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 第一章 议嫁 宋西要出嫁了。 阿西放下手中的竹筐,抬眼看向远方。远处空旷的天边吹来了缕缕微风,云朵缓慢的游走。火红的晚霞渐渐淡去,日落的余晖在云朵上翻腾出了好几种颜色,越来越沉重的灰白色,夹杂着大片大片的玫瑰金色,又变成玫瑰紫,慢慢变成了绯红,那丝丝绯红色像是刚刚探出头的花骨朵尖尖的颜色,这些色彩无一不美好。但是黑暗来的太快,不一会儿,视线里就只剩藏蓝色的天和地平线上那一丝淡灰。 暮霭沉沉。 村子里农作一天的男人们扛着铁锹锄头,牵着牛推着犁,三三两两结伴从田地里走到村子。村头一座孤零零的院子,和村子里其他的土质或者石砌的房子不同,院子里的房子露出了粗细不匀的木头和草绒绒的顶。路过的男人们在这所院子门前顿顿脚,下意识的看看院子里,院门紧闭着,没有那一抹身影,男人们互相对视,摇摇头各打招呼归各家了。 咳咳咳,咳咳咳。 阿爸又开始咳嗽,常年吸水烟让他的肺比一般人都厚重,无论是咳嗽还是呼吸,总是让听的人忍不住长出气,好似这样就能呼掉压在胸口的石头一般。 阿西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站了许久。她左右转了转身子,似是不知道要干什么,视线落在另一边的茅草房顶上,急慌慌的走进去,从锅里舀出来一碗水端了进屋。 “阿爸,喝水。”阿西把水放在桌子上。陈旧的桌子黑乎乎油腻腻的,四条腿单薄又结实,好似一用力就支撑不住会散架,但确确实实又支撑了这么一年。 阿妈去世已经一年了啊。 现在阿爸也快不行了。 “阿西。”宋阿爸边咳嗽边冲阿西招手,他支撑起半个身子,阿西赶紧跪爬在炕上给他背后垫了枕头。 “阿爸知道,委屈你了。咳咳。”宋阿爸拍了拍阿西的手背,阿西原本斜跪在炕边,又改跪为坐,低着头没说话。 “从你阿妈去世,咱们家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是阿爸没有用,没有好好的照顾好你们姐弟俩,是阿爸对不起你们。”年老的男人干瘦的脸上眼窝深陷,眼下青黑,成天成夜的咳嗽让他休息不够,体力严重不济。 “阿爸,我都知道,我不怪你。”阿西低着头,闷闷的回答。 女孩子的声音原本清脆干净,此时说出话来,却带着满满的惆怅无奈的情绪。 不怪的。真的不怪的。 阿西这么说服自己。 从那天柴婆子拎着点心茶叶进了屋子,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说真是俊俏,阿爸见状指使自己去屋外头烧水时起,她就知道,阿爸要把自己嫁了。 “虽说有人有些不妥,但是他阿爸你看,家大业大的嫁过去后半辈子就有享不完的富贵啊” “你家小子翻过年也要十五了,家里这么个情况,谁家的闺女肯嫁过来” “人家等消息呢,他阿爸你给个准话” “要不你再寻思一天,我明天再来” 柴婆子的话断断续续的,阿爸一直没有吭声,阿西知道,这时候阿爸肯定皱着眉头吧嗒吧嗒抽水烟,心里复杂又纠结的在考虑柴婆子的话。 那天的天气也很好啊,太阳就那么明晃晃的挂在天空上,一丝云都没有。四周却不见热,浑身凉凉的好像泡在河里一样,好像在河里沉的有点深,嘴巴鼻子都被水没过了,有些窒息。 柴婆子从屋子里出来,看到阿西傻傻的坐在一截木桩上,细腻白嫩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雾蒙蒙的,粗布的衣裳遮挡不住下面纤瘦紧实的身躯,十五岁的年纪胸部已经显现了出来,腰细臀圆,一看就是生儿子的身子,模样又那么可人,难怪连那位老爷都瞧上了,一定要给他家娶回去当儿媳妇。不过那位三少爷的情况,唉,也不知道这丫头是真有福气还是假有福气。 “阿西,”阿爸扶着门框咳嗽,“你代我送送柴婶儿。” “他阿爸你快进屋休息,阿西陪我走两步就行了。”柴婆子笑着看阿西,阿西回过神站起来跟在后面。 “阿西啊,婶儿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甭看别的,就看你家这情况,你爹看病要钱吧,你阿弟以后娶妻生子传香火要钱吧,可是你家为了给你阿妈看病连老宅子都卖了,现在还能剩几个钱?你不为你阿爸阿弟考虑考虑,也要为你自己考虑考虑,错过这个村,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店?”柴婆子苦口婆心了一番,看阿西还是低着头,连脸红都没有,白白的一片直白到脖子,叹口气摆摆手:“你回去吧,不送了,好好想想婶儿的话。” 阿西是知道柴婆子替谁来说媒的。 那位许老爷自己见过。宋家以前租过许老爷家的地,后来阿妈生病,为了给阿妈治病几乎倾家荡产,结果药石无效阿妈还是去世了。许老爷知道了以后还免了她家一半的租子,但是阿妈去世后,阿爸身体也垮了,阿弟不去学堂了回家帮着种地,毕竟阿弟年幼,加上自己,根本种不了那么多,于是阿爸决定退租。 去年秋收时节,许老爷带着一众奴仆来到丽水村,阿爸就在那个时候禀告了许老爷要退租。阿西尤为记得许老爷望向自己的目光,阴凉凉的,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三角眼睛透着精光:“宋生做的这事有些” 他故意迟疑着,阿爸连忙磕头解释:“许老爷,我这身子不中用,家中也就只有这一双儿女,实在是没有办法种那些地了,总不能让地荒着。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哦,我听说宋生的内人病故了?”阿西觉得许老爷的眼神就像是一条冰凉凉的蛇,缠在自己身上,随时会吐出芯子张嘴咬住自己。 阿爸磕头说是,四个月了。 “嗯。那不租便不租罢,只是宋阿爸要想好不租地怎么讨生活。”许老爷说罢,招呼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话,那人点头,然后看向阿西的目光就暧昧了许多。许老爷有五房小妾,这丫头的模样身段,说不定要攀上高枝了。 许老爷走了以后,那人到自己家里来,说许老爷只收一半的租子,把剩下的苞米还了回来。 那些苞米一半卖了钱,给阿爸取药,给阿爸阿弟做棉衣,一半磨了面存了冬粮,要不然,去年冬天全家都抗不过来。 阿西说不感激是不可能的,但是那感激遇到许老爷那阴凉油腻的像条吐着芯子的蛇一般的目光,便变的微小而孱弱。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宋家被免了一半租子的事,村里的男人女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就丰富了许多,同情的,羡慕的,嫉妒的,不屑的。 阿西一直惶惶,难道真的像村子里女人闲聊的那样,自己要给许老爷做小妾? 阿爸听了传言只是皱着眉,吧嗒吧嗒抽水烟,一声不吭。就像那天柴婆子来家说媒的时候一样。 “阿爸,我嫁。我愿意的。”阿西看着阿爸的手,那双手曾经肌肉饱满孔武有力,一巴掌扇过去呼呼带风,现在却干瘪枯瘦,皮肤挂在骨头上,皱皱巴巴。 阿爸病了也快一年了啊。从开始的微微咳嗽到现在整天整宿的咳嗽,痰里还带了血丝。可是即便这样,阿爸还是要抽水烟。吧嗒吧嗒,咕噜咕噜。 宋阿爸闭了眼睛:“阿西啊,许老爷家里有钱,三少爷虽说人有些痴傻,但是他以前可是很聪明的,年纪小小就考过了童生,要不是烧坏了脑子,说不定现在就是一个秀才了。阿西啊,你嫁过去就是三少奶奶,吃的好穿的暖,那三少爷的病要是能治好”宋阿爸抖着手抖着嘴说不下去了。 要是能治好,早几年就治好了。许家的财力人力都没治好,估计不会再治好了。 阿西眼睛湿湿的:“阿爸,我都知道。我嫁过去挺好,以后再也不愁吃不愁穿。阿妈也可以放心了。阿爸,他们家给的聘礼,能不能让我支配?” 宋阿爸心里难过,自己闺女乖巧聪明,她阿妈教的很好,可是祸不单行,她阿妈去了,自己也要去了。临了临了,一双儿女都没有个好归宿,实在是心不甘。可是心不甘又怎样,家里穷的底朝天,闺女没有嫁妆儿子没有聘礼。原本以为许老爷看上阿西是想纳妾,可没想到是给自己三儿子相媳妇,做少奶奶要比姨娘好多了,也是阿西命好一些。阿西单纯,不知道能不能应付深宅大院的弯弯绕绕,但她好歹是许老爷亲自相中的,有一个向着阿西的公爹,阿西的日子会好过些。许老爹考虑良久同意了柴婆子的说媒,隔天柴婆子就拿来了五两银子,以及用红纸包着的茶叶点心和酒以及一整只宰杀好的羊当做四色聘礼。 虽然阿西也同意了,但是后来想想,真的是对不起女儿。据说那三少爷到现在睡觉还尿床,说话还流口水,看见人就傻笑,都不知道能不能行人事。阿西嫁给这样的人,一辈子得多苦啊。 可是多苦都要嫁。这是阿西能想到的对家里最好的办法,她嫁了,留下聘礼钱给阿弟修房子娶媳妇,支撑他把日子过起来,许家钱多,自己可以接济着娘家。阿爸可以继续吃药,阿弟也可以继续去学堂。 此时阿西说聘礼她支配,宋阿爸觉得亏欠了女儿的,她多拿点钱去置办嫁妆是应该的,别嫁过去以后被婆家瞧不起。他把装银子的包袱递给阿西: “这是许家五两银子的聘礼钱。他们肯花这么些钱,就证明他们还是很重视你。”宋阿爸又伸手摸出来一个小盒子:“阿西,这是你娘留给你的,说是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添作嫁妆,嘱咐我千万不要当掉。” 阿西接过来,打开盒子。 那么苦那么穷的日子里,阿妈没钱买药的日子里,卖掉祖宅搬到村头的日子,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这枚簪子阿爸居然都保留着没有当掉。 盒子里静静的躺着一枚荼蘼花形状的金簪子,簪子做工精细,六片花瓣微微卷曲形状各异,花心雕刻的栩栩如生,花瓣的细纹脉络都一清二楚。唯一不足的是年月有些久了,金子表面微微有些暗淡。但是在煤油灯的照映下,那暗淡的金子还是折射出浅浅的光芒。 “阿爸!”阿西震惊的抬头,“这是阿妈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宋阿爸神色带了一些愧疚和一些自豪,刚要说话,就听见院子里重重的脚步声。 第二章 交代 阿西把簪子放进盒子里,刚盖好,来人已经进了屋子。 “阿爸,阿姐。”来人是阿西的弟弟宋北。 宋阿爸成亲二十年,只得这一儿一女,名字都是他们阿妈起的。在怀了阿西的时候,他们阿妈就说晚上睡觉梦见自己在娘家的闺房里看书,看到一首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醒来后记得尤为清楚,便摸着肚子,决定生男孩起“北”字,生女孩起“西”字。未料后来儿女双全凑了个好字,两个名字也全都用了。 阿北原本是去镇里的学堂读书的,他阿妈说了,男孩子,虽然靠天靠地能吃饭,但是总归要识字辨明,所以不管家里多紧张,都坚持送了阿北去学堂。后来他阿妈生病,看病吃药家里的积蓄很快用之一空,没钱交学费他就从学堂退了学,回家挖药材卖掉贴补家用。劳动使他的身子强健有力,皮肤呈小麦色,眉目分明,一头乌黑的头发高束头顶,用一条布条系住。他进屋后蹲地上洗手,边洗边说: “今天挖到了一颗参,阿爸你一会儿给瞅瞅,多少年的,我看那参须子都发那么长了,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阿西一听就急了:“你跑乌山去了?”她腾的就从炕上跳下来,就着昏暗的灯火细细打量阿北有没有受伤。 阿北微笑着抽出手,原地转了一圈:“阿姐你看,我好好的,没有受一点点伤。就是走的远了点,饿了。” 阿西看他确实衣衫完好,说了声等着,便出门往厨房走去。 宋阿爸已经支撑不住又躺下了,他哼哧哼哧的呼吸如破风匣子一般:“阿北,你过来。” 阿北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拿了油灯坐到炕边,他把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一指半长大拇指左右粗的人参。献宝似的轻轻举到宋阿爸面前。 “阿北啊,以后别再去乌山了,那边林深树茂,山禽走兽又那么多,你孤身一人出个什么事,让阿爸和你阿姐怎么办。”宋阿爸又开始咳嗽,咳嗽着咳嗽着看见阿北举在自己面前的人参,眼睛突然一亮,生生压住了要翻涌上来的咳嗽。 “阿爸,乌山靠近村子的一面都被人挖了个遍,山禽走兽早逃进深山老林里面去了,我也走的不远,只不过恰好碰到了藏在石头缝隙里的这颗人参,要不是我细心多看了两眼,只怕也要错过了。”阿北把参递给宋阿爸。 阿西这时候端了饭进来。苞米糁子的粥,苞米面窝头和两碟子煮野菜。阿西刚把饭放到桌子上,就听见阿爸呼的一声,转头时已经看到阿爸重重倒在了炕上,手里紧紧拿着那颗参。 “阿爸!阿爸!”阿西和阿北同时心里一沉,阿北连忙跳到炕上摸宋阿爸的脖子,鞋都没顾上脱。 “阿姐,你帮我把阿爸扶起来。”阿爸没死,阿爸只是一激动闭过气了。 阿西和阿北扶起宋阿爸的上半身,阿西用手捏开宋阿爸的嘴巴,阿北拿了根烧了一半的油捻子伸进宋阿爸的嘴里,油捻子触碰到宋阿爸的咽喉,强烈的煤油味道和触碰让宋阿爸一下子呕了一口痰出来,带了血块的痰吐出来以后,宋阿爸恢复了清醒。 “阿爸,你觉得怎么样?”阿西扶着宋阿爸躺下,把被子往上盖了盖。阿北放回油捻子,坐到宋阿爸身边担忧的看着他。 “阿爸没事。”宋阿爸惦记着那颗参,颤悠悠的抬起手放到眼前,眯着眼睛又看了看,满足的叹口气面带了一丝微笑。 阿爸好久都没有笑过了。阿西阿北面面相觑,阿爸怎么了? “你们阿妈经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宋阿爸看看阿北,又看看阿西:“果然啊,果然。” 阿北先反应过来,高兴的问:“阿爸,你是说,这颗人参能卖好价钱?阿姐不用嫁给那个傻子了?” 阿西闻言稍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略带期盼的眼神也就望向了宋阿爸。 宋阿爸吃力的点点头:“别看个头小,年纪可不小了,至少得五十年,须子又稀又粗,就单那须子,也能卖个一二两银子。”他笑着闭上眼睛,“卖了好价钱,给阿西把许家的亲退了,以后给阿西找个好后生,再把屋子修葺修葺,租点地,过完年再给阿北说个媳妇,这样,阿爸就安心了,也有脸去底下见你们阿妈了。” 宋阿爸让阿西拿了那个包袱,颤着手又从里面拿出来另一个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玉佩。 “你们阿妈给你们留了这两样东西,阿西的是金簪,阿北的是玉佩。我今天都给了你们,你们收好,当个念想。”宋阿爸陷入回忆里: “阿爸年轻的时候出过一次府,什么钱都没挣到,但是在金弯认识了你们阿妈。”宋阿爸嘴角浮出一丝笑: “她那时候遇到坏人,我仗着年轻力大帮她赶走了那些人,她说感谢我,一来二去的我们就好上了。可是你们外祖父不同意,你们阿妈就跟他闹,然后就被锁了起来。我当时连你们外祖父家大门都进不去,联系不到你们阿妈急的乱想办法。”宋阿爸顿了顿,稍微睁开了一点眼睛: “后来有一天我偷偷从墙头上翻了进去,找到了你们阿妈,她不吃饭,瘦了好多,见了我就让我出去在客栈等她三天,三天后她要是没来就让我忘了她。我怎么可能忘了她,寻思着我就等三天,要是她没来,就半夜再翻墙进去偷偷带她走。我就在客栈等她。第三天的晚上你们阿妈挎了个包袱果然来了,说你们外祖母心疼女儿,被她说动了,拿了钥匙放她走了。我高兴坏了,连夜就带她回了咱们丽水村。”宋阿爸叹口气: “到底没让她过上几天好日子。你们阿妈那时候是和娘家断了关系的,我也没有当面谢过你们外祖母。你们记住,你们外祖家是金弯的王家,你们阿妈是王家的二小姐,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要是有机会,代我给你们外祖母磕个头。你们也大了,阿爸说不定哪天就不在了,这世上就剩你们两个,”宋阿爸低了声音:“也不知道王家认不认你们。” “阿爸。”阿西红着眼睛,嫁不嫁都无所谓,要是能治好阿爸的病,嫁给许老爷做小妾她都愿意。只要阿爸还活着。 阿北揉揉眼睛,他把玉佩挂到脖子里贴身带好。阿妈不在了,他不能再让阿爸也有事。 阿北眼睛里闪着亮光,他把人参小心的包了起来,贴身放在怀里,打算明天起床就去镇子里卖掉。卖个十几二十两,退了许家的聘礼,剩下的钱一部分留给阿爸看病,一部分把房子修了,现在的这房子虽说不漏雨但是它透风,阿爸咳嗽最受不得风寒。剩下的钱要是多了可以买点地,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阿北透过木头的缝隙看向屋外一点点星光的亮,要是,要是阿妈还在,就好了。 第三章 闺友 天色微微亮的时候,阿北已经到了镇子上。他背着竹筐走到时常从山里挖了药材卖的回春堂时,回春堂的门还没有开。 路上行人寥寥,路边的商铺大部分还没有开门,偶有几家饭馆的小二打着哈欠卸着门板窗户,卖早饭的小商小贩才搭好摊子支好桌子开始生火。 阿北坐在回春堂大门侧面的台阶上,竹筐从背上取下放在一边。回春堂斜对面有一家早上卖鸡汤米粉的摊子,支了两口锅在路边,一口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米粉,一口锅盖了盖子,每次摊主掀开盖子搅拌里面的汤水的时候,阿北就能闻到一阵阵浓郁的鸡汤香。 明天再去趟乌山,把阿爸的竹叉子带上,打几只野兔野鸟的给阿爸熬汤喝。阿北低着头心里盘算着,身后有人喊他: “哎?这不是宋北嘛,坐这儿干嘛呢?” 阿北回过头,看清来人后立刻站了起来。 阿西抱了阿爸换下来的衣服去丽水边洗。清早溪边洗衣服的人很少,她去的时候村子里的阿萍也刚来。 “阿西!”阿萍冲她招手,抱着洗了一半的衣服挪到她身边:“我最近都没碰见你,你阿爸的病好些了没?” “还是那样。”阿西不想同她多说话,低头快速的洗衣服。溪水有点凉,阿西撒了霜土,拿衣槌开始拍打衣服。 “阿西,你真的要嫁给那个傻许三少爷啊?”阿萍无知无觉阿西对她的冷淡,放下衣服直接转过身来一副好姐妹聊心事的样子。 阿西抬眼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阿西,我听说,那许三少爷以前可是很聪明的,两岁识字三岁读诗,十三岁考了童生入了学,要不是后来发烧烧坏了脑子,怕是现在已经是秀才举人了。”阿萍边说话边看阿西的脸色,她表情淡淡的,好像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一般。 “阿西,我还听说那许三少爷长得很好看,就是一直流口水。哎呀不过也没关系啦,许家那么多钱,又住在川平县,你嫁过去以后就是三少奶奶了,多尊贵啊,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川平县呢。”阿萍叹口气,“我真的很羡慕你,哪像我娘,给我说的亲是郭大哥。郭大哥虽然人很好,可是郭大婶好凶” 阿萍还在自顾自的说着,阿西眼眶却忍不住一热。 记忆里的那张憨厚的脸庞咧嘴笑的时候会露出白白的牙齿,他帮她挑水,帮她犁地,帮她捆秸秆。那时候家里租了两份地,离得有些距离,阿爸先去东边,干完活再来她这边。有时候阿爸来的晚,阿妈没有及时送饭,她就得饿肚子。临着地的郭大哥就跑到她这边,拿了郭大婶烙的饼子炒的菜和她分着吃,他老是吃一小口就去喝水,吃一口就去喝水,留了大半的饼子和菜都给她吃掉了。他总是说自己回家再吃回家再吃,后来才知道,郭大婶就做那么些饭,多一口都没有,他为了让自己吃饱吃好,总是晚上饿肚子。那时候阿西觉得嫁给郭大哥是顺利成章的事。 两小无猜的感情原本得到两家人的默许,可是在阿妈生病以后,家里慢慢缺吃少穿的时候,郭大婶狠狠的来了把釜底抽薪,直接跟罗家交换了庚帖,还在村里遇到她的时候微笑着说:“你郭大哥说了媳妇了,以后你们少来往些,要不然你嫂子不高兴。我知道你是个乖的,结婚那天别忘了来吃杯喜酒啊。” 那天阿西躲在家里哭了许久,阿妈知道后摸着她的头发说了很长一段话,好多到现在都忘掉了,只有一句她还记得,阿妈说:“喜欢就要争取,不为你争取的人,分开也罢。我们阿西配得上更好的人。” 阿萍见说了这么多阿西还是无动于衷,便伸手拉阿西的胳膊:“以前我们两个有什么话都说的,你现在心里不开心,跟我说说嘛,说说你就畅快了。” 阿西微微侧了身子,把胳膊从阿萍手里抽出来。 “阿西。” 阿西回头,看见陆兰在身后喊她:“你衣服洗好了没?我洗衣服霜土不够,能不能借你的用一用。” 阿西巴不得找借口离开阿萍,她连忙说:“快好了,我洗完给你拿过来。” 阿萍不高兴的哼了一声:“连霜土都没有,也不知道来洗的什么衣服。” 陆兰微微一笑:“我忘带霜土来洗衣服,你是只带了张嘴来洗衣服的吗?” 阿萍气的满脸通透猛地站起来,刚开口要回骂过去,陆兰淡淡的说了一句话顿时让她偃旗息鼓:“我前一会看见你那未来婆婆了,估计也是要洗衣服来,现在快到了吧,要不咱们跟她说说,你不想做她家儿媳妇,想做许家儿媳妇?” 阿萍气结,又担心这话真的传到自己婆婆耳朵里,便抱起衣服气呼呼的走了。 “陆兰,谢谢你。”阿西知道,陆兰是帮她解围来的。 丽水村建在半山腰上,分了上下两个部分,靠近山顶的叫上村,靠近山脚的叫下村。她和阿萍住在下村子,一起长大,从小阿萍就喜欢跟自己比,比吃比穿,自己当她是小妹妹从来让着她,可是自从知道郭大哥喜欢自己阿萍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自己跟她说的心里话转眼告诉了别人。现在她和郭大哥订了亲,便忍不住要来显摆显摆。而陆兰家和郭大哥家一样,都住在上村子,只是认识而已,甚至都谈不上是朋友,今天她突然的帮忙,让阿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客气。我霜土真的不够了,你给我手里倒一点就好,不用专门拿过来。”陆兰微微一笑,伸出了手。她个头不高,人有点微胖,但是说话爽利为人很是干脆。阿西感激的笑了,挪了挪地方:“你过来洗吧,这边水清。” “宋西宋西!”身后又有人喊她,急急慌慌的声音,听的阿西心里一跳。 她和陆兰都回头,看见是上村子的陆峰。 “表哥你慢点说话,慌慌张张的被狗撵着了?”陆兰一见是自家表哥,便皱了眉问。 “哎呀你别添乱,边去。”陆峰摆摆手,又连声催阿西:“你快点别洗衣服了,回家去,你家出事了。” 阿西没等他的话说完,拔脚就往家里跑去。 第四章 突发(一) 阿北被人抬回了家。 他满脸的血混着泥土,衣服撕开了很大一个口子,浑身上下沾满了泥,露出的胳膊青肿了一大块,被两块木板固定夹住绑了。 “阿弟!” 阿妈没了,阿爸也快走了,只有阿弟了。 可是,阿弟也出事了。 阿西不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看着眼前皱着眉头闭着眼睛痛苦的发出一声声闷哼的弟弟,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宋姑娘,您弟弟没大碍,多是皮肉伤,就是胳膊骨折,已经请了大夫固定好了。这药膏是涂伤口的。”阿西这才注意到家里多了一位陌生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蟹壳青色的长袍,下巴上一小撮胡子,眼睛狭长。 “阿西,你代阿爸给穆先生行个礼。”宋阿爸斜靠在被子上,沉着脸。 阿西胡乱擦了泪,点头应了一声,对穆先生福了一礼,说:“多谢先生出手相助,只是,我阿弟到底惹了什么人被打成这样?” “是镇北的何家少爷,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等您弟弟醒了您亲自问他,不过我劝宋姑娘,这个道理您跟何家讲不来,就是我们许家遇到了何家,也要退避三舍的。”穆先生把手里拿的钱袋子放在桌子上:“这些钱您收好,宋老爷保重身体,我就先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了。 阿西拿起钱袋子追了上去:“穆先生,是许老爷救的我弟弟吗?这钱我不能要,您拿回去。代我阿爸谢谢许老爷。” 穆先生转过身:“宋姑娘,您嫁过来就是一家人了,这钱给您您就拿着,我看,”他举目四下打量:“您也确实需要。”他走至门口,又似记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阿西说:“哦对了,我听老爷的意思是要尽快完婚,估计这两天媒人就来谈了,您还是尽快准备准备。”说罢就走了。 穆先生走出门,外面驾马车的方子从车橼上跳下来,放了脚凳,等穆先生坐上车,自己也跳上去,扬了缰绳赶着马车往镇子里走去。 “穆先生,你说,老爷为什么给少爷娶这样的媳妇啊?”方子嘴里叼着一根青草根。 穆先生伸手敲他的头:“你说话小心点,这可是老爷选的。” 方子把头一偏:“我就是替少爷不值,以咱们少爷的品格,怎么样好的媳妇娶不着?就是滇郡的太守家小姐都配不上咱们家少爷。” 穆先生一巴掌差点把方子打下车:“你嘴里再不三不四的不着调,我就让你去沙河的码头搬货。” 方子摸着打疼的地方,闭嘴不说话了。 阿西站在院子里,羞愧和屈辱如潮水般涌来,她眼眶发热,紧紧捏在手里的钱袋子好像一块烧红的木炭那样烫手,想扔又扔不开。 钱袋子里好像装了一两碎银子,阿西把钱袋子塞到怀里,打了水给阿北擦脸。 “阿爸,你躺会吧。”阿西边给阿北擦脸边说,“阿弟没事就好,我给他换不了衣裳,一会儿去找人来帮他换件衣裳擦擦身子。” 宋阿爸自己躺了下去,被窝里的手紧握着,枯瘦的脸庞上带了丝不同寻常的红晕。阿西没有注意到,她把水烧好,倒了碗放在阿北抬手能够着的地方。刚出门,就看到陆兰和陆峰往她家来了。 “阿西,你的衣服,我都帮你洗好了。”陆兰把一篮子湿漉漉的衣服递给阿西,“我来看看,你这儿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阿西接过衣服,谢过他们,也没有矫情的就请了陆峰帮忙给阿北换衣服。 陆峰倒是爽快的答应了:“我和宋北一起去过乌山挖药,他帮过我好多次,这点小忙你不说我也会帮的。” 陆兰和阿西去厨房做饭,陆兰边添柴边说:“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突然对你这么亲啊?” 阿西抿嘴笑了笑:“嗯。” 陆兰抬头说:“你记不记得去年你阿妈去世了以后,有一天你上坟回来时在路上遇到了我?” 阿西侧着脑袋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 那天是卖掉老房子刚搬到村口的院子里,那个院子是阿爸和村里的几个伯伯开出来的一块荒地,家里还完债没钱了,就随便盖了几间房子,好歹能遮点风雨。她心里难过,去阿妈的坟头上告诉阿妈这件事,回去的时候天快黑了,在路边的苞米地旁边遇到和人争执的陆兰。当时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听到她走过来两人同时不说话了。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没耽误你的事吧?”阿西记得当时看见那个男的面生,陆兰又是一副哭过的样子,她便撒了个慌。 “没有,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那天要不是你,我”陆兰红了眼睛,灶火腾腾的火苗映红了她的脸庞。 “嗯?”阿西把苞米饼子贴在锅边,锅里添了点水,拍拍手坐在陆兰身边看着她。 “那个男的是我表舅家的哥哥,我阿妈想给我说亲,我不愿意,他那天来寻我的。”陆兰低了头:“我心里害怕,走也走不掉,又不好跟别人说,说出去,只怕不想嫁也得嫁了,还好你说我阿妈找我,我才能跑开。” 阿西瞪大了眼睛,要不是自己那天心里难过,看到到陆兰那么晚没回家,又想到是自己的话阿妈肯定会担心,便随口说让她早点回家去,她阿妈担心她。否则的话,陆兰就要被欺辱了。 当时四周没人,天又黑了,苞米地那么深。 阿西握了陆兰的手:“后来呢?他再找你了没?” 陆兰笑了下,摇摇头:“我回家晚了阿妈不高兴,问我我就说是表哥约我出去的,去了苞米地,我好不容易才回来的。阿妈当时脸就青了,后面再不说让我嫁给表哥的话了。” 阿西也笑了:“这样就好。我做的苞米野菜饼子,你就在我家吃中午饭吧。我家也没有别的好吃的。” 陆兰吸了吸鼻子:“好呀,闻着就香。” “野菜饼子有什么香的!”阿西揭开锅盖,把饼子翻了个面,苞米黄橙橙金灿灿的。 第五章 突发(二) 许宅书房。 许老爷坐在太师椅上,看向坐在下手的穆先生说到:“人送回去了?” 穆先生点点头:“送回去了。” “嗯,你去找孝全进来,再打发人去趟柴婆子家,让她马上来见我。”许老爷挥挥手:“去吧。” 穆先生从书房出来,对守在一边的徐孝全打了个手势,便沿着廊下往外院走去。 他绕过外院的耳房,走到三少爷住的厢院。 三少爷的院子里的李婆子和丫鬟坐在廊下嗑瓜子闲聊。“哎呦,穆先生来了。”守门的李婆子看见穆先生便连忙站起来,大声喊了一声。 穆先生微笑着点点头:“我来看看三少爷,他睡起来了没?今天怎么样?”边说边往里面走。 李婆子拍拍手上的瓜子壳,笑着上前把门帘子掀开:“三少爷睡着了,今天很乖没闹,我们也就得空偷偷闲。嘿嘿。” “没事,我看看三少爷就走,你们去忙你们的吧。”穆先生进了屋子,挥了挥手让她们出去了。 屋子里的陈设半旧不新的,似是午睡前透过气又点了熏香,空气里并无半丝难闻的味道。因为要娶亲,倒是添置了一些喜庆些的颜色。窗户闭的严严实实,三少爷就躺在里间的床上。 穆先生走了过去,坐在床前的半腰扶手椅子上:“唉,家里一贫如洗,老爹快不行了,有个弟弟,但是模样很周正,行事也不小家子气,比我想象中好点,听说识字。” “老爷是非要给你娶了不可,宁可设计。我自作主张给了一两银子。” “婚期估计快了,老爷这么着急,我倒没看懂他的意思” “我这就回去了,看你好好的就行。” 说罢直接起身往外走了。床上的少年一动不动,呼吸平稳,似是没有醒来没有听见一般。 徐孝全进了书房,没说话站在书桌前。 “孝全,要是何家少爷找来了,就说不用谢,孝心是他的,主意也是他的,知道怎么说吧。”许老爷嘱咐着孝全。 “是。”孝全三十岁的年纪,一双眼睛和许老爷的很相似,透着阴冷的光。 “嗯,今天的事你做的很好,自己去账上支一两银子吧。”许老爷写了张条子放到桌边。 徐孝全弯着腰接过来。要不是自己碰巧路过回春堂,看到宋家那小子卖参,那老爷的脸面就要被这家贱人打了。还好何家老太爷快过寿,何少爷最近在愁寿礼的事。一句话,事就成了。赶的巧。 这样一来,何少爷也得到好处了,许家也没差。一箭双雕嘛。 哼,老爷看上的人,还从来没有逃的过的。 徐孝全走到门口,又被许老爷叫住:“等三少爷成了亲,咱们再回川平,我写封信你快马送给大少爷。”顿了顿,又说:“顺道让给太太说一声,我给三少爷说了门亲,儿媳妇回去了敬茶别忘了备礼。” 徐孝全应了声,心下却有些迷糊,老爷分明是看上宋家女子了,怎么不纳了妾呢,反而要嫁给三少爷那个傻子。难道是太太吃醋厉害,所以先娶给三少爷,然后陈仓暗度?反正那傻少爷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嗯,肯定是这样。他胡思乱想着,接过信出了门。 阿西自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她此时只觉得愤怒。 “阿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爸。”阿北嘴角裂了道小口子,咧嘴哭的时候带动伤口痛的吸气。 原来早上阿北去回春堂买掉其他的一些草药之后,才拿了参出来,那回春堂的老板本来很高兴,跟阿北商量着要买,结果有人叫走了他,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就说店里的现银不够,让阿北明天再来卖。阿北得了准信就打算先回家,路上却遇到了何家少爷。 那何家少爷带了三四个随从,堵了阿北就说要买阿北手里的参,出价五两银子。回春堂老板出价是二十两,阿北一听价格这么低,就不想卖,想等明天卖给回春堂。结果那何少爷直接指使人抢了人参,还说:“从你这儿买人参是看的起你,不知道给爷乖乖的献上来,居然敢跟爷讨价还价,给我打折他的腿。” 幸好路过的许老爷看见了,他认出来是阿西的弟弟,便让穆先生把人救了下来,到回春堂包扎好取了药直接送回了丽水村。 “是阿爸不好,阿爸应该想到的,乌山的参都被挖没了,好多年没出来好货色,阿北贸贸然去卖参,肯定会被有心人看到的。连累了我的儿子。”宋老爹撑着身子,心痛的捶着炕。 “阿叔,你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陆兰在一旁劝到。 “是啊阿叔,宋北去镇子上少,不知道那何家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的东西从来不和人好好说,一句话谈不拢就要抢的,又没人敢把他怎么样。”陆峰叹气。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肆无忌惮?”阿西问陆峰。 陆峰没读过书,不明白肆无忌惮是什么意思,猜了一下,觉得反正应该是说何少爷不好的。他小声的解释到:“据说何家有人做大官,好像比县令还大,川平县令还会去拜访何家老太爷呢。我这也是听说的,那何少爷仗着势,横行霸道的也没人敢说个什么。” “那宋北就这么白挨打了?”陆兰看阿西脸色不好,拍着阿西的背问到。 阿西耳边响起午时穆先生的话: 就是我们许家遇到何家,也是要退避三舍的。 “还能怎么办,你们又没钱没势的。”陆峰看了眼阿北,“好在人没事,外伤缓些日子能好。” 陆兰也点头:“就是,你们想啊,人没事最好,参丢了就丢了,以后说不定能遇到比这个更好的。” 阿北看着他姐姐的面庞,突然就大声哭了起来:“可是我不想姐姐嫁给那个傻子啊!我怎么那么没用,一枝人参都保护不了,要是卖了人参,有了钱就可以给阿姐退了亲,可以给阿爸治病了啊!” 阿西控制着自己发抖的身体,陆兰也红了眼眶。 这时,突然有人在屋外插话说道:“哎呦,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第六章 议定 门帘掀开,柴婆子走了进来:“答应的好好的,悔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阿西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感觉,顿时尴尬的脸都红了。她强颜笑了笑,请了柴婆子坐下。 宋阿爸强撑了半边身子起来,扭头对柴婆子说:“柴家婶子,并非是我们要悔婚,咳咳,我们” 柴婆子一挥手:“我知道他阿爸你是什么意思,刚才的话我就当没有听到,小孩子说两句胡话,大人总不好当真。