的吗?照月跟着你到松鹤院,留在外面服侍,等你跟崔易都进了屋,她再去安排姜云璧的事儿,可半道上看见姜云璧,还能赶在她前面再回到松鹤院去,可不就是在大路上遇见的她?” 崔昱沉声嗯了一嗓子:“照月到底是我屋里的大丫头,她行事若鬼鬼祟祟,一旦给人看见,今天的事情就很难圆过去了。这原也是我交代过她的,办事儿的时候坦荡些,若给人看见了,只说我让她家去取东西,并不会有人疑心什么。” “那就不对了啊。”薛成娇嘟囔了一句,“姜云璧是听了信儿,要去私会”说到此处她抬眼看了崔昱一回,见他也有些尴尬,就轻咳了一声岔开过去,“按理说不是该悄悄地去吗?怎么还走大路,她就不怕人看见吗?” “所以我想,当时去蓼香居传话的人,说的未必就是让她单独去见我。”崔昱又拖了拖音,眸色越发深沉,“你想想看,她初进府时,三婶给了我根络子,这件事我们长房都知道,可外人并不知情,也就是说,她的心思外人是未必知道的,若一早知道,只怕也不会凭她在各处肆意走动,是不是?” 薛成娇顺着他的话想来,竟果真是如此的,一时又沉了心:“难道还是咱们家的人干的?” 崔昱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咱们家谁还会干这种事儿?怎么又胡说。” 薛成娇一吐舌,也觉得自己这话说不通。 长房上到老夫人,下到崔旻,谁又还会这样去陷害姜云璧呢? 虽说在锦绣院里魏书与崔昱的谈话都给崔旻听了去,可按崔旻的秉性,又怎么会插手帮他们? 于是她小脑袋就摇了起来:“那表哥的意思呢?” 崔昱沉思了会儿,才继续道:“我料想去传话的人,大约是告诉姜云璧姊妹们都在,也或者她听说过什么闲话,捎带着提了我一句也未可知。等事情闹开了,到了老太太们面前,清珠和沅芷两个人为了给姜云璧开罪,又见我在敬和堂内待着,便索性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来了。” 薛成娇细细想来,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这些话,当时都是清珠先说出口的,按今日清珠的表现来看,她是个忠心的丫头,可脑子却不怎么好,所以姜云璧出了事,她第一反应只是要给姜云璧开脱,而当时屋里站着的人,也唯有崔昱能给她攀咬,加上之前去蓼香居传话的丫头可能话里话外带上了崔昱,她才会冒险的回了这样的话。 而沅芷呢?她是崔家家生的奴才,一向很清楚崔昱的地位,再加上清珠已经回了那样的话,她若不顺着说下去,岂不是二人矛盾起来,反倒对姜云璧更是不好,便索性顺着回了下去。 薛成娇原本有些混乱的思绪,这会儿也渐渐理清了,又看向崔昱:“表哥觉得,这件事谁嫌疑最大呢?” “至少三房是可以撇干净的。”崔昱回了一句,“这事儿最丢脸的还是三房,他们家自己的人不会这么糊涂。” 薛成娇心说那你说了等于白说,这我也能想到。 崔昱观她神色,脸上有了笑意,伸手揉了她脑袋一把:“左右事情已经了结,也没有波及到你身上,反倒让祖母以为你今次受了委屈,心里更疼你了些,这些就不要再想了,是谁都好,反正于我们并没有威胁。” 薛成娇撇着嘴,嗯了一声,刚想再问问袁文湘那里又是怎么回事,就隔着崔昱的肩头看见了正一路而来的崔瑛,她便躲开了崔昱的手。 崔瑛走近到两人跟前来,四下看看,咦了一声:“怎么到了家门口也不进去,杵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我听听。” 薛成娇啐了她一口:“谁说悄悄话了,你怎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崔瑛哟的一声:“那你吐一个我看看?” 崔昱让她的话逗笑了,嗳的一声叫她:“你怎么不在家,又跑出来了?” 崔瑛原本兴致勃勃的小脸一下子就萎了下去:“别提了,才回了家,祖母就把姑妈和母亲叫去好一顿训斥,文湘表哥的酒也醒了大半,母亲和姑妈又在挨个的审问松鹤院的丫头们,整个家里气氛都怪怪的,我也不想待着,就跑出来了。”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挨个审问吗?老夫人不是说叫该打发出去的就打发了吗?还审什么?” 崔昱悄悄地拍了她一下,她咬了咬牙,瞪圆了眼睛看崔瑛。 崔瑛也只当她是好奇,叹了一声:“姑妈都气坏了,说非要查出来是谁给文湘表哥吃的酒。”她又去拉薛成娇,“我看着都害怕,从没见过姑妈发那么大的火。” 她们这里还正说着话,薛成娇分明是还有话要问,那里宝意疾步而来,说是存巧堂里出了事。 三个人面面相觑,可又看丫头急的这样,也不敢耽搁多问,急急忙忙的就往崔琅的存巧堂去了。(。)m.。 72:现在就走 且不提薛成娇这边,只说周氏带着崔琦和姜云璧一起回到三房去,进了门就把东西摔了个干净。 姜云璧吓的也不敢出声,崔琦硬着头皮上前去劝了两句:“事情已经这样了,母亲何苦拿这些死物撒气,再气坏了自己” “你给我闭嘴!”周氏回过头来就呵了崔琦一句,手也已经抬起来,可深看了崔琦的脸一眼,又放了下去。 崔琦一惊,连退了两步:“您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周氏冷笑着问她,“我问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我是不是交代了,好好看着你表姐?”问完这一句,又追问道,“我让降真带她去锦绣院的时候,是不是也让降真给你带了话,照顾好她?” 崔琦又觉得不服气:“母亲又哪里知道,她在锦绣院里跟崔瑛梗脖子,我怕崔瑛闹事儿,才让她回了家的!”说着哼了一声,“您也看见了,我是把沅芷拨回来在蓼香居服侍的,可就不知道,表姐是不是真的这样按耐不住,随随便便就一个人跑去了松鹤院。” 周氏再侧目看过去,姜云璧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脸色,又是一片苍白。 她把声调稍软和了些,只是脸色仍旧很难看:“云璧,今天究竟怎么回事?” 姜云璧叫她这样一问,眼眶立时红了,包了一眼的泪:“姨妈,是真的有个丫头去蓼香居传话的。” 周氏眉头紧锁起来:“你不认得她?”见姜云璧摇了头,才又问道,“她是怎么说的?就说是昱哥儿找你吗?” 这事儿是可圈可点的,若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件事还是坏在他们长房那里,她一定是要查的!没道理她白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丢了这样一场人。 可谁知道姜云璧很快就否认了:“不是的,她去的时候说是袁慧真找我,我原本有些怀疑,多问了两句,她也不多说,就说昱表哥也在,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她也并不清楚。” 崔琦那里冷笑出声:“你跟慧真姐姐一向没什么走动,她怎么会找你?但凡你多动动脑子,也不会有这样一出。我看你是听了二哥哥也在,才巴巴地赶过去的吧?” 姜云璧咬紧了下唇,丢出个你字,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周氏神情越发冷了:“你安生给我闭嘴吧,自己还要来拆台?” 崔琦讪讪的收了声,不屑地瞪了姜云璧一眼。 周氏才又想姜云璧问话:“那你过去的时候,那个丫头没有领着你吗?” “并没有,”姜云璧回想了一下,才说道,“她说还要去寻其他姐妹,而且我看她又十分眼生,便信了她是袁慧真身边的人,而且她既说了还要找别人,就不是我一个人去,这才安心过去了的。” 周氏又托腮想了会儿,推了崔琦一把:“去叫沅芷和清珠进来,我有话要问。” 崔琦让她母亲骂了两句,这会儿也老实多了,嗯了一声就出了门,不多时就领了两个丫头进屋来。 她二人进来的时候还哭哭啼啼的,沅芷闹的更厉害些。 想来也是了,清珠是姜家的丫头,况且她虽然今日造次,也全是为了护着姜云璧,等回了家中,姜家太太会不会发落她还得两说。 可是她呢?长房老太太亲自发了话的,过会儿就要她娘进来领她,她是世仆不会赶出府,可一辈子也只能待在庄子里,再没有什么前景可言了。 周氏一见她哭哭啼啼就心烦,蹙眉斥了一声:“你还有脸哭?” 沅芷叫了一声太太,跪着行了两步:“太太让我怎么样呢?清珠先回了那样的话,我如何能不顺着她的话往下回?原本这件事,我也并不敢说出去的,唯恐给璧姑娘招惹了不是。” 清珠一听不乐意起来:“沅芷姐姐怎么这样说,竟全成了我的错吗?” “够了!我不是要听你们争这个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周氏这样一训话,她二人果然噤了声。 周氏又伸手虚空指了指清珠:“你姑娘说去的人传的是袁慧真的话,你怎么说是昱哥儿?岂不知这样是害了姑娘吗?” 清珠连连的磕头:“我起初也并没有想那样多,因来人回话时,说昱二爷有话找我们姑娘说,虽然她自称是真姑娘身边的人,可可四房老恭人还在那里,这件事情文湘少爷已经牵扯在了里面,我怎么敢再说出真姑娘来” 周氏细想来,她说的也不错,那样的情境下,若再咬出袁慧真来,一则众人未必肯信,二则四房老太太是铁定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清珠没算计:“那你也不能信口攀咬昱哥儿啊!私会二字你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吗?况又是当着老夫人的面!” 周氏回想起章老夫人听了这话时的眼神,背后还是一阵发凉,当日她送一个络子去,老夫人就剪的七零八碎的送回来,狠狠地打了她的脸,如今清珠回了这样的话,还了得?老夫人心里一定认为是她从中挑唆,教着姜云璧这样行事。 可清珠哪里知道主子们的心思呢?况她住进来又不久,也不知崔昱是攀咬不得的人,只不过一心想替姜云璧开脱而已。 姜云璧知道她是为了自己才会那样回话,这会儿见丫头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心中越发不好受:“姨妈也不要怪她,事已至此,全是我命该如此罢了。” 可周氏哪里肯听,她满腔的盘算,全都因此而落了空,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正说话的工夫,外头袁老恭人身边的琴音打帘子进了屋。 周氏一见她来,便隐隐知道是为了什么,还是开口问了句:“老太太有话吗?” 琴音全了礼,才回了袁老恭人的话:“老太太说了,这会子天色尚且还早,璧姑娘家去正好,若再晚一些,路上难免又让人忧心,还有就是”她话说了一半便见周氏脸色难看极了,稍顿了一声,才回后话,“沅芷家里已经进来人了,她老子娘在老太太那里哭求了半天,老太太叫我告诉太太一声,包五两银子给她,这会儿就叫她老子娘带出去了。” 沅芷又暗暗抽泣起来,周氏摆摆手,说了句知道了,就要打发琴音先出去。 可琴音却一时未动,又矮身一礼。 周氏疑问了一声:“还有事?” 琴音点点头:“老太太说了,出了这样的事,料想太太心里也不受用,这些日子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不必太太管了,她替太太管一阵子,等太太开怀了再说吧。”(。) 73:羡慕 周氏两眼一黑,就要栽倒下去。 崔琦也惊愕不已,赶忙扶住了她母亲,又开口劝:“母亲不要急,我去找祖母说” 周氏死命的攥住她的手不叫她动:“别去,你祖母什么也不会听你说。” 她又想着琴音还在这里,不愿给丫头看了笑话,定了定心神:“你去回老太太,我这就吩咐人送云璧出府,其他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 琴音退出外间后,周氏叫降真取了五两银子拿给沅芷,把她打发了出去不提,另叫清珠去收拾姜云璧的细软,命人安排了车马和软轿,给二门上小子们传了话出去。 姜云璧哭丧着脸,叫了一声姨妈。 周氏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再去劝解她,只一个劲儿的摆手:“你去吧,等你母亲回来,自个儿好好同她说,我再没有心气儿帮你们家了。” 姜云璧浑身一怔,待要再说话,崔琦那里已经喊了一嗓子蕙香,招了丫头来领她出去。 她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心里难过的不行,半蹲下去,双手搭在周氏膝头:“母亲何苦来?祖母她不明白您的心思,并不知道您全是为了咱们家好,何不同祖母说清了,也不至于” “算了吧。”周氏脸上的笑多了些惨淡的意味,“你祖母若是有这样的智谋,年轻的时候也不会任由人揉搓,她只有你父亲一个儿子,可你放眼看看崔家四个房头,谁不比咱们家好?” 崔琦一时低下头去,像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周氏拍着她的头:“我也知道云璧这个事儿很难办,最初动这个心思时我就知道。可是你想想看,你大伯父承爵,五叔也是个有本事的。家里的生意你二伯和四叔占了八成管着,你父亲手里有什么?一个七品的闲官,两成的生意够做什么?今日四房老太太做寿,你只看看你四叔把家里这通布置,若来日换了你祖母做寿,你父亲可拿得出这样大的手笔?” “可是母亲,表姐虽然是周家的外孙女,可说到底姨父的根底是配不上崔家的”她像怕她母亲不高兴,又把话说的软了些,“当初您告诉我这个事儿,我就说了这很不妥。二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便是给他配公主,老夫人怕尚觉不足,何况是表姐?如今又闹成了这样,将来还有什么脸去那边走动呢?” 她说的这些话,今日事情发生时,周氏就全都想到了。 原本崔琦是希望能叫她母亲收收心,也清净些日子,左右两个哥哥年纪还小,难道还怕将来没有中举的时候吗?又何苦把主意全打到长房那里去。 可谁知道周氏却又恍然动了别的心思来,一把攥紧了崔琦的手,盯着她看了半天。 崔琦一头雾水,便开口叫了声:“母亲?” “琦姐儿,若将你说与高家或是胡家那样的门第,岂不也是门当户对吗?” 崔琦睁大了眼睛,一时竟连动作都忘了。 她母亲刚刚说了什么? 崔琦哭笑不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母亲,是要拿我给哥哥们挣出个前程来吗?” 周氏让她噎了一句,脸上挂不住,就拉下脸来:“胡说什么?早晚你也是要嫁人的,难道我趁早替你打算起来不好吗?高家或是胡家,难道配不上你吗?况且你小婶婶原本就是你曾祖母的侄孙辈儿,若说了他家的亲事,更是亲上做亲” “母亲!”崔琦拔高了声音,“在您的眼里,就只有哥哥们最要紧,我嫁什么样的人,不必看人品秉性,只要门第够高,能帮得上哥哥们,就足够了吗?” 周氏还想说什么,崔琦却已经拨开了她的手,拔腿就往外跑了出去。 周氏那里黑了脸,也沉了心,似乎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打的很正,至少比把姜云璧说给崔昱要简单的多,她的女儿样貌不输人,出身有这样好,想说给高家或是胡家,只要时候合适,人选合适,就足够了! 再说崔琦一个人跑了出来,慌不择路的跑了好一阵子,才惊觉自己竟跑到了长房这边来。 来这里做什么呢? 崔琦不由的苦笑起来。 当初大姐姐说亲的时候,她年纪虽然还小,却也知道大伯母和老夫人操碎了心,老夫人选了多少人家?一个个的都否定了,挑了小半年,最后才选定了京城谈家,为了大姐姐的身价,还特意请了京城的侯爷出面做媒。 前阵子大伯母给卫家下帖子的事情,她也听她母亲说起来过,老夫人为了孙女儿们的亲事,这样的上心,门第不必提,人品模样甚至是对家的长辈为人如何,都要一一中意才可。 可是她母亲呢?她母亲又如何? 崔琦心里难受极了,信步绕着,往曲碧桥上走了过去,靠在了栏杆上,怔怔的出神。 没多久有人在她身后不确定的叫了声:“琦姐儿?” 崔琦回了神,扭头看过去,见是崔瑜站在那里,她定了定神:“是三姐姐啊,怎么从这里来?” 崔瑜步上前来,才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对,也没多想,只以为她是为了今日姜云璧的事情不高兴,往她身边坐下去:“我到这边来叫瑛姐儿回家,听丫头回话说大姐姐跟二姐姐在存巧堂吵了起来,就过去看了看,出来时候想着这里走近些,谁知在这儿遇上你。” 崔琦嗳了一声:“她两个怎么会吵起来?” 崔琼一向性子最好,轻易不会与人争执,怎么今次闹到存巧堂去,还吵了起来? 崔瑜怕她听了是为了姜云璧的事情要不受用,就敷衍了两句,又问她:“你到这儿来,是散心的吗?” 崔琦脸色一沉,点了点头。 崔瑜笑着拉过她的手:“你表姐做什么,同你都没有干系,你也不要为了她的事情这样看不开。我往日看她也觉得是个妙人,可谁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可见人心最是难测,何苦累了自己?” 崔琦摇着头,崔瑜静静地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崔琦才问出声:“三姐姐,你今年也有十三了,四婶有提过你的亲事吗?” 崔瑜脸颊染上红晕,很快又散开:“坏丫头,说什么呢。” 崔琦却并不是和她玩笑,端的很认真的问她:“三姐姐会不会羡慕大姐姐?我听说京城谈家是世勋,他们家出过一位皇后两位贵妃,贵不可言,可家里的人却是难得的和气。”她说着嗳了一声,目光又拉远了,声音飘飘的,“你看先前在德昌台,谈家太太一点也不拿架子,眉开眼笑的,看着就很和善啊。”(。) 74:你有私心 崔瑜并不知她此时心思如何,只听她这样说,便跟着附和:“老夫人相看的人家,自然是错不了的。”说完了又揶揄崔琦,“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起这个来?别不是动了什么心思?” 崔琦又觉得害羞,又觉得尴尬,心里还一阵阵的泛着苦涩,她委屈得很,可这些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同人讲。 说什么呢?说她母亲满腹算计,一计不成一计再生,为了儿子们的前程,竟拿亲生女儿的终生大事做起谋算了? 崔瑜见她脸色不好,心下疑窦丛生:“琦姐儿?你怎么了?” 崔琦尴尬的笑了笑,终究把这些虚头巴脑的话都收了起来,又想着崔瑜适才说是来寻崔瑛的,可四下里并不见崔瑛的身影,就问了一句:“三姐姐不是来找阿瑛的吗?怎么倒不见她。” 她这样一问,就看见崔瑜眸色暗了暗,像是在生气,可又不太像。 本想再问几句,却听崔瑜开了口:“我过去的时候,二姐姐大概话里正指着成娇说,成娇脸色难看极了,瑛姐儿同二姐姐理论了几句,我拉她出来的时候她又不肯走,就随她去了。” “她最近跟成娇关系很不错啊。”崔琦感慨了一声,便又想起崔瑛对待姜云璧的态度。 果然人是不能存了坏心思的,像姜云璧那样的,崔瑛看在眼里,话不说的十分透,可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都清楚,便很看不上她。 念及此,她又觉得姜云璧这一次住进来,从头到尾都是给人打脸的。 崔琅看她不错吧?到头也不会替她分辨一句。崔瑜和四房老太太便更不必说了。 她又失落的叹了一声:“璧表姐要是能有成娇一二分,也不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了。” 崔瑜嗨了一声,身子往后靠了靠:“说这个做什么,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罢了。云璧先头住着的时候,众人看她不也是百般的好吗?只是她实在闹的不象话了些,又有什么好同成娇比的呢?”她说起薛成娇来,一时又起了兴致,“你要说成娇好,她自然有她的好处,可凡事都得两说。你只看她住在小雅居,四处亲戚不走动,大伯母和老夫人每每说起来,只说她有规矩,不叨扰咱们,可要我说,岂不是家人之间平白生分了?” 崔琦又想起当日薛成娇落水的事情来,小嘴撇了撇,话在舌尖过了几过,怕崔瑜生气,到底没出口,只在心里念叨了一回,有崔瑛那个阎王,人家住进来没几天就差点折在崔瑛手上,便换了是她,也再不敢四处走动了。 二人不过又闲话了一阵,眼见起了风,才携手走了一段,而后又在三房院门口分了手,各自家去了。 却又说前时崔琼与崔昱和薛成娇分别后径直去了存巧堂,她本意是要好好提点提点崔琅,一向知道崔琅聪慧机敏,可这回姜云璧的事情她看走了眼,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可哪知道崔琅一副不肯受教的模样,说出来的话也并不好听,只堵的崔琼心里不受用。 彼时她二人执盏面对面的坐着,崔琼先前已说了好些话,崔琅却一概没有听进去,随手搁下茶盏,斜过眼来看她:“大姐姐特意来一趟,就为了数落我的?”反问了这样一句后,才又道,“我看人看事,自有我的主意。云璧是动了心思不假,论理说,我们女孩儿家这样行事,合该叫人笑话死,只是当日我也说了,昱哥儿生的这样的出身模样,学识又好,待人又宽厚随和,云璧中意他,可有哪里值得稀奇的?” 崔琼见她这样堂而皇之的把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说出口,冷笑了一声:“我看成娇说的一点儿不错,姜云璧在你看来就是好的,她就是杀了人放了火,也总有她的道理,全不是她的错处。” “姐姐既说起成娇,我就问一问姐姐。”崔琅也不理会她的口气,径直的问,“姐姐每日家总说云璧心思重,劝我不要与她亲近,怎么到了成娇这里,就全都不提了?她心思重不重,还要我一一与姐姐说明白吗?” 崔琼怔了下,只是很快思绪就整理回来:“这自然是不同的,凡事有远有近,况成娇近来虽也谋了几件事,可从不是害人的,全是为了自己打算而已,便说你以为的她婶子回保定这一宗,她若存了心害她婶子,就该一文钱也不给,再挑唆着我母亲把事情张扬出去,她婶子的名声就算全完了,将来还有脸见人?” 崔琅听她说了一通,仍旧不松口:“那这样说来,云璧又害了谁呢?”她见崔琼直了眼睛瞪过来,摊摊手,“我知道姐姐必要说我袒护她,其实不然。若我果真袒护她,今日事发,我也该到祖母面前替她求个情,需知道,我素日不开口向祖母求什么,凡开了口的,祖母多少也会在心里过一过。” “那你如今做这幅样子又是如何?”崔琼气的牙根痒。 崔琅倒还是坦然的姿态:“我不过是看成娇行事不过眼,只觉得你们心太偏了。上至大伯母,下到昱哥儿,甚至是祖母在内,都把成娇当成了娇宝,云璧呢?就是德行有失、工于心计,总之什么不好的话都放到了她身上。这算什么?”她呵了一声,“我偏就不觉得成娇比她好到了哪里去,别说她只是我们长房的表姑娘,她就是我亲妹妹,我也仍旧是今日这个话。” 可不知道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崔琼猛然回过神来,忙往门口看过去,便只见崔昱铁青着一张脸,薛成娇小脸惨白,崔瑛也是握紧了拳头满脸写着不服气。 见这样的情状,崔琼便知适才的话,全给他们听了去,不免又在心里骂存巧堂的丫头没规矩。 她刚想起身去拉薛成娇问几句话,哪知道崔瑛已经撒开手冲到了崔琅身边:“二姐姐说的好大义啊,可你真就没自己的私心了?” 崔琅眼皮一翻:“我有什么私心?” 崔瑛冷笑着:“我看二姐姐是长久的不跟我们热闹,见不得旁人过得好吧?成娇在长房过的很不错,你自己也说了,众人都把她当做娇宝捧着护着,便是出了长房的门,尚还有我护着她,我母亲也高看她。二姐姐是心里不受用吧?凭什么她一个外姓人住进来,反倒过得比你好呢?”(。) 75:话不投机 , 崔琅怒极反笑,连着笑了好几声,站起身来与崔瑛平视:“你这张嘴,胡说八道是最在行的了。” “我真是胡说八道吗?”崔瑛反问一声,又逼近几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二姐姐自小不与我们一处玩闹,性子安静的很,自己家的姊妹,也从不见与谁过分亲近的。怎么如今来了一个姜云璧,反倒就让你看在眼里了呢?她又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难不成就上了高台成了人物?成天偏又不安分,到如今闹的这样没脸,灰溜溜的从我们家走了,饶是这样,二姐姐还是满口的夸她不错,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崔琅呵了一声,也不退,由着她逼视:“那依你说是如何?” “若要依着我来说,”崔瑛也随着崔琅呵了一声,才提了后话,“家里这些姊妹,出身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扎堆在一处,也并不能看出谁的好来,还不如一个人清静,每每长辈们若提起来,还能落个孝顺二字。如今来了姜云璧,她出身模样没有一样比得过你,你自然愿意同她亲近,反倒是成娇,出身不输你,模样又好过你,自然叫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跟她做了什么其实没什么干系,便是她什么也不做,只住在这儿,已经不和你的意了!” 崔琼大吃一惊,一时竟也分不清崔瑛她到底是信口胡诌,还是果真如此。 崔琅就那样站着,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都没转一转,一点儿心虚的样子也没有。 崔瑛不肯相让,又说出话来:“亏你是做姐姐的,竟有这样恶心的心思,还揣着什么大道理跟大姐姐这里分辨,没得让人打脸!” 崔琅一时让她说急了,又见她逼的这样近,怒从心中起,两手一抬,朝着崔瑛肩头推过去,她用足了劲,直推的崔瑛连退好几步,又是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崔昱快步进了屋,双手一托接下了崔瑛:“二姐姐这是干什么?” 崔琼这会儿也犹疑起来:“你不是叫她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才出手打人吧?” 崔琅气的大口换气,又觉得同她们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正好崔瑜寻崔瑛寻到此处来,撩开帘子进来,就先看见了杵在门口一脸苍白的薛成娇,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话,就瞧见了屋子里的情形。 崔瑜忙疾走了几步至崔瑛身旁:“这是怎么了?” 崔瑛一向不是个有眼色的,这会儿见她姐姐来了,又深以为崔琅口不对心道貌岸然,哭丧着小脸就告起状来,手指正对着崔琅的方向指过去:“我不过说了几句话,二姐姐伸手就打我,我生来是给人打的吗?” 崔瑜眼皮跳了几跳,她知道崔瑛爱胡闹,也知道崔琅性子冷淡,绝不会轻易动手打人,就扭脸看过去。 可这会儿又见崔琅的确是面色不善,便问了一句:“二姐姐?” 崔琅呵了一声:“她让你们惯的没边儿了,张嘴就是胡说八道,在我这里我且容她,将来若到了长辈们面前,又如何?” 她说话没头没尾,崔瑜又是刚进来,并不知道前面那一段,只以为她是真的动了手,这会儿见自己来了心虚而已。 想到这里,脸色也黑了黑:“二姐姐也知道上面还有长辈,她便再有不是,也且轮不到二姐姐伸手打她。” 崔瑜说完了,伸手去拉崔瑛:“跟我回家。” 哪知道崔瑛一把挣开她的手,又跑回薛成娇身边去:“我不走,我要陪着成娇。” 崔瑜又觉得头大。 只是她那里还没说话,崔琼已经先开了口:“琅姐儿,我素日知道你心气儿高,瑛姐儿的话,我全当是小孩子胡闹随口乱说的,不会放到心上去,只是我也劝你就此收收心,姜云璧再好,从此也不可能再住进我们家,成娇再不好,也要长久的住下去,你也不要打量着能拿她怎么样,便是将来我不在家了,上面还有祖母和母亲,你一向聪敏,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说完了,反身往门口走,拍了拍薛成娇,拉着她就出了门。 崔琅气的不能自已,如今是怎么说?她成了公敌了?一个两个的全都跑来针对她?果真如她所说的,薛成娇成了家里的娇宝了? 她见姊妹几个退出去,可崔昱却没动,想着他平日袒护薛成娇,就冷了神色:“你这是有话要教训我?” 崔昱抿嘴不语,好半天说了句不敢,却又沉了声:“我不知道二姐姐究竟是如何看不上成娇的,可知看着她没了爹娘,就算是可怜她,也该对她好点儿。” “你这话就好笑了。”崔琅一概不买账,“她爹娘没了,是我害的不成?难道就为了她丧服丧母实在可怜,住在别人家里,就能胡来了?” 崔昱觉得话到此处,便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于是深看了崔琅一眼,告辞出了门去。 再说崔瑜跟着崔琼她们出来,还是要拉崔瑛家去,可崔瑛就是不跟她走,抱着薛成娇不撒手。 崔瑜又拿她没办法,干瞪眼站着拦住了她。 崔琼没有心思玩笑,只是拍了拍她:“招她做什么,我领她们上我那里,晚些时候叫宝意送她回去。” 崔瑜得了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一个人转道走了。 薛成娇自进门听了那样的话,一直到这会儿迈出这边的院子,都一言不发。 崔琼和崔瑛对视了一眼,怕她憋在心里要坏事,于是崔琼就朝崔瑛点了点头。 崔瑛立时会意,拉了她的手,回头就朝存巧堂方向啐:“你理她做什么,将来也只当看不见她就算了,左右有大姐姐和我,你又不指着她陪你玩,有什么吃的玩的,不还是要同我一起吗?” 薛成娇知她是有心逗自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崔琅的话说的那样直白,饶是姜云璧今天丢了这么大的脸,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不要脸的行事,她也不觉得如何,可薛成娇就是不行。 其实崔瑛的话不错,她也不指望崔琅能替她做什么,虽然一个房头住着,又不常见面,况且按前世里算,贞宁十四年崔琅就会出嫁,相处的日子原本也没多少个年头。 可是这样的话,谁听了会受用呢? 她脸上挂了一抹十分惨淡的笑:“我只是一时心里不受用,竟不知道住进来这么久,琅表姐一直是这样看待我,我真是”她后话说不下去,挣开了崔瑛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m.。 76:发火 , 崔瑛听她这样说,小脸又拉了老长,满心不悦起来:“这是什么话?你过你的,她过她的,她如何看你同你又有什么相干?难不成你活着,就是为了她?” 这番话说出口,不要说薛成娇,便是崔琼也颇为惊讶。 只是静下心来再细想,又确实是崔瑛一贯的行事作风。 薛成娇不由的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崔瑛。 前世崔瑛总是那样跋扈,她大多时候都躲着避着,只知道崔瑛在崔家张狂了十六年,最后嫁去了临江府陆家,此后山高水长,与家人相见无期,而陆家 薛成娇双眼中猛然闪过震惊,她竟险些忘了陆家这一宗。 只是眼下又说不上什么,便把目光放在崔瑛身上打量了好久。 崔瑛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正要问她看什么,身后却传来了当春的声音。 当春从她三人身后疾步而来,嘴里一边叫着姑娘就近了前,同三人行完了礼,才与崔瑛道:“太太叫姑娘回去呢。” 崔瑛小脸皱巴在了一起,撇着嘴抱怨:“我姐姐肯定告了我的状。” 崔琼不禁觉得好笑,又想着溥大太太还在家里等她,就催了一声:“那还不快回去,仔细四婶要恼了。” 崔瑛闷闷的嗯了一声,一时又想起吉祥来,就叫了一声成娇。 见薛成娇向她看过去,才又出了声:“我这会儿先家去,你不要忘了跟二哥哥说,到十月初吉祥都归我了啊。” 薛成娇原本心思有些沉,心里像猫爪子挠了似的,燥的静不下来。 可这会儿又听了崔瑛这样孩子气的话,脸上愁云才略微散去,忙朝她点了点头:“我都记得了,还有你要的糕点和玩物,我都替你要去。” 于是崔瑛才欢喜的领着当春回家去。 等她走了,后头崔昱正从院子里出来赶上来,四下不见崔瑛,就咦了一声:“她不是不走吗?” 崔琼回了他几句,把当春过来叫人的话都告诉了,他才哦了一声不提。 薛成娇因惦记崔瑛的交代,便开了口:“她特意交代了我,让表哥不要忘了把吉祥送过去,还有她要吃的糕点和要玩儿的玩意,改明儿买齐了都要送过去的。”说完了又添了一句,“我之前替表哥许了她,叫吉祥在她那儿待半个月。” 崔昱心情不算好,崔琅说的那些话太难听,饶是他一个郎君也一时不受用,这会儿脸上还是淡淡的:“那你可就是诓她了,吉祥自个儿也得跑回言景堂。” 三个人又闲话了几句,边说边往家里去。 从椿希堂前的一片竹林绕过时,薛成娇略顿了顿脚步,像是感慨,又像是无奈:“也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烦心事。” 崔琼跟崔昱二人对视了一眼,双双没有开口。 薛成娇便又自顾自的说下去:“我想崔瑛是对的,琅表姐认准了我心术不正,可我不能为她活着,不然日子也没法过了。就正如琅表姐听了崔瑛那些话,也并没有往心里去,是一样的。” 崔琼心里咯噔一声,又想起崔瑛先前那些听似荒诞的话语,带着些犹疑的问薛成娇:“你也觉得瑛姐儿说的有道理?” 崔昱心下一紧,唯恐崔琼又是试探,再惹得薛成娇更不痛快。 岂知薛成娇自己毫不在意,只是摇了摇头:“不信的。” 崔琼咦了一声,又追问上去:“为什么?” 薛成娇转过身来,看着崔琼笑了笑:“琅表姐是什么样的心性,表姐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崔琼一时语塞,又正巧茯苓从家里迎到这边来,她先看见了,便问道:“怎么往这里来?” 茯苓脸色也不好看,蹲蹲身就回话:“太太气坏了,叫人到处寻姑娘呢,才听说您去了存巧堂,叫我去找您。” 崔琼眉头皱了皱,不必多问也知道是为了姜云璧的事情了。 只是她刚要迈开步子过去,茯苓却又拦了她一把,她动作一滞站在了原地:“怎么?” 茯苓忙接话回道:“太太发了好大脾气,我出来的时候,大爷还正挨骂,我先告诉姑娘一声,也且不必劝,由着太太发泄出来才好。”她说完了又去看崔昱和薛成娇,一咬牙把后话说出来,“二爷和娇姑娘也不要四处逛了,只怕太太还要叫呢。” 崔琼心往下一沉,又看了他二人一回,无奈的摇了摇头,跟着茯苓往顺安堂那里去了。 薛成娇看她走远了,失笑着摇头。 崔昱见状不解的问道:“摇头做什么?” “我是觉得琼表姐哪里都好,唯独是耳根太软心也太软了,”她说了一句,抬头与崔昱对视,“之前她怀疑我,我说了几句软话,她便觉得我可怜,今日照样是护我的紧。适才在存巧堂,崔瑛说了一番不着调的话,她明知道琅表姐不是那样的人,心中却还是生了疑。” 崔昱细细的想了想,深以为这话不错。 “不过也好在谈家人和善,虽说也是家大业大儿孙众多,可那样的人家,想也没有很放肆的,表姐将来也不至于太难为。”薛成娇迈开步子往前缓缓的走。 崔昱看她动了,就跟在她身后也是缓缓的,又听了这个话,便嗯了一声:“两年前我曾见过谈昶年一回,人不错,有学识,举止谈吐也儒雅。” 薛成娇听着,心说自然是不错的了,前世里贞宁十五年时,年仅二十二岁的谈昶年入了翰林院,消息传回应天府,阖家上下无不欢喜的,都深以为谈家这位姑爷,将来且有出人头地的日子,前途远大着。 可是薛成娇又突然想起一桩事来,喊了一声表哥,声音里带上了一些急切:“谈家是世勋吗?我听说先帝的谈贵妃,就是他们家的姑奶奶?” 崔昱嗯了一声,虽不解她怎么问起这个,却仍旧耐心的同她讲:“昭宗皇帝的孝魏明皇后,惠宗皇帝的敦恪皇贵妃,还有先帝的谈贵妃哦如今该说穆贤皇贵妃,都是谈家的姑奶奶。”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后话一概没有再提,只把崔昱说的这些记在了心里。 而茯苓的话也果然应验,他们二人闲聊信步,不多时就看见茯翘从顺安堂出来,远远的看见了他们,脚下不敢耽误,急忙忙的就往这边来了。(。)m.。 77:一语中的 崔昱二人由茯翘在前头引路,径直入了润大太太的晏居室中。 方一进去,只觉得眼前一花,正好是见润大太太随手抄了个什么向崔旻身上砸过去。 薛成娇一时叫吓住了,啊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再仔细看过去,见润大太太砸过去的不过是随手把玩的小物件,这才稍稍放心。 崔昱也不敢再嬉皮笑脸,肃着脸站在一旁。 润大太太素日偏疼他,可今儿见了他却越发起性儿,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手在桌案上拍了一把,便沉着声开了口:“若非今日闹出这样的事情,我竟然不知你还曾收过她的络子。”她说着,又啐了一口,顺手向薛成娇指过去,“白连累我们娇娇跟着受一场委屈,你这个孽障!” 崔昱立时把目光投向了崔旻,眼中分明写满了抱怨,像是在控诉他竟然告状。 润大太太那里又横眉冷目:“看你哥哥做什么?你敢做,怎么不敢让人说?” 薛成娇动了动身子,嘴唇也微动了下,想要开口求情,却又看见了崔琼冲她摇头,于是咬了咬牙,没有开口,只是把头更低下去了些。 润大太太骂完了,气还是没能消,又心疼薛成娇,就招手叫她到跟前,拉了她与自己同坐,才再去看崔昱:“素日里照月体贴心细,可就这么一宗,她就该罚。” 崔昱像怕他母亲果真拿丫头们出气,便开了口:“母亲何苦罚她呢?前面络子的事情,儿子实在是不知情的。原本东西带回来,她也是劝了的,只是儿子一概不听罢了。” 润大太太呵了一声:“那我只来问你,姜云璧的心思,你自己清楚不清楚?” 崔昱显然是愣了下,连崔琼都僵了下面色,叫了一声母亲。 润大太太只是沉声哼了一嗓子,她便不敢吭声了。 崔昱见状,便也只能回话:“儿子多少是清楚的。” “既然你是知道的,今日在松鹤院见了她,况她又是一个人去的,你的警觉哪里去了?”润大太太更拔高了音调,“你也说了,先前在锦绣院里她也同你搭话了,怎么见她去了松鹤院,却不知道远远的躲开了?” 崔昱心说别说是我故意的了,就是换了平日里,我见了她也没有躲开的道理啊。 可是依着润大太太看来,姜云璧对崔昱存了心思,崔昱既然见了她,就该立时躲开,哪里有等着她凑上来的? 薛成娇在旁边儿听了半天,终于坐不住了。 她小手在润大太太衣角处轻扯了一把,而后柔声道:“姨妈不要再骂表哥他们了。旻表哥是一向不掺和内宅事情的,昱表哥也没有那样多的小心思来计较这个。”她又顿了顿,“况且今天在锦绣院时,姜姑娘去搭话,表哥是没有理会她的,这个我可以作证!” 润大太太扭脸看她:“我不过是生气罢了!他但凡多留心一些,何至于有这样的事了?还由得清珠一个丫头,当着人就敢攀扯你。” 薛成娇眸色一暗,崔昱那边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 崔旻在旁边拦着没让他开口,自己先回了话:“母亲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想出气原也容易的很。” 他说完了见润大太太看过来,又示意他继续说,这才又出了声:“姜家老爷调任到应天府来,是在舅舅手下办差的,这件事告诉舅舅知道,也不必声张出去,自然有姜家受的。况且就算是舅舅刚正,官场上不与他怎么样,太太们走动之间,舅母给了姜家太太脸色看,但凡有些见识的,也知道风是往哪里吹了。” 这主意听起来有些损,竟是要姜家在应天府都站不稳脚,可润大太太却沉吟了半晌后嗯了一声。 薛成娇吃了一惊,叫了一声:“不行。” 崔昱是最先明白过来的,赶紧帮腔:“舅舅最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母亲若把这事说与他听,保不齐又闹的满城风雨,于大家皆是无益。” 薛成娇抿唇不语,只是手不自觉的收紧了。 润大太太看了她一会儿,无奈的叹了一声:“知道了。” 崔旻眸色略黯,脸上也有些尴尬神色:“竟是我考虑不周了。” 润大太太也不好劝他,只好连连摆手:“说这个做什么。”跟着又接话,“本来姜府和三房有些瓜葛在,外面走动少不了人家看在我们家的面子上高看他们一些,如今你祖母既然发了话,不许姜云璧再进府,将来日子久了,这一层关系自然也就跟着淡了。” 崔旻闷闷的,也没再说话。 崔琼一直都没开口,这会儿却叫了一声母亲,脸上有愁云游走,缓缓开口:“这次的事情,少不了三婶在背后出谋划策,我怕没了姜云璧,三婶还是会动别的什么心思”她看看崔旻,又看看薛成娇,“总要母亲想想办法,怎么能断了三婶的这份心才好。” 这话一语中的,正说出了润大太太心中所想。 薛成娇这里她是不怕的,左右将来婚事也是她说了算,连老太太在内都没道理来插手。 但是崔旻不同,他的婚事可全凭崔润和老太太的意思,将来若真有什么不了推脱的,又如何是好? 因是如此想,心中便有了计较,打发了四个人出去,暂且后话不提。 却说薛成娇他们出了屋子,崔旻还是一言不发。 薛成娇看在眼里,大约知道是为什么,于是开口叫住了他。 而崔旻看似心不在焉,却因听见了薛成娇这一声,便立时站住了脚,向她看过去。 薛成娇搓着手帕,想了会儿才说道:“方才在屋里,我不是针对表哥的,表哥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崔旻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扯出一抹笑来:“是我欠考虑了,竟又说起要母亲去找舅舅,只是我没想到你” “好了好了,”崔旻大概也能猜到他后面的话,忙出声打断了,“咱们也回去吧,我还要差人把吉祥送去宛禾居,还得出一趟门,去把崔瑛要的东西买齐了,今天又闹了这么大一场,也让姐姐和成娇回去歇着吧。” 崔旻眸中微沉,终究只是嗯了一声,与二人告辞一番,和崔昱并肩而去,后话皆没有再说。(。) 78:深究 姜云璧的离开,却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已经了结,至少在崔家的四房,怒火就还在不停的燃烧着。 四房院的上房前跪了一地的丫头们,溥大太太和崔婉一人一张鸡翅木的玫瑰椅,就端坐在这里的廊下。 溥大太太一向性子和软,也好说话,可今天却始终绷着脸,神情极为不悦。 只见她在椅头拍了一把,冷着嗓子就开了口:“我素日好性,却越发纵的你们上天了,今儿老太太也发了话,服侍主子不尽心,我是势必要撵出去一批的。” 她一番话说完,跪在院子里的丫头们纷纷抖了抖肩膀,像是害怕极了。 崔婉没有这个耐性,皱着眉头问:“我只问你们,是哪个把酒送到少爷面前去,又是哪个哄着他吃进肚的!” 话音才落,崔婉就眼尖的发现了跪在第三排的一个黄衣丫头抖的更厉害了,于是下意识的去看溥大太太。 果然溥大太太也发现了那丫头,脸色更沉下去,冲当春道:“她。”边说边伸手指下去。 底下的丫头们不敢抬头看,只想着大约是谁要倒霉了。 当春很快步下台阶,往人群内走过去,在第三排那里停下脚步,稍稍弯腰下去,伸手就提了那丫头起来,又连拉带拽的把她拖了出来。 黄衣丫头一时叫吓坏了,跪到了前面去,瑟瑟发抖,也不敢说话。 崔婉拧着眉头打量了她半天,终于认出来这是谁,手里的团扇朝着她就扔了过去:“下作没脸的东西,前头偷姑娘的钗,这一宗我还没有跟你算账,今次大家忙起来,你倒越发上来了,挑唆起爷们儿来。” 溥大太太听的云里雾里,可打量了许久,也认出了那丫头,又去问崔婉:“漆玉虽不是世仆,但也是从小在咱们家的,她姐姐如今还在大嫂那里当差,怎么会”又见崔婉脸色实在不好,后话就先收了起来,问了一句,“你说的偷钗是怎么回事?” 崔婉气急了,伸手向下指着漆玉:“前些日子慧真丢了根金钗,就是她偷的,原本该回嫂子一声,也好打发了她,只是我想着母亲寿诞,不能给宾客们看笑话,便暂且压下不发而已。” 哪知道溥大太太更冷了脸:“你也糊涂。” 崔婉让她抢白一句,一时有些发怔,口中叫了一声嫂子。 紧跟着就听溥大太太又道:“你既拿住了她,知道她品行不端,纵然不回我,也该先把她看管起来,怎么还由着她在家里服侍?岂不是要闹出事来吗?” 崔婉抿了抿嘴,说了一句是我欠考虑,也没有反驳溥大太太。 溥大太太不禁无奈。 她这个小姑子,也不知究竟是福气大,还是福气薄。 从前在家里做姑娘,性子养的刁钻不容人,后来嫁去袁家,头一胎就先生了个儿子,她婆婆高看的不得了,又是袁老恭人同宗的亲戚,亲上加亲,待她就更是亲厚。 虽然说袁家那位老太太手腕强硬,把着家中大权不放手,而崔婉的大儿子也在三个月时候就夭折,可这都丝毫没有影响她们婆媳间的关系。 崔婉到今日都还这样没个算计,内宅里连下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调教,只凭着自己高兴与否或打或骂,仔细想想,同崔家长辈、同袁家人,都是脱不了关系的。 崔婉又并不知她嫂子转了这么多的心思,只看她许久不语,撇了撇嘴看向漆玉:“你怎么把酒给他吃?又是打什么歪主意?” 更难听的话她没点透,这里头毕竟牵连着她的亲儿子。 漆玉眼眶红了红,又磕了好几个头:“少爷在屋里要茶,我看姐姐们都不在,就端了进去,可也不知道是谁把酒倒进的茶壶里,我真的不知道那是酒。” 崔婉是一个字也不信,啐道:“如今事发了,你只管推卸,左右今儿是要把你撵出去的了,凭你说什么吧!” 溥大太太在这宅子里大半辈子了,什么都看过,也什么都经历过,所以漆玉才说了一句话,她立时听出不对了。 崔婉那儿正吩咐人动手将人赶出去,溥大太太回过神来,叫了一声且慢。 崔婉转脸看过去,眼中满是不解。 溥大太太也不理她,只问漆玉:“你说茶壶里放的是酒?也就是说酒不是你拿给少爷的,是你无心的?” 漆玉忙不迭的连连点头。 溥大太太脸色更难看了下去。 崔婉在旁边冷笑:“我竟不知谁胆子会有这么大。”说完了又去看溥大太太,“嫂子信她的鬼话?可不要忘了,这丫头手脚本来就不干净,由着她胡说,为了自保,她就少不了攀扯别人。” 溥大太太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漆玉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么又是谁在幕后推动这一切呢?她又该不该查下去呢? 她心下还没有做出选择,崔瑜人已经进了院子里。 溥大太太一眼看见她,不悦的问道:“不是让你陪着你祖母?” 崔瑜近前一些后与二人问了安,跟着才回话:“瑛姐儿回来了,在祖母那里陪着,才刚祖母交代我来告诉母亲一声,尽早打发了她们,可不要留在家里叫人糟心了,她老人家好好的过个生日,又闹出这样的事情,这会儿想想还气不顺呢。” 溥大太太一惊,忙问:“老太太身子不爽吗?可要紧不要紧?你快,叫人去看看孙娘子出府了没有。” 崔瑜叫了一声母亲,继而道:“您不要着急,祖母没有事,就是还有些生气,吃了两颗丸药,不要紧的。只是我看”她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儿,“母亲也不必再问,今日松鹤院内当值服侍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打发了才好。” 溥大太太眯着眼想了会儿,又生怕再追问下去,老太太知道了心里不受用,气出个好歹来,于是便沉沉的嗯了一声:“那就依你说的办。”说完了又吩咐当春,“你跟当秋把人点一点,家生的就让当夏吩咐外头,叫她们家里人进来领出去,分派到庄子上,不是家生的都交给当冬,一个人一两银子,全撵出去。” 当春一一记下来,跪着的丫头们磕头的磕头,求饶的求饶,可谁也不敢大声哭喊,最终还是被推着拉着出了这院子,便再无后话了。(。) 79:谈家 再说薛成娇自顺安堂出来,与崔琼一行人辞别,便一个人回了小雅居去。 魏书见了她回来,忙迎了上去,伸手扶她要进屋,却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吃了一惊,看向薛成娇:“姑娘不顺利吗?” “不。”薛成娇强定心神,“顺利极了。” 魏书悬着的心放下来,又想起来三房那边的动静,啊了一声又说道:“三房那边早些时候收拾了东西,把姜云璧送出去了。” 薛成娇心里是高兴的,只是面上仍旧是淡淡的,说了句知道了,便不再多话。 魏书见她这样,便也不再提起这件事,扶着她进了屋中,又奉茶上来,并着一盒窝丝糖都端到了她面前去。 薛成娇这会儿有些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魏书端来的东西,她一概都没有看。 过了半晌,她才有些回神,看了魏书一眼,开口问道:“魏书,皇宫里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魏书惊讶不已:“姑娘说什么?” 薛成娇笑着摇头:“你怕什么?我随口问问。”说完了稍停了会儿,又添道,“我只是今日见了谈家大太太,想起她们家的荣光来。不是说先帝的谈贵妃,也是她们家的姑奶奶吗?怎么如今她们家的子孙,反倒没有仕途极坦荡的了?” 魏书见她是这个话,才安心了一些,脸上也带了笑:“这个我可不清楚,”她反手指了指自己,“我才能有多大,况且这些事情也从不曾听人说过,也没有特意留心过。” 薛成娇哦了一声,说了句是了,脸上的神情有些失望。 魏书看在眼里,歪头想了会儿,又叫了一声姑娘,见薛成娇看过来,才继续道:“姑娘怎么不问问邢妈妈?妈妈上了年纪,见过的世面比我要多,这些事情或许她知道呢?” 薛成娇眼中又是一亮,同魏书摆手:“你去叫邢妈妈来,在外头看着点儿,我跟妈妈说些话,别叫人进屋来。” 魏书嗳了一声,转而往外间去,只是心中有个疑惑,这些日子以来,姑娘与以往是不大一样的,做事有些神秘,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本来前些时候她还想着是不是该回太太一声,只是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否定了,她是太太拨到小雅居的,只要姑娘在这府里一日,她就一日是姑娘的丫头,听吩咐办事才是本分。 魏书退出去没多久,隔开内外间的纱帘又被人从外面轻轻撩起来。 薛成娇因见有光打进来,便眯了眼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正提步进屋的邢妈妈。 邢妈妈进了屋,上前先略顿了顿,是个半礼,而后顺着薛成娇指的方向,往高凳上坐了下去。 待坐定了,才笑着问她:“姑娘怎么了?” 薛成娇笑着说了句也没什么要紧事,跟着才又问道:“妈妈可知道谈家和皇家的事儿吗?” 邢妈妈眼中有惊诧闪过:“谈家?” 薛成娇嗯了一声点点头:“京城的那个谈家。” 邢妈妈哦了一声,嘴里喃喃着什么话。 薛成娇一时没听清楚,又因这是她的乳娘,说话间便不藏着掖着,径直问出了口:“我听昱表哥说,谈家一门一后二贵妃,依我想来该是尊贵的很,诚然他们家也确实是寻常人家不敢招惹的,只是”她稍稍拖音顿了顿,“我虽不怎么知道外面的事,但却隐隐的听人说起来过,谈家如今一门的子孙们,竟没有一个是很中用的吗?” 邢妈妈笑着摇头:“姑娘年纪还小,便不很清楚。” 说完了一句,见薛成娇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眼中写满了好奇,邢妈妈便又接话道:“我从前还跟着太太在高家服侍的时候,咱们家的老太爷是在京城做过官儿的”她一顿,哦了一声,又解释,“是太太的祖父,不是姑娘的外祖父。” 薛成娇哦了一声,怪不得呢,那这些事儿她是不知道,她母亲十岁之前还是在京城长大的,后来她的曾外祖父过世后,外祖父又被外放回了保定府,因保定府本就是高家宗祠所在,外祖父数十年间竟也不愿再挪动,一家人也就定居在保定了。 她点点头,示意邢妈妈继续说。 邢妈妈接到她的示意,才又开了口:“当今陛下,是先皇的嫡子。当年谈贵妃入宫后便是专宠,接连生下两个公主和一个皇子,”邢妈妈唇角的笑略略隐去了,看向薛成娇,“深宫大院之中,不像寻常人家干净,我这么说,姑娘能懂吗?” 薛成娇一听便了然于胸了。 怪不得谈家这么多年再没有一个子孙能位极人臣,原来是从惠宗时候起,就注定了谈家的今日。 可她又转念一想,想起来昭宗皇帝那位并不怎么长寿的谈皇后,便又问邢妈妈:“当年谈皇后在世时,没有留下皇子吗?”她咬了咬下唇,很是不解,“怎么到后来,竟也不是谈家的外孙” 邢妈妈大惊之下站起身来,略伸出手去捂薛成娇的嘴:“姑娘可不要胡说,仔细祸从口出。” 薛成娇惊觉自己失言,吐吐舌收了话。 邢妈妈稍稍放心,又压低了声:“谈皇后当年是留有皇子的,小皇子长到三岁时皇后撒手去了,昭宗皇帝一心爱护皇后,将皇子立为太子,只是可惜这位太子爷终究没有这个命,七岁时便因病夭折。后来昭宗皇帝又立了徐皇后,生下了惠宗皇帝。” 听到此处,薛成娇便大概清楚了。 谈家真是没这个福气,若不然当年谈皇后留下的儿子坐了江山,谈家如今只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那么如此想来,当今太后该和谈家人很不对付了?毕竟身为中宫,却被谈家的姑奶奶压了那么多年,如今儿子坐了江山,可不是要狠狠地出这口恶气吗? 薛成娇想起来前世贞宁十五年四月,也就是在她出嫁前的四个月,京城先是传回喜讯,说谈昶年入了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同月,临江府也报喜而来,说陆家大老爷升迁,被调入京城做了四品的官。 可是那之后呢? 贞宁十六年三月,陆家大老爷被参放纵属员占地霸田,皇帝雷霆之怒,将其家产一概抄没,之后虽然念其多年勤勉,只是罢免后放回了临江府去,可是陆家一门也从此落败,甚至于甚至于崔溥上折,虽未被视为同党,但加上崔陆两家还有姻亲关系,从那之后,崔溥几乎是等同流放,至少一直到她死,都没有再听说有任何升迁的消息。(。) 80:不能嫁 薛成娇此时心里再也静不下来,想完了陆家,又去想谈家。 谈家前世她所知道的,还发生过什么呢? 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又有些头疼,左手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不时的还又往头上拍了两下。 邢妈妈看的十分不解,见她拍头,赶紧抓了她的手:“姑娘这是干什么呢?” 可邢妈妈来阻拦她的一瞬间,却突然让她想起来了,是谈昶旭! 谈家三房的长子谈昶旭,跟谈昶年是同岁,他在贞宁十三年的时候就被外放到了京县做了七品县令,一直到贞宁十四年十一月,突然被调入大理寺,做了五品寺丞。 可是就在贞宁十五年的九月,也就是谈昶年入翰林院后的五个月,谈昶旭被罢官下狱,罪名是收受贿赂,草菅人命。 谈家自然不会放着儿孙不管,那时候她已经嫁去了邓家,还是听邓家老爷说起来一嘴,说谈家上上下下使了银子,又豁出去老脸不知求了多少人,总之是把谈昶旭保了出来,之后又如何,便不得而知。 再往后,一直到她死,谈家都没有什么大事再发生。 而姨妈在她被赶到庄子上的第一年也偷偷的去看过她,现如今想来,那时候姨妈似乎是心事重重,她几次问起崔琼,姨妈都不愿多说,看起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当初谈昶旭犯事,谈家人只怕还沉浸在谈昶年入翰林的喜悦之中,可能多少还带一些惶恐,究竟如何外人便无从知晓了。 而救出谈昶旭后,大约上面也没有再多做追究,谈家人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相近的一干亲戚,自然更不当一回事。 究竟谈家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或者说是已经发生了什么,她是完全不知道的。 可是邢妈妈的话,让她心中警铃大作,谈家根本就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光。 前世她不懂这些,可如今她多少是清楚的。 太后容不下谈家人,谈贵妃随先帝去了,太后压在心里多年的恨意,全都是要报复在谈家人身上的。 那么皇帝呢?皇帝的态度又是如何呢? 薛成娇有些紧张,抓了邢妈妈的手:“谈贵妃留下的一儿两女” 她话才问了一半,邢妈妈就摇着头打断了她:“哪里还有什么一儿两女呢。” 薛成娇瞪圆了眼睛:“怎么?” “福懿公主五岁就夭折了,八皇子是没出月就去了,谈贵妃为这个身体一直不好,”她说着又哦了一声,“咱们家的老太太在天册二十四年的时候还手抄过三卷佛经,供奉了一串佛珠,送到京城去,那就是奉进宫里,给谈贵妃祈福的。” “祈福?”薛成娇讶然问出声。 邢妈妈嗯了一声:“福懿公主死后,谈贵妃的身体一直就不是很好,后来有了八皇子,才算好了些,可是皇子不足月就没了,贵妃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之上,先皇还为这个辍朝三日,令众臣工于家中祈福,家中女眷各自抄写佛经送入宫中,在宫里面还叫众皇子公主轮流侍疾,为的就是让贵妃宽心,大概先皇的意思是,没了八皇***里还有这么多孩子,跟贵妃亲生的是没有差别的。” 薛成娇错愕不已:“皇上他也在此列吗?” 邢妈妈眸色微黯,沉沉的点头。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必然不好。 她虽不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心性如何,可这样的事情,换做是谁也不能接受吧? 他是中宫嫡出,可却要到贵妃床前去侍疾,如果他还能转过头来笑对谈家人,那只怕古圣贤们也要自叹不如了。 薛成娇越想心就越是往下沉。 从前总以为崔琼嫁去谈家,是再好不过的,但是现在这样想来,竟然未必。 还有崔瑛,她那样要强跋扈的一个人,陆家将来破落,她又要如何自处? 刚刚赶走姜云璧的欣喜,此刻全都没有了,心里面只剩下愁云惨淡,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邢妈妈看她神色几变,并不知道她心里这样多的想法,只叫她:“姑娘?” 叫了一声,见薛成娇回神,她安心一些,又问:“姑娘今儿问这些是怎么了?” 薛成娇便只得拿话搪塞:“也没什么,就是今日听戏,在德昌台见了谈家太太,一时想起这些,回到家来我问了魏书,她又说年纪小不清楚,我想妈妈也许知道呢,就叫魏书去请妈妈来了。” 邢妈妈脸上绽放了笑:“姑娘如今大了,上一回我就说姑娘有主见,如今凡事都肯用心,也肯多留个心眼,便是老爷和太太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的。” 薛成娇倒没有多少悲痛神色,只恐怕邢妈妈提起她爹娘来又要感伤,便忙劝了几句,安慰了一番之后,叫了魏书进来,又送了邢妈妈出去不提。 等邢妈妈走了,薛成娇才静下心来细细的想。 崔琼的婚事板上钉钉,过了年她就要出嫁,这是已经不能更改的了,可是要想以她一己之力去改变谈家的处境,又谈何容易?她是个姑娘家,既然住进了崔家,除了将来嫁出去,否则想出个门都难得很,又拿什么去改变人家家的处境呢?况且这些事情她都能想明白,若谈家如今是举步维艰,老夫人是必定不会给崔琼定下这门亲事的。 这样一来,她就更加无从开口了。 薛成娇一时又想起了崔旻和崔昱两个人,她的这两个表兄都是做大事的,前世崔昱连中三元,崔家又是家世清白的世族,将来是一定会得皇帝重用的,而崔旻更是在贞宁十四年就在应天府内领了官职,而且眼下应天府的守备太监刘光同似乎还和他交情不错,想来日后升迁入京,也并非难事。 如果能够把谈家的处境说给表哥们知晓,或许能够改变些事情也未可知,但是这样一来,怎么开口怎么说,就又成了一大难题。 难不成告诉表哥,她是重生而来的薛成娇,早已知晓后面几年会发生什么? 薛成娇不禁失笑摇头,只怕表哥们也要以为她中邪了。 薛成娇想破了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便暂且将谈家一事搁置下去,左右还有好几年的光景,并不急在这一时,况且谈家最后到底如何,又是否牵连了崔家长房,她都是不清楚的,也不好信口雌黄,还是静观其变是为最佳。 眼下她能够做的,就是不让崔瑛嫁到陆家去,这才是第一紧要之事!(。) 81:空白书信 因心中打定了主意,薛成娇便有了盘算。 陆家的大老爷陆秉均倒并不是多么出色的一个人物,只不过是跟崔溥是同年,这些年又有来往,陆家往上数三代,也是进入过政治核心的。 薛成娇其实有些想不通,按崔家这样的地位,崔溥就算不需要崔瑛的亲事带给他什么好处,也没道理把她嫁到陆家去,况且临江府又那么远,相见实难。 不过崔瑛前世嫁的那个人,倒可以算得上人中龙凤。 临江府陆靖淇,这个名头说出去,天下又有谁不知晓? 三岁能成诗,五岁能做赋,九岁师从琴艺大家奚陶先生,十一岁时一曲潇湘水云名震天下。 薛成娇想,这样的一个人,大约是天下女子的深闺梦中人,若不是她早早的就住进崔家,见识过崔家众兄弟的龙章凤姿、文采斐然,必定也会慕陆靖淇之名的。 想到这里,薛成娇又不由的矛盾起来。 以陆靖淇之风姿,论起来倒是崔瑛配不上人家,只是可惜他生在陆家,做了陆家的宗子。 她这里还正想着,外面魏书面色凝重的回到屋中来。 薛成娇一看她面色不对,便蹙眉问道:“怎么送邢妈妈出去一趟,脸色这么难看?” 魏书几步上前,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摊开在薛成娇面前。 薛成娇顺势看过去,她手心里摊着一个信封,信封上什么字也没有:“这是什么?” 魏书手没动,沉了沉声回话:“姜云璧留给姑娘的。” “嗯?”薛成娇一个激灵,抬手拿过信封,作势要拆开,但又一时没有动,眯了眯眼,“怎么到你手上来的?” “我才送了邢妈妈出去,回来的时候瑞云说四姑娘派了人找我,就在院子门口等着,我就出去了一趟,她交给我的。” “是沅陵送来的?”薛成娇把信封在手心里攥紧了,抬眼看过去,问出了声。 魏书摇了摇头:“是四姑娘院子里一个小丫头,”她回完了话,见薛成娇皱了皱眉头,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忙又道,“我从前见过她几次,是四姑娘院子里的不错。她说是姜云璧临走的时候写的,封了起来没有给任何人看,求了四姑娘交到姑娘手上的。” 薛成娇稍稍放心,却又呵了一声,捏紧信封起了身:“走,去顺安堂。” 魏书一怔,轻拉了她一把:“姑娘不看看她写了什么吗?” “不必看。”薛成娇冷笑一声,“她打量着别人都不如她精明,你信不信,这封信必定是警告我的。”她斜眼向魏书看过去,“左不过说一些我陷害了她,将来她也不会让我好过一类的话。” 魏书啊了一声:“那不好给大太太知道吧?” “怎么不好?”薛成娇反问一声,“信封我没拆,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边说着边把信封举了举,“莫名其妙的塞到小雅居一封信,于情于理我都该交给姨妈来处置。我倒要看看,倘或姜云璧真的这样威胁我,姜家要如何收这个场。” 魏书一时听明白了,便不再多问,取了件罩衫给薛成娇换上,便跟着她出了门。 薛成娇到顺安堂的时候,润大太太正吩咐了人再去请崔润回来,一抬头见了她进来,招手叫她:“这个时辰怎么又过来了?” 薛成娇近了前去,请完了安,信封就攥在手里,也没有藏着。 润大太太一眼看见她手里的信封,咦了一声:“谁给你的信吗?” 问话时带上了疑惑,只因薛成娇如今只身住在崔家,即便是高家来信,也必然是要先送到她这里,再由她告诉薛成娇。 薛成娇嗯了一声,又顺势把信封递过去:“是姜姑娘临走的时候留给我的,我没拆开看,先来回姨妈一声。” 一听是姜云璧,润大太太的脸色立时变了变,抬手就接下了信封,三两下就拆开了。 可是信封拆开,打开里面的信纸时,润大太太眼中又写满了疑惑,拿着信纸反复看了几遍,抬头看薛成娇:“什么也没有啊?” 薛成娇一楞,从润大太太手中接回信纸,摊在面前反复的看,果然上面只字未留,不过是张空白的信纸而已:“这” 润大太太冷哼了一身:“装神弄鬼。” 可是薛成娇却实在不解,姜云璧留下一张空白的信纸,又是什么意思?她想告诉自己什么?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呢?还是说信被崔琦掉了包? 不应该啊,崔琦如果想扣下这封信,直接自己留下就是了,何必要多此一举,送一封空白的信来呢? “姨妈这是什么意思?”薛成娇有些怔怔的问道。 润大太太拉过她的手,从她手里把信纸抽出来,交给茯苓,又吩咐她把东西拿去烧了,才回过头来宽慰薛成娇:“想这么多做什么,左右她今后也同你打不了照面,她是什么意思,你何必费心去想?只管由得她去,凡事还有我呢。” 薛成娇见润大太太似乎是不愿意多说,也不好再多问,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外面丫头来回说是崔润回来了,她便起了身告辞,退出了顺安堂。 出了此间时正好跟崔润打上照面,薛成娇垂首问了安,崔润又安抚了她几句,就往屋里去了不再多说。 从这间院子出来后,魏书才咬着牙问道:“姑娘,姜云璧到底想怎么样?” 薛成娇也不解的摇头:“我本以为她临走羞愤,留下一封书信是要羞辱于我,你且想,今日在敬和堂里,清珠一个丫头能说出那番话来,势必跟姜云璧脱不了干系,可见她平日也没少背着人论我的是非。” 魏书很是赞同的点头:“是这个话,不然清珠吃了豹子胆,敢这样攀咬主子吗?” 薛成娇又嗯了一声:“所以姜云璧心里一定也认为今天的事情是我有意坑她的,也正因如此,适才你把信封拿回来,我才觉得她信上一定会写些不堪入耳的话来威胁我,便想着拿给姨妈看,姨妈自有分辨,只是我没想到她回留下一封空白的书信” “可是呢,我心里也觉得奇怪,好端端的,留这样一封东西,算什么?”魏书边说着,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打了个激灵,缩了缩脖子,“姑娘我从前听人说,有一种什么巫术,能使人中邪,你说她会不会”(。) 82:主意 薛成娇见她这样神神叨叨的,不由哭笑不得,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下:“胡说什么呢?哪有什么巫术,况且那封信姨妈不是已经烧了?即便真有什么腌臜的东西,也都化成灰了。” 魏书还是放心不下,挨了一巴掌也不觉得痛,撇着嘴:“可实在是太奇怪了,大太太大约今日心情不好,一时顾不上,竟也没当回事。” 薛成娇倒不觉得如何,姨妈怎么会把一封空白书信当回事?若说是姜云璧留下来威胁她的,只怕姨妈还会发发脾气。 可是这封信来的古怪,若要她也撂开手不管不问,她心下终归不安。 眼看东跨院就在眼前,薛成娇却站住了脚。 魏书见她不动,就跟着停下脚步:“姑娘是想到什么了?” 薛成娇只是站着不动,噤声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迈开步子往反方向去,又拉了魏书一步:“我们去找表姐。” 魏书却没有动,叫了她一声:“可是大太太已经不管,再去找大姑娘,给大太太知道了不好吧?” “没事,我只是去找表姐问问,”薛成娇心里也迟疑了会儿,但还是拉着魏书走,“这件事我还是想搞清楚,你也说了,姨妈许是心情不好,一时分不出心来顾这些嘛。” 魏书又拗不过她,只能跟着她往西跨院那边步过去。 等到了西跨院门前,薛成娇打发了魏书去叫门,不多时有小丫头来开了院门,勾头往外看,见是魏书,就下意识的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了在台阶下站着的薛成娇, 小丫头忙打开了院门,笑脸相迎。 薛成娇抬腿上了台阶,回了个笑脸:“表姐在家吗?” 小丫头连声说在,又顿了顿:“老太太刚打发了人来传话,晚些时候要姑娘去陪着吃饭。” 薛成娇脚步顿了下,心想大约来的并不是时候。 可是她站在门口犹豫是否还要进去时,崔琼已经得了丫头的话,从屋里迎了出来。 她缓步到了门口,执起薛成娇的手拉着她就往屋里进:“来了怎么不进去?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薛成娇尴尬的笑了笑:“我听丫头说表姐一会儿要去敬和堂陪老太太吃饭,想着改天再来呢。” 崔琼说了句没事,两个人已经从甬道走到了屋前。 宝意在旁边打了帘子让她二人进屋。 才进了屋,崔琼就问道:“你是有什么事情吧?” 薛成娇嗯了一声,又想着怎么开口,迟疑了一会儿:“刚才魏书替我接下了一封信。” “信?”崔琼眼中染上了茫然,“你是说给你的信?” “是姜云璧给我的。” 崔琼立时变了脸:“走都走了,还不老实,她说了什么?” 薛成娇咬了咬嘴唇:“就是什么也没说,我才觉得奇怪。”说完了见崔琼似乎有话想问她,就赶在了崔琼之前又开了口,“本来我拿了信觉得不妥,今天她事情闹得这样,我也不敢私下里拆她的信看,就带上了信去姨妈那里。但是姨妈拆开信封之后,里面却只有一张白纸。” 崔琼咦了一声,微微蹙眉:“什么也没写,只是留了一张白纸?” 薛成娇.点了点头:“姨妈让茯苓姐姐拿去烧了,只说不必理会她。可是我从姨妈那里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她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怕人知道,或是猜到了我会把信交给姨妈,所以才留下一张白纸。” 崔琼啧了一声,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宝意见她二人干坐着,便忙奉了茶上来。 薛成娇也不急,一边吃茶一边看崔琼。 半盏茶下了肚,崔琼那里才有了动静,她稍稍扭了脸来看薛成娇:“那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你说的不错,她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跟你说,留下这样一封信”崔琼迟疑了下,才把后话说出口,“大概是希望你能去见她一面?” 这一点薛成娇在来的时候也想到了。 姜云璧应该是有话想当面跟她说,但是下午走的匆忙,袁老恭人大概也再容不下她。 何况当时章老夫人的逐客令下的那样绝对,姜云璧是断不能再拐到长房这里来找她的,所以才留下一张白纸,想让她拆看过之后心存疑惑,能去见她一面。 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薛成娇给否定了。 这会儿她也只冲崔琼摇头:“这不大可能吧?一则我是姑娘家,要出二门都很难,二则我跟姜家人又没有什么往来,就算是央了姨妈放我出府去逛一天,也不可能跑去看姜云璧啊。她办的事情虽然糊涂,可人又不糊涂,老太太那样看不上她,倘或我去寻她,给老太太知道了,一定会训我一顿。这样种种数下来,我是肯定不可能去找她的。”她反手指指自己,又想了会儿,“这些我能想明白,她肯定也清楚,所以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崔琼听她说的也有道理,可若不是这个意思,留张白纸又能干什么呢? 一时间她又想到了崔昱,她怔了下,看向薛成娇:“你出不去府,昱哥儿总出得去吧?” 薛成娇呆住:“表姐的意思是”话没问完,她就又摇了摇头,“这更不可能了,她本来存了这样的心思,惹得老太太和姨妈动怒,表哥怎么可能去姜家找她?” “可这封信是留给你的。”崔琼叹了一声,“她住进来也有日子,自然清楚昱哥儿待你很是不同,这件事既然关乎到你,昱哥儿没准就会走这一趟呢?” 薛成娇还是觉得这不大可能,笑着回崔琼:“正因为表哥待我很好,我才不会坑他。既然知道姜云璧的别有用心,我就是收了一张白纸,也不可能求着表哥去姜家问她究竟什么意思。再说如今姜家老爷和太太都不在家,有外客到了,也该是她弟弟带着管家接待,哪里轮到她一个女儿家见客?” 崔琼脸上有了失望神色,大约是觉得薛成娇分析的头头是道,她所说的这两点,都是说不通的。 薛成娇心里也拿不定主意,可崔琼眼中亮光闪过,立时又有了笑意:“我有个主意,你且听听如何?”(。) 83:崔旻同行 崔琼一句话说完了,也不等薛成娇回她,就又接上了后话:“过会儿我要去陪祖母吃饭,正好跟她提一提这件事,若得了祖母的允许,明天我带着你还有瑛姐儿一起去一趟姜家。我们是姑娘,没道理让她弟弟来待客,若去了,自然该把咱们引到内宅去,由她作陪的。” 薛成娇却没想到她真这样上了心,又怕惊动了老夫人不好,犹豫了会儿,有些支支吾吾的:“老太太今日动了肝火,这会儿再回这个话,我怕她生气。” 崔琼沉沉的嗯了一声,又横了心:“她临走还这么装神弄鬼,祖母生气是必然的,但是这事儿咱们也要问清楚吧?不然放在心里,多膈应人啊。” 薛成娇想着既然是这样,不管章老夫人同不同意崔琼所请,她都该再回她姨妈一声,不然倒像是她怂恿崔琼去求老夫人似的。 正想着,长安人已经进了屋里来,说是老太太屋里传饭了,叫大姑娘过去。 崔琼嗯了一声拉着薛成娇起身往外,到了东跨院院外分手时,薛成娇又叫住她:“我再去回姨妈一声吧。” “也好,你去回母亲一声,过会儿我从祖母那里出来,到小雅居去找你。” 于是二人分手各自走了。 魏书见崔琼走的远了些,才小声的问薛成娇:“真的要去姜家吗?我看姜云璧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咱们家里她是不敢造次,可要到了她们家” 薛成娇不由失笑:“怎么?怕我们挨打啊?”调笑着反问了一句后才又安抚魏书,“所以表姐并没有说要带上琅表姐或是崔琦啊,既然是要带上崔瑛,还怕吃亏吗?” 魏书哦了一声拖个长长的音,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的担忧便消散了去,换上一片笑意。 润大太太本是正跟崔润说起今日的事,又见天色渐晚,叫丫头们去传饭,却不想薛成娇去而复返,又回到了顺安堂来见她。 她看了崔润一眼,见他摆手,嗯了一声略提了裙摆从交椅上起身,往厢房那边去。 薛成娇看是在厢房这边见她,便也知道是因崔润在家,又想着她这样晚还过来不是十分合适,进来时底下的小丫头们还正忙着传饭,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润大太太也没想那么多,只道她还是有事:“怎么又回来了?” 薛成娇恐她姨妈不高兴,笑着往润大太太身边凑过去,挽上她胳膊摇了摇:“我若说了,姨妈不要气我不懂事。” 润大太太哟了一声:“那你先说,叫我听听你干了什么。” 薛成娇把小.嘴一撇:“我从姨妈这里出去,知道姨妈今日心烦,一张白纸没有放在心上,可我总是心中好奇难安,就去找了琼表姐一趟。” 润大太太虽微拧了眉头,可也不见不悦,左手揽在薛成娇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平声问她:“那你表姐怎么说?” 于是薛成娇便将她和崔琼的一番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润大太太,只是说起崔昱时稍稍委婉了些,可见润大太太脸色还是变了变,她撒娇的叫了声姨妈:“表姐这会儿去敬和堂吃饭了,也不知道老太太同不同意,但我们合计着,既然有了这个主意,便该再来回姨妈一声。” 润大太太回了神,叹了一声:“方才是我没考虑这么多,只是恨她这样没教养。”她又伸手在薛成娇的小脑袋上摸了摸,“你跟你表姐想的很是,既然已经去回了老太太,我想来老太太大概不会不同意,只是这出府的人嘛带上瑛姐儿做什么?又不是去找人家麻烦的,何必带着她。” 薛成娇噗嗤一声笑了:“可我们怕姜云璧找麻烦啊,所以要带上崔瑛,她是张护身符呢。” 润大太太被她这番说辞逗笑了,搂着她笑了半晌:“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只管去吧,若老太太同意了,明儿也不必去那么早,在家里吃了早饭再出门。外面的东西虽说新奇,可到底不比家里的,不要在外面贪吃贪玩,仔细吃了不干净的,回家来又闹肚子。” 其后又吩咐了许多话,薛成娇也不觉烦躁,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姨妈为着她要出一趟门,就这样不放心,被人呵护疼爱的感觉,是真的很好啊。 再说崔琼那里一路进了敬和堂中,先是陪着老夫人吃了饭,饭桌上自有饭桌上的规矩,虽然没有外人,只是祖孙二人同席,可还是不许开口说话的。 等一顿饭吃完了,崔琼扶着老太太往花厅那里去,坐定了之后,她才正了神色开口:“我有个事情想回祖母一声。” 章老夫人为着下午的事情,脸色一直不太好,只是在儿孙们面前也不撒气,听崔琼说有事要回,她略歪了歪:“你说。” 崔琼便把姜云璧留下空白书信的事情一一回禀了老太太知晓。 章老夫人原本是半眯着眼歪在罗汉床上歇着的,乍然听了这事儿,抬了眼皮看过来:“空白的书信?信呢?” “成娇不敢自己拆看,带上信去回了母亲,母亲看了之后就烧了。”她回完了,又顿了顿,“我想母亲可能是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留下来” 章老夫人面色又是一沉:“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崔琼听这样问,才敢回后面的话:“母亲一时腾不出手过问这些,成娇刚刚来找了我,我想总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将来搁在心里,想起来都要膈应,也不知道姜云璧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说完了听老夫人嗯了一声,虽然意味不明,可她还是心下稍安,继续说道:“我想明天带着成娇和瑛姐儿去一趟姜家。” “你想当面问问姜云璧是什么意思?”老夫人面色没改,还是叫人不便喜怒。 崔琼嗯了一声之后心有些沉,像是怕被训斥,又像是怕老太太不许。 可是老夫人沉默了半晌后,竟点了头:“既这样,你带她们去,只是不要在人家家里生事。”说完了又想了下,“叫旻哥儿陪你们一起去,三个姑娘出门总归不方便,但是这个事情暂且就不要让昱哥儿知道了,一会儿他们来请安,我单独跟旻哥儿说。” 崔琼喜出望外,连胜应是,哪里有半句反驳的话,其后便安安静静的坐等着崔旻两兄弟到花厅这边来不提。(。) 84:报复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长安进屋来回了话,说大爷和二爷过来请安了。 老夫人稍稍坐正了些,叫把他们领进屋来。 兄弟二人进了屋,先同老太太请了安,才跟崔琼见平礼。 老夫人不过与他二人闲话几句,问了些家常的事情,就打发他们回去,只是他二人临要走,老夫人又开口叫住了崔旻:“旻哥儿,我还有话问你,暂且留下。” 崔昱眼中泛起狐疑,看了看崔旻,又看了看老夫人,不过又想起下午时候的事情,不敢多留,告辞出去了。 等他走了,崔旻才笑着问:“祖母要问我的话,不能给他知道,多半是成娇的事情吧?” 老夫人眼中满是欣慰:“就数你聪明。” 崔旻眼底几不可见的暗了一回,旋即又不见了阴沉,坐在一旁陪着老太太笑:“是怎么了吗?” 老夫人也不忙开口,只是给崔琼使了个眼色。 崔琼立时会意,温声细语的说道:“我明天想带成娇和瑛姐儿一起去一趟姜家看看云璧,祖母说我们三个姑娘出门不方便,让你陪我们一起去。” 可崔旻立刻就察觉出了异样来。 一则好端端的去看她做什么?二则若只是要人陪,又何必支开崔昱?只怕事情不是这样简单。 于是他扭头看向崔琼:“出什么事了?” 崔琼又把目光投向老夫人,见她点了点头,才敢答话:“她给成娇留了一封空白的书信,总要问清楚她是什么意思才好。”说完了又想起崔昱来,无奈的摇了摇头,“怕昱哥儿知道了要不高兴,所以才支开他的。” 崔昱的目光一时沉下去,在崔琼这里看过去,只觉得他脸色都黑了大半,可待要看清时,却又发现他一切如常,似乎方才只是她看花了眼。 “旻哥儿?”崔琼心中有些生疑,就叫了一声。 崔旻深吸了口气,平复了心情,点了点头:“大姐姐明天几时出府,我打发小厮到学里去告假。” “也不忙,吃了早饭再走,不然母亲又要念叨。”崔琼听他语气观他神色,是没有丝毫异样的,难道方才真的看错了? 崔旻嗯了一声:“那我知道了,明儿在二门上等你们吧,也省得昱哥儿疑心,又要多问。” 等姐弟两个说完了,老夫人才沉了沉声开口:“我只叮嘱你一件事。” 崔琼立时摆出一副受教的姿态:“祖母您说。” “去了姜家,不许生事,你跟成娇我是放心的,可你要带上瑛姐儿,我知道你的道理,但却要看住了她,她在家里如何都使得,出了门不许在人家家里胡闹,若她闹出事情来,我只罚你这个做姐姐的。”老夫人板着脸吩咐了一回,顿了顿又续道,“不过今次出事,姜家的姑娘也不是善茬,你们也不要受了委屈。你是做姐姐的,办事说话要有个分寸,倘或有什么不愉快的,打发人去告诉你弟弟,只管叫他向姜家的哥儿问话,且看他爹娘回来了要如何。” 崔琼脸色有了笑,一一都应下来,老夫人见她听了进去,又对她和崔旻是一向放心的,便没再多交代,叫他二人出去了。 出了花厅后,天已经黑透了。 院里小池塘旁边的草垛里不时的发出几声蛙鸣,伴着夜色的静谧,让人觉得安逸的很。 崔旻心里装着事儿,对这声音是充耳不闻,走了没几步,就叫了崔琼一声,跟着问道:“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琼张开了双臂舒展了一回,也没看崔旻脸色,闲散的同他讲:“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成娇说是魏书替她接下的,应该是姜云璧走的时候留给三房的人,她们转交过来的。” 崔旻抿唇不语。 崔琼又走了一段,发现身边一直没声音,停下脚步狐疑的去看崔旻,才发现他眸如夜色中的星,却闪烁着危险的光,她吃了一惊,伸手推了崔旻一把:“你怎么了?” 崔旻眯了眯眼:“没什么,只是想起前半天在锦绣院的事情了。” “嗯?”崔琼疑惑的扬了扬调子。 在锦绣院的时候,她只顾着弹琴,那会儿发生过什么,她也不怎么清楚,眼下听崔旻这样说,看来是有她不知道的事了。 崔旻想了会儿才告诉她:“姜云璧从锦绣院走的时候,我正好从外面进去,她脸上神色很慌张,似乎还带着些羞愤,也不看路也不看人,差点撞到我身上来,我躲开了,又问了她几句话,她说的话现在想起来,很是古怪。” 崔琼一听来了精神:“她说什么了?” 崔旻摸着下巴回想了会儿,才揣摩着当时姜云璧的语气,复述了出来:“崔家今日有喜事,我却闹得大家没兴致,原本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只是细细想来,院子里的人是大家彼此,出了院子的人是孤家寡人,大家有没有兴致,或者我心中如何,本都是不相干的,表兄快进去吧,将来若有机会,我也是要” 崔琼正听得入神,却突然没了声音,她皱眉望向崔旻:“也是要如何的?” 崔旻摇了摇头:“她就说到了这里,我听她这些话虚头巴脑的,又只说了一半,便也没当回事。只是这会儿大姐姐说起她留下一封空白的书信来,我才想起她的话,只怕后面的话,不是那么好听的。” 崔琼呵了一声:“小小年纪,却学的这副腔调,姜家的教养可真是好得很。”她又问崔旻,“若依你想,她将来也是要如何呢?” 崔旻也并不会揣摩姑娘家的心思,可姜云璧办事说话这么反常,前后联系起来,他眼神就更深邃了些,隐隐的透着寒意:“大概是要报复的吧。” “报复?报复谁?”崔琼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谁真把她怎么样了不成?”她说着又呀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在锦绣院好好的,怎么会满脸羞愤的离开呢?” 崔旻摇了摇头,崔琼却陷入了深思之中。 若是这样说来,姜云璧的心思不可谓不深,她在那个时候说出这番话,应该不是针对薛成娇的,只是后面出了松鹤院的事,她应该是一心以为被人陷害,至于陷害她的人是谁,按清珠今天的表现来看,姜云璧的心里应该是认准了薛成娇的,所以临走留下一张白纸,并不是为了跟薛成娇说什么,其实只是为了吓唬她的!(。) 85:惊吓 崔琼只觉得浑身发冷,后背浸出一层的冷汗来,脊背都绷直了:“你跟我去找成娇,得弄清楚在锦绣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崔旻点了点头,观崔琼神色,她应该是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暗示,一时也不多话,只是阴恻恻的跟着她往小雅居去。 二人进小雅居的跨院时,薛成娇才吃罢了晚饭,因听瑞云说是崔旻一起过来的,她还特意又让魏书去取了罩衫来披在身上。 薛成娇见了二人,一句话还没问出口,只觉得他二人神色都不对,便顿了顿,问崔琼:“老太太不叫去吗?” 哪知道崔琼压根没理会她,只是冷着嗓子问她:“前半天在锦绣院的时候,姜云璧怎么会突然离开的?” 薛成娇没想到她有此一问,但见她二人脸色不好,也不敢玩笑,便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慧真姐姐叫了我过去,那会儿只有崔瑛崔琦跟她在一起,没多久她就离开了,后来崔瑛凑到我身边的时候,脸色也不好看,应该是崔瑛说话不好听吧” 崔琼泄了气,本来以为薛成娇一直跟崔瑛待在一起,应该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 其实那会儿她是看出来了的,崔琦眼神那样毒,崔瑛说话又句句带刺,这事儿肯定跟她脱不了干系,但是崔瑛到底说了什么,才能刺激的姜云璧没头没脑的说出那些话来呢? 薛成娇看她许久不语,叫了她一声也没得到回应,就把目光投向了崔旻:“表哥,这是怎么了?” 崔旻只是冲她摇了摇头:“祖母已经同意你们明天去姜家了,为了方便,让我陪你们一起去。” 薛成娇稍稍放心,脸上也渐渐的有了笑:“那可太好了,我估计明天咱们回来时,崔瑛肯定会拉着表哥让表哥去帮她买东西,到时候表哥” 崔旻见她满心欢喜,便出声打断了她:“姜云璧有点古怪,你不要太不当回事,明天去了姜家,吃的用的都不要碰她的,尽量离她远点,有什么话只管让姐姐问她,还有瑛姐儿,你看好她。” 薛成娇错愕的怔在座位上,原本要出口的玩笑话,这会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是什么意思?崔旻在暗示她什么,或者说,这个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 什么叫姜云璧有点古怪,又是什么样的古怪,竟要提醒她姜家的一事一物都尽量不要沾染。 “表哥,你不要吓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她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姜家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么就” 崔旻脸上阴晴不定的,似乎想要说话,但终究收了声,什么也没说。 崔琼听的直皱眉,却也不反驳崔旻,只是拉了薛成娇的手安抚她:“别怕,他就是提醒你一句,怕你傻乎乎的又去亲近人家。明天凡事有我,再不然还有你表哥,不会有事的。” 不对!直觉告诉薛成娇事情肯定没这么轻易。 崔旻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知道的。 可是当一向敦厚刚正的崔旻说出这样诡异的话,让她怎么信这其中没事? 薛成娇动了动唇,可是又见崔琼和崔旻二人皆是一副不愿多说的表情,她便清楚,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任何结果,只是心内惶惶不安。 崔琼二人又小坐了片刻,因第二日还要出门,便嘱咐了薛成娇早点休息,才匆匆离开。 他二人走后,魏书和瑞云来服侍着薛成娇换了衣服净面,可躺在床上的薛成娇却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而崔琼他们出了小雅居外,二人对视一眼,崔琼先叹了口气:“这件事还要着落在瑛姐儿身上,只怕得问她。” 崔旻跟着点了点头:“只是今日晚了,总不能再去四房走一趟,若惊动了四叔和四婶,难道我们也拿这些无凭无据的话去回吗?” “可是”崔琼心里着急,一时没了主意。 崔旻又往前走了两步:“大姐姐也别急,现在急也急不出办法来。明日领了她出府,路上我来问她,她那个性子咋咋呼呼的,虽然不至于吓到她,可为免她到了姜家逞口舌之快,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 崔琼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又反想起适才薛成娇的反应:“我看成娇脸色都变了,你何苦多此一举,提那样一句话?”问了一句,又觉得崔旻此举实在不妥,摇着头埋怨他,“就算姜云璧的那些话真是咱们想的意思,她一个小姑娘能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何至于你要吓唬成娇。” “我不是吓唬她。”崔旻心里的不安,从刚才就一直盘旋着,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褪.去半分,“凡事多留个心眼比较好,这个话我不能跟瑛姐儿说,她听了也必定不以为意,所以只能交代成娇。”他又丢过去一个白眼,“大姐姐当我想吓着她吗?” 崔琼喃喃着丢出一个你字,瞳孔也放大了很多,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你刚刚,是认真的?” 崔旻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若是放在从前,他对这些事情也不会留意,还是因今年中举之后,应天府的守备太监刘光同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每每与他相交,一众人把酒言欢时,他听刘光同提起过几桩此类的事情。 巫蛊之术,还是不能不信。 虽然他也不信姜云璧小小年纪心肠会这样歹毒,况且按姜镇目前刚调任应天府的这个境况,姜云璧又怎么会来触崔家的霉头?她若是有心力能算计这些事,就应该清楚,开罪崔家,对姜镇来说意味着什么。 “大姐姐。”崔旻叫了崔琼一声,“这个世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家的姑娘干干净净的长大,很少接触到什么腌臜的事情,可这不代表,这种事情不存在。” 崔琼震惊之余,脸色也白了很多,吞了口水:“这个我知道,可你说的,也太邪了。” 崔旻握上她的手,又紧了几分:“大姐姐怕什么,只要多留个心眼,静观其变就是了。姜云璧也不敢真的对咱们家的姑娘如何,除非她不要姜镇好了。” 这番话对崔琼的安抚作用显然是很小的,可是如今天色渐晚,她就是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也不合适再问下去,草草的与崔旻分别,自己回了东跨院去。 原本还想再去把这事儿告诉她母亲一声,可崔旻临走又交代她,无凭无据不过是他的猜测而已,还是先不要惊动长辈为好,也省得母亲又揪心担忧,她想来觉得有理,便没再往顺安堂去。(。) 86:幡然醒悟(求月票) 第二天崔琼起了个大早,收拾完就往小雅居那里去了。 可她进了小雅居时,却发现薛成娇眼下乌青很是明显,上了妆也没能完全的盖住。 她心知薛成娇是为了昨日崔旻一席话才会如此,也不知该怎么劝,摇着头去拉她手:“我在你这儿吃,叫人去喊瑛姐儿来,吃了饭咱们就走。” 薛成娇这会儿兴致缺缺,只顺着她的话点头,又吩咐魏书:“你去一趟四房。” 魏书应下后,将手上活计交到了瑞云手里,从这屋里退了出去。 不多时丫头们摆饭上来,不过是两碗白粥,各色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盒子的窝丝糖。 崔琼看见那盒子糖,皱了眉头:“大早上还没吃饭,怎么就端这个上来?” 瑞云在旁边儿赔笑:“姑娘每每吃了早饭,都要就着吃两颗的。” 崔琼见薛成娇果然伸手去拿糖,筷子便在她手上敲了一把:“这是个什么习惯?”说着又叫瑞云把糖拿下去。 薛成娇嗳了一声,却因崔琼黑着脸,她便没敢再叫住瑞云,只得眼睁睁看着瑞云把糖盒拿了下去。 于是二人便专心吃起饭来。 崔瑛从四房到小雅居,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她进来时薛成娇二人饭还没吃完,她因在家中吃过了,便挑了旁边的圈椅坐下去,又在这屋中扫视一圈,正好看见那盒糖,欢欢喜喜的去开了盒子拿来吃。 薛成娇看她几乎要把一盒子糖全吃完了,咬了咬牙,就着碗底抬一抬,把粥喝尽了,开口叫崔瑛:“你别把我的糖吃完了。” 崔瑛嘴里还塞了两个糖,听见她说话,就鼓着腮帮回头看:“不过吃你几个糖,看把你小气的。” 正说话间,崔琼的粥也吃完了,她从座位上起身,丫头们才上前去收拾桌子。 崔琼近了崔瑛她二人身前,略伸手拉了崔瑛一把:“你家里就没有?跑来吃她的。” 薛成娇忙不迭的点头,又很护食儿的把盒子一把抱进了怀里。 崔瑛见她这样,叫嚷着又掏出来两三颗糖,握在手里:“我母亲说糖吃多了不好,每天只让我吃五六颗而已。” “那也不能吃我的。”薛成娇从盒子里掏了糖送进嘴里,吃了几颗后又见崔瑛虎视眈眈的盯着她的盒子看,便将盒子交给了瑞珠,让她收下去,“表哥不是买了好些给你送过去吗?” 提起这个来,崔瑛小脸儿又垮了下去,手里的糖都送进了嘴里,咀嚼了几下就咽进了肚子里:“还说呢,二哥哥送去也不知道背着点儿人,好歹悄悄地给我,又让我母亲看见,全收走了。” 崔琼见她这幅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忙拿了帕子掩唇,口里只说着你啊你。 崔瑛同她们闹了一会儿,才想起问事情:“这一大早的叫我来做什么?” 崔琼稍正了神色:“今儿带你们出门去。” 崔瑛双眼放光,扑着上去抱住崔琼:“真的吗?”问了一句又犹豫起来,“可是没有跟母亲讲” 崔琼把她从身上拉下来:“不妨事,是祖母叫我带你们出去,一会儿祖母会叫人去跟四婶说的。” 崔瑛这才彻底的欢喜起来,在这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太好了,一会儿咱们出去了,我要去买纸鸢,买灯笼玩儿,对了,听说西市那里有一家吹糖人儿的,什么样的都能吹,跟活的似的,”她说着又去拉薛成娇,“咱们也去看看,若真有那么神,叫他吹一个你再吹一个我,拿回家来给老太太看。” 薛成娇不由蹙起眉头,看了崔琼一眼,见崔琼无奈的摇头又朝她使眼色,她便伸手按住了崔瑛:“我们出府是有事,不是带你去玩儿的。” 崔瑛啊了一声,脸上的神采稍褪.去了一些:“有什么事儿啊?” 崔琼这才缓缓开了口:“要去姜家一趟,有点事情想问问姜云璧,所以叫你一起。” 崔瑛一听便不乐意起来,人往凳子上一坐:“我不去。” 崔琼与薛成娇面面相觑,叹了口气,上前去劝她:“你听话,今儿咱们早些从姜家出来,带你到西市上去吹糖人,行不行?” 可谁知道崔瑛还是满脸写着不愿意,扬起小脸看崔琼:“好好的去找她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好问她的?” 薛成娇见如此,又看崔琼示了意,便说道:“昨天三房送了封信给我,是她留下来的,但是信封里包的是张白纸,我们回了老太太,想到姜家去问问她,是什么意思。” 崔瑛唷了一声:“她可真行,临走还没事找事儿。” 薛成娇便追问道:“那你去不去?”说完了稍一顿,不等崔瑛回话,又说道,“你要真是不想去也没事儿,我跟表姐去,问完了话我们去买糖吃,买糖人玩儿,还有写意坊的鸡丝包子。” 她越说崔瑛的脸上就越是纠结,终于没忍住,跳了起来:“好了好了,我去!但是说好了,要带我去买糖人儿,不然我跟你没完。” 薛成娇笑着说知道了,才又收拾了一番,同崔琼一起出了门。 崔旻是在二门外等她们出来的,崔家的小软轿抬着三人一路到垂花门下,有丫头打了轿帘扶着三人下来,崔旻见她们出来,才又迈开步子进到里面来,叫了声大姐姐,而后往外指了指:“外面的轿子也备好了,马车在府门口。” 崔琼嗯了一声还没说话,崔瑛从后头跳到前面来,见了崔旻便咦了一声:“大哥哥也去吗?” 崔旻笑着揉了她一把:“总不能让你们三个姑娘家出门吧?” 薛成娇的眸色几不可见的暗了一回。 不能让姑娘家单独出门?那前世崔琦来拉她出府,又为什么没人拦着? 想到这里,薛成娇的眼睛蓦然瞪大了。 是啊,她怎么一直没想到这件事,究竟是为什么,家里才会放她和崔琦两个女孩儿自己出府去的?这中间是出了什么问题?若按眼下这种情况看来,三房袁老恭人应该是要指了崔显或崔昂陪她们一起的才对的,可是前世没人提这件事。 薛成娇隐隐的记得,那时两个表哥都不在家,姨妈去了卫家做客,崔琦来找她的时候,说是已经回禀了她祖母和母亲,原本是不愿跟她出去的,可因崔琦一直说长辈们面前已经回过了话,再加上平日里崔琦也总到小雅居找她玩儿,她便不做多想,叫魏书去回章老夫人的话,但是那天老夫人又陪了钱老恭人去佛堂,魏书没能见到人,自然没能说上话,还是崔琦说没事儿,反正她祖母是知道的,自己这才跟着她出了府。 若按这样想来,这件事袁氏也是知情的,而且是同意周氏陷害她的!(。) 87:求证 ♂, 崔旻见她许久没说话,一眼扫过去才发现她走了神,脸上还隐有慌张,心里一沉,叫了她一声。 薛成娇被这一声叫的突然回神,啊了一声看过去:表哥说什么 崔旻只道是昨晚的话吓到了他,心里又自责,便宽慰了她几句:今日你们去姜家,我就在外宅等着,若有什么事情,让宝意出来告诉我就是,你不要怕。 薛成娇心中一暖,料想是刚才走神的样子被他看到了,便连声应是。 崔瑛并不知昨日发生的事情,笑着说怕什么:她还能把我们吃了不成说着就去撸袖子,真有什么事,也不用宝意去回大哥哥,我就能把她打趴下。 崔琼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一把按上崔瑛的胳膊,把她袖子整理好:你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没都是你哥哥平日带坏了你,我可警告你,祖母放了话,今儿你若敢在姜家放肆,回到家里来,她是头一个要罚你的。 崔瑛一听是章老夫人的话,便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一吐舌头,又攀到崔琼身上去:好姐姐,我是胡说八道的,你可不要去老太太面前告我的状,我保证今天乖乖的听话,绝对不惹事。 崔旻失笑摇头,怕耽搁时辰,便又嘱咐了两句,引着她们出了垂花门上轿。 轿帘落下后,自有小厮们上来抬轿,又一路抬到崔府门口去。 豆绿夹纱的四轮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崔府角门外,纱帐上又绣了珠宝,车顶上缀垂有穗子。 崔琼等三人到门口下轿,门房里的仆妇们因见姑娘们外出,便匆匆出门来,搭扶着三人跨出门去,又有小厮摆下红木的脚踏,送了她三人上车。 崔旻见都妥当了,才翻身上马,一行人方动身往姜府去了。 走了约有半刻钟,崔旻打马回到马车旁边去,向里面叫了一声崔瑛。 崔瑛嗳了一声就要伸手去撩小帘,被崔琼一把打下了手:别乱打帘子。 崔瑛撇着嘴,只好隔着帘子问崔旻:大哥哥怎么了 崔旻先说了一声没什么,才问道:我昨儿去锦绣院的时候见姜姑娘哭丧着脸走的,后来听说你同她闹了不愉快,这会儿想起来,左右路上没事,就来问问你,你对人家做什么了 我能对她做什么呀。崔瑛不疑有他,便耸耸肩,又想到崔旻看不见,才说道,她老针对成娇,我看不上她,损了她两句,谁知道她那么不经说,我才说了她两句,她还跟我梗脖子翻脸,我拿话把她堵回去了,可能四姐姐怕我欺负她,才让她回家了吧。 崔旻听到这里便大约明白了。 崔瑛所说的不过是损了她两句,就一定是极难听的话了,这个丫头的一张嘴说出的话来能刺的人胸口疼,平日跟家里的哥哥姐姐们还多少不会太过分,可只看她往日同崔琦动手干架,就知道她对姜云璧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怪不得姜云璧会说那样的话,她是姜家的长女,虽说姜家不是什么世族,可姜镇在镇江一带做了十几年的一把手,想来姑娘们之间走动时,各家人也多少都要卖姜云璧一个面子,再加上她外祖家又有名望,若放眼整个镇江府,只怕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只是如今姜镇调任应天府,这里世勋遍地,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实在算不上什么,这样的落差只怕在姜云璧的心里已然留下了不小的伤害,更何况今次住到崔家来,又遇上崔瑛这么个活阎王。 他想着不由的摇头,只想着若换了是薛成娇,只怕也未必说出那样的话来,这样想来,姜家实在是教女无方,一时便又想起当日姜家府门口那个乞儿来,脸色也难看了几分。 马车里崔瑛等了半天,也没听崔旻又说话,就叫了一声大哥哥。 崔旻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崔瑛,为免她起疑,便端着做兄长的架势教训了她两句:她是客人,又年长于你,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损她,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可要告诉四叔了。你今年都十一了,不要总跟着易哥儿瞎胡闹,好好的姑娘学了一身市井气,听见了没 崔瑛又不高兴起来,但似乎是多少还肯听崔旻的话,便也不反驳,只满口应是,人却往车里一靠,再也不肯说话了。 崔琼见她这样,就劝了两句:你大哥哥也是为了你好,不然将来把这样的名声传遍了应天府,你可要怎么办 崔瑛哼了一声别开脸,就是不说话。 崔琼拿她没办法,便只好由得她去,也不再多劝。 薛成娇始终坐在旁边听着,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崔旻一向是不过问这些的,可是今天来套崔瑛的话,就说明他是知道什么的,想要跟崔瑛来求证。 可是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恐怕崔琼也知道,于是她把目光放到了崔琼身上去,本来想问一问,又想着崔旻既然不叫崔瑛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况且崔瑛又是这么个性子,便把话收住了。 一时又想起方才的那些想法,就叫了崔瑛一声,却见崔瑛连眼皮也不抬,压根不搭理她,于是嗳了一声:旻表哥教训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跟我摆脸子做什么 崔瑛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抬眼斜过来:那你叫我干什么没看人家正不痛快吗 薛成娇不禁想笑:那晚点儿我送你糖人儿,今儿不叫你花钱还不行吗 崔瑛脸色这才稍稍舒展,她是知道薛成娇有钱的,也不害臊,嗯的一声就应下:反正你比我有钱,那我今天就吃大户咯。 薛成娇想啐她,又有话要问她,便没搭理她这样厚脸皮,跟着问道:你祖母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拜佛的吗 崔瑛歪头想了会儿:反正每个月初一十五祖母都要送两卷佛经到佛堂,城郊的法云寺也要送去十两银子做香油钱,她这些年上了年纪,自己倒是不怎么跪在佛堂里了,不过是让我母亲替她跪上一个时辰,口诵佛经而已。说着又问她,你问这个做什么又想起她送的那卷佛经来,咦了一声,你不是真的每个月都要抄佛经给我祖母送过去吧。 88:感情好 ♂, 薛成娇笑着说不行吗,而后反问道:我看老恭人也挺喜欢我送的佛经,反正每日家也没什么事儿,还不如抄抄佛经给她老人家送去,也是我的心意。 那不行崔瑛想也不想就反对起来,你天天闷着头抄佛经了,谁陪我玩儿 薛成娇心说你还知道没人愿意跟你玩儿啊。 倒也不是说崔瑛这个人有多不招人喜欢,相反的,崔家四个房头里从长辈到晚辈,没有不喜欢她的。 但是喜欢归喜欢,若要让姐妹们跟她一起玩儿,大家却是不愿意的。 只因她性子太霸道,一言不合动手都是有的,都是姑娘家,又不是爷们儿们,不能上手跟她干架,那不是白挨欺负 薛成娇也不搭理她,往车上一靠,闭眼养起神来,任由崔瑛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她也没再搭理她。 此时薛成娇的心里却是波涛翻涌的。 如果按崔瑛所说,钱老恭人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拜佛,而且还不会亲自去跪佛堂,那么前世怎么会那么巧拉上章老夫人去佛堂了呢 她到死也不会忘记,那是贞宁十五年五月十二,崔琦带着她出了崔府大门。 难道这件事,跟钱老恭人也有干系吗 念头一闪而过,很快的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钱老恭人躲在四房颐养天年,而且一向跟三房不对付,一则是为了当年崔婉出嫁时候陪嫁的事情记恨三房,二则是因她也一心帮着崔溥分家,但三房却是极力想向长房靠拢,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两房的根本利益不同,怎么可能会搅和到一起去 至于周氏是怎么说动溥大太太一直帮着她,薛成娇不得而知,但是钱老恭人是绝对不会向着三房说话办事就对了。 那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呢 她正闭目沉思呢,崔琼在旁边拉了她一把,她睁开眼,眼中满是疑惑的看过。 崔琼无奈的指崔瑛:你好歹理她一声,我快让她吵死了。 薛成娇浅笑一回,打发崔瑛快坐好:我也不至于天天都抄佛经,时间长了,我自己也要闷死,只是偶尔抄上一两章,是我的一点心意,也讨长辈们的喜欢,落个好名声,再说了她拖着音顿了顿,上上下下的打量崔瑛,你不好好读书写字,不要没事儿就想着吃喝玩乐,女工不好,字画不好,琴棋一道更是不行,唯是烹茶一事还拿得出手,可你见谁家的姑娘没事儿是煮茶玩儿的 崔瑛让她说的闹了个大红脸:你笑话我说着很不服气的挺挺胸膛,谁说我只会烹茶的,赏玉我也是在行的 薛成娇想她这个话说的是不错的,崔瑛到底是富贵堆里长大的孩子,凡是玉器,过了她的眼的,她若说好,可着应天府的玉器大家只管去问,没一个人会说这玉不行,她若说是极品,那便是贡到宫里都是使得的。 是是是,你最有本事了,我呀,人穷福气小,也鉴赏不来玉器珍宝,比不上崔五姑娘她调笑着把尾音一扬,家大业大福气大,从小就是枕着青玉枕睡到大的。 崔瑛知道她是开玩笑,朝着她撇撇嘴,吐了舌头做了个鬼脸,便也不再说话了。 崔琼因见薛成娇心事重重,又担心她,右手覆上她手背:你没事吧 薛成娇扭头看过去,笑着摇了摇头。 崔琼见她这样,心里更把崔旻数落了几句,动了动嘴:你表哥昨天是 表姐。薛成娇叫了一声,打断了崔琼的话,又朝着崔瑛看过去。 崔琼一怔,顺势看过去,果然崔瑛瞪大了眼睛在看她们,便想起来崔旻的那番话,这事儿不能给崔瑛知道,于是心一沉,收了声。 可崔瑛鬼灵精似的,立马察觉出不对来:你们这是有事儿瞒着我 崔琼笑着说没有:就你多心,我们能有什么瞒着你的。 那怎么不说了不能让我知道崔瑛却不信,追问下去,大哥哥昨天怎么了 崔琼暗骂自己失言,又一边应付崔瑛:没什么,昨天你大哥哥因听说了信的事情,教训了成娇几句,你没见她眼下还有乌青吗我想来她心里不受用,昨夜也没有休息好。 她这样一说,崔瑛才留心去看,仔细看来,薛成娇眼下果然是有乌青的,于是她便哼了一声:大哥哥怎么这样,一封信有成娇什么事情这也是姜云璧捣鬼,骂成娇做什么他平日也不管内宅的事情,怎么今次插手管了,却这样黑白不分 薛成娇心说这话给崔旻听了,不骂你才怪,又觉得崔旻挨她的这几句实在委屈。 可她还没同情完崔旻,崔瑛却弓着身子要往车外去,吓的她一把拽住了崔瑛,虎着脸:你干什么这是在外面。 崔瑛想要挣脱她的手:我去问问大哥哥,凭什么骂你 薛成娇心说这可不能问,一问不是全露馅了就是更抓着崔瑛不放手:你不要胡闹,你敢抛头露面,回家我就去告你的状。 崔瑛一听告状,像是怕老夫人训她,稍稍老实了点儿,瞪着薛成娇:我可是给你抱不平。 我有什么不平的薛成娇先是反问了一句,而后又道,他是兄长,就是教训我两句也是应该的,再说这信本就是我私自收下的,难道不该他说我 崔瑛骂了一句死脑筋,又问她:那你收了信有没有告诉大伯母 薛成娇点了点头。 崔瑛的气势就更上来了:那他凭什么骂你你若真不觉得委屈,怎么昨儿夜里没睡好她点着自己的下眼皮,又朝薛成娇努嘴,你别跟我说这是你画上去的。 薛成娇竟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觉得崔瑛这样子可爱的紧,握上了她的手:好了,哪有那么金贵,我也不过一时心里不受用,可表哥也是为了我好啊。他是做哥哥的,你一口一个凭什么,多难听那我来问你,你又凭什么跑去质问他这是什么道理 崔瑛丢出来一个我字,后话就说不下去了。 崔琼见她总算老实下来,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去,又笑着看看崔瑛看看薛成娇:你们两个如今感情好了,可不像几个月前,她伸手搡了崔瑛一把,往后还推不推成娇下水我看你如今倒比你二哥哥还护着她。。 89:跳下马车 崔瑛闻言反倒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脸上尴尬神色一闪而过:“谁推她了。” 崔琼便笑出声来:“长辈们不跟你计较,你真当自己是无辜的啦?” 薛成娇怕她一会儿再把崔瑛说恼了,便扯了她一把:“表姐快别闹她了。” 崔瑛撇着嘴,倒也没太在意,只是顿了顿,又想崔琼前面的话。 诚然近来她跟薛成娇关系不错,她也的确很是护着薛成娇,不过凡事有因才有果,当日薛成娇拖着病躯到敬和堂给她说情,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是帮了她一把的,况且后来她每每去找薛成娇玩儿,薛成娇也没有不耐烦或是推开她。 虽然不过短短几个月,但是崔瑛心底却认定了这个朋友。 于是她又看向崔琼:“成娇自然有成娇的好处。况且她性情又好,又温和,我母亲也说了,让我多跟她学学。” 薛成娇额头上立时冒出三条黑线来,冲着崔瑛连连摆手:“可不要。你崔五十一年胡闹惯了,跟着易表哥学的无法无天,跟我学?别回头学不好,四婶还要来怪我带坏你。” 崔瑛也不生气,反倒把嘴角扬的更深了。 三个人在马车里面有说有笑的,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就停崔旻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到了。” 三个人便正了神色,也没有急着下车。 崔旻身边跟着的小厮有眼色的很,下了马往姜家的大门那边去,在角门上拍了两下,有他们家当值的奴才从门房出来,小厮递上崔旻的名帖,姜家的奴才一看,说了几句什么,拔腿往府里跑了去。 没过多久,从姜家的角门里出来了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身月色长袍,面上带着些许稚气,可说话行事却又是难得的稳重。 崔旻眯眼仔细看了一会儿,见来人正是姜家的小儿子姜文琢。 姜文琢几步下了台阶,往崔旻身边过去,拱手同他礼了礼,又向马车那边看过去:“世兄到访,怎么也不提前下个帖子,我也好让人到街口去接。” 崔旻眯着眼笑了一回,也拱手回以一礼:“今早临时决定来一趟,是我唐突了。” 其实姜家跟崔家压根不是什么世交,若不是周氏的妹妹嫁给了姜镇,像姜家这样的人家,崔家是看不到眼里去的。 这会儿姜文琢口称世兄,不过是为了显得亲近而已。 崔瑛在马车上听得嘴角直抽抽,压低了声音:“他们家的人还真是一个德行,脸皮都这么厚。” 因是在人家家门口,崔琼恐给他们家里人听见,便板着脸瞪了崔瑛一回:“不要胡说。” 崔瑛不以为意的吐吐舌,收了声不语。 姜文琢笑着回了崔旻的话,又同他寒暄了半天,才要引他入府。 崔旻站着没动:“先不忙,”他说着见姜文琢疑惑的看过来,便指了指马车,“家中几位姑娘,今日想来看看姜姑娘,也不知姑娘得不得空?” 姜文琢一愣,心中不悦,只是面上不显。 昨天下午姜云璧回家来,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院子里,谁也不见,一直到晚上该传饭了,她也是不吃不喝的,她身边的.乳.娘没了主意,才忙叫人到外面去告诉了姜文琢。 直到这时候姜文琢才知道她姐姐从崔家回了府,忙辞别了一干好友,匆匆回到家中。 又哪知道回到家里来,姜云璧连他也不肯见,他便知道一定是出了事,叫人找了清珠到跟前来问话,细问之下才知道崔府里的事情,一时是又气又恼。 他母亲和姨妈的心思,他是清楚的,原本也劝过母亲几句,凡事量力而为,似崔府那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他姐姐?倒不是他要落自家脸面,实在是实情如此。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是这样的心思有些令人不齿,他们家也不能仗势欺人吧? 出了这种事,分明是有人陷害的,他们家里竟然也不细查,直接就把他姐姐打发出府了,甚至还说什么今后也不许进府住的话,这可不就是欺人太甚吗? 所以今天乍然听了门房上回话,说崔旻到访,他心里不愿与崔旻周旋,只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出来相迎。 本来一出门就看见了那辆马车,崔旻是爷们儿,没有坐马车的道理,况且那架马车分明是女眷用的,他立马就明白过来,这是有女眷来访,崔旻不过是陪行而已,只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才视而不见罢了。 这会儿崔旻说起来,他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干笑了两声:“姐姐自昨日回家来,便把自己锁进了院子里,谁也不见,世兄看这” 崔旻几不可见的拧了眉头,是没想到姜文琢拒绝的这样快。 他这里正要同姜文琢周旋,却突然听身后崔琼的声音响起,是厉声叫了一声瑛姐儿,他心下生疑,忙回头去看,却看见崔瑛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崔旻心头一颤,大步上前,身形一晃先把崔瑛挡住,又按着她肩头不叫她动,声音满是不悦:“谁让你下来的,还有没有规矩?” 崔瑛自然知道这是大街上,她随随便便跳下马车来很不合适,但是姜文琢的话她是听见了的,姜云璧不见客?这个坏丫头,做了亏心事,反倒关起门来躲清静了?若遂了她的愿,崔瑛这两个字就倒过来写吧! 崔旻这会儿挡在崔瑛身前,她动弹不得,只要稍一晃,崔旻就立马跟着她动。 崔瑛无奈,但仍旧是僵持着不肯回到车上去。 那边姜文琢把这些看在眼里,又觉得崔家的这位姑娘与众不同,心下起了好奇的意思,叫了崔旻一声:“既然姑娘们来都来了,便先进府去吧,总不好站在大街上,若给人看见了,也不是我们家的待客之道。” 崔旻嗯了一声,又虎着脸瞪崔瑛:“老老实实回车上去,自有人拉你们到后门去,这里又不是自己家,你再胡闹,回家我可打你。” 崔瑛冲着他一撇嘴,对他的这点儿威胁毫不在意似的。 小厮眼明,忙低着头上了前,趴跪在地上,崔旻扶着崔瑛叫她上车,临动之前还又回头看了姜文琢一眼。 姜文琢见他一眼扫过来,才惊觉自己盯着姑娘看很不合适,赶忙别开了脸去。(。) 90:不是她 崔瑛老老实实上了车,姜文琢也放了话,他们家门房里的仆妇们便从屋里出来,接下马车,往姜府后门绕了过去。 崔旻稍稍放心,才随着姜文琢进了府。 才进了门,姜文琢先交代了门房上,吩咐人往里面递话,说家中有客至,让姜云璧出来待客,之后才领着崔旻往一进院进去。 他又想起适才门口的那个姑娘,笑着问崔旻:“从前只知道崔家姑娘们多,也不知适才门口的那位是?” 崔旻眼神冷了冷:“是我们家的小幺,在家里胡闹惯了,让你见笑。” 原来是她啊。 姜文琢心里想了想,崔瑛的名头他是听过的,他到了应天府后,因他父亲官在五品,虽然看起来品级不高,可应天府中是闲官居多,所以像他父亲这样有实权的,在官场里便排得上号了,也正因如此,他在应天府的世家公子之中倒也走动的开。 他跟崔易见过一两次,崔易那个人张狂的很,后来偶尔听好友说起过,说是崔易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从小就把崔易学了个十足十,是个闯祸惹事的好手。 今日见了,果然很与别家姑娘不同。 崔旻因见他问了崔瑛一句就没了后话,神色便有些古怪,只是也没多说什么,随着他进了正堂之中。 姜文琢叫人奉茶上来,才又问话:“世兄今日是陪着姑娘们来吗?还是另有什么事情?” 崔旻想着,若说只是陪姑娘们过来,回头姜云璧知道了,心里又不知道要想成什么样子,便清了清嗓子:“本来是冲着伯父收藏的那副张旭的字来的,因上次听伯父提起一次,回家后总惦记着,但伯父那样珍惜,我也不好开口,这不趁着伯父不在家,上门来请你卖个面子,若能看上一眼,便足以。”他说着又顿了顿,“正好姑娘们说要来看看姜姑娘,祖母便让我陪着一起过来了。” 姜文琢也不傻,心说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便是那副字再名贵,也不值当你特意跑一趟的。 只是崔旻既然不说透,找了借口遮过去,他自然更不会戳破了,便笑了起来:“难得世兄如此喜爱,我今日若不让你看上一眼,将来岂不是要恼我?” 于是他又站起身来,同下人吩咐了几句,领了崔旻往书房那边去了。 再说仆妇们驾着马车,一路绕到了姜家的后门这里,站住之后恭请了崔琼她们下车。 姜家的府邸不像崔家那样显赫,只是一个三进的院落而已,若有女客到访,有很亲近的便从前面角门迎进府,一路进内宅就是了,可若是像崔琼她们这样的,一来到底隔了一层关系,二来又是应天府数一数二尊贵的,姜家教导下人虽也严谨,可保不齐有不长眼的,万一冲撞了,家里老爷太太又不在,可没法子收场,所以姜文琢才让仆妇领了她们走后门,虽然是不好听,但是进了门上甬道,走不了半刻就能进到内宅二进院中,大家省心。 崔琼想来是知道这一层的,便也不计较,唯独是崔瑛下了车后,对着仆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叫我们走后门,亏你们大爷想的出来。” 那仆妇只知道这些主子都是得罪不得的,便只管赔笑脸。 薛成娇扯了她一把:“你若不服气,只管从前面进去,叫人去把表哥叫出来,带你进去也使得,只是若让人冲撞了,你不要生气打人就是。” 崔瑛听她这样说,静下来细细的品一回,啧了两声便不再多话。 而至于姜云璧那里,因听人递话进来说有客至,又是从后面进来的,便知道不是家中亲近的,因此多问了两句,那递话的丫头也不知来的究竟是谁,支支吾吾了半天所不出个所以然,姜云璧又怕怠慢了客人,说出去给人笑话,只得起了身梳妆打扮一番,带上了清珠几个,往后面迎了过去。 谁知道后面的绿屏门打开时,出现在她眼前的竟然是崔琼几个人,她脸色立时黑了大半。 崔瑛一见清珠,更是发作的厉害,呵了一声:“我还当你回了家就打发她出去了,没想到还跟在你身边做大丫头呢?” 崔琼也不拦着她,只是冷眼看清珠。 清珠缩了下脖子,下意识的往姜云璧身后靠了靠。 姜云璧这会儿也带不出笑来,冷声回话:“我母亲不在家,就算要发落她,也要等我母亲回来。” “你”崔瑛本来还想再嘲讽她几句,但是话刚要出口,感觉到有人在拉她衣角,不用看也知道是薛成娇,她想了会儿,讪讪的收了声。 崔琼顺势接上话:“就怕你昨日出府回来心里想不开,今天特意来看看你。”她一边说着,一边迈进了二门里,“我听你弟弟说,从昨天回来就不见客了?” 姜云璧眼神变了变,到底平复下来,没吱声。 崔琼又摇头看她:“你小小的年纪,何必心思这么沉,也没有多大的事,若是自己心里过不去,以后还过不过了?” 姜云璧听她话里有话,也实在不愿意跟她们这样周旋,就问道:“琼表姐今天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崔瑛脸色变了下,似乎觉得她这话对崔琼太不尊重,就想发火,可薛成娇在旁边拉住了她,一个劲的冲她摇头。 果然崔琼没生气,反倒笑了一声:“你既然问了,那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爱与人打哑谜,为人行事还是坦坦荡荡的好。”她说完了,扭脸去看姜云璧,“你留下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可是谁知道姜云璧却怔了怔,反问回去:“信?什么信?” 崔琼听到此处才变了脸色:“你这是敢做不敢认?” 姜云璧听的一头雾水,可好坏话她当然分得清,便退了两步,冷眼看着她们:“你们进到我家来,二话不说就质问我,是不是欺人太甚了些?”她又去看崔琼,“琼表姐张口问我信的事情,可是是什么信我都不知道,如何认?” 崔琼略显吃惊,回过头去看了薛成娇一眼,但见她也是一脸的茫然。 薛成娇挪出来两步,柔着嗓子问姜云璧:“不是你给崔琦的信,让她转交给我的吗?昨天崔琦身边的小丫头才送到小雅居的。” 姜云璧啧了一声:“我走都走了,给你留什么信。”(。) 91:蹊跷(求月票) 听完了姜云璧的话,三人皆是愣在了原地,又不由的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薛成娇最先回过神来,皱着眉头看向姜云璧:“既不是你留给我的,缘何三房的小丫头会说这样的话?难不成是三房自己的栽害你吗?” 姜云璧听完反倒笑了,冷着脸呵了一声,双手交叉在胸.前环着:“是不是栽赃陷害,你心里没数吗?” 崔瑛脸色一黑:“你胡说八道什么?” “成娇,我是胡说吗?”姜云璧不理会崔瑛,反而更问了薛成娇一句。 薛成娇看她说的如此笃定,若不是知道崔昱办事一定会谨慎,几乎真要以为她知道些什么了。 下意识的看向崔琼和崔瑛,崔瑛倒还好,崔琼却顺势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心里咯噔一声,忙别开了脸,又看姜云璧:“你这话真是好笑,倒像是”说着又把目光放到了姜云璧身后的清珠身上,“怪不得她一个丫头敢说那样的话,这会儿听了你的话,我才明白。” 崔瑛先反应过来,拖了个长长的音,哦了一声:“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啊。” 姜云璧脸色一白,在崔琼看来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崔琼只见她对信的事情矢口否认,况且适才说起来的时候,也并不像是撒谎,又怕崔瑛祸从口出,再徒生事端,于是略沉了沉嗓音:“既然不是你留下的,今日叨扰了,这便回去了,你自己在家,也要想开一些才好。” 她说完了,就没再打算往院子深处走,反倒提步转了身。 薛成娇听她这样说,就跟着她的脚步动,顺便还扯了一把不情不愿的崔瑛。 岂料她三人没走时,姜云璧在她们身后叫道:“且慢!” 崔琼脚步一顿,停下来扭脸看她:“怎么?” 姜云璧冷笑着逼近了一步:“你们就这样跑到我们家来兴师问罪,是不是也欺人太甚?眼下既知道事情与我无关,一言不发就要走吗?” 薛成娇立刻明白过来,她这是得理不饶人,要崔琼给她道歉呢。 崔瑛也听出了她的画外音,黑着一张俊俏的小脸,嗤笑一声:“你别蹬鼻子上脸。” 姜云璧眼神一厉,扫过去瞪她一眼。 这样的眼神,薛成娇在崔琦身上看到过,就是前一日在锦绣院时,崔瑛字字句句挖苦姜云璧的时候,崔琦就是拿这样淬了毒的眼神看崔瑛的。 如果眼神里能放出刀子来,只怕崔瑛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姜云璧只是瞪她,也不忙着开口说话。 崔琼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能端得住的,不咸不淡的同她道:“今次是我们姊妹唐突,本该跟你道这个歉。”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把腰略弯了一些,与姜云璧做了一个致歉的礼。 姜云璧因见她这样痛快,便不好再发难,黑着脸吩咐仆妇好生送她们三人出府,竟也不亲自去送,只借口身子不爽,径直回家去了。 崔瑛见崔琼受了委屈,一脸的不满意,叫嚷着要动作,崔琼板着脸按下她:“别闹,先出去再说。” 她又薛成娇也冲她点头,难得的没有惹事,生生压下心中的怒火,随着她二人一道出了府。 崔家的马车还等在外面,她三人出了后门外,姜家有仆妇搬了脚踏来,扶着三人上了车,又辞过礼,由崔家的小厮接手马车,赶着往前面去了。 崔琼坐在车里,沉声朝外面吩咐:“打发个人到里面去告诉大爷,说我们这里完事了,这就走吧,不要多耽搁工夫。” 外面驾车的小厮嗳了一声应下,不多时三个人听着从马车左侧有一阵脚步声远去,知道这是家里的小厮到前面去找崔旻了。 崔瑛这时才彻底黑了脸,张口就啐:“她脸皮可真厚!做了那么丢脸的事情,让咱们家赶出来的,就算上门质问她一两句又怎么了?她竟然敢拿捏大姐姐,还要大姐姐给她道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大姐姐你竟还真的” “好了。”崔琼不急不缓的扫她一眼,出言打断了她,“道个歉是我们的礼数,这样莫名其妙的到人家家来质问人家姑娘,若是她倒也罢了,既不是她,我们就这样走了,传出去不是要说我们仗势欺人吗?” 崔瑛心里还是气不过,哼了一声:“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是因见我们上门来质问,一时又害怕了,敢做不敢当,才矢口否认的。” 崔琼没有接话,看向了薛成娇。 薛成娇笑着摇头:“不会的。” 崔瑛因听了这句话,便也向她看过去:“为什么?她鬼主意那样多。” 薛成娇知道她不待见姜云璧,左右怎么看都觉得是姜云璧捣鬼,便耐心的同她解释:“如果是她,留下一张白纸,无非就是希望我出府来见她,如今我既然来了,她又何必矢口否认?那留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说完了见崔瑛动了动嘴唇,便先一步打断她,“你是不是想说那张纸也许真是她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 崔瑛便点了点头:“我从前听我哥哥说起来过,这种巫蛊之术很是厉害的。” “你既然说姜云璧鬼主意多,她又怎么会这么傻?”崔琼无奈的接了话,“三房把信送来,明说了是她留下的,如果成娇因此有了什么闪失,姜云璧岂能善了?崔家和高家舅舅怎么可能放过她?她只要用心想一想,就不会干这样的事。” 崔瑛听完,觉得此话也有道理,只是眉头就锁的更紧了:“那可就奇了,如果不是她,三房的人为什么指的是她的名?” 崔琼也沉默下去,像是在细想这件事。 反倒是薛成娇心里有别的盘算,只是不能与她二人说而已。 昨天去蓼香居传话的那个丫头,不是也摸不清是谁的人吗?还有松鹤院里的漆玉,不也是让收买了?来送信的小丫头,魏书虽说了是崔琦身边的人,可就真的一定是崔琦的人吗?崔家的丫头这么多,收买几个丫头,又是什么难事儿呢。 只是这件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却不能再让家里的长辈知道,不然深究下去,还不知道要连带出什么来,想到这里,薛成娇眼中精光一闪,只是很快又隐下去了。(。) 92:牵连崔琦 ♂, 表姐。薛成娇软着嗓音叫了崔琼一声,见崔琼看过来,才又继续道,这件事回到家中若是老太太和姨妈问起,便只说姜云璧因心中不平,才留下一张白纸,原本是打量着我一个人去见她,不过是有些女孩儿家的埋怨话而已,可没想到咱们回明了长辈,又一同到了姜家。 怎么崔琼稍稍一怔,这件事这么古怪,就算了吗 就连崔瑛也在一旁开口附和:就是说呢,送信的人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依我说该回明了老太太,好好地查一查才行。 不行。薛成娇连连摇头,既然不是姜云璧,那就一定另有其人,可是来送信的丫头又是崔琦身边的,如果回了老太太,少不得还要把三房牵连在其中,若是真的要查,势必还是从三房下手。 崔琼恍然大悟,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怕老恭人心生不满,到时候闹的大家难堪,再伤了和气 薛成娇点了点头:正是这样,况且既然牵连了崔琦,她是一定也脱不了干系的,但是我想崔琦跟这件事本没有关联,何必多此一举招人猜疑可是送信的是她的丫头,表姐你想一想,崔琦是三房嫡出的姑娘,服侍她的人也都是三婶细心挑选出来的,能使唤得了她身边的人,就算不是她,也一定不是个奴才。 崔瑛却啊的惊叫一声:不会是三伯母吧 崔琼眯了眼看她,却一时无话。 马车外这时却又传来了崔旻的声音:三婶怎么了 崔琼一听他出来了,便先问了一番跟姜文琢相处的如何的话,崔旻一一回答了,她稍稍放心,才又说起后面的事情:姜云璧说信不是她留下的,我们刚才正说呢。成娇说这件事回到家去要在祖母和母亲面前扯个谎,左右姜云璧以后要进府也难,就干脆推到她身上去,不能再深究下去了。 崔旻倒没在意这些,先问了一句:那怎么又说起三婶了 这回崔瑛先开了口:是这样的她边说着,边在车里面上手拦着崔琼和薛成娇,像怕她二人抢话似的,成娇说了,送信的丫头的确是四姐姐院子里的,但是这件事四姐姐没道理来插一脚,所以能使唤得动她院子里的丫头,绝不会是个奴才,我在想,说不定就是三伯母呢 崔旻沉了声:又胡说,三婶干这事儿做什么 崔瑛咦了一声,像是才回过神似的,细细的想了一回,又觉得崔旻说的有道理,周氏也没道理干这事儿啊姜云璧已经在崔家丢尽了脸面,连带三房都闹了一场笑话,她是三房的太太,怎么会这样做若真的查起来,三房又首当其冲,到时候难堪的还是她自己。 见她老实了,崔琼才无奈的摇着头,又看了看薛成娇,见她也是满脸的无奈。 崔瑛细想了一阵后,才又喃喃道:那这就奇怪了,到底是谁呢又是为了什么呢 崔旻却在马车外叫了一声成娇。 薛成娇听他叫自己,忙应了一声:表哥你说。 你怎么确定那个丫头是琦姐儿院子里的 薛成娇答的很快:昨儿接下信的时候,我问了魏书是不是沅陵送来的,她说不是,我又因姜云璧下午时候说的那个丫头的事情,虽没有全信,但又多留了心眼,便细细的问了两句,魏书是认得她的,叫不上名字,但是认脸,知道她是崔琦的丫头,所以才敢接她的信拿给我。 崔旻的声音明显又是一沉:既然是这样,那这件事就按你说的,回到家里,不要再跟长辈们提起了。他说完了,又叫崔琼,大姐姐也想一想,刚出了姜云璧的事,又整这么一出,两件事都蹊跷的很,这当口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成娇也没事儿,信也已经烧了,何必给长辈们徒增烦扰 崔琼本就不是个多事的人,眼下听崔旻既然也这样说,就答应下来:我知道了,一会儿回家我去回祖母的话,便说是姜云璧留下的吧。 薛成娇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又不放心崔瑛,戳了她一下:你可不要胡说啊。 崔瑛丢给她一个白眼:大哥哥和大姐姐既然都说了不要再节外生枝,我就那么没算计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还不行吗 于是这事便算是揭过去不提了。 因闹了这样一出,众人虽然合计出了回家后的说辞,只是心中还是难安,便把早上说的要去西市买糖人儿的话都不提了,然薛成娇又惦记着,唯恐哪一日崔瑛想起来,又要到小雅居来闹她,便伸手在马车上拍了两下,赶车的小厮立时会意,把车挺稳了。 崔旻见停了车,又骑着马往回走了两步:怎么了 崔琼和崔瑛也是疑惑的看她,便听她说道:大哥哥支使个小厮去买糖人儿和鸡丝包子吧,我们是没有心思再去逛的了,只是我又怕阿瑛回头找我闹,说我欠了她的糖人儿和包子。 崔旻像是有了笑,便应了一声,叫了一声当归,然后就听到薛成娇又叫了他一声,小手从车帘里伸出来,手心里摊着二两碎银子:把银子给他吧。 你快回去坐好吧。崔旻也不接她的银子,自己从腰间掏了二两银子交给了当归,又吩咐了两句,才让他去了。 薛成娇看他不接银子,倒也不计较着二两钱,收回了手回到车内坐好。 她才坐正,崔瑛笑着跳过来,挽上她的胳膊:还是你好,惦记着我的包子和糖人儿,不过这次算大哥哥给我买的,你还是欠我一顿,下回得补给我 薛成娇啐了她一声:没有这么好的事儿,若不是我,旻表哥怎么会掏钱买给你所以这回还是我请你的。 我说不算数就是不算数崔瑛也不生气,只是动手去呵她腰间。 薛成娇不受痒,二人便在马车上闹了起来。 崔琼怕她两个跌了,刚想要开口阻拦,谁知道马车突然一震,薛成娇身形不稳,直往后面栽下去。。 93:培养心腹 崔琼一时见她要摔下去,稳住自己身形时想要伸手出拉她,可压根也来不及,无措之下忙喊了一声:“成娇!” 到底还是崔瑛手快,又是和薛成娇挨着的,她一条胳膊环上了薛成娇的腰,往自己这里带了一把,二人将将稳下来,只是崔瑛拉她时用的力道过大,她往回跌的时候就带着崔瑛一起倒退了一下,正好把崔瑛磕在马车上。 薛成娇听崔瑛闷哼了一声,又见她撒开了手后扶在了后背上,便知不好,心下一沉紧着问道:“撞到了?” 崔瑛似乎是真的撞痛了,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来。 崔琼一见这样,便冲外面呵斥:“怎么赶车的?” 驾车的小厮又怎么知道会生出这样的变故来,心说你们若安生坐着,也不知道就撞到了,可他哪里敢说,便忙求饶:“大姑娘且息怒,奴才不是有心的,实在是前头有个老汉拦着呢,大爷突然停了下来,奴才一时又跟的太紧,来不及停下,才叫马车震了一下的。” 有人拦车? 崔琼眉心微动,看向了薛成娇。 应天府虽然不比顺天府,但也不是偏僻荒凉之境,这里便是升斗小民也都是有些见识的,似崔家这样的高棚四轮马车,况且又是女眷们的车,竟也有人敢上来拦? 她让薛成娇扶着崔瑛坐下去,向外面问话:“大爷呢?” 那小厮似乎是仔细看了一番才回:“大爷跟那个老汉说话呢。” 崔琼眉头深锁:“去叫大爷来。” 那小厮嗳了一声,就跳下了马车,往前面小跑了几步凑到了崔旻身边去回话。 不多时崔旻骑着马回到马车旁边:“大姐姐?” “瑛姐儿适才在马车上闹着玩,这突然停下来,她撞到了马车上,你跟那个老汉有什么说的?”崔琼问了一声,想了一下,啧道,“若是讨钱的,你便给他一二两银子,咱们快回家去,好看看瑛姐儿背上撞的怎么样。” 崔旻一听崔瑛伤了,又是在马车上闹着玩才撞伤的,有些不悦,只是担忧更甚:“伤的厉害吗?” 崔瑛还是没心没肺的:“没事,我没事,别担心我,就是这会儿撞的有点疼而已。” 薛成娇啐她:“我说让你安生坐着你不听,这会儿受了伤还逞强。” 崔瑛小.嘴一撇:“真是好心没好报,我可是救了你!” 崔旻听到这里,面皮微有松动:“成娇也伤着了吗?” 薛成娇忙说没有,他稍稍放心下来,才又回头看了那老汉一眼,同崔琼道:“姐姐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乞儿吗?就是姜家府门口的那个。” 崔琼唷了一声:“怎么不记得,”说完了联想了一下,脸色沉了沉,“拦车的是他?上回你不是给了他十两银子?这是干什么?” 崔旻听她语气不好,就知道她想岔了,忙开口道:“他说因上次受了我的恩惠,拿了银子回家去给他儿子治了病,又做了个小本买卖,如今一家人虽不说多富裕,可日子总算能过得下去,可又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想着应该是与姜家相交的少爷,他便每日都来这条街口等,今天才终于等到我,这才拦了咱们的车。” 崔琼面色稍霁:“报恩的?” 崔旻先是嗯了一回,后话却有些迟疑,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说知道咱们家必定是非富即贵,想把他的一儿一女卖到咱们家来。” 崔瑛吃了一惊:“啊?不是说日子过得下去了?怎么还要卖儿卖女的?好没良心的老汉!” 薛成娇却先摇了摇头,拍了她一下:“别胡说,我从前听我母亲说,一般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都不愿把儿女卖到高门大户为奴为婢,怕的是家主人德行不好,教出来的儿孙们都是些仗势欺人之辈,这样的人家,对奴才或打或骂,都是让儿女受苦的。但是若能遇上很有善行的,他们反倒乐得把儿女卖给人家,一则儿女吃喝不愁,二来每个月还有例银能贴补家里,而且将来孩子们到了说亲的年纪,说出去也好听的。” 崔瑛哦了一声,耸了耸肩头把脑袋垂了下去。 崔琼那里犯了难:“这事儿我们可做不了主,况且咱们家又不缺使唤的人用,这样来历不明的,买回去怎么跟母亲交代?” 崔旻也是这么个想法,所以适才并没有答应那老汉,这会儿听崔琼发了话,便道:“那我去回了他,再给他五两银子,叫他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他刚要走,就听薛成娇又叫住了他:“表哥等等,这两个人,我能不能见一见?” 崔琼下意识的抓了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薛成娇浅笑着道:“我倒不觉得他们来历不明,这老汉这样知恩图报,为了当面谢表哥一句,每日带了儿女来这里等,可见不是恶人,教出来的孩子性情也不会错,而且他们是吃过苦的人,如果买回去,只怕比家里那些丫头更尽心服侍呢。” “不行。”崔琼一口否定,“家里的人不够你用的吗?你买下他们,往哪里安置?又怎么跟母亲说?” 薛成娇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之前在崔家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身边没有个心腹可用,倒不是说不信魏书,只是重生之后很多事情都有一些不同,魏书毕竟还是她姨妈拨过来的人,她实在也是不敢冒险。 眼下这老汉既然愿意把儿女卖到崔家,她如果能买下来,这个丫头将来能培养成她的好帮手也未可知,况且府外的事情,她总不可能事事都去问两位表哥,若这老汉的儿子是个可用的,打发他跟邢妈妈的儿子在姨妈置办的庄子上先学一学,将来只怕有大用场。 于是便回了崔琼:“姨妈替我置办了好些铺子和庄子,若他两个还可以,就先叫他们到铺子上帮忙,回家后我自然要请姨妈的意思的,姨妈若是不愿意让外人进府,那我就当做好事,将来还让他们在铺子上帮忙,一来学本事,二来也能赚点银子,这不好吗?” 马车外的崔旻听到此处眼中闪过赞赏,先崔琼一步开了口:“我去领他们来。”(。) 94:同意进府 崔旻说是领着两个人过来,可因车内是女眷,那老汉的儿子便始终低垂着头,并不敢随意乱看。 薛成娇从车旁的小帘探出头来,一眼瞧见跪在车旁的一男一女,那姑娘年纪看起来稍长一些,眉清目秀面善的很。 “你多大了?”薛成娇柔声问她。 那姑娘稍抬了抬头,看了薛成娇一眼后又匆匆低下头去:“今年十六了。” 薛成娇在心里想了想,这个年纪已经很懂事了,想来那老汉从前家境艰难,也给孩子定不了亲事,不然按这姑娘如今的年纪,也应该是成了婚的。 之后薛成娇又随口问了几句,心里打定了主意,坐回车内放下了帘子,同崔旻开口道:“还要麻烦表哥一回,我今儿出门身上只带了十两银子,只怕是不够买他们两个的吧?”说着又顿了顿,“表哥能不能先跟他们爹说一声,人我带走了,下半天就把银子给他家里送去。” 崔琼满脸的不乐意,不待崔旻说话呢,她先拉了薛成娇一把:“你铁了心要买下他们?” 薛成娇.点了点头:“表姐看我像是玩闹的吗?” 崔琼半眯了眼,对她这一做法显然是十分的不赞同。 可外面崔旻笑着说道:“银子的事儿我去说就是,只是人要如何安置?既是你买下来的,还得要听你的。” 薛成娇在车里歪着头想了会儿,又想到应天府内她的几处庄子铺子,平日崔旻也没少去,她姨妈到底是做太太的,不可能每个月都插手管外面的铺子,她所知道的,大部分时间这些产业都是崔旻和崔昱在帮着打理,只是若有很要紧的大事,才会请她姨妈来拿主意。 想到这一层,便有了说法:“表哥先领他们到前门的铺子吧,我回家回明了姨妈,姨妈若是同意,下半天再把这丫头接进府去,至于她弟弟嘛,到时候支使个人把他送到城郊的庄子上,邢妈妈的儿子如今单管着一处庄子呢,叫他跟着学本事就是。” 崔旻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又都很是妥当的安排,便应了下来,只是不好让她三人自行回家,于是便打马上前,又同那老汉嘱咐了几句,方吩咐小厮启程,先送了崔琼姊妹三个回到家中,才又带上了这姐弟两个去薛成娇所说的那一间铺子。 再说崔琼姊妹回到家后,本来崔瑛闹着要到小雅居去,可薛成娇因要回禀买下奴才这一桩事,得到顺安堂,便好说歹说的把她劝回了四房。 崔琼摇着头似乎还是对这件事颇有微词,只是见薛成娇那样坚定,便也不好再多说她,只领了宝意往敬和堂去回老夫人话,二人便暂且分别。 薛成娇进到顺安堂时,润大太太手里正翻看一本册子,她也没仔细看,先上前去请了安。 润大太太见她进来,才把册子撂下,叫她起身后又拍拍身边儿的座位:“怎么样,去姜府可还好吗?我还以为你们定又要在外面疯上半天,没料到回来的这样快。” 薛成娇温和的笑着,玩笑的说了几句话,才又叫了一声姨妈:“我还有件事情想回姨妈。” 润大太太挑着音哦了一声:“还有什么事儿?” 对于花钱在府外买奴才的事情,薛成娇倒没什么好遮掩的。 她想来这并不算什么大事,真说白了,还是行善的好事儿。 于是挽上润大太太的胳膊,撒娇哝道:“从姜家回来的路上,我买了两个奴才,因是私下买的,不好带进府里来,我央了旻表哥把他们先送到前门我的那间铺子去了,只等着回家来请了姨妈示下呢。” 润大太太唷了一声,拉开她一些:“好好地怎么花钱买奴才?可是魏书她们服侍的不够尽心吗?” 说完了眼风往一旁站着的魏书那里扫过去,吓的魏书差点没跪下去。 薛成娇忙笑着说不是:“姨妈还记得之前表哥们提过的那个乞儿吗?”问了一句后见她姨妈虽有些迟疑,可还是点了头,才继续道,“今儿我们从姜家出来,那个老汉带了他的一双儿女等在街口,先谢了表哥的恩,然后说是想把孩子卖到咱们家为奴。表哥跟表姐一时又为难不好拿主意,我看他们还不错,就买下来了。” 听到此处润大太太才稍皱了眉头:“还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怎么知道你们今日从那里路过,还带了孩子等着。” “不是巧合,我听表哥说,那老汉回了话的,说是从受了表哥十两银子的恩惠后,回家去给他儿子治了病,还得了本钱做了小买卖,如今日子好过起来,他又惦记着报恩,便每日都等在那里,只等着表哥哪一日到姜府做客,他好面谢。”薛成娇同她姨妈解释了一番,而后又道,“我听来觉得这老汉知恩图报,虽然贫苦,可为人秉性一定不错,教出来的孩子应当也不会差,所以才买下来了的。” 润大太太眉头舒展开来,想了片刻:“买两个奴才不是大事,只是你也不缺人使唤” “我怎么不缺人使呐。”薛成娇摇着润大太太胳膊晃了晃,“小雅居里的丫头都是姨妈拨过来的,只有邢妈妈一个是我从保定府带来的,但是妈妈又上了年纪,我怎么能支使她呢?这个丫头买回来,可是我自己的人!”她把小脸儿扬了扬,“还有她那个弟弟,我都想好了,让他先跟着郑明学两年,若将来有出息了,也能给我办事儿呢。” “偏你这丫头这样鬼灵精,你能有什么事儿?还要交给他们办的?”润大太太虽然是这样说,可眼底有笑意,对这件事情显然没什么不放心的,“难得你自己有这样的主意,况且银子也花了,我还能让你把人再送回去吗?后半天你叫人把那个丫头带进府吧,只是有一点,先让王升家的指派人教她些规矩,别跟在你身边莽莽撞撞的。” 薛成娇听了这个话便很是欢喜,忙不迭失应下来,又满口谢她姨妈,顺带着夸了好几句。 润大太太见她欢喜的这样,满脸宠溺的笑着,又拉着她闲话了半天,便让她回去了。(。) 95:身份尴尬 ♂, 薛成娇自顺安堂出来后,魏书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又撇嘴看她:姑娘怎么在外面买了丫头呢才刚可把我吓坏了,就怕大太太以为我服侍的不好,要发落我。 这话里带着些抱怨,还有些无措,只是薛成娇也没有计较,反倒揽住了魏书肩头:你怕什么姨妈要打你骂你,不是还有我替你说话求情呢吗 魏书小脸皱巴着,想了好半天,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劝薛成娇:要我说,姑娘便是发善心,又何必把她带进到府里来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继续道,到底不知道根底,倘或给人收买了,将来反过来咬姑娘一口,她又是姑娘买下了带进来的,岂不是有口说不清吗 一听这话薛成娇就明白过来,魏书这是怕将来那丫头学了漆玉那样,收了别人的好处,转过头来跟她作对。 这不怕,她的例银都是从我这里出,是我养着她的,况且我好心好意的买下她,将来就连她家里我都能帮衬着,况且你替我多盯着些不就是了薛成娇拍了魏书一把,日久才能见人心,人家人还没进来,你就急着给她扣帽子吗 魏书见她也不听,便知道多说无益,更加上她在府里服侍的久了,主子们的话总会多留个心眼,一时听薛成娇这样说,又恐薛成娇是以为她怕将来那个丫头顶替了她的位置,这才着急着先打压人家,便也不敢再劝下去。 主仆二人一路回到西跨院中,薛成娇猛然想起来那封空白的信来,脚下一顿,吩咐魏书:等下午表哥下了学回家,你到言景堂去请他过来一趟,我有事儿想问他。 魏书嗳了一声应下,服侍着她进了屋中去,后话不提。 一直到这日的申初时,薛成娇买的那个丫头被带进了崔家的二门里,她本名唤作燕娇,因名字冲撞了薛成娇,润大太太便叫给她换个名儿,薛成娇左右想了想,想起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一句,故而将她名字改做燕桑,暂且交给了家管事婆子带下去学规矩。 却说章老夫人不知是从哪里听得薛成娇在外买了个丫头,今日接进了府,便支使长安去叫了润大太太到敬和堂内问话。 成娇买的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章老夫人剥着手里的蜜橘,一边开口问。 润大太太一时不知老太太怎么对这样的小事上了心,但还是恭恭敬敬的回了话,只是将前半天时薛成娇的一番说辞一一回禀而已。 章老夫人嗯了一声,却是意味不明,又掰下一瓣橘子送进口中,待咽下去后才又看润大太太:我今日从琼姐儿那里,还知道了一件事,想来你还不知情,我说与你听,你听过了,出了这个门,就还当做不知道罢了。 润大太太一颗心又悬起来,直觉告诉她,老太太口中所说的事,必定还是跟薛成娇有关。 章老夫人把没吃完的橘子放到了桌案上:你知道,琼姐儿是从小就不会说谎的人,前半天她来回我的话,眼神闪躲,支支吾吾,我细细的问下去,她便老老实实的交代了。先说了这样一句,见润大太太脸色几次变化,她笑了一声,紧张什么 润大太太只是抿唇不语,却有些坐立难安。 成娇啊,是个不错的姑娘。章老夫人拍拍手,就着金陵送来的茶杯吃了口茶,幽幽的丢出这么一句来。 润大太太嗳了一声:老太太这是 章老夫人冲金陵摆了摆手,丫头把小杯收了下去,她又继续道:今天她们去姜家,才知道那封信压根不是姜云璧留下来的。 润大太太吃了一惊:怎么不是她可成娇分明说是琦姐儿话只说了一半,她自己察觉出不对来,猛然收了声。 信到底是谁给成娇的,如今不得而知,只是依我看,成娇她很有主见,也能办事儿。章老夫人先夸了一句,见润大太太还是摸不着头脑,便又笑道,琼姐儿说了,原本她们是打量着回家后要如实的回禀,也得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人捣鬼,但是成娇说,这件事情若要查下去,首当其冲的就是三房。三房如今刚跌了这么大的一个面儿,若再把琦姐儿牵扯进来,只怕要伤了和气,闹的大家都十分不愉快,所以她只劝琼姐儿回到家来,说信是姜云璧留下的也就算了,反正她将来也不再进府,一封信而已,名声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润大太太咦了一声,心绪转的十分的快,又恐怕老太太因此对薛成娇再起了什么疑心或是成见,便连忙开口:这个丫头,如今也学的鬼主意这样多,今次我是要好好教训她一番的了。 教训她做什么岂知老夫人却又反问一声,继而道,你也不用怕我多心,觉得她心思重。人活一世,无非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我当日跟成娇说过,只要能容她的,我全当不知道而已,所以琼姐儿在我这儿老实交代了,我并没有再去问她,虽然告诉你,但也叮嘱你,出了门就当不知道。提起这件事,不过是听底下丫头说她在外面又买了个丫头而已。章老夫人脸上一时又露出笑来,要我说,也就是你舍不得罢了,不然依成娇这样的心智,将来就是嫁到谁家去做宗妇,都是使得的。 润大太太啊了一声,这一声并不大,但足可见其吃惊。 老太太好端端的怎么会提起这个话来 润大太太稍眯了眼,几不可见的拢了眉头:世家宗子若要娶亲,只怕依成娇如今的身份,是尴尬些的。 倒不是她真觉得薛成娇配不上,在润大太太看来,薛成娇就是要配皇子,都是能够的,到底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又样样不输人,她这样说,多少是存了些试探的意思在里面的。 章老夫人也不知是真的没听出来,还是不跟她计较,只是摇了摇头:你想错了,成娇这个身份,才一点不尴尬。。 96:二爷如何 润大太太猛地抬头看过去,一言不发,只等着老太太的后话。 章老夫人却没再看她,把.玩着手里的翡翠珠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劝你跟你弟弟走动。” 这一句却不是问句,听起来反倒是平静的叙述,润大太太不知她怎么又突然提起这茬来,只点了点头:“媳妇记得。” “他是成娇的舅舅,虽说你妹妹把孩子托付给了你,又为了早年间的事情跟舅老爷断了往来,可如今大家都在应天府住着,将来成娇若要定亲,是要老大出面,还是该舅老爷出面,你自己想想看。”章老夫人声儿始终很是平静。 “可这和成娇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吗?”润大太太心中还是不解。 其实她自己也清楚,老太太说的是有道理的。 就算薛成娇在崔家长房长大,可崔润作为姨父,也没道理来张罗外甥女的亲事,这件事情虽少不得还要润大太太来做主,但最后出面的,还得是高孝礼,这才是正经的道理。 章老夫人见她还是不明白,嗤了一声:“贞烈侯的这个爵位,虽不是世袭罔替的,但这就是皇上感念薛家忠贞的证据。”老太太手里的珠子不停地转着,发出脆脆的声响来,“将来若真的有人不知好歹的挑剔成娇的身世,你只让舅老爷一道折子送进京城,还怕成娇受委屈吗?” 润大太太浑身一震,瞬间就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 只要当今天子在位一日,薛家救驾的功劳他就一日不会忘记。 世人总说人走茶凉,可这是生死的大事,天下人记得贞烈侯薛万嘉是为救皇帝陛下丧的命,文武百官也记得,做皇帝的就更不能忘,这四个字,对已经故去的薛侯爷来说,是并不适用的。 不要看薛家如今不过平平,自薛万嘉死后,皇帝也不过只给了他弟弟一个没有实权的散官而已,可谁又敢真的小看薛家人?如果将来有人敢指着薛成娇说一句孤女无依,只要高孝礼一道折子送去京城,话再说的和软些,委屈些,还怕皇帝不给薛成娇出头吗?自己当然敢拿这个威胁冯氏,不也是因为清楚这一层? 润大太太不由的吞了吞口水。 章老夫人见如此便知她明白了其中的厉害:“所以,你弟弟那里总是要走动的,我几次听旻哥儿说起来,成娇自己似乎也不愿意亲近这个舅舅是吗?” 润大太太嗓音沉了沉,点头嗯了一声。 章老夫人摇摇头:“这个孩子怕是心结难解,不然凭她这样聪慧,怎么会这样疏远她亲舅舅。”说完了不等润大太太开口,便又道,“你也不要总还觉得她年纪尚小,依我看来,咱们家里的这些姑娘,是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的。你心疼她归心疼,也要为她的将来打算,若真的定了心思要给她配个寻常人家,我都觉得埋没了她。” 润大太太心说那配给昱哥儿可还行吗?但这话她没法跟老太太开口,况且老太太今日言辞之中提起薛成娇将来的亲事,这样她心中警铃大响。 老太太近些日子虽然挺喜欢薛成娇的,但怎么会突然又想起了她的婚事呢?不要说家里还有一个崔琅没有定亲,就算是崔琅的亲事落定了,再怎么想,薛成娇的事儿老太太也不可以去操这个心啊。 一直到老夫人让金陵送她出门,润大太太都有些发懵,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还是说她已经看好了谁家的宗子,今日提起来,只是先提个醒儿,将来好开口呢? 润大太太懵然回到顺安堂中,不由的想起了崔琼的那番话,难不成这件事又跟三房有关吗? 她本以为只要周全了崔旻的婚事,不被周氏从中挑唆就行,可看今天的情形,只怕老太太对薛成娇的婚事,也是要插手的。 润大太太眉目间冷了几分,叫了茯苓进来:“你去三房,请她们太太来一趟。” 茯苓一愣,倒没多问,径直出门往三房那里去了。 再说章老夫人那里,因润大太太出了门,曹妈妈见没了外人,便笑着看向老太太:“老太太如今是越发喜欢娇姑娘了。” “她小小的年纪,能这样周全,实在是难得了。”章老夫人没有反驳,顺着曹妈妈的话说下去,“琼姐儿也不是个拿主意的人,当初把她说给谈家,还是因为谈家太太尚且能管事儿,人也和气,谈昶年虽然是宗子,但还不至于她一嫁过去就要扛起家事持中馈,谈家太太带她几年,将来能上手也就是了。” “老太太想的比世人都远呢,”曹妈妈又开玩笑,“那依老太太说,咱们二姑娘更要找个好人家了,心思那样通透,可不比大姑娘手腕硬吗?” 可是章老夫人却摇起头来:“琅姐儿性子不好,我总说不让她娘带她去佛堂,可从来也说不动。本来她就生性薄凉,对谁都放不到心里,就算再聪明,可顶什么用?将来出嫁,难不成公婆还会纵着她吗?所以我想了想,琅姐儿的夫家,还是不要太富贵有名望才好,公婆压不住她,抬举她的出身,这样才好。” 曹妈妈又想起卫家来,便咦了一声:“可当初大太太说起卫家,老太太不还要相看吗?” “幸而她们老太太又病了,况且这个事情八字没有一撇,以后便也不要再提了。”章老夫人又叹了一声,“家里的这些孙女们,真让我说起来,没有一个比得上成娇的,瑜姐儿倒还好些,只是又太过圆滑,可不知凡事太过必也不好。成娇这样的反倒是恰到好处,与人相处不过密不过疏,你看她是无依无靠,可跟咱们家的姑娘们站在一起也是不卑不亢。”说着说着有想起了姜云璧来,不悦分明爬到了脸上来,“像姜云璧那样的,便是热络的太过了头,让人觉得浮躁。” 曹妈妈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才噗嗤一声笑出来:“老太太这是有一爱有一憎,越看娇姑娘是百般的好,自家的孩子倒不多说,可换了璧姑娘,就是百般的不如人了。” “你这老货,如今越发会来打趣我了。” “那若依老太太看,娇姑娘这样的,将来又该配什么样的人家呢?”曹妈妈是服侍了老太太一辈子的人,对老太太的心思多少是比旁人更知道的,便有心一问,“二爷可怎么样呢?”(。) 97:老太太的心思 ♂, 章老夫人合上了眼一时不语。 曹妈妈一愣,难道是想错了 她正要再说些话把这场面遮过去,老太太却开了口:若依我说,她该配宗子,让她舅舅写一道请封的折子进京去,放眼应天府,人家还不是由她挑吗 曹妈妈听到此处,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一时惊愕,这个话便不敢再问下去,忙岔开了话题:看老太太说的,请封可是那样容易的吗我虽不懂这些,可却有这么一想,当初皇上给薛侯爷追赠爵位,怎么就没想起来侯爷还留了个女儿呢若有心要册封,当日旨意必然是要一起下了的。 也不尽然。章老夫人否定了一声,又说道,当初皇上回京匆忙说出一句来,似乎又觉得不妥,收了声顿了会儿,才续了后话,不说一时顾不上成娇,只说薛侯只此一女,若没有人提,就是不册封她也并没有什么,依薛侯的年纪能得追赠一个流爵,况且皇上还给他开宗建庙,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可若有人提起了成娇的事情来,皇上再册她一个乡君也没什么,甚至再感念薛家一些,给她个县主都是使得的,只不过是看时机罢了。 曹妈妈似懂非懂,却哦了一声:所以老太太是有心提点大太太,不要为了前尘往事,断送了娇姑娘的将来,平日还是要跟舅老爷那里多走动亲近 正是这个话了,章老夫人微颔首,咱们家跟成娇说到底没有血缘关系,即便将来到了她出嫁时,想给她请这份恩典,也不能够,不然给皇上猜忌,是咱们贪图这份荣光,岂不不好高孝礼是她亲舅舅,她无父无母又无兄弟扶持,最该依仗的就是高孝礼,所以将来的事情,他出面才是合情合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曹妈妈便更觉得自己心中所想不错,可哪里敢戳破,若惹得老太太动了脾气,反倒得不偿失,只是在心中暗暗地记了下来,不与外人道而已。 又说三房那里周氏还头疼不已,她婆婆一句话拿了她的权,她往日里是个要强的人,如今给人看了这样大的笑话,又觉得自己的盘算全都落了空,一口气堵在心里出不来,便干脆躺在家里不愿意动弹。 茯苓被带到她面前时,她也是兴致缺缺的:这时候来我这里做什么 茯苓同她请了安,也不抬头打量,端的恭谨:我们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周氏原本是不想去了,刚冷了脸想推辞,又想起她先前的那个念头,便应承了下来:你先回去,我梳妆就来。 她并不知道润大太太为什么请她,甚至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姜云璧刚闹了这么一出,事情又牵扯到崔昱和薛成娇,这两个都是润大太太心头肉,若给她什么好脸色怕才有鬼。 可是她心里清楚,不能跟长房撕破脸。 她婆婆是没算计的人,在老夫人面前也不愿低个头,左右这样一辈子得过且过也就这样了。 可是她不甘心,如果她嫁的是家里的老幺也就算了,上面几个兄长官位压着,便是不得升迁,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四房的崔溥如今不也已经做了五品吗反倒是他们三房成了垫底的,还不都是因为老祖宗从前偏心 再加上她两个儿子读书上也并不像崔旻和崔昱那样争气,她这一辈子活的是什么不就是丈夫和儿子吗这样苦熬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当日妹妹到应天府,她心知一张名帖送进来,一则是为姐妹重逢高兴,二则是为了给姜镇谋前途的。 但若正经论起来,没了崔家这个名头,她还不如她妹妹呢 所以崔琦说的并不错,如果能用一门姻亲关系来换她两个儿子的好前程,她是绝对不会犹豫的,况且崔家门第高,就算她丈夫再不济,崔琦将来也不会嫁个平头百姓,难不成还会吃苦受委屈吗 周氏越想越觉得自己并没有对不住女儿的地方,甚至反过来觉得崔琦不懂事,竟一点不为父兄考虑。 她定了心神,让降真服侍着上了妆,才往长房去了。 周氏进了顺安堂的门,润大太太却并不是笑脸迎她,反倒是板着一张脸端坐在拔步床上,见她进屋来,仍是一动也不动的。 周氏脸色稍变,不停的告诉自己要忍耐,不要逞一时之快。 她扬了扬唇角,叫了一声大嫂,行了个平礼后便径直坐下去了。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朝她看过去:你自昨日回家后,可到敬和堂跟老太太请过安吗 周氏微微发愣,摇了摇头:昨天后半天便觉得身上不爽利,今儿早上也没能起身,要不是大嫂差茯苓却叫我,只怕这会儿还不愿挪动呢。 润大太太听她这样说,并没有一丝询问的意思,反倒是冷了嗓音:你觉得身上不爽利,可请了孙娘子来看过了说罢稍顿了顿,要我说,焉知不是你往日心思太重,谋划太多,如今郁结在胸口反倒做下了病,我听说三房那边如今是老太太又受累操持起来,你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歇一歇,养养身子才是正经。 这个话看似是劝她养好了身体,可其实周氏听的明明白白的,这是嘲讽她心眼儿太多,自作自受呢。 饶是周氏再不愿撕破脸,这会儿也听不下去了:大嫂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叫我来,是为了数落我的吗大家妯娌之间有什么话不该好好说,且轮到大嫂这样说我吗 润大太太也不跟她打嘴仗,冷眼看她:你不做亏心事,还怕人说吗 周氏让她一句话噎住,抿唇不语,气了半天。 润大太太见话说的也差不多,也清楚老夫人之所以不让她再提那封信的事情,就是为了家里的和睦,并不想再跟三房闹出什么生分的事情,于是又软了声:你也不要怪我说你的难听,这一回你外甥女这样行事,实在把我气坏了,昱哥儿去年没有下场,三年后还是要再考的,这种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他的前程还要不要还有姜家的那个丫头,说话那样没遮拦,娇娇是个姑娘家,脸皮又薄,若为这个不受用,也堵着一口气做下病来,你来担待吗 周氏稍松了一口气,也正是来之前就想到了润大太太不会给她好脸色,这会儿见她又开口解释,面色才好看了些:这件事情我正该给大嫂好好的赔个不是,您也不要跟她一个孩子计较。 润大太太又斜眼去看她,只是不接这话茬。 周氏知道这件事没这么轻易就揭过去,一时有些坐不住,来之前想好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崔琦的事情,只怕还是不能操之过急,且要等姜云璧的这场风波彻底过去之后,才好提起来啊。。 98:被骗了 ♂, 关于心中的疑惑,润大太太也没有再揪着周氏不放,她既说了后半天歇在家里,这会儿若再要问,便太打脸了些。 润大太太的神情有些古怪,又打量了周氏一番,与她闲话了几句,便打发了她回去。 周氏心里气不顺,感情把她叫来,就是为了给她几句难听话的可她又不能埋怨什么,毕竟姜云璧的这件事,是她们三房理亏在先。 却又说到了这一日后半天,崔昱从学堂下了学回家来,言景堂里照月回了他的话,说是魏书早些时候来了一趟,请她过去。 崔昱得了这个话,自然坐不住,就带上了照月和照人一起去了小雅居。 薛成娇今日倒也没有忙着传饭,就干脆在小院子里等崔昱,这会儿见了他领人进来,笑着叫他:表哥才下学吗 崔昱迈着步子近前去,她身边又放有小桌和方凳,他径直坐下去,随手捏了块糕点来吃:嗯,我后半天才听说,大哥哥今天陪你们出府了,是做什么去也不带上我。 去姜家了。薛成娇也并不瞒他,老太太发了话,让旻表哥陪我们一起去,因为有些事情要问姜云璧,不敢先让你知道,所以特意让瞒着你的。 一听说是特意让瞒着他,崔昱下意识的皱了眉头,拿糕点的手顿了顿,就没再去拿,两只手交叠着拍了拍,微挑眉头:是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薛成娇往他身后去看照月和照人。 丫头们服侍的久了,知道这是有话要说,又因他二人是坐在院子里说话,便退到了一旁,跟着魏书去了西厢房候着。 薛成娇见她们退下去,脸上的笑才敛起来,将那封信的事情一一告诉崔昱,说完了又添道:可没想到事情跟我们想的并不一样。 崔昱啧了一声,眼中闪过疑惑:这么说来,你是怀里家里有鬼了 薛成娇很快就点了头:这些话我没办法跟表姐说,所以让魏书到言景堂去递了个话。她说了一句后顿了顿,之前漆玉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她虽是四房的人,但却是替咱们办事的,所以我想来,送信的这个丫头,背后站着的还不一定是谁。 三婶和崔琦是一定不会的。崔昱沉思了一会儿,方开了口,如今闹出这样的事,三婶要躲还来不及,只怕巴不得这场风波尽早平息,家里的人再不记着姜云璧这一茬,绝对不可能再节外生枝,送一封信来招人口舌。 薛成娇见崔昱与她所想是一致,便有了底气:所以我想问问表哥,若依表哥看来,这件事究竟是谁最脱不了干系 可是崔昱没有先回她,反倒略扬了眉笑着问她:你觉得呢 薛成娇伸出手来托着下巴,悠悠的一个嗯,音调拖的很长,许久后才说道:我觉得四房也有古怪。 说了一句后,见崔昱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嘴角噙着笑看向她,那意思分明是让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薛成娇又添上了后话:一是松鹤院里的酒,当日三婶说的不错,文湘表哥既然是不能沾酒的人,婉姑妈为什么会让松鹤院存了酒这是说不通的,虽然就算没有这些酒,漆玉也会想办法给他吃,但是这其中又有了很大的差别。 崔昱嗯了一声,又耐心的同她解释:这一宗我倒是听说了,姑妈原只是为了老恭人做寿,家里高兴,才让人搬了两坛子酒,打算晚间请四婶到家里去摆个小宴的,本来是交代了底下的丫头,绝不许袁文湘碰,但这中间不是出了岔子吗 他不怀好意的笑,薛成娇便知道他所指这个岔子是什么,就跟着笑了两声,然而话锋一转,又说道:可还是有问题,那天去锦绣院的路上,我耽搁了些工夫,落在了最后,半道上却碰到了文湘表哥。往德昌台方向而去,保不齐会遇到女眷,老恭人做寿,进府来恭贺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就不怕冲撞了吗 哪知道崔昱听到这里,眉头紧锁,脸色也难看了些:他那天去了后面 薛成娇一开始没留意,就嗯了一声算是应声,跟着说道:见了我之后说了几句话,他本是为了寻我而来的,但是我素来听魏书她们提起,文湘表哥也不是个孟浪的哥儿,他怎么会这样肆无忌惮的往这边来呢还是旻表哥追着过来,说了 话到这里,只说了一半。 薛成娇心头有一丝怪异闪过,一开始没捕捉到,可说着说着,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刚刚崔昱说了什么他是问她,那天袁文湘到了后面吗 因吃了一惊,薛成娇双眼瞪的有些大,吞了口水看向崔昱:表哥,你不知道文湘表哥往后面去的事情 崔昱怔了一下,又咦了一声:那天去了院子里,崔晏就拉着我对诗,我知道他出去了,但也没留意他是干什么去,怎么了 薛成娇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了哪里不对。 那天遇见崔旻时,他分明说是因为崔昱不放心,可又一时抽不开身,这才让他出来走一趟,就怕袁文湘是一时糊涂,到后面冲撞了她。 但是今天崔昱说起这件事来却毫不知情,这是什么缘故 薛成娇的目光在崔昱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个不停,看的崔昱心里一阵发毛。 崔昱倒也没躲开她的眼神,只是叫了她一声:怎么这样看着我 薛成娇知道,这样的小事崔昱是没必要骗她的,那就是他真的不知情了,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崔旻骗她他那天不过是虚借了崔昱的名头而已。 这又是为什么呢崔旻骗她的理由是什么薛成娇一时有些疑惑不解,便像崔昱坦白了:那天文湘表哥拦住了我,后来是旻表哥追了过来,说了他几句,才把他打发走的。我问了旻表哥,他说是你见了文湘表哥跑出来,一时不放心,托他出来看看的,怎么今日你却说不知道了呢 崔昱心里咯噔一声:大哥哥是这样说的 薛成娇忙不迭的点头,可崔昱却没了声音。。 99:挑事儿(求月票) 崔昱的心里飞快的闪过了很多念头,可他并拿不准崔旻到底是哪一种,又见薛成娇眼巴巴的看着他,只想着还是不要在她面前胡说,于是随口说道:“你知道大哥哥一向不过问内宅事情的,大约怕你笑话他,所以才虚借了我的名头吧。” 薛成娇自然听出了这其中敷衍的意味,她不太明白,崔旻骗她,崔昱敷衍她,两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而这联系还和她有关,但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一时也不敢深思下去。 既然崔昱不愿意多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薛成娇便笑着遮过去:“那我们继续说四房。” 崔昱已然有些心不在焉,又听薛成娇继续了之前的话题,才稍稍定了心神:“如果按你说的,袁文湘那天的行为的确是有些反常,他明知道德昌台那里不能随意过去,可还是跑出去了,而且是一个人去的,这之后就没再回到锦绣院,反而是一个人回了家。”崔昱歪着头细细的想了想,想起薛成娇之前说的酒水一事,又沉了沉声,“跟你前面说的一样,即便他不回家,我也会想办法灌他吃酒,他若吃多了酒,四叔一定会打发他回家去。可这是两码事,他为什么一个人跑回去了?老恭人这样的喜日子,这未免也太失礼数了。” 薛成娇听的连连点头:“就是就是,那是他亲外祖母,他不说欢欢喜喜的跟着四叔在前面待客,反倒一头扎进家里,还吃了酒。还有呢,”她小.嘴撇了撇,“表哥你记不记得那天下午崔瑛过来的时候,说四婶跟婉姑妈在家里发了火,要好好的查家里的丫头。” “我记得啊,”崔昱看了她一眼,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你那会儿听了这话,急着问她,也就是她心大,不然多问你一句,你怎么圆?” 薛成娇微一吐舌,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很快就又恢复如常,继续说道:“但是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我今天试着问过崔瑛,听她的意思是,四婶当时把她叫回家,是让她去陪着老恭人,怕老恭人气坏了身子,后来老恭人因见她去了,就打发了瑜表姐去告诉四婶,松鹤院里的丫头也不必再细细的审,全都打发出去就是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许再提。” 如果说袁文湘的行为,只是他年少无知一时痴迷薛成娇所致,尚且说的过去。 那么钱老恭人的这个做法,崔昱听来便有些不太懂了。 按理说出了这种事,虽然袁文湘只是醉酒之过,事情也没有闹大,知情的也只是家里的一干人等,对袁文湘的声誉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是那天的事情蹊跷的很,太多的巧合碰在一起,老恭人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遮过去了呢? 这样急着发落松鹤院的丫头,倒有些要遮掩的意味了。 可是老恭人又要遮掩什么? 崔昱猛地想起到蓼香居传话的那个丫头来:“难道是四房的老恭人”他说着又不由的摇头,“不能够啊,凡事有利才为之,如果是老恭人,她图的是什么呢?姜云璧进府后,她也很喜欢姜云璧,况且袁文湘是她亲外孙,她没有道理把自己的外孙子也搭进去吧?” 这些话正是薛成娇心中所想,所以她怀疑过钱老恭人,但是立马又否定了,至少把姜云璧叫到松鹤院的这件事,一定是跟她无关的。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二房了。 “那我们再想想二房?”薛成娇咕哝着问,声音很低。 “二房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崔昱把那天的情形细细的想了一遍,“老安人在敬和堂的时候,还是一贯的和稀泥,想做和事佬,再说了,二房干这个,又有什么好处?” 薛成娇心说二房不是一心想挤兑长房吗?当时清珠头一个攀扯的可是你,要不是老夫人心思转得快,想到让清珠去指认丫头,接下来还说不定如何呢。 她是这样想,便也真的这样说了:“如果那天老夫人没有想起来让清珠去指认传话的丫头究竟是不是出自言景堂呢?岂不是成了两相对峙的局面?她有她的说法,你有你的道理,可不管怎么样,这顶帽子就算不能完全扣在你头上,你也要顶着一半,这样一来,三房四房都丢了面子,还借机羞辱了长房一番,怎么看都是二房占便宜吧?” 让薛成娇这么一说,崔昱隐隐觉得是有道理的,况且那天崔晏也却是反常,从头到尾拉着他对诗,输了十几两银子都不罢休,似乎不是为了对诗而找上他,倒像是刻意要绊住他,让他分不出心来顾及别的事情。 “那么那封信呢?”崔昱又想起她先前说的信的事情,“如果真是二房干的,姜云璧离开后,他们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为什么又多此一举留下一封空白书信?” 这一点薛成娇不是没想过,可她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便木然的摇了摇头。 然而这时,崔旻的声音却又从院门口传了进来:“如果成娇没有去找姜云璧对质呢?” 崔昱一听他哥哥的声音,不说起来问好,却先沉了沉脸色,连带眼底都有不悦闪过。 薛成娇倒没留意这些,只见了崔旻只身来,咦了一声,先问道:“旻表哥一个人来的?” 崔旻笑着近了前来:“我听说昱哥儿下了学就到你这儿了,估摸着你们两个就是要合计这些事。” 薛成娇连着哦了两声,又让了位子给他坐,捧着小脸笑问道:“那表哥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崔昱一直到这时候都还没有动作,崔旻眯了眼朝他看过去,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趣意,暂且没有跟他计较。 崔旻转过脸对上薛成娇,因见她身子有些前倾,便伸手扶了她一把叫她坐正,跟着才道:“如果你没有去找姜云璧问,或者说这件事你告诉了母亲之后,母亲放在了心里,拿着信到三房去问话,而不是把信烧了,你觉得如何?” 薛成娇恍然大悟:“这是要挑事儿啊。”(。) 100:为了成娇(月底求月票) 崔旻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来,点了点头没说话。 崔昱在一旁冷眼看着,今日竟丝毫同他哥哥亲近的意思都没有,从头到尾都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这会儿听了这个话,又问道:“这也说不通,既然事情不是万全,何必要冒这份险?到头来岂不反倒暴露了自己?” 他话里有话,崔旻虽不知道先前薛成娇问了他那天的事,可看他这幅样子,也知道是出了问题的,微蹙了眉头:“这世间,又有什么是能够万全的?如果那个丫头就是二房安排的,那么留下这样一封信,虽然手段拙劣了些,但也确实是个后招。” 崔昱一楞,低着头沉思了会儿,虽然此刻怎么看崔旻都不顺眼,但还是觉得他说的是有道理的。 薛成娇在旁边咬了咬手指:“虽然这样说得通,但是这封信,其实还有别的人,有动机留下来。” 崔旻笑着看她:“你是想说婉姑妈吗?” 面对崔旻,薛成娇多少是有些心虚和不确定的。 她能够对着崔昱随便说,是因为笃定崔昱不会出卖她,不管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崔昱都不会觉得她造次。 可是崔旻呢?他这样稳重的一个人,是整个崔家的头一份希望,真的能在他面前说崔家人的坏话吗? 见她许久不语,崔旻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顾虑,浅笑了一声:“你刚才不是也说了二房的不是?” 薛成娇啊了一声,却是没想到他能看穿自己心中所想。 崔昱一个劲儿的皱眉,这幅场景落在他眼里,怎么就觉得那么刺眼呢? 所以在薛成娇尚没有接话时,他就先开了口:“袁文湘因为三房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姑妈是什么脾气我们都知道,她不可能不从三房找回来,而且姑妈跟三婶一直不对付,要说这封信是她留下来栽害姜云璧的,也没什么不可能。” 崔旻倒没有反驳他,反而点了点头:“你们想的不错,只不过是看谁能获得的利益更大了。当然了,也有可能信确实是姑妈留下的,二房等着坐收渔利,只是没想到成娇如今有了自己的谋划,大姐姐又有了要到姜府走一趟的提议,这件事自然不了了之了。” 他话中说的谁所得利益更大,薛成娇是听明白了的,也更加觉得她的这位大表哥,心思澄明,把什么都看透了。 二房当年把持过崔家的大权,后来她姨父有了出息,不得不归权于长房,可是二房的心思却早是昭然若揭的——排挤长房,手握整个崔家。 说不定他们还图着老祖宗留下的这个爵位也未可知。 而今出了这种事,三个房头都牵连其中,唯独二房置身事外,所以朱老安人还能坐在敬和堂内慈眉善目的说和,做这个和事佬,可她真的就像明面里那样和蔼吗?她真的就没有给儿子谋算过什么吗? 崔家的这四位老太太,章老夫人手腕硬的很,又是个一眼能把人看穿的主儿,不过是上了年纪不轻易管事而已。 袁老恭人不必多说,自年轻时就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全是一张嘴够厉害。 钱老恭人倒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上面三个房头,除了三房是有当年的恩怨以外,她哪一房也不得罪,可哪一房也不指望,其实这样想想,她的用意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就是要帮着儿子分宗单过。 那么朱老安人呢?这位整日眉开眼笑的老太太,又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呢? 薛成娇一时想起“笑面虎”这三个字,心中不由一颤。 崔家这四个房头,看起来是一汪平静的清泉,可实际上内里早已经是波涛暗涌,也真是难为了这样一大家子人,竟还能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这么多年。 崔旻见她一直没再开口,崔昱又因为她不说话,就跟着不说话,不禁无奈的摇头。 薛成娇的神情分明有些滞,像是在出神思考什么。 崔旻抬了抬手,想往她头上摸过去,可手的动作刚走了一半,就接到了崔昱的一记刀眼,崔旻怎么会怕他?理都没理他,仍旧把手送了出去。 薛成娇感觉到脑袋上有个大掌按下来,才回过神来,可发现拍她脑袋的是崔旻,下意识的看了崔昱一眼,稍躲了躲:“旻表哥?” “你今日既然劝大姐姐不要再跟长辈们提起这件事,自己也就不要再想了。”她的动作和眼神全落在了崔旻眼中,崔旻见状便收回手,“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就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不管闹成什么样,都还有我们,记住了?” 薛成娇知道这是宽慰自己,大概是怕她一头扎进这个深渊出不来,到最后把自己困死在里面,于是脸上的笑便更和柔了:“我记住了,表哥放心吧。”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崔昱却听不下去了,腾地站起身来,重重的丢出个鼻音,冷哼了一声,转身往院外走了。 照月和照人本来在西厢房跟魏书喝茶,突然见了崔昱这样,便赶忙辞出来,又同崔旻和薛成娇告了礼,急急忙忙的追了上去。 薛成娇一脸呆滞看着崔昱离去的背影,并不知自己是怎么得罪了他,又扭脸去看崔旻:“表哥他是怎么了?” 崔旻心里却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唇角微微上扬,说了句没事,之后又叮嘱了薛成娇几句,便也起身离开了。 却说崔旻离开小雅居后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的言希堂,反倒一路追着崔昱而去。 他追上崔昱时,崔昱还黑着一张脸,把所有的不悦都写在了脸上。 崔旻同照月照人摆摆手:“你们先回去,我跟二爷有话说。”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既不放心崔昱这样,又不敢违背崔旻的意思,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崔昱见她二人为难,就发了话:“你们去吧。” 等两个丫头走远了,崔昱才退了两步,跟崔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冷着脸问他:“你为什么借我的名头骗成娇?大哥哥又是什么时候这样留心这些小事了,连袁文湘跑出了锦绣院,你都放在了心上,一路追了出去。” 这话问的不留情面,崔旻也没给他好气,只是脸上的笑还挂着,反而跟崔昱铁青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见崔旻逼近前一步,悠悠说道:“我怕他唐突了成娇,所以才放在了心上,追了出去。”(。) 101:崔家宗妇 一听这话,崔昱脸色便更难看,只不过是碍于身份不能跟他哥哥动手,他又见崔旻逼近他身前来,竟也不再退,寒声问道:“大哥哥什么意思?” “昱哥儿啊,”崔旻仍旧端的平静,打量着眼前这个弟弟,“你不是一向最把成娇挂在嘴上吗?为什么昨日袁文湘一个人跑出去,你却没想到成娇身上呢?”问了这样一句犹觉得不足,还又补了一句,“还是说你所谓的关心成娇,全是嘴上的工夫?” 崔昱这个人其实脾气算是不错的,与同龄人相交时,又是个不拿架子的和善君子,但就算是这样,这会儿也让崔旻的几句话激怒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怒了呢? 崔昱活了十三岁,顺风顺水,上有他祖母和母亲偏.宠.,下又有崔琼这个做姐姐的爱护,虽然崔润教子严厉些,可他不是长子,所以平日里便不怎么拿规矩拘束着他,他长了这么大,没什么软肋,也没什么能让人拿捏他的地方,一直到他十三岁这一年,家里来了一个薛成娇,从此一切就都变了。 他生活的重心除了课业以外,不再是府外那群至交好友们,若得了空,他多是带着小厮上街去闲逛,一时得了好吃的好玩的,全是惦记着给薛成娇的。 薛成娇这个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能碰。 眼下崔旻质问他,对薛成娇的好是不是只是嘴上工夫,让他如何不恼? 崔昱这一恼不要紧,偏偏他手上又是有个把功夫的,抬手就往崔旻肚子上招呼。 崔旻像是算准了他有这么一手,也不是个吃素的,倒退了一步顺势就捉住了崔昱打来的拳头,也不生气,还是笑:“你敢跟兄长动手?” 兄长二字戳到崔昱心窝处,让他猛地从愤怒中惊醒。 适时的收回手,冷声问崔旻:“大哥哥是君子,需知道君子立于世,行事坦荡荡,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旻也不计较他跟兄长说话的态度和语气,反问道:“你觉得成娇好不好?” 崔昱皱着眉不说话。 崔旻像是也没打算等到他的回答一样,又说道:“我也觉得成娇不错。”说完了又朝崔昱扬眉,“这么说,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了?” 崔昱隐隐约约猜到了崔旻的心思,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震惊又恼怒。 他喜欢薛成娇,不是一日两日了,虽然成娇进府也不过半年而已,可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他不相信凭崔旻的睿智会看不出来,既然看出来了,那怎么能跟他抱着一样的心思呢? “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崔旻不待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就只许你,不许我吗?” 一句话噎的崔昱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觉得成娇很好,难道崔旻就不能觉得了吗?就连袁文湘都很喜欢成娇,怎么他哥哥就不能喜欢成娇呢? 崔昱一时觉得头疼,这个人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进学堂,将来要一起支撑崔家的长房,还要一起光耀门楣,这不是太可笑了?竟连喜欢的姑娘,都是同一个? 然而崔旻却又开了口:“但我没打算让人知道的。” “什么?”崔昱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的抬头,讶然发问。 崔旻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我没想到成娇会提起来这件事,原本借着你的名头替她打发了袁文湘,这是再合理不过的,可偏偏她又在你面前提起来,你既然已经疑心,我索性就告诉你,省得你疑神疑鬼,再让祖母和母亲看出端倪来。” “你”崔昱顿了顿,突然有些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说,不打算让祖母和母亲知道?” 崔旻一抬手,压.在了崔昱的肩膀上:“你知不知道,作为宗子的责任和担子?又知不知道,要做崔家的宗妇,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可怕,崔旻用了可怕二字来形容,崔昱一时怔住。 他出生在这里,从小经历过很多,崔家的族谱还是在他五岁的那一年,才交还到他父亲手中,所以他知道,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心怀鬼胎,长房看起来风光无限,可祖母和母亲不知道顶住了多少的算计和压力,才能保住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如今他的兄长,用了可怕二字,他才正视起来。 崔旻见他听进去了,失笑着拿开手:“我有我的宿命,将来婚配如何,全凭祖母和父亲的意思而已,你以为我自己做得了主吗?既然做不了主,何必弄得人尽皆知,大家相处起来都觉得尴尬呢?” 崔昱想到自己刚刚打出去的那一拳,一时觉得羞愧:“大哥哥,我” “我今日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觉得羞愧的。”崔旻冲他摆着手,“我们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只盼着你将来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再疑心我,要知道疑心生暗鬼,你自己也说了,君子坦荡荡,既然是君子,就别学了乡野匹夫的那一套,有什么话直说,蝎蝎螫螫算什么?” “我不是有心要试探你。”崔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只是觉得震惊而已。”他又稍顿了顿,“那大哥哥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样了是吗?将来,大哥哥也还会是今天的这番话吗?” 崔旻没有急着点头,他不知道将来的事情如何,没办法给弟弟这份承诺,尽管知道崔昱要的就是他一个保证,可他不能给,也算是给自己留一份念想吧。 崔昱见他没有动作,也不想再追问下去:“算了,当我没说吧。” 说完了转身要走,崔旻却在他身后叫住了他:“崔昱。” 这样直呼其名,是从没有过的。 崔昱停下脚步,却仍旧背对着崔旻。 崔旻便又开了口:“如果换了你是我,这个问题,你会怎么回答?” 他分明看见崔昱肩头抖了一下,而后头也不回的迈开步子走远了。 对于弟弟还是了解的,他什么也没再多说,就是把这件事搁下了,或许会在他心里有个结,可这需要时间让他自己慢慢的解开,至少不会影响兄弟之间的感情,这就够了。 崔旻长出了一口气,做宗子,尤其是崔家的宗子,真难啊。 眼底染上了无尽的悲凉和无奈,抬起头来望着四方的天,唇角的弧度就再也勾不起来了。 直到他的大丫头今朝急的满头是汗的找过来,他才略回了神:“怎么了?” “外头传了话进来,说是有人给您下了请帖,邀您到新庆楼一聚,倒也没说是什么人下的帖子” 今朝话没说完,崔旻就点了头应了:“我这就过去。”(。) 102:举荐 会请他去新庆楼的,除了刘光同,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崔旻便不再多做他想,一路回到言希堂中去更了衣,才出府去了。 只是他走的匆忙,不然应该能留意到,他身后不足一箭之地的那棵古槐树下,转出一抹秋香色的身影来。 那人见崔旻走远了,嘴角才勾出一抹讥笑来:“这可真是有趣极了。” 可也只有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那抹秋香色的身影便反身而去,别的话一概没有。 应天府新庆楼是一处达官商贾云集的地方,这里的掌柜轻易不露面,也并不怕有人会来此处闹事砸场子,所仗的也不过是应天府守备太监刘光同。 再说这位刘太监,自从今上登基后,他一路高升,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一直到两年前才又兼领了应天府守备太监的头衔,常年镇守在应天府,也足可见当今皇帝对刘光同的信任和.宠.爱。 刘光同此人倒并不像寻常宦臣那样阴险狡诈,心胸狭隘,反倒是个很有君子派头的人。 此时崔旻一路往新庆楼而去,至于楼下时已经有小厮等在门口,一见了他骑马而来,便很懂事的上前去接过马缰:“请大爷上三楼雅间。” 崔旻嗯了一声翻身下马,随手丢给他一两银子,才提步入了楼中。 这会儿天色渐渐晚了,本就正值用饭的时辰,新庆楼中人来人往,一楼客多,难免嘈杂些,崔旻微蹙了眉头,撩了一把长袍下摆,便往楼上去了。 来新庆楼的人都知道这里的规矩,非官不上二楼,非世族不上三楼,而能进到三楼雅间中的,更是寥寥数人而已了。 众人因见崔旻径直上楼,原本喧闹的大厅里也稍显得安静了些,纷纷侧目望过去。 有不认识的便啧了一声:“这人是谁?小小年纪,竟能往上面去?” 旁边儿便有好事的张口啐他:“这是吉祥巷崔府长房的大爷,去岁中举,跟刘公关系铁的很。” 那人一听他这样的出身又是举人老爷,却跟刘光同这样的阉人走的近,脸上便露出不屑来,略扬了扬声:“什么举人老爷,依我说,抱紧了刘太监的大.腿,他就是连蒙学也没上过,照样能做官喏?” 先前好心同他解释的那个人脸色一白,连忙退远了几步。 崔旻脚步一顿,眯着眼扫视过去,只是冷笑了一声却并没有开口。 这样人的他见的多了,无非是嫉妒二字,与之计较,反倒失了自己的气度,于是便不愿理会。 可是楼上却有骂人的声音传下来:“哪里来的龟儿子,进了新庆楼也敢满嘴的喷粪,那个谁,把他给老子扔出去。” 崔旻忍不住想要扶额,脚步就快了些,上到了三楼去,与骂人的端了个礼:“刘公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先前骂人的人,并不知今日刘光同就在新庆楼中,这会儿听了这样一句,也是脸色煞白,牙根打颤,却又不敢再胡说。 新庆楼平日都是仗着刘光同的势,这会儿听他这样吩咐,便立时有打手们要去叉了那人出去。 崔旻心说这样是扔出去了,岂不是更要结下仇来?便开了口:“且慢。” 刘光同很不赞同的看他:“怎么着?” 崔旻一边冲他摇头,一边看向一楼大厅里,眼神正落在先前那人身上,看了半天啧了一声:“章侍郎家的二少爷?” 那人一怔,没想到崔旻认出他来,一时也不说话,像是怕连累了他爹似的。 崔旻又笑了一嗓子:“我记得你比我还要大上三四岁,三年前就下场去考了,但是连考了两次都没中是吧?”他双手环在胸.前,又呵了一声,“你有这个工夫说我的不是,倒不如回家去多读几本书,请几位好一些的先生,认真的做一做课业才是正经。” 楼下姓章的公子哥儿脸憋得通红:“你得意什么!” 崔旻连连摇头:“孺子不可教也。”他说了一句又看向刘光同,“还是把他扔出去吧。” 刘光同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朝着楼下一摆手,左右就有人上去叉了章家的哥儿扔出楼外去了。 见清静下来,刘光同才扯了崔旻一把:“走吧,屋里还有人等着。” 崔旻咦了一声,反笑问:“是什么人?我本以为今儿刘公做东请客的。” 刘光同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有好事儿告诉你。” 一直到二人进到了屋里去,崔旻才知道这屋里的人是谁。 正对着门口坐着的那个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眉目间清明一片,可唇角却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崔旻心头微动,上前去行礼问安:“吴尚书。” 这人便正是如今应天府的户部尚书吴赞,听说是去年得罪了同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王芳,被进了一番谗言后调任到应天府来的,但是前阵子又听闻了皇上已经发了旨意,要把他调回顺天府去,仍旧领户部尚书的衔儿。 崔旻下意识的看向刘光同,突然觉得,这中间说不定还有刘光同出的力。 其实这个年头,京城里权宦当道,皇帝虽不至于一味的偏听偏信,但总归是听这些当权的太监们所说的要多些,也不怪章侍郎家的小儿子口出狂言指崔旻攀附刘光同了,这个世道,跟权宦们有了牵扯的,名声大多不怎么好听。 像吴赞这样起起落落的,在朝中数不胜数,崔旻虽未曾入仕,但因家中众叔父并着一干交好的世家都是在朝为官的,对这样的大起大落也就不以为然了,调任南京毕竟不是一撸到底了,再说了,只要吴赞有本事,就算是被一撸到底,照样也可能被起复。 他想着,便又恭喜了几句:“前几个月听闻吴尚书年后要回朝去了,恭喜恭喜啊。” “咱们是同喜。”吴赞端着小杯吃了一口茶,才笑着回了一句。 崔旻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觉得吴赞说话没头没尾的:“我不过是中了举而已,跟吴尚书的这个喜,是比不得的。” 吴赞哎了一声摇头:“十四岁的举人老爷,放眼天下也不多见。今次朝中户部宝钞司提举一职出缺,我已向陛下递了奏折,举荐了你。”(。) 103:户部提举 崔旻脑子里嗡的一声,怔了好一会儿,尴尬的笑了笑:“吴大人是说笑了,我虽有功名在身,然则会试尚且未考,如何能入朝?” 他说完了这样一句,就发现刘光同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里咯噔一声:“这事儿莫不是刘公撺掇的?” 刘光同手里的茶杯一搁,照着崔旻后背上就是一巴掌:“瓜娃子,还举人老爷呢,这能用撺掇二字吗?” 崔旻不由的蹙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此时可以确定的是,吴赞所说的事情,必定是刘光同的主意。 吴赞到应天府为官一年,他们二人是素未谋面的,况且他曾经听父亲说起来过,吴赞也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当初之所以得罪王芳,还是因为上了一道折子参王芳蛊惑君上诸如此类的。 照理说他又不是都察院的,也不是谏官,好好的一部尚书,偏要跟个太监过不去,且还是个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太监。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在皇帝面前举荐他呢? 户部宝钞司提举,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个八品的官儿,但这是京官,说出来就又不一样了,而且他今年才十五,况且不过是个举人,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能在京城中得一个八品的职,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了。 刘光同点了点面前的桌子:“上次你不是说你那个狗屁老师让你等三年后再参加会试吗?” 崔旻下意识的随着他的话点头,但是显然对他这样的言辞不甚满意,就稍稍拢了拢眉头,只是没多说什么。 “那就是了。”刘光同冲他嘿嘿的笑,露出四颗白晃晃的牙来,“之前京城的调令下来之后,老吴呢派人打听了一下京城现在的情况,当初他被调到应天府,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就是王芳的人,现在是犯了事儿让撸下去了,老子就趁着上折的机会顺便提了一下老吴,好在陛下也没忘了他,反正权衡了一下,就打算起复他了。不过之前户部让那个龟孙整的乌烟瘴气的,也没几个可用的人,老子就跟老吴合计了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宝钞司这个提举官品不高,正好适合你,就把你举荐上去了。” 崔旻一时又觉得头大,一只手撑在头上拍了拍:“刘公你可没跟我商量这事儿。” 刘光同一听就又打了他一巴掌:“商量?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商量什么?你脑子让驴踢了?别跟老子说你不想去啊?” 崔旻心说我还真就不想去。 他读书为了什么?若是他课业平平也就算了,偏偏他又不是。 十四岁一举中举,他是要等着进到殿试拔得头筹的,最好的就是能入选庶吉士,即便是不能,中进士也才该是他的正途,刘光同的话虽然不错,可这机会他可一点儿也不想要。 崔旻吞了吞口水:“那陛下怎么说?” 吴赞哦了一声,做了一副回想的姿态:“之前呢陛下派了人到应天府来,反正就是大概问了下你的情况,听说了你是出自崔家,又中了举,已经同意了,只是说法上还要再斟酌一番,暂且任命的文书下不来,不过年前肯定下来了。” 崔旻只觉得眼前一黑:“我若去京城做了官,科举上又要如何?” 刘光同嗨呀一声,伸手就又想拍他,崔旻见他手伸过来便躲了躲,刘光同讪讪的收了手,又笑道:“老子都替你想好了,会试不是还有两年吗?这两年呢太后没有整寿,开恩科你是不要指望了。凭你的文采,与其在家里苦等两年,还不如先去做官,反正你将来也是要入朝的,这就当是打基础了呗,先熟悉熟悉官场,做点儿人情往来,以后也好办事儿嘛。” 崔旻心说你说得简单,脸色就黑了黑:“刘公莫不是开玩笑的吧?我已然入朝为官,难不成两年后辞官再考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刘光同也不在意他脸色难看,“反正还有老子在呢,后路都给你想好了,两年后等会试之前,找人上几道折子,说你屈才不就行了?再说了,真的做了官,两年的时间你要是步步高升呢?万一就做了户部郎中甚至是左右侍郎呢?还考个屁的” 他后话没说完,吴赞看崔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咳嗽了一声,打了圆场:“刘公别说笑了,他必定志不在此的。” 刘光同一撇嘴,无所谓的耸肩:“反正这事儿陛下已经同意了,你不想去,就等着抗旨得了。” 崔旻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上了一条贼船。 按刘光同之前的说法,他之所以会举荐自己出任这个提举的职,其实就是在户部安插一个钉子而已,之前吴赞被撸下来,户部大概是成了王芳的地盘了,如今王芳的人又被弄垮了台,刘光同将来肯定还是要回京城去了,所以少不得现在就开始谋算起来,不然将来回去了,王芳一家独大,哪里还有他立足之地? 但是也不能把他搭进去啊? 尽管与刘光同相交以来,他深信刘光同不会坑他,但是这件事显然不靠谱。 这个官难不成是他想做就做,想辞就辞的?万一两年后他辞不了官,或是参加不了会试,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 崔旻把狐疑的眼神投向刘光同:“两年后,刘公有什么盘算,不妨先说与我知晓。” 可没想到刘光同嬉皮笑脸的:“没盘算,两年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啊?” 崔旻啪的一声在桌子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你耍我呢?” 饶是他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不由得生气了。 若换了旁人敢这样冲刘光同拍桌子,只怕死上千百次都不够的,可刘光同却因这人是崔旻,丝毫不生气:“你怕什么?像本公这样爱惜人才的人,怎么可能让你一辈子埋没在户部?你还怕老子两年后捞不出你来吗?” 崔旻忍不住想啐他,气不打一处来,压根不想再跟他说话。 还是吴赞在那边劝他:“刘公也是一番好意,如果你有真本事,两年后就算刘公不出面,你自己也应该有能耐能抽身而退,重新参加会试,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可比同年们就多了一份履历了。”(。) 104:温柔乡 话说到这里,崔旻无疑是心动了的。 虽说入仕的官员辞官再参加会试是少有的事情,但也并不是没有先例的,而且吴赞的话也有道理,他在京城可以自己经营,就算刘光同不出面,难道他就真的束手无策吗?也不尽然,如果真的如吴赞所说的那样,等将来会试榜上提名进入殿试,他可就占了大便宜了。 刘光同见他沉默下去,又歪着头凑过去:“怎么样?是不是动心了?” 崔旻一听他的声音,又把面色沉下去:“难不成我真的抗旨不尊吗?” “这就对了嘛!”刘光同松了一口气,“也不枉老子一番苦心,替你经营了。” 三个人便又谈了会儿,才各自辞别了,可临走时刘光同又说不放心崔旻一个人回家去,非要跟他同行把他送回去,崔旻又拗不过他,只好随他跟着。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从新庆楼往吉祥巷尚要走一段路程,家家户户门前挂有灯笼,倒能就着几分亮光。 二人走了一段后,刘光同突然开口问他:“你回家,要怎么跟你爹说?”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来这个,崔旻的火气就又蹭蹭的涨上来:“刘公啊,咱们也相识有快两年了吧?” 刘光同忙不迭的点头。 崔旻就沉了声:“以后这种事,就不能先跟我商量商量吗?” 别看刘光同大权在握,在应天府里跺一跺脚,此方一干官员都要抖三抖,可对崔旻这样的人才人物,他可确实是倾心相交的。 而崔旻之所以会与他时常往来,在外人眼里看来关系还很不错,也正是因为刘光同与旁的权宦有些区别。 就比如说王芳,王芳的坏是浸入骨子里的,在崔旻看来,他就是为了坏而坏的,一朝大权在握,就要搅弄风云,非要搞得天下不宁才行。 但是刘光同不是这样,如果刘光同没有进宫做太监,崔旻觉得他一定会是个好官,而所谓好官,不一定要手上多干净,只要心里有百姓,就足够了。 刘光同也不跟崔旻计较,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说真的,我也有我为难的地方。” 崔旻听他连自称都改了,斜了一眼扫过去:“所以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会到应天府来做守备太监?”他又啧了一声,“你既然这么怕王芳在京城里大权独揽,还舍下京城跑到应天府来?” 刘光同扔给他一个白眼:“那时候王芳锋芒正盛,连其素都不跟他相争,老子跟他争个屁啊?争到最后吃亏的那个肯定是老子咯。” 他口中所说的其素,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当年是服侍先帝的,先帝死后他仍旧在御前服侍,当今天子甚为看重他。 崔旻哦了一声:“原来是拼不过人家,才到应天府躲清闲啊?” 刘光同咻了一声:“这个叫韬光养晦。就好比吴赞吧,他被贬到应天府来,说实在的,要不是老子替他周旋,他能起复?做梦去吧。就这份恩情,他得记着一辈子,知道不?” 崔旻不得不说,刘光同是个很适合官场的人,他在这么多地方之中选择了应天府,就是因为被放到应天府来的,除了像姜镇那样的无名小卒以外,还有似吴赞这样的朝中大巨们,这些人若都为刘光同所用,将来回到京城,看起来他势力比不上王芳,可只要当今天子重新起复了应天府的这批人,形势可就大不相同了。 崔旻不由的摇头:“你有你的难处,也不能私自替我做主是不是?” 刘光同啧了一声,又骂了一句瓜娃:“老子跟你商量,你能点头同意?” 崔旻一时无话,心说那我铁定不同意,又想着反正事已至此了,他再多说也没什么用,想起先前刘光同问他的问题,叹了一声:“回家只能跟我父亲实话实说了。” 刘光同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你个哈儿,这能跟你爹老实说吗?老子虽然不怕他,但是也不想得罪他,回家就说是陛下点的你,听见了没?” 崔旻抿唇不语,又上上下下的打量刘光同:“刘公,那你做这事儿之前,就没想过我父亲会恼你吗?” 刘光同那边又嘿嘿的笑:“想到了,不过我还想到你一定会替我兜着。” “为什么?”崔旻反问了一句。 “因为两年后的事情,你多半还要指望老子呢。” 崔旻让他狠狠地噎了一口,连连的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时竟是无奈又好笑。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崔家大门已经近在眼前,崔旻与他告辞一番,又说了些回家不会出卖他的话,便要与他告辞。 只是他还没有走,刘光同又叫住了他:“你这一去两年,家里惦记的那个,怎么说?” 崔旻把眼睛一眯:“慎言慎语。” 刘光同唷的一声:“装什么?你不还特意让人来告诉老子,平时多给姜镇小鞋穿?”他说着伸手去摸下巴,“这可真不像你做事的风格,怪不得人家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连你这样的人都啧啧啧,真可怕。” 崔旻见他越说越来劲,阴恻恻的笑了一声:“反正刘公这辈子,是体会不到了,哦?” 说完了就提步往府里进,留下刘光同一个人在府外骂了半天,才离开了。 回到家中,果然崔润就先找了他到书房去。 崔旻一进了书房中,就听崔润沉声问他:“大晚上才回府,听说你去新庆楼了?” 新庆楼那个地方,背后站的是谁,崔润心里清楚着呢,他平日虽然不干涉崔旻与何人相交,但身为崔家的宗子,总是跟刘光同这样的人往来,他还是不高兴的。 崔旻点了点头:“刘公请了儿子去,说了个事儿给儿子听。” 崔润冷哼了一声:“什么事?” 崔旻想了会儿,才回道:“刘公得了信,吴尚书年后要回京城报道,领的还是户部尚书一职。” “这个我知道。”崔润撂下笔,看了他一眼,“就为这个?找你干什么?” “还有一事,事关儿子。”崔旻正了神色,“户部宝钞司提举一职出了缺,陛下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钦点了儿子出任。”(。) 105:又出事 崔润一听到钦点二字,便把眉头往一处拢了,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冷眼看崔旻:“你年纪渐长,就是学会了在长辈们面前扯谎了?” 崔旻惊讶之余抬头看过去,嘴里叫了一声父亲。 崔润冷笑着:“陛下知道你是谁?若没有人在他面前举荐,他会钦点你一个十五岁的举人出任八品京官?” 崔旻心一沉,果然他爹是不好骗的啊。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崔润索性坐下去,往后头椅背上靠过去,手虚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 崔旻见是如此,便也知道瞒不过去,又想着他父亲素日里不喜欢他与刘光同往来,眼下若是把刘光同交代了,还指不定要如何呢,于是便打定了主意,不能捅出刘光同来:“是户部尚书吴赞。” 可没想到崔润听了这话后,面色非但没有好看,反倒皮笑肉不笑的看他:“是应天府守备太监刘光同吧?” 崔旻一怔,也不敢去看崔润,唯恐他脸上的慌乱神色给他父亲看了去。 崔润也并没打算今日计较这个,左右平时他跟刘光同就往来密切,难不成是今天一日就可断的? 只是以举人功名出仕崔润眼神又暗了暗:“你将来不打算再参加会试了吗?” 崔旻下意识的摇头:“刘公说了,两年后自有他的道理,到时候儿子可辞官再考。”反正他爹也已经想到了这事儿跟刘光同脱不了干系,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崔旻一边想一边说,“我问过吴尚书,陛下是已经首肯了的,只是儿子的任命文书尚且还要等一等,毕竟只是举人出身,说辞上还要再斟酌一番,不过年前肯定能下来。所以事到如今,儿子也不能说不去了,难道要抗旨不尊吗?” “如果两年后他不管你了呢?”崔润沉了沉声,“你这次进京,就算是涉足了朝内党争了,两年的时间说长倒也不长,可是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你能保证刘光同两年后还有这个能力保你下来?” 崔旻自然明白他爹的意思。 刘光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扳倒王芳,可是王芳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倒台的?如果刘光同真的能够与之相抗,两年前又何必跑到应天府来。 他如今进了京,王芳只要稍作打听,就会知道他这个八品提举是怎么得来的,自然会把他视为刘光同一党。 京城不比应天府,崔家的名头再大,想来要震慑王芳却是远远不够的,一旦王芳出手对付他,他的下场又会如何? 而刘光同就算想帮他,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更不要说万一刘光同在这场争斗中落败了,那么两年后,谁又站出来替他说话,让他辞官? 崔旻觉得眼前是一片昏暗,他看不到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心中只剩下一片茫然。 崔润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所以我从前就说过,不要常与阉党往来,一旦被牵连其中,再想抽身,可就由不得你了。” 崔旻动了动嘴,似乎是有话想说,可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反倒是崔润冲他摆了摆手:“不过你有句话说的对,事已至此,总不能抗旨不尊,只是今后如何,就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崔旻心头微动:“儿子知道了。” 他是崔家长房长孙,不管今后何去何从,他身后站着的是崔家,要护着的也是崔家,进京去,置身朝堂党争之中,他要周全的,不光是自己一人,还有整个崔家! 崔旻定了心神,又见崔润示意他退出去,此刻又觉得胸中满是斗志,与他父亲告了礼,便从书房中退了出来。 而崔旻的任职文书,却并没有像他想象中来的那样迟。 自他在新庆楼见过刘光同后,不过十天的时间,京城就来了传旨的吏官,带来了他的任职文书。 崔旻要进京做官了,这一消息震惊了崔家所有的人。 先前崔润不声张,也嘱咐了崔旻不要乱说,一来是抱着一丝侥幸,说不定事情还有变动也未可知,二来是这件事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风光,实在没什么好让人知道的。 此时的崔旻被章老夫人叫到了敬和堂中,与之一起的当然还有崔润。 章老夫人阴沉着脸:“你是家里第一个中举的孩子,不说安心准备两年后的会试,怎么又掺和到这些事情里?” 崔润赶紧开口劝老太太消消气,崔旻则是一言不发。 “消消气?”章老夫人冷笑了一声,“京城的文书旨意都派下来了,你让我怎么消消气?” 崔润被斥了一声,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恐更招惹了老太太的火气上来。 崔旻像是思考了半天,终于开了口:“祖母,孙儿办事是有分寸的,诚然这件事风险很大,也确实是刘公私自替孙儿做的主,但祖母从前总说世事无常,利弊无所分,这件事不也正是如此吗?况且刘公既然提了孙儿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也有他的算计,无论如何他还是要保全孙儿的,不然白费了一番功夫,何必呢?” “那你的意思是,京城非去不可?”章老夫人问了一声,又收了话。 这话问的太多余了,圣旨都已经下了,还由得他们说去或不去? “你也不小了,做事有你的道理,你父亲从前劝你的话,你也都不听,只是旻哥儿,”章老夫人又沉声叫他,“此一去福祸未知,能够替你周全的,家里一定周全,不能替你周全的,就全要你自己拿出真本事来了。” 崔旻也知道祖母是担心他,老太太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她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深闺妇人,刘光同推举他用意是什么,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 章老夫人见他听了进去,又无奈的摇头,摆手叫父子二人出去了。 再说四房那边,原本崔婉是定了这一日要带着儿女回婆家的,本来崔旻做官的事情,跟她没什么干系,不过是去了一趟长房,恭喜了一番之后,又因见章老夫人面色不好,就没多留下说什么辞别的话,便回到松鹤院中命人收拾了东西就要走。 可是她正催着底下丫头收拾东西呢,外面当春跨进院子来,往她身边走了过来。 崔婉略笑了笑:“长房有大喜的事情,你快回去跟着嫂子吧,我这儿不用你。” “不是的,”当春笑着蹲了福,“我们太太有事情找姑奶奶,叫我来请您快去呢。”(。) 106:远走京城为了谁 崔婉一听是有事,眉心突突的,倒不是说她怕事,只是上一回姜云璧的那档子事,实在让她心里膈应。 这么多天她自己也想了想,那件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的,肯定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想想就让人浑身发毛不寒而栗。 当春见她没有动,就又叫了一声:“姑奶奶?” 崔婉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可说什么事儿了吗?” 当春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低声回道:“今儿长房那边消息传开了之后,我们大姑娘去了太太房里,也不知说了什么,这不太太就叫来请您过去了。” 崔瑜?崔婉稍稍放下心来,只想着崔瑜也折腾不出什么大事儿来,便又吩咐了袁慧真在家里看着人收拾东西,自己跟着当春往上房那里去了。 崔婉人到门口时才看见当夏她们几个也都在外面站着,咦了一声:“怎么不在屋里服侍?” 当夏笑了笑没吱声,撩开帘子迎她进去。 崔婉一只脚踏进屋里,还没等开口叫一声嫂子呢,就听到了溥大太太的声音传出来:“这件事情你可不能胡说。” 而后崔瑜的声音就接了上来:“这么要紧的事情我怎么会胡说?我又不是阿瑛,开什么玩笑都不分轻重,要不是今早大哥哥的调令下来,我左右觉得这事儿放在心里很是不安,也不会来告诉母亲。” 崔婉眉头一皱,听起来似乎和崔旻还有些关系? 她正想着,人已经进到了西次间中,瞧了瞧崔瑜,才笑着看向溥大太太:“嫂子这是怎么了?在外面就听见你们娘儿俩说话,什么胡说不胡说的?又是什么很不安?” 溥大太太一见她来,忙招了招手:“就是叫你来一起商量个主意呢。” 崔婉唷了一声:“嫂子跟我商量什么事儿?” 她是出嫁的闺女,娘家的事情就是翻了天,也轮不到跟她商量的,因想到了这里,崔婉才隐隐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溥大太太不是没分寸的人,如果不是很要紧的事,绝不会特意让当春去把她找来商量,于是便稍稍正了神色。 溥大太太抬手往崔瑜那儿指了一把:“她刚才来,跟我说了件事,我左右想着也不知道该跟谁商量,只能把你找来了。” 崔婉听的不明就里,也不问溥大太太,只扭脸看崔瑜:“你跟你母亲说什么了?看把她急的。” 崔瑜略低了低头:“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在院子里闲逛,想着去摘些花儿回来一并做了香囊,可是在长房外面的路上碰见了大哥哥跟二哥哥,本来我是要上去请安的,但是他们两个似乎是有话说,二哥哥还差点动了手,我怕我出去不合适,就躲到了一棵槐树后面。” 崔婉听的啊了一声:“你偷听他们说话?” 溥大太太推了她一把,不悦的盯了她一眼。 崔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偷听两个字难听了点儿,于是赶忙遮过去:“不过话说回来,昱哥儿是要跟谁动手?除了他们兄弟两个,还有外人在?” 崔瑜摇了摇头。 崔婉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跟崔旻动手呢?于是她嚯了一声:“了不得了,圣贤礼仪读了一肚子,却要跟他哥哥动手?你接着说,然后呢?” “后来倒也没有真的打起来,二哥哥只是气急了而已。”崔瑜先替崔昱分辨了一句,犹豫再三,索性只捡了重点来说,“关键是我听见他们说起成娇,二哥哥之所以差点动手,是因为是因为” 后面的话她又支支吾吾了半天,惹得崔婉不住的咂舌:“你这丫头,平时那么爽利的人,今儿是怎么了?说个话支支吾吾的,要把人急死,是因为什么?” 溥大太太在她左手边坐着,拉了她一把,深吸了一口气:“是因为旻哥儿也看上了成娇。” “哈?”崔婉惊诧不已,竟连话音也找不到了。 饶是她再后知后觉,也看得出来崔昱对薛成娇的不同寻常,所以当初自己儿子提起这件事,她犹豫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她嫂子开口,为的就是这一层,可这是怎么说的?崔旻也喜欢薛成娇? 崔婉拧着眉头看崔瑜:“你是不是站的太远,听错了?” 崔瑜连连摇头:“不会的,我若是听的不够真切,怎么敢来告诉我母亲。” 崔婉冷静下来,认认真真的思考了许久:“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兄弟俩都喜欢她怎么了?你怕他们闹生分?这事儿也不是咱们应该插手管的” “不是因为这个。”溥大太太又气她心里什么事儿都不过,咬着牙打断了她,“旻哥儿不是要进京去做官了吗?他今年多大?是个什么出身?一个举人,竟然放到了京城户部为官,我就是不知事儿,也想的过来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的。” “那嫂子你的意思呢?”崔婉摸着下巴,想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你是说旻哥儿为了这个事儿,自己想法子托到京城去做官的?” 溥大太太还没开口,崔瑜便又接了话:“因为那天大哥哥说了,这件事他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他是崔家的宗子,将来的婚事是要老太太和大伯父做主的,他也不愿意成娇做了宗妇处事辛苦,我今天之所以来告诉母亲,就是怕大哥哥有了什么别的想头,这才借着做官的名头跑到京城去,大家长久的不相见,也就算了。” 崔婉果然见溥大太太顺着崔瑜的话点了点头,跟着就听她说道:“你不是知道吗?旻哥儿一向跟刘太监关系不错,我是怕他不想在家里待着,托了刘太监从中出力,把将来的功名也都不要了,要去京城为官。” “这不能够啊,”崔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既然说了不给人知道,昱哥儿又不可能说给人听,他躲什么?” 溥大太太气的跺了跺脚,脚踩在脚踏上发出闷声来:“他们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了吗?那咱们眼下是怎么知道的?” 崔婉心说那不是瑜姐儿偷听来的吗,但是不能这样说啊,况且她知道她嫂子的意思,隔墙有耳嘛,崔旻既然有这个心思,他就算平时藏的再好,崔家人精这么多,保不齐就有谁能看出端倪来,到时候再生出什么事儿来,而且就算别人不知道,他杵在家里,崔昱看着,心里只怕也总要有个疙瘩拧着。 想到了这里,崔婉才瞪大了眼睛:“旻哥儿不会这么糊涂吧?”(。) 107:崔琅会知道 溥大太太摇摇头:“说不好。你看旻哥儿平日对长辈孝顺,对弟妹们包容,就是府里的下人,他都宽和的很,但这孩子还是心思太重,什么事儿都自个儿放心里了,只怕是跟大哥大嫂都不说的。” 崔婉细细的想,这话说的倒不错的,而且崔旻要真是个愚孝没算计的人,也不可能一直跟刘光同相交不断了。 她吞了吞口水:“那嫂子想找我商量什么?” “要说这事儿呢,原本是不值什么的,左右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情,况且也没闹到长辈们面前,将来的事情且长远着,不至于就想这么多了。只不过是这当口赶上了旻哥儿的任命下来,我想着”溥大太太稍稍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告诉大嫂或是老太太一声啊?” 崔婉突然觉得自己压根就不该过来,趟这趟浑水做什么?要不然这会儿她估计也已经收好了行李离开崔家了。 不是说她对家里的事情漠不关心,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崔易身上,她作为亲姑姑,打他几巴掌都没什么,可关键是事情出在崔旻的身上啊。 一来这毕竟是长房自己的事情,如今虽然大家没有分宗,可都是各自房头单过的,她不是崔旻的亲姑妈,要是崔媛在家,这事儿反倒好办了,可眼下她们有什么立场去掺和人家的事儿呢? 再说了,这可是把崔旻崔昱和薛成娇都牵扯进去的,崔旻就不说了,崔昱跟薛成娇两个人,她们能说哪个?又去跟谁说?润大太太和老太太面前,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指着他两个的不是说出来? 于是崔婉躲开溥大太太一些:“嫂子你是糊涂了吧?这事儿能跟大嫂或者老太太说吗?这一说,不是把昱哥儿跟成娇都牵扯进去了?要说你去说,我可不去。” 溥大太太看她这不管事儿的样子,嗳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话?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吗?你可不要忘了,咱们如今可没分宗,万一旻哥儿在京城犯了事儿” 崔婉吓的伸手就去捂她的嘴:“嫂子说什么呢!” 溥大太太也知道这话说的不妥,别开脸挣开她的手:“这不是在咱们自己家说呢吗,我又没到外面说给人听!我是说万一,万一要真出了什么事儿呢?到时候咱们一大家人都跟着受牵连,难道我们明知道这种事情,却当做不知情吗?要是真的是陛下爱惜人才,破例开恩点了旻哥儿去户部也就算了,可假如真的是他自己暗地里使的劲儿要离开家呢?又怎么办?我知道旻哥儿很能干,可再怎么有本事,他也才十五岁而已,进京为官,是闹着玩的吗?” 崔婉一时也是左右为难。 她嫂子的话说的有理,就怕崔旻一时糊涂,真是自己要跑去京城的,将来真的出了事,崔家四个房头谁也跑不了,而且外面的事情她多少听老爷说起来过,京城里权宦当道更是厉害,崔旻在应天府跟刘光同关系匪浅,去了京城还指不定是何种光景呢。 可是这是晚辈们的私事,怎么开口说?难不成跑去敬和堂跟老太太说,你两个孙子都看上了薛成娇?你大孙子可能还为了这个要暂时躲开这个家,一时糊涂的要去做官儿?这要不把老太太气昏过去才怪了。 崔婉一时又想起袁文湘了,不禁头疼,她儿子也是个没出息的,天下的好姑娘何其多,偏偏也看上了薛成娇,却又不知道崔家这一辈里最有出息的两个哥儿都跟他一样的心思。 可是她又转念一想,何不趁此机会提一提袁文湘的事情呢?薛成娇这个姑娘她并不觉得如何不好,能遂了儿子的心愿,才是最要紧的。 这样想着,便真的向溥大太太开了口:“嫂子,要真是为了成娇一个,弄的兄弟俩有了隔阂,何不把成娇说给别人家呢?一旦定下了亲事,他们兄弟俩有什么心思也都该收起来了不是?” 可是她后面都没来得及提起袁文湘这茬呢,溥大太太已经虎着脸打断了她所有的话:“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那是大嫂的外甥女,她婚嫁如何都是大嫂说了算的,再不然也还有她舅舅,轮到咱们说话了吗?再说了,她今年才十一岁,定什么亲?而且现在最要紧的事旻哥儿的事,根本就不是成娇配不配人的问题,你想什么呢?” 崔婉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况且溥大太太今天说话特别不客气,她就越发来了脾气,两手一摊:“那我没主意了,况且娘家的事儿也没有我多过问的道理,嫂子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你!”溥大太太气的直大口喘气,拍着胸口瞪崔婉。 崔瑜见她母亲和姑妈吵起来,才赶紧开口劝:“要不然,告诉小婶婶吧?” 溥大太太跟崔婉皆是一怔,也不忙着置气了,纷纷向崔瑜看过去。 还是溥大太太先回神,开口问她:“告诉你小婶婶干什么?” 崔瑜歪着头想了会儿:“适才姑妈不是说,这是长房的事情吗?但是母亲又怕直接告诉大伯母或是老太太会落埋怨遭训斥,既然如此,小婶婶也是长房的太太,而二哥哥跟成娇都不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孩子,让小婶婶转达告诉大伯母或是老太太,不就行了吗?” 溥大太太有些迟疑,崔婉却笑了起来:“你这丫头鬼主意好多,”说完了又拿手戳溥大太太,“我看这个主意可以啊,到时候她们闹的如何,跟我们也没关系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从来也不管事儿,一年有七八个月跪佛堂的人,跟她说这个?”溥大太太连连摆手,觉得这个主意也不妥。 崔婉嗨了一声:“不是还有琅姐儿呢吗?她心眼子多,说给了她母亲,不就是说给了她吗?她母亲不管事儿,她不会出谋划策?” 溥大太太细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事儿可行,终于拍案顶板:“走,你跟我一起去椿希堂。” 她拉了崔婉起身往外走,一扭脸又看见崔瑜跟了过来,叫了她一声:“你就别去了。” 崔瑜眼中一暗,脚步随之停了下来。 崔婉倒没在意这些,只是吩咐她:“正好,你到松鹤院去一趟,告诉慧真一声,说我有事儿一会儿就回来,家里东西要是收拾好了,叫人先把行李送走吧,等我回来我们就动身。” 崔瑜无奈,只得应了下来,送了她二人出去后,才径直往松鹤院去了。 (。) 108:非进不可 崔婉说的是不错的,这件事情告诉了沪二太太,就等于是告诉了崔琅。 溥大太太她们二人风风火火的去了椿希堂,又关起门来说了好一车子的话,松鹤院里又来了丫头催问,她二人才离去。 等她二人走后,沪二太太便让丫头去叫了崔琅来。 崔琅进屋时正见她母亲愁眉不展,随着拢了拢眉头:“母亲怎么了?”说着她又往外头看了一眼,“刚刚四伯母跟婉姑妈来做什么?” “你来,”沪二太太冲她招手,“正是要与你说这个事情。” 崔琅提了八破裙的下摆往她母亲那里去,上了脚踏后顺势在拔步床上坐了下去,就靠在她母亲身旁。 沪二太太思量再三,把适才溥大太太她们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崔琅。 崔琅听后果然脸色铁青,可却并不是先说起崔旻的不是,反倒问她母亲:“这可奇怪了,四伯母就算是知道了这事儿,直接说给大伯母或者祖母知道就算了,又来告诉母亲做什么?” 沪二太太摇着头:“她可能是怕最后弄的里外不是人吧,况且这毕竟是咱们长房的事情,她也不好插手过问。” 崔琅又讥笑:“不好插手过问就不要提,当做不知道就是了,既然开口说了,还说什么不好插手?四伯母要把母亲推出去做靶子,想得倒是很好。” 沪二太太听她说话不客气,虽然知道她一贯是这么个脾气,可还是不由得叹气,又轻轻地拍了拍她:“怎么说话呢?你四伯母也是不放心。”她又想起溥大太太之前的话来,心里也是一阵的不安宁。 她们家是世代为官的,所以方才溥大太太跟她分析了一通,她也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厉害,这会儿因见崔琅横眉冷目的,便有心劝她:“京城到底不比在家里,如果你大哥哥是要在应天府做官,那不管是如何,咱们都是不怕的,就算是将来捅出什么篓子,你大伯也都能担待得起。可是一旦进了京,咱们再想帮,也是有心无力了。你四伯母是怕他乱了心神,惹出事端来。” 崔琅听后点了点头,可却一概没有放在心上,脸上的讥讽之意丝毫未褪:“要我说,她们想的也太多了些,大哥哥是那样的人吗?大哥哥从小是立志要考中进士入选庶吉士的人,难道真就为了成娇把这些都抛舍了?我看未必吧?” “你说的是有道理这不假,可是我们既然知道了,总该去回老太太一声才是正经的,这并不是我们以为如何就算了的,这样大的事,还得老太太跟你大伯父来做主。”沪二太太与她说完便要起身。 崔琅忙伸出手来拽住了她。 沪二太太一时不解,扭头看她:“做什么?” 崔琅一咬牙:“母亲怎么不明白,这件事情谁去说谁就倒霉,您以为四伯母怕的是什么?里外不是人那是轻的,到时候挨了骂或是有什么更难堪的,这才要紧,她来告诉母亲,不就是想让您出这个头吗?您怎么还要去?” 沪二太太脚下一滞,又推了推崔琅的手:“这些我都知道,但这事关咱们长房,我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管,平日里烧香拜佛,为的不就是家宅安宁,你们这几个孩子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吗?” 崔琅怔了怔,万万没想到一向避世的母亲,对这件事竟这样铁了心的要插手,她眼看着她母亲就要出门,忙站起身来几步追上去,在门口处拦下了她母亲:“我去跟祖母说。” 沪二太太微一退,拧眉看她。 “我是晚辈,就算在祖母面前说错了什么话,挨几句骂都不要紧,但我不能让母亲去。”崔琅死活拦着沪二太太,挡在门前不让她出去。 沪二太太这件事情上倒也不矫情,崔琅说的是对的,她要是挨了婆婆的骂,那真是脸上无光,况且这事儿一个说不好还得得罪大嫂。 可要是崔琅去就不一样了,一来老太太虽严厉,但对这些孙子孙女到底还是隔辈儿亲,跟待媳妇儿是不一样的,二来大嫂是做长辈的,总不能跟崔琅置气吧? 她这样想着,便点了头:“那你去吧,言语间仔细些,不要惹你祖母生气。” 崔琅嗯了一声,冷着脸退出了屋外,带上丫头就径直往敬和堂去了。 她到敬和堂的时候,先是被长安拦在了外面。 长安看看她,又很是为难的看向屋里的方向:“老太太今早发了脾气,金陵姐姐跟曹妈妈哄了半天,才稍好了些,二姑娘看要不要晚点儿再过来?” 崔琅一听就知道老太太多半是为了崔旻做官的事情动了肝火,可她也不愿意回去,这事儿早晚要告诉老太太,与其等她彻底消了气之后再白生一场气,还不如一股脑的都告诉了她,究竟如何,也不过这一次就过去了。 “我就在这儿等着,是很要紧的事,你快去回话吧。”崔琅也不走,也不硬要往里进,就袖着手站在门口,打发长安进去递话。 长安觉得为难,又很是无奈,心里更觉得这位二姑娘难伺候,若换了是大姑娘或娇姑娘来,既听了她这样说,肯定就不会再进去了,偏二姑娘的事情这样要紧,非进不可。 她没办法,只好打了帘子进屋里去告诉金陵。 金陵才服侍了老太太到暖阁里头去躺着,一出来看见长安,小碎步踩的很快,走近了之后压了压声:“不是叫你在外面守着吗?” 长安一撇嘴,委屈极了:“二姑娘来了,说有要紧的事情非要见老太太,叫我进来回话呢。” 金陵一怔,显然有些不高兴了:“不是告诉你了谁来也不让进吗?”她反手往暖阁那里指了指,“这才刚躺下好一些。” 长安听她语气有些重,便更委屈起来:“我拦不住二姑娘啊。” 金陵啧了一声,便打算出去回崔琅的话,可是她二人就算声音压得再低,章老夫人在暖阁里面还是听见了动静,张嘴就叫人:“金陵。” 金陵身形一顿,应了一声忙往暖阁里进:“老太太怎么了?” “外面什么动静?”章老夫人侧躺在床上,眼睛也没睁开,随意的问了一句,“我听你们低声说话,又听不仔细,是谁过来了?” 金陵见老太太既问了,就断没有瞒着不说的道理,柔声回了话:“是二姑娘来了,正打发长安去告诉二姑娘说您歇下了,叫姑娘一会儿再来呢。” “不用,”章老夫人等她说完了,稍稍睁开眼,“叫她进来吧。”(。) 109:清醒清醒 金陵无奈,嗳地一声应了,又返身出到外间来。 长安站在门口的多宝格旁,见她从里面出来,勾着头看了看。 金陵冲她摆摆手:“请二姑娘进来吧。” 长安忙点了头退了出去,不多时就领着崔琅进了屋。 崔琅四下里看了看,老太太果然不在外间,于是下意识的去看暖阁那边,就见金陵守在门口,她这才提步过去。 金陵见她过来,半蹲下去请了个安,才推开了刻花的剔红屋门让她进去。 章老夫人还侧躺着,眼睛半眯半睁,见崔琅进了屋,招手叫她:“来扶我起来。” 崔琅先端了礼,而后几步上前去,扶着老太太起了身,又取过三个大靠枕给她放在身后,往她腰间又垫了个云锦的软枕,一套动作完后,才退下去一些,往床旁边的圆凳上坐了下去。 “你来做什么?我才刚隐约听长安她们说,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崔琅嗯了一声:“今儿大哥哥的任职文书不是下来了吗?没多久瑜姐儿就来找了我一趟,跟我说了个事儿,我想着该回您一声。” 这其实是崔琅在来的时候就想好了的说辞, 四房不是想置身事外吗?想得美! 跑到椿希堂把这事儿告诉了她母亲,合着她们什么事儿也不干,撺掇着她母亲来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她们躲在家里看热闹,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不过崔琅也没打算把溥大太太扯进来,反正这回是她出头的,溥大太太总不可能找她说这些,捎带上崔瑜才正合适,这事儿要挨骂,崔瑜也得一起挨了。 果然章老夫人原本舒展的眉头又紧了紧:“说。” 崔琅认真的想了会儿:“瑜姐儿十来天前听说了一件事,本来也没有在意,只是到今日大哥哥的这纸文书下来后,她才隐隐觉得不对,来告诉我了,问问我是个什么想法。”她说了一句之后顿了顿,才提起来崔旻的事情,“十几天前瑜姐儿无意中听到了大哥哥跟昱哥儿的谈话,您知道,自从成娇进府之后,昱哥儿待她便很不同,虽然成娇年纪还小,但昱哥儿已经十三了,只怕是有了别的心思,不过是咱们都不提而已,可是从前却没想过,大哥哥会跟他是一样的心思。” 章老夫人面色一沉,立时就听出崔琅的意思来了,这是告诉她,崔旻也对薛成娇动了心思了。 “她从哪里听来的?” 崔琅想,反正要拖崔瑜下水,一件事是拖,两件事也是拖,于是就轻咳了一声:“她出来采.花儿,远远地看见了大哥哥他们,本来想上前,但是看他们差点动起手来,就躲到了树后面,这话是大哥哥自己说的。” 章老夫人呵了一声:“好好地姑娘,学人干这种偷听的勾当。”冷着嗓子说完了,又冲着外面叫金陵,听见金陵应了一声,便吩咐,“你去带三姑娘来,让她站在院子里头等,等我们这里说完了话,再让她进屋。” 外面金陵明显愣了愣,却不敢多问,忙出了门往四房那里去。 崔琅眼底有了笑意,又因是在她祖母面前,便很快就藏了起来。 章老夫人吩咐了一通之后才又来问她:“听见便听见了,今日提起来又是为什么?她既然早前就知道,怎么当时不说?” “这个我不清楚,听她的意思是觉得这不是大事儿,况且大哥哥好像说不愿给人知道,告诉昱哥儿是不想让他多心,怕将来为了这个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崔琅托腮想了想,“今天来找我,是因为她心里突然闪过了个念想。大哥哥这回进京去做官,她怕大哥哥是为了成娇才要走。” “胡说八道。”章老夫人一时哭笑不得,“这是陛下派下来的旨意和文书,跟成娇这事儿有什么关系?一天到晚的想些什么?” “不是的,”崔琅又哝着声儿回话,“瑜姐儿说,因为大哥哥这两年好像一直跟刘太监关系不错,她是怕大哥哥为了暂且躲开,给自己和昱哥儿都留一个清静,所以去求了刘太监办成的这个事儿。” 章老夫人冷笑了一声,后面的话就没有再说。 她膝下这些孙女里,就崔琅跟崔瑜是最让她看好的,这件事情怎么偏就这样冒失? 崔瑜一向圆滑得很,况且她心思转的那样快,细想也该知道,从她听说这件事到京城的旨意下到应天府,短短十天的时间而已,崔旻哪有时间去求刘太监办这件事?这个道理根本就说不通。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一时没想明白,去告诉崔琅做什么?直接回了她祖母,或是到敬和堂里来回话就行了。 章老夫人嘴角的弧度越发的大,想起来前些日子曹妈妈跟她说的那些话来,笑着看向崔琅:“我之前听人说,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成娇?” 崔琅一时让她问懵了,这不是在说崔旻的事情吗?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 稍稍出神,又赶紧回话:“哪儿能啊,”先否认了一句,又想着她祖母这样精明,没有把握是绝对不会随便说的,便又添道,“可能是之前姜云璧还在府里住着的时候,我每每见了成娇说话语气重了些吧,那时候总觉得成娇一直针对姜云璧,我怕她错了主意,小小年纪的净学些坏心思,说过她几次。” 章老夫人听她辩解,也不拆穿她,只是又问:“你也觉得你大哥哥是为了这个,自己求着到京城为官的吗?” 崔琅来的时候想过祖母会骂她,会不给她好脸色看,可就是没想过祖母会追问她这么多,眼下这个情况,倒像是把这团火引到她自己身上来了。 “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懂,只是瑜姐儿说了,我心里也有些怕,既然拿不准,便来回您了。” 章老夫人叫了一声琅姐儿,这一声不轻不重,却着实把崔琅吓了一跳。 然而老夫人却没有后话要说,只是听见外面有动静,笑着朝她摆了摆手:“你也去院子里站一会儿吧。” 崔琅一怔:“您说什么?” “院子里,”章老夫人往外面指了指,“跟瑜姐儿一起,好好清醒清醒。”(。) 110:那是一匹狼 崔琅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崔瑜还站在台阶底下冷眼看她,虽然有些不明就里,可她又不蠢,本来来的路上就想也许是那天偷听的事情被老夫人知道了,这会儿见崔琅面无血色的退出来,就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所以崔琅刚下了台阶,她就冷着嗓子问她:“二姐姐何故拖累我?” 崔琅连笑都懒得敷衍她一下:“那你们又何故拖累我母亲?” 崔瑜一怔,见她跟自己并肩站着,嗤了一声:“那咱们就一起站着吧,不是有句话说,损人不利己吗?你今天干的事情,倒挺应景的。” “彼此彼此。”崔琅这会儿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懒得跟她打嘴仗,安安静静的站着,一动也不动,连看都没再看崔瑜一眼。 崔瑜在旁边似笑非笑的,时不时还转过头来看她,见她脸上血色一直没有回过来,便料想适才在屋里,老夫人是没给她什么好听话,心里又觉得解气,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也不再跟她多说。 却说躺在暖阁里的章老夫人,这一回却隐隐的回过味儿来。 崔瑜这一举动很显然是多此一举了,可这个丫头一向伶俐,没道理会做这种事。 近来家里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原先没有往一块儿想,可眼下却全都联系到了一起。 章老夫人手里的那串珠子紧了又紧,叫了一声金陵:“叫瑜姐儿进来,让琅姐儿也回去吧,告诉她,我今天说的话,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于是金陵又打了帘子出去,到院子里去转达了老太太的话。 崔琅一听这话,脸色更白了几分,生扯了一抹笑,应了一句知道了,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敬和堂。 崔瑜跟着金陵进了屋,金陵往暖阁那里带了带她,之后自己留在了外间,只推了门让她进去。 章老夫人听着脚步声进了,才睁开眼:“瑜姐儿,方才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可清醒了吗?” 崔瑜这会儿只当老太太是为了她偷听的事情生气,便讨好的笑着:“清醒了,往后再也不敢躲在树后偷听哥哥们说话了。” 章老夫人摇了摇头,脸上还挂着笑:“你还是没醒。” 这回崔瑜一怔,原本想坐下去的身子也顿了顿,抬眼看向章老夫人:“老太太?” “是你父亲,还是你祖母?”章老夫人虚头巴脑的问了一句。 崔瑜却浑身一怔,狠狠地吞了几口口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章老夫人手指在大.腿上点了点:“八年前我就说过,从今以后再也别把心思动到长房来,看样子过了几年清静日子,他们是把我的话全忘了啊?” 这些话,崔瑜有着很是朦胧的记忆。 贞宁三年时,章老夫人从二房收回了族谱,也是从那时候起,崔家长房重新树立了威信。 老夫人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像这样颐养起来,她是惠宗章皇后的族里的侄女,要论起来,跟皇家还有些渊源,所以通身的气派便很不一样,不怒自威,叫人看了心里生怯。 这些话老夫人好像是说过的,不管存了什么心思,再也不要打长房的主意,可是这一回 崔瑜猛地抬头,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可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找不到了。 章老夫人也不急,就那样嘴角噙着笑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她:“你还没回答我,是你父亲,还是你祖母?” 崔瑜这会儿吓坏了,她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见惯了风雨的章老夫人面前,什么也不是。 老夫人明明在笑,可崔瑜就是忍不住心里发毛,那个笑太吓人了,她觉得老夫人手里像是拿了一把刀子,正打算一点点的把她的肉皮隔开,放出她全身的血,然后看着她挣扎,看着她无措和痛苦,只是因为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违背了老夫人当年说过的话。 崔瑜猛然一个激灵,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上,俯下身去再也不敢抬头看章老夫人。 章老夫人见她这样,才慢慢的收了笑:“不管是谁,回去告诉他,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四房是什么用意。最好你们一辈子都记住,四房能有今天,不是崔溥多能干,而是借了‘崔家’这两个字的光!” 崔瑜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这会儿她其实连应声的勇气都没有了。 章老夫人冷哼了一声:“走吧,别杵在这儿了。” 听了这话,崔瑜像得了赦令似的,忙不迭的站起身来,匆匆的行了礼,又匆匆踏出暖阁,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了敬和堂。 等她走后,曹妈妈才从外面笑着进到暖阁里面来,一见章老夫人横眉冷目的,就不由的劝:“瞧瞧,早上才气了一场,这会儿又上火,身子还是自己的,上了年纪的人更要保养起来。”她有心逗老夫人开心,就在自己胸口处拍了拍,“老太太也看看我,如今家里的事情一概都不管,由得他们闹去罢了。” 章老夫人露不出笑来,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一匹狼,崔溥是,他母亲也是,从八年前,到今天,他们一点也没有变,我竟会这样大意,想想这些日子的事情就一阵后怕,若一步走错,就着了他们的道了。” 曹妈妈看她实在没心思开玩笑,便无奈的劝起来:“当年我就劝过老太太,四房想分宗,无非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不想被三个哥哥压.在头顶,老太太既不是要把着家里不放手,何不就由他们去呢?” “你真糊涂。”章老夫人靠在软枕上,合了合眼,“这么大的一个家,里里外外全是靠面子撑起来的,分宗?一旦分了宗,外面的人又要如何看?老祖宗在天之灵,又是怎么想我们这些儿孙?我不能就这样让崔家毁在我手上。崔溥不是想分宗吗?且让他去想吧,只要我还有一日活着,这件事就绝不可能!” 曹妈妈有话想说,可老夫人的态度决然,这事儿显然是没什么好议的,说破了天也就是不可能这三个字而已。 其实想想何苦来呢,守着脸面放不开,家里一年到头是非不断,不要说四房有心思,就是二房,难道就消停了吗? 这个家里,豺狼虎豹从来不缺,可章老夫人却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曹妈妈又不由的心疼起老太太,上前去捏住了被角,又往老太太身上盖了盖,而后悄悄地退了出去不再说什么。(。) 111:病倒 章老夫人又在暖阁里歇了约有一刻多钟,开了口招呼外面的人。 金陵是一直守在暖阁门口听吩咐的,这会儿听了老夫人叫,半推开门探着头进了里面:“老太太不歇着吗?” “你去让旻哥儿过来一趟,我有话跟他说。”章老夫人一边摇着头,一边吩咐金陵。 金陵便先上前去将她搀扶着坐好了,之后才又返身退出去找崔旻。 没过多久,金陵与崔旻回到了暖阁外,原本金陵还是要等在外间的,可章老夫人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竟打发了她到门口去守着:“这儿不用你守着,你去门口,谁来也不让进,就说是我说的。” 金陵下意识的看了崔旻一眼,应了一声提步退了出去。 那一日早上,屋外阳光正好,微风和煦,没有人知道章老夫人叫来崔旻到底说了些什么,这祖孙二人在敬和堂的暖阁里闭门相谈了大约有半个时辰,金陵只记得,崔旻临走时,看起来虽然有些沉重,可面上隐隐带有喜色,她心中疑惑不解,却也知道这是主子们的时候,由不得她好奇,于是便把这一天的事情一概不提了。 再说崔瑜回到四房去,到了要吃午饭的时候她还一个人躲在家里不出门,溥大太太察觉出不对来,领了当春到徽音堂去看她,这才发现她浑身滚烫,竟发了热。 一时间四房的人又忙手忙脚的,溥大太太忙叫人到外面去请孙娘子进府来,又让打了冷水拧帕子给崔瑜敷在额头上,忙活了半天从冷了脸,转过身来把徽音堂里跟着崔瑜服侍的丫头一一扫过:“我看你们是要反了天了!姑娘病得这么厉害,你们就没人知道?让你们服侍姑娘,便是这样照看的吗?” 崔瑜身边的大丫头斯玉先站了出来,又因溥大太太动了肝火,双膝一并跪下去:“太太明察,今儿姑娘从长房那里回来之后脸色就不好,我们也问了,但姑娘什么也不说,还把我们都打发了出去,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肯见。” 溥大太太先是眯了眼愣了愣,却又冷哼一声:“姑娘不对劲,你就不知道到上房去回一声?” “姑娘不叫去啊。”斯玉哭丧着脸,把头低下去磕了两下,“太太才发落了松鹤院里的人,我们怎么敢不尽心服侍呢。” 不多时外面请了孙娘子进来,溥大太太暂且没工夫理会这屋里的丫头们,只让人领了孙娘子进屋给崔瑜诊脉。 孙娘子瞧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站起了身同溥大太太颔首一礼:“太太不用急,姑娘这是受了惊吓,又一时堵在胸口纾解不出来,才引起的发热,吃两服药,歇一歇就没事了。” 溥大太太听说没什么大问题,才稍稍放了心,可让人走了孙娘子出去又去煎药之后才醒过神来。 受了惊吓?这孩子今早起来还好好的,怎么去了一趟长房就受了惊吓呢? 她正想着,钱老恭人身边的喜鹊进到了这里来,瞧了一会儿见溥大太太在这里廊下站着,才几步上前问了安。 溥大太太一见她,便把前面的想法暂且收了:“怎么到这里来?” 喜鹊笑着回话:“老太太听着这里有动静,叫人看了看,知道孙娘子进了府,便让我过来问问,可是大姑娘不好吗?” 溥大太太嗯了一声,又忙说不要紧:“孙娘子看过了,没什么要紧的,吃两贴药就好了,老太太不用焦心。” 喜鹊便应了句没事就好,才又回去向钱老恭人回话。 溥大太太原本也没多在意,只是提步进屋里去守着崔瑜,可是没过一会儿,钱老恭人竟领了丫头往徽音堂这里来了。 钱老恭人径直进了屋,见崔瑜这样,就先眯了眼问溥大太太:“孙娘子怎么说的?她早上来我这里请安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这会儿烧起来了?” 溥大太太赶忙搀了老太太坐下去:“孙娘子说是受了惊吓,旁的倒不要紧,歇一歇就好了,我已经叫人去煎药了。” 一听受了惊吓四个字,钱老恭人脸色稍变了变,看的溥大太太心中生疑,却不敢问什么。 钱老恭人沉了沉声:“她现在还是昏睡着?” 溥大太太叹着气点了头。 可就在这时候,崔瑜原本紧闭着的双眼却猛然睁开了,只是眼中还有些迷离,显然是烧的实在厉害了,人有些发懵。 溥大太太一看她醒了,吩咐人又是端水又是却问药的,恨不得上去抱着她好好看看,只是老太太还在这里,她又不能动作。 钱老恭人看崔瑜清醒过来,声音放柔和了些:“这会儿还难受吗?” 其实崔瑜本是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嗡嗡作响,耳边全是章老夫人的那些话,整个人昏昏沉沉,竟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 一直到她祖母进了屋,她隐隐的听见祖母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可是传入耳中却像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驱赶走了章老夫人的那些言辞,这才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斯玉上前去扶着她起了身,又因她烧的厉害,身子有些虚,便坐到了她身后去,让她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崔瑜歪在斯玉身上:“劳动祖母和母亲,我不要紧的。” 溥大太太刚想张嘴说话,钱老恭人就先打断了她:“既然醒了,我问你几句话,这会儿可有精神吗?要是不爽利,就等你好了再说也行。” 崔瑜心中隐隐清楚,强撑着点头,又苦笑:“我没事。” 钱老恭人便扭头同溥大太太吩咐:“你领着她们都出去,我有话跟瑜姐儿说。” 溥大太太心里是万般不情愿,崔瑜眼下病得厉害,身边怎么能离开人?于是对她婆婆的这一做法便颇有微词,人也站着没有动。 钱老恭人沉了沉面色,崔瑜忙开口劝:“我这里真的没事,母亲先出去吧。” 溥大太太又怕真的惹怒了老太太,不得不领着丫头们出去了。 等一屋子人尽退了,崔瑜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皱着小脸看她祖母,又垂了垂头,瓮声瓮气说道:“是我做错了。”(。) 112:自作主张 钱老恭人听了这样一句,眼中有无奈、有怒意,最后却都化作了一声叹息,直冲崔瑜摇头:“你今早过来请安,说起这件事,我就交代了你,暂且全当做不知道,你平日里多伶俐,今日怎么这样糊涂?这样自作主张,急着跳出来,不是找着给人送把柄吗?” 崔瑜眼神暗了下去,吸了吸鼻子:“我本来是想让母亲去告诉小婶婶,小婶婶要是揽了这事儿,自然不会在老太太面前提起我们,只是没有想到是二姐姐去回话” 钱老恭人一个劲儿的摇头:“你就是自信的过了头了。”说着又无奈,“这个当口,就是真有什么事,也要躲着,没有冲上去的道理。你真的以为老夫人是好糊弄的吗?前面云璧的事情出的不清不楚,紧接着就有那样一封空白的书信留下来,如今旻哥儿又要进京为官,这一桩桩一件件,老夫人都看在眼里,算计在心里,我们还能置身事外,只是她暂时不愿意伤了和气罢了,你倒好,又上赶着找事儿。”她顿了顿,“她今天叫你去,跟你说了什么?” 崔瑜不禁又想起章老夫人的那幅模样,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吞了口水:“老太太问我,是我父亲,还是您,问了两遍。”她细细的回想,又说道,“这个话我没有回,后来老太太说,叫咱们永远别忘了,四房能有今日,都是借着‘崔家’二字的光,并非是父亲多能干,还说还说”她想起来章老夫人那句警告的话,又偷偷的瞥她祖母的神色,把心一横,继而道,“还说咱们是过了几年清净日子,把她从前说过的话全都给忘了。” 钱老恭人也是浑身一怔,似乎是突然间才想起来章老夫人的厉害来,合了合眼,这会儿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冷的,指尖都在打颤。 崔瑜坐在床上,并看不清她祖母如何,于是又道:“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前面出了几件事,可最后都不了了之,我只是想着,大哥哥这次去京师实在蹊跷,虽然我知道这必定跟成娇无关,可如果真能让人觉得是为了成娇,长房少不得还要闹上一闹,所以我才” 钱老恭人听着她柔声细语,稍稍回神:“你还是太小了。”她丢出这样一句话,而后深思了会儿,不由的失笑,“这回好了,她是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算到我们头上来,就算不是咱们做的,她也只当是咱们做的了。” 崔瑜一听,不禁自责起来,当然也知道她祖母指的是什么。 只是这件事在她心里还有个疑惑,便又朝老恭人看去:“祖母,我还是想不明白,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二房,就是琦姐儿。”钱老恭人呵了一声,“她们也太没个算计,你大伯母连那样的事情都忍下了,怎么可能为了一封信去跟三房撕破脸?偏她这样急。” “琦姐儿?”崔瑜这样听来就更不解了,要说是二房安排的,她尚且能够明白,可这跟崔琦有什么关系? “那天瑛姐儿回来一说,我就有这个想法了。”钱老恭人想了想,才跟她说,“二房便不说了,只说三房里,袁氏没心眼,你三伯母又中看不中用,其实要换了我是她们,才正经的该好好闹上一场。云璧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这不假,但是她们表姑娘白白的给人陷害,就这么算了吗?凭着老夫人一句话,这个委屈她们就该咽下去了?但是琦姐儿又不一样,她年纪虽然小,心却一点也不小,你不要看平时是阿瑛欺负她的多,可真要跟她比心眼子,再有十个你妹妹,也未必比得上她。” “可是她为什么给薛成娇这样一封信?”崔瑜有些讶然,“既然老恭人和三伯母都不提了,她出什么头?” 钱老恭人沉声想了会儿:“沅芷是从小服侍她的,莫名其妙被牵连到这件事里,如今又被打发到了庄子上去,说不得是咽不下这口气,想吓唬吓唬成娇,不过我又怕没这么简单,要真的是她,她应该有自己的盘算,或许还有什么事情是咱们不知道的,才让她做了这件事吧。” 崔瑜哦了一声,这也不算是件要紧的事情,不管是二房还是崔琦,其实最后的目的跟她们是一样的,只是如果真的是崔琦,那事情可就更有意思了。 三伯母一直都想跟长房亲上加亲,不然也不可能这样纵容姜云璧,可是崔琦却背着她对长房的人出手,崔瑜想到这里,嘴角就不由的扬了扬。 又过了好一会儿,钱老恭人叫了她一声:“你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老夫人真要做什么,也还有我跟你父亲顶着,且轮不到你头上。但是经此一事,我还得交代你一声,以后做事再不要这样莽撞,真把老夫人惹急了,对谁都没好处。咱们不是为了跟她们撕破脸,也没这个必要撕破脸,她有句话说的不错,四房有今日的风光,还是借了‘崔家’这两个字的光,就算将来分了宗,我们也是崔家的人,他们兄弟之间没有不帮衬的道理。可是一旦跟长房撕破了脸,这个光,就未必借的住了。” 崔瑜隐隐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点头应下:“以后凡事都听祖母的,再不敢自作主张了。” 钱老恭人见她受教,便欣慰了许多,又想起些事情来,嗳了一声问她:“你今天去的时候,见着琅姐儿了?” “见到了。”崔瑜不知她为什么问起这个来,只是老老实实的回话,说着说着又噗嗤一声笑起来,“祖母您不知道,我刚去的时候老夫人让我站在院子里等,本来吧我以为是因为我偷听哥哥们说话,老夫人罚我的,也没当回事。但是后来二姐姐出来了,脸色惨白,也不走,跟我一起站着呢。再之后金陵传了老夫人的话,让我进屋去,但是又跟二姐姐说了什么老夫人让她好好想想这类的话,我想来她今天一定也没讨到什么好。” 钱老恭人心说怎么可能讨到好?又不禁感慨,崔琅对她母亲,实在是没话说,要按着那丫头的聪明劲儿,今天听了这些话,必然不会说到章氏面前去,只怕是为了她母亲才去的敬和堂,不得不回这些,到最后生生的挨了一顿。 因想到了这里,对章老夫人的态度也有些怀疑,便又叮嘱了崔瑜一声:“长房你几个哥哥姐姐,以后不要随便打她们的主意,就连薛成娇也是一样的,记住了吗?”(。) 113:不稀罕 崔瑜心里吃惊,可没敢反驳她祖母,嗯了一声:“我都记住了,不过祖母”她又有了几分迟疑,后面见老恭人示意她继续说,才敢开口,“阿瑛最近跟成娇一直走得很近,没事儿吗?她心大嘴也大,我怕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提起这个小幺来,钱老恭人也是头疼不已,扶了扶额头:“你能管得住她不让她去小雅居吗?”说完了见崔瑜摇头,就又道,“随她去吧,这些事情别让她知道就不怕,再说了,薛成娇现在可是长房的宝贝,连老夫人都对她另眼看待,多跟她亲近亲近,也没什么不妥的。” 祖孙二人便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溥大太太在外面叫门,说是崔瑜的药熬好了,老恭人这才收了声,叫了人进来,之后又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老太太今天是怎么了?”溥大太太亲自端了药碗坐在崔瑜的床边,“你病的这样,有什么事情不能改日再问,又拉着你说了这么半天的话。” 崔瑜就着她母亲递过来的银勺一口一口的喝药,也不说话,等到一碗药见了底,才皱着眉头道:“是有些要紧的事情,非要这会儿问的。” 溥大太太见她皱眉,知道药苦的很,叫了斯玉拿蜜饯来:“去去嘴里的苦味。” 可崔瑜是个很不能受苦味的人,接二连三的往嘴里塞了五六颗蜜饯,眼看着还要伸手去拿,溥大太太板着脸让斯玉把盒子端走了:“稍去一去就是了,一会儿再把药性散尽,这碗药不是白吃了?” 崔瑜无奈,撇着嘴收回了手。 溥大太太知道女儿的习惯,也不落忍,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颗窝丝糖来,剥好了给她递过去:“含在嘴.巴里,且压一压。” 这种糖崔瑜是不爱吃的,觉得是小孩子们的吃食,只是这会儿嘴.巴里实在苦的受不了,便想也不想就含进了嘴里。 溥大太太跟着才说道:“也不知道你们一天到晚在干些什么,老太太有什么要紧事从来也不跟我说,你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遇上什么事儿都把你叫去。” 她倒不是抱怨婆婆不信任她,自己有几斤几两,她自己心里清楚,崔溥铁了心想分宗,她也知道,所以素来婆婆谋划了什么事儿,大多也是为了分宗这一样,她不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婆婆估计也是怕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索性就不交代她这些。 只是又抬眼看看大女儿,小小的年纪,却也不知每天替她祖母做了多少事,又为这个家费了多少的心,溥大太太伸出手,爱怜的抚.摸上崔瑜的头顶:“可怜我的儿,若依我说,是老太太跟你父亲不知足,当初老祖宗在世时,把你父亲捧的那样高,让他有了今天的风光,如今老祖宗不在了,他却头一个想要分宗。”溥大太太想着就摇起头来,“可他却没想过,一旦分了宗,外人又要如何看待咱们这个家呢?” 崔瑜想伸手拦住她母亲不让她说,可手抬了一半就又放了下去。 事实上,她跟她母亲想法是一样的。 况且这么些年下来,祖母和父亲盘算着怎么能找到一个由头提分宗的事情,总想着让长房出错,或是二房三房闹出乱子,然后坐收渔翁之利,无非也是不想将来被人戳脊梁骨而已。 她不能赞同,却不得不帮着祖母一起分担这些,因为她是四房的嫡长女,所以就算知道这样并不妥,却也只能顺从她的祖母和父亲。 “母亲又何必说这些呢,若让父亲知道了,少不得又要生气一场。”崔瑜吃了药,这会儿明显精神了很多,“祖母和父亲不让母亲操心这些,也是为了母亲好。”她伸手握住溥大太太的手,“母亲一向心软,是做不了这些事的。” 她二人正说话,崔瑛推开门跑了进来,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溥大太太也不知道前面说的话她有没有听了去,便虎着脸瞪她:“你一大早跑的没了人影,是上哪里疯去了?这会儿又火急火燎的跑回来,也不让人传话,像什么样子?” 崔瑛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见,不过是溥大太太心虚而已。 她让她母亲抢白了一通,小脸儿一耷拉,把手里抱着的东西举了举:“吉祥自己跑回言景堂了,我一大早追它去了,这不是听说姐姐病了,才赶紧回来的嘛,母亲怎么骂我?” 溥大太太一看她手里抱着的猫,嘶了一声就闪了闪:“拿一边儿去。” 崔瑛没心没肺,噗嗤一声笑出来:“吉祥性子可温顺了,母亲不要怕嘛。” 崔瑜看她无法无天的,便咳嗽了几声:“你别胡闹了,它正掉毛的时候,你别弄了我一屋子的猫毛,我还正病着,更见不得这些了。” 崔瑛一想也是,便把吉祥交给了丫头:“你抱它出去玩儿吧,看好了,它要是再跑了,仔细我打你。” 崔瑜跟溥大太太对视了一眼,皆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吉祥是崔昱的猫,至于他一个少年郎君,何以要养一只大白猫在家里,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崔昱很喜欢这只猫,轻易不让人带出言景堂,而吉祥呢,因是被崔昱从小养大的,也只认崔昱一个。 “你要是喜欢这些,回头自己去买一只养在身边,干什么总惦记着吉祥?”崔瑜拍了拍床边,让她也坐上来,又拉着她袖口整理起来,“丫头铁定看不住,它心在言景堂呢,你留着它它也还是会跑啊。” “可我只喜欢吉祥啊。”崔瑛由着她给自己整理袖口,偏着头说道,“若换了别的猫,我或许就不喜欢了呢。” 溥大太太听来好笑,嗳了一声问她:“可你喜欢它,它并不喜欢你,这又怎么办?你一心想留它在身边,它却只认得你二哥哥,不肯待在你身边,这又怎么办?” 崔瑛想也不想的就说道:“总要先把它放在我这里养一阵,熟悉起来才知道它喜不喜欢我吧?如果它在我这里养了十天半个月都还是不肯跟我待在一起,那我也不要喜欢它了,它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还不稀罕呢。” 崔瑜显然怔了一下,深深地看了崔瑛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114:一只猫引发的猜想(10月票加更) 大约又过了五六日时间,一大早崔瑛手里抱着吉祥气冲冲的跑去了小雅居。 薛成娇本来就刚吃了饭,这两天因为崔旻的这件事她一直心神不宁,精神也不太好,润大太太不放心,就叫请了孙娘子进府来看,后来又说她是消化不大好,有些积食,叫她每日多走走动动,她听了无奈,也不得不听。 至于为何会心神不宁,也无外乎崔旻年后要跟吴赞一起到京城赴任,这件事是前世完全没有发生过的! 如果说当初冯氏和姜云璧到应天府的时间提前了让她惊诧,可那毕竟也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崔旻这件事性质可完全不一样。 一直到这时候薛成娇才恍恍惚惚的意识到,她要小心谨慎的走每一步,很可能一步不慎,就会酿成不可挽回的错。 这不是前世的重来一次,她重新活过了,这一世,或许会有很多不一样! 崔瑛抱着吉祥进院子的时候,就看见薛成娇眉头紧锁在院子里溜达着散步,她撇撇小.嘴跑过去:“你陪我去一趟言景堂吧。” 薛成娇突然见了她,先是咦了一声,又看她手里拿着吉祥呢,便问了一句:“你要去找表哥吗?” 崔瑛先是摇了摇头,而后说道:“我把吉祥还回去。” 这下薛成娇便更是不解了。 崔瑛对吉祥的喜欢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恨不得天天抱着吉祥一起吃一起睡,如今好不容易表哥点头让她养吉祥一段时间,她怎么反倒要先还回去了? 因心中有疑虑,薛成娇便停了脚步看崔瑛:“怎么了?你不要吉祥跟你玩儿了吗?” 崔瑛低头看了看吉祥,没想到竟还赌气的往外头送了一把,把猫丢进了薛成娇怀里去。 薛成娇嗳了一声赶忙伸手接,生怕把吉祥摔在了地上。 可她接的动作有些慌乱,一时不慎手打在了崔瑛的左臂上,原本是不要紧的,可突然崔瑛就哎唷着叫了起来。 薛成娇心中生疑,忙叫了魏书过来把吉祥抱走。 可魏书手还没伸出去,崔瑛就一把拦下了:“别抱,仔细它挠你。” 一听到这里,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她又不敢撒开吉祥,怕它跑丢了,因腾不出手去看崔瑛的胳膊,就冷了冷声音:“你把袖子挽起来我看看。” 崔瑛有些别扭,不给她看,可又见她脸色不好,便低声道:“没什么好看的,它挠了我几条血道子。” 这还了得?薛成娇虎着脸看她:“怎么回事?吉祥虽不爱跟人亲近,可它一向温和,怎么挠了你?你要不要紧,有没有请孙娘子看?四婶知道你受伤吗?” 崔瑛又哎呀的喊着:“你急什么嘛。我没告诉我母亲,她本来就不同意我把吉祥带回家去养,要是知道吉祥伤了我,还不一定如何呢,到时候二哥哥多为难啊。我偷偷的找人问孙娘子要了药膏,已经擦过了。” “这可不行,”薛成娇皱着眉头打断她,“将来留了疤怎么办?” “没事的,孙娘子说了,这个药膏一日三次勤换着,不会留疤的,”崔瑛说着又抬抬手指薛成娇额头那处,“你当时伤了脸,如今不是也没有留下疤痕来吗?” 薛成娇一怔,跟着稍稍放心,过了会儿才又问她:“你为这个要把吉祥送回去吗?” 提起来崔瑛就又是一肚子气,盯了吉祥一眼,竟张口朝它啐了一声:“我每日好吃好喝好玩的供着它,它成天想着跑回言景堂就算了,竟然还敢伤了我,我带它这样好,它一点儿也不领情,谁稀罕它?赶紧给二哥哥送回去,以后我都不想再碰它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赌气,诚然薛成娇一时也没有放在心上,失笑着摇头:“早就跟你说过,吉祥只认表哥一个人,不要说是你,连琼表姐它都不让抱的。” 崔瑛又不服气起来,看看猫,再看看薛成娇:“我看你抱着它,它不是很老实吗?” 薛成娇一愣,这话没法再接下去。 要说吉祥也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猫,它从小在这里长大,崔昱又把它养得好,家里的姊妹们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可它就是谁也不跟,谁也不亲近。 后来薛成娇住进来,崔昱想着她每天在家里无聊,就经常会带吉祥来小雅居跟她玩儿,谁知道吉祥竟然愿意亲近她,时常偎着她撒娇。 “走吧,趁着这会儿表哥还没有往学里去,把吉祥送回去。”薛成娇不等她说后话,一只手抱着猫,腾出了一只手轻轻拉了她一把。 于是两个人从这院子里出了门,一路往言景堂的方向而去。 路走了约有一半,薛成娇突然回过神来。 方才崔瑛是怎么说的来着? 是了,她说她待吉祥这样好,可吉祥一点也不领情,她也不稀罕了。 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崔瑛是这么个人,她没什么复杂的心思,说穿了就是一根筋,你对她好,她觉得你不错,就会对你好,可她要是对你好,但你一点也不领情,反倒觉得她贴上来,时间久了,她也就丢开手了。 前些日子薛成娇一直在想,到底怎么样才能不让崔瑛嫁去临江府,眼下不就有个好办法? 只要崔瑛不稀罕陆靖淇这个人,就算崔溥想定亲,崔瑛要是闹到钱老恭人那里去,事情不就又得两说了吗? 她这样想,眼看言景堂的院子已经在了眼前,便暂且没多问话,只陪着崔瑛进了院子去。 正巧崔昱要出门去学堂里,见了她二人来,先愣了愣,跟着就看见薛成娇怀里的猫,笑着问:“怎么了?” 崔瑛小脸一垮:“我来还你的猫,我不养了。” 崔昱不知道她给吉祥伤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去看薛成娇,只看见薛成娇微微的朝他摇头,他歪着脑袋看了崔瑛一会儿,也没有多问什么,吩咐了身后的照月把猫抱回去,又跟崔瑛她两个说了会儿话,眼看时候不早,就匆匆道了别:“你们这时候来,我也不能带你们玩儿了,这会儿要赶着去学堂里。”他说着竟又皱了皱眉头,“大哥哥如今得了官职,老师这两天正不高兴,我可不想迟到了给他拿住。” 于是薛成娇颔首,领着崔瑛一起陪他走了一段路,三个人才分了手。(。) 115:看上了陆靖淇 却说崔瑛本来是打算送了猫之后就回自己家去的,她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太倒霉了,本来半个月前在马车上撞的那一下,后背上瘀血积了很久,如今才刚刚好了点儿,就又让吉祥给抓伤了,所以素日里爱玩闹的兴致也没有了,就想在家里待着。 但是薛成娇因为心里惦记着陆靖淇的事情,哪里肯就这样放她走? 见崔瑛要与她分别,薛成娇当下就拉住了崔瑛的手:“你急着回去做什么?大早上巴巴地跑来,猫我也陪你还了,你就不陪我说会儿话?这河才过去,桥拆的也太快了吧?” 崔瑛就站住了脚,哦了一声想起来薛成娇最近好像心情也不太好,就无所谓的耸了肩头:“我听说你最近也不舒坦啊?上次大伯母又请孙娘子来,后来不是说你积了食还是怎么着?”她拿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薛成娇,“你这么瘦,我看你每天吃的也不多,怎么还积食了?这可真是吃饱了撑的你。” 薛成娇眼角抽了抽,也习以为常了,反正什么话到了崔瑛嘴里就得变味儿,本来是关心她的,可让崔瑛这么一说,怎么听怎么觉得崔瑛欠揍。 崔瑛又算了算时间,好似心中了然,可又有些不懂:“你不是为了大哥哥的事情吧?” 薛成娇心说正好你问,我还愁没机会扯上陆靖淇呢,于是点了点头:“也就你心大,我近来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像是要出事儿一样。” 崔瑛忙呸了两声:“别胡说八道的,大哥哥做了官这是好事,能出什么事儿?” 薛成娇也不跟她计较,反正是为了套她的话才有这么一说,她倒是真有些担心,可却并不是怕崔旻进京之后会惹麻烦,只是担心究竟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会发生。 她拿手肘戳了戳崔瑛:“我从前听人说,京官难为。那像旻表哥这样,十四岁中举,十五岁就进京当官的,是不是将来也会名震天下了?” 崔瑛毕竟年纪小没心眼,倒真没觉得崔旻做官这事儿有什么不好的,当下很得意的扬了头:“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哥哥,不要说大哥哥,就连二哥哥将来也是要名动一方的大人物。” “就你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薛成娇又笑着啐她,“这样说起来,我倒想起来一个人哦,临江府的陆靖淇,不是说他三岁成诗五岁做赋吗?两年前一曲潇湘水云名声大噪,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崔瑛好似很不以为然,仿佛薛成娇说的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而已:“那又怎么样?他跟二哥哥是一样大的,我上次还听我父亲在祖母面前提起来一回,去年他是下场了的,但是没中。”说着又啧了一声,像是有些不屑,“只怕临江府神童的这个名头也不过是吹嘘出来的,什么三岁成诗五岁做赋,他真这么有本事,怎么连个举人都中不了?古琴弹得好有什么用?中举入仕又不看这个。” 薛成娇心头微动,照这样听起来,崔瑛好像对陆靖淇并没有什么仰慕,甚至还有些不屑? “听四叔提起来的吗?”她装作不知,嗳了一声,“四叔跟陆家很熟吗?” 崔瑛不疑有他,想了会儿才回她:“我父亲跟陆伯父是同年,后来陆伯父去了临江府为官,虽然不在一处做官吧,但是也时常书信来往,而且陆伯父这个人很有傲气的,我父亲很多次都说想帮他一把,你看他做了这么多年官吧,一直在临江府那地方,说起来也是个四品知府,但是连我都知道,临江偏远,那地方远比不上应天府繁庶,”她说着还撇了撇嘴,“就连姜家从前在的镇江府都比不上,所以说陆伯父的这个四品其实也真没什么。不过他自己做的风生水起的,也不愿意让我父亲帮他,十几年也就一直这样了。” 这点薛成娇倒是头一次听说,没想到陆秉均政绩平平,骨子里倒是文人的清高风骨,不然若换了旁人抱上崔家这样的人家,殷勤谄媚,总要替自己挣出个好前程的吧? 只是话说过来,崔溥慧眼识人,若陆秉均真是那样攀龙附凤的小人,大概崔溥也不屑与之相交了。 “既然四叔跟陆家关系这样好,怎么你提起陆靖淇,像是很不屑的样子呢?”二人说话间步上了沁芳桥,这桥连接着一方浅湖,又修有九曲回廊置于湖面上,末端是一座小亭。薛成娇往亭子方向看了一眼,“我这会儿也不想回去,过去坐一会儿?” 崔瑛倒无所谓,反正回家去也是无聊,薛成娇愿意拉着她闲逛说话,她其实也很乐意,哪怕就是聊这些有的没的,也总比一个人在家里好些,便就跟着她往凉亭那边走过去。 一边走一边又想起薛成娇之前问的话,唔了一声回道:“我只是觉得陆伯父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其实为人是很低调的,但是陆靖淇这个人做事张扬,我父亲都说起过好几次,说他一点儿也没继承他父亲的谦和,反正我是觉得这种人不靠谱,而且你想啊,他也不好好读书,不是说九岁的时候拜在里奚陶先生门下吗?”说着又嗤了一声,“不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学什么雅士摆琴弄筝。” 薛成娇一时有些无奈,她还以为陆靖淇是怎么得罪了崔瑛呢,却原来是为了这个:“那要照你这么说,嵇康也是不务正业吗?只能说人各有志,也许人家志不在入仕呢?当年子期死后,伯牙绝弦破琴,终身不复鼓琴,若按你今日所说,这又算什么?” 崔瑛把小.嘴撅的很高:“我也就随口一说,偏你有这许多话来堵我的嘴。”她怔怔的看向湖面去,想了好一会儿,竟又叫了薛成娇一声,“我从来没见过你维护谁的,你这么替陆靖淇说话,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薛成娇惊讶不已,张大了嘴,盯着崔瑛看了半天,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我是跟你讲道理,你怎么拿这种话开玩笑?我见都没见过他,看上他什么?”(。) 116:做官受辱? 可是崔瑛也不知道是真的没听进去,还是有心开薛成娇的玩笑,伸出手就朝薛成娇腰窝呵过去:“坏丫头,还说你不是?你不是慕其名,怎么替人家说话?还拿他比嵇康伯牙,嗯?” 薛成娇是个最怕痒的人,崔瑛来呵她腰间,她闪躲不及,让崔瑛抓了个正着,一时哭笑不得,连连求饶:“你怎么又呵我痒,上回在车上撞你也是活该!” 崔瑛又抓着她呵了好一会儿:“你说谁活该,快说,我是不是猜到你心思了!我可告诉你,我们家就有世间仅有的好儿郎,你的眼睛可不要往外面看,不然让二哥哥知道了,他肯定” “瑛姐儿,成娇,你们做什么呢?” 崔瑛后话没说完,崔晟的声音却在脑后响起来。 薛成娇半靠在栏杆上,左右推搡着崔瑛,突然听见一道声音,因她平日与崔晟相交不深,一时竟也没听出来是谁,只是吓了一跳,连忙推开崔瑛,抬眼看过去见是崔晟,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瑛朝她吐舌做鬼脸,站起身来往崔晟那里走过去,薛成娇又恐怕方才玩闹时弄乱了发髻,忙背过身去整理了一番,才随着崔瑛过去。 崔晟脸上的表情很是温和,声音有厚重感,可似乎这个人就是这样的,翩翩有礼,说话时候语调不紧不慢,让人听来很舒服。 他见崔瑛和薛成娇过来,笑着问:“我从学堂回来,要去长房那里一趟,就见是谁在这边亭子里闹着,上来瞧了一眼竟是你们,”他又看向崔瑛,“怎么总欺负成娇?” 崔瑛不服气,哼了一声:“谁欺负她啦?” 薛成娇无奈的摇头,又听他说是从学堂回来,咦了一声:“这会儿就下学了吗?”她瞪大了眼睛看崔晟,“可是我们之前去言景堂的时候,表哥才刚去学里啊。” 崔晟又是不紧不慢的摇摇头:“今天大哥哥去了学里,师傅一见了他横竖看不顺眼似的,非让他出去,二哥哥却不乐意了,当着我们的面跟师傅争执起来,可把师傅气坏了,这不就让我们先走了,留了他两个训话呢。” 薛成娇一听就明白了。 崔家族学里请的是魏笠仲来给孩子们授课,这位魏先生别看他身上没有一官半职,却是永宁二十三年的殿试探花,至于后来为什么没有入翰林熬资历,薛成娇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人骨气吧。 魏笠仲师从的是已故去的大儒名家孟川孟老先生,这种师从和上蒙学时讲课的老师傅性质并不相同,所谓名师出高徒嘛,孟老先生在生的时候也没入仕,做的是这世间一股清流,要的是雅名流芳千古,大概魏笠仲就是随了他老师这一点吧。 薛成娇想着不禁嘴角抽动,崔旻和崔昱兄弟俩因天资聪颖,当初魏笠仲一眼就看上了崔家这两位少爷,收在了门下,所以崔晟他们叫师傅,可在崔旻和崔昱这里,魏笠仲就是实实在在的老师了,将来别他两位表兄也学了这样,那才有意思了。 崔瑛先回过神来:“三哥哥是去找老夫人吗?” 崔晟嗯了一声:“他们在族学那里,我们出来后合计了一下,还是想着把这事儿告诉老夫人或是大伯母知晓,看师傅今天的意思,还是气大哥哥进京做官这事儿。” 崔瑛嗤鼻:“他自己不做官,就不让学生为官啊?” 崔晟一贯的笑脸难得崩了一下,眉头皱了皱。 薛成娇在崔瑛背上拍了一把,嘟囔着警告她不要胡说,才又看崔晟:“可是旻表哥也不是自己上赶着去的,魏先生怎么这么”她本来想说不讲道理,但是又知道像崔晟他们这样的学子,大概是把魏笠仲看的很高的,就没把那四个字说出口,不过崔晟应该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薛成娇又续后话,“昱表哥在学里跟魏先生起争执,若告诉了老太太,岂不是回了家还要挨罚吗?” 崔晟先是点了点头:“挨罚是一定的,所谓尊师重道者,是为学生的本分。师傅今日虽训的大哥哥脸上无光,可身为学生,大哥哥只能受着,二哥哥急着站出来替他出头,还出言顶撞,这本就不是他的本分。这会儿要去告诉老夫人,是想着大伯不在家,总不能还让族学里的人看笑话,还得请老夫人出面化解了才好,不然依师傅的脾气”崔晟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们这几日只怕都不必去上学了。” 薛成娇哦了一声便明白了,都说文人矫情,这话一点也不假,尤其像魏笠仲这种探花出身的,让自己的学生出言顶撞了,他大概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没当场说要把崔昱逐出师门这种话,就已经很难得了。 可是崔瑛不管这些,只听崔晟说姓魏的把崔旻训的很没脸,她便不高兴起来了。 在崔瑛的心里,家里的这些哥哥们都是个顶个的优秀,她可以欺负,别人绝对不行,就算是老师,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一顿训斥吧? 只是见崔晟这样慎重,崔瑛也知道这事儿不是她管的了了,说多了只怕又要变成无理取闹,就叹了一声站在旁边儿不说话了。 崔晟又与她二人说了会儿话,才往桥那边走了。 薛成娇盯着他背影看了半天,唉声叹气的:“旻表哥这次被陛下钦点进京,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啊。” 崔瑛眯了眼:“你也想说大哥哥该等着两年后的会试一举得中,然后再进殿试,入翰林吗?” 薛成娇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咦了一声回头看她:“怎么,你不这样想吗?”她说着又玩笑崔瑛,“刚才说起陆靖淇,你还说人家不务正业呢” “那不一样。”崔瑛否定了一句,然后才道,“我只不过觉得世人狭隘,何以见得入翰林入阁就一定是最好的呢?诚然,家里若出了进士,那是脸上有光的事情。可世事自有命中注定四个字管着呢,大哥哥此次进了户部,说不定是他命里注定的呢?为什么不顺从天命,非要按着别人说的什么考进士入翰林,才是正途吗?”崔瑛又连连摇头,“你不觉得这很好笑吗?他的那个老师,自己考中了探花却不肯做官,他走的就是正途?如果按他今日对大哥哥的态度来看,当年他老师就该把他逐出师门也不是,他老师也不是什么正途咯?可到了大哥哥这里,就因为提前做官没等着考会试,就要受他的羞辱吗?这是谁家的道理?”(。) 117:淬了毒的眼神 薛成娇想来,崔瑛说的或许是有道理的,一时心头又大为震撼。 她一直把崔瑛当小孩子看待,觉得崔瑛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可这几个月重新接触下来,她才突然发现,崔瑛或许本不像她们想象中那样无畏无知。 也许崔瑛心里都懂,可她更愿意把自己的人生活的精彩些,随性些。 崔瑛问她,什么才是正途。 是了,天下学子寒窗十年,有的甚至是数十年,为了一个进士,甚至是一个举人的功名,这是正途吗?也许是吧,可考取了功名之后不就是为了入仕做官? 崔旻如今已经得了八品京官的职,在天下学子眼中这已经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到底魏笠仲和崔家人不满什么? 薛成娇此时才恍然大悟,这一切,不过是贪心不足所致而已。 如果崔旻出身寒门,不要说他今日得了八品京官,就算是十四岁中举这一条,阖家上下就没有不欢喜的了。 说到底,是崔家人和魏笠仲自己对他寄予了太高的希望,希望将来崔旻能考中进士,甚至能在殿试中拔得头筹,就算只中二甲头名,只要能够入选庶吉士,这就足够了。 所以到今日,崔旻莫名其妙的被点名进京入了户部,家里没有欢喜,他的老师也不替他高兴,因为他走错了路,这不是他的正道。 薛成娇一时替崔旻不平,蓦然又想到了自己。 那么她薛成娇今生的正道又是什么?她的结局又会如何? 崔瑛刚才说了,这世间万事都早有天注定,可老天如果注定了让她惨淡收场,又何必让她重活一世? 她本以为她是为了嫁崔昱才重活的,也许是老天爷前世铺错了路,把她的结局弄岔了,所以让她重新活过,改写一下这一笔呢? 但是活过来之后,很多事都做的太顺利,虽然这顺利之中夹杂着很多风险,可至少她想做的,都做成了,然则时至今日,她竟没有丝毫的欢喜和欣慰。 崔旻做官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不小的。 她一时间竟觉得,或许她心里所想的那个结局,根本就不是老天安排给她的结局,她最终是该何去何从?将来她又应该为了什么而努力? 薛成娇下意识的看向了崔瑛,复杂的神色中夹杂着一丝羡慕。 崔瑛真好啊,在最好的年纪里,过最好的生活,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崔瑛并不知道她心里闪过了这么多的念头,只是看她许久的沉默不语,却又突然看向自己,便吞了吞口水:“你看我做什么?” 薛成娇嘴角上扬:“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好。” 崔瑛让她夸的有些莫名其妙:“你看你这个人,说话总让人摸不着头脑。本来前些日子觉得你好多了,不像是刚醒过来那会儿神神叨叨的,怎么从大哥哥任职的文书下来后,你又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整个人怪怪的。” “是吗?”薛成娇收回了目光,盯着不远处的湖面,“也许是觉得世事无常吧,或许你的说法是对的,这世间本没有什么是人力可改变的。但是崔瑛,为什么总会有人不停的说人定胜天呢?你觉得,人之所以努力的活着,是为了什么?” 崔瑛啊了一声,又喂了一声,伸手推了她一把:“你又在想什么?问的话古里古怪的,让我怎么接?” 薛成娇扭脸看她,就见她有些茫然的望着自己,一时又觉得心情好像好了不少:“我是说,你说得对,他们都觉得旻表哥做错了,可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给旻表哥安排好的路,让他十四岁中举,十五岁入户部。将来如何,没人知道,是不是?” 崔瑛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心里又总觉得不安:“成娇,你是不是还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啊?” 薛成娇倒也没打算瞒着她,崔瑛拿自己当朋友看,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算计等着自己,这让她觉得有些安心:“我只是突然觉得,我将来的路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你呢?老天爷给你安排了什么样的路,这条路是还会有什么人、什么事,是我们控制不了的呢?” 崔瑛稍稍松了口气,嘿了一声,拿手指戳了戳薛成娇的脑袋:“怪不得你总是心神不宁,现在还会积食了,想这些做什么?这不是给自己徒增烦恼吗?谁能知道明天发生什么啊?所以我一贯奉行的呢,就是轰轰烈烈的活着,活着,就要自己高兴,要自己舒坦。”她说着又撇着嘴看薛成娇,“像你这样时不时就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将来又会如何,你过的开心吗?” 薛成娇先是怔了怔,旋即就笑了起来:“谁说你是没心没肺的,要再有人这么说你,我一定替你打她。” 崔瑛根本不是没心没肺啊,崔家的长辈都觉得这个小幺不成事,可事实上,崔瑛的智慧,才是真正的智慧。 湖面上有微风拂过,荡起层层水波,如今已入了十月,天气渐寒,可今日难得的有太阳,阳光打在那些激荡起的水波上,又闪烁着光芒,那光耀眼,全都刺进了薛成娇的眼中,就好像崔瑛的人生一样。 薛成娇反手拉了崔瑛一把:“起风了,回去吧。” 崔瑛嗯了一声,握上她拉过来的手,与她携手往长房那边去了。 可她二人却又不知,这长廊不远处的圆柱后躲了一个人,此时见她二人携手而去,才从拿柱子后站出来,眼里聚拢了冰渣,盯着她们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之后,那些冰渣骤然碎裂,化成了一汪毒水:“可你们活的这样舒坦,又是凭什么呢?” 那声音分明是个尚且稚嫩的小女孩发出的,可说话时大概是咬牙切齿,便让声音变的有些凌厉,此刻猜想她的面容,也应该是狰狞恐怖的,毕竟她手里捏着的一朵纯白色木芙蓉已经被掐碎了,花瓣被蹂躏的不成样子,花汁溅了她一手,这姑娘回过神来,低头失神的看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终于把那朵残破不堪的木芙蓉扔向了湖面,而后取了帕子将花汁擦干净,竟连同那一方上好的丝织刺绣手帕也一同扔了不要,又向着崔瑛二人离开的方向恶狠狠的看了半天,才向反方向迈开步子走了。(。) 118:赔礼 再说崔晟一个人去了敬和堂里,让金陵给老夫人递了话后,不多时才进到屋中去。 老夫人对崔晟却好似很喜爱,招手让他坐:“你这会儿不在学堂里,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崔晟面上仍旧带着笑,嘴角微微扬起个弧度:“便是为这件事情来的。”他先回了一句,才继续道,“今儿一大早大哥哥也往学里去了,但是师傅见了他不大高兴,说是如今要做官的人,何必还到这里来装模作样一类的。大哥哥怕惹了师傅动肝火,便也不敢再进门坐下,只是站在门口。” 章老夫人听了倒也不生气,嗯了一声:“魏老先生德高望重,又把旻哥儿看做是得意门生,如今这样,他自然是要不高兴的。” “咱们都知道师傅是替大哥哥可惜,只是”崔晟又稍顿了顿,“今儿师傅的气性大了些,见大哥哥不肯就走,他又说了一车的话,可是却把二哥哥给说急了。” 章老夫人一听就知道坏事,眉心突突的:“他干什么了?” 崔晟也不敢急着说,一来怕把老太太气出好歹,二来也怕崔昱回到家里没法子交代,于是斟酌再三才开了口:“二哥哥说大哥哥的文书是陛下派下来的,本也非他本意,师傅虽然替他可惜,可也不至于这样当着众兄弟的面羞辱大哥哥,还说还说师傅当年进士及第不也没去做官,如今怎么又像要逼着大哥哥不入翰林不可了的样子。” 章老夫人猛然觉得眼前一黑,手就扶在了太阳穴上,这会儿指尖还颤着:“这个孽障!孽障!”她连着骂了两声,“如今又是怎么样?你们这会儿回家来,是魏老先生打发你们回来的吗?” 崔晟点了点头:“看师傅的样子是不太好,脸都气白了,叫我们散了,说今儿不授课,后半天也不必去学里。只是大哥哥和二哥哥都被留了下来。” 章老夫人心说这可了不得,文人的气性是最大的,尤其是像魏笠仲这样的人,他进士及第却没去做官,但是如今却盼着崔旻能跟他一样将来得个进士及第,一举入翰林院去。 老太太心知肚明,姓魏的这是人到暮年越发后悔了。 当年年纪尚轻,又有他老师孟川的先例在,年少轻狂考取了探花,为的是向天下人证明,魏笠仲是有经世之才的! 可那个年纪是最容易恃才放旷的,他一身傲骨也像极了孟川,所以拒不入翰林,并且在两年后就辞官不做了。 但是现在呢?他要真是看得这么开,何必指着崔旻将来高中? 章老夫人早就看穿了,这老东西如今是后悔了。 偏偏崔昱又想不到这一层,今儿当着这么些人旧事重提,这是戳了人家的心窝子了,先不说他出言顶撞老师,就算他说的是事实,魏笠仲也必然是气坏了。 章老夫人坐起身来,双.腿放到地上去,叫了金陵来给她套鞋,一边冲崔晟道:“我跟你到学里去。” 崔晟瞳孔放大,啊了一声没敢动作。 金陵原本是要去给她穿鞋子的,可听了后半句,也就站着不动了。 还是曹妈妈笑着上前给她顺气:“老太太想是让二爷气糊涂了,您怎么能到学里去呢?” 章老夫人提起来的一口气突然就松了下去。 她可不就是糊涂了吗?她是个女人家,如何能到哥儿们读书的学堂里去见老师傅? 但是这件事是不好摆平的,魏笠仲是名声在外的人,他现在打发了崔晟他们回家,还说了后半天也不授课,那要是明天后天也不授课了呢? 当初花了多大的功夫才能请得动他,还把崔旻和崔昱兄弟俩都拜到了他门下去,要是因为崔昱闹了这么一出,他再不肯到崔家族学给孩子们上课,那可如何是好? 但是老太太毕竟沉稳,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又问崔晟:“找过你大伯了吗?” 崔晟摇了摇头:“听下人说大伯一早就出府去了,这会儿不在家。” 章老夫人本想让金陵递话出去,赶紧把崔润找回来,可转念一想远水解不了近渴啊,魏笠仲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还需这会儿就把他这口气消下去才好,若是拖到了后半晌,保不齐让他以为崔家看他也不过如此,那就更不好了。 因如此想着,便又问崔晟:“你父亲今天在不在家?” 崔晟立时就明白了,忙点了点头:“父亲今日并没有到衙门里去,这会儿应该在书房。” “这样就最好,你现在回家去,把这事儿告诉你父亲,就说是我说的,你大伯既然不在家,就让他去,”她说着又顿了顿,扭脸看金陵,“我记得沪哥儿今天也告了假,他媳妇不是病了?”见金陵点了点头,才又吩咐,“你去一趟,把事情简单的告诉他,让他现在就过去二房,跟他二哥一起到学里去。这是咱们家的孩子惹出来的事,他得出面。” 金陵忙嗳了一声应下,半刻钟也不敢耽搁,出了门就往椿希堂那里去了。 崔晟听完了老太太的一通吩咐,安下心来,又劝了老太太几句:“老太太也不要太着急,师傅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过会儿让我父亲和小叔叔一起去给他赔个礼,这事儿想也就过去了。” 章老夫人脸色还是很阴沉:“我没事,你快去吧,好好跟你父亲说,一会儿你也跟着他们过去,若你师傅消了气,马上叫你二哥哥回来,你师傅若是气不消,你再支使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来想办法。” 崔晟一一都应下来,又同她告了礼,而后才退了出去。 他一走,章老夫人的脸色就彻底黑了:“这个孽障!几时才能让我省点心!” 曹妈妈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前几天崔旻的事儿她就气了一回,吃了好几天的丸药补身子,今儿又来这么一遭,曹妈妈便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老太太先不要忙着生气,难道二爷说的就没道理吗?魏老先生自己个儿心思不净,反倒当着兄弟们羞辱大爷,这算什么?” 章老夫人其实也为这个不高兴来的,那是她的亲孙子,要说魏笠仲真的只是觉得他这回去做官是走了歪路,那说他几句倒没什么,但魏笠仲摆明是有私心,不过仗着孩子们小又尊重他,竟这样不知所谓。 老太太摇了摇头:“旻哥儿进了京,若是人问起来,他是魏笠仲的学生,多少仕途也更好走一些。”她又叹了一声,“你也不想想,魏笠仲的同年们如今都是什么样的光景,当初我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请他来族学授课,要不是为这个,换了谁还不能来教哥儿们做学问吗?” 曹妈妈吃了一惊,没想到老太太思虑的这样长远,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默不作声起来。(。) 119:犯浑 章老夫人一时对崔昱是又爱又恨,气他办事这样瞻前不顾后,沉不住气。 不过所幸的是魏笠仲很快消了气,他因见是崔津和崔沪兄弟二人一起到的学里来给他赔礼,又当着他的面把崔昱狠狠地骂了一通,一时气不起来,只无奈的叹了气,收拾了东西,又深看了崔旻一眼,才负手而去。 崔晟躲在屋子外面,见了魏笠仲出来,忙站直了身体躬身一礼。 魏笠仲初见他时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面色恢复了平静,沉沉的嗯了一声也不多说话,就走了。 崔津因和崔昱毕竟隔了房头,况且崔晟告诉他的时候也说了,老太太是为着崔润不在家,才请他出的面,这会儿魏笠仲走了,他也不好多说崔昱什么,只是在他肩头上拍了一把:“回家去吧,你祖母大约气坏了。” 崔昱心里还委屈呢,脸上写满了憋屈。 崔沪在旁边看着,又不禁觉得好笑:“你还委屈?把你老师气成那样,你还有理了?” 崔昱我了一声似乎想要反驳,崔旻先他一步开了口:“别说了,走吧。” 他讪讪的收了声,出了门就看见站在台阶下的崔晟。 崔晟因见他出来,先问过一回好,才同他道:“我来的时候老太太特意交待了,师傅要是不生气了,叫二哥哥就赶紧回家去见她,她有话说。” 崔昱也知道崔津和崔沪突然出现,肯定是有人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了家里,适才又听崔津说他祖母生气,就知道今天肯定少不了一顿挨骂,这会儿听崔晟这样说,唉声叹气的看向崔津:“那二叔你们慢行,我先回去了。” 崔津朝他点了点头,他便提步下台阶走的快了些。 崔旻几步追上去,拉了他一把:“我跟你一起回去。” 崔旻的意思是,今天弟弟是为了给他出头才闹了这么一出,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去挨骂。 然而崔沪几个人走下来时,又伸手拽他:“你别去,让他一个人去。” 崔旻若有所思的想了会儿,才撒开了手,冲崔昱点了点头,示意他先走,而后便不多话。 崔昱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事情不管是因什么而起,都是他闹出来的,要挨骂也是他一个人扛着,这事儿跟崔旻没关系,也用不着他陪着自己回去挨训,所以就走的很快,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几个人眼里。 崔昱一路脚下生风,很快就赶回了长房里,他也顾不上到家里去换身衣服,径直就去了敬和堂。 章老夫人早就挪到了院子里,黄花梨的藤椅旁放着同样式雕花的六角小桌,桌上有瓜果点心并着茶水。 老夫人见他进了院子里,这样的天气额头竟还有汗,便知道他一路走的很急,叫金陵去屋里搬了个圆凳出来:“你这会儿知道走的快一点,省得耽误了工夫,回来我骂你骂的更厉害?” 崔昱见这样的情状,就知道他祖母已经没那么大的气性了,可老太太毕竟心里还堵着一口气呢,他也不敢太放肆。 凑到了老太太身边去,伸手拿了桌上一只蜜橘来细细的剥好,给老太太递过去:“那可不是嘛,一路上就差跑着回来了。” 章老夫人却并不伸手接,只是眼风扫过他的脸:“魏老先生是你的老师,做学生的,当堂顶撞老师,是谁教你的?” 崔昱喉头一噎,见他祖母不接桔子,也不当回事,反倒掰下来一瓣送进了自己嘴里。 正好金陵从屋里搬了凳子来放在他脚边,他便顺势坐了下去,这才跟老太太平视起来:“我今日不是要顶撞老师的,只是跟老师讲道理而已,做学生的自然该以师长为尊,但是有理说不通,难道也不许我发声吗?”他想了想今日学堂里的情形,嘴.巴里的桔子也索然无味了,干脆就把手里剩下的桔子丢回了盘子里,“大哥哥是长兄,学里兄弟们都在,老师不留情面的数落他,难道让我干看着吗?况且这件事情本来也不是大哥哥的错,陛下派下来的圣旨,谁敢不遵?怎么到了老师这里,却全成了大哥哥的不是?” 章老夫人冷眼看着他把桔子丢了回去,才抬了抬手把那几瓣桔子拿在手里,掰下一瓣来吃了下去:“你倒想着给你哥哥留面子?那你老师的面子呢?”她这会儿又暗暗地恨崔昱没心计,便沉声提点他,“你老师是永宁二十三年的探花郎,当年拒不肯入翰林,被外放京县做了七品县令,但是两年后辞官不做,跟着他老师孟老先生云游天下。你怎么不想想,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因你大哥哥去做官生气?他如果要你大哥哥给他长脸,十四岁中举难道不够吗?” 崔昱脑子里有念头飞快的闪过,许久之后他轻轻的啊了一声:“您是说” “你心里明白就行了,”章老夫人打断了他的话,又斜他一眼,“你也该学学你哥哥,他今日怎么不给自己辩解?他不知道这事儿不是他的错?偏你要强出头,还敢拿你老师当年不肯入仕的事情来说嘴。” 崔昱一时有些懵,吞了吞口水,也不敢相信自己一心敬重的老师其实会有这样的私心。 章老夫人看他脸色阴沉,把最后一瓣桔子送进嘴里:“你也用不着难受,这是人之常情,魏笠仲有经世之才,但是当年的少不更事造成了终生的遗憾,不然凭他的才学本领,今时今日便做不得首辅,一个次辅也没跑。他到了这个年纪,心里有了悔意,但是碍着面子又不能说与人知道,这再正常不过了。” 崔昱其实很想问一问,那您是怎么知道的呢?可他知道这个问题他祖母不会解释,也知道祖母会这样想,就一定有她的道理,且一定不会想错了。 章老夫人见他受教,拿了帕子擦擦手:“你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沉不住气,我虽然常说你哥哥心事都往深处藏,可这样未必不好,就像是今日,他必然是察觉出你老师的反常了,才会一声不吭由着他数落。你要记住,我费那么大功夫把魏笠仲请回来,不是冲着他学问做的有多好,”说着她又冷笑了一声,“这天底下学问好的人多了,可魏笠仲只有一个。你将来要是再敢犯浑,真把你老师气走了,我头一个不放过你。”(。) 120:你娶不了她(求月票) 从前崔昱从来没想过,祖母每一个看似随意的决定,其实都是有深意的。 也许是祖母对他太过于慈祥,他几乎没办法把这样满心盘算的老太太和那个素日和善的祖母联系在一起。 崔昱怔了怔:“您是冲着老师的名声?” “不冲着他的名,我请谁不是请?”章老夫人在他膝盖上拍了拍,“你和旻哥儿师从魏笠仲,将来殿试就算所中名次不好,也比旁人履历清贵。也是十三四岁的人了,做事别总由着自己性子来,”她伸手从桌上拿起方才崔昱剥下来的桔子皮,摊在手心里,放到崔昱眼前去,“你吃了一半的桔子,祖母能替你吃完,如今你走了一半的错路,祖母也能替你正过来,可是将来你若再走错了路,谁又替你拨乱反正?好孩子,把我的话记到心里去,知道了吗?” 崔昱听了这话如何不动容? 从当年请老师出山,到崔家族学来授课,到把他和哥哥都拜到老师门下去,祖母都是用心良苦,是为了他和哥哥的将来谋划的。 今日他一时冲动,差点气走老师,差点辜负了祖母一番苦心和这么多年的盘算,可是祖母没有痛骂他,只是同他讲道理,让他明白,今后行事还要多想想,多看看。 崔昱猛地点头:“我都记下了。” 章老夫人见这样,便不再多提这件事,她仰靠在藤椅上,望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又想起薛成娇来。 小姑娘娇俏懂礼数,也不怪自己两个孙子都中意。 “昱哥儿,你恼不恼你哥哥?” 崔昱一楞,他先前并不知章老夫人已经知道了薛成娇的事,这会儿突然听她这么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祖母说什么?我好好的恼哥哥做什么?” “因为成娇啊。”章老夫人不紧不慢的吐出这么一句话,而后才悠悠然转头侧目看向他。 崔昱心里大惊,眼睛瞪得很大,喉咙口哽着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他所有的声音。 “这件事早几天前我就知道了,”她看着崔昱动了动嘴,继续道,“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不会告诉你,左右不是你哥哥说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拿成娇怎么样,这是你们兄弟的事情,跟她没关系。我只问你,恼不恼你哥哥?” 崔昱的心绪很快就平复了下来,他知道,祖母既然这样说了,是一定不会再拿这话去问成娇的,便稍稍安心,深吸了一口气:“哥哥那天跟我说的时候,我是很生气的,可是后来想了想,又有什么可气的呢?成娇那样好,难道就只许我喜欢她,我对她好吗?哥哥肯对我坦言,说明他心里没有暗鬼,我们还是亲兄弟。况且若我为这个跟哥哥生分了或是恼了他,将来成娇知道了,必定怪我,也必定自责,如今这样,就很好了。” 章老夫人原本紧绷的面色,此刻有微微的松动。 崔昱的话无疑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崔旻不会为了薛成娇跟亲弟弟过不去,可她实在拿不准这个从小被.宠.坏了的小孙子,会不会为了薛成娇跟他哥哥不对付。 她是很喜欢薛成娇,也有心要在她将来的亲事上把自己的心思用上去,可如果她真的成了破坏兄弟俩感情的因素,那崔家就容不下她了。 这会儿听了崔昱这样说,老夫人显然顾虑先消了一大半:“你哥哥过了年要进京了,将来相见也不知道是如何,我来问你,”老夫人略眯了眯眼,“我若是开口跟你母亲要了成娇,定给你哥哥,你又怎么说?” 这下崔昱才是彻底慌了神的。 他噌的一声站起身来,因身形不大稳,起身时候连带着脚下的圆凳都被带翻了。 那张俊朗儒雅的脸上慌乱和震惊交错着浮现出来,眼底全是不敢置信,直勾勾的看着老夫人。 这是试探?还是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 崔昱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薛成娇变了心思的,但是他明确的知道,母亲是有心把薛成娇嫁给他的,为了这个,他曾欢喜的几夜睡不着。 可是他却从来没想过,祖母竟会和母亲意见相左,要把成娇说给哥哥,他不知道这时候老太太有没有跟母亲说过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便只能怔怔的站着,呆呆的看着。 “回答我的问题。”章老夫人像是没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一板一眼的问道。 “您不能”这三个字出了口,崔昱立时就后悔了。 这个家,都是他祖母说了算的,祖母有什么事不能的?如果祖母真的铁了心要这样做,母亲能说不行吗? 崔昱的脸彻底垮了下来:“您不要拿这个开玩笑,我经不起吓唬的。” 章老夫人眯起眼,扶着扶手坐直了身子:“我不是吓唬你,也没有跟你开玩笑。”她说完了,又咬着牙叫了一声昱哥儿,“我今天告诉你,就是因为你如今情根不深,我劝你早点拔除掉。就算我不把成娇说给你哥哥,将来也不会说给你。” “为什么?”崔昱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问出了这三个字,声音里还隐含了愤怒,他从没有对他祖母用过这样的语气,可见他眼下是真的生气了。 章老夫人却也不计较:“为什么?”笑着又反问回去,“你为了成娇,几次乱了心神,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姜云璧出事那天,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吗?” 崔昱浑身冰凉,手垂在身侧握成了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追究,是保全你,也保全成娇的名声,当然了,这件事二房和四房都脱不了干系,既然有她们掺和在里面,我没必要把你们赔进去,可这不代表我什么也不知道!”章老夫人的声儿越发的厉,“你从前是什么样的?现在又净做了什么?陪着姑娘搅和在内宅里,你觉得脸上很光彩吗?事情办成了,你觉得自己很有能耐吗?” “我”崔昱脸上一阵发烫,他祖母的这些话,字字句句戳在他心窝上。 “我还知道,这事儿你哥哥也知情,可是他没插手,对不对?”章老夫人又质问他。 崔昱这会儿早就慌了,听他祖母问,直直的点头。 “所以我为什么不会把成娇说给你,还要再问吗?”(。) 121:所谓拨乱反正(求月票) 崔昱从来没想过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这些事情他祖母全都知道? 他还曾沾沾自喜,这件事做的滴水不漏,最后的矛头全都指向了二房和四房,他和成娇全身而退,除了清珠那天说了一嘴以外,没有人把疑心动到他们身上来。 可是他祖母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全都知情,知道是他干的,也知道他是为了成娇!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接受不了的是祖母这样坚定地跟他说,将来绝不会让成娇嫁给他。 “我会改!”崔昱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了后他双膝微动,原本是想跪下去,可又生生忍住,改成了半蹲在藤椅旁,手急着却握上老夫人的胳膊,“祖母,您得允许我犯错,也要给我改过的机会!您不能因为我一次走错了路,就断言将来如何!” 章老夫人却笑了,反手在他手上拍了拍:“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我说了,你走错了一半的路,我来替你正。你既然错了,我就把这错的源头给你掐了,让你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犯这个错,而不是给你机会让你改!你已经十三了,没有这么多的机会去弥补从前犯下的错了。” 崔昱彻底傻了,似乎中了他祖母的圈套。 老太太的话历历在耳,就在刚刚,她说会替他拨乱反正,他满心感动。 可是一转脸,这个“乱”变成了成娇,而这个“正”,指的是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娶成娇为妻,他接受不了! “您就因为我一次的错,断言我一辈子都会身受其乱,这不公平。” 章老夫人看着他脸色惨白,伸手摸了摸他头顶:“这世间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公不公平。成娇会是你的软肋,我不可能让她有机会成为你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坎儿。现在告诉你,就是让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今后也好好把心收起来,做你该做的事情。” 崔昱几乎要哭出来,诚然,他眼眶也确实湿润了,一双眼睛通红:“就因为孙子太喜欢她,所以不能娶她为妻,您是这个意思吗?” “是。”章老夫人斩钉截铁的回答。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让崔昱那颗原本该火.热跳动地心,漏了半拍。 他感觉有一双手抓在他的心脏上,正慢慢地收紧,然后他的祖母,从小把他疼爱到大的祖母,拿了一把钝刀子,一点点的透过那只手,插.入他的心脏里。 他想他会死,可不是一刀致命,这过程很漫长,而他会很痛苦。 崔昱慢慢的站起身来,似乎一个字也不想再多说,恭恭敬敬的跟他祖母行完礼,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这曾是他最喜欢的院落,因为这里住着他最敬爱的人,可是今天,这院子里有无数的箭,他必须快点走,不然会被射成筛子,死在这里。 曹妈妈是看着崔昱走后,才颇为沉重的问老太太:“不是说不这么早就告诉二爷吗?” 章老夫人眼中也有痛苦闪过,最后合上了眼:“还是早点告诉他吧,我也想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改变主意。” “您就不怕二爷伤心过度,走了极端吗?”曹妈妈是看着崔昱长大的,终究心里不忍。 “他不会。”章老夫人笑着摇头,“不然今天他也不会给旻哥儿出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尽管曹妈妈知道章老夫人一辈子没算错过什么人,可对她今天的做法,仍旧是不敢苟同。 那是薛成娇,是二爷心头的人,可是老太太斩钉截铁的说不可能让二爷娶娇姑娘,这是在二爷心口扎了一刀,不死也是重伤。 二爷是坦荡的君子,也是有本事的人,这些她都知道。 然这世间情与爱二字最是磨人,娇姑娘是二爷心里的第一个人,他真能受得住吗? 章老夫人似乎感觉到了曹妈妈的眼神,慢悠悠的睁开眼:“他先是崔家的崔昱,才是喜欢薛成娇的崔昱,眉卿,他如果过不去这个坎儿,我会想办法让他过去,但这一辈子,他跟成娇就只能有缘无份。他如果过得去这道坎儿,有本事让我改变心意,我自然会再斟酌。” 曹妈妈一怔:“那大爷呢?”她想起崔旻来,稍稍皱眉,“您对大爷寄予厚望,怎么就没替大爷考虑这些呢?” “他不需要我来操心这些。”章老夫人别开脸去,“我这两个孙子,不是我要偏心的多护着谁。旻哥儿心思重,而且他知道什么是他该做的,什么是他不该做的,他喜欢成娇,却也不会为了成娇乱了分寸。但是昱哥儿不行,从前他也是善经营的哥儿,可从成娇进府后,就有一丝不一样了。”章老夫人又无奈的笑,“成娇住进来半年了吧?你且去小雅居看一看,有多少东西是他送过去的,他的心思,早就乱了。” 曹妈妈再没话说。 老夫人说的是不错的,大爷喜欢娇姑娘,可他还是清楚自己的身份的,不然不会说不愿让人知晓这样的话。 可二爷从娇姑娘进府后,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她的身上。 曹妈妈突然觉得后背发凉,再没敢去看章老夫人。 她想,或许老夫人对此早就不满了,之前几个月冷落娇姑娘,并不只是因为二爷看重她,而是因为二爷失了分寸,乱了心神,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已经惹了老太太不痛快,只是老太太只字未提。 一直到了今天,姜云璧的事情发生后的半个月,老太太把这些事情全都摊开摆在了二爷面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却也无力反驳,按目前的情形来看,二爷只能接受。 却说崔昱出了敬和堂,竟是不择路的跑到了小雅居外,只是抬头看见门上匾额自己亲手写下的‘小雅居’三个字时,所有的思绪一下子回来了。 他突然就生生的收住了脚,没有再往里面进。 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跟成娇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说了也只是给她增添烦扰而已。 崔昱自嘲的笑了,往院子里深深地望了一眼,拔脚就走,不敢再多做停留。(。) 122:打架 崔昱想出府,他胸口闷着一口气,这个家今天让他感到无比压抑。 可是走到一半,遇上了从学里回来的崔沪和崔旻。 崔旻因见他脸色特别的难看,疾走了两步,上前去按住了他:“祖母说你什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放开我。”崔昱一见了他,心里更是不痛快,冷冷的发声,瞥了他一眼。 崔旻一惊,突然间意识到,自家弟弟的怒气全是冲着他而来的。 崔沪就站在他们身后,皱着眉头看过去:“你怎么了?” 崔昱却毫不理会,左臂猛然一甩,生生打开了崔旻的手,恶狠狠的开口:“我让你别碰我!” 崔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蹙眉看他。 崔沪见他这个态度,一时也冷了脸:“跟你哥哥这是什么态度?我看你今天还是没受教是吧?” 崔昱这会儿要是能听进去这些话才怪了,他冷笑了一声,看向崔旻:“哥哥不是要进京了吗?依我说何必要等过了年跟吴大人一起走,吴大人是京城里来的,在京城自有宅邸落脚。哥哥也该早点过去,好好安置一番,不至于忙手忙脚,也不至于在家里碍人的眼。”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声音是从的牙缝里露出去的,透着恨意,带着冰凉。 “你放肆!”崔沪可不待见他这个样,这是什么话?是要赶他哥哥离府不成? 崔旻一听到碍眼二字,隐隐的明白了点什么,可是碍于崔沪在场,不好多说,便只先蹙眉向崔沪道:“小叔叔先回去吧,我跟他谈一谈。” “谁要跟你谈!”崔昱这会儿恨不得把他按在地上痛揍一顿,一听说要跟他谈谈,当下就跳开了两步。 崔沪也没工夫理会他们兄弟胡闹,家里他媳妇还正病着,要不是他母亲让金陵来传话,他才不愿意去学堂里给崔昱收拾烂摊子。 于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崔昱一眼,又拍了拍崔旻:“好好跟他说,如今都没了规矩了。” 崔旻笑着说了句知道了,便目送了崔沪离开。 崔昱一见崔沪走了,绕过了崔旻就要走。 可崔旻哪里让他如意?一伸手就抓住了他一条胳膊,眉目间很是一派清冷,眼底透着寒意:“说吧,是为了什么。” 原本今天早上在学堂里让魏笠仲奚落一番,他心里就带着气,只是不愿意再发作,况且当时崔昱急着跳出来给他出头,让他心里稍暖,至少弟弟没有因为那天的话跟他生分,也没有因为成娇而疏远他。 可是这才去了一趟敬和堂,怎么就成了这样? 崔旻的眼里突然闪过惊诧,想起了他祖母前些天跟他说的话来,于是又看向崔昱:“为了成娇?” 崔昱一听更生气了,心说果然是你! 本来他祖母说这事儿不是崔旻说的,他刚开始还信,只是说到最后,他就越发不信了,但是想着他哥哥素日里的为人,又不像会出尔反尔的人,将信将疑的。 这会儿他什么都还没说呢,崔旻张口就提成娇,不是他说的,还能有谁? 崔昱再不顾着什么礼数,一把揪住了崔旻的衣领:“你不是说谁也不会告诉吗?为什么去告诉祖母?” 崔旻眼底一寒,冷笑着看他:“要跟我动手?” 这是生气了。 崔昱清楚他哥哥的脾气和语调,上一回说他,那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让他看清楚面前的人是长兄,调笑他敢跟长兄动手。 但是今天不一样,崔旻问他是不是要打架,很认真的在问。 他这样一问,崔昱反而冷静了不少,撒开手还顺势推了他两把:“你得意了?不过你也没机会,老老实实到京城去做你的官吧!” 崔旻也不想再刺激他,可今天的的确确是生了气的,于是就没那份闲心哄着他:“崔昱,你从小就自以为事事比人强,我劝过你,做事不要总是瞻前不顾后,你听过吗?你现在把矛头对准了我,我接受,要打架还是要如何,我都陪着。但是,我不管祖母跟你说了什么,时至今日,你要为你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像乡野匹夫一样发狂。” “我负责?”崔昱几乎可以笃定,崔旻是知情的,他甚至可能知道,祖母对成娇将来的安排,突然间想起来照月她们前几天说的事情,心头一震,“你几天前去敬和堂,祖母都跟你说了什么?” 崔旻反倒笑了:“跟你有关系吗?” 崔昱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没忍住,早就握成的拳头挥向了崔旻的笑脸,打碎了他的笑容。 崔旻没有躲,并不是他躲不开,而是生生站定了没有躲。 用舌尖顶了顶被打痛的地方,又拿手揉了两把:“过瘾了?” 崔昱还没反应过来,崔旻身形动的很快,照着他脸上已经招呼了过来,而后就是接连的几拳,以惊人的速度全落在了他肚子上。 “我告诉你了,要打架,我陪着,你真以为我揍不过你吗?” 崔昱一时有些发懵,崔旻的身手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崔旻看着他眼底的疑惑:“你当我这两年只读书了是吧?刘光同的身手,你也不可着打听打听,就你这样的,在他手上,三招都走不上。” 崔昱捂着肚子吃痛,却还是啐了一口:“这件事没完!” “你是指挨打的事情,还是成娇的事情?”崔旻冷眼看着他,“我警告你,不管你想做什么,别把成娇连累进去。”他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事动动脑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让你的愚蠢,连累了成娇被祖母看不上。” “你果然全都知道!”崔昱叫嚣着,可挨了几拳,连腰都直不起来,气势立马减弱了大半,“当初你怎么不劝我?我敬重你是长兄,你就这么坑我的?还跟我说不会让人知道,其实早就盘算好了,就等着今天呢是吧?” 崔旻翻了翻眼皮,又叫了一声崔昱:“你有工夫跟我打嘴仗,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能让祖母改变心意。”他上前了几步,手一伸就擒住了崔昱的下巴,“我没必要骗你,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相争,我是你哥,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可是崔昱,你自己没本事的话,就别说我做哥哥的欺负你了。”