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太后太厚》 第一章 秋老虎虽然已近迟暮,可它毕竟是只强壮的老虎,活一天就得给人找一天的不痛快。太阳还和周公打着架,没来得及露出头来,昭阳殿里一片沉寂。 卫忆觉得身上粘腻非常,翻来覆去总是难以安睡,干脆睁开眼来。她慢慢坐起身来,欲要说话,发现喉咙肿痛异常,试了几次才勉强发出声来:“墨,咳,墨玉。” 里间有了动静,外间顿时灯火通明。掌灯的宫女们和留候的太医一溜烟儿地窜了进来,首当其冲的是个身着绯色莲花暗纹褙子的姑姑,赶进来的步子虽是飞快,却始终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她走到卫忆床边半跪下,神色关切:“娘娘,您可感觉好些了?” 卫忆看着眼前这个还算是年轻的女子,惊得睁大了眼。 那姑姑眉头锁得更深,连忙放下帘子,侧身给太医让出位来。 年迈的太医使劲儿憋着哈欠,颤颤巍巍地接过宫女递出的红线,老神在在地闭起了眼,过了半晌,慢悠悠地开了口:“娘娘已无大碍,再服几剂药,休养几天便可大好了。” 立在一旁的那姑姑这才松了口大气,给身旁的大宫女递了个眼色,待等大宫女拿了荷包打赏了太医,她才复又掀起帘子,却见帘里的卫忆脸色苍白,泪水落了满面。她吃了一惊,正想追回太医,就被紧紧抓住了手臂。 “皇上呢?皇上呢?皇上皇上他在哪儿?” 墨玉的手臂被掐得生疼,她却浑不在意,用另一只手紧紧扶住卫忆倾斜的身子,连声安慰:“娘娘莫急,皇上还在勤政殿,奴婢这就差人去通报。明日番地使臣来访,前朝怕是忙得紧,皇上丑时初还来看过,是刚走不久。” 卫忆掐着墨玉的手渐渐松了,低头无声地啜泣着。墨玉替她整了整发,又在她身后放了个软厚的迎枕,快步走向门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娘娘可要喝些水?皇上该是一会儿就到了。” 卫忆抬起脸,轻轻点头,她看着眼前忙来忙去的墨玉,露出一个暖暖的微笑,眼泪有些不听使唤。 ∓ “皇上,娘娘醒了,正找您呢。” 赵回示意正见驾的礼部官员先自行拟案,他揉揉额角,立时起了身。许是见金灿灿满脸的笑容过于灿烂,赵回高高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了些。 “找朕?怎么了?娘娘身子好些了么?” 金灿灿随在赵回身侧,话里的兴奋之意掩也掩不住:“娘娘甫一醒了就一直喊着您呢,急得不得了,是墨玉姑姑差人传的话,绝对错不了。” 赵回有些惊讶,摇头苦笑:“娘娘可是遇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许是要找朕的麻烦吧。” 见主子如此反应,金灿灿脸上的笑容霎时淡了几分:“皇上,您得往好处想,娘娘昏了这样久,一醒来就急着找您,这说明心里惦着您,怎么会是找您的麻烦呢?” 赵回摇摇头,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了下去,面沉如水:“但愿吧。” ∓ “咳,墨玉,你别走,留下同本宫说说话。” 卫忆靠在床上,叫住正往外走的墨玉,墨玉怔了怔,返身走回床边,替卫忆掖了掖被子。 卫忆看着这熟悉的眉眼,一下子竟又是悲喜交加,不由得热泪盈眶。 从未见过主子这样的失态,墨玉立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 “你你跟了本宫多久了?” 墨玉在心里算了算,微笑着回道:“回娘娘,奴婢伺候您有二十九个年头了。” 卫忆也笑起来,笑中带泪,她盯着墨玉看了许久,忽地伸手握住墨玉垂在旁边的手。 墨玉又是微微一愣,感觉到自家主子的情绪,方才大着胆子微微回握着。 “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卫忆的声音十分小,墨玉并没有来得及听个真切,外间便传来了通报声。 墨玉将卫忆的手放回被里,对她柔柔一笑,侧身站回床前行礼。 赵回踏进内殿,见卫忆脸色苍白,眼眶周围泛着红,像是哭过的样子。他微眯风目,好看的剑眉紧紧蹩起。 卫忆一动不动地盯着赵回,看不够似的。待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卫忆才记起屏退左右:“墨玉,你且下去吧。” 墨玉得了卫忆的吩咐,起身退了出去,赵回身后跟着的金灿灿也一同退了出去,还不待他将门关紧,卫忆就奋力向床边挪去。见她摇摇欲坠,赵回连忙上前扶她,却不期然地被紧紧抱住。 “子睿,子睿,子睿” 赵回目瞪口呆,双手不知摆在什么地方才好,他纠结片刻,才大胆地放在卫忆背上,轻轻为她顺着气。他觉着衣襟湿了一大块,有些慌神,这才斟酌着开了口:“阿阿忆,怎么了?” 而回应他的,是卫忆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待怀里的人哭声渐歇,赵回这才顺势坐在床边,让她好躺下身来。 “时辰还早,再睡会儿罢。” 卫忆白着脸,使劲儿地摇头,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你别走” 赵回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捉进手心里,眉眼舒和:“睡吧,我在这儿陪你。” 卫忆抓着他的手,情绪慢慢平静下来,闭上了眼。 待听她呼吸均匀了,赵回悄悄把手抽回来,轻轻走到门外:“给太子传话,让他主持今儿的朝会,着重处理番地事宜。” 金灿灿看着主子的脸色十分耐人寻味,也不敢多话,只是躬身退下。 赵回回了殿内,卫忆已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方向,赵回匆匆几步走到床边,握住她露在锦被外的手:“睡吧。” 卫忆看着他眼里的包容,泪意又止不住地上涌,她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怎么不去上朝。” 赵回扯出一抹笑容,握她手的力道加了几分:“前朝有博儿,无碍的。” 卫忆眨眨眼睛,向里挪了挪窝,让出半张床:“子睿,同我一起睡吧。” 赵回又愣怔了片刻,待卫忆再度出声唤他,才脱了靴,只侧躺在床边上,显得十分局促。 卫忆有了些恼意,又十分地心疼,她往外动了动,扑进他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你现在竟是不肯靠近我半分了么?” 赵回僵着身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回抱住她。 卫忆将头埋在他怀里,十分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还好,你还在我身边。” 赵回搂着她,忍下心中疑惑:“我一直在你身边,阿忆,我一直在你身边。” 卫忆猛地收紧双臂,抬起眼来看着他的脸:“我——,子睿,对不起,子睿,我” 赵回叹了口气,用自己的脸颊碰碰她的,声音低沉:“睡吧,我陪着你。” 卫忆心中五味杂陈,干脆猛地捧起他的脸,将唇狠狠地贴了上去。 等怀里的人睡熟了,赵回抬起手摸摸受伤的唇角,满目柔光。 赵回在心里细细品味着方才两人狂热而甜蜜的口舌之争,失笑出声。 他拢了拢手,环住身前蜷缩成一团的小女人,让她的脸贴上他的颈。 “鸳鸯绮,知结几千丝。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 何其有幸。 ∓ 天光大亮,昭阳殿外排起了长队。 赵回仿若不觉,好似他怀中的,才是他的天下。 卫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意外地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待卫忆记起发生了什么,身子不禁有些颤抖,她执起赵回的手,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 “去吧,晚些再来看我。” 赵回不为所动,只是揽过她的身来,自顾自地在她耳边喊着她的名字:“阿忆阿忆阿忆。” 卫忆安抚地拍拍他的背,想着过往的种种,强忍下心酸:“去处理政务吧。” 赵回一动不动地看她几秒,忽然重重地搂她一搂,便要径自翻身下床。卫忆拖住他的手,让他站在床边,坐起身来为他整着衣裳。 “回来用午膳么?” 赵回皱眉,握住她的手:“阿忆,你现下不必考虑我,第一要务便是好生将养着。” 卫忆挣开他的手,继续为他抹平袍子上的皱褶:“太医说我已大好,出去走走都不妨事,午膳摆在园子里?” 赵回叹了一口气,试图说服这个不听话的病人:“怎能摆在外边,就在殿里用膳,外面风大。” 卫忆撇撇嘴,很有些不以为意:“哦。” 赵回抬手摸摸她的发,退让了一步:“别不高兴,下午穿得厚些可以去逛逛园子,晚间带你去看些番国的小把戏。” 卫忆的手顿了顿,仰脸看他:“你竟准我去?” 赵回无奈摇头,对她温柔地笑笑:“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皇后,怎能不准你参宴?博儿常常跟我抱怨,说他的太子妃一个人要顶五个人用。” 卫忆有些愧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双手紧紧抓着他袍子的下摆:“我,我一会儿就召莹儿来。” 赵回肃了脸色,十分不赞同:“你还病着,今日就算了。开宴时朕让博儿来接你,那些琐事还是让太子妃处理罢。” 卫忆心下更是悔愧,垂下眼来继续替赵回收拾衣装,待重新系好了腰带,她抬脸对他笑笑:“去吧,记得早些回来用膳。” 赵回蹲下身来,平视着她的眼睛:“阿忆,你不必如此,我不怨你。” 卫忆瞬间红了眼眶。 何德何能,她何德何能。 第二章 卫忆钟爱落叶,昭阳殿的洒扫宫人在秋日里最是清闲。 小径深长,踏上去软软厚厚的,让赵回不禁勾起了唇角。 “找个机会,着皇后身边的墨玉来见朕。” 门外久候多时,早已陷入叶堆里的金灿灿依旧是满脸的笑容,刚要提起的脚又放回了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只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殿里的情状。 墨玉正迎了太医在外间候着,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猥琐之气扑面而来,秀眉皱了又松,向身旁的大宫女吩咐了几句,莲步轻移,靠近那罪魁祸首。 “金总管,您这是唱哪出?” 金灿灿眯起眼,露出个贱贱的笑来:“玉姐姐,是万岁爷有话要问您呢,怕是要问咱主子的——凤体如何。” 墨玉眸中带煞,玉手轻抬,恰好拧上了金灿灿的耳朵:“金总管这又是攀哪门子亲?” 金灿灿疼得连连抽气,急忙赔笑,双手作揖:“万岁爷还有要事,玉姐姐饶过咱家吧?” 墨玉冷笑,抽出帕子装模作样地净了手,神气地冲金灿灿扬扬下巴。 院里当值的小太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地控制着自个儿的面部表情,金灿灿扫了这些个小太监一眼,成功镇压了这股小骚动。 金灿灿满面春风地为墨玉开路,口中念念有词:“咱家这个月不沐浴了,绝对不沐浴了,耳朵哎,耳朵,玉姐姐碰过的耳朵哎。” 我们的墨玉姑姑绷着小脸白他一眼,眼波潋滟。 如果忽略金总管屁股上那个小小的脚印,那两人一路上还真是能算作相安无事。 墨玉在太极殿外侯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有个內侍将墨玉带至偏殿。 赵回端坐在殿上,看向着屈身行礼的墨玉,分不出喜怒。 “平身。” 墨玉直起腰,垂头立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鞋尖。 赵回沉默了半晌,似是在斟酌言语:“阿忆近些日子里可有异常之处?” 墨玉回答得平稳而坚决,还带着几分恭敬的疏离:“回皇上话,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议主子。” 赵回微怔,不怒反笑,声音温和恳切:“皇后她单纯,除了朕,身边的知心人也只有你一个,还劳烦姑姑多照拂她一二,免遭奸人谋算。” 旁边立着的金灿灿大喘了一口气,狠狠地抹了一把汗。 墨玉福身领命,话里掺了几分真心:“照拂娘娘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娘娘纯善,圣上莫要伤娘娘的心才好。” 才刚刚放下心的金灿灿再一次白了脸,汗如雨下。 赵回目光微动,只轻轻挥了挥手:“你且回昭阳殿罢,好生照顾娘娘。” “小金,朕听说你同这墨玉有几分情谊?” 赵回手上摩挲着一串泛着光华的砗磲念珠,轻声发问。 ∓ 墨玉才刚进院子,就有形色匆匆的宫人上前传话。 “墨玉姑姑,您这是往哪儿去了,娘娘急着找您呢。” 墨玉同说话的小太监点点头,脚下不由得快了几分。 卫忆正夹起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包子,见墨玉进殿,笑眯眯地拍拍左手边的雕花小凳,示意她坐下。 墨玉嘴角噙着笑,却是矜持地摇摇头:“奴婢惶恐。” 卫忆将包子放进醋碟里,十分正经地直视着墨玉的眼睛:“墨玉,你该是知道我是从不把什么规矩放在心里的。” 墨玉回望着卫忆,觉得有些陌生。 墨玉的规矩是极好的,再三推让不成,落座后也只管埋头用饭,反倒是卫忆一反常态地叽叽喳喳。 “墨玉啊,你头上这支钗子有些年头了吧,一会儿你开了库,取支翡翠钗来。” “墨玉啊,要是莹儿怀了老二,我该赏些什么才好呢?” “墨玉啊,今晚的宫宴会不会有西域的果子酒?” 墨玉放下筷子,取桌上的莲子心浸在壶里,心下很有几分惊疑,娘娘怎会一夜转了性子,对太子妃上了心。 想是如此想,墨玉依旧不动声色,只淡笑地阖上了壶盖,取过了卫忆手边的三彩小盖钟:“娘娘,无论今儿个有没有果子酒,您是决计不能碰的。” 卫忆看着墨玉手中的盖钟,娥眉轻蹩:“太苦,加些糖罢。” 墨玉迎上卫忆委屈的眼神,友好地笑了笑,不动如山。 卫忆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拿起了杯子。 墨玉慢慢地舀着莲子羹喝,执勺的手捏得死紧。 卫忆偷偷将杯中的水倒在面前的小碗里,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素云素月呢,今儿怎么一个接一个的偷懒儿?是本宫平常待你们太宽和了不成?” 门边正挽帘的女官止了手上的动作,俏皮地回头行了一礼,纱裙上坠着的珍珠熠熠闪闪:“姨母,素云素月在前殿伺候太子妃殿下呢,殿下卯时初便来请安了。” 这话音刚起,卫忆面上便显了怒色,她将手上的茶杯狠狠磕在桌上,声色俱厉:“这儿是中宫,谁是你的姨母?” 那女官骇的呆立在原地,满脸通红。殿内本静立着的两个大宫女眼有愠色,却并没有什么动作。 卫忆接过墨玉复又添好的茶水,面色稍有和缓:“本宫这昭阳殿容不得你这般没规矩,素霓素虹,唤个壮实些的嬷嬷来掌她的嘴。” 素霓素虹脸上露了些笑意,又匆匆遮掩住,两人快步走出殿门,只那女官抽抽噎噎地留在原地。 卫忆站起身来,司膳的宫女急忙递上帕子,卫忆胡乱擦了几下,随手掷在桌上:“墨玉,随本宫去前殿。” 墨玉探身拿起桌上那包莲子心,交给司膳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换来卫忆一个大大的白眼。 墨玉失笑,心中略定,却是隐隐有个猜测。 ∓ 前殿燃了醒神香,素云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双鹤香炉,正低头同个内侍不知在说些什么,素月手中执笔,似是在造册。 卫忆甫一进门,便有个美貌女子迎了上来,声音如鹂鸣般清亮:“母后,您身子可好些了?” 这女子生了一张鹅蛋脸,并上一双澄澈的杏眼,显得格外可人。她今日选了樱桃色洒金暗花云锦宫装,绾了灵蛇髻,美则美矣,可偏被这装束压去三分灵气。 卫忆亲热地拉过她的手,牵她落座,慈母一般:“本宫好多了,倒是莹儿你,可有动静儿了?” 柴莹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从卫忆碰她的手起,她一张小脸儿上就写满了想法,十分生动。 ‘这是怎么了?母后吃错药了?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卫忆看着她的表情变来幻去,好笑之余,也有些心酸。前世她因为所谓的侄女儿苛待了这孩子,这孩子却是个孝顺的,病榻前事必躬亲,对她更是尊敬有加。 卫忆决心要偿她情意,态度再和蔼了三分:“傻孩子,可是没睡好?也难怪,本宫听说博儿连天儿的上你那儿去,日后若是他折腾晚了,你便不用过来请安了。总归还是身子要紧,本宫还想再抱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女儿。” 柴莹反复琢磨这话,虽不情愿,也不得不福身应了:“儿臣有罪,待番邦朝觐过后,儿臣便多多劝——” 卫忆见她领会错了,虚扶她一把,温声打断:“太子喜爱你,这是好事,你才是东宫的主子。至于那些侧妃良娣,太子若是喜欢,勉强算是半个主子,太子若是不喜,同摆设也没什么分别。只要你争气,多给本宫生几个小肉团儿,谁乐意插手你们夫妻俩的事儿?” 柴莹眼中有了光彩,想了一想,却又是扁扁嘴,怯怯地发问:“可是几个又才算够呢?不如母后给个准数儿?” 卫忆先是一愣,尔后大笑出声,美眸聚了水汽,看呆了一旁端坐着的柴莹。 卫忆拭拭眼角笑出的泪,将脑袋侧倚在榻背上,揶揄地睨着柴莹:“你可真是个活宝,孩子自然是几个都不能算够的。本宫看你是个好生养的,十个八个都怕是打不住,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就是了。” 柴莹闹了个大红脸,垂下头默默扯着衣角,扯着扯着,终于想起了正事:“儿臣将番邦的贡物挑拣了一番,好些的都给母后送来了,母后可要检点检点?” 卫忆摆摆手,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你做事一向细心,收了库叫墨玉打理便是了。本宫身子不爽利,今儿的晚宴还得你费心打算。” 柴莹轻轻摇头,笑得羞涩:“母后言重了,这是儿臣分内之事。” 卫忆满意地看看她,不着痕迹地放下手上的瓷杯:“你年纪小,还是很有些稚气的,虽说要往来应酬,也不必打扮成这个模样,以德服人才是紧要,妆扮上不必太过刻意。”卫忆褪下腕间的冰种翡翠镯子,动作轻柔地套在她手上:“打扮得有朝气些,嗯?墨玉,晚些时候你开了哀家的库,将那匹流光锦给太子妃做了衣裳。再取些白玉首饰,并上那支天保磬宜簪,一齐给太子妃送去。” 柴莹怔了怔,连忙福身谢恩,笑意却不达眼底。 卫忆见她这模样,心下了然:“可是想家了?” 柴莹颔首,很有些低落:“母后对儿臣这样好,儿臣不禁就想起了母亲。” 卫忆轻靠在软厚的迎枕上,窗外日光正好,声音里不觉带了些慵懒:“看看,可不还是个孩子脾气么?这有何难,明日叫博儿请了丞相和丞相夫人进宫一趟,横竖都在京中,只要丞相夫人不觉得乏便是了。” 柴莹大喜过望,竟对卫忆作了个揖,模仿起太子来:“儿臣谢过母后。” 卫忆嗔她一眼,坐直了身子:“今儿想必事务颇多,本宫不多留你了,且回宫好生准备着罢。” 柴莹吐了吐小舌头,行过了礼,飞一般地告退了。 卫忆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不由失笑。 “什么事儿如此高兴?” 卫忆一转身便落入个宽厚的怀抱里,她侧头瞪了来人一眼:“走路都没个声响,怎的不叫人通报一声,吓死我了。” 赵回将下巴抵在她头上蹭蹭,圈住她的细腰:“想你了,见你与太子妃说话,我已是在后门等了许久了。” 卫忆见他一脸疲倦,心软得一塌糊涂:“怎不干脆进来就是了,正事儿都打理好了?” 赵回吻吻她的侧脸,满眼柔情:“怕贸然进来惹你生气,博儿长大了,该是多做些事情。” 卫忆将他的小心翼翼看在眼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回抱着他撒娇:“你也不怕累坏了博儿,你这狠心的父皇。” 赵回揉乱她的发髻,佯怒道:“你就不怕累坏了朕?” 卫忆将他环得更紧,眼眉舒展开来:“臣妾好怕呢。” 赵回将这作怪的小人固定在怀里,卸去她的簪子,任她如瀑乌发披散开来:“真好,你已是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卫忆叹了口气,忍下想要坦白的冲动:“子睿,会一直这样的,不会再生什么枝节了。” 赵回抚着她的发,眼神扫过小几上未动的茶盏,皱了眉:“怎这般不爱惜自己,可是又嫌苦了?” 闻言,一旁装聋作哑的墨玉也有了些动静,盯着地板的眼神里多了些责怪。 卫忆十分心虚地低头冥思苦想,谁知理由还没编造好,金总管就来救了场。 金灿灿快步走进殿里,挨着墨玉站定,只是脸上全无笑意:“陛下,娘娘,深王求见。” 赵回直起身子,捉了卫忆的耳坠捏在手里:“给娘娘换杯贡菊茶来。” 第三章 门外传来隐隐的吵闹,卫忆抚上赵回的手背,眼中蕴着慈和:“叫那孩子进来吧,他不过是顽劣了些。” 赵回反手握住她,凑上唇轻轻一吻,有些不耐:“你还在病中,他却这般胡闹,真是不知所谓。” 卫忆挣开他的手,唤了墨玉替她重新梳发:“深王尚且年幼,长嫂如母,我该是替他操些心的。” 赵回斜靠在迎枕上看着她的侧颜,目光闪动。过了半晌,他端起桌上冷茶,仰头一饮而尽。 墨玉绾发的手顿了顿,悄眼看向榻上,低头与卫忆耳语几句。 卫忆抬头望向那本该威仪无边的男人,对上了一双温软的眸子,卫忆心中欢喜,含羞嗔道:“你这贼人,还本宫的簪子来。” 赵回笑了笑,起身下榻,亲手替她戴上簪子:“皇后娘娘,臣遵命。” 这大概是帝王口中最动人的情话了,泪意又染上了殿里的几双眼睛。 欢喜泪。 待打发走了封印不住绵绵情意的皇上,卫忆总算是整好了衣冠:“墨玉,快些替我打点打点,可不能用这副样子见小辈儿。你也是的,好好的,干嘛惹我哭。” 墨玉微微一笑,手上动作又麻利了些:“奴婢知错了,不该惹娘娘的。可奴婢实在是高兴。” 卫忆脸上的喜意更是遮掩不住,她手上拿了面小铜镜,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好了,宣那孩子进来吧。” 一旁立着的素云接过铜镜,素月也收了笔,还不待两人去迎,赵深已是冲了进来。 卫忆看着面前没规没矩的少年,神情肃了几分。 赵深还未满十岁,是先帝的遗腹子,生母是先帝近身伺候的宫人,产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赵回怜他年幼,将他养在青阳宫里,同当年十岁的长公主一起,也好方便看顾。五年前长公主远赴疆北守边,不忍幼弟同行,将他托付给东宫。太子政务繁忙分身乏术,赵深辈分高,东宫众人又事事依顺,养出了他一个纨绔性子。 卫忆心下不满,却也可怜这孩子。她上辈子不明理,只一心想着自己和儿子,只忙着猜疑,对外事不管不顾,这孩子最后更是踏上了大逆不道的歧路。卫忆叹了口气,将死死瞪着自己的深王拉近了些,拿出帕子替他净脸。 “可是等着急了?是皇嫂的不对,打扮得慢了些,本该顾念着天气炎热,你们小孩子怕是受不住的。” 赵深有些发懵,万万没料想到一向冷漠的皇嫂会如此热情,但也不过一息之间,他便打掉了卫忆的手,冷哼一声:“谁要你来假好心?皇兄呢?我要见六姐!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见六姐?” 卫忆用眼神示意蠢蠢欲动的素云稍安勿躁,弯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帕子:“定远初初班师,事务繁忙,皇上不想让你扰了她罢了。今日夜宴定远必会列席,到时再见不迟。” 赵深捏起小拳头,恶狠狠地瞪了卫忆一眼,扭头便是要走,卫忆侧头一撇,早已按捺不住的素云跃身而起,阻了他的脚步。 卫忆由墨玉扶着站起,走到赵深面前,弯身用帕子把他的花猫脸弄得更脏乱了些,这才扯了个微笑出来:“让素云素虹同你回趟东宫收拾收拾,下午便来搬来我这儿的偏殿。明日国子监复课,你想必有不少功课要做,皇嫂晚些会差人察看,若还没完成,这晚宴我看你也不必去了。” 说完,卫忆扬长而去,留下气得跳脚的小少年在素云的“协助”下整理仪容。 一行人踏在布满落叶的小径上,脚下呲呲咔咔的响。 气氛和静,见卫忆面色如常,墨玉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娘娘可是真心要教养深王?” 卫忆止了步,抬手摘下片枫叶,气质雍容:“我的博儿长大了,震儿是那副模样,越儿又是嫡长,未来的皇太孙,我就是有心,怕也是不成的。左右无事,将他养在身边改改性子,让我这昭阳殿热闹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墨玉敛目,将卫忆递来的叶子接过揣在袖里,似是无心:“娘娘,筱侧妃再过些日子就发动了。” 卫忆摘叶子的动作不停,声音却冷了下来:“是啊,本宫倒是把她给忘了。总归是本宫的孙子,你过些日子亲手拟一份礼,仔细别压过了越儿。” 墨玉领命应是,原先心下的猜测又明朗了三分。 卫忆深深看她一眼,权装作不知:“今年这红叶艳得紧,把这些带回去挑拣挑拣,制些叶子签出来。” ∓ 赵回登基初年,在御花园垦出一片水塘养着莲花,卫忆算着这满池的荷已快到了开败的时候,心中惦念这景致,未时便催着素霓差人往风波亭送了茶点,又哄着墨玉骗开了赵回派来盯梢的金总管。等一切都安排妥当,自个儿随意撑了把小纸伞,晃晃悠悠地就往那边去了。 卫忆刚刚坐定,抓了把素月手里捧着的鱼食儿,还没来得及撒下,眼角便瞥到个明黄的身影。她倒也不慌,还笑眯眯地朝赵回挥手,嘴里甜腻腻地喊人:“子睿,这边坐。” 赵回挑挑眉,拿过身侧墨玉手里的披风,步上了台阶:“你倒是惬意得很,在病中还穿着单衣在水边吹风,竟还把朕的总管支走了。” 卫忆看他恼了,乖乖地任他将厚实的披风替她穿上,顺势靠在他怀中:“才刚刚入秋,依旧暖和的很。我许久不觉得自己如此年轻,心境明阔,身子也轻盈,不过赏花逗鱼,能有什么大碍呢?” 赵回环住她肩膀,脸色稍霁:“这池边风大,还是要注意些的。” 卫忆抬头斜斜看他,赵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上一圈暗影,整个人俊逸得出奇,帝王早衰这个道理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出半分依据,他是天生的君主,是她的男人。 卫忆不禁锁眉,丢掉手中的鱼食儿,见宫人们都早已退出了亭子,正襟危坐,气势不输赵回:“子睿,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赵回低头瞟她一眼,毫不在意地再将她拉入怀中,轻吻她发顶:“有,可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怕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情意都来不及细说,那些旁的话更舍不得问。其实没什么要紧,你是知道的,我从不疑你什么,你不说,我便也不问,你想说,我便听着。但若是听你这番话有代价,要断了我这场梦,朕便下道旨意,命你绝口不提。” 赵回爱卫忆爱得深沉,话中又带着怅惘,让卫忆心软得一塌糊涂,只环抱住他,想确定他是千真万确就在自己身畔的:“我不想说,怕你恼我,待我大限之日再讲与你听。” 赵回失笑,盯着她簪子上的流苏,将她搂紧了些:“我是恼你,恼你从博儿加冠前便开始冷落我。可我比你心软,总狠不下心去生你的气,可现在你我都老了,你就乖一些,好让我能有个善终。” 卫忆听着他的心跳,自己恼起了自己,前世为何那般蠢笨,轻易被小人挑拨,信了些毫无依据的编纂,这人明明磊落得很,怎可能做出那许多龌龊的事。 赵回见她默了,伸手拿起石桌上的茶盏,试了试温度,送到卫忆唇边:“多喝些水,这么大个人了,这些道理都不懂。幼时岳丈实在惯你太过,你及笄后我又事事依顺,弄得你都当了祖母还是如此任性,也不怕孙子们笑话。” 卫忆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就不肯再喝,赵回拿过她的帕子,替她拭去唇边的水迹,无奈地叹气:“博儿还年幼时,你成天和我抱怨他不肯好好饮水用饭,还不都是同你学的?明明我只长你三岁,偏偏有时候觉得自己养了个女儿一样。” 卫忆懒懒靠着他,舒服得半眯起眼:“有时候我自己都羡慕自己,夫君体贴,儿子成器。可偏偏,哎,怕是神明看不过眼,非要让我遭个劫数才好,真是猪油蒙了心肝。” 赵回细细琢磨着这话,神色黯了几分,嘴上却打趣到:“让你遭个劫数?怕是折了我的寿数。” 卫忆猛地坐起,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语气强硬:“你若是再——你若是敢早早抛下我,我便为你殉葬,让你不能安宁。” 赵回眸色一深,不想这随口的玩笑居然勾出了他寻了许久的答案,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他站起身来,拉起正怒发冲冠的皇后娘娘,瞄准她紧紧抿着的芳唇狠狠咬了上去。 阿忆,经了几番世事,你竟还一如既往地好骗,朕不恼你,朕如何会恼你呢?苍天总算是待朕不薄,又将你送回了朕身旁。 好骗的皇后娘娘自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意的,若是能听到,怕是要捂着红肿的唇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了,这还不算恼,什么才算恼呢? ∓ 卫忆总觉得赵回愉快得很,又找不出个缘由来,只当他欺负了她一阵便觉得开怀。卫忆抚着唇,赌气地丢下一大把鱼食,十分不满:“墨玉,去取些膏药来,这样子让本宫怎么见人?” 墨玉还没应声,一旁的金灿灿却是迈了一步:“娘娘,皇上走时便差人去取了,还吩咐了要管着娘娘多进些水。娘娘稍安勿躁,多饮些清火的茶去去燥气,医女们想必已是在路上了。” 卫忆上一世虽多活了许多年,心性上却都不比现如今的太子妃强上多少,听了这番话,更是被赵回的狡猾气了个半死,说什么都不肯碰茶杯一下,还是墨玉横下了心,半哄半逼地才劝下几杯。 日头渐渐西斜,素月带着“老老实实”的深王来了,小赵深板着脸,标标准准地见了礼,又规规矩矩地讲了下午做的功课,卫忆这才起身回了昭阳殿。 待卫忆大妆过,已到了快开宴的时辰,赵深在正殿门口绕了十来多个圈,总算是等来了卫忆,他本欲抱怨,却又想起了素月的威胁,只低眉顺眼的站在卫忆身旁。卫忆看他乖巧,心中欢喜,卸了左手的护甲牵起他的小手,抱着他上了凤辇。赵深皱着一张小脸儿,弱弱地抗议:“本王已满七岁,这于礼不合!” 卫忆看他一眼,想起了还未出世的小孙女,心里实在念得很,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怀中代替品的小脸,笑得十分慈爱:“没人会说出去,有什么干系?一会儿自然会放你下去,平日里你犯了多少宫规,这时却讲起这许多来。” 赵深别开头,他不知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滋味,颊边悄悄爬上两抹晕红:“让他们快些,本王要见六姐姐!” 卫忆不为所动,自顾自地闭目养神:“没规矩,一会儿让素月罚你!” 赵深如梦初醒,立刻扯过她的凤袍,磕磕巴巴地吐出道歉的话来:“你皇嫂,深,深儿错了,你别罚我。” 卫忆看着心痒,又掐他小脸一把,这才松了口。 辇上气氛和睦,快到安泰宫,卫忆才让侍卫抱了赵深,自己也下了辇慢慢走着,隔着老远就看到了等着她的赵回。 卫忆加快几步,挽着他的胳膊与他一同进殿,重臣命妇们已是到了十之八九,只太子妃上首还空着个位子,随后进殿的赵深失望极了,蔫蔫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过他也没能郁闷多久,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有内侍尖着嗓子唱了长公主的号。 “定远长公主,同亲王,镇北大元帅到——” 只见一个形貌昳丽的女子迈进殿中,身着男式白袍,腰间并无环佩,只束了一条三指宽的腰带,似是软剑。 礼部尚书偷瞥了赵回一眼,见他神色不变,便吞回了口中的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直直坐着,仿佛对桌上的酒杯起了兴趣。 那女子并无行礼,直直走向位子坐下,才抬头看向卫忆。 “皇嫂,好久不见。” 她生得明艳,未施脂粉都晃人眼,又因常年在边关杀敌,面上带了刚毅之气,让人觉得不可接近,仿佛笼在寒江上的月光。现下她随意靠在椅背上,潇洒得让参宴的贵女们看直了眼。 卫忆看着清俊逼人的小姑子,无奈地摇头笑笑:“阿玉,真是好久不见。” 男宾席上,有个扎髯大汉猛饮下一杯水酒。 “瓌姿艳逸,转眄流精,吾心往矣。” 第四章 番国吃了大败仗,新王姬赫亲赴中原,今次的贡礼也尤为贵重。姬赫进殿前命人抬进一百零八个乌木箱,卫忆早上是见过一批物件儿的,虽说都算得上是精品,在她眼里却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对这些更是兴趣缺缺。 殿内的气氛不算热烈,姬赫只粗通汉话,参拜后便干脆沉默不语。经了一系列繁琐的礼节,赵回心里惦着卫忆用膳的时辰,开宴前只随意与使团敷衍几句。 礼部尚书没法子,只得偷偷抹了一把汗,干笑着同身旁坐着的使节套近乎聊家常。 赵玉好笑地看赵回一眼,稍稍松了口气。帝后不和不是秘密,现下两人又腻歪在一起,看来事情已是有了转机。 赵回察觉到妹妹的目光,轻轻举起酒杯,隔空敬了一敬。赵玉懒得理会他,那副有妻万事足的样子着实让人不爽得很。 宴会进行的平顺,珍馐美人,歌舞杂技。 待各项事务处理毕了,卫忆夫妻俩手挽手地漫步在宫中小径,写意得很。 月上了枝头,赵回便干脆命宫人跟在身后,不必掌灯。 卫忆牵着他的手,觉得秋夜里落木的香气沁人心脾,连带着让心情也愉快不少。 “子睿,阿玉她今年可是十九了?” 赵回低头看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只从鼻里轻轻哼出个嗯字来。 卫忆被他小孩子气的举动取悦了,整个人都攀上赵回的胳膊:“是时候嫁人了呢。” 赵回拧起眉,沉思了半晌才开口:“小九自小就有主意得很,同男子无二,还上了沙场,选驸马的事且再搁一搁,我不愿勉强她。” 卫忆抿唇笑了,轻轻摇摇头:“依我看是不成的,你若不催着她,按她那个性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开窍。” 赵回被妻子那一笑的风情惹得心中一动,将她拦腰抱起。 “如此良宵,阿忆你却只管叽叽喳喳说些败坏心情的话。。” 卫忆面上一红,几次挣脱不能,自暴自弃地靠在他肩上,听他均匀的呼吸声。 “子睿,我小日子到了。” 赵回的呼吸瞬间乱了。 ∓ 卫忆醒来时赵回早已起身往前朝去了,素云素月听了动静,前去伺候卫忆起身。 “娘娘,骠骑将军求见。” 卫忆以手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有些疑惑:“锦儿,他怎么来了?