今天呢,我来也是因为这件事,”话说着说着停下来,她看了看抿着嘴的阿西和屋子里的陆兰陆峰,笑了一下,“你们快把阿北扶到侧屋里去吧,好好养着,我这儿有些话要和你阿爸说。” 阿西知道这是有话不能让外人听了,当下也不多说,招呼着陆兰和陆峰扶了阿北出去了。 陆兰也看出来阿西家有事了,安顿好阿北后就和陆峰告辞了,临走前拉着阿西的手说道:“你放宽心,现在这个家里都指着你一个人了,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来找我,我拿你当朋友,你不要跟我客气。”阿西点点头,送他们出了门后回到阿北的屋子里。 正房里,柴婆子从手里拿出几张薄薄的纸出来,放在了宋阿爸的眼前。 “看看吧,今天许老爷让我拿过来给阿西的,许老爷说了,原本想在镇上老宅里尽快完婚,完婚后带着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回川平县,可是阿北现在胳膊骨折,起码得养三个月,婚期便延到三个月后,总不能阿西出嫁时没有人送嫁吧,人家的为着这门婚着想,他阿爸你可不要半路掣肘啊!再说了,许家这么重视你家阿西,你还害怕嫁过去阿西受苦遭罪吗?” 宋阿爸拿起那些纸,他识字,但是不多,依稀辨别是一张地契和三家铺子的房契。 “这这”宋阿爸皱着眉头不明所以。 “这是许老爷给三少爷的。许老爷的意思是阿西嫁过去后,三少爷这一房就要她撑起来,这是三少爷名下的铺子和地,一个月也有些收成,这些自有人打理,就是早上来你家的那位穆先生,阿西只管做她的三少奶奶就行。这是文书原件,等阿西敬茶的时候会全部交到她手里。许老爷让你先看看,好放心把女儿嫁过去!”柴婆子收回地契文书,仔细的折好放进怀里。 宋阿爸沉默了半晌,咳了两声道:“柴婶儿,许家老爷可有说日子?” 柴婆子听了这话,立时喜笑眉开:“哎呦,可是想通了!我就说嘛,聘礼都收了,怎么可能想悔婚呢!许老爷着人看的好日子,七月初二,宜婚嫁出行,合的八字也是吉配呢!那我就回许老爷让他准备了,阿西也要快点绣嫁衣置办嫁妆了!” 宋阿爸点点头,如今这副模样,不答应又能如何? 当时一个犹豫,阿西要给许老爷做妾的消息就不知怎么的传出去了,还好最后是要嫁给许家三少爷,才挽回了阿西的名声,但是阿西已经议过亲,说亲事不成再嫁给村里那些个后生吗?一辈子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嫁去许家,总是绫罗绸缎吃香喝辣,说不定三少爷一冲喜,病好了,那样阿西可就有享不完的福了。万一,就说万一,三少爷傻一辈子,在许家,总不用操心生计,不用风吹日晒,许老爷又这么为阿西着想。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嫁给村里的后生,向天借地吃饭,苦了点,那也总是个全须全腿的后生,会知冷知热的疼人的,比三少爷那个傻子好啊! 宋阿爸翻来覆去的想,一会儿想嫁到许家很好,一会儿又想嫁给村子里的后生也很好,想破头了也没有想清楚,不由得叹气: 要是三少爷不是个傻子就好了! “不是个傻子人家凭什么看上我啊?”阿西哭笑不得,她边喂宋阿爸吃饭,边跟宋阿爸说: “阿爸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之前已经答应了,悔婚能不能成功不一定,要是被许家记恨上了,阿弟在这丽水村还要不要活人了?再说,我就算想嫁给村里哪个后生,你觉得我还能找到哪家好人家吗?许家都拿了地契出来,可见是心诚的,您就放宽心,好好养身体!” 口头上劝慰着阿爸,可是她心里还是十分忐忑不安。 许老爷为什么的要让自己嫁过去呢?开始退了一半的租子,然后礼金给了五两银子,要知道一般乡下人家,一家六口人一年也就花费二三两银子,之后送阿弟去医馆,现在还拿了房屋地契出来让阿爸安心,她不相信除了她,许家给三少爷说不上更好的一门亲事了?可是许家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图谋的呢?一没家产,二来还是丧母之女,家里又有重病的父亲和尚年幼的弟弟。 想不通。 想不通就更加忐忑,阿西收着已经晒干的衣服,抿了嘴沉思。 川平县许家后宅。 天色暗了,婆子们已经点了灯,宅子里影影绰绰,四下却是很安静。 许大少爷没有带一个随从,手里拿着今天收到的信步履匆匆的来到正房,将许老爷的信和话都转述给了许夫人。 许夫人听了大儿子的话一脸怒火:“哈!他这是在防着我呢!这些年我对那个小孽种哪里不好了?少吃少穿了?说门亲都瞒着我,定下来了才给我通知一声!哪家的儿女亲事是一个当母亲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的!当家的主母没有相看,没有纳吉问名,不知道的人家以为这家主母早死了呢!” “母亲!”许大少爷皱着眉头打断许夫人的话,他看看四周,门口守着的两个丫鬟早低了头,母亲身边徐孝全家的一脸焦急,相劝又不好插话。 他微微摇头:“母亲,阿妈啊,三弟是您的儿子,是您嫡亲的小儿子!您忘了柳姨娘了?三弟娶亲这件事,父亲应该是有他的思量,您就按父亲说的办就行。” 许夫人一脸愤懑硬生生憋了回去,脸色难看的不像话。 许大少爷见状便冲徐孝全家的使了一个眼色,徐孝全家的连忙轻轻的点头,他起身告辞:“儿子还有些事,先去外院书房了,母亲好好休息。” 许夫人无力的靠在迎枕上,面色晦暗不明。过了许久,她忽然叹口气,幽幽的说: “玉芳啊,我好后悔,当年没有直接弄死他!” 第七章 旧事 “夫人!”徐孝全家的连忙挥手让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退下,屋子里只余了自己。 “夫人,奴婢知道夫人心里苦,可是夫人今天就不该在大少爷面前说出那三个字啊。”徐孝全家的倒了杯茶水端给许夫人,许夫人摆摆手,她又把杯子放在一边。 “俊儿是我的儿子,他不向着我,还要向着那个小孽畜不成?”许夫人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自己的腿,紧紧咬着的牙让她的面目变得狰狞。 徐孝全家的见状连忙给许夫人腿上盖了薄薄的一层毯子,蹲在脚踏边轻轻的帮许夫人锤起腿来。 “玉芳,我总觉得当时那件事老爷好似知道了什么似的。你想啊,当年老爷认定了那个小孽畜是柳姨娘害的,怎么没有把她关起来,而是直接发卖了呢?虽说妾是可以发卖的,可是哪家哪户有过发卖小妾的事啊?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孝全家的手下没停:“夫人,老爷发卖了她可见是气急了,您也别多想,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不过我听说,柳姨娘临被发卖前还跟她的丫鬟说呢,说老爷不会为了个不是亲生的就对她怎么样。夫人,说不定,当年那个怀疑是真” “真什么真!求娶我的时候说的都是屁话,姨娘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往屋子里抬!?我的小三子没有活过白天,他一点难过都没有!小三子头天没了,他隔天就抱着那个小孽畜回来要当我的小三子!要不是小孽畜的娘难产死了,不知道他会瞒我到什么时候!外室,一个连妾都算不上的不上台面的东西,他要我把那孽畜当我自己的儿子!可怜我的小三子,百日都没过的小三子,连上柱香都要偷偷的上!”许夫人双手死死的拧着帕子,手指节发白。“我的小三子要是活着,一定比他还聪慧!他吃的小三子的用的小三子的,连名字都是我的小三子的!我就应该毒死了他,不应该毒傻了他!” “夫人!”徐孝全家的连忙站起来顺着许夫人的背上下抚摸着,“夫人,不说隔墙有耳,就说他已经痴傻了,别人都说是您的儿子痴傻了,当初我就劝您不要那么做,您心里有恨咽不下那口气,现在他已经有报应了,三少爷地下有知也会感念夫人的。” “玉芳,”许夫人突然浑身卸了力似的向后一靠,双手捂着脸低声抽泣:“我心里苦,这么多年,我身边就只有你一个能说话的人,从他抱了那个小孽畜给我养开始,我就凉透了心啊,玉芳。” 徐孝全家的心里一阵酸楚,不由得陪着许夫人落泪。 许家老宅。 许老爷对完账目,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他敲敲桌子,喊了声来人。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应声推门进来,手里提了茶壶给许老爷添了水后便垂头站在一边。 许老爷抬眼看了她一眼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三少爷那边今天有没有闹?” “回老爷的话,三少爷今天没有闹,午睡起来后就一直在院子里晒太阳,就是晚饭吃的有点少,已经备下宵夜了。”丫鬟声音清脆,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回到。 “雨露,你今年多大了?”许老爷顿了顿,又说道:“三少爷成婚后,你就去伺候三少奶奶吧。” 小丫鬟急忙跪倒在地:“回老爷的话,奴婢今年虚岁十三了,可是奴婢哪里做的不好了?” “你做的很好才让你去伺候三少奶奶的,好好伺候,”许老爷招招手,雨露从地上爬起来,压抑着心里的忐忑看向许老爷手里的纸,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简简单单的线条,像是一滴雨水,又像是一瓣桃花,很普通的一个图案,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她一脸疑惑。“但是如果你在三少奶奶身边发现这个图案,一定要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你多注意就行,不管是三少奶奶带来的嫁妆东西上有这个图案的,还是别的地方有的,你都要认清楚了来告诉我。” 许老爷挥挥手,雨露应了声是就退下了。 关了书房的门,雨露咬着嘴唇站在一边想着,为什么要让自己去伺候三少奶奶呢?听说三少奶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应该从小没有丫鬟伺候,不知道三少奶奶会不会比二少奶奶还厉害。还有老爷说的那个图案,要从哪里去找呢?老爷的意思应该是不想让三少奶奶知道自己是为了一个图案去伺候的她,但是那么一个普通的图案,自己要怎么找呢? 书房内,许老爷把账本合好摞起来,盯着手里画了图案的纸发呆。 希望这次不会错,这次应该不会错,都过了二十年了,母亲死了,总得传给女儿才好。这个图案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晓,但是这个图案代表了什么,他可是很清楚的。就让这女孩儿先成了自己的儿媳妇,要是她有这个东西,那真的是许家时运来了,要是她没有,小三儿总有人照顾了,只要她安安心心当她的三少奶奶,许家总能给她一口饭吃。就赌这么一把。 就赌这么一把。 许老爷把纸叠好,回身在书架上按了几下,出来一个暗格,他把纸装进暗格里的信封里,然后关了暗格,背了手走出了书房,然后锁了书房的门。 “去看三少爷。”许老爷背着手,微眯着眼睛。 夜色暗了,春末的天气虽然回了温,但是夜晚的风还是带了点点凉意。 雨露走在前面提着灯笼照着脚下的路,许老爷走在后面。许家老宅占地不广,但是因为许家在川平县置办了宅子,而且一家人早些年都已经全部搬了过去,老宅子就空了下来,只有每年秋天和春天的时候许老爷会来住一段时间,一是收租子,二是要照看打点码头的生意。所以老宅基本上没有留什么佣人,草木没有及时打理,长的很是茂盛。 灯笼照亮的路朦朦胧胧,拐了几个弯后就到了三少爷住的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三少爷的房间亮着灯,照看三少爷的李婆子偷空去厨房刚吃了些留给三少爷的宵夜,就听到有丫鬟急急忙忙来说老爷来了。李婆子一口粥咽下去差点烫掉了舌头。她慌慌张张的来到三少爷屋前,得知许老爷已经进去了。 奶奶的,三傻子个没娘疼的,今天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跑过来看他?自己不在一会儿,应该没关系吧? 第八章 痴傻 三少爷的屋内只桌角点了一盏八角灯,用的是婴儿臂粗的蜡烛,灯光足够照亮屋内的陈置。 十六岁的少年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桌案前,手里拿了本书一页一页的翻着。手边一杯茶,看上去已经凉透了,桌案上面除了灯烛茶杯和书以外再无一物,想来平常都是干干净净的一张桌子,怕三少爷闹脾气发疯摔了砸了,都收了起来,门边上一个半人高置物架,架子上隔了一盆花,床上的纱幔都挑起,床上枕头被褥铺的整整齐齐,并无一丝褶皱。另一面的八宝阁架子上面零零散散的放置了些物件,一看都是便宜的不怕摔的,因准备三少爷结婚,已经添置了一些龙凤呈祥的对瓶和成对的瓷器。另一边的书架上依旧陈列着十来本书,是三少爷从识字开始就一直看的书。说来奇怪,三少爷发病时什么都摔什么都砸,就是不会去动那几本书。 许老爷进屋后就看到这么一副画面。如果三少爷没有痴傻,此时的他正是最好的年岁,应该已经考过了秀才,自己应该已经送他去金弯读官学了。可惜。 他眉头微蹙,回头看了眼屋外面,几个伺候少爷的粗使丫鬟都站在廊下,唯独贴身伺候少爷的李婆子不在。他微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子介,你看什么呢?” 三少爷似是没有听见,头都没有抬一下。 许老爷面带微笑走进三少爷,站在桌边。 书上弯弯绕绕纵横连接的线条和散落一页的几笔折线,蝇头小楷仔细的在旁边标注着些什么。 竟是一本舆图。 许老爷心里一紧,面上不带声色,依旧慈祥的笑着: “嗯,子介在看舆图” 话音未落,许三少爷突然伸手一推,许老爷往后一个退步。 “黑了,黑了!”许三少爷满脸怒气的伸着手保持推人的姿态,待他扭过头看见是许老爷后愣了一下,然后瘪了嘴,一副委屈的样子低了头:“看不见了。” 原来是许老爷站的角度挡了三少爷看书的光,他一下子生了气才伸手推了许老爷一把。 许三少爷本名许子介,三岁识字,六岁入学堂,十岁考过童生,但十一岁开始,却再未出现在众人眼前,许家奴仆们和外面其他人都只知,有一次许家三少爷发高烧,未及时治疗烧坏了脑子。而只有许家为数不多的人知道,三少爷是中了毒,虽未致死人却变得痴傻。这痴傻表现在三少爷生活不能自理、忘记了已有技能比如不会写字也不识字,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识人。见了谁都怕,有人靠近就会发病,自己的爹娘都不认识。 许老爷请了很多大夫来给三少爷治病,但是几乎所有的大夫都表示无能为力,只有一位大夫表示愿意一试,结果治疗了半年后也放弃了,不过好在这个时候三少爷开始认识人了,虽然是有限的那么几个:许老爷、许大少爷和二少爷,以及一直贴身照顾三少爷的李婆子。 现下他就是认出来人是自己的父亲,所以委委屈屈的瘪了嘴,也因一直以来其他人在耳边反复的念叨,有概念,知道推人是不对的,便又端了自己手边的茶杯递给许老爷,以示歉意。 许老爷仔细看了看三少爷的眼睛和表情,发现并无异样,而且举动虽然比平时规矩了一些,但是还是透露出一丝僵硬的不协调感,和平时一样无二,便表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宠溺模样接过茶杯,却发现茶杯已经触手冰凉。 再怎么样,这也是许家的三少爷,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许老爷装作喝了一口茶,三少爷咧嘴笑了,扭过身去继续看起了书。 “子介在看什么?”许老爷端着茶杯,微微倾了身子。 “画。” “什么画?” “就这个。”三少爷手指着一处河流和山脉交错处:“怎么圈圈不连起来?”他疑惑的低着头仔细盯着那个地方。 三少爷未中毒之前毕竟也是川平县的神童,平素最喜读书,中毒后虽然不识字,但不发病的时候还是最喜欢看每本书上的插图页。 许老爷并未说话,端着茶杯走了出去,嘱咐雨露道:“你先留下伺候少爷,一会儿让用点宵夜,早点哄着休息。” 雨露点头应了。 许老爷又看了看聚集起来的丫鬟婆子们,在最左边的阴影位置找到了低着头的李婆子。 “你,其他人各去忙。”许老爷指了指李婆子,然后就往外走去。 李婆子心下忐忑,第一反应就是想找人去告诉夫人,却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在镇上,不在川平的宅子里。顿时更惶恐,虽然自己是受了夫人的暗示,但是老爷并不知道。 应该没有什么事的,就是晚到了一会儿嘛,推说自己拉肚子就好了,只是一会儿不在,三傻子今天也没发病,老爷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的。而且三傻子只允许自己近身伺候,换做其他人都会发病,三傻子离不开自己,所以老爷绝不会把自己怎么样。李婆子心里自我安慰着,越想越觉得没什么事,自己推测应该是要嘱咐自己三傻子娶媳妇的事。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到时候还不是随了夫人捏圆搓扁。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跟在了许老爷身后。 徐孝全正站在书房门口。看到许老爷来了后立马迎了上去: “老爷。” 许老爷摆摆手,他才看到许老爷身后跟着的李婆子。李婆子也看见徐孝全,知道是老爷身边的红人,谄媚一笑。 徐孝全面无表情的收回眼神,随着许老爷进了书房。李婆子也要跟着往进走,却被徐孝全挡在门外,她一愣,马上弯了腰笑着:“哦,就在外面候着,就在外面候着。”说着后退两步,站在书房门口。 徐孝全继续看着她,不关门也不说话,李婆子反应过来,嘿嘿笑着退到廊下,站在院子里,徐孝全确定那个位置听不到书房里说话的声音后才关了门。 “老爷,您吩咐的事情查了。” “嗯?”许老爷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端了一路的茶杯有点冰手,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问道。 “没有任何异常,穆先生在少爷房里待了不到半刻钟,只说了宋姑娘的事。三少爷一直在睡觉,穆先生走了半个时辰后被丫鬟叫醒的。李婆子下午一直在闲聊吃零嘴,穆先生走后她就去补觉了。申时三刻起的床。” “很好,不要放松警惕,一有异常就立刻告知我。”许老爷顿了顿,眼睛往外门外看了一眼:“明天找个人牙子。” 又道:“让李婆子进来。” 第九章 备嫁(一) 李婆子一进门,刚跪在地上要说话,迎面就飞来一个茶杯砸在额角。 许老爷扔出茶杯后,看也没再看她一眼,只嘱咐徐孝全把人带下去。李婆子一句辩解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徐孝全扭手绑了关进柴房。 破了的额头此时才流出血来,李婆子哆嗦着用肩膀够着擦脸,血像温暖的毛毛虫一样划过脸颊,擦去,再划过一道,擦去,再划过一道。 完了。完了。 昏过去之前,她只想到了这两个字。 丽水村。 天色已经亮了,阿西挽了头发换好衣服准备去山附近砍柴,家里两个人都动弹不了,砍些柴留一部分家里用,再拿一部分去一趟镇子上看能不能卖掉,家里不能没有收入。 “阿西啊。”宋阿爸在屋子里咳咳的叫着阿西。 “哎,阿爸。”阿西掀起帘子走了进去,阿弟胳膊断了,没办法伺候阿爸穿衣脱衣,他自己和阿爸晚上都是合衣而睡的。 “阿西,你要出去啊?” “我去砍柴,中午回来做晌午饭,饼子都给你和阿弟放炕头了,你们早上饿了吃一点。”阿西边说边指了指炕边。 “阿姐,我没事了,就一条胳膊不能用了,腿还好着呢,我和你一起去吧。”阿北说着,一手撑床就要爬起来,结果扯疼了伤口嘶的抽了口气。 “你好好躺着别动!”阿西伸手把他压住,“你休息两天,身上没那么疼了再跟我一块儿去,但是今天不行。” 阿北愁闷的躺了回去。 “咳咳,你去趟你陈婶儿家,看能不能请你陈叔和陈婶儿有时间来趟咱家,我有事想托付一下。”宋阿爸呼吸沉重,不过看上去精神很好。 “嗯?阿爸要托付什么事?急吗?”阿西边给阿北盖被子边问。 “不急,看你陈叔他们什么时候得闲。”宋阿爸半眯着眼睛,这会儿不怎么咳嗽了,可以稍微补一会儿觉。 阿西使了个眼色给阿北,让不要吵着阿爸,自己乖乖的看好家好好休息,然后轻轻的起身走出了屋子。 从凉棚子里找了根粗麻绳子,拿了把斧子别在腰上,阿西关好院门,朝下村子走去。 陈叔是阿爸多年的好朋友,陈婶儿和阿妈关系也很好,阿妈生病后,陈叔把家里仅有的钱都借给了阿爸,阿妈去世后,也是陈叔陈婶儿一手帮着自家料理的后事。后来老院子好不容易卖掉了,也是陈叔和其他几位伯伯帮着阿爸在现在这个地方盖的房子。 阿爸生病后,陈叔来过几次,也有过把阿西娶给自己儿子的想法,但是阿爸拒绝了,一是因为阿西年级大了些,二是阿爸知道,陈叔的儿子宝根喜欢上村子的一个姑娘。阿爸不愿意阿西嫁给一个不喜欢她的人,也不愿意一直拖累陈叔家。 阿爸要找陈叔托付什么事情,会不会是觉得自己要不行了,想把阿弟托付给陈叔? 阿爷和阿奶去世的都早,只有阿爸一个孩子,也没有什么本家兄弟能帮衬的,唯一关系好似兄弟的,就只有陈叔了。 自己也要远嫁,到时候阿弟怎么办?他自己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阿西边想边走到陈叔家院子外。 “陈叔,陈婶儿,我是阿西。”阿西敲了敲门,站在门外面喊了一声。 “哎呦,”陈婶儿听到阿西的声音就快快的过来开了门:“刚还和你叔商量这两天去看你阿爸呢,你就来了。”说着拉过阿西的手往家里带:“早上吃了些没有?你要再晚来一会儿,就得饿着肚子到地里去找我们了!” 阿西笑着点点头:“吃过了,婶儿你别忙了,我叔呢?我阿爸让我来找你们,看看你们什么时候得空,他说有事想托付你们。” 陈婶儿拉了阿西的手进了上房,陈叔正煮着茶,喝了好去地里,宝根和宝良不在,估计已经吃完先去了。 “你阿爸现在怎么样?”陈叔一张黑黝黝的脸,向来没有什么表情,阿西从小就有点怕他。后来经历的事多了,知道陈叔只是面冷一些,也就不再害怕了。 “还是那样,不过今天我看着精神了许多。”陈婶儿给阿西手里塞了块米饼,阿西不由的悄悄吞了下口水。 阿妈在的时候,家里也能吃上米饼啊。 那时候家里还有点余粮,大米磨成粉或者捣成末,加水搅拌,然后在热热的锅上烙成香喷喷的米饼。后来阿妈生病了,家里没有余粮也没有余钱,只能吃苞米了。 阿妈,阿妈要是还在,多好。 陈婶儿看着阿西的脸色不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陈叔。 “阿北呢?”陈叔皱了皱眉头,阿西几乎就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跟她阿妈越来越像,她阿妈那么聪明贤惠的人,女儿肯定不差,就是自己家宝根没福气。 不过也可惜了。 阿西一只手被一双温柔的手牵着,另一只手拿着香香脆脆的米饼,听着陈叔问阿北,一下子没忍住,哽咽着把这两天的事说了。 陈叔一下子就火了,指挥着陈婶儿:“走,现在就去宋大哥家,我看看阿北和宋大哥。你去把昨天刚烙的几个米饼都给阿北带上。”陈婶儿点头,起身去厨房拿米饼了。 “陈婶儿不用了,真的不用。”阿西抹了眼泪着急的去拉陈婶儿的手。 陈婶儿冲她眨眨眼:“婶儿最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等着我去拿,本来想这几天得闲再去,今日你来了,正好咱们一道,阿北也要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对,”陈叔突然插话:“那条腌鱼也给带上,给阿北和宋大哥煮点汤。” 阿西没办法,看着陈婶儿收拾了一包东西,和陈叔一道往家走去。 天色大亮了,太阳露出了半个红秃秃的脑袋。 阿西走在陈婶儿身边。陈叔步子大,已经渐渐走远了,陈婶儿突然开口道: “阿西,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把婚退了,给婶儿做闺女来。” 阿西一愣:“婶儿,我” “我知道你阿爸是怎么想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什么秉性婶儿很清楚,年级什么的婶儿都不在意,婶儿就喜欢你这个孩子。你阿妈那个模样,我当时就想,要是我们宝根或者宝良说个媳妇是这样,我真是烧了高香了。可是我们慢了一步,原本想等你阿妈烧完一年纸以后跟你阿爸提的,结果许家” 第十章 备嫁(二) “许家许家挺好的。”阿西抬头看着远方。 “如果我能做婶儿您的媳妇,我知道会很好,很好很好,从小您和陈叔就疼我,拿我当自己闺女。可是我阿爸撑不了太久了,阿北还要继续读书,他们两个吃药、看病、读书都要钱,我不能让我的娘家拖累了您和陈叔。我嫁到许家去,吃穿不愁,还可以给阿爸请好的大夫,还可以让阿北回到学堂,宝根也能娶他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说实话婶儿,我一直拿宝根宝良当弟弟,跟阿北一样的弟弟。” “所以,我是愿意嫁过去的,我阿妈说过,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只要心正,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清晨的日光不耀眼,但是很温暖。阿西盯着圆圆的一团红晕,终于抛开心里所有的杂念,说服了陈婶儿,也说服了自己。 陈婶儿重重的叹了口气,拍拍阿西的手背:“婶儿都明白,好孩子,就是苦了你。” 是苦了点儿。 一个痴傻的丈夫,上面还有两个已婚的哥嫂,嫁过去说的好听点是三少奶奶,其实就是陪着傻子玩闹的玩伴,还要操心傻子的吃喝拉撒,有什么不对的,会被公婆挑剔,立规矩。 可是又哪里苦呢? 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不用看天灾重税,不用顿顿吃苞米天天穿打了补丁的粗麻衣裳,不用生病了死扛,不用大雪天没厚棉衣冻得瑟瑟发抖,不用任何事都亲力亲为。 阿妈曾经说过,没有一件事是十全十美的,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完全顺着你的意的,更为重要的事情是,你不想经历的事情,反而会经历很多遍,所谓求而不得,得不求。 她们回到家时,阿爸和陈叔已经聊上了,陈婶儿和宋阿爸闲话了一会儿,就拉了阿西的手到阿西的屋子里。 陈婶儿打开包袱,把包着的腌鱼拿出来后,又拿出来一匹尺头。 “知道你是个主意正的,这是前几日去镇子上的时候婶儿买的,给你做套衣裳,好歹要嫁了,自己的嫁妆得备了。你阿妈不在,婶儿就托大,给你说说需要备什么东西。不要嫁过去让人家笑话。” 阿西红了眼眶。 自己一直知道要备嫁妆了,可是要备什么嫁妆呢?阿妈当时跟了阿爸,是私奔的,也没有跟自己讲过女孩儿出嫁需要做什么。自己也不好意思去到处打听。 陈婶儿笑了:“婶儿有个堂姐,那也是嫁了大户人家的,那时候我还没跟你陈叔成亲,跟着我娘家的阿妈去吃过酒席,那些嫁妆,真给新娘子添底气。我阿妈专门问了人需要准备哪些东西的。前几回了趟娘家,打听了一下现在置办嫁妆都需要什么,婶儿没闺女,给你准备着,就跟给自己闺女准备一样。好孩子,婶儿不识字,我说,你写下来,抽空就去镇子上,该买的买该打的打。自己不知道怎么办了,来找婶儿,婶儿有空,我带你去。” 阿西红着脸应了,找了阿北练字的废纸,裁了边角未着墨汁的部分,又拿了小豪研了墨汁,密密的记了下来。 阿西的字是阿妈教的,一手簪花小楷很是清秀,完全不像是一个村姑能写出的字。 陈婶儿也看不懂,就是觉得识字的女孩子很厉害。阿西的妈妈就识字,会吟诗会哼曲儿,一手绣工很是漂亮。 阿西就弯着腰半爬在炕边上,她的屋子没有桌椅,唯一的桌椅放在上房。陈婶儿凭着记忆边回忆边说,还时不时的改一下: “小件的有:龙凤被、床单及枕头一对;铜盘及绣花鞋两双;龙凤碗筷两幅;脸盆、面镜、梳子、花瓶都为双;剪刀、子孙桶,还有如意称、都斗” 阿西越写越吃惊,原来要备这么多东西,还好陈婶儿想的周到,要不然过了三个月真嫁了,岂不是被人笑话? 许家当时给了五两银子的聘礼,自己原本想留三两给阿爸和阿弟,剩下的二两置办嫁妆,后来许老爷又托穆先生多给了一两,这一两银子是给阿弟看病的,也要留下来。 “二两银子?”陈婶儿吃了一惊,“有二两银子的聘礼?二两银子还可以给你打一对耳环一只镯子了!” 阿西这才放了心,不怕自己嫁妆不够,怕东西分量太轻,惹的别人闲话。 宋阿爸当着阿北的面把阿北托付给了陈叔,只是说:“这孩子也大了,别的也不求你操心,就看着差不多年纪,给说个媳妇吧,你和他婶儿代我和他阿妈喝一杯儿媳妇的孝敬茶,有什么事在一旁提点着些,办后事啊、祭祖啊、上坟啊,有你们照看,我也就放心了。” “宋大哥,你放心,阿北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就是自己儿子,你的后事我也给你办风光,你现在就好好吃药,好好养病,活的久一点。” 川平县的一家药铺。 穆先生用手轻轻的煽动着眼前焚的香,丝丝灰烟随着气流飘向穆先生的鼻尖。 “嗯,就是这个,怎么样?”穆先生闭着眼睛闻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看向坐在下首的花白胡子老人。 “嘿嘿,总共五支,”白胡子老人伸了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您闻的这半支香是我试验的时候做成功的,后面的都包好了,费了这么多功夫。您看什么时候送过去呢?”花白胡子老人不说话的时候有股得道高人的气质,可是对着穆先生嬉皮笑脸的一说话,就顿觉又贱又猥琐。 “麻老头,你用了这么久才制成这五支香,还敢邀功啊?”穆先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被叫做麻老头的花白胡子老人眼睛一翻:“哼,少来吓唬我,麻爷我要不是为了小主子,至于受你这气,还有你试试,除了我麻爷,谁还能制出这香!谁还能!” “嘘”穆先生突然伸手捏灭了香头,伸手指了指门外。 咚咚咚。 “马老先生!马老先生!” 有人急匆匆的跑近了。 第十一章 救急(一) 麻老头伸手理了一下衣领,淡定的开口:“什么事啊?” 来人并未进门,站在门外答道:“马老先生,林大夫让我来请您,说来了一位病患,得了急病,他拿不准脉象,想让您过去看看。” 麻老头眼神询问了一下穆先生,穆先生微微点头,他便站起来:“嗯。” 来人又跑着走了。 麻老头边推开窗户散味道边说:“麻爷我为了小主子,连姓都改了,窝在这个破药铺制香,还传出马神医的名号,真是晚节不保啊!不保啊!”说着回头看了眼穆先生:“穆先生,您移驾呗?不怕那家老头派人跟你后边查您?” 穆先生敲敲桌子:“香。” 麻老头走到床边的箱笼跟前,用钥匙打开第一个箱笼,从里面取出一个麻布包裹着的盒子。 “给,都在里面了。” 穆先生接过来看也没看,揣到怀里起身往后窗走过去,边走边说:“咱们跟了主子这么多年,我会怕那家老头查我?自然是小主子想让他知道什么情况,他才能知道什么情况。对了,你这香制好了,就不要继续待在这里了,早点走吧。” 麻老头看着穆先生轻巧的翻过窗户,两步越过窗户外面那一片杂草的后院子,又轻巧的翻过墙走了,嘴里嘟囔着:“要不是老子自幼苦学医术,天天泡在草药堆里,老子也能练就一身好功夫,老子还能受这憋屈!” 医馆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人,个个神色激动的伸长脖子往医馆里面看,路过的人也被好奇勾引,围在外面往里看,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前面全是黑压压的后脑勺,不断有人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旁边有人答:“不知道不知道,我也才刚来。” 麻老头一出厅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医馆外面被围的水泄不通,里面除了门口站着的三位黑脸彪形大汉外,只有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坐在诊桌前,身后站了一个瘦高个子,共这五人。 什么情况啊这是? 麻老头看了眼林大夫。林大夫看到麻老头出来顿时松了口气,连连对着书生模样的男子拱手道:“这位是我们惠泽堂马老先生,医术高超,在下不才,在下不才。” 那男子微微一点头,伸手放在腕枕上,还轻轻往上拉了拉衣袖。 麻老头站定没动,在林大夫说话期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直负责抓药的小林子不在,算账收钱的胡来也不在,地上有洒落的药材,门口三人背朝里面朝外,男子身后的瘦高个子一脸戾气。 呦,这是来找事的? 书生模样的男子面相平和、双目漆黑、脸色白润嘴唇微红、呼吸平稳绵长、指甲颜色偏粉、坐姿端正,感觉,没病啊? 林大夫小步走过来对着麻老头耳语:“睡觉打呼噜,走远路累,站太阳下会头昏,吃完东西腹痛”林大夫说不下去了,这就是纯粹来找茬的,大老爷们谁睡觉不打呼噜?谁走远了不累?谁在大太阳下站几个时辰不头晕?吃东西腹痛那不是吃坏肚子了吗! 仔细想想自己也没有得罪谁啊?从惠泽堂开门到现在,传了四辈了,镇子上谁头疼脑热的不来惠泽堂看病?那么多病人,也有没治好的,也不是因为这个就来找茬吧,更何况来人没见过啊!而且自己也没有看过外地的病人啊! 林大夫苦着张脸:“看不好病就要砸了惠泽堂” 麻老头明白了,一定是林大夫得罪了什么人了。这个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的锅还是谁自己背。 “您贵姓?”麻老头打定主意不插手这闲事,到了今晚就连夜离开镇上。 “免贵姓付。”书生男子回答。他身后的瘦高个子面无表情的看着麻老头,眼神阴冷。 “可是付公子跟惠泽堂有什么恩怨?”麻老头也不伸手诊脉,慢悠悠的靠在椅背上。 林大夫一惊,瞪大眼睛看着麻老头。 付良轻轻笑了一下:“没有,我看过的大夫都说我没病,可我就是知道我病了。这不听说车竹镇有位马神医,妙手回春,什么疑难杂症都是药到病除。就是您吧?可我看您也不怎么样,不问诊也不切脉,直接断定我没病,哈哈,也就这样。” 付良边说边起身,他弹弹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对着瘦高个子说:“大浦,砸了吧!” “别别别!”