(。) 123:是我要娶她 崔旻撒开了手,冷冷的看了崔昱一眼,不愿再与他多说,绕过他便要走。 崔昱让他连着揍了几拳,肚子上这会儿仍旧隐隐作痛,可看他提步要走,心中提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右手一伸正好拦在他胸口处:“告诉我,祖母跟你说了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崔旻显然不打算跟他纠.缠这个问题,稍退了两步之后,抬手压.在了他的胳膊上,稍稍用了劲儿,便把他的右手压了下去:“想知道?”说着扬眉看他,“两年。两年后等你中了举,我就告诉你。” 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只留下崔昱一个人愤恨不已,胸口郁结。 这一日崔昱一个人出了府,拉了一干朋友们去吃酒,是到晚间才被人送回崔府来。 润大太太见到他的时候,他面颊上浮有红晕,眼神朦胧又迷离,明显就是吃醉了的模样。 幸而崔润尚未回家,只怕今日回来的还要晚,若不然见了他这幅模样,岂不是要动怒? 润大太太也知道崔昱一向是个自律的人,虽然从前也跟朋友们出去吃酒疯闹,可从没有这样失态过。 吩咐了人去煮醒酒汤,润大太太自个儿上前去给他掖被子,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稍稍放心一些后又在他脸颊上轻轻地拍:“昱哥儿?昱哥儿?” 崔昱这会儿是完全醉了的,因觉得脸上轻轻痒痒的,便偏了偏脑袋,嘴里咕哝着什么。 润大太太蹙眉贴近他脑袋,才听仔细了他口中叫的是薛成娇的名字,还嘟囔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吩咐照月在屋里好好服侍着,不许旁人近他的身,竟提步离开了言景堂。 润大太太丢下醉酒的崔昱不管,可也没有回顺安堂去,反倒是一个人往言希堂去了。 她去的时候,崔旻正在书房里收拾书。 润大太太一进屋就看见桌子上摆了一摞的书,先是蹙了眉,又下意识的往多宝阁上看过去,便瞧见崔旻往日最喜爱的一只青花龙穿花纹的高足杯不见了踪影,那处换上了再寻常不过的一只象耳瓶,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便进了屋中去,绕过多宝阁:“那只高足杯呢?你在收拾什么?” 崔旻突然听见他母亲的声音,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怔,本来要往箱子里面放的书就拿在了手里一时没有动。 润大太太狐疑的近前去,从他手上抽出那本书,见是本贞观政要,便问他:“这书你不读了?收起来是做什么?” 崔旻也不急着要回去,扶着他母亲往圈椅上坐下去,笑着回话:“儿子想半个月后动身往京城去,这些东西便先收拾起来的好。” 润大太太浑身一震:“什么?半个月?不是说过了年跟吴尚书一起走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也没把崔旻问懵,他似乎早料到他母亲会是这样的反应,只是平静的嗯了一声:“今天昱哥儿说起来,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吴大人在京城还有府邸,自然什么都有人打理好。我到京城去,一应物什都要安顿,跟吴大人一起走,赶不及的。” 润大太太一听这话是崔昱说的,又想起来刚才在言景堂里听见小儿子的醉酒胡话,眉头就锁的更深了:“你们兄弟是怎么了?” 见崔旻眼中闪过不解,她才又道,“昱哥儿吃醉了酒,我听了他几句胡话,原本是想来问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可见了你这样”润大太太一个劲儿的摇头,“他嘴里一直叫着成娇,还有你坑他,挑唆着老太太一起坑他。”润大太太握住崔旻的手,“到底是怎么了?” 这件事情崔旻本身是没打算瞒他母亲的。 他稍合了合眼,想着那天在敬和堂的暖阁中,祖母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你喜欢成娇,昱哥儿也喜欢她,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她嫁给昱哥儿。好孩子,到了京城好好做,将来出人头地了,你的事情,祖母给你做主。 事实上他想都没想过祖母会说这样的话,他是很喜欢成娇,但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婚姻大事自还有长辈做主,而母亲一向都是有意撮合崔昱跟成娇,他不愿意在弟弟面前插一脚,也太没意思了,所以动了心归动了心,不敢想归不敢想。 他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祖母会有意让成娇嫁给自己,可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值得欢喜的。 下午见了崔昱的时候,他那幅模样和那些话,基本上应该是已经知道了祖母的心意,他本来想告诉崔昱,趁早死心,无论将来如何,薛成娇进不了他崔昱的门,可是一时看弟弟难过的那样,他也不敢再刺激他。 想办法改变祖母的心意?这是痴人说梦了,不过是给了崔昱一个念想和希望而已。 “母亲,您对成娇的将来,有安排吗?” 润大太太握着他的手骤然收紧了。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有人问她关于成娇的将来,第一次是 润大太太眯起眼看他:“有话直说。” “祖母跟我说,不会让成娇嫁给昱哥儿。”崔旻也不往回抽手,任凭他母亲攥着,一字一顿的说道。 润大太太啊了一声,像是有些惊讶:“老太太怎么跟你说这个?” 崔旻脸上就露出了灿烂地笑:“因为祖母想让她嫁给儿子。” 润大太太蹭的一声就站起了身,惊愕不已的盯着崔旻看。 是了,老太太那天说,该把成娇配给宗子,还一直在提及将来请封的事情难道老太太是真的打算在成娇的婚事上插一脚? “你也糊涂了吗?”润大太太并不知崔旻的心思,只是皱眉训斥他,“你弟弟待她怎么样,你看不在眼里吗?老太太跟你说这个,真是”她突然收了声,强稳了稳心神,不能说老太太的不是,于是话锋一转,“你也该劝劝你祖母,这些事情且长远着,现在想什么?你若去了京城做官,还有工夫操心这些?” “儿子有什么可操心的?”崔旻仍旧笑着,“不过全听祖母和父亲的安排而已。” 润大太太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到了她自己,惊的退了两步,可身后是那把椅子,小腿肚撞在椅子上,身形一时不稳,就跌坐在了椅子里。(。) 124:交底(求月票) 崔旻脸上的笑稍收了收,叫了一声母亲,又忙着去倒了杯水给她,腾出一只手来顺着她后背:“母亲眼里便只看到了昱哥儿,看不到我吗?” “你什么时候也”润大太太没有接下那杯水,只是怔怔的抬头看他,“怎么会呢?我从未见过你亲近成娇” “不是每个人都像昱哥儿那样外露的。”崔旻沉了沉声,把茶杯往旁边的小桌子上放下去,“您应该心里有数,祖母为什么不会让昱哥儿娶她,不是吗?” 其实润大太太本来是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些事情的。 那天老太太提起来,她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老太太没有明说,她就没有往深处想。 况且薛成娇过了年才十二,哪里是定亲的年纪?就算是崔昱,尚未中举,也不该给他定亲事的。 可是现在崔旻突然告诉她这些,她才有些醒过味儿来。 原来从那个时候,老太太心里就想把成娇配给旻哥儿了啊。 润大太太倒也不是说不乐意,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不疼?哪个不爱? 更何况崔旻也说了,他对薛成娇的心思,跟他弟弟是一样的,难道润大太太真的就不替大儿子考虑了? 只是这件事情来得突然,让她一时有些懵了而已。 从薛成娇进府的那天起,她就没打算把姑娘再放出去。 在润大太太看来,天底下没什么人能配得上薛成娇,况且她年幼成孤,将来说了婆家,若是婆婆刁钻些,岂不又要吃苦? 润大太太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姑娘留在自己身边的。 可那个时候为什么她没动过崔旻的心思呢? 因为她知道,崔旻的婚事轮不到她来说话,身为宗子,他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姑娘,关系的是整个崔家,这一点跟崔昱是不一样的。 再加上崔昱性子比他要活泼些,也更开朗一些,所以润大太太从来没想过大儿子能跟成娇配到一起去。 润大太太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打颤:“那你的意思是说,你祖母因昱哥儿对她太好,表露的太明显,所以才有了如今这个主意吗?” 崔旻心说不是,但是又不能多说,那天祖母把什么都说透了,可是母亲并不知道姜云璧这件事的内情究竟如何,这时候说出来,不是把成娇和崔昱都卖了吗? 于是他点了点头:“大概就是这样的。祖母觉得昱哥儿为了成娇太失分寸,成娇不适合她。” 润大太太胸口一窒:“她就不怕你弟弟知道了之后心里不受用,从此一蹶不振吗?” 话音刚落,想起来今日醉酒的小儿子,润大太太眼中难得的闪过一丝惊恐:“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吧?” 崔旻便又点了点头:“早上就知道了,他从学里到敬和堂去,祖母应该就已经告诉他了。”他这时候才把脸往润大太太面前送了送,指着左边脸颊上若隐若现的一片青,“跟我动了手的。” 这时候天色渐渐的暗了,今日崔旻也不是在屋里读书,所以灯便只留了四盏,书房里的光是昏暗的。 润大太太从进来之后,惊吓是一桩接着一桩的来,竟也没留神看崔旻脸上如何。 这会儿儿子把脸凑过来,还顺手指了指,她才定睛看过去,见了那处青紫,啧的一声:“没规矩。” 崔旻知道这是在说崔昱,但也不能让他一个人扛包,就笑了一声,挥了挥拳头:“儿子打回去了的。” 润大太太丢了个你字,又迟疑了半天,教训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都化成了无奈的叹息声:“你急着要走,就是为了这个吗?他今天醉酒,怕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崔旻想着,还是应该跟他母亲交个底,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虽然不能理解祖母到底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要早早地断定这件事,可是祖母说出口了,这事儿基本上就没有变动的机会了。 “母亲,我跟您交个底,但您千万不要让昱哥儿再知道。” 润大太太一听这竟还有后话,忙点了点头:“你说,我有分寸。” “祖母说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娶成娇的,但是当日也交代了我,将来即便是知道了这件事,也不要在昱哥儿面前把话说死了,我想祖母可能也怕他一时想不开,给他留个念想罢了。”他半蹲了下去,抬头看着他母亲纠结的面孔,又说道,“我打算现在就走,也是为了不让昱哥儿起疑,只让他以为还有机会改变祖母的心思,不至于真的一蹶不振,或是把事情闹大了。”想了想又添道,“不过您也不用担心,祖母既然现在敢说出来,应该也不怕昱哥儿会走歪路。” 润大太太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不由的摇头:“老太太究竟想做什么。” 其实在崔旻看来,祖母这样做是无可厚非的。 崔昱喜欢薛成娇,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可现在毕竟时日不长久,若能早些断了也好,免得将来更痛苦。 只是祖母留给他一个空念想,将来他若知道了崔旻想到这里,一时也拿不准,无奈的摇了摇头。 “祖母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他稍顿了顿,“我那天听祖母说,上次姜云璧的事情,二房和四房都脱不了干系,她老人家应该有别的安排吧。” 润大太太听到这里却并不吃惊,这么大的一个宅院,谁家没个别的心思呢?虽然分了家,可是长房毕竟压了他们一头,如今儿孙们都大了,也各有各的本事了,谁愿意长久的屈居人下?哪怕是亲兄弟,也不行。 可这跟崔昱的婚事又有什么关系?对章老夫人的这一做法,润大太太无法认可。 她守着孝道二字,必须要唯老太太是从,但是崔昱是她的儿子,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心疼的还是她。 还有崔旻 润大太太抬眼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伸手去拉他起来:“你要去京城,咱们家不好挪公中的银子给你,就算是咱们房头里,也还有你小叔叔一家人,明天你到我那里去一趟,我让人收拾些东西,再去兑一些银票来,等到了京城,自己挑一处可心的院子买下来,好好收拾收拾,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母亲也照顾不了你,别委屈了自己”润大太太说着就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起来。(。) 125:谁死了? 崔旻动容,站起身来半搂住了他母亲:“这些您不要操心了,儿子自有分寸的。” 其实他也没敢告诉家里,刘光同在京城是替他置办了府邸的,不过他也没打算去住。 按现在的情况看来,他本来就有可能被划到刘光同一党里去,再住了刘光同置办的宅子,不是更不清不楚了吗? 虽说他只是个八品提举,王芳还未必把他放在眼里,可他身后是崔家,万一让王芳以为,刘光同是借着他想拉拢崔家,这便有大问题了。 他也知道,母亲说要给他的银票,十有八.九是从陪嫁里抽出来给他的,倒不是说父亲手上没这点儿银子,只是还有昱哥儿在,估计也不可能拿出多少给他入京用。 崔旻不跟他母亲辞让,到了京城总不能真的租宅子住,于是也就答应了下来,又安慰了他母亲好一顿,才送了她出去。 润大太太此时心中像是火烧了一样。 大儿子马上要远走京城,小儿子又整了这么一出。 她越想越觉得老太太糊涂的不行,就算有了决定,怎么能不跟她商量,就告诉孩子们呢? 转念一想又埋怨起自己来,要不是从成娇进府,她就有心撮合,估计崔昱现在也不会这样了。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回到了顺安堂去,呆坐在月窗下怔怔的出神。 一直到茯苓满脸惊慌的跑进屋里来,才惊动了她。 润大太太心情不好,脸色就难看了起来:“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茯苓被训斥了一句,却并没有忙着告饶,反而踩着细碎的步子近前去,然后噗通一声就跪到了润大太太的脚边,又连着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声音里透着无措:“太太快到老太太那里去吧,出大事了。” 润大太太眉心一颤,一听到大事二字,还以为是崔昱又闹出事情来,于是立时就坐正了身子:“出什么事了!” 茯苓跪在地上没起身,哽咽着回话道:“四房的姑奶奶和表少爷没了!” 润大太太浑身都僵住了,觉得毛发都要竖起来,整个人动不了,呆了好久,才怔怔的反问茯苓:“你说谁?谁没了?”她从来没有跟丫头们动过手,更不要说茯苓是她身边的大丫头,可这会儿竟鬼使神差的抬腿就照着茯苓肩膀上踢了过去,一脚把丫头踹翻在了地上“烂了舌.头的小蹄子,我素日里抬举你,便抬举得你满口的胡吣吗?” 茯苓挨了一脚当然痛,可这时候哪里顾得上疼不疼的,连忙又跪好了身子:“这种事情我怎么敢胡说?报丧的人半个时辰前才进的府,这会儿还是四房来人传的消息,您快去看看吧,老太太已经晕过去一次了。” 润大太太哪里还坐得住,猛然站起身来,却觉得眼前一晕险些跌下去,茯苓连忙起了身去扶着她,她站了许久才回神,拔脚往外,又一边问茯苓:“可差人去告诉老爷了吗?” 茯苓连连点头:“已经派人去了,咱们二老爷那边,二太太今天身上还是不好,这会儿也起不来身,可是因为老太太晕过去,二老爷也不敢再在家里守着,已经去了敬和堂了。” “快走。”润大太太一咬牙,脚下就更快了。 一行人进到敬和堂时,章老夫人已经醒了过来,她脸上神情晦涩,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悲,只是眼中包的一汪泪做不了假。 章老夫人一见她来,心里更是难受,别过脸去一个劲儿的摇头。 润大太太见如此,心里哪还有什么疑惑?怔怔的看着老太太:“怎么会阿婉她” 崔沪站在老太太身旁,见他嫂子这样,便沉了声说道:“阿婉他们两日前行至祁县,正好祁县下了暴雨,山塌了” 他话没说完,润大太太明显晃了晃,可很快回过神来:“慧真呢?慧真怎么样?” 她清楚地记得,刚刚茯苓来回话的时候,说的是四房的姑奶奶和表少爷没了,那就是说,袁慧真还活着? 崔沪心里也难受,可他是男子,是要顶事儿的,这时候没工夫难受:“慧真是单独一辆马车,山体塌下来的时候,她那辆车是正好马被埋进去,车没事,只是受了惊吓又加上颠簸,暂时晕过去还没有醒。袁家跟过来的人也还有活下来的,现在陪着她在祁县安养。” 这么说来,崔婉真的死了? 润大太太对崔婉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说是小姑,可又跟她隔了房头,长房的姑奶奶叫崔媛,她当年嫁给崔润时,崔媛还没有出嫁,但是两个人也不亲厚,关系很平平,至于三房的崔姝,也不知道是三房的人都那样还是如何,总之是完全就不跟她来往,反倒是四房的崔嫮和崔婉,跟她关系不错的很。 当年崔嫮死的时候,她还委实难受了一场,也病了一场,不过崔嫮从小身体底子不好,时间久了,她也就接受了。 但是崔婉呢?半个多月前还活蹦乱跳的人,当时就站在这里,还甩了姜云璧一记耳光的崔婉,被埋在了山体之下,就这样没了? 她还没回过神来,章老夫人叫了她一声:“沪哥儿媳妇起不了身,你去四房一趟,叫上琼姐儿和琅姐儿,还有,看看四房打不打算派人到祁县去接慧真,要是让易哥儿去,你就告诉她们老太太一声,让旻哥儿和昱哥儿一起去。” 润大太太尚未从悲痛之中回过神,却听了老太太一通的吩咐,可这些话又很神奇,竟把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之中。 连声应下之后,她带着茯苓出了门,又让人去叫了崔琼和崔琅过来,等着领二人往四房那里去。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出了门,章老夫人后脚就变了脸色,寒声吩咐崔沪:“派人去祁县,悄悄地给我查,就算是下了暴雨山体塌了,怎么就这么巧?只把阿婉和文湘埋了进去,还有,慧真都是一人一车,文湘为什么会到她母亲的车上去,但是记住了,别惊动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袁家一定会派人到祁县去,别让他们察觉了。” 崔沪心头一动:“您是怕袁家那个庶出的儿子?” 章老夫人眼角的泪还没擦干,呵了一声:“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一次不成就不能有第二次?你安心去查吧,查出了结果立刻告诉我。看着吧,等钱氏回过神来,这事儿没完的。”(。) 126:受惊吓(求月票) 崔婉的死讯传到小雅居时,薛成娇还正兴致勃勃的捧了一盒子窝丝糖站在门前廊下逗弄那只红嘴鹦哥。 瑞云急匆匆的走到她跟前去,叫了一声姑娘。 薛成娇头都没有回,又挑了食盒里的食饵逗鹦哥:“瑞云你瞧瞧,它是不是长大了点儿啊?我也看不出来。” 瑞云急的满头是汗:“姑娘,四房出事了。” 薛成娇先是愣了愣,一时没有当回事:“崔瑛又闯祸了?” 瑞云搓着手,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跟她开口,终究横了下心:“四房的姑奶奶和表少爷没了。” 啪! 薛成娇左手里抱着的糖盒跌落在地上,包好的窝丝糖滚落了一地,稍圆一些的那几颗,又滚了滚,从台阶上掉了下去。 薛成娇怔怔的看着地上的糖,突然有些懵。 崔婉和袁文湘死了? 前世贞宁十五年,崔婉带着袁文湘和袁慧真回家来给章老夫人拜寿,崔易跟袁文湘当着宾客们的面打了一架。 现在是贞宁十一年的十月,瑞云却说,他们死了? 薛成娇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瑞云的胳膊:“怎么回事?” 只是瑞云还没有说话,崔旻已经沉着脸进到了西跨院里来。 他是聪明人,只看散了一地的糖,和薛成娇脸上的惊愕,就知道她已经得知了崔婉的死讯,又蹙着眉头看了一眼瑞云,疾步上前,瞪了她一眼:“谁让你把这事儿告诉姑娘的,还不下去。” 其实这事儿要是换了魏书,真不一定这么急着告诉薛成娇。 四房的姑奶奶和表少爷,跟薛成娇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死了,也用不着急着把消息说给薛成娇听。 只是今日薛成娇听闻崔昱醉酒回家,刚打发了魏书去言景堂看看,所以小雅居这边就没了拿主意的人。 瑞云又是个浮躁的,遇到了事情也不想着找邢妈妈商量,她一时听说了这事儿,慌了神,竟跑到里面来告诉了薛成娇。 这会儿崔旻来了,脸色铁青的瞪她,她才惊觉脖子后面一凉,有些怕了。 瑞云弓着身子退了下去,薛成娇手里一时抓空了,猛然回神去看崔旻:“瑞云说四房”她没敢细细的问,只是瞪大了眼睛,错愕不已,“是真的吗?” 崔旻之所以会到小雅居来,还是章老夫人放的话。 本来他听说了这事儿,就急着去了敬和堂,只是去的时候章老夫人又说家里肯定是顾不上薛成娇的,唯恐她知道了害怕,又或是西跨院的丫头们胡说,就打发他到小雅居看看。 这会儿听薛成娇问,他沉声点了点头:“报丧的人已经来过了,是当时姑妈从袁家带来的人。” 袁家的奴才来报丧,那就一定不会错了。 薛成娇脚下一软,就要跌下去。 崔旻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忙伸手托住了她:“你怎么了?” 其实薛成娇倒也不是害怕,就是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她不敢相信,崔婉和袁文湘就这样死了,那接下来呢? 她抬起头去看崔旻,崔旻也要走了,下一个会是谁? 要说袁文湘,她真不怎么反感的,他喜欢她,这让薛成娇没办法对他产生厌恶。 可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薛成娇借着崔旻的力道强稳身形站住了,突然想起袁慧真来,开口时声音也有些哑:“慧真姐姐呢?” 崔旻见她能站稳,便撒开了手:“具体的不清楚,不过我听祖母说,慧真现在安养在祁县,人应该是没有大碍。”他稍顿了顿,看薛成娇又动了动嘴,便继续说道,“母亲已经领了大姐姐和琅姐儿去四房了,祖母也让问老太太看要不要派人到祁县去接慧真到家里来养着,要是去的话,明儿一早我跟昱哥儿就要陪着易哥儿动身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京城他是暂且去不了了,崔昱又刚因为薛成娇的事情受了打击,这会儿他可走不开。 “怎么会这样呢?”薛成娇眨了眨眼,几乎要哭出来,“婉姑妈不是才走了没几天吗?” 崔旻看她脸色有些发白,心疼得不了了,稍稍扶了她一把,示意她去坐下,而后才开口:“是在祁县遇到暴雨山塌,姑妈和文湘的车被埋了进去。也是慧真命大,车上套的马埋了进去,人没事。” 薛成娇坐到了一旁的长廊下,胸口还是突突的。 这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也太诡异了。 崔旻的话她几乎是立刻听出不对劲来的。 袁文湘为什么会上了崔婉的车?真的是巧合吗?可如果有人蓄意谋害,祁县的暴雨又是怎么说?这可是天灾,谁又能控制得了? 崔旻也不知究竟清不清楚她心中所想,只是看她怔怔的出神,便伸手在她脑袋上拍了拍:“你就不要多想了,有什么事还有老太太们做主。” 这一句话惊到了薛成娇,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崔旻那一双如星的眸子,深邃的像要把人吸进去。 崔旻冲她浅笑了下:“祖母就是怕你知道了受惊吓,才让我来看看你。”说着又想起瑞云来,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瑞云这丫头也太毛躁了些。” 薛成娇心里又害怕又有些慌,还有些说不出的空落落,嗯了一声有些敷衍:“平日都是魏书做主的,今儿魏书不在家,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了,估计也慌了,急着就来告诉我了,以后还得让魏书好好教教她。” 崔旻看她有些心不在焉,也没问她魏书去了哪里,也不再多说瑞云的事,就那样静静地陪着她站在廊下,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成娇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一扭脸看见崔旻藏青色的袍子,心头微微动容。 她伸手在那长袍上扯了扯,见崔旻低头看她,才说道:“表哥去忙吧,我没有事的。” 出了这种事,崔润今天还不在家,长房虽然不至于像四房那样乱了阵仗,但是应该也有不少的事情要忙,他就这样一直陪在自己这里,薛成娇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感动。 崔旻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小叔叔今儿在家,祖母特意吩咐我来看着你,怕你受了惊吓身上不好。” 薛成娇听他既然这样说了,就也不再坚持,老夫人叫他到小雅居守着,那肯定是外面的事情暂且也用不着他帮忙,于是就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127:我是重生的(10月票加更) 薛成娇心里已经全乱了套了,她现在是真的没办法肯定,究竟还有什么会发生。 崔旻就守在她身边,可她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握不住。 重生后,她以为自己可以施展拳脚,替自己报仇,拿回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事实上,从姜云璧的事情之后一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身处一团疑云之中,被死死的缠.绕住,她理不清想不明,那是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一切,一切都由不得她,她本身也成了这网里的一个猎物。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爽,也很害怕。 今天又得知崔婉出了事,这种感觉甚至更加重了。 “表哥,你信不信因果轮回?”她突然开口,却没有看崔旻。 崔旻低了低头,就见她目光直视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薛成娇让他觉得有点陌生,有点捉摸不透,明明人就坐在自己身旁,可仿佛他眨一眨眼,她就会不见了。 崔旻浑身一僵,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旋即不敢再想。 他柔声问:“比如呢?” “比如婉姑妈和文湘表哥其实并没有死,而是投胎转世了,”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一字一顿的说出后面的话,“再比如,我其实不是你看到的我,而且带着前世记忆重生转世而来的薛成娇。” 崔旻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人,自然没当回事,就笑了笑,又揉了她脑袋一把:“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我听说前几天孙娘子来给你请脉,说你心神不宁有些积食,还敢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身子要不要了?” 薛成娇有些泄了气,看样子崔旻是不信的。 一时又有些懊悔,她在做什么?难不成想告诉崔旻,她是重生的灵魂吗?简直是疯了。 “没”她忙摇了摇头,“只是觉得难以置信,婉姑妈和文湘表哥人都很好,有些不能接受。” 崔旻稍稍眯了眼:“你忘了文湘在后院拦你的事情了?” 薛成娇倒也没有多想,叹了一声:“人都没了,这些事情就不算什么了,况且他也没做什么呀?他只是喜欢我而已,并没有做错什么。” 说完这句话,她就感觉崔旻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就拿开了。 崔旻又沉了沉声:“是没做错,反正人都没了。” 再说润大太太领着崔琼和崔琅姐妹俩去到四房时,四房果然已经乱了套。 钱老恭人已经哭死过去两次,溥大太太又忙着劝她,还要打发人安置袁家来报丧的人,还得细细的问具体是如何,还有袁慧真如今的情况。 溥大太太一向是清闲惯了的人,乍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她可真是有些照应不过来。 润大太太带着姐妹俩进了钱老恭人的屋里,见崔瑜和崔瑛两个一左一右的陪在老太太身侧安抚,润大太太眼眶就又红了。 崔琼是心善的人,见了这样的场面,又想起崔婉素日对她的好,也不由得落下泪,取了帕子擦拭眼角。 可是她眼风扫到崔琅,却发现崔琅这会儿嘴角挂着冷笑,竟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她皱着眉头拿手肘戳了她一下。 崔琅挨了一下,扭头看过去,竟仍旧不以为意,脸上丝毫不见悲痛。 钱老恭人这会儿回过神来,看见润大太太,又哽着问她:“你们老太太怎么样?” 润大太太便忙又劝了她几句,才回话:“老太太也晕过去一回,醒过来就打发我赶紧来看看,怕您伤了身子。” 钱老恭人连连摆手:“我要这副身子还有什么用?还不如拿去换我的阿婉和文湘” 崔瑛在旁边儿只知道哭,唯独是崔瑜强忍着泪又不停的劝她看开些。 润大太太把这些看在眼里,又高看了崔瑜几眼:“我们老太太劝您千万要想开些,若是伤了身子,阿婉她在天上看着也走的不安心还叫我再问问您,是不是要派人去祁县接慧真到家里来。” 钱老恭人这会儿老泪纵横,再没心力跟她说话。 溥大太太便在一旁接了话:“已经交代了易哥儿,让他明日一早就动身去祁县,”像是怕触动老太太的伤心处,她又压了压声音道,“袁家的人已经送了阿婉跟文湘的尸体回常州,慧真身体还没养好,不能劳顿赶路,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把外孙女接到家里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润大太太忙点了点头:“我们老太太说了,若是要去接慧真,让旻哥儿和昱哥儿陪着一起去,易哥儿到底年纪还小也没经历事儿,让哥哥们陪着办事也有章法。” 溥大太太连声应了。 钱老恭人听到此处又叫了润大太太:“老大还没回来吗?” 润大太太不知道她因何问起崔润,便摇了摇头:“今儿本就说要回来的晚一些,已经派人去告诉了,这会儿没回来,估计也快了。” 钱老恭人别开脸,由着崔瑜给她擦泪:“他回来了你让他过来一趟,我有事儿让他替我办。” 润大太太怔了怔,这才想起来去寻找崔溥的身影,可四下里哪有崔溥的影子?她下意识的去看溥大太太。 溥大太太悄悄地冲她摆了摆手,于是她也没敢多问。 钱老恭人伤心郁结,润大太太只好又劝了一会儿,就带了崔琼二人出门来。 溥大太太跟着她送出去,等走得远一些,又打发崔琼和崔琅姐儿俩先行,才拉了润大太太敢告诉她:“老太太怀疑阿婉跟文湘死的冤枉,刚跟老爷吵了一架呢,这会儿老爷也不敢杵在跟前,怕更惹恼了她。” 润大太太一惊:“怎么?老太太她” 溥大太太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别看老太太伤心过了头,可一点也不含糊,估计找大哥哥来,还是为了这事儿的。” 润大太太心中惊骇不已,这是天灾,能有什么冤枉的?可这会儿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就不多说什么只管回家去了。 只是心里波涛汹涌,一路上又想了许多,一直到进了家门,才明白过来哪里不妥,竟是白了脸色,打发茯苓赶紧再让人去找崔润快些回家来。(。) 128:为了分宗 崔润回到家已经是快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他得了信如何不着急,只是今日官场上还有应酬,抽不开身,好容易散了筵,就急急忙忙的赶回了家。 他先去了敬和堂里见章老夫人,可是老夫人倒也没同他多交代什么,就让他回去了。 等回到顺安堂时,看见润大太太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不由的蹙了眉:“你怎么了?哪里不好吗?” 润大太太一边儿摇头,一边儿接了丫头拧的帕子递给他,跟着就示意丫头们退下去。 屋子里的人尽退了后,润大太太才颤着声跟他说:“四房老太太怀疑阿婉跟文湘的死有古怪。” “这是什么话?”崔润擦脸的动作顿了顿,一眼斜过来,“不是遇上暴雨吗?” 润大太太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道:“我刚刚在家里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出事的时候,文湘在阿婉车上,反倒是慧真一人一车,这不是很奇怪吗?” 崔润一楞,拧眉沉思了会儿:“就为了这个?” 润大太太心说这还不够? 可崔润已经拉下了脸:“阿婉一向偏文湘的多,你们不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况且就算是有人蓄意而为,难不成还能操控这天降暴雨,山体坍塌?” “可是老太太说”润大太太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但还是告诉了崔润,“只怕老太太心里这口气下不去的,我听弟妹说,我们去之前,老太太已经跟四弟弟生了一场气,估计就是为这事儿。老太太还特意交代了我,等你回来了让你去一趟,她有事儿让你替她办,应该是想让你替她去祁县查一查” 崔润啧了一声:“崔溥都不管,找上我做什么?”说了一句,又叹了一声,“我知道,老太太一向最疼的就是阿婉,突然出了这种事,老太太心里接受不了,可不能因为接受不了,就疑心生暗鬼吧?你也想想,那是崔溥的亲妹妹,他怎么不去查?他要觉得有古怪,能跟老太太吵起来吗?” 润大太太让他说的也没了底气,索性也不管了,从他手里接了帕子,咕哝了一声:“不过四房还是得去一趟,她们老太太特意说了,老爷总不能不去。要我说,老爷明里只管应下来,反正明儿一早旻哥儿兄弟俩要陪着易哥儿去祁县接慧真,就说顺势让他们兄弟查查线索,就当是哄哄老太太吧,给她心里一点儿安慰。” 这话崔润倒是没再反驳,应了下来,却又问:“接慧真干什么?她养好了身子,也该回常州去。” “我想了想,老太太估计就是因为觉得阿婉的死有蹊跷,是不打算放慧真回常州了,这回接回来,只怕要带在身边自己养着了。”润大太太袖着手,叹着气道,“只是袁家大约是不肯的” 崔润冷哼了一声:“袁家自然是不肯的!慧真姓袁不姓崔,老太太心疼外孙女,接回来养几个月都不打紧,什么叫不打算放她回去了?有这么办事儿的吗?” “老爷跟我急什么?”润大太太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她跟崔润成婚多年,从来没有红过脸,崔润又敬她爱她,何时大声说过话了?“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我猜测老太太是这样想而已,况且就算袁家不肯,也是四弟弟出面的,老爷怎么先急了?” 崔润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好,忙把脸色放的和柔了些,又半拥着润大太太往榻上坐:“你怎么也糊涂了,万一袁家来要人,老太太又不肯给,岂不是要闹起来?不还是得咱们出面说和吗?这事儿能跑得了长房插手?我就怕老太太回过神,从这件事情上打别的主意。” “老爷是说”润大太太一惊,立刻就想到了分宗这件事,“可是老太太已经放了话,明儿他们兄弟就要动身的。” 崔润沉思了会儿:“让旻哥儿他们一起去,是你的主意,还是母亲的主意?” 润大太太想也没想,回说是母亲的主意。 崔润摸了摸下巴:“母亲可能也想到了,明天你再去一趟敬和堂,看看母亲是怎么说,还有,旻哥儿动身前,把这话交代给他听,让他心里有个数,不要真的傻乎乎的跟过去是为了接人的。” 润大太太嗳了一声,稍稍放心下来,又看了看天色不早,催了崔润几声,送了他出门,让他往四房那边去了。 崔润出门后,润大太太想着得先告诉崔旻一声,就叫了茯苓:“大爷在哪儿呢?” 茯苓本来想笑,但是又立刻收住了:“听茯翘说在小雅居呢,老太太怕娇姑娘听说了这事儿害怕,让大爷去陪着了。” 润大太太只觉得眉心突突的跳,她是真的越来越不懂婆婆想做什么了。 就算真的打算让成娇将来嫁给旻哥儿,也没必要这么急着撮合吧?要是给昱哥儿知道了,只怕又要闹。 润大太太忍不住想扶额:“你去叫大爷来,我有话跟他说。” 茯苓应了声退出去,大约过了有一刻钟,就领了崔旻回到此间中。 崔旻进了屋同他母亲请了安,润大太太招手叫他起来,然后说道:“明天一早你带着你弟弟陪易哥儿去一趟祁县,把慧真接回家来。” 崔旻恩了一声,反应倒是不大。 润大太太看在眼里,叫他近了前,就把崔润方才的话都说给了他听:“你这一路上多留心,倒不指望你能阻止什么,只是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回到家仔细你祖母要问,尤其是易哥儿”说起崔易,润大太太就皱了皱眉,“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 崔旻嗯了一声:“儿子记下了,也要回母亲一声,本来不是说半个月后动身去京城嘛,眼下也走不成了,但是京城的宅子还要着手准备,儿子打算让当归带着人先行一步,替儿子把宅子置办好。” 天大地大也没有儿子的事情大,润大太太来了精神:“这也行,他从小跟着你,知道你的喜好,也不会贪你的银子,你明儿叫他来我这儿领银子,事情办好了我另赏他二十两银子。” 崔旻本来想说用不着,但这是他母亲的心意,他就没劝,点了点头,又提起薛成娇来:“还有一件事,母亲今儿要不叫大姐姐到小雅居陪成娇一个晚上吧。”(。) 129:闯祸 润大太太起先并没有留神他说什么,只是木然的回了一句好,可话音落下,突然反应过来,便扭脸看崔旻:“什么?” 崔旻本来是不打算告诉润大太太的,只是方才在小雅居时,又觉得薛成娇的状态十分不好,恐怕她心里难受,本来这几天她身体就不很好,没的再做下病来。 于是他沉了沉声:“文湘他之前在府里的时候,给成娇送过一些东西,还说了一些话我怕成娇心里难受。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话没挑明了说,但润大太太立刻就听出了他的意思,先是吃了一惊,旋即就蹙眉看他:“你们兄弟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姜云璧的络子是这样,文湘的事情也这样!要不是文湘出了事,你怕也不会告诉我吧?” 崔旻料想到了他母亲会生气,当然没有反驳,只是低眉顺目的回话:“这件事情原本没什么要紧的,文湘也不是糊涂的人,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妥的事。当时我们只是想着,他拜完了寿就要回常州去,这事儿也不必告诉母亲知道,才没有说的。” 润大太太眉心跳了跳,啧了一声:“怪不得” 怪不得当日在松鹤院,袁文湘醉酒之后嘴里叫的一直是成娇的名字,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润大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又庆幸那日没有外人在场,不然给人听了去,成娇的名声还要不要? “你怎么这样糊涂?”本来是想再训斥崔旻几句的,只是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事情已经这样了,诚如他所说,袁文湘人也不在了,提起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在小雅居时,看成娇如何?”润大太太又惦记起薛成娇来,便问了一嘴。 崔旻想了会儿:“也说不上如何不好,只是看着有些呆呆的,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又顿了顿,觑他母亲神色,继而道,“我又怕她经此一事,想起姨妈和姨父的事情,心里只怕要更难过,可是又不愿跟我说,所以才回母亲一声,今儿不如让大姐姐去陪她一.夜,若真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两个人在一起说一说,总好过憋在心里。” 果然他提起薛侯夫人的死,润大太太脸上悲痛就一闪而过,他便不敢再多说。 润大太太那里只说知道了,打发了茯翘去东跨院告诉崔琼一声,让她今夜到小雅居去陪薛成娇,别的便不多提。 却说到了第二日一早,崔易早早地就到了长房这边,先去敬和堂给章老夫人请了安,而后就等着崔旻两兄弟一起成行了。 崔昱昨夜醉酒,根本就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今早醒来头还一个劲儿的疼,又吃了些汤药,才从照月的口中得知四房出了事。 他急忙换了衣服往润大太太屋里去细问,润大太太便与他交待了一番,正好茯苓进屋说崔易已经过来了,润大太太便拍了拍他:“陪易哥儿一起去吧,你哥哥也跟着,路上多照应他一些,那是他的亲姑妈,他是要比你们兄弟更难受的。” 崔昱此时是震惊大过于悲伤,可听他母亲这样一说,也不由得悲从中来,点了点头:“儿子知道。” 兄弟三人碰了头后,又一起去给章老夫人辞了行,便往府外去。 外面小厮早已经备好了马等着,随行的人也已经齐备。 三个人出了门,翻身上马,便径直往北城门而去了。 行至这一日中午时分,兄弟三人停在了驿馆处吃饭歇脚,便听起周围的人议论起几日前祁县的那场大雨。 “可真惨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太太这样倒霉,祁县多少年没遇上过这么大的雨了,硬是把山冲塌了,把人给埋了进去。” “谁说不是呢,那马车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太太。” “嗳你们听说了吗?后头还救出来个年轻姑娘,估计是一家子出行。这要是醒过来,知道家里人都没了,还不如跟着一起去了呢。” 崔易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时,拳头重重的砸在桌面上,蹭的就站起了身,眼刀向着说话的那桌扫过去。 这里不比应天府内那样繁华,只是位于应天府与常州府交界的一处小镇而已,就连再往下走的祁县都比不上。 那桌子上围坐的三人是此地的人,一身的莽劲儿,可乍然见这锦衣华服的公子恶狠狠的瞪过来,皆是一惊。 崔旻皱了眉头,恐他惹是生非,忙扯了他一把:“出门在外,与他们计较什么。”说完了又打发随行的小厮去催饭菜,“早些吃了饭早些上路。” 崔易忍了又忍,见那几个人也不再多话,才听了崔旻的话坐下去,只是脸色仍旧难看的很。 按说这边崔易明显的动了怒,那边围坐的三人也该收敛些,把这些话揭过去不要再提就是了。 可偏这些乡下人又难缠的很,见崔易怒是怒了,可没发作,一时又蹬鼻子上脸。 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瞅了瞅他们这边,咻了一声:“什么揍性,我们说我们的,好像死了的是你们家的人一样,逞的什么威风?” 饶是崔旻知道出门在外不该惹是生非,也让这大汉一张嘴惹急了。 崔易好容易压下去的火气蹭的就又涨了起来。 崔旻一个没拉住他,他已经三步跨做两步冲到了那边桌子旁。 不要看崔易人小,可他从小就是打架的好手,力气又大,这会儿提了那大汉衣领处一紧,拳头照着他脸上就打了出去:“混账东西,爷今天就打得你再说不出话来!” 说完了又挥拳要上。 那大汉身边坐着的两个猎户起先是让崔易的动作弄的懵了,这会儿回过神来,还由得他动手?当下两个人便一左一右的抓了崔易的胳膊。 崔易一人与他二人相比,自然是力气悬殊了,胳膊被牵制住动弹不得。 先前挨打的大汉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血水出来,嘴里骂了句兔崽子,抬手就往崔易肚子上捶了过去。 崔旻早在崔易被牵制住的时候就已经起了身,怎么会由着那大汉打崔易? 他又跟刘光同学过几手功夫,手刀砍过去,竟让那大汉挥来的拳头一僵,吃痛的垂了下去。 “兔崽子们!要跟大爷们动手是不是!”那大汉先后挨了两次,又觉得脸上无光,扭头朝着另一桌就叫,“看着老子挨打还不过来帮忙?”(。) 130:堂下何人(求月票) 崔旻暗道不好,怪不得人总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见这架势,只怕这大汉说话在这些人中还有些分量。 他下意识的环视四周,就见五六名二十来岁的青年蠢蠢欲动。 跟着他们来的小厮也慌了,几时遇到过这样的场面? 崔易还让那两个大汉抓在手里,他虽不停地挣扎,可没能从人家手上挣出来。 崔昱似乎想硬抢,崔旻拦了他一把:“别动。” 这个场面,对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屋里显然多半是这大汉的人,他跟崔昱两个人加起来能撂倒四五个就不错了,跟来的小厮真要打起来,指定帮不上忙,更不要说崔易还让人抓在手里。 这些人莽的很,若真把崔易伤了,可不划算。 那大汉一见崔旻拦住崔昱,呵了一声:“小子,算你识相,”他又斜了一眼崔易,“兔崽子,跪下来跟老子好好道个歉,今天的事情老子就算了。” 崔旻眼中一寒,显然是动怒了。 他更往前近了几步:“刘光同的名头,听过吗?” 那大汉得意的神色骤然崩了崩。 这个名字,放眼天下,谁不知道呢? 那大汉下意识的看看崔旻,又盘算了会儿:“小子,想耍什么花样?”他指指自己身后的人,“老子兄弟们都在这儿,拿刘太监的名头吓唬我,我知道你是真是假?还是说”他又不怀好意的笑,“我听说刘太监好男色,看你跟你身后的小兔爷长的这样俊俏,该不是啊?” 崔旻眼神一凛,竟是杀气外露,他噙着笑近前去,离那大汉有四五步远的时候,突然弯了弯腰,竟是从长靴中抽出一柄短刀来。 那刀刀柄错金,雕有麒麟三只,栩栩如生,刀锋一出,寒气逼人,就算是崔昱不懂刀,也看得出这是把好刀,崔昱又不由的怔了,他哥哥是文人,什么时候开始竟随身佩短刀了?况且这样好的刀,他是哪里来的? 就在他发怔的同时,崔旻手执短刀,手腕轻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刀柄向前一送,径直插.入了那大汉的右肩处。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那大汉只觉得一阵痛,旋即呀呀的叫起来。 他身后的那些青年们,立时便要扑上去抓崔旻。 崔旻却像是丝毫不怕,将手中的刀往前一送:“看好了,这是刘光同的麒麟刀,你们敢动手,是不要一门活命了吗?” 他话音咬的很重,那些青年便犹豫起来,一时也不敢再上前。 崔昱蹙眉在他身后站着,小声的叫了一声哥,崔旻却看也不看他,只把目光放在了仍旧抓着崔易的二人身上:“你们这条胳膊,是不想要了吧?” 二人皆是一惊,唰的就松开了手。 崔易得到了自由,便退回了崔旻身边去。 那大汉左手捂着肩膀,冷了脸:“小畜生,跟我玩儿阴的!”他又呵斥左右,“听他娘的放屁,还不给我上,逮住他们!” 其实崔旻心里是没底气的,他伤了那大汉,是因他出言不逊辱及自己和弟弟,但是这里不是应天府,他根本就拿不准刘光同的名头到底有多大的震慑力。 屋中静了许久,两方人马都不敢擅动。 那些年轻人好像是真的惧怕这大汉,终于在沉默了半刻钟之后,起了身形朝着三人扑杀过来。 跟着崔旻他们的小厮哪里敢再躲在后面,要是这三位爷出了事儿,回到家去,老爷们还不把他们活剥了,于是五六个小厮便冲上前,挡在了崔旻他们身前。 崔旻脸色微微发白,正飞快的转动思绪想对策,突然从门口冲进来一些身穿官府衣物的捕快,他明显感觉到那些年轻人嚣张的气焰弱下去一大半,自己却不由的松了口气。 崔昱见来了官差,又想着刚才他哥哥执刀伤人,就扯了崔旻一把:“怎么办?你刚刚伤了他。” 崔旻却笑了一声:“所以我没杀他。” 崔昱一怔,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崔旻,就连站在一旁的崔易,乍然听见一个杀字从崔旻的口中说出来,也是一愣。 那些官差冲入驿馆,四下里扫视了一圈,一个为首的站出来,冷了嗓音:“驿馆里打架闹事儿?都给我带回去!” 崔昱脚下一动,似乎想站出来说话,崔旻又拦住她:“跟他们回衙门去。” 崔昱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事情闹的这样收不了场,还是先听他哥哥的比较好。 于是那班衙役将一众人等带回了衙门里去。 这衙门里堂上做的是个不到四十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很瘦,宽大的官服套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怪异,让人忍不住想笑。 那大汉一进到堂中,便哭天抢地的求老爷做主,哭了一通又去指崔旻:“这几个人,仗着有几个臭钱,竟然当众行凶,”他说着又拿开左手,右肩的衣裳已经被血染红透了,分明是亮给县令看的。 堂上的县令一愣,知道这大汉是本地出了名的恶霸,没想到今天竟让几个外来的小伙子给伤了? 于是他才正眼往躺下打量,却见三人身着绫罗,腰间坠玉,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可就是不知道因何到了此处。 这位县令是个油子,因看了他三人装束,便也不敢随意拿乔,只是将惊堂木先拍了一把:“堂下所站者何人,既上得堂来,因何不跪?堂中刘时才状告你们当众行凶,可有此事!” 崔家兄弟又怎会惧怕这样的场面,三个人只是站在那里,又听了一句因何不跪,崔昱和崔易对视了一眼,才缓缓的跪了下去。 若放在平日,不跪也就不跪了,一个区区县令,真能拿他们怎么样不成?只是今天事情是他们先闹的,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县令又见崔旻仍旧不跪,呵了一声:“你怎么不跪?” 崔旻面皮松动,浅笑着看他:“在下新任户部宝钞司提举崔旻,出身应天府崔氏长房,去岁中举,县令大人,可还要旻一跪吗?” 这话是没问题的,反正他的任职文书已经发了下来,他这号人在吏部是已经注了名的,这会儿拿出来,正好唬一唬这位油子县令。 那县令果然一震,手里的惊堂木也没再拍下去。(。) 131:赶尽杀绝 县令脸上的威严似乎崩了一下:“你说你是新任的户部提举,有何为凭?况你到此地又是为何?” 崔旻也不怕他,正了神色,将刘光同赠与他的那柄短刀一举:“此刀为凭。” “大胆!”县令见他刀刃上还有血,吓了一跳,“公堂之上,你敢亮出凶器来?” 崔旻笑着叫了一声大人,而后才道:“应天府守备太监刘光同刘公,麒麟白泽二刀名震天下,大人久居官场,应该知道吧?” 县令一怔,突然听见刘光同三个字,明显眼皮都跳了跳。 崔旻心想果然是应该到衙门里来的啊,刘公或许震慑不了那几个乡野匹夫,但此地的县令,还能不怕他? “此刀便是刘公的麒麟刀,于贞宁十年赠于旻。”崔旻挺了挺胸膛,“大人不是问我因何当众行凶吗?”他神色一冷,扫过跪在地上的刘时才,“此人在驿馆之中口出狂言,有辱刘公与我声名,我不过区区一八品提举,即便是暂且不提,可是敢问大人,他口口声声说刘公好男色,这话——大人可要我回到应天府后转告刘公知晓呢?” 其实这县令真不认识什么麒麟刀,那是刘光同的佩刀,也不是谁都能见识的了的。 据说这柄麒麟刀还是当今陛下命人打的,原本打的是一对儿,一曰麒麟,一曰白泽,从刀的名字就足可见今上对刘光同的宠爱程度,但这还不算,据说这两柄刀不过是今上命人打了给刘光同把玩的而已,只因刘光同幼时习武,一身武艺不输朝中众将军,虽然他常年在宫里服侍,不能佩刀,但是陛下喜欢他,这谁也拦不住,赏赐多了金银玉器,一时兴起,便让人打了这两柄刀出来。 只是没想到,刘光同竟会把麒麟刀送人。 县令感觉自己额边冒了冒冷汗,也不敢再疑心崔旻的身份,除非这人是不想活了,不然他敢拿一把假的麒麟刀,冒充刘光同的好友吗?况且他方才提及应天府崔家县令一阵头疼,这哪个也惹不起啊。 崔旻又想了想,冷笑了一声:“大人问我为何到此地来,数日前祁县暴雨,山塌埋车,这事儿大人应该知道吧?” 这县令做了一辈子的官,官威使的得心应手,今日却被崔旻步步逼着,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一一应答他的话,他虚抹了一把冷汗:“我自然知道。” “山下所埋就是我们崔家的姑奶奶,救出来的是我们崔家的表姑娘。”崔旻神色越发的冷,斜着看地上的刘时才,“你不是说,她还不如一起去了,嗯?” 崔易手背上的青筋显现,可见是怒极,只是碍于公堂之上,不能发作而已。 刘时才是越听心越往下沉。 他就算再没见识,可看县令这样的态度,也知道自己今天说错了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下意识的把目光投向崔易,后背一阵发冷。 所幸的是,崔旻是个能办大事的人,他知道自己今次出行的目的是什么,并没有闲工夫在这里耽误,所以也只是让刘时才磕头赔礼,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县令送走他们的时候,很是松了一口气。 刘时才的一身冷汗落下,这会儿因他三人不见了踪影,便又得意起来:“县令大人,适才在堂上,您也太露怯了吧?一个十几岁的小兔崽子” “闭嘴!”县令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动动手,就能捏死你,得罪了这样的人,他这样轻易饶了你,你就该谢天谢地谢谢他那位养在祁县的好表妹!” 刘时才肩膀上还隐隐作痛,大约是血流的多,脸色也很白,听了这话还又啐了一口:“也该给我留下些看病的钱。” 县令一时无语,白了他一眼:“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打发走了这莽汉,县令才又将那一班衙役的头头训骂了一顿,“什么人都往衙门里带吗?请回这么个瘟神,让我审他什么?让我从他身上捞什么?你也没眼睛是不是?他几个人穿成那样,咱们这破地方有这种人家吗?” 那人挨了一顿骂,又觉得委屈,又不敢反驳上司,生生的受了,一言不发。 再说崔旻领着两个弟弟回到驿馆中,又赔了钱,叫重新备了饭菜来,才冷着脸教训崔易:“我知道听了这样的话你不受用,可你也太沉不住气,今日如果不是伙计看事不对去报了官,或是这班衙役来的晚一些,我们要如何收场?那些人都是山里的猎户,你打了他一拳,是占着他不防备的便宜呢,真打起来,打得过吗?” 崔易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况且之前那刘时才嘴里不干不净的,把两个哥哥都骂在了里面,于是就闷闷地吃酒:“这事儿是我错了。” 崔旻见他肯认错,也不好再多说他什么:“你呀,祖母让我跟着出来,就是怕你出门在外还是这副张狂的性子,要惹出事情来,这才走了半天刚歇歇脚。”说着就又叹了一声。 崔昱怕他再把崔易说恼了,就忙劝了两句:“他也知道错了,大哥哥消消气吧。”劝完了,又问他,“这件事情,真的就这样算了吗?” 崔旻冷眼看他:“去接慧真要紧,哪有时间为这点事情耽搁?不过你这样一说”他顿了顿,冲身边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厮招手,等小厮近前之后才从腰间把自己的玉佩取了下来,“拿着我的玉佩回应天府,去刘府找刘公,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还有那莽汉的话,全都说与刘公听。告诉他,我还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去办,这件事让他看着料理吧。” 那小厮嗳了一声,从他手中接下玉佩,转身便出了驿馆。 崔昱隐隐知道,这事儿告诉了刘光同,那个叫刘时才的大汉大约是没有活路了的,不由的皱了下眉头:“大哥哥是要赶尽杀绝吗?” 崔旻也不避讳他,吃了口酒,笑着跟他讲:“有的人可以心软给他一条生路,有的人则不行,这个人,就属于不行的。” “为什么?”崔昱觉得有点看不懂自己这个哥哥,又想起那把刀,眉头锁的更紧了,“还有那柄麒麟刀,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哥一个读书的文人,怎么会随身带着刀出门?而且我听说过那柄刀,那不是御赐之物吗?刘公怎么能给你,你怎么能收下呢?”(。) 132:思虑郁结 崔旻这会儿仿佛是心情不错,看着眉头深锁的弟弟,耐性越发的好,便慢慢的同他说:“首先,这个刘时才若是一方良民百姓,他手下不会有那么多青年猎户听命于他,这就可见他素日里欺男霸女为害一方,而且他今天的那些话,不够他死的吗?其次你问我麒麟刀的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总之,当年刘公要送给我,我本来没打算收也没敢收,但架不住他几番相赠,盛情难却就收下了,况且刘公身上的御赐之物也太多了些,若说送人一件或是不小心损坏了一件就是了不得的大祸,只怕他早就死过千百次了。” 崔昱怔了怔,倒不是他见不得杀人和流血,只是觉得哥哥做的事情让人无法理解,如果真的要置刘时才于死地,刚刚在堂上又何必做出一副大度姿态绕过他呢? “君子当言而有信不是吗?” 崔易多吃了几杯酒,不过他一向酒量不错,到未显醉态,听到此处笑了一声,先替崔旻开了口:“大哥哥可没说要给他一条活路,世人总是如此,把自己以为的,强加在别人身上。他以为他能活,就好像真的是大哥哥许诺了要让他活一样。”他又伸手给崔昱把酒杯倒满了,“二哥哥今日怎么为这事儿婆婆妈妈的?依我说,这样的人,死了一了百了。” 崔旻看着弟弟脸色阴沉下去,便叫了他一声:“这世上不是只有你所见的光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太多的血腥和肮脏,你将来要做官,这些就一定会碰到。心善是一回事,可如果对不敢手软的人存了善心,最后倒霉的一定是你自己。” 崔昱浑身一震,很想问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可他清楚,问了也是白问,他哥哥一向心思重,很少跟他多说这些,即便是开了口,也不过点到为止而已,再问下去就没意思了,像崔易说的那样,婆婆妈妈。 崔旻见他不问了,又兀自吃了几杯酒,啊了一声:“所幸的是我出门前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带上麒麟刀以防万一,没想到果然派上了用场了。” 崔易对这些事情似乎很是不以为意,笑着问他:“大哥哥的刀,改天也借我看一看吧?我听说这柄麒麟刀和白泽刀都是巧匠打造,刀柄上的错金雕刻也是大师手笔,我虽然不爱刀,但是好东西总该跟兄弟一起分享是不是?” 崔旻满口应了下来,见他手里的酒杯又满了,就按了他胳膊一把:“这样吧,此去祁县少说还要走一天多,你滴酒不沾,再跟我保证绝不惹事,回家我把刀借你赏玩两日,行不行?” 崔易小脸一垮:“滴酒不沾啊?” 崔昱把心绪理了理,虽然还是觉得有些闷闷的,但是见兄弟俩已然开起了玩笑,把这事儿揭过去了,他便不再多想,附和了两句:“贪杯必误事,你这样的,还是不要吃酒为好。” “那行吧!”崔易果然撒开了手不再去碰酒杯,“为了麒麟刀,我忍了!” 崔旻被他的举动逗笑了,便与他玩笑了两句,驿馆里的伙计又上了菜来,三人说笑着把饭吃了,之前的不愉快都没再提,就仿佛今日未曾发生过刘时才的那件事一样,待吃完了饭,便又重新上马,赶路往祁县去了。 这一日下午的崔家内宅中,四房院里仍旧是气氛低沉,就连最爱玩闹的崔瑛,都很老实的陪在老恭人身边寸步不离。 至于长房这里倒是一切如常,似乎崔婉的死,带给她们的悲痛也只不过是一夜而已。 崔琼还是陪在小雅居,薛成娇的状态可以说是非常不好,中午吃了饭之后孙娘子又进府来给她看过一次,还是说她心神不宁,思虑郁结,胸口总堵着一口气,这样长久下去是会拖累坏身子的,之后开了药方便走了。 “成娇,孙娘子说你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崔琼握着她的手,皱着眉头问她。 薛成娇稍稍回神,冲她笑了笑:“怎么没有听进去?我会自己注意的,表姐不要替我忧心了。” 崔琼心说怎么不替你担心?可是薛成娇一直在笑,她还能怎么劝呢? “要不然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我跟母亲说一声,带上你还有瑛姐儿她们,咱们到徐合的别院里住一阵子,就当散心吧?”她一边说着,脸上一边温和起来,“别看徐合离咱们这里就一个时辰的路程,可是风景却大不相同呢。那里等到春日时,会开满了花,飞满了蝶,咱们家的那个别院,不出门就能看见山上的青草和百花,到时候让瑛姐儿煮茶,我们能闻着阵阵桂花香,就着一杯庐山云雾,怎么样?想不想去?” 那样的生活,薛成娇在心里想想都觉得特别美好。 没有崔家的阴谋诡计,也没有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就她们姊妹几个,赏赏花,扑扑蝶,闲来吟诗作画,多惬意啊。 只是薛成娇却摇了摇头:“表姐又哄我开心,等出了年,你就该往京城去了,还能等到春暖花开日带着我们去徐合?”她玩笑了一句,又呀了一声,“不过表姐这样一说,我也正经心动,等明年我跟崔瑛一起去,表姐你可就去不成了。” 崔琼也没深思,只看她还有心情开玩笑,稍稍放心,就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地捏了一把:“坏丫头,又拿这个打趣我。” “才不是呢。”薛成娇歪着头躲过去,“明年旻表哥也在京城了,表姐嫁去谈家,可到底还有亲兄弟在一起,也不怕受委屈或是太孤单。倒是我这几日想着就觉得不舒坦,才一年的光景,你跟表哥都不在家了,昱表哥后年下场,也不可能一直陪着我胡闹,琅表姐又对我”她说着不由的叹了口气。 这其实是真心话,崔琼和崔旻对她很好,尽管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崔琼曾怀疑过她,但是这几个月下来,那点子疑心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想想过了年之后她跟崔旻就要离开崔家,薛成娇心里也有说不出的不舍,更何况她近来心神不安的,本就容易多思多想,连魏书都说她最近太多愁善感了。 其实有什么可愁的呢?早就想过要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可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的这样突然,她到底还是经历的太少了,如今有些手足无措了。(。) 133:强行带回家(求月票) 崔旻一行人赶到祁县已经是两日后的早上了,原本倒也不急着赶路,左右袁慧真在祁县将养身体,身边还有袁家的奴才们跟着服侍,崔婉和袁文湘出了事,这些奴才们是绝对会把她服侍好的,只是崔易这两日虽提着一口气同他们吃喝玩笑,眼底却始终凝结着苦痛,崔旻看在眼里,倒也只字未提,只是令众人加紧时间赶路而已。 袁慧真便是在头一日的傍晚时醒过来的,也哭过了一场,闹过了一场,眼下竟也不知是心如死灰,还是坦然接受了母亲和弟弟已经不在了的这个事实。 总之崔旻兄弟三人到祁县的宝铭客栈天字一号房时,她靠在床上,怔怔的盯着窗外出神。 兄弟三人对视了一眼,跟着袁慧真的妈妈有眼色,忙抹了一把泪去迎他三人。 崔易见她这样,心中悲痛更甚:“表姐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袁慧真像是才回神,猛然听见崔易的声音,扭头来看他,眼睛眨巴了几下,有些空洞无神:“家?何处为家?母亲和文湘都不在了,只留下了我,就只有我。”她手攥紧了被角,“易哥儿,他们没了。” 崔易心中一痛,眼眶立时就红了。 崔昱忙扯了他一把,压低了声训他:“不要在这里哭,更招惹她伤心。” “慧真。”崔旻蹙眉叫了她一声,“你外祖母很担心你,跟我们回去吧。” 袁慧真的嘴角竟上扬了扬:“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听哥哥们和外祖母的。” 祁县是伤心地,崔旻将她整个人的状态看在眼中,自然不能再让她多待在此地,于是便吩咐她身边随行的奴才们:“快将姑娘行李打包,再去准备一辆马车来,我们即刻启程回应天府去。” 那妈妈显然很是为难,可面对崔旻他们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便应了一声暂且退了出去。 崔旻心知肚明,这是找人去了,果然想从袁家人手里带走袁慧真,并不那么轻易。 不多时一个年约五十的老人跟着那妈妈进了屋,又碍于姑娘在屋里,他只好在门口就停住了脚。 崔旻回头看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袁家的二总管赵洪,往年崔婉回家小住,全是他陪着一起回来。 赵洪脸上也没笑,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来意,神情淡淡的:“大爷这是要接姑娘走?” 崔旻点头:“长留祁县于慧真养病无益,家里她外祖母惦记,特意吩咐了我们兄弟来接她。” 赵洪却不卑不亢的拒绝:“若放在往日,不要说大爷亲自来,即便是支使家下人来接,我们也没有不让姑娘去的道理。只是如今太太和我们大爷不在了,已经先差了人回常州去报信,只怕这两日我们老爷便要动身来亲自带姑娘回去,实在不好让大爷带姑娘走。” 崔旻脸色冷了冷,没接话,转而去看崔易。 果然崔易黑着脸往外踏了一步:“我今天要带表姐回应天府,你敢拦我?” 赵洪知道这是个阎王,得罪不起的,他可是谁的面子也不会卖,又心说崔家这位大爷实在高明,心知说不下自己,索性站在一旁让崔易来应付。 崔易冷哼了一声,往外头叫了一声子云,不多时见一个眼中泛着精光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厮跑到了屋门外。 那小厮站定后看了看这里的情形,旋即道:“爷您说。” 崔易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扔过去:“去,买一辆马车回来,车里要置办的妥当些,表姑娘身上不好,受不起颠簸,什么软垫子狐狸皮,你带着人在祁县好好买,准备齐全了来回话,再打发人回家去告诉,就说已经接到了表姑娘,让老太太和太太放心,至多三日便能还家。” 子云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厮,嗳了一声把银子接稳了:“爷放心吧,我这就去。” 赵洪倒噎了一口气,没料到崔易来这一手。 打发人回崔家去回信,他还能怎么拦着?他虽是袁家的二总管,可总不能跟人家家里的少爷起争执吧? 赵洪脸上一时犯难:“表少爷这是为难我们呢若我们老爷来了,我们可怎么回。” 崔昱一直没言声,听到这里才蹙眉冷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姑父若至祁县,你便如实告诉,我们把慧真姐姐带回应天府去了就是,难不成如今我姑妈没了,两家就不走动了?我们老太太想接外孙女回去都不能够了?” 赵洪一惊,心道这几位爷可真是没有一个好说话的,张嘴就扣下来这么大的一顶帽子。 他还想说话,屋里袁慧真咳嗽了几声:“洪叔,有什么好拦着的,我去哪里不是住呢?父亲来了,你就说我回崔家去养病了,父亲若有心接我回家,自然到应天府去寻我。” 连袁慧真都这样说了,赵洪还能怎么拦?于是便让开了,又冲着之前那个妈妈点了点头,继而吩咐她:“你也去告诉底下人一声,该跟姑娘走的就跟着姑娘走,剩下那些小子们我领着他们在这里等老爷来。” 那妈妈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赵洪摇着头也要走,崔旻看在眼里,若有所思,而且开口叫住了他:“我们这次来,老太太还托了我问上一问,当日情形究竟如何?”他问了一句,想起袁慧真还在屋里,就往外走了两步,“我们下去说。” 本来崔易身形一动也想跟着下去,崔昱拉住了他:“你陪慧真姐姐说话,我跟大哥哥下去。” 崔易嗯了一声,目送了他们下楼,自己往屋里挑了地方坐下去,又打量了袁慧真一番。 袁慧真瘦了很多,大约是事发之后连着昏睡了两三日,进食不好,加上醒了之后又大悲一场,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好,脸色苍白的厉害,眼窝也有些凹下去。 崔易想着她往日的模样,不由的难受:“表姐,你要看开些,不是还有我们,还有祖母吗?” 袁慧真怔怔的看向他,摇了摇头,她抬起手伸向崔易的方向,崔易愣了下不知她是何意,跟着就听她说道:“我从病中醒来,伸出手,母亲再也不会握着我的手哽着声叫一句真真我的儿了。” 崔易觉得喉头处一哽,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134:抓鬼 那一头崔旻与崔昱一前一后的下楼,赵洪就跟在他二人的身后。 等下了楼挑了张四方的桌子坐下去,崔旻叫人倒茶上来,看向崔昱那里,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崔昱接收到崔旻的示意,就开口问赵洪:“我还记得,当日姑妈他们离府的时候,一行是三架四轮马车,后面另有马车四两,放的是没能提前送走的行李是吧?” 赵洪点点头:“二爷没有记错,正是这样的。” “既然有三驾马车,那后来文湘为什么去了姑妈车上?”崔昱毫不客气的问他,事情牵扯到他亲姑妈的死,他语调自然就沉了下去。 “那天我们走了很久,还没有到祁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雨了,起初雨下的并不大,可是越来越密,也渐渐的下的紧了,”赵洪似乎在回想那日事发时候的情形,面上也露出些悲痛来,“这里是小县镇,比不得应天府那边。路不好,又下了雨,到处是坑坑洼洼的,马车根本就走不平稳,再加上天色渐晚,后来太太就索性叫停了车,把我们大爷叫去了车上,本来也叫了姑娘的,”他说着稍顿了顿,“您知道,太太的那辆车很大,即便是大爷跟姑娘都陪着,也坐的开。” 崔昱嗯了一声:“那慧真姐姐为什么没过去?” 赵洪叹了一声摇头:“姑娘一向都面冷心热,不好在太太跟前撒娇,太太叫她过去本来是怕路上颠簸,要是磕了撞了就不好了,但是姑娘不愿意,待在车上不下来,一直说不碍事,这点颠簸没什么。太太也拿她也没法子,总不能在雨里一直耽搁吧?于是便也没再多管,只把大爷叫到了自己车上去。” 崔旻却又察觉到一丝不对,扬声疑惑的问他:“既然知道雨天行路艰难,怎么还要前行?你们来的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难道不知道前面有山吗?” “怎么不知道呢?”赵洪似乎有些懊恼,“说起来这件事真的怪我,原本那日雨下的不算很大,只是一直没有停又密,太太叫了我去,问我是不是暂且停一停再走。我是想着若这雨一直不停,歇在那里岂不是更麻烦?您没到出事的地方去看,那里两侧都是高山,只中间夹着一条小路,若是被困在了大雨里,很可能第二天都走不了,况且太太和姑娘身体又娇弱,怎么能待在马车上困在雨里守一夜呢?于是我就说还是早些走,早些进了县城这边,找家客栈休息下来的好,我们这才” 崔昱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张嘴想骂人,可眼前坐的是袁府的二总管,不是他们崔家的人,他凭什么骂人家? 重重的换了几口气:“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也这么大的年纪,经历了多少事儿,慧真姐姐叫你一声洪叔,可你却这样草率地决定,真是” 崔旻反倒没有他那样激动,冷眼看他叫嚣,不动声色的拽了他一把。 赵洪更是老脸一红,哪里敢反驳他?只是把头更低了下去。 崔旻的心里过了好几个过。 如果说赵洪所言非虚,那他说要进县城再休息也是没有错的,毕竟他也不会料到这雨会越下越大渐成暴雨之势。 姑妈从小娇生惯养的,要真是让她在马车里待一夜,本来就很为难她了,况且外面又下雨,夜里又冷的厉害,只怕真的停了下来,连文湘都不会乐意。 赵洪建议继续前行,应该是再三思虑过的,当日这其实也是为了姑妈和慧真的身体考虑的。 “那后来山体坍塌的时候,你们就没人先去救人吗?”崔旻眯了眼看他,手在桌子上点了点。 赵洪一怔,反问道:“怎么救?大爷不是没有看到,今日还守在这客栈里的人,多是丫头仆妇,男人们没几个了。” 他这样一说,崔旻才细细回想今日见到的人。 崔婉从常州府回娘家来,身边带的丫头仆妇不少,可为了安全起见,出门时家丁小厮也没少带,但今天所见,确实是寥寥数人而已。 赵洪那边又唉声叹气的:“太太的马车是不可能走在最前头的,山塌的时候先埋进去的全是那些小子们,况且事发突然,大家都慌了神,哪里顾得上呢?之后众人再回过神时,早就埋的看不见了。姑娘真是万幸才保全了下来,她那辆车前面的马直接埋了进去,车栽翻了,正好翻在外头,若再多走一步,连姑娘也得埋进去。” “所以你们是救了慧真之后,扔下了姑妈和文湘,自己跑到县城来了?”崔旻越问脸越黑。 赵洪因看他神色这样,便知道这事儿自己想要善了是不可能的了,横了心说道:“山塌下来埋成那个样子,想要活命简直是痴人说梦了。姑娘当时昏迷不醒,看起来情况实在是不好,我们哪里敢耽搁?要真是姑娘为此再有个三长两短,把我们这些人归拢到一块儿,也不够老爷砍的啊。所以当时只能先带着姑娘进县城,再差人去报官,然后让官差去挖人了。” 崔旻呵了一声:“好一个忠心护主的袁府二总管,慧真可真是该好好的谢谢你。” 赵洪面色一僵,听他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干笑了两声,再不开口。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大约有一刻钟,崔旻先站起了身,颇有深意的看了赵洪一眼,一言不发的往楼上去了。 崔昱见状忙跟了上去,他心中还有疑惑,追上了崔旻便要问。 崔旻已经上了楼梯,压了声音先开了口:“别多问,一会儿再说。” 崔昱心里咯噔一声,几乎下意识的转头往楼下去看赵洪。 二人此时站得高,他扭脸就看见了赵洪一直放在桌子下的手,紧紧的握成拳,就缩在一旁,于是胸口立时像被人重重的捶了一拳:“哥哥,赵洪他” “别多说话,也不要再回头看他。”崔旻冷着脸吩咐了一句,“我让人去再开一间客房出来,你现在上去去叫易哥儿,告诉他咱们暂且不走了。” 崔昱一楞:“抓鬼?” 崔旻勾了勾唇:“抓鬼。”(。) 135:何人行凶 崔易被叫出了门,崔昱带着他拐了两道,进了另一间天字客房中。 “大哥哥怎么又叫单开了一间客房?”崔易因与袁慧真待了一会儿,她那种不哭不闹的伤心似乎特别有感染力,这会儿弄的崔易心里不自在极了,“我看还是现在走的好,表姐她的情况可太差了,祁县又没有好大夫,她又触景伤情,留在这儿不适合她养病。” “我知道。”崔旻坐在四方的凳子上,手里拿了块儿玉佩在把玩,他面色严肃的很,一本正经的。 崔易看他出去之前也不是这样,便下意识的问崔昱:“大哥哥怎么了?” 可是这时候才发现,崔昱神情也是如此,直觉告诉他,肯定是出事儿了。 果然,崔旻从靴筒里又抽出那柄麒麟刀,只是这回刀不曾出鞘,连带着外头的刀鞘一起放到了桌上去:“带着麒麟刀,去阳志坊找一个人。” 崔易一愣:“谁?” 崔旻回头看他:“正治上卿严竞严玉轩。” 崔易和崔昱二人皆是愣住,崔昱先回神,抢先开口问:“大哥哥搞错了吧?严公久居应天府安延坊内,深居简出从不轻易见客,这小小祁县,严公怎会在此?” “我没搞错,”崔旻说着,手里的麒麟刀又往崔易身旁送了送,“阳志坊内有一处孔宅,你到那里去,就说是刘公故友,他自然会见你。” 崔易啊了一声,一时没有明白。 崔旻倒也不急,耐着性子继续解释给他听:“见到人不要多说别的,麒麟刀拿给他看,他就知道是谁请他出面了,你带他到客栈里来,我有事情要他来主持个公道。” 崔易此时还是怔怔的,根本就不知道崔旻在打什么主意。 严竞这个人,他就算是年纪小,也是听说过的。 曾经官拜兵部尚书的二品大员,五十二岁辞官致仕,今上因其数年来勤勉国事,加封了二品正治上卿,在应天府安延坊内划出一处五进五间的宅子赐给他养老用。 如果说严竞为官的数十年中,有什么大的政绩或功劳,应该就是他保正宫嫡出继承大统了。 当年先帝偏宠贵妃,一意孤行不肯立储,众臣心知肚明,这是要等谈贵妃生下皇子,立为太子的。 年仅二十九岁的严竞,时任四品左佥都御史,死谏先帝不可妄顾先祖遗训,中宫既有嫡出皇子,就该以嫡子为储。 严竞死谏三次,这一举动也让许多尚处在观望之中的朝臣纷纷上表,附和严竞。 先帝无奈之下立当今陛下为东宫太子,其后数年,东宫未曾易主。 崔易不知道这算不算从龙之功,也不知道当年先帝到底是怎么想,如果没有严竞,当今陛下又是否真的能够继承大统,可总之当事情尘埃落定,今上登基之后,严竞一跃成为了二品尚书,这无疑是今上感念他当年所为的表现。 崔旻说,这样一个人,住在这破落的祁县里,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崔旻沉声嗯了一声:“还不快去?” 崔易见他如此笃定,便皱着眉头取过麒麟刀,往阳志坊那里去了。 等他走后,崔昱在他哥哥对面坐了下来:“大哥哥意欲何为?” “我虽然已经领了职,但是官微言轻,你跟崔易都是白衣之身,要抓鬼,我们分量可不够。”崔旻说着扬了扬眉,“有麒麟刀,严公一定会出面。” “这我就不明白了,麒麟刀是刘公之物”崔昱一时又豁然开朗,“严公竟和刘公也有往来吗?” 崔旻心说还真不是,严竞那样的人,要放在以前,真看不上刘光同这样的阉党。 他想了想,解释给崔昱听:“是两年前,刘公救过他一命。”崔旻吸了口气,“知道他为什么不住在应天府吗?” 崔昱下意识的就摇了摇头,依他想来,有福不享跑到这里来,那不是脑子有毛病吗? 崔旻观他神色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由的摇头:“两年前的一个深夜,安延坊严府遇袭,杀手的目标很明确。” 崔昱蓦然瞪大了双眼:“是严公?” 崔旻嗯了一声点点头:“这件事被压下不发,是严公的意思,从那以后他对外宣传不见客,深居简出,甚至可以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实际上是听从了刘公的安排,避居到了此处。崔易的手上如果没有麒麟刀,今日他只要叩响了孔府的大门,就别再想离开那间府邸了。” “是什么人”崔昱不能理解,在他看来,严竞可以说是有大功于今上的,应天府的宅子可是今上御赐的,什么人这样狂妄,竟敢行凶刺杀严竞。他突然想到刘光同救了严竞,啧了一声,“刘公怎么会这么巧的救了他?” 崔旻知道他想歪了:“其实一点也不巧,当年刘公初到应天府,忙着跟一干致仕的老臣打好关系,第一个就是严公。那时候他基本上天天都去严府,严公从来不让他进门。严家出事的那天晚上,府里闹的动静不小,刘公是破府门而入救了他的,为此还重伤了左臂。我知道你可能还是觉得很巧,也许这都是刘公安排的,但是严公何许人也,精明如斯啊精明如斯,是真还是假,他一眼就能看穿了。” 崔昱哦了一声,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却又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既然闹得动静不小,怎么后来事情没有闹大?” 崔旻似笑非笑的看他:“贞宁九年七月,应天府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你忘了吗?” 崔昱嘶了一声,托腮回想,突然就想到了——贞宁九年七月,安延坊正治上卿严公的府邸失火,府邸失火本不是大事儿,可那是御赐的宅子,加上住的人是严竞,所以当时连知府都惊动了。 原来竟是这样的啊。 “可你还是没告诉我,是什么人行凶?” 崔旻看着他不说话,许久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崔昱一时哑然:“你分明知” “我不知道,别再问下去。”崔旻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很多事情,要靠你自己去想,而不是去问。自己想出来的,没有危险,可你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就未必安全了。”(。) 136:她们都死了 崔昱心中一震,知道这是他哥哥又给他上了一课,只是心里面又比从前多出些失落来。 这两年哥哥跟刘光同相交,虽然家里父亲和祖母都对此嗤鼻,可是在他看来,哥哥学到了很多东西,也接触到了很多老师没办法教授他们的,那是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从能参悟的,是经验,也是经历,而这些都是他没有的。 崔旻看着他表情的变化,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这个弟弟还是需要成长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来谈谈眼下的情况吧。” 一句话便把崔昱的思绪拉回来了一些,他回想起上楼之前看到的那一幕,眼神暗了暗:“这个混账。” “事情应该不是他一人所为。”崔旻平静的开口,“他是个奴才,害死了主子于他自身并没有什么好处,况且他回了家也没办法交差,我猜测祖母的怀疑是对的。” 崔昱一惊:“祖母的怀疑?” “你昨天醉酒,今日才知道这事儿,所以没时间告诉你。”崔旻也不知是怕他多心还是如何,总归是解释了一句,“祖母怀疑婉姑妈和文湘的死有蹊跷,我听祖母说了,已经让小叔叔派人追查了。” 崔昱倒没把这个放心上,只是他说起昨夜醉酒的事情时,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大哥哥是怎么想?” 崔旻没有先回话,反倒先问他:“你先说,让我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然后崔昱就沉默了好半天,半晌后才沉声道:“其实他前面说的都没什么问题,也合情理,但是整体听下来就不对了。”说完了抬眼看崔旻,见他冲自己挑眉,就继续道,“首先,既然姑妈的车不是行进在最前面,他作为家里的二总管,应该是走在队伍前面的吧?没道理跟在后面和丫头仆妇混在一起,既然是这样,前面那么多家丁小厮都埋了进去,他为什么没事?” “对,如果走在前面的人都埋进去了,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崔旻眼底有了笑,“你继续说。” 崔昱嗯了一声:“第二点则是因为有了前面的疑惑,我才觉得有蹊跷的。”说完了稍稍顿了顿声,“如果他没有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那说明他知道再往前走会发生什么,可既然知道了,为什么姑妈说要停下的时候,他却建议继续赶路?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崔旻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纠正道:“其实也不见得是他知道前面会山塌,但是你这点怀疑跟我心里所想也是一样的。不管他知不知道前面会山塌,总之他建议继续冒雨赶路,是别有居心的。” “那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才能拿到把柄呢?”崔昱又犯愁,手摸着下巴摸索了半天。 崔旻却说了一声不要着急,冲外面叫了一声,崔昱疑惑,可没过一会儿,先前在袁慧真房里见到的那个妈妈,就被带到了他们屋里来。 那妈妈姓叶,进了屋就同二人请安。 崔旻却闪了闪身没有受,笑着让她坐:“你是慧真的乳娘吧?” 崔昱一怔,立刻把打量的目光放在了叶氏身上。 叶妈妈眼神闪躲,未敢吱声。 崔旻又笑:“你也不用瞒,慧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屋里陪着她的却只有你,可见你与旁人是不同的,这个年纪的妈妈,不用多想我也能猜到你是她的乳娘。”他说着又来回的踱步,上上下下的打量叶氏,“不过可真奇怪,慧真是袁家的嫡长女,你奶她一场,就是她半个娘,为什么凡事拿不了主意,还要请示赵洪?又为什么那么怕赵洪?” 叶氏的身体一抖,颤着声开了口:“大爷说什么我何时怕了他?” “不怕吗?”崔旻站定脚,反身来看她,“我不跟你打嘴仗,怕或是不怕你心里自然清楚。我只问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叶氏的眼底有震惊,她只是个妇人,又没有什么见识,如何能瞒得过崔旻和崔昱的眼睛? 崔昱当下了然,这老东西铁定知道什么,一时又佩服其崔旻的观察能力来。 果然崔旻又开了口:“我姑妈是什么身份,你清楚得很,她如今死了,我们家老太太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什么天灾,”说着冷呵了一句,“妈妈可曾听人说过,天灾人祸。所谓天灾,只怕也必有人祸跟在里头吧?” 叶氏肩膀抖的就更厉害了。 屋里一时间静默下来,只有叶氏重重的呼吸声,似乎特别的急促,崔旻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 崔昱有些按捺不住,脚步一动想伸手去抓她,崔旻眼疾手快,连忙拦住了他,又冲他摇了摇头。 大约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叶氏终于动了,可是出乎兄弟俩的意外,她是跪在了崔旻的脚边:“大爷要替太太申冤作主啊。” 崔旻的脸,彻底黑了:“说吧。” 叶氏跪在地上没有动:“其实我也不确定的,我们是二十二那日动身回常州,二十四那天下午,天就下起了雨,一开始下的很小,大家都没当回事,只是越走雨越大,太太叫停了车,把我们哥儿叫到了自己车上去。一直到这时候,赵洪都是走在最前面的。” 兄弟俩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赵洪一开始是在前端的。 叶氏哽咽着继续道:“太太因见雨越下越大,路实在难行,受不住这份颠簸,就叫了赵洪到车旁,问他是不是能找个地方停下来歇歇脚。实际上我们是停了的,赵洪一开始说且等等看雨能不能小一些,若实在不行再想别的法子,然后我们大概就停车等了有半个时辰吧,”她说到此处,又抖了起来,“赵洪他他去见了一个人。” 崔旻咦了一声:“什么人?” “我没看清楚,”叶氏还是不敢抬头,趴在地上,“那天天有些黑了,又飘着雨,实在看不清楚人。姑娘车上的水喝完了,打发人去拿些水,可是那些丫头们都惫懒的很,姑娘平日从不跟她们计较,一时能忍的就都忍了,我看姑娘实在渴了,就下了车撑伞去后面取水,又骂了那些小蹄子们几句,可是一转身就看见赵洪一个人悄悄地往西面去,我以为他有了什么法子,就跟了几步,但是他是去见了个人,那个人也鬼鬼祟祟的,披着个大黑斗篷,什么也看不见。” 崔昱眉心跳了跳:“你一个人看见了?就没别人看见?” 可谁知道叶氏竟因这一句话哭了出来:“不止我一个,好几个小一点儿的丫头都看见了,赵洪回来的时候她们还开玩笑,说赵大爷这样有本事,在祁县也有熟人,赵洪还跟她们说笑呢,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几句也没说出后面的话,崔旻心里却隐隐感觉到不好,尝试着问她:“那几个小丫头,都死了对吗?”(。) 137:神秘人(求月票) 叶氏在震惊之余频频点头:“是就是大爷说的这样。” 崔昱32此时是可以笃定,那几个小丫头的死绝对跟赵洪脱不了干系,然后他又反复打量叶氏:“如果说赵洪为了怕事情败露杀人灭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叶氏浑身一僵,略抬了抬头看了一眼,但见崔旻二人都盯着她,又忙把头低下去:“两位爷也知道我们姑娘是什么样的性子,平日里并不好人贴身服侍的,就连她身边的大丫头,也很少往姑娘身边去凑。但是我们这一路回常州府,赶车行路,太太总归是不放心,姑娘这才让我上了车陪着。”她话到此处又顿了顿,声音带着哽咽,还透着些庆幸,又回想那日的情形继续道,“赵洪见了人回来后跟那些丫头玩笑了几句,就往太太车旁去回话了,后来我们就又启程赶路,大约走了有一刻钟,赵洪打发人来后面叫了些丫头,让她们到前面去帮忙,丫头们当时是肯定有疑惑的,前面都是男人们,叫她们去干什么?但是赵洪吩咐了,她们也不敢不听,总共抽了有十来个人到前面,之前跟他开玩笑的四五个,都在其中。” 崔旻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嗯了一声:“因你是慧真的乳娘,又一直在车上陪着她,赵洪支使不动你,所以你才躲过一劫?” 叶氏应了一声是:“一直到出了事,我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当时山塌下来把太太和大爷都埋了进去,我跟姑娘的车也翻了,姑娘身子娇弱,当时就昏了过去。后来赵洪让人把姑娘从车里抬了出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当时看我的眼神”那眼神大约很厉害,直到现在叶氏想起来都还会浑身发抖,“太可怕了,我从前从没觉得府里的这位二总管是这样阴毒的人。” 崔旻耐着性子听她说了半天,终于开口打断了她:“然后呢?赵洪拿什么威胁了你?” 叶氏显然吃了一惊,似乎崔家这位大爷什么都知道? 崔旻哼笑看她,眼中带着些不屑。 叶氏便赶忙回话:“我们一路到县城都是一群人一起的,他应该也没机会下手除掉我,后来住进客栈,我怕他害我,就一直守在姑娘的床前寸步不离。两日前他警告过我一次,说要想一家人活命,最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我本来是想等回到了常州告诉老爷的,可今日您来,我心里又惶恐不已” “行了,该问的我都问了。”崔旻没让她把后面的话说完,伸手扶了她起来,“你悄悄地出去,就当没来过这里。” 叶氏嘴唇动了动,分明还有话说,可见崔旻不愿再多听,只好收了话退了出去。 等她走了,崔昱便拧眉看向崔旻:“他们两个有一个人在说谎。” 崔旻点点头,心说傻子也听出来了,然后向他问道:“那你信谁的?” “我信叶氏所说的。”崔昱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了见崔旻噙着笑看他,便又道,“赵洪应该没料到我们会怀疑他,但是叶氏不同,我们把她单独叫来,又问了这么多事情,显然是已经起了疑心,她如果再说谎就太傻了,只要我们去问一问慧真姐姐,就知道那天路途中他们究竟有没有停留过。” 崔旻说了句对:“所以赵洪肯定有问题,而且这场山塌,未必是意外。” 崔昱这时也醒过味儿来,是啊,如果是意外,赵洪怎么会借着这个杀人灭口?又怎么会在见了那个神秘的黑斗篷之后就一直跟在姑妈车旁不再去前面?这些都说明,他知道再往前走会遇到山塌! “是那个神秘的黑斗篷!” “不错。”崔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那你要不要猜猜看,他又是谁的人呢?” 崔昱咦了一声:“这怎么猜?” 崔旻直冲他摇头:“这样吧,等严公到了,咱们去一趟事发的地方,看看那里的情景。” 崔昱见他又打哑谜,心里又犯起嘀咕,只是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又约莫过了一刻钟,崔易推开了此间房门,身后跟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年纪在五十左右。 崔旻一见,忙站起身来往上迎了两步,又恭敬端礼:“严公。” 严竞把罩在头上的大帽揭开,露出和善的笑脸来,伸手扶了扶崔旻的手:“我一见了麒麟刀,就知道是你在此地了。” 崔昱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亲哥哥跟严竞如此熟络,心底也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崔旻又同严竞介绍了一番崔昱和崔易二人,才提及正事:“事情关系到我姑妈和表弟的死,又是发生在祁县地界上,不得已只能请严公出面了。” 严竞在官场一辈子,明话暗话听得太多了,前几天祁县暴雨山塌埋人这事儿他是听说了的,但是没往心里去,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死的是崔家的姑奶奶和表少爷,于是脸上的笑就敛了起来:“怎么,不是山塌吗?” 崔旻摇了摇头:“只怕是家中出了鬼,借天灾之名,暗施人祸。” 严竞知道崔旻是个靠谱的人,没把握的事情他不会随口乱说,更不会让崔易带着麒麟刀去请自己出面,便问他:“有头绪了?” “有了。”崔旻先肯定的回了一句,才又谦和的请严竞,“只怕要劳烦严公辛苦,跟我们一起到事发的地方去看一看。” 严竞面色沉了沉:“事发至今过去了五天,现在再去看,还能看出什么?” 这回崔昱倒是先把话接下来了:“姑妈是有身份的人,此地的知县应该不会草草的处理。” 严竞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这话也有道理,也不拿乔,当即就站起了身:“那还等什么,这就走吧,”他说着又朝屋外努嘴,“刘四安排到孔府的人,我带了一半,让他们把客栈围起来,等我们去看过再说。” 崔旻这回到愣了愣,严竞口中的刘四指的就是刘光同,他知道当初刘光同安排严竞住到祁县时,给他安排了近百名好手,贴身保护严竞的安全。 本来严竞来时丝毫不露,他还以为严竞是轻装而来呢。 严竞看他愣神,呵的浅笑了一声:“我既见了麒麟刀,只当你有生死攸关的大事,自然带了人来的。”(。) 138:古怪的尖石(继续求月票) 宝铭客栈被五十来号冷面青年团团围住了,严竞从楼上客房踏出来,崔?32??三兄弟跟在他身后。 店里的掌柜的一见他下楼,忙苦笑着应上去:“这位爷,有什么事情好商量,您看您这外头我们可怎么做生意呢?” 严竞也没理他,看了崔旻一眼。 崔旻会意,掏出一整锭银子丢给掌柜的:“今日客栈我们包了,谁也不许进,谁也不许出,这些若是不够,你再张口就是了。” 祁县这种小地方,何时见过人这样大的手笔? 那掌柜的收下一锭银子,一个字也不再多说,满口的赔笑:“够了够了,爷您请便,您请便。” 崔昱的目光很快在客栈一楼中扫视了一圈儿,没发现赵洪的身影,他上前了两步扯了下崔旻衣袖:“没见着他啊?” 崔旻目光沉了沉,也四下里看了看,却紧跟着就扬声叫道:“赵洪!” 果然立时赵洪就出现在了二楼的走廊上,探着头往底下看,见是崔旻叫他,很快就跑了下来:“大爷有事?” 崔旻笑道:“我们要去事发的地方看一看,这里交给你了,听好了,任何人不许进出,我是说——任何人,听明白了?” 他的眼睛盯着赵洪眨都没眨,赵洪面上明显一僵,虽然很快就平复了,可还是没能逃过崔旻那双眼。 严竞都快活成人精了,一看这情形,心说这里头有事儿啊,于是踏出来两步,冲着客栈外叫了一声新禄,便见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进了里面来,在严竞面前停下,又低着头礼了礼。 严竞叫他起身,才吩咐:“听好了,客栈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现在出去,到我回来,少一个我就只找你的事儿。” 新禄话不多,应了一声:“奴才记下了,一个也不会放出去。” 赵洪心底隐隐升起一股不安,到底是有些慌了,就叫了崔旻一声问道:“大爷这是要干什么?” 崔旻在他肩膀上按了一把:“你很快就知道了。” 说完便不再理会他,跟严竞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行人踏出了客栈的大门。 一出了门,崔旻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严竞看他停住,就也跟着停了:“怎么了?” “还要麻烦严公一件事,”他顿了顿,“我表妹住在天字一号房,屋里只有她乳娘服侍,这位乳娘知道些内情。” 严竞哦了一声立时明白了,随手拍了旁边一个年轻人的肩膀:“带两个人,上去把着天字一号房的门口,谁敢往里闯,只管拿下等我回来。” 崔昱不由的佩服崔旻面面俱到,一时神色复杂得很。 崔易因出了一趟门,并不知道他们之前盘问叶妈妈的那些事,这会儿虽跟着两个哥哥走出了客栈,可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拉着崔昱问:“这是要做什么?” 崔昱白了他一眼:“只管跟着看,就当学本事吧,给你找出来害死姑妈和文湘的真凶。” 前面的话崔易是无所谓的,可这后半句话,却让他老老实实的跟了上去。 袁文湘他一点也不喜欢,但这仅限于不喜欢而已,那毕竟还是他表兄弟,更不要说还有崔婉这个亲姑妈。 他们真的是给人害死的? 崔易有些茫然,不知道两个哥哥是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可是又看崔旻那样胸有成竹,分明是有铁证的样子,一时就信了。 山塌的地方距离县城其实并不远,如果骑马的话一刻多钟就能到,只不过严竞上了岁数,实在不能像崔旻他们那样策马而行,只能让人抬着一顶青帐小轿一路过去。 崔旻这会儿倒也不急着去,就骑着马慢悠悠的跟在轿子旁。 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几个人才到达了当时出事的地方。 这里还是那日山塌下来的样子,原本就不宽敞的路,如今被山上冲下来的泥石一挡,更显得窄了起来,估计要两匹马并肩而过都有些困难,不过也没人去收拾这些泥石,而且旁边还站的有官差把守着。 崔旻一看就明白了,祁县的知县的确会办事儿,知道死的是袁家的太太和少爷,这位太太又是崔家的姑奶奶,两家人肯定是要到这儿看看情况的,所以就干脆把这情景保护下来,省得到时候落下不是。 严竞下了轿,只看了一眼就嚯了一声:“这位知县会来事儿啊。” 崔旻点点头,黑着一张脸近前去了。 他不可能不难受,这是他姑妈丧生的地方。 崔易更是几乎脚下一软,反倒是严竞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年轻人,要看开些,多跟你哥哥学一学啊。” 崔旻上前也不知道和那些官差说了些什么,那些官差竟没拦着他,他越发往冲下来的泥石那里走了几步,等看清楚了,眼中有了然夹杂着震怒闪过,回身叫了一声严公。 严竞迈着步子近前去,等在他身旁站定了,才扫视四周,很快就皱了眉头。 “严公看出不对来了,是吗?” 此时崔昱和崔易二人也到了前面来,刚站住脚,崔易就叫嚷了起来:“这些石头怎生这样奇怪?” 崔昱一惊,下意识去看崔旻,刚想问,就见他摇了摇头,又朝着严竞使了个眼色。 严竞声音冷下去:“暴雨会把巨石从山上冲下来,可不会把石头削成锥形。” 不错,这些泥石掺杂在一起,竟有二三十块巨石都是成锥子状的,也就是有一头被削成尖,这些还仅仅是尖头露在泥土外的,说不定还有的尖头朝下被埋进去的。 这怎么可能是天灾?!或者说,不仅仅是天灾。 崔旻也曾见过怪石嶙峋,可这么多石头都长成一副样子,简直是开玩笑。 严竞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分明是怕泥石冲下来埋不死人,特意弄了这些尖头石头在里面,如果尖头砸穿了马车,人就必死无疑了。” 崔易眼睛瞪大铜铃一样大,突然就发癫的叫起来,声音里全是恨和悲。 崔昱大惊,忙一把抱住了他:“你冷静点,严公和大哥哥会还姑妈和文湘一个公道的!” 严竞回过头看崔旻:“你在这之前还发现了什么?客栈里的那个老汉是他吗?”(。) 139:死无对证 崔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手上没有什么铁证可以证明就是他,但是就目前来说,他身上的嫌疑是最大的。” “这又怎么说?”严竞又看了一眼那些尖石,似乎觉得胸口有些闷,不愿再此处多待,背着手就往轿子的方向走过去。 崔旻跟着他动了脚步:“刚开始起疑是因为我问了他当日的一些情况,他的话看起来毫无破绽,但是细细想下来,就有很多问题了。之后我动了心思要查一查这件事,所以让易哥儿带着麒麟刀去请严公来一趟了,这事儿事关我姑妈,肯定不能就这样算了,但还要借严公的名头和手上的人,才能震得住。” 严竞哦了一声,又勾了笑:“让我吓唬他?” “也不尽然。”崔旻失笑摇头,“我又问过表妹的乳娘,乳娘说事发当日他曾见过一个神秘人,之后看到他去跟神秘人会面的几个小丫头,都被他用各样理由调到了队伍的前面去,换句话说,山塌埋人的时候,那些丫头们全死了。” 严竞心里咯噔一声:“借刀杀人啊,这可了不得,他分明是知道前面会山塌啊?” 崔旻点了点头。 此时崔昱和崔易二人跟了上来,崔易怔怔的看崔旻:“你们说的是赵洪?” 崔旻回过头去看他,见他似乎还不是很平静,点了头之后就赶紧劝他:“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姑妈和文湘不能枉死,查明白才最要紧。” 崔昱接了话:“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严竞咦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然后崔昱才又开了口:“从那些削尖了的石头来看,凶手应该是早就预备在此地的,为的就是能够一击致命,而且如果赵洪就是内应的话,他本来应该是不需要去见那个神秘人的,这毕竟有暴露的风险。但是当天他们到达这里时恰逢暴雨,这一场雨打乱了凶手原本的计划,山上他们是肯定不能埋伏了的,所以才会以某种信号约了赵洪见面,而赵洪就带着姑妈他们在此地耽搁了近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其实是给凶手重新布置的时间。”他稍微顿了顿,又往那堆泥石的方向指过去,“不知道严公和大哥哥方才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尖石有的还绑有很粗的麻绳,我想应该是凶手用来固定石头的,在山塌之前他们肯定冒险上去过一次,把尖石固定了之后,在山下掌握着麻绳的另一端,只要割断麻绳,石头一样会落下。暴雨造成的山塌可能本来是在他们意料之外的,应该是恰好,而这个恰好,也正好替他们掩盖了罪行。” 崔旻皱了皱眉头,提步又回到那堆泥石处,细细的看了一番,才重新折回来:“确实是有麻绳的。” 严竞颔首沉思了会儿:“这样说来,所有的事情就能连贯起来了。可是,前提是乳娘没有说谎。” 崔昱一怔:“她如果说了谎,跟慧真姐姐一核实,不就露馅了吗?” 严竞笑了笑,又去问崔旻:“你也不怀疑她?” “一开始怀疑过,但是她的话我找不出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错了,”严竞打断了崔旻的话,“她最不合理的地方,就是赵洪和神秘人的见面。” 兄弟二人皆是怔住,有些茫然不解的看向严竞。 严竞敛了笑:“死无对证。” 仅仅四个字就让二人豁然开朗。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叶氏说,看到了赵洪和神秘人见面的不止她一个,可是其他见过的人都死了,那么谁能来证实这一点? 崔旻脸色立时就黑了:“所以这个鬼,也有可能是叶氏?” “还有可能根本就是两个人。”严竞挑眉看他,“按你的说法,赵洪和这个叶氏,应该是此行之中最有脸的了吧?” 崔旻其实对于跟着崔婉来的袁家奴才不是很清楚,听严竞这样问,他就把目光投向了崔易。 崔易一开始听的有些懵,这会儿已经品出些味儿来,想了一下才说道:“我姑妈身边还有一个妈妈一个大丫头,但是都没有活下来。” 人可能都有这种心态吧,如果第一次听一个人讲一件事,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毫无破绽,就会潜意识的相信他。 可是当有人告诉你,这个人也许有问题,你再回过头去想他说的那些话,似乎总能找出一些不同寻常来。 就比如眼下,崔昱眼中灵光一闪:“大哥哥你记不记得,咱们府上每每有女眷外出,总管们管的都是外间事,丫头仆妇都是有婆子们统一调派,三年前祖母去徐合的时候,母亲不是还在家里分派过王升家的一路上要管好底下人吗?” 崔旻咦了一声,又想起来那句“但是赵洪吩咐了,她们也不敢不听”,眉心突突的:“她说谎?” 严竞看二人似乎是陷入了迷惘之中,既然有心帮他们,便多问了一句:“你们指的是什么?” 于是崔旻便将叶氏的那些话详尽的告诉了严竞。 严竞听后沉思了许久:“这话就比较值得推敲了。我所知道的世族之中,没有总管去调派内宅丫头们的,这些丫头大多是太太姑娘近身服侍的,多少有些脸面,如果说起来,赵洪只是袁家的二总管,对她们应该不会很不客气,再加上叶氏既然说这些个丫头连姑娘要水都惫懒不去,难道对赵洪就毕恭毕敬了?”他又默了小片刻,“不过事事皆有例外,也许赵洪素来不好相与,丫头们一贯怕他,这也未可知,所以也不能说叶氏就一定是在说谎。” 原本以为只要看过了事发地的情景,就能确定是赵洪吃里扒外,可是没想到来此一番,竟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之中。 崔家的三个兄弟都有些泄气,饶是崔旻这样才思敏捷,发现了那么多蹊跷的地方,此时也再想不出任何线索了。 严竞看他们有些垂头丧气,叹了一声:“年纪轻轻的,遇事要想着如何解决,这样就泄气了?这案子也不必查了。” 崔旻先回神看他:“严公的意思是?” “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严竞叫人打了轿帘,径直上去,“走,回客栈,我替你们审审这位袁家的二总管,还有你们姑娘的那个好乳娘。”(。) 140:谁在说谎 崔旻一听严竞把这事儿揽下了,心下稍安。 要说起来,严竞一辈33子在官场摸爬滚打,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没见过?崔旻心里清楚的很,严竞高看他一眼,不仅仅因为他年少中举,多半还有刘光同和崔家的关系。 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气,崔旻翻身上马:“严公有办法了?” “诈。”严竞坐在轿子里,轿帘隔开了他与外界的视线往来。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让崔家三兄弟面面相觑。 崔昱皱了皱眉头:“要是诈不出来呢?” 轿子里许久没有声音,崔昱有些讪讪的看了崔旻一眼,就没有再说话。 就当他以为严竞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时,严竞却又开了口:“为奴的背主甚至是弑主,交到官府去,不死他也要掉层皮。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熬不住的。” 崔旻一震,突然想起来从前刘光同跟他说过的话——严玉轩此人,铁手腕毒得很,别被他慈眉善目的表象蒙蔽了啊。 众人话都没再多说,一路回到了宝铭客栈中去。 进了门就瞧见赵洪搓着手在客栈一楼的大堂里来回的踱步,崔旻大概能看得出来,他有些慌乱,还有些焦急。 赵洪正好听见外头有人问好,就回过头去看,便看见了崔旻一行人,他忙上前去请安。 严竞冷冷的打量他一番:“去楼上,请你们姑娘挪步下来吧。” 赵洪一愣,连带着崔家三兄弟都怔了怔。 袁慧真身体还没有养好,况且这楼里还有严竞带来的男人们,怎么能让她下楼? 严竞看到崔旻投来的目光,大概是明白的,便吩咐了手下人全部退到客栈外头去等着,而后才又吩咐赵洪:“还不快去?” 赵洪并不知道他身份,一时为难,眼底还闪过一丝惊慌,看了看崔旻:“大爷,您看这” 崔旻知道严竞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既然发了话,想必事情是要着落在袁慧真身上,于是点了点头:“请姑娘下来。” 崔易眉心突突的跳了跳,冷着脸就要往楼梯那里去挡着,崔昱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拽住他,又冲他摇了摇头。 不多时赵洪把袁慧真从客房中请了出来,一起下楼的自然还有她的那个乳娘叶氏。 袁慧真脸上没有血色,整个人也几乎是靠在叶氏身上,一步步的走下来,行动很慢。 严竞也不急,一直等她坐好了,才问话:“因事关你母亲和弟弟的死,我有几句话想问问姑娘。” 袁慧真一愣,眼底的悲伤更浓,稍稍别开脸,叫了一声表哥。 崔旻知道这是叫他了,应了一声上前两步:“别怕,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他问你什么,你如实跟他说就好。” 袁慧真点了点头,才又看向严竞:“您请问。” 严竞眼睛的余光在赵洪和叶氏身上打量了一番,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你们在遇到暴雨之前,路上可曾做过停留?” 果然,赵洪浑身一僵,一直挂在脸上的浅笑也不见了踪影。 兄弟三人看在眼里,对视一眼,他果然有问题。 袁慧真因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忍痛想了想:“停留过小半个时辰。” 严竞才又看向赵洪:“你为什么说谎?” 袁慧真因为不好一直盯着人家看,早就挪开了眼,突然听严竞这样问,只以为是说她,便嗳了一声:“您说什么?” 崔昱便丢给崔易一个眼神,崔易立时会意,上前去同袁慧真隔开坐下,安抚她:“不是说表姐的,表姐别急。” 赵洪怎么不知道这话是问他?扑通一声就跪了出来,直冲着崔旻和崔昱磕头:“先前二位爷问我,我不想节外生枝给自己招惹是非,这才说了谎。况且路上虽然停留了半个时辰,可这跟山塌也没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严竞似笑非笑的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不是你建议停留的这半个时辰,这段难行的山路只怕也早就过去了,就算山塌,也不会埋了你家太太的车。” 赵洪愣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严竞因打定了主意要诈他,便不会给他思考的机会:“我们刚刚去事发地看过,泥石之中夹杂着很多削尖了一端的滚石,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而为的。赵洪,”严竞叫他名字的时候,声音沉了很多,让人听来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感,“这半个时辰之中,你去见了谁?那个神秘的黑斗篷是什么人?” 可是赵洪脸上却闪过一丝疑惑和不解:“什么什么神秘的黑斗篷?”他说着连连摇头,“我不曾见过什么人啊。” 严竞很快就注意到了叶氏的不自在以及她脸上表情的变化,哦了一声:“她说你中途去见过一个人,而且不止她一个人看见的,只是后来那些看见了的小丫头都被你指派到了队伍的前面,山塌时全被埋了进去。”他说着,把手指向了叶氏,“你又怎么说?” 崔旻心中一动,闪过一个念头,严竞这是打算让他们互相咬了? 在赵洪还没反应过来时,崔旻接到了严竞的一个眼神示意,于是就先开了口,话是向着叶氏说的:“把你在屋里说的话,再说一遍。” 叶氏眼睛瞪圆了些,却没说话,瓮声叫了一句姑娘,听起来是害怕极了。 袁慧真蹙眉:“表哥,她是我的乳娘。” 这句话看起来没什么,可是似乎在向众人传达一个消息——叶氏不会害人,因为她奶了袁慧真一场,是袁慧真很亲近的人。 严竞可不理会这些,摇着头叹气:“赵洪啊赵洪,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我就是把你交到官府去,大刑之下也不怕你不招供。一条弑主的罪名,你是逃不了了的。” 赵洪明显浑身一震,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扭脸看向叶氏,眼中淬了毒:“那些丫头分明是你指派到前面去的,我原说用不着,几个小丫头能顶什么事儿?是你说她们跟在后面也惫懒不动弹,还不如到前面去,既不娇惯着,没准儿能帮上些忙!” 袁慧真就算再有心护着叶氏,这会儿也隐隐的听出不对劲儿了。 叶氏和赵洪各执一词,分明就是有一个人在说谎啊。(。) 141:滥用私刑 此话一出,崔旻和崔昱皆是面面相觑,果然严竞没猜错,叶氏也很有可?33??说了谎,只是当时他二人先对赵洪起了疑心,又因惊动了叶氏,料想既然已经打草惊了蛇,叶氏断然不会再对他二人扯谎,可没想到到底还是他们年纪轻,这样轻易地就以为叶氏无辜。 严竞拉了凳子,在袁慧真的对面坐下去,抬抬眼皮看叶氏:“你指认他,他又反咬你,这事儿就有趣了。”他的手一下下的点在桌在上,发出叩叩的声响,“不然报官吧,”说着他回身看崔旻,“既然两个人各执一词,报了官让官府定夺。这件事事关崔袁二府,此地的知县定然不敢草率办案,了不起各自用刑,总能交代清楚了。” 袁慧真咬了咬牙:“不能报官。”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这话会是从袁慧真的口中说出的。 崔易扯了扯她衣袖,叫了声表姐。 袁慧真抽出袖子,看向严竞:“我不知道您的身份,可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又牵扯到我的乳娘和我们家的二总管,一旦报官,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场笑话。就算今日我父亲在此,也不可能报官的。” 崔易刚想要张口劝她呢,可没想到严竞露出一个坦然的笑,那就感觉就像是,他本来就在等着袁慧真说这番话一样。 严竞嗯了一声:“小姑娘说的有道理,你们也都是要脸的人,为了两个奴才丢面子,太不值当。”说着他叫了崔旻一声,“这个事儿,是不是全交给我替你办了?” 崔旻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可是既然人是自己请来的,又相信他的能力,便应了是:“既然请了您来,自然是让您做主的。” 袁慧真反倒愣了愣,又对严竞的身份起了疑。 她知道崔旻在家里是很孝顺的,对各房的长辈们说话都是这样的语气,很谦和,很恭敬。 但是身为崔家宗子,又年少成名,袁慧真从前也听她弟弟和崔易说起来过几次,出门在外,人前崔易可是很有傲骨的,一向都是别人来奉承他。 今天他跟这位老人家的说话口吻 严竞听完了崔旻的话,只说了句那就好办了,左脚在地上一踏,站起身来:“小姑娘你先上楼去吧,接下来的场面,就不适合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看了。” 袁慧真眨了眨眼睛,呆在原地。 叶氏却好像怕极了,跪在她脚边:“姑娘救我,我好歹奶姑娘一场,您不能任由赵洪这样攀咬我却不管我啊。”说着就伸手去攀袁慧真的胳膊。 崔易把眉一横,一把擒住她的手:“好放肆的婆子,就因你奶了我表姐一场,就能跟她动手动脚了吗?” 袁慧真是面冷心善的人,叶氏又一向对她很不错,她看叶氏被崔易抓在手里,也知道崔易手上的劲儿有多大,戳了戳他:“易哥儿,你放开叶妈妈,”说完了才站起身来,扶着叶氏起了身,又安抚她,“我信妈妈,妈妈也不要怕,我一个姑娘家,实在料理不来这些事情,这里还有表哥他们在,有事情自然他们来做主,但是我想肯定不会委屈妈妈的。” 叶氏动了动嘴,攥住了她的手不肯放开。 崔昱动了一步:“慧真姐姐说的是,你奶她一场,算是半个娘,我们虽然要查明白这件事,可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委屈了你,还是说”他故意的拖长了音调,“你在害怕什么?” 叶氏所有的话全被崔昱这后半句的六个字噎了回去,攥着袁慧真的手也慢慢的松开了。 袁慧真叹了口气,同众人作了礼,便转身往楼上去。 崔易忙跟着她上楼,将她送回房中安置好,才又下来。 严竞见姑娘走了,就点了点桌子,朝着外面喊新禄,等人进了堂中在他身边站定,他才吩咐:“你是从东厂出来的人,一样一样的来吧。” 听闻东厂二字,赵洪和叶氏已然吓的冷汗直冒,后面的话再一出口,二人更是脚软。 什么叫一样一样的来?东厂的常用刑具十八套,他们还是听说过的,这是打算动用私刑? 赵洪颤着声音,却不敢向严竞问话,这个人手底下能使唤得动东厂出来的人,他的身份怎么可能简单?于是他只同崔旻道:“大爷这是要动私刑吗?” 崔旻也不明白严竞想做什么。 严竞当然知道,动私刑是重罪,如果是袁持舟在,不管是要动板子还是如何,那是管教府里的下人,没什么好说的,可他们都是外人,这是人家袁府的奴才,他们凭什么用刑? 崔旻看向严竞,可突然发现严竞的眼底是信誓旦旦,想要劝的话就收住了。 崔昱也发懵呢,怎么能用私刑?他上前了一步刚想开口,就被崔旻拽住了,扭脸看过去,只见崔旻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严竞嗳了一声,示意赵洪看他,才扬了笑:“严玉轩的名号,听过吧?你是跟着袁持舟见过世面的,哦?” 赵洪一惊,这人敢直呼自家老爷名讳,足可见来历不简单,而且他提起严玉轩 严竞似乎很满意他眼底的惊讶,反手指了指自己:“严竞严玉轩,陛下钦点的二品正治上卿,今儿我便动了私刑在你们身上,来日也不怕你们去告我,若你们还有命回常州去,大可告到官府,让常州知府一道折子参我目无法纪滥用私刑,怎么样?” 赵洪像是惊呆了,傻傻的跪在地上,看看严竞,又看看崔旻,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新禄身上。 严竞没再多跟他废话,拍了新禄一把:“你们东厂不是有一手‘弹琵琶’吗?据说没人能熬得住不认罪的,先试试那个吧。” 赵洪惊恐的叫着不,身子往后一跌,竟瘫软在了地上。 叶氏原本听的云里雾里,什么严竞什么正治上卿,她对这些是毫无概念的。 可是当严竞提及‘弹琵琶’时,她却骤然变了神色。 严竞看在眼里,啧了一声:“我曾在大理寺一年,刑部两年,看来其实应该让他们都跟东厂学一学。东厂的这些把式,比他们的管用啊。”(。) 142:是叶氏 叶氏脚下一软,忙伸手扶了桌子,撑着站住了,眼神一直在往楼上看。 崔旻呵了一声:“指望慧真来救你吗?” 叶氏一惊,回头看他。 崔旻冷笑着摇头:“你虽然是她的乳娘,但是死的是她母亲和亲弟弟,你说她是会护着你,还是想弄清楚这件事的始末原由?”他咬着牙,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周身散发着寒气,“我也没见识过东厂的‘弹琵琶’究竟是如何的,要不今儿你们试试?我们也开开眼。” 赵洪这时早就已经慌了。 新禄得了吩咐,怎么会管他们的死活?招呼了外面五六个人进屋来,就抬了两条长凳子,上去就拿了他二人要按住,又命人去取了匕首来,回身同严竞一颔首:“开始吗?” 严竞虽然有意吓唬他们,可见已然如此,他二人还是不松口,便也冷了眉目,一点头:“等什么?” 于是新禄亲自上手,就要去撩赵洪的上衣。 赵洪当然知道‘弹琵琶’的厉害,掀开了上衣,匕首插入他肋骨之中,来回的刮,就是要死,也是活活的把人给疼死的。 想到自己要遭的罪,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从按住他的二人手上挣脱下来,从长凳上跌下,跪着就往严竞脚边扑:“严大人,您明察啊,真的不关我的事。” 叶氏被人按住,早吓的魂飞魄散,嘴里尖叫着,手脚并用来回的扑腾,可突然听见赵洪的声音,眼中又一片的清明:“你不要胡说八道的,难道自己要死,还要连累别人吗?” 严竞唷了一声,看起来叶氏比赵洪还硬气啊?“新禄,谁的嘴硬就谁先来。”他说着,向叶氏那里指了一手。 新禄得了指令,手里提着匕首就往叶氏那里走过去,看着她慌乱的脸,面无表情的把她上衣掀开,匕首在手里握紧,拿着刀尖向下,朝着叶氏的肋骨处就刺了下去。 只听叶氏啊的一声惨叫,哪里还说得出半句威胁的话来?已然是面色煞白,冷汗满头,面部有些扭曲,应该是这阵痛来的太突然太惨的缘故。 众人眼里是一片猩红,那是从她伤口处流出来的。 新禄像是个中好手,匕首刺入肋骨后,他开始来回的拨弹,饶是崔易这样的阎王,看见了这一幕,也不由得后背发凉,似乎还能听见刀尖刮骨发出的声音来。 叶氏已经疼的晕死过去,严竞哼了一声:“弄冷水来泼醒了,你先停停手。” 他说停停手,新禄就真的停了下来,可并没有把匕首留在叶氏肋骨间,反而是奋力一抽,径直拔了出来。 崔易下意识的吞了口水,往自家两位哥哥那里挪了挪。 赵洪牙根打颤,声音早就丢了,才意识到,严竞不是跟他们开玩笑的,如果他再不老实,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严竞这样的人,不要说动了私刑弄死两个奴才,他今天就是把这手‘弹琵琶’用到袁持舟身上去,真的告到了御前,他会怕吗? 严竞把赵洪的神态和动作全都看在眼里,拿脚尖踢他:“你是想试试看,还是考虑说实话?” “我我说,”支支吾吾的丢出半句话,赵洪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他又不敢耽搁,当下便全都交代了,“路上停的那半个时辰,确实是我跟太太提议的,但是是叶妈妈指使的我” 崔旻惊愕不已,果然是两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吗? 崔昱先反应过来,啧了一声:“她如何指使的你?她不是一路都陪在慧真姐姐的车里吗?” 赵洪慌的几乎要哭出来:“二爷可容我说完,我哪里还敢扯谎呢。”他说着又连连的磕了好几个头,“太太叫我过去的时候,叶妈妈正好从姑娘的车上下来,她去了太太的车旁,说后面姑娘要水喝,但是青萝几个人惫懒不动弹,太太为这个还生了气,叫叶妈妈等回了家去好好管管,再不然就寻了错处打发了她们,叶妈妈应下了,就在她要走的时候,塞给了我一张纸条” “胡说,她既然从慧真车上下来,哪来的时间写纸条?”他话没说完,崔旻就寒声打断了。 “是真的!是真的!”赵洪忙替自己辩解,“我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但是上面只有一个‘等’字,我后来想了想,可能是之前就写好了放在身上的,为的就是怕途中出现什么变故。” 严竞对这个倒没有那么多的疑惑,如果真的是叶妈妈,她自然有办法弄来这样的纸条,而且她的身后一定还站着别的人:“你继续说。” 赵洪嗳了一声忙又道:“至于她说我见了什么人,这是真没有的事。青萝她们几个人,也是她调派到前面去的,真的不关我的事。” 严竞又眯起眼:“那你呢?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走在后面?按说太太问完了话,你不就该回到前面去吗?还有,叶妈妈跟你身份不一样,你为什么会听她指派?这事儿你敢说你真的毫不知情?” 赵洪面上一僵。 严竞呵了一声又叫新禄:“他既然不老实,就让他老实老实!” 新禄会意,叫了人就去叉赵洪。 赵洪忙喊着我的祖宗嗳:“我说,我老实交代!” 严竞冲着新禄点头示意,于是左右便暂且没了动作。 赵洪松了一口气,果然老实了很多:“几个月前我们老爷在外面盖宅子,是叫我去监办的,我挪了五百两的银子藏私,但是不知道叶妈妈从哪儿知道的,她拿这个威胁的我但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要干什么,也不敢多问,她只说从应天府回常州的这一路上让我听她的,不然就把这事儿捅出去。我们老爷我们老爷脾气一向不太好,让他知道了我就没活路了”他说完了,想起来严竞还有个问题,哦了一声又赶紧道,“我没上前头去是太太说的,太太说后面女眷多,天色暗了路又不好走,叫我跟在车旁,万一有什么事儿好有个照应。当时出事的时候,是太太打发我到姑娘那儿去问问她可还要不要歇一歇,不然等进了这段山路,就不能歇了,非要走过去才能休息,我才逃过一劫的。”(。) 143:要他偿命 正好新禄叫人提了冷水来泼醒叶氏,她从昏厥中醒来,听见了赵洪的这番话,一时身上的痛和心里的愤怒交杂在一起,只觉得伤口处更疼了。 严竞此时对赵洪的话倒没什么怀疑的,要说赵洪话里有没有毛病,那肯定是有的,但是他曾经也在大理寺和刑部待过,不是没办过案子的人,赵洪现在的状态正经说来是挺不好的,在这种状态下,说出的话会有漏洞这很正常,而且给叶氏上了刑,赵洪全看在眼里,要是这样他还敢撒谎,那严竞真的就佩服他了。 一扭脸看见叶氏醒过来,她眼神有些茫然,严竞站起身往她那里走过去,看了一眼她浑身湿透又沾染大片血迹的模样,啧了一声:“说吧,你应该不想再吃一次苦头。” 叶氏张了张嘴,声音却很小。 严竞稍稍弯腰,凑近了去听,却听她嘴里一直嚷着疼。 摇着头站直了身子:“叶氏,你如果还不肯交代,下一回,匕首不会从你身上抽出来了。”严竞说着从新禄手里接过那把染血的匕首,“不死不休,听见了吗?” 叶氏果然浑身抖了抖,抬头看向严竞,眼底的茫然稍褪:“大人,您为什么要管这档子事呢?人既然已经死了,就当是天灾,不好吗?” 这话声音已经不弱了,足够让崔家的三兄弟都听见。 崔易勃然大怒,几步上前去,冲着叶氏就骂道:“袁家养你,我姑妈那样信任你,让你奶我表姐,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背主弑主,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 谁知道叶氏听后却冷笑了一声:“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她冷冷的看向崔易,“表少爷大概不知道,贞宁六年,姑娘八岁那一年,我的小儿子壮热不退,请了大夫看,大夫说须得一味犀牛角来入药,煎几幅清官汤吃下才行。这样的东西,我上哪里去弄?可是袁家有!太太手上就有!”她说到此处像是动了气,牵扯到伤口处,猛地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的汗冒出来的更多了。 崔易听的怔怔的,可是崔旻立马就明白来,冷声问道:“你去求了姑妈,姑妈没给你,你小儿子死了吗?” 叶氏的表情一凝,再也说不出话来,只露出悲痛和沉重。 崔旻上前了几步,把她这幅模样看在眼里,一时就都明白了:“所以你怀恨在心,觉得姑妈害死了你的小儿子,你想报复她,正好几个月之前有人找上你,于是你听从了他的安排,谋划了这样一场事件,原本是打算在此处山路中设下埋伏,用巨石将一行人砸死,没想到遇到了暴雨,计划不得不改变,你得到了他的授意,要想办法让一行人停留半个时辰甚至是更久一些,好让他们重新上山求把滚石固定,这时候赵洪就起到了作用。再然后你收到了信号,他们那里已经安排妥当,于是你告诉赵洪可以启程了,当然,山塌是意外,如果没有这场意外,慧真和赵洪都不可能活得下来,对吧?” 叶氏叫嚷了一句不,翻眼看向崔旻:“我不会害死姑娘的,她是我奶大的,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崔婉心偏的厉害,姑娘又从小内向,不在她面前撒娇,她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我们大爷,对姑娘从来不过问,姑娘跟我亲生的孩子没两样,我不会害她!” “可你害死了她亲生母亲和弟弟。”话到这里,叶氏已经认罪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圈套,如果他们没有来接慧真,自然不会再有后面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姑妈和文湘会被当作是意外亡故,不会有人怀疑是被人害死的。 崔旻握紧了拳头:“那个人是谁。” 叶氏痛极,却笑了一声:“大爷这样聪敏,真的想不到吗?” “是袁持亭。”严竞在崔旻还没开口的时候,在他肩膀上按了一把,无奈的说道。 崔旻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叶氏的情况:“她不能死,也不能交给官府。” 严竞沉思了会儿,似乎很认同崔旻的话:“新禄,找人给她治治,等她伤好的差不多了,带十几个人把她送回常州袁家,带上我的名帖,把今天你听到的所有事情,全告诉袁家老太爷知道。后面的是人家的家事,我们就不要插手了。” 崔易的拳头咯咯作响:“这个王八蛋,我要他给我姑妈偿命!” 崔昱一把按住他:“不要胡说八道,袁家自有主张,轮不到我们插手,将来如果这件事不了了之,再让四叔出面,但是你记住,回到家不能让你祖母知道。” 严竞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看向崔旻:“你这个弟弟,很不错啊。” 崔旻一愣,看了看崔昱,笑了一声。 崔昱的话说的不错,崔婉虽然还是崔家的姑奶奶,可出嫁女从夫,她说到底还是袁家的人。 袁持亭为什么要害她?其实主要是想除掉袁文湘,只怕将来袁持舟就算再生儿子,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夭折,这其中的道理,就连崔易都想得明白。 嫡出一脉后继无人,袁持亭这个庶出的,不是才有盼头吗? 这事儿只能告诉袁家的老太爷,让他来料理干净。 当然了,如果他轻易放过了袁持亭,崔溥再出面给妹妹讨要说法,那就合情合理了,况且就算把叶氏送回去,也不怕将来袁家矢口否认。 严竞不是让新禄带上他的名帖一起送回去吗?这就是告诉袁家人,这事儿他严竞全都知情。 事已至此,来龙去脉全都弄了清楚,崔旻冲着严竞深深地鞠了一躬:“今次要多谢严公了。” 严竞伸出手来扶正他:“这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回到应天府告诉刘四,我可在这儿等了他大半年了,家里放了两坛子上好的桑落,他再不来,我可吃独食了。” 崔旻怔一怔,旋即笑着说了句这话一定带到。 严竞见此处没了他什么事,便吩咐新禄带上叶氏,一行人离开客栈回家去了。 等他走后,崔昱才问崔旻:“这件事回家之后,要不要告诉祖母?”(。) 144:隐瞒真相 他问完了,崔易在旁边儿又拿脚踢了赵洪一脚,冷着声音也问:“还有他,怎么办?” 崔旻是先看向了赵洪的,左右思考了一会儿,叫了他一声。 赵洪忙应了一声大爷您说,才听崔旻道:“第一,等过些日子姑父到了,这些事情你要如实告诉他,包括你自己的所作所为,诚然袁家可能是待不下去了,但是跟把你送官比起来,这应该算是好的了。第二,走出这间客栈,除了姑父以外,对任何人不能再提起这件事,更不能提起你在这里见过严公。”他稍稍眯了眼,“你也看到了,严公手下跟着的是东厂的人,跟刘公交情也不错,你如果敢乱说,后果怎么样,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嗯?” 赵洪一头的冷汗,见崔旻盯着他看,慌慌张张的低下头:“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今天什么外人也没见过,大爷您放心。” 崔旻见他老实,也不多交代,如他所说,赵洪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摆了摆手打发他退下去。 等他走了,才想着去回崔昱之前问的那个问题:“告诉祖母一声吧。” 崔易啧了一声:“才刚不是还不让我告诉我祖母吗?大哥哥怎么要告诉老夫人?” 崔旻一脸的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看着他摇了摇头。 连一旁的崔昱也忍不住摇头:“姑妈是老太太的亲生女儿,几年前嫮姑妈去世的时候,老太太就病了一场,如今这样,你要是跟她实话实说,岂不是要了她老人家的命吗?”说着又拍了拍崔易,“至于我祖母那里,她原本就疑心这事儿有古怪,跟她如实回话也不要紧。” 崔易一听就明白了,心说你还不如直说我姑妈不是老夫人的女儿,就算听了这样的事,也不至于难过的病倒下去。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崔昱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何必计较这些呢?就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三个人正商量着何时启程,却听见楼上咚的一声,三个人对视了一番,暗道不好。 崔易最先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楼上跑。 崔旻和崔昱也连忙跟了上去。 崔易一脚踢开袁慧真的房门,就见到屋里地上翻滚着一只圆凳,袁慧真安好的坐在圈椅上,直勾勾的盯着那只凳子看。 崔旻二人跟上来,看了这幅情景面面相觑,那凳子应该是她踢翻的吧? 袁慧真苦笑了一声:“你们怕我寻死吗?”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惊,果然,刚才楼下所有的话,她全都听到了。 袁慧真站起身来,往那张翻倒在地的圆凳跟前走了两步,似乎想要伸手扶起来,可是动作做了一半又收住了:“从我醒来之后,叶妈妈一直坐在这里陪我,我哭或是闹,她都陪在这里,怕我伤心郁结,怕我不肯吃药寻死觅活,寸步不离的守着我。”她歪头看三人,“可她害死了我母亲和弟弟,怎么能是她?” 崔易上前去,扶住了她:“表姐你别这样” 只是袁慧真这会儿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周身冰冷,钻心的疼。 她没了母亲和弟弟,父亲对她从来不上心,将来还会续弦,袁家会有新太太,以后也会有新的大爷,她只有叶妈妈了,本以为这是她在袁家最亲近的人,可是一转脸,叶妈妈成了害死她母亲的帮凶。 崔旻想了想,觉得她这样的状态不是办法,如果回到崔家,难免要在钱老恭人面前露馅,就冷了冷脸:“慧真,你既然都听到了,就应该知道,叶氏做这件事是事出有因的。虽然姑妈不在了,我也很难过,可是不得不说,当年如果姑妈心善一些,又何至于会有今天?” 袁慧真还没反应过来呢,崔易先不可置信的叫了起来:“大哥哥?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崔旻就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冷冷的看向屋中,“叶氏诚然可恨该死,可姑妈就真的做对了吗?犀牛角纵然名贵,可在姑妈手里,又值什么?当年为什么不肯拿出来给叶氏?”他看向崔易,“你自己来说,姑妈是个心善的人吗?” 崔易一言不发,怒而瞠目。 可袁慧真却仿佛听进了心里去。 这件事,她是知情的。 五年前叶妈妈哭着来求她,说要犀牛角回去救命,她虽然面冷,可对待自己的乳娘,从来都是心软的,于是去寻了她母亲,好话说了一车,劝了大半天。 那时候她母亲是怎么说的? 哦是了,她母亲说了,叶妈妈在袁家这么多年,是有功劳不错,可袁家也从没有亏待过她,旁人一月得二两银子,叶妈妈是五两,她应得的不应得的,袁家都给她了,凭什么她儿子病重,袁家就得拿出药材来给她救命用?叶妈妈如今这样,无非仗着奶过她一场,自恃别旁人高而已,这些东西,家里多的是,从来不缺,可却不会拿给她。 彼时袁慧真听后心凉了一大半,回到屋中安抚了叶妈妈许久,又拿了自己的好些首饰和贴己的二十两银子给她,让她拿回家去贴补,再想想别的法子。 崔昱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崔婉从来不是个好心的人,在崔家做姑娘时候是这样,出嫁之后仿佛也还是如此,他听母亲说过,从前到现在,对待身边服侍的人,或打或骂,婉姑妈经常这样的。 崔昱一直觉得崔婉这样很失身份,可那是他的长辈,他能说什么? 今日从叶氏的口中得知这件事,他更觉得无奈至极。 犀牛角是名贵的很,正经的比人参都要少见难得,可是袁家真的就缺这一只两只犀牛角了吗?叶氏在袁家服侍了半辈子,更何况还是袁慧真的乳母,可是婉姑妈就是这样不讲情面。 崔旻见袁慧真冷静了很多,就叹了一声:“所以慧真,你也不能怨叶氏。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复杂,可是你要记得我接下来说的话,”他顿了顿,见袁慧真看过来,从清了把嗓子继续道,“你外祖母为了这件事已经在家里晕过去好几次,整日哭的不成样子,如果你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老太太一旦经受不住,后果怎么样你要想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袁慧真先是一愣,旋即就点了头:“你的意思我懂了,外祖母接我家去是心疼我,我不会再给她添堵。”(。) 145:上门要人 崔旻兄弟带着袁慧真回到崔家,已经是四天以后的事情了。 几个人把袁慧真送到四房去,钱老恭人见了外孙女自然又痛哭了一场,又拉着崔旻和崔昱问了好些话,才放他两个回家去。 回到长房院中,崔旻先去了崔润的书房,这件事情虽然打定主意要跟他祖母交代实情,可他又想着还是该先告诉父亲一声。 崔润因早前得了信,知道他们今天到家,一早就告了假,也没出府去。 这会儿见了兄弟俩有些低沉的进到书房来,他皱了皱眉头:“怎么样?慧真都安置好了?” 二人同他请过安,崔旻站直了才回话:“已经把她送回四房去了,老太太抱着又哭了一场,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了。” 崔润嗯了一声,搁下笔:“这次去祁县怎么样?路上可出了岔子没有?” 崔昱眉心微动,想起来那个叫刘时才的莽汉来,身行微动想要回话。 然而崔旻比他的动作要快一些,先一步开了口:“路上倒并没有什么,只是去接慧真时因听了祖母的话,便多留了心眼,儿子细细的查了,这事儿不全是天灾。” 崔润一开始也不相信的,之前润大太太跟他说,钱老恭人也找他谈,他都觉得是深宅妇人想得太多了,可是这会儿听大儿子这样说,有些吃惊:“什么叫不全是天灾?” 于是崔旻便将他们在祁县所得知的事情尽数告诉了崔润知晓。 果然,崔润听后手捏的死死的,关节处也泛白:“你四叔那里去告诉了没有?” “交代了易哥儿,让他回家去告诉四叔了,”崔旻回了一句,又见他父亲看过来,就添了一句,“老太太那里不让知道,怕她经受不住。” 崔润稍稍放心,崔旻回话时刻意忽略了严竞这一节,崔润也没有细想,只是又问他:“那人如今是怎样处置的?” 崔昱倒先开了口:“留了人在客栈看着呢,赵洪说了,之前已经给袁家去报信了,姑父过几日就到,”他说着又掐指算了算,“估摸着昨儿个就该到了。” 崔润听完后面色微沉,分明是想起什么来,起了身径直向外:“跟我去见你们祖母。” 于是父子三人从书房这边绕出来,穿过一小段石子路,上到了通往敬和堂的灰石板路上,不多时就到了敬和堂前。 长安守在外面,见他们来,忙行了礼往里头回话去,一会儿又返回来打起帘子迎三人入内。 章老夫人手里一碗桂圆滋养汤刚见了底,就瞧见他们父子三个进屋来,把碗递过去给金陵,笑着同崔昱招手。 崔昱也习惯了,这会儿像是把前些日子的不愉快全忘了,笑着上前去,在老太太的罗汉床上坐下来,靠在她身边儿。 章老夫人这才开了口:“你们回来的怎么这样晚?昨儿我还跟你父亲说起,看是不是要再派人到祁县去一趟。” 崔昱的笑僵了僵,看向崔旻。 崔旻又拿询问的眼神去看崔润,见崔润朝他点了点头,这才上前两步回了话,把适才在书房中说与崔润的话尽数重复了一遍。 老夫人听罢立时冷了脸:“这么说果真是袁家那个庶子捣鬼了?” 崔旻点头应是:“不过也不好说,毕竟山塌确实是天灾,只不过要是没有他安排,姑妈他们当时也未必会在路上停留半个时辰。” 老夫人呵了一声:“晚些时候你去找你四叔一趟,告诉他,袁家要是草草了事,就让他亲自去常州要说法。” 这是要跟袁家撕破脸了?崔旻一怔,忙看向崔润。 果然崔润也皱了眉:“母亲,咱们跟袁家到底还是亲家,要真走到了这一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袁家要是连生死的大事都能糊里糊涂的办了,就不怕咱们家过不去吗?”崔润的话没说完,老夫人抬了抬手打断他,“再说了,慧真如今被接到了我们家里来养着,等着看吧,她父亲过几天就会上门来要人的。” 崔昱听到这里咦了一声,从老太太身边挪开一些,叫了一声祖母:“姑父上门来要人,自有四房老太太应付,再说如今姑妈不在了,她们老太太想接外孙女回来住着,姑父难道还不许吗?我听您的意思,是要拿这件事威胁姑父?” 老夫人眼底的冰渣碎了碎,似乎对这个次孙满意了起来,拍了拍他:“说不上什么威胁不威胁,全看四房想怎么样了。” 话到此处,崔润和崔旻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立刻明白了。 之前他们怀疑钱老恭人非要这时候把袁慧真接回来,就是为了让袁持舟闹上门来,到时候僵持不下,还要连累长房掺和进来,四房再放低些姿态,借机提起分宗一事果然老太太是防着他们呢啊。 崔昱也不是不懂,只是未曾想那样多,见屋里他父亲和哥哥都不说话了,就也收了声。 老夫人又交代了几句,就打发他们父子回去了,旁的倒没再多说。 一直到了第二天辰时,袁持舟果然敲响了崔府的大门,上门要人来了。 章老夫人得知此事时正拉着崔琼姊妹打叶子牌,金陵进了屋里回话,老太太只是噙着笑说了句知道了,别的一概不管。 崔琼有些坐立难安,看了看老太太:“祖母不去看看吗?” “看什么?”章老夫人抹了张牌,看都没看她,“这是四房自己的事情,还没轮到我说话的时候呢。” 薛成娇坐在老夫人下家的位置,也不知道怎么的,听见这样一句话,隐隐感到不安,似乎这是老太太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老太太对这事儿好像还留了后招啊。 章老夫人仿佛感觉到薛成娇身体僵了僵似的,扭脸笑着问她:“怎么了?该你出牌了。” 薛成娇忙哦了一声,笑着回说没事,想了想又添道:“我是怕慧真姐姐心里难过,才出了这样的事情,要是四房再闹起来,她只怕更不受用了。” 章老夫人先是嗯了一声,旋即又浅笑道:“慧真不是那样的孩子,她比谁都看得透彻。” 崔琼和薛成娇对视了一眼,越发想不明白老太太想说什么了。(。) 146:利用还是心疼 其实四房倒也没有她们想象中那样剑拔弩张。 袁持舟毕竟是官场上的人,虽然脾气差些,但是人情世故还是通的,如今崔婉虽然死了,但是到时候什么都是他的嫡妻,在钱老恭人和大舅哥面前,他也不可能横眉冷目的让他们把女儿交出来。 钱老恭人端坐在拔步床上,崔溥在旁边排开的圈椅上坐下去,正好和袁持舟是面对面。 袁持舟看老太太脸上还有悲色,开口时的声音就更加放轻了点儿:“我知道老太太伤心难过,想把外孙女接到身边养几天,但是家中得知了这样的事情,我父亲和母亲也惦记慧真的很,况且丧仪一事还需要她,老太太看是不是先让我带她回家去?等出了年我再送她来应天府小住。” 钱老恭人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只冷冷的斜了他一眼:“姑爷今儿既来了,我也跟你实打实的交个底儿。我让易哥儿兄弟去祁县接了慧真家来,就没打算再让她回常州去。” 崔溥蹙了眉头却不吱声。 袁持舟听了这话,脸色立时就跟着变了变:“老太太这是什么话?慧真到底还是我的女儿,是我们袁家的嫡长女。” “你也不要说我霸道不讲理,”钱老恭人自然看见了他脸色的变化,只是毫不在意似的,“你将来也有新太太,也不愁没儿女,况且家中丧仪之事,你妾生的那个儿子不是从小就养在阿婉跟前的吗?你们也不用怕不好看,”老太太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脸,“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我生有一儿两女,两个女儿都舍下我先去了,阿嫮更是连血脉都没留下,阿婉就留下慧真一个,我不会再叫她回常州去,你就是回了家,也可这样跟你父母亲说。” 袁持舟的脸彻底黑了,钱氏的话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不是说他们袁家豺狼虎豹众多,怕袁慧真回了家,叫人生吞活剥了没有活路? “说到那里去也没有这个道理,慧真是袁家的人” “谁也没说她不是你们袁家的人,”钱老恭人呵了一声,“我要养着我自个儿的外孙女,难不成如今阿婉不在了,我连自己的亲外孙女都不能带在身边了?” 袁持舟让她噎的没话说,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崔溥见他也气的不轻,又怕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招了老太太生气,赶紧劝和了两句,拖着袁持舟出了门。 才出了门,袁持舟就甩了手:“这算什么?我自个儿的亲闺女,打我进门到现在,面也没让我见上,话里话外的要把人扣在你们家?” 崔溥皱着眉头啧了一声:“什么叫扣在我们家?你说话小心点儿。” 袁持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了崔溥一眼,眉头也没舒展:“我一时情急。” 崔溥倒也没想跟他为难,虽然知道了崔婉的死另有隐情,但是袁持舟一向对崔婉都很不错,这事儿实在赖不到他的身上,于是就伸手拍了拍他:“我们老太太也在气头上,况且阿婉和文湘刚走,她糟心着呢,依我说你不如先回去,等过了年我好好劝劝她,再把慧真送回常州去不就行了?” 其实不是崔溥没心眼儿,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先跟袁持舟提起这件事情。 袁持舟是个情难自控的人,老太太摆明了不会让袁慧真跟他回去,如果这会儿跟他提起这件事,保不齐他在老太太面前说漏了嘴,真要是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那还了得吗? 况且崔易昨日回话时候已经说了,叶氏已经被送回常州去,袁家老太爷知道后必然会告诉袁持舟,这事儿从崔家人嘴里说出来,可没有从袁家人嘴里说出来合适,所以他此刻只能一味的劝袁持舟,却绝口不提崔婉之死的内幕。 只是袁持舟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冷着脸寒声质问他:“要是康家来人把你闺女接走,说再也不叫回来,你能就这么算了?” 崔溥一时头大:“那你想怎么样?” 袁持舟的拳头松了紧,紧了又松,如此反复几次,终究只是深深的往老太太屋里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事儿没完,我改日再来!” 送走了怒极的袁持舟,崔溥叹了口气重新步回他母亲的房里。 钱老恭人看他回来,眯了眯眼:“人送走了?” 崔溥点了点头:“他气急了,说是改日再来,只怕不带慧真走,是不会罢休了。” “这样正好。”钱老恭人的神情却早就已经换了一副,眼中写满了算计,“最好是让他自己求到长房,求到老夫人面前去,请她出面来做这个主。” 崔溥袖着手,细细的想了想:“我看这事儿未必能成吧?就算闹大了,也还是自己家的亲戚,这不是个好借口。” “怎么不是?”钱老恭人倏尔坐直了,看向崔溥,“袁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们家在官场上也是根基深厚的,跟他们撕破脸,对长房有什么好处?咱们是无所谓,你也不指望易哥儿将来在官场上出人头地,”老太太左臂撑在小案上,托着头,“长房可不一样。” 崔溥又接话:“老夫人要是猜到了呢?况且要是慧真知道了,只怕不好。” 因他提起袁慧真,钱老恭人的眸子才暗了暗:“我虽然在这件事上利用了慧真,可也确实是为了她好。袁持舟对她一向不上心,她祖父和祖母再疼她,将来袁持舟续弦娶了新太太,再生下个一男半女,她在家里又怎么样呢?” 崔溥的嘴动了动,老太太立时就打断了他的话:“也不要说什么她好歹还是袁家的嫡长女这样的话。且看看你大嫂吧,她不也是高家的嫡长女吗?当初她母亲死后,她父亲续弦再娶,为什么一直到现在,她都跟高家人少有往来——”老太太顿了顿,左臂撑在小案上托着头,“还有成娇,她不是薛家的嫡长女?按说就算是父母双亡,也该有薛家族里的长辈给她出头吧?可当日还不是让冯氏欺负上门来了?嫡长女,那都是说给外头人好听的。袁家的水太深,我不可能让慧真再回去的。”(。) 147:来的好快 果然此后的几日里,袁持舟没再上门,期间溥大太太也按崔溥的意思去问过袁慧真,要不要跟她父亲走这样的话,只是袁慧真好像自从崔婉的事情发生之后,原本恬静的性子里更多了几分寡淡,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听了这些话也只说全听外祖母的,自己什么主意也不拿了。 溥大太太从前不喜欢她,如今看她这样又难免心疼,每日便打发了崔瑛多去陪她玩儿,只想着崔瑛性子活泼,或许能开解开解她。 一直到五日后,袁持舟再次登门,可钱老恭人这次索性脸也不顾了,直接闭门谢客不肯见他。 袁持舟气急败坏,转道就拐去了长房,叫人递了话只说要给章老夫人请安。 彼时章老夫人并没在家,她领着崔琼姊妹在院子里赏花,听了金陵把话回了,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不远处的话,拍了拍崔琼的手:“你们在这儿玩儿吧,我去见见慧真的父亲。” 说完就让金陵扶着她往敬和堂那边回了。 薛成娇歪着头看看花又看看崔琼:“我觉得这事儿好奇怪,听说前几天这位姑父就来了一次,但是老恭人好像不愿意让慧真姐姐跟他走,怎么今天又找到老太太这儿来了?” 崔琼也摇了摇头:“估计想让祖母出面替他说说话,劝劝老恭人吧。” 崔琅站在她们右手边,冷不丁的笑了一声,却一言未发。 崔琼让她这声笑吓了一跳,扭脸去看她:“你笑什么?” 自从上次被章老夫人教训过一次,崔琅近来也老实了很多,薛成娇的事情一概不插手,府里的风吹草动她也全当看不见,每天不是在家里陪她母亲,就是到敬和堂去侍奉老太太。 原本崔琼因她之前得知崔婉死讯时在四房的表现恼过她几日,也想过要去说她几句,只是又觉得自己说了她也未必会听,便就此作罢。 近来又看崔琅似乎转变了很多,到底是姊妹,对她自然也跟从前似的好了起来。 可是这会儿她又阴阳怪气的笑,不由的惹得崔琼皱了眉。 薛成娇因为崔琅近来也不针对她,就也愿意跟她亲近,加上章老夫人似乎知道姊妹之间发生的小误会,这些日子只要崔琅在敬和堂,她就会把崔琼和薛成娇叫过去,不是赏赏花,就是打打牌,反正有意让她们亲近。 对此薛成娇是很买账的,虽然崔琅还是对她不咸不淡,但至少不会冷嘲热讽了,于是这会儿见这样,就弓着身子隔着崔琼看向她:“琅表姐是想到什么了吗?” 崔琅斜了她一眼,扬了扬眉:“慧真只是个外孙女,你们就不觉得老恭人做的有些过头了?” 丢出这样一句话,她竟径直走远了。 留下崔琼与薛成娇面面相觑。 崔琼摇着头:“她好像比以前还古怪,话也不说透,事儿也不挑明。” “琅表姐大概是觉得,这些都不是她该过问的事情吧。”薛成娇看着崔琅背影怔怔的出了神,又吸了口气,“其实以前琅表姐也不愿意过问这些,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插手家里的事情,她人又很聪明,什么事情都能一眼看透,最近只是又恢复如初了而已吧。” 崔琼看着她,觉得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忙拍了她一把:“别乱想了,孙娘子交代了你少忧思的。” 薛成娇回了神,冲着崔琼嘻嘻的笑了一回,姐妹两个又看了会儿花,才携手回去了。 再说章老夫人回到敬和堂,叫人去请了袁持舟到正堂中,她端坐在紫檀木的正坐上,见了袁持舟也没有笑脸,随手指了位置让他坐:“怎么有时间到我这儿来请安?” 袁持舟刚要坐下去,听了这句话就顿住了身形,尴尬的扬了抹笑,吸了口气坐下去,才看向老夫人:“说是请安,其实是想请您出面帮个忙。” 章老夫人不动声色,示意他说下去。 袁持舟似乎也觉得章老夫人这副姿态让他浑身不舒服,只是这会儿有求于人,不好拿乔,声儿更和软了些:“您也知道,祁县出事后老太太把慧真接到了家里来,前几天我到了祁县时听闻此事,便快马加鞭的赶了过来,想把她接回家去” 他话还没说完呢,章老夫人眉心动了动,出声打断了他:“在祁县没停就过来的?”老太太摸了摸下巴,“我听旻哥儿回来说,赵洪好像有话要回你啊。” 袁持舟楞了一下,嗳了一声,认真的想了一下:“是是,是有话要说来着,只是我惦记着慧真,家里父亲和母亲也十分惦记她,便没听他说,就先赶过来了。” 章老夫人心说怪不得四房这几天都没动静,合着袁持舟压根还不知道这件事,也是,按袁持舟的脾气,钱氏给他找不痛快,他要是知道这事儿,铁定已经在钱氏面前捅出来了,不过崔溥既然也没说,应该是另有主意了。 老太太心里过了几过,才把要说出实情的这个念头压下去,颔首看他:“那你是想让我帮你去劝劝她?” 袁持舟忙不迭失的点头:“老太太那天的话也太不好听,说起阿婉的丧仪,她竟说叫文崇出面这也太” 章老夫人几不可见的蹙了眉头,看来钱氏为了把事情闹起来,真的是连崔婉的丧仪都暂且搁到一旁去了啊。 “这就是气话了。只是”老太太拖了拖音,“她连这话都说了,也就是铁了心不叫慧真跟你回去了。你这回非要带姑娘走,又是为什么?要说这里毕竟还是她外祖家,她就是住在这里也没什么不行的,你父亲母亲膝下儿孙众多,但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可就慧真一个了,怎么就不能叫她陪陪老太太?” 袁持舟有些丧气,听着这意思怎么像是不愿意理会呢?他定了定心神:“并不是说不让慧真在这里住,只是如今阿婉刚出事,没有道理让她住在外祖母这里不回家去的,就是我父亲和母亲也不能依啊。我上回也跟老太太说了,等过了年,家里都安稳了,自然再送慧真回来,可老太太就是不答应。” 章老夫人沉着脸点了点头,那样子也看不出是对这事儿上心没上心。 袁持舟正要再努一把力,长安打了帘子进来回话,说是四房大老爷过来了。 章老夫人嘴角微微上扬,心下冷笑不已,来的可真是够快的。(。) 148:答应分宗?(求月票) 章老夫人便又看了袁持舟一眼,点了点桌案:“这事儿我知道了,正巧溥哥儿过来,我先看看他怎么说。你才闹不痛快,也不要跟他见面了,”说着不等袁持舟说话,就叫了金陵,“你领他从后头绕出去吧,别叫溥哥儿看见他。” 袁持舟眼角抽了抽,心说我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怎么还不能让崔溥看见我了? 可是一抬头看见章老夫人似笑非笑的眼,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站起身来弓腰一礼,跟着金陵从后面绕了出去。 崔溥进屋的时候,早就不见了袁持舟的身影,于是又下意识的四下环顾了一圈儿。 章老夫人自然都看在了眼里,不动声色扬了声:“找什么呢?” 崔溥稍稍一怔,忙请了安,又回了一句没有,才跟着说道:“妹夫一早去了我们那里,我们老太太因为前几日的事情还恼他就不肯见,这不是听说他来了您这儿,老太太就打发我快来瞧瞧,别再给您添堵。” “我没什么堵不堵的。”老夫人摆了摆手,随意的丢了一句,跟着又问他,“正好你过来,我也想问问,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听袁持舟的意思,是非要带慧真回去的。” 崔溥做了一副无奈的模样,又叹了几口气:“我们老太太是铁了心不让姑娘回去了。” 章老夫人微一挑眉:“怎么?袁持亭的事儿,她知道了?” 崔溥明显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你母亲,”章老夫人似乎觉得这话问的好笑,嗤了一声,“旻哥儿他们回来的那天就告诉我了。” 崔溥又哦了一声,吞了口口水,摇着头说我母亲并不知道。 老太太就陪着他打太极,端着茶杯吃了一口才又问:“既然不知道,那怎么非不叫慧真走?她出身常州府袁氏,可不是咱们崔家的姑娘,这样把着不放,算怎么回事?” 崔溥让她问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母亲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想逼得袁家先撕破脸,到时候把长房也牵连在内,这不是正好崔旻还要进京了吗?长房真敢拿儿孙们的前程赌这一局吗?到时候就顺势提分宗,各人过各人的,其他房头他们不管,四房要出去独立门户,袁家有什么不满的,只管冲着他们来,他们也不要其他三房帮,也不连累其他三房为难。 但是这不能跟老夫人说啊,于是崔溥定了定心神:“您知道,阿嫮当年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如今文湘也没了,就剩下慧真一个,我们老太太就是舍不得外孙女。前头我也劝了,但是老太太说,袁家早晚会有新太太,到时候若是待慧真不好,岂不是要揉碎了她的心吗?”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章老夫人把脸一拉,手里的茶杯重重的放下去,“她是嫡长女,就是新太太过了门,也没有苛待她的道理,除非这位新太太脸面也不顾了。” 崔溥忙说我也是这样说呢,可是话锋一转又说道:“只是我们老太太一概不听,您也知道她的脾气,从年轻就是这样,她不肯叫慧真回去,那谁去说都没用,妹夫这回带不走慧真,以后也带不走。所以听说他来了您这儿,我才赶紧过来了” 话说到了这里,章老夫人眼底的笑已经尽收了,一本正经的看着崔溥:“只怕你母亲还有别的话让你跟我说吧?” 崔溥惊愕,又想起来他母亲交代的那些话,抬头看了一眼老夫人,心说她果然都猜到了啊。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于是把心一横,嗯了一声:“我们老太太的意思是,这事儿闹开了,少不得跟袁家撕破脸,她并不愿意为了这个连累别的房头,想跟您说一声,四房从今以后分出去单过,我们另立门户,搬出吉祥巷,袁家就是再来人,只管找我们就是,便是再求到您面前来,您也能拿这个堵他们的嘴。” “所以你母亲才非要留下慧真,是吧?”章老夫人不怒反笑,甚至还拍了拍手,“真是好算计,我都不得不佩服你母亲,连女儿的死和亲外孙女都能拿来利用,就为了分宗?你也是做舅舅的,真不怕寒了孩子的心。” 崔溥让她说的脸上一阵红:“话也不是这样说,老太太留下慧真也是心疼她,况且在我来说,也并不愿意让慧真回去。阿婉的事儿您是知根知底的,袁持亭就住在袁家,让慧真回去,我也不放心。” 章老夫人呵了一声:“既然话说开了,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些,真要让我来堵你的嘴,就太难看了。” 是了,袁慧真是姑娘,将来出嫁也不过只得一份嫁妆,她继承不了袁家,袁持亭没理由对她下手,让她回去,有什么危险的?崔溥的说法根本就站不住脚。 章老夫人不由得佩服钱氏和崔溥的狠心,可也不屑他们今次的急促。 可能是因为崔旻要进京了,生怕再过个几年,崔旻能够出人头地,那长房地位就更稳固了,到时候再想要提分宗,会比现在更难,所以正好借着这次崔婉出事,放手一搏。 章老夫人点了点桌子:“我不会同意的。” 崔溥一愣:“那您的意思是连旻哥儿的前程也不管了?” 章老夫人冷笑了一声:“你想的太多了,崔家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联姻。就算跟袁家撕破了脸,我难道还怕他们下黑手?”说着她又顿了顿,“倒是你们,这么急着出去单过,易哥儿的前程,全不要了吧?” 其实章老夫人心里清楚的很,袁家根基太深,不然按老祖宗那样偏爱崔婉,也不会把她嫁过去,崔溥这话不是在威胁她,是事实。 一旦袁家真的因为袁慧真的事情恼了他们,将来孩子们在官场上少不了受绊子,更不要说崔旻才要进京,就算有吴赞在,但总归暗箭难防,而且吴赞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当初也不会被调到应天府了。 可是崔溥想拿这个逼她同意分宗,她怎么可能点头? 崔溥对她说的话倒不以为意,崔易将来如何,他跟他母亲早就有自己的谋划,于是他站起身来礼了礼:“我知道您一时不会答应,但是这件事现如今还没有闹僵了,如果真的等到僵持不下再来说分宗,那就太让人打嘴了,所以我劝您” “这么着,你先回去,我跟你大哥哥商量商量,明儿你到后半天再过来,我们再谈这件事,怎么样?” 崔溥咦了一声,后面的话全都收了回去,暗暗地吃惊,老夫人这就松口了?下意识的皱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149:崔昱的婚事 送走了崔溥之后,老太太招手叫金陵:“去请大老爷过来。” 金陵也拿不准老太太是否生气了,只是看她面色的确不好,哪里敢多耽搁,便得了吩咐出门去,一路往崔润的书房去。 家里有家里的规矩,金陵虽说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可也没有进书房的道理,她人停在了外头,同门口的人交代了几句,那人转脸儿进了里头,不多时就见崔润从书房走了出来。 金陵忙上前去请了安,压着声儿回他话:“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崔润扬眉看她:“说是为什么了吗?” 金陵四下瞅了瞅:“才送走了四房的大老爷,老太太这会儿虽不像是生气了,但是脸色不好。” 崔润一听,心里就有数了。 他同金陵两个七拐八拐的走了会儿,才回到敬和堂那里去。 进了屋中请完了安,老太太指了指下手处的交椅叫他坐,然后才开口:“崔溥刚来过了。” 崔润眉心动了动,知道老太太后头还有话说,就没接话。 果然老夫人讥笑了一声:“本来今儿袁持舟进府,这事儿你知道吧?” 崔润那里点了头:“儿子知道,他一大早就下了帖子,往四房去了,只是听说” “是了,钱氏并没有见他。”老夫人往后头靠了靠,“你大约也猜得到是为什么,这不是在四房吃了闭门羹,就找到我这里来了。”说完了这句话,又呵了一声,“崔溥跟来的倒快,我们这里三句话没说完,他就到了敬和堂了。” 崔润微微蹙眉:“果真是为了那件事吗?” “什么那件事,”老夫人冷笑着看向大儿子,“人家都不怕打嘴,咱们还不敢说了?他就是为了分宗这一件事情来的。” 崔润脸色黑了黑,像是想张口啐,但是到底自持身份,就收住了:“那照这样说,老太太留下慧真,果然是别有用心吗?” 老夫人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声的叹道:“其实也不见得全是这样,她是慧真的外祖母,心疼慧真是必然的,只是跟自己的亲儿子比起来,就又差了一大截了。我一开始就想着,她估计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没想到,她的心真就这样狠。” 崔润是个心慈的人,对薛成娇如此,对袁慧真自然也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崔婉也还是他妹妹,现在人刚死,四房的老太太就拿袁慧真来做文章。 想到这里,崔润不禁摇起头来:“那母亲是如何打发他回去的?叫儿子来,可是有话吩咐吗?” “我没打发他,我跟他说了,这事儿要跟你商量商量,让他明儿后半天再过来。”老夫人手里的珠子停了停,“叫你来呢,是的确有个事情跟你商量,但不是为了分宗。” 崔润起先怔了怔,听到后面又咦了一声,不由的在心中盘算起来。 袁家不是寻常人家,真的闹僵了,对谁都没好处,如今也不知道老太太是怎么个打算,四房也着实可恨,这些年来不让他们如意,就变着法子挑事端。 “母亲要跟儿子商量什么?”他扬声问了一句,“您有事儿只管交代便是了。” 章老夫人许久没有言声,只是左手的手指轻轻地点在旁边,一下一下的,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得出口的。 就在崔润想再问一声的时候,老夫人终于开了口:“是昱哥儿的婚事。” 崔润猛然僵住,嘴角抽动了几下,扯出一抹干笑来:“母亲说什么呢?眼下怎么提起这事儿来?他才有多大,况且老大还” “这些我自然知道,所以是叫你来商量,并不是就定论了。”老夫人出声打断他,“我是老了,但人不糊涂,你一向不管宅子里的事情,大概不清楚,你媳妇自打成娇住进来,就有心撮合。其实要说呢,成娇是个很不错的姑娘,放到哪里都很不错,只是她跟昱哥儿不合适。” 其实崔润怎么不知道?润大太太也好几次有意无意的试探他,他只当做不知情罢了。 崔昱是小儿子,将来婚配如何没那么多的顾虑,况且在他看来,若真能成其好事,又有何不可的? 只是今日听他母亲的意思,看来自己媳妇的心思是白动了。 崔润下意识的咽了口水:“母亲既然这样说,想是看好了人家了吗?只是还是我的那句话,就是不说老大尚未定亲,单说他如今举人都未曾中,如何能够说亲呢?” “这不要紧,我看上的这位姑娘,眼下身上正有二十七个月的孝要守,等日子到了,可不刚好吗?”老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她那根手指,似笑非笑的看着崔润。 崔润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陡然一个激灵,打的他浑身一震。 袁、慧、真。 崔婉新丧,她要给母亲守孝二十七个月,等出了服,崔昱正好参加完乡试。 去年崔旻一举拔得头筹,按崔昱的学识,要中个举人,根本就不在话下。 如果是放在从前,老太太动了这个心思,他必定不会反驳什么,可是放到了眼下——崔润一惊,连忙抬头去看他母亲,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您是为了堵住袁家人的嘴,堵住崔溥的嘴?” 老夫人眯了眼:“这是我的亲孙子,我不是钱氏,不会拿孩子的一辈子开玩笑。” 崔润眉头紧锁:“那您这是”他丢出四个字,稍微顿了下,“儿子不是说慧真不好,只是事情赶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将来若四房提起,您可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吗?况且您近来大约不知道,我几次听媳妇说起,慧真如今越发的沉默寡言,一个人能待在屋里一天不出门,一句话也不跟人说,这个性情” “她若不是这个性子,我还不动这份心思呢。”老夫人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面色沉静的看崔润,继而又道,“昱哥儿和旻哥儿秉性本就不同,且不说长幼之分吧。旻哥儿沉稳内敛,将来婚配,必得是个能持家又能与他温存的姑娘,”老太太此时已然动了心思,便有心提醒崔润,“就如同成娇那样的,就很好。”她说完了又继续道,“但是昱哥儿性子活泼,从小又被宠惯了,需得要一个稳重端庄的来震住他才好,所以我说,慧真就很好。”(。) 150:舍弃的不止他 崔润简直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是个何其聪明的人,就算平日不过问内宅事,可是老太太此言一出,他立马就心头大动了。 合着这不光是对崔昱的婚事有了定论,连着崔旻的,都已经有了主意了? 老太太是个严谨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就提起薛成娇来,她既然说出了口,那必然是有了这个心。 崔润有些无措,倘或是润大太太在,说不定主意比他还要正一些。 可是不管老太太怎么说,这个当口要定这桩婚事,他怎么想都觉得别扭至极:“您既然说事情无关分宗这一桩,便暂且搁下也没什么要紧的,孩子们都还小,不急着定论这个。” 这话就是不大同意了。 老夫人脸色微变,已经可见几分怒意:“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定下慧真?还是不愿意给昱哥儿这么早说亲?” 崔润一惊,赶忙错开了眼:“儿子只是觉得不合时宜。” 一语双关。 章老夫人怎么听不出来? 儿子口中所说的不合时宜,除了袁慧真刚刚丧母以外,还有就是正好赶在如今崔溥提了分宗上。 于是老夫人冷笑一声:“这事儿也不会往开了说,丧中定亲,我难道不知道厉害吗?若是给外人知道了,一家子都不要过了。如今左不过是咱们悄悄的与袁家人敲定下来,只等两年后再做分辨而已,倘或两年后昱哥儿未能中举,又要再说。如果你是不愿意叫他娶慧真,索性今儿就直说了,但若是为着不想给你儿子这么早说亲事,咱们娘俩也不必说了,我就做主了。” 这哪里还是商量? 可是崔润至孝,又不可能真的去违逆老太太,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次:“母亲真的没把这件事,和别的事混为一谈吗?” 章老夫人脸色一寒:“你既然再问了,我要说不是,你也未必信我吧?” 崔润因听他母亲口气已经极为不好,刚想请罪,可是跟着就听见老太太又说道:“堵袁家人的嘴,我确实想过。只要暗地里定好了,慧真就是住在应天府,也没什么,反正她早晚还是我们崔家的人。至于你说为了分宗的事情,我也犯不上把昱哥儿一辈子的事情赔进去,上次旻哥儿他们回来,不是说了阿婉的死另有内情吗?钱氏到如今都不知道,崔溥真的说急了,拿这个说与他,照样能让他闭嘴。” 章老夫人顿了许久,崔润也不说话,似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半晌过后,老夫人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气:“但是首先,她是袁慧真,我才会这样盘算。” 崔润看这个情形,只怕他母亲早已是主意打定的,估计当日让崔旻他们兄弟一起去祁县时,就料到了今日,留了这么一招。 说不出是心寒,还是心惊,在崔润看来,无论老太太怎么说慧真好,这件事情,利用了就是利用了。 他不知道将来怎么跟媳妇交代,怎么跟小儿子交代,可是他没办法反驳母亲。 母亲为了什么?又为了谁? 作为崔家的子孙,为了崔家做任何事,都是应当应分的。 崔润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礼了礼:“这件事情儿子知道了,母亲拿主意就是,儿子没有任何异议。” 章老夫人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明儿我先说与崔溥知道,过两日再让人请袁持舟来,到时候还得你一同出面。咱们也不是就行定亲的礼,只是两家先说开了,也好打发他早日回常州去。家中丧事未办,他一直留在应天府,也不是个事儿。” 崔润脸色不好看,此时他母亲说的话,像是一概没说到他心上去,他只是站在堂中,一味的点头应是。 老夫人摇着头:“这事儿对外就先不要提起了,免得昱哥儿知道了又要闹,只是你晚些时候回了家,还是告诉你媳妇一声,也让她把别的心思都收一收,我这里是什么主意,只怕她心里有数了。” 崔润的眉头就又皱了一回,应下之后便与他母亲告辞退了出去。 章老夫人见他走了,一直握着的右手,才松开了。 曹妈妈从内间撩开帘子步出来,往老太太身边儿站定后,眼见她手心微微泛红,唷了一声就问她如何。 章老夫人无奈的摇着头:“没什么要紧的,果然人老了,做事也没有从前果断了。今日也亏得是老大孝顺,但凡他顶我两句,我可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曹妈妈低下头去,只是帮她揉着手心:“老太太啊——”她似乎有很多话说,又似乎没有,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这四个字而已。 只是话说出口,声音中尽是沧桑无奈和不解。 章老夫人由着她给自己揉手,也不往回抽:“眉卿,我没办法,我要保住崔家,连我舍的不止是昱哥儿一个,况且我也想过了,慧真是个好姑娘,也的确比成娇更适合昱哥儿,她从小常来咱们家,兄弟姊妹们一处,感情也好。昱哥儿心里若割舍不了成娇,将来我给他说谁家的孩子?”老太太苦笑了一声,“说谁都是害了人家,至少他会好好待慧真,两个人在一起,相敬如宾就够了。” 曹妈妈的手突然就顿了顿,她其实很想问问老太太,那二爷的心又如何能受呢? 可是老太太说了,舍的不止二爷一个,这话,又何必再问呢,再说下去,那是往老太太心口扎刀子,于是她就再不开口了。 “你去吩咐金陵一声,叫她记着,三天后去告诉老大,给袁持舟下个请帖,请他到家里来。”章老夫人这时才从曹妈妈手里抽回手,撑着身子下了罗汉床,走得很慢,背影看起来还有些孤寂,一个人往内间去了,边走还边说,“人老了,记不住事了,老了啊。” 曹妈妈眼窝一酸,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她服侍老太太一辈子,老太太这分明是心有不忍,才提前交代金陵的。 看着章老夫人步入内室去,曹妈妈只是上前替她整理好毡帘,并没有再进去,一个人退出了屋外,又嘱咐长安,不论谁来,一概不许放进屋去,才自己回了下处不提。(。) 151:这是要我死(继续求月票) 崔润回到顺安堂,自然没有再去书房里,径直回了家。 润大太太正在家中打发人替崔旻收拾东西,乍然见了他来,咦了一声迎上去:“老爷不是在书房吗?这么早家来了。” 崔润嗯了一声,兴致缺缺,又看众人忙碌,便问道:“这是忙什么?” 润大太太脸上的笑稍退:“给旻哥儿收拾东西呢,前几天我去找他,他自己一个人在书房收拾书和摆件,原本说到月底就走,只是家里又出了事,他打算等进到腊月再动身。算下来也没几天了,我得把他的东西收拾好了。” 崔润眉头拢了拢:“早些走也好。” 润大太太的笑是彻底不见了,叫丫头们停下手都退出去,才扬声问崔润:“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旻哥儿今年连年都不能在家里过,我为这个哭了几场,只是恐惹了老爷不高兴,总背着老爷而已。如今我告诉了老爷,老爷却说他早走的好?” 崔润今日心情也不佳,听了润大太太这一番话,更是觉得窝火:“他是宗子,是男儿家,出门闯荡,光耀门楣,本就是他该做的,这些你不知道吗?你能叫他一辈子在家守着你吗?” 润大太太愣在原地,蹙眉上下来回的打量崔润。 她知道,崔润一向在官场上,总有不顺心的时候,偶尔回到家来牢骚几句,或者语气不好,她多半都顺着他,叫他出了气就没事了。零九小說網 可是以往但凡她表现出不悦,与他起了争执时,崔润多少都会收敛些,甚至给她赔礼道歉都是有的。 今儿这是怎么了?她分明上了火了,崔润怎么比她还厉害了? “老爷今儿也没有出门,哪里带回来这样大的火?” 崔润重重的哼了一声,一时又想起来老太太的安排,仿佛觉得自己亏了媳妇和儿子,脸上的寒意稍稍褪了些。 润大太太不是个悍妇,原本小吵小闹的,在她看来是夫妻间的一点儿亲密和情趣,要真是不依不饶或是无理取闹,崔润这样的人,是容不下她的。 这会儿见崔润脸色稍稍好了点儿,就往他跟前凑了凑:“才刚我语气重了些,并不知老爷今日心情也不好。”她笑着作揖,“老爷同我可计较什么呢?” 崔润看她这样,越发无奈和愧疚,忙伸手扶正了她:“你啊,说起儿子,就像谁捅了你两刀似的。” 润大太太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把手交到崔润的手里去:“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旁人自然说不得。零九小說網” 崔润想来,这件事情还是得告诉她的。 况且之前老太太也说了,告诉她,是为了让她把别的心思都收起来,这个心思指什么,崔润也多少猜得到。 于是他捏了捏润大太太的手:“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润大太太咦了一声,心说果然是有事的吗?就点了点头:“老爷说吧,我听着呢。” “刚才母亲叫我去了一趟,说要给昱哥儿定亲。” 轰的一声,润大太太如遭雷劈一般,什么笑,什么闹,全都不见了,只有愤怒和惊恐留在脸上。 她突然回神,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定亲?定的哪门子亲?老太太这不是胡闹吗?之前说不让他娶娇娇,他喝的酩酊大醉被人送回家,如今说要给他定亲,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娶成娇?醉酒?”崔润眯着眼冷笑了一声,“看样子家里还真是有不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啊。” 润大太太这时惊觉自己震怒之下说错了话,可是话一出口就是覆水难收,况且薛成娇的事情她早就暗示过,崔昱喝醉也已经是那么多天前的事,难道为这个还去打他一顿吗? 想到这里,润大太太底气就又足了些:“我也不瞒老爷说,老太太前些日子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先告诉旻哥儿,说要把娇娇许配给他,后头又叫了昱哥儿去,”她顿了下又哦了一声,“就是昱哥儿顶撞魏老先生那天,老太太说她绝不可能叫娇娇嫁给昱哥儿。不是我不敬着老太太,只是老太太做的这些事也太糊涂!我统共就这么两个儿子,难道非要他们兄弟不和,老太太才高兴吗?”她说着上了手,再不顾着什么容不容的下的话,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崔润的衣服,“当初安慰昱哥儿,怕他想不开,说是他只要肯好好上进,将来的事情仍未可知,现在一转脸说要定亲,这是要他死!这是要我死!我们母子两个,可不知是如何碍了老太太的眼了!” “胡说八道!”崔润知道她情绪激动,刚才说老太太胡闹,就没搭理她,也没跟她计较,这会儿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火气也是蹭蹭的往上涨,“老太太要谁死?你们死了,对她有什么好处不成?老二为了成娇敢喝的大醉回家来,可见他就没分寸!怪不得老太太说成娇配老大不错呢,如今依我说,也是这个道理!” 润大太太气急,张嘴就啐他,说话更没了分寸:“我的外甥女,也不是由着你们揉搓的,叫她嫁谁就嫁谁吗?也要问问我这个做姨的如何说!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也不全由着你们想如何就如何!” 要论牙尖嘴利,十个崔润也说不过一个润大太太啊,他叫润大太太这番话说的脸上一阵青,连连的从口中丢出你字来,可是别的话竟什么也说不出。 润大太太尚未冷静下来,板着脸看崔润:“我还没请教老爷,老太太看上的是哪家姑娘,也不知出身高过我们娇娇多少,这样入老太太的眼。” 在润大太太看来,老太太之所以不同意崔昱和薛成娇的事儿,早就不是崔旻口中所说的什么乱了分寸,无非是老太太早就看上了别家的姑娘,嫌弃薛成娇而已。 这话说出口,崔润立马就反应过来了:“你犯什么氮气?老太太要是看不上成娇,会动老大的心思吗?” 润大太太一愣,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她又拧眉:“老爷还没说,老太太想定谁家的姑娘呢。” 崔润原本是打算跟她说的,可是她还不知道就已经激动成这样,说话口不择言的,若是知道了,还不得翻天吗? 可是润大太太一直追问,大有他不说出来就决不罢休的架势,于是崔润只好把心一横:“是慧真。”(。) 152:吐血 润大太太起初愣住,可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她原本抓着崔润的双手猛地垂下,径直松开了崔润,寒着脸倒退了两步,眼底满是讥讽:“老爷不如直接告诉我吧,今日老太太都说了些什么,难道还要我一句一句的问吗?” 崔润的眉头略微皱了皱。 她这样说话,可谓很不尊重,只是崔润不愿同她计较罢了。 想到这里又觉得无奈极了。 他一直说不合时宜,不是随口说说的,怕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外面的人不知道崔家里子如何,袁家人听闻这事儿也不会多惊讶,甚至在袁持舟看来,也许袁慧真能嫁给崔昱,还是段很不错的安排,根基深的世族嘛,总要有个相互扶持才能更好。 可是在自己家人的面前,难免就漏了底。 不要说是润大太太,就算是二房三房甚至是四房,听了这事儿,只怕都要多心想一想,老夫人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崔润无法隐瞒,也知道就算想瞒着,润大太太肯定也是不信的,于是便把今日在敬和堂中的话全都说给了她听。 哪知道润大太太听完后不怒反笑:“老太太可真是好算计,怪不得人家总说,姜还是老的辣,我一辈子操持家务,掌着中馈,也不及老太太的万分之一。” “你别满嘴胡话了,若让人听去,岂不笑话?”崔润实在跟她生不出来气,这事儿叫他怎么说呢? 润大太太呵了一声:“老太太尚且不怕人笑话,我就怕了?”她扬声反问了一句,又啧了一声,“若放在从前,慧真有千万个不好,老太太开了这个口,我没有不依的,可是放在这个当口”她又停了停,“当年给我们琼姐儿说亲的时候,老太太她操了多大的心,那虽是她的亲孙女,可我也一辈子都感念老太太待我们姑娘好,怎么如今到了昱哥儿,反倒这样了?别不是为了拿琼姐儿这桩事来堵我的嘴,早就算计好了今日的事,好叫我无话可说吧。” 崔润再听不下去,突然就扬起了手,可是看见润大太太哄着眼眶的样子,就打不下去了:“我跟你真是没什么说的,你自己好好冷静冷静吧!” 说完了他拔脚就要走,可是润大太太哪里由着他,身形一动就抓住了他一条胳膊:“老爷做什么要走?难道我说的不是吗?老爷就不怀疑老太太的用心吗?我知道,旻哥儿是宗子,不能随便拿他的婚事来开玩笑,”她说着索性整个人挡在了崔润面前,“怪不得当初一直跟我提将来给娇娇请封的事情,要我说,没有请封这一条,只怕老太太也不愿意叫她嫁旻哥儿!” “你!”崔润咬牙切齿,伸手就推开润大太太,推的她踉跄了一把,崔润想要动,可是却没有去扶,“简直是不可理喻!” 屋里夫妻二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屋外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将二人惊住。 本来茯苓是领了小丫头们远远的站在廊下的,可是屋里传出来争吵声,又隐隐的听见什么定亲什么慧真,茯苓机灵的很,自然之道这些事情她们听不得,于是就带了丫头退出去,各自忙去,这小院子里竟一个人也没有留。 崔润和润大太太对视一眼,二人忙错开身出门去,可是一撩开帘子,外面的情景吓的润大太太连退两步,险些跌下去。 还是崔润在旁边一把扶住她,冷着脸拔高了声音呵斥:“人呢!” 茯苓她们听见动静,忙赶到此处来,可入眼的情形,却让众人皆是一身的冷汗。 薛成娇脸色苍白的站在屋门口,她脚边倒着花架子,显然是被她踢翻的。 茯苓心想,坏了。 薛成娇本来是想来请个安,加上家里出了崔婉的事情,她也怕润大太太心里难过,而且这些日子润大太太也一直忙,两个人本就没怎么见面。 她进了这里来,可见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本来是要返身走的,但是屋里传出来润大太太的声音,那声音有些尖锐,不似平日温和,她担心润大太太,就凑到了屋外来。 之所以没进去,就是因为听见了崔润之前说崔昱醉酒的那些话,她知道自己应该走,可是腿像是有千斤重,让她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润大太太慌了,靠着崔润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上前去:“娇娇,别怕,到姨妈这里来。” 她声音不复方才的尖锐,似乎是怕吓到薛成娇,放的很轻也很柔。 可是薛成娇非但没有扑到她怀里去,反而又退了两步,眼角挂着泪,觉得胸口闷着一口气,右手就捂在了胸口上。 润大太太刚想要再安慰她几句话,可是薛成娇却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哇的吐出一口血来,紧跟着人就往前栽倒下去。 她这一栽可把崔润也吓坏了,手快的接住她,把丫头晃了两晃,见毫无反应,一时着了急,将人打横抱起来,返身回屋里去。 润大太太脸色也跟着白了,又是打帘子又是搓手,厉声呵斥:“去请孙娘子!快去请孙娘子来!” 茯苓早就吓傻了,她知道这事儿了不得了,之前不大不小的错也犯过,但是太太心善,从来不发落她,也给她留着脸面,但是这回薛成娇成了这样,都吐了血了,等忙过了这茬,太太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她忙手忙脚的往外跑,打发人快去请孙娘子进来。 崔润把人抱紧了屋里,安置在榻上,碍于身份便一旁退开了。 润大太太跟了上去,但见薛成娇双目紧闭,嘴角还有一丝血,润大太太哭着拿帕子给她擦拭了,一扭脸恶狠狠地瞪崔润:“娇娇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只跟老爷要人!” 崔润知道她心焦,还跟她计较什么?况且薛成娇都已经这样了,有什么话,也不能现在说了。 他因薛成娇安置在这里,不好多待,便退了出去,到了屋外见跪了一地的人,眉目间就更冷了些:“自己去找王升家的,一个人二两银子,今后这个家再没你们的容身之处了。” 跪着的小丫头实在委屈,也不是她们不守着的,是茯苓把她们叫走的,可是一抬头看见崔润眉目间一片清冷,寒意逼人,况且这是老爷,说出来的话一言九鼎,她们分辨?分辨又有什么用呢? 正好茯苓领着人回来,一进来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浑身一震,忙把头低了下去,带着孙娘子往里头进,一言不发。(。) 153:填房太太 崔润看了她一眼,因她是润大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只是冷哼了一声:“你自有太太发落,去把大姑娘找来,让她陪着太太。” 茯苓一惊,料定自己难逃被撵出去的命运,一时委屈的不得了,可说到底是她自作聪明,疏忽大意,于是闷闷的点了头,目送崔润离开,打了帘子迎孙娘子进去。 润大太太一看孙娘子来,忙往旁边让了让:“娘子快给看看,才刚吐了血,可如何是好?” 说完了话,扫见一旁的茯苓,原本想上去给她一嘴巴,但是有外人在,她不能自失身份:“滚出去。” 茯苓从没听过她这样说话,肩头抖了抖,连连往后退了出去,又想起崔润交代的话,便往崔琼那里去了。 崔琼见到茯苓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只因茯苓脸上悲痛交加,她一时竟以为是顺安堂出了事。 茯苓同她请了安:“老爷让我来叫大姑娘去,娇姑娘刚在顺安堂吐了血,晕厥了过去,太太哭的伤心,大姑娘快去陪着吧。” 崔琼唷了一声,手上的绣花针不查就扎到了手指上,嘶的一阵吃痛,忙就起了身:“这是怎么话说的?姑娘如今怎么样?”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茯苓。 茯苓却始终低垂着脑袋:“我也不知道,我们不在院子里,娇姑娘自己过去的,这会儿孙娘子在请脉,具体如何还不清楚。” 崔琼隐隐察觉到不对,可到底忧心薛成娇更甚,就没有多问,径直往顺安堂去了。 一进了屋里,正好听见孙娘子的声音:“太太不必太过着急,姑娘这是气机上逆,血随之上逆,正是因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1,我开一副方子,先去煎药,给姑娘吃两剂,平日再养养精气就无大碍了。” 其他的话她倒不太懂,唯独大厥二字入耳,让她一阵心惊。 润大太太虽听她是这样说,可这是吐血,人就昏厥在她面前,她哪里能放心? 崔琼疾步进了里头,往她母亲身边凑过去,一时又问孙娘子:“娘子日前说,成娇近来心神不宁,郁思难解,可与这个有关吗?” 孙娘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摇头:“关系并不大,姑娘这个是气急了,就是俗说的急火攻心。”说完了又顿了下,“这个断红饮2是专治这个的,吃这个药就先不要吃之前开的那些了,那些是平日保养用的,虽不相冲,但还是分开的好。” 润大太太一一记下,因见崔琼身边带着宝意来,她又极不愿意看见茯苓,就叫了宝意:“你送孙娘子出去,叫小丫头按方子去准备药。” 孙娘子便又行了一回礼,才跟着宝意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崔琼才扶着她母亲坐下:“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茯苓刚刚去找我的时候,我看她又悲又痛的。” 不料润大太太冷哼了一声,扬声就叫茯苓。 茯苓就立在门口呢,听了一声,赶紧就进了屋里去。 润大太太一见了她,更加鼻子不是鼻子:“我今日要打发你出去,你服气不服气?” 崔琼一时吃惊,忙叫了一声母亲。 润大太太压在她手上不叫她说话,只是冷眼看茯苓。 茯苓哪里敢不服气?跪了下去就磕头:“太太一向宽容我,我却越发没了分寸,今次若不是我自作主张,带了人到外头去,娇姑娘也不至于”她说着又磕了个头,“太太要撵我出去,我不敢不服气。” 其实润大太太心里清楚的很,茯苓不是个偷懒的丫头,她之所以会带着人退开,应该是听见了屋里的争吵声,唯恐底下的小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到处乱说话。 刚才会骂茯苓,是因为薛成娇吐血的样子实在太吓人,这会儿孙娘子说了无大碍,她虽然还是忧心,可多少回过味儿来,心里也稍安稳。 润大太太细细想了想,点了点桌子:“我也不赶你出去,但是我方才听见老爷把底下那些小丫头都打发了,我要是不发落你,难免招人口舌。”她看看茯苓,又看看崔琼,心里便有了主意,“你也算是从小服侍我的了,出了年谈家来人下大定,等到姑娘出嫁的时候,你跟着一起去京城吧。记住我从前说过的话,凡事多听少说。” 茯苓原本以为自己肯定没法待下去了,可是突然柳暗花明,她自然欣喜无比,连连磕头谢恩,又很说了一番表忠心的话。 润大太太惦记薛成娇,哪有工夫听她说这些,就打发她下去了。 崔琼皱眉不解:“母亲怎么叫茯苓” 润大太太一边儿给薛成娇擦脸,一边回她:“宝意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就算跟着你过去,能帮你什么?茯苓有的时候是自作聪明,但是经此一事,她自然凡事多思,让她跟你去谈家,我也放心。” 崔琼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其实她倒觉得宝意就很好,跟魏书两个人都属于沉得住气的那种,茯苓虽然比她两个都得脸,可就像母亲说的,太自作聪明了些,有时候反倒不好。 她这里正想着,榻上的薛成娇鼻子里发出一声嘤咛,她忙回了神看去,就看见薛成娇已经转醒。 只是人虽然醒了,双眼中却还是茫然一片,无悲无喜,就那样静静的盯着头顶。 润大太太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伸手抚上她的脸:“好孩子,没事了,都过去了。” 崔琼听的一愣一愣的,目光在她母亲和薛成娇两个人身上来回的游走。 过了很久之后,薛成娇干着嗓子开了口:“姨妈,我做了一个梦。” 润大太太一愣,手也顿了下,强忍着打趣逗她:“梦到什么好吃好玩的了?饿不饿?孙娘子给你开了方子,一会儿药熬好了先吃药,我让她们给你做枣泥糕好不好?” 薛成娇摇了摇头,伸手去握润大太太的手:“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满眼都是红色,我穿着正红色的嫁衣,嫁了人,可是姨妈你知道吗?” 她说的悲戚,润大太太知道她是因为听见的那些话难过,反握上她的手,忍着泪:“嗯?然后呢?我们娇娇长大了,想嫁人了?” “是做填房太太的。”薛成娇闭了闭眼,泪珠从眼角滑落,“姨妈,我不想给人做填房,我为什么要给人做填房呢?那个梦很真实,崔琦、崔瑛,都定了很好的亲事,只有我,带着我母亲的陪嫁,给人家做了填房太太。”(。) 154:搬出崔家 润大太太自然是惊愕不已,柔着声呵斥她:“胡说,谁敢把你嫁出去做填房!” 薛成娇苦笑不已。 真的没人敢吗?只怕未必吧。 如果说她一直觉得古怪,为什么自从姜云璧的事情后,她一直觉得很压抑,那么到今天为止,她才都明白了。 章老夫人,看似和善,实际上满腹算计。 她也好,崔旻也好,崔昱也好,甚至是姜云璧、袁慧真,所有的这些人,全都是章老夫人棋盘上的一颗子,谁要走哪里,谁要落哪里,都是老夫人操控着的。 怪不得那天崔婉出事,老夫人会让崔旻去小雅居陪她,她本来以为是因为昱表哥吃多了酒,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她一直觉得老夫人很疼爱崔昱,但是现在算什么? 亲孙子的婚事,被她拿来大做文章,娶袁慧真? 薛成娇真想放声大笑,看来老天爷的安排,真是注定了的。 前世她嫁不了崔昱,今生一样不行,那她重生的目的是什么?是要做什么的? 后来又听到说给她请封一类的话,她更觉得心惊肉跳。 她爹娘的死,她从来不敢提,连想都不敢想,活了两世,这都是她心里最迈不过去的坎儿。 寄人篱下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是啊,她怎么会忘了,她是寄人篱下啊! 章老夫人连这个都能拿来谋划,给崔家占便宜,还有什么是她不能的? 薛成娇昏厥过去之前,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崔家,不能住了。 “姨妈,人家都说,世事无常,是不是?”薛成娇看了崔琼一眼,推了推润大太太,“我有话想跟姨妈说。” 润大太太旋即明白,也更加心疼薛成娇,她听见的那些话,是暂且不能说给别人听的,就连崔琼都不行。 于是润大太太看了崔琼一眼。 崔琼也不糊涂,看这个样子,她母亲和成娇之间应该的确是发生了什么,而且不能让她知道,她虽然皱了眉头,可薛成娇眼下这样虚弱,没什么好争的,就站起了身:“我去让人给成娇做点枣泥糕,再熬点儿红枣粥来。”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看着她出去,才又看向薛成娇:“娇娇,这件事情你不用管,姨妈肯定会” “不,”薛成娇咬着下唇,“姨妈是崔家的媳妇,替我出不了这个头,况且也没什么好出头的。我虽然小,可我明白事儿。说穿了,老太太一直劝姨妈将来给我请封,受益最大的还是我,嫁入崔家做宗妇,在外人眼里,是我这个孤女天大的福气,我没有受委屈,何来出头一说?” 润大太太心中惊讶,仿佛薛成娇这一昏厥,突然成长了十几岁,完全没有了十一岁小姑娘的模样。 薛成娇话音落下,又仔细的想了想,很认真的看着润大太太:“姨妈,舅舅他他待我好不好啊?” 有记忆以前的事情全不知道,有记忆之后,母亲和舅舅已经并不来往。 润大太太愣了愣,不知道她怎么问起这个,可是想到近来几次跟弟弟往来,弟弟言谈之间无不关怀这个外甥女,就点了点头,又顺着薛成娇的头发:“这话问的多傻?那是你亲舅舅,怎么待你不好?”她有意开解薛成娇,就想起她小时候的事情,“当初你母亲跟我通书信还说过,你一岁多的时候,你舅舅回家上门去看你母亲,把你抱在怀里不撒手,你溺了他一身,他也不生气,还搂着你亲个不停。也不知是因为璋哥儿是男孩儿还是怎么着,你舅舅可从来没这样亲过他自己的儿子。” 薛成娇眼窝一热。 是,那是她的亲舅舅,她因为弟弟的事情,有意学母亲疏远舅舅,不肯往来。 可是时至今日才突然发现,什么也不比骨肉至亲。 章老夫人最近对她是很好,可谁又知道那是要从她身上谋划得到什么呢?只有她亲姨妈和亲舅舅,不会害她,不会算计她。 “姨妈,我想”她知道说出口的话收不回去,怕伤了润大太太的心,可是不能不说,就咽了口水,“我想搬出崔家。” “什么?”润大太太果然嗓音又尖锐了些,“你能搬到哪里去?我知道出了这种事情你心里一定不受用,可是你母亲临终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 “姨妈你听我说,”薛成娇勉强抬起另一只手,扯了扯润大太太衣袖,“崔家再好,总归是外人家,姨妈待我再亲,上面也还有老夫人压着。正如姨妈所说,我不可能任人揉搓,就凭我是贞烈侯的嫡女,我也不可能这样任由别人决定我的去留。” 润大太太从没见过这样果毅的薛成娇,一时怔住无话。 她知道,薛成娇说的是对的。 她虽然是当家太太,可上面还有老太太,就像今天的情况,老太太把话跟崔润挑明了,再让崔润来转告她,她能说什么?她可以跟崔润无理取闹,但是却不能闹到敬和堂去。 润大太太突然咦了一声,难道刚才成娇问起高孝礼,是为了她想着,就问出了声:“你想搬去你舅舅那里?” 薛成娇错开眼,点了点头:“我知道母亲临终把我托付给了姨妈,如果我能一直长在姨妈身边,我也觉得很高兴,可是,崔家我没法子再住下去了。” 她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听的润大太太一阵揪心:“可你对你舅舅不是一直都” “从前是我错了。”薛成娇的声音也不高,就那样平平的,甚至还有些嗡,“姨妈有句话是对的,那是我的亲舅舅,怎么会待我不好?就算舅舅从前做错过事,可他不会害我”突然收住了声,回头看润大太太,又连忙道,“我不是说老夫人” 润大太太手在她嘴上虚掩了一把:“不用说,姨妈都明白。” 薛成娇眼巴巴的看着润大太太:“姨妈,叫我走吧,今天的事情,我跟谁也不会说,就当不知道。” 润大太太其实觉得这个主意很可行,她也不想让薛成娇留在崔家凭老夫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到底是她的亲外甥女,是她们高家的血脉,老夫人不会心疼,可是她会。 只是要搬出去住到弟弟那里润大太太犹豫了一下:“你先养着身子,我明天去一趟你舅舅家,看看他跟你舅妈的意思。”说完了又怕她多心,解释道,“老太太才动了心思,你就要搬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薛成娇自然不会多想,她知道姨妈有姨妈为难之处,就乖巧的点了头:“我都听姨妈的。”(。) 155:登门(求月票) 第二天一早用完了早饭后,润大太太吩咐人套了车,出了府往高家而去。 高孝礼今日并不在家,是郑氏将她迎入府内去的。 底下的丫头们奉了茶果上来,便往一旁退下去。 郑氏看看她,也没吃茶,笑着问:“姐姐今儿怎么有空来?” 润大太太也没去碰茶杯,斜了她一眼,面色并不怎么好看:“有件事想问问你跟霖川,他今儿什么时候回来?” 郑氏咦了一声:“这可说不准了,老爷昨儿就说今日还有应酬。” 润大太太哦了一声,想了会儿:“那便是告诉你也是一样的。” 于是郑氏面色更和柔,认真的听她说,端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是这样的,我想叫娇娇搬出吉祥巷,她一个人,去哪里我都不放心,你跟霖川若是同意,就让她搬到这里来。” 郑氏的脸色稍微崩了崩,显然是吃了一惊:“搬出吉祥巷?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叫成娇搬到我们这里吗?” 她一连串的话丢出去,但见润大太太脸色更难看了些,心下一慌,反应过来这个话说的很不妥当,便忙又道:“我不是说不让成娇来住”郑氏又顿了顿,“姐姐也知道,老爷年轻时候做过糊涂事,为这个懊恼了这么些年成娇住过来,我拿她当亲生姑娘看待。只是姐姐一时说起,我有些懵了,妹妹临终前不是托付给了姐姐吗?” 润大太太听到这里,神色才稍稍缓和:“是这样的,昨儿娇娇吐了血,孙娘子看过说是气急攻心。” 郑氏呀的一声,手按在扶手之上,瞪大了双眼:“气急攻心?这是怎么话说的?” 于是润大太太便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郑氏。 本来她也没打算替章老夫人兜着,作为长辈,能这样算计孩子们,她凭什么替她兜着? 郑氏是早年嫁给了高孝礼,早就跟着高孝礼离开保定定居应天府的,高孝礼又没有妾室,所以郑氏的日子一向清闲的很,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要论起来这些大家庭的肮脏,她是一知半解的。 可是这会儿听润大太太把事情说了,脸色也已经是铁青:“这算什么?欺负我们成娇孤苦无依吗?好好的姑娘住进去,便由着她们揉搓吗?老爷如今还身在应天府呢,她们眼里也太没人了!” 润大太太看她脸色铁青,情绪也很激动,叹了一声:“我原本也是这样说,老太太她是为了崔家好,我是崔家的媳妇,说不出什么来。这事儿换了是旁的什么人,我乐见其成,可娇娇是我亲外甥女,我不可能让老太太这样磋磨她。” “那姐姐的意思,是不叫她住崔家了?”郑氏问完了,又想起来往年的那些事,脸上闪过无奈,“只是姐姐你也知道,成娇对老爷一直都不怎么亲,为了当年的事情” “这个你不用操心,是她自己说要搬到这边来住的,”润大太太知道郑氏怕的是什么,开口劝了她两句,又说道,“我只是怕你们不愿意叫她住进来,既然肯那自然再好没有了,只是我没法子说叫成娇走的话,还得让霖川上门去要人。” 郑氏是没算计的人,听她这样说,显然很是不解,就扬了调子咦了一声:“成娇自己也愿意出来,回明了老太太搬出来就是了,又要绕这么一个圈子,却是为什么?” 润大太太一时无奈极了,但只想着郑氏也没经历过事儿,只好耐着性子同她解释:“老太太那里才有了盘算,告诉了你姐夫,我转脸儿去回她,说成娇要出府,你叫老太太怎么想?所以这事儿得婉转些,叫霖川到府上去拜访,只说想念外甥女,要把成娇接出去住一阵子,她出来了,再愿不愿意回去,可不全凭自己了吗?” 郑氏眉心微蹙,又有话想要问。 润大太太人精似的,她刚皱起眉头,润大太太就知她想问什么了。 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引得郑氏向她看过来,她才说道:“你不用怕老太太不放人,且不要说霖川是她的亲舅舅,只凭老太太将来指望霖川给她请封,就不会不叫她到高家来。在老太太看来,娇娇始终不跟亲舅舅来往,不是个好事儿,她只怕巴不得娇娇长久的住在你们这里呢。” 郑氏听她说的头头是道,暗自咂舌,只觉得这个姐姐有十万个心眼子,她实在是比不上,于是就点了头:“那我现在支使人去叫老爷回来吧,姐姐是如何想的,只管同老爷说一说?” 润大太太却只是摆了摆手:“他自有他的事情忙,叫他回来做什么?晚些时候他回家了,你把这些告诉他,他自然知道怎么办,不必我来交代。” 郑氏因见她这样说,便也不好再提这个话,只是又留着她在家吃午饭。 润大太太还惦记薛成娇的身体,自然推辞了一番,便出府登车回家去了。 回到家去时,薛成娇刚吃了药,她精神不济,吃了药就歇着去了。 崔瑛听闻薛成娇又病倒下去,虽不知昨日她吐血病的那样厉害,却也还是担心的很,便风风火火的往小雅居去看她。 可是薛成娇刚睡下,魏书在门口拦着不叫她进。 崔瑛板着个脸:“你做什么拦着我?她睡她的,我只是进去看一眼。” 魏书倒并不敢真的上手去抓她,不过是挡在门口不让她进,还一边儿赔笑脸:“不是我不叫姑娘进去,太太说了,我们姑娘得静养,您不知道,昨儿老爷跟太太发了好大的火,顺安堂里服侍的人都撵出去了一拨儿,我可不敢不听太太的。” 崔瑛一怔,薛成娇病倒,跟顺安堂的丫头有什么关系? 她正要再问,润大太太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过来:“瑛姐儿,闹什么呢?” 崔瑛脖子一缩,扭头去看,忙请了安:“我听母亲说成娇病了,想来看看她。” 润大太太领着人到了台阶前,看魏书和她僵持不下,朝魏书丢过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魏书会意,矮身一礼:“姑娘才吃了药睡下了。” 润大太太哦了一声,伸手拉了崔瑛一把:“她既然睡了,你就别去闹她了,等她醒了,叫魏书去家里告诉你,你再来。” 崔瑛小嘴撇了撇,也不敢再犟了,只好说了句是,就告辞退了出去。 润大太太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才又问魏书:“娇娇今天怎么样?” “早上起来就吃了半碗粥,说实在没胃口,还是邢妈妈连哄带劝的,才吃下去,精神也不怎么好,吃了药就说困,这会儿才睡下。”(。) 156:敛了心思 润大太太没有忍心进屋去,神情低落的嘱咐了魏书几句,便转身离开,回顺安堂去了。 回了家中,又怕过几日高孝礼上门来接薛成娇,会引得小儿子胡闹,想着就打发人去找崔旻来。 崔旻如今是彻底清闲了,魏笠仲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再去学里,还放了话,说只要他去,便不授课,他无奈之下只好不再去。 回来了这么些天,也没有心思出府去跟朋友们小聚,便每日待在家中收拾东西,看看书,练练字。 这会儿润大太太差人叫他,他很快就去了顺安堂。 润大太太见了他便招手:“怎么样,东西都收拾好了?” 崔旻笑着颔首:“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前头也回过了祖母,等进了腊月就动身。” 润大太太左手顺着他的后背,又唉声叹气:“掐着日子算,统共也没剩下几天了。” 崔旻知道他母亲心里难过,只是陪着笑,也不再接话,唯恐更惹了他母亲伤心。 “母亲这会子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润大太太先是嗯了一声:“是娇娇的事。” 崔旻眉心微动,他知道薛成娇病了,但具体如何便不得而知。 自从章老夫人跟崔昱说了那样的话,他便很引以为戒,轻易不踏足小雅居,恐怕他祖母将他和崔昱归为一类,认为他轻佻没分寸。 “怎么?是病的厉害?”崔旻的眉头紧锁,“孙娘子是怎么说的?” 润大太太见他这样,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庆幸。 所幸大儿子沉稳,要是跟小儿子秉性如出一辙,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了。 想着她先摇了摇头,而后才说道:“我打算让你舅舅接她出府。” 崔旻听了这话,立时便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并不是他多心多思,只是种种联系在一起,难免得出这个结论来。 母亲对成娇的好,他是看在眼里的,不要说送去舅舅家,就算是姨妈返生,要来接走成娇,母亲多半也是舍不得的。 “好好的,为什么要送她走?”崔旻不由的眯起眼来,一时想起崔昱,咦了一声,声儿越发沉了沉,“跟昱哥儿有关吗?” “是也不是。”润大太太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内心着实的挣扎了一番,才横了心告诉了他,“你祖母打算给昱哥儿定亲,说的人是慧真,昨儿我在家跟你父亲吵了几句,丫头们不敢听,就退了出去,没料想娇娇一个人过来,把我们说的话全都听了去,气的吐了血,要搬出去也是她自己说的,她醒来后就跟我说,崔家实在没法子住了。” 崔旻脸色黑了黑,这样说起来,成娇心里便是有崔昱的了?因听了他要娶慧真,就怒急攻心吗? 润大太太一看他脸色,大概也知道他想岔了,忙又道:“并不是因为昱哥儿的事情,我跟你父亲提起来,老太太说要给她请封的事情来着” 崔旻讶然,可是立马就明白了。 当初他知道这事儿时,也委实气过一场,觉得祖母连这个都要拿来算计,又觉得成娇十分可怜。 只是气过了,也就想通了。 说白了,请封这件事,对成娇来说终归是好的,她有陛下封的名头,将来无论是要在姑娘们之间走动,还是嫁了人后在太太们之间交际,都没人敢小看了她。 虽然祖母是为了崔家,可是成娇在这件事情里到底也有受益,所以他也就没当一回事。 可是哪里会料到,有朝一日这事儿会给成娇听了去。 他近来就发现,成娇比刚来的时候更多疑敏感,听了这事儿,还不怄死吗? “我听说母亲一早就出府去了,是去舅舅家吗?”崔旻的眉头再也没能舒展看,看着他母亲又问,“那舅舅是怎么说的?其实成娇搬出去,也并没有什么,依我说,对她是件好事儿。” 他前面问的话,润大太太倒没有急着应答,扬了声先问他:“你后面这句,是怎么说?” 崔旻沉思想了会儿,才道:“咱们家人多是非多,成娇近来身子总不好,之前孙娘子也说了,她郁结于心不得疏解,况且母亲也知道,她现在自己的主意也大,好些事儿自己放心里,瞎琢磨,对她的身体确实没什么好处。搬到舅舅家去,只要舅妈真心实意的待她,至少比在咱们家的麻烦要少些。” 听闻一句“只要舅妈真心实意的待她”,又想起儿子前面问的话,润大太太噗哧一声笑出来:“我说你怎么急着问我,原来却是怕你舅舅舅妈不好好照顾她。” 崔旻神情一僵,耳尖难得的红了些。 润大太太看在眼里,也不再打趣他,便说道:“你舅妈说了,她若去了,只拿她当亲生的姑娘看。你舅妈这个人,虽然掌家不怎么样,但是心实在,她这样说了,就一定会这样做,你就放心好了。” 崔旻有些不好意思,叫他母亲把话戳破了,多少有些难为情,他平日再老成,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有了喜欢的姑娘,还是生平第一次,在自己母亲面前,总归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了。 “那舅舅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成娇?” 润大太太立时叹了一声:“我去的时候,你舅舅不在家,且等他回了家,让你舅妈跟他说吧。不过依你舅舅那个脾气,估计也就这两天了。” 崔旻哦了一声,左右思量了会儿,就明白了他母亲找他来的用意,扭脸看过去:“母亲是怕昱哥儿闹吗?” 提起小儿子,润大太太脸色就沉了沉,无奈的很:“他让宠坏了。那天喝的大醉回家来,你祖母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追究罢了。如今要让娇娇搬出去,他还指不定如何不满意呢。” 崔旻却摇了摇头:“我倒觉得未必。” 润大太太转着调子嗯了一声:“你有什么主意吗?” “不是什么主意,”他笑了笑,“母亲近来操劳,大约不知道。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昱哥儿就再也没到小雅居去过,东西也不送了,人也不过问了,一心扑在做学问上。我想他应该是想让祖母改观,把从前那些胡闹的心思都收起来了。” 润大太太听了,只更觉得心疼:“你瞧瞧,这就是你祖母办的事,他现在这样,将来要是知道要给他说慧真,可怎么好呢?”(。) 157:严竞失踪 崔旻也一直觉得,祖母这事儿办的有些过了头,但是他是晚辈,说不出什么来。 如今他母亲提起这样一句,他也只能摇头无奈:“将来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眼下只要他不胡闹,母亲便安心就是了。” 润大太太脸也垮了下去,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崔旻那里话音落下去,没一会儿就又开了口:“只是若如此,儿子只怕要提早动身了。” 润大太太一惊,手在他胳膊上抓紧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走什么?” 崔旻笑着在他母亲手背上拍了拍,抽出手来揽住他母亲的肩头:“成娇要搬出去,我怕昱哥儿会多心,只以为是祖母跟母亲商量好了,打算来日说亲,既然要说亲,她当然不能再住咱们家,所以我还是早早的往京城去为好。” 润大太太的心让被猫抓了似的,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这是她的错。 “我的儿,”润大太太连叫了几声,把脸闷在崔旻胸口,声音里是说不出的难过,“你叫母亲如何是好。谈家前些日子还来了信,说是正月二十就来人,请期这一宗便要定下了。我也看过日子,再往后,二月二十一是个好日子,过了这一天,要一直到四月底了,你姐姐的婚事拖了这样久,谈家估计是要定在二月了。你们都要走了,母亲原本想,守着昱哥儿和娇娇,日子也就过了,可如今你再看看” “母亲,”崔旻听在心里也不好受,“母亲不要难过,儿子也不是一去不返,将来自有回家的时候。舅舅离咱们家也不远,母亲若是在家无趣,叫人接成娇回来陪您就是了。” 只是润大太太哪里还听得进去,便又抱着儿子哭了一场,崔旻好说歹说,才劝下了她。 只是刚把她劝好了,茯翘从外头进屋来,见了这情形,再不敢多看,只是上前请了安:“外头来人下了请帖,请大爷往新庆楼去。” 一听新庆楼这三个字,润大太太立时又黑了脸:“你如今还敢跟他来往?” 崔旻知道母亲不满,笑着敷衍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只是他要走时,润大太太又叫住了他:“外面的事情,我不该管,只是劝你一句,这回入京就跟他脱不了干系,你若能抽身,还是尽早抽身为好。” 崔旻只满口应下,至于放没放在心上,便又要另说了。 崔旻出了府,骑着马一路往新庆楼去,进了门就自觉的上了三楼。 今儿三楼的雅间里,倒真的只有刘光同一个人在等他。 进了屋拱手礼了礼:“刘公的请帖,近来总下到我家里去,才出来我母亲还数落了我一通。” 要是换了往日,刘光同必定又要叫嚣着瓜娃子,说他几句。 可是今日他难得的没开口,崔旻觉得意外,就打量过去,却见他神色古怪,还有些难得的严肃,微一怔:“怎么了?” 刘光同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出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听的崔旻心头一震。 他知道刘光同平日嚣张惯了,说他眼高于顶都不为过,在应天府里横着走的人,一本正经的说出事了,崔旻第一时间想到了京城。 刘光同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看,就伸手给他倒了杯水:“有两件事,一件跟你有关,一件大概跟你姐姐有点关系。” 崔旻一听,眉头就不自觉的往一处拢:“刘公就不要跟我打哑谜了。” “严竞失踪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崔旻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刚端起来的茶杯猛地一偏,水洒出来,浸湿他大半个袖口。 “我也是今日才得了信,”刘光同始终拧眉看他,“新禄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常州府,回来之后却发现严竞不见了,祁县我安排的那些人,也全都死了,他惊慌之下赶回应天府来报信,我这才知道出了事。” 崔旻心中波涛翻涌,这才明白,为什么刘光同说这事儿跟他有关。 严竞在祁县,根本就没有外人知道,要不是他自作主张的请了严竞出面走漏了风声?怎么会呢?当时知道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崔旻怕不怕?他当然怕。 几年前严竞遇袭,现在无缘无故的失踪了,保护他的人也全都死了,足可见严竞凶多吉少。 刘光同摇头:“我派出去查消息的人还没回来,这件事陛下也还不知道,所以我还能在这儿跟你说话,这件事我脱不了干系,你也跑不了。”他说着,见崔旻脸色越发的白,撇了撇嘴,“不过也没有那么可怕,虽然是我安排严竞住到祁县,又是你惊动了人,但是陛下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会因为这个就问罪,顶多的责骂几句。但是现在麻烦的,是严竞生死未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明白吗?” 崔旻转念一想,立马就明白了。 出了事,陛下那里好交代,这是他们料想不到的,况且刘光同安排严竞去祁县,是变相的保护他,陛下不会说什么。 但是严竞现在下落不明,陛下追究起来,就不好交代了。 崔旻点了点头:“刘公是有什么主意吗?” “我想请你舅舅出面帮忙,”刘光同说着又顿了顿,咳了一声,“但是你也知道你舅舅那个人,我去找他,他肯定不会理我这茬,况且我跟他说严竞的事情,他也未必信我,所以还得你出面。” 崔旻把大概情形想了想,刘光同身为应天府守备太监,手底下自然有可用之人,但是他手下的这些人,估计也已经全都撒出去了,到现在都没有严竞的消息,他应该是慌了。 他舅舅呢?高孝礼是应天府的兵部尚书,少有的实权官儿,手底下的人只比刘光同多,绝不比他少。 眼下这个情形,是非要高孝礼帮忙不可的了。 “我知道了,一会儿我就去一趟高府,把这件事告诉舅舅,他多少会看在我的份儿上,分派出人手调刘公麾下听用。” 不要说这事儿跟他还脱不了干系,就算只是刘光同牵连其中,他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刘光同见他答应下来,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崔旻顿了顿:“刘公说第二件事跟我姐姐有关,这又是为何?”(。) 158:一朝天子一朝臣 说到这里,刘光同难得的变了变脸色,压低了声音:“京城的人给我报信,太后病重,陛下将谈妃禁足了。” 宫廷里的事,崔旻是一知半解的,这种事情自然是要请教刘光同。 他乍然听闻,有些摸不着头脑,咦了一声就问:“太后病重,跟谈妃娘娘有什么关系?” 刘光同白了他一眼:“原本前些日子太后只是旧疾突发而已,我在宫里这么些年了,多少也知道,太后有心悸的毛病,这回发作本不厉害,但是太医院开了药,几服药吃下去,反倒更加不好。陛下龙颜大怒,下令彻查,太医院封存了药渣子,后来反正是查出来谈妃在太后的药里动了手脚,倒不是下毒,只是加重了剂量。谈家为这个事儿,已经连上了三道请罪折子了。” 崔旻顿时觉得手脚冰凉,突然想起了他母亲说的那些话,来年二月,他姐姐就要跟谈昶年完婚,可是谈家这时候却出了这样的事。 “陛下没有发落吗?只是禁足吗?”崔旻如何能不心惊?手捏在那只青花小杯上,分明还有些抖,“如果是谈妃娘娘做的,处死都是能够的吧?” “怪就怪在这儿了,”刘光同也有些不解似的,“陛下料理后宫一向是雷霆手段,你可能不知道,贞宁二年王贵人为了争宠,给公主喂了药,致使公主连日高烧不退,后来陛下知道了,直接把她埋了,”他说着又咂舌,“王贵人生的貌美,后宫的女人那样多,她算是拔尖儿的了。陛下一点不手软,叫把她生生的活埋了。” 崔旻陡然一个机灵,暗道这位皇帝陛下可真是雷霆手段。 刘光同看他的反应,也没当回事,继续说:“但是这次对谈妃,却手下留了情,只是禁足了起来,谈家上了请罪的折子,陛下也搁置未曾理会。” “刘公在御前侍奉了多年”崔旻顿了顿,皱眉问他,“觉得这事儿,有内情吗?” 刘光同啧了一声:“怪不得人家都说你狐狸似的,”他挑了挑眉,“说没有内情我一点儿也不信,但是到底怎么样,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我离开京城两年,能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我事事都知吗?这事儿就算是王芳,都不一定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话音才落,见崔旻神情复杂,就喊了一声对了,“我告诉你,是因为你姐姐跟谈家有婚约,我也知道是不能悔改的,只是劝你一句,婚约的事情,能拖就拖着,谈家现在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再把你姐姐搭进去,还要牵连你们家。” 崔旻一时觉得感动,刘光同待他不可谓不好了。 出了严竞的事,刘光同没怪罪他,反倒因为谈家的事情替他操心。 崔旻想着,就已经起了身,毕恭毕敬的朝刘光同深深一礼。 刘光同连连摆手:“行了行了,我也不是为了受你的礼,只是有一条,这两件事情都不要张扬出去,你们家牛鬼蛇神太多,严竞的事倒还好,京城里的这件事,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可就完蛋了。” “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崔旻实在是笑不出来,就点了点头,“自然不会到处乱说,只我们房头自己知道就是了。” “你姐姐”刘光同想着摇了摇头,“她是个姑娘家,听了少不得焦心,一着急就容易乱了心神,别让她知道,省的再连累我。” 他这样说,崔旻也不恼,嗯了一声应下来。 二人一时无话,又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刘光同叹了一声气:“你们家,怎么会把姑娘嫁给谈家。” 不是疑问,只是平静的陈述,像是很无奈,还带着一些惋惜。 可是这话却听的崔旻心头一惊。 他从前没有思考过,因为知道祖母不会害他们,可是崔昱的事情、薛成娇的事情,历历在目。 崔旻动摇了,咬了咬唇:“还要请刘公明说,谈家如何?我们家又如何?” 刘光同像听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惊讶的看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崔旻摇了摇头:“我知道什么?”他反问了一声,才哦了一句,“谈家实际上步履维艰,这我多少知道,但是毕竟这么多年了,况且他们现在又安分,谈妃不是还生了个儿子吗?陛下难不成还会动他们家?” 刘光同呵了一声:“我实话告诉你,世人眼里,这桩婚事,是你们家高攀了谈氏,其实都是放屁,谈家拿什么来配你们家?” 说高攀,崔旻倒真不觉得,只不过是门当户对而已,可要说谈家配不上他们家,这就无从说起了。 “刘公一向快人快语,有话就直说吧。” “我从前也不想论这些是非,反正婚是你们自己合的,我是个外人,关我屁事?”刘光同摸了摸下巴,“但是你今天既然问了,我就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崔旻一挑眉,做出一副受教的姿态。 刘光同这才继续道:“谈家徒有其表,这不用我说吧?陛下就算是大肚能容,也不可能让他们身兼重职,为什么谈妃入宫十年,给陛下生了一儿一女,却只是个妃位,你就没想过?” 崔旻心说我没事儿想这个做什么,只是刘光同说起来,他才后知后觉似的,若按正经的,谈妃早就该晋贵妃位了才对。 只不过崔旻也没出声,因为刘光同这人有些古怪,他开了口,你就不要去反驳他,要不然他就什么也不跟你说了。 刘光同见他沉思,才又道:“我可知道,你祖母是昭宗章皇后的侄孙,虽然是同宗算不上很亲近,但是陛下是章皇后的亲孙子,论说呢这里头还有个表亲的关系。况且我老早就说过,你们家世代清贵,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说着想起什么来,撇了撇嘴,“其素算是个例外吧。” 说完了,朝着崔旻挑下巴。 崔旻明白,这是叫他说话呢,就想了想:“那刘公的意思是,我们家将来必受重用?” “这不是废话吗?”刘光同又是一个白眼丢过来,“我也算是了解陛下的吧,如果不看重你们崔氏一族,他不可能委任你做这个户部提举的。”(。) 159:疑云重重 听完了刘光同的话后,崔旻显然是怔住了。 他眉头紧锁,眼底是沉思,可究竟在想些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刘光同敲了敲桌子:“反正已经这样了,也别想了。” 崔旻回过神来,又去看他:“若依刘公的意思,这门亲事,不好吗?” 刘光同扬眉:“这是你们家的事,我说了,关我屁事?你真当老子每天闲的没事干,就操心你们家的事儿呢?” 崔旻不置可否,只是失笑摇头。 崔琼定亲是两年前,那时候他才十三岁,跟崔昱现在一般大,能懂什么? 要不是后来结识了刘光同,明里暗里知道了很多事,只怕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谨慎。 这两年他越发觉得,跟谈家的这桩婚事,有些蹊跷。 祖母不是只看到内宅的人,她难道真不知道谈家的处境吗? 可是从前没人说起过,加上谈家在京城又实在是看似稳若泰山,另外谈妃这十年来虽不算极尽恩宠,可也是一直圣宠不断,又有一双儿女傍身,无论怎么看,谈家都不至于到了刘光同说的那个地步。 但是事情突变,谈妃莫名其妙的被禁足 崔旻眉头拧了拧:“谈妃娘娘害太后,目的何在?” 这句话问完了,又想起先帝的谈贵妃,啧了一声:“总不至于是给她姑妈报仇吧?” 刘光同呵的冷笑了一声:“谈妃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一句话,崔旻就明白了。 谈妃不会为了已经死去的人,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或许她也抱怨过,何以入宫十年不得贵妃位,但是她聪明,知道陛下对谈家有心结,所以便更加安分守礼,事上以贞敬。 那既然是这样,她又有什么道理去害太后呢? 在药里动手脚,未免也太蠢了。 崔旻骤然心惊:“难道是” 刘光同没等他说完,就冲他摇了摇头:“宫里的事情,不要胡乱的猜。” 崔旻越是听他这样说,就越是难以安心。 刘光同看了看时辰,大概也快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就催了他一声:“你先去高府吧,这些事情不是你我能够过问的,来日京城再有消息,保管让你知道。” 崔旻见他既然不愿再多说,又一向不是个纠缠的人,就起身做了告辞状,又谢了一番,才打算出门。 只是他脚步刚动,刘光同又叫了他一声:“严竞的事情,不必全都跟你舅舅说。” 崔旻回过头来,略眯了眼:“刘公指的是什么?” 刘光同却笑了,那笑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两年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 崔旻心一沉,脸色也难看了些,抬手拱着往前一送:“那些话,我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既然答应了刘公,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 刘光同低沉的嗯了一声,便没有再多说什么,朝他摆了摆手,笑着目送他离开了。 踏出新庆楼,崔旻心里是说不出的憋屈和烦闷。 严竞失踪这件事,和两年前应该是同一批人所为。 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竟还不肯放弃吗? 他牵着马,徒步从新庆楼往高府的方向去。 一边走又一边想,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两年前刘光同的那些话。 彼时他与刘光同交情还不算深,但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很好的了,至少刘光同到应天府后,能在他府上常来常往的,便只有他崔旻一人而已。 当时严府出事,刘光同忙着安排人手保护严竞,他年纪轻,不知轻重,便多问了几句。 现在想来这事儿也有蹊跷,刘光同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打算把自己归纳到他的羽翼之下的,不然不会坦言那些事。 想到这里,崔旻又忍不住笑骂了一声老狐狸。 刘光同当日说过,会派人刺杀严竞的,不外乎太后、皇上和谈家的人。 要知道,官场上再怎么结仇,既然已经致仕离朝,前尘往事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样下狠手,非要严竞死,一定是有宿仇,或者是——严竞的存在,是他不能容忍的。 严竞当年力保陛下成为太子,这是大恩,却也是大祸。 先帝专宠谈贵妃,甚至不愿以嫡子为储,这对陛下来说,是个污点。 严竞活着,人们就总会想起当年的往事,会想起这位陛下,其实并不是先帝最钟意的儿子,更不是先帝最想托付江山的人。 御极的人,站在权利的最高点,他怎么会容许严竞活着? 至于太后嘛,无非就是和陛下存了一样的心思,她怕儿子念及旧恩,不愿对严竞下杀手,所以就替儿子策划了这些事。 崔旻一时觉得头大。 天家无情,要真是太后或陛下所为,只要他再谨慎些,不要外露出去,倒也平安无事。 怕只怕,这件事跟谈家有关。 而今谈妃虽未被下罪,可她戕害太后,这件事一旦坐实,她难逃一死,整个谈家也会受到牵连。 这个时候严竞失踪的消息再传回京城,陛下一旦彻查,再揪出谈家来,灭顶之灾就要到了。 崔旻不由的不寒而栗,眼下的情形,可真是疑云重重啊。 祖母,到底是为什么,会给姐姐定了这样的一门亲事。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这时回过神,人已经到了高府门前。 稍稍收敛了心神,上前去叫了门。 来开门的小厮并不认得他,只是看他锦衣华服,也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哥儿,点头哈腰的请安:“爷您要找谁?” 这话问出来,崔旻先愣了愣,旋即又觉得好笑。 他来他亲舅舅家,家里的下人却问他找谁,想着摇了摇头:“我是崔家长房的大爷。” 那小厮一时好像没反应过来,却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唷了一声,忙开了角门,将他迎了进去,又打发门房里的人:“快去里头回话,表少爷来了。” 那人也是一怔,旋即就一阵风似的往内府跑了进去。 不多时一个跟崔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款步而来,步子走的疾而稳。 崔旻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便认出了他,可不正是高孝礼的独子高子璋。 高子璋迎到崔旻的跟前来,端的是温润儒雅,浅笑着与崔旻一礼:“表哥来怎么也不先叫人说一声,这样忙手忙脚,实在太没有礼数。”(。) 160:对你不错(求月票) 崔旻也不认真计较,只是回了一笑:“临时有点事情,是我疏忽了。” 高子璋的笑僵了下,疏忽这两个字说出口,太过生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完全是一副待客的言辞,绝非与亲表哥该说的话。 崔旻见他愣神,也不催促,只是笑着看他。 高子璋很快回过神来,一时讪讪的,便稍让开一些,往里头请他:“表哥说有事情,是要来找我父亲吗?” 二人下了台阶,崔旻一路跟着他,嗯了一声:“舅舅在家吗?” 高子璋在他身侧点了点头:“早上姑妈来过一趟,我母亲就差人去请了父亲回来,这会儿在书房里呢。” 崔旻的脚步微微一顿:“舅妈也在?” “没有,”高子璋冲他摇头,脸上那样疏离的笑也渐渐淡了,“本来在说事儿,听说表哥来了,我父亲打发我赶紧出来迎一迎,母亲先回后面去了。” 崔旻便又哦了一声,其实也有心同高子璋热络,只是这么多年不来往,平日就是在公子哥儿们之间走动,也不常碰面。 从前因为母亲不待见舅舅,崔旻即便是见了高子璋,也从不跟他交谈,甚至连个笑脸也没有,二人跟不认识似的。 这会儿让他怎么跟人家亲近?该说些什么都不知道。 崔旻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舅舅跟舅妈一向身体好吗?” 高子璋的笑有了温度:“挺好的,表哥一会儿见了我父亲就知道,他如今一顿饭还能吃三大碗呢。” 崔旻噗哧一声笑出来,二人一路走,又不过随口的聊了几句家常,很快就到了高孝礼的书房外。 高子璋近前,站在门口回了话,里头沉沉的一声进来传到崔旻的耳朵里,他便提步要动。 高子璋嗳了一声:“我就不陪表哥进去啦,母亲叫我到后头陪她添置些东西,要把东边儿的清琉弄玉收拾出来,只等表妹来住呢。” 他提起薛成娇,语气里有些好奇和欣喜,崔旻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很快又平复下来,说了句那你快去吧,就自顾自的进了书房里。 高孝礼手里捧着一卷书,崔旻没仔细看是什么,因见他进来,书册便也撂开了。 崔旻上前几步,特别认真的行了个大礼。 高孝礼又是笑又是感慨:“这么多年不见你,如今都要去京城做官了,日子过得多快啊。” 崔旻说了句是,这才直起身来抬头看过去:“这么多年不见舅舅,舅舅神采仍似往昔啊。” 这甥舅二人对视相望,片刻就都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快坐吧。”高孝礼手往旁边儿指了指,“怎么?这么长时间不登门,今天你母亲才来一趟,你后脚就跟着来?” 这是打趣了。 崔旻尴尬的笑了笑:“不是舅舅想的那样。” 高孝礼又冲他摆手:“这原也没什么,老实说,成娇是我们高家的血脉,我也怕她将来吃苦,若是能留在你们家,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可恨你祖母她” 崔旻的笑登时收住了。 果然他这位舅舅,性情还是没怎么变,遇到家里的事,总这样急躁。 高孝礼观他神情,叹了一声:“算了,你是小辈儿,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说着摸了下鼻子,“你不是为这个,那是专门给我请安来的?要是这样,一会儿我带你到后头,叫你舅妈给你做好吃的。” 崔旻微愣,拿他当孩子哄呢? 他无奈的笑了一声,忙说不是,见高孝礼看过来,才回话:“我今日过来,的确是有件事需要舅舅帮忙。” 高孝礼嚯了一声:“看吧,要没事儿,也想不起我这个舅舅?” 崔旻又不是姑娘家,也不是崔昱那个猴头,高孝礼这样开玩笑,他也不可能撒个娇啊,于是便只好笑。 高孝礼也不过随口一说,见他这样,就收了收玩笑的心:“那你说吧,要我帮你什么忙?” 于是崔旻便很是沉稳的将严竞失踪的事情一一告诉,末了又道:“刘公想从舅舅这里借调些人手,好派出去追查严公的下落。” 没料到高孝礼立时就变了脸,原本算得上温和的神情,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了铁青难看:“我一直听说你跟刘太监交情匪浅,从前不好说你什么,今儿你既然来了,我做舅舅的,也管教管教你。” 崔旻忍不住想要扶额,这变脸也太快了吧? “我来问你,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谈及刘光同,高孝礼似乎极为不屑,哼的一声又说道,“一个阉人,玩弄权术,不嫌恶心!”他越说越来劲,还张口呸了一声。 “舅舅我与刘公相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这里究竟如何,我是有分寸的,绝不会做出什么有失身份的事,”他说完了,见高孝礼板着脸就又要开口,实在不愿意听教训,就先出了声,“其实严公的失踪,跟我也有关系,不然刘公也不会贸然让我来求舅舅。” 高孝礼知道严竞此人的地位,一听说与他还有关,要骂人的话就暂且收住了:“怎么还跟你有关系?” “我们当时去祁县,因要好好查一查姑妈出事儿的内情,就请了严公出面”崔旻自知这件事是他鲁莽了,一时有些羞愧,就低了低头,“若非我请严公来主持公道,也不会暴露了他的行迹。刘公的意思是,这件事上达天听,我也跑不了。” 高孝礼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刘光同是天子近侍,况且他在严竞遇袭之后,把他安排到不起眼的祁县,又留了足够的人手贴身保护,这非但无过,反而是功。 严竞的失踪,实则都是崔旻一手造成的。 真的闹到了陛下那里,凭严竞的地位,砍了崔旻都是轻的,这里头可没刘光同什么事儿。 那刘光同之所以这样卖力气的查找严竞下落 高孝礼把目光投向了崔旻:“刘太监一向对你不错?” 崔旻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是舅舅想的那样。” 当日刘时才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全都回到了他脑海里。 今天,连他亲舅舅都有此一问。 崔旻简直想要发笑。 他只是顿了一声,就继续说道:“我知道舅舅为人清高,不屑于阉党为伍,可刘公此人和王芳绝不相同。我也是出身名门,幼承庭训的人,舅舅怎么能这么问?”(。) 161:你喜欢她吗 其实话一出口,高孝礼就后悔了。 他本意也不是那样的,只是想知道,刘光同对崔旻,是不是跟对旁人不一样。 但是崔旻这样平静的反问他,怎么能这么问,他倒一时有些尴尬了。 干笑了两声:“我也没说什么吧?”说完了又咳了一声,“这事儿如果是你所说这样,那跟刘太监关系并不大,他服侍陛下这么多年了,要真说有什么错,顶多就是个保护不周,但是能做的,他基本上已经都做了。再说了,他是守备太监,能腾出功夫保护严竞,在陛下看来,就已经是很懂事的了。反倒是你。” 高孝礼话到此处,只是啧了两声,后话没有再说。 崔旻当日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的那点儿不愉快,暂且压了压:“是,反倒是我,行事鲁莽,致使严公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一旦陛下追究,我肯定是首当其冲的。” 高孝礼嗯了一声,手指在扶手上敲了约有五六下,才沉声道:“这事儿我知道了,后半天我再去部里一趟,抽调出一批人,暂归刘太监调遣,你回头告诉他,若人手不足,只管告诉我。” 开始的时候严词骂人,这会儿答应的这样痛快,这样的反差,反倒更让崔旻心中一暖。 就算多年不往来,舅舅终归是亲舅舅。 高孝礼看他那里应下来,便又吩咐了两句:“今后做事,要三思而行。你既然知道严公是为躲刺杀才住到祁县,当日就不该擅自惊动他,难道那时候,就没想过,会暴露他的行迹吗?” 他这样问了,崔旻心里的疑惑才又冒出来:“不瞒舅舅说,当日知道严公身份的,只有我、昱哥儿、易哥儿,还有袁家的两个奴才,旁的人是不知道的。如果说是刘公安排的人,那严公早该失踪了对吧?” 高孝礼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不见得是人走漏的风声,严府人去楼空,杀手如果还是死盯着严公不放,自然会在就近的镇、县、府留心,怕只怕严公当日一露面,就被人盯上了。” 崔旻听的心头一颤,高孝礼那边就又开了口:“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非要置严公于死地不可呢?” 崔旻没有再说话,他答应了刘光同,那些话不能告诉高孝礼。 高孝礼自然不知道他还瞒了这些,这句话也不过是随口丢出来的而已,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无奈的摇头。 这件事情圆满的办成,崔旻悬着的心稍往下落了落,又想起薛成娇的事情来,叫了一声舅舅,才问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接成娇?” “这事儿我跟你舅妈商量了,”高孝礼对他有此一问,竟毫不意外,含笑看向他,“你母亲今日才过来,我不能明天就去接人,你祖母精明了一辈子,只怕立马就能察觉出不对劲儿。” 崔旻哦了一声,声音有些闷闷的:“我打算三日后动身往京城去,舅舅可以等我走后,再去接成娇出来。” “怎么?走的这么早吗?”高孝礼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之所以埋怨章老夫人,是因为觉得她欺负了薛成娇,仅此而已。 其实在高孝礼看来,崔旻是个好孩子,又都是他们高家的血脉,况且薛成娇将来真要是嫁给了崔旻,至少不会受婆婆刁难。 只是章老夫人行事太过可气,竟把别人全当棋子,任由她摆布了。 崔旻是摸不准他舅舅知情多少,这会儿也不好乱说话,只胡乱的应了:“当归前阵子先行,去置办了宅子,我还要早些过去,再收拾一番,况且有些能走动的交情,还要走动走动,不至于年后上任时慌手慌脚。” 高孝礼思考了会儿:“你这么说了,我才想起来,”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别的人都不提也没什么,现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韦策,是我的同年故交,我给你写封信,你带上,到了京城去拜访拜访他,他管着都察院呢,对你将来只有好处。” 这算是意外收获了,崔旻知道都察院的厉害,又是他舅舅的好意,况且既说了是同年故交,想必交情一定不浅,不然不会贸然让他带上亲笔信去拜访这位韦御史。 “那我便谢过舅舅了。”崔旻的嘴角更上扬了些。 高孝礼笑了笑:“其实有魏笠仲做你的老师,这些关系,你也用不着,”他顿了顿,眼珠子转了几转,很是认真的思考了会儿,“我记得通政使徐志承就是他的同年?去年还加了太子少保,”说着又连连摆手,“你这位老师那些昔日同年,如今哪一个不是人物?怪不得你祖母当年要请他出山,入你们家族学授课,还把你和昱哥儿都拜到他门下去。” 提起老师来,崔旻的眼中暗了暗,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老师近来不待见我。” 高孝礼是个极为护短的人,他可以骂崔旻,但是别人不能看不上崔旻,听了这话就横了眉:“不待见你?他凭什么不待见你?你怎么招他了?” 崔旻无奈,一味的摇头叹气:“是因为我要入户部了。” 高孝礼这就明白了,感情姓魏的老头觉得崔旻有愧他的教导了? 想着就冷笑了一声:“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真有什么难处,只管写信回来,便是我们没法子的,还有你外祖父在,谁稀罕他似的。” 崔旻听着就想笑,竟也不知,舅舅这些年在官场上,是否也一直是这么个脾气。 甥舅二人又聊了好半天,到了崔旻临要走,高孝礼才起身拦住他:“既然来了,跟我去见见你舅妈。” 崔旻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他人都登门了,却连长辈都不拜见一回就走,太失礼数,于是点头应下。 高孝礼便打发人到后面去传话,才带着崔旻往三进院的内宅而去。 走了有一小段路,高孝礼眼里闪了精光,扭脸儿看崔旻:“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喜不喜欢成娇啊?” 崔旻脚步一顿,这是怎么个意思?他舅舅一个长辈,竟直言不讳的问他这个? 高孝礼这个人一向就这样,凭他当年能冲到人家薛家去给妹妹讨要公道,就足可见不是个什么固守旧俗的人。 他之所以这样问,倒也不是说存了什么心思,就是觉得好奇,仅此而已。 崔旻眨着眼睛回看他,一言不发。 高孝礼却啧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舅舅问你,还要扭扭捏捏的不成?”(。) 162:别来闹她 崔旻心说那也没有张口就问外甥这种事儿的啊。 诚然他不是个扭捏的人,但高孝礼毕竟是长辈,且是个多年不曾亲近的长辈。 虽说今日来访,高孝礼对他是熟络的很,可在崔旻心里,还是觉得有一丝的别扭。 他能够在他母亲面前坦白心迹,但是这话没法跟舅舅说啊! 崔旻吞了口水:“舅舅,你这是要给成娇说亲不成?” 高孝礼让他回了个倒噎气,咻了一声:“改明儿我问你母亲去,你爱说不说。” 崔旻这回实在是有些错愕了。 想高孝礼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而且他年纪轻轻,能做到应天府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其能力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跟他一个晚辈,使性子吗?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和语调 崔旻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他再不多说一句话,任凭高孝礼怎么问,就是不开口。 后来高孝礼可能也觉得无趣了,便收了声。 崔旻觉得对这位舅舅应该改观一下,不过拜见过郑氏这位舅母后,倒觉得舅母如母亲所说那样,心实诚,且兰质熏心。 郑氏见了崔旻仪表堂堂,自然也很是喜欢,便要留他吃饭。 崔旻起先推辞了一番,但又想着舅母盛情,一味的推却,却是不该的,便就应了下来。 郑氏欢喜,打发了婆子去备菜,竟果真如他舅舅所说那样,要亲自下厨。 崔旻本以为他舅舅是说笑的,这会儿见舅妈真要忙碌,便惊的起了身:“我是晚辈,怎么敢当舅妈下厨。” 高孝礼倒不以为然,拍了拍他:“你不要管,只管玩儿你的,正好,让你弟弟领你四处转转,还有成娇的那个院子,她在你们家住的久,喜好你多少知道吧?一会儿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布置的,告诉你弟弟。” 崔旻正要再劝,郑氏却已经从此间离开。 高子璋见他神色为难,就去拉了他一把,又跟高孝礼辞了礼,拉着崔旻就出了门。 等出了屋外,高子璋一边儿领着他往院子里逛,一边儿笑着说:“表哥也不用觉得受不起,我母亲喜欢做这些。” 崔旻又是一惊。 他知道舅舅是很早就离开保定府的,但是舅妈也是名门之后,洗手作羹汤?喜欢这个? 高子璋见他一脸的不信,就歪了歪头:“我们家人少,我妹妹从两年前被祖父接回保定,就一直没回来,我母亲就经常会做些她爱吃的糕点,让人一路仔细的送回去,后来可能觉得日子无趣,做做吃食是个消遣吧,就连每日用饭,也总要自己去做一两道菜,我父亲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像还挺高兴的。” 正说话间,崔旻余光扫过,就看见了清琉弄玉四个大字,想起来之前高子璋口中所说的,这处应该就是安排给成娇的住处了。 高子璋带着他又往那里走了两步:“就是这儿了,我母亲花了好大心思呢,表哥看看怎么样?” “这名字倒是雅致。”崔旻细细的看过那四个字,不像是大家手笔,笔力反倒略显不足,就稍有疑惑。 高子璋却乐的很:“是吗?表哥也觉得不错吗?”他因为是在笑,眼儿也成了一条缝,“我听母亲说了,表妹生的漂亮,性子也温和,知书达理,这名字还是我起的,哦对了,字也是我写的呢。” 怪不得会稍显稚嫩,清秀有余而笔力不足了。 崔旻蹙了眉头:“成娇住进来,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说话间,俨然是一派做兄长的姿态。 高子璋不知他心思,也没多想,就回道:“以前妹妹在家的时候,是个霸王呢,父亲母亲把她宠的不像样,跟我也大呼小叫,没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人似的,撇了嘴,哼了一声,“纪岳君那个鬼丫头也不是个温婉的人,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所以表妹这样的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呢,这两天好奇极了。” 崔旻很敏锐,捕捉到高子璋在提及纪氏时的不同寻常,咦了一声:“那位纪姑娘,是什么人?” 高子璋呀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我有一门娃娃亲,她母亲跟我母亲是手帕交,指腹为婚的。表哥不知道吗?” 指腹为婚? 这四个字一入了崔旻的耳中,他脸上的阴霾立时就烟消云散了。 一只手按在高子璋的肩膀上,笑了两声:“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你虽这样说,可在我看来,你对纪姑娘也很上心啊。” “谁对她上心?”高子璋连连摆手。 “不然你怎么记得人家一天到晚咋咋呼呼?”崔旻反问了一句,然后也并没有心思跟他扯别人,就径直提步进了小院里。 这院中的摆设淡雅脱俗,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并不是什么名贵放什么。 崔旻四下看了一圈儿,招手叫高子璋。 他摆手的样子有些说不出的高傲,可是高子璋也没有在意,迈开步子就过去了:“表哥觉得怎么样?” “都挺好的,”崔旻的笑意直达眼底,“不过成娇喜欢荷花,尤其是五月份盛开的荷,你回头可以让人弄些水缸,栽一些在里头,或是在院子后头挖个荷花池出来,那就更好了,反正” 他原本是想说,反正成娇今后长住在这里,眼下费些功夫,以后省得麻烦了。 可是话没出口,心中一阵烦闷,就索性收了声。 高子璋就像个孩子,有些没心没肺的,今日见了崔旻,再加上往日所听说的崔旻那些“伟事”,对这个举止儒雅不凡的表哥怀有深深的崇拜,于是就成了崔旻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这会儿又听说薛成娇喜欢荷花,忙不迭的应:“那我知道了,明儿就叫人来弄,等来年五月荷花盛开时,表妹在院子里也能赏荷了。” 要不是知道高子璋身上有婚约,崔旻肯定要不待见他。 崔昱对薛成娇事事上心,他说不出什么,一则那是他亲弟弟,二则原本母亲就有这个想法。 但是高子璋只是个表亲而已。 他稍蹙眉:“成娇平时不太喜欢闹,况且你是做表兄的,没有天天操心她的道理,我说的话你要记住,平日买些吃的玩的,吩咐人送来,都没什么,但是你就不要天天跑来闹她了,知道吗?”(。) 163:该死的宗子 从高府出来,崔旻先去找了一趟刘光同,把高孝礼的话说给他听,然后才回家去。 回了家他也并没有急着回言希堂,而是去了顺安堂。 润大太太见了他来,打发人端茶倒水的,又亲自把他裹着的披风接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手:“天气渐冷了,出门也不知道多穿些。”说着拉他往小榻上去坐,坐下后才又问,“你中午没有回来,跟刘太监在外头吃酒了吗?” 一边说,一边深吸了两下鼻子,似乎是在确认崔旻身上有没有酒气。 崔旻看的心中暖暖的,反握住他母亲的手:“儿子去了舅舅家,怎么会在外面混吃酒呢?” 润大太太的手顿了顿:“去你舅舅家做什么了?” 她并不知内情,便只以为崔旻是为了薛成娇的事情,眉头稍皱了下:“没胡说吧?” 崔旻不由的失笑:“儿子几时这样没分寸了,不过是有些外面的事情,要去请教舅舅,求他帮个小忙而已。” 他既说是外面的事,润大太太便不好再多问,只是嗯了一声,就没放在心上。 崔旻见状,深思了下,继而说道:“不过儿子打算这就动身了,也跟舅舅说了,等儿子离府之后,再来接成娇走。” 润大太太眉心突突的:“这启程的日子变了又变,说好了入腊月,这才什么日子?” “您别急,”崔润一下下的轻抚着她的手背,“儿子自有思量。” 润大太太突然就不高兴起来,尽管早就知道,大儿子早晚要走的,可他突然又把动身的日子提前,叫她措手不及。 屋中大约沉默了有小半刻钟。 只听润大太太长叹了一声:“那就走吧,到了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叫今朝和今夕跟你一起走吧?” 崔旻只摇了摇头:“当归留在京城不回来,我到了之后再找一个年纪稍长的来管事儿,如今儿子只是个八品提举,府上就养那么些人,给人知道了,要说儿子轻狂的。” 润大太太张嘴还想劝,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他出身应天府崔氏,还不知要遭多少人眼红。 此去京城福祸未知,还是要万事小心谨慎的好,能低调的地方,就低调一些。 想到了这些,润大太太便索性也不再劝了。 “你从下就主意大,既然都有了想法,我也不再说你什么,”润大太太勉强的扯了抹笑,“听敬和堂的丫头回话,你祖母今儿身上步爽利,你明儿再去回一声吧。” 提起章老夫人,谈家的事情就又涌上了崔旻的心头,他很是敷衍的应下来,又闲话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出了这间院子,崔旻往崔润的书房拐了过去,到门口时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提步进去了。 至于门前,他脚步稍吨,叫了一声父亲。 屋中崔润低沉的声音传来,叫他进去。 崔旻提步入内,请了安,便站在一旁也不言声。 崔润眼皮都没抬:“听你母亲说,刘光同又找了你去?” 崔旻嗯了一声,顺势抬头,就见崔润已经盯着他打量。 眼神也不说有多锋利,可还是刺的他一痛。 崔润停下手中动作,冷笑一声:“到了京城,还打算跟他往来密切?” 崔旻一怔。 他知道父亲的意思,不想那么早被王芳盯上,就离刘光同远点儿。 “来日进京,儿子自然会把握分寸,不会授人以柄。”崔旻说这话时很是平静。 可能正是因为他太过平静,才更惹得崔润不悦,冷哼了一声:“那就是不打算跟他断了来往了。” “父亲,”崔旻并不想就刘光同的事情再说下去,便叫了一声,“刘公今天是给儿子送信的。” 崔润就算再不喜欢刘光同,听见这句话时,冷肃的表情也僵了僵。 刘光同特意送的信,就足可见不是小事。 崔润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崔旻想了想:“父亲觉得,跟谈家的这门婚事,如何?” 崔润霎时间眉头紧锁,声音里透着寒意:“谈家出事了?” 崔旻心头大震,果然,谈家是有问题的,而他父亲,是知道的。 那当初为什么会同意这门婚事! “谈妃娘娘在太后的药里做了手脚,已经被陛下禁足了,”崔旻略眯了眼,认真观察着他父亲脸上表情的变化,“刘公说,谈家人已经连上三道请罪折子,但是陛下全都未曾理会。” 崔润当时就察觉出不对了,可是他很老成,老成到神色丝毫未变。 一直在观察他的崔旻,自然而然就失望了。 崔润看了儿子一眼:“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过问的。” “为什么?”及至此时,崔旻才感觉到有些生气,胸口有些闷,“母亲之前说,谈家已经送了信过来,正月里就要来人请期,日子大概就在二月。父亲就不管了吗?” “怎么管?”崔润脸色一黑,“悔婚吗?不让你姐姐嫁出去吗?”他说着,一掌拍在桌在上,砰的一声,声音特别大,“崔家丢不起这个人!” 崔旻一时语塞。 他还能说什么? 过了许久后,他有些泄气,但还是说道:“刘公说了,婚约一事,悔是不可能了,但是能拖则拖,至少要等这事儿有了眉目再议,难道把我们自己也搭进去吗?” 其实崔润脑子里转得很快,他有他的想法。 如果谈家这个时候,真的是自身难保,那到正月时,一定会让人来登门赔礼,而不是请期问日子。 谈家人不傻,不会在这种时候,还忙着联姻结亲,如果传到了陛下耳中,只怕又是大祸一件。 但是他自认为没必要告诉崔旻。 他知道崔旻聪敏的很,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一定会质疑这门婚事,但是他一点口风也不能漏。 崔旻虽然不同于崔昱,但是有些时候,他仍旧没办法以整个崔家为重。 崔润想着,就合了合眼,家族和亲情之间,现在的崔旻,一定会选择后者。 “你出去吧,这件事情不要对你母亲提起,你马上要离府了,她本就心情不好。” 崔旻听得出来,这是撵人,不想再跟他谈这件事。 生气吗?当然生气。 可这是他的父亲,他不能违逆,只能顺从,于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闷:“儿子知道了。” 崔润听了他的音调,蹙眉叫住他:“记得你的身份吗?” 崔旻稍稍一怔。 崔润便又开了口:“你是崔家的宗子。” 崔旻浑身一僵。 宗子,又是该死的宗子。(。) 164:你跑什么 从书房出来,心不在焉的走了一段,冷不丁的撞上个人。 那人哎哟一声,显然是让撞疼了。 这声音拉回了崔旻的思绪,忙抬眼去看:“琦姐儿,你怎么在这儿?” 崔琦脸上有慌乱一闪而过。 如果放在平时,肯定逃不过崔旻的眼。 可他今天心思不在这儿,就没留意到。 崔琦稍稍站定,扬了浅笑:“我去看成娇。” 崔旻蹙眉,前后打量了一番:“去小雅居,绕到这边做什么?” 崔琦额了一声:“是阿瑛,她刚才让我陪她去小厨房,说给成娇拿点儿吃的过去。” “她人呢?”崔旻倒不是疑心她什么,只是素来谨慎惯了,凡事总要多问两句。 需知道,从三房到小雅居,有一条直路通行,压根就不需要绕到书房这里来。 “她还在厨房呢,”崔琦的笑有些崩,但是强撑住了,“成娇的药正熬着,我受不了那个味儿,就先出来了。” 两个人正说话,崔旻就看见崔瑛黑着个脸,一路小跑的过来,似乎还带着点儿怒意。 崔瑛的手里还抱了个剔红的食盒,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她跑近了,板着脸跟崔琦叫嚣:“你跑什么?” 崔旻放下心来,伸手揉了崔瑛一把:“怎么跟姐姐说话的。” 崔瑛却哼了一声:“大哥哥你不知道,她刚才” 崔琦很快挽上了崔瑛的左臂:“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不是要给成娇送吃的?一起走吧。” 崔旻对她二人的胡闹显然没了兴趣,只是又嘱咐了崔瑛几句,提步就走了。 崔瑛张了张嘴,但是因他看起来心情算不上好,就没叫住他。 等他走的远了些,崔瑛才一把挣开崔琦:“你一个人跑到厨房,干什么了?” 崔琦脸色也难看了些,呵了一声:“许你去,就不许我去?”她瞥了一眼崔瑛手里的盒子,“我知道成娇病着,食欲不振,本来你手里这些,是我打算拿的。” 崔瑛心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不过转念一想,从姜云璧走后,崔琦有四五天没出门,再后来见了她或是成娇,更平添了一份和婉。 崔瑛没那么多的心眼儿,便只道她的因两相比较之下,还是觉得成娇更好,才有心热络,就没当回事儿了。 所以这会儿听她这样说了,刚才的不悦就抛诸脑后,拉了崔琦一起,往小雅居去了。 崔琦的脚步比她晚动,如果崔瑛这会儿看过去,一定能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可是崔瑛没回头。 二人一路去到小雅居,正好魏书出门来,见了她二人,忙矮身行礼,才迎着她们进屋去。 进去时,薛成娇没精打采的歪靠在床头,眼睛虽然一直盯着前面,可是眼神空洞,分明什么也没看进眼中。 崔瑛和崔琦二人对视一眼。 崔瑛抱着盒子上前去,柔柔的叫了一声成娇。 薛成娇听见声音,回头看过去,苍白的小脸儿上有了笑:“你来啦?” “我昨天就来过一次了,你吃了药睡下,魏书不让我进。”说着她打开手中的盒子,献宝似的捧过去,“我去小厨房拿的,她们做了些枣泥糕,不过枣泥的可能太甜,我想着你没胃口,拿的也并不多,还有还有,”她说着把盒子往床上一搁,反手摸自己腰间的小荷包,摸出一把窝丝糖来,“你现在生病,我觉得大伯母可能不让你吃糖,这是我去母亲那里要来的,都给你了。” 薛成娇的笑意就更浓了。 这就是崔瑛。 她从没想过,因重生时,自己的那点心思,一时替崔瑛求情说了好话,其后竟能让崔瑛这样诚心相待。 她其实根本就吃不进东西,但是又不想打击崔瑛,于是伸手捏了两颗糖,撕开送进了嘴里。 崔琦看着她二人,眼底隐有冷意,只是她掩藏的很好。 上前了两步,双手按在崔瑛肩膀上,看向薛成娇:“今天感觉怎么样?” 薛成娇对崔琦,是亲热不起来的。 在她看来,姜云璧出事后,崔琦每每跟她示好,都是为了日后谋划而已。 她觉得崔琦心怀鬼胎,自然就不愿意跟她亲近,只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这会儿听崔琦问她,那声音轻盈,像怕惊了她似的,就敷衍的笑了笑:“感觉好多了,孙娘子开的药很有用,昨儿吃了两副,今儿精神好多了。” “那就要好好吃药了,”崔琦拍了拍崔瑛的肩膀,“别给她吃太多的糖,她一会儿还要吃药呢。” 崔瑛想了想也是,就哦了一声,抓起糖又塞回荷包里:“一天给你吃三个,等你好了,我把家里的都找出来送给你。” 薛成娇噗嗤一声:“我又不是小孩子,谁贪你的糖吃。” “你不是小孩子?”崔瑛咦了一声,“那怎么天天生病,一病还这样厉害?” 崔琦觉得很不爽。 薛成娇那种敷衍的笑,和现在这种真情流露的笑,是不一样的。 她不是崔瑛,没眼力见,她能够一眼区分出来。 可也正因如此,心中才更觉得恼怒。 她有什么比不上崔瑛?薛成娇竟敢这样敷衍她! 崔瑛察觉不到,可是薛成娇一直都留心崔琦的一举一动,这是她周身情绪波动,薛成娇自然能感觉得到。 但是她实在没有那个心气儿,再分不出心来理会崔琦。 正好魏书端了药回来,崔瑛见状,从床边退开。 魏书把一只细路粉彩双面花卉的票口万碗往旁边小凳子搁了下,又扶着薛成娇稍稍坐正,才把药递过去给她。 薛成娇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抬手就将药喝完了。 崔琦眼波流转,像是闪着精光,但是又看不仔细。 她见薛成娇吃了药,扯了崔瑛一把:“让成娇歇着吧。” 崔瑛朝她撇撇嘴,又上前,趴在薛成娇身边儿:“你快些把身子养好呀,到时候我们一起做香包吧,你手巧,我还指望你教我呢。” 薛成娇心说我很快就要走了,只怕没法子教你。 但是这话不能告诉崔瑛,于是就笑了笑,应了一声好,吩咐魏书送她们出去,后话皆不再提。(。) 165:泛酸之症(求月票) 三天后,贞宁十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一,崔旻启程,润大太太抽出了些体己银子给他,崔家长房也拿了好些,让他带着进京去。 他是家中长子,四个房头的晚辈们都要出来相送。 崔府门口乌泱泱的站了一群的人,崔旻四下环视,同崔昱招了招手。 崔昱几步上前去,这时因他哥哥就要走,加之近来他也的确收了心,倒也不恨他哥哥了,只是挂了笑:“大哥哥一路上要保重。” “你不要操心我,”崔旻拍了拍他,“你在家中,要替我孝敬祖母和父母,我一走,兄弟之中你最长,要给他们做个榜样,好好用功,两年后我等你的好消息。” 崔昱一时觉得斗志昂扬,忙不迭的点头:“一定不会叫大哥哥失望,你只管等着瞧好了。” 崔旻又一一辞别过,才翻身上马,身边只带了三四个小厮,一路往京城去了。 然而也是在这一天,崔旻出城不足半个时辰,崔家长房,又出了事。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薛成娇因心中不畅,孙娘子当日虽说药只吃三四副就可,只是她一直不太好,润大太太问过了孙娘子,孙娘子说可再多吃几日,这两天就一直还吃着。 但是从两天前开始,薛成娇就开始感觉到反胃恶心,偶尔还会呕吐。 刚开始的时候,魏书她们,甚至是她自己,都觉得是近来食欲不振引起的。 但是这种情况逐渐严重,直到崔旻离府这一日,竟更平添了几分难受。 薛成娇感到上腹隐隐作痛,胸口闷气,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仿佛下一刻就会窒息过去。 润大太太因崔旻一早到顺安堂辞行,哭过了一场,心情不好,就交代了今日不见客。 但是薛成娇情况实在不好,魏书权衡之下,还是急匆匆的去了顺安堂。 茯苓从出事之后,就不在屋里服侍了,茯翘也因此一跃成为顺安堂第一得脸的大丫头。 这会儿见了魏书来,她忙拦了一把:“你怎么过来了?今儿大爷走,太太心情不好,吩咐了谁也不见。” 魏书扯着她的袖子:“好姐姐,快去回一声,姑娘那里不好了。” 茯翘怔了怔,显然是为难了。 茯苓为什么会到了这地步?说白了就是因为薛成娇。 茯翘是都看在眼里的,知道薛成娇的事情耽误不得,若真的出了事,太太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可是 她顿了顿:“姑娘怎么了?” 魏书有些急,就哭丧着脸把薛成娇的症状全都告诉了她。 茯翘一听,也觉得了不得。 这位娇姑娘自从住进来后,大病小灾一直就没断过,太太哪次不上心? 于是她很快做出了决定,丢给魏书一句等着,返身就进了屋。 润大太太见她打帘子进来,抹了一把泪,声儿有些冷:“我不是交代过你了?” 茯翘缩缩脖子上前去:“魏书过来了,说娇姑娘那里有些不好,请太太快去看看。” 润大太太脸上的寒意果然退了退,蹭的就站起身来:“请孙娘子,快去。” 她知道,那天听到的话,是一根刺,深深的扎在薛成娇心底。 她很心疼这个外甥女,小小的年纪,有苦不能对人言,大病了一场,已经吃了四五天的药,可是却不见好。 这是有了心病了。 润大太太想起了孙娘子跟她说的话。 她疾步出门,就看见了魏书:“你们是怎么服侍姑娘的?” 说着扬了扬手,可是心念一动,又垂了下去:“我看你平日伶俐,才把你拨去姑娘身边服侍,你可真叫我高看!” 魏书浑身一怔,这是迁怒,可是不由她反驳。 她把头低下去,一言不发。 润大太太冷哼一声,抬脚往外走。 出了敬和堂的院子,向西跨院那里走了几步,就进了院子里。 魏书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上了台阶,忙上前去打了帘子,叫她进去。 润大太太进屋时,正好看见薛成娇还在干呕。 邢妈妈在床里头陪着,一个劲儿的给她拍着后背顺气。 润大太太没料到这样,唷了一声:“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 薛成娇哪里还有力气回话? 邢妈妈看太太来了,不好淌眼抹泪的,就偷偷地擦了把泪:“姑娘前些天就不太好,但是近来吃的不多,就没太留神,只当是食欲不振引起的,可是今儿发作的更厉害了,还一直说喘不过来气,上腹疼得厉害。” 润大太太听的心惊,薛成娇这场干呕已经吐完了,她上了前,左右看。 只见薛成娇小脸煞白,眉头紧锁,似乎是因为疼痛,引起了巨大的不适。 润大太太心疼得厉害,声音一个劲儿的软下去:“娇娇?娇娇,你感觉怎么样?” 薛成娇听了,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她心一直往下沉,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前世临死的时候。 有气无力,胸口闷,喉咙被人掐住了,喘不上气。 可是又有一点不同,她知道,她不会死,但是很痛苦。 孙娘子来的很快。 她在崔家做了十几年,崔琦小的时候,她来的也很多,但是崔琦经常是些头疼脑热,并没什么大问题。 薛成娇算是崔家一个例外,她身体不好,底子虚,这是孙娘子第一次给她请脉就看出来的。 然后她脸受伤、吐血,今儿还出现了泛酸的症状。 润大太太见了孙娘子来,忙把床前的位置让出来,又摆手示意她用不着请什么安。 孙娘子也不矫情,上前就去给薛成娇请脉。 果然如她所料,薛成娇这是泛酸,且已经很严重。 润大太太那里问话道:“姑娘怎么样?我来的时候她才干呕了一场,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也不用着急,这是泛酸了,姑娘会恶心、呕吐,”她说着又看了看薛成娇,“姑娘近来是不是还觉得上腹疼,胸口闷,肚胃胀胀的还会打嗝?” 薛成娇白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孙娘子脸色严肃的很:“不应该啊”她喃喃了几句。 这些话被润大太太听见了,蹙眉问她:“有什么问题吗?” “当日给姑娘开了方子,我特意交代了,酸辣忌口,尤其是山楂与醋一类不要食用,是给姑娘吃了这些吗?”(。) 166:有人下药(继续求月票) 润大太太让她问的有些愣,就回头看魏书。 魏书一个激灵,忙开口道:“是您特意交代了的,我们很仔细,这些东西绝不可能拿给姑娘吃的。” 孙娘子咦了一声,又觉得古怪,不多时神情变得有些复杂,问魏书:“给姑娘盛药的碗,拿给我看看。” 魏书不明就里,但是很听话,出了门也不支使旁人去,亲自去取了药碗。 她回到此间,将小碗递给孙娘子。 孙娘子接过碗,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神情骤变:“药渣子,煎药剩下的药渣子,还有没有?” 魏书愣了愣,却很认真的想了下,然后声音高了点儿:“有,还有,今天早上煎完了留下的还没有扔掉。” 她说完了似乎明白过来,就要出门去取。 孙娘子叫住了她:“把煎药用的小锅也拿来。” 魏书嗳了一声,忙出了门。 润大太太隐隐感觉到什么:“是药出了问题吗?” 孙娘子不承认也不否认:“我需要验一验才知道,只怕要太太稍等。” 说着,薛成娇的那股子酸劲儿就又上来了,人往床边一歪,张嘴就吐,可是出了酸水儿,什么也吐不出来。 润大太太脸色一变,看向孙娘子:“好歹先给娇娇压一压啊!” 她语调有些重,口气也不好。 孙娘子知道她着急,也不说什么:“府上还有没有黄连上清丸?” 润大太太朝着外头叫了一声茯翘。 丫头很快进了屋里来,润大太太看也不看她,只管问:“上次给老太太配的黄连上清丸,还有没有?” 茯翘想了想,摇了摇头:“咱们这边没有了,太太要吗?只怕要去老太太那里问。” 润大太太一愣。 自那日之后,老太太问过成娇几次,还来看了她一次,其实对成娇算是不错了。 她记得崔琼五岁那年,高热不退,老太太也只是问了几次,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可是润大太太心里怪上了老太太,便不觉得如何。 这会儿看看薛成娇,又咬了咬牙:“那你快去,也不用惊动老太太,老太太的丸药一向都是金陵保管着,你只问她,若是有,取个两三丸来。” 茯翘嗳的一声应下,跟着就一溜烟的出了门去。 这时魏书去取了药渣子和药罐回来,险些同茯翘撞在一起,茯翘忙伸手稳住她,她也顾不上道歉,绕过茯翘就进了屋。 把东西交给孙娘子后,孙娘子也不多说话,只是拿到一旁反复的验看。 先看过药渣子,她神情已然凝重。 而后再看药罐,更是连连摇头。 润大太太看她忙了半天:“看出什么了?” “藜芦。”孙娘子站起身来,不再管药渣子和药罐,擦了擦手,“药里给人加了藜芦。” “那是什么东西?”润大太太是不懂医理的人,但她知道,孙娘子说的这个藜芦,一定就是症结所在了。 “儒门事亲里有记载,藜芦反人参、沙参、丹参、玄参、苦参、细辛、芍药,这就是后来我们常说的十八反中‘诸参辛芍叛藜芦’,”话到此处,见润大太太还是有些茫然,她索性也不解释医理了,“就是说,藜芦和芍药不能一起用。我给姑娘开的这一味断红饮中,便有白芍入药。这是有人在姑娘的药里加了藜芦,虽然分量不重,但是基本上每次都加了,要不然不可能连药罐里都残留有藜芦的味道。” “反了!”听到这里,润大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有人要害薛成娇。 她神情冷峻:“有毒吗?” 孙娘子摇了摇头:“毒不至于,藜芦虽有毒性,但可入药,只要分量不重,就无妨,下药的人应该也不是要害姑娘性命。”她稍顿了顿,见润大太太一直盯着她,就又道,“藜芦与芍药掺在一起,就会引起泛酸,时间久了症状加重,就会是姑娘这个样子,若是再厉害些,身体只怕要更不好。” 她没有明说,但是润大太太知道。 当日薛成娇落水后,孙娘子来请脉,就说过“这位姑娘身体底子着实的有些不好”这样的话。 如今她说身体只怕更要不好,润大太太更是生气。 这东西虽不致命,却是要拖垮薛成娇的身体吗? “查!给我查!” 魏书一个激灵,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去。 她仿佛看见了当日的茯苓。 姑娘,在她眼皮底下出了事,有人就在小厨房里下了药,可她浑然不觉,每日端了药来给姑娘喝。 润大太太果然一记刀眼扫过去。 只是她们都还没说话,一直站在床边儿静默不语的丫头站了出来,叫了一声太太。 润大太太扭脸儿看过去,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就是薛成娇买的燕桑吗? 燕桑屈膝礼了礼:“这些日子,除了您和老太太以外,只有大姑娘和四姑娘五姑娘来过,四姑娘来的不勤,每次来也都是和五姑娘一起的,五姑娘是天天的来。” 薛成娇心里动了气,斥了一声:“燕桑!” 只是她底气不足,这声训斥也没什么威慑力。 润大太太心里有数,这是怀疑崔瑛了。 她面皮也松动了些。 崔瑛为什么要天天的来呢? 她知道崔瑛是个最不服管教、不受约束的人,每天在小雅居窝着,不觉得无聊吗? 薛成娇一直看着润大太太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姨妈,阿瑛不会害我,她为什么害我呢?” 可是润大太太显然不信,冷声吩咐魏书:“去四房,请她们太太来,叫她把五姑娘一起带过来。” “姨妈!”薛成娇显然有些急了。 润大太太转脸看她,神情稍稍缓和:“我只是问问她,不会怎么样,你不要忘了,推你下水的也是她,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薛成娇心里有数,如果说到害她,只怕崔琦嫌疑更大。 可是润大太太显然不这样想。 崔琦做的滴水不漏。 她不一个人来,不单独进小雅居,每次都跟着崔瑛一起。 可是背地里呢?背地里她一个人有没有去过小厨房,这谁又知道? 住在这里,没人料到会有人蓄意害她,连她自己都因为心神不宁,疏忽大意了。 每天煎药,总有那么一段时间,药罐是没人管的,那是最后煎好,放着凉一些的时候,如果有人下药呢? 不能问崔瑛,也不能问溥大太太。 虽然这合情合理,可是不能问! 崔瑛那个人,问了就伤了情分,而且事情传回四房去,不管崔瑛是否真的无辜,她们一定会借题发挥!(。) 167:你怀疑我(20月票加更) 薛成娇一时有些慌了。 顾不上身上的不舒服,扑腾着要起身,伸手就朝润大太太的方向去抓。 她这一动可了不得,本来从早上呕吐到这会儿,身体早就虚了,这会儿身子一歪,竟径直往床下栽去。 邢妈妈吓了一跳,可是手快的很,赶忙就从身后搂住了她。 这样的动作,吓坏了润大太太。 她扭过头来,板着脸训斥:“胡闹什么?摔下来是闹着玩的吗?” “姨妈,您听我一句,”薛成娇自己也吓到了,可心里还是惦记着崔瑛的事儿,“真的不能问。” 润大太太眯起眼来看她。 薛成娇也顾不了那么多,便只管说道:“且不说这样做,会伤了阿瑛的心,只说四房会不会善罢甘休呢?真的闹起来,老太太那里又要怎么交代?” 这些事情,润大太太自然是考虑了的。 老夫人想让袁慧真嫁崔昱,在她看来,无非是为了给四房一个警告。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显然老夫人也没法子跟四房硬来,所以才会想出这种办法。 “你不要急,我不会把话说死了,只是叫她来问一问而已,”润大太太往薛成娇身边走近了些,压了压她的肩头,“我自有我的分寸,你不要操心这个。” 说完了,便再不发一言,往她床头的小凳子上坐了下去,似乎是在安静的等待康氏和崔瑛。 先回到此间的,反倒是茯翘。 丫头从敬和堂那里取了黄连上清丸回来,孙娘子早就留了服用的方子,出府去了。 润大太太叫人服侍着薛成娇吃了丸药,又就了些去酸的乌贼骨。 薛成娇嘴角抽动,一副还有话说的样子。 然而润大太太端的是一副一概不听的模样。 薛成娇知道,此时说什么,她姨妈也不会听进去了。 也许在姨妈看来,崔琦娇俏温顺,从不忤逆长辈,是个端庄的大家闺秀。 但是崔瑛不同,她胡闹,她放肆。 所以出了今天这样的事,姨妈满心的怀疑崔瑛,却从没想过,其实崔琦也有下药的可能。 薛成娇心念转动,如果说除了她们二人呢? 小厨房离这里虽然不远,可要绕一小段路,路过顺安堂那边和崔润的书房。 如果说崔琦有可能趁人不备去下药,那别人一样有可能。 薛成娇的头又隐痛起来,便不由自主的伸手揉了一把太阳穴。 很快,康氏就带着崔瑛踏入了屋中来。 一进了屋,康氏先打量了一圈儿,见薛成娇小脸惨白,脸上满是担忧:“好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前几天不是好多了吗,今儿怎么又这样?” 崔瑛这会儿倒是老实了很多,先同润大太太请了安,才转着眼珠子看薛成娇。 薛成娇暗地里朝她使眼色,可崔瑛一头雾水,压根就不明就里。 润大太太皮笑肉不笑的,冲对面的凳子努努嘴,示意康氏坐,然后才自顾自的开口:“有人在娇娇的药里动了手脚,倒没什么大碍,吃几丸药就没事儿了。” 乍然听闻此时,康氏唷的一声,险些没跳起来:“这是怎么说的?什么叫在药里动了手脚?” 润大太太啧了一声:“就是下了药,要害她,听明白了?” 康氏虽然没什么心计,一向又心软,可谁不是世族里长大的? 听了润大太太这些话,她隐隐察觉到什么,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大嫂叫我过来,是要做什么?” 润大太太倒没理她,只把目光投向了崔瑛。 崔瑛糊里糊涂的,又很担心薛成娇。 突然一抬头,见润大太太泛着精光的眼神,落到了自己的身上来,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就往她母亲身边靠了些。 她不动还好,这一动,润大太太更当她是做贼心虚。 “瑛姐儿,”润大太太声音清冷,脸上也没了表情,“这些日子你常来,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吗?” 康氏这会儿是生了气的。 这是怀疑崔瑛了!她怎么会听不出来? 崔瑛平时再胡闹,在康氏眼里,也是娇滴滴的姑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虽然常骂崔瑛,也觉得崔瑛没个姑娘家的样儿,可这不意味着,旁人能随意的猜忌她女儿,责问她女儿。 于是崔瑛还没开口,康氏的声音已经冷了下去,呵了一声:“大嫂有话不妨直说,你不如直接问瑛姐儿,有没有给成娇的药里做手脚。” 崔瑛怔了一把,猛然眉头紧锁,盯着薛成娇看了半天:“你怀疑我?” 薛成娇连连摇头,刚想说话,倒噎了一口气,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燕桑去端了水,递给邢妈妈,叫薛成娇喝下去,她才顺过气来。 润大太太也不悦起来:“这是要胡搅蛮缠吗?” 康氏也说不过她,只是一味的生气:“大嫂说的这叫什么话?瑛姐儿因担心成娇,每天起的大早,家里什么也不管,就往这儿跑,”她说着拉了崔瑛一把,拍了拍她腰间的小荷包,“我收起来的糖,她天天闹着找我要,说要拿来给成娇吃,您护着自己的外甥女,我无话可说。可您也是瑛姐儿的伯母,怎么能这样怀疑她?” 崔瑛却冷哼了一声,还是看着薛成娇:“我就不该对你好,要想害你,当日就该溺死你。” 润大太太更生气了。 这叫什么话?她还坐在这儿呢,崔瑛张口说要溺死薛成娇? 康氏知道崔瑛是什么脾气,这是真的伤了心。 一面伸手拉她,一面在她手上轻拍。 薛成娇顺过起来,人更虚弱了些:“我怎么会疑心你?姨妈是太着急了” 崔瑛仍旧回了一声冷哼,别开脸去。 润大太太看的心里不是滋味:“我问你,你只管跟我说就是,你要是委屈,也总要容我查清楚,说句难听的,住在这府里的,谁都有嫌疑。” 崔瑛正要叫嚣着,那怎么的一个就找上了我。 然而她心思转动之间,突然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三天前,她缠着母亲闹了半天,要了十来颗糖,塞进小荷包里,带着往小雅居这边来。 走了一半的路,想着薛成娇近来食欲不振,小厨房里说不定还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能勾一勾她的食欲,于是就绕了路。 但是她推开小厨房额门,里面却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门口,行为有些鬼祟,现在仔细想一想,那人站的地方,离薛成娇的药罐,很近。(。) 168:你不要脸 “是她!一定是她!”崔瑛眉心突突的跳了几下,就叫嚷了起来。 屋中几人皆不知内情。 润大太太有些茫然,蹙眉看她:“谁?你想到了什么?” “崔琦!”崔瑛有些咬牙切齿的,“我三天前去小厨房的时候,看见她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里面,我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她扭脸看见是我,绕过我就跑了!”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果然是崔琦吗? 康氏听的有些懵,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润大太太显然更有主意,就继续问道:“然后呢?” 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太清楚崔瑛这个人了。 看见崔琦一个人,行踪诡异,躲在小厨房里,见了人就跑,崔瑛会不追上去问个清楚?那就怪了。 崔瑛思绪转的飞快:“我在小厨房转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就抱了一盒枣泥糕追出来,追到大伯书房小院外,看见了她跟大哥哥。我本来想问她为什么跑的,但是她一直拦着我的话头。” 话到此处,崔瑛越发觉得这是崔琦干的,张口就啐了一声:“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去小厨房,她说她是去给成娇拿吃的,我就没多心。” 润大太太点了点头。 这确实没什么好多心的。 姊妹间,年纪相仿,走动的多,相互惦记着,那是感情好。 如果不是出了今天的事,谁会对崔琦当日的行为起疑呢? 润大太太很快就有了主意,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动,点了几下,才吩咐魏书:“去叫四姑娘来。” 魏书怔了下:“四姑娘一个人来吗?” 润大太太眼风扫过去,一个字没说,魏书却一个激灵,立马会意了。 至于为什么不叫周氏。 薛成娇心里其实大概是明白的。 康氏人老实,也很好说话,心也大,就算真的委屈了她们母女,事后道个歉,康氏不会计较,毕竟她姨妈是关心则乱,这无可厚非。 但是周氏却不同。 如果崔琦是冤枉的,她保不齐会在这里不依不饶。 崔琦也来的很快,只是她进屋时,神色平静,一如往常。 进了屋同长辈们请过了安,言笑晏晏的看向润大太太:“大伯母找我有事儿吗?” 润大太太也不跟她兜圈子:“三天前,你去过小厨房吗?” 崔琦明显愣了一下,看了崔瑛一眼,但见崔瑛挑衅似的冲她挑下巴,她才点了点头:“我去过,是想给成娇拿些点心,怎么了吗?” “成娇这几天吃的药,被人加了一味藜芦。” “什么东西?”崔琦眨巴着眼睛,是一派的无辜懵懂,“那是什么?” “我来问你,”润大太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三天前,见了瑛姐儿,为什么跑?又为什么在你大哥哥面前遮遮掩掩,不让她问你话?” 崔琦显的迷茫极了,眼中闪烁着无措:“您说什么?我跑?这这是哪儿跟哪儿?” 崔瑛听她矢口否认,气的直跳脚:“好啊你,敢做不敢认吗!” 崔琦扭过头看向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三天前去小厨房的时候,你就已经在了,那盒枣泥糕,还是我跟你一起挑的,你非要装一盒,还是我劝你,枣泥糕太甜,只怕成娇吃不下,你才作罢。这会儿是怎么了?我往哪里跑了?怎么又扯出大哥哥来?” 崔瑛气的大口的喘气,她从不知道,崔琦这样无赖! “你!你不要脸!”崔瑛气急,指着崔琦的手还在隐隐的发抖,好半天,只丢出这样一句话来。 崔琦朱唇微启,显然是惊讶极了,一脸的不敢置信,看向康氏:“四婶,您听听她是怎么说话的?” 康氏和润大太太都是神色一变,瞪向崔瑛。 崔瑛觉得委屈极了:“她说谎!她说谎的!大哥哥见过她,我不是跟她一起的,她一个人跑的,我追过去,我没跟她一起” 十一岁的小姑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崔瑛此时有些语无伦次。 可是崔琦犹觉不足,皱着眉头看她:“你一口一个大哥哥,大哥哥早就出城了,难不成飞鸽传书跟他求证吗?”她呵了一声,“阿瑛,我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你,平日冷言冷语,也就算了,可你怎么能诬赖我呢?你是想说,成娇的药,是我下的吗?我为什么这么干?” 崔琦一连串的问话,彻底把崔瑛说懵了。 其实要放在平时,崔瑛真不至于让她说懵,但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她看着崔琦,一阵阵的后背发凉,竟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够了。”说话的是康氏,她冷眼看着崔琦,“琦姐儿,你也是做姐姐的,就学的这样逼问你妹妹吗?” 崔琦觉得好笑,嘴角也真的扬了起来:“四婶,阿瑛诬陷我,难道还不许我为自己辩解几句吗?” 润大太太看着她们,只觉得这是一场闹剧,一场笑话,她毫无头绪。 崔琦的反应有些过激,她平日不这样的,如果不是被诬陷激怒,就是太会装。 崔瑛呢?她知道小姑娘没什么心眼,所以一开始,崔瑛说那些话,她是信了的,只是眼下 润大太太刚想开口,薛成娇歪在床上,叫了一声姨妈。 于是润大太太收了声,回头看她。 “我想跟阿琦单独谈谈。” 崔瑛不敢置信,立时横眉瞪过来,可是薛成娇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由的蹙眉。 润大太太本来也不同意,薛成娇这会儿还太虚弱,刚才崔琦咄咄逼人的样子,还在眼前,让她单独留下来? 可是触及薛成娇那样坚定的眼神,她就心软了,只是点了点头。 康氏见如此,也没心思搭理她们。 她是很感激半年前的事,但不代表,长房就能随意的揉搓崔瑛了。 于是她站起身来,拉了崔瑛一把就往外走。 崔瑛却挣了一把:“我不走!”她冷冷的看着薛成娇,“我就在外面等着,我也还有话要问你!” 薛成娇有些无奈,可是不能说什么。 崔瑛是头犟驴,这会儿开口赶她走,以后估计再也不会理人了吧。 康氏蹙眉硬要去拉她,可她就是左右能躲开。 润大太太看在眼里,拍了拍康氏:“先去我那儿坐会儿?” 康氏回头时,眼底多了几分凌冽的冷意,看的润大太太一怔,咳了一声,提步出门去了。(。) 169:谁在帮你 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了崔琦和薛成娇。 薛成娇冷冷的看她。 原本脸上就没有血色,这会儿眼中透着寒意,看的崔琦也不由一个激灵。 “是你吧。” “何以见得?” “直觉。” 薛成娇靠在大背枕头上,问得很快。 崔琦站在原地,答的也很快。 一问一答过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不一会儿,崔琦拉开凳子,自顾自的坐了下去:“那你怎么不拆穿我呢?” “我仔细想了想,”薛成娇眼中寒意未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崔琦,“我知道你不懂医理,所以一定有人帮你,对吧?” “你果然是很聪明,”崔琦说着呵的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很是嘲讽,“也难怪我表姐不是你的对手。”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那么,信,也是你给我的?” “何以见得?”同样的四个字,崔琦重复了一次,她没抬头,理着腰间的穗子。 “你给我下药,又极力想栽赃给崔瑛,如果我没猜错,你想挑起长房和四房的矛盾,”薛成娇虽然不能理解,但是这是眼下最合理的解释,“你刚刚提起姜云璧,我才突然想明白,那封信,很可能是你留下的,目的当然和现在一样。” 崔琦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旋即就笑了:“没错,是我。” 薛成娇感觉到呼吸一窒,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调整了下,“你母亲,应该不知道吧?你这么极力的想挑起争端,应该不是你母亲的意愿,哦?” “你用不着拿我母亲威胁我,”崔琦的笑散去,换上一派的阴鸷,“薛成娇,这个世界上,有人命很好,就譬如你。可有的人,却并不是,比如我,比如我表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们都能过的好?凭什么你们可以活的那么高兴?” 薛成娇愣了下,立时反手指指自己:“我命好?你是指,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很好?” 还是说,被你和你母亲用毒计陷害,做人填房,新嫁丧夫,孤苦凄凉,含恨而亡,这很好呢? 薛成娇的眼中,终于有了恨意。 那恨来的突然,却太明显。 崔琦想,自己和薛成娇,应该并没有深仇大恨,一时有些不能理解,可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这然后呢?”她反问了一句,“你住在崔家,这是应天府崔家!长房的人,除了二姐姐,谁不把你当宝贝?连崔瑛,那个无法无天,一向眼里没人的崔瑛,都把你引为知己。你觉得你命不好吗?你有万贯家财,有高贵的出身,还有真心疼你的姨妈,我听父亲说起过,你的舅舅,应天府兵部尚书高孝礼,曾不止一次的打听你的消息,唯恐你在崔家受了什么委屈。” 薛成娇听到此处,心头微动:“那么你呢?崔家三房的嫡长女,出身不高贵?有父母教养,有兄长疼护。”她说着,顿了顿,“崔琦,人心不足罢了。” 她的意思,崔琦当然明白了,可是她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崔琦冷笑了一声:“我本来,不想对你怎么样,也并不想惹恼了崔瑛。我们三房,不像长房大权独揽,不像四房可独立门户,甚至不如二房,如果我行差踏错,得罪了你们,我母亲一定会怪我。” “那你还敢?”薛成娇眯了眼,越发笃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你的母亲,会不会拿你的婚姻大事,换你兄弟的前程呢?”崔琦往椅背上靠了靠,“表姐走的那天,母亲说,将来如果有可能,把我许给胡家或是高家,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薛成娇浑身一怔。 她,当然明白! 原来,周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亦是如此。 她想,周氏大概是入魔了,为了丈夫和儿子能有出息,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当成棋子。 棋子二字仿佛又戳痛了薛成娇的心,章老夫人要给崔昱定亲的事情,一时又被她想起了。 “我做这些,是为了我自己,并不是针对你或是崔瑛。”崔琦长出了一口气,“我跟你们是一样大的,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活着,像个嫡女一样的活着,我不想被自己的母亲利用,你明白吗?” “其实,高家或是胡家,对你来说,并不是不可。”薛成娇冷笑了一声,“你又是凭什么不满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样的做法,根本就是不孝不悌。” “我凭什么不满,轮不到你管。”崔琦似乎是不想再同她纠缠下去,声儿又冷了冷,“我大概想明白了,你不拆穿我,因为你没有证据,而贸然说这些话,只会更加把火烧到崔瑛身上去,既然你这么紧张她,我就奉劝你一句,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在你手上栽了两次,算我技不如人,但是你最好不要再追究下去,不然,对你、对崔瑛,都没什么好处。” 薛成娇原本是想发笑的。 她很想知道,崔琦是凭什么,敢这么嚣张的? 诚如她自己所说,三房的地位十分尴尬,她这次的做法,无疑把长房和四房都得罪了,可是她却说,揭发了她,倒霉的会是自己和崔瑛?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只是此时的薛成娇,却没有认真的思考。 “我本来就没打算追究什么,”她很快就要离开崔家了,崔家这趟浑水,她压根就不想沾,四个房头闹的再凶,跟她这个外人,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但是有一个问题,帮你的人,是谁?” 崔琦的脸上露出一抹很古怪的笑。 那种感觉,薛成娇也形容不出来。 似乎是有些得意,还有一些高深莫测。 然后她听到崔琦语调轻快的开口说:“无可奉告。” 说完了,崔琦起身就走。 薛成娇心中那种感觉,就更重了。 是崔琅?还是二房的崔晟或崔晏?甚至是崔瑜或者崔易吗? 似乎谁都有可能,可是谁都也没可能。 薛成娇最终,还是把人选,锁定在了崔晟和崔晏。 只是如她心中所想,反正都要走了,查这些做什么?崔家的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从前觉得,老夫人虽然严苛,也抓到过她很多小辫子,可总归还算是善待她。 她带着记忆重生而来,又住在这里,能做到的事情,都要尽力去做。 但是经此一事,这份心思,早就随着吐出的那口血,一起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再也不想搀和进来了。(。) 171:春秋大梦(求月票) 崔琦出去的时候,崔瑛真的就守在门口。 看见她出来,崔瑛小脸拉的更长了,朝着她就啐了一口。 崔琦没有理她,径直离去。 崔瑛有一腔怒火,却打在棉花团上,便觉得更是憋闷。 怒气冲冲的撩开帘子进了屋,就瞧见薛成娇歪在床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跟她说什么了?”崔瑛没靠近床边,站的远远的,冷冷的问。 薛成娇一怔。 抬头见是她,似乎松了口气。 “没有说什么。”薛成娇向她招手,“你来坐,我跟你说几句话。” 崔瑛眯着眼,脚步却没动。 薛成娇见状啧了一声:“并不是我疑心你,你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 “可你也没帮我说话!”崔瑛显然是气着了,扯着嗓子冲她叫嚣。 “你如何知道的?”薛成娇忍不住要扶额,“只是出了这样的事,姨妈难免多心,生怕有人要害我,你一向不是小气的人,今天怎么这样计较?” 崔瑛哼了一声,重重的喘着粗气:“崔琦诬陷我,你怎么不帮我?” 她就像个孩子。 她觉得自己待薛成娇那样好,可是最她受欺负时,薛成娇却没有替她出头。 薛成娇一味的摇头:“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不能开口。” 崔瑛愣了下,才肯认真的去看她。 见她如此,薛成娇才继续开口:“我若说是崔琦无赖你,这事儿铁定就没完了,到时候惊动了长辈们,就更加说不清楚,不是吗?” “可是”崔瑛的嘴动了动。 然而两个字丢出来,却没了后话。 薛成娇见她稍稍平复下来,长出了一口气:“你过来。” 崔瑛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挪动脚步,凑了过去。 薛成娇打量了她半天,才说道:“阿瑛,你应该要知道,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不是每件事都能让你顺心遂意的。”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崔瑛当她还是不舒服,又忍不住伸出手去碰她额头。 薛成娇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你好好听我说。” 崔瑛收回手,愣愣的歪头看她。 薛成娇只是叹了一声:“崔琦跟我说,她很羡慕我。觉得我有很多人疼爱,连你这样眼高于顶的人,都肯跟我好,跟我玩。”话到此处,她稍顿了顿,“你也这样觉得吗?” 崔瑛咦了一声。 似乎从前从未想过这些,眼下薛成娇突然问起,她竟有一丝迟疑。 过了半晌,崔瑛才开口:“这有什么羡慕的?她自己从前也是如众星捧月的,小时候她身体一直都不好,三房的人不知道多宝贝,就这么一个姑娘嘛,可不紧张坏了。她羡慕你干什么?” “我不是问你这个,”薛成娇无奈的摇头,“我是说,你也觉得,我过的不错吗?” 崔瑛这回有些呆了。 在她看来,薛成娇的日子不算好。 自从薛侯和侯夫人过世后,薛成娇应该就不好过。 住到应天府后,她从来没听薛成娇提起过从前,心中便隐隐知道,父母双亲的死,是薛成娇不愿意去面对的。 她没有感受过这种痛,所以不太能明白。 但是也知道,就算大伯母再好,也终究不是生身之母。 “好坏参半吧。”崔瑛难得的没了玩笑,一本正经的看向她,“自从孙娘子说你忧思郁结,我就一直觉得,也许你并不开心。不知道崔琦在想什么,总觉得她完全让”说到这里她收住了声音,比出三根指头来晃了晃,“教坏了。” 薛成娇脸上隐有笑意。 这是在说周氏了。 其实薛成娇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是周氏挑唆或是潜移默化,崔琦应该也不会心思这样重。 如她自己所说,她们三个是同岁的,前世十一岁时,自己有这样深的心计吗? 崔瑛就更不用说了。 唯独是崔琦,从前世,到今生,一直都是三个人中,心思最毒的一个。 “阿瑛,今后在家里,不要再欺负崔琦了,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从前种种,都不计较也就算了,我怕是怕,她把你记恨在心上。” 崔瑛嚯了一声:“怎么着?她还敢找我报复不成?” 薛成娇看她完全听不进去,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劝。 她不能告诉崔瑛,藜芦是崔琦加的,因为她摸不准,崔琦的身后还站着什么人。 而且就算她要走了,也并不想把崔家这团火彻底烧起来,到时候焦头烂额忙着应付的,还不是她姨妈吗? 崔瑛脾气太爆了,一点就着,告诉了她,这会儿肯定会去找崔琦对质。 她又怎么是崔琦的对手呢? “总之,我说的你要记住,”薛成娇抬了抬眼皮看她,“以前四婶不是让你多跟我学,多听我的吗?你听不听?” 崔瑛咻了一声,早前的那些火,也都不见了踪影,这会儿想再分辨两句,又惦记着薛成娇还在病中,便不再与她相争:“听见了,她不招惹我,我不去招惹她,总行了吧?” 薛成娇稍稍放心。 虽然知道她未必真的放在了心上,可好在崔瑛一向说话算话,既然放了话,那以后就绝不会再去招惹崔琦。 薛成娇刚想打发她走,好躺下去歇一会儿。 可是崔瑛又鬼头鬼脑的凑了上来:“跟你说个事儿啊。” 薛成娇下意识的眼皮突突跳了两下:“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京城的谈家,知道吧?” 薛成娇心说问的多余。 可心念一动,立时蹙眉严肃起来。 谈家出事了? 崔瑛见她蹙眉,只当她也知道了:“大伯母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你不是病着吗?这也告诉你?”她又泄了气,“真是扫兴。” 薛成娇听的愣头愣脑的:“姨妈没跟我说,你快说吧,我等着听呢。” 崔瑛撇撇嘴,一副不相信,斜眼看她:“谈妃娘娘毒害太后,这事儿你不知道?” 薛成娇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你你别胡说八道的。” “我可没有胡说,”说着她嘿嘿笑了一嗓子,“我父亲跟祖母说话,我偷听来的!本来一早想来告诉你,但是你又病了,我憋了好久了!” 是崔溥得到的消息。 那就不会有假了。 薛成娇登时觉得手脚冰凉,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172:高孝礼来了 又过了两日。 润大太太最终还是听了薛成娇的,对下药的事情没再追究。 而薛成娇这两天因调养的好,精神也渐渐不错。 只是每每到敬和堂去,再回到家中难免发虚。 润大太太以为她是来回跑给累着了,实则不然。 自从那日,心中有了那样的想法后,每每见到章老夫人,薛成娇都不寒而栗,只觉得害怕。 这一日用过了午饭,敬和堂内收到了一张拜帖。 帖子正是高孝礼送来的。 原本这样进来请安的事情,该是郑氏出面。 只是郑氏实在没什么魄力,嘴又笨,只怕到了章老夫人面前,三句话都说不上,就要露了底儿。 所以高孝礼思忖再三,索性自己上门拜访。 反正这些年来,因润大太太与之不走动,他也从不曾来登崔家的门。 如今既然姐弟之间和好了,他也该正经的送张帖子,来给章老夫人请个安。 章老夫人那里,因见是高家的帖子,她又有心跟高孝礼来往,便叫人去看了崔润在不在家。 不多时丫头回说不在,她又打听了小儿子的去向,知道小儿子今儿也不在家,便无奈的摇了摇头。 可是再三思量,终究还是让人把高孝礼迎进了府。 高孝礼自然不是只身前来的。 既然是要请安,那郑氏和高子璋势必要跟着一起来。 一家三口进了敬和堂,也认认真真的同老太太请了安行了礼。 章老夫人打量着高孝礼,又一味的看着高子璋笑,眼中全是笑意:“儿孙们都这样大了,咱们亲戚间长久的不走动,可不都要生分了?我还是头一次见璋哥儿,他跟昱哥儿是一般大的我记得,是吧?” 郑氏笑着回说是,又添道:“昱哥儿是四月生,他是九月的。” 老夫人唷了一声:“跟成娇是一个月的啊?” 郑氏忙又回话:“可这样巧呢,他跟成娇生在同一天,都是九月十四。” 老夫人笑的更开心了,直说竟有这样巧的事。 众人又寒暄过一阵,那里润大太太缓步而来。 进了屋中同老太太请了安,转身的工夫,同她弟弟交换了个眼神。 老夫人笑着叫她:“你弟弟他们头一次来,叫人去告诉老大一声吧,他外面要是没事儿,今儿早些回来,我留你弟弟吃晚饭。” 高孝礼忙道了一声老太太不急。 于是老夫人就收了声,翻眼去看高孝礼,便知道这是有事儿要说了。 她在心里过了几过,才打发润大太太:“那你先领你弟妹跟璋哥儿去逛一逛,过会儿再回来。” 高孝礼心中暗暗吃惊,这位老太太果真是不简单。 郑氏自然知道今日来是有正事儿,便也不耽搁,就跟着润大太太出门去了。 出了这间院子,她才问润大太太:“成娇这两天怎么样?” 润大太太叹了一声:“好是好多了,只是还得养,姑娘家的身子矜贵着,若不调养好,做下病根也不是闹着玩的。” 郑氏嗯了一声:“那姐姐领我去看看她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倒没多想。 薛成娇很小的时候,她见过,也抱过,觉得小丫头粉雕玉琢,大眼睛水汪汪的,漂亮极了。 再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要说她跟薛成娇有多深的感情,那真不至于。 如果没有高孝礼,她认识薛成娇是谁吗? 可是郑氏就有着点儿好,心特别实在。 她一心也觉得当年的事情,是高孝礼亏欠了薛成娇的母亲,而如今薛成娇双亲皆丧,要是当年那个孩子还活着,她不至于没有兄弟扶持,要寄人篱下。 如此想来,就更觉得亏欠了薛成娇的。 加上日前润大太太一番话,更让她觉得,崔家这样的门楣,竟欺负一个小孩子不知事,太叫人看不过眼。 于是更加一心想待薛成娇好。 润大太太听她说,先看了一眼高子璋,咳了一声,叫了声茯翘:“你带表少爷去言景堂找二爷。” 茯翘应了一声,往旁边儿稍稍退了退。 高子璋对薛成娇也十分的好奇,但这是人家家的内宅,他不能让人说不知礼数,再好奇,也不能跟过去。 于是同他母亲和润大太太行了礼,跟着茯翘走了。 润大太太和郑氏从左边儿绕过去,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小雅居的院墙。 郑氏刚才一心惦记薛成娇,这会儿才想起来崔琼,有些尴尬,看了润大太太一眼:“琼姐儿在自己屋里吗?” 要换了别人,润大太太铁定生气了。 这是什么话?待字闺中的姑娘,不在她自己屋里,能去哪儿? 但这是郑氏,润大太太知道她一向都是这样,也不是存了歪心思故意的,就没计较,嗯了一声:“一会儿叫人去叫她来。” 郑氏哦了一声,便又问了几句薛成娇吃些什么药一类的话,二人一边走一边说,没一会儿就进了小雅居的院子里。 魏书见润大太太来,身边儿还有一位美妇人,她不知那人是谁,先上前去请了安。 润大太太摆手叫她起来:“姑娘还歇着?” 魏书笑着摇头:“这会儿缝香包呢,上回五姑娘提了一句,这两天姑娘惦记上了,一有空就做那个。” 润大太太心知肚明,这是知道自己快要出府了,再见崔瑛怕没如今这样容易,她既然说了要一起做香包,那就干脆多做点儿,都留给她。 于是嗯了一声,脸色一如平常:“去告诉姑娘一声,她舅妈来了。” 魏书讶然。 但到底是有分寸的人,面上丝毫未露,只是又多看了郑氏一眼,才提步进屋去。 润大太太和郑氏也不急着进去。 郑氏四下里扫视这间院子,心里有了分寸。 不要看四方的小院子不大,但是处处透着精致,足可见为了给薛成娇住,是下了大功夫布置的。 不多时,薛成娇从屋中走了出来。 她今儿穿的是一条葱绿色的八破裙,脚下踩着一对儿藕荷色的翘头绣花鞋,鞋头缀着明珠,一走一动,活泼又高雅。 她几步下了台阶,一眼就看到了润大太太身旁的郑氏。 从前恨舅舅,连带着这些人都不放在心上。 如今经历了这样一场,才越发觉得,这才是亲人。 于是立时就红了眼眶,柔声叫着舅妈,就朝郑氏跪了下去。(。) 173:有急事 这一声舅妈,满含着委屈,叫的郑氏心都要揉碎了。 薛成娇跪了一半,她就把人拉了起来,往怀里带了一把。 抱住了人,心中才是一惊。 十一岁的小姑娘,浑身像是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肉,抱在手上,一摸就是一把骨头。 她这才认真的打量起薛成娇来。 脸是精致的。 鹅蛋脸上一双杏眼,鼻子翘而挺,粉唇樱桃大。 她原本就很白,病了一场后,更添了几分病态的苍白。 虽然脸蛋儿上有红晕,但在郑氏看来,不过都是拿药喂出来的罢了。 于是更加心疼:“好孩子,跪什么,快进屋里去说话,仔细站在这里吹了风。” 怜爱不做假。 润大太太在一旁看着,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郑氏已经拥着薛成娇上了台阶。 润大太太没急着动,吩咐魏书:“你去叫大姑娘来,说她舅妈在这儿。” 魏书应声是,小跑着出了院子外。 润大太太这才迈开步子往屋里去。 进了屋里时,郑氏和薛成娇已经在小榻上坐了下去,只听郑氏道:“怎么瘦成这样子了?” 薛成娇扯了抹笑:“最近病着,没什么胃口,成天的吃药,嘴巴里苦的很,东西就更吃不下去了。” 郑氏连连摇头:“得好好补一补,这么漂亮的小脸儿,得养的珠圆玉润的,才好看呀。” 薛成娇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脸上红晕散开,显然是害羞了。 润大太太见她也不排斥郑氏,更是松了一口气。 打发了屋里服侍的丫头出去,润大太太在她们对面坐了下去:“你舅舅在老太太那里,我估摸着今儿你就能走,不过我想着还是多等一天,总要把东西收拾收拾。” 薛成娇愣了下,小声的嘀咕:“我也没有多少要收拾的。” 润大太太的脸就拉了下去。 郑氏看了,赶紧打圆场:“穿的用的,肯定要收拾的,你也不要犟,明儿一早舅妈来接你。” 润大太太脸色不太好看,可是对上薛成娇那张脸,又实在发不起脾气:“你这一出去,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住,小雅居里有什么要带走的,自个儿也收拾收拾。你母亲的陪嫁,暂且放在我这里不要动,那是等你将来说了亲,留给你的,田地和铺子也不动,仍旧是我来打理,只有银子你带走,或是给你舅舅,要吃什么用什么” “姐姐这是说什么?”郑氏听出来润大太太的意思,错愕的出声打断,“成娇住到我们那里去,难道孩子要吃什么穿什么,我们还跟孩子要吗?” 她话说完了,见润大太太脸色更难看了,额了一声,发现说错了话,忙又道:“崔家是人多,成娇既然有银子傍身,自然不好叫旁人说闲话。我们那里便只有自己,没有这么些说头的。” 润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心里有气,可她说的又都是实话,怎么生气? 屋外崔琼僵在了原地,回过神来却扭头就走。 魏书跟了她两步,叫了声大姑娘。 崔琼一个眼神瞪过来:“就说我不在家,采花儿去了,你当我没来过。” 魏书不明就里,可是不敢多说什么,怔怔的点头,说记下了,跟着目送了崔琼离开。 再说敬和堂这里。 润大太太领着人出去后,章老夫人就朝高孝礼挑了挑下巴:“看起来你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今儿是有事儿,才来请安的吧?” 高孝礼精着呢,笑着打哈哈:“哪儿像您说的,我今儿可是特意来请安,顺便有事儿求您,到您这儿怎么还反过来了?” 章老夫人爽声笑,也不认真计较:“那快说,叫我听听你要求我什么。” 高孝礼也不跟她遮遮掩掩的,张口就道:“老太太知道,我妹妹在世的时候,我们也不往来,后来人不在了,成娇跟着姐姐住到应天府,我们还是不往来。如今总算是都好了,我跟媳妇儿商量了下,想把成娇接出去,到我那儿住些日子。” 章老夫人有些吃惊。 她倒是听崔润说过,高孝礼对薛成娇的事儿确实很上心。 可是他跟老大媳妇走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这么巧呢? 薛成娇的病刚有起色,他就上门来要人了? 不过也诚如润大太太当日所想,老夫人对这事儿是乐见其成,丝毫没有要拦着不许的意思。 她笑了一声:“那是你的亲外甥女儿,你要接她到家里住,还得求我?求我干什么,只管问你姐姐去,她肯放孩子出去,我自然没什么说的。” 这就是答应了。 高孝礼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那不是成了不懂事儿的了?您是老祖宗,我们做小辈儿的,有了什么事儿,可不都要求到您跟前来吗?” 章老夫人知道,这是抬举着她呢,心里估摸着薛成娇这回病倒,必定还有内情,只怕还是老大媳妇出的主意,要把人弄出去。 想到这里,她有几分不痛快了。 这些小动作,做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自然是不痛快。 不过这事儿对她只好不坏,她也不愿意为这个计较,就跟高孝礼打起哈哈,寒暄了一番,旁的一概都不提。 话说崔琼从小雅居离开,也不是回家去,反倒是一路去了言景堂。 到了崔昱那里,却发现他并不在家,问了丫头才知道,他带着高子璋逛去了。 她心里着急,就催照月:“你去找,说我有急事儿,让二爷赶紧回来。” 照月看她急的这样,哪里敢耽误?嗳了一声就往外跑。 刚出门,迎面就撞上了崔昱和高子璋二人。 崔昱伸手扶了她一把:“做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照月忙行礼,往院子里指了指:“大姑娘来了,说有急事儿找您,打发我去寻您呢。” 崔昱眉头皱了下,看了一眼高子璋,想了会儿,径直进了院子中。 高子璋看他不说什么,就耸了耸肩跟了进去。 崔琼听见脚步声就回了头,看见崔昱就疾走了两步,刚想说话,看见他身后跟着个陌生脸孔,吓了一跳,忙背了过去。 可是刚做完了动作,突然就反应过来,这是高子璋,她的表弟。 高子璋都看在眼里,扬声笑:“表姐怕什么呢?” 崔琼何时见过这样孟浪的人,转过身来,眉头紧锁,显然是不高兴了。 (。) 174:各自珍重(继续求月票) 崔昱了解自己的姐姐,就斥了高子璋一声:“怎么说话的?” 高子璋讪讪的吐了吐舌头,没再说什么。 崔昱这才问崔琼:“大姐姐说有急事找我,怎么了?” “我” 她是为了薛成娇的事情来的,但是高子璋还在,叫她怎么说? 想到高子璋,就哼了一声,抬手指过去:“你问他,今天是为什么来的。” 崔昱蹙眉,回头看过去,以询问的眼神看向高子璋。 高子璋倒是淡然坦荡,双手一摊:“我父亲要接表妹出府,今儿就是为这个来的啊。” 他说的表妹指的是谁,崔昱当然知道。 听了这话,倒吸了一口气,脸就黑了。 高子璋隐约看出些门道来,啧了一声:“表哥,你生什么气?” 崔琼并不知道之前的那些事,虽然也好奇,近来自己这个弟弟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但是从来没多嘴问过。 这会儿见崔昱知道了这事儿,只是变了脸,更加疑惑。 崔昱冷了声:“你们要接成娇走?” 高子璋还是没心没肺似的笑:“是啊,我父亲说了,她在崔家受尽了欺负,三天两头病倒下去,索性接到我们家养着,也省的将来赔进去一条命。” 崔昱的手握成了拳,垂在身侧,很快又松开。 他呵了一声:“你敢这么说话,舅舅知道吗?” 高子璋一惊,没上当? 崔琼原本也觉得生气,做舅舅的,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可是崔昱这样一说,她也反应过来了,高子璋胡说八道呢。 “论理我不该说你,但是你这样胡说八道,就不怕祸从口出,给舅舅惹是非吗?”她冷了脸,“你也读书认字,就学了这些?” 高子璋却仍旧是一派无所谓的样子:“我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还发脾气了?” 他说完了,伸手摸了摸下巴:“不过话说回来,表哥,你为什么变脸呢?早些时候,大表哥去我们家的时候,也没发脾气啊。” 崔昱和崔琼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崔旻竟然知道。 崔昱心里更恼了!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些日子,他奋发图强,每天在课业上下了多少工夫?再不然就是出府去跟朋友走动。 为了让他祖母改观,他不敢再去亲近成娇,就连她这回病了这么多天,他也一步没有踏入小雅居去。 崔昱沉默了。 薛成娇,要离开了,搬出去住,什么时候还回来?听高子璋的意思,大概是不再回来了吧? 崔琼看他一言不发,有些怕。 她近来越发看不透崔昱的想法,原本揣摩人心,就不是她擅长的。 她伸手扯了扯崔昱的衣袖:“没事吧?” 高子璋的神情有些古怪,看看崔琼,又看看崔昱,最后啧了一声,返身往外走。 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来,冲照月招了招手:“你送我回成娇那边吧,我在外面等我母亲。” 照月为难,站在原地没动。 崔昱哪里有心思搭理他? 崔琼就冲她点了点头,示意照月送他回去。 这件事情,到此告了一个段落,到此,也尘埃落定。 高孝礼走的时候,崔昱没有出来送。 润大太太看着高子璋的表情,直觉告诉她,应该跟薛成娇有关,她觉得自己应该去言景堂看一看。 而薛成娇呢? 送走了她舅妈之后,手上的香包也不做了,一手抓了已经做好的三个,让燕桑给崔瑛送去。 魏书帮着她收拾东西,没一会儿拿了个蝴蝶纸鸢跑过来:“姑娘,二爷送的这个纸鸢要带走吗?” 薛成娇手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纸鸢,摇了摇头:“不要了。” 魏书愣了一下:“这可是宜安坊的纸鸢嗳,姑娘真不带走了吗?” 薛成娇没再回头,看都没再看一眼:“留这儿吧,我不要了。” 崔昱没来。 她觉得,崔昱应该知道,她要走了。 可是他却没有来。 事实上,从之前吐血晕厥,她心里就一直有这样的想法。 也许崔昱不觉得委屈呢?也许他心甘情愿娶袁慧真呢?他真的不知道老太太的安排吗? 如果他不知道,为什么从上次他去了一次敬和堂,就很少到小雅居来了呢? 所以薛成娇几乎可以笃定,他全部都知道。 她在期待什么?又在执着什么? 迫切的想要知道,崔昱是不是会反抗吗? 前世他不也是娶了姜云璧吗? 既然前世他无法反抗所谓的父母之命,那今生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有那么一瞬间,薛成娇觉得自己豁然开朗。 她想,她不喜欢崔昱。 她最难受的,是被人利用,而不是崔昱要娶别人了。 前世在邓家的两年,她亲眼见过那样喜欢到无以复加,伤痛欲绝的事情。 邓家的二爷死活要纳妾,那位二奶奶哭天抢地要一脖子吊死,后来也不闹了,邓二爷还是欢天喜地的纳了妾,二奶奶从此深入简出不愿意见人。 她被赶到庄子去的时候,只有这位二奶奶来送她。 二奶奶说,她们都是可怜人,都是被遗弃的人。 以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哀莫大于心死,最心爱的丈夫,要娶另一个女人,尽管是个妾,可对邓二奶奶来说,也是打击至深,也许在外人看来,她善妒,她不贤,可薛成娇知道,那是因为太爱了而已。 如今对崔昱,她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她想,她应该是不喜欢崔昱的。 她一直被自己的前世给骗了,如今,终于清醒了。 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那只纸鸢,色彩艳丽,做工精致,却是是佳品。 薛成娇扬了笑,叫了一声魏书。 魏书啊了一声看过来。 薛成娇伸手指了指那个纸鸢:“带走吧” 魏书彻底让她弄糊涂了,就挑着嗓音叫了一声:“姑娘?” 薛成娇知道,宜安坊做生意有规矩,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到东西,所以崔昱弄到这个纸鸢,应该不容易。 她没多想:“留下了,给人徒增烦扰,还是带走吧,你替我去给表哥送句话吧,”她顿了顿,唔了一声,“各自珍重,各自为安。” 魏书咦了一声,想问什么,却见薛成娇又转过了身,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似乎不愿多谈。 她没办法,只好收声不再多问,拿着纸鸢退了出去。(。) 175:离开 薛成娇走的那天,是十二月初二。 这一天,迎来了贞宁十一年的第一场雪。 雪并不大,但是从一早就开始往下飘落,树杈上、地面上,满是白茫茫的一片。 薛成娇裹着嫩粉色的斗篷,狐狸毛出了一圈儿,把她整个人围在里头,连近来有些发白的小脸儿,也被衬的有了红润。 崔琼一大早就去了小雅居,润大太太因不忍离别,也没送她,只叫崔琼陪她到二门那里去。 