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食》 第一章 “我好像要死了。” 折柳把昭美人扶起来坐在床上,又把正对着她的那扇窗打开,好让她能看看外面的好阳光。 “呸呸呸!”折柳朝着地上唾了几口,“美人别瞎说,您看外面的天气,多好啊!我这就把屋子里头的被子枕头什么的都抱出去晒晒,您舒舒服服地坐一会儿!这眼看着天儿都暖和起来了,您这两天也不咳嗽了,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子晒了进来,直把昭美人那张枯黄的、透着一丝灰败的面颊也照出些昔日的美人影子来。折柳抱着被子出去费力地搭在了墙上,立即又转了回来,“美人,我给您篦篦头发吧?” “也好我现在这个样子,下去见到我的宁儿怕是也要吓到她。” 这次折柳没有反驳昭美人的话。服侍了这位曾经的宠妃三年之久,她早就习惯了这位的自说自话。最开始听着有些宫闱秘事还有点害怕,可是慢慢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宁儿,是这位昭美人还是先帝的昭贵妃的时候生的小公主。今上登基后不久就没了。 “娘娘又在说笑话了,连我看了美人这样的美人都觉得心生亲近呢,要是我长得有美人一半的好看,也就用不着进宫来了!” 这位过去倒是的的确确是个美人,折柳刚刚被点来伺候这位冷宫妃子的时候,几乎连气儿都不敢多出,生怕多吹了一口气,这美得天仙似的美人就被吹回到天上去了。 只不过,这么几年了。胭脂水粉一概没有,生病了也连太医院的一个小院判都叫不来,冬天连炭盆也点不起 当初的天仙美人现在脸上已经透出一股灰败气息了。不过才三年,就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老了下去,眼角的皱纹比嬷嬷们还要多。 也是,这样的日子,就连她这个农村出来的小丫头都快熬不下去了,更何况这位娇滴滴的美人。 折柳敢这么夸她,也不过就是仗着这屋子里又冷又暗,连块镜子也没有罢了。 “你长得也是好看的浓眉大眼,又有个好鼻子。”昭美人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只可惜生在建平朝。要是生在前朝,说不得当贵妃的就是你了。” 这位美人口中没轻没重的话多了,折柳也不以为意,只是慢慢地篦着她那一头长发。天气冷、美人又病着,已经许久没有帮她洗过澡了,这头发也油腻腻、脏兮兮的,几只虱子飞快地爬来爬去。 折柳飞快地捏死了那几只小虫子,把大团缠绕打结在一起的头发梳开,于是昭美人就慢慢地呼出一长口气来。 “这样就舒服多了” 刚刚被打入冷宫的时候,昭美人还吟诗呢,后来慢慢地就不吟了。她在这冷宫里过的第一个冬天特别冷,风寒咳嗽又伤了肺,渐渐地就整日里躺在床上了。折柳看着她脸色正好,笑着凑趣。 “美人再给我吟首诗吧?” 然后昭美人那微弱的声音就慢慢地响了起来。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跟着昭美人的这几年,折柳也听了许多古诗,多少有点一知半解。可是这首,却和之前她吟的诗都不同。 古里古怪的,却能偏偏能听出些不一样的韵味 只是那声音却慢慢地弱下去了。 ——昭美人死了。 一个被囚禁冷宫已久的美人死了,自是惊不起什么波浪的。哪怕这位美人曾经是先皇的妃子,哪怕这位美人跟了现在的皇帝之后曾经宠冠六宫。 通报了之后,很快就来了两个小太监把昭美人抬走了,可是暂时还没人来管折柳的去留。折柳坐在那天里昭美人坐着的地方,朝着窗外发呆。 才刚刚进了三月,冷宫地上斑驳的的青砖中间就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杂草。温暖的阳光慢悠悠地洒进院子里,照得那棵枯死的海棠树都跟开了花似的。 本以为美人熬过了冬天就好了,怎么着也能再熬过一年去 折柳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首怪里怪气的诗记一辈子。也就当她为这个主子最后尽一点心了。 第三天上,还是没有人来给折柳派新差事。折柳想着,不行就去找她干娘钱嬷嬷去,找个针工局的差事。 针工局虽然差事重,可是钱嬷嬷多少能照应着她点,又能吃饱饭。活计不重的时候又不用当差。且因为先太后的德政,怕针工局宫女熬得太过眼睛坏了出去没个着落,故而针工局的宫女要比其他地方的早三年放出宫去。 要不是趁着和钱嬷嬷同乡的缘分认了干娘,去针工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昭美人给她留下的不多的东西里面,有个一斤重的金臂钏,这算得上是不小的一笔财富了。回头给干娘走个礼,许真就能成。 折柳还坐在那棵枯树下发呆,突地觉得有人过来。她迅速地低头看过去,却在视野里看见一双明黄色的靴子 明黄! 她迅速跪下,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冷宫冰冷而破旧的青砖地面上,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皇帝问她昭美人的情况,她就絮絮叨叨地把能想起来的全说了。 皇帝也不打断她,耐心听完了,才问道。 “她死之前说什么了?” “美人没说什么,就是说她要死了,然后又吟了首诗。” 皇帝也没说话,仍然就那么站着。直到折柳吓得都开始哆嗦了,他才慢慢地开口。 “什么诗?” 那诗句折柳默念了几天,虽然不至于倒背如流,但是顺一顺还是能吟诵出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忽儿,皇帝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却偏又不想背了,只是老老实实地磕了几个头,“奴婢不记得了。” 一阵难耐的沉默过去,那明黄的衣角就从折柳的视野里飘走了。临走还给折柳说了句话。 “看着是个忠心的,给她分个好差事罢。” “奴才记住了,回头一准把这事儿办好了。”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之后,折柳才抬起头来。 很久之前昭美人就说过,万一有一天她死了,皇帝来看她,让折柳就细细地把平时的事情挑拣着说上一说,自有折柳的好处。只是有一桩,千万别帮她在皇帝面前粉饰。 折柳当时还在心里不以为然,都被打入冷宫了,哪里来的念想就觉得皇帝一定会来看她? 可是,娘娘,您那么了解这皇帝,为什么还会被打入冷宫? 您那么了解这皇帝,怎么不好好地想个法子回去继续做贵妃呢? 第二章 第二天,折柳的新差事就下来了,她被分到了端熹宫,做淑妃的一等宫女。皇上亲自开的口,来颁旨的是位少监大人。 淑妃本就是近几年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最近又怀了龙种,一时风头无两。端熹宫本来有四个一等宫女,再来一个折柳,生生地变成了五个一等,着实是有些树大招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折柳被分到端熹宫之后,除了第一天拜见过淑妃之后,就一直被各种活计拴在屋里出不去。说来也没对她怎样,一应待遇都是极好的,淑妃还特地赏下来两只镯子、一匹料子,到底折柳也是皇帝亲自拨过来的。 她也不想做那个出头鸟,本来她就没想来这么风口浪尖的位置。 ——昭美人那么伶俐一个人,两朝贵妃,说被打进冷宫就被打进冷宫,到死都没能再见一次皇帝。万一她现任这位宠妃再做点什么错事,她再陪着进冷宫都是好的 自打这位临朝了,这宫里每年打死的宫女都有几十数。 折柳这么一分神,险些扎到手。她把手里的荷包放下,站直身体抻了抻。 做宫女,站功坐功练不好是不行的。她这几年在冷宫实在是太放纵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得学小宫女们顶顶碗站一站了。 想到这,折柳沉下心去,重又坐回到那板床上。按照入宫之初嬷嬷们教的,微微坐一点边,双膝并拢,双脚后收,拿起刚刚没绣完的荷包来。 “折柳”门还没推开,凤蝶就叫起了折柳的名字。她的声音又尖又细,总像是要破音,因此一直刻意地压着嗓子说话。一推开门来,看见折柳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绣着手里的荷包。 “瞧您”凤蝶一笑起来,嗓音里的那丝尖刻劲儿就压不下去了,“今儿这大好的天,不出去走走?” 这话说的,倒像是来吩咐娘娘急着要几个荷包赏人的不是她似的。 “您说天好,那我就去走走。”折柳也不知道凤蝶这是卖的什么药,不过好歹她是皇上亲自赏下来的,倒是不怕有什么腌臜事儿。 “听说海棠花儿开了,折柳你不妨折一点回来,也好插瓶。” 这宫里开得最好的海棠花儿正在御花园的西边,离这端熹宫几乎是横跨了整个后宫的距离。这倒真是走走了 “好。” 折柳也不多说,淑妃的心思她也不想多猜。钱嬷嬷教过她,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死得最快的也就是聪明人。 虽然凤蝶不过是找个借口遣她出来,不过天气却是真的好。 在这宫里看见的天虽则永远都是大大小小的方形,可是今儿的天看着却格外地远,仿佛能多看见一条平时看不见的云彩似的。 折柳拎着个小木桶贴着宫墙边低头走着,只趁着没人的时候才偷偷抬起头瞧瞧头顶。这木桶虽有些沉重,不过在冷宫的时候,样样活计都是她做,这点重量倒是不算什么。只不过走得久了,手指略酸痛些。 她把木桶放在了地上,直起腰略歇歇,就看见旁边的小胡同里跑出个小火者来。小火者一手拎着水桶,另一只手臂上搭着一块抹布,赶紧跪在地上擦一块脏了的青砖。青砖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污渍,颇难擦洗,小火者连指甲都用上了。 折柳看着有些不落忍,不过也只能看着。许是感觉到自己挡了路,那小火者抬头往折柳这边看了一眼 “狗儿!” 那小火者居然是狗儿! 狗儿本是村里的乞儿,被折柳的父母收养在家,虽然活计不少让他做,可是也每日里饱饭供着,本有招他做上门女婿的意思。只是后来,折柳的父母相继染病去世,家里本就不厚的家底折腾得所剩无几,又逢着大选宫女,折柳就进了宫。 只是她明明把家里剩下的几百个钱和自己的卖身银都给了狗儿,他怎么也进宫来了! 就算又惊又怒,折柳的声音却还只是将将比平时说话大声了一点点。在这宫里头待久了,她早已连怎么大声说话都忘记了。 “给姑姑请安。” 狗儿僵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只是垂着不看她,从地上起身避到一边,“姑姑请。” 折柳还不到姑姑的等级,她现在也就是个一等宫女,不过小火者尊称她一声姑姑却也挑不出什么差错来。 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折柳想了想,自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扔了过去。 “赏你的,手上还有活计没有?淑妃娘娘吩咐我去折些海棠花插瓶,你拎上木桶随我走一趟吧。” “姑姑请稍等。” 狗儿利索地把青砖上最后一点污渍擦干净,拎了木桶抹布重又走回去,可是却没拿地上的银子。 折柳看他离开的身影,心下一阵烦闷,伸脚把那银子踢开。小小的一块碎银子在地上骨碌一滚,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狗儿才回来。他站在折柳面前,一双眼看也不看她一下,只僵着声音伸手道,“姑姑您先走。” 刚刚胸口的那一丝郁气沉了下去,折柳点了点头,伸手指着地上的木桶,“你拎着那个。” 她走在前面,听着狗儿在身后的脚步声,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头上的天。 再高再远,也就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天。 第三章 一路走到御花园,折柳才终于不觉得心如擂鼓了。她没从园子里头穿,碰上哪位娘娘又是个麻烦事。 “狗儿,这边走吧。这边僻静些。” “姑姑叫小的小李子就行了。” 狗儿被姜家收养的时候,不过才四岁,连个姓也没有。李,是折柳母亲姜李氏的姓。 看着这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折柳一路忍了又忍的那句话,终于一口吐了出来。 “你怎么怎么进宫来了?!这是什么好地方吗?”她站住身回头,看着狗儿正对着她的头顶,“你不要命了!” 进宫是就割了子孙根的事儿吗!这宫里这宫里 狗儿后退了一步,把那木桶换个手拎着,直起身来看着折柳。他虽然比折柳小上一年,可是个子却比折柳高出一个头来。虽然已经五六年不见,可是狗儿的面相却没怎么变。 “是啊,姑姑看起来也不需要我照应了。” 照应? 折柳一瞬间惊骇得话都说不出了。难不成狗儿净身进宫居然是为了“照应”她?! 她进宫的时候的确没有和狗儿商量过,她爹娘去世之前也曾经亲口把她许配给狗儿,让狗儿照顾着她些 “你不必” 她刚觉得这话说得不对,想要挽救一下,狗儿立时就变了脸色,立即深深行了个揖礼,“姑姑尽管放心,这全都是小的自己瞎想的,姑姑哪里轮得到我来照应呢?” “你这” 折柳被他这句话气得浑身发抖,看他一动不动地弯着身子,知道又是钻了牛角尖了。索性拎起裙子,狠狠地一脚踹了过去。 本就拎着个颇为沉重的空木桶,又是弯下腰不曾防备,狗儿被折柳一脚就踹得摔在了地上。那木桶重重地磕在他鼻子上,一下子就涌出血来。 “姑姑的脾气倒是” “闭嘴!” 狗儿躺倒在地上不动了,用手捂着鼻子。他那双看起来脏脏的靴子底已经磨漏了一只,裤子也短了些,能看见伶仃的脚腕,骨头突出得不像。小腿上有几个红疙瘩,已经挠破了。 折柳蹲下身来,轻轻地摸着露出来的那块肮脏又伤痕累累的皮肤,狗儿被她甫一碰,抽了一下就要站起来。折柳看着那段灰白的小腿抽了一下,伸出手一把按住。 她张了张嘴,还不待说些什么,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狗儿的鼻血已经不流了,他把手从鼻子上拿下来,扶着地面坐起身来,直直地看着折柳。 折柳擦了一把眼泪,伸出手死命地在狗儿大腿上掐了一把,“你这么说话,难道你自己就好受了?我爹娘让你照顾我,你就净身跟了我进来?如今不过是职司低我一些,就和我耍性子?说那阴阳怪气的话?” 他眼圈已经红了,嘴上却还是犟道,“我可不就是阴阳怪气的我现在还阳得起来么?” “那你还进宫来!”折柳气得恨不得咬死这冤家,可是又怕了他那专钻牛角尖的性子,“我被征进宫的时候,不是托了旺泉叔跟你说了,教你好好地娶一房媳妇?横竖我在这宫里再过些年就能出去了,你进来做什么!你长脑子了没有!现在后悔了冲我发脾气当初怎么不想想?!宫女能出宫” 可是太监,却是这辈子都出不去了的! “横竖我这一条命都是你娘救的,你进宫了,我也进来了。你要是自己自愿进宫的也就罢了,强征进宫里的宫女我听说有上万!我上京城来寻你,不过三天,就看见抬出去二十多具尸首,连卷席子都没有直接就扔到乱葬岗去了!”狗儿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怎么知道你是能横着出来还是竖着出来!我现在就是后悔了,又能怎么着?你做了姑姑也用不着我什么,何必来管我死活!” 折柳的气被他长长一串话安抚下去一半,又被这最后一句勾起来半分。她咬着唇强自喘了两口气,这才张嘴慢慢说。 “我哪里用不着你什么你这么说亏不亏心?要不是被强征了进宫,现在我俩怕是连孩子都有了吧?”她伸出手扶在狗儿的膝盖上,更觉手心下的骨头突兀得可怜,语气不由放得更低,“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只是心疼你。谁说我用不着你什么呢?这深宫内院里头,我连觉都睡不好。你看我这手、这茧子我才被拨到端熹宫三天,之前一直在冷宫服侍昭美人,连饭都吃不饱。我要是真做了姑姑、抖起来了,能被支使到这里折海棠?” 本来只是想放低些态度,教狗儿好不那么敏感,可是真说起来,折柳又觉得鼻子一阵酸涩,险些又掉下泪来。 “我见了你,心里只有心疼和欢喜的。除了你,我又敢和谁说一句知心话呢?这宫里哪有人?竟都是鬼!” 狗儿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给折柳擦了擦脸颊上的泪。 “你替我起个大名吧,我现在在直殿监。最近有位司正调了过来,我看看能不能捧上一捧,当个徒弟或者孙子。到时候说不得连李也姓不了了。” 折柳感觉到粗糙的指腹颤抖着擦过自己的脸颊,她一把抓住那只到处皴裂的手。 “就叫平安吧。” 第四章 平安先一步回去了,这宫里宦官们的地位虽然比宫女尊贵些,可是他不过才是最低的小火者,被抓住偷懒说不得又是一天没饭吃。 折柳又褪了个金虾须镯给他,商定了以后见面的法子,这才独自去了御花园,挑着疏朗些好插瓶的海棠枝折了半桶。 只半桶海棠花枝,折柳拎着就觉得有些费力了。幸好娘娘也不是真的指望她带回多少花枝插瓶,不过是磋磨她罢了。有这半桶也就行了。 凤蝶催她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辰时六刻,现在太阳离地已经不高了。折柳肚中早已饥肠辘辘,又走了这么远,只觉得手脚酸软,只盼着快些回端熹宫,能赶上吃哺食。 虽说不论皇上还是娘娘,都也一样是一天两顿饭,一顿朝食一顿哺食,但是娘娘们可以吃得稍饱些,又有各色瓜果点心可吃。但是宫女们为了方便伺候人,不但饭只能吃个六七分饱,而且好些有味道的、会通气的都不能吃。 凤蝶将将赶着吃朝食之前让她出来,打得就是今天饿她两顿的主意。折柳又是初来乍到,不像她们可以大着胆子吃娘娘剩下的各色点心。 折柳伸出手捂住饿得几乎要抽搐的胃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淑妃娘娘再这样磋磨她,她少不得也得使些什么手段上位了。 皇上把她赐给淑妃,为的是敲打她,可不是为着给这棵大树再加上一些招风的筹码。 再这么下去,就不光是她受罪的问题了。 一边盘算着一边往回走,就要回到端熹宫的时候,远远地,折柳突然看见一个有些丰满的宫女朝着自己疾步走来。 “折柳,你可回来了,娘娘正等着呢。” 不是总把声音放低放柔的凤蝶,而是娘娘身边最得用的芍药。 芍药长了一张笑唇,两个嘴角都上翘着,便是板着脸的时候也有三分笑意。现在挂上一丝笑意之后,看着更是灿烂得不得了。她不由分说地接过了折柳手里的木桶,亲亲热热地搂住她一只胳膊。 “折柳妹妹是哪年生的?我是永兴八年生人,估摸着进宫比你早些,就托大叫你一声妹妹。”芍药脸上挂着笑容,轻轻地扶住折柳的手肘,问都没问那海棠花折到哪去了,“前几天娘娘孕吐有些厉害,一直没什么精神,今儿才将将有些兴致,就叫问你去哪里了。谁知道凤蝶那丫头竟然偷懒支了你替她的活计” 这话说得好听,可是却没有一句能信的。凤蝶不过是揣摩上意把折柳努力调开而已,现在倒要把去御花园折海棠变成她的“活计”了。 折柳也不追究那话里的意思,笑得得好像一整天走得脚都要断了还没吃饭的不是她一样,“我是永兴十一年生的,进宫也不过才三年,还要姐姐多指点我才是。”她也挽住芍药的手,一字不提凤蝶的事情,“娘娘虽然稍有精神,可是还要多休息才是。我沾了一身灰土,换身衣服立刻去见娘娘,还请芍药姐姐替我告个罪。” “快去吧,我还替你留了一碟子胭脂鸭脯、一碟子清炒香菇,那粳米饭我放在你屋里薰笼子里面了,你赶紧吃了再去。刚刚我出来的时候娘娘正养神呢,很不必急这一阵子。” 正到了宫女们住的一排倒座房前,芍药替她开了门,亲亲热热地拥着她送进了门,这才走了。 折柳扫了一眼,桌上放了两碟子菜,她凑过去看了看,明显是临时捡出来的。清炒香菇盘子底下连点汤汁都没有。说不准是哪盘剩菜里检出来的呢。 她挑了挑眉毛,麻利地换了一身衣服,再没看那两碟子菜一眼,直接朝着端熹宫正殿去了。 淑妃新近最喜欢的香是皇上亲手合的唤作“无涯之华”的香料,白檀、龙脑、龙涎香,又合了许多花香进去。甫一进殿就有种置身花海的感觉,偏又闻不清醒。折柳觉着,这意境倒像是昭美人和她说过的禅了。 芍药正在内室门外伺候着,见折柳过来,忙不迭给她打了帘子。 和折柳刚来时候不同,屋里的八扇紫檀透雕围屏已经换成了天青色缂丝游园图屏风。绕过屏风,淑妃正半躺在一张美人靠上,看见她进来,手中的团扇停了一停,挤出一个笑来,嘴唇微微翕动。 怕淑妃是要说免礼,折柳赶紧跪了下去,响亮地磕了三个头,直感觉额头微微有些疼痛,这才抬起头来直视地上。 “折柳见过淑妃娘娘。” 多亏没让淑妃的那句免礼说出来。 看现在的情势,多半是建平帝发现了他赏下来的宫女却没在淑妃面前伺候,发过了火。 不然,就算是淑妃觉得冷落够了折柳,也断不会派芍药去迎她。 既是被皇帝压了一头,淑妃心里肯定窝着火,这火万一发出来就算她是皇帝赏下来的,磋磨她的法子也有的是。 “瞧你起来吧。” 美人靠上斜倚着的淑妃毫无疑问是个美人,折柳一直觉得她眉眼和昭美人有些仿佛,都是眉尖若蹙的样子,把桃花眼的媚劲儿压下去几分。只不过她年龄比昭美人小上许多,上襦袖子里露出来一段皓白手腕,上面挂着一串红彤彤的珊瑚珠子,更显得那手腕伶仃得一折就断似的。 “谢娘娘。”折柳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直视着脚尖前,赶紧把刚刚皇帝在殿门口的话转述了,“娘娘教奴婢折的海棠,皇上看着好,就命人捧走了。” 明知道这话会勾起淑妃的火来,折柳只得赶紧说了,现在火气一下发出来倒好。 淑妃已经不摇她手里那把双面湘绣的牙柄团扇了,屋里一丝声音都没有,连喘气声都听不到。 “那也是你的福气” 过了许久,淑妃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来。折柳倒是不气,她只觉得这宠妃也憋屈得慌。昭美人那可是前朝贵妃今上连让她在庙里修行半年做个障眼法都不肯,直接就接进宫来。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淑妃的喘气声都粗了些,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来,“你也来了几天了,之前没顾得上,以后你就管着这端熹宫里的茶房并小厨房吧。小宫女小太监,等会儿叫芍药带着你尽管捡去,小厨房那边慢慢上手,茶房明日你就管起来吧。” 管茶房?小厨房? 淑妃这肚子可是大着呢 这么分配,简直就是拿她当亲信用了。而且这端茶倒水的,正好能入得建平帝眼里 “谢娘娘厚恩,奴婢定当恪尽职守。” 折柳立即又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 自打进了宫,她全身上下最软的就是这膝盖了,这么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竟不觉得痛。 “行了,下去吧我这有些倦,芍药你扶我去躺会儿。” 也不多说什么,折柳倒退着绕过屏风,这才蹑手蹑脚地下去。 这看起来虽然是信重她,可是这么一副担子压下来,折柳的心里也着实抖了抖。 她进了宫之后就被拨去伺候冷宫的昭美人,那人本就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性子,又在冷宫,折柳能学到什么呢?宫闱秘事积了一肚子,可那对现在的境况有什么用的? 慢慢走回倒座房,凤蝶还是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到底去哪了。折柳看着桌上那两碟子凉透了的一荤一素,到底慢慢地就着两个菜把整整一晚粳米饭吃了个精光。 之前在冷宫的时候,别说肉星了,就连香菇都是极难见到的。这么三年,她倒是吃遍了各式萝卜白菜。前几日她虽然吃得比在冷宫好些,可是却也不是长宫女的份例。 还有粳米饭,比之前吃的霉米糙米不知道好吃多少倍,甚至不吃菜光嚼米饭也能觉出一丝香甜来。 还剩几口的时候,饭已经很凉了,她索性倒了点茶桶里还温热的茶水进去泡了泡。那茶也不知道是什么茶水,香气扑鼻、入口回甘,泡着粳米饭配上胭脂鸭脯,好吃得折柳差点咬到舌头。 把两碟子菜也都吃得精光,折柳顶得坐都坐不下去,直噎得打了个嗝,这才在屋子里慢慢地转着圈。 看着饭碗上搁着的那双乌木筷子,折柳的心反而踏实了。 能吃到这粳米饭,谁还想回去咽那糙米呢? 凤蝶回来的时候,折柳已经舒舒服服地烫完脚了。 管茶房的小宫女消息灵通得很,那边淑妃才说了,这边她就烧了好一壶热水,拎了过来请折柳烫脚。折柳也不推辞,细细地问了些关于茶房小厨房的事情,这才放她走了。 小宫女走的时候,特地把热水壶也留了下来,声明一会儿再来取。折柳用完还剩半壶。 看着凤蝶小心翼翼地进门,折柳也不想难为她,两人毕竟睡在同一间屋子里,凤蝶看着又是个掐尖要强好出头的。放着这样的人不笼络,难道去笼络那十句里也没一句真话的芍药? “那壶里还有半壶水,现在虽然凉了点,不过也尽够你泡脚了,别掺冷水也就是了。” 凤蝶慢慢扣上门,转过身来看着折柳,细碎的米牙咬着嫣红的下唇,不出声。 这样倒好,要是她上来就给折柳告罪,折柳才怕看错了这个人呢。 虽然是因为她凤蝶才倒霉——错的总不能是娘娘,自然是因为有人下了绊子娘娘没能召见折柳——但是踩了她一脚的可并不是折柳。 “芍药说去御花园折花枝本该是你的活计。” 这句话让原本靠在墙边的凤蝶一下子从门上站了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朝着折柳这里走过来,却没提起那壶水。 她端起了折柳还没来得及倒掉的那盆洗脚水。 “姐姐您坐着,我去帮您倒了水。” 第五章 从凤蝶处了解的情况就比从小宫女处知道的多得多了,折柳接过来的这些活计,原来倒有一半是凤蝶的。 据凤蝶说,茶房和小厨房的事情其实并不多,主要也就是两件事情,其一是各式杯盘碗碟的保管,其二是每天领取份例的问题。 杯盘碗碟的问题,折柳打定主意今天去找芍药要个识字的小宫女出来,登记造册有出有入大抵也就可以了;而每天份例的事情,现在淑妃且还是这宫里头一份儿的盛宠,肚子里又有着龙种,由不得尚膳监不尽心。 她眼前最要紧的事情,倒是下次皇上来的时候,端着茶水赶紧去露个脸——凤蝶和她透了底,皇上知道她被支去折海棠,确实不悦来着。本来说好的要在这端熹宫用哺食也没用,直接就走了。 为着这桩,折柳紧张了几天,却一直没盼到皇上来——转天这宫里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了,皇上从这端熹宫回勤政殿的路上,逢着个小选侍,当夜就临幸了,第二天封为昭仪。 虽然这端熹宫里的待遇还没变,来送份例的尚膳监司役还是有的没的都往这端熹宫送,可是气氛却是一变。 淑妃娘娘脾气愈加不好,就连第一得意的芍药也被骂了几回。折柳端茶送水的时候,也赶上几次。 她其实是个光棍脾气,尤其是现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更不能有哪怕一丝骄矜的样子。所以只要淑妃娘娘眉头稍稍一皱,立即磕头认错一点不含糊,然后自己个儿去端熹宫大姑姑处领罚。 这么一来,淑妃娘娘看她倒是顺眼几分。她正盯着小厨房准备些不那么甜的点心,芍药居然来叫她了。 “折柳妹妹,虽说娘娘命你掌管这小厨房,可是哪里就用得着眼不错地盯着呢?”芍药拿着帕子擦了擦折柳头上的汗,不小心碰到折柳额头的手比冰还凉,“娘娘唤你去说说话呢!” “这群小蹄子,怎地连点眼色都没有!还不快给芍药姐姐拿一碗新镇了的酥酪来!”折柳亲手接了一碗用冰镇过了的酥酪,递在芍药手上,“这东西是冰镇过的,万万不敢给娘娘吃,可尚膳监也是没眼色的,每日份例里都巴巴儿地送来了。姐姐吃一口也好解解暑气,怎地就劳动您亲自来喊我!” 芍药接过那青花小碗,眉头都不皱地就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显也是吃惯了的。她边吃,边往外边走,折柳也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跟出来。 “娘娘今儿心里烦闷,屋里连伺候人都不要了,正好放我半日假,正好一就手来叫你去。”她端了端手里的小碗,“正巧!可偏了你的好东西了!你也别磨蹭了,赶快换了衣服去罢。” 淑妃这是想和她单独聊聊?说不得要问起昭美人的事情了。 折柳赶紧和芍药点点头,回屋子换了一身新衣服又擦了个脸,防止淑妃闻到什么烟火气味,这才往正殿去了。 这两天像是下了火一样,天气一下子就热起来。偏淑妃又双身子不好用冰,只好几个大宫女排了班给她打扇,又在正殿四周不断用水洗那墙壁。 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折柳看见淑妃还是靠在那张美人靠上,身后三四个松花色的大迎枕,脸上却一丝儿汗也无,只愣愣地看着游园图的那屏风出神。 折柳心里转念,没出声打断,只是从旁边拿起专用来打扇的大号团扇,轻轻地扇着。 这么扇了两扇,淑妃竟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她转过头来看着折柳,一双桃花眼下面,已经有了乌青了。 “你原来是伺候昭美人的?” 和淑妃说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折柳一身衣服已经尽湿了。 淑妃细细地问了昭美人的一应事情,折柳也细细地都答了。她本就没想瞒着淑妃,只除了那首诗。 不过想来,淑妃也不会对昭美人临死之前吟诵的一首怪里怪气的诗起什么好奇之心。 她多说一分,淑妃的脸色就灰白一分。这位肚子里的龙种虽说已过了三个月,可是这样仍是不妥。折柳赶忙住了口,上前扶住已经坐起来的淑妃,“娘娘,您脸色可不好看,我扶您去那床上躺一躺,要不要传太医?” 淑妃不说话,一双冰冷的手只是紧紧地抓住折柳的手臂,她的力气不大,可是折柳却动也不敢动一下,“昭美人是因为什么被打入冷宫的?” “什么也不因为,淑妃娘娘。” 这个问题,昭美人和折柳说了无数次,也感慨了无数次。 “皇上越去越少,突地有一天,就下了旨,把昭美人降为美人,囚禁在冷宫了。” 如果硬要说因为什么,应该说,因为皇上他根本没有心吧。 折柳记得清清楚楚,昭美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仙似的脸上那笑,比哭还要难看。 从正殿出来,折柳赶紧叫了另外一位叫画眉的大宫女进去照料淑妃娘娘。 她朝着自己住的那排倒座房走过去,脸上露出一个苦笑,心里却冰冷一片。 想不到这位宠妃,倒是个多情的呢。 将将要走到门前,却突然跑过来了个小宫女,“折柳姐姐,外面有个小火者找您,他说是您的老乡。” “好。”折柳点了点头,掏出几枚大钱给了那小宫女,这才朝外面走出去。 原本太祖爷初初打下江山来的时候,这宫里的规矩也是很严的,别说是这青天白日的,就是晚上私自交通也要冒了被打死的风险。只不过这宫里宫女宦官不下两万,主子却才那么几个,总有管不到的地方,近几位皇上又多贪欢享乐,宫里的规矩越发松散了。到现在,就连结菜户也成了半公开的事情,有那司礼监的爷爷们,连不受宠的小嫔妃也是摸得的。 这两万多的宫女宦官,伺候着百来个主子,哪里还有什么糊弄不过去的呢?就连折柳这等刚刚从冷宫出来的小宫女都知道,司礼监的爷爷们,可是连大臣的奏章都能批红的。司礼监的那位太监刘爷爷,满朝文武哪一位见到不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内相”? 看了看身上汗湿的衣服,折柳还是进屋换了件新衣,把前几天铰碎的那金臂钏挑了几块,这才出得侧门来。 侧门这里没个避荫地方,连墙砖都晒得直烤人,平安正站在中间,额头上细细地冒出许多汗珠来。折柳掏出块帕子,快走几步,朝着他胸膛丢过去。 “呆子你倒是到侧门那阴凉地方站一站啊。”见到平安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帕子袖了,折柳这才觉得太阳刚刚照在身上,把刚刚宫里的冷气都晒得融化掉,“你藏什么啊!” 她咬着唇,伸出手去夺那块被平安藏起来了的帕子,“给你是教你擦汗的!你要是想留着回头我绣个荷包给你!” “看我新衣裳。” 平安没接她的话,把两臂抬起来,折柳这才发现他穿得不再是小火者青灰的衣服,而是换成了司役的蓝色袍子。 “哎呀你”折柳瞪圆了眼睛,后退了一步,认真看着平安的新衣裳,“还是在直殿监吗?” 直殿监本是掌管各殿及廊庑洒扫之事,是最不好出头的所在之一。就算是升了司役,也还是掌管各殿洒扫罢了,故折柳才有此一问。 平安却涨红了脸,仰起头来,“我怎么会因为一个直殿监司役的位子就豁出去了你的镯子!是惜薪司!” 惜薪司?掌管柴炭? 这可是个要紧去处了!夏天也还罢了,若是冬天,惜薪司的司役手抖一抖,那说不得就能夺人性命的! 折柳不信,凑近了盯着平安红涨的白净面皮看,“这可是要紧去处我那只镯子哪里有这么值钱,你莫不是唬我!” 平安四下里一看,把折柳往旁边拉了一拉。他手里又热又滑,已是出了一手汗,折柳却没丝毫嫌弃,反而用力握了握。 “我这次真是走了运,之前听他们传有司正要来直殿监这么个小地方我还不信,那可是一司的司正大人!结果却是真的”平安感觉到了折柳的动作,赶紧收回手想要在袍子上擦擦汗,瞧着新衣服却舍不得。伸出另一只手臂,在小臂上摩擦了几把,直到手心干爽了,这才重新拉了折柳的手,“说是几天前,昭美人没了,皇上发了好大脾气,黜落了两位司正,这才被贬到直殿监来。我看见时候,正有几个不懂事的戏弄那位,我拦了栏,却给司正的干儿子瞧见了。夸了我一番,把我调去了惜薪司。” “你倒是真好运气!”折柳啧啧两声,有些脸红地把手从平安手里拔出来,“那镯子你给了哪位?没给司正大人吧?” “没有。”平安往侧门觑了觑,见没人,大着胆子又去勾折柳的手,“我给了他的干儿子,虽说只是位典簿,可如果给了司正大人,倒像是我帮他是有阴谋似的。” 折柳一扭身子,离了平安一步远,“这几天端熹宫里难过着呢,你莫来逗我!你既已给了,就好好跟着典簿大人吧,这宫里头宦官们的派系多着呢。我瞧着,就算这位司正大人一时不得意,多半也不会连累别人。有人提拔你,就好好做!” 平安也知道端熹宫里这几日的难处,听说连宫女宦官们都拘着不让随意走动,“你放心,这桩差事倒还有别个好处,早上各处派柴炭的时候,我总能来瞧瞧你听说你在这端熹宫里头掌管茶房了?那岂不是见面更方便?” “方便个头!”折柳伸出手指头用力去戳平安的额头,“从来就倔得跟头牛似的,想什么就是什么,这几日你可千万别来!今儿跟你说了这几句话我也是看了淑妃娘娘一时半会没什么精神,不然你来我也不见你!没听说新封了位昭仪吗?这几天淑妃娘娘的日子难过着呢万一有个什么,我前头那位主子” 平安赶紧伸手去掩折柳的口,那手心滚烫,折柳的唇却是冰凉。刚一触碰又赶紧缩回去,“你放心,我懂得轻重的,你说过几天那就过几天。不过” 刚说了“你放心”三个字,一转眼平安的别扭劲儿又上来了,“你已经是这宫里的姑姑了我还是个司役。” “你真是要死了你!” 折柳狠狠地跺了一脚在平安的脚面上,“赶紧走!没得看了你还要被猜忌!” 她扭头就朝着侧门走去,走出两三步这才想起,急冲冲又冲回来,见平安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伸出手把铰下来的几块金子塞给他。 “我不用我够的。今儿还得了几块碎银子” 折柳不跟他分辨,只是直接塞进他袖子里,“拿着!我且得回去盯着小厨房了,你既说了让我放心,就让我放心!” 她把金子塞进去,才缩回手来,就被平安一把拽住。 当年还在她家的时候,街坊四邻就都说平安长得好。如今进了宫,面皮越发的白了,看着倒是更俊秀了。 “我的心,放在你那!” 第六章 渐渐地,折柳也习惯了现在的职司。 自从上次淑妃娘娘找她说话后,不光是宫女宦官们都高看她一眼,连淑妃对她也和颜悦色多了。时不时的赏赐虽说不如芍药那般频繁,却也和另外两个大宫女画眉秋千一般了。 每天早上,先去侧门等着领了各样份例,然后先去茶房盯着沏了新茶来,再去小厨房盯着准备些娘娘喜欢的粥点,还要拨个灶头准备热水。 这热水倒有一半都是给宫女们准备的,娘娘现在身子重又不能用冰,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只能靠宫女们打扇才能睡个安稳觉。淑妃又不喜欢小宫女们伺候,只得几个大宫女轮流打扇,折柳多烧些水,值夜的人累得一身汗也能舒舒服服擦洗一番。 直到伺候淑妃起了床,折柳这才歇了口气——虽然有小厨房,但是正经朝食哺食还是御膳房那边送了来。一开始恨不得日日眼不错地盯着,现在熟悉了,倒是可以松泛松泛了。 她才朝自己屋子走过去,准备补个眠,就听见中气十足的一声喊,连忙跪下去。 就算听不清这刻意抻长的声音喊的是“皇上驾到”,她这跪得也没错,这宫里头,除了伺候在皇上身边的唱名太监之外,哪还有人敢高声? 建平帝出行的时候,喜乘力大宫女八人所抬小辇,特特在尚仪局加了司辇一职,精心选了身高差不多且长相上等的宫女八十人每日轮换。折柳进宫的时候,差一点就被选了进去。 因为精心训练过,抬着步辇的几名宫女连步伐都一致,细密的脚步声听着甚至有种韵律感。趴在地上的折柳心里慢慢数着步子,数到三十二的时候,那步伐却突地停下来了。 “你是叫折柳的那个吧?” “奴婢折柳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次见到建平帝,折柳心里都有些紧张。她的紧张不是因为不了解皇帝的脾气秉性,正相反,却是因为她实在是太了解这位了。 建平帝并非先帝亲子,是以嗣子的身份继位的。 先帝登基十几年,耽于享乐,身体又每况愈下,后宫妃嫔们竟然五年无一有孕,这才挑选了年幼失怙的建平帝进宫。建平帝在家的时候虽然不至于缺衣少食,可是却学了一身的后宅伎俩,就算当了皇帝之后,仍然喜欢玩弄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昭美人说过,想揣测建平帝的思维,就当他是善妒又喜欢弄权的当家主母就行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想来是建平帝从步辇上下来了。那双名黄色的鞋子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现在在这宫里做什么?” “回皇上的话,奴婢现在掌管着端熹宫的茶房和小厨房。” 脚步声又响起,渐渐地远了,应该是皇上朝着正殿走过去了。淑妃娘娘早就迎了出来,娇柔的笑声伴着那脚步声慢慢地消失在正殿里,折柳这才敢抬起头来。 只盼着今日皇上能多留一会儿才好。 反正皇上已经看见她了,折柳也就不急着端茶进去了。她就算再要求自己,毕竟也是在冷宫待了三年,规矩虽然不至于荒废,但是也万万做不到芍药画眉那样好。 淑妃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今日自然也是不能侍寝的,折柳只要安分地在自己的屋子里呆着就行了。 她一推门,正看见凤蝶盘腿坐在床上绣着什么。 “哟,你倒是能偷闲,皇上来了虽说用不着你我伺候,可是你惯着家具器皿的,也不看着点吗?” 一见折柳进门,凤蝶立即停了手里的活计。折柳倒是好奇了,凤蝶偷偷摸摸绣什么已是有好几天了。 这么想着,她三步两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凤蝶的手,“可教我捉住了!快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金贵玩意儿!” 凤蝶本也不是小气人儿,看折柳这样子索性撒开手,“姐姐这倒是闲了,拿我逗闷子呢。不过是个荷包,要看尽管看去!” 折柳笑眯眯地不管她说什么,把那荷包提起来看,却是一对鸳鸯。 “好鲜亮活计,不知道哪位内监这么有福气呢。”那对鸳鸯绣得着实不错,就连折柳这个北地长大的没见过鸳鸯的人看了,都觉得好像真见过了似的,“你捂得倒是严实,我还不知道呢。” 凤蝶脸上有一丝绯红,从她手里把还没完工的荷包拽了回去,“我也不算什么捂得严实的,只不过比不了你罢了——青天白日介的,宫门口就拉着手!”她把针在头上抹了抹,继续一针针绣着,“只不过这几天怎地不见了?” “前几日不是娘娘心情不好?整个端熹宫都跟没了主心骨似的,我不是怕麻烦嘛。再者说,就算我不让他来,这几日每天早起收点份例的时候,也总看见那憨货特意绕过来。”折柳揉了揉腰,她今天正是小日子第二天,早痛得不行,赶紧倒在床上,“今儿皇上来了,可算好了。” “皇上来了能算什么娘娘挺着肚子又不能留宿,皇上最近五天倒有三天是宿在那新昭仪宫里头的!我听我们家的那位说,俨然又是一位新淑妃!” 提起这一茬,折柳也叹了口气,“这些事情哪里是我们能左右的呢,不过就是过一天看一天罢了。好歹我们娘娘肚子里也是皇上继位后的第一位皇嗣” 提到这,凤蝶脸上突然闪过好奇之色,“你之前可是侍奉昭美人的,我听说,那位的洛宁公主也是” “闭嘴!” 凤蝶刚说了半句,折柳就知道她要问什么——问落宁公主是不是今上的种! “那也是你能问的?快绣你那荷包罢!” 凤蝶本也没指望这就能问出来,她继续一针一针地绣着手里的荷包,转了个话题,“你不绣点什么?也就清闲这一半个月了,再过一阵子娘娘肚子大了,活计就更多了。” “你给我画个花样子吧?”折柳看了凤蝶手里的活计,也有些心痒,“戏水鸳鸯并蒂莲这些都不用了,只帮我画一丛竹子一株梅树也就罢了。” “哟还是青梅竹马呢!”凤蝶正咬断荷包上的线,就着这姿势斜飞了折柳一眼,那眼神竟是妩媚非常,“我帮你画倒是可以,不过这图案我还没画过,不好看可别怪我。”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坐到靠窗的小小桌子前面去,“青梅竹马怎么就进了宫?他在宫外等你不是更好?”说完这话,她也觉得有些不该说,补救似得又加了一句,“不过也是,在宫外哪里还能等你。” “那就是个傻子!我进了宫他也追进盛京城来,看着宫门口拖出去的就慌了这么就进了宫。” 听得折柳这话,凤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你就好好爬上去吧!这样的良人,有没有子孙根都跟得了,你好好地在这宫里做个姑姑,到时候一起出宫去,岂不是更好呢。现在的年岁,倒比出宫什么也没有地做平头百姓好得多。” “也是” 折柳也这么劝过自己不知多少遍。 能追着她进宫来,狗儿的确是个重情重义的。只要两个人好好地活着在一块儿,其他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的年月,就算是不在这宫里,谁又能保证日子过成什么样呢?她还没进宫的时候,村里哪年不饿死几个人? “对了,花样子帮我多描几张,我也几年没做绣活儿了,手上活计早不能看了。” 折柳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走到那窗边想要看着凤蝶描画,却看凤蝶长大着嘴巴看着窗外。 她顺着凤蝶的目光看过去,却正看见皇上从宫里出来。虽然淑妃娘娘含笑在门口送着可是这才过了多一会儿啊!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秋千匆匆走过来,推开门告诫了两句,“今儿做活都小心着些——和嫔也诊出身孕了!” 第七章 整个端熹宫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又陷入惴惴不安中,可淑妃娘娘这次倒是没受什么影响,该吃什么吃什么,该几时休息几时休息。皇后娘娘免了她和和嫔的请安,她就每天老实睡到日上三竿。 看着几个大宫女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倒是调笑的时候多一些。 ——宫里的女人,跟侍女往往比跟夫君亲近多了。 “瞧瞧你们几个那样子,我难道是豆腐做得吗?”自从怀了孕,淑妃那一把好指甲就再没留更长过,蔻丹也不再染了,“好歹我肚子里这个比她还大上两个月,大家都是妃子,谁也不是嫡出,难道郁闷的不应该是那位吗?” 淑妃是真的心情舒畅,眼下的青色早就消了,“我怀了之后皇上多少还来看几次和嫔那,皇上除了那天去瞧了瞧,再也没踏足过吧?” 虽然淑妃看起来样子并不差,折柳还是有意打断了她一下,“娘娘,我这几日把杯盏的目录都整理好了,您要不要看看挑一挑?我看适合现在的好东西也颇为不少呢。” “读着我听听罢。” 淑妃也不继续说了,重又靠回去,拈起一片梨子咬了一丫。 “娘娘恕罪,奴婢不识字,这就去喊人来帮娘娘读。” 折柳行了个蹲礼,转身就要去找识字的画眉来读这单子,却被淑妃一声叫住了。 “不识字?不识字这单子你是怎么弄的,就让小宫女写么?” “是。”折柳有些赧然,她不过是想找个话题岔开淑妃的话,却忽略了自己不能读的问题,“奴婢一个字都不识得。” 淑妃有些吃惊的样子,听说那位昭美人也是位才女,不过字写得丑些,诗却做得极好的。她却没想到,那位的侍女居然是个不识字的。 再加上,在几位大宫女中,折柳一打眼就是那个最出挑的,不但长得好气度好,行事也自有一份底气。她倒是真没想到却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 正闲着无聊,淑妃倒来了兴致,“无所谓,我当初在家的时候,也教过丫鬟识字的。你把那册子拿过来,我教你念上几行。” 折柳不是个不识趣的,连忙做出一副好奇又感激的样子来凑趣。淑妃拿过单子,先是嫌弃那小宫女快有枣子大的字不秀气,重新誊抄了第一页,这才慢慢地一个一个字教折柳念了。 一口气教折柳念完了一页的杯杯盏盏,淑妃故意打乱了抽着问,折柳竟然每个都记住了,她惊讶了一下。 “没想到你还是个过目不忘的?” 折柳装作没憋住笑了,“娘娘也有想不明白的事情?” 淑妃拿了桌上的团扇作势就要拍折柳,“促狭鬼,瞧你笑得那个样子,快说!是不是识字故意捉弄我来的?” 折柳边笑边躲,却躲来躲去都在淑妃够得着的地方,“娘娘可是糊涂了,那些个字我虽然不认得,可是登陆在册子上的名字我都记得呀。念了一遍顺了一遍,哪里还有记不得的?在这单子上你点我都认得,可是要是单独拿出来,那可就是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了!” 听了折柳的话,淑妃捂着肚子笑着,赶紧撵她下去,“你这猴子快点下去换个人来伺候,再笑下去我可受不了了!索性放你半天假,自己玩去吧。” 折柳也着实伺候了淑妃一上午,赶紧谢恩,下去叫了画眉来替班。她也是好久没见过狗儿了,今天正好去看看。 惜薪司的宫苑离端熹宫有些远,折柳不想顶着大太阳赶过去,直到日头落下、伺候着淑妃用完哺食这才慢慢地出发。 虽然日头已经落下,可是地上的余温还没散完,折柳一边走一边拿着装了薄荷脑的荷包嗅着,仿佛就能清凉些似的。 这时候正是宫里忙碌的时候,一路上不时有人和折柳问好。还好,就在这里已经游戏不耐烦的时候,总算到了惜薪司。她才要进去,就正看见她的狗儿卑躬屈膝地和一位典簿大人陪着笑脸。 这位想来就是那个把狗儿从直殿监捞出来的、那司正的干儿子了? 虽然对现在的情况有些预计,可是真的看见平安这样子的时候,折柳心里还是十分不是滋味。 虽然总是在心里催眠自己,进宫来也不错,可是跪着活着,总不如站着畅快 那位典簿大人终于走了,走出许久平安还维持着那个弯腰送行的姿势。折柳眼眶有些酸,就站在那里偷觑着。直到那位大人走得都看不见了,平安才直起腰来,一转身就看见了折柳。 他脸上立即又笑了起来,几步小跑过来,“你怎么来了?” 折柳本是想对着平安说几句软和话的,可是话到嘴边却突地变了味道。 “你也莫太实惠了!别有个人对你好些你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平安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他脸上的表情慢慢散去,瞧得折柳几乎站不住了,这才慢慢地说。 “你以为,有人把我当人看,我就能给他卖命?” “我自己都不拿我自己当个人,我管他是个屁!” 折柳被这话戳得心里一痛,伸出手去捉住平安露出的一截脖颈,用手揉了揉他的后颈,“你莫生气我刚刚本不是想说那句话的,一时鬼迷心窍” “我没生气。” 话虽这么说,可是平安的样子却不是这样说的。他的眉毛长得十分浓密修长,本来就快连了起来,这么一皱眉,看着倒真像是连在一起了。 