墨玉呢?” 素云试试水温,将净脸的布巾浸入盆里,无奈地苦笑道:“太子殿下一大早便送了将军过来,怕是有事情要同娘娘商量。墨玉姑姑去了偏殿,嫣然姑娘病了,正闹着呢。姑姑怕闹下去扰了娘娘清净,便亲自过去照看一二。” 卫忆接过帕子,冷笑一声:“病了?那便打发回国公府去,派个嬷嬷好生伺候着,挑个会说话的,同父亲好好聊聊本宫的好庶妹。这人心大了,胆子也通了天不成?” 素月闻言,手中捧着净口的凉茶,半跪下呈到卫忆面前,满脸的幸灾乐祸:“好娘娘,平日里奴婢不敢多嘴,如今看您终于明白了,实在是高兴,我们这些下人们可算是又有好日子过了。” 卫忆啐她一口,这才接过茶来:“你这妮子,平日里把你惯得不成样子,出了这昭阳殿,切不可如此口无遮拦。” 素月嬉皮笑脸地应了,又递上齿木。 卫忆接了,看向稳妥些的素云:“那卫嫣然可是欺压你们了?怎的不同本宫说。” 素云正往盆子里滴着香露,猛然停了动作:“奴婢” 卫忆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物件,面上带了歉意:“是本宫不好,让你们受委屈了。” 素云摇摇头,疾声否认,欲要跪下:“是奴婢不好。” 卫忆皱眉,连忙制止她:“你受了委屈不说也就罢了,怎的连素月这丫头都不同我抱怨?” 素月嘴巴噘得老高,说能挂个油壶是不在话下的:“云姐姐非拦着我,不过那嫣然姑娘也不敢欺负我就是了。” 卫忆失笑,又安抚两人几句。 快卯时,卫锦总算等来了卫忆,还没她等进门,卫锦便已冲了出来,声音高而急促:“阿姐,只有您能救锦儿了,阿姐,你救救我。” 卫忆看着满脸大胡子的幼弟,有些恍惚,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卫锦已端端正正地跪在她面前。卫忆揉揉额角,将手中的衣物递给素云,连忙俯身去扶。 卫锦顺势拽住卫忆的左臂,携着她一同走进殿里,又殷勤地奉上茶果点心:“阿姐啊,弟弟的终身大事便全系在您身上了。” 卫忆挑眉,捻起一颗糖山楂来,丹唇微微上扬:“是么,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卫锦狗腿地坐在卫忆身旁,轻轻地给她锤肩:“阿姐阿姐” 卫忆“噗”一声笑了出来,将手里的山楂塞进卫锦的嘴里:“自你和博儿进了国子监,本宫这当姐姐的便没享受过这般待遇了。说吧,你这回又有什么难处了?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卫锦随意嚼了两口,便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弟弟这都是被逼无奈,九公主说白面书生不够英武,我只得出此下策。” 卫忆正喝进一口茶,险些惊得喷出口来,咳嗽了半晌,才睨向给她拍背的卫锦:“阿玉?” 卫锦重重地点点头,大眼一眨不眨,试图博取同情。 卫忆却不为所动,干脆闭了眼不看他,端出一副漠然的样子来:“这事儿任你如何撒娇,本宫也都是无可奈何。” 卫锦急了,稍加酝酿,扯起了哭腔,又将脸凑得近了些:“阿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卫忆硬了硬心肠,撇过头去,摩挲着袖上的花纹:“感情这事儿,本宫可帮不了你。” 卫锦无奈,只得摇着卫忆的手臂,使出了绝杀:“阿姐,公主是欢喜锦儿的,你就帮帮锦儿吧,你就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素云素月看着眼前正撒娇的大胡子,默默地阖上了眼。 卫忆叹了口气,终于回头同卫锦对视:“阿玉若是欢喜你,你同她说便是了,又何苦来烦我?这事儿,除了你自己,谁都帮不了你。” 卫锦松开了卫忆的手臂,很有些消沉,与姐姐重逢的兴奋也淡了些:“那姬赫追来了,我怕公主她哎。” 卫忆轻轻弹他额头,温声道:“快去把你这胡子都剃了,今儿就留在宫里吧。皇上可知道你在我这儿?你也太过任性了,回京才两日,竟不去朝上述职。” 卫锦耷拉着脑袋,蔫蔫地回话:“我晨间同阿博一起来的,他会替我遮掩。阿姐,你说那姬赫若是去求皇上姐夫赐婚可如何是好?” 卫忆轻笑,将腰间挂着的玉佩塞进卫锦手里:“你这呆子,若是阿玉无意,皇上怎会舍得把阿玉远嫁?这玉佩,你便替我送到青阳宫去,同阿玉说这是法华大师开了光的,可保平安。” 卫锦眼睛亮了亮,一蹦三尺高,匆匆道了谢,打起精神火急火燎地冲出了昭阳殿。 卫忆皱眉,轻声抱怨:“还是个调皮性子,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如何在行伍间闯出来的。” 素月上前添茶,将卫锦拂落在地的垫子拾起:“娘娘这回可看错了,将军自幼与娘娘亲厚,比起国公夫人也是丝毫不差的。将军大概只有在娘娘面前才会如此行事,京中有些子传言,说将军是个铁血无情的人,手段高明,冷酷得很。” 卫忆抿了口茶,笑出声来:“他惯是会遮掩的,大哥将他教得极好。” 卫忆顿了顿,捻起一块糕点来:“今年桂花开得好,同皇上说一声,晚膳便摆在青阳宫吧。” ∓ 赵玉疲于应对朝堂之事,交了兵权,便不再过问政事,只关起门来呆在青阳宫里练剑逗鸟,时不时调戏几个宫人,舒坦得很。 赵玉收了剑势,贴身的大宫女早在树荫下候她多时。赵玉冲浅语笑了笑,撩起她一缕青丝放在鼻下深嗅,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惹得浅语气呼呼地瞪她一眼,径自走了。一旁的莺歌见了,也随着浅语一蹦一跳地出了园子。 赵玉被抛在后面,不慌不忙地弯腰折下一支月季,又持剑削平了茎上的尖刺,这才几个跃身追上,将手里的鲜花递出。待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了争花大打出手,她才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一朵绢花来,亲手为略输一筹的浅语带上。 装模作样打闹的两人停了手,各自欣赏一下自个儿的战利品,这才勉强原谅了赵玉。 莺歌将手中的花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扁着嘴开了口:“这花不扎手,可扎心的很呢,主子您每次都偏心未语。月季易逝,绢花不易,想必您还是对浅语更满意些的。” 赵玉轻笑,点点她的额头:“小醋坛子,今儿让小厨房给你多做一碗糖蒸酥酪如何?可还觉得主子偏心?” 莺歌这才满意,连连点头,成功换来赵玉和浅语啼笑皆非的眼神。莺歌不理会他俩,仰起脑袋,自觉贪嘴不是个缺点,十分自得。 卫锦站在不远处,面上写满了痴慕,扶着花枝的手紧了紧,飞花落叶潇潇而下,像是下在他心上的雨。 月露佳人,有晴无情是绝情。 第五章 赵回进殿时,卫忆正同墨玉讨论着新进衣饰的花样,见了赵回,招手唤他过来,拿起手旁的一块缎子在他身上比了比,觉得还看得过眼,便放进了桌下的匣子。 赵回拉过她的手,从袖中掏出个碧玺手串套在她腕上,欣赏了一会儿才满意地松开:“又要给博儿做衣服?博儿已有了正妃,阿忆你又何苦夺了他们两人的情趣。” 卫忆剜他一眼,拂开他欲贴来的身子:“我自是不会讨那个没趣,今儿锦儿来了,我便让人翻出前些个月替他做的袍子,正好见库里新进了几匹好料子,琢磨着给你做几身常服,现在看来是多余了些。” 赵回厚着脸皮强行把人搂在怀里,听了媳妇儿的气话又赶忙讨饶:“不多余,冬日里的衣服该是着手做了。只是没想到娘娘日理万机,竟还惦记着在下,方才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娘娘大人大量,原谅了我的口无遮拦可好?” 卫忆被他逗笑了,赏他一个颊吻,将头搁在他宽阔的肩上:“从前是我错了,现在开始补偿你,也好让你日日受宠若惊。” 赵回亲亲她的玉颈,只觉得通身舒畅:“甚好,甚好,娘娘英明。” 正是好时机,卫忆抬手替他整理玉冠,状似不经意的提起:“今儿我见了锦儿,变化大得很呢。” 赵回挑挑眉,不置可否:“是大得很,胆子大得很。” 卫忆险些笑出来,轻拍他一下:“他不过是来看看我这当姐姐的,横竖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你可不许罚他。” 赵回冷哼一声,抓了她的手,抚着刚替她带上的手串:“这臭小子怕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他和博儿都被你惯得无法无天,是时候敲打敲打了。” 卫忆不高兴了,顿时换了一副表情:“你倒是敢!都是我的心肝儿,你若是让他俩不顺遂了,本宫活吃了你也是轻的。” 赵回看着她那耀武扬威的样子,低声笑了,俯身亲上她的小嘴,含糊不清地喃出一句:“那便吃了我罢,皇后娘娘。” 一吻毕了,卫忆恼赵回的无赖行径,佯怒地转过身去,死活不肯面对他。 赵回没法子,只得好声好气的哄着,保证了一大通,订下了些不平等条约,好容易才将面前的小祖宗哄得眉开眼笑。 卫忆靠在他怀里,捏着自己的发尾挠他痒痒,赵回也不躲不避,任她宰割,卫忆玩了一会儿,这才注意到手上的珠子:“这鸡血碧玺哪儿来的,竟比得上母亲的那串。” 殿里的人早已识趣退下,赵回轻轻咬咬卫忆的耳珠,有些愤懑:“前些日子想给你送去,却气你没良心,就私藏下了。昨日你把镯子给了太子妃,想你必是喜欢的,便让小金子又翻了出来。” 卫忆心虚得很,往赵回怀里缩了缩,小声地回击:“什么没良心,明明是你同那年轻美貌的卫嫣然眉来眼去。” 赵回气结,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以唇封唇,直到卫忆实在喘息不及,才哑着嗓子开了口:“还说你有良心?从你还是个小不点儿,我便对你那样好,你竟还疑心于我。你真是——你就是因这个同我置气?真是不可理喻!” 见这男人是真的动了怒,卫忆当机立断,扑进他怀里,紧紧箍住他的腰,连声道歉:“子睿,子睿,你别生气,是我不好。” 赵回冷着脸,使了巧劲挣脱卫忆,硬撑着不回头看她。卫忆情急之下,鞋也不及穿,又去拦他,不想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赵回抽了一口气,扭身将她拖回榻上,狠狠压在身下。 卫忆阖着双眸等了许久,赵回却意料之外的没了动静儿。 卫忆张开一只眼,见赵回正恨恨地盯着她,眼眶泛红。卫忆想去搂他,却被他死死制住。 赵回冷着脸,拼尽了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咬牙切齿地同眼前这个笨蛋放狠话:“别动!过些日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卫忆忽然便笑了,主动勾下了赵回的脖子,用舌尖描摹着他的唇形:“不碍的,昨儿那个走得差不多了。” 赵回的理智被卫忆挑逗得支离破碎,低吼一声便有了动作。 不多时,门外伺候着的宫人们都垂下了头。 ∓ 赵回批完了最后一本折子,这才将眼神投向了一旁候了多时的金灿灿。 金灿灿替赵回续上茶水,又呈上一张香气扑鼻的信笺,恭声道:“皇后娘娘在桂园等您开膳,还专门写了柬呢。” 赵回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揉揉额角,终是拆了封。 这那里是什么请柬,通篇只一个大大的“快”字,笔锋上扬,显出执笔之人的愉悦心情。 赵回哪曾料到这一手,心里暗暗琢磨着如何收拾这嚣张至极的皇后娘娘。 想到那即将听到的软软的求饶,赵回顿时坐不住了,他将纸收进怀里,大手一挥:“小金子,摆驾青阳宫,朕去赴了这鸿门宴又如何?” 金灿灿看赵回面有喜色,选择性遗忘了本该提及的九公主和卫将军,紧跟在赵回身后出了殿门。 桂园里,卫忆端着一小碗汤药,正苦着脸小口小口地抿着,一旁的卫锦看得心急,忍不住插话道:“阿姐,一饮而尽,方能体会其中滋味。你用这法子喝药,岂不是更受罪?” 卫忆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捻起一块梅子干来,豪气地仰头一饮而尽。这药实在苦得很,她赶忙将梅子干送入嘴里,试图冲淡些药味。 好受了些许,卫忆便转向赵玉,冲她眨眨眼:“是好受些了,锦儿这次回来懂事了不少,知冷知热了。” 赵玉正细细地清理刚挖出的桂花酒坛上的污渍,她云淡风轻地笑笑,敷衍道:“卫将军一向稳重,是皇嫂你教导有方。” 卫忆见赵玉如此,也不再多话,以手托腮,安静地等着自家夫君。身边的卫锦神色黯淡了些,将头靠在一旁的桂树上,闭上眼睛整理纷乱的思绪。 赵玉放下手中的布巾,接过浅语递来的茶水,稍稍抬头,便看呆了眼。 卫国公府出美人,卫锦午时处理了脸上的络腮胡子,现下面如冠玉,活脱脱一个翩翩佳公子。黄色的桂花落在卫锦发间,衬得他眉目更精致了些,加之他面上有淡淡的愁绪挥之不去,任谁见了他,心都要软上几分。 赵玉定了定神,饮尽杯中的茶水,左手不自觉地去摸腰上悬着的玉佩。这暖玉难得,又剔透得很,是这少年晌午间送来的。现下看,自己怕是配不上这玉了,倒是这少年,温润十分,也不知会便宜了哪家的姑娘。 想到那幸运的姑娘或许会含羞带怯的小脸,赵玉轻佻地笑笑,取过桌上烫好的翡翠杯子,自斟自饮了起来。 卫锦早察觉她的眼神,微微张开了眼。现下看见她对自己如此不屑,胸口钝钝地发疼,干脆拿过卫忆着人替赵回备着的烈酒,拍开封泥,就着坛子便大口大口地灌着。 卫忆被他发出的声响惊动,回头望他一眼,却实在是爱莫能助。 赵玉也疑惑地看向卫锦,看了半晌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收回了视线。 卫锦两坛美酒下了肚,赵回才姗姗来迟。 赵回走到卫忆身边落座,将她有些冰凉的手紧紧握着,他冷冷地瞟了已有些醉意的卫锦一眼,侧身吩咐金灿灿传膳。 卫忆轻捏他的手,以示安抚。赵回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将唇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卫忆强作镇定,脚下却精准的踩上了赵回的鞋面儿。 赵回面不改色,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个兔子腿儿,低声道:“喂饱了我的小兔子,晚上好来杀着吃。” 卫忆不甘示弱,将盘子里的青椒挑出来,堆在赵回的碗里:“怕就怕这灰狼只会虚张声势,同这辣椒一般徒有其表,谁吃谁知道。” 赵回久久无语,待平了心中躁火,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倒是不成想,这兔子的皮变得这样厚,难下口得很。” 卫忆占尽了口头上的便宜,骄傲地睨他一眼,优雅地垂眼吃起了兔腿。低下的眼里精光闪烁,不知心里有什么成算。 赵回面不改色地啃着青椒,目光温软。真好,阿忆还是那个娇蛮的阿忆。 赵玉对两人甜甜蜜蜜的谈话没什么兴趣,让莺歌随意挑了几个小菜摆在面前,只顾潇洒地品酒。 一旁的卫锦已有些不省人事,半趴在桌上,眉头紧锁,面色发红,嘴里嘟囔着些胡话,十足的小孩子气。 傍晚起了风,凉飕飕的,赵回摸了摸卫忆身上有些薄的披风,让赵玉差宫人去寝宫拿件厚些的来。赵玉允了,回身嘱咐了浅语几句,想了想,瞥身侧了睡着了的卫锦一眼,又让浅语将那件绣麒麟的黑缎披风一齐拿来。 赵回的眼神忽然变得莫测,狠狠给趴着的卫锦甩了几个眼刀。卫忆端着墨玉递来的茶水,隔着热气投给赵玉一个戏谑的眼神。 赵玉还是那副超脱的模样,一语不发,似乎全副身心都在面前的桂花佳酿上。 卫锦动了动,将头扭到一边,大声嘟囔了句什么。 桌上的人眉头都皱了皱,赵回尤甚。 “明月照沟渠啊。” 第六章 转眼间已是深秋,大概是昨夜在园子里停留得太久,卫忆晨起便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喉间有些痒意。进来伺候洗漱的墨玉听她清嗓子的次数有些频繁,连忙打发了正端着盆子对素云做鬼脸的素月去膳房里取姜茶,又差稳妥些的素虹去请吴太医。做完了这一系列的举动,墨玉才有些生气地转过头来面向卫忆:“娘娘可是昨夜里又悄悄开了窗?奴婢都同您说了多少次了,就是在盛夏间都不可如此。” 卫忆净过脸,慢吞吞地回应:“墨玉你又冤枉我,我怎会那般不知事?不过昨夜睡不安稳,你又歇下了,便让素月陪着去院子里坐了会儿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可别罚她。” 墨玉看卫忆说得轻描淡写,深吸一口气,转身去了柜子前挑选衣饰,将手里的东西都塞到了素霓手上。 卫忆见势不好,赶忙补了一句安抚:“好墨玉,是我错了还不成么?子睿不在,我实在不舒坦,盼着他或许能晚些过来,就出去等了一等。” 墨玉将手上捏着的累丝钗子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语气有些严厉:“娘娘这昭阳殿最不缺的就是宫人,下次娘娘若是思念皇上,大可着人前去通禀一声,切不可拿自己的身体当做儿戏。” 卫忆看着凶巴巴的墨玉,心中一暖,即刻服了软:“是是是,墨姑姑说得是。” 素云正在一旁替卫忆挑选香露,见了两人的互动,还是没忍住,再次出言慨叹:“娘娘同墨姑姑感情真好,全宫中也是独一份儿的。” 卫忆抿唇笑了,将手里的湿帕子故意丢给站在远处的墨玉:“本宫同你们的墨姑姑自小一起长大,将她看得比亲姐姐都亲上几分,她也是真的比本宫的亲姐姐都爱管教人,你们怕是也没少受苦。哎,到底都是本宫的自家人,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受苦?昨日国公府送来的那些个小玩意儿你们几个小丫头分了吧,算作对你们的安抚。” 墨玉被作妖的卫忆弄得哭笑不得,嗔她一眼,又低头在荷包里挑挑拣拣,挑出个银钥来递给素霓:“便宜你们了,大爷还将娘娘当姑娘,送来的都是些俏皮玩意儿。我估摸着着娘娘也该是要赏给你们的,昨儿没收库,只锁在暖阁的柜子里了。待一会儿得了空,你们四个便拿着分了吧。” 素云素霓都福身谢了恩,又讨巧地开起要克扣素月素虹的玩笑来,直逗得卫忆和墨玉都笑弯了腰了才作罢。 不一会儿,素虹领着吴太医进了殿,素月却还没个踪影。墨玉将红线绑在卫忆腕子上,蹩眉抱怨:“这丫头贪玩贪闹,别又见了什么跑去疯了才好。” 卫忆也摇摇头,隔着帘子应道:“八成是不知又碰见了什么新鲜事儿,随她去吧,性子活泼是好事儿。” 素月打了一个嚏喷,悄悄瞪了一眼手里拎着的小姑娘和小少年,心里有无限的怨念。 ∓ 卫忆这厢正教育着两个逃学被抓包的熊孩子,门外又传来一阵吵闹声,她昨日里本没歇好,身子又不爽利,顿时沉了脸色。正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吓得瞬时噤了声,一旁的素虹急忙快步走出殿门,要去探个究竟。 卫忆这才将脸转向两个孩子,稍微平复心情,拿了帕子给左边的小姑娘擦脸:“乖孩子,不哭了,墨姑姑去找你的丫鬟拿替换的衣裳了,让本宫看看你可受伤了?” 说着,卫忆狠狠剜了旁边直挺挺跪着的赵深一眼,训斥道:“深儿,你可知道其中的厉害?这孩子还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不成?上树掏鸟蛋,往小了说不过是逃学,但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姑娘家磕着了碰着了破了相,你拿什么交代给她的家人?” 赵深倔强的仰着头,没有丝毫认错之意:“有本王护着,菁菁能出什么事?就算那粗鲁的丫鬟没路过,本王也不会让菁菁摔在地上。便是,便是真的破了相,本王娶她又有何不可!” 卫忆气笑了,将又开始啜泣的小姑娘抱在怀中轻拍:“你想娶?人家姑娘可未必肯嫁。你现在便给本宫守在玄武门口,待散朝了,亲自去给袁阁老赔个不是。” 赵深不为所动,冷哼一声:“要本王去道歉?异想天开!” 卫忆抱着小姑娘站起身,径自朝内室走去,看都不看赵深一眼:“素月,他若不去便绑了他去,一时没得个原谅,就一时别让他回来。” 赵深炸了毛,指着卫忆的背影大骂她卑鄙。一旁站着的素月奸笑一声,将他死死按住:“王爷就跟奴婢走一趟吧,娘娘也是为你好。若是您惹了娘娘生气,袁姑娘能不能继续留在国子监,可就没个定数了。” 赵深使了吃奶的力气挣开素月,恨恨瞪她一眼,攥攥小拳头,忍下心中的怒火,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卫忆进了内室,先将怀中煤球一样的孩子交给墨玉,看两人转进了浴房,这才向刚进来的素虹使了个眼色。素虹会意,将得的消息一字不漏的低声复述了一遍。 这消息听得卫忆眸中现了厉光,她将手里黑乎乎的帕子扔到一旁,冷声道:“她若是喜欢,那便遂了她的意。定远可也来了?” 素虹摇摇头,恭声道:“来的只有卫小姐,公主已回了青阳宫。” 卫忆颔首,打开小屉,犹豫了片刻,还是选了个赤金护甲带在手上:“这里有孩子,将那卫嫣然宣进外室。” 卫忆看着素虹的背影,眼里盛满了决绝。 等前殿的小太监又来回报,说卫嫣然已哭得几乎要厥过去,卫忆才不紧不慢地移了脚步。 刚转出屏风,就见地上跪着个鬓乱钗横的年轻女子,她发梢还滴着水,身上披着一件男子的外袍。 卫忆心里实在厌恶得很,不愿靠近卫嫣然,只在她十步之外停了下来。卫嫣然却是不肯的,以双膝为足,踉踉跄跄地要扑过来就要抱卫忆的腿。卫忆自是不会让她得逞,稍稍往旁边又挪了一步。 卫嫣然扑了个空,干脆就趴在地上,凄声哭喊:“姨母,嫣然不知什么地方没做好,惹您生气了,您就看在嫣然年幼不知事的份上,给嫣然一个改过的机会可好?让嫣然留在您身边伺候您,别赶嫣然走,嫣然最听您的话,您让嫣然做什么,嫣然便做什么——只,只求您别赶嫣然走,姨母,姨母” 这声情并茂的表演没什么成效,卫嫣然已哽咽得发不出声来,卫忆却都没有正眼看她一眼。 似是站累了,卫忆让素云扶着,斜靠在了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茶水,任由卫嫣然唱她的独角戏。卫嫣然也不气馁,依旧趴在地上无声地落泪,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着实是可怜得紧。 待卫忆悠悠地用完一碗茶水,吩咐素霓将茶具撤下,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卫嫣然。卫忆已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后,又曾当过十年的太后,只是板着面孔威势便已极重,现下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卫嫣然,足以让已大闹过一场,筋疲力尽的卫嫣然骇的发抖。 卫忆也懒得与她磋磨,她拿起桌上一个蜜桔在手中把玩,干脆直奔了主题:“你母亲生前高风亮节,竟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本宫早该知道,你同你那生父一般,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东西。” 卫嫣然刚刚被两个宫人强行架起,看似跪得笔直,实际双腿已颤得不成样子,她咬着下唇,强撑身子着回话,泪落了满颊:“姨母,您错怪嫣然了,您错怪嫣然了啊。” 卫忆被她哭得心烦意乱,顺手将手中的东西冲她面庞掷了过去,冷笑出声:“那你便同本宫讲讲,这宫里这么多河湖,你为何偏偏就落在了番王和定远在的地方。” 卫嫣然不敢躲闪,只得受了,还欲开口狡辩,却被卫忆生生打断:“将你的那些废话收起来,别污了本宫的耳朵才好。你想谋个出路,嫁给番王,人之常情,本宫允了你又如何?”卫忆顿了顿,咬牙切齿地接道:“但是你得实话告诉本宫,之前在勤政殿,是你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还是我那好庶妹的吩咐。” 卫嫣然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半天也没给个答案。 卫忆心里有数,她站起身走到卫嫣然面前捏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两兼有之?卫嫣然,你真是,死有余辜。” 卫嫣然昏死过去之前,觉得卫忆看她的眼神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有对她的恨,有被她辜负了信任的痛,甚至还有些庆幸,唯独没有不忍。 卫忆抡出这个耳光,可谓用尽了全力,她扶着素云的手臂,看着晕过去的卫嫣然,心中百感交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送去宝瑟宫吧,给番王作个丫头,之后的,便看她的造化了。” 素霓素虹欲言又止,迟迟不肯动作。卫忆见她们如此,摇了摇头:“毕竟是本宫疼了多年的小姑娘,现下也未酿成大祸,本宫乏了,懒得再费心力处置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素霓素虹对视一眼,还是应下了,语气却敷衍得很。卫忆瞟她俩一眼,也不点破,挽着素云向里屋去了。 被至亲之人捅在心口上的刀,就算能够拔出来,也无法痊愈了。 等有朝一日结出一层硬硬的痂来,也到了你该绝情的时候。 第七章 自昨夜起,窗外便下起了瓢泼大雨,直搅得屋内的卫忆心烦意乱。赵回已离去有段时间了,虽是未曾透露些什么,从他面上的肃色也能揣摩出一二来。更重要的是,卫忆记得这场大雨。 前世里她内里郁结,因这一场大雨又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吓得赵回天天在昭阳殿附近徘徊,病中的人总是心软些,两人几乎就要重归于好。 可惜天公总吝于美事,往往从中作梗。 明睿二十一年腊月,小梁王勾结东海倭寇,反。 墨玉进来时,卫忆正无意识地用手中的玉箸敲击着桌面,墨玉犹豫片刻,还是上前通传:“娘娘,定远公主和如懿公主来了。” 卫忆这才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筷子,命霓虹两人将面前的冷膳撤下去:“她们怎的来了?如懿怕是还不曾用膳,端些点心来。” 等素云素月也出门去迎两位公主,墨玉才压低声音关切道:“娘娘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 卫忆抬头,勉强对她笑笑:“无碍,只是这阴雨天让人烦闷罢了。” 墨玉闻言,也不再多话,只立在一旁当个背景。 赵玉率先踏进门来,还端着那副风流人物舍我其谁的派头,一身素衣也能演绎得潇洒倜傥。她身后跟着的女孩倒是明媚,一身绛色衣裙,额上细细蔽了花钿,髻上钗了金扇青花瓷珠流苏,神色飞扬,活泼极了。 卫忆轻笑,越过赵玉去拉那少女的手:“曦儿回来了,在杭州玩得可还好?” 赵曦挽上卫忆的胳膊,同她一起落了座,嘴上抹了蜜似的:“皇姐说嫂嫂你又变美了些,我原是不信的,现在看来是非信不可了。不仅姿容更盛,人也开朗了些。” 赵玉默默给自己斟了杯茶,似笑非笑地睨向赵曦:“你这丫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我可不敢居功。” 卫忆抬腿在桌下踢了赵玉一脚,佯怒道:“那你倒是说说,本宫是老了,还是丑了?” 赵玉心情不错,难得与她抬了杠:“哎,是妍是媸此时已很分明了,本以为皇兄娶了美凤回来,谁曾想竟是只母老虎。” 卫忆剜她一眼,也懒得同这妮子争个高下,又转向赵曦好生询问了一番,弄得这惯会折磨人的祖宗都险些受不住,连连求饶:“嫂嫂,你就放过曦儿吧。不过就是寻常的游玩,哪有那么些惊心动魄的事儿,您要想听故事,该是去问皇姐才是,战场上的事儿,随便挑出个最不起眼的,怕是都攸关于性命。”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卫忆思量了片刻,还是隐晦地试探道:“战事残酷,怎能比作故事呢?阿玉启程的时候,本宫实在忧虑,就怕她出什么差错。这打仗可不是儿戏,刀剑无眼,别说是从小娇养的一国公主,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也——哎,既安然回宫了,便不说那些丧气话了。” 正说着,素霓端来了几碟子点心,赵玉见还热乎着,伸手拿了块儿个头小的栗子糕慢慢啃着,见卫忆有些低落,顺嘴安抚道:“皇嫂不必如此,我虽比皇兄资质差了些,可胜在外祖父从小教导。只要和护国公府沾了亲,没一个不会打仗的。” 卫忆扶额,忍不住抱怨:“你们瞎掺和些什么,难道这普天之下便没有合适的将领了么?非得你们兄妹俩横插一脚,总该给有能之士立功的机会。” 赵玉觉得这糕点有些腻口,将剩的一半塞给赵曦,不以为然:“皇室一旦有人出征,这军队的士气便不可同日而语,怎能混为一谈?” 卫忆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她苦笑了一下,又实在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闭了嘴。 赵曦嫌弃地看了赵玉一眼,还是将那半块栗子糕送入口中:“有你这么糟蹋粮食的么?多少普通百姓只能勉强果腹,就你挑嘴。” 赵玉耸耸肩,满不在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总归是救不了天下人的,又何必时刻惦记着自己的无能,真是个傻丫头。” 赵曦瞪大了眼,忿忿不平道:“什么谬论,你这蛀虫!” 赵玉对这指责报以轻笑,不置可否。 卫忆深深地看她一眼,很有些心疼,这孩子该是体会了多少可怜世态,看过多少生离死别,才能有这般体悟。 纯稚之人才配拥有愿景,过尽千帆者唯有存一份薄凉之心,才得以坚定地前行。 还未到午时,赵曦便吵着赵玉教她几手上得了台面的花架子功夫,两人相携而去。雨声渐歇,卫忆紧绷着的神经却丝毫没有松懈,她神色复杂,命四素退出殿外,只留墨玉一个。 “墨玉,下午你便去库里挑些东西,要贵重些的,替本宫送到如意宫去。再向瑞嬷嬷打听打听,公主这次南下回来,队伍里可是多了个面生的太监?务必要谨慎十分,莫让曦儿听得半点儿风声。” 不消一个时辰,墨玉便将事情办得妥当。卫忆蜷在榻上,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是瑞嬷嬷匆匆绘制的人像。卫忆心中的大石落了地,将画像递还给瑞嬷嬷:“拿去烧了吧,稍后寻个理由传他过来,恭敬些。至于曦儿那边,你尽力支开她,别让她察觉。” 瑞嬷嬷福身领命,跟在墨玉身后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殿外。 卫忆抱着手边的小暖炉,舒舒服服地平躺下,闭目养神。幸好,这人这辈子还是存在的,若是利用得好,定能彻底化解这次的危机。可若是若是他不似上一世那般心悦曦儿,又怎样才能拿捏得住他呢? 想着想着,耳边本就模糊的雨声渐渐远了,只是墨玉的动作实在太快,还没等卫忆彻底坠入梦乡,她已是把人带到了:“主子,人在后门候着呢。” 卫忆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她抬手扶了扶髻上有些松了的簪子,端坐起来:“宣。” 不多时,秦靖安已规规矩矩地立在了殿下。卫忆端起面前的茶杯,装模作样地抿了一抿,扮出副胸中自有成竹的样子:“墨玉,你们守在门外,若没有本宫的吩咐,谁都不得擅入。” 墨玉抬眼望向卫忆,眼里满是紧张之色。卫忆肃了脸色,轻轻摇头,墨玉这才戒备地看了秦靖安一眼,不情不愿地带着屋里伺候的宫人们退了出去。 卫忆转过头来打量着秦靖安,他站得笔直,毫不避讳地同卫忆对视着,面上看不任何出情绪,一身寻常内侍的服装偏是让他穿出了些气势,饶是卫忆,也不得不赞他一声风骨无双。 卫忆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冷笑一声,轻启朱唇:“常山孤鹤,丹顶清音,也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 ∓ 今日之事是秦靖安不曾预料到的,他站在如意宫外,心情十分沉重,连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觉。 “喂——秦靖安!” 秦靖安抬头望向出声的少女,只觉得喉头发紧,难以发出声来。休缓了片刻,他一把将面前的少女搂在怀里:“如懿,我有话同你说。” 赵曦呆呆地被抱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分辨出心中的滋味,就被人劈头浇下一缸冷水。 “我要走了,如懿,等我回来。” 话音还未落,秦靖安猛地推开赵曦,飞也似的逃走了。 赵曦愣在原地,只觉得自己离秦靖安越来越远,远到不可触及了。她站在檐下,溅进来的雨水打湿她的鞋子都不去理会,寻过来的宫女焦急地劝阻,她也充耳不闻。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赵曦才转身进殿,径直走向书房,她转到一扇屏风后面,声音微不可闻:“查!查那人今日究竟去了哪些地方!” 赵曦身后的墙壁突兀地传出敲击声,似鼓点一般。赵曦猛地踹开屏风,走到窗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要走,我偏要把你捉回来,折了你的翅膀不可,鹤清音。” ∓ 赵回在卫忆这儿吃了个闭门羹,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他摸摸鼻子,锲而不舍地又轻轻拍响了门:“阿忆,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卫忆靠在门上,并没有动作:“你即刻启程去东海就是,何必在我这儿停留。横竖都是不需要同我商量的,你爱打仗,便打你的仗去,我这儿可不是沙场,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赵回正无奈,忽地看见身旁的金灿灿正冲着一扇窗子又挤眼睛又努嘴。赵回感激地看了廊下默默站着的墨玉一眼,拍拍金灿灿的肩膀,推开窗户,一气呵成地跃了进去。 “阿忆,你错了,昭阳殿是朕最大的战场,非朕亲征不可。 接下来自是无需赘言,无非就是些关于闺情春色,幽欢绮梦的俗事罢了。 几番温存过后,赵回将卫忆揽在怀里,语气郑重又撩人:“阿忆,梁王勾结倭寇,其心可诛。他现下师出有名,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朕非如此不可。” 卫忆还没从余韵中回过神来,听了这不算解释的解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梁王,哼,他有反心难道只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情而已?瞒而不报,你才其心可诛。” 赵回被她的反应取悦了,又凑上脸去吻她,两人唇齿交缠之间,赵回好像呢喃了句什么,又好像没有。 “若让你日日担忧,才是我锥心之痛。” 第八章 时辰还早,院子里结了薄霜,赵玉轻手轻脚地起身洗漱后,没惊动外间睡得正香的莺歌,只披了件薄薄的单衣便出了门。她直直地穿过桂园,走到惯常晨练的寒香苑,毫不意外地看见卫锦挺拔地站在梅枝下。 卫锦正拿了软布擦拭着手中的剑,听到她的脚步声,牵起个微笑,转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接,赵玉对他点点头,手摸上了腰间的软鞭。 