一直等她收拾好了,才陪着她去敬和堂向老夫人辞行。 章老夫人还是很和善的嘱咐她,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薛成娇站在堂下听着,心里一个劲儿的发凉。 等出了敬和堂,看见不远处的矮松下站着两个人。 稍高大些的,头上戴的是二龙戏珠的毡帽,挡住了飘下来的雪花。 稍娇小些的,身上裹的是茜红色的绣花斗篷,衬着一圈儿白狐狸毛。 薛成娇吸了吸鼻头,看了崔琼一眼。 见崔琼朝她点头,她才提步近前去。 那里站着的,正是崔昱和崔瑛两个人。 崔瑛是一大早得了信儿,就跑到长房这里来堵薛成娇的,只不过她来的有些晚,薛成娇已经进了敬和堂去辞行,她便等在这门口。 不多时瞧见崔昱没精打采的往这边过来,问他话,他也不理人,只是怔怔的看着敬和堂的方向。 崔瑛见如此,便也不多与他说话,只等薛成娇从里头出来。 这会儿见了薛成娇,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就抓了薛成娇的胳膊:“你怎么没告诉我要走?” 薛成娇稍一楞,旋即就笑了,拍掉她的手:“舅舅和舅妈昨日才来,我也并不知道。” 崔瑛眉头锁在一起,一脸狐疑的看她。 崔昱动了动嘴,叫了一声成娇,然后有些低沉的问道:“你说各自珍重,是都知道了吗?” 薛成娇心一沉,果然,崔昱是全都知情的。 既然都知道,还这样巴巴地跑来做什么呢? 其实有什么?她从前也以为崔昱是一往情深,可是仔细想想,也许未必。 在崔昱过去十三年的人生中,从没有同亲姊妹以外的姑娘这样亲近过,她突然住到崔家长房来,所以他才上了心,实则换了旁的什么人,也无不可吧? “表哥知道的,我都知道,”她抬头看崔昱,嘴角是最灿烂的笑,“表哥比我有见识,自然也比我有能耐,是非轻重,自有论断,我叫魏书给表哥送话,不过是临别留个互相的安慰罢了。” 崔昱的脸霎时间就白了下去。 薛成娇不愿与他多说,草草的端了一礼,拉了崔琼就走。 崔昱脚步动了动,似乎想伸手拽她,只是手伸出去一半,却又生生停住。 这些动作,崔瑛全都看在眼里,咦了一声,忙跟着薛成娇的脚步,追了上去。 薛成娇拉着崔琼,快走了一段,把崔昱甩在身后,才渐渐放慢脚步。 崔琼此时都明白了,这是不想搭理崔昱? “成娇,你老实跟我说,你跟昱哥儿怎么了?” 她一句话问完,崔瑛也喘着气追了上来:“是了,我也想问呢。” 薛成娇一时哑然。 崔瑛混不自知,又跟着问:“我一大早过来,二哥哥就跟着我一起站着,我问了他好多话,他理都不理我,看样子,今儿也没往学里去,而且他脸色可真难看,好像有话跟你说,但是又不敢开口似的。” 崔琼眸中暗了暗,捏了捏薛成娇手心儿:“昨儿璋哥儿说要接你走,他分明是生气了,但是也没去找你,我就察觉出不对来了。好像”她咂舌想了会儿,“好像就是从上次祖母训了他一顿,你们两个就怪怪的。” 很多事情,薛成娇不说,也没法子说。 但是在崔琼和崔瑛的眼里,这两个人,分明是闹了别扭的。 她们不知道内情,自然以为是薛成娇怄气使性子,更何况她眼下还要搬出去,更让人不得不这样想。 于是崔琼叹了一声:“他是男儿家,总有心不细,照顾不到你的时候,可你看,你住进来半年多,他对你也算是事事上心,可还有什么好怄气的呢?怎么就要搬出去呢?” 薛成娇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们会这样想。 再去看崔瑛的神情,分明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一时无奈,又深觉无力。 正想着,垂花门就已在眼前。 那里有高家的婆子们在等着,见了三个姑娘出来,管事儿的一个就先上前来行了礼:“我们太太和大爷在外头等姑娘,今儿天不好,太太说也不想再劳动家里,就不进府了。” 崔琼嗯了一声,还是拉着薛成娇没松手:“非要去舅舅家?” 薛成娇笑了笑,拍了拍她的那只手,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随着那婆子走了几步。 一只脚踏出垂花门外,她又停下脚步来,回头看二人,扬了笑:“日子,是自己过的。这句话,和今日的事,表姐你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说完了,她头也不回的就出了府。 留下崔琼和崔瑛二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二人目送薛成娇行了一段,直到看不见人,才返身回府去。 可是一扭脸儿,就看见崔琦似笑非笑的站在那里,把二人皆吓了一跳。 崔琼皱眉看她:“怎么站在这里却不出声?” 崔琦嘴角还挂着笑,近前问了好:“听说成娇今天出府,本想来送送她,但是听了她的那些话,又觉得没必要送,她比我们都活的明白。” 崔琼怔了怔,显然是不懂她在说什么。 反倒是崔瑛气的直跳脚:“你就阴阳怪气的吧” 才叫嚣了一句,发现崔琦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怎么的,陡然就是一个激灵。 转瞬之间,便想起了薛成娇那天说的话,不要招惹崔琦啊。 崔瑛下意识的往崔琼身后靠了靠,小声嘀咕:“大姐姐,我们回去吧,大伯母心情肯定不好。” 崔琼没发现她的小动作,只是惦记着母亲,就嗯了一声,领着她往前走。 走了两步,发现崔琦没有动,还是一直盯着垂花门看。 于是她停下来,叫了崔琦一声:“回家吧,人都已经走远了。”(。) 176:被警告了 薛成娇离开崔家,带走的东西并不多。 无非是些润大太太平日置办的首饰衣物。 原本她不想带走魏书,倒不是舍得下。 前世她跟魏书也算得上相依为命的,就算今生有再多的变数,她还是极为信任魏书的。 只是魏书毕竟是崔家的丫头,她若住在崔家,魏书跟着她倒没什么。 如今既然要去高家了,带上人家的丫头,算怎么回事呢? 于是她回明了润大太太,说是只带邢妈妈和燕桑走就是。 润大太太自然不愿意,魏书跟在她身边儿大半年了,她用起来也习惯。 本来要把她送出去,不在自己身边儿养着,润大太太就万般的不放心。 更不要说她如今身体还不好,需要好好的调养。 再加上魏书也哭着求了好一阵,薛成娇这才把魏书也一起带了出来。 出了崔府大门,门口果然停着一辆高辕马车,前头是高子璋高头大马立在马车正前方。 薛成娇没见过高子璋,但也知道,这是舅舅家的表哥。 高子璋见她出来,翻身下马要凑过去。 郑氏似乎是听见了动静,手在马车边儿上敲了敲:“赶紧叫成娇上车,我们回家了。” 高子璋听见他母亲的话,脚步一顿,嗳的一声应下,支使人搬了脚踏来,看着薛成娇上了马车,自己才讪讪的回到前面去,重新上马坐好,一行人往高家去了。 薛成娇上了车,见郑氏眉开眼笑的看着她,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 提出来要去高府住,说是一时气话也不为过。 那天突然知道这些事,饶是她重生转世,也经受不住,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再做他人俎上鱼肉。 但彼时并没有仔细想过,这位舅妈,又是否会真心接纳她呢? 她的母亲,把弟弟的死,归咎于舅舅的鲁莽,八年多不来往。 她呢? 从住到了应天府,就从没想起过,还有个舅舅应该去拜访。 眼下把舅舅家当成了避难所似的,尽管舅妈毫不知情,可她内心却有些愧疚。 “舅妈何苦自己来呢?外头又下了雪,叫婆子们来接我去就好了。”她柔声笑着,笑意不浓,但听来一派和婉,让人听着就心情大好。 郑氏手里有个小手炉,罩着云锦缎子,她拨弄了两下,才给薛成娇递过去:“今儿一早起来就下了雪,路不好,我更不放心了,左右你表哥今儿不去学里,叫他陪我一起来接你正好。” 薛成娇笑着接了手炉,小脸儿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车里的热气打的,还是因为那点子羞愧闹的。 郑氏只看她脸色不错,嗯了一声:“果然还是这样更好看,等住下来了,得好好给你补补身子。”说着又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更柔和了些,“我的羡姐儿,一年到头脸儿都是红扑扑的,你没见过她,跟团球似的,等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裹上披风,领子上堆上毛,她人缩在里头,就更像一团球了。” 薛成娇的笑僵了僵。 这说的是高子羡,郑氏那个小女儿。 她听姨妈说了,高子羡两年前就被外祖父接回了保定去,一直没再送回来。 舅舅虽然不怎么愿意跟保定那边亲近,但高子羡毕竟还是高家的孙女儿,又是外祖母的亲孙女儿,跟保定高家如今那几个小孙女儿的身份,又不相同。 所以对这件事,舅舅也没计较,外祖父要养,自然让外祖父带在身边养着了。 可是祖父再亲,也亲不过亲爹亲娘,高子羡早晚还得回应天府来。 “羡表妹什么时候回来?”薛成娇手里的手炉更抱紧了些,状似不经意的问了句。 郑氏脸色如常,只是几不可见的叹了一声:“上回去了信,你外祖父说了,她自己也不大愿意回来,且得在保定住一阵子呢。” 薛成娇啊了一声,还是头一次听说,不愿意待在爹娘身边儿的呢。 郑氏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那点子堵心稍散了散,伸手去挽薛成娇耳边的碎发:“等你住下就知道了,家里人少,只有你表哥一个,他又好在外头疯,没人没你玩儿的。”她说着又想了会儿,“听你姨妈说,你跟四房的崔瑛关系挺好的?” 薛成娇嗯了一声,又不由觉得好笑。 原来在长辈们的眼里,她跟崔瑛,已经很好了啊。 “那回头你要觉得无聊了,给她下个帖子,把她接到家里来玩儿,省得一个人在家闷坏了。”郑氏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唷了一声,“差点儿忘了告诉你。” 薛成娇疑惑的扭脸儿:“怎么了吗?” “你表哥呢从小指腹为婚,定的是纪家的二姑娘,这个丫头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就厉害了一张嘴,我跟她母亲是手帕交,平素也不拘着她,她偶尔会到家里来做客,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指腹为婚?那就是她未来的表嫂了? 听舅妈这个口气,大概是怕她跟纪氏闹矛盾吧? “舅妈,”薛成娇放轻了声音,“我不是好与人呈口舌之争的人。” 郑氏一愣,嗳了一声:“我可不是那个意思,知道你多心,也怪我话没说清。我的意思啊,是她来日来做客,你只管跟她一起玩儿,要觉得她脾气不好,就不要搭理她,你表哥会对付她的。” 薛成娇面上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只是心里仍旧高兴不起来。 她不知道,究竟是她多心,还是这位舅妈有心警告。 舅妈说起纪氏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河间府纪家。 这会儿仔细想想,舅妈说的应该是纪岳君,河间府纪家嫡出的二姑娘,她母亲是琅琊王氏的后人。 虽说到了这一朝这一代,什么琅琊王氏陈留谢氏,早都已经没落,但是说起王氏后人,世人难免高看一眼,毕竟是在那个风雨动荡的年代里,屹立百年不倒的望族大家啊。 高子璋将来要娶的这位妻子,出身也真是高贵的很啊。 呵,不过也是,这应天府里,勋贵世家遍地跑,她一个薛成娇,又算的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薛成娇的脸色稍稍变了变,只是很快就隐了起来,手里的手炉,也不像刚才那样热了。(。) 177:谈氏晋贵妃 而此时前往京城的官道上,崔旻一行人停留在阳岭镇的驿馆之中。 原本崔旻的计划,就是半个月到京城去。 左右他上任也要到年后了,之前刘光同说过,京城现在多事之秋,去的太早,未必有好处。 他想来也有道理,谈家现在在风口浪尖上,他的亲姐姐,马上要成为谈家宗妇,他现在急着进京,又四处走动,如果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对他也没一点儿好处。 所以一路走的悠闲,走了两日才到阳岭镇。 他身边儿跟着的小厮叫京墨,也是个很有眼色很伶俐的,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也是从小跟着他服侍的。 这会儿端了茶果上来,又布好了退到一旁去。 崔旻捏了颗果子丢进嘴里,然后才问他:“明儿能进凤阳府?” 京墨似乎想了一下,才点点头:“明儿能到蚌埠。” 崔旻那边哦了一声,片刻又啧了下:“走得有些快了,明儿告诉他们一声,走的再慢点儿。” 京墨不明就里,想着何不早入京师呢? 这一路上虽称不上艰辛,但条件毕竟艰苦,崔旻从小是锦衣玉食,如何吃得了这份苦? 不过他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这点儿他跟当归算是学了个十足十,所以崔旻这回入京,才会带上他。 京墨应下来,又跑出去吩咐了一通。 不多时回到此间来,只是面色颇为凝重。 崔旻一抬头看他脸色不太好,就问了一声:“怎么了?” 京墨近前去,压低了声音:“新禄大人在门外。” 崔旻也是一惊。 对他而言,新禄自然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只是在京墨他们眼中,新禄出身东厂,如今又颇受刘光同器重,哪里敢怠慢? 新禄怎么会到这里来? 崔旻几乎立时就想到了,一定是严竞的事情有了眉目。 想着就忙打发京墨:“快让他进来,你去门口守着,别让人靠近。” 京墨嗯了一声,小跑着出了门。 没一会儿工夫,门又被推开,新禄步入此间中,先与崔旻行了礼。 崔旻也就受了,才问他:“是刘公让你来的吗?” 新禄声音有些沉,还有些沙哑:“刘公本来是给府上下了请帖的,但是才知道大爷已经离开了。” 崔旻无言的笑了。 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去告诉刘光同。 严竞的事情还没有着落,他此时就走,刘光同肯定是要骂人的。 但是家里的事情出了,又不能不走。 他现在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刘光同一定是跳着脚骂他瓜娃子,然后让新禄一路快马加鞭追来的。 只是要这样急 “严公找到了?” 新禄始终低着头,嗯了一声:“两日前,在水湾镇的河里,捞上来的。” 饶是如崔旻这样能干的人,也一时受了惊吓,跌坐在椅子上。 严竞,真的死了。 他一直没出声。 新禄沉默着等了一会儿,就知道这是在等他细细的回话,于是又道:“仵作验了尸,是被利器穿胸而入,先把人刺死,才丢进河里的。” 崔旻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 耳边还是那日严竞的话。 他说,我既见了麒麟刀,只当你有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说,我来替你诈一诈他们。 最后,他笑着说,刘四若再不来,上好的桑落,我可要吃独食了。 可是,严竞却因他而死了! 崔旻心头怒火大动,呼吸也变的急促起来。 新禄忙劝他:“刘公说了,大爷不要太动肝火,这样的结果,严公失踪当日,就该想到了的。” “我知道”崔旻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是怎么说?刘公给京城送折子了吗?” “还没有。”新禄摇了摇头。 这三个字,却让崔旻眯起了眼。 当日刘光同压下不报,是因为严竞生死未卜,没办法跟陛下交代。 如今尸体也找到了,如何还不上报? 刘光同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此时不报,那一定是京城出事了。 “刘公还有事让你告诉我吗?” 新禄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仍旧端的很是平静:“两日前后半天,京城送来消息,谈妃娘娘晋了贵妃位,皇后娘娘被陛下禁足中宫之内了。” “是因为什么?”崔旻眼睛蓦然瞪圆,对这个消息难以置信。 “据说还是因为太后娘娘的事情。谈妃娘娘是被冤枉的,陛下以中宫失察为由,将皇后娘娘禁足了,只是”话到此处,新禄的情绪才微微有了波动,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刘公说了,事必有异,只怕皇后娘娘这次,难逃干系了。刘公还说,大爷您是聪明人,应该能想明白其中利害,他只能点到此处,话再往透里说,对谁都不好。大爷这次去京城,一路上还需缓行才好,当年刘公来应天府,也看够了这一路的山川美景,他请大爷仔细赏赏。” 崔旻不傻,一下就听出来了。 刘光同不想让他这么早入京去。 很可能,刘光同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当初压根就不该把他推到这个户部提举的位置上去。 其中利害? 他虽不谙内宫中事,但也知道。 当今天子的内廷之中,能够与中宫皇后分庭抗礼的,也只有谈妃一人而已。 这么多年来,谈妃安分守己,陛下尚且没许她一个贵妃的位子。 如今这一桩事,显然是抬举着谈妃,打压着皇后。 谁有这个本事?谁又有这么大的能耐? 答案不言而喻。 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呢? 崔旻立时想到了捧杀二字。 至于皇后—— 崔旻的指头在膝头不停地点着,想了半天,抬头看了看新禄:“你是东厂出来的人,我想问你几件事。” 新禄应该是得到了刘光同的授意,这会儿崔旻问他,他就很老实的点了头:“大爷只管问,奴才必定知无不言。” “皇后娘娘,是不是出身云南府甄家?” 新禄眉心微动:“大爷果然好聪明,当日刘公就说了,大爷若是不问皇后娘娘出身,后面的话,叫奴才一概不必再回的。” 崔旻挑着声儿哦了一句,也不催新禄,心下清楚,刘光同是一定会让他弄个明白的,索性袖了手等新禄开口。(。) 178:难题 “云南甄氏,世代镇守,三十三年前,恪国公一战成名,此后数十载,甄氏满门无不风光。” 新禄低着头,将来时刘光同交代的话,一一说与崔旻听。 果然是这个甄家。 崔旻眯起眼,似乎是在思考。 陛下容不下谈家,是私仇。 那甄家呢? 陛下何等英明,真的会眼看着外戚做大吗? 只要宫中皇后一倒,虽不至于伤及甄家根本,可也一定重创甄氏一族,更何况,是戕害太后这样的大罪。 崔旻一阵心惊。 他本以为,自己看惯了阴谋算计,应付起各方明枪暗箭,也是游刃有余。 然则此事一出,这位陛下的城府之深,实在不得不让人钦佩又害怕。 谈贵妃晋位,中宫禁足。 谈家和甄家,再没有和平相处的将来了。 闹到最后,两败俱伤。 “新禄,刘公有没有跟你讲,如今朝中,谁是与云南往来密切的?”崔旻显得有些沉重,声儿也闷闷地,“跟我们崔府有瓜葛的,可又有没有?” 新禄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扬了扬:“大爷您真是神了,您怎么想到问这个的?” 崔旻没回他。 其实这不难猜。 刘光同不是个好事的人,尽管谈家的事情,很可能牵连他们家,但是这和皇后毫无关系。 新禄所说,分明是刘光同授意的。 为什么刘光同要让新禄告诉他这些?要让他知道,陛下的这位皇后,出身云南府甄家呢? 不必深思,也能想明白。 云南在京城之中,必定还有势力,和他们家,说不定还有些瓜葛。 新禄看他不说话,有些讪讪的,顿了会儿才回道:“王芳有个干儿子,叫白启桓,是甄公的旧部,刘公也打听过,这个白启桓曾经在军中是做过左前锋的人。”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左前锋?他怎么做了王芳的儿子?” “不知道,刘公当年查过,什么也没查出来,但是总觉得,他应该是王芳和云南联络的中间人。” 是了,刘光同都查不出来,那就一定有古怪了。 好好地一个左前锋将军,会给一个阉人做干儿子?这太没道理。 “这个白启桓,现在在京城是个什么职务?” “他也在户部,因为有当年的履历,再加上王芳的面子,现在是个五品郎中。” 怪不得刘光同把他举荐到户部去! 崔旻一时不由恨的牙根痒。 只是若是如此看来,陛下对王芳,就果真这样信任吗? 他举荐了云南来的人,陛下却把人提到了五品户部郎中的位置上。 究竟是信任,还是另有用心? 崔旻一时陷入了沉思当中。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抬了抬指头,在扶手上点了点:“你继续说吧。” 新禄这才继续接上话:“还有就是康定伯府的姑奶奶,嫁的就是甄家的五爷,这位甄五爷,可是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康定伯父和他们家素有来往。 当初给崔琼说亲事,还是请的他出面。 崔旻从前也听长辈们说起过,齐伯的这位十五姑娘,嫁去了云南甄府,但彼时从未留心,她竟嫁的是皇后的亲哥哥,如此说来,甄齐两家,必定交情很是不错。 刘光同大概是要他入京之后,一来在户部提防白启桓,二来也怕他与齐家走动的太近,才特意交代了新禄这些话。 他想着,翻眼看新禄:“还有没有?” “还有就是”新禄稍稍顿了顿,拖了个音,“临江府陆家。” 崔旻以为自己听错了,咦了一声:“谁家?” “临江府陆家。”新禄咳了一声,“刘公说了,本来他不想管这茬儿的,但是府上四老爷跟陆秉均陆大人是同年旧交,交情十分的不错,所以还是想提醒大爷一句。” 崔旻的眉头,紧紧的拢到了一处。 “陆家怎么会跟云南有牵搭?”崔旻倒不是怀疑刘光同,只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陆秉均和甄家人,怎么想也联系不到一起去啊。 “具体的刘公也没细说,只是说甄家当年对陆家是有大恩的,陆大人也不是白手起家的人,他祖上虽不如崔家这样风光,可毕竟也是世代为官的,总归甄府帮过他们一个大忙就是了。” 他这样说,崔旻就更是不解了,只可恨如今离开了应天府,不然一定要去好好问问刘光同才行。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恩,能让刘光同把陆秉均视为甄氏一党呢? 他知道陆秉均这个人,耿直、刚正,往难听了说,还有那么点儿迂腐。 四叔与他交情甚好,父亲也似乎很欣赏他的为人。 早年间多少次提起,要给他谋划一个好前程,至少不要守着临江府苦熬,可他都一笑置之。 后来年纪稍长,虽然觉得陆秉均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不可取,可也很佩服他的一身傲骨。 他会涉入党争?涉入政斗? 崔旻的手不由的在下巴上摸索起来。 那边新禄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语,叫了一声大爷。 崔旻抬眼看过去,仍旧是一派严肃。 新禄神色如常,回道:“刘公说了,不管事情将来如何,大爷能做的,始终有限。就好比陆秉均这件事,如果他真的是甄氏一党,大爷所能做的,无非也只是劝一劝府上四老爷,与他断了来往而已。可是府上四老爷又是否肯听,却不是大爷能够左右的了。” 崔旻一时想不通刘光同究竟想要做什么,就蹙眉看新禄:“刘公到底让你带给我什么话?” “四个字,”新禄一边说,一边比出四根指头来,“多听多看。” 崔旻啧了一声。 刘光同很少有这样谨慎的时候。 看样子,这件事情就连他,也暂且摸不清楚底,所以只好劝自己谨慎行事,切不可莽撞。 崔旻此刻才真正感觉到危机的到来。 此次进京,前途未知,福兮祸兮,全是天定。 他习惯了高高在上,也习惯了做第一人。 就比如在应天府十四年中,再比如前往祁县查案的时候。 如今乍然要他收敛锋芒,多听少说 崔旻不由的摇了摇头。 刘光同,确实给他出了个难题啊。 过了许久,崔旻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你。” 新禄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是,又与他辞行过一番,才提步出门去,别的话一概不再多提了。(。) 179:送给高家的信 新禄走后,崔旻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奉来。 信封上写着“兄宏儒亲启”五个字。 这是高孝礼给他的,是让他入京后去御史府拜访韦策的。 但是现在看来,这事儿得搁后。 陛下圣心难测,他初到京城,还是不要做这些易生事端的事情为好。 就连谈府,也不能去了。 谈府、御史府、康定伯府,还有老师的一众同年那里若不是刘光同今日派新禄来,来日他一一拜访,传到陛下耳朵里,保不齐要以为他急不可耐。 如此想着,手里的信封就捏紧了,随后又放回了怀中,一只手压在胸口,闷了好一会儿。 这个时候,成娇她,应该已经离开崔家了吧? 崔旻起身,往窗边靠过去。 窗户半开,屋外积雪未化,一派银装素裹。 寒风迎面打来,崔旻陡然一个激灵,拢了拢衣襟。 他的姑娘,也不知眼下怎么样了。 在崔家没能开开心心的过,到了高家,会不会把身体养好呢? 他心里清楚,成娇不是没主见的傻丫头,跟崔瑛是不一样的。 成娇懂事,心细,有头脑。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当日听见了那些话,来日祖母如果真的提起请封一事,只怕她一定不愿意。 想着,崔旻不禁摇起头来。 凡事还是得往好处想——只是这句话,他暂时是没有机会劝成娇了。 他和崔昱是不同的。 彼时崔昱喜欢成娇,可做的事情暧昧不清,也许是大家年纪都还小,也许是他顾忌太多,总之他从没有像袁文湘那样,袒露心迹。 可他也知道,成娇也许只把崔昱当兄长看待了,或许有心动的片刻,可总归大家止乎礼,谁也没说破,谁也没拆穿。 到如今,一道墙隔开了两个人,不要说相见不易,就算是见了,又怎么样呢? 崔昱不清楚,他却知道,祖母是铁了心的,弟弟和成娇,绝不可能有未来了。 但是他不一样,他的未来,一定要有薛成娇。 从前克制自己的情绪和感情,现在离开了家,再也不需要在人前克制了。 他想给成娇挣出来凤冠霞帔,想给成娇最闲逸雅致的生活。 就算他是崔家的宗子,他也想把成娇,留在自己的身边了。 也许是心念动了吧,此时的崔旻,满眼皆是温柔,嘴角微微上扬,笑的儒雅又俊秀。 不多时,他伸手关上了窗,回到屋中,提笔写下书信一封,朝外面喊了一声京墨。 京墨很快推门进来,低着头问怎么了。 崔旻手中的信已经封好,朝他递过去:“送回应天府,送到高家去。” 京墨楞了一下:“爷是说高家吗?” 崔旻嗯了一声,眼底笑意未散:“对。” 京墨没再多问,接下了信,又出门去了。 崔旻想,他是该更谨慎些,更努力些,这两年要在京城站稳脚跟,两年后会试若再能拔得头筹,然后就再等一年,等他的姑娘出了孝,就可以议亲了。 再说应天府内。 崔家四房之中,钱老恭人颤着手,手里的茶盏也跟着抖个不停。 崔溥坐在堂中,神色无奈又懊恼。 母子二人静默了许久。 最后还是钱老恭人先开了口:“这么说,这事儿又没指望了?” 崔溥点点头,又转了话锋:“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个。” 钱老恭人一怔:“还有别的不成?” “这事儿太蹊跷了,”崔溥捏着扶手,手收紧了些,“宫中有了这样起起伏伏的事情,一切没有尘埃落定时,我们怎么会收到信呢?京城如今是人尽皆知,闹的满城风雨,这不像是陛下以往的作风。而且中宫被禁足,这可是大事儿。” 钱老恭人听到此处,才嘶了一声,像是刚发觉事有不对一样。 “那你的意思呢?” “儿子也在官场这么多年了,只怕陛下是要对甄家下手。” 钱老恭人一惊:“好好地,动甄家干什么?”她说着又半眯了眼,“你也不要说我见识短,甄家是好动的吗?昭宗皇帝钦赐的丹书铁券,只要不是谋逆大罪,那就是最好的护身符。就算是陛下,也不是说动就动了他们家的。” 崔溥皱了皱眉,似乎有话要说。 钱老恭人一摆手,又说道:“咱们这些世族,牵一发而动全身,依我看,陛下未必要拿甄家怎么样。” 崔溥心说还真不一定。 如甄谈这样的人家,固然是看起来屹立不倒。 可实际上如何,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陛下不会重用他们,这一代过去,风光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对了,”钱老恭人微一扬眉,眼角挑着看崔溥,“前些日子你不是说,陆秉均告了半年的假,打算到应天府来看看你?” 崔溥嗯了一声:“他是告假要回乡,顺路转到应天府,带着靖淇一起的。” “等他到了,就别进府了。” 崔溥一愣,显然是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向母亲。 钱老恭人见他这样,嗤了一声:“他们家跟甄家那点子事儿,外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就算陛下不会拿甄家怎么样,如今中宫已经这样了,跟甄家沾染上,自己也得臭一半!陆秉均这时候来应天府,谁知道他想干什么?你最好是就不要见他。” 崔溥心说这可真不行。 都是场面上的人,人家特意来的,怎么可能避而不见呢? 他不想再跟母亲说陆秉均的事儿,生怕一言不合再惹恼了母亲。 因如此想,就有心岔开话题,稍转话锋,又提起袁慧真来:“那老夫人说的事情,母亲还有是什么主意吗?” 钱老恭人眼神也暗了暗:“这事儿就这么着吧,是咱们算差了这一宗,没料到她拿昱哥儿的婚事来挡。袁持舟都已经点了头,我们还能说什么?不过你也别声张,我看慧真最近着实不大好,别让她知道了。” 崔溥听她这样说,就知道,这事儿板上钉钉,毫无办法了。 袁慧真一旦嫁给了崔昱,袁持舟的心,一定会偏向长房。 崔婉如果还在,自然不同。 可如今崔婉没了,就另当别论了。 袁家不同于甄谈二家,他们家在京城有人脉,身上也承有世袭的爵位,再加上自昭宗皇帝以来,袁家从未涉入党争之中,可以说是难得的清流世家。 如果陛下真的有心动一动甄谈两家的地位,那第一个要抬举的,一定是袁家。 这样的人家,跟长房结成亲家,只怕分宗这件事,又要难上加难了!(。) 180:他为什么生气 又说薛成娇一行人回到高家去。 高孝礼今天在堂部里告了假,只是不好张扬,才没有一起去接薛成娇。 这时薛成娇自马车上步下来,捏紧了帕子跟在郑氏的身后,众人往府中进了。 有门上的小厮进去先回了高孝礼,只说姑娘已经到了,旁的话便一概没有。 从进了门,高子璋就一直在旁边儿打量薛成娇。 后来他仔细的想了想,觉得还是纪岳君好看些。 倒不是说这位表妹生的不好。 若单只是论容色,两个纪岳君也比不过一个薛成娇。 只是纪岳君生的活泼,素日里不爱被拘着,玩闹野惯了,她身上全是朝气,再加上她出身好,行事又落落大方,蛮气之中自又带了一股子英气。 但是薛成娇不同。 她走路的时候,莲步轻移,腰间缀的禁步只看得到微微晃动,若不仔细看,竟像是丝毫未动,便只有裙摆一步一摇的。 她不动时,身量纤弱,肩若削成,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况且近来又大病一场,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在高子璋看来,薛成娇倒是个病娇美人的模样,他还是更喜欢纪岳君那样的。 可是一边想,一边又心疼这个表妹。 他知道薛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也知道薛成娇从前作为家中独女,必定如众星捧月,受尽宠爱。 如今一朝父母双亡,崔家竟把好好的姑娘,养成了这样。 如此想着,众人便已经到了高孝礼的宴客堂外。 郑氏走在前面,高子璋退在一旁,薛成娇跟在最后,三个人就这样提步入了内。 薛成娇见到高孝礼时,是有些怔的。 她对这个舅舅,实在没什么印象。 旁边儿有人捧了蒲团上来,薛成娇略一提裙摆跪下去,磕了头请了安,存站起身来。 高孝礼脸上满是慈爱的笑:“来了就好,舅舅家里没有外人在,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用不着拘束着,或是想出府去,也没什么不行的,告诉你舅妈一声,让你表哥带着你,想去哪里逛就去哪里逛。” 薛成娇深以为如此不妥,可是她刚来,说白了,对自己的这位亲舅舅还生疏的很,一时也摸不清他的脾性,便敷衍的应了下来。 高孝礼也不拉着她闲话,只是又问了几句,就让她跟着郑氏往后面去了。 出了门外来,郑氏因见她神色惘然,大概明白,就笑了一声:“这可不是你舅舅胡说,从前羡姐儿在家时,璋哥儿也没少带她出去。也就是你父亲如今不在了,人家都说将门虎女,他若还在,也不会把你放在深闺养着,总该有些将门的豪气。” 薛成娇的小脸一瞬间就垮了下去。 郑氏察觉说错了话,可她作为长辈,又不可能开口赔礼,就讪讪的收了笑,再不说话,只领着她和高子璋往清琉弄玉那里去了。 及至门前,薛成娇在院门口先打量了一番,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中意,脸上的阴霾终于稍稍散去了些。 郑氏看她好了点儿,稍稍放心,拉了她一把,又往里头一指:“你往后就住这里,往前面去呢,是我住的地方,你表哥住的远,你若要找他玩,只管让丫头去叫他来。” 薛成娇心道舅舅这里,果真与崔家不大相同。 她住在崔家时,要见崔昱一面,都要让魏书去请示姨妈,而崔昱每每若来,也绝不会是只身前来,要么就是崔旻同行,要么就是带着丫头来。 如今到了舅舅这里,舅舅张口就说让高子璋带她出府逛,这会儿舅妈又说这样的话。 薛成娇倒也不是觉得失礼,只是觉得,家大业大规矩大,到底还是这样单过的门户,规矩少,拘束自然也少。 不远处有丫头疾步来,说是老爷请太太去一趟。 因高孝礼知道她在这里是陪着薛成娇,可还叫丫头来叫,显然是有事情。 于是郑氏嘱咐了高子璋几句,就随着丫头往前面去了。 等她走了,高子璋浅笑着看薛成娇:“母亲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薛成娇啊了一声,有些讶然,一是没明白他说什么。 不过须臾之间,突然反应过来。 是为了方才提起来她父亲吗? “表哥说哪里的话,我怎么能跟舅妈计较这个呢?”薛成娇回以浅浅一笑。 高子璋虽不如崔旻那样精明,可他也会察言观色。 薛成娇的这个笑,不达眼底,显然是在敷衍。 他也不生气,只是摇头:“我是说真的。我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她不觉得那些话会让你难过,会提起你的伤心事来,她本意是想劝你的。况且你如今与薛家也不走动了,薛炳自然与你不亲近,这应天府中,我与旻、昱二位表兄比起来,应该还是我与你更近一些吧?” 薛成娇额了一声,几不可见的小退了一步:“在我眼里,表哥们自然是一样的。” “你心里未必这样想。”高子璋嘻嘻的笑着,“那天昱表哥是真的生气了,看他的样子,是要动手打人似的,只是他忍下来了。我很好奇,我们要接你出来住,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薛成娇心里一惊。 倒不是怕高子璋看出什么,只是惊讶于高子璋的敏锐。 “我住进崔家后,昱表哥待我一向不错,乍然听闻我要走,只怕恼我没有告诉他。” 高子璋莫测高深的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竟也不再提这茬。 他领着薛成娇进了小院中。 可是并没有领她先进屋里去看,反倒是把人带到了屋后去。 薛成娇一开始疑惑,可看了屋后的景致,才呀了一声:“这是一小片荷塘啊!” 她自进府后,脸上终于有了真心的笑。 高子璋想,崔旻还真是了解她,她果真这样喜欢荷花。 “前些日子大表哥来过,说你喜欢荷花,尤其是夏日盛开的荷,让我若有工夫,就在后头给你挖个荷花池出来,”他稍顿了顿,“我说给母亲听,母亲立马就找人来动工了,这不是几天时间,就都弄好了。只是如今没有荷,得等到来年了。” 薛成娇的笑僵了僵。 原来是崔旻啊。 “旻表哥心细,从前也没觉得,”她随口的笑着说,却一直没看高子璋,“现在觉得表哥事事都是留了心的,只是轻易不说罢了。”(。) 180:他为什么生气(求月票) 又说薛成娇一行人回到高家去。 高孝礼今天在堂部里告了假,只是不好张扬,才没有一起去接薛成娇。 这时薛成娇自马车上步下来,捏紧了帕子跟在郑氏的身后,众人往府中进了。 有门上的小厮进去先回了高孝礼,只说姑娘已经到了,旁的话便一概没有。 从进了门,高子璋就一直在旁边儿打量薛成娇。 后来他仔细的想了想,觉得还是纪岳君好看些。 倒不是说这位表妹生的不好。 若单只是论容色,两个纪岳君也比不过一个薛成娇。 只是纪岳君生的活泼,素日里不爱被拘着,玩闹野惯了,她身上全是朝气,再加上她出身好,行事又落落大方,蛮气之中自又带了一股子英气。 但是薛成娇不同。 她走路的时候,莲步轻移,腰间缀的禁步只看得到微微晃动,若不仔细看,竟像是丝毫未动,便只有裙摆一步一摇的。 她不动时,身量纤弱,肩若削成,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况且近来又大病一场,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在高子璋看来,薛成娇倒是个病娇美人的模样,他还是更喜欢纪岳君那样的。 可是一边想,一边又心疼这个表妹。 他知道薛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也知道薛成娇从前作为家中独女,必定如众星捧月,受尽宠爱。 如今一朝父母双亡,崔家竟把好好的姑娘,养成了这样。 如此想着,众人便已经到了高孝礼的宴客堂外。 郑氏走在前面,高子璋退在一旁,薛成娇跟在最后,三个人就这样提步入了内。 薛成娇见到高孝礼时,是有些怔的。 她对这个舅舅,实在没什么印象。 旁边儿有人捧了蒲团上来,薛成娇略一提裙摆跪下去,磕了头请了安,存站起身来。 高孝礼脸上满是慈爱的笑:“来了就好,舅舅家里没有外人在,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用不着拘束着,或是想出府去,也没什么不行的,告诉你舅妈一声,让你表哥带着你,想去哪里逛就去哪里逛。” 薛成娇深以为如此不妥,可是她刚来,说白了,对自己的这位亲舅舅还生疏的很,一时也摸不清他的脾性,便敷衍的应了下来。 高孝礼也不拉着她闲话,只是又问了几句,就让她跟着郑氏往后面去了。 出了门外来,郑氏因见她神色惘然,大概明白,就笑了一声:“这可不是你舅舅胡说,从前羡姐儿在家时,璋哥儿也没少带她出去。也就是你父亲如今不在了,人家都说将门虎女,他若还在,也不会把你放在深闺养着,总该有些将门的豪气。” 薛成娇的小脸一瞬间就垮了下去。 郑氏察觉说错了话,可她作为长辈,又不可能开口赔礼,就讪讪的收了笑,再不说话,只领着她和高子璋往清琉弄玉那里去了。 及至门前,薛成娇在院门口先打量了一番,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中意,脸上的阴霾终于稍稍散去了些。 郑氏看她好了点儿,稍稍放心,拉了她一把,又往里头一指:“你往后就住这里,往前面去呢,是我住的地方,你表哥住的远,你若要找他玩,只管让丫头去叫他来。” 薛成娇心道舅舅这里,果真与崔家不大相同。 她住在崔家时,要见崔昱一面,都要让魏书去请示姨妈,而崔昱每每若来,也绝不会是只身前来,要么就是崔旻同行,要么就是带着丫头来。 如今到了舅舅这里,舅舅张口就说让高子璋带她出府逛,这会儿舅妈又说这样的话。 薛成娇倒也不是觉得失礼,只是觉得,家大业大规矩大,到底还是这样单过的门户,规矩少,拘束自然也少。 不远处有丫头疾步来,说是老爷请太太去一趟。 因高孝礼知道她在这里是陪着薛成娇,可还叫丫头来叫,显然是有事情。 于是郑氏嘱咐了高子璋几句,就随着丫头往前面去了。 等她走了,高子璋浅笑着看薛成娇:“母亲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薛成娇啊了一声,有些讶然,一是没明白他说什么。 不过须臾之间,突然反应过来。 是为了方才提起来她父亲吗? “表哥说哪里的话,我怎么能跟舅妈计较这个呢?”薛成娇回以浅浅一笑。 高子璋虽不如崔旻那样精明,可他也会察言观色。 薛成娇的这个笑,不达眼底,显然是在敷衍。 他也不生气,只是摇头:“我是说真的。我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她不觉得那些话会让你难过,会提起你的伤心事来,她本意是想劝你的。况且你如今与薛家也不走动了,薛炳自然与你不亲近,这应天府中,我与旻、昱二位表兄比起来,应该还是我与你更近一些吧?” 薛成娇额了一声,几不可见的小退了一步:“在我眼里,表哥们自然是一样的。” “你心里未必这样想。”高子璋嘻嘻的笑着,“那天昱表哥是真的生气了,看他的样子,是要动手打人似的,只是他忍下来了。我很好奇,我们要接你出来住,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薛成娇心里一惊。 倒不是怕高子璋看出什么,只是惊讶于高子璋的敏锐。 “我住进崔家后,昱表哥待我一向不错,乍然听闻我要走,只怕恼我没有告诉他。” 高子璋莫测高深的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竟也不再提这茬。 他领着薛成娇进了小院中。 可是并没有领她先进屋里去看,反倒是把人带到了屋后去。 薛成娇一开始疑惑,可看了屋后的景致,才呀了一声:“这是一小片荷塘啊!” 她自进府后,脸上终于有了真心的笑。 高子璋想,崔旻还真是了解她,她果真这样喜欢荷花。 “前些日子大表哥来过,说你喜欢荷花,尤其是夏日盛开的荷,让我若有工夫,就在后头给你挖个荷花池出来,”他稍顿了顿,“我说给母亲听,母亲立马就找人来动工了,这不是几天时间,就都弄好了。只是如今没有荷,得等到来年了。” 薛成娇的笑僵了僵。 原来是崔旻啊。 “旻表哥心细,从前也没觉得,”她随口的笑着说,却一直没看高子璋,“现在觉得表哥事事都是留了心的,只是轻易不说罢了。”(。) 181:不如留下(继续求月票) 高子璋的笑还挂在脸上:“我怎么觉得,大表哥待你不同呢?” 薛成娇是真的没多想。 崔旻对人一向都亲厚宽和。 不要说是她,就是崔家的仆妇下人,崔旻都从未摆过主子的款儿拿捏人。 “表哥想多了,旻表哥一向是个温润的君子。” “是吗?”高子璋反问了一声。 然后见薛成娇点了点头。 他心里自然有想法的。 那天崔旻情绪波动有些大,而且情绪变化也很快。 他能感觉得到,崔旻极力在隐藏,可是感情来得太快,还是露了痕迹,被他察觉到。 在他提起纪岳君前后的态度变化,还有最后对他的警告之言。 这些,让高子璋深深觉得,崔旻其实是喜欢薛成娇的。 对这种事,他可一点也不糊涂。 就比如他很清楚,他喜欢纪岳君。 最开始的时候,以为自己只因为一纸婚约而已,后来才发现,如果那个人不是纪岳君,换了谁都不行,都不能让他动心。 崔旻的表现,分明就是吃了醋。 想想也是,马上要远走京城的人,也不知多久见不到薛成娇一面,可是应天府里呢? 有他这样一个好奇心作祟的表哥,现在看起来,说不定崔昱也在崔旻的担忧范围之内。 这可真是有趣。 长房的两个儿子,既然都对她有意思,她怎么就在长房待不下去了呢? “成娇,你为什么要搬出来的啊?”高子璋问的很是平淡,盯着前面的荷花池看,“我听说,姨妈对你很好,两位表兄和琼表姐对你也很好,你跟崔瑛关系也不错。既然这样,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仓皇的搬离崔府了呢?” 薛成娇我了一声,紧跟着就收住了话。 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不是压迫感,也不是害怕。 好像因为这个人是高子璋,仿佛他自带了一种亲和力,让人忍不住想袒露心事。 薛成娇蹙眉,暗暗觉得不妥,一时没有开口。 “你喜欢昱表哥吗?” 高子璋见她许久不语,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又问了一句。 薛成娇眉头锁的更紧,几乎是立时就扭了头,直直的看着高子璋。 高子璋为何有此一问呢? 他母亲交代他照顾成娇的时候,就告诉了他。 薛成娇搬出来,是因为听了那些话,吐了血,觉得崔家不能住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薛成娇也许喜欢崔昱呢? 如果单是因为请封一事,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 章老夫人固然是为了崔家好,可这分明是大家共同的好处,又不是崔家独一份的。 薛成娇呵了一声,摇了摇头:“表哥,你这样问我,是想让我怎么答复?如果传了出去,我的名声还要吗?” 高子璋耸了耸肩:“我们家不是崔家,你用不着怕隔墙有耳。” 薛成娇一眯眼,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表哥既然这么问我,想来是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高子璋坦然的朝她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也不瞒表哥了。”薛成娇又别过脸,“当日婶娘上门来,舅舅是知情的,表哥应该也知道吧?那时候起,我就下定了决心,绝不会任人鱼肉。”她腰杆子又直了直,“我是薛家的女儿,贞烈侯的遗女,不是她们揉搓的对象,也不是她们往上爬的台阶。” “然则请封这件事,对你有利无害,甚至于”高子璋咳了一声,“老太太想把你许给大表哥,有什么不好吗?大表哥他年少成名,文采斐然,放眼应天府中,又有谁家少年郎君,能盖过他的名声?” “不是这样的,”薛成娇无奈的摇着头,“不是说这些事,对我好还是不好。老太太能利用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不希望有以后。老太太是崔家的老祖宗,不是我薛成娇的老祖宗,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崔家,今次的事情诚然于我无害,可是以后呢?谁能担保以后?” 高子璋一愣。 这他倒是没想过。 彼时只考虑眼前,觉得章老夫人的做法虽然可圈可点,但是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却没料到,薛成娇想的这样长远。 这样匆匆搬离崔府,竟是怕将来深受其害吗? “可你要知道,你总是要出嫁的。”高子璋盯着她的背影,一时觉得那身影孤寂之中带着一丝的凄凉感,他不由心头一震,“成娇,我知道,你对我父亲始终还有心结,这次也许是想明白了,但是往事总归难放下,不然小姨妈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到临终都” 后话他没说,想来以薛成娇的机敏,也听得明白。 他沉默了会儿,见薛成娇也不开口,就自顾自继续道:“我们肯定不会害你,将来你如果想从高府出嫁,父亲一定会给你最好的陪嫁。但是你的夫家呢?说这些,虽然为时尚早,但依我看来,你也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你既然有你的盘算,那我只问你,若将来你婆婆,也拿你的出身做文章,你又待如何呢?” 薛成娇登时怔住。 她突然有些明白那种感觉了。 高子璋,他能够一针见血。 一开始他问崔昱,就是在试探,因为他察觉到了崔昱对她的不同,所以要来试探她。 再往后,问她是不是喜欢崔昱,到眼下问她这些话。 高子璋看到的,是事情的本质。 他小小年纪,眼睛却这样毒,也真是厉害。 自从重生以后,她在尽力的避开一切算计,包括周氏和姜云璧,包括章老夫人和崔琦。 但是她却从来没想过。 如果有一天,她要出嫁了,她的夫家,是不是也会这样算计她? 她是贞烈侯的遗孤,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世人无人敢言,可她心里一直都知道,今上欠薛家两条人命。 她不是不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她父亲和母亲,是实实在在两条人命,这就是皇帝欠下的。 也许,她注定了是不可能碌碌一生的? 高子璋见她愣怔,由得她去思考,许久之后从又问道:“如果是这样,你会不会觉得,还不如留在崔家呢?” “表哥是想说,至少还有姨妈真心疼爱我,表哥他们也同我亲近是吗?” 高子璋平静的点头,深深地看向薛成娇眼里。(。) 182:纪岳君 薛成娇笑了。 这一笑,仿若天地都失了颜色。 高子璋一时看的有些呆。 然后就听见薛成娇开了口,她还站在那里,有微风吹来,衣袂翩翩。 只听她说道:“如果我注定了是崔家的媳妇,我无话可说,也无能为力,但至少现在,这不可能,我不愿意留在崔家,面对未知的未来。”她顿了顿,眼中又是清明一片,“离开前,我跟姨妈说过,她是崔家的太太,不可能为了我去忤逆老太太,我不想看着姨妈左右为难,所以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原来你竟然这样想” 高子璋一时无言。 薛成娇是在告诉他,现在的她,并不想就这样认命。 如果将来,真的摆脱不了宿命,那她会认命,可是现在,还没有替自己努一把,就放弃了,这不可能。 高子璋不由的又重新审视起这位表妹来。 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坚定异常的心,和一腔的果毅。 小姨妈,真的把她教的很好啊。 一阵北风袭来,薛成娇陡然一个激灵。 高子璋无声的笑了笑:“带你进去看看,别在这儿吹风了。” 薛成娇回过神来,柔声说了一句好,就返身跟着他往屋子前面绕过去了。 只是两个人刚到前面来,一道黄莺般的声音就从院子门口传了进来。 “我听说你表妹今天住进来,能不能让我看看啊。” 薛成娇分明看到,高子璋眼底闪过笑,而后快速隐去,换了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挂在脸上。 她心中咦了一声,便向着门口方向看过去。 那里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带着高贵和爽朗,大踏步朝着他们走过来。 这姑娘眉目间清明一片,左眼眼尾处似乎是有一颗泪痣。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 从前听人说,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正是所谓的孤星入命。 这个姑娘 她正吃惊,高子璋已经走到了那姑娘面前去。 他似乎很不耐烦:“你怎么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世伯也不管你吗?” 语气亲昵,丝毫没有生疏。 薛成娇仔细的想了想,这姑娘应该就是纪岳君了吧? 不然若是寻常姑娘家,高子璋势必要先避开,哪里有这样直挺挺迎上去的道理? 纪岳君理都不理他,朝他身后看过来,呀了一声。 然后她绕过高子璋,几步就到了薛成娇的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生的好漂亮啊,你爹娘一定都很好看,不过也是,我见高伯父也是英俊不凡,你们家的人,应该都很好看。” 高子璋听她提起薛成娇的父母,皱了皱眉头,刚想开口。 那边薛成娇却只是稍一拧眉,随后就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你是纪姑娘吗?” 纪岳君大眼睛水汪汪的,眨巴了几下:“你怎么知道的?你好聪明啊。” 得,也不用她回答了,直接就夸过了。 高子璋啧了一声,回到她们身边来,斜了纪岳君一眼:“你今天来干吗的?” 纪岳君朝他一撇嘴:“伯母上次说了嘛,你的小表妹今天进府,我来看看她啊。” 说完了,眼神一直在他和薛成娇身上游走。 薛成娇心里暗暗啧了一声,这意思,是怕她横插一脚?今儿特意来看看,若是的话,好给她一个下马威吗? 想到这里,不由觉得好笑。 去崔家时,有崔瑛给她下马威。 现在来了高家,又有一个纪岳君? 崔瑛尚且算了,她算是主人家。 那纪岳君凭什么? 她还没进高家的门呢,反倒先来审视自己了? “纪姑娘,应该是多心了,我身上有三年孝期,”薛成娇往后退了两步,离开他二人有一定的距离,“纪姑娘和表哥,应该不会拖三年从成婚吧?” 纪岳君的脸色变了变。 就连一旁的高子璋也是。 话说完了,薛成娇就有些后悔。 只是很快便又觉得没什么。 不是她破罐子破摔,只是觉得,即便对着纪岳君处处想让,纪岳君这样的人,也未必信她,那还不如索性把话摊开了说,省得日后再来找麻烦。 “成娇,胡说什么呢。”先开口的还是高子璋,这会儿他拉下了脸,轻声斥了薛成娇一声。 纪岳君脸色几次变化,最后只是啧了一声:“你还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跟你一般大的,我见过不少,像你们崔家的崔琦和崔瑛,都没你聪明,不过古人有云,聪明反被聪明误,不知道你挺没听过这句话?” “首先,我姓薛,纪姑娘说的崔家,不是我的崔家,”她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看向纪岳君,“其次,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多是耍小聪明去坑别人的人,我从来不干这种事。世人虽都说大丈夫行事坦坦荡荡,可在我看来,便是闺中女子,也该坦坦荡荡才对,纪姑娘以为呢?” 纪岳君哟了一声,心道好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啊。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谁也不说话。 高子璋看的心里着急。 他既怕纪岳君真的恼了,又怕薛成娇心里添堵,回头他父亲又要骂他。 刚想要开口劝两句,纪岳君叫了他一声:“你这个表妹,很不错嘛。” 薛成娇的笑意渐浓。 纪岳君这样说,大概是不会与她为难了。 高子璋也松了一口气:“她闺名是成娇。” “我听见了,你刚才叫了她嘛。”她说完了还撇了撇嘴,又啊了一声,“对了,我刚从伯父的书房跑过来的。” 高子璋一时头疼:“你又去偷听?” 薛成娇暗自咂舌。 不得不说,纪岳君在某些地方,和崔瑛是很相似的。 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刁钻古怪,可又爽朗大方。 就连偷听的毛病竟然都一样吗? 她不由得打量纪岳君。 只觉得纪岳君胆子忒大了些,也太没规矩了点儿。 这里是高家,不是她们纪家。 就算舅妈和她母亲是手帕交,她也不能跑去舅舅的书房外偷听吧? 万一有什么机密要事呢? 突然就想起来高子璋刚才的话——我们家没有隔墙有耳。 到底是太坦荡,还是太信任呢? 听高子璋的意思,纪岳君可不是头一次去书房外偷听了。 纪岳君吐了吐舌头:“是啊,然后就被抓包了,伯父教训了我一顿,把我赶到后面来了。”(。) 183:她又来了 就在薛成娇还为纪岳君的大胆感到吃惊时。 纪岳君已经推了高子璋一把:“伯父叫你去前面的,只顾着闹,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高子璋有些狐疑。 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先前叫了母亲去,这会儿还让纪岳君传话给他。 他下意识的看了薛成娇一眼。 薛成娇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 感受到高子璋的眼神后,淡然一笑:“那表哥快去吧,舅舅想是有要紧的事。” 高子璋又顿了顿,眼神在她二人之间游走了半天,才提步走了。 其实真不是纪岳君有意支开他。 高孝礼先前叫郑氏去,为的是保定府薛家的事。 后头叫高子璋,却是因为收到了崔旻的信。 高子璋迈出清琉弄玉后,纪岳君就往薛成娇身边而又凑了凑。 薛成娇觉得浑身不自在,就退了两步。 纪岳君呵的笑了一声:“你婶娘要来应天府了,知道吗?” 薛成娇身形一怔。 冯氏? 纪岳君耸耸肩:“我在伯父书房外听到的,而且崔家的崔旻还送了封信,信上还问你好,伯父说了,他对你很不同,后面还有话,我就没听见了” 薛成娇的眉头紧紧的锁在了一起。 冯氏又到应天府来做什么呢? 上次的事情,不是都已经了结了吗? 难道真的如邢妈妈所说,冯氏不知足,有一就会有二? 那她自己的名声,也全都不顾了吗? 还有旻表哥 高子璋的话仿佛还在耳边,纪岳君就已经带来了他问好的消息。 薛成娇久久不语。 纪岳君冷笑了一声,似乎对她颇有成见:“你很会招惹人啊?”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 薛成娇脸色立时就变了变,眯眼看向纪岳君。 纪岳君啧了一声,也不怕她:“不久之前,崔家的崔昱在醉仙楼醉酒,我哥哥跟他同席,他醉酒后满口叫着成娇二字,这不是你的闺名吗?” 藏在袖中的手,倏尔收紧成拳。 “纪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确实长的很漂亮,听说脑子也聪明,”纪岳君顿了顿,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说那句话,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呐,我这个人呢,其实很好相处,而且你这么好看,我也一眼就觉得喜欢,但是,你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咱们就相安无事。” 薛成娇忍不住嚯了一声。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高子璋? 高子璋就是个香饽饽? 她是住在高家不错,但何以见得就一定会招惹高子璋? 薛成娇忍不住动了气,觉得纪岳君欺人太甚。 可突然想起来舅妈当日所言,似乎这不是自己能够得罪的人吧。 在高家,纪岳君来去自如,连舅舅的书房,她都能去。 这个的姑娘,是高家的准媳妇。 于是她忍了又忍:“我几时招惹过谁,自己都不清楚。纪姑娘怕我招惹了你的人,实在是多余的担心,”她翻了翻眼皮,“若依你所言,旻表哥待我不错,何以见得我就不喜欢他?怎么就要招惹面前这个表哥?” 这未必是真心话,不过是薛成娇一时托借崔旻的名罢了。 纪岳君的眼珠子转了几转,最后好像是无所谓了一样:“我喜欢把话先说开了,省得将来闹不痛快。子羡不在家,我每次来,也没人跟我玩而,你说话办事这样爽快,愿不愿意跟我相交呢?” 薛成娇是彻底的懵了。 纪岳君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要提防她?还是要跟她好? 薛成娇忍不住扶额:“有客上门,我自然没有推出去的道理。” 纪岳君嘻嘻的笑了两声,又打量着清琉弄玉还要收拾安置,便不多话,一个人又跑了。 等她走后,魏书才迎到薛成娇身边去:“她也太欺负人了。” 薛成娇无奈的笑了笑。 燕桑从屋里出来,扶她上楼梯:“这位纪姑娘心思未必就坏,姑娘不也喜欢坦坦荡荡吗?既然说开了,日后相处也不会有私,大家落得干净。” 薛成娇听了,又觉得有道理,不由的多看了燕桑两眼。 从她买回燕桑,燕桑是不多话的人,一天到门就闷头做事,但是说出来的话,总让她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这个丫头,应该是买值了。 三个人步入屋内,薛成娇四下打量了一番,对此处更觉满意。 不过因纪岳君提起冯氏的事情来,她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往贵妃榻上歪了下去,打发了燕桑去请邢妈妈来,又嘱咐了魏书几句,便叫她在门外守着了。 邢妈妈进屋时,薛成娇正闭目养神。 她走近了两步,仔细看了看,暂且没出声。 薛成娇其实并没有睡下,这会儿感觉到有人靠近,就睁开了眼:“妈妈来了。” 邢妈妈嗳了一声,行了半礼,就在她对面坐了下去:“姑娘身上还是不舒服吗?回舅太太一声,请个大夫来看看吧?今儿又忙碌了一早上,别是累着了。” 薛成娇摇了摇头,撑身坐了起来:“我没事,不用惊动人,省得叫人觉得我轻狂。” 她越是这样说,邢妈妈心里便更觉得难过。 只是再难过,也不敢说出口,唯恐招惹了薛成娇伤心。 二人沉默了许久。 薛成娇想了想,终于开了口:“我听说了一件事,想跟妈妈讨个主意。” 邢妈妈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一眼:“姑娘听了什么?” “婶娘又要到应天府来了。” 邢妈妈显然吃了一惊:“这是哪里听来的?” 于是薛成娇便把前头纪岳君的话都说了,只是隔过了崔旻这一茬。 “我当日就劝姑娘,可姑娘非是不肯听,”邢妈妈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二太太是个不足意的人,上回来,在姑娘身上讨了好处,如何能不再来图姑娘的?” “可她才走多久?”薛成娇咦了一声,“上次来,姨妈跟她就差撕破脸了,老夫人更是连见都没见她,如今又来,岂不是闹的大家难看吗?二叔怎么会让她来的?” “可就是怪在这里了,”邢妈妈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出了岔子,一头雾水,“咱们什么也不知道,二太太为什么来的,也不知情。舅老爷既然知道了,也告诉了舅太太,想必舅太太会找姑娘说这事儿的。”(。) 184:大祸降至 薛成娇心里没有一点谱。 但她也知道,这时候找邢妈妈问,也是枉然。 邢妈妈就算是年长些,可府外的事情一概不知,如何能知道冯氏的来意? 不过邢妈妈有句话是对的。 上次冯氏尝到了甜头,显然是没有把姨妈和崔家放在眼里,只想着她孤身一人而已,自然还要来欺负她。 这样一想,心念就动了。 “她会不会听了什么信儿,知道我如今搬出了崔家,从敢来的?” 邢妈妈沉默的想了会儿,就失笑摇头:“姑娘想什么呢?且不要说应天府和保定这样远,姑娘今儿才搬出来,她上哪里知道去?就说姑娘如今搬到舅老爷这里,当年的事情,还不够她怕的吗?就敢到舅老爷府上欺负人了?” 薛成娇仔细想了想。 这话也有道理。 看样子冯氏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她前后两次来得这样紧,那就一定是保定府出了什么事。 她小脸儿舒展不开,眉间的川字也久久未曾平复。 邢妈妈看在眼里,伸手拉住她:“如今既然在这里住,凡事都有舅老爷给姑娘出头。当日在崔府,上面还有老夫人,好歹面子上要过得去。眼下舅老爷自己都能做主,肯定不会叫姑娘吃亏的。” 薛成娇应下来,也不想叫邢妈妈跟着担心,就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否听进了心里去。 再说高孝礼的书房之中。 高子璋进去时,只见他父亲脸色铁青,母亲的神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请了安,话还没说,高孝礼就直接叫他坐了。 他侧目去看他母亲,眼中满是询问。 高孝礼在桌子上点了点:“薛冯氏要到应天府来了。” 高子璋是知道冯氏的。 如薛成娇所说,上次冯氏来的时候,他就知道。 听闻此言,不由蹙眉:“怎么又来?” “信是你二叔给送来的,说是为了你妹妹的亲事。”高孝礼语气也冷得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我看她是不要命了。” 高子璋吃了一惊。 父亲常年不与保定来往,却唯独与这位二叔,关系还算是不错。 阿羡才多大?冯氏居然打她的主意? “这算什么?为什么又看上了阿羡?” 一个又字出了口,察觉失言,高子璋咳了一声:“上回来的时候,不是说看上的是崔家人吗?” 高孝礼冷笑了一声:“她灰溜溜的回去,摆明了崔家看不上她和薛炳。”说着又顿了顿,“我听你二叔信里的意思是,薛老二从牢里放出来,老实了一个多月。但是保定的知府又挪动了出去,他自觉无人约束,非但不收敛,反倒更加肆意妄为,加上上次的事情不了了之,新到任的知府深以为薛家势力不可得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又纵的他无法无天。” 高子璋不由讶然。 薛家这位二老爷,竟是个十足的草包吗? 可冯氏这个时候打联姻的主意,那就一定是薛家又出事了? “他又出事了吗?” 高孝礼嗯了一声:“保定府的守备太监,把他参了。” 这可就了不得了! 一府的守备太监,不说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也一定是说的上话的。 保定府的这位守备太监,又是刘光同带出来的徒弟。 他把薛万贺参到了御前去,这一闹,势必要把前次的事情也闹出来。 薛万贺是肯定要完蛋了,那祖父会不会跟着受牵连呢? 高子璋连啧了几声:“他是自以为同我们高家,拴在了一起?” “我想他是这个主意,所以又动了联姻的心思。” 要知道,薛家自贞烈侯一死,在朝中再无可说得上话的人,若要去托一些同年旧友,或是亲戚帮忙,大概也无人会应。 薛万贺是纨绔草包,谁不知道?这种事情来了一次,他还不知收敛。 如今闹到了陛下面前,谁会肯为了他,冒风险强出头呢? 所以薛万贺想让薛炳娶高家人。 因为祖父上次出门帮了他,事情闹开了,祖父也跑不了一个包庇护佑的罪名。 如果能够联姻,两家人就成了一家人,祖父自然更要尽心尽力的帮他脱罪了。 可真是好算计! “那保定那边是什么意思呢?” 一直坐在旁边没开口的郑氏轻轻拉了他一把:“问的多傻,你祖父要是肯点头,还会把人推到我们这里来吗?” 高子璋松了一口气,祖父不同意就好。 高孝礼沉了沉声:“这样的事,我们家自然是不怕的。当初帮他,也不过是看在你姨父的面子上罢了。你二叔说了,事情闹大了,你祖父自有办法,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厉害。” 高子璋听后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咦了一声就问:“那父亲叫儿子来,是为了什么?” 说起这个来,高孝礼的脸色,仿佛更黑了一层。 高子璋看的惊诧不已。 高孝礼重重的在桌子上砸了一拳头:“你替我去一趟刘太监的府邸。” 高子璋啊了一声,疑惑不解。 父亲一直看不起阉党,从不与刘光同相交,今次是怎么了? 高孝礼敲了敲桌子:“保定府的守备太监是他徒弟,这事儿他真一点儿不知情吗?还有个事儿,你得问问他。”他顿了顿,看了郑氏一眼,后话暂且没提。 郑氏会意,便起身离开了书房。 高孝礼在别的事情上都没这么多规矩,可唯独是这一点。 官场上的事情、府邸之外的事情,郑氏不能多问,也不能多知道。 郑氏离开后,高孝礼手底下一直压着的一个信封被他拿了起来,对着高子璋比了比。 高子璋起身,提步近前去,就势接下来。 询问的眼神又丢过去,见他父亲点头,便动手拆开看了。 只是越看越心惊,看到最后,眼中竟闪过一丝慌乱:“大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大表哥机敏过人,刘太监让人给他报信,他就猜出了这些。”高孝礼的目光投向了那张信纸,“陛下,是要动一动甄谈两族了。” 高子璋毕竟年轻,何时经历过这些?一时间吓的冒出一头冷汗来:“甄氏不是皇后的母家吗?为什么会这样?大表哥会不会想错了?” 高孝礼不悦的皱眉看他:“你慌什么!” 高子璋心说这能不慌吗? 如今的世道,宦臣当权就算了,可是连宦臣都不敢得罪的世族,如甄氏,如谈氏,再如袁氏,这样的人家,不是更让人仰望吗? 为什么突然有一天,会有人说,甄谈二族,大祸降至!(。) 185:何去何从(求月票) 高孝礼看着儿子的脸色一阵白过一阵,心里又气又无奈。 他最终摇了摇头:“你也读书,也识人,可是跟你大表哥比起来,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高子璋对这话是服气的。 他怎么比得上崔旻呢? 于是就垂下头去,一言不发了。 高孝礼深吸了口气:“你年纪不小了,将来也要考功名做官的,这些朝廷上的事情,局势动荡的事情,怎么就一点也不上心呢?” 高孝礼心里其实很清楚。 严竞的死,一定会成为导火索。 到此刻,他也隐隐猜出来,严竞惨死,被抛尸河中,是何人的手笔。 只是这团火,究竟会什么时候烧起来,就无从得知了。 也许是中宫废黜之后。 也许是谈贵妃立后之前。 “你要记住,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什么世族大家,都是陛下赏的。”高孝礼眯起眼,“这是太平世,陛下不会叫世族风头过盛,出现第二个琅琊王或是陈留谢,懂了吗?” 高子璋一个踉跄。 他懂了。 就是因为,甄家和谈家,一个是皇后的母家,一个是谈贵妃的母家,皇帝要权衡,又要同时打压。 陛下要的,是绝对的皇权。 “那父亲让我去问刘太监什么?” “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高孝礼顿了顿,“我虽然看不起阉党,但论及揣摩圣意,谁也比不上他们。” 高子璋沉默了下去,点了点头。 “你现在就去,带着你大表哥的信,别的不需多问,只问他,甄谈是否可保,他是聪明人,会给你最聪明的回答。” 高子璋不敢耽搁,带上了崔旻的书信,就匆匆离府,往刘光同的府邸而去了。 高孝礼其实很难平复下来。 薛家出事在这个当口,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可他现在又不由的怀疑,这事儿跟刘光同有关。 至于为了什么,目前没办法确定。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 京城之中动荡之势刚冒头,他的徒弟,就一本奏折把薛万贺参了,这其中还牵扯他们高家。 可是之前刘光同表现出对崔旻的好,又不像是作伪?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陛下真的要甄家和谈家自己斗起来,那他又还能在应天府平静多久? 陛下要在朝堂重新洗牌,他又该何去何从? 按崔旻信上所说,只怕这次他被放到户部,就是一个征兆。 这场变动之中,薛家、高家、崔家甚至是袁家,全都躲不开。 而就在高孝礼还为前途茫然头疼时,崔家长房之中,润大太太也没有闲着。 当日薛成娇被人下了药,这事儿可能是崔琦,也可能是崔瑛,甚至可能是任何人。 但是她心知肚明,不管是谁,站在后面唆使这件事的,一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姑娘们不懂医理,丫头们没有必要,就算崔瑛真的看不上薛成娇,又是谁告诉她这个法子的? 薛成娇吐血,家里人都知道,可为什么吐血,却没人清楚。 断红饮的方子,是谁传出去的?藜芦又是怎么被加到了药罐里的? 这种种事情,都不可能是一人之力能够做到的。 薛成娇当日劝她不要打草惊蛇,可要知道,敌暗我明,你不动起来,对方又怎么会跟着动? 蛇嘛,只要动了,就总有踪迹可寻了。 润大太太坐在自己的月窗下,想了许久,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她招手叫茯翘:“你去叫二姑娘来。” 茯翘也不多问,听了吩咐就办事,返身出去,不多时就带着崔琅回到了此间。 崔琅来时一头雾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茯翘很懂事,知道这是有话说,迎了崔琅进屋之后就退了出去。 润大太太嘴角还挂着浅笑,叫崔琅近前来:“你母亲最近身子好多了吧?” 自从上次一病之后,沪二太太身体一直不好,孙娘子开了多少补养的方子,最近才稍稍见好。 崔琅顺势坐下去,嗯了一声:“这两日好多了。” “我这里有件事,想交代你去办,”润大太太平视着她,见她抬头看过来时眼底闪过惊诧,笑意就更浓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知事的姑娘,比你大姐姐能干,这件事,你不要推辞,也不要说你做不了。你自己很清楚,想守着你母亲过日子,也得咱们长房先过得好。大家都过不好了,你们小家还能好吗?” 崔琅心一沉,当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大伯母说吧。” 润大太太心说果然是聪明啊。 稍顿了一会儿,便将薛成娇被下药这事儿都告诉了她,末了才道:“给娇娇下药,我想不出来对谁能有什么好处,唯一的,就是希望我们长房闹起来,所以这件事,二房三房和四房,都有嫌疑。” 崔琅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动了动嘴,又收住了话。 润大太太自然看在了眼里,心底咯噔一声:“你知道什么?” “我见到过。”崔琅声音也沉了下去,“崔晏,应该是他。” 润大太太一惊:“你说见到过,是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他给琦姐儿塞过一包东西,我见了一次,后来又见过一次。”崔琅吸了吸鼻子,回想那日的情景,“第二次见到时,我觉得有些奇怪,就出去了,他两个见到我,显然是惊慌的,只是我未曾多想,也不愿意管他们的事,才没有追问如果成娇是这时候被人下了药,那崔晏就很可疑。” “不,”润大太太盘算了半天,丢出个否定的答案来,“不会是晏哥儿,你应该说,是二房。” 崔琅不糊涂,她明白润大太太的意思。 崔晏为什么做这件事呢?他和薛成娇,有什么利益冲突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二房授意他这样干的。 当日润大太太怀疑崔瑛,四房可是好说话的吗?闹开了,谁来收场?谁又受益? “可是我不明白,在成娇身上押注,不是太冒险了吗?” 润大太太听得明白。 薛成娇不是崔家人,也不是润大太太亲生的,她被人下了药,怎么就到了闹的大家过不好的地步了呢? 甚至是前次的那封书信,现在想来,目的应该也是一样的。 可事情怎么都发生在薛成娇的身上呢? 关心则乱。 这四个字闯进润大太太的脑海中,突然就有些明白了。 这是真的当她爱护外甥女,爱护到没了分寸,失去理智,会中了他们的圈套,遂了他们的心愿的地步了啊。 润大太太不由的想笑。 她持家这么多年,难道就是个鼠目寸光的人吗?(。) 186:就在那时 “这事儿不要声张,现在去对质,他们矢口否认,你也说不清楚,”润大太太的指头在腿上点了点,“当初姜云璧在的时候,你跟她不是走的近吗?本来他们可能就觉得你愿意跟三房亲近,既然是这样,琦姐儿那里,你多去找她玩儿,这都没什么,明白吗?” 崔琅其实不愿意插手这些事,可大伯母有句话是对的,长房过不好,他们家就过不好。 母亲身体这样,实在不能多操心。 想到这些,她就点了头:“我明白。” 二人没有多做交谈,润大太太便打发了她回去。 一直到半个时辰后。 润大太太接到高家人送来的消息,将冯氏将到应天府的事情详尽的告知,又把薛万贺在保定的所作所为一一都说了。 听完这些,润大太太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 不管妹妹和妹夫如何,薛成娇还是姓薛的,到什么时候,薛万贺都是她的亲叔叔。 如今几次三番做出这样没脸的事情来,岂不是把姑娘的名声也拖累了? 何况他们这样不顾体面,前前后后的来算计,实在是欺人太甚。 这件事她是想跟崔润商量的,但是他近来忙的不沾家,一时也无法告诉。 润大太太想了又想,只好暂且不提,只等崔润得了空,再与他提一提这件事。 再说高孝礼那边,他是一直在书房等着高子璋回家的。 高子璋回家时,天都已经擦黑了。 回到家中进到书房去,高子璋脸色不怎么好。 高孝礼看在眼中,没有多问,只冲他扬了扬下巴。 “刘太监说,自保就行。” 高孝礼呼吸一窒。 果然甄谈二族 “那另一件事呢?” 高子璋显然是迟疑了一下。 这一迟疑不要紧,高孝礼立马看出了不对来。 于是当即变了脸色:“果然与他有关不成?” “不是”高子璋吞吞吐吐了半天,摇了摇头。 高孝礼沉声哼了一声,分明是在催促他有话快说。 高子璋纠结再三,不得不回道:“是大表哥” 高孝礼倒吸一口冷气。 崔旻? 他和薛万贺有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整他? 高子璋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说道:“刘太监说了,当日冯氏离开应天府后,大表哥就跟他说过,薛万贺是个不中用的人,保定那边只怕还要出事,将来也不必纵着他。既然保定的知府不往上报,那就让守备太监参上去。” “原因呢?”高孝礼眉头紧锁,“他总不会无缘无故的针对薛万贺吧?” 高子璋咳嗽了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父亲真的想不明白吗?” 高孝礼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不过是想确认一番罢了。 崔旻送回来的信,末端大刺刺的写着“成娇安否”四个字。 他一去京城不知要多久,送回应天府的第一封信,没送去崔家,也没问家中可好,独独问了成娇安否,这意味着什么? 当日冯氏离开,是伤了成娇在先的,走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成娇的五万两银子。 这之后,崔旻就干了这种事情。 答案一目了然,还需要问吗? 他是为了成娇! 那天自己问他,是不是喜欢成娇。 他避而不答。 如今想来,那种避而不答,何尝不是一种默认? 高孝礼这边还在兀自沉思。 高子璋却又开了口:“刘太监还说了,这件事情大约不会闹得这么快。如今年关将至,奏折送回京城要半个多月,京中得了信,也会压到出了年再报上去。但是严公的事情,是没人敢压下不发的,端要看陛下如何裁断了而已。父亲您要做好准备,应天府可能是不能住下去了的。” 果然是这样吗? 刘光同的意思,和他心中所想,大约是一样的。 应天府的兵部尚书,是少有的实权官。 他年不过三十而已,就在这个位置上做了近四年,可以说得上是少年得志了。 原来,从一开始,陛下就是把高家划在保皇一党下的。 不过这样说起来,他也就想得通,为什么刘光同的徒弟揭发薛家的丑事,却又不怕连累高家了。 陛下圣心如此,又怎么会因为这点小小的过失,开罪高氏一族呢? 高孝礼吞了口水:“他的意思是如何呢?” 高子璋又顿了顿:“刘太监在府外。” 说完了,果然见高孝礼脸色一沉,忙又道:“父亲不要忙着生气,刘太监说自知父亲不愿与他为伍,然则时局如此,有些事,他想跟父亲当面谈谈,父亲若不许他进府,他自回去就是,只是今后高家的事情,便再不要去问他了。” “这是威胁我吗?”高孝礼声音里透着寒意,眼也半眯了起来。 可是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明白。 刘光同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如果一开始就撒开手不管,他能耐刘光同如何? 书房中沉默了大约半刻钟。 高孝礼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请他进府吧。” 刘光同是一个人来的。 高家的下人被调教的很好,不卑不亢,一路领着他往高孝礼的书房去,一个字也不多说,既不恭维,也不怠慢。 刘光同进书房时,高子璋已经退了出去。 书房中只有高孝礼一个人正襟危坐,肃着脸色看刘光同。 刘光同袖着手,虚礼了一把:“有生之年,能踏进高大人的书房,可真是难得啊。” 高孝礼不愿跟他卖弄口舌,冷笑了一声:“你也不是来叙旧的吧?” 刘光同讨了个没趣,但也不觉得生气,反正高孝礼一向是这个态度对他的。 他无所谓的耸耸肩,自己往旁边儿坐了下去:“严公的事情已经报回了京城,这事儿年前就会有定论,但不管怎么样,暂且不会波及甄谈两家。” “你的意思,是陛下还有后招?”高孝礼默了默,出问出声来。 “依我对陛下的了解,这件事不过是个开端而已。中宫禁足,绝对不止于禁足,废黜是不远了的,只要太后身体养好了,责难中宫下药,一条戕害太后的大罪,皇后是绝对洗脱不了的。” “这一点我清楚,”高孝礼沉声嗯了一嗓子,“那之后,可能谈贵妃立后的事情会被提到章程上来,可陛下既然动了这个心思,就绝不会让谈家出一位皇后” “所以,就在那个时候。”(。) 187:崔家的尴尬 原本都料想到了的事,经由刘光同口中再确认出来,高孝礼还是觉得,心下漏了一拍。 当今陛下尚不足四十,竟有这样的手腕。 “那么我们呢?我想,袁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吧?” 刘光同勾唇笑了笑,摇了摇头:“高大人还是不了解陛下。” 高孝礼一怔,提着音调嗯了一声,正是一句疑问。 “当今天下,没了甄氏和谈氏,世族中排得上号的,不过袁、高、崔、薛这四家而已,高大人认为,谁成王谁败寇呢?” 这话问的蹊跷。 可高孝礼立马就明白了。 他们这四家,总有那么一两家,是陛下将要舍弃的。 陛下要一个新局面,要一个新的鼎立平衡的状态,但他又不允许四大家族瓜分太多的权势。 最好是能恢复到甄谈两家在时的模样,至多三足鼎立。 “这么说,薛家是要完了的?”高校里不由的蹙眉,又想起薛成娇来。 刘光同没有否认:“崔旻当日要我给保定传话的时候,说过一件事,高大人要不要猜猜看?” 崔旻说的事情,又是在保定事后,那应该是跟薛成娇有关的了? 只是高孝礼一时实在摸不准,就起了疑问的语气:“他想要成娇如何?” 刘光同眼中闪过赞赏。 其实来的时候,他也想好了。 要是高孝礼是个冥顽不灵,或是不通不透的人,那他也就不管了。 他虽然真心与崔旻相交,可这不代表,崔旻的这些亲友,他也要一力照顾了。 不过眼下看来,高孝礼是个聪明人。 既然是聪明人,那他就可以帮一把。 “给小姑娘请封。” 又是请封! 高孝礼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 崔旻和章老夫人的想法,也是一样的吗? 不会。 他能为了成娇整薛万贺,对成娇至少是真心的。 思量了许久,他略带不解的试探道:“是想要在覆巢之下保住成娇?将来就算薛家一败涂地,她仍旧是陛下亲封的乡君,没人敢小瞧了她,是吗?” “正是这么个意思,”刘光同点了点头,“况且陛下” 话说了一半,他顿住了。 原本想说陛下顾念旧恩的,可严竞的事情突然就蹦回了脑子里。 顾念旧情?这话跟高孝礼说,就太可笑了。 于是他就改了后话:“薛侯到底是为救陛下才死在沙场的,就算薛家没落了,小姑娘也还是薛侯的遗孤,陛下不会拿她一个小丫头如何。崔旻想让高大人给她请封,也是想让陛下再想起薛侯来,如果能给死者再上尊荣,这个小姑娘,将来的路只怕就更平坦了。” 高孝礼一时哑然。 崔旻今年才十几岁而已,如何心思就这样重了? 要给成娇请封,总要有个由头吧? 无缘无故的,岂不是要到陛下脸上去的? 可是崔旻连这个由头,都准备好了。 薛万贺的事情暂时没有闹开,陛下还不知薛家人是这么办事儿的。 只要冯氏到了应天府,他就可以一道折子送进京城,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薛万贺和冯氏身上,况且成娇也的确是受了委屈的。 姐夫身后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可却要让人这样欺负。 饶是陛下,也会动恻隐之心。 到时候,刘光同再在京城中动用些关系,把参薛万贺的折子送到陛下面前去。 那成娇的封赏,就水到渠成了。 “旻哥儿他”高孝礼皱眉看刘光同,“他与你相交不过两年而已,竟把这一套学了十足。” 刘光同嗤笑一声:“高大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崔旻到底是跟我学了这样,还是本性就是如此,你日后就会清楚的。” 高孝礼让他噎了一回,只能冷哼了一声,不发一言。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半天。 刘光同先挪开了眼:“但是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敢跟崔旻说。” 高孝礼稍一歪头:“怎么?跟崔家有关吗?” 刘光同嗯了一声:“关于崔琼的婚事,高大人到此刻,还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可能不觉得奇怪呢? 就算是婚约已定,可难道面子,比家族还重要吗? 为什么在已经知道京城发生的事情之后,还要继续和谈家联姻? 这些事情,他都能从刘光同口中得知,崔家不可能不知道。 况且崔家的那位老太太呵,那可是个厉害的人。 “你心中是怎么想?不妨说来听听。” “我怀疑崔家是想丢卒保车。”刘光同说的毫不客气,甚至语气中带上了些许讥讽的意味。 这句话似乎是戳中了高孝礼的心窝,让他一滞,啧了一声问道:“又如何说?” 可是刘光同却不说了。 他往椅背上一靠,看向高孝礼:“高大人听我说了这么说,不如这次高大人来说说看?” 高孝礼呵了一声,也不拿乔,就说道:“崔家在这场动荡中,实际上地位尴尬的很。袁家根基深厚,陛下是一定不会舍弃的,也没法子舍弃。而我们高家呢?陛下既然在我二十来岁,就把我放到了这个位置上,显然我不会是一颗弃子,我母亲是原配发妻,我是高家嫡出的长子,我不是弃子,就意味着高家不会被舍弃。我说的对吧?” 刘光同扬眉,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高孝礼才又说道:“可是崔家不同。他们家早就分了单过,要不是老夫人一直把着不撒手,只怕连宗都分过了。人心不齐,家业如何保?陛下不会不知道这些,所以在对崔家的处置上,只怕就要多加权衡。况且崔家的这些儿孙里,能干可用的又不多,不是碌碌平庸,就是纨绔子弟,难道让他们去牵制袁家吗?” “高大人果然是明白人,那么然后呢?” “然后,老夫人就想到了联姻。”高孝礼此时越发觉得笃定,语气就多了几分坚定,“在出事之前,谁也不知道谈家到底会如何,所以把家中嫡长女许配给谈家,只是第一步而已,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如果谈家无事,自然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可如果谈家出了事,丢卒保车,舍弃琼姐儿,甚至是出卖谈家,都能够自保。” “那么老夫人的第二步棋,高大人以为又是如何?” 刘光同对他这番话不置可否,只是平静的又问了一句。(。) 188:快入京了 第二步? 高孝礼不由的想要冷笑。 想起了老夫人的所作所为。 想给成娇请封,让成娇嫁崔旻。 还要让崔昱娶袁慧真。 “我早就知道,老夫人是个不简单的人,如今看来,为了崔家,她可真是什么都能舍,又什么都能利用。” 刘光同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后面的话,不必说了。 “其实她的做法无可厚非,只是我没办法告诉崔旻。”刘光同不禁摇头,“崔旻这个人,沉稳,也能干大事,但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要是谁碰了他亲近的人,是绝对不行的。” 高孝礼以往的这么多年里,从没有跟这个外甥相交过。 眼下听刘光同这样说,不由的心头一震。 如果章老夫人真的是这样盘算的,那将来崔旻知道了,又会如何? 刘光同一个劲儿的叹气:“其实两个哥儿的婚事,倒都还好。只是崔家的这位大姑娘,前途可就堪忧了。将来一旦出了事,老夫人绝对不会保她,只怕崔旻要为这个翻脸。” “可我其实想不通,”高孝礼啧了一声,“先跟谈家联姻,也是冒了险的。如今谈家已经出了事,虽然暂且风波压下,可老夫人不糊涂,一定看的明白,为什么还要继续这场联姻呢?如果琼姐儿已经嫁过去,那自然无话可说,可分明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何至于如此?” “高大人不是说了吗?”刘光同冷不丁的笑了一声,“万不得已时,甚至可能会出卖谈家来自保。” 他说完了,看高孝礼像是僵了一把,才继续道:“对他们来说,谈家始终是外人,又远在京城,如果没有姻亲这样亲近的关系,谈家的很多事,他们从哪里得知?大姑娘嫁过去,一定不会存心防着自己的娘家,久而久之,崔家总能知道些什么,我说的对不对?” 高孝礼觉得自己无法想象。 如果真的如刘光同说的这样。 那章老夫人在此时,就已经打算放弃崔琼了。 她想要崔家能够在这次的动荡之中存活下来,想要能够和袁高二氏成三足鼎立的状态,所以她必须让崔家博得陛下更多的信任。 这份信任从何而来? 陛下如今首肯崔旻入京为官,已经是圣心不明了的。 要想指望崔旻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保得住崔家,简直是滑稽可笑。 唯一的办法,就是替陛下除去眼中钉,伤及谈家的根本。 这样一来,崔家就稳稳当当的站到了陛下这一面,而陛下,也不可能再动崔氏一族。 高孝礼后背一阵发寒。 离开保定时,他觉得自己的继母心毒手狠,绝不是个顾念亲情的人。 如今知道了这些,哪怕只是他与刘光同的猜测,可也不免觉得,章老夫人竟能心狠至此。 那琼姐儿怎么办?他姐姐又怎么办? “你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件事吗?” 刘光同显然是楞了一下。 高孝礼是关心则乱了。 他作为一个外人,如何去阻止人家的婚配事情? 刘光同摇了摇头:“高大人,这件事,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除非是崔家自己主动去退婚,不然大姑娘是一定要嫁去谈家了。” 高孝礼的拳头握的死死的,重重的砸在了桌案上。 “那就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吗?” “可是高大人要想清楚,”刘光同深吸了一口气,“如果高大人要保大姑娘,不是不可以。陛下既然没把大人当弃子,将来大人在陛下面前说话的日子,就一定会有。谈家就算出了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个流放而已,高大人力保大姑娘,陛下一定会卖这个面子给你。可是这样一来,高家就是公然站在了崔家的对立面上,甚至可能会让陛下觉得,你一个做舅舅的,尚且这样护着外甥女,怎么大姑娘的父母和祖母,却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她跟着谈家一起倒霉呢?” 高孝礼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很可怕的。 陛下一旦觉得崔家人无情无义,还会留下他们吗? 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要的人,会对皇帝绝对的忠诚吗? 所以刘光同其实是在提醒他。 崔琼,和崔家,他只能选择一个。 他怎么选? 崔家有他的亲姐姐,还有他两个外甥,看眼下的情形,崔旻还一心想娶成娇,如果将来成娇做了崔家宗妇,那他还要再搭进去一个外甥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要为了崔琼一个人,放弃他们所有人吗? 高孝礼沉默了。 刘光同看他沉默下去,心下清楚,这是暂时想通了。 “这件事,我没告诉崔旻,但是依他的聪明才智,一定会有想通的一天,”刘光同说着又无奈的笑了,“这位老夫人也不知在想什么,崔旻可是宗子,寒了他的心,将来谁替她守崔家呢。” 高孝礼有些怔怔的:“事分轻重缓急,总要先能保住崔家,才有将来轮到他守崔家的时候。” 外面天色黑透了,原本入了腊月,天就一直不好。 这时一道亮光乍然显现,紧跟着天边就轰鸣起来。 又有一场暴雨将至了啊。 高孝礼点了点桌子:“变天了,一会儿下了雨难行,我就不送你了。” 刘光同呵了一声,心说撵人可真快啊。 但他也没计较,径直站起身来,同高孝礼拱手礼了礼:“高大人要有个心理准备,中宫之位的变动,很可能在年前就会下来,而严公事发,崔旻一定会受到牵连,京城中还会有一批人倒台,高大人可能就快入京了。” 说完后,他头也不回的迈出了高孝礼的书房。 高孝礼的拳头紧了紧,又松开。 眼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还是给成娇请封。 正如刘光同所说,崔琼的事情,他们都已经无能为力,将来也无能为力。 放弃她的,是她的祖母和父亲,就算他心疼,可是也没有说话的余地。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高孝礼了,也不可能再提着佩剑冲到崔家,让章老夫人给他一个交代。 如今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然后保护好另一个外甥女。 仅此而已。(。) 189:拨开迷雾 薛成娇是在吃过了晚饭之后,才去了郑氏那里。 对冯氏要来这件事,她的一颗心始终是高悬着的。 冯氏为了什么而来?总不至于又是为她手上的银子吧? 邢妈妈下午时说过,这事儿舅舅和舅妈一定会告诉她,所以她也就耐着性子等。 可眼见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仍旧毫无动静。 薛成娇实在是坐不住了。 魏书和燕桑一左一右的跟着她。 她身上裹的很严实。 头顶的油伞也很大。 雨下的那样大,可沾不湿她分毫。 清琉弄玉和郑氏住的因辉堂很近。 三个人大约只走了不到半刻钟,就到了。 郑氏身边儿的大丫头见她来,忙将她迎进了屋中。 薛成娇进了屋请了安,悄悄地打量了一番。 舅舅还没回来,那就是前头还有事情要料理了? 郑氏笑着冲她招手:“怎么样,才住进来,今儿晚上吃的好不好?合不合胃口?若是有很想吃的,或是很喜欢的,你只管说,明儿我叫她们准备。” “都很好,舅妈不要挂念我,”薛成娇往她身边坐过去,可始终没那样亲近,“我人小,胃口也不大,吃不了多少。舅妈也不要叫她们特意准备了,多糟蹋东西。” 郑氏听得出来,这话里还是透着生分的。 她不由得想摇头。 在崔家,对着姐姐时,成娇只怕不是这样的吧? 她下意识的看了薛成娇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多少年过去了,要亲热起来,也不是这一时半会儿就能的。 “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寒气这样重,怎么跑来我这里?” 郑氏知道她必然是有事,可并摸不准是什么事。 薛成娇扭捏了一会儿,才轻咳了一声道:“我下午的时候,听纪姑娘说起,婶娘要来应天府了吗?” 郑氏几不可见的蹙了眉头,旋即又舒展开。 过了许久后,她才点了点头:“是要来了,不过你也不要怕,她不是为你来的。” 郑氏知道上次冯氏伤人的事情,只道薛成娇眼下是心中惧怕,唯恐冯氏又是上门来找她麻烦的。 薛成娇咦了一声。 不是为了自己来的,那还能为什么? 她没开口问,只是眸中不解之意愈浓。 这件事本也没什么可瞒着的,郑氏也有高孝礼的授意。 说到底还是薛家的事儿,有什么好背着薛成娇的? 于是郑氏的笑敛了敛:“你二叔这回只怕要有大麻烦了,保定那里来了信,冯氏想上门来结亲。” 她的话不多。 薛成娇听的是一知半解。 关于结亲,既然到了应天府,信又是保定送到高家的,那冯氏这回看上的,应该是高子羡了。 她不记得前世高子羡最后是如何的,也不清楚薛炳到底取了谁。 可是眼下想来,舅舅是肯定不同意这门亲事的。 当年就看不上的人,如今难不成会跟他们结亲了? 而外祖父大概也是不赞成,不然不会把人推到应天府来。 可是,二叔又出了什么事? 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能让舅妈说出大麻烦三个字,能让冯氏在不到半年的时间,第二次到应天府来。 薛成娇眉头紧锁,不由的问出了声:“二叔出什么事了?这么严重吗?” “还是为了银子的事儿。”郑氏又气又无奈,将前因后果皆告诉了薛成娇知晓。 薛成娇听后,眉头就拧的更厉害了。 她的这个二叔,还真是不成器! 居然闹到被保定府的镇守太监参了一本的地步。 她不懂朝政,可也知道其中利害。 事情闹到了皇上面前,又要如何收场?还能有好下场吗? 她此刻也隐隐感觉到,如果薛家真的出了事,对她来说,绝对没什么好处。 最好的例子就是前世的邓家。 邓家老爷子一死,儿孙们各自谋前程,家业凋零就在眼前,拿到人前去说,对谁又有好处呢? 但凡是挂上了邓之一姓的,前程可以说是都没有了。 更不要说如今她二叔是会获罪,且是铁证如山的。 她就算搬离了保定府,也还是薛家的骨肉。 俗话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用在此处岂不正是应景了吗? 薛成娇一时有些慌乱无措,手不自觉的攀上了郑氏的袖口:“舅妈,那我” 她眼中的慌乱,自然被郑氏尽收眼底。 郑氏反手在她手背上压了压,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你舅舅自有主意,总不可能因为这个,连累到你。” 可到底如何能不连累她,连郑氏自己也说不出来。 薛成娇从因辉堂离开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呆滞。 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绪。 一路缓行回到清琉弄玉时,她才有些想明白过来。 一直以来,她都在依靠别人。 姨妈、姨父、表哥,再到舅舅舅妈,甚至于,她还要靠着保定府薛家和高家的名头,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一切,都有人一手安排。 她似乎习惯了逆来顺受,也习惯了接受。 每次有事情发生,她好像是自己做了主,可回过头来仔细想一想,压根就不是这样的。 落水的那件事,如果不是章老夫人有意的纵容崔瑛,她跑到敬和堂去巧言几句,能骗过谁? 甚至包括后来的种种,其实都并不是她薛成娇的能耐。 她突然有些回过味儿来。 她应该靠着自己生存在这个世道上,就算有一天,姨妈和舅舅也抛弃了她,她也仍旧有归处,有立足之地。 就这么一瞬间,请封的事情,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如果能够有了陛下亲封的头衔儿,也许她可以暂时摆脱眼前的困境呢? 她大概还记得,章老夫人之所以动这个念头,是因为拿准了父亲的死,会是她最好的保护伞。 而今天高子璋也说了,就算将来出嫁,夫家也未必不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她一直不想提起父母的死,可既然这件事可以庇护她,她为什么不好好的利用? 就算是父母在天之灵,也一定是希望她能够越来越好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薛成娇停下了来回踱步的身形,叫了一声魏书。 魏书从外间进来,疑惑的看她。 她笑了笑:“你替我去回姨妈一声,我明天先回崔家一趟,见见姨妈。” 魏书一楞,咬了咬唇:“姑娘,咱们今天才住下来,明儿你就要回去一趟,是不是不太好啊?”(。) 190:给你请封 “舅妈不会这样想,你只管去你的。81 中 Δ文 网” 薛成娇又催了她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 魏书见也劝不住她,又不好一直扭着她的意思来,就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其实薛成娇心里很清楚。 郑氏怎么会怪呢? 薛家的事情,分明可以不告诉她的。 既然舅舅自有主意,何必让她知道? 现在既然说了,她想回一趟崔家,去问问姨妈的意思,这再正常不过了。 只怕舅妈也巴不得她回去问一问呢。 就是不知道,这么做,合的是舅妈心意,还是舅舅的心意了。 究竟如何,薛成娇也没有多想。 她觉得自己从重生之后就有些疑神疑鬼。 怀疑过的人太多,身边亲近的、不亲近的。 如果有可能,她应该要改一改。 她这一世的路还有很长,要做的事也还有几件,不能让自己在这种猜疑中先迷失了自己,弄的大家难堪。 昏昏睡下,便是一夜过去。 到第二日清晨,郑氏先让人给崔家送了帖子去,才带着薛成娇一起吃了早饭,收拾了一番,出门登车往崔家去了。 润大太太收到帖子时,也是才吃了早饭,本来是打算略留一留崔润,跟他商量一下保定府的事。 可是婆子送来了高家的帖子,她一看之下,还以为是薛成娇又出了什么事。 再一联想冯氏要来的这事儿,也顾不上再留崔润了,便忙打人安排起来,只等着郑氏带她回来。 郑氏带着薛成娇登门,自然要先去敬和堂给章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见到她们来,也没多问别的,仍旧是慈眉善目的笑着同她们说了会儿话,才让金陵送了她们往顺安堂那边去。 润大太太是自己迎出来的。 见到薛成娇时,她悬着的心也放了下去,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我的儿,没事就好,”润大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近前去拉薛成娇,“你舅妈叫人来送帖子,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你又出了什么事。” “我没事的,”薛成娇很温顺的跟在润大太太身侧,浅笑了一声,“昨日知道时,舅妈已经安抚过我了。” 本来她不知道这事儿舅妈已经告诉了崔家这边的。 还是今天来的路上,舅妈才提起来,说姨妈已经知道了薛家的事情。 薛成娇心里暖暖的。 郑氏在旁边跟着,也开口附和:“昨儿也没多要紧,只是她回到家去,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叫魏书来跟我说,想今天回来一趟,见见姐姐。” 说话的功夫,一行人已经进到了顺安堂之中。 润大太太把之前的话听在心里,就知道薛成娇这次回来,是有事情想跟她说的。 于是便屏退了左右,屋中独留下了她们三人而已。 润大太太笑着看向薛成娇:“屋里没有别的人,你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 薛成娇在润大太太的面前,显然更放得开。 只是经昨夜一番深思,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太叫人面上过不去。 就正如此刻。 舅妈还在旁边坐着,她对姨妈表现的过于亲密,舅妈诚然能够理解,可难道真的会不往心里去? 她想了想,就轻咬了下唇,一是没开口。 润大太太咦了一声:“怎么?昨儿才搬出去,今儿就不跟我说心事了啊?” 薛成娇脸上浮上红晕,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 郑氏眼底也有了笑意,轻推了她一把:“这有什么扭捏的,你巴巴地要回来,既来了,还藏着掖着?” 于是薛成娇就松了口,开诚布公的坦言道:“我是想问问姨妈,当日老夫人说的,请封这一桩事,姨妈心里觉得,是否可行呢?” 润大太太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从来都没觉得这件事不可行。 她掌家多年,又是世族的嫡长女,见过的事情太多了,当然知道什么对成娇是好,什么是不好。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就算她说过气话,可还是打心眼里觉得,这是对成娇百利无一害的事。 那为什么她不开口提呢? 因为成娇表现出来的全是拒绝和排斥。 她没办法再提。 成娇从落水醒后,敏感多疑,虽然平时隐藏的还算不错,但她能够察觉到。 她唯恐丫头心里认为,她如今也是心里只有崔家的利益,一点也不顾念着这个外甥女了。 可是今天成娇突然又自己提起来了这件事,倒确实把她给惊着了。 润大太太微微蹙眉:“你怎么又想起这件事的?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问着就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郑氏。 郑氏一惊,咦了一声就连连摆手:“我怎么会胡说这些。” 薛成娇忙说了一声不是的,而后才平静的开口:“昨天我想过了,二叔的事情闹大了,薛家是不会有出头之日了,那我呢?我总归还是薛家的嫡长女,难道薛家出事,我可以置身事外吗?” 润大太太懂了,眼底不多时就有了欣慰。 她一直怕成娇活的不自在,渐渐养成个闷葫芦。 可是如今她能想到这些,就说明她心里是有算计的。 “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想,如果有了陛下的封赏,就算薛家出了事,你也可以自保,也一样能在应天府立足。”润大太太说着又顿了顿,“毕竟是陛下亲封的名头,谁也不敢小瞧了你,是这样吗?” 薛成娇也不知是真的昨日想的通透了很多,还是事到临头破罐子破摔了,总之她今日胆子是大了很多。 如果放在从前。 姨妈都这样问了,她心里就势必要犹豫。 万一姨妈觉得她心机深怎么办?万一姨妈觉得她无情无义又怎么办? 可眼下她竟丝毫没考虑这些。 薛成娇径直的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的。” 郑氏微微张了张嘴,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有话要说。 但是润大太太先了她一步开了口:“你这样想才好!从前一头扎在家里,什么也不肯自己多想多问,岂不是让人欺负了去吗?况且本来他们欺负你在先的,哪里有个做长辈的样子?要我说,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在你二叔的事情闹到陛下面前,给你请封才是正经的。到时候你有了陛下的封赏,应天府里横着走都行。”(。) 191:上上心 薛成娇也并没有想到,自己心里可能有的顾虑,姨妈都考虑到了。 而且这些话,分明是在安抚她,就怕她多想。 薛成娇动了动嘴,叫了一声姨妈,然后就说不出别的了。 郑氏在一旁听着,刚才想说的话,就全收回了肚子里。 姐姐的话是有道理的。 薛万贺夫妇不仁在先,上门来欺负孩子,难道现在还指望着孩子陪他们一起遭罪吗? 她刚才也是让猪油蒙了心了,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思呢? 郑氏不经意的扫了薛成娇一眼。 丫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但是是真心实意的,笑意直达眼底。 这笑容把她五官衬托的更是柔美。 郑氏心念微动,那些话若是出了口,成娇怕要懊死吧? 可巧了这时候外头有动静传进来。 润大太太敛了神色,朝外头喊了一声茯翘。 茯翘很快进到屋里来,也不等主子再问,就先低着头回了话:“是五姑娘来了,吵着要见娇姑娘,我们怎么也劝不住她。” 润大太太无奈的摇了摇头,看向薛成娇:“你去跟她说说话吧,她那个脾气,你不见她,她闹起来没完的。” “那我” “没事,你既然有了这个心思,剩下的,自然我跟你舅妈商量就是,难道还要你自己盘算吗?”润大太太又露出笑,顺势轻推了她一把,叫她出门去。 薛成娇心说也是。 就算再不想依靠大家活着,但自己毕竟能力有限,如何周全,如何上折子,还是要长辈们来操心。 如此想着,她就动了身,与二人稍一礼,跟着茯翘出了门去。 待她出了门,润大太太的笑才彻底收了起来。 她看向郑氏,脸色倒不说多难看,只是没了对上薛成娇时的那份和颜悦色:“你刚刚想说什么?” 郑氏自知刚才险些失言,便有些哑然,吞了口水:“是我想岔了。” 润大太太不由的摇头:“你跟着霖川离开保定这么早,对你来说自然是好事,上面没有婆婆压着,底下也没有妯娌间的明争暗斗。可如今又怎么样?总能显露出一些弊端了不是?” 郑氏觉得有些害臊。 姐姐话没挑明了,但是意思很清楚。 她心眼子不够用。 润大太太倒不是有心嘲讽她,说这话多半也是为了提点她而已。 郑氏这人心大的很,更加不会为了一两句话就恼了。 羞愧了好一阵子,才回了回神:“往后我会多注意的。” 润大太太见她听得进去,稍稍松了口气:“娇娇跟琼姐儿、羡姐儿她们都不一样,我从前怕她自觉孤苦,恨不能待她比琼姐儿还要好。饶是这样,她还是这样多心多疑又多思,孙娘子几次说她忧思郁结,我听的是又气又无奈,如今她搬出去了,远离了这府里诸多杂事,我想着是个好事儿,只是你也要上上心才是啊,一句两句话,你不放在心上,孩子未必不听到心里去啊。” 郑氏不由的又吃惊了一回。 她知道姐姐对成娇是捧在手心儿的,可没想到 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别的一概没再多说。 “你肯放在心上,我就放心了,”润大太太又叹了一声,才继续说道,“成娇的这件事,我想来,也还是要着落在霖川的身上。” “就如同老夫人所说的那样吗?”郑氏咦了一声,“这事儿得老爷出面,给京城递折子吗?”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崔家到底是外人,霖川是她的亲舅舅,本来这事儿薛万贺最该做的,但是他是个十足的草包,只想着如何把孩子手里的银子榨干了,怎么会想这些?” 她说着,颇为不屑的冷笑了一声。 对薛万贺夫妇的做法,郑氏也实在是看不上,就啧了一声:“他们也是拿得出脸,这回来,竟还打的是阿羡的主意。” 润大太太脸色又黑了黑:“你们是做爹娘的,冯氏若来了,什么好脸色也不必给她。事情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父亲那里铁定是回绝了的,他们竟还有脸跑到应天府来登门,”像是实在气不过,润大太太别开脸啐了一声,“也不怕给人打脸。” 郑氏嗯了一声。 反正薛万贺是要倒霉了的,这时候还给他留面子? 他自己都把脸扔到地上去了,凭什么还给他留脸面呢? 上次冯氏来的时候,左右大家还不愿意彻底撕破了脸。 冯家就算是再不济,也是在官场上久待的人家。 面子上能过去的,谁也不愿意伤了和气。 可是这回又不一样。 薛万贺的事情,说轻倒真的不重,可事情是保定的守备太监报上去的,这事儿就严重了。 冯家人又不是脑子糊涂了,难道还会在这个时候出面说项? “这是自然,昨天老爷也交代了,”郑氏想了想,才又道,“冯氏上门,老爷是不好见客的,只嘱咐了我,同她说话也不必那样和气。” “是了,你得记住,咱们同薛老二一家子,都是不对付的。” 郑氏胸口一窒。 这分明还有当年的事情影射在里头了。 “这个我自然记得。”她不愿再说这事儿,唯恐又提起那些往事来,就岔开了话题,“那请封的这道折子,是全靠老爷拿主意吗?还是等问过了姐夫,再做定夺呢?” 润大太太沉默了会儿,指尖在鼻头上点了点:“你姐夫这些日子也忙的见不着人,你先回去告诉霖川,看他是怎么说,明儿或后儿若得了空你再来一趟,然后再说。” 郑氏几不可见皱了皱眉:“来得太勤快,怕不好吧?” “这有什么?”润大太太想也不想就驳了她一句,“你带上娇娇一起来,没人疑心。” 其实后话她也没说出来。 就算老夫人知道了又怎么样? 这本来就是老夫人心中所想之事,难不成还会阻挠她们? 若让她知道了,保不齐还出手相帮呢。 想到这一层,润大太太的喘气声就重了重,显然是有些不痛快了。 郑氏见状,也察觉出异样来,不好再多问,只能一一的应下。 只是心中还是觉得不大好。 崔家人口多,就算老夫人是赞成这事儿的,那别人呢? 若走漏了风声,对谁都不好。 她们这可是要算计着当今陛下呢啊,传出去,谁都没好果子吃。(。) 192:是为结亲而来 薛成娇从顺安堂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鼓着腮帮站在台阶下的崔瑛。 她失笑摇头,略提了提裙摆,下了台阶走过去。 崔瑛看见她,小嘴一撇:“你今天回来,怎么不来找我?” 薛成娇讶然失声,好一会儿才笑道:“我自然是要先来姨妈这里请安的,哪能先去找你玩儿?” 崔瑛也不胡闹了,安静下来,挽上她的胳膊:“我们去走走吧,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她说话的时候,眼底闪着亮光。 这幅模样落入薛成娇的眼中,就知道她是又有了新奇的事,急着要分享。 于是不做他想,随她一道出了这院子,只是临出门时交代了魏书几句而已。 两个人一路携手同行,没多久功夫,就走到了当日的那座九曲长桥。 崔瑛啊了一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昨天我父亲跟我祖母翻脸了。” 薛成娇额了一声。 这算什么事? 崔瑛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她是在为这事儿高兴吗? “我看你的样子,像是很高兴?”薛成娇平静的侧目看她。 崔瑛肩头抖了抖:“不是啊,你听我说完原因。” 薛成娇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崔瑛略顿了下,才又开口道:“陆伯父要到应天府了,好像陆靖淇是一起来的。之前我听我姐姐说起来过,祖母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让他们登门拜访,甚至不愿意让父亲同他见面。昨天好像是父亲收到了书信,陆伯父可能再有三两日就到了,但是言明了要登门给我祖母问个安” 她没说完,薛成娇就已经听明白了。 京城出了事,钱老恭人可能是有些草木皆兵。 再联想一下前世陆家的下场。 此时薛成娇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说不准,陆家是难以置身事外的,他们究竟是向着谁的,她拿不准,但是总归不是向着皇帝陛下就对了。 很可能是因为这样,钱老恭人在此时,就已经不愿意让崔溥再与之深交,以免牵连了自己。 可是既然如此,前世崔瑛又为什么会嫁去陆家了呢? “所以溥四叔就告诉了老恭人,但是老恭人仍旧不松口,两个人就闹翻了啊?” 崔瑛小脑袋点的很快,嗯了一声:“我也不是很懂。以前祖母好像很欣赏陆伯父的,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 “那你是怎么回事?”薛成娇几不可见的拧了一把眉头,“刚才说起来,眼里都要发光了。长辈们闹不痛快,你高兴什么?” “我不待见陆靖淇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崔瑛嗨了一声,“他要是上门来,还不知道有什么麻烦呢,”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顿了顿,“不来是最好的了。” 薛成娇听出了异样来。 崔瑛是什么人?天塌下来她也照旧恣意的人,今儿提起陆靖淇,竟然叹了气? “你”薛成娇啧了一声,“你为什么叹气?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啊?” 崔瑛心说你还真是聪明啊,只是眼珠子转了转,还是没说话。 薛成娇也不急,反正崔瑛是肯定憋不住的。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对视了好半天。 到底还是崔瑛先松了气:“好嘛好嘛告诉你,我姐姐说,陆靖淇这次之所以会跟过来,很可能是陆伯父想给他说亲事。我不知道我姐姐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她这么说了,肯定是有道理的。”说着她又拿手肘戳了戳薛成娇,“你怎么看?” 薛成娇心里是惊诧不已的。 崔瑜是聪明人,她的聪明和崔琅不同。 崔琅能看人看事,洞若观火。 崔瑜却是些小心思小聪明,但是这种小聪明,是不能小看了的。 她为什么会说起这个来呢? 不可能是无心失言。 最有可能的,就是她听说了什么,想提醒一下自己这个傻乎乎的妹妹,可是又不能明说,所以才这样暗示。 只可惜崔瑛歪脑筋虽然多,这种事情却始终算不上聪明。 原来在贞宁十一年的时候,陆秉均就已经想结亲了吗? 不,也可能,是崔溥想结亲。 “瑜表姐这么说,一定有原因的,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你问我怎么看,”薛成娇唔了一声,话音稍顿了顿,“我觉得,如果只是上门来拜访,一个人来也就是了。陆靖淇年少成名,可他志不在入仕,如果不为了别的,他应该不会跟到应天府来。” 崔瑛很快捕捉到了重点,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志不在入仕?” 薛成娇哑然,吞了下口水:“上次我们不是说过了吗?我猜的啊。” 崔瑛连着哦了两声,果然不再追问。 她小脑袋歪着,想了许久:“跟他年纪相仿的,就只有我了啊。我姐姐比他还要大一些,这肯定不可能的。”说着她小脸儿就垮了下去,“他不会真的是想来跟我们家结亲吧?” 薛成娇心说八九不离十。 可是事情尚且不明了,连崔瑜都不敢往明里说,她怎么能点醒崔瑛? 于是她把话说的更和软了些:“也未必就要和崔家结亲,你才十一,哪有这么早说亲事的?你也不害臊!” “可是”崔瑛咂巴着嘴,分明还有话说。 只是她话音未落,身后却已经传来了崔瑜的声音:“阿瑛,你又乱跑,母亲到处找你呢。” 崔瑛和薛成娇齐齐回头看过去。 但见崔瑜莲步轻移,秋香色的马面群微微晃动,正朝她二人而来。 待她走进些时,薛成娇才平端一礼。 崔瑜笑着应下:“母亲今儿正要给她量体做几条裙子,她听说你回来,兔子似的就窜了。” 薛成娇也跟着笑,又轻推了崔瑛一把:“那你赶紧回去吧,下回我给你送帖子,请你到高家去玩儿。” 崔瑛满脸的不情愿,怎奈何崔瑜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眼中警告之意甚浓。 她无奈,便匆匆告辞,回家去了。 崔瑛的身影渐行渐远后,崔瑜才深吸了一口气:“阿瑛这个人,心直口快,肚子里藏不住事儿。她知道点儿什么,就想拿来跟人分享。在这个家里,她唯一愿意分享的,只有你。所以我一听说她跑来找你,就追了出来,”话到这里,收声顿住,她回过头来看薛成娇,“她跟你说了陆靖淇的事情吧?”(。) 193:为了这张脸(求订阅) 薛成娇也坦然的很。 其实崔瑜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模棱两可的。 不亲近,也不疏远。 有的时候,她觉得崔瑜看在崔瑛的面子上,对她还算不错。 可真要是有了什么利益冲突,估计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只是陆靖淇的这件事,就算她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刚跟我说了一半,就被表姐打断了。” 崔瑜呵的一声笑了:“你比阿瑛聪明的多,我听她说了,你临走之前还叮嘱过她,让她不要跟琦姐儿对着干,是不是?” 薛成娇眸色变了变。 忘了崔瑛是个大嘴巴! 当日就该交代她,不要乱告诉人的! 崔瑜见她无话,笑意更浓:“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谁是什么样的心性,我心里也有数。你劝她,是为她好,这有什么不敢认的?琦姐儿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但是论心眼子,阿瑛拿什么跟她比?若不是仗着是家中老幺,早就不知道吃了多少亏了。” “所以表姐想说什么?”薛成娇几不可见的往后退开两步。 崔瑜扶了扶髻上的簪,转了两下:“陆靖淇的事情,是我祖母跟我说的,她虽然也只是猜测,但是既然说出了口,这事儿就八九不离十了。” 薛成娇心说果然吗? 果然是有人告诉崔瑜的,只是没想到,竟是钱老恭人。 “那表姐告诉崔瑛,应该也是老恭人授意的?”薛成娇侧目看她,“但是又怕崔瑛性子太张扬,闹将起来,大家不好收场,所以才只能暗示?” “你真是聪明。”崔瑜的这声赞叹,也算是真心的了。 她回过头来深看了薛成娇一眼,才又道:“祖母说了,京城里面出了事,谈家和甄家先后牵涉其中,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陆伯父这当口到应天府来,又带着陆靖淇,只怕也没打什么好主意。成娇啊,”她叹了口气,轻声叫了一声,“我是因为你待阿瑛真心,才跟你说这些。” “我有一点不太清楚。”薛成娇眯了眯眼,嘴唇微动问了一句。 崔瑜沉声嗯了一声,示意她有话直说。 “陆家和甄谈两家,是有牵扯的吗?” 崔瑜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是隐约听祖母说过,陆家和甄家有一段往事,只是具体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薛成娇却豁然开朗了。 为什么前世陆秉均会突然升迁,又仅时隔一年,就被罢官免职。 可是那是在贞宁十五年时候发生的事情而现在,局面就已经要开始变了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陆家是牵涉在党争之中,并不是单纯的为官不正。 那崔瑛更不能嫁给陆靖淇了! “表姐,老恭人让你暗示崔瑛这些,应该就是不希望崔瑛将来嫁到陆家去吧?”薛成娇轻咬下唇,双眼一直盯在崔瑜的身上。 崔瑜嗯了一声:“阿瑛将来要找什么人家的不能够?祖母怎么会冒这个险?况且临江府山高水长,祖母也不可能舍得。” 那就奇了怪了。 难不成,崔瑛出嫁,真的是崔溥的意思? 那崔溥又是图什么? 如果陆秉均是甄氏一党,那他们注定会是这场政斗的牺牲品。 崔溥在官场多年,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怎么会答应这门婚事呢? 二人正沉思,不远处燕桑疾步而来,说是高家来人,催她们回去。 薛成娇愣了愣,难道又出事了吗? 脚下也不敢耽误,匆匆与崔瑜告辞。 只是她临走时,崔瑜又拉了她一把:“成娇,阿瑛还小,也不比你懂事。陆靖淇名头太盛,甚至比大哥哥还要厉害些,我怕阿瑛会乱了心神错了主意,如果有机会,你要劝她。” 薛成娇脚步一滞,看了崔瑜半天,终于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崔瑜对崔瑛,是掏心掏肺的好啊。 薛成娇带着燕桑走得很快,一路往顺安堂那边去。 只是在顺安堂外大约一箭之地的竹林旁,又碰上了崔昱。 此时的崔昱脸色也不好看,人也消瘦了不少。 薛成娇乍然见他这样,吓了一跳。 在她的印象里,崔昱一直都是个风流倜傥的俊秀少年郎,如何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她停下脚步来,稍稍礼了礼:“表哥看起来不太好,是病了吗?” 崔昱其实就是来堵她的。 可是真的见到了人,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比他想象中,要过得好。 她还能言笑晏晏的站在他面前,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仿佛过去的种种,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而已。 她将来要嫁给谁,那个人是不是他,对她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崔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的扯出一抹笑:“这两天是不太舒服,听说你回府,想来看看你。”说完了好像又觉得不合适,忙添了几句,“舅舅家一切都还好吗?有没有不顺心或是不称意的地方?” “表哥既然不舒服,就该好好休息,好好养身体,若是做下病根,岂不是要姨妈伤心死了吗?”薛成娇稍稍退开了一步,“舅舅那里一切都很好,我也很习惯,”她说完了,又礼了一把,“舅妈还在里面等我,我就不陪表哥说话了。” 话音落下,她绕了两步,绕过崔昱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呢? 他不是要娶慧真姐姐了吗? 其实真的没什么,她把他当表哥看待,也诚心诚意的祝他和慧真姐姐能举案齐眉。 他实在不该突然出现在这里,半路上堵着她,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让她想起了崔易。 那一日,阳光还很好,崔易把她堵在去四房的甬道上。 是他和崔旻突然出现,训斥了崔易一顿。 他手里有个纸鸢,脸上隐有怒色。 崔旻当时旻表哥是什么样的呢? 气定神闲,端的是长兄的架子,可其实现在想来,也许,高子璋的话,是对的。 她竟从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香饽饽,真的如纪岳君所说的那样,这么能招惹人吗? 崔旻、崔昱,还有已经不在了的袁文湘。 薛成娇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脸蛋,还是因为这张脸吗? 她脸上不由的挂了一抹自嘲的笑。(。) 194:事发 一直到回到高家,薛成娇才明白了。 不是崔溥不谙世事,而是他在此时,未能料到,甄真的会有一败涂地的一天。 这是贞宁十一年十二月初七,宫中陛下谕旨告天下,将中宫废黜,改立为贞妃,迁居幽门殿思过。 因废后所犯的事涉及当朝太后,朝臣一时无人敢替她分辨求情,这件事情陛下办的也是雷厉风行,据说早在颁诏的三天前,就已经收回了册后的诏书,和皇后的金印,让甄皇后迁了宫了。 而同时传到应天府来的,还有谈贵妃代掌六宫,迁居坤宁殿的消息。 后面这道消息,自然是刘光同送来的。 贞妃还是皇后时,住的也并不是坤宁殿。 陛下可能从一开始,就有意让她和谈贵妃互相牵制。 所以当年谈贵妃住在福宁宫以西的明仁殿,而原本该入住坤宁的贞妃,只是久居在福宁以东的明慈殿中。 如今皇后被废,谈贵妃却摇身一变,住进了坤宁殿,成了坤宁之主。 这仿佛在向世人昭告,下一位皇后,势必要出自谈家了。 而贞妃和甄氏一族呢? 这次没有被一撸到底,难免会以为,将来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吧? 其实,他们也可能已经料想到,陛下是要动手了的,只是垂死挣扎,总是要做一番的。 而至于崔溥,没有刘光同的帮助,可能更要选错了路,深以为甄氏仍然可靠,毕竟给太后下药这样的事,贞妃都只是被废黜而已。 实际上薛成娇清楚。 不可能了。 如果甄家还能稳如泰山,前世陆秉均就不会出事。 如果谈家还能呼风唤雨,前世谈昶旭就不可能被下了大牢。 现在的这一切,都不过是表象而已。 而到了三天后,也就是初九这一日,京城中风云又起。 废后事件尚未彻底的平息,严竞的死讯就已经被公布了出来。 陛下在朝会之上龙颜大怒,下令彻查,又因这件事情,罢免了一众官员共计一十二人。 到了十二月十三,仅仅过去四天时间。 中书省旨意再发,调令应天府兵部尚书高孝礼回京,入职兵部,仍领尚书衔。 而先前授予崔旻的户部提举一职,却被暂且罢免掉了,只是职位虽然没了,陛下的旨意却很清楚,还是要他进京去,并未将他放回应天府中。 这一日,高孝礼的书房里,多出了刘光同的身影。 刘光同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似笑非笑的看他:“高大人是高升了。” 高孝礼可笑不出来,眯眼看他:“旻哥儿确定不会有事?陛下把他罢免了,可还是让他进京,这算什么?” “其实大人心里清楚,陛下这是权宜之计而已。”刘光同点了点扶手,“你们甥舅二人,一个升,一个落,在外人眼里,才不会显得太过招摇。崔旻啊,早晚是要出人头地的。” 高孝礼不由的咂舌:“若按你说的,成娇的请封,此时还能上折子?她是我的外甥女” “这不一样。”刘光同摇了摇头,开口就打断了他后面的话,“陛下就算封她个郡主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做给人看的而已,她将来能干什么大事吗?这可跟崔旻的官儿不一样。” 他既然这样说了,高孝礼自然不会再多问,只是心中有了计较,也知道自己该好好盘算,着手准备入京的事情了。 一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十九这一天。 冯氏,终于还是到了应天府。 薛家在应天府的宅子,早被收拾好了,只等她到了之后就可以住进去。 冯氏是在第二天清早,到高家来拜访的。 郑氏果然也没给她好脸色,说话也丝毫不客气。 若按照冯氏以往的脾气,只怕也是要恶言相向的。 可是如今薛万贺的事情难以收场,她的靠山也没了,冯家虽然出了个驸马,可是那都不顶用,如今在郑氏面前,她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那一日打发了冯氏离开后,高孝礼就写了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还有十一天。 希望事情,能够如刘光同所说,在年前有个了结。 这一团团黑雾压下来,已经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希望成娇的这个封赏,能够来的顺利些。 折子送出去后,高孝礼让人去找了薛成娇,一路把她带进了书房里。 薛成娇住下来这么多天,显然已经没有初来时候那样扭捏。 这些日子以来,高孝礼很少露出笑脸,她看在眼里,也知道舅舅担心什么。 眼下进了书房,却意外地发现,舅舅的脸上有了释怀的笑。 高孝礼见她来,就招了招手:“给你请封的折子,我已经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了。” 薛成娇一愣:“这么快吗?” “要赶在年前,不然出了年后,你二叔的事情先闹出来,就不好在开口了。”高孝礼叹了一声,“所以说,旻哥儿这个算计,实在是高明。时间扣的刚刚好,冯氏来应天府闹一场,我送折子入京请封,顺理成章。” “舅舅说什么?”薛成娇怔了一下。 这事儿跟崔旻有关吗? 难道不是那日她说了之后,舅妈和姨妈她们商量出来的法子,让舅舅送折子进京? 高孝礼也并不瞒着她:“这原本就是旻哥儿算计好了的,要给你请个封赏,将来你无论身处何方,都可立足,不必再依托薛家的名声。我听刘太监说了,本来你二叔这件事,他也是怀着给你出气的心态,才下了这么个绊子的。” 薛成娇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崔旻,会干出这种事情吗? 就为了给她出一口气?算计了这么多? 从参奏薛万贺,到冯氏进应天府,再到让舅舅上折子请封,而后让刘光同安排京城里的势力,适时的把薛万贺的事情闹出来 这可真可谓是环环相扣的连环计,有一点儿出了岔子,都很可能满盘皆输。 如果冯氏没来应天府呢?如果陛下真的恼了呢? 薛成娇有些难以置信。 崔旻这个人,为什么分明用了十成的心,却只表一成的意呢? 这半个月以来,他送到高家的书信不下十封,从没有一封是指名给她的,可是每一封落款处都有一句“成娇安否”。 原本以为,这已经很难得了。 可他却还做了,更加难得的事情。 为了薛成娇,是为了她,薛成娇啊。(。) 195:听天由命 因是到了年底,各家各户便都忙碌起来。 整个应天府内也是张灯结彩,挂红铺带,上了街看一眼,就觉得满眼都是喜庆。 原本薛成娇想接崔瑛来高家玩的,但是之前的事情耽搁了,眼下府上又忙碌起来,她便也不好再开这个口。 直到这一日的下午时分。 燕桑踏进屋子里,往薛成娇身边凑了凑:“姑娘,陆大人前半天就到应天府了。” 薛成娇提笔的手一顿,笔尖也微微怔了一下,好好的一幅字,立时多出一块浓墨来。 手中狼毫许久未落。 这是之前她交代燕桑的。 如今出来住了,好多事儿就能自己留意了。 当时把燕桑的弟弟放在外头,原本也就是这个用意。 陆秉均要到应天府来,只要留心打听,就一定能得到消息。 “燕怀怎么才把消息送来?”薛成娇手里的笔,终于放了下去。 她稍稍回了头,看向燕桑。 既然前半天就到了应天府,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把消息送进来? 燕桑顿了下:“晌午的时候,陆大人进了崔府,他才知道的” 果然,薛成娇的眉头立时拧在了一起:“已经去过崔家了?” “是,”燕桑点了点头,“现在已经离开了。” “走的时候,是崔溥出来送的吗?” 燕桑又点了点头,倒没有再多说话。 这样看来,陆秉均在崔家四房没有吃上闭门羹,崔溥果然,还是想结这门亲的。 那老恭人呢?就撒开手不管了吗? “舅舅是不是在家呢?” 薛成娇有些急了。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能破坏这门亲事。 她还是需要外援和支持。 而眼下看来,最适合帮她的,就只有高孝礼了。 她知道,自从调令下来之后,舅舅在部里交了职,最近一直在家歇着,一边应酬旧友,一边打理收拾东西,打算过了元宵后再动身赴京。 燕桑那里又点了点头,还很懂事的往旁边儿让了让。 薛成娇迈开步子,从书桌后绕出来:“我去找舅舅,你把写坏了的字收了吧。” 燕桑嗳了一声应下,送了她出门,便不复赘言。 往书房去的路上,薛成娇一直都在想,要怎么跟高孝礼开这个口呢? 崔瑛的婚事,说到底还是崔家的家事,就算是章老夫人和姨妈,也并不是那么好插手管的。 而且她要怎么跟舅舅说,这是一门不能结的亲事? 这样想着,人已经到了书房外。 外面自有服侍的人,见了她来,忙进去回了话,才又折出来迎她进去。 高孝礼收拾书的手停下来,笑着看向她:“怎么了?” 薛成娇面色凝重,上前去问了安:“我有件事情,想跟舅舅说。” 她能分得出好坏,更能分得出真心和假意。 从前的顾虑没有了,如今便一心的想把家里的日子过好,信赖着最该信赖的人,比如她姨妈,比如她舅舅。 高孝礼嗯了一声,点了点对面的椅子叫她坐,手上的东西也干脆放了下去。 薛成娇顺着他指的位置坐了下去,捏了捏帕子,又理了理脖子里对着的狐狸毛:“上次我回崔家的时候,瑜表姐跟我说,陆家可能想结亲,看上的大约是崔瑛。这件事,舅舅怎么看?” 高孝礼果然先皱了眉头:“怎么问起这个来?” “最近的事情,我自己也琢磨了一下,而且那天瑜表姐说陆家和甄家,是有一段旧交往事的,”她说着轻咳了一声,“我也不知该如何同舅舅说,只是瑜表姐说,老恭人似乎也不赞成这门婚事,她还希望我得空的时候,能劝劝崔瑛。” “怎么跟你说这个?”高孝礼的眉头没能舒展开,“老恭人既然不同意,自然有她做主就是了,你来问我,却是为了什么?” “不是的。”薛成娇摇了摇头。 书房里有地龙,暖和的很,她穿的又多,裹的很是严实。 这会儿大约是心里还有些急,她小脸儿上红扑扑的,语调也快了些:“我回去的那天,崔瑛说,溥四叔和老恭人翻脸了来着。” 高孝礼唷了一声。 崔家的儿孙们,孝顺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崔溥。 早些日子,四房老恭人做寿时,他摆下那么大的排场,怎么这会儿还翻脸了? “是因为什么,她可告诉你了没有?” 薛成娇顺势点了点头:“老恭人不想让溥四叔见陆大人,但是溥四叔不肯,而且还非要叫陆大人上门,这才红了脸的。” 高孝礼的手成拳状,在鼻子下虚掩了一把,蹭了蹭。 钱氏的意思很明显,从此刻起,就不要再跟陆家有牵扯了。 但是崔溥显然不这样想,他真的觉得,陆家或者说甄家,还靠得住? 他抬起头来看了薛成娇一眼:“你想我提点他一下?” 薛成娇倒倒没有想这个。 崔溥作为四房的老爷,几次三番没事找事,虽然针对的都是章老夫人,可说白了,不就是针对长房吗? 如果不是为了崔瑛,四房如何,她才懒得管。 于是她摇了摇头:“我是觉得,溥四叔如果铁了心要崔瑛出嫁的话,可能对崔瑛并不好。” 高孝礼点了点桌案,声儿也沉了沉:“你继续说。” “崔瑛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又是最小的姑娘,她没算计过人,可能也从来没叫人算计过,因为长辈们总把她护着。”薛成娇的腰杆又挺了挺,坐直了一些,“我虽然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可隐隐的知道,陆家绝不是什么靠谱的人家,大厦倾颓之势既已呈现,此时来谈婚事,不是把崔瑛往火坑里送吗?” 她说的话,也是高孝礼心中所想。 如果换了是他,绝不可能把女儿嫁给陆家人。 崔溥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就算是没人提点,事情到了这一步,甄家出了个废后,难道还不够的吗? 为什么还要去指望甄家呢? 又或者说,崔溥和陆秉均之间,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让他非要把崔瑛嫁给陆靖淇? “可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就算告诉了我,我也只是有心无力啊。” 高孝礼失笑着摇头。 不要说崔瑛跟他没有丁点儿关系了,就是崔琼,他如今不是也顾不上了吗? “成娇啊,你有善心,可眼下的情形,自保为上。你张了口,做舅舅的都会尽力满足你,可有的事情,舅舅也没法子办到。”高孝礼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叹了一声,“把你从崔家接出来,是想好好照顾你,让你好好的生活,我已经跟你姨妈说过了,元宵过后,你跟我一起进京去。等到了京城,旻哥儿跟着我住,也不用在另外开府。以后的事情,只能听天由命。”(。) 196:姜文琢 从高孝礼的书房走出来,寒风扑面,直吹入薛成娇的心底。 她突然感到寒意侵体,下意识的拢紧了披风。 其实舅舅说的话,是对的。 他能顾得上的,始终有限,照顾好她,已经是尽心尽力了,怎么还分得出心神去管崔家的事情呢? 可是崔瑛的这件事,舅舅不打算管,她还能找谁呢? 自己去跟崔瑛说吗? 崔瑛之前的表现,的确是不喜欢陆靖淇这个人的,可那仅止于表面上。 她从没有跟陆靖淇相交过,不知道人家人品为人如何。 崔瑜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一定是怕她接触了陆靖淇之后会动不该动的心思,所以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万一崔瑛真的看上了陆靖淇,又怎么办? 现在去跟崔瑛说这些,崔瑛未必放在心上,还会追问个不停。 前世的事情,她怎么跟崔瑛开口? 舅舅说,过了元宵要带她进京,可是目前看来,她是绝对不能走的。 想到了这里,她就停住了脚步,顿了大约有半刻钟,返身又往高孝礼的书房方向去了。 她再次进到书房里的时候,高孝礼显然楞了一下:“怎么去而复返?” “舅舅,元宵过后能不能先不带我走?” 高孝礼呼吸猛然加重了一下,眉头紧锁:“你想留下来?搬回崔家去?就为了崔瑛?” 他觉得自己说的很清楚了。 接她出来,是为了让她过的更好。 带她进京,一则有请封这件事放着,如果封赏真的下来了,她也该跟着进京去谢恩,二则他不是提了崔旻的事儿了?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 想到这里,高孝礼也不由的有些生气了:“你也太胡闹了!这是你能管得了的事情吗?你就算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况且你怎么回崔家?以后又怎么搬出来?” 薛成娇默然。 大约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她吸了吸鼻子,才开口道:“我只是想尽一点心而已。崔瑛在我刚住进崔家的时候,确实推我下水过,如果不是我运气好,只怕就要溺死在那方荷花池里了。可是很多事情,也是从此开始改变的。如果不是她,我大约还是每日守着自己的小雅居,一概外客不见,一概亲友不相交。”她顿了顿,“而且崔瑛待我是真心的,我不能就这样弃她于不顾,我跟着舅舅一走了之,如果她将来真的受苦,我又怎能心安理得的过自己的日子呢?” 高孝礼也沉默了。 幼承庭训的人,身上背负有责任和道义。 他想带薛成娇走,是他想尽做舅舅的责任。 可薛成娇想留下,是想对崔瑛这个朋友全义。 “你决定了?” “是。” 高孝礼的呼吸重了又重,最终还是妥协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进京?” 薛成娇抿唇不语。 舅舅的意思,她明白,长住崔家是不可能的。 而且就目前的情形看来,崔家可谓内忧外患。 陛下究竟打算怎么安置崔家,这是不得而知的。 留在崔家,没什么好处。 言外之意,就是她解决了崔瑛这件事后,还是要进京去。 “我会让姨妈给舅舅去信的,”薛成娇吸了口气,“两位表哥不是都在京城吗?舅舅收到信,让表哥回来接我,我也不敢一个人上路。” 高孝礼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嚯了一声,无奈的摇头:“你这是都想好了,才来跟我说的啊?” 薛成娇的语调软了又软,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那舅舅依不依我呢?” “若不依你,难道强行将你带走不成?”高孝礼的眉目间和软下来,唉了一声,“可你要记得,凡事量力而行,你能做的只管尽心去做,可做不到的,也莫要强求。崔家的人,个个是人精,容不得你翻云覆雨的。要是待不下去了,就给京城送信,我让你表哥他们回来接你。” 薛成娇心中一软,满心欢喜的应了下来,又恭维了高孝礼一番,这才心满意足的退出了他的书房。 崔瑛这件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却也难。 只要崔瑛喜欢上了别人,自然就没有陆靖淇的事儿了。 可崔瑛长在内宅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能喜欢谁?又能接触谁呢? 薛成娇不由的苦恼起来。 回到清琉弄玉时,她脸色也不是很好,这件事情确实是有些棘手的。 燕桑服侍着她换了衣服,看她神色不好,放慢了语调:“姑娘看起来有心事?” 薛成娇愣愣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燕桑,如果你想让一个人喜欢别人,有什么好办法呢?” 燕桑咦了一声,有些不解,可还是回道:“平日里多相交呀,或是多提一提这个人的好处,时间久了,自然的就会上心了吧?姑娘怎么问这个?” 薛成娇摇了摇头:“可是这个法子行不通,又要怎么办?我说的这个人,她是姑娘家,出不了门。而要她喜欢的那个人,还没个影子呢,我上哪里找他的好处去?” 燕桑一听,就明白了一大半,噗嗤一声笑出来:“姑娘是替瑛姑娘操心呢?” 薛成娇也不瞒她,唉声叹气的,伸手拔下簪子撂到妆奁里:“这事儿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又在舅舅面前夸了海口,还不知要如何呢。” “姑娘想是这些日子太忙,都给忘了,”燕桑接过手,替她把簪子摆放好了,才又续道,“上个月,姜家的那位少爷,可是在席上打听瑛姑娘的消息呢。” 薛成娇啊了一声。 是了,她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上个月底,姜文琢在她名下的那间酒楼会友,那会儿燕桑的弟弟还在酒楼里打杂帮忙,上菜的时候隐约的听了两句。 因为有薛成娇早前的吩咐,所以他对这些事情,就多留了几个心眼儿,多听了几句。 后来这事儿自然是告诉了燕桑,燕桑又说给了薛成娇听。 一开始的时候,她是赶到惊诧的。 不过很快也想明白了。 姜文琢在镇江府什么样的姑娘都见了,乍然到了应天府来,世家贵女何其多,那日在姜府外,第一次见到英气十足的崔瑛,就算没见上面,只怕也放在心上了。 如今四处打听,可不证实了这一点?(。) 197:康家旧事 只是当时她也没太当回事,加上后来又病下去,京城又出了这么多的事,姜文琢这个人,自然更不被她放在心上了。 现在燕桑突然提起来,这件事才清晰起来。 很显然,姜文琢是对崔瑛很有好感的,甚至可能是喜欢崔瑛的。 如果要把姜家和陆家比较,她是更倾向于姜家的。 姜镇这个人有些迂腐,为官清廉耿正,十几年才熬到应天府来,只怕将来想调到顺天府,机会是不大的。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前途,可这样的人家,不是正适合崔瑛吗? 总好过陆秉均,一头扎在党争之中,弄不好就是灭顶之灾。 只是想起姜云璧,她又觉得头疼。 姜文琢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是崔瑛只怕听见这名字,就会想到姜云璧。 当日姜云璧在崔家住的时候,崔瑛就烦透了她,如今怎么会对她弟弟提起好感来? 如此想着,不由的摇头:“他不成,他那个姐姐,崔瑛头一个不待见了。” 其实我也不怎么待见。 只是这话,薛成娇是绝不会说给燕桑听的。 至于燕桑看来,姜家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家,有她爹当日的事情在,她可是对整个姜家都没好感的。 不过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她才提起姜文琢来而已。 薛成娇在贵妃榻上歪了下去,双脚悬空,有一下没一下的抖着腿:“这么大的应天府,就没有别的人了吗。” 说着她小嘴也不由得嘟了起来。 早知道有今日这样费脑子的时候,以前就该多跟姨妈往外面走动走动。 燕桑脸上有了为难的神色,似乎是有什么话,可不好开口。 一开始薛成娇没留神,后来见她一直不说话,才扭脸去看她。 然后自然把她那副神色尽收眼底。 薛成娇咦了一声:“你想起什么了?” “姑娘是今年才到应天府的,所以可能不知道”燕桑的声音很低,又很谨慎的扭头往门口看,像是怕人进来,把她要说的话听了去似的。 薛成娇一听就来了劲儿,忙冲她招招手:“我叫魏书去弄糕点了,没人进来的,你快说。” 燕桑嗳了一声,咽了口口水:“其实好多老人家都知道,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也经常听我娘瞎念叨。都说应天府崔家四房人势力”她像怕薛成娇恼了,稍顿了顿,但见薛成娇面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当年康家还没没落的时候,据说瑛姑娘身上是定有亲的,本来嘛,亲上加亲的事情,两家人都乐见其成,而且康家那个小少爷,对瑛姑娘也很上心。只是后来” 燕桑收了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薛成娇眉心突突的,摸了摸鼻子,全都明白了。 崔瑛小的时候,跟康姓的表哥定过亲,也许因为孩子们都还小,事情没有落定,也许只是两家人口头上的而已,可是外间既然都有传言,可见这事儿不是空穴来风。 而康家那位少爷,或许还很喜欢崔瑛。 她几乎可以想得到,小时候的崔瑛,一定是粉雕玉琢,性子活泼之中带着一些顽劣,人前人后都是趾高气昂的。 这样的小姑娘,其实也很讨喜。 只是后来康氏一族没落,崔溥大概是把这事儿作罢了,再也不提了而已。 而康家自知前途艰难,肯定也不会再厚着脸皮说起这件事。 时日久了,自然是不了了之。 科室如果真的是这样,四房确实是够势力的。 不是说当年康家老爷子犯了事的时候,崔溥还上过折子求情吗? 感情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不成? 人家才出了事,就干这种,竟连溥大太太的面子也不顾了。 薛成娇觉得惊诧之余,还有些恼怒。 她竟不知道,崔溥是这样的伪君子。 “那康家的这位少爷,如今又如何啊?” 燕桑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自从康家出事后,他们举家搬出了应天府,再没有他们家的消息了。” 薛成娇嘶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听老人们说,好像是经商了吧,毕竟犯了事儿的人家,再做官儿也不大可能,”燕桑挠了挠头,“况且还有四房太太在,也不可能一败涂地吧?” 薛成娇心说可真不一定。 崔溥要是真干出来过这样的事情,还会管康家人死活吗? “这样,你告诉你弟弟,让他这些日子四处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康家人的消息,若是有用银子的地方,也不要在柜上支用,叫他到你这里来要,我单拨给他就是。”薛成娇吩咐了一通,又想了想,“不要声张,若是给人知道了,就不好了。” 燕桑嗳了一声,说了句我这就去给他传话,便从此间退了出去。 薛成娇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事儿不一定靠谱,可先查一查,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燕桑是平头百姓,坊间传言,半真半假,不能全信。 当年的那些旧事,只怕还要找个知根知底的人问一问。 薛成娇脑海中灵光一闪——外人不知道,崔家自己人总该知道吧?那这样说来,姨妈应该是知情的了? 还是先不要惊动人,先等燕怀查查看,最好是能找到康家那位小少爷,先从他的口中探听一番。 等到过了元宵舅舅去京城赴任,她还是要回到崔家去住的。 到那时候,再来问姨妈这事儿也不迟。 左右钱老恭人不同意跟陆家的婚事,而且崔瑛还不到议亲的年纪,上面又还有兄姐在,也不会这么快就定下来。 这样一想,薛成娇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还是得叫崔瑛到高家来谈一谈啊。 万一陆秉均在应天府的这些日子里,她真看上了陆靖淇,那自己不就全都白忙活了吗? 正巧魏书去给她弄了糕点回来。 一进屋四下里不见燕桑,丫头提步上前来,将手中食盒摆到小桌上:“燕桑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怎么好留姑娘一个人在屋里?” 薛成娇嘴角扬了扬:“我叫她去办点事,一时半刻没人在跟前,有什么要紧的?” 她说着,伸手捏了块芙蓉酥往嘴里送,细细的咀嚼了一番后,才吩咐魏书:“你明儿跟舅妈说一声,我想请崔瑛到家里来玩,看看舅妈能不能叫人去崔家接她来。” 魏书嗳了一声,并没有多做他想,旁的就一概不多问了。(。) 198:不肯断交(求月票) 崔瑛到高家做客的这一天,纪岳君也在。 纪岳君是替她母亲上门来送东西的。 本来送了东西给郑氏,就要回家去了。 可是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崔瑛的马车,于是她就又跟着崔瑛回到了内宅中。 其实说交情,她们两个倒不是多深,但是出身高贵的贵女们,彼此总是相识的。 但这两个人,说穿了是彼此看不惯。 薛成娇其实不难想明白。 出身差不多,脾气也差不多,都是娇惯坏了的主儿,谁能看得上谁啊? 所以当她们二人大眼瞪小眼的站在清琉弄玉的正堂中时,薛成娇是有些头大的。 她先扯了扯崔瑛:“你怎么遇上纪姑娘的?” 崔瑛重重的哼了一声:“我在门口碰见她,她跟着我又回来的!” 薛成娇一时无言。 心说这纪岳君也是个好事儿的主儿。 下意识的就把目光放到了她眼下的泪痣上去。 纪岳君一听崔瑛的话,立时冷笑了一声:“什么叫我跟着你回来的?高家什么时候,是我不能来的地方了?”她说完了,目光又在二人身上游移,“难不成,你们还有什么悄悄话,是不能叫人知道的?” 薛成娇忍不住想要扶额,可是又拿纪岳君没办法。 她心念转了转,悄悄地给燕桑使了个眼色。 燕桑很伶俐,立马就明白了。 借口要去给她们准备糕点,就退出了此间。 一退到外面,她就立刻迈开步子往郑氏的因辉堂去了。 才出了小院子,正好撞上从外面进来的魏书。 魏书唷了一声,扶了她一把:“着急忙慌的,要去哪里?” 燕桑稳住身形,朝屋里努嘴:“瑛姑娘来了,但是纪姑娘也跟着过来,姑娘打发我出来,我去太太那里一趟,好歹把纪姑娘支走。” 魏书咂咂嘴,嗯了一声,让开半步叫她过去了。 总觉得,姑娘和燕桑,最近有秘密。 这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从前她是姑娘身边儿最亲近的人,无话不说的。 可自从燕桑进了府,姑娘好些事儿也都只交办给燕桑了。 魏书的情绪不由的有些低沉,摇了摇头,理了理心绪,才往屋里去。 却说燕桑一路去了因辉堂。 郑氏正支使底下婆子置办年货,一一的清点账目。 身边的大丫头说燕桑来了,她知道这个丫头是薛成娇从外头买来的,后来却很得薛成娇的器重。 于是也没多想,就叫人把她领到了厢房那边,自己这里又交待了两句,才挪步过去。 燕桑见到郑氏时,先端了一礼。 郑氏唔了一声摆了摆手:“怎么支使你到这里来?” 燕桑低了低头:“今儿瑛姑娘来,我们姑娘有些话想问瑛姑娘的。但是赶巧了今儿纪姑娘过府,方才走的时候,好像是在门口遇上瑛姑娘,她又跟着回来了”她稍顿了顿,才平声添道,“姑娘支使我出来,是想请太太把纪姑娘给支走来着。” 郑氏哦了一声:“我当多大的事儿呢。” 不过很快她就皱了眉头。 薛成娇和崔瑛搞得这么神秘吗?有什么话是岳君不能听的?还要特意央求她,把岳君支走? 她目光沉了沉,又看了燕桑一眼:“成娇今儿找崔瑛来,是什么事儿?” 燕桑一愣。 这位太太平日最好说话,也最不好多管闲事儿。 果然是待纪岳君很不同吗?这会子怎么问起这个来? 她因心下多想了会儿,就没有立时回答。 可这份迟疑在郑氏眼里,就又变了味儿,她眯了眼,沉了沉声:“怎么?我也不能说?” 燕桑一惊,忙回了一句不是,才赶紧道:“姑娘只说是找瑛姑娘有事儿问,具体是什么事儿,我也不清楚的。” 郑氏倒不是说如何袒护纪岳君。 只是这样的做法,让她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 她也知道,纪岳君嘴上是不饶人的,可小姑娘骨子里是好的,是可爱的。 薛成娇和崔瑛这样排斥纪岳君 郑氏不由的摇了摇头,没再看燕桑,只说了句知道了,就起身离开了。 回到正屋中,又吩咐了身边儿的大丫头,让去把纪岳君叫过来,旁的一概没有再多说。 纪岳君被叫走的时候,是满脸的不情愿。 但是来人是郑氏身边的大丫头,她又不能说什么。 只是想起来燕桑出去的那么久,哪里还不明白呢? 于是临走时,恶狠狠的回头瞪了薛成娇一眼,重重的哼了一声,从返身出门去。 崔瑛在她背后做鬼脸吐舌,耀武扬威似的。 等她出去了,崔瑛往薛成娇身边一靠:“我们姊妹说话嘛,这么不知趣,非要凑在这儿,惹人嫌。” 薛成娇无奈的很。 只怕纪岳君为此就要记恨上自己了,崔瑛还没心没肺的。 她伸手推了推崔瑛:“你但凡和软些,我也不知道这样,现在好了,她一定在心里记了我一笔。” 崔瑛撇撇嘴:“你怕她做什么?” “倒不是怕,”薛成娇一味的摇头,“只是我长住舅舅家,为什么要同她闹翻呢?” 崔瑛哦了一声,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那倒也是,只是她面子上仍旧很是无所谓。 这话题揭过去不想再提,她手撑在身后,支撑着自己,歪头看薛成娇:“你今天叫我来干嘛啊?” 这才终于回到了正题上。 薛成娇正了正神色,端的很是认真的看向崔瑛:“我听舅舅说,陆大人到应天府了。” 崔瑛嗯了一声,大眼睛眨了眨:“是啊,昨天就到了,已经上门拜访过了。”说到这里,她神情有了些萎靡,“我祖母真的没露面,弄的大家都尴尬的很。伯母一直都是我母亲陪着的,我跟姐姐跟在旁边儿。我看的真真的,伯母脸色一直都不好看。” 薛成娇心下讶然。 钱老恭人一向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长袖善舞,这次却连场面上的事儿都懒得支应了,看起来,倒真有要和陆家断绝来往的意思。 想到这里,她眸色沉了沉:“那溥四叔又和老恭人闹了吗?” 果然,崔瑛很快就点了点头。 薛成娇心中一沉。 崔溥,是真的铁了心不肯和陆秉均断交了。(。) 199:对了一半 “崔瑛。81中┡ 文网”薛成娇深色肃然,一本正经的叫了她一声。 崔瑛看她这样认真,不免吓了一跳。 撑着身子的手倏尔软了一下,嗳了一声:“做什么这样严肃?吓了我一跳。” 薛成娇翻了翻眼皮看过去:“你觉得6家怎么样呢?” 她没有问6靖淇。 因为心里清楚,昨日6秉均进府,6靖淇应该由崔易陪同,崔瑛是见不到的。 崔瑛让她的问题问的有些懵,一时无言。 薛成娇心里有些泄气。 崔瑛真的什么都不懂。 她不能问的这样隐晦,崔瑛根本就听不明白。 薛成娇捏了捏拳头,横下心来:“我是说,如果要你给6家做宗妇,你觉得怎么样?” 崔瑛又啊了一声,跟着突然回了神,呵了两声:“你快别拿我开玩笑了,”她说着,反手指了指自己,“我这样的,是能给人家家里做宗妇的?那不得把他们家弄的鸡飞狗跳吗?” 薛成娇心说你也知道啊,可眼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她敛了敛心神:“可6大人,如果就是看上了你呢?” 崔瑛一时皱眉。 她觉得薛成娇今天不太对。 那天在崔家,她走之后,姐姐和成娇,都说了什么? 崔瑛扭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半天:“我总觉得,你好像知道些什么,”她似乎有些紧张,身子坐正了之后,腾出一只手来捏住了薛成娇的手腕,“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这不像是你会问的事情。” 事到如今,薛成娇觉得也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了。 不管崔溥是出于何种目的,他都没有把崔瑛的未来考虑在内。 钱老恭人和崔瑜不敢告诉崔瑛,是怕崔瑛使性子胡闹,跟崔溥闹翻了,让外人看笑话。 她又为什么要替她们瞒着崔瑛? 她插手这件事情,就是为了崔瑛而已。 诚然崔瑜信任她,但要她劝崔瑛,她只能把事情如实的告诉崔瑛啊! 想到了这里,薛成娇的脸上露出一抹释然来。 崔瑛看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晃了她一把:“喂。” 薛成娇扬了扬嘴角:“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但是告诉了你,你能控制住自己,不脾气,不胡闹吗?” 崔瑛眉间的川字更明显,却摇了摇头:“那得看是什么事情。” 薛成娇心说这不上当啊。 她摸了摸下巴,长叹了一声:“还记得瑜表姐说的话吗?她不是跟你说,6大人来,怕是为了结亲吗?” 崔瑛小脑袋点的很快,飞的点头说了声我记得。 “那其实不是她的猜测,”薛成娇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你祖母,料想6大人来者不善,告诉了瑜表姐,可是又怕你阎王脾气犯起来,谁也治不住你,所以才让瑜表姐暗示你的。只是你没听出来罢了。” 崔瑛显然是呆住了。 屋中二人沉默了半天,她才开了口,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这我怎么可能听得出来?我上面有兄有姊,如何也轮不到我!这样的暗示,我怎么会放在心上?还有,我那天跟你说,你不是说,应天府人家这么多,未必就是我们崔家吗?你骗我的?” 薛成娇连忙摇头否认:“你跟我说的时候,我是真的没觉得如何。” 崔瑛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于是薛成娇又道:“瑜表姐把你支走后,告诉我的。她想让我得空就劝劝你。” “劝我什么?”崔瑛这会儿越听越糊涂。 劝她?难不成是劝她以后别胡闹,如果此事当真,要听父母的安排? 薛成娇看她神情,就知道她想岔了,便赶忙道:“瑜表姐说,6靖淇也算是世间少有的才俊少年郎,连旻表哥都未必拼的过他的风头,她怕你将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崔瑛冷笑了一声,拍开她的手:“我眼皮就这么浅?” “你倒是听我说完呐,”薛成娇重新又抓上她的手,按了一把,“你话虽然是这样说的,可你从来没见过6靖淇此人。后来我也想了想,崔家的兄长们,即便是平庸一些的,放在人前也是出色的人物,若是普通人,你必然不会看在眼里。然则6靖淇小小年纪就已经名扬天下,他和崔家的哥哥们比起来,毫不逊色,谁又能担保你将来不会动心呢?” 崔瑛沉默了下去。 可从她的神色看来,还是在生气的。 薛成娇也能理解。 崔瑛是个眼高于顶的姑娘,她打心眼里看不上6靖淇。 这一点,早在之前,她们二人交谈时,崔瑛就说过。 现在崔瑜和她都说,怕将来崔瑛会喜欢6靖淇。 这对崔瑛来说,像是个笑话,也更像是羞辱。 可是崔瑛的沉默,也表示这些话,她听进去了。 薛成娇觉得自己应该趁热打铁。 于是她把声音更加放轻了些:“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可我们有这个担心,也是为了你好。” 崔瑛重重的冷哼了一声:“那你告诉我,又为什么呢?”她这次倒是没有抽回手,只是声音有些冷,“你和我姐姐都这么说,那就是不希望我将来嫁去6家了?” 薛成娇嗯了一声,沉重的点头:“你能想明白是为什么吗?” 这些事情,崔瑛从来都没有想过。 她也不需要去考虑这些。 在她的世界里,吃好玩好才是最重要的。 薛成娇这样问她,她一时自然是茫然的,就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想过,你问我能不能想明白,目前,是不能的。” 崔瑛是直爽的。 薛成娇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她眼底有了更深的笑意,突然想去摸摸崔瑛的头。 但是刚抬起来手,就忍住了。 她今年十一岁,只不过比崔瑛大了几个月而已,这样爱怜的事情,最好不要干。 心下陡然一惊,忙稳住了心神。 “那我来说给你听,”薛成娇歪头看过去,“京城出事,贞妃被废,谈贵妃上位,这你总知道吧?” 崔瑛点了点头,模样看起来很是乖巧。 薛成娇嗯了一声:“那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听父亲跟祖母拌嘴的时候,说起来过,”崔瑛手指头在榻上点了点,“甄家和谈家,虽然一个远在云南,一个就在京城,可是一向都不对付,陛下是想让他们互相牵制吧?” “是,”薛成娇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然后又补了一句,“可是你也只说对了一半。”(。) 200:一场梦 崔瑛忍不住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说?” “我也是从舅舅那里知道的。” 薛成娇知道崔瑛近来对她已经很是疑心了。 也是,本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好像懂了很多,也知道了很多。 这怎么能不让人生疑呢? 于是她先解释了一句,然后才又说下去:“陛下为什么会这样?无非是想动一动两家的地位。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陛下心念动了,那就谁也无力回天了。” 崔瑛有些懵,她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可还是理不清头绪。 薛成娇见她神色复杂,就又解释道:“而陆大人,据说和甄家是有往来的。” 她这么一句话,崔瑛登时豁然开朗。 “他这次到应天府来,其实是想拉拢我父亲吗?” 薛成娇点了点头:“甄家出了一位废后,在朝堂上的地位,少不得要变一变了。溥四叔有资历,有出身,况且和陆大人是旧友,这样的人不好好利用起来,岂不是浪费了吗?” 崔瑛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联姻,是最好的办法?” “难道不是吗?还有比这个更快的法子吗?” 崔瑛反手指指自己,又张大了嘴,看着薛成娇:“我祖母是因为想通了这些,才一直不肯让陆伯父进府对吗?” 她应该什么都明白了。 薛成娇想点头,又有些不忍。 如果钱老恭人是这样的目的,那么一直愿意与陆秉均相交的崔溥,又是何种用心呢? 果然,崔瑛苦笑了一声:“父亲这么做,是要同意不成?” 薛成娇在她肩头按了一把:“现在说这个,还有些太早了。我去问过舅舅,为什么溥四叔一直不肯和陆家断交,但是舅舅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溥四叔大概以为,甄氏地位稳固,并非一朝一日可以瓦解的。” 崔瑛呵了一声:“可如果真的福祸未知,你们又何必这样苦心的劝我?你今天跟我说这些,无非是想我心中有数,将来不要被蒙蔽了双眼,不是吗?如果陆家前景一片坦荡,父亲就算真的同意了这门婚事,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损失?我祖母也不至于气到这个地步!” “阿瑛” 薛成娇不知道要怎么劝她。 这样的感受,她曾经有过。 在得知章老夫人的盘算时,知道她被利用了,而崔昱和袁慧真,又何尝不是棋子?还有即将嫁去京城的崔琼 但是她想,崔瑛此时应该是更难受的。 崔溥是她的亲生父亲,却这样不顾念她。 这些事情,就算尚且只是猜测,可是骄傲如崔瑛,只怕心中也承受不住。 “成娇,你老实告诉我,你知道的还有什么?”崔瑛眼中一派清明,几乎要看的薛成娇避无可避,然后她又追问道,“我很早之前就说过,总觉得你一觉醒来后,变了很多,心思也深沉了很多。我从没说过这样不好,可是今天你说这些,就算是为了我好,也太奇怪了。以前你不会管这些的,还特意去问高家舅舅,弄清楚这些。” 薛成娇果然被她问的噎住,答不上来话。 崔瑛一直盯着她看,眼珠子都没转一转。 今天,大概是躲不过去的。 可是她怎么能告诉崔瑛,她是重生而来的呢? 崔瑛只怕要以为她疯了。 沉默了很久,她想起来吐血晕厥那天,她跟姨妈说起,她做了一场梦,一场很真实的梦。 “我之前,做过一个梦。” 崔瑛转着调子嗯了一嗓子,示意她继续说。 薛成娇轻咳了一声:“那时四月天,桃花盛开的时节。那天你笑着跑到小雅居来,说你要嫁人了,我问你是谁,你说是那个名震天下的陆靖淇。后来,你一袭嫁衣红的鲜艳,脸上是明媚的笑,一路从应天府,被送到了临江去晚婚。” “然后呢?”可能是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慢,一时让崔瑛有些感同身受似的,忍不住就放慢了语调问了句。 “再后来,陆家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她本来是想说,得罪了陛下。 但是这很可能是会在贞宁十六年爆发的事情,她这时候说起,万一将来事发,崔瑛一时想到今天她说的话,岂不又是一场事端吗? 崔瑛那里不知她心中如何想,只是听了这话,忍不住就皱起眉头:“什么叫不见了?” 薛成娇摇了摇头:“不知道,就是不见了。临江府没了陆家,溥四叔派了很多人去打探消息,都一无所获。你、陆靖淇,都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她抬起头看了崔瑛一眼。 这些话,亦真亦假,确实很像是一场梦。 只是话到此处,梦也该醒了。 “再往后我就醒了,”薛成娇吸了口气,“刚醒过来的时候,有些害怕,但是清醒了之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再加上做这梦前不久,我们刚说起过陆靖淇,我一时也就没往心里去。” “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崔瑛喃喃了一会儿,轻咬了下唇,“你觉得,这场梦是在暗示什么吗?” 薛成娇撇撇嘴:“我不知道,可是现在看来,这是上天示警也未可知,所以我才会去跟舅舅问起陆家的事情。” 崔瑛哦了一声,还有些愣头愣脑的。 她是不信这些的,但是薛成娇的讲述,太具有感染力了,让她一时陷在其中,竟不能分辨一二。 崔瑛心神有些不稳,捏了捏拳头,水葱似的指甲有两分长,嵌在手心儿里,也丝毫不觉:“那我要怎么办呢?” 薛成娇又摇了摇头。 她现在还没想好,这件事情,也许要从康家人的身上想办法。 但是康家人还没消息,燕怀还在四处打听,她不能先惊动了崔瑛。 “我知道,现在让你装作不知情,你一定做不到,但是回到家中,不要让你祖母她们太为难,”薛成娇抿了抿唇,“舅舅过了元宵后要到京城赴任,我跟他说了,暂且不走,还回崔家去,等你这件事情了结了,我再动身进京。” 崔瑛怔了下,啧了一声:“你也要去京城吗?高家舅舅赴任走了,你不是该回崔家吗?”(。) 201:莫名难过 薛成娇笑着摇了摇头:“舅舅想带我去京城见见世面。” 崔瑛的小脸儿立时又垮了下来:“当初不是说,搬出来小住的吗?”她又握上薛成娇的手,“你跟高家舅舅亲近,我也很替你高兴,但是你要去了京城,我怎么办?” 薛成娇让她的话逗笑了,噗嗤一声喜笑颜开。 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的,表情和柔下来:“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再说,这是舅舅的一番好意,而且已经跟姨妈说过了的。” 她都这样说了,崔瑛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二人便又在府中玩闹了半天,到这一日后半天,崔瑛才从高家离开。 临走之前,薛成娇又特意交代了她几句。 虽然知道没什么作用,可总归还是要说的。 而崔瑛走后,郑氏就叫人把薛成娇找了来。 薛成娇心里大概清楚,估计就是为了纪岳君的事儿。 进了因辉堂时,只有郑氏一个人在。 薛成娇挂了笑近前去:“舅妈今儿不忙了吗?” 郑氏也是笑着叫她到身边儿坐,开口的时候也是很直接:“你不喜欢岳君吗?” 薛成娇的笑僵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她跟阿瑛脾气相似,两个人处不到一块儿,我才叫姨妈把她支走的。” 郑氏哦了一声,倒没有多问这个,转了话锋:“今儿跟崔瑛都说什么了?” “还是关于崔家的一些事,”薛成娇也不瞒她,“临江府的陆大人到了崔家拜访,其中只怕有些别的心思,上回我跟舅舅说了的。” 郑氏听到这里,便再不想多问下去了。 高孝礼知道的事情,又牵扯到崔家和陆家,这就不是内宅中的事,不该她过问。 只是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薛成娇的头:“你还这么小,为什么要操心这些呢?舅妈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小姑娘,就该骄纵些,活的简单些,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负担。这些事情,本就是男人家该操心的。” 薛成娇其实懂。 在郑氏看来,男主外,女主内。 其实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大多也是如此的。 可是目前来说,她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 如果对象是崔琦,她满可以袖手旁观。 “舅妈说的我都懂的,”薛成娇略低了低头,“只是事关崔瑛,我没办法坐视不理。” 郑氏叹了一声,不由的摇了摇头:“你自己主意大,这么些年,我也没有带过你,如今突然养在我身边,我只是希望,你能像羡姐儿那样,而不是日日操心这些。”话到此处,她稍微顿了下,“你昨儿让燕桑送出去了一大笔银票,是给燕怀用的吧?” 薛成娇显然一愣,怔怔的叫了声舅妈。 郑氏眼中更多了几分爱怜:“你不要觉得心里不受用,我看在眼里,满是心疼。若你父亲母亲还在,你何止如此?”她说着,又捏了捏薛成娇,“为什么要留在应天府呢?崔瑛将来如何,崔家将来如何,都有崔家人自己料理。我听你舅舅说,你这次不打算一起进京,成娇,进京吧,应天府对你来说,是个是非之地啊。” 薛成娇呼吸一窒,沉默了有半刻钟,终于整个人身形一动,扑进了郑氏怀中。 从因辉堂出来,薛成娇双眼还有些红。 这些话,姨妈都从来没说过。 她本以为,舅妈今天是要给纪岳君出气的。 说不感动是假的。 就像崔旻隔三差五的书信一样。 从前在崔家时候,崔旻也不常来看她,送的东西更是屈指可数。 如今两个人见不到面,他却这样挂在心上。 还有今日,说起将来要进京,崔瑛的不舍。 薛成娇定了定心神,更觉得自己该多做些什么。 虽然做起来很难,可为了亲近的人,还是要努力的! 再说崔瑛回到崔府,整个人都闷头闷脑的。 到了晚饭时候,钱老恭人看出不对来,用了饭,打发了人都下去,只把崔瑛一个人留在了跟前。 崔瑛靠在老太太怀里,一言不发。 钱老恭人在她头顶叹了一声:“看你这个样子,今儿去高家,成娇都跟你说了吧?” 崔瑛闷声嗯了一嗓子:“祖母,我父亲是不是真要把我嫁给陆靖淇?” 钱老恭人眯了眯眼:“他敢!”厉声呵了一句,又放软了语调,“你也不要觉得委屈,世族之中,这样的事情,常见的很。我看你今儿回来也没胡闹,是想通了?” 崔瑛先是摇了摇头:“是成娇劝我来着,”她吸了吸鼻子,“成娇说了,陆伯父现在还在应天府,我如果闹起来,祖母和母亲为难不说,还给人看笑话,让人家觉得我们崔府的姑娘没教养。” 钱老恭人嗯了一声:“这个丫头,想事情是真有分寸。”她又嗳了一声,把崔瑛拉开一些,“我们的活阎王,怎么就肯听她的?” 崔瑛笑不出来,垂着脑袋耷拉着脸,瓮声瓮气的:“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说完了,又抬了抬头,“祖母,我觉得成娇变了很多。半年多之前,她刚住进来,整个人都很闷,一句话也不多说,就像就像表姐现在这样,可是现在她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眼光那么长远,又那么聪明。” 钱老恭人眼中有精光闪过,只是很快压了下去。 崔瑛自然是没能发现,她绞着手帕:“这种感觉很怪,以前我也不觉得,后来成娇说,崔琦其实也很聪明,论耍手段,我比不上她。怎么突然之间,好像人人都比我聪明能干了呢?” “你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钱老恭人捞了她一把,把人搂进怀里,“我的瑛姐儿,要什么心眼子?要什么手段高明?你不是不聪明不能干,只是不屑于算计罢了。” 崔瑛动了动嘴,想问一句,那成娇和崔琦这样的,好还是不好呢? 可是话到嘴边,终归是没有问出口。 祖母是偏疼她的,问了也是白问。 可是崔瑛隐隐感觉到,祖母并不想跟她多讲这件事。 她提起父亲和陆家的事情,祖母只是一句‘他敢’,再不多说别的。 是不想让她知道?还是,觉得告诉了她,也没有什么用。 崔瑛心里一沉,觉得莫名的委屈和难过。(。) 202:新宅子 薛成娇的封赏,终于是在年前下来了。? ? 陛下谕旨,追贞烈侯一等护国公,又给薛成娇册了个县主的衔儿,在应天府给她拨了府邸,还在京城的富贵坊也划了宅子给她。 这意思很明显,将来就算她想到京城定居,也无不可。 消息传回应天府,郑氏抱着她哭了一场,是喜极而泣。 这一天,是贞宁十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八。 薛成娇在高家遥拜京城,高孝礼又特意打赏了来传旨的部官。 给她的宅子,在距离吉祥巷不远的清民坊,旨意下的虽然突然,但是皇家办事,一向都快。 金灿灿的清和县主府五个大字高悬大门之上,门口两尊石狮子,气派又威严。 薛成娇是在郑氏的陪同下到这府邸来的。 进了府四下里转了转。 远不如崔家那样气派,但是假山林立,楼阁隐现,最妙的是内宅中还置有曲水流觞。 这样看起来,倒是个雅致脱俗的宅子。 郑氏欣喜的很:“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来日你便是不想住在崔家,在自己的宅子里,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你。” 薛成娇此时想想,崔旻当时动心思想给她请封,是不是也有这个想法呢? 有了自己的地方,就不必再寄人篱下。 这偌大的清和县主府,是她当家做主说了算的! 而此时前往顺天府的官道上,崔旻也收到了刘光同的飞鸽传书。 他挺拔的坐在马背上,捏紧了手里的纸条。 他的姑娘,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清和,清和。 真是个极为适合她的封号。 想着,他叫了一声京墨。 京墨很快凑到前面来,静候吩咐。 “你传书给刘公,清和县主府还请他多为照顾,来日”他顿了顿,想起收到高孝礼的来信,言明了薛成娇元宵后不会一同启程,不由的失笑摇头,“来日姑娘若想在自己府上住着,还请他多加派人手保护,以免有宵小之辈惊扰了姑娘。” 京墨嗳了一声,什么也不多问,扭头就走了。 这些日子他跟在大爷身边儿,对这样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 崔旻调转了马头,回身看向应天府的方向。 放眼望去,漫漫无际的是官道,没有尽头。 可他知道,路的那头,站着的是薛成娇。 只是片刻的出神,他又扬声叫住了京墨。 京墨脚步一顿,又返回到他马侧:“大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崔旻沉声嗯了一下:“先别去了,找个地方,容我写封信,一起送回去,交给姑娘。” “给姑娘?”京墨一愣,脱口而出就问道。 从离开应天府到现在,快有一个月了。 来来往往的书信不断,可是从没有直接给薛成娇的啊 崔旻只说了一声是,就不再多话。 京墨知道这不能多问,低头想了会儿:“再往前一里地,就有驿馆了。” 于是崔旻双腿微动,在马肚子上轻夹了一下,朝着京城方向策马而去。 等到了驿馆,要了房间,他留了京墨在门口等着,自己进了屋中铺开纸张研好墨,想了好久,从扬笑落笔。 一封信写罢,才叫了京墨进屋来,把信递过去:“送回去吧,也不必急,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姑娘又刚受了封,外面的事情暂且没心思管。” 京墨听的云里雾里的,还是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再说薛成娇和郑氏从清和县主府出来,上了马车就往崔家去了。 郑氏一路上又盘算着要再买些丫头婆子放在府里,万一将来薛成娇住下来,也不至于没人使唤。 想着,崔府就到了。 二人下了车,婆子拿软轿一路抬着进了内宅中。 润大太太知道薛成娇受封,今儿是一定要回家来的,于是早早就准备下了。 外间的婆子回说她们在门口下了车时,她就带了崔琼和崔琅姊妹两个往二门去。 所以薛成娇一脚迈过垂花门,看见润大太太时,吃了一惊:“姨妈怎么出来迎我?” 润大太太笑着拉她手:“我们娇娇有出息了,我高兴呀,今儿你回来,我出来接接你。” 薛成娇脸上泛起了红晕,头也低了低。 后头崔琼绕到她跟前,不紧不慢的端了个礼:“往后你是县主娘娘了,该轮到我同你请安了。” 薛成娇自然知道她有心打趣,稍稍躲开,往润大太太身旁靠了靠,半嗔道:“姨妈,你看表姐。” 润大太太放声笑了两嗓子:“好了好了,快进去吧,老太太还在家里等着呢。” 提起章老夫人来,薛成娇神色微的一变。 一旁的崔琅将她深色变化尽收眼底,略眯了眼,偏头想了会儿,面上却不动声色。 一行人回到长房这里来,润大太太果真先带着她们去了敬和堂中。 章老夫人见了薛成娇更觉喜欢,招手叫她近前:“眼下多好,陛下给了这么大的恩典,我们成娇将来也是有品级的人了。” 薛成娇扯出一抹笑,又不好推辞,只好凑了过去:“我怎么敢在老太太面前轻狂呢。” “听说还赐了宅子吗?”章老夫人揽着她肩头,脸上笑意未减,“出了年你舅舅要进京赴任,你可想好是要回来住,还是到你自个儿的宅子里去住了吗?” 薛成娇一愣。 这话听起来章老夫人果然是没打算放她离开应天府的。 去高家小住可以,但是如今舅舅要去京城了,在章老夫人看来,她自然还是要靠着崔家的。 “我没想过”薛成娇的脑袋垂下去,看起来颇有几分害羞的样子。 章老夫人见她这样,一时笑的更开怀了些。 润大太太在旁边儿打圆场:“她今儿才去新宅子看过,只怕满心的欢喜,又不好在老太太面前放肆。这个事儿也还不急,等来日霖川要动身前,再看是叫她去哪里住。” 郑氏嗳了一声,附和道:“那宅子好是好,就是人还不齐备,才来的路上,我还想着,该多买些婆子丫头,再找个管事儿的放在府里,才像个样子,不然哪里能住人呢?” 章老夫人嗯了一声:“你们要是一时没有好的人选能拨过去料理,我叫眉卿先去替成娇支应两天。” 此话一出,润大太太、郑氏和薛成娇皆是一惊。(。) 203:生吞活剥 曹妈妈是什么人? 章老夫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如何让众人心中不惊? 薛成娇低垂着脑袋,眼中闪过阴骘。 不管老夫人是有心还是无意,哪怕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在薛成娇看来,这位老太太还是想掌控她的。 清和县主府,那是她的地方,是陛下钦赐的地方。 老夫人的手没那么长,伸不到县主府中去。 叫曹妈妈去支应? 薛成娇不由的想冷笑。 润大太太忙笑着接了话:“哪里敢劳动老太太身边儿的人,等忙过了这阵子,我们自然腾出手来支应的。” 章老夫人似乎的确是顺嘴提了一声而已,果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噙着笑嗯了一声。 其后又与她们几个闲话了半天,才放她们离开。 出了屋外,薛成娇因心中惦记崔瑛,就与润大太太和郑氏告了礼:“我想去看看崔瑛。”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示意她只管自行去,并不多做挽留。 薛成娇之所以惦记崔瑛,也是因清楚崔瑛的脾性。 今儿她受封,动静大的很,崔家上下没有不知道的了。 如果放在以往,崔瑛只怕早就跑到高家去寻她了。 可是一直到她进府,都没有瞧见崔瑛的身影。 只怕昨天的那一席话,还是给崔瑛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薛成娇疾步上了后面的甬道,可是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这声音 她停下脚步来,回身看过去,抿了抿唇:“琅表姐。” 叫住她的正是崔琅。 跟着去敬和堂请安时,她借口遁了去。 后来又想起薛成娇之前的神情,才一直在外面等她,又一路跟着她到了后面的甬道上。 崔琅踩着细碎的步子近前去:“我有话想跟你谈谈。” 薛成娇微扬了扬下巴,却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表姐有什么事情吗?” “你退什么?”崔琅嘴角上扬,显然是带了些调笑的意味,“你似乎怕我?或者说,回到崔家,你就开始在害怕?” 薛成娇神色一僵,眼睛眨巴了好几下:“表姐说我怕?我为什么要怕?又怕的是什么呢?” “这便正是我想问的了。”崔琅歪了歪头,笑意未减,“在垂花门下,大伯母说起去敬和堂请安,你在害怕什么?你怕祖母对吗?” 薛成娇愣住。 她已经很努力地隐藏自己的情绪了,可是崔琅的眼睛却那样毒,只不过一瞬间而已,也没能躲过吗? 崔琅见她半天不说话,啧了一声:“人家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不愿意再插手这府里的事情,可惜,天不遂人意,总有些时候,是我不得不掺和进来的。”她摸了摸下巴,做出一副思索状,“你突然搬离崔府,如今又受封县主,原本跟祖母亲昵的姿态也都不见了,莫名的换上了一派畏惧。成娇,这些,是因为什么呢?” 薛成娇立时就听懂了。 崔琅压根就不信任她。 这分明是怀疑她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见到老夫人怕露了底,因此才会害怕。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表姐一向自诩聪明过人,那又可否知道,畏惧这一情绪,并非是亏心事做多了才会有的呢?” “哦?”崔琅转着调子扬了声,“那么,祖母对你做过什么呢?我一直很好奇,崔家平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自从你住进来,就开始没有安宁日子了呢?” 薛成娇要出口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崔琅的话,犹如当头一棒,一下子打醒了她。 怪不得崔琅一直都这么针对她。 在这位精明的二姑娘眼中,崔家后来的种种事端,大多都由她薛成娇而起。 即便是崔琅不知内情的,可在她眼中,只怕也和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道理,琅表姐不会不懂吧?” “你不肯跟我坦言,我拿你没有任何办法,”崔琅的神色变了变,眸中多了些许阴沉,“只是从你搬出去后,昱哥儿大病了一场,课业上也不如前阵子那样用功,祖母已经为这个训斥过他好多次。我还是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却是薛成娇不知道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忙着考虑崔瑛的事情,忙着考虑崔琼的事情,还有自己的未来应当如何。 可从没有分出心神来打听一下,崔昱的近况如何。 上次回来,他那副模样,显然是病的不轻的。 崔琅的话噎她的倒吸了口气,然后她吸了吸鼻子:“表姐从头到尾疑心于我,我又为什么要对表姐坦诚相待呢?” 薛成娇说着,扬了扬头,望着四方的天:“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能和众姊妹和睦相处,后来却发现不是这样的。起初我也想过,应该要努力的修缮关系,毕竟我始终是寄人篱下。可是我一番努力无果,就不愿意再去努力了。” 崔琅平静的看着她,眼中有了思索之意。 薛成娇稍稍顿了顿,又继续道:“当初崔瑛的那番话,我是不信的。琅表姐心气何等高,怎么可能会嫉妒我?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从来不信我,也不愿与我相交。既然如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就是了。”她收回目光,与崔琅对视了一眼,“到如今,你来问我,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崔琅心头一动。 薛成娇是在告诉她,真心拿真心来换。 就好比崔瑛吧。 即便是推过薛成娇,时至今日,薛成娇还是拿她当朋友看待。 可是她崔琅就不行。 不过这些话,也证明了崔琅心中的猜想。 薛成娇和崔昱之间,果然是有事儿的。 而且从薛成娇的表现来看,这事儿多半还和祖母有关。 她摇了摇头:“我母亲说过,她每常念经祈福,无不是为了家宅安宁,子孙安康。所以我今日来问你,也是这么个目的。若不是因我母亲心念如此,你就是生吞了昱哥儿,我也绝不会多问一句。” 薛成娇终于没忍住,一声冷笑呵了出来。 她定然看向崔琅,反手指了指自己:“生吞了昱表哥?表姐真拿我当蛇蝎之辈看待了不成?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有一本帐。即便我是个蛇蝎心肠的,要生吞,第一个也不会是昱表哥!”(。) 204:康家提亲 对于薛成娇突如其来的伶牙俐齿,崔琅有一丝的诧异。 她才搬出去几天?是在哪里学的这样牙尖嘴利? 从前那个唯唯诺诺不敢反驳的小姑娘,又到了哪里去? 就在她愣神时,薛成娇已经朝着她施施然一礼:“我还要去四房看崔瑛,就不陪表姐闲聊了。” 说完后,她转身就走。 崔琅气结,可是也知道今天没什么可谈的了,便由着她去远了不提。 薛成娇心里也憋着一团火,走了一路,才稍稍压下去一些。 可是她到四房时,先见到的,却是她近来十分不愿意见的一个人。 袁慧真消瘦了很多,眼窝都有些凹陷下去,原本就纤弱的身子,此刻更平添几分扶风弱柳的姿态。 薛成娇要提步进,她正迈步出。 袁慧真先收住了脚步,看清了面前的人,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是成娇啊。” 薛成娇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猛然抬起头来,此刻又觉得,袁慧真的这张脸,恍若隔世。 前世袁慧真对她的好,一时间都涌入脑海中。 她可以对着崔琅冷眼相向,可以对着崔琦言辞呵斥,甚至可以对姜云璧暗施诡计。 可是面对袁慧真,她又能怎么样呢? “慧真姐姐,”薛成娇嗓音柔了又柔,“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袁慧真往旁边儿让了让,似乎有意让她过去:“我没事,只是近来没什么精神,一直吃着药了,孙娘子看过几次,说没有大碍,等开了春暖和起来,也许就好了。” 薛成娇脚步动了动,可是没有迈过去,仍旧与袁慧真面对面的站着。 她站在台阶下,仰头看上去:“上一回琼表姐跟我提起徐合的别院,等开了春,咱们一起去住一阵子,散散心也许好的快些。” 袁慧真仍旧是浅笑着,既没应承,也没拒绝:“你来找阿瑛的吗?我还没有恭喜你,如今做了县主娘娘了。” 薛成娇点点头,又失笑:“慧真姐姐就不要开我玩笑了,那都是说给外人好听的而已”。 “快进去吧,”袁慧真略提了提裙摆,步下台阶来,没再提起她受封的事儿,转而道“阿瑛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前些日子舅妈给我们量体裁衣,她还满心欢喜的,今儿叫我们来一人挑两套头面,她却一直恹恹的提不起兴致来。” 薛成娇心一沉,果然崔瑛是受了打击的。 袁慧真似乎是不想多留,在她还没有继续开口之前,就匆匆告辞,带着丫头离开了。 薛成娇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刚醒来的时候,打死她也想不到,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 竟然是慧真姐姐,要嫁给昱表哥的。 薛成娇又兀自摇了摇头,倒不是失望,只是觉得老天爷的安排,实在有意思得很。 “薛成娇。” 她这里还没回过神来呢,突然从门那头传来一声低斥。 这声音是压低了的,像怕惊动了人似的。 薛成娇扭头往过去,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今天想找她算账的人,不止崔琅一个啊。 崔瑜黑着脸,快步走出来,不多时至她身侧,开口时也是阴恻恻的:“你怎么能全都告诉阿瑛呢!” 薛成娇一脸无辜的耸耸肩:“不然瑜表姐希望我怎么劝她呢?” “那你也不能一股脑全告诉她啊!” “表姐,”薛成娇笑着叫道,“你不清楚她的脾气吗?不告诉她,单让我跟她说,陆靖淇如何如何不好,如何如何不值得托付,她会当回事儿吗?她会往心里去吗?她遇事儿只往好处想,绝不会往坏处想。我以为,表姐那天告诉我时,已经想到会有今日了。” 崔瑜似乎是呼吸一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成娇却动了心思。 她飞快的在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见左右无人,才轻拉了崔瑜一把:“我有件事情,想请教表姐。” 崔瑜蹙眉看她,一时无言,是在等她的后话。 薛成娇没开口,身形先动,是往台阶下走了走。 离开了一定的距离后才站住脚,回过身来看崔瑜。 于是崔瑜就懂了她的意思,思忖了须臾,挪动步子跟了过去。 “你想问什么,这么神神叨叨的。” “我想问的——”薛成娇压低了声音,刻意的把尾音拖长了,“是康家。” 她话音刚落,就见崔瑜浑身一震。 薛成娇心下立时有些雀跃起来。 崔瑜的这个反应,难道燕桑当日说的,竟都是真的不成? “我想知道,康家的那位小少爷,跟崔瑛之间,到底有没有婚约。” “你听谁说的!”崔瑜一时不知是有些慌了还是闹了,双手钳上薛成娇的肩头,声音也透着狠厉,“你不要胡说八道的,如今你虽然封了县主,也不要当应天府没人敢动你!” 薛成娇一阵吃痛,却没有躲开:“表姐这个样子,我说的果真吗?”她眯了眼看崔瑜,“你又何必慌张,难道我会到处乱说害崔瑛吗?如果我会,那今天这个话,就不是向着表姐问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崔瑜的手没松开,只是问话时,多了份疑惑,先前的那份狠厉稍稍收敛了一些。 “我想先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崔瑜似乎很难回答,两个人坚持了大半天,她才撒开手:“你先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薛成娇也没再逼她。 这件事情很可能会牵扯到崔溥当年的不仁不义,还会牵扯到崔瑛的名声和崔家四房的名声。 即便崔瑜真的知情,也不可能随便松口告诉她。 “如果这位小少爷尚在人世的话,又如果,当年真有此事的话,康家如果这时候上门来提亲,是不是合情合理的呢?”薛成娇坦然的把自己心中所想告诉了崔瑜。 崔瑜眼中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你这是痴人说梦。” “哦?”薛成娇扬了声,“为什么呢?论说,康家还是表姐的外祖家吧?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么多年断绝了来往呢?我这两日也打听过,当年你外祖父出事之后,康氏一族举家搬出应天府,去向行踪不明。难道表姐作为外孙女,也不知道吗?”(。) 205:这算什么? 崔瑜眼中明灭几变,神色也随之变了又变。 薛成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当年外祖父他们搬出应天府是我父亲的意思。” 薛成娇一惊,眉头就拢在了一起:“是溥四叔怕惹祸上身吗?” “当然不是!”崔瑜几乎是立时叫了一声。 这一声中,对崔溥的维护之意很是明显。 说完了,她平复了一会儿,才瞪了薛成娇一眼:“我父亲是真君子,你不要随口诋毁他。” 薛成娇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尖儿。 看起来这件事,还是有内情的了。 不过不光是如此,如果有人诋毁她的父亲,她应该和崔瑜的反应也是一样的。 薛成娇没有再开口,显然是在等崔瑜继续说下去。 崔瑜想了很久,深吸了口气:“事情过去了太久,我们家里,没有人愿意再提起。如果不是你说起来,又是为了阿瑛,我一辈子也不愿意去想这件事。” 听到此处,薛成娇才稍稍肃了神色,端的一派认真,洗耳恭听的模样。 崔瑜那里又叹了口气:“我的外祖父,曾是景王殿下的门客。” 薛成娇啊了一声,略张大了嘴,面上一派惊诧,掩饰不住。 景王尊,是今上的皇叔,她小的时候就经常听父亲说——景王若为尊,天下岂非大乱焉。 所以十六年前,景王之乱被平,景王被贬为庶人,终生圈禁,直到今上登基的第五年,死在自己的府邸之中。 这么说来,康氏之所以获罪,并不是因为什么行事不严谨。 这一切,不过是今上在彻底的产出景王余党,甚至是可能是其余党的官员,都未能幸免。 “那这件事,又是怎么和四叔有关的呢?” “当时我外祖父获罪下狱,是我父亲上折求情,外祖父最终只落了个罢官的下场而已。后来我父亲就劝他,从此远离朝堂,淡出世人眼中,应天府也不能再住下去。”崔瑜眼中有了痛色,“你现在明白了?他们怎么可能上门来提亲,又怎么能够和我们家再结亲?” 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的了。 康家用了这么多年,才做到彻底淡出。 这个时候,一旦来崔家提起结亲之事,陛下的猜忌之心立刻就会重燃。 到那时,康氏一族,就是谁也保全不了的了。 不过从崔瑜的话中,也不难听出。 早在康家出事的时候,陛下其实就已经有心抬举崔家了。 不然凭区区崔溥,如何能说下这个请来? 难道,崔溥并不是想仰仗甄氏,而是想要拉陆秉均一把吗? 念及此,想去看看崔瑛的心,就消弱了大半。 她怔怔的抬头看崔瑜:“崔瑛今天还好吗?” 崔瑜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一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我父亲还不知道,只是让人请孙娘子进来给她瞧瞧,可她又死活不肯。一早上我怕她犯犟,一直看着她,这是听说你过来了,才出来的。” 薛成娇哦了一声,退了两步:“我原本是想来看看她眼下,还是不进去了。” “你原本想好了对策,想来安慰她,是吗?” 薛成娇点点头:“我告诉她,是为她好,可她忧心至此,我既有了想法,自然也该告诉她。” 崔瑜又逼问道:“可是康家这条路行不通,你打算怎么办?” “我”薛成娇丢了一个我字出来,就没了后话。 她能怎么办呢? 她要好好的想一想了。 从崔家离开时,薛成娇心事重重。 郑氏自然看在了眼里,带着她上了马车,动了动嘴似乎想问,只是想起上次劝过的话,便又觉得没必要了。 她伸手在薛成娇的手背上轻拍了拍。 薛成娇回过神,眨着眼,眼中透着茫然,扭脸儿看过去。 郑氏的脸上是一贯温和的笑:“累了就休息会儿吧,一会儿到家我叫你。” 薛成娇心头一暖,嗳了一声,脸上隐有笑意。 时间一晃,就到了三十的这一日。 她们是住在应天府的,自然用不着进宫去朝贺,只不过是遥拜一番罢了。 这一日崔家尤其热闹,因要祭祖,祭完了祖又要回到章老夫人的正室去行礼,拜完了这位最尊的,还要再依次拜长,总归是热热闹闹的迎着贞宁十二年的到来,这一闹,总要到二月二龙抬头才算完了的。 然则高家就显得要安静的多。 到底不是跟着大家一起过的,家里要拜的少,规矩也没那么多。 三十这一晚,吃过了年夜饭,高孝礼叫人置办了好些烟花炮竹来,领了家里人就在后院里放着玩儿,也是一派的其乐融融。 直到有小厮进来回话,说是表少爷有来信,高孝礼脸上笑意未减,却吩咐了郑氏几句,就动身往外面去了。 郑氏看着,无奈的摇头:“大年下的,也不叫人省心吗?” 高子璋唯恐他父亲过会儿回来要闹不痛快,忙笑着劝了两句:“大年下的,母亲怎么管父亲的事儿?咱们只管玩儿咱们的,且叫父亲忙去。” 郑氏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撇了撇嘴没再多说什么。 薛成娇也没多留意,只看着天上烟花绚烂,笑的开心极了。 这近一个月来的阴霾,终于在年节的气氛中稍稍散去了。 只是高孝礼很快又叫了人进来,单指名叫了薛成娇去。 薛成娇起身时是一脸的茫然,看向郑氏,不知所以。 郑氏也是哟了一声:“既是叫你,想是有事儿,你快去。” 只是等她走后,从命人将炮竹收了起来:“好好的年,这算什么?也不要再放了,什么意思。” 高子璋知道这是生气了,忙给下面服侍的使眼色,叫把东西都收了起来。 他一路送了郑氏回因辉堂去,送进了屋中从忍不住又劝:“父亲过了元宵要进京了,这当口忙一些也是有的,母亲可不要为这个生气啊。” 郑氏却摇了摇头:“我哪里是为这个,”说着又唉声叹气,“成娇到底是姑娘家,你父亲怎么能这样纵着她?这些日子以来,她所操心的,无不是外间事物。当日我虽说过,你姨父若还在生,也必不会把她养成深闺娇女,可那毕竟是说说。将来她总是要出嫁持家的,这算什么?”(。) 206:与宦为伍 高子璋心中也叹了一声:“成娇自有她的想法,母亲又何必如此呢?” 他不由得想起来,那天薛成娇刚住进来时,他二人的那番谈话。 薛成娇是不同的。 她能说出那番不由命的话来,就可见她不是能安心内宅的人。 或许这样对一个姑娘来说,尤其是薛成娇这样的世家女来说,不是本分。 可高子璋却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妥。 郑氏见说了也是白说,左右高子璋也不当回事,便索性不再说下去,只是摆了摆手:“你也去看看吧,今儿还要守岁,你父亲别不是打算叫我一个人守吧?” 高子璋知道这是气话,失笑了一声,见他母亲一眼瞪过来,便忙应了一句,返身退了出去。 出了门往前面书房去,路走了一半就遇上了薛成娇。 薛成娇学里捏了个信封,见到他,先是愣了下,旋即坦然的笑了一声:“表哥不看烟花了?” 高子璋便唷了一声,眼睛瞥向她手里的信封:“这是谁的信?瞧把你高兴的,后头烟花炮竹都停了这么久,愣是没发现吗?” 薛成娇脸上浮现了红晕。 只是这会儿天色有些暗,瞧不真切罢了。 晃了晃手里的信,薛成娇也来了兴致:“表哥猜一猜?” 高子璋其实心里清楚。 回送信到高家,还是给薛成娇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只是他有心逗弄,便耸了肩,双手往身后一背,端的一排老成:“这我可猜不出来,你难住我了。” 薛成娇果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表哥就闹我吧。”说完了喏了一声,把信封递过去一些,“旻表哥的信,刚送回来的。” 高子璋很配合,顺势往前伸了伸脖子。 信封上的字迹,是崔旻的。 他又无声的笑了:“还没拆开看啊?” 薛成娇嗯了一声:“舅舅才把我叫去,就是要把信给我的呀。” “那我送你回去,回家慢慢看吧,”高子璋往旁边挪了挪,朝她努努嘴,“夜里凉,快回去了。” 薛成娇也不与他扭捏,笑了一声就迈开步子,随着他一起往清琉弄玉那里回了。 高子璋把她送回去,她临进小院时候,又叫住了她:“母亲刚刚跟我说了几句话。” 薛成娇咦了一声顿住,扭脸儿看他,眼中满是询问。 “母亲还是觉得,你一直插手外面的事,这样不好。” 他话音刚落,薛成娇小脸儿就垮了一大半。 二人没有再说话。 过了许久之后,薛成娇才摇了摇头:“如果有的选,我也想像崔瑛或是子羡那样活着。” 高子璋心说果然啊,这个小姑娘,装的再坚强,再能干,也还是个小姑娘而已。 他没开口劝,因为薛成娇自己什么都明白,他不需要劝。 高子璋冲他摆了摆手:“快回去吧,明儿可记得给大表哥回封信,省得他进京的一路上都挂念着。” 薛成娇啐了他一口:“做兄长的,一点儿正形也没有,明儿我就跟舅舅告状去。” 说完后,便扭脸儿跨进小院中,没再理会高子璋。 回到家中,魏书服侍着她换了身衣裳,燕桑那里去取了一直热着的奶茶来给她。 奶茶这东西,薛成娇从前是不惯喝的。 后来住到这里来,郑氏总叫人做这个给她,她不好拂了舅妈的好意,这小一个月下来,竟也就习惯了。 看来,习惯果然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啊。 其实正如崔旻一般。 她也已经习惯了他每一封信都会问她安否。 薛成娇卸了珠钗,吃了口奶茶,才缩在榻上动手拆信。 信纸摊开在薛成娇面前,她一字一句仔细看下来,崔旻果真仍旧是先问她是否安好,搬到高府一切可否习惯,诸如此类的话。 她面上不自觉的就挂了笑。 魏书在旁边儿看着,也跟着笑了起来:“姑娘今儿可真高兴。” 薛成娇只是嗯了一声:“表哥特意来了封信,问我” 她话说了一遍,脸色突然变了变,收住了后面的话。 魏书见状待要再问,燕桑却在一旁忙拉了她一把,又冲她摇了摇头。 因如此,魏书才仔细去看薛成娇面色。 倒不是不悦了,只是多了些凝重和思考,于是她就收了声没再多嘴。 崔旻在信的最后说,应天府中诸事照顾不到,若遇事不愿劳烦家中,可请刘公相帮,其必会看在崔旻的面子上相助。 这封信,来得太及时了。 崔瑛和陆靖淇的这件事,薛成娇一直没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 原来,崔旻竟替她考虑了这么多! 他现在是被罢了官进京去的,即便知道内情,也该困扰才对。 可他还能分出这个心,怕她在应天府遇到难处,又不愿同家中姨妈和舅舅开口。 刘光同一向跟他交好,况且薛家那边二叔的事情,本就是他托了刘光同帮忙才办成的 高子璋说,崔旻也许喜欢她。 其实,不是也许吧? 其实,连他身边相交的好友,都是知道的吧? 信纸被她捂在胸口,脸颊处一阵阵的发烫。 这感觉,是不同的。 彼时她看崔昱,只觉得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二人算得上青梅竹马,情谊难得。 可是崔旻给她的呵护和照顾,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却又一点点的渗透了她的生活。 这感觉有点怪。 薛成娇觉得心跳的有些快。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 崔婉的死讯传回崔家那天。 她在小雅居的长廊下坐着出神,一时觉得周身发寒,回过神时,抬头就看见了一片衣袖,那是崔旻一直陪在她身侧,一言不发,不打扰,不惊动,就那样安静的陪着她。 然后她小手攀上那么颜色,轻轻扯了扯。 他却立时就察觉了,低下头向她问话。 是了,那时就有感觉的。 他一直都在。 薛成娇呼吸快了两分,信纸又压紧了一些。 这份悸动稍稍褪去后,她才开始思考刘光同的事情。 如果要住在高家,想和刘光同来往,是一定不可能的。 高子璋刚刚也说了,舅妈对她一直插手府外事物已经很不赞同了,如果她一个闺秀,再去和宦臣结识,只怕舅妈是真的要翻脸的。 况且就算是舅舅那里,也绝不可能同意。 这样一来,就只能搬到清和县主府去了啊!(。) 207:信任这事儿 其实要搬出去不是难事,只是眼下不太合适。 全家都沉浸在年节的欢愉之中,她却突然提出来要搬走,这也太不识好歹了,况且舅妈一定会伤心的吧。 反正舅舅过了元宵就要走了,崔瑛的事情也不会在这一时一刻就敲定,还能等,还能再等一等。 不过刘光同那里 她想着,打发了魏书去弄些糕点来,又留了燕桑在屋里。 魏书神情有些古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燕桑,终是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邢妈妈本就是在屋里陪着守岁的,见此情景,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与薛成娇礼了礼:“我也去看看吧。” 薛成娇一是没留意魏书如何,只以为邢妈妈是知道她有话和燕桑说,便嗳了一声:“那妈妈与魏书一起去吧,夜深露重,多打两提灯啊。” 邢妈妈应了一声,跟着魏书的脚步一起出了门。 燕桑柔笑着凑上来:“姑娘又有什么主意了吗?” 薛成娇啐了她一回:“你也越发能耐了,如今敢来打趣我。” 燕桑那里忙说着我可不敢,只是面上还是玩笑的意思更重些。 薛成娇一边儿把信纸重新塞回去,给信封封口,一边儿吩咐:“之前吩咐燕怀的时候,叫他停手不必再打听了,”说着把信封递过去,“这封信,你让他送到刘公府上去。” 燕桑的笑立时就僵住了:“姑娘是说刘太监吗?他是宦官,姑娘怎么好跟他相交呢?这可不成,若给舅老爷他们知道了,岂不是要打死我吗?” 薛成娇嗳了一声拉了她一把:“你看你,慌什么呢?”信封在她手里掂了掂,“这是旻表哥跟我说的,谁会打死你?若真出了事,还有我和表哥担着呢。” 燕桑心说这位大爷也太胡来了啊。 他自己跟太监相交,本来就惹得众说纷纭了。 燕桑知道,应天府中崔旻名头很大,可是看不上他的也不在少数,嫉妒他出身学识的自然也有,可更重要的,还是他与阉党往来,难免叫读书人觉得他自轻自贱。 可是,他怎么能鼓动姑娘也跟刘光同往来呢? 如果被人知道了,姑娘的名声就全完了啊! 薛成娇见她不动,就催了一声:“我自己有分寸的,怎么可能叫人拿住呢,况且我现在还住在高家,也不可能与他往来,只是先叫你把信送去,省得日后真的有事求到人家脸上,人家却连理也不肯理我啊。” 燕桑明显还想劝,可是薛成娇的态度很是坚定。 鉴于此,燕桑便选择了闭嘴。 再说邢妈妈那边,一路追着魏书的脚步出来,出了门就叫住了魏书。 魏书扭脸见是她,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姑娘叫妈妈一起来的吗?” “不是。”邢妈妈上了年纪,越发的慈爱,此时脸上却是少有的正经,“魏书,你是不是觉得,姑娘近来只看重燕桑,把你我都丢开了?” 魏书浑身一震,脚步就顿住了:“我”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的人不少,看过的事更多,”邢妈妈一味的摇头,“姑娘还小,近来又操心的事儿太大,她不是丢开你我,只是不想把咱们牵扯这其中罢了。” 魏书知道她也不必瞒着邢妈妈,于是就叹了一声,似乎很是委屈:“从姑娘到应天府,我一直跟着伺候,没有说不尽心、不尽力的。如今姑娘搬出来,我也跟着搬出了崔家,可是姑娘如何就不指望我了呢?” “你以往聪明,今次怎么却糊涂起来呢?”邢妈妈拍了拍她肩头,“府外的事情,你能管的了多少?又能替姑娘打听多少?说穿了,咱们都是宅子里的人。可是燕桑不一样,她是在外面长大的,是姑娘买回来的,更是姑娘一直照顾她家里,这份恩德,她要拿一辈子来还都不为过。而且她不是有个弟弟吗?替姑娘办起事儿,更方便些。” 魏书那里还是叹气:“我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外间的事,我帮不上姑娘,也不敢多问,怕拖了后腿。可姑娘近来什么事儿都支开我,岂不是拿我当外人” 说到此处,她猛然收住了。 什么外人内人,她不过是个奴才啊。 邢妈妈见她突然收了声,似乎明白,啧了一声:“我奶姑娘一场,看着她从小长了这么大,她是什么心性,我再清除没有的。姑娘若只拿你当奴才,就绝不会把你带出崔家。当日你虽哭求,大太太那里也放心不下,可姑娘若非自己舍不得你,不会带你出来的。你是崔家的世仆,不是姑娘买来的,明白吗?” 邢妈妈终究没有陪她一起去拿糕点。 有些事情,还是要魏书自己去想明白。 其实有一点她说的是很对的。 薛成娇是舍不得魏书的。 对于这一点认知,起初邢妈妈也很诧异。 明明只是到应天府住了大半年,魏书跟着伺候也不过这么些时日而已,如何就舍不下了呢? 不过邢妈妈也很快就理解了。 薛成娇是无依无靠的到应天府的,魏书当日伺候她尽心尽力,全然当从小就服侍的主子是一样的。 所以在薛成娇的心里,早就拿魏书当自己人了。 只是魏书眼下钻了牛角尖,未必能一时就想明白过来罢了。 邢妈妈看着魏书离开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只想要薛成娇好,旁的人、旁的事,一概不与她相干。 如果魏书因为这事儿存了别的心思,或是与薛成娇生分了那她就不能留在这儿服侍了。 又说燕桑那里接下信,薛成娇就打发她出去了。 她从屋里退出来,没走两步,就迎头撞上了邢妈妈。 燕桑哎唷了一声,忙站稳了,与邢妈妈端了个礼:“妈妈劝过魏书姐姐了?” 邢妈妈眼中亮了亮,旋即笑了:“你比她要聪明些。” 燕桑脸上端的很是谦和恭敬:“魏书姐姐觉得姑娘更信任我,实在是想多了。若不得姑娘信任,谁能留在姑娘身边服侍呢?她自己可能都没留意,姑娘近身的事儿,很少叫我插手,一向都是魏书姐姐在安排的。” 邢妈妈心头一震,仔细的打量起燕桑来。 这个丫头,心思好生厉害。(。) 208:不好乱猜 大年初一,这是贞宁十二年的第一天。 刘光同在府中设了宴,不过却并没有宴请什么外人,不过是自己请了一班歌舞,沾沾年气儿罢了。 想往年,他都是跟在陛下身边儿的人。 刘光同手中是一只犀角杯,头略一仰,顷刻间杯中酒就下了肚。 这堂中的歌舞热闹了大约有一刻钟。 新禄匆匆走来,在刘光同身边儿站住了脚。 刘光同抻着嗓子嗯了一声,犀角杯随手撩开:“怎么了?” 新禄捏着手里的信封紧了紧:“外头小子接了封信,送到了里头来。” “嚯,谁的信啊?”刘光同砸吧着嘴,品了品,“崔旻那个瓜娃不是昨儿已经叫人带了话来吗?” 新禄摇了摇头,一时没回话,把信封递了过去。 刘光同没接,只是斜眼扫过去。 待看清信封上的字时,脑子才清醒了些。 他哟了一声坐正了些,伸手接下来:“这是崔旻的字,给薛家小丫头的啊?” 新禄嗯了一声:“外面正因信是给清和县主的,才敢送到里面来。” 刘光同举着信封对着光比了比,半天啧了一声:“这是拆过后,又重新封起来的啊。” 新禄弯了腰,顺势看过去。 刘光同拿手指了指信封封口处:“瞧,这是两层的。” “那这是”新禄微微蹙眉,稍一顿,“县主看过后,给送来的吗?” 崔旻让人带的话,昨儿已经送进了刘府。 既然如此,给薛成娇的信,就更不可能落入外人手中。 可信确实是拆开过的。 这么看来,就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 刘光同动作很快,立时拆了信封,取了信纸,细细的读。 读完了信,他嘴角扬的更厉害了,咂舌直摇头:“薛家的这个小丫头,好厉害的心思。” 新禄楞了一下:“大人,这是怎么说?” 刘光同把信纸撩到了桌案上,手指头在大腿上点了点,好一会儿才跟他讲道:“崔旻昨天不是说,希望我将来在应天府,多照顾着些县主府吗?” “是这话没错啊。” “这封信,”他随手指了指,“是他告诉薛成娇,今后若是遇到了难处,可以来找我,叫我帮忙。” 新禄也不由的唷了一声。 他这一声是脱口而出,出了口就自知失言了。 只是他一直跟在刘光同身边儿办事,刘光同拿他当自己人看,自然不会为了这个就把他怎么样。 “这小丫头现在住在高家,不可能跑到我的府上来,若是给高孝礼知道了,看不把她腿给打折了,”说起高孝礼,刘光同又不由的摇头,“不过她却知道,我与崔旻是交好的,叫人把信送到我这儿来,是想告诉我——瞧,我表哥说的,有事儿可以找你。” 新禄啊了一声:“那这么说,县主是真不会跟高大人一起进京了吗?” 刘光同歪过脸儿张口就啐他:“老狐狸我算错过,这种小丫头我能算错吗?” 昨日刘光同得了崔旻的一席话后,心中就有了这个定论。 只怕薛成娇多半是不会走的。 眼下小姑娘把信送过来,更加印证了他的这个想法。 新禄脸上有些难色:“那薛万贺的事情” “他的事情还是照旧办,”刘光同不假思索的就打断了他的话,“给京城里去封信,等过了十五,让他们找机会把事情捅上去。陛下想洗牌重来,总要有人先倒霉的。” 新禄心一沉:“那县主真的没事吗?” “陛下不会动她了,”刘光同的目光在信纸上盯了一会儿,“请封就请封,偏又给薛侯追了国公的衔儿,薛家小丫头的一世尊荣,是谁也动不了了的。” “可是这样不矛盾吗?”新禄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又要动薛家,又给县主尊贵。难道真是将来指望崔家” 刘光同哎了一声,侧目看他:“你怎么糊涂起来?崔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崔旻那个瓜娃想娶她,陛下可不知情。崔家那位老夫人,都成了精了,她不会让崔家折在这里头的。” “可是您知道,陆秉均可是到现在都还没离开。” 刘光同眸色暗了暗:“这就要看崔润和崔溥怎么取舍了。崔润如果要保四房,只怕老夫人做了再多的筹谋,也是惘然。不过按眼下的情况来看,崔溥要真是一心不跟陆家断交,事到临头,崔润多半是要放弃四房的。” “就像崔家的大姑娘那样吗?”新禄对这一切都知情,自然也有他的想法。 在他看来,崔润和章老夫人,始终是无情了些。 刘光同却并不这样想。 只见他微微摇头:“崔润是个办大事的人,需知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要说崔琼只是个姑娘,就连崔昱,不也在这棋盘之上吗?我到现在,只是好奇,崔溥究竟在想什么呢。” “大人他”新禄显然是有话想说,只是话到嘴边,先顿住了。 刘光同唷了一声:“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扭扭捏捏的什么毛病?” 新禄叫他噎了一嗓子,轻咳了一声才继续道:“他不是也有个儿子吗?县主如今有了这个恩典,老夫人当日就在县主身上动过心思,四房那位老恭人,只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吧?” 这一点,刘光同却是没考虑过的。 难道,崔旻特意让人送信回来,是还有这一层深意吗? 可是按崔溥往昔行事,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还是说,为了拉陆秉均一把,他也想借一借薛万嘉的荣光? “这可真不好乱猜,但是我估计不能够,”他说着撇撇嘴,“四房想分宗单过,如果崔易娶了长房的表姑娘,那不是亲上做亲?将来他们还能开这个口?” “可是” “好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刘光同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挥了挥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我让你给崔旻捎过话,说过陆秉均那边不能往来,他自己都不告诉崔溥,或是崔溥自己都没放在心上,老子可没这个闲工夫操他们崔家人的心!” 说着,目光又瞥到那张信纸上,咬了咬牙,有些发狠似的:“这个兔崽子,一声不响的跑了,给老子交代的事情倒是一样不少,别等老子回京城的!” 新禄无奈的摇了摇头,知道多说无益,便悄悄地退到了一旁去,再不发一言。(。) 209:清流 时间过得很快。 年节的气氛还未散去,昨夜的应天府彻夜不眠,街上舞龙舞狮不断,杂耍卖艺的也多,买花灯的闺秀三三两两。 总之,元宵就这么过了。 高孝礼一大早就收拾好了要动身,临行前又不放心,先陪着薛成娇回了清和县主府去。 这半个月的时间,郑氏和润大太太物色了不少的人,为了安心,郑氏还特意把从前高府的管事婆子留下了两个很中用的,放在县主府听用。 这样做也是润大太太同意的。 崔家的人是不行的,那天老夫人连把曹妈妈支出来这样的话都说过了,她们如何敢大意? 到府门前,薛成娇笑着催了高孝礼两句:“我过些日子一定给舅舅去信,舅舅就放心吧。我这里姨妈和舅妈安排得这样周全,哪里有什么好挂念的?” 高孝礼板着脸:“你一个姑娘家,单住在外头,就是再给你多放十倍的人,我也不放心。” 薛成娇上前去挽上他的胳膊,摇晃着撒娇:“知道舅舅疼我,我一定会小心的,况且崔家离这里又不远,我一定天天去给姨妈请安。” 他们这里又说了好半天的话,高孝礼看着天色,无奈的摇头,伸手拍了拍薛成娇的头:“我得上路了,你诸事小心,要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力所能及而已。” 薛成娇面色凝重了些,重重的点头,又郑重的与高孝礼拜别,才目送他离开。 等他走后,薛成娇兀自返身回到府内,又打发人去崔家回一声润大太太,只说今儿才搬过来,便先不去请安了。 其实这府里也真没什么好打理的。 早在初五那日,郑氏就安排了人进府来,里里外外的都打点好了,只等着她搬过来而已。 本来说好了初十那日就搬,可是高孝礼又死活不舍得她出来,一来二去的,便直到昨日,才将她行李送过来,今儿一早高孝礼把她送到这边来了。 薛成娇在府中赏玩了半日,中午时候叫人弄了些新鲜的菜色上来,自然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终于在自己的地方,自在的吃,自在的喝,自在的玩闹,谁的脸色也不必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不过突来的不速之客,却很快就打断了她的这些跃动的小心思。 燕桑领着那人进来时,薛成娇已经叫人把小花园腾出来,烹好茶摆好点心了。 来人进到花园中,才把罩在头上的兜帽摘下来,又掸了掸披风上的寒意,搓了搓手:“天儿可真冷,小丫头,有没有热茶呀?” 薛成娇眨了几下眼,始终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抬手指了指石桌上:“喏。”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在意,自顾自的伸手倒了杯茶,小盏握在手中却不吃茶。 燕桑有眼色,忙端一礼:“奴婢去弄个手炉来给大人。” 薛成娇点了点头,等燕桑走远了,她才又指了指石凳:“刘刘公请坐吧,”称呼这个事儿,她其实也纠结了许久,没法子叫人家刘太监,更不可能叫刘四,一声刘公,虽然也不合规矩,但总不失礼吧?她笑的有些尴尬,“我从前听表哥是这样叫的。” 是了,来人正是刘光同。 他一早听闻高孝礼要动身进京,就命人安排了下去,匿了行迹,进了这清和县主府中。 刘光同听她说话声音软软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一时心情大好,便起了逗弄的心思:“这么叫才是正经,你本来就该随崔旻的叫法。” 薛成娇何时听过这样的话? 一张小脸儿立时红的要滴出血似的。 刘光同看了只觉得有趣,便又放声笑了起来。 薛成娇头更低了低:“刘公怎么到我府上来呢?若是给人看见了额我也不是说如何不好” “解释什么,”刘光同哎了一声打断她,“崔旻特意跟我说的,我肯定好好照顾你,没有这么生分见外的话。你放心吧,我的行踪也不是那么轻易就给人知道的,既然来你这儿,一定不会给人知道,免得给你招惹了是非,那个兔崽子又要冲我拍桌子瞪眼睛的。” 薛成娇啊了一声,朱唇微启,杏眼儿圆圆,盯着刘光同看了好一会儿。 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刘光同口中的那个兔崽子,说的是崔旻。 她不由得眼角直抽,忍不住想要扶额。 这实在让她有些大跌眼镜。 似乎崔旻和刘光同相交时,与外人面前很不相同? “表哥他还会跟人拍桌子撒气啊?” 刘光同嚯了一声,又连着呵了两声:“你不知道的可海了去了,回头老”一声老子没出口,抬眼见面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收了声,咳了咳改了口,“我跟你细说呗。” 薛成娇心说你这是打算常来常往啊?只是面上却不动声色。 燕桑说去取个手炉,也不全是借口。 不多时她果真抱了个手炉回来。 进了这小亭子中,把手炉给刘光同递了过去:“大人。” 刘光同连连摆手:“女人家用的东西,我不用,”说着朝薛成娇指了指,“给你们姑娘抱着暖和吧,这天寒地冻的,再冻坏喽。” 燕桑额了一声,想了会儿,便把手炉给薛成娇送到了怀里去。 薛成娇抱着手炉,立时暖和了好些,悄悄地给燕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往外头退一些。 燕桑自然是看见了的,便挪出去了一些。 刘光同见了这样,对薛成娇又欣赏了几分,就嗳了一声:“小丫头,如今做了县主,感觉怎么样啊?” 薛成娇笑了一声:“有自己的宅子,挺好的。” 刘光同的笑却僵了僵。 他心狠手辣惯了,见得多的也是官场上的肮脏和权谋。 今日你算计我,明日我背地里阴你,全是这些。 薛成娇就像是一股清流,给他的生活里,带来了一丝不一样的色彩。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如崔旻那样龙章凤姿的人物,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丧服丧母的小姑娘。 崔旻啊,和他其实是一类的人啊,突然有这么一道温暖又干净的光投进了生活里,自然是要有所不同的。 想到这儿,刘光同的笑便又恢复了:“你可真是容易满足,将来比这好的宅子,还怕没有你的?”(。) 210:我看过那道折子 二人不过又寒暄一阵。 薛成娇隐约听的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想着崔旻果真说与他知晓心意,一时更觉不好意思,脸蛋儿就更红了一些。 刘光同见状也不再打趣她。 稍稍坐正一些,正了正神色:“你这回没跟着高孝礼进京,是为了什么?” 薛成娇的心思在舌尖上盘旋了半天,才开口跟他讲:“我怀疑陆大人来应天府,是有意和崔家结亲的。” 刘光同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然后呢?” 他这一嗯,在薛成娇心头上重重的打了一拳。 原来陆秉均真有此意。 “我不想崔瑛嫁给陆靖淇,所以想留下来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刘光同又来了兴致,眉眼俱笑,打量着她:“这又是如何说呢?”问了一声,稍顿了顿,又道,“据我所知,陆靖淇可一点儿不比崔旻差。嫁给他,有什么不好的吗?况且陆家和崔溥又是故交。” 崔瑛小脸儿垮了垮:“刘公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她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刘光同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陆靖淇拿什么跟崔旻比呢? 一个是未来的新贵世家宗子,一个却是甄氏余党之后。 刘光同啧了一声:“你总要让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袖着手,音儿拖长了一些,“崔旻虽说叫我多帮衬着你,可你自己要是个扶不上墙的,我又凭什么处处替你操心呢?” 薛成娇一愣。 这话,莫不是为了考验她的? 她眉头拧了拧,一时拿不准刘光同此人究竟是何种心思。 只是片刻而已,她就扬了扬头,开口道:“虽然我并不知陆家和云南甄家又怎样的一段纠葛,可是眼下形势如此,甄氏出了废后,只怕动荡的日子还在后头。如果陛下有心对付他们,陆家将来又有什么好处?钱老恭人那么精的一个人,近来都闹着叫溥四叔跟陆大人断交。我觉得这些理由就足够了。” 刘光同点了点头,眼底有赞赏一闪而过:“你知道的还挺多的,高孝礼告诉你的?” 薛成娇下意识摇了摇头:“上次回崔家时,崔瑜也跟我说了一些。” 崔瑜啊。 那看来是四房自己有心把她拖到这事儿里头来了。 在刘光同看来,一个小小的薛成娇根本成不了什么事儿。 四房会刻意的把这些事情告诉她,无非还是希望长房能插手此事。 但是分宗的事情闹了这么多年,他们怎么好意思去跟老夫人或是崔润开这个口? 所以便只好借薛成娇的口,说给润大太太听吗? “那你为什么不找你姨妈帮忙呢?”刘光同摸了摸下巴,“按我对高孝礼的了解呢,他这个人一贯是这样的。崔家的事情,他肯定不会插手去管,是吧?” 薛成娇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叹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姨妈呢?”她嘴角扬了扬,“四房打什么主意,我也不是全然不知的。况且我只是为了阿瑛而已,并不是为了他们四房。” 刘光同便立时唷了一声。 他却是没想到,这个小丫头拎的这样清楚。 她要保的,只是一个崔瑛。 崔家四房将来如何,同她毫无干系。 “那事情也出了这么久了,你可有什么头绪了吗?” 说起这个来,薛成娇眼中的光芒立时就弱了大半。 刘光同看在眼里,便立刻清楚了。 这个模样,多半是之前已经有了主意,只是后来发现,这路子行不通。 于是他敲了敲石桌:“你那条行不通的路子,说来我听听?” 薛成娇呀了一声,猛地抬头望过去:“您怎么知道” 这话问得多傻。 对面坐的是什么人? 他是跟在今上身边十多年的人,从小生活在皇宫高墙之内,更见多了黑暗和阴谋。 自己的这点儿小心思,只怕一个眼神,他就能看穿了。 于是后话没再问。 薛成娇只是想起康家的事情,并不知该不该向刘光同再问。 崔瑜那日说起来的时候,就明确的说了,这是他们四房不愿意提起的事儿,既然自己都不愿意提,就更不愿外人再去回想那段往事了。 只是眼下刘光同盯着她,目不转睛,她被看的久了,人仿佛也老实了很多。 只听薛成娇轻咳了一声,就说道:“我本来是想找找康家的那位小少爷,若他还在人世的话” 她半句话出口,刘光同就冷笑了一声:“他当然还在人世。” 薛成娇一怔:“怎么?您知道?” 刘光同呵了一声:“康家的那段旧事,我当然知道。”他反手指了指自己,“当年来应天府传旨,一路押解康明德进京的,就是我。” 薛成娇浑身一震。 原来刘光同竟是亲身参与过当年的事情的。 刘光同见她不说话了,就啧了一声:“康家人也算倒霉,碰到崔溥这么个姑爷。”说到此处,他似乎很不屑似的,脸一偏,啐了一口,“崔家这兄弟几个,没一个好东西。” 薛成娇眉头深锁,这是把她姨父也骂进去了? 因崔润一向待她不错,她便有些不悦起来:“刘公这么说,却又是为什么?据我所知,当年是溥四叔上折子求情,力保康氏一族的,其后也是四叔出主意,叫他们搬离应天府,永世不再参与朝堂之事,以免再遭陛下猜疑。” “你哪里听来的混账话?竟把崔溥说成了大仁大义的人了?” 薛成娇下意识的感觉到,事情可能出了什么差错。 刘光同绝不会是个信口雌黄的人,若他是这样的人,崔旻不会特意来信嘱咐,更不会深以为他可以托付。 可是刘光同眼下的表现,可当日崔瑜所说,显然是南辕北辙的? 薛成娇朱唇微启,丢了一个我字,然后后面的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难道不是这样吗?” “小丫头,崔溥的那道折子,我可是看过的。”刘光同嘴角噙着笑,一字一句的同她说。 可能是他的笑似是而非,看的薛成娇心头打颤。 直觉告诉她,那道折子的内容,是超出她所能接受的范围的。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听到自己颤着声问道:“溥四叔他写了什么?”(。) 211:反被聪明误(求月票) 刘光同冷哼了一声,合眼似乎是在深思。 小亭子之中静默了足有半刻钟。 一阵寒风卷着几片枯叶刮起,那叶子打着旋,最终落在了薛成娇的脚边。 她下意识的抱紧了手中的手炉,似乎还是不够热。 等到的时间,其实真不多久,可她却觉得从未等过这么久,久到她通体发寒。 终于,刘光同开了口。 他嘴边还是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开口时有些阴阳怪气的:“臣知康氏为废王尊旧日门客,虽娶康氏女,然则从未敢深交,而今康氏落难,臣为家中元配,特上此折求情,康氏虽有罪,然多年勤勉,万望陛下网开一面。” 说完了,他又呵了一声:“大仁大义?小丫头,你听的出来这道折子里的意思吗?” 薛成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自己能收回之前的话。 她宁可没有听到这些,那样还能告诉自己,崔溥还如她所见的一样,是个正人君子,是个极为敬爱康氏的丈夫。 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这哪里是什么求情的折子? 这分明是他怕康家的事情连累到他,故作姿态的写了这么一道折子。 然而却又在开头,就先撇清了和康家的关系。 又说自己是为了妻子,才上折子替老泰山说项。 把自己说成一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 薛成娇都忍不住要为他拍手叫好了。 “可是跟我说这事儿的人,说陛下确实是因为这道折子,才放了康家人一条生路的。” “这话倒是真的,”刘光同摇着头看她,“不过可不是为了给崔溥面子。” 薛成娇啊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 既是为了折子才放了人,怎么却又不是为了给崔溥面子呢? “看来你还是没懂这折子的意思。”刘光同叹了一声。 薛成娇蹙眉,难道还另有深意? 于是她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还要请教您。” 刘光同也不托大。 说到底,这还是朝堂上的事情。 薛成娇今日的表现,已经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 崔旻眼光不错,看上的并不是个没脑子的闺秀而已。 “我当日看见这折子时,第一反应就是,崔溥此人心狠手辣,连他老泰山,他都不放过。” “这话是怎么说?”薛成娇心头大震,追着他的话就问了上去。 刘光同稍顿了会儿,才撇嘴道:“折子一上来就先提起废王尊,需知道,那些年里,废王尊刚死,陛下一心要清除其余党。在那个时候,他若不提废王尊还好,可他提了废王尊,这道折子,就是康明德的催命符!” 薛成娇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不寒而栗的感觉,来的太突然,打的她措手不及。 按刘光同所说,崔溥当年,根本就没想救下康家人,反倒是想要置他们于死地吗? “他这么做”四叔两个字,薛成娇再也叫不出口,吞了吞口水,便只以他字作代称,“是想以绝后患吗?” 刘光同嗯了一声点点头:“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康明德活着一天,就随时可能被人翻出来他是废王尊的门客,一旦再逆了陛下龙鳞,天子雷霆之势下,只怕连崔溥这个做姑爷的,都要跟着倒霉。所以对崔溥而言,康明德是早死早干净。” 薛成娇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崔溥,难道骨子里就是个真小人吗? 那他此时对陆秉均的种种,却又如何说呢? “既然是这样,陛下又为什么放了康大人呢?” 刘光同哦了一声,不屑的笑了笑:“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他说完了顿了顿,见薛成娇眼中闪着迷茫,才又道:“折子是我送到陛下面前去的,陛下看完之后,冷笑了两声,跟我说——崔家老祖宗是大仁大义之辈,不想他的后人,竟是如此的奸诈成性之徒。”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看来,崔溥在今上那里,是已经上了黑名单的了。 “那然后呢?” “然后?”刘光同嘶了一声,“他太不了解陛下的心性了,这道折子如果不上,在当年的那个情景下,康明德必死无疑。可他这么做了,陛下反而觉得,死一个康明德,活一个康明德,根本就无关痛痒,第二天就把人给放了,只是罢免废黜而已。” 听到此处,薛成娇隐隐有些醒过味儿来,可她仍旧不确定。 于是开口时,声音里透着些疑问:“陛下是为了敲打溥四叔吗?” 刘光同眼中笑意浓了浓:“你真聪明。” 突然被夸了一句,薛成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心中震惊更甚,哪里还有工夫红了脸呢? 她歪着头想了好半天:“所以这些年,溥四叔看似步步高升,如今做到了五品的位置,可却一直没能从应天府调到京城去,这也是陛下有意为之的吗?” 刘光同的指头,又在石桌上点了点:“陛下未必会轻易放弃崔氏,可是崔溥,没有未来了。”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薛成娇心头大动。 崔溥已经没有前景可言,难道他自己真不知道吗? 事情已经这样,还能更坏到哪里去? 所以联姻,不是为了拉陆秉均一把,而是为了殊死一搏? 他想做什么? 他想跟着甄家做什么? 薛成娇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刘光同:“甄家会走上那条路吗?” 这话显然问的刘光同也是一愣。 他也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这么敢说。 旋即放声笑了:“你到底还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家。天下大定,谁敢反,谁就是乱臣贼子。”他冷笑了一声,“甄家手上有铁券丹书,只要不是谋逆大罪,没人能让他们死,包括陛下在内。甄珞不是个蠢货,他不会拿云南不足十万的兵力,和天下五十万兵马相抗的。” “那崔溥他和陆家联姻,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他为什么一定要把阿瑛往火坑里推呢?” “可能对他来说,陆家不是火坑吧。”刘光同耸了耸肩,“当然了,按照崔溥当年的做法来看,他也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聪明。当年陛下放了康明德,他可能真的觉得,陛下是卖了他一个面子。到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也许他只是想帮陆秉均一把,也未可知。” 会吗? 连自己的岳父都不顾的人,真的会这样卖力的帮陆秉均?甚至不惜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搭进去? 这是崔溥会干的事情吗? 薛成娇吃不准了。(。) 212:是康家不肯 崔溥的事情,刘光同显然不愿意再多说。 对他而言,崔溥压根就不配入他的眼,提起这个人,他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嘴。 要不是今天薛成娇说了这么一嘴,他才不会废话这么多。 不过崔溥也够可以的。 这些事情,薛成娇能知道的地方,无非是高孝礼那里,还有就是崔家那边。 高孝礼不会突然跟她说这些。 适才她口中提到崔瑜,那这些事和这样的话,显然都是出自崔瑜之口了。 这么多年了,崔溥竟一直把自己塑造成了这样伟岸的形象,真是叫人不齿。 “你最开始的时候,说是动了康家小少爷的心思,”刘光同见她一直愣住不说话,就叫了她一声,“你想让他上门提亲吗?” 薛成娇怔怔的点头:“听说他当年和崔瑛是有婚约的,只是后来康家出事,这件事不了了之了。” 她说完了,又哦了一声:“那天崔瑜跟我说,康家没法子回来提亲,因为不能和崔家结亲,怕被陛下猜忌。” “放他娘的屁!”饶是刘光同一直尽力的在她面前克制,听到此处也忍不住的叫骂出声。 薛成娇额了一声,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 刘光同哼了一声:“康明德对这事儿只怕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一走了之,决计不与崔溥再做往来,管崔溥什么事儿?他可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再说了,废王尊的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人也死透了,该清理的余孽也早就死绝了,陛下哪来的闲情逸致盯着一个康明德?” 是啊。 这些薛成娇却从不曾想过。 果然如刘光同所说,她到底还是个养在深闺中的姑娘家。 那崔瑜说的话,到底是她也受了蒙蔽,还是真的这样以为呢? 薛成娇想来,大约是后者居多。 “刘公,那依你看,如今要想让康家人上门提亲,有可能吗?” 这个问题显然难住了刘光同,他咂舌摇头:“我毕竟不知道康家人是怎么看待崔瑛的,据我所知,康明德在离开应天府后带着家人定居在了扬州府,你想派人却试试看吗?” 薛成娇心头雀跃,她当然是想的! 可诚如刘光同所言。 康明德为了当年的事情,如何还肯与崔溥相交呢? 可是崔瑛毕竟是他亲外孙女,如果他知道,崔溥打算把崔瑛嫁给陆靖淇,不知道肯不肯拉崔瑛一把。 康家那个小少爷,当年不是也很喜欢崔瑛吗? 刘光同看她神色几变,显得很是挣扎,就嗳了一声:“你不妨写封信,去问问崔旻的意思。” 薛成娇啊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 当年两家相交,小辈儿们一处玩闹,感情究竟如何,刘光同一个外人不知道,崔旻作为整个崔家的长子,总不会不知情吧? 薛成娇一时又想到,半个月前收到崔旻的来信,高子璋彼时还交代她,叫她记得回一封信过去,可是时间拖了这也就,这封信,她一直没回。 于是她嗳了一声:“那我今儿就写封信,只是还要劳烦您,送到表哥那里去。” 刘光同心说好嘛,我堂堂一个守备太监,成了你们俩的信鸽似的。 只是想归想,面上还是和善的很:“这不是大事儿,明儿下半天我叫新禄来一趟,你把信交给他,他会处理的。” 说完了,又四下环顾这宅子:“你这个宅子里,人手可够用吗?看家护院的可不能少。崔旻可是说了,以防有宵小之辈惦记你的万贯家产,叫我好好护着你。你这儿要是人手不够,我让新禄抽调些人来” 这话把薛成娇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这可不敢,如何能劳动公中的人?姨妈和舅妈她们都想到了的,人手足足的。” 刘光同嗯了一声,也不跟她坚持。 反正这清和县主府外,他也安排了人,应天府虽然大,可还没有他刘光同的势力到不了的地方,也不怕小丫头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儿。 “那我就回去了,”他说着站起了身,要走时脚步又顿了顿,“往后要是有事儿,叫人给我府上送信,只是你要记得,与我来往终究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送信的人要可靠,还只能是他一个。” 薛成娇忙应下来。 刘光同这是在替她做考虑,她满心感谢的又谢了一番,又亲自送了刘光同一箭之地。 还是刘光同打发她回去,才自顾自的离开了。 等他走后,薛成娇先回书房去写了要送给崔旻的信,等信写完了,长出了一口气,什么赏玩的兴致都没有了。 刘光同说的事情,全是超乎她意料之外的,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没有想过,崔溥会是这样的人。 可是有什么东西,刚刚是被她忽略了的。 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就想起来了。 刘光同说了,崔家的兄弟里,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显然是把姨父和崔溥作为一谈了啊。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姨父为人正派,待家中晚辈虽有些不苟言笑,可一向却并不那么严厉。 他和崔溥,怎么会是一类人? 刘光同这么说——崔琼! 崔琼的婚事,果然也是有问题的。 薛成娇又一时懊恼,刚才只顾着听,只顾着崔瑛了,竟把崔琼的这桩婚事全给忘了。 她应该问问刘光同的。 自己做了再多的揣测,也都是枉然。 刘光同的一番话,就叫她醍醐灌顶了。 自己曾做过那么多的分析,那么多的思量,其实真不如他多说几句话。 而崔琼的这件事,又不可能去问崔旻。 看样子,过些天,还是要请刘光同过府一叙啊。 她这里正想着出神,外头魏书撩了帘子进来。 一进屋就见她一个人对着窗户发呆,那扇窗还半开着。 魏书忙唷了一声,疾步上前,伸手合上窗:“我的姑娘,这样冷的天,屋里地龙暖着,你怎么对着窗户吃冷气,才搬过来,要是闹出病来,大太太还不活剐了我们吗?” 薛成娇眨了几下眼,像是才反应过来她的话,噗嗤一声就笑了:“姨妈天天就只剩下活剐了你们这一件事儿了?” 魏书也跟着她笑,扶着她往贵妃榻上过去,才回话:“刚才接的帖子,大姑娘领着四姑娘和五姑娘还有慧真表姑娘出府了,估计一会儿就到。” 崔琼和崔瑛倒也罢了,怎么还有一个崔琦? 薛成娇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213:行得通吗 到底崔家离这里不远。 魏书才回了话没多久,崔琼姊妹的马车就已经在清和县主府外停稳了。 薛成娇如今做了主人,自然没有怠慢的道理,便从屋中出来,匆匆往门口迎人而去。 见了她们时,才发现姊妹几个各自带的有礼。 薛成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们来便来,怎么还带着这些。” 崔琼挽上她左臂:“你这是乔迁之喜,总要送些东西,才是正经啊。” 她无言,只是又侧脸去看崔瑛。 崔瑛整个人还是有些无精打采,眼底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可见这件事萦绕在她心头,一直挥散不去。 一连半个月的热闹欢喜,也没能叫她开怀。 她想着,略略挣开崔琼的手,返身拉了崔瑛一把:“你给我备了什么礼?” 崔瑛似乎在出神,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 小脸微扬,上面写满了迷茫,张嘴啊了一声。 她这一声更是惹得薛成娇心头一沉。 袁慧真近来倒似是好多了。 她从崔瑛右后方绕上前来,按了崔瑛一把,才笑着同薛成娇讲:“这个丫头近来像是入了魔了,一直是这样,你别理她。” 崔瑛小嘴一撇,显然是有些委屈。 这不是袁慧真会说的话。 崔瑛的这种委屈,也少露与外人看。 薛成娇眉头微蹙,浅笑了一声:“阿瑛这样的性子,怎么会入魔?”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行人往宅子中引去。 崔琦跟着她们身后,一直没有开口。 薛成娇的这处院落,说大不大,可要说小,几个人花上一个时辰,也是逛不完的。 不过崔琼对她的新宅子也好奇,她只好领着姊妹几个挑了几处闲逛。 可是因心下惦记崔瑛,她也提不起兴致陪着。 崔琼看在眼里,大约能明白,回头与袁慧真对视了一眼。 只见袁慧真眼底一片清明,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崔琼心里拿定了主意,拍了薛成娇一把:“今儿我们在你这儿吃饭,就在刚才那处啊花溆那里就很好,把饭摆在那里,是个高处,院子里的景致大多可以收入眼底了。” 薛成娇嗳了一声应下,倒没动。 崔琼噗嗤一声笑了,又推了她一把:“你如今是主人家,不去忙着吩咐人给我们备饭吗?”说着又点了崔瑛,“你嘴巴最挑,跟成娇一块儿去吧。” 薛成娇心中一喜,抬头看向崔琼。 果然,崔琼嘴角噙着笑,眼中和柔一片。 她重重应了一声,拉上崔瑛就走。 崔琦嗤了一声:“大姐姐还真是用心良苦。” 崔琦立时有些不悦,盯了她一眼:“瑛姐儿近来神色恍惚,你是做姐姐的,可曾开解过她?可曾陪她取乐过?我带她来成娇这里,本就是为了让她散心的,你现在学成了什么样子?跟长姐说话,也这么阴阳怪气的吗?” 崔琦叫噎了一把,额了一声:“我不过随口说一句罢了。” 袁慧真眼见两个人一言不合似要吵起来,赶忙拦着劝了两句。 崔琼也是怪得很,近来脾气越发的大。 袁慧真眼神有些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再说薛成娇拉着崔瑛走远了些,才放慢了脚步,扭脸儿问她:“慧真姐姐如何说你中了魔?” 崔瑛小脸儿一垮,搓着衣角:“是我父亲,整日骂我中了邪。” 薛成娇眉头紧锁。 崔溥? “你是不是在家里跟溥四叔对着干来着?” 此话一出,崔瑛果然一言不发了。 薛成娇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估计是崔瑛闹的太不像话,惹急了崔溥了。 “那你祖母怎么说?” “祖母骂了父亲好几次,可他一概听不进去。”说到此处,崔瑛似乎也有些着急,攀上薛成娇的肩膀,说话的语调都加快了好些,“上次祖母和父亲吵起来,我听见了什么她如今还小一类的话,这是不是说我?是不是要给我说亲?”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这件事她拖了太久了。 陆秉均不会一直留在应天府中。 就算现在不明着说开了,只怕也要和崔溥暗地里达成某种共识。 她眼中明灭几变。 刘光同让她去信问崔旻。 可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最直截了当的,难道不是问崔瑛吗? 康家那位小少爷,是她的青梅竹马,两个人究竟感情如何,她说出来的,才最可信不是吗? 原本不愿意拿这个再惊动崔瑛的。 可是眼下 “阿瑛,我问你个事儿啊。”薛成娇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可终究还是定了心神问了出来。 崔瑛先是啊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你说。” “你还记得康家的那位小少爷吗?” 崔瑛眼底闪过震惊,飞快的眨了眨眼:“你是说康青睿吗?” 薛成娇压根就不知道那位小少爷名姓,一时哑然。 她沉默了半天,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他的,只是听说他小时候跟你感情很好,算是青梅竹马。” 崔瑛啧了一声,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却没能躲过薛成娇的眼。 痛苦? 直觉告诉薛成娇,这事儿有门儿。 “你还记得他吗?” 崔瑛自嘲的笑了一声:“如何不记得呢?如果当年没有出事,我跟他应该”话说了一半,她就收住了,“算了,提这些做什么。”末了她又扬了扬声,问薛成娇,“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薛成娇抿唇半天:“我想找找康家的人,让他们上门来提亲。” 崔瑛浑身一震,瞳孔蓦然放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成娇只好继续解释道:“我听说你和那位小少爷额就是你说的康青睿,小的时候感情不错,两家人也是乐见其成的。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自己呢?他待你又好不好呢?” “这重要吗?”崔瑛嘴角扬了扬,然而却是哂笑,“你太糊涂了,外祖父举家搬走,怎么可能时隔多年后,再上门来议亲?况且,我父亲一定不会同意的。” 薛成娇倒不会觉得崔瑛知道内情,多半她的想法还是和崔瑜一样的。 想到此处,不由的摇了摇头:“这些我自有分寸,原本我是打算写封信送去京城,问问表哥这个法子是否行得通。可是方才你说起来,我觉得不好再拖那么久,只能先问你了。”(。) 214:做个交易 崔瑛却是一味的摇头:“我不懂,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因为在我看来,老恭人和四婶,一定更中意康家的这门婚事。”薛成娇双手按在崔瑛的肩膀上,“你已经是贵不可言的了,夫家是不是能在官场上占据一席之地,对真心疼你的祖母和母亲来说,都不重要。康家是你的外祖家,将来一定不会亏待你。” “但是成娇,这是行不通的。” 薛成娇见她此时认起死理来,不由的咂舌,一时也有些急了:“你只告诉我当年如何,后面的事情成与不成,自然我替你操心一番。即便是不成,以后再说不成的路子啊。” 崔瑛眼窝一热,眼眶就红了。 薛成娇见状有些慌乱起来:“你可不要哭,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 崔瑛就噗嗤一声又失声笑了:“谁敢欺负我?” 薛成娇脸上才有了笑意。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崔瑛。 崔瑛抹了一把眼中包着的泪,认真的想了想:“其实我很喜欢他的。” 薛成娇怔住。 她从没有听崔瑛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会想,似崔瑛这样眼高于顶的人,连陆靖淇她都不看在眼里,又有什么样的人,能够入了她的眼呢? 可是康青睿,显然就做到了,而去过去了这么多年,崔瑛也许都没有放下他。 “他是个很好的人,也许论学问他不及家中兄长,可他待我很好,”崔瑛稍顿了顿,“你也知道,我从小是个无法无天的,不知道闯过多少的祸。那时候他还常到我们家小住,或是我去外祖父那里小住,每每闯了祸,他都替我扛了。我父亲自是不好说什么,可舅舅却没少打他,他从来都不会说什么,每次都笑着安慰我,说我没事就好。” 薛成娇听到这里,就明白了一大半。 她早就知道。 崔瑛本就是这样的人。 别人待崔瑛有三分好,她就能记得住十分了。 更不要说康青睿是这样爱护她。 “那他走的时候,没跟你说什么吗?” 崔瑛摇了摇头,脸上有了失落的神色:“外祖父搬的很突然的,那时候我还小,也不懂事,只记得有一日我朝着要去康家玩儿,母亲才告诉我,外祖父已经不在应天府了,叫我以后不要胡闹。那时候我才知道,康青睿不辞而别了。” 薛成娇微微蹙眉。 看来康明德对崔溥,可以说的上是深恶痛绝了吧? 当年走的决然,临走之前,估计是连面都没见。 不过崔溥应该对原因了然于胸。 所以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去找过康家人,也只当康家人真的不存在了一样。 她现在不能确定康家有没有给康青睿娶妻或者定亲,如果他已有家室,那崔瑛 这些话,她没敢再说出口。 按崔瑛的这个表现来看,很明显是没放下康青睿这个人。 这些年来,不过是因为大家都不提,她也就不提了而已。 对此事,薛成娇心中已有了定论。 她肃了肃神色,叫了崔瑛一声。 崔瑛扭头看她,眼中满是询问。 “回到家中,不要再跟你父亲对着干了。”薛成娇冲她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我会替你想办法,一定不会让你嫁去临江府,你信不信我?” 崔瑛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回了她一句我信。 薛成娇心下觉得满足,又很是感动。 崔瑛说信她,其实她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崔瑛就这样不追问,就信了她的话。 她点了点头:“你既然信了我,就要听我的。跟你父亲对着来,对你而言没有什么好处。人总要学着服软是不是?你真把他惹急了,可怎么是好?” 崔瑛嘟着嘴,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便不再多话。 两个人相顾无言,携手往小厨房那边过去了。 薛成娇自然将姊妹们的口味喜好一一交代,又叫备了崔瑛往日最爱吃的板栗烧野鸡和冰糖燕窝粥,才又与崔瑛往前面回。 二人走了大约不到一半的路程,就见崔琦拦路而来。 薛成娇觉得她今天跟过来,应该是有事情想说。 这会儿见了她,这种想法就更加深了。 下意识的扭脸儿看了看崔瑛,小声交代了两句:“一会儿你自己回去。” 崔瑛蹙眉,显然有话反驳。 可是薛成娇在她手心儿里捏了一把,她就收了话,撇撇嘴瞪了崔琦一眼。 她二人与崔琦走近些时,崔瑛脚步未停,径直远去。 崔琦呵了一声,笑看薛成娇:“看来从前真的是小看了你。” 薛成娇下巴微扬:“怎么说?” “上次下药的事情,可见你有心计,这次你封县主,可见你运气不错,”她说着,回头望崔瑛背影的方向望了一眼,“而能把崔瑛收的服服帖帖,可见你手段高明。” 薛成娇回以嗤鼻一笑:“如何就不是我拿真心换真心呢?”她双手环在胸前,“我其实比较好奇,你和崔瑛,为什么会势同水火呢?明明是一般大的年纪,又是亲姊妹,怎么反倒叫我后来居上了?” “我和她啊——”崔琦长长的拖了个音,可是话锋一转,又岔开了话题,“我也很好奇,从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才是真的?” 薛成娇眸色一暗。 就算崔琦不说,她也清楚。 当日崔瑛说过崔琅,是因为嫉妒才会针对她。 可这嫉妒二字,正该用在崔琦的身上,才最为合适。 崔瑛看不上崔琦,是因为她表现出的怯懦和顺从。 而崔琦看不上崔瑛,则是因为她万千宠爱于一身,这让崔琦接收不了。 “世间万物,皆有万象,况且这世上的事情,不过缘法二字而已,”薛成娇面色稍冷,“如果不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我,我如今还安分的待在我的小雅居里。” “那这样说起来,你还得好好谢谢我们了。” 她用了我们二字,薛成娇眉心突突的跳了两下:“我们?” 崔琦道了一声是,笑意更浓:“我今天跟过来,是想跟你做个交易。” 薛成娇转着调子:“哦?”她下意识的稍退了两步,“我对交易不感兴趣,更想知道的,是你凭什么。”(。) 215:是钱氏 崔琦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薛成娇这样说,她没有恼,也没有慌。 脸上仍旧是一派平静,还透着些胸有成竹。 “你难道不想知道,当日给你下药,是谁在背后指使吗?” 薛成娇啧了一声,觉得崔琦的这种成竹在胸很是碍眼。 以前逆来顺受惯了,可是如今突然就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 于是她哦了一声:“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我身体也无恙,这件事对我来说,知道或者不知道,并没有什么区别。” 果然崔琦脸上神色稍稍崩坏。 不过也只是转瞬之间,她就镇静下来:“这样啊——” 崔琦故作姿态,刻意的拉长了尾音:“那有人唆使崔瑛诱你出府,这件事情,你应该会比较感兴趣吧?” 薛成娇脸色一时煞白,僵在原地,她所有的防备在这一瞬之间,被崔琦打的七零八落。 重生以来发生的种种,无不让她心惊胆战。 时间对不上,这就意味着,前世发生过的事情,今生很可能会提前。 崔琦说,有人唆使崔瑛诱她出府。 出府做什么?诱之一字用出来,就可见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前世分明是崔琦干的。 难道说,是因为重生之后,她与崔琦再不热络,反倒与崔瑛日渐亲密,所以背后那只黑手,换了心思? 然而更深的恐惧,却在第一时间笼罩了薛成娇。 周氏是使唤不动崔瑛的,她更没这么胆子跟崔瑛说这样的事。 换句话说,这事儿,和四房有关! 而崔瑛呢? 为什么崔瑛刚刚没有提醒她? 明明她那么费尽心思,想帮崔瑛脱离苦海。 崔瑛不告诉她,或者说不敢告诉她,多半是因为,那个人,是崔瑛想保护的人! 那种想要保护,想要维护,在她之上。 答案呼之欲出,薛成娇觉得头疼欲裂,却不敢再想。 崔琦见此情景,得意之色更浓:“我拿这个与你做交易,够不够资格呢?” 薛成娇怒目而视,眼神仿佛淬了毒:“说来听听。” 崔琦嘴角更向上扬起:“你知道的,我母亲一心想和长房亲近,所以大伯母或者老夫人的话,她一向都很听从。” “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将来在我的婚事上,你能帮我说几句话。” 薛成娇楞了楞:“就这样?” 她还记得,上次崔琦说过的。 周氏有心拿她作配高家或胡家子弟。 但是显然,崔琦是不愿意的。 并不是她看不上两家人,只是不愿意成为周氏手中的棋子,成为她哥哥们的垫脚石而已。 “如果我能帮的上你,自然尽力而为,但是我要掂量掂量,你知道的事情,足不足以我尽力帮你。” “这可就奇了怪了。”崔琦呵了一声,逼近了两步,“崔瑛明知道你可能有危险,却连提醒都不肯,你反倒对她的事情费尽心思。我呢?我虽然是拿来与你做交易,可总归是提点了你的,你却这样不讲情面?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是我的事。”薛成娇蹙眉冷声,“你也不用挑拨离间,我也不是轻易就受人蛊惑的人。” 崔琦无所谓的耸耸肩,双手一摊:“好吧,那你想知道什么?” “上次给我下药,也是那个人的主意吗?” 崔琦微一挑眉:“下药的事情,二房也掺和在里面了。” 一个也字,其实算是回答了薛成娇。 这就说明,四房也参与其中。 薛成娇心中不由的冷笑。 不知道是她倒霉,还是面子大。 竟然能叫崔家三个房头联合起来算计她。 “那关于唆使崔瑛这件事,你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我啊——”崔琦嘿嘿的笑了两声,“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事儿三姐姐也知情,本来是打算叫我或者三姐姐来的,毕竟崔瑛这个人心机不够,加上她拿你当亲姐妹似的,要她点头,这本来就很难。但是后来我们合计了一番,能将你骗出府来的毫无防备的,只有她一个。” 连崔瑜都知道这件事! 她心中所想的,是丝毫不差的! 薛成娇咬紧了牙关:“是钱氏。” 一概的尊称再也没有,声儿是冰冷的。 崔琦知道她心中怒火正盛,点了点头:“没错。” “所以你留给我的那封信” “那封信不是她老人家的主意,”崔琦眸色稍暗,“是先有了那封信,她才找上了我。” “你背弃你的母亲?” 薛成娇听明白了,才更觉得不可思议。 崔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竟然能和四房站在一起,拴在一条绳上。 周氏这么多年的筹谋与算计,她全都看在眼里。 难道就只是因为,周氏拿她的婚事做文章,她就能什么也不管,什么不顾,背弃自己的生身之母吗? “我与四房,各取所需,谈不上什么背弃不背弃。”崔琦吸了吸鼻子,脸上的那些得意,终于褪去大半,“二房还不是有自己的心思吗?可崔晏在下药这件事情上,不也跟四房达成了共识吗?” 薛成娇觉得难以置信。 原来共同的利益,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 二房为的是整个崔家,四房为的是分宗,而崔琦作为三房的嫡女,本该竭力向长房靠拢,却仅仅因为她母亲一番尚未落到实处的话,就选择站在了她母亲的对立面。 如果母亲还在世,如果母亲知道,崔家里子里,是这样的一团乱麻。 那母亲会不会后悔,把她托付到了姨妈手上呢? 如果她没有到应天府,而是回到了保定高家,跟着外祖父生活。 是不是前世就不用死?今生也不用这样步步为营? 震惊之余,寒意环绕周身。 崔琦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感受到她心中所想,总之是叹了一声:“你为什么觉得我背弃了我的母亲?就算在这些事情,我和四房达成共识,这也并不妨碍我父亲和哥哥将来出人头地。” 薛成娇呵了一声:“钱氏把你的把柄拿死了,将来你还想回到你母亲身边,陪着她靠拢长房?崔琦,这半年多以来,你谋划了这么多,怎么反倒算漏了这件事?” 崔琦脸上一丝尴尬闪过,别开脸去,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是想过的,可是眼下,她顾不上这么多。(。) 216:尽快离开 这件事情,崔琦显然不想说。 当然,薛成娇也绝不会追问。 她对崔琦没有任何好感,即便是现在,也仍然没有。 崔琦的路,自然是她自己选择的,跟她薛成娇毫无关系。 将来钱氏是不是会拿捏住崔琦,她一点也不在意。 现在让她难过的,是她自以为清醒,可实际上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前世出嫁后,她狠了章氏两年,一直到临死时,吃自以为看清楚了周氏的真面目。 然而如今,崔琦却告诉她,这件事情是钱氏在背后一手策划。 她没有办法知晓,前世究竟是周氏还是钱氏算计她。 只是在这一刻,她更倾向于钱氏了而已。 那崔瑛呢? 薛成娇觉得,自己可能没有那么大的心。 在知道这件事之后,还能那样掏心掏肺的对崔瑛好。 崔瑛的祖母,想这样设计她,她还要顾全崔瑛的未来吗? 薛成娇觉得心头乱糟糟的,就更不愿意跟崔琦多说一句话。 她想也不想,掉头就走。 崔琦眯着眼看了她半天,还是由着她去了。 等崔琦回到花溆时,下人们已经摆上了糕点。 崔琼和袁慧真领着崔瑛有说有笑的。 崔琦打量了崔瑛一回,见她脸上的愁云散去了大半,便知道薛成娇劝她的,她果然是听得进去的。 就是不知道,薛成娇拿了什么来劝她。 她往石桌那里过去,在旁边儿的石墩儿上坐下去。 崔琼正捏了一颗金丝党梅往嘴里送,见她一人回来,手顿了顿:“成娇呢?” 崔琦笑着回道:“她去拿个东西,一会儿就来。” 说完了,挑衅似的看向崔瑛:“我看你这会儿气色倒好了很多,成娇果然是能开解你的,不过就不知道,谁能来开解她了。” 崔瑛手里的银勺啪的一声掉在桌上,勺子里有一块紫苏膏也跌了出来。 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她几乎是立时就捏紧了拳头,尖叫着问崔琦:“你跟她说了什么!” 崔琼和袁慧真被她突然拔高的音调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蹙眉不解。 崔琦却还是平静得很:“也不知道有些人,是不是做贼心虚呢?哦?” 崔瑛撂开手就要朝她扑过去。 袁慧真最先回过神来,忙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拉住:“这是干什么!就算成娇不是外人,好歹咱们也是来做客的,你想做什么!” 崔琼虽不知内情,可也猜得出来,崔琦多半又在刺激她。 于是崔琼冷了脸:“琦姐儿,你胡闹什么呢?” 崔琦啧了一声,捏了党梅往嘴里丢:“大姐姐也太偏心了,这是我在胡闹吗?” 却说薛成娇夺路而去,然则心中六神无主,一时抬头,发觉自己竟走到了书房外。 她心中陡然一颤,拔腿就进了书房中。 书桌上还有燕桑研好的墨,她一时见了,心念突起。 几步上前去,取了信纸来,洋洋洒洒一封信,未到半刻钟便已书下。 只是临到装封时,才收住了动作。 薛成娇自嘲似的勾了勾唇。 她这是怎么了,大概是气疯了吧。 这种事情,怎么能写信告诉崔旻呢? 崔旻远在京城,况且就算有心要管,少不得和崔琦对质一番。 崔琦现在显然还有求于钱氏。 真的说开了,她八成矢口否认,反正这也是她的拿手好戏。 一封信被她揉的不成样子,片刻后又碎了个粉碎,竟连同崔瑛的事,她都不想再问了。 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她不想去面对崔瑛,她甚至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对崔瑛恶言相向。 所有的人都深以为崔瑛待她比待崔瑜还要亲。 可只有事到临头,才能分出远近来。 今天的事情,如果换到崔瑜身上,只怕崔瑛第一时间就会去告诉崔瑜了。 不多时,魏书在外面敲了门。 薛成娇稍稍回神,说了句进来。 丫头推门而入,脸上却是焦急:“姑娘快去花溆瞧瞧吧。” “怎么了?”薛成娇下意识的皱眉。 魏书上前来,扶她起了身:“五姑娘和四姑娘打起来了。”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 崔瑛是个沉不住气的,经不住崔琦几句话刺激,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事儿,从前也不是没有。 崔琦到底想做什么? 她脸色一沉,疾步而出。 一路上走得很快,片刻便到了花溆这里来。 崔琼和袁慧真二人死命的分开了崔瑛和崔琦,下人们哪里敢上前去?况且又都是她手下的人,对这几位姑娘,本就不怎么熟悉,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办,只能干看着。 薛成娇立时就冷了脸色。 她活了两世,从不曾对奴仆们冷言相对,今次却上了脾气:“你们都是死人吗?姑娘们闹起来,你们却在旁边儿看戏吗?”她一扭脸儿喊了一声魏书,紧接着吩咐道,“瞧清楚了,有一个算一个,都罚一个月的月钱,往后待客这样的事,再不许她们来插手。”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却没人敢求饶,只有魏书说了一声记下了,也是后话不提。 崔琼却脸色变了变,可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记得,成娇从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崔瑛这时见了薛成娇,就像是看见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奋力的挣开了袁慧真,朝着她小跑了两步,一双手死死的握住她肩头:“崔琦跟你说什么了!你听我说,她是骗你的,她” “她什么也没说,”薛成娇安抚着她,却还是没有忍住,又问道,“你怕她跟我说什么呢?” “不”崔瑛喃喃的摇头,“不,我是怕她胡说八道。” 薛成娇心中一凉。 果然,闹成了这样,崔瑛还是不松口。 崔琦在旁边冷笑了一声,嘲讽的意味很是明显。 薛成娇咳了一声:“姊妹们一处,闹就闹了,可这样真的动起手来,岂不是给人看了笑话吗?”她又扯下崔瑛的手,“不要闹了,我叫她们传饭吧。” 崔瑛一双手扑了空,心里好像也空了一处,有什么东西快速的闪过,可她这会儿着实有些发懵,便没能弄明白。 等她想再说话时,薛成娇已经迈开步子进了凉亭里。 崔琼皱了皱眉:“成娇,你没事吧?” 薛成娇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事呢?” 是啊,她能有什么事,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应天府,仅此而已。(。) 217:我想进京 这一日送走了姐妹一行后,薛成娇觉得自己身心俱疲。 席间崔瑛一直找她说话,那种不确定和恐慌,是不做假的。 她也相信,崔瑛无心害她。 可她还是一时无法接受。 打发了燕桑叫她弟弟给刘府带个话,说有事儿想请教刘公,旁的便一概不提。 这一夜,薛成娇早早地就去安置了。 只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钱氏的动机,她能猜出大半来,可是又好像什么也猜不出来。 四房想分宗,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才刚刚被陛下封了县主,钱氏为什么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 诱骗她出府她已经不是前世的薛成娇了,如果她出了事,只怕连陛下都要惊动。 到时候深究细查,一旦露出马脚,钱氏岂不是惹火烧身? 这件事,只怕还要问过刘光同,才能彻底的搞明白。 等到了第二日,天竟放晴了。 薛成娇梳妆罢推开门,阳光就径直洒了下来。 天气暖了,人的心情便也好了许多。 所以燕桑来回话,说刘光同已经进了府的时候,薛成娇的心情,竟也没有昨日那样沉重了。 她和刘光同见面,还是在上次的那个小亭子里。 薛成娇过去的时候,刘光同已经端坐在亭下了。 她不由的咂舌。 刘光同俨然把这儿当自己府上的样子,叫她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转念一想,刘光同这样的人,估计到哪里都是横着走的吧。 刘光同抬眼见她过来,就先招了招手:“昨儿不是说今天叫新禄来取信吗?找我有事儿啊?” 连着两天都劳烦人家跑过来,薛成娇此刻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笑着赔礼:“劳烦您跑一趟了。” 刘光同咳了一声:“我这个人,最不耐烦的就是客套了。你叫我来一趟,肯定是有事儿,但我就是想不出来,有什么事儿这么急呢?我听说昨儿我走后没多久,崔家的几个姑娘来做客了?跟她们有关啊?” 薛成娇立时觉得自己仿佛被监视了。 不过她也生气不起来。 刘光同是干大事儿的人,能安排人看着她,其实还是为了她的安全问题,并非是干涉她的自由。 薛成娇点了点头:“昨天崔琦告诉我了一件事,我我觉得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想请教请教您。” 刘光同唷了一声,眉毛微扬:“那你说来我听听。” “您知道,我近来所忙的,都是为了崔瑛,”她说着,叹了一声,又顿了顿,“但是崔琦昨天跟我说,四房的老恭人唆使崔瑛骗我出府,大抵是想败坏我的名声具体如何,我并没有细问,但您是明白人,应该也猜得出来” 果然,刘光同听完后面色就黑了:“崔瑛答应了?” 薛成娇摇了摇头:“没有,可是她也没告诉我。” 于是刘光同就明白了。 小丫头这是觉得受到了欺骗,心有不甘。 毕竟她一门心思为了崔瑛好,可崔瑛知道她有危险,却连提醒都做不到。 刘光同轻笑了一声:“这其实没什么,那是她的亲祖母,你想让她怎么跟你开这个口呢?” 他说完了,见薛成娇眼中还是迷惘,就摇了摇头:“那我这么问你,如果换成你,你会跟她说吗?” 薛成娇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从昨天开始,她一直在埋怨崔瑛,却原来,事情如果发生在她身上,她和崔瑛的选择,都是一样的。 从前高子璋说过的话,她又回想起来。 一时有些出神。 高子璋又说对了。 她还是自我保护的过了头了。 “那我还有一件事”薛成娇脸颊微微泛红,轻咬了下唇,片刻才道。 刘光同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钱氏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我呢?我想不通,这对她似乎没有任何的好处啊。” 刘光同也沉思了许久,许久之后才道:“也许是怕崔家长房多出一位县主宗妇吧。” 薛成娇啊了一声,旋即否定:“可老夫人想把我”后面的话有些羞于启齿,她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钱氏如何得知?还是说,只是防患于未然,就要先对我下手?” “可能她猜得到吧,也可能如你所说,防患于未然。”刘光同抬眼看向她,“这个世上的人就是这样的,尤其是崔家的几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争破了头,都是精明能干了一辈子的人,谁也不会先服软的。四房如果肯安分守己,这么些年来,也不会小动作不断了。” 薛成娇一时沉默下去。 刘光同一语点醒梦中人。 没有人要针对一个薛成娇。 她被牵连其中,只是因为,长房的大太太,是她姨妈而已,也仅仅因为,她很可能会成为崔旻的妻子。 如果换成是旁的什么人,也会和她是一样的。 “我想进京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是很平静的,看起来情绪毫无波动。 可是刘光同能察觉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拼命想要逃离的欲望。 “崔瑛的事情,你不管了吗?” 薛成娇抿唇不语。 她埋怨崔瑛,可真让她撒开手,似乎又做不到。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问过了,康青睿确实对她有情有义,她自己也并未放下康青睿。当日舅舅离开时,劝我量力而为,我所能做的,始终有限。您既然知道康家在扬州定居,后面的事情,能不能麻烦您” 刘光同嚯了一声:“你这个丫头好厉害,自己撒开手跑去京城躲清闲,把事儿全撂我身上来了吗?” “可是我”薛成娇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其实这件事情,就算她留在应天府,也仍旧是要麻烦刘光同出面的。 她不可能只身去扬州拜访康家人。 更没有立场劝说康家人上门去提亲。 可刘光同不一样。 他完全有身份有立场站出来保媒,即便是宦臣这个身份尴尬些,他也有能力找到合适的人出面保媒。 这些,是她做不到的。 “可是就算我留下来,这些事情,也还是要麻烦您出面啊。”她端的一脸无辜,抬眼看向刘光同。 刘光同啧了一声:“你和崔旻,还真是像的很啊。”(。) 218:能否反击 薛成娇听闻此言稍有愣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 刘光同却并未等她回话,只是摇头叹息:“你想好了?” 此时薛成娇成重重的点头:“当日我留下,本就是为了崔瑛的事,如今既已有了眉目,接下来如何,就全赖您了,成与不成,不过是命数罢了。我既知道四房打了我的主意,就没有留在应天府给人算计的道理。” “但是”刘光同脸上显然有了难色,话犹豫地说了一半。 薛成娇觉得稀奇。 怎么也有他不好开口的事情吗? 大约是薛成娇脸上的惊诧太明显,刘光同看着眉头拢了拢。 半晌后,他伸手拉紧了领口:“你二叔的事情只怕京城已经闹开了,陛下的旨意不日就会派下来。现在进京去,诚然此事与你无关,可你少不得要听些风言风语,你真的想好了?” 薛成娇啊了一声。 她差点把这位好叔叔的事情给忘了。 “我二叔他会很惨吗?” 刘光同摇了摇头:“那也不至于,顶多是把一切封赏褫夺,不过陛下很可能会借题发挥,你们薛家今后再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他说着也无不惋惜。 薛万嘉还征战四方的那些年里,薛家是个什么光景? 如今人走茶凉,留下个女儿要步步为营不说。 陛下,也终究是要动一动薛家了。 “如果你父亲还在,便不会如此了。” 薛成娇眸色一暗,低垂了脑袋,声音有些发闷:“这样也好,薛家无人可支应门庭,要那么风光,反倒容易徒惹是非。” 刘光同心中对她不由又改观了些。 寻常姑娘家,若得知自己族里会落到如此境地,只怕早就哭断肠了。 可是薛成娇却并不会。 刘光同见是如此,知道自己不必再劝:“给崔旻的信,还送不送了?” 薛成娇摇了摇头,眼皮微抬,朝他看过去:“崔瑛的事情,我不需要再向表哥求证,也没有必要再让表哥操心了,信便不送了吧。来日进京,我自己告诉表哥就是了。” 刘光同只应了一声好,这个话就没有再提。 他的意思,薛成娇应该是懂的。 四房老恭人想这样设计她,要不要告诉崔旻? 按崔旻的性子当日冯氏不过是伤了她面皮,他就这样整治薛万贺,估计自己的亲叔叔,也不会手下留情? 刘光同失笑:“那你自己好好收拾吧,高孝礼那边自然有崔家的人替你送信,你若敲定了动身的日子,叫人告诉我一声,我抽些人手,一路上护着你。” 薛成娇连忙摆手:“这可不好吧?” “无妨,不会叫人看见。”他说着已经起了身,临出亭子的时候,脚步又顿了顿,“小丫头,来日咱们京城再见了。” 薛成娇的笑僵了僵,第一个反应便是,刘光同,要回京了吗?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敛了心神,端端一礼:“那我先祝您事事顺心,来日步步高升了。” 刘光同放声笑了几声,才头也不回的踏了出去。 薛成娇说要进京,原也不是说着玩的。 她不是赌气,只是为了避开而已。 若放在未册封前,少不得还要筹划一番,防备着钱氏的阴谋。 如今既有了封诰,京城里还有舅舅在,能避开就避开吧,也用不着和四房撕破脸,到时候让姨妈夹在中间更是为难。 薛成娇打发了燕桑去支使手底下的小丫头收拾起来,又叫了魏书到跟前来。 魏书见她要收拾东西,便已隐隐知道这是要离开了。 她心下不解,本以为要留很长一段时间的,怎么舅老爷前脚走,姑娘后脚也要跟着走呢? 薛成娇坐在月窗下,抬头看魏书:“过些日子我要进京了,你是要跟着我去,还是回崔家去?” 魏书呀了一声,双膝一并就跪了下去:“姑娘这是不要我了吗?我既然跟了姑娘出来,自然姑娘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的。” 薛成娇扶了她起来,浅笑着摇摇头:“你的卖身契,还在姨妈的手上。我是说,你若要与我一起进京,少不得我要回一趟崔家,把你的卖身契要出来。只是从今后,你生老病死或是配婚许人,就都要我来做主了,”她话顿了顿,“可进了京,人生地不熟,我这个县主也委实算不得什么,将来想安排你,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些我是不怕的,我只愿意跟着姑娘。”魏书就势起了身,薛成娇话还没说完,她就先开口打断了。 薛成娇见是如此,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去寻燕桑忙碌起来,再叫给崔家送个信儿,说她明儿进府拜访,旁的便一概不提。 等魏书出去了,邢妈妈才从外间撩开帘子进来。 一进屋,就见薛成娇愁眉不展的,她笑吟吟的上前去:“怎么又皱着眉头?” 薛成娇叹了一声:“魏书为什么不愿意回崔家去呢?她跟着我不过大半年而已,可却是从小在崔家长大的啊” 邢妈妈在她对面坐了下去:“姑娘想不通吗?” 薛成娇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抬头看过去:“妈妈知道?” 邢妈妈笑了笑:“崔家的婆子丫头何其多,她在大太太身边儿,也不过是个二等丫头罢了,能挣出什么好前程吗?况且这达半年以来,姑娘待她很是不错,从不拿她当奴才看,若换了是我,我也愿意跟着姑娘走。” 她说完了,薛成娇就明白了。 怪不得前世里魏书那么尽心的服侍她,原来还是为了自己盘算的。 这个世上,果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 正如她从无害人之心,却一直都在别人的棋局之中一样。 “妈妈,我有口信想给刘公,你替我叫一声燕桑吧。” 邢妈妈眉头立时皱了皱:“姑娘,如今都要走了,就不要再跟他往来了吧?” 薛成娇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邢妈妈和世俗人的看法是一样的,而且还多了些关心在里头。 她也觉得,一个深闺娇女,和宦臣往来,始终不是什么好事。 薛成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邢妈妈无奈,只好应下来退了出去。 不多时燕桑回到此间来。 薛成娇招手叫她近前:“你叫燕怀替我传个口信儿,便只问刘公,若要反击,可否成行。”(。) 219:将计就计 “便只问这八个字吗?”燕桑显然是有些发怔,便问了一句。 薛成娇点了点头,沉声不语。 刘光同那么聪明,一定明白她问的是什么的。 燕桑见是如此,便没再多问。 只是她临出去时,又被薛成娇叫住了, 薛成娇倒没再让她近前,只扬声道:“你也问问你弟弟,他如果不想去京城,就留在这边的铺子里,我会告诉姨妈一声,将来他学了真本事,交给他两间铺子叫他管着。他如果愿意去京城,那你回来我这里再领二十两银子,拿回家去给你爹,家里再买几个使唤丫头,你和你弟弟都不在他跟前,他总要有人照顾的。” 燕桑眼窝一热,口中叫着姑娘,就要跪下去磕头。 薛成娇忙嗳了两声止住了她的动作:“我不是为了叫你给我磕头的,快去忙事儿吧。” 再说刘光同回到府中,还没过半个时辰呢,外头新禄就又进来回话。 他才刚褪去了一身寒气,身下枕着的是今上钦赐的一张虎皮。 这会儿抬眼见新禄进来,眼珠子转了几转:“又干什么?一天天的让不让老子歇一会儿了?要登门拜访的,都叫他们滚。” 新禄额了一声,吞了下口水,知道刘光同这是近来奔波,不耐烦了。 但他还是壮了壮胆:“是清和县主” 刘光同这才收了脸上的不耐烦:“我才从她府上回来,她又想起什么鬼点子了?” 新禄摇了摇头:“县主打发燕怀来,问了八个字。” 刘光同唷了一声,似乎来的兴致:“哪八个字,说来我听听。” “若要反击,可否成行。” 刘光同听完,眼中立时就多出了深思的意味来。 小丫头叫人揉搓的多了,终于也想要反抗了吗? “新禄啊,”刘光同整个人又往下歪了歪,“我懒得折腾了,你一会儿去一趟县主府。” 新禄楞了一把,反手指了指自己:“大人是说我吗?” 刘光同咻了一声,给了他一个白眼:“你问问小丫头,她如果跟你说将计就计,那你就告诉她,这事儿可以,老子帮她。可她如果还是想叫我出面,那你就告诉她,老老实实去京城,应天府的事情,跟她没关系。知道了?” 新禄仔细回想了一下刘光同刚回来时候说的那番话,心中隐隐的明白。 刘光同从不是个好多管闲事的人,说白了,薛成娇的事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肯帮她插手崔瑛的事儿,已经高看了薛成娇不知多少了。 如果薛成娇这次还指望刘光同帮她对付崔家四房,估计刘光同都要觉得她不知好歹了。 就算有崔旻的面子,只怕也没用。 新禄点点头,嗳了一声应下来。 刘光同又叫了他一声:“其实薛家这个小姑娘,我正经还是挺喜欢的,你好好跟她说,别叫我失望。” 新禄心一沉,嗯了一声,就匆匆出门去了。 等到他再次回到刘光同的这间屋子时,已经是近一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天色昏黄下来,屋外有风声响起。 刘光同躺在那张虎皮上,已经眯了一觉。 他素来惊觉,因听见有开门的声音,眼睛便立时睁开了。 拿手揉了两把,见是新禄进来,沉了声:“问好了?” 新禄听他声儿沉沉的,还有些闷,再看他一脸困意,就先去倒了杯水,给他递过去。 刘光同接下来,一饮而尽,才又问:“怎么说?” “县主说,她打算二月十二再动身,如果时间来不及,就再推几天走。” 刘光同手中的茶杯随手撩开,就笑了起来:“不错不错,老子看人还是准的。” 新禄撇撇嘴:“不过县主也说了,她拿不准四房什么时候会动手,只是这几日她会去崔家走动。” “哦?”刘光同扬了音调,“那她是怎么想的?” 新禄弯腰把那只茶杯捡起来,重新放回到桌上去:“叫四房以为她要领崔瑛上街闲逛,估计四房会找机会下手,只是要麻烦大人您,这几日多派人盯着了。” “这都不是大事儿,告诉府衙里一声,抽出二十个人,专门盯紧了她,要是出了岔子,老子活剐了他们。”刘光同摆摆手,“还有,这件事情轮不上咱们出面,叫王大头告诉衙门里,这不是还没出年吗?街上人多热闹,偷鸡摸狗的事情也不少,多派些人手,加紧巡街,明白我意思了?” “奴才明白了,明儿一早就去安排。” 刘光同这才又嗯了一声,嘴角始终噙着笑,后话未提。 新禄犹豫了半天,颇为为难。 刘光同正得意呢,一仰头看见他这幅模样,嘴一撇:“跟着老子这么久,说话吞吞吐吐的,欠收拾了?” 新禄轻咳了一声:“这个事儿,告诉大爷吗?” 刘光同却似乎并没当回事儿似的,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告诉他干什么?等事情办妥了,再说吧。现在告诉他,钱氏到底也没动手,反倒显得我们算计人家一样。那毕竟是他亲叔叔,跟薛万贺还不是一个路子上的。等回头真的拿住了,这事儿再议。” “可是万一大爷误会县主呢?” “那关老子屁事?”刘光同又咻了一声,“这个呢,是人家两个人自己个儿的事,再说了,我看薛家那个小丫头,还未必对他那么上心呢。他还敢误会人家?这媳妇儿也甭要了呗。” 新禄心说您可真是什么都敢说,本来就八字没一撇,媳妇儿都用上了。 可是刘光同执意不肯告诉崔旻,他也不能自作主张不是? 没想到刘光同又跟着问了一句:“你去县主府的时候,小丫头说没说,这事儿要告诉崔旻一声?” 新禄很快就摇了摇头:“县主没提起这茬儿,也没说有信要给大爷。” 刘光同哦了一声:“我就说嘛,你瞧,人家还不上心呢,知道吗?” 新禄觉得无言以对。 刘光同摆明了是想看戏的。 他估计巴不得崔旻和薛成娇之间,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将来回了京城,只怕有一场好戏看。 新禄不由得觉得无奈,又难免同情起崔旻来,只是一时无言了。(。) 220:带她上街 第二日一早,薛成娇在家中吃过早饭,才出门登车往崔家而去。 见到润大太太时,她却又只字未提要进京的这件事。 如今既然跟刘光同说好了,要将计就计,让四房自食恶果,那就暂且先不告诉她进京的事儿。 等来日事情办完了,再说也不迟。 不过四房那里可不能不说。 她在顺安堂中与润大太太闲聊了半天,才笑着要辞出来:“我去看看阿瑛吧。” 润大太太佯是不悦:“瞧你,才进来多大会儿?又惦记着往四房跑。” 薛成娇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了,就偎着她撒了会儿娇:“您不知道,昨儿我也没给她好脸色,怕她要恼了我。今儿我既进来了,好歹要去看看她,”她说着,还拍了拍腰间的荷包,“窝丝糖我都给她带上了。” 润大太太笑了两声,拿手指在她鼻尖儿上点了点:“快去吧,中午可回来吃饭,我叫人备了你爱吃的。” 薛成娇这才嗳了一声站起身来,又礼了礼,才从此间退出去。 一路往四房过去,却并没有先去寻崔瑛。 她如今算是客人了,既然来拜访,总要先到钱氏那里请个安。 所幸的是,钱氏也乐意见她。 叫人领了她到正堂去,钱氏就靠在罗汉床上,笑吟吟的看她。 薛成娇上前去行了个礼,起了身后往旁边儿退了退:“一大早的,又来扰您了。” 钱氏摆摆手:“没这个话,你们年轻小姑娘,还惦记着给我请个安,我看着很欢喜。”说完了她顿了顿,“如今怎么样?你舅舅不是往京城去了吗?你总不好自己单在外头一直过,有没有跟你姨妈商量,什么时候搬回来?” 薛成娇心里暗骂了一句老狐狸,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摇了摇头:“我过些日子也要进京的。” 钱氏唷了一声:“这是怎么说的?应天府不好吗?” “应天府啊,再好没有的了,这府上又有这么些的姊妹能一起读书作画,热闹极了,还有您这样慈爱的老祖宗,怎么不好呢。” “那怎么要进京?”钱氏稍稍眯了眼,“同你姨妈说了吗?” 薛成娇叹了一声:“还没敢告诉姨妈呢,舅舅前头刚走,我想等舅舅安定下来后,再去封信,看看舅舅怎么说,敲定好了日子,再告诉姨妈。”她说着忙又嗳了一声,“您可不要跟姨妈告我的状呀。” 她这模样,娇中带憨,惹得钱氏笑了好一会儿。 钱氏收住了笑之后,才满口的应下来:“我不告诉她,省得她回头又骂你。” 薛成娇蹲了个福,说了声那谢您,跟着又道:“这几日外头热闹着呢,我想回头跟阿瑛上街去玩儿,不知道您叫不叫她跟我去。” 钱氏眼中有精光闪过。 好嘛,这可不是自己撞上来了? 前头说叫瑛姐儿诓她出来,瑛姐儿死活也不肯。 如今她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钱氏嘴角的笑又扬了上去:“怎么不叫她去?你们这个年纪,正该是好好玩闹的时候,我可不是老顽固,非要叫你们天天守在家里。” 薛成娇心下更冷,面上却仍旧是寒暄了一阵。 钱氏与她聊了半天,才叫人领她往崔瑛那边儿去了。 出了门,薛成娇的眼底就凝结成了冰。 钱氏果然这样迫不及待。 知道她要进京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呵,要不是崔琦说过,她只怕真要以为,钱氏格外喜欢她了。 正想着,崔瑛的小院子就已经在眼前了。 她打发了丫头回去,只身往里头进。 崔瑛见到她的时候,并没什么好脸色,反倒冷哼了一声:“你又来做什么?昨儿爱答不理的,我还只当你从今以后就撂开手了呢。” 薛成娇无奈的叹了一声,往她跟前凑了凑:“你昨天在我家,跟崔琦大打出手,还怪我对你爱答不理的?” 崔瑛突然想起来她搬出去之前交代的话,气势立时弱了大半,可面色还是冷冷的,别开脸去不肯说话。 薛成娇搡了她一把:“让让,叫我坐会儿。” 崔瑛哼了一声,身子却不自觉的挪开了点儿,让出一半的地方给她坐。 薛成娇忍不住的笑出来,从荷包里掏了好几块儿糖:“喏,给你带了窝丝糖,吃不吃?” “不吃。”崔瑛小脸儿扭开,看也不看一眼。 “真的不吃?”薛成娇哎呀了一声,动手剥开一块,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去,“我好像就带了十来块儿,你不吃,我可全吃了?” 果然,崔瑛小手一伸,朝着她腰间荷包而去,嘴上还厉害着呢:“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这不是给我的吗?你怎么能吃!” 薛成娇让她闹了一场,荷包也被她抢了去,一转身扑在榻上,笑的肩膀直抖。 崔瑛脸上红了红,嘴里塞了两块儿糖:“你昨天太过分了!这些糖,我就当你是来赔礼道歉的了。” “是是是,我今儿呢,是特意来跟崔五姑娘赔礼道歉的,”薛成娇笑了一场,才重新坐正,看着被崔瑛攥在手里的荷包,嗳了一声,“你别把我的荷包揉搓坏了。” 崔瑛小嘴一撇:“这只荷包你总用,我看颜色都有些褪了,怎么还用啊?” 薛成娇从她手里把荷包拿回来,糖全倒在了腿上。 荷包空了下去,她重新挂回了腰间:“这是我母亲给我做的荷包。” 崔瑛讪讪的哦了一声,也不敢再嫌弃那只荷包有些旧,老老实实的吃糖不说话。 薛成娇挂好了荷包,抬眼看她:“过两天咱们上街去玩儿吧?” “真的呀?”崔瑛眼中一亮,又霎时间暗下去,“不行,我父亲不叫我出门呐。” 薛成娇冲她微一挑眉:“我跟你祖母说了,她老人家同意了的,四叔还能为这个再跟她老人家对着来吗?” 崔瑛像是高兴极了,一转身就把她抱了个满怀,真是恨不能亲上两口:“你真是我的福星!” 薛成娇叫她抱在怀里,嗳了好几声,挣扎着推开她:“说话就说话,干什么动手动脚的。不过”她拖了个音顿了顿,“我过些日子要进京了。”(。) 221:被出卖 崔瑛的那份激动,立时垮了下去:“过些日子?我的事情还没完呢,你就要走吗?” 她一脸问了好些话,声儿还有些尖锐:“你不是说都交给你了吗?你要撒开我不管?” 薛成娇让她问的头都大了,耳朵还饱受折磨。 好容易崔瑛话音落下,她伸手揉了揉耳朵:“你就不能小声说话吗?在我耳朵边儿叫嚷。” 崔瑛手里的糖还攥着,这回也没扔开,只是不悦的看薛成娇:“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说话不算话。” 薛成娇一时觉得可笑又无奈。 崔瑛这个人,说她没心没肺吧,她又能头头是道的说出好些大道理。 可要说她心里憋着事儿,面儿上抹不开吧,眼下这副样子,又显然不是。 她早就知道钱氏的阴谋,可是只字未提,如今还能这样理直气壮的诘问自己,是不是要丢下她不管。 薛成娇想来,就算真的从此撂开手,大家谁也不管谁,她也是没有错的。 作为朋友来说,是崔瑛先弃她于不顾的,不是这样吗? 可是她回过头来,看看崔瑛的小脸儿,又实在怄气不起来。 而且,自己将要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利用了崔瑛呢? “你的事情,我自由安排了,怎么会丢下不管?”薛成娇挽上她胳膊,“况且我又不是明日就走,日子还没敲定呢。” 崔瑛将信将疑,但见她说的诚恳,一时也就放下心来。 薛成娇叹了一声:“但是我给你提个醒儿吧,康青睿那里情况怎么样,毕竟谁也不知道,万一他已经娶妻,或是已经订了亲,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了。” 崔瑛啊了一声:“他不会” 可是他不会怎样,却没再说下去。 薛成娇眉心微动,终究也没再追问。 她能够为崔瑛做的,仅止于此了。 或许这次的事情彻底结束之后,崔瑛也不会再愿意拿她当姐妹看待。 她们两个人,终究是要大道通天,各走一边的。 “我后天来接你,咱们上街去吧,有些卖灯儿的小摊子应该还没收,我请你呀。”薛成娇脸上扯出笑来。 崔瑛唷了一声:“做了县主娘娘可真是了不得了,说话花钱都这样硬气,”她拿肩头撞了薛成娇一把,“嗳,朝廷每年能给你派多少银子啊。” 薛成娇歪着头想了想:“上回听舅舅说,是五百石米并五百贯钞。” 崔瑛啊的叫了一声,立刻抱紧了她一条胳膊:“那你是大户,合该你请我去玩儿的。” 薛成娇让她弄的哭笑不得,连说了几声好:“我出钱,你只管玩儿,这可以了吧?” “那说好了,后儿一早我在家里等你,你要不来,我就去你的清和县主府闹得天翻地覆的。” 薛成娇连连摆手:“我是怕了你了,昨天打了一架,我们府上的丫头们,只怕都怕了你这个活阎王了。” 崔瑛撇撇嘴:“那也不怪我,谁叫崔琦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你不知道,她” 又是话到一半就收住了。 薛成娇微挑眉:“她如何?” 崔瑛咳了一声,显然是在掩饰什么:“我也说不好,”她边说着边耸了耸肩,“反正从你搬走之后,她比以前还叫人摸不着头脑。” 薛成娇微眯了眼。 崔琦,到底想怎么样? 她如果只是为了不被周氏利用的话,又何必特意告诉自己钱氏的计划呢。 这件事情如果被钱氏知道了,她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如果一开始,崔琦就想找上自己的话,又为什么和四房的人站在了一起? 崔琦在崔家的这场戏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实在让薛成娇想不透。 薛成娇因心中有事,与崔瑛就没多聊,只说润大太太叫她中午回去吃饭,便匆匆离去了。 从四房出来,她一个人信步在甬道之上。 走了大约有一半的路程,正好碰见崔晏迎头过来。 崔晏看见她的时候,先是楞了一把,似乎下意识的想往反方向去。 薛成娇看在眼里,冷笑一声,这是做贼心虚了? 于是她开了口叫住崔晏:“晏表兄哪里去?” 崔晏被叫了一声,只好往她这边过来,扬了抹笑:“去找崔易借个东西,你怎么在这儿?” 薛成娇却没回答他,只是又问:“那表兄怎么一见到我,要反身而去呢?”她手里的帕子捏了捏,掩在唇边,轻笑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表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了人就要跑呢。” 崔晏怔怔的丢出一个你字来,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盯着薛成娇看了半天。 “怎么?被我说中了?”薛成娇退了两步,好整以暇的看他,“那要不要我再来猜猜看,表兄做过些什么呢?是往这府里偷偷摸摸的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还是背着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呢?” 崔晏脸色铁青,一脸的不敢置信:“你从哪里学来的浑话,跟兄长也这么放肆吗?” “那表兄又有没有一点作为兄长的自觉呢?”薛成娇冷下脸,双手环在胸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然了,我还要多谢有人告诉我这些,不然只怕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崔晏一时咬牙切齿:“昨天,崔琦是去你那儿了吧?” 很好。 崔晏这个人,有勇无谋。 几句话就叫他对崔琦起了怀疑,不过她也没说错,这事儿本来就是崔琦告诉她的。 可是今天,她什么也没说,这些,可全是崔晏自己猜出来的。 薛成娇哦了一声,歪了歪头:“表兄可以自己去问她啊,反正我呢,是什么也不知道,可能她什么都知道吧。” 说完后,她与崔晏蹲了个福:“表兄不是要去四房吗?姨妈还在家等我回去,改天咱们再聊吧。” 于是她扬长而去,留下崔晏一个人恨得牙痒痒。 崔晏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薛成娇今天一反往常,分明就是知道了些什么。 崔琦难道真的把他给出卖了? 这个死丫头! 不过也真有意思。 薛成娇,竟是个这么厉害的角色,也不知大伯母知不知情,估计连二哥哥也不知道,他一心护着的小姑娘,背地里是这么的尖酸刻薄、牙尖嘴利吧。 想着,他没再往四房去,转了个方向,往崔昱的言景堂去了。(。) 222:相顾无言 如果说过年的欢喜热闹,没能让崔瑛从陆家的事情中高兴起来。 那么同样没能开怀的,整个崔家,便只有一个崔昱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崔二爷近来不寻常的很。 不光是家中的长辈兄妹,就连外头崔昱的那些朋友,也都发现这事儿。 自从崔昱病了一场后,整个人都有些消沉下去。 书也不看了,学里也不勤去了,偶尔与朋友三两小聚,多半喝的醉醺醺的回家去。 润大太太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知偷偷的掉了几次泪,可是一句指责的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章老夫人,把他叫到敬和堂去训斥了几回。 只是崔昱似乎是左耳朵进,右耳朵立马就出。 他祖母训斥完了,他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丝毫没有收敛。 为这个,崔润一度将他禁足在家中,再不许他外出访友。 可这样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年关将至的那段日子,崔润在润大太太的几番劝说下,只好放了他出门。 崔晏到言景堂时,崔昱手里捏了团线缠成的球,正逗着吉祥玩儿。 一脚踏进去,他也没放轻脚步,立时就惊动了院子里的一人一猫。 吉祥是只很厉害的猫,也是叫崔昱惯坏了的。 它原本正扑着崔昱手里的线团玩儿,乍然听见有动静,通体的白毛都立了起来,两只前爪撑着地,怒视着进来的崔晏。 崔晏嚯了一声:“二哥哥的猫,脾气怎么还是这么大?” 崔昱见是他,连眼都没抬,只是叫了一声吉祥,才冷声道:“有人不请自来,闯进了它的地盘,它没招呼你两爪子,已经算乖了。” 崔晏呵了一声:“那它算是牙尖爪利了哦?” 崔昱听他阴阳怪气的,才翻了翻眼皮:“你来干什么?” 崔晏却没回答他,只是盯着他怀里的吉祥看了好久,半天才啧了一声:“二哥哥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大概从没见过成娇现在的模样吧?”他说着摸了摸下巴,“倒是跟吉祥挺像的,牙尖爪利,凶相毕露。” 听见薛成娇的名字,崔昱眼底的冰渣稍碎,随着他的话呵了一声:“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是说啊——”崔晏的音调很刻意,故意拖了很长,“二哥哥从前掏心掏肺的对她,大概并不知道,她背地里是怎么样的吧?”说着又顿了顿,“怪不得二姐姐一向不喜欢她,原来是为这个。” 崔昱恍若未闻,只是平淡的哦了一声:“那又如何?你难道不是个两面三刀的?”他嘴角微微上扬,正是一抹讥讽的笑,“崔旻,不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吗。” 崔晏一愣,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崔旻是整个崔家晚辈里最长的,加上他学识好,有气度,就算是崔易,在他面前也不自觉的会老实些,恭敬些。 从前崔昱对这个亲生的哥哥是何等的敬重? 今次却在兄弟面前直呼其名,还说他表里不一。 这个发现,叫崔晏心中惊诧不已,又觉得万分激动。 而对崔昱来说呢? 薛成娇当日走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她是知道了祖母对她婚事的安排的。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不甘,甚至还妥协了。 崔旻做过什么?能让成娇这么心甘情愿的嫁给他?哪怕是被利用,也无所谓? 起初他信誓旦旦的说,不会插进来。 可事实上呢? 他远走京城,看似远离了家中的是是非非。 可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崔昱见崔晏呆在原地好半天,讥讽的笑意就更浓了些:“你也用不这来我这儿说三道四的,成娇是什么样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即便她对你露了凶相,也必是你招惹她在先的。你是什么德行,当我不知道吗?” 崔晏哑然:“你就这么信她?” “我是不信你。”崔昱话回的很快。 他低下头去,又摆弄了吉祥一阵,才继续道:“你自身不正,还要给别人泼脏水。这样的心思,你若有一半用在课业上,二叔也不至于天天替你操心了。” 崔晏此行没能挑起崔昱对薛成娇的怀疑,反倒让他好一阵的抢白,一时脸上抹不开,冷笑了两声:“在你们跟前装的娇弱,背后对上我们,却尖酸刻薄。也是,人家如今是县主娘娘了,自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本没什么可气的,左右她跟我也没关系。二哥哥既然自己都不当回事儿,那今儿算我多事,白跑这一趟。” 说完后,他稍一端礼,头也不回的就返身离去了。 崔昱搂着猫,眼中有些复杂,好半天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璎珞,对着光打量了许久,终究还是起了身,放下吉祥后,只身出了门。 照人本来是想跟上去的。 旁边儿照月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叫二爷自己去吧,心病还要心药医,总要迈过去这个坎儿的。” 照人的嘴嘟了嘟:“二爷近来都不太好,一个人去,会不会出事啊?” 照月摇了摇头:“那是娇姑娘,不是旁的什么人,二爷对旁人再反常,也不会对姑娘怎么样的,你这会儿跟姑娘,仔细二爷要骂人的。” 照人动了动嘴,似乎还有话说,只是又歪头想了一阵,觉得照月的话有些道理,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再说薛成娇从甬道上甩下崔晏后,自己怎么想怎么觉得生气。 崔晏可真有出息。 他自己做的事儿,不敢认也就算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可他还要迁怒别人。 虽然她是有心叫崔晏去找崔琦的麻烦,可崔晏果真表现出愤怒时,她又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可耻的厉害。 她怀着怒意和不屑,也不敢就回顺安堂,唯恐给她姨妈看出端倪。 于是便在园子里闲逛起来。 要说她和崔昱,实在算得上缘分至深了。 崔家内院这么大,他二人都能碰上面,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吧? 薛成娇在见到崔昱时,脑中一闪而过的,便是有缘无分这四个字。 而崔昱呢? 他本是寻薛成娇而来,只是出了门又没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薛成娇此时身在何处。 按崔晏刚才的话,他想着该往后面的甬道那里去找找看,一时绕到这里来,不想再抬头仔细看时,薛成娇就站在他眼前。 “成娇。” “表哥。”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又相顾无言。(。) 223:怕你不动手 两个人站定住,谁也没有动,谁也没开口。 气氛有些凝重。 薛成娇甚至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 僵持了大约有一刻钟。 薛成娇稍稍收拢了衣襟,迈开步子,绕过了崔昱,想要离去。 崔昱身子转的很快。 他手微一抬,攥住了薛成娇的胳膊。 薛成娇回过身来,眉头微蹙,低头看了一眼他的那只手,又抬头与他对视,那意思不言而喻。 崔昱的手一僵,立时松开了她。 他唇角微扬,露出自嘲的笑:“你就这么喜欢他?” 薛成娇当日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啊了一声,眉头就锁的更深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是从何说起? 她拧眉看向崔昱:“表哥说什么?” 崔昱眼中暗了暗:“崔旻,你就这么喜欢他?” “表哥是不是病糊涂了?”薛成娇连退了两步,冷眼看着他。 她是生气的。 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随便就扣在自己头上呢? 话出口时,崔昱其实也是后悔的。 他知道,薛成娇一定会生气。 原本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听了崔晏的话,他本来是想来和薛成娇谈一谈的。 可是见了面,又相顾无言。 直到看到薛成娇绕过他要走,他心念微动,伸手就拉住了她。 可是在她的眼神里,他第一次看到了拒绝和排斥。 就如同—— 如同当日说起袁文湘的时候,是一样的! 所以才会一时情急,把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盘旋在心头的话,脱口而出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他后话还没说完,薛成娇已经冷声打断了他:“那表哥是什么意思呢?表哥若不是心中这样想,又怎么会突然问出这个话?难不成是我听错了吗?” 崔昱一时愣在了那里。 “可你不知道的,她背地里是尖酸刻薄、牙尖嘴利。” 崔晏的话,一下子就回到了他的耳边,然后不停的重复,不停地响起。 直到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过来。 崔晏其实并不是无中生有。 薛成娇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你如今怎么学的这样咄咄逼人。”他不由得皱了眉头,盯着她看了一眼。 薛成娇脑子飞快的转了转。 刚才在后面,崔晏质问她,崔昱他们是否知道她背地里是这样的人。 如今一转脸,崔昱把她拦在这里,张口问她,几时学的这样咄咄逼人。 薛成娇不由的想要冷笑。 “表哥见过崔晏,是吧?” “什么?”也许是话题转的太快,崔昱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沉声问了一嗓子。 “难道不是吗?”薛成娇哂笑一声,“从前不管我做什么,表哥会疑心我吗?时间过得并不快,可人心却变得这样快。表哥有了要护着的人,那个人不再是我,所以崔晏跟你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你就跑来质问我了。” 她话到此处,微微扬起头来看看天,又呵了一声:“我何时学的如此咄咄逼人?大概是经不住人几次三番的算计我吧。上次我被下药的事情,表哥总不会忘了吧?我匆匆搬出崔家,不过是想自保而已。如今这样,也是为了保护好我自己。” 崔昱一时之间竟无言反驳。 半天后,他只丢出了一个你字来,却再也说不出别的。 薛成娇似乎无奈极了,不愿意再同他纠缠下去,于是转身就走。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崔昱的眼中,崔昱才恍然间反应过来。 什么叫做他有了要护着的人? 直觉告诉他,薛成娇知道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脚下一动,想跟着她追过去。 可是她那副冷然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崔昱的脚步,终究未动。 薛成娇一路回到顺安堂去,脸色也并不好。 润大太太只当她在四房出了事儿,拉着她问了好半天。 只是薛成娇一概不肯多说,吃了午饭便告辞出了府去。 一直到了两日后,她才又上门来。 只是今次并未到长房去见礼,只打发了魏书去回了个话,她便往四房那里去了。 崔瑛难得的起了个大早,饭吃的却也不多。 溥大太太催了她几句,她还有些不耐烦,只说今儿要出府玩,外头好吃的好玩的什么没有,早饭绝不肯吃多了。 溥大太太拿她也没办法,只好由着她去了。 正巧薛成娇过来,桌上又刚上来的芍药枣泥糕,溥大太太笑着冲她招手:“她们刚拿上来的,快来尝尝看。” 薛成娇一眼看过去,就唷了一声:“这是拿干芍药入的吧?” 溥大太太笑着说是:“今年她们存了好些,当春有心思,想着等天冷了,也能做这个来吃。我记得你喜欢吃甜食,快来尝尝。” 薛成娇其实在家中是吃了饭的,只是她又不好推辞溥大太太好意,就捏了一块儿往嘴里送。 吃完了又夸了两句,才笑着看崔瑛:“你吃好了吗?马车在外头等着呢。” 崔瑛早就按耐不住了,听她问,登时就站起了身:“我吃好了!” 溥大太太那里嗳了一声:“你们出门可小心着些,别只顾着玩。” 崔瑛叫嚷着知道了,窜出来拉了薛成娇就走。 薛成娇突然叫她拉了一把,嗳了一声不由的随着她往外了几步,又扭过头看溥大太太。 溥大太太冲她摆摆手,示意无妨,只叫她二人自己去了。 待出了门,薛成娇才用了些劲儿,拉住了崔瑛。 崔瑛脚步微顿,扭脸儿看她:“快走啊。” 薛成娇无奈的撇撇嘴:“得去跟老恭人说一声吧?” 崔瑛这才哦了一声,眼珠子转了几转,打发了身边的丫头去回话,才又向薛成娇道:“祖母早知道咱们今儿出去玩儿,打发人去告诉一声就行了,”她一边说,一边动手拉薛成娇,“我都在家里憋了好久了,前几天去你那儿,还是跟着大姐姐一起,才出得了门,快走吧。” 薛成娇直摇头,不过也没真的打算去跟钱氏见个面。 她带着崔瑛出府了,这事儿钱氏肯定派人留心了的。 只是不知道,今天钱氏究竟会不会动手。 昨儿她给刘光同那里送了信儿,刘光同也叫人回了话,说是一切自由安排,叫她不用怕。 她倒不怕钱氏真拿她怎么样。 这毕竟不是前世,她已经有了防备和准备,不是懵然不知的落入他人圈套之中。 怕只怕,钱氏并不动手。(。) 224:白玉长萧配才俊 应天府中有一处景奉坊,坊内杂耍的、卖艺的、吆喝的、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每年到了正月里,最热闹的,便是景奉坊这一处。 燕怀赶着马车,一路到景奉街口停下来,才迎了两个姑娘下车来。 薛成娇下了车,往里头扫了一眼,同燕怀摆摆手:“你们在外头等着吧,我们自己进去逛逛。” 燕怀一楞,脸色为难:“姑娘,这会儿人正多,若是冲撞了”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崔瑛已经嗳了两声,叫嚣起来:“不叫你去你就待在这儿嘛,我们去玩儿,带上你们算怎么回事?” 薛成娇听了这话眯了眼看她一眼,只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看来,崔瑛是真的没把钱氏的话当回事。 她大抵是以为,她没有点头,这件事钱氏自然会作罢。 想到这里,薛成娇不由的笑了两声。 崔瑛一扭脸儿看向她:“笑什么?” “笑你心急呀。”薛成娇在她后腰上拍了一把,才又看燕怀,“正月里惹恼,四下都是人,哪里会有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你就不要瞎操心了,我们自有分寸。” 燕怀到底是个下人,不好跟她争辩,便只能点头应下来,拉了马车去安置不提。 薛成娇与崔瑛二人不过一人带了一个丫头,四人前后拥簇着进了景奉坊。 才走了几步,崔瑛突然想起什么来,捏了捏薛成娇手心儿:“上次咱们去姜家,你叫人给我买的那个糖人儿,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薛成娇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一双眼睛四下扫视,似乎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突然停了崔瑛的话,她额了一声:“那个这里也有,不过不是一家的,你要是想吃的话,叫人去那边给你买了来。” 崔瑛连连摆手:“别了,一来一去还不知要多久,这儿既然就有,等会儿咱们找找。”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她又呀了一声。 紧跟着薛成娇的手被松开了。 薛成娇还没反应过来呢,崔瑛已经自己一个人窜了出去。 向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耍猴人正在耍猴。 崔瑛是闺秀,自然没见过这个。 往年正月里她虽也出门,可是崔瑜绝不会带她到这样鱼龙混杂之地来玩儿。 薛成娇眉头微拢:“你不要一个人乱跑!” 她话才说完,就看见崔瑛身形一顿,显然是被人狠狠地撞了一把。 崔瑛一个踉跄摔翻在地上,再一低头,腰间的荷包已经没了踪影。 光天化日的,抢东西吗! 她一时生气,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也顾不上摔的疼了,拔脚就追了过去。 薛成娇暗道不好。 崔瑛恼起来,是个不管不顾的。 这种偷鸡摸狗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可不会像家里人一样谦让着崔瑛。 崔瑛要真的追上了,保不齐要吃亏。 她想着,稍一提裙摆,忙追了过去。 燕桑到底是吃过苦的人,跑的也快,见状就疾跑了两步,竟真叫她先拦下了崔瑛。 崔瑛被她拦住,一脸的不高兴,嘴里还叫嚣呢:“那是你们姑娘手绣的东西,怎么能叫人随便抢了去,你快点让开!” 正好薛成娇从后头跟上来,此时还有些上气不接下去的,虎着脸瞪崔瑛:“你怎么这么无法无天呢?真的追上了,他要是起了歹心,你又如何?不过是个荷包,他抢了便抢了,值得你这么胡闹吗?” 崔瑛小脸一垮,冷哼了两声:“我还不是惦记着,那是你自己个儿做的吗?要是针线房做的,凭它什么好的,抢了就抢了,我差这一个荷包了不成?” 薛成娇叫噎了一句,一时哑然。 燕桑见两个人原本高高兴兴的,为了这件事,竟有些怄气的意思,于是开口劝了两句:“我们姑娘是怕您受伤或者吃了亏,您不要跟姑娘计较了呀。” 两个人还是谁也不开口,燕桑脸上挂着无奈的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陪在旁边儿站着。 崔瑛时不时的偷瞄薛成娇一眼,却发现薛成娇一直在盯着她看。 她小嘴一撇:“你看我干什么?” 薛成娇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不看我,就知道我在看你了?” 话说完了,两个人又捧腹笑起来。 “请问——” 两个人笑声还没落下去,身后突然有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 那声音清冽如泉,在这寒冬腊月之中,如暖流流入心间,叫人听了通体舒畅。 二人扭脸儿看过去。 只见那处站着个青衫男子,发还未全部束起。 他五官英挺俊朗,一双不含杂质的眼仿如钟天地之灵秀,清澈可见底。 崔瑛目光扫视下去,一眼就看见他腰间的白玉长萧。 她是识玉的人,很快就能看的出来,那是一整块上好的和田玉,取中瓤部分,雕刻成萧,随身佩戴的。 此玉通体温润无瑕,质地又洁白细腻。 于是她便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况且也该是个出身簪缨世家的人。 这样的和田白玉,寻常人若得一块,便要视若珍宝,或是珍藏原石,或是请大家巨匠雕刻成重器藏于家中。 可此人却将它做萧,想来余下的料子,他是不会再去雕刻器物的。 崔瑛一时被那只萧吸引了眼球,再顾不上看他这个人。 对面站着的人低头看看自己的萧,无声的笑了笑。 他伸出手来,那只手白净细长,骨节分明,手心里摊着一只姜黄色的荷包。 薛成娇嗳了一声,拿手肘戳了戳崔瑛:“这是你的荷包。” 崔瑛啊的一声抬起头来,顺势看过去,眼睛眨了眨:“是,就是刚才被抢走的荷包。” 那人将手往前送了两分。 旁边燕桑懂事儿,接下荷包来,交到崔瑛身边的丫头手里,叫她先收了起来。 那人也不在意,脸上挂着浅浅的笑:“适才见这位姑娘被撞翻在地,腰间的物什叫人抢了去,某一时多事,便替姑娘追了回来。” 薛成娇便听明白了,拉着崔瑛连连道谢。 那人略摆摆手:“这是举手之劳而已。景奉坊中鱼龙混杂,两位姑娘在此地闲逛,还是小心些的好。” 崔瑛这个人呢,礼教规矩她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此时一心扑在人家的玉箫上,她飞快的抬起头来:“我请你去茶楼吃茶吧,算是给你道个谢。”(。) 225:谢氏有子曰鹿鸣 薛成娇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她还有事情要办,莫名其妙的拉上一个陌生人去茶楼小坐,万一打扰了她的事情,可怎么好? 她一时又怪崔瑛不懂事,只希望对面的男子不要答应下来才好。 那人果然迟疑了片刻,没立时应下。 崔瑛啧了一声:“我是崔家的五姑娘,又不会诓你骗你,请你吃个茶,怎么也要推辞吗?” 薛成娇实在忍不住想要扶额。 哪里有姑娘家先自报家门的道理? 崔瑛的这个礼教规矩,实在是该再好好的学一学才是正经。 那人听她自报家门,一时也愣了下,旋即笑的爽朗起来:“某姓谢,出身大名府谢家,家中行二。” 