折柳就伸出手,用指尖揉他的眉间,想把那丝皱纹揉平。平安先还板着脸,她狗儿狗儿地叫了两声,也就伸出手去握住折柳的手。 “你手怎么这么凉?” 他把折柳另一只手也握在手里,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往惜薪司旁边的院子里走,“这边就是我住处了我同屋和我关系还不错,下次你来可别在大太阳下面站着了,直接去我屋里等我就行。” 听着平安左一个屋里又一个屋里的,折柳挣脱了一只手出来,往地上轻啐了一口,“什么屋里屋里的,我进去像什么样子,晒一会儿又晒不坏我,我倒希望我晒黑些呢!” 平安脸上又挂上了笑模样,“我喜欢你白一点,可不要晒黑了”他嘴上不说,手上却用力,把折柳往那屋里带,“进来说话方便。” 狗儿从小就是又倔又敏感,折柳怕说话再伤到他,也没说什么,由着他拽了进去。 这间屋子不比她端熹宫的屋子干净,只有一扇高高的窗子,几乎透不进光来。屋里又潮又黑,还散发着一股尿臊气。 阉人 本朝阉割是全割,只插根羽毛管防止长死,之后全看命硬不硬。撑得过去就活着,不然也是一条贱命。 生理上的器官都割掉,宫里洗漱又不便,除非是司礼监的几位爷爷有人天天伺候着洗漱,不然身上多少都带着些尿臊气。因此这宫里,倒是宦官们比宫女用的香料多多了。 经着凤蝶提醒,折柳给平安做的荷包里也放了几块味道浓重的笑兰香,她一进屋就想拿出来,却又怕平安多想,迟疑了一下。 “这屋里气味不好闻,你忍着些,那窗子开了也不通风,没办法。”平安把自己的床掸掸灰,又从被子下面拽出折柳的手帕铺开在床上,“你坐这。” 他又笑道,“这屋子里气味重,我身上可没有呢,你闻闻!我一天擦两次身子的!他们不干不净的也就罢了,我就算进了宫,也是你男人,可不敢给你丢脸。” 折柳张了嘴,翕动了几下才合上。 她原就是怕平安多心,才没把放了几块香料的荷包拿出来的,却不曾想他自己倒是想得开。 平安挨着折柳坐下,“可有什么好东西给我没有?我闻你身上香得很”他这么坐下来,又贴着折柳把头靠在她肩膀处轻轻嗅着。 “你正经点!” 折柳忍不住脸红,她伸手推开平安靠过来的头,“虽然最近娘娘对我们还好,可是毕竟她身子重了,我也不能总来看你,这次给你绣了个红包——你对付着用罢!” 她掏出荷包递给平安,特意有花样的一面朝下递过去。 平安接了过去那荷包,上身却依然猴在折柳身上,“不用太担心我看那和嫔这胎怕是要波折” “要波折?” 折柳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压低了声音看着平安,“难道是出什么事情了?” “出事情倒是没有”平安看着折柳严肃的样子,也坐直了身体放低声音,“不过,才一个多月的身子,这位娘娘却天天出去到处逛。皇后娘娘免了和嫔和淑妃的请安,她倒是没有一天不去的嘿嘿。” 平安声音压得更低,“我看她这怕是要找替罪羊呢。” 饶是折柳有些准备,却还是被平安的话吓了一跳! 找替罪羊自然谁都不如淑妃娘娘好了! 又在平安那坐了一会儿,折柳还量了他的鞋子尺寸,准备回去厚厚地给他做些鞋袜来。惜薪司司役虽然是个肥差,可是却着实废鞋子。 她临走的时候要把自己坐了半天的那块帕子拿走,可却被平安抢了下去!还作势在鼻子处嗅了一下。 “就是要坐过的才好!晚上我就枕着它睡了!” 折柳又气又羞,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这才脚底抹油似地一溜烟走了。回去的路上她想着,平安的鞋子那么费,可有没有自己踩了几脚的功劳? 第八章 平安说的事情,她自然是不能不告诉淑妃娘娘的。稍微透了点风之后,折柳就发现,芍药出门的时候越来越频繁了。 想来是替淑妃娘娘去打探消息了? 折柳通风报信是通报到了,接下来怎么样也就不关她的事情了。虽然淑妃现在新鲜劲头还没过去、仍然在天天教折柳认字,不过折柳心知肚明,她暂时还算不得淑妃的自己人。 她现在已经能认得那张单子上的每一个字了,今天淑妃娘娘正兴致勃勃地满屋子翻找着、找点什么东西继续教她认字。翻了半天,她才突然想起来,“只教了你认字,还没教过你写,不如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吧?” 折柳自然是无有不可,她早就想认字了,只是从前昭美人从不教她,她现在回想起来,昭美人写的字似乎和淑妃教得也有许多不同。 “奴婢姓姜,葱姜蒜的姜,名字就叫折柳,还是我爹用了一只大公鸡请村头秀才给取的了。进宫后嬷嬷还说,难为我人土土的名字却不土,就也没给我改名字。” “你真的叫折柳?”淑妃亲手铺了纸,又慢慢地研墨,“我还以为是昭美人取的名字,你父母倒真是疼你。大家小姐正儿八经地取个闺名的都不多。” 说完这句,淑妃叹了口气。 “我的名字也好听的,可是如今满宫的人都叫我淑妃,我的名字有什么用呢?倒是还不如你了,现在大概有人突然叫我名字,我都反应不过来了罢。” 这句话就难接了,幸好淑妃也并没要她接,而是写了姜折柳三个字,叫了她过去慢慢地教着。 淑妃虽然和折柳年岁差不多,可是却比折柳高了半头,她把着折柳的手软软的,指腹细腻温柔如凝脂,一点点在纸上勾着起承转合。 “这个字就是姜,你看,多好看。” 看着纸上那个对称的字,折柳也觉得她的姓写起来很好看,格外秀气,“可惜我长得不好看。” 淑妃把折柳转了个身,她力气不大,不过她只要拨一下,折柳也就顺势转过了身子。 “谁说的,你正是浓眉大眼,就是黑了点,也算是个美人。”淑妃认真看了看折柳的面向,伸出她滑腻的指尖顺着折柳的眉骨摸了过去,“我的眉毛太淡了,螺子黛虽然尽着我用,可是却也不如天然长的好。” 折柳赶紧低下头去,这个姿势让她有些不舒服。 她从来不喜欢直视别人的眼睛,也不喜欢被人直视眼睛。淑妃温软的指尖划过她的眉头的时候,也让她有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感觉。 看着折柳低下头去,淑妃笑了一声,“今儿教的够多了,明天我可是要考你的。等会儿叫芍药给你拿纸笔,描花样子的笔可不好拿来写字。你下去吧,昨天做的那样山药糕就不错,今儿晚上上几块来。” “是。” 折柳下去了,正看见芍药靠在门口盯着她看。 “芍药姐姐,娘娘吩咐我去做些山药糕,我先下去了?” 看着芍药的眼光直愣愣的,折柳福了福身,这才朝外走去。经过芍药面前的时候,却听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倒是来得快。” 来得快? 折柳回身,却只看见芍药撩起帘子走进去的背影。 折柳看着做了几碟子山药糕,特地换了凤蝶从箱子底新找出来的一副范子,一个个扣成了小荷叶形状。 不过淑妃娘娘到底没吃上,皇上来了。 皇上来了,自然和淑妃平时自己吃的份例菜又不一样。那凉了的山药糕自然不能给淑妃娘娘吃,折柳给掌事姑姑和其他几个大宫女各送了些,剩下的准备明天或者晚上跑一趟给平安送过去。 凤蝶那只荷包绣完了,她捂得严实得很,折柳也不知道她的相好是哪一个。不过多半地位不低,她眼见着凤蝶这几天手上多了个猫儿眼戒指。 这猫儿眼宝石虽然不如玉石水亮,阳光下看着也有些发乌,可是艳红的颜色却也可爱得很,颗粒又大,怎么也值个百两银子。凤蝶白天当值的时候并不戴,只晚上的时候拿出来稀罕稀罕,擦干净再藏回去。 “又拿出来戴上了啊?” 折柳端着两叠字山药糕回屋里,就看见凤蝶在床上一脸绯红地摩挲着什么,就知道她又在戴那戒指了。 看着凤蝶连嘴都不还了,只是甜蜜蜜地看了折柳一眼,然后又继续摩挲着,折柳打了个哆嗦,“给你,要不要吃?这些是我多加了糖的,娘娘最近吃不得甜的,可是这山药糕不加糖什么吃头?” 凤蝶哂笑了一声,“你这就不懂了,我们肚子里头没什么好货,自然吃不出来。皇上连吃个野菜都要称赞一下什么天然之味呢,你吃吗?” 折柳摇了摇头,拿起一块山药糕用帕子托着咬了一口,“今儿皇上怎么来得这么晚?吃了哺食也不走,我还想溜出去给平安送几块糕吃呢。” “别想了,一会儿你就去烧水吧。你看那芍药都去殿门口站着了,你不懂什么意思?” 折柳差点噎住,赶紧灌了一口茶水,从窄小的窗子里看出去,果然看见殿门口芍药一左一右地站在那。刘太监正被小宦官引着往茶房里去 “这娘娘有身孕呢!” “有身孕怎么了?都四个月了,出了三个月行房就无碍了。我劝你还是赶紧出去奉承着点刘爷爷吧,就算落不到什么好处,他眼里有你这个人那就是天大的好处!” 连喝了一杯茶水,折柳又托起山药糕咬了一口,“我不去,我名字连皇上那都挂上号了的,何必出去招眼?你想去的话就去好了。” “行,都别推了,你看着,有人去了!” 折柳往窗外看去,那个穿了件松花色褙子配桃红裙子的不正是秋千?这么一看,她倒是有一把盈盈一握的纤腰。 “她这是?!” 刘太监虽然是今上提拔起来的,可是也已经六十多岁了! “还能干什么,攀高枝呗。”凤蝶笑得一脸讽刺,“不过那高枝也不是谁想攀就攀得上的,刘老太监想玩的话,昭仪美人都弄得到手,会看上她?” 折柳眼不错地盯着外面,嘴里的山药糕都忘了咽下去。她的这个角度,能看见一点茶房里头的样子,只见秋千袅袅娜娜地走进去,和刘老太监说了几句什么,几个小太监就一窝蜂地笑了开来。 后面的情形,折柳就有些看不下去了,她把碟子放在桌子上,回到床上躺着。凤蝶倒是还看得起劲,不时地说几句,“哎哟,秋千美人儿蹲下去了,给刘老太监捏脚呢。” “我这么看着都觉得闻着味儿不能呼吸了,难为她倒还笑得出来。” “行了行了,回去了。”凤蝶自言自语了半天,看折柳不吭声,一扭头,笑了出来,“你倒是心善啊。” “也不是。” 折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样,“我就是有点想昭美人了。你说,天底下有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人天生就得伺候别人呢?” “冷宫妃子的话你也敢信?别发梦了,快去看着烧水吧,别一会儿那边要水你送不上去,那就等着掉脑袋吧。” 折柳从床上坐起来,开门去小厨房,看着那些小火者小宫女们烧水。可是脑子里却一直萦绕着昭美人的脸。 第九章 第二天,淑妃的脸色一直娇艳欲滴的样子,倒让昨天还担心着她腹中胎儿的折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芍药前几天进进出出的似乎查到了什么,最近几天并不怎么出去了。只不过,以她和折柳的关系,肯定不会告诉折柳就是了。 那天秋千去勾搭刘老太监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据说当时刘老太监说,“叫秋千,是指的在男人身上摇得好吗?”秋千一直没出屋,淑妃也一副不太满意的样子。 折柳只是叫人给秋千送了两次饭菜,别的她也管不了。都是自己选的,别人哪里说得? 伺候淑妃娘娘吃过朝食后,几个大宫女挑了些没动过的完好的菜下去,轮着吃完了饭。其他几个人都去盘点手里的活计了,只有午时反而闲下来的折柳伺候淑妃娘娘,顺便学几个字。 “昨儿教了你写名字,可练会了?” 折柳昨天忘记找芍药领纸笔,不过早上在小厨房的时候,也拿着木枝在地上画了一早上。三个字而已,早就练得滚瓜烂熟,还找了会些书法的画眉指点了她一下。 “三个字而已,娘娘不要太小瞧我了!” 接过淑妃手里的毛笔,折柳的手有点抖,写在纸上的三个字甚至还不如她用树枝在地上写得整齐。不过淑妃却一副十分满意的样子。 “能写成这样已是不错了,莫贪心!” 她又拿起朱笔在三个字上画了几个圈,“我画圈的地方写得还不错,别的可要用心练习了。今天就不教你新字了,我倦得很,你给我打会儿扇。” 自打那天淑妃自己想开了之后,她的性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开朗些了。皇上来得也多了些。 折柳暗自腹诽,这皇上果真是贱,当初淑妃巴巴儿的等着他盼着他的时候,他去捧了个昭仪起来。现在淑妃自己把自己顾得很好,他倒是一趟接着一趟地来了。 因为天气热,淑妃身上穿的褙子不但是大敞袖,而且领口也开得颇大。折柳很容易就看见她脖子上斑斑点点的红痕。 倒是淑妃自己,似乎有些不自在,卸掉钗环倒在床上后信手牵过一条被子盖住了脖颈。 折柳搬了个方凳过来,坐在上面给淑妃打着扇,自己也有些困倦。 已经是盛夏了,知了在窗外拖着声音有气无力地叫着,这殿里虽然不晒,可是也温吞吞的黏腻腻的。折柳自觉身上又出了一层汗,想着等下换班就赶紧去洗个澡才好。 皇上今晚想必不会再来了,不用当值到太晚,想来能有一夜好睡。 就在她机械地摇动着团扇、人几乎已经快要睡着了的时候,秋千却突然进了来。 “娘娘,娘娘” 折柳睁开眼睛,却发现淑妃似乎并没睡,连忙站起身来把方凳搬到一边。 “怎么了?” 秋千低声回禀道,“太后未时在仁寿宫设宴,延请皇后娘娘和各位妃嫔主子。” “现在已是午时三刻了。” 折柳看了一眼庭院中的莲花漏,插了一句,走上前去把似乎要坐起来的淑妃扶了起来。 “折柳和芍药去换衣服随我同去,秋千来帮我装扮,再把那酸梅子给我多多地带上些。” “是。” 这个天气,折柳都受不了出门,更别提肚子里还有着一个的淑妃了。 本来淑妃是有资格乘坐四人小辇的,可是她坚持说走着还凉快些,便带着两个宫女直接走着去了。 四人小辇是没有棚子的,这种天气坐在上面委实不如走路来得凉快,折柳坚持着带了个水袋,让淑妃一路上抱着些。 “就你主意多,这东西却是从哪弄的?” 折柳坚持不肯说这东西是哪里弄的,这东西却是小太监们捎来的猪尿泡,她本打算充气当鞠蹴玩的,今日正好拿来派上用场。万一说了,淑妃还不当场砸在她脸上? “正是最近跟娘娘学字,被娘娘的智慧影响了些,这才能想出来这样的主意啊。怎么能是我主意多,明明是娘娘的主意多。” 淑妃小心翼翼地抽了帕子把那个水袋包起来,这让折柳有点不祥的预感。不过总算,抱起来了之后,淑妃还是抱着那个暂时还很冰凉的水袋。 “你个猴儿,我进攻之前也是看人玩过鞠蹴的。我父亲最是严厉,等闲见了我们都要批评几句的,更别提玩鞠蹴了。我哥哥总用这东西踢着玩来着。”淑妃得意地瞥了一眼折柳,舒服地出了一口气,“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是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到了,堂堂淑妃抱着成什么样子。” 折柳抿嘴笑了一下,给淑妃举着伞。虽然妃子也有仪仗,这伞本来不用折柳举着的,但是既然太后皇后都出席,淑妃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太后的仁寿宫离淑妃的端熹宫不是很远,但是要从御花园穿过一段路。这倒是没什么,御花园里也比外面凉快些,只是有可能遇见和嫔。 “万一遇见和嫔怎么办?” 芍药满脸都是担心,看着她这样子,折柳觉得平安和她说的事情八成已经可以确定了,和嫔肚子里的龙种一定有什么问题。 这么想着,她也有些紧张。 “能怎么样?”淑妃看起来却是不紧张,还言笑晏晏地说着,“她要是敢过来,我就把这个砸到她脸上去,然后告诉她,这个是什么东西!” 和嫔虽然不及淑妃品级高,可是和嫔的父亲却是有着赫赫威名的威远大将军。虽然是武将,可是却也是大楚境内数得上的世家了,猪尿泡这种东西,她绝对是不会认得的。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折柳芍药二人还是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把步子迈得更快了。淑妃虽然嘴上说笑着,可是也跟着两人一起走得稍快。她大概还是不想遇见和嫔的。 “说来也怪这御花园今日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折柳说这话本来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说出来之后,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而这话音才刚落下,前面就看见穿着月白色衣服的一主一仆站在那里。 “和嫔!” 芍药惊呼出声,折柳听得这个称呼一下紧张起来,淑妃本来软软扶住她手臂的手也一下子握紧了。 “和嫔妹妹。”淑妃的声音倒是不见一丝异样,“好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了。” “是好巧,妹妹也没想到能遇见姐姐呢。” 顾不上听淑妃与和嫔绵里藏针的对话,折柳飞快地观察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还好,这附近没有水,只有一处假山。 “姐姐为何站在原地不动了呢?不如我们一起走过去?”和嫔的声音称得上柔媚二字,“太医曾经嘱咐过妹妹,一味地躺在床上养胎也并不好,走动走动反而有益于生产。我看姐姐的肚子形状尖尖,定是个小皇子的。” 淑妃站在原地思量片刻,便当真朝前走了几步,吩咐芍药,“喊人,大点声,这御花园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的!” 芍药刚刚张开嘴,和嫔就提起裙子,似乎要撞过来! 折柳一直眼不错地盯着这位的动作,一看她似乎要扑过来,她立即把手里的酸梅子扬了起来,撒了满地,同时大喊,“芍药,看住梅子!” 于此同时,她一把抢过淑妃手里的水袋,在淑妃耳边说了一句,“娘娘莫怕!”整个人抱住淑妃,立即往下倒下去。 那猪尿泡做的水袋承受不住淑妃的体重,立即破了个口子,里面的水也汩汩流了出来。 和嫔被眼下的景象惊呆了,本来似乎想要撞过来的她莫名其妙被丢了一身的酸梅子,而她本来想陷害的淑妃却被贴身宫女拉住一把摔倒在了地上。 而刚刚芍药大喊的一句“来人啊出人命了”,也已经叫来了几个宦官。折柳躺在地上看不见人,却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是平安! 平安正大叫着,“淑妃娘娘您怎么了!小的扶您去树荫下休息!” 与此同时,整个人躺在了折柳身上的淑妃也缓过神来,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了一把折柳的手,然后就开始逼真地呻丨吟起来 折柳偷偷地抬起头朝着和嫔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惊呆了的和嫔正被平安和一位典簿牢牢地扶住,在树荫下满脸懊丧地站着。 “皇上驾到————” 一片混乱中,建平帝居然也路过了这里。 芍药仍然在牢牢地看守着一地酸梅子,建平帝下了步辇,大步走过来,亲手扶起淑妃,“爱妃,怎么了?” “皇上臣妾臣妾没事只是吃了一吓” “这怎么回事!伺候的人呢!” 建平帝大吼了一声,刚刚还傻愣愣站在那里的和嫔立即就哭号起来,她还想跪下,可是手臂却被平安和典簿牢牢地扶着,别说跪下去了,甚至动也动不得。 “皇上您要给臣妾做主啊!淑妃娘娘撞了臣妾一下,臣妾也摔倒了!臣妾实在是太过害怕肚子好痛” 仍旧被淑妃娘娘坐在下面的折柳听了和嫔这话,忍不住也翻了个白眼。和嫔这一胎到底是有多不稳,这种情况下还念念不忘栽赃? 不会是根本就没怀上吧? 建平帝却没理和嫔的哭号,反而出声命令两个小宦官,“把你们和嫔主子扶稳当了。” 他指着酸梅子的尽头,问还站在那守着一地酸梅子的芍药,“刚刚和嫔是站在那里?” “是。” 芍药从来没站着回过皇上的话,她点了点头,尽管只说了一个字,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淑妃身上的水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被淑妃坐得有些喘不上气的折柳艰难答道,接下来建平帝立即把淑妃打横抱了起来,她才得以顺畅说完一句话,“因着天热,奴婢就给淑妃娘娘拿了个水袋抱着走路,好凉快些。刚刚淑妃娘娘受到了惊吓,一下子倒了下去,奴婢该死,没能扶住淑妃娘娘。” 地上一滩水迹丝毫没有被踩踏的迹象,和嫔和淑妃中间一地的酸梅子也没有一颗被踩烂的,建平帝扫了一眼酸梅子和水迹,又看了看一身干爽的和嫔。 “速速传太医!”他看着仍旧扶住和嫔不撒手的两个小宦官,“你们两个送你们和嫔主子回宫,扶稳了,和嫔路上如果有个闪失,朕立即要了你们的脑袋!” 折柳听着建平帝咬得重重的“路上”两个字,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建平帝转身把淑妃放在了御辇上,她这才放心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样就应该没事了吧。 第十章 “速速传太医!”他看着仍旧扶住和嫔不撒手的两个小宦官,“你们两个送你们和嫔主子回宫,扶稳了,和嫔路上如果有个闪失,朕立即要了你们的脑袋!” 折柳听着建平帝咬得重重的“路上”两个字,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建平帝转身把淑妃放在了御辇上,她这才放心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下就应该没事了吧。 折柳和芍药一路跟在御辇后面,看着建平帝步行在御辇旁,一脸关心地握着柔弱地躺在御辇上的淑妃的手。 淑妃却没有过于扮柔弱,反而一直在劝慰皇帝。 “皇上,臣妾其实没什么事,还多亏了皇上赐给臣妾的宫女,牢牢抱住臣妾,只是稍微惊吓了一下。” “我腹中胎儿已经四个多月了,倒是和嫔的那一胎更危险些,皇上应该去看和嫔才是。” 建平帝没回答什么,只是双手温柔又坚定地把淑妃按在御辇上。 看见这样一副景象,芍药走路都有些不稳了,连眼圈都红了起来。 折柳虽然也为这一关过去感到欣慰,可是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成芍药那个样子。平心而论,淑妃对她确实是好的,虽然一开始有些不愉快,但是也都可以理解。 不过,自从服侍了三年昭美人,折柳心里总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念头。那个温柔聪敏的女人一直在给折柳灌输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听多了之后有时候就会觉得,这个大楚的有些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比如说,她和淑妃之间的主仆关系。 身上湿漉漉的难受极了,淑妃身上虽然也沾湿了些,但是并不像折柳这样半个身子都的又掺着泥水。 到现在,不说谢谢这种近乎于奢侈的词,连一句嘉奖勉励都没有。 折柳低下头去,目光随着八个抬着御辇的宫女脚下一起一伏。 还有和典簿一起去“护送”和嫔回宫的平安,他会不会有事?和嫔这下子虽然肯定是栽了,可是在这宫里头,一个小宦官的命比一只蚂蚁也贵重不了多少! 如果不是担心她,炎炎夏日正午,平安一个惜薪司负责发放柴炭的司役怎么会出现在御花园? 八个宫女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到端熹宫了。建平帝等不及御辇慢慢落下,索性一把抱起淑妃,朝着里面走去。 淑妃被建平帝一下子抱了起来,从建平帝肩膀上对着折柳笑了一下,这才把头靠在皇上身上。 看见这个微笑,折柳刚刚纷乱的思绪这才稍好些。 “折柳妹妹,想什么呢?我们也该进去了,你这一身泥水淋漓的衣服,也该换一下才行。” “那就劳烦姐姐在娘娘面前替妹妹分辨一句了,我换了衣服这就进去。” 折柳勉强给芍药行了一礼,这才朝自己的屋子走过去。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平安,一颗心恨不得直飞过平安那里去看着他,是不是真的平安。 凤蝶没在屋子里,想来是在正殿伺候着。折柳闩好门,把沾满了泥水的衣服脱下来丢在地上,赶紧换了套新的。 才换好衣服,折柳还没来得及把刚刚弄得一团糟的头发重新梳一梳,就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 “折柳姑姑,折柳姑姑,皇上叫您呢!” “我这头发还没梳呢”折柳看了一眼水盆里自己的形象,几乎就是个疯婆子,难为淑妃对着自己还笑得出来。 “哎哟我的姑姑喂,这时候您还梳什么头发啊!皇上正是念在您忠心护主才召见您,换个衣服就行了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外面的公公声音听着耳生,估摸着是建平帝身边的宦官,折柳也不梳头发了,赶紧把门打开。 红袍子!是位真正的“太监”! 虽然民间习惯性把宦官们称为太监,但是事实上这只是敬称,就像遇见位军爷就称呼“把总”“将军”、有点钱就称呼为“员外”一样。真正在大楚宦官系统内能被成为太监的,不足五位。 折柳赶紧行了个蹲礼,却在蹲下去一半的时候就被揪了起来,然后这位太监就从折柳地上的脏衣服上蹭了些泥水,直接蹭到了折柳的脸上。 “行了!跟着咱家来吧!到了皇上面前,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 “劳动您老了,奴婢何德何能让您亲自来叫。”折柳一边努力地奉承着,一边掏出了之前淑妃娘娘为了打赏人、揣在折柳身上的金锞子,一口气递过去了四个。 她手还没伸过去,这位太监大人袍袖一抹,就立时收了过去,“是个懂事的,也不枉爷爷提点你几句” 折柳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进了正殿,两位太医似乎已经给淑妃请过了脉,正在旁边奋笔疾书。折柳不由得先伸着脖子看了看那太医笔下,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 她赶紧跪下叩头,口呼万岁。才叩了两个,建平帝一句免礼,刚刚领着她进来的太监赶紧把折柳扶起来。 淑妃正盖着被子半躺在床上,建平帝转过身去对着淑妃说,“倒是个有勇有谋的忠婢,你看她进来的时候,眼睛先看开方子的御医。朕替你做主,升她做个姑姑!只领份例,倒仍旧在你做宫女,如何?” “有勇有谋的忠婢,也是皇上赏下来的才是。”淑妃半躺在床上,声音放得又柔又低,“还不快谢恩?” 折柳已经重又跪了下去,先向皇上谢恩,又向淑妃谢了一重。这才觉得腰部火辣辣的痛,可能是之前倒得太急压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 “爱妃你安心修养,这几日就让王太医每日来端熹宫听用。朕去看看和嫔,晚去恐怕又要生事。” 建平帝安抚地拍了拍淑妃放在被子外白皙的手掌,起身走了出去。刚刚还把室内占得满满的一众太监们也迅速蹑步跟在后面。两位太医也行了一礼出去,说是要相互论证一下娘娘的情况。 “折柳你还在地上愣什么,快点起来!” 淑妃几乎要自己下地搀扶她了,站在一边的芍药赶紧把折柳扶了起来,“今儿多亏折柳了,不然,恐怕就算娘娘没事也要被和嫔栽赃上。” “那个突然冒出来去扶和嫔的小宦官,就是那日在侧门拉着折柳的手就不放的那个吧?” 听见淑妃的这句,折柳心里一慌,不过还是强自镇定道,“是他是惜薪司的司役,和他一起的典簿正是他惜薪司的长官。” 虽然救了淑妃算作一个颇不小的功劳,不过在大楚的皇宫内,大部分宦官其实是不希望和妃嫔沾边的。宦官的进身之阶还是在四司八局十二监这些。 在这宫里头,宦官最好的结局无非就是进司礼监,甚至成为其中佼佼者的“内相”。这条路线已经不单单是属于后宫了,甚至和前朝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手中更是还可能掌握着密谍司这样的大杀器。想要走这条路,就必须不能和妃嫔们扯上什么关系。 哪怕能在哪个主子面前得了好,做得最好的无非也就是一宫总管更别提这大楚的皇帝就没一个情种,最为津津乐道的殷皇后也无非就是宠冠后宫十一年而已 今天机缘巧合之下,平安已经入了建平帝的眼。他当时能拉着典簿去一起挟持住和嫔,说明他这一招的确算是好招。既与妃嫔拉开了距离,又在皇帝面前露了脸。 不管等会儿淑妃说起什么,自己都万不能拉了他的后腿! “倒是多亏了你了”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折柳的犹豫,淑妃倒没在这事上多说,只是称赞折柳,“现如今你也拿了姑姑的份例了,月钱可一下子就涨了二两银子,说不得得让你做个东道请上一桌了。” 淑妃这样转移话题,不管真假,折柳都赶紧借坡下驴。 不过可惜,以淑妃的性子来说,若是直接问出来才是不介意,这样转移话题怕是心里有芥蒂了。 “二两银子就让我请一桌,娘娘可莫怪我给你吃一桌子的素斋。”折柳故意表情做得夸张些同淑妃凑趣,“豆芽白菜萝卜韭菜各炒一盘,再加一个鸡子汤,四菜一汤也算是对得起你们了。酒我张罗不起,不过总算是个看茶房的,不拘哪里省出些茶叶末子也就罢了” “娘娘快别听她的,这妮子自从开始管茶房,原本称银子的小戥就拿了一把到茶房去,现在娘娘您喝的茶每种每次放多少茶叶多少开水都是计算好了的,我们想喝点茶叶末子都难呢!” 凤蝶笑吟吟地把折柳的话接下去,芍药也赶紧来凑趣,好歹把刚刚的气氛压了下去。过一会儿,论证完了的两位太医进来,折柳也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凤蝶回到了两人那间窄小低矮的倒座房,她端着一叠点心并一只粗瓷大茶壶,想来是娘娘赏下来的。 “诺,吃两块垫垫肚子吧,我偷了点子花露冲了,你还没喝过吧?香甜得很,正配这点心。” 折柳取了两只白瓷的小杯,那花露冲的水倒在这白瓷杯里,显出一丝极浅淡又极妩媚的粉红色来。她闻了闻,确实香甜得很。 “这东西你也敢偷出来?怕是淑妃娘娘也没有多少吧?就不怕她发现?” “这话你说得就不好听了,这宫里头哪个主子是糊弄不过去的?离了我们这些奴婢,有哪个是能养活自己的?我听说和嫔连带壳的煮鸡子都不认得!” 一口把那小小一杯花露喝净了,拿起一块浅黄的乳糕,“你今天吃了娘娘一噎,我这不就借点她的好东西哄哄你?她今天那个样子,前阵子皇上不怎么来了,我倒当她是想明白了的,现在看来” 又给两人杯子倒满,凤蝶去闩了门,“前几天娘娘对你什么样子你也知道,今天遇见点事儿又是如何?前几天芍药那眼睛恨不能把你吃了!” 折柳不喜欢凤蝶拿来的这几样点心,这点心是几样拼的,明显是娘娘吃过了才赏下来的。虽然做人奴婢,这都是少不了的,可是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抗拒过。 她就慢慢地喝着那花露,凤蝶看她这样子也笑,“瞧把你轻狂的,点心剩了几块能怎样?横竖都是一盘子几块,又没被咬过的。” 她笑完又偷偷附耳过去对折柳说,“放心,这花露我开了新瓶子!娘娘这次也少不得喝些我们剩下的了!” 又倒了几杯,这点子花露被喝净了,凤蝶倒了些水把茶壶涮干净、砸碎在地上,喊了个小宫女来收拾了,这才去做她那一摊子事情。 折柳坐在床上发呆了一会儿,也起身准备去小厨房。刚出得门去,就看见芍药站在她自己屋子的门口,一双眼睛斜睨着这边。 “芍药姐姐,您忙着,我去小厨房那边看看去?” 芍药也还了一礼,“折柳妹妹不多休息会儿?折腾了这一晌午,你多睡一会也没什么的。” 不过是在屋里吃了口糕,便给攀扯成白天里睡觉。折柳忍了几忍,想到平安那头,这才好容易把脸上重新挂了笑。 “芍药姐姐说笑了,之前那是没办法,我才顶着那一头鸡窝晃来晃去。现下用不到了,还不赶紧梳洗干净了去?叫外人看见我丢了脸面事小,这端熹宫的姑姑连个头发都不利索,还不给人笑了去?” 折柳这几句,既话里话外地敲打了她卸磨杀驴、用不到了就立即丢开手,又暗示了她如今身份已是不同了。就算她现在暂时还得做宫女,入不了六局做女官,可也不是芍药想拿捏磋磨就能行的了! “折柳妹妹果然不愧是皇上看好的”芍药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那我就不拉着妹妹闲磕牙了,可不敢耽搁了妹妹的活计。” 折柳再无心和她掰扯,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转身朝着后边小厨房走过去。 这些日子来,小厨房的几个小火者她也算是拿在手心里了,一会儿找个机灵胆大的去和嫔那看看。虽然有些冒险,不过她也顾不得了——不知道平安的消息,教她如何放得下心! 要不是心里悬着这一桩事情,刚才她又怎么会对着芍药都绷不住了态度? 才走到小厨房,平素最机灵的一个大家都唤他作“钱麻子”的小火者立刻迎了上来,“恭喜姑姑!贺喜姑姑!” 接近着一圈人就都围了上来,纷纷现出笑脸恭喜折柳。 她脸上挂上了极亲切的笑容,“行了行了,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一会儿一人一百个大钱,明儿送份例的司役来了,教他弄点虾来大家解解馋!” 这宫里,宫女宦官基本和河鲜之类的东西就是绝缘的,大家都是要伺候人的,总不好让主子闻到腥膻气味。不过这几个小厨房的人,等闲也见不到什么主子,倒是无妨。 折柳这般高兴放心地和众人笑闹,却是因为,刚刚钱麻子塞进她袖口的那东西,不正是平安手里的那一块帕子! 第十一章 折柳的心踏实了下来,也就暂时不忙着去打听了。牵扯上了怀着龙种的和嫔,这样的消息怎么样也瞒不下的,等着听信儿就成。 现在她和平安正是风头浪尖的人,偏又未必能得到主子多少好处。 这边,折柳委婉地给了淑妃个软钉子碰,只怕是连之前“有勇有谋”护住淑妃的举动在她眼里都变了味儿,倒成了个“有主意的”。 而那边,平安和他那主簿虽然是制住了龙胎有问题的和嫔,也没和妃嫔一边拉上关系,可是这样的事情一个处理不好,就容易给皇上造成不好的印象。往好了说是只忠于皇帝,但是这往不好了说,可就是目中无人。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既然平安已经用不知道什么法子给她送了信来,就索性安静几天先不联系。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再说。 把眼前一圈人的恭喜都收下了,看着小厨房把淑妃今天叫的东西做上了,折柳这才叫了钱麻子随她回屋。 芍药已经不继续在那站着了,看着那低矮的门扇,折柳突然有种无法控制的快意,朝着那里狠狠啐了一口。她身后的钱麻子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低眉顺眼地小声说着。 “姑姑,刚刚跑来让我把这帕子给您的小火者,看着倒像是直殿监的。他还有句话让小的转告姑姑,说已得了,是都知监。” 都知监? 这可真真是一步登了天了! “可还有别的话没有?” “回姑姑,没有了。不过小的多问了几句,那小火者说,大人找他传完话之后,便与另外一位大人一并走了。” 一并 既然平安得了赏了,那位一路提拔了平安、这次一起挟持了和嫔的典簿大人就不可能不得赏。两人都得了赏,可是离开的时候却“一并”走了,大抵那位典簿大人并没调动到内宫监这样的要害地方,或者干脆就是没调动? 不过这钱麻子倒是个好苗子,吩咐下来一件事能做好的多了,但是第一步做好之后还能想到其他的人就不多。 折柳进屋开了自己的那只匣子,掏出块碎银子拿戥子称了,一两二钱,“这块碎银子你拿了去,换点铜钱来。小厨房的人一个人一百个大钱,剩下的都归你了。” “谢姑姑赏!” 钱麻子欢天喜地地下去了,只剩下折柳自己在屋里思量。 都知监算得上是宫里相当有地位的了,专职皇上出行之时导引清路。近些年来,宫女管事的六局越来越遭排挤,皇上身边应设的女官一并都裁撤了,倒是都知监占了便宜。 这都知监初设立的时候,原本不过是皇上出行之时才得用,可是现在,倒是成了皇帝身边一等一的近侍了。四司八局十二监,也只都知监和司礼监的小太监能进内书堂随学官识字。 能识字,就有能坐上掌印太监秉笔太监的可能!那可是能在奏章上批红的! 这恩赐也太大了罢! 折柳在屋子里头坐卧不安的时候,平安也回到了他那屋子里头、慢条斯理地折着为数不多的一两件旧衣裳。 “李公公,小的给您道喜啦!” 平安的同屋人,原是这惜薪司新司正项太监的干孙子,虽然平安算得上是原来老司正一方的人了,可是两人相处却也没什么不愉快。 这宫里头,圣宠是最说不准的一件物事。不同太监势力范围内的人可能互相勾心斗角,可是因为被皇帝迁怒直接罢黜的,却少有人落井下石。 这几年宦官势大、几任内相都平平安安做到告老,还不都是自己拿命搏出来的?说宦官就是幸进之臣、升迁全凭着讨好皇帝,那是笑话! 不说别的,哪位内相是靠着哄骗皇帝上位的?哪里还用得着哄骗皇帝?在这皇宫内院住着、长于妇人奴隶之手,皇帝明白什么、懂什么?一招隔绝内外,就能把皇帝哄得滴溜溜转。今上算是在宫外过了些年,还不是一样被刘老太监哄得不知今夕何夕? “同喜同喜。”平安的话尾高高地扬上去,“项公公也该挪一挪了吧?现下典簿的位子算是空出来了,您可是司正的亲信” 项公公认了项司正做干爷爷,这固然是个大靠山,但是地位差不多的宦官之间却不能直接说,这也是一桩忌讳。虽说当了太监就是没了祖宗的人了,但是这宫里习气一向是认徒弟的居多,认干爷爷干爹多少有些下作。平安如今地位又要略高过项公公,直接说对方是项司正的孙子多少就有些当着和尚骂秃驴的意思。 这项公公长着一张弥勒佛也似的脸,一笑连眼睛都看不见,“我这惜薪司哪比得上您这一步登天啊?明儿起就要住到内学堂去了吧?我之前得了一枚好墨,听说是什么前朝大家手制,您拿着使唤?” “那就谢谢您了。”平安也摆出一副笑脸,把之前折柳拿给他的笑兰香都给了项公公,“不是什么好东西,您甭嫌弃!” 两个人又套了几句近乎,平安这才拎了包袱出了门,一路向着都知监内学堂位置去了。他习惯性地想摸摸袖底那块手帕子,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已经给了小火者叫报信给折柳了。 折柳那边,想必也正是风口浪尖上吧?这几日必是不方便见面的,且等上几日再去寻她吧。 果不其然,只才第二天,和嫔流产了又被贬为贵人的消息就满天飞了。其中更有那消息灵通的,信誓旦旦地说其实和嫔并没有怀胎,想借着子虚乌有的龙种陷害淑妃娘娘,却反而把自己个儿搭了进去。 不过折柳倒是更相信凤蝶嘴里的消息。 “说和嫔肚子里没有怀胎那纯粹是看热闹不嫌弃事儿大——那要冒多大的风险?”凤蝶正挑着胭脂膏子往嘴上涂,涂完又用草纸擦了去,看得折柳一阵皱眉,“我听说着,她有两胎都没坐住,这一胎早早就有不稳的征兆。皇上登基好几年了,还一个皇子皇女都没有,她年纪又大了,万一这肚子再不争气,以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就算是她爹是威远大将军,也不过就是在这宫里守活寡!” 折柳听过就算,这些事情她们传传流言也就罢了,议论得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她皱着眉毛看凤蝶用力擦着嘴唇,忍不住开口问,“你折腾什么呢!好好的胭脂膏子涂了又擦掉,浪费了好东西。你这可不是分发下来的月例吧?这么一盒子可不得三两银子?” 凤蝶从那面昏暗的铜镜里飞了折柳一眼,“不擦下去,难不成让他把这胭脂膏子都擦下去?这东西是上好的,就算我拿草纸擦着,也多少留着些颜色。有这么点颜色就成了。” 她转过身来让折柳看,“你瞧瞧,是不是?” 折柳只好坐起身来往她脸上瞧了瞧,倒还真是有一丝残红。她那疑问也憋在心里头许久了,忍不住就问出了口,“你那相好的到底是哪里的?你每次一跑出去就几个时辰,娘娘也不问你?” “娘娘当然问我,她还指着我替她办事呢!”凤蝶翘着指甲从鼻烟盒里挑出些粉末,狠狠地往鼻子里揉了,打了个大喷嚏,喷出两汪子眼泪来,这才接着回答折柳的话,“我那相好的,可不是这宫里的太监,是站神武门的御前亲卫。” 第十二章 自打那天和凤蝶聊完之后,折柳对她就有些淡淡的。 凤蝶倒好像是猜到了似的,脸上总带着些嘲讽的笑意。横竖娘娘暂时也离不了她,之前虽然为了笼络折柳罚了她,不过她倒是更多地记恨芍药。 折柳心里忖度着,凤蝶八成以为她是嫉妒吧? 按理来说,这宫里的宫女都是不能破身的,因为所有的宫女都是皇帝的女人。不过,这条规矩到现在已经基本名存实亡了。只要不是被皇帝临幸的时候被发现,大抵不会出什么差错。不过,若真有那想要爬上龙床的,也肯定把自己身子捂得紧紧的。 这宫里的宫女,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哪里就管得过来?大好年华都在这宫里雨打风吹去,若连这些都管得紧紧地,肯定要出乱子的。 但是折柳疏远凤蝶,却不是为着这件事。就算没有胯丨下二两肉,那也是个能为了她进宫忍一辈子耻辱的男人! 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她怎么会嫉妒旁人? 她疏远凤蝶,是因为她帮着淑妃勾连内外。 这可是宫里的大忌讳! 要说找内官监的采办公公们带些胭脂水粉、给家里捎个信之类也就罢了。折柳这才回忆起来,凤蝶去会她相好的几乎是两天一次 这要是犯下什么事情来,淑妃也就是被申斥一顿或者罚上些月例,可是这一宫里的宫女,折进去多少个都不稀奇。 折柳越想越远,一时想起昭美人也曾说过她在宫外有个茶庄难道皇上把她赐下来也有敲打淑妃这一桩? 她有些出神,正恍惚间,门突然被凤蝶“咣”地一声推开了,略喑哑的声音显得有些刺耳,“你那干娘钱嬷嬷来了,正在娘娘那里说话呢!”她说完这话,转身就离开了,任那门敞着。 钱嬷嬷来了? 折柳赶紧站起身来,对着镜子匆匆忙忙涂了些面脂,将胭脂匀了,先抹了唇,又在两颊上了些。想了想,她也拿了草纸把唇上的胭脂擦去了些,只是效果总不如那日里凤蝶涂的那样好。 离着和嫔被贬也有五六日了,现在又是下晌,她准备一会儿去偷空瞧瞧平安去。 又拍了拍后襟上的褶子,在首饰匣子里找了根颇能拿出手、又符合钱嬷嬷年纪的青玉簪子,折柳这才找了个靠近端熹宫正殿的角落处站了。这边有棵很大的石榴树,是淑妃娘娘刚被诊出有孕的时候移来的,正好有些阴凉。 树荫下有几个小宫女坐着做针线,看折柳过来,连忙起来问候。虽然前几天因为平安的事情给淑妃碰了个软钉子,可是在这些小宫女眼里,折柳仍然是现下端熹宫第一的红人、保住了娘娘龙胎的功臣。 “姑姑您坐这!” 早有小宫女殷勤地搬了马扎过来请折柳坐,折柳笑着回绝了,“你坐罢,我在这等个人这就好了。你们不用拘束,趁着太阳好赶紧做活儿。” 淑妃平日里用的荷包和褥垫之类,惯不喜欢用针工局送来的货色,多半是教这些小宫女做了用。宫里火烛份例是有数的,小宫女们能用的又多半是些粗劣货色,所以活计都是趁着白天日头好的时候在室外做。 折柳看了看自己站的地方并没有挡了谁的光,这才转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等着她干娘出来。 没站多久,钱嬷嬷就从正殿里出来了,折柳赶忙迎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干娘,“您来了怎么也不先遣个丫头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多少也给您准备点消暑的饮子不是?” 钱嬷嬷看着折柳,眉头皱了皱,“你这会子有活计没有?我这上了年纪腿脚就不好,你且扶我回去。” 折柳自然是没有不行的,赶紧扶了钱嬷嬷的手,又嘱咐了不知何时凑上来的钱麻子几句,这才从侧门走了出去。 钱嬷嬷今年正是四十七岁,身体好得很,又是针工局积年的老嬷嬷,不必做活,只平时算算各宫用度,算得上是个肥缺。如果不是认了同乡,折柳也高攀不上这位。 这位干娘平日里十分严肃,可是手缝却宽,在针工局的位子稳稳地,折柳寻常也见不上她一面,并不是十分了解。可是就算是不了解,这会儿她也看出,干娘大抵是有话要和她说。 针工局离着端熹宫颇有一段路程,钱嬷嬷虽然走得很稳,却一直扶着折柳的手。折柳偷眼觑去,干娘的嘴角向下,眉心似有打不开的结,可却是一句话不说。 她和淑妃之间不太契合这件事,想必干娘早就看出来了,不然她来回事,这样积年的老嬷嬷,折柳又是端熹宫的红人,淑妃理应给个脸面、叫了折柳来在她面前见上一见。 直出了宫苑的范围,眼看着要走到六局衙门所在,正是一片敞亮的空地,钱嬷嬷这才抓了折柳的手,“在这站一站,干娘不年轻了,走不动了。” “您可别这么说,瞧您这样子,说是二十多岁也再没人不信的,跟老哪里挂得上边?” 在这样的空地站住,为的是四周哪个方向来人都能看清楚。折柳心下沉了沉,这么看来,干娘要说的事情看来干系不小。她只胡乱恭维了一句,就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来。 钱嬷嬷的眉头稍微松了些,她脸上挂上了点笑模样,倒没直说有什么事,而是先问了折柳端熹宫的事情。 “你不是才救了你主子一回?皇上还给你提了姑姑莫不是你恃宠生娇了?” “女儿哪敢娘娘想见我那相好我拦了一下。”折柳看了看天色,转了个角度站着,好给钱嬷嬷多少挡些阳光,见钱嬷嬷露出不解之色,她三言两语地介绍了一下,“原是我在家时候爹娘做主招的上门女婿,见我进宫也跟了来前几日伺候和嫔回宫其中那个去了都知监的就是了。” 钱嬷嬷微哂,“你那主子倒真是一派天真无邪,才刚立了功的姑姑,怎么就因为这点事情就给脸子看?这宫里稍稍有能耐些的公公们,哪有一个往妃嫔跟前凑的?” 折柳并没接话,这话钱嬷嬷说得,她却说不得。虽然眼下并没有旁人,但是一来言多必失,还是拘谨着些的好,二来钱嬷嬷也一向喜欢沉稳有加的。 淑妃这人,这几日她也琢磨透了,无非就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 建平帝宠幸新昭仪不来的那些日子,淑妃倒是表现得十分淡然,可是却不是因为她自己性子恬淡,只是不敢做出什么破局的举动罢了;近几天建平帝又复宠淑妃,她立即就张扬起来了,却绝不是个能同富贵的人。 钱嬷嬷沉吟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面上反而做出一副风光霁月的样子,并没有刻意靠近折柳,“司礼监大总管刘老太监前儿进了仁寿宫,到现在还没出来。” 折柳猜测过钱嬷嬷要和她说些什么,总以为无非是后宫哪位主子又要青云直上、亦或是给她介绍些路子,可是她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惊天消息! 那可是建平朝的内相——前几天还笑嘻嘻地把秋千弄得生死不能、敢让宠妃的大宫女跪着给他揉脚的主! 脑子还没转过来,折柳却已经感激地看着钱嬷嬷了——这样的消息能告诉她,这干娘认得不冤!针工局本来应该没有什么事体找淑妃的,想必钱嬷嬷是冒了风险,特意跑这一趟告诉她这件事。 “干娘” 见折柳目露感激之色,钱嬷嬷没说什么,而是重重地拍了她的手一下,“现在先不说别个,我可就你这一个女儿,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的!万一在这宫里头放出去得晚了,我还指着你给我养老!”她见折柳似是没反应过来,又多说了一句,“太后可还没开始颐养天年呢!” 折柳熟悉的多是三年前昭美人还是贵妃时候的事情,这前朝的事情她就不清楚了。她只隐隐约约知道,今上去年大婚后,说是开始亲政,可是中书省的奏章却仍然由太后批阅! 这是 见折柳目录惊骇之色,钱嬷嬷扶着她重又慢慢地朝着针工局走去,“不光是你那菜户,皇上最近两个月已在各处提拨了十几个小宦官红袍子已是换了五六人穿” 明明是盛夏,太阳火球似地拼命晒着,折柳的手却冰冷冰冷地! 这分明是要有大变故! 没能亲征却已要成年、到处安插亲信的皇帝明明应该还政于帝、却扔恋栈权位不去的太后 更别说这皇帝还是嗣子,并非太后亲子! 朝中还有个和先皇同父异母的、只比今上大上七岁的皇叔呢 前朝的事情,不是她们这些深宫女子所能揣测的。可是这大楚朝的皇权更迭,哪有一次不是流血漂橹、堆尸成山? “这可” 折柳的脑子乱成一团,这样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她已经没法判断这样的局势会对她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更别提判断最终结果了。 钱嬷嬷看她慌得不知什么好的样子,冷冷哼了一句,“瞧你吓得那个样子我十六岁进宫,如今已是侍奉过三朝皇帝了!不过是那把椅子换个人坐罢了不管哪位做了皇帝,还能不要人伺候不成!快把你那样子收起来罢!”她把手臂从折柳的手里拿开,“你如今大小也是个姑姑了,年岁又小又有谋算,就算淑妃成了淑太妃,也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当你的姑姑罢了!” 