卫锦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特意换上的玄纹锦袍,袖口暗暗绣了梅花,心里有些挫败。 赵玉看着卫锦突然低落了下去,摸不着任何头绪:“卫将军可是身子不适?若是如此,你我便改日再比过。” 卫锦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有些无奈:“谢公主体谅,臣没事,能和公主过招,有些激动罢了。” 赵玉奇怪地看他一眼,甩开了手中的鞭子:“既如此便开始吧,还赶得上早膳的时辰。” 说着,赵玉欺身攻向卫锦,卫锦反应奇快,借着脚旁的石子,高高跃起,挽了个剑花,直直向赵玉面门攻去。 赵玉收住攻势,疾退几步,稳住身形,换了个防守的姿势,勾唇调侃道:“卫小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卫锦借着胜势,将剑平平挥出,破了赵玉的守势。赵玉这才开始认真地看待这场比试,微微注了些内劲在鞭上,冲上前去与卫锦交缠起来。卫锦被略略逼退,赵玉得以喘息,本想施展一套厉式,卫锦却在电光火石间掠到她侧面,斜斜出剑。赵玉无法,只得挥鞭去挡。卫锦的剑仿佛比赵玉的鞭子还要灵活,缠得赵玉暗暗叫苦。赵玉的身法似乎又高上一层,基本功又是稳上加稳,让卫锦几乎找不到什么破绽。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从空旷地打到了林中,这时太阳已稍稍露出了头,宫人们闻声赶来,只见噪声传自一片花雨中,心内正忐忑,却又见到了让他们更为不安的墨玉姑姑。 墨玉走向聚集着的宫人们,蹩了眉头:“你们自去做你们的事,卫小将军与公主比武,仔细波及了你们。” 品级低一些的小宫女小太监闻言退走,品级略高的浅语和莺歌却依旧立在原地,不肯离开。 墨玉瞥了两人一眼,思忖了片刻,也随她们站着,只是转头吩咐身旁跟着的素虹:“去太医院请王太医来,让太医在桂园等候片刻。” 检点好了一切,墨玉抚抚袖中的玉瓶,默默地立在原地。 梅林中两人战得正酣,赵玉抓到一个小破绽,鞭子改势攻向卫锦颈后,卫锦眯眯眼,闪身躲过。赵玉毕竟体力有限,已露疲态,咬咬牙再次将鞭子甩向卫锦。只见卫锦不躲不闪,竟生生让鞭尾扫过了肩膀。赵玉一愣,立刻收了鞭子,上前查看。 卫锦的外袍裂了开来,露出了中衣,上面隐隐渗出些血点,赵玉正要查看,却被卫锦拥到了怀里。 “阿玉,别去东海。” 赵玉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想要推开眼前人,卫锦却抱她抱得十分用力,赵玉不敢使重劲,只得任由他搂着。 眼见着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林中也没了动静儿。墨玉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玉瓶,难得地有些焦躁。 就在浅语和莺歌快要按捺不住要进林中寻人的时候,赵玉搀着受伤的卫锦起身,抬脚向林外走去:“若是本宫不去,你可能保证皇兄的安危?” 卫锦侧过头去看她,目光坚定:“我必会全力以赴。” 赵玉点点头,噤了声,卫锦估摸着快要走出林子,也不再开口。 墨玉看见了两人的身影,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了几分,才刚松了一口气,墨玉发觉受伤的人竟是卫锦,忙接替了赵玉,将卫锦扶到石桌前坐下。 墨玉将手中的伤药递给赶来的太医,正待询问,却见一旁的赵玉制止了太医的动作:“王大人,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受伤的是本宫,记得了吗?” 王太医经了不少风浪,自是知道这里头有他不该知道的事,只笑着应下,立即转身细心处理卫锦的伤口。 赵玉得了答复,将手中的鞭子递给浅语,同墨玉打了声招呼,又深深看了卫锦一眼,勾起嘴角,愉快地扬长而去。 卫锦呆坐在原地,木偶般任太医摆弄,脑中一直回想着赵玉方才偷偷凑近对他耳语的情景。 “卫将军,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 昭阳殿里,卫忆正靠在床边绣着图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素月闲聊着。秦靖安默默站在窗边,时不时望望如意宫的方向。 卫忆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又想起他的身世,想起他的痴心,苦笑着摇摇头,出言安抚:“如懿的气性超不过三天,她怕是早就知道你是我召来的,昨日把园子剪个精光,怕是想让本宫过去给她个说法。你也不必烦忧,待她坐不住寻过来了,本宫会与她好好解释。” 秦靖安还是绷着脸,不予理会,自顾自地看着窗外。他在心中暗叹一声,这关怕是不好过,他了解如懿的性子,这次回来,绝不会放过他。 卫忆见他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觉得没趣,也不再理他,安安心心地绣着花。 不多时,卫锦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捡了桌上的苹果大口大口地咬着:“阿姐,快传膳,饿死了。” 卫忆放下手中的花绷子,随他坐在桌边,将桌上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素霓已去准备着了,你先用些点心填补填补。” 卫锦看着点心,张大了嘴,示意卫忆投喂。卫忆失笑,轻轻打他一下,还是拿起块白糖糕送到他嘴边。 卫锦一口咬掉,美得很:“阿姐,阿玉同我表明心意了!” 卫忆没料算这情形,疑惑地皱起了眉:“你伤了玉儿,玉儿便表明了心意?她如何对你讲的?” 卫锦眉飞色舞,囫囵把嘴里的糕点咽下,迫不及待地和家姐分享着喜事:“她问我是不是心悦于她,她竟然问我是不是心悦于她!” 卫忆等了半晌,却只听得这两句话,她挑挑眉,又将一块芙蓉糕塞进卫锦手里:“她便只问了这话?” 卫锦得意地很,险些将嘴里的糕点喷出来:“是啊,她还对我笑了!” 卫忆嫌弃地拍他一下,将他吃到桌子上的渣沫拂去:“这叫哪门子的表明心意,不过也算是头一遭,以这丫头的迟钝程度,竟会察觉到你的心意。” 卫锦还想开口,却被一旁的墨玉截了话头:“无非就是二爷舍不得伤了公主,反倒是让公主伤了他,二爷该是跟公主实话实说了,公主这才觉出不对。” 卫忆沉了脸色,拿起手旁的苹果向卫锦扔去:“胡闹,那公主什么意思,还是执意要出征吗?” 卫锦接过飞来的果子,见姐姐脸色不对,连忙正经道:“我找了借口,说我更适合东海战场,公主便说不再去了,也放出了受伤的消息,事情都妥当了。” 卫忆揉揉额角,软了口气:“那你又何必让她伤了你,可是严重?” 卫锦嘿嘿一笑,好看的眼睛弯出个兴奋的弧度:“自是让她心软些,好谈判啊,我无碍的,小伤而已,阿姐不必担忧。” 卫忆叹了口气,又给他斟了一杯茶水:“那这几日不许食辣,也不许碰那些海物,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看卫锦嬉皮笑脸地应了,卫忆才将秦靖安唤到桌旁来:“这次走,你带上这位公子,定会是一大助力,素月也一并借给你,也好照顾你们的起居安危。” 卫锦有些惊讶,将脸转向素月,疑惑地开口:“素月?就素月这么个女孩,何必让她混入军中受罪?” 素月狠狠地瞪他一眼,委屈地看向卫忆。 卫忆挑了一块糕点拿在手中,好笑地看着面前幼稚的两人:“秦公子,你去外间坐上一坐可好?” 秦靖安闻言举步向外走去,经过桌旁时扫了卫锦一眼:“清风宗的苦莲大师?倒是有趣。” 卫锦这才睁眼看向他,却只捉到了一个背影,卫忆还有要事,主动开口替他解惑:“这是鹤家的传人,你路上不可怠慢了他。” 卫锦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将手中的糕点丢到一旁,扯起了卫忆的广袖:“鹤家?鹤清音?” 卫忆蹩眉,甩开他的手:“怎的还这般毛毛躁躁的,不过是个江湖之人罢了,何必大惊小怪。眼前东海战事一触即发,你让本宫怎么放心让你替玉儿出征做主?” 卫锦闻言,奋力压下了狂喜的心绪,静静地等着卫忆训话。 卫忆瞟他一眼,这才又开了口:“从小母亲便教你莫要只看表象,你却是个没心眼的。素月比起你来,怕是不遑多让,你便带上她去,她自会做好我安排的事情,你只管放手让她去做,无论她做什么,你都要替她掩盖。这次东海之事着实有些莫测,连我也不能窥其全貌。你只需知道一件事,你这次的对手,并不是梁王。” 卫忆顿了顿,十分严肃地盯着卫锦的眼睛:“梁王已殁,梁王第二子弑兄篡位,暗通海寇头领伊桑。” 看着卫锦惊得睁大了眼,卫忆抬手按上他的肩膀:“我要你将这事烂在心里,你知我知素月知,万万不可让他人知道,包括皇上,你可做得到?” ∓ 墨玉站在城楼上,扶着踩在踏上的卫忆,卫忆今日着了凤袍,安了品级大妆,端丽得不可方物。太子妃柴莹伴在一旁,注视着城楼下的男人们饮下水酒誓师,被军士们冲天的气势所震慑。 卫忆默默站着,一语不发,直到大军立起了旗帜,那端坐在马上的人回头来寻她的面孔,卫忆只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抖。她闭了闭眼,转过身去,不再看这景象。 赵回见此,目光转投向城楼下站着的赵博,两人都点点头,算作给对方的承诺。赵回回过头去,握紧缰绳,同卫锦说了句什么。 赵玉立在赵博身后,偷眼看向卫锦,被扭头发令的卫锦抓了个正着。卫锦咧开嘴,露出齐齐的白牙,笑得傻气。赵玉嫌弃地收回眼神,低眉敛目,不再看他。卫锦也不沮丧,反而生龙活虎地下令启程,那样子活像刚中了探花。 秦靖安无语地瞥他一眼,低头抚抚身下的骏马。 赵曦偷偷混在人群中,恨恨地瞪着他,却久久等不来他的回望,见他只顾与那匹马说话,气得跳脚。 秦靖安低下身子,万年不起波澜的脸上罕见地带了笑意:“无踪,如懿她原谅我了吧,不然不会来看我的。” 无踪跺跺脚,马鼻子里无奈地哼出一声来。 秦靖安轻笑一声,牵起缰绳,拍马而走。 卫忆回头的时候,大军已发,只依稀能看见数以千计的旗帜遮云蔽日,像一朵沉重的乌云,慢慢远去了。她伸手抹抹脸颊,缓缓地走下脚踏。 “子睿,你一定要化险为夷,安然无恙的回来。” 第九章 是隆冬,外面正绵绵地下着雪。卫忆选了一件缎面的厚披风,只带上墨玉,步履轻快地往西宫走去。墨玉手中捧着个檀木盒子,面上竟显出几分忧色来,两人还没走几步,便看见赵玉手中拿着枝梅花,笑吟吟地望过来。赵玉罕见地着了红裙,与雪天倒是意外得合衬,卫忆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嫉妒地鼓鼓嘴。 “你们这些习武之人真是招人恨,连雪片都近不了身,还真当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了。” 赵玉将手中的梅枝递给卫忆,笑得轻佻:“嫂嫂这话可酸得很,若不是嫂嫂怕苦怕累,任国公爷怎样说都不愿意习武,今日是能同我一般潇洒的。” 卫忆啐她一口,将梅枝转交给墨玉:“不仅取笑本宫,还厚着脸皮大言不惭,该打!” 赵玉抚抚鬓边,笑得更是张扬:“皇兄和卫将军不在这宫中,谁又能奈何我。” 卫忆剜她一眼,竟是无言以对。 赵玉也不再逗她,正了正脸色,从袖中取出个红底洒金的信封来:“卫将军来了信,说是一切顺利,只是那北地的鹤清音——” 卫忆皱眉,飞快地抢过信封,取出信大致扫了几眼,只见信上大多都是些琐碎的小事,这才安了心,勾出个笑容来:“阿玉便不要管他的闲事,卫锦自有他的谋算,你只顾着陪我料理了赵曦那个丫头才是正经。” 赵玉听及此,别过头去,眸中现了些犹疑之色,却依然温声道:“如懿这是又发什么疯,胆量见长,敢在涓太妃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卫忆抿抿唇,将手往袖子里缩了一缩:“她自小养在先太后身边,自是不怕她的,太妃她不过是面上冷了些,说到底对你们这些小辈还是宽和的。” 赵玉没有接话,只是点头应了,觉得心中冰冷。 大约过了一盏茶,三人才行至慈光宫。 赵玉望着这有些阴森的宫殿皱了皱眉,忽然将卫忆护在身后:“为何没有宫人在左右?这里太过安静,恐怕有诈。” 卫忆比赵玉矮些,被赵玉挡得严严实实,她看了身旁的墨玉一眼,制止了赵玉开门的动作。 墨玉颔首,将手中的木盒打开,用手抓了一小把粉末出来,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 厚重的大门被轻而易举地打开,本应出现的宫阁被一片白雾取代,这雾好似凭空冒出的一般,无边无际。 赵玉吃了一惊,左手摸上了腰间的软鞭,还没来得及动作,那白雾就倏然消散,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入目的是一片亮绿的松柏,在纷扬的大雪中站得笔挺。墨玉走到正数第七排第一颗松树前,将在它树皮上一只似乎是冻僵了的夏蝉轻轻取下,放入手中的木盒里。 如那缥缈的雾气一般,这片松柏也在顷刻之间慢慢淡去了身影。 卫忆偷偷瞟赵玉一眼,只见赵玉皱着脸,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卫忆叹了口气,又仿佛是舒了口气,走上前去牵起赵玉的手。 几人还未靠近正殿,便有几个穿黑衣的妙龄女子迎了出来,墨玉走上前去,从那领头的女子手里接过一个与自己手中相同的木盒。 那领头的女子将其余的姑娘们挥退几步,把交换来的木盒揣入袖中,分别给两位主子请了安,全了礼数,这才开口道:“皇后娘娘,我们太妃说了,这次带了定远公主来,便算是两回了,若过了下次,娘娘还有什么要事的话,提前一日拿一册孤本毒经搁在门口就是。” 卫忆端着笑,温和地点点头:“有劳蛊心嬷嬷了,若还有旁的事,本宫自会让素月来知会一声的。” 蛊心福了福身,从怀中掏出个荷包来递给墨玉:“太妃正在参禅,不见外客,还请娘娘亲自去一趟偏殿,接如懿公主回去,让公主莫要再来这里了。这里阵法凶险,若公主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慈光宫可担待不起。” 卫忆对她笑笑,算是应了。蛊心又行过礼,带着其他的女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赵玉自小离宫,还是第一次见这阵势,她蹩着眉,忿忿地嘟囔一句:“一个小姑娘罢了,竟也如此嚣张,怕是如懿这回吃了不少苦头。” 卫忆暗暗掐了她手心一下,低声道:“这蛊心是宫里的老人,是涓太妃从苗疆带来的陪嫁丫头,要是论岁数,怕是比你大上一番还要多。隔墙有耳,多说多错。” 赵玉吃痛,赶忙抽出手来哈着气,觉得自己很是无辜:“看上去比浅语她们大不了多少——” 卫忆嗔她一眼,手摸上她腰间,又狠狠掐了一下:“傻丫头,噤声。” 赵玉疼得险些蹦起来,她哀怨地看了卫忆一眼,终于还是没敢出声。 卫忆远目,看着皑皑白雪,轻轻地摇了摇头。 ∓ 清心苑在慈光宫最西北角,没有步辇,没有仪仗,卫忆眼前都重了影儿,总算是冒着大雪到达了目的地。 推开院门,就看见一个老和尚坐在茅草搭的小亭子里自斟自饮。卫忆快走几步,在亭下坐定,顺手抢过杯茶来,捻起盘子里一块冰糖往嘴里送。 那老和尚转过头来,伸出手欲阻止卫忆的动作,卫忆却早已把那糖送进嘴里,皱起了脸:“呸呸,呸呸呸,大师您又害我!” 老和尚呵呵笑了,替她续了杯茶水:“阿忆,这白矾与糖神似,却十分苦涩。就如人生一般,看似光鲜而已,内里实则是五味杂陈。” 卫忆挑眉,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法华大师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刻。” 法华和煦的笑笑,竟捻起一块白矾放进自己的茶杯里:“阿忆,你还需得好好劝劝今上,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事万物有因有果,种善因,才能得善果。” 看卫忆点头了,法华这才对她挥挥手:“你且去东屋看看如懿丫头吧,贫僧听说玉丫头前些日子受了内伤,恰巧有个方子,便留她说会儿话。” 卫忆不疑有他,拎起小壶将用过的杯子洗涮干净,放回盘架上,这才起身离开了。 看她远走,法华对亭外站着的赵玉挥挥手,面容安详而宁静:“公主,你来,贫僧给你把把脉。” 赵玉正盯着茅草檐子出神,怔忪了片刻才走上前去,乖巧地递出手腕。 法华大师依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手上却忽地用力,捏住赵玉的命门。 赵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反扣回去,却丝毫也动弹不得。 法华空着的左手拂过自己的长眉,一派从容地开了口:“公主,有些内伤已侵心脉,欲要根治,有时要狠下心来,舍一而得众生。贫僧给你开个方子,只是这方子的药引是信,有些风险。公主需得选择北地青信石八分,方可保一半平安,秦芜一两,闭斗一块,主药沙蚕,在贫僧这里便有只困了十年的陈蚕,公主怕是需要的。法半夏四两,华山参四两。”法华顿了顿,目中闪过坚定之色:“熬药后所剩渣滓剧毒,还请公主若是便宜,送去山上,找一清净地掩埋了罢,莫要害了生灵。” 话毕,法华便起身转进了屋内,留下腕子生疼的赵玉满脸迷茫地坐在亭里。 ∓ 卫忆携着墨玉刚迈进东屋,一只茶杯便直直砸在两人脚边。赵曦斜靠在屏风上,语气轻蔑:“本宫还当是谁,原来是皇嫂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 卫忆正要发作,却发现赵曦已泪流了满面,她冲过来紧紧搂住卫忆,嚎啕道:“皇嫂,我想鹤清音了,我想他了,你喊他回来罢,好不好。” 卫忆眸色一黯,手轻轻拍着赵曦的背,权当做安慰:“如懿,家国天下事大,这些儿女情长的琐事,暂时搁在一遍罢。” 赵曦闻言,猛地推开卫忆,冷笑道:“你不爱皇兄,自然说得轻巧,你这冷血的女人,怎能领会到我们这些有情有义有血有肉之人的心情?” 卫忆向后踉跄了几步,扶着门框站定,顿了几息,再抬脸,眼中已不再有暖意。她忽然笑了,一字一句地说:“那你便,永生永世都留在这里,体味你所谓的情意罢。” 赵曦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想上前来拉卫忆的手,却被卫忆闪开了。赵曦深吸一口气,示意在一旁立着的墨玉在门外稍等片刻,这才选个凳子坐下,同卫忆对视:“鹤清音与番地王室有旧,他此去,皇兄凶多吉少。皇嫂,你若恨我没有阻拦,便杀了我吧。” 卫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很久之后才开口,久到赵曦觉得自己再也得不到答复了。 “若是子睿去了,博儿荣登大宝,本宫也没什么所谓。赵曦,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答案。” 赵曦打了个寒颤,紧了紧环抱着的胳膊。 博弈,猜测,试探,通通缠绕在宫闱里,让人挣脱不得。 ∓ 是夜,赵玉回到寝宫,屏退众人,桌上的烛灯跃动,映得她神色莫测。 “信八分为引,秦芜一两,闭斗一块,沙蚕一只,法半夏四两,华山参四两。” 赵玉揉揉额角,将方子凑在火上烧毁,扑到榻上,抓起一个枕头,将脸埋了进去,没有了动静。 直到东方即白,赵玉才抬起头来,绕进书房备了笔墨。 “按兵不动。” 第十章 现下国富民强,百姓虽知大军已发,但却并不怎么恐慌,京城的街街巷巷照旧都挂起了彩灯,挑起了红绸。到底是上元佳节,宫里也不好一如既往得冷冷清清,太子赵博同卫忆商议过,着太子妃柴莹全权接过这装点宫室的活计,让卫忆适时指点一二即可。 卫忆自知这操持内事的本领是及不上太子妃的,她自小便得了先太后宠爱,赵回又大包大揽,国公府乌烟瘴气,国公夫人顾她不及,她哪里比得上正经受过训的贵女们。若不是有墨玉这一得力干将,之后博儿又娶了柴莹,以卫忆这懒怠性子,怕是要出不少错漏。说是指点,卫忆干脆把墨玉拨派给太子妃,打算自己请来赵曦和赵玉,再并上一个赵深,依着自己的性子将昭阳殿布置起来。 天还蒙蒙亮,卫忆便动身去侧殿,将还在被窝里的赵深挖了起来。赵深满脸迷茫地任卫忆摆弄来,摆弄去,待卫忆替他用冷帕子擦过脸,他才揉揉眼睛,十分严肃地丢下一句“男女授受不亲”,便挣开卫忆的手,红着脸跑到外室去了。 卫忆无奈一笑,将茶水和齿木递给素霓,让素霓追出去替熊孩子净口,又遣了素虹去传膳,这才慢慢悠悠地向外走。 素云接过卫忆手中的帕子,又将一旁搁着的手炉递给她:“奴婢已安排了人去唤公主们,奴婢昨夜同墨玉姑姑商量了,自作主张,怕娘娘想得紧,去请了东宫的小主子来。” 卫忆将炉子拢在怀里,眯了眯眼,侧头看向素云:“你们是本宫肚里的蛔虫不成,只是孩子年幼,怕是起得晚,本宫盘算着晌午时候再去叫呢。既都去了,便将馨侧妃一并传过来。” 素云笑得讨巧,慢了半步跟在卫忆身后:“墨玉姑姑才是最懂娘娘心思的那个,说是让晌午去的,早上先探探娘娘的口风,一会儿婢子便传下去,邀侧妃也一并过来。” 卫忆轻轻颔首,脚下的步子快了些:“就这么办吧。” 素云在原地呆立几秒,想起东宫的那位小皇孙,叹了口气,连忙疾步跟上。 自卫忆动筷子起,赵深便在一旁像个小老头似的唠唠叨叨。一会儿谈起这宫里的风景比起宫外别有一分趣致,一会儿说到大臣们的劳苦功高,一会儿又提及上元夜宴,上唇下唇开开合合地,忙碌得紧。 卫忆被他的反常搞得烦不胜烦,她捏起一个水饺,塞进赵深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里:“你若是再多说一个字,本宫便真不宣你那心上人来,你就好生等到晚宴罢。” 赵深的耳朵微微泛了红色,乖乖地啃着嘴里的饺子,低头认真地搅拌着碗里的糖粥。 卫忆呼出一口气,满意地笑笑,命素云拿出早就备好的手串来:“你险些弄伤袁姑娘那次,皇上便准备了这东西,准备让你拿去给那丫头赔罪。不想事务纷忙,拖到现在也没送出手去,你趁着这机会,讨好讨好袁姑娘,千万不要让她记恨你才好。” 赵深抬起头来,盯着素云的手看了半晌。那手串是用珍珠串成的,颗颗分明圆润,泛着荧光,中间坠了只翩然欲飞的小蝴蝶,大概是有名的匠人融了银子,拉丝制成的,栩栩如生。这礼物显然是费了心思,赵深觉得自己被人在乎着,他含混地道了谢,埋头吃起粥来,不肯让人看见他微微发红的眼眶。 卫忆自然看出赵深的不妥,微微皱了皱眉,看着他的眼神越发地怜爱了。赵深贴身的宫女想进来服侍,却又碍着卫忆的身份,只得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素云将饭后给主子清口的茶水斟好,淡淡扫了门口的宫女一眼,勾出一个笑来。 比那檐上久久不化的冰柱,还要冷上三分。 另一边儿,收拾妥当的赵曦带着宫人们抄了花园小道,恰好碰到了刚从青阳宫出来的赵玉。赵曦形容憔悴,脸上扑了厚重的粉,远远看去像个幽魂似得。赵玉皱皱鼻子,跃过隔着的水塘,在她面前站定,她的眼神逡巡了一圈,总算在这阴盛阳衰的队伍里,找到了那么个不算阴也不算阳的内侍,沉声斥道:“你是怎么照顾主子的?” 那内侍只是个外院的,并未贴身伺候过,他愣了愣,又支吾了半天,还是跪下认了这飞来横罪。赵曦无语扶额,将那小太监扶起来,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说:“阿姐还是这么怜香惜玉,就是可怜了这无端受累的小公公。你别责怪他,我没什么大碍,有些恍惚罢了。那几日在涓太妃那里不知怎么的了——”说着,她挽起赵玉的手,示意随行众人后退几步,这才接着道:“我也不大能记得清,只依稀记得我顶撞了皇嫂,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我也拿不准具体说了些什么,这几日睡得也不踏实,直到皇嫂派人来宣我,才稍稍安心了些。” 赵玉拂开赵曦的手,在斜前方的草丛里捡了一颗松果,塞在赵曦掌心里,也不去接她的话茬,看似无意地问道:“如懿今日为何走这条路,我记得你平常是走北边那条大道的。” 赵曦摊开手掌看了看,将那已是没籽的空壳丢掉,自嘲地笑笑:“皇宫果然是皇宫,竟把你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赵玉本是满不在乎地背着手走在前面,听到赵曦这番话,停下来扭身看她,眼神锐利:“究竟是谁变了,还未到见分晓的时候,只是皇宫何辜,又怎来怪罪呢。” 寒风刺骨,赵曦不禁打了个哆嗦。 两个人如此僵持了一会儿,赵曦先笑了,上前扯起赵玉的袖子:“我总归是走不出心血来潮这四个字的,不管是上面那番话,这条路,还有我这个人,都是心血来潮罢了。” 赵玉瞄一眼赵曦的手,轻轻甩开。赵曦有些不知所措,可怜巴巴地和赵玉对视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赵玉长叹一口气,伸出长臂揽过赵曦的肩:“如懿,这么些年不见,你怎的还是个小矮冬瓜,同云阁主一样,果真是只长了心眼儿。” 赵曦怒,使上了吃奶的劲将赵玉拼命向外推,可她这点力道,之于眼前这女登徒子,无异于是蜉蚍撼树。 赵玉老神在在的揽着她往前走,也不拦她,任由她胡作非为:“多长些心眼也并非坏事,再留几分素心也就是了。” 赵曦奈何不了她,凶狠地瞪她一眼,又拿拳头重重地擂她一下才算作罢:“阿姐既是信我,又为何平白吓唬我一场。” 赵玉闷哼一声,松开赵曦,双手作势捂上侧腰:“哎,本宫被你打得受了内伤,只好先走一步。” 赵曦被她气笑,也不再去追究这其中的因果,脚下紧赶几步,又与她并肩走着。 待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地到了地方,人已经到得基本齐全了。 卫忆怀中搂着个穿得红彤彤的胖小子逗弄着,孩子正憨憨地对着她笑,见了姐妹俩,卫忆冲她们挥挥手,让她们也近前来看看孩子。卫忆拒绝了毛毛躁躁的赵曦,欲把孩子送到赵玉怀里。 赵玉蹩眉,不情不愿地接过了软趴趴的小东西,支楞着胳膊捧到赵曦面前,好方便让她逗弄。 卫忆身旁坐着个素衣女子,见孩子皱了脸,她立刻将孩子从赵玉手中接来,放在赵曦面前的小榻上:“定远公主不必如此为难,震儿他虽是傻了些,但却也不粘着人让抱,放在榻上,自己也能和自己玩得安稳。” 这女子说得不卑不亢,语气也像是随口闲扯的家常,却让卫忆霎时间沉了脸色。 赵玉有些慌乱,连忙同那清丽女子解释:“馨侧妃,我我向来嘴笨,做事有时也没个轻重。我不是不喜震儿,只是小孩子总和我过不去,拿我做恭桶,我实在是,怕了这些小祖宗们。” 赵曦在旁边啐她一口,随手扯过赵深刚剪好的灯纸丢她:“阿姐你不雅,实在是不雅,这殿里就属你多事。你轻功好,罚你今儿个与侧妃协理,把后院儿堆的那些条彩绸都好生挂起来。” 赵玉自知理亏,也懒得反驳,尴尬地冲甄馨笑笑,同她一齐去后院儿了。 两人走了不一会儿,前院便又恢复了一派祥和,只赵深板着个小脸,磨了毁他灯纸的赵曦替他做灯架,自己又拿了些纸来,认认真真地重新裁剪。 这可是,要送给菁菁的小兔灯呢。 ∓ 晚宴上倒是歌舞升平,朝臣们个个都好似亲如一家,和乐得很。 卫忆提前离了席,回到寝殿,稍作洗漱便歇下了。她用了不少酒水,有些晕晕沉沉的,只这样半梦半醒地睡了约莫一个时辰,便被前来探望的太子惊醒了。 卫忆看了来传话的墨玉一眼,本欲发作,硬生生地忍下了脾气,哑声道:“让他进来。” 赵博迈进门来,看见自家母后生硬的脸色,顿觉不好,只得讪笑道:“竟扰了母后睡眠,儿臣有罪。只是父皇有命,务必将这物件儿今日交到您手里,圣旨难违,母后就别训斥儿子了。” 卫忆心中一动,面上却还是佯作不耐:“本宫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儿,先搁在那儿罢。” 赵博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卫忆会意,装模作样地嗔他一眼,扬声道:“墨玉,给博儿添杯热茶,再吩咐后厨上碗醒酒汤来,省得他明日起来头疼。” 赵博得了便宜,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靠坐在圈椅上:“还是母后这儿舒服,能得片刻安宁。东宫里乌烟瘴气的,前朝又战火纷飞,其中苦闷,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卫忆是个护犊子的,听了这番话,立时肃了脸色:“可是那桐怀雪灾的事儿?” 赵博眯着眼,点点头:“父皇远征,户部称空,安国公也横插一脚,怕朝廷断了他的财路,牵涉广大,儿臣又处处受牵制,也动他不得。” 卫忆冷笑,修剪整齐的指甲划过被子缎面上的绣花:“帝王心术,本宫是摸不透的,你们父子俩按而不发,自然有你们的道理。可要论一个“混”字,谁又能混过你外公呢?” 赵博直起身来,以手撑头,沉吟片刻,很有些犹疑。 卫忆打量着赵博,见他眼下青黑,显然已是倦极,她不由地缓了脸色,柔声安慰:“势孤取和,先解了燃眉之急,再徐徐图之。你要保重身体,万万不可废寝忘食,要照顾好自己。” 赵博敷衍地点点头,心里却还惦着公事,用过了醒酒汤便匆匆告退了。 卫忆叹了口气,只得让晚上值夜的素霓多关照关照东宫的动静。打点好一切,她屏退众人,打开了桌上的锦盒。 锦盒里摆着个小小的沉香木摆件,下面压了一封书信。沉香木雕成花灯的样子,花灯上只孤零零地刻了一支箭。卫忆失笑,拿着木雕摆弄了一会儿,这才展开了信来。 信上报了平安,又零零碎碎地写了不少琐事,信末却是话锋一转,叮嘱卫忆不可贪凉,要每日多进些汤水。 “吾妻阿忆,朕心如此箭,只愿旦暮间便能归于汝手。不在左右,始终难安。” 更深露重,卫忆只觉得身边只有这封信,这块木头是热的,他不在身边,这昭阳殿冷得紧,着实冷得紧。 这漫漫长夜,本该宿着鸳鸯的锦被里却只有她孤身一人。 第十一章 雨势渐大,水滴遇到军帐的毡布,砰砰作响。赵回稳稳坐在虎皮大座上,手指随着雨声轻点,像是催命的鼓声。 鹤清音事不关己地靠在小圈椅上,冷眼看着地上伏跪的几个血人,面上依旧是毫无波澜。卫锦则稍显局促地跪在一旁,跪便跪了,他脊梁分明挺得笔直,目光清亮地同赵回对视,不带半分畏惧。 赵回盯着卫锦看了半晌,忽地勾出一抹笑来,端起案上的茶水,慢条斯理地举到半空,却并未下口:“卫将军,你可知罪?” 卫锦将背挺得更直,十分理直气壮:“臣不过捉几个刺客罢了,何罪之有?” 举在半空中的茶水顿了顿,还是被送到了唇边,赵回轻抿一口,毫无预兆地重重地将杯子砸下,水溅五步,恰好沾湿了卫锦的袍角。 赵回自袖中拿出一面方帕,帕子边角绣了忆字,赵回瞟了卫锦一眼,神色间似是极力忍耐着什么,他语气平淡,措辞却严厉:“擅自拔营二百里,不进淆山,若是朕没有在馆驿停留,你莫非还要绑了朕拔营不可,如今还在装傻,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卫锦微微垂下头来,却依旧不卑不亢:“兵事呼吸,不容先关督帅,臣无罪。” 赵回将那面方帕捏在掌心里,以极其温柔的动作。心中的那些疑虑终究没胜过爱意,他抬眼望向卫锦,轻声问:“这可是你阿姐的吩咐?” 卫锦功力深厚,将这同叹息一般轻的的问句听了个真切,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侧头望向鹤清音,很有些无辜:“这并非是阿姐的吩咐,是鹤军师传的话,让臣暂且退出淆山。” 鹤清音眼角跳了跳,不情不愿地扛过了黑锅,信口胡诌道:“在下师从北地菩提门,能预风雨。近来夜观天象,恐会来大雷暴雨,淆山一旦崩陷,前军必会损失惨重,臣这才建议将军拔营。” 赵回眯起眼,不知在盘算些什么,算是不置可否。 卫锦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赵回他不懂天象。如今是冬日,又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天小雨,眼看着就将停了,哪还会来什么雷雨。想着想着,卫锦是心惊肉跳,背过头狠狠地剜了鹤清音一眼,亏他是北地神机魁首,编瞎话竟编得毫无依据。 鹤清音当他是个愣头小子,不怒不恼,依旧无所谓地坐着。这赵回大智,若不是这番雨论有七分是真,他又无意深究,这关怕是不好过的。只是宫中那位皇后颇有些意思,说她愚笨,她又近妖似地能测先机,说她,她也不过只是个有些小手段的女流之辈,矛盾得很。 赵回将两人的各怀心事都看在眼里,只觉得烦闷,挥挥手赶两人退下,展开张宣纸,亲自磨了墨。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落了笔。 “吾妻阿忆” ∓ 待卫锦和鹤清音审过刺客回到帐里,素月已是久候多时了。两套夜行衣折叠整齐地摆在凳子上,卫锦只觉得它们灼眼得很,他有些倦了。 素月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将头巾束好:“二爷,请。” 卫锦这些日子与两人混得熟稔,毫不在意形象地扑上行军床,紧紧抱住叠得整齐的军被:“小爷再不愿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阿姐这是想坑死我,你们也别再拉小爷做挡箭牌。要去你们二人去吧,爷我就不奉陪了。” 素月与鹤清音对视一眼,好声好气地哄道:“二爷便同我们去吧,只这一次,便功成身退了。” 卫锦侧翻过身,露出一只眼睛给二人,试探着问:“此去是为何?” 素月倚着支撑帐子的杆,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答道:“寻赵简,说服他让伊桑全军驻扎沟谷。” 卫锦气结,又转过身去背对二人:“赵简这人深不可测,若没有十足的筹码,必是不会贸然行事。敌方合共八万军士,就算你我三人自恃功夫,也怕是要无功而返。” 素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转向鹤清音求助。鹤清音斜睨卫锦一眼,不由分说地拿起一套夜行衣丢在他身上:“给你半柱香,若还未打点完毕,我就捉了你去敌营。你若是痛快,待大军班师回朝,我便将清风宗完整的轻功心法告予你。” 卫锦的脸色由恼怒转为狂喜,他猛地弹起身来,不顾素月在场,抓起夜行衣,就扯下领子袒露了胸膛。 卫锦此举自然换来了两人的白眼,待他面不改色地穿戴好,把一张薄薄的脸连带着厚如重山的脸皮凑到鹤清音近前,对他挤挤眼:“想不到鹤兄也会翻白眼瞪人,真是妙哉,妙哉。” 回应他的,是鹤清音拿起夜行衣,从容而不屑的背影。 等到鹤清音去而复返,雨已停了,云开月明。圆月挂在三人的头上,为他们照亮了前路。 素月蹩眉,一个跃身向鹤清音靠了几步,压低声音问:“军师,这雨竟停了,若这淆山不崩不陷可如何是好?。” 鹤清音回头瞥一眼正偷听的卫锦,唇角微微上扬:“能便罢了,若是不能,那就想办法让它能。” 素月了然,卫锦却有些迷糊,出声道:“若你我有这般盘算,那伊桑自然也能想到,岂不打草惊蛇?” 鹤清音用眼尾扫他,脸上写着满满的“孺子不可教也”:“不然以你之见,我们为何去找赵简?自然是给他个理由,让他去做说客。” 卫锦一头雾水,只觉得他两人魔怔了:“赵简?他与伊桑是盟友,为何帮你?” 这此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缘由,鹤清音也只是略知一二,只得敷衍道:“盟友固是盟友,只是其中彼此忌惮着此消彼长,各人也有各人的盘算。若说两人完全一心,才是千古笑话。” 