林大夫顿时慌了,他一把拉住瘦高个子的袖子,“别砸别砸!”转头对着付良说道:“付公子消消气,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千万别动手啊!” 又对着麻老头哀求道:“马老先生哎,您就帮帮我这一次啊,给付公子看看吧!您医术那么高明,肯定能看出是什么病的啊!” 大浦从林大夫手里扯出袖子,指挥着门口的三人,抽出药匣随意往地上一扔,掀翻桌子,打翻熬药的炉子。 围观的人群爆出一阵惊呼:“砸了砸了!” 后面的人问:“什么砸了?” “惠泽堂被砸了,惠泽堂看不好病被病人砸了!” “惠泽堂被人砸了!” “听说惠泽堂看死了人,被人砸了!” “不会吧,林大夫医术还可以啊,怎么会看死人了呢?” “谁知道呢,反正就是被砸了,那么多人看着呢!” 人群中传话一传二二传三的传开了,镇子上只有两家药铺,一家惠泽堂,还有一家回春堂。 阿西正在往惠泽堂走去,阿北被打伤后,许老爷直接送他到惠泽堂包扎取药的。惠泽堂离得有点远,阿西先去了回春堂,可是回春堂的老板直接告诉阿西:“另请高明。”阿西虽然不明白,但是也生气回春堂一点旧情不念,于是就找去了惠泽堂。 一路上有人在传言:“惠泽堂看死了人,被砸了。” 阿西将信将疑的走到惠泽堂门口,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阿西从侧面挤了挤,快要挤到门口时,突然有人说:“哎,我看这人好像南安一怪啊!” “什么南安一怪?”旁边人接口问。 “就是南安县有一个人,老说自己生病了,大夫看了都说没病,说没病他还不乐意,就砸了人家药铺。南安县的药铺都被砸过一圈了。我小舅子前两天来说的。” “呦,这不是有病嘛!”旁边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你说这是有病还是没病啊,没病的人非说自己有病,这不是有病嘛!” “哎,你这么说也对啊,这还真是有病。” 阿西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听到叮铃咣啷的声响,还有人带着哭腔急呼:“别砸了别砸了!” 药铺都被砸了,阿弟的药怎么办?阿弟的身体怎么办? 用力挤到最前面,阿西看到药铺里的情景。 药柜有一小半的抽屉都被抽出来扔地上了,还有一大半没有被抽出来。 阿弟的药! “等一下!”阿西情急之下大喊一声。 第十二章 救急(二) 门里的人顿住了,门外的人安静了。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了阿西。 阿西被看的手足无措,她悄悄咽了口水,看看周围的人,再看看药铺里面六个人。 付良微微一笑:“姑娘,可是知道在下生的什么病?” 阿西紧紧捏着拳头,制止住自己的发抖。阿弟需要药,阿弟需要药。 “啊?那个,您生什么病我不知道,可是,能不能先别砸了?”阿西红着脸,鼓起勇气小声的说。 呦,有一个小姑娘要见义勇为打抱不平了?门外围观的群众安静了几秒钟,突然爆出一阵阵爆笑声和窃窃声。 “太有意思了嘿。这么多街坊都没说什么,药铺也没去报官,一个小姑娘跑来打抱不平了。” “这是哪家的闺女?” “没见过啊,谁知道呢,不过小姑娘勇气可嘉嘛!” 从付良一行人进药铺拉出阵仗开始,外面就慢慢的围了许多人,一直到付良下令砸了药铺,林大夫都没有听到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阻拦的话的,原本以为能靠得住的马老先生也撂了挑子,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先开口了。 “就是就是,先别砸了啊付公子,听听这个小姑娘说什么吧,各位好汉,各位好汉先停手好不好?你们也累了先休息一下?”林大夫又是说好话又是拦着不让砸,急的满头汗。 付良对着大浦轻轻说了声:“先停一下。”然后看着站在药铺外面门框跟前的女孩子。 女孩子穿着麻布衣裳阔腿裤子,腰间系了一根巴掌宽的带子,显得小腰结实又柔韧,头发在耳后挽了髻,只一根木簪子固定,胸前留了一溜发尾,双手握在一起,咬着嘴唇睁着滴溜溜的眼睛。 看上去没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也不具有攻击性。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姑娘。 “姑娘,你为何让我停下来?”付良又轻声问道:“你可知这家药铺名不副实,并不能医好我的病?” 麻老头早在付良说“你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已经起了犟脾气。后面大浦和其他三人开始砸药铺的时候麻老头一直在观察付良。 没有问和切,还有望和闻嘛。 可是也没有望出来什么,也没有闻出来什么。 咦?还有我麻老头没见过的病? 麻老头自从七岁起跟着师傅上山采药,下山治病,到现在整整五十个年头过去了,下到平民百姓上到皇亲国戚,小到伤风感冒大到命悬一线,什么病什么病人没见过,还真是没见过付良这样的病和病人。 麻老头也不管现下是个什么情况,走上前去伸手就捏向付良的手腕。 却见付良轻轻一翻腕子躲开了去。 麻老头瞪了眼睛,这小子身上带功夫了?继续伸手。 付良也没看他,依旧一翻手腕躲开了,却还是和阿西说着话。 “我,我不知道您生什么病了,但是大夫也有看不好病的时候,不能因为这个就砸了药铺”阿西小声说着说着,就看到说话的年轻人和旁边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手底下过起了招式。 花白胡子老人要拉年轻人的手,年轻人躲着不让拉,两个人谁也不让谁,一个追一个躲,动作幅度越来越快。 林大夫一个头两个大。 今天一定是开门没看黄历,这都叫什么事。 “马老先生唉,您这是干嘛呢?”林大夫想走过去劝,又怕误伤了自己,只好站在一边抹汗。 “哼!”麻老头自己本身没有什么功夫,想抓又抓不住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气急败坏道:“小子,你胳膊给爷爷,爷爷给你诊脉!” 付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爷爷不愿意让你诊脉。” “咦,孙子你怎么骂人呢?”麻老头气的跳脚。 “孙子先骂人的。”付良依旧淡淡。他又扭头对着阿西说:“我的病是很常见的病,他治不好就是医术不行,不诊脉就说我没病是医德不行,医术和医德都没有的医馆,不砸了,留着不是更祸害大家吗?怎的你觉得我做的不对?” 好像很有道理啊,阿西不知道怎么回答。 麻老头接过话:“老子医术医德哪儿不行了?黄毛小儿休得信口雌黄,你让老子诊诊脉,看看老子能不能治好你的病!” 林大夫一听立马擦着汗迎了上来:“付公子啊,咱们大家都各退一步,您看马老先生也愿意给您诊脉了,您就让马老先生给您把把脉,死马当活马医不是嘛?” “说谁死马呢?”大浦一直没吭声,听到这儿一个没忍住伸手拽住林大夫的衣领冷不丁的呛了一句。 “大浦。”付良示意不要动手,大浦气呼呼的松开手。 林大夫摸着衣领,心跳还突突突的。话不好说,干脆沉默吧。 付良看了眼麻老头,想了下,坐到椅子上挽起了衣袖。大浦和其他三人眼明手快的扶起桌子,一人还拿袖子擦了擦桌面,又从地上捡起腕枕,拍拍土放在桌子上。 麻老头重重的用鼻子出着气,站在诊桌对面,又看了看林大夫站着没动,喝到:“老子站着诊脉吗?” 林大夫赶紧过去也扶起了踢倒在地的椅子,放在麻老头身旁。 “老子就在这么脏着坐吗?”又一声喝。 林大夫苦着脸也拿袖子擦了擦椅面,麻老头才坐了下来,伸出手指搭上付良的手腕。 阿西看着终于不砸了,自己在一边也松了口气,心想等这行人走了,就可以给阿弟买药了。 麻老头把着脉,一手摸着他花白胡子,又让付良换了只手,边诊脉边问道:“仔细说说你那里不舒服。” “晚上睡觉打呼,走远路会累会腿酸,中午站太阳下会头晕,眼前发黑,有时候吃完东西腹痛。” 听起来,都是正常情况,确实不是得病的情况。 脉象上来看,也很正常。 麻老头皱着眉,再细细的感受手指传来的脉象。 确实没病啊。 不仅没病,此人反而身强体壮,再活个五六十年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他就是认定了自己有病,那就不应该没病。 麻老头让付良又换了一只手。 阿西看着里面的人,年轻人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左手右手来回换了好几次,而花白胡子老头眉头越皱越深,好似真的瞧不出来年轻人得了什么病。 那些症状都是很正常的啊。 阿妈曾经说过,有人身体会生病,有人灵魂会生病,这人是不是灵魂生病了? 第十三章 说病 麻老头终于停下了诊脉的手。 他看看付良,又看看林大夫,又看看门外站着的人群,摸摸胡子说了句:“让门外的人先散了吧。” 付良挥挥手,大浦和其他三人沉默着走到门口,边挥着手让大家散开,边拿起立在墙边的门扇木板安放在门槽里关药铺的门。 人群呼啦啦的散开了。 “走吧走吧,没事了。” “不砸了?” “不砸了,看上病了。” “哎呦,还真给看啊,这就是真有病啊?” “是啊,要不然你试试一个正常人说自己有病?那不是有病嘛?” “走了走了,都散了,该干嘛干嘛了。” 阿西站着没动,她犹豫了半响,今天取不上药的话,明天又得耽误好多事,本来打算去打柴的,去请了陈叔陈婶儿,又听陈婶儿说嫁妆,半早上时间就过去了。阿弟的药快没了,今天不抓上药的话,明天得再来一趟。没时间。 “那个,我能不能进去买点药?”阿西试着问了问大浦,“药方是现成的,就按方子取药就行。” 大浦摇摇头。 阿西再努力一次:“我不会耽误你们的事的,很少几味药,我取了就走,我阿弟现在生病在家,不能不吃药。” 大浦继续摇头。 “让她进来吧。”付良突然发声。 “谢谢公子!”阿西飞快的道谢,生怕里面的年轻人反悔一样快步走进药铺。 “大夫,麻烦您了,这是您写的药方,我再取三天的药。”阿西一进药铺,就把药方递给林大夫。 因为已经上了一半门扇的原因,药铺里光线稍微有点暗,林大夫凑近了药方看了眼,果然是自己的笔迹。 川芎、赤芍、白芍、鹤虱 哦,是给前两天那个骨折的年轻人开的药方。那个年轻人看完病后又来了一个人,称只要有人拿着方子来取药,就专门挑好药抓,能让骨头多快好,就让骨头多快好。 看上去完全不是一家人,那胳膊折了的年轻人穿着破破烂烂的,后来的人一身绸布衣裳,出手大方,直接垫付了药费。当时还奇怪,现在还有人做好事不留名,或者就是他把那个年轻人胳膊打折的?也都不像。 不过不管闲事就对了,管他什么情况。 林大夫拿着药方,走到药柜前面。一小半的药柜抽屉已经被付良的人拉开扔地上了,好在药方上的草药都在靠中后的地方,除了一味赤芍,得从地上找找。 阿西就站在一边等着林大夫抓药。另一边,麻老头和付良对视良久。 “请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付良先开口问道。 “脉象上看,确实没病。”麻老头沉吟许久,终于决定实话实说。 付良唰一下站起来,刚要说话,麻老头又开口: “你为何觉得自己这些症状就是生病呢?” 付良坐了下来:“我从小练功,虽不说功夫怎样,但是以前我从未有过这些症状,所以我断定这是病。” “脉象上看,你身强体壮,至少再活四五十年没问题,你面色、眼白、舌苔、指甲、发根无一不康健,老夫从小学医,行走五湖四海,医术不说出神入化,但除必死之病,还未有老夫治不好的,所以,公子这情况,得考虑其他了。”麻老头摸着胡子道。 确实没病,你要非说你有病,我也确实治不好。老子才不管那些虚名。 “恕老夫无能为力。” 林大夫蹲在地上一片片挑拣着赤芍,一边竖着耳朵听马老先生和付良的对话。 听到这儿,他不禁捏了把汗。 千万别再砸一次啊。 付良沉默半晌,破天荒点了点头:“那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一、毒。二、蛊。三、鬼。”麻老头说了三条,没有一条是正常的。 “你是说,我们公子中了毒?中了蛊?”大浦神色激动。 “只能你们自己去查,吃食、水、接触的东西。”麻老头说完,突然又正色道:“但是,付公子在我们大夫眼里是很正常的。” 付良垂眼看着地上,沉默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阿西看着他的侧脸,那个神情,好似阿妈去世后阿弟守灵时的表情,受伤,又倔强。 “我听我阿妈说过,”阿西冲动之下开口。 “我阿妈说,人是由身体和灵魂组成的,身体会生病,灵魂其实也会。而一般人都是身体生病,但是也有人灵魂会生病,所以,公子您,您是不是灵魂生病了?” 林大夫蹲在地上抬头张着嘴看向阿西。 什么意思? 灵魂生病? 这说法好新鲜,第一次听说。所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麻老头想咧开嘴嗤笑一声,又觉得和一个小姑娘较真没必要,何况这人是真的没病找病。什么叫灵魂会生病,那怎么从来没见过给灵魂治病的大夫呢?真是,少年人无知无畏。乱讲话。 付良盯着阿西,微微皱了眉在思考她的话。 “你说,灵魂生病是什么意思?”大浦忍不住。 “就,就是和身体一样,灵魂也会生病啊。”不是很难理解,为什么感觉他们都不懂?阿西环顾四周,大家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 “那就是说有鬼?”大浦皱着脸使劲儿想,只能想到这个方向上。 “不是,不是有鬼,鬼是死了的人的灵魂,活着的人的灵魂只能叫魂魄,算不上鬼,而且灵魂生病也不是因为鬼啊。”阿西努力解释。 “那是因为什么?”大浦继续追问,“这个,这个灵魂生病” “应该怎么办?或者说,怎么能证明我的灵魂生病了?”付良开口打断了大浦的追问。 “我也是听我阿妈说的,灵魂生病了,就是觉得好多事情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事实上都是一样。或者觉得自己眼里看到的和别人眼里看到的事情不一样,或者觉得有很多人要伤害自己,而事实上没有人有哪些想法,或者觉得自己生病,很快就会死去,但事实上他身体很好还有好多,我记不清了。” “姑娘,我能不能拜见您阿妈?”付良虽然没听明白,但是觉得自己的病大概眼前这位小姑娘的阿妈能治。 “我阿妈已经去世了。”阿西微微瘪了一下嘴。 “啊节哀。那您阿妈有没有说过要怎么办?”本来报了希望,可是那个希望已经死了。 “就要去寺庙或者道观,不是去拜佛拜神仙,而是静坐思考,想一些自己想不通的事情,等想通了,也就好了。” 第十四章 结识 “小姑娘,你这话,还不如说找个道士驱驱邪,跟着和尚念念经就能治病。”麻老头还是没忍住。 “可是,这个不是驱邪和念经就能治好的啊?”阿西不能理解,在自己眼里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为什么眼前的这几位就是不能理解呢?“其实就跟那句话一样:心病还得心药医。大概就这么想,为什么这位公子会觉得自己有病,而大夫你们都觉得他没有病呢?” “对啊,为什么?”蹲地上的林大夫也忍不住开口了。刚说完,就看到麻老头冷飕飕的眼神,不由的缩缩脖子闭了嘴。 “也就是说,这位公子的身体确实是没有病的,但是他的灵魂生病了,所以他才觉得自己生病了。”阿西说来说去,自己也快乱了。 “哈,你看,就是没病嘛!老子就说,怎么可能有老子瞧不好的病。”麻老头夸张的拍了一下手。 “我是生病了。”付良转头对这麻老头认真的说了一句,又回过头问阿西:“敢问姑娘,在下这灵魂的病,怎么静坐思考?要思考什么?” 对啊对啊,你一直说是灵魂生病,生病了要静坐着思考,那要思考什么,怎么治病啊? 林大夫捡好药站起来,盯着阿西看。 思考什么? 阿西呆住了。 阿妈也没说要思考什么啊? 自己当时也没有问。 可是生病了,是要问根的吧。 为什么生病,什么原因生病,因为什么引起的病。 身体的病和灵魂的病一样,都要问个根。 身体的病有气温、吃食、睡眠等等的缘由,那灵魂的病呢?是不是要看心情受什么影响了。 不知道对不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试一下吧。 “要想很多。”阿西抿了抿嘴,看着付良的眼睛:“想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身体不舒服的,什么时候确定自己生病了,觉得自己身体不舒服的那段时间,您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影响您心情的事情,或者确定您自己生病的那段时间,您的平常生活有没有和以前发生什么变化,这些都要想,要找到您觉得自己生病了那段时间和以往的时候不一样的地方,这样的话才能找到根,找到根,就知道缘由,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 付良听完阿西的话,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病都是要吃药才能治的。 原来,我确实是生病了的。 “咳,”麻老头咳了一声:“这话说的玄乎,但是也不是不对,老子觉得你可以一试。但提前说一声,老子的医术只能治身体上的病,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子没听过,也不会治。”说罢,他看了眼阿西。 这是哪家的姑娘? 可惜她阿妈死了,不然,还可以多学一门医治人的医术。可惜了。 这小姑娘也是,不好好学,浪费! 麻老头恨恨的瞪了一下眼睛,背着手往后堂走了。 付良对着阿西深深的鞠了一躬:“在下姓付,名良,望都人士,感念姑娘解答我数日以来的困惑。”他伸手从身上掏了一枚小印章,递给大浦:“这枚印章聊表谢意,望姑娘不要嫌弃。” 大浦还发着愣,就看自家公子把随身携带的印章拿了出来,让自己交给对面的姑娘。 这,这谢的有些大了吧? 大浦知道这枚印章的作用,正因为如此,就更不能轻率的送给别人了。 “少爷,这这个”大浦在付良耳边说道:“要不还是给银子吧,印章可不能送出去啊。” 阿西看他们的样子,知道那枚印章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不用了不用了,我也没做什么,不用感谢我,这印章公子您还是收回去吧,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下。”然后赶紧转头问道:“林大夫,我要的药抓好了吗?” 林大夫站在一边心疼着自己的药铺,想着好歹也要给自己一点银子补偿嘛,生意被耽误了一天,声誉也被影响了。突然听到阿西说话,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草药,哦了一声:“好了好了,我给你包起来。” 这边付良听完大浦的话后,沉了脸:“我说的话,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有疑问了?” 大浦心里一惊,低头:“不敢。” “姑娘,”付良不再理大浦,自己亲手把印章递给阿西:“姑娘不用客气,在下疑惑了许久的问题您给了我一个解答,或许您觉得没什么,但是也只有我知道,您做了什么。这印章请您务必收下。就当做今天您捡的。” 大浦脸抽抽了一下,捡的这枚印章?这得多大的砸头上。 阿西推辞不过,勉强接过来。 印章小小一枚,和小拇指一般大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印身上雕刻着细密繁复的图案,不滑手,印头上有个小孔,穿了条红色的细绳,底部刻的字沾了少许朱砂印泥,上面只有三个字:木兮垸。 付良满意的笑了一下,又对着林大夫说:“今天要不是这位姑娘,你的药铺也就不复存在了。怎么说也是我的人动的手,虽说是你们的错,但是我的责任我不会推卸,大浦,给这位大夫十两银子。权当赔礼了。” 大浦应声,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诊桌上。 林大夫眼睛都直了。 “谢公子!谢公子!” 林大夫把包好的药递给阿西,看着付良的眼色,说道:“姑娘您拿好,今天太谢谢您了,日后您要是生病取药,直接到我惠泽堂来,我不收您诊费!” 不收诊费?阿爸也能好好来看病了!之前给这位公子看病的老头不是神医吗?是不是说阿爸的病有救了? 阿西一喜:“刚才那位大夫看病也不收诊费吗?” 林大夫嘴角一抽,看了眼付良,要是说不,这人会不会又把药铺给砸了?或者把银子收回去了? “是啊,马老先生给您看病也不收诊费。” “真的吗?那太谢谢您了!”她亮晶晶的眼睛又看向付良:“也谢谢公子,谢谢您!” 小姑娘开心的笑容那么明媚那么耀眼,那么,能打动人。 “印章底部的字是店铺的名字,姑娘以后如若有事,可以直接找去这个名字的铺子。”付良说罢,招招手便往门外走去。 大浦和其他几人紧紧跟在身后。 请你记住,我的名字。 第十五章 出嫁(一) 七月初一,未时,雷阵雨。 屋檐下的土地地面被成串落下的雨珠砸出一个个小坑,里面盛满了雨水。院子里泥泞不堪,但是从院门到屋子的路都铺上了大块的石头,石头形状大小均不规则,一看就知道是随便找的石头垫在院子里,只为了能走路。 吱呀。院门被人推开了。 阿北穿着蓑衣,背着竹筐,低头在门口的石头路上跺着脚上的泥,又把跺下来的泥巴踢到石头下面,然后边说话边走了进来:“我把村口到咱家门口的路都铺好了,就算明天不停雨,只要雨不大,路还是能走的。” 宋阿爸一脸愁容的看着窗外。 雨连着下了三天。 这都未时三刻了,还不停。这么大的雨,阿西明天怎么嫁?按理说,明早男方要来接亲,女方这边要有压门的人,还有全福人来给阿西开脸压轿,还请了村子里几位有经验的老嫂子帮着做流水席招呼来客,可是雨要是不停的话,家里这么小,什么都做不了。 阿西一辈子结一次的亲啊,是不是老天爷觉得这亲不能结? 不能结也晚了。只有乞求老天爷不要再下雨了。 不要再下雨了。 阿西盘腿坐在自己屋子的炕上,拿着笔和算盘在一笔一笔的算支出。 “三少姑娘,您都算了这半晌了,歇歇眼睛吧。”雨露坐在炕边,放下手里绣着的手帕劝说到。 “没事,我马上就算完了。”阿西头也没有抬。 都是小钱,一小笔一小笔,除了之前陈婶儿陪着置办的嫁妆以外,没想到还要招呼村里关系好的叔伯们,又是一笔酒席的支出。昨儿个和阿北去了镇子上,该采购的肉、菜、酒水都采购回来了,再加上请了几位婶子在灶上帮忙,好歹也得给点表示,这就又是一小笔开支。 阿西看着纸上记着的数字越来越大,再看看炕角的箱笼,那里面有添妆的银镯子,心下不由懊悔,早知道不买银镯子了,这样就可以给阿爸和阿弟多留点钱生活。 雨露看着阿西坐在那里,右手拿笔左手打着算盘,眉头微蹙。 这就是三少奶奶啊,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这么穷的家里教养出来的三少奶奶,居然会识字算账。 雨露在三天前就奉许老爷的命来了阿西家里,随她一同来的还有自己的卖身契。许老爷说了,自己从今以后就是三少奶奶的丫鬟,但是也要陪着三少奶奶再从宋家嫁到许家去,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提前到三少奶奶娘家来,获取信任,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图案。 来丽水村的路上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但护送自己来的穆先生说,三少奶奶识文断字,不是一般的村户人家姑娘,让自己不要担心。 直到她真的见到了三少奶奶。 收了自己的卖身契,不拿自己当使唤丫头,没拜堂前不让自己喊她三少奶奶,还会写字算账。 比二少奶奶强多了。也比二少奶奶温柔多了。 阿西终于算完了帐,她往后仰了仰脖子,叹口气。 比预想的多支出了八百一十三文钱,就是说原本计划留给阿爸和阿弟的三两银子就只剩下二两银子一百八十七文钱了。 上次去惠泽堂请那位神医给阿爸看病,结果林大夫说马老先生那天过后就离开了,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马老先生本是路过惠泽堂,林大夫见他确实医术高超,就专门收拾了屋子让他住下,希望可以聘请马老先生做自己药铺的主诊大夫,还谈了很优惠的工钱,结果马老先生不愿意。几经恳请,住倒是住下了,就是言明非坐诊大夫,非疑难杂症不治。就这样,惠泽堂的生意还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大半也是因为马老先生治好了好几位将死的病人而传出去了神医的名声。 现在马老先生走了,惠泽堂的生意渐渐冷清了下来,林大夫也愁的不行。 阿西失望之余,还是把阿爸的病状说给了林大夫听,林大夫倒是跟她来看了一次阿爸,但是他说的是:“只能抓点药缓解一下现在的症状,没办法根治,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现在剩这么些钱,阿爸的病还有阿弟上学,根本就不够。 “阿姐!”阿北站在门外喊到。 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女孩子,阿北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随意的进出阿姐的屋子了。 “阿姐阿姐,你看,天晴了!”阿北兴奋的喊到。 天晴了? 阿西转过头看窗外。 连着下了三天雨,终于停了。 七月初一,申时一刻,雨过天晴。艳阳高照。东边出现了一条淡淡的彩虹。 不一会儿,大地热气腾腾的蒸发着多余的水分。 到了酉时末刻,泥泞的道路已经慢慢变干,脚踩上去只能看到一个浅浅的脚印,不再有泥巴带起。 迎亲的路用了石头铺好,没铺到的地方也不影响走路。 宋阿爸松了一口气,天晴了,阿西明天能顺利出嫁了。 许家老宅。 老宅的大门和三少爷的院子已经挂好了红灯笼,许老爷请的全福人铺好了床,屋子里的陈设全部都换了,新床上连床纱都换成红色的了。 虽然三少爷痴傻,但是该有的也是一样没落下。 许老爷站在三少爷的院子门口看着里面的变化,阴沉的眼睛里微微带了点笑。 “哎呦,我就说嘛!这三少爷和宋姑娘八字真相合,宋姑娘八字也旺夫,许老爷您瞧瞧,结婚前连下了三天的雨,结婚前一天下午雨停了。这新娘子得是带了多大的财运哟,带了财运来夫家,雨过天晴,婚后日子肯定红红火火!”全福人是许老爷让徐孝全在镇子上找的,姓万,不仅儿女双全,而且家庭和睦,镇子上的几户大户人家结亲,都请的万妈妈做全福人。 许老爷笑道:“借万妈妈吉言,好在天晴了,明儿还得劳烦万妈妈去趟丽水村,接了新娘子来。” 万妈妈笑的眼睛眯在了一起:“可不敢当您一个劳烦,这都是规矩,新娘子那边还得我开脸呐!” 这一趟全福人还挣了二两银子呢!以往做全福人都没哪家给钱的,许家就是有钱。万妈妈拿了钱,做什么事都是一百个上心。 一个村姑,有这么大造化,真是祖坟上冒烟了。 “孝全,明儿穆先生代三少爷去接亲,你就在这边招呼好来人,我请的人不太多,但是不能出岔子。”许老爷边往书房走边吩咐。 “都已经准备好了,老爷放心。” “让人看好三少爷,能拜堂就拜堂,不能拜堂,让你找的公鸡找好了没?” “找好了,已经养在厨房后院了。”徐孝全想起了那只公鸡。那家人养鸡养的真是好,那只公鸡雄赳赳气昂昂,皮毛油光发亮,冠子血红血红。 最好直接让公鸡代替了,要让三少爷自己去拜堂,指不定中途出什么岔子。许家的大事,不能闹笑话。 七月初二,阿西出嫁。 第十六章 出嫁(二) “穆先生,穆先生出事了!”方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追了上来。 “穆先生,少爷的的喜袍不知道被被谁剪了一个大口子,少爷身边的人都快急疯了,怎么办,明天就要拜堂了。”方子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喘着气:“我,我要了喜袍来看了,那么大一个口子,都拔丝了,绣线也断了,我问人,都说没办法补,穆先生您快想想办法” 穆先生伸手敲了方子额头一下,问道:“你去回了许老爷没有?” 方子愣了愣神:“咦?您不是说少爷有任何事情都第一时间来告知您的吗?” “喜袍是多大的事啊,该操心的是许老爷。”穆先生背着手往前走去。 明天就是七月初二了,连着三天的雨突然停了,还放了晴,按说这是好兆头,可是让少爷娶那样的女子,他们这些人还是心里有所不甘。 不过也无妨,权宜之计而已。 借着这个机会能让少爷身边清净点,再送进去几个自己这边的人,少爷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现在他要去见个人,见了那人,目前的一切就有定论了。 “啊?”方子没反应过来:“穆先生,您的意思是我去告诉许老爷?” “你都耽误这么久了,不用你去告诉许老爷,许老爷也已经知道了。”穆先生停下脚步:“行了,别跟着我了,你快回去,看好少爷。有什么事,等我晚点回来了你再跟我说。” 说罢,摆摆手朝旁边的巷子里走去。 “哦。”方子挠挠头准备转身,看到穆先生离开的方向,皱了皱脸嘟囔:“穆先生不是去取喜酒的吗?怎的从那边走了?” 他摇摇头反身回了许家老宅。 老宅的正厅里,许老爷一脸怒气,手里拿着一件大红色绣金线的喜袍,喜袍胸前的位置从左上方到右下方被锋利的器物划了长长的一道,盘扣碎了、裂口处拔开了丝、胸前绣的金凤也断了针脚,看上去确实没有什么办法缝补。 正厅里站着几个丫鬟脸色煞白。 虽然三少爷是个傻子,但是谁都知道,老爷从来没有放弃过他。明天三少爷娶亲,今天才发现已经做好的喜袍被人划破了,不管是谁做的,她们估计都逃不出被卖掉的命运。 “老爷,”徐孝全从门外匆匆走进来,附在许老爷耳边私语了几句。 许老爷闻言微微闭了闭眼睛。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婆娘!这么多年,自己一忍再忍,她得寸进尺,到处安插人手破坏自己的计划!子介身边的李婆子,受了她的令克扣子介的衣食,这两个大丫鬟,管着子介的箱笼和银钱,监守自盗!这次更是做出剪破喜袍的蠢事!她也不想想,一件喜袍,就能破坏子介的亲事吗? 喜帖已经发出去了,镇子上和父辈有交集的人都会来,她这么闹,许家的脸往哪儿搁! 好,很好,她不顾及许家,不顾及她自己的脸面,就别怪他不给脸了。 成亲前见见血光,也给三小子杀杀晦气! “拖出去,打死。” “是!”徐孝全沉声应道。 他伸手指了其中的两个丫鬟,旁边的家丁一涌而上,抓住两人的肩膀就往门外拖。 “老爷!老爷冤枉啊!”两个丫鬟哭喊挣扎着:“老爷,真的不是奴婢干的啊!老爷!冤枉啊!” 许老爷眼皮不抬一下,家丁见状直接拿布条塞住嘴巴,拖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院子里沉闷的惨呼声。 呼声渐渐弱了。来人跑到门口,对着徐孝全行了一礼。 “老爷,处罚完了。”徐孝全转身汇报。 “我最后说一遍,你们是三少爷院子里的人,一切都要以三少爷为重,除了我的话,谁的话都不许听。你们要是谁有二心,就看看今天这两人的下场!背着我听他人的命令,就是活的不耐烦了!”许老爷狠狠地把喜袍扔在地上。 几个丫鬟已经吓的瘫坐在地上了,她们留着泪,惊吓之余又庆幸。 “老爷,从川平县的王记买到了,尺寸和三少爷差不多,就是衣服有点旧,我已经让人去浆洗了,今天正好出了太阳,明天应该可以干。”徐孝全说到。 “很好。”许老爷脸色微缓:“万妈妈已经回去了,我不太放心,等穆先生回来以后,让他去接了万妈妈,今晚就住在许家,明天早点去娶亲。明天,不能再出岔子。” 天色微亮。 阿西已经起了床,她最后再给阿爸喂了一次早饭后,就坐在自己屋子的梳妆台前面。这个梳妆台是陆兰借给她的,现在梳妆台上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胭脂水粉和银簪头面。 阿西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铜镜照出来的人那么虚幻不真实,镜子里的那个人面容平静,一双眼睛大而无神。 “姑娘,我给您盘头发了。”雨露站在一边,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我先给您盘好头发,一会儿等全福人来了,给您开了脸,上好妆,接亲的队伍差不多时间就来了”雨露梳头发的手顿了顿:“这会儿哭也好,我娘说了,哭嫁哭嫁,嫁之前是要哭一场的,现在哭了,一会儿上了妆就不能再哭了。” 阿西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阿爸,这一嫁,虽然可以互通消息,但是不能再日日夜夜伺候在您身边了。 阿弟,这一嫁,以后你成亲阿姐都不一定回的来,我们姐弟的情分,中间要隔多少时间多少路程。 阿妈,您闺女要嫁人了 阿北站在门口,听着雨露安慰阿西的话,双手紧紧的攥着。 阿姐,你放心,我会用功读书,考取功名,不辜负你和阿爸阿妈的期望。你要是过的不好,我就是抢也要把你抢回来,哪怕你不再嫁,我也会养活你后半辈子。 唢呐声渐渐近了,阿西家里也是人声鼎沸,宋阿爸好久没这么高兴了,脸色也红润了起来,乡里乡亲的祝福话一句接一句。 “娶亲喽!娶亲喽!” 第十七章 拜堂 阿西盖着红盖头伏在阿北的背上。 视线因为红盖头的原因变的幽暗绯红,隐隐约约的光线和更加灵敏的听觉,让她突然觉得不安起来。 “阿弟” “哎呦,新娘子要小心呐,不能随便乱动的。”万妈妈在一边扶了一下阿西的胳膊,阿西说话没注意,手里拿的福袋刚刚差点掉到地上。 不知道这姑娘是积了几辈子的福,要嫁到许家去。 万妈妈打量四周。一干二净的穷家,这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吧。啧啧。 阿西捏紧手里的福袋。话却说不出口了。 “阿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爸,照顾好自己的。你去了好好过日子,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阿北知道阿姐在担忧什么,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丽水村,这一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看看,想想就心酸。 “哎呦,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快呸呸呸!”