虽听着钱嬷嬷说得十分有道理,可是折柳的心却依然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几乎以为自己一闭嘴就要咬着那腥甜的心尖儿。 她是没什么大事,可平安呢? 第十三章 提点完了折柳,钱嬷嬷就没在继续说这些事情了,反而很有兴致似地,和她东拉西扯了许多家长里短。又说平安,是个能托付的。 折柳扶着她慢慢地走回针工局,把先前准备好的簪子送了出去,钱嬷嬷还留她喝了杯茶。临走了又问了她的喜好,说改日叫小火者送两匹布给她做衣服穿。 慢慢地走过来,又喝了杯滚烫滚烫的浓茶,还说了这么一会子闲话,折柳这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跳得平缓了下来。她出了针工局大门站定,想了想,这才往了都知监内学堂的方向去了。 太阳已经有些西斜的样子了,这条路正是东西朝向,迎着一路灿灿的阳光走过去,这样肆意而瑰丽的阳光里却透着几分凄惶味道。折柳把手帕子举起来,挡住眼睛,只看着那红墙青砖,脚步又快了起来。 针工局和都知监倒是近得很,折柳路上抓了个小火者问了一声,不过一炷香功夫就到了。站在内书堂门口,她朝着里面打量,原来还在上课,只听得先生正领着读“天地玄黄”,听声音,在里面上课的小宦官似是不少。 她找了个阴凉的角落站进去,明明身上还带着阳光的余热,甫一进去便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她低下头看着面前的青石宫路,脑子里全是皇上那张稚嫩却有些阴郁的脸。 怪不得这些日子皇上不怎么来这端熹宫了。淑妃只怕是还不知道目前这境况呢吧?以那位娘娘的为人,她这次却是怎么也不能提醒了。 光顾站着出神,她一时间也没注意内学堂下了学,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靛蓝厚底官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后退一步抬起头来。 都知监的职位却是自成体系,毕竟是要跟着皇帝行走的,就算是小太监也不能灰突突的没个体面。又因为走路较多,都知监无论大小太监,那鞋底子都高了半寸。 不是平安。 折柳抬头一看,却有些发愣。这位虽然是公公,可是长相却不似一般小公公一般有些阴柔,反而透着些阳刚。下巴上竟然还有些青青的痕迹 想来是没为宫努的犯官家眷?净身的时候想来不似平常小宦官那样早,才会看起来有些异样。 “这位姐姐站在这里,却是来找谁的?刚刚下了学,我且帮你喊一声?” 这人语气格外透出一股理直气壮的味道,站姿也不似寻常小宦官们有些窝囊,声音并不尖细,就算折柳这等进宫前只是个寻常农户丫头的,也能看出来,入宫前说不定是个大家子弟。 “我找平安,姓李的。谢谢这位小公公了。” 折柳往后退了一步,直靠着墙。不知怎地,她格外不想和这人扯上关系,这人叫她姐姐明摆了就是要以宫外称呼套个近乎,她只木愣愣地回了句话,就又低下头去,仍旧称呼他为公公。 “不敢劳动谢公公了,折柳姑姑,这边走着?” 折柳两只手绞着手帕子,忙忙地低头疾走到平安身边,这才呼了口气抬起头。平安转身在前面走着,她赶紧跟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谢公公。 谢公公却是早已转身离开了,背影还是挺得那么直。平安看见折柳扭着头看他,手上用力,牵着她的手走快了几分。 “别瞧了,那可是勤政殿大姑姑定下来的主儿” 听着平安酸溜溜的语气,折柳在他手心里挠了两挠,这才开口,“你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哪里就看得上那么个花样子?只是觉得这人有些蠢,在这宫里还摆出这么一副架势,姑姑们可能觉着新鲜些,真要是妨着那位内监的眼,被踩死也怨不得别人再说,你可比他好看些!” “就是好看——些?”平安斜着眼觑着她,“你想得倒是明白,不过这位一般人也动不了——他先前可是皇上的伴读!” 皇上的伴读?怎地居然沦落到内廷来了? “他全家都糟了祸事,本来他也要被处斩,皇上怜惜他、才收他入宫做了个小内宦。”平安凑得近些,折柳只觉得耳后一股热流,“但是我瞧着,皇上仿佛是拿他撒气来着。” 这就对了皇上怜惜他和收了他做内宦这两句总觉得并对不上。 只是这样的行为,无论如何也觉不出像是天家气度,倒是真真应了昭美人的话,一股子妇人气。想着那位喜坐宫女所抬步辇的皇帝,折柳心下微哂,却又觉得阴冷可怖。这样完全不讲道理、只凭一人喜恶的皇帝,这谢公公倒是可惜了的。 还不如就随了全家去,十八年后许还能投成人胎。 想了一想,她就把这人丢开脑后,将手从平安手里抽出来,“别去你那屋子,找个敞亮的地方说说话罢,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平安脚下的步子没停,只是极自然地在前面转了个弯,领着折柳穿了两道小门,来到一处荒僻宫苑。 这里连青石板都没铺,宫室也破败得不成样子,想来又是一处荒废的宫殿。折柳四处望了,见着实没有能藏人的地方,这才在平安耳边把钱嬷嬷的话说了。 “刘老太监进了仁寿宫,有两天没出来了!” 这话才说完,就见平安猛地扭头盯着她,“你这消息是从哪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然我哪里会这么急匆匆地就来见你?”折柳嗔怪地说了一句,又把钱嬷嬷对她解释的跟平安说了,“八成是因为亲政的事情” 平安在都知监内学堂混迹了几天,虽说还没有识得几个字,但是前朝的事情却是知道了不少,“应该就是了,最近有御史上奏请皇上亲政,却被右丞相找了借口打发过去了。你可知道”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皇上昨天把马太监提成大总管了,我们还以为刘老太监惹恼了皇上被拖出去打死了” 折柳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且不说刘老太监如今是被软禁着还是已被杀了,不管怎样,太后这已是摆出撕破脸的架势来了。这时候还不好好笼络人心,反而把那刘老太监的位子都占了,是何道理?难道真的指望着最近到处施恩、临时提拔上来的那些小宦官? 就算刘老太监如今仍旧打熬着没招供,这消息一传出去,只怕立时就利索全招了罢? 再说,内相内相刘老太监虽是新皇提拔上来的,可是在司礼监大总管这个位子上也已坐了三年了。就算当今尚未亲政,批红且还轮不到他,也多少经营了些势力吧?哪是那么好打发、说丢就能丢了的? “那刘老太监就这样完了?我听说,内相可是连皇上都能哄在手心里的啊?” 折柳仍然不敢相信,前几天还耀武扬威险些逼死了秋千的刘老太监就这么完了。除了太丨祖太丨宗刚开国那些年,这大楚朝哪位内相不是权倾朝野? “现在连密谍司的掌事太监都联络不上了,那可是只认手令不认人的。皇上那边也是一团乱,现在正是用得上密谍司的时候,更何况还有御前亲卫呢?如今几大将门里的监军,哪个不是和这刘老太监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太后不就是怕皇上说动了将门才巴巴儿地把那刘老太监弄去了?” 平安的声音越发沉稳,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漂向远方,像是在想什么事情,折柳见他这样,也就不出声地在一旁站着,细细地打量他露出来的手脸。 刚见到狗儿的时候,他不单身上到处是伤痕,脸上也起了一层癣,皮肤都是灰败颜色。现在看起来总算都好了,脸上看着有些血色的样子,肉也养回来些,连头发看着都浓黑不少。 许是在内学堂里写字弄的,他一只手上有几个墨点,折柳就拿了他那只手,用手帕子去擦那墨点子。平安的墨汁看着不如淑妃那里的好,颜色很浅淡,他手上又出了一层汗,几下子就擦干净了。 折柳又给他擦了擦脖颈上的汗,心里盘算着下回拿点好墨锭给他。 平安也不知道在心里盘算着什么,额头上挂了细密的汗珠,他抓住了折柳的手,慢慢地揉着她的手心,“瞧你这手,冰凉冰凉的。害怕什么呢?我就是想想之前的事儿。这事和咱们并没有多大干系,你一个妃子宫里的姑姑,我更是还没当值的听事,且扯不上我们呢。” 听他这一说,折柳总算觉得整颗心都落了回去,“钱嬷嬷也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这心还是放不下去,你也这么说,我倒是觉着好些了。先前我还担心着回端熹宫这样子也不像,怕被看出来呢。” “怕甚么,就算真应了建宁年间故事又如何,我这且还轮不上当值呢。那群傻的,看刘老太监坏事了一个个争着抢着御前的位置。你那边也没事,太后虽然和皇上撕破了脸,但是却不至于向龙嗣下手,这位倒是有点板正的性子。刘太监的事情,也只怕另有隐情。” 建宁年间父子兄弟相残,甚至死了两位公主,最后新帝继位的时候,整个皇室人口竟然只剩下两位没长成的公主。不过就是这样尸山血海的,司礼监的大太监们也没换掉几位。 折柳应了,语气听着正常许多,可一张脸还是白着。平安把她两只手包在手心里,轻轻用脸去贴着她的额头,更觉得那肌肤冰冷滑腻,“快回去罢,眼看着日头都要落下去了,你那可是小厨房,淑妃又怀着龙种,可别摊上什么事情。我也得早点回去,都知监这几天看得分外严格” 他的头慢慢往下滑,用唇微微噙了折柳的鼻尖,嘴里嘟囔着什么。 折柳只觉得鼻尖掠过一丝温软濡湿,整张脸都烧红起来,又听得平安嘴里低声说着些什么,勉力去听,也只听得几个字,连忙略偏了头问,“你说什么?” 平安见折柳双颊酡红,就连如玉的耳珠也染上了一丝绯红,又把要逃开的她拉回去,复噙了那小小一滴耳珠道,“你千万看顾好自己,再有什么消息也不必急匆匆地来找我,你可想想我待的是什么地方呢?就算消息慢了些,也早晚必能知道的。”他用牙齿轻轻磨了磨,感觉那小小一点肉在舌尖弹来弹去,“可是要是你有个什么,教我在这宫里头可怎么活呢?” “大白天的又说些疯话!” 折柳只觉得腿都软了,赶紧躲开,不知道这人哪来这么些幺蛾子! 只是这话才刚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又娇又软,分明是撒娇的口气。 她喘了喘气,瞪了一眼还要来扶她的平安,“动手动脚的!” 见折柳的脸色终于见了点血色,平安也不再逗弄她,“快回去吧,我也不送你了,这几日你别担心,我得空就去找你。”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刚刚那谢公公若是找你,可不许搭理他!” “说什么呢!”折柳一跺脚,“不过就是看我等在那里来问了一句罢了,他做什么去找我?口里总是没个正经!我走了,你也不必太勤着去找我,我没什么的,娘娘正是倚重我的时候。” 她看了看天色,着实晚了,也不再和平安客气些什么。手上微微用力掐了平安一把,这才赶紧出了这处废弃宫殿,沿着小路慢慢走出去。 走了几步,折柳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回头看看,正看见平安也转身离开了,这才继续往端熹宫去了。 她何尝看不出平安心中的担心呢?不过是怕她害怕,这才不说罢了,又做出种种事情来哄着她忘了刚刚的害怕。 只盼着千万如他刚刚说的一样,波及不到他罢。 第十四章 此后过了几天消停日子,折柳实在是想不到她现在能做什么,不管那刘老太监是谁的人,皇上和太后之间都已势同水火。 她也就只能把手里的金银细软归拢归拢,用心地照顾着小厨房那一摊子事情。平安托人给她送了把银锥,也不知道哪里弄的,手握处做成了个观音模样。 凤蝶看了也说巧得很,她针线上的手艺好过折柳好多,给这小小的暗藏杀机的银制观音像做了身白衣服,与荷包挂在一处,淑妃看了也说好得,倒没看出是个凶器。 折柳闲来无事时候,就用手摸摸那个银锥,心里也踏实一些。看着小厨房封了灶,又看着茶房准备好了明天的茶叶,她这才慢慢朝着自己屋子里走过去。 已经是盛夏了,因着四周到处都是砖石建筑,没什么高大的树木更没有河流,这宫里的天气总是更热些,也就只有晚上才凉快些。小宦官小宫女们也都没怎么睡,三五个一群地在院子里坐着。 这几日,她不被淑妃待见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端熹宫,连带着这些小宫女也有点压服不住了。所幸小厨房和茶房总算她还压制得住,不然以淑妃现在的状态,折柳略有点疏忽估计就要拉出去打板子了。 看着也没什么人和她打招呼,与前几日迥然不同,折柳又有些气闷。她朝着端熹宫正门走过去,准备站一站,看看天上那一轮满月和几颗寂寥的星子。可才走到一半,居然从神武门方向隐隐传来了喧嚣声! 她奔过去,一看,那边天空甚至都映着火光! 满院子的小宫女小太监都慌了,有奔过来看的,也有哭了的,甚至还有想要夺门而逃的。折柳也没管这乱了一地的人,有异心的人倒是走了的好,这样时候,乱跑反而更容易出事情。 从神武门外面打进来是皇叔平王! 今天是芍药值夜,折柳急匆匆冲了进去,用力叩门。 “芍药!快开门!出事了!” 里面立即响起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被撞倒,折柳愣了一下,却见芍药披着衣服就开了门。她顾不上别的,赶紧推开她进门,“神武门那边打起来了!快服侍娘娘穿上衣服!” “打起来了?” 淑妃也并没睡,烛光里倒显得她香腮如雪、霞飞双颊,折柳顾不得其他,拉过旁边的衣服就扶起只着了肚兜的淑妃,“娘娘,八成是平王从神武门那边打进来了,我们得藏一藏才行!” 看着淑妃手软腿软的样子,折柳咬着后槽牙,真恨不得刚刚没来通知她,直接自己藏了! 她在心里慢慢给自己打气,这位皇叔好歹是淑妃的姨夫,那位平王妃听说和平王感情也是极好的。如今平王打进来,这里倒是比外面更安全些。 不然,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不管谁赢,这淑妃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我们去哪里?去哪躲着?”淑妃已是慌了,“折柳,不然我们去冷宫吧!” “娘娘!” 倒是芍药反应得快些,她一把握住淑妃的手,淑妃也跟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听着她说。 “别怕平王妃可是您姨母!” 折柳再看不下去了,她匆匆丢下一句去叫醒其他人,顾不上踢了地上翻到的凳子,赶紧跑出去。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了,甚至能看见勤政殿方向已经传来了火光!平王也不知道筹措了多少兵力,四处都是喊杀声!她就走这几步的功夫,还能看见一个小太监捂着肩膀从端熹宫门口跑过去。 平安平安所在的都知监可是离着勤政殿最近的啊!都知监都知监 只盼望那乱兵赶紧打到了那狗皇帝寝宫!谁做皇帝都是无所谓的,平安若是有个好歹,她还怎么活! 折柳用力地攥紧了帕子,强吸了口气,去叫凤蝶。 凤蝶正睡着,她今日又去找了她那相好,傍晚才回来,显是累了,睡得正香。折柳用力推了她两把,还不待她说什么,这端熹宫外居然就响起了尖叫声和喊杀声! 凤蝶立时滚下床躲了进去,折柳恨得咬牙切齿! 竟是没一个顶用的! 她摸了摸腰上的银锥子,想了想不保险,忙塞进袖筒里的暗袋,又把上面拴着的络子绕在手腕上。她把准备好的碎金银塞进衣襟里,才要操起床上的木枕,门就啪地一声被踹开了! “就是她!她就是先头侍奉过昭美人的折柳!” 秋千那贱蹄子! 双手反缚在背后,被一行兵丁押着,还有人伸出手来拽她腰上的荷包和头上的簪子,这让折柳万分庆幸刚刚把那银锥藏进了袖筒。 “快点!快点!” 领头的满脸不耐烦,折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官阶,只得陪笑道,“这位军爷,奴婢可是淑妃身边得用的” “闭嘴!”那人凶神恶煞地喝止了折柳,又用刀鞘打掉想要揉搓折柳一把的兵卒的手,“这可是平王点名要的人!想占便宜,事成之后那红玉楼里的姐儿不随你挑?!别这时候添乱!” “是是” 被这一批人裹夹着,折柳几乎只能小步跑着才能跟上,她的心狂跳着,不知道这前去等着她的是什么命运。 奇怪地,看着都知监方向并没有什么乱象,她的心居然就安定下来了。也不去管脸上的眼泪,她的头脑反而从未有过的清醒。 提到了昭美人 平王一定是想把淫辱母妃的罪名加在皇帝身上! 来到勤政殿,折柳被人吆喝着押了进去。 似乎看她是个哭了一路的弱女子,几个兵丁也未多么严肃地押着她,只是踹了她几脚,让她进去勤政殿最里面的正屋。 顾不上观察什么,折柳一进去,就被踹得挨着墙跪在了地上。和她同样跪着的,还有一个头发胡子俱都花白的老头,皇上正拥着被子赤脚站在中央,一脸的阴沉神色。 “这侍女我也带来了,你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帝阴沉着脸,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里传出来的一样,让折柳都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朕是皇上这天下” “你只是个嗣子!要不是我不想染上太多杀孽,早杀了你了!这禅位诏书,你是写也得写,不写自然有人代你写!我大楚朝皇室虽然人丁不旺,但也不是你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杂种能做的!” 平王说得激动了,踏上一步,和皇帝大声吵起来。他们说得又快又疾,中间夹杂着许多之乎者也,折柳听不懂也无暇去听。她没忍住,迅速用眼角瞥了一圈周遭的形势。 她右前方是站在中央的皇帝和一个跪着的花白胡子老头,老头没被缚。 她左前方是两只绣墩、太后正坐在其中离她较远那一只上。平王正激动地站在太后和皇帝中间,平王身后是两名亲兵和一个脸颊消瘦的老头。 这些人的位置都较她靠前,拜刚刚进来的时候那几脚所赐,折柳现在跪的地方是面对着的是所有人的后背。想来这些人大概也没觉得一个双臂被缚哭哭啼啼的小宫女能做什么吧? 她最擅长的就是打络子,此时已把那根银锥子滑了出来挑送掉了手腕上的绳结。 平王又朝着皇帝方向踏上一步,伸脚去踹他,“你阉了我表弟的时候爽不爽?你猜我会不会让你这胯丨下的龙根留着?!” “蒋超清!你个逆臣贼子” 跪在折柳右前方的老头声嘶力竭地骂着平王,平王气得推倒了皇帝,过去用脚踹那老头的嘴,老头抵挡不及,满嘴鲜血地倒在地上。平王还不满意,又去用力踩着他扶在地上的右手,用脚反复碾压,“我才是正统!我才是这天家血脉!我那混蛋哥哥当年争赢了我,连死了也不让我不然哪里轮得到这杂种!” 皇帝狼狈地倒在床上,门口的两个亲兵反而笑出了声。 外面乱了起来,那面颊消瘦的老头和两名亲兵并太后都朝着窗外看去,折柳一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拎起那绣墩不要命地朝着平王的头上砸去! 大丈夫生不能就五鼎食。 ——死便就五鼎烹! 第十五章 这一下抡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她不是为了那懦弱的、靠在床上只会鬣狗似地凶狠地瞪着人的皇帝,她为的是自己的命。 作为这么一个不光彩的皇家秘闻的证人,如果平王真的登基了,她大抵也活不了了。 折柳咬紧了牙,齿缝间甚至有一丝甜甜的血腥气,她用力地把那绣墩朝着平王的头上砸了下去! 沉重的绣墩重重地砸在平王的头上,平王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下,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折柳看不出他是死是活,而那过于沉重的绣墩在这下之后也已经飞了出去,几乎砸到地上的花白胡子老头。 顾不上想什么,皇叔不死,她就死定了! 折柳把那只仍旧吊在她手腕上的银锥拎起来,蹂身扑上,狠命地朝着地上躺着的皇叔扎过去。可是,还没等她挨到边,那边的亲卫已经反应过来了!她感觉肩膀上重重一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到,整个人朝着旁边栽倒过去。 所幸,她倒下去的时候,正看见那花白胡子老头已是拎起了那绣墩,就着扑倒在地上的姿势死命地又对着平王的后脑来了一下! 这下应该死了吧? 折柳仍旧拼命地往平王的方向挣扎着,可是侍卫已经反应过来,两人上去正要拉开那老头,却被老头看似孱弱的身躯里突然爆发出的声音唬得倒退了一步。 “死了!” “死了!” “乱臣贼子已服诛!” “首恶已除,从犯不咎!” 折柳一侧肋骨磕在小几上,可是看见那老头摇摇欲坠的身影,还是赶紧爬起来去搀扶了他一把。虽然已经把平王敲死--是死是活还未知,折柳根本就没看见这老头有去探鼻息的动作--但是局势还没定下来! 那只知道发狠却丝毫不知道来帮上一把的皇帝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随着老头说道,“首恶已除,从犯不咎!” 老头又向皇帝作揖--他的腿似乎骨折了已经站不住,自然也无法下跪。折柳扶着他,心里暗暗纳闷,想不到这老头拖着断腿居然也如此雷厉风行。 “请皇上加封刘思钊为淮南王!请皇上为太后加尊号!” “准了,拟旨。” “请皇上迁何平为荆州刺史!” “准。” 这句完毕,折柳就看见那脸颊瘦削的老头跪下来叩首。 似乎是被今天的遭遇吓破了胆,这个不知道什么职位的老头所请,皇帝一一答应了。 眼看着平王死在面前,太后面色竟无一丝波动,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皇上有心了,就重新坐了回去。 折柳听着手上扶住的这老头一句一句地说着,皇帝一句一句地答应着,却冷不防突然听见提到了自己! “请皇上封此义勇宫人为尚宫。” “准了。”皇帝复杂地看了折柳一眼,又加了一句,“折柳是吧朕记得你了。” 顾不得手上扶着的腿断了的老头,折柳赶紧跪下叩谢天恩。 她跪下的时候,正在扑倒在地上的平王旁边。叩谢之后,她偷偷地伸出手去试了试平王的鼻息,却发现的确是死了。 也是,那绣墩说不得也有三四十斤,又是砸的后脑,还是两次 皇帝让她平身后,折柳赶紧附耳在老头旁边,“是死了。” 老头碰了碰她,似乎有东西要递给她。折柳把那东西接过来,手上摸了摸,却似乎是块玉佩。触手温热细腻,是好东西。 不过这玉石质地还在其次,这老头发布政令如此迅速,又得皇帝信任,连压着皇帝给太后加封的旨意都通过了。更难得的是做事情滴水不漏,连她这个宫人的赏赐都没落下。 说不得是中书省哪位值夜的重臣了。 既然能递得这么块玉佩来,显见得是领了情了。折柳把那东西袖了,低下头,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过了半响,先前被隔绝在外的司礼监几位大太监就哭着喊着找了过来,折柳见有人接管了,赶紧就退下了。 泼天似地功劳她都立过了,现在若是再在皇上面前晃来晃去,未免就有邀功之嫌了。虽然皇帝已经许诺给了她一个尚宫,但是什么时候着落且不知道呢。 出了勤政殿,折柳没理会凑上来的小公公,一阵风似地朝着都知监去了。 平王带进宫的士兵已经被收拢带走了,皇帝虽然亲口许诺不迁怒,但是以建平帝素来的德性看,怕是没几个人相信的。 都知监此刻正乱做一团,折柳从后面绕过去的时候,正看见墙上爬着个人。她心下一动,站在那里喊了一声。 “平安?” 她话音刚落,那人立时朝着他这边扭头,不是平安又是谁! 平安看见折柳,立即要从墙上翻过来,却反而笨拙地直接掉了下来,他连衣裳都顾不得拍一下,即刻连滚带爬地手脚并用冲到她跟前,“你怎么过来了!这宫里兵还没撤干净呢!遇见人怎么办!” 折柳看见平安脸上蹭着一块黑灰,袍子因为刚刚的动作也撩了起来掖在裤腰里,甚至还露出一截白色的里衣。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还不及说话,两行泪就先流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平安看见折柳这样子,立时急了,他抓住折柳的肩膀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回,“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啊?你倒是说话啊!” “我没事” 折柳再忍不住,一把抱住平安,在他肩膀上乱蹭一气,“让我哭一会儿” 平安的肩膀宽阔而温暖,整个人伏在这样的怀抱里的时候,让她想起了那已经不存在的家。 抱着平安大哭了一气,折柳擦了擦眼睛,回了端熹宫。 现在可不是互诉衷肠的时候,就算她很可能马上就要离开端熹宫,现在也还要好好回去做她的端熹宫宫女。 在皇上面前搏命都搏过了,其他小节自然更要做好。尤其这建平帝最是个多疑的,她但凡不守本分一点,大概都会被猜忌成恃宠生娇。 天色已然亮了,端熹宫此刻已经连个当值的人也没有,小宦官宫女们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折柳一眼就看见茶房路子上的铜茶壶已经烧得黑漆漆的,怕是不知道烧干了多久。 只要没点着哪里就好,她现在且还顾不上这个,赶紧进了正殿去寻淑妃。 “折柳!你怎么回来了!” 看见折柳回来,秋千一个激灵从本来坐着差点脚凳上站起来,下意识地就挡在了折柳面前。 折柳瞥了她一眼,径自绕过她的手走过去了,徐徐给仍旧揽着芍药的手坐在那里的淑妃行了一礼,这才把勤政殿的事情说了。 她没刻意渲染自己的功劳,然而也没有省略什么,把事情面面俱到地说了一遍,淑妃仍旧坐在那里回不了神。芍药微微拍了她一下,她这才缓过神来,“辛苦你了要是没有你,我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皇上与娘娘自然吉人天相,奴婢不过是尽了自己本分罢了。奴婢只是时时刻刻都把皇上、把这端熹宫放在心里,也是仰仗了皇上的洪福齐天,这才能做了这么点子事情。”折柳瞥了一眼仍旧在一边站着的秋千,“娘娘怕是不知道罢,那叛逆派兵来索要我的时候,秋千倒是第一个把我送了出去呢。” “我生死都是小事,可那叛逆却是要拿我捉皇上的把柄呢!” “折柳你辛苦了,这秋千就交了我处理吧。” 淑妃还没说话,端熹宫的大姑姑先出了声。 这位很少在人前出现,可是却连淑妃都不得不敬重几分。这宫里,有头有脸有职司的宫女本就比寻常小妃嫔更有权势。折柳之前犯错了,都是直接去找这位姑姑领罚,闲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 可是现在 虽然旨意还没下来,但是尚宫——那可是尚宫局、也是六局中最尊贵的两位姑姑!尚宫局和内官监这两处,不但管着各类文书签发,甚至还掌管着最重要的内外交通之职,就连司礼监太监们出门,也说不得要找尚宫们签发文书的! 折柳看也不看大姑姑一眼,只是盯住了淑妃,等她开口。 淑妃的脸色越发白了些,她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出来,“来人,秋千拉下去,杖责四十。” 第十六章 四十杖。 宫里的刑杖不似刑庭的那样沉重,但是只要二十下也足够要了秋千的姓名。淑妃说杖责四十,显然已是下了把秋千生生打死的心了。 不去看秋千怎样哭嚎着被拖下去,折柳突然想起来,凤蝶说过这宫里几个大宫女名字都是淑妃亲自取的。 秋千、芍药、画眉、凤蝶,听着既不是一个系列又不特别好听,不过这里却有个缘由。淑妃取名字的时候曾经说,这是她还待字闺中的时候最喜欢的四样东西。 只可惜,多美好的回忆也终究会有被现实活活打死的一天。 看着秋千被堵了嘴拖下去,折柳把一切的软弱困顿都丢在脑后。她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后面。 正五品尚宫。 至少,她此后顿顿都吃得到粳米饭了。 看罢行刑,折柳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正在擦拭窗棂的小宫女看见她过来,吓得慌忙跪在地上。 “怕什么呢?先这样罢,不必擦了,我睡会儿。” 她已经很是疲累了,遣走了正在给她整理房间的小宫女,把门闩上,又把厚厚的窗帘放下来。 折柳反复确认再三,每个边角都遮得好好的,折柳坐定在床上,这才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很久什么都没吃,她一点东西都吐不出来,只能吐出些清水来。整整一夜没睡,再加上这些远远超出她能力的交锋,让她的头痛得似乎要炸开,心跳得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 可是她还活着。 用了多少挣扎多少心力,她这才平平安安地回来!现在皇上的封赏有了,轻慢她的秋千也被活活打死在中庭,她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为自己之前的行为喝一声彩,然后闭上眼睛在这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是只要微微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秋千被打烂的下身和那双怨毒的眼睛 “如果不是你害我在先”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折柳猛地一激灵,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脑海中那双眼睛青天白日地就来索命了! “折柳,折柳,我给你拿了药来。” 是平安。 认清外面的人是平安之后,第一时间袭来的感觉竟然不是惊喜不是开心,而是一阵止不住的困倦 她几乎是轻快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把门打开,门缝里立时露出平安的脸来。 平安的脸不能说是不好看的。 可总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他长得多么好看,在你的眼睛里都只是家人的样子,仿佛他天生就该长成那个样子。看见他的第一眼不是心动,而是心安。 “我给你弄了点朱砂安神丸,你吃了睡一觉。我等你睡着了再走。”平安的手里拎着两个油纸包,一个小些一个大些,把门拉开之后,折柳还看见他另外一只手上托着一只小巧的坛子。 闻着有些酒香气,折柳看着平安把东西都放在桌子上,也就重新回到床上坐着。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平安低垂着头敛了眉目,格外有种让她安心的感觉。 “小坛子里是什么?” 平安手下不停,从那小毯子里倒了一碗出来,这才扭头向她看来,“桂花酒酿,用井水澎湃了的,我还给你拿了点你爱吃的佛手酥。” “以前在家的时候爱吃,进这宫里几年,口味越发淡了,哪里还吃得了那什么佛手酥,又是油腻又是豆沙馅的。” 折柳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了下去,吐了口气靠在大迎枕上,看着平安的背影抱怨起来,“都说在主子跟前伺候什么好东西见不着,可这宫里连口鱼肉都吃不着,连块香胰子都不敢用,怕冲了殿里燃香的气味。” 她怎么唠叨,平安也不接话,只是把那朱砂安神丸搓了小小的一粒一粒的,端了小碗酒酿就过来,喂她吃药。 “乖,吃了一会儿睡觉就不做梦了。” 折柳从他摊开的手掌上捏起一小堆药粒,放进嘴里,喝了一口凉凉的酒酿冲下去。才把嘴里那些咽下去,就被平安塞进小半块佛手酥。她其实早就饿得不行,油腻的酥皮这时候只觉得甜美极了。 刚刚抱怨了几句,现在一下觉着身上筋骨都软了,她靠在平安的身上,鼻子有点酸。 平安看她几下就把那小块糕点吃下去,笑了笑,给她喂了一口酒酿。又把佛手酥放在她手里,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又俯下身去,给她慢慢地按着膝盖。 折柳闷哼了一声,这才觉出膝盖的酸痛来,平安一边细细地给她捏着,一边絮絮地说,“都知监几位太监,一下雨就没一个能爬起来的,不然也不能让马太监爬上去,他今年不过才四十二岁,大本事没有,就是身子骨结实” 一口气吃了三块酥,几乎觉着有些撑着了,折柳这才感觉心也不慌了气也不短了。平安把酒酿递给她,她一口气又喝下半碗去。 “好了,别给我捏了以后调到尚宫局去,想跪也没机会了。”都知监虽然是好地方,可是却是十分辛苦,如今皇上身边无论大小杂活,都是都知监的小公公们忙活,平安虽然暂时还在内学堂上学,可是做活必是少不了的。 平安又捏了几下,这才站起来,坐在折柳身边,看她没骨头似地靠过来,搂住她揉了几下肩膀,这才开口。 “我来的时候,看见中庭那一摊血了。” 听得这话,他怀里的折柳身子一下僵硬了起来,猛地就要坐直,复又被他拉过去揉着。 “我听说死的是个叫秋千的?” 直到觉得折柳后颈不那么硬、放松下来了,他才慢慢地问道,“你刚回来,这端熹宫就打死了个宫女” 折柳还在平安怀里伏着,可是声气都已不对了,她咬牙道,“连你也来问我?” “不是。”平安答得极轻极快,“既是有你的关系,那她就是该死的。我不过问一问,怕你一时想迷了,反想些有的没的。” 说了这话,平安才觉得怀里的折柳重又放松下来,把头埋在自己的颈窝里。 她不是那么娇弱的人,看着自己面前打死了个人就吓得要命。 “平王派兵来捉我的时候,就是这丫头给指的路。” 平安的手一下一下地拍在折柳的肩背上,又轻又慢,拍得折柳有些昏昏欲睡地。 “不是我一定要逼着娘娘把她打死皇上已是亲口封了我做尚宫,还不知道那尚宫局哪位积年的老嬷嬷被顶了下去,我这才十七当众领着兵把我指出来的秋千我都放过的话,以后陷在那尚宫局里头,说不得骨头渣子都叫人吞了。” “如果只是因为她给平王的兵指路,我就叫娘娘打杀了她,我还不至于这样难受罢?连用绣墩敲死了平王我都不难受,可是秋千” 平安慢慢地拍着折柳,一直拍到她再也没发出一丝儿声音。他小心翼翼地铺好被子,扶着她躺平在床上,又帮她散了发髻脱了鞋,坐在凤蝶的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折柳的眼睛闭着紧紧的,眼角慢慢析出一滴小小的浑浊的泪水。 “就算你不逼着淑妃娘娘,她也一样会死。这样的人,哪个宫里都留不得。” “不要怕,我在这。” “以后再有什么人,我替你杀了罢。” 第十七章 折柳醒来的时候,天光仍然大亮着。她略动了一动,钱麻子就捧了杯茶过来。 “姑姑您喝点子茶水。”钱麻子也不上手扶折柳,只是等她半坐起身才把茶杯奉上,“现在才刚未时,您不再多休息会儿?” “不睡了。” 折柳没多说什么,接过微微有些烫的茶水喝下去,倒是清醒了些,“你怎么守在这?” “平安公公走的时候,看见小的路过,就叫了小的在这守着,免得有人不知轻重惊扰了姑姑” 看折柳喝完了茶水,钱麻子赶紧接过来,又殷勤地取了果盘来,上面是几颗颇新鲜的草莓。 刚来宫里的时候,折柳还当这些东西是个稀罕物件,时间长了也就不以为杵了。虽然这东西各宫妃子也只能分得个一盘两盘的,但是有头有脸的宫女宦官们吃得可比她们多多了。 毕竟,进上的东西都要挑外观完美无缺的,可是这等新鲜果子运输贮藏的时候,难免有个磕碰损伤,这些可不就进了下人们的肚子里了。 她拈过一颗草莓吃了,问了问钱麻子小厨房和茶房里的事情,见都无大碍,便打发了他出去,收拾了些物件,准备去看她干娘钱嬷嬷。 虽说钱嬷嬷所在的针工局是隶属宦官系统的四司八局十二监,可是总比她这个两眼一抹黑的要强些。 想了想,折柳狠了狠心把手里好些的首饰都收拾起来,打了个小包,准备都送给钱嬷嬷。 就算此行不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事情,冲着之前钱嬷嬷提醒她刘老太监的事,这些东西也该送。 折柳嘱咐了看茶房的小宫女,就拎着小包袱离开了端熹宫。可不过才走了两步,她就在端熹宫门口遇见了一位红袍子的大太监。 “折柳姑姑?” “您”折柳认出来,这位看着四十许的太监就是那天给她脸上抹泥的那位。她并不知道这位的姓名,可也不能干站着,忙行了个蹲礼,“不知您来端熹宫是?” “只是路过而已。” 这位大太监的长相却是一看就是会得势的那一种,年轻时候可能不甚俊俏,可现在看起来居然恍惚有些一身正气的味道。折柳那天在勤政殿遇见的断腿老头的卖相都比不上这位好。 就连微微弯腰抬头笑着的时候,这位脸上都不见年老太监的猥琐,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味道。 折柳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平安说的那位马太监 “不知公公您尊姓?” “咱家姓马折柳姑姑无需多礼,我们也算是旧识了。” 居然就是那位爬上内相位置的马太监! 折柳忙又行了个礼,虽然皇上封了她做正五品的尚宫,但是一来司礼监总管大太监是正四品,这宫里就算同品级也总是宦官为尊的;二来现在她还没有正式上任,平常也拿不得乔,在这位面前就更不行了。 “别您可是救了皇上的义勇宫人,我怎么当得起呢?” 换个太监,这句话势必是阴阳怪气的,可是偏从马太监嘴里说出来,听着却一丝嘲讽味道也无。折柳只觉得马太监手上有力得很,轻轻一托就把她扶了起来。 身上有武功的?怪不得不似寻常太贱。 “马太监您这话可就折杀我了,不过是赶上了而已,若是当时被平王召见的是您,只怕就用不到那位大人再补一下了。” 马太监直起腰微微低下头看着折柳,笑了笑算是承了她这句奉承,“那位大人可是当今的平章政事林甫林彦国大人,姑姑那块玉佩可千万收好了,这位大人子侄徒孙遍朝野,他既是承了您的人情,想必必会令得门人悉知此事。” 折柳如今也说得上是宠辱不惊、七情不上脸了,可还是被这个下马威惊了一惊。那位林大人把这玉佩塞过来的时候,屋子里可只有皇上太后区区几人而已!这几位更不会有人有闲情逸致去说一个宫女的闲事 看来,这位是已经成功接管密谍司了? “谢谢公公提醒”折柳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必定已经是白了一白,这位马太监分明就是来给自己下马威的!只是不知道,接下来是拉拢还是恫吓了。 听说皇上身边,宫女六局已经渐渐地插不进去手了,不管后宫之事还是皇上的细务,都已经被司礼监和都知监牢牢地把着。这么看来应该是真的了,不然司礼监大太监怎么可能有闲工夫来路过妃子的宫殿门口? 见折柳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马太监笑了笑,“姜姑姑怕是还不熟悉这尚宫局的职司吧?我倒是有个好徒弟,原来也是在六局里混饭吃的,倒是能帮上点忙。正五品尚宫可以有两名宦官两名宫女服侍,不如让他跟着姑姑长长见识?” 马太监仍旧一脸的正气凛然,神情就像是他真的只是给折柳帮个小忙而已,那种善意又不求回报的表情,让折柳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就让这么条毒蛇盯上了! “姑姑不必担心,这事我也是过了天的。” 折柳深吸一口气,把平日里的微笑重又摆回到脸上,“那我就多谢公公您了,您老的徒弟想必肯定是聪明伶俐的,我那点小功劳哪里当得起呢” “姑姑噤声,您可是救了当今圣人,您这要是小功劳”马太监伸出一根食指对着折柳的嘴比了比,“尚宫局以后咱家也不少打交道的,也算是熟人,哪里用说得这么外道。” 这话说完,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发簪,只匆匆一瞥,折柳就知道这是不多见的好东西,只怕是内库里都没有。 这是一只紫玉簪子。 本朝用玉,以紫色为最好,其次黄色,只是紫玉如今已经不多见了,流传下来的多是扳指玉佩一类的玩意,用作妇人头上的极少。更别提这簪子只匆匆一瞥就知道做工极妙 “咱家也贺贺您,不是姑姑的话,怕是我这一班子红袍太监们,都没命了。”马太监脸上的面容极诚恳,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来,“尚宫局的白尚宫可是当年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咱家都没舍得送这么好的东西” 他恭恭敬敬地递过来,折柳却哪敢就这么收了!连忙又行了个礼,小心翼翼两只手收了,郑重地收进衣服的暗袋里。 这马太监既然这么说了,八成那个被她顶掉位子的尚宫就是除了这位白尚宫的另一位了 前朝以来,宫女六局的权利被一削再削,到今日已经是比不得太丨祖太丨宗时候了,当时就算是正经的官家小姐,能进宫当个女官也是好去处了。可是现在,六局里有三局已经形同虚设。 从今日开始,她就是要和这么一帮子太监斗了吗? 未必就没有一争之地! 折柳把那簪子收好,却没再行蹲礼,只是参照下官见上官、拱了拱手,“那就多谢马公公了。” 马太监眯缝了眼,也站直了身体、拱了拱手,“那我就不耽误折柳姑姑了?您请?” “您先请。” 折柳避到了路旁,看着马太监转身朝着司礼监走去,她定定地看着那个挺直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朝着针工局方向走去。 这一路,折柳想了很久宫女宦官之争,却唯独没想过不争。 这宫里,哪里是个能让人的地儿?只怕你刚刚露出一些意思,背地里的豺狼鬣狗就等着上来撕你的肉了! 既然这马太监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拨白尚宫和她的关系,说不得这白尚宫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一路走到针工局,折柳朝着钱嬷嬷的住处拐过去。 最近不是换季的日子,现下又是下晌了,钱嬷嬷多半在屋里歇着。折柳掂了掂自己手里的小包,突然觉得分量有点轻。 马太监出手那般豪奢,自己想来也不应该差出太多去才对。也不知道建平帝能不能给些赏赐 才进了针工局的院子,立即有小宫女奔了过来,瞧了瞧她的服色,这才开口。 难不成是干娘叫着来迎她的?折柳心里一暖,面上带笑地摸出了个银锞子准备打赏她。 可这小宫女脸上却丝毫不见笑模样,一板一眼地说,“折柳姑姑,钱嬷嬷说了,当不得您看望,叫我劝着您回去。” 折柳脸上笑容不变,把那银锞子依旧赏了她,“我干娘还说什么了?” “钱嬷嬷说了,当不起您叫干娘,让我恭恭敬敬地送您回去。” 折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定定地看了一眼钱嬷嬷的屋子,没多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好想见平安。 第十八章 虽然宫里还有好多事情要解决,可是皇帝还是很快就下令李尚宫出宫养老,让折柳尽快上任。 淑妃为折柳摆了一席,言笑晏晏地恭喜她,仿佛秋千被打死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宫妃给宫女摆宴,按理来说是不同桌的,可她居然过来喝了一杯。 就连画眉在席上突然求着去折柳处侍奉,她也笑着应了。 也不知是画眉自己的主意,还是淑妃的主意?不管是谁的,折柳都不想再应下这事,摆明了有猫腻在其中。已经被迫接下了马太监的徒弟一名,她可不想每天连觉都睡不好。 “娘娘您这是说笑呢,奴婢可不敢忘了尊卑之分,就算是去了尚宫局,您可还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永远记得您的恩情。奴婢万万不敢如此辱没娘娘!” 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本想只行个蹲礼就算了,可是这念头只是在她脑子里晃了一下,她立即就干净利落地跪了下去。 现在膝盖就弯不下去的话,怎么跟那群老太监斗? 索性又磕了三个头,折柳这才直起身子,挤红了眼圈,“奴婢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只可惜不能在娘娘身边继续聆听教诲了,但是娘娘对我的恩情,奴婢是不会忘记的。奴婢就算去了尚宫局,也会每天三炷香替娘娘肚子里的小皇子祈福的!” 淑妃的表情有些愣,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忙挺着肚子要站起来。折柳看着她的样子,赶紧从地上起来,一副要过去搀扶的样子,眼睛里打转的泪珠已经垂落下来。 “娘娘您小心肚子!” 她认真地把自己心里那些不满都收起来,左右今日起她就不在这座端熹宫了。虽然钱嬷嬷已经不认她这个干女儿了,可是她还记得钱嬷嬷说的话。 在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既然已经做戏到了这样,何妨就真演出来? 离开端熹宫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三刻了。除了凤蝶,人人都出来送了折柳一程。 对着她们,折柳就没必要演下去了,她现在的身份已经远远高过这些宫女。虽然身为怀孕宠妃身边的大宫女,多少人都要巴结着,但是折柳却是不必的。 尚宫局两位尚宫司职,一是各处宫门上锁,一是各司文书账簿,一是后宫宣传启奏,一是宫人名单禄赏赐。在这后宫里,说是一手遮天也并不为过,不然的话,司礼监并都知监那些大太监们,也就用不着处心积虑地削弱六局势力了。 要不是这样,隶属于宦官一方势力针工局的钱嬷嬷也就不至于和折柳撇清关系了——有个这样的干女儿,巴结还来不及呢! 折柳冷淡地点了点头,也没介意凤蝶不出来——凤蝶的相好听说受了点伤,托了人传讯进来,以后再当不成侍卫了。 她转身跨出宫门,却看见一名穿了青灰色衣裳的司役正站在宫门口的大太阳底下。未时申时正式太阳最晒的时候,这小宦官就在这一动不动地不知道站了多久,折柳甚至能看见从他下巴上滑落的汗珠。 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人居然是个貌比潘安的 这小宦官,怕是不好打发。 折柳先是和颜悦色地问了他,“可是马太监的徒弟?来多久了?我出来慢些你怎地也不催我?” “姑姑唤小的小李子就行,在这候着姑姑是小的本分。” 折柳听过便罢,和芍药几个道了声别,就往尚宫局走去。 这尚宫局最让折柳满意的一条就是,和都知监离得实在是近。 因为涉及到要统管宫门上锁,尚宫局的位置几乎是在整座皇宫的正中央了。 整座尚宫局几乎和端熹宫一样大,折柳正要从一座门进去,却被小李子拦住了。 “姑姑,这边是正门,您上任,理当从正门走。李尚宫应该在等着您的。” 听到这,折柳眉头皱了皱,当着李尚宫自然是不好叫这小太监小李子的,“你可有名字?” “回姑姑,小的没名字,请姑姑赐名。” 笑话,马太监的徒弟会没有名字? 折柳原地站定了,想了想,“那你就叫德顺吧,以后我就叫你名字了。” “是。” 德顺得了这么个名字,脸上倒是一丝波动也无,他弯着腰在前面引路,不声不响的。 折柳心里却突然烦躁起来。这还没正式上任,就被司礼监大总管插了个钉子进来,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如何呢! 还有,连钱嬷嬷都和自己撇清了关系,那跟自己关系更近的平安呢?会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妨害? 尚宫局的侧门正对着都知监的后门,折柳路过的时候,心烦意乱地朝着里面看了两眼,却一眼就看见了平安。 她转头吩咐德顺,“你去那边阴凉处站着吧,我说几句话就来。” 德顺十分有颜色地离开了,折柳赶紧朝着平安迎过去,却看见平安的眼睛一直跟着往阴凉处走去的德顺 “别看了,是马太监的徒弟,硬要安插丨进来的。” 说着,德顺正走到阴凉处,转过身来面对着这边,站得直直的。 “这个可是比我好看些了?” 平安认真地看了德顺几眼,这才转过头来挑眉问折柳,“这小徒弟虽不是马太监得用的,可也是个会来事的,长得格外好,都以为他是当娈童养的,没想到倒是弄到你这来了” “长得好不好能怎地,左右是个拔不得的钉子,长成这样倒是教人误会而且这还是个硬钉子,看起来油盐不进。”折柳又把来之前淑妃赏下来的金瓜子给了平安一荷包,“你拿着,我以后这些少不了的。”