卫锦对此半信半疑,又开口问道:“那为何要带我同去,我对此间之事一概不知,副帅之衔惹人忌惮,去了反倒是个累赘。” 鹤清音笑而不语,他笑得渗人,旁边的卫锦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越过淆山,南行五十里便是赵简驻地。几人在一片小树林中止步,鹤清音同两人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率先飞身而起,悄无声息地混进营里,如入无人之境。待他探得帅帐,才回身带上卫锦,素月轻功并不出彩,依着原计划留在原地接应,以防不测。 卫锦提起一口气来,紧紧地跟在鹤清音身后绕过巡逻的兵士。两人绕到中帐背后,交换个眼色,一人向左,一人向右,一举拿下了门口的守卫。帐内的赵简恍若未闻,站在展开的地图前,时不时勾画一笔,一双桃花眼中闪过几不可察的叹息,像即将被捕的猎物。 赵简转过头来,卫锦和鹤清音已各守一边地坐好。卫锦满面肃色,鹤清音却仿佛早就料到了赵简的冷静,甚至还与他礼貌地点头致意。 这倒是赵简不曾料到的,他面上不动声色,优雅地坐下,抚着左手拇指的扳指笑问道:“卫将军和军师大驾光临,不知是来找在下喝一杯,还是要取走这颗人头呢?” 卫锦尚且云里雾里,自是不敢多话,只板着脸坐在那里,充个门面。鹤清音端起小桌上的茶水,水温尚好,看来是勤换过的。他举起盏来,仰头一饮而尽:“小梁王用心良苦,怕是久候多时了。能喝到小梁王亲手斟的茶水,我们二人也算是不虚此行。” 赵简挑挑眉,也举起面前的茶来一饮而尽,他将茶杯轻轻放下,将两手交叉起来置在桌上,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军师爽快,只是这茶并非是小王亲手所斟,不过来日方长,机会总是有的。” 鹤清音低笑,一派轻佻,与他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又何必否认呢,小梁王或许算到了有这一日,却不敢让引来的豺狼知晓,能屈能伸,是大丈夫所为。” 赵简收了笑意,向前倾了倾身,盯紧鹤清音的眼睛:“明人不说暗话,军师便挑明来意吧。” 鹤清音笑得更欢畅了,却又猛地阴下脸色:“小梁王早该料到这一天的,孤掌难鸣,入界宜缓,你却犯了忌讳。如今彼强我若,稍有个不慎,你就是遗臭万年,粉身碎骨。” 赵简长叹一口气,面露颓唐:“皇叔他,他可是都知道了?” 鹤清音冷哼一声,斜靠在椅上,眼神冰冷:“谁都来不及分心体谅你,只是你自作聪明,意气用事,这皇室的脸面被你丢得干干净净。若不是看在你未酿成大错,还来得及补救,你现在早已是一把枯骨。皇上思前想后,总归与你有血脉之连,又念你是赵姓后人,便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番话削了赵简的气焰,令他羞惭不已。他稳了稳心神,苦涩地开口:“实在是那姬赫伊桑欺人太甚,我贪功冒进,心急求胜,如今已陷入了大不义的境地,还请军师能指点一二。” 鹤清音见鱼已咬钩,也不再为自己造势,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清冷的模样。他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在兵器架旁站定,手抚上一杆银枪:“皇上欲除伊桑而后快,若是你能将他两万兵马引入沟谷驻军,便可扭转乾坤。” 赵简皱起眉来沉思片刻,给出个中肯的答复:“伊桑于我是豺狼,我于他也未必不是虎豹。这盟约关系浅薄,若没有能令他一搏的说法,他未必信我。” 鹤清音手执长枪,绕到卫锦身后,将手按在他肩上:“我们此行,便是来给你送个说法。” ∓ 梁军中乱了套,小梁王遇敌夜袭,身受重伤。 伊桑沉着脸,同报信来的心腹飚了些鸟语,推开睡在他身旁的营妓,骂骂咧咧地起身更衣洗漱。此事已是五更过半,山露深重,伊桑甫一迈出帐子,便抖了一抖,备马的士兵慢了几息,竟狠狠地挨了他一脚。伊桑蔑视地瞥了小兵一眼,翻身上马,向梁军帅帐奔去。 入帐便闻得浓重的血腥气,令人作呕。赵简躺在床上,半个身子浸满了鲜血,他闭着眼睛,唯有胸膛的些微起伏昭示着他还活着。 伊桑皱眉,用发音不太标准的汉话质问帐中的副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副将是个心高气傲的,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只冷哼一声:“伊统领若是想看笑话,还请等军医有了定论,不必如此心急。” 伊桑神色阴鸷,抽出腰间的弯刀便要向那副将砍去。那副将人高马大,伊桑却只是墩胖,那副将旋身一躲,捉过他的后领,夺了他的弯刀。 赵简感觉到气氛僵持,费力地睁开眼,命军医扶他起身,避过伤口半靠在榻上,他望向那副将,轻轻地摇了摇头,斥责道:“咳,李云,不可对伊统领无礼,还不快把人放下!” 李云从鼻孔中哼出一声,不情不愿地将那伊桑甩下,伊桑欲要发作,却被赵简立刻截住了话头。 赵简捂着伤口,面色痛苦地咳嗽了几声,他望向摔在地上的伊桑,语气急切:“今日夜袭的是敌军副帅卫锦和军师鹤清音,两人绕开守卫,想取孤性命。缠斗中我重伤卫锦,却也被鹤清音所伤。我方探子来报,今日赵家军后退二百里,乃是因主帅赵回旧疾复发,命在旦夕。今日副帅来袭,恐怕是已经穷途末路,欲取孤性命扰乱军心,好方便逃脱。敌军主帅副帅皆伤,已与散沙无异。可惜孤如今身受重伤,只能恳请伊统领带领你们骁勇善战的将士,并上我梁军三万人马驻军淆山,方便追击,莫要让他们遁回京城。若此事成了,赵军必受重创,你我也能趁机打进中原腹地。” 说着,赵简挣扎着想要站起以示诚意,伊桑连忙起身拦下,试探道:“这消息,可准确?” 赵简无奈地笑笑,自袖中取出一封沾血的密函:“统领且看此函,这是心腹传回的消息,已十分确切了。在他们来袭前,孤研究地势,恰好寻到一处沟谷方便驻扎,正准备叫将军前来商议,却被那些来袭者打断。” 伊桑接过信来,眼中的质疑已转换成了贪婪,他面上的喜色遮掩不住,已是无心多留。他望向赵简,即刻开始商定细节。 赵简面色苍白,才说了几句便支撑不住,只得躺回榻上,他望向伊桑,眼神诚挚:“一切全仰仗伊统领了,在下这身子,实在是有心无力。伊统领属军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追击先头是当仁不让。我梁军拨出三万,全为将军殿后,将军若觉得不妥,孤可安排他们只驻扎在南山山麓,有令则进,无令则退,方为妥当。” 伊桑一双王八眼里精光连闪,虽是心动,却还不至于失了理智。他状似无意地将手按在赵简的伤口上,听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后,才满意道:“梁王大度,竟将这肥肉全送给了我们倭国,这恩情,伊桑必不会忘。” 赵简苦笑,他又咳嗽几声,才苍白着脸开了口:“你我都是直人,便把这话说亮了也无碍。孤带来的这六万人马,一部分是家父的旧部及孤的亲卫,有勇无谋,是万万斗不过那赵家军的。另一部分鱼龙混杂,孤这一倒,也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如若出什么差错,怕是会坏了大事,失了良机。孤也是走投无路,如今给伊统领行个方便,还望时候伊统领能怜惜几分,权当种个善因也罢。” 伊桑安了心,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笑容满面地应下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要匆匆赶回帐子点将点兵。 赵简挥退众人,只留下李云一个,他一瞬间便收起了笑容,眼中寒光迸射,仔细控制着身上的杀气。待伊桑走远了,旁边一直沉默着的李云才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玉瓶来:“二皇子,上药吧,这药是鹤军师留下的。” 赵简点点头,想要半坐起来,却牵扯住了伤口。赵简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骂道:“鹤清音这狡诈小人,下手也未免忒狠了些。” 李云想要笑,使劲儿憋住了,他一个大男人,轻手轻脚地弯身替赵简上药,这画面竟异常的和谐。 东方已见了白光,风渐渐吹起来了。 ∓ 赵回听完暗卫来报,只觉得心力交瘁。这里面卫忆必是掺了一脚的,他虽信她是在帮他,却对她的智计不抱什么期望,只觉得她瞒着他谋划,又撺掇卫锦随着她胡闹,着实是可恨。赵回将手中的折子放下,重重地揉揉额角,沉声吩咐:“去,把卫锦和鹤清音给朕绑过来,还有那素月,一并带来。” 暗一到时,卫锦正在和鹤清音单方面吵着架,暗一站在窗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卫锦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愤懑道:“你到底同不同我说,你在那赵简面前扯了一堆屁话,你当小爷会信你吗?” 鹤清音看着军事图,目光深沉,不发一言。 卫锦翻了个身,侧躺过来,几乎要炸毛:“阿姐和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瞒着皇上?” 这好像涉及到了些什么不该听的皇室秘辛,窗外的暗一也支楞起耳朵等着回答,却久等不到。 卫锦又打了个滚儿,以枕头做暗器,瞄准鹤清音的脸掷了过去:“莫非真是皇上派你去见那赵简?这没道理,不管赵简他是虚是实,犯了谋逆这个忌讳,不可能有什么将功折罪的机会。” 鹤清音准确地接住枕头,沿原路线扔了回去,好看的眉毛蹩起,显得十分不耐:“你安静些,一会儿随我去见皇上。” 卫锦一怔,窗外的暗一也一怔,两人都闻到了自投罗网的气息。 暗一叹了口气,隔着窗子轻声道:“若是便宜的话,二位带上晚间那位姑娘,皇上有请。” 午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领了军棍的卫忆呲牙咧嘴地坐在议事厅里,毫不意外地得到了伊桑领军向沟谷进发的消息。 黎明时赵回便和同鹤清音秘密地做好了部署,派去挖石头的挖石头,派去埋伏的埋伏,只等倭奴一入沟谷,午夜时分便能折损他几千的兵士,挫挫倭国海寇的锐气。鹤清音在账外站着,见风势渐大,心里犯起了嘀咕。 军中难免有眼线,以保万全,赵回做重病状闷在帐里,卫锦所在的议事厅里也时不时送出几条染了猪血的帕子绷带,除了受军棍的部位疼了些,人是清闲得很。 鹤清音正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沉思,赵回身边随行的金灿灿前来传话,他捧着个暖手的坛子,递到鹤清音手里:“皇上说了,外边儿风大,请军师进帅帐一叙。” 鹤清音微怔,接过坛子,随着金灿灿去见驾。赵回正在写信,见他来了便止笔,将狼毫搁在一旁,神态宽和,像个无害的长辈。 “鹤军师,请坐。” 鹤清音恭顺地坐下,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 赵回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鹤军师,你原本想杀朕,为何迟迟不肯动手,是因为如懿那丫头,还是因为皇后?” 鹤清音浑身一震,望向赵回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片刻后,他低头敛目,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亥时下起了急雨,远方隐隐有闷雷之声。鹤清音撑着伞,站在雨幕下,只觉得许多事许多关节处都想不通畅,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卫锦站在他身后,面带忧色,还夹杂着几分悲悯。狂风呼号,豆大的雨点撞在人脸上,打得生疼。 卫锦叹了口气,也有些疑虑:“你若早知有这雷暴雨,为何还在山上安排了兵士。若是淆山因这雨陷了,他们怕是怕是回不来了。” 鹤清音侧身看他,觉得他愚善,却又觉得他可敬。可惜他并未预测到这雨来的如此疾猛,也不能确定这雨会不会让淆山崩陷,就算是预见到了,恐怕还是要派人上山的。在战事里,该考虑的从来都不是一万,只是万一而已。 卫锦见他不语,心中倒也有些明白。卫锦实在不忍再看,转身回了帐子,将灯吹灭,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还没到约定的子时,远处便传来几声闷闷的巨响,似乎是雷声,却又好像不是。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第十二章 等待是件磨人的事儿。 月前东海寄了平安函来,卫忆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总算落了地。卫锦的私信里除了长篇大论的描述和抱怨,也写了班师的日子,倒是那人的来信淡淡的,只说些平日里的小事,都不吐露半分心迹,连行程安排都未曾提及。 卫忆知道,赵回这次怕是要报复她的隐瞒,想让她也尝尝这抓心挠肝的滋味。虽是也去了许多信安抚她那孩子一样的夫君,但也没什么起色,只是这次的遣词用句稍稍又暧昧了些,却依旧比不上之前的热情。大军已至淮定,不日便会进京,卫忆将纸收进封里,狡黠一笑,丝毫都没有被那人的冷淡影响到。总之这不会是场持久战,那人爱她爱得不得了,她就是知道。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待卫忆掰到了第三个指头,前朝终于传了信儿来,赵回已抵京,欲在城楼饮谢兵将。 卫忆大喜,重赏过递话儿的内侍,转进里屋挑选起衣裳来。身边儿的素霓素虹对视一眼,会心一笑,走到首饰柜前帮自家迫不及待的皇后娘娘挑选珠花钗环。卫忆选了件黛紫色的缎裙,并一条苍青色洒金的薄披风,又吩咐墨玉去取了赵回以前送来的水碧胸花,焦躁地坐在床榻上。她的魂早已飞了出去,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实在是不安稳,她想赵回了,想他立刻出现在眼前。 等素云服侍卫忆换好衣裳,卫忆便开始坐在梳妆台前挑三拣四,不是觉得口脂颜色淡了,就是觉得发式不够妥当,好生折磨了素虹一番。 墨玉小跑着把胸花送来,替她细心别好,卫忆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来,奔向门外早已备好的马车。 京城里异常的热闹,马车行进得缓慢,城门口围得几乎是水泄不通。卫忆现在已冷静了不少,她皱皱眉,带着被强行拉来充当侍卫的赵玉下了车。人群熙熙攘攘,等两人挤到了城楼下,饮谢词已宣了大半。赵玉给城内维持秩序的守卫看过牌子,两人摘下头上的帷帽,悄悄从侧面上了城楼。 城楼上只有几十御林军,卫锦和鹤清音一左一右地站在赵回身边,城外空地上密密麻麻地码着兵士,却只能听到赵回一人的声音。 卫忆一眼就看到了他,在她眼里,这世上唯有他一人,单单站在那儿,都是风景。 赵回似有所觉,稍稍侧过头来,隔着众人捉到她的身影,她站在踏步上,手扶着墙体,呆呆地望向他,目光莹然。赵回勾起唇角,笑得如沐春风。 赵回身边的卫锦见前一刻还古井无波的他笑得荡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愣在了当场。 赵玉站在卫忆身旁,一袭耀眼的红衣,轻佻地笑望着他。 动人极了。 赵回耐着性子谢过兵士,又一一敬过将领,众人山呼万岁之时,他忽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大步地走到转角处,扯过卫忆的手,带她一同享受他的荣耀时刻。不顾世俗,也不顾礼法。 到了全军回敬的时候,他拿过侍卫递来的酒碗,竟看着城下朗声道:“敬皇后娘娘!” 这碗酒本该是敬他的,卫忆呆立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无措。众军先是怔楞了片刻,随后即是哄堂大笑,笑声响天彻地。 赵回也莞尔,举碗向众人示意后,带头将水酒一饮而尽。卫忆眼眶一热,也拿过酒来,跟着将士们一起,喝干了这一海碗。 城下站着的大多是赵家军,是赵回潜邸时带的军队,没有不明白赵回心思的,也因着真心敬爱这位看似娇弱,实则豪爽的皇后,为首的几个将军起了头,跟着的便是万人俯身齐呼。 “敬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回听罢,忽然将身子贴近卫忆,在她耳边轻声道:“敬朕的皇后娘娘,娘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 刚下了城楼,赵回便将卫忆打横抱起,一个箭步冲进了马车。随行的赵玉十分无奈,正准备去城东租辆车来,卫锦却恰好经过,她未曾防备,电光火石间竟被掳上了马。 赵玉也不慌,只是蹩了好看的眉:“卫将军这是作甚?” 卫忆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晃了赵玉的眼:“臣还没给公主一个答复,今日是时候了。” 卫锦试探地伸出手,搂上赵玉的纤腰:“阿玉,我喜欢你。” 马车行得平稳,赵回将卫忆抱在怀里,深深地望着她。卫忆环着赵回的脖子,柔滑的长发倾泻而下,眼中满是钦慕。 赵回哪有坐怀不乱的定力,左右无人,正是耳鬓厮磨的好时机,他眯了眯眼,像一头饿狼。卫忆咬着唇,还没出口的思念被尽数吞下。 赵回伸出舌尖,将卫忆唇上的口脂一点一点的舔入腹中,又将她的唇形描绘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卫忆的脸变得通红,闭着眼睛顺从地予取予求,赵回忍下心中狂暴失控的念头,闭上眼不去看那美景,用心去撬她的牙关。卫忆并不抵抗,顺从的张开嘴,任他勾去自己的小舌攻城略地,与自己口中的每一处亲近,两人就快要融为一体。 到最后,卫忆近乎要被赵回揉进骨血里,等赵回放过她时,她已软成一滩春水,靠在他怀中用力呼吸着。 赵回稍稍平复了些,便轻轻挑起她的下巴,看到她的眸已被他的身影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才心满意足地又凑上去吻吻她的睫毛,将她又抱紧了几分。卫忆满面红潮,胸前剧烈地起伏,赵回情不自禁地咬上她的耳珠,用牙轻轻磨着,哑声问:“为何不戴耳坠?” 卫忆被勒得紧了,用手去推他,他却是丝毫不知悔改,纹丝不动,卫忆只好顺势靠进他怀里,柔声道:“急着过来,没有找到合适的坠子配新做的衣裳,便干脆不戴了。” 赵回轻哼一声,将唇向上移,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吹气,好整以暇地感觉她的每一次颤抖。卫忆紧紧阖上眼,长睫微动,毫不意外地又等来了一个深吻。 情到浓时,局面一度失控。好不容易到了宫中,赵回吩咐驾车的侍卫往萃玉池去,便帮卫忆整理起衣物。他将卫忆肚兜的系带寻到,细细地系好,却不去管那松散的上衣,只拾起地上的披风将卫忆包裹起来。 卫忆神色迷离,哪里能管住他胡作非为的手,只涨红了一张脸,死命地往他怀里钻。 赵回轻轻拍她的背,仿佛她是个婴孩一样,两人呼吸相闻,彼此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震如鼓擂。 马车行至萃玉宫,赵回屏退驾车的侍卫,又命萃玉宫中的宫人避让,这才搂着卫忆跳下马车,直奔萃玉池。 偌大的宫殿中落针可闻,看卫忆如煮熟的虾子一般蜷在他怀里,赵回忽然不急了。他抱着她,慢而稳地绕过屏风,温柔地替她脱下脚上的丝鞋。赵回站在池边,就这么看着卫忆,眼中盛满了情意,直烧得她觉得干渴。等卫忆发出不耐的轻哼,赵回这才露出个惑人的笑容,踢掉脚上的云头靴,抱着她一同跳入池中。还不待她反应,赵回便压了过来,两人完全置身于水下,唇齿相依。 苍青色的披风静静地沉在水底,同黛紫色的裙装缠绕在一起,难舍难离。 ∓ 丑时末卫忆便悠悠醒转,赵回早已起身,正支了张桌子批着折子。见她醒了,赵回扔下手中的朱笔,斟了杯茶水喂到她唇畔。看卫忆乖乖地喝尽了水,赵回将杯子放在床头,揽过她的肩膀:“还早,再睡会儿罢。” 两人昨日没到傍晚就歇下了,卫忆又想起昨夜的荒唐事儿,红着脸瞪了赵回一眼,重重地摇头:“快到上朝的时辰了,也该准备准备了。” 赵回笑出声来,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一记:“乖,我上我的朝,你睡你的觉。莫不是没有我陪,阿忆睡不着了不成?” 卫忆羞恼,隔着锦被踹他一脚,靠在他肩上不肯说话了。赵回抚着她的发,从发顶到发端,如此重复几次。卫忆像个小奶猫一般,用头去蹭他的掌心。 赵回低头看她,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真想就这样,抱着你到天荒地老。” 卫忆心中满足,却也知道轻重,她仰起小脸,双臂环上赵回的脖子,十分不赞同:“子睿是九五之尊,肩上扛着的是江山,万万不可有这些念头。” 赵回神秘地笑笑,将她拉近些搂着,让她的下巴挨上他的肩头:“阿忆,我肩上有江山,心中却只有你。我现下所求的,不过是与你一起白头偕老,其余旁的,我却是顾不得了。” 卫忆听得疑惑,赵回却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只蜻蜓点水地在她头上落下一吻,便招来宫人伺候更衣了。 卫忆见状也起身下榻,替赵回抚平龙袍上带起的微小褶皱,拿起托盘上的腰带为他束上。 赵回展开手让金灿灿替他整袖,微微低下头来看着卫忆的侧颜,眼神能溺杀三千。 卫忆是知道赵回爱她,她只是不知道,她在赵回心中,胜过人间无数。 第十三章 昭阳殿里起了秋千,卫忆坐在回廊里,手里捧着个精致的小碟。赵深站在一旁,手中牵着袁阁老家的小孙女菁菁,时不时地从碟子里捏块指甲盖大小的凉糕喂给小姑娘。碟子渐渐空了,看着那胖丫头吃得两颊鼓鼓,卫忆忽然叹了口气,将碟子塞给赵深,倚在廊柱上,发起了呆来。 赵深从袖中掏出个帕子来,把小姑娘的手和自己的手清理干净,也跟着长吁短叹起来:“哎,国子监放我们三日休沐,竟要写两篇策论。明日还要跟那些官家子弟踢蹴鞠,皇嫂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宣菁菁进宫,实在是用心险恶。” 卫忆斜他一眼,端详了一下自己修磨得尖尖的指甲,放弃了折磨小姑娘,只轻轻捏了赵深的脸蛋一下,十分无赖:“皇嫂不过是自己无趣,怕你也无趣而已,你若不想见到菁菁,让人送出宫去便是了。” 袁菁菁听了这番话,哪里肯依,顿时沉下脸色,抱上了她赵深哥哥的大腿,两只大眼睛泪汪汪的,有决堤的趋势。 赵深哪敢说不想见到这丫头,退一万步讲,他心下也是绝对不舍得送这丫头出宫的。袁阁老对他意见大得很,动不动就横眉冷对,若不是有皇嫂暗地里推波助澜,他想见小姑娘一面简直是难如登天。赵深见势不好,不敢再卖乖,低眉顺眼地在卫忆身旁坐下,将小姑娘抱在膝上好声好气地哄着,从袖中摸出块糖来塞进她手里。 卫忆见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明日袁渊也会进宫,怕是不会和你成队的,你若是赢了他,少不了要被数落。本宫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皇家子弟,哪有事事委曲求全的道理。只许赢,不许输。” 赵深被噎了一通,默默垂下头去戳着袁菁菁的小胖手。皇嫂说得容易,那人九成九是他未来的大舅子,平素看他不顺眼,若是这次赢了他,想要见袁菁菁,非得去爬那女学的墙不可。 卫忆看着他颓废的样子笑出声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端得是语重心长:“男子汉顶天立地,若是一味服软,只会被人瞧低了。该强则强,以德服人才是正道。更别说你代表的是皇家,赵家族人都是好武艺,若输给几个白面书生,未免失了体面。” 前世里这孩子阴沉,再加上有心人的处处挑拨,养成了刁钻纨绔的性子。他心悦袁家菁菁,对她处处照拂,却是徒惹厌恶。袁家上下视他如洪水猛兽,心上人也只当他是兄长,心系广兴侯府的小世孙。这亲事不成,赵深越发的心狠手辣,为了对付广兴侯府,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到最后,因着三皇子赵震的挑拨,赵深甚至试图策反,想要荣登大宝,以抢回袁菁菁的芳心,最后落得个圈禁终身的下场。 卫忆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不禁垂下眼来,这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生在皇家,未见得就是福气。她真是幸运,先太后处处照拂,赵回又时时护着,从未被卷进什么斗争中,就连后宫,从始至终也只有她一人罢了。上辈子赵回撑着身子,攘外安内,硬是搏了一个太平盛世送给了她和博儿。这其中大部分,怕都是为了能让她过得安稳,做个荣禄皆有,毫无顾虑的太后。 只是,你走了以后我才明白,没有你,我便再不是那个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卫家小姐了,反倒像个孤零零的空壳。 赵深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唯恐又惹着脸色阴沉的嫂嫂,偏偏袁菁菁不听话,闹着要戴亮晶晶的镯子,探过身去就想拉卫忆的手。卫忆回过神来,看着袁菁菁,有一刹那的恍惚。怔忪过后,她将袁菁菁抱在怀里,在她的小嫩脸上啃了一口,又露出了笑颜。 赵深算是理解了何为女人心,说是海底针绝不过分。他面带忧色,看着袁菁菁的肉乎乎的小身子,忍不住开口道:“皇嫂,还是我来抱吧,菁菁她胖——”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同时回头,目光不善地看着她,卫忆毫不留情地剜他一眼,语气不屑:“小孩子胖些有什么要紧?今后你还要有小侄子小侄女,本宫巴不得他们一个个都肉嘟嘟的,哪像你,瘦得和个猴子似得。” 赵深莫名其妙地挨了骂,蔫蔫儿的低下头来打量自己,他很想反驳一句,却没那胆量,等大皇后抱着日后的小王妃走远了,他眼珠转了转,悄悄地嘀咕了一句。 “本王可比那猴子壮实得多了!” ∓ 赵回见过工礼二部的大臣,吩咐金灿灿将一应大小奏折都搬到东宫,自个儿一身轻松地往昭阳殿方向去了。 本来心情是极好的,经过御花园,却见卫锦和赵玉肩并肩地坐在小亭里,两人也不说话,卫锦只顾盯着赵玉看,赵玉则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池子里丢着鱼食。赵回皱眉,气咻咻地甩袖绕道而走,还没走几步,便遇着了带着孩子来御花园赏花的卫忆。 赵回的眉头蹩得更深,将卫忆怀中的孩子抱起,塞进一旁的赵深手里:“怎么不在殿里歇着,仔细中暑了。” 卫忆上前一步,挽上他的手,软语道:“今儿早上起得玩,午间便不想睡了。宫殿毕竟憋闷,两个孩子待着也没什么好做的,就带他们出来溜溜弯儿,赏赏花。” 赵回捉住卫忆的小手,在手中摩挲着,任她靠在肩膀上,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午膳用了什么?晚些带你出宫转转可好?” 卫忆摇摇头,脚下转了方向,带着赵回朝湖心亭方向去:“不了,这几日寒食,想必踏青的人多得很,我在御花园转转就好。” 赵回低头吻吻她的发顶,视身后的两个小尾巴于无物:“那我们去东园转转,卫锦和玉儿在亭里,看着就心烦。” 卫忆咯咯地笑了起来,轻轻挠了挠赵回的掌心:“女大不中留,怎么你还吃起味来了?幸亏你我没有女儿,若是有个女儿,怕是这皇宫再也见不到来往的大臣公子了。” 赵回见她说得有模有样,也偏头认真思考了起来,半晌才道:“八成会的,若是有个女儿,我大概会建个玉塔,将她好生保护起来。” 卫忆啐他一口,不满地抱怨:“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你这暴君。” 卫忆表情生动,看得赵回心痒不已,赵回低下头,在卫忆耳边低喃道:“若我是个暴君,我便为你打一座金子笼,将你囚禁起来。我还要不理世事,日日缠着你,也让你做一回祸国妖姬。”他顿了顿,唇边勾出一抹坏笑。“就怕你这玉人一般的娇贵身子,承不住我刻刻恩泽。” 这光天化日之下,这人简直没正形得很,卫忆悄悄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少男幼女,见两人正在玩闹,才安下心来,嗔了赵回一眼。 赵回犹自笑着,揽过她的细腰,看准一棵大树,提气飞身而起,落在茂密的树冠上,不由分说地将卫忆按进怀里,捉过她水润的红唇吻了又吻。卫忆紧紧攥着他的衣领,觉得喘不上气来,只能倚靠着他,任他汲取她的温度。 树下正看着袁菁菁捉毛毛虫的赵深红着耳朵尖,猛地弯下身,也在袁菁菁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袁菁菁丢开手中的毛毛虫,迷茫地看他一眼,见他仿佛没事的样子,便将此事抛在脑后,又去抓那些爬物了。 留在树下的赵深只恨自己耳力过人,练功练得刻苦。他望着那个胖墩墩的矮小背影,算了算日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两人在树上厮缠了许久,直到卫忆着恼了,赵回才抱着她飞身下树。赵深呈大字状瘫在地上,袁菁菁正围着他跑,见卫忆出现了,顿时抛弃了赵深,伸出小手要卫忆抱抱。 赵回自然是不情愿的,却也拗不过卫忆,只能任她抱起小姑娘,自个儿黑着脸,走在两人旁边。 卫忆抱着小胖妞儿往有树荫的地方走去,满目慈爱:“想必我的小孙女也快来了,到时我也要将她养得水灵灵的。东宫女人多,防心不能少,你说我是该将墨玉派过去,还是干脆将太子妃接来昭阳殿。” 赵回心下了然,也不去追问她为何非太子妃不可,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道:“这些琐事就让博儿安排,你不必费心。若是你不放心,我拨些暗卫去盯着些倒也便宜,墨玉是你身边儿的人,是要照顾你的。至于孙儿孙女,那也都是博儿的孩子,让他去养,你只陪着我就是了,不要别人。” 卫忆懒得同他争论,这人在她面前少年心性得很,孙女儿可是她的小宝贝,她定是要养在身边儿的,才不管他允不允许。 赵回现下这话说得轻巧,不过人算总不过天算,他日后肩上扛着的,不再是江山,而是她的小孙女儿了。 ∓ 夜色微澜,因着要用寒食,晚膳上配了些烈酒。晚风和畅,摘星楼上,赵回倚着栏杆,看着卫忆秀气地小口吃饭,心中全是满足,这样的日子,美好得不真实。 卫忆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放下筷子,执起酒杯略略抿了一口:“母亲家信中说安国公同卫国公府闹得如火如荼,你该是忙得抽不开身才对,怎的今天转了性子,竟陪了我整整半日?” 赵回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夹了块山药放进卫忆碗里,示意她吃掉:“博儿如今二十有二,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已掌政,若他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要他这个太子作甚?随便找个捕快来,也比他称职得多。” 卫忆是不爱听着话的,当场就瞪起了眼睛:“说的什么浑话?你才抵不过一个捕快,博儿仁厚,比你强出百倍。” 赵回低笑,走到她身后搂着她的腰将她提在空中:“阿忆太偏心了,我在你这儿的分量,竟比不过区区一个博儿。” 卫忆挣扎着,想让他放她下来,赵回却不松手,气得卫忆轻踢他大腿:“区区一个博儿?本宫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倒是给本宫再找出个儿子来!” 赵回将她调过个儿来,成了面对面的姿势,不悦地说:“卫锦同博儿有什么分别?你在他们身上操的心,比放在我身上的超出千万倍。” 卫忆一时语塞,想不到他竟吃这飞醋,只好无奈地主动投进他怀抱,半是撒娇半是讨好地道:“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和一个弟弟,两人年纪相仿,不疼他们疼谁?博儿是你我的儿子,阿锦是阿娘的宝贝,其余的人,就算是送上门让我管,我也不会理会。” 赵回本就是装的,眼下见得了便宜,得寸进尺道:“哼,近来见你对赵深也亲近,他可同你无关。” 卫忆噗哧笑了,踮起脚尖来亲他的鼻尖:“可是他是你的弟弟呀,年幼失母,孩子需得照拂,若没人看顾着,难免走上歧路。” 赵回一把将她捞起来,放在小阁的榻上好生亲香了一番:“阿忆如今懂事了许多,想让我如何奖赏你?” 卫忆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本想回绝,却忽然想起赵回早些时候的不悦,毫不犹豫地开了口:“那我就为阿锦求个恩典,你便替他做主,赐他尚了阿玉。” 赵回没想到她是打的这个主意,他沉默了良久,摇了摇头:“卫锦是国公世子,不能无后,阿玉的性子,眼中容不下半点沙子,绝不容他纳妾。朕如今不拆散他们已是极限,怎会去成全他们。” 这回应在意料之中,卫忆活过一世,自然知晓其中内情。可感情这事哪由得人控制,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抽身谈何容易。她自知阻止不了,不如成全了卫锦,也免得他重蹈覆辙,孤家寡人地过一辈子。 卫忆环住赵回的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直蹭得赵回心头火起:“知子莫若母,长姐如母,我岂能不知阿锦是个什么性子?若是认定了玉儿,定是非她不娶,而阿锦又是阿玉最好的归宿,若是低嫁了,难道你我心里便会痛快些吗?子嗣不子嗣,娘亲怕是不在乎的,她对卫国公府没什么感情,只希望我和阿锦能过得好,不逼迫他为卫家延续什么香火。我更是不求卫国公府多么兴盛,现下的荣宠都是你给的,不过是因为我而已。能断在这一代,未必不是好事。再者说,事无绝对,受了伤也能慢慢调养不是?我明睿山河万里,人才济济,不乏有些能人异士,阿玉亏了的身子,或许会有神医能医好她。” 赵回见她坚持,回抱住她,忍不住轻声问:“那上辈子呢?阿玉可寻到了良医?阿锦可有娶妻?” 卫忆靠在他怀里,只觉得心猛得一颤,如坠冰窟。 赵回感觉到她的僵硬,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阿玉,别怕,我都知道,是我不好,前些日子忙于国事,让那卫嫣然算计了你。” 卫忆陷入震惊中,久久不能言语,她推开赵回,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眼里写满了无措。赵回心疼得紧,又不知如何补救,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一场。 卫忆见他表情焦躁,却没有生气的迹象,也没有拂袖而去,她心中略定,试探地问道:“你你不怪我?” 她永远不会得到这问题的答复,回答她的,是赵回有些哀伤的眼神,和炙热的吻。 赵回怎能不怪她,可他实在是,狠不下心怪她。 估摸着过了申时,两人才携手出了摘星楼。 