万妈妈及时拦住了阿北剩下的话。这姐弟两个,一个一个的不让人省心。 阿北心里一惊,赶紧呸呸呸了三下。 “老身先一步回许宅,要带童子压床,柴婶子就在门外,一会儿她跟着压轿。”万妈妈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 没有女人家操持的内宅事,就是这么麻烦,得两头跑。 不知道为什么许家三少爷娶亲,许家的太太不来操持。 万妈妈提起精神出了门。 阿北背着阿西到了上房,阿西跪在已经准备好的垫子上,给宋阿爸磕头拜别。 宋阿爸抖着手含着泪受了阿西的跪拜。 他阿妈,你在天上看到了吗?要是看到了,你就好好保佑咱们的闺女吧,不要让她受委屈,不要让她受欺负。 阿西哽咽着已经说不出话了,穆先生一行人等在门外,再不走,时辰就来不及了,她伏在阿北的背上,头冠让她回不了头,盖头让她都没有再看清一眼阿爸。 “阿爸,阿弟。”阿西的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在阿北的背上。 “新娘子上轿啦!”方子大喊一声,轿夫稳稳的抬了起来。 穆先生骑着马打头,一队人吹奏着喜乐,柴婆子跟着轿子往许家去了。 阿北扶着门框,望着渐渐远去的队伍。 “你别担心了,阿西嫁了肯定过的好。回去吧,你还要招呼人呢。”陆兰在身边拉了拉阿北的袖子。 “嗯。”阿北收回目光,冲陆兰笑笑。 阿姐,出嫁了。 “恭喜恭喜啊!” “谢谢谢谢,里面请!” 许家老宅,前来道喜的人比许老爷想象中的多。 因为小三子痴傻的缘故,他本来请的人就少,幼时再怎么聪慧,现在毕竟也是家丑。 可是看样子,听到消息好多人都不请自来。没来的也都安排下人来道贺。 连县上码头上有过生意往来的人家都派了人来贺喜了。 “酒席备的不够的话,就请后来的人去悦来酒家包桌上好的席面。”许老爷应酬之际招呼了徐孝全吩咐。 “是。老爷,少爷昨晚因为没睡自己的房间,今天还在闹脾气,估计”徐孝全去了西跨院看了眼三少爷,他一副恹恹的神情,嘟着嘴不理人,连喜袍都是好不容易才给他穿上的。 这幅样子,还是别出来闹事了。 许老爷叹了口气:“那就替吧。” “是。”徐孝全得了准信,下去吩咐了。 轿子已经到了许宅门口了,院子里的人都听到喜乐声,围在路边看新娘子。 因为没有人牵红绳,阿西下了轿以后就被柴婆子扶着往里走。 “上台阶。” “跨火盆。” “跨门槛。” “就站在这儿,听司仪的话,让你跪拜的时候我再来搀着你。”柴婆子一路上小声提醒,直到到了厅堂,说罢就撒开手站在了一边。 阿西从没来过许家,只觉得从门口下了轿子后走到这里的路还是有一截子,身边没有其他人了,周围人声鼎沸,却突然觉得孤单。 “咕咯咯,咕咯咯。” 阿西耳边传来了公鸡的叫声。 三少爷连拜堂都不能自己来拜啊。 周围人一副开了世面的表情。 男子不能拜堂,择公鸡代之。一直知道这个习俗,但是毕竟也没有谁家男子不能拜堂还娶亲的,在这个地方还真没见过,这次真是开了眼了。 周围人兴致更高。 许老爷坐在高堂的位置上,看着眼前站着的女子。 找了二十多年了,从一开始有了线索后的激动不已到现在的渐趋平静,从一开始六分符合他都要想办法纳了做小妾,到这次九分符合他却给儿子娶了当媳妇,不管怎样,只要有可能,他就要让这些女孩子成了自己家的人,这样,才会在一切都明晰的那天,这些女孩子向着许家。 只要成了许家的人,就不怕她们不向着许家,不为许家做打算。 “吉时到,一拜天地。” 柴婆子上前馋着阿西向后转,跪拜,起身。 “二拜高堂。” 面前的女孩子跪了下去,这一跪,她就是许家的人了。 “夫妻对拜。” 柴婆子扶着阿西微微弯腰,低头抬头的一瞬间,只看到对面被绑了红绸子的那只大公鸡,被一个小丫鬟紧紧的按在地上。 “礼成,送入洞房。” 阿西被柴婆子领着走去了三少爷的西跨院。 “姑三少奶奶,”柴婆子嘿嘿的笑了一下:“一下子忘了没改口,瞧我这记性!” “三少奶奶不能自己掀起盖头,要等三少爷,现在还不能吃喝,忍忍,掀了盖头喝了合卺酒才能吃。”柴婆子细细嘱咐完,扶着阿西坐在婚床上。 雨露和一干丫鬟早已经在婚房里准备好了,看阿西进来后,就让人去领三少爷过来。 穆先生坐在三少爷下首。 “穆先生,那个,少爷要去掀盖头了。”丫鬟传话给了方子,方子站在门外说到。 “你也没去拜堂,这盖头总得去掀了吧。”穆先生放下端着的茶杯,看着三少爷。 对面的少年沉默不语。 穆先生沉吟片刻:“你去告诉那边,三少爷不太好,过会儿再过去。” 方子应声去了。 守着三少爷的丫鬟被打发去取糕点了,丫鬟贪玩,估计去婚房看少奶奶了。现在除了他们两人,再无一人。 “我昨天见到王元了。”穆先生突然压低声音开口。“黄国忠的军师,荆广一役背后实际指挥的人就是他,要不然,就凭黄俊轩那个猪脑子,能以少胜多?” “他能来,代表着黄家也是很重视我们这次合作。” “可惜我们现在还见不到主子,不知道主子确切的意思。” “但我估计,谋划起来的话,也就这几年了。” “这边到时候这么办,还得您拿个主意。” 三少爷表情依旧淡淡的,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少爷,盖头还是得去挑开,您今天娶亲了,娶亲知道吗?”穆先生提高了声音。 “娶亲?是什么?”三少爷抬起头,懵懂的眼眸干净清澈。 第十八章 对视 贴身伺候三少爷贴身伺候三少爷的李婆子被发卖了以后,三少爷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砸了两个碗哭闹了一场就好了,接受了雨露和另一个叫杏春的丫鬟的伺候,给吃就吃,铺好床让睡就睡,其他时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丫鬟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没有人给他教什么叫做成亲,许老爷也没有那么多闲时间来和自己的傻儿子沟通,所以三少爷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成亲了,也不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 “娶亲,就是娶媳妇了。有人陪你了。”穆先生淡淡的说了一句。 “哈!”三少爷拍了一下手:“我知道娶媳妇!我要娶媳妇,娶好看的媳妇。” “嗯,好看。”宋姑娘长像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好看。 “媳妇在哪里?”三少爷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在哪里?有人陪我玩了?她是不是以后就可以陪我玩了?” 穆先生看着三少爷起身离去的背影,眼神暗了暗。 “方子!”穆先生也起身紧紧跟在三少爷身后嘱咐道:“你去找三少爷院子里的丫鬟带三少爷去他院子!” 方子蹬蹬蹬跑去找人了。 三少爷站到院子里看了看四周:“媳妇呢?” “等一会儿就有人来带您去找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丫鬟婆子们都在前院酒席间忙碌,后院还没有来得及点灯,四周隐隐重重,三少爷的身影在夜幕下显得格外的单薄,少年的双手垂在身侧,下巴微微抬起,望向院门。 站在这里就能听到前院觥筹交错嘻嘻哈哈的声音,穆先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二十年前,他还是那个小随仆,跟着主子在望都的府里,那天也是这样,负璞院人声鼎沸热热闹闹,而离负璞院不远的郁辜院则冷冷清清,主子没有让任何人近身跟着他,连那时候最受信任的师傅都没能跟在主子身边,主子就那样站在夜幕下,望向北方。那时候他还不懂,为什么主子大婚的日子要一个人来郁辜院,他还跑去悄悄找师傅:“师傅,主子得去梨芳阁了,再不去就误了时辰了,师傅您快去跟主子提醒一下吧。” 师傅当时的眼神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悲愤和心痛。 直到过了许久,他终于明白当时师傅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可是在他终于明白的那时,师傅走了,他们这些人也被迫和主子分离。 “三少爷,奴婢带您过去。”方子带了一个丫鬟进来。 三少爷闻言开心道:“快点快点,快点带我过去。” 穆先生放心不下,让方子跟在身后,送到院门口再来。 方子跟着走了,穆先生看了看北边的方向,叹了口气,去了外院。 阿西坐在床边上,全福人礼毕已经离开了,柴婆子也去吃东西了,只有雨露和几个她不认识的丫鬟守在门外。 屋子里被喜烛照的亮亮堂堂,透过盖头依稀可以看到房间里的陈设,简简单单,床边一张梳妆镜,外间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好像是一排置物架,其他的地方就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应该是许三少爷的屋子吧,东西这么少是怕他磕着碰着吧。 阿妈没教过自己,有丫鬟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也没教过自己,和一个傻子相公应该怎么相处。 阿西有种浮萍抓不住根的感觉。 突然听到门外有人跟雨露说话:“雨露姐姐,有人让三少爷院子里去个人,去领三少爷过来。”然后听到雨露指挥旁边的人:“杏春你去吧,我在这边守着三少奶奶。” 许三少爷要过来了? 不是说他今天闹着不拜堂吗?这么这会儿要过来了? 阿西浑身紧绷了起来,不自觉的又挺起了腰。 不一会儿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嚷嚷着进来了。 “媳妇呢?让她陪我玩啊。” 少年人的声音很好听,也显得很幼稚单纯。 门被推开了,有人走近阿西,站在她面前。 光线被挡住,眼前暗暗的,只觉得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其实很高,比阿北还高的个子。 “咦,为什么你头上要盖一条帕子?”少年人开口。 没有第一时间就揭开盖头,让阿西稍稍松了口气。要是一下子就掀开盖头,她还真不知道接下来要这么做。 “哎呦,这就是要三少爷您把盖头掀开啊,掀开就礼成啦!”柴婆子被丫鬟也喊了过来。 这里没有一个主事的,只好让柴婆子来了,毕竟媒婆有经验。 “礼成什么?”三少爷转过头问。 柴婆子看清楚三少爷的面容,倒是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傻少爷倒长了一副好皮囊。许老爷那倒三角眼睛的人,生的儿子却有一双明亮清澈的杏眼。 柴婆子顿时放下了轻视之心:“就是您和三少奶奶成亲之礼!您拿着这个,挑开盖在少奶奶脸上的盖头就可以啦!” “不!”三少爷推开柴婆子递过来的秤杆,双手背在身后:“你挑开,好看了我就让她跟我玩。” “您娶媳妇怎么能让我挑盖头呢?”柴婆子一脸为难。她在来之前,许老爷就嘱咐过,任何情况都要以三少爷的脾气为主,不要惹了他。可是现在三少爷不掀盖头,自己也不能越俎代庖啊,一个老婆子代替新郎官掀盖头,这算什么事? “三少爷,您就这么挑一下,就能看到新娘子啦!”柴婆子哄道:“新娘子很好看的,您看了肯定会让她跟您玩的。” “不好看怎么办?”三少爷还是不肯接过去:“你是谁,你为什么要骗我?” “哎呦呦,我哪里骗您啦?”柴婆子急了:“您不信挑开盖头看看?” 三少爷瘪了瘪嘴:“穆先生说我有媳妇了,媳妇会陪我玩我才过来的,”他看看四周,因为婚房的原因,多添置了一个梳妆台,布局也稍微变了一下,他顿时更不愿意了:“我的桌子呢!我的桌子呢!这是我的房间,你们都出去!” 说着开始赶人。 柴婆子慌着看了看阿西,雨露和杏春赶紧拉住三少爷,又哄又劝:“少爷,您的桌子给您抬到窗户下面了,您瞧,是不是?您不是说要坐在窗前看外面的花嘛?您可不能赶三少奶奶出去,老爷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哎呦,三少奶奶,不能自己掀盖头啊!”柴婆子看着许三少爷稍稍平静了下来,想着怎么让这个礼成了,结果一转头看到阿西已经不声不响的自己掀开了盖头。 “没事的。”阿西抬头。 许子介转头。 四目相视。 少女脸上厚厚的红红白白的脂粉盖住了她原本的样子,只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带了丝好奇和惊讶,没有丝毫嫌弃和恐惧厌恶。 那么多人,知道他痴傻发疯了以后,看向他的眼神不是同情就是幸灾乐祸,或者是恐惧和嫌弃,可是她没有,傻子的心更加敏感,对着他嫌弃厌恶的人,他也会下意识的远离逃避。 眼前的少年身材修挺,背光看不太清肤色,只一双眼睛亮着一簇簇光。 许三少爷,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太多。 第十九章 乞怜 许三少爷眼睛亮晶晶的看了会儿阿西,突然伸手戳了一下阿西的脸庞。 阿西睁大眼睛愣住了。 许三少爷瘪着嘴:“丑死了,跟唱大戏的一样。” 柴婆子心道,新娘子的妆是浓了点,可是也没浓到跟戏子一样啊,不过看样子,这三少爷不反感宋姑娘,这就成了,可以向许老爷讨红包了:“三少爷哎,这大喜的日子当然事事都要喜庆啊,三少奶奶可不丑,”又对着阿西笑道:“成了,三少奶奶和三少爷喝了合卺酒,我们这些人就可以退下了!” “丑死了!都是骗子!”许三少爷压根没有听柴婆子的话,气呼呼的走到自己书桌边坐了下来,背对着阿西。 他这样子,还喝什么合卺酒。 “雨露,我想先洗脸。”丫鬟里面阿西只认识雨露。 “哎,少奶奶您稍等。”雨露出去打洗脸水了,阿西又对着柴婆子道:“柴婶儿,今天谢谢您了。合卺酒”阿西看了眼许三少爷的背影:“特殊情况特殊办,就不喝了。” 柴婆子想了下,也应声道:“行!那就不打扰三少爷和三少奶奶了,我去前院回复许老爷,礼成啦!” “嗯,柴婶儿您慢走。”阿西坐在床边没起身,待柴婆子走出屋子后,她转头看向守在门口的杏春:“你叫什么名字?” “回三少奶奶的话,奴婢名叫杏春。”杏春比雨露大一岁,从小被家人卖到许家后就一直在三少爷院子里伺候,她性格稍稍有点木讷,也不太会说话,所以一直以来,许夫人没有注意过她,直到许老爷打发了李婆子,才提了她上来伺候三少爷。 “杏春,三少爷吃晚饭了没有?”这一天的忙碌下来,只吃了一只荷包蛋的阿西已经饿过劲儿了。 “酉时一刻进的饭,但是吃的不多。”杏春回答。 这时雨露已经打好了水,阿西起身走过去洗脸:“那要是三少爷饿了呢?” “有备好的宵夜。”雨露把毛巾递给阿西说道。 厚厚的脂粉洗了一盆子的污水,阿西拿毛巾擦干脸,雨露伸手接过毛巾,阿西习惯性的道谢:“谢谢。” 雨露抿着嘴笑:“三少奶奶,这都是我们做下人该做的,您不用跟我们道谢。” 阿西恍然,下人有下人的责任和该做的事,上位者有上位者的责任和该做的事,阿妈说过,在其位谋其职,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笑着点点头,然后走到还在生气的许三少爷面前,蹲下身子和他平视道:“我洗了脸了,你觉得还丑吗?” 卸了妆的女孩子的脸光洁晶莹紧致,烛光下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额前的碎发被水打湿一缕一缕的,她还穿着喜服,仰起的下巴圆润小巧。 谁也没有注意到阿西蹲下的那一瞬间,许三少爷微微僵硬的腰身。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坐着没动,脚踮着地屁股蹭在圆椅上原地转了个身,不说话。 阿西眨眨眼。 要过一辈子的人,从自己做出决定那一刻开始,以后有多难多累,日子都要过的不是吗?从他进门开始,到现在,没有见到他任何暴躁的一面,有的,就只如小孩子那样闹别扭发脾气,那就当他还是个小孩子那样的哄着罢。 阿西站起来,绕到他面前蹲下:“你饿不饿?想不想吃宵夜?” 自从中毒变的痴傻以来,从来都是别人觉得他应该吃应该睡,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 就算他闹脾气,别人也会觉得他生病无理取闹,哄着他按照他们的想法来继续。 三少爷几乎为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注视着阿西的眼睛,阿西也看着他。 幽幽的烛火倒映进两个人的眼睛里,漆黑的眼眸一点光亮。 “吃。”三少爷说完这个字后咧嘴笑了:“你不丑。” “谢谢。”阿西也笑了笑,她转头看着雨露和杏春:“是不是直接给三少爷把饭菜端来就可以了?” 丫鬟应声出去了。 房间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 气氛一瞬间尴尬沉闷了下来。 阿西也不知道再说什么,站起身子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打量四周。 许子介一直盯着她看。 他突然拉了拉阿西的袖摆:“你以后就是我媳妇了?” 阿西愕然,她尴尬的点点头:“嗯,是。” “那你以后都要陪我玩。”他拉着袖摆的手轻轻晃动了两下。 就好像一只摇着尾巴乞讨的小狗。 阿西突然觉得心里软软的,也许以后的日子,没有预想的那么苦:“好。” “你陪我吃饭。” “好。” “你给我穿衣服。” “穿衣服?啊好。” “你给我梳发。” “好。” “你是我媳妇,你就不能跟别人玩。” “好,我只跟你玩。” “嗯我看画的时候你也要陪我。”许子介指着置物架上的那几本书:“你会看吗?” “会,我可以读给你听。” “真的?” “真的。” “骗人是小狗。”许子介一脸认真。 “好,骗人是小狗。”阿西没有丝毫敷衍,也是一脸认真。 许子介憨憨的笑了起来:“我媳妇真好。” 猝不及防的直白,阿西一下子脸红了。 “三少爷,三少奶奶,”雨露在门外轻声道:“宵夜现在就端进来吗?” 雨露来的真及时,阿西逃也似的打开了房门:“端进来吧,就放在里桌上。” 雨露和杏春两人端了两个托盘进来了,托盘里两盅粥、四碟小菜。 布好菜以后杏春习惯性的拿起勺子准备喂饭,三少爷一把捂住嘴,委屈的看着阿西:“你答应我的。” 阿西哦了一声,走上前接过杏春手里的勺子:“我来吧。” 杏春刚要开口,被雨露拉住:“是,我们就守在外面,三少奶奶随时喊我们。” “三少爷不让别人喂饭的,不吃完,老爷又该说我们了。”站在门外,杏春不解的问雨露:“三少奶奶刚嫁过来,她能伺候好三少爷吗?” “你傻啊!”雨露伸出食指点点杏春的额头:“你也都知道叫三少奶奶的了,以后三少爷有什么事,当然是要三少奶奶操心了,三少爷吃的多了少了,老爷责怪起来,肯定是责怪三少奶奶的啊,你怎么还给自己揽事呢?” 杏春不满的躲开:“我比你大,你不要老是教训我。我就是担心嘛!” 雨露收了手,看看四周没人,悄悄的对着杏春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杏春眼睛渐渐瞪大了:“真的?” 雨露点头:“你知道就行了,以后多长个心眼。你是比我大,我还比你早来许家呢!” 杏春眨眨眼睛点点头,安安静静的垂手站在一边。 第二十章 疑惑 阿西喂一勺粥,再夹一筷子菜,三少爷鼓着腮帮子大口大口的吃着。 粥和小菜清香的味道一阵阵的传到阿西的鼻子里,自从阿妈去世了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有吃过米粥了。阿西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等反应过来,顿时觉得好丢人。 阿妈说过的,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了自尊,不骄不躁不傲不屈。 许三少爷注意到阿西悄悄咽口水的动作,他把口里的食物吞咽下去后指指另一盅粥:“你也吃。” 阿西脸更红了,她舀了一勺粥送到三少爷嘴边:“你先吃,吃完了我再吃。” 三少爷摇摇头,闭着嘴不说话只盯着她看。 阿西没办法,她把勺子放下:“那这样,我吃的时候,你也吃好不好?” “我我不会。”他好奇的看着勺子和筷子,动了动手又放弃。 “不会?”阿西看了看他的手。 中毒以后他连筷子都握不住了,那时候手抖,单拿勺子都会打翻面前的碗,许夫人看着又来气又烦躁,就再也不让他和一家人一起吃饭,每日饭点都是单独的给他盛出来端到他的房间,然后让李婆子喂他吃。 十二岁到十六岁,四年的时间,他从来没有自己吃过饭。有一次他趁李婆子不注意,自己拿勺子吃了口饭,就被李婆子一巴掌打掉了勺子:“傻里傻气的蠢货,勺子都拿不稳,饭菜掉衣服上还不是让人洗,赔钱玩意儿。”边说边把菜汁滴到他身上,然后告诉了许夫人。于是接下来的两天,许夫人规定每天都只给他吃一碗稀饭,说明了是不听话的处罚。 “她不让,我自己吃,会打我。”三少爷低下头委屈道。 阿西震惊了:“谁?” 许家的三少爷,说自己吃饭会被打?他被别人打过? “不在了。”三少爷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的时候恢复了笑脸:“我不会,你让我自己吃吗?” 不在了,意思是打他的人不在了吧。 原来就听阿妈讲过一个关于奴大欺主的故事。 说汴州有一家大户人家,三代单传,到这一辈儿子这里,儿媳妇连生了四个孩子,个个都是丫头,家主和老太太不喜,就开始辱骂逼迫儿媳妇,再生不出儿子就要给自己儿子纳妾。儿媳妇于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求医问子上面,之前那四个姑娘自然就照顾的少了,直到有一天四姑娘突然病死了,那个儿媳妇才发现,家里的仆妇们在老太太的纵容下,对四个闺女能忽视就忽视能敷衍就敷衍,缺衣少吃加上时不时的打骂,还告诫不要说出去。尤其是四姑娘,才两岁多的年纪,本来自小身子弱,秋天多风的季节,仆妇们居然就让那么小的孩子穿单衣在风口上玩了一下午,着凉发烧了也没当回事,连一碗姜汤都没给煮,衣服也没再加一件,就这样不过几天,四姑娘就发烧咳嗽生病没了。 许家也有这样的仆妇吗? 还是,不是下面的仆妇干的,而是 对啊,为什么许三少爷要在车竹镇成亲,而不是回到川平许家去成亲呢? 为什么拜高堂的时候只有许老爷,而许夫人不在呢? 没有听说许夫人生病或者不在了的消息,按理来说,自己的三儿子成亲,当母亲的再远的路都会赶来的吧,何况川平县离这里也不远。 不过应该不会,虎毒不食子,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许夫人没能来,应该就是仆妇们欺上瞒下。 阿西压制住心里的疑惑,突然觉得三少爷也是很可怜。 本来幼年传出了神童的名声,单就那时候的情形来看,许三少爷的前途一片光明,过了童试就能入官学,然后考秀才中举人,谋取一官半职,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贤惠的夫人。可是谁料突然发生了变故,不说前途怎么样了,就说现在跟小孩子一样的他,连自己吃饭都不会。 阿西叹了口气,她拿起勺子,示范给三少爷看:“手是这样拿的,就这样,拿起来,对,舀一勺粥。” “嗯,没错,你学的好快啊,那以后喝粥就你自己来好不好?”三少爷两下就学会了拿勺子,手也没抖,一勺粥全部吃进嘴里没有洒出来。 “好!”三少爷高兴极了,一碗粥没一会儿就吃的干干净净。 阿西两口三口吃完粥,又担心菜浪费掉,索性把小菜也都吃完了,三少爷笑嘻嘻的看着她:“我媳妇吃饭真好看。” 阿西从小就被阿妈教育,吃饭喝水走路形态,她没注意过村里其他女孩子都是怎么样的,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 但是在旁人看来,只觉得她不太像村姑,吃饭的礼仪形态挑不出不好,反而觉得很舒服。 她从来不自知。 阿西闻言红着脸站了起来,她边收拾碗筷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教你用筷子好不好?” “好!”三少爷拍拍手,然后侧着头想了想,问道:“你晚上睡哪里?明天我要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你。” 啊?睡哪里? 成亲后不是要睡一起吗? 不过三少爷跟小孩子一样,不睡一起肯定没关系。 不睡一起更好。 要不然得多尴尬啊。 可是,那自己要睡哪里呢? 阿西憋着一口气,不知道往哪里出。她环顾四周,看到外间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张小榻。 三少爷晚上睡觉,肯定有人在他房间里守夜吧。 自己可以睡在守夜的人睡的地方啊。 阿西松了口气,喊雨露进来:“三少爷平时怎么休息呢?” 杏春手脚麻利收拾完碗筷出去了,雨露不明所以,疑惑的看着阿西:“三少爷就睡里间的床啊。” “那我呢?”阿西问到。 “三少奶奶,您您也睡里间的床啊。”雨露一头雾水。 “哎呀,不是,我”阿西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三少爷突然开口:“你没地方睡啊?那你睡那儿吧,”他伸手指着门口的小榻:“晚上还能陪我说说话。以前她都不让我晚上说话的。” 她,到底是谁? 第二十一章 夜梦 夜深人静。 许家老宅关了大门。 红色的喜字还贴在门上,大红色的灯笼在夜色中照出蒙蒙一层光线,来客都离去了,仆人们打扫着庭院涮洗着地面,后厨成堆的碗碟还在水里浸泡着。 老宅留的仆人本就少,今天还租借了几个酒楼的厨子和跑堂小二才撑下来整场亲事,他们收工走了以后,许家的仆人们还要继续干活,好在许老爷给每个人都包了封红,虽然不多,但是和大少爷二少爷当时成亲时包的数额一样,大家都在心里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虽然三少爷痴傻无用了,三少奶奶出身低贱,但老爷对三房是一样重视。 许老爷唤了徐孝全前来问话:“三少爷那边歇息了没有?” “回老爷,杏春说三少爷和三少奶奶相处的很好,三少奶奶亲自喂三少爷吃了宵夜,还和三少爷说了好久的话,就是就是不会圆房,三少奶奶睡的守夜的小榻。” “嗯。”许老爷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小三子居然没有吵闹?是不是穆先生给教的? 穆先生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不走?小三子病了以后,穆先生年年都在给他找大夫,自己都放弃了,穆先生还没有放弃,为什么? 许老爷摸摸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皱着眉头回忆,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想岔了? 许家现在正要插手码头帮会的选派,现在分管滇西府漕运的候正江,是朝廷上面分管水运的候大阁士候绩的本家侄孙,侯正江又暗地里扶持着漕运最大的帮派青头帮。青头帮帮主去年的时候因抢夺镇江州的码头线路而受伤,今年快要死了,群龙无首,又是一块大肥肉,人人都想咬一口,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任何错误。 许家不仅要站对了队伍,押对了人,还要提供一部分的财力支持,拿下两条漕运的线路,许家就能更上一个台阶了。 要是,三少奶奶真的是那家的人的话,那就能更上好几个台阶了。 三少奶奶还有个弟弟,但据说那家是传女不传男,否则皇祖临终皇子的那时候,活下来的也许就是那家的儿子们了。先打探清楚是或否,再决定要不要施恩三少奶奶的弟弟。 但愿这次赌对了。 阿西完全不知道许老爷为什么一定要娶她做三儿媳妇,她现在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雨露贴心的拿了床幔撑了起来,里面就是一个小小的空间。 被褥柔软又干燥,应该是下午的时候晾晒过。七月份的天气,下雨过后来不及回潮就已经晒干了。 阿爸和阿弟应该已经睡下了吧,他们还习惯吗?晚上吃饭了没有,阿弟那个做饭的臭水平,不知道阿爸能不能吃习惯 “喂,你睡了吗?”三少爷突然开口。 “没有。”阿西坐起身,躺着和一个陌生男子说话,虽然没睡在一张床上,也感觉很别扭。 “你叫什么名字?”三少爷的面容在黑暗里看不清,唯有两只眼睛亮亮的。 “宋西。”阿西轻声回答。 “哪个‘西’?” “东南西北的西。”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阿妈起的,怀了我的时候梦到一首诗,开头两句是‘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然后给我起名西,我阿弟就叫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这个时候的三少爷怪怪的。 “哦,你阿妈会背诗啊?” “嗯。”阿西挪动了一下身子。 哪里怪怪的呢?三少爷问的问题? “你呢?”阿西反问道,她也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吧,不然成亲了,还不知道自己相公叫什么,总不能一直叫他三少爷吧。 无人回答。 阿西等了许久,突然听到轻微的鼾声,她无奈的苦笑了一下,真是小孩子,说着话就睡着了。 阿西重新躺了下来。 一夜再无话。 睡意朦胧中,阿西看到了阿妈。 阿妈嘴角微微带着笑,就那样坐在一边看着阿西,她头上簪着那枚荼蘼花的金簪,耳边坠着两颗米粒大小的白色珠子,穿了一身阿西从来没见过的衣服,江牙海水的纹路,丝绢绸缎质地,手腕上带了副碧翠碧翠的玉镯子。 “阿妈?”阿西睁大了眼睛。 “夭夭。”是阿妈温柔的声音。 夭夭。 阿西眼泪一瞬间流了出来。 阿妈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喊过自己夭夭。 那是只有阿妈会叫的名字,连阿爸都没有那么叫过自己。阿妈说,我的女儿属木,以后一定是树林里一棵茂盛笔直的参天大树。 阿妈说,夭夭,不要信命,因为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阿妈说,夭夭,阿妈教给你的东西,你学会就好了。财不外露,女孩子的学识也一样。 夭夭,夭夭。 “阿妈!我好想你!”阿西委屈极了,阿妈走了以后,她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今天是她成亲的第一个晚上,原本应该是她的洞房夜,现在她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面,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阿西嘴唇发抖呼吸急促,她抹着眼泪伸出手去,想要抱住阿妈。可是她怎么也伸不出手。就好像面前有一堵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她一样。 “夭夭,天要黑了。”阿妈抬手按了按鬓角。 “阿妈,阿妈”阿西慌乱的坐了起来,她发现不是自己和阿妈之间有屏障,而是阿妈周身不能触碰到。她可以掀开被子,可以推开枕头,就是触摸不到阿妈。 “夭夭,天要黑了。”阿妈微微蹙眉,按着鬓角的手放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态优雅,一脸正经却又带有一丝焦虑。 “阿妈,阿妈我好想你,”阿西吸着鼻子:“你走了以后,阿爸也病了,你走了,家里天都塌了,阿妈” “夭夭,天要黑了。”阿妈转头。 阿西看到阿妈的侧脸,和发间那枚金簪。 “夭夭,”阿妈又转回头,温柔的望着阿西:“别怕,天黑了以后,很快就天亮了。” “阿妈”饶是阿西有诸多委屈,这会儿也注意到不对劲。 阿妈一直说天黑了,天黑了,然后说天很快会亮。 什么意思? “阿妈?”阿西抹了眼泪,刚想问话,就看到阿妈的身影渐渐变淡,变稀薄。 “阿妈!”阿西慌了神:“阿妈你去哪儿!阿妈你别走!阿妈!” “夭夭,别怕,天会亮。”阿妈的身影消失无踪。 阿西终于能伸出手了,可是空气里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阿妈!” 第二十二章 画像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雨露掀开床幔轻轻的摇晃阿西。 阿西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嘴巴里一直嘟囔着两个字,听不清。 三少奶奶梦魇了。 “小西!”三少爷披着外衣也走了出来,他一脸惊慌的看着阿西:“小西怎么了?小西是不是生病了?” “三少爷,您快去里面,小心着凉,三少奶奶只是梦魇了,叫醒了就没事了。”雨露一边轻声呼叫着阿西,一边又要安慰三少爷。 “小西。”三少爷没有回里间,反而一步跨过来站在阿西的床边:“小西你醒醒,小西!” 阿妈! 阿西大喊一声坐了起来。 身边两张着急的脸庞。 一张是雨露,她的手还放在阿西的小臂上。一张是许三少爷,只着中衣,外面披了件宝蓝色外衣。 阿西还怔怔的回不过神。 雨露却被吓了一跳:“三少奶奶!” “啊?”阿西木愣愣的下意识回答。 “小西?小西你做噩梦了?小西你别怕。”三少爷傻乎乎的伸手想要拍拍阿西。 夭夭,别怕。 “阿妈!”阿西喃喃叫了一声,泪水顺着湿透的脸颊流了下来。 是梦啊。 一年多了,第一次梦到阿妈。 怎么想念阿妈,就是梦不到她,终于梦到了,却感觉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阿妈你还会来我梦里吗? 阿妈,你什么话都不说也可以啊,让我看看你就好。 看看你,我就能好好的活下去啊。 阿西抽泣着。 谁还会管有没有别人在旁边,此时此刻,阿西只想再见见阿妈。 “三少奶奶。”雨露已经拿了条手帕过来,三少爷一把推开雨露,拿过雨露手里的帕子就要给阿西擦脸。 “小西乖乖,不哭不哭。”三少爷眼眸中倒映着阿西现在的模样。 头发乱糟糟的,满脸的汗水和泪水,神情木讷。 “三少爷?”冰冷的手拿着一条帕子擦在她脸上,她终于回了神:“三少爷!” 阿西连忙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拉起被子捂到肩膀上:“对对不起,我” “小西做噩梦了,不怕不怕。”三少爷继续伸手。 阿西下意识的侧头躲了一下。 她这时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变亮了。 