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直接问出口了,“我进了尚宫局,可没人为难你吧?” “难为什么?”平安哂了一记,“先不说我也算是通了天的、皇帝亲自调到这都知监来了。光就说你,如果难为我,难道不怕你报复?难为我有什么用?至于拿我威胁你,更是不用想的。但凡是知道我这么个人的,我都散播了出去,我就是为了进宫守着你才阉了的,谁又敢来威胁我?我能为了你进宫,难道就不能为了你死?” 这个死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是一丝气音从平安有些灰白的唇间挣扎出来。 他还是第一次说得这么赤丨裸丨裸,折柳听了,心里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有喜有忧,不知道什么感觉。喉头似乎咽着千斤重一个橄榄,只是张不开口 顾不得德顺还在那边站着,她一把揪住平安胸前的衣襟,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平安的手慢慢地抚着她的后背,用下巴贴着她的头,嘴里慢慢地念叨着,“怎么反而黏人起来了乖,莫哭莫哭,你今天要去上任的,哭肿了眼睛可怎么给那些小丫头们立威呢?” “不哭了不哭了都怪我什么都说招你掉金豆子” 折柳也不过就是在他怀里死命地抽噎了几声,听得他提起等下去尚宫局,赶紧抬起头来,“都是你招的我!做什么老提生啊死啊的!” “是是是,都是我招的你。” 平安响亮地在折柳眼睑下嘴儿了一个,然后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你瞧瞧,这是我打听的有关尚宫局的事儿,都在这上面了,也不知道有用没用”说到这里,他罕见地尴尬了一下,停了下才继续道,“我进来之前也不识字,有的字不认识我就拿音相近的代了,你瞧,这个簪字我不会写,就画了一下” “光天化日的,干什么呢!”折柳推开他,拎起那张纸上下瞧了瞧,噗嗤地笑了出声,“没事,你不识字难道我就认识了?咱家那样穷,哪来的钱读书认字呢?淑妃娘娘教我认了几个字,可是倒是有一半时间是玩的” 说到这,折柳突然反应过来当初淑妃对她的态度、当时芍药莫名的敌视还有那天她去报讯时候淑妃芍药两个衣冠不整的样子 她顿了一顿,这才继续,“可是现在做了尚宫,不识字肯定是不行的了,我还得找个法子找人教我呢。这一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不得到时候或许还得来找你。” 平安虽见她走了走神,却也没多问,摸了摸折柳红彤彤的耳朵,“找得到的,我听说六局也有内学堂的。不过,你待会儿站一站再去吧,现在眼睛还是微微有点红下次可不敢招你了,泪包。” “你才是泪包!” 折柳忍不住又伸脚出去狠狠地踩了平安一脚,“我这两日确实有点心浮气躁今天我本来想去感谢钱嬷嬷,可是她却教个小宫女传话说却不见我了。想来是因为她在针工局我在尚宫局的原因吧?”提到这个,折柳的语气沉了下去,说话也慢了下来,“钱嬷嬷可是没少看顾我,当初在冷宫的时候,要不是她,我冻死饿死也是没准的。单这一桩就好大人情。后来又冒了风险来告诉我刘老太监的事情” 平安把那张纸细细地叠了,给折柳好好地塞进袖中暗袋里,“你这暗袋倒好,回头也给我缝一个上去你别这么想,她和你撇清关系,难不成你就不能报答她了?她现时与你撇清关系,倒是总比将来背后捅你一刀来得好得多吧?” 折柳把平安的袖子翻过来看,“你这衣服不比我的,你这袖子这么窄可怎么缝暗袋?回头你把衣服送过来,我帮你在里怀里缝一个就是了。”她又把平安的袖子拉好,把刚刚自己哭起来时候拉皱了的前衣襟拍拍平,“嗯,回头不拘什么,我总还了她这一份恩情就是了。” 她后退了一步,“现下离得近了,我每天来找你说说话,横竖这宫里现在也不管菜户、一个个都明目张胆的,也不差我这一个了。我先去了,还好一场恶仗要打呢。” “去吧。” 她一个不注意,平安又从她袖子里偷了一条帕子出来,作势在鼻尖嗅了嗅,“离那小太监远些,横竖现在这么近了,小心我晚上去听你墙根!” “德行!” 折柳不防他又不正经起来,脸上飞了两道红晕,伸出手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你现在倒是长些肉了,可惜尽往嘴上长了!我走了,快进去罢!” 看着折柳叫了那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小太监德顺,两人的背影拐了个弯都不见了,平安这才转身一边把那帕子塞进去、一边慢悠悠地从都知监后门走进去。不料,一转弯,却见阴影里钻出个人来。 “平安公公,皇上宣您。” 第十九章 和司礼监仅有一位总管大太监不同,尚宫局的尚宫却一共有两位,并且都是正五品,既无主从之分,也无分管之责。 一局之中两位上官,很容易就造成遇事推诿责任不清等等过错,可是尚宫局最主要的职责却是监督而非管理。职责所在,不得不这样。 宫内账簿文书记录,又有各处上锁下匙,让一位正五品的尚宫来监管,确实是不让人放心。因此这才有了两位尚宫互相牵制,一切文书申请,必须两位尚宫都用过印之后才可以。 可是也就是因为这样,没有一个统一掌管的尚宫局在后宫权力倾轧之中惨败,权利一步步被司礼监慢慢夺走。尚宫一开始可还是要轮值御前的!可是现在呢?皇上前前后后倒有十几个大太监奉承着,偏女官一个也无。 几十年前六部官员尚以女儿送入宫中做女官为荣耀,女官出宫婚配也都是极体面的。可是现在,居然没有多少高门女儿愿意出任女官,以至于在位的女官们的出宫年限不得不一推再推,这样下去,就更没有人愿意出任女官了。 这么个烂摊子如若折柳不是一路都被建平帝亲自提拔、并且还立了大功,马太监也必不会像现在这么重视她。 就连尚宫局所在的这一处宫苑都显出几分破旧来,门上的铜钉已是有些锈迹斑斑了,红漆大门也显出几分脏来,想是怕掉漆显旧,故而不怎么擦拭的缘故。 门正敞开着,折柳站定了在门口,德顺立即恭顺地过来回话,“姑姑且先站一站,我这就进去通报。” 这宫里头不管是女官还是太监,上任都不兴提前迎接的,毕竟这宫里头只有一个主子。德顺小跑进去,不多时,看起来有些年岁的李尚宫就带着一群人走了出来。 折柳走上前两步,拱了拱手,“李尚宫。” “姜尚宫。” 李尚宫也拱了拱手,她身后的女官们却是动作划一地行了蹲礼,“见过姜尚宫。” 折柳点了点头,这才在李尚宫的引导下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尚宫局。 尚宫局占地这么大是有原因的,因为相当一部分地方其实是用来存放各种文书账簿,又有懂得账目的宫女若干。尚宫局一局人数就多达百人。 如果不是在皇帝身边的位置被司礼监挤掉了的话,尚宫局着实是算得上是这后宫中第一要紧的衙门了。 李尚宫看起来是个很严肃的人,但是嘴边眼角的笑纹却很深,走起路来的时候,总是微微地向前探着脖子,看得出似乎是从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 折柳走的时候稍微落后她一点,心里暗地揣测着接下来会有怎么样的局面。 这尚宫局具体的条陈她是一点也不懂,毕竟,她一直只是在妃嫔宫中供职,并不了解这宫中女官系统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少不得赶紧拉拢个女官来辅佐她了。 直走到一处很大的正厅,李尚宫这才住了脚步,向折柳介绍道,“这里就是你我以后一起处理事情的地方了,妹妹喜欢哪一侧?你先挑一边罢。” 大楚朝以右为尊,折柳自然不敢和这位谦让,虽然只是一张书案而已,但是在这惯会捧高踩低的宫里,一点点小事立即就能让宫人的态度发生改变。 “这张书案颜色却淡了些,妹妹觉得这颜色好,就这张吧。” 折柳直接要了右边的书案,用手摩挲着红木的案板,抬起头笑道,“还要多谢姐姐肯让我先挑。” 做惯了下人的人,脊背总是挺不那么直的。折柳吃准了李尚宫不会直接撕破脸,笑得格外灿烂。 李尚宫脸上却没什么表现,只是淡淡说道,“妹妹喜欢就好。最近宫中甫经大乱,正是用人时候,尚宫局女官稀少,先让王女史跟着你罢,她在这尚宫局中已是待了二十多年,是两朝的老人了,有什么不了解的问她就好。” 说罢,李尚宫指了指远远站在后面的一位女史,就摆出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问一个女官之中位阶最低的女史? “姐姐先不忙走”折柳向前走上一步,隐隐挡在李尚宫身前,“妹妹本不如姐姐这等有资历的,不过是机缘巧合入了皇上的眼,这才分到这尚宫局。只怕姐姐以为常识的事情,我未必知道呢。毕竟是要一起共事,不如姐姐先提纲挈领地给我说说这尚宫的职责所在?细节问题我再问女史,这样也清楚明白些。还有这各位女官,我好歹也要认识认识才行。” 她既连入了皇上的眼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又说了只是点拨一下尚宫的职责所在,李尚宫也只得回转过来。 “尚宫职责,不过是每日里监管尚宫局一众女官们。月初发放粮米月例,逢年过节宣传启奏、分发赏赐,每天日间记录文书账簿、审核出入文书,晚间检视各处宫门上匙。”李尚宫顿了一顿,“每一处需要用印的地方,都必须两名尚宫都用了印方可。你的印鉴明日大抵就能送来,今天先与各位女官熟悉一下吧,我且还不能指点于你,毕竟平日里两个人的活计现下暂时只能一个人做。” 她指了指仍然在厅外端庄站着一动不动的三排共二十四名女官,“四司二十四位女官,你我二人共同掌管。” 真是麻烦 假若这二十位女官是分开向两名尚宫负责的,倒是好些。这样两位尚宫共同掌管二十四名女官,又是相同的职责一人审查一遍,这尚宫局拿什么跟制度严密、大总管说一不二的司礼监斗? 自家没斗成一团就不错了! 见折柳不出声,李尚宫笑了笑,只是嘴边眼角的笑纹却把她这个冷笑衬托得有些亲和,“哦还有,这尚宫局之中,两位尚宫历来是连坐的。不论出什么事情、在谁手上出的,两人一起进慎刑司。” 太丨祖定下的这规矩,防宫女防得还真是严厉。 折柳笑得十分亲和,可是眼角却一点纹路也没有,一双眼睛仍然是冷冷的,“那就承蒙姐姐照顾了,只盼着能同舟共济才好。” 第二十章 在尚宫局待了几天,折柳一点点把事情都理顺了,和李尚宫面子上也还过得去。 她从这尚宫局的杂役宫女宦官中挑了几个看起来机灵的,把尚宫应有的两名宫女两名宦官的配置补齐了。 在这尚宫局最好的一点就是,因着每日晚上都要查看各处应该上锁的宫苑,所以早上用不得早起。自打入了宫,折柳每日几乎都是天不亮就起了,现在能睡到日上三竿倒是睡不着了。 她早早就醒了,可也没起来,准备多躺会儿。她盖着生绢做的被子,最是凉快不过,虽奢侈了些,可是在尚宫这个位子上倒也不算什么。 尚宫局掌管着内宫各处的月例赏赐发放,自然是个极滋润的肥差。且不说这床上崭新的真丝被褥、妆匣内上好的胭脂水粉,就连那黄铜箍的红木马桶,都是单独放在厢房紫檀屏风后面的。 更别提每日里的饮食,都是尚食局小心孝敬的——毕竟她们的账簿最终还是要两位尚宫来审核的。 折柳闭上眼睛,准备再躺会儿,就听门口有人轻轻敲门,听说话声,是她选在身边的两个小宫女之一。 “尚宫,司礼监马总管来找您了。” 马太监?! 听见这个名字,折柳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隔着门叫,“你进来吧,我起了。” 进来的小宫女暮秋手上还捧着一盆洗脸水,进屋先把脸盆放在架子上,然后才过来服侍折柳穿衣,“马总管还在尚宫局正厅里等着,我叫了喜旺盯着些德顺,逢春在给他看茶倒水,李尚宫那边还没有动静。” 果然是个机灵的,折柳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想得周到。 不过盯着德顺倒也不必,德顺要是真想给马太监递消息,拦也是拦不住的。 穿罢衣服梳洗完毕,折柳就赶紧带了暮秋去正厅,就算再不待见马太监,这也毕竟是司礼监大总管,慢待肯定是不成的。她没带那只紫玉簪,只随意插了根珍珠钗。 马太监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甜白瓷的茶盏,却只是用盖子慢慢拨着茶叶,一双眼睛眯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马总管,今儿怎地来我这尚宫局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昨夜里我巡夜得晚些,这才起” 见折柳进来,马太监站起来与她见礼,待得折柳坐下,他才复又坐下来。 “我来找姑姑,是为着一桩要紧事情。” 都道“居移体养移气”,做了十几日内相,马太监的气势比起那日更足。虽然嘴上叫着折柳“姑姑”,摆出一副温和的态度来,可是说到为了要紧事情,口气里就不自觉带出一丝官腔来了。 “公公请讲。” 马太监既然连“姑姑”都叫出口了,折柳自然也相应地换了称呼,只是不知道这位内相又在打什么主意。 “前些日子那件事情姑姑也在当场,自是知道的。现在我奉了皇上的旨意,追查蒋超清余孽,来找姑姑调前些日子的出入文书。”马太监看了看正在旁边侍奉的暮秋和逢春,两人知机地退下了,“也不知道姑姑知不知道这件事,那刘公公” “哦?” 马太监真真是有副好相貌,哪怕屈身向前和折柳说悄悄话,看起来也是四平八稳地,“刘公公进了太后的仁寿宫,两日没出来,这才让圣人生了嫌隙前几日我听得仁寿宫总管李公公说,那刘公公压根不是太后动的手!他才进殿,就一头磕死在柱子上了!” 自杀? 折柳手一抖,茶碗险些拿不住,“刘太监这他是平王的人?” 马太监笑了,悄声提醒折柳,“不能叫平王了那刘公公也不知道布置了多少人手,所以我这才来找姑姑要出入文书,才能查一查他是怎么和蒋超清内外勾连的——那蒋超清为了避嫌可一直不怎么出入宫闱的,一定是有人出宫和他联络!” 虽然尚宫局的事情都要有两位尚宫同时用印方可,但是既然是皇上的旨意,调出入文书的存档折柳自己吩咐一声就可以了。虽然李尚宫知道了必会不高兴,但是折柳也顾不上那么多,反正她也不会有胆子在皇上查反党余孽的事情上使绊子。 “那马总管随我来?出入文书虽然可以调出查阅,但是却不能带走,公公怎地也不带两个人来一起看?” 折柳起身,把那茶盅放下就要站起身来,却不料马太监已是先一步站了起来,伸出手就要扶折柳。 马太监脸上并没带着公公惯有的带着些阿谀的笑意,反而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折柳犹豫了一下,还是扶着马太监的手站了起来——毕竟是司礼监大总管,她也不好太过拒绝。 只是,想起之前平安和她开玩笑说要“听墙根”的话,眼睛控制不住地朝外面这么瞥了一下 ——然后就瞥见了平安。 她怔了一下,引得马太监也朝外看去,手上却毫不放松,只是拉长了声音道,“原来是李公公” 还不待折柳反应过来什么,平安已是大步走了进来,伸出手把折柳那只手从马太监手里抽了出来,似笑非笑望着马太监道,“马总管,今儿这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来了?” “我来自然是有正事,只是不知道李公公怎地来这里了?这可是尚宫局” “我?我自然是来看我相好的。” 平安在进姜家之前,曾经在街面上混过一段时间,最近折柳越发觉得他带了一丝流氓气,“倒是马总管来办什么正事?来调出入文书?这活,倒是应该归我密谍司管才对吧?” 密谍司! 折柳倒吸了一口冷气 平安怎地就去了那个地方?密谍司虽然权利极大,又有随时面圣的特权,可是因为做的事情不见光,罕有人能善始善终的。 折柳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却不好在这当场问,只得看着平安 “马总管,现如今密谍司可是不归司礼监管辖了,皇上命我彻查刘太监您也是知道的吧?如今圣人也已经亲政了,想来马总管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吧?这在尚宫局查个出入文书的事情就不必麻烦您了” 被平安抢白了几句,马太监居然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折柳一眼,转身就离开了这地方。折柳想要说句话送送,却被平安一把捂住了嘴,她甚至还觉得平安的手指若有若无地在她的唇上搓了搓。 要死了! 折柳狠狠地瞪了平安一眼,伸出手去掐他肋下的软肉,平安却还是没放手,就着一只手捂住她嘴巴的姿势把折柳揽进怀里,狠狠地在她脖子上啃了一口,“才嘱咐过你不要勾三搭四,哥哥我这才去了几天?你倒和这老东西连手都拉上了!” 他捂在折柳嘴上的手指还要得寸进尺地伸进去,折柳狠狠地张嘴咬了一口,用力推开他,“像什么样子!还在正厅里呢!” “刚刚你让那老东西摸手的时候怎地不想这是正厅?”折柳到底不如平安有劲,只把他推开了一下,又重新被拽了回去,“哪只手让他摸了?是不是这只?” “摸个头!不过就是扶了一把” 右手被平安一把拉过去,指尖一下子陷入一片湿濡之中,折柳脸飞快地红了一红,“他手都伸过来了,好歹也是司礼监大总管,我多少不得给点面子?”感觉到平安的牙齿挨上了她的手指,折柳这才换了口气,“你莫生气,下次我好歹不让他碰了,我怎知道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到底被平安咬了一口,折柳才把手指头抽出来,她看着平安新换的这一身带着猞猁补子的服色,“你去了密谍司?那可” “噤声。”平安走到刚刚马太监的位子坐了下来,“你当那马太监就是随随便便扶着你的?这事儿皇上可没着他去办,他来找你要出入文书记录,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是皇上教他清理蒋超清一党余孽” 折柳这才反应过来,“竟是假的?皇上没教他办这事儿?” “可不是么,你才反应过来?哪个杯子是你的?”看了折柳的示意,平安端起她的茶盅喝了一口,“那刘太监可是从潜邸就跟着皇上出来的,都能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马太监又是急匆匆提拔上来的,皇上现在在分他的权呢!司礼监大总管本是掌印秉笔集于一身的,又带着密谍司和飞羽军,现在皇上通通给拆开了,他着急呢!不然怎么会跑来你这你以为他是看上你了?不过是想教你别想起来跟他要皇上的手谕罢了!” 说到这,平安斜了折柳一眼,“结果你倒是个实在的,我要是不来,你该就把他领进去了罢” 折柳有些赧然,又有点尴尬,她倒是没想着马太监会看上她,只是一门心思地以为马太监要挑拨她和李尚宫之间的关系,好从六局之中拿到更多权利。 可没想到,现在居然他是自身难保?这么看来,尚宫局未尝没有重现昔日威势的机会 只是 “你别说别的,你怎地去了密谍司?什么职务?” 平安慢慢地喝完了一杯茶,才慢悠悠地道,“我这等又没身手又没训练过的,怎能当密谍?你想太多了。我只是专门负责盯着这司礼监罢了。” 第二十一章 盯着司礼监? 折柳的心跳了跳,不管怎样,对手被皇上忌惮了对尚宫局来说总是好事。 至于平安的安危——皇帝让他负责监视司礼监,恐怕最怕他出事的就是司礼监诸人了。万一他有个好歹,皇帝岂不是第一个怀疑司礼监要不服管了? 她走过去坐在平安旁边,又帮他续了茶水,“这下倒好,咱们两个可都跟这司礼监对上了。” 平安接过茶盏,一口喝下去,伸出手摸了摸脖颈,“这新衣裳好看是好看,可却着实没有我之前那衣服穿着舒服,大热天的一身汗。”他接过折柳递过去的帕子,抹了头脸,这才道,“好事儿还有呢,你猜猜?” “我哪里知道有什么好事”折柳把帕子递过去,站起来拉平安,“去我那屋子里吧,洗把脸我给你篦篦头发,也舒爽些。” 她拉了一把,却没拉动,平安只是坐在那里把她拉得更近些,伸出手去摸刚刚他咬的浅浅牙印,“怎地轻轻咬一口就留印子了”他低着头揉了揉,也不抬头道,“刚刚我叫你那丫头去叫了李尚宫,有些事等她来了还得说一说。” 听得这话,折柳把手抽出来,把平安推开,退了两步远,伸手整理着有些揉皱了的袖子,“原来不是来看我的,我就说么,怎地找我反找到这边来了!既已叫了李尚宫,还巴巴儿地啃什么呢,教她看见了” 这句话话音还没落,折柳就看见逢春的身影在门口露了出来,她退后躲开平安又要拉住她的手,嗔怪着飞了一眼过去,折柳这才迎向门口。 “李姐姐。” 李尚宫来得倒快,脸上也不像是刚睡醒的慵懒样子,倒是眼下一片乌青,像是昨天没睡醒的样子。她走进来,扫了一眼还坐在那里不动的平安和两个茶盅,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姜尚宫倒是忙得很呢。” “哪里,不过是昨儿睡得足了,今天才起得早些,李姐姐昨日睡得可好?” 折柳仍旧笑着脸迎过去,扶着李尚宫坐在另一边。李尚宫撇了平安一眼,见他手上拿着折柳的手帕子,笑了一下,收回目光。 “一大早急急地把我叫过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平安叫逢春去请李尚宫的时候,却是长了个心眼,只叫逢春说是折柳有请。这身猞猁补子李尚宫虽认识,可是密谍司毕竟和尚宫局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她就也没多想。 “虽说这尚宫局的两位尚宫向来关系不错些,可这宫里,吃对食也莫太张扬,圣人虽然” 折柳笑着看她,听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平安给这李尚宫做了套?虽然还不知道平安为什么一定要见李尚宫,可是想来必是有正事的,没见先前马太监都被平安呛回去了? 她把脸上的笑容抹了,站在那里盯着李尚宫看,却教李尚宫更以为自己猜中了,“你自吃你的,哪有当客待的道理!” 她也打听过折柳的底细,知道她有个同乡追了进来,既一时间想不到密谍司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想来不过是升了职、这姜姑姑想要炫耀一下罢了。 密谍司虽然是好地方?可是她又怕密谍司什么呢? “我那还有些事情,就先不陪二位了。” 这些日子折柳跟着她熟悉这尚宫局事务,虽然她一直想试着收服这位新来的年轻姑姑,可是却一直没能成功。尤其对方又是救了皇上命的,她轻不得重不得,折柳又不是个省事的,着实让她气闷了一阵。 现下扳回一城,李尚宫站起身来,准备回房。她脸上一丝儿表情也无,下巴微仰,就要从折柳身边路过,却被平安一声叫住。 “李尚宫请慢,我和折柳姑姑俱都一句话没说,怎地尚宫就认定了咱家没正事说?” 平安很少用咱家这个称呼,因着入宫早,他声音也并不似寻常太监那样捏着嗓子似地,听着反而有些少年味道。 可是到底是进了密谍司、一步步爬到现下地位上的,他这话里透出的阴冷,倒教李尚宫下一步就不敢再迈出去,转身看着他,眉间已是微微皱起。 李尚宫自然知道,自己这是进了套了,好在这里暂没什么外人。 不过就是为了压她给折柳出气罢了!她脸色变了变,重又坐回那位子去。 平安却是等了折柳重新坐下,这才开口。折柳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这促狭鬼,心里却熨贴到十分。 不是为了给她出口气,又何必给李尚宫做这套子?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总叫李尚宫之后不好拿捏自己。 “李尚宫,我这次来可是有皇命在身的。” 平安端起茶杯拨弄着,他拿腔作调起来,也颇像是那么一回事,从折柳这边觑过去,只看见他侧脸有如刀削,睫毛倒是比她自己还长。 见李尚宫也不吭气,平安继续说,“都是圣人提拔,现在我接了密谍司监丞一职,具体职务自然不方便告知与你,只是我这场地,却要着落在尚宫局身上。皇上的意思是,从尚宫局这块地方划出一座偏殿给本监丞办公。连我手下人的住宿也一并准备好。” 密谍司竟然要住进尚宫局?建平帝这又是发什么疯? 折柳听着也吃了一惊,更别提李尚宫了。她心知这位平安公公绝对不会在这种事上弄鬼,只得站起来应了,“那我和姜尚宫这就下去准备?” 平安脸上早又重新带了笑,偏这笑意里还带着三分嘲讽,“姜姑姑是刚来这尚宫局的,这种细务上想必不如李尚宫妥帖,我看,就算是全交给了李尚宫我也放心。” 李尚宫没说什么,倒是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身就离开了。她才刚一走,折柳就伸脚去踢平安的腿。 “你又作什么!你既是都要来了,怎地又不让我跟着去准备?有我盯着,也好给你好好布置一番。” 平安嬉皮笑脸劲儿又上来,站起来半拖半拉折柳的手,“你不是说叫我去你那屋里?现在可把这人打发了,我们这就去你屋里罢,我还没去过呢” “德行!”折柳咬牙蹬他一眼,又撑不住笑了,“我那屋子好,你倒是别教李尚宫收拾偏殿呀,你也住进来呀?” “住进去好歹是不行,可是如今离得这么近每日里去偷香一把到还是可以的”平安把折柳几乎是拎起来,搂着她往出走,头埋在她肩颈处蹭了蹭,“我这一夜没睡了,姑姑您行行好,赏我在你那香香的被窝里头留一夜?这般不爽利,难不成你那屋里留了我不知道的小白脸?我今儿看那个叫德顺的倒是没出来” 先时还是开玩笑,这说着说着又呷起醋来,倒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是的。 “要死了你啊,那德顺不是马太监的徒弟?我身边那个暮秋怕他与马太监见面,特特儿把他看起来的,你往哪寻思呢!” 平安一夜没睡,已是有些疲了,折柳摸了摸他的头,低低道。 “如今可算是能在一起过几天了,可也不知道,这样日子,又能偷到哪天呢?” 平安没回话,只是搂着她腰的手,又紧了紧。 第二十二章 把平安扶到屋子里,她一转身拿扇子的功夫,这人就在枕头上打起鼾来了。 也不知道之前忙一夜到底忙些什么了,累成这般模样! 折柳把平安换下来的官服折好,突地想起之前平安说起喜欢她袖子里的暗袋,新袍子宽大些,倒是勉强能加一个。 她把针线笸拿过来,挑了块差不多的碎布,准备镶个小暗袋上去。刚坐在床上,就感觉到平安一个翻身,手臂搂住了她的腰。 “睡觉还这么不老实!” 折柳轻轻拍了一巴掌,却见那胳膊抱得更紧,也只得随他去了。 这样子,倒是有点像她爹娘还在时候的样子了。 直到折柳把那暗袋缝好,平安还沉沉地睡着。可偏那手一直收地紧紧得,教折柳又气又好笑。 她慢慢把那手臂掰开放下去,却冷不防平安一下子睁了眼坐起来。 “怎么了?” 看着平安有些惊到的样子,折柳慢慢地摸着他的后背柔声问道,“可是梦到什么了?” 平安复又搂住她,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恢复了平日里的语气,“没事,估摸是魇着了。” 听他不愿意说,折柳也没追问,只是悄悄儿地记下来,准备有时间了去打听打听这几天平安的行踪。她把那新袍子的袖子翻过去给她看,“瞧,你要的是不是这个?可不许嫌我手艺不好。” “我怎能嫌弃你手艺不好——尚宫局的大姑姑亲手给我缝的,我显摆还来不及呢。”平安掀起薄薄的绢被,翻身下床,“我睡了有多久了?李尚宫那边没着人来找我?” “没多久才,也就一两个时辰吧。这尚宫局地方虽大,可都是已经占上的了,且得折腾一阵子呢。你睡醒了么,要不再睡会儿?” 折柳这话音才刚落,暮秋就进来了。虽然折柳把她们几个收拢到身边才几天,可是她却已经隐隐把逢春压下去了一头。 “尚宫,有个叫凤蝶的宫女来找您,说是淑妃宫里的,见还是不见?” 凤蝶怎么找了来?她倒是真不想见这人,不过想到先前淑妃不得意她的时候,凤蝶拎了花露与她吃喝,还是把不快压了下去,毕竟也算是旧识了。 “见吧,你把她带过来这里吧。” 当着暮秋的面,平安倒是收敛了些,待暮秋走后,折柳飞了他一眼,“这会儿怎么倒正经起来了?” “当着宫女,自然要正经些,不然多少有些不尊重。”平安接过折柳手上的袍子,“我可是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的,可没有什么德顺又谢公公的” “才说你正经点!这干醋吃得倒是没完了是吧?”折柳气得伸出手指去捏他鼻子,“什么谢公公的,不过才见了一面,你倒是给我安些好人啊,那谢公公我听说都被发落去做苦力了!” 被折柳用力捏住鼻尖,平安一时呼吸不畅,张开嘴来吸气,却还是不忘伸出舌尖够着折柳那一段皓白如雪的手腕。 吃他一舔,折柳只觉得又麻又痒,那麻酥酥的感觉一直顺着手臂烧到了耳朵后头,赶紧松开手,“真是属狗的!” 看着折柳脸都红了,平安也不好再逗她。他虽然总是动手动脚的,却总不会当着外人。只是站起来抻着袍子,“那个凤蝶,就是原来跟你一间屋子的?” “是怎么还没来?这尚宫局再大也走不了这么久”折柳伸着头往外面看了看,却还没看见有人过来。 “刚刚你回答得那样勉强,估计那暮秋自以为揣摩了你的心思,给那凤蝶脸色看呢。说不定你还要再等一会儿了。” 平安把桌上放着的茶到了一杯来,凑到折柳的口边,“你之前做宫女的时候倒是千伶百俐的,怎么现在倒是迟钝了呢?我来了才半日,冷眼看着,你这上上下下倒都是这一个暮秋伺候,又是个主意大心大敢给主子当家作主的” 折柳听了平安这话,心底一惊,伸出手抓着他的手腕,只是不喝那茶水,“是了今天早上她就自作主张过一回了,我只当她伶俐,却没深想。”说完这句,她又有些面上发烧,“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明白事理的可是轮到自己做,却也不好分辨。” 看她不喝茶,平安只得把那茶杯放回去,坐下搂着她哄,“你是天下最明白事理的一个人了,不过就是前几天心力用得太过,这才教人钻了空子。又有几个人能从乱军手里救出皇上呢,是不是?接下来注意点就好了,你这一连升了这么多级,能做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看尚宫局的事务你都上手了?” “今天早上还不是险些被那马太监哄了去?手底下又教他强塞进来个德顺” “哎哟哎哟,看看把我们委屈的。”平安看着折柳咬着唇低眉顺眼的样子,直忍不住,在额头上亲了好几下,“没事,你想,那皇上还要被这么多人哄得溜溜转呢,你一个进宫的乡下丫头被人奉承两句有什么的?” 折柳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好端端地就去了密谍司?密谍司不都是掌握在司礼监手里吗?” “还不是皇上知道了刘老太监的事儿,连内相都被人收买了,不再弄个衙门看着点,他哪里还睡得着觉?”平安随口解释了一句,继续细细密密地亲着折柳的额头,“再过些日子,我就能护着你了。” 折柳被他这一句话勾起来许多心绪,大着胆子抬起头,伸出手勾把他的头勾下来。可是才有动作,立即被平安按住,“凤蝶来了。” 听得这话,折柳即刻从床上弹了起来,慌忙朝门口迎过去。暮秋正领了凤蝶朝着这边走过来,她立即把脸色沉了下来。 暮秋大抵还以为这脸色是给凤蝶看的,脸上有几分得意之色。折柳先前不过是还没适应身份的转变,没想到现在的自己也能成为被人巴结的对象,现下被平安点醒了,哪里还看不出她脸上的意思? 她先是笑起来,把凤蝶引到房间里坐下,免得被对方误会是借着训暮秋给她脸色看。 凤蝶见了平安,却有些不敢坐。她多少也算个消息灵通的,自然知道这身猞猁补子是什么意思,行了个礼,试探着搭了句话,“平安公公,我们以前见过的,您还记得吗?” “自然是记得的,当时我还不过是个小火者,亏你还客客气气地帮我去叫人,也没让我等。”平安伸手,让凤蝶坐下,自己这才落了座。 暮秋听得平安这话,脸上煞白,凤蝶脸上倒是好了许多。她这次虽然是来求人,可是毕竟也自认是和折柳有些情分的。 折柳见暮秋脸白了,也不如何训她,只轻轻说了句,“自己去外面跪着,等凤蝶妹妹走了再送送她。” 不说暮秋如何白了一张脸出去领罚,凤蝶听了这句“凤蝶姐姐”却是立时心里放松了些。她这次来求的事情却是关系颇大,本也没什么把握一定能成,只是现在多少放些心,便是不成也不至于撕破脸。 见暮秋去院子中央跪好了,也并没偷懒耍滑去那树荫下,折柳这才转过身来,在一只绣墩上坐了。 “凤蝶妹妹近日可好?娘娘可好?龙胎如何?” 凤蝶惯是个肚子里捂不住话的,再者她也正想说些淑妃的消息与折柳套套近乎,“娘娘最近却是不太如意芍药的事发了!” 芍药的事?莫不是淑妃与芍药吃对食的事情? 虽然知道凤蝶是故意卖好,可是折柳还真是挺感兴趣。不过,这消息似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她怎地看平安都没什么吃惊样子? 凤蝶也不吊人胃口,“皇上瞧着仿佛也知道了的样子,按理说,娘娘这胎如今也有六个多月了,皇上就是来了也不过是说说话。可是最近几次倒是真的要了水,每次临幸的时候,又都指名了芍药进去伺候着。” 这 倒是符合建平帝一贯的作风。 本来折柳以为建平帝的脾气,必会把芍药直接打死,可是没想到竟是这样钝刀子割肉般地折磨法。芍药想必是万念俱灰了,说不得哪天就吞进坠井了,可这淑妃可是怀着龙胎的!这么着折腾,分明是一点脸面也不给淑妃留! “那龙胎?” 芍药的脸上也现了忧愁之色,毕竟她还是端熹宫的人,淑妃不好,她也没什么好处。 “这几日皇上倒是不来了,可是安胎药却是不要命地开着” 折柳也皱眉,建平帝有什么脾气、非要朝着孕妇发呢?真是心情不好了,也要等小皇子生下来才好。难道非要像先帝 她把这心绪压下去,笑着问凤蝶,“你我也不是外人,虽说我在端熹宫没呆多久,可也是一个屋子里住过的。我就直说了罢,你找我,可是有事?” 凤蝶把刚刚拿起的茶盏又放了回去,深深吸了口气。折柳才敲着不对想拦,她却已是跪了下去! “折柳姐姐,我只求您,让我和我那相好的见上一面!就算见不到,哪怕让我递句话也成!我这身子可拖不得了!” 第二十三章 折柳先是被她猛地跪下来吓了一跳,随即又被她的话一惊,眼睛不自觉地就朝着她的肚子看过去。 难不成是有了? 那厢平安也吓了一跳,眉头皱了起来。 “你别跪着,起来,好好说话。”折柳沉声说道,虽然不高兴,可是既然都求到跟前来了,少不得也得问上几句,“先前我听说,你那相好可是受了伤?你这是有身子了、所以想见他?怎么这么糊涂呢就算你见了,不也得打了么,难道你有那胆子生下来?” 凤蝶跪在地上,早就是一脸的泪水,“我哪里是有身子折柳,你知道我虽然好强些,可是不是那傻的,怎么会有身子?我是教他传了花柳病!” 平安面上已露出哂笑来,他虽然不知道凤蝶的相好是个侍卫,可是也猜得不离十了。毕竟,那没了根的太监可传不出花柳病来。 “凤蝶姑娘,且先不说你那相好人怎么样,如果他不当值,你想见他却是千难万难的。真要是帮你见到了人,我和你折柳姑姑这人头,也差不多该落了地了。再说这花柳病可是治不好的,我料你那相好也没几日活头了罢?” 凤蝶扭过头去看了平安一眼,又复转过头来看折柳,她似乎伸出手想抓折柳拖在地上的裙摆,却在伸出手到一半的时候缩了回去。 “折柳我既是得了这病,就知道自己必是治不好的了。可是可是我只想见一眼那冤家!这么久了,难道就没有一句真心话吗?” “见一眼是不可能的。虽然出入这事情是我管,可是还有个李尚宫呢。更别提因着前段时间那事,现在正盘查出入记录。”折柳掐死了凤蝶这想头,又劝她,“再说,见了又能如何呢?连花柳病都被传上了,你还想见他做什么呢?这病是那轻易能得的吗?” 她看凤蝶脸色白得像鬼一样,连脸上厚厚的粉都遮不住了,“你瞒着这病可有多久了?一旦被发现了你可想好了后路没有?” 凤蝶颓坐在地上,双眼无神,“我哪里还有什么后路呢发现不发现的、横竖就是个死,得了这病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万一被发现了,挪出去还是好的,万一娘娘心狠些” “那你还想着见那没良心的!” 折柳恨不得把她拉起来给两个耳光才好,可却只能咬着牙替她谋划,“你体己也攒了不少了,不如报个什么恶疾赶快挪出去才好,挪出去好歹也过一两天消闲日子。这病虽说是不好治,但是也听说过有那自己慢慢好些了的——总比你在端熹宫等着被娘娘打死强!” “我哪里还有什么体己银子先前他说投出了好大一注银子,手上暂时周转不开、又怕被爹娘知道,我就都与了他了” 说到这里,凤蝶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从袖子下露出的一段手肘处,有几个拇指盖大小又肿又亮的包。 “那你见他,是要问他要银子?还是就是不甘心?” 折柳几乎想上去踢她两脚,可是凤蝶这性子虽说要强又刻薄,可一旦陷进去,却也是怎么说都没用的——都被弄成这样子,还不忘记替那人说话! 一直坐在旁边默默不语的平安这才又问了一句,“你那相好的,姓甚名谁?” 凤蝶听了这话,一时像听见了什么佛语纶音,立时转过身去爬了两步,跪在平安面前,“奴婢那相好的姓祝,叫祝鹏飞,是个千户,家里住筒子” “行了行了,又不是那等没着落处的人,有个名字也就行了。你倒是能钻营居然连千户也勾搭得上。”平安定定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凤蝶一眼,复又笑得眼角都是笑纹,“我只问你,我要是有法子让你和你那相好的见一见,你可愿意?凭什么法子都愿意?” “愿意!我愿意!” 凤蝶在地上又磕了两个头,看得折柳转过脸去不忍再看。她刚一转过脸去,就听平安慢悠悠地道,“阉了他也愿意?” 折柳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平安,却见他一脸认真。凤蝶却是咬咬牙已经答应了,“奴婢这时候,怕是怨他的心思比想他的多多了。左右我已活不了多久,教他来着宫里陪我几日也是好的!” “叫他陪你却是不成的”平安的声音和平日里与折柳说话的时候迥然不同,听着倒有些密谍司大太监的样子了,“我倒是有法子,不过却得要你一条命帮一帮。” 折柳已差不多猜得了平安要做什么,无非就是把这事掀开在皇帝面前。他要阉了那侍卫还是小事,主要还是想收编一支飞羽军为密谍司所用吧? 现在的密谍司虽然直属皇帝,又有出入皇城的权利,可也只是帮着皇上打听一些明面上的事情罢了。真的要紧处,又哪里是净身了的宦官可以混进去的? 说是密谍司,其实也就是帮皇帝收集收集皇城里的流言蜚语、探查些明面上的事情罢了。可是如果收编了一部分飞羽军,岂不是能真做了密谍司? 平安的眼睛眯了起来,只直直地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凤蝶,“咱家也不瞒你,这事情与我也是有大大好处的,能保你的命我还是尽量保一保,可却是不敢保证” “不用保我的命只要他也进得宫来,我这条命就与你拿去!” 自凤蝶进了这屋子里来,这句话倒是她说得最坚决的一句了!折柳听着她的声音,心里也有一丝不忍。平安虽是说尽量保她一条命,可是建平帝的脾气最是捉摸不定,前阵子叛乱的时候,飞羽军在神武门又是触之即退。平安这么一报上去,几乎可以说是有八成的把握可这凤蝶的性命却十有八丨九是留不住的。 凤蝶似也知道这一点,她从地上站起来,把袖子放下来,甚至还回头冲着折柳笑了笑,“这一身的脓包别吓到了你。” 她又捋了捋头发,对着平安认真道,“平安公公不必担心我,你教我怎么说,我必是怎么说的。我与他勾搭上,本也有淑妃娘娘的意思在里面,今天来的时候虽然慌乱了些,也不必小觑于我。现如今,连这等脏病都被他传了,可知这必不是个好的。我左右活不长了,他也未必能活多久,能叫他进这宫里来过两天我过的日子,我也就舒坦了。不然,一想到我在这宫里点灯熬油地、连体己银子都与了他,他却在宫外不知哪快活,我这心里便针扎似的” 复行了一礼,凤蝶没再说什么,只施施然出去了。倒是又教折柳想起刚去端熹宫的时候、见到的那个神气活现的大宫女了。 她叹了口气,却见平安一脸着急、不复刚刚那淡定气势,大声地叫了逢春进来,“都是死人吗!还有能动弹的了没有!快扶你们主子换了衣服洗了手脸来,桌上的茶具也都砸碎了丢得远远地!” 折柳心头的阴郁之气一扫而光,只看着平安在那又是跳脚又是亲自丢东西。上午的日头暖洋洋的,从窗子里照进来,教人心里也暖洋洋的。 第二十四章 虽然知道这花柳病平常并不过人,可是平安还是盯着折柳把东西全都换了这才安心。 “瞧你紧张的,这病不是只有才会过人的嘛。”折柳把那个词含糊过去,站在那瞧着平安又折腾着暮秋把床褥重换了个颜色才作罢,“看这日头是要午时了,朝食咱俩还没吃呢,我叫人加个你爱吃的红烧肉,在这吃点再睡会子吧?我看你今天似乎也没什么事?下午我好歹得去看一看李尚宫,不能教她一个人忙这么久,好歹也是要共事的” “那也好,我一会儿去找几个人商量商量,下午回来就正式在这院子里落脚了。”平安正摆弄着折柳刚刚给他缝上去的暗袋,把两个不值什么的银锞子塞进去拿出来地,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看着折柳,“昨儿我见花鸟苑那边,有新养出来的狮子猫,你要不要一只?我给你要回来一只?” 狮子猫? 折柳从小就稀罕这些玩意儿,出去看见猫猫狗狗就走不动路的。只可惜家里穷,养着狗儿这上门女婿都费劲,更别提再养一只活物了。 “我也不是主子养这东西不太合适吧” 她眼睛亮了亮,又有点犹豫。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可是救了圣人的命!这等无关小事抖起来些也无妨,要是这么大的功劳你都一副不敢居功的样子,那位才会真的猜疑呢。” 说话间,刚刚听了折柳与平安对话,立即跑了去要膳的喜旺已是领着两个小太监回来了。 “姑姑,奴才看膳房除了您的份例和加的红烧肉之外,还做了荞麦面条清清爽爽的,就要了一点子,都摆上您看着吃点?” “好,摆上吧。”她想了想,“都摆上然后你们就下去吧,给这两个小太监赏些大钱,这晒得脸都红了,莫空手白跑一趟。” 喜旺领着几个小太监下去找暮秋领赏钱,平安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又亲自挽了袖子用长筷子给折柳挑了半碗面出来。 “你吃点这个,在家的时候你最喜欢吃面条了,可惜咱家吃不起精面,娘老想拿麸子面给你擀出面条来可是最后只能活了面做鱼鱼吃” “还说这些干什么呢,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了一样。”听见平安说起娘亲,折柳本来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可是也只是鼻子酸了一酸。记忆里小时候的日子,当时觉得苦,连口面条都吃不上,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却像是阳光下笔直的大道,暖洋洋地到处都是光明。 她眨了眨眼睛,把那一点泪意逼回眼眶,“我好像,记不清娘的脸了。” “我也记不清了。”平安大块大块地吃着红烧肉,专门挑那肥肉吃,“过年时候咱娘做了一碗红烧肉,瘦的全放了爹面前,我还眼气。可是一扒饭居然扒出来五六块肥肉在底下也不知道我成了这个样子,爹娘还认不认我” “认!怎么不认!”折柳夹了块红烧肉,咬一口瘦肉放在那不吃了,放下筷子坐过去擦平安脸上断线珠子一样掉下来的眼泪,“怎么不认呢,你看你把我照顾得多好?等将来咱有出宫那一天,就回村去。二柱叔家七八个娃,自己肯定养不起的,将来咱看着抱两个,一个随你的姓,一个随了咱爹姓。不哭了啊” 平安把折柳放下不吃的那块肥肉夹过来吃了,倒是笑了出来,“我才没哭呢你快点吃饭,一会儿不是还有活计呢吗?你从小就不爱吃肥肉,咱娘说了,你有那富贵命。”他又挑了几块肉,自己咬了肥的,把瘦的高高地堆在折柳碗里,有点出神,“都随了咱爹姓吧,在街上要了好几年饭才被咱爹领回去,我早忘了姓什么了。” “倒是可惜了你小时候就白,娘当时还嘀咕着,怕爹是从大户人家拐了你来的呢。” 折柳把几块瘦肉都吃了,已是有些饱了。她放下面碗,拿了帕子细细地擦了擦嘴角,“你慢慢吃,莫着急,我去看看李尚宫。” “去吧去吧,晚上我把猫抱来给你玩。” 虽是先因为凤蝶的事情堵了一阵,又被平安险些招出眼泪来,可是从屋子里迈出来的时候,折柳还是觉得仿佛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慢慢漾出满足来。 从她那院子里走出来,就到处都是风风火火脚不沾地的宦官宫女们了。折柳拦了个扛着两把太师椅的小火者,“李尚宫在哪呢?” 那小火者见了折柳就想弯腰行礼,却是忘了身上还扛着两把大椅子,折柳好气又好笑地扶住其中一把,赶紧叫他站直,“站着说话就行了!快些告诉我然后就干活去罢。” “回姑姑的话,李尚宫在东二那间。” 尚宫局虽然地方大,但是大部分都是要拿来存放文书账簿、各类赏赐的地方,又没资格各处挂匾,因此称呼的时候都是东西排了号叫。折柳摆了摆手要那小太监离开,朝着东二间走过去。 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大些的院子,折柳走进去的时候,李尚宫正站在院子中间,把一干宫女宦官支使得团团转。见折柳进来了,她倒是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句,“是要催吗?这情况你也瞧见了,天黑之前差不多,可是再早实在是做不到了。” 虽然看不太惯折柳这样靠着皇帝提拔上来的女官,今天又被平安下了套,可是李尚宫的态度却更和缓了些。她今年已经是四十有三,早就过了争一时闲气的时候了。 折柳刚来的时候,她虽然给折柳来了个下马威,可是还是试探的意味更浓些。毕竟对方也是救了圣人的人,真卯上劲了,她可占不到什么便宜。 见李尚宫态度好了,折柳自然也乐得投桃报李,她走过去挥开一边的小宫女,附耳过去,“姑姑莫担心,他却不是来监视我们的,是冲着西头那衙门来的。” 尚宫局的西面,是司礼监。 李尚宫愣了一愣,脸上随即就带上点笑,她点了点院子里,“你看看这院子可怎么样?” “您选的地方,自是不错的。” 折柳忘记问平安带了多少人,可是李尚宫却早已拉着外面候着的小宦官问清楚了,“一共二十七个人,这院子是绰绰有余的,除了办公地方还能匀出几个屋子来,平安公公倘再有个什么用场也大可以派了。”说到这,她又看了折柳一眼,拿出点子贴心劲儿说,“左右钱粮发放的事情昨天也核准了,今天不过就是派了小火者抬到各宫去罢了。你和你那位也难得见几面吧,这很不用你也盯着。” “哪里就差了这么一会子呢,更何况他也忙着。”折柳一向是个人敬我三分、我敬人七分的性子,笑着扶起李尚宫,“姑姑也累了好久了,您歇歇,这边我盯着就行了。在过会儿该用哺食了,您可别在这大太阳下中了暑。” 两人正推让着,却有个小火者迅速跑了进来,连撞到人了也顾不得,飞快地行了一礼,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姑姑们快去看看吧,勤政殿那边出事了!” 第二十五章 勤政殿出事了? 现下尚宫局的势力早就被司礼监和都知监挤出了皇帝身边,更别提其他五局了。勤政殿又能出什么事情、以至于小火者来叫两位尚宫去看的? “把气喘匀了,好好说,勤政殿出什么事情了?我们去看看这句话是从哪来的?” 李尚宫想来也是这么想的,两人都没有因为小火者的话而惊慌。折柳甚至还想着,要只是因为小事就跑来报信,倒是要敲打上几句才好。 那小火者把手撑在膝盖上,用力地狠狠喘了几口气,这才道,“勤政殿丢了东西,皇上正发脾气呢!”看折柳有些严肃的问话,他也有点发慌,“我看司礼监的马爷爷被骂得一溜小跑走了就觉得两位姑姑也得知道这件事才行” 没想到,这小火者倒真不是听风就是雨,竟是个用得上的大消息。 折柳与李尚宫对视一眼,见李尚宫眼里也有惊喜之意,便赏了小火者一个荷包,问了他的名字,柔声勉励了他几句。 “你做得对,下次还要这样才好。” 见小火者惊喜地捏了捏荷包,她这才转身扶了李尚宫进了一旁刚刚布置好的屋子。 “我觉得,这倒是个机会。”折柳先开口,她紧紧地盯着李尚宫的神色,“只是,这勤政殿里究竟丢了什么东西,现在我们还并不知道。这如何插手还请尚宫教我。” 虽然先前大有东风压倒西风之势,可是现在却是尚宫局应当一致对外的时候。虽然不过是丢了东西,可是如果筹谋得当的话,重新把手伸进勤政殿也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是现在,经历了刘太贱之后,皇帝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对司礼监那么信任。再有,经过之前折柳救了建平帝的事情后,想来皇上对宫女的想法也当有改观。 李尚宫沉默许久才开口,“这事情急不来,那位正是疑心重的时候,我们匆匆插手进去只会被怀疑,更何况那马太监也不是好惹的。我倒是还有些人,你也托平安公公打听打听才好。这事要从长计议,现在先继续布置这院子。” 