赵回了解卫忆了解得透彻,若是不好好开释,她一定会好好地躲避他一阵子。赵回觉得自己实在是蠢极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赌咒发誓,能用的手段都用到了,才将人哄了个差不离。 两人漫步在宫中小径,一短一长两个影子映在地上,温馨十分。 卫忆的手紧紧扣着赵回的,她将头歪在他肩上,闷声问道:“明年你还会杀我父亲吗?可我已给阿娘传了信,让她将府中的细作抓出来,断了父亲与姬赫合作的心思。” 赵回挑眉,他倒是没料到竟会有这档子事,他知道卫忆这两年来冷落他是卫嫣然的手笔,却不知还有后续,只得胡乱敷衍。 卫忆得了答案,才算真正地放下了心。气氛正好,身边又是可以依靠的夫君,心中的那层防线也被越过了,整个人轻松得很。她红着眼睛看着赵回的侧脸,心中十分安定,抱怨的话不自觉地便说出了口:“都怪我蠢笨,竟真信了是你不再爱我,要拿卫国公府开刀。谁成想,父亲是起了反心,做出了暗通外敌这等蠢事。说起来也怪你和博儿不信任我,怕我发脾气,不肯向我吐露半个字,只宣称是父亲暴毙,让我被那卫芝好生利用了一番!” 赵回将挽在他小臂上的柔荑送到嘴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心下已有了考量:“什么不信任你,尽是胡说,真是只笨笨的红眼兔子。造反不是件小事,不然你以为你那庶妹为何不拿此事做些文章?这是株连九族的大事,一旦反名定下,威远侯府作为姻亲,少不得要受牵连。威远侯府嫁出去的女儿,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她若想让甄馨取太子妃而代之,更是难上加难。我若是和博儿瞒着你,无非是怕你痛心失望,谁知你对我钟怨甚深,竟误会我到此种地步。” 卫忆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将赵回抱紧了几分,不过她好像只低落了一会儿,过了半晌,她又爱娇地埋怨道:“都怪你事事都把我排除在外,让我蠢笨如斯。事到如今,你可不许嫌弃我,这都是你的错!” 赵回眸色转深,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整个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奔去,迫不及待地要向她证明他的真心。 卫忆靠在赵回背上的那一刹那就收了笑容,白了脸色,卫芝并不是想要她的女儿做皇后,卫芝是想让她的外孙做皇帝。赵回若不知这事,那他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重来了一世?她还来不及深想,身下便触到了柔软的被褥。 卫忆深吸一口气,主动伸手,抚上赵回的脸颊,眼神惆怅而决绝:“刚刚园内有侍卫经过,我不敢问,现下只有我们两人,你要答应我,如实回答。” 赵回正是箭在弦上的时刻,却生生为她忍而不发。 卫忆深吸一口气,左手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你若是因我折损了半分,你若是若是又要离我而去,我定会追随你,不论是上碧落,还是下黄泉。子睿,你告诉我,你到底——” 赵回耐着性子听了一半,忽然猛地将她扑倒,将她脸上的泪珠尽数纳入口中。 “上辈子的事我不能弥补,这辈子,我绝不会再留下你一个,让你受半分委屈。” 柳树出了絮,正随着夜风缠绵。此时春色极好,月醉花羞,却及不上昭阳殿万分之一。 红鸾帐暖,鸳鸯正寻欢。 第十四章 卫忆是被舔醒的,没错,是被舔醒的。 起初她以为是赵回,不愿睁开眼睛,觉得脸上湿哒哒的,顺手便挥出一掌,不想却摸到了个毛茸茸的东西。 尖叫声响彻天际,站在外室替卫忆给茉莉花浇水的墨玉都被吓得抖了三抖,把自己的绣鞋浇湿了。 素月从门外好奇地探进头来,被墨玉一个严厉的眼风又逼了出去,墨玉将手中的小壶放下,瞄了一眼里间那两个明黄色的背影,眼角不受控地跳了跳。 赵回赵博一人抱着一只雪白的幼犬,在卫忆的床边立正站好,两人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委屈。 昨夜卫忆一直胡思乱想,睡下的很晚,现在还有些神志不清。她以为自己碰到了只小老鼠,仍然惊魂未定,迷茫地看着床前站着的父子俩。 赵回唯恐卫忆迁怒,偷偷向赵博使个眼色。赵博在心里偷偷嫌弃了自个儿的怂包父皇一下,将手中的小奶狗塞进了母后怀里,朗声道:“母后,这是海国进献的牧鹿犬,乖巧得很。” 卫忆看看怀中的小毛球,再看看儿子,又看看抱着另一只小球的夫君,再次向后直挺挺地倒下,将小狗搂紧怀里,懒洋洋地问:“取名儿了吗?” 赵博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铁青着脸,干巴巴地回道:“母后手中那只叫回回,是只小公狗。” 卫忆淡定的瞟了赵回手中的小母狗一眼,十分冷静:“那只叫忆忆?” 赵博点点头,心里是拒绝的。 卫忆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搂着怀里的小团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两个正犯着尴尬的男人,自顾自地闭上眼。 赵回用手肘碰碰身旁的赵博,赵博会意,挥挥衣袖,只留下一个不情不愿的眼神,处理政事去了。赵回探身,将手中的小狗放进床的里侧,脱靴上床,轻轻揽住卫忆的细腰。 卫忆抽了抽鼻子,把另一只团子也纳入怀中,满足地寻周公去了。 两个小家伙可是半点都不困,小公狗回回的眼睛滴滴溜溜地转着,忽然在身旁的忆忆小脸上咬了一口。忆忆乖乖地缩在女主人的怀里,连眼神都不曾赏给啃它的回回。回回咬了满嘴的毛,委屈而艰难地翻过身,用小屁股对着忆忆的大眼。 成双成对,俱是天作之合。 ∓ 还没过午时,宫中四个演武场都已挤满了权贵,朱雀玄武场坐着的全是女眷,青龙白虎场则是高官要臣。 卫忆抱着回回,赵曦抱着忆忆,坐在朱雀场的首位。赵深站在两人身边,由素云替他整理装扮。快到了开场的时候,卫忆抽出帕子,替赵深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赵深昨日经了提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回头看看观战席上坐着的袁菁菁,对卫忆坚定地点了点头。 站在场边的墨玉眯起眼看了看日头,见两组少年都已整装待发了,向充当裁判的金灿灿挥手示意。 金灿灿对她抛个媚眼,舞动小旗的时候,顺便露出了白森森的牙。 柴莹近来有些恍惚,但身为太子妃,该担的责任总是要担的。今年的寒食节是个罕见的晴天,日头不算毒辣,但也烤得人心慌。柴莹坐在玄武场,欲要起身替身旁的娘家侄儿系好束腿,不想却眼前一黑,捂着额角虚晃了几下。在她身边坐着的赵玉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示意莺歌去宣个太医来,整个演武场顿时乱作一团。 过了一刻,上回替卫锦看伤的王老太医才迈着蹒跚的步伐姗姗来迟,他瞄了一眼柴莹的脸色,捋捋自个儿的长胡子,老神在在地道:“娘娘无大碍,只是中了些暑气。此时却是不宜在外间多待,该回宫稍事休息才是。” 说着,他从药箱中拿出一张折过数次的小条来,递给柴莹身旁站着的赵玉。赵玉一头雾水地接过,打开纸条,却见到了卫忆的笔迹。 赵玉有些惊讶,掩饰性地咳嗽了几声,将条子收进袖里,示意裁判维持秩序,举起了手中的发令小旗。 柴莹被送回东宫时,鹤清音正不慌不忙地饮着茶。浅语和莺歌得了赵玉吩咐,带着柴莹身边的两个大宫女退到殿外,亲热地聊着天。 柴莹是知道鹤清音此人的,只觉得他不请自来,来得蹊跷。她瞪着眼睛,狐疑地将他从上到下来来回回地打量了几番。 鹤清音放下手中的小盏,缓步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柴莹,半晌才蹦出两个字来:“伸手。” 柴莹觉得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他,并不动作。 鹤清音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干脆直接捏起柴莹手腕,将手扣在她脉门上。还没等柴莹反应过来,鹤清音便丢开她的手,冷声道:“是滑脉,已有月余了,胎象稳中带躁,许是双生。” 鹤清音瞥了处于震惊中的柴莹一眼,毫不犹豫地向门外走去:“安胎的方子在桌上,你不是头胎,诸类忌讳想必自己清楚。” 柴莹呆呆地目送着他离开,这人来像一阵风,去像一阵风,给的消息更像是惊雷一般,实在是处处露着古怪。 柴莹抚着小腹,秀美的脸纠结成团,忽然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禁低声赞叹道:“都说北地鹤家神算,想不到竟有如此通天彻地的本事,连孕事都能卜测。” 幸好鹤清音已然走远,错过了这别开生面的赞美。 赛事还未过半,太阳已被乌云遮去了些,有转阴的迹象。 赵回同身旁的卫锦打过招呼,提前离了场,去解救八成已是昏昏欲睡的小妻子。 卫忆的确是没精打采地坐在场上,撑着头假寐着,这些比试对她来说索然无味,还不如窝在殿里绣花制茶来得痛快。 朱雀场中座无虚席,大多都是世家贵女和一些有品级的夫人,是宫中的常客,涵养也是极好的,面子功夫了得。赵回的突然出现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只是刚刚还昏昏欲睡地众人忽地打起了精神,仿佛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的你争我抢,可那心思却想必是暗地里拐了个九曲十八弯,年轻些的神采飞扬,年长些的端丽无双。 赵回目不斜视,大踏步地沿着过道走到卫忆面前,将半眯着眼的她懒腰抱起,并没有停留的意思,径直出了场外。 赵曦嫉妒地努努嘴,看看被两人遗望在小圆桌上的那只白团子,将自己怀里的也丢了上去。不一会儿,两个团子便滚到了一起。 赵曦郁闷地挪开眼神,看看孤孤单单坐在首排的自己,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 在众人身后的将军台上立了许久的鹤清音终于等来了他的良机,一向蒙着冰霜的脸上罕见地带了暖意。他飞身而下,引起了一片惊呼。 鹤清音在赵曦身旁坐定,手覆上了她的:“如懿,我回来了。” ∓ 南宫多凉阁,赵回搂着卫忆,随便进了个院子,命宫人宴前不要打搅,将卫忆安置在顶楼的美人榻上。他替卫忆脱去鞋袜外衣,从柜子里取出条薄被为她盖上,侧坐在榻上,将她裹在被子中的小手握在掌心,柔声哄道:“困了就睡会儿,一会儿再叫醒你。” 卫忆摇摇头,抬起亮晶晶的眼看他,挠挠他的手,想让他也脱靴上榻:“我不困,只是有些累了,躺会儿就好。你也要休息,一会儿你还有的要忙。” 赵回轻笑,低头吻她额头,不忍心逆她心意,只好也爬上榻去,将她环在怀中:“夫人盛情难却,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了。你昨日里说太子妃有孕在身,我本想着先去抽调些人手去东宫驻扎,再遣些信得过的太医坐镇,也好让你安心。现下看来,反倒还是我比你要上心些。” 卫忆靠在他胸膛上,懒洋洋地道:“我今日派人兜了些圈子,将这事儿暂且瞒下了,只说莹儿中了暑气。鹤清音替她把了脉,也留下了我早就备好的安胎方子,晚些也会搬去东宫暂住,一切都处置妥当了。” 赵回被她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调侃道:“娘娘聪慧,简直是算无遗策。只是那答应那鹤清音的事,有几分眉目?你可知道是谁杀了纪惜?” 卫忆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却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她转转眼珠,忽然贼笑着将脸凑近赵回,又在离他两寸的地方停住:“你知道和我知道,又有什么分别?” 这回轮到赵回无言以对,是他得意忘形了,全然忘了眼前这个小女人从前惯是会抖这些小机灵,有时奸猾得很,让人又爱又恨。 赵回毫不费力地将两人的距离归零,在她唇瓣上舔咬了一番,试图谈判:“有没有分别,权看皇后娘娘能给朕多少好处。” 卫忆横他一眼,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态度极其凶恶:“好处?好处便是将我那昭阳殿送你独享,本宫搬去与太子妃亲近亲近。” 赵回习惯了她的厚脸皮,反正她就是吃定了他。赵回翻身上位,将她压着亲了又亲,终究还是不舍得吊她胃口:“鹤清音心中早有答案,不过想确认一下罢了。他若来问你,你便只说他想得对,附和他就是了。” 卫忆挑挑眉,旺盛的好奇心被赵回勾起,连忙追问:“究竟是谁?谁杀了他那养母纪惜?” 赵回勾起唇角,笑得高深莫测,又低下脸吻她一吻:“现在还不是时候,到时你便懂了。” 卫忆不高兴的瞪他一眼,将他推得远远儿的,赌气道:“不说便罢了,说了又要卖关子,你走远点,本宫不想看见你。” 赵回哪会轻易被推开,电光火石间便又无赖地凑近,将她整个人罩在怀里:“朕却想看见你,朕只想看见朕的皇后娘娘。” 卫忆瞬间破功,笑着轻捶他一拳,便安安分分地呆在他怀里,声音轻得如同蚊呐:“你这坏人,却偏偏引诱着我,让我这么爱你。” 赵回胸膛震了几震,笑得开怀,他抚着卫忆的长发,又将她搂紧了几分,怎样亲近都觉得还差了几分:“你才是坏人,让我沉沦后又倒打一耙的坏人。” 卫忆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挣开赵回的手,捧起他的脸,做起了主动的一方。 如何缠绵才算够,总之与想要的还隔着鸿沟。 称得上是热爱。 ∓ 赐宴前,赵回旗开得胜,雄赳赳气昂昂地抢占了卫忆和赵玉中间的位置。大殿里坐满了人,只是还不见赵回赵曦和东宫的两位主子。殿上只他们四人,清净得很,也扎眼得很。 小丫头袁菁菁从赵深怀里探出头来,左看看,右看看,觉得都是美人,顿时眉开眼笑。 赵玉拿起小桌上摆着的茶水一饮而尽,冲着赵深挑起秀眉,轻轻吹了声口哨:“总算是出息了一次,将人家的宝贝疙瘩拐带了出来,真是可喜可贺。” 赵深心情极好,愉快地忽略了她话中的嘲讽:“我同袁公子在场上拟了赌约,若是我赢了,便让菁菁自己选夜宴上跟着谁。阿姐该看看袁公子那精彩的脸色,才真的是可喜可贺。” 卫忆嗤笑一声,将手中剥了皮的葡萄塞进小姑娘手里,不屑道:“逞一时意气,不过匹夫之勇而已。我若是你,便不急着得意忘形,将人得罪狠了,不过是自寻死路,往后处处受限,占尽了被动。” 赵深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向厅下望去,那袁渊果然目不转睛地往这边看来,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赵深连忙垂下眼皮,侧身向卫忆讨教。 卫忆投喂小姑娘的动作不曾停过,她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还是替他支了招儿:“伸手不打笑脸人,实力悬殊便要懂舍得之道。这丫头同你在一起,终究是于理不合。你一会儿便求你阿姐,让她在宴前帮你将菁菁送回去,给足袁家面子礼遇。以后莫说是袁渊,就连那袁阁老,也会看重你几分。” 赵深心下转念,觉得此法甚妙,急忙转身去拉赵玉入伙。 卫忆剥完最后一个葡萄,取出帕子净手。卫忆眼神逡巡过一圈,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她那嫁进高门的庶妹,坐在人群里,遥遥地望着她。卫忆松开手,任帕子落在地上,举起面前的茶杯,隔空向她敬了一敬,友善而温雅。 另一头地卫芝腼腆地笑笑,也恭敬地举起杯来回敬,十分得体。她享受着周遭投来的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腰杆挺得更直了。 卫忆放下茶杯,抬手唤来身旁站着的墨玉,轻声吩咐:“将这茶换了滚烫的,想办法上给贾国公夫人身旁那个小姑娘,做得隐秘些。” 墨玉会意,端着茶杯匆匆离去。 袁菁菁毫无所觉地吃着小碗中的葡萄,赵玉和赵深的交谈默契地告一段落。 卫忆冲面有了然之色的赵玉点点头,柔声道:“快到了开宴的时辰,你替深儿送菁菁回去,一会儿你同深儿换个位置,隔开他和太子妃,盯着莹儿多吃些青菜。” 赵玉挥挥手,算是应了,牵了袁菁菁地小手向下走去了。 卫忆轻轻弹弹赵深的脑门,让他回过魂来:“你一会儿也不许只吃肉食,也不许饮酒。” 赵深仍处于震撼中,只敷衍地点点头。 卫忆叹了口气,拧拧他的鼻尖:“你可是觉得皇嫂歹毒?那女人存了害人之心,本宫不过以牙还牙而已。” 赵深摇头,只凭着直觉回答:“我是信嫂嫂的,只是这样,这样恐怕有些不妥当。” 卫忆冲他摇摇食指,认真道:“你还小,等你长大后便会明白了,这些妥当不妥当的,都是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伎俩而已,上不得台面,不过管用得很。” 见赵深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卫忆也不强求,只又叮嘱他少用些肉食,多进些清淡的粥蔬,便不再理会他。专心地数着指头打发时间,等着赵回到来。 等赵玉送过小丫头片子回来,赵回也迈进了殿。太监的尖细嗓音一出,喧闹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赵回走在最前面,赵博和柴莹紧随其后。 赵回走到卫忆面前站定,向她伸出手来。卫忆大方一笑,将手搭在他臂上,仪态万千地踏上了台阶。 赵玉这时也站起身来,同赵博说了句什么。赵博拍拍柴莹的手,将柴莹交给赵玉,带着赵深坐在了左侧席上。 赵回见众人都就了位,皱了皱眉头,问过卫忆的意见,转向金灿灿,宣了开宴。 祭过天地后,一队宫女们鱼贯而入,给每桌都分别端上菜肴。卫忆趁着这当口,让近前布菜的素霓素虹去寻未曾露面的赵曦,让她莫再进宴。 素霓和素虹正准备寻个机会动身,殿下却忽地传来两声惨叫,吸引去了众人的目光。 卫芝弓着腰,神色痛苦。身旁站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姑娘,正卖力地吹着自己的手指,一双杏核眼里蓄满眼泪。 这算是不折不扣的御前失仪,赵回沉了脸色,正要发话,却被人抢了先。 明睿民风开放,男女宾客并不用屏风相隔,彼此都能将彼此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男宾席上有两个人出列跪下,圆胖些的那个是贾国公贾和珅,高瘦的则是御林军副统领甄骁刃。 甄骁刃率先开口,脸上慌张的神色绝不掺半分的假:“皇上,小女虽然年幼,却明事理知轻重,这其中必有误会,还请皇上明察。” 贾和珅心下忐忑,急忙叩首附和道:“甄小姐绝不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忽然冲进殿内的赵曦打断。 贾和珅和甄骁刃面如土色,像是吃了脏东西。 赵曦白着一张脸,几步跨上台阶,停在了赵玉身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湿透,黏连在脸上。她猛地扑进赵玉的怀里,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恐惧。 “莺歌她,莺歌” ∓ 赵玉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她用手扣住桌子,直攥得指节泛白。莺歌与自己相处时的画面一幅幅地掠过她脑海,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莺歌撒娇耍赖时调皮的语气。 赵玉狠狠地闭上眼,希望这不过只是个噩梦而已。 莺歌之于赵玉,绝不仅仅只是仆与主的单纯。自赵玉记事起,莺歌和浅语便陪着她一起,三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她出生才没多久,先太后便撒手而去。兄长忙于国事,并不常来看她,嫂嫂来得倒是勤些,却也并不停留多久。 嫂嫂怜惜她年幼,从宫外寻来两个同她年纪相当的小姑娘给她当丫鬟,其余伺候她的宫婢都经了层层筛选,个个都正经严肃,不苟言笑,只做自己份内的事。偌大个青阳宫里,她只能和同年的莺歌浅语两人说笑玩闹。浅语是个话少的性子,平日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总是能给她带来欢乐的,是莺歌。 赵玉睁开眼睛,她双眼血红,眸中包含着的怒火令人心惊。她搂着怀中不住发抖的赵曦,看向跟着她一同进殿的几个宫女,发问的语气却十分平静:“浅语呢,她还好吗?” 站在最前边的是赵曦的衣侍,也是最如意宫里最得脸的丫鬟,她替自己壮了壮胆,稍稍上前一步,恭声道:“回公主,浅语姐姐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晕厥了过去。” 天色昏黄,就快要转黑了。雨滴这时才纷纷而下,打湿了为了清明架起的无数秋千,打碎了赵玉的心。 赵玉面无表情地将她身上的赵曦推给一旁的宫女,自顾自地走出了殿外。 久久的沉默,寂静盛大地来临,给人心上了一层黑色的釉。 只可惜,有些人生来就懂,有些人,则穷极一生都不能明白,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 第十五章 宴会上气氛凝滞,满面泪水的赵曦也噤了声,掩饰起自己的失态。虽说还多少有些萎靡,却不至于失了皇家的体面。 卫忆经了前世风浪,慈和之心倒是不曾过多折损,只是为母则强,又懂得了人至善则可欺的道理,这会儿眉眼间不由地显出几分厉色来。她与赵回耳语几句,唤过赵曦和墨玉,径直走下殿去。 待目送她走远了,赵回才将目光转向跪着的几人,剑眉略微上扬,眸中的情绪不可探查。 此时宫中落针可闻,卫芝倒还能强作镇定,可另一个犯了错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哪见过这等场面,早已面色惨白,抖若筛糠。 赵回轻轻抚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并未多瞧那丫头一眼,扫过一圈后,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卫芝,直看得她冷汗连冒。 殿前失仪,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正经罪名,得什么发落,权看今上的心情。这心情若是尚可,不过是件好遮掩的小事,若是欠佳,便是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卫芝这些年可谓是跟紧了卫忆的脚步,说她是飞上了枝头都不为过,对赵回的态度还是有几分把握,只要态度恭顺,该是不会被过分责难。 果不其然,不过几息之间,赵回便遣人扶她起身回位,算作是不追究的意思,卫芝长长地舒了口气,却丝毫不敢懈怠,垂头坐得笔直,摆出一副认错的样子。 赵回心下冷嗤一声,端起了手边的茶杯:“今夜不太平,朕也不欲再追究什么,只是事出有因,又不巧得很,甄小姐年龄尚幼,恐有克撞,以后别再进宫就是了。至于贾爱卿,治家不严,本该思过,朕念在你是国之栋梁,理应得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暂且只作罚俸,以观后效,还望爱卿能引以为戒。” 殿内一时间更安静了些许,还没将凳子坐热的卫芝险些晕厥过去,面无人色。 如此晃眼的打脸动作,让在座的高官命妇心里都打了个激灵,揣摩起日后自家该有的态度。 卫芝算是皇亲国戚,是深得皇后圣心的妹妹,尔后又高嫁入贾国公府,在京城是顶顶风光的贵人。如今她连带着夫家被这番敲打,着实有些不合常理,是要变天的讯号。 至于甄家,这御林军副统领是广兴侯府的三爷,在朝中也算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才刚及笄的女儿被指不祥,这以后的婚事便不能在京中考虑。广兴侯的嫡长女入了东宫,育有皇长孙,虽说是个不伶俐的孩子,皇上也该给甄家留些面子,时下却有如此动作,这广兴侯,也怕是不好了。 年近五旬的广兴侯爷倒是坐得稳如泰山,只从鼻孔哼出一声,以回应针对他的各式目光。甄骁刃却像是被雷劈过一般,干脆愣在当场。 同跪的贾和珅心中扼腕,神色却看不出丝毫端倪,叩头谢了恩。他趁着俯身的机会斜睨身旁木头一样的甄骁刃一眼,见他那副模样,十分鄙夷,只起身跪好,不见有丝毫动作。 赵回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眼底泛起无人能察觉的波澜。 这只是,他替心爱之人讨债的开端罢了。 ∓ 按理说,卫忆本不必插手这事,莺歌不过是赵玉身边一个亲近些的宫女,何至于如此劳师动众?赵曦心中没个计较,加上方才见到的惊心场面,只随着进了秋水殿,不肯再靠近那出事的小厨房半步。卫忆犹豫半晌,终是将墨玉留在赵曦身边照顾,只带了素云素月去。 赵曦斜靠着圈椅的扶手,将肘搁在小桌上撑着脸,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墨玉见状,向前几步拎了桌上的小壶,取了小盖钟正要斟茶,赵曦忽地坐起来,声音依然有些颤抖:“墨玉姑姑,如懿并不想用这秋水殿的东西,茶便不必了。” 墨玉斟茶的手顿了顿,将小壶递给身旁的小宫女,用帕子净过手,默默地站在了赵曦的侧后方,不再言语。 秋水殿一时间压抑得很,只能听得呼吸声此起彼伏。 赵曦受不了这寂静,稍稍侧过头去看墨玉,轻声发问:“这事竟惊动了皇嫂,姑姑可知道这莺歌何许人也? 墨玉垂眼站着,语气和柔,不露半分情绪:“莺歌是青阳宫的大宫女,娘娘想必是挂心定远公主的安危,才来一探一二。”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人不能信服。赵玉拜在江湖高人门下,武功了得,辨毒认药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有她挂心别人,哪有别人来挂心她的份儿。卫忆撇下群臣来此,左右不过是事出东宫,挂心太子罢了。赵曦想到这儿,也不再追问。 见她沉默,墨玉抬起脸来,言语间带了试探之色:“此事蹊跷,公主当时在场,可知个大概的来龙去脉?” 赵曦倚着小桌,吐出一口浊气,半阖上眼,似是在回忆些什么,又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下午鹤清音说要从如意宫搬来东宫的院子,方便同太子及卫将军商讨要事,我便也随着来了。我实在帮不上手,无聊得紧,就寻了太子妃一同来秋水琴苑听琴。当时皇姐的宫女就在一旁打理茶水点心,本来十分安然” 赵曦换了个姿势,扭过身子,将头埋进臂弯中:“快到了傍晚时分,东宫里有尚服的宫女来寻太子妃。今日暑气重,我不愿再回宫更衣,便想着索性不去那宴会,一会儿派人给皇嫂传个话便是了。我留在这儿继续听琴,还念叨着要等鹤清音打点好居所一起用膳。谁成想到皇姐的两个宫女并不曾跟着太子妃,而是留在了东宫的院子里,我好好的咏月曲没听完,那声尖叫我倒听得真切。姑姑,你说我若是没寻了去该多好?今夜我怕是要被魇着了,现在都怕得很。” 赵曦的话中满含怨气,不似作假。 墨玉看不清她的表情,轻轻皱起了眉,过了片刻才出言安慰:“公主莫要思虑过度才是,一会儿奴婢着人挑几个身手好的宫人去如意宫当值,务必让公主安心。” 赵曦维持趴着的动作,艰难地点点头,瓮声瓮气地道了谢。 墨玉回过话后便低下头去,十分平静,好像这儿不曾来过风雨。 ∓ 身在后厨的卫忆对前院儿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她同赵玉并肩站在桌案前,默默看着赵玉将小盘中的绿豆酥一块儿一块儿地挑拣到瓷碗里。 赵玉修长的手在盘中最后一块绿豆糕上停留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它丢进了瓷碗里。她唤来傍晚在后厨当值的小太监,低声问:“下午浅语可是用过这盘点心?这碟绿豆酥又是谁做的?” 那小太监向她躬身拱手算作请安,朗声道:“酥点一类的点心向来是刘厨娘负责,至于浅语姐姐有没有用过这点心,奴才便不得而知了。公主如此问,可是这点心出了什么问题?” 赵玉弯起唇角,勾出个浅淡的笑容来,却让那小太监心底发颤:“那刘厨娘何在?传她过来。” 那小太监稳了稳心神,深深地向赵玉作了一揖:“公主,这点心经手之人众多,刘厨娘实在清白,奴才愿以项上人头作保。今日不巧,厨娘因家中有要事,午间做完小点便请着出宫了,之后的存留、盛盘事宜俱由尚食的各位姐姐们负责。公主若要查不妨从这儿入手。” 赵玉挑眉,似乎颇有几分兴味:“你倒是个胆子大的,如此惹火上身,就算本宫不治你的罪,你开罪了一干宫人,今后也别想在这秋水殿做个好人。且让本宫猜猜,你莫不是,心悦这厨娘?” 小太监苦笑一声,跪倒在地上:“公主明鉴,奴才所言句句属实,没有半点的偏颇之意。” 赵玉还想开口,却被卫忆按住了手。卫忆透过后厨的窗子,看着院中随风摇曳的玉兰花枝,微微笑了。那花开得正绚烂,一朵朵玉色嵌在花枝上,仿佛你只要伸手去碰了,就会支离破碎。 生命在这一刻是如此脆弱,经不起半点敲打。 卫忆俯身将那小太监扶起来,柔声吩咐:“去折枝花来,你若选了本宫心里所想,你便带着刘厨娘去我昭阳殿做事,若选不对,就还在这秋水殿罢。” 卫忆没理会赵玉疑惑的目光,只挽起她的手,伴着她向外面慢慢走去:“看你这般模样,可是明白什么了?” 赵玉冷笑一声,眼神分外锐利:“知人知面不知心,古人诚不欺我。嫂嫂不必忧心,此事与东宫无关,是我宫里的私事。” 卫忆看着那小太监搬了梯,取了剪,选了一枝开得艳的玉兰,眼中盛满了笑意:“阿玉,你莫要被愤怒遮了眼,这事,未必是你身边另一个丫头做的。” 还不等赵玉反应,卫忆便松开她的手,径直向院中走去:“按兵不动也未尝不可,这些奇谋机巧,你该是比我懂得多。” 赵玉看着卫忆走向那玉兰花树,接过小太监手中的枝子来,背影十分柔和。 卫忆低头同那小太监说了几句话,复又转身回来,将手中的花递给赵玉,凑近她耳边:“你倘若真能救回她,便考虑考虑我的说法。” 赵玉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不远处的琴楼上传来一阵乐声,和着夜风,听来有几分悲怆的意味,像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巨大的漩涡。 明月已老,被遮了半边皎白。 第十六章 还不到申时,天上便聚起大片的乌云,这场清明时节的雨还是来了。 赵回来时,卫忆正坐在妆台前,任素云素月伺候更衣拆发。两个姑娘机灵得很,十分有眼力见儿,这边余光刚扫到皇上,急忙便一前一后地退出去了。大胆些的素月并未将手中的玉梳搁下,在经过赵回时竟悄悄塞进他手里,惹得身后的素云心头猛得一颤。 赵回只是瞥了眼手中的梳子,并没责怪什么。四素里面,大抵是因了这跳脱的性子,卫忆最宠爱的便是素月,不管惹出什么乱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纵容得很。好在素月虽然至情至性,倒也知情知趣,不过是名声泼辣了些。 赵回想起素月那些大名鼎鼎的事迹,不禁失笑,干脆走到卫忆身后,真的替她梳起发来。 卫忆半眯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中浮出一层薄泪。她望向水银镜,赵回认真的模样映在上面,眉眼舒挺。见他肤色比她的还显得健美些,卫忆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赵回将这声叹息听进耳里,手上的力道更加柔稳了三分,温声问:“可是弄痛你了?” 卫忆摇摇头,不肯再让他梳发,转头夺过他手上的梳子,起身把他按在凳上。她将镜子挪近了几分,走到他的背后,环住他的脖颈。 赵回先是一愣,尔后自然地捉过她放在他肩上的玉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 卫忆又长出一口气,这才幽幽地开口:“子睿,我今日发觉眼下生了一条细纹,怕是这些日子缺了眠。”说着,她还不忘向镜子中的赵回抛去个哀怨的眼神,:“说起来也都怪你,你是不是打着让我快些人老珠黄,好去找些年轻貌美的主意?到时我是憔悴了,脸上沟沟壑壑,你却还是一副好相貌,简直是——吹弹可破。” 赵回被她用的成语逗笑了,轻轻地咬咬她的虎口:“找些年轻貌美的?即便皇后娘娘给我成千上万个胆子,我都是不敢的。何况我本也不必再找,在这宫中最年轻的不必说,最貌美的,谁不知道是我们的皇后娘娘。” 这话说得倒漂亮,卫忆却不打算放过他,将自己的手强行抽出来,毫不留情地拍向他胸口:“都怪你,若以后过了戌时你还不老实,就彻底搬去外间休息,这个寝,我可不侍了!” 涉及到自己的福利,赵回哪里肯依,只是心里知道这几天把人折腾狠了,不得不先礼后兵,连忙进行口头安抚,直夸得卫忆怀疑人生。 最后的结局当然和往日里的相似,帘幔低垂,一对鸳鸯以被为浪,戏水姿态和往日里的略有不同,更大胆了些许,着实羞人得紧。 这场战役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才偃旗息鼓,眼看着戌时又过去了,坚定地皇后娘娘果断拒绝了还想发起攻击的皇帝陛下,裹着被子贴在了床里,死活不肯靠近。 赵回挑挑眉,长臂一伸又将人捞进怀里,哑声道:“天气还有些凉,不许那般靠着墙,你身子弱,要仔细些才是。” 卫忆见他还算安分,没什么动作,干脆整个人埋进他怀里,十分满足地蹭蹭脸,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你仔细些就够了,还要我仔细什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尾调上扬,娇中带了些媚意,让赵回的眼里即刻闪出了绿光,将人紧紧扣住,对准檀口狠狠亲咬。 直到卫忆眼神迷离了起来,赵回找准机会,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卫忆无意识地应了声,赵回便下了榻,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个小册来。待卫忆看清了这本子,不由地惊呼出声,瞬间清醒过来。赵回也不勉强她,将手中书册随意抛在地上,先发制人。 情到浓时,谁能自禁? 这两世,卫忆糊涂过,但从未薄情过。 两个人相爱,必定事事都以对方为先,赵回今夜又如何能不得偿所愿。 ∓ 夜渐渐深了,雨势也大了。雨点滴滴答答地敲在窗棂上,反倒带来种别样的美,十分宁静安然。当然,若是你背井离乡,亦或是没有爱人在身旁,这美怕是就跟着走样了,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我们能做到的不过是冷暖自知,因为世上是没有几个人肯让你倚靠的。苦就作乐,冷便添衣,没什么大不了。 卫忆当然觉得这雨是件妙事,在她看来,这天下没有能再比她幸运的。 除了—— 卫忆想到这儿,眯起眼满足地笑了。 