薛成娇歪头想了半天,呀了一声:“你是谢” 她没把人的名字叫全了,总觉得这样不妥。 可是崔瑛也想起来他是谁了,又没这些顾及,便叫嚷起来:“你就是谢鹿鸣啊?” 大名府谢家,虽比不上袁高崔薛这四家世代为官,可难得的是,谢家人远离官场,却深得皇帝青睐。 自惠宗时起,谢家就立于了不败之地。 薛成娇此刻想想,竟觉得谢家的家主是这样的眼光长远。 若涉足朝堂政事,只怕谁也不能经久不衰。 唯独远离朝堂,才可明哲保身。 而要说起谢家的儿孙们,便更是有趣。 这一代谢家长房有三儿一女,二儿子和这个独女还是双生。 当年落生时,因龙凤呈祥一说,谢家人大摆宴席热闹了七日。 大名府离京城近的很,自然就惊动了陛下。 子曰鹿鸣,女曰杏林。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八个字,这一儿一女的名字,就敲定了。 那边站着的谢鹿鸣稍退两步,拱手做了礼:“正是在下。” 崔瑛对他的好感是直线上升。 谢鹿鸣云游天下,志在四方,一支长萧,一曲良宵。 据见过的人传言,谢鹿鸣手上是有很漂亮的功夫的,只是究竟如何,却又不得而知。 崔瑛是不爱读书的人,可此刻见到一个活生生的谢鹿鸣站在自己的眼前,又因他生的硬挺,不知怎么的,李太白的一句“赵客缦胡缨”就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于是,崔瑛朱唇微启,又催问了一句:“去不去吃茶?” 谢鹿鸣没有再推辞,应了一声好,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二人先行。 薛成娇拉了崔瑛快走了两步,自然也是知道谢鹿鸣不会追上来。 崔瑛疑惑不解:“人家还在后头呢,你别走这么快。” 薛成娇啧了一声:“他是个陌生男子,你怎么敢请他吃茶?” 崔瑛嗳了一声:“他不是谢鹿鸣吗?” 薛成娇一时暗恨,掐了她一把:“你这个人,适才自报家门就已经很是不妥了,怎么什么也不顾忌?” 崔瑛恍惚之间有些明白过来,嗨了一声不以为意:“我当你要说什么呢,这有什么啊?我哥哥从前常说当如谢鹿鸣,他可是一心想结交这位谢二爷的。” “那你呢?你不是看不上不入仕的世家子弟吗?”薛成娇眯了眼看她,“之前对陆靖淇那样不屑一顾,怎么到了谢鹿鸣这里,就又变了?” 崔瑛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那不一样。人家云游四方,是多听多看长见识,你看他通身的气度是不是不一样?陆靖淇那种,完全属于玩物丧志,懂吗?” 薛成娇眼底闪过深思,意味深长的盯了崔瑛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二人的脚步也跟着放慢了下来。 吃茶的地方最终是选在了茗楼中。 一行人进了这楼里,径直要了雅间,叫上了一壶庐山云雾,又点了好些精致糕点才不提。 谢鹿鸣坐在她二人的对面,一双眼睛老实的很,绝不胡乱打量。 等她二人坐下后,他伸手取下腰间长萧,向着崔瑛递了过去。 崔瑛嗳了一声,小脸儿立时就红了。 谢鹿鸣眉眼弯弯:“五姑娘方才就一直盯着我的这只萧,是对萧有兴趣吗?” 崔瑛也不好意思接,轻咳了一声,心说我可不爱萧。 薛成娇在旁边儿笑出了声来:“她呀,是爱玉成痴。” 谢鹿鸣哦了一声,明白过来:“从前曾路过应天府,听人说起过,崔家五姑娘慧眼识玉,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品质质地来。” 他说话时,长萧并未收回。 崔瑛想拿,又怕这是人家心爱之物。 她知道像谢鹿鸣这样的人,大多有气节。 长萧玉佩一类,多为君子所心爱之物,轻易是不肯给人碰的。 “我只是见这玉漂亮,你快收回去吧。” 谢鹿鸣是玲珑心思的人,笑了一声道了一句无妨:“五姑娘自可赏玩,不要紧的。” 崔瑛一心喜欢这玉,听他这么说,便不再推辞,当下就接了过来。 这玉触手生凉,可又奇怪的很,只那么一刻,立时又温润了起来,握在手中竟丝毫没有凉意了。 “这玉好讨喜,我家中也有几柄和田白玉柄的团扇,夏日来用,触手生凉,这玉箫怎得一入了手,便这样温润起来?”崔瑛有些惊讶,饶是她见过这么多的好玉,也没遇到过这样的。 谢鹿鸣浅品一口茶:“这玉取的是中瓤部分,这块料子本就稀奇少有,入手一瞬是凉意沁骨,然则润起来的极快。正因如此,我才将它取材打磨,做成了长萧随身带着。五姑娘的团扇,多半是夏日消暑用的,自然与这个不同。” 崔瑛呀了一声:“这萧是你自己做的呀?” 谢鹿鸣没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崔瑛便又将玉箫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几眼,眼中的钦佩之意毫不掩藏。 薛成娇坐在旁边,看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心思转了几转,不想在此处多待。 她动了动,拍了拍崔瑛:“你们先吃茶,我刚才见底下有糖人儿卖,我下去给你买。” 崔瑛撇了撇嘴,随手指了指燕桑:“叫她们去嘛。” 薛成娇在她头上轻拍了一把:“她们若买了你不爱的样式,岂不是找骂吗?况且我不懂玉,与你们也插不上话,你们先聊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崔瑛哦了两声,冲她摆了摆手:“那你快去快回啊,我刚才点了糯米油糕,你爱吃的那个。” 薛成娇说了声知道了,才领了燕桑出门下楼而去。(。) 226:险些被掳生事端 薛成娇此一去很久未归。 崔瑛口中说的那份糯米油糕,早就被端了上来,可是她一个也没吃。 谢鹿鸣见她面上隐有焦急神色,便开了口:“那位姑娘,是五姑娘的什么人?” 崔瑛随口就道:“是我大伯母的外甥女。” 谢鹿鸣在心中盘旋了一阵,才明白那是什么人。 前阵子应天府内出了位县主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他正巧路径应天府,拜访旧友,怎会不知? “原来竟是清和县主。” 崔瑛啊了一声,楞了一下。 她从没把薛成娇当县主看待过,在她眼里,薛成娇还是初到应天府的那个薛成娇,不是外人眼中的清和县主。 此时谢鹿鸣提起,她才恍然明白。 原来在外人的眼中,早就没什么薛家的薛成娇,或是借住在崔家的薛成娇了。 如今大家提起,她只是陛下亲封的清和县主薛成娇了啊。 “是啊,前阵子才受了封的。”崔瑛心头惘惘的,起了身往窗边靠过去,半推开窗向楼下看。 她眼珠子转的很快,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可是一番巡视无果,脸上焦急的神色就更重了。 她有些坐立难安。 薛成娇下去已经有一刻多钟,买什么样的糖人儿,也该买好了啊? 崔瑛不停地搓着手,来回的踱了两步,咬了咬下唇,支使身边的丫头:“你出去一趟,去告诉燕怀,叫他领人进来四处找找成娇。” 那丫头看看她,又看看屋里的谢鹿鸣,一时未动。 谢鹿鸣心道这位崔五姑娘还真是不拘小节。 此时屋中便只有他们三人,再把丫头打发出去,岂不是孤男寡女的? 虽说这是光天化日,又是在茶楼之中,可要传出去,对姑娘家毕竟不好。 也无怪这丫头不敢动了。 想着,他就起了身:“何必舍近求远,我陪五姑娘下去找找吧。” 崔瑛怔了一下,心中又惦记薛成娇,就说了一声好。 二人待要出门去,便正好与一身狼狈的燕桑撞了个满怀。 崔瑛走得急,不防备门口有人往里面冲,与她撞在一起,一个踉跄就倒退了两步。 谢鹿鸣跟在她身后,虚托了她一把,她才站稳住。 一抬眼见燕桑哭丧着脸,脸上还挂有泪。 崔瑛心里咯噔一声,哪里还有骂人的心思。 她一把攥住了燕桑的胳膊:“出什么事了?成娇呢?你怎么弄的这样?哭什么?你跟着她下去,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啊?” 焦急的情绪暴露无遗。 谢鹿鸣微微蹙眉:“五姑娘不要急,先听她说。” 他说着,返身回到屋中,倒了杯茶握在手中。 崔瑛已经拉了燕桑返回此间,谢鹿鸣一扭脸,正好把茶杯递了过去:“先喝杯水,压压惊。” 燕桑抬眼看过去,摇了摇头不敢接。 谢鹿鸣说了声无妨,把茶杯塞了过去。 崔瑛不禁更对他好感十足,只是眼下也没心思想这些。 燕桑吃了两口茶,才终于开了口:“我们去买糖人儿,回来的路上,姑娘又见有卖窝丝糖的,本来是想去多买一些,叫您今儿带回家去好放起来吃,可是买完了糖,走了没几步,突然冲出来两个陌生男子,大约三十来岁,抢了姑娘就走” “什么?”崔瑛尖叫了一声,立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你是死人吗?成娇呢?成娇现在怎么样?” “姑娘没事”燕桑咽了咽口水,“姑娘才被拉走没几步,就有人上来拿住了那两个人。” 谢鹿鸣听的倒吸一口凉气:“是官差吗?” 燕桑摇了摇头:“不是衙门里的人,是刘大人府里的人。” “谁?”崔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刘光同吗?” 谢鹿鸣眼底闪过一抹精光。 刘光同是什么人,他怎么会不知道。 这位县主,是如何与这个曾权倾朝野的大太监牵扯在一起的? 燕桑点了点头:“姑娘这会子到衙门去了,叫我回来告诉您一声,就怕您着急。” 崔瑛听说薛成娇没事,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来:“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刘光同府上的人在?这么巧吗?” “只怕未必是巧合吧,”谢鹿鸣轻声说道,目光放在了燕桑身上,“他们是为了保护县主而来的,对吧?” 燕桑咳了一声,咬了咬唇:“好像是大爷临走之前,托付过刘大人,照看些崔家和我们姑娘。” 谢鹿鸣心中冷笑。 照看崔家? 那怎么方才崔瑛荷包被人抢了的时候,不见他们露面呢? 崔瑛却没想那么多,只是催燕桑:“快走,成娇还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呢,我们去找她。” 燕桑嗳了一声,扭头就要走。 崔瑛又想起谢鹿鸣来,有些尴尬的回头看他:“本来是想好好请你吃个茶,若你得空,稍晚一些吃顿饭也没什么,可是成娇出了事,我得去找她了。” “我陪五姑娘一起去吧。”谢鹿鸣自然听出了她话中意思,只是全当不知一般,笑着说道。 崔瑛嗳了一声,眨了眨眼:“这不好吧?” 谢鹿鸣双手一摊:“你们两个姑娘家,如何应付官差问话呢?左右我无事,陪你去一趟也不值什么。” 崔瑛歪头想了想,就没再推辞。 几个人出了门来,谢鹿鸣才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崔瑛身边的丫头,而后同崔瑛道:“叫她回去告诉家里一声吧,你们家长房好歹要来个人,这个事情可大可小,也不是好闹着玩的。” 崔瑛忙哦了一声,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薛成娇如今是县主了,况且就算她没这个封诰,也是出身尊贵的世家女。 这样险些被人当街掳走,不管怎么样,都不是一件小事。 这事儿还得告诉家里,叫大伯出面来料理,她们两个小姑娘,是应付不过来的。 于是崔瑛点了点头,同身后的丫头吩咐道:“那你回去一趟,大概齐的跟大伯说一声,可别叫大伯母和二哥哥知道,仔细要生出事端来。” 那丫头听了吩咐,忙点了头应下,先他们几人离去了。 而后三个人才出了门往外走。 等出了这一处,来到街口,燕桑扶着崔瑛上了马车,谢鹿鸣的马也就在这街口拴着。 他取了马一跃而上,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竟与马车比肩而行,一路上虽无话,可却从没离开车身旁边半步。(。) 227:真名士自风流 见到薛成娇的时候,她脸上的妆已经有些花了,小脸煞白。 府衙中堂官倒是很客气,给她抬了椅子叫她坐着。 大堂之中跪着两个人。 崔瑛和谢鹿鸣一进去,薛成娇扭脸儿看见他们,抿唇哽咽着叫道:“阿瑛。” 崔瑛心中一软,快走了两步上前,一把搂住了她,在她后背上不停地拍着:“怎么样,是不是吓坏了。” 薛成娇把脸埋在她怀里,一言不发。 堂官见了崔瑛和谢鹿鸣,不明他们身份,只是见薛成娇待这姑娘这样亲厚,便也知道他们身份尊贵,就忙让人又搬了两张椅子来。 崔瑛靠着薛成娇身边坐下去,也没说话。 反倒是谢鹿鸣先开了口,他对着堂官拱手一礼:“不知大人可问出什么来了吗?” 堂官额了一声:“这两个人说是拍花子的,因见县主生的貌美可人,才起了歹念。” 薛成娇吸了吸鼻子。 崔瑛这时才向跪在堂下的两人看过去。 左边的那个男人,眼底闪烁着精光,左边嘴角还有一颗黑痣。 只是一眼,崔瑛的身子就僵住了:“你” 薛成娇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这人必是四房的人,而且崔瑛一定曾见过他! 崔瑛的动作,当然也没能逃过谢鹿鸣的眼。 谢鹿鸣的目光似乎一直放在她身上,有探究,有深思。 此时见她欲言又止,心中生出大大的疑惑来:“你认识他?” “不。”崔瑛扭脸看向谢鹿鸣,矢口否认。 殊不知,这否认来得太快,反倒更印证了谢鹿鸣心中所想。 崔瑛,真的认识这个人。 那她为什么要隐瞒呢? 方才在茗楼时,那份担忧是做不了假的。 见多识广的谢鹿鸣,一时也困惑了起来。 堂官待要再说话时,门口崔润已经踩着沉重的步子踏进了堂中来。 他进来时脸色铁青。 堂官见了这样的脸色,哪里还坐得住,赔着笑就下了堂:“大人怎么来了。” 崔润只是冷哼一声,连理也不理他,反先去看薛成娇,声音尽可能的放轻了些:“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薛成娇叫了一声姨父,摇了摇头:“我没事。” 崔润稍稍放心,才又斜了崔瑛一眼。 崔瑛叫这一眼吓了一跳,蹭的就站了起来:“大伯,我” 谢鹿鸣眯了眼,看着崔瑛这样子,心中隐有不快。 崔润因为一道瞪视而回神,才发现堂中多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是什么人?” 崔瑛绞着手帕:“这是大名府谢家的二公子。” “谢鹿鸣?”崔润啧了一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若放在以往,对谢鹿鸣这样的晚辈,崔润必也是以礼相待的。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 薛成娇险些叫人当街掳走,任何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有嫌疑,虽然动机尚待考证,可嫌疑,总是洗脱不了的。 他话一出口,谢鹿鸣就哂笑了一声:“云游天下,难道这应天府,不在天下之中吗?崔大人。” 崔润呵了一声:“我崔家子弟,若大正月里也忙着云游四海,一双腿就别要了。” “所以,那是你崔家子弟啊。”谢鹿鸣对这样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径直的就反驳了回去,“怪不得大人一个眼神,就能叫活泼开朗的姑娘,吓破了胆,原来崔家教导子孙,是用的雷霆手段啊。” 崔瑛心头一暖,但是没敢说话。 薛成娇感受到了一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氛,忙开口圆场:“姨父,今儿阿瑛的荷包叫人抢了,还是谢公子帮忙找回来的。” 崔润听她说话时声音透着哽咽,不由的蹙眉:“你们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还有这么一出事?” 崔瑛很老实的把头低下去:“是个小毛贼” 崔润嚯了一声,转脸看向那堂官:“这大正月里,是不是衙役们也惫懒不做事了?” 堂官早吓的魂飞魄散了。 原来这位姑娘,竟是崔家嫡亲的女儿。 两位姑娘,一个叫抢了荷包,一个差点叫掳走。 崔润没当场把他的大堂给拆了,就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 堂官一头的冷汗,咽了咽口水:“我们大人告了假,返乡去了,这里” “这里你做不了主是吧?” 这句话却并非出自崔润之口。 众人向着门口的方向看去,来人不是刘光同又是谁呢? 他身上披的是华贵的孔雀翎,信步踏入堂中来,将堂中诸人扫视一番,独与崔润平了一礼。 崔润虽然看不上他,但心知他这一礼,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于是便回了一礼。 堂官只觉得眼前一黑。 怎么还惊动了这个阎王了。 刘光同点着手指:“前几天,我是不是已经叫人给你们派了话,正月里热闹归热闹,但是偷鸡摸狗的事情决计少不了,叫你们多派些人,多上些心,怎么着?”他说着啧了一声,“支使不动你们是不是?” 堂官连连称不敢,迎着刘光同往正位上去坐。 刘光同哪里肯去坐,只是斜了他一眼:“县主的事儿,怎么说?” 崔润眉心跳了跳,蹙眉看向薛成娇。 薛成娇心里一慌,忙低下头去。 那堂官便将方才跟谢鹿鸣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岂料刘光同听后冷笑了一声:“放你娘的屁。拍花子?”他抬手一指薛成娇,“她锦衣华服,你敢掳她吗?应天府里大富大贵的人家多,勋贵更是不少,你敢随随便便掳个这样的姑娘?你去掳一个叫老子看看啊?” 那堂官一时汗颜,有些无言以对。 刘光同目光在地上的两个人身上打量了好几回:“用刑吧。” 堂官啊了一声,抬头看过去:“一堂还没过,就用刑这怕不好吧。” “不好你娘的腿,老子叫你用刑就用刑,谁敢说不好?”刘光同白了一眼过去,“用了刑,再看他们嘴硬不硬。你们这儿的刑具要是不顶用,老子叫新禄来给你们上上课,好好学学东厂的手段。” 果然,地上跪着的人双双抖了起来。 崔润大抵是觉得他太过狠辣,一时眉头便锁的更深了些。 谢鹿鸣始终在旁边看着。 这位应天府的守备太监,果然不同凡响,一开口,就与旁人气度不同了。 就仿佛这天下人、天下事,他皆不放在眼中一样。 谢鹿鸣点了点头,俗说真名士自风流,刘光同若非宦官,该是当今天下第一风流人物耳。 念及此,他嘴角更扬了扬:“刘公的脾气,还是一如往日啊。”(。) 228:醉翁之意不在酒 及至谢鹿鸣在旁边开了口,刘光同才回过头来看他。 此时他才发现,这大堂之中,还站着一个人。 刘光同只是一眼扫过去,就嚯了一声:“谢鹿鸣,你怎么在这儿?” 谢鹿鸣与他拱手一礼:“今年十月离家,动了心思,顺道到应天府来拜访旧友。今儿上街看热闹,正巧碰见二位姑娘,一起吃了杯茶。” 刘光同哦了一声,旋即眉心就挑了挑:“拜访旧友?老子怎么没见你的拜帖?” “我本是怕刘公贵人多忘事,早就忘了我是何许人也。”谢鹿鸣笑的很客气,说话时的语调,却带了份熟络。 “放你娘的”刘光同似乎是想骂人的,但是话到一半,却收住了,转了话题,“老子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这个人,还有你那支白玉萧。” 薛成娇近来与刘光同相处过几次,知道他是个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骂的人。 这时心中有些疑惑,就抬了头去看谢鹿鸣。 但见谢鹿鸣眉心微挑,挑衅的意味很明显,似乎是在示意刘光同继续骂下去。 刘光同似乎是忍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白了谢鹿鸣一眼:“一会儿我做东,去聚一聚?” 谢鹿鸣却连连摇头:“今日还有事,改天吧。” “你能有什么事儿?”刘光同叫嚣了一句,却发现谢鹿鸣染了笑意的眼珠转了转,正好目光落在了崔瑛身上。 他哦了一声当即就明白了,啧了一声:“跟崔旻都是一副德行,”说完了连连摆手,“你去你去,离开之前得来跟老子聚一聚,不然你给老子等着。” 谢鹿鸣笑着说我知道了,至于有没有放在心上,就不得而知了。 崔润听刘光同话里又带上了崔旻,下意识的多看了谢鹿鸣几眼。 这堂中的堂官早有了主意,应了之前刘光同的吩咐,交代了这件事情五日之内必定审问出个结果来。 反正真要有什么事儿,还有刘光同和崔润顶着,也轮不到他倒霉。 于是一行人从衙门里离开,刘光同是自行回府去了的。 可是崔润看着一路跟着他们的谢鹿鸣,皱了眉头:“你要上哪儿去?” 谢鹿鸣无所谓的笑了笑:“拜访一下贵府。” 崔润叫他噎了一嗓子,又不好跟个后生晚辈置气,一时无话,翻身上马,先往前行去。 崔瑛和薛成娇一人一顶小轿子,有轿夫抬起轿来,谢鹿鸣想了想,打马跟在崔瑛那顶轿子旁边。 崔瑛的心里很是不解,在轿子里轻咳了一声:“你和刘光同认识啊?” “谈不上认识,”谢鹿鸣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声儿还是和煦的,“两年前我头一次只身到应天府来,那时候跟他打过一架。” “打过一架?”崔瑛几乎是喊着问出来的,察觉失态,她愕然一声,“那他不找你麻烦啊?” “没有,所以我一直觉得,他这人其实是不坏的。输了就输了,兵家胜败无常,他一时输了一招半式,难道为这个就非要弄死我了?”谢鹿鸣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言辞之间,似乎对刘光同很是赞赏,“只是我虽欣赏他,却仍不会与之为伍。” 崔瑛闷闷地哦了一声。 谢家的人嘛,自然不会跟刘光同这样的权宦往来亲密。 她一时又想起了崔旻,便不再说话了。 众人一路行到崔府门前,崔润打发小子们接过轿子,把崔瑛和薛成娇送回内宅去,才返身看谢鹿鸣:“要登门拜访?” 谢鹿鸣此时下马来,很正的端了个礼:“世伯不会不叫我进门吧。” 崔润啧了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 然而谢鹿鸣脚步未动:“今儿来的突然,怕唐突了世伯和世兄,我想先去四房拜访一番。” 崔润面色一僵,嚯了一声,又吸了一口凉气,想到了在衙门里他和刘光同之间的互动,嘴角微微上扬:“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谢鹿鸣听他这样说,也不生怯,也不退让,抬头与他对视。 崔润哪里有心思管这些事儿,就挥了挥手,打发人到四房去送了信:“那你随意吧。” 他说完后,迈开步子进了府去。 谢鹿鸣也不觉受了怠慢,反倒今日是他失了礼数。 只是崔润的话是对的。 他要去四房,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如果从前有人跟他说,在将来,他会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他一定嗤之以鼻。 但是今天,见了崔瑛。 她那样活泼开朗,又是那样的不受世俗礼教约束。 谢鹿鸣觉得,崔瑛和他根本就是一类人。 此时的好感不停的发酵,让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见她的父兄。 虽不至于开口多说什么,然则还是应该叫他们知道,这世上有谢鹿鸣这么一号人,且是个英俊潇洒、与崔瑛门当户对的少年郎君。 四房那边很快就派了人出来迎他。 从前虽从没来往过,可人家都登门等着了,自然要以礼相待,且是迎贵客的礼。 出来迎谢鹿鸣进府的,是崔易。 谢鹿鸣眼见来的是个衣衫华贵的少年,又有仆从随侍,那少年走近时,门上的小厮还问了声七爷好,便知道这是崔家四房的公子了。 崔易见到谢鹿鸣时,也是先打量了好一番,对这个人还挺有好感的。 二人对视了一番,崔易先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鹿鸣也不多话,脚步未动,随着他进了府中去。 走了有一会儿,崔易才笑着开口:“刚才听阿瑛说,谢公子替她找回了荷包。” “我应该虚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一声谢兄。”谢鹿鸣脚步微顿,扭脸儿看他,“公子长公子短的,太生分了。” 崔易是个好交友的人,尤其是谢鹿鸣这样出身好长的也好的,况且谢鹿鸣的事迹,他也听闻过,早就神往已久,自然满口应好。 于是谢鹿鸣才又说:“今日是碰巧遇上,举手之劳而已,五姑娘也请我吃了茶,当是谢礼做过了。” 崔易嗳了一声:“她跟成娇两个小姑娘,遇上这事儿指不定慌成什么样,还是多亏了谢兄。” 谢鹿鸣一愣,旋即放声笑了。 慌? 崔瑛那会儿看起来,可一点儿也不慌张啊。(。) 229:该走了 再说长房那里。 当时崔瑛虽然交代了丫头,不许叫润大太太知道。 但是这事儿告诉了崔润,崔润怎么可能瞒着润大太太呢? 他出府时,就打发了人去给润大太太送信儿,又特意交待了,叫告诉一声姑娘没事。 此时润大太太见了薛成娇安然无恙的回来,只搂了她在怀里,心肝长心肝短的啜泣。 薛成娇心中更觉得过意不去。 这件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是她和刘光同,将计就计,才会让姨妈这样伤心难受。 “姨妈,我真的没事。” 润大太太擦了擦泪:“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可叫我怎么办?我就说了,不让你跟瑛姐儿两个人出去,”说到这里,她似乎才想起魏书和燕桑,脸儿拉长下去,“魏书和燕桑是死人吗?” 薛成娇忙替二人开脱:“不是的,燕桑拦了,要不是她,我只怕早就被带走了。今儿出门没带上魏书,我叫她回家里收拾收拾房子和我的书来着。” “那你” 润大太太还有什么话想问,但是门外金陵进了屋。 她进了屋中,先端了礼。 润大太太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金陵这才回话,说话时脸上的神色也凝重的很:“老太太知道了这事儿,叫太太领娇姑娘过去呢。” 润大太太心里咯噔一声:“老太太怎么知道的?” 是啊。 薛成娇才回府,事情也并没有声张,老夫人那里是如何知道的? 金陵摇了摇头:“是四房老太太才刚打发人过来,说要给老太太赔个不是,差点叫娇姑娘为歹人所掳,老太太细问了几句,这才知道了。” 润大太太脸色一沉,看向薛成娇,就见她也是面色不佳。 薛成娇心中一个劲儿的发冷。 四房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一不怕事情败露,二不想着如何救出大牢里的人,竟还有心思放后招。 薛成娇扶着润大太太站起了身,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润大太太在她手背上按了一把:“一会儿你什么也不要说,知道了吗?” 薛成娇闷闷地点了点头,仍旧一言不发。 那种恐慌感,一下子就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前世是懵懂,今生是真切的恐惧。 她很怕。 怕前世的情景,再一次上演。 章老夫人叫姨妈和她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金陵看在眼里,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没多说话,先行了一步替她二人打帘子。 踏出顺安堂的正门,薛成娇心念微动。 章老夫人,应该不会为难她的吧? 这件事,她才是受害者。 而且现在府衙里已经拿住了那两个人。 不出几日,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 章老夫人人精似的,怎么会这时候,找她的麻烦呢? 就这样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到了敬和堂这里来。 章老夫人安置在偏堂内。 金陵打了帘子迎着两个人进去。 润大太太进了屋中,就发现了老夫人脸色不太好。 她显然是在生气的。 这样的发现,让润大太太的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章老夫人斜眼看过来,同薛成娇招了招手。 薛成娇下意识看了润大太太一眼,见她点头,才提步上前去。 章老夫人摇了摇头:“怎么?怕我骂人吗?” 润大太太立时抬头看过去,就见章老夫人拉了薛成娇坐在身边儿,又叹了一声。 薛成娇坐下去时,还有些懵,侧目看过去,本想开口说话,但是想起来她姨妈交代的,就收住了。 章老夫人摆了手示意润大太太坐。 等她坐下去后,老夫人才又开了口:“我没糊涂到是非不分的地步,由得她们三言两语的挑唆,就为难你和成娇。”她说着,一只手放在了薛成娇的肩头上,把人往怀里带了带,“这个事儿,说到底成娇是受了委屈的,只要人没事,好好的,这就够了。” “那您这是”润大太太一时不解,眨了几下眼,张口问道。 “这件事,老大怎么说?”老夫人又低头去看薛成娇,“你认识那两个人吗?” 薛成娇压根就没有因为章老夫人的体谅而感动。 在她看来,前世她一样是受了委屈的,可是章老夫人能不问缘由的责怪她,把她嫁出去给人做填房,姨妈还没法子开口反驳,毕竟她名声已经坏了。 可是今生呢? 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是她早有防备,没叫人掳走而已。 章老夫人立时换了一套说辞,觉得她是受委屈的那一个,该好好的安抚。 这样的反差,让薛成娇嗤之以鼻。 如果不是因为她看起来有算计有担当,如今又受封了县主。 面前这个搂着她看似慈爱的老太太,还会这样说吗? 薛成娇眼底有冷意闪过,因怕老夫人察觉,她始终低着头。 好半天后,才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这就怪了。”章老夫人半眯了眼,“难不成真是拍花子的?” 薛成娇本来想告诉她,崔瑛也许认识那两个人。 只是话到嘴边,她终究开不了这个口。 她已经利用了崔瑛来完成这个“将计就计”了,如何能再背地里推崔瑛一把,把崔瑛推到风口浪尖上来呢? 润大太太那里啧了两声,听了这话直摇头:“若说是拍花子的,怎么就这么巧?而且娇娇不是一个人,她去买东西的时候,燕桑还跟着呢,要是拍花子,要么不会挑她下手,要么也该连燕桑一起带走才对啊。” 章老夫人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说,那就可见是有人故意为之了。”她把目光放到了薛成娇的身上去,“成娇在应天府,又没有仇家,谁会对她一个小姑娘下手呢?” 润大太太心一沉。 她确实是没有仇家。 可是结过怨的,却不少。 姜云璧、冯氏,甚至是崔琦。 润大太太眸色一暗:“那您觉得呢?” 章老夫人沉声笑了笑,冲她摇了摇头:“你们回去吧,我心里大概有数了。” 润大太太一愣,啊了一声。 薛成娇却已经站起了身来。 她一点儿也不想多待下去。 而且章老夫人说心里大概有数了,这更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老夫人到底是想岔了,还是太精于算计,把前因后果一联系,就能猜到是四房干的好事? 她不想知道,也没这个必要知道。 事情已经了结了,剩下的事,刘光同自然会料理好。 她,也该走了。(。) 230:不可轻易与人言 崔家四房的事情,终究还是爆了。??? 当日堂官许下刘光同五日结案的话,便不敢有一日耽搁。 而且薛成娇心里很清楚。 就算府衙里拿不出铁证来结案。 刘光同也自有他的办法。 崔溥和钱氏,这次是一个也跑不了的。 这一日,天放晴了。 崔家长房的敬和堂中,章老夫人面色铁青的端坐主位。 钱氏坐在她下手处。 至于崔润与崔溥等一众人,则各自择位坐着。 这屋中静默的可怕,气氛凝重的让人心慌。 许久后,有啪的一声,声音很是清脆。 钱氏扭头看去,正是章老夫人把手中翡翠珠串撂到桌案上出的声音。 她的心,随着这道声音,颤了又颤。 “这件事,不打算说说吗?”章老夫人板着脸,开口时声音也透着清冷。 “没什么好说的。”钱氏别开脸,声一沉,却丢出这样一句话来。 润大太太早气的浑身打颤,这会儿听她这样说,竟忍不住连压根都颤起来。 这是什么态度?她们竟觉得没错吗? 章老夫人的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又顿了顿:“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话音落下,叫了一声老大。 崔润眼底深沉,隐有怒意,回了一声:“您说。” “打人去告诉衙门里,这事儿事关县主,该怎么给京城报,就怎么报吧。” 钱氏肩头明显抖了抖,崔溥的手也不自觉的捏的更紧。 崔润嗯了一声,身形却未动。 做戏。 润大太太看在眼中,心里却冷透了。 到了这个时候,老夫人还在拿这事情做文章。 她摆明了是在等,等钱氏服软。 而与此同时,谢鹿鸣也进了府。 要说谢鹿鸣也算是执着的很了。 这几天他几乎天天来。 崔溥自然是待见他的,钱氏因知道他出身好,加上他样貌不凡,就更喜欢他。 每每他进府来,总叫崔易陪着,就连崔瑜和崔瑛姊妹两个,也会偶尔与他一起逛去。 倒不是说崔溥和钱氏两个人有多荒诞。 只是觉得晚辈之间,原没有这么多顾虑。 若谢鹿鸣是个什么寻常人家的孩子,就必然不会如此了。 可他出身谢家,早十几年间,两家人也不是没有往来的。 所以这些倒也不是这样拘着了。 崔瑜对这件事知根知底,因见她祖母和父亲往长房那里去,到这会儿都没回来,她一颗心悬着,自然没心思招呼谢鹿鸣。 却说崔易与崔瑛两个与他出了四房的小院子,一路往九曲桥那边去。 大约是因为一路上崔易和崔瑛都神色郁郁的缘故,谢鹿鸣忍不住的多看了他二人两眼。 待进到小亭子中,三人坐下去,谢鹿鸣才开了口:“有心事?今天也没见老太太和世伯啊。” 崔瑛侧目看了崔易一眼。 崔易吸了口气,笑了笑没说话。 谢鹿鸣心里却有了底。 他是去找过刘光同的。 本不是为了崔家的事儿。 当日对崔瑛的表现虽然起过疑心,但是他没什么立场掺和人家的家务事,况且也不爱管。 去刘府,只是叙旧而已。 他从未真的将刘光同当做世人眼中的权宦看待,于他而言,刘光同不过是个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可是那天去刘府,刘光同却意味深长的叫他不要和崔家的人走得太近。 因多吃了两杯酒,加上有崔瑛的缘故,他便多问了几句。 念及此,谢鹿鸣摇了摇头,看向崔瑛:“其实几天前,在府衙的大堂里,你是认识跪在左边的那个男人的吧?” 崔瑛浑身一震,立时僵住了。 崔易眉心突突的跳了几跳,下意识的就张口要说话。 然而谢鹿鸣开口比他还要快:“那天我就觉得你的反应有些奇怪,现在看来,你真的认识他。”他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害清和县主呢?” 崔瑛吞了吞口水:“我从不想害她。” “阿瑛。”崔易蹙眉,斥了她一句,似乎是觉得她有些话多了。 谢鹿鸣冷笑了一声,抬眼看向崔易:“我从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你们府中家务事,更与我无关。我多问了几句,不过是为了我的私心,坦白讲,谁要害清和县主,或是你们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男子汉大丈夫,别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崔易让他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崔瑛听到了心里去,一双白嫩的小手不停地搓着。 谢鹿鸣能感觉的到,她的内心,是饱受煎熬的。 于是他眯了眯眼:“其实你知情,只是没办法开口告诉她,是吗?” 崔瑛轻咬了下唇:“你能不要问了吗?”她微微抬头,眼眶有些泛红,“其实你今天不改进府,你会这样问,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的,为什么要今天进府呢?” 谢鹿鸣的拳头紧了紧,几乎要脱口而出说我放心不下你,然则理智终究更胜一筹,让他及时的收住了声音。 他不能吓到崔瑛。 崔瑛也未必信他。 几天相处下来,他多少也摸出些崔瑛的脾气和性子。 她其实很聪明,只是从不愿意多思多想。 就像是眼下这个情况。 她能从他只言片语中听出来,他对崔家今天生的事情,是知情的。 谢鹿鸣长出了一口气:“我不是为了看笑话,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崔易那里皱了眉头:“担心什么?谢兄不是说,你从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他说的话,前后有些矛盾,立时就让崔易拿住了。 谢鹿鸣一时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心里又觉得崔易这人忒不上道。 刘光同能从他一个眼神读懂他对崔瑛存了心思。 崔易与他相处了几天,却现不了他对崔瑛有意。 这可能,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你们如果不愿意说,我不问就是了,”他别有深意的看了崔瑛一眼,“你真的不愿意说吗?” 崔瑛喃喃了半天,说了一声我,可是后话终究没说出口。 她不否认,对谢鹿鸣她没有任何的不喜欢。 可是她也知道,这是家丑。 就算她再不拘小节,也不可能轻易对人坦言。 更何况,这件事情,很可能会关乎到父亲的前程甚至是身家。 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是家事,我没办法告诉你。”(。) 231:府外正是竹马来 如果说不失望,是骗人的。 只是谢鹿鸣心里也清楚。 短短几天的时间,想让崔瑛对他无条件的信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他又松了口气,点点头:“你不想说,那就算了,反正”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九曲桥上传来了叫大爷的声音。 伴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崔易房里的大丫头进到了小亭子里。 崔易咦了一声,扭脸儿看她:“怎么了?” “外头递了帖子进来,老爷不在,太太说叫快来告诉您。” 外头递了帖子,一向都不与他相干。 今儿是怎么了?母亲怎么这样急着叫人来告诉他? 他直觉这事有些古怪,就多问了一句:“可知道是什么人递进来的帖子吗?” 那丫头神情立时有些古怪,竟先看了崔瑛一眼。 谢鹿鸣眼尖的很,立时就发现了。 他心头微动,难不成来人竟与崔瑛还有些关系吗? 崔易自然也发现了,就皱了皱眉:“嗯?” “是康家的人。” 崔瑛瞳孔蓦然放大。 她腾的就站起了身来,眼睛连眨了好几下,开口时还带上了一些急切:“康家的什么人?是谁?” 崔易因还有外客在,见她这样失态,就扯了她一把:“阿瑛。” 崔瑛的反应,激动的不同寻常。 谢鹿鸣很快就察觉出不对了。 此时便又听那丫头开了口:“是康家大老爷,他是他是带着青睿少爷一起来的。” “啪——” 崔瑛的手,原本撑在石桌上。 听见“青睿少爷”四个字时,她手一软,有些没撑住,再一偏,原本就被她摆在边缘的茶杯,就落在了地上,应声而随。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竟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哥哥,我他他回来了” 崔易此时见谢鹿鸣神色隐有不对,心中陡然升起些念想来。 又怕崔瑛为这个失了分寸,忙起了身安抚她:“是,我听到了,青睿跟着大舅回来了,”他说着,拍了拍崔瑛的脑袋,又吩咐那丫头,“先送姑娘回去,叫小厨房煮一碗安神的汤。” 崔瑛一把反握住崔易的手,显然是有些不想走。 可是崔易这回却不由着她,捏着她的手心紧了紧:“听话,总有见面的时候。” 谢鹿鸣此时也已经站起了身来,眼底的光芒让人有些看不懂。 崔瑛正好回头,一眼看进那双深邃的瞳孔里,心脏上像被人狠狠地砸了两拳,说不出的闷和沉重。 于是她点了点头,同崔易和谢鹿鸣告了辞,跟着那丫头一路回家去了。 崔易也不敢多耽搁,带着歉意的朝谢鹿鸣拱拱手:“只怕今日是真的不得空陪谢兄了。” 谢鹿鸣微一摆手:“康青睿,是什么人?” 崔易一怔,旋即哦了一声:“是我大舅舅的小儿子,比阿瑛大了半岁。” “崔瑛喜欢他?”谢鹿鸣问完一句,得到崔易的回答之后,跟着就又问了一句。 崔易这回却没再回话,只是眉头深锁:“谢兄问的有些多了。” 殊不知,这样的回答,在谢鹿鸣听来,便正是肯定了自己所问。 难怪了。 崔瑛这两天表现出的很是矛盾。 似乎对他很钦佩,也很想和他亲近。 但是却又始终刻意的保持着距离。 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友,可等你真的想靠近些时,才会发现,两个人之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彼此并不相熟。 谢鹿鸣的笑,有些冷。 崔易看在眼中,只觉得有些瘆得慌,他没见过谢鹿鸣这样。 “谢兄?”于是他扬了声,叫了谢鹿鸣一声。 谢鹿鸣拿舌尖顶了顶左边的腮帮,与他拱手一礼:“既然是你们一家人团聚,我就不多打扰了。” 说完这话,他本是提步要走,只是走到一半,又折回到崔易的身边。 崔易见他去而复返,一时不解。 谢鹿鸣却从袖口中取出一包东西来,放到了石桌上去:“前几天偶然听得,五姑娘爱吃窝丝糖,今天来的路上,我特意去买了些,还烦劳你替我转送了。” 说完后,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崔易连啧了两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说的是特意去买,而不是正巧碰上。 说起康青睿的事情,他又是这样一幅神情。 难道—— 再说谢鹿鸣那里一路出了崔府,脸色黑到了极点。 他从没有心情这样不好。 就算是当年离家游历,路上见多了世间不平之事,也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想发泄。 出了府外,翻身上马,回过头盯着金灿灿的崔府二字深看了两眼,才一夹马肚子,扬长而去。 只是他也没回客栈中,反倒是一路去了刘光同的府邸。 等到刘光同得了信,叫新禄出来迎他时,谢鹿鸣心里的怒火已经快达到了顶点。 所以他进了府,才见了刘光同,嘴里只嚷了一句来过两招,腰间的白玉长萧就已经握在了手中,直朝着刘光同面门而去。 刘光同今儿是在院子里下棋的,没人跟他下,他就自己跟自己下。 突然听闻谢鹿鸣到访,原本还想着,来了个不错的对手。 可没想到人进了门,一句话还没说上,就动起了手来? 刘光同也不是个吃素的,嚷了一声你娘的,棋盘就叫他掀翻在地上,又喊了一声新禄。 新禄那边立时会意,小跑着去取了他的佩刀来。 等新禄回来时,二人已经过了有十几招。 新禄眼看谢鹿鸣占了上风,忙叫了一声大人,手中佩刀就扔了过去。 刘光同一个旋身,正好侧着避开谢鹿鸣的一招袭击,手一扬就接下了佩刀。 他刀未出鞘,转守为攻,二人一时打的不可开交。 约莫过了近百招,还是谢鹿鸣先收住了势。 刘光同见他收了招,自然不会追着打,就顺势收了,佩刀扔回给新禄,撇了撇嘴:“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到老子的地盘上来,一句话不说,就先动手?” 谢鹿鸣眼睛微微眯起:“刘公最近很喜欢骂我娘啊?” 刘光同咳了一声。 其实真不是因为谢鹿鸣的母亲如果说不得。 只是因为谢鹿鸣这个人而已。 刘光同一心结实青年才俊,自然而然会对他们多出几分尊重来。 谢鹿鸣是很孝顺的人,谁敢说他爹娘半个字,他能跟你拼命的那种人。 因为这个,刘光同便一直很记在心里,与谢鹿鸣相交时,多少会挑着话骂他。 刘光同啧了一声:“你少打岔,到底想干什么?”(。) 232:天生命定 谢鹿鸣收了手,往旁边儿凳子上坐下去,吸了口气:“你知道康青睿吗?” 刘光同倒吸了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康家老大为什么会带着康青睿到应天府? 这里头他功劳可是最大的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谁也想不到,这时候会半路杀出一个谢鹿鸣来。 如果谢鹿鸣早个几天出现。 他和薛成娇根本就不需要商量着惊动康家人。 一个现成的人选摆在眼前,大家都轻松。 可事情偏偏不是这样的。 派去扬州的人,早就已经把崔瑛的事情告诉了康明德。 而他所知道的,康明德对这个外孙女,还是很爱护的。 崔溥做的缺德事,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原谅。 但是这与崔瑛,却本是不相干的。 他同意让康家老大带着康青睿到应天府,实际上更多的,确实还是希望崔瑛能跟康青睿订下来。 然而现在多了一个谢鹿鸣。 事情就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谢鹿鸣这个人,他多少知道一些。 以往虽未曾深交,可因有心结识,两年前他就让新禄去打听过谢家的一些旧事。 谢鹿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着与他洒脱外表不相符的固执。 当年他一心要离家游历,他父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是他一概都没往心里去。 吃过了家法,跪过了祠堂,他父亲再问他时,他还是说要一个人只身出门去。 后来妥协的,还是他的父亲。 所以在崔瑛的这件事情上,他如果真的动了心思,想让他收手,大抵是不可能的。 谢鹿鸣见他半天不说话,就扭头看过去,这才发现他是一直盯着自己看的。 下意识的皱了眉:“怎么?” 刘光同也没有要瞒他的意思,咳了一声:“我知道,是崔瑛的青梅竹马嘛,我派人去的扬州府,找来的他们。” 谢鹿鸣愣了半天,却没有拍案而起,反倒是蹙了眉头:“这里头有什么内情?” 刘光同不是管闲事儿的人。 康家旧年的一段往事,他也多少知道。 搬离应天府,和崔家断了来往,已经很多年了。 刘光同这时候特意把他们找回来,叫他们登崔家的门,这里头若没有内情,打死他也不能信。 “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急。”刘光同眼皮翻了翻,看了他一眼。 谢鹿鸣面对刘光同时,和崔旻的态度,显然又有不同。 崔旻在强硬时,总还有诸多顾虑,毕竟将来官场之中,除开交情不提,刘光同比他人脉广,本事大,这是事实。 然则谢鹿鸣完全就没有这个顾虑。 所以那种不卑不亢,甚至有些比肩而立的感觉,自然就更浓一些。 他只是眼风微微扫过,斜了刘光同一眼:“我今天怒火才撒了一通,了不起一会儿刘公再跟我打一架?” 刘光同立时就叫他噎了一嗓子,稍眯了眯眼:“你今儿狂的很啊?” 谢鹿鸣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 刘光同见他这样,撇了撇嘴,跟着将前情详尽的说给他听。 谢鹿鸣那里听完后,足足沉默了有半刻钟,才又开口道:“所以他这次回来,是为了来定亲的?” 刘光同犹豫着点了点头:“不过成不成,就不知道了,总之回来送信儿的人,是这么说的。康明德那边,虽然不愿意跟崔溥再做来往,但是这门亲事,他深以为不妥,也是为崔瑛着想,才会让康家老大带着康青睿回来。” 谢鹿鸣没再说话。 刘光同仿佛听到了一阵骨声作响。 他扭脸看过去,就见谢鹿鸣一双拳头握的很紧,关节处隐隐发白。 刘光同稍稍蹙眉,本是有话想问的。 然而谢鹿鸣开口比他要快:“崔瑛可能喜欢康青睿,你知道吗?” 刘光同啊了一声。 可是谢鹿鸣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十分惊讶的。 于是他的语气中寒意才重了些:“你是知道的?” 刘光同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下巴:“这可真怪不着我,谁知道你到应天府来走一遭,就看上了崔家的小幺?” 谢鹿鸣但笑不语,许久后才白了刘光同一眼:“人是你弄回来的,你不想想办法弄走?” 刘光同啧了一声:“你自己也说了,崔瑛可能是喜欢康青睿的。就算老子有法子把人弄回扬州去,你有法子改变崔瑛的心意吗?”他手指在大腿上点了点,“其实老子说错了,你和崔旻根本不一样。” 提起崔旻,谢鹿鸣就有了些兴趣,怒意也褪去大半。 他和崔旻,可以说是神交已久的。 彼时他到应天府来,与崔旻相处不过一二日罢了。 只是离开后,深觉此人是志同道合之辈,可引为知己深交。 恰巧的是,崔旻也抱的是这样的想法。 只是他不能常到应天府,而崔旻也不能到大名府去,二人只能神交而已。 刘光同那里顿了顿,片刻后才开了口:“他有喜欢的姑娘,可是那姑娘心里没有人,他替那姑娘谋划诸多,一步步是把人圈到自己的羽翼下的。至于你嘛——”他刻意的拖了拖音,“你凭着一腔喜欢,又能做什么呢?论亲疏,康青睿是她表兄,自然亲过你,论情分,康青睿是跟她一起长大的人,你却不过与她认识几日而已。” “这么说来——”谢鹿鸣啧了一声,“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崔旻能抱得美人归,而我只能看着,毫无办法?” 刘光同唷了一声:“这就真的上心了?”他咂舌不语,扭头打量着谢鹿鸣。 眼前的这个人。 出身、样貌、气度,放眼天下,同岁的少年郎君中,能与之比肩的恐怕也不多。 刘光同从前还想过,似崔旻、谢鹿鸣这样的人,什么的样的姑娘能入了他们的眼呢? 后来他见过了薛成娇,深以为崔旻慧眼识珠。 薛成娇确实是块璞玉,只要有崔旻的从旁提点,假以时日一定是个极能干的姑娘。 可是崔瑛呢? 她显然不是这块料。 崔瑛任性、胡闹、骄纵又刁蛮,或许这是她的真性情,可至少是配不上谢鹿鸣的。 谢鹿鸣摇着头:“我第一次见她时,就有一种感觉。崔瑛和我,是一路人,天生命定的,她就该是我的。” 刘光同嚯了一声,又是半天说不出什么来。 两个人之间一时就沉默了下去。(。) 233:谁的心思更恶毒 刘光同许久未语,只是丢出了一声冷笑来。 谢鹿鸣眯眼来看他:“你觉得我说错了?” “是。”刘光同回答的斩钉截铁,他微扬了唇角,“我所知道的谢鹿鸣,是个洒脱不羁、崇尚魏晋的风流人物,你说崔瑛跟你是一路人?”他说着又自顾自的摇头,“那你大概是不知道,这小丫头心思可恨的很。” 谢鹿鸣啧了一声:“刘公知道什么,不妨都说与我听。” 谁知刘光同却并不回他了。 沉默了许久后,反倒先问他:“你为什么觉得崔瑛和你是一路人呢?” 谢鹿鸣似乎是极为认真的思考了下,才沉声道:“初次见她时,她正义愤填膺的要去追那个抢了她荷包的人,后来我就多管了趟闲事,替她追了回来。再然后呢?”说到此处,他不自觉的笑了一声,“你见过哪个姑娘会自报闺名,还要请陌生人上茶楼吃茶的?” 刘光同在心里咻了一声。 心说也就是你,觉得她难能可贵。 这样的事情,若放在旁人身上,只会觉得崔瑛没有教养罢了。 但是谢鹿鸣这会儿一心认准了崔瑛。 这话还怎么说? 他可不想再跟谢鹿鸣打一架。 谢鹿鸣说完了,微一扬眉看刘光同:“我说完了,该刘公给我解惑了吧?” 刘光同啧了一声:“你知不知道这次清和县主出事,崔瑛是知情的。” 谢鹿鸣先是啊了一声,旋即撇了撇嘴:“大概猜得到吧,”说着他稍顿了顿,“那天在衙门里,刘公未到之前,她见了跪在地上的人,分明是认识那人的。才刚我去崔府,也问过她,她没有否认,只推说这是家事,无可奉告。” “那就是了,”刘光同眼中暗了暗,“本来四房那位老恭人,是叫她诱县主出府,再找机会对县主下手,不过据说她没答应。” 说到这里,谢鹿鸣才锁了眉头:“她既然没答应,刘公又为什么说她可恨呢?” 刘光同一味的摇头:“当日县主托我去扬州寻康家人,一心全是为她筹谋的,生怕崔溥真的跟陆家定下什么来,将来对她不好。” 他没回答,只是解释了一句。 可是谢鹿鸣却听明白了。 他哦了一声,声儿有些闷闷的:“崔瑛知道她祖母想害县主,可是却没有告诉县主,是吗?” 刘光同点了点头:“甚至于,后来县主登门时,说要领她出府去玩,她竟不知是顺水推舟,还是真不防备,一口应下,却仍旧绝口不提此事。” 谢鹿鸣登时就变了脸色:“清和县主利用她?” 刘光同忍不住想要扶额。 谢鹿鸣这会儿真是一心扑在崔瑛身上了。 他话里话外的,是这个意思吗? 于是他白了一眼过去:“你可真会抓重点。” 谢鹿鸣咂舌摇头:“如果我是崔瑛,也不会开这个口。” 这却是出乎刘光同意料之外的回答,他唷了一声:“你为了袒护她,把自己说成不义之徒?” 谢鹿鸣说了一句不是,长出了一口气,才又道:“开了口,就是不孝,难道让她把自己的亲祖母至于尴尬之境吗?况且崔瑛本来就是心大的人,这事儿既然揭过去了,她肯定就不会放在心上。后来县主邀她出府去,她绝不会想得到,四房老太太还是会对县主出手。”他又连着啧了两声,“刘公也不要说我袒护她,单从这件事情上来看,显然是这位清和县主的心思更歹毒一些。” 刘光同嚯了一声:“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本来就是这世道里最寻常不过的。你的这些话,将来可别说给崔旻听,”他双手环在胸前,上下打量谢鹿鸣,“他估计是打不过你,但决计是要同你打一场的。” 谢鹿鸣眉心突突的跳了几下。 “他有喜欢的姑娘,那姑娘心里没人——” “崔旻喜欢的人,是清和县主?” 刘光同撇撇嘴,挑眉看他:“你觉得呢?” 谢鹿鸣便一时无话了。 崔旻是个攻心计的人,薛成娇和他还真是相配的很。 好半天,他手指头在膝盖上点了点:“刘公打听过康青睿的事吗?” 刘光同眯眼看过去,但笑不语,只是那笑中意味深长,似乎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再说崔家这边。 因康家老大带了康青睿上门来,溥大太太虽叫了崔易回家,可左右思量,还是支使人去了一趟长房,请崔溥回家去。 乍然听闻此事时,钱氏和崔溥皆是一怔。 就连章老夫人都呆了一下。 崔溥为难的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母亲,似乎想走,可是又没敢动。 还是章老夫人冲他摆手,示意他自可回去。 等崔溥出了门,章老夫人便打发了崔润和润大太太也退出去。 一时间,敬和堂中便只留了她与钱氏二人而已。 钱氏捏了捏手里的方巾:“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章老夫人呵了一声:“你到如今还这样理直气壮?”说着冷哼了一声,“你想帮你儿子出人头地,我不为难你,但是你不能打着这个名头,伤天害理,连累亲族。做这件事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成娇真的出了什么差错,高家会不会善罢甘休?薛家族中的那些长辈,又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是闹到了御前去,对你,对崔家,会有什么好处吗?” 钱氏倒吸了一口冷气,别开脸去:“是我棋错一着罢了,没想到刘太监竟会派人保护着她。” 章老夫人对此并不多做解释。 刘光同会插手这件事,她根本就不意外。 崔旻和刘光同那样好的交情,现如今在外人眼中,崔旻还是刘党的人。 薛成娇乍然封了县主,只怕她这个孙子,早就托付过刘光同的。 章老夫人无奈的摇头:“你总是自以为精明能干,可却总是事事差一步,从前是,现在是,难保以后就不是了吗?” 钱氏浑身一震。 章氏是在提醒她。 她不是棋错一着。 上一次袁持舟到应天府的事情,她就已经输了一次了。 这一次薛成娇的事情,显然,她又是盘满皆输。 她猛然抬起头向着章氏看过去,却发现她眉眼处俱是笑意。 于是钱氏后背一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234:想和崔瑛谈一谈 钱氏从敬和堂离开时,满头冷汗。 她斗不过章氏。 直到此刻,她心底才认清了这个事实。 不甘心,也不可能甘心。 可是这件事情,章氏所言丝毫不差。 刘光同压下不发,看的是谁的面子她不知道,但总归不是四房的面子。 而章氏不声张,不过是为了家里的名声而已。 这事儿是个把柄,且是个致命的把柄。 章氏的意思很明显。 不分宗,大家就是一家人,事情闹出去,对崔溥诚然没好处,可对长房和整个崔家,也没好处,所以只要四房还在这个家里,这事儿自然就算了。 但是分了宗,将来崔溥自立门户,与应天府吉祥巷崔氏就没了干系,那她就要替薛成娇讨回这个公道了。 钱氏一阵心惊,又恨的牙根痒,可她冒不起这个险。 分宗这件事,只怕是无望了。 再说钱氏一路出去,曹妈妈才近了章老夫人身边去服侍。 老夫人微合了眼,开口时声儿里透着疲惫:“你去三房一趟,把这件事告诉老三媳妇。” 曹妈妈啊了一声:“老太太不是不欲声张的吗?” 老夫人微微摇头:“所以叫你告诉老三媳妇,不是告诉袁氏。”她说完了,睁开眼来,“四房为了分宗,搞得家宅不宁。今日他们能算计成娇,难道当日就不能算计姜云璧吗?这次的事情,我虽然拿住了钱氏和崔溥,但保不齐他们还有歪心思要动,你瞧瞧,康家走了这么些年,怎么偏就这当口又回来了?三房那边也不是省油的,告诉老三媳妇一声,叫她打心眼里提防着钱氏。” 曹妈妈这才听明白了。 这是要泼脏水了。 这事儿说给周氏听,周氏十有八九要以为,当日姜云璧遭人陷害,也是钱氏的手笔。 如此一来,三房与四房之间本来就固有的矛盾,只怕更要重一些。 老太太是怕将来四房去拉拢三房,到时候二房和长房不一心,就更不好办了。 只是她又想起薛成娇来。 好好的姑娘,突然被人算计到棋局中,受了惊吓,却讨不了说法。 念及此,她不由得蹙眉:“那县主那里,又要怎么说呢?” “她?”章老夫人呵了一声,“她若要声张,早就把这事儿告诉高孝礼了。我现在都在想,她怎么就这么巧,邀了瑛姐儿出府去玩,送了这么好的机会给钱氏来下手呢?而且刘太监的人,难不成是十二个时辰盯着她贴身保护的吗?如果不是提前做了安排,那些救下她的人,出现的怎么会那么恰到好处?” 曹妈妈眼中的震惊暴露无遗。 她声音有些打颤:“您的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随口猜测而已,”老夫人说着有些无奈,“我竟有些看不懂这个小姑娘了。” 曹妈妈到底还是去了三房的。 她一向不赞成这些事,可她还是要去做。 她服侍了老夫人一辈子,看着她一路摸爬滚打的撑起这个家,饶是如今老夫人的诸多筹谋都见不得光,甚至有些心狠手辣,可她看在眼里,却全是心疼。 再说四房那里,崔溥一路回到家中去,招呼了康家老大和康青睿。 康家这位大老爷,单名一个恩字,字灵则,比崔溥要长上两岁。 康恩见到崔溥时,眼底的那种不屑毫不掩饰。 崔溥看在眼里,也不知究竟是心虚,还是今日有薛成娇这事儿在先,他无心追究,总之是当做没看见。 康恩也不跟他客套,把来意说得很清楚,无非是康青睿从小就跟崔瑛定过亲,当年旧事不提,是为了不连累崔家,如今这么些年过去,陛下也不会再回过头来追究康氏,孩子们也日渐大了,这事儿自然该好好再议一议。 崔溥气不打一处来,话没说上几句,就匆匆送了客。 康恩本来也不是来跟他叙旧的,来意既已表明,他也不愿意在崔家多待,领了康青睿就离府了。 等到钱氏回到家中时,崔溥自然是又同她生了一场气。 无非是以为,康恩是钱氏找回来的而已。 钱氏眼下哪有心思跟他说这个,只一心都是章老夫人的那些话在耳边盘旋。 母子俩又闹了个不欢而散,这事儿也暂且没人去提。 大约又过了两三日。 康恩带着康青睿并未离开应天府,大有崔溥不松口,他们就不走的意思。 只是这几日,他也不登门去,只在客栈中等崔溥回话。 这一日,谢鹿鸣带了大包小包的糕点玩物上门拜访。 进了府却又直奔四房而去。 钱氏和崔溥见了他一面,就打发了崔易招呼他,旁的一概不多提。 唯独是钱氏多了个心眼,瞧见了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崔易领着他出了门,本来是要带他到自己那里去。 只是谢鹿鸣脚步顿了顿:“我也不瞒你,今天进府,是有些话想跟五姑娘说的。” 崔易眉心微挑:“谢兄,舍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你这么着,不大好吧?” 谢鹿鸣也不恼,只是扬了笑:“我也不是单独见她,了不起你在旁边儿看着?” 崔易的怒气叫他勾的蹭蹭上涨。 本来这两天家里的气氛怪怪的,他就已经感到很不自在了。 眼下他虽知道谢鹿鸣不是那样的人,可他说出口的话,实在太过轻佻。 没料到崔易这里还没发出火来,二人身后就传来了崔瑛的声音。 他二人纷纷扭头看过去,就见崔瑛领了丫头站在不远处。 谢鹿鸣一眼看见,崔瑛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的蹙眉。 崔瑛一向是活泼的,就像是四月天里最灿烂的阳光,明媚、开朗。 谢鹿鸣站着没动,等崔瑛走近些时,才开了口:“五姑娘身体不舒服吗?” 崔瑛摇了摇头:“你那天说的话,我后来想了想,心里憋着事儿的感觉,太不舒服了,今天听说你进府,我想跟你谈一谈。” “阿瑛!怎么又胡闹起来!”谈一谈?家丑不可外扬,崔易就算是再没规矩,也知道这事儿是不能跟外人谈的。 更何况,谢鹿鸣到应天府,说是拜访旧友的,可他三天两头往自己家里跑,谁知道他究竟存了什么心?(。) 235:有愧于她 崔瑛抿唇看向崔易:“真的不能说吗?可我觉得难过极了。前两日舅舅和青表哥来,这都过了好几天,父亲也不叫他们上门,也不叫我们去拜访,还有祖母之前做的那件事。”她稍顿了顿,“哥哥,你就不会觉得难过吗?你就能坦然的接受这些吗?” 于是崔易也选择了沉默。 家里的长辈们常说,崔瑛是让他带坏了的。 其实这话有道理。 崔瑛在很多地方,跟他确实很像。 这几天,崔瑛难受,他又何尝不难受呢? 几天前舅舅离开后,父亲大发雷霆,把书房里的东西砸了个稀碎。 他没见过这样的父亲,更没见过那样黯然神伤,独自落泪的母亲。 就连祖母,也是长吁短叹,脸上就没有舒心的笑。 他觉得很压抑,更觉得很难过。 原本都是亲戚,何至于就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了? 舅舅带着康青睿回来,用意很明确。 但是父亲的态度,显然是不愿意同意的。 谢鹿鸣见兄妹二人皆是神色凝重,就微拢了眉头:“看来我知道的是不假的。” 崔易突然抬头看过去:“你知道什么?” “清和县主这件事,本来就是你们四房干的,对吧?” 崔易脸色突变,一时有些发狠。 崔瑛也是楞了一下,旋即就拉住了崔易。 谢鹿鸣嚯了一声:“怕我跟外人乱说话啊?” 崔易眯了眼去看他。 从前觉得谢鹿鸣此人洒脱不羁,活的坦荡自在。 可真的与他接触了几天之后,才发觉这个人骨子里自有一股娟狂,而有的时候,更多的是想让人痛揍他一顿。 崔瑛扬了扬小脸儿:“你怎么知道的呢?”说完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是刘大人告诉你的吧?” 谢鹿鸣点了点头。 他手里的那些东西,朝着崔瑛递过去。 崔瑛看了一眼,没动手接。 谢鹿鸣脸上有浅浅的笑:“没什么古怪的东西,都是些吃的玩的。” 崔瑛歪着头想了会儿,才打发丫头接下来了。 看她接了东西,谢鹿鸣才继续道:“所以我想问问你,当初为什么没有告诉县主这件事呢?” 崔瑛轻咬了下唇,可立时就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你如何得知我是知情的?便是刘光刘大人也不该知道啊!” 崔易并不知道前面的一段事,听到此处,就有些不解,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游移了半天:“你们说什么?” 可是却没人应他的话。 谢鹿鸣也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并不回答崔瑛。 他眼中染了笑,直直的看着崔瑛。 崔瑛心头闪过很多念想,可是有东西飞快溜走,又被她捕捉到。 她的眼中闪过震惊,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崔琦告诉了成娇?而成娇又告诉了刘大人?”她连问了两句,心中的疑问却反倒更浓,“所以刘府的那些人,并不是受了大哥哥所托之后,被派出来保护我们的,那些人只是单纯的在保护成娇,因为成娇早就知道祖母的盘算,她是故意引祖母上钩的?” 谢鹿鸣心中松了一口气。 崔瑛总算不是糊涂人,她还是一点就透的。 可是崔瑛却气急了:“她利用我?邀我出去玩,只不过是她将计就计的手段?” 谢鹿鸣沉沉的点头,旋即又赶忙开解:“县主这样做,虽然是不义之举,可是你也要明白,是你先不告诉她,她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的。” 在刘光同面前,他可以随意的指责薛成娇恶毒。 可是在崔瑛面前,却不行。 一来细想之后,薛成娇此事虽然不妥,可确实是为了保护自己,况且她也没有真的伤害谁。 如果说那天他看出来崔瑛认识那个人的话,薛成娇一定也看出来了。 可是她谁也没有说,这对崔瑛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二来崔瑛显然是动了气的,他不能火上浇油,让崔瑛心中的怒火烧的更厉害。 崔瑛很难得的没有暴跳如雷,反而陷入了沉思之中。 崔易被他二人无视了许久,此时蹙了眉头问道:“到底什么事儿?怎么又跟崔琦扯上关系了?什么叫将计就计?成娇利用了你什么?” 崔瑛一个劲儿的摇头,开口时,话仍旧是对着谢鹿鸣说的:“我从来不想害她的。那天祖母说,让我找个机会诱她出府,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可我知道,对姑娘家而言,名声尽毁,这一辈子就算是完了。所以我没答应,还劝了祖母很久。我本来以为,祖母会就此作罢的。”她苦笑了一声,“你不知道——” 她拖长了音,却什么也没说,转脸看向崔易:“哥哥,这件事情姐姐是全都知道的,你只管去问她,再告诉她一声,这事儿坏就坏在崔琦的身上,端看她是怎么说。” 崔易哪里肯走,只是触及崔瑛的满目痛色,心头一震,到底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崔瑛见他走远了,才深吸了一口气:“我思来想去好几天,这些话,好像只能跟你说了。” 谢鹿鸣微一挑眉:“怎么说?” “事关我们自己家,我母亲和姐姐都不能说,这个家里,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其他房头的哥哥姐姐们,也不是能开解我心事的。”她双手交叠在一起,搓了两下,“从前可以跟成娇说的,但是出了这件事情后,我始终心下难安,一直不敢再去见她。” “你觉得有愧于她吗?” “是的。”崔瑛仰头看他,“成娇一直在为我的事情奔波,我知道,这次舅舅回应天府登门来,少不了她的功劳,”说着她又噗嗤笑了一声,“刘大人既然跟你说了我祖母的事,那这件事始末原由,你应该都知道吧?包括陆家,也包括康家。” 谢鹿鸣毫不隐瞒,径直点了头:“我都知道。陆靖淇、康青睿,”他啧了两声,“你身边的这些人,可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啊。” 崔瑛啊了一声,有些怔怔的看他,明白过来后,脸上浮了红晕:“好好的怎么说这个所以你应该知道,成娇她确实为了我,费了不少的心力。我现在有些想通了,为什么那天她出事,刘大人会亲自到衙门里去。她和刘大人,应该有私交对吧?”(。) 236:残忍暴戾 谢鹿鸣颔不语。? ? 崔瑛此时才自嘲似的笑了两声:“一直以为我们是一样的,生于高门,长于绣楼,却没想到,她胸怀大志,早就跟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世道了。” “只能说人各有志罢了。”谢鹿鸣见她这般,眉心微拢成了个川字,劝了一嗓子。 崔瑛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过了许久后,她望着不远处水面已经结冰的荷塘,怔怔的出了会儿神,然后才开了口:“以前我很任性,无法无天。成娇刚住进来,我推她下水过一次,也不是真的想她死,其实对生死界限,好像我一直都是模糊的。那天她在我面前,挣扎在那片荷塘里,我才有些慌了。后来她转醒,母亲带着我去老夫人那里赔罪,我第一次觉得,是我错了。但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替我说项,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她话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似乎陷入了深思中。 谢鹿鸣眸色更深沉了些:“所以从那之后,你愿意跟她亲近,愿意跟她说心事,是这样吗?” 崔瑛嗯了一声算作应答,而后又道:“我姐姐跟我说过,还是要小心提防她,怕她将来要报复我。但是我又不傻。成娇对我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是知道的。虽然她有时候会嫌我太闹,可还是很惯着我的。” “那现在呢?”谢鹿鸣一直看着她,眼中的疼惜却略有收敛,不敢太过放肆,“你现在还觉得,她对你很好吗?” “至少,在知道我对她隐瞒了这件事之后,她还是在努力帮我解决6靖淇的事情,不是吗?” 只这一句话,谢鹿鸣就明白了。 崔瑛不怪薛成娇。 她说了这番话,只是想告诉他——她方才所表现出的愤怒,不是因为薛成娇利用了她,只是觉得很可惜,还有一时间的心痛。 原本薛成娇是她最好的朋友。 但是这件事情过后,她和薛成娇,都不可能在心无芥蒂的相处了。 正如他和刘光同说的那样。 崔瑛不是个坏在骨子里的姑娘。 她纯真,也向善。 她始终不愿把人和事,往最坏的一面去想。 之所以养成今天的脾性,不过是出身所致。 正如他一样。 饶是洒脱风流,可也一样身怀傲骨,绝不向人低头。 他们的出身,注定了是要高高在上的。 而也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崔瑛从没想过要害薛成娇。 从前无知懵懂,后来是夹在祖母和朋友之间两相为难。 只能说,崔瑛从小未曾经历过这样的阴谋,她算不透人心,也看不穿人心。 如果换做是刘光同那样的老狐狸,是绝对不会跟薛成娇出府去的。 可她去了,毫无防备的,就以为自己的祖母,停手作罢了。 谢鹿鸣的手微微抬起,可是抬了一半,就又收了回去。 “这些话选择跟我说,是因为我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且是个不会多嘴乱说的外人吗?” 崔瑛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我心里的话,只跟朋友说的。” 朋友啊—— 谢鹿鸣眯了眯眼。 不过也好。 他还能跟崔瑛做朋友。 如果崔瑛知道了康青睿的那些事。 估计连朋友,都不够资格的了。 念及此,他唇角微微上扬:“那康青睿呢?这件事你想过了吗?”他浅笑了一声,“他已经离开应天府很多年了,你们也许久未见了。” 提起康青睿来,崔瑛神色柔和了好多,只是眼底还是一派凝重:“我不知道。听我哥哥说,那天他见表哥的时候,觉得他和从前有些不一样。而且舅舅说起婚”她轻咳了一声,把后头的话掩盖过去,“他也没什么反应。” 谢鹿鸣冷呵了一声。 这一声,引得崔瑛扭脸看向他。 “你笑什么?” 谢鹿鸣兀自摇了摇头:“从刘公那里,听了一些关于康青睿的传言,你有兴趣听吗?” 崔瑛一拧眉,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你如果不想听,就当我没说过。” “不,”她朱唇微启,“你说吧。” 谢鹿鸣眉眼俱笑:“那先说好,这些事情,都是我从刘公那里听来的,你若一心袒护你的好表哥,可不要说我偏听人言,恶语中伤他。” 崔瑛一颗心直往下沉。 谢鹿鸣用了恶语中伤四个字,就可见这些传言,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又有些犹豫了。 她怕听到什么不想听的,可又急切的想要知道,这些年来,康青睿究竟还是不是从前的那个康青睿。 于是一阵的纠结无言后,她还是咬着牙点了头:“好,你只管说你的。” 谢鹿鸣努努嘴,朝着前面一处石桌石凳看过去。 崔瑛立时会意,先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先行。 只是谢鹿鸣脚下未动,做了个请的姿势。 崔瑛也不再与他推辞,便挪动脚步,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谢鹿鸣跟在她身后,盯着她小小的身影,眼中是散不去的笑。 待二人坐下后,崔瑛抿唇看了他一眼。 谢鹿鸣这才开了口:“据说当年康青睿跟着家人一路搬到扬州去,性情大变,残忍暴戾,刘公派去扬州府的人,特意打听过。三年,仅仅三年的时间,康青睿身边服侍的丫头,一死三残。至于死的那个是如何死的,衙门里结案很草率,已经无可查证,但是残了的那三个,刘公派去的人倒是找过——”他适时拖了拖音,“你确定还想听吗?” 崔瑛满目震惊。 她惊诧不已,竟一时说不出话。 这是康青睿吗? 是那个言笑晏晏,会放轻了声音跟她说——阿瑛别怕,还有我呢——的康青睿吗? 她记得有一年,她缠着康青睿带她爬树,其实也不是觉得多好玩,只是因为那是一棵梨花树。 彼时梨花盛开,满眼是洁白。 小小年纪的她,只是觉得好看极了,如果能站在那枝头与那花儿一起绽放,一定是极美的。 康青睿被她闹的没办法,只能答应。 后来她从上面摔下来,还是康青睿趴着垫在她小小的身子下面。 她自然是一点儿伤也没有受,可是康青睿的左手却被砸伤了。 而且当时舅舅知道这事儿,还把康青睿打了一顿,说他不该带着她爬树胡闹。 那个人——和谢鹿鸣口中所说的这个残忍暴戾的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237:不如不见 从那天谢鹿鸣离开崔家后,大约只过了三天时间,康恩也带着康青睿离开了应天府。 和崔瑛的婚事究竟如何,没人再去提起,只怕,从今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提起。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到了二月中旬。 高孝礼早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叫人送了信回应天府,催薛成娇动身进京去。 薛成娇思忖再三,叫人回了信,说是五日后动身进京。 信送出去,她才吩咐了人往崔家送帖子过去。 其实这段时间,她也去过崔家,还是去寻崔瑛的。 但是崔瑛接连几次闭门谢客,给她吃了好几个闭门羹。 起初薛成娇有些费解,后来还是听刘光同说,康青睿离开应天府,这里头跟谢鹿鸣大有关系,她自己盘算了一阵,才渐渐明白过了。 谢鹿鸣估计是把什么都跟崔瑛说了吧。 崔瑛大抵也知道了当日自己邀她出府的真实用意了。 去崔家时,润大太太是已经知道她今日来的用意的。 带她去了敬和堂里回老夫人话,回完了,老夫人又嘱咐了半天,才叫二人自己回去。 出了门外,润大太太拉着她的手,捏在手心里:“今年你来时,我还想着,等到明年你生日,要好好的替你办一场。没想到却是人算不如天算,一眨眼的功夫,你要去京城了。” 薛成娇自然听得出来这话里浓浓的悲凉之意,挂了笑在脸上:“将来自然还有回来的日子,姨妈怎么说的像是我要一去不返了呢。” 两个人边走边说,待回到了顺安堂时,润大太太同茯翘摆了摆手,叫她下去,才叹了一声:“谈家自从京城闹出风波后,送了信来,琼姐儿的事情又要往后拖,如今稍稍安稳一些了,前两天来信说是月底就到。”她说着又一味的摇头,“我心里一个劲儿的发愁呢,不过若是仔细想,将来你们在京城里,好歹相互是个照应,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 姨妈必定是察觉出端倪来了的。 从前说起表姐和谈昶年的婚事,她满心欢喜。 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劲儿的发愁。 薛成娇顺着她的话宽慰了两句,别的一概不敢多提。 不多时茯翘回到此间来,手里碰了个锦盒。 她进到屋中,将锦盒往桌案上放下去,才袖手又退到一旁去。 薛成娇疑惑的看看盒子,又看向润大太太。 润大太太把盒子打开来,里头放的是一摞纸,薛成娇勾着头瞧了一眼,没瞧出所以然来,便又坐正了,只等润大太太开口。 润大太太将那些纸拿出来,铺开了几张推到薛成娇面前去:“这是你在应天府里这些铺子、田庄的地契,还有当时燕桑和燕怀两个人的卖身契。今儿你既然来,就把这些带回去,看你是要变卖了换成银子带去京城,还是要如何。”她说着又顿了顿,“当时从薛家带来的现银,这两天我再清算出来,给你送” “姨妈。”薛成娇立时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了。 如今她有了封诰,进了京,少不得要在宗女们之间走动,一事一物都是要用钱的。 况且就算是住在舅舅家里,这些东西,总还是她名下的。 她若还在应天府,全交给她姨妈料理并没什么,可她既然不在应天府了,她名下的这些财产,自然要她自己来处理。 润大太太被她打断,扭头看过去:“嗯?” “这里的铺子和田庄,一概都还留着,也都还要姨妈来操心吧。”薛成娇唇角微扬,反手指了指自己,“我只把来时带的那些现银珠宝一类的带走,到了京城,交到舅妈手上去,再并上我每年的俸米俸银,肯定够我使的。” 润大太太啧了一声,只是话到嘴边,又都化作了一抹笑:“你既然这么说,那就听你的。”末了她又添了一句问道,“那你母亲的陪嫁,你可要带走吗?” 薛成娇想了会儿,摇了摇头:“我的婚事,将来还是要姨妈和舅舅做主的,母亲留下的陪嫁,是要给我装箱带上的,那个是决计不能动的。我就算带进了京城,也只是放着罢了。还是姨妈替我收着吧,也省得来回折腾的。” 润大太太应了一声好,便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古怪,眼神也有些闪躲:“娇娇啊,”她犹豫着叫了一声,“临走前,还想再见见什么人吗?” “啊?”薛成娇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珠,看了一眼过去。 但目光触及她姨妈那样的神情,轻咬了下唇,就明白了。 崔昱。 她这一走,从此山高水长,她跟崔昱,相见无期。 屋中静默了很久。 久到润大太太的心,一个劲儿的沉了下去。 而薛成娇却在此时开了口:“我虽然还小,可有些事情,还有姨妈曾经替我做的那些考虑,我大概其是知道的。只是事到如今,我跟表哥相见无益,倒不如不见的好。” 润大太太是料到她会这样说的。 只是从她搬出去后,小儿子日渐颓废,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把老夫人怪了千百遍,可全都于事无补。 前阵子薛成娇回家来,崔昱跑去见她,这事儿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算了——或许她说的是对的。 两个人相见无益,于崔昱而言,薛成娇已是遥不可及的了。 润大太太在薛成娇的手背上拍了拍:“是姨妈当初欠考虑了。” 薛成娇摇了摇头:“姨妈是为我好,也是为表哥好,只是缘分二字未到罢了。姨妈也不要担心,表哥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人,将来自有他想明白的日子。” 润大太太只嘟囔了一句但愿吧,旋即又想起崔瑛来,嗳了一声问她:“今儿还去四房吗?” 薛成娇一怔,立时摇了摇头:“她估计还是不想见我。” 润大太太的眉头立时拧了起来:“这个丫头这样古怪,出了事,你不去怪她,她如今反倒把你拒之门外了。” 薛成娇尴尬的笑了笑,这里头自然有内情,只是不能对姨妈说罢了。 她在崔府待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才告了辞离开。 而后润大太太命人将她当初带来的银钱珠宝绫罗绢帛等一应物件装箱打包,分了三次送到了清和县主府去。 章老夫人为着她要进京,也叫人准备了一份厚礼,算是她临走前尽点儿做长辈的心意,其后便皆不再提。(。) 238:他是那个恰到好处 崔瑛的登门,是在薛成娇意料之外的。 彼时她正支使人打包东西,又打发了燕桑去寻燕怀来,只说有话交代。 乍然听闻崔瑛到访,薛成娇手上所有的动作都立时收住了。 她不会不叫崔瑛进府,已经决定要走了,这或许是她和崔瑛,最后一次见面也未可知。 打发了魏书去迎崔瑛进来,她又交代了邢妈妈几句,才从这里离开,往前面她那间平日与姊妹玩闹的屋子而去。 崔瑛是比她先到的。 所以她一进去,就见崔瑛负手而立,正抬头盯着她屋中挂着的那幅画。 薛成娇没抬头看。 那幅画,是钱氏生辰时,袁慧真画的。 画上有她、有崔琼、有崔瑛还有崔琦。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崔瑛还能笑着给她们煮一壶庐山云雾茶。 她还能在袁慧真的画上提笔写下最是闺中乐。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像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崔瑛转过身来,笑着看她:“我听说,你要走了。” 薛成娇点点头,眸色沉了沉。 是,崔瑛果然都知道了。 她没有闹,也没有扑过来质问她怎么走得这么快。 她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却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 “怪我吗?” 崔瑛灵动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我为什么怪你呢?你也没有怪我不是吗?” 薛成娇笑了,唇边梨涡显现:“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今天都告诉你。” “是崔琦跟你说的吧?”崔瑛先是问了一声,也不等她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其实那天我有怀疑的,你突然对我不理不睬,加上崔琦的阴阳怪气,我就知道,她一定是跟你说了什么。” “那后来怎么又不追问了呢?”薛成娇微一挑眉,在旁边的红木椅上坐了下去。 崔瑛吸了口气:“你既然说没有,我愿意信你。” 薛成娇感觉自己呼吸一窒。 许久后,她才开了口:“我听说康青睿离开应天府了。” 崔瑛撇撇嘴:“不是说我问什么都告诉我吗?那就不要遮遮掩掩的了。他走的这事儿,是刘光同告诉你的吧?” 薛成娇楞了下,旋即点了点头。 “其实走了也好。”崔瑛也往椅子上坐了下去,小手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了敲。 薛成娇眉头微拧:“你不喜欢他?” “不知道。”崔瑛想也没想就回了这样一句,“只是谢鹿鸣跟我说了一些话,你可能也听过了吧?这些年,他变得暴戾起来。我父亲也打听过了,虽说事发突然,未及仔细探听,但是谢鹿鸣说的,不算栽赃他。” “他是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的吧。”薛成娇眯了眯眼。 康青睿从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年,突然就成了残暴不仁的人,这一切的发生仿佛只经过了一夜。 而这一切,是从他离开应天府,离开崔瑛身边后,才开始的。 崔瑛苦笑了一声:“过去了这么多年,谁还真的能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只是——”她稍稍拖长了音,“我祖母说,如果他真是因为我才变成了这样,这门婚事,就更不能答应了。” 薛成娇心一沉,同时却也替崔瑛松了一口气。 钱氏至少是真心疼爱她的。 康青睿的改变,如果是因为崔瑛,那他的心病,就还需要崔瑛来医。 康明德为什么能不计前嫌的同意康恩回来说起亲事呢? 爱护崔瑛,就真的能把前尘往事一概揭过吗? 只怕他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的孙子着想。 可如果康青睿的残暴已经成为了习惯。 那崔瑛以后的生活,只怕比嫁给陆靖淇,还要苦不堪言。 所以钱氏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 “你祖母,是真的很疼你的。”至少不像表姐,这后半句话,薛成娇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却没说出口。 崔瑛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祖母,我也没办法劝你看开些。这件事情,是她错了,就是她错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利用了你,陷害了四房,算是扯平了。”薛成娇打断了她的话,“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崔瑛知道她不想再提起这件事,只好抿唇作罢,不再多提。 她后话问出来,崔瑛便摇了摇头:“我现在觉得心里乱得很,”她抬头看向薛成娇,“倒是你要自在些,进了京,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薛成娇没有接这个话,只是想起谢鹿鸣来,她咬了咬牙,到底是说出了口:“我看谢鹿鸣对你的事情,似乎很上心。我听刘公说了两次,这次康青睿的事情,他是特意去问过刘公的,还有陆靖淇的事情也是”她努努嘴,“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崔瑛扬了扬唇角,眉心微动:“你可能不知道,他近来常到我们四房去,每次去,都要带好些东西给我或是给我母亲她们,还有些是他从别的地方淘换来的,”她稍顿了顿,“上次拿了个什么琉璃盏,说是两年前游历塞外时,从一个西域商人手上买来的。我祖母虽然喜欢的不得了,可也知道那东西贵重,推辞了几番,他却说是做晚辈应当应分的。” 薛成娇哦了一声。 看来谢鹿鸣这个人,果真是心中有所思,行动上就必定会有所表现的啊。 他做得这么明显,钱氏又是明眼人,只怕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意了。 “那你祖母怎么说呢?” 谁知崔瑛却不说话了。 沉默了半天,她才笑了一声问薛成娇:“我的婚事,就一定要这样被人左右吗?” 薛成娇愣怔了一把。 她差点就忘了,崔瑛连崔旻将来或许入不了翰林,都觉得未必是坏事。 如今先有陆靖淇,后有康青睿,还外加了一个谢鹿鸣。 崔瑛能够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她大概是不能的。 薛成娇无奈的摇了摇头:“你心里一定有想法,只是不愿意再跟我说罢了。我只劝你一句话,谢鹿鸣对你而言,会是个不错的归宿。” 她这话,也不是作假的。 谢鹿鸣和崔旻是一类人。 精于算计,工于心计。 在她看来,崔瑛不谙世事,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一路上能提点着她,照顾着她。 而若是换了崔旻这样老成持重的,崔瑛的性子又受不了。 谢鹿鸣,就是那个恰到好处。 他恰到好处的与崔瑛脾性相投,又恰到好处的能照顾崔瑛。(。) 239:出现的太巧 崔瑛先是楞了一下,旋即就浅笑了一声:“或许吧。&bsp;&bsp;我也觉得他不错,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然后她抬眼向薛成娇那里看过去,“你呢?就没有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过吗?” 她顿了顿,手微抬,端了手边的茶盏吃一口茶:“还记得你刚去高家的时候,那会儿我第一次去找你玩,你跟我说,纪岳君说你忒能招惹人,那这些人里,有你中意的吗?” 薛成娇也不觉得害羞。 面前的人是崔瑛。 曾经她们推心置腹,无话不说。 这一次,也许是她们最后一次坦诚相交了。 薛成娇的一双眼,柔了又柔,明亮之中透着清澈,似一汪清泉,干净见底。 然后她开了口:“从前跟你说过,你自己也知道,姨妈有心撮合我跟昱表哥,但是我跟他不可能了,别问我为什么,有些事情,一言难尽,我说了,你也未必能听明白,”她稍顿了顿,“后来我在想,其实天高海阔凭鱼跃,焉知我将来没有良人可遇到呢?” 她话说完,收住声,后话没再说。 可是崔瑛听出她的意思来。 这就是说,她现在不这样想了? “那你现在觉得,你的良人出现了?” 薛成娇心头微动:“阿瑛,你觉得何为良人呢?” 两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在这间暖阁里,面面相觑,因这一句话,一时皆沉默下去,可是倏尔又一起笑了。 崔瑛一味的摇头,笑的是那样灿烂:“这些话,问的多有趣。我们才多大,竟谈起了这个来。”她说着站起身来,“其实今天我过来,也没什么很想问你的,只是你要走了,临走前,我想再来跟你说说话。” 薛成娇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难过的情愫,漫上心头,无计可消。 崔瑛脚步挪动,朝着门口去,路过她身边时,在她肩头压了压:“此去多多保重,但愿来日”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其实没有来日了,咱们心照不宣而已。” “阿瑛——”薛成娇下意识的叫了她一声。 她手一抬起,想反握上崔瑛的手。 可是崔瑛收手很快,她扑了个空。 薛成娇抬起头来看崔瑛。 崔瑛的笑,还是一如往常,只是那双时常带着笑意的眼,流露出伤感来。 “成娇,我推你下水过一次,为我祖母瞒过你一次,你利用我一次,害了我们四房一次,算不算扯平了。” 这是平静的在问她。 薛成娇心头一震:“算。” “其实不算,”崔瑛连退了两步,很是正经的同她礼了礼,“荷塘里的那一次,是生死攸关的,始终是我欠了你的,只是你不跟我计较罢了。咱们这些姐妹之中,连大姐姐我都不曾真心的拜她一礼,今日是我给你送行,也是我早就欠了你的一个赔礼,咱们——”她拖了音,“后会无期。” 崔瑛说完后,夺门而去,她走的很急很快,没有给薛成娇任何追上去的余地。 其实薛成娇身形是动了的。 只是她忍住了。 追上去做什么呢? 这样的场景,她早就想到了的。 毫无芥蒂,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她敏感多疑,日后与崔瑛相处,少不了会想起这次的事,生出几分防备。 崔瑛倒是洒脱,只可惜她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被这样利用过一次,实在很难再推心置腹的相交。 崔瑛说欠了她的,其实她们两个人之间,哪还有谁欠了谁? 四房这次把柄被老夫人和刘光同拿住,将来一旦闹了出去,照样是生死攸关的事儿。 她走了一着狠棋,将了崔溥和钱氏一军,只是崔瑛不懂罢了。 邢妈妈找到这里来的时候,薛成娇已经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大半个时辰。 她进了屋,看薛成娇有些呆滞,蹙了眉头上前去:“姑娘?” 薛成娇回过神来,哂笑一声:“崔瑛走了。” “我知道,”邢妈妈叹了口气,“姑娘和瑛姑娘,都说开了吗?” “妈妈,”薛成娇仰头,冲她摇了摇头,“我和崔瑛的这个结,解不开的。” 邢妈妈无奈,又伸出手爱怜的在她头顶摸了摸:“这件事情,错不在姑娘,也不在瑛姑娘。姑娘不要想了,既然自己有了主意,就该铁了心才好啊。” 是啊,她自己选了这条路,就该铁了心能接受才行。 只是,到底崔瑛还是有些不同的。 她本以为重生一次,决计不会轻易与人交心。 但是崔瑛曾经那样信任她,保护她,还为了她,跟崔琅起过争执。 薛成娇苦笑一声:“反正已经这样了。” 邢妈妈扶着她起了身,声音放的很轻:“姑娘不是让燕桑找燕怀来吗?他人这会儿进府了,姑娘要过去吗?” 于是薛成娇才重新打起精神来,只是临出门,脚步又顿住,回神看了一眼那幅画,抿了抿唇:“叫人把画重新装裱,给崔瑛送去吧。” 邢妈妈愣愣的去看那幅画,旋即哦了一声:“那我一会儿就叫人去弄。” 薛成娇这才恩了一声出门去,收拾了心绪,不愿再多想。 见到燕怀的时候,薛成娇脸上的表情是收拾过的。 自然,燕怀也不敢抬头盯着他看。 她迈进门去,燕怀叫了一声姑娘,端了个礼,就站在堂下等着她吩咐了。 薛成娇嗯了一声:“上回听你姐姐说了,你愿意跟着我们一起进京是吧?” 燕怀飞快的点了点头:“是的,昨儿我也跟我爹说了。” 薛成娇哦了一声,倒是没再多问什么,只是同他吩咐:“那你一会儿去一趟刘府吧,我这边打算五天后动身进京,你看看刘公那里还有没有什么交代的,顺便——”她稍稍拖了个音,“打听打听谢鹿鸣这个人。” 旁边站着的燕桑眉心微动,嘴角也抽了抽,可是还是没开口。 一直到薛成娇同燕怀交代完了,打了他下去,才扭脸看燕桑:“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为什么还要问谢鹿鸣的事情呢?” 燕桑吞了下口水,点了点头。 薛成娇打了一抹笑出来,却一言不,起身出了屋外。 好半天,她才幽幽开口:“谢鹿鸣啊,他在应天府出现的太巧了些。”(。) 240:白送了一份把柄(求月票) 关于谢鹿鸣的事情,刘光同告诉她的并不多,自然也没有她想要听到的那些。 据刘光同所说,谢鹿鸣这次到应天府来,的确只是为了拜访旧友。 而为什么他隔三差五就去崔家,按她的聪明,应该是可以想明白的。 既然刘光同都这样说了,薛成娇悬着的一颗心自然就放了下来。 到她动身进京,其实已经是八天之后的事情了。 除了崔家安排的随行的人之外,衙门里还拨出了两班衙役,应天府这边礼部也搞了一套仪仗出来。 薛成娇是低调惯了的人,一时间自然接受不了。 还是润大太太一个劲儿的劝她,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她是陛下亲封的清和县主,这些派头还是要有的。 刘光同那里又指了一小队人物出来,远远地跟着,以防万一。 这一切都准备妥当后。 终于在贞宁十二年二月十五这一日,薛成娇踏上了进京的路。 而她再次见到崔旻,已经是二月底了。 彼时她们刚到大津县,才在驿馆中歇息下来,忽闻外面一阵车马声,薛成娇原本连日赶路有些疲累,一时便没放在心上。 直到魏书欢喜的推门进来,一边拧了帕子给她递过去,一边笑着开口:“姑娘快收拾一下,大爷和表少爷在楼下了。” 薛成娇觉得这几日脑子有些昏昏沉沉,反应也有些迟钝,就啊了一声,疑惑的看过去。 魏书呀的叫了一声:“是大爷和表少爷呀。” 薛成娇这才反应过来,表哥他们到了! 她忙让魏书服侍着理了衣衫妆容,才匆匆出门下楼去。 崔旻一身月白长袍,腰间缀着块青玉比目佩,玉佩之下是近乎同色的穗子,因天寒,外头裹了件铜绿色的披风,披风下摆处有金线描边,看起来高贵极了。 门外隐有微风吹进来,崔旻腰间的穗子随风摆动,晃了几晃,又稳稳地停下,垂的很。 大约是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他回头看过去。 薛成娇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明亮的眼中,既有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有些薛成娇看不懂的情愫。 可是等薛成娇仔细去品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双眼中竟还有些许的无奈。 无奈? 薛成娇一楞,略提了下裙摆,几步下楼去。 崔旻见她也没裹着披风,就这样下来,啧了一声,斜了京墨一眼。 京墨立时会意,几步往门口跑过去,顺势就把微开的大门合上了。 高子璋在一旁看着,连着唷了两声,拿手肘戳了戳崔旻,旁的倒是没多说什么。 薛成娇近前来,同二人作了礼:“表哥们来的好快。” 高子璋笑了两声:“大表哥只怕还觉得慢呢。” 看起来,这段日子里,崔旻和高子璋关系处的很不错。 这是薛成娇心头的第一个认知。 她脸上挂了笑:“舅舅和舅妈可还好吗?” 崔旻点点头:“京城里一切都还好,你怎么样?” “我在应天府也一切都还好。” “是吗?” 没想到崔旻眼中却暗了暗:“如果不是刘公早就告诉过我,我可能就信了。”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 刘光同告诉过他崔家四房的事情,他知道了? 薛成娇眨了两下眼,抬头看过去。 可他看起来,又实在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方才他眼底的那抹无奈,立时被薛成娇想起了。 他竟是在无奈这个吗? 高子璋又戳了他两下,嗳了一声:“才见了面,大表哥可别把成娇吓坏了。” 薛成娇咳了一声,一言不发。 崔旻无奈的摇摇头:“这件事,的确是四叔有错在先,我们做晚辈的,虽不好多说什么,可心里明镜似的,是你受了委屈。”他先说完了这一句,不等薛成娇开口,才又说道,“只是你不该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刘公。” 薛成娇啊了一声:“表哥是说,我不该告诉刘公?” “对。”崔旻深吸了一口气,“你还是太小,虽有些算计在心中,可若说运筹帷幄,就差得太远了。” 薛成娇一时脸上有了红晕。 她觉得有些难为情。 没有小姑娘会觉得这是夸赞吧。 崔旻见状,就又补了一句:“你不用觉得这样不好,来日进京,更厉害的事情你还要见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这样就很好。” 高子璋在旁边儿笑着,很适时的冲她点点头。 薛成娇稍稍安心,才问道:“那为什么不该告诉刘公呢?” “因为他到底还是官场中人。”崔旻摇着头,往旁边坐了下去,又指了指隔壁的长凳,示意她坐,而后才道,“刘公之所以与我相交,诚然是真心结实,可之其中不能说毫无崔家的关系。我也听他说了,最近谢鹿鸣人就在应天府——”他稍稍拖了个音,“那你再想想谢鹿鸣,为什么刘公对他诸多迁就呢?” 薛成娇往长凳上坐下去,听了这样一句,眼稍眯:“为了谢家?” “是,可不全是,我问的是,为什么对他诸多迁就。” 薛成娇抿唇半天,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因为谢家置身事外,刘公牵制不到谢家,自然谢鹿鸣在他面前就不会矮人三分吗?” 崔旻点了点头:“虽然我不大想承认,可这就是事实。我跟谢鹿鸣,始终是有所不同的。他可以孑然一身,不考虑身后的家族,但我却不行。”说完了这句话,他顿了半天,才又提起后面的话来,“所以你这次把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诉刘公,其实是在他的手上,留了一个很大的把柄。” 薛成娇心头大惊不已。 崔溥的这件事,如果闹到御前,不可谓不严重。 这无关乎他针对的人是薛成娇,重要的是,他下手的,是一位县主。 可是彼时薛成娇并没有考虑过刘光同。 事情揭露出去,对刘光同没有任何的好处。 可是眼下崔旻说了,她才懵懵懂懂的明白过来。 刘光同没有置崔溥于死地的动机,可是这个把柄捏在手里,就是对崔家最大的钳制。 她,竟白送了这么一份大礼给刘光同! 崔旻见她小脸越发白下去,知道她听明白了,于是叹了口气:“但愿将来不会出事吧。”(。) 241:你想拿住谁 “表哥,我”薛成娇顿时竟有些哑口无言。 崔旻手一抬,正好摸在她头顶上。 轻拍了两下,他嘴角扬起笑:“这件事也有我的过失,当日给你那封信,并没有与你说清楚。” 高子璋在旁边咳了一声:“正是了。成娇必定以为,大表哥你特意来信嘱托的人,是绝对可信的。” 薛成娇心头有些惘然。 崔旻的手掌很大,也很温和。 那只手落在她的头顶,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然后就收了回去。 可是掌心的温度,她却似乎能够真切的感受到。 “表哥,这件事情你不怪我吗?”她小手不安的搓着衣角,“其实当初我大可以一走了之,只要避开了,就不会出现后面的这些事情。是我一心想要将计就计,报复”她咬了咬下唇,“对,是报复四房。” 崔旻明显愣了愣。 他回过头和高子璋对视了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高子璋立时会意,啧了一声:“没有这个道理,就许他们欺负人,还不许咱们回敬一把吗?” 薛成娇朝他看过去。 高子璋微一挑眉:“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是‘礼尚往来’四个字而已,这事儿是父亲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断不可能这样善罢甘休,只怕还觉得你做得不够呢。” 薛成娇啊了一声,下意识的去看崔旻:“表哥?” 她这一声叫的有些哝哝的。 崔旻却听的通体舒畅。 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只要在叫崔昱的时候,才是一声表哥。 对他呢?表哥之前总要加一个旻字。 可能外人听来,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他每每听到,都觉得不爽。 这意味着,在成娇的心里,他和崔昱并不是同等地位的。 崔昱可能要更亲近一些。 于是他扬了笑:“子璋说的是有道理的,所以方才你下来,我就说了,这件事,确实是四叔有些过分了。” 薛成娇一颗心安定下来。 一时间又觉得很温暖。 即便是在这样数九寒天之中。 她的身边,还有这样的人,愿意事事替她周全,为她着想。 这件事,三个人都没有再多说,只是又闲话了一阵家常,便不多提了。 而与此同时,崔家长房之中,却又爆发了一件薛成娇绝不愿意面对的事。 这件事还要从两天前说起。 那一日润大太太新得了一套青花茶具,打发漆姑给崔昱送过去。 其实这种事情,原本是轮不上她做的。 只是那天也很巧,屋里的丫头们各自手上有了差事。 润大太太得到这套茶具时,赏玩了一番,正好漆姑进来添水。 于是润大太太一眼看见漆姑,随手叫了她近前,打发她给言景堂送去。 漆姑这个丫头,骨子里是带着一股烈性的。 当日漆玉被撵出去,事情始末她全都知情。 虽然照月每个月都会悄悄地送二两银子到她们家,可这口气她却一直都咽不下去。 漆玉没骨气,为了银子干这种事儿。 可她却看不惯。 崔昱也好,照月也好,说白了不就是欺负人的吗? 所以她去言景堂时,碰上照月,再加上嘴碎,就多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 照月是崔昱屋里第一得脸的大丫头,除去老太太、太太们屋里贴身的丫头外,底下的这些小丫头们,哪个不叫一声“照月姐姐”? 叫漆姑指着鼻子数落了一通,她立时就拉下了脸来。 这事儿原本闹的也并不大,两个丫头之间起了纷争,没有人会放到心上去。 可那天她们两个人话里话外牵扯到当日姜云璧的事情,还攀扯上了崔昱,这就了不得了。 有心人听有心话,没出两天,这事儿就在府里传开了。 长房这里是最先传起来的。 润大太太知道的时候,气不打一处来,把两个丫头叫到跟前,仔仔细细的问。 漆姑说的有板有眼,照月却死咬着不松口,就是不说出崔昱来。 润大太太有心遮掩过去,不过随口训斥了她们几句,便不再多说。 可是到了这一日,三房、四房,全都得了信,知道了这些话。 袁氏是最先闹到这边来的。 周氏在家里拦了半天,怎么也没能拦下来她。 跟长房撕破了脸,有什么好处呢? 姜云璧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根本就不会再有人提起。 三房不过是当时丢了脸而已,过去了就过去了,现在再回过头来跟长房对质,岂不就太傻了吗? 可是袁氏哪里肯管这些?当下怒火冲天的就去了长房。 章老夫人知道的时候,也是脸色铁青。 这件事,她原本就知情,可是却没想到,会有一日被人这样闹将起来。 润大太太被叫到了敬和堂中,堂下跪着漆姑和照月二人。 袁氏满目怒火的坐在章老夫人下手处,周氏陪在她身边站着不说话。 润大太太请了安,心中也知道是瞒不住了。 她不禁暗恼,可事情到了这地步,说什么也没用了。 章老夫人点点桌案:“这事儿你前两天就知道了?” 润大太太点点头:“是,她二人各执一词,我就打发她们回去了。” 袁氏冷笑了一声:“当日丫头们不也是各执一词?怎么就要挤兑云璧?挤兑我们三房?现如今换到了你们自己个儿身上,就这样算了?打量着欺负谁呢?” 润大太太微眯了眼,低下头去,却不理她,只同章老夫人回话:“总不可能由得她们随口攀扯,况且当日云璧的那个丫头也不是没去指认过,咱们也不是无缘无故给云璧扣帽子的。” 章老夫人沉了沉声:“行了,我心里有数。”她说完了,又扭脸去看袁氏,“那你是什么意思?” 袁氏一挑眉:“查!好好的查!不是撵出去了一个吗?她不是知道内情吗?”说着她伸手去指照月,“这事儿也好查的很,她一个月给人家家里二两银子,这事儿总没跑吧?钱是从哪里来的,只怕还要去问问昱哥儿。” 章老夫人脸色一沉,显然已经很生气了。 周氏看的心惊肉跳的,叫了一声老太太,轻扯了扯袁氏衣角:“老太太怎么置气说糊涂话呢。为了两个丫头拌嘴,就要查问哥儿吗?当日为这个,已经叫奴才去哥儿的院子里指认过,难道今次要再来一次吗?” 岂料袁氏立时大怒,手一挥,生生打开她的手:“就你没气性!你自己的亲外甥女,叫人这样算计了,当日是口说无凭,今次我偏不信拿不住人。” “你想拿住谁?”章老夫人声儿已是刺骨冰凉,冷冷的质问了一声。(。) 242:与成娇无关 若是比气势,十个袁氏也比不过一个章老夫人。 在这整个崔家的内宅之中,若说不惧的,估摸着也就只有钱氏而已。 所以章老夫人声音乍然冷寒下去,打的袁氏浑身一抖。 她有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是又不愿意低头。 在她看来,这事儿十有八九就是崔昱搞的鬼,至于是为什么,她没那么兴趣知道。 总之,当日她们三房是遭人陷害的就对了。 就在这时候,钱氏带着丫头们拥簇着进了门来。 章老夫人一见了她,就眯了眼,呵了一声:“事情传的可够快的。” 钱氏唇角微扬,一言不发,径直往二人那边过去,坐了下去。 算计薛成娇的事,被章老夫人拿捏住,钱氏本以为分宗无望了。 可是今次这件事闹起来,袁氏的脾气摆在那儿。 想让袁氏善罢甘休,只怕很难。 崔昱少不得是要牵连其中了。 章老夫人一挑眉:“你来做什么?” 钱氏这才看了她一眼,旋即挪开目光,看向袁氏:“要我说,这事儿何必斤斤计较呢?事情既然过去了,难道非要把咱们家的哥儿名声搞坏了,才肯罢休吗?” 袁氏冷哼了一声:“合着丢脸的不是你们四房,你自然说的轻描淡写了,哦?” 钱氏心下冷笑一声:“你得这样想。当日的事,若换了是慧真,必然不会只身前往,”她刻意的拖了音,朝着袁氏身后的周氏那里扫过去一眼,“为什么放在云璧身上,她就巴巴地跑了去?这只怕还要问问你们自己。更何况,文湘人已经不在了,从前的这桩旧事,少不得把他也牵连其中,我可是头一个不依的。” 周氏暗暗吃惊。 四房从来都是搅屎棍,恨不能家宅日日不宁,他们好早些分宗出去单过。 今次本来见了钱氏进来,她以为是要帮着她们三房的。 却没料到,钱氏一扭头,站在了章老夫人那一头。 周氏微微蹙眉。 她突然想起了前几日曹妈妈去说的那些话。 难道,当日那件事,真的跟四房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吗? 还是说,钱氏此举,另有深意呢? 众人一时僵持不下,最后还是章老夫人点了头,说等崔昱下了学回来,叫他到三房去一趟,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全由着袁氏详细的发问。 袁氏见她松了口,才暂且作罢,带了周氏告辞出去。 只是她们走了,钱氏却还是不动。 章老夫人微微蹙眉,打发润大太太回去:“支使个人告诉昱哥儿一声,下了学先到我这里来,我有几句话交代他,另外你跟前的这个丫头——”她说着,啧了一声,连一眼也不屑于看漆姑,“该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你看着办吧。” 润大太太动了动嘴,但是终究没多说话,行罢礼便辞了出去。 等屋中人尽退之后,章老夫人才斜了钱氏一眼:“有话直说吧。” 钱氏也是一挑眉:“这件事,跟昱哥儿脱不了干系,你应该心中有数了吧?” “所以呢?” “所以啊——”钱氏笑了两声,“你说好好的一个哥儿,为什么要插手内宅事呢?我曾经听瑛姐儿说过一嘴,成娇当日好像很不待见云璧,我想来,昱哥儿是没道理针对一个姑娘的,只怕这事还得着落在成娇的身上。” 章老夫人的手倏尔握紧,一言不发,连眼珠子都没转,只等着钱氏的后话。 钱氏见她面不改色,微拢眉心:“如果袁家知道,将来的姑爷是个这样不成器的人,为了讨好姑娘,能插手内宅事,耍手段算计人家三房的表姑娘。您觉得,这桩婚事,还能成吗?” 她稍微顿了顿,伸手摸了摸下巴:“诚然与崔家结亲是不错的选择,可这天底下却不是只一个崔昱不可了。慧真虽说丧母,又没有了兄弟扶持,可到底还是袁家的嫡长女,是我们崔家四房的外孙女,这样的出身,那样的秉性样貌,只怕不知多少人求都求不去。” 于是章老夫人就听明白了。 她拿住了四房一次。 钱氏是借此机会,跟她来谈交易的。 算计薛成娇的事情,她不能再提了。 崔昱这次的事,袁氏糊涂,钱氏可不糊涂。 钱氏细想一番,就能猜透其中的内情,所以她拿住了自己的命门。 和袁家结亲,眼下这个形势,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了。 如果甄谈两家没有出事,她也不是非袁家不可,钱氏要拿这个威胁她,她大可不必理会。 可是现在——却不行了。 章老夫人眸色深了又深:“上次的事,我当不知道。这次的事——” 她拖了音看向钱氏,钱氏果然一挑眉:“我也当不知道。” 钱氏是带着得意离开敬和堂的。 章老夫人眸中有杀意,可终究还是自己压了下去。 等崔昱下学过来请安时,见到的还是一个面色不善的祖母。 他近来常常被祖母训斥,见了她如此,心下一沉,上前去请了安。 章老夫人看着他,深觉无奈,长叹了一声。 崔昱一愣,抬头看过去:“祖母?” “一会儿去三房一趟吧,她们老太太要问问你,陷害姜云璧的那件事。” 崔昱浑身一震。 这件事情在长房闹开的时候,他大概是料到了有今日的。 可他本以为,祖母会压下去,怎么却没有吗? 大概是他眼底的疑惑被章老夫人捕捉到。 老夫人啧了一声:“袁氏在气头上,此时强压下去,只会让她记恨在心,还不如随了她的心意,你该认的,不妨认下来,她又能拿你如何?只是有一点,你要记得。” 崔昱抿唇:“您说。” “这件事,跟成娇没有关系,全是你自己一时糊涂,起了胡闹的心思,”老夫人顿了顿,“若她再要细问,你就说全因当日那一枚璎珞,你只不过觉得姜云璧心思可憎,才想着要整治她一番,却没料到事情闹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话,从章老夫人口中说出来,崔昱只觉得心头萦绕了更深的无力感。 看来,祖母是铁了心要断了他跟成娇的来往的。 他苦笑了一声,说了一句孙儿知道了。 章老夫人看他神色惘然,摇了摇头,摆手打发他去了,其余的一概不再多叮嘱。(。) 243:皆为利 待崔昱从此间离开,曹妈妈才不解的问道:“老太太如何叫二爷一个人扛下来?” “你也糊涂了吗?”章老夫人斜过去一眼,“一则他自己胡闹,和为了姑娘起害人心思,哪个更厉害些,你心里没数吗?二则将来成娇若真的配了旻哥儿,他今日的心思,就是来日旁人撺掇兄弟不和的契机。” 曹妈妈心头微动。 看来老太太如今是拿不准了。 彼时说穿这件事的时候,是那样信誓旦旦,深以为二爷不会一蹶不振。 可是再看看二爷近来的表现,只怕老太太也有些无力了。 况且大爷那边好像也是出了岔子的。 如今离开家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可是一封家书都不曾来过。 曹妈妈一时不敢再多问。 章老夫人叹了口气:“叫人写封信,给京城送去吧。” “给大爷的吗?”曹妈妈问这话时,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章老夫人那里点了点头:“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再问问他近来在京中情形如何,陛下对他可有没有安排,”说到这里,老太太又自嘲的笑了笑,“从前以为我这两个孙子,无论放出去哪一个,都没什么,另一个也足够支撑门户。如今真的成了这样,才发觉,原来旻哥儿才是支撑门户的那一个。” 这句话一出口,曹妈妈已然是惊愕不已。 这就是对二爷失望至极了吗? 她心里不由的对崔昱有些同情。 十几岁的孩子而已,从小又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他跟崔旻到底是不同的。 “老太太,”曹妈妈叫了一嗓子,仔细想了想,才开口道,“其实二爷当日有一句,是对的。” “嗯?”章老夫人回过头来看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您得允许二爷犯错。”曹妈妈咬了咬下唇,“大爷是宗子,正因如此,他得步步谨慎,不能出一丝差错,叫人诟病。可二爷不是,二爷从小虽没养的像四房大爷那样骄纵,可他也是胡打海摔着长起来的,到如今,您突然叫他不能踏错一步,这” 后面的话,曹妈妈没再说。 章老夫人却勾了唇角:“这不公平,是吗?” 曹妈妈愣了愣,终究点了点头。 章老夫人却一味的冲她摇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没有一时一刻真的放下过。他哥哥离府进京,我本以为他也该收收心,诚然,他是改过了两日。可之后呢?成娇离府,他却一蹶不振,每日喝的酩酊大醉而归。眉卿,我看在眼里,如何心中不痛?如果他只是颓废一时,我可以给他时间去想明白,想明白成娇是不属于他的,也不是他的良配佳妇。可是他走不出来了,他也想不明白了。” “可您也没有提点二爷不是吗?”曹妈妈哽咽了一声,“当初跟大爷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您说的多和软,况且这事儿对大爷来说,指不定还是个好事。可是到了二爷的身上,您话说的那么硬” “你不用替他难过,”章老夫人咽了口水,“慧真,他是非娶不可的。还记得我当日说的话吗?我舍弃的,不是琼姐儿一个人。我要保住的是整个崔家,不是一个崔昱。我一样心疼他,护在身边带大的孙子,我能不心疼吗?但他生在崔家,这就是他该做的!” 曹妈妈知道,所有的话,都不必再说了。 老太太心思已定,对二爷的失望,也到了骨子里。 她只不过替二爷委屈而已。 所有的事情都是老太太一手造成的,二爷像个布娃娃一样,任由老太太摆布。 当初大太太一心想撮合二爷和娇姑娘时,老太太也没多说过什么。 曹妈妈倏尔心头一惊。 其实从一开始,老太太就打定了主意,不可能让娇姑娘嫁二爷的。 可是那时,她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任由二爷对娇姑娘上了心。 为什么?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曹妈妈眉心微拢:“您当初不是知道大太太的心思吗?” 章老夫人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她刚住进来的时候,我压根没把她放在心上,只是那时候一切都还风平浪静。如果说老大媳妇想撮合她跟昱哥儿,她身后站着的是薛家和高家,这一点我也没什么好不同意的。一直到冯氏上门,再加上她心机初露,我才看明白,薛家不会是她的靠山,高家十有八九她也靠不住,她自己这样心思深沉,也不是适合昱哥儿的人。若不然,将来把手段全使在昱哥儿身上,岂不是把昱哥儿吃的死死的吗?” 曹妈妈啊了一声:“所以您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动了要给娇姑娘请封的心思吗?” 章老夫人点点头:“什么靠山,也不及当今陛下念及旧情给的恩典来的靠谱。只要陛下果真还记得世上有这么一个贞烈侯的遗孤,她的一世荣华,谁也动不了。” 曹妈妈其实很想再问问,那为什么非得是真姑娘。 可她心里有些抵触,不敢再多问。 因为她清楚。 袁慧真不争不抢的性子,确实更适合崔昱。 只是在老太太眼里,看到更多的,大约还是袁慧真能带来的利益。 不是带给崔昱的,而是带给崔家的。 她没有再多问什么,服侍在老太太进了暖阁中,就退了出去,听了吩咐,支使人去写信送往京城了。 这件事情,最后究竟是怎么样,已经没有人再上心留意了。 而当崔琦再次登四房的门的时候,却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出来见她的,是崔瑜。 彼时崔瑜居高临下,双手环在胸前,冷冷的看她。 崔琦此时才反应过来。 薛成娇在临走前,很可能将了她一军。 什么将来会尽可能的帮她。 人都走了,还拿什么帮她? 她竟真的以为,薛成娇是个心软的人,总会体谅她的苦衷。 看样子,四房已然知道,陷害薛成娇的这件事,是她露出去的口风了。 崔琦退了两步,笑着看崔瑜:“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回去了。” 崔瑜呵了一声:“你上蹿下跳的,究竟想做什么?你身后站着的,到底是三房,还是二房?” 崔琦扬了唇角:“三姐姐聪慧过人,尽可以自己慢慢的想,慢慢的猜。”(。) 244:以后不要这样了 崔琦有些垂头丧气的回三房去。 到了院门口,却发现长阶下站着个人。 她脚步顿了顿,定睛看过去。 好半天,才抿唇上前,很老实的端了一礼:“三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崔晟看见她,脸上还挂着浅笑,同她摆摆手:“在这里等你。” 崔琦啊了一声,抬头看过去,眼底有疑惑和询问。 “本来是过来找你的,三婶说你去了四房,我就在外面等等你。” 崔琦这才哦了一声,旋即小脸就垮了下去:“三哥哥也是为了说教而来?” 崔晟却摇了摇头。 他左手微微抬起,落在了崔琦的头顶,拍了两下。 等到再开口时,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我只是觉得,何苦来哉?崔晏这两日,总在我面前念叨,说你如何如何不好。”他一边说,一边收回了手,“我知道你是为了自己,也对三婶很失望,但是琦姐儿,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崔琦心头微颤。 从事情被他们知道以来。 崔晏骂了她几次,四房那边更是不必说。 她心里难道就不委屈吗? 可是她没有可以诉苦的对象,也并没有人愿意倾听。 此时崔晟语重心长的劝她,说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是了。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 她看似左右逢源,游走在二房和四房之中。 实际上,早晚会把两个房头都得罪了。 而到那时候,她母亲,必定头一个站出来怪她不懂事,徒生是非。 崔晟见她沉默不语,才继续道:“你如果不愿意做三婶手中棋子,何不告诉三叔?为什么要自己这样呢?你和瑛姐儿” 他本来是想说,崔琦和崔瑛,该是一样的人。 却不想这句话正好戳中崔琦的痛楚。 于是他话没说完,崔琦就冷着脸打断了:“我和她不一样!” 她声音有些尖锐,在崔晟看来,带着些失控的意味。 也正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失控,才让崔晟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妹妹,是打从心眼里抗拒外人将她与崔瑛作比较的。 崔琦退了两步,脸上挂着苦笑:“崔瑛生来是天之骄女,她的路,有她祖母和母亲替她筹谋,就算是她们想不到的,也还有四姐姐,如今还多了一个清和县主。”她咬咬牙,“三哥哥,我跟她不一样。” 崔晟心头颤了颤。 旋即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总要你自己看开才好。你好歹也听我一句,若实在跟三婶说不通,就去告诉三叔,三叔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不会同意三婶的这些想法的,还有你两个哥哥”他稍顿了顿,“他们又是怎么说?” 崔琦撇撇嘴:“我没告诉他们。” 崔晟听完,眉头就拧到了一起:“你什么也不说,就自己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事吗?” 其实崔晟是心疼她,崔琦心里都知道。 二房没有女孩儿。 崔琼和崔琅又是做姐姐的,崔瑜跟他又是同岁,不过小了几个月,况且平日也不怎么亲近。 崔瑛就更不用说了,她有那么多人宠着护着,也不差崔晟一个。 所以从小开始,崔晟就对她很不错。 她扬了扬头:“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轻信了薛成娇。” 崔晟楞了一下,盯着她看了两眼。 崔琦呵了一声,才把前面的事情都告诉了崔晟。 果然,崔晟眉心拢的更紧:“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你巴巴地跑去告诉她,难道就没想过,她若说破了,你的处境有多尴尬吗?” “我自然是想过的,”崔琦心里也是一派的难过,“所以你看,我和崔瑛,到底是不一样的。崔瑛曾差点害死她,她却还是掏心掏肺的维护着崔瑛,我呢?我其实什么也没做,上次下药,也不足以要了她的命,她却能一转头把我给卖了。” “这个丫头也真的是” 数落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说到底,薛成娇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没什么立场指责人家。 只是心中到底薛成娇还是有了些别的看法。 崔晟摇了摇头:“事情已经这样了,二房那里你是不用担心,只是四房就来往不了了。估计这事儿,她们老太太心里也记了你一笔了。” 崔琦点点头:“我知道,才刚过去,三姐姐把我拦在了门口。” 崔晟啧了一声:“那我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没有?” 崔琦半天不语,终究是点了点头。 她何尝想把日子过成这样? 她也想在这个年纪里,围在长辈和兄长们面前,撒撒娇,偶尔胡闹一下,就像崔瑛那样。 而不是像眼下,算计了这么多,参与了这么多,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四房没的指望,薛成娇也坑了她一把,至于二房朱老安人真的会替她出头吗? 崔琦心中一片凄凉。 “三哥哥,你的话我都记住了,等过了这一阵,我去告诉我父亲。” 崔晟这才稍稍放心下来:“你肯听我说,这就好了,快回去吧,天这么冷,在外头跑了一圈,叫丫头熬一碗热热的汤。” 崔琦嗳了一声,又矮身同他一礼,先半让了让,目送了他离开,这才提步入院,后话不提。 而再说四房那里。 崔瑜是带着一脸不悦回到钱氏房里去的。 钱氏见她满面怒色,笑了笑,招手叫她到罗汉床上坐:“怎么说?” 崔瑜啧了一声:“阴阳怪气的,她也不知是打哪里学的这样。” “跟什么人,学什么样,这个琦姐儿啊——”钱氏念叨了一句,摇了摇头,“她想学你学琅姐儿,其实怎么可能呢?周氏纵然有些小聪明,可她心思不纯,做不来狠厉的样子。袁氏就更不用说了,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糊涂蛋,难不成到老了反倒明白事儿了?” 崔瑜听到这里,心里隐隐有了计较,面色稍稍舒展下来。 过了会儿,她才扭脸儿看向钱氏,然后问道:“祖母,那上次姜云璧的事情,应该也不是二哥哥一个人所为吧?” 钱氏冲她微一挑眉:“你说来我听听看。” 崔瑜努嘴想了会儿:“二哥哥跟姜云璧没什么过节,我倒是听易哥儿说过,他跟大哥哥是不怎么瞧得上姜镇的为人,可这也不足以让他在内宅里欺负人家姑娘,这并非是君子行径。” “然后呢?”钱氏松开她,歪在大枕上,眼中含笑。(。) 245:被人揭穿了 “所以我觉得,二哥哥该是为了别的什么人,”崔瑜轻咬了下唇,“是——成娇吧?” 钱氏笑了两声,手指在床沿上点了点:“不是为了薛成娇,还能为了谁。”她顿了一嗓子,“你忘了你妹妹说过的,薛成娇是打心眼里不喜欢云璧的吗?” 崔瑜长长的哦了一声:“她可活像个害人精。” “话也不能这么说,”钱氏伸手拍了拍她,“至少在你妹妹这次的事情上,她确实是用了心思的。” 崔瑜撇撇嘴,似乎是不敢苟同,只是又不好开口反驳,于是默不作声。 钱氏摇摇头:“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云璧那件事,从此后再也没人会把我们牵连到里面去了。” 崔瑜眉心跳了跳:“万一老夫人起疑心,会不会查下去啊?” “查?”钱氏反问了一句,呵了一声,“当初家里那些服侍的,我全都让你母亲打发出去了,她上哪里查?而且从今日她这样维护昱哥儿来看,这事儿她十有八九是知情的。估计她到现在,都一心以为,这是昱哥儿和薛成娇两个人谋划的,跟我们可没什么关系。” “那二哥哥就不会同她讲吗?”崔瑜似乎还是不放心,“当日的事情,显然是有疑点的。” “薛成娇心思重,可她已经离开了,自然不会再提这件事。”钱氏沉思了会儿,才又道,“昱哥儿到底不是问内宅事的人,他如果能顾的了这么多,当初就该随意找个什么由头,让他母亲把漆姑也打发出去,免得将来生事。可你看眼下又是如何?” 崔瑜一颗心放下来,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 近来已经发生了太多事了。 这件事情被抖出来时,她头一个害怕,就是怕把她们四房再牵扯到里面去。 听她祖母这样说,她便安心了许多。 一时又想起崔瑛的事情来,就叫了一声祖母,只是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钱氏似乎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笑着摇头:“你妹妹的事,眼下都还不好说,你也不用替她操心,陆家和康家,我都不会点这个头,你父亲想拿她的婚事做文章,那是做梦!” “可是谢鹿鸣”崔瑜叹了一口气,“他太聪明了,把喜欢阿瑛这件事,表露的这样明显,却又绝口不提。大家心知肚明,可摆明了他到如今也没捅破这层纸。我觉得,他并不适合阿瑛。” “你说错了,”钱氏坐起身来,“这样的人,才最适合你妹妹。” “怎么会?”崔瑜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声,旋即就收住了话,咳了一声,“阿瑛是个没心眼的,这样的人,还不把她拿的死死的吗?” “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此,”钱氏吸了口气,“陆秉均这时候登门来,就是小人行径,从前他做得再好,这一次,也露了底。而至于谢鹿鸣嘛——薛成娇的这件事,他显然是知道些内情的,但是他绝口不提,也不过多的询问你妹妹,反倒隔三差五上门来,全是交好的派头。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崔瑜当然明白了。 陆秉均这次到应天府,目的性其实很强,而他所仗的,不过是父亲看重旧日交情,绝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而已。 “那您的意思,谢鹿鸣和阿瑛,有可能吗?” 钱氏扬了扬嘴角:“咱们家本来就用不着什么官场上联姻的那一套,而且当年因为康家的事情,你父亲”话到此处,她眸中稍暗,片刻后又恢复如初,“谢家是不错的选择,他们远离官场是非,却无人敢小看,自然有他们的生存之道,而且将来也不会卷入纷争之中。再加上谢鹿鸣是次子,对你妹妹来说,做宗妇,太难为她了。” 看样子,祖母对这件事,是乐见其成的。 崔瑜心里有了这个认知,稍稍安心:“那父亲,会不会不同意?” 钱氏从前很得意,儿子至孝,与外人说起,这就是她最大的资本。 可是近来,崔溥像是中了邪一样。 无论是陆秉均的事,还是后来说起崔瑛的婚事。 他几次顶撞,急赤白脸的跟自己起争执。 钱氏生气之余,更觉寒心。 此时崔瑜提起他,钱氏不自觉就冷了脸:“他要是还有点理智,就不会不同意。” 崔瑜听祖母语气实在算不上好,想想这些日子以来祖母和父亲之间的争执,颇有些无奈。 钱氏也是长叹了一声,拍了拍她:“你去吧,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左右你的婚事还没说,也轮不着这时候就提你妹妹的事情。” 崔瑜嗯了一声,因她祖母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多问别的。 于是下了罗汉床,蹲了福礼,才从此间退了出去。 而前往京城的官道之上,崔旻收到应天府来信,已经是四天后的事情了。 彼时他们在彭州落脚休息,天还未黑,只是已有些昏黄,天边也只留下了一抹余晖未散。 薛成娇在楼上客房中看书,不多时听见有敲门声,她叫了一声魏书。 魏书立时会意,上前去开了门,然后就看见崔旻和高子璋站在门外。 二人目光也不往屋中打量,崔旻只是开口问:“姑娘呢?” 魏书半让开:“姑娘在屋里看书。” 于是二人提步入内。 薛成娇当然听见了动静,手中一本闲书扣着放下去,起身往外迎了两步。 她这几日心情都很不错,毕竟是换了地方,身边陪着的人,也不再是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的,轻松了很多,整个人的精神也不一样了很多。 “表哥怎么这时候来我这儿?”她把人往里头让了让,叫魏书倒了水,在旁边儿坐下去,才笑着开口问。 崔旻和高子璋二人对视了一眼,跟着才从袖口掏出那封信来。 薛成娇看见信封,咦了一声:“舅舅来信催了吗?” “不是。”崔旻否认了一声,“是家中来信。” 薛成娇的心头,隐有不安,却一时不知道,这份不安从何而来。 她抬头注视二人,眼中满是灵动。 崔旻无奈的叹了口气:“当初姜云璧的事情,被人揭穿了。”(。) 246:不寒而栗 薛成娇小脸立时惨白一片。 崔旻见状,忙又开口:“倒没牵扯出你,只是祖母来了信,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昱哥儿是跑不了的,三房老太太拿住了这事儿不罢休,他少不得要赔礼道歉,只怕父亲若知道了,一顿家法,他是吃定了。” 薛成娇呼吸一窒:“表哥是为了我才做这些的!” 崔旻微微蹙眉:“但是你现在也不能认,你认了,是更害惨了他。” 薛成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阵锥心的痛。 她和崔昱,已经到了这地步,却从没想过,自己还会连累他。 如果姜家人知道了—— “表哥,姜家知道这件事吗?”她有些着急,起身去扯崔旻的衣袖,只是脚下不稳,人一晃,正好撞在桌角上。 薛成娇一阵吃痛,嘶了一声,额头冒出冷汗来,下意识的拿手捂在了胯骨上。 崔旻一看,就知道这是撞疼了:“怎么这样冒失,疼得厉害吗?”他边说着,边扭脸叫魏书,“快去请个大夫来。” 薛成娇小手扯上他衣角:“我没事。” 高子璋看在眼里,无奈的很,一个劲儿的摇头:“我就说嘛,这事儿不能让成娇知道。大表哥你非要说,这事事关成娇,还是得告诉她,她是个稳重的丫头,不会冒冒失失的瞎着急,”说着他啧了两声,“瞧瞧,还受了伤了。” 他秉持着一贯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神,凑过去两步,本来想伸手也扶薛成娇一把,可是接触到崔旻的目光,讪讪的收回了手。 高子璋一耸肩:“成娇,你是不是心里很放不下二表哥啊?” 崔旻眸中一冷:“别胡说八道的。” 薛成娇也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但是一扭脸,对上高子璋满是戏虐的目光,心头升起一阵无力感。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思开玩笑逗趣儿。 崔旻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去,似乎是不愿居高临下的看她,于是就半蹲了下去,微微扬起头来,与她对视。 薛成娇先是吓了一跳,旋即明白过来,一股暖流涌入心间。 高子璋撇撇嘴,后退了两步,往圆桌那边的凳子上坐下去。 崔旻叹了口气:“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事情因你而起,你有必要知道。如果我今日不告诉你,来日你得知,一定会怪我瞒着你。但是你也用不着急成这个样子,”他又摇摇头,“家里还有祖母在,事情不可能闹到外面去,如果姜家人知道了,面子就全都顾不成了,祖母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昱哥儿顶多是吃一顿家法,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可是我”薛成娇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沉默下去。 好半天,她才细细的问了崔旻,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崔旻也耐着性子,慢慢的同她解释了。 可是薛成娇听完后,眉头却锁到了一起。 崔旻见她皱眉,就问了一声:“你想到什么了吗?”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跟表哥讲”她顿了顿,“我一直都觉得,崔家发生的所有事,都有一个人,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 崔旻心头突突的跳了两下:“这又是从何说起?” 薛成娇唔了一声,细细的回想:“先说当日姜云璧这件事,表哥还记得我跟昱表哥在小雅居说的那番话吗?酒,是怎么进了文湘表哥的肚子里,还有文湘表哥那天的反常,以及四房老太太不细查深究,就让四婶把丫头都打发了出去,这种种不是太奇怪了吗?” 崔旻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再后来,府中接二连三的出事,一直到”她抿唇半天,“一直到表哥你离府那天,我泛酸难受的厉害,姨妈请了孙娘子进府,这才知道,那段时间我吃的药里,被人下了东西。” “什么?” “什么!” 崔旻和高子璋几乎是同时喊出声来的。 只是一个震惊,一个愤怒。 高子璋从凳子上弹起来:“崔家人是不是疯了?敢在你的药里下毒?我这就去写信给父亲,端要看他们怎么交代!” 他说着就要走,薛成娇一时叫他也没能拦住。 还是崔旻站起身来,追了两步,冷着脸拦住他:“先听成娇说完。” 高子璋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一声,但脚步还是收住了。 崔旻这才重回到薛成娇身旁去,尽可能的把声音放轻:“到底是怎么回事?” “倒也不是下毒,只是加了些医理上什么相反的东西,其实跟当初留下的那封信是一个道理的,”薛成娇顿了顿,“后来我弄明白了,当初那封信,是崔琦给我留的,我药里头的东西,虽然也是她做的手脚,但是崔晏和四房,也都脱不了干系。” “崔琦?”崔旻曾经想过,那封信,很可能是二房留下来,或者是四房买通了崔琦身边的丫头,留下来的。 可是他从没想过,信竟是崔琦自己留给薛成娇的。 薛成娇点点头:“我后来问过她,她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让长房和三房撕破脸。说到底,姨妈护我护的紧,如果当时姨妈气急,不管不顾的就去三房吵闹起来,那三婶想要跟长房结亲的这个盘算,估计就成不了了。” “姜云璧不是都走了吗?她拿什么”话说了一半,崔旻脑中猛然清醒,“三婶想用崔琦跟长房亲上加亲,但是崔琦不愿意,所以才做了这么多?” 薛成娇嗯了一声。 高子璋在旁边听的冷笑不已:“可真是一出大戏。” 崔旻冷冷的瞪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斥了他一声,才又回过头问薛成娇,“所以你觉得,这一切的事情,都有人在背后操控。甚至于,这次漆姑在言景堂跟照月发生口角,也是故意为之吗?” 薛成娇浑身发冷,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来。 “难道表哥不这样觉得吗?”她咽了口口水,“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漆姑如果真要声张,为什么非要等到这时候呢?我怕的是,她们就是拿准了,如今我已离开应天府,而且为了周全名声,老夫人和姨妈少不得要让昱表哥一个人扛下来,决计不会牵扯到我身上来。可是这样一来,长房的名声岂不是坏透了吗?教养出这样的子孙——崔易即便是再胡闹,也从不曾对内宅里的姊妹耍这样肮脏的手段,毁人声誉啊。”(。) 247:有人想说亲 薛成娇是没有说错的。 崔易虽然从小胡闹,可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最过分的一次,也只是在后面的甬道上拦了薛成娇而已。 可是崔昱这次的事,却非同小可。 崔旻眉头紧锁:“你既然跟我开这个口,那应该是心里有了想法的,是吗?” 薛成娇很快就点了点头:“其实这本是崔府内宅事务,我不该多嘴的,可是一想到姨妈她们每日都活在这样的阴谋算计之中,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崔旻嗯了一声,把目光端的更柔和了些:“你只管说,在我面前,说什么都不算过分失礼。” 薛成娇微一抿唇。 就连一旁的高子璋也是轻声咳嗽了一声。 薛成娇脸颊上隐隐有了红润颜色。 崔旻看在眼里,无奈的摇了摇头,却没再多说。 薛成娇想了会儿,才接上了前面的话:“上一次我被下药的事,崔琦说崔晏和四房都脱不了干系,表哥可以仔细想想看,崔晏学的一派纨绔做派,如果不是二房之中有人授意,他为什么要来针对我?至于说四房,那就更容易想明白了。而且——”她拖了音调,“之前松鹤院的那件事,我怀疑根本就是四房老太太自己做的手脚。” 崔旻啧了一声,眯了眼看她:“你继续说,前面说的倒都没什么,只是为什么要说,是四房自己做的手脚呢?” “因为我们都会想,文湘表哥是四房老恭人的亲外孙子,她一定不会害表哥啊,”薛成娇叹了一声,不由的摇头,“可是反过来想,谁才是最有条件下手的?况且老恭人当时怒极,可回到家中,却一派淡然的不深究,只叫四婶打发了丫头们就不提了。如今想来,分明是做贼心虚,想草草了事罢了。” 崔旻的指头在膝盖上点了点,半天没说话。 薛成娇见他这样,大概也知道他是在自己仔细的想,便不开口去打扰他。 到后来,还是高子璋先开的口。 他始终坐在一旁看二人,到这时才扬眉叫了崔旻一声:“要我说,大表哥干脆回去一趟,老夫人写信送过来,十之八九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摸不准你如今在京城情况如何,不好随便开口,唯恐你心中担忧家里而已。” 崔旻沉沉的嗯了一声,拢在一起的眉头还没有舒展开。 薛成娇对这个提议显然有些不赞同:“就这样回去,没事儿吗?” 她清楚的记得,当日陛下的旨意,虽然把崔旻身上这个户部提举的职位给拿掉了,可仍旧叫他进京听任。 如今他要是回去了应天府,传到陛下耳朵里,真的好吗? 崔旻很快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扬了唇角,安抚道:“无妨,我回去一趟,也不多留,弄清楚事情,再劝祖母几句。你跟子璋先行,我一个人快马来回,尽量赶上你们,咱们一起回京。” 薛成娇啊了一声,好像是有话要问他,可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崔旻看她做的这幅纠结模样,笑着拍了拍她肩头:“等我从应天府回来,再详细的跟你说。” 薛成娇便点了点头,抿唇不语。 等崔旻要走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谢鹿鸣来,就叫了一声表哥。 崔旻脚步顿住,回过身来看她,拿眼神询问她想说什么。 “表哥认识谢鹿鸣吗?” 崔旻没料到她问起谢鹿鸣,楞了一下,才回道:“见过几次,算不上很熟,只是与他神交已久,我很欣赏他的为人。” 薛成娇啊了一声:“这样啊。” 崔旻眉心微挑,没再往外走:“怎么问起他?” “他现在人就在应天府,”薛成娇一双小手绞着衣摆处,鼓捣了半天,才又道,“他可能可能喜欢崔瑛。表哥你这次回去,如果是为了四房的事情,我怕来日你们见面,生出不必要的误会来。” 崔旻的神色变了变,却像是带了抹放松一般:“他跟崔瑛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薛成娇将她动身前的种种详尽的告诉了崔旻知晓。 崔旻听完后,只是点了点头,沉默许久都没有开口。 末了时,他只安抚了薛成娇一句,说是都知道了,又嘱咐了高子璋好好照顾她,才出了门离开。 高子璋送了他出门,紧接着就又回到了薛成娇的这件客房中。 薛成娇见他去而复返,嗳了一声:“表哥还有事吗?” 高子璋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又自顾自的摇头。 薛成娇一时不解,低头在自己身上左右看了看:“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刚刚”他只说了几个字,就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刚刚对二表哥,表现的过于紧张了。” “啊?”薛成娇扬声啊了一嗓子,显然是疑惑极了。 “大表哥虽然说我是胡说八道,可你没估计也没留意,他脸色都变了,”高子璋又看了她一眼,“撞的还疼不疼?” 薛成娇立时回神过来。 高子璋的意思,崔旻吃醋了啊。 她咂舌半天:“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所以大表哥没说什么啊,”高子璋有些无奈,“你啊你,明知道大表哥的心意,怎么在他面前,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薛成娇听到这里,微微蹙眉:“我不懂。表哥就算对我有意,难道我就不能再对别人好了吗?昱表哥这次出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我担心他,这不是应该的吗?况且表哥也不是那样小器量的人,而且这事儿又八字没一撇” “只是你觉得八字没一撇罢了。” 她话音未落,高子璋已经开口打断了她。 见她呆在那里,整个人有些怔怔的。 高子璋拉了凳子在她对面坐下去,才又说道:“大表哥也快十六了,他到京城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可在京城那些公子之中却处的很开,加上有父亲在,还有他老师的那些同年旧友在,已经有人上门去想要说亲事了的。” 薛成娇一双眼睛眨了又眨:“然后呢?” 高子璋见她这样,一时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同情崔旻,只是叹了一声:“大表哥跟父亲说了,即便是天仙来作配,他也看不到眼里去。你明白了?”(。) 248:前世今生 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崔旻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金子吧。 他进京不到两个月,可已经有人想跟他说亲事,只是崔润夫妇远在应天府,开不了这个口,所以只能先问到高府上去。 然而崔旻的意思却表达的很清楚。 此生唯一人而已。 薛成娇很清楚,自己对崔旻不能说毫无好感,可要说喜欢,也还谈不上。 只是高子璋这番话说出来后,她觉得心头颤动的更加厉害了些。 似乎,对崔旻有了更不同的看法和依赖。 是啊,只有她觉得,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 可是在崔旻的心里,原来早就已经认定了。 “表哥,我们等几天再走吧。” 高子璋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你能开窍,可真是不容易。” 薛成娇歪头笑着:“这些日子以来,我才渐渐的知道,表哥他其实为我做了很多事情,我想,我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吧?” 高子璋笑意更浓,连眼睛都在笑,只是拍了拍她的头,才说道:“你能这样想,说明你已经把大表哥放在心上了啊。只是成娇啊,”他叫了一声,又顿了顿,“如果我替纪岳君那个丫头做了很多事,却是一点也不希望她怀着回报的心态,同样为我做点事的。我希望我能为她做的一切,都可以让她高兴,让她活得更快乐。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应该能理解的,哦?” 薛成娇啊了一声,心中有念头盘旋了半天。 这不是施恩,更不是为了图报。 这是心甘情愿的,更是倾其所有的。 崔旻怕她过得不好,怕她被人欺负,是打心眼里想要好好保护着她的。 她不需要回报,更不需要为他做同等的事。 她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一醒来就有笑意挂在脸上,这就足够了。 良久之后,薛成娇重重的点了头:“我理解了。” 是,她理解了。 从今以后,她更应该好好的爱自己,也尽可能的,去喜欢崔旻。 毕竟这个人,是真的为她好的。 高子璋见她听进去了,稍稍放心,只是又问道:“那你跟二表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才问完,就看见薛成娇脸色微微有了变化,忙嗳了一声:“你别恼啊,我不是打趣你,是正经问你的。” 薛成娇这才平静了片刻。 她吸了吸鼻子,猛地吸进一口凉气来。 适才胸口涌起的那簇火苗,仿佛一下子就冷却了下来。 她和崔昱吗? “表哥你信不信前世今生?” 高子璋啊了一声:“我信啊。” 薛成娇眼中闪过震惊,朝他看过去。 高子璋肩头一耸:“这世上的人或事,不都是因果轮回吗?所以这有什么好不信的。” 薛成娇扬了笑,只是自嘲的意味更浓些:“是,我也信,”她悠悠然吐出半句话,又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其实当初我进崔家,姨妈有意无意的想撮合我跟昱表哥,我能察觉得到。一开始的时候,心里也抵触过。毕竟我是寄人篱下,而且我父亲和母亲才过世不久,我觉得这样的安排,让我无所适从。” 高子璋微微敛了笑,端的一派正经:“那后来呢?听你之前说过几次,你后来和二表哥相处,并没有抵触的情绪啊?” “是的。”薛成娇也不否认,很快就点了点头,“他确实对我很好,信我、宠我、包容我、爱护我。我也曾经一个人偷偷的想过,将来姨妈心中所想若能成真,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直到我做了一场梦——”她看似平静,可眼底却已经是波涛汹涌。 高子璋察觉出不对来:“什么梦?” “我跟姨妈还有崔瑛都说过,却都是含糊其辞,但我觉得,表哥应该是愿意听,也愿意信的。” 她先问自己信不信前世今生,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子璋心头微动:“你梦到了你的前生吗?” 薛成娇抿唇不语,半天后点了点头:“表哥你以前不是也好奇过,为什么我会针对姜云璧吗?那场梦,很长,长到我以为自己醒不来,直到清醒后,我甚至都在怀疑,醒来的自己才是活在梦里,而那场梦里的人和事,才是真切的发生在我周围的。” 她吸了口气,高子璋也不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她说。 薛成娇每每想起这些事,还会有心念大动。 她的双眼之中染上了些悲痛神色:“那场梦里,我最终被崔琦诱骗出府,两日不归,老夫人自觉颜面扫地,姨妈也无力替我反驳。我最后被嫁去了应天府东城的邓家,是给邓家老爷做填房。成婚不足两年,他撒手人寰,我被家中子侄赶到了城郊的庄子里去,可是身体一直都不好。直到我临死前的七个多月时才知道,老夫人给昱表哥定了一门亲事,而我死前的半个月,他们就已经完婚了。” 高子璋听的心头大动:“是姜云璧?” 薛成娇点了点头:“就是她。” 高子璋满脸的不敢置信。 旁的都不多说,只说她被崔琦诱骗出府这一宗,眼下她为什么会报复四房?不就是因为,四房打算干这件事吗? 尽管不是让崔琦出面,可这件事情,和她的这场梦,竟然是惊人的相似。 而她口中所说的那个邓家,也不是梦中凭空出现的。 那户人家,他是知道的,是确实存在的! 薛成娇看着满脸震惊的高子璋,无奈的牵动了嘴角:“有一阵子,我被这个梦困扰着,所以孙娘子几次进府给我诊脉,都说我神思郁结,也是因为这个。到后来,我知道老夫人打算把慧真姐姐配给昱表哥,便更觉得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一场梦,心中一直惶惶然,就到了出现了崔瑛的这次事情——”她适时收了声,看向高子璋,“你觉得,究竟那是一场梦,还是现在才是一场梦呢?” 高子璋惊诧不已,张大了嘴,紧紧的盯着薛成娇。 是,他是相信前世今生这一说。 可是薛成娇说的这件事情,不是太古怪了吗? “你没有跟姨妈说过吗?” 薛成娇摇了摇头:“我刚醒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日子,表姐她以为我中了邪,”她轻咬了下唇,“不是我胡说的,她曾经问过魏书,我近来有没有什么是不同于以往的,总之话里话外都是觉得我中了邪。”(。) 249:如果不是动了她 高子璋呀了一声,旋即就明白了过来:“所以你不敢再跟姨妈说这事儿?” 薛成娇闷声嗯了一下,点着头:“我怕姨妈也觉得,我落水之后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高子璋双手握拳,片刻后又松开了:“那你今天为什么告诉我呢?” 薛成娇吞了吞口水:“事情一直憋在我心里,我也觉得日子很难熬。虽然现在离开了应天府,可偶尔想起这场梦,还是会觉得恐惧。” 她用了恐惧二字。 这么说来,她只是说了梦的结局,梦中究竟又是如何,只怕还有更让她害怕的吧。 薛成娇的声音沉下去,静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所以表哥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我信命。” “你” 高子璋皱了眉头。 他还记得,刚搬到高家那一天,薛成娇带着骄傲的跟他说——将来如果还是如此,我就认命,可是现在不行。 那些话,高子璋记得,薛成娇当然也没有忘记。 她见高子璋一时无言,又这样欲言又止的,就知道他是想起来了那些话。 薛成娇笑了两声:“人固然该有些执着的地方,可该认命的地方,总还是要认命的。至少这件事情上,我是认了的。”她呵了一声,“梦里有姜云璧,梦外有袁慧真,足可见我跟昱表哥没有这个缘分。” “那你喜欢他吗?”高子璋下意识的问出口来,“以前我也问过你,但是你似乎不想说。后来我也想过,你现在还这么小,这些事情也未必会真的去考虑。可是今天你既然说了,我还是想问问你,你喜欢二表哥吗?” 薛成娇感觉自己呼吸一窒,良久之后才回道:“也许喜欢过吧,只是我清醒的比较快。” 这个答案,就够了。 从前喜欢过,现在看开了,就只是兄妹而已了。 对这个答案,高子璋也是满意的。 崔旻是一副非她不可的心态。 方才她不过问了一句谢鹿鸣,崔旻脸色都变了。 高子璋不由的摇头,看样子,谢鹿鸣也确实是个人物啊,崔旻那个样子,摆明了是怕成娇看上姓谢的。 谢氏有子曰鹿鸣,长萧白马质洁英。 如果有机会,真想见识见识谢鹿鸣的风姿。 再说崔旻一路快马加鞭往应天府赶回去,他回到崔家时,已经是六天后的事情了。 当日崔昱这件事,果然是不出他所料的。 崔昱一个人应了下来,到三房去赔礼道歉,纵然袁氏冷眼冷鼻,可是到底说不出什么来。 后来崔润回了家,知道了这件事,请了家法出来,把他一通好打,一连有三天都下了不床。 至此,袁氏才彻底出了口气,也不再僵着闹了。 润大太太为这个哭了好几次,怪崔润下手太狠,又觉得崔昱实在不成器,这几日都心情烦躁的厉害。 这一日崔旻赶回家中,才进了府,就有有眼色的小厮忙一路小跑往府中递话去了。 润大太太并不知章老夫人送过一封信去给崔旻。 彼时得知大儿子突然回家来,她欢喜之余,只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忙打发了茯翘:“快去看看,叫大爷到我这里来。” 茯翘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 不多时她回到这里来,却是只身一人。 润大太太四下不见崔旻,眉头就拢的更厉害了:“大爷呢?” 茯翘蹲身礼了礼:“大爷一进来,就去了老太太那里,听小子们说,老爷那里也还没去请安。” 润大太太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又是老太太吗? 而崔旻一路去了敬和堂,金陵迎着他进了屋,而后就退到了门外去守着。 屋中只留了章老夫人和崔旻祖孙二人在。 老夫人见了他,眼底带笑:“这样跑回来,看样子,京城之中一切都还好了。” 崔旻回了一声是:“孙子得了信,又从成娇那里听了些近来发生的事,合计了一下,还是该回来一趟。”他说完了,稍停了停,才又添了一句,“只是孙子不能多待,最晚明儿就得走。” 老夫人啧了一声:“什么时候能回来长住?” 崔旻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老太太也知道这是多余的问话,自嘲的摇了摇头:“你弟弟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年纪也这样大了,儿孙们的事,还能操多少的心?如今全指着你一个人了,巴不得你能天天守在家里头,替我看好了这份家业,将来也好替你父亲分担些。果真是人越来越糊涂,几时能回家长住,又哪里是你自己能做主的。” 崔旻抿唇:“昱哥儿他近来很不成样子吗?” 章老夫人叹了口气:“学里也不去,外头也不知道交往了些什么人,每日银子如流水一样的出去,你母亲不知道偷偷贴补了他多少,我只当不知道罢了。如今学的纨绔一样,醉酒、打架,哪一样他不干的?” 崔旻眉头紧锁,眼中黑了又黑,好半天,他稳了稳心神:“所以当日我就说,若他一蹶不振,祖母又如何是好?” “我眼下是没了法子了,”章老夫人似乎也是无奈极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本来你刚走那两天,他好了很多,也比从前更努力的读书了。只是后来成娇也搬了出去,他才变成了这样子。” 事情牵扯到薛成娇,崔旻突然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纵然他知道,祖母决定了的事情,轻易不会更改回头。 可是如果崔昱真的一直这样下去,谁又说得准祖母会不会为了崔昱改变心意呢。 于是他岔开了话题,在一旁坐下去:“祖母,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四房的事情。” 章老夫人果然眯了眼:“四房?成娇都跟你说什么了?” 崔旻摇了摇头:“也不是她说了什么,原本我走之前,家中发生过许多事,我也仔细想过,一直都觉得跟四房是脱不了干系的。只是事情查不清楚,也说不清楚,我走的又匆忙。直到这次四房算计成娇的事情败露,我才觉得,有必要回来跟您谈一谈。” “谈?”章老夫人呵了一声,“如果四房没有动成娇,你还会回来跟我谈这个问题吗?”(。) 250:早晚要分宗 崔旻愣了下,旋即咳了一声:“会的。” 章老夫人似乎也没打算跟他追究这个问题,啧了一声,只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一样。 “那你继续说,我且听着呢。”章老夫人合了眼,往靠枕上一靠,不再多看他一眼。 崔旻也不往心里去,嗯了一声:“只一件事,就能查出来。” “哦?”章老夫人仍旧不睁眼,扬着调子问了一嗓子。 “祖母还记不得记得,当日松鹤院事发后,四房那边打发了一批的丫头出府去。” 章老夫人大约是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来,眉头拢了拢,嗯了一声:“我记得,你说。” “当时瑛姐儿也说过一次,那些丫头是不曾细细盘问的。原本四婶打算查,可是她们老太太放了话,说不必深究,只管打发了才是正经。” 崔旻刻意的顿了顿,果然见他祖母睁了眼看过来,这才继续道:“这是很值得推敲的事。您了解她们老太太,这应该不是她老人家一贯的作风吧?” 章老夫人盯了他半天:“这件事,我也早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查这事儿?” 其实话题,终归还是要扯到薛成娇的身上来。 崔旻如今是万般不情愿在他祖母面前提起薛成娇。 他恨不得老太太压根忘了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不要惦记她,更不要惦记着把她说给崔昱。 果然人都是贪心不足的。 从前不敢想,也就罢了。 崔旻自嘲的摇了摇头:“成娇之前被人下了药,琦姐儿亲口承认过,崔晏和四房都参与其中了。而这之后,就有了四房算计成娇被掳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情,可以下手去查了。” “你觉得这桩桩件件,都跟四房脱不了干系?”章老夫人微微坐正了,又想了想他前半句话,就问了一声,“琦姐儿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 崔旻被质问了也不慌,他定然朝着老太太那里看过去:“这是宅子里的事,祖母该比我看的更明白。” 祖孙二人一时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好半天后,还是章老夫人先笑出了声来:“行,你说吧。查清楚了这件事之后呢?你又打算怎么查?丫头们都已经撵出去了,上哪里去查?” 崔旻这时才稍正了神色,他轻咳了一声,沉声回道:“府里的丫头们,都不是没名没姓的。那些丫头虽说已经开发了出去,可总还有迹可循。只要悄悄地查,当日事情如果真的有四房做手脚,便不怕查不出来。” 他说完了,顿了半天,才又提起关于打算怎么查的事儿来。 崔旻先是把目光投向老太太那里,看了一眼,才说道:“我知道祖母一向不喜欢我和刘公来往,但是这件事,还是少不了请他帮忙。倒不是说咱们家连这样的小事都查不出来了,只是自己动手,难免惊动了四房,到时候打草惊蛇,反而不好。” 听到刘光同的名号,章老夫人面色微沉。 只是崔旻所说,她心中是赞同的,一时不好训斥他而已。 不过盘查当日那些丫头这件事—— 章老夫人在心里过了几过,敲了敲腿:“还有一个问题呢,查清楚之后,你打算怎么样?” “分宗。” 崔旻端的十分平静的说出这两个字来。 他其实是想到了的。 这两个字说出来,老太太心中该是既惊且怒的。 果不其然,章老夫人在小案上重重的拍了一掌:“你是读书读傻了吧!” 崔旻眸色微沉:“祖母,”他很郑重其事的叫了一声,再抬眼看过去,“这达半年以来,四房闹出了多少事端,您不是不知道的。而今正是风雨欲来之时,难道他们要闹,祖母就真的愿意陪着四房一起搭进去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来临走时候薛成娇又说的那些话。 这次陆秉均到应天府,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心中也略知一二。 当初刘光同还特意说过,最好是不要再跟陆家来往。 他没跟崔溥说,一则崔溥为官多年,不会看不清楚形势,二则四房干的糊涂事太多,他也没这个闲心操心四房会如何。 念及此,他又定了定心神:“这次陆大人登门来,打的是拜访四房的名义,祖母和父亲都不好多说什么。可是祖母心里应该清楚,这个时候和陆家来往,绝非明智之举。可是四叔呢?他甚至有意把崔瑛许配给陆靖淇。”他话音停了停,许久后才又道,“如果真的任由这样发展下去,倒不如分了宗来的干净,将来大家撂开手,不过是各过各的而已。” 章老夫人始终眯着眼,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崔旻见状,便又接上话问了一句:“祖母这么些年,一直不肯松口,就只是因为要守住一个完整的崔家吗?” 章老夫人倒吸了一口气,微微合眼,良久后才长出了一口气:“一来,我们这样的人家,一旦分了宗,外面的人少不得要笑话。你祖父去得早,我拉扯你父亲兄弟两个成人,教他们有出息,为的不是我自己,是要给这个家争光的。二来——” 老太太声音又沉了沉,再开口时仿佛还多了些无奈。 她冲着崔旻摇了摇头:“即便真的分了宗,难道他身上流着的就不是崔家的血了吗?真的出事,我们又有多大的可能能够独善其身。既然结果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何苦要点这个头?” 崔旻呼吸一窒。 这是出乎他意料的。 他没有想到,老太太对这件事是这样的铁了心。 其实在他看来,分了宗大家干净。 四房屡屡生事,为的不过是分开单过而已。 长房也不是要霸着家业不松手,何苦来呢? 而且将来情形会如何,眼下谁也说不准。 四叔跟陆家不肯断交,甚至为这个跟四房老恭人红了脸,可见这里头还有内情。 他也不是说甄家现在就会倒霉,或是陆家就会首当其冲。 可是回过头来想想多年前康家的事。 废王尊都已经死了那么久,陛下还是不肯轻易放过他的那些余党,甚至康明德曾经不过是他一个门客而已。 照这样的情形来看,如果甄家要倒霉,陆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个时候还和四房绑在一起,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定神看章老夫人:“可是祖母,这个家,早晚还是要分的。”(。) 254:打个赌 章老夫人一时惊愕不已。 她从不曾想过,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孙子,有朝一日,会跟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曾满心以为,她为这个家做的一切,也该是他将来要做的。 可是现在,他斩钉截铁的告诉自己,这个宗,早晚要分。 崔家,早晚是要交到他手里去的。 崔旻见祖母许久不语,情绪波动,他到底有些不忍,抿唇半天才又道:“若不然,我与祖母打个赌吧。” 章老夫人微眯了眼:“怎么?” “如果这件事,果真与四房有关,祖母就听我一句劝,分了宗,大家干净。” “那如果与四房无关呢?”章老夫人眉心微挑,看向崔旻。 崔旻定神想了会儿:“如果与他们无关,我不会再提分宗这件事。” 章老夫人心里咯噔一声。 不会再提,是不会再跟她提。 若等到十年二十年后,只怕他还是 章老夫人摇摆不定,倏尔觉得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为了这个家,我坚持了二十几年,你不是不知道,二房想大权独揽,我撑了这么久,到今时今日,你却跟我说”她苦笑一声,“我依你的,你去查,查清楚了,支使人回我。” 崔旻从没见过这样的祖母。 在他心里,祖母一向是刚硬的。 他心头一时难过,想开口再劝,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章老夫人也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整个人往后一靠,看似疲惫极了,冲他摆摆手:“去见见你母亲。” 崔旻嗯的一声应下来,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章老夫人此时盯着他的背影,出神许久。 她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却说崔旻一路从敬和堂出来,迎面就碰见了等在外面的茯翘。 茯翘一见了他出来,忙上前去请了安:“大爷可出来了,太太都催了三拨人来问了。” 崔旻愣了一把,点点头,随着她往顺安堂去了。 等进了润大太太屋里去,才请了安,就被润大太太拉了起来。 润大太太拉着他在身边儿坐下去,脸上满是焦急神色:“怎么说?好好地你怎么跑了回来?前头不是说从京城动身迎娇娇的吗?是不是出事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崔旻被母亲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发懵。 只是旋即就明白过来了。 他安抚的在润大太太后背顺了顺:“什么事也没出,母亲怎么急的这个样子。” 润大太太听了一句,神色却并没有舒展开来:“四房吃了猪油蒙了心,在应天府,我们眼皮子底下,都敢对娇娇下手,谁知道离开应天府,这一路上走,会不会出事!我这几天心口一直突突的,生怕要出事,今儿你就赶了回来,一头扎进你祖母房里去,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崔旻抿唇:“我这次回来,正是为了四房的事情,有些话想跟祖母谈一谈。” 润大太太眉心微拢,隐隐感觉到不好:“你跟老太太说什么了?” 于是崔旻把适才在敬和堂中的话全都告诉了润大太太。 果然,润大太太听完后眉心拢的更紧了些许:“你好糊涂,怎么能跟老太太说这个呢?也就是你,若换了旁的人,只怕一顿家法是跑不了了的。” 崔旻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母亲,若依您说,这个宗,不该分吗?” 润大太太一时沉默下去。 她的沉默,却正让崔旻心头有些雀跃。 看样子,母亲至少是赞同分宗的。 他稍顿了顿,才又接上后面的话:“便不说从前的事情,只说这半年以来,府中事,桩桩件件都牵扯到了四房。而且这次他们对成娇下手”崔旻脸色沉了沉,“我仔细的想过,四房老太太也是有算计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就对成娇出手。要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润大太太点了点头:“娇娇如今是县主了,事情闹大了,四房讨不到任何好处。只是我就是一直想不通,她们又是为了什么?若说只是为了叫我恼了,跟他们撕破脸,可这又对分宗有何益处呢?我再恼,也总还是有分寸的,老太太面前,分宗二字我绝不可能说出口。” 崔旻的手指在床沿上点了点:“只怕问题就出在成娇的这个县主上。” 润大太太吃了一惊,扭脸儿看过去:“怎么说?” “祖母和母亲都有心把成娇留在长房,四房老太太大约也看的出来的,”他沉了沉声,“前头祖母不是说,要让昱哥儿娶慧真吗?长房有了袁氏这门姻亲,他们再想提分宗,本来就很不容易了。更不要说再加上有高家,还有一个县主的名头。等到长房的地位牢不可固,他们就更没了盼头。” 润大太太一时心惊,猛然想起漆姑的事情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敢动娇娇,那昱哥儿这次的事” “我怕就是怕,仍旧是出在四房身上的。”崔旻眼底有冰渣聚拢,“估计四房原本的打算,是先败坏了成娇的名声,至少将来祖母是不会同意她嫁到我们家来,跟着再挑起昱哥儿的这件事,顺势告诉袁家人。虽说如今姑妈不在了,可慧真的婚事,袁家的选择还是有很多的,不是非咱们家不可。如此一来,祖母的盘算就都要落了空。” “只是他们没想到,安排的人没能带走娇娇,反倒让刘太监的人给拿住了,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给搭了进去。故而你弟弟的事情闹起来时,他们因有把柄在咱们手上,便也不敢再声张出去,是吗?” 崔旻听他母亲问完后,才重重的点点头:“正是如此。所以说我,这个宗,早分早干净,不然将来还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况且当日松鹤院的事,四房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的,如果四房老太太连袁文湘都能利用,只怕也没什么是她不会做的了。” 润大太太到此时才冷了脸色。 她嫁到崔家这么多年,就算是看多了宅子里的算计,可是这样的心思,还是太歹毒了些。 娇娇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四房为了私欲,能这样下手算计她。 如果崔旻说的都是真的的话,袁文湘可是钱氏的亲外孙,还是给她贺寿来的,她却这样对他 如今袁文湘也不在了,不知道钱氏午夜梦回时,可曾对这个外孙有一丝的愧疚。(。) 252:总之是喜欢了 润大太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抿唇看向崔旻:“那你眼下是有什么想法?又是怎么跟老太太说的?” 这件事,崔旻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他母亲。 况且四房那些丫头的出身,只怕还要她母亲想法子弄了来。 于是他想了会儿,才回道:“当时四房撵出去的那些丫头们,我想从她们身上下手。” 润大太太不是不知事儿的人。 崔旻这样一说,她思绪转的很快。 不多时她明白过来,点了点头:“这个倒也好办,丫头们买进来,或是家生的就更好查,明儿后半天我就把这些弄了给你。” 崔旻却浅笑着摇了摇头:“母亲弄好之后,吩咐人送到刘府去就是了。” “刘府”润大太太微蹙眉心,“给他做什么?” “要赶着回去,不能在家里多待了,”崔旻的笑还挂在脸上,安抚的握住润大太太的手,“子璋和成娇两个人先行,但是我临走时候跟他们说了,等我回去一起进京。而且这件事情,不宜打草惊蛇,交给刘公出面,会好很多的。” 润大太太显然是对此极为不满,可又不得不承认,崔旻的想法是极为周全的。 只是一想到大儿子刚回家,立马又要走,她难免失落。 润大太太摇着头:“要不要去看看你弟弟?” 崔旻的笑僵了僵:“不去了吧,只怕他见了我,更要不好。” 润大太太眯了眼:“他如今的样子,你是都知道了?” 崔旻端坐在那里,点了点头:“才刚祖母都告诉我了。” 润大太太苦笑了一声:“我统共就生了你们三个,你姐姐到了该出嫁的时候,谈家又你倒还好,只是将来功名上,又没个准话,至于你弟弟——我近来担心他的厉害,可又不愿意见他,见他这样,心里像让刀子扎了似的。” 崔旻自然知道母亲心中难过。 但是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便不好再多说崔昱的事情。 于是他话锋一转,开口道:“我到京城这段日子,已经有人上门找舅舅,想要说亲事的。这次回来正好也回母亲一声,”他唇角微扬,“只是又看母亲为了昱哥儿的事情这样烦心。” 润大太太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楞。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咳了一声:“你这孩子,你们兄弟两个,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说了一句后,稍顿了片刻,才又开了口,“我会告诉你舅舅一声,这些事情能挡的都替你挡了。如今不要说你们年纪还小,单说娇娇身上还有孝,也没道理开这个口去定下来的。” 崔旻笑着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又与他母亲寒暄一阵,因还要去见一见崔润,才起身退了出来。 他踏出顺安堂的大门,却在拐角处遇到了崔琼。 崔旻呀了一声,脸上是浅浅的笑:“姐姐怎么在这里?” 只是崔琼肃着面皮,看起来认真极了。 两个月不曾见过这个弟弟,此时见了面,却没有一丝的欢喜表露出来。 崔旻见她这样,脸上的笑也隐了下去:“姐姐?” 崔琼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发冷。 那种冷意,激的崔旻心头打颤。 她看向崔旻,眼中似乎更多的是无奈,然后说道:“你和昱哥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崔旻眉头拢到了一起去。 他倒不会觉得,崔琼偏心或是如何。 只是,崔琼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姐姐突然问起这个,是听说了什么吗?” 听他这么说,崔琼的神色就更暗了暗:“果然是出了事的吗?” “嗯?”崔旻扬了扬声调,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崔琼蹙眉摇了摇头:“我之前听崔晏说,上次他去言景堂找昱哥儿,在昱哥儿面前提起你来,昱哥儿当场就变了脸。” 崔旻也没料到,崔昱对他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他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崔琼看他不说话,就啧了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我先去看看他。” 丢了这么一句,崔旻扭脸就想走。 可是崔琼哪里容他就走。 手一抬,正好拽上崔旻的左臂。 崔旻只得停下脚步来,回头看崔琼。 崔琼眉头深锁:“我在问你话!” 关于薛成娇的这件事,崔旻其实是不怎么愿意多与人说起的。 崔琼也许更不能理解他。 在他们看来,也许是他和弟弟相争,才会导致了今天的局面,还造成了弟弟的颓废。 他不想过多的解释,也并不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做错了什么。 于是崔旻手臂动了动,挣开崔琼的手:“崔晏也许不怀好意,姐姐心里应该有数的。我去见过昱哥儿,有什么话,自然说开了就是。好多事情,也许姐姐并不愿意知道。” 其实崔琼心里隐约是有数的。 崔昱是从薛成娇离府后才变成这样,而崔旻离开,和薛成娇离府,也基本上就是前后脚。 那天送薛成娇走的时候,本来还以为她是在跟崔昱怄气。 现如今看来,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崔琼撇了撇嘴:“跟成娇有关?” 崔旻一时无话。 崔琼深吸了口气:“你不说话,那就必然是我猜对了。”她手环在胸前,“你喜欢成娇?” “姐姐执着于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崔旻也不作答,只是反问了一句,然后又说道,“昱哥儿变成今天这样,不单单只是因为我喜欢成娇而已,我说了,有些事情,姐姐是不会愿意知道的。” “可是你明知道昱哥儿的心思!”崔琼有些激动,显然是有些上了脾气的。 只是这一句话说出来,她就又收住了声:“瞧我,就算知道他的心思,又有什么用。你喜欢成娇,这原本没什么错的。” 崔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他怕崔琼的责怪。 倒不是说崔琼怪他,能拿他怎么样。 只是那种失落感和难过,会长久的萦绕心头。 好在崔琼不是这样的人。 作为长姐,她在心疼小弟弟的时候,还是肯体谅他的心情的。 崔琼长叹了一口气:“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成娇的?” 崔旻深思了片刻,动了动嘴,却又摇了摇头:“记不得了,总之,是喜欢了。”(。) 253:只有她才与我相关 和崔琼分开后,其实崔旻并没有去言景堂。 他深知崔昱是为了什么,就算他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正如他跟他母亲讲的那样,见了他,只怕崔昱作的更要厉害。 这个弟弟,也算他从小看着长大的。 兄弟之间感情一向很好。 时至今日,他不愿意也不可能在成娇的事情上退让。 可是真的让他去面对弟弟的质问,或是与弟弟针锋相对。 他,也是做不到的。 既然左右都是为难,倒不如不见。 于是辞别了崔琼后,他去见了一趟崔润,不多时便离开了家,径直往刘光同的府邸去了。 崔旻到刘府时,刘光同正和谢鹿鸣在下棋。 新禄进了小院子里回话,刘光同显然楞了一下,手中的白子久久没有落下去:“他怎么回来了?” 谢鹿鸣手里捏着一颗黑子,眉心挑了挑:“正巧能见上一面。” 刘光同心说他估计没心思跟你叙旧,就打了新禄去把人迎进来。 崔旻进来的时候,谢鹿鸣已经起了身。 二人碰面,也不过拱手礼了礼,寒暄都不到两句。 崔旻往刘光同那边走过去,叫了一声刘公,跟着就不说话了。 刘光同朝石凳上努努嘴,示意他坐,然后才问:“怎么回来了?” “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府里的事情。才刚回家了一趟,这会儿是有个事情想请刘公帮忙,来这边走一趟,若能说清楚的话,晚些时候就要动身回去了。”崔旻顺势坐下去,接过新禄端上来的茶吃了一口。 刘光同哦了一声:“这个忙,是帮你,还是帮你们家啊?” 崔旻扬眉看向他,唇角也微微上扬:“帮我。” 刘光同啧了一声:“那是帮你,还是帮清和县主啊?” 崔旻也回了他一声啧,指腹在杯沿上摩梭了半天:“帮她就是在帮我,刘公这样想,就不会再有此一问了。” 谢鹿鸣在旁边听着,倏尔笑了一嗓子。 崔旻扭头看过去:“你喜欢上我们家的小幺了?” 谢鹿鸣的笑立时僵住,咳了一声:“这位县主,还真是明眼人。”说了一句后,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崔旻,“不过县主什么都告诉你,”他又啧了两声,“挺好的。” 崔旻也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是心说你就差嘴上没说破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了吧。 刘光同笑着摆摆手,引得二人朝他看过来,才问崔旻:“是什么帮,你先说来我听听。” 崔旻却又把目光放到了谢鹿鸣身上去,一时没有开口。 刘光同脑子转得快,只想了片刻,就明白过来。 他嚯了一声:“怎么着?你还真要对你亲叔叔下手?” 毕竟有姜家和薛家的前车之鉴在,刘光同立时就想明白过来。 这次崔家四房把主意打到了薛成娇身上去,崔旻这个时候跑回应天府来,多半还是为了这件事情。 但是为了一个薛成娇,他真的会对他亲叔叔下手不成? 谢鹿鸣也有些吃惊,扭头朝他看过去。 崔旻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请刘公替我查些人。” “哦?”刘光同狐疑了一声,“是什么样的人,还要你亲自跑回来一趟,特意来跟我说一声?” 崔旻正了正神色:“刘公应该还记得,当日袁文湘的那件事吧。” 刘光同一挑眉:“这事儿新鲜的大了,你跟我说了之后,我一直都记得啊,怎么着?又出什么幺蛾子了不成?” “倒不是什么幺蛾子,”崔旻又摇了摇头,“只是当时四房撵出去很多丫头,我是想请刘公派些人手,替我挨个查问查问这些丫头。” “怎么着?你还是怀疑四房的人是自己搞鬼,打算贼喊捉贼?”刘光同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不过也是,按正常来说,四房是最能在这件事里撇清关系的了。” 话到此处,刘光同扬着调子唷了一声。 他看看崔旻,又看看谢鹿鸣,旋即放声笑了:“怪不得你方才先看谢老二,怎么,怕他揍你啊?” 崔旻忍不住想要扶额。 刘光同的这张嘴,也就是他权倾朝野,没人敢拿他怎么样罢了。 若放在寻常人身上,不知要挨多少次的打。 谢鹿鸣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原来崔旻是为了拿四房的把柄,才求到刘光同这里来的。 他们口中所说的什么袁文湘的事情,他是不知情的。 不过他也隐隐听得出来,当初崔旻就怀疑过这件事,只不过是没有声张而已。 念及此,谢鹿鸣不由的勾唇笑了。 尽管崔旻口口声声说他不是为了清和县主,不过,要没有县主的这件事,他估计也不会想对四房怎么样才是。 难怪刚才他会先开口问起崔瑛的事情—— “崔瑛是崔瑛,崔家四房是崔家四房,”谢鹿鸣一边说着,一边剥了个蜜桔送进嘴里,“你也别看我,我早前就跟刘公说过。崔家这趟水,浑的很,像个大染缸似的,崔瑛若能早点脱离了崔家,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我呢,喜欢的是崔瑛,又不是她爹娘祖母兄长姊妹,旁的人,跟我一概没有关系。” 崔旻啧了一声,可是却没有出口反驳。 这才是他所知道的谢鹿鸣。 刘光同在一旁听着,笑了一声:“那你也够可以的啊,将来真要成了一家人,崔溥还不是你老泰山了?”他说着,伸手指了指崔旻,“他要动你心上人的父亲,你还无动于衷?要换了是我,先揍他一顿再说。” 崔旻和谢鹿鸣二人对视了一眼,双双笑了起来。 谢鹿鸣手中的桔子皮撂到石桌上去:“刘公也不用挑唆我,是非我是分得清的。崔家的事情,跟我没关系,这是人家的家事。和我有关的,只有崔瑛而已。” 崔旻眉心突突的跳了两下,心说你可真敢说,八字没一撇,我妹妹的事情,就成了你的事情了? 刘光同也是耸了耸肩,看向崔旻:“你瞧瞧这个人,可记得回了家去,告诉你四叔一声,这个人啊,不大靠得住,将来谢家有人登门提亲,他可得三思。” 崔旻终于是没忍住,伸手压了压太阳穴:“我不想给你们拦架,刘公还是少说两句吧。”(。) 254:能否自持 刘光同肩头一耸,不再打趣他二人。 他手中白子早扔回了棋盒之中,此时又笑着看崔旻:“打算什么时候走?” 崔旻盯着棋盘看了会儿:“本来打算今天就走的,但是想了想,还是过一夜再走的好。” 刘光同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谢鹿鸣看刘光同不下了,自然也就不再落子。 他沉思了半晌,才向着崔旻问道:“听说前两日,你们长房还出了件事哦?” 崔旻微眯眼,冷冷的翻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是快得很?” 谢鹿鸣不以为意:“我近来不过常往四房走动罢了。” 崔旻啧了一声,抿唇沉思了半天,又开口叫了刘光同一声。 其实谢鹿鸣突然提起崔家长房出事儿这程子事,刘光同是有些不赞同的。 崔旻这个人,是最不愿外人说他家中是非的,当然,也仅限于长房而已。 本来崔昱吃了家法这事儿,他也是从谢鹿鸣口中得知的。 但是崔旻不在应天府,他也懒得管崔家的这摊子事情。 可没想到谢鹿鸣竟先提了起来。 这会儿崔旻突然叫他,他眉心跳了两下:“怎么?” “这次我弟弟的事情,刘公怕还要操个心。”崔旻唇角微扬,只是笑不达眼底。 刘光同下意识的白了谢鹿鸣一眼:“好好的你提起这个做什么?还嫌老子一天天的不够忙吗?” 谢鹿鸣两手一摊,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 崔旻笑了两声,后话暂且未提。 倒是刘光同撇了撇嘴:“你说吧,还想干什么?” “我们长房有个丫头叫漆姑,她有个妹妹叫漆玉,刘公最好是能把这两个丫头一起查一查。”崔旻稍一顿,“四房是否有插手当日松鹤院的事,刘公也可以先从漆玉身上下手。” 刘光同咦了一声:“这两个丫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吗?竟能叫你记得住。” 崔旻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寻常的,只是巧合太多了,就总觉得不是巧合,而是蓄意为之了。” 刘光同听后啧了一声,也没多问下去。 崔旻在他面前一向是直言不讳的,但是这句话说的隐晦的很。 既然他不愿意说,刘光同自然也不会追着问。 他想了想,点头应下来:“你这回可欠了老子一份大人情。” “是了,从成娇的事情开始,我就欠了刘公一份大人情,”崔旻随着他的话说下来,才扭脸看向他,“等来日刘公回京,我在太白楼设宴请客。” 提起回京二字,刘光同眼底有精光闪过:“你看出来了?” 崔旻点点头:“刘公应该也早就知道的吧?” 谢鹿鸣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游移,最终落在了刘光同身上:“要回京了?” 刘光同神色肃了肃,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半个月前京城就送了信来,之后陛下还派人送了一封密信。虽未言明,然则信中也透露出了想让我回京的意思。” 谢鹿鸣啧了一声:“王芳如今独大,陛下这时候有意让你回京去要拿你牵制他吗?” 刘光同还没开口时,崔旻就已经先摇了摇头:“不是牵制,是到了收网的时候。” 谢鹿鸣倒吸一口冷气:“这里头有事儿?” 刘光同眼中闪过赞赏,冲崔旻点了点头,而后才道:“王芳嘛,资历也算不上深,跟在陛下身边服侍,还不如我的时间久。当年他突然得势,我还为这个纳闷了许久。只是近来全都想通了。” 谢鹿鸣听的云里雾里,可他一向对朝堂的事情也不感兴趣,无所谓的撇了撇嘴:“那我先祝刘公前途坦荡吧。” 刘光同呵了一声:“老子的前途自然是一片坦荡,但是有的人,离身败名裂就不远了。” 崔旻听出他言外之意,浅笑着回了一声:“不过我看陛下近来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怕没那么快。” 刘光同却先摇了摇头:“虽说圣心难测,但我多少还能摸得出陛下的用意。薛老二的事情陛下压下不发,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而已。现在先拿薛家开了刀,甄家和谈家只会更谨慎行事。陛下留着王芳,抬举着王芳,摆明了是要给甄家挖坑的,将来一个‘勾结内宦’的罪名,再加上贞妃被废的原因,到那个时候,甄家才是彻底要完了。” 谢鹿鸣心头一惊:“王芳和云南府还有牵搭?” 刘光同点点头:“这个牵搭,只怕时日还不短了。” 话到这里,他眼中突然暗了暗。 当年抬举王芳,是为了挖这个坑。 那当年同意把他放到应天府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刘光同抬眼看了看崔旻,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然则这份失落,很快就隐去了。 能把他外放,何尝不是一种信任呢? 崔旻看着他神色几变,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那么依刘公看,谈家如果安分守己,还有没有保全下来的可能?” 刘光同深吸了一口气:“这么说吧,甄家跟谈家,是没得比的。”他稍一顿,才又道,“甄家不过是出了个皇后,作为皇后的母家,后来居上而已。谈家这么多代了,跟皇室都是有牵连的,陛下要动他们,也无非是伤其根本就罢了,下死手?宗室之中,便会有人不答应的。” 谢鹿鸣眼珠子转了转:“我记得临江王是在穆贤皇贵妃膝下养过三四年的?” 刘光同嗯了一声:“临江王的生母是先帝的孟妃,孟妃去世之后,先帝就把他放在皇贵妃身边养着了。后来皇贵妃有了身孕,临江王也到了开府的年纪,不过皇贵妃心善,一直把临江王视若己出。当年皇贵妃生的那个小皇子夭折的时候,临江王日日进宫来请安,希望能开解开解她吧。”他说着又摇了摇头,“再加上福和长公主虽然远嫁,但是谈家是她外祖家,当年长公主何等的尊贵,但是北国来求娶公主时,她自请下嫁,到如今陛下若要对谈家下死手,岂非太过无情了吗?” 崔旻一颗心稍稍放回了肚子里:“如今端要看谈家能不能稳得住了。” 谢鹿鸣却皱了眉头:“谈贵妃如今在宫里一枝独秀,禁庭之内再无人可牵制,人都是有野心的,谈家未必能够自持。”(。) 255:绝配 崔旻始终是惦记着崔琼的。 若不是崔琼要嫁到谈家去,谈家人是死是活,又与他何干? “刘公,我能不能” “不能。”刘光同眉头紧锁,立时就打断了他的话,“你可别忘了,早我就提醒过你,这件事,你插不上手。你为了你姐姐,要去提醒谈家,可也要记住,谈家人自己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何须你去提点?” 崔旻沉默了下去。 是了,他和刘光同能明白的,谈家人未必不明白。 如果谈家不能自持,那他去提醒,又有什么用?将来如果给陛下知道了,他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我姐姐他”崔旻无奈的叹了一声,后面的话却没有再说出口。 谢鹿鸣听到这里,已然清楚了大半。 谈家处境如此尴尬,章老夫人当年为什么会给崔琼定下这桩婚事? 他眉心突突的跳了两下,刚要开口,却发现刘光同一双眼睛正看着他,几不可见的冲他摇头。 谢鹿鸣心头怔了怔,咬咬牙,收住了要出口的话。 刘光同伸手在崔旻肩头按了按:“有的事情,由命,不由人。” 崔旻扬眉看向他,抿唇不语。 从刘府离开,已经是半下午的时候了。 崔旻没让人送,只是只身出府,上了马回家去。 等他走后,谢鹿鸣还坐在那里,摸了摸下巴:“为什么不让我问?” 刘光同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心里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你又何苦要点明了呢?” “刘公这样做,来日就不怕他怪你不提点他?”谢鹿鸣挑眉。 刘光同呵了一声:“我说了,有的事情是命定的。崔琼生在这样的家里,有一位这样手段高明的祖母,这一切,都是她的命。崔旻一味的不愿意相信事情的真相,这不是我提点他两句,他就能清醒过来的。” 谢鹿鸣的手握成了拳,紧了又紧。 刘光同那边却叹了口气:“其实你提起崔昱的事,就已经很不妥了。” 谢鹿鸣愣了愣:“怎么?” “你不是不知道他,他们长房,就算里子全烂透了,也不容外人置喙的。”刘光同手中重又捏了颗白子,“况且为了薛家小丫头的事,他心里肯定就憋着一团火,今儿没跟你动起手,已经算是他够能忍得了。” 谢鹿鸣啧了一声直撇嘴:“要动手,我又不怕他。” 刘光同一个白眼丢过去,谢鹿鸣就笑了一声:“开玩笑的嘛。其实我觉得吧,崔旻就是看得太透彻了。正是因为看的太清楚,才更知道他们家里的肮脏不堪,我随口说一句,他心思又那样重,若换了旁的什么人,他只怕要以为是嘲讽的了。” “我是这个意思,所以说,也就是你,在我这里说一说,他当没听见,就过去了。”刘光同手中白子在棋盘上落下去,谢鹿鸣的一片黑子立时被吃了去,“他要走的路,跟咱们的这局棋,是一个道理的。” 谢鹿鸣唷了一声,忙盘算起棋盘上的子来:“才刚分明是我占了上风的。” “是啊,然则瞬息万变的道理,你忘了?”刘光同拍拍手,“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到京城去长住?” 谢鹿鸣眉心微动。 到京城去长住眼前的这盘残局 刘光同,还是想拉他入朝啊。 黑子久久没有落下去:“人各有志,我还是当年的话。”谢鹿鸣抬起头来,正好与刘光同四目相对,“我倒宁愿带着崔瑛,策马江湖,云游四方,漠北看雪,塞外牧羊,这大好的山河全凭我们去赏。这样的日子,岂不快哉?你要我到京城去,每日想的是阴谋算计,看的是诡谲朝堂,”他说着,摇了摇头,“我生来不是这样的人,我的宗族,也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人。” 刘光同深吸了一口气。 从与谢鹿鸣相识以来,这是他第四次被拒绝了。 很快他眉头舒展开来:“君子不强人所难,你不愿意,便算了吧。若待哪一日,你主意变了,再到京城来找我。” 谢鹿鸣见他说得如此坦然,便勾唇笑了笑:“刘公就不怕与崔谢二氏走的太近,将来陛下也给你扣一顶勾结的帽子吗?” 刘光同放声笑起来:“我不是王芳,不会有这么一天。我即便是玩弄权术,可始终也没忘了自己的身份。” 言外之意,是王芳近些年来,委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朝堂上的事,谢鹿鸣虽然没兴趣,可生在这样的家里,多少也是知道的。 其素、王芳、刘光同,甚至包括当年手握东厂,权倾一时的孟朝。 到如今孟朝身死,刘光同外放应天府,其素虽看似是第一大太监,然则不过颐养在内宫之中而已。 王芳一人独大,这话绝不是信口胡说的。 得意忘形,是应该的。 谢鹿鸣笑了两声:“他如果不是一朝得势,也不至于到如今得意忘形了。” “那是,”刘光同朝他努努嘴,“老子风头最盛之时,也没想他这么跳,还敢私下里跟云南有来往,简直是找死。”说着又很不屑似的,“要不是陛下抬举着,他早就死了几回了。” 谢鹿鸣沉沉的嗯了一声。 二人沉默了许久,刘光同想起崔家四房的事情来,才又嗳了一声:“四房的事儿,你真不打算插手?” 谢鹿鸣眉眼弯弯的:“刘公还不知道我吗?我若有心插手,即便是当着崔旻的面,也不会扯谎说我不管的。” 刘光同哦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了。今日你知道崔旻的意图,却不告诉崔瑛,仔细来日她知道了,心中将你恨透。” 谢鹿鸣呵了一声:“恨我?崔旻要拿四房把柄,绝不是为了把四房送上绝路。难道刘公以为,崔旻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为了清和县主,连骨肉至亲,也能不讲情面?” “崔旻啊——”刘光同长长的拖了个音,可是后话却并没有再说,只是呵了两声,就收住了声音。 谢鹿鸣挑眉看他,也随着他笑了两声:“他什么时候看上这位县主的?”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下巴,“一只笑面狐狸,带着一只还没长大的小狐狸,”他又啧了两声,“也算得上是绝配了。”(。) 256:回心转意? 回到家中时,崔旻在门口翻身下了马,把马缰交给小厮,自己提步上台阶进了门去。 他刚迈过门槛,稍一抬头,迎面就看见崔昱背靠着圆柱,站在那里正目不斜视的盯着他。 这是在等他了? 崔旻几不可见的撇了撇嘴,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迈开步子就往前走。 从崔昱身边路过时,他丝毫没有停留。 崔昱眉心微拢,手一伸,拽住了他:“不想跟我谈谈?” 崔旻停下脚步来,啧了一声,回过头来看他:“谈?谈你日日醉酒,叫祖母和母亲担忧伤心,还是谈你耽搁课业,影响来日下场?” 崔昱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暴怒,反倒是一脸的平静。 空气凝结了须臾。 崔昱唇角微扬,正是一抹冷笑:“那不如我们来谈一谈,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了成娇,”崔旻伸手打开他的手,退了两步,与他平视,“但这跟我,却并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 崔昱倒吸了一口凉气,叫崔旻狠狠地噎了一把。 他刚丢出了一个你字,后话还没来得及出口。 崔旻那边就已经浅笑温润说道:“当日我便说了,这是祖母的决定,能不能让祖母改变心意,是你的本事。难道你还指望我帮你一把?”他说着,又连声啧了两声,“你如今学的这样,祖母对你早就失望至极了,你拉着我谈为什么,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崔昱呵了一声,脊背挺得很直,靠在身后的圆柱上,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只是不甘心。”他翻了眼皮看向崔旻,“凭什么最好的都是你的呢?” “崔昱,别像个莽夫一样没见识了。”崔旻蹙眉瞪他,“从小到大,什么好的不是紧着你来?便是我有的,也都是先紧着你喜欢的随你挑。你现在来问我,凭什么最好的都是我的?” 崔旻似乎是觉得他的这番话实在是好笑至极,脸上的表情有些嘲弄:“我来问你,我劝过你的话,你又何时真正的听过?就拿姜云璧的那根络子来说,我难道没告诉你,来历不明,不要轻易上身?后来你被祖母训斥,难道不是你自己惹的?” 崔昱的拳头松了松,旋即又紧了紧:“是了,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你总爱提醒我。可是——”他突然咬重了话音,冷冷的看崔旻,“在成娇的事情上,你却从没提点过我一句!你既然早知道,我做的这样外露,会引起祖母的不满,为什么半年多以来从没跟我说过?” 崔旻叫他说的有些动了气,一把攥住了他衣襟,有些咬牙切齿的开口道:“我,凭什么要提醒你?你自己没有脑子吗?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你敢陪着成娇胡来,算计姜云璧的时候,就该想到祖母会动怒!” 他的一句凭什么,如当头棒喝一般,叫崔昱立时无话可说。 崔昱有些怔怔的。 是了,崔旻凭什么事事都要提醒自己呢? 他只是觉得,很不甘心啊。 面前的人,是他敬重了十几年的兄长,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可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崔昱总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崔旻似乎从一开始,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一样。 当时他说过,不会争,不会抢,只要自己有本事让祖母改变心意 可是事情却并没有朝着他所预期的那样去发展。 成娇莫名其妙的离开了崔家,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去了京城。 他觉得,这一切都跟崔旻脱不了干系。 然而崔旻究竟又是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却实在无从得知。 一瞬间的无力感,打的崔昱措手不及。 “如果当初你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成娇从我身边抢走,就不该跟我说那样的话,那样欺骗我,”崔昱死死的攥住崔旻的手腕,奋力的甩开他的手,“你离开家之后,我本以为事情都会回到原来的模样,可是成娇跟我渐行渐远,甚至连见我一面,都极不情愿。我不信你,我也没办法信你,你究竟跟她说过些什么?” 崔旻心里的火气,消去了大半。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崔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这个弟弟,甚至都还不知道,祖母已经跟袁持舟放过了话,商量过了,将来要把慧真许配给他。 听他如今话里的意思,这件事情,他还是毫不知情的。 成娇会疏远他,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没办法告诉他。 崔旻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肩膀上压了压:“如果这样想,让你好过一点,那你就当是我跟她说过什么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冲崔昱摇了摇头,“自古以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从来没盼着你做个英雄,可你总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个世道这样乱,你却把目光全放在内宅里,你自己觉得这样合适吗?” 他的话,崔昱还是受教的,只是脸色有些冷,冷笑了一声:“你有了成娇的一颗真心,说出这番话,自然轻描淡写。” 他说着,拍开了崔旻的手。 崔旻心中微微震惊。 难怪崔昱会这样针对他,难怪姐姐说——上次崔晏在言景堂提起他,崔昱当场就变了脸。 原来,崔昱竟以为,成娇是喜欢上了自己,才会对他日渐冷淡的。 “有很多事情,将来你都会明白的,只是如今不要再胡闹了。”崔旻无奈的叹了口气,“四房如此不安分,祖母和母亲日日要提防着他们,你还要胡闹不成样子,”说着他又摇了摇头,“不是说不甘心吗?那就该好好的做你的功课,来日金榜题名,也压我一头。”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宅子里去了。 崔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整个人都恹恹的。 他胸中有一腔怒火,可是对着崔旻时,却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崔旻不接招,而且就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这让崔昱有些无所适从,也不大能接受。 他想堂堂正正的和哥哥比一次,也许,成娇会回心转意呢? 这个念头刚起,他就又自嘲的笑了一声。 回心转意? 不是早就明白,再无可能了吗? 祖母那一关,他就已经过不了了。 崔昱望着崔旻离去的方向,站了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一抹释然一闪而过,提步回家,再无其他。(。) 257:我答应你 却再说刘光同那边,办事确实是极快的。? 崔旻离开刘府时,已是未末时分,而刘光同把确切的消息送到崔家时,才不过酉时初刻。 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他就已经提崔旻查清楚了漆姑和漆玉二人的事情。 崔旻在得到消息时,竟不知是该松下一口气,还是该觉得愤怒。 他先支使人去回了润大太太一声,只说当日四房那些丫头们的名册不需要再准备,事情他已经弄清楚了。 而后便匆忙的往敬和堂那里去。 他进去时,章老夫人手里有一只精致的玉碗,碗里是补养的粥。 章老夫人见了他来,招手叫他近前,小碗也往旁边放了下去:“怎么?有眉目了?” 崔旻沉沉的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已经弄清楚了。” 章老夫人唷了一声:“竟这样快吗?”说着她又啧了一声,“不愧是刘光同啊。” 崔旻知道自己的祖母是不待见刘光同的,这句话多半也是嘲讽地意思更重些,于是就没接话。 章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吸了口气,打丫头把玉碗撤下去,才问他:“那你说吧,我也想听听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旻嗯了一声,往旁边儿坐下去:“祖母知不知道,昱哥儿和成娇,当日是怎么样的盘算?” 章老夫人微眯了眼:“这个我还真没仔细问过你弟弟。” 说完了这一句,觉有些古怪,就又问道:“这事儿还得从他们身上说起不成?” 崔旻回了一句正是了,才又说下去:“当日昱哥儿买通了松鹤院的一个丫头,名叫漆玉的。祖母估计也有点印象,就是漆姑的亲妹妹。漆玉这个丫头,手脚本来就不怎么干净,当初四婶一时没落她,不过是因着她们老太太寿诞将至,暂且腾不出手料理而已。所以昱哥儿是拿住了这一点,才花银子买通的她。” 章老夫人冷呵一声:“瞧瞧你的好弟弟吧,朝堂局势只怕他都没这么清楚的。” 崔旻也不想再在祖母的面前败坏崔昱的,于是忙岔开了话题:“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个漆玉的身上。” “嗯?”章老夫人转了转音调,“怎么说?” 崔旻想了会儿,理了理头绪,才开了口:“四房的老恭人,也是暗地里授意过她的。所以当日就算没有昱哥儿插手,她还是会把那些酒水拿给文湘吃。” “谁?”饶是精明如章老夫人,此时也震惊不已,“你是说钱氏吗?她自己要害文湘不成?” 崔旻抿唇:“祖母仔细想一想,老恭人为的是什么。而且祖母可能不太清楚,文湘当日,也是对成娇动过心思的。” 后面这半句话,本来他并不想说。 他不想让祖母觉得,成娇在崔家的那些日子里,还招惹了诸多是非。 他们兄弟不算,竟还有一个袁文湘。 然则这件事情,确实是个很关键的点,他又不得不说。 果然,章老夫人听后眉头紧锁:“他喜欢成娇?” 崔旻脸色沉了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章老夫人眸色微暗下去,盘算了半天,才有些回过味儿来。 袁文湘喜欢成娇,钱氏未必不知道,而姜云璧自己有心思想嫁给崔昱,她也未必不知道。 当日给袁文湘吃酒,可能钱氏的目的,压根就不是要败坏姜云璧和崔昱的名声,她的目标,其实还是薛成娇。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想挑起长房的怒火,从而达到她要分宗的目的。 “这么说来,这个漆玉是两头拿钱,两头办事?”章老夫人突然品出味儿来,啧了两声,“这次漆姑故意把事情闹大,也是她暗地里授意的?” 崔旻点了点头:“刘公派人到她们家里去盘问过,您知道东厂出来的人,对付两个小丫头,是轻而易举的。” 章老夫人嗯了一声,倒难得的没有反驳:“你继续说。” “漆玉当日出府后,漆姑心里其实一直不服气,她可能是觉得,漆玉不过是这场内宅争斗中一个牺牲品而已。”崔旻稍稍顿了顿,“一直到半个月前,老恭人悄悄地找上她,说是事情到了今天,崔昱和薛成娇置身事外,总要让他们也付出些代价才好一类的话。” 章老夫人嘶了一声:“漆姑就不知道,当初是她先授意的漆玉吗?” “她是知道的,但是老恭人当初许诺漆玉的是,事成之后把她调到自己房里去服侍,不会让她受到牵连的。” 章老夫人呵的冷笑了一声:“这样的鬼话,她们也信了。” 崔旻撇了撇嘴,是啊,这样的话,也只有漆玉她们这样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才会信。 钱氏摆明了做贼心虚,当天松鹤院的事情,不管落入圈套的是谁,漆玉都不可能再在这府里待下去的。 不然将来只要有人起了疑心,拿住了漆玉,钱氏也是个百口莫辩。 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原由后,章老夫人无奈极了。 其实崔旻说要跟她打一个赌的时候,她已经隐隐的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只是钱氏钱氏的心,实在够狠。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章老夫人合了合眼,没再看崔旻。 崔旻顿了顿:“祖母还记得我早上说的话吗?” 章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气:“答应分宗。” 说完了,她苦笑了一声:“十七年。” 她没头没脑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崔旻一时不解,不敢随意接话。 章老夫人又睁开眼来,看向他:“我苦苦支撑了十七年,这个家,到今天,呵”她摇着头,“旻哥儿,你老实的告诉我,如果我不答应分宗,将来你接过这个家时,是不是还是要分宗?” 崔旻沉默了很久,终究横了心,点了头:“是,头一件事,就是要分宗。” 章老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收紧了好些:“我答应你,这个宗,可以分。” 崔旻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去。 章老夫人又叫了他一声:“后儿一早再走吧,明天,明天你去二房和三房走一趟,也看看他们是怎么说。这件事情,你父亲和母亲出面都不合适,你弟弟”说起崔昱,老夫人更是一个劲儿的摇头,“所以还得你去说。”(。) 258:试探(三更) 崔旻微一愣怔,却仍旧是满口答应下来:“好,我后天一早再走。” 章老夫人似乎是疲惫极了,声音里都透着沉闷:“这件事情,我顺了你的心意,以后——这个家,你得给我守好了。”她抬眼看过去,“做得到吗?” 崔旻心头一动,飞快的点了头。 章老夫人面色才稍稍舒展一些。 只是她思绪转的很快,突然就又想到了刘光同。 于是她叫了一声昱哥儿。 崔旻忙抬头看过去:“祖母还有什么事要吩咐的吗?” “咱们家的事情,刘光同还知道什么?”章老夫人眼中有精光闪过,盯着崔旻,眼珠子都没转一转。 崔旻心里咯噔一下。 莫名的,他就想到了崔琼的婚事。 祖母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呢? “祖母指的是什么?”再开口时,他显然已经带了些试探的意味在里面。 章老夫人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你自己应该清楚,家里的事,终归是家里的事。刘光同与你交情再好,也只是个外人,且是个权宦。有些分寸,你的把握好了。” 说完后,也不再给崔旻继续试探下去的机会,她摆了摆手:“你去吧,我有些累了。” 这个逐客令一下,崔旻就算想要再问,也没法子再问下去。 他只好起身告了礼,退了出去。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曹妈妈才又端着那只玉碗回到此间来。 她服侍着章老夫人坐起来,玉碗往老太太面前递了递:“又叫她们熬了一碗,老太太多少再吃些。” 章老夫人没伸手接,冲她摇了摇头:“眉卿,旻哥儿这个孩子,太聪明了,我不过多问了一句,他就起了试探的心意,只怕琼姐儿这桩婚事,他心里早就存了疑影了。” 曹妈妈端着碗的手也僵了一下:“大爷他会体谅老太太的。” “他不会。”章老夫人斩钉截铁的否认了一句,“他如果会体谅我,今天不会说要分宗。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是一路看着我如果跟家里这些豺狼虎豹斗智斗勇的,没想到,到头来第一个来拆我台的,竟是我的亲孙子。” “老太太”曹妈妈软着声儿叫了一句,“其实我从前也劝您,这个宗,早分早干净。可是您有您的筹谋,我见识短浅,更不敢多说什么。如今大爷既然也这样说,您还是觉得这个宗,不应该分吗?” 章老夫人所有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个宗,真的不应该分吗? 如果早些答应了四房分了宗,也许根本不会出这么多的事。 半年多以来的桩桩件件,不要说把薛成娇牵连其中,归根结底,还是冲着她们长房来的。 为什么不愿意分呢? 章老夫人眼底染上了一抹悲伤。 她还记得,那是十七年前,她的丈夫,在弥留之际,屏退众人,独留她一人在床榻之前。 彼时他握着她的手,分明已经到了那样的时候,可他却不知从哪里生出好大的力气,捏的她手都在发疼。 他说,这个家,从今以后要靠你了。 他说,不管有多难,你要撑下去,就当是替我,替老祖宗,守住这份家业。 他说,家里人多,人心不齐,我知道你很为难,算是我求你的吧,只这一件事,婷婷,当我求你的。 章老夫人的眼角,有泪珠滑落。 彼时她忙不迭失的点头,她没办法让丈夫失望。 而她点头的那一刻,他仿佛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 原本握着她的那只温热的大掌,就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他们成婚十几年,举案齐眉,恩爱始终如初。 她答应过他的,可事到如今,她也有些茫然了。 这么多年的坚持,为了丈夫临死前的心愿,和那一句“婷婷,当我求你的”,她苦苦的坚持了这么多年。 曹妈妈在看见她眼角泪珠的那一刻,有些愣住。 章老夫人抹掉了泪:“下个月我要到徐合去。” 曹妈妈一愣:“您说徐合吗?” “嗯。”章老夫人吸了吸鼻子,“这十几年来我都操劳着家里的事情,从没有好好的去陪陪他,下个月我要去徐合小住。” 怪不得怪不得老太太方才会掉泪了。 曹妈妈嗯了一声:“那等过几日,我就叫金陵她们去安排起来。” 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崔旻在家里吃过了早饭,同他母亲请了安,又去了一趟敬和堂。 只是章老夫人并没有见他,打发了曹妈妈来支应他,只吩咐他忙自己的事情去,旁的一概都不多说。 崔旻心下微沉,站在屋外拜了个礼,才先往三房那里去了。 这也是他昨日就想过的。 二房和三房到底还是不同的。 三房一心是想要依附长房的,而且崔琦的事情,他也很想跟她谈一谈。 二房呢?二房在过去的事情里,绝不是一身干净的。 如今想答应四房分宗,他们答不答应,还是个未知数。 只有先拉稳了三房,再去跟二房谈条件,这事儿才稳妥些。 崔旻过三房,先来陪他的自然是崔昂和崔显兄弟两个。 崔显见了他时,满脸都是笑:“大哥哥一去京城也快两个月了,京城好玩吗?是不是有好多应天府没有的?” 崔旻只是一味的笑着,却并不回他。 崔昂看了半天,拉了崔显一把,才问崔旻:“大哥哥是有事吗?” 崔旻这时才点了点头:“三叔在家吗?” 崔昂想了下,摇了摇头:“父亲今天一早出门去了,大哥哥要找父亲的话估计得下半天再来一趟了。” 崔旻嘶了一声。 下半天他没那么多时间在家里处理这件事,而且最棘手的还是二房那边。 于是他想了会儿:“三婶在吗?” 崔昂明显楞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 然后崔旻脚步微动,挪了两步:“你先去替我回一声吧,看看三婶有没有空。” 崔显在旁边听着,一个劲儿想要说话,崔昂却始终按着他,示意他闭嘴。 这会儿听了崔旻这样说,他打发了崔显:“你去,看看母亲这会儿在做什么,回一声说大哥哥来了,有些事情要回。” 崔显嘴一撇,显然是不情愿。 崔昂瞪了他一眼,他才老老实实的拔腿走了。 等他走了,崔昂才深看了崔旻一眼:“大哥哥是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能知道吗?”(。) 259:没有下一次 崔旻眼神倏尔变深了些,微微抬了手,在崔昂肩膀上按了一把:“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给你们听的,我先见了三婶,你要是想知道,只管问三婶就是了。” 崔昂拍了拍他的手,稍稍退开一步:“大哥哥还是觉得不能说就是了。” 崔旻只是唇角微扬,却没再多跟他说什么。 正巧了崔显从周氏那边回来,一路往二人这里来时,已隐隐感觉到两个哥哥之间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咽了口口水:“母亲叫大哥哥过去呢。” 崔旻这才点了点头,迈开步子,绕过二人,往周氏那里去了。 待他走远一些,崔显才扭头看向崔昂:“怎么了吗?” 崔昂似笑非笑,眼底有耐人寻味的光芒一闪而过:“真有趣,”说完了,他拍了拍崔显,“诚然,我们都是傻子一样的人。” 崔显啊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旋即又啧了两声,冲着崔昂摇了摇头,径直离开了。 再说崔旻往周氏那里去时,进了屋中先请过了安。 周氏挂着笑招呼他坐,又叫丫头上了他素日里爱吃的太平猴魁。 过了须臾她才开口问:“我听显哥儿说,你本来是找你三叔的?” 崔旻点了点头:“不过三叔不在家,这事儿跟三婶说也是一样的。” 周氏哦了一声:“那你说吧。” 崔旻四下里看了看屋中服侍的丫头们。 周氏会意,给了降真一个眼神。 降真领着丫头们出去,自己又回到屋中,只是不往这边来,不过守在门口而已。 崔旻看了,不由觉得周氏这里的丫头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的有规矩。 周氏见人退了出去,才冲他扬眉:“说吧。” “还是为了之前云璧的事情,”崔旻放下手中茶盏,说这话时,是看着周氏神色的。 果然,周氏神色微变,他笑了笑,又道:“诚然当日是有昱哥儿一时糊涂,但是这件事,本来也是四房先起的头。” 周氏听到这里,一时有些发懵。 于是她追问了一句:“什么叫四房先起的头?这里面还有四房的事儿吗?” 崔旻却也不急,只是将当日钱氏的那些小算盘一一说与周氏听,顺带着把这回漆姑捅破这事儿的原因,也告诉了她。 等说完了,他稍顿了下,又吃了口茶,才继续道:“不然事情过去了几个月,漆姑就算心里再有怨气,也不会糊涂到在言景堂跟照月起冲突。” 周氏沉默了下去。 这太匪夷所思的。 如果按照崔旻的说法,那岂不是钱老恭人在算计她自己的亲外孙? 就为了打击长房,要把袁文湘这么赔进去? 于是她眉头紧锁,看向崔旻:“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不是三婶不信你,只是你今日说的这件事,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话音一顿,咬了咬牙,“证据呢?你说了这么多,我不可能听你一面之词的。” 崔旻似乎早就想到了她会有此一问,从袖口中摸出两张叠好的纸来。 他起了身往周氏身边走了两步,两张纸搁到她身侧的小案上,而后又退回椅子那里去:“这是漆姑和漆玉两个人画了押的,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周氏狐疑的看看他,又看看那两张纸,手动了一下,但是最终也没有拿起来去看。 “那你特意来告诉我们,又是什么用意呢?”周氏努努嘴,“你也说了,事情过去了几个月。本来这次牵扯进来昱哥儿,我就不愿意再追究了,不过是我们老太太咽不下这口气,才闹的昱哥儿挨了打。如今又捅出四房来,”周氏说着摇摇头,“我实在没心气儿去计较。” 在她看来,长房让崔旻来告诉他们这件事,无非是希望她能拉上袁老恭人一起,大闹四房,讨要说法。 可是她肯定不会这样做的。 和四房积怨已深,她不想再为了姜云璧的事情,把原本就已经撕破了的脸,再粉碎一次。 崔旻心下不屑。 他的这位好三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只是他面上不动声色,摇了摇头:“我祖母打算同意分宗。” 周氏惊愕不已:“分宗?老夫人要同意分宗?” 这怎么可能呢? 这十几年来,家里发生过多少事,老夫人都咬着牙撑了过来。 到了如今,就因为四房胡闹的过了头一些,她竟同意分宗了? 崔旻点点头:“这本就是我劝了祖母的。四房为了分宗,连亲戚之间都下得去手,先是云璧,后是”他话到这里,顿了一下,没有再提,岔开了话题继续道,“他们既然这么想分宗,那就干脆顺了他们的心意,叫他们搬出去单过。” 周氏眯了眼:“那你跑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崔旻扬唇笑了一声:“祖母的意思是,既然要分宗,四房要搬出去单过,就看看二叔和三叔是什么意思。要是都愿意撂开手大家各自立门户,那就索性一起办了。” 周氏心里咯噔一声:“你去过二房了?” 崔旻也不瞒她,径直的摇了头:“我是先到这边来的。” 周氏立时就明白过来了。 崔旻确实是个聪明孩子。 他先选择了三房,如果三房跟长房站在了一起,那二房权衡利弊之下,也不可能跟着四房一起分出去单过。 二房要的,还是整个崔家。 周氏心下不由的冷笑。 长房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十几年来她都努力的在向长房示好,现在这个情况,她能选择不跟着长房身后吗? 分出去单过? 四房有这个底气,他们三房可没有。 于是周氏心里有了计较:“四房也太胡闹,我们是不愿意分宗的。老祖宗留下这么一份家业,到了我们这一辈,难道就要散了不成?亏得老祖宗从前那样偏爱四房,竟活养了白眼狼出来。” 崔旻听她说得冠冕堂皇,也不拆穿,只是问道:“三婶不再跟三叔商量一番吗?” 周氏很快点了头:“这事儿不用商量,你三叔那里我自有我的说法” “那三婶可要想好了,”崔旻话音稍微重了重,“这一次不愿意分,可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周氏心微微一沉。 这是警告。 然而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重重的点了头,声儿也沉了沉:“你只管回去告诉老太太,三房不愿意分宗。”(。) 260:相冲还是存心 崔旻眼神倏尔变深了些,微微抬了手,在崔昂肩膀上按了一把:“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给你们听的,我先见了三婶,你要是想知道,只管问三婶就是了。” 崔昂拍了拍他的手,稍稍退开一步:“大哥哥还是觉得不能说就是了。” 崔旻只是唇角微扬,却没再多跟他说什么。 正巧了崔显从周氏那边回来,一路往二人这里来时,已隐隐感觉到两个哥哥之间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咽了口口水:“母亲叫大哥哥过去呢。” 崔旻这才点了点头,迈开步子,绕过二人,往周氏那里去了。 待他走远一些,崔显才扭头看向崔昂:“怎么了吗?” 崔昂似笑非笑,眼底有耐人寻味的光芒一闪而过:“真有趣,”说完了,他拍了拍崔显,“诚然,我们都是傻子一样的人。” 崔显啊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旋即又啧了两声,冲着崔昂摇了摇头,径直离开了。 再说崔旻往周氏那里去时,进了屋中先请过了安。 周氏挂着笑招呼他坐,又叫丫头上了他素日里爱吃的太平猴魁。 过了须臾她才开口问:“我听显哥儿说,你本来是找你三叔的?” 崔旻点了点头:“不过三叔不在家,这事儿跟三婶说也是一样的。” 周氏哦了一声:“那你说吧。” 崔旻四下里看了看屋中服侍的丫头们。 周氏会意,给了降真一个眼神。 降真领着丫头们出去,自己又回到屋中,只是不往这边来,不过守在门口而已。 崔旻看了,不由觉得周氏这里的丫头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的有规矩。 周氏见人退了出去,才冲他扬眉:“说吧。” “还是为了之前云璧的事情,”崔旻放下手中茶盏,说这话时,是看着周氏神色的。 果然,周氏神色微变,他笑了笑,又道:“诚然当日是有昱哥儿一时糊涂,但是这件事,本来也是四房先起的头。” 周氏听到这里,一时有些发懵。 于是她追问了一句:“什么叫四房先起的头?这里面还有四房的事儿吗?” 崔旻却也不急,只是将当日钱氏的那些小算盘一一说与周氏听,顺带着把这回漆姑捅破这事儿的原因,也告诉了她。 等说完了,他稍顿了下,又吃了口茶,才继续道:“不然事情过去了几个月,漆姑就算心里再有怨气,也不会糊涂到在言景堂跟照月起冲突。” 周氏沉默了下去。 这太匪夷所思的。 如果按照崔旻的说法,那岂不是钱老恭人在算计她自己的亲外孙? 就为了打击长房,要把袁文湘这么赔进去? 于是她眉头紧锁,看向崔旻:“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不是三婶不信你,只是你今日说的这件事,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话音一顿,咬了咬牙,“证据呢?你说了这么多,我不可能听你一面之词的。” 崔旻似乎早就想到了她会有此一问,从袖口中摸出两张叠好的纸来。 他起了身往周氏身边走了两步,两张纸搁到她身侧的小案上,而后又退回椅子那里去:“这是漆姑和漆玉两个人画了押的,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周氏狐疑的看看他,又看看那两张纸,手动了一下,但是最终也没有拿起来去看。 “那你特意来告诉我们,又是什么用意呢?”周氏努努嘴,“你也说了,事情过去了几个月。本来这次牵扯进来昱哥儿,我就不愿意再追究了,不过是我们老太太咽不下这口气,才闹的昱哥儿挨了打。如今又捅出四房来,”周氏说着摇摇头,“我实在没心气儿去计较。” 在她看来,长房让崔旻来告诉他们这件事,无非是希望她能拉上袁老恭人一起,大闹四房,讨要说法。 可是她肯定不会这样做的。 和四房积怨已深,她不想再为了姜云璧的事情,把原本就已经撕破了的脸,再粉碎一次。 崔旻心下不屑。 他的这位好三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只是他面上不动声色,摇了摇头:“我祖母打算同意分宗。” 周氏惊愕不已:“分宗?老夫人要同意分宗?” 这怎么可能呢? 这十几年来,家里发生过多少事,老夫人都咬着牙撑了过来。 到了如今,就因为四房胡闹的过了头一些,她竟同意分宗了? 崔旻点点头:“这本就是我劝了祖母的。四房为了分宗,连亲戚之间都下得去手,先是云璧,后是”他话到这里,顿了一下,没有再提,岔开了话题继续道,“他们既然这么想分宗,那就干脆顺了他们的心意,叫他们搬出去单过。” 周氏眯了眼:“那你跑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崔旻扬唇笑了一声:“祖母的意思是,既然要分宗,四房要搬出去单过,就看看二叔和三叔是什么意思。要是都愿意撂开手大家各自立门户,那就索性一起办了。” 周氏心里咯噔一声:“你去过二房了?” 崔旻也不瞒她,径直的摇了头:“我是先到这边来的。” 周氏立时就明白过来了。 崔旻确实是个聪明孩子。 他先选择了三房,如果三房跟长房站在了一起,那二房权衡利弊之下,也不可能跟着四房一起分出去单过。 二房要的,还是整个崔家。 周氏心下不由的冷笑。 长房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十几年来她都努力的在向长房示好,现在这个情况,她能选择不跟着长房身后吗? 分出去单过? 四房有这个底气,他们三房可没有。 于是周氏心里有了计较:“四房也太胡闹,我们是不愿意分宗的。老祖宗留下这么一份家业,到了我们这一辈,难道就要散了不成?亏得老祖宗从前那样偏爱四房,竟活养了白眼狼出来。” 崔旻听她说得冠冕堂皇,也不拆穿,只是问道:“三婶不再跟三叔商量一番吗?” 周氏很快点了头:“这事儿不用商量,你三叔那里我自有我的说法” “那三婶可要想好了,”崔旻话音稍微重了重,“这一次不愿意分,可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周氏心微微一沉。 这是警告。 然而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重重的点了头,声儿也沉了沉:“你只管回去告诉老太太,三房不愿意分宗。”(。) 261:威胁 朱氏和周氏是不同的。 周氏一心依附,压根就不需要对她使什么手段,分宗这件事,她是一定不会答应的就对了。 可是朱氏要的是整个崔家,她心里巴不得长房不好,想让她站在长房这边,先把四房孤立出去,就得花些功夫。 崔旻来的时候就已然想好了。 一味的在朱氏面前卖乖,也未必能讨着好。 崔旻扬眉:“心照不宣,就是了。” 朱氏啧了一声:“我说你怎么这次回来,各个房头走动的这么勤快。”她指腹在太阳穴上压了压,“上一回你弟弟的事情,三房老太太只怕把你们恼透了吧?” 崔旻对此却不予理会。 袁氏是没算计的人,而且她看似持中馈,可真遇上什么事儿,周氏的话也不是全然不顶用的。 崔旻微扬了眉:“今儿既然过来,有个事情,还想跟老太太回明了。” 朱氏努努嘴:“你说来我听听。” “四房一心想要分宗,也闹了这么多年了,”崔旻吸了口气,“我祖母答应,给他们分,将来四房搬出去单过,和吉祥巷崔家,再无瓜葛。” 朱氏听到此处,硬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章氏会在这个时候,同意分宗。 “我看你祖母是年纪越大,人越糊涂了。”朱氏嗤笑一声,“这事儿,我头一个不答应,想都不用想。” “是吗?”崔旻笑着反问了一声。 只是他这语调之中,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听的朱氏心头一怔。 果然,崔旻又继续说道:“给一位县主下了毒,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够不够晏哥儿下大狱的,不然老太太试试?” “啪”的一声。 朱氏一掌拍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手心立时红了一大片,足可见她用力之大。 “你敢威胁我?” “老太太何必说的这么难听?”崔旻不为所动,仍旧端坐着,“这完全可以当成是一笔交易。老太太带着二房赞成分宗,自然了,我们要的,是孤立四房,即便将来分了宗,也别影响了自己家里的名声。下药的这件事呢,成娇自己也不愿意计较,我们自然也揭过不提。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朱氏冷笑了一声:“你这个算盘打的倒是极好,然则你所说下药一事,空口无凭而已,况且,你一个晚辈,这样口无遮拦的威胁我,这就是你父亲和老师教你的孝道吗?” 崔旻啧了一声:“老太太想是忘了,这世上,大约还没什么是东厂查不出来的。” 他说着,稍顿了顿:“家里的事情,我并不是让刘公知道那么多。可如果老太太执意要试试看,我也想试试看,事情过了几个月,刘公究竟还能不能查出蛛丝马迹来。” 朱氏让他将了一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东厂是什么手段,她不是无知妇人,自然心里是有数的。 崔晏的事情,上次崔琦已经捅出去了,如果真的交给刘光同去细细的查,但凡是长房不留情面,崔旻手段再狠一些,崔晏能讨什么好处? 而且就算家里能出面保全他,只怕将来考取功名上,是再也无望了的。 其实对于分宗这件事情,她没什么死咬着不松口的。 四房想出去单过,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 她想替儿子独揽崔家,只需要排挤长房就够了。 而且崔溥是个有能力有野心的人,钱氏也不是糊涂蛋。 将来就算有一天,二房心愿得偿,四房的矛头还是会对着他们来。 如今章氏肯答应分宗,实际上是替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只是崔旻今日所为,实在让她心中恼怒。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家里的晚辈这样威胁。 不得不说,崔旻这些年在外见多识广,又有刘光同与他交好,替他铺路,他和家里的这些孩子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你拿成娇的事情,来跟我做这笔交易,就不怕你母亲知道了,要同你置气吗?”她摸了摸下巴,“依我看来,成娇这个丫头,心思也算是重了,若是知道了,只怕更要与你生分。” 崔旻眯了眼:“这件事情本来就可大可小,成娇也不是小心眼的姑娘,当日既然没有追究,到如今自然不会再去提。”他呵了一声,“该利用的,要利用。该记在心里的,也要记在心里。这本是不冲突的,这个道理,老太太都忘了吗?” 屋中沉默下去。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崔旻在等。 朱氏在想。 这样静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 朱氏抬眼向他看过去:“回去告诉你祖母,她选了一个很会做交涉的人。” 崔旻心中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朱氏礼了礼:“那我就先回去了。” 朱氏朝他摆手,不再多话。 等他走后,朱氏才将身侧桌案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她心中如何不恼? 本来对崔琦并没有如何恼怒,到眼下,却将她恨了又恨。 若不是她在薛成娇的面前捅出崔晏来,今天自己何至于让崔旻这样牵着鼻子走。 再说崔旻自她那里出来后,确实是长出了一口气的。 他用这样的法子对付朱氏,其实根本就不是十拿九稳。 不过是朱氏对分宗一事无所谓而已。 只是经此一事,他反倒更加笃定——下药的事情,如果真的要查,崔晏是一定跑不了的。 不然朱氏不会这样就松了口。 她怕崔晏出事,怕他真的去请刘光同帮忙查证这件事。 崔旻冷笑了一声,脚步顿住,回过身来,朝着朱氏那间屋子又深看了一眼,唇边有嘲弄的笑意,站了一会儿,才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约走了不到一箭之地,崔晟正好从学里回来。 因见他是从自己家里这边过来的,崔晟先楞了一把:“大哥哥从哪里来?” 崔旻指了指身后:“才去老太太那里请了安。”他顿了顿,“刚从学里回来吗?晏哥儿没同你一起?” 崔晟嗯了一声:“他近来惫懒了许多,学里也不常去了。” 崔旻啧了一声,又叹了口气:“这样惫懒,将来拿什么考取功名,”他嘴角的笑更深了些,眼底还有崔晟看不懂的精光,然后又说道,“你做兄长的也该劝劝他,不然将来接连落了榜,可有什么脸面出来见人。”(。) 262:津县病重 到了这一日的傍晚时分,崔家大门口,出现了一个神色慌张的人。 在这样寒冷的天里,他竟满头是汗。 彼时崔旻才吃过饭,去了一趟章老夫人那里,出来后才往他母亲屋里去陪着。 分宗的事情是轮不到他出面提的。 章老夫人的意思是,等明儿一早,先送走了他,再叫崔润来提这件事。 崔旻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时间太赶,他祖母又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这样听。 所以来人通报时,他是在顺安堂里陪着他母亲吃茶的。 润大太太见了茯翘神色有些不对,啧了一声:“怎么了?” 茯翘不敢耽误,忙回道:“外面传了话进来,燕怀在门口,有话要回大爷。” 崔旻眉心立时突突的跳了起来,一丝不安萦绕心头。 燕怀怎么会跟回来的? 润大太太也是眉头紧锁:“没说是什么事吗?” 茯翘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有说,只是听外面的说,他慌的很。” 崔旻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咳了一声,看向润大太太。 润大太太也没在意,冲他摆摆手:“你快去。” 崔旻听后,礼了礼,拔脚就往外走。 只是他人还没出门,润大太太就又叫住了他:“问清楚了记得来回我一声。” 崔旻脚步一顿,点了点头,才又提步离去了。 见到燕怀时,崔旻才明白了茯翘说的有些慌是什么意思。 燕怀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却难得的稳重。 当初买他回来,崔旻其实也观察过他一阵子。 后来觉得他是个可用的,才放心的让他替薛成娇办事儿。 崔旻蹙了眉看他:“怎么回事?你怎么回来了?” 燕怀一看到崔旻,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大爷快回津县去吧。”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快说,出什么事了?” 他语气有些重,燕怀理了理思绪,带着哭腔回了话:“大爷刚走的第三天,姑娘就突然发了热,表少爷也请了大夫,可是几服药吃下去,起先倒是退了热,可是后来到了夜里,却烧的更厉害了。表少爷恼的不行,可是又没有办法,到如今,姑娘时好时坏的,表少爷一直拿药顶着,可用处都不大。表少爷实在没了主意,才叫我赶紧回来,请大爷快回津县去。” 崔旻一时手脚发凉。 断断续续的烧了三四天 那人会怎么样? 他的成娇,会怎么样? “你们为什么还在津县没动身?” 燕怀抿唇:“是姑娘说,要等着大爷从应天府回程,再一起走,所以才没动身的。” 津县往前不过两日路程,就有稍大一些的镇子。 如果薛成娇当日动身启程,也不会无良医可用。 崔旻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他心里担忧,嘱咐了燕怀一声:“我进去回太太一声,你去给我备好马,再预备一辆马车,找个老成的车夫,咱们一会儿就走。” 燕怀也不多问,只是嗳的一声应下,起身就往外去准备了。 崔旻脚下如生风一般,急匆匆的回到内宅,往顺安堂去回话。 润大太太见他回来时脸色实在不好,眼底的焦灼浓的抹不开。 于是心里就知道事有不对:“问清楚了?” 崔旻点点头:“只怕要母亲支使两个人,去叫孙娘子来,我得带她一起回津县,现在就要动身。” 润大太太浑身一怔:“为什么要带孙娘子走?成娇出事了是不是?” 崔旻轻咬了下唇:“她突然发了热,接连烧了好几日了,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津县地方实在偏僻,无良医可用,子璋也束手无策,所以叫燕怀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回来送信的。” 润大太太啊了一声,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崔旻一惊,忙扶稳了她:“母亲。” 润大太太强定了心神,打发茯翘:“快去叫孙娘子来。”吩咐完了,才看崔旻,“这可如何是好?你这就算是日夜兼程,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回去,成娇怎么耽搁得起?况且你要带孙娘子一起,她又不能像你们一样,快马赶路。” 这也是崔旻心中所怕的事情。 尽管他知道,高子璋一定会想办法稳着薛成娇的病情,可是还要三天,最少还要三天。 “孙娘子一向是知道成娇体质的,叫她先开一副温和些的方子,我带了回去,先把成娇的病情稳定下来,等她到了,再细细的看。” “这样可行吗?”润大太太心里急得不行,可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崔旻点点头:“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还得仔细问问孙娘子才好。” 其实崔旻最不怕的,是薛成娇并不是单纯的发热这样简单。 寻常大夫,就算医术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连一个发热都治不好。 他正想着,茯翘已经带了孙娘子过来。 崔旻见了她,忙就问出了声:“成娇在津县那边发了热,来送信的小子说她已经断断续续的烧了几日,药也吃了,只是并不见好,当时还算是有些效果,可到了夜间,反倒发作的更厉害,这是个什么缘故?” 孙娘子啊了一声,蹙眉想了想:“娇姑娘身体底子并不算好,突然发热,估计是连日赶路劳累,还有就是我从前说过的,她总忧思过度,这对身体实在无益。至于说大夫开了药,姑娘吃了到夜间发作的反而厉害,我想来多半是那些药是滋阴养气的,但是姑娘前阵子才叫人在她药里下过藜芦,肠胃是受过损的,估计是方子里有什么冲了的药,才会导致如此。” 润大太太和崔旻对视了一眼,然后问道:“那要紧吗?” 孙娘子无奈的笑了笑:“若这样说起来,倒不怎么要紧,只是接连发热,对身体总归损伤是有的,况且姑娘本来身体弱,要是再拖下去,只怕将来想补养起来,就很难了。”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那你现在能开方子吗?我先带着回津县。” 孙娘子似乎有些为难,可是终归还是去写了两副方子,交给崔旻。 “怎么是两副?” 孙娘子搁下笔:“大爷回去,且先看看那些大夫们开给姑娘的方子,若是有细辛或是灸甘草,就用第二张方子,若是没有,就用第一张,这会子走的时候,再把家里的玉屏风散带上一些,此时不必用,若姑娘稍稍好一些时,再给她用,也只能先这样了。”(。) 263:养虎为患 润大太太听了,忙打发人去取了来交给崔旻。 崔旻拿了方子和丸药,抿唇看向润大太太:“只怕来不及去向祖母辞行了。” 润大太太知道他担心成娇,她又何尝不忧心? 于是冲他点点头:“这个没事,老太太那里有我去回话,你只管去你的,若到了津县,娇娇好起来,可要记得来封信,好叫我安心啊。” 崔旻嗯了一声点点头,向他母亲跪下去,叩了头,才起身离开。 润大太太眼眶微红,才支使茯翘领孙娘子去,又同孙娘子吩咐:“这一趟要辛苦你,跟着他们去一趟津县,来了家里到我这儿再领二两银子。” 孙娘子忙连口说不用,这才拜了礼,随着茯翘一路出了门。 润大太太整了整心绪,领了人出门往敬和堂那里去。 老太太此时还没有安置,于是叫了润大太太进屋去回话。 润大太太进了内间,请过了安,才说道:“旻哥儿动身回去了,来不及向老太太辞行,媳妇来回您一声。” 章老夫人微一挑眉:“怎么走的这么急?不是说明儿一早动身吗?” “娇娇在津县病倒了,”润大太太往旁边儿坐下去,吸了口气,“他领了孙娘子一起回去。” 章老夫人哦了一声,倒是没有再多问:“成娇身子是不怎么好,回去就回去了吧,左右他这次回来,家里的事儿他想办的,也都办全了。” 润大太太一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不敢随意的接话。 在她看来,分宗这件事,还是戳了老太太心窝的。 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替儿子分辨几句时,章老夫人已经又开了口:“到入了三月,天气渐暖之后,我要到徐合去小住一阵,分宗这件事情忙完之后,你去问问琼姐儿她们几个,徐合的别院景致好,她们姊妹若是想去,就随我一道,也不用怕我拘着,我不住别院。” “那您” 润大太太本来是想问那您住哪里的。 只是话说出来一半,她突然就想到了。 眸色暗了暗,后面的话就没敢再问下去。 转念又想到老太太说的姊妹们,稍抿了唇:“那还问瑛姐儿吗?” “过了明日再看,她祖母要是肯叫她去,我没有拦着不许的。”章老夫人的手指动了动,“谈家的人是月底到吗?” 润大太太嗯了一声:“之前来信是这样说的,前头我看过日子,估计要到四月里了。” “四月也好,总好过这寒冬腊月的,叫孩子只身上路,我也不放心。”章老夫人说完后,合了合眼,“你去吧。” 润大太太嗳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起身退了出去。 老太太突然又问起谈家的人,这让润大太太心里有些警醒。 崔琼的这桩婚事,她早就察觉出异样来了。 等回到了家中,润大太太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写了封书信,一连封了三道,才叫了茯翘来:“这封信,找个可靠的人,送到京城去给舅老爷,连老爷那里也不许叫知道了。” 茯翘一楞,忍不住劝出了口:“太太您这样背着老爷,若是叫老爷知道了,是不是不好?” 润大太太眯了眼:“姑娘的事情,我早就跟你说过,这里头必定有事儿,我心里也惶惶不安。今儿老太太又问起来,我更觉得得弄清楚。前头那些日子,我问过老爷,你瞧着如何?他一概不提,顾左右而言他。这事儿只怕去问问霖川,还可靠些。” 茯翘轻咬了下唇。 润大太太见状催了她一声:“这没什么,你只管去,便是老爷真的知道了,我自有我的说法。” 茯翘看自己也劝不下来,只好接了信,出门安排去了。 再说到了第二日。 崔旻的连夜离府和薛成娇病倒在津县,对整个崔家来说,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分宗,还是被提到了明面上来。 章老夫人叫人请了钱氏和崔溥过家里来。 二人来时,才发觉朱氏、袁氏等人都在。 钱氏稍稍眯了眼,唇角微扬:“今儿是怎么了?老夫人要做东请客吗?人倒是难得的齐。” 章老夫人啧了一声:“自然是有更要紧的事情。” 等钱氏坐下去后,章老夫人才笑着又说道:“我想通了一件事,人嘛,有聚就总有散。四房折腾了这么久,闹出了这么多的事,无非为了分宗,我答应了,给你们分,今儿正好坐下来谈一谈。” 钱氏浑身一僵,腰杆也挺直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章老夫人。 方才老夫人说了什么? 答应分宗? 之前闹了那么多事情,老夫人都一口咬死了不分宗,今次是怎么了? 钱氏不由的蹙眉:“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好谈的?大家各自撒开手,各个房头的产业都是自己的,盘点清楚,就是了。” 章老夫人却摇了摇头:“没有各房,只有你们四房。” 钱氏心里咯噔一声,看向朱氏和袁氏。 朱氏还是噙着笑,端着茶杯吃茶,压根不看她。 袁氏呢? 周氏已经把其中利害与她分析了清楚,崔潜也在家里劝了她很久,再加上姜云璧的那件事,四房也是罪魁。 此时袁氏撇撇嘴,白了钱氏一眼:“你也用不着看我,我是没这么心思闹腾着要分宗的。我没你那么大的野心,非要出去自立门户,将来百年之后到了地下哦——我怕崔家的祖宗们不肯认我这个媳妇。” 钱氏平白的叫她抢白了几句,脸色立时就变了。 朱氏在旁边听着觉得好笑,手中的茶杯就放了下去,隔着小案看袁氏:“人各有志嘛,话何苦说的这么难听,即便是分了宗,总还是一家人,溥哥儿也不是要调任走了,将来还住在应天府里,他们兄弟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今次只是摆出来谈清楚,该分的分给他们,不该分的,叫他们留下,不要平白伤了和气呀。” 钱氏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了。 看样子,二房和三房,都是靠拢到了长房那边去了。 章氏果然好手段,这样暗地里摆了他们四房一道。 钱氏声音冷透了:“老夫人算计真是好,殊不知养虎为患,将来自有吃亏的时候。”(。) 264:我觉得不对劲 钱氏此话一出,朱氏最先变了脸色,抬眼向她看过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是狠辣。 章老夫人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上扬:“这你就操心过度了,将来吃不吃亏,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养的是不是虎,我自己也心里有数。” 于是这早过后,崔家的分宗被提到了章程上来。 四房早年得老祖宗的偏爱,产业上分给他们的本来就要多一些。 章氏也不愿意为了这点子产业再节外生枝,反倒是袁氏闹了一场,只是最后还是被安抚了下来。 府外的宅子还得找日子置办,四房如今便还住在崔家里,只是分了宗后,崔溥在后面的甬道上叫人砌了一堵半高的墙,墙上有个小门,就这样把四房这边与其它三房分割开来。 章氏冷眼看着,只是什么也不说。 分宗的事情,总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再说崔旻那里,他日夜兼程赶回津县,确实已经是三天后了。 他到了驿馆外翻身下马,脚步匆忙的往驿馆里进。 薛成娇的房间在楼上,他上楼的时候,才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从崔家带来的小子把着,眉头微蹙,提步上了前。 那两个人见了是他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崔旻嗯了一声也没理他们,径直推门入了内。 一进屋,一股子浓浓的药香味扑鼻而来,可是却叫崔旻的眉头锁的更紧了。 高子璋也在屋里坐着,听见推门声,扭头看过去。 见是崔旻,他腾地一声就起了身:“大表哥。” 崔旻朝他一摆手:“成娇现在怎么样?” 高子璋眼里的光芒暗了暗,撇着嘴把头低下去:“昨儿又烧起来一次,这会儿好多了,早上的时候也醒了一次,魏书去弄了些清淡的粥,她吃了两口,又全吐了出来,这才刚睡安稳一些。” 崔旻皱眉往前近一些,在床榻边站住了脚,勾头去看薛成娇。 原本好容易才养的有些红润的小脸,大约是因为连着病了这些天,已经又没有了血色,整个人也消瘦了一圈儿。 崔旻心头像是被人重击了一把,砸的他生疼。 他深吸了口气:“大夫到底是怎么说的?” “起先只说是疲劳的厉害,又受了些风,才会发起热来,”高子璋仔细的想了想,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昨儿找了个大夫来,也跟他说了成娇这两日差不多是吃什么吐什么,他说可能是成娇的肠胃受过损伤,之前的大夫开的药刺激到了她,所以热度一直没能彻底的退下去,东西也吃不下。” 崔旻心中有了数。 看来孙娘子分析的还是有道理的。 成娇如今这样,还是跟前阵子被下药有关系。 他想着就开口叫了一声高子璋:“成娇吃的药,药方子呢?” 高子璋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他问这个,一时愣了愣。 还是燕桑先蹲身礼了礼:“方子我都存着呢,大爷要看吗?” 崔旻嗯了一声回头看向她:“开过好几个不同的方子吗?” 燕桑嗯了一声:“换了好几个大夫了,方子也换了三个。” 崔旻听到此处,脸色稍变,瞪了高子璋一眼:“你怎么回事?方子是好随便乱换的吗?” 高子璋其实无辜的很。 本来一个大夫看不好,他肯定要给薛成娇换个大夫的。 不同的大夫有不同的治法,方子不一样,是肯定的。 但是大夫又不是没看过方子就随便乱开的 高子璋啧了两声,本来想反驳的,只是一抬头,目光及崔旻的神色,想说的话就全都咽了回去。 崔旻此时正是焦心的时候,说他几句就说了呗,何必还要计较这个。 崔旻看他不说话了,冷哼了一声,才吩咐燕桑:“把方子拿来给我。” 燕桑嗳了一声,脚步挪动,去取了几张方子回来。 崔旻接下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果然上面有一味细辛。 他虽然不知道这味药有什么不好的,可是孙娘子既然给了两张方子,还是针对这味药开的,那就可见成娇的方子里,是不好见这味药的。 津县的这些庸医! 崔旻也不再多想,拿了孙娘子给他的第二张方子交给燕桑:“去取药煎药,照着这个方子来。” 燕桑啊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没敢接。 高子璋也看着崔旻手中多出来的方子,一时疑惑,尽管知道事关薛成娇,崔旻不会胡来,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大表哥这方子哪里来的?” 崔旻眼珠子转了转:“在家里的时候孙娘子开好的,她是女人家,不能快马赶路,我叫燕怀找了老成的车夫,只是她到津县还要些日子的。” 高子璋抿唇沉默了会儿:“没看过脉象,就开了方子,这样好吗?这方子不会出问题吗?” 崔旻也跟着沉默了会儿,最后还是打定了主意:“我嘱咐了孙娘子开个温和些的方子,即便是治不好病,也不会伤身。况且孙娘子素来知道成娇体质,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他说着,又催了燕桑一声。 燕桑仍旧没敢动。 不是说她胆子大,敢违拗崔旻。 只是她心里跟高子璋是同一个想法,深以为这方子并不合适。 哪有大夫不看脉象就先开方子的?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崔旻沉了声:“嗯?” 此时还是魏书挪动步子上前来,伸手接下方子:“我去吧。” 燕桑眉心微拢:“你”只是后面的话,她也没好再说出口。 魏书拿着方子出了门。 大约过了有一刻钟。 床上的薛成娇在昏睡之中悠悠转醒,轻咳了两声。 崔旻听见声音,喜不自胜,忙上前去,低头看她,说话时声音放的极为轻柔:“成娇,成娇?你感觉怎么样?好一些没有?还是没有胃口吃东西吗?” 薛成娇隐隐的听到崔旻的声音,只是脑子里还是一片糊涂。 她奋力的摇了摇头,又想抬手揉眼睛,只是手上使不上力。 于是她用近乎沙哑的声音问道:“表哥?” 崔旻嗯了一声:“是我,子璋叫人给我送了信,说你连着病了几天不见好,我才赶回来的。” 薛成娇想说话,但是喉咙疼的厉害,一急之下又咳了起来。 崔旻见状,忙叫燕桑倒了水来:“不要急,过两日孙娘子就来了,你就能好起来了。” 薛成娇轻咬了下唇:“表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265:要你死 薛成娇此话一出,崔旻浑身一震。 高子璋虽然站的稍远一些,可还是把这句话听了个真切。 他几步近前来:“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也许是昏睡了太久,突然被高子璋拔高的音调吓了一跳,薛成娇眉头微拢。 崔旻蹙眉:“你喊什么?” 高子璋撇撇嘴,心说你说了算咯。 崔旻转而看向薛成娇:“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薛成娇嗯了一声,似乎是想要动身起来。 崔旻身形微动,手都伸出去了一半,才突然意识到这样并不合适。 于是他收住了手,叫了一声燕桑。 燕桑立时会意,凑了上来,扶着薛成娇起身来,又怕她虚弱,便坐在她身后,叫她靠在了自己身上。 薛成娇坐起来会所和,才觉得气息顺畅了些。 她歪着头想了想:“这几天我一直吃了就吐,本来没有多想,而且我一直昏昏沉沉的,更不会想那么多了。还是今天早上,清醒了好些,吃了粥又吐了出来,我觉得”她咬着下唇顿了顿,“这跟我之前在崔府时的模样,很像。” 崔旻一怔:“你是说上次被下药的时候吗?” 薛成娇.点了点头:“就是那次。” 崔旻捏了拳头,站定了一会儿没有动,片刻后去拿了之前大夫留下的方子来看,只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 “你的方子里,没有白芍或是藜芦啊。” 高子璋一听就明白了。 崔旻大约是以为仍旧是这个药理相冲,才导致的这样,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词——关心则乱。 凭着崔旻的聪明劲儿,怎么会做这么糊涂的事情呢? 于是他摇了摇头:“就算是真的下药,也不会再用白芍藜芦那一套了,方子上就能给咱们看出来,他们还能得手?” 薛成娇.小脸一白:“我从没有做错过什么,到底是什么人,要这样针对我?” 崔旻和高子璋对视了一眼,皆是无话可说了。 这两日薛成娇的药,全都是崔旻亲自看着煎好的,不肯假人之手,唯恐药里再被加了什么东西进去。 一直到第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娘子的马车,才停在了驿馆门口。 早在知道薛成娇的药可能有问题时,崔旻就吩咐了刘光同派来的那批人,把守住了整个驿馆,尤其是崔家和衙门里派出来一路护送的人,一个个都要盯紧了。 所以这日孙娘子到时,先是被拦在了门口不许进。 后来把守的人见了燕怀来,才进去回了崔旻的话。 孙娘子得以进门,燕桑在楼下等着她,带着她一路上了楼,往薛成娇的屋里去。 薛成娇这两天精神还算不错,比之前每日昏沉要好了许多,只是脸上血色还是不怎么明显而已,整个人看起来是憔悴极了的。 孙娘子一见了她这幅脸色,也是吓了一跳:“姑娘除了发热,可还有别的症状吗?” 她是行医多年的人了,医术也还算精湛,不然崔家也不会用了她这么多年。 薛成娇这样的脸色,显然不是单纯的发热导致的。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她跟上次被下药时候一样,吃什么吐什么,而且似乎是发作的更厉害一些。” 孙娘子一怔:“前头开的方子,可还有吗?” 燕桑忙取了方子来交给她。 孙娘子接下来,细细的看了,倏尔眼中一亮:“龙胆草?” 崔旻一听她的语调,就知道这龙胆草必定有古怪,于是开口问道:“怎么说?有问题吗?” 孙娘子搁下药方,也没回话,先去握了薛成娇的手,给她看了脉象。 等收了手后,她看向薛成娇,才又问她:“这就奇了”她顿了顿,眉头紧锁,“姑娘这两日,可曾觉得心慌胸闷,呼吸不畅?还并有乏力神倦,时常头晕想昏睡的。” “胸闷倒是有一些,呼吸不畅也是有的,至于你说昏睡乏力”薛成娇抿唇喃喃道,“我这两日烧的糊涂,这些不是正常的吗?” “自然不是的。”孙娘子想也没想就打断了她,“寻常发热,多是阳气不足引起或是内有湿热实火引起的,按姑娘的体质来说,后者偏重一些。头晕是正常的,可绝不至于胸闷气短甚至连日昏睡,姑娘这样的情况,多半还是因为龙胆草服用过量了。” 高子璋听出门道来,下意识的问道:“这个龙胆草,若是服用过量,又会如何?” “龙胆草过量服用会伤了正气的,”孙娘子不由的摇头,“本来姑娘湿热实火,是该少量的在药里加一些龙胆草,这位大夫给的方子,用量也是正正好的。然则姑娘出现了这些症状,就说明吃下去的药,龙胆草的加多了的。本身姑娘肠胃不好,才刚受过一次大的刺激,此时多服龙胆草,只会加重这样的刺激,久而久之心率越来越慢,到最后” 到最后会如何,孙娘子没有再说。 然则高子璋和崔旻都听出来了她话里的意思。 只怕到最后,薛成娇香消玉殒,而这件事情,查无可查,了不起是她连日发热,久病不治罢了。 薛成娇一双手死死的攥住了床单:“谁要害我?又是谁要这样害我?” 崔琦给她下藜芦,却不是要她的命。 孙娘子说,方子上的龙胆草,是适量的,可是她吃下去的,却不是。 这就表示,有人在她药里做了手脚,而这一次,是要她死! 孙娘子摇了摇头:“下药的人应该是知道姑娘肠胃有损伤,经受不住这样的刺激的。而且姑娘这几个月来大病小灾就没断过,身体底子实在不好,连日发热会导致面色枯黄发白,龙胆草若是过量服用,本来是会出现面红的症状的,然而却被姑娘的这种发白压了下去。所以来了几个大夫,都没从这上面就是了。” 好歹毒的心思! 崔旻面色铁青:“你的意思是说,下药的人,知道成娇之前受过藜芦克芍的苦?” 孙娘子点了点头。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 是二房,是四房,还是崔琦! 她已经离开了应天府,本以为远离了这样的是非,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下杀手。 薛成娇内心惶惶不安,惊恐的看向崔旻和高子璋:“他们要我死,他们为什么要我死?” 前世被遗弃、被算计的孤苦凄凉,一时间全都涌入胸腔之中。 薛成娇放声哭了出来:“我活着,就这样碍着他们了吗?我已经走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266:蛇鼠一窝 薛成娇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这让崔旻和高子璋有些手足无措。 她眼泪没止住,哽咽不断:“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会不会有朝一日,我命丧黄泉,可到头来,却还不知道是谁在害我?” 薛成娇几乎是撒心裂肺的喊出来的。 她泪眼朦胧的看向高子璋:“那场梦还有我的那场梦。” 高子璋倏尔心惊。 他想起那天,薛成娇是那样平静的讲述出她的那场梦,让他心尖儿打颤。 那场梦亦真亦假,时至今日,她又被人下药毒害。 梦里的结局,究竟是不是在预示着她会惨遭毒手。 崔旻在旁边听的云里雾里,张口想要问。 高子璋立时拉住了他,直冲他摇头。 崔旻眉心微蹙,却没再问出声。 薛成娇的情绪,是在近一刻钟后,才稍有平复的。 崔旻吸了吸鼻子:“成娇,这件事情我会查清楚,也会给你一个说法,你不要怕,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立刻就动身进京去。到了京城,就没人再能害你了。” 薛成娇抱紧了自己的肩头,隐隐还有些发抖。 孙娘子无奈的站起身来,往一旁去写方子开药。 崔旻眸色一痛,很快又掩藏下去,向孙娘子问道:“会有大碍吗?” 孙娘子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回话道:“如今算是发现得早,性命无虞。只是我也不瞒着大爷,姑娘如今想彻底的养好,已经是很难了。” 果不其然,崔旻眸色更暗了些。 薛成娇的身体,已经被拖成这样了—— 他不由得发恨。 孙娘子开了方子,崔旻打发了燕桑拿去煎药,又嘱咐了魏书好好照顾薛成娇,把邢妈妈也叫到了跟前去陪着,唯恐薛成娇一时心里想不开,更要憋出毛病。 他自己则是拉了高子璋出门去。 到门外,二人下楼走远些,站定脚后,他才冷眼看向高子璋,却也不说话,似乎是在等着高子璋先开口。 高子璋让他盯着看了半天,才耸了耸肩头:“好吧,其实我是不太想让你问成娇。” 崔旻眉心微挑,心说这我知道。 高子璋顿了顿,叹了一声才又开口:“你走的那天,成娇跟我说,她曾经做过一场梦,一场听起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梦。” 崔旻沉了沉声:“什么梦?她怎么会跟今天的事情联系起来的?” 于是高子璋将当日薛成娇所描述的梦境,转述给他听。 等说完了,他才吸了口气:“所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成娇才会一直忧思过度,她跟我说,有那么一阵子,她几乎以为现在的她才是活在梦里,而那场梦里的她,才是真实存在的。”他顿了顿,抬眼看崔旻,“这不是很可怕吗?她几乎迷失在那场梦境之中了。” 崔旻手握成拳:“她从没有跟我们说过。” “是,”高子璋正了正神色,“她说那天吐血晕厥醒过来的时候,跟姨妈提过一次,只是没有细说。她也不想叫姨妈担忧,所以一直一个人压着,而且” 他话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 崔旻挑眉看过来:“而且?” “而且大表姐曾经以为她中了邪,还暗地里跟魏书打听过,她就更不敢说出来了。” 崔旻突然想起来,姑妈死讯传回家中的那天,他去小雅居陪成娇。 “表哥,你信不信因果轮回?” “再比如,我其实不是你看到的我,而且带着前世记忆重生转世而来的薛成娇。” 原来在那个时候,成娇就已经为梦境所困,泥潭深陷,难以理清自己的情绪了吗? 她问过自己,信不信因果轮回,信不信前世今生。 可是她却没有更详尽的说下去。 是因为自己劝她不要胡思乱想吗? 崔旻很少后悔什么,可此时,却有些懊悔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要仔细的查。成娇现在有如惊弓之鸟,如果不把幕后黑手揪出来,即便是到了京城,她也不能安心。” 高子璋先是点了点头,而后难的是肃着面皮,一本正经的问道:“你想好了吗?如果要查,最后一定会落到崔家去的。” “我当然知道。”崔旻眼中满是坚定,“不外乎二房或是四房。” “怎么说?”高子璋微微蹙眉,不由的问出了声来。 “四房嘛——”崔旻呵了一声,声儿也渐渐冷下去,“从下药起,到打算掳劫成娇,所有的计划都落了空的。而且他们安排人掳成娇,还被成娇将计就计,反杀了一手。是你,你咽的下去这口气吗?” 高子璋啊了一声:“可是没道理啊,他们真是想分宗而已,难道真为了这个,要成娇的命吗?” “不尽然,”崔旻摇摇头,“我早就说过,成娇身上所有的是与非,全是因为她身份特殊。如果她不是薛家独女,不会有任何人来算计她。四房想分宗,本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等到崔昱娶了慧真,祖母又想把成娇说给我,你自己想想,长房拉着袁家,还娶了一位县主,四房拿什么跟长房搏这一局?” 高子璋立时就明白了。 钱氏再狠心,也不可能对袁慧真下死手。 而且袁慧真就住在崔家,当时还是她态度强硬的把人留下的。 要是人在崔家出了事,袁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本来崔婉死后,两家人的关系就断了一大截。 钱氏不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在这个时候,跟袁家起纷争。 所以,她下手的目标就变成了薛成娇,也只剩下一个薛成娇。 “混账!”高子璋恶狠狠的啐了一声,“他们也太不把我父亲放在眼里了!” 崔旻此时反倒冷静了很多,拍了拍他:“舅舅已经进了京,就算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高子璋想起来他方才话里还提起了二房,就蹙了眉:“那二房又是怎么说?动机跟四房一样吗?” 崔旻没有立刻回他。 高子璋自己想了会儿。 是了,动机根本就是一样的。 二房想整垮长房,他们比四房更不愿见薛成娇和袁慧真纷纷嫁入长房为妇。 “蛇鼠一窝。”高子璋冷呵一声,“真的要查,查出来后,又待如何?”(。) 267:又是四房 崔旻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 他似乎是在狠了心做下了决定来。 良久后,他才沉声开口:“一切,交给陛下裁决吧。” 高子璋几乎是在他话一出口的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崔旻。 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里,他和崔旻越走越近,自然也知道,薛万贺的事情,可以说全是拜崔旻所赐。 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也想过,崔旻既然铁了心要查,要还成娇一个清净安宁的天地,就一定会下狠手整治幕后的黑手。 可是他绝不会想到,崔旻竟是打算查清楚后,将这件事情上达天听。 诚如崔旻所言。 薛成娇身份是特殊的,至少在世人眼中,她都是特殊的。 有人要毒害她,陛下即便是对这个小姑娘素未谋面,也不会放任不管。 到最后,不管是二房还是四房,身败名裂,甚至是身首异处,都是有可能的。 高子璋心下惊愕不已:“闹到御前去,后果你想好了吗?” 崔旻眼中一片清明,却是坚定异常:“我生来就有我应该守护的东西,做的决定,从不是莽撞而为。崔晏下药的事情、四房派人掳劫成娇的事情,归根结底是为了算计我们长房,还捎带着害了成娇,所有的账,我全都记在心里。如果他们到此为止,能收手安分,这些事情,我可以暂且不提,当是过去了。可既然他们一味的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高子璋一时之间竟然哑口无言。 对下药事件的调查,崔旻并没有选择藏着掖着。 刘光同派来的人,大多是当年在东厂时候就跟在他手底下的。 这些人无论是刑讯也好,还是调查也好,都是极有一套的。 然而事情却也并没有崔旻想象中那样顺利。 毕竟事发之时,他人不在津县,对周围的异常一概不知。 此时再去问高子璋又或是魏书她们几个,他们也全都未曾留意过。 而那些过量的龙胆草,就更是无迹可寻。 事情就这样一直拖了五六天。 薛成娇的身体倒是日渐好了起来,只是这件事情给她带来的打击似乎不小,这些日子她话也不多说,也从不轻易出门来。 每日便是吃饭,也不过几口而已。 崔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却毫无办法。 调查一筹莫展,他不可能对每个人都用刑逼问。 然而事情的转机,却在踏入三月初二的这一日,来临了。 这是三月初二的午时,崔旻才把这两日的调查又反复的想过一次,外头却有人来回话,说是新禄来了。 崔旻眉心突突的跳,起了身就下楼去。 果然,新禄带着风.尘而来,袖着手站在大堂之中。 崔旻一路步下楼梯,等近了前时才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新禄扭头见是他,笑着行了礼:“京城派了旨意下来,刘公要调回京了。” 崔旻唷了一声,脸上的愁云稍稍退散:“这么说,太白楼的这一顿饭,我是非请不可了。” 可是很快,崔旻就发觉不对了,嘶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还在津县?” 新禄也不瞒着他:“刘公自然是知道的,他还知道,大爷为了县主的事情,已经在此地停留了小半个月了。” 崔旻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刘光同监视他。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飞速的闪过,也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不管刘光同是出于何种目的,但这就是事实。 他的一举一动,刘光同都看在眼里的。 也许是从他突然回应天府之后,刘光同才示意了手下,要将他一举一动都回禀回去。 那此时派新禄来 这不是刘光同的作风。 刘光同早就习惯了做事不露痕迹。 既然监视了他的举动,就不会轻易让他知道。 崔旻眯了眼,声儿微扬,却是朝着门外说:“刘公这样监视我,是怕我临阵倒戈吗?既然这样怕,倒不如现在就上一道折子,想法子把我弄回应天府去的好。” 新禄脸上的笑倏尔僵住。 大门口传来几声放肆的笑。 那笑声爽朗又肆意。 随着笑声而来的,是一道玄色身影。 刘光同身上还披着滚金边的玄色大氅。 进了堂中来,才伸手脱下,丢给新禄。 他近前几步,挑眉看崔旻:“看你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脑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好使,这都能猜到,我人已经到了啊?” 崔旻呵了一声,与他稍一拱手:“猜不出这个,也不配做刘公的‘知交好友’了。” 他有意的咬重知交好友四个字。 刘光同听了,笑意更浓:“我不是要监视你,只是这一路上都不会太平,我要回京了,王芳一定早就心里有数,说不定连准信儿陛下都给他透露过。” 崔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仍旧不发一言。 刘光同啧了一声:“怎么着?薛家小丫头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刘公既不是监视我,如何连这些事都上了心?”崔旻随着他往旁边坐下去,斜眼看他,“我可不记得,刘公爱插手管这些。” 刘光同啐了他一声:“瓜娃子,换了别的人,老子才不乐得管。” 骂了一声,稍顿了顿,刘光同才又撇嘴道:“说正经的,我也挺喜欢这丫头。怎么说呢——小小年纪,有勇有谋,难得的是人前不轻易露怯,确实是个能干的丫头。反正我所知道的,她几次遭罪,啧啧,也实在是可怜咯。” 崔旻脸色微变,吸了口气:“这事儿我心里有数,苦于无可求证。” “你只是关心则乱,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了。” 崔旻听他提了这么一句,蹙眉看过去:“什么事?” “县主出行,应天府礼部着手仪仗一事,可你别忘了,礼部尚书,就是你四叔的同年。”刘光同手指在小案上点了点,“前几日.你们家已然是分了宗了,跟你有关吧?” 崔旻眉心微挑,却不回他这句话,只是问道:“成娇启程之前,四叔是不是私下里见过孟尚书了?” 刘光同这时脸上才有了笑意:“是嘛,这才是老子认识的崔旻。做事别莽着来,前前后后的都好好想一想。” 他这么说,就等于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了。 崔旻心下一沉,又是四房。(。) 268:给不给她出头 刘光同手里的端着只山水票口茶杯,手腕处微微晃动着,杯里的浮叶随着茶水打出的波浪也动了动。 “其实我临走的时候,去见过姓孟的。” 崔旻猛然抬头向他看过去:“孟尚书怎么说?” 刘光同手指在杯沿摩挲了一阵,然后才说道:“这事儿是崔溥太急了,不然这么容易被查出来的事情,他应该不会干的。” 崔旻心一沉。 果然是崔溥吗? “他真的在随行的人里做了安排?”崔旻眉心微蹙,不由得问出声来。 孟夔和薛成娇无冤无仇的,又明知她是什么身份,难道就为了崔溥几句话,就真的会在随行的人之中做这样的安排,要薛成娇的命吗? 这不是崔溥急不急的事情。 就算崔溥真的想这么干,孟夔也没道理不劝他,反倒跟他一起莽干的。 谁知道刘光同的脸色却变了变:“你还记不记得,你四叔跟谁过从亲密?又记不记得,薛家小丫头身后,到底是哪家人?” 崔旻让他两句话问的愣住了。 这句话里,提点的意思太浓重了,由不得他不去深思。 这大堂之中一时静默下去。 一直等到刘光同手里的茶凉了一次,崔旻才深吸了一口气开了口:“四叔和陆秉均过从亲密,换句话说,他是在替甄家办事。而成娇身后,无非是薛家与高家,若按正经来说,我们家,还算不上是她的依靠。” 刘光同嗯了一声点点头:“所以呢?” “所以,这件事情很可能不只是为了家里分宗而已,”崔旻极不愿意承认,眸色深了又深,“四叔很可能是听了云南那边的话,加上薛万贺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结论,所以薛家的这位县主,一定得死。她死了,再过不久,姨父的功劳,就会被人淡忘,而薛家,也就可以彻底的从这场戏里退场。” “没错。”刘光同扬唇笑了一回,“而且高家作为她外祖家,有你舅舅这么个新任兵部尚书,还有这么一位清和县主,陛下重新洗牌,高家一定会被重用。所以我敢跟你打包票,先死的是她,下一个倒霉的,就一定轮到你舅舅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孟尚书就也是云南的人了?” 崔旻眉头深锁。 他一心想要保护起来的姑娘,却屡次遭人陷害,更被牵扯到了这样的政斗之中。 这让他很是心疼,还带着一丝的愤怒。 刘光同呵了一声:“他是谁的人,根本就无关重要,反倒是你这次做对了一件事。” 崔旻一时抿唇不语。 他知道,刘光同所指的,是家里这次分了宗的事。 四叔为了云南那边,能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将来还不一定要如何。 然而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上飞快的闪过。 崔旻几乎是立时变了神色:“四叔之前一直跟老恭人翻脸,就是不肯和陆秉均断交,他是不是以前还帮云南做过什么事?” 刘光同摇了摇头:“他做没做过别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 他故意的拖长了音调,引得崔旻蹙眉看向他,而后他才继续道:“在陛下那里,崔溥这个人,绝对是排上了号的。” 排上了号——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崔旻心知肚明。 所以换句话说,四叔从前肯定还是背着家里做过些什么,而且这些事,一定为陛下所知的。 正因为他早就帮云南甄家做事,所以时至今日,再想抽身而退,已然是不可能的。 看看当年的康家,再回过头看看他自己。 现在他是骑虎难下,就算他想退,只怕陛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与其如此,还不如跟着甄家搏一把。 只能能在陛下重新洗牌之前,先把薛家和高家搞垮了。 到时候,陛下不可能让谈家重新得势,而袁家和崔家本就是姻亲,抬举哪一个,陛下都是为难的。 所以甄家就不会再受重创。 出了一个废后又如何? 只要朝堂上,还有甄家人立足之地,且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这就足够了。 可真是一盘好棋。 刘光同观他神色,便知他心中已然了悟了大半,于是点了点面前的桌子:“所以这件事情,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回到陛下跟前去,崔溥和孟夔都吃了不兜着走,甄家的如意算盘,也一定会落空。” 说着他又啊了一声,自顾自的摇着头:“其实甄家这盘局,开的一点也不好,无非是做困兽之斗而已。高孝礼为官多年,我可以这么告诉你——在新得势的这一拨人里,你舅舅,是最得陛下信任的一个。这次薛家小丫头没死,甄家接下来要对你舅舅出手,”他顿了顿,冷笑了一声,“更是难如登天。” 到此时,崔旻心中早就有数了。 崔溥也许并不情愿这样做,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这样来害薛成娇。 而他赌的,不过是无人察觉而已。 如果不是自己刚好回了应天府,如果没有燕怀及时赶回去报信,再如果——他和孙娘子回来的稍晚一步——薛成娇此时怕早已香消玉殒。 而真相,只会随着薛成娇的死,被一同埋入地下。 接下来,薛万贺的事情会被闹大,陛下不得不早作处置,薛家大厦倾颓不过是转瞬之间而已。 舅舅的身上,也会有陷害与灾祸随之而来。 高家远在保定府,全要靠舅舅一个人独力撑着。 只要他撑不住了,高家,也就走到这里了。 “刘公此次回京,会告诉陛下这件事的始末原由吗?” 刘光同撇撇嘴:“坦白讲,现在这个时候,不是我应该插手这些事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陛下此时召我回京,多半是为了让我和王芳分权,东厂是一定会回到我手里来的。而我要做的,一是尽心服侍好陛下,二是重整东厂。如果过多的参与到朝堂洗牌的这件事情里来,王芳一定会起疑,云南一旦知晓,势必会谨慎起来,一个弄不好,,就会打乱陛下的棋局。所以我并不打算回禀陛下知晓。” 崔旻眸色暗了暗,咂舌不语。 然而刘光同却又笑了一声:“可你不同,高孝礼也不同。高孝礼算是新贵,你嘛——连我都调任回京了,你身上的差事,也差不多是时候落定了。薛家小丫头这次受害,端要看你和你舅舅,是不是要给她出这个头了。”(。) 269:全听到了 听到此处,崔旻愣了。 原本他定了主意的,这件事情查清楚,一定要还薛成娇一个公道。 而且诚如他所说的那样,事情不彻底解决,薛成娇心里一直会有一道坎儿,她终日惶惶难安,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可是现在,他却不由的有一丝动摇了。 这不是单纯的族内纷争而引起的祸端了。 这件事,已然牵扯到了朝堂政局。 他很清楚,刘光同话里的意思,是根本就不希望他把事情闹大。 上达天听,崔溥和孟夔就都完了。 处置了他们两个人,压根没什么。 可是那然后呢? 甄家就此收敛起来,陛下再想要寻他们的把柄,只怕又要费一番功夫。 而原本可以在王芳身上下手的事情,只怕也很难再寻到踪迹。 就像刘光同所说的那样,这很可能会打乱陛下原本的计划。 大局面前,孰重孰轻,这是个值得考量的问题。 崔旻深吸了一口气,没再开口。 刘光同站起身来,从他身边经过时,在他肩旁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把:“你好好想想吧,如果她身体养的差不多了,明天咱们就动身,我跟你们一道走。” 说完后,他径直往楼上回了客房之中。 崔旻藏在袖下的手,松了松,又捏紧了,面色铁青。 高子璋下楼来的时候,正好见了他背脊笔直的端坐在那条长凳上。 “大表哥,”高子璋叫了一声,下了楼梯往他身边过去,等人到了他对面,才发觉他面色难看得厉害,于是蹙了眉,“怎么了?” 问完了,高子璋下意识的往楼上看过去。 刘光同的出现,他当然是知道的。 不过适才他们在楼下说话,自然没有他过来插一脚的份儿。 所以他一直等到刘光同上了楼,才下来寻崔旻。 只是这会儿见崔旻是这样的脸色,心里琢磨了一番,只怕他们方才说的也不是什么叙旧的话了。 崔旻摇了摇头:“我在想,成娇的事情,究竟应该怎么办。” 高子璋啊了一声:“你不是说” “是,”崔旻沉了沉声,“但是事情有变,这不是家事那么简单的,四叔是为了帮甄家。换言之,没有四叔,也还会有别人,明白吗?” 高子璋其实是半知半解的。 他不太懂,帮甄家和害成娇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但是崔旻现在的表现,显然是动摇了的。 不久前,他才那样斩钉截铁的说——交给陛下裁断吧。 这才过了多久? 高子璋眯起眼来,眉心微拢。 从薛成娇搬到高家,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崔旻才是那个能够保护她,能够包容她的人。 崔昱和崔旻之间,差距不是一星半点的。 然而到此时,崔旻做出这样的表现,他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崔昱当初为了薛成娇能喝的酩酊大醉,什么君子好仪容全都不顾了,那是他心尖上的姑娘。 诚如,崔旻也把薛成娇放在了心尖上。 只是他的这位大表哥,心尖上的事情和人,是不是有点多了? 高子璋脸色冷了冷:“那你的意思,成娇就白受委屈了?” 大约是听出来他语气不好,崔旻抬了抬眼,朝他扫过去。 果然,高子璋此时脸色也是难看极了。 崔旻咂舌:“等回了京城,我要跟舅舅再商量商量这件事。” 高子璋一时气结,竟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只好重重的哼了一声,别开脸去不再看他。 殊不知,二人此番交谈,全被站在楼上的薛成娇听进了耳朵里。 薛成娇几乎是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 燕桑跟在她身边,眼疾手快,忙扶住了她:“姑娘” 薛成娇回头看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抿唇镇静了半天。 许久后,她站在楼上,向着下面喊了一声表哥。 崔旻一惊,忙抬头看去,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只是见她神色如常,便稍稍安心。 薛成娇实在笑不出来,好在她近来身体不好,便也遮掩了过去:“我们要动身进京了吗?我才刚听说刘公也到了津县。” 崔旻眯了眼,打量着她好一会儿:“等你再养几天,我们再走。” 薛成娇摇了摇头:“我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而且孙娘子也还要早些回应天府去,表哥可以跟刘公商量一下启程的时间的。” 崔旻见她坚持,盘算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薛成娇这才勉强扯了抹笑,领着燕桑回屋里去了。 她一进屋,崔旻脸上的柔和神色就垮了下来。 他扭过脸来看高子璋:“你出来的时候,成娇就在那里了?” 高子璋楞了一下:“没见着她啊,估计是刚听说刘公到了津县,才出来问问吧。” 崔旻沉默了下去。 她的那个表情,有些隐忍,但是看不真切。 崔旻觉得,她应该是听到了什么的,可是又没办法去问。 一时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便也不愿再跟高子璋多说什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提步上楼去了。 而薛成娇带着燕桑回到屋里,才一进屋,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燕桑吓坏了,把一把托住她,叫她半靠在自己的身上:“姑娘要保重身子才好啊。” 是,崔旻的话,他都听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和甄家之间有什么联系,可她听得出来,是崔溥给她下药,是崔溥要她死。 而原本信誓旦旦说要还她一个公道的崔旻,此刻动摇了。 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对方是崔溥,还是因为这其中果真有诸多牵连。 可是,他确实动摇了。 薛成娇没由来的觉得一阵心寒。 崔旻对她好,她没办法否认。 可是这是关乎她性命的事,他却这样轻描淡写的打算遮过去不提了吗? 薛成娇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死死的攥着燕桑的手:“我想见刘公,你去,你悄悄的去。” 燕桑有些为难。 这驿馆统共就这么大,如何悄悄的去? 她听得出来,薛成娇这是不想惊动了崔旻。 薛成娇大口的喘着气,似乎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嘲的笑了一声:“你尽量悄悄地过去,真的惊动了表哥,也无所谓了。” 燕桑迟疑了下,但见她这幅模样,又心疼的厉害,于是点头应下来,送她回到小榻上坐下去,才出门去了。(。) 270:明哲保身 燕桑往刘光同那边去的时候,的确是小心翼翼的过去的。 所幸刘光同住的那间屋子,是在拐角的最里一间,门外新禄还在把守着。 新禄见过燕桑,眼看她过来,蹙了眉问她:“怎么到这里来?” 燕桑蹲着礼了礼:“我们姑娘请刘大人去一趟。” 新禄愣了愣。 这个请字,其实用的极好。 不管怎么说,薛成娇如今已经是县主之尊了,她要见刘光同,压根不需要贴身的侍婢这样恭恭敬敬的来请。 新禄点点头,示意她在门口等会儿,才推门往里去了。 不多时新禄又退出来,招手叫燕桑:“刘公叫你进去。” 燕桑嗳了一声,又蹲身一礼,才提步往屋里去。 她进屋去时,也没抬眼四下乱看。 人刚站定,就听见刘光同沉声问她:“你们姑娘有什么事吗?” 燕桑嗯了一声,却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刘光同看她犹豫迟疑,眉心微拢:“怎么?还不能说了?” “方才姑娘听见大爷和表少爷说话”燕桑咬了咬下唇,话及时的收住了。 刘光同听完了,唷的一声。 这么急着叫丫头来找他,估计崔旻刚才跟高子璋说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了。 刘光同的手指点了点:“背着崔旻来的?” 燕桑点头:“姑娘说尽量避着大爷点儿。” 刘光同眼底起了一抹趣意,想了一会儿,才起了身:“那走吧,我去瞧瞧。” 再说刘光同到薛成娇这边时,魏书已经服侍着她吃过了药。 薛成娇见他过来,抿唇看了魏书一眼。 魏书会意,捧了药碗退了出去。 燕桑忙拉了凳子给刘光同坐。 薛成娇脸色还是有些发白,笑意也有些苦味:“刘公坐吧。” 刘光同抬眼看过去,这才发觉,昔日娇俏的小姑娘,如今竟病气缠身,一点活力也没有了。 无怪崔旻会生气的这样。 他有一丝的欣慰,所幸崔旻是个肯顾全大局的人,只是这个小姑娘 “燕桑大概跟我说了几句,”刘光同声音顿了顿,“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薛成娇更是苦笑,也不瞒着刘光同:“我这次变成这样,是拜崔溥所赐对吧?” 她小脸略扬起,看向刘光同:“但是表哥似乎不想替我讨回这个公道,我听他说,要等回了京城,跟舅舅再做商量。” 刘光同心下稍安。 看来他的话,崔旻是听懂了的。 薛成娇的这件事,他不可能出面去回到陛下面前,言外之意,他不可能帮着崔旻。 只是这番话,若在薛成娇听来,怕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她如今在病中,刘光同也不愿意多刺激她。 于是他长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宗子和幼子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薛成娇咦了一声,没有回话,眨了眨眼,定定然的看着他。 “谢鹿鸣如果是宗子,他就算再如何执拗,也不可能云游四方不问家中庶务,”刘光同笑了笑,只是笑不达眼底,“崔昱如果是宗子,他也不可能为了你的事情,颓废至此。” 薛成娇面色一僵。 刘光同冲她摇头:“我倒不是说你们之间如何,不过是话到了这里而已。” 他稍顿了片刻,似乎是仔细想了会儿,才又继续道:“崔旻要顾全大局的。他要在这场动荡里,保全自己,保全崔家,还要保全你,”说着他似乎有些无奈,“不是说我跟他交情不错,就在你面前替他说话。你也要想想,他再能干,今年也不过十五岁而已。” 薛成娇心头微动。 刘光同的话不错。 崔旻再能干,今年也只有十五。 他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或是生做幼子,这个年纪还是该快意潇洒的时候。 可是崔旻却已经要入朝堂,要阴谋算计不断,还要在这些阴谋中,周全诸方。 薛成娇抿了唇,朱唇微动,将她听到的那些话,一一说与刘光同听。 刘光同听后,眼睛稍稍眯在了一起:“我知道你听了那些话,心里必定不受用,本来这件事就是你受了委屈在先。其实按崔旻本来的意思,是想叫我把事情捅到陛下面前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反手指了指自己,“你应该知道,话从我嘴里出口,连证据都不必再查的。” 薛成娇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不同意。”刘光同丝毫没有藏着掖着不敢说,径直就出了口。 薛成娇眼中稍稍一暗:“是为了明哲保身?还是不愿意掺和进来呢?” 刘光同的眼中又有一抹赞赏闪过:“我看人一向很准,你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一点就透。” 他先夸了一句,才跟上了后面的话:“应该说两者都有。我如今的地位,全是陛下给的,有的事情,我可以插手,但是有的事情,不该我插手的时候,我就一定不能管。”他顿了声,轻咳了下,“你可能多少也知道,这些世族如今处境如何,只是没人跟你细说,你自己也捉摸不透。你知不知道,崔溥这次为什么要害你?” 提起这件事,薛成娇胸口又是锥心的痛。 诚然,崔溥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可是彼时她住在崔家,总是会下意识的把他当做长辈来尊重。 然而他却对她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我不知道。”这句话说的有些瓮声瓮气。 刘光同知道她不受用,撇着嘴叹了一声:“你自己要看开些,俗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在利益的面前,也许他连崔瑛都能舍弃,更不要说是你。” 薛成娇猛然抬头看过去:“所以当初他一直想把崔瑛许配给陆靖淇,是有利益在其中的?” 刘光同点了点头:“崔溥帮的是云南甄家,这次害你,也是为了打击薛家和高家,将来在朝堂上,好让甄家还能保有一席之地。其实崔旻说的不错,就算不是崔溥,也还会有别的人,你躲不掉的。” 薛成娇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自己的出身和如今的处境,带给她的除了外人眼中的尊贵以外,还有这样的凶险。 她倒不是说不能接受,只是一时无措而已。 “那么,刘公不愿意掺和进来,是因为怕打破眼下的这份平衡吗?”(。) 271:更有能力 刘光同眼中一明:“你说说看,让我听一听。” 他这样说,薛成娇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七八成。 于是心里更有了底,稍加思索后开口道:“眼下陛下既然还没有发落我二叔,我也多少能知道,他是暂且不愿意动我们薛家,既然是这样,那就表明,目前的局势,是相对稳定的,”她轻咬下唇歪头想了会儿,“朝堂上的事情,我并不怎么懂,可是甄氏出了一位废后,却还能安然的驻守在云南,而谈家呢?如今出了一位入主坤宁的贵妃,却并没有能更上一步。也就是说,甄氏和谈家,还是处于一个平衡的地位。陛下也许还在构局,也许是主意还没敲定,可无论怎么说,圣心如此,就对了。” 刘光同嗯了一声,笑意渐浓,此时眼底也有了笑意:“正是如此,你想的一点也不错。” “所以按刘公的身份,又在此时被召回京城,是绝不可能把这件事情说出口。”薛成娇搓着衣角,“刘公是陛下的近侍,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无疑是催着陛下早日料理甄氏,一旦被陛下猜忌,后果不堪设想,对吗?” “对。”刘光同又肯定了一声,“只是我和崔旻不需要这样点明了说,我说了,他若是想这样干,只管和高孝礼商量着上书,用不着来打我的主意。他这个人狐狸一样,肯定听得出来我话里的意思。所以他才想要回京后和高孝礼商议定夺,这并非是弃你于不顾。” 薛成娇吞了吞口水。 朝堂上的事情,错综复杂,不是她一时就能够理解的透的。 只是刘光同说了这么多,她也能知道,崔旻确实有他的难处。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摇摆和迟疑,刘光同又趁热打铁的劝道:“而且你要知道,崔旻的身份实际上是很尴尬的。高孝礼算是新贵得势,可他却是出了错,连任都没上就被罢免了的。尽管我说了,他的任职,也该下来了。但是目前这个境况,他没资格上书御前,更不要说替你出头了。”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 刘光同的这几句话,才说到了点上来。 当初在应天府时,崔旻可以说是这些世族少年郎中的第一人,无人敢试其锋芒。 而他自己所表现出的沉稳老成,更是让人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到了京城去,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更不要说他如今连会试都还未曾考,之前又是出了严竞的那档子事,他还没赴任,就已经被免了官职。 薛成娇一时之间想到了四个字——有心无力。 所以他才会在第一时间寻求刘光同的帮助,可是刘光同老谋深算,一口就拒绝了插手这件事。 权衡再三,他也只能等到回京之后,和舅舅从长计议。 薛成娇渐渐的冷静下来,心绪也平复了许多:“所以表哥不是因为对方是崔溥,才手下留情,他只是有诸多考量而已。” 刘光同见状,点了点头:“这件事情确实棘手,如果崔溥单纯是为了家里的利益对你下手,崔旻大可以告到御前去,可又偏偏不是。要知道,你也被牵扯其中,一个弄不好,你自己也会沾惹一身的麻烦。” 说完了,他长出一口气,须臾又开口时,竟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崔旻是真的对你很好的,凡事自个儿多琢磨琢磨,日子会过的舒心很多,信任这两个字嘛——还是要的。” 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劝慰了。 薛成娇知道刘光同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只怕从不轻易这样来劝人,于是脸上有了笑:“多谢刘公开解。” 刘光同见她听进了心里,才起了身来,同她摆了摆手:“我一向觉得你面善,又很合我的眼,素来愿意多与你说几句。你肯听到心里去,也不枉我劝你一番了。” 说完后,他往门外去。 薛成娇也不起身去送他,只打发了燕桑送他出门去。 只是一推开门,就看见崔旻黑着脸,眼底带着无奈的站在门外。 薛成娇坐在屋里,看的不那么真切,只是隐隐感觉到不好。 刘光同见他站在门口,也是先愣了一把,旋即抬手在他肩头轻压了一下:“你这回得好好谢谢我了。” 说完后便绕过了崔旻,提步离去,往自己屋里回了。 燕桑有些为难的站在门口。 崔旻翻了她一眼:“你去请的刘公?” 燕桑小脸一白,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崔旻也没等她回答,迈了两步进到屋里去,扫过薛成娇发白的小脸,无奈极了:“你果然都听到了。” 薛成娇原本平复的情绪,就又有了一些波动,而且莫名的有些心虚。 她背着崔旻见刘光同,其实说白了,还是在质疑崔旻,甚至是怀疑崔旻。 此时崔旻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神色复杂的,眼底带着些阴郁和伤感的。 薛成娇搓弄着衣角:“我只是想问问刘公” 崔旻见她这样,哪里还有什么气。 于是叹了一声:“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薛成娇微微扬起小脸来,迟疑了片刻,才说道:“刚听到的时候,我觉得委屈极了也并不愿意让表哥你知道的。” “我懂,”崔旻在方才刘光同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去,平视着薛成娇,“你委屈,这我知道,所以方才我站在门口不进来,就是想让你自己先弄个清楚。如果刘公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是不能谅解,那我只好等将来再慢慢来纾解你的这个心结,还好——还好你能明白其中的厉害。” 薛成娇哝哝的叫了一声表哥,可是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崔旻摇了摇头:“你不要怕我会怪你,这件事情,你委屈极了,我看在眼里,也替你委屈的不得了,可是只能这样做。而且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话到此处,稍微顿了顿,“即便是回去后告诉了舅舅,他也未必会上书到陛下面前去参四叔这一本。” 薛成娇浑身一震,许久之后,她终究是点了点头:“我知道。” 崔旻看的心疼:“成娇,善恶到头终有报,而且我跟你保证,我会挣出个好前程,让自己更有能力护你周全。”(。) 272:重生的灵魂 薛成娇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送走了崔旻后,她整个人都有些垮,歪靠在小榻上,眼神空洞无光。 燕桑和魏书二人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多时,邢妈妈端着薛成娇的药碗进到房里来,一见了这样,眉头先锁到了一起去。 而后她近前去,又冲燕桑和魏书二人摇了摇头,示意她二人退出去。 薛成娇就着邢妈妈的手吃了药,稍稍回神:“妈妈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邢妈妈心头一酸,眼窝有些发热:“大爷也不曾怪姑娘,姑娘不要太往心里去。听了那样的话,任是谁,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薛成娇苦笑了一声:“表哥为了我忙前忙后,从前种种,近日奔波,我全都看在眼里的,可是——” 她拖了拖音,深吸了一口气:“猜疑仿佛成了一种本能,那种失落感一下子涌入我的胸腔之中,前所未有的恐慌,笼罩着我。那时我在想,如果连表哥都终有一日会舍弃我,我又要怎么办?” 邢妈妈握着她的手,坐在榻边的圆凳上,声音尽可能放的轻柔:“信任二字,哪里是这样容易的。自从老爷和太太走后,姑娘身上的灾病一直没有断过,再如何坦然的心性,也都要磨没了。如今遇事有诸多的迟疑和猜忌,大爷能体谅姑娘的。” “是吗?”薛成娇一味的摇头,“就是因为表哥一味的体谅我,我才更觉得羞愧不已。” 她的手还被邢妈妈握在手心里,人稍稍侧身,朝邢妈妈这边歪过来:“其实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些事——昱表哥那边,他应该压根就不知道慧真姐姐的这桩事,当日我一心觉得他知道,在心里怪了他许久,殊不知,我从不曾为他做过什么,甚至利用他去针对姜云璧,最近这件事又被揭发出来,他平白吃了一顿家法,要虚养这么多天。” 话到此处,她鼻头也有些发酸,吸了两口气:“崔琦当日告诉我四房的盘算时,纵然是为了与我交涉,可若不是她,我今日还不知要处于何种地步。然则我一转脸却出卖了她,答应了她的,也并没有做到。一直到眼下,表哥说出这些话,我未在心头深思,却直觉的先去猜疑他——妈妈,我不想要这样的。” 邢妈妈抿唇不语,看来她半天:“那姑娘想怎么样呢?” “老夫人从前跟我说,为人处世,要坦坦荡荡才好。这些日子以来,这些话一直在我耳边闪过,我心头压了很多的话,想跟妈妈说——” 薛成娇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的坚定,施施然看向邢妈妈。 邢妈妈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只是触及她这样的目光,一时心下漏了半拍:“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要是说出来能好一些,就不要总憋在心里头。往日里孙娘子也说了,姑娘不得纾解,于身体实在是无益的。” 屋子里静默了下去。 邢妈妈没有开口催问。 而薛成娇,却是一直在深思,该如何开口。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薛成娇抽回自己的手,定了定心神:“我不是从前的薛成娇了。” 邢妈妈一时没明白过来,反倒噗嗤一声笑了,爱怜的在她头顶摸了摸:“是,我知道,姑娘如今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小丫头了。” “不,”薛成娇摇着头,又继续道,“我是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是重生而来的人。” 邢妈妈落在她头顶的手陡然一僵,连脸上的浅浅笑意也挂不住了。 薛成娇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对她来说是巨大的冲击。 然而话已出口,就是覆水难收。 她想了想,又继续说下去:“妈妈一定很奇怪,当日姜云璧进府,我怎么会那样不待见她,而且崔瑛推我落水,我又是为什么一转醒反倒先替她说项,更有甚者,后来婶娘到应天府,我怎么突然之间就主意那样大,借姨妈的手自己打发了她,是不是?” 邢妈妈有些楞愣的点了点头,怔怔的回道:“是。” “算计姜云璧,是因为前世她踩着我上位,最后嫁进了崔家去。替崔瑛说项,是因为我知道她心性不坏,且是崔家最知道深交的一个人。而至于婶娘的事情,与前世相比,虽然提前了许多,但是我在她一到应天府时,就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所以主意是早就有了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当日她伤我,实则是我有意为之的。” 邢妈妈倒吸了一口凉气。 旁的都没什么,可是姜云璧—— “什么叫踩着你上位?” 薛成娇抿唇:“还记得钱氏想算计我名声尽毁吗?前世里,是周氏和崔琦算计我的。她们把我骗出府去,为人所掳,两日后我安然归家,可是老夫人把姨妈责骂了一通,再之后,我被嫁到了邓家去做了填房太太。崔家收了邓家的彩礼,却一箱子陪嫁也不肯给我——”她说着,不由的苦笑,捂了捂脸,“这样没脸的事情,老夫人都做出来了,前世她是真的厌弃我的。” 邢妈妈嘴.巴张的很大。 薛成娇说的这些事情,简直是匪夷所思。 可是她又说的有模有样的,叫人一时摸不准。 邢妈妈颤着手,摸上她额头处。 薛成娇稍稍别开脸,躲过了邢妈妈的手:“我没有烧糊涂。” 她说着,眼神稍微暗了暗:“妈妈若不信我,只管来日再看,但是这件事我一直压.在心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今日告诉了妈妈,妈妈但凡为了我好,可千万不要再告诉旁的什么人。” 邢妈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话,轻咬了下唇:“什么叫来日再看?姑娘你不要吓我。” 薛成娇笑着摇头:“来日谈家一定会出事,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也说不准。还有就是——陆秉均会调任入京,谈昶年也会入翰林院,然则这些都不过是表象而已,最后的结局,谁也不会落到好的。” 邢妈妈一时间惊诧不已。 这些都是宅子以外的事,如果薛成娇是信口胡说的,那这样指名道姓且有板有眼的,她又是如何说得出来? 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都是将来会发生的—— 难不成,自己奶大的这个姑娘,竟真的是重生而来的灵魂吗。(。) 273:风雨洗礼 邢妈妈觉得自己呼吸一窒,抬眼看向薛成娇。 可是薛成娇此时满脸的坚定和认真。 她看在眼里,想要开口说的那些话,就全都收住了。 诚如薛成娇自己说的那样。 如今的薛成娇,敏.感多疑,那甚至成为了一种本能——本能的去质疑,本能的去多思。 她今天这样坦言这些话,邢妈妈心中就算再如何掀起波涛来,也不好多问什么。 于是邢妈妈的手又动了动,在她肩旁上拍了拍:“我奶姑娘一场,姑娘心里有话不能与人说,但同我还是说得的。姑娘既然不愿意叫外人知道,我听过了,自然也就忘了,只是这件事,将来姑娘自己个儿也不要再轻易与人言说才好。” 薛成娇心中还是发苦。 邢妈妈这样说,显然是不信了,只是她不会想崔琼那样,怀疑自己是中了邪。 特意交代她不要再与外人说,这是怕将来被人当作邪祟吧。 薛成娇苦笑了一声:“我记下了,自然只敢同妈妈说。” 邢妈妈无奈的摇头,起身去取了薄毯来又与她盖上一层:“姑娘折腾了半天,休息吧,也养一养精神。我才听大爷的意思,约莫明儿一早就要动身了。” 薛成娇这才嗳了一声,翻了翻身,把脸朝里面扭了扭:“我歇一会儿,妈妈去吧。” 邢妈妈嘴角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只是盯着薛成娇绷紧的后背看了半天,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顿住了脚步,回身看了看薛成娇,还是摇了摇头,径直出门去了。 她出来的时候,燕桑和魏书一左一右的守在门口。 邢妈妈见了她两个,先是一愣,似乎是怕方才屋中的那番话被她二人听了去。 于是下意识的观察二人神色,但见她二人神色无异,才稍稍安心:“一直守在门口?” 魏书摇了摇头:“才刚去给姑娘拿了些吃的来,才刚上来。” 邢妈妈这时才瞧见她手里捧着的食盒,哦了一声:“姑娘歇下了,这些先放起来吧,她今儿精神不好,你们在外头守着,也不要放人进去搅扰她了。” 魏书嗳了一声应下,跟着又问了一声:“咱们是明儿动身吗?” “方才听大爷是这样说的,”邢妈妈回了一句,又撇了撇嘴,“且看吧,姑娘要是明儿一早身上仍旧不爽利,只怕也启不了程。” 魏书点点头,估计是看邢妈妈脸色不好,这才没有再多问下去。 邢妈妈便又交代了二人几句,才向着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回去了。 再说崔旻那里,自薛成娇这边出来后,径直就往刘光同那边过去了。 刘光同似乎是一早料到了他会跟过来,早打发了新禄在门口等着他。 他到了门口时,新禄先拱手礼了礼,跟着就推开了门:“刘公在里头等您。” 崔旻一愣,眯了眯眼睛,抬腿迈了进去。 一进了屋,就瞧见刘光同正对着棋盘摆弄不停。 他嚯了一声近前去:“刘公兴致不错。” 刘光同听他语气并不怎么好,手里的黑子撂下去,转过脸来看他:“怎么着?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就这么个语气?” 崔旻也没同他客套什么,径直往他对面坐了下去。 等坐下之后,盯着棋盘打量了半天,没回刘光同问的话,反倒先摇了头:“黑子全死了,只怕饶是刘公,也无力回天了。” 刘光同啧了一声:“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崔旻这时才抬眼看向他:“刘公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我之所以没有告诉成娇,就是不想她病中多思。” 说完后,他叹了口气,那一声虽然很平,可是却又饱含无奈。 刘光同翻着眼看他,没有回话。 崔旻默了半天,才又开了口:“我倒宁愿她此时怪我。” 刘光同冷笑了一声:“你也好有意思,难不成你和谢鹿鸣的心思还是一样的吗?” 崔旻听他提起谢鹿鸣,一时不解,便询问出了声:“他又做什么了?” 刘光同肩头一耸:“他已经回家去了,临走前跟我说,对崔瑛,他是势在必得,然则他不愿崔瑛过多的接触这世上的阴暗一面,崔家像个染缸,他希望自己能够尽早的把崔瑛从这里头捞出来,免得她将来被染的一塌糊涂。”而后他稍稍顿了顿,挑眉看崔旻,“你也打算把薛家的小丫头保护成这样吗?我以为你是想叫她学会如何揣摩人心、算计人心的。” 崔旻一时哑然。 刘光同看人是准的。 薛成娇和崔瑛并不相同。 谢鹿鸣不希望崔瑛涉足阴谋诡计之中,这是应该的。 然而薛成娇本身就是个有主见的姑娘,诚然,他也不希望自己一心爱护的姑娘过多的算计人心,终日郁郁不得欢。 但是要他像谢鹿鸣那样,一味的把人护在羽翼之下,不叫她有一丝的自由。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实在埋没了薛成娇。 他深思了许久:“我和他不一样。” 刘光同眯了眼:“那你跟跑到老子这儿来阴阳怪气的干什么?” 崔旻忍不住扶额:“孙娘子到津县给她看过脉之后,我私下里去问过一次。成娇现在的身体亏损的很厉害,自从上次呕了血之后,精气神就一直没能养全了,再加上本来就被下过一次药,而且她心里一直都憋着一团气,孙娘子说了,就算是拿再好的药给她进补,也要她自己舒心开怀,才能有所作用。”他叹了一声,冲刘光同摇着头,“刘公把这些告诉她,她少不了又要多思多忧。你今天也见到了,她现在瘦的不像样子,脸上一点儿的血色也没有,我每日看在眼里,怎么不担心?便是来日回到京城,舅舅和舅妈见了,心肝只怕也要揉碎了。” 刘光同此时沉了沉声,端的是一本认真,叫了崔旻一声。 崔旻嗯的回了一句,直直的看向他。 刘光同与他四目相对,极为严肃的开口道:“你要的是养于高阁的花儿,还是经的住风雨洗礼的同路人。”(。) 274:新的人生 1????46??'t?)?t???糅p?#?+??:60??;??????时无言以对。\r 刘光同说的是对的。\r 他要的,不是束于高阁中的世家女。\r 那样的姑娘,天下间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r 他又何必非一个薛成娇不可了呢?\r 他要的,该是能陪他风雨同舟携手白头的同路人才是。\r 未来的这条路,还有很长。\r 刘光同见他一时沉默下去,便知他心中有了分寸,笑了一声:“早晚要让她明白的事,也不差这一时。况且我看她知道后,反倒开怀了很多。”\r 崔旻眸色一暗:“我只怕回京之后,舅舅也不好上书这件事,彼时她只怕又要难受。”\r “高孝礼其实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别看他平时看起来有些莽劲儿,但这种时候,他最是知道”\r 刘光同的话才刚说了一半,敲门声就响起了。\r 他稍稍蹙眉:“进来。”\r 新禄推开门入了内来。\r 刘光同斜眼扫过去,隐约能够看见,门半开的那里,还藏着一片衣角。\r 新禄几步近前来,请完了安,眼风一个劲儿往门外扫:“京城里来的人。”\r 这样吞吞吐吐,可见不是陛下派来的人。\r 刘光同心里头过了好几过,终于啧了一声:“王芳的人?”\r 新禄点点头:“说是知道您停留在津县,县主还病倒了,叫人送了些补药来。”\r 刘光同呵了一声:“叫他进来吧。”\r 新禄这才嗳的应下,返身又往门外去。\r 不多时他领了个身材并不怎么高的青年重又回到此间来。\r 刘光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未几眯起眼来:“你们厂公一向还好吗?”\r 来人始终低垂着头,听见刘光同问他话,也不抬头看,只是毕恭毕敬的回:“一向都好,这不是听说您要回京了,我们大人这些日子高兴着呢。”\r 这些客套话,刘光同是最不屑多听的。\r 于是那人话音刚落,他就嗤笑了一声:“那他高兴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行了,东西放下,回去告诉王芳,老子这次回京,他就别再指望老子远走了。”\r 来人身形明显一僵,大概是没想到刘光同说话这样直白。\r 他很快的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过去,却发现刘光同一直在看着他,于是又赶忙低下头去。\r 带来的东西,都是交给了新禄点看的,送走了人之后,新禄才带着一份单子回到楼上去。\r 刘光同接下单子细细的看过,唇角微扬:“这些能用的药,叫崔家来的那个女大夫瞧瞧,能用上的,就给县主用了,用不上的就收着,等回京之后,叫人拿去做丸药。”\r 新禄一一听下,等他吩咐完了,才收回那份清单,退了出去。\r 刘光同扬眉看向崔旻:“瞧见了没?还有时间在这儿感伤?”\r 崔旻脸色微沉:“这是送了个下马威来啊。”\r “不然你以为呢?”刘光同吃了口茶,细细的回想那份单子上的东西,嗤了一声,“他也不过是想告诉我,我离开京城快三年了,京城里如今是他一手遮天。我这一路上的举动,甚至是我的落脚之处,他都一清二楚的。”\r 崔旻不由的想发笑。\r 王芳这样的人,其实怎么会是刘光同的对手呢?\r 诚然,王芳够狠,但是他锋芒毕露,早晚是要自食恶果的。\r 就如刘光同所说的那样,如果不是陛下有意捧着王芳,他又怎么可能到了今天这样一个高度?\r 刘光同是得陛下传召回京去的。\r 王芳这个时候派人到津县来,一是给了个下马威,二就是再探探虚实。\r 这样按耐不住,只怕他对刘光同还是忌惮更多一些。\r “那刘公现在有什么打算?”崔旻突然想起来,刘光同之前说过的,这一路上都不会太平的话,眉头紧锁,“他会在路上动手吗?”\r 自己说完了,还没等刘光同回答他,就先摇了摇头:“不会,这种做法就太蠢了。”\r 刘光同噗嗤一声笑出来:“要动我,他是没这个胆子的。无非是隔三差五的派个人过来问候问候,恶心恶心我而已。”\r 他一边说着,手指一边在小案上轻叩了几下:“我们还没回到京城,纷争却已然找上门来了,你自己个儿心里清楚吗?王芳早把你视作是我这一头的了。我若没有被陛下召回京去,他可能暂且不会把你放在眼里,但是现在你的舒心日子,只怕也到头了。”\r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旋即就平复了下来:“不是说我的任命也该下来了吗?就算刘公不回京,我的舒心日子也不会再有了。”\r 刘光同唇角微扬,眼底满是赞许和坦然。\r 崔旻是这样的。\r 要他有这一怕吗?那可实在是想多了。\r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最好不过了,上一回本来是要派给你一个户部提举,且看着吧——”话到此处,刘光同声音也倏尔沉了沉,“不出四个月,严公的事情,只怕要翻案重来了,”他说着,眼波又扫向崔旻,“你的位置,只会更高。”\r 四个月。\r 严竞这一死,不知道还有多少的人将来要继续倒霉下去。\r 所有人估计都以为,这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r 然而崔旻此时心中却很是清楚。\r 只怕将来谈家一场祸端,仍旧要着落在这件事上了。\r 念及此,他拢了眉心:“那立后的事情——刘公可有了想法了吗?”\r 刘光同放声笑了几嗓子:“立后是肯定要有人上书提的,而人选也只能是谈贵妃,但不是现在就对了。”\r 于是崔旻不再多问。\r 刘光同话外的意思,已然很是明显了。\r 二人皆是不再多话,不过闲聊几句,博弈了一局,崔旻便告辞回自己屋里去了。\r 日子一直到了三月初五,这一行人才从津县的驿馆启程出发。\r 彼时高子璋和崔旻打马行在最前,刘光同的马车跟在其后,再次是薛成娇的仪仗排开,最后压.在队尾的,是刘光同带来的东厂的那一批人。\r 崔旻对这个安排其实多少能理解。\r 就算刘光同说,王芳不会蠢到在对他下杀手,但是骚扰总还是可能会有的。\r 东厂出来的人,又是刘光同一直带在身边调.教过的,身手不会差到哪里去。\r 他既然跟薛成娇同行了,那薛成娇就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不然给王芳拿住了,只怕是要大做文章。\r 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r 入京的那一日,已然是到了三月二十二。\r 而薛成娇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里有崔旻,更有诸多她还仍未知的变数。(。) 275:入宫觐见 3?????g?0?l????????b?f???q7??bd?{'?30s??of=??所在,天子居处。”\r 这八个字,就注定了顺天府是气派的、繁华的。\r 三月二十二日,崔旻和高子璋等人带着薛成娇到达京城,在城门口处与刘光同辞别过一番,先目送了他离开,这才带着薛成娇往高家回去。\r 薛成娇坐在马车里,若遇上很热闹的地方,还是会忍不住把侧边的垂帘轻轻撩开一个角,偷偷的往外看。\r 这就是京城了啊,她将来要生活的地方。\r 邢妈妈陪着她在马车里,见了她这样,无奈的笑着抓回她的手。\r 薛成娇.小.嘴一撇,靠在马车上,也不再往外看了。\r 从城门处到兵部尚书府外,大约走了有小半个时辰。\r 崔旻和高子璋在府外下了马,自然有小厮上前来接过。\r 后面魏书和燕桑两个人扶着薛成娇下马车来,他二人在台阶上等了一下,才领着薛成娇一路往里头去了。\r 走了有一会儿,薛成娇四下打量着:“舅舅今儿在家吗?”\r 崔旻算了算时辰,摇了摇头:“这个时辰,估计还在堂部里。”\r 说着他想起来崔溥的事情,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有事?”\r 薛成娇浅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回话。\r 众人才跨过垂花门去,一眼就看见等在里面的郑氏。\r 郑氏一见了薛成娇,又是欢喜又是红了眼眶的。\r 她几步上前来,搂了薛成娇就往怀里带:“我的儿,你可算平安到了,前头你表哥写信回来,说你病倒在津县,可不知我跟你舅舅心内担忧,这些日子总挂怀着。”\r 薛成娇笔尖一酸,反手拥上郑氏,头窝在她肩膀处蹭了蹭:“舅妈怎么好出来接我。”\r 郑氏顺着她的背:“这值什么的,我等不及见我的宝贝外甥女儿,谁还不兴我出来迎两步吗?”\r 听到此处,薛成娇便转了笑颜。\r 郑氏拉开薛成娇一些,才转而向崔旻问:“怎么样?这一路回来,也没再送信来,没再出什么岔子吧?”\r 崔旻扬唇笑着:“没有,回来的稍晚了些,是在津县又多留了两日,叫成娇再养养精神,我们是三月初五才上的路。”\r 郑氏哦了一声,倒是没再多问什么,只拉着薛成娇的手与她一道往府内进:“回来了就好,今儿我叫小厨房备下的都是你爱吃的,只是你身体才好,大鱼大肉的咱们就不见了,吃些清淡的才好。等后半天,我叫人去请几个大夫来,咱们再好好的看看,身子养好了,比什么都要紧。改明儿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咱们再单做。”\r 薛成娇觉得,这才是家的感觉。\r 从前在崔家时,姨妈也是这样嘘寒问暖。\r 如今到了京城,舅妈又是这样的爱怜她。