折柳其实也是这样想法,自从今日听了凤蝶所说淑妃芍药事,她对建平帝更有一种厌恶,“好,都听姐姐的。” 李尚宫站起身来,犹豫着看折柳,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说出来,“妹妹刚来那天” 听得李尚宫这样说,折柳赶紧拦了她,抢先道,“我正想着和姐姐道歉呢,都是我年轻不懂事、又不知天高地厚,原就该我先和姐姐虚心请教的,只盼着姐姐不要太生我的气才是。今日里教姐姐劳累一场,改日我置办一桌席面请姐姐,万望不要推辞才好。” 李尚宫本来是想要拼着折了面子、也要和折柳把那日事情说开。毕竟这折柳一来是皇帝的功臣、二来又有平安公公这等司礼监的监丞做菜户,着实还是化干戈为玉帛比较好。可是才一开口,竟就叫折柳抢了先。 她还是满意的,伸手自头上拔下一根金钗,钗头镶了块手指肚大小的紫玉,“也没给妹妹什么见面礼,这就当补上吧。只是这钗子切记不要戴到皇后面前去,皇后最是见不得紫玉。当年她在贡品中看上了一根紫玉钗,却被皇上一转手就赐给了昭美人最近皇后生病,不大用尚宫局的人,等恢复当值后,我带你熟悉熟悉就好。” “好,那就多谢姐姐了。” 折柳脸上笑得谦虚,心里却已经确定了,马太监送她的那紫玉发钗,说不得就是皇后和昭美人争的那只了! 居然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处心积虑地给她挖坑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司礼监,咱们走着瞧。 平安很快地就带着二十六名手下入住了东二间。 其实所谓用尚宫局办公,不过是权做个休息地方罢了。这一两日折柳也注意了一下,这些小宦官们跑进跑出得倒是勤快,真用那地方办公的倒是没几个。平安也是忙得很,这几天几乎看不见人影。 可是折柳托他打听的事情,他倒是没忘记。折柳正与李尚宫一同用朝食的时候,他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见平安来了,折柳一个眼神,几位小宫女加两位司言鱼贯而出,只剩下她和李尚宫两人。 “勤政殿丢的是一份奏折。” 平安也没绕弯子,长话短说直接说了出来,可是却教折柳吃了一惊。 丢的是奏折?这可就不是她们贸贸然就能插手的了。在这后宫里最忌讳的就是插手前朝之事。就连司礼监那样泼天的权势,只要不和前朝有什么来往,多少任总管大太监私批奏折也不过是不了了之。 可是这丢了奏折却又不一样了。 奏折这种东西,可不是送上来光给皇帝看看就批还的。所有的奏折都是要经过中书省的,中书省几位大人检视过后,择其中较为重要者呈上。而这些奏折,在中书省也有备份。 如果只是为了获取奏折中的内容,只要买通中书省门下几个小舍人,抄录一份出来就行。可是这偷取奏折却不像是为了看其中内容了倒像是为了消除证据 平安看了一眼李尚宫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从折柳这边端起一碗汤,一口喝干净了,行个礼就出去了。 李尚宫这才开口,“这趟浑水怕是不好搅了”她也看出了其中的事端,“牵扯上了前朝的事情,后宫不好沾这个,这是最忌讳的。” 还有个原因她没说,能把那奏折偷出去的,必是走通了不止一位大太监的路子才行。又胆大到能想出这主意,必是个不好惹的。 折柳却不这么想,她擦了擦唇边,这才徐徐开口,“姐姐说得对,可是我却觉得,并不需要我们搅这趟浑水。” “刚来这尚宫局的时候,不瞒您说,我一直不解这六局之中的长官都是统共有两位。我是乡下出来的丫头,乡下人尚且知道赶车要往一处使力,这两名尚宫怎么管得好一间尚宫局?可是看太丨祖太丨宗时候的文书,我才知道,原来六局中每一局都设立两位女官的本意,是因为有一位要轮值在皇帝身边。” “现在我六局已经被排挤得连轮值的权利也没有,可是这制度却没撤销,仍然是两位女官统管一局。现在司礼监不得圣人眷顾,这正是六局的好机会。可是我们要做的却不是搅浑这趟水,而是彻底地置身事外,这样皇帝才能放心。” “平安公公被提拔起来之前,不过是惜薪司一名小小的使役罢了。” 李尚宫也不是不懂这些,只是她却在这尚宫局做了几十年,和司礼监也斗了几十年,勉强保住尚宫局的权柄已是不易,如今很难相信司礼监就这么失了帝心。 她顿了顿,问折柳,“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等着么?” “那自是不能,不使点手段,勤政殿里那位哪里能想得起我们来呢?”折柳说着,从袖内暗袋取出一支几乎是宝光四射的发钗来,正是马太监送给她的那只紫玉钗。 “还请姐姐帮我看看,这却是不是那只皇后和昭美人争了却没争过的发钗?” 李尚宫立时把面前的盘杯挪开,用帕子铺在了桌子上,才小心翼翼接过那只钗来,放在帕子上端详。 “应该就是这只钗无疑了。”李尚宫手上动作没停,可是却直接给了判断,“这么大一块紫玉可真是不好找,更别提这雕工了,你是打哪弄来的?昭美人当真把这东西带去了冷宫?怪不得皇后彻查了玉藻宫也没找到这钗子呢。” “自然没有。昭美人若是有本事把这等宝物带去冷宫,也就不至于冻饿而死了吧?”折柳冷笑一声,“皇后竟然叫人彻查玉藻宫?看起来也不是个大方的” 李尚宫言辞中对皇后也没什么敬意,她小心翼翼把这紫玉钗还给折柳,“她若是大方的,怎地会招皇帝如此厌烦?当今这等出身若不是厌烦极了皇后,怎会让第一胎不是中宫嫡出?” 折柳接过那钗子,却又放回了桌子上,“既是个小肚鸡肠的,我也就放心了。尚宫局这次能不能引得皇上注意,却全看这支紫玉钗了。” 当天午时,折柳就换了尚宫的全套朝服,又用红木托盘捧了这支紫玉钗去了皇后所在长乐宫。 这只紫玉钗的色彩格外厚重,正午的阳光下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团宝光,折柳也不抬头,只是慢慢地走着,似乎格外小心的样子。 这宫中一天最繁忙的时候大抵就是天刚亮和现在了,折柳从尚宫局一路走去长乐宫,颇有不少人看见她捧着这么个金贵东西。 不过,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临行之前,她和李尚宫说,“不光是要让皇上想起尚宫局来,更是要让皇帝懂得女官们同公公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总在那暗处,我们就要光明正大;他们处处用鬼蜮伎俩,我们就要光明磊落;他们有什么事情总瞒着圣人,我们就要堂堂正正。” 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托盘走到了长乐宫门前,折柳像是体力已经耗尽的样子,大颗的汗珠顺着她的鼻子下巴淌了下来。像是要把托盘放下来擦擦汗,折柳想要腾出一只手,可是那托盘似乎很沉,竟然倾侧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那只在阳光下散发出团团宝光的钗子,立即跌落地上,摔了个粉碎! 长乐宫门口的侍女本已喜滋滋地准备进去报喜,可是看得这样,立即飞也似地跑了进去。 折柳也吓得傻了似地,立即跪在地上,颤抖着手去捡起地上一片片碎片,再放进那托盘里面。 不多时,长乐宫大姑姑就走了出来,她先是侧身避开折柳的正面,俯身行了个揖礼,这才站在折柳的正面开口道,“姜尚宫,我替皇后娘娘问你几句话。” 先避折柳的正面行礼,是因为长乐宫大姑姑品级上比折柳还低着一些,既不敢受礼又要行礼。后来站在折柳正面开口,乃是因为她是替皇后问话,自然就可以受折柳的礼。 折柳深深伏下身去,“不敢有丝毫隐瞒。” “后问,这紫玉钗可是昔日昭美人之物?” “是。” “后问,你此次前来,可是要将此物献给皇后?” “是。” “后问,为何进上的物件却随意摔碎?” 折柳挺直身体,拜三拜,“奴婢不敢,确系一时手滑,愿领罚。” “皇后懿旨,姜尚宫损坏御赐物件,且先在这跪着吧。” “奴婢领罚。” 长乐宫大姑姑这才又后退一步,站在折柳侧前方,“姑姑难为您了,皇后正在气头上,您忍一忍跪上一跪的好。” “多谢姑姑,我明白。” 她这才弯下腰,拿起盛放着玉钗碎片的托盘重回到长乐宫里去了。 折柳这颗心才放下,她这次故意把这支玉钗摔碎,赌的就是皇后必会罚她在这里跪着。 既然马太监敢把这只玉钗送出来,就说明必定是查不到他那里的。而折柳现在把这只玉钗献出来,极容易被怀疑是从昭美人那里得的。 她要做的就是,一起把皇后淑妃都得罪了,却不会被记恨得太深。 淑妃那边一定会以为折柳是存了捧高踩低的心,这才把这枚钗子藏到现在才献上去,可是又没献成;皇后那边,虽然拿不到钗子,可是却会记着折柳没把这枚标记着皇后屈辱的玉钗献给淑妃的情面。 再加上在这里跪上几个时辰,皇帝是必会知道的昭美人如今已经故去,皇帝念着的只有她的好。 只有这样,才能让本来被宦官们排挤到皇后那边去的尚宫局,重回皇帝的视野里。 折柳端端正正地在阳光下跪着,不一会儿就觉得汗湿重衣。膝盖下的石板已经吸收了一天太阳的热度,跪在上面也是分外难熬。她今天出来特意没有擦铅粉,可是整张脸不停流汗的感觉还是不好受。不过才跪了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有点头晕目眩了。 可是决不能晕! 清醒着跪下来才是请罪,一晕倒这事情可就变味道了。她还指望着这事情传到皇上耳朵里,怎么能这个时候晕倒。 就在折柳强撑着想去掐一把大腿的时候,却有个小宦官匆匆地从折柳身边跑过去,带过一丝十分凉爽的清风。 凉爽? 这等炎热天气,别说是有人跑过,就是用团扇扇风也决计不会凉爽。折柳正诧异间,却觉得脚边有东西湿湿的,还不断地散发出一股让人舒服莫名的清凉。 她用已经麻木了的右脚碰了碰,那居然是一块冰! 定是平安了。 折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挪动了一下,把那冰块夹在两脚中间。 就这样,靠着身后时不时跑过的小宦官,她硬撑着跪到了夕阳西下。长乐宫大姑姑出来叫她回去,并宣布罚俸一年的时候,也用有些敬佩的眼神看着折柳。 李尚宫早已派了力大宫女二人等在长乐宫外,待折柳出来,立即背上她一路跑回尚宫局。 一路风风火火地跑回尚宫局后,折柳被两人抬进了平安的屋子,一抬头就看见平安紧皱着眉头用手在木桶里搅合着什么。 折柳有些讪讪地,平安从两人手里把她打横抱起来,小心地放在床上,又慢慢地把她双脚泡在木桶里。 “你忍着些,虽然不舒服,可是要是不好好泡一泡,你这腿跪废了都是有的。” 这次的事情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折柳并没有告诉平安,现下看见平安总觉心里惴惴的。 “那冰块是你使人去的吧?” “当然是我!”平安一边挽了袖子帮折柳捏脚,一边抬头瞪了她一眼,“你这计想得倒是周全,可怎么就不知道周全周全我?竟还是马太监那货告诉的我!” “这几天你也忙得很” “哟,这是怪我这两天没去找你了?” 为着泡脚,折柳不但把外裙脱了,连中衣也挽得高高的,露出小半截大腿,这也让折柳格外地不自在。 偏偏平安两只手帮她揉着膝盖,还能偷空去亲亲她的腿,要不是两条腿都已经没了直觉,折柳早一脚踹上他脸了。 “你正经些!” 折柳涨红了一张脸,只得找些其他事情来转移一下平安的注意力,“却怎地把我抬到你这屋里来了?” “方便照顾你啊。” “你也不说避避嫌!” 被这滚烫的热水泡了这么一半会儿,又吃得平安大力揉了半晌,折柳的腿才终于有些知觉。她想起凤蝶,又问了一句,“凤蝶那事情怎样了?也不是太好办的吧?” “其实皇帝也早有这心了他想把密谍司打造成一支能探听到大臣家机密的队伍,可光靠着宦官哪成呢?圣人不大信任都是勋贵子弟的飞羽军,可是眼下这宫里哪还有压得住人的太监了?我托人去看了凤蝶那相好的,你道如何?那人居然没染病!” “居然?” 折柳也吃了一惊,她只道凤蝶是被相好的传染了花柳病,可是对方却没得 看见折柳吃惊神色,平安就一点点给她解释,“这花柳病也不是十成十地过人的,那小子命大,没传上,可是确实实实在在是个楼子常客。我问了人,说这样自己没染上却传了人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只可惜了凤蝶不过,就算这小子帮皇上奔走建起了新密谍司,也落不得好下场。自古以来,当作细的,哪有能安安生生活到老的呢?更何况他还碰了宫女” “那你” 折柳顾不上为凤蝶难过,这宫里的人,谁不是拼了命地想活下去呢?就连她做上了正五品的尚宫都还要处心积虑地做今天这样的事情,将来替凤蝶收了尸,也就是她仁至义尽了。 她现下只担心平安。 在这宫里头,哪里还有干净人呢?就连她自己,手上不是也有了两条人命? 可她还有平安。 有了平安,这心里就还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放着他。 折柳伸出手摸了摸平安的后颈,他正蹲在地上用力地给折柳揉着膝盖,晒黑了的脖颈上冒出薄薄一层汗水来,折柳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地揉着那块皮肤,又问了一遍,“那你呢?你可也是密谍司的人” “我?我也是密谍司的人”像是不明白折柳问了什么,平安重复了一遍才抬起头来看着她,那眼神里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我自然不会有事的,我还有你,我们还要出宫去。” “嗯出宫去” 折柳慢慢地低喃着念了一遍,“我们一定会出宫去的。” 平安甩了甩手,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你莫要多想,你看这宫里,人人之间都像是狗咬狗一样,有哪个敢相信另一个呢?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两个人,他们都是一个人。而且我是密谍司监丞,你是尚宫局尚宫,又救过皇上的命。要是你我这样的还要天天唉声叹气,那这宫里别的人岂不是都不要活了?” 平安松开折柳的手腕,继续大力地揉捏着她的膝盖,“赶紧给你弄好,我也要出去了,你就乖乖在我这屋子里睡会儿,莫要乱跑。我去给你刚刚的事情敲敲边鼓,要是真能成了最好。但是如果成不了你也别失望”他声音放得低低的,“建平帝那样人,御前侍奉也不是好做的你有功劳护身倒还好些。” “如果不是这样,我也断不敢的。” 看着平安站起身来,换了件衣服,折柳担心道,“你也别勉强,莫让皇上看出什么来。” “不会的。” 平安说着,拎着个大包袱就出去了。折柳看着他拎出去的那个大包袱,总觉着有点不对劲,可是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倒是平安刚出去,逢春和暮秋就合力抱了个箱子进来,脸上都是喜庆极了的笑容。 “你们俩这是什么?” 两人先把折柳泡脚的木桶抬到一边,把箱子远远地放在了一个够不着的地方,一人一边给折柳继续揉起腿脚来。 “姑姑晚些就知道了。” 逢春现在倒是比暮秋活泼些,她挤了挤眼睛,“莫急!好好把腿揉一揉,不然晚上疼了” “噤声!” 暮秋赶紧拦住逢春的话,两人都不吭声了。 折柳只觉莫名其妙,这又是要做什么? 第二十六章 折柳的莫名其妙没持续多一会儿,待得吃过了哺食,天色暗了下来,逢春暮秋把那箱子抬了过来给她看。 居然还锁着铜锁! “这是平安弄的?” 从暮秋手里接过了铜锁的钥匙,折柳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却没得到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催着她打开这箱子。 这箱子不小,约有两尺多宽,得暮秋和逢春两个人一起抬着才行。可是看起来重量又颇轻巧,两人抬着很轻松。 折柳伸手扶起铜锁,把钥匙去,轻轻转动,听见内里机簧发出“咔嗒”一声,锁便弹开了。她把那铜锁取下,伸出手掀起箱盖,才掀得一半,手便一松,那箱盖便掉了下去。 她看见了什么! 赶紧又手忙脚乱地扶起箱盖,折柳只觉得鼻子有点酸,脸上却止不住带着笑,合也合不拢。 箱子里是一顶凤冠!凤冠下面是一袭红色的嫁衣,只借着室内这微微一点烛光,嫁衣上的金线和整座凤冠就耀眼得很。折柳把那凤冠捧出来放在床上,又取出了那嫁衣抖开看,只觉得眼睛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一串串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姑姑,这是好日子,怎么哭得这样呢。” 两人忙把箱子放下,逢春又取了手帕子给折柳擦泪,“这天色都暗了,姑姑不如赶紧试起来?” “试起来?” 折柳恋恋不舍地把手从那嫁衣上缩回来,扭头看逢春,“试它做什么呢?虽然是平安公公送的,可是现下在他屋子里,费那周章做什么。快收起来吧,你们两个帮我送回我那屋子里去。” “噗”地一声,却是暮秋笑出了声。 “折柳姑姑,您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要是只为了给您做礼物,平安公公又何必巴巴儿地弄了这东西进宫呢?”她已是伸手出去帮折柳解衣服了,“还不就是为了和您正经拜个堂?不然何必把您弄到这边屋子里呢——我就说了吧,您的屋子现下想必已经红烛高照了!” 拜堂? 折柳本想和暮秋逗一句,平安这倒是有心了,可是一张嘴发出的竟是哭音,眼泪越发止不住了,一连串地掉下来。 她伸出手挡住要坐过来哄她的逢春,索性把脸埋进手帕子里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直把那点眼泪流完,才把手帕子一摔,“来,帮我穿上。我竟没想过,我还能穿上这红底的嫁衣。”她想到什么,笑了一笑,“这宫里头” 她本想说,这宫里头除了皇后娘娘她莫不是头一份,连淑妃还穿不得呢。只是这两个小宫女在身边的日子终是不长,她默默地把这话咽了下去。可是脸上的笑容却更亮了。 有逢春暮秋两个人帮忙,这一身大红嫁衣很快就穿上了,平安的屋子里只有一块巴掌大的铜镜,折柳左照右照都看不清自己头上的凤冠。正想去水盆处照照看的时候,却被逢春拦下了。 “姑姑,先把盖头盖上吧。”盖头本是和嫁衣放在一起的,逢春把盖头从床上捡起来,“我听着那边院子似有点声音了,说不得姑爷就要来迎亲了!” 逢春虽然之前被暮秋压了下去,可是也绝不是个嘴笨的,能进得这尚宫局来的,就没有平庸之辈。她特地凑了趣,没提平安公公这个称呼,只叫姑爷。 折柳听了这个称呼,也直觉得心里泛上一股甜意,她站起来扶着不知谁的手,重又坐回床上去。 这情景实在是太过欢喜,让她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坐在那里惴惴不安地扭着手指。倒是逢春和暮秋一边叽叽喳喳地商量着,一边往她身上招呼各种各样的东西。 一会儿挂了个合欢香包上来,一会儿又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果子。两人想来进宫之前也不是一个地方的人,说起婚俗来各有各的一套,竟然没几种一样的。 折柳努力地回忆着村里的风俗,却发现已经全然记不得了。她正想把盖头掀起来瞧上外面一眼,却被两人一把扶了起来。 “姑爷来接新娘子了!” 逢春在折柳耳边说了一声,立即扶着她往出走。 周围静悄悄的,毕竟这是宫里,不说锣鼓喧天不行,就连说话声都是压了声音的。折柳只听出了李尚宫的声音,还有几个陌生的宦官许是平安的熟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这宫里,就算只有这一身嫁衣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被搀扶着慢慢往出走,折柳有些心急,恨不得马上飞到那边屋子里去。她料想也不能有什么仪式了,毕竟也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可是就在她急着的时候,扶着她的暮秋逢春居然停下来了。 折柳着急,正要自己迈步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人扶着她往前倾,立即趴在了一个不慎宽厚的背上,那气味就算她死了也忘不掉 ——正是平安! 折柳不敢随意动弹,她头上那顶凤冠也不知道平安使了多少银子,沉得简直不行,她生怕随便动一动这凤冠就掉了下去,只能紧紧地搂住平安的脖子,伏在他背上。 “哟,敲新娘子都不敢动了”李尚宫在打趣,“虽然只能你自己背着走过去,可是这下骄钱可一个子都不能少啊我说。” “那都好说!都有都有!”平安今儿的声音格外意气风发些,“但是一会儿如果被我发现有人听墙根闹洞房,别怪我不客气了!” 折柳一颗心跳得越发快,伏在平安的背上,也没什么程序就直接被背进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头。把她放在床上,平安在她耳边嘱咐了一句,这才转身出去发喜钱了。听着外面几个凑趣的小宦官们险些压不住的嗓子就知道,这喜钱发得定是不少。 不过半炷香时间,门口的喧闹就渐渐悄无声息了,折柳听着平安吩咐逢春在旁边厢房值夜,叫茶房多多烧热水,只觉得脸上即刻烧了起来。 本来按照民间习俗,这时候应该有喜娘进来的,可是平安却径自把门关上了。他走过来扶起折柳,“先不掀这盖头,我们自己把天地拜了!只是这宫里终是不敢做了爹娘的牌位出来,只得天地高堂都对着窗外那轮月亮拜了。” 折柳被平安扶过去站好,依稀听着平安去站在了自己的旁边,压低了声音喊着。 “一拜天地!” 折柳深深地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不敢太过低头,生怕那凤冠掉下去。她的膝盖还是痛得不行,可是这时候却浑然不觉了。磕了头,平安扶着她一起站起来。再喊第二声。 “二拜高堂!” 折柳再度弯下腰去,却听见平安好似是跪了下去,她几乎听见了平安磕头在地上发出的“咚”地一声。 过了半晌,平安才站起来,搀扶着折柳转了小半圈换了个角度,这才听见平安喊了第三声。 “夫妻对拜!” 折柳慢慢弯下腰去,再缓缓直起身来,这次却没感觉到平安扶着她的手。她正局促着,眼前的红色却突地消失了。 屋内正是红烛高照,平安面上通红,也不知道是不是烛光照的。平素里都是能说的两个,现下却都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折柳看着平安翕动了几次嘴唇却没说出什么话来,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快扶我坐那,我这膝盖疼得不行了。” 平安立即一脸紧张地大步跨过去,一把抱起折柳,把她放在床上,立时撩起裙子就要去看她的膝盖。 这呆子! 平时可伶俐个人,今日怎么却呆成这样? 折柳一把推开他,“没事,不用看了。”她拉起蹲下身的平安,把他按在自己身边坐下,认真地瞧了瞧屋里的布置,“这屋子倒是布置得鲜亮,可是怎地倒用我这屋子做新房?怎不用你的?” 平安只紧张地看着折柳的膝盖,不甚在意地答道,“我是你姜家的上门女婿,新房自是要放在你这屋里。”忍不住又伸手碰了碰折柳的膝盖,听着折柳“咝”地一声呼痛,忍不住又埋怨了一句,“我都是准备好了的,谁知道你又闹出这幺蛾子!事先也不说知会我一声” “我不是没来得及嘛” 折柳的膝盖其实也不是特别痛,幸好是夏天,虽说跪在滚烫的石板上遭罪些,可是这样总好过凉气入体。最多是今天肿痛些,既已经泡了好久又用力揉开了,肯定落不下什么病根。 只是今天这 “我也是不知道,要是知道你今天要我肯定宁可拖上几天”折柳低头,不好意思去看平安的脸,“你也是,怎地不推迟两天?” “这日子哪是那么好找的?我特地叫了刘公公把几位大太监都请去喝酒赌钱,又赠了赌资。”平安似是终于放开了,起身把桌上放好的一对合卺杯倒满,转身拉着折柳的手,“死生挈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二十七章 折柳的膝盖,过了两三日也就好了。可是这宫中议论,却没停下来过。 毕竟,名义上来说,六局还是由皇后统御的。虽然如今建平帝并不喜皇后,连带着宫中的人对皇后也有些不尊重,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大楚朝的中宫皇后。 折柳这次不但把皇后得罪狠了,更兼把腹中怀有龙胎的淑妃也得罪了。虽然她有功劳在身,可是毕竟已经被破格提拔到了尚宫局,后面的事情,倒还真是难说呢。 要不是她现在是尚宫局的尚宫,说不得受了多少磋磨了。 倒是那马太监似乎看出了什么,非但没落井下石,反而假惺惺地过来送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倒像两人从来没有过什么龃龉似的。 吩咐暮秋把马太监送来的东西安放好,却见对方迟迟不走,脸上也露出犹豫的神色。 “怎么了?” 那日里经她教训过后,暮秋倒是老实许多,也不额外卖弄机灵了。 “奴婢刚刚经过东一间,听见许多人都在抱怨姑姑说尚宫局本来就不得圣心,现在摊上了姑姑做尚宫,更是” 听到这话,折柳倒笑了出来。虽然这宫里大部分人都知道,想要在六局或者四司八局十二监升迁,必得远离后宫妃嫔。可是在大部分时候,大家对这些妃嫔们还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毕竟谁也不知道皇帝将来会宠幸谁。 “不必听她们说什么,要是连这些人都能看得出局势如何,尚宫局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了。” 这些事情,平安已经和她说过一次了。毕竟平安现在主要掌管的是监视宫内的司礼监,顺带也看一看尚宫局和太后皇后各处,他手下怎么说也都是密谍司,打听流言的来源还是不费什么力气的。 一处是端熹宫,另一处就是这尚宫局了。 折柳心里打定主意,等皇上那里的事情尘埃落定了,便要黜落几人。虽然暮秋没指名是哪几位女官,可是平安却早已给了她一份名单,其中四人黜落掉,正好提拔些新人上来。 她费心费力想帮六局重新拿回御前当值的职责与光荣,却不是为了这起子小人的! 今日是五月十五,虽然不是什么节庆大日子,可是仍然会有命妇进宫朝见皇后。尚宫局既然有导引中宫觐见之责,今日里肯定是要去长乐宫侍奉的。 这次虽然是李尚宫去当值,可是折柳还是决定跟着李尚宫些。反正今日应该没什么大事,这种事情李尚宫和她嘴上讲在多次,也不如她真刀真枪地见识一次来得记忆深刻。 “把朝服取过来替我穿上,首饰捡几样大方些的,不要金银,用青玉。”吩咐着暮秋替自己妆点好,折柳草草吃了几块糕点,又突然想起来一事,“今天可去看过凤蝶了?” 凤蝶上次从这宫里回去,当时就报了恶疾从端熹宫挪出去了,折柳吩咐暮秋日日去送些吃的花用的过去。 暮秋却道,“奴婢今日再去,凤蝶却不在那了。” 折柳捏着糕点的手放了下来,沉默了半晌才道,“走吧,去李尚宫那里。” 就朝着李尚宫的屋子走过去。李尚宫也是收拾停当多时了,两人当下就带了司言二人、典言二人、掌言二人,又有女史四人,朝着长乐宫出发。 李尚宫也听到了这几天关于折柳的流言,她侧头看了看折柳,问道,“这几日那些事情我心中有数。”当初折柳的举动,毕竟是两人一起定下来的,她倒是不担心那些流言的内容。 折柳朝着她笑了笑,算是感谢,她也知道,这位在尚宫局做了几年的老尚宫其实连皇后都不太看在眼里的。就算现在尚宫局被司礼监排挤出了御前,那也是牢牢掌握着沟通内外之职,她们自然有这个底气。 “一会儿你在偏殿候着就好,宣言启奏这些事情我做,你大概看一看也就知道了,无非就是按照皇后的吩咐叫人。大部分事情都有女官们,只有少数重臣之妻才需要我们亲自宣见。” “好,我知道了。” 两人走到了长乐宫宫门,自然早有小宫女跑进去通报了,几位女官休息的下间也早已准备好,茶水点心一样不缺。就连被皇后所恶的折柳,也没受什么慢待。 毕竟,所有宫女的月例银子胭脂水粉可都是尚宫局负责发放的。 喝了两口茶水,李尚宫起身去做事,折柳听着外面的声音,皇后暂时还没开始宣见命妇,她也就继续在这间坐着。虽然这桌上摆的精致点心还不如平时尚食局送上来的好,给她们喝的茶叶也不如尚宫局自己扣下来的明前好,但是她也落得个清闲。 等到李尚宫开始宣见的时候,自己再出去听一听也就是了,没得招了皇后的眼。 折柳打得主意不错,可是她却是高估了皇后的气量。李尚宫开始宣见没多久,第一位命妇入了长乐宫正殿,就有小宫女来唤折柳,说是皇后宣召她。 “皇后娘娘?” 折柳确认了一声,见那小宫女有些怯生生地连连点头,心道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跟着去了。 这长乐宫正殿她还没进来过,奢华端方自是不必多说,正上方坐着微微圆脸的皇后,她走到大殿中央,连忙跪下三叩首。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夫人您瞧瞧,这就是那皇上亲口封了尚宫的义勇宫人了。” 皇后却不叫折柳起来,只是笑意盈盈地和旁边坐着的中年妇人介绍着,话里话外都是称赞的意思,只是绝口不提让折柳起身。 折柳跪在地上,看不见皇后脸上的神色,也看不见那命妇的服色,只得继续在地上跪着。直到那命妇起身告辞,皇后才终于叫了折柳起身,却只是让她站在一边而不是下去。 “姜尚宫可是宫女中的表率,只是可惜身在深宫不得扬名于天下,本宫深以为憾,今日就向列位命妇介绍一二,只希望我大楚能有更多如姜尚宫这般好女子才好。” 跪了又跪倒也罢了,这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就算是救了皇帝又如何?哪位皇帝喜欢有人救了自己这件事被人反复提起?更何况瞧皇后这样子竟是要给她宣扬出宫去! 还不等折柳想出什么主意,李尚宫已经又引着一位命妇上得殿来,她有些担心地看了折柳一眼,却也无法可想。 折柳只得又陪着皇后重复了一遍刚刚的次序,三呼千岁后跪倒在地,听着皇后用颇为嘉许的口吻称赞自己。 只是这次,皇后的话还没说得一半,就被匆匆步入的马太监阻止了。 皇后见了马太监也有些欢喜,虽然每逢初一十五皇上都应当宿在中宫,可是他也不是次次都来的。 马太监风风火火走进来,在折柳旁边跪下给皇后行了礼,这才站起身回话,他弯着腰并不看皇后,“皇后娘娘,奴婢奉皇上的口谕,宣姜尚宫觐见。” 皇后的脸色一瞬间几乎都掩饰不住了,险些当着命妇黑了脸,她顿了半晌才回道,“既是如此,那姜尚宫你就随着马公公去吧。” 折柳还是第一次看这皇帝如此顺眼! 她向皇后磕了个头,利落地从地上站起来,又向着那位不知道是何品级的命妇拜了一拜,这才随着马太监从长乐宫中走了出来。 马太监神情严肃地领着折柳一路步下长乐宫长长的台阶,直到出了宫门,这才道,“折柳姑姑,这次因着你,咱家可是也恶了皇后了。” “多谢马公公。” 折柳正有些出神,总觉得刚刚见的那位命妇眉目间依稀有些眼熟,听得马太监这句,只干巴巴地道了一声谢。 横竖尚宫局与司礼监之间总是水火不容的局面。 “不用谢我——”马太监的语速今天格外慢些,“你那相好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连你在长乐宫里多跪了一会儿也巴巴儿地跑去和皇上说了” 折柳虽然已经往这边猜想了,可是听了马太监的话,心里还是生出许多感慨来。 距离刚刚遇见还是小火者的平安的时候,好像也并没过去多久。可是那个有些别扭又爱钻牛角尖的狗儿,却已经以惊人的速度长大了。 心里这么想,她嘴上却不能认,毕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情,“马公公误会了。” 马太监听见她这么说,一下站在那里,折柳猝不及防,惊讶地抬头看他。 “姜姑姑如今可真是得意起来了,当日里在端熹宫见你,我就知道你必是个能出头的。只是没想到你却入了这尚宫局”马太监挺直了腰站住的时候,倒真真十足十地有着内相的威风,“之前的事现在也没什么说的必要了,待得尚宫局被司礼监打落在地的时候,我必饶你一命。” 这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折柳万万没想到马太监会说出这样一席话,她要是再敷衍过去,倒是显得尚宫局无人了。 “那我先谢谢您了。”虽然嘴上说着谢谢,可是她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冷笑,“只是这一天想来您是看不见了,从刘老太监一头碰死在太后宫里那天开始,司礼监就抬不了头了!” “过去尚宫局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也不是那积年的老宫女,只是您最好知道,将来如果真有司礼监覆灭那一天,我却是不会如您这般只会抖抖威风、虚言恫吓的——我必亲自要你的命!当朝皇叔叛军首领我都杀得,马公公你以为你的脖子硬过谁?” 马太监却没料到招出折柳这么一番话,他眯了眼,却没恼羞成怒也没急着还口,“当日里我倒是没料到,居然是只真凤凰。既是这样,那咱们就走着瞧?” 在这宫里头求生活,人人都有一副变脸绝技。看马太监后退一步,伸手请她前行,折柳也就换了温煦笑容上脸,“那咱们就走着瞧——您先请。” 两人再多一句话没有,朝着勤政殿方向去了。才走了两步,从两人刚刚说话的地方走出个人来,朝两人消失方向看了一阵,方才转身朝着长乐宫去了。 到了勤政殿,折柳还是有些紧张。 她倒是不怕皇帝问起她别的事情,如何回应皇帝她早已想好了,无非有一说一和盘托出而已。可是她却怕平安因着这次的事情引得建平帝猜忌。 随着御前侍候的小宦官走进去,建平帝仅穿了明黄单衣,殿内几处银盘之上都安放了大块冰山,倒是一丝暑热气也无。 “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建平帝极快地说了平身,折柳站起身来,鼻观口口观心,双手并拢放在身前,却许久没等到皇帝的下一句话。 今日里皇帝叫她来,实实是替她解了围,其实并没有什么正事。折柳不敢抬头,也就只得站在原地等着皇帝出声。只是没想到,皇帝下一句话却不是问她,而是把这宫里的宦官们都打发了出去。 这却教折柳更放了心——瞧着这样子,皇帝说不得真的有启用六局之心了! “姜尚宫,这次是你受委屈了。” 虽然事实如此,可是折柳却万万不敢受了这句话,急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请皇上收回此言,奴婢愧不敢当。” “平身吧。” 皇帝今天的声音里有着罕见的年轻和惆怅,他叫了折柳起来,却没问她关于今天在长乐宫的事情,反而是问了平王造反那一日的事情,“朕之前虽然在淑妃面前夸赞过你,可是却也没料到,你居然有勇气至此,那一日,你是怎么想着砸死蒋超清的?” 折柳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问起这件事,好在她进来之前已经反复地分析过,对着皇上最好说实话才行。毕竟,能让平安执掌一部分密谍司人手专门对付司礼监,难保就没有另外一名太监专门看管尚宫局。再者说,她也并没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自然是实话说出来看着更加诚恳些。 “奴婢并没有多想,无非就是主辱臣死、擒贼先擒王而已。”折柳虽然低着头,可是却并没有看地面,而是直视着皇上身前的桌案,这样才能让建平帝看见她坚定的目光,“都是皇上洪福齐天,奴婢才能诛杀了那反贼。” “主辱臣死擒贼先擒王” 建平帝低声地重复着折柳的话,冷哼一声,“一介宫女都能有如此认识,可这朝中居然”说到这,他停下了语气,转而继续询问折柳,“听说你并不识字?这些话却是从哪学的?” “回皇上,奴婢侍奉昭美人的时候,多蒙娘娘教诲,这也是她教给奴婢的。” 提起昭美人,皇帝也有些失神,不过这失神很快就被什么不好的联想取代了。他挥了挥手,换了个问题,“你觉着司礼监如何?” 听得皇帝问这句,折柳的心才终于落地。这句话的应答,她却是和李尚宫推演过几遍的,最终觉得,只有不回答做出一副完全不干政的态度来才行。 她慌忙跪地,动作透着几分惶急,“奴婢不敢,这等大事,自然悉听皇上圣裁,奴婢只知道伺候好皇上是奴婢的本分,却不敢非议他人。” 建平帝对折柳的态度很满意,可是心里却又有些失望——虽然这才是女官应当有的举动,可是他总觉得折柳应当与旁人不同些。 “你起来吧,不过是随意问问,不必如此当真。” 折柳听得皇帝话中似有未尽之意,忙再次叩首,“皇上的每句话,奴婢却都是当得真真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建平帝脸上挂上些笑意,整个人朝后面靠了靠。折柳这些日的举动,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在他眼里,自然是觉得折柳是个心中只有皇帝没有他人的忠婢。 “你既是朕点的尚宫,自然是把朕的话放在心里了。”这么想着,他心里很快就做了决定,“你回去理一理,下个月开始,六局重回御前轮值。”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话,“你把这勤政殿的姑姑职位也领起来吧。” 折柳却万万没想到,皇上居然连这职位也一并封赏了!勤政殿大姑姑前几任可都是皇帝的乳母之类,她这次可是真真的一步登顶了! “可是奴婢身兼着尚宫一职,只怕是” “这勤政殿难道就缺了你一个人不成?不过是教你时常过来检视一番!”说到这里,建平帝又阴沉了脸,“连这里都能丢东西,我竟不知道司礼监这帮狗奴才是怎么办的事了!” 这话折柳不敢接,也不能接,她待得建平帝呼吸平缓些,连忙说了另一件事。 “奴婢想着,既是要重回御前当值,就不比平日里办差。六局各宫正也有许多年没当值过,一来规矩荒废了,二来”她故作决然之色,“在皇上身边当值的人,怎能不挑选考验一二?奴婢斗胆请皇帝派密谍司侦查几日。” 建平帝倒是没想到折柳会说出这话,他目中露出惊奇之色,然后复又赞许地点头。 只是折柳这话却不是白说的,她已是想了许久六局这几个宫正能查出什么腌臜事情来?对皇上的忠心又怎么清查?她既然能当着皇上的面自请审查,建平帝就有八成的可能会把这差事反而给了她。 如今六局里头,虽然面上都十分恭顺,可是办事的时候却常常有指挥不动的感觉。最近这宫里头的传言颇多针对折柳,也颇有几个宫正存了看笑话的心。 她虽然是为了六局的地位才设了这么个局,可是这御前当值的好处,却绝不能让那等不听她的话的人白白得了去! “清查一下倒也好,这宫里也该换换水了”建平帝没具体说要如何清查,却明明白白地指了折柳道,“你别给朕撂挑子!既是命你把这御前当值的事务重新办起来、又给你加了勤政殿大姑姑的位子,难道你就不能替朕把这活计干明白了?反而倒要朕自己操心?!回头你上折子,朕一一批了就是!” 折柳这才在心底长长松了一口气,面上做出忠心勤勉感动涕零的表情,“奴婢必当办好这差事!” 建平帝挥挥手,“去吧。” 折柳正待退下,建平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朕记得,你是不是不识字?” “回皇上,奴婢现在已经些微识得几个字了,勉强看看账本子,可奏折暂时却写不来。” 建平帝听这话,倒是笑了出来,“那你怎么给朕上折子?难道都是敷衍朕的?” “昭美人教过奴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皇上既给了我半个月的时间,奴婢便是不睡觉、一天强记个两百字,也肯定会好好地写了奏折进上。” 建平帝不过是逗一逗折柳,可却没料到听得这么一番话,他沉吟了一下,居然有些感动之色。 “这样吧,朕派个人去教教你,不算在你定额之内。” 派个人?折柳一边思忖着是谁,一边跪地拜谢。 “谢主隆恩。” 出了勤政殿宫门,折柳挺直腰杆从马太监身边走过去,一路回了尚宫局。 这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最快,折柳回到尚宫局之后,一路上的宫女宦官脸上再没有丝毫的不敬之色 皇后再不受宠也只是皇后,这位可是皇帝亲自去打了皇后脸的! 这还是折柳兼领了勤政殿大姑姑职位的消息暂时没散播开,一旦散播开,只怕这些人的敬畏会更上一层。 不过折柳现在却没有别的心思,她毕竟根基尚浅,虽然皇上给了她六局的人事任免之权,可是把人都罢免了之后,也得有自己的人去代替了才行! 她手上,太缺人了。 捉住一名小火者问明白了李尚宫已经回来,折柳匆匆地去了尚宫局正厅,果然正见李尚宫在那里等着自己。 一看见折柳,李尚宫就站起来迎了过来,面上都是欣慰之色。不过,虽然她对着折柳笑得十分温和,可是折柳还是能觉察到,她八成是在皇后宫中受了气。 毕竟,今天建平帝可是当众一点面子不给皇后地把折柳叫走了。 “辛苦姐姐了”折柳抢先一步把李尚宫扶住,“不过,幸不辱命!” 听得这话,李尚宫才是真正笑开了花,“皇上可是许了御前当值?” 折柳其实心情也分外愉快,毕竟,今日这般功绩可不是谁都能拿到的!她眨了眨眼,把李尚宫按在座位上,“可还不止呢!” “皇上不但给了我对这六局的人事任免之权,还让我暂且兼着勤政殿大姑姑的职位。” 听得折柳这话,李尚宫惊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了!折柳看着她的惊讶之色,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懒懒喝了口茶水,“只是,我这根基太浅,手上又缺人。这六局里谁走谁留,还要李尚宫和我慢慢拿个主意出来才好。” 大楚朝女官分为六局,曰尚宫,曰尚仪,曰尚服,曰尚食,曰尚寝,曰尚功。每局有两位宫正,名字与六局名字相同。除了尚宫局两位尚宫是正五品之外,其他都是正六品。 虽然尚宫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品级,又掌握着最重要的几件职司,可是宫正们不给尚宫局面子的也颇多。 折柳既然是已经准备和司礼监争,便不能坐视这些宫正拖她的后腿。不听话的便通通下去罢! 这宫中宦官宫女逾两万人,缺什么难道还能缺了人不成! 和李尚宫商量得差不多,折柳便匆匆出门去了,她这心里始终还放着平安。 到东二间看了看,折柳听门口的小宦官说了平安在里面,便紧忙赶过去了。 还没走到门口,平安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慌忙迎出来,“你那膝盖怎么样?可又疼了?” 看着平安这样子,折柳心里有什么东西要涌出一样,她咬了咬下唇才道,“没事,我才跪了不到一刻钟,皇上就把我叫了去” “那就好。” 平安嘴上虽然说着就好,可是眉间却都是郁郁之色,折柳见他这样,忙把他推进屋,“怎么了?” “那祝鹏飞,已经阉了。”平安说完这句,又飞快地接了下一句,“凤蝶我替她收了尸。” 这件事折柳已经料到了,她半晌没说话,然后才问道,“那祝鹏飞职司如何?” “兼领飞羽军和密谍司。” “倒是便宜了那货!”折柳恨恨地道,“虽然知道他最后必落不了好下场,可是还是觉得便宜了那货!就当千刀万剐才好!” 平安却没接这句,只说道,“我也恨不得他该千刀万剐——这么下去,只怕皇上很快就用不到我了。” 折柳悚然一惊,这才想到,皇帝用平安本就是为了监视司礼监,也存着把密谍司从司礼监分化出来的打算。 而现在,尚宫局慢慢起来之后必定是会和司礼监对上,而祝鹏飞领着的飞羽军说不得也要接过一部分密谍司的职务,平安领着这些人可连个正经的名目都没有,可不就是说撤就撤! 撤了也就罢了这些人可都是和司礼监对上了的。折柳不怕,因为她并不受司礼监管辖,可是这些人可不是! 一旦皇帝不需要他们了,失掉了这个暂时的身份,不知道有多少麻烦!尤其是平安 平安却没继续这个话头,“我听说皇帝今日竟然连勤政殿大姑姑的职位也给你了?” 说起这话,平安脸上兴奋之色也不多,倒是吃醋多些 折柳正想着平安职司的问题,被他冷不丁这么一打岔,竟然是没反应过来。接着就听平安语气森寒道,“那狗皇帝莫不是看上了你” “哪有的事儿!”折柳赶紧去捂住平安的嘴,不得已在他耳边道,“不可能的,你以为皇上不知道咱俩的事?想什么呢!” 平安只是不说话,折柳见他这样,也顾不得许多,“你考虑过养匪自重没有?” “你是说”平安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弄些事情出来?” “对司礼监现下受皇上猜忌,手伸得不似先前那么长了。祝鹏飞虽然听着很厉害,可是他手下的飞羽军却是进不得宫的,突然上位,宫中宦官们这些道道他哪里懂得?原先的密谍司是刘老太监的手下,我料皇帝必然要逐步除去这些人的你手上的人手可都清白不曾?” “我带着的这些人,原先都是密谍司中受排挤、不得重用的。”平安伸出手在腿上比比划划,半晌才道,“这么说来,我只需要争夺宦官这一块就够了趁着祝鹏飞的手还伸不进宫里,先搞出些事情把这宫里的布置坐实” 他伸手揽住折柳,响亮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记,立即站起身来,“我先出去一趟布置些东西,晚上回来再收拾你!” 折柳脸上一红,伸出去的手却没掐到平安。她在屋里站到脸上不红了,这才出了门。 没走几步,她就见东二间的门口,那个曾经是皇上陪读的谢公公正站在那里。阳光下被旁边的几个小宦官衬得,更显姿容如玉、身姿挺拔。 “见过姜尚宫,皇上命小的来听候尚宫差遣。” 第二十八章 皇上亲自派来的人,自然是要重视的,当初淑妃不就是因为不重视皇上亲自派来的折柳而被皇帝敲打了么? 虽然皇上并不喜欢这个谢公公,可是不能否认,这位谢公公的才学必然是不错的,来教她这么个尚宫可谓是绰绰有余。 大楚朝的皇帝信奉的是老庄学说,恨不得天下只有他们自己一个聪明人,虽然这种情况是不能实现的,可是从这种态度出发,能够派一个曾经是皇上伴读的太监来教折柳,看得出,建平帝已经把折柳当成了忠心耿耿的自己人了。 折柳把谢公公安置好,又和李尚宫商量了两天六局的人选,这才叫了小宦官去六局通知各位宫正都来尚宫局议事。 “现在就已经是辰时五刻了,通知未时来开会是不是太急了些?” 李尚宫和折柳并排坐在正厅正对着大门的位子上,二人中间隔了一张八仙桌,左为尊,折柳坐了左侧。李尚宫如此发问,她却只拿起茶盏闲闲地喝了一口。 “如果不急的话,怎么能看出来谁听话谁不听话呢?”折柳把茶盏复又放回去,“李尚宫,我知道你无非是担心不来的人太多不好收场而已。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给了两天,以六局的耳目,怎么会不知道我兼着勤政殿大姑姑的事情?我倒是怕都来了,我还得另找借口杀鸡儆猴呢!” 自从前几日和李尚宫把事情都说了之后,两人之间再也不姐姐妹妹相称了,只是李尚宫姜尚宫地互相叫着。这倒不是意味着两人之间起了龃龉,只是折柳的身份上来了,自然李尚宫就知道该尊重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折柳突然就想起来钱嬷嬷,不知道她可曾后悔? 察觉到自己这么想,她立时喝了口茶把这想法生生压下去,这样想是没错,可是怨望的态度却不是一个上位者应当有的态度。现在她大权在手,又有皇帝的信重,只需要放开了做、好好做,就行了。 她现在要做的不是谋,而是势。 她还未把茶盏放下,就来了两位宫正,正是尚食局的两位尚食。因是议事,折柳把茶盏放下,坐正了身体,却没起身迎接。 可是两位尚食却不敢不行礼,两人口中不说话,却各自拱了拱手,这才在折柳这一侧坐了。 不过一炷香时间,六局之中五局的人都齐全了,因为每一局两位宫正的设置,几乎都是两两携手而来。只有尚仪局的两位宫正没来。 尚宫局之下,最有权势的大抵就是尚仪局了。尚仪局掌管了音乐图书宴会等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记录后宫妃嫔被宠幸的彤史一职。 这几乎是折柳能想到的最好的局面了,未时一到,她就悠悠开了口。 “今日议事,却是为了圣人要重新启用六局女官御前当值一事。” 下面坐着的都是一局的宫正,都说得上是有勇有谋之人,可是听得折柳这话,整个正厅的氛围却还是慌乱了一下。 如果六局之人都到全了,折柳说不得就要再说些更深的事情了,可是现在,既然尚仪局两位宫正不光是没来,甚至连差人说一声都没有,那折柳只要用她们两个做筏子就行了。 待得这正厅中的氛围恢复正常,十位宫正都朝着上首的折柳看过来,折柳这才开口,“虽然是恢复了六局女官御前当值,可是这怎么当值、谁——去当值,却还是有得商榷的。” 