赵回看到蜷在自己怀里的小人,命令他将打结了的长发顺开,还时不时地抱怨力道轻啊重啊,现在竟笑得如此灿烂,不禁起了捉弄的心思:“娘子笑得如此餍足,看来为夫一会儿还能再接再厉一把。” 卫忆轻哼一声,抬头剜他一眼:“你若是敢再接再厉,我便搬回卫国公府去,多陪陪娘亲也好。” 赵回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有些漫不经心地道:“若是想岳母了,便请岳母入宫住几日,何必跑去那乌烟瘴气的地方。” 卫忆失笑,捏起拳向他胸口捶去:“就算我娘亲进了宫,哪次不是你巴巴的跑来,害得娘亲日日都说要歇在昭华殿的?” 赵回委屈地扁扁嘴,手上还不忘为她顺发:“晚上本就该早些歇息,若让你和岳母睡在一处,还不定共剪西窗烛到什么时候。我如何能放任你不顾身体,自然是要亲自盯着的。” 卫忆快将白眼翻到了天上,语气十分鄙夷:“你也知道该早些歇息,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真是厚脸皮。” 桌上点着的红烛烛光跃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赵回看着卫忆嫌弃他的那副古灵精怪的样子,心中的怜爱越积越多,忍不住又低头捉住那两片殷红的樱瓣。 恩,果真不是甜的,怪不得没有半句好话。 两人又在一起搂了许久,才慢慢分出个方便说话的距离来。 卫忆狠狠向赵回瞪去一眼,眸中却含着一潭春水,没有半点杀伤力。 赵回不给面子的低低笑了起来,卫忆看着这人完美的面容,听着这撩人的磁声,心早都酥了,哪还有半分愤怒。只是这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不然以这坏人得寸进尺的功力,还不定作什么妖。 卫忆顺着他坚实的小腹摸上那腰间微软的肉,轻轻一拧,义愤填膺道:“你这人怎么就不能有个正经样子,老不羞,学尽了毛头小子的那一套。” 赵回用自己的鼻尖蹭蹭她的,故意将声音哑着,极尽引诱之能事:“情之所至而已,若是娘子不喜欢也倒罢了,娘子明明喜欢得很,为何还要这般欲拒还迎,莫不是害羞了不成?” 卫忆实在拿他没法子,只得将话题硬生生地扯开,装作不满地责问道:“你这几日怎的如此清闲,是不是将一应杂事都丢给了博儿?博儿可是我心尖尖上的人,若你将他累着了,我便——” 赵回挑眉看她,抓起她的小手放进大手里揉捏,表达着他心里的不爽:“他赵博不过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我赵回却是你心里的人。我们当中,你只能向着我一个,他累着了便如何?看来我这夫纲实在不振,才能让你变着法儿的折腾我气我。” 卫忆不过是只披着老虎皮的白兔子,再加上经了前世,卫忆本就心虚,理亏得很,这赵回霸道起来了,卫忆便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这不知所措只是暂时的,这老虎若是爱上了兔子,兔子有的是办法抵挡。 看着卫忆渐渐红起来的眼眶,赵回攒下的气势瞬间溃不成军。就算明知她是故意的,依旧要好声好气的去哄。他撑起身来,将卫忆环在身下,吻吻她婉秀的眉峰:“是我不好,别生气了,嗯?” 看他果然让步,卫忆立马笑逐颜开,压下他的脖子啵他脸颊一下:“这才像话,本宫疼你。” 赵回微微一笑,顿时将卫忆迷得七荤八素,不知南北。赵回趁热打铁,垂眸敛目,长而翘的睫蝶翼般微微颤抖,惹得卫忆顿时变兔为狼。 兔子就算再厉害,可也终归是只兔子,永远逃不过老虎的不怀好意。 两人纠缠间,老虎脸上得逞的笑意还依稀可见。 ∓ 翌日,卫忆好容易才转醒,揉着酸痛的腰,将胳膊往侧边儿一甩,摸到的竟是暖热结实的身体,于是她迷迷糊糊地张开眼,问这是什么时辰。 赵回将手中的书册搁在一边,先索了一个早安吻,才柔声道:“还不到辰时,再睡会儿?” 卫忆翻过身来搂住他的胳膊,仰着脸懒声问:“怎么没去勤政殿看你的奏折,下朝之后还翻回来一趟,以前也没见你这么腻歪。” 赵回将她揽在臂弯中,好心情地翘起了唇:“昨日便安排妥当了,这半月的朝都归博儿上,奏章也由他阅批。他拿不准的,或是军中大事再交我过目就是了。” 卫忆吃了一惊,正无意识揪扯他寝衣的手也停了下来,人也清醒了几分:“你真是胡闹,这也有些太过不合礼法,如果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又当如何?若是安给博儿一个不孝的罪名,或是让人以为你出了事,可不是说说而已的玩笑。” 赵博与她对视,被她的认真逗乐了,抬手捏捏她急得微红的颊:“不妨事,你总觉得博儿是个孩子,可他也早到了能掌权的时候。何况,”赵回眯了眯眼,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在我心里,没有什么事能大过你去,你如今既回到我身边,我便想时时刻刻都陪着你,一步都不离开才好。” 卫忆心中一动,却并未丧失理智,依旧放心不下:“那若是番邦和倭国得了这消息,再犯我国土又该如何?” 赵回嗤笑,眼神里含着轻蔑:“不过是些蝼蚁罢了,真想以蜉蚍之身撼树不成。莫说我如今安好,就算是不好了,我国繁盛,又有博儿撑着,什么时候还怕了他们去?” 一个念头闪进卫忆的脑海里,她忽然扑上来紧紧搂住赵回,将头埋在他怀里,真的带上了哭腔,声音颤抖:“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急着锻炼博儿,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我重来一世,又是借了你的牺牲?子睿,求求你,你别不好,子睿,求求你” 温香软玉搂在怀里,又是因为关心他而乱了阵脚,赵回却罕见的没有露出喜色,眼神反而黯了黯,他与卫忆拉开距离,问得十分认真:“牺牲?莫非上一世我没有将你保护好么?” 卫忆满脸是泪,想起了那些个不好的事,讲起话来委委屈屈的:“你倒是把我保护得很好,拼着命也给我打下了一片安宁。可是没有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那些在昭阳殿苦熬的日子,我一直在想,若你还在,我一定不和你怄气了。就算你真的是因为忌惮卫国公府,听信谗言才要杀我父亲,我也不同你闹。你知道我变老变丑了多少吗,若是没有几个小孩子让我照料,我立即随你去了才是痛快。” 赵回这才露出点笑意,将她的眼泪舔进嘴里:“傻阿忆,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恐怕都会觉得你是最美的那个。” 卫忆才不肯轻易放过追问的机会,一双泪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子睿,这些话我不想听,你只管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事,到底这都是为什么?” 外间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惊雷,看样子是要有一场急雨。 卫忆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抖了一抖,赵回立刻将她按在怀里安抚,轻轻吻吻她发顶:“阿忆,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上一世算我不负责任地将你抛下,这一世,我一定与你白头到老。” 卫忆的眼泪渐渐止住,重重地点点头,稚气满满地吵着要同他拉钩。 赵回宠溺地摇摇头,伸出了自己的小指。 我的阿忆,只要你爱我一时,我便一时不舍得离去。 第十七章 这边赵博处理完国事,急哄哄地便要往东宫跑,完全不顾身后大太监的阻拦。 东宫的栗总管扭着屁股奋力追着自家太子跑,嘴里还不忘念叨几句:“主子,哎,主子您慢些跑,御史们还候着呢,您这是上哪儿去?” 赵博冷哼一声,根本不予理会。他的乖乖小娇妻有了身子,他这心里痒痒的,哪有空陪那些老头子们掉书袋争长短。自家父皇挖了个大坑让他跳,完全不考虑他的死活,实在是可恶至极。他越想越气,步子也就越迈越大,越走越快,直接将栗总管甩了个八丈远。 栗总管见主子是打定主意不去理会了,只得放弃追赶,转而向昭阳殿的方向走去了。 栗总管觉得十分心累,从身旁揪出个脚程快的小太监,蔫哒哒地吩咐道:“得,这大主子小主子是争着不管事,你快去昭阳殿禀了皇后娘娘去,跑着去!若是耽误了国事,一百颗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小太监得了令,一溜烟儿的跑走了。 栗总管看着那飞一般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咱家真的是老了。” 听了这话,旁边有几个机灵的内侍立马将烂熟于心的溢美之词尽数抛向栗总管,栗总管心情不佳,只觉这几人聒噪,大手一挥,眼睛瞪得牛大:“哪有这废话的时间,还不快随着咱家往昭阳殿去?” 人精儿一样的小太监们瞬间安静下来,低眉顺眼地随着栗总管快步离开了。 卫忆坐在一旁的小亭子里,看着假山后面的一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忍不住戳戳赵回,得意道:“你看,栗总管只想着寻我去,却没想着寻你去。你再如此懈怠下去,不定在哪天,你的名头便要及不上我了。” 赵回软骨头一般靠着她,将脑袋搁在她肩上,浑不在意:“及不上便及不上,我被你打压欺负,难道还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儿不成?” 卫忆习惯了他打蛇随棍上的德行,也不与他纠缠,只管回头同金灿灿说话:“金总管,麻烦您跑一趟,把栗总管唤回来吧。” 金灿灿笑了笑,福福身子正待要走,却被赵回叫住:“小金子,不必去了,太子不过跟我抖机灵罢了。他若不知我们在这就罢了,栗总管也敢说他不知道么?倒是个忠心的,帮着他主子也算尽职尽责。不过他如此欺君,若是不让他白跑一趟,朕这心里堵得慌。” 卫忆是个厚道人,并没想到这一层来,可在坐的哪个不是整日里勾心斗角杀得一条血路出来的人物,没可能看不出赵博在打什么算盘。卫忆见身后站着的墨玉也淡定地很,不由气恼地瞪了赵回一眼,坚持让墨玉去将栗总管追回来。 金灿灿瞟了一眼墨玉,又看了一眼主子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也悄摸摸地跟上去了。 赵回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见身边的人都无影无踪了,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卫忆面前伸开双臂:“皇后娘娘想给朕添堵,把朕身边儿的人也引了去。如此只好麻烦皇后娘娘给我整理衣冠,好让我前去勤政殿,替你那好儿子挨训。” 卫忆捂着嘴打了个小哈欠,起身将赵回的腰带重新束好,将袍子上的褶皱抹平,又挽着他脖子赏了个吻,将人安抚好:“你便去吧,说起来也是你的不是,怎么好让儿子挨训?折子都被你推出去了,你便替他见个御史,也好让他陪陪莹儿。” 赵回弹弹她额头,字里行间都是迁就:“你就向着你那个宝贝儿子,只管可劲儿使唤我。太子妃倒是有人陪,可朕又有谁来陪?皇后娘娘竟都不稀罕我陪,真是人间悲惨事。” 卫忆伸个懒腰,任他又将自己揽进怀里:“你快去吧,早些应付了回来,我们午膳在东宫用了罢。” 赵回应了,又扮作可怜状索了个吻,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 今日出来,卫忆身边并未带太多宫人,只带了素云素月。三人便在原地等了墨玉回来,慢慢地向东宫走去。 等几人到了东宫,惊奇地发现这宫中有分量的主子们竟有大半都猫在东宫离。 赵曦自然不必提,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成天打着看望太子妃的旗号来探鹤清音的班。至于赵玉,则是受了赵回委派,指点皇侄兵部的事儿,自然带来了小跟班卫锦。几个人并了赵博和柴莹围坐一圈,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看卫忆来了,赵博立刻起身让出首位来,卫忆挥挥手,示意他好生坐着,自个儿坐到了卫锦身边的小凳上,同卫锦闲聊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热闹的地方大多有是非,卫忆的屁股还没坐热,便等来了个不速之客。 只见一个披着水红色薄披,盛装打扮的女子踏进殿来。这人面貌娇妍,眼角眉梢同卫忆有几分肖似,穿着上也竟也仿着卫忆的来,只是颜色和绣样没越了级别。 这人甫一进殿,便将身上的披风脱下递给侍女,露出里面穿着的累珠叠纱粉霞裙子,十分繁复讲究。她先拜见过卫忆,又娉娉婷婷地向赵博福了福身子,头上的金累丝嵌宝石的步摇几乎要将人晃瞎了去。 赵博皱皱眉,顾忌着卫忆在这儿,并未多说什么,只让她入座:“侧妃怎么来了,历儿还年幼,做母亲的该多多照看才是。” 贾筱筱面不改色,笑得无辜,一口银牙却暗暗咬紧。多多照看孩子?若她再不刷刷存在感,只管照顾孩子,只怕柴莹那狐狸精是要将他的魂儿都勾没了:“妾身听说姨母来了,怎样都是要来看看的,却没想到莹姐姐也在此。若是扰了殿下,臣妾便在此告个罪,姐姐和殿下可不许怪我。” 宫闱深深,这些女人的伎俩是不够看的。贾筱筱知道卫忆在此,自觉卫忆会替她撑腰,气势不由地高涨了几分。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向柴莹行过礼,而是径直坐在卫忆近前,以示亲近。 卫忆躲过她挽过来的手臂,淡淡道:“你这孩子实在没规矩,称本宫姨母倒也算了,该有的礼数却也不周全。你若是需要,本宫便遣几个嬷嬷去,好好地给你补补课。” 贾筱筱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闪了闪。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将半伸出的胳膊尴尬地收回来,委屈道:“姨娘娘之前还说喜欢筱儿的率真,筱儿这才保留了几分性子,如今娘娘既提起了,筱儿以后多多注意些便是,只盼着娘娘不要怪罪。” 卫忆瞟她一眼,倒觉得这贾筱筱是个厉害的。因她像了自己三分,往日里对她一向是偏帮偏宠,如今落她面子落得这样惨,竟还能面不改色的示弱,实在不是个简单角色。这般心性,用在后宅手段上或许还看得过眼,用在教养孩子上,却实在不妥当。想着上一世的钻营狠毒的赵历,卫忆是万万不能放任他长在生母身边的。 既然有了这个念头,卫忆也不与她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开了口:“太子说得对,历儿还小,你做母亲的是该多加照顾。不过本宫见你如今做人行事还是个孩子模样,又如何能照顾好历儿。等他满了周岁,不如交给本宫来养,你意下如何?” 贾筱筱本还因失了面子而懊恼,听了这句,顿时喜上眉梢,连连答应:“历儿能得了娘娘教养,是他的福气,臣妾觉得如此极好。可莹姐姐才是东宫嫡母,臣妾人微言轻,不敢自作主张。” 赵曦刚刚将茶杯送到唇畔,险些全掀到身上去。之前还觉得这贾筱筱是个机灵的,如今这是得意忘形还是怎的,这眼药上得实在是有失水准。 卫忆也蹩起了眉,不愿接她的茬,只说到了时候自会派人来接,便将她打发走了。 把这个不讨喜的送走,屋里的气氛又重新火热了起来。卫忆将柴莹身旁的赵曦赶开,拉过柴莹的手嘘寒问暖。卫锦则眼巴巴地看着赵玉同赵博说话,时不时插个一句半句。只有赵曦孤零零地坐着,拿着一个话本子看得有滋有味,间或还挑挑桌上的果点送入口中。 ∓ 赵回给御史们丢完软刀子,算是将那些质疑尽数堵了回去。已近午时,估摸着东宫那边已传了膳,赵回带了金灿灿直奔东宫而去。 欢声笑语并没有被赵回的到来打断,卫忆笑容满面地起身迎他,挽着他的手同他坐在一处。 柴莹护着小腹靠在赵博肩上,有些出神,觉得这一刻皇宫不像是皇宫,反倒要比丞相府还要像个家,人丁兴旺,兄弟和睦。 这一切都因着这位卫忆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后娘娘,当然也因为今上的一片痴心。 柴莹知道,她是比不上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宽和慈蔼,有一颗纯善之心,正所谓仁者无敌,单凭这一点,就超出了众人许多去。而自己却没有可为人称道的地方,皇上选了她做太子妃,不过是看她略有些才名,父亲品格高洁,位高权重,是个当国母的料子而已。 想到这里,柴莹不着痕迹地向赵博望去。 赵博察觉到她的视线,侧过头与她四目相对,温柔地笑笑。柴莹也对他笑笑,心下那股无名之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罢了,自己不是那等有福之人,没能与夫君青梅竹马地走过风风雨雨。如今能得了专宠,也该是心满意足了。 卫忆同赵回说着话,心思却分了部分在柴莹身上。自从那贾筱筱来过,柴莹情绪便有些低落,卫忆深知孕妇多虑,不露痕迹地在桌下踢踢赵回,不轻不重的将手中的茶杯搁在桌上。 待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卫忆正了脸色,十分严肃地望向赵博:“博儿,阿莹正是有身孕的时候,你该是时时刻刻都关照着的。母后同你父皇商量过,这些日子的朝政之事,还由他操管大半,你只顾协理,不必候在你父皇左右,只管回东宫办事就是。” 卫忆清清嗓子,紧接着往下讲:“你这东宫莺莺燕燕,实在是乱得很,连侧妃都没规没矩。你虽已废了东宫请安的规矩,可这些日子还需要关照下去,不必要的走动还是要禁,以免节外生枝。” 赵博并未料到母后会说这话,不由地将目光转向了赵回。赵回轻飘飘地望他一眼,算是不置可否,心里却已经盘算着要怎么向卫忆讨回这笔账来。 柴莹更是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之前卫忆也曾暗示过她是东宫唯一的主子,可她却不敢当真,只觉得卫忆不过是暂时对贾国公夫人不满罢了。今日她落了贾筱筱的面子,却又提出要接来她的孩子养在身边,这更让她觉得卫忆并未真的与外甥女生出什么嫌隙,可这番话却不对味。若再联系起昨日宫宴时皇上明显的打压,这贾国公府,竟真的是失宠了不成? 赵博心里也犯着同样的嘀咕,先前他便知道贾筱筱对自己的心上人多有不敬,无奈碍着卫忆,除了冷落她,实在是找不出别的法子惩治。 如今正是瞌睡的时候,母后恰巧递来个枕头,哪有放弃的道理,不接过来的那是二百五。 赵博即刻答应下来,保证会管好东宫的后院。 卫忆得了满意的答案,示意墨玉可以开宴,众人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顿顺心的午膳。 世上万事都呈对立之态,一旦有人合了心意,往往就会有人觉得事与愿违。 贾筱筱坐在碧辉院里的凉亭中,染得猩红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里,她死死瞪着传话来的二等宫女碧池,一字一句地恨声质问:“皇后她真是如此说?殿下便也就真的如此答?” 碧池跪在地上,十分笃定:“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素云姐姐告诉奴婢的,想来是不会有错。” 贾筱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浑身发冷。原来娘亲说得没错,姨母果然是察觉了什么,自己现在等同身处于浮木之上,只有拼一把,才有机会突出重围。 物是人非,风水轮流转,有些变数,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第十八章 三月初一,宜出行。 赵回起了个大早,亲了亲被窝里依旧梦周公的媳妇儿,便去前院晨练了。不一会儿,卫忆也幽幽转醒,唤了宫人进来替她梳妆。 卫忆让素云挑了件素淡的缎裙出来换上,又吩咐素月去选件配色合适的罩衣,这才移步到妆台前,只点了支镂空雕花的和田玉钗来绾发,并了一对珍珠耳饰。 素虹拿了口脂来,卫忆却摇头拒绝了:“本宫今日是私下去烧香拜佛,不必涂脂抹粉了。佛家清净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墨玉拿着件绣着暗花的浅青色披风走来,替卫忆系好穿上:“好啦,知道娘娘您通透,可总归是要穿得厚实些。按理说这身衣裳该是配米白色最为合适,可那件月光锦缀珍珠的披风您送了太子妃去,便凑合着穿这件吧。” 卫忆口中随意答应着,还不等墨玉将领口的双结扎好,便跑到殿外找赵回去了。 赵回正在前院里练剑,见卫忆出来了,连忙收了剑势。待他走近了,卫忆见他头上沁出些薄汗,掏出袖中的手绢踮起脚为他擦拭着。 赵回看见她这难得的乖巧相,不由失笑:“不过是出宫一趟罢了,至于这么兴奋么?” 卫忆嗔他一眼,毫不犹豫道:“当然,这可是去文殊寺,我小时候啊,每年都要去一趟,求文殊菩萨赐予我智慧,保佑我的父母家人。这哪是出趟宫的事情,这叫意义,你懂吗?你若是没有一颗虔诚的心,那你还不如在宫中好好呆着。” 赵回被她的严肃弄得没法子,只得连连保证自己会诚心发愿。得了保证的卫忆这才笑逐颜开,赶了他去更衣,自己又去找墨玉打点行李了。 赵回将佩剑丢给一旁的金灿灿,听话地走回殿内换了身淡色的便装。 拜佛吗?当然要拜佛,佛菩萨仁慈,将他的阿忆还给了他,没让他们错过这一世,他自然会虔诚,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虔诚。 待一切都准备好了,赵回便吩咐金灿灿赶来早已套好的车马,向宫门走去了。玄武门外,赵玉和赵曦的车驾已等在了那里。卫锦和鹤清音也都受邀前来,不过两人今日只有给公主当车夫的份儿就是了。 想与公主们共乘?要先问问赵回能不能饶过他们两个的小命儿。 好在现下天气虽不算炎热,花却也开了不少,沿途的风景还算可赏。小赵深被安排在皇兄皇嫂的车厢里,若是让他一路上看着两人你侬我侬,还不如留在宫学里苦读来得舒坦。 赵玉今日依旧是穿了件男式的白袍,长发仅用一根玉簪固定住。卫锦早就摸透了她的风格,今日穿着玄色的锦袍,戴了同款的玉冠来。 两人的功夫不俗,五感敏锐,隔着车帘也能聊个畅快,卫锦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丝毫不张扬,却甜蜜的很。 而一旁的鹤清音便没有这么幸运,只能在一片寂静声中黑着脸。 因这几日被事情缠得脱不开身来,赵曦有时又是个爽辣无理的性子,昨天夜里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至今还在生着闷气,不肯同他说半句话。 赵曦坐在车里,依旧是拿着话本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旁的大宫女如花将苹果切成小块,用竹签插好递到她手边,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好不享受。 坐在车另一侧的如风泡好茶叶,抬头时不小心瞄到了主子话本的封面,眉头不禁跳了跳。 我的妈呀,主子,什么叫“泼妇才能遇真爱”啊喂! 路上有绝胜烟柳,春光大好,醉人醉心。 ∓ 先帝痴迷于奇门八卦,曾遣人三下苗疆请回一个据传能通天彻地的女巫。两人每日坐而论道,暗生情愫,先帝力排众议,将皇贵妃之位双手奉上,从此宠冠六宫。 这人便是冀涓,如今的涓太妃,入主慈光宫。 蛊心进来时,内室里还有股子未除尽的腥气。 冀涓生了一副好模样,如今四十有五,却依旧像个双十年华的姑娘。她侧卧在榻上,过了臀的黑发服帖地披在脑后,细白的指间夹着一根金玉制成的烟杆。 冀涓侧过头看向蛊心,嫣红的唇瓣轻轻一张,吐出细白的烟雾。 如果要说上天总会眷顾一些人,冀涓必定是其中一个。她美得不似真人,一双杏核眼微微上挑,好似有勾魂摄魄的力量。她今日穿着白色的纱裙,远远看去宛若是误入凡间的九天玄女一般。 可只有能靠近她的蛊心才知道,上天并不眷顾这女人,这妖魔一样的女人。 冀涓将烟杆轻柔地放在身边,像是对待情人一样。她的声音和她的外貌一致,空山清泉般轻灵美好:“可打探到了?那几个究竟是往哪个寺庙去了。” 蛊心单膝跪地,不敢直视冀涓的眼睛:“还请教主放心,卫忆一行人并未往护国寺和法华寺去,是往北边的文殊寺去了。” 冀涓挑眉,卸下了左手上的琉璃念珠缓缓拨弄:“文殊寺?倒是稀奇,你可知道他们为何往文殊寺去?” 冀涓手中的念珠发出相互碰撞的声音,虽轻,却好像重重地敲在蛊心脑海里,让她几乎保持不住跪地的姿态,险些摔在地上。 蛊心牙关紧咬,缓了缓神定住身势,这才有了回话的力气:“据说那文殊寺是皇后儿时常去的寺庙,此番算是去故地重游罢。” 冀涓眉眼舒展了几分,忽地笑了,这笑容璀璨,仿佛能冲破一切黑暗,可这璀璨到极致了,又仿佛就是黑暗:“果真是苍天有眼,就连他们也得绕着我的道走!天助我苗疆,这大业,不成才是怪事。” 蛊心沉默不语,心里十分不以为然。 苍天的确有眼,这世道若是邪能压过了正,也就走到了尽头吧。 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命运的运转了如此之久,从来没能脱离过这个道理,坏人,注定只能是好人的垫脚石罢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 文殊寺因在远郊,时下交通不便,香火并不很旺。 卫忆携着赵回的手跨进还算空荡的大殿,拜五方文殊菩萨。 卫忆挑了个中间些的蒲团,整整齐齐地跪好,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才直起身来,在心中默念着愿望,诚意满满。 在佛前跪下的这一刻,心中有从未有过的安宁敢,好像找到了归属一般。 人有,将自己和俗世捆绑起来,不得挣脱,可心下还是向往着一片净土,此事无解。 只要你还存有半点欲念。 半柱香后,卫忆站起身来,却惊讶地发现赵回竟跪在她身旁的蒲团上,闭着眼睛,十分认真的样子。 她莞尔一笑,摸出袖子里早就备好的碎银子,选出了几枚,投进功德箱,便到殿外等着去了。 待赵回出来,众人向后寺走去,一齐捐了份不薄的心意。 文殊寺的住持苦度大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眉目慈祥,只说了几句客套的谢词,便又由一个小沙弥搀着向禅房走去了。 赵曦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些目瞪口呆。 卫忆早知苦度大师不同于其他住持的地方,不仅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这才是佛门中人该有的态度,于是率先提步向门外走去。可还不等她走到门边儿,刚刚搀扶苦度大师的那个小沙弥竟去而复返,出声叫住了卫忆:“这位女施主还请留步,住持有请。” 卫忆先前并未有过这等待遇,如今遇到了,愣了一愣才随着那小沙弥前去。赵回放心不下,本想跟随,却被那小沙弥温言劝阻:“施主,一切皆有缘法,有些天机不可泄露。苦度大师说,若是您执意要进去,莫说您现下已去了几分龙气,就算您是如今还是真龙,也会挡了凤凰的路。” 赵回心下巨震,依言停下脚步。 小禅房布置得极为简洁,一榻一钵一木鱼,墙上提着个大大的“禅”字。 苦度大师盘腿坐在榻上,听见她的脚步,缓缓张开眼睛:“皇后娘娘大驾光临,贫僧腿脚不便,不能请安,还望娘娘海涵。” 卫忆有些局促地站在房里,急忙应声:“大师可千万别折煞我了,我不过一介俗人,实在承担不起。” 苦度大师呵呵地笑了,将手中盘成一串的菩提子递给她:“娘娘倒是个有趣的人,不像是回溯之人,还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我们实在有缘,这星月菩提予了您,希望能给您些加持。” 卫忆仁厚,却并不是个傻子,苦度大师使人唤住她时,她便料到会听见这个说法。她先道过谢,然后发问:“大师既能看穿我回溯之事,可知道此间因果?” 苦度大师点点头,又摇摇头,依旧和蔼:“世上有不可做的事,有不可说的事。这些关于命学的玄事,贫僧就算明白,自然也是不能说与你听的,娘娘是明白人,何故多此一问?” 卫忆苦笑,手中婆娑着刚得的菩提子:“人啊,哪怕是只有一丝希望,也总是要试试的。大师大智,想必懂得我。” 苦度大师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坐到近前来:“世界上没有谁能懂得谁,有时就连自己,也不能懂得自己。我虽不懂得娘娘这个人,我却知道娘娘想要的答案。” 回了宫,就了寝,卫忆一反常态,紧紧搂着赵回的腰,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赵回倒是觉得很是受用,可总得知道个前因后果:“上午那住持同你说了些什么,莫非是夸我了?能让你如此爱重我。” 卫忆并不回答,却将他抱得更紧。 过了半晌,她才闷闷地开了口:“子睿,我都知道了。” 这回换赵回心中疑惑,他抚抚卫忆的长发,柔声问:“小傻瓜,你知道什么了?” 卫忆将头埋在他怀里,前后左右地蹭蹭:“不告诉你,反正我就是知道了,我很感激。” 赵回轻叹一口气,将她的脸抬起来,盯住她的眼睛:“阿忆,你我之间,只能积攒更多的爱意,容不下半分别的情绪,就算是感激也不行。” 卫忆看着他认真的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 见她实在困倦,赵回让她枕在自己胸膛上:“夜深了,睡吧。” 回答他的,是卫忆均匀的呼吸声。 “你要感激的人有三种,要做的事有三件。” “追随本心,敬夫孝老,荫护子孙,” 第十九章 时间是捉不到的流光,叶子又经了枯荣的一轮。 转眼间已是深秋。 宜春宫外跪了满地的人,卫忆站在紧闭的大殿门口,满脸惊怒之色。 内室里不时传来女子的痛呼,赵博艰难地保持着单膝触地的姿势,牙关紧咬。他身子不住地颤抖,似乎正极力忍耐着什么。 东宫的其他宫人得了吩咐,几乎一股脑地向宜春宫涌来,很快便有小太监搬置好了桌椅。 素月扶着卫忆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暗地里却用手扯扯旁边也作乖宝宝状的赵玉,朝着太极殿的方向努了努嘴。 赵回得了信儿,当即撇下议事的大臣们。 待赵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偌大的园子里几乎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人,或站或跪,人人自危。 尚食的女官又一次不死心地前来奉茶,素虹在余光里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心中略定,上前接过女官手中的茶盘,试探性地走向卫忆,高声道:“娘娘,凤体要紧,您从早膳过后便没进过水了。” 听着门那头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呼,卫忆心里头油煎似得,哪还有什么品茶的心思。她猛然回头,将那杯子拂落在地,依然是不言不语。 宫里头的精巧玩意儿,求得就是个轻透,哪经得起如此摔打。那小瓷杯在空中便裂了开来,碎片冲着跪在当头的赵博飞去。赵博也不躲不闪,任由那些碎瓷片向他割来。甚至有那锋利的,在他脸上刮出一道血痕,他都仿若未觉,仍然呆呆地跪着,一动不动。 卫忆往日里将赵博时时刻刻捧在手心,事事以他为先。别说是动手伤他,就算是他自个儿磕着了,碰着了,卫忆都得心疼个半日。可现下卫忆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眸中只有怒火,却没有见着半分心软的迹象。 站在不远处的赵回狠狠地皱了皱眉,他料想到卫忆会乱了阵脚,却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地步。饶是和他闹别扭的那几年,卫忆都不曾如此失态过。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走以暴制暴这一条路子。 赵回示意金灿灿前面开路,又从低眉顺眼的尚食女官面前顺手抄起个小盖钟来。他停在卫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将那盏茶水杵在她眼前。 卫忆正着恼,哪有什么好脾气等着,她抬起头来正欲发火,却意外地对上赵回冰冷的目光,当下便清醒了几分,不愿在人前落了他面子。 卫忆按下了情绪,“忍辱负重”地接过那杯子来,掀开青花小盖儿,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粗暴地又把那小盏塞回赵回的手里。 赵回见她肯喝些水了,哪还顾得上态度不态度的,顺势将那无辜的杯子搁在桌案上,在卫忆旁边落座,握上了炮仗美人的素手。 这厢卫忆口中有了茶气,心中的燥火平定了些,加上身旁来了个令人安心的爱人,卫忆总算是恢复了些理智,终于冷静下来。 她眼风向院子里扫去,忽然死死瞪住可怜的背锅菌栗总管,以及一干太子手下的宫女太监,语气不是一般的差:“一个个的都没看见你们主子是个什么情状么?还不快把你们家主子扶起来,都愣着作什么?去侧殿,找安太医拿了金创药,真是没眼色得紧!” 这话一出,栗总管和两个统管太监监顾不上自己腿酸脚软,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身来,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捞起赵博。 赵博侧目看他们一眼,动作轻缓地甩开他们的手,固执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卫忆额角突突地跳着,看着这一院子的人都被罚了个够呛,终于还是心软了:“太子宫里的那些,都起来罢。素云,晚些替栗总管去太医院领了化瘀的膏药,给今儿跪着的都分了去。素月,你去侧殿拿金创药来,本宫替太子上药。” 赵回看了看忧虑重重的妻子,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他拍拍卫忆的手,示意她放松些,一切有他,这才将视线转到失魂落魄的儿子身上。 虽然心中不满,此情此景也不是苛责他的时候。赵回给金灿灿使了个眼色,金灿灿得令,带着乔装成小太监的暗一将赵博强架了起来,硬是塞进了一旁的小圈椅里。 赵回也经历过妻子生育时的焦灼,非常能感同身受。他此时倒也没为难赵博,只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为君者为父者的套话道理,便放过了他去。 赵博一向敬重父亲,这时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来,只是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又过了半柱香,素月拿了药膏回来。卫忆欲要起身去取,正殿的门却忽然打开。 墨玉拿了几条被血浸透的巾子出来更换,身后跟着一群端着一盆盆血水的侍女,十分触目惊心。 卫忆最是见不得这些,险些跌坐在地上,赵回见势不好,连忙伸手将她拉进怀里。还不忘接过素月手中的药,丢给一旁几乎崩溃的赵博。 