\r 这世上有苦就终有甜。\r 她受了再多的委屈,此刻看看郑氏慈爱的脸庞,心底的郁结也消散了大半了。\r 崔旻跟在旁边,欲言又止,大约是看郑氏欢喜的这样,不好出言打断。\r 一直到府外来人传话,说是宫里来了人,郑氏的脚步才顿了下来。\r 她微拢了眉心:“宫里来人做什么?”\r 来传话的小子躬了躬身:“说是陛下传召,叫县主入宫觐见去。”\r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挽着郑氏的手也不由的收紧了。\r 郑氏也是楞了一把,旋即平复下来。\r 薛成娇如今是县主了,她既然进了京,进宫去觐见,这是应当的。\r 只是崔旻在旁边听着,心里清楚的很,这里头多半还是刘光同掺和的多。\r 薛成娇显然有些无措,叫了一声舅妈。\r 郑氏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抚的意思甚浓:“不要怕,你才进京来,陛下就传召,这正是看重你呀,况且你受了封,既然到了京城,本就该去磕头谢恩的。”\r 她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好叫宫里的人等着,便只好硬着头皮点了头。\r 崔旻见她这样,就回了郑氏一句:“我送她出去。”\r 郑氏也不觉得如何不妥,便摆了手,又吩咐道:“那你干脆随她一起去吧,在宫门口等一等,她才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我也不放心呐。”\r 崔旻心说这就是多余的了,只是面上也不露声色,嗳了一声,才叫了薛成娇一回。\r 薛成娇蹲身同郑氏礼了礼,便跟着崔旻往外头去了。\r 二人出了垂花门外,薛成娇才扭脸扬声问他:“陛下怎么会突然要见我呢?”\r “舅妈说的是不错的,陛下这算是看重你吧,也显然是把你放在心上了的,”崔旻一边走,一边同她解释道,“不过应该还是刘公在陛下面前提起你,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要你入宫觐见。”\r 薛成娇咬了咬下唇:“我有些怕”\r 她见过的最大的场面,无非也就是自家的亲戚或是与世族贵妇之间的走动。\r 突然说要叫她到天子居所去走一遭,她如何不害怕?\r 崔旻自然是知晓的,手动了动,在她头上抚了一把:“别怕,端好了规矩,就不会有错。况且刘公是近侍,你去了,自然他也在,真有什么事,他多少也会替你说话的。”\r 二人一路出了府,见了来传话的小太监,崔旻先封了赏给他,才随着他一路往皇宫去。\r 及至宫门口,崔旻又安抚交代了几句,才摆手叫她进去了。\r 踏入皇宫的大门,薛成娇感觉到的是扑面而来的压迫。\r 也许正是因为太过庄严肃穆,难免就会让人心生敬畏之感。\r 她再想一想,这里住着九五至尊,掌的是天下生杀大权,没由来的一阵心悸。\r 想到这里,两条腿就动不了了。\r 前行引路的小太监一扭脸见她不动了,忙赔着笑脸的往回走了几步:“县主这是怎么了?”\r 薛成娇不愿人前露怯,轻咬了下唇,摇了摇头。\r 可是她什么也不说,人也不动。\r 那小太监也有些不知所措,不敢催促,更不敢上手拉她,一脸无奈的站在旁边。\r 不多时,薛成娇见有个人打远处而来。\r 待那人走近一些,她定睛瞧过,才认出是谁。\r 是了,她今日也见了几个宫中内侍,气度皆不可与他同日而语。\r 刘光同,总是这样神采飞扬的。\r 薛成娇脚下动了动,迎上了前去:“刘公。”\r 刘光同眼中带笑:“怎么?不敢进去了?”\r 旁边的小太监几时见过与人打趣玩笑的刘光同,不由的就又高看了薛成娇两眼。\r 薛成娇抿唇半天,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r 刘光同笑了两声:“怕什么,陛下让我出来迎一迎你,”他说着又反手指了指自己,“你需知道,便是六部阁臣们,也没有谁是能叫我来相迎的。”(。) 276:古怪的很 薛成娇心里的恐慌感稍稍减退。 她与刘光同委实算不得相熟,然后在这深宫高墙之内,能遇到一个自己相识的人来引路,她多少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才重新挪动起步子,跟在刘光同的身后往里去。 刘光同见她这样,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而后才冲方才带路的小太监摆了摆手:“这里用不着你了。” 说完了,又想起什么似的,一开口又叫住了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忙站住了脚,弓着身子问刘光同:“您还有什么吩咐。” 刘光同倒是没有急着去吩咐他什么,反倒把目光放在了薛成娇的身上。 他眉心微挑:“你是自个儿来的吗?” 薛成娇愕然。 一时间有种错觉——这世间没什么是刘光同算不到的事情。 然后她就摇了摇头:“表哥在宫门口等我。” 刘光同脸上的笑意立时就更浓了,这才打发那小太监:“你出去一趟,告诉外头的那个,县主这里是我带进去的,叫他用不着瞎担心。” 小太监忙嗳了一声,一个字也不敢多问,便恭恭敬敬的辞了礼,而后转身离开了。 刘光同这才安然前行,任由薛成娇跟在他的身后。 薛成娇从没进过这座禁庭,跟着刘光同七拐八绕的,只觉得天子居所果然名不虚传,居然有这样大,大到她都有些绕昏了头了。 一直到走了两刻钟后,刘光同脚步停了下来,回过身来看薛成娇。 薛成娇见他停下,自然也收住了脚步。 又因他抬眼看过来,眼风还一个劲儿的往头顶上的匾额那里扫过去,薛成娇这才抬头看向匾额。 这块匾额底子是藏蓝色的,朱红描边,内嵌三个描金边的大字,写的正是坤宁殿。 薛成娇心下咯噔一声:“坤宁殿?” 这不是谈贵妃的居所吗? 怎么会是在这里呢? 刘光同勾了勾唇角:“陛下见你,自然不会在太极殿或是清风殿中相见。你如今算是有了品级的外命妇,自然要在贵妃这里,”他说着顿了顿,“你也不用怕,陛下还是和善的,只要端好规矩,话不要多说,你这么聪明,不会出错的。只是有一点——” 他拖长了音,目光投向里面去,后话未提。 薛成娇直觉的心下发沉:“我不能说什么?” “如果陛下问起薛万贺的事情,你就得仔细斟酌着应答了。” 后背一阵发寒,薛成娇甚至觉得头皮一紧。 陛下会问起二叔的事情吗? 二叔的事情到现在还压下不发,谁又会成为那个导火索,让这件事爆发出来呢。 她这里惶惶不安。 刘光同却已然长出了一口气,又劝了两句:“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陛下未必会问你。我只是想起来,就正好给你提个醒而已。” “那我”薛成娇朱唇微启,旋即又咬了咬下唇,“我记下了,多谢刘公提点。” 刘光同这才嗯了一声,领着她迈过朱红色的门槛,一路往里头去了。 薛成娇袖着手,死死的捏成拳,试图以此来安抚心中的那些惊惧。 一直等到入了殿内去,刘光同往皇帝身边儿走了过去,低声的回了几句话。 殿上有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端的声如洪钟:“朕听说你这次进京,在津县还病了一场,耽误了些脚程,如今都大好了吗?” 薛成娇未及回话时,先忙着跪拜下去,端了个正经的叩拜大礼,而后才跟着回话:“多谢陛下挂怀,如今已然大好了。” 皇帝这才嗯了一声,声儿有些重:“回头叫贵妃挑些好的丸药一类,给你送到” 声音戛然而止,皇帝侧目看了刘光同一眼。 刘光同立时会意,忙回道:“县主如今住在兵部尚书府上。” 皇帝哦了一声,转而看贵妃:“记下了?” 声音里是透着清冷的。 薛成娇在殿下,听得心里直发毛,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她悄悄地抬眼看上去,偷偷的打量了一番。 这位谈贵妃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素日里许是保养得当,如今竟还养的肤白细腻,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十足的一个绝世美人模样。 只是这位端庄得体的美人,眉眼处有一抹浓郁抹不开的伤怀。 薛成娇一时触及这份伤怀,再想想今上那份淡然冷漠的语气,忙低下了头去,不敢再看。 谈贵妃那里声如黄莺的开口道:“妾记下了,一会儿就叫人去挑了好的来,送到高尚书府上去。” 关于刘光同所说的薛万贺的事情,皇帝并没有提起来。 这一次的召见,似乎只是单纯的叫她进宫来拜个礼而已。 皇帝也没多问她什么,只是闲说了几句,也没有感怀她的父亲。 不多时今上起了身,吩咐了贵妃叫人带着薛成娇再去见一见太后,才自顾自的离开了。 谈贵妃送着他出了门去,薛成娇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等到贵妃回到此间来,见了她,才挂了笑:“太后住在明元殿,离这里也不远的,”说着又同殿内人招了招手,跟着才再看薛成娇,“叫云归带你过去吧。” 薛成娇忙蹲身礼了礼,又谢了恩,得了谈贵妃的话后,才跟着那个叫云归的殿内人出了门去。 一出了门,薛成娇就先长出了一口气。 她觉得有些怪异。 皇帝召见她,看起来像是看重,可是却表现出那样的平淡来,仿佛她站在殿下,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诚然,她也的确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那又为什么要在她一入京城,就立刻召她入宫觐见呢? 还有对谈贵妃的态度上—— 谈贵妃如今成了后宫的第一人,听说废后现下还被禁足着,何以陛下带她如此冷淡。 真要赏一个县主东西,还需要叫贵妃亲自去挑选吗? 薛成娇想着,不由的摇头,这一切都太古怪了,这深宫之中,水深的不可见底,委实不是她能琢磨透的。 如此想着,脚下就跟的更快了一些。 还是早些拜见完,早些出宫的好。 这里就像座巨大的牢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地里操控着一切,掌握着所有的人。 踏足进来,一不小心,就会成为那只手下的傀儡。 薛成娇心下一惊,忙摇了摇头,尽力的克制着自己,不敢再胡思乱想。(。) 277:握不住你 再说皇帝那边出了坤宁殿,一路回到自己的福宁宫去。 原本刘光同是一直跟在他身边服侍的,可是进了殿内,皇帝却摆手打发了他:“朕这里还有其素,你出宫去吧,过两日早朝上,朕会下个旨把东厂重新交给你,这些日子多操心操心外面的事。” 刘光同愣了下,忙道了一声是,跟着又添道:“等奴才替您料理好了外头的事,还是得跟在您身边服侍。出去了这些年,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皇帝原本有些凝重的面色稍稍舒展,啐了他一口:“忠心也不是急在这个时候表的。” 于是刘光同又陪着玩笑了几句,才退了出去。 陛下从前对谈贵妃就不是多热络,所有的..宠..爱,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而已。 这一点,他早就心知肚明。 但是今天,当着薛成娇的面,陛下的这份冷淡也表现的这样明显。 念及此,刘光同眉心微拢。 看样子,贞妃被废之后,陛下并不怎么舒心,很可能还把这些怨气,全都撒在了贵妃身上。 如果不是贵妃聪明,从不敢轻易为难贞妃,只怕陛下的动作,就会更快了。 刘光同不由的有些同情起这位看似风光的贵妃来。 她的母家,她终归是保不住的。 而她该一生依仗的这个人,一颗心怀揣天下,分不了丁点儿给她。 陛下心里唯一的那一点柔情,全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 刘光同背着手,摇着头,一路出了宫门去。 而皇帝这里呢? 刘光同退出去后,其素自然入了殿内去服侍。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叫了其素一声,又默然许久,才开口问道:“明仁殿里一切都还好吗?” 其素静静地站在一旁,抿唇想了想:“娘娘近来也许是想开了,听殿里服侍的人说,这些日子以来娘娘都自个儿做做针线,或是看看书。” 皇帝眸中痛色更浓:“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是什么样的呢? 明艳的、活泼的。 她嫁给他的那年,才刚十五岁。 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还需要韬光养晦,不被父皇彻底舍弃。 她每日变着花样的做吃的,或是自己做些玩物来,在他闲下来的时候,与他分享。 那四五年的时间里,唯一的一点闲逸,全是她给的。 后来他终于在太极殿上升了座,接受八方朝贺,自然是要给她最尊贵的身份。 可是给她的委屈,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坤宁殿,她住不得。 她生的儿子,也得交给太后去教养。 内宫之中,谈氏处处可与她争锋。 好在——好在谈氏是个聪明的女人。 一直到—— 皇帝腾的站起身来。 其素微一怔,嘴唇微动,可是话还是收住了。 “朕去看看她。” 其素也许是想劝的。 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陛下和娘娘二十几年的情分,也许,就快走到尽头了,他没法子劝,也不知道如何去劝。 于是其素点点头:“奴才去安排。” “不。”皇帝一开口,阻止了他,“用不着安排,便是叫坤宁殿知道了,也无妨。”说着他又顿了顿,“不是已经把她跟宫外的联系掐断了吗?” 其素点点头:“只是宫里毕竟人多口杂,奴才怕” 皇帝摇了摇头:“无所谓了,朕只想去看看她,光明正大的去见她一面。” 其素不敢再多说,只好听从皇帝的吩咐,一路陪着他出了门。 从福宁宫到明仁殿,其实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甄氏毕竟是废后,福宁宫近处的这几座大殿,她是都住不得的。 明仁殿从前其实是很堂皇的,只是后来被荒废了而已。 皇帝在明仁殿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听里面的动静。 可是他站了很久,里面也没有任何的动静传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回头,平静的同其素吩咐:“你们在外头等着。” 其素点点头,目送着他进了殿去。 皇帝近来其实常去坤宁殿,进膳也好,留宿也好,总之是常去的。 坤宁殿本来就是给皇后住的,气派敞亮自然是不必说的。 他迈着步子进了明仁殿,四下所见皆不及坤宁殿十分之一,不由的蹙了眉。 殿内人突然见了他,似乎也有些惊。 皇帝一摆手,止住了她们要请安的动作,而后摆了摆手,于是一屋子的殿内人便懂事的退了出去。 四下打量,并未见到那一抹纤弱身影。 不多时有一道轻柔的声音从西次间那里传来:“瑶鹤,倒杯水给我。” 皇帝听见这声音,几不可见的笑了笑,而后又收敛起来。 他倒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径直去倒了杯水,捏着小杯进了西次间去。 一只大手握着茶杯递到面前来,甄氏立时就愣住了。 这只手,从前是握着她的手的,她认得出来。 一扭头抬头看过去,果然见是今上站在旁边。 甄氏眼底有情绪流转,可是面上仍旧一派的平静:“陛下想是走错地方了。” 皇帝的手微微一顿:“不是要水吗?” 甄氏没有动手去接,只是稍稍咬重了话音:“陛下走错地方了。” “我没走错。”皇帝也不跟她争,把小杯往她身边儿的矮脚小几上放下去,自己走了两步,在他对面坐下去,“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听底下人回话说,你近来也不爱出来,整天闷在屋子里做针线,或是看看书。”话到此处,他眉心微蹙,“不怕身子吃不消吗?” 甄氏扬了唇角:“这又是何苦呢?挪宫的那日,不是已经谈过了吗?我给谈氏挪地方,将来陛下留我父亲一条命。我身在内宫之中,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做。” 她扬了扬头,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陛下的棋局,何时收官。” 皇帝让她倒噎了一回:“你一直说不怪我,其实心底里,怎么会不怨呢?” “但是我知道,怨怪没有用。”甄氏嘴角终究是流露出了一抹苦笑,“从我不能住坤宁殿时起,我就料到,你我夫妻二人,终将有这样的一天。” 她素手微抬,向着皇帝的方向伸过去,然后握了握拳,又松开:“在隋王府的时候,我能握的住你。你谋划太子之位的一路上,我不干涉你的雄心壮志,一样也能握的住你。后来你御极,再一直到尔极降生后就被太后抱走,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握的住你了。”(。) 278:唯有死别(第三更) 皇帝的呼吸滞了滞:“其实我想过的,事情了结之后,谈氏终归是要挪” “可是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他话没说完,甄氏已然开口打断,然后收回了手,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失笑道:“戕害太后的这条罪名,你选择了扣在我身上,就算压了下去,我的一生,也就此葬送了。” 说完了,她又抬头定定然看皇帝:“你还没告诉我,这场棋局,何时收官。” 皇帝见她这样,什么话都再说不出口了。 她和谈氏一样,聪明、知分寸、懂进退。 而她和谈氏又不一样。 谈氏终究还是想保谈家的,不然也不可能和宫外联系不断,还要他出手来料理。 她入宫十几年,却从不曾和云南背地里往来,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要舍弃她,牺牲她,来完成自己的大业,她也欣然接受了。 皇帝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就快了。” “那答应过我的,都还作数吗?” “我从来不骗你。” 甄氏忽而笑的惨淡:“也是。要我抗下这条大罪时,你都不曾骗过我。” 说完了,笑意又有些发冷:“生做公侯女,嫁与帝王家。以往这世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的出身和命途,可事实上,我的夫君,却是只要江山的。” 皇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静默了许久,才开了口:“阿羡,其实这样,也能过一辈子了。” 甄氏的笑一瞬间僵住了。 她觉得有一股寒意自心底而起,冷彻心扉,霎时间冻的她手足无措。 她下意识的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皇帝看在眼里,眉头锁的更紧:“很冷吗?” 说着就想去叫人一样。 甄氏却打断了他:“不,是心冷。” 丢出这样一句话来,她抬头看他:“你的心,大到能容天下,自然也能容下一个我。你从前有诸多柔情都只付与我一人,谈氏这些年来虽说能与我分庭抗礼,可我却从不觉得不甘,因为我的夫君,只是我一个人的。”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也有些红:“现如今我由妻为妾,你却跑来跟我说,这样也能过一辈子?将来呢?这局棋结束之后呢?你是要立赵夫人做皇后,还是要在新贵世族中另择妙龄女,做你的新皇后?然后我守着一个贞妃的名头,终生圈禁在明仁殿中,等你什么时候闲下来了,就过来坐坐。” 皇帝原有一腔柔情,此时却被她一席话,打的七零八落。 甄氏见他许久不语,无奈的摇了摇头:“我的归宿,不该是这样的。就如同谈氏一样,将来事情尘埃落定,她也该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眼底,明亮了许多,就如同初见时候一样。 那是新婚之夜,他挑开她头顶的红帕,一低头,看见的先是一双黑到发亮,又闪烁着光彩的眼眸。 皇帝一楞,旋即有些发怒:“你不要胡说八道。” 殊不知这样的情形,在甄氏看来,却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她叹了口气:“你已经狠心做了这么多,到了这个时候,再想回头,不是就太不值得了吗?” 说完后,她嗓音柔了柔:“大郎,我和谈氏不一样。出嫁从夫,你才是我的天。甄氏一族这二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我心里明镜似的,你要如何发落,我全都不会怪你。可是我的父亲,生我养我,就算他有再多的错,我希望你永远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我的一生清名,和一条性命,换我父亲后半生无虞,总该够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皇帝咬着牙,有些愤愤然。 甄氏只是一味的摇头,似乎压根就没有听到心里去。 过了许久,她稍稍松开自己一些,眼中归于平静:“这些日子我想过,清除了甄氏和谈氏之后,袁家应该是最值得重用的,但是其实还有一族,才是最可靠的。” 皇帝此时心不在此。 她想到了死。 诚然,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棋局收官之时,贵妃与贞妃命皆不可保全。 这样的话,早就有人说过了。 只是谈氏如何,他不在意,但是他的阿羡,怎么能死? 甄氏见他心不在焉,撇了撇嘴:“你难得来看看我,我也难得还有心思与你说这些,不想听吗?” 皇帝回过神来,蹙眉看她。 甄氏是个温婉的女人,她身上没有谈氏那样高高在上的威慑力,就算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天下母,她仍旧是个温和的人。 那抹浅笑挂在她脸上,唇边梨涡浅浅,衬的她更柔美了一些。 “你说,我在听。”皇帝顺着她的话,说了一句。 甄氏似乎得到了满足,两条腿晃了晃:“谢家。谢家才是最靠谱的。”说完了她稍顿了顿,“虽然谢家人几代不入仕,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刘光同在应天府的几年,跟谢家的那个谢鹿鸣,关系处的也不错。” 她是他的知心人。 他早就打了谢家的主意的。 只是身边这些大臣,从没有一个跟他提过谢氏一族。 这些话,却出自她的口。 突然就有些坐不下去了。 他很怕自己会心软,到了这个时候,心软了,就前功尽弃了。 皇帝蹭的起身,对面的甄氏都跟着愣了愣。 他抿唇深看了甄氏一眼:“有空就到院子里走走动动,我改天再来看你。” 甄氏眼中光芒尽退,化作了一汪深不可见底的潭水,嘴角抽动了两下,终究无话,只是点了点头。 皇帝起身离开,她也没有起身相送,就连目送,都不曾有。 明仁殿的这间西次间里,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 仿佛今天没什么人来过。 只有已经半凉的一杯水,还放在矮几上。 甄氏看着那杯水,笑了笑,端了起来,握紧了小杯,杯沿贴在唇边,细细的品了半天,才吃下去一口。 没有改天了。 我的夫君啊,不会再有改天了。 我知道,你不会再来。 相见无日,唯有死别。 皇帝那里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 其素在宫门口等着,一见了他来,再仔细看看,发觉他脸色并不怎么好,便不好多说话了。 皇帝踏出明仁殿的门槛,回过身往里又看了一眼,才沉声吩咐其素:“叫殿内服侍的都警醒些,她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知道朕的手段。” 其素心下一惊,娘娘这是要 不敢再深想,忙不迭失的点了头应下,便后话不提了。(。) 279:被陛下猜疑的人(第四更) 再说刘光同那里一路出了宫门外,果然瞧见崔旻在门口。 他咂舌两声,提步上前去。 崔旻是背对宫门负手而立的。 他近前时,有意的放轻了脚步,此时伸手在他肩头上重重的拍了一把。 崔旻突然被人拍了一把,自然是吓了一跳,饶是他再镇定的一个人,也陡然一个激灵。 刘光同很少见到他有这样的时候,便放声大笑起来。 崔旻蹙了眉看他:“刘公还是这么有闲情逸致啊?” 刘光同笑的很放肆,半天都没能守住。 崔旻的脸色随着他的笑越来越难看。 刘光同见他脸色几乎黑到了极点,这才有意的收敛起来。 笑声停下来后,他咳了几声,拍了拍崔旻:“这不是找点趣儿吗。” 崔旻知道他是这样的行事,脸色虽然难看,但是也不计较什么,只是往他身后看了看:“成娇没出来吗?” 刘光同摇了摇头:“陛下叫人领着她去见太后了,太后嘛——” 崔旻因他这一声停顿,眉头不由得拢到了一起。 太后一辈子在宫里摸爬滚打,要说她是个什么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他可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刘光同噗嗤一声又笑了:“瞧你紧张的吧。太后能拿她怎么样?估计啊,是拉着她要说起侯爷来,少不得要多留一会儿了。” 崔旻一是觉得无奈极了,拍开他的手,连退了两步,冷然的看着刘光同:“成娇是第一次进宫,我是生怕她错了一点儿规矩,冲撞了贵人,刘公今次拿这个打趣,倒是没完了?” 刘光同这才正了神色:“不打趣你不就得了。” 崔旻嘶了一声:“你不在宫里服侍,怎么出宫来了?” “陛下指派的,”刘光同又想起这位万岁对谈贵妃的态度来,眯了眼笑了两声,开口的时候有些阴阳怪气的,“我之前跟你说最多四个月,估计是说多了。” 崔旻意识到事有不对,呼吸一窒:“怎么说?” 刘光同抿唇想了想,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又拉着崔旻走远了一些,才开了口:“今儿在坤宁殿,我所见陛下对贵妃的态度,可大不如从前了。其实说实在的,这么多年了,除了是对贞妃”他估计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咳了一声掩饰,“总之私下里,陛下对贵妃再怎么冷淡,人前总是做做样子,把贵妃捧到天上去的。可是今儿不说我们了,还当着薛家小丫头的面呢,陛下连样子都懒得做了。” 崔旻到底不是宫里的人,从前刘光同也不常说起陛下对内宫诸位娘娘们究竟是如何,所以刘光同一时说起这个,他还有些发懵。 懵了半天后,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陛下如今不愿意再像从前那样去敷衍谈贵妃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刘光同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见他脸色一抹明朗闪过,便知道他大概明白了其中意思,才接话道:“而且我刚陪着陛下回福宁宫,陛下就急着打发我去料理宫外的事,又说过两日早朝会下个旨,把东厂重新交还给我。” 他说着嘛了一声,稍顿了顿:“这个事儿我是料到了的,但是没想到陛下会这么急。照我之前想呢,肯定是要先把王芳给稳住了,再一点点的来。但是我这刚回来,立马就重握大权,所以陛下应该是打算动手了的。” 那也就是说 崔旻心念微动:“也就是说,薛万贺的事情压下不发,是为了等待这个时机吗?” 他拢了眉心:“严公的事情如果重新翻案彻查,那就是导火索,不管陛下怎么安排,只怕王芳等一众人都要被牵扯到里面去,届时再扯出甄氏一族,甄谈二氏土崩瓦解只在朝夕之间而已。而这个时候,各世族之间的角逐就要正式开始了,陛下此时再将薛万贺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薛家还未涉足争斗,就已经要从这场戏里退场了。我说的不错吧?” 刘光同难得严肃的点了点头:“所以,日子应该就近了,而且谈家应该不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他这样说,反倒叫崔旻有些茫然起来,于是开口问道:“难不成还跟甄家有关?当日我们曾说过,下手害严公,谈家才是最有动机的,如何与甄氏扯上关系?” 刘光同却莫测高深的笑了笑,直冲他摇头:“陛下说跟谁有关,就会跟谁有关,明白了吗?这天下的生杀大权,全是陛下一人说了算的。甄氏如何没有动机?能借机扳倒谈家,就是他们最大的动机。” 崔旻又是呼吸一窒。 原来帝王之心,竟是这样难以揣测。 刘光同此时突然变了变脸色。 崔旻看在眼里,咦了一声:“怎么了?” 刘光同却拧眉不语。 他是突然想起来,陛下说的那句——表忠心也不是急在这一时的。 这句话,看似寻常一句玩笑,彼时刘光同自己也没太过于在意。 可是话赶话的说到了这儿,他就突然上了心。 他是从小服侍陛下的人,忠心何须再来表? 刘光同忽然之间意识到,也许短短两年的时间,陛下对他,其实早已不如从前那样信任了。 这句话,或许是试探,可是更多的,应该是警告。 他此一去应天府两年,当年陛下也许是有心让他培养自己的势力,更有甚,是希望他和应天府的世族,诸如崔家、卫家这样的人家打好关系,将来还是能够为陛下所用的。 可是当有一日,他真的把这些势力培养起来,更把崔家的宗子收入麾下之后,陛下却突然对他起疑了。 有王芳这个前车之鉴在,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就是下一个王芳呢? 刘光同几乎要冒出一身的冷汗来。 他神情愈发古怪起来,心底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自以为了解陛下,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陛下猜疑了。 崔旻看的莫名其妙,就又叫了他一声。 可是话音刚落,就远远的瞧见薛成娇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处,他回头又看看刘光同,又去看看薛成娇,还是同薛成娇招了招手,而后与刘光同说道:“我先送成娇回家去,过会儿去你那里再谈吧?”(。) 280:监视了两年(第五更) 刘光同却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别来找我。” 薛成娇刚好走近时,正好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她目光在刘光同和崔旻之间来回的游移,所有的不解全都写在了脸上。 崔旻自己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刘光同这是怎么了? 方才明明还是好好的。 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惊惧。 这两个字,出现在崔旻脑海里的时候,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刘光同这个人,什么时候可以和惊惧二字扯上关系了? 崔旻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张口想要说话的。 然而刘光同手一挥,显然是打住他所有的话的意思。 他连退了两步,犹豫地看了崔旻一眼:“你近来都不要再去找我,有些事情,我要一个人好好想想再说。” 说完后,他拔腿就走。 那样的身影,在薛成娇看来,似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几次见过刘光同的背影,都是挺拔高大的,他从来不像一个宦臣,他本该是这世间难得英伟潇洒的好儿郎。 薛成娇蹙了眉,小手扯了扯崔旻衣角:“刘公这是怎么了?” 崔旻这时候心里是有些恼的。 刘光同从不曾这样过。 而且直觉告诉他,刘光同的表现,一定还是和这次的事情会有关。 能够让刘光同如此惊惧的人或是事——崔旻下意识的回头望向宫门。 也只有当今陛下了。 崔旻摸了摸鼻尖,摇了摇头:“不知道,突然就这样了。” 薛成娇咬了咬下唇:“表哥不去看看吗?” 崔旻笑了一声:“他都说了最近不要来往,我这时候追上去,他也不会见我,”说完了,他拍了拍薛成娇,“走吧,咱们回家了。” 薛成娇身形顿了顿,似乎还有话想说,可是眼看崔旻神色也并不好,左右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开口。 可是人是这样的。 心里存了事儿,而且很可能和眼下发生的事情有关时,就怎么也憋不住的。 崔旻与她走了几步,刚到马车前,正要扶她上去,她却顿住了。 “怎么了?”崔旻扶着她的手也顿了顿。 薛成娇咬咬牙:“刚才在太后那里,她问我,是不是跟刘公认识。” “嗯?”崔旻此时有些心不在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薛成娇秀眉微蹙,叫了一声表哥,咬重了话音:“太后问我是不是在应天府的时候,就已经和刘公认识了。” 崔旻突然回神过来,眼中的茫然一闪而过,很快就理解了这句话。 太后怎么会知道应天府里刘光同的所为? 还是说,这句话只是单纯的试探呢? 薛成娇心中有自己的想法,此时见崔旻沉默,她歪头想了想,又说道:“我觉得刘公在应天府的时候,其实很可能是被监视了两年的。” 此话一出,更叫崔旻心惊不已。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 如果是这样的,那么刘光同方才所表现出来的惊惧恐慌,就很可能是因为陛下跟他说了什么吗? 他被监视了两年,这是不是意味着,陛下把他放出去的同时,就已经把他列入了不可信任的清单之中。 他和王芳,最大的区别,本来就是陛下的信任与否。 如果他被陛下猜疑了,那么除掉王芳之后,下一个,岂不是要轮到他? 崔旻与刘光同相交一场,就算他曾跟薛成娇说过,对刘光同该有的防备还是要有,但是朋友二字,刘光同还是当的上的。 薛成娇见他神情愈发凝重,就轻声问道:“表哥要不要去告诉刘公一声?” 崔旻摇了摇头。 如果刘光同已经被猜疑了,那么他所说的近日不要再往来,就可以理解了。 刘光同会有自己的办法来应对,而且他究竟有没有被监视,这是不得而知的,贸然跑去告诉他,也是无济于事。 “他既然说要自己想一想,就总会有办法的。”崔旻定了定心神,“他跟着陛下那么多年,知道陛下的心性和手段,如今这时候,谁也不必与他多说什么,他自己一个人足以应付。如果到了连他都想不出对策的那一天——” 崔旻拖长了音调,后话却没有再说。 薛成娇眉心突突的,什么也不敢再问了。 她就着崔旻的劲儿,上了马车,钻了进去。 一坐下来,右手就捂住了胸口。 她心跳得很厉害。 崔旻后面的话,她大概是猜得出来的。 如果到了刘光同也束手无策的那一天,那就谁也救不了他了。 马车缓缓地行进,崔旻打马跟在左侧,只是一句话也不说。 薛成娇坐在马车里,心头有诸多念头闪过,觉得心里乱极了,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到马车在高府门口停下,崔旻翻身下马,才去接她下车来。 二人刚上了台阶要进府,正巧碰见高子璋送人出来。 薛成娇心里有事儿,自然没工夫去打量别人,只是因为崔旻停下脚步来,她才跟着站住了。 崔旻定睛瞧了眼高子璋身旁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稍稍拱手:“世子怎么来了。” 那人眼眸如星,灿烂又夺目,头上一顶双龙戏凤冠,衔珠而缀,自然别有一股风.流韵味。 “听说你跟子璋回京了,我们几个合计着在太白楼设宴,他们叫我来说一声。” 薛成娇是听到这个声音,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的。 看见这个人时,她眼眸亮了亮。 惊.艳。 她从不知道,这世间竟还有男子当的惊.艳二字的。 向来潘安卫玠之流,也不过如此了吧。 若要论声音,她听惯了崔旻这样低沉稳重的,高子璋那样如清泉泠泠的,再不然还有从前袁文湘那样温润如玉的,甚至是谢鹿鸣那样连说话都透着一股子潇洒的。 眼前的这个人,他声音很有磁性,说出一句话来,叫你不得不认真的去聆听,听完了一句,只想听他再多说一句。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生在了他的容貌和嗓音上。 那人似乎也感受到薛成娇方才打量的目光,便顺势看了过去。 发觉那里站着个娇俏又貌美的小姑娘,目光中仍是一派坦荡,冲薛成娇笑了笑。 崔旻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只同薛成娇介绍了两句:“这是襄安侯府的世子。”(。) 281:我和他相比呢(第六更) 什么襄安侯府的世子,薛成娇是毫无概念的。 只是崔旻既然说了,她便只好蹲身礼了礼。 这位世子显然是知道薛成娇身份的,稍稍退了两步,回了一礼:“县主与我是一样的人,这个礼翕不敢生受。” 薛成娇有些吃惊,就抬头看了过去。 崔旻笑着催了她一声:“你先进去吧,舅妈久不见你回来,又要操心的。” 薛成娇忙哦了一声,同两位兄长礼了礼,又与这位世子告辞一回,便提步入宅去了。 这位世子倒也没觉得如何,看了看崔旻:“你们俩也不用送我了,后天晌午,太白楼咱们再聚。” 高子璋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崔旻脸上还是浅浅的笑意未消退,应下他的话来,目送他出门上马,后话不提。 薛成娇那边一路进了内宅,先往郑氏那里却回了话,不多时宫里的赏赐派了下来,郑氏又领着她谢了恩,满心欢喜的说了好些话,惦记着她刚赶路而来,又进了一趟宫里,就叫她先回去歇着,只等要吃饭的时候再来。 这虽然不合礼数,只是如今家里也没有外人在,薛成娇知道舅妈是担心她的身子,便应了下来。 回住处安置下来,她又想起门口遇到的那位世子来。 听他说话的语气,观他与崔旻二人互动的神态,他应该和两位表兄关系算不错的。 表哥有意介绍这位世子给他知道,多半是为了将来她要在京城安身,身上既然顶着这个清和县主的衔儿,权贵之中少不得走动。 她正想着要跟谁打听打听呢,高子璋就端着她的药送上门来了。 薛成娇见他推门进来,呀了一声:“表哥怎么给我送药来。” 高子璋笑着把药碗递过去:“我猜你有满肚子的话要找人问,正好,我这会儿没事干,送上门来给你问,”说着喏了一声,“先吃药。” 薛成娇欣然接过药碗,嗅到一丝的苦味,眉心微蹙,还是一饮而尽了。 高子璋看她喝完了药,才掏出几颗糖来递过去:“给你压一压。” 薛成娇欢喜的接下来,剥开两个送进嘴里,然后才问道:“那位世子,是什么人啊?” 高子璋拉了凳子在她对面坐下去,努努嘴:“就知道你要问,”说完了才又道,“他啊,是燕侯的嫡长子,他母亲是先帝的保荣公主,当年刚落生的时候,陛下可就赐了他世子衔了。”他稍顿了顿,“燕翕这个名字,还是陛下给他起的呢。要说起来,他也是饱读诗书,满腹文墨,不过有一点,他这个人不好卖弄,平日接人待物也很随和。估计还是随了侯爷的性子吧。” 话到此处,他哦了一声:“这位燕侯呢,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和事佬,他身上顶的是世袭侯爵,但是官品呢秩不过四品而已。” 高子璋用的而已二字,薛成娇微一挑眉,不过心里也清楚。 四品官,放到京城以外的地方,那是一方大员了。 只是在京城这个地方,委实是算不上什么的。 高子璋这么说,她隐隐有些明白。 别看这位襄安侯官品不高,可是地位只怕不会低。 至少她所知道的康定伯府,与谈家过从亲密,这样的人家,一定是陛下猜疑的对象。 不过襄安侯也算得上想得开的了。 他娶了一位长公主,又有了世袭的爵位,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别在天子脚下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一世荣华是不愁的,将来儿孙们的富贵,也有着落。 要真学了康定伯那样,还指不定要如何。 薛成娇心念微转。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确实是个不错的名字。 不过陛下赐了这样一个名字——她突然想起来刘光同,脸色微微变了变,也许是盼着燕翕能做到和顺内敛也未可知。 薛成娇抿唇半天不语,良久后才又开了口:“他跟表哥你们走的很近吗?” 高子璋耸了耸肩:“你也知道,大表哥的名头呢也不是只在应天府说的响嘴的。当时他刚到京城来嘛,京城里这些王孙子弟,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不屑吧,拉着大表哥斗过诗词,比过琴曲,后来还是燕翕出的面,大表哥才有了清净日子。这算得上是”他歪头想了想,“哦对,惺惺相惜。” 薛成娇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词用的倒新鲜。” 高子璋也跟着她笑起来:“所以我猜啊,燕翕什么都是一等一的好,估计小时候身边是没什么玩伴的。他呢从小就被选作了太子殿下的陪读,人嘛,站的位置太高了,难免遭人眼红的。” “这有什么好眼红的?”薛成娇不由的咂舌,“太子殿下身边的陪读,本来就该选一个家世清白且出身高贵的人,况且我今日见这位世子生的不凡,想来小时候肯定也很讨喜就是了。” 高子璋嘴一撇:“这话你可别到大表哥面前去说。” 薛成娇一楞,吐吐舌:“他是生的不错啊。之前我在应天府也见过谢鹿鸣,两相比较起来,谢家的二公子倒还有些逊色了。” 却不想门外传来崔旻的声音:“那若我与之相比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踏进了屋里来。 见薛成娇看着他有些发愣,难免失笑。 薛成娇一双大眼睛眨了好几眨:“表哥什么时候竟学人听墙角了?” 这话若换了旁人说,崔旻是铁定要不高兴的。 他是君子,听墙角三个字,未免太难听了些。 只是薛成娇说这话时,语调分明有些撒娇的不满,于是崔旻扬了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背地里说人家谢鹿鸣的坏话,还怕我听了?” 薛成娇一时愕然。 她什么时候说谢鹿鸣坏话了? 崔旻从前不是这样的。 怎么如今反倒有些十五岁少年的模样了。 会打趣她,还带着一些无赖的样子。 崔旻倒是不以为意,送走燕翕之后,他沉闷的心情渐渐得到了舒缓。 刘光同的事情,是来日方长的,他再急也没什么用。 本来是想来看看薛成娇,怕她会多思多想。 结果就在门口听见了她的这番言谈。 起初心念微动,有一丝的不悦,只是又觉得,她这番话说的这样坦然,倒没什么好多想的了,这才推了门进来的。 高子璋坐在一旁,暗地里不知翻了多少的白眼:“那大表哥到底是想知道,成娇为什么说谢鹿鸣坏话呢,还是想知道,你与燕翕比起来,成娇觉得哪个更好呢?”(。) 282:下一个就是我(第七更) 也许是这句话里打趣的意味太重了些,薛成娇.小脸立时红了大半。 崔旻看在眼里,心底说不出的柔.软。 高子璋咳了两声,不由的笑了起来:“其实要我说呢,大表哥和燕翕各有各的好,只是哦——”他刻意的拖长了音调,“论出身,人家身上流的有皇家的血,大表哥就稍逊一筹了。论文采呢,这个我估计是不相上下,要不改天你们斗一斗?论长相,这就要看各人的眼缘了,”他说着像薛成娇挑眉,“你说呢?” 薛成娇暗地里啐他,只是不知该如何说。 崔旻就在一旁听着,也不管他,还有些等她回话的姿态。 薛成娇.小.嘴一撇,旋即下了逐客令:“舅妈叫我好好休息的,表哥药也送来了,我也吃了,我要去歇着了。” 高子璋一愣,没料到这丫头耍无赖。 还是崔旻先放声笑起来,上前了几步,拍了拍高子璋:“别成天想着看热闹,叫成娇歇着吧,不然你仔细舅妈捶你。” 高子璋心里不服,心说我这不是替你套话呢吗?你倒好,一扭脸站到成娇那头去了。 他扬起头来,白了崔旻一眼。 可是到底还是站起了身,耸肩看成娇:“那你休息吧,我这个问题呢,”他语调微微上扬,“留待后议。” 薛成娇忙催了他两声,目送着他二人出了门,一张脸才彻底红透了。 崔旻与高子璋二人出了门,在宅子里闲逛了一阵子,崔旻停下脚步来看他:“这些话还是不要总在成娇面前提了。” 高子璋似乎是不赞同他的这句话,翻了翻眼皮:“我知道,大表哥总是说,她年纪还小,身上又有孝,这些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嘛。” 崔旻刚想点头。 高子璋话音才落下去,立马就又续道:“可是你不提,我不说,她自己更未必上心。将来就算姨妈有心给她做这个主,她自己个儿反倒没这个意思,姨妈又不会逼着她点头,”他说着叹了一声,“还有,我其实还是有些不太理解的。津县的事情,真的就这么算了吗?” 高子璋的意思,崔旻是明白的。 他不是要薛成娇如今就接受什么,只是想让她心里有这么一个事儿。 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她接受了生活中多出崔旻这么个人,今后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突然又听他说起津县的事情,崔旻吸了口气:“等晚些时候舅舅回来了,我跟他商量过后再说吧。” 说完了他长出一口气:“不是我不替成娇出头,你且看着吧,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连舅舅,多不好轻易替她讨这个公道的。” 高子璋怔住。 他喉咙处滚了滚,分明是有话想问的,只是话到嘴边,还是收住了。 崔旻说话做事从不瞒着他什么,既然这个话说的是点到为止,那就是里头的事情不愿意叫他深知。 他若再要开口问,只怕也是自讨没趣了。 于是二人也不再多话,各自回房去了。 再说刘光同那边,从宫门口匆匆离去,回到自己府邸时脸色还有些发白,脚下也有些发虚。 新禄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的。 别看他是宦官,可仪容姿态一事,他一向极为看重,总说人前人后要时刻端着气度,叫人心里对他有一怕才好。 此时见了这样带着些狼狈的刘光同,新禄猛然怔了怔,几步上前去扶住了他:“您这是怎么了?” 刘光同合上眼,深吸了口气,心绪万分的复杂,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新禄见这是在大门口,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好扶着他一路进了府中去。 等入了他日常晏居的屋子后,新禄才犹豫了一阵,又问了一嗓子:“今儿入宫不顺吗?” 照理说,他刚回京,不应该这个时辰就出宫回府了的。 新禄敏锐的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去倒了茶来,奉到他手边。 刘光同接下茶杯,也不是细细的品,倒像是生吞似的,猛灌了两口茶水。 只是一时喝的猛了些,叫茶水呛了一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新禄唬的不轻,忙替他拍着背顺气。 好半天这口气才顺下来。 刘光同盯着手里的茶杯看了半天,随手就掷了出去:“格老子的,什么都跟老子作对。” 新禄心下有些无奈。 看样子,确实是在宫里不顺了。 刘光同安静了许久,大口的喘着粗气:“新禄,你说,老子这些年在外奔波,拉拢崔旻诚然是真心赏识他,可难道不是替陛下笼络崔家吗?如今老子回京来,陛下倒头一个开始猜疑我了。” 新禄惊愕不已,还来不及细问究竟如何,便先忙着开口劝:“这个话您可要少说,在家里倒还罢了,若出了门也张口就说,只怕祸从口出。” 刘光同白了他一眼:“老子知道!就是气不顺!”他反手指指自己,“老子如今成了和王芳一样的人了。” 似乎是越说越气不顺,张口就啐了一声:“他是个什么东西。” 新禄也顾不上去收拾地上的碎片,只等到刘光同的这口气撒出来,他才敢细问:“您说陛下猜疑您,可有什么说头吗?” 刘光同气是撒了,可气性没全消下去,重重的哼了一声:“具体的一句两句也跟你说不清楚,但是老子又不傻,仔细品品这些话,就听得出来了。” 新禄心说那你跟没说一个样啊。 只是刘光同如今在气头上,他才没这个胆子说出口来,于是抿了唇:“那陛下是会对您怎么样吗?按您之前的说法,这次回京,不是为了对付王芳的吗?” 刘光同摇了摇头:“我怕的是对付完了王芳,下一个就是我。” 新禄心里咯噔一声。 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吗? 他吞了吞口水:“您有什么法子吗?怎么会突然这样?您适才说起崔家,难道是为了这个吗?” 新禄也不是第一天跟着他了,刘光同好多事儿他全都知道,眼下前后联系起来想一想,有些东西还是能察觉的。 换句话说,陛下是因为他跟世族走的太近了,心生不满了? 新禄虽然劝刘光同慎言,可此时也不由得想讥笑。 这算什么? 把人放出去就是为了这个,如今事情成了大半了,扭过头来就要猜疑这个搭桥的人吗?(。) 283:放弃一切(第八更) 刘光同的情绪,逐渐的平复下来。 看着地上摔的粉碎的青花茶盏,他不由得按了按太阳穴:“叫人进来收拾了。” 新禄哪里敢叫人进来。 刘光同这会儿铁定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再叫个毛手毛脚的来,不是没事找事吗? 于是他自己去把碎片收拾了,等扔出去清理掉,才又回到此间来。 刘光同也无所谓,看着他忙了半天,指了指下手处的凳子:“你坐下说吧。” 新禄愣了愣,倒也没有推辞,顺势就坐了下去。 刘光同想了良久:“陛下的意思,这两天就叫我重新把东厂管起来。这一点你应该清楚,无非还是叫我跟王芳分庭抗礼的。” 新禄点点头:“您之前就说过了,只是没有这么快。” 刘光同嗯了一声:“回来的路上,我想了想。陛下现在还用的到我,就算真的有猜疑,也不会拿我怎么样。自从孟朝死了之后,能跟王芳争一争的,也就是我了。” 他不提其素,新禄其实很清楚。 其素在宫里颐养,仗的是资历老。 而陛下信任他,却不会委他以重任。 其素不是这块料子,他能尽忠,也不是不能耍手段,只是他耳根子软,心也太软。 当年陛下料理孟朝的时候,他还出面求过情。 要不是陛下知他甚深,他估计连自己都要搭进去了。 刘光同嗤了一声:“但是今儿我才想明白了。” 他说了一句,顿了顿。 新禄自然扭脸看过去:“您这是想明白什么了?” 刘光同呵的一声冷笑:“平日看其素不声不响的,从前老子还总觉得他窝囊,堂堂一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学的妇人之仁,可是到今天,陛下说,他那里还有其素,用不着我,我才突然明白过来。” 话到此处,他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的时候,已然多了几分冰冷:“其素当年风头最盛时究竟是何种手段,我们自然是无从得知了。可是先帝一死,他立马就退了下来,尽心的服侍陛下,几次推让这个掌印太监的位置。你知道什么叫以退为进吗?” 新禄一震:“您的意思是说,他是明哲保身,所以才能换两朝安稳吗?” “不然呢?”刘光同连着啧了好几声,“我就不信先帝在位的时候,他也是如今这样的和善好说话,朝中豺狼虎豹那样多,司礼监里谁不是盯着掌印太监的位置虎视眈眈?凭他如今的心气儿,能稳坐第一把交椅?打死老子,老子也不信。” 新禄心里咯噔一声。 从前从来没想过。 或者说,其素这个人,早就不在他们该忌惮的范围之内了。 宫里的太监,甚至是王芳和刘光同,都不与他争什么长短,一则是觉得他无害,二则是知道自己也争不过他。 然而这两者之间,还是头一宗更重要一些。 到今日,刘光同这样说起来,他才发觉,其素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温吞。 “那您的意思呢?” 只是刘光同突然提起其素的为人与做法来,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刘光同也是沉默了许久。 他现在心里是有了想法的,只是纠结的很。 须臾后,他抬眼看向新禄:“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要回到宫里去,一心只侍奉陛下左右,再不过问朝堂政务。” 新禄的瞳孔蓦然放大了。 追名逐利,几乎成了刘光同的本能。 从七年前孟朝死后,刘光同接手了东厂,一跃成为提督太监,做了其素之外的第一人,那时候的王芳尚不可望其项背。 新禄就是从那时候起,跟在刘光同手下的。 他见识过刘光同的铁腕,也清楚刘光同的野心。 三年前,东厂被暂时废除,王芳的势力后来居上,把刘光同压的死死的。 两年前,他跟陛下提出要了外放做守备太监这件事,而陛下欣然应允,还把他放到了应天府去。 彼时新禄就知道,他这是为了韬光养晦,等着将来有一个契机,能够彻底的除掉王芳。 七年了,刘光同的心思从来没变过。 他要做大太监,让这朝中六部尚书、内阁大臣皆要高看他一眼。 可是今天,他突然说,如果除掉了王芳,他要不问政务,只安心服侍陛下。 新禄一时有些发懵,像是叫人当头一棒打下来,什么思考能力就都没有了。 不得不说刘光同对他是万分信任的。 此时见他这幅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凡事太过,只会不得善终。来日没了王芳,所有的矛头全都只针对我一人,我如果不能打消陛下对我的疑虑,下场只会比王芳更惨。” 说着,他握紧了拳头:“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坐到今天的这个位置上,一朝放弃,我也心有不甘。但是新禄,我从前就跟你说过,我和王芳不一样。他也追名逐利,我也要名留青史,可是他不知道,他得到的这一切,是属于谁的。” 刘光同的唇角扬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陛下肯给他,他才是一人之下,陛下不肯给,他就连粪土都不如。他看不懂,我却时刻都铭记于心。所以这件事之后,我要收手了。” “那您——” 新禄丢出来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问什么呢? 问问刘光同——那您要的大权在握,做本朝第一权宦,就都不要了吗? 刘光同说的很清楚了。 他要的这一切,源自于陛下,如果陛下要拿回去,他就要双手奉上。 王芳就是不肯,不肯舍弃已经拥有的一切,甚至想要得到更多陛下不愿意给他的,所以才会一步步到了这个境地,而且还不自知。 新禄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这件事,您跟大爷说过吗?” 刘光同摇了摇头:“告诉他做什么,官场上混一场,有起就有落。老子也不怕来日没有重新得势的一天,不过是一时的罢了。” 只是这个一时,又不知要他虚耗多少年的光阴进去就是了。 新禄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回家来的时候,是那样的狼狈,适才在屋里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恼怒。 他努力了十几年,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 新禄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刘光同与他各自沉默,这件事,沉淀在二人的心头,只怕将来,也不会再开口提起了。(。) 284:醍醐灌顶(第九更) 原本燕翕等人定在两日后的太白楼小聚,是为着崔旻和高子璋此一去近一个月,如今回了京,虽算不上接风洗尘,但他们平日也无事,就借了由头小聚一场而已。 只是事情却又出了变故。 之前入京来的路上,刘光同就说过,崔旻的任命应该也快下来了。 后来进了宫,他又见了皇帝对贵妃是那样的态度,更加笃定,事情很快就会浮出水面,而要用的崔旻的时候,也就更近了。 只是刘光同没想到,这位老谋深算的万岁,竟有别的主意。 事情要从他们回京的第二天说起了。 那天一大早,崔旻出门去见了几个朋友,再回到家中时,却正好遇上来传旨的人。 崔旻接到的旨意,是要他入国子监去的。 彼时他万分惊诧,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好好地,也不给他人委派职务了,就这么着把他丢到国子监去了? 燕翕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觉得很是惊讶。 要说陛下恩典他进国子监吧,这没什么道理,更没什么必要。 之前把人放到京城来,一连晾着几个月,好嘛,这出了年了,扔到国子监去了? 倒不是说他看不上国子监。 只是对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本身就能够靠着封荫入国子监去,又何须陛下给这个恩典呢? 高孝礼这两日部里正是忙的时候,一直到这一日才腾出空来。 本来崔旻和高子璋两个都要出府去了,他又生生的把人叫了回去。 高子璋无奈,只好一个人往太白楼去赴宴了。 崔旻回到高孝礼书房时,就见他神色凝重。 入了内去问了好,高孝礼也只是沉沉的嗯了一声,虚空一点旁边的方椅:“你坐。” 崔旻坐下去,抬头看向他:“舅舅部里事情都忙完了吗?” 高孝礼看过去:“怎么?” “我原本也有事情要跟舅舅说的,”他平静的说了一句,稍停了停,才又道,“只是这两日舅舅早出晚归,我想来是部里事务多,忙的厉害,一时也找不出时间跟舅舅说了。” 高孝礼眯了眯眼:“你先说你的事情。” 崔旻手搭在扶手上:“是成娇这次在津县病倒的事。” 高孝礼下意识的觉得不太好。 这种感觉很是微妙。 就在崔旻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高孝礼几乎立时就意识到,这里头是有内情的。 而且这个内情,需要他来定夺。 他抿了抿唇:“你直说吧,左右也没有外人,我还有事想问你呢。” 于是崔旻就横了心,一股脑的都说与了高孝礼:“是我四叔和应天府的礼部尚书搞的鬼,正好那两天刘公到津县,这事儿我们也合计了。一开始我以为四叔是为了家里分宗的事情,可是合计完了,才发觉不是这样的。” 高孝礼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震怒的。 当初还在应天府的时候,薛成娇几次受委屈,他不过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而成娇无碍性命,一时能算了的,他就忍了。 可这回呢? 崔溥要他外甥女死! 高孝礼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书桌上:“那是为了什么?叫他这样黑了心,对一个小姑娘下这样的黑手。”他说着,冷笑了一声,“他可真敢啊,我如今调任进了京,他还敢动成娇!” “我和刘公都怀疑,四叔背后站着的,是云南甄家。” 简短的一句话,就让高孝礼安静了下来。 他脸上有明显却又短促的难以置信一闪而过。 可能是又想到有陆秉均这么个人在,旋即就变成了释然。 只是释然过后,他还是不由得眉心紧锁:“那你们的意思是怎么说?” 崔旻想了想,开口道:“只怕要成娇死,是因为她如今封了县主吧。其实当日我劝成娇,这事儿不是四叔,换了别人也是一样的。今天把话换过来说,这事儿若不是成娇,换了别的人,是贞烈侯薛公的遗女,又有陛下亲封的清和县主,一样是这样的。” 高孝礼久在官场,立时就明白了。 崔溥针对的不是薛成娇,而是薛万嘉的遗女,如今的清和县主。 有多少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适才那种震怒,消退了大半。 怪不得崔旻要找他商量,而他一开始的直觉,也是没错的。 这事儿,崔旻拿不了主意。 高孝礼眼珠转了几转:“你应该问过刘光同的意思了吧?” 崔旻点点头:“我本来是想请刘公代为参奏上去的。” 高孝礼唇角微扬:“不用说,他肯定拒绝了。” 对高孝礼这样的话,崔旻也不吃惊,只是接连颔首:“而且刘公虽未言明,但话里话外,还是不希望我捅破出去。” 到京城几个月,很多事情高孝礼也许没有刘光同看的那样透彻,可也是有个七八成的把握的。 他深吸了口气:“这事儿说到我这里来,我也是一样的说法。” 崔旻心下漏了一拍。 他是劝过薛成娇不假,只是来日薛成娇知道了,不伤心大约是不能的吧? “而且我来问你几句话。”高孝礼定睛看向他。 崔旻来不及多思多想,抬头看过去:“舅舅问。” “你以为,你的这个监生,是个什么用意?” 崔旻拢眉不语。 他想了一天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刘光同那里也不能去问,只怕问一问,就能猜出端倪来的。 高孝礼见他半天不说话,无奈的笑了笑:“我还记得你说过,你从前的那个户部提举,是陛下钦点的。而户部里,不是有王芳的干儿子在做郎中吗?” 无怪人说姜还是老的辣。 只这一句话,崔旻有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他为什么到京城来的? 从一开始,陛下和刘光同就是希望他进户部去。 说白了,白启桓在户部的一举一动,一定会跟云南有所联系,而陛下需要一个信的过的人来做这颗钉,插在户部里,随时能观察留意白启桓的举动。 那么如今呢? 出了严竞的事情,现如今看来,显然是陛下所为。 他身上这个户部提举被顺势扒拉了下去,但是陛下也没放他回应天府去。 要真是想重用,何不叫他回家安心待考,等来日会试高中,不是更好吗?(。) 285:不是纨绔 高孝礼看着他脸上露出的清明神色,眼中的笑意凝了凝:“凡监察御史,皆选于监生或进士者。还记得这句话吗?” 薛成娇在津县发生的事情,刘光同未必就真的没有告诉陛下。 当日刘光同拒绝他,是拒绝帮他参崔溥这一本。 换句话说,他完全可能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陛下,让陛下知道,甄家已经按耐不住了。 而这件事情,会成为崔溥的死穴,还有可能会在甄家被重创之时,再添上重重的一笔。 这之后呢? 陛下恩典他入入国子监,联系上之前希望他打探云南的消息,还有刘光同所说的严竞案很可能被重提。 这种种事情全部串到一起,一个念头,就在崔旻脑海中生成了。 “陛下也许是有意委我为云南道监察御史,可是我的资历却不够,所以要把我放到国子监去,不管学的如何,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监生的名头。”崔旻的语调放的很慢,一字一顿的,又咬重了名头二字。 高孝礼扬了扬眉:“这样说也许太匪夷所思,毕竟一个十五岁的举人,陛下要委你此任,说出去谁也不会信。” 话音落下去,他深看了崔旻一眼,顿了须臾,复开口道:“但这是唯一说得通的,也只有这个原因,能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 云南道监察御史啊。 针对的不就是甄氏一族吗? 而且由他来举发,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崔溥是他亲叔叔,他也深知陆秉均和崔溥的关系亲厚,再放眼朝堂之上,谁不知道陆秉均是甄氏一党?大家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他要做的,是搜集证据。 或者说,根本就不需要。 到了必要的时候,该有的证据,都会自动送到他面前来。 他只需要一道折子参到御前,这就足够了。 然而这样突如其来的认知,却让一向稳重的崔旻,有些手足无措了。 诚如高孝礼所说,如果陛下真的是这样的盘算,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直接被钦点为云南道监察御史。 能不能从国子监毕业,对陛下来说,也许都不重要了。 他入过了国子监,这就足够了。 他才十五岁,监察御史虽然秩不过七品而已,但这是直隶于陛下的科道官,其权不可谓不重。 登高跌重这四个字,从前的孟朝,现在的王芳,哪一个不是这样的? 更不要说他这样的出身,又有这样的人脉。 从高孝礼的书房出来时,崔旻整个人都还有些懵。 他不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也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当日一个户部提举,已然是了不得的,如今要是派给他一个监察御史,世人嫉恨的口水,只怕都能把他给淹死了。 一直到这日后半天,燕翕才找上了门来。 彼时崔旻提了酒壶在小酌,下人带着燕翕进了他的小院时,他眼风扫过去,不以为意:“你怎么来了?” 燕翕一眼看见他手中酒壶,偏了偏头,眸色略深:“子璋说你家中有事,不能赴宴,我还当是什么事。一个人喝闷酒,也不去跟我们聚了?看来陛下这一道旨意,叫你内心惶惶啊。” 崔旻提壶的手僵了僵,嗤笑了一声:“你总是这样,仿佛什么都看得透,可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这句话听来似乎有些挑衅的意味,只是燕翕没放在心上。 他步子迈的大,几步就上了前,在石凳上坐下来。 崔旻的酒又要往嘴里送,他先抬手压住了:“我想跟你谈一谈。” 崔旻手腕处略转了转,示意他松开。 燕翕果然放开了手,目光灼灼的看着那只酒杯。 崔旻想了会儿,放下杯:“谈什么?” “谈你如今的处境。”燕翕微一挑眉,“入国子监,对你来说是很尴尬的事情,不是吗?” 他说完了,见崔旻脸色稍稍难看了些,心说果然是这样的。 可他丝毫没有打算收住接下来的话,于是又道:“我与你相识几个月,这几个月以来经常会想,陛下为什么不放你回去待考会试。按你的学识出身,将来金榜题名指日可待。若是要重用你,或是你们崔家,难道连这两年都等不及吗?”他又稍顿了顿,“我记得你是上一场乡试的解元吧?” 崔旻抿唇:“有什么用呢,我便是连中三元,陛下要我如何,我还不是要如何吗?” 这话说的有些自暴自弃。 燕翕听来,不由的一愣。 他也许算不上深知崔旻为人的那一个,可是平日相处,崔旻一身的骨气他还是看得到的。 以前总觉得,像崔旻这样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可能连眉头都不会皱一皱。 今天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想,你应该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燕翕的声音一如既往,还带着一丝的诱惑力,让人听来忍不住想回答他所问的话语。 崔旻自嘲的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是个闲散惯了的人,闲与仙人扫落花才是你该有的生活,”他说着,眼皮抬了抬,“做什么纠缠到这些里面来?” 这话说的很隐晦,却又很聪明。 燕翕第一时间就品出味儿来。 困扰着崔旻的,是朝堂上的事情,是他不愿意涉足,也不该涉足的。 燕翕看来,崔旻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在京城长大,所见诸多皆是世家纨绔子,他虽也终日一派游手好闲的模样,可骨子里终究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出身注定了他要装作一个纨绔。 太子其实懂他,他也一直在等,等到来日——自有施展抱负之时,只是不是眼下而已。 崔旻与他不尽相同。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摇头:“你既然这样说,我便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况且你为难的这样,我想这件事无论是太子,还是我母亲,都不应该出面帮你,不然只会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他说完后,站起身来,手在崔旻肩头压了一把,“也许有朝一日,这些事情,你能跟我分享,其实我也极愿意倾听。你需知道,我终究不是真正纨绔。”(。) 286:带出宫的锦盒 崔旻的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从那日得了旨意后,他便定了日子入国子监去,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而到了三月的这一天,薛成娇原本是要赴襄安侯府七姑娘的百花宴的,可临要出门,宫里却来了人。 薛成娇到京城也有七八天了,除了第一日进京时被传召入宫以外,就再没有见过宫里来人。 眼下突然来了旨意,说是谈贵妃要见她,她一时有些懵,可是又不好不去。 于是便只能吩咐了燕桑去回燕七一声,自个儿领着魏书一路随来人入宫去了。 谈贵妃的坤宁殿还是一如既往的气派。 薛成娇入内时,扑鼻而来的先是一阵果香。 她深吸了两口,几不可闻的咦了一声。 请了安后稍稍抬了眼皮打量,便瞧见了四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身上是葱绿宫裙,手执团扇,立于黄花梨的高足花架后。 薛成娇定睛看了一回,才发现那花架上摆的是青花描红大瓷冼,冼内放的全是新鲜的时令瓜果。 这位贵妃,十足是个贵女,这样的法子,她也能想得出来。 谈贵妃见她看着那几只冼看了许久,坐在宝座上笑了一声,才招手叫她坐:“陛下不喜欢那些花啊粉啊的,往年这时候到了春暖花开时,我都是叫她们挑了好的瓜果送来,这个瓜果气清甜些,不浊。” 薛成娇的笑僵了僵。 上一次皇帝对贵妃的态度显然是 她怕自己失态,赶忙低下头去:“我是头一回见这样的法子,刚进您这里来,只觉得好闻极了,又不俗,又沁人心脾的。” “你要觉得好,回到家去自个儿也试试,”她说着指了指那些冼里的瓜果,“这点子东西,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薛成娇嗳了一声应下来,心里却并不苟同。 从前她母亲可没把她教的这样骄奢。 谈贵妃与她闲话了好一阵子,才摆手叫殿内人退下去,只留了两个贴身的丫头服侍着。 薛成娇见此情景,更觉得有些慌。 看样子贵妃突然传召,确实是有事情要与她说才对。 果然,谈贵妃很快就开了口:“我记得你如今还住在高尚书府上,对吗?” 薛成娇乖巧的点点头:“陛下也赏的有宅子,只是舅舅和舅妈不大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头住,入了京后就还跟着他们一起了。” 谈贵妃那里哦了一声,声儿倏尔沉了沉,透着些落寞的意味:“这样也好,自己一家子的骨肉,日日相见,也是一件美事。” 薛成娇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就有些犹豫这个话到底还要不要接下去。 只是没等她开口接话,谈贵妃又开了口:“你进京有些日子了,见过我们家的姑娘吗?” 问了一嗓子后她话音顿了顿,须臾又添道:“上回家里还递了话进来,你表姐的婚期不是将近吗?往后到了京里来,少不了走动的日子的。” 于是这些日子所见的人便一一在薛成娇脑海里闪过。 她扬了扬唇,唇边是一抹浅笑:“前头见过长房的大姑娘,今儿襄安侯府七姑娘办了花宴,本来是要过去的。” 谈贵妃笑意更浓:“谈绩啊她比你要虚长个两三岁,反正你们年轻小姑娘们在一起,总有你们玩的。”她说着,眼珠子转了转,扫过这殿内一砖一瓦,“我十几岁就嫁入皇家了,如今看着你们,倒还有些说不出的羡艳。” 薛成娇的眼睛飞快的眨了眨,一时品不出这话中究竟有何深意。 谈贵妃同左手边的绿衣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便挪了步子退下去。 不多时又回到贵妃身侧,手里却多出一只精巧的锦盒来。 谈贵妃也不去接,只是朝薛成娇那里指了指:“正巧了你提起阿绩来,这是我上一回挑好的几只宫纱堆的花,外头如今还没这样式的,你替我带回去给她吧。” 薛成娇有些楞,就啊了一声,怔怔的看着那只锦盒。 谈贵妃凝了笑:“这点儿东西,也不值当再叫传旨的太监去一趟。本来是留给自己家孩子戴着玩的东西,赏来赏去的,倒弄的大家没意思。” 薛成娇转念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几只宫花实在算不上什么,再特意叫传旨太医发赏下去,到了谈家,谈绩接了花,又要叩拜,又要谢恩,倒好没意思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那我一会儿出去就给她送过去。” 谈贵妃眼中倏尔亮了亮,只是薛成娇没看到而已。 薛成娇从坤宁殿中离开时,都有些不明所以。 似乎谈贵妃今天叫她来,只是闲话家常的,然后就顺带叫她给谈绩带出去几只花 几只花? 她猛然看向手中锦盒。 为什么会提起谈绩来呢?这话分明是贵妃有意引起来的。 薛成娇稍稍眯了眼,轻咬着下唇。 这只锦盒里,有什么古怪的吗? 而坤宁殿中,谈贵妃见她带着锦盒离开,长出了一口气。 之前那个去取锦盒来的丫头给她递了杯茶水过去,才轻声问:“娘娘,叫陛下知道了怕要出事的。” 谈贵妃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无奈和苦涩:“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宫外的联系早就被陛下给掐断了,绿意,这么多年了,你何时见陛下腾出手来料理不成?如今不,自从贞妃被废禁足之后,我就觉得,可能要坏事了。” 绿意呼吸窒了窒:“可是县主” “你觉得我这是在害她?”谈贵妃扬声问了句,然后才摇了摇头,“陛下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她顶多算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跟阿绩认识,替我送点东西出去而已。但是绿意,如果这只锦盒,她带不出宫,那就真的要出事了。” 绿意一怔,她没想过这个,旋即又咬了咬唇:“您一向都知道怎么保全自己,陛下既然断了你跟宫外的来往,您还要这样陛下近来的态度已然大不如前,前几日还去了一趟明仁殿,难道非要跟陛下撕破脸吗?” 谈贵妃一味的摇头:“我要知道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说着,侧目看向绿意,“我不是甄氏,能两耳不闻宫外事,连自己的母家也不管不顾。这些年,我周全自己就是在周全谈家,但如果叫我在自己和家族之间选,我肯定是要保全谈家的!”(。) 287:她没资格 皇帝在清风殿处理政务时,是不喜欢有人打扰的,能进到殿内回话的,无非也就是其素他们几个了。 王芳如今太得意忘形,宫里他已经不常服侍了,除非是当值的日子,不然是不会自个儿往清风殿凑的。 前几天下了旨,叫刘光同重整东厂,他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自然也没时间进宫来。 皇帝倒是不以为意,人就是他放出去的,他甚至还把刘光同近些日子要当差的日子都给免了,只叫他安心料理东厂的事情。 当然了,这话传给刘光同听的时候,他自又有另一番认知,只是不与外人提起罢了。 此时其素进到清风殿内,往东暖阁里挪了过去。 皇帝也没抬头,手中还翻着一本奏折,只是眼风扫过去:“都做什么了?” 其素躬身回话:“贵妃给了县主个锦盒,叫县主带出去。” 皇帝手里的奏本啪的一声合了起来,冷笑了一声:“她聪明了这么多年,如今真是不管不顾了啊?” “贵妃身边的丫头说”其素抿了抿唇,似乎不太想回这个话。 “嗯?”皇帝沉了沉声,随手撂下奏本,侧目看过去。 其素的一颗心随着这一声沉了沉:“贵妃说,从前十几年,保全自己就是保全谈家。但是如今陛下有意不让她和谈家来往,只怕要出事,如果让她选,她她跟娘娘不同。” 果然,皇帝脸色彻底黑了下去。 他大概有些无话可说。 他是不爱谈氏的,甚至连丁点儿的喜欢都分不出来给她。 柔情给了阿羡,尊重给了赵夫人,对谈氏他一向只有捧杀。 谈家人带给他的伤害,是无法磨灭的。 穆贤皇贵妃出自谈家,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恨谈家人一辈子。 更不要说他的皇位—— 可是谈氏却从来不懂这一点。 她能堂而皇之的说,她跟阿羡是不同的,无非就是说,她终归是要保全谈氏一族的,哪怕是站在他的对立面。 皇帝冷笑了一声:“她凭什么同阿羡作比较?谁给她这个资格的?” 似乎是心中气结,眼前高高叠起的奏本就成了十分碍眼的存在。 皇帝大手一挥,一摞奏本就落了地。 其素脚下动了动,是想上前去收拾起来的,但是转念又一想,就收住了脚。 皇帝冷静了片刻,又问他:“她还说什么了?” 其素所见皇帝脸色,显然是已经怒火中烧的,就有些犹豫。 皇帝眯了眼:“你是老毛病又犯了吗?” 其素心头一颤,想起当年孟朝的事情来。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贵妃说,这个锦盒要是县主带不出宫,那就是真的要出事了。” 皇帝呵了两声:“你叫人去拦下清和了吗?” 其素摇了摇头:“得了信就来回您了,县主那边估摸着还没出宫门。” “不用拦,”皇帝冷声道,“她不是想试探朕吗?这场戏,朕倒很想看看,她想怎么唱下去。” 其素嗯了一声应下来,袖着手站在一旁不言声。 皇帝想了好半天,才吩咐他:“严竞的事情,都安排下去了吗?” “都安排下去了,”其素端的平静的回道,“五日后有大朝会,安排在那个时候了。” 皇帝哦了一声:“都察院也安排完了?” 其素点了点头,然后想起来,皇帝并没有在看他。 于是忙说了一声是,跟着才又道:“当初上表弹劾的,大多还是都察院的人,现如今想寻出一两个出错的来,是很容易的。” 皇帝收了声,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那就等着吧。这件事情,总归是要做个了结的。” 说完了,他又深吸了一口气:“你叫人把福宁宫西侧的景肃殿收拾出来,娘娘的喜好你不是知道吗?多上点心,亲自看着底下人办好了。外头的事情你抽身吧,刘光同也回来了,把东厂交给他,他知道该怎么用。” 其素眉心突突的跳了跳:“万岁是要接娘娘回来吗?” 皇帝却摇了摇头:“等办完了甄家,再叫她回来住,这个名号上也得动一动,你去办吧。” 说完后,他又转过几个念想,跟着叫了一声其素。 其素本来是要提步走的,听见这一声,才住了才在。” “立后的事情,现如今还没人敢提,需得有人提一提了,”皇帝眉眼间有些疲倦,“你告诉刘光同一声吧,这个事儿交给他去办。” 其素心下一惊,一声陛下就惊呼出了声。 皇帝眉心微蹙,扭头看向他:“你觉得朕太急了?” 其素哪里敢说是,可这样确实是急切了些。 皇帝失笑摇头:“朕想过了,严竞的事情一旦翻案,先牵连的还得是他们谈府,等到那时候,再有人上表请立谈氏为后,就有些露底了。还不如现在就叫他们提,一边压着立后的事,一边着手办严竞的事。”他点着的那根指头没停下来,咂舌两声,“而且崔家不是还要跟谈家联姻吗?” 其素这时想起来坤宁殿里传出来的那些话。 前些时候两家人婚期就已定,崔家的大姑娘四月就要完婚,如今算起来,也没多少日子可等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 皇帝指了指地上的奏本,其素会意,上前去收拾了起来,重又放回桌上去。 皇帝拿了最顶上的一本,细细的看,才平声说道:“他们不是想站队吗?正好叫朕看看,他们打算怎么选。” 其素一愣。 果然,从一开始,崔家就不是不可或缺的那一个。 可有可无,这四个字对崔家来说,很可能随时会带来灭顶之灾。 那崔旻呢? 其素没有再问,他知道,陛下要做的事情,自然不是他们能够过多的过问的。 皇帝挥手打发他去办事,其素才蹲身礼了礼,从东暖阁中退了出去。 出了这道门,仰头看看天。 这天,也是要变了啊。 娘娘一个贞妃的名头,只怕到最后,都是保不住的。 连娘娘都尚且如此,旁的人,谁还能叫陛下手软分毫呢。 其素无奈的摇着头,先帝一生钟情穆贤皇贵妃,却不知这样竟害了这样多的人,也害苦了陛下。 这世间事啊,全都是有报应的。(。) 288:巧遇 却说薛成娇那边一路出了宫来,上了马车却没吩咐回家,径直往谈家去了。 然而在谈府大门口,她却意外的遇上了一个人。 燕翕正好从府内出来,原本他今天也是闲着无事,过来找谈昶年的。 而燕翕又一贯不好被礼教规矩拘着,他既拿谈昶年当朋友看,自然不想人前人后端着世子的架子来摆谱。 所以谈昶年送了他出来,还没到大门呢,他就打发人回去了。 这会儿自个儿一个人信步而出,却正好碰上才下了马车的薛成娇。 他歪头看了会儿,笑着近了前去:“县主从哪里来?” 薛成娇是背着身子下来的,突然听见一道男声,先是吓了一跳。 不过燕翕的声音她还是听出来了。 定了定心神,回过身来看他,端了个礼过去:“才从宫里出来,世子也来做客的吗?” 倒不是说她不避嫌。 当日住下来之后,不要说高孝礼,就连郑氏都说过——如今既然进了京来,贵女世族之间走动自然少不了,可如燕翕这样的人物,一时若见了面,也没有躲开的道理。 起初薛成娇觉得很是不妥,后来自个儿又琢磨了半天,倒也看开了。 她也不是天天见外男,只是在外头碰巧遇上,闲话两句还是使得的,不然反倒显得她矫情似的。 燕翕嗯了一声:“闲来无事,过来坐坐。” 他说完了,这才看见薛成娇手上拿了个锦盒,咦了一声:“县主是送东西的?” 薛成娇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东西,笑先僵了僵,而后点点头:“给谈绩送来的。” 燕翕脑子里念头转了转,不多时开口问道:“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还是县主先带进了宫,出了宫又顺道过来的?” 薛成娇啊了一声,一时反倒没回他。 她的沉默,在燕翕看来,尤为可疑。 于是他的目光更是盯紧了那只锦盒。 剔红的四方盒子,雕的是盘龙戏凤图,宫里的东西他见的多了,只消细细的看一眼,立时就认出来了。 可就是因为认了出来,他眉头才蹙了起来:“这是贵妃叫县主带出来的吗?” 薛成娇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一抬眼,发觉燕翕是眉头紧锁的,就歪了头解释了一句:“贵妃挑了两只宫花,正巧今儿叫我进宫去,就顺手带出来了。” “你”燕翕嘴角微动,话到了嘴边又收住了。 如他说与崔旻听的那样,他不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这点子纠葛,他还是看的明白的。 谈贵妃在宫里的地位究竟又如何,外人不知道,他心里门儿清。 如今贵妃这样托人带东西出来,而且旁的人怎么不找?怎么就要找上了薛成娇? 燕翕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来。 薛成娇看他神情倏尔有些发冷,下意识的退了两步:“世子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进去了。” “等等。” 她刚错身从燕翕身侧过去,燕翕就已然开口叫住了她。 薛成娇脚步一顿,回身看过去:“世子还有事吗?” 燕翕吸了口气:“以后进宫请安归请安,东西就不要随便往外带了。” 薛成娇心头一凛。 果然这盒子,是有问题的吗? 只是燕翕似乎不愿意再跟她多说,只是深看了她一眼:“放了东西就快回家去吧,我一会儿还要去高府找你表哥,有什么话,回了家你自己去问他。” 薛成娇头稍稍一偏,把他的这句话在心头过了几过,才明白过来。 燕翕未必是真要去找表哥的,只是这盒子的问题,他不好再同她说,而且这又是在人家谈家府门口。 他这是打算回家去告诉表哥,叫她再去听表哥解释了。 薛成娇此时心中纵有千万疑惑,也没法子再开口问了。 于是只好又端了一礼:“多谢世子了。” 燕翕见她如此说,想来是听明白了他的话,眉头稍稍舒展开来:“县主进去吧,这都是小事。” 说完后便返身离去了。 薛成娇在门口呆站了会儿,仰头看着谈府大门口朱红色的匾额,深吸了一口气。 魏书在旁边儿跟着,叫了一声姑娘。 薛成娇扭头向她看过去,示意她有话直说。 魏书轻咬下唇:“那咱们还进去吗?” 薛成娇露出浅笑来:“东西都接了,能不进去吗?”说着她伸手轻搡了魏书一把,“去回个话吧。” 魏书犹豫了片刻,还是提步上前去递话了。 不多时有人从里头出来,迎薛成娇进府去。 薛成娇定睛看了下,发现出来迎她的就是谈绩本人。 她想了想,提了一把裙摆,近了前去:“你今儿怎么也没去赴宴?” 谈绩笑着把她往里头迎:“你不是也没去吗?” 薛成娇哦了一声,动了动手里的锦盒,却又没拿起来:“贵妃召我入宫,我打发人去告诉燕七了。” 谈绩的笑显然在脸上僵了一下的。 薛成娇看在眼里,更把眼睛眯了眯。 只是谈绩平复的很快,柔声问她:“姑妈叫你去做什么?” 薛成娇此时才把手里的盒子同她晃了晃:“不过是闲话几句,临出来时候,贵妃叫我把这两只宫花给你带出来,说是如今外头还没有这样式的,给你戴着图个新鲜吧。” 谈绩笑意更浓,伸手接了下来,可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偏偏又多说了两句:“姑妈一向是这样的,不爱叫宫里传旨的太监来打赏,总觉得显得生分。从前燕七进宫去给太后请安,姑妈也没少叫她给我带东西出来。” 薛成娇哦了一声,不动声色的看着她:“这话贵妃说过了。” 谈绩心里咯噔一声,忙岔开了话题:“你来的也巧,今儿燕翕哥哥过府来,我哥哥叫人把去岁的雪水取了好些来,你也去尝一尝吗?” “不了。”薛成娇看着她唇边的笑越发僵硬,却还要做出一副热络的模样,心里只觉得这事儿肯定有问题。 想到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跟她闲聊吃茶。 于是便向谈绩告了辞:“家里还有些事情,舅妈要给我打两只新镯子,还等着我回家选料子呢。” 谈绩咬了咬下唇,见留她不住,只好点了头,把锦盒交给丫头,才又送她出府去了。(。) 289:与往日无异 等薛成娇离开谈家后,谈绩才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身后跟着的丫头见状开口问道:“县主会不会察觉什么?” 谈绩摇了摇头:“只是今日觉得她有些阴阳怪气的,也许是我自己心虚吧” 薛成娇会察觉什么吗? 她到京城才多久? 对京城的事情、对皇宫的事情,会这么敏锐的察觉出问题吗? 谈绩越想越觉得不可能,于是便自顾自的放下心来。 扭脸看着丫头手里的锦盒,定了定心神:“拿去给父亲吧。” 那丫头点点头,扶着她一路进府去,旁的话不再多提。 再说燕翕往高府来的时候,崔旻是并不在家里的,高孝礼也往部里去了,只高子璋在家而已。 高子璋见了他来,咦了一声:“你不是去找谈大了吗?” 燕翕点了点头:“崔旻还没回来吗?” 高子璋嗯了一声:“大表哥如今入了国子监,自然不像前些时候那样自在,你找他啊?” “也没什么,”燕翕自顾自的往他旁边坐下去,“跟你说也一样。” 高子璋眉心突突的跳了两下:“出事了?” “也不是要紧的事儿。”他伸手端了茶杯,吃了口茶,才继续道,“县主今天不是进宫了吗?” 高子璋嗳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燕翕看他一惊一乍的,蹙了眉:“我从谈家出来,她正好去找阿绩,我才知道的。” 高子璋哦了一声,没再多问,示意他继续说。 “她替贵妃带了东西出来,说是给阿绩的。” 高子璋虽不知轻重,却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巧崔旻从外头回来,一进来就听见了这么一句话,于是口气立时有些冷:“她替贵妃带了什么出来?” 燕翕和高子璋纷纷向外看去,就见崔旻脸色微有些难看,正抬腿进屋来。 高子璋先反应过来:“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吗?” 崔旻进到屋中,在燕翕对面坐下去,也没看高子璋:“散的早,回来的就早了。” 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后,才朝燕翕看过去:“她带什么了?” 燕翕耸耸肩:“说是贵妃新挑的宫花,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是这里头的厉害,你应该知道吧?” 崔旻如何不知道呢? 燕七从前也带过东西出来,但是薛成娇怎么同燕七比? 而且现在是个什么形势? 谈家已经被架到了火炉子上,只等着陛下一把火点下去,估计就要烧成灰了。 崔旻才坐下,凳子都没坐热,就腾的站起了身来。 燕翕抬头看向他:“要去找刘光同?” 崔旻抿唇。 燕翕冲他摇了摇头:“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你的意思是说,陛下既然叫她把东西带了出来,就不会秋后算账?”崔旻沉了沉声,“那你特意跑这一趟,说这么些话,又是为了什么?” “秋后算账这四个字你用的太重了点,”燕翕一边说着,一边冲他摇头,“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在陛下看来,顶多是个不懂事的而已,而且禁庭之内,难道还有什么是陛下不知道的?她能带出来,只能说明,是陛下有心叫她带出来的。至于我嘛——” 燕翕拖长了尾音,手指微微弯曲,在桌面上叩了几下:“告诉你是因为这些话我不好说与县主听,你还得劝劝她,有的事不该插手,就不要多管。贵妃那里”他说着又不禁的摇头,“也不是什么非见不可的人。” 高子璋听的倒吸一口凉气:“这话是怎么说的?贵妃传召,难道成娇还能不去吗?” “为什么不能呢?”燕翕一仰头看向他,“她是陛下亲封的清和县主,她的父亲是有大功于朝的,贵妃凭什么来拿捏她?若换了几年前,这话我必定不会说,”说着,他又挑眉看向崔旻,“你也觉得,如今的谈贵妃,还有资本去拿捏她吗?” 崔旻没有开口,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深思的意味。 燕翕叹了一声,站起身来:“知道贵妃近来为什么不再从小七身上打主意了吗?” 崔旻倏尔与他对视,示意他继续说。 燕翕撇撇嘴:“上一次小七进宫去给太后请安,出来的时候,是太后宫里的掌事姑姑送她出来的。路上自然遇到了坤宁殿的人,但是其后如何,你应该清楚了?” 崔旻心下一沉。 燕褚几次没心眼的给谈贵妃带东西出来,他早就听燕翕说过。 长公主殿下跟侯爷骂也骂过,但是燕褚没心眼就是没心眼,她觉得只是举手之劳,无伤大雅。 而谈贵妃就仗着这点,肆无忌惮。 终于太后忍不住出手警告了她,她这才收敛起来。 如今又来了一个薛成娇,身上有封诰,召进宫去又容易的多,再宫里又没有什么可依仗的人。 崔旻突然想起来,刘光同从前说过,谈氏是个聪明的女人。 那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又是如何说的呢? 他抿了抿唇:“她就不怕陛下真的跟她撕破脸吗?” 燕翕呵了一声:“到了今时今日,还容得她怕这个吗?” 他顿了半天,定定然看崔旻:“内宫的事,也许你所知不多,我告诉你一二句,也是无妨。” “嗯?”崔旻一时不知他想说什么,扬了扬音调。 “太子悄悄地去过明仁殿。”燕翕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没再看他二人,“虽然太子是从小养在太后身边的,跟贞妃并不亲厚,但那毕竟是他的母亲。当日贞妃被废,挪宫禁足,太子就偷偷的去看过。” “然后呢?” “你要知道,拜高踩低这种事,在内宫之中是司空见惯的。不要说贞妃是因为戕害太后被废的,就算她错不大,可她被废了,就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话到此处,燕翕稍顿,须臾后复道,“太子本来是怕底下人作践他母亲,才去看一眼。但是明仁殿的一切,都出乎他意料之外。贞妃的吃穿用度简直与往日无异,如果要说她受了什么委屈,无非是明仁殿偏僻些又破落些,跟她从前住的地方是比不了的。” 崔旻立时心头大震。 那天,刘光同是不是也在无意之中说起过贞妃,可是他立马就收住了话,似乎这是不能与外人言说的。 贞妃被废,可她吃穿用度为什么还能一如既往? 按燕翕的意思,那岂不是与她做皇后时是一个样的了吗?(。) 290:疾言厉色 送走燕翕之后,高子璋显然有很多的疑问想要问崔旻,可是崔旻也是脸色难看,不愿与他多说,自顾自的回了院子去。 崔旻觉得这些话有些让他难以接受,一时之间他很难消化掉。 回到房中后,他打发人去留意薛成娇何时回府,便不叫人再入内打扰,自个儿清净的想事情。 燕翕今天的话,分明是有意提点他什么,只是不好明说而已。 如果贞妃被废后,一切用度都如常,而太子还能悄悄地溜去看她,再加上刘光同的欲言又止,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贞妃在陛下心里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 也是,陛下与她是结发夫妻,年少同行,一路相伴至今的。 陛下要料理甄氏,但是贞妃却未必再此列之中。 据当初刘光同所说,贞妃这么多年来,从不干涉宫外事务,也鲜少与云南联系,就算是云南每岁上书问安,她也都只是按章程回复。 可是反观谈贵妃呢? 谈家人就在京城之中,若是要相见,本来就容易的很。 可是近来她开始打燕七的主意,每每叫燕七带东西出宫,上回让太后警告了一番,如今就把主意打到了成娇身上去。 换句话说,谈贵妃的行为,很可能已经收到了限制。 她如今俨然已是六宫之首,谁还能限制她的行为? 想到此处,崔旻浑身一怔,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陛下废黜皇后,抬举贵妃,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贞妃不在被料理的一列,可是贵妃,却绝没有可能抽身而退了吧。 贵妃如今这样急不可耐,已然是丝毫不顾陛下的态度了。 而陛下今天任由成娇带了东西出来,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看来,他还是有必要去找一趟刘光同的。 崔旻起身来去挑了身衣裳重新换好,推了门要出去,正好外面小厮进来回话,说是姑娘回府了。 他眉心动了动,想了一会儿,还是收住了脚。 打发了那小厮出去,他才叫了屋里服侍的丫头来:“你一会儿去太太那里等着,姑娘去太太那边回了话出来,你领她到我这里来。” 那丫头得了话毫不多问,一颔首便退了出去。 等薛成娇到他这边时,已经是一盏茶过后了。 薛成娇料想他是为了那只锦盒的事情,看来燕翕已经来过了。 崔旻是在院子里见的她,招了手叫她到跟前坐,又倒了茶给她:“你给谈绩带东西的事,跟舅妈说了吗?” 他这样直接,却是出乎薛成娇意料的。 她微怔了怔,然后摇了摇头:“我没跟舅妈讲。” 崔旻嗯了一声:“这些日子,宫里再有传召,就借病推了吧。” 薛成娇眼底闪过不解:“这是为什么?这岂不是欺瞒吗?” 崔旻眉头拧了拧:“成娇,京城的形势你不是不知道的吧?谈贵妃是什么人?她让你给谈绩带东西,东西你自己检查过了吗?如果那只锦盒暗藏玄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在里头,而你带了出去,或是还没出宫门就被人拿住了,你以为你今天还走的出那道门吗?” 崔旻跟她说话,一向是温吞的,即便是说教,也从没有这样严肃过。 薛成娇隐隐的觉得,崔旻是有些疾言厉色的,只是他在努力的控制自己,尽量不要发脾气。 她心头抖了抖:“所以,那只盒子,是有问题的对吗?” “你觉得它没问题吗?”崔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平复着心情,“你跟燕七也相交了几日,应该知道她以前也替贵妃带过东西吧?” 薛成娇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上回我还听她说起这事儿呢。她有些不大高兴,说长公主殿下没回都要说她” “这不就结了吗?”崔旻眉头紧锁,“她如今为什么不带了?贵妃为什么不再找她了?你就没在心里过一过吗?” 薛成娇呼吸一窒。 “以后进宫请安归请安,东西就不要随便往外带了。” 燕翕的这句话,回荡在她的耳边,惊的她一身冷汗。 薛成娇捏紧了衣角:“这事儿你说陛下知道吗?” 崔旻看着她,许久没有动作。 薛成娇眼中的惊慌,被他尽收眼底。 良久后,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陛下是一定知道的。” 薛成娇倒吸一口凉气:“那我” 崔旻立时打断了她的话:“你既然安然的出了宫,就说明陛下没打算追究。我跟燕翕也讨论过,在陛下看来,你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贵妃利用了你,是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与你是无关的。可是凡事有一也可二,但绝不能再三再四。” 所以燕七每次带了东西出来,长公主殿下都要教训她。 所以燕七如今,也不再替贵妃带东西出宫了。 今日不是她幸运,而是她初来乍到,没人把她当回事,自然不来跟她认真计较。 薛成娇咽了咽口水,抬眼看向崔旻:“那么这件事,会给舅舅带来麻烦吗?” 崔旻一开始倒是根本没想这个。 燕翕的意思也只是让他跟薛成娇交代清楚,今后行事更要多几分小心,至少在陛下棋局未结,宫里面她是尽量不要再去了。 那是个步步杀机的地方,每走一步都可能面临一个陷阱,她再聪明,也精不过那些深宫妇人们。 只是他和燕翕都没想过,今天的这件事,会不会给高孝礼惹来麻烦。 其实是压根没往这上面想。 高孝礼如今春风正得意,陛下面前他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了,这种事情还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于是崔旻摇了摇头,面色舒缓了一些:“你如果行事之前想想舅舅,那只盒子,就不该接下来。” 说到这里,薛成娇也不免有些委屈起来。 她面对的人,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就算人家再不济,名头摆在那里呢,坤宁殿的主人,她拿什么去反驳呢? 盒子递过来,况且谈贵妃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她如何不接? 故而她撇了撇嘴,声儿也有些瓮:“贵妃都叫人拿了盒子出来,我能说我不想替她给谈绩送过去吗?” 崔旻一愣,竟扬声笑了:“你呀——平日看着那么聪明,怎么这样就没了主意了?”(。) 291:威胁刘光同 薛成娇蹙眉看他:“那若换了是表哥,今儿又要怎么说?” 崔旻摸了摸下巴:“她拿了锦盒与你,你便只说不合规矩就完了。” 薛成娇啊了一声,咬了咬牙:“贵妃说了,宫里的传旨太监她是不愿意用的,没的弄得一家人生分。” “这有什么?”崔旻咻了一声,“她入了宫,做了娘娘,这些本就是她该受着的。当初燕七替她带东西,那是出入宫禁习惯了,太后又疼爱燕七,规矩守不守的,谁还敢说燕七一句不成?你却不一样。你初来乍到,本又不是正经的宗室女,一言一行更要揣着仔细,但凡你端出规矩来,便是贵妃也不好强你所难了。” 薛成娇小脸垮了垮,也明白了崔旻话中意思,一时噤声不语。 崔旻无奈的摇头:“不过以后还是别进宫了,贵妃若再来传召,你只推说病了,别再去了。” 薛成娇哦了一声,小脑袋又垂了垂。 她又在这里坐了许久,才起了身来要走。 崔旻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什么似的,叫了她一声:“成娇。” 薛成娇脚步顿住,回身看他:“表哥还有事吗?” 崔旻似乎有些不大愿意提起,但终究还是开了口:“前几天舅舅说起来,月中就是昱哥儿的生辰了,他置办了些应天府不常见的东西,叫我安排人送回去,给他做礼物的,”他稍稍顿了声,“你有什么要带回去的没有?” 薛成娇身形一僵。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崔昱的生辰又快到了。 去岁她到应天府的时,他才过了生日,后来补送了一只玉佩给他,他还带了好久。 一年过去了,心境也早就变了。 崔旻看她许久不说话,眼底又黑了黑:“成娇?” 薛成娇回了神,扯了抹笑,摇了摇头:“表哥安排吧,给我名下记一份礼,回头我把银子给表哥。” 崔旻神色微微的变了变,冲她笑了一声:“你没什么特别要送的就算了,我看着替你挑一份吧,银子你自个儿留着,我还不缺这点钱。” 薛成娇嘟了嘟嘴。 她前世就不愿动崔家的一针一线,唯恐被人看轻了。 重生之后,更觉不能欠了任何人的,尤其是银钱一事。 只是她细细的想了想,反驳的话就没说出口。 崔旻应该也是不愿意听这些的吧? 于是她颔首:“那就听表哥的吧。” 说完后,她矮身礼了礼,退出了崔旻的小院子。 如今天气已经渐好了。 她听说章老夫人带着崔家一众姊妹去了徐合。 徐合啊,那里有鸟语花香,有百花遍开。 崔瑛也许正洗手烹茶,姊妹们一处玩笑,作诗对赋。 这是崔琼曾说过的,来年若得空,一起去一趟徐合,全当是散心了。 如今她们去了,她却身在京城中。 一年的时间,究竟改变了多少,她都快要算不过来了。 再说崔旻目送她离开后,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提起崔昱来,她显然还是有些懵的。 他摸不准这样的情绪是好是坏,成娇当日又究竟有没有对弟弟动过心。 好在她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其实就算她真的准备了贺礼,他也不会真的送回去给崔昱。 如今这个样子,崔昱本来就还断不干净,再给他平白添了什么念想,将来想断,就更难了。 崔旻摸了摸鼻头,只怕高子璋若知道了,必定又要觉得他小心眼。 这三个字,什么时候竟也用在了他的身上。 稍稍收拾了一下,又整顿好心绪,他打发人先到刘府去递了个帖子,然后才动身出了府。 到刘光同的府邸时,崔旻并没有能直接进去,反倒是被新禄挡在了大门口。 新禄一脸为难的看着他。 崔旻也不跟他计较。 他会这样拦着自己,无非是刘光同授意的。 崔旻退了两步,挑眉看他:“有个事情,想请教刘公。我不进去也无妨,你替我去传个话?” 新禄额了一声:“您说。” “谈贵妃是不是被陛下”崔旻一扬眉,有意的抬高了音调。 “您且等一等。” 果然,他话没说完,就被新禄打断了。 新禄的语气有些急,忙安抚了他两句。 崔旻唇边始终挂着笑,冲他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新禄嗳了一声,拔脚就进了府。 有眼色小厮要迎崔旻往门房那边去等一等。 崔旻一抬手:“不用,这里就很好。” 他就不信,刘光同还敢避而不见。 果不其然,新禄再出来的时候,只说刘公请他入府一叙。 崔旻因见新禄眉心微拢,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他:“刘公发脾气了吧?” 新禄心说你这不是多余一问吗。 刘光同是什么脾气? 崔旻这样站在他家门口,拔高了音调议论当今陛下和贵妃的那点子事儿,摆明了就是威胁刘光同的。 你不是不让我进府吗?没关系,我就站在门口问呗,且看你叫不叫我进府。 新禄轻咳了一声,也不说话,反正挨骂的也不会是他一个人,过会儿崔旻也跑不了。 走了没多远,新禄停下脚步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刘公在里头等您。” 崔旻眉心微扬,笑着踏进了屋中去。 刘光同一见了他,立时就破口大骂:“你个哈儿!学的这样刁钻!老子说了不见你,你还在老子家门口嚷嚷起来了?这是能当着人议论的吗?瓜娃子,你想害死老子是不是?” 崔旻拱手与他礼了礼,端的是不紧不慢:“问题是,这招奏效快。刘公这不是就肯见我了?” 刘光同叫他噎住,啐了他一口:“呸!你这几年怎么也学的无赖起来了!”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崔旻自顾自的坐下去,挑眉看刘光同,“我这几年,还是跟刘公来往的比较多。” 刘光同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嘛,他还能骂什么? 反正骂来骂去,还是把自己给骂进去了? 他哼了一声:“说吧,什么事儿,非要见老子不可。” 崔旻倒没有先回他,反倒问了一句:“那刘公又是为了什么事儿,非是不肯见我呢?”(。) 292:好好准备 一向直爽的刘光同,此刻却三缄其口。 刘光同手边放着只霁蓝釉茶杯,他拿了起来又放下去,随即又拿了起来。 崔旻冷眼看着他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才呵了一声:“刘公似乎有些焦虑不安?” 刘光同眯了眼,拿茶杯的手猛然一顿,抬眼看过去。 崔旻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鼻头:“那刘公大概是知道自己被猜疑了吧?” 他反问了一句,吃了两口茶,想了会儿,才又说道:“所以这些日子不再见我,一则是要自个儿琢磨清楚,二则也是怕陛下猜疑之心愈发的重,哦?” “你怎么知道的?”刘光同不由的眉头紧锁,“新禄跟你说的?” 崔旻摇了摇头:“猜的吧。” 说完了,他才认真的去看刘光同。 刘光同此时面色是有些难看的,仿佛心中极力想要隐藏的事情被人当面拆穿,任谁都不会和颜悦色。 只是崔旻不以为意,耸了耸肩又开了口:“太后那天问过成娇,是不是在应天府时就与你相识。出了宫来成娇告诉我,我又想想你那天的表现,大概就猜出来了。” 刘光同面色稍稍舒缓了一些,摊了摊手:“你既然猜到了,就不该到我家里来找我。” 因见崔旻不再接话,他稍顿片刻。 想起来崔旻在门口嚷嚷的那些话,咦了一声:“你刚才说起贵妃和陛下是知道了什么吗?” 崔旻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正是不那么清楚,所以才来问问你。” 刘光同哦了一声,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那你问吧。” “我听燕翕说,太子曾经去过明仁殿看往贞妃,所见贞妃用度皆与往日无异,而那日你说起贵妃来,又说陛下对她态度冷淡,”崔旻顿了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刘光同,仿佛是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所以我想,陛下废后,看似抬举了贵妃,可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吧?” 刘光同果然冷笑了一声:“抬举贵妃?” 他丢出一声反问来,也不等崔旻回话,肃了面色,敲了敲小桌子:“其素派人来跟我吩咐了话,贵妃早就被陛下限制了自由,她早已经没办法跟宫外联系了。这些——我全都是才知道。” 崔旻心头一凛。 连刘光同都是才知道,可见陛下藏的极好了。 刘光同摇着头:“陛下的意思,这件事在月底之前就要摆到明面上来。总之如今担子全都撂给我了,他有心让其素抽身出来。” 崔旻哦了一声:“果然是为了让你回京来对付王芳的。” 刘光同沉沉的嗯了一声,声音有些许发闷:“所以这些话,你出了我的门,就不要再随口说起来了。棋局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你要是漏了口风,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不过——”他稍稍拖长了尾音,疑惑的看崔旻,“今儿怎么跑到我这儿来特意问起贵妃?” 崔旻眼底的无奈一闪而过:“成娇今日进宫,出来的时候替她带了东西送去谈家。” 刘光同倒吸了一口凉气,许久后终究是摇头叹气:“小丫头的聪明终究是小聪明,若放到这样的朝政内宫纠葛上,她终究还是涉世未深。你自个儿留心慢慢的教吧,左右她能安然出宫,就不会有什么大事。” “是,”崔旻颔首,“所以我没打算为这个来找你。只是燕翕说起贞妃来,我觉得怪异的很,才走了这一趟。” “贞妃啊——”刘光同扬了扬头,脖子正好靠在椅背的最高处,“她有这样的优待,本来就是应该的。” 说完了,他才又去正视崔旻:“内宫里的人和事,以后不要再多做探听了。该你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即便是在旁处听了,也当没听到吧。你跟燕翕不一样。” 崔旻心下惊愕,可是刘光同的话他也听明白了。 燕翕能知道的这些事,对他来说,也许是辛秘,是不该知道的。 这个世上,知道的太多,早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如严竞那样。 “月底之前是指严公的事情吗?还是所有的事情?” 刘光同眼神躲了躲:“本来我还在想,这事儿要不要说给你听的。你既然问了你舅舅近来得空吗?” 话题突然转到了高孝礼的身上,崔旻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啊了一声。 须臾他就哦了一声:“才出了年,部里事务压的也多,舅舅近来有些忙。” 刘光同眯了眯眼:“今儿回去替我带个话吧,若得空时,我估计还得登门拜访一番。” “找我舅舅?”直觉告诉崔旻,这里头一定有事儿。 刘光同点了头:“有件事,还得请他带头出面。” “什么事?”崔旻眉头皱了皱。 刘光同唇角漾开笑意:“立后。”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 思绪飞转,有无数个念头一起闪过。 “你是想让我舅舅先上折子,请陛下立后?” 刘光同说了一声是,跟着又道:“高孝礼年纪轻轻就做了一部尚书,放眼满朝之中,谁又能比得上他说话有分量?他又是保定高家的长子,即便是早年离家到应天府赴任,将来高家也是要交到他手里去的。他的一举一动,不是他一个人的行为。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哦?” 崔旻当然是明白的。 不得不说,刘光同找了一个十分合适的人。 舅舅是新贵不说,单是他在朝中人脉广,这就已经足够了。 况且一些分量不足的官员,大多是见风使舵的人。 只要舅舅带头上书而不会遭到陛下斥责,那这些人就会在接下来的日子纷纷附和。 现如今,陛下要的,只怕正是这个。 “所以,严公的案子,和立后这件事,要一起提吗?”崔旻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茫然,“严公的案子,上次你不是说最后还是要着落在甄家身上吗?那立后,要怎么压下去?” 刘光同唇边是莫测高深的笑,看着崔旻半天没说话。 良久后,他冲崔旻摇了摇头:“你一定能想明白的,不见得事事都要我来说与你知晓。倒是你,该好好准备准备了。”(。) 293:月中完婚 “准备什么”这四个字,崔旻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只是目光触及刘光同唇边高深的笑意,一时就想起了他舅舅的那些话。 看样子,舅舅的那些猜测,可能都是真的了。 “我也没可能置身事外,对吗?”崔旻语调沉了沉。 刘光同收了笑:“本来你不会被牵连其中,可是从你在祁县惊动了严竞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你无法抽身。” 原来,一切有因果。 因他当日擅自惊动了眼睛,所以今时今日,他前程再无什么功名可谈,只不过成了陛下手中一枚棋子而已。 崔旻觉得喉咙处哽了什么东西,叫他张不开嘴来。 刘光同长叹了一声:“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你也不要再想着来日去参加什么会试了。你的路,陛下也许已经安排好了。翰林院你是进不了了,但是都察院,早晚有你的一席之地,”他说着眼珠子转了又转,“其实都察院也好,不管是御史还是科道官,谁也不敢轻易得罪。况且韦策在都察院算是‘一手遮天’的人,他是高孝礼同年,你将来去了都察院,也不怕有人暗地里给你下绊子了。” 崔旻抿唇不语。 这条路看似坦荡,刘光同所说也全是道理。 只是从他懂事以来,这就不是他要的路。 当日出任户部提举时,他尚可安慰自己,两年后了不起就是辞官归乡,况且又有刘光同从旁说项,事情未必不成。 到如今,陛下安排了这许多,要把他放到都察院去,而刘光同只怕也不及往日风光。 他的阁臣梦,终究是断了。 也许是他脸上的痛色过于明显,有些刺痛了刘光同的双眼吧。 刘光同点了点桌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即便是入了阁又能怎么样呢?你有满腔抱负,难道就只为将来入阁?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种打击吧,可这世上有识之士何其多?出身高过你的又不少,难道人人都为入阁而生吗?” 他说着,想起燕翕来,一味的摇头:“燕翕能做太子殿下的陪读,就可见他人品学识皆非下品,而今却又如何?他不也是认了命吗?” 崔旻稍有醒悟。 跟燕翕比起来,他也许已经算得上是幸运的了。 “自从入了京后,总觉得自己所思所想比以前要多了很多,但其实都是无谓的考量,”崔旻自嘲的笑了笑,“如今竟还要刘公来提点我这些。” 刘光同同他摆了摆手:“这也没什么,换了是我,也是看不开的。” 崔旻一怔。 刘光同不是个爱拿自己来打比方的人。 其实刘光同还是挺信邪的,他从来坚信话不能乱说,万一哪一日应了验,岂不是要懊恼死吗? 今天他是怎么了—— 崔旻狐疑的朝他看过去,却发现刘光同双眼微合,端的是一副不愿再多谈的模样。 他表现的这样明显,崔旻当然不好再多问。 于是起身来告了礼就要离开。 刘光同也果然不留他,叫了新禄来送他出去,不复赘言。 出了刘府大门,崔旻倒没有打马回家。 他一手拉着缰绳牵着马,信步街市之中。 刘光同说如果换了是他——换了他如何呢? 郁郁不得志? 也不能这样说,只能说,空有一腔抱负,却生不逢时,只能做枚棋子,任那位九五之尊揉搓而已。 崔旻突然就有些明白了。 怪不得刘光同近来不愿意见客,方才脸上又会露出那样的疲倦神色来。 他还在替陛下的棋局忙前忙后,可这盘棋结束,他大约 崔旻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来。 人都说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如刘光同这般贴身服侍的近侍都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是他们了。 燕翕那日说,他不过是在等。 而今就全明白了。 他为了长公主和侯爷,当然是不能在本朝施展抱负的了。 月底之前啊——那他这个国子监,估计也快不用去了。 时间随着他的思绪过的很快。 崔旻再抬眼时,高府的大门已经在眼前了。 门口的小厮见他回来,忙一溜小跑下了台阶,从他手中接过缰绳,赔着笑回话:“您可算回来了。应天府那里送了信来,太太叫人派了话出来,说叫您回来了就先去见她。” 崔旻眉心微挑,嗯了一声,提了一把袍子,上了台阶往府内去了。 到郑氏那里去的时候,高子璋和薛成娇都在。 崔旻上前去问了安,而后见郑氏摆手叫他坐,他才挑了位置坐下去:“应天府来了信吗?” 郑氏嗯了一声,脸上有欢喜神色,可眼底担忧更浓。 崔旻看在眼里,觉得疑惑,可仍旧没多问。 郑氏叹了一声:“谈家已经去了人接亲,你姐姐月中就要到京城来完婚了。” 崔旻僵在了原地。 月中吗? 怎么会这么巧。 陛下给刘光同的旨意是月底之前。 而崔琼和谈昶年月中就要完婚。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如果是,那舅妈眼底的担忧,又算什么? 他还没开口,郑氏已经又说道:“送的这封信呢,意思是说你姐姐总要先入京,你祖母上了年纪不好再动身,你父亲和母亲是要来一趟的。原本不是要给你置办宅子吗?但是你舅舅调任之后,你的宅子也没办起来,过几日他们到了京城来,总不能叫你姐姐从客栈出门吧?” 崔旻点了点头。 父亲也要一起来吗? “那母亲她的意思是现下要去置办个宅子吗?” 郑氏听后摇了摇头:“时间太急了,也没有那样现成的宅子去挑。”她说着指了指薛成娇,“陛下不是还赏了成娇一处宅子吗?我跟你母亲的意思是一样的,先叫她回去住几天,等他们到了,住到县主府去,你也一起搬出去。等完婚之后,你跟成娇再搬回来。” 崔旻眉头微蹙,这是有道理的。 那毕竟是陛下赏赐给成娇的,她要是不回去住,没道理把宅子腾给他父亲和母亲。 只是月中完婚,为什么还有几日就到了呢? 崔旻下意识的觉得,父亲此次一起入京,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姐姐的婚事而来的。 只是当着郑氏的面,他又不好多说什么。 转念想了想,又问道:“昱哥儿一起来了吗?”(。) 294:他来了 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似的。 郑氏一双含笑的眼在他和薛成娇身上游走个不停,唇边绽放出更灿烂的笑意来。 薛成娇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稍稍泛了些红晕,把头更低了下去。 郑氏这才收回目光:“信上倒没说,不过依着我想,昱哥儿应该不会一起来。他生辰快到了,家里头你祖母是一定要好好办的,哪里会让他跑到京城来?” 崔旻哦了一声,只是眉头仍旧紧锁。 这个话题倒是没再继续。 外头的小厮回了话,说是高孝礼已经家来了。 崔旻同高子璋与薛成娇便告了礼往外退。 只是临到门口时,崔旻又想起来刘光同的那番话,便顿了脚步。 郑氏歪头看他:“还有事吗?” 崔旻抿唇想了想:“是有些事情想问问舅舅的。” 郑氏便哦了一声:“那过会儿我告诉他,你先去吧。” 崔旻这才领着他二人退出屋去。 出了门便听高子璋喋喋不休:“倒也不必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出去,左右不过住几日,等大表姐的婚事成了,你还要搬回来的。” 薛成娇噙着笑看他:“我知道了,东西一概都不动,那边府上也置办的有,服侍的人原也有,这些压根不必我来操心的。” 高子璋撇撇嘴,便不再多说。 只是他一扭脸,看见崔旻神色不豫,眼睛咕噜噜的转了几转,一挑眉:“大表哥还是怕二表哥来哦?”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也往崔旻那边看过去。 崔旻眯了眼,似乎是在深思,又仿佛是没听见高子璋的话。 许久之后,他咂舌看向高子璋:“就你话多。” 说完后他径直提步离去。 留下高子璋和薛成娇二人面面相觑。 高子璋回过神来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快看大表哥那个样子,分明就是让我说中了心事啊。” 薛成娇一时觉得无奈,丢了个白眼给他:“表哥,你嘴上也积点儿德吧。” 高子璋嗳了一声,但又看见薛成娇面上可疑的红晕,就耸了耸肩收了声不再多说,只送了她回房中去不提。 薛成娇心跳得很快。 崔旻为什么会问起崔昱,她多少知道。 有些话,大家都没有挑明了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 高子璋几次三番的撺掇,她又不是木头人。 想到这里,脸颊处红晕便更重了。 崔旻被高孝礼叫到书房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彼时高孝礼手执狼毫,笔锋正游走宣纸上。 崔旻进了书房中,勾着头看了一眼,也不说话。 高孝礼四个大字写完,搁下笔,叫他坐:“你舅妈说你还有事找我。” 崔旻这时才点了点头:“我今天去了一趟刘府。” 高孝礼一挑眉,哦了一声:“他又说什么了?” 崔旻抿唇:“上一回舅舅说的我身上这个监生的事情,大约是全猜对了的。” 高孝礼眸色略一深:“我就知道,便是不全对,也至少是八九不离十。” 崔旻顿了许久,才定了心思又开了口:“刘公说若舅舅这几日得了空,他想见舅舅一面。” 高孝礼咦了一声。 从刘光同回京以来,重又执掌东厂,近些时日他忙得很,从前那些交好的官员也没怎么走动。 今儿崔旻去了一趟,他怎么就嚷嚷起来要见自己了? “他可跟你说是有什么事了吗?” 高孝礼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可是问完了,他立马发现崔旻神色有异。 于是心中笃定,崔旻必定是知道的。 他沉了沉声:“有话就直说。” 崔旻想了半天,才回话:“他想请舅舅出面,带头上书,请陛下立后。” 高孝礼呼吸一窒:“是请立谈贵妃为后吗?” 崔旻点了点头:“我估摸着,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这个时候—— 谈家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去,崔琼不日将要完婚,在外人眼里,崔家长房俨然已经和谈家是一体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姐姐又该如何? “不” 高孝礼几乎是脱口而出了一个不字。 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刘光同凭什么撺掇着他去上这道折子? 崔旻说的是不错的,这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高孝礼心里也清楚,这是陛下要借题发挥了,而这个“题”,总要有人先带出来才好的。 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给刘光同下个帖子,请他过府一叙,你母亲她们”他顿了顿,“这几日国子监那里不然就请个假,好好陪陪你母亲,她难得来京一趟。” 崔旻心口处猛然一寒,似乎是听出了高孝礼的话里有话。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声来:“我父亲为什么也会一起来?” 高孝礼眯了眼:“本来你姐姐成婚,于情于理他都要过来的。只是这个当口——”他拖了拖音,“这话你最好自己去问问他,他此次进京,意欲何为。” 他从前觉得这个姐夫高风亮节,颇有崔家先祖遗风。 只是自从知道了崔琼的婚事有异之后,他越发觉得,姐夫身上有太多的疑点,也有太多的捉摸不透。 崔旻应该也已经起了疑心了吧? 高孝礼叹了一声:“你们终究还是父子,陛下如今有意抬举你,他无论想做什么,也该跟你商量一番,不然一朝行差踏错,毁了你,也毁了整个崔家。” 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崔旻心里咯噔一声,抬头看过去,张了张嘴,可是什么都没能再问出来。 他本来是要起身告辞的,只是外间有高家的总管敲了门,他便先收住了脚。 高孝礼说了一声进来,那人才推门入内。 进了屋中来,同二人请过了安,才躬身回话:“昱二爷来了,大爷已经陪着进了宅子,现正在太太那里呢。” 崔旻眉心突突的跳,高孝礼也下意识的朝他看过去。 崔昱果然是来了。 崔旻捏紧了拳头,立时站起了身,朝高孝礼看过去:“我先过去。” 高孝礼眯着眼睛,眼底有几不可见的笑意,同他摆了摆手:“你去吧,我还有事务要处理,你们兄弟先说会儿话,我一会儿再过去。” 于是崔旻从此间退了出去不再多话。 崔昱为什么一定要来呢? 就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什么都还是一年前的模样,不好吗? 事已至此,何必要给众人徒添不快呢!(。) 295:剑拔弩张 崔旻到郑氏那里去时,丫头打了帘子迎他入内。 他一只脚踏进门,就听见崔昱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崔昱声音轻快的很,崔旻听来先是眉头拧了拧。 当日他回应天府去,所见崔昱还有些颓废姿态,整个人也没精打采的。 不想短短一个多月过去,此时听他说话的语气和声调,竟又像是回到了从前那个风姿卓越的崔家二爷了? 他想着,提步往西次间挪过去。 进了门,正好瞧见崔昱手里捧着一个小包裹。 薛成娇坐在郑氏右手边,盯着那只包裹看了会儿,然后呀了一声:“这是刘记的小包呀。” 崔昱见她认出来,就扬了笑:“我知道京城一定也有窝丝糖,只是你从前吃惯了刘记的,这回既然来,我就去替你买了些。” 他说着,喏了一声,把小包朝着薛成娇递过去些:“这一包是单拿出来的,还有好些,都在姐姐的行李里头放着,等过几日她们到了,开了箱再拿给你。” 薛成娇笑了一声,就要伸手去接。 崔旻眸中一暗:“你怎么也一起来了?” 薛成娇听见他的声音,抬头往门口看过去,见他脸色有些发黑,伸出去的手不知怎么的,就停在了半路上,而后讪讪的收了回来。 高子璋坐在崔昱下手处,把她小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同他母亲对视了一眼,眼中隐有笑意。 崔昱见状,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不悦,只是他隐藏的很快,那样的情绪,转眼就不见了。 他站起身来,转过头去看崔旻:“父亲母亲带着姐姐一起过来,我怕路上有什么不方便的,总好照应。况且我这么久没见过大哥哥和成娇,也该来看看。” 崔旻迈开腿,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在一把玫瑰椅前停下:“你生辰快到了,祖母怎么放你出来?” “祖母说了,这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如今大哥哥入了国子监,所见所闻必又与往日不同,我来小住几日,大哥哥正好带我见见世面。而且我跟谈昶年也算是旧日相识,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崔昱挑眉说着,见他与自己平视,抖了抖肩,就又坐了下去。 崔旻听见这些话,却深觉不妥。 祖母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极力的想要与谈家走动呢? 他见崔昱坐下去,便拉了拉凳子,也坐了下去:“你既是陪着父亲他们一起上路的,怎么又一个人先跑了?猴儿似的。” 崔昱也不以为意,撇了撇嘴:“是父亲叫我先进京支应的,明儿一早我还要到谈家去呢。” 郑氏见兄弟俩虽然是闲话,可崔旻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 于是她忙开了口:“也是这个理儿,明儿一早叫你哥哥陪你一起去,你们兄弟俩先去正经给人家老太太请个安。” 她不说这个倒还好,一说这个,崔昱立时挑了眉:“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了。听说大哥哥进京之后,也没好好上谈家去拜访,父亲一直觉得这太失礼了,正好这回我跟着一起来,自然嘱咐了我好好去请个安。” 崔旻眉头微拧。 连旁边的高子璋也听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薛成娇是感受最深的。 崔昱字字句句都在针对崔旻。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崔昱带来的那一小包窝丝糖,被他放在了手边的小案上,他再没提起这包糖的事情,甚至连看都没再看一眼。 薛成娇挽着郑氏的胳膊,那双小手,不自觉的收紧了些。 郑氏当然听出了崔昱话中讥讽的意思,胳膊上陡然紧了紧,她略侧头看向薛成娇,这才发觉小丫头咬着下唇,饶有深意的打量着这兄弟二人。 郑氏轻咳了一声:“你哥哥自进了京,一直也没闲下来。上一回你舅舅说领他去韦府拜访,他都腾不出空。更不要说如今入了国子监,一日日的不着家,谈家人也不会计较这个的。” “是了,”崔昱笑着陪了一句话,“父亲也知道大哥哥忙,只是礼数终归不能省,不然岂不是叫人家说,我们崔家这样的人家,竟把子孙教的这样目中无人吗?” 崔旻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郑氏眉心一跳:“旻哥儿。” 她声儿有些沉,但显然不是发火,更多的是无奈。 崔旻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是在平复心中的怒意。 不多时,他抓了一把崔昱的胳膊:“你跟我出来。” 崔昱叫他抓了一把,顺着劲儿起了身,冲他一扬眉,复又去看郑氏:“这便是父亲说的目中无人了,”说完了,他又去看崔旻,“这也就是在舅妈面前,若换了旁的人,大哥哥这样失礼,岂不是太不妥了吗?” 他甩开崔旻的手,同郑氏做了个礼,然后提步往外。 崔旻气结,看了郑氏一眼。 郑氏无奈极了,连连摆手:“你好好跟他说,都是自家兄弟,何苦闹的这样。” 崔旻嗯了一声,跟着迈开腿,随着崔昱一路往外去了。 高子璋等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房中,才长出了一口气:“这剑拔弩张的,吓的我都不敢说话了。” 郑氏一个劲儿的摇头:“你少火上添油了。” 薛成娇抿唇,始终不语,目光又落在了那包糖上。 许久后,她才喃喃道:“大概都是因为我吧。” 郑氏反手覆上她的手:“好孩子,这同你又有什么干系呢?快不要胡思乱想。你兄长们的事,自叫他们理清楚去就是了。” 高子璋也嗯了一声,附和道:“其实也不见得是因为你。你看方才,大表哥没来之前,二表哥不是也好好的吗?我倒是觉得,他仅仅只是为了针对大表哥,也不见得就全是为着你的事儿。” 薛成娇一愣。 那按高子璋的说法,崔昱如今是有些嫉妒的吗? 怎么会呢? 君子行事,不妒人所长,不嫉人所有。 即便是崔旻如今在京城渐渐的崭露头角,那崔昱在应天府中,应该也是风生水起啊? 从前被崔旻压了一头,如今他自己也醒悟过来,肯发奋图强,应天府中应该没有人能盖的过他了啊? 薛成娇秀眉紧蹙,一时有些想不明白,便不再多说什么。(。) 296:被嫌弃 再说崔旻一路跟着崔昱出了门,二人没走出去多远,崔昱就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神来,负手而立,挑眉看着崔旻。 崔旻这时才仔细的打量起他来。 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崔昱从前是温雅的人,带着世家子的贵气,如今不知是怎么了,竟平添了几分戾气。 再想想适才屋中的那些话,崔旻眉头就拧的更厉害了。 “你什么意思?”崔旻蹙眉冷声问道,“方才话里话外,是针对我来着?” 崔昱咻了一声:“大哥哥既然听出来了,怎么还要再问?” 他说着又哦了一声:“一向被人尊重惯了的人,一时之间不太适应吧?” 于是崔旻捏了拳头:“你可真是长能耐了啊。” “怎么?”崔昱翻了眼皮斜了他一眼,“大哥哥当初拿好话骗我的时候,就不怕我有朝一日与你针锋相对了?” 崔旻一怔。 骗他 “你果然还是为了成娇的事情。” 崔昱脸色微变,只是很快又平复了:“并不全是。” 崔旻扬眉看向他,示意他有话就直说。 崔昱似乎是想了许久,才开了口:“这些日子以来,我总在想。这世间是不是所有的好事,都是你的呢?因为你是崔家的宗子,不论是婚事,还是前程,家里的长辈也好,外面的权宦也罢,头一份的心思,全是用在你身上的。” 他稍稍顿了顿:“你上次回家时,这些话我已经说过了。彼时我也一味的颓废,无论祖母如何说教,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直到——” 崔昱刻意的拉长了音调,唇边是意味深长的笑:“直到你入国子监的消息传回家中,我才知道,不是所有好事都要落在你崔旻身上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逼近了崔旻几步:“大哥哥入了国子监,我虽不解其中深意,只是在家中时所见父亲与祖母皆是愁眉不展的,由此料想将来入翰林、入阁,都是不能够了吧?”他呵了一声,“寒窗苦读,可你的内阁梦终究是做不成了。” 崔旻眯眼与他对视。 心底最不愿意去想起的事情,被自己的亲弟弟直言揭穿。 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怒从中来的同时,还有些无言以对。 其实他也不是看不开的。 人各有命,也许他的命途就是这样的,注定入不了阁。 他纵有雄心抱负,也无力与天相争。 如是想来,便也就释然了。 崔旻长出了一口气:“那又如何?路有那么多条,未见得我就非要选择入阁这一条了。” 崔昱嗤笑一声:“你入阁无望,自然要这样说了。不过呢,大哥哥压了我这么多年,如今也轮到我扬眉吐气了。” 听到此处,崔旻才算是明白了。 崔昱从前不觉得被他生生压了一头,也不觉得所有的风光都是他的有何不妥。 成娇的事情,只是一个导火索。 在崔昱一蹶不振数日之后,终于幡然醒悟。 原来这些年来,竟处处都让他占了上风。 刚好他入国子监的事情传回家去,崔昱如今的意思,是要替他走一走他走不了的这条内阁路了。 毕竟还是亲兄弟,况且在薛成娇这件事情上,的确是他得了便宜。 崔旻会心笑了笑,拍了拍崔昱:“你有这份心,就该在课业上再多努力一番,将来若真能考个状元回来,入了翰林院去,也是你的本事。” 崔昱一愣。 这话说的坦然极了,丝毫没有不悦。 两相比较之下,反倒显得他是那样的小肚鸡肠。 崔昱退了一步,拍开崔旻放在自己肩头的手,盯着崔旻看了半天,才哼笑道:“大哥哥,我入京以来,听到了一些话,还在想是不是要告诉成娇一声。不然,你帮我拿个主意?” 崔旻见自己好言相劝他却一味不听,不由的也拉下了脸来。 崔昱见他不说话,就深吸了一口气:“大哥哥与襄安侯的世子相交甚深,来的这一路上,我可听说,襄安侯对大哥哥很是中意,膝下嫡女尚未婚配——”他说着啧的咂舌,“看来侯爷是有意让大哥哥做乘龙快婿啊。” 崔旻眉头立时拧在了一起。 燕侯的心思,他和舅舅都是知道的。 彼时上门来找舅舅的人也多,能推能回绝的,舅舅都是一口就回绝了。 可唯独是燕侯那里,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偶尔透露出些许不情愿而已。 崔昱的笑尚未收起,话就已经又出了口:“大哥哥不是一心谋仕途的吗?这位郡主是真正的金枝玉叶,难倒不比成娇” 崔旻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上前两步,一把揪住崔昱的衣角,一拳挥上了那张还挂着笑的脸。 正巧了高孝礼从前面过来,就看见他动手打崔昱,便拉了脸:“成何体统!” 崔旻打了一拳犹嫌不足,待要再补上一拳时,就听见了高孝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再一抬头,见崔昱眼底有得逞的奸诈闪过,他眉头就锁紧了。 怪不得这小子连躲也不躲。 高孝礼几步近了前,冷着脸看崔旻:“你弟弟大老远的赶路来,你动手打人是个什么道理?” 崔旻抿唇不语。 崔昱揉了揉被揍痛的腮帮处,叫了一声舅舅,才说道:“我说了些糊涂话,大概惹急了大哥哥了。” 崔旻眸色更暗了暗,看向崔昱:“你变成如今这样,真叫人恶心透了,我做人一向堂堂正正,居然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高孝礼听在耳里,神色也变了变。 他虽然是训了崔旻一句,但也知道,这里头估计是有他没看见的事儿。 崔旻是个有教养的孩子,轻易不会与人发脾气,更不要说是动手了。 他一向是那么护着家里人,怎么今儿就跟崔昱动起手来了? 再听听崔旻此时说的话,他心里的疑惑就更重了些。 这样的嫌弃,甚至带着些厌恶——这种情绪,全是冲着崔昱去的吗? 高孝礼把目光落在了崔昱身上,只瞧见他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成一派平静。 他咦了一声,叫了声昱哥儿,又看了看崔旻:“你先回你舅妈那里,说我有些话要问昱哥儿,先传饭,过会儿我们就来。” 崔旻嗯了一声,又深看了崔昱一眼,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了。(。) 297:相差甚远 崔旻一走,崔昱立刻就老实了很多,身上那点仅有的戾气也收了起来。 他的变化,高孝礼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把事情前因后果大概地想了想,高孝礼在他肩头上拍了一把:“毕竟你们还是亲兄弟,你真要惹的你哥哥厌弃你,兄弟反目,这样才好吗?” 崔昱抬头看过去:“舅舅,他是做哥哥的,我一向都很敬重他。可他不该骗我。”他说着,吸了吸鼻头,“当日祖母跟我说,成娇无论如何也不会配给我,他是怎么跟我说的?他叫我收敛起心思来,好好用功,也许能改变祖母的心意。” 高孝礼略微愣了愣。 其实崔旻的话,倒未必是为了骗他。 只是如今崔昱陷在其中难以自拔,想不明白罢了。 于是高孝礼摇了摇头:“那不然你让他如何说?叫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然后看着你一蹶不振吗?” 崔昱显然有些发懵,喃喃的叫了一声舅舅:“可是他明知道祖母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心意,还要这样来哄我,难道不是他的不对吗?而且” 他说着咬了咬牙,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高孝礼拧眉问他:“而且什么?” 崔昱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了口:“而且成娇喜欢他。” 高孝礼啊了一声,眼睛眨了眨,盯着崔昱看了半天,突然就有些想笑。 成娇喜欢崔旻? 高孝礼虽然近来不常在府中,但是每日回到家来,郑氏总会与他说起这些。 崔旻大多时候还是一头热的。 成娇的态度,有些想靠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总是想退缩,似乎是害怕,又似乎是迟疑,总之奇怪的很。 崔昱是从哪里看出来成娇喜欢崔旻的? 崔昱见高孝礼状似不信,摇着头说道:“当初大哥哥离府入京,那之前祖母是放了话给他的,将来想把成娇配给他。也是从这之后,成娇开始疏远我,甚至连见一面,她都急着要避开。” 对此高孝礼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崔昱的小心思,他反倒看清楚了些。 “昱哥儿啊,”他伸手拍了崔昱一下,“你是喜欢成娇的吗?” 崔昱有些不明所以,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高孝礼却冲着他摇了摇头:“你只是把成娇当做了自己的所有物,所以你祖母说,她不可能是你的,你一时接收不了,甚至把好意劝你的哥哥,当做是恶意欺瞒。你自己想想看,你又为成娇做过什么呢?” 崔昱呆住了。 他做过什么? 为了姜云璧的事情,他吃了一顿家法,躺在床上那么久才养好,这难道不算吗? 他一个少年郎君,若不是为了薛成娇,如何去插手内宅事? “姜云璧那件事” “那件事我知道!”他不提到还好,提起这事来,高孝礼反倒有些不悦,开口就打断了他,“你那不是为她好,是跟着她在胡闹。这事儿我听你哥哥说起过,他不是也知情吗?你可见他为了成娇就去陷害姑娘吗?” 崔昱抿唇:“可他也没拦着。” 高孝礼见他似乎有些听不进去,心底颇为无奈:“当初冯氏到应天府,伤她在先,欺她在后,你做过什么吗?后来四房设计意图坏她名节,若不是她自己机敏,如今还不一定是什么光景,你又做过什么吗?”他一边叹气,一边摇头,“真正替她好的事,你一件也没做。你只是拿她当个玩物而已,姜云璧那件事情,你觉得有趣,从来没做过,又是她开了口的,帮一帮也无伤大雅,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崔昱拔高了声音反驳道,“舅舅若是这样说,大哥哥又做过什么?他又是凭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成娇?我如何就拿她当玩物了?舅舅近几个月同哥哥住在一处,未免偏颇了些!” 高孝礼也不生气,只耐着性子安抚他:“你哥哥做了很多,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一句话就让崔昱安静了下来。 他做了很多吗? 高孝礼见他稍稍安静下来,才又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祖母安排你娶别人,可那个人不是成娇,你会如何?” 崔昱越发沉默下去。 他会如何?他又能如何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能怎么去反抗? 就连眼下,祖母的心意他都违拗不了,更遑论将来娶妻之事呢? 高孝礼失笑摇头:“看来你是不会反抗的了。” “反抗?”崔昱怔怔的反问了一声,旋即摇头叹道,“不孝之事,如何能做?” “可你哥哥如今身在京城,却丝毫不怕得罪京中权贵,”高孝礼声音有稍许的发冷,“昱哥儿,不是我有心偏颇,你们兄弟两个都是我的亲外甥,可你跟你哥哥比起来,相差又何止一点?你母亲当初有心撮合,不过是因为你与成娇年纪相仿,她又偏颇小儿子,再加上你哥哥是宗子,婚事自然有老太太做主。可如果换做是我——” 后话如何,他没再说下去。 崔昱陡然一个激灵,像是被人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浑身冰凉。 他就这样不堪吗? 他还是这样比不过崔旻吗? 崔昱歪了头:“那襄安侯府的明乐郡主,难道不是哥哥没有拒绝人家?” 高孝礼觉得有些可笑。 同一个家里长大的,明明崔旻比崔昱大了不过两岁而已,怎么相差就会这样大? “你以为襄安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由得你哥哥随口去回绝的吗?”高孝礼的声音冷透了,“长公主殿下是在太后身边养大的,又是先帝的头一位公主,身份何等的尊贵?她嫡亲的女儿,到了太后面前都能不守规矩礼教的明乐郡主,你告诉我,你哥哥是不是该拿命去回绝侯爷?” 崔昱愣了愣。 高孝礼却丝毫不给他考虑的时间,冷哼了一声:“我劝了你这么多,你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朝堂形式也好,世族矛盾也罢,你全都看不在眼里!我真不知道你们崔家是如何教养子孙的,竟教出你这样的来。也亏得你哥哥能办大事,若不然,崔家到了你们这一代,岂不是全要完了?”(。) 298:我能抱抱你吗 这话说的何其重? 崔昱几乎是立时就白了脸色。 高孝礼再没耐性去好言相劝,只是白了他一眼:“你祖母和母亲一味的娇惯着你,到如今竟把你养成这样的性子。在应天府时,我也听人说起过崔家的二爷,竟还都是夸你年少有为的,”他说着冷笑了一声,“你只是年少,我却看不出来有为在何处。” “舅舅”崔昱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从当日在祁县时,他就有这样的感觉。 崔旻这些年来甩开了他太多。 可是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接了当的拆穿他,他便也就安心的做他的崔府二爷。 到如今,他的亲舅舅,这样直言不讳,把他说的如此不堪。 崔昱合了合眼:“我在舅舅的眼里,就这样的不堪吗?” “我并非说你不堪,你若是个蠢笨的人,这些话,我连说都不会跟你说。”高孝礼撇了撇嘴,“这个月过完了生辰,你就十四了。你哥哥十四岁时已中了举,可你呢?你还盯着崔家的内宅,还混迹在一群纨绔子弟之中。昱哥儿,你如何才能成才?如何才能与你哥哥比肩?” 他吸了口气,稍顿了片刻:“我虽然不喜欢你哥哥与刘光同这等阉党往来,可也不得不承认,刘光同教会了他很多。他如果像你这样,只知道混迹在一群世家子中,也不会有今日的崔旻了。” 他二人话到此处,高孝礼显然不想再多说下去。 能说的,他都说了。 轻的、重的,好听的、不好听的。 只是能不能听进去,能不能醒悟过来,就是崔昱自己的事了。 如他所说,两个都是他的亲外甥,他是做长辈的,不可能眼看着兄弟二人反目。 当然了,他如今和姐姐关系修缮,对两个外甥自然有了教导的立场。 崔昱被养的太不成样子了,他虽然没沾上纨绔那一套,可实际上做事随性、自私轻狂,这都是章老夫人和他姐姐一手造成的。 今天他把话说成了这样,如果崔昱还是老样子,那他也没有办法了。 正巧了郑氏打发人来问什么时候过去,于是高孝礼拍了拍崔昱:“收拾好你的情绪,去吃饭了。” 崔昱此时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 他急着先入京来,一则是为了薛成娇,二则就是想要给崔旻添堵。 如今他舅舅这样一说,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竟幼稚到了这个地步吗? 高孝礼见他不挪动脚步,就沉了沉声:“怎么?还闹上脾气了?” “不是”崔昱抬头否认道。 高孝礼唇边扬了笑:“这些事情,你自己回头再慢慢的想,你舅妈他们还等着呢。” 说完后,他自顾自的迈开腿往后面去。 崔昱咬唇想了会儿,还是跟了上去。 一顿饭,众人各怀心思,面上虽然有说有笑,可崔昱和崔旻二人眼底的情绪还是泄露了出来。 薛成娇看在眼里,也不敢说话,只顾着埋头吃饭。 高子璋四下里看了看,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吃完了饭,郑氏叫高子璋领崔昱往住的地方去,众人才就此散了。 出了门后,崔昱似乎有什么话想跟薛成娇说,他停下了脚步回头去看,嘴唇也微微动了动。 崔旻反应很快,在他停下脚步时,就身形一动,整个人挡在了薛成娇面前。 薛成娇是低着头跟出来的,一时也没留神。 崔昱见状,几不可见的蹙了眉,张了口时,讥讽的话语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高孝礼的那番话猛然回到了他脑海里,于是所有的话就都收住了。 高子璋在旁边轻拉了他一把:“今儿太晚了,二表哥先去歇着吧,不是说明儿一早还要到谈家去拜访吗?” 崔昱仔细想了会儿,终究挪动步子,随着高子璋一道去了。 等他走后,崔旻才稍稍挪开一些:“成娇,这些日子昱哥儿住在舅舅这里,你若能不见他,就别见他了。” 薛成娇啊了一声,抬头看崔旻,才发觉他眼眸深邃,可却又闪烁着光芒,就如同夜空中挂着的星:“我知道了。” 崔旻叹了一声,手很自然地放到了她头顶去,轻柔的拍了拍:“今天你也见到了,他说话办事自带了一股戾气,我不想他无意中伤害你。先让他自己清醒清醒吧。” 薛成娇抿唇:“昱表哥如今变成这样” “全是因为我”这几个字,她没说出口。 也许是因为对面站着的人是崔旻,也许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这样的崔昱。 说她怯懦也好,说她狼心狗肺也好。 她不想承认,那个谈笑自如的崔昱,变成这样,是因为她。 崔旻音见她面色几变,自然也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冲她摇了摇头:“不要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他会变成这样,不全是你的错。他自己若是个心气儿坚定的人,也不会因为旁人如何,就变的如此了。” 这话在薛成娇听来,到底还是开解的意味更浓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的扯出一抹笑来:“总是要表哥开解我,其实今天昱表哥针对的,是表哥你呀。” 崔旻先是一愣,旋即就笑了起来。 他的姑娘,终于想起来,偶尔他也是需要人来安慰的。 这是个很好的开端,至少她愿意向他伸出手,这就够了。 崔旻突然很想抱抱她。 他其实很累,最近压力也很大,就算有舅舅一起分担,他还是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可是人前人后,他还要挺直了腰杆,做那个无坚不摧的崔旻。 崔旻这样想着,胳膊也真的抬了抬,只是抬了一半又收了回去。 漆亮如星的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薛成娇:“我能抱抱你吗?” 薛成娇双颊立时红了一大片,吓的她倒退了两步:“表哥” 喃喃的叫了一声,眨巴着眼睛看崔旻,才发觉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的。 薛成娇心跳得很快,有些发慌,脸蛋上的温度也逐渐的升高起来。 她不敢再站在这儿,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了。 崔旻看着她跑开的背影,心底的那点阴郁,竟全都不见了踪影。 他是怎么了,学的像崔昱那样莽撞,差点就吓坏了他的姑娘了啊。 可她似乎不觉得被冒犯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心里其实也有了他的位置呢? 崔旻唇角上扬的更厉害,盯着薛成娇离去的方向,久久的出神。(。) 299:有点分寸 第二天崔旻和崔昱倒是都起了个大早,在家中吃过饭,送了帖子往谈家,而后才动身往谈家去。 席间二人互不理睬,高孝礼看在眼里也实在没办法,他还惦记着部里和刘光同说的那件事,哪有心思整日调和兄弟二人。 至于薛成娇,更是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待二人离席出府,郑氏才叹了口气:“这兄弟两个闹的如今这样,大姐姐看了,该如何伤心难过。” 高孝礼沉了沉声:“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劝的我也都劝了,这里头没有旻哥儿什么事,昱哥儿自己看不开,谁也拿他没办法。” 薛成娇抬头看过去,发现高孝礼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 她心下咯噔了一声,忙挪开了眼睛。 高孝礼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收拾了一番,往部里去了。 郑氏自然把这些看在眼里,手在薛成娇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状似抚慰,只是话不多说一句。 再说兄弟二人一路到谈家,正是谈昶年带着几个小一点的弟弟出府相迎的。 谈家的几个兄弟里,谈昶年年纪最长,为人处世跟崔旻倒是极像。 他这些弟弟里,要说谁能拿得出手,也就只有一个谈昶旭了。 谈昶旭是个无论什么时候都笑脸相迎的人,通常这种人会让人觉得虚伪不真实,可偏偏谈昶旭身上就没这样的气质。 谈昶年带着众人一路进府,自然先去给谈家老祖宗请了安。 谈家这位老祖宗,如今早已颐养起来,府外事务鲜少过问,一应大事小事全都交给了谈家大老爷谈益川。 谈益川此人崔旻早有耳闻,不说刘光同与他说过多少,只说入京以来所闻者,便也很多。 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活脱一个纨绔子弟,虽然是家中宗子,可一概庶务皆不上心,后来谈家老祖宗把他撵出去了两年多的时间,他竟真的学好了。 再回到家中来,料理家事也好,处理外间人情世故也罢,竟是一等一的好手。 不得不说,谈家这位老祖宗是个狠角色,对儿孙们是绝不溺爱的。 想到溺爱二字,崔旻不由的看了崔昱一眼,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从谈家老祖宗那里出来,再往谈益川的书房去,还有好长的一段路。 崔旻心念转了几转,开了口:“上一回成娇进宫请安,贵妃叫带出来的东西,她粗枝大叶的,也不知弄坏了没有。” 谈昶年走在前面,崔旻看着他的身影明显是顿了一下的,于是心中冷笑了几声。 “怎么会?”谈昶年笑着反问了一句,“还没谢过县主跑这一趟,阿绩也是个没计算的人,县主特意来送东西,竟连杯茶都没吃,就叫县主走了。” 滴水不漏的回答,反倒更让崔旻觉得有问题。 谈昶年只说谈绩,绝口不提那只锦盒。 如今他已然快要做崔家的女婿了,对着他们兄弟二人,竟还是防备至此,可见谈家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是心知肚明的了。 崔旻不再多问,只笑了笑:“那也没什么,难道还没有上门来吃茶的日子吗?” 于是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崔昱听得有些茫然,不情不愿的扯了崔旻的衣摆出,见崔旻回头看过来,就冲他皱了皱眉头。 崔旻只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崔昱眸色更黑了些,一言不发的跟着众人进了谈益川的书房。 谈益川见了小辈们进来,便收了手中的书,招手叫他们坐,而后才看向崔旻:“你到京城也好几个月了,一直也没正经的上门来说说话,就这么忙吗?” 崔昱在家里是拆崔旻的台,可是到了人家家里来,显然是老实多了。 崔旻看他不说话,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还不算糊涂到底,好歹是知道分寸的。 想完了,才去回谈益川的话:“您也知道我前头是犯了错被陛下免了官的,虽然进了京,但各处走动还是不要太勤的好,免得再牵连了别人。”他说着又顿了顿,“进京之前,老师还嘱咐了我要去拜访拜访他的几位同年,到如今我也没敢去呢。” 这话说的就很巧了。 魏笠仲的同年,如今哪一个不是身在要职的,即便是有已经辞官离朝的,也是德高望重之辈,座下门客众多,又或是如魏笠仲那样桃李满天下的人物。 谈益川不好再多说什么,神情稍变,只是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看向了崔昱:“你来的倒是很早啊。” 崔昱啊了一声,忙笑着回了话:“原本父亲不叫我一起来的,后头是惦记着还得支使人先来告诉一声,若是打发家下人来,总归是不太妥当,又知道如今大哥哥那件事风声渐渐过去,正好叫我一起来,跟大哥哥上门来好好的请个安。” 谈益川点了点头。 众人不过又闲话了一番,谈益川就叫把人送了出去。 崔旻和崔昱二人也不多留,起身告了辞就退了出去。 一直到出了谈府大门,崔旻才笑着看向崔昱:“算你还有点分寸。” 崔昱向他一挑眉:“这是大事,在人家家里人面前跟你对峙起来,丢的还是崔府的人,姐姐将来也要遭人诟病,我没那么傻。” 崔旻撇了撇嘴,一耸肩头不多说什么。 二人正要翻身上马回家去,崔旻远远的就瞧见燕翕一人一马正缓步而来,于是停下了动作。 崔昱不解的看向他,也跟着收了脚。 燕翕近他们身前时,翻身下了马,看了看崔旻,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崔昱:“这是?” 崔旻虚与他一礼:“这是舍弟,单名一个昱字。”说完了才同崔昱介绍起来,“襄安侯府的世子,单名一个翕。” 崔昱听闻襄安侯府四个字时,眉心突突的跳了跳,这才正眼去打量燕翕。 怪不得京城百姓说起那位明乐郡主时都要夸一句好容色,看看眼前的燕翕,也该想得到,那位郡主该是有天人姿色的。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容色,崔昱下意识的皱了眉。 燕翕看着他神色几变,最终竟将眉心拢在了一起,拧成了川字,便觉得有些好笑:“我应该没跟你见过吧?怎么一见了我,眉心立时紧蹙了呢?”(。) 300:垫脚石 崔昱倒还没觉得有什么。 崔旻那里先暗暗惊了一把,似乎是怕崔昱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可是崔昱掩饰的又很快,拱手礼了礼:“只是一时见了世子相貌堂堂,觉得有些自愧不如罢了。” 燕翕旋即就放声笑了起来,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从他二人身边绕过去。 只是路过崔旻身侧时,脚步稍顿,抬手在崔旻肩头压了一把:“你的这个弟弟啊——” 崔旻眉心一跳,侧目看过去。 燕翕的后话却全都不说了,换了一副笑脸:“谈大前几天得了副好字,说要我来鉴赏一番,你若得空,太白楼等我一等,我看了字就过去,”他又稍顿了顿,看了崔昱一眼,话却仍旧是对着崔旻说的,“咱们两个也很长时间没把酒言欢了。” 崔旻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立时就明白过来,燕翕是有话想说,可是不想当着崔昱的面说。 他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崔昱真的是让家里给惯坏了,彼时在应天府中,又哪里有这样眼力刁钻的人? 他自以为掩藏的好,借口也找的及时。 殊不知在燕翕看来,就是多此一举的。 崔旻无奈的叹了口气:“今儿要到谈家来拜访,一早往国子监里请了半天的假。” “那正好了。”燕翕丢出这样一句话来,才迈开腿,往谈府里去了。 崔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他想说我什么?” 崔旻冷笑了一声:“你在应天府中,做事也一向这样大意吗?” 崔昱一拧眉,脸色又难看了些。 从昨天舅舅说过那些话后,他就觉得心头有些发堵,可是仔细的想一想,又觉得舅舅说的都是事实。 他确实是事事不如崔旻的,也的确是被人捧着长大习惯了的。 但是就像他曾经问祖母的那样,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 崔旻也不是生来就懂得变通的,他不也是慢慢学的吗? “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 直到此刻,崔旻冷言冷语的问他,是不是一向这样大意,授人以柄,当日祖母那句话突然就回到了脑海里。 崔昱眨了眨眼:“不懂的,我可以慢慢学,难道你” “慢慢学?”崔旻呵了一声,“京城龙虎之地,难道还会有人给你机会让你慢慢学着怎么揣度人心,怎么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我的好弟弟,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要慢慢学,还是等姐姐婚事办完了,趁早回家去吧。” 崔昱觉得近两天他听到的话都太难听了,脸便有些垮。 倒不是他承受不住,只是一时间纷涌而至的抨击和嘲讽,让他有些受不住。 他看崔旻提步要上马,手倒是快得很,一把就拽住了他。 崔旻一时不防备,差点儿叫他扯翻了,于是横眉盯着他:“做什么?” “你和舅舅说我的这样难听,我全认了,那然后呢?”崔昱吞了吞口水,“你是做兄长的,不是该多提点我一些吗?当年你身边如果没有刘光同,你如今能学成吗?” “你只说对了一半。”崔旻索性丢开缰绳,环胸看着他,“结识刘公诚然我学到了很多,可更重要的,是我一开始就知道,我身上背负的是什么,那些责任压在我肩上,叫我时时刻刻的谨记着,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牵累整个崔家,我不可能骄纵放任,唯有收敛锋芒,谨慎处事。可是你呢?”他说着又啧的咂舌,“你如今知道我是你兄长了吗?昨日在舅妈和子璋面前与我针锋相对时,可有没有想起,我是做兄长的?” 崔昱听明白了。 崔旻是在怪他行事鲁莽,随心所欲。 诚然,这十四年来,他也都是这样过的。 但凡惹出了事,总还有祖母替他兜着。 就拿上次顶撞老师那件事来说,不也有小叔叔出面去赔礼道歉,事情还是不了了之了吗? 但是反过来想想,崔旻仿佛真的没惹过什么麻烦,唯一的一次,就是严竞的事情他被牵连其中,可再看看眼下,他又被陛下钦点入了国子监,所以究竟是福是祸,只怕外人是难以参透的了。 崔旻见他沉默下去,也知道他听到了心里,抬了手拍了拍他,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而再说高孝礼那里,一大早匆匆去了部里,交办了几件差事后,打发了人给刘光同去下了个帖子,就回了家去。 说来也很巧,他回到家中时,正好在府门口遇上刘光同的轿子。 新禄打了轿帘,刘光同信步出轿,一抬头看见他,就扬了笑:“我以为高大人会在外头找间茶楼。” 高孝礼撇了撇嘴,冷眼看他:“隔墙有耳,哪里也比不上我的尚书府安全。” “那大人就不怕有心人大做文章,说你一个兵部尚书结交权宦,到时候再上本参你一道?”刘光同往台阶上走了两步,与高孝礼比肩而立时,才收住了脚。 高孝礼侧目看他,唇角微的上扬:“那也得看,这道折子,陛下理不理会了。” 刘光同的笑倏尔就收了起来:“看来崔旻已经跟你说过了。” 高孝礼侧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才与他一起进了府中去。 进了书房后,新禄是留在外间把守的。 高孝礼也不觉不妥,叫人上了茶后就打发人都退了出去。 他吃了一口茶,才抬眼看刘光同:“这道折子,陛下想什么时候见到?” 刘光同见他也不绕弯子,就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等谈昶年完婚之后吧。” 高孝礼终于还是蹙了眉:“这么说来,陛下是有意试探崔家的态度了?” “我以为高大人早该有这个认知的,之前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了,”刘光同叹了两声,“不过呢,我也劝大人也不必担心,听说崔润这次是一起进京来的,大人不妨猜猜看,他想做什么呢?” 崔润想做什么? 无非是联络联络旧时友。 而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想在京城扎根了。 刘光同看他不说话,就挑眉又道:“所以陛下也许不需要再试探了,崔家的态度很明显,他们要站队,选择的却不会是谈家。换句话说——” 他刻意拖长了音,声音戛然而止。 高孝礼眉心微挑,向他看过去,接下了话:“换句话说,谈家不过是他们进京来的垫脚石,更有可能,是在陛下面前表忠心的手段。”(。) 301:贞妃殁了 只是话音落下,高孝礼眉心突突的跳了几跳:“如今崔家这样上蹿下跳的不安分,陛下将来如何放心?” 刘光同却冲他一味的摇头:“将来如何,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到的。只要眼下他们别选错了路,至少就是安全的。” 高孝礼觉得有些茫然。 崔润像是丝毫不顾崔旻一样。 大儿子如今在京中尚未站稳,他就已经急着要进京来活动。 明知道陛下心意是怎样的,却还是不避讳。 “他入京来,对旻哥儿会有什么不好吗?” 刘光同却没有急着回答他,反倒平声问了句:“大人可知道,崔旻能得陛下器重,是因为什么?” 高孝礼沉默了下去。 按目前来看,总不可能是因为崔家的缘故。 如此想来,崔旻能在陛下面前挂上号,无外乎刘光同的缘故了。 于是他啧的咂舌:“当日我就说过,与你相交,绝非是什么好事。” “是吗?”刘光同也不生气,很是平静的反问了一声。 许久之后,他才又继续开口道:“若不与我相交,十五岁的少年郎君,如何能得陛下器重至此?说句不好听的话,高大人别觉得不受用——”他刻意的拖了音,“崔润这么多年都没能把自己的前程挣回来,其实他心里早就该清楚,崔家这颗棋,压根就没有在陛下的棋局里。”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 刘光同的意思,显而易见。 如果不是他,崔旻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果然,刘光同又开了口:“所以说,若非与我相交,若非我在陛下面前提起,高大人就能保证,崔旻寒窗数年后就能入部入阁了吗?” 高孝礼眯了眼向他看去。 到此时他才隐隐明白,刘光同当年外放,陛下把他放到应天府去,是为笼络人心的。 崔家也许一开始不在这盘棋中,但是刘光同从小在宫中服侍,看人看的多了,他所见崔旻的确是能成大事的人才,举荐给了陛下,陛下抬举崔旻之余,自然给崔家做了新的安排。 换言之,刘光同实际上在无意之中,救了崔家一把。 高孝礼没再多与他说什么,只是敲定了上书的日子。 谈昶年和崔琼的大婚日是定在四月十六的,那之后四月二十一有大朝会,二人商定好这一日上书请立后,随后高孝礼就命人送了刘光同出去不提。 一直到了贞宁十二年四月初九的这一日,原本刘光同一手安排好的严竞案重提之事,就该在今日的大朝会上。 可是一向勤劳国事的皇帝,却在朝臣临朝半个时辰后,命人派了话出来,取消了今日的朝会。 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谁也不敢多问。 唯独是刘光同得此消息后,笃定宫中一定出了事,于是连忙递了牌子进宫去了。 他所料是不差的,宫里明仁殿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一大早宫人回了话到其素面前,贞妃甄氏,殁了。 其素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皇帝才要起身,他震惊之余,惊惧更重。 贞妃没了,陛下会如何? 而皇帝在得到消息时,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 他在福宁宫中呆坐了许久,一言不发。 其素在旁边陪着服侍,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约莫过了有半个时辰,皇帝先开了口:“今儿朝会,散了吧。” 其素一愣:“那严竞的事情” 皇帝一眼扫过去,惊的其素浑身一震,只是他目光很快又收回去:“改日再议。” 其素忙命人往前朝传了话,自己又匆匆回到此间,哪里敢叫皇帝一个人独处。 皇帝对着福宁宫正殿门口久久的出神:“其实朕想到了,那日去明仁殿看她,朕就想到了。只是没料到,她果真如此决然,走的毫不留情,其素——” 皇帝的声音有些哽咽:“传旨,追贞妃为贵妃,按皇后礼葬入” “胡闹!” 皇帝的话音未落,话自然也就说了一半未完,一道声音自福宁宫门口传入,打断了他所有的话。 其素忙低下头去,返身朝来人方向去做礼。 皇帝显然也是愣了下,从榻上起了身,拜了礼:“母后怎么来了。” 太后是只身入的殿,冷眼看着皇帝,呵了一声:“孤若不来,岂不是由着你追封贞妃,将她葬入景陵之中了?” “这是她应得的。”皇帝也不起身,一抬头,语气生硬的对上太后。 太后被他的态度气着了,冷笑不止:“应得的?甄氏是废后,你如今将她以后礼葬入景陵,叫天下百姓如何看你?还有,孤来问你,现如今将甄氏的死讯公诸于众,你就不怕云南反了吗?就不怕镇不住谈家了吗?” 皇帝的气焰立时弱了大半。 母子二人俱是沉默下去。 过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皇帝兀自起身来,平视着太后:“可这是儿子欠她的。”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从小孤是如何教你的?你是要君临天下的人,从来只有旁人敬着你,没有你欠了谁!你的后宫中,孤一向最喜欢的是赵氏,你道是因为什么?” 皇帝眯了眼不说话。 太后见他如此,眉心微蹙:“谈氏通外戚,甄氏与你儿女情长,唯独赵氏,十几年来恪守本分,事上以敬,没忘了她自己的身份!你说你欠了甄氏的,无非是觉得把她拉下后位,对不住她而已。但是我的儿,你是要这江山安稳,开出一片属于你自己的新局面来,还是要守着你的甄羡,白头终老?” 皇帝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他还有什么好选的呢? 太后话中深意,他是听得出来的。 从他选择了放弃阿羡的那一刻,他就该料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他想给阿羡身后尊荣,其实从一开始,他没想过要阿羡死,即便是事到如今,他还是让其素重整景肃殿,等着接阿羡回来。 太后朝他伸出手:“当日斥责贞妃的——是孤。今日,你若要给贞妃正名,你是皇帝,孤拦你不住。只是我的儿,生身之母,和你的甄羡,你要哪一个,可想清楚了。” 皇帝瞳孔放大,猛然抬头看向太后。 那张脸,那张素来就不怎么慈爱的脸,在他眼中无限的放大了。(。) 302:交锋 太后素来不慈爱,可却把他护在心头上。 彼时穆贤皇贵妃专宠,早该属于他的太子之位,却久久的悬空。 太后隐忍多年,始终不发,只是把他教导的更加成器。 到今日,他的母亲问他,生身之母和甄羡,他要哪一个。 皇帝垂在身侧的手死死的握成拳。 太后伸出来的那只手,隐隐的在颤抖。 良久后,皇帝终于伸出手来,握上了太后的手:“儿子知道了。” 太后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反握上去,抿唇半天,看了其素一眼:“贞妃的事情,压下不发,明仁殿的宫人都交给你来处置,若有走漏风声的,孤只拿你来问话,记住了?” 其素头更低了低,道了一声记住了,旁的一概不多说。 太后嗯了一声,又嘱咐了皇帝几句,才从福宁宫离开了。 待她走后,其素才上前了两步,从袖口掏出一张微微泛着桃红色的信笺来。 皇帝眼风扫过去,眼皮跳了跳:“她留下的?” 其素说了声是,而后才道:“宫人们进去的时候,只有桌上留下了这张纸,旁的娘娘什么也没留下。” 皇帝胸口一疼,伸手去接。 拿过来看时,才发现信纸上只有“明乐”二字。 皇帝剑眉紧锁,阿羡至死,都还在替他的江山朝堂做考虑。 信纸被他捏在手中,那双手,关节处都已隐隐发了白。 其素壮了胆子,开了口:“景肃殿那边”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微合,似乎在做深思。 其素见状话音收住,只等皇帝的吩咐。 须臾,皇帝睁开眼来:“去备一道旨,赵夫人晋贵妃位,择成字为号,回头准备着给她迁宫吧。” 赵夫人的晋位,其实是在意料之中的。 太后方才话里提起她来,多半也是在提醒陛下。 如今贞妃没了,立后的事情也很快会被前朝提起,后宫之中谈贵妃一人独大,赵夫人虽生性淡泊,然则在宫中多年,深得太后喜爱,膝下还养着贞妃生的五公主,晋位是早晚的事情,只是眼下 “拿什么由头呢?” 皇帝撑着脑袋想了会儿:“年前他父亲不是刚平了江淮一带的私盐霍乱吗?好听的话还要朕来想?” 皇帝话语之中已然有了不耐烦,其素也不敢再多说。 景肃殿中的一应摆设,全是按娘娘的喜好来的,如今要把赵夫人迁进去赵夫人又会如何想? 其素摇着头,见皇帝冲他摆手,只好告了礼退了出去。 他才出了门,正好瞧见刘光同踩着台阶上来。 于是他快走了两步,上前去拦了他一把。 刘光同微的蹙眉:“怎么说?” 其素一个劲儿的摇头:“陛下如今谁也不想见。” 刘光同心里咯噔一声:“到底出什么事了?” 其素回身看了看殿内,拉着刘光同下了台阶走远一些,才压低了声音:“贞妃殁了。” 刘光同感觉浑身一寒,贞妃没了? 其素见他不语,才摇头又道:“太后刚才来过了,这件事叫压下不发,贞妃如今只能先拿棺椁成殓,秘不发丧。” 刘光同心头一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可以想象得到,陛下此时心中如何的不甘,又是如何的疼痛。 这样的情绪压在心里,只怕早晚要出在谈家人头上了。 “坤宁殿呢?可知道消息了吗?” 其素叹了一声:“估计是知道了,不过太后不欲张扬,叫我去把明仁殿的宫人料理干净。坤宁殿那位精着呢,自然不会随口说了,只是这个信儿,恐怕还是会想法子送出去。” 刘光同倏尔冷笑了一声:“她如果还要命,就不会这么干。” 其素盯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陛下要晋赵夫人为贵妃,定了成字为号。原本给娘娘收拾出来的景肃殿,也要给她了。” 刘光同嚯了一声:“成啊” 不得不说,陛下这招实在是厉害的很。 谈氏一定坐不住,消息也一定会想办法往外送,到时候触了龙鳞,谁也保不住她。 只是这样一来 刘光同心念微动:“我跟高孝礼说好了四月二十一大朝会上折子,现如今这样看,日子是不是要挪一挪?” 其素掐指算了算:“先不急,晋位的这道旨陛下只叫备了,什么时候发还未定,估计也是要等谈家大婚之后了。” 刘光同哦了一声,待要再开口时,却见其素冲他挤眉弄眼的摇头。 他心中疑惑陡然高升,还没来得及问话,身后就传来了一道叫人作呕的声音。 来人的话音尖细的很,还带着些洋洋得意与不屑:“今儿好巧,你跟其素都在啊。” 刘光同啧了一声,回身看去,敢这样直呼其素名姓的,除了王芳,不会再有别人了。 王芳身上穿的是四爪蟒服,脸上神情也是傲慢不羁的,近了二人身前时,才啧声对刘光同:“真是许久不见你,如今可没有当年的风采了。” 刘光同心说你这样的风光,老子也宁可不要。 只是面上冷笑一声:“是吗?那我如今也是东厂的提督太监,”他说着嘶的倒吸了一口气,“王芳啊,你最近规矩可不大好吧?” 平日里其素见了王芳,多半不与他逞口舌之快,他言辞上有些许不敬的,其素都当没听到。 故而这两年来,王芳性子养的越发刁钻,压根不把其素放在眼里。 就算是在前朝,面对着六部尚书或者众位阁臣,他也没什么好言好语。 如今刘光同乍然讽刺回去,倒叫王芳稍有愣怔。 不过他回神也快,嗤笑了一声:“是,刘提督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饶人。” 只是他话虽如此说,礼可丝毫没有要做的意思。 刘光同唇角微扬,正待要开口,其素却拉住了他:“福宁宫门口吵吵闹闹,不要命了吗?” 王芳愣了下:“是了,陛下今儿是身体不适吗?还是心情不好?怎么大朝会都散了。” 他说着,迈开腿就要上台阶去。 其素身形一晃,拦在了他的面前:“你和刘光同如今都掌着宫外事,陛下没有旨意,你敢擅入福宁宫?”(。) 303:和王芳一样的路 其素的声音也不尖锐,只是平静的叙述着他要擅入福宁宫这个事实,可却自带着一股大太监的气势。 王芳脚步顿住,显然是有些吃惊的。 其素今日与以往相比起来,很是不同。 他下意识的眯了眼,看向福宁宫大门口。 刘光同脑子转得快,几步上前来:“我也被拦在了门口,你还想擅入?” 王芳扭头看他,却很快冷笑了一声,咬重了声音同其素道:“那就请你进去回个话?”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其素也不由的拧了眉。 看来这两年,陛下对王芳放纵的有些过,他今日这样明显的拦着,王芳却仍端的一派非进不可的姿态。 刘光同站在王芳身侧,比他稍稍靠后了一些,几不可见的冲其素点了点头。 其素自然看在了眼里,想了会儿,才默不作声的扭头进殿去。 王芳见他进了殿,才笑着看刘光同:“从前你是陛下身边最贴身的近侍,如今离开两年,竟也连福宁宫都进不得了哦?” 这样的挑衅在刘光同看来有些可笑。 王芳似乎是想要极快的证实他已经失宠这个事实,殊不知这样的急躁,只是更让他自己先露怯而已。 其素很快从殿内返身出来。 还未及王芳开口,他先摇了头:“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又有些吃了风,你若没什么要紧事就出宫吧,前几日陛下交办的差事,你可还没个说法呢。” “我”王芳显然不服气,张口有话要说。 其素唇角微扬:“大家都是聪明人,应该听得出来,陛下今天不想见你。” 王芳的脸霎时间就黑了下去。 刘光同仿佛还能听到他握拳的手骨节处作响的声音,下意识的皱眉看了其素一眼。 王芳心气儿高,其素都这样说了,他也不会碘着脸还待在这儿,于是遥遥做礼,返身离去。 等他走后,刘光同才摇头叹道:“你跟他说的有些多了。” 其素说了一句不是,引得刘光同向他看来,他才继续道:“是陛下说,他这样进宫,必定是得了信而来,只是知道的未必周详,所以想到福宁宫来看一看。” 刘光同眉头紧锁:“所以陛下叫你透出这样的话,叫他心中疑惑更重?” 其素先是点了点头,抿唇想了会儿:“你进去吧,有什么话,陛下自会跟你交代清楚。” 刘光同不多做耽搁,提步进殿而去。 他进去时,皇帝还坐在西暖阁的炕上。 皇帝余光扫过门口,见了刘光同进来,压了压太阳穴:“你是从哪里听的信?” 刘光同眉心跳了跳,俯身下去请了安,跟着回话:“奴才没听得什么信,只是见陛下今日散了大朝会,料想宫中一定出了事,才递了牌子进宫来的。” 皇帝眉眼之间仿佛舒展了些,又看的不真切。 他叫了刘光同起身,才说道:“要不要猜一猜朕为什么叫其素说那些话给王芳听?” 刘光同抿唇。 以往皇帝叫他猜,他总是猜了,还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可是如今,他却有些不敢开口。 一个弄不好,妄自揣度上意的罪名就会扣在他身上,给他致命的一击。 皇帝见他许久不语,笑了两声,稍稍坐正:“怎么?不敢猜了?” 刘光同心头颤了颤,抬头向皇帝那里看过去。 果然,皇帝唇边是一抹冷笑,又继续说道:“那你应该知道,朕上次叫你不要急着表忠心,是话里有话了,”他一边说着,手指一边在大腿上敲了敲,“你跟在朕身边多少年了?” 刘光同不知道皇帝今天为什么会把话挑明了,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而且他知道,贞妃一死,王芳又急匆匆进宫而来,陛下的心头一定憋着一团火。 这团火暂且无处发泄,他又刚好撞上来,一个弄不好,火就全得撒在他身上。 “奴才七岁进宫,九岁那年就跟在陛下身边服侍了,到如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是啊,都二十年了,”皇帝叹了一声,“你其实比其素更懂朕的心意,所以朕才会奇怪,是不是在京中压抑的太久了,你到应天府短短两年,风生水起,名声大噪。其实朕对你,终归还算是狠不下心去怀疑的了。” 刘光同稍稍愣了愣——说这个话,意思就是说,他暂时不再被怀疑了? 这着实让刘光同有些意外了。 近来他什么也没做,除了不与朝臣世家子走动以外,可正经的什么都没做。 “知道朕起初是为什么怀疑你的吗?” 听到皇帝这样问,刘光同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皇帝呵了一声:“朕当年送你麒麟白泽二刀,麒麟刀现在何处?” 刘光同大惊不已,慌忙之中抬眼看过去,果然见皇帝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正盯着他打量。 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你是什么样的人,朕也太知道了。拉拢崔旻,也不会把麒麟刀白送给他。而且之后你往京城送书信而来,每每提及崔旻,都是赞不绝口,”皇帝深吸了口气,“从那时候,朕就开始怀疑,你是不是也存了和王芳一样的心思。” “奴才怎么敢”刘光同惊愕之余就要跪身下去。 然而皇帝却摆了摆手止住了他:“不过近来,朕倒是看明白了。你回京后专心打理东厂的事情,与一干朝臣断了往来,诚然是做给朕看的,但是这至少说明了一点——”皇帝拖了拖音,“你眼里还有朕,心里尚有这么一怕。你知道今日的一切,都是朕予你的。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吧——” 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刘光同听到此处,心早已安了下去。 这就是他当日所想,也是曾经与崔旻说过的话。 王芳走到今日,最大的错,就在于他忘了自己的本分和身份,忘了这是陛下的赏赐与恩典。 皇帝的话没说下去,刘光同知道,这是叫他接着说。 于是他想了想,开口道:“今日奴才是因散了大朝会,心下担忧,才进宫而来。王芳却是动用了宫中眼线,知道明仁殿出了事,探听虚实而来。”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你和王芳在宫里都有自己的势力,光同啊——如果今天你走了和王芳一样的路,咱们君臣之间、主仆之间,就回不了头了。”(。) 304:指婚 刘光同可以说是有心惊,又放松。 他从没想过在宫中安插这样的眼线。 彼时在应天府时,宫里头他徒弟自然送过消息出来,然则都无伤大雅,而且到今天,他甚至可以肯定,他所知道的那些,大多都是陛下想让他知道的。 王芳的手,伸得太长了。 明仁殿里贞妃出事,他未必全然知晓。 按其素所说,明仁殿服侍的人都是他一手挑出来的,绝不会这样走漏风声。 可是当时奴才们乍然知道主子殁了,惊慌失措总是有的。 这样的惊慌,在外头的人看来,无论如何也能知道,明仁殿出了事。 消息送出宫去,王芳得了信,再回过神来想想今日大朝会陛下未曾露面,于是就按耐不住进了宫。 王芳是在自寻死路。 他明知道贞妃对陛下而言始终是不同的,竟还敢盯着明仁殿的一举一动。 “陛下”刘光同放轻了声音,叫了一嗓子。 皇帝略扬眉:“说吧。” “陛下让其素说那些话,是因为知道王芳耐不住性子,如今又在陛下这里吃了闭门羹,一定会另寻他路,说不得会找到坤宁殿去,”刘光同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坤宁殿里贵妃若是与内臣勾搭成奸,为人揭发,不要说后位拿不到,就连这个贵妃位,也未必保得住了。” “所以朕说,还是你知朕甚深。”皇帝唇角挂的是意味深长的笑。 刘光同却呼吸一窒。 陛下的这局棋,环环相扣,谁也跑不了,谁也出不去棋局。 他选择了沉默,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不该他知道的,他也不会再去多问。 今日对他而言,已然是大起大落,他不由得想,也许是该向其素取取经才是了。 殿内沉默了许久,皇帝才咳了一声:“你在应天府时,跟谢鹿鸣也有相交?” 刘光同忙回了一声是:“彼时在应天府初见,同他打过一架,打输了,就记住这号人了,后来才慢慢的结识。” 皇帝笑了一声:“还有你打输了的时候啊?”说完了又咂舌品了品,“不过也是,据朕所知,谢鹿鸣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为人行事又光明磊落,你会跟他相交,也不足为奇了。” 对此刘光同有些疑惑。 皇帝好端端的,何以突然提起谢鹿鸣来? 果不其然,他这里还没想明白,皇帝就已然问出了声:“他的那个大哥,是已经成了婚了是吧?” 刘光同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是,去岁刚完婚,娶的是万阁老家的大姑娘。” 皇帝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深思什么。 许久后,他抬眼看刘光同:“明乐比谢鹿鸣年岁稍小些,不过依朕看,这是门不错的亲事。只是你又说谢家的老大娶的是万卿的姑娘,这就不太好办了。” 刘光同万万没想到,皇帝会打这个主意。 可是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 皇帝这是要拉谢家入朝了! 给谢鹿鸣指婚,指的又是保荣长公主的嫡女,这里头的意思不言而喻。 谢家人避开朝堂几代,可如今皇帝要他们入朝,难不成还能推脱? 只是这妯娌之间的关系,就稍稍复杂些。 万阁老的这位大姑娘,据说三年前是想说给燕翕的,至于这事儿为什么没成,就不得而知。 总之燕侯和万阁老从三年前就不怎么往来,便是见了面,也如仇敌一般。 当年这事儿在京城闹的沸沸扬扬,还是最后人家姑娘说给了保定府谢家,事情才渐渐的平息下去。 刘光同如今想来,当初应该是燕侯不同意。 这位侯爷精明了一辈子,怎么会把自己的儿子跟当朝次辅的女儿绑在一起去? 谢家人显然就没有这个担忧,况且他们家跟万家交情又很是不错。 总之事情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就这样结了亲。 如今陛下想把明乐郡主许配给谢鹿鸣,到时候妯娌之间在府上遇见,岂不是说不出的尴尬了吗? 皇帝那里叹了一声:“朕这里也没旁的事,你出宫去吧,去一趟襄安侯府,朕也不再派传旨的太监去,你去一趟,叫燕卿进宫面圣。” 刘光同嗳地一声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要见燕侯,这事儿估计也是板上钉钉的了。 谢鹿鸣偏偏又看上了崔瑛 刘光同一时觉得头大。 其实从津县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谢鹿鸣和崔瑛是不可能的了。 四房如愿以偿的分了宗,可崔溥却要出事。 崔瑛能够倚仗的,只有她的父亲。 来日崔溥办的糊涂事被揭发,还能落着什么好? 不要说长房不会出面管,就是二房三房,也一定是袖手旁观。 如果是崔婉尚在,说不定袁家还会出个头。 可如今崔婉也不在了,就是亲家之间,也没道理为了保他,把自己给赔进去的。 谢鹿鸣虽不是宗子,可也是谢家的嫡出子,他想娶崔瑛,是绝不可能的了。 现如今陛下又把指婚的心思动到了他身上,这件事,就更没有想头了。 他知道谢鹿鸣生来执拗,可一道圣旨,谢鹿鸣又如何拿全族人的性命去抗旨不尊? 刘光同摇着头,出了殿外来。 其素一直在殿外等着,见了他出来,上前了两步:“陛下还好吗?” 刘光同点了点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挑眉看他:“你一早知道陛下想指婚的心思吗?” “指婚?”其素明显是愣了一把,“什么指婚?” 刘光同皱了眉。 难道陛下真是一时起的心念吗? 其素的思绪转的飞快,须臾后轻声啊了一嗓子。 刘光同侧目看过去:“你想起什么了?” “那张纸”其素咽了口水,“娘娘留下的那张纸,纸上写着‘明乐’二字她临走什么都没给陛下留,只有那两个字。” 刘光同一时就全都明白了。 贞妃这一生,不干政事、不通外戚,可正因为如此,陛下以往有什么烦心的事,都愿意与她说上一说,也总允她分析两句。 她也许早就知道,陛下有心叫谢家入朝,只是苦于无法,所以临死前留下的明乐二字,实则是告诉陛下,可以用指婚来绑住谢家。 刘光同深吸了一口气,在其素肩头压了一把:“陛下一定难过极了,只是不会表现出来,我出宫去了,宫中一切,要你费心了。”(。) 305:心事重重的崔琼 这日燕侯爷入宫,陛下究竟与他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道他出宫回府一个时辰后,保荣长公主神色匆忙的入了宫,径直往太后的明元殿去了。 长公主入殿后,太后屏退左右,二人独处殿内近半个时辰,长公主神色惘然,双眼通红,匆匆离宫。 明元殿的事情,宫内无人敢乱说,然而王芳还是得了信。 只是他在福宁宫门口吃了瘪,也学老实了许多,再加上明仁殿的事情尚未弄清楚,他自然也没心思去理会长公主的这桩事情。 一直到了第二日晌午时分,崔润和润大太太到了京城城门外,打发了人先入城去传话,崔旻和崔昱兄弟二人连忙动身往城外相迎去。 高孝礼那里自然也是有人去回了话的,他只嘱咐了郑氏明日一早往县主府去一趟,旁的倒没多说。 原来薛成娇搬出去已有两日时间,崔旻和崔昱兄弟两个仍旧住在高家,县主府中郑氏另安排了一波服侍的人,她这两日仍旧日日回高家去,只是晚上睡在县主府里而已。 润大太太他们进了京,兄弟二人一路迎着马车往县主府而来。 到府门口时,薛成娇早已等在了大门内。 此时见了润大太太和崔琼下车来,她才抬腿出门来,步下台阶去。 润大太太一见了她,又是欢喜,又是红了眼儿的,搂了她在怀里,哪里还叫她做礼。 崔润从旁边挪步过来,轻咳了一声:“先进去吧。” 润大太太收敛了心绪,叫薛成娇在前头引着路,一行人进了府中。 薛成娇从前是跟着润大太太住惯了的,如今京中再见,规矩也并没有那样多,只不过是入内堂内,她一一拜礼后,便往润大太太右手边坐了下去。 崔润是不待在此间的,有他在,娘们儿之间说话也不自在。 薛成娇早料到了这一宗,忙命人领着崔润往先前收拾出来的小书房去了。 崔旻想了想,却没有跟过去。 等崔润走后,润大太太才喜笑颜开的:“我们娇娇果然不一样了,自个儿住在这里,还能想的这样周全。” 薛成娇略垂首笑了笑:“还是临从舅舅那里搬出来时,舅妈说了一嘴,我住过来后,就给姨父备了这个小书房的。” 润大太太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又问她如今在京中顺不顺利,身子调养的如何,可又不敢细问。 薛成娇还是能感觉到的。 津县那件事,她其实是想开口问的,可能是怕勾起往事徒增烦扰,才一直没开这个口。 崔旻是一直等他母亲话说的尽兴之后,才不紧不慢的问道:“上回母亲给舅妈来信,不是说初五日左右就能到的吗?” 润大太太哦了一声:“路上从川平过的时候,你父亲停了脚,访了几位旧友,便耽搁了几日。” 说着又想起什么,不满似的:“我本来就说日子紧,他却又不停。你今儿没见你姐姐的压箱都没到吗?我们是怕谈家人觉得实在怠慢,才先入了京。后半天你去给你舅舅说一声,那些东西不在我眼皮底下,我实在不放心,看他能不能找几个可靠的人,去路上迎一迎。”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眉心处都颤了颤。 走访旧友,就这么要紧吗? 要紧到大婚日期将近,父亲却不急着进京,一定要先访了友,才入京吗? 他进京来,是有目的的——崔旻此时心中更是笃定。 又说了会子话,润大太太心里还是放不下津县的事儿,看了薛成娇一眼,又推了推崔琼:“你先领你表姐去歇一歇,她一路上赶路急,过几天要出门的人了,得好好歇歇神。” 薛成娇也不疑有他,点了头就起了身。 崔琼反倒是恹恹的,看起来确实像是路上受了累。 薛成娇这才发现,自从进了门,她基本上是一言不发的。 崔琼深吸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同她母亲做了礼,与薛成娇一道出门去了。 崔旻当然发现了崔琼的异样,待她出了门,眉心微蹙问了句:“姐姐这是怎么了?” 润大太太盯了她二人离去的方向一眼,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上回你父亲背开我跟你姐姐谈了一次心,从那天之后,她就一直这样,沉默寡言又心事重重的,我几次问她,可她什么也不说。” 直觉告诉崔旻,父亲说的话,一定有关谈家和将来,也一定关乎了家族大义。 他觉得浑身一寒,吸了吸鼻头:“母亲也没去问过父亲吗?” 润大太太摇了摇头:“我只要提起这个事儿,他脸色就变了,我哪里还好再问?” 她说着,抿唇想了想,叫了一声旻哥儿。 见崔旻朝她看过来,她才冲门口那边努了努嘴:“正好你在家,去问问你父亲吧。你姐姐十六就要大婚了,这样的情绪可要不得,回头见了谈家人,人家要怎么看呢?” 崔旻嗯了一声,想了想,就起了身来,告了礼后出门往小书房去了。 屋中留下崔昱和润大太太二人面面相觑。 崔昱眨了眨眼:“母亲,那天你跟父亲吵起来,你不是知道父亲他说了什么的吗?我后来问你,你也不肯跟我讲,今日怎么骗大哥哥?” 润大太太合了合眼:“这些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说吧,我没法子跟你哥哥张这个口。” 崔昱显然还有话要问,但是润大太太满脸皆是倦色,分明不愿再多说,他眸色暗了暗,便不再多问了。 却说崔旻一路出门,到小书房时轻叩了两下。 屋内崔润沉沉的道了一声进来,他才推门入内去。 崔润见他来,盯着他打量了好一会儿:“你母亲叫你来的?” 崔旻嗯了一声,看来他的来意,父亲心知肚明了。 却也正因如此,他心内的那些忐忑反倒平复下来,上前了些许:“父亲当日,跟姐姐说过什么,能告诉我吗?” 崔润嗤笑了一声:“你母亲没跟你说?” 崔旻一怔,摇了摇头:“母亲说不知道,您不肯告诉她。” 崔润这才哦了一声,略眯了眼,可后话却不说出口。 崔旻歪着头看了会儿:“是什么样的话,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306:王芳到访 “也没什么,”崔润呵的笑了一声,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我让她将来学你姑妈,可别学你婉姑妈。” 崔旻下意识的皱眉,哽在喉头的话就暂且收住了。 父亲口中说的姑妈,指的是他亲姑妈崔媛。 这句话其实很值得深思。 当年姑妈嫁到河间府胡家去,据说后来祖母从二房手中夺回大权,长房重新掌着族谱时,胡家也没少出力。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姻亲这一层关系,可更要紧的,还是姑妈在胡家说得上话。 倒不是说婉姑妈在袁家说不上话,只是她性子养成了那样,又从不会替四房谋些什么回来。 父亲说这话的意思—— 崔旻愣了愣:“父亲是在提点,或者说警告姐姐,将来别忘了利用好谈家这层关系,帮衬着家里吗?” 他话说的很不客气,敬重的意思就更察觉不到。 崔润立时就黑了脸,显然是不悦了。 可是崔旻却觉得不对。 如果是这样的意思,那摆明了是想靠着谈家的。 然而父亲明知道谈家靠不住,而且舅舅那天也默认了,父亲此次进京,是另有用心的。 “您和祖母,又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呢?”崔旻捏紧了拳头。 “你在京城几个月,如今说起长辈,用的竟全成了这些字眼了?”崔润的声音愈发沉下去。 殊不知在崔旻看来,这样的父亲,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是心事被拆穿? 还是果真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言说,被这样误会,心中恼怒呢? 崔旻私以为,前者只怕更甚。 父子二人对视了半天,崔润仍旧是黑着一张脸。 他手指在扶手上不停地敲着,一下下的全打在崔旻心头。 许久之后,才听他开口说道:“你应该知道,久居应天府不是长久之计。你也应该清楚,形势如此,陛下想重新布一个格局出来,我自然要搏一把。不光是我——” 崔润拖了音,眼底深邃不已,看向崔旻:“就连你,也该替崔家搏一把。” 果然,父亲想进京,想来日在京城之中占有一席之地。 可既然如此,他就应该更清楚谈家不可靠的。 跳板、利用,这些字眼一时之间全都浮现在崔旻心头。 “您和祖母在利用姐姐?”崔旻眼底震惊毫不掩藏,“您利用这桩婚事,想借此作为跳板?” “她是崔家的嫡长女!”崔润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这难道不是她应该做的吗?” 崔旻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那将来呢?父亲有没有想过姐姐的将来?父亲又是打算如何利用谈家,跳到京城来?” 他咽了口口水:“谈家在御前,已然是说不上话,使不上劲儿了的,父亲总不至于想借着谈家人的嘴,在陛下面前说些什么好话吧?” “这就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了。”崔润冷冷的反驳回去,“我自有我的主意。还有,这些话,少拿到你姐姐面前去胡说,”他眼底冰冷更浓,“女子管的就该是内宅中馈,看好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你别拿这些去乱了你姐姐心神,她可是要出嫁的人了。” 崔旻几乎是从小书房逃出来的。 他难以想象,父亲将来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姐姐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的姐姐,是养在高阁中的贵女,从小学的是三从四德。 将来夹在母家和夫家之间,姐姐又会如何? 如今父亲不过说了这样一句话,她已然这样心事重重,将来崔旻不敢再想下去。 只是崔旻心里知道,平静的日子,到头了。 原本他以为,一切的暴风雨,都会在他姐姐大婚之后才来,到那时候,京城中狂风暴雨,谁也躲不开。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来的竟这样快。 四月十四,太极殿中皇帝升座临朝,刑部尚书重提严竞案,又摆出条条证据,直指都察院言官御史借机排除异己,混淆视听。 皇帝震怒之余,下令彻查,并将涉案的四位科道官,都下了大狱。 这其中,就包括云南道监察御史。 四月十五,崔琼大婚前一日,皇帝派了旨意,刑部尚书所提涉案的四名官员,斩立决,出缺之职另择了人一一补上,而崔旻,从小小的国子监监生,径直补了云南道监察御史的缺。 这道旨意,一点也不让崔旻意外。 登门来贺的人,有很多,不好打发的,崔旻也都一一耐着性子陪了。 直到王芳出现在清和县主府时,崔旻才感到一阵头大。 王芳是燕怀领进来的。 他把人领进了门,就下意识的去看崔旻神色。 崔旻见状,眯了眼冲他使了个眼色。 燕怀立时会意,借奉茶之故,退了出去。 崔旻引着王芳去坐:“王公可真是稀客,如今事务这样多,还白走这一遭,叫旻惶恐。” 王芳哦了一声:“十五岁的年纪,举人出身,国子监监生,补了一位科道官的缺,本公就是再忙,也得来贺一贺喜,来日崔大人步步高升,咱们之间,怕也少不了走动呐。” 这话中似乎是在贺喜,然则又颇有深意。 崔旻不愿跟他过多寒暄,便只是连道了两声哪里敢当。 王芳啧了一声:“其实从崔大人入京,本公就有心结识。只是你一向住在高尚书府上,他平素既看不上本公,本公也没有登门的道理。如今搬到了县主府,”他说着又四下看了看,仔细的品了品,“崔大人也是有了品秩的人了,不想着自己置办个宅子吗?” 崔旻下意识的就蹙了眉,旋即打了笑:“王公的意思,是说我蹭吃蹭喝,寄人篱下了?” 王芳似乎是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监察御史敢这么硬气的同他说话。 他说这番话,其实也不是真的要嘲讽崔旻。 崔旻和刘光同相交是不假,他本来也不打算从刘光同手下去挖人。 但是陛下把他放到了云南道监察御史的职上,这就实在可圈可点。 云南道下属管辖,不正好是甄家的所在地吗? 况且他年纪轻轻,陛下就委以重任,这样的人,难道就放着他跟了刘光同了? 所以他本来是想着,崔旻若是说一时在京城中也找不到好的宅子,他便顺水推舟,左右一处宅子而已,他便是从了崔旻,又有何妨? 孰料崔旻竟这样顶了回来,王芳呵了一声:“崔大人话中火药味,浓的很啊。”(。) 307:祸不及亲 崔旻似乎对他的这声冷和很是不以为意,略扬了眉心:“难道王公所说,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句反问,倒叫王芳乍然收了声。 他差点就忘了,面前的这个十五岁少年郎,不是一朝得势攀附刘光同入朝的寻常人。 崔旻是应天府崔氏的宗子,外祖家是保定高氏,姨父是已故的贞烈侯薛公,舅舅是如今陛下面前第一得脸的兵部尚书——这样的出身,崔旻会怕他? 王芳咂舌:“是本公忘了,崔大人出身不凡,不要说京城中,就是放眼天下,只要崔大人想,难道一处宅子还置办不了吗?” 说着他又哦了一声:“说起这个,到底陛下天恩浩荡,赏你们崔氏双喜临门喏。” 崔旻稍稍蹙眉,旋即明白过来。 姐姐明日出门,他上任的文书是今日派下来的。 在外人眼里,于崔家而言,这就是双喜临门。 只是王芳显然是话里有话,崔旻眯了眼,一时没有去接。 正巧这时刘光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脚步声:“都察院里出了缺,监察御史总要从国子监的监生里挑,怎么到了你嘴里,便是天恩浩荡了?” 王芳一愣,侧目看去,便见刘光同正信步而来。 于是他嚯了一声:“你倒来得好快啊。” 刘光同径直入内,自顾自的在王芳对面坐下去:“新晋的十五岁监察御史,许你来贺,便不许本公来道个贺?” 王芳这个人,若说与朝臣相交时还有所收敛的话,那么对上刘光同,就一向是针尖对麦芒的了。 此时他挑起下巴,冷眼看着刘光同,唇边带笑:“我还当你是听说我在这儿,怕我如何为难了崔大人,这样煞费苦心喏?” 刘光同呵了一声:“你也想的太多了些,”说罢了他稍顿了顿,“王芳啊,本公这离开京城两年多,你的规矩怎么越发的不如从前了?” 他说着,摸了摸下巴:“你师傅的前车之鉴,看来你一点儿也没往心上去啊?” 王芳脸色猛然一变,旋即蹙眉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是谁告诉你,陛下隆恩,特意赐崔氏一个双喜临门的?”刘光同对他的脸色视若无睹,仍旧端的平静的继续道,“揣测上意,还要带到人前来说,你——活腻了?” 这句话大概是触动到了王芳,只见他腾地站起身来,盯着刘光同看了许久,也不告辞,也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脸色难看。 刘光同一抬头与他对视,视线分毫不让。 二人就这样对峙了许久,终究还是王芳先冷哼了一声,拔腿就走,径直出府去了。 崔旻捏了一把冷汗,此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刘公何必惹恼他呢?” 刘光同笑着摇头:“这不是惹恼,是警告。” 崔旻啊了一声,沉默下去。 刘光同想了许久后,才开口同他道:“之前王芳在福宁宫外吃了闭门羹,陛下也有意的警告了他两句,你倒也不用怕,我这是顺水推舟,绝不是坏事儿的。” 崔旻这才稍稍明白。 因为陛下这样做了,刘光同今日才会来的这样快,才会这样跟王芳说话。 其实他给燕怀使的那个眼色,的确是让燕怀去请一趟刘光同的。 倒不是他怕王芳,只是王芳明显是来者不善,他一个应对不好,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左右在王芳眼里,刘光同早就跟他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今次刘光同特意泡来一趟,也无可厚非。 刘光同见他思考的出神,在小桌子上敲了敲。 崔旻回过神来向他看过去,便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于是道:“刘公有话不妨直说。” 刘光同咳了一声:“我知道你姐姐明天大婚,这时候跟你讲这个不合适,但是时间紧迫,离二十一日大朝会只有六天了,我必须得先提醒你。” 崔旻剑眉紧蹙,刘光同这么说,就必定是跟甄谈二氏的事情有关了。 无力感涌上心头来,他只能点了点头,示意刘光同可以继续说下去。 “二十一日大朝会,你舅舅会上书请陛下立后,而你,也需要上一道折子,”刘光同稍稍顿了声,“你是没资格进殿议事的,但你如今是科道官,你的折子,是能直达天听的。” “这个我知道,”崔旻颔首,“要什么样的折子?” 刘光同抿唇不语,眼底一片深邃,望向崔旻,久久未曾开口。 崔旻深吸了一口气:“津县的事情,对吗?” 刘光同点了点头:“严公之事,看似是导火索,可实际上还有一宗,就是要把你提到都察院去。津县的事,此时你来上书,是为了添一把火的,”他顿了顿,“你是聪明人,折子该怎么写,自己应该心里是有数的。” 他当然心里有数了。 津县的事情,他只能说是孟夔在随行的人这种做了手脚,至于这手脚是为什么做的,陛下心知肚明,可他不能说。 这道参孟夔的折子,连四叔也不能提及。 事情要如何牵扯到四叔和甄家,这就是刘光同要做的事了。 陛下要的,是一个引子而已。 崔旻心下有些许的不忍。 四叔做的事,是他自己的选择,无论将来落得何种下场,都是他自己选的路。 况且当日虽然在成娇面前说过那样的话,可在他看来,四叔能下这样的手,未免太过狠辣了些。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大家都已经身不由己,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可是想到崔易兄妹几个,再想想家中一向和善的四婶,崔旻咽了口水,看向刘光同:“祸不及亲眷,是吗?” 刘光同一愣,稍稍蹙眉:“你应该知道,四房分了宗单过,不管将来出什么事,要担待的,都只能是他们自己了。崔溥是保不住了,四房的产业,也未必能安然握在他们自己手里。四房的老太太和太太,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长起来的?哪一个不是一辈子活在富贵堆里的?祸必不及亲,可她们将来的日子,你也可以想见了。”(。) 308:长大了很多 四月十六日,崔琼大婚。 这天的婚礼很热闹。 薛成娇看来,虽不至于铺张奢靡,可一式一样俱是华贵。 据说谈家来迎亲的八抬大轿,是早前特意去找了巧匠赶工定做出来的,白玉铺顶,朱红碧玺石做垂穗,寓意又好,气派又大。 宫里谈贵妃还封了赏出来,皇帝还派了其素出宫来贺喜,这可以说是给了天大的恩典了。 薛成娇见到燕褚的时候,她手心里捧了一大捧的葡萄,正私下里张望。 于是薛成娇笑着上前去:“你这是做什么呢?跑到谈家来偷葡萄来了?” 燕褚突然听见声音,叫她吓了一跳,手心里的葡萄又圆又大,她人一颤,葡萄就滚到了地上两三颗。 薛成娇见状笑的更欢快了:“瞧你吧,还是个郡主呢,拿人家这么些葡萄,又吃不了,又抱不住,一会子全掉了。” “谁叫你要吓唬我。”燕褚嘟囔了一声,把葡萄握的更紧了。 薛成娇往她身后看过去,发现她没带丫头,就叫了一声魏书,无奈的摇了摇头。 魏书会意,上前两步,同她行了礼:“郡主把果子给奴婢吧,奴婢给您拿着,保管不会掉了。” 燕褚想了想,又见魏书双手捧在一起,便把手里的葡萄都放了过去。 而后她才看向薛成娇:“谁没见过世面了,我们家的葡萄吃都吃不完了。” 薛成娇唷了一声:“那怎么拿这么多?”说着她又打趣,“一会儿谈绩看见了,还不笑话死。” 燕褚不以为意,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呀,这些呢是东边进贡的,我在太后宫里也就吃过两次,上回出宫,太后见我喜欢,赏了我两提。今儿谈家这些,据说是贵妃从宫里赏出来的,为着谈家大哥哥今日大婚,要撑脸面呢。”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眉心几不可见的蹙了蹙。 谈贵妃在想什么? 她虽然掌着六宫,可是挪贡品赏赐出来,给族中子侄大婚撑门面,这不像是聪明人会干的事情啊。 于是她戳了戳燕褚:“你怎么知道是贵妃娘娘赏的?” 燕褚歪头想了会儿:“昨儿我后半天来谈家的时候,宫里的传旨太监正要过来赏东西呢,是带的贵妃的赏没错啊。” 薛成娇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 宫里的太监传旨,可派的究竟是不是贵妃的赏,这就真的难说了。 她这边正蹙眉深思,一抬头见了崔琼的乳娘找过来。 孙妈妈一见了她,就上前了两步拉了她的手:“好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太太叫我来找姑娘呢,姑爷外面要支应客人,姑娘得去陪着我们姑奶奶啊。” 薛成娇抿了抿唇,看了看燕褚。 燕褚同她摆摆手:“那你快去呀。” 薛成娇这才颔首,只叫了燕桑跟她同行,又嘱咐魏书:“你先服侍着郡主,过会儿再到琼表姐那边去吧。” 魏书嗳了一声,蹲蹲礼,目送了她们离开。 崔琼大婚的房间,是一处五间的大院子。 谈昶年毕竟是长房长孙,家里对这桩婚事也是极为看重的。 孙妈妈在前头引路,一路带着她进了屋中去。 崔琼大红喜帕盖头,端坐在床榻之上,她隐隐听见了有动静,轻柔着嗓子疑问道:“成娇吗?” 薛成娇嗯了一声:“是我。” 崔琼微微抬手。 薛成娇会意,上前几步,接上她伸来的手,往她身边坐下去,而后同孙妈妈她们摆了摆手:“我陪表姐说说话。” 孙妈妈便领着燕桑等一众人暂且退到了屋外去。 崔琼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自己手。 薛成娇感觉到手上一紧,就连带着她心头也紧了紧:“表姐还是想不开吗?” 崔琼摇了摇头,薛成娇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能听得出来,她声音里满是委屈。 大红盖头隐藏了她所有的情绪,可是一开口,情绪又尽数外漏了。 “其实也没什么想不开的,只是仍旧不能接受吧,”她深吸了口气,“作为家中嫡女,我知道自己生来的责任是什么,可是当有一日,父亲亲口说出这些话,成娇——”她拖了拖音,握着薛成娇的手往自己胸口处放了放,“我胸口疼的厉害。” 薛成娇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沉默了许久后,薛成娇才开了口:“表姐前几日不是一直问我,我和崔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崔琼的那只手明显顿了顿,许久后才道:“你现在想说了吗?” 当日她们众姊妹一同往徐合别院去,崔琼跟崔瑛几次提起薛成娇,崔瑛都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很不愿意提及这个人。 那时候崔琼就感觉到,她们二人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只是崔瑛不想说,她也什么都不能再多问。 前阵子到了京城来,虽然心事重,可还是想起来了这件事,就问了成娇几次。 只是没想到,她也不愿多说。 薛成娇这会儿嗯了一声:“表姐还记得我差点被四房算计的事情吧。” 崔琼嗯了一声:“就是上回年节里让人掳”她说着猛地收了声,咳了一声,“我记得。” 薛成娇深吸一口气:“这事儿崔瑛是知道的。” 崔琼大吃一惊,啊了一声:“什么叫她是知道的?” “倒不是她参与其中,”薛成娇忙安抚了一句,“四房老太太之前想叫她骗我出府,所以告诉过她。后来她不同意,但是也没告诉我早作提防。要不是崔琦私下里跟我说,我必定毫无防备,说不得四房的阴谋也就得逞了。” 崔琼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的:“所以你为这个恼了她吗?那她呢?心虚?愧疚?我看着不像啊” “不是”薛成娇打断了她,“我知道这件事情后,选择了将计就计,也利用了崔瑛。所以我们两个” 薛成娇没再说下,苦笑了一声,转了话题:“表姐,日子是要自己过的,事情也总要看开的。一辈子都压在心里,一辈子不得纾解,难过的,只有自己而已。崔家各个房头心思各异,姨父是长房长子,他必定也不愿意拿亲生女儿做筹码,可事情既然到了这份上,他多提了两句,表姐还好想开些的好。” 崔琼便明白了。 薛成娇说起和崔瑛之间的事,其实不过是为了开解她的而已。 她劝自己看开些,也希望她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成娇,”崔琼握紧了她的手,“你真的比刚到崔府时,长大了很多。”(。) 309:祸从口出 谈家的婚礼,热闹了大半天。 薛成娇等人离开时候,已经是近黄昏时分了。 润大太太是新太太的亲娘,待遇自然又不一样。 她们离府时,还是谈家大太太亲自送出门来的。 一行人登车离开,崔旻与崔昱兄弟两个打马行在前。 等回到了清和县主府门口,薛成娇扶着润大太太下车来,神色有些复杂。 润大太太把她神情尽收眼底:“怎么了?” 薛成娇啊了一声,忙回道:“没事。” 润大太太一时狐疑,稍稍蹙眉,但是也没多话,径直入府去了。 忙了一天,也紧张热闹了一天,崔润和润大太太叫孩子们自散了,便歇着去了。 薛成娇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对燕褚的话左右放不下,叫了魏书来吩咐:“你去找一趟表哥,我有点事情想问他。” 魏书显然楞了一下:“姑娘是说大爷,还是二爷?” 薛成娇是没想到这个的。 在京城几个月,她也已经习惯了身边只有崔旻和高子璋,每每有事,魏书和燕桑都知道她指的是崔旻。 而今崔昱进了京来,魏书显然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无奈的失笑:“去找旻表哥一趟。” 魏书哦了一声,才退了出去。 外头邢妈妈正好端了薛成娇的药进屋来,正好把魏书与她的对话听了个全。 这会子见魏书退了出去,邢妈妈才提步进了内,把药碗递过去,才笑着道:“这丫头也是个实心眼儿。” 薛成娇端碗的手就顿了下,送到了嘴边的药也没再下口,她笑着看向邢妈妈:“妈妈有话不妨直说。” 邢妈妈顺势坐了下去:“魏书服侍姑娘这么久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姑娘自个儿应该也能看清的。我是想劝劝姑娘,燕桑这个丫头,鬼主意只怕多的多,姑娘要器重她,只怕不大好。” 薛成娇笑了一声,抬了抬碗,一饮而尽。 而后她把碗放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去,才看邢妈妈:“燕桑出身不好,我给了她好吃好喝,让她弟弟学本事,给她家里送银子。妈妈,她是心思重些,可不见得就不忠于我,”说着她稍稍顿了声,“魏书也很好,我当然信她,可是妈妈也说了,她实心眼儿,好些个事儿,她办的不会有燕桑漂亮的。” 她托腮想了许久,才又开了口:“拿应天府的事儿来说吧,每回想法子给刘公递话,不都是她和燕怀在办吗?若交给了魏书,妈妈放心吗?” 于是邢妈妈便不再多说什么。 薛成娇如今是大了,什么事情她都能自己拿主意了,且主意大的很,有时候压根儿还是自己操心太多。 正好魏书请了崔旻来,邢妈妈便起了身告礼,退了出去。 崔旻一眼扫过桌上的那只碗,不动声色的坐到旁边去:“忙了一天不累吗?不早点歇着,什么事情这样急着找我来?” 薛成娇稍稍抿唇,同魏书摆了摆手。 魏书会意,往外间稍退了两步,只是没退出屋外。 于是薛成娇才思考了一会儿开了口:“我今儿在谈家见着燕褚了,那会儿她手里捧了好些葡萄,我就打趣了她两句。后来她说,那些葡萄是贡品,昨儿后半天她去谈家时候,传旨太监带着贵妃的赏正在谈家派赏呢。” 崔旻果然沉默了下来。 许久后他才挑眉看薛成娇:“那你的意思是?” 薛成娇轻咬了下唇:“我觉得这不是贵妃派的赏。” 崔旻眼底隐有笑意:“怎么说?” “从上次我带了东西出宫后,贵妃再也没召见过我,以往刘公和表哥说起来,又总说她聪慧过人,”薛成娇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谈家大婚,原本就是勋贵云集了,连陛下都派了其素出宫到贺,贵妃这时候赏贡品出来,岂不是太叫人说嘴吗?白送把柄给外人,在陛下眼里还落个不好听的名儿。她会吗?” 崔旻颔首:“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他认可的这样快,反倒叫薛成娇有些手足无措了。 那意思是说——她猜测的都是对的? “所以,我猜的都是对的吗?” “是,你心中所想,大概是八九不离十的,”崔旻吸了口气,“可是成娇,这话你问过我,就过去了,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就是贵妃赏出来的,记住了吗?” “可是分明就不是”薛成娇惊愕之余,一阵心悸,“这是陷害。” “成娇!”崔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祸从口出。” 薛成娇被他一声呵住,所有的话就都收了回去。 崔旻看着她,颇为无奈,一个劲儿的摇头:“这就是京城,就是你将来很长一段岁月里,要面对的生活。在应天府,有母亲护着你,有崔家挡在前头,更远离了这些阴谋诡计。可你到了京城,天子脚下,本来就是这样的。” 他话音渐渐落下去,思考了很久:“有些事,本来不该让你知道的,但眼下,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 薛成娇猛然抬头,朝他看过去。 “贞妃被废,你以为,真的是她无故给太后下药吗?” 薛成娇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她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的周围,又盘旋着什么东西。 谈贵妃是被陷害的,崔旻这时说起贞妃的事情,在暗示什么,一目了然。 崔旻见她许久不语,叹了一声:“可这就是权术,后宫、前朝,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希望你能永远置身于此道之外,可我更希望,你能看明白这些事,以免有朝一日一头扎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薛成娇抿唇不语。 崔旻给她上了一课,她明白。 她如今生活的圈子,大不相同。 皇室宗亲,勋贵之后,一个不小心,她就也会成为这些斗争中的牺牲品。 崔旻希望她能透彻的看清楚事情的本质,然后学会明哲保身,远离这无硝烟的战场。 薛成娇深吸了一口气:“表哥的意思,我明白了。表哥今天说的话,该记得的,我都记下了,不该记得的,我会全忘掉。” 崔旻脸上有满意神色流露出来,暗暗地也松了一口气:“成娇,凡事不要太多思多虑,这些跟我们都无关,这是陛下的天下,那也是陛下的后宫,杀伐决断——握着生杀大权的,从来都只一人而已。”(。) 310:能掐会算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四月二十一这日。 京城的天,一向很好。 一出门,能望见的是水洗过似的蓝天,团状的云不停的游走,偶有几只燕飞过,枝头还落着几只喜鹊。 高孝礼一早上朝去,崔旻今日特意回了高府,在门口等他。 他出了门,见崔旻在门口,沉了沉声:“到都察院?” 崔旻嗯了一声,点点头,又晃了晃手里的奏本:“有一道折子,今天还要送到御前去。” 高孝礼无声的笑了,略一抬手,官府宽大的袖口摆了摆:“那巧了,我也有道折子要上。” 甥舅二人,不过心照不宣而已。 二人一同动身,出了高府这条街,才各自分开。 高孝礼往宫门方向而去,崔旻则是往都察院所在去了。 四月二十一日,太极殿大朝会,兵部尚书高孝礼上本请奏,言自甄氏被废后,中宫之位悬空,请陛下为江山虑,早日立后。 后又言贵妃谈氏名门毓秀,膝下又有皇子伴身,自潜龙邸以来,从无大错,贤淑兼备,堪为中宫之选。 当然,这道折子,皇帝是压下不议的,只说容后再议,既没有表态,也没有斥责高孝礼。 可是这样的态度,反倒更加显得暧昧不明起来。 这日散了朝后,皇帝又下了旨,将谈贵妃迁出坤宁殿,叫她重新搬回来原来的地方去。 这一举动,更叫人捉摸不透。 崔旻从都察院下了职后,没有回县主府,反倒先去了刘光同那里。 然而难得的是,高孝礼竟也在。 崔旻咽了口口水:“舅舅怎么在这里?” 高孝礼脸色微沉:“拿不准陛下到底什么意思,过来问一问。” 崔旻哦了一声,不敢多话,往旁边儿坐了过去。 刘光同喝了口茶,笑吟吟的开口:“其实我刚刚说得很明白了,咱们都知道陛下不会立贵妃为后,但是旁人可不知道。等着看吧,赵夫人晋位的旨意,也快派出来了。” 高孝礼与崔旻二人面面相觑。 崔旻先试探的问出了声:“所以给贵妃迁宫,其实也有暗示的吗?” “自然了。”刘光同放下茶盏,“第一宗嘛,也许陛下此举是暗示众臣,不愿以贵妃为后。第二宗呢,没有哪个皇后是从坤宁殿大婚,再挪进坤宁殿去的。元后册立的章程,尚且是新皇御极时,从顺安门入内宫,安置到坤宁殿。更不要说如今谈贵妃就算被立为后,也只能算是继后,没有从坤宁殿行大礼的道理。” 高孝礼眉头紧锁:“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刘光同还没说话呢,外头新禄进了屋里来回话。 刘光同就先收了声,看向他:“怎么样?” 新禄弯了弯腰:“宫里旨意已经出了,赵夫人晋贵妃,加号成,迁居景肃殿。” 刘光同啧了一声,挑眉看向二人:“我说了吧,这道旨意,一定出的不会慢。” 高孝礼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陛下的态度,就更加模棱两可了?” “这样的态度,可不模棱两可。”刘光同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们还是不了解陛下。” “怎么说?”高孝礼难得的没有反驳他,只是蹙眉问道。 “贞妃当年为后时,尚且有赵夫人和谈妃在,赵夫人深居简出,谈妃与之分庭抗礼,在朝臣眼里看来,这是应当的。后宫一人独大,绝非什么好事。”刘光同话到此处就收住了,没再说下去。 高孝礼仔细的想了想,眉头就更紧了:“所以如今突然给赵夫人抬了位分,在众人眼里,很可能是要成全谈贵妃的意思了?” “不错。”刘光同扬了下巴,肯定了一声,“新后册立,新贵妃挪宫。大人是没进过内宫的人,可也应该有耳闻。福宁宫以东稍次后排是坤宁殿。福宁与坤宁二宫之后,东是贞妃从前住的明慈殿,西是谈贵妃从前住的明仁殿。而成贵妃如今要搬的这个景肃殿,是介于明慈和明仁两殿之间、位次稍后的,换句话说,从福宁宫出来,一条直路直通景肃殿,若要往两明而去,还得拐一道弯呢。” 高孝礼暗暗吃了一惊。 成贵妃的这个住处,看似不如明慈和明仁,可其实离陛下的福宁宫,该是最近的了? 崔旻听着,也觉得惊诧不已。 当年贞妃和谈贵妃都没能住进去,陛下是为了取个平衡。 如今突然就把成贵妃挪了进去这位陛下,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刘光同观他二人神色,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有苦笑闪过。 景肃,何时是特意备给成贵妃的了,她不过是捡了娘娘的漏罢了。 屋中一时沉默下去。 许久后,崔旻先出了声:“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的折子今儿也递上去了,应该不久就有定论了吧?” 刘光同点了点头:“出事的事情,我还在应天府,陛下就算是走走场面,也要第一个找我问话的。应天府那里,不在你的管辖范围内,所以你的这道折子,参是参了,但具体的,陛下还要分派下去细查。一来二去的,估计还得五六天吧。” 高孝礼此时突然想起什么来,拧眉看过来:“王芳应该不傻的吧?他虽然自大狂妄了些,可久在宫中服侍,陛下的心思,他还能半点猜不到?” 刘光同突然就收敛了神色:“所以之前陛下已经警告过他了。而去对王芳,陛下应该也有手段,至少会限制他和云南的往来。前头不显露,是不想打草惊蛇,而今棋局已经动了起来,陛下不会再放着他不管了。” 说起警告二字,崔旻就想起了四月十五那天,刘光同的那些话。 他咦了一声:“从前没有听刘公说过,王芳的师傅是哪个?” 刘光同眼底有精光闪过,唇边的笑意更浓:“前东厂提督太监,孟朝。” 高孝礼和崔旻二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刘光同冷笑了一声:“他九岁入宫,十岁就做了孟朝的徒弟。这些年在宫里,可以说从没受过罪。孟朝当年如何得势?这兔崽子又会溜须拍马。后来孟朝失势,头一个跳出来网罗他的罪证的,也是王芳。所以这种人,根本就不可用。当年也是我一时糊涂,其实陛下那时候抬举他,怕为的就是今日了。” 他这样说,二人反倒不理解了。 难不成,陛下还能掐会算?算到了有朝一日,王芳会同云南勾结在一起吗?(。) 311:都有嫌疑 刘光同大约是看出了二人的疑惑来,手指点了点:“高大人,孟朝当年权势熏天,和云南府来往密切,大人忘了吗?” 高孝礼下意识的倒吸一口凉气。 王芳左右逢源是一把好手,不然当年孟朝不会那样把他看在眼里。 刘光同此时提及,倒是点醒了他。 王芳怎么能和云南搭上线的? 他资历又不够,饶是陛下再抬举他,甄家要挑内宦结交,也该是其素或者刘光同这样的才对。 甄家能找上他,说明早在孟朝还在的时候,王芳也许和云南就已经有了来往。 后来孟朝失势,云南那边,自然而然的就跟王芳勾结上了。 再加上后来陛下开始抬举王芳,云南那边对王芳也许就更加放心。 相比其素和刘光同,甄家可能觉得,王芳更容易掌控和利用。 虽然看似双方是站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点上,可无论怎么说,王芳终究还是不能跟甄家抗衡的,他多少还是要靠着甄家势力的。 想到这里,高孝礼呼吸重了重:“看样子,从一开始,陛下就知道他跟云南有瓜葛啊。” 刘光同点了点头:“孟朝死后,陛下把他生前做过的事、结交过的人,都彻彻底底的查了一遍。王芳当年又那么急着跳出来,可唯独漏了甄家这一件不报,陛下何等精明,查清楚了,立时就想明白了。” 崔旻抿唇:“他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本来想在陛下面前讨个头功,不料却把自己搭进来了。” 高孝礼对此不置一词。 王芳可委实算不上是个聪明人。 论聪明——他眼风扫过,斜了刘光同一眼。 当天下午,皇帝传了刘光同和崔旻入宫去。 皇帝是在太极殿后的清风殿中见的他们。 他二人入殿去,才发觉王芳和刑部尚书也在,连首辅李逸和次辅万云阳也在殿内。 崔旻和刘光同私下里对视了一眼,抿唇上前去请了安。 皇帝声儿沉沉的,嗯了一声,手里有一本折子,在桌案上拍了拍:“这道折子,是怎么回事?” 崔旻怔了怔:“当日在津县,县主病倒后,正巧刘公奉诏回京,途径津县,这事儿说起来还多靠了刘公。县主随行的仪仗中,孟尚书是动了手脚的。” 皇帝哦了一声,把目光投向了刘光同:“这事儿你知道?确实跟孟夔有关?” 刘光同在心里给了崔旻一个大大的白眼,却还是不忘接话:“这事儿奴才差过,跟孟夔脱不了干系。” 皇帝啧了一声:“他好好的,害清和做什么?” 刘光同摸了摸鼻头:“奴才在应天府两年多,多少也知道点儿消息,孟夔一向跟云南是有往来的。从贞妃娘娘被废之后,孟夔还给云南去了几次信,但是具体如何,奴才也不得而知了。” 皇帝变了脸色:“云南?贞妃?” 手中的奏本啪的一声摔在桌上:“你是说他跟甄家有往来了?” 刘光同适时的点了点头,话却是没再多说。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在座的几位都不糊涂,谁都听得出来。 孟夔是没道理去害清和县主的,可他又这时候多次和云南甄家书信往来,那究竟是要害这位县主,就值得细细的查一番了。 王芳听的脸色微变,袖下的手也捏成了拳。 他隐隐的觉得,今天的事情有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要为甄家开脱,也应该替甄家说点什么,但他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因为皇帝的脸色很难看,而眼神之中,还透着些他看不太懂的东西。 他这头还没想好究竟该不该开口,下面万云阳已经拱手做礼开了口:“崔御史说孟夔指使,臣有一事不明,孟夔既然能指使人下药,何以不直接投毒?便是怕人察觉,这药又是如何说的?需知道,凡有相克者,必有前因,才有后果。县主若一向身体无恙,所克从何而来?” 皇帝叩了叩桌案:“崔卿,你来说。” 崔旻便转了个身,向万云阳的方向稍稍颔首:“万阁老有所不知,县主尚在应天府中时,误食过藜芦,彼时她调养身体,药中有一味白芍。二者相克,伤及脾胃。今次孟大人所下的药,先伤的是县主脾胃。微臣问过大夫,时日久了,若不察觉,或是医治的不及时,伤及根本,性命有碍,又难以察觉。” 万云阳稍稍眯了眼,眉心微蹙:“既然是这样,那孟夔就是知道县主脾胃曾经受损了?” 他这一句反问,正和皇帝心意。 原本是安排了刘光同细查此事,再把崔溥牵扯出来的。 孟夔不过是个闲官,应天府的礼部尚书,说出来是好听,手上却没什么实权。 甄家即便是与他来往,也没什么很要紧的。 可是崔溥就显然不同了,当初未曾分家时,甄家究竟是不是想通过崔溥,跟整个崔家打好关系,这就难说得很了。 不过万云阳的反应,倒是让皇帝省了不少的事儿。 他眉心微挑:“那依万卿的意思呢?” “只怕是县主身边的人,也参与其中了吧。”万云阳冷呵了一声,“县主身边服侍的人,从前住过的地方,知悉她伤及脾胃此事的人,全都有嫌疑。” 皇帝点点头:“万卿此言有理。若非有了内鬼,孟夔何以知晓清和身体有恙呢?”说着他又叫了崔旻一声,“清和入京之前,是在崔家和高府都住过的吧?” 崔旻心下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他点了点头:“县主去年四月搬到应天府,住进了我们家中,之后才搬出去,到臣舅舅家小住了些日子的。” “也就是说,清和抱恙的事情,崔家、高家,都是知道的了?” “是,”崔旻深吸了一口气,“她身边贴身服侍的一向也只有两个丫头,还有她的乳娘。” 皇帝哦了一声,叫了一声刘光同。 刘光同站出来两步,端了礼。 “这事儿交给你去查了,”说了半句话,皇帝嘶了一声,压了压太阳穴,“王芳,你近来手头没别的事儿吧?” 312:保不保崔溥 王芳还在出神仔细想呢,突然听皇帝叫了一声,忙应道:“前些日子陛下交办的差事已经差不多了,近来抽的开身。” “这就好。”皇帝扬了唇,“高家交给你查了。” 王芳一愣,略抬眸看过去:“陛下是指高尚书吗?” 皇帝摇了摇头:“朕说的是高家。”说着又顿了顿,“清和既然住在他们家,高家的人对此事应该是都知道的,你去查吧,奉朕的口谕。” 王芳彻底愣住了。 口谕? 高孝礼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他是武将,虽然没真刀实枪的去打过仗,但有一身的傲骨。 没有皇帝的圣旨,仅仅凭借着一道口谕,怎么查? 只怕他还没进高府的门,高孝礼就已经把他打出去了。 皇帝看他不回话,沉了沉音调:“嗯?” 王芳忙回了神:“奴才知道了。” 皇帝这才满意的点了头,转而看向刘光同:“你在应天府时间久,崔家交给你去查了。朕也不给你限时日,如今你身在京城,只怕好些事儿还不好办,慢慢的查吧,”说完了,他扫了王芳一眼,又续道,“还有严竞的事情,刑部既然提了,你就再上上心,他是在应天府的地界上出的事,你也该好好查一查。” 刘光同躬了个身:“奴才记下了,这事儿一定上心,交办下去叫人好好的查。” 皇帝嗯了一声:“至于这个孟夔嘛” 他话音戛然而止,显然是在等底下的众人先来回话。 李逸上前了一步,拱了拱手:“臣以为此事尚不明朗,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等一切查明白了,县主的身体状况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再来议孟夔的罪为好。” 万云阳在一旁听着,啧的咂舌:“我倒是觉得,先将孟夔发落了,未必不是件好事。” 皇帝扬声哦了一句:“难道看二位爱卿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且说来叫朕听一听。” 李逸蹙了眉去看万云阳。 万云阳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的又道:“陛下恕臣直言,崔府人口众多,要查已然不易。高大人如今又身在高位,如果是他,只怕当日所有的线索,他也早就掐断了。至于县主身边服侍的人,固然贴身的只有两个丫头,可那些个不近身的丫头,又数得清吗?一层层的查下去,还不知要查的哪一年、哪一月。” 刘光同挑了眉:“万阁老这是说咱们东厂查案,办事能力不足了?” 万云阳是懒得跟他拌嘴的,回了一个白眼过去:“难道为这事儿,耗费时间、人力还有精力吗?” 李逸那里深思了许久,咂舌问他:“你是想打草惊蛇,让另一条蛇自己动起来?” “不错。”万云阳沉声应了,“按刘内臣所说,孟夔是跟云南府有勾结的,足可见泄露此事给他的人,必定也和云南有瓜葛。如今贞妃被废,甄家失势之象已渐渐显露,孟夔在这时候出了事,他必定心急。只要派人盯紧了,不怕他不露出马脚来。而且” 万云阳的声音突然就收住了,下意识的看了崔旻一眼。 崔旻早就知道,他在这场戏里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样的。 到了清风殿中,该说的话,他都说过了。 一直到如今,他都不发一言。 直到万云阳的目光向他投来,他感受到了那抹目光,扭头看过去。 这才发觉,万云阳的眼中饱含深思,盯着他看了一眼。 李逸见他不说话了,就咦了一声:“而且什么?你今儿在陛下面前回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皇帝笑了一声:“万卿是想说,而且能和孟夔联系上的,应该还是出自崔家。” 李逸哑然,怪不得刚刚万云阳看了崔旻一眼。 然则皇帝的话,又叫他深思起来。 其实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清楚。 清和县主出事前,高孝礼就已经动身进京了,又拿什么去跟孟夔联系呢? 更何况,就算说他是一早就跟孟夔商量好了此事,放在李逸看来,也是不信的。 高孝礼是什么样的人? 当年为了薛公夫人,他提剑上门的事情,李逸还是有所耳闻的。 这样的人,会去毒害自己的亲外甥女? 就算是他跟高孝礼相交不深,可就凭着这点,还有韦策那个人在,说高孝礼跟孟夔勾结,和云南牵搭不清,给自己的外甥女下毒手,他就不信。 再说清和县主身边的丫头们,孟夔堂堂的一部尚书,还未必把这些丫头们看在眼里。 算来算去,最可能的,还是出在崔家。 崔旻的脸色,还是微微的变了变。 万云阳那里叹了一声:“臣虽然只是猜测,但高大人委实不像这样的人。” 皇帝知道刘光同和崔家、高家都有往来,再加上这事儿原本就是走走场面的,便也不问他,只是开口叫王芳:“你今儿话不多,万卿说的这个事,你怎么看?” 王芳此时是矛盾极了的。 孟夔保不住了,换言之,陛下要动甄家了。 这个消息,他得尽快送出去,在这件事情查清楚之前,就得让甄家得到信儿。 那崔溥呢? 崔溥究竟还要不要保。 让他去查高孝礼,这事儿为难的很,高孝礼又不买他的账,到时候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陛下面前他还是没法交差。 可是他又不能顺着万云阳的话往下说,这会儿把崔家卖出去,凭刘光同的心思和人脉,不出十日,就能揪出崔溥来。 王芳思绪转的也很快,最终还是觉得能拖一日是一日,好歹要和甄家人通了气儿,决定了崔溥的去留,才能撒开手来做事情。 于是他定了定心神:“奴才还是觉得,凡事不言轻信二字。既然大家都有嫌疑,还是一起都查的好,不然冤了谁,屈了谁,都不好。” 他的这些小心思,皇帝心知肚明,也不拆穿,只是嗯了一声:“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先这么办吧。你们先去查,孟夔呢,暂时就不动了。” 说完了,见万云阳还有话说,皇帝就先摆了手:“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过既然高卿身上有这么一笔不清不楚的债,立后的事情,依朕看,还是先放一放的好。” 313:碰壁 听到这样的话,万云阳呼吸略窒了下。 高孝礼如果涉及此案,那就说明他和甄家有来往。 甄家这些年和谈家势成水火,高孝礼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提及立后一事呢?况且还是请立谈贵妃。 说不通,这一切都说不通。 如果说是还有什么后招,或是有意试探,那甄家就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按他这些年的观察来看,也不像。 万云阳心下有了一丝了然,下意识的向李逸看去,却又看了王芳一眼。 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再提。 皇帝分派完了旨意,便打发了众人退出去。 万云阳出了清风殿的门,是跟李逸一同出宫去的。 刘光同自然是带着崔旻二人一路同行。 若是换了往日,王芳势必是要凑上来损他两句的。 然则今日王芳愁眉不展,哪里还有心思去挑衅刘光同,便只是盯着他二人的背影,站定脚步,出神许久,兀自摇了摇头。 再说万云阳和李逸一路出了宫门,李逸到底没忍住,先收住了脚步,嗳了一声。 万云阳随着这一声停下脚步来:“问吧。” 李逸蹙了眉:“陛下到底是信高孝礼,还是不信高孝礼?” 万云阳呵了一声:“你说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两手一摊:“若不信高孝礼,高家也不会让王芳去查。而且可是只给了一道口谕,”说着他顿了顿,抿唇想了半天,“高孝礼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就由着王芳上下嘴唇一碰,说是陛下口谕,就纵着他进府盘查了?” 李逸倒吸一口凉气:“这样说来,陛下这是还摆了王芳一道了?” “你不要忘了,他当年是怎么发迹的。” 李逸这才回想起往年旧事来,心中登时豁然开朗:“原来竟是这样的吗?可是立后的事” 他话音只发出了一半,就自己收住了,又一边摇头:“无论怎么样都好,陛下吩咐了,咱们就听吩咐办事。” 万云阳稍稍放心,嗯了一声,与他辞别一番,上了轿子,起了轿回府去不提。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 当天下午,王芳登了兵部尚书的府门去,可是传话的小厮久久未出。 王芳站在门口台阶上等,自觉脸上十分的挂不住。 他脸色越发难看下去,抬了腿就要径直往大门里进。 “王内臣当我这是什么地方?”王芳的一条腿还没迈进去,高孝礼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王芳收回了腿,退了两步,也不与他做礼,径直的与他平视:“高大人这府邸的门槛,可是有些高啊。” 王芳这是话里有话,高孝礼当然听出来了。 于是他进前了两步,双手环在胸前:“王内臣既然知道我这里门槛高,何必还要登门呢?” 王芳啧了一声:“本公今日来,可不是来跟高大人叙旧闲话的。” 高孝礼稍稍肃了脸色:“有话不妨直说。” “传陛下口谕,”王芳说话的功夫,回过身来,拱手做礼,等礼做完了,才又扭过头来看高孝礼,“清和县主入京途中,病倒在津县,今晨云南到监察御史上书参应天府礼部尚书孟夔暗做手脚,毒害县主。陛下知道后龙颜大怒,下旨彻查。应天府那里,已经交给了刘光同去查,高大人这里嘛——”他拖了拖音,眉尾微的一挑,“是本公来查。” 高孝礼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可旋即就冷了眉目:“所以呢?叫你来查什么?” 王芳见他面不改色,暗骂了一声倒霉,落了这么个差事。 可他还是定了定心神:“县主在应天府中时,用着白芍入药的补汤,却误食了藜芦。这件事,高大人知道吧?” 高孝礼一挑眉:“我知道。” 说完了,高孝礼眼珠子转了转,大概其明白了过来,就勾唇笑了,伸手往高府内一指:“不要说是我,我府内众人也俱知晓。” “这就是了,”王芳长出了一口气,“孟夔支使人下药,陛下怀疑有人暗中将县主身体抱恙的事情告诉了他。换句话说,有人和孟夔里外勾结,毒害县主,而高大人——乃至整个高府,都有嫌疑。” 高孝礼脸色彻底冷了下去,眼底一派漆黑:“王芳,我口口声声说带着陛下口谕而来,我倒想问问你,陛下是要定我的罪吗?” 王芳稍稍一愣,眼睛飞快的眨了眨,一时竟有些不明白高孝礼是什么意思。 高孝礼见他这样,冷笑一声:“看起来不是了。” “陛下是叫我来查清楚的,你们家究竟” “那就奇了怪了!”不等王芳话说完,高孝礼已经开口打断。 他说话时语气很重,字也要的很清晰:“如今站在我这兵部尚书府门前,你就敢同我这样趾高气昂的?要不然,眼下我随你一道入宫去,当着陛下的面好好说清楚,看看你究竟是带着陛下口谕来查案的,还是借故到我府上逞威风的!西厂的提督太监,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一番话说完了,高孝礼犹嫌不足,冷哼了一声,继而又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其素算是你顶头的上司吧?刘光同与你分掌东西二厂,可真要论资排辈,他也靠在你前头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摸了摸下巴:“其素和刘光同二人见了我,尚且客客气气的唤一句高尚书。你倒好大的威风啊?” 王芳心里咯噔一声。 高孝礼果然难以对付。 抬出陛下的口谕,他竟丝毫无惧的吗? 入宫去? 这样的小事,如果不是牵扯到了云南,陛下怎么会看在眼里? 如今立后之事被朝臣提起,这个当口又闹出云南的不安分,陛下心里还正烦着,闹到清风殿,谁也讨不了好。 况且适才清风殿中,陛下言谈之间,对高孝礼似乎也没那样多的质疑,反倒是有意袒护的。 高孝礼说的其实不错,其素和刘光同二人对他虽算不上什么毕恭毕敬,可至少该有的尊重还是有的。 王芳摸了摸鼻子,一时有些讪讪的。 高孝礼见状,倒退了一步:“怎么样,是入宫去,还是我派人送一送王内臣?” 314:信鸽被杀 这就是逐客令了。 王芳几时受过这样的待遇。 好嘛,他来登门,还亮明了是带着陛下口谕而来的,可是不仅连大门都没进,还叫人把他数落了一通。 王芳心中不受用,冷笑了一声:“高大人好厉害的本事,咱们自然后会有期!”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头也不回的下了台阶登轿远去了。 他才走没多久,刘光同和崔旻二人便从高孝礼的身后绕了出来。 刘光同脸上满是笑意,笑声是收也收不住:“这可真是痛快,这兔崽子也有这样受窝囊气的时候。” 他说着,不由的冲着高孝礼比了比大拇指。 高孝礼蹙眉看他,错开身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刘光同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收了手,跟着他一道往府内去。 崔旻跟在他二人身后,眉头紧锁:“舅舅这样打发了王芳,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可他也知道,他奈何不了你舅舅,”刘光同回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啧的咂舌,“再过不久,他就该腾不出手来管你舅舅这档子事儿了。” 听到这里,高孝礼才侧目看他:“怎么说?” 刘光同耸了耸肩:“反正呢,陛下今儿当着他的面来议这个事,就说明不怕他跟云南通气儿。换言之,王芳的行为已经受到限制了,当初不是说贵妃跟宫外的联络被掐断吗?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比贵妃好到哪里去。等他发现自己的消息送不出去,再回过头来想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还有空上门来跟你撒野?” 高孝礼认真的想了想,这话也有道理。 王芳这会儿之所以还敢这样狂妄,大抵是给云南的消息还没送出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天下,这人心,终究都是陛下握在手里的。 崔旻见如此,知道自己不好再多说什么,转念又想起谈家大婚的事情来,轻咳了一声:“我在成娇那里,听说了一件事。” 高孝礼扭头看他:“嗯?” “大婚那天,他在谈家见到了明乐郡主,郡主捧了好些个葡萄,那些葡萄都是宫里的贡品。她问过郡主,郡主说去派赏的太监,打的是贵妃的赏。”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不由的把目光投向了刘光同。 果然,刘光同摇了摇头:“你不是心里清楚了?想问什么?” 崔旻愣了愣:“我从前只以为,陛下要把谈家清出朝堂,从未想过,贵妃也在此列之中贵妃毕竟服侍了陛下这么多年,这样做” 刘光同冷笑了两声。 那样的笑声,让崔旻有些后背发凉,就连高孝礼都觉得有些渗人。 可是当他二人细问的时候,刘光同却又什么也不肯说了。 其实刘光同对此是早就猜到了的。 如果贞妃不死,贵妃或许还能留一条命。 尊荣保不住了,但至少性命还可以保全。 陛下纵然有雷霆手段,纵然对贵妃多年无情,可贵妃膝下毕竟还有皇子,不到不得已,陛下也不会下死手。 可是贞妃去了,还是秘不发丧,即便是来日传出丧讯,她也不可能与陛下合葬了。 贞妃生前,陛下觉得亏欠了她一生,死后还落得如此,这样的怨和怒,积压在心头,贵妃还能够落到什么好呢? 那些赏赐到谈家去的贡品,当然不是贵妃的手笔,只是谈家人知晓不了了。 从此事之后,贵妃和宫外的联系,只会被彻底的掐断。 高孝礼看着刘光同神色几变,又见崔旻似乎还有话想说,就一抬手,压到了崔旻的肩头上去:“你父亲和母亲什么时候动身?” 他有意岔开话题,崔旻抬头看过去,果然见他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于是崔旻心下了然,吸了吸鼻头:“父亲说难得入京一次,京中还有些旧友需登门拜访,大约要到四月底才动身了。” 高孝礼眸色暗了暗:“那你们就还先住在县主府吧,回到家里记得告诉你父亲,走访旧友,也别忘了我这个做弟弟的啊。” 崔旻微的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 父亲自入京以来,尚未到高家来小坐。 舅舅不是计较,只是要提醒父亲,不要太过露了锋芒的好。 他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再说王芳那里怒气冲冲的回到家中,又把丫头奉上来的茶水点心挑剔了个遍,喊了总管来,打发了好几个丫头,才稍稍出了些气。 可是不多时,他手底下的亲信入了府内,神色慌张的来找王芳。 王芳一见了他,就问道:“信送出去了?” 来人神色骤变,扑通一声跪到了他脚边去:“送不出去。” 王芳心头一凛,一脚照着他肩头踢过去:“什么叫送不出去?” “送信的信鸽,都叫射杀了,”那人生受了一脚,却也不敢喊痛,忙跪好了,继续道,“一开始死了两只,后来才发觉不对劲,所有送出去的鸽子,都死了。” “胡说!”王芳大喝一声,拍案而起,“你怎么知道鸽子死了的?又怎么知道,就是你们养的鸽子?” 来人颤着声,肩头还不停地抖着:“死了的鸽子,全都给送回来了腿上绑的信,也没拿走,怎么送出去的,就怎么给送回来的奴才们实在慌了神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鸽子究竟是叫什么人盯上的” 王芳脸色霎时间惨白一片。 他第一反应想到了刘光同,可念头在脑子里转过,立马就否决了。 如果是刘光同,鸽子腿上绑的信不会一起送回来,只怕此刻就已经呈送陛下面前了。 有人射杀了他和云南联系用的信鸽,这不可能是巧合。 他在京城行事虽然张扬,可是和云南的联系,一向都低调的很。 安排此事的人,能够这样精准的射杀他每一只鸽子,说明是早就盯上了他的。 是谁?究竟是什么人,能在京城里,对他下这样的手,做这样的监视。 皇、帝。 这两个字,登时浮现在王芳的心头。 除了皇帝,谁还能做到不露声色的全面监视。 又在这样的关头,断绝了他和云南的来往? 陛下监视他?!陛下早知道了他和云南勾结不清?! 这样的想法在王芳脑海中定了型,惊的他一身冷汗。 315:死局和入宫 这意味着什么? 王芳几乎是下意识的脚下一软,再也不敢深思。 来人仍旧跪在地上,抬头时见王芳脸色煞白,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王芳的思绪转的很快。 这个消息,是一定要给云南送过去的。 孟夔和崔溥一出事,下一个倒霉的一定是云南。 而且陛下现在把他限制起来,说白了,这是要对云南动手了。 派人出城? 王芳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云南和京城相距甚远,只怕一两个月都未必能把消息送到。 等送过去了,什么都晚了。 王芳眼中微微一亮:“信鸽一只都没有了吗?” 来人并不知道他心中过了这么多的念想,因他问了这样一句,便认真的思考起来,想了半天后,嘶了一声:“倒是还有两只,之前养的时候,这两只还小,就一直没有放出来用过。” 王芳啧了一声:“一回都没用过吗?” 来人点点头:“前头养的鸽子也多,不差这两只,就想着先慢慢养起来。” 王芳轻声叹了口气,顿了有片刻钟,才又问道:“能不能带出城去,到城外再放飞。” 来人啊的一声,抬头朝王芳看过去:“您还要给云南送这个消息吗?” 听到此话,王芳便愣住了。 这件事情来的如此古怪,饶是这些不知道内情如何的奴才们,都隐隐感觉到,这个消息,不能再给云南送了。 可是他呢? 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事到如今,他可以算是赶鸭子上架了。 如果他只是刚刚和云南接触上,他大可以甩开手来自保。 可是陛下什么都知道,也全都看在了眼里。 十几年来不动声色,难道如今还会给他一条活路吗? 云南可保,他就可保。 云南要是完了,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不过他的话,也提醒了王芳。 这时候还硬是要跟陛下对着干,是逼着陛下提早动手的。 王芳沉默了下去。 屋中一时安静的可怕,连呼吸声都隐约能听得到。 许久之后,王芳摆了摆手,示意来人起身。 那人这才站起身来,许是跪的有些久,膝盖猛地软了一下。 王芳眯眼看着,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你坐着回话吧。” 那人明显怔了下,而后才顺势往凳子上坐下去,口中还不忘谢了两句。 “白启桓”王芳念叨了一嗓子,稍稍顿了顿,“白启桓近来没什么动作?” 那人想了会儿,摇了摇头,却又哦了一声。 这一声显然就是有话要回了。 王芳挑了眉看他:“想起什么了?” “前几天的时候他去找过奴才一次,”那人仔细的把那日情形想了想,而后又道,“他说想见您一面,但是奴才问他有什么事儿,他却不肯说。” 白启桓是个有分寸的人,他身份有些尴尬,毕竟是从云南过来的,当日入户部又是自己举荐,所以入了部之后,二人在明面上基本上是不往来的。 要知道,王芳在京城里一手遮天,所相交的都是些权贵大巨,似白启桓这样的人,根本是入不了王芳的眼的。 所以白启桓想见王芳,一向都是找到底下人那里去,再由底下的人回话上来。 只是这小半年以来,京中虽然风波不断,可是并未直接影响到云南。 就连当初贞妃被废,白启桓也没有找上门来。 此时王芳眉心紧蹙:“为什么没来回我的话?” 照理说底下人也不会这样懈怠,白启桓轻易不上门,怎么如今找上门去,他却一点信儿也不知道呢? 那人的话音戛然而止,显然是让王芳的这句话问懵了。 他眼睛快速的眨了眨,很快就接上话来:“奴才打发人来回了您的,您不是说近来陛下交办的差事忙,腾不出空来,叫奴才回了他吗?” 咯噔一声,王芳一颗心直往下沉。 再开口的时候,他声音里都透着低沉和不悦:“你打发了谁来回话?他人如今又在哪里?” 那人一时哑然,想了会儿,见王芳脸色不对,忙回话:“是沈知,上回本来奴才要来的,但是养的鸽子出了点岔子,就打发了他过来。两日前他说家中老母病重,要返乡一天,已经离京了” 王芳听后,冷呵了一声。 怪人?这已经没有用了。 来人也不必把后话说完,他就明白了。 这是个圈套。 他在西厂里培养心腹,培养可用之才,到头来却还是抵不上陛下的一招算计。 很显然,沈知是陛下放在他身边的人,平日里不动声色,可是却在紧要关头一招致命。 白启桓找他,到底有什么事情? 王芳的思绪只是转了一下,就不愿意再去想。 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什么白启桓了。 死局。 这是一盘死局。 王芳腾地站起身来:“给我收拾东西,我要即刻动身出城。” 那人见他起身,哪里还敢再坐着,旋即随之起了身:“您是说出城?离京去?” “对!现在就走!” 王芳说完,迈开腿就往门外走。 那人在原地楞了片刻,忙跟了上去。 可是王芳还没出门,其素的声音,就已经从门外传了进来:“王芳啊,陛下传召,叫你进宫面圣呢。收拾东西?你要去哪儿啊?” 来得好快。 王芳算准了陛下不会给他活路,却没想到,其素会来得这样快。 他退了两步,略做了一礼:“大人,咱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你就当没见到我,成不成?” 其素摇着头笑了两声,逼近屋中去。 王芳见他摇头,眸色一暗:“大人这是一定要押着我入宫面圣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其素吸了吸鼻子,“随我一道入宫请罪去吧。” 王芳眯了眼起来:“此一去,再难有活命之日,我自问不曾与你为难,你今日何故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他说着,语气愈发狠辣起来。 其素知道,王芳这个人手上是有些功夫的。 只不过王芳和刘光同比不得,他颐养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些个功夫,也不过是打着好看的罢了。 可饶是如此,王芳要是跟他动起手来,他这把年纪,还是吃不消的。 316:替他可惜 此刻因见王芳有些狠辣姿态,其素冲他摇了摇头:“陛下叫我带了人出来的,你最好老老实实跟我入宫,不然可就要再加一条抗旨不尊的罪名了。” 听见这一句话,王芳憋着的一口气,到底还是卸了下来。 他咽了咽口水:“放我离开,于你而言,并无坏处。来年你出宫颐养,我自然有珍玩双手奉上。咱们做太监的,一辈子到头,不是为权,就是为财。我要活命,愿将我一半家产分给大人,只买我今日走出府门。” 其素笑了一声,仍旧很是平静的看着他:“你活了这么多年不对,你的一辈子,要到头了。” 说完后,其素嘴角的笑意渐渐的隐去了:“你这一辈子,都在攀附别人。从前攀附孟朝,耀武扬威的过了几年,后来孟朝失势,陛下有意抬举你,你又挤兑走了刘光同,俨然成了大太监中第一人。可是王芳,你忘了登高跌重这四个字,更忘了,你的这个高度,是谁赋予你的。” 其素越说越觉得可笑,嗤笑了一声,一个劲儿的朝他摇头:“我不为权,也用不着你的财,我这一生,从前尽心服侍先帝,如今倾力侍奉陛下,得到的,一点也不比你少。” 王芳心头一凛,看来其素是软硬不吃了。 他亮明了今天是带着人来的,又有陛下的传召,不能动手,也没办法动手。 动起手来,毫无胜算,况且只怕陛下有旨意交代,只要他反抗,便是当场杀了他,也可以交差。 他一时又想起了刘光同。 其素不为名、不为利,甚至权财皆不要。 那刘光同呢? “刘光同追名逐利的心,可丝毫不比我弱。”王芳吸了口气,直视着其素,“大人久在宫中,我倒是想问问,我之后,是不是也该轮到他了。”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其素却慢悠悠的摇了摇头。 王芳倒吸了一口气:“大人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说了,你忘了,这个高度,是谁给你的。” 王芳叫他倒噎了一声,才安静下来,沉默起来。 其素见他不再说话了,才叹息道:“刘光同和你是不一样的。” 王芳眯了眼:“大人是想说,他从小服侍陛下,最知道陛下心意,而陛下又念着往日的情分,终究不会对他下死手吗?” 其素眼底闪过一丝的无奈:“你比刘光同小几岁,在宫里长了这么多年,我也算看着你们一步步从小太监,走到今天来的。王芳,你就真的没想过,你错在哪里了吗?” 王芳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只是终究没有问出口来。 到最后,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冷笑:“大人既然不肯放我离开,那便入宫去吧。” 他说完,绕过其素,错开身径直出门去。 其素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的摇头。 他不喜欢王芳,一直都不喜欢。 当年孟朝还在时,虽然权势熏天,也总一副居高临下的做派,可是孟朝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绝不是王芳如今这个做派。 至于刘光同,则一向是个聪明人。 唯独是王芳,总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孟朝失势,他第一个跳出来指孟朝的罪行,这其实就是背叛旧主。 只是王芳大概自己并没有当回事吧。 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了陛下不会信任他。 王芳一路出府门外,才发现,其素不是在吓唬他。 他府邸外一字排开的两列人马,大约有二十来人。 陛下真是看得起他啊。 王芳不由的冷笑了一声,吸了吸鼻子,仰头看了看天。 他九岁认到孟朝膝下做了徒弟,十四岁起,孟朝步步抬举他,他在宫中逐渐得势,至今十二年过去。 到今天,他的富贵路,终是到头了。 其素问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只是路是他自己走的,更是他自己选的,容不得他来后悔,若此时后悔了,那这二十来年的日子,岂不是都白过了吗? 其素跟着他从大门出来,步下台阶去,在他肩头拍了一把:“走吧。” 二人一路入宫的路上,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至于刘光同那边,其素早在出宫时,就打发了人去给他送信。 此时他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坐着发呆。 直到新禄换了新茶进来,他才稍稍回神, 新禄看他一直出神,就问了一声:“您这是怎么了?” 刘光同不由的摇头:“看着王芳风光多年,如今这样,竟还有些替他可惜。” 新禄一时哑然。 他知道,刘光同这不是替王芳可惜,是在替自己可惜。 果然,刘光同叹了一声气:“如果不是那天陛下把话说开,今日王芳出事,我一定惶惶难以自安。” 新禄搁茶盏的手略顿了下:“陛下既然信了您,这件事情不就揭过去了吗?” “是吗?”刘光同双手放在脑后,整个人往靠椅上躺了下去,盯着远方久久出神。 良久后,他才又开口:“新禄,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寻常人动动心思,我大多能看出来,可那个人是陛下——一来我不敢往深里揣测,二来也却是更难猜。可你别忘了,陛下一时信我,不代表一世信我。为什么其素当年给孟朝求情,陛下都不曾疑心他?再看看我,到应天府去,结交世家子,这本就是合了陛下心意的事情,到头来却要被陛下猜疑——真是心有不甘啊。” 新禄是听明白了的。 皇帝能猜疑他一次,就能猜疑他第二次。 从前刘光同以为自己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最被信任的,一直都是其素,是那个看似不争不抢,却谁也撼动不了的大太监其素。 这样一向要强的刘光同难以接受。 而最重要的,是他一向依附皇帝,这一次,皇帝把话挑明了,也许是他运气好,刚好碰上贞妃娘娘的事情,也许是陛下心中有所不忍,毕竟二十年的主仆情分。 可是下一次呢? 谁又能保证下一次,他还能这样轻易地抽身而退呢? 新禄抿唇,看着手边的茶杯,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317:独木难支 刘光同整个人是有些恍惚的。 宫中大太监接二连三的倒台,王芳这次被拿住,以后便只有他和其素两个人了。 刘光同现在才真的有了危机感。 陛下不会动其素,就冲着他是服侍了先帝一辈子的,陛下也不会动他。 今后再有什么事,便只有自己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了。 他的脸上被乌云笼罩了。 新禄看着他一路步出府门去,本来想跟上去,可是脚步刚挪了两下,就自顾自的收住了。 刘光同自有他的去处,他不言声,就说明并不想叫人跟着。 这点分寸,新禄还是有的。 果然也不出新禄的所料。 刘光同一路出府,等再回神时,才发觉自己已身至清和县主府邸外了。 门上当值的几个小厮不认得刘光同,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人站在府门口,盯着牌匾看了许久,几个人便面面相觑的,似乎想上前,可谁也没有动。 刘光同盯着鎏金的大字看了半天,才提步上了台阶去。 一个稍机灵些的小厮哈着腰来回话:“这位爷,您找谁?” 刘光同看了他一眼:“崔御史在家吗?” 那小厮忙嗳了一声,回了一句在,于是便要引着刘光同往门房,又一边打发人去里头回话。 刘光同摆了摆手:“我在这儿等。” 那小厮的笑僵了僵,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只好陪着站在一旁。 不多时,崔旻疾步而来,见了刘光同时,稍稍拱手一礼:“刘公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光同同他笑了笑:“出了府,不知不觉就逛到这儿来了。” 崔旻眉心微蹙:“刘公这是有心事?” 刘光同啊了一声:“知我者,崔旻也。” 说着,他挑眉看崔旻,又往府内瞅了一眼:“你父亲也在家?” 崔旻摇了摇头:“父亲到高府去了。” 刘光同啧了两声:“你父亲这个人啊——”他刻意的拖长了音,后话却又不提,转而问道,“不请我进去?” 崔旻这才退开一步,错了错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迎着刘光同入内去。 刘光同跟着他走了小半刻钟,上前了两步,在他肩头压了一把:“我来找你说说话,府里有没有能说话的地方。” 在前头领路的崔旻,身形一顿,回过头来看刘光同。 不多时,他点了点头,顺手朝西边儿指过去:“那边有一处假山,山上搭有凉亭,住进来的时候我叫人看起来了,怕成娇自个儿贪玩跑上去。” 若是换了往日,刘光同势必要打趣他几句的。 只是今天毫无兴致,就点了点头:“就那里吧,咱们两个说说话。” 崔旻一听他这样说,心下便更笃定这是出事了,而且是一件能够扰乱刘光同心神的事情。 两个人信步向着崔旻所说的西边儿走了约莫有半盏茶的时间。 那里的确是一处假山,绕到背后,有上凉亭的台阶,倒不是没有路的地方。 只是若遇上雨天,或是露重湿气大的时候,这样的青石板路就难免会滑了些,走在上头就容易打滑,一个不留神,只怕要摔下来。 刘光同撩了撩下摆处,提步上了台阶,往凉亭而去。 崔旻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待二人坐下后,崔旻只是看着刘光同不说话。 刘光同长出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如此反复再三,才开了口:“陛下传召王芳入宫了。” “嗯?”崔旻一时不解他话中深意,就疑惑的问了一声。 刘光同抿唇,敲了敲石桌:“是其素带着二十多个禁军,逼到王芳府上去的。换句话说,王芳今天进宫,多半是有去无回了。” 崔旻头皮一阵发麻,心头一凛:“这就要对王芳动手了吗?陛下不是说怕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刘光同摇了摇头:“走到这一步,就已经要开始收局了。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只等你四叔的事情落定,甄家就会被斥责。最开始的斥责,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严竞的事情,苗头已经开始扑向谈家了。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甄家的罪,就重了。” 陛下的这盘局,布的太大了些,也太重了些。 直到事情真的开始发生,崔旻才真切的感受到,什么叫做天家威严。 可是他又隐隐的感觉到不对。 刘光同神情严肃,丝毫没有往日的不羁。 他嘶的倒吸了一口气,斜了刘光同一眼:“王芳垮台了,刘公不是该高兴吗?” 刘光同那里却失笑了一声,摇着头问他:“知道我对独木难支这四个字的理解吗?” 崔旻倒是相当老实,径直的冲他摇了摇头。 刘光同呵了笑了两声:“如果没了对手,再好的路,也走不长的。”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不由的抬头向他盯了过去。 刘光同这是怕 孟朝当年的事情,他后来多少听刘光同说过。 据说孟朝并不是一个张牙舞爪的人,只是他锋芒太露了,况且那时候刘光同还势弱,其素又早已隐退下来,他可以说是一人独大。 甚至于他在大同跟军三年,军队之中,只知孟太监而不知陛下者甚多。 孟朝的死,是一个必然。 陛下虽然不是生性多疑的人,可也不会放纵他一味的做大。 所以后来刘光同势力做大起来,陛下又一边抬举了王芳。 其实,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啊——无论前朝,还是后宫。 那现在王芳倒了,只剩下一个刘光同,又要何去何从呢? 东厂还握在刘光同的手里,西厂待王芳一死,又成了空架子。 这时候想提拔一个人上来倒不是说不行,只怕陛下愿意抬举,还怕培养不出来? 只是要精明到能和刘光同分庭抗礼,只怕还需要好些年的磨练了。 “刘公是怕陛下的猜忌之心重起吗?”崔旻咬了咬牙,还是问了出来。 刘光同长叹了一声:“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事到如今,跟你说了也无妨。” 直觉告诉崔旻,这又是一件他绝对意想不到的事情。 “陛下想把明乐郡主赐婚给谢鹿鸣。” “啪”的一声,崔旻手中的青花小杯,应声而碎了。 318:有缘无分 “谁?” 崔旻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脱口而出就追问了一遍。 刘光同一字一顿的又再次重复给他听:“陛下,要给明乐郡主赐婚,赐的是谢鹿鸣。” 崔旻立时就瞪大了双眼,瞳孔有些放大。 他没办法相信。 陛下好端端的,怎么会动了赐婚的念头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 刘光同咂巴着嘴:“这里头确实还有一层内情,只是我不方便告诉你,你也不要多问。” 说完了,他见崔旻眉头紧锁,就有些唉声叹气的:“你们这些人,谁不是陛下手中的棋子呢?你应该庆幸,你自己早早地就选在站到了陛下这一面来,你的舅舅,又一向是耿正忠贞之人,至于你们崔家——总之你比谢鹿鸣要幸运的多。” “陛下要拉谢家入朝了吗?” 崔旻听他这样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呢? 他不是谢鹿鸣,他比谢鹿鸣要幸运些。 谢鹿鸣选择云游四海,何尝不是秉承了谢氏一族不入朝,不出仕的家规呢。 他也是有鸿鹄之志的人,可是一腔抱负不得施展。 刘光同嗯了一声:“陛下要一个新的格局,谢家无疑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谢家的老爷子门生众多,一世的大儒,不是随便说说的。我从前跟你舅舅说过,你们家的地位,实则是很尴尬的。” 崔旻抿唇不语。 不必刘光同说,他自己也清楚。 崔家根基不如袁家深厚,若论在朝堂上的威望和影响,高家还有外祖父在,虽然他老人家已经辞官避世多年,可是他只要还在,高家的底子就还在。 崔家说到底,不过靠的是老祖宗从前攒下来的那点子根底罢了。 想要三足鼎立,崔家显然还不足够强势。 而这时候陛下选择了谢家,无疑是最合适的。 父亲奔走多日,可其实他被权力和利益冲昏了头,蒙蔽了双眼。 这些话,就算是开诚布公的说给他听,他也未必放在心上。 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承认。 崔家在这场“混战”之中,未必会败,也许将来还会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可是父亲所期望的,只怕是远远不能够的。 崔旻定了定心神:“这件事情,刘公跟谢鹿鸣去过书信吗?” 刘光同显然是怔了一把,旋即就笑出声来:“你也是糊涂了吧?这事儿能告诉他吗?我告诉你,是话赶话到了这儿了,但是告诉他,”说着,他啧了两声,“我是不要命了吗?” 也是,陛下本来就猜疑他与世家子过从亲密了,赐婚的事情,他如果提前告诉了谢鹿鸣,万一把陛下的计划给打乱了,那就真是自己找死了。 崔旻双眸黯淡下去。 其实他从前还想过,就算四叔前程尽毁,谢鹿鸣一心想以崔瑛为妻,对四房来说,这就是高攀了。 有谢家这门姻亲在,将来总不至于太过惨淡。 而崔瑛呢? 对她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归宿了。 可是如今陛下要赐婚,崔瑛又是绝不可能嫁给谢鹿鸣做妾的,她和谢鹿鸣终究有缘无分吧。 当日刘光同说过,虽祸必不及亲,可四房上下是活在金银玉石中的,将来的日子如果,是可以想见的。 彼时他寄希望于谢鹿鸣一身,终究还是自己家的亲戚,四叔归四叔,弟妹们归弟妹们。 只是眼下看来,这一切都是空想了。 送走了刘光同后,崔旻有些失神的在院子里信步闲逛着。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做错。 于他而言,选择的是陛下,是大义,况且揭发四叔,是早在津县时就打定了主意的。 一条路至尽头,他拐了个弯,从小竹林那里穿过去,一出来,就瞧见了含笑站在那里的薛成娇,还有跟在她身后的燕桑。 崔旻快走了两步:“怎么到这里来了?” 薛成娇歪头笑着:“我才去姨妈那里,听姨妈说有客登门来找表哥,我想会这时候无故登门的,应该是很熟悉的人吧?” 崔旻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不如直接说,感觉应该是刘光同来了。” 薛成娇稍一吐舌,没再接话。 “怎么?你找刘公有事吗?” 薛成娇立时摇了摇头:“不是的。只是觉得,刘公来找表哥,应该是有事儿,所以才到这里来等一等表哥。” 崔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有时候觉得你糊里糊涂的,有时候你又聪明的厉害。他今天来找我,确实是有事。” 薛成娇躲了躲他的手,嘟囔了一声:“回头该长不高了。” 这一声儿虽然低,但是崔旻听了个真切。 她声音软软的,像是平日常吃的糯米红豆糕,一入口中,就化开了,又甜而不腻,直沁入心脾之中。 崔旻觉得心头都跟着软了软:“那以后我少摸你的头,省得过两年还是这么点儿高,该怪我了,啊?” 薛成娇知道他是打趣,小脸一拉:“表哥又开我玩笑。” 崔旻心头的乌云稍稍移开,连笑了几声。 等他笑完了,收拾了情绪,稍一低头,见薛成娇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看,那眼神之中满是询问之意。 他近来发现,她不愿意做高阁之中的金丝雀,这让他有些欢喜,又有些害怕。 当初刘光同问过他,是不是要一个能共度风雨的同路人,是,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姑娘。 可他又怕,怕成娇接触多了外间事,心慢慢地大了,眼里就不会再有他了。 崔旻这里念头转了半天,半晌也没说话。 薛成娇觉得有些不解,就歪了歪头,伸出手来拿指尖戳了戳他胳膊:“表哥?” 崔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轻咳了两声:“津县的事情,陛下已经下旨彻查了。” 薛成娇一愣:“当初不是说不提了吗?” 崔旻摇了摇头:“不是不提,是要等一个时机。” 他说着,顿了顿,仔细的想了下,才又续道:“其实之前呢王芳已经去过舅舅那里了,他是奉了陛下口谕,去查问舅舅的。” 薛成娇秀眉立时紧蹙:“这事儿又同舅舅有什么干系?怎么还要去查问舅舅?” 319:偷听 崔旻不由的冲她摇了摇头:“是做做样子的。王芳已经被陛下传召入了宫,只怕今日是无法安然出宫来了的。” 薛成娇抿唇不语,眉心的川字久久未曾平复下去。 崔溥这样害她,对她来说,有怨有憎,巴不得他落个现世报。 但是听崔旻真的这样说了,心下又是说不出的滋味。 四房老恭人的生辰日仿佛还在眼前,四房曾经也是那样的风光得意过。 “表哥,朝堂的事情,我虽然所知甚少,可是近来你总跟我提起,我想——”她咽了口口水,手里的帕子不停地搅弄着,抬眼来略看了崔旻一眼,稍稍拖了音,继而才又开了口,“我想真正的翻盘要开始了,那么我二叔的事,是不是也该有着落了?” 崔旻心里咯噔了一声。 薛万贺的事情,他一直都没放在心上。 刘光同也说过,薛万贺在这场戏里所扮演的角色,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 即便是他不贪赃枉法,将来陛下也不过是随便寻个什么错误发落了他,连带着薛家一并一踩到底。 如今是他自己把把柄送上门来,外带着当日薛冯氏闹到应天府,出手伤人。 这一桩桩一件件,只不过是给陛下送了降罪的由头罢了。 事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落定,薛万贺只是暂时卸了一切职务与封赏,当日陛下所说,是要出了年之后,压后再议。 可是出了年,又有谈家大婚,又有朝城请立后,陛下哪里还腾地出手来料理一个小小的薛万贺呢? 今次薛成娇突然问起来,崔旻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桩事。 他认真的想了许久,点了点头:“如果按这么算的话,应该是快了。” 薛成娇哦了一声,脸上的情绪是说不出的复杂。 她与崔旻面对面的站着,许久都不曾开口,好半天,挪了步子,蹲身礼了礼,似乎是要走。 崔旻脚步微动,而后又收住:“成娇。” 薛成娇咦了一声,停下脚步,回身看他:“表哥还有事吗?” 崔旻似乎是有难言之隐,犹豫了许久,但见薛成娇始终仰面带着疑惑的望向他,终究定了定心神:“刘公说,陛下想给明乐郡主赐婚。” 听到这样一句话,薛成娇心下一沉。 赐婚?给燕褚? 她下意识的蹙了眉:“上次我听璋表哥说,燕侯一直很中意表哥你,燕七她” “不是我。”崔旻唇角勾动,隐有笑意,只是见她看过来,很快就敛了起来,“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谢鹿鸣看上了崔瑛这件事吗?彼时你不是也觉得,这也许是崔瑛最好的归宿吗?” 薛成娇一时之间并没有将燕褚与谢鹿鸣联想到一起去。 所以崔旻突然又提起这个,她只是疑惑的歪了头:“是,我还记得。” 崔旻一个劲儿的摇头,开口时语气也满是无奈:“崔瑛的这个归宿,怕落不着了。” 薛成娇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一声不是吃惊,更多的仍旧是不解。 她看着崔旻,打量了半天。 可是崔旻没开口,端的万分平静的与她对视。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薛成娇就开了窍。 燕褚和谢鹿鸣吗? 她左手微抬,捂住了嘴,似乎是不敢置信的:“陛下要把燕七说给谢鹿鸣?” 崔旻抿唇,冲她颔首。 薛成娇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一时无话,是不知道应该要说些什么。 等到她理清了思绪时,想要开口,一道阴沉的声音,却已经先她一步传到了二人耳边来。 “我本来还以为,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却不料你已经知道了。” 崔旻在听见声音的时候,立时就扭头看了过去。 燕翕黑着脸,负手站在不远处。 薛成娇的目光绕过崔旻的肩头,这才看见了站在那里的燕翕。 那处距他二人所站的地方不过一箭之外,她和崔旻的对话,燕翕应该听了个一清二楚吧? 她轻咬了下唇,不敢再随口乱说。 崔旻脸色也黑了黑:“你偷听?” 燕翕撇了撇嘴:“我是来找你的,崔昱引我入了府,我跟他说不着,也懒得让他陪着,就自己一个人逛过来了。” 薛成娇听着,心说这位世子怎地如此孟浪。 这里好歹是她的县主府,他就一个人随便乱逛吗? 燕翕自个儿倒是不以为意的,往日去谈家也好,高府也罢,他也这样自在惯了,这会儿丝毫不觉得这县主府有什么不同之处。 崔旻冷哼了一声:“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说到底,还是偷听了。” 燕翕回了一声冷笑:“你们青天白日的站在这里说这个,还怕我听见了?” “那你想怎么样?” 崔旻毫不客气的噎回去,倒果真把燕翕给噎住了。 他想怎么样? 他其实真不想怎么样。 这件事情他是早就知道了的。 那天父亲被传召进宫,回到家中大发雷霆,任凭谁劝都没用。 后来才知道,陛下叫他进宫,说的就是给燕褚赐婚的事。 君命难违,父亲无从推拒,只能领了命,讪讪的出宫来。 母亲知道之后,立时递了牌子去见太后,可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那个结局。 太后在明元殿中,亲口告诉母亲——燕褚的身上,还有皇家的血,她也该为这个皇室,为你弟弟的江山,做点什么。 燕翕是愤怒的。 只是他的愤怒,无从发泄。 他的父亲一连三日不曾上朝,母亲也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进宫请安了,就连燕褚,这些天母亲都不肯叫她进宫去。 在燕翕看来,父亲不是没有雄才伟略的。 年少得志时,谁不是满怀经世谋略的才俊?不然先帝也不会把膝下的大公主婚配于父亲。 到如今,父亲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安安分分做他的闲散侯爷。 可即便是如此,他们一家人,还是要被陛下掌控在手心里。 燕褚的婚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赐婚谢鹿鸣,这其中又有什么样的深意,他了然于胸。 原本是郁结于心不得纾解,想来找崔旻聊聊天喝杯酒的,可是没想到,偏偏又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胸中的那团火蹭的就燃了起来,这才惊动了还在交谈中的二人。 320:散心还是消遣 燕翕挪了步子,负手近前去:“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崔旻乜了他一眼:“刚知道。” 燕翕偏了偏头,拧眉深思了会儿,才咂舌问道:“又是刘光同告诉你的?” 崔旻微的挑眉,不置可否。 薛成娇觉得他二人之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可这位世子,又实在不像是生气要算账的。 她心内惶惶不安,小手攀上崔旻的衣角,扯了扯。 崔旻感觉到衣角处的动作,稍稍回头,看了她一眼。 “表哥和世子既然有话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崔旻才刚要点头,燕翕却已然开了口:“县主对这件事,没什么别的看法吗?” 薛成娇下意识的拧眉。 矛头对上她了? 崔旻也是愣了愣,白了燕翕一眼:“你想做什么?” 燕翕觉得有些好笑,环了环手臂:“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我刚知道这事儿的时候,确实生气的很,到现在,也很气。燕褚是我捧在手心里照顾大的,是我嫡亲的妹妹,陛下拿她做筹码,拉谢家入朝,我不服。本来是想找你喝酒散心的,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陪我说说话,有问题吗?” 薛成娇不由的多看了燕翕两眼。 她和这位世子接触的次数不算多。 第一次是在高府外初见,觉得他惊为天人。 后来虽见过几次,可是话却没有多说过一句。 一直到了谈贵妃要她带宫花给谈绩,在谈家大门口遇上燕翕,他好心出言提醒,其实是在教她道理,还为了这个事儿跑了一趟高家,特意来告诉表哥知道。 她看人不如崔旻那样,就更不比刘光同了。 她眼里看不到那么多复杂的利益和矛盾,人分好与坏,其实就是一个很直接的区分。 所以燕翕在她看来,其实是个好人。 如此想来,她便有心想要开解。 燕翕如今对陛下有些不服气,这样的情绪实则是要不得的。 他是臣下,如何能对君上不服? 时日久了,只怕要积累成恨。 “我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历来也不是由得我们自己做主的。”薛成娇抿了抿唇,平视着燕翕,“其实就算不是谢鹿鸣,将来也会是别人,世子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呢?况且谢家、谢鹿鸣,也并不算委屈了燕七。” 燕翕哦了一声:“原来县主是这样想的。” 他低声叹了一句,才又道:“谢鹿鸣有了心上人,一道圣旨,压着他去拜堂成亲。县主觉得,燕褚以后的日子,很好过?” 薛成娇的口中丢出了一个这字,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如果没有听到她跟崔旻的对话,这样的话,也许还能安慰安慰燕翕。 拿谢鹿鸣去配公主,都是绰绰有余的,更不要说是一个燕褚了。 可问题就在于,他有了喜欢的姑娘,有了想长相厮守共白头的那个人。 这就大不相同了。 他不愿意娶燕褚,可是却不得不娶。 人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燕翕怕的,应该是谢鹿鸣和燕褚,早晚会变成怨偶。 她有些无措,抬眼看了看崔旻。 崔旻朝她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薛成娇想了想,蹲了礼,便转身告辞而去。 待她走后,崔旻才长出了一口气:“你有能力改变这个事实吗?如果你有,何必郁郁寡欢?如果你没有,又何必怨天尤人?” 燕翕呵了一声:“你也有亲姊妹,你的亲姐姐,已经做了谈家的宗妇。崔旻,我是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头,可我想来,这桩婚事,也不是那样光明磊落的吧?你心里就一点也不憋屈?” 他说着,稍顿了顿,自顾自的摇头:“我看未必吧。谈大大婚那天,每个人都在笑,你也在笑,只是笑不达眼底,进了肚子的,全是一杯杯涩酒。” 崔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微合双眼,闭目沉思,良久之后才复睁开眼来看燕翕:“可我知道事已至此,我无回天之力。你也是聪明人,应该听得出来,成娇是有心开解你。她还小,心思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深,她想劝你是她的一番好意,你也用不着拿话把她噎回去。” 燕翕啧了一声:“你还真是护短护的厉害,不过——”他拖了拖音,“你的这个表妹,也是个有趣的人。” 崔旻下意识的就蹙了眉。 他不喜欢听人对薛成娇品头论足,甚至会有些厌恶感。 一抬眼扫过去,嘴唇动了动。 燕翕看他神色,就先摆了手:“我呢,从上次太白楼小聚之后,打听了一件事,觉得你们崔家人,都很有趣。” 崔旻眸色暗了暗,等着他的后话不开口。 燕翕又近前了几步:“听说你弟弟,也喜欢她啊?” 听说? 崔旻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的就握成了拳。 燕翕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思绪飞快的转动,灵光闪现的当口,他想起了高子璋来,于是更恨的牙根痒痒。 高子璋是个口无遮拦的,他觉得跟燕翕亲近,就什么话都能告诉,全然不考虑这对成娇的名声好还是不好。 燕翕看他这幅模样,就耸了耸肩:“我本来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只不过是看你们亲兄弟闹的这样生分,才觉得有古怪,后来顺嘴问了子璋一句,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个一码子事。听说当初她刚住到高家的时候,纪家那位姑娘,也试探过她,”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摸了摸下巴,“不过也是,清和县主生的貌美,秉性又柔和恭谦,讨人喜欢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呢?”崔旻翻了翻眼皮,扫过去一眼,冷冷的问道。 燕翕后退了两步:“怎么?怕我跟你抢啊?” “你到底是来找我散心,还是来拿我做消遣的?”崔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燕翕听罢后,放声笑了。 崔旻让他的笑声弄的有些懵。 燕翕今天有些古怪,至少和往日不大一样。 崔旻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嘶了一声,锁着眉头问他:“燕褚的婚事,你不会真的想打别的主意吧?” 321:狠心 其实对燕褚的婚事,燕翕一开始的时候,是真的动过心思的。 太子秉性纯良,又跟他是一起长大的。 刚从母亲那里知道陛下有赐婚之意时,他想过去求太子,叫太子求娶燕褚。 只是他毕竟不是莽撞的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太子是什么人? 将来是要在太极殿升座的天下主。 燕褚从小就让宠坏了,她能做皇后吗? 皇后二字,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枷锁。 此时崔旻问他,是不是真的还有旁的心思,他扬唇笑了声:“没有,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崔旻见他多有无奈之色,左手微抬了抬,在他肩头拍了拍:“其实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坏。” 燕翕抿唇不语,只是侧目看向他。 崔旻吸了口气:“谢鹿鸣的确是个君子,就算他是不得已才娶了郡主,也会善待郡主。况且你要知道,陛下这样极力拉拢谢家,把郡主许给谢氏,对你们家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燕翕稍稍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父亲怕陛下猜忌,每每闲散度日,如今陛下要给谢氏指婚,拉谢氏入朝,选的却是燕褚,换言之,陛下对他们家,是彻底放了心的。 崔旻观他神色较之前稍稍舒展了一些,便又开口道:“你提及我姐姐的婚事,其实我没有什么好怨怪的。仔细想一想,我们这样的人家,婚姻之事,从来都是无利不往的。只是从前还小,也不愿意去想。到如今事情发生了,心中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燕翕抬眼看他,喉头滚了滚,终究后话没有再说下去。 崔旻还是比他想的透彻,看得开,只是不知道,将来谈家如果真的出了事,连累到崔琼身上去,他还能不能这样坦然处之。 再说崔润那边。 一大早出了府往高家去,也巧了今晨起来时,郑氏身体抱恙,高孝礼往部里传了话过去,也就没往衙门里去。 门外的小厮进来里头回话时,他反倒想愣了愣。 旋即想起那日交代给崔旻的话,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来。 随后交代了丫头几句,便出了此间,往前头迎人去了。 他是到了附门口去迎崔润的。 彼时崔润负手而立,背对着兵部尚书府的大门,立于台阶之上,身形挺拔。 高孝礼不急不缓的走了两步,至他身侧:“底下的小厮不懂事,叫姐夫白等这么久。” 崔润这才回过头来,摇了摇头:“不妨事。” 于是高孝礼稍稍错开半步,以一个请的手势,迎了崔润进府去。 进了府门没走多远,崔润就沉了沉声:“你让旻哥儿带话给我,还是话里有话的吧?” 高孝礼的脚步略顿了下:“看来姐夫今天来,是想摊开了说的?” “不然呢?”崔润干脆站住了脚,不再往前走,直直的看着他,“都是一家人,咱们之间说话,还要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吗?” 高孝礼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是赞同,咂舌两声,一边儿点了点头:“姐夫说的也有道理。既然是这样——” 他刻意的拖长了音,也没回头,只是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跟着进来的小子们有眼色啊,见主子打发人了,便忙告了礼退远了去。 等跟着的人尽数退开了,高孝礼才续上了前面的话:“姐夫入京,除了为琼姐儿大婚以外,还想做些什么?路上停留的几日,又走动了什么样的人?” “你这是盘问我了?”崔润似乎是觉得好笑,就呵呵的笑了两声,“我也为官多年了,当年也是进士及第出身的人,有些许同年旧友在各地为官,不足为奇吧?” “是。”高孝礼咬了咬牙,“可姐夫想过没有,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又会是怎么样的呢?你究竟是走访旧友,还是广结党羽,这——可由不得你说吧?” 崔润眼神暗了暗:“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也知道,此次进京走动,是个很冒险的举动。但是霖川,你身在朝堂之中,又是陛下新宠,应该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了吧?” 果然,高校里不再说话了。 崔润见如此,冷哼了一声:“我这个时候还不动,难道要等陛下的局全部定了之后,再妄图改动吗?这是痴人说梦!” 他一边说着,一边深吸了口气:“我知道,崔家不比袁家,也不比你们高家。但是事在人为,我总不可能在应天府中干等着大厦倾颓的那一日吧。” “为什么非要琼姐儿嫁谈昶年?” 这句话,高孝礼很早之前就想问了。 早在他第一次见刘光同细谈之后,他就很想问问崔润。 其实答案他心里是有数的,只是想听崔润亲口说。 崔润呼吸一窒,沉默了许久。 而他的沉默,更让高孝礼的一颗心,径直的沉了下去:“你们果然是舍弃了琼姐儿的。” “不单是琼姐儿!”崔润咬重了话音,抬眼看向他,“老太太要把慧真说给昱哥儿,这事你知道吗?” 这件事情,高孝礼在崔旻的口中是已经得知了的。 彼时他也气过恼过,联想一下崔琼的婚事,就能知道,老太太一早把这事儿在心里敲定,绝对是有别的想头的。 只是崔昱毕竟是男儿家,娶妻娶贤,袁慧真当的一个贤字,又与他门当户对,亲上做亲,他心里的那团火也没憋着多久。 此时崔润再度提起,高孝礼反倒平静了很多。 他向着崔润看过去:“这件事情我知道,我也知道老太太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说着,抿了抿唇,“只是你们也太狠心了些,竟把孩子们的婚事,当做筹码和交易,全然不顾念孩子们自己的心。” 崔润冲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会拿子璋的婚事当筹码,子羡的也一样。不要说是你,就是你们家老爷子,也不可能点这个头。但是霖川,这是你们腰杆子硬,不需要做这些。崔家看似风光,内里究竟如何,不过自己体会罢了。” 是,这一点,高孝礼倒真的是无法反驳。 崔家里子如何,外人又如何得知。 崔溥投靠着云南甄氏,即便是分了宗,将来出事,谁又能保证崔家一定不受牵累呢? 他如此想着,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春梦关情说还有一更我们晚上见qq么么哒 322:提前两年 因见高孝礼许久不说话,还是崔润叹了生气,又迈开腿向前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说道:“说句实话,崔家骨子里是已经坏了的,我也不怕你知道。” 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崔溥闹了这么多年的分宗,但是你应该知道,宗不能分,分了,这个家就彻底散了。他今次办事越发糊涂起来,连成娇都” 听见他又提起了薛成娇的事情,高孝礼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 崔润见他皱眉,自然知道此时他心中多有不快,便忙续上了前头的话:“旻哥儿特意跑回家一趟,劝老太太答应分宗。如今宗是分了,可将来如何,谁又说得准?崔家看似风光,可是四个房头人心不齐,如何能支应门户?旻哥儿身为宗子,奉旨入京为官,而昱哥儿又不成器——”他不由的摇头叹息,“我不奔走,又能怎么办?” 直到此时,高孝礼才是真正的说不出话来。 崔润的处境,从来没人设身处地的考虑过。 谢氏一族,是陛下极力想要拉拢的。 袁氏举足轻重,高氏又有他这位新任的兵部尚书在。 可唯独是崔家,全靠着崔润一人支应而已,说句不好听的,崔溥虽然圆滑会来事儿,可这些年来,他也没干什么好事儿,还净扯后腿了。 高孝礼一时无言,只能伸手在崔润的肩膀上拍了两把,与他一道入了府中,关于此事,再绝口不提。 时间大约又过了两日。 这一日一大早,中书省派出一道旨意来。 旨意上言明薛万贺贪赃枉法,有负皇恩,今将薛万贺押解入京,终生圈禁,其家产也一概查抄,唯独家眷不累。 薛成娇得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到了近黄昏时候。 彼时崔旻从衙门里下职回来,就先去寻了她。 其实崔润在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找过她了,左不过是安抚一番罢了。 对薛万贺的事情,薛成娇的心里压根就没有多大的波动。 他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了任何事,都和她没关系。 崔旻步入她的小院子时,她正坐在贵妃榻上,手里抱着个剔红锦盒,盒子里摆了好些圆滚滚的窝丝糖。 崔旻提步入内,也不说话,就径直的看她发呆,盒子里的糖却是越来越少。 “你这是拿糖当饭吃了?” 突然传入耳中的声音,让一直出神的人难免有些受到惊吓。 薛成娇混是一个激灵,扭头向崔旻那里看过去:“表哥下职了?” 崔旻嗯了一声,朝她那里走过去几步:“你二叔的事情,都听说了吗?” 薛成娇点点头:“姨父也劝过我了。” 崔旻拉开她对面的高脚圆凳坐下去,盯着她看了会儿:“我不是来劝你的。” 薛成娇啊了一声。 不是劝她的?那是干嘛的? 于是她将满含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崔旻。 崔旻叹了口气:“陛下今天问责谈家了。” “啊?”薛成娇惊愕不已。 问责谈家? 那为什么毫无动静呢? 薛万贺的事情,闹的风生水起的,怎么反倒谈家被问责,却无人问津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不多时嘶了一声,向着崔旻问道:“所以这个时候下旨将二叔押解入境,其实是为了分散注意力的吗?” 崔旻唇角略微扬了扬:“应该有这个意思的,”他说着,稍稍顿了顿,“他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严重到要终生圈禁的地步。” 薛成娇抿唇:“之所以有这样的下场,只是为了制造一个假象,让所有人的议论声都放在了陛下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上,从而忽略了今日对谈家的问责,是吗?” 崔旻颔首:“他不过是贪了些银子罢了,当日给他的官职,也是看在姨父的面子上恩赏的,他既然不本分,一概封赏尽数褫夺就是了,何必要下这样的手?不过——” 他话音未落,拖了拖音。 “不过什么?”薛成娇抱紧了手中的食盒,立时就追问了上去。 “不过陛下要薛家不能翻身,对薛万贺下手自然是会重一些了。” 薛成娇沉默下去。 她毕竟还是姓薛的姑娘,还是出自保定府薛家的人。 崔旻的意思,她明白。 如今父亲不在了,族中虽还有长辈,可嫡亲的一支,也就只剩下二叔了。 薛家将来能不能光耀门楣,还是要看二叔和薛炳的。 陛下有心把薛家从朝堂上剔除出去,自然不会给二叔翻身的机会,就不要说薛炳了。 薛成娇心下一沉。 不知道父亲如果健在的话,陛下对薛家的处置,是否会有不同呢? 四方的小院子里,安静的可怕。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谁也没有先开口。 良久后,还是薛成娇先扬眉问道:“今日问责谈家,是为了严公的事吗?” 崔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她,而后又说道:“大理寺摆了证据出来,矛头直指谈家。陛下在朝堂上虽然表现的一时不信,可还是在言辞之中问了责,这一回谈家要提心吊胆的过好一阵子了。”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 崔琼才刚刚成婚,就发生了这种事。 如果按照崔旻从前的说法,对谈家问责,只是一切的开端。 接下来,陛下会用所谓的顺藤摸瓜的方法,把真正的“元凶”——甄家,给揪出来。 而大理寺里此时站出来指认谈家的官员,只怕也难逃一劫。 她心念微动,大理寺这三个字,在她心头滚了又滚。 很熟悉,总觉得有什么是她遗漏了的。 突然,她脑中灵光闪过。 大理寺啊! 谈昶旭前世从七品县令调任做了五品寺丞,任的不就是大理寺的职吗? 三司之中,为什么偏偏就是大理寺站出来指认的谈家呢? 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表哥,那按照这样的发展,等到甄家被揪出来,陛下是不是该给谈家一个补偿呢?” 她突然问这个,崔旻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只是歪着头认真的思考了会儿,才犹豫着点了点头:“应该会吧。谈家到底身份还是不同的,谈贵妃近来还被议立后,大理寺冤枉了谈家人,虽然说是给陛下查案,但是公道还是得还给谈家的。” 那就是了!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了! 只是,竟然会提前了两年。 这样的认知,实在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323:雪中送炭难(4000字大章) 谈家在这次的事情上受了委屈,而且照着这个发展态势来看,陛下今日的问责,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里,打压、罪责,一样也少不了。 而等到事情水落石出的那一日,一个补偿,势必少不了谈家的。 大理寺牵扯进来,届时少不得一批官员又要倒霉。 崔旻的云南道监察御史是怎么来的? 还不是陛下一手算计出来的吗? 这样的算计,只怕在谈昶旭身上再来一次了。 至于为什么是谈昶旭――直到今日,薛成娇都无从得知。 也许是因为谈昶年终究是宗子,将来不怕没有出人头地的地方。 而且想想前世,谈昶旭被弹劾,陛下降罪发落,谈家人使了多大的劲儿把他捞出来。 这事儿要是放在谈昶年身上,只怕就没这样轻易了。 身为谈家的宗子,他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整个谈家,就如同崔旻一般。 念及此,薛成娇深吸了一口气,不由的感叹,这位陛下好手段。 她歪头想了会儿,才抬眼看向崔旻,柔声问道:“不是说之前舅舅上了折子请陛下立后吗?那今日陛下问责谈家,这件事又怎么说呢?” 崔旻摇了摇头:“本来陛下对这事儿态度暧昧不明,朝臣有上折子附和的,自然也有反对的声音。”他说着顿了顿,想起来成贵妃的事儿,便又续道,“成贵妃晋位,又搬到了景肃殿去,太后又一向喜欢她,如今好些人把注压在她身上。” 薛成娇有些听出门道来。 这就是陛下想要的。 谈贵妃一宫独大太久了,久到朝臣也许都以为,陛下要另立新后,非她莫属。 这时候抬举了成贵妃,实际上也是给众人提个醒儿,顺道拖着立后这件事不予理会。 薛成娇越来越觉得看透的更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谈家的责难就不会太多,不然到最后收不了场,难堪的可就是陛下了。 “那我上次在津县的事情,是不是也快告一段落了?” 她此话一出,崔旻明显的眼中一亮。 “你越来越聪明了。”这是发自内心的赞许。 时间过去的并不久,在津县时,他还要教导她,和刘光同来往,也要保持距离,掌握好了分寸,别轻易留下把柄。 再到前阵子她被谈贵妃召入宫去,带了东西出来。 那时候他是有些许气急的。 气的是她这样没算计,又怕她被陛下怪罪,惹来一身的祸端。 但是今天,他不过多说了几句话,她就能猜的到,津县的事情快要结束有定案了。 想着,他又点了点头:“终究还是要从这上头定甄家的罪的,所以先开罪你二叔,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保定府薛家身上时,陛下其实已经在谋划着如何算计甄家了。” 薛成娇连连点头,又哦了两声,想起薛万贺来,又不由的失笑:“当日婶子到应天府来,费尽心思的要从我手里划银子走,没想到到了今日,落到了人财两空的地步了。” “所以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崔旻眼中稍稍暗了暗,“当初如果不是他们欺负上门来,今日也未必落败的这样快。” 这是实话。 诚然,陛下自己也会寻薛万贺的错处,只是终究还要时日。 如果不是他们欺负到薛成娇的头上来,崔旻也不会费这个心力去抓薛万贺的把柄。 如今姨父虽然不在了,两家人毕竟还是亲家呢,没必要闹的这样僵。 将来要是给薛家人知道了,虽说是不怕他们家会如何,可到底脸上也不好看,平白的伤了情分。 薛成娇听罢,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只是暖暖的,还带着些许酸涩。 薛万贺何时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了? 不过是贪图她手里的银子,又以为她孤身一人好欺负罢了。 心绪转动的十分快。 薛成娇眼珠子也转了好几转,软着声儿咕哝着叫了一声表哥。 崔旻扭脸儿看过去:“怎么了?” 薛成娇抿唇半天,话在嘴边滚了几滚,却又都收了回去。 崔旻看着,咦了一声:“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薛成娇还是犹豫了半天,咬了咬牙才说出口来:“我想给婶子送些银子。” 崔旻眉头立时紧缩:“理由。” 薛成娇有些错愕,就啊了一声。 她想过崔旻可能会生气,也可能会不理解。 其实这句话,就算是告诉姨妈,姨妈应该都会勃然大怒。 冯氏心不坏,只是待她混分了些,只想着欺负,从没拿她当一个晚辈来看待。 崔旻费了心力,就是为了给她报这个仇的。 现在这口气出了,她一扭脸还要给冯氏送钱,怎么会不生气呢? 只是崔旻的反应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 他只是那样平静的跟她要一个理由而已。 “嗯?”崔旻见她许久不开口,就稍稍沉了沉音调。 薛成娇这才回过神来。 原本抱在手里的小食盒,往身上的红木小案上放下去,盯着盒子里只剩下的几个窝丝糖看了几眼,跟着才挪开了目光。 “薛家完了。”她平声回了这么一句。 说完了,才抬眼去看崔旻:“不管二叔和婶子是怎么对我的,我还是薛家的姑娘。陛下下了旨意,把二叔的家产一概抄没了,婶子和炳堂兄以后要怎么过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婶子也是没有吃过苦的人,更不要说堂兄了。这时候送些银子给她们,是我做晚辈的一番心意。俗话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从前母亲也常如此教导我,到底还是一家人,我不能忘了做晚辈的孝道的。” 崔旻的胸口涌出一股名叫疼惜的情绪来。 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个姑娘的高看。 她是不同的,她也是善良的。 冯氏和薛万贺何时把她当做一家人来看待了呢? 可是到了今天这个境地,薛万贺身败名裂,无人敢去接近。 听说就连冯家,都已经不肯再帮衬冯氏这个嫡出的女儿。 可是她却愿意在这个时候去雪中送炭。 他一边想着,一边已经伸出了手来。 那双手,原本是平着送出去,朝着薛成娇肩头去的。 可是送了一半,又改了方向,一只手摸到了她头上去。 开口时语气是无限的轻柔:“傻丫头,也就只有你还想着她们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了。” 薛成娇也不躲开。 崔旻眼底的爱慕和怜惜,她第一次这样清晰的看清楚。 从前他会隐藏起来,她努力的捕捉过,可是都是无果。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毫不掩藏的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薛成娇端的万分乖巧,站在那里,略抬眼向着崔旻看过去:“表哥觉得这样好吗?” 崔旻放在她头顶的手僵了一下,随后才换了一副笑脸:“你是指什么?” 薛成娇顿了顿:“陛下那里――” 她拖了拖音:“旨意是陛下下的,家产抄没也是陛下说的,我如今要给婶子送银子去,是不是会触了陛下的劲儿?” 崔旻之前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她说完了,才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崔旻的眸色更柔和些,神情也更软了些:“陛下要的,只是薛家一蹶不振,并不是针对你二叔。你今次给他们送银子,陛下非但不会怪你,反倒会觉得,你是个至仁至孝的姑娘。” 他们这边温情未,深宫之中,福宁之内,却又是另外一番的景象。 王芳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头,头低垂下去未抬起。 皇帝在大紫檀木的宝座上端坐着,一只手托着腮:“王芳,你在内宫服侍这么多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己心里没数吗?” 王芳这时候才抬起头来,朝着宝座上的那抹明黄看过去:“陛下其实从一开始,就在分着今日,奴才即便心中有数,也难逃今日的下场啊。” 皇帝嗤笑了一声:“急着跳出来揭发孟朝的,是你。主动联系了云南的,是你。在宫内安排眼线,盯着各宫各院一举一动的,还是你――”皇帝的声音越发的沉下去,还投着些许的冷意,“你的意思是,朕算计你?朕把你害到了今日的地步?” 王芳心中一凛。 他在宫里也这么多年了,陛下是什么样的心性,什么样的手段,他还是清楚的。 陛下说的不错。 这些年,他得意忘形的过了头了。 陛下的这些话,全是一针见血的,一字一句的全都戳中了他的心。 这这事儿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没人逼他,也没人威胁他。 人总是这样的。 站的太高了,就总会不自觉去想要得到的更多,掌控的更多。 尤其是在刘光同离开京城之后。 如今他走到这一步――登高跌重,其素的话被他记起来。 是啊,他有今天的风光,全是陛下的赏赐。 现在,是陛下要收回这一切的时候了。 只是终归是不甘心的―― 王芳拖了拖音:“陛下,奴才的命,您什么时候收走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无奈的笑着,“奴才追名逐利是不假,可是服侍您,也是一天不敢不尽心的。从一开始,您看刘光同和看奴才,就是不一样的啊。” 宝座上的皇帝,略微僵了一下,许久之后,才冷笑着开口:“你揭发孟朝,是背弃旧主。这样的人,朕不可能放心的用你,只是――” 皇帝长叹了一声:“只是你如果没有做联系云南的事情,朕不会对你这这样的狠手。”他又顿了顿,“朕的身边,只有你和光同。朕虽然信其素,可他毕竟不是跟着朕长大的。唯有你和光同――可是你太让朕失望了。” 王芳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陛下既然说起刘光同,能否容奴才问一句。奴才有今日,是自作孽,那刘光同呢?他在应天府中,颇有奴才师傅当年的势头,这一点,陛下不是不知道的吧?” 他本以为皇帝会变脸的。 这是挑拨,裸的挑拨。 可是皇帝面色却仍旧如常,丝毫没有王芳想象之中应该有的变动。 王芳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果然皇帝一边摇头,一边叹了两声:“你不用这样挑拨,该信谁,不该信谁,朕心里有数。光同始终都记得,他是谁的奴才。那朕且来问问你,你还记得吗?” 王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其素果然是懂皇帝心思的,估计这样的心思,刘光同也是明白的。 只有他不明白,也没看透而已。 今天的境地,是他咎由自取的。 王芳深深地弯下腰,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两个头。 皇帝摇着头,手指在面前的书案上敲了两下:“你问朕,何时取你性命,自己来猜猜?” 王芳弓着身子,没有抬起头来:“如今应该是软禁监视起来的,以免惊动了云南,哪怕是惊动了白启桓,也不稳妥。陛下的这一局棋,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又怎么会一着出错,叫奴才弄的满盘皆输呢?” 皇帝脸上神色舒缓了许多:“你心里都知道,那就退出去吧。你的去处,其素会安排的。” 王芳这时才直起身来,随后又重重的叩首下去:“这是奴才最后一次给您磕头了,陛下今后要保重龙体,奴才这里――谢罪了。” 皇帝没再说话,只是沉沉的嗯了一声,示意他退出去,便后话不提了。 再说薛成娇的县主府中,她与崔旻一番交谈后,就亲自送了崔旻出小院去。 可是她自己才回到院子中,还没在贵妃榻上坐下去,崔昱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了。 “看样子你进京数月,和大哥哥的感情很是不错。” 也许是他说话时语气中嘲讽的意味太过于明显,薛成娇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下的同时,就锁了眉头了。 她扭脸儿直起身,往小院子的门口看过去:“这是什么话?咱们是表兄妹,我几时与表哥感情不好了吗?” 崔昱摇着头,信步入内而来:“那么我呢?自从你离开崔家那天,一直到现在,你对我又是怎么说?我问过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大哥哥――成娇,今日你又怎么说?” 324:薛家完了 薛成娇神色微变,想起那日崔昱曾经问过她的话来。 彼时她带着气,也有些怨。 眼下回过头来想想看,其实有什么好气好怨的呢? 崔昱并没有做错什么,当然了,她更没有。 薛成娇定了定心神,抬眼看他:“我喜欢谁,不喜欢谁,这都是跟表哥你没有关系的事情。从前如何,毕竟是从前了。表哥这次进京,还惦记着给我带些应天府的窝丝糖,是表哥惦记我,诚心实意的待我好,”她一边说着,一边扬了唇,唇边是梨涡浅浅,“来日若到表哥大婚时,我一定送一份大礼给表哥。” 崔昱觉得自己呼吸一窒。 谁说成娇不懂他心意的? 又是谁说她不会拒绝人的? 她不想伤了兄妹间的情分,只能拿这样的话来回绝他,也告诉他,他们二人之间绝无可能。 只是他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我想知道为什么。”崔昱按了按太阳穴,眉心微蹙,“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甘心。就算你主意已定,我还是想知道,我究竟输在了哪里。是因为我不如大哥哥上进?还是因为大哥哥在京城领了差事?” 他一边说,又一边自嘲似的摇头:“不会,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成娇,究竟是因为什么呢?你匆匆离开崔家,又跟舅舅前后脚的到京城来,甚至是你离开应天府前,几次回到家里,待我的态度——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成娇的笑,立时就凝结了。 为了什么? 为了崔府众人心怀鬼胎,对她一次又一次的算计。 即便是有姨妈一直护着,她不还是把身体都拖垮了吗? 更为了老太太目光长远,把儿孙的婚事早就算计在了心头。 当初高子璋劝过她,请封之事,对她百利而无一害。 后来她想过,也能够体谅老太太。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她是没有吃什么亏的。 可她心惊的,是这种筹谋。 如果连孩子们的终身大事,都仅仅只是家族安稳的铺路石,这实在太让人难以接受。 彼时她已然隐隐的感觉到,老太太是想要拉稳袁家的。 起初对原因不那么明朗,直到入京后,一直到眼下,她才彻底的想明白。 可是越想明白,就越觉得自己当日走的是对的。 她不能再给崔昱任何的希望,只能把他当成兄长来对待。 老太太这一生,最大的算计,就是崔琼和崔昱的婚事了,她怎么会容许有人从中作梗,破坏了她的计划呢? “成娇”崔昱见她冥思许久不言声,心中便有些许的着急,张了嘴叫了一声。 “表哥你以后都会知道的。”薛成娇回过神来,打断了他的话,吸了吸鼻头,“何必现在非要追问我呢?有很多事情,我解释不清楚,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解释起。” 她的话说的模棱两可,却让崔昱的心,更往下沉了些。 “你知道些什么?” 这是崔昱立刻就意识到的。 她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态度。 他能感觉得到,她明明知道一些事,可是她就是不说。 也许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说不清,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可越是这样,崔昱越是安定不下来,心一直都悬着,总觉得她知道的事情,一定是和他有关的。 薛成娇果然还是摇了摇头:“表哥别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说。” 她的脸上已然有了难色。 崔昱本来还想继续问下去,可是盯着她小脸儿看了半天,咬了咬牙,把所有的话都收了回去。 二人相对而立,沉默了许久。 到底还是崔昱先开了口:“成娇,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问你这些了。你说的很清楚,我也听的很明白,只希望你口中所说的‘以后’,来的不会太晚。” 他说完,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薛成娇望着他的背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那个以后,或许是你并不想见的。 娶袁慧真,也许更不会是你心甘情愿的。 这其中掺杂着怎么样的纠葛,你终究是会知道的。 会心寒,会不甘,甚至会怨恨。 薛成娇不由的摇头。 崔家四位老太太,她接触的多的,只有章氏和钱氏。 如今想来,章老夫人的心,实在是够狠啊。 邢妈妈从她这院子里的小厨房绕出来,手里端着一只蕉叶纹的粉彩小碗,缓步朝着薛成娇的方向而来。 她走近时,把小碗往薛成娇那里递了递:“才熬出来的,姑娘多少吃一点。” 薛成娇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摇了摇头:“吃不下。” 邢妈妈微蹙眉心:“姑娘一早上抱着这盒子糖,可什么都没吃,这样可不行。” “妈妈,我真的什么也吃不下,”薛成娇拍了拍旁边的圆凳,示意邢妈妈坐,而后才继续道,“我觉得自己到现在,才真的变成了彻底的孤女了。” 邢妈妈将要出口的话,被她这一句话,全噎在了喉头。 薛成娇苦笑了一声:“我也知道,妈妈势必要劝我想开些。实际上,二叔获罪,我一点也不替他难过可惜。如果他和父亲从前真的是兄友弟恭,他对母亲又真的敬爱有加,出了今天这样的事,即便说我自不量力,我也是一定要想办法替他求情的。” 她一番话说完后,长叹了一声:“他有今日,是自作自受,还白糟蹋了我父亲的名声。可是妈妈——” 薛成娇尾音拖的很长,那声音之中还隐有哽咽。 邢妈妈爱怜的伸出手,搁在了她头顶上:“我知道,姑娘是觉得,薛家这一次受到牵连,今后姑娘就彻底没了依仗了。” 薛成娇颔首:“虽然自从父亲母亲过世后,我也没打算过要指望薛家和二叔,可外人看来,我毕竟还是薛家的女儿。其实将来就算要出嫁,正经的也该从薛家出门,由族中的长辈来送我。可是现如今,薛家完了,妈妈,薛家完了。” 这四个字,她重复了两次。 邢妈妈知道她心中所想,一时语塞。 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情,圣心所至,谁也无力回天啊。 325:一同问罪 第二日的早朝上,刑部尚书李逸一道折子呈上去,将崔溥伙同应天府礼部尚书孟夔,借县主入京之机,暗下毒手的事情参了出来。 朝臣自然是惊愕不已。 大部分的人,还是知道这位清和县主跟崔家的渊源的。 他们所惊讶的,一来是这位县主本来就是崔家长房的表姑娘,崔溥和她虽然隔着房头,但好歹也应她一声叔叔,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 二来这位县主是薛公的遗女,更不要说她的外祖父还是高修晏。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让崔溥下这样的手? 而且崔溥又是怎么跟孟夔勾结在一起的呢? 众臣一时面面相觑,无人敢应这个话。 皇帝把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轻叩了叩扶手,咳了一声:“这件事情,一早还是崔卿呈送折子,参的孟夔。朕知道后,也不欲张扬,只吩咐了刘内臣和刑部去查,如今是有了实证,李卿才当殿上的这道折子。” 至此,众臣才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万云阳的位次,在左列第二位,一直到皇帝话音落下,他才站出列来,在殿下端了一礼。 宝座上的皇帝眉心微扬,示意他有话就回。 万云阳手中的玉板举了举:“臣以为此事性质实在恶劣,陛下若不将此二人严惩,只怕来日众人皆无视法度。县主是陛下亲封的,崔溥本身又与县主家中是姻亲,可是却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可见此人心狠手辣,绝不是个可容可恕的人。而孟夔身为应天府礼部尚书,官职不可谓不高,却借着职上便利,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也足可见其品性如何了。” 皇帝没说什么,只是沉了沉声,嗯了一嗓子。 李逸还站在殿下,见此便跟着附和了几句。 