她把谁去当值这一句颇拖了拖,果然下面就更加严肃了。这一瞬间,折柳突然理解了那些爬上高位就恋栈权位而不去的心态。 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心思都收起来,折柳继续,“在御前,自然不比在六局做事,规矩严些不说,还要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司礼监和都知监的那些人。这御前当值,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谁要是给六局丢了脸面、递出去了把柄,就不要再在这宫里待了。” 说罢,折柳就端起茶盏继续喝水,李尚宫接了折柳的话,“这御前当值的事情,说实话,你们也应当知道是怎么来的。我六局和二十四衙门早已势同水火,这次好不容易争回了御前当值的位子,不能一心的人趁早别去!” “我听闻最近六局颇有人和后宫妃嫔们走得近的到底知不知道六局是做什么的!六局是皇上的六局,是用来管理后宫的六局!二十四衙门的人,连最低微的直殿监都不去与那妃嫔来往,你们这是破罐子破,摔准备以后出了六局、去各宫里做宫女做姑姑吗!” 李尚宫这话就说得极重了,她顿了顿,扫视了一圈,继续说,“姜尚宫花了多少心力才在皇上那边冒了头,然而这几天,我听说居然还有纵容流言的” 这话才说完,立时就有人站了起来跪了下去,“李尚宫,我听说尚服局最近传言甚是嚣张” 六局各个宫正之间,是不需要跪的,甚至不是上下官的关系,不过就是尚宫局居首罢了。这一跪,又主动供出了尚服局,却是在表忠心、投名状了。 尚服局的人犹豫了一下,其中一名脸色变幻不定,另一名尚服却是主动站了出来,“这六局尚宫虽然都是连坐,可是有句话我却不得不说,众位姐妹们也知道,我和杜尚服不和已久,就算是要把我也撤了,我也得说。杜尚服却是主动传那流言的,我却绝对没有添油加醋过一句。” 折柳见已经差不多,直恐再这么下去倒不好收拢,已是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她把跪着的那位宫正扶起来,“都是自家姐妹,却怎么跪着说话呢?我六局就是不似司礼监那般抱成一团,因而才被排挤了出去。你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 她又对说了杜尚服的宫正点点头,“你也坐回去罢。你却确实是没有添油加醋的,当着杜尚服摔了的那只花瓶,我送你只更好的。” 她看也没看脸色清白不定的杜尚服,“就这样罢,这次没来的尚仪局两位尚仪,还有杜尚服,都夺了宫正位子,李尚服和王尚食去领了职司。剩下的缺职就从下头的女官中选。” “这就散了吧,我去写明奏折,向皇上报备此事。至于其他事宜,我和李尚宫定下来之后会通知你们的。” 几乎是没什么波澜地,六局宫正的去留就这么定下来了。回到自己那间屋子里头,折柳的心跳还没有平缓下来。比起当日里挥起绣墩砸死平王蒋超清,今日里说话之间定下了三名女官今后的前程,更让她觉得仿佛真正触摸到了什么。 往上爬!再往上!把他人都踩在脚底下! 她心里总有种平静不下来的冲动,像是有只猛兽蛰伏得太久了,突地想要择人而噬。 最开始在淑妃的端熹宫里的时候,因为帮助过淑妃而对方竟然没有丝毫表示的时候,她尚且是真心难过的。可是现在,那三名女官被摘了宫正位子,等着她们的说不定就是在这宫里被磋磨而死,她居然一丝儿难过也没有。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这诗句她吟诵过无数次,明明是讲着春情之思,可是她每次背诵的时候,却偏生能从其中得到一丝安静。 但是这次,折柳却愈加烦躁。虽然现在一直顺风顺水可是之后呢? 她现在有了这样的能力,甚至能主宰别人的生死,可是这却完全不能带给她一丝安全感。 “亲亲人儿” 折柳太出神了,以至于连平安摸了过来都不知道,直到对方一把搂住她,她这才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平安咬了咬折柳的耳珠,报复地扯了扯,又去亲她的面颊,伸出手抓着她的手,“怎地手又这么凉?” 感觉到什么不对,他把折柳转了过来,低下头用额头蹭着她,“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听说你今天可是很威风啊” “平安,你杀过人吗?” 这还是折柳第一次问起这件事,平安却丝毫没吃惊,而是连停顿都没地就继续说了下去,“杀过,四个。两个是我动的手。” 折柳吃了一惊,她一直只顾着沉在自己这一摊子事务里头,虽然也过问过平安的事情,可是却总是大致问一问却从来没过问过这么细。 见折柳吃惊,平安把她搂进怀里,“你想什么呢?怎么突地问起这个?我再怎么说,也是领着密谍司,密谍司哪有不杀人的?这宫里哪还缺了连尸首都找不见的人了?怕你害怕才没跟你说的平王那次可吓坏你了,不是想瞒着你。” “我没想说你瞒着我”折柳伸出手去死命地搂着平安的脖子,“我只是觉得,我一点都不像我自己了。” “不会的,不会的。” 平安安抚地摸着折柳的脊背,“别忘了,这宫里头,我们是两个人在一起。我说过,杀人的事情以后我来做,你莫担心,你只要跟着我就行了。” 折柳伏在平安的怀里头,那种宁静就似乎又回来了 她突地就忘了那首诗是怎么起头的了。在她脑海里萦回的,却是昨日谢公公教她的另一首。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第二十九章 谢公公本名谢白。 自打他来了折柳这院子之后,小宫女们也进进出出得更勤快了似的。谢白除了教折柳读书识字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活计,便也就对每个来找他的小宫女笑脸相迎。 折柳虽然倒不至于对着这些事情生气,可是她却总觉得谢公公这人有些格外不对劲。 这人一番大家公子的做派,连行动说话也格外光明磊落些,可是不对劲却正不对劲在这做派上。 全家男丁都被抄斩,女眷没为官奴,唯独他自己被救了出来,却一样落得个入宫为宦的下场,怎生还能如此态度坦荡?小宫女都叽叽喳喳地说这位是谦谦君子,折柳却觉得这人必是大奸大恶之徒。 平安倒是没对谢公公的为人发表什么看法,他对宫里任何男人的态度都是,折柳你离他们远一点。 每日里早上起来,折柳都先跟着谢白识几个字,背一段书,再练五页字。今天她没背书,而是开始写请皇上免除几位宫正职位的奏折。 谢白在旁边背了手看折柳写奏章,微微皱了眉,开口道,“不如我先帮你起个草稿?” 折柳没接他这话茬,而是问了一个不会的字,照着谢白写下来的又练习了几遍,这才提笔写到奏折草稿上。 “不,还是我自己起吧。虽然文字粗糙些,可是既然皇上要我自己写,我就还是自己写好些。谢公公是皇上拨来教我读书习字,却不是来给我当师爷捉刀的。” 她这么说了,谢白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依旧背手立在旁边看她写字,偶尔帮她写个生字教她下笔。 好容易将这封奏折写完,已经是快要吃哺食的时候了,折柳把奏折给了谢白,吩咐他,“你亲自把这个送给皇上吧。” 谢公公怔了一怔才伸手,他接过奏折,连行礼也忘记了,转身就走了出去。 折柳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这才喊了暮秋,朝着正厅走去。 她虽然说了回头给皇上上折子,可是这话,却还是有人没听进去的。 在这宫里头,不管高低,只要是个职司就免不了骑虎难下,人人会的头一件事就是捧高踩低。那两位尚仪平日里也是一样,如今要被折柳直接免了差事,却也跟要命没什么区别了。 李尚宫已是得了消息,折柳到正厅的时候,地上正有个小火者站着回话。 “姜尚宫你来了,坐下听听。可有人什么法子都敢使呢。” 那小火者见折柳来了,忙又跪下来给她重磕了个头,“姜尚宫,小的正是在那尚仪局做事,昨儿见两位尚仪结伴去了长乐宫,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位姑姑。倒是有说有笑的。” 见小火者三言两语说完了,李尚宫挥了挥手让他下去,这才对折柳说,“你瞧瞧,来尚宫局议个事推三阻四的,往哪长乐宫去倒是有空。” 折柳笑着说,“这有什么呢,那长乐宫可是正位中宫,我又得罪了皇后,她们去找皇后不是再合适不过吗?” “上次皇上已是为了你驳了皇后的面子这次” 折柳倒是不很担心这个,她使了个眼色,让暮秋和李尚宫身边的两名宫女都下去了,看着暮秋十分有眼色地站在门口拦人,她这才继续说,“李尚宫,这都是不必害怕的。你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清理六局女官呢?无非就是为了御前当值的事情,不可靠的人怎么能放到皇上身边呢?这事情皇后要管就管去,我们拿下去的人她却硬要往皇上身边插,这不是自找倒霉?” 李尚宫也不是那等驽钝的,听到一半就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脸上就露出了笑模样来,“那我们只等着就行了,多插手反倒不好。我一会儿就把王尚食和李尚服叫来嘱咐几句。再把那几个女官安抚一下。” 这些事情折柳倒是放心叫李尚宫去做,换了她自己也不一定做得更好,李尚宫毕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这些事情她也不是想不到,只是眼光有限,总只盯着一件事去做。 皇后大抵也不是想不到这些,只是这宫里见小利亡命的人,终是太多了。 如果不是冷宫里的昭美人,她现在说不得还不如这些人呢罢? 微微走了神,直听得暮秋的说话声,折柳方才缓过来,对着李尚宫道了谢,朝门口看过去。 却是一名都知监的公公。 “姜姑姑,咱家是来传皇上的口谕的。” 自打折柳兼了勤政殿大姑姑之后,除了尚宫局这一局之外,所有的宦官遇见她都改口叫了姑姑,而不是姜尚宫。 虽然只是口谕,可是折柳和李尚宫还是要跪下迎接的,两人跪下三呼万岁。 “皇上说了,俱都准了,姑姑尽管把人都发了去浣衣局。奏折虽白了些,却也看得,只是这笔字还得多练练才成。” 折柳接了旨,这都知监的公公忙避开了两位尚宫站到侧面,伸手扶了一把折柳。 “姑姑莫要担心,皇上这话可都是笑着说的,只是不知道,您哪天开始去勤政殿当值呢?” “敢问这位公公贵姓?” “姑姑不必客气,咱家姓立早章,以后还要在一处伺候皇上,您叫一声德福就是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折柳却自然是不能这么叫的,她叫了一声章公公,又从手腕上抹下一只金镯子递过去,这才继续说道,“自然是把皇上的差事办完了才能去,虽蒙皇上厚爱兼了这勤政殿大姑姑的职位,可是我又哪里懂这些呢,到时候还要公公们照顾一二才行。” 反复推让客气了几次,这章公公才走了,全程竟然是一句话没跟李尚宫说,也没给折柳提起李尚宫的空子。折柳忙转身有与李尚宫应酬了几句,这才出去了。 这尚宫局虽然事务繁多,但是女官也较其他五局更多些,所以上手了之后其实倒是并不忙。安抚几名宫正的事情自有李尚宫去办,御前轮值的规矩也早有成例,她如今正好得空去看看淑妃。 一来她本就是端熹宫出来的人,去看看淑妃也是理所应当。她既然在皇上面前始终是坦荡忠勇的样子,自然就不能表现得忘了旧主。而且,她现在明显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再去淑妃那里,料想不会遇见什么麻烦事。 挑了些金玉摆件装了,折柳没带人,自己去了端熹宫。如今她是去拜访旧主,自然不能再带两个宫女跟着。 皇上前些日子宠幸淑妃的事情,外人并不懂得什么,妃子有了身孕皇帝却仍旧宠爱如新,只会让旁人觉得淑妃圣眷正隆,更何况她肚子里的还是当今的第一位皇子。 折柳在端熹宫门口候着,看着小太监们在晌午的烈日下一桶桶地朝着正殿墙上泼水,连带站在门口的她都觉出一丝清凉来。上次她给淑妃打扇的日子,好像才过去没多久,可是却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通报的小宫女才进去没一会儿,画眉就脚下生风地出来了,她接过了折柳手上的东西,只是脸上的笑却不似芍药那般诚恳,总觉得像挂在脸上似的。 折柳也没计较这些,既然是来做戏的,戏就不妨做足了。和画眉姐姐妹妹地来去叫了几声,这才跟在她后面进了正殿。 见到淑妃,折柳连忙问好。 淑妃这一胎已是有了七个月了,乍一见只觉得她肚子大得吓人,细细看去,才发觉是人瘦得厉害,因而显得肚子格外突出。 这样瘦弱,肚子里的胎儿能稳妥吗?生产的时候,淑妃这身子骨能撑住吗? 折柳虽还是个姑娘家,可是在家时候也听说过,这产妇身子要壮实才好。高门大户的女眷难产的不少,可是庄户人家临产几日还干活的妇人,难产的倒少些。 折柳颇有些胆战心惊地在淑妃对面坐下,屋里没有了芍药的踪影,在淑妃旁边伺候的两位宫女向折柳行了礼,却是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淑妃笑了笑,指着两名新来的宫女道,“瞧,圣人倒似上瘾了,这两名也是他给我钦点的。” “皇上自然是关心娘娘的身体,我瞧着这两位妹妹也是进退有度的模样,定然能照顾好娘娘。” 虽然说是照顾,可是这屋里每一个人不明白,这两名宫女定然是皇帝派来看着淑妃的。就算只是宫女,可是怎么说也是给建平帝带了绿帽子了。如果不是淑妃肚子里还有着龙胎,只怕早已受了斥责了。 见淑妃只是笑,折柳也乐得不提其他,东扯西扯地捡了些能说的笑话儿跟淑妃说了。只不过才说了将一炷香,淑妃的精神就有些倦怠了。 整间宫殿里都是浓浓的药味儿,折柳见画眉端了碗药上来,也就不再多坐。 “那奴婢就不打搅娘娘休息了,娘娘好好休息,等小皇子出世了,奴婢再来贺喜娘娘。” 淑妃眉眼间倦倦的,也不留折柳,随便挥了挥手,接过那碗药直接一饮而尽,倒像是喝得惯了。 折柳直看得心惊肉跳,和画眉点了点头,直接出了这端熹宫。 从端熹宫出来,折柳总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起昨天那个说是“针工局”打抱不平的杜尚服,突地就想去看看钱嬷嬷。 不管钱嬷嬷有没有后悔,当初那样的时候都伸出手帮助过自己,折柳总是想再给她一次机会的。 她不过是怕身在针工局被大太监为难罢了,可是以折柳现如今的权势,就算是想把钱嬷嬷调到尚服局来顶了杜尚服的位子,又有何难呢? 这么一想,尽管还没去做,可是折柳总觉得心里突然就轻快许多。 第三十章 沿着当初钱嬷嬷领着她走过的那条路慢慢走过去,折柳突地发现自己竟有些累了。毕竟,自从去了尚宫局做尚宫,她不光是许久没干活,就连走路了也少了许多。 长乐宫勤政殿都离着尚宫局不远,抬脚就到的路程,而端熹宫到针工局的路程却要长得多。折柳心里隐隐有些警觉,打定主意回去就找些活计来做一做。 她在端熹宫里原没坐多久,现下的太阳仍然是晒得人昏昏欲睡,一路上也看不见几个宦官宫女。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偶尔有几颗宫墙里露出的花树也蔫蔫的没个精神。 走了颇有一阵,才来到了针工局,她几乎已经忘了钱嬷嬷的住处在哪边,左右张望了半天,才终于确定了方向,朝着院子里走过去。 正是晌午,这院子里头连棵树都没有,自然烤得厉害,莫说人,就连只鸟都没有。只有知了在树上一声一声抻长了声音叫着。 折柳辨了辨正房,就过去敲门,可是里面出来的,却是个陌生脸孔。 “您找谁?” 因着要去端熹宫看淑妃,折柳这次出门并没穿尚宫的全套制服,只随意挑了身月白的衣裳穿了。这嬷嬷探出脸,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这宫女身上的衣裳不错,因而说话倒还客气。 “我找原先住这屋的钱嬷嬷” 这陌生嬷嬷拿一双眼极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折柳,尤其是注意看了看她脚下软缎面的鞋子,慌忙从门里出来,行了一礼,“您可是尚宫局的姜尚宫?” 见这嬷嬷这样子,折柳也就把脸上的笑容抹了去,抬起头来。她也不去回这嬷嬷的话,只冷声问道,“钱嬷嬷呢?” 如果钱嬷嬷高升了,这嬷嬷想必应该笑容满面出来迎接才是,又何必做出如此一副模样? “回姑姑的话” 这嬷嬷看起来莫不得有五十岁,点头弯腰地叫着折柳姑姑的样子颇有些滑稽,“钱嬷嬷应该是在针线房那头。” “你去把钱嬷嬷叫过来把,我在这屋子里头等你。” 虽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与钱嬷嬷和好,可是折柳却并不想亲自去针线房看,实在是太过张扬了。再者说,如果钱嬷嬷现在已经被打发去针线房里做活了的话,倒是教这嬷嬷去叫方才容易些。 上次和钱嬷嬷来这屋子的时候,折柳倒是没怎么注意屋子里的陈设,只觉得颇为淡雅。现在被个不知什么人侵吞了,早就不是原来的淡雅样子,东西倒是多出许多,东一处西一处的不成个样子。 她在屋里左右看了看,然后挑一只官帽椅坐了,有些失神。 不管怎么说,钱嬷嬷毕竟都是二十四衙门的人,就算是和她这个尚宫交恶,也不必被派遣到针线房去干活罢?再者说,钱嬷嬷那样一个人,折柳实在是不相信她会出什么错。 很快,占了钱嬷嬷屋子的那位就把钱嬷嬷领了回来。一进屋,还不等折柳从座位上站起来,钱嬷嬷就抢先行了礼,道,“姜尚宫。” 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折柳也没太过客气,赶紧扶了钱嬷嬷起来。 “嬷嬷,您看起来,可是憔悴了。” 先前还在这针工局有些地位的时候,钱嬷嬷看起来颇有些心宽体胖的样子,可是现在看着两颊都陷进去了,眼睛看东西也恍惚有些眯起来的样子。折柳心里有些酸,却也只能松开了钱嬷嬷。 就算是折柳现在已经完全不介意之前的事情了,可是她却不可能再叫钱嬷嬷干娘了。现在太多的人盯着她了,莫说她真的示弱,哪怕只是想一想露出个破绽,说不得就有一批人上来生撕了她的肉。 “多谢姜尚宫惦念,奴婢不敢。” 折柳也不再说什么,转头对着那嬷嬷,“钱嬷嬷现在在针线房做什么?什么品级?” 那嬷嬷脸上堆满了笑,“不过是瞧着钱嬷嬷的手艺好,这才叫她去帮帮忙,哪能直接叫钱嬷嬷去哪针线房呢不过,这针工局的嬷嬷们可都是没品级的” 折柳倒是不知道针工局具体的职位,听得这话,又见钱嬷嬷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便权当就是这么回事。 “好,那钱嬷嬷我带走了。”折柳也没必要和这么个嬷嬷多说什么,虽然她是尚宫局的尚宫,按理说管不到针工局什么,但是找个针工局的小公公说一声,料得对方也不敢说什么。 那嬷嬷没说什么,钱嬷嬷却站在原地没动。折柳见她皱紧了双眉也不知在想什么,也站在原地看着她,“钱嬷嬷,走吗?” 见这两位这样,那陌生嬷嬷倒是知机得很,赶紧走了出去,留出空间给她们两个谈话。 钱嬷嬷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改变,仍然是谦卑地低着头,“奴婢只怕连累了姜尚宫。” 折柳见得钱嬷嬷这个样子,越发疑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缘故。可是既然来了,她就必须得把钱嬷嬷带走。不忍心看着钱嬷嬷继续做重活是其一,不能落了自己的面子又是其一。 “钱嬷嬷只怕还不知道罢,我现在已是做了勤政殿的大姑姑了。” 这件事虽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可是毕竟才发生了几天,没传到这针工局里也是可能的,折柳看了看钱嬷嬷抬起的头,虽然没料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是她还是又加了一句,“皇上亲口说的,六局女官重回御前轮值。我这次请嬷嬷出去,就是请嬷嬷去做尚服局的尚服的。” 这句话甫一说出来,钱嬷嬷就变了脸色。可虽然看见钱嬷嬷变了脸色,折柳却仍然看不出这位积年的老嬷嬷到底是喜是忧。 “六局御前当值此事当真?” “下个月就开始了,我今儿才刚刚奏请皇上、把杜尚服撤了职,这不,就来请您出山了。” 哪怕钱嬷嬷和折柳并没有过什么渊源,就冲着她的这副气度,做个尚服也大可以了。 钱嬷嬷恭恭敬敬地给折柳行了个礼,这才直起身来,恭顺地站在一边,眉眼间也舒展开了,并不似之前总有种郁郁之色。 “希望嬷嬷能给我解惑,以你的人才,若不是有什么曲折,万万沦落不到去针线房做事吧?” 钱嬷嬷依旧是有些恭顺的姿势,说话较以前快了些,可是仍然透着那一股从容不迫的劲儿。 “奴婢从前还没来这针工局的时候,本是尚宫局的尚宫,因为贪渎案被撤换了。奴婢当时和那刘老太监是对食,这才来了针工局做一名嬷嬷。” 这几句话说得是轻描淡写,可是话里的意思却教折柳吃了一惊。刚认了钱嬷嬷做干娘的时候,她也颇怀疑过,这位钱嬷嬷那通身的气派,绝不像是针工局的老嬷嬷。 可是不管她如何猜,都绝猜不到居然是这样! “贪渎案?我是不信嬷嬷您会平白无故地牵扯到这里头的。” 尚宫局的哪位尚宫不会拿些好处呢?就连折柳如今通身上下的衣服都是贡品中的好料子,可就连皇上看见也不会说什么。而且,以钱嬷嬷的为人,怎么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真地做了,又怎么会教人拿到把柄? 钱嬷嬷轻笑一声,“还不是我那好菜户搞的鬼?没有搞倒尚宫局两位尚宫的功劳,他又拿什么往上爬?进了司礼监,然后当今即位又直接做了司礼监大总管,这一步步地,也不知道除了我还踩死了多少人。” 折柳沉默半晌,才道,“那么,当初嬷嬷找我说刘老太监进了太后仁寿宫就没再出来其实是想救他一救了?” “是。”钱嬷嬷也没掩饰,直接承认,“我告诉了几个人,把这消息散播开。只要皇上和太后撕破脸,以他那无缝不钻的性子,总是能谋条生路的。” 听到这里,折柳倒长长出了口气。 钱嬷嬷当初告诉折柳刘老太监的事情,其实未必不是要帮她一把。如果只是要散播消息,却用不着走那么远去端熹宫里找她的。这人落到现在的境地,只能靠折柳拉她一把,却仍然不肯自承恩情,这叫折柳倒是高看她许多。 “那想来,我当初来找嬷嬷被小丫头拦在了院子外头,也不是嬷嬷本意了?” “就算已经撕破了脸不来往,我在这针工局里头安安稳稳地做个老嬷嬷,却也是托了刘老太监的福。虽然我想救他一把没救成,可是他死了我却是要受连累的。平王打进来的第二天,我就被送去针线房做活了,平素也没人和我说话,我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你被小丫头拦了,想来是别人做的吧。” 听到钱嬷嬷说她什么消息也不知道,折柳忍不住将刘老太监的下场告诉了她,“嬷嬷莫怪自己,那刘老太监却是平王的人,才进仁寿宫一步,就一头撞死在大殿之上了。” 冷静如钱嬷嬷,听见这句话也不由得抬了头,她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直视了折柳许久,却是慢慢地流出一滴泪来。 第三十一章 将钱嬷嬷带回到了尚宫局,折柳亲自安排了一间厢房给她,又命暮秋服侍。 既然有个贪渎罪的罪名在,那尚服局的差事自然是不行了。可是以折柳如今的地位,想给钱嬷嬷安排个事情做还是很容易的。她准备明天和李尚宫通个气,然后再问问钱嬷嬷自己的意思。 “姑姑这脸色看起来倒好了许多?” 逢春见暮秋被派去照料钱嬷嬷,格外比平日里殷勤许多,大着胆子奉承了折柳一句,把一只托盘放在桌上,“今天又闷又热,奴婢做了主,没沏茶水,捡新贡上的花露冲了些,又拿冰镇了,主子尝尝?” 那淡粉色的花露盛在玻璃盏里,好看得很,杯子外壁上又凝结了些露珠,看着就清凉。 可折柳看着这杯花露,却只能想起凤蝶。这么想着,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你拿去给了钱嬷嬷吧,顺便把那花露也拿去了给她冲着喝。我这里,以后都不要见到这些玩意。” 逢春的动作越发小心翼翼,折柳也不想和她解释什么,这些日子见的小宫女们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倒是小宦官们,因为在这六局里头没有什么进身之阶,倒还好些。 那德顺也该处理一下了。先前马太监把徒弟送来的时候,她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司礼监灯火明帐地划清了界限,只敷衍着收下,现在看起来,却是一步错棋。 那马太监的徒弟儿孙,不说上百,几十个总是有的。他丢一个在折柳手下,有用总是好的,就算没用也没什么妨碍。 只是这德顺在折柳看来,却实在是一个人才,如果不是她不想用太监服侍,用这德顺倒没的比逢春暮秋两个更顺手些。 想到这,折柳吩咐在外间听用的喜旺,“喜旺,去把德顺叫来。” “是!” 折柳看着喜旺一溜烟跑出去的样子,笑了笑,这个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回头提拔提拔也好。 不多时,德顺就被叫来了,和一开始去端熹宫接折柳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丝毫没有因为最近几日的冷落露出什么不满的神色来。 “喜旺,你出去守着门口,别让人靠近。” “是!” 折柳说让他守门,希望就拿了个小板凳出去,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门口。然而说他不细心也不对,他坐着的地方虽然离门不远,可是却绝对听不到屋里的说话声,又能让折柳一眼就从窗子里看见他坐着的地方。 这倒是个好的。 折柳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德顺平静的脸,索性直接捅开了说。 “德顺,我觉得你应该是知道的,马太监并不缺你这一个徒弟。你在我这里,也拿不到什么可以在马太监那做进身之阶的东西。” “姑姑说得是。”德顺低头,脸上的神色十分认真,“姑姑一向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自然拿不到什么东西。只是不知道姑姑愿不愿意信我。” 见德顺大大方方地答了,折柳反而有一瞬犹豫。她把人捧起来容易,可是按下去的话,可就不一定有那么容易了。 “能不能信任这种话,就不用说了。我用得到你,自然就会信你。” 折柳本来以为自己会很紧张,可是一旦张开口之后,下面事情就变得超乎寻常的顺利,“我给你个机会,你要什么配合我自然会支应你,只要你在马太监那边爬得起来,自然有你的好处。我看你也不是个甘于人下的,该怎么做,你自己回去想好。” 打发走了德顺,折柳又吧喜旺交了进来细细问了些情况,这倒是个实心眼做事情的。 不论德顺最后如何做,必是个不能久留在身边的,折柳打定主意,回头试试能不能把钱麻子从端熹宫要出来。 正盘问着,平安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他一眼瞥过去,不等折柳出声,喜旺立即自觉地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折柳气得笑了出来,“也不知道谁才是他们正牌主子,倒是一个赛着一个地怕你!前次直殿监的小公公来回事情,暮秋连屏风都搬出来了!是不是你教的!这宫里头的娘娘见个小宦官” 平安把手里箱子样的东西放下来,桌上明明还放着一杯茶,却偏偏去捉折柳的手,把折柳手里那杯残茶喝了个干净,“她倒是记得不错,回头我赏她。”又上来贴折柳的脸,“好人儿,快亲我一口,我给你拿了好东西!” 折柳伸手推开平安,瞪了眼睛瞧他,“我生气呢!” “好好好你生气了生气了不让你亲我了。”平安换了个方向又猴上来,“我亲亲你” 撕扯不过,到底被平安在唇上狠狠地亲了几下,折柳看着平安嘴上染的胭脂,拿了帕子给他擦掉,“这又是拿的什么东西?” 平安乖乖地让折柳擦了他嘴上蹭的胭脂,这才低下身子去把黑布揭开,露出一只笼子,里面是个白白的东西。 “这是什么?”折柳探头去看,却看不见那东西的头,只看见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忍不住就要伸手进那笼子里摸。 “别别别,再挠了你我上次不是说给你弄个狮子猫吗?这只我瞧着倒是好看,半大猫也不那么闹腾了,先别放出来,在这笼子里认认人,等亲近些了再放出来。” 折柳已经顾不上平安说什么了,嘴里喵喵叫着逗那猫。那猫看着可不还是半大,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折柳晃来晃去的手指,忍不住就伸出爪子来轻轻地拨弄。 那小爪子上的肉球嫩嫩的,折柳轻轻地捏了捏,很快地又缩回去了,低下头来换了个角度瞧着折柳。 “你取个名字吧,叫尚食局的人弄点鸡肉馒头什么的喂喂就行。” 折柳已经完全顾不上抬头了,连裙子都不拎地蹲在那里,从各个角度伸手进去逗弄那只小白狮子猫。 平安蹲下身来把她的裙子拎起来,看着她四面八方骚扰那小猫,“你别吓着它刚喂饱了,晚上你记得喂。” 折柳恋恋不舍地从笼子里抽丨出手指,又揪了一下小猫探出来的尾巴,这才想起来取名字的事情,“就叫白白吧”她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名字,见那小猫重又缩了雪白一团,就又伸出手去逗弄那小东西。 她正逗弄着,却突地觉得有一只手伸过来,隔着薄薄的亵丨裤在自己的臀瓣上用力捏了一把。折柳伸手去拧他,却见逢春正端着两只小碗、两眼发亮地走了过来。 “姑姑,我从尚食局要了点喂毛的东西来。”她也在折柳跟前蹲下来,把两只碗给折柳看,“鸡腿肉和一点牛肉汤,尚食局的姑姑说,这牛肉汤小东西最爱喝了!我特地挑了两只白色的浅口碗,您看!我把牛肉汤直接放进去” 逢春把装着鸡肉的碗递给折柳,自己蹲下来打开笼子,慢慢地把牛肉汤放进去,嘴上兀自说得欢快,“姑姑,这是什么猫?我瞧着好英武的样子!毛虽然长,可是倒不像皇后那只波斯猫总是一副蠢样子这只一看就透着灵动劲儿!” 折柳虽然仍维持着逗猫的姿势不动,可是注意力早就不在上面了,逢春絮絮地念了许久,她反而一丝儿都没有听进去,裙子下面的双腿努力地并拢着,不让那只手有伸进去的空。 平安维持着搂住折柳的姿势,出声回答了逢春,“这是狮子猫,本地的品种,好养,模样也不差。” 听着平安还有空去答话,折柳侧头瞪了他一眼,可是她正被弄得双颊绯红眼含春水,凶巴巴的瞪过去一眼,看着却是媚意横生。 感觉那只手仍然用力地揉捏着,折柳只想赶紧把手里的鸡肉放下,吧逢春打发出去,然后再来教训这越发不知羞耻的平安。可是她才刚扭过去头说话,就突地觉得一抹冰冷一下探入了体内。 “逢春” 只叫了个名字,折柳的声音就一下子变了调,她赶紧闭上嘴,把那一点都压在嗓子里。 那装着鸡肉的小瓷碗早就脱手而出,平安一把抓住递给逢春,“你喂它两口,来的时候没喂食,饿着呢。” “好的!” 逢春倒是很兴奋,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蹲着的两位主子在做什么,接过白瓷小碗,她就撕下一条鸡肉伸进笼子里去。 白白虽然在来之前已经喂过了,可是到底是小猫,闻见鸡腿肉立即凑过去咬着,逢春开心地转头看折柳,“姑姑,您瞧!它吃得多有劲儿!不知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折柳已经说不出来话,几乎已经完全靠在了平安的怀里了,看着逢春亮晶晶的眼睛,她只得挤出几个字来,“不知道。” 见折柳已经是软成了一汪水,平安心下也有些忐忑,生怕玩大了,他赶紧接了话,“自然是母的。你去寻些碎布棉絮来,给它缝个垫子来。” “好!” 逢春得了这件活计,倒是极为高兴,把鸡肉放在桌子上,转身就出去了。她才刚出门,平安就打算抱了折柳直接上床,可是却没料到,折柳伸出手直接把猫笼子里那只盛放着牛肉汤的小碗拿了出来,一抖直接全泼在了他脸上! 他赶紧松手,却见折柳已经是气得两只眼睛都立了起来,又忙搂过去想要说些甜言蜜语好生安慰一下。只是才伸出手,就见手指上亮晶晶的 折柳瞧着他往手指上看,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又见平安把那只手指旱灾嘴里吮了吮,顿时血都朝着脸上涌去,拎起裙子恨恨地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快滚!再不走我叫人了!” 见折柳又羞又气得狠了,门外又有人朝着这边走过来,平安只得过来扶她坐起来,又挨了几下狠的,这才一溜烟朝门口跑走了。 第三十二章 从尚食局回来,一进院子,逢春就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她才刚进去,就看见站在钱嬷嬷屋里、正扒着窗子往外瞧的暮秋就杀鸡抹脖子地给她使着眼色。逢春见这情景,脚步更放轻些,贴着墙蹑手蹑脚地往里走着。 整个尚宫局都知道,姜尚宫和李监丞生气了。 猫笼子已经从折柳的内室挪了出来,放在了一间暂时没人住的厢房里。逢春本来就是去尚食局要了点喂猫的肉汁,却被暮秋一把拉进了钱嬷嬷那屋里。 “喂喂,看着点!别洒了!” 知道是尚宫局姜姑姑养的猫,尚食局的嬷嬷可是给满满盛了一大碗汤,里面还有好些筋头巴脑的牛肉。逢春拎着食盒一路走回来的时候,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吃暮秋这么一拉,立即就有些不高兴。 钱嬷嬷正在屋里的床上坐着,手上飞针走线也不知道做着些什么活计,逢春放下食盒,赶紧冲钱嬷嬷行了个礼,“钱嬷嬷,您怎么不坐这窗边?小心眼睛!” 虽说这几天姜尚宫也没顾得上给这位寻个活计,可是逢春却万不敢慢待了这位嬷嬷。不光是因为这位曾经是尚宫局的尚宫之一,也因为她曾经是姜尚宫的干娘。 “不必了,都是做熟了的,不用看也知道怎么下针。”钱嬷嬷朝着逢春扬了扬手里的活计,逢春这才看清楚,确实不是绣花,只是密密地行了许多行的一条小被子。这种活计不怎么费眼睛,对于钱嬷嬷这样的老嬷嬷来说,倒也不是什么大话。 见这样,逢春弯了弯腰,这才转头去检查那食盒,嘴上还不依不饶地说着暮秋,“要是洒没了,你就再去给我要一碗去!白白饿了,我可得赶紧送过去。” 暮秋却又推了她一把,“你耳朵聋了是怎的?仔细听!听到了没?要是你还要去那屋里给白白喂食,那你可尽管去!” 听? 逢春看了一眼,没洒了多少牛肉汤,这才把食盒盖上了,侧耳朝着院子当中听过去,却并没听到什么异常,只听见几声猫叫 “别闹了你听白白都饿了!” 暮秋一脸恨铁不成钢,用指头戳着她眉心道,“你仔细听听!那是猫叫么!” 听得这话,就连坐在里面的钱嬷嬷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音,逢春这才重又听了两声。 经得暮秋这么一提醒,她可不就听出门道来了! 这哪里是猫叫啊,这分明是平安公公的声音! 厢房里,平安正坐在一张条凳上,看着面前猫笼子里正悠闲舔毛的白白。 这屋子特地腾出来准备养猫的,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喜旺入宫之前家里是做木匠活的,从库里找了几个冰架,改了个高高的猫窝出来。平安坐着的这条条凳,还是他从隔壁自个儿拎过来的。 虽然平日里这院子里的下人们也跟着他胡闹,说搬屏风就搬屏风,可是现在见姜尚宫真的生气了,他竟连口茶也没有。 平安的眉毛都快皱到一起了,猫笼子里的白白又换了条腿继续舔,他也愁眉苦脸地又张嘴喵喵了几声。 不是他不想去当面哄,可是折柳这次臊得狠了,居然连他面都不见。别人家娘子不见夫君,最多就是找出种种活计躲一躲,可是他家这娘子,居然是直接板着脸见了他一面,直接说不想见到他,不要再去骚扰她。 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是他的确是不敢 平安摸了摸前次被折柳踹得青了一块大腿,隔墙望着美人端坐的那端,满腔愁绪地又叫了一声。 “喵” 心烦意乱却又憋不住笑地听了一早上“猫叫”,折柳却是该出门了。 她倒是也没有多生气,只是心里觉得平安实在是太出格了,再不吓唬吓唬他,以后怕是就管不住了。 要是被逢春发现了,她这个尚宫的面子往哪放?这宫里头哪有不透风的墙? 想到这,折柳又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刺激,她把针线活丢下,伸手从桌上拿起已是凉透了的茶水喝了两口,掀起帘子出了门。 虽然还不到晌午,可院子里也是闷热闷热的,一个人也没有。折柳才走出去,便看见养猫那厢房的门帘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一点鞋尖来。折柳大声清了清嗓子,那鞋尖就又慢慢地蹭回去,门帘也重又合上了。然后那屋子里又响起一声有些粗哑的猫叫来。 折柳想笑,忙又忍住了,琢磨着今天晚上是不是就可以给这人点好脸看,免得时间长了他钻什么牛角尖。晾了他三天了,也够长了。 这么想着,折柳站定了身子,等逢春从钱嬷嬷屋子里急匆匆地奔出来跟上,就朝外面走去。德顺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来到折柳身边,用仅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姑姑,打听清楚了,皇后今天上午去了勤政殿。” 前几日,两位尚仪去找了皇后做主,又请回了一位老嬷嬷来。折柳自忖根基较浅,不好因为一点事就去麻烦皇上,又不好处处和皇后顶着干,索性便只颁了皇上的口谕过去,教她们自己闹一闹。闹大了,她才好插手。 本来以为皇后不至于蠢到直接去找皇帝,毕竟事涉御前轮值,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如果管起皇帝身边人来,那也离完全失宠差不了多远了。 折柳想了想,还是不觉得皇后会蠢到这样,上头那位太后,那可是军国大事悉数决断于一身的。皇后可是太后的内侄女,怎么就差了这许多? “可能打听到说些什么了?” 折柳虽然没抱什么希望,可是还是问了德顺一句。 “打听不到。”德顺又解释了几句,“勤政殿现在被马太监把守得愈发严格了,等闲小宦官们连银子都不敢收。” 居然这样严格? 折柳这才迈动脚步朝外面走过去,德顺和逢春跟在她身后。 李尚宫早上谴人过来说了,两位前尚仪身上还有着差事,皇后娘娘亲自点了她们伺候过几日的大宴,她也不好硬顶着做什么,毕竟皇上吩咐的是折柳而不是李尚宫。 “走吧,去尚仪局。” 六局其实都离着不远,从尚宫局走到尚仪局也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折柳领人进了尚仪局的院子,却正赶上两位尚仪在院子里吩咐事情。 尚宫局比较特殊,因而少见这种场面,而其他五局却是每天早上都要来这么一通的。两位宫正向下面若干女官分配今天的任务怎么做,都分配好之后分开用朝食,就可以开始一天的活计了。 折柳正是挑的这样时候,她领了两人大喇喇地从门口进来,两位尚仪也只能停下、站起来,领着女官们先和折柳行礼。 “见过姜尚宫。” 两位尚仪原本坐在两把红木官帽椅上,折柳并没有回礼,而是像没看见一样朝前走着。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德顺早就快步跑了过去,把两位尚仪身后的椅子撤掉了一把,另一把摆放在正中间的位置。 他刚刚摆放好,折柳也正从自动让开的两列女官中间走了过去,坐在那把放好的官帽椅上。 不去看两名尚仪难看的脸色,折柳坐在椅子上,扫了一圈尚仪局里的女官,慢腾腾开口道,“本尚宫今天来,就是为了选出新尚仪的事情来的。” 尚仪局两位尚仪长得俱都不错,只是一名高些,一名矮些。折柳也懒得记这两位注定要被撤掉的尚仪名字,只记住了高些的姓白,矮些的姓尚。 当下,那高尚仪就开口反驳道,“虽说尚宫您已经是奏请皇上夺了我们的职司,可是皇后娘娘可是钦点了我们” 不等她这话说完,折柳就打断了她的话,“我说过不让你们给娘娘效力了吗?” 在尚宫局这些日子,折柳也颇养成了些威势,一眼瞪过去,竟然让高尚仪一下就闭了嘴。见两人不再聒噪,折柳才扫了一眼下面的女官,不紧不慢道,“娘娘肯用你们两个不会做事的,那是你们的荣幸,到时候千万好好做,不要给我六局抹黑。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且先让你们挂着司宾司赞的职位。” 尚仪局下属还有若干名女官,分管各项职务,其中皇后宴客用得上的无非就是司宾司赞这几个人。 折柳伸出手随意点了点,“王司宾,刘司赞,你们两位的职位就让出来吧。以后你们做这尚仪局的尚仪,下个月起要在皇上面前当值,都给我把各项礼仪好好练练,不要像这两位一样让皇后娘娘也跟着没脸。” 说完这句话,折柳转过去看两位尚仪,“今天下午之前,一切都要交接好。如果误了皇后娘娘宴请的大事,说不得我只能请慎刑司来了!皇上可是钦点了要撤你们的宫正一职,想挑起帝后不和,也看一看自己有几个脑袋!” 撂下这句话,折柳站起身来,领着德顺和暮秋走出了尚仪局。身后几十名女官,竟是一丝儿声音也无。 第三十三章 从尚仪局走回尚宫局的路上,虽然阳光很晒,不过折柳却突地感觉到一阵轻松。 王司宾和李司赞并不是原先商量好的人选,折柳这么把二人提上来,不过就是为了压制住两位尚仪,让她们之间内斗得很激烈些。 她有把握在六月之前,把这几个人都挑些错处拿下去,换上真正忠于尚宫局、忠于姜尚宫的人选。 沿着宫墙转了个弯,眼看着就要走到尚宫局门口了,却突地从斜刺里冲出来个小宦官,一下子撞到了折柳的身上。后面的逢春扶了一把,折柳没怎么用,倒是这小宦官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了折柳面前,“姑姑饶命!姑姑饶命!” 折柳身后的德顺站出来,正想呵斥地上的小宦官,折柳却听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似地。她伸手示意德顺退回去,自己开口问,“钱麻子?” 地上的钱麻子又玩命磕了几个头,教折柳生怕他在这把头磕破了,这才直起身低头道,“姑姑,可不就是小的!” “起来罢。” 折柳心里虽然有些好奇,可是这人来人往处,她也不能说什么,“瞅你那个样子,去我那吧,好坏给你口茶水喝。” 钱麻子保持着低头弯腰的姿势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折柳身后,又分别给德顺和逢春行了礼,这才跟着折柳回了尚宫局的院子。 前几天折柳还想着,要是德顺不能用了就试着把钱麻子从端熹宫里弄出来,可是她却没想到,钱麻子倒自己找了来。 把钱麻子领到了自己院子里用来起居的一个侧间,折柳叫逢春端了些吃喝来给钱麻子,却不提其他的,只是笑得温和有加,放柔了声音。 “看你样子倒似晒了好久了,来吃两块糕、喝一碗凉茶。” 钱麻子先结结实实地磕了两个头,然后站起来把那一大碗凉茶一口喝干净,用袖子擦了嘴巴,重又跪下来。 “小的从在端熹宫的时候就受姑姑照拂,不敢吃姑姑的糕,只求姑姑救小的一命!小的也没甚么能报答姑姑的,只想死得明明白白!只要这次姑姑能救了小的,不教小的不明不白就没了,小的愿意把这条命替姑姑死了!” 死得不明不白? 钱麻子这人,还在端熹宫的时候折柳就觉得他是个尤其聪明的。他既然已经说到了这样的程度,折柳自然不敢不重视。 德顺早就在门口远远地守着了,折柳又招呼了他来把门窗全都打开,这才叫钱麻子起来。 “别说别的,起来,把事情说明白了。” 且不说钱麻子总归是她在这宫里为数不多的旧人,就冲着钱麻子在端熹宫里当差,她也得把事情问明白了。 钱麻子干脆利落磕了个头,这才站直了身子。虽然之前在端熹宫就总打交道,但是这么近地说话这还是头一回。折柳看着钱麻子脸上密密麻麻的麻子,有点不太舒服地把视线略侧了侧。要不是认出钱麻子的声音来,其实她也不大知道钱麻子长什么样子。 “回姑姑的话,小的原是六个小火者一起住同一间屋子的,可是前几日不知为什么,上头把端熹宫的小宦官抽走了一大批,又来了两个新人。小的和其中一个新人同住一间屋子。” 折柳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一边,认真地听着钱麻子说。 “可是小的自打跟那新人住一起之后,着实丢了几件贴身衣服” 听到这,折柳打断了钱麻子,钱麻子急得脸都红了,大声道,“求姑姑听小的说完!小的万万不敢拿丢了几件衣服这等小事来打扰姑姑!” “莫急,我并不是不信你。你也只是觉察,并不知道背后谁要害你是不是?”折柳柔声安慰着钱麻子,甚至摸了摸他的肩膀,“只是你遇见的事情一听就是鬼蜮技俩之流,这宫里的事情我毕竟见识少,我叫个老嬷嬷与我一同听,许能听出什么道道来。” 安抚好了钱麻子,折柳朝着外头正注视着这边的德顺招了招手,待对方跑过来这才说道,“你去把钱嬷嬷叫来,只叫她一个人来。然后把这给我守好了,万万不能叫别人听见了。” 看着德顺朝钱嬷嬷屋子跑过去,折柳叫德顺坐了一边的绣墩,柔声问他,“你出来可有托辞?可有被别人发现?” 只听得了个开头,折柳心下就明白了,这事情不可能是冲着钱麻子来的,必是有人要借着钱麻子害淑妃! “没有,小的不小心把娘娘的份例洒了,画梅姐姐打发小的去尚食局再要些奶丨子来。” 折柳点了点头,继续刚刚的思路想。 若是只冲着钱麻子去,一个满脸麻子、注定爬不上去的小火者可用得着这么大功夫?一顿板子就打死了。 可是若是要冲着淑妃去那就必是皇后下的手了。 想到这,折柳心里一凛。 无怪乎在尚仪局的事情上皇后这么轻松就解决了,却原来只是吸引她注意力的手段! 正思忖间,钱嬷嬷来了。 近几日在尚宫局好吃好喝地休息着,她总算恢复了些精气神,可是看起来还是比原先老相些。折柳站起来让了钱嬷嬷,这才重新坐下。 “钱嬷嬷,这是我以前在端熹宫管小厨房时候手下的人。”她亲手给钱嬷嬷奉了一杯茶,这才指着钱麻子,“小钱子,你重新讲一遍吧。” 钱麻子又跪下重磕了个头,这才从头讲起,“可是小的自打跟那新人住在一起之后,着实丢了几件贴身衣服。晚上的时候,有几次醒过来的时候见那人盯着奴才的脸看着,白天的时候又会打听小的在这宫里的经历” “一开始小的也没多想,只当这人是套近乎,可是后来,小的发觉他竟然偷偷学了小的说话” 听到这里,折柳还没想到什么,钱嬷嬷却是插了一句话,“你进宫多久了?到端熹宫多久了?” “回嬷嬷的话,小的进宫四年了,拨到端熹宫三年了。” 钱嬷嬷这才做了个手势叫钱麻子继续往下讲。 “虽然没有确实证据,可是要说小的什么也没查也不敢来麻烦姑姑!”钱麻子脸上激动的红色仍然没有消去,额头上爆出了两根青筋,“前几日芍药姑姑投了井,新来的姑姑总是叫小的值夜,还总打发小的打洗澡水什么的!小的觉着,这姑姑们把持住娘娘身边的位子还来不及呢,总教小的凑上去” “别着急,喝口水慢慢说。那新来的几个人,你可看出别的什么问题来了?” 听到这,折柳也有几分心惊,她见钱麻子越说越激动,已不像先前那样有条理,忙打断他一下,亲自往那空茶碗里又倒了些茶水。这大热的天,这件侧间门窗正朝着西头,阳光已是晒进屋里了,可是坐着的三个人竟没有一个出汗的。折柳只觉得这屋子里阴冷阴冷的,那阳光晒在身上连冷热都分不清了,倒教她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 钱麻子顾不上那茶水还烫着,大口喝干净了,却是顿了顿才往下说。 “小的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觉着,新来的两个小公公,身上都有点狠辣气” 听得这回答,折柳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问道,“你想想,可还有什么漏掉的没?若是没有,就快回去端熹宫,免得叫人发现。” 钱麻子又磕头,“小的这就回去,谢姑姑救命之恩!若是这次没事了,小的这条命就是姑姑的了!” 折柳叫他起来,又给了他两块碎银子,吩咐德顺从侧门把钱麻子好生送出去、不要被别人发现。 德顺领了钱麻子走,临走前把门窗俱都关好,等两人走得远了,钱嬷嬷这才冷哼一声道。 “皇后这是要仿旧朝孔皇后事了!” 孔皇后,乃是旧燕朝的皇后,私下布置假宦官陷害皇长子母妃,蛊惑皇帝相信皇长子并非皇家血脉,鸩酒杀之。 折柳也听过一些这位孔皇后的手段,此刻竟是与淑妃宫里这种种布置都对上了! “这钱麻子的样子嬷嬷你也看见了,这一脸麻子只要点个差不多,再学了说话声音只要身形对得上,怕是没几个人发现得了换了人。”