赵博满心都惦记着在生死关头徘徊的妻子,任凭那金创药掉在地上,眼看着就要强闯进去。 赵玉正凑在金灿灿面前,同暗一低声耳语,见她这大侄子如此冲动,连忙眼疾手快地将人捉了回去,又将他死死地按在原位。 赵博从小与赵玉一起打架玩耍,把这个比他小的皇姑疼到了心里去,又无奈眼前这两位实在是两个武力值爆表的,收拾他就和拔根萝卜一样,当下便清醒了不少。他心下知道擅闯产房实在不规矩,弄不好还会影响妻子生产。如此这般,赵博也不作负隅顽抗,只颓废地靠在椅背上。 赵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顾着场合,顾着怀里的妻子,只怕是要将赵博拎起来臭骂一顿。 赵博的脾气多半是随了卫忆,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什么厉害心思。就算是动了怒,也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 君主可以仁慈,但万万不能是个真君子。手握重权,要想要做个好人,身边儿就非得时刻放一把利剑不可。 赵回心念电转,当下就有了打算。这些年来他带着赵博,虽是有意扭转,却实在成效不大。一个人若时刻存着后路,本性便实在难移。 日头越升越高,本就紧绷着神经的众人更加觉得煎熬。 卫忆攥紧了赵回的手,心中也开始打起鼓来。 前世里柴莹也走过这一遭,十分凶险,好在最终还是母子平安。 只是可惜了她那小孙女儿,先天不足,只能由柴莹和她带着,在南方的行宫里养了好些时候。 这一世她千防万防,防住了有心人,却算漏了无心人。上辈子机关算尽的贾筱筱被圈了,这辈子偏还是不走运,让她那傻乎乎的亲孙子冲撞了儿媳,还是落个早产的下场。 ∓ 赵曦和卫锦紧赶慢赶地到了京郊大营,二话不说便拉了鹤清音上马,疾驰回宫,总算是在场面失控前将人带了回来。 鹤清音一来,卫忆顿时松了口气,整个儿靠进赵回怀里。赵博更是欣喜若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鹤清音刚踏进院子,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他心知情形不大好,也不藏私,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来,交给在门边守着的素霓:“这是我鹤家续气补命的重霞丹,药性极烈,不可多服,只服半丸即可,孕妇受不住的。” 素霓点点头,急忙推开门进去。 赵博愣了愣,顿时欣喜若狂,以鹤家的实力,便是些普通的对症方子,便足以救命了。却没想到鹤清音出手竟如此阔绰,给了这求也求不来的重霞丹。 他当即起身,在鹤清音肩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满眼的感激:“谢了,兄弟!” 鹤清音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他回头看了看赵曦,又看了看赵博,干脆又掏出两个瓶子来,放在赵博手上。他用不轻不重,恰好周围人却又都能听到的声音,轻描淡写道:“重霞丹罢了,就当做是先来的聘礼。” 他语出惊人,这句话直接将赵博劈得愣在原地,求救般地看向赵回。赵回倒是罕见的淡定,算是默许。 还不等众人怀疑,赵深便进来横插一脚:“咦,鹤兄,你这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个瓶子?” 鹤清音不去看他,就这样无视了赵深的好奇。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众人扶额,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卫忆最先回过神来,无奈地向小屁孩瞪去一眼。赵深虽然觉得自己没错,可还是委委屈屈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地不再言语。 赵博如今得了定海神针,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还有空拍拍隔壁小皇叔的脑袋,以示安慰。 卫忆却是没有他那么心大,知道生孩子着实是件痛事,仍然揪着一颗心时刻关注着里间的动静。 众人又挨过了相顾无言的半个时辰,终于听见内室里传来一声极高的尖叫,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中气十足的哭声。 此时此刻,终于尘埃落定。 赵博站起身来,等着开了门便冲进去看看妻子,门却依旧紧紧闭着,没有打开的迹象,还能隐约听见女子痛苦地呻吟。 卫忆知道此间因果,走上前去拉住又有些慌神的儿子,柔声说:“鹤军师说过,是双胎,且等着吧。” 赵博想着妻子的可怜无助,眼眶泛红。他看了看身旁一脸关切的母亲,终于受不住,像个大男孩似地回身搂住卫忆,将脸埋进她肩窝。 卫忆心疼得紧,伸手搂住儿子,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安抚。 赵回咬紧了后槽牙,忍了又忍,才没上去将那熊儿子抽打一顿。 堂堂一个大男人,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如此脆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孩童一样和母亲撒娇,成何体统! 想当年,想当年他—— 赵回忽然泄了气,只是冷漠地瞪了赵博一眼,便不再去看他。 老天保佑,并不过多久,屋里便又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只是这次的哭声微弱了些,远远及不上前一个。 大门才刚刚打开,赵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进去。 柴莹虚脱般地躺在榻上,撑着一口气,张着眼睛去寻孩子。 赵博一个箭步蹿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莹儿,闭上眼休息会儿,孩子们都好。” 柴莹听见丈夫的声音,无意识地点点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赵博就这样在旁边守着她,接替了一应伺候她的宫女,半步都不肯离开。 卫忆倒是要比儿子要淡定许多,她矜持地站在外室,指挥着素云素月将窗子都关严。 直到墨玉和素霓抱着两个小襁褓缓步走了出来,卫忆激动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急吼吼地吩咐道:“快把本宫的小孙女给本宫抱来看看!” 墨玉和素霓相视一笑,墨玉向前一步,将手中的小红包袱小心翼翼地递到卫忆手上。 卫忆等自己抱稳了,便迫不及待地低头向孩子看去。 怀中的这孩子不如一般的孩子个头大,小小的一只,皮肤皱皱巴巴的,活像一只小猴崽子,此时还未睁眼,正艰难地打一个哈欠。 卫忆看着手中脸色红润的宝宝,眼里有化不开的温柔。 只是过了半晌,她忽然正了脸色,转过头看向墨玉:“这哪里是本宫的孙女儿!” 第二十章 宫中有两大雷区,其一是天家,其二便是皇嗣。 若是稍有不慎,涉之必死。 墨玉和素霓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卫忆这没头没脑的抛出来一句,墨玉和素霓脑子里却已然勾勒出无数个阴谋论的轮廓来。卫忆看着两人忽然如临大敌的面色,知道她们想岔了,连忙低声解释:“别尽想那些有的没的,本宫让你们把本宫的孙女给本宫看看,你们为何将孙儿抱来了?快,素霓,把本宫的孙女儿抱来,仔细些,别弄醒了她。” 被点名的素霓松了口大气,并没有多想什么,条件反射般地便要将怀里的小襁褓交接过去。 可还没等她动作,那边墨玉就哭笑不得地开了口:“我的好娘娘啊,您可吓死奴婢们了。您怀里的那位便是小郡主了,素霓抱着的那个才是小殿下,虽然体格不比郡主壮实,可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皇孙。” 这下轮到卫忆懵圈儿了,她眨巴了眨巴眼睛,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上一世,明明是韬儿先出来的,怎的这辈子变成了玟儿? 上一世,也明明是玟儿身子弱,怎的这辈子变成了韬儿? 卫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觉得一定是墨玉弄错了,当下便抱着孩子坐在了外室的雕花大椅上,轻手轻脚地悄悄掀起襁褓的一角,偷偷地往里喵了一眼。 呀,竟然真的是个不带把儿的! 卫忆这才反应过来,将手中的小姑娘交给墨玉抱好,从素霓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黄色包袱搂在怀里。 此时,两个孩子的面容和卫忆上一世的记忆终于重叠在了一起,只不过这次弱得和个小猫似的孩子是个男孩,健康些的是个女孩罢了。 卫忆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真好,孩子们,真好。 我们又见面了。 赵回处理完前朝的杂事,终于得以脱身。他蹑手蹑脚地推开殿门,便见卫忆斜靠在美人榻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侧摆着的两个小包袱。 这一幕实在是,实在是太过温馨了些。 赵回脱去披风,在小几前静坐,饮过热茶,去了身上的寒气,这才敢朝着美人榻走去。 他长臂一伸,勾过卫忆的脖子,愉快地偷了个香。 卫忆刚得了孙子,才没空与他缠绵,这会儿满心满眼的都是两个小宝贝疙瘩。这会子见了赵回,也只是惦记着孩子们的事儿:“子睿,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吗?” 这倒把赵回问住了,赵回侧头想了想,立时反应过来:“他们上一世叫什么,这辈子沿用便是了。有你这个万事通,我早就忘了名讳的事情,何必动这个脑子。” 卫忆白他一眼,觉得他实在是对自个儿的孙子孙女不上心得很,当下就板着一张脸,非要他想出个一二三来。还说若是和前世的不一样,便要同孙子孙女住在一处,把他排除在外了。 赵回被她弄得头大,干脆将她整个人都按在怀里,狠狠地亲了又亲。 以美色诱之,是他一贯的策略。 只可惜,这次注定要落了空。 一吻毕了,他只等来了卫忆的眼刀。 卫忆面色潮红,气儿都还没喘匀,就忍不住轻声骂道:“你这个,你这个为老不尊的人!你少带坏我的两个宝贝疙瘩,简直是过分得很!” 赵回无奈,主动败下阵来,搂着妻子开始想自个儿孙子孙女儿的名讳。 在卫忆否定掉无数个答案过后,赵回终于蒙对了带把儿的那个。他挫败地看向卫忆,卫忆却觉得有趣,坚持让他继续猜取孙女儿的名字。 赵回这才终于把目光正式地放在孙女身上,一时间却再也移不开了眼。 不算肉嘟嘟的小脸,稀疏的胎发,长得也暂时是不敢恭维。可她偏偏就是有种魔力,仿佛是早已和赵回建立了某种感应一样。 赵回啊,是实打实的子嗣单薄,万顷地里只有赵博这一根独苗,以前可别提多想有个小小软软的女儿了。 先帝上一世留下个不好不坏的摊子,前朝还是不甚安稳。这些年赵回既要要培养儿子,又要哄着卫忆,还要拉扯妹妹,这心思也就渐渐淡了,放下了。 虽然说长兄如父,可赵玉年幼时,赵回并没有真的同她见过几面,只在她稍大些的时候,过问她的起居学业罢了。 如今真的又添了个这么小女娃,赵回反倒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直到他踏踏实实看到了孙女的这一刻,赵回才领会到了掌上明珠的意思。 这个小姑娘,就是他掌上的那颗明珠。 磕不得,碰不得,抢不得的明珠。 卫忆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兀自咯咯地笑着。 这男人,心中有柔情万种,却只用在了少数几个人的身上,连面对儿子的时候,都是强硬得很。 他爱惜自己,垂怜幼妹,上辈子缠绵病榻时,因着赵玉不能生育,惊世骇俗地封了个亲王给她,把中部最富庶的产铁大郡给她封了去。为的,就是让他这妹妹不受委屈。 他甚至还私下里逼迫儿子,让儿子授意太子妃,将历史上数得出的养了各色面首的公主的事迹全给自个儿的皇姑姑讲了一遍。 等这事儿传进卫忆耳朵里的时候,卫忆差点就不恨他了,只差一点点。 可惜自己上辈子愚钝,不解他的风情。 赵回看着孙女儿的小脸,忽然灵光一闪:“文韬武略,美玉天成。既男孩取了韬字,女孩便取个玟字。如此一来,也顺理成章得很,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卫忆轻笑,捧起他的脸来:“那一生,你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后面的话语淹没在唇齿里,已是听不见了,这回换了卫忆主动做起了带坏孙儿们的事儿。 但愿这个男人,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会这样想,都会这样爱她。 一定会的。 ∓ 赵韬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时而是权贵圈子里的新星,名扬海外的侨商,时而是位高权重尽心尽力辅佐兄长的三王爷,又时而是——是个胚胎? 恩,是了,他又回到了他娘亲的肚子里。 妹妹是个凶悍的,可这凶悍在娘胎里却丝毫看不出来,九成九是后天被自己和家人宠惯出来的。 从前妹妹身娇体弱,可真是愁煞了他和皇兄,如今有了这机会,便要好好地把握住,能给的养分,都要给了他们家的小娇娇。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好好的皇妹,竟在最后关头变成了皇姐? 失策,失策,实在是失策。 这是赵韬沉睡前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新生儿的眼睛一时半会儿的还睁不开,体力也跟不上,几乎整天地沉睡着。赵韬尤其地弱,就算是每天清醒的时候,也往往是饥肠辘辘,只顾得上搂着奶娘狼吞虎咽,压根儿来不及思考。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两日,赵韬已经受够了这种刚刚把自己喂饱,就立即又陷入沉睡的状态。他觉得不能这样混沌下去,决心要尽快清醒过来。 经过了几次来来回回的失败,又经了几次奋力地挣扎,赵韬终于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不圆不尖的脸。 赵韬当时就乐了,原来漂亮的妹妹小时候竟然是长这么个丑样子,活像个小猩猩。 奶娘很快发现了皇孙殿下的异样,兴奋地很,连忙将消息报给了外间守着的素月,托素月去禀给主子们,也好领一份不菲的赏钱。 赵韬艰难的抬起眼睛,却苦于无法翻身,只能直勾勾地盯着房顶看。 恩,果真是昭阳殿,宜春宫才没有这么粉嫩。 也只有他的皇祖母,才能有这种篡改宫殿色调的待遇。 素月来报时,卫忆正在私库里挑拣布料。才刚得了讯,她便将手上的布匹一撂,小跑着往正殿去了。 可卫忆这厢净过手,却依然照惯例,首先抱起小赵玟,好生亲香了一番,惹得正主儿赵韬在心里直翻白眼儿。 喂,皇祖母,睁眼的是我啊,是我啊,偏心也不带这样偏的! 赵韬是真的觉得有些挫败,上辈子也就罢了,皇祖母偏心妹妹,还能归结为是妹妹体质弱些,需要额外的疼爱。可这辈子呢?这辈子明明是他比较可怜一些好不好,弱小的那个明明是他啊。 卫忆可不顾小赵韬的灵魂到底是不是在怒吼,等孙女亲够了,她才想起努力睁着眼睛的孙子。 奶娘先是恭恭敬敬地将赵韬送进素月怀里,又由卫忆小心地将他接过,轻轻环住。 卫忆看着他睁开的眸子滴溜溜地转,觉得十分好玩,伸手便去捏他的小脸蛋。 这下可有人看不过眼了,卫忆身后的墨玉眼皮跳了跳,忍不住轻声替赵韬鸣不平:“娘娘,小殿下身体实在弱了些,您就别欺负他了。” 卫忆悄悄地翻了个白眼,吐了吐舌头:“男孩子,哪有那么娇贵,博儿小时候也成日里被我折腾呢。” 这下子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卫忆这厚脸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赵韬太了解自己这个皇祖母了,早就知道大概会是这么个结果。再加上他虽是幼儿身,却有颗男人心,哪里还会真的在意这些。 他这祖母啊,整颗心都向着小孙女,基本上视他们这些孙子为“糟粕”。倒不是说她不疼爱他们,只是她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赵玟身上罢了。 恩,不过他还是比皇兄受宠多些的,总归不会差了皇兄去。 赵韬这样安慰着自己,究竟还是抵不过困倦,又一次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状态。 这一世的皇祖母,看着倒是比上一世的皇祖母多了些人气儿,不再端着那副仙气飘飘看破红尘的样子了。 就是不知道,皇祖父这辈子又是个什么情状? 看这样子,估计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总归比上一世要好些。 他可是见过前世里卫忆消沉的样子,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始终牵挂着赵回。 哪有什么不在乎这一说呢,不过是天意弄人罢了。 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互相折磨着,只有一个原因。 爱得太过。 有时候感情太满太重,也会把双眼都遮起来。 自己不也是个典型的例子么? 罢了,如今妹妹康健起来了,祖母也开怀了许多。 这辈子,若是再能帮到祖父,也就圆满了吧。 对,还有她,这辈子一定要把她先娶回府里。 再生一堆,像妹妹一样可爱的女娃娃。 这样的话,他这次一定要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赵韬如是想。 第二十一章 天渐渐转冷,晨起时能见着窗棂上的白霜。 昨晚风刮了一夜,今儿个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倒是比前几日暖和些。 卫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往宜春宫去一趟,便打发了素虹去准备顶捂得严实些的小轿。 墨玉和卫忆齐心协力,把赵玟和赵韬裹了个圆又圆。赵玟这些日子里倒是精神了不少,每日里清醒的时候也多些。倒是先睁眼的赵韬,即便是睡足了,也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卫忆看着明显小一圈的黄色小包袱,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小半个月来,卫忆一直霸占着两个孩子,只在天气晴好时候带着孩子走过几趟东宫。 柴莹这次亏了身子,实在分不出精力照看孩子,可母亲总归还是惦记着孩子的,卫忆是再清楚不过了。而且赵韬底子差,还未入冬就成了这副模样,她也想着同柴莹商量商量,等出了月子,两人带着孩子效仿前世,去南边养上一个冬天。 至于被丢下的赵回和赵博这父子俩会怎么想,暂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卫忆点了一大群宫女和几个奶娘随行,又让墨玉抱着赵玟随她一起乘着小轿,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宜春院的方向进发了。 今儿个休沐的赵深得了消息,也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还自备一顶轿子,求了卫忆,厚着脸皮跟上了大部队。 卫忆哪里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不过看在他近来乖巧,她也乐意成全了他的小心思。 吩咐了素月去传袁阁老家的小菁菁,卫忆又琢磨了琢磨,干脆让素霓先一步去东宫,让甄侧妃带着自个儿的大孙子也去宜春宫碰个面,几日不见那孩子,着实念得紧。至于那个三孙子,想起他那个母家,再加上前一世的经历,卫忆实在是同他没什么感情,想了想也就作罢了。 这孩子和孩子,当然是不同的,虽说打算等他长大些,把他接过来教养,可毕竟是隔了心的。不过稚子无辜,若是这辈子能把他引上正道,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倒不是难事,但他那骨子里到底还流着那家人贪婪的血,要是执迷不悟—— 除掉,也不可惜。 婴儿一向敏锐,更何况是赵韬这个换了芯子的。卫忆这边才刚刚露出些杀意,被她抱在怀里的赵韬便忽然惊醒,打了个激灵。 卫忆回过神来,看他睁了眼,连忙柔声安抚。等终于把他又哄到闭了眼睛,卫忆忽然叹了口气:“墨玉,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心狠了许多。” 墨玉自然知道卫忆指的是什么,可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宫人,怎好妄下评论,只能装傻:“娘娘可是说,不见三殿下心狠?” 卫忆弯弯唇,低声笑了:“得了吧,少跟我来这套儿,讲实话。” 墨玉轻轻拍着怀中裹得厚厚的小宝贝疙瘩,整个人显得十分和蔼:“娘娘是这后宫之主,宠谁不宠谁,和心狠没什么干系。娘娘如果想要把哪个孩子养废,反而是种仁慈。如果孩子争气,娘娘为了大局不得不把他圈起来禁起来,也只能说是天意。” 这说法有趣得很,恰好也合了卫忆的意:“你这人,惯是会说话,把我哄得一愣一愣的。不觉得我心狠就好,我是决计不会让老三挡了越儿的路的。” 墨玉垂下眼,但笑不语。 卫忆会心狠,母猪都会上树了。 她是卫国公府的家生子,小时候被夫人配给了小姐,凭的是她母亲的厉害。 后院的倾轧,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卫忆是没怎么碰过的,因此还得以保留一颗仁爱之心。可他们这些人,不是天之骄女,一个个儿心里都是淬过毒的。 在国公府那个乌烟瘴气的后院,天知道她和夫人为了小姐,挡了多少暗箭,又算计了多少莺莺燕燕?小姐现在同她说这些,她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左右不过是还没见到孩子罢了。 若是等卫忆将孩子抱来身边养着,还不定护成什么样子,想必是只捧,不杀。 卫忆的这么个宽和的性子,怕是下辈子也改不掉。 将头埋在小被子里装睡的赵韬,闭着眼动了动眼珠,说不震惊是假的。 这剧情不对啊? 上辈子赵历那小子险些把皇兄的位置端了,就是借了皇祖母的宠爱,一个劲儿地给皇祖母上眼药,惹得皇祖母对皇兄颇为不满。若不是父皇最后掀了他母家蒙脸的皮,他们兄妹两个说破大天去都没用。怎么听今儿的意思,赵历现在就失宠了?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这次可有的玩儿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了。 轿子里的三个人各怀心思,只有赵玟一个无忧无虑的,在墨玉怀里睡得和只小猪一样。 ∓ 从昭阳殿到东宫,还是有一段路的。 两人沉默了些时候,路还没走到过半儿,卫忆忽然想起件人生大事来,不由得侧头打量了墨玉几眼,那眼神儿,像要将她活吃了似的。 墨玉觉得鸡皮疙瘩起了满身,硬着头皮苦笑道:“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卫忆呲呲牙,露出了墨玉很久都没有见过的调皮表情:“墨玉啊,跟了我这么久,也该给你好好找个伴儿了。” 墨玉见她如此,心知不好,赶忙推辞:“娘娘可别折煞奴婢了,奴婢这一把年纪,只想着好好在您身边伺候着,尽了心力,然后安安分分地老在宫里。” 卫忆与她亲厚,才不容她这样敷衍,干脆与她掏了心窝子:“墨玉,你我情同姐妹,放你出宫,我实在是舍不得。但要我看你孤老在宫里,我这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前些日子金总管该是和皇上说了什么,皇上是跟我交了底儿的,金灿灿对你,那可是情有独钟。” 这倒是不意外,墨玉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是金灿灿在作怪,可她实在太过清醒,理智永远凌驾在感情之上:“娘娘,你我之间也不必遮掩什么,墨玉今天不妨也就把话说开了。这宫里头的忌讳,排的上号的,有一项便是内侍权重。我和金总管,一个管着您这儿,一个在皇上那儿又是头一号的。若是我俩凑到了一块儿去,您和皇上可能没什么,可这天下的百姓朝臣会怎么想?奴婢感激您,可正因为是感激您,才不能陷您于不义。” 卫忆耐着性子听完她的长篇大论,重重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你可知道这后宫里有多少小姑娘都暗恋那金灿灿?年轻的年老的,美的丑的?可金总管洁身自好,从未与哪个宫女亲近过,单恋你一枝花罢了。依我看,你对他也是不同的。就不提他的心意,只说他那张美得过分的脸,让你说句不动心,你敢说么?” 墨玉看卫忆比她还激动,无奈得很,干脆红着一张脸,低下头沉默。 卫忆瞧她这动作,当媒人的劲头更大了,再接再厉道:“这牵涉到朝政,我本是不愿和你讲的。不过总归婚后他也不会瞒着你,现在提前和你通个气也好。你可知道,金灿灿管着东三所?” 墨玉猛地抬头看向卫忆,满脸的不可置信。 卫忆对她眨眨眼,笑得荡漾:“没错,金灿灿啊,可厉害得很呢。” 话音刚落,小轿忽然晃了晃。 卫忆没在意这小事,知道墨玉对金灿灿有情,继续忙着卖力地游说墨玉。 “你这回知道了,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了。” 稳稳抬着轿子的暗七和暗十三纷纷瞪大眼向左前方看去,怒视毛手毛脚的暗八。 暗八在心里汗了一个,奋力憋住笑意。 连一向冷漠的暗二爷都破了功,目光里不自觉地带了些玩味。 看来,这东三所的老光棍头子,总算是要迎来春天了呢。 只不过这笑意转瞬即逝,暗二的脸上很快又蒙上一层寒霜。 怪只怪他自己命不好,偏偏把心赔给了冀涓那个毒妇。 那从此以后,就当作自己没有心吧。 ∓ 等卫忆带着墨玉到了宜春宫,人已经来齐了。 卫忆将手中的赵韬放在榻上,好让柴莹和他好好亲近,又吩咐最近在东宫伺候的素云去将快满两岁的二殿下从奶娘那儿接过来,好好看看弟弟妹妹。 柴莹忙着与许久不见的儿子女儿培养感情,卫忆也不打搅她,从甄侧妃手中抱起自己的大孙子,狠狠地逮着肉脸亲了几口:“最近震儿如何,还是不能开口说话么?” 甄馨摇摇头,语气十分平淡:“劳母后挂心了,震儿还是老样子,好在还算是康健。” 卫忆推己及人,自然能懂她的心里的苦楚,知道这平淡背后的伤痛。怨只能怨老天嫉妒这孩子,夺了他的智慧:“看他如今这般富态,能吃能睡也是种福气。倒是你,整日呆在佛堂里,茹素也就罢了,可看看你成日里的膳食,连素油都没有,都快瘦得不成样子了。震儿还得仰仗你这个母妃,说起来这屋子里谁都能倒下,你却是不能的。” 甄馨淡淡地点点头,敷衍地道了谢。 卫忆叹了口气,终究也没再多说什么,转头面向柴莹,提起了正事:“这天是一天比一天冷,两个孩子又出来得早,难免娇贵一些。本宫心里想着,要不等你出了月子,便去南方好好养上一个冬天?淮安郡也恰巧是杏老神医的住处,鹤将军与他有几分交情,说是让本宫带着孩子们去看看,不会有害处,说不定还能补了韬儿的弱症。侧妃也一同去吧,让那杏神医看一看震儿总是好的。” 这天下为人母的,少有不为孩子考虑的狠心人。 柴莹想都不想,当即便答应了下来。甄馨更是十分意动,再加上太子妃已然发了话,自然不可能拒绝。 卫忆满意地点点头,翻过这篇儿,同她们闲聊起来。 一旁的赵深却是再也坐不住,憋了一会儿,还是跳到了卫忆手边,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她:“皇嫂,也带上我去吧,顺便再带了菁菁。” 卫忆看他一眼,这次却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丝毫不为所动:“不可胡闹,你乖乖留在京城,好好地跟着老太傅读书。出去休养一趟,拉家带口倒也正常,还想撺掇本宫拐带朝臣的孙女儿?你最是想得美。” 赵深撇撇嘴,知道自己没理儿,不敢再说,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专心盼着心里那个小丫头。 不一会儿,素云牵着赵越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半大的粉嫩嫩的胖姑娘。 赵深的眼睛腾地亮了起来,冲过去将小肥妞搂在怀里,早就把卫忆不带他南下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屋子里的大人们看着这两个小萝卜的热乎劲,都笑了起来。 赵震不懂事,可看着一向板着脸的娘亲眼睛弯弯,也跟着大家一起无声地傻笑。 小小的赵越由素云带着,愣头愣脑地环视了屋里一圈,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挣开素云的手,跌跌撞撞地向着柴莹跑去了。 柴莹见儿子来了,张开手等着他扑上床后的拥抱,不料赵越压根没理会她,只是站在床边的脚踏上,伸手去抓裹着赵韬的小被子。 卫忆很是不给面子,看着尴尬的柴莹,哈哈大笑起来。 柴莹红了脸,轻轻拍了下赵越的头顶,让身边的大宫女春帛替他脱了靴,抱上榻来,方便与弟弟妹妹们玩耍。 赵韬感觉到有人在揪扯他的手,不情不愿地张开眼睛,惊喜地看到了虎头虎脑的缩小版皇兄。 赵玟也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幽幽转醒,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 卫忆抱着赵震,也起身走到床边,慈爱地看着几个孩子。 这屋子里涌动的温馨太浓,伸手就能摸得见。 “今儿个这儿实在是热闹。” 卫忆闻声回头,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第二十二章 为了方便照看孩子,卫忆专门在寝宫里另拼了张美人榻,雕背朝外形成阻挡之势。 每日带他们的时候,便将孩子们放在原本的大床上,自己则呆在在新置的软榻上。这样一来,等他们学会翻身以后,就要安全许多。 赵回从东宫把妻子逮了回来,又“不小心”把两个拖油瓶落在了东宫。现下怀里搂着美人,枕在墨玉专门放在加宽版大床上的挡背缎子迎枕上,惬意的很。 赵回随手抓了本书来,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卫忆则是靠在他胸膛上,在一块月光锦上绣着花样,两人之间的气氛安静又温馨。 此时天渐渐暗了下来,赵回放下了手中的书本,阻止自家皇后娘娘干那费眼睛的活计。谁成想他刚一动作,竟连累到卫忆戳中了指尖。 血珠子很快就往出冒了半滴,赵回皱皱眉,把她受伤的手一把抓过来,觉得有些愧疚:“疼吗?” 卫忆嗔他一眼,咬牙切齿道:“要不你试试?” 赵回看着卫忆那副占着理儿的小模样,无奈地笑了,用额头顶了顶她的,将她的食指送入了自己口中,把那伤处舔了个干净。 卫忆是个怕痒的,立马就要抽出手来。 赵回却不让她如愿,攥住她的手腕,用舌尖在她指腹勾来挑去,还坏心眼地咬了咬,玩儿够了才抓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肩膀上。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是瞬间便又贴在了一起,这回唇对唇,齿对齿,一时间战得难分难解。 赵回带着卫忆滚到了大床的最里面,长臂一勾放下了床帐,正待开火。 卫忆却拿开了他轻拢慢捻抹复挑的大手,环住他的脖子,可怜巴巴地哑声道:“子睿,我饿了,午膳便没用过了。” 有时候一个人究竟爱不爱你,这时候便能分出高下。 赵回是在乎她比在乎自己的多得多的,听她喊饿,当即便替她整理衣服,扣好盘扣,柔声道:“今晚想吃什么?我昨日里让小金子知会御膳房备足了蟹黄,要不要来一笼蟹黄饺子?” 卫忆眼睛一亮,在他左脸颊上啄了一口:“要两笼!” 赵回把她扶起来,又捡过自己的腰带系好,十分强硬:“不准,只能吃半屉。蟹太寒凉,等你后半月来了小日子,又要折腾了。” 卫忆扁扁嘴,抛出了妥协的条件:“不吃也行,那我明儿个早上要喝蟹肉粥,今晚还要吃豉汁小排和水晶蛋皮虾饺。” 赵回俯下身子,揉揉她的头发:“自然是可以,朕的皇后娘娘。” ∓ 还不等饭菜都上了桌,卫忆便迫不及待地夹了个蟹黄饺放进嘴里,烫得她险些说不出话来。 赵回早习惯了她这见了好吃的就冒冒失失的性子,从凉菜碟子里夹了一筷子黄瓜丝送到她嘴边。 卫忆好容易才把那只饺子吞进肚子里,满足地咂咂嘴,才啊呜一口咬掉了黄瓜丝。她转转眼睛,干脆挨得赵回更近了些,指手画脚地让他投喂:“唔,我要吃那块排骨,对,那块最大的。” 赵回倒是很享受为她服务的感觉,眯着眼夹了一块小一些的排骨,温柔地看着她急急忙忙地吞下:“吃得淑女些,又没人同你抢。” 卫忆嚼着嘴里的肉,还不忘嘟嘟囔囔地抢白他:“淑女来做什么,给谁看啊?是给你看,还是给墨玉看,还是给素月看?” 赵回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夹了块炖得软烂的白萝卜:“我只是怕噎着你罢了,这昭阳殿里谁不知道你是个淘气的。” 卫忆翻了个白眼,等和嘴里的排骨做完斗争了,愤怒地抗议:“我不要吃萝卜,萝卜简直是世界上最没有道理的菜了。” 站在一侧的素月笑出了声来,换来卫忆一个哀怨的眼神。 赵回挑眉,手却稳稳地夹着萝卜放在她唇边,不肯撤去:“萝卜又怎么会没有道理?就你歪理多。” 卫忆眨巴眨巴眼,开始天南海北地胡扯了起来:“你看,首先它不好吃,这是其一。其次吃了这东西,还容易出虚恭,多不雅啊。” 赵回失笑,转手把那萝卜放在自己嘴里咬掉一半。尔后揽过卫忆来,嘴对嘴地喂给她另外一半,吃足了吃她的嫩豆腐:“说到底就是你不喜欢罢了,找那么多借口,我陪你一起吃就是了。” 卫忆脸上烧了起来,在赵回腿上拧了一把:“墨玉他们看着呢,你干嘛啊。” 赵回倒是镇定地很,继续在桌上替卫忆挑着菜:“墨玉,你们可看够了?” 墨玉只觉得自己犯了尴尬症,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话:“回皇上,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赵回夹起一块鱼肉来,满意地点点头:“甚好,那就退下吧,这儿不用你们伺候了。” 等墨玉带着素云素月退下了,卫忆的面色才恢复正常。她单手撑着脸,看着正专注地挑鱼刺的赵回,有些着迷:“你说若是我带着孩子们去了南方,想你了可如何是好,我觉得我都要离不开你了。” 说着,卫忆将头凑向前去,可怜巴巴地望向他的眼睛。 赵回挑鱼刺的动作顿了顿,迎上她的目光:“你想去南边儿过冬?” 