三少爷拿帕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一脸受伤:“小西不让我擦脸。” 阿西心情不好,情绪也不高,应付道:“不是,你快回里面去,小心着凉。” “哦。”三少爷闷闷不乐的放下帕子,趿拉着鞋,踢踢踏踏的进去了。 “什么时辰了?”阿西拿手背擦了下脸。出了一身汗,有点热又有点冷。 被推开站在一边的雨露走近收起帕子答道:“刚到卯时。” “哦。雨露。”阿西叫了一声后就停了下来。 雨露站在一边垂手等着。 “是不是早上要去敬茶?”顿了许久,阿西才问了这么一句。 “不用,老爷说了,等明天三少奶奶回过门以后,咱们都要启程回川平了,到川平后,第二天再给老爷和夫人敬茶认亲。”雨露脆声回答。 “那,”阿西组织着词语:“那今天,我做什么?” “老爷说了,罗妈妈今天晌午到,罗妈妈来了以后会给三少奶奶讲讲许家的家规的。”雨露说完后试探的问:“三少奶奶,您现在就起身吗?” 家规。认亲。 阿西心里默念了两遍。 什么都不用做吗?那是不是自己有时间可以给阿妈画一幅肖像?没有阿妈的画像,时间久了,忘记了阿妈的模样怎么办? 梦里的阿妈好像很年轻,打扮也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是不是阿妈在娘家就是这样的装扮呢? “嗯。”阿西边说边掀开被子:“三少爷这边有没有笔墨和纸砚?” “啊?三少奶奶要写家信吗?”雨露边打起纱幔边问到。 阿西没有回答。 “三少奶奶,是奴婢失礼了。”雨露突然反应过来,连忙站直了垂手认错。 三少奶奶出身再低,现在也是少奶奶了,主子的事什么时候下人也能多嘴了,自己真的是,因为三少奶奶为人和善,不知天高地厚了。 阿西刚刚走神,还在想梦里阿妈的模样,听到雨露认错,她也不可置否,淡淡的笑了笑:“没事,我不写家信,想你去看看吧,要是有,就找出来,要是没有,就算了。” “有啊有啊,”三少爷突然在里面出声:“我知道有的,她不让我用!” 原来三少爷趿拉着鞋进了里间后一直支楞着耳朵听阿西和雨露的对话。 痴傻的三少爷,对阿西表露出了最大的善意。 “快点,”阿西听到后催促雨露:“我梳洗完了还要给三少爷梳洗呢,昨天答应了他的。” 雨露应声答了,出去备洗脸水备早饭了。 阿西拿起枕边昨晚睡前就准备好的新衣服,手脚麻利的穿套上,穿好鞋以后反身叠好被子。 雨露端水进来看到了后连声说:“三少奶奶,您放着就可以,这些事我们就干了。” 阿西嗯了一声,走过去洗了脸,擦干后拿梳子随意梳了梳头发,两下挽了个髻,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成亲了,要梳妇人的发式了,她又把挽起的头发放了下来,只在脑后用绳子绑了。 三少爷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直盯着阿西看。等到阿西把头发放了下来,走过来要给他穿衣服时,他才开口问道:“你会写字吗?” “会一点。”阿西拿起衣服,比划着怎么给他穿。 “那你今天要写字吗?”三少爷坐了起来,伸出一条胳膊。 “不,我要画我阿妈。”阿西把衣服往他胳膊上套。 “你刚刚做噩梦了?”三少爷很配合的穿衣服。 “没有,我梦到我阿妈了。”阿西给他绑着腰带,三少爷站在床上,头顶着床幔,从上面看鼓起了一个包。 他玩的乐此不疲,边顶边说:“你阿妈很可怕吗?” “嗯?”阿西刚有点生气,又想到她醒来时三少爷焦急的脸,才认识一晚上,他对自己已经很好了。 阿西摇头:“没有,我阿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怎么会可怕呢?我就是好久没梦到她了。” “哦,那你要画你阿妈啊?你会画画?”三少爷坐到床沿,任凭阿西给他穿鞋袜。 “会一点。” “那你也画我好不好?”三少爷突然低头,在阿西头顶上方停了下来。 阿西给他穿好鞋抬头,三少爷的脸近在咫尺。 第二十四章 怀疑 许老爷走进三少爷的西跨院时,几个丫鬟围在一起站在耳房檐下窃窃私语。 “不是说三少奶奶家里穷的叮当响嘛!” “对啊对啊,我听人说,一个老阿爸没钱瞧病都快死了呢。” “那她怎么” “老爷!”一个丫鬟率先看到走进院子的许老爷,吓的连忙扯住说话的丫鬟的袖子。 几个丫鬟白着脸站了一排。 许老爷淡淡的说了句:“闲话不是你们该说的。都下去。”然后举步就往屋子里走。 丫鬟们推推搡搡一溜烟跑了。 雨露还好点,毕竟在宋家住过三天,见过阿西写字算账,杏春却是结结实实的震惊到了: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只是会数数算账而已,那也是为了管家而在娘家的时候学的,再说了,女孩子,会针线活会管家会算几个数就行了,谁会像三少奶奶这样,还识字作画的?是不是就是因为这,老爷才聘娶了三少奶奶做三少奶奶的? 杏春虽木讷,但是心眼实诚,想到这儿便不再多想,做自己的事去了,雨露就站在边上,以备阿西不时的使唤。 许老爷进屋的时候阿西正在晾画。 阿妈的大致轮廓和衣着都已经画出来了,细微的地方要等画干透了再补上,否则会晕染成一团,连本来的面貌都看不到。 画像上的阿妈是阿西记忆里那个温柔的笑着的阿妈,那时候阿妈和阿爸赶集回来,会拿出集市上唯一一家笔墨铺子里买的最便宜的纸墨,然后在农闲的时候,教阿西和阿北写字、作画。他们画山水,画花鸟,画鱼虫,只是没有画过肖像。 那些字、那些故事、那些画画的方法,都是从阿妈口里说出来的,阿西和阿北从来没有看过书,却记的特别清楚。 农忙过后吃完晚饭,或者农闲时候忙完其他的事,太阳还没有落山,阿妈关紧院门,抬出八仙桌放在院子里,阿爸笑吟吟在一边的修着农具,她和阿弟围在阿妈身边兴致勃勃的学着。 那时候天黑的慢,夕阳的余晖给阿妈镀着一层金红色的光,阿爸修完农具后就坐在一边抽水烟,咕嘟嘟咕嘟嘟,看着阿妈笑。 阿西凝望着画像上的阿妈,不是梦中的阿妈年轻时模样,梳妆着梦中阿妈的装扮。 嫁给阿爸后,阿妈再也没有穿过那些好看的金贵的衣服吧,自己印象中是没有的。 但是阿妈就算穿一身粗麻衣服,也要比村子里其他婶娘们好看。 “我,我。”三少爷打断阿西的思绪,等着阿西晾好画像后就开始急不可耐的嚷嚷。 “咳嗯。”许老爷站在门口没进去,咳了一声。 “老爷。”雨露低头行礼。 成亲后阿西第一次见到许老爷。 或者说是去年秋天那一面以后,第二次见到许老爷。 她现在是他的儿媳妇,该称呼他为阿公。 可是阿西嘴唇动动,就是喊不出来。 没有磕头敬茶,没有改口红包,成亲也没有洞房花烛夜,这场亲事对于阿西来说,更像是高价专门给三少爷来当玩伴或者是贴身伺候的丫鬟。 可是毕竟名分不一样。 “啊!”三少爷突然从一边站了起来大喊了一声。 阿西和许老爷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了过去。 “画画!”三少爷很兴奋的样子,他走过去拉着许老爷的衣袖,去看阿西画的她阿妈的画像。 是不是这么做不太好?阿西在心里问自己。 嫁过来第一天,没有任何礼数,自己就因为一个梦要作画。 现在许老爷过来了,他看到后会不会觉得自己太招摇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许老爷应该也会这么想的吧。 阿妈说过的,财不外露,女孩子的学识也一样。 她忐忑的交叠双手看着被三少爷拉在桌边的许老爷,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阿西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悄悄的往边上站了站。 今天真是欠考虑了。 许老爷摸摸胡子,原来这就是三少奶奶的阿妈啊。 清秀不失温婉。 没想到,这宋家姑娘还真的会作画。 画怎么样自己不会评,但是看上去,很像真人。这就是还可以吧? “你这”许老爷摸摸胡须:“是谁教你的?” 阿西抬头,许老爷阴凉的眼正看着自己,不由一阵紧张:“我我阿妈。” 许老爷皱了皱眉:“你阿妈?你阿妈的娘家是哪里?” 阿西顿了顿,阿爸说阿妈娘家在金弯,要是说出去的话,有心人会查到阿妈是私奔的,怎么样于名声也不好。 她摇摇头:“我没听阿妈提起过。” 这个是实话,阿妈从来没说过自己娘家的事。 许老爷追问:“那你外祖家的人你见过没有?” 阿西继续摇头:“没有。” 许老爷低头又看了看画像,没再说话。 三少爷看看许老爷,又看看阿西,突然瘪嘴:“我的画。” “你的什么画?”许老爷抽出袖子抚着褶皱。 “答应了给我画的。”三少爷闷闷不乐的坐在椅子上。 阿西见状忙道:“等下就给你画好不好?” 三少爷看看阿西,勉强点头:“好。” 许老爷嗯了一声,道:“你去给他画吧,中午别忘了给他喂饭。”说罢出门而去。 他边走边嘱咐徐孝全:“我书信一封,你让人快马走官道,送去望都。” “是!”徐孝全应声后又迟疑的问了句:“是送到望都的景玉轩吗?” 许老爷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不耐烦道:“不然呢!” 徐孝全赶紧低头,继续跟在许老爷身后往书房去。 夜。 阿西已然入睡。 里间的窗户突然吱呀打开,从外跃进一个人。 原本熟睡的三少爷此时端坐床边,眼神清明。和白天痴傻的模样相去千里。 来人单膝跪地低头不语。 “去查她,包括父母,祖上。”三少爷开口道,声音低沉,眼神望向外间小榻。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榻尾,小榻挂着帘子,在夜幕下沉沉一片。 “是。” “明天让穆先生来。” “是。” “找个合适的人,有机会派到她身边。” “是。” “这药效,明天她起来会否有不适?” “回小主子的话,没有。” “嗯。”许子介说完,反身躺下了。 来人悄悄的跃出窗户,关好窗子,像一条影子一般融进夜色里,两下三下翻出许家老宅,往东去了。 许子介拉好被子闭上眼睛。 许昌荣也没想到吧。今天他看画时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宋西会这些的。 穆先生去过她家里,一贫如洗,还有一个弟弟,只讲她识些字。 没想到,不仅会识字作画,还懂文房的东西。 他注意到她拿起纸张透了下光,墨块闻了下味道后用手指轻轻捻了一下,毛笔用手触了一下笔头的柔软度。 动作娴熟不生硬,完全不像是一个村妇的见识。 真是一个惊喜。 也真是一个疑惑。 她是谁?她口口声声说的阿妈是谁? 她背后有没有其他人? 许昌荣非要给自己或者说许三少爷娶她,为什么? 为什么? 第二十五章 是你 其实早在中毒后的第二年,许子介的毒就已经全解了。 对于他而言,解毒过后几乎就是重生了一次。 他知道了很多事情,知道自己不是许昌荣的亲生儿子,知道一直以来依赖的那个女人并不是自己的母亲,而且毒药也是那个女人指使自己的乳娘亲自给自己下到饭菜里的。 这毒下过不止一次。还好前几次侥幸逃脱了。 许昌荣有所察觉,所以每次出门时日久点他都会带着自己。 也从穆先生这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且知道,许昌荣收养自己,是因为换取了更大的利益。 那样的身世,不见得比许家三少爷要好。却不能任由自己不背负。 就此,只能装疯卖傻寻求一丝安稳,也好迷惑视线转移怀疑的方向。 许子介握紧拳头。 再忍耐一些日子,穆先生已经和王元会过面了。那件事估计很快会行动起来。 到时候,自己就可以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不用再带着面具,伪装着活了。 许子介长出一口气,沉沉睡去了。 辰时刚过,穆先生携一老头来到许老爷书房外求见。 老头一根木簪固定头发,着一身白色长袍,加上他花白胡子,很有世外高人的模样,仔细瞧去,分明就是不久前在惠泽堂传出神医名号的麻老头。 麻老头端着的时候,要多仙风道骨有多仙风道骨,被请进门后,他也是一副清高冷淡不屑一顾的模样。 “许老爷,这位就是我之前给您说的马神医。”穆先生坐定后开口向许老爷介绍:“我去惠泽堂请的时候,马神医已然离开,之后我着实打听寻找了许久,才请到了马神医来给三少爷看看。”穆先生顿一顿:“我也实在是不想放弃,三少爷太可惜了。” 许老爷闻言连忙站起来给麻老头行礼:“原来是马神医,久仰久仰。” 麻老头端着架子面容淡淡的点点头。 许老爷又道:“不知神医需要准备些什么?如果能治好犬子的病,神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在下能办到的一定办到。” 麻老头轻轻抬手在空中往下压了一下:“老夫只是好奇贵少爷的病而已,学无止境,对于大夫来说,能治好病人的病本身就是乐事。”他看了眼许老爷:“不知,老夫能否现在就见见贵少爷?” “啊,可以可以。”许老爷听闻不要多少报酬,面露笑容应声,喊了徐孝全进来:“孝全,你去请三少爷过来。” “不。”麻老头突然开口:“我去。”说罢起身示意徐孝全前面带路。 穆先生连忙给许老爷解释:“马神医不仅要诊脉,还要看看三少爷日常的情况,更有利于他判断三少爷的病症。” 许老爷点头,对着徐孝全道:“你先去告诉三少奶奶,有位神医要来给三少爷看病,让她哄着些三少爷。我带了神医随后就来。” 徐孝全应声疾步去了。 许老爷前面带路,麻老头和穆先生跟在身后。 虽说穆先生早就来说过有一位神医,但之后不是说离开镇子了吗?一般这种神医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怎么能轻易的找到,还说服了来给小三子看病呢? 再说,就是一般的大夫出诊都要带个小徒弟跟班,这马神医就一个人来了? 这人是真的假的? 先瞧瞧吧,看看这穆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徐孝全来传话的时候,阿西正在给三少爷的画像添补细节。 画像上的许子介端端正正,没有出彩也没有出格,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张画像。反观阿西已经画好的阿妈,隔着纸张都能看到对方的温婉洒脱。 这就是带着感情作画和没有感情作画的区别。 许子介在一般心里默默评价。 阿西拿清水洗好毛笔后,自己动手收拾干净桌子。然后对着瞅着自己画像傻笑的三少爷说:“三少爷,等一下,会有一位大夫来看看你,你就把手伸出去,让他给你把把脉,好不好?” 三少爷摇头:“不要。” “为什么不要?” “苦。” 阿西想了想,问他:“是不是觉得吃药很苦啊?” “黑汤,苦。”三少爷皱着脸一副苦着了的样子。 阿西心里明白了,他就是怕苦不吃药那种小孩子:“苦苦的药吃完了对身体好啊,或者我们想想办法,怎么样让那个黑汤不苦好不好?” “不好。”三少爷抗拒的摇摇头,转身跑出去蹲在了廊下。 阿西追了出来:“那就让他给你把把脉,不给你吃苦的黑汤,这样好不好?” 三少爷抬起眼皮看了阿西一眼:“你保证?” 阿西不禁皱眉,看病就得吃药啊,药哪里不苦呢?这让我怎么保证? 三少爷把脑袋埋在膝盖间,声音闷闷的:“你不保证,我不要。” 无奈之下阿西只好给他保证。说不定还有用蜂蜜搓的药丸呢,或者还有针灸呢,要真的是汤药的话,大不了再哄他好了。 许子介没抬头,听了阿西的保证再无反应。 应该是穆先生带了麻大夫来了,麻大夫是母亲的人,虽然没有见过母亲,但是听闻穆先生说,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的女子,当年要不是母亲以一己之力拼死保护自己,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父亲其他的妻妾全部都被杀了,自己的其他兄弟姐妹一个也没有留下。有最亲的血缘的人,除了悄声隐藏自己的父亲,还有杀害父亲其他妻儿的那个人。 那个人,终有一天,我也会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麻大夫是什么样的人呢?跟着母亲的人,打从心底就有一种亲切。 许子介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望向院门。 阿西不明所以,也站了起来。 麻老头未进院门,就已入目: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男子身如玉树挺拔端直,女子淡雅娴柔。未等走近,麻老头几乎泪目。 小主子!自他从夫人肚子里亲手取出他的那一面后,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小主子都长大成人了,夫人却早已是一捧黄土。 小主子! 麻老头控制着自己发抖的嘴和手,控制着自己发酸发胀的眼睛。 我见到小主子了,夫人,十六年了,我见到小主子了! 穆先生觉察到麻老头的情绪,用袖子掩着手狠狠的掐了一把他的胳膊。 麻老头克制住自己想要冲过去抱着小主子的腿痛哭的冲动,抬头望了望天。 有外人,现在还不是时候。 许老爷没有察觉身后的异常,他走近院长冲三少爷招招手:“子介,过来。” 阿西默默低头行礼,待抬头看清许老爷身后的人,不禁欣喜出声:“马老神医!” 麻老头视线转过来。 这就是许家人给他家三少爷娶的媳妇? 咦,这女子好眼熟。 咦,她不就是那个什么灵魂生病的小姑娘吗? 原来她就是跟小主子假成亲的女子啊! “是你?”麻老头不禁也问出声。 第二十六章 有名 许老爷和穆先生疑惑的看着两人。 “你们认识?” “是,之前在惠泽堂见过一面。”阿西敛了笑容,但是嘴角还是微微上翘着:“后来我再去惠泽堂请马老先生的时候,林大夫说您已经离开了。” 现在见到马老先生了,是不是等他给三少爷看完病,可以请他再给阿爸看病呢? 马老先生妙手回春,说不定阿爸的病能被治好呢! 许老爷则放下了心中的忐忑,却不免有一丝不虞。 果然是神医。 自己都不抱希望了,穆先生却真的没放弃。 既然这样,看看就看看吧。 麻老头回头看了眼穆先生,眼神很明确的告诉他:快点让我和小主子单独见面。 穆先生弯了弯嘴角拱手介绍道:“马老神医,这位就是我们三少爷。劳烦您了。” 麻老头伸手:“诊箱。” 穆先生喊了声方子,方子背着一个见方大的药箱子,哒哒哒跑了进来,跟着麻老头进了屋子。 三少爷看上去乖乖的,让他坐下他就坐下,让他伸手他就伸手。 麻老头把完脉,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复又看了看四周:“许老爷,能否单独一谈?” 其他人都出去了,麻老头才开口:“不知许老爷是否知道贵少爷的病源?” 许老爷顿了顿:“怎么讲?” “贵少爷不是发烧致病,是中毒。”麻老头肯定道,见许老爷面无震惊,摸着胡子笑了笑:“看来许老爷早就知道了。” “是,”许老爷点头:“之前也有大夫看出来不似是发烧形成的病症,也怀疑过是中毒,但是无人能解。” “当然,因为此病症不仅是毒发所致,恰巧在毒发之前贵少爷风热之邪犯表、肺气失和,导致外寒内燥、体表发烧,所以一般看来好似是发烧所致,实则不然,发烧发热改变了部分毒性,否则,就少量的砒霜加雷公藤,有点能耐的大夫都能解了。” 许老爷目瞪口呆,惊讶的是他说的和四年前小三子中毒前后所差无几,佩服的是他连毒药是什么都能说出来。 这么多年,他一直知道小三子是中了毒,但是查不出是什么毒,也就无从谈解了。 这么说来,小三子有救了? “不是。”麻老头摇摇头:“时日过久,毒气已经侵入五脏六腑,想要连根拔出来谈何容易。”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何况,毒性一开始就发作到这里,只能说尽力一试,想恢复到毒发之前,那是不可能的。” 许老爷闻言倒也没有失望,原本就不报希望了,现在说还能恢复一点,怎么都觉得是好事。 “真不愧是神医,您尽管开药诊治。”许老爷拱手道谢。 麻老头点点头。未语。 四目相对。 许老爷疑惑道:“还有什么吗?” 麻老头疑惑道:“您觉得治这个病很容易吗?” 啊?什么意思?当然不容易。 要是容易,小三子还能痴傻这么多年? “对啊,那我要住哪儿?”麻老头开口:“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行的,好歹我要住一段时间,看看贵少爷的情况,能治到什么程度。” 许老爷恍然:“哦对对对,我马上让人给您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最好就在这个院子里,我晚上要给三少爷药浴。离得近好照顾。”麻老头理直气壮。 许老爷点头,吩咐徐孝全去安排。 阿西先挪出了西跨院,搬进了之前许夫人住的东跨院。三少爷院子里的丫鬟们随着阿西一起搬了进去。 该洒扫伺候的白天还是去西跨院洒扫伺候,等到晚饭后就都回东跨院,西跨院只余了三少爷和麻老头两人。 麻老头住东厢房。 他言明,三少爷的病治不好,能治到什么程度得等他晚上行一次针以后再诊脉断定,估计治疗时间多不过半月,少不过三天。 许老爷表示没问题,能好一些也是好。修书回川平许家,告知回家时间会推迟。 夜幕降临。 许老爷眼瞧着麻老头给三少爷行针把脉,得到了毒性根深蒂固,不必要浪费时间,只治疗三日的承诺后,便离开了。 阿西哄着三少爷熟睡后,熄了灯,和雨露出了院门关好门后回了东跨院。 西跨院陷入一片寂静中。 东厢房的房门吱吱呀呀的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身影从里面侧身出来。 月朗星稀,院子里并无其他树木,月光洒在地面上,白亮亮一片。麻老头脚步轻快的走到正房门口,轻轻的推了推门,闪身进去,又轻轻的关上了门。 “小主子!”麻老头一进内室,借着月光就看到端坐在床上的许子介。 他终于不用压抑自己的激动了。 “小主子!”他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叩了个响头,老泪纵横。 “麻大夫,”子介伸手扶他起来:“麻大夫,坐下说。” 麻老头拿袖子抹抹泪,看着月光下不甚清晰的他的轮廓,白天的时候他细细看过的,小主子眉鼻轮廓像极了主子,可是眼睛、嘴巴和下巴就是夫人的翻版,简直一模一样。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还未出阁的夫人。 “我找了小主子整整十六年!”麻老头哽咽道:“从夫人肚子里取出您的时候,我就答应过夫人,要抚养您照顾您直到您长大,可是等我安葬好夫人以后,您就不见了” “夫人夫人没咽气前就给您取了小名,谁都不知道,抱走您的人也都不知道没人问过我,他们就抱走了您” “我阿妈,给我取名了?”许子介闻言瞪大了眼睛。 原来,自己可以不叫许子介。 原来,自己的阿妈也给自己起了名字了。 他突然激动不已,站起来居高临下焦急的问道:“我阿妈给我起的什么小名,我应该叫什么?” “衎之,夫人抱着您,喊着您衎之就去了”麻老头泣不成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 冰蚕丝的一方帕子上,绣了挺拔的青竹,右上角绣了行字:鸿渐于磐,饮食衎衎。 衎之,和乐正直。 他定定的站在原地。衎之,衎之。 我有母亲,有名字,我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麻大夫,我阿妈是怎么怎么去的?”衎之握紧了拳头。 “应该叫娘您是望都人,望都喊母亲为娘。”夫人应该能听到小主子叫她娘的吧,夫人在天之灵一定能听到的吧。 “娘。”衎之怔怔的叫了一声,回过神:“望都,誾朝古都望都?不是说我父亲在雍梁吗?” “主子也只是幽禁在雍梁而已,穆先生没有告诉主子吗?”麻老头抬头疑惑道。 幽禁,幽禁! 第二十七章 密谈 房顶上有野猫跑过,瓦片当当啷啷互相碰撞,一连串的过去了。 咚咚。 轻轻的两声敲门声。 衎之点头示意,麻老头过去打开房门,刚开了一条缝,穆先生轻巧的一步跨了进来。 “小主子!”穆先生单膝跪地,低头行礼。 他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软底布鞋,裤脚和袖口都扎了起来,一看便知常干这种事。 麻老头都坐回原位了,小主子受礼半晌未语。 穆先生心头有些忐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吗?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衎之终于开口:“绍则,你于我亦师亦友,从我解毒后,你就以我父亲派给我的心腹名义在我左右,我很感激你。” 绍则是穆先生的字,他本名穆弘。 小主子从来都是和善的,他就算吩咐事情,对着自己也都是言语间颇为恭敬,此时小主子虽未有责备之语,但言语间和周身气场,却让他感觉从未有哪时如此刻般,让他感到忐忑和压力。 “属下不敢当,请小主子责罚!”穆绍则头更低了,他已然快到不惑之年,在面前少年人的气压之下,还是发自内心的迸发出一种敬畏。 “坐。”黑暗中,看不清衎之的表情,只闻其声:“我父亲,是幽禁在雍梁的,为何一直没有告诉我,还隐瞒了些什么,今日,一并说出来吧。” 穆绍则心下一凛。 来之前,主子口谕,万不得已,不能让小主子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主子是怕小主子知道所有事情之后承受不住吧? 毕竟年纪小,没经过太多事。 可是听小主子现在的语气,不说实话不行了。 他悄悄的瞄了一眼麻老头。麻老头一直坐在一边安安静静。肯定是他说给小主子的,穆先生心思一念转瞬,老老实实把他知道的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现在是承德十七年。 开元皇帝穆绩原本是前朝异姓王爷庆王,前朝最后一位皇帝昏聩无能、偏听偏信、残暴无道,加之东南方连续几个州都遭受洪水的灾害、西北几个州偏偏天旱颗粒无收,在此情况下,他不仅不下令开仓救灾,反而派兵大肆镇压流民,以至于天下怨声载道,怨声四起。 庆王穆绩在连上几道折子无果后,毅然决然的在自己的封地起义了,他表明自己是匡扶正义,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经过几个月的部署和进攻,终于打到了望都,夺取了皇位。 庆王穆绩一登基变改国号为誾,封号承元。 承元皇帝在位期间,共生了五位皇子。 第二十八章 前朝 播报关注,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先皇密见五皇子时,身边只有自己的两名心腹。 一名是内侍大总管,大太监王传。王传自幼跟随师傅服侍庆王左右,庆王还在封地时,王传师傅因老告病,王传补了他师傅的缺。他为人机灵有手腕,特别擅长察言观色,当时还是庆王的穆绩,只觉得使唤他格外顺手,但是还不足以成为心腹。起义夺位后,庆王登基,他抛妻弃子自愿净身继续服侍承元帝左右,更是直接在净身之后安排妻儿给自己做了丧事立了牌位,令当时一干起义官将们又是鄙夷又是佩服,承元帝更是感动不已,后直接任命他为遵奉谕旨办理宫内一切事务的正三品大总管。 另一位是承元帝的私人近卫队羽林卫总统领常贲。羽林卫实则是由当时还在封地的庆王私下操练的精兵改名演化而来,队伍有二十八人,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直接听从承元帝本人指令,负责承元帝的安全。他们二十八人不归兵部管理,也不由五皇子统领的禁军管理。他们的名单除了承元帝,并无人知晓。 大太监王传和羽林卫总统领常贲看似无交集,对承元帝忠心耿耿,实则内心深处都有一丝不能开口的小秘密。 这个秘密都是来源于皇贵妃白氏,闺名白仪敏。 前任白家家主是皇贵妃白氏的父亲白霄。白家祖上是商户,贩私盐起的家,到了白氏父亲白霄手里,他力求给整个家族找一个靠山,贩私盐虽说是暴利,但是朝中无人,苛捐杂税层层压迫下来,就算自己的妹妹为知州大人最疼的小妾,也帮不上什么忙。 白霄目光独具一格,人也有魄力有闯劲儿,他先是培养出一个知书达理不比世家闺秀差的女儿白仪敏,又培养出一文一武两个儿子白仪堂和白仪珲。闺女和儿子全部都跟随自己效力于当时还是庆王的承元帝。 白仪敏是以侧妃的身份进入庆王府的,庆王穆绩当时娶她完全是因为她娘家有钱,可以给自己充足的财力支持。要知道,当时养私兵、囤粮草、买武器,哪样不是要花大价钱。有了白家的财力支持后,庆王明显感觉到手头宽松了一大块,不用每天愁心劳神的想方设法贴补钱财了。 娶了白仪敏以后,庆王发现好处不仅仅是有了财力的支持。当时庆王妃钟氏是武将出身,和她交流切磋武艺兵书还可以一谈,但要是跟她谈论时政和诗文,完全就是对牛弹琴。侧妃白氏却聪明沉稳,往往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知道下一句要说什么,他点评时事,她也常常能从女性的观点切入,给他一个不一样的思路。就这样,庆王的心完全倾向于白氏,加之白氏手里钱财充裕,有这样一个女人在自己身后,直接致使他后来起义时信心满满。 庆王府里受过白氏恩惠的不只庆王,他手下的幕僚政客、府里的仆妇丫鬟,也都多多少少的受过白氏的恩惠。 在这之中,就有王传和常贲。 王传当时只是庆王手下的一个随仆,虽然机敏,但是并不足以让庆王放在眼里,只是用着很顺手的随仆罢了。 他当时娶妻后,刚刚生子,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家里突遭变故,父母双双病故,祖坟被迫要迁,加之师傅生病也要靠他养活,仅靠他微薄的月例根本无法支撑。有次白氏去书房找庆王,看见他在一边愁眉苦脸,顺口问了一句,大概了解了事由之后派人给他送来了两张银票,后又给他放了长假,让他去处理家事。就这样,王传受了白氏的恩惠,在心里默认,要对庆王和白氏忠心不二。 常贲也是如此,他来庆王府以后,家中只余一个老母亲,老母亲年纪偏大,浑身都是病,常贲无法时常陪伴左右,看病吃药钱财上也无法维持。白氏知晓后,立即给常贲的母亲买了一个丫鬟伺候,又通过庆王的赏赐,直接给他银子用以给他母亲看病买药。 也就是说,庆王在前白氏在后,将人心笼络的完完全全。尤其是后来成为庆王心腹的王传和常贲,更是感念白氏的恩情,在后来白贵妃被赐死后,自觉查找线索,给五皇子放水牵线。 当时,庆王妃钟氏眼看着侧妃白氏在庆王心里的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重,气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她既不能给庆王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又不能在黄白上面支持庆王。但是她凭借着武将家庭出身的敏感,觉察到庆王训练私兵的动作,猜到应该会出大事,所以她修书一封给自己的父亲,让他力保自己的地位不动摇,支持自己和自己的儿子。 庆王答应了钟家的要求,因为当时要起义的话,没有武力支持,他们根本连封地都打不出去,所以钟家作为武力保障,助他起义。 而白家却未提任何要求,白侧妃的哥哥和弟弟都效力于庆王,一个是庆王的幕僚,一个在帮庆王带兵,白氏父亲白霄在其大后方提供财力支持。 所以说,钟家和白家,是庆王起义路上的两大保障。 现在庆王登基为帝改号承元帝,他因约立的皇后钟后却因为私心,联合钟家逼迫自己立大皇子为太子。时间稍稍不如他们的意,钟后就在饮食里下慢/性/毒/药,让自己气血两亏一病不起却不是一下致死。 之后钟后还和宫中其他几名嫔妃,因着嫉妒仇恨,联手逼死了他的白贵妃。 虽说当时是他下的令,那也是爱之深恨之切。 承元帝顺理完头绪,当时就恨的直吐了口血,他喊住了慌慌张张想要叫太医的王传,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朕不会再让这毒妇毒害一方!” 五皇子跪倒在地,一面伤心自己的母妃就这么香消玉殒,一面又恨自己的哥哥和嫡母这样手足相残。 他悲愤不已,不仅仅是皇帝此时的昏聩和不信任,还有自己的不作为。 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二十九章 旧事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雍梁。 木塔巷和大众巷呈丁字型,木塔巷是丁字那一竖,东开西闭。大众巷是丁字那一横,南北通透。 木塔巷里零零散散住着不到十家住户,还都是商户,常年在城东开着铺子,早出晚归。巷子幽深的尽头有一座高门大宅院,跟周围低矮的小院子格格不入。那宅院靠近巷子一边的墙里面种了许多树木,郁郁葱葱的探出脑袋来,青砖青瓦雕花木梁,一眼望去只觉幽幽森森,又古朴大气又安静诡异。宅院外面常年挂锁,却不见灰尘。周围住户们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住人,也没发现过有人进出院子。 从木塔巷出来后就走到了南北通透的大众巷,大众巷连着的梁州路上就是雍梁的知州衙门。衙门外有兵役把手,街道肃静,小商小贩从来不来这边兜售生意。 七月份的雍梁,天气已然变热。人们早已脱了夹层大衣,中衣外面只着一件外衣就足以。但是早晚温差大,风也大,气候干燥,说热,但风一吹来,还是一丝丝一阵阵的往人心里钻。 夜晚。俄顷风定云墨色。 木塔巷最深处的那座宅院,外面看上去安安静静,里面却悄然点了几盏灯。 一位面容肃静的男子端坐屋内。 角落里只着一盏八角珠灯亮着莹莹的光,光线所不及之处被黑暗笼罩,夜色沉的像一滩化不开的墨。 男子侧脸如刀削,眼睛狭长,鼻子挺直,眉骨中间微微凸起,隐隐有龙骨之貌,他额头宽而且饱满,发鬓整齐发迹线微高,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只是黑发里面夹杂着丝丝白发,在灯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有人敲门低声道:“时辰到了,就寝吧。” 男子慢慢站起身,拿开灯罩吹灭蜡烛,黑暗一下子涌了上来,从光亮到黑暗,眼睛不能适应的情况下,什么都看不见。男子却熟练的盖上灯罩。转身往回走了三步就到了床边,他自己拉开被子,默不作声的躺了下去。 外面的人见着灯灭了,又等了片刻,提着灯笼走了。 夜更深了。 房顶上有瓦片轻微的响动。 原本躺着的男子迅速起身,他为穿鞋先走到窗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立刻转身,从八角珠灯的灯座下面拿出一个小布包。 小布包只开了一个小口,就从里面发出幽幽的光亮。 原来里面包裹着一颗夜明珠。 噗的一声轻响。 然后房顶上的瓦片又是微响一下。有野猫小小的叫了一声,继而踩着瓦片离去了。 男子手握夜明珠照着地面。从地上找到一卷卷成根细条状的纸张。 男子打开纸条,巴掌大小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内容。