皇帝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许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众臣又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皇帝却开了金口:“高卿啊——” 他拖了音调喊了一声。 高孝礼微蹙了眉,垂着头站出列来:“臣在。” 皇帝摸了摸鼻尖:“清和是你的外甥女,崔溥又是你姐夫的亲弟弟,这个事儿,你怎么看?” 高孝礼垂在身边的手攥成了拳。 即便是他早就知道此事,而今太极殿问朝,再度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来说,他还是几乎要压不住心中的愤怒。 良久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拱手对上而礼:“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臣以为万大人所言很是有理。就算县主不是臣的外甥女,听闻这样的事情,臣也觉得心寒愤怒。县主如今尚且年幼,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做长辈的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高孝礼是知道皇帝的用意的。 应天府中发生过什么,或者说,崔溥、甚至是崔家四房曾经对薛成娇做过什么,只有他心里明镜儿似的。 于是他稍稍顿了顿声,就继续道:“县主从前还住在崔府之时,就曾遭人下过一次药,事后也查证过,确实是四房干的。后来为了不伤和气,也为了保全颜面,只说是县主误食藜芦造成的而已。其实从那个时候,崔溥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了。” 皇帝听见大殿之中有不少倒吸凉气的声音。 果然,殿下户部左侍郎迈出列来:“陛下,此事简直是骇人听闻。清和县主是薛公之后,养在崔家,崔家本该看她千万般的高,更该千万般的优待,怎么能有这样龌龊的心思,竟然要害县主性命,这简直是可恨可恶至极!” 那一头一个四十来岁的文官也跟着站了出来:“陛下,崔溥心思歹毒,这样的人如何能在朝为官?又如何配活在人世?臣听闻,清和县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尚且是个孩子。县主父母双亡,薛公又是大义为国捐躯,这样的孩子,养在家中,他心中丝毫没有做长辈该有的疼爱与怜惜,反倒三番五次下毒手要谋害县主性命!” 皇帝听着,仍旧是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末了,他朝着万云阳使了个眼色过去。 万云阳立时就会意了,口中叫了一声陛下,才又说道:“臣心中有一个疑惑。” 皇帝嗯了一声:“你说。” “县主每日养在深闺,束于高阁,而从情理上来说,崔溥和县主之间,更不可能有什么仇恨矛盾,何至于三番五次要暗施毒手呢?” 万云阳此话一出,众臣全都安静了下去。 是啊,崔溥图什么呢? 他难道就不怕事情暴露,高修晏不肯与他善罢甘休吗? 更何况,高孝礼彼时还身在应天府中。 崔溥为什么这样胆大,几次对清和县主下手? 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能够对他有什么威胁? 或者说,县主的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皇帝的手指叩在扶手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声音起了五次,又戛然而止。 李逸上前了一步,拱手礼了礼:“臣以为,此时尚且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如今是铁证如山,臣还请陛下早做决断,崔溥和孟夔二人要如何定罪?如何论处?之后再派人去查去审问,他们为什么勾结起来毒害县主,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皇帝的手指没有再动,沉沉的嗯了一声:“万卿,你着人拟旨吧——”声音拖了拖,似乎是在思考如何给这二人定罪,不多时,他又开口接上前话,“孟夔就地免职,押解回京,崔溥身上的一切封赏和职务暂且不动,家眷禁在府中,不许离开应天府半步,把他跟孟夔一起带回来,这件事,朕要亲自审问!” 皇帝的话,掷地有声。 高孝礼听着,其实心里清楚。 说是要亲自审问,实际上是为了之后揪出甄家做的铺垫,而且在众人眼中,这就是陛下对此事的看重。 而陛下为什么会看重这件事?无非还是念及旧情旧恩,对他姐夫高看几眼而已。 高孝礼抿唇不语,只是深吸了几口气。 旁边也不知是谁,站出来两步:“陛下,崔溥是崔家四房的人,难道说,他在家中动这样的手脚,崔家其他人就一概不知吗?况且高大人刚刚说了,崔溥第一次给县主下药,是被查出来了的,只是崔家人碍于颜面,压下不提罢了。如今事发,难道崔家人不该一同问罪吗?” 326:老毛病 说这个话,就实在是没眼色的很了。 高孝礼已然蹙了眉扭脸去看,但见那里站的是刑部侍郎许维渊。 他细细的想了下,许维渊这个人确实可以算得上是个愣头青。 三十出头的年纪,爬到了刑部侍郎这个位置,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但问题就是,这个人不懂变通,他心里时时刻刻守着一本死规矩。 就好比眼下的这个情况吧——陛下要把崔溥问罪,朝堂上没有一个人提起崔家的事儿,偏偏他跳出来,说要连坐。 高孝礼不由的想,这个人,到底是怎么爬上来的呢? 站在皇帝身边的其素也愣了愣,他明显感觉到陛下周身的气息都变了。 许维渊这话接的太不应该了。 陛下难道不知道崔家有维护包庇的嫌疑吗? 可是陛下明发旨意,只拿崔溥和孟夔问罪,摆明了是不想再追究崔家的责任了。 偏生许维渊听不出来似的,非要掺和进来,插一句嘴。 皇帝眼中不悦一闪而过,向殿下去看许维渊:“那若要依许卿的意思,岂不是该把崔氏一族都下罪了?” 这话说的太硬了。 就算许维渊思维简单些,也听出来皇帝不高兴了。 他一时愕然,拱手礼了礼:“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皇帝冷笑了一声,“这是朝堂议政,爱卿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许维渊抿唇半天,这时才隐隐的感觉到,自己也许说了不该说的话。 “嗯?”皇帝见他许久不语,就沉了声催了一句,“许卿?” 许维渊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崔家做主的自然还是他们长房,臣听闻昌肃侯就在京城中” 他不说这话倒也还好,提了崔润,连高孝礼都气不打一处来了。 你道这许维渊口中所指昌肃侯是何许人也? 当年崔家老祖宗得封昌肃公,只是这个国公爵,不是世袭罔替的。 所以到了崔家老祖宗过世后,崔润作为家中的嫡长子,按降爵承袭的爵位,就成了如今的昌肃侯。 许维渊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叫陛下拿住崔润来问话的。 高孝礼本就还立于殿下,尚未退回班次中,此时听他这样说,立时冷了脸:“许大人的意思,是该将侯爷缉拿?” 许维渊知道崔润时高孝礼的姐夫,也不惧他,扭脸看向他:“昌肃侯既然是一家之主,家中有这样的事情,他本该早早地上禀,哪里有隐瞒包庇的道理?” “你!”高孝礼叫他气的倒噎住,转而对上皇帝礼了礼,“臣听闻,早前在应天府时,崔家四房是已经分宗单过的,如今崔溥算是自立门户的人。他身上有了罪责,如何好牵累昌肃侯呢?还请陛下明鉴。” 其实皇帝眼下对崔家的态度是不明朗的,对崔润更是态度不明了。 崔润进京也有一段日子了,照理说他身上有爵位,既然进了京,又是为了儿女大喜的事情来的,怎么也该召见入宫回话才是。 可是到目前为止,皇帝都丝毫没有要传召的意思。 但是要说皇帝打算舍弃崔氏,那刚才下旨拿崔溥时,又怎么不把崔润捎带上呢? 所以高孝礼其实是拿不准皇帝的心思的。 许维渊的话,皇帝可能听一听就过去了,但是也很可能顺水推舟,趁势拿住崔润。 上次在府里和崔润的一番交谈,至今还犹在耳畔。 他对崔润的这种行为和做法,实在无法苟同。 可是设身处地的替他想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 不要说崔家根基浅了,假如眼下他们家老爷子还在世,情况也会好很多。 自己这些年在外当官打拼,为什么得陛下高看? 一则跟他出身脱不了干系,二来他父亲还坐镇保定府中,人脉也好、名望也好,只要他父亲还在一日,高家就一日还在陛下眼里。 许维渊攀咬崔润,他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皇帝的手指微动,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沉闷的低吟,似乎是很为难,又仿佛是在认真思考。 高孝礼略抬头,脚下微动,分明是还想上前两步回话。 可是他眼风扫过时,却发现其素几不可见的朝他摇了摇头。 高孝礼心下一惊,其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到底没有那么莽撞。 其素是皇帝贴身服侍的人,他摇头示意,显然是让自己不要再多说。 于是高孝礼收住了脚,稍稍退回去些许,一言不发。 许维渊见皇帝许久不发旨,又不留神其素的小动作,仍旧上前了:“虽然如今是分了宗单过,可是当初给县主下药时,昌肃侯总归是知道的,这一条他仍旧是跑不了,陛下如今” “好了。” 许维渊话没有说完,皇帝沉声打断了他。 皇帝眯着眼,先朝其素那里看了一眼,唇角几不可见的扬了扬,而后才看向许维渊:“朕现在要发落的是崔溥的事,清和上一次也无性命之忧,崔润行事虽然不妥,但是也情有可原,你也不要抓着这一点不放了。” 许维渊一愣,显然还要开口。 皇帝一看他这样,立时冷了眉目:“嗯?” 这一声吓了许维渊一跳,所有的话就全都哽在了喉咙处,什么也不敢说了。 于是津县下药的事情就这样拍板定了案,崔家无事,崔润也无事。 散朝之后,皇帝从太极殿后的甬道往清风殿去,其素就一路跟在他身旁。 走了不多久,皇帝的脚步慢了下来:“其素,上次朕就说过你,老毛病总犯,可不好啊。” 其素品了品这话里的意思,低头笑了声:“陛下要责罚,奴才自然领罪就是了。” 皇帝一愣,脚步彻底顿下来,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便笑了起来:“老家伙。” 笑骂完了,他才负手而立,开口问道:“知道朕为什么不动崔润吗?” 其素心里其实是有数的。 崔润这次进京,走动了不少关系,这样的表现,显然是知道谈家靠不住。 由此可见,他也没打算靠着谈家去站队。 于陛下而言,要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只是太过了解陛下的心意,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其素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327:位高权重的隐藏者 皇帝呵笑了一声:“真不知道?” 其素想,这位陛下,与先帝果真是不同的。 他服侍先帝三十多年,又跟着这位陛下服侍了近十年。 先帝一向是宽和的,在前朝中无论如何的杀伐决断,对身边人,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后妃,都是极为宽和的。 还记得他十一岁时,正是毛躁的年纪,师傅教导了多少次,总也改不好。 那一年东边儿进贡来了两只三彩的琉璃盏,极为罕见。 先帝得了稀罕物,旋即就命人给先太后和穆贤皇贵妃各送去一只。 给皇贵妃的那只,就是他带着送过去的,只可惜,那只琉璃盏没能送到皇贵妃的手中,半道上就叫他给摔了。 师傅恼的要死,扯着他的耳朵只骂他是个祸害,自己作死,还连累旁个。 他本来也以为自己小命要交代了,可事情传到先帝和皇贵妃的耳朵里,竟然宽恕了他。 之后的很多年里,他时常想起这件事情来。 那时也许是皇贵妃心善,在先帝面前说了请。 可更多的,还是先帝仁善,内廷之中几乎从不见杀戮。 然而到了这位陛下这里,可就从不见仁厚二字了。 陛下那样爱重娘娘,娘娘不也落得那般的下场吗? 其素心下一沉,一向稳重的人,竟然也有些慌神。 陛下的这番问话,他该不该如实的交代呢? 只是没等他回话,皇帝已经笑着开了口:“很少见你这样慌张的样子。” 其素一愣,感情这是逗他呢? 他咽了口口水:“其实陛下做事,总有陛下的道理,今日是许大人造次了。” “是,他太放肆了。”皇帝话虽然是这样说,可又丝毫不见生气,“许维渊这个人,办事儿铁面无私,往年凡有个贪污案一类的,交给他去办,保管不会出差错。但是他就有这点不好,不知道变通。你想啊,高卿还在殿中站着,他张嘴就叫朕治崔润的罪,”一边说着,又觉得有些好笑似的,“朕估摸着,等到出了殿,高卿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其素见他笑了,便跟着陪了笑:“许大人还年轻,有的是时日历练。” 皇帝嗯了一声:“叫万卿和李逸带带他,将来能办大事儿。不过有此一事,只怕将来他跟高卿共事儿,就麻烦些个。” 让万云阳带一带许维渊吗? 其素心中抖了抖,隐约的听出了另一番意思来。 陛下这是想把内阁,也动一动了啊。 皇帝背着手,双手交叠着,想了好半天:“其实是该想个法子,敲打敲打崔润才好,他近来在京城里,动作太大了。不过他的事情倒也不急,上次交代你的,安排好了?” “奴才都安排好了,”其素颔首,平声回道,“王芳是圈在内宫里的,安排了两班侍卫把守,不过经过上次之后,他自个儿估计也绝了这份心,不会想法子再跟宫外联系了。” “白启桓那里呢?”皇帝也没回身看他,目光仍旧平视着远方,淡然的问了一句。 其素仔细想了想:“奴才已经安排了人日夜盯着了。” 皇帝这才嗯了一声:“他找不到王芳,就会去找别人。王芳突然失踪不见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打探消息。云南把他安排到京城来,你也可以想象得到,他不是个糊涂人。这里头有事儿,他不用细想也能知道。” “陛下——是不是心中有所猜测了?”其素想了好久,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来。 皇帝怀疑白启桓在京城里出了跟王芳联系,还有别的什么人。 换句话说,跟云南勾结的,不止一个王芳而已。 其素在宫里近四十年的时间,看过的、听过的,太多了。 皇帝刚才的意思,分明是将来有心提拔高孝礼和许维渊入阁,阁臣是重职,轻易是不会动的。 他之后再提白启桓的事,难道说—— 皇帝这时才回头看他:“你说,孟朝和王芳,谁更能办大事?” 其素猛然眨了几下眼睛。 皇帝很少提起孟朝。 也许是当年信任太过,将孟朝捧的太高,到最后却养了个白眼狼出来,这么多年过去,皇帝也许是不屑,也许是不想,总之他不多提起孟朝来的。 但是今天—— 其素想了想:“王芳比不过孟朝的。孟朝会来事儿,也能成事儿。王芳是个小人,不要说比孟朝,就连刘光同,他也不及万一的。” “这就是了,”皇帝叹了一口气,“连你都看得出来,甄籍就看不出来吗?你信他把所有的注,都压在一个王芳身上吗?” 皇帝连着问了几声,便就连着叹了几声:“大概是从两年之前,朕就开始在想,这京城之中,到底还有没有人,是跟甄籍过从亲密的。如果有,这个人一定位高权重,甚至能左右朝堂局势。所以甄籍把他藏的这样好,轻易不会跟他联系,只是把王芳推出来做了挡箭牌而已。” 其素心里咯噔一声。 位高权重,甚至能够左右朝堂局势。 这样的人,放眼京城——不,放眼天下,也不会多见。 看样子,陛下心中是真的有人选了。 果然,其素还没说话,皇帝已经又开了口。 他的语气之中,有失望、有无奈,更多的,是迟疑:“盯着康定伯府和公孙府吧。” 其素大吃一惊。 康定伯府就已经足够叫他吃惊了,京城之中,谁不知道康定伯和谈家是交好的,崔琼嫁到谈家去,不还是康定伯说的亲吗? 陛下怎么会猜测他和云南勾结? 更不要说公孙府了—— 如果说万云阳身为次辅,身上的担子重的很的话。 那么公孙睿华,简直可以称得上一人挑起了半个朝堂的政务。 他不是世家出身,却能力出众。 三十岁做了一部尚书,三十八岁岁入阁,四十四岁成了内阁次辅,四十八岁就做了当朝的首辅,连万云阳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其素从来没想过,陛下会去怀疑这样的一个人。 他更不敢想,如果公孙睿华才是朝中和云南勾结最深的人,事情的发展,又会变成什么样? 328:泾渭分明 其素的唇角动了动,他很想问一问,陛下为什么会怀疑公孙睿华。 公孙睿华毕竟是两朝老臣了,没理由这样和云南勾结上,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可是终究,他没有问出口。 诚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 于是其素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再接话。 皇帝望着前头出神了许久,才深吸了口气:“叫万卿进宫一趟吧。” 其素大约摸愣了有两秒的时间,才应下这句话,转身往后头去吩咐了。 再说高孝礼那边出了宫,自然是与许维渊一通的对峙。 他脾气不好,只是这些年收敛了很多,可遇上许维渊这样的人,难免还是要动气。 他二人僵持不下,还是韦策和李逸从旁将他二人劝开,又正好其素从宫内匆匆而来,说是陛下召见万云阳。 几个人面面相觑,便也没了斗嘴的心思。 高孝礼望着万云阳入宫的背影,站定在原地,出神了许久。 直到李逸在他后背上轻拍了一把,他才稍稍回过神来。 “昌肃侯还在京中,这件事,高大人不去告诉他一声吗?” 高孝礼双眼一眯,略抬手一礼:“多谢。” 李逸唇角微扬:“同僚之谊,说这个就没意思了。” 说完后,他径直往自己的软轿而去,也不多与高孝礼说别的。 韦策见李逸走远了,才凑到他跟前去,拿手肘戳了戳他:“从前也不见李逸与你来往,怎么如今看起来,倒像是亲热得很?” 高孝礼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也纳闷呢。你看他,整一个笑面虎,平日里见了谁都是眉眼俱笑,可真正走得近的,只有万阁老一人而已,”他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下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韦策那边就又嗳了一声,引得高孝礼侧目看向他,他才又说道:“你那个外甥也够可以的,一本奏折参上去,把他亲叔叔连累到了这个地步。” 高孝礼眉心微动,他本来就是故意的这几个字都已经到了嘴边,却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韦策不知道陛下的计划,陛下从头至尾也没打算让他知道,告诉他,是节外生枝。 很显然,他虽然管着都察院,可陛下没把他当心腹,至少目前是这样。 于是高孝礼抿了唇:“他要参的是孟夔,估计也没想到崔溥会被牵扯进来。” 韦策咂舌看他:“我觉得不像。” “嗯?”高孝礼沉了沉声,“什么意思?” 韦策一只手搭在他肩头,与他一道走,一道说:“你这个外甥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这些年在朝为官,青年才俊我也见得多了,可像他这样有眼力、有能力还有脑力的,可真没几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内宫方向努了努嘴,“我看他倒是颇有万阁当年的模样。” “你把他夸得太高了” 高孝礼刚想打断,韦策就嗳了一声:“你先听我说完。” 故而他只好将后话作罢,撇了撇嘴,拨开韦策还放在他肩头的手,示意他继续说。 韦策无所谓的收回手,想了会儿,才又道:“既然是聪明人,那他自己心里没数儿吗?要不是有内鬼,谁能知道县主吃过什么药,如何伤过身?他一道折子参了孟夔,难道就没想过这内里的联系吗?我可听说了,前几天王芳还领了陛下的口谕找到你府上去盘问了。” 高孝礼的心往下沉了沉,斜了韦策一眼:“你想这些做什么?事情已经了了,陛下拍板定了案,至于这里头还有什么联系,陛下说了——他要亲自审问,”他说着,眉心微挑,“同你我还有什么干系吗?” 他的话说的晦涩难猜,偏偏又意有所指。 如果换了旁人,也许听不出来其中的深意。 可韦策跟他十几年的情谊,他此话一出,韦策只转了转眼珠子,就立时明白了过来。 这是不想让他多问多打听啊。 凡是高孝礼知道的,没有不告诉他的,也没有不能叫他知道的。 高孝礼今天不肯再说下去,那只能说明,知道的太多,于他无益。 韦策下意识的往宫里看了一眼,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幽幽的吐出一句:“怪不得要押解入京了。” 高孝礼眉头紧锁,拍了他一巴掌:“还说?” 韦策耸了耸肩头:“这话当着外人,我自然不会再说下去。” 高孝礼拿他没办法,只好无奈的摇了摇头,快走了两步:“我要去一趟县主府,你自己回去吧。” 韦策嗳了一声,两步追上前去:“我跟你一道去呗?” 高孝礼饶有兴致的收住脚,回过身来笑着看他:“这事儿你非要弄个清楚?” 韦策的脚步稍一顿,反手指了指自己:“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越是不叫我知道的,我就越是好奇。” “好奇心太重,不是什么好事,这话我从前就跟你说过,”高孝礼的笑渐渐的隐下去,“你是在京城当差的人,不该知道的,别跟着瞎打听。不是我不肯告诉你,事关陛下,你不该知道,我也不该乱说。如果陛下想让你知道,自然有你知道的那天,还问吗?” 韦策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口气:“霖川啊,说到底你出身不凡。” 高孝礼的脸在听见这句话时垮了垮:“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啊。” 韦策摇着头:“不是说嫉妒你,只是觉得,我在京城里摸爬滚打快十年了,陛下虽然把都察院交给我,可实则并不倚重我。就好比这个事情来说,陛下对你我的态度,泾渭分明。” “行了,”高孝礼啧了一声开口打断他,“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样婆婆妈妈的,陛下是九五之尊,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信什么人,重什么物,我们只能听差遣,没有议论的份儿。” 韦策沉默了许久,好半天后,才扬了唇,冲他略扬眉心:“我听你的,这事儿就当不知道,你去忙你的,我自个儿回去了。” 说罢后,他快走了几步,错过高孝礼的身旁,渐渐走远了。 高孝礼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这个韦策啊,也幸而他是韦策,不然今日的这番话说完,是肯定要闹出生分来的了。 329:幸而分宗 再说高孝礼一路往清和县主府去,门上当值的小厮,因还是当日他安排了人从高府抽调出来的,故而见了他来,自然迎了他入府去。 另有两个小子先一路小跑的进了里头去回话。 不多时崔昱往外迎了出来,见了高孝礼时,他脸上笑意很浓,端了礼:“可有好几天不见舅舅了。” 高孝礼回了他一笑:“是了,你整日待在家中,也不见你去府上走动。” 崔昱挠了挠头:“这两日结交了些朋友,偶尔会跟他们出去小聚。” “这也好,”高孝礼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语重心长的与他道,“你这个年纪,正该好好的结交些个朋友,只是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可不许结识,若让我知道了,头一个不愿意的。” 崔昱忙应了几声记下了,才跟着问他:“舅舅今天是来找父亲的吗?” 高孝礼嗯了一声,才想起来崔润也许会出府走动,脚下就慢了些:“他不在家?” 崔昱道了一声在,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就领着他往崔润的小书房去了。 至于书房外,崔昱在门口回了话,推开门迎高孝礼进去,他自己自然是留在门口没有入内的。 待高孝礼踏入屋中,他才顺手把门给带上,退了下去。 崔润今日没出府,是也把之前高孝礼的话听进了心里去。 进京这些日子,他动作确实是太过频繁了,如果不是陛下无意追究,只怕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见了高孝礼来,崔润手中的一本春秋就放了下去:“刚下朝?” 高孝礼嗯了一声,眼风扫过书案:“在读春秋?” 崔润点了点书:“在府里无事,随手拿来翻一翻。” 高孝礼便哦了一声,自顾自的往旁边坐了下去,看了崔润一会儿,轻咳了一声,叫了一声姐夫。 崔润稍侧目看向他:“怎么吞吞吐吐的?” 高孝礼想了想,还是横了心开了口:“今晨早朝,陛下派了旨意,将孟夔就地解职押解进京,还有就是崔溥。” 崔润的心头猛然一颤,蹭的一声就站起身来:“怎么回事?” “是之前旻哥儿上的折子,参孟夔毒害成娇,陛下派了人详查,崔溥也是始作俑者,”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崔润的脸色,果然,崔润脸色彻底的黑了下去,于是他又忙续道,“这个事情也不怪旻哥儿造次。当初成娇在津县病倒,这事儿我们就已经知道了,刘光同说是最好压下不提,等来日再议。可是后来进京,他应该是先告诉了陛下知道。旻哥儿被提到都察院后,折子是刘光同授意他上的,姐夫是个明白人,刘光同授意,就是陛下授意了。” 崔润一只手放在鼻头上,摸了又摸,开口时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冷冽:“这么说来,是陛下要收拾崔溥了?” “姐夫你知道不知道,崔溥这么些年,一直和甄籍有来往。”高孝礼冲他摇了摇头,“陆秉均是甄家的人,大家不说,不过心照不宣。崔溥一直和陆秉均私交甚好,姐夫从来不过问,从前甄家风光,这自然也没什么,可是现在陛下要动甄家,崔溥还不收敛,反倒一头扎进来,他这是自作孽。” 崔润提起来的那口气,一瞬间就被高孝礼的话打散了。 崔溥和甄家的来往,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不,他是知情的。 五年前他就亲自拿住过崔溥和甄籍的书信,彼时他也警告过崔溥,和甄家最好少做往来,只是崔溥不肯听。 后来崔琼和谈昶年订下了婚事,这事儿他就更没法子再开口。 原本以为崔溥一向机灵,应该很明白这中间的利害关系。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上,崔溥还在和甄籍来往。 怪不得——怪不得上次崔旻匆忙的从津县赶回应天府,极力的劝说老太太答应分宗。 崔润霎时间觉得后背一凉。 如果没有分宗,现在的情况又会是什么样的? 换句话说,崔旻从那时候起,就已经知道了崔溥和甄家的关系,可是他却装作不知,在老太太面前只字不提。 想到这里,崔润眼底闪过震惊和恼怒。 高孝礼把他神色尽收眼底,叹了一声:“姐夫,你真的不要怪旻哥儿自作主张,或者是觉得上次他没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你知晓。要我说,今次他反倒是做对了。如果不是旻哥儿,只怕老太太如今还是不会点头答应分宗。” 他说完后,见崔润面色仍旧不佳,想了想,又添道:“今日朝堂之上,刑部侍郎许维渊已经向陛下奏明,要把你缉拿问话,连带着整个崔家也该治一个包庇之罪。” 崔润原本铁青的脸,一时间又白了白:“许维渊?” 高孝礼点了点头。 崔润眉头一拧:“陛下是怎么说的?” “姐夫放心吧,陛下没打算动崔家,不然姐夫这会儿也不会端坐县主府内悠闲地读春秋了。”高孝礼宽慰了两句,继而才道后话,“我说这些,是劝姐夫想开点。出了这样的事,崔溥是肯定保不住了,好在如今分了宗,四房如何,同你们是没干系的。我之所以先来告诉姐夫一声,就是想叫你送个信儿回家去,陛下的圣旨不日就到,万一老太太一时糊涂,伸手去管这件事,那可一切都难说了。” 崔润立时执笔,可是所有的动作又在一瞬间收住。 真的就这样不管崔溥了吗? 就算分了宗,他也还是崔家的子孙,明知道前路是生死未卜,真的就这样坐视不理了吗? 这件事的性质和崔琼出嫁是不一样的。 崔溥也许是死路一条啊。 高孝礼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声儿就沉了沉:“姐夫!不要说崔溥如今是牵扯到了党争之中,就算是他下毒手害成娇这一宗事,他的性命也很难保全了。你要保他,一个弄不好,整个崔家都要赔进去。这些日子你在京城走动,为的是什么?这些,你可要想清楚了。” 是,一个小小的薛成娇,不足挂齿。 可谁也奈何不了,她是功臣遗孤。 御史言官的口水,也要把崔溥给淹死了的。 崔润握紧了拳,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终于还是展了信纸,提笔书下一封信来,后话不提。 330:知遇之恩(4000字大章) 一封书信落了款,崔润取了信封严严实实的合上,朝外头叫了人进屋中,吩咐了好一番话,只交代他将书信连夜送回应天府,亲手交到老太太手中,一刻也不许耽搁。 小厮听了这话,哪里敢耽误工夫,忙应了声,接下书信,一转身就往外退了出去。 高孝礼摸了摸鼻头:“姐夫现在有什么打算?” 崔润抿唇看向他:“这之后,陛下就该揪出甄氏一族了吧?” 高孝礼也无意瞒他,便径直的点了头:“这话放到外头,我是决计不能讲的,只是姐夫问起,我说给你听也无妨。” 崔润点了点桌案,也不开口,直勾勾的盯着他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高孝礼仔细想了下,才继续道:“甄家要倒霉,是陛下铁了心的,至于谈家——那是积年累月的旧怨,不要说陛下,就算是太后,也不会轻易放过。姐夫是明白人,也不需要我再往透里点了吧?” 崔润呼吸一窒,觉得喉咙处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在掐着他,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沉默了许久,也在认真的思考高孝礼的话。 其实这些,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只是平静了这么多年,他竟真的大意了。 怪不得前些日子,高孝礼会直言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琼姐儿嫁给谈昶年。 他不由的抬眸,看向高孝礼。 其实高孝礼心里什么都清楚,所以才会说他和老太太舍弃了琼姐儿。 崔润无奈的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打算,无非是走一步算一步,若能不触陛下的逆鳞,自然将来还有出人头地的日子。” 高孝礼等的,其实就是这句话。 陛下虽然现在还无心动崔家,也没有要动崔润的意思。 可是许维渊已经咬上了崔润,等到崔溥被押解入京,牵连出甄家的事情来,许维渊还指不定要怎么参崔润。 倒不是说二人固有旧仇,只是许维渊这个人实在是又臭又硬。 他要是一心觉得崔润当日包庇崔溥,先是为了兄弟情义,后是也同云南有瓜葛,那参奏的折子就会一道接着一道的呈送到陛下的面前去。 崔润现如今还在京城频繁的走动,眼下看来,可实在不是什么妙事。 他今天说这些话,无非是希望崔润自己看明白现在的处境,能够尽早的抽身而退,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这会儿听他松了口,高孝礼也不由的长出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去。 “姐夫既然是这样想的,就早些动身回应天府吧。”高孝礼声儿很平,话语中是不起波澜,“崔溥的事情闹出来,家里指不定要如何恐慌,二房和三房也是心思各异的,还是要姐夫亲自镇着才好。” 他的话说的很是委婉,听起来全都是在替崔润做考虑。 可实际上崔润听得出来,这是催着他快点离开京城啊。 于是崔润眯了眼:“你似乎很怕我留在京城?” 高孝礼一楞,转而唇角微扬:“我没什么怕的,只是好心劝姐夫罢了。说到底咱们还是一家人,如果照姐夫这个做事的方法,将来难免要出事。” 崔润沉了沉声:“你在吓唬我。” 这句话不是疑问,反倒是平静的陈述。 高孝礼也没立时开口去反驳他,反而整个人往椅背上靠了靠,斜眼看过去:“姐夫当是什么都好,我还是那句话,京城是非地,实在不宜久留,姐夫还是早日选了黄道吉日动身回家的好。” 他说完后,见崔润动了动唇,似乎是有话要说,于是先他一步开了口,继续说道:“姐夫是办大事的人,儿女情长不看在眼里,只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总该上上心。昱哥儿长久的留在京中,同旻哥儿处在一个屋檐下,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了这句话,崔润心里不由的一沉。 他突然就想起了薛成娇的匆匆离府,还有小儿子的萎靡不振,甚至于他刚到京城的那两天,两个儿子貌合神离的样子,他可是全都看在眼里的。 此时高孝礼提起,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心,但总归是给他提了个醒儿。 京城不光有前途,还有薛成娇—— 他如此想着,就冲外头叫了人进屋。 屋外守着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推开门迈进屋中,拱手请了安:“老爷什么吩咐?” 崔润扫了一眼过去:“才刚不是给了你儿子一封书信,叫他带回应天府交给老太太吗?” 来人沉了沉声,点头应了个是。 崔润想了下:“现在就派人去追他回来,你去告诉二爷,叫他带上信带上人,先行一步回家去。” 来人是只管听吩咐守本分的,一个字也不多问,嗳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高孝礼听了他这样的吩咐,眼底黑了又黑:“姐夫这是不打算走了?”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是现在不是走的时候。”崔润深吸了一口气,“前两日约了康定伯三日后小聚,我如何好动身离京?你既然有两宗担忧,我如今先打发昱哥儿家去,你也放宽心吧。” 高孝礼眉头紧锁,一个劲儿的摇头。 可是崔润有崔润的脾气,他是做妻弟的,能劝他一次两次,却不能三番五次的说这些话。 大家都是在朝为官的人,他一个劲儿的要崔润离开京城,说得多了,难保崔润心里会犯嘀咕,也许他是怕将来出事会连累到自己呢? 这一点,是高孝礼绝不愿见的。 于是他只好收了声,所有的后话一概都不再提了。 再说万云阳那里,他一路随着其素进了宫,搭眼扫了扫走动的方向,咦了一声:“陛下在清风殿?” 其素也不回头,只管在前头引路,回了一声是。 万云阳心下犯嘀咕,嘴上就问了句:“可知道陛下是为了什么事情召见的吗?” 其素的身形分明顿了一下,而后却摇了摇头,推说不知。 万云阳看人看的多了,其素方才那一顿,显然是心里有事儿,叫他随口一问,刚好勾起了那件事儿。 他推说不知,摆明了是事关紧要,不是出自陛下之口,他不好告诉自己罢了。 万云阳也不去为难追问,只是眉头拧的更紧了些,脚下的步子便也快了些。 等二人一路进到清风殿中,其素上前去,在皇帝耳边回了两句话。 只见皇帝左手微微一扬,旁的什么也没多说。 其素会意,从殿上退下来,领着一众殿内人退了出去,亲自在大殿门口把守着。 万云阳见此情形,便知道皇帝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单独同他说,心下便更提了两口气上来。 皇帝虚空朝着殿下一字排开的太师椅指了指,示意万云阳坐下回话。 万云阳拱手谢了礼,才挪动步子,往太师椅那头坐了过去。 等他坐下后,皇帝似笑非笑的问道:“你老师近来告假,说是出了年后旧疾复发,如今卧病在床,朕也派了太医去看过,太医回说倒是不怎么要紧,只是要卧床静养,你去看过他了吗?” 万云阳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提起他老师来,轻咳了一声:“出了年后政务繁忙,老师这一告假,内阁中好些事儿还要臣来处理,到如今还没抽出空来去看看。” 皇帝哦了一声。 这一声意味深长,可是究竟是喜是怒,万云阳竟也一时分辨不出来。 他正待要问一问,何故突然问起这个。 皇帝那里已经又开了口:“一会儿出了宫,去看看他吧。你不去,只怕有旁人很快就要登门了。” 万云阳愣在了座位上。 皇帝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的,可是他指的又是什么? 老师身体抱恙,太医是去看过的,如果皇帝是在怀疑老师装病来躲避眼下的纷争,那么这个顾虑,也早就该打消了啊? 疑惑二字布满了万云阳的脸,他抬头看向宝座上的那抹明黄:“陛下所指的旁人,又是何人?” “何人啊——”皇帝一手托着腮,拉长了尾音,嘴边还噙着笑,看向万云阳,“白启桓,云南,当然,也可能是王芳的部下。” “咚”的一声。 皇帝顺势看向殿下,正好看见万云阳手中的白玉朝板跌落在地。 “万卿,你的东西掉了。” 万云阳惊愕不已,还带着些心悸。 这是什么意思? 不,根本不需要再多做思考。 皇帝在怀疑老师。 他知道王芳几日前就被关了起来,只是关在了那里,他不清楚,也不该过问。 王芳还算是宫里的内臣,要处置,要交办,都是其素和刘光同的事儿,他无权过问,而陛下既然不说,就证明也不想让他插手。 白启桓的事情,他也是多少知道的。 可是这些人、这些事,和老师又有什么联系呢? “万卿,你的东西,不捡起来吗?” 皇帝悠悠吐出一句话,叫万云阳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忙弯腰下去,将朝板捡了起来。 他下意识的吞了口口水,看向皇帝那里:“陛下的意思是说,老师和甄家,也有瓜葛吗?” 他不敢轻易地用上勾结二字。 这两个字的厉害,他太清楚了。 而且,如果陛下所说的意思是真的,那么他的老师,当朝的首辅,才是陛下对立面上最大的那个敌人。 王芳根本就不算什么,他能在这个时候就被揪出来,说明云南也并没有太将他当做一回事。 而老师呢? 直到事情将要尘埃落定时,陛下才动了心思去怀疑、去揭穿—— 万云阳突然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皇帝看着他脸色几变,眼底忽而明忽而暗的,就咂了舌:“你觉得呢?” 万云阳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要站起身来,可是他身形未曾动,就先看到了皇帝眼底的探究。 那样的眼神,如同当头一棒,叫他立时清醒了。 他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陛下生性多疑,他又是公孙睿华最得意的学生—— 皇帝看着他坐回去,反倒笑了:“你怕朕怀疑你,所以不敢替公孙分辨,是吗?” 万云阳脸色一白。 皇帝的话一针见血,他是在害怕,是在替自己担心。 万云阳张了张嘴,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冲他摇了摇头:“其实有的时候,朕也在想,猜忌谁、信任谁,凭的究竟是什么呢?以往朕从没有怀疑过公孙,即使是到了今天,朕仍旧拿不准,也只是心里存了个疑影儿罢了。” 万云阳的声音在喉咙处滚了滚,终究还是发了声出来:“陛下,如果说老公孙大人和甄籍勾结,那他又为了什么呢?当朝的首辅阁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何苦要自掘坟墓呢?公孙大人是两朝老臣了,他没道理做这样的事情的。” “所以朕也很怀疑,可是万卿——”皇帝拖了拖音,“这几年,朕辛苦布局,要开辟一个新的朝堂格局出来,公孙不会看不出来。内阁之中,朕这样抬举你,早晚有一天他地位是保不住的。搭上云南这条线,对他未必没有好处。” 万云阳听了这些,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为至忠尽忠。 如果公孙睿华真的是为了自己的首辅地位,暗地里和云南勾结上,这就是不忠。 可是他会吗? 万云阳有些犹豫起来。 他能有今天,还是全靠老师一手提拔。 纵然陛下有心抬举他,可是当年若不是老师,他又如何入了陛下的眼呢? 知遇之恩,永生难忘。 可是今日,陛下说出这番话,他却一个字也没办法替老师做分辨。 万云阳的脸色更白了些:“那陛下希望臣做什么?” “朕说了,”皇帝丢出这三个字,眼风向殿下扫过去,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万云阳的身上,“公孙府,你不去拜访,只怕别的人就要登门了。” 万云阳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明白了皇帝召见他的用意。 老师对他是不会设防的,陛下是要他利用这份信任,是公孙府一探虚实。 也许得不到想要的,可蛛丝马迹,总会有迹可循。 万云阳藏在官服下的手,下意识的攥成了拳,而后是一言不发。 331:小命不保 从宫里出来,万云阳整个人都有些提不起劲来。 陛下交办的事情,他不能不应下,可是这件事,叫他实在心中难安。 抬轿的小厮还在宫门口等他,见了他来,忙打了轿帘迎他上轿。 万云阳上了轿子,思量再三,终究沉声吩咐道:“去公孙府。” 外头小厮嗳了一声,就起了行不多话。 至于万云阳一路往公孙府而去,这一日又究竟与公孙睿华谈过些什么,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他离开公孙府时,脸色有些发白,眼底也有些慌乱。 而在这之后,已有大半个月不曾上朝的公孙睿华,又站在了太极殿中。 大约又过了四五日,押解薛万贺的差役先往刑部和大理寺各自报了信儿。 这事儿皇帝显然是不想再多问多管了的,便只打发了李逸等人自行处置。 要说薛万贺这个人,在京城里还真排不上名号。 李逸见皇帝也没心思多管,哪里肯腾出手料理他的事情? 于是便想把差事推给大理寺。 只是他话没交代,还是万云阳先劝住了他。 那日差役等回话,李逸得了皇帝的旨,就打发吩咐人走一趟大理寺。 也巧了万云阳往刑部去,正好见他叫人吩咐话,就蹙眉上前了几步:“你怎么能全推给大理寺?” 李逸的话音顿住,唷了一声抬眼看他:“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万云阳也没回话,只是又问了他一次:“薛万贺的事情,你怎么能推给大理寺?” 李逸咂舌品了品,察觉到他话中有些不悦,一时不解,就问道:“近来事务多,你不是不知道。这事儿陛下都不想管了,丢给大理寺不是落得清净?叫他们把人收押,旁的还有什么好问的?” 万云阳眉头紧锁:“你好糊涂。” 李逸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的好,”他说着朝那差役努了努嘴,“人过会儿就要进城了,底下人还等着回话呢。” 万云阳便顺势看过去,继而朝他摇了摇头:“薛万贺再不济,也还是薛家的人,他的亲哥哥,还是陛下追封的贞烈公。他虽然是犯了事被拿到京城的,我们自然也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用心,可旁人未必知道是也不是?” 李逸品了品,随后点了点头:“是。” “这不就结了?”万云阳忍不住扶了扶额头,“你这叫懈怠。陛下分明把差事交给你和大理寺了,你却全推出去,自己躲清静做甩手掌柜?将来若被有心人拿住,岂不是又要旁生枝节?” 李逸摸着下巴,口中发出嘶的低吟,沉吟了半天后,才颔首点头:“也是这么个理儿。那依你说,我是该亲自去一趟?” “这样才最好。”万云阳见他受教,便松了口气,“他也是尊贵惯了的人,你放底下人去接手,他还不一定有什么脸色给出来。你亲自去,只怕他还收敛些。这里已经是京城了,难道还叫他闹出什么笑话来,给陛下添堵吗?” 李逸连道了三声正是这样,随后就站起了身来。 他脚下挪动,才走出去没几步,想起万云阳突然到访必定是有事,就收了脚步,回过身来看向他:“你还没说到我这儿是什么事呢。” 万云阳一边冲他摆手,一边又摇头:“你先忙了这件事,回头我再告诉你。” 李逸努嘴想了想,又掐指算了算时间,便道了一声好:“那你是在这儿等我一等,还是先行回去?” 万云阳四下扫视了一圈儿。 这是刑部的地方,就算陛下信他甚深,他也不该在这里久留。 于是他吸了吸鼻头:“我先回了,你忙完了你的差事,打发人来支应一声。” 李逸听罢后,便稍稍错了错身,顺势往门口的方向一指:“正好一起?” 万云阳便提了步朝他身侧走过去。 二人一同出了府衙大门,后话不提。 李逸的确是在城门口见到的薛万贺。 其实薛万贺和薛万嘉长的是有那么四五分相似的。 李逸从前没见过薛万贺,但是他见过薛万嘉。 当年薛万嘉回京述职,或是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他见过。 李逸一只手撩开轿帘,打量着戴着枷锁的那个人,暗自咂舌。 薛万贺的确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即便是当日贪污被查出来收押,在保定府,还有高家的老太爷出面替他说项,知府也没怎么为难他。 可是今次陛下一道旨意发往保定府,他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锁,一路押解入京。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瘦了一圈不说,主要还是强烈的落差感,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此时他略抬眼,看见了不远处停着的那顶天青帐子的官轿,里头的人正撩开帘子打量自己,他下意识的就拧了眉。 李逸见他看了过来,才打开帘子步下轿来。 随后几步上前,停在薛万贺的身前:“你就是薛万贺?” 薛万贺也没见过李逸,歪头看他:“你是谁?” 李逸嚯了一声。 怪不得万云阳说出那番话,还叫他亲自来一趟。 薛万贺这一路而来,是阶下囚的身份,可到了京师进了城,一张嘴还是这样的桀骜。 于是李逸啧了两声:“刑部尚书李逸,奉圣谕来拿你入部去的。” 薛万贺稍愣了愣,眼中的张狂稍稍敛了敛:“李尚书。” 李逸这才嗯了一声:“走吧,你的事儿,陛下有了论断,但少不得还要再过个堂,这供词和画押,还是不能少的。” 薛万贺听到这里,略抿唇:“李尚书,我能见一个人吗?” 李逸的第一反应是他想求援。 薛家这么些年,不要说从前他们祖上的荣光了,就算是前些年里,薛万嘉那样春风得意,在京城中有那么几个说的上话的朋友,也是正常的。 李逸蹙了眉:“你应该知道,陛下亲自下的旨,没人敢上书给你求情,你可别自作聪明,到头来小命不保。” 薛万贺轻咳了两声,又冷呵了一嗓子:“早就知道了,连高崇都躲了,何况他们。” 他直呼高家老太爷的名姓,这一点立时让李逸大感不快。 332:得去见他 且先不说高崇是个如何有名望的人,单说两家联姻,高崇到底还是长辈,无论到什么时候,薛万贺也不该这样直呼其名。 由此也足可见薛万贺是个极其放肆的人。 李逸也不能说薛万贺教养如何的不好,但总归,似他这样的人,是极其讨人厌的。 因此李逸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冷眼看向薛万贺:“那你要见谁?” “薛成娇。”薛万贺眼底闪过恨意,“我要见她。” 李逸一愣,是没想到薛万贺入京之后,第一个要见的人,竟然是清和县主。 因近来有心和高孝礼走动,他就留了心去打听了这些事情。 当日应天府中,薛冯氏闹上门去,虽然究竟如何他不得而知,但是这一家子人,欺负县主孤身一人,追上门去要分银子,这一点可是不争的事实吧? 原本这是人家的家事,李逸是不好多嘴的。 只是眼下他看薛万贺,是万般的不待见。 于是就冷了嗓音:“你做长辈的,倒还有脸面见县主?” 薛万贺略怔了下,眼睛眨了几眨,看向李逸。 李逸呵了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诚然,你们做什么,同我也没干系,只是这样的事,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薛万贺似乎是心事被人戳中了一般,情绪突然有些激动起来:“难看?她算计她自己的亲叔叔,就不难看了吗?” 算计? 这两个字才一入了李逸的耳中,就在他心头重重的敲了下。 薛成娇算计过薛万贺什么? 只是还不等他细问,薛万贺就已经又吸了口气开了口:“我自知没这个能力救自己,后半辈子只怕都要在刑部大牢里度过了,眼下只此一桩心事未了,还请大人成全。” 李逸本来还想嘲讽他几句的,可他又突然服了软,叫李逸有些猝不及防。 他眉头紧锁,盯着薛万贺看了好半天,才撇了撇嘴,打发旁边儿的衙役:“你去一趟县主府,转告县主一声,见是不见,还请县主好歹回一声儿。” 那衙役嗳了一声,提步就要走。 李逸心念微动,一抬手拉住了他:“等等,别去了。” 薛万贺乍然听见“别去了”三个字,也皱了眉。 然而李逸却连看都没看他,只是吩咐随行的差役们:“你们先提了人回刑部,我去一趟县主府。” 薛万贺稍稍松了一口气,见李逸略带警告的眼神盯过来,他也不躲,只是扬唇笑了声,然后说道:“大人只管放心,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闹的吗?” 李逸仍旧有些不放心,可是叫底下当差的去县主府回话,终归是不大好。 他思忖再三,才动了身上轿子,吩咐轿夫起了轿,一路往清和县主府而去。 薛成娇的县主府距离城门那里本就不算远,只是要拐的路多一些。 李逸一路催了好几次,大约一刻多钟的功夫,就到了她的府门前。 轿夫停了轿后,李逸打发人登门去回话,才下了轿来。 不多时,还是崔旻从府中出来迎的李逸。 李逸见了他,先咦了一声:“崔御史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吗?” 崔旻嗯了一声,却也没多做解释,只是问道:“尚书大人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找下官吗?” 李逸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今日是来找县主的。” 崔旻眼底惊讶一闪而过:“找成娇的?” 李逸嗯了一声,抿唇想了想:“才刚在城门口接下了薛万贺,此刻已经吩咐人押了他往刑部大牢去,他说想见县主一面,我来请县主的意思,看是见,还是不见。” 崔旻的脸色变了变,绷紧了面皮,一言不发。 李逸见他这样,咂舌叹了两声:“他说县主算计了他,我听的云里雾里的,又忍不住好奇。” 说完了,他又嗳了一声,冲崔旻略一挑眉:“你知道怎么回事儿吗?” 崔旻并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真的好奇。 可也许是在试探呢? 崔旻沉默了许久后,才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个事儿,刘公是知道的。大人若实在好奇,来日得了空,不妨去问刘公?” 李逸唷了一声,心说好聪明的人。 不过转念一想,这里头估计是有事儿不好说与人知道的,又怕左右推脱,他要再三的问,所以干脆推到刘光同身上去。 不过李逸虽然好奇,可听他都这样说了,也没有追问到底的道理。 于是耸了耸肩:“既然这样,回头再说吧。那眼下,你替我去问问县主?” 崔旻吸了口气,他虽然不情愿,可总不能叫堂堂的刑部尚书在这种事情上吃闭门羹吧? 故而他让开了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先进府吧。” 李逸嗯了一声,抬腿迈过朱红色的门槛,跟着崔旻一路进了府。 崔旻安排了李逸往正堂中小坐,又叮嘱了下人几句。 李逸一手端了茶杯,一手朝他摆了摆:“我今儿算是不请自来的,你也不用管我,且去问一问县主的意思,若是不见,我这就回部里去料理薛万贺的事儿了。若是肯见呢,就请县主移步吧。” 崔旻沉沉的应下,拱手礼了礼,又赔了两声礼,从此间退了出去,往后面薛成娇的院子去了。 薛成娇见到崔旻的时候,正在摆弄手里的针线活,见了他来,笑着撂开手:“不是说姨父和姨妈过两日就走吗?表哥今儿特意告了假,怎么不陪陪姨妈?” 她言笑晏晏的样子,是最叫人喜欢的。 只是崔旻今儿有些笑不出来,摇着头近前去:“刑部的李尚书在前面。” 薛成娇稍一抿唇,笑就收了。 崔旻吸了口气:“你二叔已经到了京城,李大人安排了人押着他回刑部,他说想见你一面,李大人来问问你的意思。” 薛成娇一时哑然。 还有什么好见的呢? 崔旻见她许久不说话,想起李逸在府门口的那些话,就叹了一声:“他跟李大人说,是你算计了他。” “我?”薛成娇一双杏眼立时瞪大了, 崔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所以,你得去见见他。” 333:你怎么也去 一开始的时候,薛成娇没能明白过来。 崔旻几乎是笃定的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她必须去见薛万贺,因为薛万贺跟李逸说了,是她算计了他。 崔旻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他好像是在等薛成娇自己想明白,可是眼底的情绪流动,又隐隐的让人觉得,他分明是在等薛成娇问出口来。 两个人大约对视了十来秒的功夫,空气似乎都要凝结了。 最后还是薛成娇先开了口。 她轻柔着一把嗓音,眼皮略抬了抬,眼波流转时,眼风扫到了崔旻那里去:“表哥是不是觉得,如果我不去,在李大人看来,也许是做贼心虚。表哥不想李大人疑心我吗?” 崔旻呼吸微微一重。 这正是他心中所想。 李逸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虽然说他一个堂堂的刑部尚书,还未必把这点小事看在眼里,可是他要真的对此事起了什么疑心,或是为这个看低了薛成娇,这就是崔旻绝不愿看到的了。 于是崔旻冲薛成娇点了头:“虽说他猜疑也没什么,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京城里现在又乱得很,何必节外生枝呢?他想见你,大概还是有些话想跟你说清楚的吧。” 薛成娇抿唇不语。 薛万贺想见她。 她想不想去见呢?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这个亲叔叔都没有什么感情。 自从她记事以来,二叔就和他们是分开过的。 父亲常年不在家,偶尔回来,也不怎么跟二叔走动。 二叔自己也不成器,族中的长辈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可他一次也听不进去。 起初的时候,父亲也还说教他,后来索性也丢开手,各人过各人的了。 薛成娇长叹了一声,仰头望着天:“表哥,我其实不怎么想见他。” 崔旻呼吸一窒,他想到了。 刚到崔家的时候,她那么不愿意提起舅舅。 当初为了姜云璧的事,他不过顺嘴提了一句,她的反应就那样激烈。 如果拿薛万贺和舅舅来比,那薛万贺做的事,她就更难打开这个心结了。 崔旻不知道他是该再劝几句,还是就这样算了。 也许见了薛万贺,她还是要伤心难受。 薛万贺落到这个境地,是早晚的事,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可问题是,薛万贺自己并不知道。 所以事到如今,只怕薛万贺的心里,恨透了成娇这个侄女儿。 两个人见了面,难道他还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吗? 可要是真的不去见,李逸那个人,应该还是会追问算计的这宗事儿。 崔旻一时犯了难,两只手交叠着握在一起,搓了两下。 他搓手的动作,被薛成娇尽收眼底。 薛成娇的喉咙处滚动了两下,坐直了身子:“但我分得清轻重缓急,表哥先去,容我换身衣服,随后就来。” 崔旻眉眼一亮:“你肯去见他?” 薛成娇嗯了一声:“不管怎么说,我还得叫他一声二叔,这一面不去见,未免显得太冷情了些。” 崔旻闻此言便不再多说什么,兀自站起身来,往前头去了。 李逸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手里的茶已经换过了一次,见了他来,搁下去茶盏问道:“县主的意思怎么样?” 崔旻拱手一礼,往旁边儿坐了下去:“她换身衣裳,随后就来。” 李逸眉心一挑,朝外头叫了一声。 方才跟着李逸一同入府来的人听见了声音,转了个身从门口进到屋内来。 李逸点了点大腿:“你先回衙门里,薛万贺先不收押了,我平日里小憩的那间屋子,先安置他,过会儿县主要去,别怠慢了县主。” 底下人一向都是听吩咐办事的,听了这话,哪里会多问,便只应了声,才又踩着细碎的步子出门去了。 崔旻唇角微扬:“到底是大人想得周到。” 李逸复又执盏,也不应他这话,只是看着他弯了弯眼,回了一笑。 他们这边不过闲话几句,李逸半盏茶都没吃完,薛成娇已经领着人往这里来了。 李逸见了她来,忙搁了茶盏站起身,迎上前两步,端了一礼:“县主。” 薛成娇这个县主,并不是正经的宗室女,虽然她近来也受过不少的礼,可如李逸这样堂堂一部尚书的礼,她还是头一次受。 见李逸问安,她稍稍侧开了半步:“尚书大人快请起,这个礼是折煞我了。” 她声音泠泠,似清溪在人心头流过,李逸对她的好感不由的上升。 一时想起来薛万贺说的算计二字,又不由的蹙了眉头。 只是李逸掩藏的很快,这点子情绪并没有被薛成娇察觉到。 “县主这就请吧。”李逸站起身来,比了个请的手势。 他说完后,见薛成娇端的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她是嫌牢狱之中太过晦气,便添了一句:“我安排了他在别处,等县主见过了,再收押入牢中,县主不要担心这个。” 薛成娇啊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于是她笑道:“多谢大人替我周全。” 李逸又与她客套了几句,一行人才动身往府外去。 等出了府外,崔旻早就叫人备好了马车。 他扶着薛成娇上车去,而后又目送了李逸上轿,他自己往前头走了几步,从小厮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 李逸这才察觉到哪里不对,伸手在轿子上拍了两下。 他这一拍,轿夫立时会意,忙停了下来:“大人?” 李逸有些沉闷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去前面请崔御史来一下。” 那轿夫便将轿子挺稳当,挪动脚步往前去请崔旻。 崔旻既上了马,本来是要动身的,可是见后头李逸那一行没了动作,才停下来。 此时又见抬轿的轿夫到了马旁,他低头看过去:“怎么了?” 那轿夫打了个礼,仰头看他,回话道:“我们大人请崔大人过去一下。” 崔旻哦了一声,拉紧了缰绳,调转马头往后头打马两步,很快就到了李逸的轿子旁边。 “李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李逸啧的咂舌,将轿子上的侧帘撩开,打量了崔旻一番,“你怎么也要去?” 334:防人之心不可无 崔旻听他这样问,却只是无所谓的把肩头一耸:“我如何不能去呢?” 李逸眉头皱了皱:“刑部那个地方,你身为御史,是好随便去的吗?” 崔旻一时哑然,竟有些无言以对。 不多时他轻咳了一声,反手指了指自己:“下官今日告了假的,并不是以御史的身份往刑部而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指了指后头,那里正是薛成娇的马车所在:“她一个人去,下官不放心。” 李逸嚯了一声。 心说这是什么话? 刑部是会吃人的地方吗? 她又不是一个人只身去,这不是还有自己一路陪着呢吗? 他这样想着,不悦就爬到了脸上来。 只是还没等他沉声发问呢,后头燕桑已经凑了过来。 崔旻扭脸看向她:“怎么了?” 燕桑在轿外蹲福礼了礼:“县主叫奴婢来问一问,怎么还不走?” 崔旻两手一摊,看向李逸。 李逸所有的话就全都被噎住了。 他摸了摸鼻头,念头在心上过了几过。 崔旻的心思,他因之前刻意的打听过应天府的事儿,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而去崔旻暗里很护着这位县主,他也是知道的。 估计今儿他要真不叫崔旻去,崔旻也不会叫县主去。 如是想着,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不就是去一趟刑部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是他挑唆着把人带去的,言官要弹劾,也是参崔旻,有什么事儿,也轮不上他来顶着。 于是他挑眉扫了燕桑一眼:“没什么,这就走。” 说完后他放下轿帘,不再多话。 燕桑又同崔旻一礼,才返身往薛成娇的马车旁去了。 崔旻打马行在最前面,一路上不再多说什么。 大约走了一刻多钟,崔旻的马先停在了刑部衙门外。 他翻身下马,等着李逸从轿子上步下来。 马是自然有人牵走的,也用不着他操心。 薛成娇从马车上下来时,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儿。 又瞧见崔旻和李逸都已经等在了台阶上,这才领着丫头走了过去。 李逸放轻了声音:“过会儿县主去见他,也不要急,有什么要说的,一次说清楚才好。来日收监关起来,他又不是寻常的案犯,再想见家人一面,可就不那么轻易了。” 薛成娇总觉得他是话里有话,就下意识的朝崔旻看了一眼。 却见崔旻几不可见的冲她点了点头,她心里才稍稍有了些底气。 “我知道了,多谢李大人提醒,”她往后退了两步,“能带我去见二叔了吗?” 李逸嗯了一声,领着他二人往里头进,不复赘言。 往日里李逸小憩的那间房子,是在二进院的后堂里。 房子稍稍靠左,薛成娇到的时候,把这里的格局大致扫过,将此处归为宅子里的左厢房一类。 李逸停下脚步来,朝着那里指过去:“人就在那间房子,县主自个儿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他说着,还不忘看了崔旻一眼。 崔旻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伸手在薛成娇肩头拍了拍:“你自己去,我在外头等你,燕桑也不要带进去了,薛家叔叔想必是有话要跟你讲,你带了人,只怕他不会说了。” 薛成娇咬了咬下嘴唇,显然还有些怕。 李逸看在眼里,觉得十分的有趣。 怕? 屋里的人,是她的亲叔叔,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是真的从前让欺负的次数太多,还是说——薛万贺说的是实话,她心虚了。 李逸打量的目光一直游移在薛成娇的身上。 崔旻一直在观察他,见了他这样,不由得皱了眉头,催了薛成娇一声:“不要紧,我和李大人都在外间,没事的。”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往李逸的身上扫。 薛成娇当然是察觉到了的,于是定了定心神,捏紧了拳头,沉沉的嗯了一声,随后又交代了燕桑几句,才自己一个人往那间房子去了。 等她推开门进了屋,那扇门再次合上时,崔旻叫了燕桑一声。 燕桑回过头来看他:“大爷有什么吩咐吗?” 崔旻指了指门口:“你到门口去听着。” 燕桑愣了一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和李逸是有身份的人,既然说了不进去,就当然不可能站到门口去听屋里的动静。 但是又实在不放心,所以最好是叫她站在门口听动静。 于是燕桑嗳了一声,略提了裙摆,补上台阶,往门口站了过去。 李逸笑了一嗓子:“既然这么担心,怎么不陪县主一起进去?” 崔旻看了他一眼,回以一笑:“李大人既然这么好奇,怎么不干脆直接问出来?” 李逸叫他的话噎的倒吸了一口气,脸上也有尴尬一闪而过。 崔旻倒不是为了叫他难堪的,只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如果是对王芳那样的人,他可以不卑不亢的与之对峙,毕竟王芳一时半刻也不可能拿他怎么样,但是这样直言不讳,却是绝对不行的。 但如果是对上李逸、万云阳这样的人,好多时候,开诚布公的交谈,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崔旻稍稍顿了两下:“其实李大人应该知道,问过我的话,再问一次成娇,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答案呢?大人为什么没有问?我很好奇——”他刻意的拖了拖音,“大人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在县主府中向我问的那几句话?” 李逸神情一僵:“你还真是聪慧过人啊。” 崔旻笑了一声:“大人过奖了。” “崔大人,”李逸叫了一声,“慧极必伤这四个字,你可曾听说过吗?” 崔旻心头一凛。 这四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话。 他脸色黑了黑:“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李逸摇了摇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崔大人的防备心太重了些,这不见得是好事。” 崔旻可不会因为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放宽了心。 李逸近来好几次跟舅舅走动,他也看在眼里的,只是目的他并不清楚。 他也听舅舅说过,李逸和万云阳算得上是好兄弟,也不要看他二人相差近十岁,可交清深,情同手足,这是满朝之中谁也比不了的。 除了万云阳以外,李逸几乎和谁都相交,可是却与谁都不深交。 他突然跟舅舅这么热络,谁知道他存的什么心? 故而崔旻每每见了他,总是会不经意的多出几分防备来。 此时听了他这样说,眉头就锁的更紧了:“防人之心嘛,总归是不可无的。” 335:鱼死网破(4000字大章) 听了崔旻这么说,李逸的笑收了收。 他把目光放在崔旻的身上,看了他许久,可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崔旻让他看的心里有点发毛。 其实从前刘光同有句话说的不错。 无论他再怎么能干,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李逸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他心里在想什么?又想要做什么? 崔旻自认不是个识人不明的人,可是李逸这样的,他还真摸不准。 于是他便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锁了眉心:“李大人看什么?” 李逸看着他所有的动作,啧了两声,两只手背在身后,笑了笑:“你跟我年轻的时候,有些像,跟万云阳,也有些像。” 这话像是在夸他,这一点,崔旻还是听的出来的。 他有些发懵了。 李逸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逸见他不说话,就近前了两步,继续道:“我年轻时候初到京城,防备心重的很,除了万云阳,任何人跟我说任何话,我都要多留个心眼儿,多过几过。其实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只是比从前好多了,毕竟经历的多了,也不怕人算计了。” 他话信戛然而止。 崔旻下意识的朝他看过去,想要问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但是很快收住了。 他想问一问,为什么对万云阳可以好无防备呢? 只是仔细想想,这也不稀奇。 人活一世,总有那么一两个至交好友,是可以推心置腹的。 就如舅舅和韦策,再如李逸和万云阳。 崔旻吸了口气:“李大人怎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个呢?” 李逸冲着他摇了摇头:“你跟你舅舅,应该都很好奇,为什么我会跟他亲近,是不是?甚至是对你――也自然的亲厚了一些。” 崔旻下意识的啊了一声:“看样子,李大人是有心里话想跟我说了?” 李逸连着呵了两声,左手对着他挥了挥:“谈不上什么心里话。左右无事,咱们不妨聊一聊?” 他说着,顿了顿,也没等崔旻回他,想了会儿便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自己心里清不清楚,陛下为什么会重用你?” 崔旻咦了一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因为我是崔家宗子吗?” 李逸道了一声不是。 崔旻皱眉看他,也不说话,他当然也知道不会是因为这个,只等要等李逸继续说下去。 李逸大约停顿了十来秒的时间,才又开了口:“高子璋、谢鹿鸣、甚至是从前的袁文湘,若是单论出身,他们哪一个比你差吗?”他抬头摸了摸下巴,“我也不怕你恼,若是论出身,你只怕还不如他们。” 崔旻一愣。 李逸说的是有道理的。 世家子何其多,出身不输他的就更多。 崔家终究不过如此而已了,不要说高子璋和谢鹿鸣,就算是袁文湘——那个在他看来尚且稚嫩的袁家少爷,也要好过他。 然后他就听李逸又出了声:“可要是论名气呢,陆靖淇名满天下之时,你应该还在寒窗苦读吧?”他说着,扬起唇角来,眉心微挑,“说到底,你两样都占了。而且,老万跟我早就说过,就在――就在你舅舅入京的时候。” “说过?”崔旻挑眉看他,“李大人指的是什么?万阁老又跟您说过什么?” “第一,你舅舅的好日子要来了,诚然,他在应天府这么多年,也是时候熬出头了。至于第二嘛――”李逸的尾音是上扬的,还带着些刻意,“崔旻前途不可限量。” 崔旻心头大震。 万云阳是什么人?他不可能随随便便的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舅舅如今的春风得意,这是必然的。 他从前也想过,如果姨父还在,也许今时今日,得势的就是薛家,且轮不上舅舅这么快就成了陛下的心腹重臣。 只是凡事没有如果,所以今天的格局,是早就注定了的。 那么他呢? 就因为他出身世家,又有学识?所以小小的年纪,就做了科道官? 不,肯定不只是这样。 高子璋和谢鹿鸣,哪一个也不是不学无术的人,怎么就单单是他了呢? 李逸的话说成了这样,就更加笃定了他心中所想。 陛下用他,还有别的原因。 他想问个清楚,可是抬眼看过去的时候,李逸已经背对着他了。 于是崔旻就知道,李逸的话仅止于此了。 李逸不想再说下去,其他的,要他自己去领悟,去参透。 也许来日方长,将来总有他弄明白、想清楚的那一天。 而且这个原因,才应该是导致李逸肯跟他们走的近的关键所在。 李逸背对着崔旻,看着门口的方向,一言都不肯再不发。 其实这些话,他在心里过了好多次,到今日,终究还是没忍住,当着崔旻的面,一股脑的都说了出来。 他和万云阳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万云阳性子稳的很,什么事他都能稳住,心里也能藏住话,所以他能入阁,能挑大梁。 但是他不一样。 至少对崔旻这样的人,他还是憋不住心里的这些话啊。 话再说屋里那边。 薛成娇只身一人推开门进了屋里,可是入眼却没看到薛万贺的身影,于是她下意识的在屋中扫过一圈,终于在内间的榻上发现了薛万贺。 她的亲叔叔,一向是整仪容的。 薛万贺绝非君子,可他对吃的用的一向都很是挑剔。 这一点,在薛成娇有记忆以来,就认知很深。 然而此时的薛万贺,枷锁还带在身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废萎靡,再没有了神采奕奕的模样。 薛成娇抿唇捏紧了帕子,往他那里走了两步:“二叔,别来无恙。” 薛万贺在她推门的时候,就已经朝她这里看过来了。 这会儿见她挪动着步子走过来,又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便冷笑了一声:“你可真是高孝礼的好外甥女。” 这话满是嘲弄,薛成娇也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舅舅提剑上门,薛万贺早就吓破了胆,若不是母亲拦着,后果如何,谁也不能料定。 从那之后,薛万贺绝不肯再与高家人来往,还是直到舅舅离开保定府回到任上,这件事情过去了几年后,他才重新与高家人往来起来。 他这会儿说这样的话,无非是认定了,他落得今天的地步,是拜她所赐。 薛成娇弯腰拉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去:“二叔说错了,如果二叔不是那样的咄咄逼人,我也会是二叔的好侄女。” 她说完后,翻了眼扫过去,眼底是一派的清冷:“二叔是为了什么被陛下收押的,难道自己忘了吗?我父亲一生戎马,为国为君而死,可是他死后,二叔托了他的荣光,得陛下封赏,却不感沐皇恩,反倒在保定府为害一方,大肆敛财,二叔这样糟蹋我父亲的声名与清誉,来日九泉之下,就不怕没脸去见他吗?” “你婶婶说的可一点也不错,”薛万贺恨的牙儿痒,咬紧了牙关,话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漏出来的,“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样牙尖嘴利,我竟丝毫不知。” “二叔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薛成娇笑着摇头,“从我出生以来,二叔何尝关怀过我?我的事情,二叔又知道几件?” “是了,”薛万贺撇了撇嘴,“所以你跟我不亲,所以你陷害我!” “我陷害你?”薛成娇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事情是你自己做的,如果你不做,我拿什么陷害你?” “这么说,你就是认了?” 薛成娇沉默了下去。 事情都是崔旻算计的,可是这些算计,也全是为了给她出气,她不能把崔旻抖落出去。 “二叔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事到如今,你追究这个也没什么用了。”薛成娇捏紧了拳头,定定然看他,“陛下也不会见你,李大人也不会把你的委屈呈到御前。所以你说我陷害你也好,说你冤枉也罢,总归你的后半辈子,要在刑部大牢里度过了。” 薛万贺一个劲儿的摇着头:“你的心,怎么就那么毒?” 在薛万贺的记忆中,兄长虽然严苛,可却是个极有善心的人。 更不必说大嫂那个人了。 高家教女有方,大嫂的确是个大家闺秀,她温婉大度,往年他做过那么多糊涂事,她却从来也没计较过。 怎么会呢?薛成娇究竟怎么会学的这样? “所以你婶婶当日说,你脸上的伤,来得很古怪,现在看来,果真也是有问题的吧?” 薛成娇愣了下,大概是没想到薛万贺会提起这件事。 其实事后她仔细的想过,冯氏当时应该是被吓坏了。 她是姑娘家,姨妈又显然把她当掌中宝一样捧着,脸上伤了,又是伤在冯氏手里,姨妈若要不依不饶,冯氏拿什么跟姨妈相抗呢? 不然冯氏细细的想,就该知道,她的手没有往前送,何至于就伤了自己的脸? 此时听薛万贺如此说,薛成娇便知道,回到保定府去的冯氏,是醒过神回过味儿来了。 她啧了两声:“是或者不是,都已经过去了,二叔现在声名狼藉,若再要去说与外人听这个话,只怕旁人更要对你嗤之以鼻。” 薛成娇的话音猛然收住,又淡淡的哦了一声:“差点忘了告诉二叔,前些日子我已经派了人去保定府,是给婶婶还有堂兄送银子的。” 薛万贺一时气急,胸膛处剧烈的起伏。 好有心计的薛成娇啊! 薛成娇见他气的这个样子,唇角就更加上扬了:“二叔看样子是明白了,哦?” “你这个孽障!”薛万贺的手似乎是想向前扑,可是枷锁限制了他的所有行为,“你分明是蛇蝎心肠,却要装作大度不记仇,薛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是吗?”薛成娇的笑尽数收敛了起来,冷眼看着薛万贺,“薛家能出你这样的子孙,如何就不能有我这样的女儿?二叔可不要忘了,我如今是陛下亲封的清和县主,而你只是阶下之囚。便是我来日回到保定府去,薛家族中众人,也要高看我一眼。二叔跟我翻了这么多旧账,该不是忘了自己的那本账了吧?” “我有什么” 薛万贺一句话没说完,自己就收住了话音。 薛成娇是在报复他。 他的那本账目?无非是当年对她母亲做过的那些事而已。 薛成娇小小年纪,却有这样深的心机,只怕对他的恨意,也不是一日两日的。 那样的恨,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随着她日渐长大,恨意只会更浓。 一直到他们逼上门去,分她手中的银子,她才决心要报复回来。 可是她怎么做到的? 这一点,薛万贺早就在心中细细的想过。 “你一个弱质女流,也敢勾结朝臣,如果陛下知道了,你说会怎么样呢?”他话音落下,又耸了耸肩,“也不要跟我说什么,我的这些话,不可能上达天听一类的。薛成娇,你知道什么叫勾结朝臣,霍乱朝纲吗?何况,据我所知,你和权宦刘光同也有交情吧?党派之争,历朝历代都无可避免,如今也就是你父亲不在了,如果他在,少不得也要选一选。可是自古以来,也没听说有女子能参与其中的,你做了不该做的事,以为你父亲的死,你父亲的功,真的能保你一辈子吗?” 薛成娇眼底寒意径直的升了上来。 薛万贺想鱼死网破。 她立时就想到了这一点。 她虽然说李逸不可能听他这些混账话,可实际上,李逸未必不放到心里去。 不然他随口说一句是自己陷害了他,李逸为什么会向崔旻问起呢? 她如果真的干涉朝堂的事情,在李逸看来,甚至是在陛下看来,都是恃父功而放肆过头了。 这样的想法是很可怕的,一个弄不好,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念及此,她声音就冷了下去:“你想拉我垫背?” 薛万贺呵了一声:“你怕了。” 不是问话,而是平静的陈述。 在薛万贺看来,她就是怕了。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要你死,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薛成娇秀眉微蹙:“那二叔是什么意思?” 336:凭什么帮你 薛万贺眉心微挑,静静地看着薛成娇,许久后,他摇头叹了一声:“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只是可惜了——” 至于可惜什么,薛万贺没说,薛成娇也不想知道。 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薛成娇太清楚了。 薛成娇抿了抿唇:“二叔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薛万贺吸了吸鼻头,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去。 在沉默了良久后,他才终于又开了口:“答应我一件事。” 薛成娇咦了一声,眯着眼睛向他看过去:“什么事?” “我落得如此,可是陛下有旨意,家眷不累。”薛万贺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不争气,也确实一辈子一事无成。 一直到他兄长死后,才得到陛下的封赏,有了一官半职。 可是对待妻儿,他还是极好的。 如果是寻常的事情,倒也罢了,如今这件事,陛下雷霆震怒,下旨将他押解进京,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前程和退路了。 旨意下达的那日,他就托了人去高府,可是高崇避而不见。 从那时候起,薛万贺就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他只不过是贪污敛财而已,何至于就到了这个地步? 头一次被拿住,高崇出面说项,知府让他把银子补上来,一切往事都不再追究。 这一次,虽然是陛下下旨,可是按高崇的名望,如果肯上书求情,再加上还有高孝礼和崔润在,他也绝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所以这里头,一定是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高崇才会这样避讳。 他后来仔细想了想,也不怎么怨怪。 诚如薛成娇所说,事情都是他自己做下的,他不可能再去怨天尤人。 当初,他仗着出身不错,有薛家撑腰,又有兄长的功劳在,就以为无论做什么,总不可能会出大事。 等真的惹怒了皇帝,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到了今日,薛万贺心中十分的笃定,高崇都已经躲开了,冯家更不会一头扎进来。 陛下虽然说是家眷不累,可是冯氏和薛炳是富贵堆里长大的,一概的家产都被抄没了,他们将来要如何活? 冯家刚尚了公主,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维护一个出嫁女,而且又是罪臣妻。 薛万贺眼中痛了痛:“你给你婶子送银子回去,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对他们来说,都是雪中送炭。” 薛成娇一听这话,心里立刻就有了主意。 薛万贺这是想让她把冯氏和薛炳养起来啊? 薛成娇不由的想要冷笑。 她要怎么去评价这位二叔呢? 从年轻的时候,就自私自利,几次贪母亲手里握着的那份家业。 其实在薛成娇看来,当年他非要分家,要分财产,如果母亲强硬一些,分文不给都是应当应分的。 祖父留下两儿一女,她亲姑姑又早死,出嫁没几年就过世了。 父亲是薛家的嫡长子,薛家的一切,本就该是父亲的。 母亲肯点头把家产分出来给二叔,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谁能想到,几年之后,二叔竟还要重来一次。 薛成娇觉得他很无理取闹,又可笑至极。 时至今日,他又要来这套了吗? 薛成娇愣了愣,一只手撑在身后的圆桌上,身子斜靠在桌子上,冷眼看着薛万贺:“你的意思,他们的后半生,都归我管了?” 薛万贺是不愿意点头的。 说白了,他此时是有求于薛成娇的。 他能够坦然的上门去求高崇,因为于他而言,高崇始终还算是长辈,而且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可是薛成娇不同。 薛成娇是晚辈,而且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要他直说? 薛万贺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么说?” 薛成娇努了努嘴,神色还是淡然又平静的,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眼中也并没有任何深思的迹象。 薛万贺定睛看她,可是见她似乎毫无反应,心里就有点急,便催了一声:“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如果说不答应呢?”薛成娇反问了一句,撑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托住了脑袋,歪着头看他,“我要是不答应,二叔打算告诉李大人,说我勾结朝臣吗?” 她说完了,不由的冷笑了两声,也不等薛万贺回话,径直又发问:“我还想问问二叔,我凭什么答应你?” 薛万贺料到了她拒绝,也料到了她会犹豫,可就是没想到,她会反问自己,凭什么要答应。 “你”一个你字丢出口,薛万贺的声音就不见了踪影。 好半天后,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来:“你这是不怕了?” “不,我当然怕,”薛成娇翻了翻眼,“一个弄不好,陛下龙颜大怒,我,甚至是舅舅,都可能会倒霉。” “然后呢?”薛万贺是真的有些急了,带在身上的枷锁被他重重的晃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来。 薛成娇却始终平静,然而也正是她的这份平静,更让薛万贺摸不着头脑。 她说她怕了,可她的样子又那样平静,丝毫没有惧怕的痕迹。 “你既然怕,还问我凭什么?”薛万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死死的盯着薛成娇,“就凭我能揭发你的真面目。” “是吗?”薛成娇呵了一声,“二叔,你大概是忘了,这事儿是你在求着我的。” 她淡淡的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给保定府的银子,我送回去了五千两。如果是寻常人家,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只是放到婶子和堂兄身上,二叔觉得,他们能撑多久呢?” 薛成娇一边说着,一边摸着下巴:“堂兄还没有定亲吧?将来再想说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不知道是要托借我这个县主的名头,还是要靠着薛家的势了呢?哦?” 薛万贺万万没想到被她反将了一局。 在薛成娇进来之前,他把这件事情已经算的十分圆满。 当初冯氏确实说过,如今的薛成娇伶俐的厉害,只是他没当回事儿罢了。 她还不到十二岁,能厉害到哪里去? 可是今日,他确实是领教了。 薛成娇说的不错,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他处于下风的。 337:鬼门关 薛万贺本来是以为,他借着这个由头一定能拿捏的住薛成娇。 先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勾结朝臣,只要这话说出去,她就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皇帝是什么人? 皇帝不会细细的听她解释,皇帝要的,永远只有一个结果而已。 这些话,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去,薛成娇能讨着好吗? 而且就像是她自己说的那样,连带着高孝礼,甚至包括崔旻在内,也许都会被牵连。 试想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听到这些话,怎么能不害怕呢? 原本他想的很好,只要薛成娇一害怕,就一定会答应他提的那些话。 可是事情和他预想的并不一样。 薛成娇一脸的平静,轻描淡写的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他要认清现况。 薛万贺吞了口口水:“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不肯了?” 薛成娇呵了一声:“其实要答应,也没什么,毕竟还是一家子骨肉,二叔一家人落了难,做侄女的伸手帮一把,这不是应当应分的吗?可是——” 她刻意的拖长了尾音,惹得薛万贺眉头深锁,而后才继续说下去:“可是我不愿意!” 她咬重了音调,这一声,仿佛是重重的砸在了薛万贺的心头。 薛万贺心头一凛,感觉浑身都抖了抖,沉重的枷锁发出了闷响声。 他沉默了下去,好半天都无话可说。 薛成娇看他这样,摇着头站起了身来,又深看了薛万贺一眼:“二叔,你要见我,我来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今后你好自为之,我也不会再到刑部大牢去看望你,就此别过了。” 她说完了话,提步就要往门口走。 然而事情发生的非常快,几乎是就在一刹那之间,快的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在薛成娇背过身要往门口去的同时,薛万贺从她身后扑了上来。 薛成娇毕竟还是个娇小的孩子,尽管薛万贺身上带着枷锁,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把她扑倒在地了。 薛万贺几乎是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的,戴着枷锁的手拼命地想要去掐她,可是由于碰不到,便只有枷锁的边缘,死死的压在她的勃颈处。 薛万贺此时是恨红了双眼的,发出来的声音便也有些恶狠狠的意味:“我就说你是个孽障,你父亲母亲死得早,今天我这个做叔叔的,也好好管教管教你!” 可是薛成娇能真切到感受到,薛万贺想要她死,他想掐死她! 沉重的枷锁死死的卡在喉咙处,薛成娇很快就感觉到了窒息感,而且她发不出声音来。 她努力的向门口看过去,她知道,表哥就在那里,表哥能救她,可是她要怎么做! 呼吸越来越薄弱,薛成娇感觉自己的意识都有些涣散。 突然间,她的手摸到了腰间一枚玉佩。 薛成娇的意识突然聚了起来,那是溥四婶送给她的那枚玉,比寻常的玉佩要大上一些,分量也更重一些。 她心中定了定神,立时有了主意。 薛成娇从腰间把玉佩扯了下来,而后奋力的朝着门口的方向砸了过去。 薛万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玉佩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屋外站着燕桑,因为一颗心都挂念着屋里,于是这一声并不算大的声音,在一发出来的时候,就被她扑捉到了。 燕桑心头一惊,忙向着台阶下快跑了两步。 崔旻眉心突突的跳了两下,快走两步,迎了上去:“怎么了?” 燕桑一回手指着门的方向:“有动静,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声音很小,但是我听到了。” 砸这个字眼,就值得深思了。 崔旻和李逸对视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的提步上前去。 只是崔旻的脚步比李逸要快了一些,他抬手就推开了门,可是扫视一圈没看见人,再一低头,就看见了让他一辈子想起来都会后怕的那一幕。 彼时薛万贺那副枷锁还压在薛成娇的喉咙处,薛成娇整个人已经昏死过去。 崔旻勃然变色,大怒不已,两步上前,顾不上什么礼教礼数,一抬腿就踹翻了薛万贺。 跟进来的李逸,看清了屋内的情形,也是吓得不轻。 薛成娇如今是县主了,人又是他去县主府请来的,如果她死在了刑部,死在了薛万贺的手里,他怎么跟皇帝交代?怎么跟高家交代? 李逸忙退了两步到外头,高呵了两声,立时有四五个衙役出现在他眼前。 “还不快把人给我拿下!”李逸也是气急,朝着屋内一指,冷声呵道。 衙役们得了话,就冲进了屋中去,将薛万贺反手押住了。 因还有外人在,崔旻不好上前去抱起薛成娇,就叫了一声燕桑。 燕桑立时会意,上前了几步,把薛成娇拖起来,让她半靠在自己的怀里。 崔旻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双眼通红。 燕桑拿指头掐着薛成娇的人中处,可是好半天,她还是没有反应。 李逸也慌了:“怎么样?县主怎么样?” “大夫,去请大夫!”崔旻连看也不看他,只是拔高了音调。 李逸也不计较,知道他此时心中盛怒。 他扭了头同一个衙役吩咐道:“快去。” 那衙役嗳了一声,拔腿就往外头跑。 可是大夫还没请回来,薛成娇就已然转醒了。 鬼门关上走一遭,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睁开眼,看见崔旻,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崔旻又是心疼,又是恼怒。 他胸口压着一团火,这会儿见薛成娇无碍,便往薛万贺身前走了两步,一扬手,一巴掌就甩在了薛万贺的脸上:“你也配做人吗?” 薛万贺何时受到过这样的待遇,立时满脸通红,显然对这样的羞辱不能接受:“你敢” “我现在杀了你的心都有,没什么不敢的!”崔旻一咬牙,打断了他的话,“她是你的亲侄女!一脉相承的亲侄女!你有今天的下场,是你咎由自取,是命里注定,你敢对她下死手?看来陛下将你圈禁,你是犹嫌不足啊?”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一样。 方才他盛怒之下,觉得自己被一个小丫头戏弄了,才一时黑了心,起了杀念。 现在想一想,事情闹到陛下面前,他多半也是死路一条了。 338:袒露心迹(4000大章发糖) 也许是崔旻周身寒意逼人,而他的杀意和愤怒又毫不收敛,这一切,都让李逸感到心惊。 陛下显然没有打算要置薛万贺于死地,他只是想把薛万贺关起来,彻底的绝了薛家的后路而已。 如果说薛成娇死在这里,他没法子跟陛下交代的话,那同样的,薛万贺要是折在崔旻的手里,他可一样没法交代。 再说了,他的刑部成了什么地方了? 因如此想,他便挪动了脚步近前去,拉了崔旻一把:“眼下也不是逞凶的时候,县主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李逸拿捏的很对。 跟崔旻说别的,也许都不会有用。 他这会儿杀人的心都有了,还会听旁人三言两语的劝和? 只有薛成娇的事情能触动他。 果然,崔旻回过头,看了一眼还半躺在地上的薛成娇,眉头皱了皱,往她身旁走过去。 待走近时,他稍稍弯腰,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薛成娇是双腿发软的。 倒不是说薛万贺真的如何伤了她,只是那样的惊吓可怕极了。 她只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那就是被崔瑛推下水时。 深潭里的水没了顶,压迫着她,她不能呼救,也不能呼吸,只能慢慢地感受着自己的意识涣散,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后来津县被下药,当时她是并不知情的,还是孙娘子来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离鬼门关仅仅一步之遥而已。 然则那种感触,却远没有这样来的震感。 薛成娇一张小脸毫无血色,整个人虚弱无力。 崔旻不好直接伸手去抱她,于是朝着燕桑丢了个眼色过去。 燕桑立时就会意了,便让薛成娇顺势半靠在自己的身上。 二人扶着她在软榻上坐下去,燕桑又取了软垫子给她靠在身后。 薛成娇上惊魂未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逸歪着头想了会儿,步上前去,和声问她:“县主可否告知本官,方才这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这个事儿,要是放在从前,都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薛万贺是自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的。 他想跟薛成娇继续交涉,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便且不提薛成娇自个儿愿意不愿意,就只说高孝礼和崔旻,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所以李逸这个话问出来,薛万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给薛成娇扣一顶帽子下去。 这件事情,不管是谁理亏,他先动了手,再加上薛成娇是晚辈,又还是个孩子,那就已经全都是他的错了。 更何况,原本就是他不占理。 他之所以动手,是因为恼羞成怒而已。 可是眼下薛万贺却紧抿双唇,一双眼睛盯着崔旻,一个字也没说。 为什么? 他是怕了。 数年之前,高孝礼也曾提佩剑上门要诛他。 可是他心里清楚的很,高孝礼那是在吓唬他、威胁他,是要他今后别再去找大嫂的麻烦,更不要再惦记大嫂手上的那份家业。 但是如今,他差点杀了薛成娇,崔旻的杀意,不是在跟他闹着玩的。 崔旻想杀了他——毫不掩藏。 对于薛万贺突如其来的沉默,薛成娇稍感吃惊。 她抬头看向薛万贺,却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薛万贺的手是握成了拳头死死的攥着的,他的双鬓还有冷汗在往下冒。 这样的状态和表现,是在害怕。 薛成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觉他一直在看崔旻。 于是她心中冷笑了一声,就先开了口。 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先咳嗽了起来。 被人卡过的喉咙,隐隐作痛,想要说话,就会牵动喉咙,那种痛感就更重了一些。 崔旻听不得她咳嗽,蹙了眉往圆桌那里走了两步,伸手倒了杯水,很快便又回到她身旁,把霁红釉的小杯递了过去。 薛成娇也不跟他推脱,接下小杯一饮而尽,才觉得喉咙处那种灼烧的痛感稍稍减轻。 然后她淡声说道:“二叔说我勾结朝城,霍乱朝纲。” 她此言一出,不要说是李逸,就连薛万贺自己,都是大吃一惊。 这丫头是什么路子? 这句话,她怎么敢说给李逸听? 李逸眉心微挑:“怎么说?” 薛成娇一个劲儿的摇头,哽咽道:“二叔一心以为,他这次被陛下拿住,是我勾结了刘提督,暗地里拿了他的把柄,告到了御前去。所以他觉得,是我勾结朝臣,乱了规矩。” 听到这里,李逸就连啧了两声:“县主请继续说。” 薛成娇抿唇,玉手在脖子那里揉了揉:“后来二叔拿这个威胁我,说他自知前程尽毁,但希望我能将保定府的婶子和堂兄养起来,不然的话他就要把这事儿告诉李大人,要叫我舅舅和姨父都吃不了兜着走。” 崔旻脸色一黑。 薛万贺却已经叫嚣着跳了起来:“你这个畜生!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薛成娇闻言,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的崔旻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去。 人嘛,都有个先入为主的想法。 就算如李逸这样为官多载的人,也不例外。 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那一幕,也许薛万贺和薛成娇的话,他各听一半,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自己心里也会慢慢的琢磨,细细的盘算。 可是那一幕太让人震撼,再加上薛成娇又始终端的娇弱。 反观薛万贺呢? 纨绔子弟这四个字扣在他身上,实在叫李逸对他提不起什么好感来。 于是李逸冲着薛万贺摇了摇头:“本官是在问县主,况且”他稍顿了顿,“你的这个言辞,怕是不大妥当吧?” 他语调清冷的厉害,薛万贺便是再糊涂,也知道事情不太妙了。 薛成娇那里小嘴撇了撇:“二叔不肯承认,我也不好说什么,”她说着,吸了吸鼻头,连带着肩膀都颤了颤,才继续道,“可是李大人知道,我父母双亡,得陛下垂怜,又念着我父亲忠义,才抬了我一个县主的衔儿。这次若不是为着我表姐出嫁,我也不会住到县主府来。” 她说罢,抿了抿唇,看向李逸。 李逸听懂了。 从前她住在崔家,现如今住在高家。 一个县主的头衔儿,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 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不可能出来开府自己单独过的。 她要么依靠她姨妈,要么跟着她舅舅,再不然,也该回保定府高家,回到她外祖父那里去。 薛万贺让她养冯氏和薛炳后半辈子,这不是开玩笑的吗? 她拿什么来养? 李逸当然也知道,薛万嘉一生戎马,薛家更不是没家底的人家,如今的薛成娇,手里一定握着不少的家产,何况她还有俸银和俸米。 小姑娘家,这些钱一定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但是凭什么就得把冯氏和薛炳养起来呢? 李逸不是守旧死板的人,也许换一个老顽固来,会觉得这是薛成娇身为晚辈应该做的。 可至少李逸并不这样认为。 单说薛万贺当年闹着分了家这一条,薛成娇不管冯氏和薛炳,谁也说不出她一个字来。 李逸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薛万贺:“我可听说,县主还住在崔家的时候,你们找上门去要过一次钱?”他问了一句,想了会儿,又续问道,“县主好像还给了你们?” 薛万贺一愣,他没想到这些事情李逸会知道。 李逸一颗心已经偏向薛成娇了。 他话外之意无非是说——当初薛成娇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你们不顾脸面去讹晚辈的钱,晚辈尊重你们,还给了,如今你竟还有脸张这个口? 再说了,李逸知道的这么多,那薛成娇伤了脸的事儿,他大概也是知道的。 薛万贺心一沉,冷笑着看向薛成娇:“我真是小看你了,蛊惑人心,再没有比你做得更好的人了。” 薛成娇呼吸一窒,泫然欲泣。 崔旻的身形微动,挡在了她的身前,冷眼看着薛万贺。 他嘴动了动,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说的,但是方才出去找大夫的小厮,此时正巧领了人回来,于是崔旻的后话就都收了起来,只是瞪了薛万贺一眼,那一眼中,饱含警告。 大夫先是跪拜磕头请了安,才上前去给薛成娇诊脉。 大约过去一刻钟,花白胡子的老者起身往案上去开方子,一边儿说道:“这位姑娘的伤不要紧,只是一时受了惊吓,加上过长时间的呼吸不畅,吃两剂药,养一养便没有大碍了。” 崔旻上前了两步,在他肩头按了一把,老者落笔的动作就顿住了。 他扭脸儿看崔旻,满脸的不解。 崔旻手上力道稍卸:“她从前伤过脾胃,是白芍与藜芦相克所致,大夫若要开方子,用药可仔细一些才好。” 老者哦了一声,忙道了两声知晓知晓,才重又落笔。 等方子写好之后,他也有眼色,并不去交给李逸,反倒径直塞到了崔旻的手中。 崔旻腰间的荷包里是常年都放着二两碎银子的。 这个习惯还是在应天府养成的。 偶然街上遇到日子艰难的,或是实在可怜的乞儿,他就会掏出碎银子打赏下去。 又或者身边儿服侍的人,一日他心情好了,随手打赏出去,都是有的。 此刻见老头儿收拾药箱要告退,便从荷包里掏出了银子来:“银钱不多,老先生跑这一趟辛苦了。” 老大夫便先去看李逸的脸色,见他拿眼神示意自己收下,这才伸手接下银子,又道了谢,便跟着衙役退了出去。 崔旻把方子交到燕桑手里去,上前扶起薛成娇,返过身来的时候,才同李逸稍一点头:“我先带她回家去了,这里的事情,还是李大人自己做主,只是这件事——” 李逸沉了沉声:“崔御史尽管上折子,我这里无妨。” 崔旻嗯了一声,又深看了薛万贺一眼,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冲他摇了摇头,之后才扶着薛成娇一路出门去不提。 等他们一行回到了清和县主府,崔旻的脸色阴沉的厉害,这会儿也没有外人在,薛成娇的事情他就全都不假他人之手,就连下马车,都是他亲自去扶的。 他一言不发,脸色铁青,扶着她下了车就陪她一路进府去。 薛成娇不知道他这个气是从哪里来的,要说是冲薛万贺的,那这会儿都到家了,怎么还这样呢? 燕桑跟在二人身后就更不敢说话了,只是缓步跟着。 等过了垂花门,才走了没几步,薛成娇感到一股外力猛然拉住了她。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是崔旻的怀抱。 他的双臂强而有力,却又温柔仔细,抱的她很紧,却不会箍疼她。 他的心跳很快,咚——咚——的声音,一声声都砸在薛成娇的心头。 这样于理不合,薛成娇知道,燕桑自然也知道。 可是崔旻把头埋在薛成娇的颈窝处,声儿瓮瓮的,带着些鼻音:“还好,还好你没事。” 燕桑便什么也不敢说了,只得退远了些,全当是把风了。 薛成娇双手撑在崔旻的胸前,适当的推了两下:“表哥,你先放开我。” “不放!”崔旻的声调高了高,“这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你了。” 薛成娇原本惨白的小脸,立时红的要滴出血来。 崔旻表现出许多次这样的意思,可都是极为隐晦的,就算是高子璋偶有调侃,也从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说穿了。 这份情意,是他第一次坦言表之。 薛成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些什么。 她应该推开他的,可也许是才受过惊吓使不上力气,也许是崔旻抱的太紧她推不开,总之,崔旻的双手还环在她的身后,紧紧的把她拥在怀中。 “你不知道,推开门,看见那一幕,我感觉心跳都要停止了,”崔旻瓮声瓮气的,“如果你就这么去了,我怎么办?成娇,我怎么办?” 薛成娇怔怔的:“没事了,表哥,我已经没事了。” 崔旻轻轻的摇头:“我真的很怕,将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今天如果燕桑没有听到那声动静,或者我和李大人破门而入的时间再晚一些,你会不会”他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成娇,我很怕。” 339:你的态度(继续4000大章) 薛成娇的手微微抬起,可是终究放了下去。 崔旻整个人在轻微的颤抖,可也许是抱的太紧,靠的太近,她就能真切的感受到。 薛成娇心头暖暖的,就很想要安抚一下崔旻,可是手还没放到他后背上去,就先兀自收了回来。 她是喜欢崔旻的,可是有多喜欢,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那种感情很微妙,也有些模糊。 薛成娇吸了吸鼻头:“表哥,都过去了,我真的没事,你不要这样。” 崔旻大约沉默了有小半刻钟,才稍稍松开了她。 他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握在薛成娇肩头:“这件事情,过不去。”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从刑部离开时的场景,就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那会儿崔旻欲言又止,可是李逸很显然听出了他的意思。 李逸说——崔御史尽管上书。 薛成娇心尖儿微颤:“你真的要告到御前去吗?” 崔旻沉了沉声:“他已经起了杀心,我岂能容他?” “可是”薛成娇略抿唇,拧眉看他,“可是上回不是说,陛下并没有想要二叔死吗?” 崔旻嗯了一声。 这话他确实跟薛成娇说过,而且也是事实。 可是实际上,薛万贺死或是不死,对大局的影响并不大。 所以他敢下黑手要杀薛成娇,那自己为什么不能一道折子送到御前? 不要说是他了,就算是告诉了舅舅知道,这道折子也是避免不了的了。 “这些事情我自然有分寸,绝不会胡来的。” 崔旻声音放的极为轻柔。 他知道薛成娇在怕什么,也知道薛成娇在担心什么。 “成娇,你将来”崔旻的话音骤然落下去。 “嗯?”薛成娇起先没明白,其实这会儿她也不知道崔旻想问什么,于是就歪了头,“表哥说什么?” “我刚刚,吓到你了吗?” 这话问出口,就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了。 崔旻从不是个扭捏的人,可这件事,打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没谱儿。 可是刚刚,薛成娇没有立时就推开他,他心头雀跃,又有一丝的不安。 听到这里,薛成娇才渐渐的反应过来。 稍稍好了一些的脸色,立时又憋的通红。 没有这两个字,她说不出口,于是便只是摇了摇头。 她这样一摇头,更叫崔旻心中喜不自胜:“真的吗?那你将来愿不愿意” 他忽而意识到这样问不妥。 薛成娇身上还有孝,而他呢?尚未立业,年纪又小,崔婉虽然不是他同房头的姑姑,可毕竟也是骨肉至亲,他纵然不必守孝,现如今也不是该谈婚事的时候。 更何况,朝堂上局势不稳,谁能保证明日会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 这个话,他不能再说下去了。 今日所作所为,已然是表白了心迹。 如果不是薛万贺闹了这么一出,他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有所作为。 他相信,成娇的心里,一定是清楚的。 明里暗里,生活起居,他做了很多,高子璋说过,刘光同也说过。 聪明如成娇,怎么会不知道呢? 薛成娇大概是觉得这个话茬儿有些不大对劲了,脸上犯了难色,退了两步:“表哥,我先进去了。” 崔旻嗳了一声,嘴唇动了动,显然有话想说,可是又挠了挠头,所有的声音都咽了回去,点头应了她一声,就目送她进去了。 燕桑陪着薛成娇一路往住处回,走了半道儿,她还是没憋住:“姑娘,刚才的事情,以后可不能再有了。” 若换了旁人,薛成娇此时必然恼了。 可是燕桑是为她好,薛成娇心里知道。 于是面上便只是平平,面色未改,嗯了一声,反手握上燕桑的手:“刚才的事儿,可不要与人说起,邢妈妈那里也千万别提。” 燕桑应声答应下来,知道薛成娇这是怕邢妈妈要说教一番。 其实就算薛成娇不叮嘱,她也不可能说出去。 “姑娘,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薛成娇的脚步微微一顿,跟着又想了一会儿,索性就直接站住了脚,侧目看向燕桑:“咱们之间没什么不该说的。该说的,你固然直说,便是你觉得不该说的,我听了,也绝不会怪你无礼。” 燕桑稍稍放下心来,才敢说出后面的话。 只见她握紧了薛成娇的手,眉心微蹙,启唇轻叹道:“大爷的心意,姑娘该很清楚了,那姑娘的心意呢?” 薛成娇一怔,万万没想到她是要问这个。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燕桑摇了摇头:“也不是突然,只是我做奴才的,没有资格过问主子们的事情,所以心里一直惦记着,可又不知道怎么跟姑娘开这个口。” 她话音才落下,薛成娇的脸色就黑了黑:“这是什么话?我拿你和魏书都是当最亲近的人来看,主仆也是说给外人听的罢了,你若自己个儿也要这样想,我可要生气了。” 燕桑心头一暖。 从小到大,因为家境贫寒,她不知道遭受过多少白眼和冷待。 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就跟着父亲上街去乞讨过。 应天府中富贵云集,一日也能讨来不少的赏钱。 可那毕竟是乞讨来的,在她的心里,是不光彩的,是接受了施舍的。 然而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她没得选择。 直到薛成娇买下他们兄妹时,她心里还暗自诽谤过。 这位富家小姐,还不知是如何刁蛮的性子,花几两银子,买两个奴才,对她来说,不过是玩儿一样的罢了。 可是日子越久,她就慢慢的发现,薛成娇不是那样的人。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在她们离京之时,薛成娇还惦记着她家中老父无人照看,特意支出来二十两的银子送到了家里去。 燕桑微微的出神,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薛成娇拿手肘戳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燕桑哦了一声忙回了神,吸了吸鼻子,略摇了摇头:“没想别的,只是觉得,姑娘待我是真的很好。” 薛成娇冲她笑了笑:“这话说的多傻?你们是我身边的人,我不待你们好,还要去待谁好?” 说完了,她挽上燕桑的胳膊,轻轻地晃了晃:“好啦,你还没说,怎么突会说起这个事儿?” 燕桑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我一路跟着姑娘服侍,从住进崔府,到如今搬到京城,住到县主府,大爷对姑娘如何,我是看在眼里的,”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反手指了指自己,“我心思比魏书要细一些,这些事情上,也多留了心。” 薛成娇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燕桑想了想,便重新拾起了话来:“以往我看姑娘,多是有意避开,或是一味的装糊涂。大爷呢?也许是碍着姑娘身上还有”那个“孝”字她没说出口,唯恐触动了薛成娇的伤心事。 燕桑咽了口口水,继续道:“也许是因为姑娘年纪还小,大爷即便是看出姑娘有意装糊涂,也从不逼着姑娘去面对这些事儿,自然了,上头还有太太和舅老爷,也不该姑娘来多说什么,只是” “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薛成娇见她急着解释,就含笑打断了她的话,“那你今天是觉得,我没有推开表哥,其实是在表明我的态度?” 燕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后她牙齿轻摇唇片,一脸的为难。 薛成娇看的更是疑惑,就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我”燕桑发出闷闷地声音来,然后顿了许久,才续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姑娘在想什么呢?二爷这次到京城来,对姑娘也是百般的讨好,可是姑娘好像,都没看在眼里一样。” 提起崔昱来,薛成娇的脸色就变了。 燕桑看她脸色不对,就知道自己这句话,大抵就是不该说的了。 只是薛成娇也果真没同她发脾气。 她沉默了许久之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那一声之中,有无奈的叹息,还有一丝惘然。 “有些事情,我谁也不能说,你,或者是魏书,将来你们会知道,但我现在不能说。”薛成娇顿了顿,“若言离更合,覆水定难收。这句话我一直都觉得说得很好,我和昱表哥走到今天,不在于他是否真的做错过什么,或者对我如何讨好,离开崔家的时候,我说过,他将来要守护的,终归是别人了。燕桑,话已出口,我收不回来,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会觉得我一语成箴,又或者,到了那一天,你们所有人都会幡然醒悟了。” 她将话说的如此含蓄隐晦,燕桑还能如何的追问呢? 只是隐隐的能够听出来,对于崔昱来说,薛成娇这里,是已然没了他的位置了。 “那大爷呢?”燕桑硬着头皮,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薛成娇轻轻地摇了摇头:“表哥不一样的。你说的都对,他对我很好,从前没有仔细想过,后来回想起来,其实是真的很好。” 她的思绪飘远,回到了钱氏大寿的那一日。 她带着魏书去院子的时候,魏书就曾说过——大爷其实也很好啊。 崔旻和崔昱兄弟二人,性情不同,行事也大不相同。 崔昱在生活起居上很是照顾她,唯恐她拘束不自在,或是哪里不合心意,就像个孩子一样,想要把他得到的一切好的,都捧到她面前来。 崔旻的好,则全都是隐藏在暗处的,比方说姜镇,比方说薛万贺。 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刘光同有意告诉她,她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薛成娇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表哥成熟稳重,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更知道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许这样说,太薄情寡义,可如今看来,昱表哥是真的与他相差甚远。我也不是说昱表哥那样便不好,将来有了表嫂,他也一定能夫妻和睦,对表嫂很好。”她说着,捏了捏燕桑的手心儿,“所以我今天没有推开表哥,燕桑,他在害怕,那种怕是发自内心的,从他心底里升起来的一股恐惧感,控制着他整个身体,那样的颤抖,极力隐藏的怯懦,和害怕永远失去的慌张,我都能真切的感受到。” 燕桑抿唇,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感情的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也许兄弟两个,各自有各自的好处。 可是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薛成娇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自己的小算盘。 虽然她没有明说,究竟今天的行为,是不是在亮明态度。 可是燕桑心里就是知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了。 燕桑叹了一声,扬了唇:“那姑娘要告诉太太或是舅太太吗?” 薛成娇摇了摇头。 她有她的矜持,小女儿家的心思,是最不可与人说道的,更何况她还在孝中。 姨妈和舅妈当然不会笑话她,也不会看轻她。 可是她这些话说出去,她们少不得要操心起来,若是一时露出了痕迹,叫外头的人知道了,那还了得? 而且,薛成娇的话并没有说完。 如果崔旻还是应天府的那个崔旻,她不会有别的顾虑。 可他现在是都察院的云南道监察御史了,年少有为,将来必定有一番大作为。 再反观自己呢? 除了身上顶着一个清和县主的衔儿以外,还有什么呢? 纵然姨妈和舅舅宠她再多,于他们而言,她不是亲生女,只是个外人,养在身边的外人而已。 章老夫人当初有心把她许配给崔旻,为的是她这个衔儿,和她父亲生前的功劳。 可是现在薛家出了事,崔旻又眼看会步步高升,前途坦荡。 精于算计的章氏,还会是从前的那个主意吗? 薛成娇拿不准,她甚至会不由自主的去想,章氏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已然有了别的安排。 她莫名其妙的同意了分宗,就算有崔旻的劝导,也还是让薛成娇感到意外。 今天燕桑提起这些来,她说了一大车的话,此时安静下来,再细细的去想,心中便更加笃定,章氏是有了别的主意,才会如此行事的。 想到这里,薛成娇的心更沉了沉,连带着已经不怎么痛的脖子,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340:残暴不仁 那一日刑部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闹到了御前去。 其实也很简单。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这事儿崔旻本来也就没打算瞒着高孝礼。 那天高孝礼知道的时候,雷霆大怒。 高孝礼书房的书桌上,放有一只豆青釉的茶罐儿。 倒不是说要在里头存茶,只是他极爱这只罐子,据说是高子璋八岁那年自个儿烧的,那之后高孝礼就一直放在眼前了。 但是听说这事情的那天,高孝礼手一挥,小巧的罐子落地,应声而碎。 崔旻看着碎了一地的罐子,惊的说不出话来。 等到了第二天,高孝礼一道折子呈到了御前去。 皇帝自然是在清风殿见的他。 彼时皇帝手里捏着那封奏表,似笑非笑的看向高孝礼:“高卿,这道折子,要不要收回去?” 高孝礼眉心突突的。 皇帝的意思是―― 他突然抬起头来:“陛下想臣收回去吗?” 折子在书桌上敲了敲,皇帝的目光也始终放在他身上:“你应该知道,朕并不想要赶尽杀绝。” 高孝礼抿唇:“可他逞凶伤人。” “嗯?”皇帝眯眼笑着,声音却是说不出的冷冽。 高孝礼的心,也跟着这声音沉了下去。 皇帝的意思,他明白了。 皇帝要他收回去这些话,要他粉饰太平,要他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意外,而不是咬住薛万贺不放。 为什么? 高孝礼心头有浓浓的疑惑。 治罪不就是为了让薛家没有后路?那让薛万贺死,岂不是更好吗? 大概是看高孝礼一直不松口,皇帝无奈的摇了摇头:“也就是高卿你了,”丢出这么一句之后,皇帝冲着高孝礼摆了摆手,“你去吧。” 高孝礼眼中闪过震惊,看向了那道奏表。 但是皇帝发了话,他就算再不理解,也只能退下去。 等高孝礼退出清风殿后,其素端了个精致的食盒进了内殿来。 他近前去,将食盒中的糕点一一布好,袖着手站到了一旁去。 皇帝捏了块儿裹了奶皮的芙蓉酥往嘴里送,细细的咀嚼了一番。 等到一块糕吃完了,他叫了一声其素。 其素嗳了一声,上前了两步。 皇帝沉吟了两声,许久之后,才开口:“高卿到底太急了点儿。” 其素知道他这话不是生气,于是心里有底气,笑了一声:“县主到底是高大人的亲外甥女,大人着急是应该的。” 皇帝却不由的摇头:“朕自然知道这个,所以朕没有怪他。折子――他上了,朕当他是发泄出气了,过了今儿,朕全当不知道。” 其素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那陛下真不打算处置薛万贺了?” 皇帝突然就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也不重,可是却让其素心头一颤。 他今天话多了些,说的多了,就容易出错了。 陛下一声冷哼,显然是不悦了。 其素还在犹豫是不是该请个罪的时候,皇帝却先他一步开了口:“朕为什么要处置他?” 其素下意识的啊了一声。 薛万贺差点害死清河县主,这难道还不够吗? 但是陛下这样说,就一定是另有主意的,其素当即选择闭嘴,安静的听皇帝说下去。 果然,皇帝拍了拍手,又说道:“他毕竟是贞烈公的亲弟弟,赶尽杀绝,未免太难看了些。”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知道,史书工笔皆是枉然,百姓心中如何想,并不是一纸文书能够改变的。”皇帝揉了揉眉心,“只怕百姓要以为,这不过是人走茶凉的借口而已。朕要薛家一败涂地,所以找了这么个由头,处死薛万贺。况且人家说,虎毒不食子――清河,毕竟还是他亲侄女,如果你不知道薛万贺为人,也不知道前尘往事,你又会不会相信,他想要清河死呢?” 其素愣住。 这句话,他没有办法去回答。 因为没有这个如果。 可是皇帝的话是给他提了个醒儿。 他之所以一时就信了高孝礼所奏,无非是清楚高孝礼和薛万贺的为人,在第一时间,内心就已经做出了判断。 然而陛下说得对。 外人或许根本就不会相信。 严竞的事情,早前就已经有了些风言风语,不过是被压了下去而已。 再加上娘娘死讯被隐藏起来,还有将来陛下要做的事儿―― 其素突然就明白了。 皇帝也是人,他也会怕。 他虽然富有天下,可却也怕天下人将他视为暴君。 残暴不仁――这四个字对一个帝王来说,是最要不得的。 其素虽然是个奴才,可也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于是他敛了笑意:“高大人会明白陛下的。” “所以朕才没有追究他,”皇帝揉着眉心的手放了下去,斜了其素一眼,“不过高卿还是有些莽撞啊,须知道,若非朕知他为人,又信他甚深,他这样来参奏薛万贺,实则很有落井下石的意味。更不要说数年前他和薛万贺还发生过矛盾,他今日太沉不住气了。” 其素垂下眼去。 他并不知道先前清风殿发生的那一幕,便只觉得高孝礼委屈得很。 他听闻高孝礼对清和县主这个外甥女还是很疼爱的。 这位尚书大人,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却长期养在保定府,不在跟前。 所以后来县主养在他跟前的时候,他是呵护备至的。 县主出了这样的事儿,他怎么可能沉得住气呢? 殿内是长久的沉默,许久后,皇帝才略退了退面前的碟子。 其素会意,便上前去尽数重新装回食盒中,便要撤下去。 只是他提步要走时,皇帝又开口吩咐道:“你去挑一些珍贵的药材,再挑些稀罕的物件,送到县主府去给清和吧。” 其素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应了下来,后话不提。 再说高孝礼那边一路出了宫,待回到家中去,更衣时才发觉后背早就被冷汗浸湿了。 他很清楚,他今天是恃宠而骄了。 这不是为臣者的本分,他逾越了。 正好高子璋听闻他从宫里回来,便过来请安,顺道问一问薛万贺的事儿怎么处置。 341:惹祸上身 高孝礼才换了衣服,叫他进了屋里来,看也没看他,只是冷然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这件事情,陛下有陛下的心思,轮不到我们多说。” 一听这话,高子璋心下便是一沉,知道多半没得到想要的结局。 此时再去看他父亲的脸色,才发觉父亲脸色铁青,难看到了极点。 高子璋抿唇:“陛下不信吗?还是有别的缘故” 高孝礼本来是不想再多提这件事的,况且陛下有了定论,说再多也是枉然。 只是转念一想,高子璋年岁渐长,又要长久的在京城走动,本就该多接触这些事情,才能多长几个心眼儿。 于是高孝礼拉了凳子坐下去,虚空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高子璋坐着说话。 高子璋顺势坐下去,一双清明的眼盯着高孝礼看。 “陛下的意思是不追究,我上了折子,陛下看过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过去了?”高子璋的音调陡然拔高,“什么叫过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是寻常人,意欲行凶,也该是重罪论处的吧? 更不要说薛万贺本身就是罪臣,而他行凶的对象又是一位县主了。 怎么就过去了呢? 高孝礼沉了沉声:“意思就是,不再追究了。” 高子璋的眉头紧锁,显然是万分的不解:“行凶这样的大事,陛下就这样算了?” “你自己动动脑子想一想,陛下为什么就这样算了。”高孝礼也不由的拧了眉,冷眼看着他。 高子璋便突然安静了下去。 是啊,陛下没道理会这样做的。 薛万贺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就算是处死了他,也不值什么。 所以一定是事出有因。 可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高子璋沉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咬了咬唇,摇头道:“儿子想不出来。” 高孝礼无奈的叹了一声:“陛下不想背负骂名。成娇固然是你姨父的遗女,可薛万贺又何尝不是你姨父的亲弟弟?再说了,常言道狗急跳墙。薛家如今虽然没什么人能支应门户了,可这不表示,他们家就眼看着儿孙去死也袖手旁观。” 他说完后,沉默良久,才又续言:“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陛下也不想再多生事端,薛家人能就此安分下去,对陛下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其实——” “嗯?”高子璋听的很认真,可他父亲的话音却突然没了,于是他便追问了一句,“其实怎么样呢?” 高孝礼唇角微扬,却是一抹嘲弄的笑意:“其实成娇死或不死,过的好与不好,对陛下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薛万贺也一样。陛下要的只有贤名和大局。他追封了你姨父,又赏赐了成娇,要的不过是个贤君的名声而已。而今不再去动薛万贺,为的就是名和利了。” 听到了这里,高子璋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外人都觉得薛成娇是因祸得福,得皇帝陛下青睐,恩宠优渥。 可压根就不是这样的。 薛成娇对陛下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 当然,如果薛万贺真的杀了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她既然无恙,陛下自然也不愿意为了她大动干戈。 高子璋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压抑。 他把脑袋垂下去,也不再跟他父亲对视。 许久后,高子璋才闷声开了口:“所以姨父为了救他而死,他待成娇,却也不过如此。” 他口中所说的“他”指的是什么人,高孝礼当然明白了。 高孝礼摇着头,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他是君,你姨父是臣,臣为君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当日一役,如果是陛下”那个字终究不该用在一国之君身上,于是高孝礼避讳的顿了顿,才续上前言,“而活下来的是你姨父,那你姨父会遗臭万年,为人唾弃,因为他舍弃了君主。所以不要以为,陛下就该一辈子把成娇好好的养起来,更不要以为,陛下破例给了她一个县主的衔儿,就有什么了不起的。” 高子璋嘴唇微动,似是有话要说。 然而高孝礼却先开了口,打断了他:“陛下对成娇好,都是有限度的。富贵荣华,在陛下眼里不值一提,他不过是随手舍给成娇的罢了。可真遇上事关朝局的事儿,成娇还得靠边儿站。” 高子璋也说不出他究竟是心寒,还是不服气。 总之他一直都觉得,姨父死的悲壮,是他救了当今圣上。 皇帝如今还能在太极殿升座,能享四方来贺,诸国朝拜,其实都该谢他姨父。 可今天父亲突然这样说,他也许一时是有些接受不了的。 高子璋咽了口口水:“父亲也觉得,这件事就该这样算了吗?” 高孝礼眯了眼:“什么意思?” “如果真的要薛万贺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高孝礼心头一颤。 的确,要弄死一个薛万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他还有把握做到滴水不漏。 薛万贺从小没吃过苦,在刑部大牢里受不了而暴毙,薛家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可是这样做,陛下又会如何想? 今日清风殿中,陛下虽然没有警告他,可那样的提点,离警告也只差了一步而已。 他真的要对薛万贺下手,陛下还会纵着他吗? 高孝礼摇了摇头:“这一局,我不能赌。” 高子璋拧眉:“为什么?” “这是为父今天教你的第二件事,”高孝礼抬眼盯着自己的儿子,深深地把他看在眼里,“永远不要去忤逆圣意。” 高子璋一凛,倒吸了一口凉气。 高孝礼长叹了一声:“我也年少轻狂过,如果放在十年前,陛下不肯受我的折子,我自己也会想办法弄死薛万贺。可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深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陛下才是天下主,所有的人和事,都该由他一手掌控着。他要薛万贺生,薛万贺才能生,他要薛万贺死,薛万贺才能死。如果我去打破了这样的惯例,那下场凄惨的,就只能是我了。” 342:事有三宗 高孝礼说这番话,不是危言耸听吓唬高子璋。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高孝礼,只怕今日,他未必能全须全尾的从清风殿内走出来。 可是他也知道,陛下能够容他一次两次,却不会永远无底线的宽恕他。 当他惹急了皇帝,到了皇帝忍无可忍的那一天,他就完了。 高子璋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差点忘记了。 他居然会想要与皇帝对着干。 许久之后,高子璋沉声开了口:“父亲说的,儿子都懂了。” 高孝礼点点头:“你懂了,要记到心里去,将来行事,一定要谨慎小心。你年纪也慢慢的大了,早晚是要入朝为官的,如果什么事儿都只是一味的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要说你自己个儿要吃亏,连带着家里,也会跟着倒霉。” 高子璋心头颤了颤,只是飞快的点头,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刑部逞凶的事情过去了大概有三日,皇帝派出去的暗线往京城里送了信来,说是崔溥和孟夔至多再有五日,就要到京城了。 这一日皇帝领了人在御花园里头闲逛。 天儿是难得的放晴了,只是皇帝的心头却还是阴沉的。 其素端着十二万分的小心陪着他身后跟着,想着两天前底下人来回的话,再看看此时皇帝的脸色,心惊不已。 皇帝面皮绷得很紧,大约走出去一箭之地,他收住了脚:“其素啊——” 这一声尾音拖的很长,听的其素心里又颤了颤。 可是他也不敢耽误,忙上前两步,躬身回话:“陛下您说。” 皇帝那里深吸了一口气:“朕有几件事,你着手去办。” 其素一听这个,便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于是他略抿唇:“奴才听着呢。” “第一,江南水患,早前户部拨了五万两银子用以赈灾,不是说闹出了些动静,江南民心不稳吗?”皇帝这话虽然是问句,可他也没等其素回话,又自顾自的说道,“传旨,叫康定伯跟着公孙睿华,再点两个户部的侍郎一起,到江南去吧。” 其素一震。 赈灾? 他不由的想要冷笑。 皇帝话未点透,可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便问了句:“那后头的事儿,还是交给刘光同吗?” 皇帝嗯了一声:“你把始末原由告诉光同,他知道应该怎么做,后头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 其素应了一声是:“奴才记下了。” “这第二宗嘛——”皇帝长叹一声,“给云南去个旨意,就说宫里娘娘病重,叫庄肃侯夫人带上儿女进京来请安。” 其素下意识的吞口水:“陛下,您这是怕侯爷兵变?” 是了,你道皇帝口中所说这位庄肃侯是谁? 那正是已故贞妃的生父,手握云南一方的甄籍。 皇帝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平视着远方,眼眸深邃:“甄籍不会。” “那” 其素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如此笃定甄籍不会反。 他话还没有问出来,皇帝就摇着头叹道:“他半生戎马,深知以云南一道的兵力,是绝对无法与天下十二道相抗的。甄籍不会给朕送上一个名正言顺除掉他的把柄。” 可是这样一来,其素就更加不懂了。 既然甄籍绝不会反,那又何苦把人家妻儿都弄到京城里来做人质呢? 皇帝似乎是猜出来了其素心中的疑惑,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难得的兴致还不错,便又开了口:“朕是不想再节外生枝。白启桓找上公孙睿华和康定伯,他们一定有机会送信出城,再加上崔溥和孟夔已经被押着走了这么久,甄籍的眼只怕一直还盯着应天府,早就得了信儿了。” 其素啊了一声:“既然是这样,陛下怎么不早早地传召夫人和公子入京来呢?” 皇帝轻轻地摇头,又冲他摆了摆手:“就是要到这个时候,才能警醒甄籍。他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只怕早就猜出来,甄是要动一动云南了。只是他是死还是活,朕心中如何想,他还不清楚。这个时候把他妻儿传进京城,无非是告诉他,即便将来生了什么变故,也好好收敛着,朕是不欲将甄氏一族斩草除根的。” 听到这里,其素才明白过来。 只是这个提醒儿,未免太隐晦了些。 万一甄籍参悟不了,又当如何呢? 可是其素没有再问。 皇帝有皇帝的布局。 他既然动了心思,要扣住人做所谓的人质,话也已经吩咐出了口,就断然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了。 其素深吸了一口气:“奴才都记下了。” 皇帝又嗯了一声:“第三件事儿嘛,严竞的案子也快该彻底的了结了,你那头收尾的事儿一定得做好。大理寺不是出了缺吗?谈家那个谈昶旭,上一回朕听谁提起来过,说他还不错,这事儿你记到心里头,等事情忙完了,提醒朕一声儿,把他放到大理寺去吧。” 其素却先愣了愣。 谈昶旭? 他仔细想了想,隐约想起来,上一回谈家大婚之时,他代皇帝到谈家去,是见过这位谈三爷的。 八面玲珑,是个会来事儿的人。 可是谈昶年身为宗子,尚没有拿到一官半职,陛下要先抬举他,只怕还是有别的心思。 况且外人不知道,其素可是心知肚明的。 办完了甄家,下一个就该是谈家了。 这个时候把谈昶旭提到大理寺——陛下的后招,要开始了。 其素吞了口水,应下来:“这事儿奴才保管放在心里,等事情都了结了,一定提醒您。” 皇帝嗯了一声,摆了摆手:“朕这里没别的事儿了,你先去知会光同一声吧。” 其素平日是不怎么出宫的。 宫外皇帝也给他赐了宅子,离刘光同的府邸倒也不是很远,隔了两条街而已。 只是他习惯了在宫里服侍,身上也不像刘光同和王芳那样,还担着旁的职,所以就长久的在宫里住着。 皇帝说这话,就是叫他出宫了。 其素应下来,蹲身礼了礼,才告退下去。 343:借刀杀人 再说其素一路从御花园出来,支使了人去准备了一顶青色幔帐的小轿,便往宫外去了。 等他出了宫,轿子早就准备好了停在宫门左侧边儿。 其素上了轿,说了一句去刘府,抬轿子的轿夫也机灵,一句话不多问,起了轿就动身。 大约走了有两刻钟,轿子停了下来。 轿夫打了帘子迎着其素下轿来,其素抬眼看了看,朱红的门匾悬在头顶。 他吸了口气,步上台阶去。 刘光同府上看门的小厮们并不认得其素,此时见有一顶轿子在自家府门前停下,勾着头往外头看了两眼,再瞧着这一位下了轿也不使人来报信儿,反倒自己只身上了台阶,看着这个样子,倒像是要径直入府似的。 于是那小厮便站起身来,匆匆疾走两步,一抬胳膊,拦住了其素。 他下巴微微扬起:“哪里来的老头,好没规矩,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就敢往里头闯?” 其素眯了眯眼。 刘光同跋扈,他是知道的。 只不过从王芳得势之后,刘光同渐渐的开始收敛锋芒。 而且刘光同这个人最是圆滑不过的,即便是最嚣张之时,与人相交虽然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但是也没有像这样—— 怎么样呢? 其素也不大说得出来,只是他眉头紧锁,盯着那小厮打量了一番:“刘光同知道你与客人都是这般说话的吗?好放肆的小厮,便不怕给你主子招惹祸端吗?” 那小厮不是个没眼色的。 方才不过是看着其素径直要入内,他一时口无遮拦。 此时听其素直呼刘光同的名字,隐隐也猜到,这个人只怕大有身份。 于是他愕然:“敢问您是?” 其素呵了一声:“去告诉你主子,其素来了。” 其素这个名字,便是再没见识的人,生活在京城里,也都知道。 那小厮额头立时冒出冷汗来,嗳了一声,拔脚就往府内跑。 出来迎其素的,当然不是刘光同本人。 其素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新禄,虽然心中有不快,可一想到刘光同平素的为人,也就释然了。 新禄几步上前来,恭恭敬敬的问了安:“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其素哦了一声:“有点儿旨意交办。” 新禄一听,就知道这是宫里派他来的,于是忙错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您里头请。” 其素脚步挪动,可是突然心念就动了。 他停下来,侧目看了那小厮一眼,转而又看向新禄:“你们家的这个小厮啊——” 其素刻意的拖长了音,可是后话却不再说了,只提步入内去,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新禄哪里不明白呢?便冷冷的看了那小厮一眼:“一会儿去领两个月的钱,往后自己谋生去吧。” 那小厮想张嘴求情,可是看着新禄实在算不上和善的脸,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新禄忙跟着其素入了内去,替他引着路,将他带到了刘光同的书房去。 其素进内之时,刘光同正提笔作画,他笑了一声:“兴致不错啊。” 刘光同略抬眼,看见是他,手里的动作停了停,搁下笔:“你来做什么?” 其素没说话,先看了跟进来的新禄一眼。 新禄一愣,匆匆两步去上了茶,再去看刘光同。 见刘光同朝他点头,他便福了福礼,退了出去。 刘光同往太师椅上一坐,人往椅背上靠了靠:“说吧。” 其素也顺势坐下去,端盏吃了两口:“陛下有事儿交代你去办。” 听见是陛下有差事交办,刘光同才稍稍坐正了。 他也没开口,只是看着其素,等着他的后话。 其素吃了两口茶,将茶盏又搁置下去:“陛下要指派康定伯和公孙阁老往江南去办差事,但是陛下不想再见到公孙睿华回京,你知道怎么做了。” 刘光同大吃一惊,脸上颜色立时不对了起来。 不是说他消息闭塞。 实在是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他所有的人手都不敢轻易再用。 陛下防了他一次,就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宫里的事情、陛下身边的事情,他都不敢再随便的打听。 所以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委实来的有些突然。 “这是什么意思?”刘光同摸了摸鼻子,“陛下既然叫你出来,你应该就还有别的话吧?” 其素略挑眉:“王芳被圈起来的第六天,白启桓先后找上了康定伯和公孙睿华,而且都不是明着登门拜访。话不用我说明白了,哦?”他扬了扬音调,“鬼鬼祟祟,就一定是见不得人的事儿。” 刘光同一时抿唇不语。 换句话说,公孙睿华和康定伯,都和云南有往来,且这层关系一定不浅。 不然白启桓不会在王芳失去联系后,悄悄地找上他们。 估计崔溥和孟夔一出事,白启桓立时就慌了手脚。 只是陛下动作极快,当天就把王芳传进宫,再没放出来。 白启桓也许是等了几天,以为王芳宫里有差事走不开。 可是左等右等,他都没有露面,白启桓这才感觉到事情不对,无奈之下,只好去找公孙睿华等人。 殊不知如此一来,却正好落入陛下的彀中。 康定伯府和公孙府,估计是早就布满了陛下的眼线了。 白启桓自以为行藏不露人前,可终究没能逃过陛下的眼睛。 而陛下这次让其素出宫来找他,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公孙睿华如果死在了江南,康定伯也难逃干系。 对待两个人的处置,陛下的做法显然是取一个稳字。 如果两个钦差大臣都死在了云南,朝臣还指不定要如何想。 况且康定伯身上有爵位,他就算是死在江南,这个世袭的伯爵,也会落在他儿子的头上。 按照皇帝的心性,康定伯这样两面三刀,皇帝是绝对容不下他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治他一个罪,且得叫他有冤说不出。 公孙睿华毕竟还是当朝的首辅,此次成行,也必然是一行之中的最高指挥官。 他一死,朝野震惊,皇帝震怒。 康定伯与之同行,却没能顾上他周全,自然也就跑不了了。 刘光同心中有了主意,眼珠子转了几转,看向其素:“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344:生死未知 往江南去的旨意,下达的很快。 彼时公孙睿华接了旨,打赏了银子,便打发了人送传旨的太监离去。 他的大儿子公孙恪凑上前来,目光灼灼,盯着传旨太监离开的方向深看了一眼:“父亲,此事只怕有诈。” 公孙睿华年过五旬,鬓边早已生出白发,手里捏着圣旨,冷笑了一声:“当然有诈。” 公孙恪一愣:“那这江南” “你想为父抗旨吗?”公孙睿华眯眼看过去,“我是当朝首辅,江南的事情,再紧要,也没到要我亲自去一趟的地步。陛下如果是想抬个有身份的人往江南去镇着,康定伯一人足矣,或是成年的皇子们,都可以派过去,何至于非要我去?” 公孙恪咬了咬下唇:“陛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公孙睿华却没再说话。 他不是有从龙之功的人,不像严竞。 可是严竞都死于非命,案子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了。 这一点,早就让公孙睿华感到了恐惧。 他和云南往来,起初确实是为了保地位的。 陛下想动内阁,他不是察觉不出来。 只不过碍于他是两朝元老,又没有什么大错,一时不好动手罢了。 可谁又能想到,甄家会出这样的事。 此时想要断绝往来,已经是由不得公孙睿华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恨的咬紧了牙根儿:“都是白启桓这个混账东西!” 公孙恪眼中惊惧一闪而过:“父亲这么说,难不成陛下真的知道了您与云南的关系吗?” 公孙睿华吸了口气,冷眼看向自己的儿子:“你以为康定伯是为什么被派出去的?” 这是巧合吗? 如果放在从前,公孙睿华也不会想太多。 可是近来事端不断,从薛万贺到崔溥孟夔,从严竞到谈家。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表明了陛下的心意。 巧合发生的太多,就一定不是巧合了。 此时派他和康定伯一起去江南,摆明了是还有后招等着他们。 公孙恪拉上他胳膊:“父亲您不能去。” 公孙睿华眼底的寒意越发浓重起来:“抗旨不尊,陛下此时就能将我罢官治罪。” “父亲何不以年事已高为由,上书” “这不可能。”他的话都还没有说完,公孙睿华就已定打断了他,“恪儿,如果陛下给我退路,就不会直接出这道旨。他该先召我和康定伯清风殿面圣,之后再做定论。如果是这样,清风殿中,为父自然可以请辞,此一去路途遥远,一路上上不了舟车劳顿,为父年逾五旬,受不了这份罪,也是人之常情。” 公孙恪惊惧之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陛下断了他父亲的后路,换句话说,他心中所担心的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 究竟是生,还是死,已然不是他们自己能够决定的了。 公孙睿华长叹了一声,一只手压上了公孙恪的肩头:“为父活到这把年纪,荣华了一世,还有什么好怕的吗?只是你要记住,无论此去江南发生什么,你都得忍下去,而且和云南,绝对不能再有往来。来日若是白启桓再登我公孙府的大门,你一定要避而不见,记住了吗?” “父亲!”公孙恪听他的话意,分明是在交代后事。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他的父亲,从前是陛下最倚重的阁臣,是当朝的首辅大人。 到底为什么,会走到这条绝路上来呢? 公孙睿华自己倒是看得很开。 从上一次万云阳登门拜访,言谈之中多有试探之意,公孙睿华就料想到了也许会有今日。 陛下起了疑心,哪里是那么好打消的? 就算白启桓没有找上门来,陛下也不会容他太久了。 只不过一条是生路,一条是生死未知的路罢了。 公孙睿华和康定伯动身往江南去的那天,是五月初五。 皇帝亲临城门送行,以示对此次案情的看重。 他二人在皇城下叩别君上,一行人车马浩荡的走远了。 微风吹来,皇城上明黄色的衣角随风而动。 其素站在皇帝身后,轻声道:“陛下,起风了,回宫去吧。” 皇帝失笑摇头:“这一别,就是死别了。” 说完了,他眼光仍旧盯着城楼下:“其素,其实公孙的确是个好官,也是栋梁之才,先帝重用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人呐,总是贪心不足的。” 其素抿唇,不好再接话。 他知道,如果公孙睿华能舍得手中的权利,上书请辞归乡,陛下不会要他的命。 只可惜公孙睿华聪明一世,到头来,还是放不下权力。 “走吧。”皇帝回了神,转身下城楼,顺势又问了一句,“云南那边有信儿了吗?” 其素掐着指头算了算,心道陛下真的是有些急了,便是八百里加急火速赶往云南去,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更不要说待夫人入京一路上还要坐马车,她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可能马不停蹄的赶路? 于是其素轻咳了一声:“只怕还得些日子。” “其素,朕不能再等了。”皇帝咬重了话音,头也不回,“再派人去,既然借的是娘娘病重的由头,他们也该急起来!” 这是要连下旨意去催了。 其素仔细的想了想。 今日是五月初五,崔溥和孟夔还没到京城,但是最晚初八日,他二人也该到了。 之后陛下再亲审,便是拖上十天半个月的,就到了五月底。 果然,皇帝那里已经先开了口:“五月二十五,二十天的时间,不管他们是日夜兼程也好,昼夜不眠也好,都得把人给朕带到京城来。” 其素捏了捏拳,咬了咬牙,还是问出了口:“那等到夫人一行进了京,陛下打算怎么办?” 皇帝微怔。 是,甄羡已经死了,甄夫人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皇帝只想了片刻,就沉声道:“在宫里头先软禁起来吧。” 不放在外面,怕的是一个防不住,她们再送出消息去。 其素颔首应了个是。 还不等他再问后头的话呢,皇帝却已经先开了口:“甄家的事情,暂且可以放一放了,只等到夫人一行进京,就可以动起来。这二十天内,把严竞的事情了结了吧。” 345:父皇不该去 其素心中一惊,话已出口:“了结?陛下是说了结?” 皇帝失笑,啐骂道:“老家伙,你也犯起糊涂了吗?” 于是其素稍稍定神,极其认真的想了一番。 陛下所指的了结,应该不是他方才想的那个意思。 既然说要等到五月二十五甄夫人入京之后再做处置,就不会提前把严竞的事情跟甄家定论到一起。 只是拍板定案是一回事,惹人猜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先把谈家摘出来,把矛头往甄家身上引。 再等到夫人一进京,崔溥毒害清和县主的事情一揭露,严竞的事情再一起定案。 甄家,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其素深吸了一口气:“奴才知道了,立刻就去安排。” 皇帝嗯了一声:“过个三五日,早朝上支使人回个话,给谈家喊个委屈,谈昶旭的大理寺丞,朕当殿许给他。” 其素略抿了抿唇,嗳了一声应下来,旁的不敢多问。 “至于立后的事情嘛——”皇帝拖长音调,抬头看了看天,“等谈家摘出来之后,还是得许贵妃一个后位啊。” 中宫不可能长久的无主。 虽说陛下抬举了成贵妃,可毕竟这些年来,与娘娘分庭抗礼的一直是谈贵妃。 成贵妃想此时后来居上,这事儿就很值得推敲了。 陛下在处置了甄家之后,不会再容谈家多久。 人只有在放松警惕之时,才更容易出错。 出了错,才能抓到把柄。 其素刚想应声,皇帝却叹了口气,又开了口:“不过阿羡的丧仪,等事情了结,也该着手办了。宫中既然有丧,她虽然是废后,但也是朕的发妻。册后大典,还是要压后再行。” “陛下”其素眉心微蹙,叫了一声。 皇帝沉了沉声:“怎么?” “奴才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皇帝大概是猜到了他有什么话,神色微变,摆了摆手:“你说。” “当日太后劝陛下以大局为重,将娘娘的死讯压下不发,陛下如今既然许贵妃这个后位,奴才虽然不该多嘴,可心里清楚,陛下这是为了叫谈家人放松警惕,仗着出了一位继后,他们族中总会有不规矩的子孙。” 皇帝嗯了一声:“所以呢?” “所以奴才想来,娘娘的丧仪,大办不得,更不能为这个,将册后大典往后推。” “其素。”皇帝叫这两个字时,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其素陡然一个激灵,他知道,皇帝不悦了。 可是皇帝的怒火,却没有发泄出来。 也许是他心中明白,起诉所言句句在理。 而且真的到了那一日,只怕太后仍旧会出面阻拦。 可他想给他的阿羡最好的,生前亏了她的,死后总要给她补上。 皇帝觉得无奈至极,长叹一声:“今日若换了别人,朕非刮了他不可。” 其素心下松了一口气:“是奴才多嘴了。” 皇帝摇着头:“你是真心为了朕着想的。” 说话间,皇帝早已下了城楼,往内宫而去。 面前这是一条三岔路,皇帝站在路口,左右看了看。 许久之后,他挪动脚步,往左边那条路走了,还一边儿吩咐其素:“朕一个人走走,你们不必跟着了。” 其素动了动嘴,想劝,可是话又不敢出口,只好应了下来。 往左去,那是明仁殿的方向。 直到此刻,其素心里才真的同情起谈贵妃。 他从前觉得,贵妃聪明有余而心气儿不坚。 如果贵妃从一开始就能像娘娘那样,与母家、与朝堂隔绝开来,或许陛下不会这样待她。 其素其实一直都不明白,贵妃明知道陛下不喜欢她与谈家书信来往,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成贵妃不也是从潜邸就跟着服侍的人吗?她不是也能够自持自重,从不过问宫外之事吗? 若要在其素看来,与太后的想法是一致的。 无论是娘娘,还是谈贵妃,都是不及成贵妃本分的。 只是陛下爱重娘娘,所以娘娘偶尔在朝政之事上插两句嘴,陛下都当成了夫妻间的相互扶持,从不多加苛责。 太后未必不生气,只是不愿意为了这个,同陛下母子不合,再加上娘娘不与甄家来往,所以这么多年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素无奈的摇了摇头。 谈贵妃这一生,注定是悲哀的了。 他正往福宁宫那边走,却迎面遇到了面色不佳的太子爷。 其素唷了一声忙上前去请安:“殿下怎么在这里?” 太子今年也有十六了,皇家的孩子成家早,他十五岁那年就已经从明元殿搬到了太子宫,娶了武英殿大学士的嫡次女做太子妃。 所以从他搬去太子宫后,除去每日到明元殿给太后请安之外,是不在内宫走动的。 今儿其素乍然见了他,便愣了下。 太子哦了一声:“才刚去给太后请了安,本来是要去寻父皇的,但是福宁宫的宫人讲,父皇还没回去。”他说着,挑眉看其素,“怎么?今儿去送公孙大人他们,出了岔子吗?” 太子在这个年纪上,陛下还没放手叫他插手政务。 太后为这个跟陛下吵过几次,后来还是太子自己跑到太后面前,说他年纪还小,情愿跟着师傅再多进几年学,太后才渐渐的消气儿。 其实陛下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甄籍毕竟是太子的外祖父,虽然太子是太后一手拉扯大的,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陛下真的要动甄籍,太子少不得出面说情,这个情,太子是一定求不下来的。 如果闹的父子失和,那是陛下绝不愿见的。 所以还不如干脆就不叫他插手朝政上的事,届时只消一句罪业滔天,祸乱朝纲,太子也说不出什么来。 其素这里出神,就一时没有回话。 太子沉了面色:“你在听孤说话吗?” 其素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忙回了神,躬身礼了礼:“回殿下,陛下才刚往西边儿去了。” “西边”太子喃喃了一句,随后定睛看其素,“明仁殿吗?” 其素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太子却一味的摇头:“父皇不该去的。” 346:记得谢鹿鸣吗 其素听见这个话,自然是怔了怔的。 他不能说太后把太子教的不好。 为人君者,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太子从小就做的极好。 无论人前还是人后,都是一派人君风范。 以至于太子这么多年来跟娘娘一直不是十分亲近。 即便是在长成之后,太子和娘娘的关系,也只能以生疏来形容。 其素知道,娘娘被废,迁居明仁殿时,太子悄悄地去看过。 彼时他觉得太子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心里还是牵挂着亲娘的。 然而眼下他又说出这句话,其素心里就不由的有了别的想法。 可是太子仿佛不想再跟他多说什么,稍稍错了两步,冲他摇了摇头:“内臣是贴身服侍父皇的人,总该多劝一劝父皇才好。” 其素忙回了一声是,可还是有些不明就里的。 一直到太子身形渐远时,其素才猛然反应过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也许陛下前脚进了明仁殿的大门,后脚消息就会传出去。 虽说这些年来,陛下一直操心料理宫里多余的舌头,可又如何处置的完? 纵然不是传消息出宫,可就算传到太后或是两位贵妃那里去,也不是什么好事。 其素抿唇,返身望向太子离开的方向。 这位年轻的储君,对他亲生母亲的死,似乎是感到悲怆的,可仔细看下来,又觉得他竟然是无动于衷的。 就连陛下多去明仁殿走动了两趟,他竟都察觉出不妥来。 其素深吸了一口气——皇家的孩子啊。 话却又说到了应天府那里去。 当日四房分了宗,崔溥命人将后面甬道上堆砌了石门,与其他几房隔绝开来。 没过几日,他就在外头挑好了宅子,也不再与长房通气儿,一家人就忙着搬了出去。 后来崔溥出事,钱氏一时慌了神,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长房。 可是崔润和大太太又陪着崔琼上京了,崔沪是个不拿主意的人。 钱氏当日上门,章老夫人因猜到了她的来意,便选择了闭门不见。 这才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钱氏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家中去。 其后的几日里,她托人给袁家送了信儿,借的还是袁慧真的名儿。 可是一连等了三日,也没等到袁家人的回信。 直到崔溥被押解进京,她才彻底的慌了。 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呢? 她突然想起了康氏,如果当年不是崔溥 溥大太太终日以泪洗面,不知道哭死过去了多少次。 偏偏崔易又是个不学无术的,他父亲出了这样的事,他虽然心里着急,可是却一点法子也没有。 那是崔溥被带走的第十二天。 钱氏把能够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 可是崔溥的这件事显然闹的太大,竟然无人敢应声儿说替他求情。 钱氏走投无路,把自己关在房中,也不肯再出门去求人。 崔瑜踩着细碎的步子,信步而来。 她伸手推开了门,引得钱氏皱眉看过来。 因她那里是背着光的,钱氏眯了眼也没看清是谁站在那里,就冷了嗓子:“不是说了谁也不许进来吗?” 崔瑜走进去几步,声儿浅浅的:“祖母。” 钱氏稍松了口气,面色缓和了些:“瑜姐儿啊。” 崔瑜嗯了一声,见钱氏冲她招手,便又近前去。 钱氏长叹了一声:“心心念念分了宗,可好日子还没过起来,坏日子就已经临头了。” “祖母” 不待她说完,钱氏就又开了口:“陛下如今只是将你父亲押解入京,可如果不是铁证如山,陛下又怎么会轻易”她抿了唇,握紧崔瑜的手,“我早就说过,不许他再跟陆秉均往来,可他从不肯听,还为这个跟我红过几次的脸,如今出了事,才真正知道厉害了,可也为时已晚。” 崔瑜一惊:“祖母,您是说父亲的事情,和陆伯父也有关系吗?” 钱氏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解释。 一个小小的陆秉均,几时能被摆到台面上来了? 这里头牵扯的,实则是甄家啊。 钱氏无奈极了,只是一味的摇头:“与你说,你也不定听得懂。总之,等案子查清楚,一个抄家也许是跑不了了。咱们手头的地契房契,只要是公中登记的,只怕一样也保不住。” 崔瑜的小脸儿立时垮了下去:“这个我知道。” 钱氏听她说知道,下意识的挑眉:“你知道?” 崔瑜点点头:“前两天母亲已经跟我说过了,她还清算了下她自个儿的嫁妆,还有这些年攒下来的东西,多少还有些。” 钱氏便哦了一声,眼眶就热了。 这个儿媳妇,她不说多看不上眼,可也没有多待见。 她喜欢如润大太太那样能持家,能理事的儿媳妇。 可是康氏显然不是,她怕事,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家里的事情,她宁可一样也不管,全都推给自己来料理。 若一时有什么大事,就更不要指望她去拿主意。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一次,竟把这件事想在了她前头。 “你母亲的想法,与我正不谋而合,”钱氏稍稍坐正,“我这里也打发了人去清算了,且要看看够咱们撑多久的。况且你们三个都还没成亲,将来要用银子的地方还多着,我真是” 钱氏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儿,嫁到崔家后更是一天的苦也没吃过。 人到暮年,却要经受这样的挫折,她往日那些高傲的心气儿,也已经被磨平了八九。 “说起这个”崔瑜轻咬了下唇,抬眼看向钱氏,“我正是有这么一件事,在心头过了几过,才到您这儿,想着跟你说一说的。” “哦?”钱氏音调微扬,“什么事?” “您还记得谢鹿鸣吗?”崔瑜眨了眨眼,柔声问道。 她一提起谢鹿鸣,钱氏立刻就明白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谢鹿鸣看上了崔瑛,她们早就看出来了。 只不过婚姻大事,毕竟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崔瑛年纪还小,而且当日谢鹿鸣又是借着做客的名义,走动崔府,这事儿他当然不能开口了。 “你是想——”钱氏拖了拖音,后话没有再问。 347:自扫门前雪 崔瑜的想法,可以说是不言而喻了。 钱氏为了崔溥的事情,求了那么多的人,可是都无疾而终。 那么谢家呢? 那么谢鹿鸣呢? 想到这里,钱氏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倒有些怒意浮现:“你是要拿你妹妹的婚事做买卖?” 崔瑜一时讶然:“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钱氏眯了眼看她:“不是吗?谢鹿鸣看上了瑛姐儿,所以你父亲出了事,你想起他来。你一定是想着,谢鹿鸣必定会尽力帮忙,就算谢家不帮忙,他也一定会想办法。毕竟你父亲还在的话,咱们家和谢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可你父亲要是不在了,且是议过罪的,那可就另当别论了。到那个时候,他再想娶瑛姐儿,可就是痴人说梦了。” 她说的句句都是事实,竟噎的崔瑜说不出话来。 钱氏看她不说话,便摇了摇头:“这件事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崔瑜脱口而出,质问出声。 钱氏咂舌:“你当谢鹿鸣是傻子吗?连长房都避开了不肯插手,你姑父到现在都不肯回句话,谢鹿鸣和咱们家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帮咱们?还有,就算他想帮,谢家老爷子也不会让他插手。” 崔瑜死命的咬着下唇:“那照您这么说,岂不是没有活路了?” “不。”钱氏的眼眸之中倏尔坚定异常。 崔瑜眼中一亮:“还有什么法子?” “有一个人,也许能救你父亲。” 崔瑜刚想要问这个人是谁,钱氏就已经又续言道:“去京城,求成娇。” 老太太话音刚落,崔瑜就僵在了座椅上。 求薛成娇? 她能救父亲? 崔瑜显然有些呆:“就凭她?” 钱氏听见这三个字,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她眉头深锁:“糊涂的东西,她的话,才最顶用。” 说完后,见崔瑜仍旧是懵懂无知的模样,老太太不由的叹气。 许久后,她整理了思绪,才继续道:“旁人即便去求情,也还要怕陛下扣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下来,届时你父亲的罪就只会更重。但是薛成娇不一样,本身这事儿闹起来,就是为着你父亲和孟大人设计给她下毒,如果她能不计前嫌,出面求情,这里头可没有什么私利牵连。而且你别忘了她的身份!也许她在陛下面前,分量并没有这样重,可你父亲说到底也不是非死不可。” 崔瑜听的云里雾里,更是不懂:“祖母,我不懂,父亲究竟还有什么过错?陛下难道真的要他死吗?” “傻孩子,”钱氏失笑摇头,“所谓君心难测,你以为陛下的心思,是谁都能猜透的吗?” 于是崔瑜就不说话了。 钱氏也跟着沉默了好久,才咳了一声:“你带着你弟弟妹妹,准备进京吧。” 崔瑜一愣:“您真的要我们去求她?” 钱氏点头看她:“当然了,京城中还有你大哥哥和大姐姐,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叫你大姐姐出面的好。” 崔瑜不清楚,老太太心里可是门儿清。 崔溥这头和甄籍牵扯不断呢,崔琼如今做了谈家的宗妇,她出面?她拿什么出面?还不是得求到谈家人脸上去吗? 一头是甄家,一头是谈家。 这不是给崔溥求情,这是催他死。 但是薛成娇和崔旻就不一样了。 崔旻得陛下重用,绝不是没有道理的,更何况他还一向跟刘光同交好。 薛成娇自个儿身份不同,又有高孝礼坐镇京中。 如果薛成娇能点头答应,再写一封家书送到保定府,高崇如果肯出面,那崔溥的半条命,至少是保下来了的。 只要人能活下来,就什么都好说。 即便是要抄没家产,她们也没什么说的。 钱氏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 但凡崔易是个有出息的,能有崔旻的一半,纵然是崔溥真的救不下来,她的日子,也还有个盼头。 可崔易不是,她一辈子的指望,就全都在儿子身上了。 而崔瑜呢? 要去求薛成娇,她心里是万般不情愿的。 不要说是她,就连崔瑛,只怕如今也是不愿再跟薛成娇来往的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祖母,这话您的跟阿瑛说,我只怕她未必肯去。” 钱氏当然知道,自从上一次的事情之后,崔瑛整个人变得安静了很多。 以往那个喜欢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 她清楚,崔瑛拿薛成娇当知己,可到头来,两个人互相的伤害着。 崔瑛这是伤了心,又愧疚着。 此时要崔瑛入京去求薛成娇,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件难事。 钱氏咽了口口水:“这是为了你们父亲,她不去也得去。” 崔瑜动了动嘴唇,可是话却没说出口。 强硬有用吗?崔瑛肯听吗? 崔瑛不愿意做的事儿,有谁能够逼着她做吗? 这祖孙二人话未说完时,崔易疾步而来,推门便入。 钱氏沉了沉脸色:“怎么没规矩?自个儿推门就进来了。” 崔易缩了缩脖子,手里捏着一封信,上前去:“姑父派人送了信来,孙儿不敢耽搁,急着就给您送来了。” 钱氏下意识的看向崔瑜,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还是钱氏先回过身,一伸手:“信呢?” 于是崔易近前去,把信封递过去,放在钱氏的手心儿里。 钱氏接下信来,拆封来看,可是越看脸色越黑。 崔瑜不敢多问,却也知道,只怕这位姑父没有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可也巧了。 袁慧真听闻父亲回了信,带了丫头就急着赶过来。 她又见屋门大开着,外头也没丫头服侍,便提了裙摆进了屋去。 钱氏正在气头上,一见了她,所有的火气就都窜了上来,手里的信纸朝着外头撇出去,轻飘飘的落在了袁慧真的脚边儿:“你的好父亲!这就是你的好父亲!你母亲才走了多久,这就要各扫门前雪了!” 袁慧真正待弯腰去捡信,听闻此番话,立时脸色发白,去拿信的手,也僵住了。 她根本不需要再看,从外祖母的反应,她已经能猜到,父亲回了什么话了。 她还住在这里,养在外祖母跟前,父亲做事却这样不留情面,叫她要如何自处呢? 于是她又不由的苦笑起来。 348:无颜面对 其实对于袁持舟的做法,袁慧真是可以理解的。 她虽然年纪小,可是懂事儿很早。 父亲偏宠弟弟,从小对她就不怎么上心。 她虽然是家中长女,可得到的宠爱却并不多。 小小的年纪,心思就变的很重。 如今舅舅犯了事,触怒了陛下,按照父亲一贯的行事作风,一定会一心要避开,如此想来,他是肯定不会出手帮忙的。 可是他这样直言不讳,惹得外祖母都发了脾气 袁慧真眼底的悲伤更浓。 从母亲去世,她被外祖母接回家中,外祖母也许是可怜她年幼丧母,又没了兄弟扶持,父亲一向也不看重她,所以对她极好。 就连从前态度不咸不淡的舅母,对她也日渐热络起来。 每日嘘寒问暖,唯恐她哪里不顺心,一时赌气。 可是今天,外祖母却 “外祖母,”袁慧真声儿哝哝的,“我想回家一趟。” 崔易听了这话,下意识的皱眉,上前了两步,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袁慧真只当没察觉,抿唇继续道:“父亲这样我也实在没脸面住在应天府,不如叫我回家去,好歹劝一劝父亲或是祖父。” 若换做从前,钱氏必定心疼外孙女,早就软了心肠。 可是此刻,袁持舟的信还散落在地上。 她一眼扫过去,信纸入眼,心中的怒火就更盛了。 钱氏冷笑了一声:“你?”她呵了一嗓子,“你父亲若是顾念你,便不会有这封信了!” 袁慧真脚下一软,一个踉跄,整个人倒退了两步。 还是崔易手快,忙扶住了她:“表姐当心。” 袁慧真小脸惨白,毫无血色,咬紧了牙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 外祖母一向是和善慈祥的,对她尤其是。 崔瑜看气氛僵硬,盯着袁慧真看了几眼,眼珠子转的很快,忙叫了一声祖母。 钱氏这才扭头看崔瑜:“怎么了?” 崔瑜抿唇,想了想:“能不能叫真表姐跟我们一起去京城?” 钱氏拧眉,又斜了袁慧真一眼,转而又问崔瑜:“带她去做什么?” 袁慧真觉得胸口生疼。 她是个无用之人,无论在哪里,都是这样——这就是她的外祖母,此刻给她的感受。 她再没脸站在这里,挣开崔易的手,蹲了个福:“外祖母,我先告退了。” 钱氏皱眉,对此举显然十分的不悦,可是再看她脸色,也不好说什么,便冷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 袁慧真得了信儿,扭头就走。 崔易见她退了出去,叹了一声:“祖母,您说的话太重了,表姐她” 钱氏这会儿哪里有心思去顾及袁慧真呢? 袁持舟的信,态度很是明确。 崔溥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尤人,这事儿他管不着,也没那么能力管。 可是钱氏心里清楚,事情发展到今天,甄家必定是要出事的。 再仔细的想一想,有人倒了,就要有人上位。 袁家在如今的世族当中,该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 袁持舟分明是有意推诿,不愿意管崔溥罢了。 钱氏如何不生气? 不要说两家还是姻亲,就算看着几代人的交情,也没有这样翻脸不认人的。 所以对着袁慧真,她实在是给不出好脸色。 于是钱氏瞪了崔易一眼:“我自然知道今天的话说重了,可你自己个儿看看你姑父的信,换了谁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崔易对袁慧真就更心疼了。 他从前就很高看这位表姐。 袁慧真生的好看,是自带了一派温婉气质的。 崔瑛的美是英气的,薛成娇的美是夺目的。 袁慧真与她二人皆不同,叫人一看便觉得很舒服。 小的时候,她跟着姑姑回来小住,崔易就很喜欢跟她一起玩儿。 这位表姐说话从来是轻声细语,唯恐惊扰了旁人一般。 后来年纪渐长,他慢慢的知道,姑父待表姐很不上心,姑妈也是心里只有一个儿子而已。 表姐虽然是家中的长女,可行事却小心谨慎。 每每想到这些,崔易就替她感到不平。 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姑娘,不该这样的活着。 如今姑父又这般行事。 假若父亲的事情,袁家人真的袖手旁观,只怕今后祖母对表姐,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想到这里,崔易眉心跳了跳,便也向钱氏告了辞。 钱氏还惦记着崔瑜的后话,就敷衍的应了一声,打发他走了。 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崔瑜和钱氏祖孙二人。 崔瑜往钱氏身旁坐下去:“祖母,您叫阿瑛跟我们去,其实不大好。” 钱氏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她确实不是个能办事儿的性子,叫她张口去求人,她怕做不到,更何况还是去求成娇。” 崔瑜嗯了一声,继续道:“从前成娇还住在家里的时候,我观察过一阵子。她对真表姐似乎很亲近”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的去回想。 日常起居她们虽然不在一处,可是姊妹们小聚之时,除了崔瑛和崔琼,薛成娇最愿意亲近的,如今想来,便只有一个袁慧真了。 至于为什么,崔瑜也不知道。 她努力的找过原因,但是都无果。 “慧真?”钱氏对此却是一概不知的,听闻此言,便很是惊诧,“她怎么会跟慧真亲近?” “我也不知道,”崔瑜摇了摇头,“后来我想,也许因为真表姐也是客居咱们家吧。您知道,成娇是父母双亡投奔了咱们家”她见钱氏冷眼看过来,轻咳了一声,“投奔了大伯母来的,我想她心中多少是有些防备不愿与人亲近的。” 钱氏仔细的想了想,觉得崔瑜的话有道理,可又觉得有一丝不对。 薛成娇是这样的人吗? 她心思深沉,一点也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难道真的会因为这个,就亲近慧真? “你继续说。” 崔瑜见钱氏沉思,一时没有再说话,此时听她发了话,才又开口:“刚才真表姐说她想回家去劝劝姑父,其实是心里愧疚,因为姑父的这封信,叫她无颜面对您。” 349:不会迁怒 钱氏虽然拧着眉头,可她心思转的却很快。 袁慧真想回家,是没脸待在这里。 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她回到家中,也无济于事,不过是个离开崔家的借口而已。 钱氏倒不是说一定要把着她不叫她走。 事情到了这一步,袁持舟这样的态度,就表明以后她和袁家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章氏要把袁慧真说给崔昱,换句话说,将来崔家长房,才是袁家的亲家。 想到这儿,钱氏心头又不由的发冷起来。 趋利避害,再没有谁比袁持舟做得更好了。 不过,叫崔瑜这样一提,她倒是反应过来。 与其把袁慧真放回家中,还不如叫她到京城去。 如果薛成娇真如崔瑜所说的那样,一心想亲近袁慧真,那袁慧真的话,她多少还是会听到心里去的吧? 而且,钱氏坚信,崔昱和袁慧真的亲事,崔旻是一定知情的。 既然他知情,又深知章氏决定了的事情,是断然不会轻易改变,那未来弟媳的话,他也应该多思考思考吧? 钱氏看了看崔瑜,又想了想崔易。 崔旻那个人她不由的摇了摇头,随后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叫慧真跟你们一起进京去,但是瑛姐儿也得去。” 崔瑜啊了一声:“还要带上阿瑛吗?” “对。” “为什么?”崔瑜实在是不想带上她。 她一向都很护着崔瑛是不假,但是崔瑛也确实是个惹祸精。 她们此去京城,是为了救父亲的,可不是去玩儿的。 带上崔瑛,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她可镇不住。 钱氏沉了沉面色:“到了京城,你们要想法子见一个人。” “谁?” “刘光同。”钱氏一字一顿的说出这个名字来。 崔瑜却僵在了原地。 刘光同? 转瞬之间,她就明白了过来。 据悉,刘光同和谢鹿鸣也是交情匪浅,祖母也曾经说过,像谢鹿鸣这样的人,刘光同是巴不得尽快笼络的。 说到底,还是要虚借谢鹿鸣的名啊—— 崔瑜长叹了一声:“祖母,这样不好吧?京城毕竟不是应天府,我们此去,如果被有心人拿住,传到陛下耳中,对父亲已经是不好。如果我们再想方设法的联系刘内臣,岂不更要惹怒陛下吗?” 这一点,钱氏是想到了的。 这样四处走动,一旦惹恼了陛下,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她沉思了片刻:“京城还有你大哥哥在,只要你们能说服他,就会有办法避开耳目见到刘光同。” 崔瑜唇角微动,可是后话却都没有再说,只是抿唇,半晌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钱氏松了一口气,在她肩头拍了拍:“瑛姐儿虽然胡闹,可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你去叫她来,我跟她说。你们准备准备,去回你母亲一声,这就动身吧。再晚我怕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这三个字一入耳,崔瑜浑身如遭雷劈,登时灵台清明。 崔瑜算了算,父亲被押走已经有十二日之久,只怕不日就要到京。 如果陛下草草结案,届时她们再去走动,就于事无补了。 于是她颔首,站起身来告了礼,便匆匆退了出去。 再说崔易那里出了门,因心中有所惦记,脸色就不大好看。 他没走出去几步,就收住了腿,站定下来之后思考了片刻。 须臾后,他摸了摸下巴,抬腿往溥大太太那里去了。 他去的时候,溥大太太正在翻看手上的两册账本。 溥大太太抬眼瞧见崔易,便放下账目,按了按额头处:“怎么这时候过来?” 崔易几步上前来:“母亲在看什么?” 溥大太太叹了一声:“前儿我叫人把我的陪嫁东西规整了一番,还有家里头如今的账目,都交到了我这里来。你父亲这一出事,你祖母心急如焚,四下里走动,少不得都要使银子,还有将来的事情”她一边说着,一边唉了一声,“不能不打算。” 崔易哦了一声,这些事情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溥大太太知道儿子的心性,自然不会强求他做什么或是说什么。 她拍了拍身边儿的位置:“来坐。” 崔易提步上前,往她身旁坐了下去。 溥大太太合上账本,侧目看他:“你有什么事儿?” 崔易咬了咬牙:“我是为了表姐来的。” 溥大太太略挑眉:“慧真?” 崔易嗯了一声,没有后话。 溥大太太眼中疑惑闪过:“慧真怎么了?” 于是崔易想了会儿,将适才在钱氏那里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他母亲,说完后,才添道:“我觉得祖母今日有些过了,这事儿原本同表姐无关,祖母这是迁怒。” 溥大太太皱了眉,在他后背上顺了顺:“你祖母是迁怒,可是袁家也有不对的地方。慧真是受了委屈,可要怪,也只能怪她父亲。你来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母亲其实也很心疼表姐,”崔易平声回道,“您知道,表姐一向有事儿都藏在心里,今天祖母这样说她,我怕她心里不受用。” 溥大太太听到这里就明白了,于是哦了一声:“想让我去看看她?” 崔易点点头:“至少她还住在咱们家,将来还不知道要住多久,总不能叫表姐觉得她是孤苦无依,无人怜惜的。” 溥大太太不由的笑了:“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这样细心,连这些事儿都操心起来了。” 崔易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一派淡然的看着他母亲:“我只是替表姐可惜而已。您想,虽说咱们家现如今出了事,可是姐姐和阿瑛,还是您和祖母的心头肉,衣食无忧,有人照拂。我虽然不成事,可是扶持两个姊妹还是能够的。但是表姐她” “你不用说了,”溥大太太拍了拍他,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去吧,我过会儿看完了账就去瞧瞧她。” 崔易这才放下心来,站起身告礼,刚想要走,却又顿住:“母亲,你会因为姑父的事情迁怒表姐吗?” 溥大太太大概是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一时愣了愣,旋即失笑:“自然不会。” 350:有过之而无不及 溥大太太说的不会迁怒,倒真不是哄骗崔易。 至于为什么? 且看看当年康家的事儿,也就知道了。 康家老爷子被罢官后送回应天府,和崔家毫无走动,没出三五日,就匆匆搬离了应天府。 当初溥大太太不是没上门去看过父亲,可是康家老爷子避而不见。 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这里头一定有崔溥的事儿。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是她心里头门儿清。 父亲对崔溥有多欣赏,又有多高看。 从她被许配给崔溥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 可是能够让父亲做到连她上门都不见,那就一定是出了大事的。 她操了心,自然也就打听出来了。 尽管不那样细致,可还是多少知道点儿。 但是知道之后又怎么样? 溥大太太装作不知,也过了这么多年了。 她始终坚信着,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 哪怕她不能全然理解崔溥当年的做法,可是她也不会为了这件事迁怒崔溥。 到如今出了袁家这样的事,她又怎么会去迁怒袁慧真呢? 崔溥当年做的事,可比现如今袁持舟做的要过分多了。 溥大太太一边儿想着,人已经到了袁慧真的门外。 她站定脚之后,隐隐听见了啜泣声。 溥大太太一愣,提步上台阶去,发出一声轻咳。 屋里的人显然是听见了这道声音,不多时,袁慧真贴身服侍的丫头就出了们。 丫头一眼看见溥大太太,忙迎了上去:“太太。” 溥大太太朝着她摆了摆手,又顺手指了指屋里:“姑娘不好吗?” 丫头抿唇,脸上有了为难的神色。 溥大太太见此,便沉了脸色:“嗯?听不见我问话?” “不是的”丫头一惊,浑身抖了抖,忙回话道,“前头去了老太太那里请安,回来之后,姑娘就一直抹泪儿,任谁劝都没用” 溥大太太不由得长叹一声。 姑娘太小,好些事儿还是看不透啊。 老太太气头上的几句话,又有什么好不受用的呢? 溥大太太摇着头,支使丫头打了帘子,她才提了提裙摆入内去。 一进了屋中,一眼就瞧见了素衣裹身的袁慧真。 袁慧真听见动静,自然也扭头来看,就看见了溥大太太。 她因为看见了人,就忙拿了帕子擦了眼角的客户。 溥大太太摇着头往她跟前近:“快别难受了。” 袁慧真抿唇:“舅母” “唉,”溥大太太叹了声气,往袁慧真身侧坐下去,“傻孩子,这有什么好难受的。” 袁慧真只管摇头:“不是因为外祖母说了我几句,我才这样难受的。” 她这样一说,溥大太太就明白了。 袁慧真是因为她父亲撂开手,如今觉得没脸住在这里。 崔溥还是她亲舅舅,可是她的父亲却什么也不管。 溥大太太此时想来,也多少能猜的出来袁持舟说了什么。 这样的人家,趋利避害是最常见的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又小小年纪的这样,你父亲心偏,我们也都清楚,”溥大太太握住她一只手,声音尽可能的放轻柔,“这事儿同你是没干系的,你外祖母是心里着急,一时得了你父亲的来信,便有些气急了。今儿要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总要放宽了心。” 袁慧真心里头说不感动是假的。 她的这位舅母,从前不怎么待见她,她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人都是这样的。 谁好谁不好,自己心里有一杆称,衡量的很是清楚。 虽然她也知道溥大太太如今是觉得她可怜,可是心疼了就是心疼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呵护备至,她都感受真切的。 “舅母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袁慧真把头稍稍低了低,“您也不必太操心我,我只是一时觉得脸上实在过不去,我父亲他” 说到这里,她又收住了话。 不论长者是与非。 更不要说那个人是她的亲生父亲了。 “舅母,我有个事儿想跟您说一说。” 一听她说有事儿,溥大太太眉心微扬起来:“怎么了?有什么缺的短的你告诉我。” 袁慧真失笑摇头:“我哪里是这样不懂事的人,况且舅母把我这里布置的这样好,哪里会缺什么短什么。” 溥大太太就哦了一声:“那你想说什么?” 袁慧真细细的想了会儿,才轻声开口:“我这里手上还有些东西,想叫舅母都拿去,虽然不多,可好歹是我的一份心意。” 这个话,如果是说给润大太太或者周氏听,只怕都要生气。 可是溥大太太听了只觉得心疼更甚,况且她又一向是个心软心善的人。 当下手略抬起,搂着袁慧真往怀里带了带:“好孩子,哪里难到了那样的境地,还要拿你的东西了吗?你的东西都自个儿好好留着,你可不要操心这个。” “不是的”袁慧真脑袋缩在她胸前,听了她这样说,就下意识的反驳道,“我只是想尽一点我的心意罢了。” “你” 溥大太太还有话要说的,可是从门口传来的声音,却先打断了她:“母亲怎么在这里?” 溥大太太稍稍松开袁慧真,扭头朝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就瞧见了站在那里的崔瑜。 于是溥大太太咦了一声:“我来看看真真,你过来做什么?” 崔瑜这才迈开腿进屋来,同她母亲请了个安:“我有点事儿找真表姐,祖母叫我来一趟。” 听见祖母二字,袁慧真的表情又凝重了几分。 溥大太太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老太太又有什么话要吩咐?” 崔瑜往她二人的下手处坐下去,抬眼看向袁慧真:“这两日我们要动身去京城一趟,真表姐一起去吧?” 她话一出口,不要说袁慧真,就连溥大太太都吃了一惊。 袁慧真反手指指自己:“我吗?” 崔瑜点了点头。 溥大太太拧了眉头:“你们去京城做什么?” 这些事情,崔瑜是不太想跟溥大太太说的。 就像是她从前说的那样,她母亲是不管这些事的人,她便宁愿自己担当起来,也不想让母亲白操这份心。 于是崔瑜摇了摇头:“母亲应该并不想知道的。” 以往崔瑜说这样的话,溥大太太就知道了,这是事关宅子外头了,她不想知道,也没那个心思。 所以就不会再问下去。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崔溥出了这种事,老太太四处走动用尽了一切可以用的关系,也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 到今天,束手无策。 溥大太太知道,她作为家里的太太,不可能再袖手旁观置身事外了。 于是她沉了沉脸色:“有话你就直说,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想不想知道的吗?” 崔瑜轻咳了一声。 母亲的话有道理。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瞒着她的。 她想知道,她也应该知道。 父亲的性命还不一定保全的了,母亲也是操碎了心的。 想到这里,崔瑜就整理了思绪:“祖母说如今这里的关系都用尽了,不如到京城去想想办法。” 溥大太太眉心一挑,心里突突的跳了几下。 去京城想办法? 这真的是可行的吗? 溥大太太不是不知事儿的人。 崔溥这次出事,里头的瓜葛她是知道的。 这个时候去京城里想办法 她其实也知道是想什么法子,就抿唇,略带着一些疑惑的问道:“让你们去找你大哥哥吗?” 可是谁能想到,崔瑜竟然摇了摇头。 还是袁慧真白着脸开了口:“是去找成娇的吧?” 崔瑜下意识的看向袁慧真,许久之后,点了点头。 溥大太太心里咯噔一声。 她差点忘了,成娇如今是县主了。 在她心里,成娇还是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她能笑着拿成娇跟崔瑛作比较。 可是突然之间,崔溥的身家性命,竟然都要托付到这个小姑娘的手里去了吗? 溥大太太想起来崔溥被带走的原因,一时便又觉得不妥:“老太太是怎么想的?你父亲做了那种事” 崔瑜皱了皱眉头:“母亲,话不是这样说的。” 溥大太太摇头看她:“要我说,这一趟大可以不用去。” “为什么?”崔瑜几乎是立时就拔高了音调。 “你问我为什么?”溥大太太冷笑了一声,“你忘了你们是怎么对人家的?你忘了你父亲是如何被带走的?瑜姐儿,成娇是好说话,脾气也和软,可是你能不能仗着这个,就这样拿捏她。” 崔瑜立时就没话说了。 袁慧真沉默了许久。 她觉得溥大太太的话有道理。 崔溥想让成娇死,而且是确确实实下了死手的。 现在让成娇反过来去救他? 是,如今没了办法,全家人都跟着着急,能想的法子,能走的路子,都要试一试。 而且她也知道,成娇的话会有用的。 即便不是她去陛下面前求情,也还有她舅舅和外祖父。 让她出面,其实比袁家人出面更容易保下来崔溥。 可是,她们是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的呢? 于是袁慧真冷了冷声儿:“我赞同舅母的说法。这件事,从一开始,是咱们先对不起成娇的。” 她之所以用了“咱们”二字,是怕崔瑜跟她翻脸。 其实这里头,可真没她什么事儿。 崔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你们” 她自诩伶牙俐齿,很少有什么时候让她哑口无言的。 可是此时,她却有点儿说不出话来。 母亲和袁慧真的话都是对的,道理她也都知道。 时间过去了许久后,她才重新开了口:“祖母说了,还有刘光同。” 溥大太太心头一震,瞳孔立时放大了。 “老太太疯了吗!”她咬着牙尖叫出了声。 说完了,腾的就站起身来。 崔瑜直觉要不好,就拉了她一把:“母亲要做什么?” 溥大太太回过头来看她,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我要去跟你祖母谈一谈。” “母亲!”崔瑜有些急了,随着她站起来,整个人挡在她前头,“祖母也是没有办法了,而且京城里还有大哥哥在,刘光同那里自然有大哥哥去说,也不会轮到我们出面。” 话根本就不是这么说的! 溥大太太觉得老太太一定是急糊涂了。 刘光同是什么人? 且不要说他会不会出面给崔溥说情。 就单说他这个身份,他就不能给崔溥说情。 诚然,他在陛下面前说话是很有份量的,想给崔溥求情,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陛下会怎么想呢? 崔溥一边勾结云南,一边还跟刘光同有联系,这还了得吗? 她如此想着,就一点点的掰开崔瑜的手,抬起腿就要走。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袁慧真却拉住了溥大太太。 溥大太太没说话,眼中闪过疑惑,扭头看她。 “舅母,让我们去吧。” “什么?”溥大太太听她一开始赞同自己的话,这时候竟有这样说,就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让我们去京城吧,”袁慧真平声说了一句,而且又继续道,“去了京城里,总归还有大表哥在,就算成娇那里真的行不通,大表哥也能替我们想想办法的。如果刘大人那条路真的行不通,大表哥也不会搭这条线的,自然有别的法子想。” “可是” 不得不说,袁慧真很会说话,也很会劝人。 溥大太太想不想保住崔溥? 她比任何人都想。 出嫁从夫,她才三十多的年纪,正是活丈夫的年纪啊。 但是这个事儿,她心里还是有点怕。 就怕这一去京城,前途未知。 老太太这算是孤注一掷了。 如果崔溥救不下来,会不会把孩子们也给搭进去呢? “你们可别忘了,长房老太太避而不见,已经推拒了你祖母。旻哥儿那个孩子”溥大太太稍稍顿了顿,“他只怕不会管你们。” 崔瑜和袁慧真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她们想的再好,却唯独漏掉了这一点。 薛成娇也许不会管她们,那她们怎么保证,崔旻一定会管呢? 崔瑜听她祖母说起来过,薛万贺的事儿,到底是拜谁所赐,都得两说。 崔旻只怕比崔昱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351:尽人事听天命 溥大太太的一句话,叫二人都有些发怔起来。 尤其是崔瑜,她心中不知闪过了多少个念头。 溥大太太见她二人如此,便摇头无奈道:“我也劝不住你们,也说不过你们,你们真的要去,便去吧。只是要记住,此去京城万不要再节外生枝,知道了吗?” 说完后,她便转身离开了,只留下袁慧真和崔瑜二人面面相觑。 袁慧真到底没有忍住,指了指自己,又定睛看崔瑜:“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去?” 崔瑜思考了半天,总不能说是为了求人方便的吧? 于是她冲着袁慧真笑了笑:“我知道表姐也不想在家里待着,而且祖母最近气不顺,过两日我们都走了,家里头祖母的气儿都要撒在你身上,所以我想了想,还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 袁慧真哦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 崔瑜松了一口气,自然也不再多提别的。 再说钱氏那边。 丫头们打了帘子迎了崔瑛进屋。 她一进了屋,规规矩矩的请了个安:“祖母您找我?” 钱氏嗯了一声,看着这个小幺,又是满眼的欢喜神色。 她拍了拍身边儿位置:“来。” 崔瑛乖巧的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顺势攀上她左臂:“您有事儿吗?” 钱氏腾出右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垂在耳侧的发丝别到耳后去:“想不想去京城?” 崔瑛一怔:“京城?你说京城?” 钱氏点点头:“你哥哥姐姐都要去,慧真也去,你去不去?” 如果是在从前,崔瑛一定已经点头答应了。 可是眼下,她却犹豫了。 犹豫了半晌之后,她眨着眼睛看向钱氏:“去京城做什么?” 崔家在京城是没有亲戚的,只有崔琼嫁入了谈家,崔旻在京为官,仅此而已。 现如今分了宗,虽然崔瑛对这些兄姊的感情仍旧是一样的,可是她也知道,分了宗,就不是一家人了。 崔琼那里,也轮不到他们去走动看望。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京城呢? 崔瑛立时就把这事跟崔溥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她歪头看钱氏:“您是为了给父亲想路子吗?” 钱氏眼中一暗:“你不想救你父亲吗?” 崔瑛皱眉:“去求大哥哥?” 钱氏捏了捏她的手心儿:“瑛姐儿,我知道你心里对成娇还有隔阂。但是事关你父亲性命,跟你姐姐一起去,嗯?” 果然是这样啊―― 崔瑛不由得僵住了。 让她去求薛成娇吗? 她想,她是做不到的。 她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薛成娇。 “祖母,”崔瑛咬了咬牙,“从前的事情,您都忘了吗?” 钱氏叫她这么一说,也有些发怔。 崔瑛见她不说话,就继续道:“我不想去。” 这四个字一出口,钱氏立时就变了脸色:“这是你胡闹的时候吗?” “我不是在胡闹!” 崔瑛长了这么大,撒娇的时候更多些,对着钱氏时就更重。 撒娇的时候,她总是眉眼弯弯,嘟囔着嘴儿,声儿里透着娇气。 钱氏习惯了这样的崔瑛,也听惯了她娇声娇气的说话。 然而这样斩钉截铁又带着坚定的语调,是她第一次在崔瑛这里听到。 钱氏不由的愣了。 崔瑛也是抿着唇,死死的咬着下嘴唇。 许久之后,她才复开口道:“祖母,我跟成娇开不了这个口。难道哥哥姐姐就能开口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小手捏成了拳头:“咱们害她,不是一次两次的。当日京中来人传旨,又是如何说的?父亲下毒,毒害成娇。祖母――这是要成娇的命啊!” 钱氏一时语塞。 她能不知道吗? 旨意到家里的时候,她差点没气死过去。 崔溥这事儿办的好生糊涂! 薛成娇是什么人?那是能下死手的人吗? 她是设计过薛成娇这不假,可是哪一次她也没下死手。 因为她知道,薛成娇一死,这事儿就绝对不会善了了。 不要说别人,高孝礼那么护短的一个人,会放过他们家? 崔溥真是疯了,才会对薛成娇出手。 所以崔瑛说的话,都是对的,她心里全都明白。 她们和薛成娇之间的疙瘩,已经拧的太死了。 就算没有崔溥下毒的这件事,她们想去求薛成娇帮忙办事儿,都已经难以开口,更不要说 然而事到如今,还有别的办法吗? 钱氏眉头紧缩:“瑛姐儿,但凡还有别的办法,我绝不会叫你们姊妹进京去求人。” 崔瑛心里咯噔一声:“祖母,您铁了心要我们去京城,怎么就不想想,多求求长房呢?” 钱氏一个劲儿的摇头:“傻孩子,长房如果说话顶用,便是再多吃几个闭门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崔瑛心中大震。 在她看来,长房人人都有本事,给父亲说情,难道也说不下来? 可是她祖母这样一句话,才真的是一句惊醒梦中人。 “您的意思是说,成娇比长房说话还管用?”崔瑛将信将疑的看着老太太,问话时候声音都有些打颤。 钱氏沉了面色,点了点头:“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 于是崔瑛就无话可说了。 她的确是很不情愿,可是她能眼看着父亲身陷牢狱之中吗?况且毒害县主,就是处死都不为过了。 钱氏大约是知道她内心的挣扎,一直都没有再开口催促。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候,崔瑛才平声道:“我去。” 钱氏面色一喜,捏紧了崔瑛的手。 可是她的高兴刚起了头,崔瑛后话就已经出了口:“但是能不能成事儿,还得两说,祖母也不要” 她本来是想说“也不要高兴的太早”,只是又觉得这样的话太过生硬,便只好收住了。 果然,钱氏眼底的欢喜神色稍稍褪去,就连握着崔瑛的手,力道都小了很多。 良久后,她长叹了一声,满是无奈的开口道:“你们尽力而为就是了,如果真的不行,也是你父亲命该如此,咱们怨不得旁人。一句话说到底,事到如今,都是他自己作的。咱们现在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352:是不是做错了 两日之后,崔易一行人从家中离开,赶路往京城而去。 他们从家中动身的时候,很快就穿到了吉祥巷里。 却原来,当日钱氏上门,章氏避而不见,随后就命人盯着那头的动静了。 崔润让崔昱带回来的那封信,意思就已经很明显,四房出了这样的事情,一个弄不好照样连累大家。 也不要说什么已经分了宗这样的话。 究竟有罪无罪,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吗? 此时章氏得了信儿,就打发了金陵:“去请大老爷来一趟。” 崔润是在三天前才刚刚到家的,回家后又跟他母亲把崔溥的事儿分析了一回,这两日他也是避开四房那头的人的。 不多时,崔润身至此间,上前来与章氏做了礼。 章氏略摆手叫他坐,等他坐定之后,才问道:“崔易他们动身去京城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崔润才坐下去,听见这话,便颔首点头:“儿子知道。” “那你怎么看?” 崔润沉默了很久,才回话道:“她们老太太打的主意不错,只是依儿子看来,这个如意算盘是要落空的。” “哦?”章氏来了兴致,也不看他,只是眉心微挑,“要说成娇那头吧,我倒是跟你的想法一样。小姑娘家虽然好说话,可我看成娇这回收的打击也不小,四房几次三番的算计她,她没有一扭脸反倒给崔溥说情的道理。” 说着,老太太顿了顿,这才正眼瞧了崔润一回:“高孝礼我也懂,他是打死也不会给崔溥求情的。不过――旻哥儿呢?” 在章氏看来,崔旻不一定会狠心至此。 虽然是他挑唆着同意分宗的,可是崔溥毕竟是他亲叔叔。 陛下要是真的想崔溥死,他难道就冷眼看着了? 崔润咬了咬牙:“有件事,儿子一直没敢跟您说。” 章氏的思绪骤然被打断,抬眼看向崔润。 他此时说这个话,估摸就是同崔旻有关了。 “你现在说,我听着。” 这挂虽然说的平静,可是声音却已然有些发冷起来。 崔润把心一横,抬起头跟她对视:“参孟夔的那道折子,就是旻哥儿上的。” 其实崔润知道,这也是陛下授意的。 但是他不能告诉老太太。 老太太是女中豪杰,只怕他一说,她就全都明白了。 朝廷的事儿,她还是不知道那么多比较好。 果然,章氏听闻此言,眉头紧锁:“他上的折子?他好好的,为什么参孟夔?” 话音刚落下,章氏突然就明白了过来,呵的冷笑了一声:“他这是为了成娇啊。” 不是问句,也没有疑惑。 章氏就那样平静的叙述着。 崔润点了点头:“所以儿子说,四房老太太的算计,只怕是要落空的。 章氏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 从前她觉得崔昱太沉不住气,对薛成娇的好全都表现在明面上,叫她看在眼里,实在是不待见。 可是崔旻呢? 他长大了,有本事了,进了督察院,做了一道的监察御史。 所以他现在能给成娇出头,能借着便利上书御前。 章氏心头一冷。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想到这里,她眼中寒意渐浓:“我看他是爬的太快,忘乎所以了。” 崔润嘴唇动了动,但是那些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如果按你所说,那”章氏本来是还有话要问的,可是突然就收住了话音。 她想到哪里不对了! 崔旻参孟夔一本,参的是什么?是他给薛成娇下药。 以崔旻的心智,难道就猜不出来,这里头是内外勾结才成事儿的? 章氏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他知道?” “什么?”老太太的话茬转的太快,崔润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旻哥儿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崔溥和孟夔勾结起来干的这事儿,对不对?”这番话,老太太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口的。 崔润一愣,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于是他索性沉默下去。 然则在老太太看来,这就是默认了。 “好啊,你生的好儿子。”章氏冷笑了几声,一只手指着崔润。 “事已至此,您也不要太” “我太如何?”章氏冷声打断崔润的话,“我替你父亲守着这个家几十年,崔家的儿孙们,本该守望相助!可是现在呢?你再看看现在呢?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你的好儿子,更是亲手把他亲叔叔送进的大牢里!” 母子两个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章氏一个字也不想再跟崔润多说,连连打发他快走。 崔润当然想劝,可是抬眼看见曹妈妈暗暗的冲他摇了摇头,他就收了声,起身告辞退了出去。 等他一走,曹妈妈才好上前去:“老太太仔细气坏了身子。” 章氏呵了一声:“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我要这副身子有什么用?” 曹妈妈其实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生气。 大爷是老太太寄予了厚望的,老太太希望将来有一天,大爷从大老爷手里接过崔家这副担子时,能像她一样,好好的守住这个家,守住家里的每一个人。 可是现在,大爷为了个外人,这样算计自己的叔叔。 老太太未必真的觉得崔溥不该死,她只是对大爷这样的做法不满而已。 曹妈妈叹了一声:“大爷毕竟血气方刚,他心里有娇姑娘,一时错了主意” “他可不是一时错了主意,”章氏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别忘了,成娇在应天府的时候,是怎么跟刘光同有联系的,你也别忘了,薛万贺是谁告的御前去的。眉卿,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曹妈妈眉心微动,心道不好,便赶忙劝:“我从前劝您,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管这么多呢?况且大爷是有主见的人,他跟二爷不一样。老太太总想叫大爷事事都听您的,可是您想想,大爷要是真成了这样的人,那他还能挑起家里的这副担子吗?” 于是章氏就沉默了下去。 这话说的有理。 她想拿捏住崔旻,可如果崔旻真的什么事都干不成,将来她能放心把崔家交给他? 曹妈妈见她不说话了,便趁热打铁又说道:“您还是想开些,大爷为了娇姑娘做这些,一定也有他的道理。现如今是隔的远了,等将来见面,您好好问问他就是了。” 353:一人足矣 章氏对这件事,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曹妈妈在担心什么,她也很是清楚。 其实事到如今,章氏也偶尔会想,她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当初因为崔昱忘我,她断了崔昱的念想。 殊不知,却给了崔旻无限的动力,也成就了今日崔溥的死路。 章氏到底上了年纪,如此反复忖度,第二日便病倒了下去。 崔昱得知崔易等人去京城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章氏的病不见起色,他心里着急,可是又不敢去惊扰。 然而崔润那里,他就更不敢去了。 自从京城回来后,崔润每每见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一番训斥更是少不了的。 崔昱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时间长了,心里多少也揣摩出味儿来。 在京城时,高孝礼说他的那些话,萦绕心头,久久的挥散不去。 所以如今他心中有所想,却思来想去,往他小叔那里去了。 崔沪见到崔昱时候颇为意外,招呼了他坐着说话,就开口问他:“老太太病了这几日,你也不好好的去服侍问安,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他一句话问完了,又想起上回碰见崔晟,说起学里的事儿,眉头就更锁的紧了些,盯着崔昱打量了一番,冷声质问道:“我听晟哥儿说,你从京城回来后,学里也不好好的去。你父亲一心忙着外面的事,你母亲也不好多说你,老太太近来身体又不好,你是要造反了?” 崔沪膝下无子,唯有崔琅这么一个女儿。 长房这里的孩子,崔旻从小就让人省心,课业出挑,人品更是上乘。 但就是这个崔昱。 他知道大嫂和老太太宠爱的厉害,大哥又因他不是宗子,要求并没有那样严苛。 可越是这样,他越发的想多说崔昱几句。 上一回他当着族中子弟的面儿顶撞他老师,崔沪已然是气急,只是那两日媳妇儿病着,身上不好,他腾不出心思管崔昱的事儿,后来家里事情多,也就忙忘了。 如今既然说起来了,他就又想起这茬来。 还没有等崔昱接话呢,崔沪已经哼了一声,眉眼俱冷的盯着他:“上一次你顶撞你老师,这回索性连学里都不去了。我正要问问你,你想做什么呢,你今儿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崔昱心里着急得很,哪里有功夫跟他扯这些。 他不去学里,自然有他的主意,再说了,课业他又没有落下。 此时听崔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停地质问他,崔昱咬了咬牙:“小叔,我今日是有要紧的事情想请小叔叔拿个主意的,您若要教训我,改一日侄儿特意来您这儿聆讯。” 也许正是因为崔昱鲜少有这样认真严肃的时候,崔沪倒真的安静了下来。 只是他拧眉沉思了许久之后,又问崔昱:“找我拿什么主意?你便真有很要紧的事情,也该去问你父亲的意思。” 崔昱一个劲儿的摇头:“父亲如今哪里会有心思管这个” 听到这里,崔沪才意识到,崔昱是真的有事儿要跟他商量的。 于是他摆了摆手:“行了,你说吧,什么事儿。” 崔昱知道他这个叔叔脾气实在算不上和善,对他尤其的严厉,若是有一个字说错了,都要讨来一顿骂的。 因是如此,他言辞之间便更加谨慎了些。 崔昱歪头思考了半天,才问道:“您知道崔易他们进京的事儿吗?” 崔沪眼中一暗:“我知道。” 回完了这三个字,他见崔昱唇角微动,便先开口打断了崔昱:“你不用问,我既然知道他们往京城了,自然也知道他们是做什么去的。你只管说你的事儿,哪来这么多要问的话。” 崔昱有些悻悻地垂了垂头,须臾后才又看向崔沪:“我想去京城。” “你?”崔沪一时有些愣住,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你去做什么?” “小叔应该很清楚的,他们此去所能求的,无非是成娇与大哥哥而已。”崔昱稍一顿,深吸了口气,“虽说舅舅如今也在京中,还有大姐姐已经成了婚。可是您心里清楚,舅舅肯定不会管这茬子事儿,谈家也不一定会出面。说到底,舅舅和姐夫都只是外人,真正能求得上的还是大哥哥。至于成娇那里——事情毕竟是因她而起的,她说话才最管用。” 崔沪平静的听他说完,暗自点了点头。 崔昱是长进了些。 他之前那段日子的颓废,崔沪是看在眼里的,只是老太太和大哥都拿他没办法,崔沪就更不好说他什么,总不能把人提起来打一顿吧? 眼下崔昱能沉下心来思考这些事儿,看来他跟着大哥和大嫂去了一趟京城,确实是长了见识,也想开了不少。 “这些我都知道,你说的全都在理,所以呢?”崔沪挑眉看向他,音调也随之扬了扬,“这跟你要去京城,有什么关系?” 问完后,他猜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立时咂舌:“你不想成娇和旻哥儿管?” 崔昱忙说了一声不是,还随之摇了头:“我希望大哥哥能帮他们。” “哦?”崔沪便一时不解了。 崔昱从前很护着薛成娇,他自然是知情的,不过孩子们小打小闹,他也不当一回事儿就是了。 但是这一回,崔溥对薛成娇做了这样的事情,崔昱还想帮他? 崔沪手指拢在一处,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桌案上点着:“你希望成娇给你四叔说请?希望陛下对他能网开一面?” “不。” 可是没想到,崔昱却斩钉截铁的矢口否认了。 崔沪是彻底懵了。 他到底什么意思? 如此想着,崔沪也如此问出了口:“你究竟什么意思?到底是要帮,还是不要帮?” 崔昱抿唇:“自然是要帮,但是我不想他们去惊动成娇。这件事,有大哥哥一人,就已经足够了。” 崔旻一个人就够了? 崔沪不知道崔旻如今在京中情形如何。 前阵子他被陛下钦点入了国子监,没多久就被提到了都察院去。 崔沪知道,这是要升发的征兆。 可是崔昱这样说,未免也太托大了吧? 354:这是死罪 想到了这里,崔沪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他刚刚才觉得崔昱有了些长进,没想到竟还是这样的不知所谓。 在他看来,崔昱定然是觉得自己亲哥哥如今步步高升,在御前一定很是说的上话,又有刘光同坐镇京城,哪里会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呢? 故而崔沪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你小子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你四叔犯的事儿,是犯了陛下忌讳了。这是刘光同能出面说的吗?是你哥哥能说的下来的情吗?” 相比崔旻,崔沪反倒觉得,薛成娇那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崔昱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想岔了。 于是他忙摇了头:“您先听我说完再骂我呀。” 崔沪朝着他努了努嘴:“你说,我且要听你还有什么歪理。” “您没有一起去京城,所以可能不知道,”崔昱的声音略顿了下,“您知道大哥哥如今和谁交情匪浅吗?” 崔沪一抬手,照着他脑袋上就拍了过去:“你都说了我可能不知道!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崔昱吐了吐舌头,缩了下脖子:“燕翕。” 这个名字说出去,崔沪有好一会儿没了声音。 燕翕——燕翕。 好熟悉的名字。 他想着,就按了按太阳穴,究竟是哪里听过呢。 突然,他猛地拍了一下额头:“你说的可是” 还没等他说完呢,崔昱已经点着头应答起来:“正是,就是襄安侯府那位世子,燕翕。” 崔沪就沉默了下去。 崔昱等了半天,见他也不说话,便只好自顾自的又开了口:“您大概知道,燕翕从小就在太子殿下身边儿做了伴读,更不要说他身上留着一半皇室血脉。而且我在京城待了那些天,多少也打听出来一些。不要看陛下不怎么提拔襄安侯,可太后却很是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外孙子。” 是了,怎么会不喜欢呢。 崔沪心里不由得盘算。 长公主殿下是先帝的长女,生母不过是先帝的一个嫔,殿下出生后就一直养在太后膝下,是到了后来穆贤皇贵妃一直没有孩子,而彼时先帝的两个皇子,一是嫡长,二是孙贵妃所出,他总不能把贵妃的儿子抱去给谈氏吧? 所以权衡之下,把年仅五岁的殿下送到了穆贤皇贵妃身边去。 要照理说,太后恨透了穆贤皇贵妃,长公主既然是她养大的,就算有那么几年的母女情分,也会在后来的争斗中渐渐的淡了。 可偏巧不是这样。 长公主殿下当初虽然被抱走,但到底是从小生活在坤宁殿的,整日的哭闹,朝着要母后。 据说一直都跟穆贤皇贵妃的关系处的不是很好。 再到后来陛下隐忍夺去太子位时,殿下还出了不少的力。 太后当然会优待长公主了。 爱屋及乌,对燕翕这个名义上的外孙,自然也会高看两眼。 可是好端端的,崔昱怎么会提起燕翕来呢? 崔沪下意识的皱眉:“你是什么用的主意,我让你直说了,不要跟我兜圈子。好端端的,提起他是因为什么?” 崔昱似笑非笑,看着崔沪:“四叔的事情,谁去求情,都不好使,可是太子却不一样。” 崔沪的第一反应,就是崔昱一定疯了。 太子不干涉朝政,如今都还在进学。 崔沪是明白人,大概也知道陛下不想这么早放他进入朝堂之中。 让太子去给崔溥求情? 他知道,崔昱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崔旻和燕翕关系是真的很好。 如果崔旻跟燕翕开这个口,燕翕未必不答应。 而由燕翕开口去求太子,太子更没什么好推辞的了。 这看起来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由头呢? 太子求情的由头是什么? 他又为什么要给崔溥说这个情? 崔沪眼神更冷:“昱哥儿,该怎么处理,你哥哥心中会有数的。就算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你舅舅也会从旁提点。你舅舅确实不会管你四叔的事儿,但是不至于连你哥哥都不管了。” 听他这样说,崔昱的心立时凉了一大截。 这就是不赞成他的主意了。 “小叔。”崔昱并不死心,咬重了话音,叫了一嗓子,“我不知道一时兴起胡说八道的。您自个儿想一想,陛下真的要四叔死吗?他真的是为了对付四叔吗?这次去京城,舅舅和哥哥跟我说了很多事,我想,陛下只是想‘借题发挥’而已。至于事情了结之后,四叔究竟该怎么发落,对陛下而已,其实是无关痛痒的。” 崔沪见他这样坚持,一时却疑惑起来。 他歪了头,上上下下的打量起崔昱。 崔昱让他看的多少有些不自在,就轻咳了一声:“您看我做什么?” 崔沪啧的咂舌:“我记得这个家里,除了你母亲,就是你最护着成娇的。你为什么会这样坚持要拉你四叔一把?你别忘了,的确是他想害死成娇的。” 崔昱眼中一黑,呼吸都重了重:“我没忘。” “那么理由呢?”崔沪拧紧了眉头,“更不要说如今已经分了宗,他们过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大门一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也碍不着谁。出事的时候,四房的老太太就上门找过你祖母,你祖母不是借故推辞不肯见吗?这些你是都看在眼里的。” 崔昱沉默了许久,几乎久到崔沪以为他是无话可说了。 崔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就要打发他走。 可是此时,崔昱却又开了口:“小叔,分了宗,就真的能断干净了吗?在陛下眼里,崔家难道就不是一体的了?今天四叔出了事,咱们可以不管,因为分了宗,他做什么,与咱们都没有干系了。可是等到陛下哪一日气不顺了,再拐过头来想起这件事,会不会说咱们其实和四叔同罪?不是连坐,是同罪。四叔从前就住在吉祥巷里,他做过什么,咱们可能丝毫不知吗?如果真要说一点也不知道,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崔昱故意拖长了尾音。 崔沪感觉胸口一窒:“什么?” “他做过的事,咱们都参与过,事发后,要丢卒保车,这——”崔昱一顿,一字一顿的咬重了话,“是死罪。” 355:敲打 崔沪脸色完全变了。 他冷眼看着崔昱,咬牙切齿的问他:“你以为就你知道的多吗?你以为你想到的,我们就想不到吗?” 崔昱僵在了原地。 他不大懂,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崔沪的心里,却明镜儿似的。 如果不是他知道的更多一些,一定也有崔昱这样的担忧。 按陛下如今的意思与行事,只要崔家不站错队,不选错人,将来三十年安定完全可保。 而至于三十年后 陛下如今也三十多的人了,再有三十年,只怕太极殿的宝座又要易主,届时又是如何,自然是另一派说法。 崔昱的担心,是好事,可也有弊端。 崔沪抬眼看他:“京城你不用去。” 崔昱眉头紧锁:“为什么?” 他本以为,说了这番话,无论如何崔沪也会让他去,而且还会亲自到父亲面前去说一番好话,放他出应天府。 可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崔沪竟然秉持之前的态度,甚至更坚定了些? “这件事另有说头,而且你的想法,我会写一封信去告诉你哥哥,该怎么处理,他会处理好,至于你——”崔沪只是抬了抬眼皮,翻眼看崔昱,“老老实实去进学,等着来年下场吧。” “我不”崔昱显然还有拒绝的话。 诚然,他是不服气的。 所有人都觉得他比不上崔旻,他也认了。 从小他就比不得崔旻那么有算计,府外朝堂上的事情,他也还不曾过多的留意。 所以比不过崔旻,他认了。 但是现在,至少他想努力,想努力的朝着那个方向迈进,想要和崔旻比肩而立,共同撑起崔家头顶的这片天。 但是他们,似乎并不怎么乐意? 崔沪脸色很是难看,崔昱看在眼里,什么也不好说了。 那样的眼神和神色,分明是在告诉他,无论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去京城。 崔昱一阵心寒,讪讪的告退了。 在崔沪看来,孩子图上进,确实是好事。 只是崔昱如今有些冒进了。 他知道这次去京城,崔昱应该是受了刺激的。 所以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叫崔昱进京。 崔易兄妹三人往京城去,想办的事儿,究竟能不能办,该不该办,崔旻自己会有分寸。 也如他所说的那般,高孝礼也会替他把好关,不会让崔旻也深陷泥潭之中。 但是崔昱要是去了,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想到此处,崔沪不由的摇了摇头,起身往西次间书桌前写下书信一封。 待书信写完了,他冲外头叫了人进来。 小厮进了屋内请了安,哈着腰听吩咐。 崔沪把已经封好的信封冲他晃了晃:“想个法子,飞鸽传书去给大爷。” 家里是养有鸽子的。 当初崔旻的调令下来时,家里头就养了好些信鸽。 京城和应天府虽然相隔算不上太远,可是一来一去少说也要半个多月,若真要这样通书信,一旦有个急事,岂不是要耽误了? 崔沪所说的想个法子,无非是信封太大,没法子绑在鸽子腿上而已。 那小厮脸上有了难色,然则触及崔沪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时,忙低了头,上前几步,接下信封:“奴才这就去想法子。” 信,终究还是在两日后,就送到了崔旻的手上。 彼时他并不在高府中。 崔溥和孟夔二人,也是在这一日被押解入京的。 早朝散后,陛下命人将崔、孟二人押到了清风殿去审问,又因参奏的折子是崔旻上的,便着人传召了崔旻来。 崔旻入清风殿时,崔溥和孟夔就跪在殿中,皇帝的宝座两侧,其素和刘光同一左一右的服侍着。 他请了安,下意识的就向刘光同透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刘光同却别开脸,并没有去回应他。 崔旻见此,心中却越发的不安起来。 果然,皇帝笑吟吟的开口,叫了一声崔溥。 崔溥跪在地上,头始终低垂着:“罪臣在。” 皇帝顿了半晌,才又开口:“朕记得,他是你的亲侄子吧?” 崔溥扭头朝崔旻看过去,眼中的恨意难以掩藏,却没有再开口。 皇帝想干什么? 崔旻皱了眉头。 大殿之中,静了许久,还是皇帝先开了口:“崔卿,当初参孟夔的折子,你是怎么说的,今儿当着他二人的面,再说一次吧。” 崔旻稍有迟疑。 “嗯?”皇帝提了提音调。 刘光同此时才看了崔旻一眼,几不可见的同他点了点头。 而后就听到皇帝噗嗤一声,转而问刘光同:“怎么?你不点头,他不敢说话了?” 刘光同心里咯噔一声,忙就要跪下去。 就连其素也是心头一凛。 陛下近来,越发刁钻,也越发难以捉摸了。 他知道今天崔溥和孟夔被押解入京,也知道高大人府上来了信鸽。 其实从崔旻入京之后,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监视之中。 其素有时候在想,陛下究竟是信任这个少年,还是想从这个少年身上,抓到什么把柄,好问罪崔家呢? 到如今,他也有些看不明白了。 直到崔溥和孟夔二人跪在了清风殿内,陛下却又命人传了崔旻入宫,他看看刘光同,再看看陛下,一时真的茫然了。 皇帝侧目打量了其素一眼:“你今儿不替人求情了?” 这一句话,犹如当头一棒,叫其素立时清醒了。 这不是试探,也没有任何的不信任。 陛下是借这件事,敲打他们每一个人,也在警告每一个人。 他一颗心稍稍放回肚子里,隐含笑意的回了一句:“奴才不敢。” 刘光同听见他这样的语调,念头在心尖上儿上转了几转,便也松了口气。 可唯独是崔旻,他又不是近侍,如何知道陛下这样深的心思? 一时间只觉得后背冒出一层的冷汗,几乎要将他衣衫浸湿。 皇帝也没再吓唬他们,看向崔旻:“朕在等你回话,崔卿。” 崔旻不敢再迟疑,便将当日折子中所书内容,一一复述出来。 孟夔跪在崔溥的身侧,拳头死死的握成了拳。 “你们二人,有何话说?”皇帝等崔旻说完了话,才冷眼扫过孟夔他们,冷不丁问了这样一句话出来。 356:前车之鉴 在入京的途中,崔溥和孟夔便已经知道此番凶多吉少,也没打算抵死不认。 只是得知事情是坏在崔旻身上时,二人都不免怨恨,尤其是崔溥。 他二人沉默不语,便只算作默认了。 皇帝冷笑一声:“要真是这样,你们为了甄籍,可还真是什么事儿都敢干,啊?” 孟夔浑身一震,倏尔抬头看向皇帝:“您怎么知” 崔溥不轻不重的拿手肘戳了他一下,可是为时已晚。 孟夔自从出事之后,就已经乱了心神了。 其实皇帝如何有实证来证明,这件事和云南的关联呢? 可是孟夔一句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成为了最好的证据。 他们二人,还有什么好反驳的呢? 崔溥一时忍不住想要扶额。 虽然他也没想到,陛下会把这件事情这样轻易就同云南联系到一起。 可是更令他想不到的,还是孟夔竟然如此浮躁。 牵扯上甄籍,和不牵连云南,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尽管他们二人都没有什么理由去毒害薛成娇,可也不能这样就认了是为了甄籍做的! 崔溥死死的咬紧了牙根,瞪了孟夔一眼。 孟夔此刻已然察觉到失言,哪里还敢再说话呢。 皇帝冷笑了一声:“现在想收回话,是不是来不及了?嗯?” 孟夔下意识扭头看崔溥,可是触及他那样的目光,心头一寒,自知不好。 果然,崔溥对着宝座那里叩首下去:“陛下,事已至此,您要如何处置,罪臣都认了。” 皇帝嚯了一声:“听你这意思,是除了认罪,别的什么都不会说了?” 崔溥肩头抖了抖:“您想听臣说什么呢?” 崔旻不由的皱眉。 崔溥这样的行为,简直可以算得上破罐子破摔了。 他有什么立场,又有什么资格,去反问陛下呢? 事情是他做的,罪也是他自己犯下的,这时候就该俯首认罪,陛下问什么,他老实的交代什么。 崔旻侧目,向着二人看了过去。 殊不知皇帝此时的目光,也正放在他身上。 皇帝没先去问崔溥话,反倒是叫了其素一声。 其素嗳了一声应下:“陛下,您说。” 皇帝一抬手,指向崔旻所站的方向:“送崔御史出宫吧。” 崔旻这才回过神来,猛然看向宝座那里。 随后察觉到自己失礼,忙低下头去。 可是皇帝在他看过去的那一刻,唇边噙着的那抹笑,却烙印在了崔旻的心头。 直到很多年后,都挥散不去,他每每想起,仍旧一阵后怕。 刘光同眯了眼,一动也不动。 其素看看崔旻,又看看皇帝,躬身礼了礼,步下殿中,同崔旻做了个请的手势:“崔大人请。” 皇帝既然发了话,那清风殿中就没有他的位置了。 崔旻做了礼,随着其素退了出去。 二人退出殿外,自汉白玉所制的台阶上一路走下去,渐渐远离了清风殿,向着宫门方向而去。 “小崔大人。”其素脚步慢下来,叫了一声。 崔旻这才随着他慢了身形,扭头看他:“内臣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大人以为,陛下适才,是何用意呢?”其素知道崔旻是聪明人,而且陛下叫他来送,显然是授意他把话说清楚。 念及此,其素又忍不住想失笑。 陛下心思何等深沉,唯恐崔旻不能够体察上意,还特意叫他来把话说透了。 果然,崔旻摇了摇头:“我入京时日尚浅,猜不透陛下心思,还要请内臣提点一二。” 其素忙道了一声不敢,才又说下去:“大人和刘光同交好,陛下自然是看在眼中的。如今,王芳倒了,我是不跟他们争这个的,陛下再信刘光同,也不会放任他同朝臣推心置腹,尤其是你这样的科道官。” 话说到此处,崔旻就拧了眉头。 怎么又是这件事? 他记得上回就是因为这个,刘光同一连闭门不出好多天。 后来又十分欢喜的跑来告诉他,事情都过去了,陛下的猜疑也放下了。 这算什么?陛下什么时候想起来,就要什么时候拿出来提一提? 崔旻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其素。 其素打了个笑脸,又添道:“还有就是,此次崔溥出事,陛下趁机警告警告你。” “我?”崔旻一愣,反手指了指自己。 “前车之鉴,需得后人鉴之、惧之。” 其素短短的几句话,崔旻就已然灵台清明了。 扯上刘光同,不过是随手的。 最重要的,还是在这里。 自己怕的太快,又少不更事,难保不会得意忘形。 陛下抬举一个人虽然容易,可是如今看来,却没有比他更合适继续在这场戏里唱下去的世家子了。 与其等到他忘乎所以走错路,还不如在一开始,就好好的点拨点拨,叫他心里有一怕,叫他记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崔旻吞了吞口水。 这样看来,从陛下让刘光同授意舅舅上书请立谈贵妃,再到授意他上书这道参奏孟夔的折子。 这每一步,都是陛下早就算计好的。 一石三鸟不,陛下这一箭射出来,不知中了多少只鸟。 谈家、甄家、敲打刘光同、警告他,将来还有顺其自然的赐婚谢鹿鸣、拉谢家入朝 崔旻深吸了一口气。 无怪世人说伴君如伴虎。 也怪不得刘光同心较比干多一窍。 皇帝那样高高在上,握着世人的生死。 若他是个色令智昏的无能君主,倒也好了,无非落个暴戾之名。 可他偏偏是个精明睿智,御下有方的皇帝。 崔旻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惊。 他知道,想要在朝堂中站稳脚跟,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远。 崔旻回过神来,与其素稍稍拱手:“多谢内臣提醒。” 说完后,便自顾自的迈步远去。 其素见他既已明白,就没有再跟上去,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不由的摇头。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君,能做到崔旻这样沉稳的,也算得上少见了。 他正想着,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那个,就是应天府的崔旻吗?” 其素认得这个声音,便忙回身去请安:“太子殿下。” 这位小太子,近来入宫的次数,是不是也忒多了些。 其素有些狐疑,稍稍抬头,打量了他一眼。 357:六百里加急 太子嗯了一声,也没再正经的看其素,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崔旻离开的方向。 沉默了许久后,太子咂舌道:“那就是崔旻吗?” 其素啊了一声,把头更低了一些:“是,那就是小崔大人。” 太子沉声笑了笑:“就是他啊。” 其素一愣。 这感情,太子爷认识崔旻? 其素眼中的狐疑就更浓了:“殿下,您认识小崔大人?” “不。”没成想,太子却否认了。 否认了一声之后,他又随口道:“只是听燕翕提起来几次,说他——” 至于后话如何,太子并没有再同其素讲,只是站了会儿,就离开了。 其素心中不解,却不敢多问,只好躬身送他远去。 太子一边往宫外去,一边心中想。 燕翕几次说起崔旻,都说他盛名之下,果真不负。 崔旻啊,是个可塑之才。 诚然了,若他没有些个真才实学,父皇也不会这样重用他了。 不过与崔旻相交,还需慎重。 这也是燕翕当日劝过他的话。 他有他的筹谋,父皇每日所谋之事,他也全看在眼里。 为君而言,父皇所做全都是对的,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只是若将来——疑心这样重,说到底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至少他不愿意做个孤家寡人。 想到孤家寡人四个字,年轻的太子爷脸色就沉了沉。 是,他一时想起了自己的生母。 虽然皇祖母一向不喜欢提起母后,可也不会避讳着只字不言。 他知道父皇对母后是有感情的。 可就是因为有感情,他才更替母后不值和可惜。 如果真的只是像谈贵妃那样,倒也罢了。 可偏偏明明是心尖儿上的人,还是要为所谓的大局牺牲她,这难道不可笑吗? 再说清风殿中,刘光同陪站在宝座侧旁,眼看着皇帝嘴角噙着笑一直不开口,他的一颗心也始终悬着放不下去。 崔溥和孟夔更是不开口了。 孟夔因自知说错了话,已经无可挽回,此时一颗心沉到了低,心如死灰。 崔溥心里是怪他的,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况且大家是同坐一条船的,到了这个境地,还有什么好互相推诿责任的呢? 皇帝的指头在宝座的扶手上轻叩了几下:“崔溥,你是什么时候勾结上了甄籍的?” 崔溥抿唇,竟也如实的回答:“十二年前。” 皇帝的眸色就沉了沉。 十二年前,那可真是久远的很了。 崔溥自己记得很清楚。 十二年前,他刚刚入仕,不过是个六品的散职,但是因为有功名在身,又是世家出身,周遭的人哪个不高看他一眼? 与他同年交好的陆秉均,当年就被外放到了临江府下属的一个县去做的县令,之后才有了步步高升。 那一年他所在职上正好有事情要外出巡查,去的地方,就是陆秉均管辖的那个县。 崔溥彼时惦记旧友,就自请了一同前往。 后来的很多年里,崔溥都时常在想。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去,没有去见陆秉均,那之后的诸多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 时间过去的太久了,久到崔溥自己也不记得细节究竟是如何。 总之那个时候,陆秉均把他引荐给了云南甄籍。 那个时候的崔溥,还是满心欢喜的。 毕竟甄家出了一位皇后,皇帝也已经立过了太子。 攀上了这个关系,崔溥自认为仕途只会更加坦荡。 皇帝轻咳了两声:“朕如今将你二人问罪,你服吗?” 崔溥微楞了一下,叩首下去拜了拜:“罪臣不敢不服。” 皇帝嗯了一声:“也就是说,你承认,毒害清和,是甄籍授意,以往你做过的许多事,只怕也都是甄籍叫你干的吧?” 比如康明德的那件事,再比如他曾悄悄地去见过严竞。 “陛下。”崔溥一时心惊,脱口叫了一声。 “怎么?难道你是为了自己去见的严竞?难道康明德死了,就只对你有好处?”皇帝冷哼了一声,“不要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以往不追究,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们真拿朕当傻子糊弄呢?” 崔溥的脸色,立时煞白。 严竞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谁私下里去悄悄地见他,都不是打了什么好主意去的。 陛下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压了这么多年不提,这时候却揭穿了他,只怕是真的要下死手了。 “陛下”崔溥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宝座,“您这是要” “不错。”皇帝见他这样,大概也看明白了。 皇帝心下不由的长叹一声。 崔溥的确是聪明人。 他也见过崔润,那也是个难得的精明能干的主儿。 只可惜了,崔家这两个兄弟,都是心术不正的人。 所谓心术不正,倒不是说他二人如何的歹毒阴损。 只是他要的,是高孝礼这样的纯臣。 为臣者,眼中该只有君上和江山社稷。 崔润和崔溥,心中所存的私欲太多了。 真是可惜,不然这二人,是真的可用的。 “你猜对了,朕这样下工夫,为的就是这个,所以事到如今,你也不必替自己求情,”皇帝吸了口气,摸了摸鼻头,“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你自己个儿选的路。你们都忘了,这是谁的天下,谁的江山。你们把甄籍捧的万丈高,殊不知,正是把自己往深渊送。” 崔溥抿唇不语。 皇帝的话,已然说的很明白了。 求情没什么用了。 他和孟夔,难逃一死,任凭是谁,也保不住他们这条命了。 而就在此时,门外却有个小太监慌里慌张的进了殿内来。 皇帝眯了眼打量他,似乎很是不悦。 那小太监自知惹恼了皇帝,忙跪下去磕头:“陛下,江南送来六百里加急,万阁老在外头等着回话。” 皇帝紧锁的眉头,倏尔舒展开来,斜眼看了刘光同一回。 刘光同抿唇,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皇帝这才摆手:“叫他进来。” 小太监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万云阳面色凝重的进了殿中来。 一入了内,看见跪在地上的崔溥和孟夔,万云阳先愣了愣。 皇帝免了他的礼,顺势看了崔孟二人一回,啧了一声:“万卿有话就回,无妨。” 358:乱臣贼子 万云阳心下生疑,隐隐觉得似有哪里不对,可是手中的折子有千斤重,他哪里敢耽搁。 于是上前两步,一撩袍子,跪了下去:“臣刚接到江南送来的六百里加急,公孙大人与康定伯一路下江南赈灾抚民心,途径户县过山路时,遇到山匪。公孙大人——遇难了。” 皇帝的拳头,猛然握紧成拳,可是他一双眼睛,还盯着崔溥看。 果然,崔溥肩头猛地抖了两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平复下去。 皇帝心下冷笑。 他没有冤枉公孙睿华。 公孙睿华,也确实该死。 连崔溥都知道这件事,足可见他与甄籍交情不浅,绝非三五年能成的。 这个逆贼! 然而万云阳并不知其中内情。 他见皇帝脸色阴沉,忙低下头去:“折子中还写道,康定伯在公孙大人遇难之后,竟将其失身弃之不顾,命随行卫士一路护卫,仓促逃走。临行前,陛下拨给用以赈灾先行带去的五千两官银,也全都落入了山匪手中。” “放肆!” 皇帝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刘光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万云阳也被这一声吓了一跳。 然而未待万云阳开口时,皇帝已经冷着嗓子回了话:“立刻给江南去旨,叫知府把康定伯给朕就地羁押!户县的那货山匪,派兵去给朕剿了,公孙的尸体,一定得找回来!” 话到后来,已然是咬牙切齿的了。 万云阳心里的不安越发的重,他还有好些问题想问,可是皇帝龙颜震怒,连康定伯都下旨羁押了,他此时便也不好多问什么。 还没等万云阳往外退,皇帝叫了刘光同一声:“你带上朕的手谕,即刻动身,往江南去。朕要知道事情的始末原由,一清二楚的知道!” 万云阳此时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刘光同一眼。 叫刘光同去? 除了这样的事情,再不济,也该交付三司,派遣三司官吏前往江南。 况且江南水患刚过,民心尚且不稳,当朝首辅又为歹人所害,岂不是更要人心惶惶? 这种时候 万云阳叫了一声陛下,又跪了下去:“臣以为,安抚江南民心才是当务之急,只怕刘提督此行,难以稳定民心。” “那依你所见呢?” “臣以为——” 万云阳犹豫了。 要说到安抚民心,稳定民情,最好的法子,就是把太子派到江南去。 可是公孙睿华刚刚出了事,他敢让太子去吗? 那可是国之根本。 万一路上真出了什么事儿,他岂不是罪魁? “万卿但说无妨。” 万云阳的思绪转的非常的快。 皇帝膝下虽不止太子一个儿子,可年纪稍长的,也只有二皇子如今十四岁。 这个年纪本来是可以成事儿了的,但是这位皇子的性情实在不好,真的派了出去,还不如不叫他去呢。 皇帝那头还等着他回话,万云阳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臣以为,襄安侯世子,最适合往江南去安抚民心。” “你说燕翕啊——”皇帝噙着笑,将燕翕的名字喃喃了两声,“也成,拟道旨,你亲自去传旨,叫太子跟他一起去吧。” 皇帝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万云阳的所有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有话说。 但是皇帝却先打断了他:“太子也大了,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你既然说稳定民心,燕翕去,还真不如叫太子自己去。朕知道,公孙刚出了事,你是担心太子的安慰,所以刚才才欲言又止的,是吧?” 万云阳一时愕然。 “无妨,朕把随行的护卫多指一些,”皇帝一边说着,一边儿又点了点刘光同,“光同的功夫俊的很,叫他陪着太子和燕翕,朕也好放心。” 刘光同一怔,好嘛,万云阳这一提议不要紧,他肩上的担子倏尔千斤重了。 这金贵的太子爷,路上真要是出个好歹,岂不全成了他的罪过? 不要说太子了,就算是燕翕,他也担待不起啊。 想到这儿,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抽了,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奴才想跟陛下借一个人。” 他的这句话,却是出乎皇帝意料之外的。 于是皇帝颇有兴致的挑眉看他:“你说。” “云南道监察御史,崔旻。” 皇帝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暗了暗。 可是当刘光同仔细去看的时候,却又一如往常。 皇帝也没迟疑,点了头:“你点名要崔卿,自然有你的道理,朕不多问你,”说着又去看万云阳,“那就把崔旻的名字一起加进去,叫他随行跟着去。” 万云阳应了一声,随后有话想要问,可是看见刘光同的暗示,就全都收住了。 皇帝打发了他二人退下去,等二人离了大殿,才冷眼去看崔溥:“听说公孙睿华死了,你好像触动很大啊。” 崔溥浑身一震,陡然抬头看皇帝:“您知道。” 这不是问句,他平声陈述之中,带了一丝惊惧与震惊。 “不错,朕知道。”皇帝幽幽的丢出五个字,而后又说道,“朕还知道,康定伯跟甄籍,也早已来往多年了。” 崔溥感觉周围有一张张开的网,紧紧的包裹着他,然后拼命地收紧。 他呼吸困难,几乎要被勒死。 那种惊惧,是很难用言语来表达的。 皇帝该有多可怕。 他什么都了然于胸,可他却能装作毫不知情。 崔溥不由的想,当日派了康定伯和公孙睿华一起往江南——一起往江南?! “公孙大人的死,是陛下您”是皇帝如何,崔溥终究没办法直言问出口。 大家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皇帝呵了一声:“似他这等乱臣贼子,这样死了,朕还嫌便宜了他。” 乱——臣——贼——子。 兢兢业业历经两朝的朝中栋梁之臣,此时竟成了皇帝口中的乱臣。 就因为他与甄籍多往来了些吗? 崔溥一阵的心惊并着心寒。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没由来的,他想到了这四个字。 公孙睿华当年会跟甄籍搭上线,理由最简单不过了。 他怕将来有一日,陛下会动一动他首辅阁臣的地位,不过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然而时至今日,皇帝却断交了他们所有人的后路,还把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在了公孙睿华身上。 崔溥咬紧了牙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359:一本万利 崔溥和孟夔被带下去的时候,皇帝嘴角的笑意,还那样的明显。 其素正巧了从外头回来。 崔溥别开脸,盯着其素看了会儿,又深深的把头垂了下去。 其素看着他二人被押下去的背影,不由的摇头。 皇帝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叫了其素一声,才问道:“都跟崔旻说了?” 其素忙嗳了一声:“都告诉小崔大人了。” 皇帝这时才沉吟一声:“才刚万云阳得了江南六百里加急,光同这事儿办的挺好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先是顿了顿。 也正因为那顿的一会儿功夫,叫其素的心提了起来。 听到他慢悠悠的丢出后面三个字,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其素信步往他跟前去,站定后笑了一回:“他办事儿,一向稳的很,您该放心的。” “朕当然放心。”皇帝长出了一口气,往椅背上靠过去,“不过朕也当着万卿的面儿下了旨,旨意太子和燕翕通往江南,光同和崔旻随行护卫。” 其素陡然一惊。 太子? 他眼前闪过少年一向沉稳的那张脸。 方才他还在想,为何太子近来入宫的次数越发的多起来。 这会儿陛下说什么? 要指派太子去江南? 果然,皇帝叹了一回:“太后上了年纪,儿孙们的事,越发放心不下。为了太子不听政的事情,她没少发脾气。既然江南出了事,就叫太子亲自去一趟。他若能办好差事,等回了京城,朕就叫他上朝听政。” 其素心里咯噔一声,猛地想起一件事情来,心头打了好几颤。 “陛下,崔家四房的孩子们上京,您是怎么打算的?” 皇帝噗嗤一声笑出来,扭头乜了他一眼:“老狐狸。” 其素脸上有了笑意,可是眼底的凝重却弄的化不开:“您是特意支开刘光同和小崔大人的?” 皇帝摸了摸鼻头:“朕知道崔旻未必会管,但凡事都有个保不齐。”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朕不希望这件事上再出岔子,‘保不齐’这三个字,朕也不希望发生。崔易他们进京来,无非是想找门路给崔溥求情的,他们几个孩子家,能有什么路子?还不是要找上崔旻或是清和。” “是这个理儿,”其素躬着身子点点头,“但是支开小崔大人,不就留下县主一个了吗?” 皇帝给了他一个白眼:“能求情的人,都支走了,清和是女眷,朝堂的事情,且轮不到她说话呢。” 其素豁然开朗。 怪不得连太子和世子都要指派到江南去。 陛下做事,从来取的是一本万利四个字。 如他自己所说,太子年岁渐长,总归要入朝堂的。 这一回江南出事,事情其实并不算大的。 万云阳为什么会慌了神? 那是因为死的人是公孙睿华。 要换了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他只消稍稍动一动脑子,也该知道,这里头有猫腻。 江南富庶之地,向来都最是安定的,怎么会好好的出了山匪? 再加上公孙睿华和康定伯带走的护卫虽算不上多,可都是个中好手,一伙子不知名的山匪,宵小之辈而已,就能要了公孙睿华的命?就能把先带走的官银劫走? 这压根儿就不合理。 只不过是万云阳未曾深思罢了。 所以把太子派去江南,皇帝是确信他的安全不会出问题。 况且不是还叫带上刘光同了吗? 这就是更多加了一重保障。 刘光同可不是康定伯,能眼看着公孙睿华死。 要是太子出了事儿,这小子只怕头一个要扑上去同人拼命,情愿自个儿死,也不能叫太子掉一根头发。 其素稍稍回过神:“陛下您是怕小崔大人动了心思,要求到世子跟前去吗?” “怎么,不是吗?”皇帝撇了撇嘴,“崔旻不是个莽撞激进的人,就算他真的有心保崔溥,也不可能让高卿出面。这事儿就好比是个马蜂窝,一个弄不好,自己都得被蛰出一身的包来。” 其素便哦了一声。 所以按皇帝的意思,是怕崔旻求到燕翕的面前,燕翕又求到太子这里来。 这个事儿,太子虽然也没有开口求情的立场,可是只要他想,难道还办不到? 皇帝显然不打算放过崔溥,就自然不想和亲儿子意见相左发生争执。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人统统外派,落得个耳根清净。 皇帝那里似是很无奈,叹了一声:“太子虽然是在太后身边上大的,也是阿羡留给朕唯一的孩子。这些年朕待太子虽不宠溺,可心里如何不疼他呢?来日他若真的替崔溥求情,叫朕如何把他驳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其素:“还是派出去的好,派出去,大家都清净。” 其素抿唇不语。 这天底下,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即便是尊贵如人皇,也不能例外。 更不要说,太子从小被寄予厚望,又是娘娘所出的唯一一个儿子。 别看陛下平日里冷面冷言的,心里头对这个儿子,却是爱极的。 其素懂他的意思。 太子长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认真求过皇帝什么事儿。 就连当初娘娘被废,迁居明仁殿,小太子自己个儿偷偷跑去看她,私下里还交代过奴才们话,可是却没求到皇帝跟前来,没求着皇帝善待他的生身之母。 如果来日太子果真替崔溥说情,陛下肯定是不愿意违了他的心意的。 但是陛下自己也说了,是铁定不可能放过崔溥的。 而且崔溥还有大用处,他的死,就是和甄籍这一仗里最大的一个下马威,所以他必须得死。 其素想到这里,才点了点头:“希望来日太子能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皇帝摇着头,咻了两声:“用不着他明白。他如今养的这样冷情稳重,朕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为人君者,就不该有那么多不该有的柔情与善心。将来朝堂之上,朕要的是他的杀伐决断,可不是他成日给这个说好话,给那个求个情。” 其素噎住,猛地咳了两声。 他这一咳嗽,引得皇帝朝他看过来:“你要不说起清和,朕还差点忘了一件事了。” 360:同下江南 其素也不知怎么的,莫名就觉得心头抽了抽,下意识的看向皇帝。 皇帝见他看过来,冲他一挑眉:“上回朕听光同说” 他说完了一局之后,一只手在额头处揉了揉,拧眉思考了会儿:“也不对,朕好几次听他有意无意的说起来来着。” 其素心里的好奇叫勾了起来,就顺着话问道:“他跟您说什么了?” 皇帝扬了扬唇:“他说啊,崔旻这个人,对清和很维护。” 其素僵在了原地。 皇帝侧目白了他一眼:“后来朕大概想了想,他几次提起来,其实都是有意为之。” “这却是怎么说?”其素咽了口口水,“奴才可知道,他不是管这样的闲事的人。” 皇帝呵的笑了两声:“怎么?你不知道吗?” 其素啊了一声,惊讶的看皇帝:“您指什么?” “襄安侯不是一直想把燕褚跟崔旻说到一块儿去吗?”皇帝咂舌品了品,“所以朕后来想了想,光同估计是怕朕乱点鸳鸯谱?”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沉吟道:“真不怪朕之前要疑心他,你自己瞅瞅,连这样的事,他都替人家上了心了。” 这可真是其素不知道的。 襄安侯想让崔旻做襄安侯府的乘龙快婿,这事儿他倒是有所耳闻。 但是刘光同几次在陛下面前提起崔旻和清和县主的事儿,他可就真不知道了。 要说刘光同胆子也够大的啊。 这样的事情,他跟陛下说起来,也不怕陛下真的拿了他。 倒不是说陛下不叫人操这个心,只是他自己都因为崔旻的事儿被陛下疑心过了,还敢上赶着管这茬,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其素只得干笑了两声:“他可真是闲的。” “不,他可不是闲的。”皇帝正了神色,“你仔细想想,他实际上是替朕考虑。” 咦? 其素心头冒出大大的疑问来。 不过也是啊,陛下要是想拿这个找刘光同的茬儿,也不会等到今天了。 其素心思转得快,很快摇了摇头:“奴才不明白。” 有些时候,该不明白的事儿,就得不明白。 在御前服侍的久了,其素也可以算得上是深谙此道了。 皇帝笑了一声,也没跟他计较,兀自开口道:“朕抬举崔旻,不过是想叫他跟他舅舅一样,做个纯臣,效忠于朕,这你总知道吧?” 其素点点头,面儿上没说话,只是心中还是有自个儿的算盘。 崔旻不可能做到高孝礼那个份儿上。 为什么? 高家有高崇在呢,用不着高孝礼削尖了脑袋在朝堂上拼命。 换句话说,高孝礼就是一辈子待在应天府,做个一部的尚书,哪怕一辈子也不调入京城,对高家来说,都没什么要紧的。 所以说环境造就人嘛。 高孝礼能做个纯臣,不是他想做,而是首先他有这样的资本和前提,他才能做个纯臣。 崔旻可就不一样了。 这回崔易兄妹几个进京就看得出来。 你瞧着都分了宗了,出了事儿,还指望着崔旻呢。 这样的人,你叫他学他舅舅? 其素心下无奈的笑了笑。 陛下只怕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努力把崔旻往那条路上引,叫他远离崔家那些是是非非,专心做好他的科道官。 皇帝顿了这半天,打量着其素:“老家伙,你心里有什么想的,还不敢说了?” 其素一怔,干笑了两声:“看陛下说的,奴才能有什么想头呢?” 皇帝随着他笑了笑,摆出一副“随便你”的姿态,须臾之后复又开口:“所以啊,光同是怕,将来襄安侯到朕这里求一道指婚的圣旨,朕要一时答应了,只怕崔旻会心存怨怼。” “小崔大人不是那样的人,”其素倒不是给崔旻说好话,这是他实打实的心里话,“他虽然年纪小,可难得的沉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比好些在朝为官多年的大人,看的还要透呢。” 皇帝对此倒是不否认的。 这就是崔旻的本事了。 如其素所说的那样,要是崔旻没这点子过人之处,他也不会抬举他至此了。 “看的再透,情之一字,也终难以参悟。”皇帝抿唇,说出这句话时,声儿有些发沉,揪的人心口生疼,“光同是想告诉朕,崔旻心里有人,指婚的事儿,别往他身上考虑。” 其素眼中暗了暗:“那陛下的意思呢?” 要说指婚,那无论放到谁身上,都是天大的恩赐。 像崔旻这样的人,虽然是世家子,可也轮不到陛下赐婚。 只有燕翕那样的皇室宗亲,才有这个资格。 所以说,陛下真要给崔旻点上一桩婚事,不要说对方是襄安侯府的明乐郡主了,就即便是个朝臣嫡女,那也是光耀门楣的事儿。 刘光同的意思,是不叫陛下在崔旻身上动这个心思。 其素眉心跳了跳,想起谢鹿鸣来。 于是他收了声,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皇帝长叹了一声:“且看着吧,崔旻娶谁,如今对朕来说,是无关紧要的。要是清和身上没有孝,朕如今就能给他指婚。” 其素的一颗心,沉了又沉。 陛下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 给谢鹿鸣指婚,是因为谢家对陛下有大用处,联姻是拉拢谢家入朝堂,但是又不可能指一位陛下亲生的公主到谢家去。 落人口实的事情,陛下是从来不干的。 崔旻的婚事,如今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如果清和县主没有父母双亡,要守孝三年,那眼下就指了婚,叫崔旻的一颗心能更向着陛下靠拢。 可是县主身上有孝,这个婚没法子指。 那就只能等了。 可这一等三年,来日究竟有没有变数,恐怕就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其素突然回过神来。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提起崔旻和县主的事情呢? “陛下,您今儿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说起小崔大人和县主的事情?”其素脸上带着笑,只是那抹笑看着就有些生硬,分明是硬扯出来的。 皇帝看在眼里,倒也不戳破他,只是沉了沉声:“朕是在想,该不该叫清和一同下江南。” 361:圣旨 再说崔旻出了宫,一路回到高府中,门上的小厮便先挤眉弄眼的叫住了他。 崔旻一向脾气好,也很好说话,对待下人宽和的很,从不端着架子。 只是今日其素的那些话尚且萦绕在他心头,难以消化,所以这小厮同他闹了两下,他便有些恼。 当下站定脚,袖着手冷眼看那小厮:“有事儿就说事儿,成天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小厮显然是被他突然翻脸的模样吓到了,忙俯身告饶。 崔旻撇撇嘴,摆了摆手:“行了,什么事儿你赶紧说。” “应天府来了信,”那小厮哪里还敢耽误,便忙回话道,“一早您被传进宫的时候,送到府上来的。” 崔旻眯了眯眼,好半天后,说了一声知道了,才提步进府。 入了府中,他便径直往高孝礼的书房去了。 果然,那封信是被送到高孝礼这里来的。 高孝礼见他来,就招了手叫他近前,把那封卷成了长条状的所谓书信递到了崔旻面前去:“既然是给你的信,我没看。” 崔旻干笑了两声:“哪有什么您不能看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动手把信接过来。 崔旻细细的展开书信,只是内容却叫他越看越是眉头紧锁。 高孝礼的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见他这般,就咦了一声:“说什么了?” 崔旻哦了一声,把信又递回去:“是我小叔叔来的信,您自个儿瞅瞅。” 其实那封信,内容也很简洁明了。 无非是将当日崔昱所说的话,又复述给了崔旻。 高孝礼看过后,随手把信撂到书案上,嚯了一声:“四房这个算盘打的蛮是不错,她们老太太关系走不动了,老脸豁出去完了,这就想着叫孩子们上京来缠你了?” 崔旻抿唇:“只怕不止是我。” 高孝礼神色一变:“想都别想,我连门儿都不会叫他们进。” 崔旻不由的想要发笑,面上却只扯了个无奈的笑给他:“您这就是气话了。他们做晚辈的进京,就是打着请安拜访的名头,您也不能把人关在外头,不叫进府,没有这个道理呐。” “所以呢?你的意思呢?我这里还有” 然而高孝礼的话还没有说完呢,高府的总管已然匆匆而来。 总管叩门三声,听见里头的动静,推门而入。 高孝礼沉眸看他:“怎么了?” 总管请了个安,才平声回话:“前厅来了人传旨,叫表少爷去接旨呢。” 崔旻下意识的与高孝礼对视了一眼。 高孝礼也是疑惑。 传旨?这时候传什么旨? 可他还是站起身来,同崔旻点了点头:“走,我跟你一起去。” 甥舅二人疾步往前厅去,才发现所谓来人,正是当朝次辅万云阳。 高孝礼先拧了眉,但见他手捧明黄圣旨而来,嘴唇虽然动了动,然则一言未发,先跪下去听旨了。 万云阳面色也并不好看,打开圣旨,声儿很沉重,还透着些许清冷:“上谕,今江南遭难,朕心痛之,前令东阁大学士公孙睿华、康定伯孙悠之,携旨与官银前往赈灾,然则山匪成患,大学士身遭不幸,朕甚为悲痛。今已追发旨意,令江南知府就地羁押孙悠之,再令太子与襄安侯世子同往江南,以期安抚民心,查察此案。朕闻崔卿年少勇猛,身手过人,特旨意云南道监察御史崔旻与同行,护卫太子左右,钦此。” 万云阳阴沉着嗓音把圣旨念完,高孝礼和崔旻二人却皆是愣在了原地。 公孙睿华死了? 陛下要让太子去江南? 还就地羁押了康定伯? 可为什么又偏偏指了他同去? 朝中武将何其多,几时轮到他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随行太子左右,护卫太子周全了? 万云阳大概也知道这道旨意来得突然,所以崔旻愣在原地没有接旨,他也没有不悦。 只是动了动身形,催促了一声:“崔大人,接旨吧。” 崔旻这才回过神来,嗳了一声:“臣领旨。” 待万云阳把圣旨交付到他手上后,他才与高孝礼二人站起身来。 高孝礼看看崔旻,又看看他手中那道圣旨,向着万云阳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云阳摇了摇头:“是我今早收到的江南六百里加急,老师他已经身遭不幸了。” 高孝礼身形一晃,显然是惊讶过度。 崔旻虚扶了他一把:“舅舅。” 高孝礼一摆手,继而又问道:“那跟康定伯有什么关系?陛下为什么追发旨意,将他就地羁押?” 万云阳深吸了一口气:“山匪突袭之时,他为了保命,弃老师于不顾,自己命护卫一路护送,仓皇而逃。老师是尸身下落不明,连带着五千两的官银,也一并为山匪所劫。” 高孝礼倒吸一口冷气。 康定伯不是这么没有骨气的人啊。 他虽然一辈子养尊处优,可是怎么会如此行事? 但是高孝礼还来不及深思这个问题,就听崔旻问出了声:“陛下是怕江南人心惶惶,才派太子前往的吗?” 孰料,万云阳却叹了口气,颇为后悔的说道:“这本是我提议的。” “你?”高孝礼惊讶之下,音调都陡然拔高了,“你怎么能让太子去江南?” 万云阳也不恼:“我本意是让太子前去,安抚民心,再加上太子已经快十七了,陛下却还是不让他上朝,所以我”他一边说着,却发现高孝礼神色古怪,便忙又解释道,“但是后来我转念一想,江南刚出了这种事,让太子去,实在不稳妥,于是才改了口,提议让世子前往,但是没想到陛下他” 后话他没再说下去。 可是高孝礼和崔旻面面相觑,一时就都明白了。 是陛下叫太子去江南的。 万云阳观他二人神色,无奈的叹气:“崔大人也不用担心,此行陛下还点了刘光同同往,至于崔大人你嘛——”他拖长了尾音,上上下下的把崔旻打量了一番,“你的这桩差事,还是刘光同替你揽下来的。” 崔旻眉心突突的跳了两跳,刘光同? 362:我跟她谈 不管怎么说,圣旨下达,就没有他们说不的权利了。 二人送走万云阳后,才又并肩回府中。 高孝礼突然收住脚步,侧目看崔旻。 崔旻一愣:“舅舅?” 高孝礼想了又想,轻推了他一把:“你去一趟刘府。” “您叫我去问他啊?”崔旻挠了挠脑袋,轻咳了一声。 “不然呢?”高孝礼眯了眼,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了。 崔旻吸了口气,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头:“您大概不知道刘公这个人他此举定然是有深意,可他要是现在想告诉我,那才刚旨意下达之前,他就会跑到府上来找我了。他既然没来,此时就算我去,他也未必告诉我的。” 高孝礼翻了个白眼。 要么怎么说他不待见刘光同呢。 这个人的脾气,何止是古怪二字? 就好像他干什么事情全是都凭着自己的心意而已。 高孝礼咂舌:“我此时最担心的,倒还不是你去江南的事儿。” 去江南嘛,说是护卫太子的,可是才出了公孙睿华的事情,陛下就真的放心叫太子轻车简从的去? 到时候只怕禁卫军随行护卫,也是要把太子的车驾围的严严实实的。 再说了,刘光同是陛下钦点的,崔旻不过是顺手带上的。 就算真的出了事儿,前头还有个刘光同顶包呢。 他此刻最担心的—— 崔旻咬了咬牙:“您是怕我此行去江南,来日崔易他们到了京城,去骚扰成娇吗?” 高孝礼嗯了一声:“本来你在,我自有说法不叫他们见成娇。可是你这一去江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况且还有崔瑜姊妹,成娇那里,是少不了一见的。” “见一面倒是没什么,成娇那里我去跟她说,这档子事她必然不会管”崔旻自个儿倒是没太当回事。 然而他话说了一半,高孝礼左手就已经压在了他肩头。 崔旻一怔,后话就收住了,怔怔的看着高孝礼。 高孝礼冲他摇了摇头:“我先不说这事儿你该不该管,如今只说成娇吧。我知道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就算见了崔瑜她们,也没什么心里过不去的。但是你想过没有,四房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保崔溥,她只怕什么手段都能用。我怕的是崔易等人不肯就走,若真要是几次三番上门来搅扰成娇的清净,如你所言,他们是后生晚辈,难道我真的支使人把他们打出去?” 至此,崔旻才沉默了下来。 其实他相信,成娇一定也有办法应付崔瑜她们。 可问题就在于,崔瑜她们这次来,如果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又要怎么办? 舅舅和舅妈身为长辈,不可能把他们拒之门外,或是言辞呵斥出去。 高子璋呢?他毕竟是外人。 如果自己留在京城,身为长兄,自然能打发他们离开也就是了。 “舅舅,那您的意思是?” 高孝礼深吸了一口气:“送她离京。” 崔旻一时愕然,便啊了一声。 “我是指保定府。”高孝礼略摇了摇头:“京城本就离保定府不远,叫她回保定府去避一避,只说是回去看望你们外祖父的不就结了?” 崔旻却没有应声,显然是对这个提议并不苟同。 这些日子,他也摸出来了薛成娇的性子。 如果薛成娇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原由,只怕她是不肯避开的。 念及此,崔旻肩头略动了动。 高孝礼左手还放在他肩膀上呢,此时感受到他的动作,就咦了一声:“怎么,你觉得这样不妥吗?” 崔旻颔首:“舅舅您不是不知道成娇的脾性,她不会就这样离京的。” 高孝礼冷哼了一声:“由不得她不走,这事儿我做主” “舅舅。”崔旻叫了一声,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高孝礼眯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叫我先去跟成娇谈一谈。” “这事儿没什么好谈的” 但是高孝礼的话没说完,就自己收住了话音。 因为崔旻眼底的无奈,浓的叫他看不懂。 “我不明白,这分明是个为她好的办法,你怎么反倒这么婆婆妈妈起来?”高孝礼的声音有些发沉,显然是不悦的。 崔旻长出了一口气,没再看高孝礼:“您如今事事都想替她考虑周全,可总有一天,她要靠自己活着。我想成娇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有了什么事情,她也很想能够自己拿主意。只是有些话,她是姑娘家,又是晚辈,况且是无父无母寄居在您这里的,您和舅妈再疼爱她,她也没法子开口,只能一味的答应了。这就如同当初住在我们家一样,母亲替她安排了很多事,她并不见得全都喜欢,可还是一一接受了。” 他越说,高孝礼的脸色就越是阴沉。 这是什么意思?是指责他太过于强硬了? 他事事替成娇周全,那是爱护外甥女。 当初在应天府,她住在崔家的时候,他倒是什么也管不着。 可是呢?她落了一身的病,还小小年纪就做下了病根儿。 崔旻知道自己的话说的不好听,见了高孝礼的神色,他就更清楚。 可这就是事实。 薛成娇不可能替自己说这些话,也不可能告诉高孝礼,我希望自己能多做主一些,这于长辈眼里,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崔旻深吸了口气:“您不要急着生气,且想一想,当日四房算计成娇,成娇还不是将计就计,打了四房一个措手不及吗?” 听闻此,高孝礼稍稍冷静了一些。 崔旻见他似乎听进去,便赶忙继续道:“所以成娇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您太拘着她,反倒是不好。叫我先去问问她,她要是自个儿愿意回保定去住上一阵子,自然再好不过,可她要是不想去,您由着她,成不成?”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高孝礼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同意,就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他黑着脸,点了点头:“你去吧。我可告诉你,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你可跟她说明白了。” 崔旻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道了一声我知道,便施然一礼,向着薛成娇的住处而去了。 363:我不走 也许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事情,崔旻来到薛成娇的小院儿时,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 薛成娇近来也无事做,上一次薛万贺的事情过后,她确实是受到了惊吓,只是过了这么多天,家里头郑氏也一直关照的很,她也渐渐的恢复了平静。 眼看着她手里头一只荷包绣完,一抬头,她就瞧见了站在她院门口踌躇的崔旻。 薛成娇歪了歪头,手里的针往荷包上一扎,再把荷包放回箩筐里,这才站起身来,往门口迎过去两步。 “表哥来了怎么不进来?”她一边过去,一边笑着开了口,“这是怎么了?我看表哥脸色不太好。” 崔旻轻咳了下,哦了一声:“是有点事想跟你说。” 薛成娇神色微变。 她知道崔旻最是个坦率的人,况且有事情从来不瞒着自己。 该坦言的就坦言,不该坦言的,也没什么不好告诉她的。 如今次这般犹豫,可还是头一次。 薛成娇心微沉:“很要紧的事吗?表哥这样犹豫” 崔旻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最后只是深看了她一眼,思忖了半天,还是迈开腿进了她的小院去。 燕桑有眼色的很,忙去封了茶水来,便远远地退到廊下去候着了。 崔旻拉了小凳子坐下去,仰头看了看薛成娇,又朝着对面她原先坐的小塌努了努嘴。 薛成娇抿唇想了想,顺势坐了下去:“想好怎么说了?” “今儿接到了小叔叔的信。” 崔沪的信? 薛成娇下意识的拢了眉头。 崔沪来的信,就一定是和崔家有关的。 近来京中与崔家有关的,一则是崔琼的婚事,二则就是崔溥。 薛成娇眼神都冷了冷:“为了溥四叔吗?” 崔旻抬头盯了她一眼,旋即点了点头。 薛成娇的目光是一直放在他身上的。 此时见他点了头,眼底的冰渣就聚拢的更厉害了。 如今这样入了五月的天气,竟叫崔旻生出了几分凉意来。 薛成娇咳了两声:“沪五叔是叫表哥想法子替他求情吗?” 可是令薛成娇感到意外的,是崔旻径直摇了头。 她咦了一声,眼底的疑虑泛了出来。 “崔易带着姊妹入京了。”崔旻说的颇为无奈,“崔瑜、崔瑛,还有慧真。” 薛成娇袖下的芊芊玉手,死死的捏成了拳。 她再开口时,连声音里都透着寒凉:“他们是进京来求表哥的。” “不止是我。”崔旻从她的口气里,就能够听得出来,她已经很不高兴了。 其实来的路上,崔旻就猜想得到。 薛成娇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一时间听闻崔易兄妹进京的事情,她要是不生气,才怪了。 崔旻深吸了口气:“这事儿只怕你也没跑儿。” 薛成娇嚯了一声,丢出讥笑来:“合着他对我下毒手,他的儿女们还有脸上门来求我吗?” 她此话一出,连带着崔旻都是一愣。 也许是平日里她表现的太过娇柔,崔旻从不曾想到过,她也有这样不饶人的时候。 这话说的,可谓难听极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事儿换了是谁,都不会有好气儿。 方才舅舅听说的时候,气的那样,连送成娇回保定的话都说出来了。 成娇是当事者,差点丢了性命的是她,心里头不气是绝不可能的。 “舅舅的意思,是送你回保定。那头毕竟还有外祖父在,四房就算再怎么胡来,也不敢轻易闹到外祖父面前去,”崔旻平声说着,声儿尽可能的放轻柔,生怕更惹了她起性儿似的,说完了前头的话,他稍顿了顿,“所以你若想避开,今儿就收拾东西,明儿叫子璋陪你一道上路,送你往保定府小住些日子。等崔易他们走了,你再回来。” 薛成娇虽然是生气,可还不至于气糊涂了。 崔旻这样一说,她就察觉出不对来了。 崔易兄妹上门,她为什么一定得避开? 于是她扬了扬小脸儿,打量了崔旻一番:“表哥不在府中吗?他们来了,除开要在我这里说上两句好话,难道最要紧的,不是要求表哥帮忙吗?为什么全都指望在我身上了?” 崔旻冲她摇了摇头:“我才领了陛下的旨意,后儿一早动身,随太子一道往江南去。” 薛成娇倒吸了一口凉气,偏偏是这个时候要离京啊。 怪不得舅舅想让她去保定府住一阵子。 只是 薛成娇眼中端的是万分的坚定,径直摇头:“我不走。” 崔旻颇为无奈,心说我就知道是这样。 紧接着就听见他一声长叹:“我就知道你不肯走,所以跟舅舅说,先来跟你谈一谈这件事,免得舅舅做了主拿了主意,你又不肯离开,到时候弄的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薛成娇抿唇:“表哥知道我不愿意走?” 崔旻嗯了一声。 他肩头处微微动了动,顺着胳膊看下去,那只手微的抬起,可是很快就又落了下去。 崔旻唇角上扬,隐有笑意:“我知道你不愿意避开。在你心里,情愿自己个儿去应付他们。况且这件事情于情于理,都是他们不对,你又为什么要躲开呢?” 他说的,都是对的。 薛成娇不愿意走,在她看来,自己从没有做错过什么。 一直都是四房对不起她。 如今崔溥要她的命,她没有仗着父亲留下的那点儿分量对四房下黑手,就已经算得上仁慈了,可是钱氏呢? 这位一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竟然有脸面叫孙子孙女找上门来。 薛成娇心下冷笑不已:“我如果躲了,倒像是我做错了。” 崔旻定定然看着她:“可是我不在京城,舅舅不好出面,子璋毕竟是同辈的外人。来日他们到了京城,你要怎么应付呢?” “表哥想是忘了,”薛成娇脸上竟有了笑意,“我如今是御封的县主,我不想见的人,谁还能逼着我一定要见吗?” 崔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太小看这丫头了。 该狠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手软。 若换了旁人,只怕要觉得薛成娇的心是越发的狠。 可是在崔旻眼里,却只觉得满心的疼惜。 他很清楚,薛成娇变成今天这样,全都要拜那些人所赐。 364:太子到访 崔旻长叹了一声:“你既然自己有主意,我替你去回舅舅一声。” 薛成娇嗯了一嗓子。 崔旻起身便要走。 可是薛成娇心念微动,手一抬,就拉住了他的衣角。 崔旻感受到了一股外力。 那力道很轻,似乎很怕唐突了,可又不想叫他这样走,只是轻轻的拉着他,绊住了他的脚步。 和上次在崔家时候不同。 那时候薛成娇心底里是害怕的、恐惧的。 小雅居的院子里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是想确定身边还有人在。 今次却是为了别的—— 念及此,崔旻收住了脚步:“怎么了?” “溥四叔他”薛成娇扬着一张精致的小脸,眼巴巴的看着崔旻,“他毕竟是表哥的亲叔叔,也是姨父的亲弟弟。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今次四房老太太豁出脸面,叫崔易兄妹进京来,为了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表哥,我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 崔旻心中是说不出的感觉。 薛成娇在意他的看法,这一点认知,让他心头雀跃不已。 然而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眼前这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心性始终不坏。 崔旻右手的袖子还被她攥在手里,便抬了抬左手,在她头顶拍了拍:“凡事有因才有果,四叔自己种下的恶因,这个恶果,便得他自己来尝,更何况——” 更何况如何,他就没再与薛成娇讲下去了。 更何况,陛下如今,也是没打算放过四叔的了。 不管是谁出面去求情,四叔的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可是想完了这些,有那么一瞬间,一个令崔旻自己也惊讶不已的念头,一闪而过。 薛成娇听他这样说,稍稍安心,可是又见他后话不说完,就下意识的想要问。 然而她还未曾开口,看见崔旻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就收了声,没再问了。 崔旻心里存了事儿,就匆匆安慰了她两句,忙提步离去了。 等他走了,燕桑才凑到跟前来:“姑娘没事吧?” 薛成娇脸色其实算不上好看的。 不要说她上次和崔瑛弄的尴尬,更何况还有一个袁慧真呢。 她从前有多想要亲近这个姐姐,如今就有多么不想要见到她。 倒不是因为喜欢崔昱。 只是见到她,难免就会想起章氏的那点子算计。 叫她实在恶心。 薛成娇摇了摇头:“过些日子,只怕你得好好的替我拦着这道门了。” 燕桑站得远,并不曾听见她与崔旻的交谈,一时听了这话,没头没脑的,却也只好笑着应下,旁的一概不曾多说。 再说崔旻匆匆离开,一路寻高孝礼而去,可是半道上就叫高子璋给拦了下来。 他心里有事儿,正着急呢,见高子璋拦路,就白了他一眼:“今儿不跟你胡闹,我找舅舅还有急事,你自个儿” 高子璋一撇嘴:“我便整日只知道胡闹?” 崔旻闻言,稍稍站住脚,蹙眉看他。 高子璋摸了摸后勃颈:“燕翕来了。” “他来做什么?”崔旻这一句,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但是说完了,就想起来,是了,燕翕是要一起下江南的,估计是来找他谈两句? 崔旻啧了两声:“你先陪着就是了,我这儿正经的有急事,过会儿就过去。” “不是”高子璋见他错开身要绕过去,忙又挡了一把。 “你今儿怎么回事?”崔旻几次叫他拦下来,脸色就有些黑了。 高子璋压低了声:“他还带了个人来的。” 崔旻眉心一跳:“谁啊?这么神神叨叨的。” “太子殿下。” “谁?”崔旻听闻这四个字,惊愕不已。 他和这位太子爷素无来往,即便是与燕翕交好,他也从没有攀过太子爷这个高枝儿。 在崔旻看来,他已经快要被推上风口浪尖了,没道理还上赶着去攀附太子。 而去陛下也一定不会容他这样做。 保持距离,不卑不亢,这才是对太子最好的态度。 燕翕似乎也深谙此道,所以从不在他和太子中间搭线牵桥。 今天是怎么了? 燕翕带着太子登门来? 而去看高子璋的意思,他二人应该还不曾入府,也没让舅舅知道。 这么说来,太子是微服出的太子宫了? 崔旻哪里还敢耽搁,忙推了高子璋一把:“还不快带我去。” 高子璋吐舌:“不是大表哥你一直说有急事的嘛。” 他虽然这样说,可还是老老实实的领着崔旻往外走。 果然不出崔旻所料,这两个人压根就没有进府,太子也的确是只带了两个仆从,就出了太子宫。 好家伙,这要是出了事,谁来担待? 所以见到了太子爷,请完了安,崔旻下意识的拉了燕翕一把。 燕翕唷了一声,就随着他挪了两步:“怎么着?” 崔旻拧眉:“你怎么能这样带太子出来。” 燕翕嗳了一嗓子,似乎是无辜极了。 那头太子却笑了。 他信步往二人这边近了近,在崔旻肩头拍了一把:“可别错怪他,我今次出来,是有父皇的口谕的,你放心。” 陛下的口谕? 崔旻几不可见的皱了眉头一把,旋即便舒展开了。 太子见状,始终噙着笑:“燕翕叫人在太白楼定了地方,走吧,到那里去谈。” 于是崔旻就更觉得不对劲儿了。 人都已经到了高府门口,可是却不肯进府谈事,还要把他叫出来,特意到太白楼去定地方。 这就可见,陛下不太想让舅舅知道太子这次带着口谕出宫。 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崔旻心中过了千百个念头,脚下却不敢耽误。 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叫太子和燕翕二人先行,他跟在后头。 高子璋原本也是要跟上去的,还是燕翕顿了顿脚步,扭脸儿看他:“你跟上来做什么?” 燕翕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斜了崔旻一眼,话却仍旧朝着高子璋说出口:“你又不去江南,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既然是陛下有口谕,哪里有你听的份儿?” 高子璋虽然有些讪讪的,可却也没生气,反正燕翕说的也是实话。 那可是皇帝的口谕,难不成随随便便就给人听了? 于是他只好拱手同太子礼了礼,做了个恭送的姿态,目送他三人远去了。 365:这是圣旨 却说高子璋才目送三人走远,他撇着嘴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要往府内进。 可是谁成想,这一转身,先撞上个人。 高子璋一时的吃痛,只以为是哪个没有眼色的小厮与他生生撞到了一起,于是一口气憋在胸口,嘿了一声张口就想要骂人。 可是等他扶着脑袋抬头看,入眼是自己亲爹一张黑如包公的脸时,一瞬间气焰就消失不见,蔫儿了下去。 高孝礼重重的咳嗽了两声:“你在这儿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他说完了,往高子璋背后看过去。 高子璋心虚啊,下意识张嘴就叫道:“没什么,没什么事。” 倒不是说太子爷见不得人。 只是燕翕方才都说了,今次太子爷是微服出太子宫,带着陛下的口谕单找崔旻来的。 既然是这样,那不就是不能叫旁的人只限吗? 这点儿高子璋心里还是有数的。 所以高孝礼黑着脸问他干什么,又往他身后看过去,只一眼,就已然把高子璋吓得不轻了。 高孝礼可不信他的鬼话。 本来他是还在等崔旻去回话的。 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心说这去跟成娇谈,也用不了这样久的吧? 于是便叫了底下人来问。 这一问,才知道高子璋把崔旻拉走了,说是府门口来了客人,拉着他去迎客的。 但是高孝礼一下子就听出不对劲儿来了。 府门口来了客人,为什么不迎进府中呢? 高子璋平素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今天见个客人,还得把崔旻拉出去见了? 想到这里,高孝礼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心下虽然知道高子璋做事不会太没分寸,可眼下好些事儿混在一起,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端着千万般的小心,别一个弄不好,搅乱了这盘棋,那可对谁都没好处。 这也就是为什么高孝礼会出现在府门口了。 高子璋这个闪躲的模样,并着他心虚底气不足的话语,就更让高孝礼怀疑来人身份了。 高孝礼眉头紧锁:“刚才来的是什么人,你大表哥同他哪里去了?” 高子璋见状,大概知道自个儿瞒不住了。 但是他又不愿意说出太子来,眼珠子转了又转,轻咳了两声:“是燕翕来着” “胡说!” 殊不知高孝礼也不是那样好糊弄的。 燕翕平素往来高府,哪次不是如出他们侯府似的?还会登门而不进,拉着崔旻到外头去说? 高子璋脸色微变,表情也垮了下去:“您甭问了成不成,您要真想知道,等大表哥回来了,您问他”他越说声音越小,“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说,也没法开口啊我。” 他不说还好,说了这番话,高孝礼脸色是彻底的变了。 高子璋一看,心道一声坏了,连忙解释:“您别乱想,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就是人家尊贵着呢,又不肯叫人知道行踪,我不好说等大表哥回来了,他敢告诉您,您叫他自己说,别把血门儿堵我呀我就是传个话儿,没见都不叫我跟着吗?” 高孝礼眼皮子突突地跳了几下。 是啊,崔旻走了,把高子璋留在这大门前,这算什么事儿? 于是他眯了眼,点点头:“进去吧。” 高子璋立时如释重负,嗳了一声,告了个礼,绕开了高孝礼径直入府去了。 再说崔旻那头随着太子和燕翕一路到了太白楼,自然有人领着他们上了二楼的雅间去。 燕翕打发了小二下去,太子爷一个眼色给出去,随行的两个侍卫就把守在了门口。 崔旻一看这个架势,眼神略变了变,站在一旁,也不言声。 这位太子爷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平日里他就沉默寡言,即便是同燕翕一起时,话也从不多。 此时他径直坐下去,抬头看着崔旻,直奔主题而去:“我今天出来,的确是有父皇的口谕。” 崔旻啊了一声,便双手交叠,抬至胸口处,拱手端了一礼。 太子嗯了一声:“去江南,还得带上一个人。” 崔旻略抬了抬头:“陛下钦点了何人同行?” 其实他虽然是这么问,但心里头也忍不住的犯嘀咕。 太子、燕翕、刘光同,哪个不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 此去江南的这一行,都已经是贵不可言的人物了,怎么还要带人去!? 不过又如此的隐秘这里头,只怕大有文章。 太子也不吊人胃口:“清河县主。” 崔旻感觉眼前一黑,声音都拔高了:“您说谁?” 太子脸色微变,看向燕翕。 燕翕挑眉笑了,在崔旻的手上按了一把:“陛下的意思呢,早些年在西北和保定府都给薛公立了祠,而且从给薛公立祠之后,西北那么乱的地方,也太平了这么些年。这一回江南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那可是一向富庶的江南――”他拖了拖音,咳了两声,“陛下叫给薛公再立个祠堂,这立祠堂嘛,总得把县主带上是不是?” 这套说辞,根本就说不通! 崔旻不是三岁的孩子,如何能轻信了! 好端端的,跑去江南给姨父立祠堂? 就算是天恩浩荡,仍旧肯抬举姨父,可是这时间人选都不对。 没听说过――好嘛,江南前有水患,后有匪患,老百姓们受了灾,朝廷折损了一位首辅。 这个当口,把太子殿下和襄安侯府的世子爷,派去江南给已故的贞烈公立祠堂? 这不是招惹民怨吗! 崔旻知道皇帝是明君圣主,铁定不会干这样的事儿。 还有,带上成娇,这个说辞也站不住脚。 先不说前头西北和保定的两处祠堂是如何立起来的,便只说此去江南还要赈灾。 崔旻大概还记得,万云阳传旨意来的时候,可是特意说了,叫他们尽快动身,江南那边也耽搁不起,何况还有公孙睿华尸骨未找回。 照这么说,就算太子爷身子骨吃不消这么赶路奔波的,他们也得快马加鞭的去江南才对。 带上成娇? 一个姑娘家,毕竟身子娇贵,就算是太子爷,也不好催着她一块儿赶路,必定得放慢了脚步。 如此一来,还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 陛下怎么会呢? 崔旻皱眉沉了声:“这是怎么话说的?” 他本来想说这个玩笑开的有些大,只是又转念想想,这间屋子里,毕竟不是只有他跟燕翕两个人。 那位太子爷平日里看着就冷漠的很,也并不知道性子究竟好不好相与,他可不愿意轻易得罪了。 于是崔旻便站起身来,轻拉了燕翕一把,稍稍的压低了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点了她一起去呢?” 燕翕沉默了半晌,脸上隐隐的浮现出了尴尬的神色来,扭头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手中把玩着一只青花小杯,此时轻声笑了:“出来的时候,燕翕就说,这样的一番说辞,你必定不信,没想到还是真的――” 太子爷的尾音拖的有些长,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游走了半天,才摇了摇头:“说真的,我也不怎么想带上县主,可这就是父皇的意思。而且这件事,对外不能过于声张,等到了江南,她最好也不要露面。事情都办完了,再说立祠堂的事儿。” 崔旻拧眉:“臣――不大明白。” 太子扬了声:“哦?你不是个明白人吗?哪里不明白了。” 崔旻一时语塞。 这要从何问起呢? 陛下是从哪里动的心思呢? 可是他还没有开口时,太子已经又出了声:“父皇知道,你们崔家,要来人了。” 崔旻一愣,旋即是一惊。 太子摇头:“这世上,只有父皇不愿意知道的,没有他不会知道的。崔大人,难道在京城这么久了,还不清楚这一点吗?” 崔旻抿唇,他竟然大意了。 如果陛下知道崔易他们上京的事情,那么今天发生的很多事就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审问四叔和孟大人的时候,要把他叫上殿去,将当日奏折中的内容一一复述。 这不就是在断他的后路吗? 他还怎么救四叔?即便是救了,四叔也不会领他这个情。 本来嘛,就是他害的。 崔旻又拱手:“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说陛下有心连成娇也一同支开吗?” 太子挑眉,不置可否:“其实江南嘛,我跟其素打听了两句。十三年前,贞烈公在江南做过总兵,这一做就是三年。虽说江南没什么仗打,不过据说贞烈公在江南名声还不错。后来他不是拿了实权,领兵出去了吗?就十几年再也没回过江南。父皇这次啊,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是啊,当然算得上煞费苦心了。 十三年前的事情,都要挖出来联系到一起,就是为了把薛成娇也支走。 其实崔旻对这个做法,不怎么赞同。 就算真的是不想让成娇见崔易他们,也没必要把她弄去江南吧? 随便找个什么由头,还不够的吗? 总之,去江南,在崔旻看来,是最不妥当的一条路。 太子看他若有所思,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往他跟前近了两步:“崔卿啊,成大事者,从来都不拘小节。此去江南呢,虽然山高路远,也许还不怎么太平,但是县主也未必吃苦,心态还是得放平和些。父皇金口玉言,话说了,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了。这个事儿你回到家中,同高大人还有县主都说一说,叫县主收拾收拾,两日后咱们就出发。” 崔旻嘴唇明显动了动,可是抬头触及太子的目光,就又收了声。 太子看在眼里,也不多说别的:“行了,吃饭吧。” 这一顿饭,吃的崔旻是浑身的不自在。 他总觉得太子还另有深意,可是却又猜不透。 偏偏燕翕今天还摆出一副局外人的姿态来,什么话也不说,一味地闲聊,插科打诨的。 等一顿饭吃完了,燕翕自然是说要送太子回东宫,还是太子摆手拒绝了。 太子瞅瞅燕翕,又觑了崔旻两眼:“这里是京师,我带有侍卫,也用不着你送我。依我看呢,崔大人是还有好些话想问,你还是陪崔大人走走吧,啊?” 燕翕咂舌:“那就不送了。” 崔旻本以为,他怎么也要意思意思,好歹客气两句? 京师怎么了,要真的遇上不长眼的,冲撞了太子爷――人可是燕翕带出来的,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太子摆摆手,径直踏出房门离去了。 只留下崔旻和燕翕二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还是燕翕先噗嗤一声笑出来。 崔旻皱眉看他:“你笑什么?” 燕翕就笑的更是开怀了:“我这都憋了一顿饭了。” “嗯?” 燕翕撇撇嘴:“太子呀,确实是个不好多话的人,他呢从小就记着多说多错这四个字。不过他还真不是个死板的人,小时候我们一处爬树掏鸟,这里头可都有他。”他说着,冲崔旻努嘴,“头一次见你,得在你面前端着架子,我好几次都要撑不住了。” 崔旻一时只觉得无奈至极。 他本还以为 算了,左右人家是太子,人家说了算。 “说正经的,成娇这件事” 燕翕摇头,打断了他:“怎么说呢,太子有句话是对的,陛下已经说出了口,还叫太子亲自带口谕给你,那就是圣旨,不可能再收回去的。县这一趟江南,是非去不可了。” 崔旻眼神暗了暗:“也就是说,陛下铁了心要四叔死了。” 这两者听起来毫无联系,可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 燕翕颔首:“所以避开的好,对县主、对你,都好。” 崔旻明白他什么意思。 对他而言,崔家都是亲眷,一头是圣心已定,一头是弟妹相求,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对成娇而言,别的倒都没什么,更何况还是四叔对不起她在先的。 可问题就在于,她受过崔家恩惠,虽然住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可在世人眼里,崔家对她也还有养育之恩。 再加上母亲来日总归还要在命妇之间走动,她对四叔不留情面,外人难保不会背后对母亲指指点点。 念及此,崔旻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366:明早动身 得知皇帝点了薛成娇同往江南去的时候,高孝礼倒是平静得很。 按照崔旻之前的说法,还有崔旻此时的这幅表现来看,他提议让成娇回保定的这个事儿,成娇多半是不愿意的。 既然这样,这个时候,陛下点了她一起去江南,那可就是皆大欢喜的了。 最起码,等到来日崔易等人上门,谁也不必为难。 左右成娇和崔旻都不在家,崔易兄妹几个,难道还能跟他开口求这个情不成? 到时候自讨没趣儿,估计也就该回去了。 只是郑氏却显得忧心忡忡的。 她拉着薛成娇在身边儿坐,秀眉微拢看向高孝礼:“不能想个法子,不叫成娇去吗?” 高孝礼虎着脸瞪她:“你当陛下的口谕是什么?” 郑氏抿唇:“多危险呐,不是说公孙大人都” 她说着,因这是宅子外的事,就收了声:“叫成娇跟着,我不放心呐。” 高孝礼知道她是担心薛成娇的安危。 再加上这丫头落下了病根儿,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 如今人在京城,在自个儿的眼皮子底下,尚且不放心呢。 更不要说此一去江南数月,郑氏不放心,也是在情在理的。 那头崔旻叫了一声舅妈。 郑氏这才扭脸儿看他。 崔旻同郑氏略笑了笑:“舅妈也不必担心,左右还有我在,况且太子和世子都不是轻狂的人,路上都会照看她的。” 薛成娇此时只怕自己是个累赘,她知道人家这一行往江南是要办正事儿的。 她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点她同去,但是事已至此,谁有办法能叫陛下收回成命? 于是薛成娇轻轻扯了郑氏的衣袖,随后挽上她胳膊,整个人往她身上靠了靠。 郑氏怜爱的摸了摸她头顶,一言不发。 薛成娇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就没有不遵的,舅妈不要挂念我,我会小心照顾自己的。” 郑氏无奈极了,连连的叹气。 高孝礼看在眼里,一个劲儿的摇头,又同几个小辈儿使了眼色,示意他们退下去。 崔旻三人这才起身告了礼,一路退出了此间。 高孝礼只等人尽退了,才安抚了郑氏几句,后话不提。 却说到了这一日傍晚时分。 皇帝尚在清风殿中批阅奏折,其素却匆匆疾步而来。 “出什么事了?”皇帝借着烛光,一眼看见其素的神色,搁下奏本,问了一声。 其素上前去,躬身礼了礼:“侯夫人和小公子一行,明儿后半天就能进京了。” “明儿?”皇帝声沉了沉,摸着下巴,眼中全是深思。 其素嗯了一声:“刚刚送来的信儿,因您之前连下了三道旨意去催,他们一路上也不敢耽搁,赶的挺急的。” 皇帝沉默了许久后,咂舌道:“你去叫太子来。” 其素心里咯噔一下,忙嗳了声儿,退出了清风殿。 从此处到太子东宫,是需要些路程的。 其素脚下走的很快,一点儿也不敢耽搁。 等到了太子东宫,见了太子还在读书,他放慢了脚步凑过去请安。 太子斜眼扫过去,见来人是他,才放下书册,正眼看他:“父皇叫你来的吗?” 其素是天子近侍,他出现在东宫,那就必定是皇帝有旨意。 其素忙点头颔首:“陛下传殿下去清风殿一趟。” 太子几不可见的蹙了眉,旋即站起身来,往架子上去取了件玄色外衫:“那就走吧。” 其素稍稍错开身,叫他先往前行,自己紧跟其后。 从东宫出来,踏上往清风殿的路,二人谁都没说话。 大约过了半刻钟,太子头也不回的冷声问了句:“这个时辰叫我去,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吧?” 其素心里其实是有数的,但是他哪里敢随意的说呢,就更把头低了下去:“奴才不知。” “嗯?”太子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深看了他一眼。 一眼过后,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嗓子。 其素立时感到一阵压迫。 他这一辈子,伺候了两位君主,眼前的太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竟能叫他心生一股惧怕。 其素缩了缩脖子。 太子却没有再追问他,只是盯着他看了会儿,眼中明灭几变,终究没说什么,径直提步往清风殿去了。 待入了殿内,皇帝早已将一摞奏折看了大半。 太子上前问了安,皇帝随手指了殿中一字排开的太师椅叫他坐。 待人坐定了,皇帝才开了口:“你明儿一早就动身吧。” 其素刚步回皇帝身侧站定,听闻此言,显然一愣。 太子却是自进了清风殿后,目光就一直悄悄地放在其素的身上。 此时见他举动,心下冷笑。 老狐狸,果然是知道父皇用意的。 “前头不是说后儿一早启程吗?”太子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看向皇帝那头。 皇帝似乎也没打算瞒着他,挑了眉:“才得了信儿,你外祖母明天下午进京,朕没打算叫你见她,所以你还是趁着早启程的好。” 太子心一沉。 外祖母? 他长了十几岁,这三个字从没叫出口过,父皇口中说的这位外祖母,他更是从来也没见过。 这里头是出了什么事儿? 她不是该颐养在云南吗?好好的怎么会进京来呢? 看来,其素是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也不说。 太子仰脸儿看过去:“儿臣不大懂她不是在云南吗?” “先前是朕传召他们进京的,不过嘛你不能见她就是了。”皇帝手里还有一本奏折,故而他也没抬头,只是平声说道。 太子哦了一声,声儿里淡淡的,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来。 皇帝自然也知道,对云南,小太子是没多少感情的,于是他放下奏折:“明儿一早朕会让人去通知崔卿和燕翕他们,你们这回走,朕就不去送了。上一回公孙的事儿,焉知是不是太过张扬,才惹了人惦记,生出后面这许多事端来。一路上要记得谨慎二字,便是到了江南,也不要张狂孟浪,你是太子,不要做出什么有失体统的事情,叫百姓们笑话。” 太子听这话说的严肃,便站起了身:“儿臣谨遵教诲。” 367:殿下英明 皇帝知道他一向叫人省心,就同他摆了摆手:“别的没什么好叮嘱你,这次江南的差事,你若是办好了,等回到京城,书房就不用去了,随朝听政吧。” 太子眉心微动,显然是极高兴的,只是很快就压制了下去,不动声色。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喜怒不露于形色,他做的虽还有些欠缺,可这个年纪上,已经很不错了。 于是皇帝的神色更柔和了些:“你去吧,叫其素送你出去。” 其素便忙躬身,退下殿中去迎太子一把。 他临往下去时,看了一眼皇帝,果然瞧见了一个眼色,故而心下便有了主意。 太子恭敬端了一礼:“儿臣告退。” 等到其素同他一起出了殿,下了清风殿外长长的青石台阶,太子才长出一口气:“现在可以说了?” 其素一怔,笑的有些尴尬。 太子站定,冷眼看他:“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明明不是打小服侍父皇的,却能做的比刘内臣更好。” “殿下太抬举奴才了。”其素腰弯下去,始终端着一副恭敬地姿态。 太子不以为意:“你真的是个聪明人。但凡父皇不松口的事情,一个字儿也不会往外头说,便是对我,也不松口。你很好,确实很好。” 其素稍稍松了口气:“御前服侍的人,若做不到这一点,便不配在御前了。” 太子嗯了一声,叫人不辨喜怒。 其素这才提起前话来:“侯夫人进京,确实是陛下去的旨意,借的由头——”他拖了拖音,略抬眼,看了太子一回,“是贞妃娘娘病重。” 闻此言,太子倏尔眉头紧锁:“我母后” 太子惊讶之余,母后二字脱口而出。 其素忙拱了手:“殿下慎言。” 太子眼神暗了暗,晦涩难猜:“母妃不是已经父皇此举,是要扣下他们做人质了?” 其素心道这位太子果真聪明,不过也是,人说父子连心,陛下此举又不是极难懂的行为,他只听一句就明白过来,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其素点点头:“陛下是以防万一。” 太子啧了两声:“怪不得要把我支到江南去了。” 其素沉默下去。 大约有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太子盯着清风殿看了两眼,深吸了一口气:“我外祖母她一个人来的吗?” 其素摇了摇头:“甄府的小世子是一起上京的。” 太子负手在身后,双手握在一起,关节处隐隐发白。 这样看来,外祖父是没有反意的。 不然他不会叫甄府的小世子一起来,即便是父皇下旨,他满可以借故推辞,只消一句病重卧床,山高皇帝远的,父皇还真的跑到云南去看看人究竟病没病吗? 念及此,太子不由的叹了口气:“父皇是不是太过于赶尽杀绝了。” 其素一惊,心尖儿都颤了颤:“好殿下,这个话,从此可再不要说了。” 太子也不过是一时的出神,这会儿叫其素提醒了一句,立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刚才说了什么? 那样的怨怼之言,他如何能站在清风殿外,说与其素听? 其素轻咳了两声:“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虽然十几年来未曾听政,可总该知道,云南那处事端频频,云南府几任知府都曾上书参表,甄府委实不怎么规矩。这十几年了,陛下够宽容的了。” 太子深吸了口气:“我倒不是可怜他们,只是从今次的事情看,外祖父并没有反心,这也是事实。” “甄大人,只怕是不敢反。”其素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冷。 太子眯了眼。 其素好像一直都是很好说话的人,对谁开口语气都是和善的。 “你的意思是,他纵然手中握着云南,也心里有数,不敢同天下相抗,所以父皇下旨要拿他发妻、拿他亲孙,他也欣然接受了?”太子摸了摸下巴,盯着其素问道。 其素此时竟也丝毫不惧,反倒笑了笑:“您这个拿字,用的妙极。甄大人是如何想,奴才不知道。只是大家都是聪明人,陛下此举是何用意,甄大人心里估计也存了疑影儿。奴才也跟您说句实话,贞娘娘二十来年都不同云南来往,即便是真的病重,陛下也不会下旨召他们来。再退一步,侯夫人是贞娘娘亲生母亲,娘娘若病重,叫夫人进京,这也没得说,可那位小世子——” 他拖了拖音,没再说下去。 太子抿唇,心里什么都明白。 甄府这位小世子,论理还得叫自己一声表兄。 母妃纵然真的病重,也没道理叫他一起入京看望吧? 所以他之前说的话,也许是对的。 外祖父明知道父皇此举是什么意思,还是任由发妻亲孙进京来了。 可是这样一来—— 太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不就是妥协了?” “可是此时再来妥协,还有什么用呢?”其素摇着头,“早年间甄家人在云南胡来,甄大人但凡管上一管,何至于如此?更何况,殿下莫不是忘了,贞宁三年,太后做整寿时,朝廷开的那场恩科,云南闹出了什么事吧?” 太子一时噎住。 贞宁三年时,他不过刚刚七八岁而已。 可是皇家的孩子成熟的早,再加上他从落生就被寄予厚望,早早就进了书房进学。 那一年,朝廷开恩科,云南府出来的学子成绩个顶个的好,可到了殿试上,却全都成了笑柄。 这其中是什么缘故,不用问,也清楚了。 这件事情最后不过是处置了那一科的主考官并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员,连带着云南的知府等人也一并贬了下去。 但是年岁渐长,再去回想这件事,方知道,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 云南府中,甄家一手遮天。 这样的事情,若说同甄家无关,谁会信呢? 其素见他沉默下去,才叹了口气:“那可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场恩科,他这样落陛下的颜面,陛下当年能忍下来,不过是看在娘娘的份儿上,再加上” “再加上登基不久,动不了他们。”太子冷眼看过去,打断了他的话,自个儿开了口,“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我绝不会插手叫父皇为难就是了。” “殿下英明。”其素深深地一礼,只说出这四个字来,便再没别的话。 368:直呼其名 皇帝说是第二天一早再叫人去通知崔旻和燕翕,可实际上头天夜里就已经打发了人去传了话。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便已经整装待发,在顺安门这处等候太子一人而已了。 只因这回南下是皇帝不欲大肆宣扬的,故而一行人便没再去皇城之下聆讯。 太子的车架出现在顺安门的时候,崔旻他们几个已经等了近半个时辰。 只是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面前这个,毕竟是当朝的太子。 而且前头燕翕也说了。 太子头一次出远门去办差,太后娘娘少不了要把他叫到明元殿去嘱咐几句。 众人见了太子自车架上下来,便忙下了马上前去请安。 薛成娇如今坐在马车里,她自个儿心里也思忖呢。 不过一番挣扎后,她还是下了马车近前去。 左右这是陛下钦点的,算不上她没规矩。 况且一路去江南,难不成一路几个月都不露面?这也不大可能。 太子见她自马车上一路来,面色不改,只是稍稍退了两步。 薛成娇近前去,端了礼,嘴角噙着笑,立在一旁也不再吱声。 燕翕轻咳了一声,四下环顾了一番,瞅着太子车架后头跟着的人,拿手肘戳了太子一下:“这有多少人?” 太子头也不回:“父皇点了禁军五千,随行护卫。” 燕翕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崔旻眉心几不可见的动了动,旋即就压了下去。 拨调禁军五千,看起来陛下也是生怕这位殿下此行出什么差错。 不过这样一来,他肩上的担子可就轻多了。 那头刘光同笑脸迎上来,略拱手礼了礼:“奴才这里领了八十号人,个个是好手。” 太子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抬眼扫过去:“如此甚好,刘内臣调教出来的人,父皇和我都很放心。” 刘光同对这个小太子的感觉,和其素实际上差不多。 别看太子年纪小,可是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他说这个话,确实是有讨好的意思在里头,但是太子似乎是不领情,可又没实实在在的驳了他的面子。 刘光同一时有些讪讪,摸了把鼻子,往后头退了两步。 太子想了想,在燕翕肩头拍了一把:“派五百禁军前头领着,叫刘内臣行在最前,崔卿其次,县主的车架跟在他后头,再次是我,你压后。” 燕翕偏头想了想,如此的安排也很是妥当。 然则崔旻眉心微动,一礼开口:“还是叫臣行最后吧。” 太子摆了摆手:“无妨,就这么定了。” 他说完,转身往自己的车架回,也不再理会这一众人。 崔旻脚步动了动,似乎是想追上前去。 燕翕拦住了他,摇头道:“他怎么说,咱们怎么办就是了。” 可尽管燕翕自己也这样说,崔旻还是觉得不大妥当。 若一路上真的遇到袭击,哪里有把一个世子摆在最后头的道理? 刘光同打头阵也没问题,把薛成娇围在中间也勉强说得过去,可他和燕翕的这个位次 崔旻显然还有话说,就咬了咬牙。 刘光同嗳了一声,拍了拍他:“走吧,不妨事,我的人放到后头去,快别这么蝎蝎螫螫的。” 连他都这样说了,崔旻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回到马前,翻身上马。 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的出了顺安门,一路往江南而去。 而到了这一日的下午,从顺宁门处行进来一队人。 这队人马也是前前后后少数有十几个,中间围着一大一小两架马车。 马车过了顺宁门后,径直向着皇城的方向去了。 其素得了信儿时,忙回禀了皇帝,随后就领了旨往宫门口去迎人了。 果然,这一行人便正是甄籍的嫡妻白氏带着嫡孙甄昌平奉旨而来。 其素在宫门口迎下他们时,脸上的表情还和善的很。 白氏从前见过其素几面,此时见了他,便也扬了笑:“好些年不见了。” 其素忙躬身再礼:“劳您惦记。” 白氏噙着笑:“怎么样?娘娘可还好吗?” 其素仍旧面不改色,一错身,往里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陛下叫奴才来接您和小世子进去,不过”他稍稍顿了顿,瞅了瞅白氏身后跟着的十来个人,“这些个人,可不能进内宫去。” 宫里头的规矩,白氏是清楚的,于是点点头:“自然不能叫他们进去。” 其素嗳了一声,这才领着他们往里走。 只是临行之时,同宫门口的两队把守侍卫的头头丢过去个眼色。 白氏多年不曾入京来,皇城森严,她又惦记女儿的病情,自然就将这个不寻常的举动给忽略了。 但是甄昌平跟在白氏身后,却瞧见了这一个眼神。 他下意识的向后看过去,发觉并没有什么不妥,在心底过了几过,便也没再多想。 待其素领着他二人入景肃殿时,白氏才怔了怔:“景肃殿?”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羡儿被废,挪去了明仁殿中。 后来陛下晋了夫人的位,赐的就是这处景肃殿。 其素颔首:“您进宫来,自然得先拜一拜成贵妃的。” 白氏也不是没身份的人,一听这话,就回过味儿来了。 她闺女已然不是皇后了。 如今这内宫之中,当家做主的是谈贵妃,可位序最高的,是成贵妃。 况且谈家和甄家一向势同水火,就算没有成贵妃,她也不适合去拜见谈氏。 白氏眼神暗了暗,若羡儿还是中宫 只是她毕竟也见过世面,面上不露声色,点点头:“那就进去吧。” 其素倒是没先动,反倒看了甄昌平一眼。 白氏便也停下了脚步来看他。 其素笑了一声:“太后早就吩咐了,小世子进了宫,到明元殿去叫她见一见,况且您知道,这里毕竟是成贵妃的寝殿,小世子是不好进的。” 白氏哦了一嗓子,返身去拍了拍甄昌平:“那你跟着其素去给太后请安,可不要错了规矩。” 这样直呼其素名姓,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敢了。 就连太子往日里见了他,虽端的是储君气度,可也少不了叫一声内臣。 于是其素垂下头,眼神微变。 369:目中无人 甄昌平那头柔声应下来,同白氏礼了礼,退了两步,歪着头看其素。 白氏回过头来笑对其素:“那你带他去吧。” 其素心下冷笑。 无怪陛下要收拾云南了。 白氏只怕是这个甄家的当家主母做的久了,如今进了宫,竟然气度丝毫不减。 天家威严之下,她竟还敢对着天子近侍这样支使。 其素下意识的想摇头,可是猛然收住。 待平复了片刻,颔首应了个是,便领着甄昌平远离了此处。 景肃殿内成贵妃是一早就得了皇帝的旨意的。 而且这次白氏进京,借的由头是贞妃病重。 成贵妃在皇帝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孰轻孰重,她自个儿心里有一杆秤。 贞妃禁足明仁殿以来,谁都不许去看,谁也不许去瞎打听。 对白氏,她自然也不敢怠慢。 景肃殿门口的小宫娥领路引着白氏入了内,至殿外时,自有成贵妃的贴身侍女候着。 见了白氏,丫头蹲身礼了礼,白氏笑着给了打赏。 丫头返身打帘子,迎着她进了殿中去。 景肃殿是富贵中带着雅致,与坤宁殿的富丽堂皇不同,自然别有一番景致。 黑槐猫儿工的宝座摆在那里,面容姣好的贵妇人端坐其上。 成贵妃是不好拿架子的人,见了白氏来,未待她请安,便先笑吟吟的开了口:“一路道远,可辛苦了。” 白氏也没想到这位贵妃是这样的脾性,上前了两步,虚做了个礼,径直起身来,才回了句:“倒也还好,只是陛下连下旨意,路上也不敢耽搁,恐怕贞妃娘娘身上实在不好。” 成贵妃叫丫头上了茶,示意她坐:“论理呢,我也不该多留夫人。只是贞妃如今住在明仁殿,那处是没有陛下旨意,谁也不许进的。今儿一早陛下放了口谕在我这儿,夫人若来了,便多坐一会儿,待陛下派了人来传话,您再过去。” 白氏眉心微蹙,心头隐有别样的感觉。 先头催的那要紧,如今进了宫,反倒不叫去看了? 于是她抿唇看向成贵妃:“娘娘也不知贞妃娘娘病情如何吗?” 成贵妃摇摇头:“明仁殿不许人出入,去请脉的太医也是不许我们问话的,每每去请了脉,都是到福宁宫去回陛下,或是到明元殿去回太后,明仁殿的事情,我们可做不了主。” 白氏哦了一声,顿了顿。 这样说来,那一处竟是成了禁地一般不成? 成贵妃捏了果子往嘴里送:“听说夫人这回是带着小世子一同来的?” 白氏嗯了一声,略回神来:“叫其素领着去给太后磕头了。” 成贵妃脸色微变,旋即轻咳了一声:“对其内臣,夫人还是不要直呼其名妥当些。” 白氏一怔,可仍旧是不以为意,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个表情出来,自顾自的吃茶,也不再说话。 半盏茶没吃完,外头小宫娥就来传了话。 成贵妃脸上的笑也尽数褪去了,只是冷眼看着白氏:“陛下派了人来,夫人去明仁殿看贞妃吧。” 白氏见她说话也不再端着客气,就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仍旧是虚一礼:“多谢娘娘款待。” 成贵妃似乎是不想再与她多话,叫了一声珍珠。 被点名的大丫头近前去,客客气气的把白氏送了出去。 待她退出去,成贵妃冷笑了一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 旁边儿站着服侍的丫头叫了一声贵妃。 成贵妃回过神来,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那丫头撇撇嘴:“您是贵妃,她眼里也太没人了,从进殿来,连礼都没与您好好的拜。” “好了。”成贵妃扫了她一眼,“贞妃从前是皇后,若那时我见了她,还得同她做个礼呢。即便是贞妃如今被废了,也仍旧是陛下的发妻,她拿乔些,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况且连其内臣,她都敢直呼其名,你指望她把我看在眼里?” 丫头嘴里便又嘟囔了两句,左不过是看不惯白氏轻狂的言辞而已。 成贵妃无奈的摇头:“这些话,出了景肃殿,就不要再说了,记住了?” 丫头点点头:“娘娘,您如今比那一位还要贵重,怎么就这么” 她后话没说话,成贵妃略抬手,拍了拍她,示意她不要在说下去。 丫头讪讪的收了话,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成贵妃自个儿心里都明白。 景肃殿原先是准备给谁的,从她住进来的第一天,她就再清楚不过了。 甄氏从前是嫡妻,后来是皇后。 在隋王府时,她和谈氏都要去跟前服侍,后来进了宫,这个规矩就更不能错。 谈氏丢下过几年,就是在她最得意的那几年,她很少再到甄氏面前去服侍。 可是自己却是一天也没落下的。 甄氏的喜好和习惯,她能不清楚吗? 景肃殿的陈设、物件,哪一样不是按着甄氏心意来的? 她再清楚没有了。 在这内宫之中,她委实没什么资格同人拿乔摆架子。 太后虽然喜欢她,却也不过是喜欢她安分守己罢了。 白氏是不是轻狂,是不是眼高于顶,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 连其素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只怕在云南真的是一手遮天惯了,却忘了这里是天子居所,本就该内敛恭谨。 成贵妃深吸了一口气,同丫头摆了摆手,叫她退下去。 她陪在陛下左右,也近二十年了。 白氏这次进京,却实在让她看不懂。 成贵妃觉得心头有一根刺,那根刺日积月累的,已经扎的很深,今日,又深了两分。 再说白氏出了景肃殿后,果然见殿门口有个小太监在等着,她也没多问,就随着来人一道出了殿。 等明仁殿的大门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感到眼前一黑。 这里荒芜、破落,如果不是还有往来的小宫娥,她几乎要以为这里不过是处废弃的院落。 白氏觉得胸口一窒,冷眼看向那小太监:“贞妃娘娘就住这里?” 这小太监原就是个滑头,不过是认在了刘光同小徒弟面前做了干儿子,才渐渐的能在这些贵人面前走动。 宫里的事情,他知道的没那样透,明仁殿的事,他更是一无所知。 此时因见白氏冷言冷语的,他便翻了翻眼皮:“您当这还是从前呐?这是禁足,可不是叫贞娘娘搬来享福的。” 370:灵堂 白氏叫他气的倒噎住,这显得破落不堪的明仁殿,看在她眼中,就更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干脆站定在殿门口,冷眼打量那小太监:“你好放肆。” 白氏毕竟是当家主母,端起架子来,气势迫人。 那小太监先是打了个颤儿,而后定了定心神:“您可不要吓唬奴才,奴才在这宫里头这么些年,人物也见得多了。” 他说完了,退了两步:“贞娘娘就在里头,您自个儿进去吧,这头是禁地,奴才可不敢进去。” 这话说的颇为嘲讽,白氏当然也听出来了他话里的讥讽。 深吸一口气,努力的平复心情,白氏不断的告诉自己,这是内宫,不是她放肆的地方。 然则她未彻底平复下来时,一道浑厚夹杂着不悦的声音,自不远处飘然而来。 “你说,谁不是享福的?” 那小太监一怔,忙回头去看,便只瞧见了一抹明黄。 他吓得浑身冷汗冒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其素跟着皇帝缓步而来,正好就听见这不要命的东西嘴里带着娘娘攀扯不清的。 果然,皇帝脸色十分的难看,眼底全是寒凉。 白氏这才想起来上前去问安。 皇帝摆摆手,示意她起身,才同其素吩咐:“拖下去打死。” 那小太监的气焰立时全都不见了,整个瘫软在地上。 其素自然不会上手去碰他,只同左右招呼了人,要把他叉出去。 那小太监猛然抬起头来:“奴才是冤枉的,这可是公公您”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堵上了。 皇帝身边儿跟着的人都有眼色,初见这小太监要叫嚷时,就已经准备了东西来堵他的嘴。 其素忙摆摆手:“快把他拖下去。” 白氏此时心中的那股子不安,已然是越发的重了起来。 小太监没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 其素虽然不露声色,可缘何这样急着叫人把他拖下去? 白氏挪了挪腿:“陛下,他” 皇帝没叫她把话说完,就笑着打断了:“他冲撞了夫人了。” 这话说的十分和气,白氏就是再有天大的疑问,也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再说下去,岂不是得理不饶人,死咬着不松口,质问当今天子了? 于是白氏连道了几声没有,脸上也有了笑意:“贞妃娘娘她” 她自个儿收了声,眼神一个劲儿的往明仁殿里头瞧。 皇帝深吸了口气,却没往里头进:“夫人这次进京,多住些日子吧。” 白氏一愣,啊了一声。 皇帝扬唇:“阿羡身上不好,夫人就在宫里陪陪她吧。” 白氏心说既然进了京,也没有看了人就走的理儿,于是点点头:“这个自然是陛下如何吩咐,臣妇如何听,只是昌平他” 皇帝哦了一声:“太后见了小世子很是喜爱,把他留在明元殿了。” 白氏已然叫他几句话弄的有些晕头转向了。 太后自个儿也不是没孙子,而且就算她远在云南,也知道太子是太后一手拉扯大的。 把她的孙儿留在明元殿? 白氏猛然想起自家老爷在他们上路前的那句话——入了宫,凡事要谨慎,话要说的谦卑,行事更要恭谨。 想到了这里,她眉头紧锁:“太后喜爱他,是他的福气,只是怕他年纪小不懂事,搅扰了太后的清净。” “这个无妨。”