折柳觉着有些心惊,“如果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尚宫局可正是管出入文书!就算我才来尚宫局没几日,少不得也要受牵连!还有管着密谍司宫内这一块的平安” 皇后竟然是将这许多人都算计进去了!折柳越说越是心惊,今日在尚仪局里亏她还得意洋洋——不过是人家丢出吸引她注意力的两个弃子罢了! 若是钱麻子没这么机警呢?难道这多少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她就这样败在皇后和她背后的那些人手底下? 钱嬷嬷见她这样,出言宽慰她,“这必不是她一人的计策,深宫一妇人,就算想出这样的计策,又哪里找那么多死士?淑妃真出了事情的话,那一宫的人没一个能活下来的!能去做事的,必然是下大力气收拢训练了的死士,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这许多?”她声音沉下去,“有钱麻子来报信那就是运气!这宫里别的等闲都没用,只有运气才是真真的!” 听得钱嬷嬷这话,折柳勉强打起精神,又与钱嬷嬷商量了几句,这才出了侧间,朝正厅去了。 第三十四章 折柳去了正厅,可是被她遣去请李尚宫的德顺却无功而返,说是李尚宫去了长乐宫。 “姑姑,您还没用朝食多少吃点点心垫补一下吧。” 逢春已端上了各色茶点,折柳本想叫她撤下去,可是想了想,还是挟了一块鸡丝卷。 不过才是从钱麻子那边挖出了点东西出来,谁知道这么个阴损计谋里面,会不会还埋了后手?既然已经布下了这么大的局,背后那人又是谁? 食不甘味地咽下了几块糕点,折柳这才捧起茶水慢慢喝下去。李尚宫既是不在,她也不等了,如果事情是真的话,这几天多半就要冲钱麻子下手了。她得找平安借两个密谍司的人才行。 这事本来也该知会淑妃一声的,别的不说,淑妃的心思也是聪敏的。可是就照着她前次去看淑妃的样子,折柳真是不敢拿这事情打搅她。 还不等折柳想出接下来去哪里,喜旺就匆匆地跑了进来,“姑姑,仁寿宫曹公公来了。” 曹公公?那不是仁寿宫总管太监吗? 虽然也叫太监,可是这位的职权却比司礼监都知监那些大太监们低了一截,不过挂着个名头罢了。 这位来这尚宫局做什么,难道是份例上有问题? 折柳还是站起来到了正厅门口去迎接这位曹公公,虽然对方没什么实权,但是皇上为了消弭那场叛乱的影响,在宫里公开声称太后是被平王挟持到了勤政殿,被挟持的太后仍然痛斥了平王。 因此,太后现在在宫里的地位还是颇为超然的,只是这位把持了几年朝政,看起来是个精明的,自打叛乱之后,在这宫里头几乎连点声息都没有。 “曹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见曹公公走了进来,折柳赶紧走快几步迎上去,抢先行了个礼,又一把扶起想弯腰行礼的曹公公,“您可真是稀客可是我下面这群小丫头们出了什么岔子?您只管说,我去狠狠教训她们!” 折柳这态度不能说不客气,可是却话里的内容倒是当真不客气。就算这曹公公当真是来告状的,现在正是要尚宫局上下团结一心的时候,她也断不会为了外人罚手下的女官们。说是自己去教训,可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跟包庇也没什么区别了。 曹公公不像是听不懂这话的样子,太后监国的时候,这位可没少出力。不过他笑得当下却是一团和气,“姑姑说笑话逗我呢——您手下的这尚宫局,怎能短了仁寿宫的供奉?” 折柳凑趣跟着打了几句哈哈,两人这才进正厅分了宾主坐过了。 曹公公看起来十分精干,就算是心知肚明对面坐着的这位折柳姑姑是亲历了叛乱现场的,他也并无一丝不自然。折柳觉着,这人一看就是个干事的人。 他一坐下来就开口,“有些事情想和折柳姑姑说,还望姑姑屏退左右。” 这人倒也痛快。 折柳吩咐德顺和逢春下去,德顺自动自觉地在门口找了个地方守着,她正想和曹公公说话,却冷不防,对方扑通地直接跪在了她面前! 折柳立时被曹公公吓了一跳,就算是没有实权,这位可也是太监啊!品级上比她还高了一品!这般直接跪下来求人,可见必是什么难事! 她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绕到曹公公侧面想把对方拉起来,“曹公公,有什么话您不能好好说呢?我可只是这宫里的一名奴婢,您这番样子做出来,不是要我的命么!” 曹公公也不过只是作势,折柳这么一拉,他也站起来了,“姑姑您不知道,这宫里头,却有人想要太后的命啊!” “怎么会呢且不说圣人是多么孝敬的,就说前阵子平叛中太后也是出力良多,谁敢对太后有一丝儿不好?”折柳不接他这话茬,只是笑着把曹公公重新扶回到座位上,“您这话说得可是没道理了,这话我听了——也只当您没说。素日里奴婢只听过太后监国时候曹公公的杀伐果决,可却从没听说过曹公公也是爱开玩笑的性子呢!” 折柳这样态度,曹公公心里也惊了一下。他来之前,只道这砸死平王的姜尚宫是个有些血勇的乡下丫头,这样人最好投机,他一套作势下来,必能让人入局的。 可是没想到,这竟是个活曹操! 他也就收了之前的泼皮样子,“姑姑,那奴婢就跟您直说了罢您是在场的人,事情过后,我们这仁寿宫哪里还敢拿乔呢?只盼着缩起来别被人想到也就是了” “可是这事情皇上既然已经这么说了,我们自然也不敢说自己是有罪之身。可偏偏有那等愚钝的,真以为自己是有了甚么从龙之功的,居然真抖了起来” 曹公公朝着长乐宫方向指了指,“那位蠢得要是单单作死自己也就罢了可是太后毕竟是嗣母!要不是这样,皇上只怕也不会如此优容吧?可是再优容只怕也有限” 皇后?莫不是太后也发现了皇后要弄个假太监进宫? 折柳心里暗暗盘算着,可是面上却不肯给曹公公一丝儿回应,曹公公停了停,觑了觑折柳面色,也只能继续说。 “那位已是买通了御医,日日翻看皇上的脉案!” 听得这话,折柳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了! 翻看皇上的脉案?! 按理来说,太医院给皇帝请脉,皇后看一眼并不是什么过失,毕竟夫妻一体。可是若是需要买通御医去看脉案,那必是皇帝下旨封存的! 皇帝有什么需要瞒着别人的病情?她之前所见的皇帝,看起来可并没有什么生病的迹象? 联想起前几日皇帝突然借着丢东西削减司礼监,又命六局女官御前当值还升了折柳做勤政殿大姑姑、亲切地叫她常去看看 这大热的天里,折柳愣是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她这是卷入了什么宫廷秘事?! 第三十五章 折柳虽然吃惊不小,可是现在到底不是能细细思量的时候,她稳了稳情绪,忙亲自给曹公公重新续了茶。 “曹公公,虽然蒙您透露了这天大的消息,可是我不过就是个尚宫,这皇后娘娘如何,又岂是我们做奴婢的能非议的?”她把茶壶放下,又坐回去笑吟吟地看着曹公公,“再者说,太后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姑姑,又能出什么事情呢?曹公公来我这里说这等话,却有些” 听得折柳这么说,曹公公脸上却一点诧异都没有。若是听了他一句话,折柳立即就有所表示,那他可就要后悔了。 “姜尚宫现下正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什么富贵险中求,您自然已经是求过的了,自然是不着急这些事情。不过,咱家仗着年长些、在宫里多呆了些日子,还是有话要说的。” “您说。” 折柳坐得更靠前些,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来。 不管曹公公最后说出什么原因来,折柳都还是要和他合作的。现在不过是仗着曹太监不知道那假太监,想着诈点内情跟好处出来罢了。 “如今这女官放出去的年限,可是越来越晚了。您看李尚宫、还有您那位干娘钱嬷嬷,这各宫宫正多半是要在宫里养老的。便是真要出宫,至少也要等到四十岁之后”曹公公顿了一顿,这才继续道,“可这大楚朝的皇上,在位最长的,也不过就二十年。” 折柳心里一紧,她确实没有想到,这老太监会从这个方面说项。 “虽然不知道今上藏起的脉案究竟是如何,可是”曹公公重又摸起茶杯来,“姑姑是女子,大抵不会往这边想。后宫虽然妃嫔不多,可是皇上临幸过的可是不少但却只有淑妃一人有孕” “精元不固可不单单是子嗣上单薄,这身体” 撇了撇浮沫,曹公公喝了一口,“姑姑这茶叶可是比仁寿宫也不差啊,可匀给我些?” “公公真是说笑了,太后的仁寿宫那可是捡着最好的贡上的,公公可是太后得用的,不过是在我这尝个新鲜儿罢了。我这茶叶,宫外到处都是,不过是曹公公您这在宫里出不去才觉得不同罢了。” 吃得折柳这么一刺,曹公公脸上的笑意倒是更深了。他也不卖关子了,放下茶杯继续说,“姜尚宫现在能靠圣眷,可是万一皇上有个好歹姜尚宫是想靠皇后呢,还是想靠太后?” 这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就不能说得更深了。折柳也喝了口茶,顿了半晌,这才笑笑道,“皇上自然是万岁万万岁的,可是这太后自然也是主子。只是不知道,太后想让奴婢做点什么呢?” 曹公公也不拿乔,干脆利落道,“聪明人做什么好猜,蠢人做什么却是难猜姑姑眼看着就要做了勤政殿的大姑姑,又能御前当值,太后只想请姑姑看着点这勤政殿现下却是铁桶似地,轻易打听不到消息” 太后既派了心腹来见她,自然不是只为了在勤政殿放一颗钉子,现下说的要求越少,将来的事情说不得就只能越难办。可是既然连皇上山陵崩之后这种话都说到了她也只能暂时先应下。 送了曹公公走,折柳想着回自己院子歇个晌、顺便也等平安来商量商量。她打发德顺去瞧平安,又打发了逢春去给白白取些吃食,自己悄悄往屋子里去了。 谢公公的住处安排在了折柳院子里最靠外的一间厢房里,他倒也老实,知道平安看他不顺眼,每日里除了教折柳识字之外,便不大出来了。 折柳今天早上起就到处跑,竟是到现在还没想起去知会谢公公一声,便走了过去,准备敲门。 可是才到门口,竟听见有极似钉钉子的声音。 这宫里头,为了防止宫女宦官自杀或杀人,等闲连把剪子也没有的,更别说钉子锤子这些东西了。会些木工的喜旺做那猫窝的时候,还是用的楔子卡住。 折柳顺着门缝朝里面敲去,谢公公正拿着一只烛台,玩命地对着放在桌子上的椅子扎过去,反反复复地扎着同一个位置。明明如此狰狞的动作,他做起来的时候却格外有种认真神色,可这认真神色在这情境下看来,却比狰狞神色更可怖。折柳想了一下,他反复比划的那位置,如果换在人身上的话,却正是心脏位置。 轻手轻脚从门口退开,折柳重新放重了脚步走过去,又敲了敲门。谢公公再开门的时候,脸上已不再是那番神色了,额头上的汗也擦干了,只是头顶的头发还微微湿着。 “姜姑姑,今早我去看过您,暮秋说您一大早就去了尚仪局。现在已经未时了,您可要练两张字?” “是的,谢先生之前说起过,练字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怕是没时间识字了,我便把昨日里先生教的写一遍吧。” 折柳留神谢公公的表情,却没见什么。素日里她也只称呼谢公公而非谢先生,今日里却是怕刺激到他。 屋里的桌椅早是重新放好了,折柳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去朝着刚刚谢公公挥舞烛台猛击的地方看去。谢公公却没看她,只是帮忙铺纸磨墨,又取下折柳素日里惯用的一支狼毫摆好。 折柳才一开始写字,心中便道不好。 面上神情能伪装,可是此刻她心里正惴惴,一提笔,字迹便和往日里明显不同。幸好谢公公今日里没在她旁边看,强撑着写了两页,折柳放下笔端详了一下,便要团了重写。可她才伸出手,冷不防旁边就伸出一只手来,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她忙往门口退了一步。 到底还是大意了!原不该来试探这人的! 谢公公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展开折柳的字看了一番道,“姜姑姑是胸中大有丘壑之人,只是终究见识少些,沉不住气。想必当日在冷宫里,昭儿没少教导于你吧。” 昭美人姓齐,单名一个昭字,这宫中封号本是有定例的,只是这昭美人实在盛宠无双,这才封了一个昭字。 折柳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响起了那首诗,她终于知道,皇帝为何要把这位曾经的伴读阉了收入宫里、又反复折辱于他。她也立时反应过来,刚刚谢公公猛挥烛台,居然是为了弑君做准备! 这个时候,她的脑筋居然又分外清晰,突地想通了许多事情。 皇后一边窥探皇帝病情,一边又下辣手想把淑妃母子一举除去,想必皇帝的病情暂时死不了,不然她必然要选择去子留母,而不是此等狠辣计策。 而皇帝把谢公公遣来教折柳,也未尝没有把此人从身边暂时移开的想法。 建平帝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原不该苟活在这世上的。” 谢公公把那两张字纸展平,慢慢放在桌子上,提起朱笔在上面圈圈画画,把折柳写得好与不好的地方都划了出来。 他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声音也平稳如昔。 “我的宁儿去了,我的昭儿也去了,我一家子也都在下头等着我。” “姜姑姑,我不会对你如何,我也不会求你发慈悲,更没什么事情好与你交换。我只想问你,在昭儿身边待了这么久,你真甘心做个奴才吗?你真甘心在这片四四方方看不见天边的活棺材里过这一生?” 她不应该在这听着这胆大包天的逆贼说这些的! 上次她教谢公公送了她写的奏折去皇帝面前表功,焉知没有教建平帝起了疑心?这时候只要她叫一声,喜旺立时就能将这人擒下。她也不必说什么,只说谢公公在室内用烛台猛击便能要了他的命! 可是那首奇奇怪怪的诗句却在脑子里萦绕不去,她明明应该忘记的! 昭美人不过才在那冷宫里与她作伴了三年而已,她不欠她!她勤勤恳恳地服侍了昭美人一场、又得了昭美人的遗泽不假 可那是皇帝!那是天子!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折柳咽了咽口水,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可是一张嘴,却只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她她可知道?” 第三十六章 这句话一问出口,折柳也觉唐突。本来只是关心昭美人与谢公公是否见过面,可是一旦牵扯到入宫净身,这句话就像是充满了恶意的探问。 她忙又补了一句,“昭美人故去的时候,我是在她身边的她念了一首诗” 可这么一说,折柳整个人的气势登时弱了三分。原本她是要把谢公公这麻烦处理了、甚至已经出言相威胁的。可是现在,竟不知不觉就站到了对方一面去了! 她直觉着不对劲,可还未来得及改口,就见谢公公又上前一步。 “姜尚宫,你也曾经受了昭儿的恩惠,不然如何就这么年纪轻轻地” 他这话还未说完,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可是这一步却也没躲开突然过来的一脚! “谢公公,我这柳儿比不了你那昭儿,她就是个乡下丫头,好歹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少爷,拿嘴皮子欺负女孩子少了你胯丨下那玩意,就真他丨娘的不当自己是个男人了?!” 从折柳身边一跃而过的正是平安,他一脚把谢公公踹倒在了地上,搂住折柳后退了两步,他身后即刻跳出两名小公公,手脚利索地将谢公公捆了塞上嘴。 冷笑一声,平安看着被放倒在地上却还目眦欲裂瞪着他的谢公公,“拉下去,找个地方关好了!一会儿我亲自来料理他。” 折柳虽是心头还惦念着昭美人,可是吃平安这么一打岔,她也明白过来。见那两名密谍司的小公公推搡着谢白就要出门,她连忙侧过身让出门口,又见平安冷着一张脸拎起桌子上的字纸细看。 “不过是教你写几个字就让你心乱成这样?要是搂着你说几句软话你是不是就要跟他一起去干那掉脑袋的营生了?!” 平安已是气得狠了,连拿着那纸的手都微微颤抖着,“在这尚宫局收拾了几个蠢货,你就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连这种话都大喇喇地大白天开着门听着?!你当那祝鹏飞是死人?” 折柳自知理亏,只低着头,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我并没想到他竟是昭美人的” “说你蠢你还真信了?!” 平安看着折柳低头站在那,比前些日子越发瘦了,腰细得几乎一把就能掐住。有心想骂几句狠的叫她长长记性,可是看那肩膀连骨头都瘦得突出来了,伸出手去,又重把她搂进怀里,倒是恨恨地在她臀部上打了几记。 “瞧你这些日子可都瘦成什么样了?自己的事情尚且操心不过来呢,怎么还有心去同情那个衣冠禽兽?”打了两下又揉了揉,平安四下瞧了瞧,找了把圈椅坐上去,抱着折柳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耳朵根子太软,人家说几句你就自己个儿跳进去了。再说,你怎么就不拿自己当回事呢,伤了你可怎么办?!” 见折柳掉了两滴泪下来,平安凑过去舔了,又用力把人往怀里圈了圈,凑到她耳边细细讲给她听。 “你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人不过才进宫一年,真那么喜欢昭美人,怎的地昭美人没死的时候不去看望?他没进宫时候,怎不找人打点打点教昭美人过得好一点?”平安凑在她耳边,尽可能地放柔了声音慢慢说,“你没接触过这起子黑心烂肺的读书人,我当年还在街上要饭的时候,就数这帮人心黑,吃剩了的饭菜不与我不说,还要当着我的面喂狗!” “你回想回想这谢公公一直以来的举止?他想刺杀皇上,先前还在御前侍奉着的时候怎地不动?那么精明一个读书人,怎地就教你发现了行止?这么大的决心,怎么进宫了还一副大家少爷的做派、而不是玩命巴结皇上?你想想,他不过是想借着你给自己报仇罢了他才不是为了昭美人!跟你说的话,真话想是有的,可是假的却不知有几成!” 折柳掉了几滴眼泪,自觉丢人,掏出手帕子死命地揉了几把眼睛,“这次是我错了” 这难得一见的可怜相实在是教人疼进心里头去,平安凑过去亲了又亲,恨不能把这心肝儿吃进肚里去,“跟我哪有什么错啊对啊的呢?不过就是怕你吃了亏去我家亲亲最是心善的一个人,要不是你这么久了还惦记着那昭美人,又怎会上了他的当?是不是?” 今天听见了不知多少坏消息,刚刚教人骗了又实在是丢人,再吃得平安这么轻轻柔柔地一哄,折柳的眼泪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停不下来。她抽噎着搂住平安的脖子,“都是我太笨” “哟,我们姜姑姑还笨吗?你再笨的话,这宫里头哪还有聪明人啊?”平安啧啧有声地在折柳脸颊上亲了几记,“我回来时候正遇见暮秋,说你今儿可是忙得连朝食都没好好吃,咱回屋里头休息休息?” 说到这,平安索性一只手从折柳腿弯处穿过去,把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还是你想去逗逗白白?” “我还有事和你说,今儿不光是发现了些蹊跷,连那仁寿宫的曹公公都来着尚宫局找我了。眼看着就要吃哺食”折柳情绪虽然平稳了,可是刚刚狠哭了一通,现下还抽噎着,她深吸了几口气,突地又想起一件事来。 “早上你学猫叫学得倒是挺开心的啊” 平安今天本就是怕折柳还在生气,听说她从尚仪局回来之后就一直跟着人,先前练字的时候,已是在窗外偷看攒了老大一缸子醋。现在听折柳又提起这事,登时吓唬似的把怀里的折柳狠狠颠了一颠。 “啊!你干什么!” 折柳吃得他一吓,再看这人脸又黑了,气得用刚刚擦了一通鼻涕眼泪的手帕子就要往他脸上抹,“快把我放下来!作甚么怪吓人的!” 平安又作势要松手,吓得折柳把手帕子丢了这才重新抱住,“我叫了一早上你也不说理一理我,倒是主动来跟这黑心货说话” “我还没说就这么放过你呢你倒好意思来挑我?”趁着平安两只手都抱她,折柳伸过去恨恨地咬了他下巴一口,“教人看见了,我可还怎么做人?!” “好好好下回再做了什么,我都先问问你好不好?” 平安倒是不闪不避,教折柳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抱着人大步地朝着折柳屋子里走过去,“多亏这弄了个猫回来,不然你说别人看见我下巴这个牙印可怎么解释?” 折柳咬完也有些后悔,可是听得平安拿她的话反过来问她,那点小后悔马上又飞了去九霄云外,伸出手咯吱起平安来。 “喂喂喂”平安最怕痒的一个人,折柳这么一动手,他险些真地把这人丢到地上去,忙快步走了几步把折柳放在床上,整个人压上去抓住她两只手,“好了好了不闹了,我以后再做什么都先问问你,好不好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折柳白了他一眼,就要挤开他从床上坐起来,却冷不丁又被按了回去。 “那姜姑姑,让奴婢亲一亲好不好?奴婢可有一日都没摸到姜姑姑这又香又软的身子了” 这人又闹什么!平日里也从没听他自称过奴婢,这时候又故意叫出来作弄人! 平安见折柳瞪他,声音更低下去地慢慢说,他进宫时候已是变了声,虽净身了,可声音这么听来,也不过就像是未曾长大的少年音,“姜姑姑,您可刚刚才说做什么都要先问过你的,奴婢这么听话,赏奴婢个嘴儿香香?” 被平安这么近地问着,折柳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上来,竟然比平安直接动手动脚还叫她觉得羞。她侧过头去不去看平安的眼睛,“亲罢亲罢!” 见折柳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平安更觉来了兴头,他慢条斯理地亲上去,逗着那丁香舌慢慢伸出来、牵出几道银丝,这才抬起头来,慢慢儿地换了个地方,“姜姑姑,那把您这一对兔儿也赏奴婢亲上几口好不好?还是先让奴婢捏上一捏揉上一揉?” 折柳的身子已经软成了一汪水,听着平安这几句,更觉胸丨前处涨得发痛,她勉强抬起头瞪了平安一眼道,“不许!” “姜姑姑是不许奴婢亲这一对玉兔儿呢?还是不许奴婢捏着揉着呢?”平安压得更低些,拿脸去贴折柳已经烫得不像话的脸颊,“姜姑姑,奴婢问您呢可好歹给奴婢个回话罢。” 折柳已经说不出话来,平安这么问着,倒比他直接上手更教折柳感觉强烈些,见这人反而不依不饶地来重又问了一遍,她咬着下唇狠狠地瞪了一眼。只是那眼神,竟是像媚眼更多些。 “姜姑姑,您这是让摸还是不让摸呢” 这人居然没完了! 折柳只觉得身上一阵阵酸软得发酥,心知这次不喂饱了这人,怕是没个完了。她大着胆子张嘴,可却又觉得脸上更热了一层,嘴唇翕动了几次,也没说出那羞煞人的话来。 “姑姑、姜尚宫!”平安一叠声地唤着,“奴婢想把手从下面伸进您这小衣里头,还想亲亲那一处莲花瓣儿可是许不许呢?” 折柳的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呼吸也灼热得像是能把自己烫伤,索性恶狠狠道,“都许了你了可是要是伺候不好本尚宫,等会儿就叫你挨板子!” 第三十七章 平安从折柳那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 他平日里颇为倚重的两名小宦官还在折柳院子外头站着,见他出来,这才摩拳擦掌地凑了上来。 “监丞,那谢公公哥儿几个已经给他练得差不多了,是今晚审还是明儿审?” 密谍司抓到人,并不第一急着审问,通常都是捡着那又痛又不会有太大损伤的法子,从头到尾且先给犯人吃一遍再说。这过程里,就算那人想招也不会给他机会。 这法子也不知道是哪位公公发明的,是教那犯人先尝试一遍,一来去去锐气,教他知道密谍司的大刑不是那么好熬过去的;二来也是不教犯人以为随便招点什么就行,跟上刑的人玩心眼。 接管了这一部分密谍司已是有一阵子了,平安素来知道手下这起子密谍都什么样子,听得这话倒也没吃惊,只是说道,“领我去看看。” 暂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去处,那谢公公就被关在了这东二间里头,平安去看他的时候,这人面上倒是没什么伤,就是衣服上颇多秽物,不过嘴上堵着的抹布倒是换成了一条看起来干净些的帕子。 瞪着平安的时候,谢公公还颇有些气焰和怨毒,旁边那位手上颇有些绝活儿的老公公踹了他一脚,他立即有些畏惧地看了看那边,重新把身子瑟缩起来。 “吃全套了?” 这位手指关节异常粗大的老公公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了,“回李公公的话,还只招待了半套,不过已是失禁了两次、又晕过去三五次,看起来是个柔弱的,就没继续,放在这等着公公您吩咐了。” 平安也料得这谢白必是个熬不得刑罚的,听了这话,挥挥手吩咐旁边的小宦官把他嘴上的帕子拿下来。 “谢公公,您自己也知道您是活不了” “皇上得了癔症!” 小宦官刚刚把那帕子从谢公公嘴里拿下来,他立时就大吼起来。他的声音又快又高,饶是那小宦官够机灵,赶紧把堵嘴的帕子塞了回去,可是还是叫他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一时间,室内居然静得吓人。 在场的宦官们都不是见识浅薄之辈,在这密谍司里做事,不光要有些身手,性格也必须足够冷静。这人只要够冷静,别的也罢,做什么事情必然是要比旁人多想一圈的。 谢公公陡然出口的这一句,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紧张了起来。那阴沉老公公刚刚还没什么动作,这时候突然操起一把钩子,提住谢白的衣领,伸手将他满口的牙齿几乎敲了一半下来。 看见他的这动作,平安微微皱了皱眉,却是什么也没说。谢白这么做,无非是求个速死,他把这句话嚷了出来,谁还敢让他活着见到皇帝?建平帝摆明了是要把自己得了癔症这事儿瞒起来,又怎么会在乎密谍司这几个人的死活? “弄死了吧,下手利落点。” 说完这句,平安环视了一圈屋里几人,“今天这谢公公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听见了,密谍司就没有拎不清的人,该忘了什么不该忘了什么你们自己清楚。一个个自己都小心着些!” 他倒是不担心这群人会走漏了什么消息,那上刑有一套的老公公已经混成了人精不说,这几个他放在折柳院子里的也都是手底下最有把握的。这等要命的消息,必不会有人乱传的。 吩咐完这几句,平安起身出了这臭烘烘的屋子,也不看倒在地上的谢白究竟是什么样子。 原本已经睡了的折柳被平安重又摇醒,今日里她真是累得不行,几乎是倒在床上立时就睡着了。 被平安摇醒的时候,她还有点不太清醒,可是听见平安的话,折柳立时就清醒了! “癔症?” 这癔症病人虽然大多是疯疯癫癫,可是清醒时候几如常人的也不少,折柳回忆了一下那日里见到的建平帝,倒是觉得有些像。 怪不得看了皇帝的脉案之后,皇后行事如此嚣张 折柳虽然也知道些前朝旧事,可是毕竟只是都听人道听途说的,她想了想,问平安,“你听说过有哪个皇帝得了癔症的么?你记不记得咱村的张大傻子?他不就是得了癔症,先前看着还好,后来竟然是整日里没一会儿好时候了!皇帝要是也这样” ——那可还怎么当皇帝? 就算是身在深宫里头,折柳也知道,今年旱得不成样子。自打入夏以来,连一场雨都还没有下过。就连宫里头的井都有枯了的! 万一真变成这样的皇帝,拿什么去赈济灾民? “横竖是他老蒋家的天下,难不成还能换人做?”平安倒是没想那么多,他担心的是这宫里的变化,“照眼下这样子看,皇后娘娘八成还盼着皇帝真的全疯了!” 如果皇帝的病情真是癔症,那最近皇后的一切举动也都能说得清了。她之所以这么大胆,不过就是仗着皇帝很快就管不了她了!到时候,为了保住帝位,还不是只能把国事交给皇后暂理?难道还能交给 如果皇帝是得了什么快死的重病,皇后要做的似乎更应该是去母留子,而不是直接用这等雷霆手段,想要把淑妃母子一举除去。 更何况淑妃还没生呢! 折柳正要说话,却见德顺急匆匆跑了进来,连门也没敲,掀了竹帘直接就进屋跪倒在地中间,“回姑姑,端熹宫那边已是叫了太医,看样子怕是淑妃娘娘要生了!” 这才七个月啊 淑妃虽然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可是该吃吃该补补,折柳最近又嘱咐了尚宫局挑着上好的补品送过去。太医虽然是三天去请一次平安脉,可是一直听说胎象都还不错,今儿怎么突地就早产了? 平安见折柳有些怔住了,赶紧掏了碎银子赏了德顺,“淑妃这早产可是有什么征兆?” 德顺接了赏,这才从地上站起来,低头道,“小的不知。端熹宫大姑姑已是派人报了皇后,长乐宫那边倒是还没有什么动静。” 折柳挥挥手叫了德顺下去,自己动手捡了套尚宫衣服出来,“她倒是真放心得下要是这次淑妃难产,她可就不用动手了!” 平安接过折柳手里的衣服,熟练地帮她穿上,“你要过去看着?妃嫔生产,本不关尚宫局什么事吧?你要是真担心,我叫两个小宦官去盯着也就是了。” “我倒不是为着担心我总是想顺便盯着钱麻子一眼。你派两个小宦官也好,叫两个身手利落的跟着我,有些事宫女总是不太方便,我就不带逢春暮秋两个了。” 又帮折柳重新插了发簪,平安这才张口,“上次你说了他的事,我就教人盯着端熹宫了。到现在那钱麻子都还是好好的。不过,淑妃生产皇后总是要等等看的吧,她这法子也是冒了险的,要是淑妃挺不过去,她岂不是省事?” 折柳的动作停了一停,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这么说着,可能是我托大了——可是我总觉得,皇后这假太监的招数,更多地却是想夺尚宫局的权!想把个假太监弄进来,端熹宫里头又安插了那么些个死士,必然是马太监那老东西在后面推手” “本来,六局御前轮值这事情一出,便是分了马太监的权利。可是如果皇上得了癔症这事情是真的的话,这倒是把六局在火上烤了!皇帝这不是分明要拉着六局对抗司礼监?说不得连司礼监投靠皇后这事情他都知道了!” 折柳心烦意乱地把帕子也丢在了地上。 ——这宫中,她最信不得的就是皇上,可是偏偏,每一步都要投靠了皇帝才走得下去! 平安把那帕子捡起放在一边,坐到折柳旁边,搂着她哄道,“莫急,且走一步看一步先,就算是皇帝知道了,我们还不是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得了癔症这件事,除非皇上亲口说出来,不然谁知道都是个死!太后找你是为什么?还不是想借了你把这事揭开?” “她已经参加过那叛乱了的,现在要是表现出来知道皇上得了癔症,只怕就只能寿终正寝了!” 折柳犹豫道,“可是皇上得了癔症这事儿皇后把这事儿捏在手心里早晚要出事的!万一是皇后监国,就算有没有假太监这事儿,也完了!” “那就比她更早揭开!” 平安低下头,凑近折柳的耳边,“那林甫林大人不是给了你块玉佩?你出不去,我趁着现在还能出宫,出去找他便是。朝中的大人们一个比一个精似鬼,司礼监这群老太监们,在他们手里可讨不到什么好。” 第三十八章 折柳把那玉佩交给了平安之后,就带着钱嬷嬷去了端熹宫。 按理来说,淑妃生产这件事本与折柳无关的,她就算是不去也并没有什么。可是毕竟主仆一场,尤其是折柳还清楚地知道,淑妃这次很可能挺不过去了。 钱嬷嬷见折柳一副忧心忡忡模样,问她,“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因为那钱麻子的事情?”她拍了拍折柳的手,“既然提前知道了,注意着些就是了,以你和李公公,总不至于明知道还着了道儿罢?” “嬷嬷说得是。” 折柳虽然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心忧,可还是先谢过了钱嬷嬷的开解,这才道,“一开始本来是想请嬷嬷去尚仪局做事的,可是那尚仪局现在还乱着,贸贸然教嬷嬷您去,反倒是给您添麻烦现在尚食局倒空了处去处,不知道嬷嬷可有兴趣?” “我这老嬷嬷,能有个去处已经是劳动姑姑了,尚食局又是最轻省的地方。”钱嬷嬷没拿大,“姑姑待我的心我都懂,只盼着回头能有帮得上姑姑的地方,我就安心了。” “嬷嬷这说的是哪里话!要不是您当初隔三差五送炭过去,我只怕都冻死在哪冷宫里了,哪还有我今日?”折柳停下来反抓住钱嬷嬷的手,“虽然现下可是我心里真拿您做我亲人看待的。” 钱嬷嬷却并没接着这话,只是犹豫了一下,道,“当初虽然有照拂你可是送炭这事,却委实不是我做的。旁的也就罢了,炭火可是惜薪司专管,想送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折柳愣了一下。 当初和昭美人在那冷宫里能挨过去三年,冬天时不时送在门口的炭火劈柴功不可没。这宫里头,能关照她的人也就只有当时的干娘秦嬷嬷了,她就一直以为是秦嬷嬷叫人送过去的。 现在这么回想起来莫不是狗儿? 狗儿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点惊诧也没有她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既然是进宫寻她,总不会三年里一丝线索也无? “到了姜尚宫?” 钱嬷嬷轻轻碰了碰折柳,她这才反应过来,一抬头,已是到了端熹宫了。 端熹宫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宫女小宦官们跟无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乱糟糟的。折柳领着钱嬷嬷和两名小宦官从门口走进去,甚至连个上来问候的人都没有,直走到正殿门口,才看见画眉愣愣地站在门口。 画眉一身服色,一看就是妃嫔身边顶亲近的大宫女,这时候却只愣愣地站在门口,钱嬷嬷见着了,就先撇了撇嘴。 折柳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这端熹宫里头也太没规矩了些。就算是皇上派了两名大宫女来,画眉好歹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这样愣愣地站着算是怎么回事?她就一点不担心里头的淑妃? 就站在这里,折柳已经能听见里头淑妃一声惨似一声的叫声了! 生孩子那可就是生死关,更别提淑妃之前那羸弱的身子。虽然不能诉诸于口,可是大家多半是心知肚明的,淑妃这次怕是很难挺过去了。 “折柳折柳,你救救我!我不是无心的我不是有意说出去芍药投井了的!” 看见折柳,画眉立时就扑了过来,她本是想拉住折柳,可是却被她身后的小宦官一下子拦住了。虽然端熹宫中已经乱成一团,可是她也不敢高声喊出来,只是压着嗓子朝折柳求情,“姜尚宫,你救救我!” 芍药投了井这件事折柳是知道的,不过当时慨叹几声,也就过去了。可是画眉这么说,淑妃这次动了胎气竟然是因为芍药投井?这话要是传出去,就算假太监这事情被拦下,淑妃又有什么活路? “掌嘴!” 折柳这话才出去,那边小宦官立时又急又狠的几个耳光就扇了过去,画眉被那力道带得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亏得今天带的是平安手下的几个小宦官,若是带得暮秋逢春两个,这耳光扇得扇不出去还是两说! “端熹宫的大姑姑哪去了?主子生产,这大宫女还拿些下人们的鸡零狗碎出来烦心,还有点眼色没有?!” 折柳几乎被自己的声音也吓了一跳,索性更大声地嚷嚷开,横竖现在皇上皇后都没派人过来,产房里的淑妃更是听不见的。她这声音才落,端熹宫大姑姑就冒了出来。 “姜尚宫!” 她脸色青白青白的,直接走过来搀了折柳的手,“娘娘瞧着不好可是这宫里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我催人去请了皇后,皇上那边也报了信,可是两边都没有人来” “太医怎么说?” 折柳扶住大姑姑,嘴里安慰了几句,“娘娘吉人天相,定能顺顺当当地产下小皇子的。” 不过这话,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两边俱都没放在心上。 偏殿被安置成了产房,不时有小宫女提着大铁壶进进出出,大姑姑和画眉却都在外边。 秋千被打死了,凤蝶得了花柳病也死了,折柳去了尚宫局,芍药投了井。端熹宫当初的宫女们,就只剩下了画眉独自一个。 折柳顿了顿,问大姑姑,“娘娘身边是谁伺候着呢?” “新来的那两位”大姑姑放轻了声音,在折柳耳边道,“皇上的旨意,只让新来的两位伺候娘娘,不许我们单独近身。不过十几天,愣是把娘娘身边把持得铁桶似地。不过我瞧着,那两位现在也急得很” 当然是急得很,如果正常生产也就罢了。淑妃这状况,怎么看着都不像是能顺产的,这责任可不是两名宫女能担待得起的。 建平帝的第一位皇嗣,皇后怎地能不到场? 万一淑妃没了,她能有什么好处?眼看就又要新一届选秀,淑妃去了还有新人。要是皇嗣这一次没了她却不到场,空担了天大的干系,纵使淑妃没了又能如何? 按理来说,皇后现在应该过来做出一副关怀样子才对。反正马太监已经准备好了假太监,到时候就算淑妃母子平安,也一样是没了前途。 等到揭发出来,这宫闱之中必是要大乱一阵,到时候她安插人手 不对! 想到这里,折柳悚然而惊。 细细想来,安插假太监这一步,虽然毒辣无双,又仿照的是前朝孔皇后事,可是得到最大好处的却是马太监!皇后如果真的如此忌惮淑妃,只要去母留子就行了,横竖淑妃身子已经这样,一多半是挺不过去的。就算是挺过去了,产后想要了淑妃的命也简单得很。 可是一旦搅出假太监这事情,皇后、她和李尚宫,都难辞其咎。可是司礼监大档头马太监能出什么事?司礼监是帮助皇帝处理前朝政务的,一向不管后宫妃嫔事,他能闹到什么好处? 十有八成,皇后只是叫马太监留子去母,剩余事情都是马太监自己做出来的吧。 正思考间,被派去请皇后的小宫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进来,“回大姑姑的话,皇后娘娘微恙,请仁寿宫皇太后派了两位嬷嬷来。” 听得这话,折柳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对了。 她心下登时有些忐忑,皇上怎么也不到? 难不成病发了? 折柳挽住大姑姑,轻声慢语地安慰着她,画眉也有了主心骨似地,凑过来站在折柳身边。折柳偷个空往身后瞧了瞧,随着她来的两个小宦官正趁乱进了钱麻子那屋里。 她这次来之前,就已经和平安商量好了,找个机会把钱麻子带走藏起来,万一那边真的按照原定计划把假太监送过来了,到时候也能对质。 只盼着淑妃这次能挺过去吧。不然的话,估计画眉也剩不下了。 虽然主要负责宫内事务,可是平安出宫还是很轻松的。有皇上的手令,谁敢拦密谍司的监丞大人?少不得还要陪着笑,把人好好儿地送出去。 监丞在大楚朝的太监系统中算不得高位,上面还有少监和太监,许多宦官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但是密谍司之中,就连普通的小宦官们都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更别说监丞了。 大楚朝的政治构架之中,相权被大大分割,甚至可以说大楚无宰相。内阁共有三位大学士,可是三位大学士的权柄加起来却也不如一位宰相。太祖更是有诏令曰,赞美大学士德行者斩无赦。 而太宗之后,原本只是作为皇帝秘书机构的司礼监崛起,更加直接地分了一部分本来就式微的相权出去。太祖太宗之后,鲜有日日不辍朝的皇帝在,等闲大臣一两年都不得见天颜的也有,可是内检却是天天都能见到皇帝的。此消彼长之下,文臣与内监几乎是成了死敌一样的存在。再加上太祖太宗之后频频诏狱,更是把这种矛盾推向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国朝之中也曾经有司礼监的大档头们想要卖官鬻爵,可是却被吏部天官排挤到不入七品。 也正是因为这样,皇帝才能安心地在其位不谋其政。反正宦官系统和文臣系统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皇权稳稳。 也就是因为在这样的局面下,前段时间的平王造反,才格外惊心动魄。如果不是文官系统和内监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默契,这样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 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很大原因上也是因为太后摄政时间过长,毕竟她不是名正言顺的统治者,为了清名又不肯过多倚重与内监。 幸好造反没有成功可是皇上如今却得了癔症。 造反前,林甫林大人本来只是次辅。首辅卷进了造反之中,自然是不能再用了的,他一跃成为了首辅。 这位有从龙之功的老大人父母均已去世,又正值年富力强五十余岁,今后几十年都没有丁忧的可能性,今上又还年轻,正是要君臣相得几十年方才好。 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应对皇上癔症这件事情? 平安坐上密谍司的马车,把玩着手里那只温润的玉佩,扬声吩咐,“到燕子胡同。” 他自然是不能直接上门拜访林大人的,不过,自从知道折柳手里有这一块玉佩,平安就已经开始暗中与那边联络了,又不动声色地卖了几个宫中的消息出去。虽然还未见面,不过料得林首辅那位做了侍郎又热衷天子消息的儿子应该不会拒绝见他。 只不过,首辅林大人一家走的都是科举入词林、翰林入内阁的路线,自然是绝对不能让外人发现与阉党有什么关联的。因此,他只能在燕子胡同先换了衣服粘了胡子,然后再去预定好的得意楼雅间等人。 想来那位林侍郎还得一阵子,平安在附近挑了些小玩意,准备带回宫去哄哄折柳。最近一段时间宫中正值多事之秋,媳妇连两颊的肉都瘦没了,吃食也应该带些 正挑得兴起,他带出宫来的小内监快步走过来,“公公,大人说这就过来。” 虽然声音很小,可是本来笑呵呵地举着糖人叫他挑的老头还是听见了,笑容一下子就不似之前热情了。平安一阵气闷,把挑好的糖人重重插了回去,这才朝得意楼方向走了。 平安在雅间刚刚坐定,就听得楼下脚步声响起,一个沉稳一个轻巧,想来是校内见引了林侍郎进来。 那胡子贴得平安面皮发痒,他索性趁着林侍郎没进来的时候撕了下来。反正等下出去的时候贴上就好了,雅间里也没人进来,料想没什么要紧。 从座位上站起来,平安准备好迎接这位侍郎大人。只听脚步声到了雅间外面,赶紧探头伸手撩起竹制的门帘。 对方并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文士衫,颔下三缕美髯。 大楚朝选官颇重外貌,满朝文武几乎没有一个歪瓜裂枣的,每三年的状元更是一时之选。这位林侍郎也是二甲第一名,生得十分俊美。 只是这俊美,在平安看来,却心下一凛。 这位林侍郎的相貌,竟然和他像了十足十! 正心惊间,这位林侍郎也抬头拱手,想要和这位天子身边的哄人内监见礼,只是手才抬起来,就放不下去了。 “你是你” 呆了一呆,他迅速把帘子放下来,闪身进了雅间。待开口要问些什么,又闭嘴不语,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平安也呆了半响,饶是他大风大浪都经过了,也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遇见了疑似亲人。 “你你父母如今可还好?” 听林侍郎的这句问话,平安这才稍微安定了些。既然这位侍郎也吃惊若此,想必是有儿子尚未认祖归宗,不然只是长得像些也不至于如此。 他开慧较早,儿时记忆还有一些。只记得自己是被拐子自京城拐到了扬州,刚要卖掉的时候逃了出来,一路讨饭讨到了折柳家乡。 “幼时被拐子拐走,生身父母已经全无印象,只记得依稀是在京师元宵夜被拐走的” 才说到这里,那林侍郎手里的茶碗已经拿不住摔碎在了地上。他双手颤抖着站起来,“那怎会怎会入了宫?”他双眼已经红了眼圈,“天杀的拐子!” 见到林侍郎这副样子,平安心底也有些悲痛之意。若是能早些相认,他自然不愿意入宫。 说到这里,林侍郎又停住了,他走近了往平安耳后看去,果真见得一块红色胎记,一把抓住他双手,“莫怕,没事,你在这稍等!等我回府去告知你祖父!定把你从那宫里头捞出来!你哥哥今年又生了三子,我就叫他过继到你名下!你先去外地避避风头,为父一定给你安排得好好地!” 他顿了顿,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为父没能早些找见你你在这等着!等着!你丢了那年,你祖父大病一场几乎没挺过去,他老人家一定乐得很!” 被林侍郎一哭,平安眼睛里也染了泪意,但是想到宫中此刻的凶恶,他扶住了林侍郎,“我这次出来,是有事情要告知林首辅” “叫祖父!祖父!我的儿” 平安顾不上改口,赶紧将消息说了,“您回去先告诉一声,皇上得了癔症!” 虽然见了亲子心神激荡,可是一听见这一句,林侍郎的哽咽之声一下子全收住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片刻之间就已下了决定,“你且先跟着管家李四去那宅子里等着,我回府告诉你祖父!” 第三十九章 平安跟着管家李四去了一处宅子的时候,林侍郎匆匆地回了林府。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林甫刚刚见过客,难得在书房休闲一会儿、见儿子一头大汗地匆匆而入,脸上不由得沉了下来。 “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把你放出去?你现在升迁都在京中,虽说清流矜贵,可是放一出外任做些实绩出来才是稳妥办法。怎地还这么不稳当?” 顾不上说什么,林由检林侍郎在父亲桌前站定,赶紧开口,“皇上得了癔症!” “癔症?!” 听得这个词,林甫半响没发声,然后才问道,“宫里那个尚宫叫人送出来的消息?” “是的,是”林由检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平安公公那四个字,插话道,“儿子今天发现,宫里头那天子新近任命的密谍司监丞李平安,正是那年元宵走失了的次子” “什么?” 本来听到皇帝癔症仍然保持着镇定的林首辅现下也真的绷不住了,他惊呼失声,“那个李公公就是宁哥儿?” 平安被拐子拐走的时候,还没有起得大名,全家都一起宁哥儿宁哥儿地叫着。 本来站在书案前悬腕写字的林甫,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他只有林由检一子,虽然现下四十不到就做了侍郎,又是探花郎出身,可是他还是不太看好。长孙科举不成,现在连个秀才都没有。当年最看好的次孙找到的时候竟然已经入了宫做了公公 一瞬间,本来看起来丝毫不显老态的林甫仿佛老了五岁,可是一双眼睛却仍然精光摄人。 “爹,我已是叫宁哥儿去了小尾巴胡同那处宅子。”林由检看起来有些着急,“这事还得赶快做起来,不能让宁哥儿在那宫里头老死啊!” “你想叫宁哥儿出宫?” “是叫他大哥过继一个儿子给他然后叫宁哥儿先去外地躲两年风头,回来再纳一房老实些的妻室。”说到这,林侍郎又激动起来,“宁哥儿当年抓周就是抓的书和笔,现在看起来也是聪明的样子!说不定还能走走科举” “你糊涂!万一被发现了呢?我们家是清流出身是科道官!怎能与阉党扯上关系?” 虽然也曾经十分喜爱那个孙子,可是林甫却不似林由检那样激动,“他已是做了监丞!怎么出宫?” “爹您和天子说一声” 听着林侍郎的胡言乱语,林甫一气之下抓起桌上的烟台就丢了过去,弄了半袖子墨汁淋漓也顾不上,“你以为皇帝会因为我一句话就把宁哥儿放出来?我这么上去和天子说,他难道不会怀疑上我林家?内侍和文臣勾结,哪有好下场?你说今天才认出宁哥儿来皇帝就能信?!” “再者,你把宁哥儿弄出来去科举?你想得倒是美!”林甫几乎要被这个儿子气笑了,“你当科举是你家开的?宁哥儿从宫里出来,就算你老婆儿子都安排好了,你敢保证就没人见过他?他可是密谍司!说不好见过的人比你这个老子见过的都多!是能瞒得主的吗?” “我们家是清流!清流!你能当上这个位子是你祖父两下诏狱你爹我叩匾换来的!你向北御史风言奏事搞死?” 骂着还不解气,林甫又一把抓起镇尺丢过去。 “你给我回去待着,不许再出门!