他凑近纸张借着夜明珠快速的看完内容。 男子把夜明珠放回原位,反身躺回床上,把那张纸轻轻的叠了叠,然后塞入口中细细的咀嚼。 很好,黄家已经答应了。 现在在望都的羽林卫前大统领常贲,在父皇仙逝前调任兵部,无人知晓他的来历,禁军首领肖荣又是自己暗中的人,他们已经接头。 内务府副总管满清和敬事房大总管王传的消息网一直没有断过,这么多年的选拔栽培,他们手下的人基本上都是直接听命于他们。 朝中现在都有谁,内阁六位里面有三位大学士:候平、胡玮、康庸惟,吏部尚书刘上之、户部尚书许维、工部尚书王见醒、以及兵部侍郎胡一江、李邙,以及他们门下的学生政客,朝廷里大概二分之一的人都已经联络好了。 驻守在滇西的卫広卫将军,手下精兵三十万,不过离望都太远,鞭长莫及。 驻守蜀地的李改离将军,手下兵将不过十万,急的话倒是可以一用。 驻守玉门和北疆的将军是钟家的后人,不仅不能考虑,还要好好瞒着。 最主要的,还是禁军和羽林卫。 如果能兵不见血更好,如若不能,就只有逼宫。 离望都最近的兵力,其实是在郊营以及天津卫,可是到今天为止,还没有消息传来。 男子咽下纸条睁开眼睛。 穆烻。 你杀父夺位,残害手足。你做了皇帝还不够,四哥被你设计陷害后下令处死,三哥那么不争不抢的人,被你贬为庶人发配蜀地。我呢,一直拿你当大哥,从未想过和你一争高下,你下令处死我妻儿,将我软禁在这雍梁,还将我外祖一家上上下下七十多口人,全部流放到漠北那极寒之地。 穆烻,果真是无毒不丈夫。 我就恨当时棋差一招,没有保护好母妃和父皇也失了先机。可是现在你虽囚禁我,我也不会再坐以待毙。且等着。 男子微微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眼前红光闪过,是那天夜晚太极殿的大火,一把火把父皇拟好的传位圣旨烧了个干干净净,连带父皇的寝宫乾清宫也烧塌了半边墙。 耳边传来的嘶吼声,一刀刀砍在肉上的声音,一声声哭嚎,脚下的尸体堆成山,血腥味扑鼻。 穆烻背着手站在侍卫围城的圈内,火光刀剑之下,他嘴角含着丝嘲讽又得意的暗笑。 钟后按品大状,从凤仪宫承辇一路到乾清宫,站在宫门前跪拜三次,然后等着她儿子前来。 四皇子被派去天津卫了,淑妃在钟后乘辇到乾清宫之前,就已被悄悄处死。 三皇子住在宫外自己的府里,他一向不谙世事,朝中无人,不知晓这次宫变。等宫里再传话过去时,他已经无力回天。 自己呢? 那夜本不是自己值班,偏生心里不安定,跑去巡查禁军。 宫门马上就要下钥了。 自己还没有走到大和广场,就听到有人来报:大皇子殿下称有重要的事情,急需面见皇上。 什么事这么急? 穆煊嘱咐身边的人继续巡查,他则疾步走去崇明门。 还未到崇明门门口,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宫门突然打开,外面一排排士兵,手握腰刀、手搭弓箭,就那样整齐划一的走了进来。 他才看到,守门的将士胸口插着箭羽,箭身没进好大一截子,明显是近距离射击。 还没等他缓过神,就听到身后又是一阵喧哗。 太极殿着火了。 有小内侍大声的呼救:“走水啦,走水啦。” 又有巡逻的禁军流着血捂着伤口从丹凤门附近跑来,大喊:“五殿下,丹凤门有贼人!城门大开!” 遗诏被烧毁。 父皇吐血而亡。 穆煊和三皇子被软禁。 四皇子带兵赶到,被冠以逼宫、气死先皇的罪名。 呵,机关算尽。 机关算尽!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三十章 父子 木塔巷深处宅子里住着的,就是当年的五皇子,穆煊。 从幽禁开始到今天,差不多快十七年了。 十七年前,他还是二十七岁,风华正茂。现在刚过不惑的年纪,却已早生华发。 那孩子,自己一面都没见过。 比起自己的嫡女姝儿,比起自己的长子献之,那个孩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给起过。可是,比起自己疼爱过的孩子死状凄惨,这孩子,也是幸运的吧。 他现年应该有十六岁了。 据说要娶亲,是农户村妇。 若是父皇未死自己未被囚禁,若是他从小长在自己身边,若是娷娘当时能以侧妃的名分、哪怕是妾的名分入府,他也不会沦落到娶一个村妇的地步,皇不皇民不民。 但是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那孩子,不知像谁。 是像自己,还是像娷娘。 罢了,就让他本本分分的生活在那儿吧,让绍则一直服侍着,待到自己事成,再看能否相见,否则,除了几名心腹,能把这秘密带到坟墓里的心腹,任谁都不知道,这世上,还留有自己的一滴血脉。 空气都静了下来。 穆绍则说完最后一个字,悄悄咽了口口水,奈何嗓子已经干涸,他忍着一丝咳嗽,轻声呼吸。 衎之还未说话,麻老头先开口了: “你们当时怎么找到小主子的?” 绍则微微咳了一下,答道:“其实自从娷夫人生气出走后,主子一直都派人在追找娷夫人。因着娷夫人惯用的熏香不是我朝产物,气味很特殊,所以在追寻的人当中,就有专门训练过闻香识人的暗卫。”他抬头看了眼小主子,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呼吸平稳并未动气,他继续说道:“有一次,他们在官道驿站休息吃饭,吃完结账准备继续南下的时候,驿站里走进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的身上就有娷夫人惯用的香料味。” 麻老头插话道:“是个女人?” “不知道,进来的都是男子打扮。我们的人闻到味道后也未着急,就继续坐下来想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穆绍则顿了顿:“不知道是我们的人哪点暴露了,还是他们发现了什么有所警觉,一顿茶还没吃完,他们突然起身就离开了。” “我们的人随后跟了出去,但是已然不见踪迹。” “还好那个暗卫在空气中捕捉到了香味,他们一直追着香味走,直到汝州地界。” “差不多是前后脚,在汝州南边的山上,他们看到了下山的那几人,也看到在山坡的草丛里已经仙去的娷夫人。” “暗卫想要埋葬娷夫人,但是又不知晓情况,就没有轻举妄动,派人一直守在娷夫人的尸首旁边,打算守到晚上,要是还没有情况的话,就地安葬娷夫人。结果到了傍晚,他们看到麻大夫带了几个人,还带了工具和一口薄棺材上山,他们才撤走的。” “那小主子呢?”麻老头不甘心。 当年一别,自己就再也没有见过小主子,答应夫人抚养他长大的承诺,也被迫中断。 自己找了这么多年,从北疆到玉门,到蜀地又到江浙。辛苦都不算什么,风餐露宿也不算什么,没有守护着小主子长大才是最重要的!要是自己在身边,小主子也不至于被下毒,受这样的苦! 麻老头每次想到这里,都恨不得一包药毒死许家上下。 “当时领头的是主子最得力的下属方谦,是他下的令,跟踪麻大夫。他说,娷夫人离去时是怀有身孕的,算时间差不多快要生产了,可是娷夫人的尸首腹部平平,证明孩子已经出生,或者孩子已经死了。”穆绍则又忐忑不安的看了眼小主子。 明明黑暗里对方什么表情都看不清,他还是下意识的会抬头去看。 “跟踪麻大夫是一拨人,在一旁远远的看着娷夫人入殓、下葬。另一拨人则去了离山最近的村子打探消息,果然,得知麻大夫抱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回来过村子,喂了奶后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带人去山上了。方谦和其他几人摸到邻居家,看到炕边上的小主子,因为包裹小主子的被巾的布料,是主子的衣服” “所以你们就把小主子抱走了?那么小的孩子,才刚出生几个时辰,你们就不怕路上出意外!?”麻老头神情激动的站了起来。 衎之伸手拉住他,又对着穆绍则道:“你继续说。” “是。”穆绍则低头继续说道:“是,方谦当时下令抱走小主子,无论怎样,那都是主子的血脉。他们其实开始并没有走,为了确认是否是小主子,等到麻大夫回村子后着急找寻,确定了才连夜走的。” “那为什么要把我送给许家?”衎之沉声问道。 既然抱走了我,为什么改主意要送给别人? “我们收到方领队的飞鸽传书后,主子很高兴,他下令要给您找合适的乳母,结果就在那时,来了一道圣旨。”穆绍则停了下来。 当时大皇子继位,他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动摇,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 先是一道圣旨责令主子立即去觐见。 主子走后,又一道圣旨,称主子德行有亏,下令抄家,将女眷软禁在一个院子里。 然后。 御赐一壶清酒。 王妃、两位侧妃、两位小主子,以及贴身丫鬟和女官。 无一生还。 穆绍则压制着怒气,悲愤道:“我师傅、还有主子身边能用的常用的幕僚,都被羽林卫以妨碍抄家为由腰斩了!主子被押送回来后,我悄悄的去见了他一面,他说。” 主子说,那孩子,就当没出生。找个人家好好养着,你在一旁多照料。 主子说,你也速速离开,去跟方谦汇合。 主子说,现在不方便联系,联络都会中断,等我安定下来,会想办法安排人联络你们。 主子说,既然娷夫人是往南走的,那就带着孩子去南边,或者就直接到汝州找户人家。 主子说,代替我看着他,让他好好长大成人。万不得已,不要告诉他这些事情。我亏欠娷夫人的,也亏欠这个孩子。他能平安健康,我就心满意足了。 穆绍则声音哽咽。 黑暗中,衎之一动不动。 第三十一章 辞别 过了许久,穆衎之才轻轻的出声: “也就是说,我父亲,是亲王,被幽禁了。我伯父,是当今皇上,幽禁了我父亲。” 原来如此。 一直以为,远在雍梁的亲生父亲不来找回自己,只因为自己是他和母亲的私生子,母亲怀了自己后又逃离了他,故而不相认。 一直以为,远在雍梁的父亲是达官贵戚,私生子的名声于他而言就像一桶脏水,能避之遥遥就避之遥遥。 却从未想过,一般的达官贵戚,怎会有功夫如此之深的暗卫来传递消息,怎会有如穆先生这般文武双全之人,还将他派给一个小孩子,任凭指挥。 也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是如此坎坷不平凡。 突然之间,穆衎之不知所措。只觉身处虚幻之中。 梆梆梆绑。 打更的从巷子外走过。四更天了。 穆绍则平复好了心情,开口:“我之前跟小主子提过,我们和黄家谈了笔合作,黄家派来的人是王元,黄国忠的军师。” “当时没有给小主子说清楚,到底谋划的是什么。” “主子囚禁在雍梁也不是完全没有耳目,这么多年,主子的消息网已经安全建立好了。效忠主子的一些旧属下也都联系在了一起。之所以还要联系黄家,一是因为现在黄家和钟家分别手握军权,钟家效忠于皇上和太后,黄家原本是四皇子的外祖家,四皇子出事后,因为黄家驻守边陲毫不知情,皇上当时也没来得及着手处理黄家,所以黄家倒是躲过一劫。” “黄家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反了皇上为淑妃娘娘和四皇子报仇。奈何没有名目。” “我们安插在军队的人试探了几回,很快就牵了线达成合作。” “主子只要决定了,朝廷内有大臣内侍、外有黄家,里应外合,拿下那个位置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过,在这之前,主子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有小主子的存在。” “一旦有人知道主子还留有血脉,肯定不会再和主子合作。黄家就是首当其冲。” “因为他们要求了,主子大归之时,需让位给四皇子被流放的嫡子。” “上次和王元会面之后,他已经表露出了疑虑,暗中查了我几天。还好没人知道您的真实身份,虚虚假假线索,他最后不得不相信了我的说词。” “小主子,麻大夫这次见过您之后,我们都得离开了。” “主子传话,让麻大夫见过您之后北上雍梁。我则要赶去望京。” “您身边只留两名暗卫传递消息。” 穆衎之听明白了,又似没有明白:“你们都要走?” “是。”穆绍则低头,有些不舍:“主子已经撒开了网,现在把网修补修补结实,然后就要收网了,找个时候,很缺人,我不能再留下来了。” “那,以后,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了?”穆衎之声音低沉,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等事成大定之后,主子肯定会来接您。如果没有事成,最起码您可以安安稳稳的过下去。” 小主子确实还小。 他经历的太少了,见识的太少了。 不管多聪明,学识多渊博,总归还是有些小家子气,比不得主子,风风雨雨刀光剑影,遇事先跳出事情之外看待。 如若有机会,小主子能历练一番,也许也会赶上主子。 可惜,小主子暂时还不能恢复,还得继续装疯卖傻,直到天下大定的那天。 穆绍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布包四四方方,他递给穆衎之:“小主子,这是两本书,一本堪舆图,编汇最全,还有一本是兵书。” “您留着偷偷看完,主子说,堪舆和兵法都记在心里,说不定,哪天就能用得到。” 穆衎之伸手接了过来,他轻轻摩挲着布包,没有说话。 “这香,”穆绍则又拿出来一条扁盒,“混着盒子里的药丸,会让人丧失神智,留给您,不得已的时候再用。香是烧的,药丸是口服的。” “哎?”麻老头坐不住了:“你不是说,这药丸天下再没有了吗?我还纳闷你仅让我制香干嘛,快快,把药丸给我瞧瞧,小爷我还能给你制出来。” “别,”穆绍则伸手挡住麻老头:“主子说了,包括娷夫人当年也说过,这香这药,损人害己,毁了最好。这是最后一次使用,一支留给小主子防身,剩下的要带到雍梁交给主子。” 麻老头讪讪的坐了回去,不说话了。 穆衎之此时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几乎把什么都算计好了。 自己在许家待不下去,一支香,便足以让自己安全脱身。 “穆先生,”穆衎之站了起来,深深的鞠了一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衎之承蒙您教诲,多谢您照料。” 先是守在自己身边,倾尽所学来传授给自己。 后又在自己中毒后,及时找到解药救了自己。 意识到许夫人的恶毒后,当机立断告知了自己的身世,虽然有所隐瞒,但是避免了自己因爱生恨,心生愤懑。 而后更是给自己出谋划策,得意保住性命苟且偷生。 穆绍则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主子,您这是折煞属下了!”待穆衎之直起身子,他眼眶湿润道:“我原本无父无母,不知自己姓甚名甚,是主子在破庙里救的我,还让我跟着师傅学本事,还赐了我’穆’姓,后又得主子信任,把保卫小主子的重任交给我,不能再守在小主子身边,已经是我的失误。小主子,绍则,当不起您这一拜。” “当的起,”穆衎之有点失落,突又想起什么似得问:“对了,当时不是还有一人吗?叫什么,方谦?他人呢?” “死了。”穆绍则叹气:“我找到他们以后,他们好似被谁追杀,带着您又跑不远,他把您交给我之后,自己就反身回去断尾巴了” “到我们再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 “谁杀的?” “不知道。我们当时也没有办法继续查下去。只能紧顾着您这边。” “嗯,知道了。”穆衎之语气淡淡。 你们都离开了。 穆衎之,你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第三十二章 不满 阿西睁开眼睛时,天色刚刚蒙蒙亮。 她没有喊雨露过来伺候梳洗,自己穿好衣服,挽了头发。 今天是成亲第三天,按理,是要回门的。 许老爷也吩咐过的,第三天回门,之后就要启程去川平县了。那就意味着,没有特殊情况,自己回不了家,见不到阿爸阿弟。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叠整着床铺。 说不担心是假的,自己在许家这两天吃的好喝的好,阿爸和阿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说担心的话,根本就是自己在这里瞎想想,因为再担心,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陪在他们身边,照顾他们了。 阿西坐在床边上,望着透过门窗纸透进来的光,愣愣的发着呆。 “三少奶奶!”雨露轻轻的推开门,看到穿戴整齐坐在床边的阿西吓了一跳:“三少奶奶已经起来了?奴婢着就给您打水过来。” “嗯。”阿西鼻腔里应了一声,心里还在想着今天许老爷会不会让她回门,如果许老爷不提的话,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提醒他? 雨露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出门去了小厨房,提了一壶热水。 “雨露。” 她刚端着水盆进房间,三少奶奶就开口唤她:“三少爷那边起来了没有?我什么时候过去?” “哦,杏春去看了,等三少爷起来会传消息过来的。”雨露把手帕递给阿西,阿西擦完脸,漱过口,从桌子上的胭脂盒子里挑了一点桃花露涂抹到脸上,然后抬腿就往外面走去。 “我们早点过去吧,三少爷要是还没起来,我就等等。”阿西边走边说,雨露放下手里的帕子,赶紧跟在阿西身后。 “雨露,这几天谢谢你,”阿西走着走着突然开口:“我知道,我的出身和你们没差,但是你没有对我表露出一丝丝的敷衍,还在旁边提点了我许多事情,我都知道,很谢谢你。” “三少奶奶,您千万别这么说!”雨露有点不知所措,脸红扑扑的,握着双手跟在阿西身后:“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三少奶奶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我就好了。老爷说了,我以后就是三少奶奶您的丫鬟,一切行事都听从您的吩咐。” “嗯,我知道,就是谢谢你。”阿西很认真的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往前走去。 雨露跟在身后,低头不语。 远远的看见杏春往回走,雨露上前问到:“杏春,三少爷起身了没有?” 杏春也远远看到了阿西两人,小跑过来:“三少奶奶,三少爷还没起身,昨天来的神医倒是起身了,让我给三少爷熬药。” 阿西点点头:“那你就去熬药吧。” 杏春行礼退下了,阿西又对着雨露道:“老爷说了让我回门的吗?” “说了,老爷说等早间穆先生来了,再护送您回门。”雨露想了想又说:“老爷的意思是三少爷就不随您一起去了” 许老爷是怕三少爷路上出什么事吧。 毕竟他连人都认不全,路也不认识,去家干什么? 两边尴尬。 哦对,他倒是不会尴尬,但是他会无聊,无聊会闹。 不去是最好的。 “到时辰了吧。”阿西望望天边。 雨露点头:“刚刚您洗漱的时候刚刚卯时一刻,现在应该卯时二刻到三刻,到三少爷起身的时辰了。” 阿西再未接话,几步就走进了西跨院。 麻老头几乎一夜未眠。 他在院子的空地上打了一套七擒拳,一招还没收回来,就看到进远门的阿西,晃了晃,险些摔倒。 他拍拍衣摆,脸上恢复了高冷的表情。 阿西看见麻老头满脸高兴:“马老先生!” “嗯。” “能不能请您,在给三少爷看完病后,给我阿爸也看看病?”阿西直接开口:“我阿爸常年咳嗽,现在时不时会咳血,躺在床上起不来,瞧了许多大夫都没用。” “没时间。”麻老头端着架子直接开口拒绝。 虽说上次的事情,对眼前的女孩子有印象。 但是一想到她是许老爷做主娶给小主子的女人,就觉得她打哪儿看哪儿不好,简直没有一处顺眼的地方。 还想让自己给她阿爸治病,哼,想得美。 “啊?”阿西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的拒绝,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忍着被拒绝后的尴尬,阿西红着脸组织语言:“我,我知道马老先生妙手神医,上次一别后我回去请过您的,可是当时您已经走了啊,我阿爸,就是咳嗽,他常年抽水烟的,肯定是肺部有问题,可是我没学过医,不知道我阿爸到底是什么情况,请了大夫也都说不清楚,药” “你不用说了,”麻老头又一次干脆的打断她:“我来全是因为贵少爷,我还有事。”说罢干脆的回了屋子。 阿西噙着泪低下头。 自己凭什么让神医去给阿爸看病呢。 许家有钱有人,可以请到马神医。而自己呢?什么都没有,就一个三少奶奶,还只是空有其名而已。 这就是阿妈说过的,人与人的关系都是相互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自己有有求于对方的事,可是自己对对方来说根本什么都不算。 怎么办,阿爸的病就没办法了吗? “咳咳咳。”屋内传出三少爷的咳嗽声,阿西一惊,擦擦眼睛连忙走到门口。 自己是什么身份,自己还是要时刻清醒着。 没有三少爷,也就没有自己的现在。不要说请到马老先生,就是见,都见不到。 总会有办法,让马老先生给阿爸看病的。 想一想,总会有办法。 阿西敲敲门,进去了。 麻老头回房后支棱着耳朵一直在听外面的动静。 小主子还没起身,这女孩子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去了?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额,话说回来,他们好像名义上是夫妻。 夫什么妻! 我的小主子,怎么能娶这么个女人呢? 还好小主子没有和她拜堂,也没有和她喝合卺酒,也没有掀盖头,这么说来,小主子和她根本就没有成亲嘛! 也是,等主子起事成了,小主子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了,到时候,天下闺秀还不是随便挑。 这么想想,麻老头脸上露出了丝丝满足的笑意,仿佛已经看到穆衎之坐拥天下最好的女子。 嗯,现在就让这女子在小主子身边待着吧,好歹可以伺候小主子饮食起居,给小主子暖暖床什么的。 也还不错。 第三十三章 回门 穆衎之顶着两只睡眼朦胧的眼睛只着中衣坐在床边。 年轻人底子好,几乎熬了一宿没睡觉,眼圈倒也不青不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眼底浅浅的红血丝。 阿西见状,连忙上前给他穿衣服。 虽说天暖,但是许三少爷身子弱,万一着凉了呢。 穆衎之配合着阿西的动作穿着衣服,没说话,心底里在想着自己应该怎么脱离许家。 直接用穆先生留下来的香和药? 不行,那样太直接。官府会找上门的,自己到时候更不好脱身。 诈死? 怎么诈死呢,不要说闭气,脉像随便就能看出来。 火?水? 那都要尸体,还要面目全非,还要和自己身高体型一样,更不用说去哪里找这样一具合适的尸体了。 走丢? 现在许家根本不给自己机会让自己出去,就算回川平,一路上也有好多人跟着自己的 等等。 穆衎之看了一眼阿西。 如果是她呢? 她都是许家的三少奶奶,回川平的话,只要保证有一段路上是只和她在一起,然后趁她不注意偷偷溜掉 也不是不可以。 穆衎之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可行。 我可以继续隐姓埋名的过下去。但是我不能再装疯卖傻的过下去了。太累,太不方便。 他定定的看了眼阿西。 “怎么了?”阿西觉察到穆衎之的眼神,不禁觉得奇怪。 他不说话,收回视线,手里把玩着腰带上的结。 阿西等了等,心下疑惑,他今天怎么了?有点点反常啊。是不是昨晚的药起效果了? “饿。”穆衎之打断她的思路。 这个女孩子,时不时的发呆,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还有,她什么来路还没查到吗?穆先生现在办事有点拖拉。 “哦,”阿西回过神接过话:“先洗脸好不好?洗完脸漱完口就吃饭。” 雨露已经自觉的打好水摆好饭,然后默默的退到门外。 辰时三刻。 雨露拿了几个包袱,跟在阿西身后坐上马车。 一路上,阿西都很开心,她挑起帘子的一角,边往外看边和雨露说话: “小时候和我阿妈赶集,就在那个坡,”阿西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某处给雨露看:“看到了没,就在哪儿我好赖都走不动不走了,我阿妈就说,不走了可不行啊,赶集晚了东西卖不出去,换不上钱,晚上还怎么吃油熬菜?” 阿西放下帘子:“你不知道吧,我阿妈和别的阿妈都不一样,她没有强迫我,也没有拿话鼓励我,她看了看那个坡度,跟我说,你躺下,从这儿滚下去吧,滚下去又快,还能躺会儿”她轻轻的笑出了声:“没有哪家阿妈会让一个女孩子做这种事的吧。” 雨露抿嘴笑着点点头。 “我当时害怕,又真的走不动,咬咬牙就地躺下,然后滚了下去。”阿西拿手捂着嘴,眉眼弯弯:“滚的时候好晕,身上也有点咯的疼,但是滚下去后躺在软软的地里,眼前就是天,那么蓝,太阳像个红鹅蛋,一点儿也不刺眼。好舒服,好想睡着。阿妈笑声很大,她才慢慢往下来走呢” 雨露目瞪口呆,三少奶奶的阿妈,太太奇怪了? 怎么会想到让一个不想走路的小姑娘顺坡滚的啊? 阿西放下手端坐着身子,她弯着头看了眼雨露,自言自语又似说给雨露听:“阿妈,真的不是一般人。可惜我以前一直都没有认识到。” 到了村口,阿北已经等了好久了。 “阿姐!阿姐来了!”他远远的看到马车,兴奋的迎上前去。 “阿弟!” 雨露还没来的及下车放脚凳,阿西已经快她一步从车辕上跳了下去。 “阿弟,”阿西红着眼眶拉着阿北的手上下打量:“你怎么瘦了?” “阿姐!”阿北不好意思的抽出手:“才几天没见,我哪儿瘦那么快呀?快回去吧,阿爸等着呢。” 阿西连连点头,疾步往家走去。 阿北没有一起跟着,他转身招呼着安顿马车。 雨露也领着大包小包往里面走,阿北看见了,不由分说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我来,你先进去吧。” 雨露微微红了下脸,点点头追着阿西去了。 “阿爸!”阿西一进门就看到宋阿爸,他靠在炕上的枕被上,略带期盼的看了看阿西身后。 “阿爸,就我一个人回来的。”阿西边说边坐到炕边上:“床单都脏了呀,阿北怎么也没有去洗洗?阿爸衣服也没洗吧,你们早上吃了没?这两天我不在家,阿北都做了什么饭了?阿爸你感觉怎么样啊?我今天带了些补药,是惠泽堂的林大夫给开的,您每天熬着喝一顿,身体会好些。我还给您和阿弟一人买了件成衣,不是我买的,我也不好出去,我托人买的,觉得还不错,一会儿给您换了,换下来的衣服我一会儿拿出去洗了” “不忙,咳咳,不忙。”宋阿爸咳嗽着上下打量了一下,说道:“脸色也好,衣服也好,还有首饰带着,还给阿爸阿弟买了衣服”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我闺女,过的好,我就放心了。” “阿爸。”阿西连忙从怀里掏出手帕,跪着过去给阿爸擦眼泪,自己不由的眼中一酸:“阿爸,我挺好的,许三少爷也好,长的好,人也不闹,我跟他说话他都能听懂,您放心,我真的挺好的。” “好好好。”宋阿爸擦干眼角,拉着阿西的手:“你出嫁第二天早上我就梦到你阿妈,你阿妈还责怪我,说不应该把你嫁过去。说你嫁给三少爷那个人她没意见,嫁到许家就是不好,你会吃苦。阿爸醒来后担心了好久。” “第二天?”阿西惊愕道。 “是啊,从你阿妈走了以后,我就一直没有梦到她,那天第一次梦到她,她还凶我。”宋阿爸委屈的说道。在稚如身边,宋阿爸偶尔也会露出小孩子性情:“稚如她自己说话说不清,还对我凶巴巴的。什么你会苦,天要黑好久,什么我不对,不应该把你嫁到许家,应该直接嫁给三少爷那个人。” 阿爸梦到阿妈的那天早上,自己也梦到了阿妈。 阿妈去世以后这么久,他们谁都没有梦到过,这次,两个人同时梦到了。 阿妈对阿爸说,天要黑好久。 阿妈对自己说,天要黑了。 什么意思? 阿妈要说什么? 第三十四章 同梦 “你阿妈说的话前后不搭,我问她在那边过的好不好她也不理我,不过我看她穿戴的都好,想必是我们给烧的银元都收到了”宋阿爸还陷在回忆里。 稚如头发上插着那枚留给阿西的金簪,戴着白珍珠耳坠,青蓝色衣服,手腕上还带了副镯子。 看上去,她在那边过的挺好。 阿西听完宋阿爸的描述,脊背一凉,她慌慌张张的找到那副画像,在宋阿爸眼前展开问道:“阿爸,你看看阿妈是不是这样子的装扮。” 宋阿爸凑近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手也颤抖着伸出来摸了上去:“稚如稚如” “阿爸!”阿西着急叫了一声:“你看看,你梦到的阿妈是不是穿这样?” 宋阿爸回过神,看了眼便点头:“是啊,你阿妈就是”他突然抬头:“咦?你怎么知道我梦到的你阿妈是这样子装扮的?” 阿西语结。 过了半晌才低头说道:“我也梦到阿妈了。” 宋阿爸闻言急急问:“你阿妈说什么了?” 这时阿北进了屋子。 他听到了话尾,不禁疑惑道:“阿妈?阿妈怎么了?对了阿姐,我前两天梦到阿妈了。” 阿西深吸一口气:“你也梦到了” 阿北凑上来看了看画像:“阿妈!”他挠挠后脑勺:“阿姐作的呀,我也一直想给阿妈作副画像来着” 阿西看看宋阿爸,又看看阿北,她在炕上坐直了身子,把画像铺在三个人面前,道:“我们都梦到阿妈了。她说了什么,是不是想给我们提醒什么事情?” 阿北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什么?阿姐你也梦到阿妈了?阿爸也梦到了?” 阿西点点头,问阿北:“阿妈给你说什么了?” 阿北眨眨眼:“阿妈说,她留给我的玉佩不能当掉,要我去考科举,让我以后听你的话,你去哪儿我跟去哪儿,保护好你。” 我去哪儿让阿弟跟哪儿。 我能去哪儿,最远会去川平吧。 阿弟跟我走了,阿爸怎么办? 阿西开口:“我梦到阿妈,只说了两句话:天要黑了,天很快要亮了。”她理理思路:“阿爸梦到阿妈,阿妈也说天要黑了,但是还多说了一句话,不希望我嫁给许家但是可以嫁给许三少爷。阿弟梦到阿妈,说的都是对阿弟的要求。” “所以呢?”阿北抬眼看阿西。 所以呢。 所以,其实,阿西也不知道。阿妈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更何况阿妈都已经走了一年多了,从来都没有托梦过,这是第一次,说的话都模棱两可不清不楚。 不知道是阿妈托梦真有深意,还只是他们多想了。现在看来,却也说不清道不明。 “我也不知道。”阿西语气低沉。 宋阿爸把画像收了起来,递给阿北:“你拿去,明天去镇子上裱了。你阿妈去了这么久,要不是你阿姐,我连个看的念想都没有。”他叹口气:“我死了以后,把你阿妈这幅画像给我陪了吧。” 阿西阿北姐弟两闻言,着急道:“阿爸你胡说什么呢!你好好吃药,病会好的。” 宋阿爸笑着摇摇头:“你们阿妈说过,要走了要走了,最怕的就是不肯面对,这样的话,后事没有嘱咐好,儿女们也会惊慌。”宋阿爸靠在身后的垫子上,手里摩挲着卷起来的画像:“今天趁着阿西回门,我就把后事一并交代了。” “虽说破家值万贯,但是咱家真的没什么值钱东西了,我走了以后,阿北把家就托付给你陈叔。你们放心,咱家虽说没有财产,但是咱家也没有负债。” “阿北,你阿姐是女子,而且已经嫁人了,我不担心。你是男子,家里剩余的银钱就都交给你,以后要走仕途还是务农经商都由你自己定,阿爸帮不了你什么。” “你娶妻生子的时候,给我和你阿妈上柱香,让我们知道知道就好,以后娶了妻,好好对待她,切不可离心,你阿妈说过,除非你四十岁还没有生子,才可纳妾,否则,不许纳妾。” “我走了,就剩你和你阿姐两个人在这世上,要互相帮扶。” “阿西啊,你心里不要怨我,既然嫁过去了,就好好过日子,好歹吃穿不愁,你阿弟呢,你有能力就帮扶一把,没有也不要勉强,不然在人家家里不好做人。” “你要上恭老人,下敬丈夫,和妯娌处好关系。没娘家的孩子会被婆家欺负,要是你被欺负了,阿爸已经不在了,也帮不了你什么,你能忍就忍聪明点,有任何事情,多和许老爷说说,毕竟,是许老爷一定要求娶你的。” “说来说去,都是阿爸没用。” “你们实在过不下去了,可以去金弯找王家,你们外祖家,要是他们认你们,好歹你们也有个靠山。要是不认,那也没办法,当时是我带你们阿妈走的,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要是能想到现在这种境地,我一定不会带你们阿妈走的。” “要是王家不认你们,你们也别生气,一定要记得带我和你阿妈,给你们外祖父和外祖母磕个头。” 宋阿爸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稚如,你别急,我很快就来了。” 阿西已经泣不成声。 阿北也红了眼眶。他摸着胸前那块玉,玉石被体温焐热,柔柔暖暖的,像极了阿爸和阿妈都还在的那些日子的感觉。 -------------------------------------------------------------- 宋西回娘家后。穆衎之收到了穆先生让人转送来的消息。 消息是麻老头号称亲自抓药时从外面带回来的。 穆衎之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服侍他的丫头偷懒都跑去闲聊了,他手边连一杯热茶都没有。 不过他也不在乎了。 一整个早上,他都在心里估摸着怎么离开许家。 诚然,利用宋西这个许家三少奶奶的身份,他是可以脱身,但是他脱身之后呢?这个姑娘会怎么样? 许家会不会对她不利?肯定的,自己的出逃会变成她的看护不利,许家会把所有的罪责都加在她身上。 可是,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要顾及她吗? 他想起看到宋西的第一眼,她的表情平静,眼神好奇,没有委屈勉强和嫌弃。 他想起宋西哄着他吃饭,她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对待自己,不,是对待痴傻的许三少爷,耐心又温柔,而且她还会作画识字,见识也不是一般村妇能比的。 这样子的女孩子,自己一走了之,会不会毁了她? 想的入神,就听到敲门声,随之麻老头自己走了进来。 麻老头一进屋子就气歪了嘴。 一个伺候小主子的人都没有,一杯茶水都没有,小主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窗外的狗屁草树。 他悄悄的把纸条递给穆衎之,黑着一张脸又出去望风了。 穆衎之低着头,用袖子掩住手,打开手里的字条。 第三十五章 谜团 宋西。 父宋生,母王稚如,弟宋北。年十五。居丽水下村。祖父母已殁,无其他本家叔侄兄弟姐妹。家徒四壁。 祖上三辈皆事农,均未曾读私塾。