皇帝沉吟了一声,迈开腿往明仁殿里去,他才走了没两步,状似不经意的问其素,“太子呢?夫人既来了,去叫太子来见见。” 其素上前两步,躬身答话:“您前头派了差事,今儿一早殿下已经出京了。” 皇帝拍拍头,做了一副后知后觉的姿态:“是了,先前派他往江南去了。” 白氏原本听说要见外孙,哪怕是从小就没见过,心里也还是亲的很,哪里有不欢喜的? 可是听了这样,心头的失落便只好压下去:“殿下是储君,是要办大事的人,陛下既然派了差事,不得见也没什么要紧的。” 皇帝眼中有什么东西流转,可是稍纵即逝。 他扭脸儿去看白氏,唇边是意味不明的笑。 半晌后,才开口问:“夫人愿意长久的陪着阿羡吗?” 其素听闻此言,自然心口一沉。 皇帝还没等白氏回话,就同其素摆了摆手:“你先下去。” 其素只顿了须臾,就颔首退了下去。 白氏有些尴尬,扯了抹笑:“陛下说笑了。这里是禁庭,臣妇能入得内宫来,已经是天恩浩荡,哪里敢妄想长久在此处呢。” “非也,非也,”皇帝摇着头,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明仁殿内,比了根指头直冲白氏摇,“只怕夫人要在明仁殿,多住些日子了。” 白氏忙不迭的跟进去:“既然娘娘身上不好,臣妇多住些日子照看是应当的。” “不。”皇帝是等到二人身至这正殿前时,才彻底冷了音调,丢出一个不字来。 他陡然变了语调,叫白氏浑身一个激灵。 “陛下?” 皇帝回身看她,干笑了两声:“夫人且抬一抬头,瞧一瞧这明仁殿的正殿。” 白氏原本是低着头跟进来的。 她觉得皇帝周身的气息有些不大对,今儿的这个氛围,更是诡异。 一直到皇帝说了这样的话,她才缓缓抬头,看向了明仁殿的正殿之中。 只一眼,她就浑身如霜打,立时连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坐下去:“这这是什么?” 却原来,此处正殿之内布成了灵堂,连门口的对联也都用素白色的布罩了起来。 正殿中虽未摆放棺椁,可是一应的布置都还在。 白氏彻底的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羡儿如今的住处吗? “陛下这,这不是羡儿的” 皇帝呵了两声,回头看正殿之中,眼底全是悲痛:“是,这就是阿羡的地方。” “你”白氏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厥过去。 “其素,来。”皇帝朝着殿外喊了一声。 白氏强撑着,白着一张脸看向门口。 那本该听从吩咐退开的其素,正疾步而来。 皇帝看看她:“夫人,你就在此处,再陪陪阿羡吧。” 371:辜负 白氏再也撑不下去了,双腿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给了其素一个眼神。 其素上前去,搀扶着白氏起来。 白氏才站起身,一挥手打开了其素:“这不可能。” “夫人还不明白吗?”皇帝摇摇头,“看来甄籍什么都没说,就让你们进京了啊。” 白氏把今日所有的事情,全在心尖儿过了一遍。 局? 这也许是个局! 从圣旨到达云南时,其实羡儿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皇帝此举意欲何为呢? 白氏哪里还敢深思下去。 “她怎么会” 皇帝冷了脸:“如何不会呢?阿羡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跟你们脱不了干系。” 白氏一僵:“我我们?” “难道不是吗?”皇帝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的盯着白氏,“夫人是甄家当家主母,甄氏一族在云南胡作非为,夫人不会不知道吧?阿羡是皇后,是天下母,可你们甄家却一点儿也不给她长脸。她二十年不和云南来往,夫人却以为是因为什么呢?” 事已至此,白氏自知已为俎上鱼肉。 她无话可说,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生死本就是皇帝一念之间的事情而已。 更不要说,他说的都是事实。 甄氏一族走到今天,是自作孽不可活。 只是她没想到,羡儿她 白氏抬头看皇帝:“陛下秘不发丧,为的便是今日吗?” “秘不发丧”这四个字,对皇帝来说,就像一把刀一样。 它毫无预兆的刺向皇帝的心口处。 那原本坚挺的身形,几不可见的晃了晃。 其素听的直皱眉,这位侯夫人是怎么了,她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是或不是,朕想来,夫人必定心中有数了。”皇帝说完了这话便收了声不再言语。 其素毕竟跟着他也久了,此时皇帝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沉痛之中还夹杂着些许怒火的。 那怒从何来,其素心下明白。 娘娘的死,始终是陛下心中的痛。 太后做下的决定,是为了陛下好,这不假,可同时也是成了一根刺,梗在陛下的心口处。 其素暗暗地摇头。 白氏今次若不再提及此,生受了倒也罢了。 可她偏又是个极跋扈嚣张的女人。 眼下这个情形,她多半是已然明白,自己今次是被当成了人质,要扣在宫里不再放出去了。 至于再往后的事情,她就更不需要旁人来提点。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说出的话,便更是字字句句扎陛下的心。 其素捏了一把冷汗。 白氏猛然回过味儿来:“昌平他” 她瞪圆了一双眼,看看皇帝,再看看他身后的灵堂:“他还是个孩子。” 皇帝抿唇:“天家威严,绝不会与一个孩子为难。自然了,也不会与你一个妇人做难。” 白氏咽了口口水,心下是冷笑,面上却不再说了。 此时再多说,皆是无益。 她的命,不值什么,了不起不过一死而已。 可是她孙子还小,才十四岁而已,他不能把命留在这皇城根下。 皇帝见她收了声,面色稍有松动,看向其素:“把夫人安置在明仁殿,叫人好好伺候着。” 其素嗳了一声应下。 皇帝深看了白氏一眼,却自始至终都不敢再往正殿中看去。 白氏自然将他举动尽数纳入眼底,就在皇帝提步要走时,她嘴唇又动了动。 其素到底是心软的,身形微动:“夫人,随奴才来吧。” 皇帝心有所思,更有所牵挂,便没留神,径直离去了。 待他出了明仁殿,白氏才瞥了其素一眼:“你在帮我?” 其素摇头:“我只是不想再叫陛下心中不受用。”他说完了,稍顿了一把,“自然,娘娘往日待我也算不薄,她已然为此事送了性命,夫人和小世子在宫中,总不想再枉送性命吧?” 白氏噎住,许久后才扬了抹冷笑:“其素,王芳呢。” 其素摸了摸鼻头:“他早就不中用了。等陛下料理完了前朝,他也不过是一死。” 白氏呵了两声:“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个局。” 笑声止住时,她想起来了公孙睿华。 白氏看看其素,动了动唇,可是却没再问下去。 有什么好问的。 她都成了阶下囚,还有心思管别人吗? 其素安置妥了白氏后,命人将明仁殿把守起来,除了从前在殿中服侍的人以外,任何人不许进出,连靠近都不许,之后才兀自离开了。 瑶鹤进殿去送茶水的时候,白氏就坐在那灵堂中,盯着罩了黄布的牌位看,一动也不动的。 “夫人,您喝点水吧。” 声音入耳,白氏回神,扭头看了一眼:“是瑶鹤啊。” 瑶鹤点点头,把茶杯递过去。 白氏接了茶杯却不吃,吸了口气:“羡儿她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瑶鹤哭丧着小脸儿,双膝一并,跪了下去。 白氏偏偏膝头:“你这是做什么?” 瑶鹤跪在原地:“娘娘她是自尽的。” “啪”的一声,白氏手中青瓷小盏落地而碎。 她本以为——本以为是皇帝难容甄氏,便先拿了她的羡儿开刀。 自尽? 羡儿纵然被废,可也还是这内宫中的贞妃娘娘,还是太子殿下的生母,更是天子发妻,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她为什么”白氏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 瑶鹤颤声道:“娘娘根本就没有给太后娘娘下药,这是一场交易。” 白氏眯了眼看向她。 瑶鹤叩了个头:“娘娘应下这桩事,腾出后位,陛下许娘娘来日留老爷一条命,不将甄氏一族赶尽杀绝。” 白氏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她浑身的力气,仿佛全都人抽空了一般。 她身下坐的是一张玫瑰椅,那椅背此时竟咯的她脊背生疼。 “不,这不可能。”白氏死死的咬着牙关,“她是皇后,她是皇后啊!” 瑶鹤一个劲儿摇头,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奴婢怎么会拿这个来哄您,夫人,您就在陛下面前服个软,来日劝劝老爷,煞煞性儿吧。这些年来,娘娘在宫中过的一点也不好。云南动作不断,陛下看在眼里,心中如何不恨?只是陛下爱重娘娘,从不与娘娘为难。可太后看不过眼,一路捧着成贵妃上位,况且昔日还有一位谈贵妃。”她咬了咬牙,“娘娘拿自己个儿的命,换了甄氏一族留个根儿,您好歹劝劝老爷,可不要再糊涂下去,辜负了娘娘的苦心啊。” 372:感觉如何 白氏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她的羡儿究竟为什么会变成后来的样子。 想了很久之后,她猜想,甄羡也许是恨甄家人的。 诚如皇帝所说的那样。 甄氏一族,从没有给甄羡长过脸。 相反的,甄家人所作所为,都是在给甄羡脸上摸黑。 瑶鹤说,这些年来,太后都不太待见甄羡。 白氏听来,只觉得胸口一痛。 在这天下之中,如果说还有什么人,能叫这位九五之尊恭敬以待,也就只剩下明元殿中的太后了。 甄羡这些年来,不仅有谈贵妃与她分权分宠,还要接受太后的不待见。 “瑶鹤她这些年,过的都不好吗?”白氏斜眼去看跪在地上的瑶鹤,又想了会儿,伸出手去,扶着她起身。 瑶鹤倒也顺势,便起了身来,袖手立在一旁,吸了吸鼻头:“也不能说娘娘过的有多不好。夫人您知道,陛下待娘娘始终不同。娘娘心中有数,便是再有委屈的,心里也不觉得如何苦。可是” 瑶鹤的声音戛然而止。 白氏忍不住侧目看她:“这里没有外人。我二十年没见女儿,她也二十年没同我诉过苦,”话到此处,白氏顿了顿,又去看那牌位处,满目痛色,“如今她也去了,她吃过的苦,总要有人替她说一说才好啊。” 瑶鹤便立时红了眼眶。 白氏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拍着:“她恨我们吗?” 瑶鹤一愣,旋即摇头:“娘娘总说,那毕竟是她的根。” 她也没点透了,可白氏就是听明白了。 甄羡用自己的命,换甄籍的命,这样的交换,如果心中有恨,她如何做的出? 白氏苦笑不已。 她的这个女儿啊,从小就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没想到数年后的今天 白氏便说不下去了。 从高高在上的天下母,变成毒害太后被废的罪妃。 白氏没办法想象甄羡心中曾经是如何的痛苦挣扎,更难以想象,在那样的时候,她还在惦记着父母族人的未来。 甄羡冷漠薄情吗? 不。 白氏曾经也在家中咒骂过,觉得养了个白眼狼。 可是到了今天,她才明白过来,甄羡的心里,从没有忘记父母兄弟。 甄羡只是无奈,没有办法而已。 皇帝坐拥天下,柔情蜜意却都给了她,又是结发夫妻。 甄家人胡作非为,皇帝已经看在她的面子上诸多包容,她又如何再一味地维护呢? 白氏眼圈儿红红的:“是我们对不起她。” 瑶鹤便抿了唇,不置可否。 到了这一日的后半天,太后身边服侍的大丫头,却出现在了明仁殿外。 瑶鹤看着杵在明仁殿外的知意,一个劲儿的为难:“姑姑您这”她咬咬牙,看了一眼殿内,“陛下有口谕,只叫夫人在此处陪着娘娘,不许随处走动的。” 知意撇嘴,恍若未闻:“我呢也不为难你,陛下若问起,你只说是太后娘娘请夫人去说话,也就是了。” 她说完了,身形一晃,错开瑶鹤就要入内去。 瑶鹤不敢随便让,唯恐明元殿要对白氏下手似的,僵硬着身子挡了一把。 她这一挡,知意的脸立马就黑了:“我看在你服侍贞娘娘一场的份上,同你说话还客气些,你敢拦我?” 知意这个丫头,是从入了宫就分派在明元殿的。 她又不是从小丫头做起的,从前她师傅是敬茶宫女,手把手的教导,就教出来这么一个知意而已。 后来她师傅到了年纪,太后做主赐婚出去,知意就顶了上去。 前两年她本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可是低下的小丫头们没有一个中用的,加上太后上了年纪,身边儿看重的丫头就更想把着多留几年。 知意心眼儿多,大概是瞧出来了,便索性跪到了太后面前去,说自己不愿意出宫,情愿服侍太后一辈子。 老太后颇为动容,也就许了。 打从那以后,老太后跟前便数知意最得脸。 这事儿宫里头大多数的人都知道。 尽管也有人暗地里骂她不要脸,想着法子的讨好主子,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可是明里,谁也不敢得罪这位明元殿的知意姑姑。 她此时黑着脸,声音里又全是不悦,绕是瑶鹤也颤了颤肩头。 那头白氏从正殿中踏出来,在瑶鹤肩膀上拍了一把:“太后传召,没有不去的道理。” 知意一挑眉,也不再看瑶鹤,只同白氏略一躬身:“那夫人请吧,奴婢给您领路。” 白氏虽然不知道这位是什么人,不过看瑶鹤的表现,总归是个有头有脸的就是了。 她笑了笑,昂首迈步,从台阶上步下去,渐渐的消失在了瑶鹤的视线里。 从明仁殿到明元殿,委实算不上近。 明仁殿本来就是个偏僻近乎荒废的院子,同前面的几处大殿毫无可比性。 白氏跟着知意走了许久,才看见了明元殿大门口的匾额。 知意往旁边儿挪了挪,比了个请的手势。 白氏丝毫不惧,面色不改,径直踏了进去。 她们进殿的时候,白氏先快速的扫视了一圈儿,没看见想见的人,眉心就往一处拢了拢。 太后转动着手下的红碧玺如意雕,轻笑了一声:“我让人带他去偏殿安置了。你们一路这样远,我瞧着这孩子精神有些不济,该是累极了吧?” 这话白氏没有回。 她此时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身上的那点子疲惫,早就已经顾不上了。 白氏俯身做了礼,请过了安之后,才平声开口:“谢您体恤,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有这样娇贵,不过赶了几日的路而已。” 太后嘴角噙着笑,白氏一恍惚之间,仿佛那样的神情,方才在哪里见过。 “那你呢?”太后笑意不减,“你这回进京,感觉怎么样呢?” 直到此时,白氏才猛然醒过味儿来。 皇帝脸上的神情,还有他方才说话时的语气,同太后此时是何其像啊! 有其母必有其子。 白氏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如何,太后应该也猜的到吧?” 太后呵了一声:“我啊,自然是清楚的。” 373:谈条件 白氏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可这里是明元殿,绝不是她可以放肆的地方。 她忍了又忍,袖子下掩盖着的手,骨节处微微发白。 太后居高临下的,自然把她的神态都看在了眼里。 “说实话,”太后朝着玫瑰椅的方向指了指,“你坐着说啊。” 白氏僵了僵,须臾挪动脚步,坐了过去。 太后同知意使了个眼色,知意会意,打发人奉了茶,随后便将殿内人都带了下去。 白氏一看,就知道这是要正经说话了。 只是这位太后,从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如今自己成了这副样子,她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 白氏心中冷笑了一声,手边的茶,就没有去碰。 “我其实挺替皇后不值的。” 果然,太后一开口,就是一把刀子扎进了白氏心口。 白氏扭了脸儿,微仰头,看向太后。 “她去了之后,我想过几次。恭谨、谦和、贤淑,这都是皇后当得的。况且这么多年来,她总能和睦六宫,即便是谈氏最气盛的那几年,她都没有同谈氏计较过一次,更没有为难过谈氏一次。” 太后顿了顿,轻叹了口气,“其实是你们,拖累了她。” “我们?”白氏神情也冷了下去,“按您的意思,您是因为我们,才不待见她?” 太后脸色微变,并没有言声。 白氏呵了一声:“只怕不然。您看不上她,还因为陛下看重她,看重到为了她,不肯动一动甄家哦,也不能这样说,”她啧了两回,“其实最可怜的,就是我的羡儿。做皇后,住不了坤宁殿,生儿子,从小就被您抱走了养在身边。您为了好些事儿不待见她,还抬举成贵妃,而陛下呢?陛下口口声声说爱重她,却把谈贵妃捧到了天上去。这样的皇后,只怕古往今来,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所以呢?”太后冷眼看着白氏,“先帝当年指婚时,也没想过,有朝一日,那个镇守云南,保一方安宁的甄家,会变的这样不堪。” “不堪?” 白氏觉得,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她的确知道,家里头有些孩子,胡作非为了些。 可真要说不堪,又哪里有这样严重? 不要说甄家了,天下世族本也多,又不止他们甄氏而已。 她就不信,谁家还没有几个管束不了的纨绔吗? 太后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不管你自己怎么想,甄家的不堪,在皇帝和我眼里,已然是事实。” 白氏简直想要发笑,这对母子,未免也欺人太甚了些! 不过还没等白氏发作,太后斜了她一眼,又开了口:“皇帝答应过皇后,不下死手。如果按着我的性子,自然是要永绝后患当然了,夫人你也是个果毅的人,要换了你是我,估计也是要斩草除根的,哦?” 白氏眉心突突的。 太后究竟想做什么? 她口中说的永绝后患,要绝的可是他们甄家。 可是太后却能如此坦然又平静的同她说? 太后挑眉:“留下你,其实没什么很大的用处。你若想回云南,我替你做这个主,只是有一点,甄昌平不能走。” 白氏恍然大悟。 这是要同她做交易。 借用羡儿的名义,把他们骗到了京城来,可是太后显然在知道陛下曾答应过羡儿的话之后,有了别的主意,这才把她叫来,说要送她回去。 留下昌平,那才是真正的人质。 白氏努力的控制着情绪:“那然后呢?太后想得到什么?” 太后一撇嘴:“和聪明人说话,确实要舒服很多。” 白氏始终眉头紧缩,盯着她瞧了半天:“因陛下和太后,都是这天底下能过的最随性的人,和这样的人说话,总要端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若是一个不留神,丢了性命,那就只能到阎王爷面前去哭诉了。” 太后自然也听出来了她的话里有话,只是不大愿意同她计较罢了。 “随你怎么说吧,”太后平声丢出几个字来,才肃了面皮,正了神色,“我要甄籍手里的兵符。” 白氏呼吸一窒:“您要夺老爷的兵权?” 太后挑眉,不置可否。 “如果我说不行呢?”白氏拧眉,沉声问她。 太后便也沉声答她:“兵权和你孙子的命,你们可以自己选。左右皇帝答应了留甄籍一条命,答应了皇后的事情,他如今是绝不愿意言而无信,兵权你们不肯自个儿交出来,一时之间,他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不过这个嫡孙嘛――你们就留不住了。” “你!”白氏捏紧了扶手,声音打着颤,可是只丢出了一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 皇帝和太后,谁得罪的了呢? 白氏自己说出来的话,她自己就最清楚这一点。 如今还好言好语,虽然是拿了昌平的性命相要挟的,可总归大家面子上还没有闹开。 太后的意思,白氏也猜出来一些。 皇帝虽然不会放过甄家,可是为着羡儿的死,只怕他下手也有手软。 而这个手软,显然是太后不愿意见到的。 如今让他们自己交出兵权,来日不论如何,保全他们的性命。 只是如此一来,甄家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白氏很快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她毫无办法。 能商量的人一个也没有,带进京的那些人,估计其素也已经处理干净了。 她没办法不答应太后,可是她需要一个保证,她要白纸黑字的保证。 她可以回云南,也可以劝老爷 念及此,白氏腾的站起来:“但是我可以回去,好好的劝老爷,但是我要一样东西。” 太后挑眉看向殿下的人:“你说。” “口说无凭,我要太后一纸文书。”白氏的头,始终高昂着,“若甄家奉上兵符后,第一要送昌平安然无恙的回到云南,第二要保甄氏一族性命无虞。” 不想太后却眯了眼:“你跟我谈条件?” 白氏动了动嘴。 只是话没出口,太后就打断了她:“你还是回明仁殿好好考虑清楚吧。” 说完后,径直喊了知意进殿来,再不看白氏:“送她回去吧。” 374:立后 白氏本以为太后要甄籍的兵权,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就不为过。 可是太后怎么会 “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倒是有没有资格,同孤谈条件。”太后沉了声,连看都不愿意再看白氏一眼。 知意一向最懂太后的心思,此时更是有眼色的很。 太后分明就是不悦了。 她忙两步上前去,做了迎白氏出门的姿态。 白氏也没什么话可再说,咬了咬牙,端了礼,随着知意出了门。 太后身边儿服侍的最久的,是韩氏。 韩氏当年也算是陪嫁进宫的,后来到了二十七岁,太后才做主给她指了一门婚事,还封了个郡夫人。 这些年,她也偶尔进宫来请安。 这会儿从屏风后头绕出来,嘴角噙着笑:“主子今儿召奴婢进宫,就是为了这个吗?” 太后揉了揉额头:“这个事儿,我同谁也说不着,你也瞧见了,打发知意去带人来,还要背着皇帝。” 话到此处,太后不由的摇了头:“我曾经也想过,皇后那里也许皇帝终究不忍心要她死,事情了结了,也不过随处摆在那里,再过个几年,朝臣淡忘了,皇帝便是真要宠一宠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有什么呢?” 韩氏摇摇头:“上回奴婢同您说过,景肃殿,只怕还是备给皇后娘娘的。” “是,”太后哂笑了一回,“我去瞧过了。贵妃搬进去之后,我特意去过一趟,你说的都是对的。” 韩氏长叹了一声:“故而您觉着,陛下为着娘娘的死,对甄氏一族的处置,只怕要重新掂量?” 太后深吸了口气:“这个倒不会。留下甄籍一条命,也没什么。我怕的是——”她将音儿拖的很长,“我怕的不过是甄籍反了。虽然皇帝整日里说,甄籍不敢。可你要知道,甄籍是戎马一生的人,他骨血里带着刚气,自然也带着不服气。皇帝贸贸然要给他扣罪名,难保他一时想错了路,就反了。” 韩氏面上平平的,长长的哦了一声:“所以主子您想借此机会,把兵权给夺了?” “嗯,”太后点点头,“皇帝未必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你也清楚皇帝的秉性。他要处置甄氏,谋划了这么多年,要的是一击即中。此时他就算心中有这么一想,也不会去动甄籍手上的兵权。” 韩氏知道,皇帝自然也有皇帝的想法。 其实在她看来,太后此举也得两说。 动了甄籍的兵权,无异于告诉他,皇帝要对他下手了。 甄籍真的会坐以待毙吗? 一旦他反击,只怕皇帝也要为难上一阵子。 韩氏欲言又止,脸上颇有为难神色。 太后盯着她看了会儿:“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咱们也都到了这把年纪,你在明元殿里,就不要再学小孩子们那套吞吞吐吐的样子了。有什么话,没什么不能说的。” 韩氏笑着应了个是,想了想,便开了口:“奴婢只怕主子此举,会触怒甄籍。” 太后愣了下:“你说的,我也想过。不过事到如今了,他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了。” 这里头好些事儿,终归还是不能说给韩氏听。 比方说公孙睿华的事儿,还有康定伯的事儿。 云南和京中的联系,算是彻底的被断了。 即便甄家也有交好的人家,可皇帝雷霆手段,她偏是不信,还有哪个不怕死的冲上前来护一护甄家的。 倒也不是——她险些忘了,还有一个陆秉均呢。 想到这个人,太后也不由冷笑。 她不是不知道,甄籍对陆秉均有提携之恩,更有救命的恩情。 可是如陆秉均这样,不要命的去护着他们家,也真的算是重情重义。 这样的人,若非要与甄籍站在同一处,实在是可用之人。 白氏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到云南。 纵使太后没有应允她,将这些话写下来与她,她也不得不答应太后,回去劝一劝甄籍,交出兵符来。 六月初五,皇帝下旨,将陆秉均调任到京城来,这道旨意来的突然,可不过调了个外官儿进京,还不是入部,便也没人放在心上当回事,不过议论了两句,也就过去了。 又过了两日,严竞的案子终于被牵扯到了甄家身上,当即便有御史替谈家叫屈。 皇帝权衡之下,罢免了大理寺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又点了谈昶旭入大理寺,虽然是个小小的寺丞,可他在这个年纪上,能入到大理寺去,也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等到了六月十二,皇帝一道圣旨派下来,择定贵妃谈氏,立为继后,册后大典交由礼部一应料理。 一时之间,谈家可谓水涨船高,往来贺喜的,络绎不绝。 却说江南那一行,这一日正到了户县边上,再往前,两侧是高山,中间夹着一条委实算不上宽敞的路。 太子叫停了队伍,众人驻扎了有两日。 此时京中立后圣旨昭告天下,他们自然也得了信。 太子的这顶帐篷,是被围在正中间的,崔旻等人此时都围在帐中。 刘光同细细的观察,发觉小太子的脸色,委实算不上好看。 不过也是了,贞妃毕竟是他生母,如今人死不能下葬,尸骨未寒,皇帝就要另立新后,还是谈氏,太子心里要是能舒服,才算是本事了。 “咱们也不能一直停在此处,总要过去的。”燕翕捏了捏鼻子,轻咳了一声,“这停了两天,也没察觉有异常,这样耽搁着,怕不好吧?” 太子翻了翻眼,斜眼过去扫了一回,转而把目光放到了刘光同的身上去:“你怎么说?” 刘光同啊了一声,下意识的看向太子。 太子脸色虽然难看,唇边却有难以察觉的笑意:“我等了两日,你果真没话要交代?” 刘光同猛然僵住了。 崔旻抿唇,看看他,又看看太子。 燕翕转了转眼珠子,思忖了半晌,察觉出来这里头大约是有事儿。 只是此行之前,他便也想好了,按着他的身份来说,皇帝能把他派出来江南办事儿,已经叫人琢磨不透了,这一行还是不要多问多管,只做个闲人,安全的回到京中,交了差,也就算了。 故而察觉到这里头有事儿时,他便咳了一声:“你们谈着,我出去透透气。” 375:送药 太子深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计较,只点了点头:“去吧。” 刘光同喉头处滚了滚,看着燕翕负手出帐,一时愕然:“奴才也” “嗯?”太子扬了声,“你也要去透透气吗?” 刘光同咽了口水。 想他自幼入宫,在朝数年,还从未被人逼迫至此的。 这位小太子,实在是叫人心生害怕。 于是他刚想要挪动的腿,就只好停住了。 其实太子会这样说,他大概也就明白了。 户县的事情,可能没瞒过太子的眼。 也许小太子一开始是信了的,可是如今他人就在户县边上,这都听了两天了,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不过照着眼下情形看来,他压根儿就是半信半疑? 刘光同咳了一声:“您是怎么看出端倪的?” 太子笑意更浓:“寻常的山匪,多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落草为寇,虽然平日里也是为恶的,可打家劫舍,总归是不敢把主意动到官家的人身上。这次公孙大人他们不是没带随行的侍卫,连官差都敢劫杀,岂不是胆子太大了些吗?” 他说到此处,扫了刘光同一眼:“后来我想了想,许是江南此处水土养人,连养出来的山匪,都较为不同。所以咱们到这处时,我是端着几分小心,想着先观望两日。需知道,这伙子山匪能劫官差一次,就不怕第二次,况且上次公孙出事,这才隔了多久,朝廷就又派了人带着兵到江南来。若我是山匪的头头,必定以为是来剿杀他们的,与其守着个空山坐以待毙,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总是殊死一搏的好。” 刘光同不得不佩服这位太子的心智。 他本就心中存了疑影儿,选择在此处多停留两日,一是做个防备,以防不测,如果户县山上真的有山匪,那么如他所言的那般,山匪必定还会再来袭击他们。 这地方再往前,就只有等着挨打的份儿。 留在此处驻扎下,真的遇到袭击,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们,也是不怕的。 这二来嘛若过了两日的太平日子,从前的那番说辞,便得再好好琢磨琢磨了。 崔旻站在旁边一直没开口,是听到了此处,才醒过味儿来。 他眉心微蹙:“这山头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山匪?” 太子呵了一声:“不然你以为呢?” “那公孙大人他们”崔旻话没说完,自个儿收了声,下意识的去看刘光同。 刘光同目光闪躲:“确实是我安排的。” 崔旻脸色倏尔一变,可再看太子,仍旧端的一派平静。 刘光同心一沉:“看来太子早有这样的猜测了。” 太子先是摇摇头,而后沉了声:“其实我也只是这么一想,还有些不大信。不过你这样说了,我也不意外,算是意料之中吧。” 崔旻眉头仍旧没有舒展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子抬头看他一眼,扬了笑:“没有圣旨口谕,刘内臣敢对当朝首辅下手吗?” 崔旻浑身一震,陛下? 他侧目看向刘光同,果然见刘光同颔首。 杀严竞,是为了借此事打压甄谈二族。 禁王芳,还是为了甄氏的事情。 这小半年来,京城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只要是陛下授意的,基本上全是为了这盘棋做准备的。 所以崔旻很自然地就想到了。 公孙睿华的死,大抵仍旧是撇不开这件事。 然则太子为储君,当着他的面儿,远没有做臣子多问话的份儿。 崔旻心头有千万的疑虑闪过,可也只能暂且全压下去。 怪不得燕翕先退了出去。 再说燕翕那头出了太子的大帐,没走几步,瞧见燕桑手里端着什么,正要进去。 他快走了两步,拦下了燕桑,朝她手上看了一眼:“这是?” 燕桑见是他,便忙请了安,才回话:“才给姑娘熬的药。” 燕翕咦了一声:“县主病了?” 燕桑摇摇头:“这个是补药。从家里出来前,太太叮嘱了奴婢带上的,每日一副,叫奴婢一日不能落下。” 燕翕便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高子璋却是提起过,这位县主身子骨不大好,还是从前落下的病根,同崔溥的那件事脱不了干系的。 他想着,鬼使神差的朝燕桑伸出手去:“我去看看县主,正好端进去。” 燕桑愣了愣,并没有立即交出去。 燕翕也不说话,就含笑看着她,僵持了会儿,笑着问她:“怎么?我不能进去?” 这的确是于礼不合,燕桑心下嘀咕了两声,可是转念想想,姑娘跟着他们一道出来去江南,本就是陛下许的,世子爷这会儿听了姑娘吃药,想进去瞧一瞧她是否安康,本也就没什么了。 故而燕桑退了两步,稍躬身,把托盘交了出去。 燕翕一只手接下,撩开帘子进了帐中去。 他也不唐突,只是进了里头,就不再往前行,停在了门口处,扬声道:“县主可在吗?” 薛成娇听见这声音时,立时就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可也正因为认出来了,才更是惊讶。 燕翕怎么会到她这里来? 没一会儿,她便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 瞧着燕翕手里的托盘,那上头放着的可不就是她每日吃药用的霁红釉描边芍药小碗吗。 于是她蹲身算是一礼:“燕桑越发没规矩了,怎么好叫世子送进来。” 燕翕一手托着托盘,笑着同她抬了抬手:“我这手里有县主的药,便算作回了县主的礼吧。” 薛成娇觉得他这人说话实在有意思,便笑了两声:“世子坐吧。” 待二人都落了坐,燕翕把托盘放到了小案上去,薛成娇这才伸手拿过碗,将药一饮而尽了。 那药汁方才燕翕看过,黑的厉害。 他想着以往燕褚吃药时的模样,再看看薛成娇的样子,心头有一丝的异样一闪而过。 “县主不觉得苦吗?” 薛成娇放下碗,拿帕子擦了擦唇角:“其实说实话,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是清楚,吃这些药,用处也不是很大。这些药是苦的很的,可人都说良药苦口,舅妈为了我的身子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好容易得了这么一副方子,便当是安她的心吧。” 376:不谋而合 燕翕的眉心几不可见的皱了皱。 往日里燕褚若是吃个药,能闹的阖府上下不得安生。 至于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这样的话,不知有多少人劝过她,可她骄纵的那样,哪里肯听? 既然是不肯听,也放不到心里去,自然也就不会替旁的人着想。 燕翕不由的想起来。 燕褚九岁的那一年,大病过一场,病将将要好的时候,人还有些发低烧,虽不至于糊涂不知事,可燕褚一向娇贵的很,便是那样的低烧,家里头上至老太太,下到他这个做兄长的,无不挂心,就连宫里的老太后,都特意指派了两个太医到侯府去给她请脉。 可是燕褚自己的? 十月的天气,她一个人带了个小丫头偷偷的溜出了院子,非要到池边儿去捞鱼。 小丫头又拗不过她,又不敢留她一个人在池塘边上。 等到家里头发现的时候,她都已经吃了半个多时辰的寒气。 那夜里,燕褚的病情便又加重了,一连又病了好几天,老实了一阵子,才算大好起来。 燕翕下意识的把打量的目光投在薛成娇的身上。 他也几次听高子璋说起,这位县主,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可脾性养的却很好,并不怨天尤人,也不骄纵跋扈。 当日在应天府时,据说崔家长房大太太对她是疼到了骨子里,可也没见着她时时与人做难。 后来被陛下亲封了县主,可也不拿着架子。 不要说是同燕褚她们一处走动,即便是待丫头仆妇们,也是极和气的一个人。 燕翕扬了唇:“你们太太若知道你这份心,便也高兴的很了。” 薛成娇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笑而不语。 过了有一会儿,她想起崔旻他们一大早就往太子那边去了,怎么燕翕好端端的会出现在她这里? 她如此想着,便也如此问了出来:“世子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燕翕耸耸肩:“他们说事儿,我不爱听,也没打算听,就借故出来了。正巧了瞧见燕桑给你送药,以为是你病了,又怕耽搁脚程不告诉我们,所以进来瞧瞧你。” “不打算听?”薛成娇歪头看他。 这位世子确实是个明智的很的人。 最开始见他时,只是觉得惊艳而已。 后来几次听人说起,皆是夸赞的言辞。 就连谈绩那样眼高于顶的姑娘,都一口一个翕哥哥的叫着,每每提及燕翕时,竟全是崇拜的情绪。 他此时这样说,薛成娇心头就过了几过。 陛下为什么指派了他同行,谁也猜不准。 可陛下再委派他差事,他只怕也不能够做的太完美。 襄安侯谨慎了一辈子,估计这位世子也是继承了他老爹的优良传统,打算在陛下这一朝,将谨慎二字延续到底了。 薛成娇略抿唇:“我从前听子璋表哥说过,世子是有雄才的人,只可惜了不过今日看世子的神色,倒是处之泰然,丝毫无怨的。”她说着稍顿了顿,眼底闪过明亮,“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嘛,世人追名逐利的心总归是太重了些,殊不知到头来一场空的不胜其数,更有甚者赔进去身家性命的,都是有可能的。世子能这样淡然,其实是件好事。” 她的这样一番话,却是出乎燕翕意料的。 薛成娇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分析的这样透彻。 燕翕心头微动:“你也该想想,万一是无奈之举呢?” 薛成娇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无奈又如何呢?古来王侯将相何其多,贤臣佞幸每朝都能数出来几个。何为贤?何为佞?我虽是个闺中女子,却也知道,陛下给的无奈,就不叫无奈。自古以来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路是陛下给定好了的,按着这个走,便也是一种忠与贤,世子说呢?” 燕翕猛然怔住。 这番言辞,他从未听人说过。 彼时他也听多了各种各样劝慰的话。 他出身尊贵,又实非纨绔,胸中点墨不得挥洒,这十九年来虽然看似潇洒,可心中总有遗憾和不甘。 从没有人这样点化过他。 原来他经历的这一切,也是一种忠君,来日史书工笔若有记载,他也是一位贤臣。 至少,他没有因为陛下的束缚,就选择了歪路。 “县主的这番说辞,也是新鲜的很。”燕翕笑着,同她眨了眨眼,“我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一时竟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薛成娇小脸儿红了红:“我若说错了,世子不要笑话我就好了。” “哪里有什么对与错,”燕翕摆摆手,“对错从来只在人心,更只在自己。这样说吧——”他唔地一声顿了下,思忖了片刻才续后话,“你觉得自个儿是对的,那便是对的。若然旁人与你所想不一样,那也并不能说明你是错的。我这么说,县主能理解吗?” 薛成娇咦了一声。 “怎么了?”燕翕听见她这一声,便侧目看过去,问了一句。 其实也没什么,薛成娇不过是一时想起了崔瑛来。 当日崔旻被调任到户部时,她与崔瑛的那番交谈,犹在耳畔。 现今想来,崔瑛的想法,实际上就是燕翕所说的这样。 她的那些话,若给老太太或是老爷太太们听了,必定觉得她太胡说,也太不懂事。 想到这里,薛成娇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从前在应天府时的一个姊妹,她倒是颇有些”她犹豫的顿了下,尴尬的笑了一声,“颇有些离经易道的看法,实际上和世子眼下所说的,是不谋而合。” “哦?”燕翕摸了摸下巴,“县主口中的这位姊妹,是崔家的小幺吗?” 薛成娇眼底疑惑一闪而过:“世子如何知晓的?” 燕翕怎么会知道崔瑛? 可是问完了,薛成娇就拍了下小脑袋:“是子璋表哥说的吧。” 燕翕颔首:“他往日里倒是说过不少应天府的事,尤其是刚入京的那段日子,你、崔家,自然了,还有他的那位指腹为婚的纪姑娘。” 薛成娇浅笑嫣然,轻咬着下唇:“是了,我方才说的,便是崔家的小幺。” 377:重新审视 燕翕的笑略收了下:“可是我听子璋说,崔家这位五姑娘,和县主之间,还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他问了一句之后,察觉到薛成娇的脸色微变,便咳了一声:“不过看县主的样子,倒又不像。” 薛成娇搓着手里的帕子,深吸了口气:“也说不上不愉快。她跟我是同年不同月,比我要小上几个月,崔家高门大户的,把她养的娇纵了些,这些都是正常的。往日一处玩耍,偶有闹的过分了的,姊妹们之间,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是吗?”燕翕唇角的笑有些莫测高深,“其实一路而来,我都有个事儿,想问问县主。不过是同县主不熟,咱们也说不上话,就一直憋在心里。今日与县主一番交谈,深以为县主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又大度端庄的很,这个话,我想来问了也无妨。” 薛成娇被他这一番连夸带哄的说辞绕的有些发懵。 不过细细的捋了捋,倒还是明白的了。 燕翕有个问题想问她,已经想了一路了,但是因为各种的原因,总归是没有问出口来。 于是薛成娇稍稍坐正了些:“世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燕翕嗯了一声:“陛下为什么会让你跟我们一起去江南呢?诚然,这个问题你也没个确切的答案,我只是想问问县主,自个儿心里有没有想过,又有没有头绪?” 薛成娇抿唇不语,倒没有急着回他话。 许久后,她抬眼看向燕翕:“世子以为呢?” “我啊——”燕翕拖长了音,指了指外头,“那一位倒是与我说过。” 薛成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觉那是东边。 东边——是太子的大帐所在啊。 薛成娇咂舌:“太子殿下也对这件事情好奇吗?” 燕翕却摇了摇头:“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在揣测圣意。” 薛成娇的表情僵硬了一把。 燕翕说的有些委婉,其实往明里想,无非就是她还不值当太子殿下挂心,之所以会想这个事儿,只是为了揣测陛下的意思罢了。 不过薛成娇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她一早就明白了一件事。 这世上,没有人是要一直围着她转的。 于很多人来说,她都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存在而已。 就比如太子,再比如陛下。 这并没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有几斤几两重,如今她还是掂量的清的。 “那太子殿下又是如何说的呢?” 燕翕定睛看着她:“崔家四房是不是真的叫人上京来了啊?” 薛成娇撇了撇嘴:“世子如何知道的?” 燕翕轻笑:“这可不是子璋说的了,总归我多少知道点信儿,你只说是或不是吧。” 薛成娇点点头:“咱们离京前,表哥得了应天府的来信,他们的确是进京来了。” “那是为何而来,你可知道吗?” 薛成娇咬唇:“我知道。” 燕翕再去看她时,发觉她捏着帕子的小手似在暗暗地发力。 “县主的力气再大些,这帕子许要被扯烂了。” “啊?”薛成娇一愣,抬头看他,眼见他含笑的盯着自个儿手里的帕子,便又低头去看帕子。 薛成娇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忙松了松手:“世子问这个,那我大概明白了。” 燕翕的手在桌案上点了点,似乎在等她后话。 不过薛成娇却没说,只是反问他:“世子为什么想问这个呢?” “怎么说呢,”燕翕嬉笑的神色尽数敛了起来,肃了肃面皮,“本来呢我和太子都只是好奇,你一个小姑娘,本该好好的养在深闺之中,每日里不过与几个好友办个花宴,或是游湖赏景,陛下要把太子派到江南,是为了江南水患之后稳定民心,再加上公孙大人出事,要去料理康定伯这桩事的。带上你?” 燕翕一边说着,一边上下的打量薛成娇:“我倒没有瞧不起县主的意思,可县主自己应该也知道,行车赶路不当享福的,为了照顾你的身体,这一路上脚程少不得就要慢上许多。” 薛成娇脸颊红扑扑的,显然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个我知道,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这倒没什么,”燕翕轻描淡写的安抚了一句,“所以起初我们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带上你。” “那后来呢?”薛成娇抬眼看他,“在知道了崔易他们进京之后呢?照理说,世子既这样问我了,那必定是心里有想法了,且这个想法应该同我自己所想是一样的。” “是,”燕翕没有否认,反倒一口应下来,“我和太子都知道,陛下也许只是为了让你避开,而避开,就是为了要治崔溥的死罪。” 薛成娇闷闷地嗯了一声。 “可这里头就又有个问题了。” 薛成娇挑眉问道:“是什么?” 燕翕打量着她:“你险些命丧崔溥之手,况且在此之前,和崔家的四房就还有些不清不楚的仇怨。我不太懂,崔易他们即便是进京,又为什么会找上你?诚然,这件事情由你出面去求情,是再合适不过的。可他们也该想想,一定会在你这里碰钉子。既然要碰钉子,为什么还要来呢?直接去找崔旻,不是要方便的多吗?” “就这个吗?”薛成娇本以为他肃了神色,是要问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此时听他说这个,只觉得有些好笑。 可燕翕显然不这样觉得:“就这个。我一路来都觉得很是困惑,莫不是,县主还会应他们所求?又或者,即便是不应,也不好闭门谢客,一口回绝?” 薛成娇摇头:“这个问题,我没法子回答世子。” 燕翕一时愕然:“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薛成娇与他四目相对,眼底尽是清明坦然,“事情没有真的发生,所有的假设,我都没办法回答。我不知道来日他们若上门,我会如何做。可是世子要知道,总归我与崔瑛相交一场,我并不忍心弃她于不顾。” “你”燕翕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世族大家,利益纠葛,这位小县主想来也是摸得透彻。 崔溥一死,四房又分宗出去单过,家里再无人可依靠。 他所知道的,四房的独子崔易,虽然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也实在不成什么气候。 这位县主,到了如今,竟还忧心崔瑛。 这实在让他有些刮目相看,更觉得要重新审视这个小姑娘了。 378:微服走访 燕翕的唇角动了动,他其实有些想问问薛成娇,当日崔瑛把她推下水的事情,她就真的如此不记恨吗? 也许是在京城长到大,见惯了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 虽说父亲的内宅里,比旁的大户人家要清净的多,母亲身边儿从没有这些肮脏的事情,可出生在这样的环境和家庭,他总归免不了见到这些事情。 所以一开始高子璋跟他说起来这件事的时候,他觉得很是吃惊。 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可仿佛这位县主还真就没有当回事。 本来嘛,这种事也不好对外人说,那回还是一处吃酒,高子璋多吃了两杯,就说顺了嘴。 燕翕听罢后,耐不住好奇,就追问了两句。 此时见薛成娇如此,再听听她话里的意思,心下对这位清和县主的好奇就更浓重了些。 于是他动了嘴唇,还有话想问。 然而外头燕桑打了帘子,径直入了内来。 燕翕便忙收了声,侧目看过去。 薛成娇也没太留神燕翕的举动,只瞧着燕桑躬身进来,便问道:“怎么了?” 燕桑上前去端罢了礼才开口:“太子殿下叫世子过去呢。” 他是借故遁了的,太子应该也明白他所为何。 既然这会儿派人找他,那就铁定是有正经要事了。 燕翕不好耽搁,站起身来,虚与薛成娇一礼:“回头得了空,我再来跟县主聊天。” 薛成娇心说这位世子可真有意思,她可不知道同他有什么好聊的。 而且从方才的交谈来看,他对自己好像很有兴趣,但那种兴趣,莫名的让薛成娇不大喜欢的起来。 就像是一种探究和审视。 那样的感觉,让薛成娇觉得自己毫无隐私可言,十分的不爽快。 故而送走了燕翕后,她小脸儿就立时垮了下来。 燕桑笑吟吟的上前去:“姑娘这是怎么了?”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扭头往外看过去,“可是世子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薛成娇嘟着嘴摇摇头:“他倒没说什么,就是让我觉得不大喜欢的起来。” 燕桑便讪讪的哦了一声,眼见她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兴致,便不再多问了。 却说燕翕那里从薛成娇的帐篷中出来,一路向东,往太子的大帐进去。 进去时,他便挑眉看太子:“怎么又叫我回来?” 太子白他一眼:“你也醒一醒神吧,既然派了你到江南来,你还能躲开了不成?” 燕翕面色一沉,看看太子,又向着左右看看刘光同和崔旻二人,倏尔就泄了气。 他垂着脑袋往一旁坐下去:“那你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方才刘内臣说了,江南这头根本就没什么山匪什么民心不稳,当初公孙大人带来用以赈灾的五千两官银,还有之后朝廷拨下来的五万两银子,都已经送到了江南知府衙门的府库里去。” 听闻此言,燕翕倒是吃了一惊。 这里头果然是有事儿的,且是他万分不愿意牵扯进来的事儿啊。 既然没有山匪,公孙睿华是因何而死?又是何人下的毒手? 听刘光同说的? 燕翕心头一凛,下意识的就把目光放到了刘光同的身上去。 刘光同摸了摸鼻头,只当没瞧见他打量的眼神一样。 不多时,燕翕在太子轻叩桌案的声音里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那是有事情叫我去办?” 太子点点头,顺势指了指崔旻:“你跟崔大人先去江南,我这里有随行禁卫军五千,若要微服走访,也不方便。你二人先行,待我将这些人安置下来,三日后再动身。” 燕翕摸了摸下巴:“你的意思是不惊动知府,咱们悄悄地入江南?” “正是。” “这”燕翕眉心微微拢在一处,“这却又是为何?既然没有之前的顾虑了,大可直接下江南去,将银子分派出去,再把康定伯好好的审一审,有了定论之后带回京城,自然有三司来议他的罪。” 太子一味的摇头,却没有吱声。 燕翕一头雾水,看向了崔旻。 崔旻抿唇:“府库里有五万五千两官银,现如今钦差身死,康定伯被就地羁押,江南可是温知府一人独大的地方。” 燕翕立时便明白了。 如果说是怀疑温廷峥的话,那估计也是陛下早就猜疑了的? 陛下虽不至于拿五万多两银子去试探温廷峥,可至少这位温知府要真的是个不干净的主儿,这一趟,他也得折在这里头。 燕翕咂舌:“这是不是也太匪夷所思了?” 太子咳了咳,示意他闭嘴。 燕翕眼底显然有不服气,可还是收了声。 太子同刘光同与崔旻各自摆了摆手:“那就这样定了,半个时辰后你二人就动身吧,我有些话跟世子讲,你们先退下。” 刘光同与崔旻二人对视一眼,便站起身来,同太子告了礼,退了出去。 待他二人一走,燕翕重重的叹了口气:“我一向觉得,陛下治国虽然有道,可这疑心是不是也太重了?从前的事情也就不提了,只说近来。公孙大人和康定伯是为什么莫名其妙就遭此劫难?还有温廷峥。我记得这位温大人在江南任职也有五年多了吧?不是一向把江南治理的很好吗?” 太子叹了一声:“你方才险些说漏了嘴。” 燕翕咬咬牙。 是了。 方才这帐中,还有刘光同这位从小服侍陛下的内侍,他的这些怨怼之言,险些脱口而出。 刘光同与王芳的做派虽然不同,可阉党心思究竟如何,他可拿不准。 万一等来日回京,刘光同把他告到陛下面前去,吃不了兜着走的可就是他和整个襄安侯府了。 “方才是我失态了。” 太子隔着小案拍了拍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也明白你为什么会觉得生气。可你不要忘了我劝过你的,如今毕竟是父皇的江山,他所有的猜疑,都算不上猜疑,若真的要论,也该是做臣子的行为不检点,给人拿了把柄,又或是犯了天子忌讳。” 燕翕眉头紧锁:“那你是说,有人参了温知府?” 379:带上她 太子叹着气摇头:“我刚才问了刘光同,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可我总觉得,这次来江南,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你是说——”燕翕的声音悠长起来,“他身上有密旨?” “这个说不准,可是你看啊,是父皇让他安排人劫杀了公孙睿华,要知道,这件事给朝臣知道了,不论公孙究竟做了什么,众人也都是要寒心的。”太子说完稍顿了顿,扬眉看燕翕,“所以这个事,就是到死,也不该说与人知晓。” 燕翕自个儿思忖了会儿。 太子说的有道理。 公孙睿华毕竟是老臣了,先帝去世时虽然未曾托他辅政,可他这当朝首辅的位置,也是谁都撼动不了的。 这样的人,就被这样处置了,而且尸身到如今都还下落不明。 即便是他有滔天的罪业,也未免太叫人寒心。 燕翕一向知道陛下是个做事谨慎不留把柄的人,没道理在公孙睿华的事情上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唯一能够解释的通的—— “是陛下授意的,”燕翕捏紧了拳头,“他会告诉你,是得到了陛下允许的。” “不错。”太子眸色镇定,语气也是一派的泰然,“他和其素都一样。我今天才突然想起来,那天其素说,他们身为御前的人,若是守不住秘密,就不配在御前侍奉。你想啊,既然这是秘密,怎么刘光同就守不住了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压根不必守着,因为陛下根本就没打算瞒着他们这些人。 “那你让我和崔旻先行一步,也是为了这个吗?” 太子看看他,沉沉的点头:“我总觉得刘光同还有事情瞒着我,也不一定是温知府的事,但是江南——江南一定有别的问题。” 燕翕见他如此慎重,便也严肃了起来。 以往总挂在脸上的笑,此时已然尽数褪去:“我如今心里还没想透,你总要给我个什么方向,便是真的要暗地里查,也要给我个下手的地方吧?” “知府、总兵、江南道一道的各类官员,文职也好,武官也罢,”太子每说一句话,手指就要在桌案上点一下,等这些念叨完了,想起什么似的,“总之能够让父皇把我派到江南来,这里头若果真有事,就必定不会是小事。诸如县令一类的,便不用去官,能够涉及其中的,一定是一方大吏。” “我明白了。”燕翕站起身来,同他拱手一礼,“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即刻动身。” 太子嗯了一声,随之起身,在他交叠抱拳的手上,握了一把:“我临行之前,父皇亲口允诺,若江南一事我办的不错,待回到京城,便准我入朝听政。我知你与崔旻一向关系还算不错,必要的时候,他也许能帮一帮你的忙。” 燕翕一时说不出心头是何种滋味。 他们一行之中,不要说刘光同与薛成娇,便是底下的禁军首领,也算得上是能与他同行的。 可是太子只选择了崔旻。 燕翕抿唇,被太子握的拳稍稍躲了一把:“我知道了,你放心。” 太子略眯了眼,盯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眼底几不可见的闪过一丝复杂:“子合,我” 那抹笑又回到了燕翕的脸上来,丝毫不带疏离,全是体谅与坦然:“你不必说,我不会为这个怪你。你如今也有十六了,却还要到书房去进学,虽然从前你总说自己年纪还小,陛下如此也是为你好,可在我看来,陛下不过是怕”他说着,吸了吸鼻子,收了声,须臾复开口时,便已经将话题岔了过去,“既然陛下这次松了口,我自然是要好好帮你的。” 太子只觉得眼窝一热,便会心的笑了。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无上尊贵的。 他虽不是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可也因被太后抱到明元殿亲手抚养,又是正宫皇后所生的长子,几乎所有的人,都拿他当未来的储君看待。 他不是没有兄弟姊妹的,可却没有哪个敢同他亲近,自然,他被太后教养着,也没法子去亲近旁个。 直到他进学堂,燕翕被太后点了来做他的伴读后。 燕翕是他姑姑的亲儿子,算起来也是表兄弟,又比他年长一些,虽也处处让着他,却不会叫他觉得生分。 后来长大了,太子每每回想起这些,大概也想出个结论。 那个时候的燕翕,实际上是带着不服气,到他的书房去做伴读的。 分明是襄安侯府的世子,怎么就要给他伴读呢? 也因不服气,自然就不会对他毕恭毕敬。 一直到很多年后,他与燕翕,竟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好友。 太后和父皇都并不允许他有什么朋友,深以为这会使得他情绪外露,将自己的一喜一怒袒露于人前,委实算不得好事。 可对于燕翕,他们总是宽容的,便也不多说什么,更不加阻拦。 “子合,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燕翕扬了唇:“说这些做什么,我原也不是为了这个,才竭尽全力的帮你。” “这我自然知道,”太子大概是觉得这个气氛有些尴尬,便扬了笑,“便是我食言而肥,你也是要拼命的帮我的,可是否?” 燕翕啐了他一口,二人便哄堂笑做一团。 待笑闹完了,燕翕才正了神色:“倒是有个事情,得同你说一说。” “难得你这样正经的要同我说事,”太子站直了身子,“你且说来叫我听听。” “我与崔旻一道先行,还要带上一个人。” 太子偏了偏头,眯眼看他:“刘光同是不能带走的,他” “我带上他一个阉人干什么。”燕翕下意识的丢过去一个白眼。 太子哦了一声:“不是他,那就只有清和县主了。你要带上她?” 燕翕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我们两个大男人,同行上路难免惹人侧目,带上她还好一些。虽然是微服走访,可带上她呢也有个说头。便只说是家中幺妹身子骨不好,一路南下求医来的,反倒没人会留意。” 太子沉思了片刻,仔细的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有些道理,就点了点头:“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这事儿你最好还是去问问崔旻,看他怎么说,那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你也说了,这位县主身体可不大好,你们这一路过去,可更享不上什么福了。” 燕翕眸色略变了变:“我知道了。” 说完后,便拱手稍稍一礼,径直退了出去,往崔旻那顶帐篷而去了。 380:让你查什么 崔旻等人先行了一步,自然也带上了薛成娇。 燕翕那日去找他的时候,一开口就摆出来太子爷,崔旻也不好多说别的。 况且早一日晚一日的,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如今他们到扬州已经三日有余,却仍旧不见太子和刘光同的人影,这便让崔旻有些坐不住了。 这一趟出来,所谓的钦差本来就是太子,这会儿正主迟迟不到,别说他跟燕翕似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了,便是真的给他们差到什么蛛丝马迹,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来的一路上他也听燕翕说了,太子之所以叫他们先行,目的就是甩下刘光同,先来查看一番。 要说起来,崔旻是真没怎么上心的。 一来他是真的一点儿头绪也没有,贸然叫他去查,查什么?连条明路都不给,他又能往哪里查? 二来呢,太子特意的甩开刘光同,这在崔旻看来,始终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自认能走到今天,少不了刘光同的提点和提携。 人家都说,知遇之恩也该涌泉相报,一辈子不敢忘的。 所以他就有些觉得对不起刘光同。 此时因实在坐不住了,便索性推开客房的门,径直往燕翕那里去。 只是他敲了几回门,都没人应声,仿佛是人不在一般。 正巧了小二上楼来送东西,一眼看见他站在燕翕的门外,就笑着近前去:“公子怎么在这儿啊?” 崔旻侧目来看他,稍稍退开两步来,才正了神色:“这房里的公子不在吗?” “怎么公子您不知道吗?”那小二略显得有些吃惊,一双不大的眼儿此时却瞪大了,“这位公子去寻你们同路而来的那位姑娘了,我以为公子你们二人是一起的麽。” 崔旻脸色立时变了变。 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燕翕这两日越发的爱往成娇跟前凑。 他也并非是护成娇太紧。 想燕翕堂堂一个襄安候世子,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姑娘是他没见过的。 崔旻此时倒还真不会把燕翕的行为牵扯到好感甚至是喜欢上头去,只是隐隐的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你是如何知道的?”他冷眼看小二,自个儿都没留神,这一开口说出的话里带着的寒气,能将人冻伤了。 小二下意识的缩缩脖子:“大约一刻钟之前,我上来给客人们房里送吃的,正好碰见这位公子出来,就顺嘴多问了一句来着。” 那就是燕翕自个儿说要去找成娇的了? 听到此处,崔旻神色反倒缓和了些许,冲小二点了点头,便返身往薛成娇那头去了。 薛成娇的房间是最靠里头的,崔旻和燕翕的屋子是并列在外,绕过一段不算太长的走廊,右边拐角的地方有一间单独的房间,这便是薛成娇暂住的地方。 崔旻推门入内的时候,薛成娇正同燕翕相谈甚欢。 薛成娇听见脚步声传来,随后便是不大不小的开门声,她就扭头往门口看过去了。 一眼瞧见崔旻现在那里,只是他脸上喜怒不辨,薛成娇吐了下舌头:“表哥怎么过来了?” 崔旻自个儿拉开一张椅子,正好同他二人围城了个圈儿,声儿平平的,眼底的情绪也没曾变一变:“我去找他,听小二说一刻钟前他来了你这里。” 薛成娇哦了一声,就没再问。 反倒是燕翕扬了眉:“你既然找我,那正好,我也有个事儿跟你说。” 崔旻一眼横过去:“怎么了?” 燕翕抖了抖肩:“一大早上的太子派了人来,交代了几句话,我打发他回去了。” 崔旻便立时蹙了眉:“你听完了,就打发他走了?” 说到后头,他越发有些咬牙。 也正是因为燕翕这样的做法,他才更笃定,太子叫他们先走一步的这个举动,一定是另有深意的。 他突然想起来。 那天燕翕到帐篷里找他时候说的那些话,言谈之中分明是已经先去过太子那里。 换句话来说,就是太子已经同他交代过了什么,然后他才跑去找了自己,顺道提了提把成娇也带上的事儿。 燕翕不是个莽撞的人,他与之相交小半年的时间,也知道他更不是个有事儿会背着人的人。 君子坦荡荡这五个字,燕翕倒是一直都记得很牢。 眼下太子那里派了人来,他却连见都不让见上一面,那就只能说明,那些话,他不想让自己从一个下人口中听见,只想由他来转述。 崔旻眼睛眯了起来:“是有什么事儿?我们也在扬州等了三日有余了,太子殿下可说了何时能到?” 燕翕却兀自摇了头:“太子呢,得了风寒,不适合赶路,所以呢派了人来问一问,咱们若是查出了头绪来,他就撑一撑,赶过来,咱们抓紧时间把差事办了。若是咱们这里还是一筹莫展,他就也不急着来,先养一养身体,正好多给咱们几日时间。” 崔旻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虽然不大了解这位太子殿下,可也知道,太子绝不是个这样任性的人。 如今身上还担着陛下派下来的差事,不要说是感染风寒了,便是再病的重一些,只怕他也不会这样说停就停下来。 “那刘公呢?”崔旻心头的疑惑更重,那抹怪异也越发的明显,“太子殿下可叫刘公先行了?” 燕翕仍旧摇头看他:“刘厂公是陛下钦点了随行护卫太子周全的人,太子染病停下来将养身体,他怎么好丢下太子独自先行呢?不要说他不好如此,就算是太子指派了他先赶路与我们回合,估计他也不会走。” 其实不是不会走,而是不敢走。 小太子要真出了什么岔子,陛下还不把他给剁碎了。 可是崔旻此时心底莫名的就涌起一个想法来。 太子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他问的那些话,显然是在向燕翕求证,当日吩咐他暗地里查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查出头绪来。 不然他若真的是病的不能赶路了,何必多此一问呢?便只派人来告诉一声,说暂且动不了身,不就成了? 想到这里,崔旻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些:“太子殿下究竟让我们不,”他话音一转,“让你查什么。” 381:刘公有问题 燕翕先是怔了下,可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崔旻会问出来,也早在他料想之中的。 只是看样子,为了这件事,崔旻心中是不怎么痛快了。 这不痛快三个字浮现在燕翕脑海中时,他竟下意识的还看了薛成娇一眼。 等收回了目光后,唇边便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崔旻此时所表现出的焦躁和烦闷不悦,竟也不知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太子避着他的事儿。 不过左右燕翕也没打算瞒到底。 再说了,太子如何不知道崔旻是聪明人? 今儿一大早既派了人来告诉这样的话,他也该想到,崔旻会追问,越是不坦言,崔旻心里的疑惑就只会越重。 于是燕翕手肘撑在桌案上,拿手掌托着脑袋,眨巴了几下眼睛看看崔旻:“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他叫我查什么。” 实际上这就是实话。 毕竟当日连太子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虽然叫他们二人先行一步来细查,可是查什么呢? 江南的官吏何其多,类如知府总兵一类的一方大吏,虽多处扬州,可总有那么几个是在旁处的。 他们总不可能走完了这一处走下一处。 如此叫刘光同看在眼里,待来日回京,还指不定如何在陛下面前说呢。 所以燕翕这样说,还真不是在同崔旻开玩笑。 但崔旻显然不信,眉头立时紧锁:“你还有心思同我开玩笑?” 燕翕忙嗳了一声:“哪个是同你开玩笑的?” 薛成娇看看崔旻面色不佳,再看看燕翕那副嬉笑的模样,便柔声开了口:“世子如今这个做派,叫人瞧起来,正经的是个开玩笑的样子。” 燕翕咳了两声:“县主方才同我谈天谈的那样开心,也算是翕博得美人一笑,怎地见了你表哥,就立时维护起他来。看来我在美人面前诸般讨好,也全都是枉然呐。” 诚然,燕翕不是个纨绔风流世家子。 可奈何他身边这样的纨绔比比皆是。 因而学起这幅做派和说话的调调时,竟也是信手拈来的。 崔旻此时正是肝火大动,一向端着的人,这会儿竟也有些绷不住了。 只见他动了身形,似乎就要去抓燕翕。 燕翕当然看出了他的用意来,嘴里唷的嘟囔着,闪躲着就避开了:“陛下可是点了你与刘厂公同行来护卫太子和我的,如今没有奸人来害我,你反倒先要与我动手了?你这是违旨,回京去是要被治罪的。” “我竟不知,你何时学了这么一副泼皮的模样。”崔旻剑眉微拢,拧成的川字就架在英挺的鼻梁上,直勾勾的盯着燕翕看,“我便与你动手了,你且回京告状去吧。” 说完了,果然伸出手就要逮燕翕。 薛成娇自然知道燕翕是开玩笑的,可崔旻此时的举动,却委实不像是玩笑。 燕翕不会回了京城去告状,可他要真的失手伤了这位世子爷,回了京也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她忙站起了身来,双手一攀就牢牢的锁住了崔旻的胳膊:“表哥想是糊涂了,世子几句玩笑话,表哥怎么好动手呢?” 崔旻被她抓着胳膊,又不好上力道去拨开她,唯恐一个错了分寸再伤了她,于是就僵持住了。 燕翕倒很是识时务。 他眼见崔旻是来真的,自然也不会停在原地等着挨揍,早已退开了两步去。 此时见薛成娇出面维护,心里虽然知道她还是为了崔旻着想,可嘴上却仍旧开玩笑:“看起来时常博美人一乐也没什么坏处,至少这样打架的紧要关头,县主还能护我一护。” 崔旻眉心突突的直跳,连薛成娇都有撒手的欲望了。 燕翕嘻嘻的笑着,负手看崔旻:“我也不是同你开玩笑,太子让我查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就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 崔旻见他收了那副不正经,虽然眉头仍旧皱巴在一起,可周身的戾气也卸去了大半:“连殿下自己都不清楚?” 他把这话又重复着反问了一遍,问完了就冷笑了一声:“那叫我们查什么?此番来江南,身上还有皇差,总不能一直这样耗着时日,难道还要等圣旨下达,几次三番的来催我们吗?” 燕翕咳的长叹了一声:“我知道刘厂公对你也算是有知遇之恩的,你凡事都多留个心眼儿,怎么就不想一想,刘厂公身上有没有问题呢?” “刘光同?”这下,崔旻的眉头是彻底的无法舒展了。 燕翕只是目光灼灼的看他,也不再答话。 崔旻把自京中启程到一路而来的事情大概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仍旧是一头雾水。 “这我就不懂了,如你所说,太子殿下就是怀疑刘公了?”崔旻啧而咂舌,“可是刘公身上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你因太过于信任他,而忽略了最重要也是最明显的一个问题。” “什么?” 燕翕没回答他,反倒看向了薛成娇:“方才我也与县主说过了,县主不是也有自己的看法吗?我呢也怕他说我挤兑刘厂公,过会儿再给我两拳,所以还要烦请县主来讲一讲。” 薛成娇噗嗤一声就想笑,可显然不合时宜,便连胜致歉,拿帕子虚虚的掩了把唇。 崔旻眼中疑惑毫不掩藏,侧目看向薛成娇:“你也知道吗?” 薛成娇点点头:“方才表哥没来之前,世子就同我说过了这个事情。” 崔旻哦了一声,倒没有问话,只是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表哥你忘了,刘公是天子近侍,似陛下授意他残害首辅阁臣这样的事,若没有陛下授意,他如何敢告诉别人呢?”薛成娇眉眼都是明亮的,说话的语调平稳的很,可整个人看起来是轻快的,“可既然江南根本就无事,陛下又为什么把太子殿下派了来呢?这里头说不通。还有,朝中身手好的人也多了去了,怎么就偏偏要刘公随行?有一点表哥应该比我要清楚——” 她拖了音去看崔旻,崔旻冲她抬了抬下巴,她才继续道:“王芳倒了之后,刘公算得上一人独大,京城里的很多事都要他亲力亲为。他纵然不至于忙的分身乏术,也绝没有这个精力和时间陪着太子走一趟本就安然无事的江南吧?” 382:坊间传言 崔旻一时无话。 薛成娇的这番话,意思很是明显。 刘光同可不是个闲人散职,他身上实实在在的担子重着呢,就更不要说隔三差五的,陛下还会派给他某些见不得人的差事,就比如公孙的这件事。 江南既然无事,何苦要把刘光同也派到江南来? 崔旻心头微动:“殿下问过刘公吗?” 燕翕那头便摇了摇头:“你想啊,上回说起户县的事情,公孙大人的事儿他都坦言了,旁的却是一个字都没说。依我看呢,要么就是这事儿事关重大,要么就是咱们真的多虑了。” 崔旻品了品他的这番话,又觉得很有道理。 也就是说,太子殿下怀疑的事情呢,并不好去问刘光同。 即便是问了,刘光同也未必会说。 而太子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索性就自个儿琢磨,也没把希望寄托在刘光同的身上。 “不如”崔旻话音微顿,抬眼去扫燕翕。 燕翕眉心微扬:“不如如何?你且说来我听。” 崔旻沉了沉心思:“不如我去问刘公。” “你?”燕翕显然是吃了一惊。 他知道崔旻脾性,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一个弄不好还很可能会惹恼了刘光同。 崔旻为什么要去问呢? 因为他自觉与刘光同交情不一般,诚然,他们两个的交情也的确是好过旁人。 可他会这么想,刘光同也会这么想啊,若是叫刘光同以为,崔旻仗着与他有些交情,便越发的得意起来,连这样的事情都要问上一问,这对崔旻来说,可委实不是一件好事。 崔旻却自顾自的点了头。 燕翕心中所担忧的,他并非没有想过。 只是太子的样子,摆明了不查出点什么来,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太子不罢休,不肯回京,到最后倒霉的还是身边的人,陛下难道为这个降罪到太子身上去吗? 崔旻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不过你得告诉我,太子殿下打发你查什么了,我若一点头绪也没有,总不好这么直接的去问刘公。” 燕翕见他打定了主意,也没什么好劝他的。 况且人都是自私的,他也不想这样一直耗着,甚至比崔旻更希望太子能尽快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然后能尽早的启程回京。 他在江南待的时间越久,只怕陛下对他的不放心就越重。 于是燕翕偏头想了想:“来之前呢太子倒是说过,叫我从知府、总兵这一类的下手。据我说知,江南这一带的四品大员,都是在此处供职了多年的,有的甚至做了十多年,要说深挖点儿什么旧案出来,估计也不难。但是太子想要的,很可能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他为什么执着于此,我到这会儿也没想明白了,不过查了这么些天,我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惊天动地?”崔旻轻抚了一把下巴。 若论及惊天动地,还有什么比得过当年废王尊一案和后来的孟朝案呢? 也许数年后,如今由严竞之死而牵扯出的这一段奇案,甚至是此番首辅公孙钦差江南却途中遇刺的案子,还能被人们当做谈资说上一说,然则同那两桩案子比起来,也就委实算不得什么大案了。 太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你说会不会是这么多年来,陛下不肯重用太子,所以今次突然把他外派出来办差,他非要做出些成绩,才肯罢休呢?”崔旻的声音极清淡,若在外人面前,他决计不敢也不会说这番话的。 编排当朝太子,一国的储君,他又不是疯了。 可燕翕的表现,却又让崔旻觉得,这也许不是他一个人的感觉。 燕翕眉头紧锁,不置可否,许久后无奈道:“我说不准,可他这次行事确实古怪的厉害。江南一代一向太平的很,如果不是这次出了水患,怎么会闹成这样呢?可既然一向太平,太子没道理死盯着这边不放才对” “你们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 薛成娇端坐在一旁,一直都没有开口。 此时她脑中灵光一闪,显然是想起了什么来,便趁着燕翕顿声去看崔旻的空档,径直开了口。 果然,她话音才落下,便引得二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身上。 薛成娇嘟着嘴,小脑袋歪一歪:“前两日燕桑上街去给我买汤包的时候,听得一件事儿,回来之后她当做玩笑说给了我听,起初我也并没有留神,只是觉得那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但是你们既然说太子殿下一心觉得江南有鬼,我这会儿乍然想起来,竟也觉得心头有些发慌。” 崔旻便紧了声询问她:“是什么样的事?” 燕翕眼神暗了暗。 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听薛成娇的意思,这事儿只怕邪性的很,被人拿来当成了传闻与谈资,可凭是谁都不大相信。 薛成娇轻咬下唇片,素手捏着帕子搓了搓,还没张口呢,燕桑就在旁边儿戳了戳她。 崔旻和燕翕二人自然把这小动作尽收眼底。 二人对视一眼,崔旻转而看向燕桑:“你是不想叫她说?” 燕桑本以为自己动作极小又轻,可没料到没能逃过他二人的眼睛,被抓了个正着。 崔旻突然发声问她,反倒把她吓了一跳。 眼见她要跪,崔旻就先摆手制止了:“我也不罚你,也不骂你没规矩。我只来问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传言,你既回来学给了姑娘听,此时怎么又不叫她说与我们知道了呢?” 燕桑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吞了口口水:“不是奴婢不叫县主说,是这个事儿这个事儿若当个传闻来听,只当是听故事了。可您要说,也许是确有此事,如今想来,未免也太叫人瘆得慌,想一想都觉得后背发凉。” 她越是这样说,燕翕心下便越是好奇。 “你且快说来与我听,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我们又不知道,你便当是听来的坊间传言,当个故事讲给我们不就是了?”燕翕手中折扇蓦然合上,在手心儿里拍了两下,他一边儿盯着燕桑,一边儿平声催促她。 383:青茫仙府 燕桑似乎为难极了。 崔旻同她长久的相处下来,知道燕桑不是个蝎蝎螫螫的姑娘。 以往他还为这个高看燕桑些许,觉得她到底是跟魏书不大一样。 从小在高门大户里长大的家生奴才,和燕桑这样从府外买回来的穷苦人家的女孩儿,见识经历皆是不同,为人处事上相差就大了去。 他也知道,魏书不见得不好,那样的姑娘,处事更谨慎小心,最起码事事有她操着心,薛成娇好些时候也是深受其益的。 然而此时燕桑却难得的表现出一副极为为难的模样,这就让崔旻觉得很意外了。 “就这么难开口?”崔旻佯装不悦,拉长了脸,沉着面色盯着燕桑,“我记得你不是这样扭扭捏捏的丫头,从前为了你的爽利,还夸过你好几回,你今日究竟是怎么想?” 燕桑却仍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崔旻的脸色便因此更难看了。 就连一旁的燕翕,一向和善的面庞,都有些绷不住。 薛成娇想来也是了。 燕桑毕竟是个丫头,还是个买回来的丫头,主子问话,她如此扭捏不答,就算是再好脾性的主子,也会发火的。 更不要说燕翕是个从小被人捧着长大的世子了,只怕宫里的奴才们,都不敢在他面前这样托大。 可是薛成娇又委实理解燕桑。 那日她买了汤包回来后说的那些话,现如今想来,还叫人后怕。 但燕桑为难的这样,薛成娇又不得不开口,若是再不替她言明了,只怕崔旻和燕翕是真的要恼。 于是薛成娇定了定心神:“表哥,你且听我说吧。” “姑娘”燕桑小声的叫了她一句,嘴里还嘀咕着什么。 薛成娇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没事,这事儿告诉表哥和世子,他们自有他们的分辨,不要怕。” 燕翕这时脸色才稍有缓和:“听县主的意思,这事儿要说起来,正经听叫人害怕?” 薛成娇不假思索的就颔首点头应了:“真不怪燕桑不敢说。” 燕翕哦了一嗓子,旋即拿笑脸对她:“县主倒好护着这丫头,我们也没要拿她怎么样,小姑娘家嘛,遇上事儿心里存了怕,这都是人之常情。” 薛成娇看看他,再看看崔旻,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才做了松动:“事情是这样的。这扬州的人大多都知道,扬州往西有一处青茫山,大山的深处人迹罕至,诚然也是因为江南富庶,百姓也不必入山打猎,不过从前倒是有医者入山去采药的,”她说着稍顿了顿,“后来我想了想,这倒是正常的。通常一些难得的药材,大多出自这样有灵气的深山之中。” 燕翕便随着她的话点头:“正是了,江南人杰地灵,山里的宝物也必定很多。县主继续说。” “说是多年前的一日,有一位世代行医的医者照往常那样,进山去采药,可这大山深处却突显楼阁林立的仙府妙境,这位医者欲再靠近些一探究竟时,那仙府却又不见了踪影,医者本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就没在意,寻了草药,就返回到了城中,偶然间与人玩笑时,提及了此事,但彼时也只说自己竟眼花至此,误以为闯入了仙境中。” 崔旻下意识的看燕翕,果然见他也正看向了自己。 这二人皆是心头一动,大山深处,哪里来的仙府?又是哪里来的楼阁亭台? 纵然是眼花,也不至于出现这样的幻象吧? 于是崔旻略蹙了眉:“再之后呢?” 薛成娇咬着唇,脸色微的发白:“可是没几日,这位医者就惨死家中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后来衙门里草草的结了案。” “死了?”燕翕突然发声,那声里透着不敢置信和惊诧,“衙门里总有仵作验尸吧?也没个说法吗?” 薛成娇摇了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崔旻横了燕翕一眼:“既是上街偶然间听得的事情,哪里有这样详细的。”他说罢,再去看薛成娇,“你继续说下去。” “后来知道此事的人,就结成了伴,一则是因这青茫山中的确珍稀的药材不少,二则是医者委实死的蹊跷,有些个胆子大的青年,就不大信邪,非是要去看上一看。” 崔旻此时发觉,她越说下去,脸色竟越发的白了,便抿了抿唇。 燕翕当然也瞧见了,就连一旁的燕桑也是小脸皱巴到了一起去。 薛成娇顿了顿声,捏紧了拳头。 燕桑却先了她一步开口:“姑娘,叫奴婢说吧。” 崔旻微一挑眉,自然对燕桑又有了几分赞许。 薛成娇别开脸,崔旻能瞧见她喉咙处滚了几滚,却也不多说什么。 燕桑的声音与薛成娇比起来,稍显沙哑,此时也许是因为紧张和害怕的情绪涌上心头,开口的时候还带着些颤抖:“后来这群人进了山,也寻到了那一处仙府,结伴同行的十来个人中,还有两个是确确实实到了那一处的,说是一伸手能摸到院墙,一抬头能瞧见伸出了墙外的桃枝,后来的人就传的更神一些,甚至连那仙府的匾额都瞧见了似的。可是这十几个人回到家后,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都接二连三的死在了自己家中。时间相隔的不远,可死法都很奇怪,就如同当初的那个医者一样。” 她话音落下,就连崔旻和燕翕二人都有了一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样说来,这青茫山深处岂不是有邪佞作祟了吗? 不对,这世间哪里来的邪祟之物? 可是人死了,总归是事实吧? 崔旻沉吟几声:“这个事情,是发生在多少年前的?” 燕桑挠了挠头:“好像说是大概在六七年前的样子。” 六七年前的事,若果然是真事儿的话,现如今想查找线索,就不算是什么难事。 而且这个事情其实是古怪的很,如果属实,那么青茫山就一定有问题,甚至于那座所谓的仙府,假如真的存在,那是什么人的府邸?发现了它的那些人,莫名其妙的死在家中,会不会就和它的主人有关?而扬州数年前曾多次发生命案,此处的知府又是因何没有上报朝廷?这些,显然都是值得深思的,而结局,也许就是太子殿下想要的! 384:孟府 384:孟府 崔旻楞在那处,思绪却转的飞快,这显然是个可以下手去查的地方。 扬州的百姓到如今都还口口相传,就可见这件事情当年是个广为人知的。 想来衙门里压是没能压下去的。 毕竟死了十几条人命,衙门里却连个交代都给不出来,草草结案了事,百姓们心里大概是既怒且惧的。 只是时隔多年,如今人们再提起这事儿,大多当做饭后谈资,不过是随口说一说。 还是燕翕先回了神来:“难道后来就一直没人再去进过青茫山吗?” 燕桑微微一怔,低头看一眼薛成娇,眼中是一派茫然,随后同燕翕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 燕翕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来。 那处所谓的仙府,竟是有匾额的吗? 于是他眯了眼儿:“你方才说,是有人真切的瞧见过那府邸上的匾额的?” 燕桑连忙点头:“是,传的有模有样的,说是瞧的真真的,朱红的门,四方的匾,描金的边儿上头嵌着猩红的宝石。” 燕翕嚯了一声。 这样看来,排场倒是不小啊, 这所谓的仙府若果真是存在的,此间主人到时好大的手笔,在深山之中布置这样一处宅子,连门前都布置的如此奢华。 可是这府邸 “一般来说,既挂的有匾额,就该是这家人的姓,”燕翕拢指于案上轻点,英眉微蹙,状似沉思,“姓什么?” 燕桑听他问的如此细致,便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孟,说是挂的孟府。” 这便怪了。 他二人其后又随口问了几句,安抚了薛成娇,便匆匆离开。 待出了薛成娇的门,燕翕拿手肘撞了崔旻一把:“你怎么看?” 崔旻回头望了一眼门口,撇撇嘴:“去你那里说。” 燕翕不置可否,只是眼底的趣味渐浓。 崔旻也不与他计较,径直的往燕翕那间客房而去。 燕翕是跟着他一道进的门,甫一踏入屋中,便将房门关了个严实合缝。 他拉了凳子在圆桌旁坐下去,兀自倒了一杯茶来吃,也不看崔旻:“我倒是觉得,这个地方可以查查看。” 崔旻很自然的嗯了一声:“六七年前,扬州的知府戴融应该就在任上了吧?” 燕翕一手执盏,也不吃茶,豆青色的小杯子在他手上转了几转:“是,戴融是九年前到的扬州,任了扬州知府,后来就一直没再挪动过。” 崔旻右手的食指一抬一落的敲在桌子上:“那他为什么没有上报朝廷呢?他虽然是一方知府,扬州府内大小事务皆是他说了算的,可出了这样的奇事,他敢压下不报?又是因为什么,现如今的这些百姓,将此事当做谈资,竟丝毫不怕?” 对于他的这个疑问,燕翕早在薛成娇和燕桑讲这个事儿的时候,就想过了。 人命关天的事情,戴融有几个胆子敢一力蛮下来呢? 还是说,这本就真的是无稽之谈? “只怕得去细细的打听了,”燕翕指腹摩挲着杯沿,“当年的那位医者,甚至是后来进山的十来个青年,总该有家人吧?留心打听,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只要找到了这批人,究竟是真还是假,便就清楚了。” 崔旻抬头翻了翻眼皮:“其实” 燕翕扬了音调:“嗯?你想说什么?” “刚才我在想,所谓的青茫仙府,也可能是扬州知府自己修建的,隐于深山之内,实则是一处人间仙境似的去处,至于修建府邸的银子嘛便不必我多说了。” “可这府邸姓孟,不姓戴。”燕翕咂舌品了品,旋即又摇头,“不过这也都说不准,没准儿他就是怕被人发现,才挂了孟府的匾额呢?” 实际上这个说法站不住脚。 要真的是戴融,他花了大宗银子给自己修建府邸,没道理挂上别的姓氏,这不合常理。 即便是真的怕人入山发现了,天下姓戴的多了去,百姓也未必以为是他自个儿修的府邸,留作将来辞官归隐所用。 所以戴融委实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不过燕翕有句话倒是没有说错。 现在下结论,都是为时过早,总要认真的查过,才能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就凭着他与燕翕两个人,想要去查六七年前一宗尚且不知真假的疑案,即便不是为了破案,只想找到些许线索,也实在是难得很。 更何况他二人若都外出查线索,便指留的成娇与燕桑二人在此处,他也放不下这个心。 “给太子那边去个消息吧。”这话说的很是平静,也并不是在询问燕翕,是真切的告诉他,眼下该这样做了。 燕翕没吱声,闷着头想了会儿,好半天才应了下来:“但是就得惊动刘光同了。” 崔旻眼神微变:“我觉得这里头真没刘公什么事儿。” 燕翕也不打算同他抬这个杠,便无奈的摊摊手:“那交给太子殿下裁决好了?反正依着我看,他多半是不想叫刘光同掺和进来。老实说,刘光同这回跟出来,名义上是保护太子的,可实际上,我倒是觉得,他是来监视太子的。” 崔旻眉头越发蹙的深:“那若按你的意思,岂不是说陛下有心监视太子了?” 燕翕唇边扬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出来,小声的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却没叫崔旻听真切。 “你方才说什么?” 燕翕摇摇头:“没什么,我这就写信给太子飞鸽传书,诚然,我也希望这里头没有刘光同什么事儿。” 崔旻白了他一眼,便没再说后话。 却又说薛成娇那头,他二人一走,她便垮了脸儿。 燕桑在旁边儿也一个劲儿的别扭着。 “燕桑,你说”薛成娇很显然是吞了口口水,才悠悠的抬起头来,眼中有惊讶,还带着些许畏惧,“你说这个事儿,会是真的吗?” 燕桑下意识的就摇头:“姑娘不要想了。” 薛成娇左手微抬,正好拉上燕桑的手:“本来我也没当回事儿,但是你看表哥和世子的表现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也许不是个传闻那么简单。” 385:其心可诛 385: 尽管燕桑一直劝她,可薛成娇还是觉得,崔旻同燕翕二人神色皆是那般凝重,这里头就一定有事儿。 起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也根本就笑不出来,不过这种事情总是越传越离谱的,到如今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口,况且衙门里也不管束,百姓们平日里随口都能提及,在她看来,怕也不是什么禁忌的事儿。 所以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想太多。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如果真的死过那么多的人,且都是死因不明 薛成娇后背发凉,脸上便血色全无了。 她实在是不敢再深思下去,唯恐自己把自己吓到了。 而燕翕那头,也确实很快就写了好书信,飞鸽给太子送了去,只等着回信。 他二人这两日便也没有闲着,虽说放心不下薛成娇,不可能一日日的都在外头忙着,但通常也是白日出去,到了快日落时才回到客栈里来。 一连忙碌了几日,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还真叫燕翕查到了些线索回来。 这一日日落山头,二人叫了几个菜在房中吃了饭,小二上楼收拾了东西下去,燕翕酒足饭饱的拍了拍后脑勺:“我今儿呢走的远了些,但你别说,真叫我问出些东西来。” 崔旻咦了一声:“怎么说?” 燕翕倒了杯茶,吃了两口,笑吟吟的看他:“不忙,我且来问你,若你是扬州知府,地方上出了这样的命案,对死者家属,你如何处置?” 崔旻微微蹙眉,但是很快就捕捉到了燕翕话里的重点。 首先,这个事情,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这一点,至少燕翕已经确定了,不然他不会这样问。 “也就是说,你找到了当年的死者家眷?”崔旻定睛盯着他,问了一句,才去思考他的问题,偏头想了会儿,“若我是一方知府,治下百姓受到这样的苦楚,死者家眷自然该好好的养起来,安抚是一回事,安置是另外一回事。如若不然,人心惶惶,百姓心中心生了怨怼,岂不是对不起这一身的官服?枉食君禄了吗?” “不错。”燕翕哂笑一把,“这才是个知府该做的事。” 崔旻见他神色古怪,心念微动,话便已经问出了口:“戴融他当年做了什么?” 今日再提起戴融这两个字,燕翕的神色倏尔就冷了下去。 崔旻一看他神色,心头便是一动,看来他所想的丝毫不错,戴融本身是有问题的。 燕翕冷冷的开了口:“那些死者的家眷,大多已经不在扬州城内了,现如今能找到的,估计也不会超过三户。” 崔旻是官场上的人,见多了排除异己,通常有这种举家搬迁的,又或是阖族搬迁的,是因为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当年康家人搬出应天府,不也是有崔溥从中作梗的吗? 念及此,崔旻的脸色立时铁青:“戴融将他们赶出了扬州府?” “也不能这么说,”燕翕叹着气摇头,声儿里仍旧带着冰渣,“他毕竟是知府,人家家里才死了人,他若真的下令驱赶他们,一时叫他们心中生了恨,保不齐要告上去的,到时候戴融自己也落不着好。你也想一想,扬州知府,这个官儿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更何况是江南这一代如此富庶,不知道多少人盯着知府这个位置虎视眈眈,戴融他能在此一方做了九年,纵然不得升迁,也委实是一种本事了。” 崔旻抿唇。 燕翕此话却是不假,换句话说,戴融还是个很有头脑的人,至少不冒进,不胡来,或许还很有些长袖善舞的本事,能保的他九年在知府任上没倒台。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冒险的去做傻事儿。 燕翕见他许久不语,也知道他能想明白,就嗳了一声,冲他扬了扬下巴:“你要不要猜一猜,戴融会怎么做呢?” 崔旻嘶的倒吸了一口气:“都什么时候了,我竟看不出你是恼的,还是不恼的,这会子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 燕翕撇撇嘴:“说不恼是假的,但是这不是气氛太过于凝重了吗?” 崔旻一味地摇头:“你若真的知道了什么消息,就快些直说。我算着,太子殿下怕也要到了。到时候又是什么消息也没有,你与殿下自幼在一处长大,自然比旁人亲厚,我可比不得你。这一位是储君,我得罪不起。” 燕翕放声笑了两嗓子,终于在崔旻的怒视之中收敛起来:“好好好,你别急啊。” 他笑着劝了两声,才再提前事:“这世上,有个词,叫人言可畏。” “嗯?”崔旻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所以呢?” 燕翕摇着头:“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明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白了崔旻一眼。 崔旻眼风扫过,横他一回:“你就当我为人光明磊落,想不出这些阴损的计策来对付受苦的百姓。” 燕翕状似不屑的呿的他一声,而后又接话道:“据说当年出了事情后,衙门里是派了人来安抚,戴融还给每户都发下去了五两银子,后来有人说,这些钱都是戴融自己个儿的,并未从府库中出。可是不久之后,这些人家就总能听到流言,大约是说他们家里有人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死的晦气,如今还这样堂而皇之的住在城里,没得连累城中的百姓。” 崔旻呵的冷笑:“日子长久了之后,他们就自己搬走了?” “可不是?”燕翕反扬声,“家里头死的大多是青年男子,每个人帮衬着,老的老,小的小,再要不然就是女人,哪里受得了这个呢?每每出了门,就受人背后非议,又或是指指点点的,要换了是你,你也受不住啊。” 崔旻心头越发的冷下去。 这位扬州知府,还真是好手段! 他竟用这样歹毒的心思,去驱逐他治下无故受屈的百姓们,真真是其心可诛! 可是他的愤怒没顶之后,很快又发现了一件事:“你刚才说,派给各家各户的银子,不是从府库里出的?” 386:封山 崔旻要是不再提这一茬,燕翕自己估计也就忘了。 可是崔旻一向是个细心的人,这次的事情又蹊跷的厉害,故而燕翕说起这些话时,他听的就更仔细。 照理说,即便戴融要救济或是安抚一下死者家眷,银子从府库里拨出来,这是谁也挑不出理儿来的。 可他 燕翕拧眉看他:“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拿自己个儿的银子贴给百姓,等这些个流言散起来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这位青天明月似的戴知府,才是幕后的推手。他不过损失些个银两,却能把此事做的滴水不漏”燕翕不由得咂舌,也是有些惊诧,“这样的心计,做个扬州知府,委实的亏了。” 崔旻噫了一声:“那怎么着?把他提到京城,入了部,再叫他霍乱朝纲吗?” 燕翕自知失言,便忙咳了一声掩饰:“若是如此说来,戴融身上的问题,可就大了去了。” “他的问题,可远不止这一处。” 燕翕本以为他抓到这个点儿,就该是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个意思了。 可现在崔旻话锋一转,说戴融还有更大的问题? 燕翕歪头打量他:“你觉得还有别的事儿?” 崔旻冷笑一声:“若从府库中挪用银两,是一定要上报朝廷知晓的,你自己想想看,人命大案,他一力压了下来,这古怪吧?或者说,他也觉得此事蹊跷,然则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报上去,也说得通。” 他话到此处收了声,挑眉看着燕翕。 于是燕翕便自然而然的接上他的话:“可是再加上他宁可自己出钱,也决计不肯动用府库银两,这二者联系到一起想,问题就大了。” “不错,”崔旻嗓音清冷,眉目间也没什么情绪,“他是怕朝廷知道,有意为之。” 燕翕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二人还未商量出后事究竟要如何时,门外叩门声便已经响了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崔旻站起身来,悠然的往门口挪步过去,一伸手拉开门,却看见站在外头嘴角噙着笑的刘光同。 崔旻下意识的往他身后看过去,果然,太子就站在他后面。 燕翕见门口没了动静,咦了一声,也跟着起了身凑过去。 见着了人时,他便露出了笑容来:“正巧了你过来,我们这里,也才有了些头绪。” 崔旻侧目看看他,又看看门口的刘光同,几不可见的把眉心蹙了蹙,让开身:“进来说吧。” 刘光同退了两步,迎着小太子先入内,他才提步跟了进去。 可是才进了屋,刘光同还没站定呢,太子就已然扫了他一眼:“一路来也辛苦了,你先去歇着吧。” 刘光同一怔,面上表情未变,可眼底却黑了一把,旋即不多做声,点点头,复又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燕翕松了口气:“你方才表现的太过于明显了。” 太子状似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而后挑眉看他:“你说有了头绪,却是如何的?” 燕翕想了会儿,却不吱声,反倒戳了崔旻一把。 崔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看着燕翕,眼底有些茫然神色。 燕翕啧了两声:“你来说吧。” 崔旻便立时觉得头疼。 本来这事儿也不是他去问出来的,他所知道的,还都是燕翕告诉的。 这会儿太子问话,他反倒把自己推出来了? 不过崔旻再转念一想。 燕翕并不是那种会推人出来顶事儿的人,即便这个事情将来查下来,与现如今的境况不大一样,太子会不会怪罪是一回事,可即便是怪罪,燕翕也不是会怕的人,更不存在叫他顶包的问题了。 那他这么做 崔旻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他说的那句得罪不起太子的话,神色便立时柔和了大半。 太子等了半天,把他二人的小动作也看在了眼里,可崔旻却还没开口。 于是太子沉了沉嗓音:“怎么?不好说?” 崔旻忙道了一声不是,便整理了一番思绪,将这两日来的所闻,及燕翕今日告知的事情,还有方才他二人的猜测,尽数告诉了太子。 等他一番话讲述完了,还不忘又添了两句:“戴融和这件事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现在还都只是猜测,也没有真凭实据。他是一方知府,如果我们贸然的前去盘问他,他矢口否认,我们也毫无办法。为今之计,只有先找出来当年的死者家眷,再摸清楚那处青茫山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再想办法对戴融下手。” 燕翕听罢后,随即附和:“这个想法与我的是一样的。戴融毕竟不是白衣出身,即便你是太子之尊,又是钦差来此,但要为了六七年前一桩无凭无据的悬案来办他,也站不住脚。他到时候一道折子进京,把咱们给参了,我们倒是没什么很要紧的,可你就不大好处理了。” 太子抿唇思考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戴融这个人,他也听过一些事迹。 要说戴融在政绩上有什么相当突出的地方,也还真没有。 可他就是这样不温不火,无功也无过的在扬州做了九年的知府。 太子觉得,这样的人,在京城里势必也是有自己的势力的,至少是有能给他出头说话的人,否则朝堂上形势瞬息万变的,他是凭什么这么多年供在这个职上的? “你二人说的也有道理,既然是这样,明日一早咱们三人亲自去一趟青茫山。” 这回换崔旻和燕翕二人呆住了。 去青茫山?难道不该先找找当年的与事者? 太子似乎看出他二人心思,轻叹着摇头:“都是一样的。找当年的死者家眷,无非是想要证实,当年青茫仙府一事,究竟是谣传,还是确有其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亲自走一遭?白费那么些时间去寻人,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燕翕连忙就开口制止他:“那可不一样。如果是确有其事,我们还需好好盘算一番,如何进山,让何人进山,而且我料定,如果真的有所谓的仙府在,事发之后,戴融一定已经封山了!” 387:听墙脚 崔旻在一旁点着头,沉吟着念叨了两声是。 可是他眉眼间颇有些闪烁神色,似乎有些为难。 太子抬眼看过去:“崔御史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燕翕便也下意识的看向了他。 崔旻似乎是挣扎了半天,才咬咬牙开了口:“况且殿下与世子都是身份尊贵的人,如若确有此事,臣如何能让二位以身犯险呢?” 他说这个话,其实不过捎带上燕翕罢了。 燕翕自个儿心里也清楚。 但是太子,确确实实是去不得。 如果当年那些进了山的人,最后都莫名其妙的死去了,谁敢让太子亲自去青茫山一探究竟啊?真要是出了个好歹的,他们这一行人的脑袋,就都别要了。 太子却丢给他二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既然戴融很可能会封山,咱们三个便是去了,也铁定进不了山。” 崔旻和燕翕二人闻言面面相觑。 看样子,太子不是为了进山,仿佛仿佛是为了特意的惊动戴融。 如此想着,崔旻便已然问出了声来:“殿下此举想打草惊蛇?摆明了要让戴融知道,青茫山的事情,已经被人猜疑了?” “对,”太子眼中流露出来的,是自信而又坚定的笑,“而且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燕翕蹙眉想了想:“可是如果当年事发之后,那处府邸,已然被拆掉了,又如何说?” 太子摇摇头:“不会。” 他说完后,指了指对面的圆凳,示意二人坐下说。 燕翕倒是不扭捏,径直就坐了下去。 崔旻本来是顾忌着君臣毕竟有别,但是见燕翕坐的爽利,还扯着他的衣角拉他坐,就也没再推辞什么,拉了凳子,坐了下去。 二人坐定后,太子才又含笑道:“如果那处府邸已经不在了,这青茫山中就没什么秘密了,即便百姓口口相传,也不过是传闻而已,戴融自然也就不会安排人封山把守,那无异于是告诉别人,此处有鬼,所以咱们即便进去,自然也寻不到什么。可既然寻不到东西,当年的事也就不会再发生。可是只要他安排了人封山,就证明那地方一定还在,他堵不住悠悠众口,更没法子去堵住百姓的口,所以就只能守着山,不许人进去一探究竟。咱们此去,只消态度强硬一些,叫那些把守的奴才们去惊动了戴融,等戴融甚至,届时咱们亮明了身份,叫他亲自带我们进山去寻,我偏不信,那样一座府邸,会寻不到。” 崔旻心头微动,不得不说这位太子殿下确实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如此做,可谓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一则不至于让太子殿下以身犯险,二则没准儿还能抓住戴融的痛脚。 但燕翕显然还有别的担忧,只见他英眉紧蹙,神色复杂:“可假如说,府邸真的不在了,咱们真的进的山去,却什么也找不到,这又要如何?” 太子面色一僵,许久不语。 崔旻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然则许久之后,太子并未动怒发脾气,反倒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如果真如你所说这样,便只能去寻当年那些死者的家眷了。寻不到物证,最起码得寻到人证。只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在扬州惊动了戴融。” 崔旻咦了一声:“依殿下的意思,是要将人带回京城吗?” “不错,”太子眼中的赞许一闪而过,冲他点了点头,“届时将人带回京去,此事上禀父皇知晓,父皇自有裁决。” “可这种事”燕翕显然觉得不妥。 其实也确实不妥。 这种事情,终究太过于蹊跷了些,而且几个草民的话,又如何能全信?真的为了这个,就要派钦差查办堂堂一个知府吗? 陛下未必会这样做。 而太子此举,是一定会跟戴融结下梁子的,还很可能被御史言官上本参一道。 他堂堂一个储君,竟然听信平头百姓一面之词,将此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达天听,还涉及到一位朝廷四品大员,这岂不是荒唐至极? 崔旻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神色凝重的很:“微臣也觉得,此举并不妥当。” 太子眼色暗了暗:“你们的担心,我自然知晓。可如若扬州百姓果真身受此苦,将他们带回京城上禀父皇,是我唯一能做的。”他顿了顿,看向燕翕,“老师从小教的,为君者当以民为天,你若叫我查不到那处府邸便就此罢手,当做全然不知,我诚然是做不到的,难道你就能安心回京了吗?” 燕翕浑身一怔,好半天之后,他摇了摇头。 于是崔旻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三人便商定好,只待第二日一早,便要动身前往青茫山。 然则崔旻与燕翕二人同太子告了辞,送他出门时候,一开口却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刘光同。 太子的脸色立时就全黑了。 崔旻和燕翕也是大吃一惊。 刘光同是疯了不成?屋里是太子在说话,他竟敢站在门口听墙脚? 果然,太子拔高了音调:“你好放肆!” 刘光同缓缓地跪下去,可面上却全然不惧,一抬头看向小太子:“殿下在查什么?” 太子眯了眼:“孤看来,内臣在应天府数年,将宫中规矩礼仪尽数忘了吧?” 崔旻身形一动,就要上前求情。 燕翕手快,一把就拉住了他,且暗暗地朝他摇头。 刘光同仍旧不请罪,坚定地嗓音再一次响起:“殿下在查什么?” “你!”太子显然怒极,可怒极后,却反倒放声笑了,“你是不把孤这个东宫储君放在眼里了?” 刘光同这时才弯了腰,叩首拜了一回:“奴才自然不敢,但奴才还是想问殿下,在查什么。” 他后头四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 太子退了两步,居高临下的盯着他:“你应该知道,孤支开你,便是不想让你知道。刘光同,孤看着你是打小服侍父皇的人,从不为难你,但是今日” “殿下请” 崔旻听到此处,极快的跪到刘光同身侧,张口就要求情,燕翕拉都没能拉住他。 然则他话未说完,刘光同就先开了口:“扬州水深,奴才劝殿下,还是不要身涉其中,这里头,不是您能管,也不是您该管的事儿。” 388:天子的秘密 于是崔旻所有的声音全都被堵在了喉咙处。 他转过头来,怔怔的看着刘光同。 刘光同不是个冒进的人,凭着崔旻对他的了解,这样的一番话,他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太子是什么人?当今天子的长子,是发妻原配所出的嫡子。 崔旻入朝虽不久,可也听闻过,太子幼年时顽劣,曾偷偷地跑进清风殿去,结果当日朝臣所上奏疏,尽数叫太子给烧了。 这算是很严重的事儿了吧?若那些奏疏之中,有个什么国政国策,又或是有个什么天大的冤屈,太子此举,岂不误事误国? 然则即便是这样,陛下都没下手惩戒太子,也只是将那日当值的小太监打了板子,发配下去做杂役,对这位太子殿下,可是毫无责罚。 崔旻心头颤了颤,刘光同今儿这是怎么了。 再一抬头,太子脸上的笑果然全然不见了。 原本他就是怒极反笑,可这会儿听刘光同这样半是劝半是警告的话,反倒有些冷静了下来。 太子也不叫刘光同起身,自个儿往门框上一靠,双手环在胸前:“你这是在警告孤?” 刘光同停止了腰杆子,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奴才怎么敢?” “哦,”太子喜怒不辨的从鼻子里挤出一个音儿,才又乜他一回,“孤来问你,什么叫扬州水深?孤这趟领的是皇差,这里头的水究竟深还是不深,孤都得查下去。” “不能查。” 刘光同的声音里满是坚持,丝毫没有因为小太子的动怒而退让。 这已经是他今日犯下的不知第几次不敬主上了,太子是尊贵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 刘光同的一个“不能”,叫他神色几变,纵然心里清楚,刘光同此举一定有隐情,可心里还是不受用的。 燕翕在旁边儿眼看着他要动手似的,就忙拦了一步,转而问刘光同:“究竟是个什么道理,你倒是也说明白了。我呢也知道,不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外头,底下的人见了你,也没几个是敢同你叫板的。可你这趟委实太没规矩,也太没道理。太子殿下自然有他的行事,你一个奴才家,非是要拦着主子,这总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吧?” 刘光同抿唇半天,一言不发。 太子冷笑了一声,冷眼看燕翕:“怎么样?你出来打圆场,也得看人家领不领你这个情。” 崔旻知道僵持下去,对刘光同是绝对没有好处的。 刘光同再怎么得器重,诚如燕翕所说那样,他终究还是个奴才。 今天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逾越的很了。 只是刘光同敢这样做,那他就一定是有所依仗,是不怕太子回京之后告他的状的。 这样看来,刘光同所仗着的,就该是陛下了! “刘公”崔旻拧眉叫了他一声,“你这样拦着殿下,莫非是早就知道此事?亦或者,那处府邸有什么古怪,你心里是有数的?” 崔旻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适才太子只顾着震怒,燕翕也提心吊胆的怕生出一场变故,两个人竟然都不曾往这个事情上头去想。 眼下崔旻提起来,他二人才猛然回过味儿来。 是啊,刘光同做什么要这副样子,死活拦着不叫查下去了呢? 这件事情,所涉及的,无非是那处府邸,再就是一个戴融。 可戴融如果是刘光同的人,那他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阻挠太子。 那如果是陛下的人呢?刘光同就也没必要这样做。 陛下的江山,迟早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如果戴融是陛下安排在扬州的心腹,这枚棋子,早晚也是要告诉太子的,刘光同今日此举,若他解释的不妥当,可谓是把太子得罪了个透彻,对他自己将来,可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那就只剩下那处府邸了 刘光同却仍旧避而不谈,只是抬眼看向太子:“殿下,陛下虽然派您到江南来,可也点了奴才同行。况且,当日奴才就同殿下说过,派您来,还是为着躲开京城即将到来的一场纷争,陛下与您是父子,他不愿为了朝堂上的事情伤了父子的和气,所以借故派您到江南。” 太子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说,孤只消多听多看,不该做的,一概别做?本来这一趟,孤就是被支出来的,你才是身领了皇差的那一个?” 这话就显然是刁难了。 刘光同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可小太子是个上道的人,听进去了,这事儿遮过去就完了。 可他又偏偏不。 他非要追问一句,你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这叫刘光同怎么回? 若点了头,那可真的是死罪了。 刘光同思忖再三,实在别无他法,只得咬牙松了口:“奴才只能告诉殿下,那处府邸,的确是有问题,奴才此来江南,也正是为了查那府邸主人的行踪,以及确认是不是陛下想找的那个人。但是殿下,这件事,是陛下绝不愿再让外人知晓的,殿下知道了,没有什么好处。”他吸了吸鼻头,扬起下巴,“奴才方才说了,陛下是为了父子间的情分,把您派出来,避开京城的事的。眼下,您真要查,奴才来日回京,少不得要如实的回禀陛下,此一来,情分二字,只怕是周全不了了。” 太子袖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他不是怕了刘光同,若依着他储君的气度,这会子砍了刘光同,来日皇帝都不会说什么,毕竟是刘光同无礼在前的。 可是刘光同说出来的话,却越发让他心沉。 这心沉之余,他便更是冷静。 青茫山里的府邸,只怕还藏着一个大秘密。 本来他们以为,那个秘密,不过是牵扯到戴融的贪赃而已。 但是叫刘光同闹了这么一场,太子才突然想明白了。 那个地方,也许是和皇帝有关的。 古往今来,和天子有关的是,都是辛秘,即便是他身为储君,也不该知道,更不该卯足了劲去探查。 可是,他们又究竟在找些什么呢?如今叫他知道了个头,却又不许他去探查那个尾,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389:不得善终 许久后,太子回过神来,似笑非笑的盯着刘光同看,也不说话。 刘光同叫他盯的有些后背发凉,也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可是他还没开口说话时,太子就站直了身体,随手指了指崔旻。 崔旻突然被点名,先是楞了一把,跟着便忙开口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太子翻了翻眼皮,又斜了刘光同一回,才同他道:“你送刘公回自己房里去,看住了他,他要是踏出房门一步,回了京,我就拿你问罪。” 崔旻眼皮突突的跳了两回,忙应了个是。 他硬着头皮去扶刘光同起身,可刘光同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殿下还是要去?” “不,”太子已经迈出去的一条腿顿住,也不回头,只拿后背对着他,“不去了,你既然说,那地方与父皇有关,我就不去了。” “那殿下你” 刘光同是真的有些懵了。 太子不查了,那禁足他干什么? 他方才不是说的很明白了吗? 他这次到江南来,就是为了找人的,而且是陛下授意的。 如今把他关在房里不叫他出门,他还如何去寻人? 这样一来,耽误的还是陛下的事儿。 太子似乎摸透了他想问什么,在他话没说完时,就先打断了他:“你大可以等回到京城后去参我一道,说我禁了你的足,耽误你办差事,但是眼下——”太子拖长了音调,扭过头来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刘光同,“你只能待在房间里。” 刘光同一时气结,可眼前这人是当朝太子,他又能怎么样? 太子说完后,也不再多看他,径直往自己的房间回。 燕翕看看崔旻,再看看刘光同,无奈的叹了一声,便也提步离开了。 崔旻摇着头去扶起刘光同:“你这是何必呢,得罪了太子,对你有好处吗?” 刘光同跪的久了些,他已经有好几年不这样跪别人了,这会儿突然站起身来,膝盖处竟有些发疼。 崔旻扶着他的胳膊就又稳了稳。 刘光同也不扭捏,借着崔旻的劲儿,缓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和过来一些。 “你当我乐意得罪他?”他二人一边儿往房间回,刘光同一边儿啐了一口,“这天底下,我最不愿得罪的,就是他。” “那你还”崔旻满脸的无奈之色。 刘光同呿了一声:“可不得罪他,由着他去查这件事,真要叫他查出点什么来,陛下饶不了我。” 崔旻听后,脸上的无奈就被凝重取而代之了。 二人说话间,刘光同住的那间客房已经在眼前。 崔旻推开门,扶着他进屋去坐下,才开口问:“究竟是什么事?你在寻人?寻什么人呢?从来也没听你说起过啊。” 刘光同摇摇头:“太子不该问,你就该问了?” 崔旻一楞。 刘光同挑眉示意他坐,才浅笑道:“其实你们若胆子大一些,敢想一些,依稀便能猜出来。可这个人,是你们不敢想,也不敢猜的。”他顿了顿,“崔旻,我言尽于此,也只能话到此处了。” 崔旻也不是真的要探究这个,他之所以问,无非是好奇刘光同的态度罢了。 为了这件事,他敢这样强硬的同太子殿下相争,这就一定不是个小事。 可是他不能再问下去了。 刘光同说他们不敢想,他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人,便是废王尊。 可一切的想法,都是枉然。 这不是他应该管的事儿,也轮不到他来插手。 他只是担心刘光同 “你今天这样对太子,我怕他来日报复你。” 刘光同眼神暗了暗:“你想多了。” “你别不当回事,他尊贵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你这个样”崔旻一时没多想,只以为他是不以为然,就多说了两句。 可刘光同很快就打断了他:“我是压根不怕他报复我。” 崔旻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满眼震惊的看向刘光同。 刘光同苦笑一声:“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像其素那样历经两代还能独善其身的,你以为,能有几个?” “你的意思是” 崔旻没把后话问完。 等到来日太子登基,首先要除掉的那批人里,就会有刘光同。 所以刘光同今日,不论得不得罪太子,他的下场,都不会变。 刘光同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把你放到京城,极力在陛下面前举荐你,后来你同燕翕走得近,我还几次在陛下面前保你,不过也是希望你眼下仕途坦荡些,还能傍上太子这条线,来日——”他直视着前方,眼底的情绪复杂的很,那一双眼中,分明是一片清明的,可清明之后,又隐隐的夹杂着些愁云惨淡,“来日也许,要你来保我一条命了。” 崔旻吞了口口水,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了。 他在京城走动的这些日子,同燕翕算得上走得最近的了。 可整个襄安侯府都是陛下所忌惮的,他同燕翕来往如此密切,陛下怎得就从来没警醒过他呢? 到今日,他才知道,这一切还有赖刘光同。 刘光同早就算到了自己的下场,也知道他自己没有退路,所以现如今,能做的安排,不论多还是少,他都是要做的。 崔旻看着这个以往意气风发的人,心下也不由得感慨万千。 “其实你不该回京城。”许久后,崔旻说了这样一句。 只是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轻到刘光同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然则愣怔须臾,便就想明白过来。 刘光同呵了一声:“我从小进宫,身家性命,都是陛下的。我的荣、我的辱,都不由我自己做主。”说完他耸耸肩头,“不过你也不用替我可惜,我风光一世,便真的是不得善终,也没什么遗憾的。追名逐利,这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有人登高,就必然有人跌重,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至暮年时,我还能安然立于朝堂内宫。” 崔旻侧目看他,心中不由得更高看了他些许。 这个人,把世道都看清了。 他要了一世的逍遥恣意,哪怕是不得善终,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了。 390:变故 崔旻觉得心里堵着一块石头,他知道,刘光同说的都有道理,也佩服刘光同能够这样坦然的面对未来。 可是在他看来,这不该是刘光同的归宿。 他此时竟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刘光同。 于是崔旻身形微动,起了身往门口去。 “崔旻。” 刘光同动了动嘴,崔旻就收住了迈出去的腿。 他没回头,背影似乎都僵了僵。 刘光同点了点桌案:“如果太子有话问你,我告诉你的话,你都可以告诉他。” 崔旻猛然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全部。”刘光同眸中坚定异常,“我跟你说的所有话,包括那处府邸,也包括我的不得善终。” 崔旻脸色一白。 刘光同料定,太子一定会把他叫过去问话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 刘光同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这位殿下,是聪敏过人的人,他会知道我想做什么。” 他说着,又略顿了一回:“自古以来是这样的,秘密知道的多了,都不会有好下场。” 崔旻下意识的拧眉。 刘光同今天委实有些反常。 他好像他好像又希望太子知道关于青茫山的秘密。 可是方才,他分明那样死命的拦着太子。 刚才如果不是他,这会儿太子应该都已经带着人前往青茫山了。 崔旻索性也不往外走了:“你把话说清楚。” “我跟你说不清楚,”刘光同抬抬眼皮,“你只管告诉太子就是了。” 崔旻倒吸一口气,咬咬牙,退了出去。 事情和刘光同猜想的是没差的。 他回到屋里的时候,燕翕就坐在他屋中。 崔旻一见他,下意识的顿住了脚步:“太子让你来的?” 燕翕眉尾一扬:“走吧。” 崔旻眸色微变:“太子和刘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燕翕哂笑一回:“你问我?”他反手指指自己,“我还想知道呢。” 崔旻就没再往屋里进,往门边儿一靠,朝外头努努嘴:“我今天是彻底的懵了。” 让崔旻这样的人,承认他理不出头绪,也是个极难得的事情。 燕翕起身的动作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只是在路过崔旻身边儿时,拍了他一把:“世间最难得,是‘糊涂’。” 说罢,他提步往外,不多做逗留。 崔旻细细的品了品,便跟着他出了门,往太子那边去了。 二人进屋时,太子早就已经换了衣裳,梳了个寻常的发式。 崔旻上前去欠了欠身。 太子嗯了一声算应了他的礼,还没开口让座,就先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崔旻颔首:“臣和刘公从前就有些交情,殿下让臣送他回去,是料想到了,他一定会同臣说些什么吧?” “不错,”太子手里把玩着支青玉簪子,翻了翻眼皮,簪子也转了转,“说吧。” 崔旻眯眼看了燕翕一眼,见他极轻的点头,又想了想刘光同的那几句话,便长出了一口气:“陛下要找的那个人,刘公说了,若咱们敢想敢猜,是想的出来的。然则,这个人,是咱们不敢想,也不会想的一个人。” 太子手上的动作很明显的顿了一下,眼珠子转了几转,似乎是在认真地品这几句话。 未及,他神色却突然变了。 从崔旻这里看过去,青玉簪子在他手上抖了两抖。 燕翕自然也看到了:“你想到了什么人?” 太子也不抬头,也不回答他,反倒又问崔旻:“还有什么话?” 崔旻咬咬牙,把心一横:“刘公说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那些话,他实在没办法说出口。 他不知道太子听了会作何感想,但无论如何,太子不会因为这么几句话,就对刘光同改变看法。 左右,刘光同服侍着当今天子一路走到今天,将来新主登基,都容不下他。 可是太子听了这几个字后,脸上的笑却在唇边绽放开了。 “殿下?”崔旻端着些小心翼翼,轻声叫了一嗓子。 “他可真是个老狐狸。”太子冷笑着念叨了一句。 念叨完了,青玉簪子被他撂到桌上去,在崔旻带着些疑惑的目光中,太子缓缓地站起了身来。 崔旻便立时稍稍退了两步。 燕翕也站的正了些:“这是要做甚么?” 太子白了他一眼:“去点五十个人,一会儿出发,咱们去青茫山。” “殿下!” “不去!” 崔旻和燕翕几乎是同时开的口,话音落下,二人又面面相觑。 太子一挑眉,看向燕翕:“你再说一遍?” 燕翕轻咳了一声:“刘光同刚才不是说的很明白了?你也说了不去,这会儿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万一他回到京城,真的到陛下面前告你一状呢?” “他不会。”太子这话说的笃定,他勾了勾唇,“他要是不想叫我去,就不会跟崔大人说这些话,”说着,他目光放到了崔旻的身上去,“如果我所料不错,他让你告诉我的吧?” 崔旻下意识的咦了一声。 他还没做出回应,太子却像是已然心知肚明似的。 “你们去点齐了人等我,有个事情,我得去问一问刘光同。” 说着他就要往门外走。 燕翕见势不对,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两步上前,就拦在了他身前:“不行,你到底要干什么?” 太子撇撇嘴:“做什么,我心里有数,有的事情,我得弄明白了,才能告诉你,”他左臂微抬,拍了拍燕翕肩膀,“如果我猜错了,就再也不动青茫山的心思了。” 崔旻在旁边儿看着,心头的怪异感越发浓重起来。 太子仿佛真的知道点儿什么,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的。 于是崔旻轻拉了燕翕一把。 燕翕感受到一股子外力,就回头瞪了他一眼。 他回头的功夫,太子已经绕开他,出门去了。 燕翕一时气结,怒视崔旻:“你拉我做什么!” 崔旻知道他跟太子一起长大,可在他看来,终归是君臣有别的,只是这个话还是不大好同燕翕说。 “殿下不是个莽撞的人,他既然这样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你一定要拦着他,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尤其对你而言。” 燕翕锁了锁眉,没再说话。 391:他竟没死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刘光同眼中全是平静。 太子看着他,将长袍下摆一撩,抬腿进屋:“看来我猜的不错,你在等我。” 刘光同这时才站起身来,施施然一礼。 太子手一扬,绕着小圆桌走了一圈儿,扫视了一眼他这屋内,才坐下去。 他手指在桌案上点着:“有几个问题。” 刘光同嘴角始终噙着笑:“奴才便知道,殿下是个极聪敏的人。” “你也不差,”太子这话说的半是赞许半是讽刺,“不过,你就不怕父皇治你的罪?” 刘光同的笑还挂着,欠了欠身:“殿下发现了青茫山的秘密,本着爱民的一颗心,要以身犯险,进山一探究竟,奴才苦拦不下,这陛下也要治奴才的罪吗?” 太子呵了一声:“你果然是故意的。” “如殿下所想一般,”刘光同站直身子,眉眼弯弯的看着太子,“如果不是奴才方才态度强硬的拦着,而后又同崔旻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殿下还会非查不可吗?再说了——”他刻意的拖长了声音,往门口走两步,手一扬,将房门紧闭,再回过头来定睛看着太子,“那处府邸和谁有关,殿下若没猜到,也不会过来了。” 太子脸色一变:“果真是他吗?!” 刘光同站在门口的地方:“他确实没死。” 太子倒吸一口冷气,浑身一个激灵,立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孟——朝。 怪不得,其素曾经几次暗示,说什么,守不住秘密就不配做御前的人。 刘光同今次,也算是兵行险着。 他希望自己去查这件事,更希望自己能明白,扬州水深,深在孟朝。 太子呼吸有些急促,合了合眼睛:“他为什么没死。我依稀记得” 一句依稀记得,思绪便拉长了,可是记得什么,太子此时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认真的回想了一番,孟朝出事的那年,他还懵懵懂懂,只知道宫里出了好大的变故,父皇杀了一批宫人,撵出去一批太监。 太监不比宫女,宫女们出了宫还能谋个出路,太监出了宫,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是父皇却这样做了 “他是怎么跑的?” 刘光同失笑摇头:“陛下雷霆之威下,他能跑的了吗?” 太子呼吸一窒:“放走的?” 刘光同点点头,又摇摇头。 太子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意思?” 刘光同长叹一声:“陛下当年对外是宣了斩立决的旨,殿下如今大约也能想明白。孟朝势力大,不杀,朝堂必然不稳,只有他死了,才能在前朝清理他的余党,诚然那个时候人心惶惶,可奴才也不得不说,陛下权衡有道,孟党倒台之势快的让人惊讶,几乎不过一夜之间罢了。” “这个我知道,”太子眉心未能舒展,“可实际上呢?为什么不杀他?我后来了解过,孟朝他确实是想反的。” “是,他野心大,的确想反,”刘光同并不否认,踱步近前去,“可是孟朝也是随着陛下一起长起来的人,殿下可能也听人说过,他救过陛下的命。人嘛,越爬越高,才会得意忘形,可陛下为什么会容他那么多年,不过是为了这个救命之恩罢了。”刘光同吸了口气,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头,“要不是他自己找死,这么多年,哪里有我出头的机会。” 救命之恩? 小太子一时语塞。 这个恩情,是换了谁都不能不承的。 天子纵然是天命所授,可也不能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看看如今对忠烈公的死后追尊,太子便多少能了解皇帝当年在处置孟朝时的那种纠结。 太子沉默了许久:“因为这个救命之恩,父皇把他放了?” “倒也不是放了,”刘光同无奈的叹息,还带着些难以察觉的苦涩,“本来是要把他弄出宫,建一处院子,圈起来,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听到这里,太子就都明白了。 他眼神倏尔变冷:“他跑了,是吧?” 刘光同抿唇不语。 太子盯着他打量了许久:“在你眼皮子底下跑的?” 刘光同咳了两声,也不承认,可也没否认。 太子讥笑了一声:“父皇没把你砍了,可真是奇哉怪也。” 刘光同吞了口口水,这个话他不打算再接下去。 当年他没被陛下赐死,算是他这辈子运气最大的一件事,所以这些年来,他暗地里查了孟朝的下落这么久。 这一次,对他来说,也是个意外收获。 实际上,江南一行,本来还是陛下自己得了信儿,正巧了崔易等人入京,这才寻了个由头,把他打发出来查。 太子看他许久不语,啧舌几声:“我这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刘光同稍一躬身:“殿下请问。” “这件事情,你自己不是不能查,为什么要做这套形容与我看?” 刘光同扬唇笑了:“若殿下去了青茫山,就算看见了那处孟府,会想起孟朝吗?” 太子一顿,旋即摇头。 “可我做了这套形容出来,这个事儿,算是给殿下点透了。”刘光同顿了顿话音,“我说给崔旻的话,后头可还有一宗。” 太子双眼一眯。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刘光同的算计不错。 孟朝的事情,对他来说,如果做得好,绝对是在父皇面前表现的绝好机会。 刘光同之前拦着,是因为怕牵连进来,回了京里父皇饶不了他。 可是这个机会,他情愿送到自己面前来,所为的,不过是将来罢了。 “你要什么。”太子似笑非笑,眼底有些发冷。 刘光同似乎是察觉到了小太子的情绪不大对,心头咯噔一声:“奴才不敢贪天之功,所求不过安身立命而已。” 太子没说话,手指抬了抬,又落下去。 许久后,他扫了刘光同一眼:“我且问你,这个案子,怎么查,才能叫父皇对我不罚反赏。” 刘光同起先是愣了一把,这位太子的话锋转的委实有些快。 然则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活捉孟朝,秘密处决,上表青茫山事,问责戴融,回到京城后,再把孟朝的事情报到陛下面前。” 392:别去 太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孟朝的事情,不能再让外人得知。 这次如果真的在江南找到了他,直接砍了,回京交差就是。 可是数年前,孟朝反心最重的时候,父皇都为了这个救命之恩,没对他下杀手,现如今 “杀了他,我只怕更不好交差了吧?” 刘光同愣了下,旋即便笑了:“殿下也太小心了。” 太子挑眉不语,示意他继续说。 刘光同偏头想了想:“您是知道陛下的,当年开恩,是念旧情,如果孟朝安分些,在陛下替他选好的地方安安生生的待着,便一辈子也就这样,就算他罪恶滔天,也能寿终正寝。可他跑了——”他拖长了尾音,“这对陛下而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太子沉沉的哦了一声,低吟了半天。 换句话说,孟朝这一跑,可能是为了保命,但也可能是为了蛰伏待机,等到将来伺机而动。 这对天子的威严,就是一种挑衅了。 “那你呢?”太子环着胸,“这原本是你的差事,落到了我的头上,你就不怕父皇责你办事不利?” 没想到刘光同却摇了摇头:“这个功劳,是奴才心甘情愿给殿下的。” “就为了将来安身立命?”太子呵了一声,“这可不像你。” 是了,这可不像刘光同。 他不是个怕死的,如果他怕,这么些年来,他就不会这样出风头。 刘光同抖抖肩膀,笑着摸了摸鼻头:“这只是其一。” 太子便没再说话,点了点桌案,等着他后面的话。 可刘光同却并没有说下去,反倒是往旁边让了让,拉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不去青茫山吗?” 太子眼一眯,盯着他看了会儿:“你是不打算说了?” “殿下有所问,按理奴才不敢不答话,可”刘光同顿了声,噙着笑看太子,后话旧事不提。 太子啧的咂舌,不多时站起身来,往门口的方向挪动了几步:“随你吧,我对这些,兴趣也不是多大。” 他一边说着,一边要抬腿出门去。 可是一只脚刚踏过门槛,便又收住了,回过头来看刘光同:“这回去青茫山,你也一起。” 刘光同呼吸顿了一把,立时颔首:“奴才知道了。” 小太子心里有了定论,肯带上他一起,就是叫他回京后在陛下面前好有个说法。 至少这青茫山,他是一起去了的。 眼前这位毕竟是储君,他拦不下是正常的事儿。 对他而言,扬州此处的传闻,可谓是老天帮他。 不过他也没想到,戴融竟敢办下这样的事儿。 如果那处果真是孟朝的府邸,当年那些出事的百姓,就多半是死于戴融之手。 戴融为了帮孟朝,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刘光同不由的眯起眼来。 孟朝这个人啊,能力是果然不浅的,没想到他“死”了这么多年,还能叫人这样掏心掏肺不要命的护着帮着。 再说崔旻那里,因燕翕得了太子的话,下去点人去了,他便想着这一去,还不定要闹到什么时候,看太子的意思,是要在今天就惊动戴融的。 于是他拐了道儿,便往薛成娇屋子里去了。 他敲门半晌,是燕桑来开的门,他往屋里四下扫视了一圈儿,问燕桑:“姑娘还好吗?” 燕桑让了让,撇撇嘴:“姑娘为了那里的事,担心了好半天,奴婢才劝好了一些。” 崔旻哦了一声,绕过燕桑,径直入了内。 薛成娇见他来,脸上挂了浅浅的笑:“表哥怎么这会儿过来?” 说着就要叫燕桑给他去倒茶。 崔旻道了一声不必,连坐也不坐,仍站在那处瞧着薛成娇。 薛成娇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有些不知所以,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崔旻其实在心头过了好几过。 燕桑说她担心了半天,这好容易才好了一些,他此时再说起他们一行人要去青茫山,估计她又要担忧操心。 他好半天没开口,薛成娇就又催了一声。 崔旻咬咬牙,横了心告诉她:“过会儿我们要陪太子殿下去青茫山走一遭,你和燕桑留在客栈里,不要四处乱跑,等我们忙完了,自然来接你们。” 果然,薛成娇的脸色立时就变了:“怎么好端端的要去那里?那处既然不祥,自然该远远地躲开,哪里有一头扎进去的道理?接我们?却又是要接我们到哪里去?” 这里头牵扯的事情有些多,崔旻一时三刻也跟她说不清楚,可看她急的这样,又放心不下。 思忖了半天,放轻了声音:“这里头的事儿,殿下自然心里有数,当年的事情也并不是什么鬼神为之,多半还是人做怪。至于接你们到哪里去嘛,估摸着事情若真如太子殿下所料那样,今儿是要把扬州知府惊动一番了,到时候客栈自然是住不了的,他少不得要给殿下安排地方。” “可是”薛成娇仍旧觉得不妥。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世间事哪里有绝对的? 如果真的没有鬼神之说,那她的重生,又当如何解释? 他们这样贸然的要去青茫山,万一当年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可又要怎么办? 于是薛成娇就有些急:“表哥能不能不去。” 崔旻听后楞了会儿,须臾便笑出声来。 这个丫头一贯伶俐,不会不知道,太子都要去的地方,哪里有他不去的道理呢? 可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想必是心中害怕的紧,怕他出事,怕他此一去再有个三长两短。 崔旻心头暖暖的,又觉得自己长久来的努力总算没白费了。 笑意在他眼底渐浓,他踱步往薛成娇身旁站定,在她头顶摸了摸:“傻丫头,殿下和燕翕都要去,我如何能不去?你不要担心,这里头真的没事。” “可”薛成娇倏尔抬头看他,眼底的担忧毫不掩藏,“可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崔旻抿唇,正待要再同她解释的透彻些,门口那里就传来了燕翕的声音。 “我说点了人回来寻你不得,原是跑到县主这里来了。” 393:抱得美人归 燕翕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晃着身形进了屋:“太子那儿可等着呢,你与县主有什么话要说,也且快一些。” 崔旻自然在心里又将他从头到脚的骂了一遍,心说我这的确有话说,你来的也忒是时候。 燕翕看他不说话,便笑吟吟的看薛成娇:“我瞧县主面露担忧,这是知道我们要去青茫山了?” 薛成娇嗯了一声点点头,搓着手里的帕子:“好好地,怎么要去那个地方呢?” “这个真别怕,要真的会有事儿,我们也不敢叫太子以身犯险,你说是不是?”燕翕手中的折扇在右手手心儿上轻打了两把,“这会儿太子还等着,且等我们办完了事儿回来,我同县主说道说道,这里头的情由,你看可好?” 薛成娇咬咬唇,这个情形,她再拦着不叫崔旻去,就有些过头了。 太子和这位世子爷都要去,崔旻又凭什么不去? 所以她一时也没留神燕翕究竟说了些什么,便只顾着点了头,轻扯了扯崔旻衣袖:“那表哥快去吧。” 崔旻眯了眯眼,盯着燕翕看了好半天,面色有些发沉,可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又安抚了薛成娇两句,叮嘱燕桑好生照顾着,才同燕翕一道出了门,下楼去了。 二人甫一下了楼,崔旻就收住了脚步不再动。 燕翕唷了一声:“你又怎么了?还真打算叫太子等着啊?” 崔旻却不为所动,冷冷的看着他:“你看上成娇了。” 这不是在问他,是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带着些咬牙切齿的陈述着。 燕翕心头一动。 说实在的,他是不是看上了这个小县主,他自己个儿也不是特别的清楚。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薛成娇时,也不过觉得,这小丫头委实生的不错。 他在京城长大,生得好看的姑娘也见的不少,像谈绩、像宫里成贵妃生的那位永乐公主,都是面容姣好的人。 所以那会儿,他倒也没太把这小姑娘放在心上。 后来嘛,听到薛成娇多的,还是从燕褚和高子璋的口中。 高子璋便不提了,说的多是些应天府旧事,他如今回想起来,便只觉得这姑娘小小年纪,受的苦这样多,心性却没养坏了,实在是难得。 至于心性又是如何得知,就全要拜燕褚所赐了。 他知道燕褚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平素里最不服气旁个,便是陛下亲生的公主,也难叫她放在眼里,更不要说去夸一垮旁人了。 但薛成娇,显然就是那个例外。 实际上他也看出来了,薛成娇对燕褚也真没多上心,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不冷不热,她跟燕褚走动,多半还是贵女们之间的正常走动,假如燕褚不是襄安侯府的郡主,她也懒得招呼燕褚。 可正是如此,燕翕才更觉得这个姑娘的不错,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 后来是怎么上了心,他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按说他到了这个年纪,也就到了该被赐婚娶妻的时候,谈绩仰慕他,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可什么心思也没有。 从前还以为自己是个胸怀天下的,心里放不住儿女情长,可如今竟连这样的心思,也有一丝的动摇。 崔旻因见他眸中有深思,却一直没说话,脸色便更冷了一些。 燕翕回过神来,看着他:“自古以来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呢,一向都是以君子自居的,难道你不是吗?” 崔旻怒火中烧,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名义上来说,他不过是个表兄而已,况且早就该料想到今日的这个情况,就算不是燕翕,也总会有别人。 崔旻心下忐忑。 燕翕若真的看上了薛成娇,陛下要赐婚,这无疑是顶好的一门亲事。 薛成娇是功臣之后,嫁给襄安侯世子,还是配得起的,再加上她如今算是孤身,朝堂中没有什么势力,如果说姨父还在,陛下是一定不会动这个念头,可是如今来看这是个不错的指婚。 崔旻心头一凛,眼风扫向燕翕,竟凛冽如刀。 燕翕倒吸一口凉气,也不怕他:“我知道你也另眼看她,但是崔旻,这世上没什么一定是你的,你能看上的,旁人也能看上,谁能抱得美人归,难道不该各凭本事吗?” 崔旻的气,立时就松了大半。 这话不假。 燕翕又不是崔昱,有家里祖母约束着,心思再多,也是惘然。 “她身上还有孝。”崔旻声儿里冷透了,寒意逼人。 燕翕一摊手,好笑似的瞧他:“谁也没说现在便要如何了,再说了,如若是陛下指婚,也未必就要眼下成亲,我等她三年,又有何不可?你说呢?” 最后这话,就显然是挑衅了,只是燕翕又说的平静,叫崔旻生生吃了个哑巴亏。 可他的话,也让崔旻心中警铃大作。 崔旻此时心头想的,全都是将来万一赐婚该如何的事儿。 他想来,以侯爷的为人和行事,只怕对这样的婚事也是极为满意的。 念及此,他袖下的手就捏的更死了。 从前只想着她身上还有孝,况且年纪又还小,这样的事情急不得。 若一早先请父亲和祖母做主,同薛家人定下来,哪里还有这许多事燕翕三年能等得,他难道就等不得吗? 燕翕看他脸色变了又变,那模样简直是要揍人的形容,竟还笑出了声,在崔旻肩膀上拍了一把:“这都是将来的事,县主的事是县主的事,咱们的事儿是咱们的事儿,快走吧。” 崔旻不得不说,燕翕确实是个君子。 崔昱跟着他学了很多年,家里也不是不尽心的栽培,可当日知道这样的事情时,又是个什么态度? 跟长兄动手,夙夜醉酒,后来还学会了挑拨离间、冷嘲热讽,这就是崔昱干的事儿。 但燕翕呢? 燕翕说得很明白。 他们俩都看上了薛成娇,谁能娶了她,那是各凭本事的事儿,但这个事儿,并不影响二人的君子之交。 一股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席卷了崔旻,将他湮没其中。 直到燕翕停下脚步来,又催促了他一声,他才想起来还有青茫山那处的正事要办,这才将将整理了情绪,提步跟了上去,旁的皆不再多说。 394:下马威 太子和刘光同见到他二人先后从客栈出来时,脸上的神色是不大一样的。 燕翕眉梢眼角都带着欢喜和得意。 可再看看跟在他后面的崔旻,就显然多了些愁云惨淡的意味。 太子与刘光同二人相视一眼,谁也没多说什么。 底下人拉了马来,二人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随着太子一声走,一行人便往城东的青茫山而去了。 他们人到此处时,尚且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众人面面相觑,是也拿不住此处究竟还有没有那府邸留下。 太子拉紧了缰绳,盯着山里方向看了半天,翻身下马来,把缰绳交到旁边儿侍卫手里,迈开腿就要上前去。 燕翕连忙跟着他下了马,追了两步上前去,一把就拽住了太子的左臂。 太子受到外力而停下脚步,扭头看他。 燕翕眯了眼:“你不能头一个进。”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崔旻哪里还能再立于马上呢? 于是他下马来,凑上前,揖手礼道:“还是让臣先行把。” 燕翕一愣。 其实他真不是这个意思,要进山,点个侍卫去就是了,且轮不到崔旻。 但是崔旻说完了话,迈开腿就往前去了,也没给他拦下人来的时间。 太子看着崔旻的背影,挑眉问燕翕:“从客栈出来,我看你们俩就不大对劲儿,怎么了?” 燕翕摇头叹了一声:“他问我是不是看上县主了。” 太子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声儿里浸上了笑:“怎么着?待来日回京,我去请父皇给你赐婚?” “你”燕翕一抬头,正对上太子一双满是玩味的眼,就白了他一眼,收了声音。 他二人这里正说话,刘光同也已经近了他二人身侧。 这会儿声音都收住时,刘光同却猛然一句:“来了。” 太子陡然一个激灵,便往崔旻那头看过去。 果然,十几个身穿扬州府衙官服的衙役,将他拦在了山口处。 显然,这一班衙役是在暗处守着的。 太子皱了皱眉头。 也就是说,戴融没有下封山令,只是让人暗地里把守着。 他下意识的去看刘光同:“照理说,除了这样邪性的事儿,百姓不会轻易进山了?” 刘光同也神思了片刻,重重的点头:“这里的百姓不缺吃喝的,犯不上拿命去犯险,青茫山估计寻常是没人来了。” 这便是了。 因此处百姓安居乐业,山里纵然有些个珍稀药材,他们也不是非要不可的。 故而戴融在当年出事之后,并没有下令封山,反而将这件事情四处渲染了一番,更叫人觉得恐慌,久而久之,大家当成了传闻听,可即便是传闻,也没人敢随便踏足这地方了。 这便是戴融的高明之处—— 太子冷笑了一声:“好手段。” 燕翕在一旁跟着附和:“只可惜,其心可诛。” 太子看看燕翕,又扫了刘光同一眼,随后指了指刘光同:“你去。” 刘光同微微顿了下:“直接就亮明了身份吗?” 太子嗯了一声:“此番速战速决的好,用不着同他们客气,该逮起来就逮起来,怎么办你是个中好手,也不用我来教。” 刘光同也不觉得臊得慌,嗳了一声就往前头去了。 他进钱去的时候,有两个上手的衙役,正要去叉了崔旻拿下。 刘光同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要坏事,不过旋即就松了口气,反正太子殿下也没打算先礼后兵,这般也正好了,叫他省事儿的很。 果然不出他所料。 那两个衙役还没碰到崔旻时,就已经叫崔旻撂到了。 旁边儿站着的十来个,面面相觑。 紧跟着便有个头头模样的领队站了出来,腰间佩刀出鞘,刀尖儿就指着崔旻:“哪里来的刁民,敢殴打公门中人。” 崔旻冷呵了一声。 刘光同很适时的凑上前去:“你胆子也不小,敢拿刀指着朝廷命官。” 那领头的衙役显然一怔,旋即咂舌:“朝廷命官?打量着蒙咱们兄弟呢?朝廷命官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 刘光同嚯了一声,拍了拍崔旻:“你官凭总带着呢吧。” 崔旻眉心微拢,扭脸儿看了他一眼,眼底全是询问和疑惑。 刘光同冲他点点头。 崔旻才打怀里套了个东西出来:“自己打开看。” 那正是崔旻的官凭,领头的衙役多少识得几个字,那上头写的东西他认得全。 原本他也是不怕的,可合上崔旻的官凭,在看看他身后跟着的人,没由来的心底发虚。 刘光同见他脸色变了变,额头有细汗冒出,就扯了冷笑:“去叫戴融来此处见驾。” 领头的衙役微微一怔,又看了崔旻一眼,继而看向刘光同:“不知您是”他说着轻咳了一声,倒是没敢问完,生怕得罪了贵人。 刘光同这会儿倒是难得的好性子,也不为难他。 崔旻虽然是科道官,可也不过区区七品,要戴融堂堂四品知府来此见他,且自己方才用的还是见驾二字,这衙役纵然没见识,也能猜出来,他们这一行人之中,必定有身份极其尊贵的。 太子和燕翕还站在后头,刘光同转转眼珠子想了想:“去告诉戴融,刘光同来了。” 一句话出口,端的是铿锵有力。 那衙役脚下一软,瞳孔蓦然放大,忙点了头拔腿就跑了。 崔旻呵了两声:“你这个名字,倒好用得很。我前几日上街,也街上的妇人,拿你的名字,吓唬过顽童。” 他前头一句话,说的刘光同心底还挺欢喜的,可后一句出口,刘光同便抬脚踢了他一回。 动作完了,瞥眼瞅见被崔旻撂倒在地的二人,撇撇嘴,同后头招呼了三四个人来。 待人上前,刘光同点了点地上的人:“与本公锁拿起来,且看戴融来了,他们是死是活。” 崔旻眉心微动,要求情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怪只怪这二人倒霉。 刘光同显然是要拿他二人做筏子,给戴融一个下马威,这估计也是太子殿下授意了的。 这二人,也不过是正巧撞上来了而已。 他即便是开口求情,也是无益。 崔旻别开脸,便只当眼不见为净罢了。 395:见驾来迟 再说先前那领头的衙役,一路回到府衙之中,也巧了今日戴融手头还有公务没料理完,人还没走。 这会儿戴融把手里的事儿稍稍放下,一抬头看见来人,便咦了一声:“怎么?不是带了人去青茫山了吗?” 那衙役快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咚咚作响。 戴融莫名的心头颤了颤,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出事了。 选出来去青茫山轮值的这几班衙役,都是他手把手挑出来的,领头的带队们,没有一个是冒失的。 于是戴融便更急了些,催着问他:“这是出了什么事,快说!” “京城京城,”那衙役抬起头来,眼中慌张甚浓,但见戴融脸色铁青,便忙整理了思绪,将适才青茫山口发生的事情规整了规整,才又开口回话,“京城里来了贵人,他自称是刘光同,叫我回来告诉大人,让大人去见驾呢!” 戴融立时就慌了:“谁?!” “刘那位刘提督。”那衙役喉咙滚了滚,显然是咽了一口口水。 戴融腾的一声站起身来。 他知道京城会派钦差再来江南,上次出的事情,绝对不会就这样了结。 当朝首辅命丧江南,哪里是这么好敷衍过去的呢? 可是为什么来的人会是刘光同? 而且他既然人到了扬州,却又为什么不到府衙来? 如今他先去了青茫山。 不妙大大的不妙。 戴融神思恍惚之间,又想起来衙役刚才说的话。 见驾? 这两个字,就很值得推敲了。 刘光同即便是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哪怕是他平日里尊贵惯了,可他也不会狂妄至此,竟对着一位朝廷的正四品知府,用到见驾二字。 于是戴融眸色就有黑了两分,他忙踱步下堂去,稍稍弯腰,扶起那衙役来:“他一个人吗?” 那衙役果然摇了头:“先头给了我一个官凭,上面说是云南道监察御史崔旻,我瞧着他二人身后还有人,打头的两个看着尊贵的很,后头还站着四五十个佩刀的。” 戴融心里咯噔一声。 刘光同这种身份的人,给人打前站,去传话。 那么他身后站着的人又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呢? 还有这位云南道的监察御史 崔旻这个人,他听闻过。 当日崔旻小小年纪中了举人,他便已经觉得此子不凡,来日绝非池中之物。 没想到这不过短短的数月过去,他就已经成了监察御史,做了科道官。 戴融当下不敢再多做耽搁。 不要说这衙役口中还有二人身份未明,就单说刘光同和崔旻这两个人,如今分明是要闯入青茫山的,这座山可不能叫他们进! 念及此,戴融快走几步,一边同人吩咐:“快备轿,这就去青茫山。” 等戴融到青茫山时,已经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了。 他一定青色官轿落了地,人从轿子里步下来,眼珠子转的极快,就把这里的情形扫视了一圈儿。 最先入眼的,自然是刘光同和崔旻,还有那两个叫锁拿起来的衙役。 戴融是见过刘光同的,来的路上他本还有一丝侥幸的心思,想着许是谁冒了刘公的名头,来这里作威作福。 此时见了刘光同本尊,一颗心瞬间叫打的七零八落,还带着些莫名无措。 戴融强撑着镇定,上前去与刘光同见了个礼,却又看看那两名衙役:“刘公这是?” 刘光同摆摆手,示意他起身来,听他问起,就哦了一声,指了指崔旻:“这位是新任的云南道监察御史,戴大人见见吧。” 崔旻倒是极为配合刘光同。 适才戴融到的时候,他也不见礼,也不说话,此时刘光同说起了,他才拱手礼了礼:“戴大人。” 戴融哪里还敢随意的拿乔,忙笑了几声:“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崔大人青年才俊,难得,难得。” 崔旻回以一笑,算是谦和。 可刘光同的话,却接的异常的快,还捎带着把那两个衙役扫了一回:“适才,要同崔大人动手来着。” 果不其然,戴融神色一变,连笑都僵在了脸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刘光同就已经又开了口:“本来嘛,不知者不怪,也不该就这样锁拿了他二人。本公想来,这一班衙役守在山口,必然也是得了戴大人的命令,这算是个公差,再加上崔大人也没受什么伤害” 戴融也拿不住刘光同究竟想做什么,见他乍然顿了声儿,也没敢轻易地接话。 刘光同这里,却还有后话。 他见戴融此时嘴唇正动了动,显然有话要说,于是话锋一转:“可太子殿下和襄安侯府的世子爷,还在后头看着。戴大人手底下的人,这样的不知轻重,若是不好好地惩办一番,怕是在殿下面前,过不去吧?” 戴融立时冒出一头冷汗来,那衙役所说的二人,此时竟又回到他的脑海之中来。 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长公主殿下所出,颇得太后喜爱的世子爷 江南的这潭水,陛下是硬生生要搅的更加混乱了。 可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戴融忙回了神,黑着脸打发人把那两名衙役押下去收监,来日再做处置。 刘光同也不逼他如何,左右不过是立威,而今这个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那再咄咄逼人,就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他退了两步,往太子那头比了个姿势:“戴大人随本公去见殿下吧。” 戴融颔首,可哪里敢先行,于是辞让一番,叫刘光同走在头里,他自己同崔旻比肩而行,紧跟其后。 燕翕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回:“刘光同果然是深谙此道的人。” 太子唇角处也有笑:“拿捏戴融,他会比你我做的都好。” 他二人话音落下,刘光同已经领着戴融近了前来。 戴融撩了官袍下摆处,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再三叩首拜礼:“臣不知太子殿下行驾至此,见驾来晚,万望殿下恕臣之罪。” 太子沉沉的嗯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是未变:“戴卿起吧。” 396:进山 戴融鬓角的冷汗一直没能彻底的落下去,这会儿听了太子的话,收了礼,站直起身来:“殿下几时到的扬州,臣实在是万死” 太子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孤从未出过京城,这回领了皇差来,本不欲先惊动你们。这几日听扬州百姓们常说,扬州城东有一仙山,名曰青茫。今日闲来无事,便领着人到此处逛一逛,也想进去看看,究竟是何等的神仙去处。” 戴融一时语塞,他并不知太子所说是真是假,可他能确定的是,青茫山对扬州百姓而言,绝不会是什么仙山。 但是太子看起来和颜悦色的,又委实不像是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 戴融便笑了笑:“这里不过是处寻常的荒山罢了,殿下说笑了。” “是吗?”太子扫他一眼,扬声问了一句,而后给燕翕悄悄地使了个眼色。 燕翕立时就会意了,迈上前两步,叫了一声戴知府。 戴融忙向他看过去,恭恭敬敬的尊了一句世子爷。 “既然此处只是寻常荒山,为什么会有府衙内的衙役们把守着?”燕翕挑眉看他,“适才还要动手,这又是个什么缘故?” 戴融心头一颤,大抵也看出来这二人的一唱一和。 可是他身份实在有限,此时又能说什么? 戴融的心头,隐隐的生出一股子不安来。 这么多年来,他都把青茫山的事情藏的如此好,本以为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出差错,即便是上一次朝廷指了公孙睿华和康定伯来,他也丝毫不惧怕。 但是这一次,太子的目标这样明确,竟然直奔青茫山而来。 他究竟从哪里听得了风声? 戴融下意识的去看刘光同。 这个事,会和刘光同有关吗? 太子见他久不说话,冷笑了一声:“既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那就随孤一道进山吧。” “殿下不可!”戴融情急之下,拔高了音调,喊了一嗓子。 喊完了,见太子眉心几不可见的拢了拢,方察觉到自己失仪也失态了。 戴融忙躬身一揖手:“殿下容臣回禀。” 太子不咸不淡的道:“你说。” “此山中数年前曾有猛兽伤人,后来百姓们也不大敢再进山去,臣思忖再三,这才命了两班衙役昼夜轮值,若有要进山的,便一概拦下来,”戴融一边说着,一遍轻咳了一声,“所以方才崔大人要进山,那两个不懂事的衙役,年岁又稍小一些,就险些冲撞了崔大人。” 太子仿佛起了兴致:“山中竟有猛兽吗?” 戴融忙不迭的点头应是。 可是他后头要劝太子别进山的话还未说出口,太子已然迈开腿往前去,声音散落在风中,飘飘然入了戴融的耳中:“那就更好了,待孤打得虎皮回京,正好拿来孝敬父皇。” 戴融浑身一凛,待要追上前去,刘光同却一把拦住了他。 刘光同的脸色有些冷,眼底的冰渣凝成了冰刀,一刀刀全都刺向了戴融。 戴融后背早就浸了一层的冷汗:“刘公” “你不要命了?”刘光同呵笑一声,而后又道,“你还想拦着殿下几次?” 戴融一个我字说出口,刘光同就已经撒开了手,跟上了太子的脚步。 燕翕和崔旻自然也没有理会他,跟着太子就进前去了。 戴融只觉得眼前一黑,此时再来想法子,显然为时已晚。 他咬咬牙,跟了上去,只是路过那领头的衙役时,丢了个眼色给他,而后吩咐:“你先领一队人进山,以免有孽畜冲撞了太子殿下。” 这领头的本就是戴融挑出来的心腹。 戴融的那一个眼神,并着后头说出来的这句话,他心头转了几转,立时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于是这领头的嗳了一声,点了人就要进山去。 “慢着!”太子一声冷呵,打断了他所有的动作,也叫戴融的一颗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那领头的有些慌了手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惶恐的看向戴融。 戴融强撑着扯出笑意:“殿下?” “就不劳烦戴大人身边的人了,”太子斜睨了戴融一眼,“这山里便是真有什么牛鬼蛇神,孤身边带有大内侍卫,还有刘内臣和崔大人在,足够了。” 其实戴融的用意很显然。 他就是想先派了他的人进山,自然了,对那处孟府,那领头的衙役是能寻到的,太子等人即便是真的知道了内情,进了山中,要寻到地方,且需要些功夫。 只要能提前通知了里头的人,先躲开这一日,避开了太子,便就万事大吉了。 而太子身领皇差,是要办公孙睿华和康定伯的事儿的,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扬州,就守着这么一座青茫山。 戴融的如意算盘,打的是极好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有此一招,一开口,就断了他的所有后路。 他的人不能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动作,也不可能跑回府衙再去通知别人做这件事。 戴融心绪起伏,面如死灰。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太子似乎对他这样的表现极为满意,收回目光来,径直进山去了。 燕翕和崔旻二人走的稍稍靠前些。 刘光同是跟在最后,和戴融并肩而行的。 要照着刘光同的秉性为人,十个戴融他也不看在眼里。 这会儿不过是得了小太子的眼神示意,跟在后头盯紧了戴融罢了。 燕翕拿手肘戳了戳崔旻:“看出来没,戴融真的有问题。” 他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可还是引来的崔旻的蹙眉。 崔旻几乎下意识的就想扭头往后看,可是临时又收住了动作。 现在,进了山,比的就是耐性了。 他不知道太子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也不知道刘光同到底和太子说了什么,可人都已经来了,就没有退路了。 崔旻声儿很轻:“话还是别多说的好,他肯定起了疑心,这会儿不过是君臣有别,他才这样老老实实的跟着的。” 燕翕撇撇嘴:“等查到了东西,他的死期就到了。” 崔旻心念微动,心说还真不一定,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何同燕翕讲,又怕说得多了,会惊动了戴融,便索性什么也没再多说。 397:入府 太子他们这一行人,进了山后,目的性就立马变得更强了起来。 从客栈出发时,太子早就交到过点出来的这五十个人,进了青茫山,就是四处撒网,一定要把那处府邸给找出来。 果然,进了山后,众人便四下散开了。 戴融见势不对,快走了几步,往太子跟前去凑。 他速度很快,刘光同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他就已经凑上去了。 刘光同蹙了眉,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忙跟了上去。 燕翕一看戴融这健步如飞的架势,冷笑了一声,似乎是想拦住他。 可是旁边儿的崔旻手一抬,拉了他一把,冲着他摇了摇头。 于是燕翕不拦反让,叫戴融径直到了前头去。 太子看到他的时候,也并不显得吃惊:“戴大人有事?” 戴融眯了眼睛:“殿下在找什么?” 太子哦了一声,似笑非笑,也不拿正眼看他:“不是说有猛兽吗?孤偏想瞧一瞧,这猛兽生了何等样子,也想看一看——”他拖了拖音,顿住脚步,扭脸儿横了戴融一眼,“孤认不认得。” 戴融心里咯噔一声,这样话里有话,分明就是意有所指。 “殿下要寻,也该叫臣手下的人去办,殿下带来的人,是护卫殿下安全的,万一出了什么事,臣不好交差。”戴融的话说的看似恭谨,可仔细听来,却又含着一股子的威胁。 燕翕跟的不算远,自然是听见了。 他拉了拉崔旻,示意他将脚步慢下来。 崔旻大概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就随着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同太子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怎么了?” 燕翕摇着头:“我觉得戴融不太对劲啊。” 崔旻却并不以为意。 如果戴融不是一方知府,他要是个武将,那太子今日的举动,就很危险了。 可扬州一方的军队,不为戴融所控,至少在安全问题上,他对太子还构不成威胁。 只不过若真寻到了那处府邸,想治戴融的罪,这就是个问题了。 他想着,沉吟了半晌:“这个你倒也不必怕,我现在怕的是,就算拿住了他的把柄,还是要凭他逍遥法外。” “怎么说?”燕翕一拧眉,脱口而出。 崔旻扬了扬下巴,正待要说话,前头却有了动静。 往西边去寻的那一小队人马,派了人来回报,说是找到了一处碧瓦红墙的大院,看起来好不气派,请太子殿下前去。 太子并没有立时就动,只是站在原地,不再前行。 崔旻知道他在等什么,于是也顾不上同燕翕解释,忙提步上了前。 戴融就算不能够大范围的威胁太子的安全,可他此时就与太子站的不足三步之遥,若真的狗急跳墙,还是不得不防的。 崔旻近前时,才发觉戴融一张脸惨白的没有血色。 刘光同在旁边儿还添油加醋的唷了一声:“戴大人这是怎么了?本公瞧着你这个脸色,是不大舒服吧?” 太子勾了勾唇,笑而不语。 戴融抹了一把额头,连道没有。 不多时,往东、南及北边去的人马都回来报了信儿,说是毫无发现,太子才发了话,令他们回去传话,将范围一路向西缩,若遇到一处碧瓦红墙的院子,就团团包围起来,只要里头有人敢出来,就立时拿下,若遇上反抗的,就地诛杀。 戴融神色突变,眼底闪过的惊惧,全没能逃过刘光同的眼睛。 刘光同此时几乎可以笃定,那座府邸的主人,就是孟朝! 太子吩咐完了,才跟着先前来报信的侍卫动身往西边而去。 走了大约一刻多钟,高大的府邸,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一处也确实如传闻所说那样,顶是碧瓦琉璃顶,墙是朱红丹砂墙,门匾描着金边,‘孟府’两个字就嵌在正中间儿。 门口两头石狮子,端的是威风凛凛的模样。 太子在府门前停下脚步来:“可真是好奢华的仙府,”他一边说着,一边叫了一声戴大人,跟着又道,“戴大人不下令封山,却叫人把守山门,怕就是不想让人发现这么个好地方吧?” 戴融一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臣不知” “你不知?”太子不容他将后话说完,就出言打断,“你想告诉孤,这里住的人,不是苟活于世的?还是想告诉孤,这府邸不是你帮着他建起来的?亦或者,你想告诉孤,数年前青茫山厉鬼杀人的惨案,不是你二人狼狈为奸,残害百姓?” 刘光同不由得佩服这位小太子。 从头到尾,他没透出一句关于孟朝的事情,至少现在,燕翕和崔旻还不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可戴融因心虚,只怕字字句句都能听得明明白白的。 这样直截了当的戳穿他,字字诛心。 从这一路而来,到现下的这一番话,可真是叫戴融有口难辩了。 戴融果然浑身一软,几乎是跌坐在地上。 他怔怔的抬起头看向太子:“殿下如何知道这些?” 太子黑着一张脸,连看都不再看他,令左右上前,将紧闭的大门撞开了。 刘光同跟的很紧,就要进门。 可是太子脚步顿下,转过身来看燕翕和崔旻:“你们在门口盯着戴融。” 燕翕一眯眼,似乎是有些不悦,可是崔旻在旁边先他一步应了下来,他就也不好再说什么。 太子带着刘光同和身后的二十来个人进了府,一路径直往最深处探寻过去,又拨出来六七个人,将一路而来的地方搜索一番,不许放过一个人。 燕翕冷眼看着他二人进了府,才咂舌:“为什么咱们不能知道?我还记得”他说了一半,自己就收了声,“算了,左右他才是太子。” 崔旻此时看燕翕,心态是有些复杂的。 燕翕坦然承认看上了成娇的这件事,显然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胸口。 可是眼下听燕翕这样喃喃自语,他心里也不怎么好受。 对太子来说,他是个外人,也不过是个臣子。 做什么事,瞒着他,或者不瞒着他,全是凭太子高兴罢了。 可燕翕不同。 燕翕和太子一起长大,一起进学,两人之间除了君臣有别这四个字之外,还存着些手足情谊。 可是如今 崔旻不知道如何说,就抬手在燕翕肩膀上拍了拍,旁的一概不提。 398:烧山 再说太子同刘光同等人一路进了府后,也并不左右搜寻,直奔后院而去,不过是拨出了五六个侍卫来,命他们将四下搜查一番,不许放过一个人。 而太子他们赶到后院时,此处也不过只找到三个面容姣好的妇人,瞧着样子,倒是个女主人的模样。 太子脸色一黑:“你们老爷呢?” 有个胆子稍大些的女子,颤了颤鼻头:“后面后面书房有条暗道,老爷早就跑了。” 一旁着绿色长裙的女人轻拉了她一把:“你疯了?” 先头说话的女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要扑到太子脚下来。 刘光同恐怕她有什么意图,忙倒了一把,踹了她一脚。 那女子一阵吃痛,翻倒在地。 太子拦都没来得及拦,眯了眯眼:“你可是有什么话说吗?” 那女子痛的厉害,支支吾吾的半天:“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这位大人,能不能放过我们?” 太子思忖了会儿,点了点头,吩咐身后的侍卫先将这三名女子看管起来,究竟是如何,等回去了再论。 女人们很快被带了下去,太子将这屋内环视了一番,才出了门,往后面的书房而去。 书房的门被推开时,太子感受到一股凉风,于是下意识的蹙眉。 这书房内果真有一条暗道,此时暗道的门还没关上,想来是孟朝逃跑的时候太过于仓促,来不及做好这些收尾的事情。 太子蹙眉看向刘光同:“他跑了。” 却不曾想,刘光同嘴角噙着笑。 太子看的直皱眉:“笑什么?” “奴才就怕他不跑。” 太子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你做了安排?” 刘光同颔首应了个是:“孟朝是只老狐狸,他的府邸里,铁定不止这一条暗道。咱们进山之前,奴才就安排了人通知扬州总兵,这青茫山外眼下该是被团团围住了,只要他跑出去,就会被拿下,除非他往深山里跑。” 太子一挑眉,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有些不明了:“你倒是好个算计。” 刘光同心里咯噔一声:“奴才并非要贪功,实在是与孟朝曾共事多年,深知他的脾性和做事手法。若不是他,这一切安排都是徒然。可若是他,这个安排,就很有必要了。” 太子也不与他计较。 刘光同若要贪这点功劳,也不会引着他到青茫山来。 只是孟朝 太子四下环视,不得不说,此处的布置,足够排场。 纵然是平日里没人会登门拜访,孟朝却仍旧将此处布置的这样华贵。 曹寅的仕女图、郑板桥的虾,宋时汝窑的碗、定窑的瓶,还有南海上难得的金丝楠木 “他若跑进了深山,却又拿他如何?” 刘光同点点手指,偏着脑袋想了会儿:“恕奴才不恭敬,且问殿下一句,若换了是殿下,会跑进深山之中吗?” 太子不假思索的摇摇头,可旋即又啧了两声:“也不一定。你既说与他共事多年,深知他的手段,那他也必定清楚你的手段。青茫山的秘密暴露了,戴融就靠不住了,往山外跑,一准儿咱们是撒了网等他扑进来。这种时候,往山里头跑,反而有机会活命。” 刘光同摸摸下巴,也不否定,只是转了话茬:“可拿什么活?孟朝的功夫虽然不错,也不能成日打兔子吃吧?这山里保不齐真的有猛兽,若遇上豺狼虎豹一类,他可就要成了这群畜生的口中餐了。” 太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随手取了桌案上放的端砚,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戴融也没少搜刮民脂民膏啊,这样的老坑砚,做工又这样精细,怕是一年也得不出几方来。刘内臣,”太子摩挲了一阵那砚的边缘,便放了回去,“若你有这样的府邸在,会不会想活下去?” 刘光同显然顿住了。 太子也不逼他回话,又自顾自的开口:“所以我不是在与你争论,他会往哪里跑。而是在问你,他若真的跑进了深山之中,同我比耐性,当如何?你要知道,他是已经死过的人了,这点子耐性,我还真怕拼不过他。” 刘光同心一沉,一时无话。 没能逮住孟朝,是意料之中的,可是不能再放他跑了,这次在青茫山,一定要把他砍了。 这一回惊动了他,若再放虎归山,以后他只会行事更加谨慎,行藏更加难以寻到。 陛下得了线报,把自己派到江南来,可又叫孟朝跑了 刘光同浑身一个激灵,只怕他也不用再回京了。 “烧山。” 太子像是没反应过来:“什么?” 刘光同目光灼灼:“三日,若三日内不能捉到孟朝,就烧山!” 太子浑身一震。 烧山啊 “一旦放火烧山,此处连绵近十里,若火势蔓延,虽不至于伤及城中百姓,可也一定会惊动了百姓,”太子咬咬牙,摇了头,“这不是个好主意。” 刘光同心思转的极快,目光登时放在了桌上的那方端砚上。 他几步上前,捧砚在手:“殿下,这样的东西,宫中可有吗?” 太子啧一声:“你来问我?” 刘光同自然是不必问他的,于是接了话下去:“老坑的端砚,宫中不缺,可也不多。每年端州有了这样好的砚台,大多都进贡到了宫里去,这里怎么会有?咱们知道,这是搜刮来的,可是百姓不知道!” 太子看看他手里的砚,又看看他的脸:“你继续说。” “青茫山当年发生的惨案,城中百姓本就以为是厉鬼作祟,此番咱们若真要放火烧山,也不必怕泄露了孟朝的事。便只说有邪祟之物在此,太子殿下有龙气护体,此番进山,伤了那畜生,他一怒之下,放火焚山,欲借此逃遁。这样一来,岂不两全其美吗?”刘光同一字一顿,说的极为认真。 太子沉默了下去。 刘光同说的,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假如说孟朝真的往深山里跑,只要烧山,他就活不下去,要么在山里等死,要么跑出来。 他们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了。 399:双层府邸 太子将心一横:“就依你的。” 刘光同听了此言,立时就松了一口气。 只要孟朝死,他只要孟朝死! 他二人便也没再此处多做逗留,吩咐了人留守这处府邸,一旦有异动,许他们先斩后奏,怕的不过是孟朝见人走了,再回到此处另谋后路罢了。 太子踏出府邸时,燕翕还黑着一张脸。 他一出门,自然看见了,可是却仍旧什么也没说,径直往戴融跟前去。 戴融见他出来,就知道大势已去,抿着唇犹豫了半天,突然开了口:“殿下,臣有话要说!” 太子冷冷的翻了他一眼:“现在有话说,太晚了吧?” “不,”戴融倏尔跪正了,磕了好几个头,“你们抓不到孟朝的!”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心惊不已。 太子和刘光同是单纯为了这话,他们自认为谋划做的周全,如何还能抓不到孟朝? 可燕翕和崔旻,就是彻彻底底的震惊了。 他方才说抓不住谁? 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眼中全是不解。 早就死了的人,怎么这时候会被人以这样的方式提及? 太子突然回过神时,才发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看看燕翕,又看看崔旻,眼神一暗:“有什么话,回扬州府衙再说。” 他说罢,绕过戴融就往前走,路过崔旻身边时,拍了拍他:“你先带人回去,接上县主,挪到府衙去吧。”说完了,又觑了燕翕一回,眼珠子转了转,咳了一声,“你和崔大人一起去。” 燕翕脚步动了动,分明有话想问。 可太子已然负手而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燕翕一口气憋回心里,脸色就更难看了。 崔旻在旁边儿扯了他一把:“走吧,别愣着了。” 燕翕多少是带着不甘愿离开的,打从太子身边过时,他略带深意的看了太子一眼,终究一言不发,同崔旻一道先回客栈去了。 他二人回到客栈也是近半个时辰后的事情。 薛成娇见他二人安然无恙的回来,便先松了口气,可是左右又不见太子和刘光同,一颗心就有提了起来:“怎么只有你们回来?” 燕翕脸色实在不好看,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叫薛成娇揪心。 她有些慌,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两只手一抬,就抓在了崔旻宝蓝色的长袍袖子上:“可是出什么事了?太子殿下呢?” 崔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抚道:“没事,殿下和刘公往府衙里去了,叫我们回来接你。” 薛成娇这才长出一口气:“没事就好,没出事就是万幸” 燕桑听了吩咐,去收拾东西打包,这就要动身去府衙。 薛成娇这边又拉着崔旻问了好些话,也不过是些青茫山此行究竟如何的话。 有些崔旻能答,可有些却不知道如何回她。 就比如孟朝这个事儿,还比如那处孟府。 回来的路上崔旻才反应过来。 戴融不会无缘无故的说出孟朝来,那府邸姓孟,大约就是孟朝的府。 可孟朝为什么没死? 这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了。 薛成娇看他二人脸色都不大对,心里也就知道,此行青茫山,一定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只是崔旻不说,她就算再担心,也不好多问。 却说太子和刘光同领着人押着戴融一路回到府衙去,因事关孟朝,太子一进了府衙大堂,就屏退众人,独留下刘光同一个。 戴融跪在地上,头是低垂的。 府衙大堂的地面冰凉的很,戴融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跪了没多久,便觉得膝盖处钻心的疼。 “说吧,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戴融这才抬起头来看上去,膝盖处还动了动:“臣说实话,殿下能饶臣一命吗?” 太子呵了一声:“戴融,你是在同孤讨价还价了?” 戴融忙道了一声不敢。 太子才不屑的觑他一眼:“你的命是留得还是留不得,都是父皇说了算的。你此时交代,或是不交代,依孤看来,所涉及的,不过是你家族亲眷的命而已。” 这话也不是吓唬戴融,他自个儿也明白这个理儿。 他窝藏孟朝这么多年,还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更有甚至,数年前青茫惨案,还是他一手策划并令人施行的。 他的这条命,泰半的留不住的。 可他此时老实交代,大约家族亲眷,还能逃过一死。 戴融捏紧了拳头,咬紧牙关,思忖再三,才坚定了心念,开了口:“殿下所见的孟府,不过是地上的孟府而已。” 太子顿了顿,刘光同显然也听的一怔。 刘光同往他跟前近两步:“什么意思?” 戴融深吸一口气:“那处府邸的地下,还有一处一模一样的。孟府中暗道入口有十来个,其实那不是暗道,是个地宫。” “地宫?”太子反问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孟朝这个住的地方,是地上一层,地下一层?” 戴融点点头:“当年也是怕有今日,所以在建的时候,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孟公”他一句孟公出口,太子眼神就变了,他忙改了口,“孟朝说,有了地下的府,便是地上的府为人所查,他只要躲到下面去,有吃有喝,一样不会有事。而且” 后面的话,估计是说了会惹恼这位储君,戴融心有余悸,就没敢再说。 旁边儿刘光同却接上了话:“而且他这处府邸占地不少,等于说他躲到地下去,咱们想找到他,就得地上地下一起派人开始仔细的搜查,且要同时进行。若不然搜查了一处再换一处,他大可以四处游走,很难抓到他,是也不是?” 果然,太子听完后,眼神像是淬了毒一样。 戴融在这种眼神下,心惊肉跳的点了点头:“所以臣才说,抓不到他的。” 好一个孟朝!好一个孟府! 孟朝可真是聪明的厉害,想出地下府邸的法子来 大堂之中静默的可怕。 许久后,太子才冷然问戴融:“那个府邸,是你设计建的,还是孟朝自己?” “是他自己,”戴融赶忙回话,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后来臣想过,他应该也不是那么信任臣,怕有朝一日臣出卖了他,将府邸的图纸画出来,他就成了瓮中之鳖了。”他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便嗳了一声,“不过臣倒是知晓,府中出了大门之外,是没有同外外头的路的。” 400:关心则乱 太子神色稍稍舒缓了一些。 可很快就又凝重下去。 即便是没有通往府外的路,那又如何呢? 太子黑着一张脸,挥挥手,打发人将戴融带下去暂且看管起来。 刘光同侧侧身,对上拱手一礼:“看来殿下还没乱了心神。” 太子斜他一眼:“我有皇明钦使,可他也是四品知府,孟朝的事情,不能给外人知晓,如果此时将他收押,名不正言不顺,来日御史言官参我,父皇也不能说什么。” 刘光同颔首点头。 这位殿下心思深沉,做事所求的一向是周全二字。 适才他还担心,若是殿下一个耐不住,这就将戴融收押,他还少不得要苦劝一番,眼下看来 “是奴才多虑了,殿下一向稳重的很。” 太子冲他摆摆手:“高帽就不要戴了,说说孟朝的事情,怎么办?” 这件事情知道的太过于突然,饶是刘光同,也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还是不敌孟朝的那份心思的。 双层的府邸,上上下下若要一齐一处不落的去搜查,不动用个千八百号的人,只怕是难得很。 可要是漏下任何一处,孟朝只要藏身那里,就能躲过去。 再说了,府邸的构造图不在戴融手里,他们这些人,并不知道那府邸中到底还有没有别的暗室机关,又或是能藏人的地方。 孟朝连双层的府邸这样的法子都想到了,就足可见当年盖这个府邸时,他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既然是这样,他一定有保命自救的办法。 刘光同一时间竟也有些泄气。 过了许久,他抬头看太子:“要不等世子和崔大人回来了,问问他们可有法子没有?” 太子便也沉默了下去,片刻后点了点头:“等着吧。” 这事儿戴融已经说漏了嘴,他刚才不给燕翕多问的机会,一则是人多耳杂,若给底下的人听了去,难免不好。二则是他的确没想好如何同燕翕说,便只好先打发了他。 却说燕翕和崔旻那里,燕桑收拾了东西回来,薛成娇也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年纪小,对孟朝这个人压根就没多大的了解。 当年孟朝为什么被处死,孟党又是为什么会倒台,如今她想来,也不过是权势熏天四个字而已,压根不会往谋反身上想。 毕竟甄氏和谈氏,不也是坏在这个上头的吗? 可是下了圣旨要处死的人,却出现在扬州的青茫山中,且很可能是造成数年前青茫山惨案的直接原因。 薛成娇脑子转了又转,可还是有些转不过来:“我还是不懂,明明已经下了旨意的,他怎么会没死,还出现在这里?” 崔旻有些无奈,燕翕看着她也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薛成娇抿唇,挪动了脚步,随着他二人一起出了门。 待下了楼后,燕翕才交代了她一句:“这件事情,太子殿下如果不在县主面前提及,县主就当做不知道吧。” 薛成娇刚下楼梯的脚步登时一顿,身形一时不稳,眼看着就要往前栽倒。 崔旻忙伸手把她揽回来:“也不看着点儿路。” 燕翕蹙了蹙眉,停下脚步来,扭脸儿看她:“之前说起来的时候,太子殿下连我和你表哥都支开了,他不想让人知道。县主是个聪明的姑娘,应该也明白,这种事不是该你知道的,更不是该你多问的。” 薛成娇脸色一变,点头嗯了一声,便不多说话,与众人一道出了门,上了马车,往知府衙门去了。 他们到的时候,是刘光同出来接的。 燕翕瞧见刘光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他从前不是这样莽撞的人,今儿实在是胸口憋气,堵得慌。 刘光同看在眼里,也不计较,做着请的手势:“殿下等了好久了。” 崔旻扶着薛成娇下车来,到了大门口才交代她:“你先叫人带你们进去,我们去说事儿。” 薛成娇嗳了一声,就要走。 刘光同眼珠子转得快,一错身,把她挡住了。 “刘公?”薛成娇扬起小脸儿来,脸上满是疑惑。 刘光同噙着笑同她道:“太子殿下这里正有一个难题悬而未解,县主也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份商量。” 崔旻眯了眼:“她一个姑娘家,到哪也没这个道理。” 燕翕已经迈入大门中,此时听了这样的话,也是一脸的不痛快:“便是有什么难事,我们解决了也就完了,叫县主去做什么?” 刘光同唷了一声,看看崔旻,再看看燕翕,最后只把目光落在了薛成娇的身上:“那县主想不想去?” 薛成娇嘴唇微动,她是想去的,也不是说好奇,就是觉得这里头还必然有事儿,再说了,解决的不好,皇室辛秘叫崔旻知道了,回了京城,陛下会不会暗地里治他? 可是她转念一想,燕翕的那番话,就回到了她脑海中。 燕翕分明是让她躲开,这件事不要去沾,更不能去碰。 于是薛成娇摇摇头:“我不去了。” 刘光同眸色暗了暗,可也不好再三的同她说,便只好让步,另外吩咐了人来,带她去后院里安置下来。 薛成娇一走,崔旻就先拽了刘光同胳膊:“为什么带上她?” 刘光同一把拍掉他的手:“我看你”说着哦的拖长音儿,睨了燕翕一回,“还有你,都是关心则乱。” 崔旻咦了一声:“怎么说?” “你们从客栈来,临走的时候,又听见戴融说孟朝的事,对不对?” 崔旻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刘光同一边儿往里头走,一边儿摇头晃脑的同他二人说:“你们就算什么也没告诉县主,殿下也必定以为,你们是说过了的。这个事儿,反正已经被戴融捅出来了,多她一个知道也并不多。我叫你们带上她,就是堂堂正正的告诉殿下,这件事情,她就是知道了,但是她知道严重性,必然不会到处乱说,也是好让殿下安这个心,你们呐——” 燕翕快走了两步,扯了他一把:“那派人把她叫回来啊。” 刘光同咳了一声,退两步,嘴里念了一句‘我的世子爷’,才躬身略一礼:“人可是你们打发走的。” 401:自投罗网 崔旻和燕翕二人都让他一句话噎的不轻。 他们的本意是不让薛成娇牵扯其中,就装作毫不知情便罢了。 太子还能拿一个小姑娘如何呢? 况且知道的太多,对她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尽管崔旻曾经也就这个问题,和刘光同深入的研究过,后来得出的结论是,不能把薛成娇养在深闺秀楼之中。 可有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难免还是要担心。 燕翕的想法就更简单了。 他不知道孟朝为什么还活着,可这少不了又是一桩辛秘,就不该让她知道。 但是刘光同这么一提,他才恍然大悟,反应了过来。 崔旻扯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再多说了:“左右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太子殿下也不会对她如何,即便她真的知道了,也不是个会多嘴的性子,何况家里还有我呢,这个事,连舅舅都不会叫知道了。” 刘光同笑而不语,只与他二人一道往大堂里去了。 太子还在正堂上坐着,受了他三人的礼,才摆手叫起:“县主安顿好了?” 刘光同应了个是:“叫人领着去后院安置了。” 太子嗯了一声:“那咱们说说正事把。” 燕翕一挑眉:“戴融在山里说起孟朝,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反手指了指自己:“应该不是我听错了,哦?” 太子白了他一眼:“不是你听错了,他确实没死。” 燕翕和崔旻二人皆是呼吸一窒。 “这里头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燕翕紧跟着就问了出声。 太子却同他摇了摇头:“其中的情由,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说的清楚的,总之孟朝没死,可现在他必须得死。” 崔旻把这番话仔细的品了品,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形成了。 当年孟朝能活下来,也许是陛下放了他一条生路,可是对外要压制朝堂诸臣,自然不能这样说,所以就处死了一个假孟朝。 可后来孟朝跑了,至于他是怎么跑的,这就不得而知。 他这一跑,才是彻底的触怒了陛下。 所以时隔多年,陛下现在一定要孟朝的人头。 他因看燕翕还要问话,又深觉这个事情并不宜多问,便忙开口阻止了燕翕的后话,问道:“那适才刘公说眼下有个难题,却不知是什么样的难题?” 太子几不可见的点点头:“那处府邸你们也见到了,面积实在不小,假山林立,楼阁簇拥,觉得要搜查一个人,可容易吗?” 他的话音一落,燕翕就品出味儿来了:“他还在那里没跑啊?” 太子嗯了一声:“据戴融所说,那个地方,在地下还有一层,且有数十个出入口,形成了一座与地上一模一样的府院。所以,孟朝现在就藏身府中。但是” 他后话未说,看了刘光同一眼。 于是刘光同会意,接过话来:“但是要想把地上地下同时进行搜查,需要的人手太多,惊动的人也太多。这件事,不宜声张,更不能让再多的人知道。孟朝当年风光,所到之处,百官跪迎,所以见过他的人并不少,并不是说调不来那么多人去搜,可问题在于,不能让他们去。” 是了,人多毕竟眼杂,孟朝又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他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 一旦被认出来,不要说旁人,至少他们在场的,回了京,可是没法子交代的。 这就确实为难了。 从京城带来的不过几百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做成这件事。 一个弄不好,会把孟朝放跑,回了京城一样交不了差。 刘光同看着他二人神色凝重,面面相觑的模样,眉心微动:“没法子?” 崔旻低下头去,燕翕也撇撇嘴:“这一时之间确实犯难。” 太子的手,在惊堂木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把,叫崔旻心头一颤。 刘光同话出口的很快,却是同太子道的:“奴才有个主意。” 太子眼中一亮:“你说。” “不如问问县主?” 太子眼中的光芒,立时弱了下去:“问她做什么?连崔大人这样的,都想不出法子来。” 崔旻心头动了动,想起来进来之前刘光同的那番话。 他定了心神,上前一步,稍一拱手:“殿下有所不知,臣的这位表妹,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见识。” 燕翕这会儿也醒过神了。 刚才不是弄走了薛成娇吗? 刘光同也实在是个有心人,眼下这不就又找到机会了? 于是他忙附和:“反正咱们也想不出法子来,干脆请了县主过来,她若没法子,咱们再议就是,她若真的有法子,岂不是解决了个大麻烦吗?” 太子冷笑了一回:“所以你们果然告诉了她孟朝的事情?” 燕翕干笑两声:“她见我们二人回去,总归是不放心,我们便告诉了她。你也不要怕她四处去说,这位县主,的确是有大智慧的人,况且这不还有崔旻把着呢吗?” 太子呵了一声,不置可否。 崔旻眉心突突的跳,下意识就去看刘光同,像是在问他,这可怎么办? 刘光同略摇了摇头,示意他别乱说话。 果然,沉默了许久之后,太子自己个儿发了话:“那就去请吧,”说着指了指刘光同,“你亲自去请。” 刘光同嗳了一声,退着就出了大堂,往后院而去了。 薛成娇才安置下来,刘光同这里后脚就跟了过来。 燕桑迎着刘光同进屋坐,薛成娇憨笑着问他:“刘公还有事吗?” 刘光同也不忙着坐,端了个礼就开口:“殿下请县主过去议事呢。” 薛成娇一愣:“我?议事?” 刘光同点点头:“我这里倒是能给县主提个醒儿。” 薛成娇便忙站起身来,蹲福礼了一回:“但请刘公不吝赐教。” 刘光同念叨着不敢,继而笑语:“若是有一个人藏了起来,这个地方,上下相通,要搜查,得调动上千官兵,可现实的情况是,不能调动这么多人,更不能惊动这么多人。这地方上面能藏人,下面也能,有一个弊端就是跑不出去,就这么大的圈子,院墙给围起来了。若要县主说,可有法子能叫这个人自投罗网?”他说完了,退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县主可以慢慢想,不必急着告诉我,若真的想不到,到了殿下面前,便只说一时不得法,都是无妨的。” 402:你想多了 刘光同在前面走,薛成娇就慢慢的在后面跟。 如今的天气渐好,戴融又将这一处府衙布置的极为雅致。 此时一阵清风拂面,便带着些许荷香,送入鼻中,沁人心脾。 薛成娇深吸了一口气,浓浓的荷香叫她通体舒畅。 可是细细的看时,才发觉她鬓边盗出细汗来。 却原来,孟朝的事情她已然了解,故而刘光同与她说起这件事,且说的这样严肃正经,她便立时明白,一定是和孟朝有关的。 眼看着这曲径通幽,七绕八拐的快到了正堂处。 薛成娇快走了两步,带动腰间的禁步环佩叮当。 刘光同听见声音,便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笑眼看她:“县主是想到了?” 薛成娇将下唇片咬了咬:“我有一点想不通。” 于是刘光同彻底站定住,与她面对面:“你说。” “虽然那处上下相互都是通的,可既然不通外界,换句话说,总有粮尽水穷的那一天,是也不是?”薛成娇抬眼看他,端的是一本认真。 刘光同沉吟着嗯了一嗓子:“是这样不错。” “那不能等着吗?”她稍稍前头,搓着手帕,“既然总有这一天,他总要出来寻吃的,只要等着,不就是了吗?” 刘光同失笑着摇头:“等不起。” 薛成娇有些发怔,她不太懂刘光同此话是何意。 什么叫做等不起呢? 她以为,此行江南,最大的一件事就应该是这个的。 虽说临行前,说了些要给她父亲立祠的话,可就连她一个小姑娘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支使她离开京城的借口。 既然是这样,又有什么等不起的呢? 薛成娇眯了眼:“刘公所说的等不起,又是什么意思?”她抬眼看了看,轻咳了一声,“此处也快到正堂了,刘公有话不妨直说了,到了殿下面前我才好回话呀。” “那好,”刘光同正了神色,肃着面皮看她,“既然县主这样说了,我就挑明了说。” 薛成娇不置可否,只是同他点了点头。 “县主应该知道,此去青茫山所为何事,又是所为何人吧?” 所为――孟朝。 薛成娇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可面上却不能这样说。 刘光同说什么同她挑明了讲,可不也没直接了当的说出孟朝来吗? 很显然,这个事儿是不能说不能讲的。 薛成娇心里头还是有这点儿分寸的。 于是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刘光同恩了一声,念了一声好,而后又说道:“换句话说,这个人狐狸性子,他能用来藏身的地方,躲上个一年半载,估计是没什么问题的。” “一年半载?”薛成娇几乎是失态的喊出来的。 刘光同面色更沉了沉:“县主是不了解他,才会以为,他做事不给自己留后路,会让人这样将他堵死在府中。”说着,他稍稍顿了下,往正堂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终归还是储君,况且陛下指派他到江南来,为的还是公孙大人的事情。三无个月尚可,若要在此处待上个一年半载,届时一定惹人怀疑。县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此事不宜声张。” 这的确是个不宜声张的事情。 说穿了,不过是丢皇家脸面。 可真的要给皇家丢了脸,陛下还能轻易放过了不成? 薛成娇心下一个激灵:“多谢刘公提点,我知道了。” 刘光同连连同她摆手:“指点也谈不上,我将县主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就总要尽可能的替县主来周全。所以适才便也说了,县主就算一时不得法,在殿下面前,也只管只说就是了。” 薛成娇抿唇,颔首不再言声。 二人正待要挪动脚步往正堂去时,却远远的瞧见燕翕负气信步而来。 待他走近了,薛成娇同他虚一礼。 刘光同看看他,又看看薛成娇,含笑问:“世子怎么过来了?” “太子见你久去不回,让我来看看,”燕翕也不拿正眼看刘光同,只是隔着他看向他身后的薛成娇,“都安顿好了?” 薛成娇笑吟吟的回了一声是:“才收拾好,刘公就来了,我一向走的慢一些,叫太子殿下久等了。” 燕翕哦了一声:“那是什么事,你就应该都知道了吧?” 薛成娇下意识的啊了一声,就去看刘光同。 燕翕噗嗤一声笑出来:“看把你吓的,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同你说一声,凡事不要太逞强,这里头左右还有我同你表哥,便是再退一步,也还有刘厂公在。你真的想不出法子,太子也不会为难你的。” 他这样说,本意是宽慰薛成娇。 可是薛成娇心头只打鼓,他越说,她就越是害怕心惊。 这种无形之中的压力,几乎要让她透不过气来。 刘光同说是他把自己牵扯进来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到这会儿她也还没想明白,太子为什么会找她来问呢? 薛成娇摸了摸鼻头:“世子不必担心我,不该逞强的地方,我是绝不会逞强的,更不会为了这个耽误要紧的事情。” 燕翕这才稍稍放心下来,错开身,叫薛成娇先行。 薛成娇与他推让再三,又执拗不过他,便略一提裙摆,先行一步,绕到了他和刘光同的前面去。 刘光同似笑非笑的盯着燕翕看许久:“世子爷这份心,操的有些过了头了吧?” 对刘光同这个人,燕翕也称不上看不惯,更多的还是有些许的不屑。 所以以往的时候,他也知道刘光同是个不好招惹的,却也从来就没有个好脸色看。 这会儿听他说的这个话,实在是话里有话,就嗤笑了一回:“我操心谁,不操心谁,也归你管?” 这个话说的相当不客气,然则刘光同却也丝毫不计较,不过是为着他心头涌起的这份好奇罢了。 刘光同一拱手,先说了一句不敢,而且扬了下巴:“我只是怕,崔大人要同世子爷过不去而已。” 燕翕唇角微微扬起,丢了个白眼过去:“我不是这样的人,崔旻诚然也不是。县主是一回事,我同他的交情,是另外一回事,你想的也太多了些!” 403:异口同声 燕翕头也不回的就跟上了薛成娇。 刘光同是碰了一鼻子的灰,但是又觉得没什么好计较的,就有些讪讪的跟了上去。 燕翕和薛成娇一前一后进正堂的时候,刘光同分明扫视到崔旻在那一瞬间有些发黑的脸色。 倒不是说崔旻有多小心眼,连这个都见不得。 以往燕翕同他们走动,也没刻意的避讳过薛成娇,他们二人并不是没有打照面的时候,甚至是停下来交谈一两句,都是有的。 可是却从没有哪一刻,是让崔旻觉得这样刺眼的。 太子像是意识到他的出神,就拍了拍惊堂木。 众人皆回过神来。 薛成娇上前去请了安,而后站起身来:“殿下。” 太子虚让了一把左侧的太师椅:“县主坐着说吧。” 燕桑扶着她去坐了,薛成娇心下想了想,下面要说的这个事儿,燕桑是不好听见的。 于是她扭脸儿看燕桑:“你到外面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 到这时,太子眼底才有了些许赞许神色。 之前刘光同说这位县主见识不凡,他还不以为然。 刘光同打的什么主意,他多少还心里有数,所以刘光同说这个话,里头是还有别的意思在的,少不得有些抬高了这位县主。 而至于崔旻和燕翕太子几不可见的笑了一声。 薛成娇如今是他们二人心头肉一般的?人物,他们的话,就更不能听了。 可是如今单是打发侍女退出去这一个举动,便就让他觉得,她确实是个有眼色,也知事儿的人。 燕桑虽然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但是大抵也知道是严肃的事情,故而点了头,同众人一一辞过礼,便退了出去。 待她一走,薛成娇才噙着笑看太子,眼底是一派柔和。 太子回她了一笑:“我也不与县主打哑迷,有什么事,刘内臣应该也同县主说过了吧?” 薛成娇点点头:“我都知道了。” “那你有什么想法,便直说就是。” 薛成娇一时不语。 崔旻和燕翕两个人的心,随着她的沉默,一直沉了下去。 虽然他们并不是真的指望她能做到什么一鸣惊人,可万一太子咬着不放呢 太子那头也一直没说话,直到许久后,才叹了一声:“他们在我这儿夸的你成了九天神女似的人物,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其实他倒不是怪薛成娇,这话也不是有意去刁难她。 他是心里确实这样想,也诚然是有些许的失望。 抓到孟朝,是他在父皇面前露脸的一个绝好的机会。 而且刘光同上次说的这个法子,是相当妥帖的。 可是如果抓不到孟朝,而且还打草惊蛇,惊动了孟朝。 这样回京,不要说刘光同,就算是他,也根本就没办法交差。 本来还想着凭这个机会能入朝听政,可要把事儿办成了这样 他其实自己也知道,父皇在这个时候,压根还不想叫他听政。 他也懂,这是所谓权术。 可他早就已经过了进学的年纪,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所以一开始说也许薛成娇有法子,他不指望一个小丫头能成什么事儿,但是心里还是有些许的希望的。 只是眼下看来 “也罢了,县主回去歇着吧。”太子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想起身走人。 那头薛成娇却突然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太子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崔旻等人也纷纷侧目看向她。 太子一挑眉:“县主想到了什么?” “用水。” “什么?”太子眉心微拢了拢,虽不是个拧在一处的川字,可也是皱起来的。 还是刘光同先回过神来,上前了两步去:“县主是说,放水吗?” 薛成娇点了点头:“不是说那处上下相通却不与外想接吗?换言之,那处是半密封的,如果放水,地下的那里被淹了,底下的人是自然会上来的。” 刘光同哟了一声,双手交叠拍了一巴掌:“这样一来,只要找到了所有的地道入口,派人把守住入口,而后再放水,就一定能把他抓出来了!” 燕翕这会儿品出味儿来,咦了一声:“如果说是用水,怎么偏就是水?若是一把大火烧下去,人一样能逼上来啊。” 薛成娇抿了抿唇。 用水确实是更麻烦一些,要不停的准备水,还要人不停的倒水下去。 况且地下的那一层,毕竟是在地下,先头倒下去的水,很可能会直接渗透下去。 如果按燕翕所说的用火,就省事儿很多,只是 “如果用火,难免伤人性命。”崔旻坐在燕翕右手边,淡淡然的开口道。 薛成娇心头一动。 他是懂她的! 她目光投向崔旻,眼底有波光流转:“便是表哥说的这样。也许你们要抓的人,是十恶不赦的,可那也毕竟是一条人命。” 太子摸了摸下巴,显然有了别的心思。 他顿了顿:“县主的法子,果然好用的很,今次还要多谢县主。” 薛成娇觉着有些不大好意思,就咳了一声:“太子殿下太抬举我了。” 太子也没多与她说什么,只是又夸赞了几句,就吩咐人送了她回去。 刘光同眉心一动。 这个意思不像在送人,倒是有些催人快走的意味在里头。 果然,薛成娇才同他告完了礼,太子就是话锋一转:“明天一早再去青茫山,用火攻。” 崔旻眉心突突的。 他是真的明白薛成娇心里的想法的。 虽然不至于到了众生平等的那个地步,可是孟朝以往就算再坏,也没对她有任何威胁,更不曾伤害过她,所以她才会想着,无论如何不该伤了孟朝的性命,更不能是因她出的这个主意害了人。 可是殿下这样说崔旻心念转了转,他们都说了,用火也许会害人性命,换句话说,太子殿下是故意的! 崔旻心头一凛,太子要孟朝死。 是,他也觉得孟朝该死。 然而哪怕是把人抓起来砍了,这都没什么打紧的。 可如今法子是在薛成娇那里起的头,一旦这样做了,来日被她知道了,心下的自责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的! “臣不赞同。” “我不同意。” 异口同声的说出口同样的话。 刘光同微的挑眉,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两个人,一言不发。 404:火攻 实际上上一回刘光同就发现了这个事儿。零九小說網 这两天以来,崔旻对燕翕的态度,其实很模糊。 看着像是厌弃了他吧,可大多数的时候,他还能拉燕翕一把,也能同燕翕交个心。 可你要说他与燕翕有多好吧,刘光同也能真切的感受到,但凡是燕翕和薛成娇走的稍稍近一些,崔旻的脸色是铁定黑的难看的。 不过若是遇上与薛成娇有关的事——就好比眼下的这个事——崔旻和燕翕,总能不谋而合。 别说刘光同,连太子也瞧出来了。 太子点点桌案,惊堂木叫他拿在手里翻了翻:“崔大人不赞同,是因为为什么?” 崔旻稍抿唇,双手微握成拳,就放在膝头。 太子那里又催了一声。 “这个主意,毕竟是县主提起来的,若一旦用了火攻,伤了孟朝性命,县主心里只怕要过不去。”崔旻也不敢抬头看太子神色,只管自顾自的说到。 太子哦了一声,惊堂木不轻不重的放回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转而去看燕翕:“你跟他想的一样?” 燕翕别开脸,有些讪讪的摸摸鼻头:“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倒像是借了小姑娘的手,去害孟朝性命。零九小說網” 太子连着啧了两声。 崔旻和燕翕二人一时不敢说话。 这大堂之中,分明有人,却沉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 刘光同觉着他该打个圆场。 实际上崔旻和燕翕的话,他也是赞同的。 就像他自个儿说的,这毕竟是他把薛成娇拉下水的事儿,要真为了这个,叫薛成娇一辈子良心难安,他以后也没什么脸面再见小姑娘了。 可话到嘴边,刘光同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能怎么去劝呢? 太子的意思,其实他心里有数的。 虽然他说过,杀了孟朝,抓了戴融,回京照样能交差。 可他从来也没说过,孟朝怎么杀,又是要在哪里杀。 真要是把人抓回来,照样是个烫手山芋。 都死了这么多年的人,活着出现在扬州知府衙门里?难不成还叫太子再把他拉出去砍一次头吗? 所以这次薛成娇说了这么个水攻的法子,也赶巧了,燕翕偏要这时候问上一句“何不用火攻”。 小太子显然是动了心思了。 如果能把孟朝烧死在地下府邸中 来日回京与陛下复命,众人皆不过做到心照不宣便是了。零九小說網 太子用不着大张旗鼓的再把孟朝处死一次,而陛下也能知道,孟朝已死,悬着的一颗心,自然也就落下去了。 这实际上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若真要说有哪里是美中不足的,那就是薛成娇这一宗了。 果然,就在刘光同尚未打定主意的时候,太子已经又开了口。 他这回开口时候,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悦,径直冲着崔旻和燕翕二人而去:“我看你们两个,为博佳人一笑,是连朝堂政务都不顾了。” 这是指责,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留情的斥责。 崔旻打了个哆嗦,身子稍一欠,顺势就跪了下去。 可燕翕骨头硬的很,他怒目嗔视,与太子四目相接,就是不跪下请罪。 太子呵了一声,看着燕翕:“我说你,你不服气?” 燕翕撇着嘴,舌尖还顶了顶左侧脸颊:“没有。” 崔旻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握成拳。 他明白的只有一点。 太子这样发难,就是铁了心要放火了。 逼的出孟朝,又或是逼不出孟朝,太子根本不在意。 只要孟朝死,最好是能死在这把大火中,永远不要再露面。 他脱口而出的“不赞成”三个字,几乎是本能反应。 可燕翕崔旻不由的咬紧了牙关。 燕翕摆明了就是不服气的,可他嘴上说没有,反倒引得太子失笑。 太子笑过一阵子,敛了神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重的过朝廷的事,要紧的过天子的事。什么是食君禄思君忧?这样的话,我不会再跟你们说第二次,诚然——”他拖长了音,“我也希望,你们不会让我说第二次。” 崔旻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燕翕唇角微动,分明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一挥手,打断了他所有的后话:“你们要说的是,我都知道了。” “你既然都知道”燕翕终究开了口,说了半句话,就咬了牙,“反正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啊。”太子把这几个字,悬在唇边,又呢喃了一回。 刘光同瞧着不大对劲儿,生怕这两个人当着大堂上真要起了争执,把他夹在中间,那可是左右为难。 故而他心思转了再转,站起身来,挪到堂下去站定,就站在了崔旻身侧。 太子翻了翻眼皮看他:“怎么?你也有话说吗?” “奴才倒不是要劝殿下,”刘光同双手叠在一起,宽大的袖口直直的垂着,与太子礼了一回,“世子爷和崔大人既然都是为了不叫县主吃心,奴才这里,有一计。” 太子起了兴致,挑眉看他:“何计,你直说吧。” “火攻这个事儿,原就是世子先问起来的,若是殿下不用水反用火,实则与县主并没有什么干系,”刘光同似笑非笑的觑了燕翕一回,收回目光的时候,眼神又在崔旻身上稍作了停留,“所以说,孟朝便是真的葬身火海,那也是世子爷的主意,也用不着县主来自责难受,殿下您说呢?” 太子沉吟着嗯了一声,却是不置可否。 燕翕倒噎住,想去骂刘光同,可一时之间,竟还不知道从哪里骂起。 这是个损极了的主意。 燕翕也说不出是损在哪里,可一定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就是了。 然则太子一番深思,却似乎是对这个主意极为赞许,冲燕翕扬扬下巴:“你怎么说?” 燕翕心下唾骂。 他还能怎么说? 这个名声,只有他来背。 反正太子不肯松口,难不成真的叫孟朝葬身火海后,让薛成娇终日难以自安吗? 燕翕肩头耸了耸:“我背就我背,大丈夫不拘小节,就这样定了。” 于是太子爷松了口气,安排了事情下去,跟着打发了众人退下去不提。 405:燕翕背锅 崔旻站起身来的时候,双腿微微有些发麻,没什么知觉。 燕翕本来想去扶他,可是一想起来火攻的这件事,说到底是让自己背黑锅的,心里就怎么也气不顺,便冷哼了一声,错过身径直从崔旻身侧绕了过去,理都没理他一声。 崔旻嗳了一声,盯着他背影看了会儿,一个劲儿的摇头。 刘光同就站在他身侧,顺势扶住了他:“你说你,燕翕也没动,就你老实,他声儿稍大了点儿,你就噗通一声跪下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扶着崔旻往外走。 其实也不是崔旻娇贵。 他到底是宗子,章老夫人又不爱给晚辈们立规矩,他几时跪过这样久? 这说话的功夫,太子估计也是拿他做筏子,足足有近两盏茶时间,就叫人这么跪着。 崔旻摇了下头:“他跟太子殿下关系毕竟不同。再说了,我是做臣子的,君上动了怒,发了脾气,总要有人出了顶着。他不跪,你也不跪,我要不跪下去请罪,岂不是叫太子殿下下不来台吗?” 刘光同撇撇嘴:“全是你的道理。” 二人走了一段路,崔旻觉得两条腿渐渐地利落起来,就虚躲了一把。 刘光同会意,撒开手,与他比肩而行:“有什么想说的?” “谢谢。零九小說網”崔旻也不看他,只是袖着手,平静地说了一句。 刘光同点点头:“总算你我没有白相交这一场。” 崔旻呵的笑了两声:“你这点心思我若都不知道,也太辜负你一番苦心了。” “话是这么说,可将来,这位世子爷,怕是把我恨到骨子里去了。”刘光同说的极严重,可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又是丝毫不惧怕的。 他二人又走出去一箭之地,刘光同嗳了一声:“不过要说,燕翕这个人也算是嗯,算是” 刘光同自问学识不浅,可是一时间竟找不出词句来形容燕翕。 崔旻嘴边噙着笑:“大肚能容。” 刘光同一拍脑门:“是,是,是,便是这四个字了。若要换了你那个弟弟,只怕在堂上就要跳了脚,非要同我论个长短不可的。” 提起崔昱来,崔旻脸色微微变了变。 这话他没有去接,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那个他看着长大的亲弟弟了。 所有人都以为崔昱会慢慢变好,包括他,也包括他舅舅。 可是打从一开始,就只有刘光同说过——崔昱便也就是如此了。 崔旻摇了摇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如何与燕翕相比。” “所以,你还是很欣赏燕翕的,”刘光同在他背上拍了拍,“你们俩确实该将彼此引为知己,只是这喜欢姑娘的事儿上嘛也要这么一致吗?” 崔旻一个眼风扫过去,显然有些不大高兴了。 刘光同啧了两声:“你别怪我多事儿,燕翕与旁人可不一样,他身份出身摆在那儿,为了女人跟兄弟反目的我也见多了。要真是他求了长公主殿下,到太后那儿去求一旨赐婚的诏书,我想来呢,太后和陛下都是乐见其成的,真到了那个地步,你却能如何?” 这话直戳崔旻的心窝。 他沉默了下去,许久后咳了一声:“所以今次我得好好谢谢你。” “你这个瓜娃子!”刘光同气急,啐了他一口。 实际上火攻的事儿,推到燕翕身上去,也是刘光同替崔旻存的这么一个私心。 不然这样的事情,他自己个儿揽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死一个孟朝,他能有什么罪业? 世人总说什么,诸余罪中,杀业最重。 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太监,一路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这一双手,不知沾染了多少血。 若论杀孽,怕他身上所负不轻。 纵然多孟朝一个,他也是不怕的。 可这事儿,非得叫燕翕担了。 因为薛成娇不愿意下死手,她不想害孟朝性命,至少不能是因她的主意去害了人的。 这足可见小姑娘善性大的很。 如此一来,燕翕在她跟前,可就有了污点了。 崔旻反手拍了拍刘光同:“刘公怎么比我还急?” 刘光同蹙眉:“一路走到今天,你做了多少,我是看在眼里的,若要说到了这个时候,叫旁人请旨得了与她的一桩婚事,我都替你不平。” “不会的。”崔旻端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这次的差事办好了,我不要升迁,只要一纸诏书。”他说着,与刘光同一扬眉,“陛下难道还不允我吗?” 刘光同微怔,同他笑语一番,才告辞离开。 此时的京城中,却早就已经换了一副天地了。 严竞的一桩公案,终于告一段落,矛头直指云南。 陆秉均调任入京不足一月,被御史参了一道,又牵扯出他在朱临江府时为官不仁的十几条罪状,可最后一条条的,全都成了云南授意。 权倾一方的甄家,倒台了。 甄籍早在几个月前,就自己把兵权交了出去,皇帝发落归发落,总算是没伤了他性命,只是将他押入京城,划了一处宅子,圈禁到死罢了。 从前给甄家的一切特权、特赦,一应都没了。 陆秉均落了个死罪,崔溥和孟夔,一个也没能跑掉。 而这件事情了结了之后,所有人都以为,谈家独大的日子,要到来了。 可是某一日,谈昶旭却被参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如此一来,谈家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皇帝下了旨,将谈昶年革职查办,收押进了大理寺的大牢之中。 毕竟是出了人命官司,谈皇后得了消息后,也派了人出面过问。 到这个时候,皇帝就不好再限制她的行为了。 毕竟已经立了后,她要插手过问这个事儿,只要不干政,就是她的自由。 谈家人上上下下的使劲儿,只想着要把这个最早入仕的孙子辈儿从牢里给捞出来,说什么也不能把他给赔进去。 后来应天府就给谈家去了几次书信,谈家三房正为了谈昶年的事儿糟心,崔家几次来问,他们又自觉面子上挂不住,便发了些牢骚,当然了,连还在孕中的崔琼,也没能听到什么好听的话。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可谈家那位老太爷,却也不肯过问,还是谈昶年出面理论过几次,崔琼劝了又劝,只当过去了。 殊不知,正是这样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串联在一起,却又谋划出一场更大的阴谋来。 406:败阵 却说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太子等人又从扬州府衙点了近一百名衙役,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青茫山而去。 后来太子又按着刘光同的意思,叫人散开了流言,只说这次是为了青茫山旧案而来,扬州知府戴融已经被收押,只待抓了青茫山里的鬼,就回禀到上京,一定还扬州百姓一个公道。 所以这一日他们出发的时候,扬州城的百姓在街道两侧跪了满满的一地,叩拜这位储君殿下。 薛成娇是一路送了他们出府衙,看着他们上马远去,才独自带着燕桑回后院。 只是她面色凝重,带着燕桑看不懂的忧虑。 于是燕桑扶着她走了一段,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是在担心什么?” 薛成娇摇一下头,素手在胸口按了一把:“心口突突的,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一样。” 实际上,薛成娇的担忧,全都成了真。 太子等人回到这处孟府,当即下了命,叫人在孟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竟共寻出来二十多处暗道的入口。 刘光同思忖了一番,在每个入口都安排了十几个人,余下的侍卫并衙役全都散到府外,将此处团团围起。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部署已经全部完毕,太子便下了火攻的命令。 团团燃烧的火把丢进地道中,倒热油的也有,扔干草的也有,总之,滚滚浓烟很快就弥漫在孟府顶上,一簇簇的,久积不散。 太子等人都提着一颗心。 他们在等。 他们也是在赌。 果然! 这烟烧了越有半盏茶,便从西侧跨院处传来一阵刀剑相撞的声音。 太子与燕翕等人对视一番,提步便往西侧跨院而去。 待众人脚步站定,再去细看那身量纤长,鬓边微有灰白,可身形笔挺,挥刀动作极快,一套如行云流水,放倒了五六个大内侍卫的男人,不是孟朝,又是谁? 眼看着众人围了上来,可却无人能奈何孟朝。 太子也不由发了愁。 不愿意叫人看见孟朝,唯恐有人认出他来,何况他手里那一柄 太子抿唇,侧目看刘光同:“不能耽搁,再拖下去,只怕有人要认出他来。” 刘光同立时会意,腰间佩刀出鞘,三步上前去:“全都给我退下!” 孟朝身形一顿,显然是认出了刘光同的声音来。 他站定在原地,袖着刀,冷眼看刘光同。 刘光同将鎏金的刀柄握紧了,又把一柄短刀掂了掂,此时才看清了孟朝手里的刀,呼吸一窒,险些站不稳。 退开的禁卫军皆不曾留意,可唯独是禁卫军的首领队长似乎看出不对劲来,往太子身边凑了凑:“殿下,那是绣春刀。” 太子一记眼风扫过去,他立时讪讪的收了声。 他当然知道那是绣春刀,他还知道,这柄刀是先帝他爷爷叫人锻出来,赐给了当时的锦衣卫北镇抚使的。 这刀,竟辗转到了孟朝的手中。 孟朝小战一场,却丝毫不显吃力,冷笑着看刘光同:“你一身的功夫大多师承我,你凭什么与我对阵?” 这话说的不假。 彼时刘光同还没有这般风光时,孟朝就已然是宫中内侍第一人了。 他的规矩,他的功夫,大多都是孟朝提点的。 刘光同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上崔旻:“白泽呢?” 崔旻是带了佩刀的。 此行不是来赏景的,出发的时候,白泽刀还是薛成娇嘱咐他挂起来的。 刘光同话音才落下,崔旻便已解下佩刀,三步并作两步,交到了刘光同手中去。 刘光同手持白泽,与孟朝对视,丝毫不让:“就凭我手上白泽。” 再没有多余的话,二人便已然交手起来。 可这一来一去百招过去,不要说拿下孟朝了,刘光同竟难以讨得一丝便宜。 刘光同鬓角盗出冷汗来,渐渐地落了下风,与孟朝对垒时,开始有些吃力。 但见孟朝近身搏杀,短刀带着凌厉肃杀之气呼啸而来,刘光同忙举刀去挡,生生吃了一道猛力,连退两步。 他才稳住身形,孟朝那里收了刀:“就凭你?” 刘光同几时吃过这样大的亏,便是当年败在谢鹿鸣手上,也未曾这样难堪过。 他一时气结,提刀便要再攻。 崔旻见势不对,低声同太子道:“叫我去吧。” 太子眯了眼,刘光同败下阵来,他心里已经觉得不好,此时有些迟疑的看看崔旻:“刘内臣都奈何不了他。” “也只能博一博了。”崔旻拱手礼了礼,“刘公太急了,适才对阵,几次把命门露于人前,如果不是他身手不凡,此时早就做了孟朝刀下亡魂了。” 太子咬咬牙,他自然也能看得出,刘光同今次有些过于急切了,可是崔旻真的 左右也再无他法,难不成真的让燕翕以身犯险? 于是他点了头:“你去,替下他来。” 崔旻得了这个话,就蹿了出去。 刘光同待要动手时,已经被崔旻拽住了一条胳膊。 他立时横眉:“拉我作甚!” 崔旻冲他摇头:“你心神已经乱了,不是他的对手。” “你放屁!”刘光同叫骂出声来,“你还干不过老子呢,放开老子!” 太子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眉头紧锁:“刘内臣。” 淡淡然三个字,却立刻叫刘光同平静了下来。 刘光同胸口起伏不定,许久后,将手中白泽与崔旻递过去,自个儿退到了后面。 孟朝冷笑两声:“这就做了缩头乌龟?” 其实两个人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了,孟朝最知道怎么样能够激怒刘光同。 更何况,当年他是在刘光同眼皮子底下跑的。 不要说刘光同泰半功夫是他教的,即便是刘光同武功高过他,今日也未必能将他拿下。 诚如崔旻所说的,刘光同乱了心神,心不定,则气不凝,如此又如何与人对阵? 崔旻翻翻眼皮,心里骂着孟朝委实不要脸,面上却不动声色:“跑你是跑不了了,眼下也不过做困兽之斗,何必?” 孟朝啧两声:“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也敢到老子面前说话了。” 崔旻便收了话,再不发一言,举刀便攻了过去。 407:身受重伤 崔旻攻势很猛,也很快。 这是从前刘光同总骂他的地方。 与人打对手,你攻的猛固然有好处,可攻的太快,若真遇上高手,反倒容易把自己赔进去。 只是今日情形又不大相同。 孟朝固然是个高手,可他毕竟已经经历了先前的鏖战,还有刘光同那样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难缠的对手。 几轮下来,刘光同就发现了年轻的好处。 崔旻还游刃有余,可孟朝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孟朝节节败退,却刀光剑影闪现的一瞬间,他刀锋转了个向,整个人向后缩去,引着崔旻的白泽刀继续进攻,他自己再向着空中一腾,翻身而起,手中绣春刀没入了崔旻右侧肩窝处。 崔旻的月白色长袍,立时猩红大半,刺得人眼睛生疼。 太子呼吸一紧,连带着燕翕也握了腰间佩刀,就要动作。 刘光同却察觉出端倪来,一把拉住燕翕:“世子不要忙。” 燕翕要挣脱他,可是却没能成功。 顺着刘光同的目光看过去,却是叫他大惊不已的一幕—— 孟朝的绣春刀还没在崔旻身体里,握刀的右手,被崔旻死死地钳制住,抽不出手,更抽不出刀,几乎就在同时,崔旻手中的白泽,已经送进了孟朝的心口。零九小說網 白泽没柄而入,丝毫不给孟朝生还的余地。 崔旻奋力一送,再松开手,孟朝连退几步,跌坐在地。 孟朝败了,且败的极其彻底,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崔旻:“你小小年纪,竟竟学的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好,好小子” 崔旻的伤并不轻,哪里还有力气与他逞能。 他伤在右肩,白泽送入孟朝心口时,是用了全力的,自然再一次拉扯到伤口处。 血不停地在往外涌,崔旻一个支撑不稳,单膝跪倒在地。 燕翕呀了一声,上前去扶住他,又从长袍下摆处撕下一大片衣角来,姑且与他做包扎所用。 刘光同凑过去探了探孟朝的鼻息,而后与太子摇头:“死了。” 太子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孟朝一眼:“尸身火化了吧。” 燕翕骤然抬头,似乎有话想说。 可重伤下的崔旻,却没有失去理智,死死地捏住他手心,暗暗地与他摇头。 于是燕翕的后话,全都收住了。 太子这时才往崔旻身边走了两步:“怎么样?要紧吗?” 崔旻摇头:“不妨事,殿下不必挂心。” 可他的伤口,却实在是吓人。 马是不能骑了,太子命人去套了马车来,一行人才离开此地,另留下了二十个人仍旧将孟府团团围住。 上了马车后,崔旻就陷入了一阵昏迷当中。 众人回到府衙时,太子又是吩咐人请太医,又是忙着写折子给京城送信,再加上江南府这里总督长官得知太子在扬州后,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扬州府衙来,一时间忙的几乎要乱了套。 府衙内的人进进出出,跟着服侍的人手里端的是一盆盆的血水,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薛成娇。 她带着燕桑出门来的时候,正好撞上换水的丫头,那满目猩红叫她心头一凛:“谁受伤了?” 丫头一怔:“崔是崔大人。” 薛成娇差点儿一口气提不上来,厥过去。 燕桑忙扶稳了她:“姑娘姑娘,定定神。” 薛成娇哪里顾得了那样许多,撇开燕桑,就要往那头屋子里进。 燕桑跟的很紧,一面跟,一面叫着姑娘慢些。 燕翕是在门口就把她给拦住了的。 薛成娇双手攀上燕翕的胳膊,眼眶红润,包了一眼的泪:“我表哥呢?我表哥他怎么样了?怎么会有不,那些血,那些血是谁的?世子,他怎么了” “你先不要急。”燕翕叫她摇了又晃,却仍旧是满脸的担忧,他稳住薛成娇身形,“大夫已经看过了,没有性命之忧,伤也不见骨。他这会儿昏迷,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好好养两天,再好好用些药,就没事了。” 不,怎么会没事呢? 一个人,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会没事呢。 薛成娇心里如是想到。 她挣开燕翕,仍旧要闷头往屋里冲。 燕翕嗳的叫着,一把就拽住了他:“太子殿下还在里面,你这样进去,岂不是失礼吗?” 薛成娇死死地咬着唇:“不进去看一眼,我心下难安。”她说着,慌了神似的,又攥紧了燕翕的手,“世子,你替我回一声,叫我进去叫我进去看一眼,啊?” “你”燕翕动了动嘴唇,眼底几不可见的暗了暗。 正巧了刘光同从屋里出来,瞧见门口的景象,便叹了一声:“太子殿下请县主进去。” 薛成娇一看是他,心下大喜,撒开了燕翕,头也不回的就进了屋去。 燕翕深吸一口气,就想跟进去。 刘光同却迈开步子错身一挡,就挡住了燕翕。 燕翕眯起眼,显然是不悦了:“做什么?” “世子爷,”刘光同噙着笑叫了一声,“世子是聪明人,何不想一想,今日若是世子这样身负重伤躺在床上,县主可否会急成这样?” 燕翕要进屋的步子,就立时收住了。 刘光同却犹觉不足似的,又补道:“我是同县主相交过几次的人,县主出身好,教养更是没的说。礼教规矩,她是一样都不错的。今次这样失礼,又是这样失仪世子爷,她为的那个人,叫崔旻。” 这番话,对燕翕来说,简直是当头棒喝。 燕翕吞了口口水,退了两步:“情之一字,原来刘厂公也能参透吗?” 刘光同呵了一嗓子:“参透不敢说,可看明白,总是能够的。” 大约是因为燕翕说话实在不客气,刘光同就也没了好性儿:“实话说了吧,世子爷你不在县主的心里。” 燕翕似乎是气急,可又不太像是生气了,总之他沉默了许久。 许久后,他漠然开口:“今日事,今日话,可明日事,就是明日言了。” 说完了,再不愿理会刘光同似的,绕过他,就径直进了屋中去。 刘光同摸了摸鼻子,似乎是觉得好笑,又仿佛是听见了什么禅语,品了半天,才跟了进去。 408:揩油 薛成娇入得屋内时候,入鼻全是浓重的血腥气。 虽然太子叫人熏了香,可却丝毫不能掩盖弥漫的血气。 她眼眶一热,探着身子往床榻那里看过去。 太子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目光却并没有放在薛成娇的身上,反倒是看向了后面跟进来的燕翕。 果然,燕翕脸色十分的难看,眼底虽也有担忧,可还多了几分惆怅。 薛成娇因听见一声轻咳,才稍稍回身,同太子行了礼。 太子摆手示意无妨:“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过会儿等他醒了,煎药吃了,两三日便能养好。” 薛成娇想,这到底不是伤在你们身上的。 她如此想,便掀了眼皮觑了太子一眼。 这一眼可不得了。 太子自然是看见了的,燕翕因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便自然也看见了。 太子唇角扬了扬,就要开口说话。 燕翕上前去,扯了他一把:“前头的事,还有些别的要你来定夺,大堂里徐总督还在等着,好些事儿得你去交代。这里交给县主吧” 太子没动,盯着薛成娇看了会儿。 薛成娇这时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且是大大的不敬之罪,便有些后怕的垂了脑袋下去,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去。 燕翕瞧着太子的模样,啧了两声:“倒是走啊?” 太子斜了他一眼,到底是挪动了脚步,往外挪了挪腿。 打刘光同身边儿过的时候,在他肩头上拍了一把:“先在这儿陪着,等崔大人醒了,去前头回一声。” 燕翕白了刘光同一眼,话不多说,与太子二人比肩离开了。 他二人一走,薛成娇便立时长出了一口气,燕桑拉了小圆凳过来,她便在崔旻床边儿坐了下去。 刘光同的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凑上前去:“我的姑奶奶唷,你方才那是做什么呢?” 薛成娇一阵阵的后怕,看看崔旻惨白的脸,再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儿,又怕又急。 她小脸儿彻底垮了下去:“我急糊涂了。” 刘光同眼中却是猛然亮了一把:“不过是个小伤,你就急的没了分寸?那是太子,他说什么,你便是不以为意,也不能带到脸上来。” “小伤?”薛成娇把后面的话全当了耳旁风,侧目看刘光同,眼圈儿泛红,“刘公也说这是小伤吗?我方才丫头手里的那盆水,都成了红色的,我瞧着”她一面说着,又哽咽起来,把目光放到崔旻身上,“这怎么会是小伤呢。” 刘光同嘶了两声:“实际上” 他丢出三个字,又收了话音。 起初呢,薛成娇没太留意。 可他一直没再说下去,薛成娇便觉得不大对劲儿了。 刘光同是个直言爽朗的人,从不做这幅欲言又止的做派。 于是她捏了绢帕擦了擦眼角,抬眼看刘光同:“刘公想说什么?” 刘光同看看床榻上的人,摸着下巴想了半晌:“他是自己故意的。” 薛成娇一双杏眼蓦然瞪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床榻上发出几声闷闷的咳嗽声,拉回了薛成娇的思绪。 她忙去看崔旻,果然瞧见他转醒了过来。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不然县主的眼泪,要将这扬州知府衙门给淹了。”刘光同凑过去瞧了瞧,见崔旻脸色发白,沉声吩咐了人去煎药,继而道,“左右醒了就好,大夫说你底子不错,养几天就好了,我去给太子回一声。” 实际上,崔旻这会儿是想同他打一架的。 他虽然是昏迷了,可还是有些许的意识,尤其是转醒前的这一阵子。 刘光同跟薛成娇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什么叫他是故意的? 即便是他故意的,也不能说给成娇听啊? 崔旻此时虚弱,一记刀眼扫过去,也没什么威慑力。 刘光同笑了两声,便转身退出屋外去了。 薛成娇看着他,眼睛眨了又眨,乌珠转了又转:“我表哥你”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听崔旻又咳了两声,便忙起身去倒了茶来。 可崔旻躺着,又喝不了水。 薛成娇手足无措的呆站着,端着茶杯有些发愣。 崔旻勉强的扯了笑:“你倒是先将我扶起来。” 薛成娇哦了一声,把手中小盏搁到一旁的圆凳上,凑上前去,一条腿半跪在床边儿,两只手托住崔旻的身子,使足了劲把他托扶起来。 可是扶起来了人,才发觉这屋里的靠枕、引枕一类的,全放的极远,她要托着崔旻,就够不着东西,一时就更无措了。 崔旻想笑,又生生的忍住,大约是憋的急了,不妨闷声又咳起来。 薛成娇呀了一嗓子,哪里顾得那许多,稍欠了欠身,从圆凳上拿了茶杯,就往崔旻嘴边送:“你先喝水。” 崔旻是重伤不假,可也真不至于事事都要靠薛成娇。 这不过是他耍了个无赖罢了。 仗着薛成娇不知刀伤深浅,同她闹一闹,亲近一番而已。 崔旻就着她的手,喝下足足有大半杯水,才摇一下头:“不喝了。” 薛成娇把茶杯放回圆凳上,看看崔旻,看看靠枕:“表哥你自己能坐着吗?我够不着枕头” 崔旻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薛成娇面皮一红,连带着耳朵尖儿上都泛起红来。 崔旻忙收敛了些:“这个伤实际上重的很,我怕是自个儿坐不住,你想的也有道理,这样扶着我,委实于你不大好,要不试一试,你且松开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真的要挣开薛成娇。 可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包扎好的伤口,似乎又出了血似的,引得崔旻眉头紧锁,倒吸几口冷气。 薛成娇哪里还敢让他动,急出一头的汗来:“你别动了,才包扎好了伤口,你快别动了我,我没什么” 她话音刚落下,房门就从外头被人推开了。 薛成娇抬头看过去,就瞧见燕桑托着个托盘,上头放了只青色票口碗,她再深吸一口气,全是药味儿。 于是薛成娇招了手:“你把那几个靠枕拿过来。” 崔旻眸色微变,不动声色的挪开些身子,不说话了。 409:求赐婚 燕桑像是没瞧见刚才那一幕似的,把托盘放下去,抱了两三个靠枕过去。 薛成娇与她二人合力安置好靠枕,才叫崔旻安生的靠了上去。 崔旻看了眼燕桑:“药拿来吧。” 薛成娇却嗳了一声,拉住燕桑没叫她动,自个儿跑过去端了药碗过来。 那药碗上腾腾的冒着热气,崔旻看她右手托着碗底,眉都有些蹙,就叫了她一声:“才煎的药太烫,你仔细烫了手,给我吧。” 薛成娇摇摇头,左手把那只薄胎白瓷的小勺子捏紧了,盛出一勺子黑漆漆的药,低头吹了几下,才往崔旻嘴边儿送过去:“表哥伤在肩窝,能不动手,就不要动手,不要再扯到伤口,还是你自己遭罪。” 崔旻没说话,张口把药吃下去,却又丝毫不觉得苦。 薛成娇喂下去大半,自个儿的小手也叫碗底烫的发红。 一碗药喂完了,她才把药碗递给燕桑,转头就自个儿吹起手心儿来。 崔旻眯了眼:“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一面说,又一面吩咐燕桑,“去拧个冷帕子来。” 燕桑嗳了一声应下,心里忖了忖,也没去顾着收拾药碗,便先去拧了帕子。 薛成娇得了冷帕子,将手心儿冰了冰,那股子热意才渐渐地消退了:“也不打紧,可见是平日养的太金贵,如今端个碗,都觉得受不住。” 崔旻盯着她看:“本来就是金贵的人,自然该养的金贵。” 薛成娇一时发怔,帕子也不动了,呆呆的看他。 四目相对,她立时又有些尴尬。 燕桑动作极快,收拾了药碗就退了出去,薛成娇抿唇,拉了小圆凳,离开床边儿有些距离,才坐下去。 崔旻看她坐的远,唇边隐有笑意,只是不说。 “那个”薛成娇把帕子在手心里又转了转,“刘公说,你是故意受的伤,这是什么意思?”她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放在了他右肩窝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表哥这样,若是姨父姨妈知道了,岂不是要伤心担忧吗?” 崔旻侧侧身,仍旧是盯着她面皮:“我瞧着,你也很是忧心。” 他说完,左手微抬了抬,指的正是薛成娇眼眶那处:“还红着呢。” “啊?”薛成娇又立时反应过来,撇撇嘴,“表哥别打岔。” 崔旻见瞒不住她,便叹了一声:“没办法,孟朝功夫好,刘公也拿他不住,我不露出短处叫他伤我,如何能近身拿住他?” “带了那么多人呢”薛成娇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她自以为小声,可这屋里就他们二人,安静的很,她声音再小,也还是入了崔旻的耳。 崔旻叫了她一声。 薛成娇也不抬头看他,闷着头说了句什么。。 可崔旻却是满脸的认真,柔声与她道:“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当着太子殿下,更不能说。” 薛成娇抿唇不语,许久后才颔首:“我知道了。” “你”崔旻定了定心神,“你这样为我着急,我很高兴。” 薛成娇倏尔抬头,脸颊上的红晕,一时就晕开了。 却说太子与燕翕出了门,一路往前面大堂而去。 走出去十来米,太子斜了他一眼:“你护的是不是有点过头?” 燕翕不以为意:“我就这样护着,还怕人家不看在眼里呢。” “用不着怕,”太子脚步顿了下,一抬手,拍在燕翕肩头,“人家本来就没看在眼里。” 燕翕气结,一把打开他的手:“少落井下石。” 他说话不客气,太子也不跟他计较,左右这十几年来,他一向是如此说话,也是如此与自己相交的。 太子脸上反倒有了笑意:“实则,我在这件事上,却可以帮你一把。” 燕翕咦了一声,侧目看他:“怎么帮?” 太子耸耸肩:“她是有封诰的人,又是功勋之后,赐婚总是少不了的。” 燕翕一个白眼丢过去:“她身上还有孝,你胡说什么。”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再说,我并不怎么愿意一道圣旨将她与我绑在一处,我要的” “你要的,是她心甘情愿入你襄安侯府大门?”太子咻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你别说我没劝你,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总归是容易叫人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再说了,她怎么待崔旻的,你也看在眼里了。你是出色,是满腹才情,我也知道,怎么比你都不会输给崔旻,但是有用吗?” 燕翕一时愣住。 其实都没用,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他就是比崔旻好上千倍百倍,薛成娇眼里看不见他,就全都没有用。 太子见他不说话,便又道:“所以啊,娶回了家,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孝期这个事儿嘛”他象征性的顿了一下,“又不是让你们现在就完婚,左右先指了婚,等她出了孝,再挑了日子完婚便是了。再说,这次江南的事情,你少不了得个功劳,一则你叫姑妈进宫去跟太后求个情,二则自己在父皇面前求一求,我从旁给你说些好话,这事儿不就成了?” 燕翕似乎一个字也没听到心里去,一个劲儿的摇头。 太子见他这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刘光同可是偏崔旻的厉害,回头他到父皇面前去卖个乖,你这边不愿意求指婚,叫人家先得了这个话,你就再没想头了。” 想起刘光同来,燕翕一时又头疼不已。 他实际上不大能理解,刘光同一个阉人,如何对人家感情上的事情,就这样上心了? 刘光同话里话外,都是劝他别打薛成娇的主意。 这叫他心里有气,可还撒不出来。 燕翕眸色沉了沉,也许,太子的这个提议,是个不错的提议。 也许有了指婚,他就能比崔旻做的更好。 燕翕定了心神,捏了捏拳头:“我知道了。” 太子长出一口气:“这不就结了?你也用不着整日愁眉苦脸的,还巴心巴肺的对人家好,先拿了旨意,比什么都强。” 他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就往正堂去了。 却不见拐角的古杨树下,刘光同理了理他身上玄色长袍的衣襟,唇边是意味深处的笑意。 指婚啊—— 好想法啊,他怎么就没想过呢。 410:分寸 燕翕口中所谓的徐总督尚有正事要回禀,其实还是为了公孙睿华和康定伯的事。 公孙睿华的事儿倒是好办。 那些人本来就是刘光同安排的,来的路上太子也问过了,公孙的尸体就是他的人保存着。 装个样子,派几百兵士,到事发的地点去随意的搜一搜,弄回来就交差了。 但是康定伯 太子后来想了想,他是肯定要死的,但是回京之后,父皇也并不好对他下手。 这次他丢了公孙一个人跑,说白了也是人之常情。 康定伯毕竟不是带兵出身的人,遇上了这样的事儿,顾不上别人,实属正常。 故而太子后来与刘光同他们议了议——畏罪自杀。 回京的路上,做一个畏罪自杀的假象出来,这件事情便彻底了结了。 于是徐总督那里,太子也打发走得很快。 只是派谁带兵去带回来公孙的尸体,太子自然是想叫刘光同去的,但刘光同却不肯,反倒推给了燕翕。 大堂上,徐总督站在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燕翕满目怒色:“你什么意思?” 刘光同唇边噙着笑,也不看燕翕,只是与太子拱手礼了礼:“殿下,这次出行,崔大人是奴才举荐的,殿下没有忘记吧?” 太子点一下头:“自然,我没忘。当日你在大殿之上,说崔旻有万夫之勇,可以做你的副手。” “这就是了,”刘光同直起身来,“他是奴才推荐的人,有了大功,奴才的身上,自然也要加上一笔,殿下以为是也不是?” 太子面色一僵:“你的意思是” 连燕翕都听出来了,更不必说这位精明的太子爷。 崔旻的功劳,就是刘光同的功劳。 诚然,太子身为‘统帅’,所有的功,也都该给他记上一笔。 可要正经的计较起来,这趟来江南,他总不能什么实事儿都没办吧。 燕翕如果能找回公孙的尸体,再叫刘光同安排人,同他不大不小的打一场,这个功,他就算是替太子立下来了。 太子猛然回过神,盯着燕翕看了一会儿。 可燕翕他自己他是不愿意出头的。 “你去吗?”太子没有开口吩咐,反倒端了一副与他打商量的姿态,平淡的问了一句。 燕翕一愣,就心软了。 太子长了这么些年,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他陪着,也感同身受。 陛下不放权给太子,太子年纪渐长,又急于建功立业 他能这样拖后腿吗? 崔旻曾说过,他如今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袍未曾开’,等到,不过是来日太子上位。 可这上位的路,如此艰难,就连刘光同这样的人,都或多或少的帮扶了太子一把,他要是在这时候为了自己,拖了太子的后腿 “我去。”燕翕定了定心神,满眼坚定地看向太子。 太子松了口气,面上显然有了欢喜神色,旋即又指了徐总督:“你陪世子一起去。” 徐总督哪里敢说半个不字,猫着腰应了下来。 燕翕又与他告辞一番,二人便一同出了府衙大堂去。 刘光同见他二人走远了些,直远到出了府衙大门,才转而与太子道:“奴才下去安排” 太子先截了他的话:“叫你的人仔细些,敢伤他分毫,你知道的。” 刘光同陡然一个哆嗦:“奴才知道,世子尊贵,那帮东西不敢下黑手,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太子这才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打发他也退下去了。 说是安排人,实则也根本就用不着刘光同亲自出面。 他打发了新禄派话下去,又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番。 此方总督徐直,从前是带兵的人,实际上这回太子也给他出了个难题。 不带上徐直,将来万一漏了什么口风,给人追究或是探查起来,这回去的人就只有燕翕一个,就又是个极大的漏洞。 可带上了徐直如果能将戏做的再足一些,将燕翕轻微的伤上一伤,哪怕只是个皮肉伤,有徐直在,他就是最好的人证! 但是偏偏太子不许伤燕翕 刘光同不由得摇头。 难,难啊——想瞒过徐直,实在是难啊。 他正往后头走,迎面遇上崔旻那边的人,刘光同一挑眉,招手叫人近前来:“崔大人醒了?” 那人忙颔首:“醒了有一会儿了,也吃过了药,县主这会儿还陪着,叫奴才来回祖宗一声。” 刘光同几不可闻的哟了一声。 看这个情形,崔旻这小子,这回也算得上因祸得福? 至少薛家的这个小丫头,看起来是有些开窍了。 想起这个,他不禁又惦记上了太子同燕翕说的那番话。 于是脚步更快了些,径直往崔旻养伤的那间屋子去了。 刘光同推门进去时,薛成娇还坐在床边儿陪崔旻说话。 一见了他进来,薛成娇便起了身。 崔旻似乎想拉她来着,可是稍一动,又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 薛成娇也叫吓了一跳,忙转身看他:“怎么样?又动着伤口了吗?” 刘光同咦了一声,凑上前去,探头探脑的把崔旻打量了一番。 他倒不大像是装的,额头上一水儿的冷汗,那显然是疼极了所致。 于是他叹了一声:“你急什么呢?自己身上有伤,可叫人省省心吧。” 说完了,眼神不住地往薛成娇身上飘过去。 薛成娇闹了个红脸,轻咳了几声,意图掩饰那份尴尬。 连崔旻自个儿也是有些讪讪的。 从没人说过他是个不叫人省心的人——他把目光投向刘光同:“我没事。” 刘光同啧了两声,倒也不再打趣,反倒看了看薛成娇,虚一礼:“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跟他说,县主避一避吗?” 薛成娇一拧眉,心下有些不解。 之前的事儿,也没打量着瞒她啊。 这会儿怎么反倒要让她避出去? 只是薛成娇这人是这样的,她不会死缠着问,尤其对刘光同这样的人。 该她知道的,不必问她也会知道。 不该她知道的,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多问,左右刘光同也不会说。 这点儿分寸,她一直都有。 于是她嗯了一声,又嘱咐了两句,便提步出了房门。 411:家书 她才出了门,崔旻就立时黑了脸色:“我们正说话好好的,刘公这是做什么?” 刘光同便提着嗓子啧了好几声,眼底满是笑意。 那个笑不似他平日里坦荡直爽的笑,更多的带了些调笑和打趣的意味在里面。 崔旻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发毛,索性就别开眼不看了。 刘光同拉了拉凳子,便是适才薛成娇坐过的那把:“你今次伤了一回,怎么比从前耐不住性子了?” 从前 崔旻一阵的沉默。 从前他端的是小心翼翼,不过是怕吓着了成娇。 更有甚者,怕祖母像对待崔昱那样,断了他的后路。 现如今自然是不同的。 他这次受伤,成娇的急切他看在眼里,小丫头动没动心,他还是有数的。 所谓趁热打铁,讲的便是这么个道理。 况且祖母如今对他是已经不能构成威胁的了 他做什么还要蹑手蹑脚的? 于是崔旻摇摇头:“你这是明知故问。” 刘光同稍撇了撇嘴。 崔旻这个人,最不可爱的地方,便是在此了。 他不过同他开几句玩笑,调侃一番罢了。 这样直接戳穿了,还有什么意思什么趣儿呢? 索性,刘光同这个玩笑也不开了,诚然——是他开不下去了。 “我正经的同你说个事儿。”刘光同肃了面皮,端的一本正经的深看了崔旻一眼。 崔旻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有事儿你直说。” 刘光同看他这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就又起了坏心思,咻了一声:“跟县主有关的,你也不当回事?” 果然,崔旻侧目朝他看过去:“成娇又怎么了?” “这回倒不是她如何了,怕是别人要把她如何了。” 崔旻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话?” 刘光同也不再与他打哑谜:“先前我听得太子跟世子的一番对话,你猜怎么着?” 崔旻心头打了个颤,已然察觉不大好,只是也不说话,示意刘光同继续说下去。 刘光同反手摸摸下巴:“太子出了个主意,叫世子这次回京之后,请旨赐婚。” “嘶——” 这个事儿带来的刺激有些大了。 崔旻一时间显然是忘了自己重伤在身,竟撑着坐起身。 那动作极快,刘光同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的伤口处已然又有了猩红色。 刘光同蹙眉,就要去叫人。 崔旻忍了半天:“不忙着叫人。” “你”刘光同本来是想骂他两句的,可是这话到了嘴边,看看崔旻白着脸,眼底还流露着震惊和无措,一时就什么也骂不出来了。 “他们是如何打算的?”崔旻硬是把那阵痛意给压回去,才落下的冷汗又回到了额头上,声儿里透着些虚弱,开口问到。 刘光同咳了一声,站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水:“太子的意思,叫世子先请了长公主殿下去太后面前求一求,之后再在陛下面前,仗着这回下江南的功劳,求一道圣旨下来。县主还在孝期,完婚是不能够的,不过是先定下来罢了。” 崔旻咬咬牙:“主意打得不错。” “我也是这样想,”刘光同复又坐回去,“但是你要知道,这件事,我帮不上你。” 崔旻一口水哽在喉咙里,翻眼看他。 刘光同忙摆手:“你别多想,不是不愿意帮你。” 崔旻把水杯拿开了一些,刘光同摇着头,替他接住,放到了一旁,才又开口:“本来呢,这回把孟朝的事儿透给太子,陛下那里的态度我就拿不住,可能是好事儿,但可能是坏事儿。这次回了京城,我真的得收收心,闲事莫理这四个字,从前一直觉得该做到,如今是真的要做到了。” 崔旻怔了怔。 刘光同说的是有道理的。 孟朝的事情,是陛下暗地里交代给他的。 可是他呢? 一转脸,卖给太子做人情了。 就算是他能把自己从这事儿里摘出来,可他再精,能精的过陛下吗? 陛下追究与否,不过全凭心情罢了。 诚然,处理了孟朝,料理了公孙睿华和康定伯,再加上之前京城传来的信儿,甄家的事情也已经了结。 想来陛下近日心情是不错的,至少此时回京,刘光同的罪责是可以免了的。 但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 刘光同走了一步险棋,他就必须要时时刻刻提着心。 官场上的事儿,他插手,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去的,就过去了。 可官场以外的事情,放到这次的求赐婚上,他要是还敢插手,那陛下能否容他,就得两说了。 更何况,太子和燕翕,一个是陛下的亲儿子,一个是陛下名义上的外甥,若是长公主殿下请的动太后,就再加上陛下的亲娘 刘光同要不是疯了,就一定不会跳进来替自己说话。 但是他既然此时开了这个口,就一定是有了应对的法子。 崔旻还是了解他的,就定了下神:“你既然说与我知道,那法子自然也该告诉我。” 刘光同嚯了一声:“这么会儿功夫,又气定神闲了?你就真不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崔旻唇角微微上扬:“那倒也是不怕的。左右你此时告诉了我,就得咱们一起想法子。便是回了京城你不能在这件事上帮我,如今总还是要帮着我想办法的。” 刘光同白了他一眼,又觉得好笑。 他这样的人,竟在不知不觉中,跟崔旻成了能够推心置腹的知己。 崔旻还如此信他 他下意识的摇摇头:“要我说,回京之后你先入宫面圣。上一回你不是说了吗?升迁功名都不要,只要一道圣旨。况且你今次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一会儿就去写奏本,连你因何伤的,一同写进去。等回了京,难道陛下还不许你吗?” “我便正有此意,另有一宗事,得你替我成全了。” 刘光同扬声:“什么事?” “替我给舅舅送一封信回去,自然,也不能叫外人知道。”崔旻压了压伤口处,端的动作极轻,“我知道你能办到,且能不叫陛下发现的办到。当是我求你一回吧,这封信,替我送回去。” 求之一字,刘光同从不曾在崔旻口中这样听到过。 便是当日他让自己帮他办薛万贺,还有托自己照顾薛成娇,也都不曾 刘光同想着,就已经点了头:“行,你来说,我来代笔。” 412:推己及人 崔旻的一封家书,所为不过是请高孝礼出面求旨赐婚罢了。 刘光同代笔而书,不多时,一封信便写好了。 他又取了信封将信放好,才回到床榻边,盯着崔旻看了会儿:“我加了一句话。” 崔旻掀一下眼皮:“什么?” 刘光同嘿嘿笑两声:“回头你就知道了。” 崔旻下意识的蹙眉,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听闻外头小厮道了一声与太子殿下请安的话,他就不好再说下去了。 刘光同将信封往袖口藏了,返身往门口去迎了迎。 太子一条腿迈进门来,先看见的便是刘光同。 他显然怔一下:“我以为是县主在这里。” 刘光同噙着笑,自然没有回这句话。 崔旻那里撑着要起身问安,太子摆手止住了他。 刘光同挪了凳子给太子来坐,此时屋外的光似乎又弱了好些。 太子坐下去,许久没开口,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崔旻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可他就是觉得不大对劲儿。 果然,他这边还心内惶惶时,太子已然打发刘光同出去:“我有话想跟崔大人谈一谈。” 刘光同自个儿也愣了。 太子要谈什么? 可他又不能问,于是只好告礼,退了出去。 崔旻靠在引枕上,稍稍侧目。 太子坐着的地方,于他而言,正是背光的。 他一眼望过去,入眼的竟不是那一抹明黄,反倒是门口的多宝阁上,一直仿黑釉的金沙花瓶,先入了他的眼。 阴沉沉的,又黏糊糊的。 崔旻说不好这种感觉由何而来。 这也正是让他奇怪的地方。 照理说,他跟太子相处不是头一日了,以往从没有这种感觉。 可是今日打从太子迈入这间房门之后,这感觉就铺天盖地席卷了他,且一阵浓烈过一阵。 许久后,坐在不远处的明黄动了动。 崔旻能看到的是,太子的袖口,及他长袍下摆处,都轻微的晃了一晃。 “殿下”崔旻抿唇,声儿很轻,不像是叫,倒像是低吟喃喃,“殿下想与臣说什么?” 太子将下巴扬一把,呵了一声:“你猜猜看?” 猜?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委实是看不透这位殿下想做什么了。 不过太子显然没打算逗弄他,将手袖了袖:“谈一谈薛家的这位县主吧。” 复杂立时涌上崔旻的心头。 他原本以为,刘光同插手的就够多了,这位殿下 崔旻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殿下不如说,谈一谈世子的一颗真心。” 阴鸷在太子的眼底一闪而过。 只这位殿下从小练就了一身喜怒不露于表的好本事。 崔旻本来就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又掩藏起来的很快,这道阴鸷,自然就没入崔旻的眼。 “那你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崔旻左手微抬了抬,在包扎的伤口边缘划了划:“不知道。” 太子讥笑:“你是聪明人,一定知道的。” “不——知——道。”崔旻一字一顿,咬重了话音,也噎住了太子爷。 他果真不知道吗? 不,他当然是知道的。 退让,尊卑有别,朋友之义 假的,其实都是假的。 崔旻心下发冷。 他也没法子怪太子。 论亲疏,到底燕翕与之亲近。 可这样的事,是能让该让的? 他一时又觉得恨。 燕翕连赐婚这种法子都想出来了,摆明了是要绝了他的后路,太子这会儿巴巴的跑到他的病床前,想叫他收手? 欺人太甚——崔旻心中如是想到。 太子叫他一句话噎了半天,一双手虚虚握着,放在膝头:“你说不知,便当你不知吧。” 他一句话罢,左脚微踏了踏,发出一阵闷响,一声声的,全都砸在崔旻心头。 “也许你不知道,燕翕这些年,为了侯府,为了他的爹娘,更甚至为了我,牺牲了多少也不对,”太子唇角扬了扬,“你纵然不知道,也该猜得出。天子猜忌,不是当玩笑的。谈绩喜欢他,你知道吧?” 行走在京城里,但凡稍有头有脸些的,又有谁不知道——谈家大姑娘一颗芳心早已暗许燕翕。 太子这时候提起这个来崔旻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侧目看过去:“所以呢?”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太子冲他摇一下头,“谈绩是不同的,可他不能爱上谈绩,知道为什么吗?” 崔旻捏了捏拳,有些咬牙切齿的:“因为她是谈绩。” “是了,”太子的话,接的很快,“大约七年前,那时候我还小,笑着问他——你既喜欢她,何不求皇祖母赐个婚下来,也是一段佳话。你知道,他如何回我的吗?” 崔旻摇头。 太子闭上眼睛,回想了许久:“她不是我的佳妇,我也不是她的良人,何必两相耽误。” 崔旻心头一震。 燕翕那个脾性他是喜欢过谈绩的 怪不得这么多年,他任由一众好友起哄玩笑,一个字也不反驳。 又怪不得,谈绩芳心暗许的事情,闹的人尽皆知,却从没人敢当着燕翕的面儿,说谈绩一句不好。 这一切,都是有因才有果 “殿下与我说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 “七年前我不懂,以为他不喜欢谈绩,这件事就再也没提过,”太子深吸一口气,摸摸鼻头,“后来我就懂了。时也,势也,这都是造化弄人。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燕翕遇上了自己心爱的姑娘,无论是谁,我都要让他抱得美人归。” “嘶——” 这一声闷响,是崔旻发出的。 太子一直盯着他,眼珠儿从没挪开:“你瞧,自己的身子,自己要金贵些。” 崔旻呵了一声,忍痛坐正一些:“那殿下且恕臣不恭吧——”他一面说,一面把手按在心口处,“臣心尖儿上的人,自然是臣命里的一部分。殿下的来意,臣知晓了,可臣不能答应殿下。论理,殿下有所吩咐,便是刀山火海,臣也不该眨一下眼睛。可是殿下拿了一把尖刀,要把臣的心头肉剜走推己及人,换了是殿下,殿下能点头吗?” 413:金枝玉叶 太子猛然顿住。 他原想了一箩筐的话如何劝崔旻,哪怕是卖一卖燕翕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崔旻让这个步。 实则也是他自私了。 他来劝崔旻,如何就不能转脸儿劝燕翕? 太子按一按太阳穴:“你说县主是你心头肉?” “是。”崔旻不假思索地就回了这句话。 太子哦了一声,有些意味不明。 崔旻想,他应该是有些不高兴的。 可实际上,太子并没有如何动怒,只是觉得心头惘然。 他长这么大,没喜欢过谁,对太后、对皇帝,都是敬爱,而他的母后太子没办法去理解这样的情绪。 似崔旻,似燕翕,在他看来,都是人中龙凤。 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小姑娘,若闹的不痛快,来日分道扬镳,是他所不愿见的。 “燕翕也不愿意让步呢?”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诚然,他是清楚的——燕翕当然不肯让步。 崔旻咬咬牙。 他需要一小段的时间来平复心情。 如果刘光同没告诉他那些话,他还能心平气和的说一句——左不过各凭本事。 可他们背地里算计到了这地步,还这样堂而皇之的来问他,若燕翕也不让步,又如何? 如何?能如何? 若真那样,他还能如何呢? 他身无长物,能为薛成娇舍弃的,也不过功名利禄。 可这功名,这利禄,是皇帝给的,也是崔家给的,他就是要还,也得还在崔家身上。 再有别的那就是抗旨不遵,把一条命给出去。 可他不是莽撞的人,那样做,对大家都没好处。 他死了,燕翕照样能十里红妆,把薛成娇娶回家去。 所幸所幸是刘光同以真心待他,替他操了这样的心。 太子见他许久不说话,便眯了眼:“我再问你话。” 崔旻定定神:“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殿下。” “哦?”太子反手摸着下巴,“这样难?” “不是难。”崔旻略抬头,状似不经意,实则说出口的每句话,都是细细想过的,他说,“是从没想过。” 太子一时不解,便咦了一声:“接着说。” 崔旻喉咙处滚了滚:“臣从没想过,要把成娇让与他人。” 太子一震。 崔旻的态度,这样坚定决然,他此趟来的委实有些唐突。 可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燕翕为了很多人,很多事,已经错过了一个谈绩,现在让他冷眼看着,再叫燕翕错过一个薛成娇? 他想,他是办不到的。 至少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太子站起身来,脚步又顿住:“崔卿,你是难得的明白人——自然了,这个话,不知多少人与你说过。你今年十五而已,这次回了京,升迁还是少不了,再加上你上次揭露崔溥的事儿,所有的功劳积在一块儿,便是给你个六品,也是能够的——燕翕拿你当兄弟,我希望,你也是真心实意的与他相交,与我相交的。” 太子走了。 就仿佛,他今日从没来过一样。 留下崔旻自个儿,歪在床榻上,眼中一片茫然,胸口亦是。 太子做了那么多的铺垫,无非是怕他跟燕翕反目,怕他再不肯亲近燕翕。 自嘲的笑意在崔旻脸上晕开。 一码事归一码事。 他没办法拦着世人不喜欢薛成娇,但也不会为了这个,迁怒谁。 赐婚的事情,他生气归生气,可如今,他也这样做了。 至少,在他和燕翕之间,皇帝陛下,该更倾向于他才是。 一如崔旻所想的那样。 这一日的清风殿中,皇帝再一次召了襄安侯入殿回话。 大殿中气氛还算好,只有其素一个人在旁边儿服侍,小内监托着茶盘来上了茶,就叫其素一个眼色给支了下去。 皇帝一手托着茶托,一面打量襄安侯:“算起来,燕翕啊,也该成家了吧?” 襄安侯面皮是松软的,始终挂着笑,只是听了这话,手上的茶杯,几不可见的斜了一把。 他因不愿叫人看见,尤其不愿皇帝看见,便凑上嘴,吃了口茶。 待一口茶咽下去,才慢悠悠的回话:“是到了年纪,难得陛下还惦记着他。” “如何不惦记?”皇帝笑着反问了一嗓子,“朕这两日盘算着盘算着”他说着,却又像是忘了一样,眼珠子稍转了转,看了其素一眼,“上一回与你说的,是谁来着?” 其素腰便又弯了弯:“回主子,王爷家的小郡主,您又忘了上一回王爷送了折子进京请安,跟你提起郡主了。” 于是皇帝拍了拍额头,嘴里念叨着是了是了,随后就是笑而不语。 该说的,其素都说透了。 襄安侯那泰山崩于前而不改的面色,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 其素口中说的王爷,他当然知道是谁。 除了当年被穆贤皇贵妃养在膝下的那一位皇帝登基后,册的郡王郡公多一些,亲王也只册了这一位而已。 可是跟姓谈的沾上了关系,哪怕是先帝的亲生儿子 襄安侯陡然一个激灵,忙笑着打哈哈:“是永平郡主啊那臣知道,臣知道。原来保荣还常同臣提起来,说永平天人之姿,还说什么”他说着,也拍拍脑门儿,“上了年纪了,好些话都记不住了。” 皇帝看似在笑着,可笑不达眼底:“就是她,她好像是比燕翕小了一岁多点儿,年纪也正好了。本来呢,去年就该给她指婚,但是又没有十分合适的人选,就耽搁了。还有上一回,对就是几个月前那回朕还跟你提了个事儿,还记不记得?”他说着,又顿一下,“估计这个你记得,上回皇姐连着进宫来,到太后那儿哭了好几场” 果然,他把前面的事情一提,襄安侯的脸,是彻底的绷不住了。 这位鬓边已生灰白的侯爷,屈膝便跪了下去。 皇帝唷了一声,就叫了声其素。 其素步下殿,伸手去搀襄安侯:“侯爷这是怎么说,陛下叫您起来呢。” 襄安侯却微动:“陛下,燕褚一向养的骄纵,这个您不是不知晓的,若让她去配谢家那位二爷,不要说谢家人,老臣自己,都觉得亏了人家。燕翕这两年,倒是出息了些,能替陛下分忧了,可永平郡主毕竟是” “金枝玉叶是吧?”皇帝仍旧笑,截了他的话,“先起来,起来再议事。” 议事他不是商量,是正经要议了。 襄安侯心头一凛,一时没了动作。 414:担罪 可皇帝发话了,他再跪下去,就有些胁迫君上的意思在里头了。 其素扶着他,他也借了其素的力,起了身来,又挪挪臀,往太师椅上坐,却只坐了一半儿。 皇帝眯眼瞧见了,心下冷笑。 老狐狸,这是打量着一言不合就下跪了。 他忍了忍,又把话在嘴边过了过,最后深思熟虑的,才说出口:“朕一宗一宗的同你说吧。” 襄安侯鬓边有冷汗直往外冒,可他一时又觉得热,这大殿之内,委实太热了些。 皇帝笑了,指了指其素:“叫人再去弄两斤冰来。” 襄安侯刚想开口,话音又收住了。 其素那个眼神 皇帝把前头的话又接了起来:“先说燕褚吧。你总说她养的骄纵,可小姑娘家嘛,便是骄纵些,又有什么?她嫁了人,侍奉舅姑,一样也少不了。况且谢鹿鸣还不是宗子,朕也不是把她许出去做宗妇,不叫她肩上挑担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他话说完了,又见襄安侯动了动嘴,便一抬手,先阻了他:“自己家的孩子,你每日家自个儿先嫌弃,叫燕褚知道了,该难受了。” “可是老臣” 皇帝那里,却是压根就不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 正好外头小内监搬了冰块儿回来,皇帝就又挥挥手,示意他先不说了。 内监们有眼色,知深浅,动作麻利得很,半盏茶的功夫就安置好了所有冰块儿,又猫着腰,连瞥都不敢多瞥一眼,就退了出去。 待内监们尽数退了,襄安侯欠一欠身,便正是打算要再开口回绝皇帝的提议。 可是他还没开口呢,皇帝就笑着自顾自的讲了下去:“其次呢,你说永平是金枝玉叶,可你别忘了,燕褚和燕翕两个人,身上也留着我们赵家的血。” 襄安侯便立时无言以对。 可见皇帝心机之深。 召他入宫之前,显然是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算计好了。 他会如何回绝,又会拿什么借口来推辞 所以说什么都没有用,因为皇帝已经准备好了说辞,能够一一的堵死他的退路。 还能说什么呢? 离开清风殿时,襄安侯有些垂头丧气的。 安分了一辈子的老侯爷,此时心中尽是迷茫。 他这样谨慎,为的是什么? 可到头来,陛下还是不愿意轻易放过他们家。 拿燕褚拉拢谢家,又要用燕翕稳住谈氏和那位王爷他这一辈子,和保荣也只有这一儿一女而已 他怔怔地走出去十来米,身后其素的声音就传到了耳边。 襄安侯脚步顿住,回过身来往身后看:“内臣?” 其素走的极快,三步并作两步的,就到了他身侧。 又是蹲福,又是见礼,襄安侯退了一步:“内臣这是做什么?” 其素站起身来,一面同他摇头,一面同他说:“侯爷回到家中,可还要将此事告诉长公主殿下吗?” 襄安侯眼儿一眯:“自然是要告诉的。” “侯爷不能说。”其素噙着笑,平静地同他说,“殿下知道了,还是要进宫,还是要求太后。可是侯爷是明白人,这件事,板上钉钉,谁来求都没用,去求谁也都没用。且不说殿下能不能求得动太后,即便是求动了,陛下决定的事情,是会更改的吗?既然不会改,太后来了,伤了母子间的和气侯爷,这个过,算你的,还是算殿下的?” 襄安侯心念微动。 太后与皇帝闹了不和这对朝堂来说,是决计无益的。 “是陛下叫你来说这些的?” 其素摇一下头:“陛下只叫奴才来送一送侯爷。” 襄安侯倏尔冷笑了一声:“人心似海,深不可测,可这世上,再没有谁”他突然抬起头来,深深地看向清风殿的方向,“再没有谁,比得过这位天子。” 其素惊了一把。 这位侯爷大约是被逼急了。 可尽管被逼急了,他仍旧是安分惯了,故而只能在言辞上略微有些不大恭敬 其素与他拱手:“侯爷慎言。” 襄安侯冷眼睨他一番:“你回吧。” 其素自然也是个聪明人。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用再劝下去了。 除非这位燕侯打算背负一个千古的骂名,不然这事儿是不会跟长公主先松口了。 于是他也不再送,只是做了礼,目送襄安侯远去,其后才往清风殿内回了。 皇帝见他推殿门入内,手中狼毫顿一下:“送走了?” 其素踩着细碎的步子上前去,又在砚里加了些水,细细的磨着:“送走了。” 皇帝嗯了一声:“该说的都说了?” 其素便又应了一个是,头也不抬,只做着自己手上的事儿。 “这样”皇帝手上的狼毫又沾了沾墨,却不曾下笔,一句话没出口,便先顿了许久,“给刘光同去密旨,回京后,让燕翕即刻入宫见朕,还有”他摸着下巴,盯着那因沾了墨而愈渐发黑的笔端,“还有太子。” 其素心里咯噔一声,手也自然地顿了一把:“是说不叫世子先回侯府吗?” “对。”皇帝眸色更沉了沉,“直接进宫,朕要当他的面赐这个婚,还有燕褚的婚,旨意一起拟了。” 其素咽了口口水。 这样步步紧逼 可他不能说什么,这是圣心裁决的事情,谁也没资格开口反驳。 于是其素放下手上的东西,猫着腰退了出去,是安排人给远在江南的刘光同去密旨了。 其素这个人不像从前的孟朝,也不似刘光同与王芳。 他从来不认什么干儿子,从前也总说,左不过赤条条的来,赤条条无牵挂的走,干干净净的,也没什么不好。 便是真有几个天资不错的,他至多也就是收个徒弟,带一带,调.教一番,其余的就再没有了。 今次他安排去江南传旨的小内监,就是他大徒弟认的干儿子,唤作刘四儿的。 刘四儿是个很能办事儿的人,听了这道旨意,有些发懵,就多问了两句:“老祖宗,打从江南回京来,怎么不叫世子爷回家呀?” 其素白了他一眼,伸出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两下:“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再叫你干爹多教一教你。看着机灵的人,别回头丢了小命,还不知所以然。” 415:要见其素 刘四儿叫其素的话吓得不轻,慌手慌脚的就要跪下去。 其素摆一摆手:“你自己去,快马加鞭,即刻赶赴江南传旨,一刻也不许耽搁,记住了?这个密旨,不见到刘光同,不许撒口。” 刘四儿忙嗳了一声:“孙子记住了,不见到祖宗不撒口,同旁人,半个字儿都不说。” 其素这才点了头,又嘱咐了两句,才自顾自的离开了。 为什么不叫燕翕回家? 陛下这件事做的决然,也是必须要做到的。 谢家就不说了,朝堂的局势成了这样,眼下还找不到合适的契机把袁家人调任入京,高孝礼虽然是好,可毕竟独木难支,至于崔家如今不过一个崔旻出人头地而已,可他有那样年轻。 其素心下暗暗的叹息。 高孝礼膝下的一儿一女,幸而是高子璋从小就定了一门亲,可他的那个女儿,将来只怕婚事也再不由他做主。 崔旻呢?这回打江南回来,升迁是少不了的了。 可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谈家还出了一档子谈昶旭的事儿,如今朝堂上,谁也没法子把他们家的人如何。 所以这个时候,谢家,不得不站出来——哪怕他们再不情愿,有了这门姻亲关系在,也非要入朝不可了。 这事儿不能坏在燕翕身上。 不能叫他回家,更不能叫他求去太后,若他再不怕死一些,托个病,暂且就是不入宫,这事儿没法议,陛下一个做舅舅的,又不能强硬的下旨,到时候燕翕再有了别的心思,那就更麻烦了。 所以只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叫他一回京,就入宫,入了宫,就得接旨。 再说又过了几日,高孝礼收到了从江南寄来的信。 这封信,自然就是那日崔旻所述,刘光同代笔的家书。 他拆看过后,面色却愈发凝重。 “见信后,先问其素。”——这就是那日,刘光同多加的一句话。 高孝礼把信纸在手中捏紧了些,许久后,同外头招了人进来:“去叫大爷来。” 下人得了话,礼一礼,便转身一溜小跑,去寻高子璋了。 高子璋进书房时,面上还有喜色:“父亲寻我什么事?我前半天得了燕翕的信,说是再有三五日,他们也要回京了。” “燕世子给你的信?”高孝礼咦了一声,又呢喃两声,“回来的好快。” “父亲说什么?” 高孝礼回神,哦了一声:“没事。那什么,我吩咐你个事儿。” 高子璋才坐下去,听说有事情要吩咐他,就嗳了一声,侧目看向上手处:“您说吧,儿子听着呢。” “明儿你去一趟其素宫外的宅子,说我有事找他。”高孝礼把信纸又紧了紧。 从前他看不上刘光同,可如今他又觉得,刘光同这个人做事很是叫人难以揣测。 他说的话,做的事,大多时候都是有深意的。 崔旻写了家书,叫他去御前求旨,叫皇帝赐个婚下来。 可刘光同呢?刘光同没说不能去,却让他去之前,先找一趟其素 高子璋那头却呆了呆:“父亲说什么?找其素?是宫里那个其素?” “废话!”高孝礼微蹙了眉,“除了他,还有谁。” “可是您找他”高子璋轻咳了一声,“他不是常年都住在宫里” “逢初一十五,他是要出宫回自己的宅子的。你只管去,明儿他一准儿在家。” “您怎么” 高子璋其实是想问一问,这种事儿,他父亲是如何知道的。 可是高孝礼板着脸,他话一出口,就打断了他:“别的不许多问,只管听我的吩咐去办。” 高子璋的脸,瞬间就垮了下去,可是高孝礼还板着脸呢,他也不敢多问别的,就应了个是,旁的话再没有,退出了书房。 至于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地就出了门,一路往其素的宅子去候着。 可是其素那里门房上当值的又不认识他,故而他去是去了,可就是不叫他进府,只说其素还没从宫里下值,叫他愿意等就等着,不愿意等就过后再来。 高子璋自然是生气的,怎么说他父亲如今也是一部之尊,管着整个兵部的事儿,谁见了都要尊一声“高部堂”的。 可生气归生气,正事儿还是不好耽误了,于是他就黑着一张脸,等在其素的府外。 其素从宫里下值回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他打软轿里下来,就瞧着有个什么东西蹲在他们家石狮子旁边儿,便打发了小厮:“去,看看那是什么。” 小厮嗳了一声,扶着他走了两步,就往高子璋那里凑了过去。 其素瞧着那里是个人站起身,他因站得远,便看不真切。 不多时那小厮复回到他跟前,一哈腰:“老祖宗,那是高大人家的大爷。” “高大人?”其素唷了一声,“高部堂?” 那小厮猛地点头。 其素啧了两声,就快步走了过去。 待走近了,瞧了一番,果然是高子璋在那里:“你怎么在这儿?” 高子璋知道其素是御前的人,也许他爹见了其素,也不敢横眉竖目,于是他心头纵然有气,此时也收敛的很,与其素礼了一礼:“父亲打发我来与内臣讲几句话,门上的人不认得我,便不敢叫我进去,我只好在这里等着了。” “放肆。”这句话,其素是拧眉冲着他身后那小厮骂的。 那小厮噗通一声跪下去:“老祖宗息怒。” “行了,去把门上那几个,再好好教一教。” 由始至终,他没叫高子璋再开一次口。 等吩咐完了,才同高子璋笑道:“高部堂有什么事?” 高子璋轻咳了一声:“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父亲只说有些话想跟您说,可他又不好到府上来,所以打发我来,看看您是怎么说” 有事,找他? 其素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是为了襄安侯家的事儿? 不应该啊——高孝礼不是个管这种闲事儿的人啊。 其素难得的正了神色:“这样,小公子先回去,说我后半晌到你们府上去”他说完了,骤然想起来,高孝礼一向是不大爱与他们打交道的,就顿了顿,“或是太白楼聚一聚,看高部堂如何说吧。” 416:清风殿觐见 要说高子璋是个没主意的人吧,这会儿其素这个话一出口,他反倒心里主意大了起来。 他爹是不爱与阉党来往,可要说起来,其素应该是个例外。 再加上这一次本就是他爹有事儿找到人家门前来的 要是真的说去太白楼见个面儿,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些 高子璋心里如是盘算着,手上便已经有了做礼的动作:“既然是这样,那烦请内臣到府上走一趟吧。” 其素面色未改,沉声嗯了一回算是应下,其他便同跟着的小厮吩咐了两句什么话,复又上了轿子,是要与高子璋一道去高府的做派。 只是先前那小厮没去抬轿,反倒跑到门房那头交待了些什么。 不多时又见了四个往日里不与其素抬轿的小子一溜小跑下来,抬了轿就动起来。 高子璋在前头看着,心下止不住的赞。 这个其素,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他二人一路到高府外,又由高子璋在前头引路,穿过重重小院儿,才领着其素到了高孝礼的书房外。 先头是有家下人进来回过话的。 此时高孝礼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便动了一动,似乎是想往外迎两步。 可他还没起身,高子璋已然推了门,引着其素入内来了。 于是他便没再起,径直又坐回凳子上去。 其素站定在门口,看看他,也不说话。 他也是看看其素,反倒先吩咐高子璋:“你去吧。” 高子璋嗳一声应下来,退了两步到门外,再抬手一带,就将书房的门给合上了。 封闭的屋子里,光线立时就暗了下来。 外面的光,透过窗上的软罗烟洒进来,是一地的斑驳。 高孝礼看不清其素的脸,自然,其素也看不出高孝礼的表情。 未及,其素动了动腿,在高孝礼左手边儿的高凳上坐了下去:“高部堂既让小公子到我宅子那里去寻,应是有很要紧的事吧?” 高孝礼不置可否,却又沉沉的嗯了一回。 他一向是个直爽的人,也习惯了有话直说,于是继续接上话:“我接到崔旻的家书,可后头跟了刘光同的一句话,叫我先把这事儿问问你。” 听闻刘光同三个字,其素才正了正神色。 他侧目看向高孝礼:“什么事?” 高孝礼的手在袖口里摸了一阵,可是拿出来的时候,却仍旧是空的。 其素本以为他是想拿所谓的家书给自个儿看,可见这样,大约猜到他是有些犹豫,就咦了一声:“高部堂?” 高孝礼轻咳一声,仔细想了想。 刘光同既然这样说了,这件事应该就有些别的缘故在里头。 要同其素打听的,那就铁定是御前的事儿 “我想求陛下给一道赐婚的圣旨,”高孝礼一面说着,一面尽力的去看清楚其素的神情,“刘光同便让我先问一问你。” 果然,其素的脸色,微得变了一变。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直接了当的就戳穿了:“看你这个样子,是不能求?” “大人想求什么指婚?”其素搓了搓手,“我没猜错的话,是给小崔大人和县主求的吧?” 高孝礼一扬眉:“你不是很清楚吗?” 其素沉默了下去。 刘光同的用心,又是什么呢? 照理说呢,这也是人家的家事,真求了,赐或是不赐,都是陛下的恩典。 做什么要来问他? “除了叫大人来问问我,他还说别的话了吗?” 高孝礼同他摇一摇头:“并没有了,他加上的话,只有这一句。” 其实这时候去求这样的旨意,在其素看来,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如今薛家完了,谢家已经被摆到了棋局上来,剩下的也就是崔家没安置了。 赐这一道旨意,把这位县主跟崔旻绑在一块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念及此,其素与他点了点头:“听太子的信上说,小崔大人这次江南一行立功不小,大人想求这个恩典,陛下也是该给的。” 高孝礼又觉得事情不会有这样简单。 要真能如其素所说的这样简单,刘光同为什么特意提了一句呢? 然而其素哪里倒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来,手指微曲,在桌案上叩了叩:“大人也不必想的那样多,也许他是觉着,县主毕竟还在孝期,到底不大好。只是依我看来,孝期是一回事,赐婚是另外一回事。小崔大人年少得志,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县主是功勋之后,赐婚也是陛下厚待的表现。要我说——这事儿可行的。” 于是高孝礼思量再三,又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去,同其素寒暄了几句,亲自送了他出门去,其余的后话一概不提。 到了第二日,他便一道折子把这个事儿递到了御前去。 待散了朝,皇帝就打了其素去叫他且等一等。 其素追到殿外的时候,才觉高孝礼压根儿就没打算走。 他笑了笑:“看来高部堂是知道陛下要见你。” 高孝礼嗯了一声:“折子既然递了上去,陛下应该也看过了。既然看过了,不论应允不应允的,都是要召见我问话的。” 这话是了。 他掌着兵部,随便的一道折子,底下人都不敢耽误。 一部之尊,他的折子能直达天听,而通常六部尚书的折子,都是皇帝不会轻易忽略的。 高孝礼更知道,皇帝有这么个习惯——每日上朝前,会先将六部尚书、侍郎的折子过一遍儿,若有很要紧的,临朝时就现办了,若无事,朝堂上自然也安稳的很——再有像他今日这道折子这样的,那便是散了朝后,再叫人到清风殿去问话了。 其素弯一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吧。” 高孝礼一路跟着其素至于清风殿外,其素同门口的小内监吩咐了几句话,才带着他进了殿。 进去的时候,皇帝手里还拿了份奏表,搭眼瞧见高孝礼来了,又信手撂开,摊到了面前的桌案上去。 其素比高孝礼走的要快一些,往皇帝的宝座左侧站定过去。 高孝礼才步至殿下正中,略撩了官服下摆,跪下去叩请了个安。 416:清风殿觐见 要说高子璋是个没主意的人吧,这会儿其素这个话一出口,他反倒心里主意大了起来。 他爹是不爱与阉党来往,可要说起来,其素应该是个例外。 再加上这一次本就是他爹有事儿找到人家门前来的 要是真的说去太白楼见个面儿,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些 高子璋心里如是盘算着,手上便已经有了做礼的动作:“既然是这样,那烦请内臣到府上走一趟吧。” 其素面色未改,沉声嗯了一回算是应下,其他便同跟着的小厮吩咐了两句什么话,复又上了轿子,是要与高子璋一道去高府的做派。 只是先前那小厮没去抬轿,反倒跑到门房那头交待了些什么。 不多时又见了四个往日里不与其素抬轿的小子一溜小跑下来,抬了轿就动起来。 高子璋在前头看着,心下止不住的赞。 这个其素,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他二人一路到高府外,又由高子璋在前头引路,穿过重重小院儿,才领着其素到了高孝礼的书房外。 先头是有家下人进来回过话的。 此时高孝礼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便动了一动,似乎是想往外迎两步。 可他还没起身,高子璋已然推了门,引着其素入内来了。 于是他便没再起,径直又坐回凳子上去。 其素站定在门口,看看他,也不说话。 他也是看看其素,反倒先吩咐高子璋:“你去吧。” 高子璋嗳一声应下来,退了两步到门外,再抬手一带,就将书房的门给合上了。 封闭的屋子里,光线立时就暗了下来。 外面的光,透过窗上的软罗烟洒进来,是一地的斑驳。 高孝礼看不清其素的脸,自然,其素也看不出高孝礼的表情。 未及,其素动了动腿,在高孝礼左手边儿的高凳上坐了下去:“高部堂既让小公子到我宅子那里去寻,应是有很要紧的事吧?” 高孝礼不置可否,却又沉沉的嗯了一回。 他一向是个直爽的人,也习惯了有话直说,于是继续接上话:“我接到崔旻的家书,可后头跟了刘光同的一句话,叫我先把这事儿问问你。” 听闻刘光同三个字,其素才正了正神色。 他侧目看向高孝礼:“什么事?” 高孝礼的手在袖口里摸了一阵,可是拿出来的时候,却仍旧是空的。 其素本以为他是想拿所谓的家书给自个儿看,可见这样,大约猜到他是有些犹豫,就咦了一声:“高部堂?” 高孝礼轻咳一声,仔细想了想。 刘光同既然这样说了,这件事应该就有些别的缘故在里头。 要同其素打听的,那就铁定是御前的事儿 “我想求陛下给一道赐婚的圣旨,”高孝礼一面说着,一面尽力的去看清楚其素的神情,“刘光同便让我先问一问你。” 果然,其素的脸色,微得变了一变。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直接了当的就戳穿了:“看你这个样子,是不能求?” “大人想求什么指婚?”其素搓了搓手,“我没猜错的话,是给小崔大人和县主求的吧?” 高孝礼一扬眉:“你不是很清楚吗?” 其素沉默了下去。 刘光同的用心,又是什么呢? 照理说呢,这也是人家的家事,真求了,赐或是不赐,都是陛下的恩典。 做什么要来问他? “除了叫大人来问问我,他还说别的话了吗?” 高孝礼同他摇一摇头:“并没有了,他加上的话,只有这一句。” 其实这时候去求这样的旨意,在其素看来,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如今薛家完了,谢家已经被摆到了棋局上来,剩下的也就是崔家没安置了。 赐这一道旨意,把这位县主跟崔旻绑在一块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念及此,其素与他点了点头:“听太子的信上说,小崔大人这次江南一行立功不小,大人想求这个恩典,陛下也是该给的。” 高孝礼又觉得事情不会有这样简单。 要真能如其素所说的这样简单,刘光同为什么特意提了一句呢? 然而其素哪里倒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来,手指微曲,在桌案上叩了叩:“大人也不必想的那样多,也许他是觉着,县主毕竟还在孝期,到底不大好。只是依我看来,孝期是一回事,赐婚是另外一回事。小崔大人年少得志,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县主是功勋之后,赐婚也是陛下厚待的表现。要我说——这事儿可行的。” 于是高孝礼思量再三,又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去,同其素寒暄了几句,亲自送了他出门去,其余的后话一概不提。 到了第二日,他便一道折子把这个事儿递到了御前去。 待散了朝,皇帝就打了其素去叫他且等一等。 其素追到殿外的时候,才觉高孝礼压根儿就没打算走。 他笑了笑:“看来高部堂是知道陛下要见你。” 高孝礼嗯了一声:“折子既然递了上去,陛下应该也看过了。既然看过了,不论应允不应允的,都是要召见我问话的。” 这话是了。 他掌着兵部,随便的一道折子,底下人都不敢耽误。 一部之尊,他的折子能直达天听,而通常六部尚书的折子,都是皇帝不会轻易忽略的。 高孝礼更知道,皇帝有这么个习惯——每日上朝前,会先将六部尚书、侍郎的折子过一遍儿,若有很要紧的,临朝时就现办了,若无事,朝堂上自然也安稳的很——再有像他今日这道折子这样的,那便是散了朝后,再叫人到清风殿去问话了。 其素弯一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吧。” 高孝礼一路跟着其素至于清风殿外,其素同门口的小内监吩咐了几句话,才带着他进了殿。 进去的时候,皇帝手里还拿了份奏表,搭眼瞧见高孝礼来了,又信手撂开,摊到了面前的桌案上去。 其素比高孝礼走的要快一些,往皇帝的宝座左侧站定过去。 高孝礼才步至殿下正中,略撩了官服下摆,跪下去叩请了个安。 417:胁迫君上 “行了,起来吧。”皇帝声音里透着平淡,叫人听不出喜怒。 高孝礼站起身来,心下只觉得,不辨喜怒也未必是好事。 “你要求这道旨?”皇帝开门见山,待他刚一起身,就把话问出了口。 高孝礼却先愕然了一阵子,大约是没料到皇帝这样直接。 须臾,他颔首:“回陛下,臣在奏折中已经写的很清楚了。” “清和,可是还在孝期的。”皇帝眯了眯眼睛,手指头又在面前的奏折上摩梭游走了一阵,“下这个旨,由头呢?” 高孝礼有些不大摸的着头脑。 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其素昨儿也不是这样说的。 况且他事后也想了,事情反正已经这样了,成娇的婚事,对皇帝来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好的棋子。 她嫁人与否,又或是嫁给什么人,对皇帝来说,实际上是无关紧要的。 可他这头还没摸着头绪,那边皇帝已经似笑非笑的开口道:“你要知道,朕是极中意你这个外甥的。朕膝下儿女不算多,成贵妃生的昌安,比崔旻小了几个月,如今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 皇帝的后话没有再说,可其中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高孝礼错愕,其素的眼底,也闪过一抹震惊。 皇帝倏尔侧目看其素:“其素啊,高卿府里的茶,味道如何啊?” 其素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高孝礼后背惊出一身的冷汗来,忙也跟着又跪了下去。 “嗒,嗒,嗒——” 这是皇帝指尖敲在大紫檀木宝座扶手上发出的声音。 他右手下还有一柄黄桃木雕的灵芝如意,此时转了几转,看着这二人,一言不发。 其素猛磕了几个头:“奴才死罪。” 皇帝呵了一声:“罪不至死。” 其素始终垂着头,眼底的惊惧一闪而过。 高孝礼忙开口:“是臣寻的他陛下,臣只是” 可他话都没说完,皇帝又放声笑了。 高孝礼一头雾水,其素却已经暗自松了一口气。 “都起来吧。”皇帝笑着念了一句,“真要治罪,你们今儿连太极殿都上不了了。你们一个是兵部尚书,一个是朕的贴身近身,司礼监掌印太监,宫外走动,好歹也收敛些。今次若为有心人拿住,却叫朕怎么纵你们?” 警告这是一次警告。 高孝礼一身的冷汗,慢慢的站起身来,可又觉得双腿使不上什么劲儿。 “孝礼啊,你疼外甥女儿,朕也疼闺女,”皇帝指了指太师椅,示意他坐下回话,才继续道,“崔卿是个人才,你这道旨,求的朕极为难啊。” 高孝礼哪里敢坐呢? 崔旻心思动到了这里,这也是他和姐姐都乐意见的事儿。 一则孩子自个儿的心意能全了,二则总归一辈子不会叫薛成娇受委屈。 可他如何能想到,陛下也有赐婚的心思,只是这对象嘛,要换成昌安公主罢了。 这位公主被成贵妃教养的极好,从不闻有跋扈姿态,是个难得的端庄人物。 他一开始只考虑了薛成娇,压根没考虑过,陛下会不会动崔旻的心思 他没法子回话了。 跟皇帝抢人?这天底下,谁也做不到。 那头皇帝见他许久不语,便又叹了一声气:“这个事儿,朕放到心里了,你且回去吧,朕想两天想两天再说。” 高孝礼动了动嘴唇,可终究咬咬牙,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挪挪腿,又往殿中站一站,躬身礼了礼,辞了出去。 待他退出殿外,皇帝才黑了脸:“你撺掇着他上的折子?” 其素立时打了一个哆嗦:“不是奴才” “那你去高府干什么了?” 其素便又跪在了皇帝的脚边儿:“是小崔大人来了家书,高大人想替他求这道旨意,寻了奴才去,问问奴才,可不可求这道旨。” “你这话不对。”皇帝把眼斜了斜,睨他一番,“他从不跟你走动,就是问,也该去问韦策,拿主意的事儿,还轮不到你与他议。” 一句话就把其素的话全都给驳了回去。 其素自个儿也没闹明白,刘光同这个做法为的是什么。 他更没想到,把抬轿子的小厮换了几个,还是叫人认出来,报到了宫里头。 眼下就是想替刘光同遮着,只怕也是不能够的了。 也许陛下是真的想叫崔旻尚主,可高孝礼开了这个口,陛下就算不允,也得掂量掂量。 这事儿弄不好就得办砸了。 于是其素咽了口口水:“是刘光同在家书上添了一句话,说叫高大人来问问奴才的。” 果然,皇帝的语调就更冷了些:“他倒是真有本事。远在江南,还能插手京城的事儿。人家的家书,他都插上手了?” 又是这样喜怒不明的话其素心里也没了底气。 他略抬了抬头:“陛下,这个事儿,您?” 他一句话也没问完整了,实则是不知道如何去问。 皇帝白了他一眼:“你都这把年纪了,早晚有一日,要出宫颐养起来,有些事情,如今能放下去的,朕也都叫你放下去给底下的人做了。其素,你聪明了一辈子,为什么今次又掺和到这些事情里了?” 其素心里咯噔一声:“是奴才错了。” 皇帝叹了一声:“朕不是说你错了,这件事,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理。这道折子该不该上,高孝礼自己心里就真的没有数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折子往其素那里推了推:“你且自己看一看。” 其素楞了一下,旋即双手举过头顶,把折子接下来,而后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 越是往后看,就越是心惊。 高孝礼这样的人,为了崔旻和薛成娇,居然连贞烈公都往外搬这是请折子吗?这分明是带了胁迫君上的意味在里头。 他这分明是在告诉皇帝——你今日还能握着朝堂,都是有赖薛成娇的父亲! 高孝礼他这是怎么了! “陛下,陛下!”其素连着磕了两个头,“高大人他” “他不是这样的人,是吧?”皇帝呵了两声,“朕当然知道,他不过是为了外甥,还有他的好外甥女儿。薛家和高家那点子破事儿,朕也早有耳闻。但是其素,若换了别人,就凭这道折子,他就该死!你还巴巴地跑去给人家出谋划策,朕要是追究起来,这主意是你出的,你的命,还要不要了?” 418:借口 皇帝的话,让其素生生的吓出一身的冷汗来。 高孝礼又是怎么想的呢? 一个可怕的想法,猛地就在其素的脑海中形成了。 就算真的惹急了皇帝,要开罪,跑不了他高孝礼,也就少不了他其素。 可是高孝礼——真是这样的人吗? 皇帝这会儿还能如此与他推心置腹的说,就是不打算问罪 其素捏捏手心儿:“这道旨,陛下应吗?” 皇帝侧目,把手下一柄如意又转了几转:“你觉得朕该不该应?” 其素陡然一个激灵,忙弯了腰:“奴才不敢。” 从古至今,只有皇帝自个儿拿主意,说他该或是不该的,从没有一个奴才,能当了皇帝的家,说他该不该。 皇帝咦了一声:“这里没外人,朕既叫你说,你直说就是了。” 正实话时,殿外一阵风起。 清风殿内布的有纱帐,从大殿的雕梁画柱直垂到地面。 白色的纱,围着金碧辉煌的殿。 大殿的门是虚掩的,打高孝礼退出去后,就一直没关严实了。 这时候风一起,纱帐就飘起来。 其素斜眼看了,先是松一口气,就要挪腿:“起风了。” “不用关。”皇帝长出一口气,似乎正感受这清风拂面,“是啊,起风了。” 其素便立时站定,没敢再动。 皇帝双眼合了合,感受了一阵,又睁开来:“你接着说。” 其素定了定心神,话都问到这个份儿上了,也由不得他不说了不是? “既然主子万岁爷这样问,奴才就斗胆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腰更弯了下去。 皇帝却只是趁着声发出低低地嗯之一字来,便把目光投向了飘忽不定的纱上,连看都不再看其素一眼。 “奴才想不明白,您怎么想叫小崔大人尚主呢?” 其素说了一句,立时就瞧见皇帝斜了他一眼。 他说不出那眼神是何等的意思,可就是直觉下心头颤了颤,便忙低垂了眼睑,不敢再看。 皇帝呵了两声,似是冷笑,可仔细听来,却又不是。 他还没开口时,已经先踱步起身。 其素见状哪里敢站在原地,忙服侍着皇帝下了殿。 殿中帷帐四处飘着,风,越来越大。 皇帝步入其中,身形渐渐隐在其中。 其素不知他是何用意,眉心渐蹙。 许久后,皇帝才开了口:“听光同说过,崔旻对清和,还挺上心的。” 其素怔了怔,旋即嗳了一声:“是,奴才也听过。” “所以朕从没想过,给他们赐婚。” 其素一惊——这又是何意? 陛下想拉拢崔旻,目的是叫他做第二个高孝礼。 实则这次把他一起派去江南,其素还猜测过,可能陛下是在替太子招揽人才也说不定 但是如果是这样,那不是该遂了他的意吗? 既然知道他对清和县主有心,自然该一道旨意去赐婚呐? 皇帝从白纱中绕出来,定睛看了一眼其素:“百官不傻,能做到京城里来的官儿,更是一个比一个精。打从去年十二月起,朕抬举孝礼,抬举崔旻,落在他们眼里,心里还不定如何想。也就是韦策管着都察院的事儿,凡有言官上谏,能淹的他都直接淹了。你想一想,如果不是韦策在那个位置上,就凭严竞这一桩事,崔旻该不该受弹劾?更不要说,他每常跟光同往来。” 其素抿唇,沉思片刻。 嫉妒。 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嫉妒了。 想弹劾崔旻的,绝不在少数。 动高孝礼不大现实,毕竟他在应天府还做了近四年,官场上的事儿没那么简单,想动他,着实得费一番功夫。 但是崔旻呢? 即便是他出身还不错,但是在官场上始终根基尚浅。 “陛下是觉得,树大招风?”问完了,其素又觉得不大对。 若说娶了清和县主是树大招风,那尚主做了驸马,岂不是更甚吗? 于是他自顾自的又摇一下头。 皇帝见他摇头,噗嗤一声笑了:“再想想。” 其素眉头紧锁,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负手在身后,踱了几步。 他脚上是木屐,踏在大理石的地砖上,发出的声音全砸在人心头上。 “娶了清和,他跟高家的关系,就更近了。” 其素猛然抬起头来,盯着皇帝看了一眼:“您是说老太爷?” 皇帝脚步一顿:“那是他外祖父,可也是个不怎么亲近的外祖父。” 说完了,皇帝返身看其素:“高崇离朝,可他毕竟还是当世大儒,清流美誉那是先帝赞他、赏他的。崔旻长了十几年,没回过保定府,跟高崇更谈不上亲近,就连孝礼,他不也是从去年年底才开始走动的吗?” 是了。 刘光同从前传回来的信儿,也是这样说的。 高家出过三位阁臣,高崇又是先帝那样看重的老臣,可是这样的外祖家,崔旻也不说看不在眼里吧,总归是因为从前的事情,也不怎么走动。 正经论起来,还是要归到高崇续弦续的这位老太太身上,不过这些同他们都没什么干系,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 “陛下是觉着,如今小崔大人他们同高部堂关系缓和起来,本来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骨肉,如果再亲上做亲”其素顿了顿,一时又想起来薛成娇无父无母的,薛万贺一完,她能指望谁?念及此,他心念微动,“您是怕亲上做亲,高老太爷心疼外孙女,少不得好些事儿上,就要出手回护?” “朕也说不准。”皇帝翻了翻眼,“高崇这个人吧就算崔旻不娶清和,真出了什么事儿,他还是会护着崔旻的。” “那您” 其素想说的是,那您何苦来哉呢? 可是他话没出口,就自顾自的收住了。 他隐隐能感觉得到,皇帝对崔旻,是真的很满意,打从心眼儿里觉得这是个可塑之才的。 诚如陛下自己所说,他膝下儿女不算多,昌安公主一向又是很受宠的一个。 如今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崔旻这么一个现成的青年才俊摆在京城里,总好过把公主嫁外藩,又或是许了京里那些个纨绔们吧? 所以高孝礼上折子求赐婚,皇帝不想答应他,说了这么多 其素眼角抽了抽,也许都是借口来着? 419:赐婚 其素一时语塞,就什么也不再说了。 这件事情,皇帝说是考虑两日,可过了两日又两日,也一直没给高孝礼答复。 其素也算是够可以的。 他满心害怕高孝礼再上一道折子来催,说正经的,这不就是跟皇帝抢女婿吗?更何况了,高孝礼还不是抢来给自个儿亲闺女的 于是在第二个两日过去时,他派人悄悄地给高孝礼送了个信儿,说的也不过分,就是叫他不要再上疏。 这个口信儿,皇帝实际上也是知道的。 这两京一十三省,两厂和锦衣卫的眼线哪里没有?又有什么,是全能逃过皇帝的眼的? 他是不知道刘光同哪里来的那样大的本事,能把一封家书,避过所有耳目送回京城。 可至少,他做不到。 他更知道,这回刘光同回京之后,身上的权,大抵是要挪一挪的。 就在其素心下不安,唯恐高孝礼一时发昏的日子里,太子等一行人,回京了。 太子此行一来一去,共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再回京师,已然是七月末。 虽然是七月末,可人都说七月流火,这京师,仍旧是一派的酷暑。 这一日众人进了城,太子和燕翕还是骑马,因崔旻的伤算不上大好,便给他弄了马车来。 原本燕翕要与众人分别,自个儿先回家去的。 可就在此时,刘光同打马凑了上来。 燕翕一见了他,就拉了拉缰绳,往旁边儿挪了挪。 刘光同看在眼里,不为所动,坐在马上,与太子和燕翕各拱了手:“奴才这里有陛下的密旨,进了京,还请殿下和世子即刻入宫面圣。” 太子和燕翕二人皆是一愣。 还是太子回神早,眯眼看他:“何时接的密旨?” 刘光同只是笑,却不回话,须臾他开了口:“殿下,奴才可不敢假传圣旨。这几日是密旨,自然不能给人知道了。殿下和世子今日回京,消息陛下是早就知道的,如今还是快些入宫的好。” 实际上为了什么,刘光同心里有数。 刘四儿这个人他也认识,说起来也还有一段缘故。 因他从前在家中行四,似严竞这样的人,叫起来不会称刘公,便都是一声刘四代称了。 故而那时候其素多了这么个孙子时,刘光同海特意叫人把刘四儿带到面前看过一回。 那时候刘四儿机灵啊,知道了这么个缘故,便说了句请祖宗赐名一类的话。 刘光同并不在意这个,又觉得这小子可造,没生气,反赏了他好些东西。 这回见是刘四儿去传旨,他不用细想便知道,这是其素派的人。 所以在扬州时,他就多问了几句。 也正因如此,他才知道了陛下的打算,心里是松了口气,左右燕翕和薛成娇的事儿,是铁定成不了了的。 至于谢鹿鸣 太子沉沉的应了一声,也打断了刘光同的思绪。 燕翕蹙眉:“我离京这么久,如今回来了,肯定是要先去见过母亲,怎么” “这是旨。”太子把话音咬重了些,虚扯了燕翕一把,“别说了,这就跟我进宫。” 他们正要动,崔旻却已经从后头的马车上步了下来。 燕翕看见他往这边儿来,就拉紧了缰绳,没有动。 崔旻走得慢,近前时,仔细看才觉出他脸上还没什么血色。 他仰头看燕翕:“这是如何?” 燕翕撇撇嘴:“密旨,入宫。” 崔旻心头一颤,旋即看向刘光同。 刘光同眉眼俱笑:“是密旨,叫殿下和世子进了京城就即刻入宫的。” 崔旻便不好再说什么。 他家书上所写的事情,究竟是如何,也没得到舅舅的回信。 燕翕这就要入宫了 他心念微动,张嘴便要说话。 然则刘光同一直在看着他,先他一步就截了他的话,只是话却是同太子说的:“奴才送崔大人和县主回去。” 太子嗯了一声,看看他,又看看崔旻:“你去吧,父皇面前,我替你们回个话。” 刘光同便又谢了一番恩典,还不忘给崔旻使了个眼色。 他二人目送太子和燕翕策马往皇城方向去,刘光同才松了口气。 崔旻按了按心口:“为什么不叫我说话?” 刘光同腿一抬,翻身下马来:“你是不是想说,跟他们一块儿进宫的?” 崔旻抿唇,许久后点了点头。 “老子就说了,但凡遇上县主的事情,你就没了分寸。”刘光同牵着马,送他往马车那里回,一面与他说,“边走边说。” 待送他上了马车,只吩咐了车夫一句太白楼,便再没别的话。 薛成娇的马车是跟在后面的。 过了城门,往高家去的路,她虽只走过几次,此时却也能察觉的出来,现在走的方向,不是回家的方向。 于是她虚打了马车车身一侧的帘子,瞧了一眼外头的景象,咦了一声,小手敲了敲车身。 前头车夫放慢了速度,问了两句。 薛成娇沉了沉声:“这是去哪里?” 那车夫笑着回:“是刘公公说,去太白楼吃顿饭,再送崔大人和您家去。” 刘光同说的啊于是薛成娇又放下心来,不再多问了。 马车走了约半盏茶的时间,就停了下来。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太白楼这一处吃饭的人也并不怎么多了,他们几个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一行人就踏入了楼中。 刘光同是这里的常客了,楼里的小儿都认得他,一见了他,忙点头哈腰就迎了上去。 因薛成娇还跟着,刘光同也不跟他逗闷子,叫领着上三楼的雅间,又吩咐照旧上菜色,就打发小二退下去了。 崔旻脸色有些不好看,额边还有冷汗。 薛成娇吸了吸鼻子,取了帕子递过去:“表哥” 崔旻看了一眼,伸手接下来,然后一偏头,就看见了刘光同满含深意的笑和眼。 “好好的不让我们回家,来这儿做什么?”他沉吟问,帕子擦了擦汗珠,也不给薛成娇还回去,径直就揣进了自个儿的袖子里。 薛成娇喉咙滚了滚,盯着湖色帕子看着,撇撇嘴,也没说话。 刘光同嗤了一声:“来这儿自然有来这儿的用意。知道太子和燕翕,为什么进宫的吗?” 崔旻下意识就摇了摇头,连薛成娇也是收回了目光,投向了刘光同。 刘光同伸手捏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悠悠然吐出两个字来:“赐婚。” 420:两道旨意 两个字,声儿不大,分量却极重。 薛成娇虽不知道前面燕翕和太子的那一段,可刘光同说“赐婚”,她仍旧下意识的看向了崔旻。 她可没忘记,燕侯爷对崔旻,极为中意 一时间,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咙,她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呼吸有些困难。 崔旻呢? 崔旻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方才他想说一起入宫的,可是刘光同阻了他,也就是说,刘光同知道他们二人此番进宫所为何事。 不叫他去也许是舅舅没能办成这件事也是,不然舅舅为什么一直没有回信? 于是,他原本就有些发白的脸色,便更白了。 刘光同一粒花生细嚼慢咽的,好半天才撇撇嘴:“瞧瞧,瞧瞧。我说什么了?看看你们两个的脸色。” 他一打趣儿不要紧,薛成娇可立时不大好意思起来,就别开了脸,不再看了。 崔旻眼下哪里还有功夫逗闷子,蹙眉看他:“别打哑谜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 刘光同唷了一声:“你这有求于人的,说话还这么硬气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有了坏心思,双手环在胸前,冲着崔旻把下巴挑了挑:“我还偏不说了。” 崔旻倒吸一口凉气,眼看着要恼了。 那头薛成娇搓着手,终于又去看刘光同,小嘴儿微张了张,声儿是浓浓的:“您就不要开玩笑了呀。” 刘光同又一想很吃这一套,他深觉得小姑娘家,细声细语的说句话,又是个极聪明、极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软着嗓子,似撒娇一样的,卖个乖,这是极可爱的。 再侧目去瞧崔旻——要不是为着受了伤没养好,这会子只怕要动手。 刘光同咂舌:“行了我不逗你了。” 他说了一句,正襟危坐,两只手交叠着拍了两把:“这事儿我知道,前些日子京城里叫人来传密旨,人就是其素派来的,我也想过,他是故意的。那封家书”他稍顿了一下,觑了薛成娇一回,果然见她面露不解,便轻咳一声,继续道,“那封家书的事情呢陛下是知道了的,所以他叫人来传旨,给我交了个底儿。” “什么家书?”果然,他话音才落,薛成娇便问出了声来。 崔旻很难得的别开脸,脸红了。 刘光同勾唇笑了:“这个先不说,我先告诉你们,陛下这回要指的是两道婚,且都得燕翕当殿领旨,容不得他不点头。” 崔旻下意识就握紧了拳头:“你不叫我进宫,是怕我坏事?” “我不是怕你坏这个事儿”刘光同托长了音调,也不再打太极,沉了沉声,“一则陛下要燕翕娶永平郡主,二则陛下要明乐郡主嫁谢鹿鸣。” “啪——” 薛成娇才拿了个小杯子要喝口水,显然是收到了惊吓,杯子碎了一地,她整个人呆坐着。 要燕褚嫁谢鹿鸣的事情,她之前就听崔旻提起来过一次。 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陛下始终没有派旨意下来,她以为这件事,就算是不了了之了,至少崔瑛将来还有个机会。 眼下呢?刘光同说了,这是容不得燕翕不点头的旨意,要燕翕当殿就接了的旨意—— 再反观崔旻,反倒显得平静了很多,原本捏的死死的拳头,也渐渐的松开了:“你怕我替崔瑛出头?” “不。”刘光同意味深长的扬了个笑,“我是怕这位世子爷,沉不住气。” 崔旻眸色暗了暗:“怎么说。” 再说燕翕与太子二人一路进宫,过了宫门,就有小内监等着,见了他二人,上前去请了安,领着人就往清风殿而去了。 此时天色渐渐昏黄,且有了变天的前兆。 阴郁、昏暗,空气中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潮湿感,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七月末的风本是不凉的。 可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 燕翕跟太子并肩走着,一阵风来,他黛青色长袍下摆处随风摆了摆,他人也跟着打了个冷颤。 太子在旁边有所察觉,咦了一声:“有这么冷?” 燕翕一面摇头,一面叹了一声:“我也觉得怪了,适才一阵邪风,叫我觉得浑身冰冷,”说着,又低头理了理袍子,“这会儿又不觉得了。” 太子若有所思,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正待要再说两句,就已经到了清风殿外的台阶下了。 小内监把腰更弯了弯,迎他二人上台阶。 等上了台阶,太子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廊下的其素。 其素几步上前来,平素的笑脸也不见了,是一派的正经,与他二人礼过,话也不多,领着人就进殿。 太子心头有一丝怪异闪过,本来是想问两句的,可又想起其素这么个人,自然也没再问。 进了殿中时,皇帝手上什么也没拿,两手空空的,像极了寻常人家等孩子回家的父亲。 见了太子和燕翕,皇帝似乎高兴极了:“回来了就好,一路上也没出岔子吧?朕成天担心你们,就怕光同哪天送一道褶子回来,说是出了事儿。” 太子拱手礼了:“没有大事,只是崔御史受了些伤,如今养的差不多了,只是没好全。刘内臣送他和县主回家去了。” 皇帝连着哦了几声,便叫了一声其素。 其素嗳了一声,哈着腰:“主子您说。” “你亲自出宫一趟吧,去看看崔卿的伤如何,带两个太医去,看着该用什么药,便用什么药,封赏等明儿早朝过了再议。”皇帝吩咐着,却也不看其素,一双眼睛都放在燕翕的身上。 其素便知道,这是要把他支开了。 诚然,他一向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人吃苦受罪,便是待孟朝、待王芳,他都尚且如此,更不必说今日换做了燕家这位世子爷了 叫燕翕娶永平郡主,其素不用想都知道,他是不愿意的。 叫燕褚嫁谢鹿鸣,其素更不用想,他更是不愿意。 可今儿个,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抗旨不遵这一条压下去,整个侯府都得跟着遭殃。 所以陛下打发他出宫一趟,省得他在这儿瞎搅和 其素吸了吸鼻子,应了个是,就下殿了。 只是路过燕翕身侧时,略带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421:要的人是谁 其素的那个眼神,似乎是被太子看到了眼底的,他眼底闪过精光,却很快又消失无踪。 有事儿这里头一定有事儿,且这个事,一定是冲着燕翕来的。 会是什么呢 可还没有容他想明白呢,皇帝的声音已经飘到了头顶,然后重重地砸了下来:“燕翕,你也不小了吧?” 燕翕自打进了清风殿,就一直是低着头的。 其素的眼神他没看到,皇帝的打量,他自然也没能看到。 太子察觉出异样来了,问了这个话,下头要提的,无非是建功、立业、成家 他开始给燕翕使眼色,可却来不及。 “回陛下话,是不算小了,臣比太子殿下还大一些的。”燕翕拱手礼,恭恭敬敬的答。 可等他答完了话,一抬头对上太子的脸色和眼神,心下就漏了两拍。 “是啊,太子今年都十六了,再过些月份,就要过十七岁的生辰了。”皇帝一手撑着脑袋,笑着看燕翕,“可他十五岁上就成了婚,娶了太子妃,今年初也给朕添了皇孙了。你”他一面说,一面歪头盯着燕翕看,“你母亲,很着急了吧?” 燕翕心里咯噔一声,待要辩驳两句,却已然是无用。 皇帝压根就没给他回话的机会,便又顺着前头的话说了下去:“前些日子呢,临江王来了折子,说他的小女儿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去年就耽搁了,今年总该定下来。朕左思右想,能配上永平的,也就一个你了。” “陛下,臣”燕翕一撩袍子跪下去,张口便要推辞。 然则皇帝原本撑着脑袋的手一抬,示意他别说话,又道:“还有燕褚。好几个月前朕就跟你爹说了,要把她配给谢鹿鸣,这事儿你知道吧?” 一根刺,生生的卡在燕翕的喉咙里,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太子眉头紧锁,对上皇帝:“燕褚才多大点儿,父皇就给她指婚,是不是有些早了?” “早?”皇帝先是反问了一句,旋即又哦了一声,“倒也是,谈绩的婚事还没定,她比谈绩还小好些燕翕,谈绩的婚事,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了?” 燕翕惊愕不已,谈绩谈绩的婚事这是警告,还是敲打。 事情过去了多少年了?他和谈绩注定了有缘无分,陛下这时候要拿谈绩来敲打他? 燕翕突然意识到,今日入宫,压根是一场“鸿门宴”。 为什么给刘光同去密旨? 只怕这件事情,父亲是早就知道了的。 但是父亲本分,不会派人给江南送信。 而陛下呢?生怕他先回到家中,父亲将此事告诉了他,他动了别的心思,坏了事所以一回京就叫他先入宫来,旨意派下来,他敢不遵从吗? 阴谋,算计,从小就绕在燕翕身边的东西,陪着燕翕一路长到大的东西,他从没有如此痛恨过,今次却恨不能撕碎了 可是要撕碎什么?又要撕碎谁? 是天子吗?还是 燕翕深吸一口气,重重的叩头:“陛下,臣此去江南,也算是立了功,既然立了功,论功行赏,那臣能不能跟陛下讨个赏赐?” 太子心头微动,大抵已经猜出来他想干什么。 因是就站在他身边儿,便下意识的轻踢了他一脚:“别胡说。” 皇帝看着,却来了兴致:“这么瞧着,有事儿瞒着朕呢?” 他一面说,一面往隐囊上靠了靠,扬了扬下巴冲燕翕道:“你说,朕听着呢。” 于是燕翕又叩首,也不理会太子那一茬儿:“臣想请陛下赐个婚。” 果然,皇帝脸色微变:“燕翕,三年前不说的话,今天该不该说,你心里有数。” “臣还是要说。”他说的云淡风轻,却又那样坚定。 皇帝待他一向还算亲厚,三年前万云阳想跟他们家结亲时,他心里还有谈绩,可他知道谈绩不行,自然了,万云阳的闺女更不行,可那时候,他没说出谈绩来,也没求到皇帝面前来。 今天皇帝旧事重提,无非是提醒他,接下来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太子听出弦外音,生怕燕翕见罪御前,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便双膝一屈,跪在了燕翕旁边儿:“父皇” “你住口。”皇帝的声音已经发冷下去,太子甫一开口,他就打断了,“叫燕翕说!” 太子面露焦急神色,扯了扯燕翕衣袖。 可燕翕知道,今日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给他赐的是临江王的闺女,这里头,无非带了一层稳住谈家的意思。 他不想,也不愿世族那样多,宗室中的子弟也那样多,永平不是非他不可的,可他要的,是薛成娇! “臣求娶清和县主。”燕翕干脆趴伏在了地上,端的恭谨,看不出有一丝的埋怨来。 皇帝眼中明灭几变,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朕以为,你要的人,是谈绩。” 燕翕也僵了一把,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坚定:“不,臣要的,是县主。” 皇帝知道他是个有脾气的人,而且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真的撕破脸。 燕翕是个晚辈,是他皇姐的独子,要说这个皇姐与他不亲近,那还好办些,可偏偏又不是 再说了,他儿子将来太极殿升了座,要倚重的人之中,头一个就是燕翕了。 他的确是想拿燕翕的婚事做交易,可这并不表示,他就要弄的燕翕心生怨恨。 如果燕翕今天求娶的是谈绩,他可以把燕翕压回去,可他要的是薛成娇 薛成娇? 皇帝心头突然闪过什么念头来。 许久的沉默,太子和燕翕二人,跪了足足有半刻钟。 皇帝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桌案,一声声的,瞧到他二人心头去。 太子很多年没这样跪过了,膝盖处隐隐作痛。 皇帝大概是看出来,半晌后,虚空点了他二人一回:“先起来,坐着回话。” 燕翕一怔,旋即又是一喜。 叫起了?这是说还有转机? 可太子显然不像他这样想,虽然起了身,却没有坐。 果然,就在燕翕将起未起的时候,皇帝又说话了。 “你要清和,原也不是不行,但凡你早几个月说这话,这事儿朕就给你定下来了,等过些年,她出了孝,朕亲自给你们主婚都成。” 太子心头颤了颤,一个但凡说出口来,只怕这话完了,就还有后话了! 422:担忧 燕翕已经半站起身,皇帝一番话出口,叫他进退两难,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皇帝显然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摆一摆手:“你们两个,皆是皇家的孩子,是朕的子侄,今夜这清风殿里,没有君臣,只有父子与甥舅,坐着说话。” 燕翕不想动,可太子先拉了他一把,又与他使了个眼色。 二人一左一右,就往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皇帝面皮松动了些:“朕说这个话,你们也听出后面还有话了?” “但是如何”太子稍侧了侧身,“请父皇示下。” 燕翕此时是没有心气儿再说话了的。 他大抵已经看到了今夜的结局。 实际上,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皇帝手里的棋子? 只是皇帝算是开明了,杀伐决断,从来不对他们这些人来。 连皇帝自己也说了,他们终究还是皇家的孩子。 所以哪怕忌惮父亲,面儿上也还过得去。 哪怕对临江王毫无好感,可还是给了他亲王的尊贵。 只是今夜 燕翕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您说但凡早几个月,言外之意,有人跟你求过这道旨了吗?” 太子眼皮动了动。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崔旻,想到了刘光同。 崔旻远在江南,办不到这个事儿,可是崔旻的身边,有一个刘光同啊 手握东厂的人,他自然有法子避开锦衣卫的耳目,给京城传回来信儿。 难道 皇帝仍旧噙着笑,一字一顿的开了口:“是,有人跟朕求过,朕也应了。” 应了? 