我自会叫人与那平安公公联络!” 平安在宅子里等了许久,甚至睡了一觉。 虽然他入宫就是为了折柳,可是能有这么个机会自然最好。宦官出宫十分不易,他先前和折柳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折柳都是想着两人终老宫中也就算了。 可是,如果有了林家这么个亲戚,他就可以在折柳正常年龄二十八岁被放出来之后,找个机会出宫。也不必父亲再帮他纳什么小户人家的老实妻子了,他和折柳搭伙过了这一辈子也就是了。 虽然没儿子会有些遗憾,可是过继个侄子岂不是比收养全无血缘的孩子好呢? 说不定明天还能见到他娘 平安兴奋地睡了没多一会儿就醒了,刚听见鸡叫,林府就来人了。 是个老仆。 “这位公公” 才听得四个字,平安便知道了什么事。 看来,林家是做好将自己这个刑余之人丢弃的准备了。 昨日里那位林侍郎还热情如斯,现在就换了个老仆来干巴巴地叫公公。平安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宅子里等得好生丢人。 他打断了老仆的话。 “你们家老爷,做好了一切准备吗?” “什么准备?”老仆有些惊讶,不过回话的语气还是很沉稳。平安一时间也看不出来这位知不知道内情,不过也无所谓。 “你且回去告诉你们老爷,不是他相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的。三年之内,我必入司礼监。” 后面的威胁,平安没直接说出来,也用不着他直接说出来。林甫能在造反之后第一时间拨乱反正,那等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他现在说出这些,也只是给自己找找场子罢了。 平安说了这么多,那老仆倒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原地站着不紧不慢地往下说,“我家老爷说了,可效仿成祖故事。” 成祖执政十年之后风瘫,只有眼皮能动,处理朝政大事全靠眨眼,身边内相代为传达。 和这位比起来,癔症倒还真不算是大病,至少有些时候还是清醒的。 不过说到这,平安却又想起一件事,“我记得曾经遇见一位癔症病人,连家人都不信任了,整天猜疑有人要杀他,却偏偏只信任家中一名仆役记得帮我转告你们老爷。” 说完这句,平安转身出门。 那宫里虽然阴冷彻骨,可终究还有一处地方是温暖的。 既是净身做了太监,还是在宫里待着好些。 卯时宫门才开,平安昨日里已经把随行的小内宦都打发回去了,今日只得在街上晃悠一阵,找了个早点摊坐着。 见是位公公,支摊子的老婆婆脸色有些郁郁。因为前段时间的造反事宜,前段时间段鹏飞大索京城上下,趁机发了不少财。最近民间见了疑似公公的面白无须之人都是绕路走,他在这坐着,早点摊子估计是没有别的客人了。 平安在身上摸了摸,扔过去一角碎银子,然后继续喝那一碗已经快冷了的豆花。老婆婆收了银子,脸上有了些笑模样,重又给他盛了一碗豆花,又端上两个油饼。 这里离宫门不远,卖东西的倒是不少。虽然宫中有小宦官定期出来采购,可是闲职宫女买东西多数都来宫门这边,也被称为内市,每三日一次,今天倒是正赶上。 平安之前给折柳买的些许小物件已经丢在了那处宅子里,他一口喝干豆花,又捡着精巧胭脂水粉买了几件。 这时候宫门也开了,他刚进去,昨日里打发走的几个立即贴身过来悄悄说,“公公,淑妃没了姜姑姑正在那边宫里头操持呢。” 淑妃没了? 平安对淑妃倒是没什么感情,在脑子里头转了一转,见四周没什么人,觑了空问道,“那钱麻子的事情料理清楚了吗?” 这几个都是密谍司里他的心腹,之前把钱麻子藏起来的事情也是这几位做的,自然知道他心意。 “昨儿按照公公先前吩咐的,叫小六点了一脸麻子替了那钱麻子。他同屋果然哄了他喝了蒙汗药,然后又把他扛到一处荒废宫室准备丢进井里头,正被我们抓个正着,满口牙也俱都敲碎了,防止他咬了舌头。” “后来就来了个腌臜汉子睡到了钱麻子那屋里头,我们暂时还没动他,全凭公公您吩咐。” 平安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起谢公公,“谢公公那边,料理干净了吗?” “昨儿晚上就丢到城西乱坟岗子去了,眼看着尸首都被吃没了才回来的。” “办得利落!”平安拍了拍他,“不如你就随了我姓李吧。” 原先姓陈的这位小宦官本来是个孤儿,奉承平安也有些时日了,听得这话干净利落地就跪下去了,“干爹受孩儿一拜!” 平安摆了摆手,“改天再凑那些个礼节吧,先去端熹宫看姜姑姑。” 淑妃昨日里终究是没挺过去,生了皇子后,大出血没了。 和折柳想的一样,皇后请了两位仁寿宫嬷嬷来避嫌之后,过了一会儿就亲自来了。淑妃没了之后,皇后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只是皇上却还没什么旨意。 “姜尚宫昨日里一直在这?” “是。” 皇后已经坐在上座抱着小皇子又哭又笑好一会儿了,却一直没叫折柳起来。她今日里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夏日里衣裳单薄,现在已经有些跪不住了。等会儿回去,说不得又要被平安骂了。 “我那可怜的妹妹”皇后抱着小皇子,却是越看越爱。 且不说这么小就没了娘、定是谁养着跟谁亲,就说皇上现在这个样子,以后再有子嗣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了。这说不定就是今上唯一的骨血了。 皇上的癔症刚开始只是四五日发作一次,最近却越来越是频繁,几乎已经到了不能上朝的程度了。 本来太后还政天子,本来皇帝颇想励精图治的,毕竟他是嗣皇帝,总觉得自身名不正言不顺。可是上朝只坚持了几天,就不再敢了。 不上朝倒还罢了,这大楚朝几乎就只有一位从不辍朝的皇帝。可是万一癔症要是在上朝时候发作出来的话,就完全无法收拾了。 皇后在上座出神,折柳却在下首冰冷的地上跪着。她低着头,心里却已经将皇后反复骂了不知道多少遍。 皇上癔症,淑妃去世,只剩下一名小皇子八成也是定了由皇后抚养,就算折柳再是机关算尽也没料到这一点 “来人,回长乐宫。” 皇后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小皇子,大楚朝婴儿夭折情况虽照前朝好些,但是仍然有十之三四。她虽然很想就这样把小皇子抱回长乐宫,可是也不敢冒这个风险。索性把长乐宫大姑姑也留在这边照看。 折柳等皇后远远出了端熹宫,大姑姑也把婴儿抱去了侧殿,这才站起来。双膝早已麻痹得没有知觉了,她正要招呼人,却见平安大步走进来,一把将她抱起来。 “回来了?” “嗯。回去再说。” 幸好端熹宫离尚宫局不远,饶是这样,把折柳一路抱回去,平安夜稍稍有些气喘了。 “坐着休息会儿。” 看平安的脸色,折柳大概能猜出来,这次出宫之行想必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顺利。可是她现在顾不上说这个,皇帝的癔症已经不是最主要的了,现在最主要的是,一定不能让皇后继续坐下去了! “平安,你听我说,不能再让皇后再这么嚣张了。不然迟早你我都得死在这宫里头。” 如今皇帝得了癔症,太后有个造反的案底在那里,淑妃没了,小皇子又出生了。连司礼监马太监都投到了皇后那边去 “今天我想了想,假太监这件事不是皇后做的。应当是马太监瞒着皇后做下的。本来我想把这件事按下去,可是现在只能栽赃到皇后身上了。你那边处理得如何了?如果想要把这假太监放在皇后宫里能做到么?” “皇后宫里?” 平安犹豫了一下,这才答道,“难些这批人都是死士,那个钱麻子的同屋到现在还一句话都没招。想让那假太监把皇后供出来难度太大了。” “不用供出来”折柳揉了揉膝盖,疼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只要看起来是皇后给这假太监灭口就行了!” “皇上能信?虽然皇上一直不太宠爱皇后,可是至少明面上很少和皇后做对,毕竟是少年夫妻” “就这样自然是不信可是如果皇上知道皇后知道他得了癔症呢?” 折柳这句话说得有点绕,可是平安立即就反应了过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皇后弄进来个假太监想要怀孕的可能性就太大了。如果不是这件事是他们准备栽赃过去,在宫中听到这样的流言,连平安自己都会相信! 平安笑了笑,拿开折柳的手,自己去给她揉已经青紫的膝盖,“我回头去长乐宫弄几个小宦官试试活着不容易,死了栽赃总不会难的。这事儿甚至都不用栽赃皇后,只要有人发现有假太监死在这宫里头,十个人里头有八个都会相信是皇后做的只是,马太监那边还得谋划谋划。” “他弄假太监这事不就是想搅混这宫里这趟浑水?我也是今天才相通,皇后只要淑妃去死就行了,她最多就是找马太监在端熹宫里动点手脚,怎么会做出假太监这么大的案子?宫里真出了这泼天似的案子,第一个倒霉的就是皇后!唉唉你轻一点” 换了条腿给平安揉,折柳继续说,“只要事发了,皇后怎么可能还跟马太监一条心?那马老头不过就是利用一把皇后而已总是要搅乱这宫里头,他跟谁合作不是合作?他比我们更看重皇上万一皇后摄政,马老太监这条命就算完了。” “你放心这次的事情,只要拿假太监栽赃做好了。自然有人跳出来踩死皇后的。皇帝在哪龙椅上继续坐着才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 第四十章 折柳一口气说完,这才伸出手覆在平安的手上。平安缓慢地揉着她青紫的膝盖,觉着那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冰冷冰冷,又有些微微颤抖。 想必是怕得恨了。 他又揉弄了几下,坐在床上,把折柳搂进怀里,贪恋似地在哪脖颈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手掌冰冷,可是折柳的身子却还是那么暖融融又温软软地。他这么用力地搂了一把,才重新觉得自己身上又有了热乎气。 “今天我出去,见到我爹了。” “你爹?” 折柳吃得一惊,“你小时候不是说,你不知道是从哪里被拐过来的吗?” 平安没接这话,继续往下说,“这次去林大人府上传信,发现林甫就是我祖父。” 折柳也顿了顿,想起刚刚平安灰败的脸色,她大致能猜想到,想来林府并没认这个孙子。 她伸出手臂去,从肩上绕过去,抱住平安的头,侧过脸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又亲了亲,这才道,“现在不认你,以后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一两年内,你一定能进司礼监的,到时候就不知道是谁求着谁了。” 平安把头埋在折柳的肩膀处,闷声笑了起来。这女人倒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口气,叫旁人听见,只怕还以为他们也是癔症了。 那可是大楚朝的首辅,内阁武英殿大学士,林甫年轻时候更是清流支柱,名望一时无两。 听到平安的笑声,可折柳却只觉得脖颈处湿湿的,她也不推平安起来,慢慢地摸着平安后脑的头发,“我也是在御前当值的人了,岂会怕他?皇帝如今有了癔症,料定今后一两年都不会上朝了的。就算他是首辅,见不到皇帝的面又能如何?他敢绕过奏章上皇帝的批红么?只要你进了司礼监,就算是首辅,也得给你行礼!” 听着折柳斩钉截铁的口气,又见她似乎是比自己还要生气,平安倒是觉得胸中的郁闷之气一泄而空。他抬起头,见面前那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张口咬了上去。 “我的菩萨可舍了肉身度我一度吧” 白日宣淫了许多时,平安起身便准备出去。 “提了裤子就走钱还没给呢,回头鸨儿打了我客观也不心疼呀么么么” 虽然明知道平安现在要去把那假太监的事情做成铁案,见他完事洗了洗就要出门,折柳还是忍不住开了句玩笑。 平安听了她这话,作势又要猴上去,却被她笑着推开,“你可快去吧,等下我也要去见皇上。谢公公那事情,你记得别说漏了,到时候就说是我发现了,然后敲破了头,你把人丢了出去。” “好。”平安应答了一句,然后又皱了皱眉,“你记得带个护膝去,再这么下去你的腿要跪废掉了还是太瘦了,晚上看着你吃点肉才行。” “行了吧,别跟老妈子似的,快去办你的事儿!我也得赶紧去勤政殿了。” 送走了平安,折柳这才起来叫暮秋给自己打扮。 “尚宫这是要去勤政殿吗?穿尚宫的制服?” 折柳想了想,今天是去表忠心博同情的,穿制服并不合适。况且淑妃又刚刚去了,她在皇帝面前一直都是淑妃的忠婢形象,因而吩咐暮秋,“捡一身素净的,头上也别插金戴银的了。用那个米珠的钗子也就罢了。” 虽然是要素净些,可又不能穿得像是守孝之人。毕竟,这宫里头唯一的主子就是那位天子,哪有给旁人守孝的道理。 暮秋忙前忙后地给她妆扮,折柳却发现她沾了一身的猫毛,忙叫她先擦一擦,“你这一身猫毛先擦擦再过来给我换衣服,省得又沾我一身。” 那只猫倒是平安送来给她解闷的,可惜送来到现在,她也没空去逗一逗玩一玩,倒是这院子里头的小宫女们天天都过来看,倒成了尚宫局一景了。 只盼着这次结束了,她也能松快松快。现在虽然不像先前在冷宫时候天天有做不完的活计,可是整日里思量这个考虑那个,倒是比做了一天的活计还累。再这么绷着弦绷一段日子,她只怕要撑不住了。这几天就觉着有些气弱。 暮秋打湿了布巾,把身上上上下下的猫毛都擦干净了,这才捡出一身蓝色衣裳服侍着折柳换上,“您看这个行吗?” 折柳前后看了看,点了点头,“你继续去逗逗那猫吧,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到了勤政殿,没费什么事,折柳就被通传入内了。毕竟她现在还是勤政殿的大姑姑,过段时间尚宫局又要轮值,等闲小宦官们自然是不敢惹她的。 大手脚散出去七八个荷包,折柳这才进了正殿。还来不及看皇帝脸色,她就先跪在了地上磕了三个头,“奴婢有事禀告皇上。” 建平帝挥了挥手,旁边几个人就都依次下去了,折柳注意到,马太监或者祝鹏飞并不在其中。 “可是尚宫局当值的事情办好了?”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折柳就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用词,这才开口道,“奴婢罪该万死,在尚宫局发现谢公公以烛台练习刺杀大逆不道,已经将其处死。” 这话说出来,皇帝却一丝声音也没有,折柳顾不得抬眼觑一觑他的脸色,赶紧往下说,“奴婢斗胆请提前当值,宿卫皇上身边。” “你倒是个忠心的” 沉默了半晌,皇帝这才开口,折柳仔细分辨着他的语气,其中并没有嘲讽之类的意思,倒是真正感慨了一句,这才放下心来。 皇帝话头一转,又说起淑妃,“朕这几日颇感不适谁想到你主子就这么就去了” 折柳再磕头,“请皇上万万保重龙体!” 皇帝却又换了个话题,问得折柳有些摸不到头脑,“依你看来,六局几人如何?李尚宫如何?” “李尚宫自然是忠于陛下又精明强干,六局各位宫正之中,司仪局两位颇可商榷,其余俱是忠心之人。” “这就好”建平帝沉吟了一下,“我想给你换个地方,如何?” 折柳听得这话,心中就是一惊。 如果可能的话,她自然是不想换地方的。如今尚宫局已经被她经营得上下如同铁桶一般,又有御前当值的差事吊着各局宫正,正是该乘凉的好时候,这皇帝怎么又要给她换地方? 可是这时候,别说是反驳了,就是迟疑也万万不能有一丝的。 “奴婢全听圣上做主。只是” “你说。” 高高在上的建平帝脸色苍白得很,可是却一丝情绪也看不出来。如果是旁人,一个只是他大约已经叫人拖出去打板子了。但是这姜折柳,却是这宫里少有的忠心之人,又有勇有谋。 “有平王之事在前,又有谢公公之事在后,奴婢愿宿卫皇上身边!” 折柳这话丢出去之后,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她这表忠心是来之前就想好了的,可是谁知道皇帝居然又想一出是一出,又要把她挪去哪里? 六局之首尚宫局尚宫,这已经是宫女在宫里头能做的最高职位了。她自问没做错什么事情,也没踩到皇帝的雷区,怎么就突然降职? “我那儿子我准备让太后抚养。但是我也不放心你可愿意去做个管事嬷嬷?” 这绝对是降职了,管事嬷嬷不入品级,而她现在可是正五品! 但是,这个职位明着是降职了,实际上却是送了天大的富贵给她!皇帝已经得了癔症,接下来如何且不好说,只要这个小皇子平安长大,那她的地位就是再也谁也动不了了的!到时候别说是她要出宫荣养,就算是她想带着平安一同出宫,也没什么说道了! 折柳的声音已经激动得有些颤抖了,而这也完全不需要掩饰,“奴婢万死难报皇上信任!奴婢一定会保护好小皇子的安全!” 刚刚她还在和平安谋划怎么阻止皇后摄政,计策虽然有了,可是也不是肯定能成事的。结果,一转眼,皇帝居然送了个退路给她! 而且,不得不说,皇帝把小皇子送给太后抚养这一招真是当下情况里最好的破局招数了。 一来有效遏制了皇后的权柄扩张,二来,皇帝既然已经重重封赏了太后的娘家人,身上有着造反罪名的太后自然会好好抚养小皇子,三来,皇后对这个结果的反弹也不会太厉害。 而且,从这里也能看出,皇帝对皇后的忌惮似乎很深一旦平安做好假太监栽赃嫁祸之事后,就算是不煽风点火,皇帝也毫无疑问一定会相信的。 “朕你好好服侍小皇子就可以了,勤政殿大姑姑的位子,还给你挂着,品级也不变。至于你空下来的尚宫之位,朕听说你有个干娘?” 折柳忙又磕头,“只是不敢隐瞒皇上,当日里钱嬷嬷被罢免尚宫一职的时候,是因为贪渎之罪。” “无妨,叫她做着,与你也方便些。今日朕就发旨让司礼监去办了。” 从第一次见到皇帝开始,折柳对皇帝的印象就一直都不好。印象中,这位皇帝不但荒淫无度,更是心胸气度都十分狭窄,格局更是宛如后宅妇女。 平王作乱的时候,折柳之所以选择奋起,也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忠君爱国,单纯只是不想为了这皇帝陪葬罢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心愿。 不过现在,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磕了头。 “皇上万岁万万岁。” 从勤政殿出来,折柳一眼就看见了一旁的马太监。 马太监的眼神中怨恨有之、阴狠有之,折柳也不假以辞色,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出了正门。 所谓帝王术,无外乎平衡二字。就算假设她和马太监之间并没有什么龃龉,也绝对要造出些龃龉出来,更别提现在已经有了许多仇怨。 想到这里,折柳突然返身回到马太监身前。 “马公公,真是遗憾今后与您斗的,可能就要换上个旧人了。” “唉哟,咱家还真是害怕呢” 折柳不管马太监冷嘲热讽的语气,径自往下说,“您可还记得钱嬷嬷?圣上钦点了她做尚宫。” 说完这句话,折柳转身快步离开了。就算马太监阴狠的目光在她的背后有如实质般阴冷,也只能让她的心情更愉快。 三日后,长乐宫后殿枯井中打捞出一具身着太监服饰的尸体,可是这具尸体却是有根的。 皇上震怒,下令彻查,司掌出入的尚宫局钱李两位尚宫均罚俸三年,降一品。皇后不久病重,只能在宫中静养。 平安升入司礼监,做了随堂太监。 而折柳,这个时候已经在太后的仁寿宫里住了下来,做了皇长子睿王的管事嬷嬷。 其实,折柳做管事嬷嬷,一点也不称职。宫中管事嬷嬷其实多由有婚育经验的嬷嬷或者乳母担当,折柳毕竟未婚,又不懂如何照顾婴儿。饮食禁忌上诸多事情,她都只能去请教乳母。 不过好在她也并不用事事都亲手,只要盯住了小皇子的状态,便也没什么大事。这宫中没有什么得宠的妃子,皇后又已经被软禁在了深宫之中,并没有什么人能来害这位建平朝唯一的皇嗣。 虽然累一些,但是倒是轻省。尚宫局李尚宫与她有旧,钱尚宫是她干娘,平安在司礼监也是排行第四的大太监了,就连她自己,都还挂着勤政殿大姑姑的名号。 不说别人,就是太后见了折柳,也轻易不敢叫她行礼的。 叫她心中担忧的事情,也就只有皇帝的病情了。皇帝的癔症,已经渐渐地瞒不住了,京师之中甚至还编了儿歌来传唱。 小皇子三岁那年,一直被软禁在深宫的皇后终于去世了,皇帝大选后宫,可是最高却也只封了个嫔。始终没再有妃嫔怀孕过。 皇帝也很少来看小皇子,不过太后的性格方正守礼,倒是把小皇子看顾得十分懂事。小皇子待乳母倒是不亲,只是格外爱腻在折柳身边。 折柳侍奉睿王也是十分尽心,又从不拿大,在仁寿宫里颇有贤名。直到睿王七岁这年,已经有大臣上奏要求给皇子开蒙这一年,她才陪着睿王搬了出去,住到了端熹宫。 不过,第二天建平帝就薨逝了。 睿王登基,太后摄政,年号永宁。 为了彰显孝道,小皇帝并未直接住到勤政殿去,寝殿仍然按照建平帝生前的样子封存着,只是把偏殿作为读书之所。 恢复了三日一次的朝会,如今太皇太后已经是第二次垂帘听政了,不光是熟练许多,得失心也不似前次那么重了。 毕竟,一个曾经造反的背在身上,她现在不管做什么,都要担心有人把这件事揭开来。 折柳从端熹宫送了小皇帝到勤政殿,自己则在茶房休息。原先就很殷勤的小宦官们现在更是恨不得用脸去擦她的脚底,连贡茶都翻出来给她泡上了。 她也不推让,这份体面是她应有的,现在作为皇帝身边的管事大嬷嬷,折柳退让了这杯茶,伤得倒是小皇帝的体面。 只不过,呈上了这杯茶,小宦官就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连话也不多说一句,这倒叫折柳有些诧异了。 “大姑姑,小的给您捶腿” 她才喝了一口,就知道那小宦官作甚退下去了——进来的这不是平安又是谁? 自从她做了睿王的管事嬷嬷,两人轻易见不到一面,更别说做点子什么亲热事情了。虽然已经是太监,可是这一素素上好几年,平安也快崩溃了。 还没等折柳把茶杯放下,就觉有一只手已经顺着大腿爬了上来。她狠狠地伸出手拧了一把,“你疯了!这是勤政殿!” “好人儿今天晚上不拘哪里,可给我一次吧?难道你不憋得?我看那德顺最近倒是红光满面得很难不成姑姑把他收用了?” 马太监早就叫发狠的钱嬷嬷找茬弄了下去,可笑的是,罪名俨然也是贪渎之罪。德顺现下已经死心塌地地跟在了折柳身边,平日里也不大往小皇帝身边凑,折柳冷眼看着,倒是个知道进退的。 “我还没问你和那个尚食局的王宫正呢!”折柳看着平安这副样子,故意拿话堵他,六局当值一直到现在,代表宫女势力的六局已经渐渐能和司礼监抗衡了,其中几位宫正更是位高权重。 “姜姑姑您这又开玩笑了不是?”虽然被她狠狠拧了一把,平安仍然是猴了上来动手动脚的不老实,“我这身上可打着您的戳呢,整个皇宫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个敢往我身边帖的宫女啊!我那屋子里可连苍蝇都是公的!” 见他这猴急样子,折柳扫了一眼见外面没人,也有些意动。只是二人才亲了个嘴,那边就有小宫女匆匆跑了过来,“姜姑姑,姜姑姑!” 折柳赶紧推开平安,掏出手帕子擦了擦嘴巴,又指了指平安脸上蹭到的口脂,这才叫了小宫女进来。 “怎么来?” “回姑姑的话,刚刚午休的时候,皇上逗弄蝈蝈被李大人发现了!” 听到这话,折柳顾不上其他,赶紧提起裙子朝着勤政殿外书房方向跑过去。 这小皇帝哪点都好,只有一点不行,吃软不吃硬好言好语什么话都能听见去,偏生就是不听先生号令。她再不过去,只怕等下李大人拿出先生的样子,小皇帝就该顶撞起来了。 建平帝才去了没多久,这当头要是传出来小皇帝不尊师重道的传言的话,多少也是个大事。 “那蝈蝈谁弄出来的?真当我心慈手软是不是?查出来回头拖出去中庭打死!” 第四十一章 见折柳跑出去了,平安紧紧地跟了上来。 他如今也是这宫中数得上的大太监了,自然有资格跟着折柳去看看的。 折柳索性也没管平安在后面跟着,边匆匆往上书房跑过去。 这位发现了小皇帝玩蝈蝈的李大人,如今是翰林院的翰林学士,虽然官位不高,可是当初却是三元及第。这位老大人的秉性学问都是极好的,只是眼里完全不揉沙子。 换了是王大人主讲的时候,皇上不过是午休的时候玩了一会儿,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是这位李大人发现了,这事情可就不能轻轻放过了。 再加上小皇帝那个性子 折柳一边往上书房跑过去,一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等到这事完了,她一定得把给小皇帝找蝈蝈那人找出来!就算是不当庭打死,也得从小皇帝身边远远地丢开才行。 上书房离着刚刚折柳待着的地方并不远,她才在心里把可能的人选想了两个,就已经到了门前。 而还在门前的时候,几乎就能听见里面李大人滔滔不绝的声音 折柳虽然勉强识得几个字,但是这样大段大段的之乎者也却也不是她能听得懂的。她唯一能从这里面听出来的,就是这位李大人一定很愤怒。 虽然她是小皇帝的管事嬷嬷,又和小皇帝有那么多情分,但是这种场合,折柳也是插不进去手的。 虽然凭着她和先皇的情分勉强出面管一管也可以,但是她之所以在宫中这么久都都能安然无恙,就是因为从来不仗着自己和先皇或者太后的情分去做些什么。 而且,以眼下的这个情况来说,就算是折柳真的不顾身份进去,恐怕也只会让这位李大人更加震怒而已。 从旁边走过去,她站在窗外朝里面看着,从她的这个角度,折柳只能看见李大人长着一把山羊胡子快速张合的下巴,还有小皇帝站在他面前听训斥的背影。 虽然看不见小皇帝的正脸,可是折柳却知道,小皇帝现在的情绪一定已经是在爆发边缘了。他的后背绷得紧紧的,头也不肯有一丝一毫低下来可是李大人的样子,也不像是能随时停下来。 平安进来的时候花了些时间,虽然他如今是司礼监数一数二的大太监,可是上书房也并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他才走过来,就看见折柳一脸担心地站在上书房的窗前。 “怎么了?” 他尽量压低声音,从折柳的头顶看进去。 平安本就比折柳要高些,先前背有些驼了,现在好得多了,不仔细看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来。 从折柳头上看过去的时候,平安正看见小皇帝的一双手攥得紧紧地。 “如果小皇帝和李大人顶撞了的话” 因为贪玩而顶撞师父,在这个格外尊师重教时代,会被无限放大。而且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睿王,而是真正继承了皇位的皇帝,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成长成为一个能够虚心接受谏言的、一个和先皇完全不一样的皇帝 这件事最后必然会被放大影响。 而且,如果小皇帝因为这次顶撞师父而被惩罚、之后还接二连三地因为这件事遭受非议的话,小皇帝怎么可能还心甘情愿地在这些师父面前恭顺的学习?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容易逆反到时候整个事件就陷入了恶性循环。 “得找个法子打断一下” 折柳突然觉得,今天把蝈蝈给小皇帝玩的人,或许要的正是这样——希望小皇帝远离师父们,希望他的脾气变坏,走上和建平帝一样的老路 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打断可能发生的事情,然后然后甚至想个主意把小皇帝身边过于严厉的师父都调出去。 可是怎么才能打断现在的事情? 以她现在的身份,直接进去恐怕只会惹怒这位李玉书李大人假借太后的名义也可以,但是看着这位李大人的样子,只怕是不会买太后的账。 折柳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要熟悉小皇帝的那些举动,眼看着小皇帝已经开始不耐烦地用脚碾着地面上光滑如新的青砖,她想也不想地一把拉住平安说了一句“我摔倒了”,一头朝着墙上撞了过去。 “折柳!折柳!” 这里离室内的距离并不远,他高声疾呼的声音很快就传到了上书房里面。 小皇帝仍然没能控制住自己心里的怒意,他甚至没听见平安叫的这一声,他整个人都在恼怒之中。 赵公公说过他是皇帝,他是天子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听一个老头喋喋不休、就只因为他在可以休息的时候拿着两只蝈蝈玩着? “皇上。” 他有些怔忡地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可是熟悉他的人却都知道,那是小皇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前兆。 这个老头还想和他说什么? 继续教育他?就因为一只一只蝈蝈? 李玉书低头严肃地审视了一下小皇帝。 如果外面摔倒的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他只会连停都不停地继续申斥小皇帝。 但是这位姜姑姑就不一样了当初那场宫变的时候,虽然具体事宜并未公布,但是他也是站在外面被乱军挟持了一员。 比起太后,他心底倒是更希望小皇帝亲近一些这位姜姑姑。 而且,这么被打断了一下,再看小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的样子,他顿了顿。 “姜姑姑在外面摔倒了,你去看看她吧。” 第42章 不过就是在休息时间逗弄了一会子蝈蝈,结果却被训斥了一顿,小皇帝满肚子的怨气,想着大吵大闹一番。 他是皇帝,可是现在没人重视他的意见,个个都只知道奉承垂帘听政的皇祖母。就算小皇帝一向好性情,这火气也是积攒了许久了。 小皇帝本来想大吵大闹一通,拿出皇帝的威势来,把这个惯能唠叨的老头子赶走,不过听着先生这么一句话,一腔火却发不出来了。 到底是个小孩子,没什么成算,再加上外面跌倒的又是他一向亲近的折柳,小皇帝愣了愣,低头鞠躬向先生道了谢,这才加快脚步跑了出去。 李大人看着他跑动的身影皱了皱眉,到底是个孩子,不稳重。不过旋即又笑了笑。 不过还是个孩子呢,慢慢教且来得及。 小皇帝一溜烟跑了出去,正看见折柳躺在地上皱着眉头,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口中已经是忍不住叫了出来。 折柳本来想着只要轻轻跌倒一下,给里头李大人训斥打断一下也就成了。小皇帝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再没有比她更了解小皇帝性子的人了。 虽然在外面瞧着像是要发脾气的样子,但是他一向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略略打断一下,脾气也就过去了。晚上她再好好安抚一下,把那起子教坏他的小人找出来打发了也就是了。 不过,偏生该了她倒霉,不过就是向后倒了一下,竟然把脚扭了。不过一息之间,她已经觉得脚腕肿了起来。 “姑姑,怎么了?” 五岁的小皇帝到底还是个孩子,看着折柳煞白的脸色,一下子慌了,径自跑过来就要扒她鞋袜,声音里都带着颤音。 虽然对着小皇帝有养育之功,不过折柳从来都是把规矩守得足足的。幼龙纵然不过只有手指粗细,也不能当成是小蛇亵玩,现在小皇帝年岁尚小没什么,将来若是她落了什么罪名,现在对小皇帝的狎昵将来就是催命的了。 看着小皇帝过来伸手,她顾不上脚踝钻心的疼,赶紧扶着地面爬起来要给小皇帝叩头。 “姑姑!” 小皇帝跺了两下脚,重重地出了口气,转身又蹬蹬蹬地跑了回去。折柳楞了一下,赶紧推还扶着她不撒手的平安:“你赶紧躲开点。” 平安不敢逆了她的意思,何况里面还有个嫉恶如仇刚正过狷的李大人,他弯着腰从回廊的另一头溜了过去。边叫了旁边的小火者赶紧去抬把椅子过来。知道折柳不喜高调,特意吩咐了不要抬书房或者偏殿里的,去茶水房里找下人用的。 “李师傅。” 小皇帝在李大人面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捏着两个小拳头作揖,腰深深地弯下去:“姜姑姑的情况十分不好,我想今日下午在她身边陪着她。” 他语速极快,说完就赶紧直起身子看着李大人,旋即又想起什么,重新弯下腰去。 李大人心里虽然有点不快,但是看着小皇帝这个样子,心里也硬不起来。他沉吟了片刻,这才道:“既然这样,就免了你下午的课程。不过学业却不可荒废,今日的大字多写五张,明天我要检查。” “是,多谢师傅教诲。” 小皇帝恭恭敬敬地重又行了礼,这才跑出去。没人料到小皇帝居然请了假去陪着身边一个教养姑姑,四五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东西,又朝着李大人行了礼,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 外头的小火者已经从旁边的茶水房抬了一把大椅子过来,刚把折柳半扶半抬着放到了上面。 “前面前面高着点后面!你手!看着点!” 平安跟着前后张罗着,好不容易用了椅子把折柳抬了起来,一抬头正看见小皇帝复又奔了出来,赶紧行礼。 “免礼免礼!” 小皇帝一路跑过来,踮着脚扒着椅子的扶手看着折柳。 先皇帝虽然身体孱弱,但是相貌是极好的。淑妃能一度宠冠六宫,更是生得一副标致模样。小皇帝虽然年岁尚小,可是眉目极标致,这么扒着扶手瞪着大眼睛,看起来让人想摸摸头。 “姜姑姑,朕去叫人抬了御辇来抬你,你还疼不疼?” “皇上,奴婢现在好多了,这椅子又宽大又稳当,抬起来也快。您的御辇奴婢哪里担当得起?” 见小皇帝脸上有一丝儿失望,折柳又放低了声音:“皇上先回去,下午不用上课了,奴婢叫人把院子封起来,陪着你玩蝈蝈好不好?” 小皇帝眉眼亮了亮,旋即又沮丧起来:“不玩了不玩了,今日就因为这玩意” 他住了嘴,松开扒住扶手的两只手,大声地训着两个小火者:“抬稳一点,颠着了姜姑姑,你们两个都去挨板子!” 小皇帝才五岁,身量尚未长足,步子迈不大。两个抬椅子的小火者不敢走得太快,脚步抬得高,可是迈着却不大,尽量维持着让小皇帝快走能跟上的速度。小皇帝一路只顾着抓着椅子看折柳的脸色,倒是没注意到这事情。 折柳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小皇帝哪里都好,唯独这眼光没历练出来。但是好在年岁尚小,现在只要心正了,其他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再者 虽然说得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这天下终究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皇帝谋算少些,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上书房离着小皇帝如今住的地方并不远,折柳作为小皇帝的教养姑姑,自然也是和小皇帝住在一起的。她现在住的屋子倒是比原来在淑妃那里住得好得多,一路被小火者抬了回去,太医已经在候着了。 太医自然是小皇帝叫人叫来的,他一迭声地催促着:“姜姑姑的脚扭了,你快看看,有什么好药只管用。” 折柳柔声道:“皇上,您快回正殿休息吧。今日下午不用去上书房,好好睡个午觉休息一下。” 小皇帝索性不回她的话,脸板着紧紧的看着太医。 他虽然才五岁,却早就知道了这宫中捧高踩低的事情。他的吃穿用度自然是委屈不得,可是身边的宫女太监比着太后身边的何止差了一等两等。现在没什么威信,他就想着站在这里盯着太医。 折柳见他不回话,只是紧紧盯着太医,心底觉得微暖。 虽然日日想着伴君如伴虎,但是看着小皇帝这么亲近自己,她心里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太医很快地就出了诊断,折柳的脚踝虽然高高肿了起来,不过没伤到骨头。用了药酒按摩了一下,又开了几剂膏药一帖药,他这才离开了。 看着那方子里头居然还有珍珠,折柳笑了笑,赶紧叫了宫女去熬药。又喊了人在宫外看着,把蝈蝈拿了过来。 “皇上,奴婢陪您玩一会儿?” 第43章 虽然今年才五岁,可是在皇宫这个复杂的环境长大,小皇帝的心智远较普通的五岁孩子成熟得多。 在先生面前不肯低头,可是如今回到了自己宫里头,面对的又是把自己养大的嬷嬷,他站在折柳的床头,垂着头摇了摇。 “姜姑姑,朕不玩了”他抓着折柳的一只袖子,脸上没有沮丧悲伤的表情,抬起头看她。 小皇帝的相貌随得淑妃更多些,尤其一双比常人格外黑些大些的瞳仁,平日里看着可爱得紧,这时候却透出一股子冷意和萧索。 折柳悄没声地叹了口气,转手抓住了那只有点冰凉的小手,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背。 “为什么不玩了?” 小皇帝被她拍了两下,浑身立起来的气场缓和了一丝,被拉着坐在了床头。他后背挺得直直的,就算是坐在床上脚够不到地,也绝对没有一点摇晃。 “玩蛐蛐是玩物丧志,不应该玩应该好好读书” 折柳从没有带过小孩子的经验,虽然皇上的确是她一手带大的,不过是每日勤看着些。要说该如何教育孩子,她就更不知道了。 这么些年下来,皇上之所以和她这么好,倒并不是因着她每日相处的时间多,或者是折柳每日多么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小皇上自有奶娘有太皇太后,她也有自己的本分,不能逾越的。 小皇帝对折柳好,不过就是因为折柳不管什么事情都拿他当大人、当皇帝,态度恭谨之外,每句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 这一番,折柳也不打算用等闲哄小孩子的话去哄他,再小,这也是一只老虎,伴君如伴虎的老虎。 “玩蛐蛐虽然不像是读书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是也不是什么坏事情,”没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还多是昭美人教的,折柳也说不了什么大道理,“如果换了个宽和些的先生,休息的时候玩玩蛐蛐,可能先生也不会管你。” 小皇帝转了头看着折柳,背还是挺得直直的,不过折柳的手抚上去的时候,却是能感觉到不是那么僵硬了。 “那我能不能换个先生?” 折柳想了想,决定把这里面的事情都摊开说开。一开始决定给皇上用这个先生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好。 小孩子哪里有不爱玩的?谁家启蒙先生不是找个稍有耐心、脾性好些的,先交教背通了三字经千字文,然后才正式上课? 只不过这小孩子却是天下最尊贵的小孩子,就算是有人居心叵测举荐了这么一位为人严苛的先生,也没人觉得他叛逆是理所当然的。 “皇上,假设你听说有一名书生经常忤逆他的先生,不但贪玩、还会不服从先生的管教,你觉得这人如何?” 如果是个大些的孩子,只怕说到这一句就明白了。小皇帝再懂事,也不过只有五岁,摇了摇头说道:“品性不好。” 折柳坐直了身子,轻轻搂了皇上的肩膀:“可是如果是那名先生太过于严苛呢?” 她觉得手下小小的身子僵直了一瞬,却反而放开了手,也不去看小皇帝的脸。 从两三岁起,小皇帝就有个习惯,低落、沮丧、难过的时候,越是有人安慰,越是发脾气。不是迁怒的那种发脾气,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气。 折柳恍惚听昭美人提过一嘴,先皇年轻时候,也是这般脾气秉性,不过后来才收敛了。 她从来不安慰小皇帝,不管什么时候也就是说些实话。一开始只是想着早些抽身,以她头上的功劳,讨个恩情早些出宫总不是什么难事。 先前宫里头的那些事,她着实是有些心累了,实在不想再搀和进去。平安愿意去争司礼监的位置也由他去,横竖真爬上去了到时候出宫也容易些。 门外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 “姜姑姑。” 折柳听出来是自己刚刚叫了去拿蛐蛐的小太监,瞥了瞥小皇帝的脸色,问了他一句:“是刚刚去拿蛐蛐的小太监,可叫他拿进来?” 小皇帝忽地从床上跳下去,走了几步去径自开了门,看也不看低头哈腰的小太监,伸手提过蛐蛐笼子重又走了进来。 折柳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赶紧关了门走了。 要说这小皇帝也实在可怜,若是真的斗蛐蛐或者是带了赌博的意思也就罢了,可是他哪里有这些个?只不过是个柳编的笼子里头装了蛐蛐儿,用东西伸进去捅捅逗上一逗罢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蛐蛐笼子放在折柳的床上,站在那里看着蛐蛐儿。 外头的天阴了,下晌怕是要下雨。屋子里头一点点暗了下去,小皇帝眼睛里的光亮也跟着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姜姑姑,你替我把这蛐蛐儿烧了吧。” 听着他这话,折柳心下紧了一紧,脸上却没露出什么,只是应了。 “朕要回去跟先生道歉了,姜姑姑你好好养伤,若是吃的喝的哪里不好了,只管来和朕说。” 折柳赶紧应着,看出小皇帝心情不好,还拿刚刚的药方子说事:“皇上不必担心奴婢,刚刚太医开的那药方子可是奴婢从来没用过的好药,连珍珠都有,想必很快就好了的。” 小皇帝点点头,再不看一样蛐蛐笼子,转身出去了。 第四十四章 小皇帝离开去上课了,折柳却不想休息,叫了贴身宫女过来扶她起来。 “叫所有人都到中庭去,再着人去慎刑司叫四个会打板子的来,”她想了想,在后面又添了个名字,“再找个小火者去找平安,告诉他巳时的时候过来一趟。” 折柳的贴身侍女叫杜鹃,先头是服侍某位太妃的。后来太妃没了,折柳见她是个机灵又妥贴的,才把她叫来身边做事。虽然名义上是贴身侍女,但是折柳自己也是做惯了侍女的,倒是很少让她服侍,多半是跑跑腿核对一下账册之类的活计。 就像现在,不必说,她在来见折柳之前就已经找了两个小火者抬了肩舆过来,又在中庭放了一把椅子,铺了厚厚的锦垫。 等折柳到了中庭的时候,整个乾清宫上上下下的内侍宫女已经都站在那了,看起来黑压压一片,俱都微微低着头的样子。 这宫里头常年和外界没什么联系,普通的小火者宫女们等闲都不能出宫殿里头一步,因此,内部消息就流传得越发飞快。 折柳叫人集合的时候没说原因,但是下面站着的大部分都知道,姜姑姑是见了皇上玩蛐蛐大发雷霆,这才叫了人来的。虽然折柳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这宫里头每次出点差错,她总能处理得叫人无话可说。几次下来,也算得上是积威深重。 见她进来,更是连喘气声都小了,站着几百个人的中庭听起来却浑似没有人一般,硬生生多了几分冷意。 “你们也都知道了罢?今天皇上被太傅发现了玩蛐蛐,硬生生教训了半堂课。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我相信就是我不说,下面站着的诸位大部分也是懂的。” “玩儿个蛐蛐事小,但是叫皇上失了太傅的心才是大事。至于其他什么名声什么王爷的我相信你们说不定都比我清楚。” 折柳在这宫里头,是有名的不喜弯弯绕,做事也始终都是有一说一。听见她这么说,下头知道厉害的都缩了缩头。 “这乾清宫的下人,甭管是内侍还是宫女,当初我一个一个都问过的。没有一个是不愿意在这里的,是不是?我今天也不问那个给皇上蛐蛐儿的小太监是谁,我相信不是咱们这宫里头的” 听见她这句话,下头就有人偷偷松了口气。 这位姜姑姑平时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大得很,按说当今是太后当政,就算是皇帝将来可能亲征,也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这宫里头有个把人偷奸耍滑,其实很正常。 偏这位姜姑姑从来眼里不揉沙子,但凡有人轻慢一点,不是被她打了板子撵出去,就是当众在中庭罚跪,一年半载下来,这乾清宫竟然比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更加严整。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她要大索上下务必把那小太监找出来才行,但是现在听她说指不定是宫外的人,就有小太监把那吓出去的魂儿找了一半回来。 折柳看着下面有人直了直腰,重又坐端正了一点。 “今天叫你们来,为的就是让你们知道一句话,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乾清宫上上下下二百多口子,竟然就让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小太监近了皇上的身、送了一只蛐蛐笼子进去。这个责任,首先在我,其次就在于下面的你们了。” “我知道,这宫里头很多人想着,皇上亲政还有十来年,到时候未必是怎么个情形。我今天就告诉你们,这乾清宫的内侍宫女,我都是在太后娘娘面前过了档的。就连新人,都是一并要了来在这宫里头慢慢。你们谁想着另投山头,对不起,出了这乾清宫,不管你是内侍还是侍女,只能去浣衣局做苦工。如果皇上出了什么事儿,我这话放在这里,上上下下二百多口子,我折柳带着你们一起生殉了,谁也别想独活。” 扶着杜鹃的手,她有点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今天出了这个事儿,我知道,事后想查不是那么容易的了。至于责任,我先领了头一份。念着我还得天天伺候皇上的份子上,三廷杖。除了我以下所有人,每人一廷杖。” 她今天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胆大到了极点。先不说这宫里头的人事变动,就说她刚刚说了那句皇上有个什么事儿,传出去说不定就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但是从里到外,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一句。这位折柳姑姑的事情最出名的不是跟了前朝宠妃,更不是让皇帝临终托孤,最出名的,就是她曾经当着皇上大臣用瓷墩硬生生打死了一个王爷! 别人撂狠话不过是撂狠话,这一位撂狠话那就是说真的了。 杜鹃赶紧把椅子上的锦垫铺在地上,扶着折柳趴了上去,给两边拎着廷杖的小火者使了眼色。 折柳在来之前,已经预先吃了棍棒伤的内服药,又跟人问了两句,知道浑身要放松才行。但是到那棍子真的打到身上,她一下子就收紧了全身每一块肉,一口牙险些咬碎了。 就算是她没有提前打招呼,慎刑司的小火者也是知道厉害的,断不会往狠了打。可是三廷杖下来,折柳也几乎昏了过去,这才知道所谓三五廷杖打死人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杜鹃赶紧扶了她起来,才把名单送了过去这乾清宫的总管太监,自己去找了个空地趴下,受了一廷杖。 这宫里头的总管太监姓谭,虽是老人,却是后头才升起来的。教折柳看,他是没什么手段的,不过却有一样好处,这宫里头的太监少见这样有规矩这样有方正的。当初折柳要了他过来,头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看起来有一丝阳刚气,不想让小皇帝沾染了宫中太多的阴气。 “和姑姑一样,我也受了三廷杖。” 谭公公把帽子摘了放在一旁,一样趴下去受了廷杖,这才站起来,按着名册依次叫人出来。整个乾清宫上下,从伺候皇帝盥洗换衣的,到后头伺候花草树木的,尽数受了一廷杖。 折柳端坐在上头其实比站着还受罪,勉强坐直了,只觉得从腰到臀没有一处不痛没有一处爽利。看着中庭里所有人都受过廷杖了,这才提气开口。 “我不说今后怎么样,但是好教你们知道,这宫里头,只有皇上才是你们的主子。皇上好了,大家享福,如若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就不会像是这次这样了。虽然我身上如今只得一个教养嬷嬷的名头,但是真的打杀了几个下人,却是连太后娘娘也都不会过问的。” “都下去吧,皇上还有半个时辰就下课回来,都用心地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