并无需特注意之处。 其母王氏,据查,悉私奔为夫妻,实应为滇府金弯王氏。王氏一族从商,家有一珠宝阁名珍宝阁、一粮油铺子名王氏米粮,另有铺面两套出租,家境殷实。 其母有一姐一兄长,父母皆在世。其兄姐均仅认字会理家做生意,并非风雅之人。蹊跷之处于其母私离家后,王家于次年出嫁幼女王稚如,嫁于庐州一户梁姓人家。 未得庐州消息,不知实情。 穆衎之把纸揉了一团,捏在手心里。 他更迷惑了。 宋西一身学识来自于她阿妈,可是她阿妈的姐姐和哥哥并不会那些东西。 再加上她阿妈明明和她阿爸私奔了,王家却于次年又嫁了幼女王稚如。 哪里来的幼女?哪里又来一个王稚如? 还嫁到庐州那么远的地界。 从滇府金弯到庐州,马车得走近一个月。这是做好了永生再少往来的表象吗? 消息上说,宋西的母亲是真的王家二小姐,而远嫁的王家二小姐并不是真的,只是有人顶替而已。 为了王家声誉上过的去,这么顶替确实并无不可。但是回过头来一想,王家这么做,就是完全舍弃了宋西的母亲,连日后宋西的母亲会回娘家的可能性都抹去了。 再加上宋西母亲的一身学识。消息上讲的很隐晦,就是王家其他子女都没有,她如何有的? 不排除宋西说谎。 可是宋西那样子,不像是在说谎。 这是哪里的问题呢? 穆衎之低头沉思中,麻老头探头探脑的又进来了。 他往身后瞧了瞧,没人,便悄声喊:“小主子。” 穆衎之一动不动的坐着,头也没抬。他听到麻老头进来,也听到他叫自己,但是多年来的习惯让他保持原样,练就了一副七情六欲完全不在脸上的本领。 麻老头不知道啊,他还以为小主子没听到,便走的稍微近了点,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穆衎之无奈的回过头。 穆先生从来都是有事直接说事,哪怕自言自语都会小声的把话说完,不管自己在干什么,反正他知道自己都会听到的。 这个麻大夫真是好麻烦。 麻老头看见小主子回过头,扯着一张老脸笑着说:“小主子,您看完后需不需要我帮您处理掉?” 穆衎之叹口气低声说道:“麻大夫,小心隔墙有耳,这毕竟是白天。”说着把手里的纸团扔到桌子上,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起身往内室走去。 麻大夫面上一紧,伸手把纸团兜在袖子里,难过的看了看穆衎之的背影,自己悄悄的出门去了。 我惹小主子不高兴了。 我真是蠢,虽然当时没人,但架不住白天会有人突然来啊,小主子说的对,毕竟是白天嘛! 我真是蠢。 小主子真是好聪明。 一直困在这个穷不拉几的破地方,见识机敏不比世勋家族里某些子弟差,不愧是我的小主子。 小主子现在年纪还小,以后有一番历练,肯定要比任何人都强。肯定的。 我麻爷看人还能差? 麻老头这么想着,心里又高兴起来。 --------------------------------------------------------------------------------- 阿西带着雨露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衣服被褥全部都拆洗了,洗完的衣物挂了一院子,差点把宋阿爸和阿北身上的衣服都扒了。 宋阿爸无奈道:“阿西啊,你就回来半天,别忙了,你阿弟会收拾的。” 阿北也说:“对啊阿姐,你别忙了,陆兰姐都说了,家里有什么要洗的都给她拿去,她帮我洗。你看你就不担心了呗。” 阿西坚持道:“我下次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收拾家里一次就收拾一次,还有,”她指着宋北说道:“咱家的脏衣物你怎么好意思让陆兰帮你洗的?陆兰好心这么说,你承情就是,不许真这么干,听到没?” 阿北撇着嘴点头:“就回来半天,还要教训我。” 阿西看着阿北,苦涩的笑了笑:“阿姐以后想说你,都说不着了。” 这一回去,就得跟着许老爷和许三少爷去川平了,再回家来,一来就要一天的时间,可能性太小了。 她抬头看看四周。 搬来的时候满心不高兴,积压的委屈和郁闷她都跑去阿妈的坟上哭过。 现在要走了,却觉得特别不舍。茅草的房顶看上去都暖绒绒的。破旧的家具摸上去都觉得亲切。更何况还有相依为命的阿爸和阿弟。 宋阿爸见状咳嗽着喝了一声:“哎!女孩子家家的,嫁人了就要有嫁人的样子,成天想着回娘家那怎么行?阿北你别惹你阿姐。” 阿西和阿北收了面上的不舍,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彩衣娱亲。 转眼就到申时末刻了,送阿西来的许家奴仆已经套好马车:“三少奶奶,该走了。穆先生在镇子口接您,酉时末之前要赶回老宅的。” 阿西红着眼眶,和阿爸阿北同炕而食,吃完最后一口饭,她把碗筷交给阿北去收拾,自己就地给阿爸磕头道别。 “阿爸,阿西去了。”她控制着自己不哭出来:“您保重身体,按时吃药,好好吃饭,晚上被子盖厚点,天热不能贪凉,有什么事就让人给我捎话或者让阿北给我写信,我也会照顾好自己,您别担心。” 她起身,对着阿北又道:“阿弟,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阿爸,到时辰要记得给阿爸熬药,给阿爸做饭。去砍柴挖药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能换多少钱就换多少钱,不要再像上次那样,钱没了,人也受伤了。还有,你人在外,不要莽撞,机灵点,能屈能伸。之前学过的东西也不要忘了,阿妈说过,温故知新,旧书你常常温习,哪天等我攒了钱,送你去私塾要能跟上先生的课。记住了吗?” 阿北点头。 阿西深深的看了一眼阿爸和阿弟,转身出了门。 刚走到院子门口,宋阿爸在屋子里突然喊住了阿西。 “这是你阿妈的东西,她一直舍不得别人动,就藏在她的箱笼里,连你和阿北都没见过。原本想着我去了,就随我入棺,可是我想了想,我也看不懂。还是留给你们,”宋阿爸从炕脚的箱笼里拿出一个一尺见方描漆暗红盒子,打开,把里面一个包着的小包袱给了阿北,剩余连盒子给了阿西:“不是值钱的东西,给你们分了,阿西的一份拿走,阿北的一份放家里,盒子就给阿西,路上拿着方便。去吧。”他挥挥手,疲惫的靠在被枕上。 外面马车套好了催的急,阿西没有再多言,她沉默的上了马车。 阿北一直目送着,直到马车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了。才转身回去。 阿西在马车上打开盒子解开包袱,只一眼,如雷劈过。 这是什么!? 第三十六章 遗物 白绸布包裹着的,如同人的手指骨一般,那么一小节,静静的躺在一叠纸上面。 阿西害怕极了,她合上盖子,稳了稳呼吸。 这是阿妈的东西,这是阿妈的东西。不怕。 阿西定了神,再次打开盒子。 她用食指触碰了一下那节手指骨,冰冰凉凉,触手却是光滑的质感。 不像是骨头的感觉,没有颗粒感,不粗糙,不骨质。 阿西大着胆子取了出来。 那节手指骨一样的东西就在阿西的手心里,和她的中指差不多长,泛着青白色的光,有骨节,一端粗一端尖。 这是拿某种石头雕刻而成的。 还好不是真的人手骨。 阿西松了口气,她把指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指骨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记号没有刻字,就像是真的指骨一般。 她又拿起指骨下面的那叠纸。 上面弯弯曲曲的画着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字符。不是汉字,不是甲骨文,不是小篆,不是她见过的阿妈写过的所有文字。 也不像是画。因为没有任何规律的线条,也毫无美感,就那么一行一行跟书写的字一般。 阿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知道的话,为何从来没有给自己和阿北教过? 阿妈不知道的话,留着这些纸张干嘛? 阿西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几个疑问。 阿妈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随手翻着,突然看到一张夹在中间,写了汉字的纸。 阿西赶紧抽了一半出来。 她很谨慎的没有弄乱纸张的顺序,担心这些纸张背后藏着什么秘密,跟顺序有关,弄乱了就再也发现不了了。 那张纸上只写了一个地名,还有一个人名:庐州兴庆,梁少岁。 庐州兴庆? 这是哪里?感觉好像很远的样子。 梁少岁。从名字来看,看不出男女,看不出年纪。 这个地名和这个人名,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们和阿妈什么关系?或者说,和这些纸张有什么关系? 阿西把东西原样放回,盖好盒子,低头沉思起来。马车一晃一晃的往前走着,雨露坐在阿西右前方,她从阿西上车打开盒子开始,就一直假装无意的看着。 没有老爷说的那个图案。 三少奶奶的嫁妆就那么些,大部分的自己都看过了,今天新得的这个盒子也是,目前看上去也没有那个图案。 唉。 雨露在心里叹口气。什么时候能完成老爷交代的事情呢?这样每日每日找寻,又不得其法,又不知所谓,还怕被三少奶奶发现自己带有目的,真的很难。 毕竟,现在三少奶奶是主子,拿着自己的卖身契。 她也完全相信,老爷如果从三少奶奶手里再要走自己的卖身契的话,三少奶奶完全有可能会把卖身契还给老爷。所以说,虽然名义上的主子是三少奶奶,但实际上,她的主子还是老爷。 雨露又轻轻的叹气。 “你怎么了?”阿西听到声音,抬头问她。 “啊?”雨露不设防被问,惊慌掩饰道:“啊,奴婢,奴婢没事。” 阿西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 雨露挺直腰背,神色紧绷着,抿嘴没出声。 ---------------------------------------------------------------------------------- 巴蜀府。庐州。 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门口两个大字:梁宅。 内院正屋。 “祖奶奶,您有事就直接吩咐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亲力亲为呢?”中年男子苦口婆心的劝着坐在上首的老妪。 老妪年过半百,黑发里夹杂着丝丝银发,目光炯炯,眉尾细长,眉间和嘴角因常年用力的习惯,皱纹深刻,身形清瘦,一眼望去,面相很是威严。 “你不用说了。”老妪打断男子的讲话:“十六年,连个人都找不到,我还是得亲自去一趟。” “祖奶奶嗳!”中年男子苦着一张脸无可奈何:“您这么大岁数了,身子骨能走远路吗?那么多人都去找了没找到,您去哪儿找啊?您怎么找啊?我看,您还是好好在家怡享天年,我再托人去找好不好?就是把那滇府翻个遍,一定把人给您找着好不好?要不这样,我修书一封给大哥,让” “还嫌你大哥不够忙啊?”老妪提高了声音:“我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不是跟你商量。” “祖奶奶,您就是跟我说一千遍,我也不同意,也不会让您走。二叔他们肯定也不同意。”中年男子隐隐约约有些不耐烦,接着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您这么走了,让别人怎么看我。” 老妪年纪虽大,眼神耳朵还挺好使,男子最后一句抱怨她一字不落的听到耳朵里。 “梁达!”老妪用手拍着桌子,气道:“我十几年没回过娘家了,去走亲戚也不行?非要你到处嚷嚷我去找人了吗?会不会变通?要不你明天就告示出去,说我暴毙而亡。” 梁达吓坏了,忙起身赔罪:“祖奶奶,我错了我错了,您别生气,我这还不是担心您出去身子受不住嘛!您一定要去亲自找人的话,这事儿也好歹得让我二叔知道不是?” “不行。”老妪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这”梁达无语。 老妪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你再让人去找找吧,我乏了。” 梁达忙应声:“哎,祖奶奶您去休息,我这就安排人去。”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老妪直直的靠在椅背上,低垂着眼帘。 十六年了。小小姐失踪了十六年,找不到音讯。 从阿姐传来音讯开始,自己一直就在期盼有一天能见到小小姐,能护她周全。 每隔一年,阿姐都会给自己送来一张小小姐的画像,看着那画像,就好像亲眼瞧着小小姐一点点长大成人,终于等到她可以出阁了,自己排除万难,做主替老二说亲,可是没想到,王老六这个龟儿子,应了我梁家的婚事,收了我梁家的聘礼,得了我梁家的好处,却嫁过来一个冒牌货。 敬茶那一眼,自己心就凉了。奈何还得忍着、装着,做出一副和冒牌货很亲的样子——那可是自己千辛万苦为老二说的亲! 这憋屈在自己心里整整十六年。 她借口阿姐的孙女走丢了,把小小姐的画像给了大儿子梁典,让他帮着找找。 没等找到,梁典大病一场没了。自己接着又让孙子梁达帮忙找,结果一找就找到现在。 还是杳无音信。 梁老太眼神望向内室,靠近床边堆放着的箱笼里,有阿姐留给自己的遗物,一节玉石雕刻的手指骨。阿姐说了,小小姐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那是信物。也是那个家族最后留下的东西。 带着它,去找小小姐。 第三十七章 相处 阿西回到许家老宅时,穆衎之已经吃完饭吃完药了,他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看地面。 靠近台阶和地面交接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根根小草,冒着头探着尖,细看过去,土地面上还有一个个黑芝麻般大小的蚁洞,只是好久没见一只蚂蚁过来。 阿西走近,没打扰他,学着他一屁股也坐到石头台阶上。 雨露连忙从屋内拿了两个软垫出来,阿西摆摆手,她无奈又放了回去。 屁股下面温热,太阳就剩了余晖。 石头在白天汲取的热量现在才散发出来。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气氛安静。 阿西脑子里想着的还是关于阿妈留下的那一盒子东西。 分给阿弟的也是白绸布包裹的小包袱,看样子,应该也是书或者一叠纸,上面写了什么呢? 联系不到阿弟,也不知道内容。 不知道阿弟能不能看懂?他的和自己手里的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想来想去,都觉得应该和阿弟见一面。 怎么见面呢? 回家是不可能的了,那能不能在镇子上见见阿弟?阿弟这两天应该会去卖药材吧。 要不就去回春堂或者惠泽堂门口等他? 可是自己要怎么出门呢? 许老爷让不让自己出门? 这时才明确的感觉到自己嫁人了。要被迫变成阿妈讲过的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妇人了。 感觉,被限制了好多。 阿西情绪低沉的轻出一口气。 穆衎之突然扯断了一根草。他拿着草尖去戳阿西的手背。 阿西吓一跳,条件反射性的缩回手。 穆衎之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找蚂蚁。 阿西被打扰到思绪,再接着想不下去了。她歪着头使劲儿想了想,还是理不清,心里闷闷的,带着些闷气扭头去看许三少爷。 谁也没出声。 两个人继续沉默。 有微风吹过,靠近角门种的那颗大树唰啦啦的响。晚霞给万物渡了一层淡淡的光。院子里再无他人,只有雨露静悄悄的站在两人身后的廊下房门边。 麻老头从外面走进西跨院院门,就看到这样一幅静谧安详的图案。 某个瞬间,麻老头心里突然闪过佳偶二字。 啊呸。 他立马甩甩头,佳偶个奶奶的腿儿。那小姑娘再修八辈子福气,也配不上小主子。 真是魔怔了。 麻老头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也没有人发现他。 原地尴尬了半响,他咳嗽一声,打破了整个院子的气氛。 “马老先生。”阿西抬头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麻老头,连忙站起来。穆衎之连头都没抬。 刚才的感觉,是自己从来没有过的。 要是其他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看见自己这么坐在台阶上,一定会出声干预,要不就是像二少爷那样露出嘲讽。 可是她没有。 有人陪在自己身边,自己做什么,她也做什么。 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的话,会很安心。 对,是安心。 脑袋里没有那么多仇恨纠葛,不会前思后想来做什么决定,不会有走一步看十步的谨慎。 很放松。 很舒服。 很麻大夫你真的很讨厌你知道不知道? 穆衎之闭了闭眼睛。 麻大夫毫不知觉的走了过来:“少爷坐这儿可不行。”他责怪阿西道:“你不知道‘夏不坐石’这句话吗?你带着少爷这么坐在石头上,湿气入体,气行不通,最后会在身体内形成病灶,你是觉得少爷身体很好吗?” 阿西被麻老头指责的呆了呆,她没有解释,尴尬着蹲下要哄三少爷站起来,还没等她开口,三少爷自己就站了起来。 只见他起身后瞪了麻老头一眼,便回屋子了。 阿西不由觉得好笑。她眼角刚带了一丝笑意,就看到麻老头也瞪了她一眼,转身回他屋子了。 阿西站在原地,笑意僵在眼角。 马老先生很讨厌我吗? 为什么? 最近几次见了面,他都对自己恶狠狠凶巴巴的。 是因为上次在惠泽堂她说了那人生病的事吗?不至于吧,一个神医会这么小气? 不过阿妈说过,有本事的人也都有脾气。 说不定马老先生真的是个小气的神医。 那可怎么办?还想着怎么请他给阿爸看病呢。 阿西懊恼极了,早知道,那天就不多事了嘛。要不要给他道个歉,缓和缓和? 阿西招呼了雨露过来:“雨露,你帮我拿些茶叶和烫水过来,我有用。” 雨露应声去了。 她回到屋子。外面光线渐渐暗了,她走到桌角,点了灯。 “三少爷,我好像惹马老先生不高兴了,一会儿得去跟他道个歉你说,是不是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啊?”阿西边点灯边随意说话。 穆衎之看着她,没回答。 好像不是因为你做错事他看你不顺眼,他那完全是因为我才看你不顺眼。 可是这话也不能直接说给她听。 “我当时也不是故意的啊。我要是不那么做的话,我阿弟的药就取不上了,一时情急才那么做的。”阿西坐在桌子边,一只手撑着脸:“我还想请马老先生给阿爸看看病呢,结果我早就得罪他了,难怪他那天拒绝我。” 阿西没听到三少爷的声音,扭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盯着自己。 “怎么了?”阿西放下手,坐直身子。 才认识几天而已,在他面前怎么就这么放松了呢? 应该是因为他傻吧,什么都不知道,单纯,所以自己放松。 穆衎之也不知道自己一直盯着阿西在看,觉醒过来后才觉得,哎呀,自己怎么看着她发呆了。 是因为她对自己的不设防吗? 还是因为她在自己面前的真性情? 他心里涨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要不要在回川平的时候利用她? 穆衎之越来越犹豫了。他本来性子果决、坚韧,为达目的可以忍辱负重,可是这个时候,自己居然犹豫了。 这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他暗暗警告自己,你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哪怕她身世再蹊跷,也没有自己身世来的复杂。更何况一个背景不明的女子,还是许家三少奶奶的名头,跟自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以后。 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离开许家,隐姓埋名活下去,等父亲最终的消息。 而不是待在许家一直装疯卖傻懵懵懂懂,周旋一些没有必要没有意义的人。 离开许家之后,父亲留给自己傍身的钱财足够支持自己生活,自己可以四处历练一番,增长见识,拜师学艺,增长学识。 穆衎之心里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自己,不能陷入这种安谧之中,不能陷入这种安谧之中。 阿西看他好久不说话,神情却在灯光下微微变的坚毅,心下疑惑。刚要开口,就听到雨露在外面通报: “三少爷,三少奶奶,老爷来了。” 第三十八章 倾向 许老爷是来告诉阿西准备启程回川平的事的。 “后日一早就出发,赶回去能吃着晚饭。” “晚饭时候认亲敬茶。” “三少爷的箱笼,你问雨露和杏春,按往日的来收拾就行,你的箱笼全部搬回许宅。” 虽知要走,就最近要走,但是没有提到日程上,好似就能一直拖下去一般,阿西从来没有正式面对过。 许老爷安排完跟三少爷闲聊两句就走了。 阿西情绪低落的坐在原地。 好多事情都还没做呢,就要离家数十公里外了。自己怎么联系阿爸阿弟,怎么知晓他们的消息,阿弟要是有什么事怎么告知自己? 阿妈留下来的东西,倒是以后有机会了可以问阿弟,现在最关键的事情就是,阿爸的病。 阿西喊了雨露进来:“茶叶什么的备好了没有?” 雨露点头:“我都放在西耳房了,随时可以拿过来。” “那现在拿过来。”阿西说道:“马老先生没有再出门吧?” “没有。”雨露说完看了看阿西。 阿西示意没其他事了,她才出去。 穆衎之隐隐约约觉得,许昌荣这次回去后,不会再长时间来车竹镇,他神色里面带了以前没有的一丝轻松,好像什么事情完成了一般。 是生意上的事情吗?几年前好像他想入漕运,养船买几条水路。那时候还在找门路,现在是事情有所成了,还是怎样? 自己自从知晓身世装疯卖傻开始,就没有再接触过许家生意上的事情,也没有听过一丝一毫。 以前虽然一心只读圣贤书,但是许昌荣在书房里处理事情庶务的时候,自己有时候也会待在他身边,听那么一两耳朵。 穆衎之不禁有点后悔,没有一直关注许家的动静。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穆先生半夜来教授的知识上面,晚上学,白天凭借记忆在心里默读、背诵、理解,无论是制艺还是兵法,吟诗还是作对,穆先生能教的他就听,教不了的他自己看书,自己想。 四年,他有无数自己面对自己的时间,自己静静的坐着思考的时间。他不能表现喜怒哀乐,没有偏好喜爱,甚至他要把自己的思维调至非正常状态。 说起来,他还是在川平读私塾的时候,上学下学路上都会见到一个乞讨的疯子。他见过那个疯子发病的样子,见过他平时痴笑的样子。见过他偶尔平静的样子,也见过他情绪突然变化的样子。然后,他模仿他的作态,一模仿,就是四年。 得和穆先生说一声,他走之前,帮自己查查许家的生意情况,万一这次出逃没有成功,自己还得再看机会。 不能一直困在这里。 穆衎之没有注意,阿西已经沏好茶去向麻老头道歉去了。 阿西从小受到的教育,不是娇柔做作,而是有事说事做错认错的直爽,她认为自己做错了,就应该去道歉,不管结果如何,最起码,心里不会再有那份愧疚感。 “马老先生。”阿西站在东厢房门口轻轻的敲敲门,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一杯茶。 麻老头不耐烦的过来打开房门:“什么事?” 阿西福了福,道:“我是来给您赔礼道歉的。”她把手里的托盘递到麻老头胸前: “对不起,我当时也不是故意要那么做的。” 麻老头一头雾水。 “等等,你说清楚,道什么歉?” “上次在惠泽堂,您说那人没病,我因为急着要给我阿弟取药,才反驳了您的诊断。是我莽撞了。对不起。”阿西低着头,举着托盘,态度很诚恳。 什么什么? 这小姑娘以为我生她气了?还是因为那件事? 且不说我是不是真的生她气,就说我生气是因为那件事,不是说我很小气吗? 什么意思? 我麻爷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阿西急切的解释,涨红着脸:“那件事毕竟是我做的鲁莽了,您生气也是应该的,不生气才证明您心胸宽广。我只是想请您给我阿爸看病,但是您有事,我就想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你”麻老头语结。 盖了个大帽子,还能再说什么? 还是问问小主子吧,今天小主子明显帮她解围了,这件事,还得看小主子是个什么意思。 “哎呀呀,这茶你还是端回去,我,我明天给你答复。”麻老头不耐烦的摆摆手,退回去关了门。 阿西得到了一个没有直接拒绝的回答,心情很好,便没有觉得任何尴尬和落面子,欢欢喜喜的端着茶回去了。 穆衎之看见她面含喜色的进了屋子,不露声色的想,是不是麻大夫接受她的道歉了? “三少爷,马老先生没有生我的气啊。”阿西放下茶杯后神情愉悦的和三少爷闲话。 她从来没有因为许三少爷痴傻,就觉得什么都不用跟他说了。日子要一直过下去的,她也不能一直不和他说话,闷着声过一辈吧。 听过闷声发大财,没听过闷声过日子呀。 再说,一直跟他这么聊着天,他会不会稍微好点? 不把他当痴傻的,就当正常小孩子来对待好了。 “我又请他给我阿爸看病了,他这次没有直接拒绝,”阿西剪了烛花:“他说明天答复我。” 她放下剪刀喜滋滋的转过身:“马老先生要是答应了,我阿爸的病就有救啦!” 真是没有一点点嫁了人的觉悟。穆衎之在心里默默的吐槽。 口口声声都是“我阿爸”、“我阿妈”、“我阿弟”,这姑娘,嫁人做什么呢,一直待在娘家多好。 吐槽归吐槽,穆衎之也是能理解她的想法。 自己在许家这么多年,许昌荣供自己吃供自己穿,供自己读书学习,他也没有吃过亲生父亲母亲的一粒米,甚至都没见过他们的面,还不是心里向着亲生父母。 当然,许家夫人毒害自己这件事就另说。 所以晚上麻老头过来问起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愉悦欢喜的脸庞,眉梢都挂着笑,虽然克制着没有咧嘴,但是嘴角一直上扬着。明天她要是知道麻大夫答应了,会不会开心的飞起来。 麻老头疑狐的看着小主子。 月色很亮,能看到穆衎之脸颊向上,嘴角微弯,明显是在笑。 小主子是想到那女子了,所以笑的吗? 小主子想都没想就同意让自己去那么远的村子,给那姑娘的阿爸看病。 小主子 不是吧?! 麻老头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认知吓懵了。 小主子,已经在心里倾向那姑娘了。 他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不会不会,不可能不可能。 小主子还小,长这么大只见过这一个女子,所以心有触动不奇怪,不奇怪,以后见得多了,就不会再喜欢了。 麻老头心痛不已,有种自家藏着的花被人摘了的感觉。 第三十九章 细思 一大早,麻老头就在西跨院的院门口等着阿西。 小主子安排的事情,不愿意也得做好。 “真的嘛?太好了,谢谢马老先生,谢谢您!”阿西得到麻老头同意去给宋阿爸看病的消息,高兴的几乎落泪。 麻老头看着她从心里迸发出的喜悦和感谢,忍了好久才忍住没告诉她是小主子同意他才愿意的。 真是的,小主子这就是做好事不留名。 多高尚的道德。 但愿她能对小主子好点。 麻老头答应的是等三少爷今晚最后一次药浴完了后再去丽水村,阿西知道,明天他们要启程去川平,只能托人去家里告知,然后让阿北明天来接马老先生。 阿西想了想,让雨露去了外院找方子。 方子是穆先生带来的人,他跟着穆先生去过她家两次,一次是送受伤的阿北,一次是娶亲,他知道路。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这个忙?”阿西在二门处见了方子。 “这”方子心里转了几个弯,还是开口说道:“三少奶奶,我可以帮您跑腿,只是老爷那儿” 阿西心下明白。 外院的事情,一般来说要告知管家,让管家去安排,许家的管家留在川平的宅子里,老宅里的事情一般都是小事由徐孝全拿主意,大事就要汇报给许老爷。 “行。”许老爷听完阿西的话后同意了。 线索又捋了一遍,还是直指她阿妈。 加上有消息又传来,说发现有人在金弯打听王家的人和事。看来惦记她们家的人不少,隐藏了这么多年,一个个的,都要冒出来了。 许老爷露出慈爱的笑容看着阿西: “还习惯吗?明天回去,认亲吃饭,以后夫人那边,有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在,你只管照顾好三少爷就是。” 阿西低头道谢。 成亲后第二天晌午,罗妈妈做为许家最资深的仆妇,从川平到了老宅,一个下午都在给自己讲许家的家史和规矩。 家史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许家才发家没多少年。说起来,许家的族人都生活在川平,许家的这座老宅反而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宅,这只是许老爷的爹妈有点积蓄后置办的宅院。 当年许老爷的阿爸因故离开老家,在车竹镇落了脚,等到许老爷生意做起来了后,又搬回了川平,大有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感觉。他们这一房和其他本族联系的少,亲戚往来也不多。 许老爷娶的是川平田家的女儿。婚后生了三个儿子,大少爷许子俊,娶的是易水县李家的闺女,还未生育。二少爷许子平,娶的是川平李家的闺女,也未生育。两位少奶奶虽然都姓李,但是本身没有任何血缘亲戚关系。 除此之外,许老爷纳了五房小妾,都是许老爷外出做生意的时候,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带回来的,其中有一房小妾在三少爷生病后被发卖了,现在宅子里只留有四房妾室,分别是姨娘王氏、二姨娘苗氏、三姨娘吴氏和五姨娘容氏。妾室都没有生育,一起住在偏院里。 许夫人每日辰时用早饭,儿媳妇在辰时之前要去服侍直到早饭结束。之后各回各的院子服侍少爷们一起用早饭,用完饭,少爷们去外院或者铺子忙生意,媳妇们管家理家,汇报给许夫人,许夫人对账派钱。下午没事就回院子休息,或者陪许夫人喝茶聊天,晚饭一般都是大家一起吃,除非哪位少爷有事不回来。 三少爷是一个例外,自从他病后,晚饭都是在自己院子吃的。虽然现在成亲了,但是依许老爷的意思,以后阿西也跟着三少爷一起,不用晨昏定省,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阿西当时听完就觉得轻松了一些,不用经常面对婆婆和妯娌。但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好像可行性也不高,自己做为新媳妇,本就难以融入他们已有的圈子,更何况许夫人好似不喜欢三少爷,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会不会因此为难自己。 她一路默默的回到东跨院。 穆衎之正百无聊赖的玩着衣服下摆。他看到阿西微低着头走进来,以为许昌荣拒绝了让方子替她去跑腿的事。 她那么在意她阿爸的病。穆衎之心里没来由的揪了一下。 阿西进屋自己倒了杯水喝。边喝边道:“明天阿北会来接马老大夫给阿爸看病,明天我们也要出发去川平了。” 她回过头惆怅的看着穆衎之:“这一别,以后就很难再回家了。” 穆衎之手里继续扯着衣服下摆,摸着布料上的纹路没答话。 原来是因为这个。 所以说这姑娘干嘛嫁人呢? 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是这般,嫁了人还心心念念着想回娘家呢? 明天就看情况,路上歇息的时候,能逃跑就逃跑,她是许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奶奶,许家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 要是这次心软不逃,下次的机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穆衎之垂着眼睛下定决心。 ----------------------------------------------------------------------------------- 庐州兴庆。 梁宅里面乱成一团。 梁达拍着桌子大声喊骂:“一个个的问个什么都不知道!祖奶奶什么时候不见的也不知道!要你们都是干嘛吃的?!啊?”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发火?”随着中气十足的男声,一位中年男子疾步走进来。身后还小跑跟着一位妇女。 “二叔!”梁达焦急的迎了上去,引着男子坐到主位上。 来人是梁达的二叔,梁兴。 梁达的父亲梁典和二叔梁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梁典的亲生母亲去世的早,他父亲续娶了无血缘关系的梁氏为继室,虽说有同姓不结情的习俗,但是当时不知为什么,祖爷爷就是娶了梁氏。后来梁氏生了儿子,起名梁兴。 梁氏对梁典如同己出,兄弟二人关系也如亲兄弟一般,甚至在祖爷爷去世后,梁氏做为梁府的老太太,做主把大部分家产分给了梁典,自己的亲儿子反而分出梁府单开了院子。 所以梁典对梁氏很是敬重。梁典病故后,家产又都传给了梁达。梁达应父亲遗嘱,一直照顾着梁氏的起居。 现在梁氏突然不见了,但是平日穿戴的衣物都还在,所以还不能断定是梁氏自己出走了,还是被绑架了。 “你祖母的衣物一样都没少?”梁兴不等坐定就开口问道。 “没有。”梁达着急上火,又转头问旁边伺候祖母的丫鬟婆子,她们战战兢兢的回道:“没没有。” “少爷!”从内室急急忙忙跑出一个丫鬟,面色苍白,手脚发抖跪倒在地:“少爷,二老爷,老太太的贴身衣物少了两套,常用的首饰都在,但是不常戴的两幅头面和细软都不见了!” “什么!”梁兴目瞪口呆。 梁达瘫坐在椅子上。 祖奶奶,这是预谋着自己离家了? 亲自去找那人了? “发生什么事了?”梁兴反映过来,转头质问梁达:“你说,母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梁兴的夫人王氏在旁边焦急地拍着梁兴的后背,连声安慰:“老爷别着急,您别急,让达哥儿慢慢说。” 