燕翕心跳漏了两拍:“容臣斗胆,可否问一问,是谁” 皇帝哦了一嗓子,身子往宝座上更斜了斜,一双眼含笑的打量燕翕:“你跟崔卿相交了那么久,连这个都猜不到吗?” 这一厢话音落下,燕翕面色惨白。 太子显然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此时只觉得,崔旻会乍然上疏求赐婚,不过是他当日试探的缘故罢了 他下意识的去看燕翕,心头的愧疚,一阵高过一阵。 燕翕喉咙哽了哽,想说话,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皇帝长叹了一声:“高卿开了这个口,朕本来也是想着,清和还有孝,这个时候说指婚,不大合适,后来他又上了到折子,说不急着成婚,完全可以等到三年孝期满了,再来说完婚的事儿”他一面说,一面起了身,步下殿去,“燕翕啊,君子有成人之美,朕知道,你是个君子,和崔卿更是君子之交了既然是这样,何苦横刀夺爱呢?” 燕翕的手,藏在袖下,关节隐隐泛白。 他没办法怪皇帝,因为皇帝说的都是对的。 当年他不开口求娶谈绩,也是他自己的缘故,与皇帝纵然有关,可关系也并不怎么大。 说到底,爹娘那里,就第一个不答应了。 如今换成了薛成娇从前他以为来日方长,左右这位县主年岁还小,他还有时间,与崔旻争一争。 这次去江南,崔旻重伤,他把薛成娇的焦虑和担忧全都看在眼里,于是他有些急了。 其实太子提议,说是回了京之后,凭借此次之功,开口求旨,在他看来,已然不是什么君子行径了,如若能成,将来再见崔旻,他也没有颜面了。 可是没想到 回到京城之后,等着他的,是这样的消息 娶永平郡主? 燕翕不由的新下发冷。 没了谈绩,又没了薛成娇,实际上,是谁,还有什么关系吗? 他肩头动了动,立时就想要开口。 皇帝一直没再说话,冷眼看着,原本瞧着他的模样是要松动的,心下喜了喜。 可谁料,太子却先燕翕一步开了口:“父皇,谢家那边,却又是如何说呢?” 谢家 这两个字,激了燕翕一把,他登时回过神来。 是了,他险些就忘了,那个谢鹿鸣,是有心上人的。 推己及人,他此时有多不想娶永平,谢鹿鸣就有多不想娶燕褚。 再说了,永平好歹还能叫他一声表兄,燕褚和谢鹿鸣,可是压根儿就八竿子打不着。 于是燕翕猛然一怔,拱手礼了礼:“燕褚的事情,臣想请陛下三思。” 再说太白楼那头,因刘光同说出怕燕翕沉不住气的话来,其后又将目光有意无意的投向了薛成娇。 崔旻呢一向是个聪明人,就算这会儿有点转不过弯儿来,可多多少少也猜到了。 他沉了沉声:“你怕他当殿求旨?” 刘光同也不端着,就嗯了一声:“不过这倒没什么,陛下不会答应他。” 崔旻摸着下巴思索了会儿。 诚然,如今谈家出了继后,可谈昶旭还压在大牢里,人心不稳呐临江王念旧,难保不会给谈家说情,实际上皇帝这时候要燕翕娶永平郡主,也不过是一石二鸟的计策而已。 且这个计,非燕翕来完成不可。 要是随便换了谁都行的,大可以把郡主塞到他这里来了 念及此,崔旻反倒笑了:“他沉不住气,正好成全了我。” 刘光同心里咯噔一声,就眯眼看向了崔旻。 他入京不足七个月,就已经深谙此道了。 适才随口一句提点,他就能参悟至此,这个人的城府,也不可谓不深,崔旻的心思啊再过几年,只怕了不得的。 薛成娇在一旁听的是云里雾里的,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儿? 她自然是不知道太子和燕翕之前的算计,当然也不知道崔旻的一封家书,故而清风殿中会发生什么,她丝毫不会联想到自己的身上去。 此时她心中唯一担心的,不过是谢鹿鸣的那桩婚事罢了。 她和燕褚接触过,也跟谢鹿鸣接触过,纵然接触的不深,也知道燕褚并不适合谢鹿鸣。 且不说谢鹿鸣心里有了人,就算没人,凭他那个潇洒风流的姿态,燕褚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儿,他也未必看的上眼。 倒不是说燕褚如何不好,只是各花入各眼,燕褚这样的,将来自有良人真心疼她爱她,可决计不会是谢鹿鸣。 看一看崔瑛也该知道,贵气,英气,还有那种洒脱这才是谢鹿鸣要的人啊。 423:两难 因是心下如此想,薛成娇的面上便也带出了忧虑来。 从江南一路回来,除了期初那几日崔旻的伤有反复时,刘光同几乎没看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于是他咦了一声,看向崔旻:“你跟县主说过了?” 崔旻眨眨眼,下意识看向薛成娇。 薛成娇自个儿还一脸茫然呢:“说什么?” 这样就是不知道了那忧虑个什么劲儿呢? 刘光同一时间又起了兴致,撑着桌子,身子往前倾了倾:“我看县主面有焦虑,却不知道是为何焦虑?” 薛成娇抿唇咬一咬下唇,这事儿似乎在她心头上过了好几过,大抵是在考虑,该不该开这个口。 刘光同也不催她,只是盯着她瞧,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崔旻其实能猜到——她并不知道燕翕的小心思,自然不是为了她自己焦心,适才话里话外既然说到了燕褚和谢鹿鸣的婚事,那就一定是在担心崔瑛了。 她不说,许是顾忌着刘光同还在,心里想问,又不知道能不能问。 于是吃了一半的茶就不再吃了,犀角杯被他放到桌案上,有意无意的扫了薛成娇一眼:“你在担心崔瑛吧?” 他既然先开了口,薛成娇心里的顾虑就消了一大半,左右也不是她先提的嘛—— “是。”她咬咬牙,“四房那里,如今想再给她说一门好亲事,只怕是很难了的” 刘光同心里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的。 说穿了,他不待见崔家四房,这个事儿、这个话,他从来也没避讳过崔旻。 平日里不提,一则是没这个必要,而来呢,即便是分了宗,他们跟崔旻也还是血浓于水的亲骨肉,崔旻护短,护的是崔家人的短,他自个儿能骂能说,别人轻易不要在他面前提。 所以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口角之争,他也尽量不在崔旻面前说崔家如何如何。 但是既然今天话赶话的到了这里,他说上一两句也无妨吧 刘光同眼珠子转了又转,偷偷地瞥了崔旻好几回。 崔旻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儿心思呢? 从前四房干的糊涂事多,见不得人的事更多,不要说对成娇了,就算朝堂上,崔溥也不怎么干净。 刘光同看不上,再正常不过了。 于是他扬了扬下巴:“刘公有话不妨直说,你什么时候是个这样瞻前顾后的人了?难不成如今说个话,还得瞧着我的脸色?” 薛成娇原本心下焦虑的,听了这话,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刘光同嘴里念叨了一句瓜娃子,才咳嗽了一声,敲了敲指头开了口:“县主你的这个担忧,实在有些没必要了。” 薛成娇啊了一声,眨巴着杏眼看他,眼底满是不解:“没必要那刘公的意思呢?虽然我知道谢二公子是个是个,嗯”她一时语塞,竟找不出个词来形容谢鹿鸣,小脸儿便憋红了。 刘光同笑了一声:“也没外人,有什么不好说的。谢二是个放浪形骸之外的人。” 他顺着薛成娇的话接下去,再挑眉对她:“你想说什么继续说。” 薛成娇便咳了咳。 这话哦,她可不好说—— 于是她又笑了笑,歪着头瞧刘光同:“所以我的意思是,尽管谢二公子如此,可也不至于荒唐到为了阿瑛抗旨的地步呀?” “抗旨?”刘光同仿若听到了笑话一般,连连摇头,“我说的没必要,可不是指这个。” 薛成娇小脸儿就拉了下去。 不是指这个 她脑子转的很快,心念微动,一时间,突然想明白了点儿什么。 小手藏在桌下,悄悄地扯了崔旻衣袖一把。 崔旻侧目看过去,就见她神色严肃的很。 于是崔旻抿唇:“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了。” 刘光同一看,就嚯了一嗓子:“这怎么还有小动作?” 薛成娇一时不好意思,就打岔岔开了话题:“刘公的意思是说,四房如今不怎么好了,寻常人家只怕尚且不能说上亲,若想与谢家结亲,就更是不可能了,所以我的这个担忧,委实不怎么有必要,是吗?” 刘光同眼底的赞许是毫不掩藏的,自然也就被薛成娇尽收眼底了。 可也正因如此,薛成娇一张小脸儿,就彻底的垮了下去。 对四房,她的感情是复杂的。 说不恨不恼,也不可能。 钱氏也好,崔溥也罢,那样算计她,甚至是崔瑜,不是也没少利用她吗? 她又不是个傻子,人家这样待她了,她还一门心思的对人家去好。 可是四房还有溥大太太和崔瑛 其实从前就多少明白的事,不过是她一直不愿看透罢了。 清风殿那里,情形就更是有些叫人看不懂了。 燕翕对自个儿的事儿好似是完全不再上心了,反倒是太子一直替他拦着。 皇帝心里不痛快,可儿子刚从江南回来,一路舟车劳顿的,还替他解决了孟朝这个大麻烦,他也不忍心苛责。 话赶话的,就说到了谢鹿鸣的身上去。 先是太子提起了燕褚如何与谢鹿鸣不般配,皇帝黑着脸反驳了几句,一直说到了谢鹿鸣有心上人这回事。 这就是燕翕没沉住气,嘴上一松,一不留神给说出来的了。 谢鹿鸣的那个心上人,如今是罪臣女了,倒也不是说不能叫皇帝知道,反正当初谢鹿鸣看上崔瑛时,她还是崔家四房的嫡女,也算门当户对,这没什么。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说了,皇帝就要追问了。 诚然,皇帝也确实追问了。 就连太子,也一脸无奈的看着他。 “朕在问你,谢鹿鸣看上了谁。” 燕翕一时想扶额,他是气急了,才会这样大意。 本来燕褚的事儿就很难回头了,这时候说谢鹿鸣看上了崔瑛,只怕更要促成这桩婚事 万一将来谢家人真的不计较身份名利,给谢鹿鸣说亲,娶了崔瑛,皇帝的算盘和计划,可就全要落空了。 这话,要怎么回呢? 可是皇帝显然已经没什么耐心了,黑着脸就又催了一次。 答,或是不答,都是个麻烦 燕翕横了心,捏了捏拳头:“崔瑛。” 这个名字一出口,太子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424:双喜临门 那一日的清风殿,燕翕究竟和皇帝又说过些什么,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只知道他离开的时候,满身颓败,连一旁陪他出宫的太子殿下,都几度欲言又止,似乎想劝些什么,可是偏偏又无从说起。 而同一时间的太白楼里,刘光同等人的交谈,也都沉溺在了夜幕当中。 一直到了三日后,皇帝圣谕下达,却并没有提及燕褚的婚事,只是给燕翕指了婚,又给崔旻指了婚,不过崔旻当得起双喜临门——他从七品监察御史升任了六品经历司经历——十五岁,接连升迁,一时为百官、百姓津津乐道。 燕翕和永平郡主的婚事,再没有人能说一个“不”字了。 彼时襄安侯中,长公主殿下初得知此事,将传旨的内监生生赶出了侯府。 至于宫中,皇帝得了这样的回话,也只是变了变脸色,并未动怒。 其素看着皇帝黑了脸,内监们大气不敢出一声,于是就梗着脖子上前去:“陛下,长公主殿下只是一时” “行了,朕知道。”皇帝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从来就只有你,总爱当这个好人。” 他一面说,一面搓着手来回的踱步。 其素就眼看着皇帝左三步右三步的,大约走了有一刻钟的时间,他的一颗心,就跟着皇帝来回不停的身形一直飘忽着。 许久后,皇帝侧身站定:“你去,你亲自去侯府传旨。告诉保荣——”他拖长了音,转过身来盯了其素一眼,那眼神里分明满是暴风雨前的压抑,“告诉她,朕知道她心疼儿子,也给足她面子,她做姐姐的,可不要让朕难做。” 其素心头惶惶,低了头接了个是,就躬身退了几步,及至之前往侯府传至的内监身边时,才拿脚尖儿踢了他一回。 小内监会意,又对着皇帝叩首拜了拜,跟着其素就出了门。 从内廷一路到宫门,其素走的很慢,也无比的沉重。 皇帝最后的话,摆明了是警告了。 他即位以来,从来不对宗室下过黑手,即便真的有个一时不尊重的,他至多训斥几句。 这是他的大度,也是他的心气儿。 都是赵氏一脉相承的子孙啊——可长公主把传旨的太监赶出府,这就是在打皇帝的脸了。 待他出了宫门,一眼看见的,却不是等着他的软轿。 太子负手而立,就等在宫门口。 其素下意识就蹙了眉,可是脚下又不敢耽搁,迎上前去:“殿下。” 太子回过神,看看其素,又看看他身后跟着的内监,还有小内监手上的圣旨,呼吸都加重了好些:“要去侯府?” 其素嗳了一声:“殿下这是?” “我跟你一起去。”太子睨了他一眼,“其素,要是姑妈不给你留情面,仍旧连你也赶出府,你打算回宫如是禀给父皇吗?” 其素立时心头一凛,忙念了一声奴才不敢。 “你敢不敢,我心里清楚。”太子见他这样,腿动了动,就挪开了两步,“你不是不敢,是不落忍。”他说着,又顿了下,“本来我是要去高府看看崔旻的,听了这个事儿,料想父皇会让你去侯府,就转了道在这儿等你。” 其素的腰就更弯了下去。 太子也不再多话,手微抬,虚扶了他一把:“你直说,侯府,我该不该去。” 这个话的意思 其素抿唇想了半天,横了心:“殿下该去。” 太子扬唇笑了,只丢出一个好字,再不复赘言,转身上了他的行辇,又叫等了其素一会儿,才一起往侯府而去。 太子亲自来,和内监来传旨,那是两码事。 就连保荣这个做长辈的,也不能在太子面前拿乔。 侯府大门大开,襄安侯与长公主比肩而立,燕翕在左,燕褚在右,在门口迎着太子下了辇,又一阵的寒暄。 太子面色凝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位长公主,许久后,长出一口气,径直往长公主面前走过去,一伸手,扶着她起身来:“姑妈,这是何苦呢。” 保荣长公主立时神色僵硬:“是陛下叫你来的?” 太子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那样平静的看着她:“旨意出了,就没有收回的余地。姑妈这样做,是在为难父皇,也是在为难燕翕。” 保荣便拧眉:“为难燕翕?”她说着,侧目看向燕翕去。 燕侯是知道内中情由的,便咳了一回,沉声叫进了府中再说。 跟襄安侯府的一派肃然不同,此时的高府中,自上而下,无不欢喜的。 赐婚的旨意下来了,高孝礼和郑氏都是打从心底里替崔旻高兴的,就连薛成娇自己,也透着娇矜的害羞着,又加上燕褚和谢鹿鸣的事情没能落定,不由得又松了一口气下来。 崔旻因伤未曾大好,皇帝发了恩旨,许他带职休养,什么时候养好了伤,什么时候再到都察院去报到。 韦策得了旨意就过来了一次,拉着这个大外甥看了又看,满意的不得了,他这个“一把手”都满意了,谁也不敢再说崔旻什么。 这头郑氏拉了几个小辈儿在她晏居室内说事儿,可乐的是嘴角上扬,根本就合不拢。 “这就叫苦尽甘来”话说了一半,又自个儿呸了两声,“这话不对,该说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好了,婚事落定了,陛下金口,一言九鼎,我也好,你们舅舅也好,便是应天府和保定府,一颗心也都放下了。”郑氏喜难自胜,“我这就叫人去送信儿,该准备的都” “母亲。”高子璋扶着额头,忍不住叫了一声,打断了郑氏。 郑氏咦了一声:“做什么?” 她问完了,就见高子璋冲着她一个劲儿摇头,又看看崔旻,看看薛成娇。 恍惚间发觉薛成娇小脸儿通红,搓着手里的帕子,什么也不说,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郑氏便唷了一声:“实际上,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瞧瞧岳君?照理说呢,陛下派了旨意,你如今既然不能完婚,就该叫你表哥搬出去,不过也委实没这个必要,你自个儿说呢?” 425:两心相同 薛成娇猛然间就咳嗽了起来,显然是叫这话吓到了。 崔旻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轻声笑了:“舅妈别吓她的。” 郑氏拿帕子掩着唇,又笑了一阵:“我们成娇呐,脸皮一向薄。” “不过舅妈”崔旻眼底的笑意毫不掩藏的,从进了门以来,目光就放在薛成娇身上没挪开过,此时因是与长辈说话,叫了一声,才挪了挪眼。 郑氏掀了眼皮看他:“你说。” “这事儿现在准备不上,她身上有孝,陛下也说了,出了孝再定日子,我们现在准备,难免叫人说咱们没规矩,太轻狂。”崔旻一字一句的,说的很是清脆,声音里透着欢喜。 高子璋便忙附和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况且大表哥才升迁,又是都察院的差事。一则经历司的这个经历,出缺之后,多少人想顶上去都没成事儿,如今大表哥顶了缺,难免有人要眼红。这二来嘛”他耸耸肩,“早上得了信,韦叔叔就来了一趟,这满朝文武,有谁不知道他同父亲的交情。大表哥这个升迁,就直接归了他管,将来要给吏部报政绩,不都看他了吗?” 郑氏脸上的笑略隐了些下去,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他俩人的这番话。 这正想着呢,外头高孝礼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正是他们两个说的这话。”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进了屋中来。 孩子们自然起身与他见了礼,他往郑氏身边儿坐过去,摆摆手示意几个人坐。 过后了,才去看郑氏:“别叫人觉得咱们轻狂不知所谓。旻哥儿这个差事,升的太快,没人眼红他是不可能的。况且你要知道,都察院和六部里的一样的,想挤走谁,难如登天。他一旦坐稳这个经历,往前那些暗地里使劲儿的,保不齐要背地里使绊子。” 他说了一会儿,端着茶杯吃了口茶:“我刚才送他走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都察院里面,他当日能护着旻哥儿,可保不齐有人在别处想法子。” 高孝礼口中说的这个他,便是他们方才说得韦策了。 郑氏听到此处,才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那就先缓一缓吧,左右大姐姐得了信,也要送信进京的,咱们咱们就先等一等。” 高孝礼嗯了一声,就没再说别的。 反倒是薛成娇,因听了那样一番话,心里又替崔旻担忧起来,咬着唇偷偷地瞥了崔旻一眼。 高子璋一向爱同她开个玩笑,这会儿一直就盯着她呢,故而她眼神刚挪到崔旻身上,他就立时发觉了。 手肘在薛成娇胳膊上撞了一把:“怎么还偷看?” “轰——” 薛成娇的耳尖立时就红了。 高孝礼与郑氏二人对视了一眼,就都笑了。 崔旻也在笑,回看了薛成娇一回,更把丫头看的无地自容似的。 薛成娇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了。 乍然得知赐婚的事情,她有些惊讶,可却还有一些惊喜。 惊喜过后,就局促了起来。 和崔旻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更习惯了有事儿就去问一问他,而且高子璋是一向爱拿她打趣的 丫头腾地站起身来,匆匆做了个委实算不上齐全的礼,一言不发,闷着头就跑了。 高孝礼和郑氏先是一愣,旋即就双双笑出了声来。 才跑出屋外的薛成娇,自然听见了这阵笑声,小手立时就捂住了脸。 太丢脸了这太丢脸了 屋里郑氏拍了崔旻一把:“快去,去看看这是怎么了。” 她几乎要笑岔气过去,还不忘了吩咐崔旻。 高子璋听来笑意就更浓了。 崔旻一时又觉得无奈,站起身来,拱手礼了一回,就跟了出去。 薛成娇并没有走远,所以崔旻出来的时候,还能瞧见她的身影。 几步下了台阶,又快走几步追上去:“成娇。” 薛成娇啊了一声,就站定了。 崔旻这大半年来与她相处,见识过她的无助,她的狡黠,还有她的种种模样只是已经许久没见过她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了。 大概是她出入崔府也不是,那时候的她,只是把自己藏得很好,并不是呆。 想着,崔旻嘴角的弧度就更大了,一抬手,摸上她头顶:“跑什么。” 好容易平复了些的心,就又跳的更快了,小脸儿红的要滴出血,薛成娇眼角微垂:“谁叫你们笑我来着” 崔旻的笑声就飘在她的头顶。 丫头似乎不服气,嘴里嘟囔着:“怎么还笑” 崔旻便忙敛了敛:“不笑你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一面说,一面拿开了手:“其实舅妈说的,虽然是那么个道理,但终究不是”不是如何,他倒是没再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薛成娇,“你要觉着不自在,这两日我在外头寻个宅子,安置了搬出去住。” 薛成娇登时就抬起头来,仰着脸儿,同他四目相对:“搬出去做什么?” 崔旻就又想笑了,可他生生忍了下来:“你又害羞,又不好意思,我可不是要搬出去吗?” 薛成娇一咬牙,左脚跺了一回:“你还说这个” 崔旻就又揉了她一把,安抚了好一阵子,领着她往院子里逛着,吸了口气:“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官场上的升迁也好,调令也好,从没有叫我这样高兴过。我十四岁中举,又是那一刻的解元,也不曾这样高兴过就好像,那些事,我都是为崔家,为祖母,为父母,可是只有这件事” 他说着,顿住了。 薛成娇侧目看他:“只有这件事,是为你自己吗?” “是。”崔旻斩钉截铁的回她,“成娇,只有这件事,是我真的想做的,打从心底想做的。” 薛成娇心头一热,就挂了盈盈浅笑:“我见过纪姑娘同子璋表哥相处,你其实不必搬出去,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崔旻也不知怎么地,鼻头就酸了一把。 也许如他自己所言,功名利禄,他都在为他肩上那副胆子争取着,只有眼前这个姑娘,是他替自己争取来的,又一心一意想守护好的。 真好,这个姑娘的心,与他是一样的。 426:天作之合 崔旻因心头暖流流淌着,再加之如今胆子也大了起来,就伸手去牵薛成娇的手,在她手心里捏了捏。 薛成娇觉得有些羞,可也没把手抽出来。 直到高子璋的咳嗽声从身后响起,她才抽了手,有些怔怔的看向身后。 高子璋噙着笑,摇头晃脑的进了他二人身侧,低着头看看薛成娇,又含笑打量崔旻好一番。 崔旻叫他看的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手握成拳,掩在鼻子下,咳了两声:“你跟出来做什么?” 高子璋哟了一声:“我不能来呀?” 二人就都没再接他的这个话。 高子璋这人是这样的,你越是接话,他越是没完没了的。 虽也不会招人烦,可总归弄得人不大好意思。 高子璋看他两个不搭碴儿,自己也觉得无趣,就耸了耸肩:“前头下人来回了个话,说燕翕来了”他一面说着,又突然收了声音,盯了薛成娇一眼,“他带着燕褚一起来的。” 崔旻眉头就拧了拧。 燕翕会上门,他是不觉得奇怪的。 皇帝的旨意下来,这一趟高府,燕翕是一定会走的,是会生气迁怒,还是同他交心的谈一谈,这一点崔旻自己并拿不住——可不管怎么样,燕翕都会来。 可是怎么会带上燕褚呢? 燕褚的指婚不是没有成吗? 他想了会儿,料想高子璋应该还有别的话,就没接话,看了他一眼。 高子璋吸了吸鼻子:“他要见你,父亲说燕褚是女孩儿家,该叫成娇去陪一陪。” 也不知怎么地,崔旻心头就立时跳了跳。 他还说不出那种怪异从何而来,薛成娇就已经先答应了。 崔旻刚想拉住她交代点儿什么,可她已经矮身蹲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盯着薛成娇的背影,崔旻蹙眉,许久没能舒展开来。 高子璋抿唇:“燕翕我知道他不想娶那位郡主,但是不想娶也没用,圣旨已经下来了。他来找你做什么?” 可是崔旻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薛成娇的方向看了半天,而后就迈开腿,往前面去迎客了。 高子璋眉心几不可见的拢了一把,便什么都没有再说。 燕褚是进了府就有人领着她去了薛成娇住处的。 薛成娇一路回去,进了屋时就见魏书和燕桑在旁边儿陪着,端茶倒水又忙着上糕点。 只是燕褚的神情 薛成娇心下沉了沉。 燕褚生来骄纵,侯府的事情她也一向不管。 从前还听谈绩偶尔说起过,燕褚这个人,最是个没心没肺的,她活了十几年,却什么事儿都不知。 不过薛成娇想过,如燕褚这样的出身,她又有什么好担忧?好多思的呢? 她想做什么,不要说侯府,就连宫里的太后,都会替她安排好了。 这次陛下想赐婚的事情,瞒了她那么久,虽然眼下没成,可以后呢?谁能保证以后呢? 燕褚这样神情凝重,应该是都知道了吧 她想着,略提了一把裙摆,跨过门槛,进了内间里。 魏书和燕桑看她回来,就问了个礼。 燕褚只是扭头瞥了她一眼,手里的茶,就更没味道了。 薛成娇与魏书二人摆了摆手:“你们下去吧,我跟郡主说说话。” 魏书和燕桑对视了一眼,就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她二人才退了出去,燕褚手里的犀角杯就重重的搁在了桌子上。 那只杯是犀牛角制的,面前的桌是黄花梨木的,两相碰撞,声音闷而响。 这道声音砸在薛成娇心头上,她倏尔就皱了眉头:“怎么拿我的东西撒气?” 燕褚好像被她的话给噎了一回,许久后,撇撇嘴:“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薛成娇先是啊了一声,随后想了下,只以为她是指赐婚的事情。 一时又有些讪讪的。 这件事情,几个月之前她就听说过,但是从来没告诉过燕褚。 为什么呢——? 薛成娇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换了是崔瑛,她怕早就说过了。 可是入京之后,她好像和谁关系都不错,可实际上都再没有崔瑛那样的。 燕褚也一样。 她也以为,燕褚待她,也就不过如此。 如果非要叫她形容二人之间的关系,君子之交淡如水——便足够了。 可燕褚真的问到她面前了,她还是有些心虚的:“赐婚的事情,我从前是听见过,但是又不是准话,便不大好告诉你” 燕褚变了变脸:“你说什么呢?” 薛成娇一愣,满脸疑惑的看向燕褚:“你不是问我这个吗?” “谁问你这个!”燕褚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可是她嚷嚷完了这一句,就又蔫了:“我阿爹和阿娘说了,我的婚事,他们做不了主了我虽然不懂事,也知道,陛下起了心思,以后我的婚事,就只能他说了算了” 薛成娇看着有些不大高兴的燕褚,心里不由得觉得她可怜。 谢鹿鸣这样的人,侯府上下都不愿意叫燕褚嫁,就算有再多的理由,可将来要再给她指婚,那门第就只能更高,不然真是不小心给谢家人知道了,就又是麻烦。 但是门第再高燕褚又是这样的心性 薛成娇这里还整替她惋惜呢,燕褚已经又呢喃着开了口:“我是说我哥哥的事情。” “世子啊”薛成娇随着她念了一声,心头惘然。 她没见过那位永平郡主,甚至连听都不曾听人说过。 盲婚盲嫁的,对燕翕来说,不委屈是不可能的,不过那位郡主,想来也是委屈极了的吧? “她是郡主,金枝玉叶,而且我听说还是临江王上了折子提及她的婚事,”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给燕褚倒了杯水,“想来王爷应该很看重这个小女儿,从小该养的不错,作配世子,应该是天作之合才是。” 她本意是开解燕褚一番的,却不想这样几句话,惹得燕褚冷哼一声,竟像是更不高兴了。 薛成娇一脸的无奈,这又是怎么了? 燕褚连碰都没去碰那杯水:“你真的不知道?” 这话,问了第二遍了。 薛成娇秀眉拢了拢:“你到底问的是什么?” 427:谈家危险了 燕褚咦了一声,先前的不高兴,竟反倒消退了好些。 沉默了许久之后,她又兀自的笑了起来。 薛成娇看她一惊一乍的,一会儿恼一会儿笑,心说别是因着赐婚这件事儿昏了头吧可这话她也不敢说。 “我哥哥从来没受过什么大的挫折,遇见你”燕褚歪头打量薛成娇,“你就一点不知道,我哥哥喜欢你吗?” 薛成娇瞳孔登时放大了些。 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燕翕,喜欢她? “你”一时间像是丢了所有声音,薛成娇努力的找了半天,“你别胡说八道的。” “我就觉得奇怪,一直看哥哥往你们家走动,你们还一起去了一次江南,你怎么就一点儿没反应呢?”燕褚托着腮,目不转睛的看薛成娇,“倒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哥哥哪里都不输人,你没看上他,我是真觉得奇怪的。” “我”薛成娇能说什么? 她愣愣的看着燕褚,半天才丢出几个字:“那你的意思呢?” 燕褚一耸肩:“原来你压根就不知道他喜欢你。” 薛成娇更是没话说了。 是她后知后觉了吗?也不对吧燕翕跟她压根就没打过几次交道,就算是在高府见过几次,最多寒暄几句也就辞别了。 此去江南的一路上,也只有燕翕端着药找她那一次,她同燕翕多说了几句话,仅此而已。 燕翕是从哪里喜欢上她的? 可是燕褚的样子,又不像是开玩笑的 “燕褚,这些话,是世子叫你来说给我听的吗?”薛成娇下意识的蹙了眉,这实际上不像是燕翕会干的事儿。 陛下金口玉言,赐了她和崔旻的婚,不管她知不知道燕翕的心意,总归都是不可能的了,更何况她心里那个人是谁,燕翕不可能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让燕褚特意来这一趟? 果然,燕褚摇了下头:“是我觉得心里很难过。哥哥来找你表哥有别的事,我想跟他过来,找你说说话。” 薛成娇心说你这摆明是想给我添堵的。 可她能够理解燕褚的那种心情,便也没计较。 只是关于燕翕的这件事,她是一点儿也不想再跟燕褚说下去。 燕翕再好,与她是无缘的,她也从没有往那上面想过。 这话说出来,燕褚觉得她兄长是万般好,自然又要跟她喋喋不休。 薛成娇拍了拍燕褚:“你还小啊,将来的事情,将来走一步是一步吧。至于你替世子可惜和委屈的,实则不大有必要。世子知道他该做什么,也知道什么是他必须做的。我想,他接下陛下的旨意时,就知道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了。” 燕褚眨眨眼,眼眶有些红:“可是我听阿娘说哥哥那天进宫,拿他此去江南的功劳,求陛下不要给我指婚。”她反握上薛成娇的手,“其实他可以给自己求个恩典的,可是却为了我” 薛成娇没有亲妹妹,可是她想,如果她那个弟弟活了下来,像燕褚一样能长大成人,那让她替弟弟做什么,她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别这样想,世子和你本就不同,你的婚事尚可推一推,可是他的” 后面的话,就没再说。 燕翕的婚事,绝不是简简单单的皇恩浩荡而已。 拉谢家入朝的事情,至多再想别的法子也就是了。 可是谈家、临江王,这都是眼下的事情,陛下不会给燕翕退路的。 与其真的惹恼皇帝,还不如给妹妹争一条退路出来。 实际上薛成娇料想的也差不了太多。 燕翕这回到府上来,一则是想跟崔旻谈一谈,他起初不大明白,高孝礼好端端的怎么就上了折子,昨日太子叫他去东宫时,才跟他说了江南发生的事情。 他心里是有气的,可彼时太子也是为他好,他难道一转脸去指责太子吗? 可即便事到如此,他还是想跟崔旻谈谈。 二则嘛就是事关谈家了。 高府这里有一处崔旻自己的小书房。 这个书房是高孝礼特意备出来的,因崔旻如今入了朝,又是步步高升,一向登门来往的人也不少,总不好每次都领到他的书房去,故而就划出来个半大的院子,给崔旻腾了个小书房出来。 崔旻此时和燕翕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四目相对,还是崔旻先出了声:“你这么坐了半盏茶时间了。” 燕翕面不改色,没有笑,也没有不悦,思忖再三,开口竟先提了谈家的事儿:“昨日太子与我说,谈家上上下下使银子托关系,想把谈昶旭从案子里摘出来。” 听闻此言,崔旻眉头紧锁:“他们疯了吗?” 谈昶旭的案子,是陛下亲自过问了的。 下了大理寺大牢,也是陛下的旨意。 谈家在这个案子上动手脚,那不是找死吗? 燕翕摇了下头:“太子进了一趟宫,听太后的意思,这里头连皇后都脱不了干系。” 崔旻倒吸一口凉气。 谈皇后才立了多久她自己不是没经历过事儿,怎么会这样大意? 几个月前她托成娇带东西出宫时,刘光同就说过,谈氏被陛下限制了自由。 难道她自己不知道轻重吗 “皇后怎么会”崔旻的声音越发低下去,“那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 “本来太子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我要娶永平,这就少不得跟谈家缠到一起去,”燕翕叹了一声,“你也不是不知道,临江王对穆贤皇贵妃感情很深昨天我们商量了一下,临江王要上折子也好,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是在谈家使劲儿的时候,给他闺女找婆家呢?” 一个念头乍然闪过,崔旻身子猛然一僵:“他是给谈家找靠山?” “所以我想,临江王看上的,应该是万阁老的小儿子,而不是我。”话到此处,燕翕便有些忿恨起来,“可他的算盘落了空,倒白把我套了进来。” 燕翕咬了咬牙。 临江王要真是这个盘算,那今次可就真是把燕翕给坑了。 可是谈家呢谈昶旭出事,如果没人告诉,临江王怎么会知道的? 陛下不动宗亲,可这不代表会放过谈家。 本来甄家刚倒,要动谈家也不会急于一时,可如果谈家到这时候还不安分 “谈家,危险了?” 428:缘分有天定 燕翕起先的时候摇了下头,可旋即就又面色凝重起来。 崔旻看的不解,就追问了两句:“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谈家不会有事?可” 只是他话没问完,燕翕已然长叹一声,截住了他后面所有的话:“这件事情,太子也拿不准,我过来想问问你怎么看。” 崔旻一时就什么也不说了。 不是他防备心重,实则是如今谈家和崔家又有了姻亲的关系在,每每提及谈家,他都不得不带着小心。 燕翕是个不问朝政的人,虽然跟着去了一次江南,从江南回来后,太子殿下也果真入朝听政,可燕翕该做什么,崔旻并不信他自个儿就全忘了。 一个伴读,长到了快二十岁,也用不着事事都伴着太子了 他说这事儿是太子拿不准,他想来问问 崔旻拧眉:“是太子殿下叫你来的。” 不是疑问,也没有厉声的质问。 崔旻端的平静,只是眼底有波澜掀起。 燕翕额了一声,没回他。 于是崔旻的脸色就更难看了:“果然是这样吗?” “实际上太子只是觉得你机敏,他去了一趟江南,不过短短两个月时间,可是一回来,天就变了”燕翕顿了顿,神色复杂的看向崔旻,“甄氏毕竟还是他外祖家。如今刚安稳了两日,他入了朝,听说了谈家的事崔旻,太子是在朝上听说这件事的。” “啪——”崔旻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就断了。 谈昶旭的事情,已经有人上疏参奏了 他有些坐不住,腾地一声就已经起了身:“我去一趟谈家。” 燕翕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就变了脸,看着崔旻迈开腿要走,他立马随着起了身,拦在他身前:“我知道你姐姐做了谈家宗妇,可这时候情形不明,你敢去谈家走动?” 崔旻脚步一滞,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明白燕翕的意思,诚然,燕翕话里没有的意思,他想的也要多。 从严竞,到立后,再到崔溥孟夔,最后乃至于甄家——一桩桩一件件的,哪次不是陛下暗中授意? 谈家新后初立,又刚跟崔家结了亲,何况如今甄氏一倒,谈家就是一家独大。 没人背地里授意,谁会在这个时候去参谈家一本? 可万一要又是皇帝干的事儿,他现在跑去谈家皇帝发了恩旨,许他家中休养,如果真是这样,他只怕,休养也是个试探 燕翕见他如此,便知道什么话也没法说下去了。 本来他还想再问一问薛成娇的事情,可他没料到,谈家的事情会对崔旻有这么大的触动。 他接触崔旻这么久,还没见他急成这样的时候。 于是他抬手压了压崔旻肩头:“既然是情形为明,你自己也不要太着急,我听说你舅舅今日也没去部里,去问问他,到底是经历事儿多的人,总比你有看法。” 他说完后,连退了两步,又看了崔旻一眼,无奈的摇了头,转身便要离开。 可崔旻却站在眼底,盯着他后背,目不转睛,突然问了句话:“其实你今天过来,是太子的意思吧?他是让你来试探我的,对吧?” 果不其然,崔旻的话掷地有声,砸出那种沉闷的响声来,激的燕翕一个哆嗦,身形立时就僵住了。 燕翕缓缓地转过身来,眼底有一丝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可还是被崔旻捕捉到。 崔旻扬了唇,嗤了一声:“可你觉得既是君子之交,就该坦坦荡荡,试探的话你说不出口。而今我带病在家休养,又是外人眼里的双喜临门,”他说到这里时,顿了下,打量着燕翕,半晌才又接道,“如你所说,我舅舅经历的事要多,这时候即便在朝上听得了什么,也不会轻易先告诉我知晓。我一向维护家里人,更见不得我姐姐跟着谈家一起遭罪,所以一旦知道,势必要去谈家看她,说不定还会想法设法的弄清楚谈家的事——太子想知道,我是帮亲,还是帮理?” 燕翕眉头紧锁:“你知不知道,慧极必伤?” 崔旻一怔。 这四个字,他不是头一次听人说了。 这天底下,聪明人何其多? 至少他所见的这些人里,没一个是糊涂的,比他聪明的,更是大有人在。 更不要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四个字,崔旻一向自以为,委实用不到他身上去的。 “燕翕,你也可以给太子殿下带几个字。” 燕翕啊了一声,大约是没料到他不接那个话茬儿,随后又哦了一声:“你说。” “用人不疑。”崔旻一字一顿的,“实际上我现在还不是替他办事,我当的是皇差,办的自然是陛下交办的事儿,陛下尚且不猜疑我,他先来诸多试探,如果让陛下知道了,对他也不好吧?” 燕翕的脸色立时就变了,眼神也暗了暗。 崔旻嗤笑一回:“我自然不会到陛下面前乱说什么。父子终归是父子,我小小年纪得陛下如此器重是不假,但有几斤几两重,我心里有数。” 燕翕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站在那里,和崔旻四目相对。 对视了许久后,他抿唇悠然叹息:“本来我过来,还有另外一件事的。”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大概已经猜到了:“缘分自有天定。事到如今,你再跟我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即便是你去找成娇说,也都太晚了。”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在燕翕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的捏了捏:“如果先遇见你,结局是未必。你可能也听子璋说过,从前有崔昱和文湘,可我从来不觉得这二人如何。可你与他二人不同但是现在,盖棺定论。”崔旻倏尔就笑了,“是了,盖棺定论。一道圣旨,我就已经赢了。” 他很少说话这样轻狂,便是今日这样,也并不是张扬炫耀。 燕翕心底虽然有失落,可也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一时有些讪讪的。 “不过也是,就算不是这样,事到如今,娶永平是我非做不可的说什么有江南的功劳,陛下不给燕褚赐婚,不过还是看在了太后和我爹娘的面子上,又不想把我逼那样紧罢了”燕翕呵了两声,什么都没再说,径直离去了。 429:怪事 燕翕的背影,也不知怎么的,在崔旻看来,很有些凄凉无助的感觉。 他从前觉得燕翕深藏不露,为的是有一日厚积薄发。 可是现在看来,燕翕实在是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去的。 娶永平,是他不愿意的。 今次过来跟他讲谈家的事,他想,燕翕打从心底里也是抗拒的。 可一个是圣旨,一个是太子的交付,他不能不做。 崔旻不由的摇头,自己一个人待了许久,便也出了门找高孝礼去了。 高孝礼今日的确是没去部里,告了假在家里待着。 本来嘛,崔旻高升,又有了赐婚,这是天大的喜事,他回家同外甥外甥女聚一聚,是人之常情。 所以崔旻出了自己的小书房,往前行过一处青石板路,再过了一段灰色石砖铺的甬道,就绕到了高孝礼的书房来。 他推门进去时,高孝礼手里还捧了一卷兵书。 高孝礼听见推门声,抬眼见是崔旻,就把书搁下去了:“燕世子走了?” 崔旻嗯了一声算答话,近前去礼了一回,撩了袍子下摆,在旁边儿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高孝礼看他面色不佳的,就咦了一声:“说什么了?” 实际上高孝礼也没想到燕翕是为谈家事而来的,他在朝上就知道了,可回了家没告诉崔旻,自然是有他的主意。 一则怕崔旻沉不住气,二则是怕他如今风头正盛,一个不小心,会被一同牵连进去。 左右事情没有定论,陛下是怎么个意思,在朝上也没表明了。 折子上归有人上,可陛下没理会,这就很值得推敲。 所以回到家中,他也跟没打算告诉崔旻。 “谈家为了谈昶旭走动的事,舅舅打算一直不告诉我吗?” 可是当崔旻声儿里带着茫然的问出这句话时,高孝礼就知道燕翕为何而来了。 一时间想到燕翕的身份,高孝礼不由蹙眉:“燕翕告诉你的?你在他面前失礼了没有?” 崔旻摇了下头,高孝礼稍松了口气。 可是他的一口气还么送到底呢,崔旻就又点了一回头。 高孝礼立时横眉冷目的:“这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你干什么了?” “他说完之后,我有些着急,说要去谈家来着。”崔旻侧目看过去,平声回到。 高孝礼嘶了一声:“你真是” 本来是想骂人的,可话到了嘴边,又骂不出口。 崔旻会着急,是正常的。 谈家在风口浪尖,摇摇摆摆,步履维艰。 崔琼作为宗妇,现下还有了身孕,可是他所知的,眼下她日子过得也委实算不上好。 不是说他就不心疼外甥女,可他从前就说了,他不是十年前的那个高孝礼,不可能提剑冲到谈家去给崔琼出头。 经历了这么多年,见过了这么多事,他自带了一份沉淀,遇上事儿,也知道冷静想一想了。 可崔旻纵然生来稳重,毕竟才十几岁的孩子。 当初崔润嫁女,本来就是另有想法了,眼下的事情,崔旻着急是再正常不过的。 高孝礼无奈的摇头:“你就不想想,我怎么不告诉你呢?” “所以我没去谈家,来了舅舅的书房找您。”崔旻面不改色,声儿里仍旧端的平静,“我现在带病修养,朝里的事情过问不上,虽然任了经历司的经历,可这事儿原也不过我手舅舅,究竟是怎么个情形?大姐姐如今有了几个月的身子,我怕谈家出事” 高孝礼同他摇了摇头:“这回的事情,说来也怪。” 他话不多,说完了,顿了下,示意崔旻有话就问。 可是崔旻没开口,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于是高孝礼扬了唇:“如果说是陛下授意,不该我们一点信儿也没得到,不要说我,就连万云阳和李逸也没得到一点儿口风。” 起初知道的时候,高孝礼也怀疑过,这怕又是皇帝的计。 可是不告诉他,他能理解,毕竟他外甥女儿还是谈家的宗妇。 可万云阳和李逸也都不知情,事情就有意思了 “但是要说不是陛下授意的,你知道折子是谁先上的吗?”高孝礼顿了半天,撇撇嘴,问了一句。 崔旻摇头,心说我又不上朝,连衙门里都没去,我怎么会知道。 故而他掀了掀眼皮:“舅舅有话直说吧您知道,这事儿要不是燕翕来说,我都还不知情呢,您问我谁上的折子” 高孝礼耸耸肩,丢出了一个名字来:“徐士颉。” 崔旻立时就吞了吞口水。 这个名字,他知道。 开国以来的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为人谦和有礼的徐大学士关键是,这个徐士颉颇有当年“棉花阁老”刘吉的风范。 一来呢是不怕人弹劾,这二来嘛,连中三元的人,气节不是人吹嘘出来的,他刚正不阿,但有一点,就是闲事不理。 如果说徐士颉如今担的是大理寺的差事,他上折参谈家,那崔旻不会意外,毕竟这是他手底下的事儿。 可如今徐士颉管着工部,身兼工部侍郎一职。 那是个什么地方?跟管着刑狱审案的大理寺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 他怎么会去弹劾谈家 于是崔旻眼底疑惑越发浓了起来:“舅舅觉得呢?” 高孝礼摸了摸鼻头:“我还是觉得这不像徐士颉会干的事儿,还是像陛下叫他干的,可是不应该啊。” 崔旻眼神微变。 可无论如何,徐士颉在朝上是有分量的,如果不是他出身寒门,如今受重用的,还未必是他舅舅。 徐士颉这样的人,带头弹劾谈家,对谈家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谈家在朝中没有子孙担重职,即便有些交好的,真要是出了事儿,明哲保身都尚不能够,又怎么会掺和进来? 且看一看彼时的甄氏,也就可知一二。 再说眼下的情形,谈后在陛下面前显然是毫无分量 “那折子上了,在朝上时,陛下又怎么说呢?” 高孝礼听到这里,反倒笑了:“这就是此事的第二怪了。” 他这样说,崔旻就知道必有内情,于是做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等高孝礼的后话。 430:他怎么来了 崔旻等了好一会儿时间,一直没开口。 屋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高孝礼也没叫人进来,自己个儿动手点上了四盏蜡,屋里才有了昏暗的光芒。 崔旻坐在堂下,仍旧目不斜视的瞧着高孝礼。 他觉得等了很久,可高孝礼那边仍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于是他就催了一声:“舅舅说的第二怪,指的是什么?” 高孝礼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陛下呢,当殿并没有理会徐士颉的这道折子,只是责令刑部和大理寺一起详察,说的是容后再议。” 崔旻心里就咯噔了一声。 这实际上也是皇帝惯用的手法——比如当日提及立后一事。 他先授意你上了折,可太极殿上却不急着允了这道折子 可徐士颉的折子,究竟又是不是皇帝授意,他们都不得而知。 也总不可能跑到徐府去问一问吧? 可是不知怎么的,屋外一道闷雷打下来,崔旻一个激灵,就有了别的想法。 高孝礼大概是看他脸色微的有变化,就咦了一声:“你怎么了?” 崔旻略眯了眼:“舅舅,您觉得谈昶旭当日的罪名,没有问题吗?” 收受贿赂,草菅人命——这就是当日皇帝过问了之后,把谈昶旭下了大理寺大牢的罪名。 可谈昶旭,真是这样的人吗? 高孝礼捏了捏拳头:“那依你说呢?” 崔旻倒是一点也不奇怪高孝礼会把问题丢回来他身上。 他初到京城时,的确不怎么与世家子弟走动。 可后来风头渐渐过去时,似燕翕、谈昶年和谈昶旭这样的人,他是常来常往的。 他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然开口道:“姐夫身为宗子,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一些限制,这个不必我细说,舅舅也应该明白吧?” 他侧目看过去,果然见高孝礼点了下头。 而后就听高孝礼道:“这些小辈儿的孩子们我虽不怎么走动,但是听子璋说起来过几次,府外好些人情往来,还是谈昶旭做的多些。” 崔旻嗯了一声:“正是了。谈家这点分寸是有的,再加上与我一辈的人里,除了姐夫,算得上出色的,也就一个谈昶旭了,故而人情往来,大多是他在经营。”他一面说着,手一面攥住了座下太师椅的把手,“我所知道的谈昶旭,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他圆滑,更风趣,说他草菅人命” 后话崔旻就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高孝礼一定是听明白了的。 说谈昶旭草菅人命,崔旻是不信的。 可不信又有什么用? 高孝礼微微的摇着头:“你不信也没用,韦策说过,都察院会上疏弹劾谈昶旭,是因为手上有实证。这种事儿虽然不归他们管,可是有人把证据递到了都察院衙门去,他们就不会坐视不管了。” 话到此处,高孝礼又深吸了一口气:“或者你可以以为,仍旧是陛下陷害谈昶旭。但是不管怎么说,谈昶旭的罪名是坐定了的。谈家为了子孙奔走,这是人之常情,如果没人告发,陛下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可他们上下是银子,这就是行贿!谈昶旭本就是折在这个上面,他们今次的行为徐士颉不会无故冤枉谈家,谈家这次,怕是动错了脑筋了。” 崔旻下意识的就把眉头锁的十分紧。 尽管他舅舅这样说,可他还是不能理解,也没办法相信。 因他满脸写着不信二字,高孝礼就长叹了一声:“我这样来问你,如果今天犯事的是崔晟,又或者是你们家任何一个孩子,你父亲会不会为了他奔走?就是你这个做长兄的,是不是也会替他们操一份心?尽量保全他们?” 崔旻一时便无言以对。 他沉默了有半盏茶的时间,高孝礼也不催促他,给足了他思考的时候。 许久后,崔旻才一字一顿的开口问:“那如果谈家真的这样做了,陛下会怎么样?” 高孝礼摇了摇头:“我不是陛下,也猜不出陛下想怎么样。你问我,还不如去问问刘光” 然而刘光同的名字还没说完整了,外面高家总管的声音就隔着门传到了屋里来。 高齐在门口扬了声:“老爷,府里来了客人。” 高孝礼一挑眉,没再看崔旻,也没教高齐进门,径直问他:“什么人?” “是刘公公。”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这才去看崔旻,微拧了拧眉,连眼神都变了变:“我才说你该去问他,他怎么就上门了?” 崔旻心里也觉得不对呢。 刘光同从回京之后就闭门谢客了,谁登门他都不见,这本来就是怪是一件。 更不要说他很少主动地登门 今早自己升迁的旨意下来,按刘光同以往的行事,怎么也该把他找出去,太白楼里订一桌子,好好地讹他一番,可是也没有。 怎么到了这会儿,他上门来了 崔旻这头正想着,高孝礼已然起了身,待走到门口时,手一抬拉开门,就看见高齐弓着腰站在门口等吩咐。 高孝礼也没看他:“去请到大堂,我这就过去。” 高齐嗳地一声应下,转身就一溜小跑的往前面去了。 高孝礼回过身,见崔旻还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咦了一声:“不跟我去看看?” 崔旻这才回过神,剑眉紧锁,起了身凑到高孝礼身边去:“他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呢?” “不知道。”高孝礼一面摇头回他,一面已经挪了步子下台阶,“他过来,自然有他过来的用意,一会儿且听他说什么,不就知道了?” 崔旻跟下去,嘴唇动了动,正待要问话。 前面高孝礼像有所察觉似的,就先阻了他的话:“一会儿你不要急着问他谈家的事情,他过府来,一定是有别的事情。先听他说,等他说完了,该问什么,你再问。” 崔旻额了一声,就收住了后面的所有话。 舅舅的意思大概他也明白。 刘光同身份不同,他既然登门,就一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这个事,说不得还同宫里有关。 最紧要的,也许刘光同不会与他们说,可每每刘光同的一些提点,就足以他们灵台清明了。 于是崔旻颔首:“我记住了。” 431:有迹可循 进了高家会客的正堂时,这里是烛火通明的。 高孝礼因着离开家早,早些年便很勤俭。 倒不是说他的俸禄不足以持家,而且高家也从没有短了他该有的银子。 只是久而久之,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而已。 以往若没有客人来,屋子里至多不过点上四根蜡烛,若是看书时,就再添上两根,最多也就这样了。 高齐大概是因为今日登门的是刘光同,也觉得刘光同身份不一样,这才点了这么多蜡,叫整个大堂里明亮一片。 高孝礼踏进门的时候,就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但是也不好说什么。 他只顾着这个,倒没有留神刘光同这个人。 还是跟在他身后的崔旻,自打进了门,就一门心思的扑在了刘光同身上。 刘光同此时身上罩着个黑色的兜帽,帽子是取下来了,可并没脱掉,一身的黑,这不像刘光同往日的装束。 再往他脸上看,脸色不善,甚至还有些阴沉,鬓边有汗未落。 照说这样的天气正是热的厉害,刘光同穿成这样,会热出汗来也实属正常。 可不知怎么的,崔旻心里咯噔一声,就认定了那是没来得及落下去的冷汗。 究竟出了什么事,会让刘光同这样慌乱 高孝礼已经往正坐上坐了下去,崔旻一直盯着刘光同,往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大概是察觉到崔旻一直盯着他看,刘光同一个眼神扫过去:“你看出我不对劲了?” 崔旻喉咙滚了滚,点了点头。 高孝礼这才正经的去打量刘光同,啧了两声:“你这是?” “我是偷偷过来的,不愿意给人知道。” 刘光同一句简短的话,就让崔旻一颗心径直往下沉。 果然有事! 且这个事,还不会小! 刘光同几时这样背过人。 就连刚回京时,他也不曾这样过。 连带着高孝礼都察觉出异样来了,眉头紧锁:“出什么事了?” 刘光同却没有看他,反倒把目光投向了崔旻:“我有三件事交代,说完就得走,只有不足一个时辰的时间在外面,过了今夜,我就得长住宫里服侍,以后再想这样说话,就难得很了。” 崔旻心头一颤,眼皮也抖了几抖。 长住宫里只有其素那样在宫外没有差事的,才一直住在宫里随侍皇帝左右,刘光同他 崔旻动了嘴唇想问话,高孝礼咳了一声:“你别说话,叫他说完了。” 于是崔旻只好收了声,脸色有些发白,等着刘光同的后话。 “第一,我身上的差事已经全都交办了出去。你也知道,王芳之后,我手握东西两厂,可谓权势熏天。但是这次回京之后,陛下已经叫我把两厂事务都交了出去,西厂叫我干儿子管着,东厂给了其素的大徒弟,至此,我身无职务,我大概也知道陛下的意思,所以趁势说我要回宫服侍,陛下也允了。”刘光同似乎说的有些急,端了旁边儿的茶杯,一口气吃了大半杯的茶。 可不知,他的这一番话,如平地惊雷一般,叫崔旻立时就坐立难安了。 他知道刘光同从前也被陛下猜疑过,可猜疑最重的时候,陛下也没夺了他手上的权。 按刘光同所说 他终于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声:“按你说的,不是你自己交出去的,是陛下夺了你的权?” 刘光同盯了他一眼:“这天底下,什么都是陛下的。这个夺字,永远别用到陛下身上去,这些东西,原就是陛下赐给我的。”他说着,把茶盏搁下去,大约放的有些重,发出一声闷响来,“你年少得志,已经不知道遭了多少人的红眼,今次又高升,陛下还给你指了县主这桩亲,今后行事,你更得多十二万分的小心。说话、做事,一样都不能出错。” 高孝礼在旁边听着,对刘光同自然又高看了几眼。 这个人和孟朝王芳都不一样。 他知道刘光同爱权,可一日被陛下夺了权,却没有一句埋怨的话,反倒能清醒的提醒崔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高孝礼眼中闪过赞赏,也许从前真是他错看刘光同了。 他想着,就问了一句:“去了你的职,总要有个说头吧?” 刘光同心说说法自然有,但是下意识的看了崔旻一眼,深以为这话还是不说得好。 于是他摇了摇头:“陛下做什么事,自然有陛下的注意,轮不到我一个做奴才的要说法。” 可高孝礼显然是不信的。 刘光同看向崔旻的那一眼,他不知道崔旻察觉了没有,总之他是看在了眼里的。 难道说和崔旻有关? 可没容高孝礼多想呢,刘光同就又开了口:“第二件事,我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接下来的日子里,不论谈家如何,都不要去他们家走动。” “谈家果然要出事了吗?”崔旻几乎是在刘光同话音落下的第一时间,就拔高了声音问出声的。 刘光同以往总爱噙着笑,叫你看不出他的情绪。 可是今天自从进了门,就面色凝重的很,直到崔旻问出了这句话,他才重重的点头:“所以这时候,谁跟谈家走的近,谁就容易倒霉。更不要说你大姐现在是他们家的宗妇,本来御史要咬住谈家,就极容易把你们家扯进去”他话到此处,稍顿了下,看向高孝礼,“即便都察院有韦大人坐镇,也保不齐手底下的人,会对崔家出手吧?” 高孝礼一咬牙,点了点头:“这话,韦策跟我说过。” 崔旻一时惊愕不已,侧目就看向了高孝礼。 刘光同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呵了一声:“崔旻,这些事情,早在应天府时我就或多或少的提醒过你,你不愿意深思,不愿意怀疑你祖母和父亲用意,谁也帮不了你。你用不着看你舅舅,你这位大姐,已经和谈家是一体的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做的,不是保住她,是保住你们崔家,还有你自己。” “我”崔旻一个我字出口,别的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直到此时,他再去回想应天府中事,才猛然发觉,这些事情,是早就有迹可循的! 432:八百里急递 彼时在应天府时,刘光同也好,舅舅也好,都与他说起过大姐姐和谈家的这桩亲事,他怀疑过吗? 崔旻如今想来,自然是怀疑过的。 而且那时候,站在父亲的书房里,他也曾今问出口过,父亲那时候又是如何说? 三言两语的打发了他,决计不肯多提别的。 父亲的态度是可疑的。 可是就如刘光同眼下所说的一样,他没往深处去想,更不愿意怀疑父亲和祖母的用心。 等到事情发生了,再回过头来想,果然这门亲事是别有用心的 可是刘光同说,他要做的,不是如何去保住大姐姐 崔旻下意识的拧了眉去看高孝礼:“舅舅” 熟料他一句话没说完,高孝礼就已经摆了手:“先听刘公说完。” 他口中丢出“刘公”二字,别说是崔旻,连刘光同自己都愣了一把。 高孝礼以往是从看不上他们这号人的,连带着其素都算进去,一个也看不上。 刘光同脸上隐有笑意,只是想想近来发生的事情,他又委实笑不出来了。 崔旻悻悻的收住了所有的话,目光重又放回到刘光同身上:“你来的时候说有三件事,前面两件说了,且一件比一件厉害,这第三件又是如何?” 刘光同的眼睛在崔旻身上打量了半天。 不知是从门缝里漏进来的风,还是因窗户没关严实了,总之蜡烛的火苗窜了窜,屋子里的光也跟着摆动了一阵。 风停了,火苗也竖直了,像是从没动过。 可崔旻的心,却跳的更快了。 刘光同终于别开了眼,不再看崔旻。 他悠悠然看向高孝礼:“来之前刚收到应天府的信。” 高孝礼藏在袖下的手,不自觉就握紧了:“应天府崔家吗?” 刘光同重重的点头:“这大约是我入宫前,给你们送来的最后一个消息了。” “究竟如何?”高孝礼咬重了话音。 能让刘光同这样跑来一趟,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的。 应天府如今算得上是崔家的地盘,他隐隐的能够感觉到,姐夫一定是有所动作了。 现如今京城里谈家处境尴尬,又刚被徐士颉参了,姐夫他想做什么! “崔润封了八百里加急的急递送往京师,这封疏,最晚明天,就会到内阁了。” 八百里加急 高孝礼便有些坐不住了,连崔旻鬓边也冒出冷汗来。 崔旻待要说话,高孝礼却瞪了他一眼:“你出去。” 他心下一顿,不解的看向高孝礼:“舅舅?” 刘光同大抵明白过来高孝礼的意思,只是一味地吃茶,好整以暇的看着这甥舅二人,端的一言不发的看戏姿态。 高孝礼却并不容崔旻再多说:“我有话要细问刘公,你出去等着。” “我”崔旻显然是还要反驳。 事关他亲姐姐,事关他们崔家,怎么就不叫他听了! 而且高孝礼越是这样,崔旻几乎越是笃定,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至少那封急递上的内容,刘光同应该是知道的。 而他来时,鬓边冷汗未退,很可能就是因为急递上的内容! 刘光同眼见崔旻不大服气,显然是不愿意退出去,可他在宫外停留的时间有限,今夜就须入宫当值,此时看一看天色,掐指算了一阵:“你还是先出去吧,真有要紧的,你回头再问高大人。我没那么多时间耗着,过会儿就得立刻进宫了。” 一番话就堵住了崔旻所有的话。 再纠缠下去,刘光同就要动身进宫了,别说是他,就连舅舅,也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于是他不再耽搁,站起身来,同二人各自礼罢,端的沉重的出了书房去,可是迈出门槛,随手带上书房的门,就站在门口不肯再走远。 高孝礼也知道他就站在门外,虽然眯了眼隐有不悦,却也不再说他什么。 那头刘光同手里的小盏又搁置回去,似笑非笑的看了高孝礼一眼:“看样子,高大人猜得出来,急递上写了什么?” 高孝礼却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 刘光同侧身放茶杯的手僵了下:“那怎么要撵出去他?” “因为事关崔家和他姐姐,他就不能再听下去。”高孝礼下巴微扬了扬,“你与他相交,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再听下去,我怕谁也拦不住他要做糊涂事,真的触怒圣颜,谁也救不了他。” 刘光同心下感叹,这位尚书大人,果然与十年前是不同了。 他一番感叹还没落到底儿,那头高孝礼已经又问出声来:“急递先不忙说,我想问问你,适才说陛下去你的权没个说头,是骗他的吧?” 刘光同眉心微挑:“何以见得?” 高孝礼掩唇笑了一声:“你说这话时稍有迟疑,且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我想来,这里头许是和他有关。而且如今除了其素就数着你了,没道理把你从应天府调任回京,才拿掉王芳,就把你也卸下来,这不是陛下会做的事。所以这里头,是一定有个契机在的。” 听了这番话,刘光同嘴角就扬的更厉害了:“以往听人说高大人冒进,今次看来,传言也不可尽信。” 他这样说,高孝礼便知道自个儿是猜对了的,于是撇了下嘴:“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光同神色微变了变:“为了那封家书,还有我最后附的那句话。其素应该都告诉陛下了,陛下也许觉得我权力大了些,能瞒着他老人家做这样的事。说穿了不值一提,可往深处想,有数年前孟朝的例子在,陛下就不会叫我身兼东西两厂的职务了。” 果然,还是为了崔旻 高孝礼想来,这个后果,刘光同当日应该是考虑到了的。 内监们行事总是比外人多留了几个心眼,尤其是刘光同这样的人。 当日其素过府来,说话行事都是一点儿点儿斟酌过的,更不要说刘光同这种外放了几年的。 可他还是做了,家书还是送回来了 高孝礼深吸了一口气:“该叫崔旻好好拜谢你一次。” 如果不是刘光同,这道圣意,还不知究竟落到谁家去啊。 433:谁来担罪 刘光同把手一扬,兜帽随着动了动,扇出风来,连高孝礼都能感受到那阵风。 “我知道你做这些不是为了叫他谢你,”高孝礼啧了两声,“人都说刘公是个做事必求报的人,今次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呐。” 他话音落下去,刘光同一顿,旋即就笑了起来。 高孝礼把这话还到刘光同身上去,便与他一起笑了起来。 等笑声落了,刘光同才稍稍正了神色:“我还有一盏茶的时间,高大人不想问问,那封急递?” 高孝礼略眯眼,盯着他看了会儿:“你就不怕陛下再与你秋后算账?” 刘光同摇头:“急递如何,大人心里知道了,难道今夜就会入宫面圣吗?左右要先送到内阁,内阁看过了,到底是该报陛下知晓,还是该淹了,又或者如何报给陛下面前,都有内阁自己斟酌” 他一面说,到了此处,又稍稍顿了顿,抬眼觑高孝礼:“我听说高大人近来和李大人关系还不错,自然了,在万阁老面前也说得上话。”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 自从公孙睿华出事之后,万云阳就坐上了内阁的第一把交椅。 内阁首辅啊,这样的年纪,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万云阳也是前途无限的一个人 按刘光同话里的意思 高孝礼不自觉的就眯了眼:“你叫我左右内阁的想法?” 刘光同失笑,连道了三个不字:“左右内阁有什么下场,高大人比我清楚。况且,内阁又岂是你一人能够左右的?” “那你”高孝礼眉头紧锁,“还是先把急递内容告诉我的好。诚然如你所说,我纵然知道了,也不会声张出去。你今夜来的目的,最主要的应该还是在这封急递上吧?” “不错。”刘光同不假思索的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刚得到消息时,我也是急坏了,我想,崔润大约是疯了。” 高孝礼心里就又是一顿,仿佛被重物狠狠地击打下去。 可他没说话,他在等刘光同说。 那封急递,刘光同显然是知道内容的——无怪陛下要去了他的职,手握东西两厂的人,连崔润送来的这种急递都能先一探究竟,这样事情,一旦传到陛下耳朵里,刘光同就是一死,都不为过了。 怪不得他自己都说,这是他送来的最后一个消息了。 刘光同做的,委实是多了些。 高孝礼此时心里便又升起一丝疑惑来。 崔家如何,高家如何,或者说崔旻、薛成娇、崔琼等等,他们这些人如何,与刘光同又有何干系? 如果不是刘光同一头扎进来,帮了崔旻那样多,帮了他们那样多,他现在还是那个风光的提督太监,何至于被卸了职弄回宫里去? 可他这头心里还在犯着嘀咕,那边刘光同已经点了点小桌。 大约是看出来高孝礼的心不在焉,刘光同刻意敲重了些:“高大人在想什么?” 高孝礼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先摇了头:“你先说你的。” 刘光同多么精明的一个人,高孝礼心里分明有事儿,可他这会儿不愿意说。 自然了,他能在高府待的时间也不多,没那个功夫去计较高孝礼究竟在想什么。 于是刘光同顿了顿,把思绪整理了一番,才沉声开口:“崔润上疏参谈家,怨怼君上。”他说完了,敲着小桌的手也就停下了,侧目看高孝礼,“怨怼这两个字,可轻可重,高大人比我清楚吧?” 君君臣臣自古以来便是君为臣纲,古人说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是这么个道理。 皇帝能问罪谈家,没缘由的问罪,御史可以替他们开脱,替他们求情,可是谈家人不能有怨怼之言荣升、斥责,一切皆是皇恩。 这个道理,高孝礼懂,谈家人不会不懂 “是如何的怨怼之言我姐夫又是从哪里”高孝礼本来想问,崔润是如何得知的,可后话没说出来,一时之间想起了崔琼,就一个字也问不下去了。 他眼中有震惊一闪而过。 刘光同一直在看他,自然这样的震惊没能逃过刘光同的眼睛。 “看来高大人想明白了。”刘光同一面摇头,一面笑语,“最开始我也在想,谈家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本来就是自己关起门的事儿,崔润一个外人如何能得知?可后来我就想明白了,高大人也许不知道,可我这儿却没少听到消息。谈昶旭下大牢的这段日子,崔家和崔琼没少通书信诚然,崔家这位姑奶奶,也许并不是存心的告谈家人恶状,却不想,她书信上那些再家常不过的话,全都是崔润和章老夫人想听到的!” 是崔琼高孝礼也知道,从谈昶旭下大牢后,崔琼怀着身子,在谈家日子过得也并不如何好。 可崔琼怎么就这样没计较,难道家书里,真的什么都敢告诉家里吗? 还是说,她本就是有意为之 “那封急递,扣不下来了吗?”高孝礼这会儿从头到脚都是寒意浸骨的。 皇帝至今还没动谈家,也许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契机。 崔润的急递一旦呈送皇帝面前,谈家就完了。 他不必再问下去,也大概能猜到,所谓的怨怼之言指的是什么。 其实谈家未必做错了,谈昶旭下大牢,本来就是不清不楚。 都察院虽然有铁证,可这个证据,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没人说得清楚,可能连都察院自己都说不清楚。 这样的情形下,谈家要是会服气才出了奇,不然不会连谈皇后都要插手进来,管上一管。 但是这些抱怨的话,自己家里头说一说,无伤大雅。 而今传了出去,还被崔润有心拿住,一道急递送进了京城来 “不行!这封急递不能送到御前去!”高孝礼的拳头重重的砸在小案上,“他想趁这个机会在陛下面前站稳脚跟,给陛下送一个由头除掉谈家,但是琼姐儿怎么办!谈家人不必细细的问,就会知道,这些话全是从她那里漏出去的,她还怀着身子!” “高大人!”高孝礼显然是有些急了,说出的话叫刘光同脸色立时铁青,于是咬重了话音,叫了他一声,“昌肃侯是可以直接进京来面圣的,你把他的急递淹了,明儿他就动身上京,到时候出了事,是你来担待,还是让东厂担待?又或者,你想让万阁老替你担罪呢?” 434:去谈家 刘光同的一番话,让高孝礼彻底的颓败下去。 是了,崔润是有勋爵的人,内阁能不能淹了他的疏?当然是能的。 不要说内阁,刘光同此时都有本事把这封急递扣下来。 可是那然后呢? 崔润已经动了这个心思,想从这件事上咬死谈家,叫皇帝高看他一眼,那就做什么补救都没用了。 这封急递两日就能进京,由内阁呈送御前,朱批下来,再回复应天府,来来回回的,总共也就不会超过五六日。 过了这五六日,崔润还是得不到回复,他也是久经官场的人,自然会想到,要不是皇帝未予理会,那就是这封急递压根没送到御前去。 按现在的情形来看,皇帝会不会不予理会? 当然不会! 皇帝处置了甄家,手段不算强硬,甚至可以说和软的很,只不过是圈禁二字,连抄家都不曾。 不管是不是为了已故的贞妃,总之是手下留了情的。 可是对谈家呢? 像他们这种多少知道内情的,都清楚的知道,轮到谈家时,绝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徐士颉的上奏皇帝为什么没理? 要真的是不以为然,怎么可能让刑部连同大理寺一起严查? 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一击即中。 皇帝要一个置谈家一败到底的契机。 而现在,崔润就送上了这个契机。 这个道理,他想的明白,崔润也一定想的明白。 或者说,崔润比他明白的还要早,早在他要把崔琼嫁给谈昶年时,就已经参悟了! 高孝礼还记得,曾经和刘光同分析过这件事儿。 崔家把崔琼舍弃了,为的是博一个将来 就连崔润上次入京,临走之前,都是这么个意思。 他不救崔溥,自然有救不下来的缘故,可更多的,是崔润压根没想为了一个崔溥放弃整个崔家的前途。 崔琼的家书,究竟是不是她有意透露谈家的所言所行,如今高孝礼不得而知。 可是高孝礼能够笃定,章老夫人一定会刻意的去套孩子的话。 直到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信息——然后就有了今天的奏疏。 想明白了这些,高孝礼已经是一头的冷汗了。 “不能扣姐夫得不到回话,不日就会动身进京,当面陈情,到那个时候,这封急递是谁扣下来,就是一个死。”高孝礼脸色倏尔就白了,连关节处都发白,他手上的力道很大,几乎掐疼了自己。 “是。”刘光同轻描淡写的就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这封急递,没人敢淹,更没人敢扣。现在多事之秋,表面上看起来是风平浪静了,可是打从谈昶旭下了大牢,我知道,其素知道,连万云阳他们都该猜得到,这件事,不到头。” 刘光同话到此处,顿了下,扬了下巴看高孝礼:“高大人难道以为,事过境迁了?” 高孝礼眉心紧锁,他怎么会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呢。 他一直在等,等皇帝什么时候会对谈家出手。 谈昶旭的事情只是个开头,绝对不是结局。 这是他一早就清楚的。 只是 高孝礼喉咙处滚了滚,咽了口口水:“我没想过,会是我姐夫上这样一道急递,置谈家于死地。” 刘光同冷笑了一声:“我从前说过,崔家几个兄弟,没有一个是胸怀坦荡的。高大人彼时为这个给过我白眼,一定也是真的恼了,只是不跟我计较。现今再看,我说的难道不对吗?”他冷哼了一回,“自己的亲闺女,怀着身孕,他们尚能这样利用了高大人。” 刘光同咬重了话音,叫了高孝礼一回。 这一声,却将高孝礼激的陡然一个哆嗦。 他下意识的侧目去看刘光同,却发现刘光同已经站起了身来。 刘光同自己动着手,大大的兜帽已经套好了,叫人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着他脸上的神情。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他这是要进宫去了。 果然,刘光同脚步动了几动,是往门口挪过去的,临到了门口时,又顿了下,背对着高孝礼,幽幽道:“保谁都不如保自己,你是,崔旻更是。我这就进宫了,今夜的话,希望高大人能细细的斟酌,来日京城祸事再起时,高大人能稳得住崔旻,就不枉我今夜冒险走这一遭了。” 他说完,手一抬,书房的大门就被他拉开了。 崔旻神色恹恹的站在门口,一时见了大门打开,微怔了一把,再抬头见刘光同兜帽罩着,是要抬腿出来的形容。 他下意识的错了错身,给刘光同让了个道儿出来。 刘光同微扬了唇角,从他身侧绕过去。 可是一道外力又将他拉住了。 刘光同收了腿,扭头看崔旻:“该说的,我都告诉你舅舅了。松开手,我该进宫去了。” 崔旻嘴唇微动了动,却又不得不慢慢的松开了手。 可是他没有立时进屋去,他盯着刘光同的背影,看着他远去,远到再也看不见。 那黑色的身影,隐没在了寂静的夜色当中。 崔旻从没有哪一刻是想现在这样无措的。 他隐隐猜得到,谈家要出事了,他也保不住他的姐姐,还有姐姐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有很多年没真切的感受过。 他来时便是一帆风顺,中举人,入仕途,步步高升,如今还得了陛下的指婚。 可胸口的无力感,却是真切的很的。 直到屋里高孝礼的声音传出来,崔旻才稍稍回了神。 因高孝礼是在叫他,他便迈开腿进了屋。 崔旻在屋门口站定,久久不肯动。 高孝礼看了半晌,无奈的叹了一声,同他招手:“关上门,你过来坐着。”他一面叫了崔旻,一面又吩咐了人去叫薛成娇过来。 崔旻立时蹙眉:“叫成娇?” “是,”高孝礼的指头在桌案上点着,没再看崔旻,只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她得去谈家。” 于是崔旻的眉头就拧的更厉害了,那川字摆在他眉心,久久不能舒展:“不是说这时候谁也不能沾谈家吗?我既然不能去,她怎么能” 435:难以自处 崔旻的话没说完,因为高孝礼一个白眼过来就打断了他所有的话。 那个眼神,不同以往。 以往高孝礼也会因他一时失了分寸而警告,可今日的这个眼神,更像是 大祸临头。 就是这四个字,在崔旻心头一闪而过。 大祸临头时的那种警告,是不一样的 “舅舅,刘公到底说了什么?”崔旻此时确实是有些急了,“那第三件事,我不能听的第三件事,是不是跟家里有关?还是跟姐姐有关?” 高孝礼不得不承认,这个外甥是极其敏感又敏锐的。 他能够通过自己和刘光同不同寻常的表现发现症结所在。 他甚至能够猜到,那不能被他知道的事情,是和崔家有关的。 高孝礼深吸了一口气:“等成娇来,我一同告诉你们。” 崔旻不好再多问,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他追问,舅舅就一定会说的。 两个人相顾无言,等了约莫有半刻,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薛成娇踩着一双葱绿色的绣鞋进了屋中来,盈盈与二人礼了礼。 高孝礼脸色委实不好看,再看崔旻,也是白着一张脸。 薛成娇并不知道刘光同来过,只道是赐婚的事情又出了什么意外,她自己心里也是咯噔了一声:“舅舅这是?” 高孝礼没说话,先摆了手,示意她坐。 薛成娇整个人的动作都有些许的迟缓,慢吞吞的挪到太师椅前,稍稍提了一把裙摆,坐下去,杏眼眨巴着,又将二人看过,小嘴儿动一动,却没问出声来。 高孝礼又是一口气倒吸进去,合眼深思了许久,叫了崔旻一声。 崔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忙应了一个在。 “你不是问我第三件事如何吗?” 他反问了一声,崔旻犹豫了会儿,跟着重重点头:“是,我想问舅舅,刘公说的第三件事,到底是什么。” 薛成娇听得一头雾水,不解的看他二人。 高孝礼摆摆手:“成娇,从明儿一早起,你日日都要到谈家去,不为别的,看好你的大表姐。” “什么?”薛成娇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复述了一回,“舅舅叫我看着琼表姐吗?这是怎么了?好好的” 可她话音未落,就听见“啪”的一声。 一向四平八稳的崔旻,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茶水洒了一桌子,连带着他的袖口都湿了大半。 于是薛成娇后面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站起身来,往崔旻那头靠了几步,递了帕子过去。 崔旻怔怔的接了,可是顾不上擦袖子,慌了神去看高孝礼:“果然是和家里有关的吗?” “对。”高孝礼手握成拳,“你父亲封了八百里急递,参谈家怨怼君上,这封急递,刘公看过了。他今天过来,最主要的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一句话落地,连薛成娇的身形都跟着晃了晃。 崔旻手快,虚扶了她一把。 “你们也不用慌成这样,”高孝礼又看崔旻,“今天的局面,你从前就没想到过吗?到了今天,你才恍然大悟,你父亲是什么用心,你父亲究竟想做什么吗?” “我”崔旻一时有些语塞。 他真的是到今天才明白的吗? 不,他早就猜测过,可他一直不敢承认,更不愿意面对只是不想罢了。 等到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惊慌失措,可其实,根本就没必要。 因为这一切,原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了的。 那头薛成娇声儿戚戚然:“怨怼君上这种事情,总不是信口说的”她声音顿住,“舅舅让我去看着琼表姐,姨父参谈家的事情,难道跟表姐她脱不了干系吗?” 倒不是说她多想。 只是高孝礼和崔旻的表现,实在是过于可疑了。 她并不知道奏疏上写了什么,可是说谈家怨怼陛下,总要有个说法吧? 这种事不是空口无凭就能随口说的。 姨父不是个冒进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听到了什么,不会贸贸然上疏的。 不要说谈家的根基在京城,就算谈皇后不受宠,可是那也仅限于他们这些人知道,陛下对皇后还算是优待的。 姨父这样参谈家一本,皇后那一关就过不去。 可要说真的听到了什么谈家人说话做事是自己家里的,除了通过琼表姐的口和笔,他又从何得知呢? 所以薛成娇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崔琼在崔润面前告了谈家人的状。 可是也不应该啊怀了身孕的人,难道真的就这样不顾谈家了? 一时间,崔琼大婚时,与她说的话,就回到了她脑海中 “我记得大婚那时候,表姐跟我说”薛成娇努力的回忆着,倏尔秀眉就蹙了蹙,“那时候表姐说过,她出门前,姨父说过,叫她不要忘了自己是崔家的女儿,不要忘了自己该为崔家做些什么”话到此处,大约因为崔旻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薛成娇就收住了,连忙岔开了话题,“所以舅舅,难道真的是表姐告诉家里的吗?” 高孝礼听明白了。 看就是因为明白了,才更觉得气恼。 崔润利用了崔琼,说白了,从一开始,崔琼就是他想放到谈家去的一颗棋子。 可利用了也就算了,偏偏女儿出嫁之前,他还清楚明白的告诉女儿——你是一颗棋子。 这是一个何其残忍的父亲? 高孝礼从前还愿意高看崔润一眼,大多是因为自己亲姐姐的缘故,再加上他一向觉得崔润为人是正派的。 所以包括到刚才,刘光同在他面前指责崔润,他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总归是不痛快的。 在他看来,参谈家,也不算什么大错。 为了整个崔家,有今天这样的一个取舍,是他们早就知道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崔润曾经是这样对待崔琼的 此时他才觉得,刘光同说的那句话,是一个字也不错的。 高孝礼摇头:“我不知道琼姐儿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促之,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封急递想扣下来,是不可能的了。等过了明天,端看陛下要如何裁决。一旦谈家出事,我是怕琼姐儿难以自处啊” 436:不临朝 难以自处这四个字一出了口,崔旻和薛成娇两个人就全都安静了下去。 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们都不敢再想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薛成娇在家里匆匆用过了早膳,辞了郑氏一回,带上魏书和燕桑两个人,出门登车,一行径直往谈家而去。 谈家人来迎她也很快,自然了,出门来迎的还是谈绩。 薛成娇以往见谈绩时,都觉得谈绩是个神采飞扬的人。 似乎无论何时何地,谈绩都能谈笑自若,端的是贵女该有的气派,还有世家女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张扬。 这一点薛成娇是做不来的,彼时她也羡慕过谈绩,觉得谈绩一定活的极精彩,才能这样笑,这样说。 可是今日再见谈绩 薛成娇下意识的蹙了眉,愁云惨淡。 这四个字,是形容谈绩的,也是形容谈家的。 谈绩在角门上见的薛成娇,薛成娇下了车,可谈绩却并没有迎她往府内进。 “这两天为了”谈绩话音顿一顿,斜了薛成娇一眼,“论理你来者是客,我们不该拒之门外,但是家中现下确实无心待客,便是迎着你进了府,也终究不过怠慢二字,你回去吧。”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 她和谈家往来的不多,至多跟着燕褚玩闹着来找过谈绩,再不然就是来看崔琼,还有当初给谈绩带宫花的那一回。 可为数不多的登门,也都得到了该有的礼待。 今次给她一个闭门羹,还是头一遭。 燕桑在她身后站着,直觉告诉薛成娇,谈家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身形隐有不问,悄悄地抬了下手,燕桑果然回应的很快,借力给她扶着。 薛成娇将心神定一定,才去看谈绩:“我是来看琼表姐的,也不叫我进吗?” 反问了一声,没等谈绩回话,她又自顾的说:“我知道表姐如今单划了院子住着养胎,你也说了我来者是客,可这客也不惊动你们家里,你带我进去,只送我到表姐院子里就是了。” 谈绩面色一僵,尤其是在薛成娇提及崔琼时,她眼底闪过那一丝类似于不屑的东西,没能逃过薛成娇的眼。 薛成娇眯了眼,就想上前。 可是谈绩先她一步,更将整个人挡在了门口:“不行。” 她答的极快,否定的也极爽利。 薛成娇被倒噎了一回,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这是谈家,谈绩不叫她进,那一定是谈家人授意过的,难不成她硬闯吗? 刚想再与谈绩分辨几句,身后的燕桑握着她的手动了动。 力道不算大,只是捏着薛成娇的手紧了紧。 可薛成娇立时就明白了,冷冷的看了谈绩一眼,丢出一声告辞,便返身上了车离开了。 等到马车从谈家驶远了,薛成娇才皱眉问燕桑:“为什么不让我说了?” 燕桑虚礼了下:“我虽然不知道姑娘为什么一定要进去,可谈大姑娘拦了驾,分明是个说什么也不叫进的架势了。姑娘如果要硬闯,这里是谈府,是皇后娘娘的母家,姑娘刚被赐了婚,大爷也才得了功劳升了官儿,一旦给人知道了,岂不是说姑娘目中无人吗?” 魏书正给薛成娇打扇的手就顿了顿,眼神复杂的看向燕桑:“你心思转的这样快,一时间就想了这么多啊。” 薛成娇白了她一眼,可想了想,怕魏书心里不受用,便又安抚了两句:“之前在应天府的时候,府外的事情不是叫燕怀去办的吗?她比你知道的多一些,无可厚非。你未必就想不到这些,只是心思都放在我日常起居上,一时顾不上罢了。” 燕桑把头低下去,这话就不再接了。 魏书脸上一红,有些讪讪的,仿佛那点嫉妒的小心思被薛成娇拿了个正着,此时再说什么,都是辩解而已。 薛成娇深吸了一口气,叫了燕桑一声:“那你不让我再说下去,有别的主意吗?我不放心琼表姐” 燕桑是不知道她为何不放心的,可是这一大早巴巴的跑到谈家来,适才去回舅太太时,舅太太也没多问。 丫头心思活泛,不需要细想也知道,姑娘这次来谈家,十有八九舅太太是提前就知道的。 于是她歪着头想了会儿:“左右谈家进不去,姑娘还不如回家去,同大爷商量一番讨个主意,又或是等晚一些,舅老爷回府了,说给舅老爷知道,青他拿个主意不就是了吗?” 薛成娇自己忖了忖,也觉得燕桑的话有道理。 她没头苍蝇似的在谈府揪着谈绩不放,该进不去还是进不去,还不如回家去跟表哥商量个主意。 回到家的薛成娇,意外的在崔旻的小书房里见到了高孝礼。 她本以为这个时辰,高孝礼还该在衙门里处理事情的。 高孝礼脸色铁青,见她进来时,眼皮跳了跳:“没去?” 也许是朝上出了岔子,他语气不大好。 薛成娇想想拦着她的谈绩,再看看此时的高孝礼,没由来的心头一颤:“没叫我进去。” 崔旻听了这话也蹙了眉头。 崔琼是嫁做人妇了不错,可没道理亲家亲戚上门了,不叫进府见的吧? 于是他下意识的看向高孝礼那个方向去:“舅舅那封奏疏,总不至于已经到了吧?”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高孝礼的一声冷笑。 随着这声笑落地有声,薛成娇和崔旻的心,全都沉了下去。 高孝礼左手的食指在桌案上点着,发出轻地却沉闷的响声。 屋外天倒还好,只是说不出的闷。 明明艳阳高照,是个踏青的好日子,可叫人心头憋得慌。 这样的情绪,蔓延到了屋里的每一个人身上 “今儿早朝,罢了。” 咯噔——崔旻心跳漏了两拍。 上次朝会不朝,是贞妃出事的那天这还是后来刘光同才跟他交的底儿。 陛下临朝这么些年,非大事绝不会不朝,即便是偶然间的伤风头疼,还是会升座的 他没说话,只是眼巴巴的看着高孝礼。 果然高孝礼仍有后话:“出来的时候李逸跟我说,万云阳带着一封八百里急递,去清风殿了。” 437:好计谋 不用说,万云阳带的,一定就是崔润那封急递了。 这意思是他连夜收到了急递,连内阁的阁员都没再商量,一大早就带着急递匆匆进宫,往清风殿去拜见了? 万云阳怎么会这么急 崔旻隐隐的感觉到,事情有哪里不大对劲。 “万阁老一人入宫,没有内阁草拟,陛下不临朝,只问他一人,是打算把这封急递如何批复?”崔旻眉头深锁,手不自觉的在一旁的扶手上捏紧了,“舅舅怎么看?” 高孝礼点着桌案的那只手猛然收住:“万云阳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旻感觉心脏有那么一瞬间骤停,脸色越发白了下去。 仔细看时,他鬓边有汗,竟不知是热的,还是此时急的冷汗。 薛成娇动了动,递了一方帕子给他。 崔旻伸手接了,却连看都顾不上看薛成娇一眼,擦了鬓边的汗,怔怔的问:“还有谁” “徐士颉。”高孝礼悠悠然吐出一句来,“李逸说了,徐士颉昨天夜里就在万阁老府上,今儿一大早他去寻万阁老,本来打算拉着阁老到东市去吃一碗馄饨再一起进宫的,可是他去的时候,徐士颉就正和万阁老神色匆忙的出府,说是有八百里急递,即刻就要进宫面圣。” 这就怪了! 徐士颉怎么知道有急递要来,又怎么会把时间掐的那样准? 他如何算准了急递昨夜就能到,巴巴的跑到万云阳府上去等着。 崔旻想来,按万云阳那个和事佬的性子,即便看到了这封急递,也一定会先同内阁商议,拟一个更和软些的,再呈送御前,绝不会把原件直接送到陛下面前去 可是有徐士颉在,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是当朝首辅,接到了这样的急递,必须要当机立断,不能再等。 而且就算他有心给谈家遮掩一番,徐士颉都已经知道了,难道还容得他改一改奏疏吗? 所以问题就出在徐士颉的身上 崔旻愁眉不展,咂舌想了好一会儿:“我没听说过,徐士颉和万阁老有什么往来这是怎么说的?” “还想不明白吗?”高孝礼的声音越发清冷了下去。 连一旁的薛成娇,都忍不住扯了扯崔旻的衣角。 崔旻这时才扭头去看薛成娇:“怎么了?” 薛成娇开口时还是娇柔的,那道声音叫崔旻的心境一时平复了好多:“表哥也许太着急了,怎么就忘了,奏疏是姨父上的,除了刘公之外,也只有我们知道,刘公进宫之前不会去告诉徐大人,那徐大人从何得知还需要多想吗?” “梆——”地一声,是木棍重重砸在了崔旻的头上。 他一下子就叫打懵了。 连成娇都轻易想明白的事,他怎么会忽略了 徐士颉和他父亲之间 长久以来,徐士颉不显山不漏水,没有认真的关注到这位大学士。 徐士颉不过是个工部侍郎,代行尚书职,要没了那个大学士的衔儿,没了他翰林院的出身谁会留意他是什么人? 他们所有人都把眼睛盯着皇帝了,有甄家前车之鉴,他们都觉得,谈家要倒霉,事情一定还是会从陛下手上起。 这个开端,仍旧会是陛下安排人下手去做。 而且这之前,他远离京城两个月,走了一趟江南府。 舅舅一个人在京师之中,想事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却原来,父亲早就搭上了徐士颉这条线也不对,绝不是近来才搭上的。 “我从没听父亲说起过,在京城还有这样的一个人”崔旻话说了一把,声音就戛然而止了,“能让徐大人这样出力,可见这个交情就不是三五年能成的” “是。”高孝礼冷笑一声,“所以我说你父亲今次是豁出去了。他和徐士颉的交情,藏了这么多年都没人查觉,还记得之前你姐姐大婚时,他到京城频繁走动吗?” 崔旻怔怔的点头。 薛成娇听着他们的对话,隐隐的听出问题来,此时见高孝礼乍然收声,她有些哝哝的问了句:“姨父并没有与这位徐大人往来吗?” 高孝礼念了一声不错,多看了薛成娇两眼:“所以说他城府极深。京城世勋贵戚云集之地,他走动哪里,不走动哪里,我想陛下心里有数。徐士颉布衣出身,是不会被你父亲看在眼里的,所以——所有人都忽略了!” 那只无形的手,抓在崔旻的胸口上,随着高孝礼最后一句话咬重,奋力一紧。 崔旻只觉得胸口一疼,腰就直不起来了。 他弓着腰,右手捂在胸口处,那里隐隐作痛。 他咳,咳的很厉害,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可是再细看,就连一口痰都不曾有。 薛成娇看的心惊,连忙倒水,扶着他给他顺气:“表哥表哥你怎么样?” 怎么样? 这样的天里,崔旻却觉得自己如同被人剥光了,扔到冰窖中。 像是置身九寒天,彻骨的冰冷。 他没办法相信,这些事情,是他父亲做下的。 该何等冷血的一个人,才能筹谋多年,在京城藏下徐士颉这样一颗暗子 如果谈家立于不败,徐士颉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跟父亲走动了。 可谈家出问题了,父亲先是忙着把姐姐嫁出去,紧跟着就动用了徐士颉这条线 不用多问,他此时也知道。 甄家出事之后,父亲早就看明白了,谈家谁也保不住。 所以他动用了徐士颉这条线,叫徐士颉抓了谈家替谈昶旭开罪的这个错处上折子,先把谈家给参了。 陛下如果趁此机会动了谈家,到时候徐士颉再说,折子实际上是崔润叫他上的——那他的父亲,仍旧是个深明大义的忠臣。 可陛下没动谈家,他父亲的后招,就接踵而至了。 姐姐的家书,一定说了不该说的话。 父亲凭着那些话,立即封了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再参谈家一本。 谈家岌岌可危,可在陛下眼里,崔润就是大义之辈,为了国事,为了君事,联姻又如何? 好计谋! 真是好计谋! 崔旻自诩聪敏,一向又觉得自己老成能谋事,可真的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明白了,才突然发现,到了他父亲面前,他竟连万一都比不上! 438:等旨意 崔旻从前总觉得,自己的父亲守在应天府,实则有些委屈。 崔家这样的门楣,按理说,父亲也早就该进到京城来为官的。 可父亲从没有一个字的抱怨,反倒本分的很。 崔旻还为此不值过,只是他不表现出来罢了。 现在再回想一番 崔旻冷笑不已:“父亲这样的筹谋,难道就不怕陛下与他秋后算账吗?” 皇帝是什么人? 天下都该握在皇帝手里,任何人不能瓜分走半点儿权力。 远的也不必说了,单看看眼下的刘光同,不就清楚了吗? 就因为刘光同手握两厂,眼线遍布全国,不过是瞒过了锦衣卫的耳目送回京城了一封家书罢了,才办了江南的案子,回到京城还没歇口气儿呢,一转眼权力就叫卸了。 卸了还不算,刘光同还不能有一个字的怨言,不然就是大不敬 这样想一想,崔润今次埋下徐士颉这样一颗暗子,乍然启用,难道就不怕皇帝来日猜忌他了? 他是一心为崔家好这不假,可这样的城府,怕是连今上也未必能容下吧? 这一点高孝礼自然是早就想到了的。 故而刚知道这事儿时,他也是恼过的。 崔家如何,与他实则没有多大的干系。 可崔家有他姐姐,且他姐姐还是崔润的发妻,一旦陛下要降罪到崔润身上,他姐姐也是首当其冲跑不了的。 但是想通了,反倒又释然了 陛下不会动崔家,经此一事,崔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皇帝就不会再碰崔家了。 只是今后前途如何,那还是陛下做主,崔润要的,也未必就是举家入京 高孝礼看了崔旻一眼:“我来问你,从严竞事发,到甄府一败涂地,幕后的推手是谁?” 崔旻楞了一下。 心说这不是多此一问的吗? 可高孝礼神色极为严肃,一点儿也不像是与他开玩笑的。 于是崔旻沉了沉心:“是陛下。” “这就是了。”高孝礼咂舌几声,“咱们都知道,万云阳也知道。现如今他成了首辅了,勤勉自然不必说,可手里的权力也更大了。公孙睿华呢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死的虽然不算冤枉吧可说到底,还是陛下一手策划的。” 他话到此处,又骤然收了声,后话不提了。 看这个形容,后面的话,是要叫崔旻自己去想明白了。 也幸而崔旻是个明白人。 先前他五脏俱痛,连坐都要坐不稳,此时慢慢的平复下来,腰也渐渐地挺直了。 “所以陛下一直还没有动谈家,是因为不想再让人觉得,谈家将来如何,是他一手策划”崔旻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怕寒了众人的心?” 高孝礼满意的点头:“可以这么说吧。” 这就不奇怪了。 陛下虽然杀伐决断,可绝对是个明君圣主。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谈家早晚是要完蛋的,他们心里都有数。 陛下急吗? 他当然不会急。 与谈家的积怨,不是一日两日了。 忍了这么多年,难道就差了这三五个月? 既然不差,那就不会轻易下手,以免让这些个知道内情的臣子们寒了心。 毕竟将来朝事上,要靠的还是他们啊 可再转念一想 “就因为这个,所以陛下更不会与我父亲秋后算账了。”崔旻锁着眉,一字一顿的说,“父亲帮了陛下一个大忙” “这是自然,帮陛下拔了谈家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这个是大功一件。”高孝礼说的无不嘲讽,显然是对崔润的做法甚至于崔润这个人,都不屑极了。 他下巴微扬了扬:“你父亲算计了一辈子,估计就算计着这件事了,难不成算来算去的,到头来竟还把自己折进去?” 不会当然不会了。 一辈子,为了这一件事,他自然要周全了 崔家不会因此受过,反倒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崔旻深吸了一口气,就什么也不说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怪不得刘光同说这事儿时,也不愿意让他在屋里待着 可是从头听到尾的薛成娇,此时却有些坐不住了。 因这事儿她一清二楚了,心里的震惊自然就更重。 今天没进得去谈府,不用多想,崔琼在谈家的行为,很可能已经开始受到了限制 她咬了咬牙根儿:“舅舅,琼表姐那里怎么办?今天谈绩拦了我不叫我进门,现在想来谈家人已经在拿捏她了。” 她话音落下,崔旻和高孝礼二人的神色都是一变。 崔旻几乎是立时就把目光投向了高孝礼那边去。 高孝礼却沉默了。 他知道,此刻崔旻和薛成娇都在等 大约他此时说出的话,对崔琼就已经成了一种宣判 崔琼还保不保,还护不护,已经不是崔润的事情了,如今全落在了他这个做舅舅的身上。 可是回头去想想刘光同从前说的那些话 高孝礼摇了下头。 随着他摇头,薛成娇和崔旻二人心皆是一沉,面色越发凝重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可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我造成的,更不是你们造成的。”高孝礼藏在书案下的手死死地成拳状,他呼吸有些急促,是在努力的克制着,努力的平复着,“琼姐儿嫁给了谈昶年,就是谈家的人,她如何,我插不上手,你们就更插不上手。” 他一面说着,一面看薛成娇:“谈家你也不用再去了。这封急递送到宫里这样急,事情要有个了结了。等陛下旨意发出来,谈家,委实没必要再去了。”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去看崔旻。 他脸色很白,可是眼底写满了无奈。 妥协,一向不服输的崔旻,此时周身都缠绕着妥协这两个字 薛成娇知道,她无力回天,而且她本来也就什么都做不了。 崔琼也许要跟着谈家一起葬送了 这就是前世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怎么会来的这样快她曾经想过,那时候姨妈神色恹恹的表现,是因为崔琼在谈家出了事,可是这一天真的来到时,她心头一片茫然。 以后的路,又怎么去走? 谈家的事,到此是不是又真的告一段落了 439:忠孝难两全 事情果然如高孝礼所设想的那样。 宫里的旨意,出的很快,且很决然。 皇帝没有给谈家任何反驳的机会,甚至连召见都不曾有,直接就问了罪。 三道问罪的圣旨,连着发到谈家去。 罢官的罢官,收监的收监,连带着谈昶旭的那件案子,也终于有了定论——斩立决。 这是一个下马威,警告的不是谈家人,是那些蠢蠢欲动,试图给谈家求情的人。 杀一个谈昶旭,是告诉他们,谈家非动不可,谁也不要试着来劝一劝。 就连宫里那位新立不久的皇后也没能幸免。 旨意也很清楚,因为皇后无德,又干预朝政,立后大典仿佛还在眼前,可一转眼,谈皇后就成了废后,被贬到冷宫去了。 这可比当日的贞妃还要不如 贞妃被废,好歹还有个妃位,还住着明仁殿。 陛下对谈皇后,真的是一丝手软也没有啊 只是众人皆不知情,皇帝在见过了万云阳和徐士颉之后,是叫刘光同去传了谈皇后清风殿觐见的。 彼时谈皇后仍旧锦衣华服,凤冠上的珠子还是那样明艳,衬的她整个人贵不可言。 刘光同就在前面领着路,她昂首挺胸,端的是一副睥睨天下之姿。 到了清风殿台阶下时,谈皇后才顿住。 刘光同因为见她不走了,便也收住了脚步,下意识的打量这位继后。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陪着陛下风风雨雨也走了二十多年,可岁月如此善待她,她美艳依旧,更平添了些韵味。 只是刘光同心里又不免的为她可惜。 她也有儿子,可是不受宠,前面还有太子挡着,将来她的儿子,也至多是个闲散亲王罢了。 她也有女儿,可陛下眼里只有贞妃生的那一个,连太后都只看得上成贵妃生的那一位公主 刘光同心里不免叹息。 都说娘娘苦,苦了一辈子,还有人说成贵妃苦,上头压着这么多人,她的本分,是不得不本分。 可是时到今日,到了谈家真的要倾覆的这一日,刘光同只觉得,最苦的,莫过于谈皇后了。 谈氏站了很久,整个清风殿都在她眼中,可她却又像是透过了这座大殿,看向别的东西。 刘光同挪步回去,弓着腰又请了她一回:“陛下还在等您。” 谈氏斜了他一眼,倏尔就笑了:“刘内臣,以前甄氏来过清风殿吗?” 她突然提及贞妃,连刘光同都是脸色一变。 打从贞妃死后,谁敢轻易地提起? 悄悄地,不叫人知道,也就算了。 可万一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那就是一个死。 谈氏看着他变了脸,却笑得更厉害:“看样子是没有。这样算起来,也总有一样事,是我做过,我做得,而她未曾做得的了。” 于是刘光同就懂了。 谈氏其实一辈子都没服过娘娘。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也许陛下留宿她那里的那些个夜晚,都没把心带去。 况且彼时娘娘在的时候,什么都不跟她争,什么都不跟她抢。 这才是最叫她接受不了的 果不其然,谈氏把凤袍提了提,一步步的迈上台阶,一面走,一面说:“好似这天下什么都是她的,连陛下都是她的,可其实她有什么?” 清风殿外的台阶不长,一共八十一阶。 谈氏走完了,又顿住,回头看刘光同:“你说,她有什么?” 刘光同吞了吞口水,从没有觉得这位皇后是这样难伺候的。 谈氏冲他摇头:“你不敢说。” 刘光同腰更弯了弯:“奴才是不敢说。” 于是谈氏呵了一声:“那你说说,我有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可是这话,刘光同是绝不会开口说的。 都到了这地步了,谈氏此时的表现,反倒更像是释然。 刘光同心下长叹:“陛下在等您,进去吧。” 谈氏神色冷了冷,连笑都不见了。 她提步往殿门走了两步,一抬头,隶书“清风殿”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实则,我什么都没有,甄羡什么都有。你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敢说了——”谈氏说完了,神色又如常高贵,仿佛之前的话,皆不是出自她口,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中宫皇后,“我明知清风殿是龙潭虎穴,可一样会进,也许一辈子,只这一件事,是比得过她的了。” 谈氏入得殿内时,其素还在殿中服侍着。 皇帝见了她,没等她拜礼,就摆了手:“礼就算了,你坐着,朕与你说说话。” 谈氏应了个是,果真不拘礼,自顾自的就坐了下去。 皇帝扬唇,似乎有笑意,可你看他的眼中,却是一派平静的。 谈氏侧目看过去:“陛下想同我说什么?” “说什么啊——”皇帝的声音有些悠长,许是这清风殿太大,竟一时叫人觉得有些缥缈。 他把音调拖了很长,许久后,才落到了实处:“不然先说一说,这二十年来,你和谈家你是怎么想的?” 谈氏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今天的这一步,她早就想到了。 什么中宫之尊,什么坤宁之主。 实际上啊,都是虚的,也都是假的。 连眼前的这个人,都未必是在实处的。 这是她的夫,本该给她撑起来一片天的。 可从十几岁出嫁,她头顶的这片天,就从来都是她自己撑起来的! 她妒忌吗? 她当然是妒忌的。 甄羡头顶的天,有他撑着。 就连赵氏,都有太后给她撑着。 唯独是她从来只有自己。 “陛下想叫我说什么呢?”谈氏莹莹的笑,“谈家是我的母家,可谈家,也是陛下的仇家。我夹在这中间,本就为难。陛下一颗心,又从不向着我其实也没什么,很早之前我就明白,陛下为了穆贤皇贵妃,怎么可能以真心待我?那可是我的亲姑母。” 于是皇帝神色骤然变了变。 只是宝座在上,离的又很远,谈氏没看仔细了。 等她再细看时,皇帝的神情,又与她刚进殿时一般无二了。 谈氏深吸了一口气:“忠孝二字,终究难两全。甄羡从前忠,后来那一场变故,她不也还是” “闭嘴!” 440:抄家 皇帝的声闷沉着,还夹杂着什么东西滚落在地的声音。 谈氏的话哽在了喉咙处,似笑非笑的看着宝座上的男人。 其素与刘光同二人一左一右的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生怕更触了皇帝陛下的逆鳞。 谈氏看了半天,就笑了:“陛下不让我提甄羡从她死后,陛下再不许人提起她,是心中愧疚,还是怕思念过甚,可这世间,却再难寻甄羡踪迹呢?” 刘光同听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心下却更加高看谈氏了。 皇帝关节处隐隐发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自然是知道的。”谈氏语调轻柔的很,像羽毛从心头划过的感觉,“我这是,在给陛下送把柄啊——要废了我,总该有个说法。” 跪在皇帝右手边的其素,身形抖了抖。 皇帝打了个冷笑给谈氏:“朕要废你,不一定要什么说法。” 他一面说,一面斜了其素和刘光同一回:“你们起来。” 他二人哪里敢应声呢,只是撑着地起了身,仍旧袖着手立在一旁等吩咐,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一个眼神都不敢多给。 待他二人起了身,皇帝也没给谈氏开口的机会,自顾自的又道:“你父兄怨怼君上,就这一条,朕问罪谈家,就没人说得出什么别的。至于你——” 皇帝拖长了音,一双鹰眸在谈氏身上游走一番,端的是打量。 可如果细细的看,便能发现,这番打量之下,还隐藏着一丝不屑一顾。 好像谈氏压根没叫皇帝看在眼里,她不过是个器物,如今摆在清风殿里,只是等着最后的发落罢了。 “至于你,干政一条罪状,够不够?” 事情就这样落定了。 以至于很多年后,刘光同偶然间与崔旻提起当日的谈皇后时,还无不惋惜。 在皇帝传召她清风殿觐见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悲惨的结局。 可那样不留情面的废黜,更多的,还是她自找的。 她提起了甄羡,碰了皇帝的心头肉 哪怕对她怀有最后的一丝愧疚,也都烟消云散了。 谈家完了。 先帝一朝无上尊荣的谈氏一族,锒铛入狱的男儿们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原本皇帝的意思,是连家产都要一概抄没,女眷们凡有封诰的,皆贬为庶人,连如今谈家住的宅子,都要一并收走。 高孝礼才知道这个消息时候,心里不免的叹息。 皇帝还是雷霆手段,连丁点儿后路都不打算留给谈家人。 然则这日早朝上,临江王一封六百里急递送到宫中,端是给谈家求情的姿态。 皇帝当殿就变了脸,自然把临江王训了好一通。 可是训完了,又能怎么样? 人远在京外,压根儿也听不到。 再加上宗亲出面求了情,皇帝再想下这道抄家的旨意,也难免要再掂量一番。 盛怒之下的皇帝陛下吩咐了退朝,又单把万云阳和高孝礼传到了清风殿去。 高孝礼和万云阳两个站在殿下时,还面面相觑的,谁也没有先开口。 这事儿实际上该顺着临江王的话说下去,对谈家,到这里就足够了。 可显然皇帝觉得不够,非要他一门一败到底才算完。 这个心思,高孝礼和万云阳二人都知道,可就因为知道,才更不好开口说什么了。 许久后,还是皇帝先长叹一声,捏着奏本在书桌上敲了几回:“临江王到底还是顾念着皇贵妃当年的养育之恩” 他说了一半,声儿越发沉,后话就收住了。 万云阳心头动了动:“陛下,臣有一言” 他后面的“不知道当不当讲”被皇帝的一声低沉言语打断了:“叫你们来,自然是让你们有话直说。” 皇帝冷不丁的斜了高孝礼一眼:“高卿今天倒是安静啊?” 高孝礼心下咯噔一声。 实际上,皇帝对于崔家的这个姻亲关系,还是介意的吧 他不说话,是因为崔琼还身在谈家 皇帝这是警醒他? 万云阳大概其也听了出来,所以话就接的很快:“臣以为,陛下适才所说抄家一类,便是不看着临江王的这道折子”他一面说,一面咳了一声,“就是看在长公主殿下,也还是三思的好。” 果然,他话音落下,皇帝面色一沉,就什么也不说了。 万云阳所说的长公主,是穆贤皇贵妃亲生的女儿,当年那样受宠,却自请和亲去了。 谈家是她外祖家,如今谈家获罪,他师出有名,而且长公主远在番邦,插不上这个话。 但是他要是下这样的手,连家产都要一概抄没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那你的意思呢?” 高孝礼鬓边有冷汗,捏着一口气看着万云阳。 万云阳像是没察觉一般,对上拱手礼了礼:“事情到这里,就不要再追究下去了。这是臣的意思,也是内阁的意思——” 他把内阁搬出来,言外之意,这朝上也不是他万云阳一个人是这么个主意。 高孝礼不由觉得,这个人确实是聪明。 皇帝心里痛快吗? 他此时必定是恼极了的,万云阳一个弄不好就会惹火烧身。 可是搬出内阁,他就没事儿了,皇帝总不可能为了要抄谈氏的家,把整个内阁都发落了吧? 可他这头心里出神的想,本以为万云阳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又有临江王和那位长公主殿下的面子呢,皇帝总该松口了吧? 然则皇帝陛下金口一开,话锋一转,就扯到了他身上去:“高卿也是这样看吗?” 高孝礼一惊,抬头看过去,发觉皇帝正打量着他。 万云阳蹙了眉,几不可见的与他点了点头。 高孝礼才挪出来半步,礼一礼,端的沉稳的回道:“臣与万阁老的看法是一样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时至今日,谈家该发落的,陛下也都发落了,女眷们身上的封诰也都褫夺了,可如果连一席安身之地都不留下,便是百姓们说起来,只怕与陛下圣名无益。” 万云阳一时就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但是皇帝却好似没生气,听完了这个话,反倒笑了。 441:自尽 皇帝的笑,叫高孝礼和万云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万云阳本以为,这话说出了口,皇帝肯定是要借机发火的。 他下意识的看向了高孝礼 李逸几次说起来,与高孝礼相交,发觉他这个人吧,是一根筋,又犟的很。 与人说话从来不留余地,也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所有后来万云阳就想,皇帝一定是极看重高孝礼的,要不然这样的人,在御前都不知道见罪多少回了 果然,皇帝转了转手上的碧玉扳指,盯着高孝礼看了一回:“高卿一向直言,这是你的长处,也是你该收敛的地方。” 话音落下去,高孝礼一个激灵,似乎想跪。 可皇帝在宝座上斜了斜身子,与他一摆手:“朕知道你是为朕,更是为社稷。高卿啊,你的那个外甥女儿,是谈家宗妇是吧?” ——皇帝果然还是问了。 高孝礼身形僵了僵:“回陛下,正是谈家的宗妇。” “这就是了。”皇帝靠在引枕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也就是你,要再换了旁人说这个话,朕必定以为,你是有私心的。” 高孝礼陡然之间就咳嗽起来。 这是御前失仪了 皇帝给了其素一个眼神,其素端了杯茶,步下殿去,给高孝礼递了递。 顺过了这口气来,高孝礼吞了吞口水,似乎在忖着还该不该回话。 然则没等他回话,皇帝就又开了口:“既然你们都这么说,这道旨就算了,当时给你们个面儿,也给临江王这个面儿,不过——”他拖了音,虚隔着点了万云阳一把,“草拟个折子出来,该训斥的还是要训斥,仍旧发急递,送去他的临江王府。” 万云阳一躬身应了下来。 这头事情也吩咐完了,皇帝想了想,后话终究没说,就要摆手打发他们退下去。 可刘光同从殿外疾步而来,仔细看时,不难发现,他神色慌张。 皇帝要摆的手就顿了一下,收了回去。 万云阳和高孝礼四目相对,自然脚步就没有再动。 刘光同细碎的步子踩得很快,走至殿中看见了高孝礼时,神色微的变了变。 他变了神色,高孝礼自然看见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就丢了过去。 可这是御前,打从交了身上的差事后,刘光同就绝不肯再与朝中这些大巨们来往,唯恐皇帝看他不顺眼,连宫里服侍的机会都没了。 于是他当做没瞧见,一撩袍子跪了下去。 皇帝把这些动作尽收眼底,眼中有了些许的满意:“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谈家出事了。”刘光同因是低着头,他声音不是朝着四周散去的,反倒是先砸在地砖上,闷响一回,才散入众人耳中。 高孝礼莫名的心跳漏了半拍。 谈家此时还能出什么事? 刘光同刚才看见他在就变了脸这是 皇帝眯了眼:“什么事?” “谈家大奶奶自尽了。”刘光同仍旧低垂着脑袋,不肯抬起,“把守的人见出了事,不敢瞒着,报到了宫里头,奴才忙着就回到您面前来了” “高大人!” 耳边是万云阳急切的声音传来。 刘光同这时才抬头看过去。 高孝礼身形不稳,脸色发白,竟全凭着万云阳扶着他,才能勉强的站稳脚。 崔琼自尽了? 高孝礼发了急,才稳住身形,脚步一动似乎就想要走。 万云阳扶着他的手立时就收紧了,摆明了是按着没叫他动的姿态:“高大人,这是御前。” 他声音压得低,可也足够皇帝听见。 实际上皇帝此时也有些懵。 崔琼好好的,还怀着孩子,怎么就自杀了? 他看向刘光同:“是谁回的话?” “是奴才的干儿子,得了信儿一刻也不敢耽搁,急着就报进宫了。” 要是这样,那消息就不会有错了。 高孝礼心急,哪里还能听他们问这样详细? 他挣开万云阳,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可他还没回话,皇帝已经皱着眉叫其素去扶他起来:“不必说了,你出宫去谈府吧,崔旻能跟你一起过去,朕许了。” 高孝礼口中忙念着谢恩的话,哪里还顾得上看刘光同等人的神色,转了头就匆匆出清风殿了。 他走后,万云阳嘴唇微动了下,似乎有话说。 可皇帝一时头疼,伸手压了压太阳穴,与他一摆手:“你也退下吧,要是不放心,就到谈家去看一看。” “臣”万云阳心念微动,话没再多说,“遵旨。” 偌大的清风殿里,又只剩下皇帝和其素刘光同这三个人。 刘光同还跪在那里没动。 许久后,皇帝咂舌:“起来吧。” 刘光同起了身,挪步上殿去,搓着手站在皇帝左侧,一言不发。 还是其素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下,凑了过去:“陛下,崔家这位姑奶奶,好有气性儿啊。” 皇帝嗯了一声,意味不明,也不知道是不高兴了,还是赞许。 总之一声后,又沉默下去。 其素和刘光同二人偷偷地对视了一回,也不敢再吱声了。 “崔琼是个烈性女子,可惜了”皇帝长叹出声,“可惜摊上崔润这么个爹,摊上崔家这么个人家。” 崔琼的死,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她现在是一尸两命,谁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惨烈决然的赴死。 也许这个姑娘太聪明,在谈家出事之后,立时想明白了事情因何而起。 她的父亲,把谈家送上了绝路,她大抵是觉得再没有颜面去面对谈家人了 可是崔琼这一死 刘光同眼皮跳了跳:“陛下,她一死,估计崔旻跟他爹,是要不对付了。” 皇帝咦了一声,侧目看过去:“怎么说?” “奴才从前回过的,崔旻这个人对家里的人,尤其是他们长房的人,极维护。而且这事儿他一早就知情,对崔润大抵是端着一个孝字,再加上崔润也确实是为了崔家筹谋,他身为宗子,说不出什么来,可不满,总归是埋在心里了,”刘光同轻咳了一声,“可是现在崔琼死了,崔旻心里的那点儿不满大约埋不住了。” 442:放大假 皇帝便立时哟了一声,整个人都兴致仿佛提了起来,往身后的大背枕上略微靠了靠,斜着睨刘光同,突然扬了声与他问道:“那依着你的意思,他为着崔琼的死,还会去跟他亲爹为难了?” 刘光同咳嗽了一声,顿了有片刻钟。 崔旻会不会跟崔润为难,他说不好。 实际上应该是不大会的——那毕竟还是他亲爹。 说到底和崔溥还有当日的薛万贺是不一样的。 再说了,崔旻要是在朝堂上去针对崔润,那就更傻了。 崔润是崔家的当家人,针对他,那是把整个崔家都搭进去了。 崔旻是读着儒家经典长大的人,脑子里全都是儒学那一套,后来又师从的是大儒名士,真的叫他做不孝之徒,崔旻大约也是做不来的。 但是经过崔琼的这件事失望、寒心,是一定铺天盖地席卷了崔旻周身。 想到这里,刘光同才回了话:“为难崔润说不上,但是跟家里头,大概其是要闹翻了的。” 可谁想到,皇帝听了这么一句话,双眼反倒亮了一回。 其素在旁边把皇帝的神色看在眼中,心里暗道不好。 从前他就想过,皇帝也隐约的表达出来过——希望崔旻像高孝礼一样,能做个彻头彻尾的纯臣。 可是其素也知道,有崔家站在崔旻的身后,他就绝不可能像他舅舅那样,做皇帝身边的纯臣。 即便是崔旻有这个心,朝堂上百官也会盯紧了他。 说穿了,遭人眼红,遭人嫉妒,这都是免不了的。 可就因为有这样的眼红,所以阴谋诡计就也不可能远离崔旻。 他做臣子的,不能全心全意为皇帝尽忠,谈什么纯臣? 其素这里正想的出神,一时间又觉得了刘光同的这番话,大概是别有用心。 而皇帝已经笑吟吟的开口吩咐刘光同:“告诉吏部和韦策,给崔旻放大假。” 刘光同低垂着脑袋,其素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如何。 可是一直低着头的刘光同,唇角却几不可见的扬了扬,而后端的一副疑惑姿态问道:“陛下这是要?” 皇帝连看都没再看他:“崔琼的死讯,总要有个人送回应天府去。谈家人是去不了了,高子璋也不合适,还得是崔旻带着清河回去一趟,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家里头。” 于是刘光同就没有再多问,他想做的,已经做到了 皇帝打发了其素和刘光同退下去,自个儿在内间处理奏章不提。 刘光同与其素一前一后的出了大殿,回头深看了这殿门一眼,耸了耸肩提步就要走。 可是其素快他一步,往他身前一挡,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刘光同咦了一声,眉心微挑:“怎么了?” 其素眯着眼,从头到脚的把他打量了一遍:“你刚才分明是故意的。” “是又怎么样?”刘光同倒是坦然,退了两步,与其素保持一定的距离,直言不讳。 他话音落下去,其素眉头就皱的更厉害了。 时至今日,刘光同这样聪明的人,断然不会再自作主张 他能感觉得到,自从手上的权都被夺了之后,刘光同整个人收敛了很多。 宫外的事情,一个字也不去过问,就连这会崔琼自尽,还是他干儿子急着报进宫,而不是刘光同自己盯着谈家 宫里的事情呢?不该问的,他更是不管,只尽心的服侍陛下 这样的行为做法,他今日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说起崔旻和崔家的事情? 很快,一个念头在其素心头一闪而过,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又是揣测圣意?” 刘光同连连摆手,含笑看其素:“可别胡说呀,谁敢妄自揣测圣意?” 他说完了,摸了摸鼻头,而后负手而立,眼睛一转不转的盯着其素:“但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崔旻为他尽忠,你我心知肚明,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而且我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没你说的那么大义。” 其素咂舌,果然刘光同还是有算计的。 可是他的这个私心又是怎么个意思? 刘光同大概看出了其素还有话想问,只是他是个不爱与外人多说的人,何况是其素。 于是他错了错身,从其素左侧绕了两步:“我要赶着去吏部,再去一趟韦大人那里,不过看这个意思,陛下是想叫你也出宫一趟了。” 其素呼吸一重,却不再多说什么,干脆让开了路,叫他自顾自的离去。 他当然知道陛下什么意思了 清风殿一向不叫小内监们进内去服侍,可陛下今儿把他跟刘光同都打发了出来 刘光同是要到吏部去,可他只怕要走一趟谈府了。 再说高孝礼疾步出了宫,吩咐了轿夫两句,又叮嘱了随行的小厮快回家去告诉崔旻和薛成娇,叫他两个快点动身到谈府,别的一个字也没多交代。 高孝礼到谈家的时候,就发现整个谈府是在东厂和西厂的共同控制下的。 陛下没有叫锦衣卫来,看这意思倒像是早就知道谈家会出事,打发了两厂的人来这儿盯着,为的就是方便给宫里头回话递消息 只是他又顾不上多想,下了轿子快步上了台阶去。 刘光同的干儿子是认得高孝礼的,可他没有宫里的旨意,还是不敢随便放人进去,于是就拦住了高孝礼。 高孝礼黑着一张脸,满眼寒霜的盯着他:“是不是陛下的旨意,你大可以去问刘光同,速速与我让开!” 刘光同的这个干儿子不是个轻狂的人,况且刘光同往日里教他的很多,什么人是不能得罪的,甚至于什么人面前是该恭敬着的,他心里门儿清。 高孝礼人高马大的杵在他面前,他实际上心里也害怕。 素来都听说这位部堂大人性子是不怎么好的,要真的把他揍一顿,他可吃不消 于是他躬了躬身:“大人,不是奴才为难您,实在是没有宫里的旨意,如今谁也不能随意进出谈府您看这” 高孝礼心里着急,急切的想知道崔琼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眼前人的话,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急的来回踱步,转脸去吩咐人:“去一趟宫里找刘光同,让他” 443:谁自尽 只是高孝礼吩咐的话还没说完呢,一道闷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不用去宫里了,叫高大人进府去。” 这声音高孝礼听得不多,一时没分辨出来。 但是站在谈府门匾下的人,却立时就听出来了。 他脸上的神色,比看见高孝礼时还要恭敬了些。 高孝礼觉得奇怪,就转了头往台阶下去看。 青顶小软轿在台阶下停住,从里头缓步下来的人,不是其素又是哪个? 其素一步步的,信步上了台阶,虚与高孝礼一礼,转而对上刘光同干儿子:“我陪高大人一起进去。” 那人便立时让了让:“听老祖宗的。” 其素做了个请的姿势,叫高孝礼先行一步。 高孝礼心里其实有个疑惑——其素怎么会突然至此。 可是他又顾不上多问,一撩长袍下摆,迈过了门槛儿就进府去了。 其素摆手示意要跟上来的人不必跟着,自个儿跟着高孝礼进了府。 高孝礼走的很急,其素也跟的很近。 走了大概有一会儿,其素突然叫了一声:“高大人。” 前面的高孝礼脚步一滞,扭头看其素:“有事?” 其素似乎想笑,可一时想起来谈家有丧事,死的还是高孝礼的亲外甥女,他要真的露出来个笑,估计高孝礼是要翻脸的。 故而其素就把表情又收敛了些,掩唇轻咳了一声:“刘光同往吏部去了,过会儿还要去一趟韦大人府上。” 高孝礼索性站定住了。 他是着急,可其素分明话里有话,而且他心头跳了跳,隐隐的感觉到,接下来的事情,比崔琼的事情还要要紧 “有话不妨直说吧,”高孝礼盯着其素,面色是一派的肃然,又下意识的四下环顾了一番,“你也知道我还心急谈府的事情,我知道,你此时过来,必定是陛下有别的吩咐,所以不妨直说,也用不着打太极了。” 其素心里不由赞叹,这位部堂大人果然是坦荡的君子。 于是他对高孝礼更高看了些,自然是赞赏不已的。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其素深吸了一口气,仔细的想了想,“陛下要给小崔大人放大假,言外之意,是叫他把大奶奶的死讯带回应天府去,回去的时候带着县主一块儿。” 高孝礼眸中的震惊一闪而过。 崔琼的死讯,崔旻还不知情 他更没办法想象,成娇知道后,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从两天前开始,成娇就一直在担心崔琼 呼吸有些急促,大口的喘着气:“陛下另一层用意呢?” 其素眼底有了笑意,与聪明人交谈实则是很轻松的。 他不必完全的点透说明了,高孝礼就已经完全明白了。 “高大人应该知道,陛下之所以要重新布局,为的是千秋万代,而这个千秋万代,将来所要依仗的,大多还是如高大人这样的——纯臣。”其素下巴微扬,与高孝礼把眼角挑了挑,“有崔家在,崔旻做不了纯臣,永远也做不了。高大人也是世家出身,只不过保定高氏有高老爷子,大人可以为君尽忠,全心全意的去尽忠。崔家——可没有人能镇得住。” 高孝礼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 陛下虽没有亲手设计谈家的案子,可事到如今,该利用起来的,陛下还是一点儿都不会放过。 就比如崔旻比如燕翕 其素话中的意思,实则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只要崔旻和崔家决裂了,就能实心实意的给朝廷办事。 要是有崔家在一日,他做什么事,就总要顾及家里,谁叫他身上担子这样重,是家里的宗子呢? 皇帝会器重他,不是因为他的世家出身。 可是朝臣不会这样看,有这样的出身摆着,早晚对崔旻都不是个好事 高孝礼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想的倒是周全的很。” 这话在其素听来,实则有些许嘲讽的意味在里头。 其素在宫里服侍了一辈子,他心里未必不知道皇帝这个做法不厚道,可在他看来,高孝礼是臣,是臣就该恭敬着,什么怨怼、什么嘲讽,这都是他不该做的,都是不本分的。 于是其素音调冷了冷:“高大人慎言。” 高孝礼掀了掀眼皮,白了其素一眼。 他正待要再说些什么,却眼风一扫,瞧见了其素身后正快步而来的崔旻和薛成娇。 于是他的话,就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崔旻匆匆而来,大约因为走得急,额头上的汗珠还没落下去。 看见其素也在的时候,他显然楞了一下,可也顾不上多问,只问高孝礼:“舅舅急着让我带成娇过来,出什么事了吗?” 实际上崔琼的死讯,高孝礼很难以说出口,尤其是说给崔旻和薛成娇听。 故而他脸上有了为难的神色,又把目光投向了其素。 其素心说好嘛,我成了替你们排忧解难的了,你不情愿说的,就叫我来告诉 只是他终究是个老好人,也愿意去体谅高孝礼的为难之处。 “是这样的”其素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袖着手稍稍退开两步,“之前在清风殿里得了回话,谈家大奶奶自尽了。” 一句话,掷地有声。 崔旻大惊之下竟丝毫没能做出反应来,他脑海之中空白一片,隐隐的好像其素刚才说了什么,可他竟听不清不,他听不懂! 薛成娇的反应比他来的要快。 丫头双膝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脸色唰的一下煞白。 其素忙动了动手,托住她:“县主当心。” “不会”薛成娇有些木讷,“不会的她怀着孩子,她有了骨肉的琼表姐” 突然间她又发了疯似的,两步扑到高孝礼面前,一抬手拽上了高孝礼官服的袖子:“舅舅,其内臣怎么能拿生死大事胡说!” 她有些发了狠,恨恨的瞪其素:“我要到陛下面前去告你!”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其素做了这么多年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没有谁敢这样跟他说过话 他唯恐薛成娇惹毛了其素,于是连连拉薛成娇:“成娇,清醒些” 崔旻像突然回过神一样,怔怔然看其素:“内臣刚刚说,谁自尽了?” 444:休妻 其素心说我的话说的挺清楚的了。 谈家还有几个大奶奶?不直说出来崔琼,还是怕他们一时吃不消了呢。 然则崔旻这样问,显然是不太相信他了。 其素稍稍退了两步,斜了崔旻一眼,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紧跟着目光就看向了高孝礼,略一拱手,扬声道:“高大人,我也想帮你不叫你为难,可小崔大人和县主,显然是不信我说的话的――”他拖一拖音调,“还是你自个儿说吧。” 人都到了谈府了,也没必要瞒着什么了。 高孝礼眉头拧了一把,扶着薛成娇叫她站好了,跟着叫了崔旻一声。 崔旻呢? 他知不知道其素说了什么呢? 他自然是知道的。 且他更清楚,其素不会拿这事儿乱说。 陛下下了旨意处置谈家人,命令两厂把谈家团团围住,可谓是水泄不通的。 这样的时候――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的时候。 舅舅能来,他和成娇也能来,且进门时没人阻拦那显然就是谈家出了事,而且是跟他们都有关的。 这么大的一个谈家,和他们的相关的,除了崔琼,再就没有别的了。 崔旻也在高孝礼的脸上看到了为难之色,他一颗心越发沉下去。 “舅舅别说了,咱们进去吧。” 崔旻适时的开了口打断高孝礼将要出口的话,背在身后的手骨节泛白,显然是隐忍到了一个极致的地步。 高孝礼呼吸一滞,竟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崔旻这是给了他一个台阶,还是给自己寻的台阶。 其素在旁边看着,心下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先前薛成娇的说辞,还有崔旻的做法,说他心里不生气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不大愿意计较。 此时又见了崔旻是这样的情状,想想崔琼赴死,心里又多出几分唏嘘感慨之意来。 他知道,陛下派他出宫来,该做的事情,他都做完了,这里接下来如何,那是高孝礼他们自己的事情,他该回宫去了。 可是脚步却又忍不住的跟着崔旻一起挪动,他很想看看,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君,是要如何面对谈家人,如何面对亲姐的死 他们三个都动了身形,可唯独薛成娇不肯动。 她两只手攀在高孝礼的胳膊上,还死死的拽着不肯撒手:“舅舅,我” 她怕了 她是怕了的。 那种大悲之下,反而让她整个人都趋于平静一般。 只是现在叫她进去,她不敢动她怕看到的,是她所不想见的。 高孝礼反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好孩子,走吧。” 话没有再多说一句,高孝礼和其素比肩行在最前,崔旻和薛成娇跟在他们身后。 只是崔旻面色凝重,而薛成娇却是脑袋低垂,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大约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谈家的正堂就出现在四个人的眼前了。 谈家该下大牢的,一大早就已经被东厂的人押走了。 现如今他们家既然是犯了事的,就没有人顾着给他们留个什么情面。 原本女眷们该分开关押在后院,可此时却全都一起被看押在正堂之中。 谈昶年正安抚他母亲呢,一抬头看见了崔旻迈过门槛踏进来,整个人腾地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盯着崔旻:“你还敢来?” 崔旻眯了眼,暂且没有理会他,反倒先四下扫视了一圈儿。 崔琼真的不在 没道理的。 她身为谈家的宗妇,东厂的人不会不把她带到这里一起看押的 “我姐姐呢?” 谈昶年莫名打了个冷颤。 崔旻的神情,还有他的语调叫人不寒而栗。 谈绩从她母亲身边站起身来,走上前几步,就靠在谈昶年身后,一脸不屑的看着他们:“她?她做了亏心事,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 崔琼真的死了 崔旻面色一黑,身形一动,其素分明看见他手也动了动。 他想动手! 其素当即两步跨出去,拦了他一把:“别胡来。” 可他们这里在僵持着,后面薛成娇已经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哭了起来。 谈绩看着,倒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崔旻,冷笑了一声:“哭什么?你又有什么好哭的?你们把我们家害的这样惨,还有脸跑到我们面前哭吗?” 薛成娇抽泣的声音猛然收住,抬起头来盯着谈绩:“琼表姐是你的长嫂!你们自作孽,也要算在她头上吗!” “自作孽?”谈昶年悠悠然反问了一声,“我们自己家里人关起门来说什么,崔润是如何知道了?她为什么自尽?还不是为着出卖了我们,没脸待在这个家,没脸活下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谈绩示意她退回去,自个儿又往崔旻身前凑了两步:“你来的正好,告诉你一声——我要休妻。” “啪——” 崔旻看着谈昶年的那张脸,扬手就是一巴掌。 待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崔旻的拳头已经不要命一样的全都落在了谈昶年的身上。 谈昶年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哪里学过什么功夫,自然更不要说与崔旻对搏了,叫崔旻几拳就捶翻在了地上。 崔旻犹嫌不足,整个人上前去,揪着谈昶年衣领,跨坐在他身上,一拳拳的全都砸在他脸上:“你活腻了!” 是,他姐姐已经死了,可谈昶年竟然还敢当着他的面这样羞辱他姐姐。 休妻? 谈昶年是痴心妄想! “够了!” 高孝礼冷呵一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崔旻又要落下的手。 其素冷眼看着,崔旻自然没能冷静下来,只是高孝礼死命的拉着他,他再动不了手而已。 “小崔大人,你要真是把人打死了,你也没法跟陛下交代。”其素双手环在胸前,四下看了看,挑了个位置坐了下去。 崔旻眯了眼,冷哼一声,捏了捏拳头,骨头咯咯作响,但终究是收了手,没再动谈昶年。 谈昶年端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竟连挣着起身都懒得做,就那样半躺在地上,呵了两声看他:“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要休妻。我们谈氏的祖坟上,埋不进这样吃里扒外的女人!” 445:陪嫁 高孝礼冷眼看着谈昶年躺在地上大放厥词,一言不发。 一直等到谈昶年话音落下去,他才上前两步,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李氏,咂舌叫道:“亲家太太就这么看着他放肆吗?” 李氏原本是个极柔善的女人。 当初崔琼嫁过来,她对崔琼是满心的喜欢。 再加上崔琼又孝顺,有礼数,懂分寸,况且润大太太理家是一把好手,教出来这个女儿自然更是不差。 所以李氏一向很高看崔琼几眼。 每每出府去走动,总要把崔琼带在身边,或是家里有了什么事情,能放权的,也都放给了崔琼去做。 后来崔琼有了身孕,这是给谈家传宗接代的大功,所以李氏更把崔琼看的百丈高,连晨昏定省都给她省了,叫她安心的养胎。 可是出了这样的事 谈家大厦倾颓,竟然全是因为她这个好儿媳妇! 叫她说什么呢? 老爷子和老爷都下了大牢,家里没有了拿主意的人。 小辈儿里面,顶用的也不过她儿子和谈昶旭一个。 如今昶旭又问了死罪 李氏吸了吸鼻子:“高大人,现如今家里拿主意的都是昶年,我一个女人家,突然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你叫我拿什么主意呢?” 高孝礼倒吸一口冷气。 李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摆明了就是 高孝礼拧眉:“我们琼姐儿是经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谈家明媒正娶进门的。她死了,我不跟你们计较她生前遭受过什么,如今你们倒一转脸要休弃她?” 他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拿脚踢了踢谈昶年:“你母亲既然说不拿主意,那我就只来问你,琼姐儿犯了‘七出’的哪一条,叫你在她死后将她休弃?” 谈昶年平白的挨了一脚,也不跟高孝礼计较。 他招了招手,叫谈绩来扶着他起身来。 待他起身站定,与高孝礼四目相对:“口多言这一条,足够了吧?” 薛成娇听来,心中不由得冷笑。 连七出所犯何都提前想好了,谈家人也真是够可以的。 这个样子,摆明了是决心已定,非要休了琼表姐不可的了。 高孝礼一时气结,自然还要与之理论。 要说口多言能不能成立?高孝礼就算不是个善辩的人,也能把这话给反驳回去,且能驳的谈昶年哑口无言。 然而 “舅舅,我有话要说。” 高孝礼话还没说呢,薛成娇已经白着一张小脸儿先开了口。 他微一挑眉:“你说。” 崔旻也不知是怎么的,下意识拉了薛成娇一把:“别胡说。” 薛成娇丢过去一个没事的眼神,跨上前两步,打量了谈昶年一番:“你既然动了休妻之心,一声表姐夫我就不能再叫了——你要休我表姐,可以,连表哥他们我都能替你劝一劝,可是我有几件事,你都要答应了。” 崔旻心头微动,想说话,却被一直冷眼旁观的其素按住了。 谈昶年眉心挑了挑,似乎对薛成娇这个人很是不屑:“你说。” “第一,我表姐出嫁时带来的陪嫁,连一根钗都不能少,全都要让我们带走,而且今天就要带走。” 果然,这话一出口,谈昶年神色就变了变。 倒也不是说谈家还不出这点儿东西,只是崔琼当时带来的陪嫁里,有好些是去定制的头面一类的,这些东西早在给谈昶旭走动时,一时都拿出来变现换银子去了。 要是说薛成娇全都要银子,了不起举家上下凑一凑,反正闹到现在这一步,最差也不过是这样了。 可薛成娇说连一根钗都不能少这就很叫人为难了。 其素听着,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薛成娇大概是看谈昶年不说话了,心里自然有了计较。 估计崔琼的陪嫁,他们是拿不出来的 克扣宗妇陪嫁,谈家是败了,可不止于连脸也不要了吧? 于是薛成娇拿了架势:“要是不能照原样还回来,我就进宫去面圣,请陛下来圣裁,且看一看你们谈家是怎么待我表姐的。” 她一面说,还一面做真的似的,扭头看了其素一回:“内臣可愿意做个见证吗?” 其素将下巴扬了扬,心说这个小县主确实是个有脑子的。 崔琼是不是真的非葬入谈家祖坟不可呢? 照谈家如今这个衰败的样子,祖坟里能葬一个崔氏嫡女,那是谈家高攀了。 但是不能叫谈昶年真的写下休书了。 真闹到了外人知道的地步,丢脸的还是崔琼和崔家。 尤其是崔琼怀着身孕自尽了,死后还有受到这种羞辱 用蛮是不可能叫谈家人改变心意的,高孝礼一个尚书站在这儿,谈昶年都不带怕的,还能拿什么压住他们? 薛成娇的这个办法,实则是极好的。 于是其素就很是配合的点了头:“当然可以。陪嫁嘛,本来就该是大奶奶自己贴身收着的,如今既然说要休妻,也该清点了,再叫当日送陪嫁进府的奴才一一核对过,才是正经的。” “这就是了。”薛成娇脸上隐有了笑意,回过头去看谈昶年,“怎么样?” 谈昶年蹙眉,下意识的看了他母亲一眼。 到底这样关乎内宅的事情还是李氏主意大,见谈昶年求助似的眼神丢过来,她立时轻咳了一声:“要退回去,也不是不能够的。只是家里突然出了变故,好些东西都叫下人们哄抢去了,连我当年陪嫁的东西,有一些都不在了” 她顿了顿声,目光投向薛成娇:“县主要是觉得不行,我们可以折现,当初她带的东西值多少银子,我们拿银子贴补回去就是了。” 薛成娇一怔,被反将了一局。 家下人哄抢,他们上哪儿去追究? 而且李氏还不是说直接就不给了,人家说了变成现银退回来这合情合理。 可越是这样,薛成娇脸色就越是难看。 谈家人真的是一点儿情面也不顾了,非要写下一封休书不可了! 她吞了口口水,再开口时,连语气都冷了好些:“可以,变成现银退回来也不是不可以。既然这样,那就说说第二件事。” 446:忽略掉的 大约是因为李氏出的主意噎住了薛成娇后面的话,谈昶年心里就又有了底气。 谈昶年迈出去两步,昂着下巴看薛成娇:“县主不妨一口气说了,能定下的,这会儿咱们就敲定了,”他说着,稍稍顿了顿,眼底的那种不屑又慢慢的升了起来,“谈好了,今儿你们就把她的尸体带走。” 崔旻一个你字咬牙切齿的丢出口,按耐不住自己,就又想冲上去。 高孝礼左臂一抬,一把就拦住了他,拧眉呵斥了一声:“听成娇说完。” 薛成娇也是气呼呼的。 谈昶年实在是可恶至极的。 她在崔琼出嫁之后,也没少到谈家来走动。 那时候所见的这位表姐夫,至少对崔琼还是敬爱有加的。 薛成娇不免叹息。 崔琼是她的表姐,她和崔旻甚至是舅舅都一样,没办法站到谈家的角度,去考虑谈家人该如何伤心。 更何况死者为大。 即便崔琼生前真的是故意送的消息回应天府,现如今她自尽了,对谈家也总算是一个交代。 谈家人 她吸了吸鼻头:“表姐身怀六甲,这点不错吧?” 提及孩子,谈昶年神色才变了变。 他刚得知崔琼自尽的消息时,是震惊,更是愤怒。 她肚子里怀的是他的亲骨肉,不论是男是女,都是谈家的血脉,可是崔琼居然敢来个一尸两命! 此时薛成娇再说起来,他脸色就越发难看了。 薛成娇也不是真的要等他回答,自顾自的接下去道:“这个孩子,要姓崔。将来立牌位,也要挂上崔姓,供在崔家的祠堂里。” “这不可能!”谈昶年不假思索的就厉声否决了薛成娇的这番话,他冷眼看过去,“那是我们谈家的骨肉。” “你也知道那是你谈家的骨肉?”薛成娇一双眼睛漆黑如墨,闪烁着点点星光,“他既是你的骨肉,你怎么没有照顾好他?我倒想问问你,出事时,我表姐身边都是什么人在照顾?跟着服侍的人可又尽心了不曾?” 说起这个服侍的人来,薛成娇心念微动,隐隐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是被他们所有人给忽略了的,可是究竟是哪里她竟一时想不起来。 就在谈昶年也被她的话倒噎住的时间里,薛成娇灵台一闪,登时想起一个人来。 她秀眉微蹙,看向谈昶年:“宝意和茯苓呢?” 是了,那个被所有人所忽略的,不是崔琼的贴身丫头们,又是什么? 当日崔琼出嫁,宝意从小跟着她服侍,自然是要陪着一起进谈府。 而茯苓则是早在她呕血的那一回,姨妈就放了话,要她跟着崔琼一起进京的。 谈家的仆妇们或许有不尽心的,再或者事发之后,对这位大奶奶看不上的,一时冷言冷语,都可能。 可宝意和茯苓绝不会—— 她们是崔家的奴才,是崔琼一个人的奴才。 因她提起了两个丫头,崔旻才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扫视了一圈。 照理说主人家现下都被看押在正堂之中,扫撒丫头还有外间服侍的小子们是早打发了的,但是如宝意她们这种近身服侍的,就该一起被看押起来,即便不配待在堂中,也该在院子里。 然而他们适才一路过来,却并没有看见 这里头一定有文章。 于是崔旻的目光就放到了谈昶年的脸上去。 果然,谈昶年脸上的闪躲一闪而过,就连原本一直怒视着薛成娇的双眼,都在此刻稍稍别开了。 崔旻扯了扯高孝礼的衣角,示意他看过去。 薛成娇当然也察觉到了,就沉了沉声,又问了一句:“宝意和茯苓呢?要说休弃我表姐,她们是陪嫁丫头,自然也该让我们带走。敢问谈大爷,她们人在何处?” 谈昶年下意识的就连退了两步,离薛成娇远了又远。 只他越是如此,薛成娇就更加笃定,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她稍稍侧侧身,嗡声叫了一句表哥。 崔旻立时就回了意,斜了谈昶年一眼,却理都不理他,转而与其素拱手一礼:“既然是看押起来,大奶奶身边贴身服侍的两个丫头不见了人影,是不是该请人好好的搜一搜?” 其素心说你们挺可以的啊,做戏做到我身上来了。 这事儿要换了是刘光同,铁定就陪着他们把这出戏唱下去了。 可其素偏不乐意这样干。 只见他悠悠然站起身来,理了理长袍下摆处,头都不带转一下,就叫了谈昶年一声:“府上现如今既然全是大爷拿主意,话我也不想多说,人在哪里,趁早领出来叫县主她们见一见。” 谈昶年的眉头就锁的更紧了。 先礼后兵吗? 其素这个话,实则是在警告他了。 识相的就赶紧把人交出来,要不然真的叫两厂的人动手去搜,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可是谈昶年仍旧站着没有动,眨了眨眼睛,盯着其素看。 其素嗤了两声,把话朝着李氏丢了过去:“太太是个明白人,大爷既然不拿主意,太太就做个主吧。叫两班奴才进来搜,说出去不好听,我是顾着临江王和长公主殿下的面儿,也不想叫府上太难看了,太太既然也同意休弃崔家的姑奶奶,没道理府上扣着人家的陪嫁丫头不放的吧?” 他一面说着,扭了扭脸儿看天色,咂舌两声:“天也不早了,我还要尽早回宫去交旨,太太不要叫我难做。” 对于谈氏这样的人家,其素是不怎么看得上的。 他也很少有这样冷嘲热讽的时候,况且眼下的事儿,是崔家自己跟谈家的事儿,跟他、跟宫里,都没关系。 只是这人嘛,总归有那么一些时候,是感性要强过理性的。 当初甄家也翻了,可是甄家没像他们家这样不安分。 至少当日甄籍交出了兵权,没有让陛下再为难权衡。 可是谈家呢? 他们把穆贤皇贵妃的明儿都坏完了,临了了还要怨怼君上 其素不由的摇了下头:“太太,给个话吧?” 李氏也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打了个哆嗦,颤颤的看向了其素。 447:冤屈 她打量的眼神,其素自然看见了。 然而他勾了勾唇,没说话。 李氏心里打了哆嗦,自个儿也不由得琢磨。 从前从没有听说其素有过这样偏帮谁的,可眼下这个情形,他摆明了是站在了薛成娇他们那一头。 李氏拧眉:“其内臣既然也说起两位殿下,也该看着两位殿下的面儿上,不要插手我们自己的家事吧?” 其素啧了两声,这就无怪谈家的子孙们会出言不逊了。 李氏身为当家主母,如今都落了难了,还敢对着他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指手画脚瞎指使呢,就更不要说谈家从前风光时了。 只可惜啊 只可惜这人是其素,他不是外强中干的草包,更不会听了李氏三言两语就撂挑子不管了。 李氏越是这么说,他越是来了兴致。 其素整个人往椅子上靠了靠,也不是实打实的靠上去,就是虚借了力。 他双手环在胸前,似笑非笑的乜了李氏一眼:“太太说话可留神闪了舌头,难道以往谈氏就是因如今还有两位殿下在,才敢在京师重地横行霸道?才敢口出怨怼之言?” 他话到最后,声音陡然放冷了。 李氏登时感觉有数道冷箭朝着她射过来,浑身都抖了抖,竟哑口无言。 她本意不过是想叫其素不要插手家里的事情罢了,况且两位殿下都不在京城,更不要说公主还是远嫁番邦的,难道真的还能帮一帮她们? 要是能帮,谈家又何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她冒出一头的冷汗来。 可其素的耐心,显然也叫她们消耗光了。 他一扬声,朝着外头叫了一嗓子。 外间是有人把守的,听见其素喊,立时就猫着腰进了内来:“老祖宗,您吩咐。” 其素看也不看,仍旧斜着眼,眼风从李氏扫到谈昶年身上:“带着人去搜,从前谈家大奶奶身边服侍的两个贴身丫头不见了,给我搜出来。” 来人应一声,一溜烟就要往外退。 可是他人还没退出去,谈昶年已经跳着喊了出声:“不必去了。” 薛成娇随着他这一嗓子,心下咯噔了一声,就连崔旻也是脸色一变。 其素扬眉,向他看过去,顺带着叫住了先前的小太监。 谈昶年眼神躲了躲:“宝意在她们自己那个小院子的小厨房里关着。” 小厨房里 谈家出了事,连崔琼都自尽了,把人关到小厨房,显然不会给什么好的待遇了。 崔旻跨出来一步:“茯苓呢?” 谈昶年吞了口口水,没吱声。 其素哟了一声,指了指猫腰站在他身后的小太监:“你去。” “她死了。”谈绩很适时的替她兄长接了话。 只是她简单的三个字,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叫在场的众人,都变了脸。 茯苓从前在家里时,是润大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李氏来往崔家几次,不是不知道的。 虽然她们家里人清楚,茯苓是犯了错,才会跟着崔琼进的京。 可是谈家人并不知道! 他们怎么敢害死茯苓! 果然连其素都冷了脸:“好嘛,这还摊上人命案子了。” “不是的”谈绩小嘴儿一撇,就要说话。 谈昶年压了她一把,把她整个人往身后藏了藏:“没人害她,她知道崔琼自尽后,自己上吊了。” 不会的 薛成娇一双小手死死地捏成拳。 要真的有人会上吊,也该是宝意。 宝意是从小就跟着崔琼的,感情当然比茯苓深。 而且出了这样的事,茯苓一定还想着崔家,她定然想着来日要回到应天府,再不济的也要通知崔旻一声。 究竟崔琼在谈家受没受过委屈,只有她们能说话了。 茯苓怎么会上吊 薛成娇大口的喘着气,许久后稍稍平复了一些,往高孝礼身边儿凑了凑,扯了他衣袖摇了摇。 高孝礼略低头看了她一番,沉声开了口:“先带宝意来。” 他的话掷地有声,连同李氏在内都是肩头一抖。 这样的反应,说没内情,鬼都不信! 其素没再给他们说话的功夫,拍了那小太监一把:“听见了?后院大奶奶院子里的小厨房,去把人带来吧。” 那小太监喳了一声就退出了屋外。 李氏和谈昶年面面相觑,心皆是一沉。 大约有半盏茶的时间过去,那小太监带了个人回来。 只是跟在她身后的人,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裳还有血迹,且有被撕裂的痕迹。 薛成娇看在眼里,吃了一惊,待看仔细来人面容时,才确认那就是宝意。 宝意整个人还发着抖,进了屋中扑通一声跪下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还是薛成娇先犹豫着叫出了声来:“宝意?” 宝意听见这道声音,竟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小脸儿扬起来,这才看见了崔旻和薛成娇,竟顾不上身上的伤,拖着膝行了两步,凑到薛成娇脚边儿去,抱着她的腿哭了起来。 薛成娇心头被狠狠地砸了一把,弯了腰就去扶她起身:“好丫头,不要哭,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跟着表姐的吗?怎么会弄了一身的伤,来,先起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扶着人站了起来,又觉得宝意此刻虚弱的厉害,就挪了两步,把她安置在了太师椅上。 薛成娇伸手理了理宝意散乱的头发,勉强的把她整张脸露出来,才又问:“是谁把你伤了的?又为什么把你关在了小厨房里面?” “姑娘表姑娘,”宝意哭哭啼啼,仿佛是心里最悲痛的地方被戳中,她忍了好久,此时见到了自己亲近的人,才敢表现出来,“表姑娘,我们奶奶好可怜,茯苓姐姐也好可怜她们,她们受了天大的委屈,表姑娘您是县主娘娘您要给她们出头做主” 宝意有些语无伦次的,可在场的人却都听明白了。 什么叫崔琼好可怜?什么叫受了天大的委屈? 崔旻下意识的看向谈昶年,阴恻恻的问宝意:“大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谈昶年心里咯噔一声,连退了两步,手往身后一背,按在了翘头小案上,一阵吃痛,却远不及心头的震惊和害怕。 448:杀人灭口 宝意的哭声渐渐地弱了下去。 大堂之中没人开口,唯独是宝意的抽泣声,仔细听时,才能发觉,还有谈昶年等人那明显加重了的呼吸声。 崔旻话虽然是向着宝意问的,可眼睛却一直放在谈昶年的身上。 他在打量—— 谈昶年左手死死地按在翘头案上,骨节处隐隐泛白,显然是用力过猛。 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一样,那仿佛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必须得握紧了,才能稳稳当当的站住脚 宝意似乎是之前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这会儿崔旻问她话,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更把薛成娇的衣袖攥紧了些许,欲言又止的看向了谈昶年。 高孝礼和崔旻对视了一眼,紧跟着就发现谈昶年目光闪躲,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宝意。 “有什么你只管说,”高孝礼拧着眉头跨出来一步,居高临下的盯着宝意的头顶看了半天,“这里没人敢拿你如何。” “好丫头,你既然说表姐受了好大的委屈,究竟是什么样的委屈,你说出来,我们才好给表姐做主”薛成娇反手在宝意手背上拍了拍。 她一句话说完了,想了会儿,腾出手来倒了杯茶,递到了宝意面前来。 她是做主子的,递了一杯茶过去,宝意哪里敢接呢。 薛成娇见她不接,就又往前送了送:“先喝口水,压压惊,好好的同我们说。” 大约又过去半盏茶的时间,他们也果然没有再催促宝意。 宝意心头的那种恐惧感逐渐的消退了一些,之前被关押起来的恐慌,也因此刻崔旻等人“威风凛凛”的站在堂中,而慢慢的被安全感取而代之。 半晌后,宝意的小手微动了动。 薛成娇立时就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忙低头去看,又像是怕惊扰了她,便不说话,只是目光更加柔和了些。 宝意吸了吸鼻子:“我们奶奶是金贵着养大的,表姑娘您是知道的,可是自从家里出了事之后”她说到此处,便又有些哽咽起来,“家里头把我们奶奶圈在那个小院子里,也不叫她出门,更不叫她见人奶奶虽然不说什么,可一日日的消沉下去,加上又是有身子的人,每日连口热茶都喝不上,底下人送来的吃食,更是平日连我们都不肯吃的那些” 薛成娇眼底微寒:“你继续说,还有呢?” “后来后来,衙门里的人来了,”宝意咬了咬牙,小脸儿耷拉着,努力的回想着那时的情景,“是大姑娘先跑到小院子里,指着我们奶奶就叫骂,说她吃里扒外,祸害了谈氏一门说外人娶妻都娶贤,可我们奶奶却是个十足的扫把星,克夫不详,心思歹毒” 听到这里,薛成娇不由的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崔琼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呢? 薛成娇想来,一大早的圣旨下达,抓人的抓人,问斩的问斩,谈绩肯定也慌了,且她慌乱过后,立时就想到了崔琼才是那个所谓的罪魁祸首,所以她跑去质问、责难 那崔琼呢? 那时候崔琼又是怎么想的呢? “琼表姐后来说什么了?” 宝意却摇了摇头。 薛成娇心下一凉。 看样子,崔琼什么都没说。 谈绩骂出来的那些话,她都认了,她也觉得谈家走到今天,都是她害的。 所以她选择了自杀是因为无颜面对谈氏,更没办法活在这个世上。 即便是来日与谈昶年和离吧,薛成娇如今想来,她只怕是连崔家都不愿意回去的了 崔旻早已经是脸色铁青的了。 他眼底一片猩红,恶狠狠地盯谈绩,那模样像恨不能撕碎了她一样。 谈昶年看他这样,先前被他一拳拳打在身上的地方,就隐隐作痛起来。 于是下意识的又往谈绩身前挡了挡 “好,好,好,”高孝礼怒极反笑,双手交叠着连拍了三下,口中也随着念了三个好,“谈氏嫡女,就是这么对待长嫂的?你们谈氏一族,就是这样对待怀了孕的宗妇的?你们眼里也太没人了!” 怪不得那天薛成娇来的时候,谈绩死活拦着不让她进门。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不也许从更早的时候,崔琼就已经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了。 薛成娇无法想象在那段时间里,崔琼是怎么过的 她原本是应天府吉祥巷崔氏的嫡长女,即便不说是天之骄女,也是诸多世家子踏破了门槛儿想求娶的贤淑女。 可是她嫁给了谈昶年,怀着孩子,要忍受下人们的冷言冷语 高孝礼努力让自己克制着,尽量的保持着冷静。 他不能说崔琼的被谈家人害死的,走到今天这一步,孩子自杀了,崔润这个做父亲的,也脱不了干系。 可崔琼的死,谈家人绝对也是最大的推手 是他们和崔润一起,逼死了崔琼 “宝意,那茯苓又是怎么回事?”高孝礼压着崔旻,冷声问茯苓。 “我我不知道”宝意的声音却突然小了很多,“我们奶奶是上吊死的,后来他们把茯苓姐姐带走了我不知道带去了哪里,还有几个人对我拳打脚踢我想去看一眼奶奶,但是他们不叫我去,一边打还一边骂,后来是听见前面动静闹大了,才把我关到了小厨房锁起来,那些人就不见了” 可是茯苓却死了! 她被人带走,现如今却死了 如果不是东西两厂的人来得快,如果不是谈昶年他们被拿到了大堂这里看管起来,宝意会怎么样? 杀人灭口! 高孝礼的脑海中立时就蹦出来了这四个字。 因为崔琼死了,虽然是自杀,可她生前受到那样的待遇,一旦宝意和茯苓两个人说了出去,谈家就是罪上加罪 所以这两个丫头也不能留。 死两个丫头,对外只要说是念主,跟着崔琼去了,没有人会真的去过问两个丫头的死因 好恶毒的心思。 宝意大约想起了那段经历,肩头抖了抖:“表姑娘茯苓姐姐她” 薛成娇心头颤了颤,揉了揉她头顶:“她不在了。” 449:罪上加罪 崔旻一直被高孝礼按着,他知道,这是叫他别轻举妄动。 他也知道,现在整个谈家都被天下人看着,皇帝要处置他们,就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崔旻动手对谈家人如何。 即便谈家人真的在这件事情上有大罪,也该如实的回到御前,由陛下来裁决。 是生,还是死,都要看陛下的。 可是崔旻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谈昶年,你也苦读圣贤书,你也下过科场,难道圣人便教你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儿吗?”崔旻在高孝礼的手下挣了一把,然则没能挣脱,他盯着谈昶年,几乎要在谈昶年身上盯穿出几个洞来,“事到如今你还要休弃我姐姐?” 熟料谈昶年却没有丝毫的内疚,甚至连一丁点儿的悔过之意都从他脸上看不到。 他仍旧把谈绩挡的严严实实的:“我为什么不能休弃她?如果她安分守己,我待她自然百丈高,她嫁进谈家,上侍舅姑,下和姊妹,我从没有说过她一句重话。可她又做了什么呢?” 谈昶年一面说,一面冷笑了两声:“她是你的亲姐姐,你自然一心想着她。我只问你,她这样出卖我们家,就算没有死,还有没有脸继续做这个谈氏宗妇?” 崔旻脸色骤变,力气也不知怎么地突然就大了起来,肩膀一抖就从高孝礼手下挣了出来。 其素看着他脚步一动就蹿了出去,心道不好,眼底紧了紧:“不要胡来!” 崔旻的手,和其素的话,几乎是同时动作的。 他的虎口就抵在谈昶年的喉咙上,一点点的收紧了。 谈昶年丝毫没有要挣扎的意思,就那样平静的看着崔旻,感觉自己周身的力气被一点点的抽走。 李氏啊的一声惊呼,眼前一黑几乎晕死过去。 他身后的谈绩两步扑上前来,死死地拽着崔旻的胳膊:“你放开我大哥!话是我说的,人也是我逼死的,你要杀人,冲我来放开,快点放开我大哥!” 高孝礼也是快步上了前,可任凭他怎么费劲儿,也拽不开崔旻的手。 于是他语调沉了沉:“你在这里杀了他,打算拿你的命抵吗?” 这话一出口,薛成娇心头一凛。 是啊在他们看来,谈昶年死不足惜,可是若给临江王和长公主知道了,难道会放过崔旻吗? 从姨父上了那道奏疏起,谈家和崔家就成了不死不休的关系了 今日谈家逼死崔琼,崔旻掐死谈昶年,明儿临江王就一定会上折子参崔旻。 就算陛下再有心庇护,可临江王到底是宗亲,他再拉上那位远嫁的长公主 “表哥,放手,”薛成娇疾步进了前去,倒也不用力,只是扯了扯崔旻垂下来的袍袖,“你要是真的杀了他,没法子交代的,我知道你恨不得杀了他,我” 她本来想说我同你是一样的心思,可转念一想,她是个姑娘家,现在还站在别人家里,这话说出口,未免显得戾气太重了些。 于是她顿了顿:“表哥你冷静点,他自有人料理,别把自己赔进去。” 崔旻淡淡然从薛成娇面上扫了一眼,又见她一脸焦急的冲自己点头,掐着谈昶年的手,慢慢地就松开了。 大把的空气重新回到了谈昶年的鼻子里,他两腿一软,险些跌下去。 谈绩忙扶着他往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去:“大哥,你怎么样?” 谈昶年咳了半天,就着谈绩的手吃了一杯茶下肚,又缓了许久,才缓过了这口气来。 他再抬头去看崔旻,崔旻脸上全是愤懑和不服。 崔旻真是恨不得杀了他啊但是崔旻什么都不能做。 谈昶年转了转手腕子,在自己的脖颈上揉了揉,讥笑着看崔旻:“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没用?想杀了我给崔琼报仇,可却什么都做不了。崔旻——”他冷不丁放慢了语调,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堂内,引得崔旻蹙眉看向他,“崔琼的死,可不止跟我们有关,你要报仇,也别忘了真正的始作俑者啊。” 攻心计——谈昶年这个人,脑子不怎么好使,可真的豁出去时,竟也是个狠辣角色。 薛成娇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连高孝礼都忍不住眉头紧锁。 果然,崔旻几不可见的倒退了半步,嘴角微微的抽动着,却一言不发。 薛成娇仔细的看过去,才发觉他的袖口处略有震动,想来是那双藏在袖下的手,在暗暗地发力吧。 他们从谈家离开的时候,一个个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崔琼的尸体,他们没有带走。 谈昶年想要休妻的这个愿望,目前来说,当然也是没有达成的。 可崔琼在这样的境况之下自杀,茯苓又显然不是自尽而亡,这件事情,崔旻同高孝礼合计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告到御前去。 其素是跟着他们一起出门的,听着他二人商定下来,不由的叹了口气。 高孝礼脚步一顿:“内臣叹气是为何?” 其素摇头:“大婚当日,我代陛下来贺过,不想数月光阴而已你们家这位姑奶奶的境遇,也的确叫人心酸。” 薛成娇鼻头一酸,眼窝就热了。 她连忙偏过头,拿帕子擦了一把。 高孝礼深吸了一口气:“内臣回宫吗?” 其素嗯了一声,往前行了两步,而后又站定住了。 他一回神,看着高孝礼,端的一本严肃的问道:“高大人现在进宫?” 高孝礼点了下头,没言声。 “也好。”其素抬头望了望天,“且不说你们家的姑奶奶如何,他们害了茯苓一条命,只这一条,陛下要问个死罪,也不为过了。” 高孝礼却猛然间心头抖了抖,下意识的盯了其素一眼。 他再扭脸儿看崔旻时,发现崔旻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很快就有了主意。 崔旻先开口出了声:“内臣这样笃定陛下要问死罪吗?” 其素呵呵的笑了两声:“不是我笃定,杀人偿命,他有人命官司,就是罪上加罪,要他死,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其素给的暗示,实则已经很明显了 450:郡夫人 皇帝对待谈氏与甄氏的态度,果然是不同的啊 高孝礼和崔旻二人心下都难免有此感慨。 甄籍在云南为祸一方,这二十年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可哪一次也没有真的连累到他自己身上。 就连当年云南的舞弊案最后也不过是推了总督和几个知府出来。 大家心知肚明,这所有事情的最大受益人,都是甄籍。 可是皇帝却从来没想过要甄籍死,没想过要甄家任何一人的性命。 但等事情落到谈氏身上的时候呢? 谈昶旭早就下了斩立决的旨意,这次其素说的虽然看似隐晦,可实际上却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要谈昶年死,他身为宗子,这一死,谈氏的长辈们就算能逃过一死,谈氏长房也再后继无人。 一门凋零 崔旻倒吸了一口冷气。 而眼下,他们纠正要把谈昶年,送上这条死路。 崔旻不由脚步一慢,原本盛怒的心,也渐渐地冷却了。 其素看在眼里,啧了两声:“小崔大人心软了?” 高孝礼一眼扫过去,下意识就蹙了眉头。 实际上崔旻也不是说对谈昶年心软,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变成皇帝手中的长剑而已。 从很早之前,就是这样。 他进京之后,在不经意间已经做了太多事了 可是其素突然这样问他,也的确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崔旻鬓边有冷汗直直的冒出来,连忙就摇了摇头。 其素略微一眯眼儿,倒也真的不与他计较什么,转而同高孝礼寒暄了一二句,就自顾自的上了软轿,吩咐回宫去了。 等到其素的软轿不见了踪影,高孝礼才长出了一口气:“你适才想什么呢?” 崔旻自己理亏,哪里还敢反驳呢? 高孝礼叹息着,扭过头来盯了一眼谈府的朱红大门,眼神暗了暗:“陛下想叫他死,你难道就不想叫他死吗?从前大事上都妥协做了,如今怎么反倒拘束起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前行了两步,在轿子前面又站定住。 小厮打了帘子要迎他上轿,高孝礼也只是稍稍弯了下腰,没往里进。 他背对着崔旻,声音飘的有些远:“我要进宫回话,你去不去?” 崔旻捏了捏拳头,定了心神:“我跟舅舅一起去。” 高孝礼这才嗯了一声,抬腿上了轿。 薛成娇玲珑心思,只消稍稍转过念头,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往崔旻身侧近了近:“表哥,入朝为官的,又有哪一个不是陛下手中利剑呢?你千万不要糊涂了” 崔旻心中一股暖流流过,嗳的一声应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我知道,你放心家去,我跟舅舅去请了旨意就回家。” 皇帝在知道崔琼死因的时候,身形微动了动,又听闻谈氏一族害了茯苓性命,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刘光同一直陪在殿中,其素因回宫的早,这话实际上也大概的回了。 只是其素知道这甥舅二人还要进宫来,崔琼的事儿,自然还是他们来回,才更合适。 皇帝呢也不是糊涂人,其素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了高孝礼和崔旻怕还要进宫,他就没有揪着其素细问。 皇帝的手在桌案上扣着:“朕本不想对他们赶尽杀绝,毕竟还是穆贤皇贵妃和废后的母家,却没料到他们竟这样恶毒,又这样大胆。” 高孝礼和崔旻二人站在殿下,算不上比肩而立,崔旻在高孝礼的右后方,他呼吸随着皇帝说出口的话重了重。 “光同。” 皇帝冷不丁的叫了一声。 刘光同忙一扭头,对着皇帝礼下去:“主子您说。” “杀了吧。” 杀了谁? 这话刘光同是肯定不会问的。 谈昶年的下场,皇帝短短三个字,就决定了。 但是适才高孝礼他二人话里还有谈绩的事儿,这会儿只杀一个谈昶年,那谈绩呢? 刘光同想着,就带着疑惑的问出了声:“那谈家的大姑娘您看是如何?” “谈绩啊,”皇帝念叨了一声,呵笑起来,“杀一个谈昶年就够了,她就算了,高卿和崔卿应该也不会同一个小姑娘认真计较吧?” 高孝礼道了一声不敢,皇帝的笑意就更浓了,与刘光同一扬下巴:“去办吧。” 刘光同领了旨意就一步步下了台阶,往殿外退了。 他退出去时,分明听见皇帝说起了燕翕 皇帝扯东扯西的说了半天,才把话转到崔琼身上去:“谈昶年一死,罪名是铁定要担的了。崔家这位姑奶奶是个烈性女子,叫她死后成了罪臣妇,朕也于心不忍。谈家既然有了休弃宗妇的心,不妨朕就做这个主,算她们是和离,崔琼追一个郡夫人的封诰,仍旧送回原籍去安葬了,这样可好?”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 其素说,皇帝给崔旻放了大假,是想让他回应天府去报丧。 现在突然说要给崔琼追封,还要把尸身送回原籍安葬 能送她回应天府的,高子璋和薛成娇都可以,可是崔旻是她亲弟弟,更应该随行扶灵的 “陛下” 高孝礼本能的想要回绝。 可是他话才说出口,皇帝就咦了一声:“难不成高卿想叫她葬在谈氏祖坟里?你们要真这样想,朕自然也不强求。只不过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何苦还要占着谈家那么点儿地方,对孩子也并不好,高卿以为呢?” 高孝礼交叠在一起的拱着的手就死死地捏紧了。 崔旻抿唇,跨出来一步:“臣替长姐谢陛下隆恩。” 高孝礼倏尔扭脸儿,冲他盯了过去。 皇帝却显然对崔旻这时候接的话满意极了,连着念了几句好,才吩咐其素去拟旨。 吩咐完了再往殿下看向崔旻:“你姐姐要送回应天府,她有了封诰,又是圣旨点的,礼部少不了做一番安排,只是你做弟弟的,扶灵还是要你。再说来日回了家去,这个信儿总要你同你家里好好说,长辈们上了年纪了,闹成这样一尸两命的,仔细家里不受用。” 崔旻心一沉,只连声应是,末了话锋一转,抬头看向宝座上:“臣还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451:失望 崔旻话一出口,高孝礼心中便已隐隐的感到不好。 那种感觉很怪,突兀的、没由来的。 明明崔旻还什么都没有说,可他却已经能够感觉到,崔旻接下来的话,说出了口,就没转圜的余地了。 于是他身形微动,连嘴唇都动了动,分明是想拦住崔旻后面的话。 皇帝居高临下,他的小动作都没能逃过皇帝的眼。 在高孝礼还没来得及开口时,皇帝已经扬声问道:“什么事,你说吧。” 崔旻顿了顿,却并没有急着就回话,反倒是往左侧又跨出去一步,离高孝礼站的稍稍远了一些。 脚步站定住之后,他双膝一弯,将下摆处一撩,就跪了下去。 拱手对上礼,再恭恭敬敬的叩首下去。 礼作罢了,复直起身来,沉声回话:“陛下器重臣,委臣重任,臣本该感恩戴德,励精图治以期能报皇恩。可现在臣长姐出嫁不足一年身亡,腹中还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又是与谈昶年和离后送回原籍的这个消息送回家中,祖母和母亲恐都难以承受,臣想暂时留在应天府,支应门庭,就不回京来了。” 果然! 他果然是有了别的念头的! 高孝礼恨得咬牙切齿,立时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 皇帝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竟全都化为乌有。 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间君主,人前喜怒不露的。 崔旻这个话,就等同于是当殿请辞了 他十五岁,做了六品经历司的经历,进了都察院。 将来步步高升的日子只怕还在后头。 而且其素也说了,皇帝希望崔旻将来做个纯臣。 为国尽忠,为君尽忠 这才是崔旻该做的事情。 可他眼下又干了些什么? 高孝礼转了转心思,立时就明白了。 崔旻是有怨却不敢言,这个官儿当的觉得委实憋屈的很。 谈昶年是死有余辜的,可他真正的死因,又哪里是崔琼和茯苓两条人命呢? 还不是因为陛下想叫他死,且又不想叫人来日诟病。 设计,阴谋,陷害,圈套 从他踏进京城的那天起,就身陷其中。 他厌倦了,厌倦了皇帝的种种筹谋和安排。 暴风雨将要过去了,可崔旻的心也趋于沉寂了。 高孝礼知道他是个有抱负的人,初入京城时,他只怕也想大施拳脚,只是没想到 糊涂,实在是太糊涂了! 在朝为官的,有几个是身由自己的! “崔卿,你在跟朕请辞?” 皇帝的声音很清冷,仔细的品一品就不难发现,往日不经意的和善和亲昵,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冰凉,刺骨的冰凉。 可是崔旻却一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臣不敢。” 不敢,只是不敢,他给的终究也不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连在旁服侍的其素都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十五岁,入京做了六品,都察院有韦策、兵部有高孝礼,就连首辅万云阳都对你青睐有加。这么多人给你保驾护航,你却说你要回应天府了?”皇帝声音越发的沉下去,扬手就掀翻了桌上摞起来的折子。 其素和高孝礼二人立时就应声跪了下去,大气不敢出。 崔旻手上的资源太好了,出身好、能力好,他师从的那位大儒就更好。 这么好的路子,他却不肯好好的走了 崔旻大约是早就想到了皇帝会怒。 是啊,皇帝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左右旁人的人生,生死荣辱,哪一点不是皇帝说了算的? 他给了崔旻无上的荣耀和荣宠,可崔旻却一甩手说他不要了 “陛下息怒,”崔旻把腰躬了下去,伏在地上叩首不起,“臣只是想暂时回家去,况且从江南回来,臣身上的伤也一直没有养好,当日陛下不是也许了臣带职供养吗?” 高孝礼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皇帝嚯了一声:“你这是拿着朕给你的恩宠,反将朕一局了?” 崔旻仍旧端的不卑不亢的:“臣不敢。” 实际上他怕不怕? 皇帝如果稍稍留意一点,就能发现他摆在身侧的手,指尖是微微的颤抖着的,还有他额头下的那块地砖,上面分明是有汗渍的。 可是皇帝处于盛怒之中,自然就顾不上这些细节了。 这大殿中安静的可怕,皇帝不说话,没人敢在这时候随便的接话。 不多时,皇帝感觉一股外力在轻轻地扯他,于是低了头看向其素。 其素几不可见的摇着头,皇帝一眯眼,眉头就拧了拧。 他沉思了许久,才开了口:“你们先回去,这件事情容后再议,先去谈家把崔琼的尸体接回家吧!” 高孝礼松了一口气,这就是暂且不追究了难得,实在是难得。 好在崔旻也不是个愣头青。 皇帝给了大家一个台阶下,他要还是僵持着,那就真的是找死了。 既然说了容后再议,就说明这事儿还有缓儿,他也不是就急在这一时的。 于是高孝礼带着崔旻谢了恩,又磕了两个头,就退出去出宫了。 “说吧,你又是为什么给崔旻求情的?” 其素打了个哆嗦,就摇了头:“奴才并不是给小崔大人求情。” 皇帝的英眉就锁的更紧了。 其素见状,也不敢打哑谜,就忙回了话:“陛下原本就打算叫他回应天府去,要知道,出了崔家姑奶奶这件事之后,他再回家,跟崔润之间的摩擦是少不了的了,还有和那位老夫人之间” 他说到这里,稍顿了顿:“陛下难道忘了吗?崔溥曾经说过,崔家长房的那位老夫人,是想和袁家联姻的,但这事儿崔昱压根儿就不知情,估计袁家大姑娘也不知道。” 皇帝咦了一声,眉目稍稍舒展:“你的意思是彻底的搅乱崔家这潭水?” 其素一弓腰:“陛下天纵英才。” “老家伙,你不是一向只做老好人?”皇帝嗤了一声,“崔家得罪你了?你要把他们家搅和了。” 其素又一次摇了头:“奴才和崔家无冤无仇,只是陛下看重崔旻,奴才的本分就是为陛下分忧。崔家自己乱起来,崔旻才能更失望” 452:巴掌 其素的话也有道理。 只有崔家从骨子里烂透了,才能叫崔旻彻底对这个家失望。 实际上,崔旻现在就站在悬崖的边儿上。 他一路走来,先有崔家人明争暗斗给薛成娇下毒,崔溥在把他推向悬崖的路上功不可没。 及至今日,崔琼死了,章氏和崔润两个人,合力推了崔旻最后一把。 想叫他掉下去,就差最后那一下 而那一下,是皇帝最想要的。 他想要崔旻掉入万丈深渊 到了那个时候,能救崔旻的,就只有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人间君皇。 从此后,崔旻便是一心只为朝事的,他会比高孝礼做得更好,他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未来 皇帝心思动过,一定神,扭头看向其素:“去吩咐你大徒弟,应天府的这潭水,搅不浑,朕砍了他的狗头。” 其素嗳了一声应下,心念微动这事儿不叫刘光同去办 他抬眼看了皇帝一回,就匆匆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了。 再说高孝礼黑着脸带着崔旻一路出了宫门,两顶轿子并排排开在宫门口。 高孝礼脚步一收,定然站住了。 崔旻因见他不动,自然也不敢去上轿,袖着手站在他身后:“舅舅” 他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高孝礼脸色铁青的回过身来,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游走,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而后左手一扬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啪”的一声,高孝礼一个巴掌就甩在了崔旻的脸上。 崔旻连躲都来不及,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想过要躲。 他当殿说了那番话,高孝礼从出了清风殿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对,那是心里憋着气呢。 崔旻不禁去回想当日他调任的旨意下来,走了一趟高府,彼时舅舅那样眉开眼笑,甚至可以说有些得意。 那时候舅舅写了一封亲笔信,要他入京之后拜访韦策,还说起了老师,说起了外祖父 舅舅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觉得他是能给崔家和高家都长脸的。 辛辛苦苦走到了今天,他却萌生了请辞的念头 崔旻手腕转着,揉了揉被打的脸颊:“舅舅别动怒。” 高孝礼眼睛一眯,立时就横眉冷目的:“别动怒?我恨不能痛打你一顿!你刚才在御前说的是什么?如果你不叫崔旻,如果你不是崔旻,就该拉出去乱棍打死你!” “可就因为我是崔旻,所以我敢说那些话。”崔旻揉了一会儿,看高孝礼气也不消,索性也不揉了。 他与高孝礼四目相对,收回手背在身后:“时至今日,舅舅就不寒心吗?” 一句反问,就高孝礼一时语塞。 许久后,高孝礼才冷声回他:“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谈昶年的死,你不该心寒。” “那严公呢?公孙阁老呢?康定伯呢?”崔旻逼近了一步,掷地有声,一字一顿的问,“通了云南,就该那样惨死吗?他们真的要反吗?到底是不是想反了,舅舅这个兵部尚书心里没数吗?还有严公,他辅佐陛下几十年,当年立捧陛下上位,他的下场就该如此吗?” 他一股脑的丢出这些话来,末了又顿住,深吸一口气:“还有已故的贞妃娘娘,被废的谈皇后这是陛下的后宫,轮不到我来置喙,可究竟如何,舅舅做官这么多年,心里真的就没有一杆秤吗?” 高孝礼浑身发冷,忍不住一个激灵。 他从没想过,也许是崔旻平日里掩藏的太好了 崔旻的怨气,竟已经这样大了吗 他心里有没有一杆秤?当然是有的。 他不能说陛下没有错,可那是陛下,即便他错了,也是对的。 高孝礼自认不是愚忠的人,可陛下做这些,为的是江山百年,并不是为一己私欲 诚然,对谈家的态度,是有私仇在的。 可是甄氏倒了,谈家跟着倒,这是必然的啊! 崔旻见高孝礼神色几变,眼中也是明灭不断,他长叹了一声:“舅舅在想一想刘公吧。他如今被卸了职,难道就不委屈吗?他为陛下做了多少一直到我进京之前,他都还在劝说谢鹿鸣入京。可是他回了京城,先是被陛下猜忌,到如今,干脆就卸了他的权” 崔旻一抬手,捂了捂眼睛:“我知道舅舅要说,这是陛下的江山。从前就连刘公自己也说,他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陛下要收回去,他无话可说。可是我心里顺不过这个劲儿来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今日是这些人,谁又知道来日会不会轮到我头上?” 高孝礼心里咯噔一声:“所以你是去意已决了?” “陛下显然是不想放我的,”崔旻捏了捏手心儿,“不然刚才就松口了。” 高孝礼一时想起来在谈府时其素的那些话,眉心就拢到了一处。 “你到谈家之前其素跟我说了些话,我原本是想着过些日子再慢慢说给你听的,但是你眼下这个样子,我还是趁早告诉你,你也好早早的死了离朝的这份心。” 崔旻脸色一变,已然能够从高孝礼的语气和神态中感觉到不大好。 果然,高孝礼踱了两步:“陛下要你做个纯臣,甚至要你比我做的还好,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崔旻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立时就断开了! 他木然,又怔怔的点头:“我明白”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 实际上崔旻倒希望自己能再糊涂些,至少不要这样通透。 不少人听了这个话,只怕都要欢喜,觉着皇帝看重自个儿,这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可是 高孝礼盯着他:“你说,我听着。” “要做纯臣,就不能背负着家族舅舅你虽然也是宗子,可你离开保定府很早,而且外祖父身体康健,有他坐镇家中,诸事皆不必舅舅忧心,况且保定府还有一个二叔所以舅舅能够一心为陛下分忧,为国事筹谋可我身后有崔家,且崔家到我这一辈,也只有一个我是中用的”崔旻心头一凛,“陛下想对我们家做什么?” 453:痴人说梦 “不,陛下也许没想对崔家如何,他只是要你尽早的与你父亲决裂,而最好的契机,就是琼姐儿的死。所以他下旨叫琼姐儿和谈昶年和离,还封了个郡夫人的名头,由你亲自扶灵,送回原籍葬入崔氏祖坟中。” 高孝礼声音有些低沉,冷冷的看崔旻,眼珠子翻了翻,正好是个白眼丢过去:“如果你领了旨,没有别的话,你们家就一定没事。” “咯噔”——崔旻心跳又快了快。 他,又做错了! “可是我当殿请辞”崔旻想起自己的那番话,一阵后怕,“这是一心想脱离朝堂,只打算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于陛下而言,我是不识好歹。” “对,就是不识好歹!”高孝礼咬牙切齿的,分明是恼恨极了,“所以陛下会说,都察院有韦策,兵部有我,还有李逸万云阳,甚至于他没说的襄安侯府、保定府你外祖父,还有你老师的一众同年。更不要说现如今你和成娇赐婚的旨意已出,当年跟着你姨父的那些旧部,自然也另眼看你” 他话到此处,是越说越急。 高孝礼已经好些年不这样失礼了,在同年面前倒还好些,至少在这些晚辈的面前,他从没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今日他是真的叫崔旻给气着了! 算起来也要怪他,没早点儿把其素的话说给崔旻听,才致使他在清风殿中那样放肆。 可是高孝礼越是说得多,崔旻的一颗心就越发往下沉,鬓边的冷汗也就越多。 崔旻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他除了能力以外,还是一根线啊 怪不得当初李逸会问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么多世家子中,能得陛下另眼看待的,为什么会是他。 时至今日,他恍然大悟! 不是他出身比过了众人,也不是他才智举世无双,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 他崔旻看似无党,可实则却是这么多势力中间交叉着的一根线。 陛下是尚且不知祖母要跟袁家结亲这个事儿一旦知道了,袁家和崔家长房结成了亲家,他就又同袁家有了更深一层的瓜葛,还有谢鹿鸣谢家 陛下怎么可能放他离朝! 他在清风殿上的那番话,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 “舅舅,我”崔旻一时有些语塞,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这副样子,在高孝礼看来,竟有了些许手足无措的模样。 高孝礼摇着头:“你呀你,就是太聪明,看的太透,才更容易出事。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这是逼着陛下对崔家下手。” “不”崔旻一抬头,有些急切的扯上高孝礼的袖口,“谈氏是我父亲参倒的,陛下他不会” “是,陛下不会要你们家衰败下去,可是也一定要你们家自顾不暇,要你崔旻从崔氏抽身而出!”高孝礼一挥手,打开了崔旻攀上来的双手,“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们家那摊子烂事,陛下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锦衣卫遍布全国,当初还押了你四叔入京审问,你们想瞒的,想避的,真的瞒住了吗?” 高孝礼一面说着,一面捏紧了拳头:“我也拿不准陛下近两年行事越发诡谲莫测,他不想让咱们知道的,一向就藏的极好。你们家的事情,他或许都知道,或许只是没工夫理会那些小事。可现在,都变了,因为你,只怕都要变一变了。” 崔旻越听越是心惊,便怔怔的呆在了原地。 高孝礼深看了他一回:“实际上你仍旧可以去问问刘光同,他知道的,一定会告诉你,尤其在这个当口你现在不要回家,直接去谈府,他应该带了旨意到谈家去传旨了,你这时候去,只说是要见你姐姐,就算传到了陛下耳朵里,也不会说什么。我回家就安排人过去,今日就带你姐姐回来。” 他说着,见崔旻脚步仍旧未动,跟生了根儿似的站在那里,心里更是生气,就上手推了他一把:“还愣着?” 崔旻突然回过神来,匆忙的于他拱手一礼,疾步上了轿子,吩咐轿夫直接往谈府去,一路上又不知道催了多少回。 刘光同确实是带了旨意到谈府传旨的,彼时谈家人的脸色可叫一个好看。 谈昶年不是斩立决,只是先带回大理寺的天牢关押,且不许任何人探视。 李氏听了旨就晕死了过去,谈绩哭天抢地的要找崔旻算这笔账,反倒是谈昶年自己显得平静多了。 谈昶年接了旨起身来,盯着刘光同看了半天:“郡夫人?好一个郡夫人。” 刘光同白了他一眼,对崔琼这个姑娘,刘光同是打从一开始就觉得可惜了的,对着谈昶年这样的人,自然就更是没有好气:“总不能叫人家好好的姑奶奶,平白跟着你们谈氏一族受亏,到底还是陛下圣明。” 谈昶年气结,就想讥讽几句,可眼神一瞥,就看见了满面焦急的崔旻跨过了大堂的门槛儿。 谈绩自然也看见了崔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子蛮力,就要朝着崔旻扑过去。 刘光同一看她这要闹起来,下意识的回身去看,瞧见崔旻时,脸色微微的变了变。 谈绩当然是没能沾到崔旻一片衣角的,她扑了个空,就叫骂起来。 崔旻冷眼看着她,却没那个功夫同她计较,只是心里又将谈家的教养问题重新品评了一番。 谈昶年挺了挺胸:“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接我姐姐回家。”崔旻朝他丢过去一个白眼,“圣旨,你应该接了吧?” 谈昶年呵了一声:“说什么和离,你可记好了,是我们谈氏不要她的!” 这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崔旻一个箭步冲过去,却被刘光同一把拦住了:“你不是要接郡夫人吗?正好我带了人,按规制,夫人的棺椁里是要添东西的,走吧,我带着人跟你一起去,开棺的事要你来” 他说着,暗暗地捏了崔旻一把,稍稍使了劲儿。 崔旻心头一动,瞥了谈昶年一眼,什么都没再说,跟着刘光同带着人出了门,往崔琼从前的小院子去了。 454:刘光同的分析 一行人走了好一会儿,刘光同回头看看正堂那边,确定走的足够远时,才摆手打发了跟着的人:“我有几句话跟崔大人说,你们候着。” 跟来的都是刘光同平素用着顺手的,即便说不上是心腹,也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他也知道,崔旻从宫里出来就又跑来谈府,摆明了是知道他在谈府,有话跟他说。 可他更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下,如果还让陛下以为,他和崔旻私相往来,那可就不大妙了。 于是他拉了崔旻一把,又往前走出大约有一箭之地,眉头深锁:“你怎么又回来了?你跟你舅舅不是应该从宫里出来就回家去吗?” 崔旻的脸色也不怎么好:“我有急事来问你,舅舅叫我来的,左右我要带姐姐回家去,陛下也不是不知道,还是陛下叫我扶灵送回应天府的那会儿你在场。” 刘光同的乌珠骨碌碌地转了几转,把崔旻的话思忖了会儿,大概是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面色就舒缓了好多:“那有什么事儿你快说吧,我不能在谈府待太久,传了旨意添了棺椁就得回宫交差,待久了陛下又要多心。” 他这话一出口,崔旻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刚刚和舅舅说的话,一点儿也没错啊 刘光同现如今出趟宫,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要这样小心了唯恐陛下猜疑他,一个不小心就惹祸上身。 崔旻半天没说话,刘光同嚯了一声,搡了他一把:“干什么呢?有话快说啊?” 于是崔旻才稍稍回过神来,想了想正事儿:“我想问问你,当初押我四叔入京,陛下审问他的时候,他可说过我们家的事情吗?” 刘光同咦了一声,面带不解,偏了偏脑袋看着他:“什么意思?” 崔旻咳了一声,想了好一会儿,才将今日清风殿中的事情,还有高孝礼说的那番话,全都与刘光同复述了一遍。 等他说完了,才又问:“所以舅舅说他拿不住,叫我来问问你,陛下对我们家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他是一点儿不知道,还是长久以来不过问,装着不知道呢?” 刘光同早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当殿请辞,谁啊?崔旻啊! 真不是说崔旻对这个朝廷有多少重要,朝廷的担子在内阁,内阁的担子在万云阳肩上。 万云阳一个人挑起来半副担子,剩下的一半,就在六部九卿身上了。 一个小小的崔旻,能抗什么事儿? 可关键就是,陛下实在看重他 不是连李逸和韦策都说过,他颇有当年万云阳的势头吗? 崔旻的确没有翰林院的资历,他甚至连进士都也许中不了。 一个举人出身,能有多大的前程啊? 但看看他这近一年来的升迁,刘光同心里清楚的很,将来一个六部尚书是没跑的了。 万一陛下真有了抬举万云阳那样的心思去待崔旻,那来年放他去参加会试,再放到翰林院去熬个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的啊。 但是崔旻又干了什么? 他风头正盛时,居然想撂挑子不干了 “你个哈儿!”刘光同气的不行,一抬手就在他身上拍了好几回,“老子就离开一会儿,给不了你眼色,你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一向那股子聪明劲儿喂狗了吗?还是在江南受了一刀,把你的脑子也砍坏了?” 他好一通的骂,骂的崔旻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 崔旻吞了吞口水,皱着眉跳开两步,离他稍远了些,就等着他骂完。 等刘光同骂完了,崔旻才两手一摊:“左右已经这样了,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刘光同还没骂痛快呢,就叫崔旻截住了话,他丢了个白眼过去,没好气儿的回了句:“老子不知道。” 崔旻也倒吸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你这时候别赌气成不成?难道让我去问其素吗?” 实际上崔旻心里也是很着急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着急,他说话的时候,不光是语气不大好,还动了手揪住了刘光同的衣领。 刘光同嚯了一声,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瓜娃子脾气见长啊?” 他啐了一口,整了整衣襟:“老子不是跟你赌气,是真的不知道!回了京城之后,老子是个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吗?这事儿陛下就算真知道点儿什么,也不会叫老子知道了。估计其素还真的知道点儿内情” 刘光同话音一顿,冲着崔旻挑眉:“不然你去问其素。” “你”崔旻咬牙切齿,却无言以对。 刘光同说的不错,从他回京之后,陛下好些事儿虽然还交给他去办,可真正贴心的人,却早就变成了其素。 这些事儿他也未必知道啊 想到这里,崔旻就不由的又有些萎靡下去。 刘光同提了他一把:“虽然老子不知道,但是有几句话还是能够劝一劝你的。” 崔旻乌黑的双眼又亮了亮,就如同夜空闪烁的星辰,放着光芒:“你快说。” 到了这个时候,刘光同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当然不会跟他开玩笑扯皮。 深思熟虑了一番之后,刘光同才悠悠然开了口:“从陛下的态度来讲,是肯定不会放你离开朝堂了,不要说眼下不会,就是将来的五年十年,你也甭想了。本来嘛,你要是早早地说觉得自个儿能力不行,想请辞,陛下最多放你回家去准备会试,等过两年,再找个机会把你安排到翰林院,为你将来入阁做准备” 他说着,稍顿了顿,显然是在给崔旻思考的时间。 可崔旻却更把心沉了沉。 不管怎么说,陛下都不打算放过他了按照刘光同的意思,即便是早些时候他要离开,陛下哪怕同意了,将来也还是要让他入朝,甚至是入阁的 刘光同看他脸色变了,就知道他想明白了,于是又继续道:“可是现在,你为了崔家要跑,陛下就一定不会同意,而且会彻底的弄乱崔家,我估计是想叫你对那个家失望,你能明白吗?” 455:皇帝的委屈 崔旻脸色一如既往地难堪,坦白的说,从他打宫里出来的那时起,他的面色就没能舒展开。 此时听刘光同这样说,面上便更是愁云惨淡,眼底则是阴翳一片。 陛下要搅乱崔家,要怎么搅乱? 他抬头盯了盯刘光同:“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刘光同冲着他摇了摇头:“所以你舅舅说的是不错的,这个局面是你自己造成的,因为你的鲁莽,逼着陛下动一动你们家。” “我” 刘光同一时不知想起了什么,深深地看了崔旻一眼,扬手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半晌之后,才悠悠地问崔旻:“你告诉我,为什么觉得委屈?又是为什么觉得心寒?” 崔旻微微怔住。 他方才都说过了啊 为了甄氏、谈氏、公孙睿华甚至是康定伯他们这些人。 总之入京之后的一桩桩事,他所见的全是阴谋诡计叫他如何不寒心? 刘光同见他半天不回话,只是两眼有些发直的盯着自己看,就嗤笑了一声:“你也太菩萨心肠了吧?” 崔旻一时哑然。 这便算是菩萨心肠了吗? “我告诉你吧,甄氏和谈氏都是死有余辜,即便陛下对谈家人有旧怨,可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不是他们自己作的吗?”刘光同背背手,与崔旻站的大概有三五步的距离远,直勾勾的盯着崔旻看,“甄氏既然是死有余辜的,那公孙睿华和康定伯与之勾结,就更不必说了。至于你所说的严公诚然,他委屈,可这就是帝王权术,大概连他自己都清楚。为陛下死,就不叫冤死,懂了吗?”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 刘光同到如今,还能够这样维护皇帝 “那你呢?”崔旻将眼皮掀了掀,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我啊”刘光同挑着音调,扬了扬声,反手指了指自己,“你替我委屈就实在没必要了。我虽然追名逐利半辈子,可早就告诉过你,我的所有都是陛下给的,况且,陛下如今虽然拿了我宫外职务,可在大内,我还是底下人口中的二祖宗。等到哪一天其素出宫颐养去了,我就是那班奴才们的老祖宗” 他话到此处,又稍稍顿住:“只要我不走孟朝和王芳的老路子,陛下就永远不会真的把我一撸到底。我跟着陛下也有二十年了,什么是亲近,什么是疏远,陛下心里有杆秤,我也有,可这些,都不是你一个外臣能计较明白的。” 于是崔旻就懂了。 陛下猜疑刘光同,是因他势大。 可猜疑归猜疑,说到底,刘光同在应天府做的很多事,都还是在替陛下做。 陛下会猜疑他,却不会杀了他,甚至都不会怎么动他,至多也不过暂时不再让他插手宫外事罢了。 可就如刘光同所说的那样——等到其素出宫颐养了,陛下身边可用的,不还是一个他吗? “你说的,我都懂了,可即便如此,我再来问一问你,贞妃娘娘——又当如何说?”崔旻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心口处,“你也许觉得,我一个外臣,管的也太多了些。可你要知道,对贞妃娘娘的事情上,不只是我,朝堂只中不少人都心寒了少年结发,二十年风雨同舟,到头来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吗?” 刘光同话一顿,神色几变。 崔旻一度以为他无话可说,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变,讥笑了一声,就要再开口。 然则刘光同却与他一挥手:“你也会说,娘娘与陛下是少年结发,崔旻,陛下也是人,陛下的心也是肉长的。娘娘自缢在明仁殿,你以为陛下就不难过吗?你以为陛下就不伤心吗?你以为,这一切,都是陛下想要的吗?” 内廷的事,崔旻又如何真的一清二楚呢。 他只知道,当日贞妃死讯传来,他和舅舅两个人皆是一惊。 甚至于,早在应天府时,贞妃被废的旨意发下来,那时候连刘光同都怔住了。 这些,还历历在目。 可今日一转头,刘光同又变了说法? 崔旻下意识的看向刘光同:“难道这一切,不是陛下一手造成的吗?” “是,是陛下造成的,可是”刘光同摸了摸鼻头,显然有些不大高兴了。 他白了崔旻一眼:“崔旻,你得了赐婚的旨意,现在可以说是有如花美眷,你自己的心愿得偿了。你替娘娘委屈,怎么就不能站在陛下的立场去考虑考虑?如果不废了娘娘,有太子在,有陛下的恩宠在,怎么去动甄家?” 这是一场交易吗 崔旻心头一凛:“你的意思是,陛下将贞妃娘娘废黜,就是为了动甄氏一族?” “可以这么说吧。”刘光同翻翻眼皮,“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可以是受了二十年委屈的人。你以为太后对娘娘诸多包容,仅仅是因为陛下爱惜娘娘吗?当年立后,为天下母却不能坤极坤宁殿,后来生下太子,可太子不足一月就被太后抱去了明元殿,其后十几年间,说是母子分离也不为过的所以太后从来包容娘娘。” “陛下既然真心爱惜贞妃娘娘” 可是崔旻的话,说了一半出来,就没再说下去了。 他大概已经明白了刘光同的意思。 委屈的不止他崔旻一人。 陛下才是更委屈的。 就如同他待成娇一样,不愿叫任何人伤了她。 可陛下却为了朝堂,为了江山,不得不舍弃了贞妃娘娘 刘光同看他面色微沉,稍稍上前了两步,在他肩膀上按了一把:“成贵妃的景肃殿,一应的布置,全是按娘娘的喜好来的。陛下早就说过,不叫娘娘死,等事情了结之后,他打算把娘娘挪到景肃殿去的,到时候一个夫人的位是跑不了只可惜娘娘终究刚烈这也是陛下肯破例给你姐姐追一个郡夫人的另一个原因吧他想起了娘娘。” 所以从一开始,陛下不是真的绝情寡性 崔旻抿唇:“你说了这么说,最后想要告诉我的,是什么?” 456:脱离关系 刘光同眼中一亮:“我要告诉你,别想着离朝,也收起来你的心思,别对陛下寒了心。” 他话音落下,压在崔旻肩膀上的手稍稍加重了力道,在崔旻没有开口之前,又接上了话:“我也可以跟你保证,陛下从来就不是个嗜血暴虐的君主,这次朝堂之事平息之后,他绝不会再兴起大狱,更不会轻易对朝臣下手,尤其是你们这样的。” 崔旻本来是有话说的,可却又因着刘光同后面的这一番话,全都收住了。 他所担心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跟舅舅说,狡兔死,走狗烹,怕的不就是有朝一日,陛下对付甄谈的手段,还会用在他们的身上吗? “说到底,你不想让我离开。” “你到底听没听懂老子跟你说的话!” 刘光同一时也急了,上前去一把就揪住了崔旻的衣襟。 今日的崔旻,与以往都不一样。 从前崔旻是机敏的、也是会体谅人的,他与崔旻说什么话,或是交办崔旻做什么事,崔旻从不会多问,也不会多说不该说的,实心办事,认真听人言,这便是崔旻的长处。 可今日今日崔旻有些认死理儿了。 刘光同也知道,他这是钻了牛角尖,一心只想着要离开这个污浊的地方,方能保全他的清名。 人呐,一旦转了牛角尖儿,那可就不好出来了。 他揪着崔旻衣襟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老子告诉你,别学文人那套酸腐气,你跟老子认识了两年多,老子没教会你这一条!跟你说了这么多,是告诉你,陛下不会放你离开,将来也不会对你下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又有什么好寒心的?在你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个位置的,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了!” 刘光同嘴里叫骂着,又觉得不解气,上了腿,照着崔旻小腿肚子就是一脚:“陛下器重你,连太子都对你赞不绝口,你的前途远大着呢,想撂挑子不干?老子看你是不想要你脖子上这颗头了!” 崔旻倏尔浑身一抖。 他也来了脾气,一扬手打掉刘光同的手,将衣襟整理了一番,抬腿就回了刘光同一脚:“是,陛下不会对我下手,那我们家呢?你自己都说了,他要我们家彻底乱了” “你现在脑子是清醒的不是?”刘光同一时忍不住扶额,“老子说了,这是你自己造成的!” 崔旻难道不知道是他造成的吗? 可再往前去追溯,难道不是陛下先干了那些事,才有他今日的当殿请辞吗? 他是做臣子的,不能说皇帝用心歹毒,再加上刘光同今天跟他说了这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总之全说了。 崔旻也知道,皇帝做的那些事,多还是为了江山社稷,他不是一个暴君,相反的,他想给朝堂换个新面貌,他是个明君 “就算是我造成的,可也是陛下强加在我身上的。”崔旻长叹了一声,“你们总是说,陛下如何如何器重我,可实际上,我是被硬推到这个位置上来的,你扪心自问,我说的是不是正经道理?” 刘光同语塞,崔旻的话没错。 他的确是被硬推上来的。 打从应天府时,一开始就是自己有意的去跟他相交。 原本崔旻还该安心的在家中备考,将来中进士,入翰林院,这是他人生的正途。 有个念头在刘光同心尖儿一闪而过,他又觑了崔旻一回:“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崔旻略蹙了眉:“你说。” “陛下既然想让你做个纯臣,那你就不妨做这个纯臣。实心的给陛下办事,对你只有好处,对天下、对百姓,也只有好处,我说的是不是?”刘光同问这个话的时候,带了些商量的意味在里头。 崔旻是个很犟的人,他早就领教过。 倒不是说他真的会不知轻重的一定要请辞离开,真要那样,崔家谁也保不住,连他自己的脑袋,都没人能保得住。 但是你要非架着他叫他干下去,又或是拿把刀逼着他,叫他把这个官儿当下去,他估计宁可叫你杀了他 崔旻沉默了下来,思忖了好半天,终究是点了点头。 刘光同长出一口气,显然是松了这口气:“这就是了。你既然要回应天府,而你姐姐的死又的确是同你祖母、同你父亲,难逃干系。要我说,你不妨就趁这个机会,从家里脱离出来。回头回到京城,你就是孑然一身,明白吗?” 脱离出来? 崔旻一脸的不可置信,神色古怪的打量着刘光同:“我是宗子,长房长孙,你叫我从家中脱离出来?你疯了?” 刘光同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听我说完,”他说了一句,稍稍顿了顿,“陛下要的,就是你和崔家脱离关系,他要的是你崔旻这个人。你就是宗子又怎么样呢?你们家注定不可能有什么好前程,连你父亲,他机关算计,也一辈子不可能升迁入京,知道为什么吗?” 崔旻下意识的就摇了头。 他从前不明白,现在更是不明白。 陛下要朝堂有一个新的局面,原本打了谢氏的主意,可燕褚和谢鹿鸣的赐婚作罢了,拿什么拉着谢家人入朝? 没了谢氏,就只剩下袁氏和高氏,所谓的三足鼎立,还差了一家呢? 他们家,怎么就不能升发了 “你们和袁家、和高家,都有姻亲关系在,就算四房分出去单过了,你可别忘了你祖母还寻思着跟袁家结亲。这事儿就算陛下不知道,那四房姑奶奶是袁家的宗妇,这一条总没跑儿吧?把你们家放到朝堂上,能牵制谁?到头来,你们才是被牵制的那一个。”刘光同嗤笑两声,扬眉看他,后话就没有再说。 崔旻扬手一拍额头,是了,他竟把这样浅显的道理都给忽略了 “可这跟你说的办法,又有什么关系?总不至于说,我们家到此止步了,我一个本该挑起担子的人,就跟家里脱离关系了吧?” “你好糊涂。”刘光同张口就啐他,“眼下局面成了这样,你想保住你们家里头,就得同他们疏远了,叫陛下觉得你是孑然一身的,将来能成事的,陛下就不会再去盯着你们家。所以这回回家,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把我说的话,好好的记清楚了。你要觉得不靠谱,大可以回去问问你舅舅,看他怎么说。” 457:承受不住 崔琼的尸体接回家去,连同郑氏在内,阖府上下没有不背痛的。 高子璋可以说从没有跟这位大表姐打过交道,可他哭的却比崔旻还要痛。 这是他的骨肉至亲,却这样惨死了 崔旻和薛成娇二人,反倒显得平静许多。 因为他们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了结。 宫里发生的事情,刘光同说的那番话,崔旻全都告诉了薛成娇。 直觉告诉她,这次回应天府,会是她最后一次回去了 尽管那里还有她的姨妈在,可从今以后,她与应天府,应当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皇帝的旨意,是在第三天派下来的。 崔琼追的汝平郡夫人是敲定了,崔旻仍旧带职养病,命他扶灵,又叫清和县主薛成娇陪同,将汝平郡夫人的棺椁送回应天府,另有礼部布置下来的仪仗皆不再提。 至此崔旻才信了刘光同的那一番话 那日他与薛成娇二人上了马车,崔琼的棺椁跟在他们马车之后,临上车前,高孝礼语重心长的又叮嘱了他一次——回到应天府,一定要记牢刘光同的话,无论家里发生什么,都不要再意气用事,当断则断。 崔旻定了定心神,面色阴沉,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这几日他想过了,这个局面既然是他一手造成的,那这个果,无论是苦还是甜,都该他自己吃下去。 他要么不孝,要么就是不忠不孝! 与家中脱离关系,是为不孝。 可他决意留在应天府不肯回京,那就是对陛下的不忠,而且按照刘光同和舅舅的意思来看,陛下也一定会因此问罪崔氏一族,真到了那一步他就是不忠不孝了。 这一路上马车行的是不慢的,他们回应天府心切,而且崔琼的丧事还要操持一番。 原本高孝礼是要安排人先快马行一步,赶回应天府告诉崔家人一声,好让他们先操办起来,只等崔琼棺椁一到,就能立马起丧。 可崔旻却死活不同意,连薛成娇也对这个提议并不赞成。 高孝礼与他们僵持不过,便只好随他们去了。 一行人大概走了两天,这日停在驿馆稍作歇息。 薛成娇从楼下上楼,去的方向正是崔旻那间客房,她手里还提着一只双耳铜壶,是她方才在楼下自己煮的茶。 房门被推开,崔旻坐在床边出神,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是薛成娇一眼扫过去,心就沉了沉,她提步迈进去,将手中铜壶在案上搁置了,柔着嗓子叫了一声:“表哥。” 崔旻以往机警的很,可今次薛成娇人都进了门,他却还没能发现。 直到薛成娇的声音飘到他耳朵里,他才回过神来,侧目向薛成娇看过去,咦了一声:“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薛成娇浅笑微露,弯腰拉开一张圆凳坐下去,指了指铜壶:“这里难得的有雨前龙井,我看表哥这两日心情都不好,刚才下去自己煮了一壶,水自然跟家里存的雪水没法比,表哥将就着用吧。” 崔旻面色稍稍舒展:“费这个事做什么” 他悠悠然吐了一句,却已然动了身形,正是来倒茶吃的形容。 薛成娇眼底的笑意更浓些,面上却不露声色:“这次回去,表哥打算怎么办?别的我都不担心,唯独是姨妈和昱表哥姨妈只得了表姐这么一个女儿,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只怕要哭死过去好几回。至于昱表哥那里”她顿了一顿声,含羞带怯的觑了崔旻一眼,“赐婚的事情,还不知道他闹没闹过。” “母亲那里有我,等回了家,你多去陪一陪,她那样心疼你,拿你当亲生的看待,也只能这样了,这事儿总不可能瞒着” 可是说起崔昱,崔旻的眉心就几不可见的跳了跳。 陛下想要搅乱崔家,拿什么搅乱? 崔琦虽然心思多,可毕竟是个姑娘家,成不了什么事儿。 二房呢?他们的确是一直不安分,想要霸着家里的大权,但是陛下会帮他们吗? 这想法在崔旻脑海中一闪而过,立时就被他自己给否定了。 陛下还用得上他,就不会帮着二房的人来排挤他们长房。 那二房就也不是 四房更没可能了,早就分宗出去单过的人,钱氏又那样要强,不可能死了儿子之后巴巴地要回家来重新一起过。 崔旻在心里算来算去,这个变数,要不是在崔琅身上,就是在崔昱的身上了。 可崔琅生来就聪明伶俐,闲事又不爱多管,近些日子以来,她也没什么把柄给人拿住的 唯独崔昱。 先有姜云璧那件事,那是他的把柄。 再有就是知道了赐婚的事,家里没有来信,可就像成娇说的那样,闹没闹的,真不一定。 倘或他闹过了一场,这次他带着成娇一起送大姐姐的棺椁回应天府,少不得要在长辈们面前再回一次话,崔昱估计是还要闹,且要大闹一场。 最后一宗,就是他跟慧真的婚事了 如果他在知道赐婚的事情时,又知道了祖母对他的安排 崔旻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愿,但愿这些事情,陛下都不知根知底吧! 薛成娇见他许久不说话,就歪了歪脑袋:“表哥?你在想什么?” 崔旻忙道了一个没,手里的小杯捏紧了些:“由得他去闹吧,左右等大姐姐丧事办完,咱们就回京城了。” 可薛成娇却死死的咬住了下嘴唇:“表哥真的要那样做吗?” 她此话一出,崔旻也是一愣。 这是离开京城之前就商量好的事情,这时候何必要再多此一问呢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薛成娇,眼底尽数是询问之意。 薛成娇搓着手里的帕子,摸了摸鼻头:“我觉得姨妈会受不住的,没了琼表姐,连表哥你也况且咱们这一离开,大概要好多年不会再回应天府,而我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事情闹将起来,姨妈立时就能明白这一点,她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崔旻摆在膝头的那只手,死命的握了握。 母亲是一生不向人低头,可事关儿女,她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他也拿不准! 458:不见 关于这件事,崔旻没有再进一步和薛成娇讨论下去。 有些事、有些话,他终究没办法告诉薛成娇。 这一路走来,他所经历的无奈更多,甚至于到了现在,他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继续走下去。 可思来想去,既然辞不得官,那刘光同说的这个法子,就是两全其美的。 家里没了他这个指望,来日再有什么算计,也就筹谋不到他的身上去。 而陛下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崔旻 能够全心全意为朝廷办事的崔旻 送走了薛成娇后,崔旻一个人靠在床头沉思了许久。 到最后时,他才恍然回想起来,薛成娇说的那句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应天府 崔旻心头颤了颤。 原来她对那里,竟这样深恶痛绝吗? 她对母亲的心,崔旻是不质疑的。 可那里还有祖母,有父亲,有许许多多曾经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要害她的人 他离开家进京的那段日子,也许就是她现在最不愿意回想的时光 一行人在路上走了有十天左右,才终于赶回了应天府。 崔琼的棺椁一直再用冰块冰着,现在的天气没有那么凉爽,她的尸身保存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所幸的是陛下有旨意,沿途经过的任何驿馆,无论他们需求多少冰,都要供给他们,这一路下来的所有花费,最后全都由户部支出。 崔旻刚知道这个旨意时,心下还很是复杂。 可一路下来,到现在为止,崔琼的尸体保存的还算不错,他才觉得,陛下对他委实是不错极了的。 崔旻和薛成娇带着皇帝的圣旨到崔府大门口时,天色已经渐渐昏黄了。 他们早就送了信,可信上并没有提及崔琼的事。 如果乍然带着一口棺材回家,告诉家里人,这是崔琼的棺椁,那才真的是要了他母亲的命 是以一入了应天府,二人商议之后,先将崔琼的棺椁停放在了薛成娇的县主府,安置妥当后,才换乘了软轿往崔府而来。 润大太太带着家人出来接他们时候,包了一眼眶的泪。 原本薛成娇许久不见她,此时见了,心内是激动万分的,恨不得在大门口就扑到她怀里去撒撒娇,哝着声再叫一句姨妈。 可眼下看着润大太太那张脸,比她离开应天府时已然苍老了好多,看这个样子,这几个月,她在应天府里为了崔昱,也是操碎了心的。 薛成娇竟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小手扯上崔旻的衣角:“表哥,姨妈她” 崔旻扭过头来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没事,先进府,进了府我慢慢的回禀,你别说话。” 薛成娇抿了抿唇,随后才颔首点头。 润大太太站在台阶上,将他二人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眼神就变了变,开口时声儿还有些颤:“娇娇这么久没见,你就不想姨妈吗?” “我”突然被点到名的薛成娇一时有些懵了,支支吾吾的半天,却没能再说出更多的字来。 于是润大太太心下的疑虑就更重了,眼风一扫就扫向了崔旻:“她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崔旻拉了薛成娇一把,二人步上台阶,他与润大太太请了个安:“先进府吧,进了府拜见了祖母,儿子的确有话要回。” “你们”润大太太心头的疑惑丝毫没减,张口就想要细问。 薛成娇一颗脑袋垂的更厉害,下巴要戳到胸口似的,连抬也不敢抬起来。 崔旻在润大太太胳膊上挽了一把:“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儿子回了话,母亲就都知道了。” 他都这样说了,润大太太也不好站在大门口再细问,况且府里老太太的确还在等着他们两个过去请安。 于是润大太太叹了一口气,带着崔琅姊妹们转了身就往府内去了。 见到崔昱时,是在章老夫人的正堂中。 现今崔旻和薛成娇难得回来一趟,虽然还是自己家的晚辈,可一个是有官职的,一个是有封诰的,老太太自然没在花厅见他们,反倒挪到了正堂去。 崔昱坐在老太太的左手边儿,自打他二人进了屋,目光就停在薛成娇身上没挪开。 他的这幅表现,自然被崔旻看在眼中,不过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就没那个功夫理会他,只是更向前跨出去一步,将薛成娇藏了一半在身后,再走两步,才在小丫头早就准备好的蒲团上跪下去,叩首拜了个礼。 章老夫人眼神变了变,到底没多说什么,随即又挂了笑:“好了好了,跪也跪了,拜也拜了,快坐着吧,你们好难得回来一趟,眉卿呐,告诉小厨房,今儿多加几个菜色,两个孩子就在我这里吃饭” 她眉开眼笑的吩咐曹妈妈去多准备几道菜,端的一副要同她二人好好聊聊家常的架势。 可崔旻跪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 他不动,薛成娇自然就也没动。 章老夫人咦了一声:“还跪着干什么?快起来吧。” “祖母容禀,孙子还有别的话要回您。”崔旻又磕了个头,直起了身时,四下看了一圈儿,发现崔润并不在,于是他咳了一声,“父亲今日在家吗?” 章老夫人眼一眯:“寻你父亲做什么?” “很要紧的事,孙子要回的这件事,父亲也得知道。”他跪的很正,不卑不亢的,却不见了从前对章氏的尊敬。 章氏心头的怪异感油然而生,直觉告诉她,崔旻瞒着不说的那件事,一定是大事。 可润大太太不知内情,听他一个劲儿要找崔润,现如今又是说什么带职养病回的家,便只当是京城的差事出了岔子,她吞了吞口水,看向老太太:“老爷今儿没去衙门里,要不去叫一声?” 于是崔旻心底更是发凉。 父亲今日没有事情要处理,母亲这样说,显然是他就在府中,也不曾外出会友。 可他就在家里,却不来见 京城崔旻心头一凛,京城能有徐士颉那样的人做了父亲的暗线,难道就不会有别的人吗? 大姐姐的死讯,谈昶年的死刑父亲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459:袁慧真 因崔旻一直坚持,章老夫人便也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吩咐了曹妈妈去请崔润来。 崔润来时脸色并不如何好,丝毫没有因为儿子回家而显得欢喜。 崔旻一扭头,正好看见了崔润这样的神色,心就更沉了。 章老夫人在隐囊上又歪了歪,也不肯再拿正眼瞧他二人,只沉声问崔旻:“你父亲也来说,有什么事说吧。” 崔旻倒是没急着先回话,反倒一转脸叫了旁边站着的小丫头,指了指薛成娇:“扶表姑娘起身一旁坐下。” 那小丫头吞了口口水,下意识的看向章老夫人,见老夫人只是略蹙眉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这才敢上手去扶起薛成娇不提。 等薛成娇坐下了,崔旻便又冲着章老夫人叩拜了一回。 因他拜的这样正,老夫人眼皮倏尔就跳了跳。 可没等她开口问话,崔旻就已经站起了身,再毕恭毕敬的拱手一礼:“孙儿带有圣旨回来,就不能跪着回话了。” 一听他身上有圣旨,这屋里的一众人等神色皆是变了变,尤其是老太太和崔润两个人。 参谈家的那件事 陛下没有追究,连问都没有问。 原本他们心中就惴惴不安,可没想到,崔旻这次回来竟直接带回了圣旨 这事儿可大可小。 章氏连忙起了身,鞋也顾不得套好,趿着在脚上,作势要跪下去。 崔旻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跪了一地的长辈们,合了合眼,深思了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那方明黄绢帛来。 可他也并没有展开,只将绢帛捏在手中,低吟道:“谈昶年下了天牢,问了死刑,陛下开了恩,叫大姐姐与他和离,又追了一个汝平郡夫人,这次回来” 实际上他一个“追”字出口时,章老夫人和崔润的脸色已经变了,连润大太太都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追?追封吗? 果然,崔旻又丢出了后话:“这次回来是陛下给的旨意,叫我给大姐姐扶灵,送回原籍应天府葬入崔氏祖坟中的。” “咚”的一声,润大太太已然两眼一黑晕死过去,径直的倒在了一旁。 崔昱拖着膝行两步,凑到她身边去,将她半抱在怀中,连声叫:“母亲母亲?” 薛成娇哪里还坐得住,忙起了身过去,与崔昱二人合力将润大太太扶到了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又吩咐人去弄了水来,腾出手给润大太太用湿帕子敷着额头处。 崔润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捏成了拳你,仿佛用了很大的力道压在地砖上,一动不动。 章老夫人身形晃了晃,只是没像润大太太那样厥过去。 曹妈妈在她身后,忙托了她一把。 等到身形渐渐稳住,她才抬头去看崔旻:“你说你大姐姐琼姐儿她没了?孩子呢?她还怀着身子孩子呢?” 崔旻心寒不已,翻了翻眼皮:“祖母也知道大姐姐有孕在身,现在倒想起来她怀着孩子了,当日从她口中套话时,难道就没想过——” 没想过如何,他没说下去,因崔润已经厉声打断了他:“你放肆!这是同你祖母说话的态度吗?” 崔旻把明黄的绢帛更捏紧了些:“态度?父亲与我计较态度?我倒很想问一问父亲,大姐姐的死,父亲又是个什么态度?今日儿还家,父亲却连面儿都不露,儿想问一问,父亲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谈家出了事,大姐姐自尽身亡一尸两命了!” 听到这里,崔昱服侍他母亲的手倏尔就顿住了,他怔怔的回头看崔旻:“什么意思?大姐姐的死,父亲怎么会知道?” 然而众人僵持之中,外间长安却打了帘子入了内来。 乍然见了屋中这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形,丫头先是吓了一跳,连话也不敢回了。 章老夫人早由曹妈妈扶着起了身,此时一眼扫见长安,就冷声问她:“进来做什么?” 长安蹲身礼一礼:“四房的太太带着她们表姑娘过来了,说是有事儿要见您当面问个清楚。” 袁慧真吗? 崔旻下意识的与薛成娇对视了一回,随后就把目光落到了崔昱的身上。 如果是这样,看来回来的路上,他所料想的是分毫不差的。 章老夫人却将眉心一拧:“现如今一个个都反了天了,什么叫与我问个清楚?你去,打发她们走,没见着还有正经事情吗?” 可现在四房与这头分了宗,哪里还会听她的使唤呢? 溥大太太从前最是个和善好说话的人,俗话总说柿子要捡软的捏,放眼这整个崔家,唯一的一个软柿子,怕也就是溥大太太了。 但是今天她却变了个人一样,压根儿就不等丫头出来叫她,径直带着袁慧真就踏进了这正堂之中。 “老太太有正经事,焉知我们就不是为正经事来的呢?”她才进了门,就听见了章老夫人要打发她们走的话,心里的那股子气性就更大了。 章老夫人嚯了一声:“本事见长了,果然是分了宗不受约束,现如今连我的屋子都随便闯进来了吗?” 可她一面说着,一面也没忘了去打量这二人的神色。 溥大太太倒还好些,只是面露怒色。 袁慧真就不大一样了她眼眶有些红,包着的泪儿还没完全擦干了,脸上血丝尽退,白的有些吓人这幅形容 章老夫人心头咯噔一声,背在身后的手,就攥在了一起。 “老太太不忙着责怪我们,我们是做晚辈的,闯了您的屋子,这自然不是正经礼数,是该罚上一罚的,可做媳妇的,便也有个事情想问一问您,这又是个什么路数,还要请您赐教。”溥大太太上前了两步,屈膝一礼,可说出口的话却又一点儿也不软,直冲着章老夫人心口处就刺了过去。 章老夫人隐隐感到事情不对,扫了这屋内一番,连润大太太都已经悠悠转醒,她咳了一声:“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明日再来与我说话,今儿旻哥儿带了圣旨回来,长房没功夫招呼你们娘儿两个。” 460:孩子的将来 章老夫人话音落下,就要打发人送客。 然则溥大太太却将手一袖:“正好了,旻哥儿他们也都在,也叫晚辈们瞧一瞧,您做老祖宗的,都是怎么办事儿的。” 章老夫人的手在桌案上重重的拍了一把:“你要反了吗!这是跟我说话呢?” 溥大太太脸上的笑就全都收了,原本端着的恭敬,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她将袁慧真又往身后藏了一把,跨上前去两步,盯着章老夫人的脸,开口就问:“我们姑奶奶没了,敢问老太太一句,慧真作为独女,该不该守孝三年!” 果然是为了这个事! 章老夫人心一沉,下意识的看向崔润。 崔润这会儿也醒过味儿来,忙拦了两步:“你真有事情,明日我让人到你们家去请你来,”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崔旻手中的明黄绢帛,“那是圣旨,圣旨交办,耽搁了,你来担待吗?” 溥大太太便一时有些语塞了。 明黄绢帛上绣了九龙那的确是圣旨无疑。 她来的时候满腔怒意,眼下有圣旨摆在这正堂中,她还该不该在今日与长房计较 溥大太太心里也一时没了主意 崔旻几次欲言又止,可到了嘴边的话,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薛成娇还在润大太太的右手边服侍着,将崔旻的神情尽收眼底,咳了一声,柔声开了口:“陛下的旨意,方才表哥已经说过了,没有旁的差事要交办。溥四婶既然也是有要紧的事情,也走了这一趟,何必要再等到明日呢?表哥回来一次也不容易,明儿还要操办起来琼表姐的事” 她说着,发觉众人的目光都已投向了她,且是神色各异。 薛成娇定了定心神,也不闪躲,继续道:“等这里的事情操持完了,我与表哥还要尽早回京去,他身上还有差事,如今是皇恩浩荡,准许他带职养病,可这病总要有好的时候。” “成娇你”章老夫人似乎是想骂她的,怒目嗔视着她,指向她的指尖还有些发颤,只是三个字说出口,竟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话来指责她。 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个丫头说话透着生疏,全然不似当初寄居他们府上时的模样。 而今她是皇命圣旨钦点的县主娘娘,自己真的要骂,也还得掂量掂量 润大太太挣着起了身来,崔琼的死讯带给她的震撼和打击还未消退,此时又听了康氏的一番言辞,再看看康氏身后的袁慧真,她一向是明事理的人,立时就明白过来康氏今日是为何而来的了。 于是听了薛成娇一番话,她又只觉得彻骨寒冷,一抬手,握住了薛成娇的手:“娇娇,你胡说什么?你表姐的事” 润大太太后话就说不下去了。 那是她唯一一个女儿,从小精心养大的女儿 怎么就,怎么就到了一尸两命的地步了! 她挂了满脸的泪痕,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溥大太太听她们话里话外的说崔琼,心中不解:“琼姐儿怎么了?” 章老夫人脸一黑:“这是长房自己的事情,与你们不相干。我大概也知道你今日为什么而来了,这件事情,来日我自与你有话说,今日你若再闹,不要说老身不顾情面。” 溥大太太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的就退了两步。 这是个颇为威严的老太太,真要让她和章老夫人硬碰硬,她还是不大敢的。 袁慧真躲在她身后,小手攀上了她的衣角轻轻扯一回:“舅妈” 这一声舅妈,带给溥大太太的信心却很大。 原本已经打了退堂鼓的那颗心,倏尔又坚定了起来。 她不再退,反倒站定住,冷眼看章老夫人:“老太太在我们姑奶奶的丧期,就跟袁家去暗地里定下一桩亲事,说出来也不怕给人打嘴吗?我们慧真何时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你们昱哥儿连个功名都还没考上,老太太就这样急着给他说亲了?连在孝期的姑娘都不顾忌了?” 崔昱立时便如遭雷劈:“什么?四婶你说什么?什么给我说亲,说谁?我几时与人说了亲事了?” 溥大太太一见这个样子,哪里还不明白呢。 感情这老太太打了一手好算盘,把儿孙们都蒙在鼓里,悄默声儿的就跟袁家定了婚事,只等三年后就摆到明面儿上来。 反正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怕昱哥儿不点这个头 “老太太好算计啊,”溥大太太讥笑出声,“袁家人可知道吗?我在这府上这么些年,从前家里的那点子事儿,我也不是全部知晓的。老太太要昱哥儿娶慧真”她说到这里,便又顿了顿,“且不要说我们慧真愿不愿意嫁,昱哥儿,”她声儿一扬,转而又问相了崔昱,“四婶只问你,愿意同袁家结这个亲吗?” “放肆!” 这一声呵斥,自然是章老夫人喊出来的。 在崔昱回话之前,她就先阻断了他们所有的话。 崔昱愿不愿意? 章老夫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她这个小孙子,到现在还一颗心扑在薛成娇的身上,别说是娶袁慧真了,即便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他都不一定看在眼里。 “你这样质问孩子,叫慧真的脸往哪里放?”润大太太也察觉出不对味儿来,这话不能再问了,再问下去,少不得要把薛成娇和崔旻一起攀扯进来 溥大太太本以为润大太太是不知情的,岂知她这一句问出来,反倒叫溥大太太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嫂,原来这些事情,你全都是知情的?”她难以置信的看向润大太太,“难道孝期定了亲,我们慧真脸上就有光了吗?将来若真的给人知道了,她还要不要活!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合着你们长房全都知道,就瞒着我,瞒着我们慧真这样大的事情,你们你们还怪我不给孩子面子?你们又几时考虑过孩子了!” 溥大太太说的倒是个实话。 今天吃过了午饭后不久,袁慧真哭哭啼啼的跑到她屋子里去,她问了半天才弄明白这件事,当下便怒不可遏。 故而连钱氏都没回一声,领了袁慧真就来了吉祥巷。 虽然分了宗,可她从前住在吉祥巷时,是出了名的好说话性子和软,进到这里来也委实不是一件难事。 彼时她心中所想的,全是袁慧真的名声和孩子的将来。 崔昱心里有人,她不点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慧真真的跟了他,将来真的有好日子过吗? 可是长房长房这样冠冕堂皇又义正辞严的指责她,可她们,却从不曾真的替孩子做过打算啊! 461:质问 章老夫人和崔润皆是神色骤变,就连润大太太也更将脸色白了几分。 崔昱还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好半天,他回过神来,两步扑上前,死死地拽着溥大太太的手,颤着声问她:“四婶,你刚才是说要给我定亲?谁?谁给我的定的亲” 问了一半,崔昱就没再问下去了。 这个家里,一向都是祖母做主的。 如果不是祖母放了话,谁还能越过她给他定亲呢? 当初母亲那样想撮合他和成娇,不也没敢私下里先跟保定府通一声气儿吗? 崔昱有些难以置信,怔怔的撒开手,没等溥大太太回他,他就回过了头,眨着眼,满脸惊诧的看着老夫人:“祖母您怎么能这么对我?” 章老夫人的左手按在罗汉床上的翘头四脚矮几上,隐隐能瞧得见,骨节处还泛着白。 她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孩子质问到她跟前了她还能说什么? 说这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 康氏问她,有没有真正的替孩子们的将来考虑过 她如何没考虑? 只是孩子的将来,总要排在崔氏一门的荣耀之后。 慧真的确是个比成娇适合崔昱的人选,可更重要的,还是她身后的袁家 这些话,又叫她怎么跟崔昱说呢? 崔昱身形不稳,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 崔旻见他这样,上前了两步,托了他一把,扶着他往旁边儿的官帽椅上坐下去。 等扶着他坐罢了,才稍正了神色去看溥大太太,微拱手一礼:“四婶,说句晚辈不该说的话,慧真的婚事,原也轮不到四婶来插手。慧真还有祖母,还有父亲,这件事,是祖母与袁家姑父定下来的,即便不告诉四婶,也在情在理。” 薛成娇眼睛的惊诧一闪而过,表哥他想做什么? 溥大太太却是僵了一把。 崔旻的这个话,说的丝毫不差她不过是个做舅妈的,哪里轮到与她商量了呢? “可是” 没等溥大太太话说完,崔旻便又躬身礼了礼,截了她的话:“可今天四婶带着慧真来问,那是四婶爱护慧真的一片心。只是这件事,跟袁家是拍板定案了的,袁家要是不愿意,只管叫他们家里人上门来说至于四婶说的孝里定亲” 崔旻咳了一声,回过头去瞧了薛成娇一眼,才继续道:“我与成娇的婚事,也是陛下赐婚,这也是孝期定亲。咱们家自己个儿定的,自然与圣旨没法子比,所以才不叫外人知晓。还有四婶适才说,昱哥儿如今连个功名都没考中诚然他还是白衣,可也不是今儿就叫他们完婚的,来年下场,自然他要好好用功,挣回一份功名来。” 袁慧真肩头有些发抖,小手还扯在溥大太太的衣摆处。 可是溥大太太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章老夫人态度强硬,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还能与老夫人争辩一番,说到底这事儿是长房办的不厚道,是长房理亏在先。 可是崔旻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处处都透着理这个字 孝期定亲又怎么了?薛成娇如今不也是孝期定了亲吗?且还是陛下钦点赐的婚。 崔昱没考取功名又怎么了?他还一场没下,凭他的聪明劲儿,又怎么会考不了一个举人老爷?来年再用功些,便是进士也只怕不在话下的 更重要的,是崔旻所言丝毫不差啊。 就算是她知道崔昱心里有人,可她总不能告诉袁家人,崔昱心里喜欢的是薛成娇,定了这门亲,是把姑娘往火坑里送 溥大太太就算不如润大太太那样好算计,却也不是一点儿世故都不明的。 袁持舟待袁慧真一向淡淡的,跟崔家结亲这件事,只怕真心为姑娘考虑的并不多,要真是在乎孩子,也不可能点这个头了。 既然是这样,那崔昱到底喜不喜欢袁慧真,袁持舟估计压根儿就不会放在心上 更何况,现今薛成娇有圣旨钦点的赐婚在,她又不能够信口胡说,一个弄不好,她还要惹祸上身,且孩子无辜,到时候闹开了,连崔昱都跑不了。 溥大太太面露难色,可终究还是在崔旻盯视的目光中,领着袁慧真告了辞。 等她二人一走,章老夫人明显是长松了一口气。 可她的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呢,一扭脸,发现崔旻正盯着自己。 那个眼神冷冰冰的,幽深又漆黑,像是要把人吸进去,可又深不见底。 那是个无底的深渊 章老夫人一辈子经历了多少事儿,却在崔旻这样的眼神里,突然有些心虚了。 崔旻站正过来,面对着老太太:“祖母,这就是您打了一辈子的算盘吗?” 章老夫人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忙与崔润使了个眼色。 崔润立时蹙了眉:“你进京大半年,就学的这样放肆吗?这是质问你祖母?这是该跟你祖母说的话?” 崔旻也不怯,一撩长袍跪了下去。 地上的蒲团早被小丫头收了起来,他此时一跪,便实实在在的跪在了冰凉的地砖上。 凉意从膝盖处迅速蔓延至全身,叫崔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可更多的,却还是寒了心 祖母面对四婶那样的质问,却丝毫没有心虚,更是丝毫没有觉得她对不住这些子孙。 不必多问,大姐姐走到了今天这个境地,若真拿出来问,祖母大概其也是觉得,这是大姐姐身为崔氏嫡长女该做的事 能不寒心吗? 他们这些人,全成了棋子。 该舍弃的时候,丝毫不手软。 哪里还有半分的骨肉亲情呢? 大姐姐从前那样孝敬祖母祖母她怎么舍得下,她又怎么忍心呢? 崔旻双手撑在地上,就放在身体两侧,深深地弯腰下去,磕了个头。 没等老太太叫起来,他就已经直起了身子:“这些话,的确不该我来问祖母,照理说,祖母做这些事,如今祖父早就不在了,这个家里,谁也没资格来质问您。可是祖母,您做这些事,真的就一点儿不愧疚吗?” 462:愧疚 章老夫人颤着手,手往旁边稍稍一挪,指尖所到之处,碰到了一只冻青色的描金芍药盏。 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小盏应声而碎,就碎在崔旻的手边儿。 盏内还有茶,此时碎了,茶水洒了一地,很快就浸湿了崔旻的长袍下摆,还有他的手。 袍子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委实难受极了 众人因见章老夫人发了脾气,哪里还敢立于一旁,无不跪地叩首。 可唯独是薛成娇仍旧端坐在一侧,未曾下跪。 章老夫人将眼一眯,就斜了过去。 她脑中思绪转的很快。 适才薛成娇说的那番话,明里是对康氏说的,可实际上呢? 现在回过头再去想,她分明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连崔旻也是一早就知道的。 这次他二人回到家里,说是送崔琼回来,可看看崔旻眼下的表现 他曾是崔家最得意的长孙,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为什么会这样质问自己。 薛成娇巍然不动,显然是知道崔旻的意图。 章老夫人心越发的沉下去:“你这次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崔旻眉心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祖母,大姐姐是一尸两命,您真的不知道她是为什么” “够了!”可是他话没说完,老太太已经出声打断了。 随后她将手摆一摆,打发崔润领着润大太太他们退下去。 润大太太自然是不愿意走的。 崔旻话里话外的说崔琼,她下意识的就觉得,崔琼的死也许是另有内情的。 她从前也怀疑过,让崔琼嫁到谈家去是有目的的,可是她毕竟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几个月前给高孝礼去信询问,可也没有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到如今崔琼死了,崔旻的话 可她是做晚辈的,老太太发了话,她就不能杵在这里,于是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崔润离开了老太太的正堂。 薛成娇身形微动,旋即站起了身来,似乎是打算与老太太做一个礼就退出去。 章老夫人冷笑一声:“丫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就不要装糊涂了吧?” 于是薛成娇脚步顿住,回过身来,回了老太太一个冷笑。 笑完了,她唇边弧度未曾放下,反倒几步至于崔旻身侧,一弯腰,手一动,扶着他要起身。 崔旻站起身来,理了理有些贴身的长袍下摆,没说话。 章老夫人呵了一声:“果然得了封诰便不一样,做了县主娘娘,就不把我这个老太太放在眼里了啊。” 薛成娇扶着崔旻的手一僵,面上有愠怒一闪而过,可她又平复的很快,含笑回了一礼:“老太太这是哪里的话,若非有老太太的筹谋算计,也不会有我的今日。” 章老夫人冷峻的神情,立时就僵住了。 薛成娇这么说当日她吐血 “你早就知道?” “是,我早就知道。”薛成娇浅笑微露,眉眼弯弯,声儿是轻柔且平和的,可说出的话却让章老夫人不由得心惊,“老太太应该还记得,我当日吐血,没几天就被舅舅接出了府去,再之后年关将至,可年前我的封诰就赏了下来,等出了年,我便动身往京城而去了。这一切不是没联系的。” 原来,她当日吐血,是早就知道 她不是没留心打听过,薛成娇是在高氏的院子里出的事 也就是说,给崔昱和袁慧真定亲的事儿、还有要给她请封的事儿,早在那个时候,这个丫头就全都知道了。 可她一个字也没说,高氏也一个字都没说! 她们只是算计着,让薛成娇搬出了吉祥巷,又走到了顺天府去! 将计就计彼时她满心只想着,与高孝礼往来走动也没什么不好的,却没想到,她为崔家筹谋的这点心思,全被她们利用了起来。 崔旻脸色铁青,眉头紧锁。 他可以质问章老夫人一次,却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诘问她。 他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孝之一字时刻都要顶在头上的,况且从前祖母那样慈爱,为他考虑的那样多。 尽管祖母舍弃了大姐姐,舍弃了昱哥儿,对他他从来不在祖母的这盘棋上,真的要论起来,也不过是成娇这一件事而已,可是这件事,分明还是顺了他的意的 薛成娇顿了顿声,侧目看了看崔旻,稍一咬牙:“老太太,姨父上了一道急递,参谈家口出怨怼之言,导致谈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回来之前,去过谈府,见过谈昶年,他口口声声说,是琼表姐出卖了谈氏,要将表姐休弃” 话到此处,她竟有了一丝丝的哽咽,将声音稍稍顿了顿,又冷了冷:“我们也不是要对老太太不敬着,只是想问问老太太,谈家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老太太和姨父是如何得知的?如果不是从表姐的家书中得知,谈昶年又何出此言?” 章老夫人整个脊背处都僵了僵,倏尔笔直。 她盘腿坐的很正,冷冷的看薛成娇和崔旻。 是,这些事,都是从崔琼送回来的家书中得知的。 可这却不是孩子故意的。 一封封家书,一封封回信全是她过了目,一点点,套着崔琼的话,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她不是没想过,琼姐儿那样的性子,将来事发,要如何在谈家自处。 可她又觉着,眼下琼姐儿有了身孕,谈家人总要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厚待琼姐儿一些,况且心也总要狠下去从一开始就要舍弃的人,到现在再去心疼,再去心软,那一切的筹谋就全都白费了。 可她唯独没想到,琼姐儿会自杀会带着孩子一起自杀 薛成娇见她许久不语,眼底似乎有痛楚,可又让人看不真切。 实则薛成娇心底是有些不屑的。 这位老太太精打细算一辈子,到这时候,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她却真的一点儿悔过和愧疚都没有 “老太太也许不知道,茯苓也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薛成娇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红,“听宝意说,自从谈家出事之后,琼表姐被谈家人圈在小院子里,不许她见人,也不许她出门,每日下人冷言冷语,送去的饭食也是不堪入口表姐如何娇养着长大,老太太心里是有数的。论理我是晚辈,可就想问问老太太,对表姐,真的一点儿愧疚都没有吗?” 463:曹妈妈的话 薛成娇字字诛心,章老夫人便沉默了下去。 她从前从没有发现,这个小丫头,竟是这样的牙尖嘴利,说出来的话直捅人的心窝。 问她对孩子有没有愧疚? 章老夫人自嘲的笑了一回:“丫头,你不在这个位置上,如何知道我的难处?薛家从前也是家大业大,你母亲一个人支撑着,难道就不辛苦了?缘何你二叔几次三番闹上门,她都由着你二叔去了,不过是门庭难支,不想再徒生事端罢了。” 薛成娇感觉呼吸一窒,心跳漏了半拍。 她吸了吸鼻头,往崔旻身旁靠了靠,小手一伸,拉上了崔旻的衣角,稍稍扯了扯,不愿再与章老夫人多说什么。 愧疚此二字,只怕这位老太太到此时都是没有的了。 崔旻心里也难过的厉害。 一面是亲姐,一面是自幼待他亲厚的祖母。 祖母有祖母的难处,他身为宗子自然能够明白。 可是这样的做法,未免也太极端了些。 崔旻反手在薛成娇手背上拍了一把,上前两步去,盯着章老夫人看了许久:“祖母” 章老夫人被他这悠悠然一嗓子叫的心下咯噔一声,她立时抬了抬头,侧目看崔旻。 待看仔细了崔旻的脸色与神情后,才将眼睛略眯了眯。 那样的神情——犹豫,纠结,又带着一抹释怀与解脱。 他,想做什么? 章老夫人如此想着,便也如此问了:“你想做什么?” 崔旻没有再跪,只是平着声回她的话:“祖母教养孙儿一场,孙儿从小便知道自己身为宗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是自孙儿进京之后的这大半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朝堂也好,亲族也罢,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孙儿深感疲累。” 章老夫人呼吸倏尔便加重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只怕他后面的话,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左手死死地攥着手臂下的隐囊,抿着唇一言不发。 崔旻深吸一口气,才将后话整理了一番,说与她听:“从京城回来之前,孙儿在清风殿与陛下请辞了。” “你”章老夫人面色骤变。 可她将要训斥的话还没说出口,崔旻便已然又回了话:“可陛下没有允准。后来孙儿便想,朝堂与亲族之间,孙儿终究难以两全,本来一心犹豫可今次四婶带了慧真过来,孙儿才知道,祖母原来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 他一面说着,一面自嘲似的哂笑:“当初祖母说有意将成娇说给我,我满心欢喜,也十分感谢祖母,虽然也担心过昱哥儿,可后来他那样我委实失望的很。谁成想,祖母竟是要一手托着袁家,一手拉着谈家,还不忘拉上成娇这样一位陛下钦点的县主祖母,您究竟还有多少算计,是孙儿不知道的?” 章老夫人被他问的哑口无言。 曹妈妈站在一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稍稍挪了挪腿,叫了一声大爷。 崔旻那稍带了些哽咽的音就止住了,侧目看向曹妈妈。 曹妈妈吸吸鼻头:“论理我是个下人,大爷和老太太说话,我不该插嘴,可今次大爷把话说的这样重,我这个奴才,也要倚老卖老一回了。” 对曹妈妈,崔旻实际上倒没什么过多的看法。 上了年纪的人嘛,能给的尊重,他都会给,更不要说这还是他祖母贴身服侍了这么多年的妈妈。 于是崔旻稍一颔首:“妈妈请将。” 章老夫人似乎料到了她想说什么,略横眉斥了她一句:“眉卿!” 曹妈妈蹲身与她礼了一礼,却没有将那句训斥放在心上,自顾自的与崔旻道:“大爷只一心以为老太太将你们都算计了,可老太太也是你们的亲祖母,不要说大爷与二爷,便是如今大姑奶奶没了,老太太也没有不伤心的。” 她顿了顿声儿,似乎是在给崔旻思考的时间。 果然,崔旻回了回头,与薛成娇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无话。 至此,曹妈妈才继续道:“当初大爷从京城回家,一张口便是劝老太太答应分宗,又拿将来说事儿。老太太答应了,可然后呢?大爷一道折子,把四老爷送上了绝路,至于为了什么”她说着,将眼光在薛成娇身上扫了扫,“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薛成娇感受到曹妈妈那股子打量的目光,再想一想她的这些话,心下无奈极了。 崔家众人大抵以为,崔旻当日会上那道折子,全是因为崔溥下毒害她 可朝堂上的事情,哪有那样轻易简单的呢? 崔旻没接她的话,只是示意她继续说。 “后来四房打发了七爷和三姑娘他们上京去,为了什么,咱们仍旧心照不宣。可大爷呢?大爷借着去江南的趟儿,带着表姑娘一起避开了这些也就罢了。”曹妈妈深吸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上前两步,半蹲下去,是做了个深礼,“大爷做这些的时候,可曾为家里考虑过?彼时四房如何的指责老太太枉顾骨肉至亲,大爷远在京城,又可曾知道?今日大爷回来了,一张口,指责老太太算计你们就连娇姑娘,张口就问老太太可曾愧疚。” 曹妈妈一面说着,一面摇着头,声儿虽然是清淡的,可说出的话,却字字千斤重:“大爷和姑娘都是读过书的人,孝义礼贤,今日竟全都忘了不成?” 崔旻与薛成娇二人便都吞了口口水。 他们这样去诘问老太太,诚然是不孝的,于薛成娇而言,这算是亲家老太太,不管怎么说都还是长辈,崔家又好歹养了她那几个月,老太太待她虽算不上多好,可也不曾亏待了,她本该感恩戴德才是个正经 实际上她心里也明白。 曹妈妈的这番话,说的全是正经道理。 他们此时怨怼老太太,觉着她为了崔家做的过头了,可反过来想一想崔旻呢? 身为宗子,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又为这个价付出过什么 不仅没有,他还把崔溥送上了绝路,害的四房没了支柱。 即便是分了宗,崔溥终究还是崔姓子孙啊 464:晕厥 是以曹妈妈心平气和的说这番话,可实际上却是每一个字都扎在他们二人的心尖儿上。 章老夫人心里难道就不怪崔旻吗? 难道就不怪她薛成娇吗? 她本该记得,她到底还是从吉祥巷走到顺天府去的。 可一转脸,她手里握着一柄长剑,剑锋却直指崔家了。 薛成娇的心沉了沉,曹妈妈这番话,如果放在从前说,这次的事情,崔旻多半又是不了了之的。 他能对崔溥出手,能对薛万贺不留情面,可崔家长房毕竟是他的根儿,是实实在在的亲人 但是这次,只怕章老夫人和曹妈妈都要失望了 回来的路上,为了姨妈,她不止一次的跟崔旻谈过这件事。 原本打定的主意是要闹的一副与家中决裂的样子,从此以后,崔旻长住顺天府,与应天府吉祥巷崔家再无瓜葛。 诚然,这是做给皇帝看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将来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后,天下又是另一番景象,崔旻再回到家去,也没什么了 本来薛成娇想叫他把这个盘算告诉润大太太,可崔旻却一口回绝了。 事情不做则已,要做就要做个完全。 一点儿的口风也不能漏,就算是来日回到京城,在舅舅面前,也绝不会松口漏出半个字。 可是薛成娇明白 这些事情,舅舅从头到尾都门儿清,陛下是怎么看崔旻的,又是希望崔旻怎么做的,这其中种种内情,舅舅一清二楚。 可也正是因为他一清二楚的知道,所以不需要细想,时日久了,他能够明白,崔旻口中所谓的与家里决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姨妈呢 薛成娇这边正出神的想着,崔旻便已然动作了。 她猛地回过神来,目光放在崔旻的身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崔旻又上前去几步,往罗汉床一侧坐下去,伸出手来将章老夫人的手握住,长叹一声:“祖母,您恕孙儿不孝吧,这次处理完大姐姐的事情,今后,我就不会再回家来了。” 再说崔昱那头跟着润大太太他们一道出了门,他又不敢在章老夫人门口闹,只绕出这院子后,才站定脚,一步也不肯多走了。 润大太太此时已是心力交瘁,满心挂念的全都是崔琼,见了他板着脸呆在那里,就蹙了眉:“你又要如何?” 崔昱一怔,反手指了指自己:“我要如何?” 他反问了一声,转而看向崔润:“父亲是不是也一早就知道,祖母跟袁家姑父议过了我的亲事?” 崔润眯眼看他:“慧真配你,又哪里是不足的吗?” “你们”崔昱却一时语塞了。 是啊,这是父母之命啊 薛成娇已经是有了皇命赐婚的人,他还能怎么样?他这一辈子,也不能再妄想什么了。 可是崔昱又不傻。 为什么这么急着定下袁慧真如果她不是袁家嫡长女,如果她不是四房的表姑娘 四房? 崔昱脸色立时又黑了黑:“敢问父亲,这门亲,是祖母何时定下的?” 自然是袁持舟上次到应天府的时候了 溥大太太口口声声称老太太在袁慧真孝期给她定亲事,换句话说,这门亲事是在婉姑妈出事之后才敲定的。 可是从姑妈死后,袁家也只有那时候来过应天府,来过长房走动 这话崔润自然没法子回。 自己的儿子什么样,他自己清楚。 老太太原本如意算盘打的极好。 等来年崔昱下场,再过几年,孩子们也大了,袁慧真也出了孝了,再把这件事摆到明面儿上来说。 崔昱当然就不会起什么疑心了。 可坏就坏在今日的事 他提前知道了,只要稍稍联想一番,大概也就猜出来老太太彼时的用意了。 果不其然,崔昱冷笑了一回:“只怕当日四房借故闹着要分宗,祖母并不肯点头,便拖着袁家姑父议了这一桩亲事,无非是想叫四房知难而退。稳住了四房,又跟袁氏结了亲一箭双雕,祖母真是精于此道。” 润大太太肩头抖的更厉害了些,颤颤的看向崔润。 崔润气急,扬了手就要去打他。 润大太太动作很快,一把抱住了崔润的胳膊:“你还要打他!这件事,当日我是如何说的呢?来日孩子若知道了,心该伤成什么样子,可老爷听了吗?我的琼姐儿已经去了旻哥儿不日也要回京去,身边剩下的就只有他一个,老爷还不如索性打死我,撂开了手,大家清净。” 崔润一怔,那股子气势就已经不在了。 崔昱一听这话,脸色又黑变白,似是难以置信的看向润大太太:“母亲您也一早就知道?” “我”润大太太一顿声,对上崔昱那样的眼神,竟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她又一时气急攻心,竟两眼一黑,直挺挺的栽下去。 崔润吓了一跳,忙一把抱住人,怒不可遏的瞪向崔昱:“气死了你母亲,你才长长久久的活着吧!” 今天的吉祥巷,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崔昱觉得自己一颗心被填满了,堵得慌,难以纾解。 他并不愿意去伤害母亲的。 可是他竟忘了,母亲受到的伤害,远比他要大的多。 大姐姐是母亲精心养大的,就那么一个女儿 还有他,还有崔旻,还有成娇 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样子呢? 众人将润大太太移回到院子里,崔润又吩咐了人去回老太太话,又打发人快去请孙娘子来,至于崔昱,则是守在润大太太身边,一步也不敢走开了。 丫头们不敢耽搁,忙疾步往章老夫人那里去回了话。 可是金陵得了话进屋时,就瞧着老太太神色不愉,似乎是动了肝火,且这个肝火动的还不小 她犹犹豫豫,又不知该不该此时回了。 章老夫人一扬脸看见了她,开口时语气是冷冰冰的:“说,什么事。” 金陵这才挪着步子上前去,一矮身回了话:“大老爷打发了人来回话,说大太太晕过去了,已经打发了人去请孙娘子来看。” 465:成长 崔旻眉心一跳,脚步动了动,似乎是一颗心早就飞向了润大太太那里去。 再看薛成娇,也是已然坐不住的模样。 章老夫人拉长了脸儿:“旻哥儿。” 她一张口叫住了崔旻,显然是不叫他动。 崔旻无法,只得又站定住:“祖母” “与我说的话,过会儿你母亲醒了,再回你父亲和母亲一声,啊?” 崔旻觉得喉咙处有一只大手死死地掐着,空气被抽离,一点点的感受到窒息。 祖母这是 母亲那里会昏厥过去,不必想,多半跟崔昱有关。 知道了跟袁家的婚事,他还能不闹? 崔旻脑中精光一闪,突然想起来了京城里刘光同的那些话——必定是要你们家自己乱起来。 要崔府自乱阵脚。 原来陛下竟然是这样的算计! 崔旻一时觉得气结,可是竟又没法子说什么。 他说要长住顺天府,后来老太太问了好些话,他也回了好些话,原本是不忍心的,可一来二去,竟也就脱口而出了——吉祥巷崔家,与我再无瓜葛。 这一句话说出口,彼时老太太倒吸一口气,脸色立时复杂得很。 说难看吧,也不想,说生气震怒吧,也不想。 那样的神情,倒更像是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促成的一般 可此时,她这样说母亲已经晕厥过去,若此时知道他的这个心思,那 薛成娇眉心动了动,显然是不悦了:“家里的事情,一向都是老太太拿主意的,这件事表哥既回过了老太太,老太太知道了,也就是了。姨妈为了表姐和昱表哥的事情只怕伤心郁结,眼下已经昏过去,这个话,还是暂时不在她面前回了吧?” 她这话说的很巧妙。 听起来像是在打商量,可实际上却是将了章老夫人一把。 老太太话到了这个份儿上,摆明了是拿崔旻毫无办法,想借着这个机会,叫他把心里收敛一些。 可是这话能说到润大太太面前吗? 显然是不能的。 于薛成娇而言,章老夫人如何,崔润如何,和她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她对这个所谓的家,感到的只剩下寒心和恐惧。 可姨妈不一样啊 于是她便把这个球,丢还给了章老夫人。 你不是想叫崔旻去回一声吗? 现在人都昏过去了,这话还能回?回了不是要她的命吗? 章老夫人就是再精明,也只能闷声吃了这个哑巴亏。 崔旻本来就已经对她很是不满了,她这个时候要还是一意孤行的去逼崔旻,才更是把他往外推。 故而章老夫人脸色就变了,许久后她冲着崔旻摆摆手:“去看你母亲吧。” 崔旻怔了下,旋即躬身一礼,就往外退。 他要走,薛成娇自然是要跟过去的。 然则薛成娇脚步刚动,章老夫人就叫住了她:“成娇,我有话跟你说。” 崔旻的腿立时就收住了,回过头来看了章老夫人一眼,只见她噙着笑,盯着成娇上下的打量,一时也就不动了。 薛成娇歪头想了会儿,推了他一把:“姨妈那里要紧些,表哥先过去吧。” 章老夫人很适时的嗤笑了一声,崔旻就不好再杵在这里了,深看了薛成娇一眼,提了步子匆匆离去不提。 待他走后,章老夫人朝着官帽椅那处虚点了一把,笑而不语。 薛成娇立时会意,莲步轻移,挪过去坐了下来:“老太太想与我说些什么?” “我在想啊——”章老夫人往隐囊上一靠,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个人的变化,怎么会这样大呢?” 薛成娇心里咯噔一声,唇角微扬,却不再言声了。 章老夫人盯着她,目不转睛的:“你此去京城大半年,再回到吉祥巷来,竟活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缩手缩脚,还带着些怯懦和依赖,现如今竟全都不见了。成娇,这样的变化,是因为高孝礼给你撑腰?还是因为旻哥儿待你极好?” “都是,也不是。”薛成娇也不打算瞒着她,便坦然的很。 她现在的变化,众人看在眼里,只是有的人不提罢了。 连她自己都很清楚,大半年前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的。 若是换了半年前的她,哪里敢这样跟章老夫人说话? 刚知道章老夫人那点子算计时,她是害怕极了的,唯恐老太太一盘好棋将她下在棋盘之上,她便只想着抽身而出。 可是现在呢? 薛成娇摇一摇头:“老太太一生精明,精于算计,这崔府上下,没有老太太算计不进去的,当初就连我这么个寄居在此的表姑娘,不是也在老太太的棋局之中吗?” 章老夫人脸色微变,笑就敛了起来。 薛成娇顿了顿,继而又道:“总的来说,我住在崔府时,没害过谁” 话到此处,不知怎么,也许是因为章老夫人眼底的情绪略有变化,她便一时想起了姜云璧来,立时就收了声,又咳了一回:“诚然,除了姜云璧以外。” 章老夫人撇撇嘴:“所以呢?” “二房和四房联起手来给我下药的事,老太太真的就一点不知道?这么大个家,都是老太太做主的,您眼里藏不藏沙子,您知道,我现在也知道。再后来,老太太动了心思想叫我嫁表哥,要给我请封——只怕也是先有请封,才有婚配。”薛成娇小脸微扬,下巴抬高了些,“四房又想安排人在府外掳走我,老太太知道了,却不追究,压了下去,我搬出吉祥巷,再之后决意进京去,可入京的路上,四房又给我投毒——” 薛成娇的音调拖得很长,似乎是给了章老夫人足够的时间去回想这些事,末了她冷呵了一声:“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冲着我薛成娇而来的。如果可以,我也想无忧无虑的长大,像从前的崔瑛那样。可后来是你们逼着我成长起来,我若不是变成了今日这样,只怕连我自己都保不住。” 章老夫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薛成娇的话,她听明白了。 丫头变成如今这样,旁人一个眼神,她心思都要转上几百转,想法多了,看透的事情也多了,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从前遭到的陷害多了些,不得已成长起来的 466:疏离 章老夫人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许久后才沉声开口问她:“你这次跟着旻哥儿回来,到底想做什么?” 薛成娇一顿,心思转了转,就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 她此时大概是觉得,崔旻一心要跟崔家划清界限,是听了她薛成娇的话,受了她薛成娇的蛊惑了? 薛成娇眼底有了冰渣:“老太太,表哥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气儿,您比我知道的要清楚。他是轻易受人蛊惑的人吗?老太太想是忘了一句话。” 原本章老夫人在等她说那句话,可是她一直都没有开口。 这正堂之中静了约莫有半盏茶的时间,到底还是章老夫人有些按耐不住:“什么话。” “害人终害己。” 五个字,薛成娇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口来的。 可这短短的五个字,叫章老夫人心口一窒。 害人? “也许这样说不妥当,老太太其实也没害别的什么人,您舍的不过是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可时至今日,表哥彻底寒了心,他情愿跟崔家划清界限,从此他只是崔旻,是朝廷六品经历司经历,再不是吉祥巷的旻大爷。”薛成娇手里的帕子搓了几搓,“老太太,到了这一步,您只怕是拦不住他了。” 是啊。 她这个孙子,最是有主见的一个人。 他和刘光同相交多年,家里谁没劝过?谁没骂过? 可他听了吗? 今次他打定了主意,要和家里脱离关系,她拦得住吗? 如果她拦得住他,四房就不可能分宗出去,薛万贺和薛家也不会落到那个境地。 适才她抬出来高氏,不过是寄希望于崔旻还忧心他母亲,可连这一条,都被薛成娇给堵了回来 她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崔旻曾经是她最得意的孙儿,她把整个崔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崔旻的身上。 可今时今日,崔旻却要脱离崔家,从此与吉祥巷无关 章老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里便是一片的空白了。 薛成娇到润大太太这里来时,崔润和崔旻两兄弟都守在屋子里。 润大太太已经转醒了过来,见了她从帘子下绕过来,略抬了抬手:“娇娇,你来。” 薛成娇迈开步子,几步走的很快,上了前,手一扬,握住了润大太太伸过来的手。 她看着润大太太微有些发红的眼眶,在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显得猩红,于是眼里的泪就掉了下来。 润大太太笑着摇头:“你别哭,我有几句话想问一问你。” 薛成娇颔首,取了帕子擦了泪:“姨妈您问。” “康氏过来的时候,带着慧真,她说了几句话,我就猜出她为何而来了,本来是想打发她走,可是你”润大太太的声音越发染上了哽咽之意,说到了这里,看看崔润,再看看崔昱,摇了摇头,把心一横,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薛成娇一愣。 她,自然是故意的。 可此时在这样的润大太太面前,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 她一时沉默下去,可一旁崔昱的心,更是随着她的沉默,而越发的沉了。 及至于此,他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成娇当日对他那般疏远起来。 又是为什么,成娇会说什么他要护着的另有其人了。 原来早在她搬出吉祥巷时,就已经知道了袁慧真的事情,所以才会 念及此,崔昱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寒着一张脸,叫了一声成娇。 薛成娇怔怔的扭过脸儿去看他,这才发现他脸上浸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心里便咯噔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却不告诉我?”崔昱眉头紧锁,寒霜未退,“你当日是因为慧真的事情,才疏远我,才搬出去的对吗?那你” “不是的。”薛成娇打断他的话极快,“我不告诉你,是因为这件事情,我没办法跟你开口。慧真姐姐身有重孝,这是事实,告诉了你,你一定会闹起来,若闹的外人知晓,慧真姐姐又要如何自处?至于我搬出去,只是因为老太太算计我,拿我的出身做文章仅此而已,并不是表哥你想的那样。” 崔昱刚刚燃起来的一点希望,一瞬间又熄灭下去,跟着灰飞烟灭,消散不见了。 崔旻站在一旁,冷眼看他,只字未言。 润大太太猛咳了一阵子,薛成娇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娇娇,你还没有回答我,”润大太太就着薛成娇的手吃了一大口,紧跟着就又问了一句,“当日你尚且不提及此事,今日为什么故意这样做?四房闹起来,对我们、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话,薛成娇终究没有回。 润大太太问了两次,她都闭口不答,于是就也没有再问。 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有了一根刺卡在那里。 崔润安置了她一番,带了崔旻去料理崔琼的身后事,这屋内便只留下了崔昱和薛成娇两个人陪着润大太太。 薛成娇原本长松了一口气。 她没办法说——我是为了叫表哥办的他该办的事。 润大太太背过身去,时间过去了很久之后,她才长叹了一声:“娇娇,这里不用你陪着了,你去忙你的吧。” 薛成娇朱唇微启,有些惊诧:“姨妈” “你去吧。”润大太太却没有给她多说的机会,径直便下了逐客令。 薛成娇只觉得胸口一疼,呆呆的坐在那里,又坐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的起了身,小嘴儿死死地抿在一起,盯着润大太太的背影看了半晌,眼眶一热,鼻头一酸,几乎是逃似的跑了出去。 疏离,抗拒。 这是她从姨妈的背影中,所看到的情绪。 她知道琼表姐这一死,姨妈一定是身心俱疲,这个时候,她本该好好的陪着姨妈,开解姨妈,可她在老太太房里又坐了那样的事,更是伤了姨妈的心 姨妈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她却 豆子大小的泪珠,从薛成娇的眼眶中不停地往下落。 她慌了神的跑出来,没头没脑的也不看着路,不防就撞上了一个人。 薛成娇忙背过了身,去擦眼眶里的泪。 被撞的人似乎认出了她来,声儿一冷:“你怎么在这里?” 467:大丧 薛成娇听着那道声音清清冷冷的飘入耳中,眉心立时就蹙拢到了一处。 她站定住,抬头看过去——崔瑜。 虽然分了宗,四房为了崔旻上折子又避出京城的事情,多多少少也会恼长房几分。 可薛成娇心里明镜似的。 四房那位老太太,如今没了儿子,家里还靠谁支撑?又拿什么支撑? 她就算再痛恨长房,到了这个田地上,也不会再跟长房犯别扭了。 崔琼出了事,圣旨派下来,叫送回原籍安葬,又是崔旻跟她一起送回来的 钱氏再怎么样,也会让崔瑜和崔易几个人到吉祥巷来走动一番。 更不要说,还有溥大太太带着袁慧真来闹了那样一场了。 她现在想一想,这件事钱氏十有八九是不知道的。 溥大太太一向性子和软,今次为了袁慧真竟这样出头。 怪不得崔瑜会在这里了只是崔瑜在,那崔瑛应该也来了的。 想起崔瑛,薛成娇神色微变,眸色也暗了暗。 崔瑜为了崔溥的事情一心恼她,可是恼怒之中,又夹杂着些许的愧疚。 从前没见到薛成娇时,她觉得父亲给薛成娇下毒,即便见到了,她在薛成娇面前也有些抬不起头了。 可今次真的见到了 当日去京城,得知她往江南去,心底油然升起的那一股震怒,便又回到了胸腔中来。 她明知道如今不该这样同薛成娇说话,更不该这样去质问薛成娇,可仍旧忍不住:“你还敢回应天府来!” 薛成娇觉得她这话说的极好笑,嗤了一声:“我如何不敢回来?”她反手指指自己,再冷眼盯着崔瑜上上下下的打量,“应天府还有陛下赐给我的县主府,我为什么不敢回来?瑜表姐,这个世上,凡事有因才有果,你与我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当初溥四叔不打量着害我,又怎么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一句话罢,压根儿也没打算给崔瑜开口的机会,便径直的讽刺出声:“我知道你要说我心狠,当日你们到应天府,无非是想给溥四叔求个情,可我却跟着表哥他们去了江南” 话到此处,薛成娇咂舌两声:“可你要知道,江南此行,是陛下钦点了我同行的,可不是我借故逃遁的。” 崔瑜显然是怔住在原地的。 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薛成娇吗? 这并不是牙尖嘴利 她说的头头是道,全是道理,竟叫她无言以对。 分明应该反驳回去的,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去江南不是她的意愿,是陛下的圣旨所达,自然也就不是为了避开他们 况且就如她所言那样。 父亲落到这个地步,全是他自己造的孽 投靠了甄氏,给薛成娇下毒 这些,都怪不得别人。 薛成娇并没有打算与她站在这里你来我往,于是趁着她出神有些发呆的功夫,绕过了她,径直就往前面去寻崔旻了。 等到崔瑜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薛成娇早已走远,是以她眉头深锁,盯着薛成娇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 这丫头究竟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再说前面崔琼一应的身后事都已然准备的差不多了。 这一日天色有些晚,自然不会有宾客登门来。 崔润打发了家下人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各处去报丧,故而所有的事情今天夜里就全都要准备好了。 这些事情原本该崔琅陪着润大太太,再叫上沪大太太一起操办起来。 崔琼虽说是个晚辈,可毕竟有圣旨,又有了郡夫人的封诰,家里操办丧事,就不能失了礼数。 只是因润大太太晕死过去一回,沪大太太又一向不管事儿且身体不好,崔润也只能黑着脸,叫人去喊了崔琅来,与崔旻一同着手料理起来。 要说忙的不可开交,也倒还不至于,可乍然出了这样的事,府内上下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时顾不上的,总是有的。 崔旻坐镇正堂之中,早早地吩咐了七八个可靠的小子到县主府去请了崔琼的棺椁回家来,他便在此处看着人布置灵堂,等着崔琼棺椁。 此时他稍转了转身,脸儿冲向了门口,正好瞧见了薛成娇耷拉个脑袋信步上台阶。 崔旻稍一眯眼,几步出了门:“你怎么过来了?” 薛成娇有满肚子的委屈无人可说,又因见了崔瑜一次,心下还憋了气,再想想崔瑛总之她是满心的不舒坦。 这会子见到崔旻,他简简单单一句问话,她眼眶立时就红了。 崔旻机灵呀,思绪转的飞快,想了会儿大概就明白了。 她不在母亲房里陪着,却红着眼睛跑到了前面来 崔旻略摇了一回头,伸出手来轻拉了她一把:“母亲会想明白的,今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也太多了些除了大姐姐之外,还有四婶闹的那样一出,昱哥儿心里不受用,还要在她面前闹,她若说你重了些,或是有旁的什么,你就当没听见吧。” 劝了两句,一面说,一面已经拉着薛成娇上了台阶进到了屋中。 这一处灵堂已经布置的差不多,崔琼的牌位还没有供起来,崔润也打发了人立即去现刻了来。 可真要说还差什么旁的就不多了。 供奉的、排场的,不说全齐全了,可至少都有了。 崔家好脸面,崔琼这个丧事排场必然也不会小了,屋里放的这些是肯定不够的,明儿一早宾客来吊唁,多不好看呐是以还要填补东西进来,只是都一一交办了出去,还没见人来回信儿而已。 崔旻拉着她往旁边儿坐下去:“前面也忙的很,我是分身乏术,正好你过来,这边你盯着点儿吧,一会儿小子们请了大姐姐棺椁回来,你看着他们安置好,再供上一炷香”说完了,眼风一扫,瞧见了那盏还未点起的长明灯,想着薛成娇未必懂这些,就又交代了两句,“长明灯你不用急着点,那个是要等到了夜里,我来守夜时点起来的,旁的就没什么要交代的了” 薛成娇始终低垂着脑袋,搓着帕子。 崔旻说的话,她都一下一下的点头应了。 可突然话音戛然而止,是因从屋外有人将他的话打断了。 崔琅踩着细碎的步子要进屋,瞧见了薛成娇,就收住了脚:“外面乱成那样,你们还有心思在这儿说话?” 468:滚出崔家 薛成娇原本以为,崔琅那样的语气,支走了崔旻之后,她又要“说教”于她的。 念及此时,她差点儿下意识去抓崔旻的衣角。 可是目光所及崔琅神色时,又怔怔然收回了手。 她怕什么呢? 崔旻是有担忧的,可眼下还是府里丧事最大,他略抬了手,在薛成娇肩头轻轻地按了一把,大约是示意她安心无妨,才提了步子往外走。 只是路过崔琅时,脚步又稍稍顿了顿,回过头去看了薛成娇一眼,再深看崔琅一回,一言不发,可要说的话全都在眼神之中了。 崔琅心下嗤笑不已,却只当什么也没瞧见,目送了崔旻离开。 薛成娇心一沉,坐在椅子上,白着一张脸朝门口看过去。 崔琅站得笔直,身上不见一丁点儿鲜艳的色彩。 她一向知道崔琅是个清冷的人,又很不待见她,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崔琼的丧事,崔琅那种对她的漠然,竟毫不掩藏,直逼着她面门而来 薛成娇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没有亏欠崔家什么,也没有对不住崔家什么,凭什么她们一个个的,要这样仇视她? 于是她挪了挪身子,显然是想起身来的。 崔琅迈开了步子上台阶,却并不往屋内进,只是停在了门口处,身子略一斜,环胸靠在了门框上。 薛成娇见她不动,要起身的动作就也收住了。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先开口。 只是崔琅的目光让薛成娇有些受不了——从头到脚的打量、扫视,仿佛她薛成娇不过是件玩物,崔琅现而今只是在赏玩而已。 这样的神色与目光,薛成娇见过很多次,大多时候府里有了什么新鲜玩意时,崔琼姐妹几个,便是这样围在一起,对着那东西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一番 薛成娇拧了眉,越发不悦起来:“琅表姐,你有什么话不妨跟我直说。” 谁料想崔琅却只是冷呵了一声:“跟你直说?我吗?” 她一边儿问着,一边儿又反手指了指自己。 世族贵女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崔琅自然也不例外。 她的一双手,是日常陪沪大太太上香供佛,更是提笔研墨作词作画的。 干净、柔白又纤细。 她指了指自己,很快就放下了手,这时才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往屋中走了几步。 薛成娇立时感到一股压迫感是崔琅带给她的压迫感。 “薛成娇。”崔琅连名带姓的叫了她一声,若是仔细的听,能隐隐的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薛成娇喉咙处滚了好几滚,深吞了一口口水,抿唇盯着崔琅,也不应她,也不问话。 左右崔琅这幅形容,摆明了还有后话的。 果不其然,崔琅叫了一声,走近几步,又在距离薛成娇十来步外的地方站住脚。 她仍旧端着一派上下打量的形容,眼底的不屑毫不掩藏,那其中还又夹杂着一丝的厌恶。 没错,就是厌恶。 当薛成娇清楚的看到她眼底的厌恶时,心头狠狠地一震。 崔琅不喜欢她,所有人都知道。 可崔琅一向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就算以往不喜欢她,至多不与她多说多玩,却从不至于到了厌恶她的地步。 可现在,崔琅实实在在的表现出了厌恶感,是冲着她薛成娇来的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崔琅再开口时,语调沉了沉,声音较之以往时,更染上了几分凉意:“这次回应天府,你想办的事情办完后,就滚回顺天府,再也不要回来了吧?”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要正经抡起来,薛成娇如今可比崔琅要尊贵的多。 一起长了几个月,又都是自己家的亲戚。 崔琅不是没教养的人——且不提崔沪对这个独女如何严苛,便是沪大太太,那样一个淑惠的大家闺秀,也绝不会将崔琅教成一个孟浪之辈。 可她现在站在崔琼的灵堂里,说出来的话竟会如此难听。 她薛成娇现今还不必再依靠崔家活着呢,崔琅就能张口就让她滚 薛成娇深吸了一口气,也是不自觉的就冷了脸:“崔府教女,就教的琅表姐如此言行吗?且不说我有封诰,你见了我该行什么样的礼,只说陛下赐了婚,你这样说话,自己觉得合适吗?” 是,她早晚是要嫁给崔旻的,将来就是崔家的宗妇。 她和崔旻的确是不打算再回应天府,可这并不代表,崔琅能这样趾高气昂的让她滚! 崔琅对她这一番话却嗤之以鼻。 很早之前,崔晏他们几个就说过,薛成娇绝对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样无害。 彼时崔琅也想过,觉得大概还是他们恶言中伤,毕竟二房还给薛成娇下过药,这样诋毁她几句,本来就不算什么。 可是后来崔昱因为当日姜云璧的事情吃了家法,一连三天没能下得了床。 这件事诚然也与她崔琅没多大的干系,可崔琅何其聪慧的一个明眼人,她压根儿都不用去抓着崔昱问上一问,立时就能想明白过来。 当日薛成娇那样不喜欢姜云璧,崔昱干这事儿,多半跑不了薛成娇在里头掺和。 祖母压下来,只让崔昱一个人扛了,无非是为了崔昱的名声着想,再加上薛成娇已经远走京城,应天府里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没这个必要再牵扯上她,到头来只会越闹越大。 可不说,不代表薛成娇没做!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崔琅才重新开始考量薛成娇此女的为人与行事。 崔琅深吸了一口气:“我早就说过,自从你住进崔府后,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从没有断过。不管是姜云璧,还是后来你被人下药,甚至于你搬离了吉祥巷,事情都没能了结了——”她拖了拖音,也顿了顿声,“昱哥儿一蹶不振不说,及至你入京,没多久四叔就出了事。就算是四叔咎由自取吧,这一点诚然怪不到你身上去,可薛成娇,这些事情,还是因你而起的,崔家不得安宁,十有八九的事情,都能从你身上寻出根源来。我让你滚出崔家,有问题吗?” 469:被叫住 薛成娇呼吸一窒。 大约沉默了有半刻钟,她就冷笑着回了崔琅:“你不就是想让我离开崔家,永远不要再回来吗?” 崔琅下巴微一挑,眼神颇为挑衅的看着她。 那副神情,分明是再说——没错,就是这么个意思。 薛成娇心里虽然不受用,可崔琅此举,却正合了她的心意。 于是她颔首点了头:“你说话难听我不计较,琅表姐,你可记住了你今日的话,崔家,我不会再回来,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可我跟表哥的婚事,是陛下定的——来日老太太面前,姨妈面前,如何去回话,琅表姐自求多福吧。” 崔琅也没想到会被这丫头这样将了一局。 直到很多年后,她再回过头来想这件事——想薛成娇最后一次离开吉祥巷前,她与薛成娇的这一次交谈,心下还不由的发凉。 原来这个丫头,早就不是刚住进吉祥巷的薛成娇了。 她早就打定了主意,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可是却又顺着她的话,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背了骂名,至少在大伯母面前,她没法去回话。 很多年后,当事情都尘埃落定时,崔琅与崔旻在后院梨树下对弈时,说起这件事。 崔旻不过一笑置之,崔琅郁闷了很久,也一笑带过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那时的崔琅,也已然接受了这样的薛成娇——她变成今天这样,变成步步算计,是时,也是势,她是被逼到那个份儿上去的。 崔瑜也好,崔琦也罢,所有人,甚至包括她母亲在内,都不能理解这样的薛成娇。 可那时候的崔琅,却彻头彻尾的理解了—— 崔琼的大丧,一连操办了七日。 头七过后,崔旻回禀了家里,就要带着薛成娇回京复旨去。 润大太太此时尚且不知,崔旻已经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要离她而去,一心仍沉浸在崔琼的死亡之中,连大儿子要走的时候,她也没去叮嘱几句话,更没去送一送他们。 可这件事,崔润是已经知情的。 众人这一日早将崔旻和薛成娇的一应行李收拾好,要送他二人出府去。 崔昱因袁慧真的事情大受打击,一连病了下去,自然也没能出来送一送。 崔旻带着薛成娇站在大门外,回过头又将这朱红大门、雄伟石狮,还有门匾上的隶属“崔府”深深地望入眼中,长出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下了台阶。 可他二人还没上马车,身后便有小子叫住了他。 崔旻脚步一顿,回过神来,认出了来人——这是日常在他父亲书房里服侍研墨的小厮。 看样子,这件事情,祖母终究还是告诉了父亲 崔旻被叫了回去,可那小厮来传话时,又说了大老爷叫表姑娘一同去书房这样的话。 于是崔旻下意识的皱眉,不怎么放心的看了薛成娇一眼。 薛成娇浅笑盈盈:“走吧。” 崔琅眯着眼站在台阶上,把这样的举动看在眼中,眼底立时就多了几分深思,只是人都要走了,她也不会再旁生枝节,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崔旻和薛成娇二人上台阶时,退离了两步,始终和薛成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470:成全 崔旻的心思,的确是章老夫人告诉崔润的。 老太太到了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毫无办法了。 她没办法去确认,崔旻之所以动了这样的心思,到底是不是薛成娇从中作梗,教坏了她最得意的孙子。 只是她又不愿意相信这个认知——是啊,崔旻明明是她最得意的孙子,是吉祥巷中最有本事的一个孩子。 这样的崔旻,又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被薛成娇给带坏了呢? 可如果不是薛成娇,他又是为了什么 寒了心? 那日去叫崔润来之前,章老夫人叫了曹妈妈陪着她说话。 曹妈妈眼见着老太太这几日精神不济下去,说不担忧是假的。 上了年纪的人,原本就经受不住大风大浪了。 这么些年了,老太太都是一个人在硬撑着。 可这一次,她到底还能不能撑得下去? 曹妈妈陪坐在罗汉床旁边儿的圆墩子上,眼眶微有些湿润,一抬手抹了一把:“事情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老太太倒不如索性撒开了手府中如何,老大爷有他的安排,老太太早就到了该颐养起来的年纪了” “颐养?”章老夫人脸上血色不见,手边儿还放着一碗药,可她连动也不去动,“你叫我怎么颐养呢眉卿。” 这一声长叹,包含了满满的无奈与悲凉。 曹妈妈服侍了她大半辈子,这几十年的岁月,她都陪着老太太走过了。 大姑奶奶过世,连带肚子里的孩子都一起没了,落到这个境地,最该负责任的就是老太太。 曹妈妈从前也怪过老太太心太狠,可转念想一想,崔家这副担子有三分之二都在老太太肩膀上她做这样的决定,也不会不心疼。 二爷又一连病下去了,一应不见人,连老太太几次打发金陵去看,二爷都没放人进屋 更不要说大爷了。 从回家的那天起,大爷就直白坦然的告诉老太太,他要跟吉祥巷脱离关系! 他是宗子啊,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老太太的一颗心,就死了大半了。 崔旻带着薛成娇一路进了崔润的书房中,两个人请完了安,就径直站起了身。 崔润今天没写字,也没看书,手边连部里的事务也没有在处理。 他背脊挺直的坐在那里,一脸肃容,仿佛就是在等他二人过来。 崔旻与薛成娇对视一眼,心里就大概有了数。 这是为了此次离家的事情了 果然,崔润动了动手,在桌案上点了点:“身为宗子,你是怎么跟你祖母说的?”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父亲果然是知道了的。 只是他既然打定了主意,也不可能因为崔润一句责问就打了退堂鼓。 崔旻站在原地没有动,抬起头来看向崔润:“父亲,您每每都喜欢用‘宗子’二字来提醒我,我身上背负着整个崔家,我身上挑着什么样的担子——进京的这大半年时间里,我一日也不敢忘记,我身后是崔家,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外人眼里,都代表了整个崔府。我若行差踏错,崔家也很可能万劫不复。可是父亲和祖母,又做了什么呢?” 他反问回去,果然看见崔润脸色一变,眼底阴翳一片,显然是被儿子这样诘问,不痛快了。 可他这样的反应,在崔旻看来,更觉得心寒不已。 他是为了崔家好,才要彻彻底底的远离崔家,做个陛下想要的纯臣。 父亲若是细细的想,未必猜不出来。 他能在京城有暗线,就不可能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希望他做事的 可是很显然,父亲此时心里只有责怪和不满。 为了崔家啊实际上,为了崔氏一族,崔旻觉得他能够牺牲自己,至少现如今他便是这样做的。 脱离家族,就是不孝。 古人云百善孝为先来日朝堂之中,少不了有人要拿这个戳他的脊梁骨。 哪怕是陛下器重他,他头上顶着个不孝的帽子,总少不了旁人对他指指点点的。 可为了崔氏一族,哪怕是为了崔氏! 他也不可能牺牲自己的至亲骨肉 然则祖母和父亲,却是骨肉都可以牺牲的啊。 崔旻一时间感觉心累的很,他很想就此带着薛成娇远走江湖,就像谢鹿鸣那样。 万里河山尽踏遍恣意,潇洒,坦然,还有如花美眷在侧相伴,这才是人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要周全,要成全。 他周全了亲族,成全了陛下所想所要,可到头来,又有谁来成全他呢? 471:于心不忍 崔润握成拳的手重重的砸在桌案上,发出的一声闷响,拉回了崔旻的思绪。 反正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正如刘光同所说的那样,已经不是他想走就能够走的掉的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况且此时崔旻灵台清明一片,登时就想通了好些事儿。 也许这就是朝堂,也许这就是帝王权术。 刘光同也说过,连舅舅都说过。 陛下虽然是用了手段,可古来帝王一双手,又有哪个是干净不染血的? 更不要说,祖母和父亲的所作所为,比之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旻抿唇,因崔润动了怒,他便撩了下摆,跪了下去:“祖母和父亲当日做这样的决定时,就该想过,有朝一日儿子若知晓了,凭儿子的行事,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不孝之名,你敢背负?”崔润问这句话时,声音显然是有些抖的。 崔旻是他的儿子,什么样的秉性,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句话,不是在吓唬他是在提醒他,早在决定舍弃崔琼时,就该料想到会有今天。 崔旻跪的笔直,大约因为他跪了,薛成娇也不好站在一旁。 可更多的,还是因为崔润的确恼了。 薛成娇挪了挪步子,在崔旻身边儿跪了下去,一把嗓子极为轻柔,叫了一声姨父。 崔润拧眉看向她,却并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 这个外甥女,从来时便让人省心,可不知道从何时起,很多事情,都出在她的身上。 但是能开口责怪她吗? 崔旻现如今铁了心要脱离崔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也不过是个受害者,还险些丧了命 崔润别开脸:“你说。” 薛成娇俯身下去,叩了个首:“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表哥今日所为,也许是有他的苦衷,姨父可曾想过没有呢?” 她此话一出口,崔润就立时正过来了脸儿,盯着她瞧了起来。 一旁的崔旻,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斥她:“成娇!” 这件事情他们早就在回来的路上便商量过了。 他说过,不能露了口风,不论是在谁的面前,都不行! 可成娇眼下却 薛成娇知道这件事情是有风险的,如果露在了人前,传到了陛下耳朵里,所有的人都是吃不了兜着走,包括刘光同在内!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今天他们要回京了,姨妈却连面都不肯露。 昨儿后半天吃了饭,她去寻过姨妈一次,却吃了个闭门羹。 她心里难受是一定的,可更要紧的,是来日姨妈若知道表哥此一去很可能数年都不会再回家可能连一封家书都不会再有姨妈受得了吗? 这件事情她在心里过了好几次,可回来的时候,表哥一口就否决了她的提议 她原本想着,这些事终究是该交给表哥做决定的。 可今次料理完琼表姐的身后事,再看看姨妈整个犹如一夜苍老了十岁一般她就于心不忍了。 472:崔瑛来了 崔润在听闻苦衷这二字时,便眉头深锁,眼中尽是沉思了。 京城里发生的事情,他一知半解,可大概其也知道,陛下是很器重崔旻的。 崔润的目光投向这堂中跪着的两个人身上 崔旻死死地抿着唇,神色不愉,显然此时他不大高兴。 他将眼斜了斜,正好眼神从薛成娇身上扫过。 薛成娇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头,又吸了一口气:“表哥真的要看着姨妈一病不起吗?接二连三的打击,她真的受不住的” 崔旻嘴角抽动了片刻,像是有话说。 可是他转念一想,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回来的路上已经商量好的事,她却临时变了卦,虽然是为了母亲,可 崔润的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示意二人看向他,跟着才开口询问:“你既然说他有苦衷,是什么样的苦衷,且说来我听一听吧。” 薛成娇吞了口口水,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几转,抬了头看向崔润。 欲言又止,百般为难 这便是她此时的神色,落在崔润眼中,给崔润造成的印象了。 那一日崔润的书房中,薛成娇究竟有没有把那些所谓的苦衷说给崔润听,外人已然不得而知。 只知道她跟着崔旻离开时,是崔润亲自把他们二人送出来的,到了大门处,崔润没出门口,不过是多叮嘱了几句话,就扭头自顾自的回府中而去了。 再说薛成娇与崔旻二人出门来,崔旻始终板着一张脸,薛成娇似乎有话说,可是碍于众人还在此等着与他二人送行,便什么都没说了。 众人便又寒暄过一阵,目送他二人上车去,一直等马车缓缓行进,渐渐地驶出吉祥巷口,崔府大门口站着的一众兄弟姊妹们,才回了府中不提。 薛成娇原以为此一去就是山高水长了 她其实有些想见见崔瑛,她很想问问崔瑛,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顺道再提醒提醒她,有关谢鹿鸣 可是崔旻现在大约还在气头上,她心里便是有想法,也不大好开口去跟崔旻说。 然则就在她纠结发愁时,马车猛然停住了。 薛成娇咦了一声,素净的手在车边儿拍了拍:“怎么停了?” 外面的车夫回了一声,大概是说前头的车先停了下来,像是有什么人拦了路在说话。 薛成娇好奇心勾了起来,伸手挑开侧边的小帘子往外看—— 只那匆匆一眼,她就认出了前面站在崔旻马车旁的人是谁。 崔瑛啊。 看见崔瑛的身影时,薛成娇唇角不由的扬了起来。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崔瑛之间,竟有了这样的默契。 她方才还想着如何去见崔瑛一面虽然有些纠结,也犹豫该不该见 而今一眨眼的功夫,崔瑛就已经拦了他们的车了。 只是 薛成娇越看眉头就越是往一处拢。 崔瑛站在那里,崔旻连车都没有下,因离的有些距离,薛成娇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可她分明看见了崔瑛几次扭脸儿向后面看过来,但脚步却扎了根似的,一直没有挪动。 于是薛成娇就明白了。 崔旻并不想让崔瑛见到她。 473:改变 她脸上很快就有了笑。 所以说嘛,崔旻生气归生气,她方才自作主张,他的确是跟她怄气了。 可这会儿崔瑛拦了路,他头一个还是替她着想。 没有人知道崔瑛来寻她所为何事,这一连七日里,他们忙着崔琼的身后事,崔瑛估计是也找不到机会来跟她说说话。 眼下他们就要走了,这一去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想到这里,薛成娇嗤的一声笑出声,崔瑛估计又是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吧? 崔旻是怕崔瑛说话难听,伤了她,可她又不是泥人儿一个,什么风浪都见不得。 于是薛成娇坐正些身子,理了理裙摆,打了车帘就径直要下车。 赶车的小厮吓了一跳,忙搬了墩子来给她踩,本来想张口劝两句,可又掂量了一番自己的身份,就没说话。 身后燕桑连声叫姑娘,薛成娇已然下了车,脚步却稍稍敛住。 燕桑还半蹲在车辕上呢,皱着眉看她:“姑娘到哪里去?” 实际上燕桑怎么会认不出来崔瑛的身影呢她这么问,显然是也不情愿叫薛成娇去见崔瑛。 薛成娇回以一个安抚的笑:“咱们这一走,很多年都不会回来了,我去见见她大约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她好好说说话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可眼底却有浓浓无法化开的悲伤。 前世她没什么知交好友,是因为把自己的一颗心藏的太过好了,同谁都不会真的坦诚以待去交心。 重活了一世,崔瑛是她第一个愿意相交的朋友,诚然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最深交的朋友。 她和崔瑛走到今天,是她们都不想看见的,也是她们两个人没办法控制的。 燕桑见她如此,便知道没什么好劝的了。 这会儿跟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到心里去。 于是有些讪讪的闭了嘴,眼看着薛成娇莲步轻移,挪到了前面那辆马车处。 崔旻原本为着打发不走崔瑛而发愁,此时眼风略一扫,瞧见有个人挪过来,那道身影不是薛成娇又有谁? 是以他胸口憋着的那口气,就更堵得他难受了:“谁让你到前面来的!” 崔瑛侧目看过去——薛成娇和以前,的确不一样了。 旁人感受深不深她不知道,可她此时感触却是极真切的。 前几日因为府内大丧,一来她替大姐姐可惜,二来薛成娇自己也是没什么精神,她一时没多留意。 现如今薛成娇神采奕奕的站在她身旁,她才能分辨的出来。 从前她是畏手畏脚的,也只有在针对上姜云璧时,才有几分气魄。 好像住在崔家,她就该事事谨慎,处处留心,总之以前的薛成娇给人的感觉就是缩着的。 大概她把自己缩在自己的壳里,形成了一种自我的保护。 可现在呢? 薛成娇眼底的光芒,闪烁着,那样的明亮。 崔瑛一眼看过去,几乎被她眼底那种光亮给刺伤了。 她正出神的想着,薛成娇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她的左手,她没留意薛成娇跟崔旻说了什么,只看着崔旻黑着脸,而薛成娇已经拉着她要往旁边走了。 是了,最要紧的,是从前薛成娇不会这样自己做主。 崔旻摆明了不想她跟薛成娇多说半个字的那意思太明显,薛成娇不会看不出来的 可她还是敢这样拉着自己往一旁去说悄悄话。 崔瑛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苦笑来。 474:谢鹿鸣 二人是在一树梨花下站定脚的。 彼时一阵微风拂面而过,夹杂在风中的几朵落花,散在了薛成娇和崔瑛的肩头。 薛成娇抬了抬手,把她肩上的花瓣拂去,露出浅笑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崔瑛心头微动,也不知是怎么了,人比花娇这四个字,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不由的去想,今年之前,她还是吉祥巷中最肆无忌惮的崔家五姑娘。 放眼这应天府中,也没有哪个人敢对她不敬着的。 可是今年之后崔府再没有五姑娘了,连崔瑛这个名号,都再叫不响了。 因为他们分了宗单过,更因为她父亲是获罪而死,她成了罪臣之后 崔瑛突然就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只是只是突然想来见你一面。” 薛成娇心念转过,大抵是知道的。 崔瑛也许是为了崔溥的事情,想来与她说些什么,可毕竟是崔溥害她在前,崔瑛做不到像崔瑜那样理直气壮,所以此时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阿瑛。”薛成娇哝着声,叫了她一嗓子。 崔瑛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两个年仅十几岁的小姑娘,对视了须臾,便双双笑了。 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有的只是会心一笑,过往种种,仿佛都消散在了这温和的风中,可她们彼此心里又明白,过去的终究过不去,放不下的却要学着去放下。 也许多年后,她们再见面时,还能这样相视一笑,又或是给彼此一个最真心实意的拥抱。 这大概就是相忘于江湖 “我这一次回京城,轻易”薛成娇本来是想告诉她,今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看着崔瑛灵动的一双眼冲着自己眨巴着,到了嘴边的话,就改了改,“轻易也不会再回来看看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崔瑛眼神倏尔就暗了暗:“没什么打算,过一日,算一日吧。” 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吸了吸鼻子,又觉得鼻头有些泛酸:“前阵子祖母和母亲把家里的东西归置了一番,大概其的算了算。我虽然从来都是个不懂事的,今次却多少心里有个数,我姐姐和哥哥终身大事还没落定家里用钱的地方少不了的,你也知道,我祖母一辈子要强,场面上的功夫从来都要做的很足,以后” 薛成娇怎么会不知道呢。 崔溥活着的时候,如何的孝顺钱氏。 当年崔家老祖宗偏疼小儿子,四房多得了多少的产业去。 现如今崔溥死了,四房凭借着那些产业,虽然不至于过不去如果换了寻常人家,大约一辈子吃喝不愁也是足够了的,可放在他们身上没有了善于经营的人,钱氏又能支撑几年呢? 孩子们的婚事上做不得马虎,一应的开支又不小,一年四季要置办的东西、崔易上学要用笔墨纸砚、姑娘们四季要换不一样的衣裳配饰 薛成娇摇了一回头,似乎也是感慨万千:“还记得谢鹿鸣吗?” 崔瑛大概没想到她又突然提起谢鹿鸣来,有些错愕的盯着她:“提他做什么?” “谢家不是那种势利的人家,谢鹿鸣如果是真心待你,要我说,这件事不是不能成的”薛成娇扬了扬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如是说到。 475:终章 实际上有些话,薛成娇是没法子告诉崔瑛的。 陛下当初想给燕褚指婚,至少这一点是不能说给崔瑛知道的。 但是她心里清楚啊 也正因为她心里清楚,才更加笃定,谢鹿鸣和崔瑛之间,绝不是外人所想的毫无可能。 谢家不愿意入朝,更不愿意做官。 可是陛下是一门心思的想让他们入朝,给朝廷效力。 说白了,陛下指望着谢家来做这“三足鼎立”之中的最后那一“足”,即便没了燕褚这门婚事,将来一定还会有别的法子。 只要谢鹿鸣一日不娶,陛下就还是会在他身上动心思。 这件事,只要让谢家人得了风声知道了信儿,其实想来想去,崔瑛反倒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一来谢鹿鸣本就喜欢她,来日夫妻之间和睦自是不必说的了。 二来崔瑛算是罪臣之女,谢鹿鸣娶了她,将来就算真的是要入朝为官,还有那一干的御史言官们拦在前面呢。 他娶了崔瑛,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该当如何取舍,谢家自己心里也应该是有数的。 想到这一层,薛成娇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你如果愿意,我让表哥替你想办法” “别。”崔瑛却先拦了一声,截了她的话头,“且不说以往如何,更不提我喜不喜欢他诚然,谢鹿鸣是个不错的人,很不错的人。成娇,如果放在从前,别说是配他,便是要我嫁皇子龙孙,我也觉得我自己是配得上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何必呢?我不连累他,也不给别人看笑话,这件事就算了吧。” 薛成娇胸口一痛,这哪里像是崔瑛会说的话呢 她压在崔瑛肩膀上的手就重了重:“这个你不用操心,左右还有我舅舅在,由他出面保这个媒,再不然我写一封家书,请我外祖父出面保媒。阿瑛,这件事情,你不要倔成不成?” 然而崔瑛却还是一味的摇头。 说不感动是假的,即便到了今日,薛成娇还在为她的将来做打算。 她所见薛成娇自入了应天府后,就从不曾与保定高府有过书信往来了。 薛成娇和高家那位老祖宗亲不亲近,一目了然老人家疼爱外孙女,说不得会有求必应,可她知道,薛成娇这么久都不与之互通书信,分明是不愿意虚借了她外祖父的名头而已。 可她为了自己 崔瑛反手握上薛成娇的手:“走吧,成娇,就当我今日是来送一送你,天色不早了,快上车启程吧。” “你” 崔瑛显然是不愿再跟她商量这件事的,搡了她一把,送着她往马车那边而去了。 崔瑛走了,在薛成娇他们的马车动起来之前,她就先上了一顶软轿,消失在了薛成娇和崔旻的眼中。 薛成娇没回自己的马车,她疾走了两步,停在崔旻的马车外:“表哥,我能与你一道坐吗?有话想跟你说。” 马车内许久没回话,薛成娇等了一会儿,以为崔旻还在气她,就撇着嘴,嘟囔了一句小气鬼,有些讪讪的想要回自己的马车那边去。 可车上的帘子却在此时掀开了,崔旻露出半个头来,似笑非笑,无奈的看她:“上来吧,今后这条路,也只有你陪我一道走了。” 是啊,今后的这一条路上,也只有他们彼此陪伴,彼此扶持了。 薛成娇回过头去,把吉祥巷看在眼中,把那树梨花也看在了眼中。 这应天府的一事一物,一人一景,与她相关的,都不多了。 只有眼前这个儒雅的少年郎君,陛下亲自指婚下来的,她的未婚夫婿,才是她今后的整个人生。 薛成娇收回了目光来,右手微微一抬,朝着崔旻伸了出去。 崔旻微一怔,旋即放声笑了,递出一只手,握上那只素白的柔胰。 马车的轱辘压过路面,声声打在车内二人的心间。 薛成娇看着崔旻,深呼吸一回,重生真好啊 薛成娇和崔旻篇(一) 三年后。 顺天府清虚街崔府。 自从三年前崔旻带着薛成娇归来京师,皇帝果真较之从前更加的器重他。 崔旻无数次想过,也无数次的跟薛成娇讨论过——当年那样的做法,究竟有没有瞒过皇帝陛下呢? 后来薛成娇宽慰他——不管是不是真的瞒过去了,反正陛下现在不计较,也许陛下心知肚明吧,可他既然装聋作哑权当不知,你就当真的瞒过去好了。 于是崔旻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于朝政之事更加上心,再加上正如当日皇帝所说的那样。 有韦策,有高孝礼 一年半以前其素告老,陛下在宫外拨了府邸给他养老用,内宫中所有的事情就都交到了刘光同手上,至此,他彻底接管了司礼监,做了掌印太监——最年轻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 大概半年前,皇帝有心把东厂交还给刘光同,可刘光同自己跪着推辞了。 其中的深意嘛大家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可对崔旻来说,在朝堂上便更如虎添翼了一般。 这位司礼监新任的掌印太监,跟督察员的左佥都御史崔大人,关系匪浅关系实在匪浅呐。 便正如眼下这个情形。 刘光同翘着二郎腿,薛成娇坐在他左手边的官帽椅上,燕桑奉了茶上来,刘光同端着杯子吃了一口,撇撇嘴:“他到底在后面干什么?” 薛成娇痴痴地笑,摇一摇头:“我不知道。” 刘光同嚯了一声,立时换了副表情:“小丫头,你说你们才成婚多久?叫我算算啊”他一边儿说着,竟一边儿真的掰着指头算了起来,“五个月,到这个月底你们才完婚五个月。了不得咯,你自己想想,崔旻以前有什么事,瞒着你不?” 薛成娇笑意不减:“您别挑拨了,一会儿他听见了,又要跟您动手,我这院子里的十几株桃树都是新栽的,可别给我打坏了。” 刘光同立时捶胸顿足:“你学坏了,你跟着崔旻呀,也学坏了——不是,我怎么是挑拨离间呢?你说他是不是” “刘公很清闲嘛。”刘光同后面那些挑拨的话还没出口呢,崔旻已经背着手信步入了这大堂中来,眼神在瞧见了薛成娇的一瞬间就柔和了下来,“司礼监没事要做了?你跑到我府上来挑拨我们夫妻关系?” “我呢出宫办个事儿,正好路过你这儿,就过来看看你嘛”刘光同讪讪的干笑了两声,“还说呢,你怎么一大早的告了假,一告就告了三天?我在宫里碰见韦策,他说这事儿的时候还神神叨叨的,你们搞什么鬼呢?” 崔旻脸上有得意之色闪过,眼底的欢喜抑制不住,也不去坐着,径直往薛成娇身侧绕了过去。 等站定了,捏着她身侧桌案上放的茶杯举了举,冲着刘光同的方向微送了送:“瞧见这一杯是什么了没有?” “水啊,这是一杯清水啊,”刘光同嗤的一声嘲讽他,“不是我挑拨你们,从前你什么好东西不是巴心巴肺的碰到小丫头面前的,哦,合着如今成了亲,就只给人家喝清水” 他一句话没说完整,自己就顿住了。 再看看薛成娇脸颊上不知何时浮起的红晕 得,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刘光同咳了两声,他闲着没事儿还挑拨人家夫妻关系呢,这才成了亲五个月,好家伙,肚子里都有了小的了。 “对不住,对不住啊,”刘光同站起身来,打着笑与崔旻拱拱手,“改明儿孩子落了地,我一定送个大礼给你们夫妻俩,这会子真有差事要办,我先走了不用送,不用送,怀了身子的最要紧。” 薛成娇盯着刘光同的背影,扑哧一声笑出来,忍不住的扶了扶额头:“你又打趣刘公。” “来,我扶你去院子里逛一逛,”崔旻放下手里的茶杯,一弯腰扶着她的胳膊,半扶半抱的扶着她起了身,“上回大夫说了,你呢得多走走,多动动,十月怀胎,有助于来日生产,是好事” 薛成娇面上一红,张口就啐他:“你再胡说,今儿夜里睡书房去吧。” 薛成娇和崔旻篇(二) 薛成娇怀孕到五个多月的时候,身子渐渐地开始笨重了,崔旻安排了好些人成天围着她,出个门要围着,换个衣服要围着,就连她在府里走两步也要围着。 他自己就更夸张一些—— 因为他资源实在好的令人发指,三年的时间,从一个六品经历司经历,爬到了四品的左佥都御史这个位置上。 老天爷呵,他今年也不过十八九岁而已,可以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就连万云阳当年,也没他势头这么盛的。 这个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所以呢,就要趁着现在他还没彻底爬上去的时候,能打压他一把,就打压他一把。 于是这一日的早朝上,就有人递了一本折子,把崔旻给参了。 为什么呢? 他担着都察院的职呢,近来却总是连连告假,哪怕是去了衙门里,也迟到早退频频! 这两天更过分了,干脆不见个人影,连假都没有告一个。 这一参可了不得,直接连同韦策在内,一锅端的都给炖进去了。 崔旻固然是有皇帝想抬举他,可他做出来的业绩政绩,那可全都是韦策报到吏部,再有吏部的堂官报到御前的。 可现在他这样懈怠,韦策当初到底是为什么抬举的他? 但是这件事,要说起来,皇帝也很有意思。 他没训斥崔旻,也没把崔旻传到大殿上去细问,直接发了话,叫他在家里思过。 高孝礼和韦策两个人听见这道旨的时候,差点儿没忍住当殿笑出声。 再去看看上折子的官员,脸上颜色好看极了,黑一片青一片,过了会儿还又红了一片。 实际上谁不知道,都察院的小崔大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妻奴”哟,人家家的老爷做到他这份儿上的,那在家里都是一言九鼎的,跺跺脚家里人都得抖三抖。 可他偏不是自从跟清河县主成婚之后,小崔大人恨不得把这位县主娘娘捧到天上去,后来还有人调侃过崔旻——估计县主骑在你脖子上做点儿什么不雅的事儿,你也笑着接受了哦? 崔旻一笑置之,不予回答,可他不回答,众人就调侃的更厉害了。 眼下呢?这位县主娘娘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小崔大人恨不得天天守在家里陪着她,唯恐她出了丁点儿的差错。 谁闲的没事儿干上折子去参他啊? 人家小夫妻蜜里调油的,关你什么事儿?偏你这么眼红把人家参了? 好嘛,这回好了,陛下金口玉言,叫小崔大人在家里思过了——小崔大人心里指不定多高兴的,估计接旨时都要笑的合不上嘴了。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果不其然,皇帝的这道旨意传到崔府去时,崔旻正陪着薛成娇在院子里坐着下棋。 传旨的太监也不敢在他面前拿乔,传了旨,笑着说了几句,连赏都不敢收,就匆匆离开了。 崔旻噙着笑把明黄绢帛捧在手心儿里,不错,很不错,这回是谁参的他,等过些天,得好好请他吃顿饭去。 可是一扭头,就看见薛成娇一手托着腰,面色不善的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崔旻哟了一声,疾步上前去:“怎么走这么远到前面来?” 远? 从后面宅子到前面的正堂,至多不过一刻钟而已,怎么就远了? 薛成娇无奈扶额:“陛下派了什么旨意?” 崔旻嘿嘿笑一回,扶着她往回走:“说我消极懈怠,叫我在家里闭门思过。” 薛成娇一看他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嘛,怀了身子的人,食欲不怎么好,吃的不多,心情就差,稍有一点儿不痛快,基本上属于“点火就着”的火爆。 这回可好了。 这道旨意明明是责罚的,崔旻呢?活像是陛下赏了他什么似的。 薛成娇往外抽抽胳膊:“你也太小心仔细,我哪里就金贵的要你日日在家陪着了,衙门里差事也不好好做,这是陛下不跟你计较,若是计较了,你怎么办?韦大人那里还替你担待着,你又叫他面子往哪里放?”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反正陛下让我思过,这样吧——”崔旻哪里由得她抽出手,攥的更紧一些,陪着笑劝她,“等这回思过完了,我就好好的去办差,成不成?” 薛成娇心说这还差不多,才消了消气不跟他计较。 只是崔旻心里却不是这样想——陛下这次雷声大雨点小,说是罚,实际上这算哪门子罚?等思过完?等思过完了,成娇的身子一天比一天重,衙门里的差事谁爱办谁去办,他才不去呢。 薛成娇和崔旻篇(三) 薛成娇这一怀孕,基本上成了围观性的稀有物。 早在她怀孕前三个月那会儿,润大太太就从应天府送了书信来——那会儿他们面儿上还要装作不跟家里往来,这封信就没有回,之后润大太太又接二连三的送了信,可他们一封都没有回,彼时薛成娇还难过了好一阵。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姨妈每日守在家里,担心着她的身子,担心着她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头一次怀身子会不会特别不适应 姨妈大概是望眼欲穿的等着她回一封信的,可她没法子回。 后来还是崔旻和高孝礼想了法子,由高孝礼给应天府送去了一封所谓的家书,对外便说是问候长姐的,信中将她的情况一一细说了,薛成娇才安心下来。 后来到了五个多月,崔旻因为懈怠衙门里的事被参了一本,在家中思过不见人,没过几天,谢鹿鸣就带着崔瑛到了京城来。 她和崔瑛之间的那点子纠葛,早在这无数个日夜中渐渐地消散了。 彼时崔瑛摸着她的肚皮,笑的像个孩子。 就连谢鹿鸣都站在一旁,含笑打趣崔旻,一屋子的人哄堂笑起来,他们二人在京城闹了好几天,才又策马远行不多做停留。 眼下嘛 燕褚和高子羡一左一右的站在她身边儿,看的却不是她,而是她的肚子。 薛成娇吞了口口水,下意识的捂了捂自己的肚皮。 这两个丫头凑在一起实在让人头疼。 高子羡是半年前到的京城,一到京城,很快的就跟燕褚成了闺中密友,要是用高子璋的话说呢,这叫臭味相投。 高子羡简直要两眼放光似的,指尖伸出来,抖了两抖,戳了戳薛成娇的肚皮:“七个月啦?那是不是快生了?我是不是做姨姨了?” 薛成娇咳了一声:“没那么快” 燕褚站在右边儿,也戳了戳她的肚皮:“你说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要我说,这些大夫就没一个好的,连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吗?” 薛成娇心说,这还真看不出来 崔旻在前面招呼燕翕和高子璋呢,燕翕娶的那位郡主,反正是不大爱出来走动。 听说它跟燕翕的感情还不错,但是肚子一直没动静。 长公主殿下原本就不怎么满意这门亲事,而今都成婚快两年了,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自然就更不待见她,要不是燕翕从中调和,这婆媳两个怕早就打成一锅粥了。 可就因为这位郡主不怎么出来跟她们走动,薛成娇眼下才头疼得厉害。 这两个阎王她是真的坐在官帽椅上连动也不敢动了。 好在是崔旻和燕翕他们过来的快,本来最开始的那一年多里,她也尽可能的避着燕翕,后来大家都各自成了婚,才没了那么多的顾虑。 这会儿燕翕和高子璋二人踏进了屋中,一眼看见两个小祖宗围着薛成娇东一下西一下的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侧目去看崔旻,果然他早就黑了脸了。 二人快走两步,上了前去,人手一个就把燕褚和高子羡拉开了。 薛成娇松了一口气,崔旻才上前去,倒了杯水递给她,给她顺着气。 高子羡一脸的不服气:“表姐夫,你怎么这么小气呢?将来娃娃生出来了,还不是要给我抱,给我玩” 她努力的叫嚣着,高子璋拼了命的去捂她的嘴。 崔旻脸色更黑了下去,一旁的燕翕都忍不住要扶额,拉了自家妹妹退两步:“我还是先带燕褚回家了,你们的家事你们自己处理吧。” 燕褚分明不想走,可力气又没有燕翕打,简直是被他生拉着拖走的。 高子羡有些回过味儿来她刚才,好像说错话了。 于是她干笑了两声:“嘿嘿那我们,我们也先走了,表姐夫,回头见啊。” 她一面说着,一面动手去拉高子璋,作势就要溜。 崔旻怎么会顺了她的心意呢?音调一沉:“我让你走了吗?” 高子羡小脸儿一拉,哭丧着脸站住了:“那那你想干什么?我不过就戳了一下而已” “过来,”崔旻同她招招手,等到她近前几步,在薛成娇面前站定了,崔旻揉了揉薛成娇的脑袋,“乖,在她肚子上戳回去。” 薛成娇和崔旻篇(篇) ?1???;bk?+t7??%tv?-??????b3?k#?e??????78??生了。\r 怀胎实际上也就九个多月,孩子就落了地。\r 那一日崔旻在产房外急的团团转,要不是高孝礼和高子璋死命的拦着,他大抵是要冲到房内去的。\r 丫头仆妇们鱼贯而入,手里的铜盆却是一盆一盆的血水。\r 崔旻甚至还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r 他的成娇,在鬼门关上要走一遭啊。\r 薛成娇生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崔旻越发的不安起来。\r 怎么会这么久?\r 可是舅妈还在房里陪着他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r 后来随着屋中的婴儿啼哭声传出来,崔旻才渐渐地松了一口气。\r 可高子璋仔细的听了一阵,却蹙了蹙眉:“这是怎么两个声音?”\r 崔旻心下一揪,眯了眼竖起耳朵认真的听。\r 外面院子里的人都不吱声了,连喘气都尽量的克制着。\r 没错,屋子里的啼哭声,是两道。\r 一个清脆,一个洪亮\r 崔旻迈开步子就要往台阶上去,还是高孝礼一把就把他给拽住了。\r 产婆开了房门退出来,在台阶上就跪了下去,冲着众人磕头一礼,满脸堆着笑:“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生了一对龙凤胎,母子三人平安。”\r 龙凤胎成娇给了他一双儿女!\r 崔旻大约是兴奋过了头,身形一晃,连带着脚步都虚了一把。\r 高子璋扶住他,打趣了两句:“大表哥这是高兴懵了?”\r \r 后来到了第二日,薛成娇悠悠转醒过来,吃了些东西,体力也稍稍恢复了一些。\r 崔旻坐在床头,两个孩子搁在床榻里头,就睡在薛成娇的手边。\r 她一睁眼,看见丈夫和儿子,眼底便拢了笑意。\r 崔旻也不敢碰她,怕她此时虚弱,再弄疼了她。\r 薛成娇先伸了伸手,递过去。\r 崔旻这才接住她的柔胰:“辛苦你了。”\r 薛成娇摇头:“我,想了两个名字。”\r 这倒是出乎崔旻意料之外的了。\r 从孩子落地那一刻开始,他就绞尽脑汁开始想名字,连高孝礼和高子璋都守在崔府不肯走,一向胡闹的高子羡也难得的安分下来,陪着他们蹲在书房里,说是要给小外甥和小外甥女想一个顶顶好的名儿。\r 是以众人意见总相左,想了一个下午,也没决定好。\r 崔旻眼神柔一柔:“你说。”\r “灵均与其蓁。”薛成娇歪在床头上,侧目看崔旻,“我不求儿子将来入阁拜相,他若能学的谢鹿鸣一二,再添上几分屈灵均的才气,我便心满意足了。”\r 崔旻眼神稍稍暗一回,自然不与她争论,她的用心,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r 于是将她手心儿捏一捏:“其叶蓁蓁,宜室宜家。是好名字,便听你的。”\r \r 是以很多年后,当崔灵均与崔其蓁长大了后,时常因这个名字拌嘴。\r 可崔旻和薛成娇二人每每相视一笑,便不理会兄妹二人的玩闹了。\r 朝堂中一人之下又如何呢?\r 他们经历过,对孩子的希冀,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够远离朝堂,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r 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