梁达灰白着脸,道:“祖奶奶这十六年来一直在找一个人,说是姨奶奶的女儿,父亲当时派出去好多人,都没找到,后来我也派人找了,也没有找到。前两天,祖奶奶说要自己去,我阻拦了,没想到” “姨母的女儿?”梁兴疑惑又生气道:“为什么不跟我说?都找了什么多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氏悲怜的看了眼梁兴,转头问:“达哥儿,母亲要找的人你这儿有什么线索?顺着线索去找母亲啊,应该还没有走远。” 梁兴点点头:“你二婶儿说的对,母亲要找的人是哪个地方的?你有没有她的画像?” 梁达豁然开朗,连声道:“对对对,去滇府,立马派人往滇府方向去找!画像,画像也有。” 祖奶奶为什么不让二叔知道,现在也管不着了。这么大的事不能自己扛着。 他派人拿来画像。 “让人拿着画像,一路上去打听拿着这画像找人的老太太。”梁兴边嘱咐边随手打开画像。 哐啷。 一旁的王氏突然惨白着脸跌倒在地。 第四十章 出发 众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扶起王氏。 “你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梁兴略带关切的问道。 “二婶儿是不是中暑了?”梁达连忙让人去请大夫。 “不用!”王氏慌忙阻止:“我就是就是突然有点头晕。”她边说,眼睛偷偷又扫过被梁兴随手放在桌子上的画像。 是二小姐。 是她! 原来婆母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假的! 这么多年自己过的战战兢兢,时刻提防着被人认出来自己不是真正的王稚如,原来在婆母眼里都是笑话! 她现在去找二小姐了,找到了会怎么样?让二小姐回来,跟自己的相公成亲,把自己这个假的冒牌货赶出去? 她抬眼看着梁兴。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这么好的一个人。在金弯王家的时候,自己以为会像别的丫鬟一样,嫁给府里的小厮,或者到了年纪放回家,由爹妈做主说亲。直到有一天二小姐半夜突然离家出走。 那时候她们都心惊胆战,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突然老爷找了自己,让自己代替二小姐嫁人。为了保命,为了那笔不菲的聘礼能给爹妈,自己同意了,代价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认爹妈,不能再回金弯。 十六年了,自己生儿育女,以为一切都好了,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是冒牌货,以为自己就是王稚如,王稚如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梁府的二太太。 现实给自己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袖子下面的拳头紧紧握起。 不能让婆母找到二小姐,不能让她回来毁了我的生活。绝对不行。 “你们快扶二太太去躺下,”梁兴使唤着王氏的丫鬟,对王氏说:“你也别担心了,母亲没事的,好好去歇息。” 他还以为王氏是因为担心母亲而头晕。 她没再坚持,点点头,扶着丫鬟的手去了内宅。 得派个人去找婆母,不能让她把二小姐带回来。 王氏闭着眼睛苦想解决的办法。 ----------------------------------------------------------------------------------------- 清早。许家老宅门前已经套好了两辆马车。 “三少奶奶,老爷使人来问,三少爷准备好了没有?”杏春一路小跑着进来问道。 “好了。”阿西把手帕递给穆衎之,示意他自己擦擦嘴角。 穆衎之放下手中的碗筷,乖巧的接过帕子。 “我们现在就要出发了,听说穆先生昨晚向老爷请辞,说是待送我们安全到了川平的宅子里以后,他就要走了。”阿西收回帕子,顺手叠好递给雨露,又换了条干净的帕子别在袖子里。 “他好歹是你的老师,教了你这么久,也与我有恩,你说,我们要不要送他点什么?”阿西认真的问。 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也装上车了。 马老先生天还没亮就被阿北接走了。许老爷还额外给自己一两银子,让付医药费。自己全都给了阿北。 阿北说家里都好,有事会托人给自己送信的,他打听了,镇子上有家布匹铺子,老板隔段时间就要去川平县进货,到时候可以让他帮忙捎话。 这边大概问题都解决了,心里的那块石头就稍微轻了些。 昨晚临睡前却听到穆先生请辞的消息。 他从三少爷刚考过童生开始陪在他身边,教书辅事,三少爷病了以后一直不离不弃,到处寻医问药,比许老爷还关心。 现在听马老先生说三少爷好不了,不需要再救治了,一定很难过很失落,才决定要离开,另奔前途了吧。 “嗯。”穆衎之轻轻的应了一声:“他要走了吗?再也不回来了?” 阿西点点头。 穆衎之低了头:“都走了,你呢?” 阿西摇摇头:“我不走。”三少爷这个样子,也是可怜。“你知道穆先生是谁吗?” “嗯,”穆衎之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好像经常来看我,不过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别人要走,我们就要送东西吗?” 阿西想了想,告诉他:“礼节上来说是这样,他又是你的老师,你想送他什么呢?” 穆衎之想了想,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把这个送给他。” 阿西接过来又给他别回腰间:“不用给我啊,等我们到了川平,如果老爷要给穆先生办送别酒席的话,酒席上吃饭的时候你自己给穆先生,如果穆先生直接告辞的话,来跟你辞行的时候你再给他就行。知道了吗?” “哦。”穆衎之定定的站着,任凭阿西低头把玉佩又给自己带了回去。 我一会儿也要走了。 你是不是也需要送礼物给我? 穆衎之看着阿西,突然打了个喷嚏。 阿西赶紧拿出帕子给他擦鼻子:“怎么打喷嚏了?不会是感冒了吧?” “鼻子痒。”穆衎之顺手接过手帕自己擦了起来,擦完塞进了自己袖子。 你就送这条手帕给我吧。 你是第一个知道我有病还没有对我歧视,没有给我脸色的人,谢谢你。 对不起。 穆衎之坐回椅子上,等待出发。 --------------------------------------------------------------------------------- 距离庐州三十公里外的路边茶摊上,梁氏乘凉喝着茶。 旁边一桌脚夫,货担横七竖八的放在一边,几个人乘凉边喝茶边闲聊。 “世道要乱了。” “谁说不是呢,咱们啊,也没人出远门,暂时还不用担心吧。” “别说别的,就说那夷子,据说杀人要喝血的。” “可是这真要打起来,首先就是蜀地,蜀地守好了,他们也打不进来,蜀地要是被攻破,那咱们呐,就悬了。” 茶摊老板接话问道:“怎么?要打仗了?” “呸!”一人伸头往地上吐了口茶叶沫子:“是啊,听说朝廷和越国谈不拢,要打了。” 茶摊老板摇摇头:“这才过了几年轻省日子呦。” “这可不比当年,当年那”一人刚说了一句就被旁边的人打断:“哎哎哎,老板再添点水。” 那人也自知失言,闷头喝起了茶水。 梁氏在一边都听了进去,当年,说的是先皇夺位吧,现在和越国有起兵之兆,果然,这天下就不应该姓穆。 我们拼死没能守住的,让你们穆家夺取了。 现在,你们也要守不住了。 第四十一章 预谋 马车背着朝阳向西。 穆先生骑着马伴在阿西和穆衎之的马车一侧,一路沉默不语。 “穆先生,”徐孝全过来传话:“老爷说,在前面驿站停下休息休息再赶路。” 穆先生点点头,隔着帘子对阿西说道:“三少奶奶,老爷传话,前面驿站休息片刻。” “知道了。”阿西应声后看了看三少爷,她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也没有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马车,马车晃荡晃荡走的不稳,虽然是官道,但是县镇的官道又窄路面又不平,颠的她头晕腿麻。 三少爷脸色倒很平静,他侧躺在马车最里侧,乖乖的不吵不闹。 看来他经常往来川平县和车竹镇已经习惯了,自己快要坐不住了,他还躺的那么舒服。 阿西心里叹口气,悄悄了挪了挪发麻的双腿。 穆衎之听到穆先生在外面传的话之后,深吸了几口气。 马上到驿站了。 但愿今天驿站人多,人多就眼杂,找好机会随时可以开溜。 这个驿站位于川平县和车竹镇最中间的位置,自己要走的话,这两个地方都不能去。 他在心里默默回忆着堪舆,各个州府的位置,和自己所在地的位置。位于驿站以北九十多公里就到了荆州府,荆州再往西北一路过去,就是中汉府、益州府,然后就是雍梁府。 父亲就在雍梁。 现在还不能去找他,但是自己可以慢慢的一路朝北走。 向东北的话,路过荆州,再穿过扬州府,就到了河北府,然后就是望都。 穆衎之早就打定主意先去望都。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怎么样出走能争取最大的时间,好让自己能连夜赶往荆州。 只要出了南阳府,或者说只要跑出川平和芜州,许家就再也不会找到自己,他们再也不能奈自己何了。 自己所有的家当都藏在衣服里,是几天前穆先生专门给自己做的暗兜,银票、联络信物、还有假名字的真户籍,统统都贴身藏着。 驿站那里,穆先生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马匹。 没人能想到自己会骑马离开的吧,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会以为自己迷路走丢了。 穆衎之把计划前思后想捋了一遍,觉得唯一的变数,就在宋西这边。 他偷偷看了一眼宋西。 她正悄悄的抻着麻掉的双腿,裙摆下的脚尖绷的直直的,又左右晃动几下。 穆衎之默默期盼她不要坏事,手却不自觉的摸到了袖子里的那方手帕。 没过多久,马车停了。 车夫跳下车橼,撩开帘子让阿西他们下车。雨露从后面快步走来,伸手要扶阿西。 阿西艰难的挪出了马车。 一踩到地上,双脚和双腿就跟针扎似得站都站不稳,要不是雨露扶着,她估计就会瘫倒在地。穆先生也扶了穆衎之下了马车,穆衎之好好的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见阿西的模样,咧着嘴笑了。 阿西红着脸,咬牙使劲儿跺了跺脚,感觉好些了,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往驿站里面走去。 “我们在这里休息多久啊?”阿西悄声问雨露。 “一般都是老爷要喝茶,三少爷要上净房要吃东西要喝水,估计得两盏茶的功夫,下午继续赶路,傍晚就能到了。”雨露答到。 阿西点点头:“三少爷的吃食是咱们在家里就备好的那些吗?” “是。”雨露回答:“老爷不让三少爷吃外面的东西。” “嗯,那你一会儿就去把吃食备好给我。”阿西觉得好些了,走了两步腿没那么麻,就松开扶着雨露的手。 到了驿站大堂,穆衎之坐在许老爷旁边,已经有人打了水浸了手帕给他们擦手擦脸。 穆衎之擦完手脸之后就开始哼哼唧唧欲言又止的看许老爷。 许老爷看到阿西进来,顺口就吩咐她:“三少奶奶,你带三少爷去趟净房。再看用不用给他换身干净衣服。” 一言一出,穆衎之和穆先生同时变了变脸色。 刚才就是看着宋西还没有进来才提出的,现在让宋西陪着去,那还怎么溜。 “老爷,还是我去吧。”穆先生开口:“三少奶奶对这里也不熟,后面净房也不方便。” 许老爷恍然:“哦,对。那就麻烦穆先生了。” 阿西觉得不好意思,原本就是该自己照顾三少爷的,结果现在还要穆先生帮忙。 “那我也去吧,正好穆先生帮忙看看三少爷要不要换衣服,我拿了衣服在外面等。”阿西边说边示意雨露去拿三少爷的换洗衣服。 穆衎之心里凉了一下。驿站今天人不多,本就不好溜走,现在宋西还要跟着自己,更不好走了。 他装作为难的样子站了起来,慢吞吞的往后面净房走去。 许老爷没有在意,靠着椅背微闭着眼睛养神。 穆先生跟在穆衎之身侧,悄声道: “没关系,我不让她靠近,马在东边树林里,离这里一里远的地方,路上我都让人做了标记,只要你能顺利出驿站,两匹马,没人能追上你。” 穆衎之心领神会。 驿站里除了他们占了两个桌子外,另外还有一桌客人。 那桌客人背对着阿西他们,阿西也没有格外注意。 她接过雨露递来的衣物,举步跟上。路过那一桌客人时,有人咦了一声。 众人都回头看向发出声音的那人。 阿西也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瘦高个儿,黑脸,手掌又宽又大。 此人有点面熟。阿西也没多想,就要跟上前去的时候,那人突然说话了。 “咦!你不是药铺那个姑娘吗?”他说完后,背对着阿西的男子也扭头看向她。 原本平静的脸上在看到阿西的那一刻突然露出了一丝欣喜的表情。 “原来是你啊!好巧好巧。”年轻男子立马起身面对着阿西,看她疑惑的眼神又笑着解释道:“姑娘是不是忘记在下了?” 阿西一下子想起了他是谁。 惠泽堂遇到的,灵魂生病那个人,“啊,我想起来了。”阿西笑着后退一步,微微施礼:“能在这里遇到付公子,真的是好巧。” “姑娘是出远门吗?一路上可有人照顾?我现在路过川平县回望都,你当时提醒我的,追根溯源,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付良没有在意周围的情况,只是欣喜的告知阿西他的路线,私心想着要是顺路,还可以送送她。 阿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了谢:“谢谢付公子,我是和家人一起的,不用麻烦您。您感觉好多了就好,我也没算乱说话。” 穆衎之原本已经走到门口了,听到他们的对话。 虽然他知道,此时真是自己走的好机会。 可是看着阿西和她面前笑的贼兮兮的那个男人,他的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一动都不能动。 他们认识,宋西认识这个男的。 第四十二章 未遂 付良感觉到阿西刻意跟自己保持了距离,笑了下,施礼道:“唐突姑娘了。” “付公子客气了,我还有事,先行告辞。”阿西还礼后,举步继续往驿馆后院走去。 付良这才注意到阿西挽了妇人发式,身后还跟了一个小丫鬟。 “公子”大浦注意到周围,也早就发觉阿西的装扮。 才几天功夫,原本还是姑娘家家的,这么快就嫁人了? 大浦小声的提醒付良。 付良的脸色就变了变。他抬眼就看到站在不远处似是在等阿西的穆衎之,目光阴沉的仔细瞧了一眼,复又看了眼阿西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叮嘱大浦。 “让人去查一查谁家自愿还是被迫跟上去瞧瞧。” 大浦低声应着,眼神里带着一丝凝重瞥了一眼阿西离去的方向。抬步跟上。 穆衎之看着阿西走过来后,再往净房走去。 穆先生有些着急,心不在焉的听着阿西小声的给穆衎之解释,脸上还带着三分笑意,却也知道最好的机会已经错过,就看接下来能不能再找到机会了。 阿西不知道他们两的心事,刚才见到付良的惊讶也已经过去了,她拿着穆衎之的衣服,目不斜视的跟在穆先生后面。 “三少奶奶,您就在这里吧,再进去,不方便。”穆先生伸手拦住阿西。 阿西点头,站在内院月亮门旁边的那棵缘瓣杜英树下。 驿馆不大,实际上和一座二进的宅子一般大小。大门处加盖成一间大厅,来往的打尖的都坐在大厅里,从大厅里往里走,一进的院子东、西、北三面都是二层厢房以供住店,再往里走,过了月亮门就是内院,厨房、净房、驿馆的店小二们住的厢房、饲料房、马棚和杂物房都在这个内院里。 住厢房的人自有恭桶,不必来内院这种鱼目混杂的地方,可是许老爷一行人没有住店,所以只能去内院的净房。 穆衎之临到净房门口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 宋西穿了件藕色褙子,月白色挑线湘裙,头微低眼神看向地面,她身后的杜英树叶子已经开始变红了,满树红绿相间的叶子,风吹过哗啦啦的响。宋西的裙摆微微扬起一角。 穆衎之闭闭眼,压下心里莫名的怅然。 大浦跟在宋西一行人身后走进内院。他看到站在杜英树下的宋西,顿了顿,尴尬的抱拳也往净房走去。 宋西这才觉得不方便。她本身没有出过县城,不知道行途上遇到的种种事情,也从未来过驿馆,所以压根没有想到,驿馆的后院来来往往的都是打尖的出入净房的男人们。 她从雨露手里接过衣服,快步走上前去交到站在院子里的穆先生手里:“麻烦先生帮忙进去瞧瞧,我还是先回前面了。” 穆先生心下微喜,点头:“这就是了,三少奶奶快去吧,雨露,看好你们三少奶奶。” 他接过衣服站在原地,目送宋西离开。 等到宋西的身影从月亮门走出不见,又多等了片刻,再四下看了看,转身也往净房走去。 还没等他走进去,就听到有人大声喊道:“这位公子,您走错道啦!” 穆衎之跨出的左脚堪堪收回。大浦已经凑了过来:“这位公子,门在那边,”他伸手一指:“这边出不去,就一透气小窗。” 穆衎之微愣,此人出声提醒是好心?这时也不便多做多说,否则会留下线索。便哦了一声,又往隔间走去。 “你又走错了,那边是恭坑,哎,你不是才刚出来吗?”大浦又凑了过去。 这人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两次三番的走错道。 他好像是药铺姑娘的相公吧,刚看他们一行人一起进来的。去个净房还要药铺姑娘跟着,她父母把她嫁了个什么人家? 穆衎之暗暗咬牙,还是个热心肠的二愣子,怎么这么倒霉,这会儿遇到人了。便没好气的说:“我拉肚子。” 大浦闻言理解的点了点头,“我看外面有你的家人随仆,要不要我帮你叫进来一位服侍你?看你刚起来又要进去的情况,怕你一会儿走不动道。” 穆衎之牙都咬酸了,他重重的吐口气,摇头:“不用,谢谢你的好意了。” 穆先生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副诡异的场面。 穆衎之一只脚踏在隔间里,身体微微倾斜扭转向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咬牙切齿的和他身边的一位陌生人说话。 大浦听见声音,回头看见穆先生,一脸的高兴:“你是这位公子的随仆吧,你家公子拉肚子了,快快看着点吧!” 穆先生没想到半路又出现这样的变故,他原本估摸着时间,小主子应该是已经从后窗翻出去找到马了,怎的还在这里和一个陌生人拉扯闲话呢? 他上下打量了两眼,原来是和宋西说过话的那个男子的随仆,这么回事,他怎么会盯上小主子,这是故意的吗? 由不得他多心,实在是黄家的人派了王元来通过自己和主子谈条件,而王元又对自己做许家的西席先生很是怀疑,临走前很是查探了一番。小主子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暴露的。 穆先生点点头,谢过大浦,走到穆衎之身边。 大浦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看穆先生和穆衎之同时回过头看他,笑着挠挠头:“我没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帮忙的没?” “没有。”穆先生开口,此人怎么这么没眼色?心里更加倾向于这是王元派来的人了。 他扶着穆衎之的手暗中捏了一下,关切的问道:“三少爷,您怎么样?我拿了干净衣服,需要换吗?” 穆衎之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看到穆先生暗中摇头,“不用了,我好了。” “那就好,老爷等了许久了,先回去吧。”说罢扶着穆衎之离开净房。 大浦看他们走远了,他轻巧的翻过后窗,在附近搜寻了一番,又原路返回来到付公子身边。 待走出后院月亮门,穆衎之悄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我怀疑此人是王元派来的,不能让他看破我们的计划,泄露您的消息。”穆先生眉头拧着,低声道:“这次恐怕是走不了了。” 穆衎之默然。 如果他一进净房就翻窗逃走的话,是完全有机会离开的,可他却迟疑了一瞬。 此时就这么走了,宋西会怎么样?他此生遇到的第一个女子,第一个得知自己的病而没有任何轻视的人,她的人生,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私逃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明明都知道,就是不愿意细究深想,不愿意摊开了去瞧,他会觉得,她的人生跟他没关系,她好也罢歹也罢,都是她的事,而她,是许家的三少奶奶,跟自己完全没有半点干系。 如此想着,心却隐隐的难受。 假若他走了,她会怎么样,显而易见。 如此想来,他的脚步就顿住了,挪不动,耽误了时间。 却不知为何,知道走不了了,反而轻松了一截子。 是因为不用负担她悲惨的人生了吧。穆衎之自我安慰。 第四十三章 到达 大浦回到驿馆前厅时,许老爷一行人已经离去了。 付良喝了一肚子茶水。大浦来的越晚,越说明有事。他沉着脸,没想到在半路上遇到宋姑娘。 “少爷,具体情况不明朗,但是宋姑娘确实已经嫁人,嫁的那人好像”大浦迟疑了一下,而后又怀疑道:“好像这里不太对。”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嗯,我已经让黑子回去查探去了,还有呢?”付良不出意外的点点头,手指摸着杯身侧面的描花。 “还有,我进去时他好像要翻窗,原本想不动声色,却又想万一他翻窗发生什么事,对宋姑娘也有中伤,我便出声干扰了。他走后我翻窗出去探了一下,后山树林斜坡栓了一匹黑色长穗马。”大浦小声说道。 “什么?马?”付良转过头看向大浦。 “是。”大浦没有再出声。 打探消息是他的责任,消息的处理和线索的延伸指向,就不是他能随意插话的了。 付良沉默了半晌,是要感谢她的提醒,否则,自己也不会下定决心再回去。盛京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自己心里一清二楚,这次回去,是下定决心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一旦回去,之后应该再也不会有机会往南边来了,走之前,能照拂她一点是一点,虽说她已经嫁人。如果嫁的不好,他不介意插手帮她一下。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先了解详细的情况。于是嘱咐大浦道:“先等黑子回来了再说,多余的事一概不插手。” 大浦应是。 一行人收拾整装继续赶路。 -----------------------------------------------------------------------------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 许老爷老早派人回许家通报了,许大少爷和二少爷也派了人在城门口迎他们 许夫人因着生气,不仅没有收拾三少爷的院子,就连晚上的接风宴都没有置办,还是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拿的主意,把三少爷的院子洒扫规整了一番,又让厨房多做了几个硬菜。 “巴巴的热脸去贴冷屁股,我犯不着。”许夫人捏着手指靠在椅背上和徐孝全家的说:“反正他眼里就没有我这个主母,那我何必再去给他脸上贴金?给那个小孽种好颜色?” 徐孝全家的想劝又不知怎么劝,便添了茶水听她发泄。 “娶亲的时候就通知我一声,现在人已经娶回来了,我也不能假装没那个人是不是?那个小孽种再怎么样,也都顶着我小三儿的名声,我不能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村姑坏了我小三儿的名声。”许夫人握了拳头,阴沉沉的笑了:“以后,少不得我多费心调教调教了。” 徐孝全家的知道这是要磋磨三少奶奶了,也不知道这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妇泼辣不泼辣,犹豫道:“夫人,按说奴婢是做下人的,这些话本不当说,但是” 许夫人端起茶杯,毫不介意道:“说罢,在我这儿,你的面子比那不知道哪里来的村姑大。” 徐孝全家的闻言笑了笑,略带思索,规劝道:“夫人,奴婢知道您心里委屈,可是这毕竟是老爷一手定的亲事,要是给老爷下了面子,怕是老爷会有想法,何况咱们也不知道那三少奶奶的脾气秉性,要是遇上个蛮横不讲理的” 许夫人略一思索就知道徐孝全家的要说的意思了。蛮横不讲理的话,说不定还会和自己这个婆婆对着干,拿捏不住的话,是自己面子下不来。可是,天底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而且她也不相信,自己会拿捏不住一个乡野村姑。 “怕什么,她难道不怕担个不孝的名声不成?她要真是不服管教,那就让她娘家人来接回去罢。”许夫人放下茶杯,又问:“老爷到哪儿了,快回来不曾?” 正说着,屋外有丫鬟来,说许老爷已经到巷口了。 许夫人对着镜子理理鬓角,往正屋里去了。 阿西从马车上下来后,就看到大门口一行人,为首的是两位年轻男子和年轻妇人,想来就是许家的大少爷二少爷以及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了。果然,等互相见过礼之后,罗妈妈笑吟吟的给阿西介绍:“这位是大少奶奶,这位是二少奶奶。” 因着成亲是在老宅里,所以大少奶奶大李氏和二少奶奶小李氏都没有见过阿西,而没有经过认亲就直接在大门口相认,总觉得太过于随意和轻率。 大李氏个性沉稳一点,她个头不高,体型微胖,圆脸小眼睛,皮肤倒是很白嫩,和大少爷说不上情投意合,但也是相敬如宾。她微笑着说道:“三弟妹一路辛苦了,三弟的院子都已经拾掇出来了,让罗妈妈带你过去吧。” 阿西也笑着低身褔了一礼。 小李氏泼辣爽快,个头和大李氏一般高,但是体型偏瘦,细眉大嘴,她笑着拉过阿西的手:“弟妹长的真标致,把我们两个都比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回过头看看大李氏:“大嫂,这下见着人了,才知道公爹为什么要这么快给三弟娶妻了吧!”说罢不等阿西反应,直接拉着她往里走,边走边说:“要是我,也得快着点把这么漂亮的媳妇给娶回家来,省的让别人抢走啦!罗妈妈看着给三少奶奶把箱笼搬回去。走,二嫂带你去你的院子,你的箱笼先别开,明天再拾掇,今天洗漱早点歇息,明天要端茶认亲,隔房的人都要来的,不过不要担心,咱们家和别家往来不多,你跟了三弟,就更不用管那些人了。” 阿西开始还听着话觉得不合适,哪有说公爹觉得儿媳妇漂亮就赶紧给儿子娶回家的?又不是公爹自己娶媳妇,但不知道怎么开口阻止,索性闭口不谈。 许家宅子比老宅要大一倍不止,前院是许老爷和大少爷二少爷处理庶务生意的地方,内宅正院住着许老爷和许夫人,东跨院中间砌了一道墙,开了个垂花门,住着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住着二少爷和二少奶奶,西跨院也是砌了一道墙,却没开门,北侧院就是三少爷的院子,南侧院则住着许老爷的几房妾室。 小李氏带着阿西到了三少爷的院门口,便不再往里走了,她松开拉着的阿西的手,笑到:“快进去吧,今晚原本该给你们接风的,但是因为你还没正式敬茶,老爷便特许你和三少爷一起在你们院子里用饭,我和大嫂已经给你们备好了。有什么缺的用的你就使唤人来找我和你大嫂,”又嘱咐雨露:“伺候好你们三少奶奶。” 阿西道了谢,随雨露进了院子。 第四十四章 夜窥 三少爷的院子里正房带两个耳房,再下首一边是厢房,一边是墙。白底灰瓦的墙下面光秃秃的,杂草被拔了个干净,院子里没有铺砖,要是下雨,就只能从厢房的檐下绕到正房里去。 罗妈妈招呼着几个丫鬟,把阿西的行李都搬到正房左边的耳房里。那里原本是李婆子的住处。 阿西一个人坐在正房屋子里,屋子里的陈设和老宅里的陈设基本一样,唯有窗户开在靠院子这边让她感觉有点陌生,老宅里的屋子后面是一个小园子,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园子里种着的花花草草。这里就是一堵墙,依旧光秃秃的。 这就是要住后半辈子的地方,没有阿爸阿弟的地方。夜幕已经降下来了,离别的情绪在身体的疲乏缓和一些后,蹭的冒了出来。阿西恐慌而又孤独,几欲落泪。 雨露打了水,阿西用热毛巾覆在脸上,半晌才拿下来,擦完手洗完脸,雨露又拿了衣服给她换,她摆摆手让放在一边了。 三少爷还没有来呢,他应该是去见许夫人了罢,等他来,伺候他换洗完了,才能放松下来。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唯有他,是她稍微熟悉一些的。 阿西端坐在案几旁,等着三少爷的忐忑的又忧愁的心,像是才出嫁过来——毕竟这里是离阿爸阿弟几十里远的地方,离这么远,彻底成了远嫁了。 ----------------------------------------------------------------------- 穆衎之确实是去见了许夫人田氏。 他下车见过大少爷二少爷后,就随着许老爷去了正屋。 许夫人在正屋外等着他们。 “老爷回来了。”田氏并没有丈夫远归的欣喜,她客气而又冷淡。 许老爷点点头,跨过她的身旁进了屋子。穆衎之垂着头跟在他身后,自己可是个傻子,可不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怎么傻怎么来嘛。 田氏的眼睛轻飘飘的落在他身上又看向别处。她没有开口,穆衎之更不会开口。 徐孝全家的已经沏好茶水端了上来,大少爷和二少爷一并进了屋子,坐在许老爷下首的位置上,禀报着许老爷不在时各个铺子的情况。 大少爷和二少爷分管的铺子情况田氏都是知道的,此时便没有用心听,她从许老爷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大儿子和二儿子的脸上,父子三个长的就是像,老大身形魁梧些,一双眼睛跟了自己了,但是鼻子和嘴巴活脱脱就是许老爷年轻的时候,老二就更像了,一双眼睛跟许老爷一眼细小,但是露着精光,耳朵和许老爷的耳朵连褶皱都长的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具里面倒出来的。 她慈爱的看了看自己的大儿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二儿子。目光掠过穆衎之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下来。 几个月不见,小孽障好像长高了些,他半低着头斜靠坐在椅子上,脚尖在地上捻来捻去的一刻也不安分,原本看他这个样子,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是这次看到他的脸,一直没有细看过的他的脸,心就突突突的跳了起来。 不像,完全不像。那双眼睛既不是老爷的细小的眼,也不是自己的眼,鼻子也不是,嘴巴也不是,他坐在哪里,就像是一个外人一样。 田氏突然想起已经被发卖的柳姨娘曾经说过,三少爷不是老爷亲生的。 妾是可以发卖的,但一般没有哪家这么做,一是因为在家里,妾也算半个主子,二是对于男人来说,妾虽然是玩物,但也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发卖了出去后,再做出什么事来,损的是自己的脸面和家族的面子。 可是许老爷二话不说就直接卖掉了,她再也没有听过柳姨娘的消息。 难道是因为柳姨娘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被卖掉的? 摆饭前,许老爷让杏春领穆衎之回自己的院子,交代道:“李婆子以下欺上已经被我处理了,现在你们三少爷娶了妻,他的任何事都交由三少奶奶打理,也不用再多派人。一会儿去厨房端了饭给三少爷和三少奶奶,他们今晚再不用过来了。” 杏春应是,打着灯笼照着脚底下,领穆衎之回了他的院子。 田氏心里存了疑虑,一顿接风宴都吃的没滋没味的。她一直关注着穆衎之的一举一动,越发觉得那个传言是真的,他可能不是老爷亲生的。 既然不是亲生的,为何老爷要抱回来养呢? 门户再小,也是讲究血脉传承。让一个没有流许家人血的人当许家的少爷,这件事说出来会被人耻笑的,还连累她其他的两个儿子。 田氏原本就看穆衎之不顺眼,现在更是萌生了要把他赶出许家的念头。 穆衎之自是不知道田氏的想法正中他下怀。 吃罢饭,许老爷去了外院,田氏招手唤了徐孝全家的来说话。 “我瞧着,这小孽种倒真的跟老爷不像,你不是说柳姨娘当年临被发卖前一晚,还和她的丫鬟说小孽种不是老爷亲生的吗,老爷后来不让任何人这么说,可是我倒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她在地上走了几圈,扭头问徐孝全家的:“当年发卖柳姨娘的事徐孝全应该都知道吧,他有没有对你说过,柳姨娘被老爷卖到哪里去了?” 徐孝全家的想了一番:“倒是没有听他说,我也没有问,毕竟是主子的事。” “你今晚回去,你们夫妻也好长时间没聚了,回去也问问,看他还记得不记得。”田氏悄声嘱咐道:“要是知道柳姨娘的下落,你让人去问问这事,她那儿有什么线索没有。”田氏脸上泛着兴奋的光:“只要赶他走了,我的小三儿就能光明正大的摆牌位,逢年过节给他烧纸钱了。可怜的我的小三儿,这些年在下面过的得多委屈。” 她那帕子擦了擦眼角,又道:“你去找人盯着那个小孽种和他媳妇,要是有什么把柄,也一并握在手里,我就不信,一个杂种还能混淆大家的视听不成。” 徐孝全家的应是,下去吩咐了。 夜深。 穆衎之和阿西吃完饭消了食,阿西给他擦洗完换了衣服,放下帷幔让他睡了。 穆衎之临睡前又伸手要水,她倒了水他端手里又不喝,一定要让她喝掉:“小西喝一口,你今天好累的,喝了我再睡。” 阿西当他小孩子心性,遂喝了一小口。 等她也吹了灯躺下来,头已经昏沉了,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夜半,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似有人撩开帘子看着她,她梦中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 阿西突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