卫忆点点头,很有些惆怅:“玟儿的身子以前便是在南方养好的,现在韬儿又是同样的情况,这趟是非去不可了。” 赵回放下筷子,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恩,舍不得我?那我也同你一起去。” 卫忆刚酝酿好的离愁别绪被这句话冲了个干干净净,哀哀怨怨地剜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就会说这些好听的哄我,你可是一国之君,这京城哪儿能离了你?” 赵回勾起唇,将她的脸托起来,看着她眸子里映出了自己的轮廓,满意地说:“这京城离不离得了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离不开你啊,阿忆。” 这话太美,美得让卫忆怔楞了片刻:“你啊,就是太会说这些甜言蜜语,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该不该信。” 赵回蹩眉,觉得有些懊恼:“这些话我只同你一个人说,每字每句都是真心实意。阿忆,这么多年了,你竟还是不能全心信任我。” 卫忆看着他纠结起来的脸,忽然笑了,轻轻地摇摇头:“子睿,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你对我太好,好得都有些不真实了,我总怕自己是在梦里。” 听及此,赵回干脆将人又揽进怀里,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真心:“阿忆,不止这辈子,我们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你给我机会对你好,我便对你好,绝不会让你失去。” 卫忆靠在他肩上,双手从他背后绕过,搂住他的健腰。 “我相信你。” ∓ 两个人腻腻歪歪地用完晚膳,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卫忆换过寝衣,难得地趴在赵回身侧,同他一起看着奏折。 等赵回批到第三本时,卫忆实在倦了,伸了个懒腰抱怨道:“为何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朝臣们怎么什么都要上个折子?莫非是怕你清闲?” 赵回好笑地看她一眼,放下朱笔,在一堆折子里拣选了一番,选出些户部的折子来,放在她手边:“除了御史言官,其余的官员绝不敢奏些真的无关紧要的小事。至于你眼里的小事,有些也是他们不敢僭越的,不得不请示一二。” 卫忆随便挑了一本折子打开,似模似样地看了起来:“咦,淮南淮北的税赋怎么会持平呢?这不对啊,淮南向来富庶些。” 赵回揉揉额角,低声为她解惑:“今年南方雨水多,盐务不利,官盐的价格便升起来了。如此一来,私盐交易就更加泛滥,再加上官员层层克扣,朝廷在这笔大税上,着实是丢了许多。” 赵回顿了顿,拿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继续道:“阿忆,晚膳那会儿我说与你同去,并不是敷衍。且再等等,到了十月中旬,我将一切安顿好,和你一道南下。探子传来消息,京中有人与淮江总督狼狈为奸,垄断了私盐行当,打压官盐,几乎将淮河一带的的盐业把持在了自己手里。只不过这人做得实在隐蔽,我安插的人得不出个确切的消息。你这次南下,正是个极好的幌子,好让我能去查个究竟。” 卫忆面色转冷,将手中的奏折重重地扔在桌上。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视赵回的眼睛,犹豫了片刻:“不必查了,淮河我不敢说,可淮安,怕是卫国公府插了一脚。你若是不提起,我都快要忘了,我还有个顶贪心的父亲。我前些日子查过我娘给我陪嫁的私产,有些南边儿的庄子田地几年前被要了去,说是祖母年岁大了,想去南边走走。可这么些年过去了,祖母依旧是稳稳当当地呆在京城,可这些庄子田亩却是不了了之了,若说其中没有猫腻儿,我是不信的。” 卫国公暗地里手脚不干净,赵回自然是心里有数。他拉过卫忆的手,与她十指相交,安慰道:“不妨事,我们去查一查便知了。也好想想法子,让岳父这辈子提前收手,不去做那通敌叛国的勾当。” 卫忆将赵回的迁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顿时更加挫败:“怕就怕,我父亲那个糊涂脑子,已经不知作过什么妖了。” 赵回微微一笑,举起她的手吻了吻:“如此也好,方便我们将计就计。阿忆,总归我会保住卫国公府,你的心尽管收回肚子里。” 说着,赵回的神色更认真了几分:“我也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了,若按你说的还是非处置岳父不可,我也一定和你好好商量,再不瞒你了。” 卫忆放松了些,也反手握住他:“傻瓜,经了上辈子的事,我哪里还会疑你?” 烛火映在赵回眸子里,光芒跃动。 两人对视良久,默契地一同笑了。 这辈子,再不会有猜忌了。 再不会有了。 第二十三章 丑时末卫忆便睁了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赵回近来事忙,疲倦得很,被她惊动了,也只是将人带到怀里,迷迷糊糊地亲吻安抚几下,便又睡过去了。 卫忆怕吵着他,张着眼一动不动,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赵回的睡颜。 这人睡着时敛了些锋芒,利锐的剑眉柔和了几分。上天给了他一副好皮相,长睫浓密而分明,眼尾稍稍上挑,没有半根皱纹,让女人也能生嫉妒之心。他鼻子挺挺直直,只是唇抿得紧些,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说起来小时候两人在先太后的栖凤宫初遇,卫忆才不过五岁稚龄,虽然赵回对她始终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她还是着实被赵回的少年老成唬了一跳。有一段时间啊,那是丝毫不敢造次。 太后那时天天同她腻在一起,赵回下了宫学又要来栖凤宫请安,每日等到要见他的时候,卫忆都是扭扭捏捏的,连点心都不敢多吃一块。谁又能料到,这看起来疏离冷漠的人,心里却藏着团火。看起来凶巴巴的,实际上不过是只纸老虎而已。 她住进宫里的第九日,是他的第一个休沐日。那时他早早地到她住的偏殿来,顾左右而言他了半天,悄悄塞给她一只草编的蚂蚱。当时可是把小小的卫忆吓着了,姑娘家最怕这些虫子了,哭着要去找太后娘娘,回卫国公府。 赵回就在背后默默地跟着她,看她跑得急,在院里摔跤了,不过八岁的他干脆把她抱起来,拿了小帕子把哭花的小脸擦干净。就这样,小包子赵回,带着愣愣的小小包子卫忆去告他自己的黑状。 太后自然是将赵回臭骂了一顿,勒令赵回给她赔礼道歉。赵回暗搓搓地憋了一个上午,午膳的时候从御兽园捉来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食铁兽来。黑白分明的胖团子,且还毫无攻击性,这才把她哄得眉开眼笑。 可惜,食铁兽娇贵,卫忆是决计养不活它的,最后还是归还给御兽园,让小不点回到它的世界去了。 说起来,先太后对她真是善意满满。可这善意,来得真是莫名其妙,莫非真是合了眼缘不成? 就这样胡思乱想的到了寅时,等赵回搂紧她与她缠绵,卫忆才回过神来。两人互道了晨安,又耳鬓厮磨了一小会儿,才宣素霓素虹进来伺候起身。 待卫忆穿戴完毕从屏风内转出来,赵回已换好了朝袍,正系着腰带。 卫忆走过去,替下为赵回尚服的内侍,亲手帮他整理:“天越来越冷了,就算朝会改到卯时,还是觉得有些早。” 赵回低下头,看着心上人有些苦恼的小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揉揉她披散着的长发:“过几日便好了,日日陪着你睡懒觉。” 卫忆为他戴环佩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这眼见着就要入冬了,再不动身南下,也不知道孩子们会不会受不住。” 赵回看她愁眉苦脸的,觉得很有几分可爱:“这个冬日要暖和得多,我们缓驾慢行,炉暖备齐全了,不会有什么差错。”他握住卫忆的手,让她抬起头来看他:“三天后是个黄道吉日,五天后宜出行。” 这两句话没头没脑的,卫忆有些迷茫。 赵回轻声笑了,弯下身子去吻她额头:“果真只有美人犯傻才有风韵。今日宣了岳母进宫,你好生陪陪她。” 卫忆“咦”了一声,惊喜道:“娘亲会进宫?” 赵回颔首,捏捏她粉扑扑的颊,上朝去了。 ∓ 墨玉带着几个壮实些的小太监,从私库里搬出些布匹绸缎,又端来了好些的珠宝首饰。 卫忆坐在榻上,挑拣了半天,挑出一匹七彩荧光水缎,一匹枣红色的丝绸,好几尺金丝织银蛟纱来。 首饰则要费劲些,赵回平日里给她搜刮的,尽是些华贵非常的。若想要挑出端庄又不逾礼制的,是要花些时间的。 经过几番纠结比对,卫忆挑出套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头面,搁出一支累丝嵌黑东珠点翠步摇,想了想,还加了一套眼下流行的茉莉小钗。 墨玉见她挑完了,带着人又捧了几盘镯子手钏上前,还不忘评论:“这茉莉小钗虽然是上品,可毕竟不衬国公夫人,娘娘还是考虑考虑罢。” 卫忆温柔地笑笑,让她靠近些,方便自己选拣:“最近国公府里来了消息,说是大哥家的老大好事将近。我琢磨着一会儿再加些东西,一并给了母亲,让她代我给了毅勇将军府的三姑娘。阿勇这个榆木脑袋,这下开了窍,当姑母的怎样也得谢谢这姑娘。只是这三姑娘是个安静的,我是从未注意过她的,以前也没怎么注意于她。不过母亲和大哥过了眼的,必定差不了。” 墨玉哪有卫忆的消息“灵通”,倒是不知这事,立时也欣慰地笑了:“大公子肯娶亲了,那二公子也就不必拖着了。我听夫人的意思,二公子对广兴侯爷家的大小姐有意,大家也都说两人十分登对呢。” 卫忆皱皱眉,对广兴侯府实在是没什么好印象,她与卫鑫也并不亲近,只知道他是个不上进的,被大嫂宠出个纨绔性子来,不论是何时都根本没留意过他的亲事。她手中拿着个白银缠丝嵌宝石双扣镯,搁在一边的小盒子里:“是么,我还真没留意过,我想着他还尚小,怎一下子同广兴侯府有了牵扯?” 近身伺候的素云素月都知道此间因果,墨玉自然也心知肚明。卫忆这孩子脾气,还记着小时候二爷替二公子挡灾的那档子事儿呢。可卫锦这当事人都浑不在意的,偏偏她这个长辈计较得不行。再加上广兴侯府给卫忆留下的坏印象,这可是大大的不妙。其实二公子也是极灵透的人物,很有几分不羁的可爱,再加上能言善道,不过进宫几次,就得了他们这些下人的心。 等卫忆挑完了她面前的东西,墨玉便将手中落选的镯子连盘递给一旁的小宫女,缓声道:“二公子同广兴侯府的大小姐是不打不相识,是争出来吵出来的感情呢。说起来也怪,世家小姐生了个泼辣性子,反倒是将军府的三小姐柔柔弱弱文文静静的。大概都是缘分吧,大公子和二公子从小就不对劲,截然相反的两个性子,如今选妻子的眼光也是如此,想想也十分有趣。” 卫忆想了想,也觉得滑稽,总算噗哧一声地笑了出来:“倒是这个理,两个孩子真是冤家。阿勇总是让着阿鑫这个弟弟,也难怪这孩子天真烂漫些,罢了,小辈们的事情,就随他们几个去吧。” 说着,卫忆将选出来的蓝白琉璃镶金腕轮和红珊瑚手钏放在另外的盒子里,分别拿起来,打量了打量,满意地点了点头。 素月早就注意到门外探头探脑的小丫头昭辞,这可是昭阳殿的头牌耳目。此时见卫忆这边了事了,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去与她说话了。 过了半晌,素月匆匆折回,面色有些不好。她走到桌前,底下头同卫忆低声说了些什么。 “娘娘,前朝出大事了。” ∓ 青阳宫里,赵玉手上拿着张信纸,正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过了半晌,她唤过身旁立着的莺歌,将腰上的玉佩解下交给她:“将这玉佩给卫将军送去,就说是本宫的意思。” 莺歌目露疑惑,接过那玉佩,好奇地问道:“公主为何不自己去送?” 赵玉叹口气,忽然狠狠地闭上了眼睛:“本宫要离京几日,你只需只会皇嫂一声便是了。你同卫将军说,说本宫对他无意,让他寻个更好些的姑娘吧。” 莺歌呆立在原地,隔着厚厚的面纱也能看见她脸上的震惊之色:“公主这又是何意?明日,明日便是公主的生辰了啊。再说,公主为何要奴婢同卫将军说这样——” 赵玉揉揉额角,出言截过她的话头来:“你不必说了,本宫心意已决。” 莺歌见状,福福身,默默地退出去了。 赵玉死死地攥着手上的信纸,强忍住胸中汹涌翻腾的情绪。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时辰,她松开手,微微定住心神,将那信纸撕得面目全非,抬手扬散了。 这纸片轻薄,晃晃悠悠地落下,跌在赵玉的肩头,像是在她身上,覆了一层皑皑的雪。 也在她心里吧。 “也罢,不过是没有缘分罢了。尘归尘,土归土,山水不相逢。你我就到这儿,也好。” “卫锦,就算做是我对不起你。”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就做了那背井离乡的人,为自己的前路,又有何不可呢。 第二十四章 今天的金銮殿活像个菜市场,争吵声、痛哭声、劝谏声,声声入耳。 赵回坐在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椅上,冷眼旁观了会儿,到底还是开了口:“朕意已决,众爱卿们不必多费唇舌。” 一直沉默着的丞相叹了一口气,与袁阁老对视一眼,上前一步跪了下来:“陛下乃是旷世明君,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太子殿下年纪尚轻,为了江山社稷,还请陛下三思。” 处在话题中心的赵博直想缩到角落里,他低眉敛目,恨不能隐身于群臣。好在他还算是淡定,经过多年磨练,他对自己不按常理出牌的父皇已是毫无脾气。 赵回看着跪在地上的丞相,嘴角勾起个浅淡的笑意:“朕登基时,不过刚刚行过冠礼。按丞相的意思,莫非是说,先帝是个昏君不成?” 话音刚落,前一刻还吵吵闹闹的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的老臣都哭丧着一张脸,和刚被媳妇儿们集体捉了奸似的,一个个的形容憔悴。有一个任性的皇上可真是伤不起,脸上的皱纹每天都要多好几十道。 广兴侯爷是个暴脾气,他忍了忍,终究是把附和的话咽在了肚子里。皇上可以这么问,大家做臣子的,总不能真的承认先帝是个昏君。这和戳了主子的脊梁骨,直截了当地打了主子的脸也没什么分别。 赵回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环视一圈,挑出几个老臣褒奖了几句,又说了些希望朝中肱骨能尽心辅佐太子的场面话,头也不回的下朝了。 临走还不忘丢出一颗炸雷:三天后是个好日子,我瞅着那天不错,禅位大典就这么办了吧。 除了事先知道的礼部尚书、侍郎和丞相,以及被耳提面命过无数次的老御史大人和几个阁老,其余的大臣们险些被赵回的话砸得背过气去。 怒气冲冲的广兴侯爷拦住提步要走的丞相,像是要活吃了他似得:“柴老头,是不是你撺掇的?你倒是和皇上唱了一手好双簧,看来你是巴不得,让你的乘龙快婿早登大宝。” 柴秉也不生气,十分有老干部的架势,他心平气和地拍了拍广兴侯爷的肩膀,用长辈和小辈说话的语气,安抚了几句:“小甄啊,和你讲了多少次了,要慎言。皇上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小小臣子能左右的。再者,你说的这话可是真不地道,怎么的就是我的乘龙快婿了,不也是你的乘龙快婿么?” 这话说得可戳人心窝子,不,简直是直戳广兴侯爷的肺管子。甄馨是他侯府的嫡长女,再加上那通身弥漫着的才气,别提多得他心意了。只可惜是个没福气的,与太子夫妻几年,只生出个痴痴傻傻的皇孙来。整个人也消沉到不行,整日里与佛祖作伴。 甄骁忠扪心自问,这孩子搁给任何一个人,也都是不会再得宠爱的。他倒是不觉得太子有什么错处,太子对他的女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毕竟当年,甄馨一颗心都系在太子身上,是他帮着女儿截了丞相家闺女儿的胡,才得以先嫁入东宫。要不是现下的世家实在没落了些,得皇家的忌惮,如今的太子正妃还不知是谁家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柴秉这人着实是可恶,竟抓着个话头恶心自己,显摆他丞相府的闺女多受宠似得,好像他广兴侯府就差了他去。 甄骁忠兀自生了好一会儿气,恶狠狠地瞪了旁边尴尬站着的太子一眼,拂袖而去。 无辜受害的太子很有几分委屈,不过要算起来,他是对不起甄家,对不起甄馨的,这一眼也不算是白挨。 一颗心只有那么点儿地方,旦是给了一个人,就再也找不出多余的分了去。 柴秉同多年的老敌人斗嘴占了上风,心情好得很。他捶了赵博一拳,投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整个人乐呵呵的:“太子殿下有德,如今皇上即将委你重任,还望你不轻辜皇上和群臣的期望才是。” 赵博着实是被赵回今早的这一出打了个措手不及,趁着这机会,赶忙向丞相大人讨教:“岳丈,您是早知道父皇有这个打算?” 柴秉摸摸下巴上的小胡子,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总会有这一天的。臣也算是通些经史,上位者少有如此豁达淡泊,这着实是天下百姓的福气。如今殿下您已学成,也到了该出师的时候,旁的不必多想,只需承担起责任来,方能不负天下苍生。” 丞相德高望重,出言很有些分量。赵博顿时感到肩上的担子实在沉重,他正了正脸色,向着柴秉鞠了一躬:“多谢岳丈教诲,小婿晓得了。” 柴秉微微偏了偏身子,不敢受他全礼:“自古英雄出少年,皇上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是功绩斐然。古语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子殿下要好生琢磨心性,才能不输了皇上去。” 这就是掏心窝子的话了,赵博自然知道丞相的意思,又拜了他一拜,郑重的道过谢,告辞往东宫去了。 绕过正被围攻的礼部尚书,柴秉一眼便看到了在白玉阶上等着他的袁阁老。 他慢悠悠地走到袁阁老身侧,轻飘飘地打了个哈欠:“为何露出这副表情来,这不是挺好,太子他是块好料子。” 同为两朝老臣,袁正要比柴秉年纪大些,思虑也更重:“你倒是心宽的很,太子殿下毕竟资历尚浅,诸般手段是远远及不上陛下的。” 袁正的想法很是中肯,赵回的确是个大能的君主。仁和又不失威严,做事决断干脆,处处都稳重妥当。他登基二十余年,不臣之心少有,四海之内称臣的多见。太子比之,终究还是温润了些,没有雷霆手段。 柴秉捂着嘴的手垂回身侧,收起了那副懒散的模样:“袁老哥是关心则乱,不若再仔细想想?禅位不比别的,小弟不才,活了大半辈子,听说过太上皇后不得干政,却从没听过太上皇不能处置国事这一说。” 醍醐灌顶不过如此,袁正也迅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这话是有理,可皇上为何要急着将太子推出来,倒是有几分耐人寻味。” 柴秉笑得云淡风轻,眸子里全是大智:“我的老哥哥哎,您之前在翰林院呆久了,莫不是修书修多了,真成了那死读书的书呆子不成?果然是日子太过安逸,过惯了含饴弄孙的日子。” 不提还好,提起来袁正就生气地很:“什么含饴弄孙!我就一个乖孙女,成天跟在深王屁股后面跑,皇后娘娘和几个公主也助纣为虐。天可怜见儿的,我那小妞妞才多大一点儿” 看着袁正那一脸委屈样儿,实在是好玩极了。柴秉摇摇头,引着他往前走去,安慰道:“这可是莫大的福气,袁老哥可要往前看看。” 袁正不敢苟同,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可不盼着这种福气,深王纨绔,我那孙女又实在年幼。若是将来有个什么差错,受苦的还是菁菁。” 柴秉这回倒没有反驳,只是拍拍袁正的肩,以示安抚:“我不也一样么,将闺女送进了皇家。总算没受苦,也没想象中的如履薄冰。好在这皇宫比历朝历代的都要干净许多,深王又养在皇后娘娘身边,想来以后也是个好男儿。杞人忧天是没什么大用的,不如静观其变,孩子自有孩子的福分。”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袁正点点头,收敛收敛情绪,随着柴秉一起向前走了。 待两人到了玄武门下,柴秉拉了拉袁正的袍袖,示意他出去说话。 他压低声音,脸上写着认真:“你之前问皇上为何急着将太子推到台面上,我倒是有个猜测。皇上有意与皇后娘娘一起南下,说是给娘娘和小殿下们调养身体。今儿早上来的这一出,朝野里说皇上不智的声音大概不会是少数,可这里头牵扯到的东西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袁正虽然忠良敦厚,可也不是那等愚钝之人,他见柴秉不肯说了,愣了一愣,自觉补上了后半段:“这次南下,皇上莫非是要查那几个世家?” 柴秉颔首,肯定道:“八九不离十,陛下此去淮南,约莫着是要查盐权。世家这些天说不得就是惶惶不能终日,万一出些情况,朝上还望老哥哥能多帮衬几句。” 袁正会意,当即就给了保证:“这是事关国祚的大事,我等义不容辞。贤弟若是得了消息,还望能知会一声,我也好想些招子配合皇上。” 柴秉摇摇头,将话摊了开来:“兵贵神速,天家冷不丁来这一招,就是为了不给那些人反应的时机。南下恐怕就是太子登基后的一两日了,我们要做的不是配合皇上,恐怕是要配合太子殿下撑住京城。” 袁正颔首,又与他交换了些情报,说了些意见。 两人在东大街分开,各自回府了。 袁正慢慢走在路上,消化着这一早晨的消息,心下还有好些未除尽的震撼。转头看看,已不见了柴秉的背影。他摇摇头,忍不住感叹道:“明君智臣,何愁家国不兴?” 的确,天佑我中华。 ∓ 赵回更过衣,本是要往东宫走的。可到了御花园,看着园中的景致,赵回忽然改了主意,唤过金灿灿,转而朝着东面的青龙门去了。 他带头登上宫墙,让宫人们远些伺候,只留了几个人在身边。 青龙门楼上值岗的兵士都十分有眼色的退下,好让皇上能一览京城盛景。 城下几里外车水马龙,十分繁华。今日的天气格外得好,太阳暖融融地洒下来,给这世间镀上了一层金光。 赵回背着手向下望去,及目之处全是安泰。 他转向金灿灿,唇畔带着笑意:“这天下经了朕的手,朕自认上对得起黎明百姓,下对得起列祖列宗。金统领,你觉得如何?” 金灿灿也望着城下,目光柔和:“臣自然是觉得皇上大德,这片大好河山,都是您的功劳。” 赵回是称得起这句赞的,他能受得这话,却自知不能居全功:“这都亏了你们这些个能臣们,皇后娘娘说了,待我们南下,便将墨玉许给你作媳妇儿,亲自给你们主婚。” 饶是金灿灿心性沉稳,也不由得泄露出几分狂喜来。他正了身子,撩袍单膝跪下,语气恭敬而诚恳:“臣,谢谢皇上成全。” 赵回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目光又转回城下。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安居乐业,四海升平—— 国泰民安! 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愿我国山河壮丽,九州欢畅,蓬勃辉煌。 第二十五章 卫忆得了消息,当机立断,安排素虹素霓等待国公夫人,自己则是带上墨玉,向着赵回平日里理事的勤政殿去了。 昭阳殿和勤政殿离得不算远,往历朝历代追溯去,都算是不合礼法。究其原因,大概满满的都是赵回的私心。 卫忆脚下步子飞快,几乎是飞奔着去的。 勤政殿门口值守的大多是赵回赵博的心腹,远远地见着卫忆来了,一个个的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今儿个值守的倒霉蛋是个八品使监,得了消息赶忙迎了出来,刚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正要行礼说话,就见卫忆看都不看他一眼,直直地冲进殿里,留了他在原地弯着腰像个傻子一样地干笑着。 这使监是个机灵的,知道主子心情不好,没有去打扰,也不敢打扰就是了,只吩咐几个小太监去寻能管事的人来。 开玩笑,擅闯勤政殿是个大罪,可也得看看这人犯是谁不是?这可是皇后娘娘,皇上的眼珠子,太子殿下嫡亲嫡亲的娘。 恩,马上就该改口了,是太后娘娘了。再者,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是个和善的,见谁都会给些面子。现下如此,怕是动了真火,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若是急了,那才真是能掀起滔天巨浪呢。 使监如是想,背着双手提点了提点其他伺候着的宫人们,低眉顺眼地站在门边候着了。 兹事体大,墨玉是不敢随着卫忆一起进屋的,只候在了外殿。 她想了想,走到门口去同那使监说话:“孙首领,还得麻烦您替我打点些茶水点心,防着娘娘要用呢。” 八品的首领太监不可能是白当的,自然知道这是主子们面前的红人,自家总管的心上人。加上这是为后宫里顶大的皇后娘娘服务,哪有怠慢的道理,连忙应下了:“姑姑可折煞我了,怎的同我如此客气,我这就使人准备着。娘娘想要在这儿等皇上,奴才已打发人去传话了。” 轻轻松松一句话,把自己从告密的嫌疑里摘了出来,墨玉见这么个被卫忆唬住的机灵人,不由失笑,福了福身子,转进殿里候着了。 ∓ 卫忆进了内室,直奔书案而去。她走到一个大书架面前,费力地抽出本讲人文地理的巨头书来,踮起脚尖在那空隙间摸了摸,才把那书又搁了进去。 她转到屋内的几扇白玉屏风后,掀起一张她在荷池边上赏花的画像来。入眼的自然不可能只是张白墙,是个洞开的暗格。 暗格里整整齐齐地摆着许多或新或旧的册子,册子上面放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卫忆先是拆开那圣旨扫了几眼,跳过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以及一些毫无用处只求好看的溢美之词,直捣黄龙,去寻那内容。 “君臣善睦,德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皇太子赵博,人品贵重,甚肖朕躬。坚刚不可夺其志,巨惑不能动齐心,朕欲传大位于太子。诸王当勠力同心,共戴新君。重臣工当悉心辅弼,同扶社稷” 卫忆过了目,把那圣旨随手搁下,沉思了片刻。 那日苦度大师的话犹在耳畔,如今果然成真。 “世间万事啊,都逃不过因果二字。不妨留心身边不平常之事,有些事情,还是娘娘自己发觉的好。十二奇局,蒙局将破了。” “紫微移位,红鸾不改,陛下用情至深。” 心中有那么一块地方,轰然塌陷,让卫忆有种想哭的冲动。 卫忆闭目平复片刻,指尖划过那齐整码着的几十本书册,按着书脊上标着的年段,找出上一岁的那本,翻了开来。 这些册子都是赵回的手记,年幼时便养成的习惯,每日里必做的任务。 上一世,便是因为发现了这暗格,她才能读懂他心。 爱有时需要表达,不能内敛。 卫忆叹了一口气,捧着挑出的册子,坐在了桌案前。 她上辈子做得最对的决定,或许就是不顾朝臣的口诛笔伐,也要强占了这勤政殿。 这里面除了记些平日里的心得想法,对朝局的判论,更多的,是写给她的心事,一封封或许永远不会寄出的情信。 ∓ “吾妻阿忆,希望你一切都好: 膳房里传了消息,说昭阳殿退了晚膳,只动过些我从南边寻来送去的荔枝。 天热不欲食,可也要为身子着想,你一贯娇弱,要不细心养着,再病了又该如何是好。我想应是宫人们怠慢了你,没有及时劝补。 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怕你更冷待我,朕这一国之君,竟是不敢发作你的宫人,只能再让人搬些冰过去,唯恐你中了暑气。 凡人血肉之躯,便是皇帝,也有七情六欲。阿忆,我是很难过的。 就算心里有气,两年有余了,朕都数不清服自己软了多少次,你为何就不能与我说说,哪怕回头看我一眼,给我个机会宽慰你一二。怎的还如此执拗,同你儿时一样。 自小我便守着你一个,哪里懂女儿家的心思。以前你同我生气,我寻些东西送去,你骂我几句木讷,到底是会见我一面,原谅于我的。可这回,日渐久渐长,丝毫不见好转。 我更是不得其法,现在连你爱的吃食玩意儿,都必须经博儿的手,才能送到昭阳殿去。你不肯见我,我便只敢在夜深的时候,去看你一眼,这又怎么能够。 我始终不得要领,也寻不得错处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帝王福薄,可能任谁占了这位子,老天爷都要他罚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我本庆幸能娶你陪你,得你之心,却不料还是枝节横生。 或许谁都是一样,哪有什么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好事。 可我只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罢了。 博儿渐大,若能让你回心转意,这位子,不要也罢,总算对得起先人。 阿忆,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五月廿九。” 这篇是卫忆前世里看过的,纵如此,她也依然是泪流满面。 自己的夫君是个闷葫芦,她一向都清楚。 别看这人在朝堂上杀戮果决,端得是一把铮铮铁骨。可是一遇到她的事,定会变得谨小慎微,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他与她交锋时,总是小心翼翼,轻拿轻放。 而把他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很低。 赵回从前偏偏就是这么个性子,不管心里再爱你,都只是暗地里付出,从来不宣之于口,谋求什么回报。表现得冷淡,最是吃亏不过。 如今的种种热情,想来也都是被她逼得狠了,是不得已的反攻。 女儿家都敏感,胡思乱想最是有一套。 卫忆又是个被众人宠坏的,哪能看懂赵回的背后殷勤。 本来自己如愿嫁了给他,心中是欢喜极了的。 但时日久了,除了房中事能让她隐隐感觉到那人情意,平日里都不见他嘘寒问暖。最多每日使人送些玩意儿,甚至都比不上远在宫外的兄长关心。那时卫忆以为他娶她,不过是因为生命中只接触过她一人而已。 她心中早早地埋下了刺,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略施些小计,稍加挑拨,便一发不可收拾。 若是他能把朝堂上床第间睥睨天下的气魄拿出来,哪怕霸道地闯她寝殿一回,与她好生地诉诉衷情—— 以她爱他的心,是万万走不到这一步的。 是命运如此,要说起责怪,大概也只能归咎于爱太厚重,搅乱了人的思绪,遮起了人的眼。 只愿老天以后待有情人宽和些,别再万般刁难。 ∓ 卫忆收拾收拾情绪,略过好些章早已念过的爱意,去寻她想要找的东西。 其实有些事情早已浮出水面,那谜底已然呼之欲出。 “吾妻阿忆,希望你一切都好: 晚间我拟好了诏书,恰好今日是无藏大师进宫的日子,便在他处坐了一会儿。 他听得我的心思,说了些荒谬事,我本是不该信的。但世间气数,本就是玄之又玄,好似冥冥中有着牵引的手。而我私心里,又是希望这一切能成真的。 没有你在身旁,这河山无甚意思。 你对我的猜疑我也能猜到一二,就算大师所言是假,也没什么妨碍。此举只要能安你心,也就值得了。 说什么真龙天命,哪抵得上你一笑来得珍贵。 八月廿八。” “吾妻阿忆: 昨夜子时小金子来寻我,我还是不信的,只当是巧合。 不过只要能见你一面,哪怕是站着任你打任你骂,也都值当得很。 如果早知道这样就能让你回到我身边,还哪用黯然伤神。 人一生中能有多少顺心事,上天要收去的这些条件,在我看来都只是过眼云烟。 能让我眷恋的,唯有你一人尔。 八月廿九。” “吾妻阿忆: 你活泼了许多,心性也成熟了些。 从前你是不喜深王的,这几日却得了消息,说你借着番邦宴会,将他养留在了昭阳殿,你果然还是同儿时一样善和。 近日事忙,能有个半大的孩子陪着你,逗你开怀也好。 回头看看,像身处一场大梦。 好在这些日子都是真的,你也是真的。 八月三拾。” “吾妻阿忆: 今夜里因为阿玉和卫锦的婚事,你终于对我坦白了些许。 我心中虽然能大致猜到些你经历过的情状,却没想到原来我让你如此伤怀苦恼过。 之前的怨天看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得你冷落,都是我活该。 是我失察,让贼人钻了空子。 不过你这坏丫头,还真是头喂不熟的小白眼狼。 若我没猜错,你日前也透露过,卫国公府之事往前的冷落,竟是因为疑心我与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纠缠不清,你可真是我的克星。 六月飞雪还能有个着落地,我这冤却是无处诉了,生怕你自责。 唯有一法,能解我心头之恨,燃眉之急。 可你身子弱,怕你经不起房里的惩戒,就是动作稍重些,时间稍久,我都怕伤着你。 等我们垂垂老矣,我的冤屈连着这些私房的密话,一定都要给你看看。 你欠我的,要用你的往后的生生世世还清。 带着你回了昭阳殿,不期然地看见了你的眼泪。 得知你也同我爱你一样爱我,此生再无憾事。 你现在睡得正香,我却难以入眠。 一想到我没在你身边护你周全,刀割火燎般得疼。 对不起,我的阿忆,我欠你的,一定也尽数还你,还生生世世。 二月廿七,寒食前夜。” “吾妻阿忆: 夜宴上出了些乱子,倒是给了我个替你出气的机会。 尽早散了宴,一回来你便同我扯了些歪理,还想动摇我交粮的决心。 万事都能依你,这事却是不能的,我” 到这儿的一行行,越发的没脸没皮了,实在是非礼勿看。卫忆抬起手臂抹掉留在颊边的眼泪,虽说有些段落不忍卒读,她心里却始终觉得甜蜜。 谁说君王不懂浪漫? 眼前这个,不仅懂得很,还十分的不正经。 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呢。 世上有个人爱你不是什么罕见事,可贵的是爱得深,爱得远。 看这手记时,卫忆不自觉地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等尝到血腥味了才回过神来。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唇角,低声笑骂道:“呆子,原来你也会说这些甜言蜜语。诸如此类的,哪怕挑出半句来亲口对我说了,我便是怎样也值了。” 她越想越气,不由地就念念有词:“平日里尽装出副疏离的样子唬人,其实心烫得很,也不正经得很。”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怨着自己。 是自己太笨,才没能领会他清冷外表下的真心。 他早已将自己的情意双手捧到了她面前,是她察觉的太晚。 那个一直在犯错犯傻的人,是她。 卫忆现在,只想抱一抱赵回,躲在他宽阔的怀抱里大哭一场。 告诉他,她好爱好爱他。 爱得纯粹,没有掺半分假。 第二十六章 “哭得像个花猫一样。” 卫忆循声抬头,泪眼里有璀璨的星光闪动。 赵回斜斜倚靠着屏风,手中拿着条明黄色的丝绢。 他微微垂下眸,遮去所有的思绪,那张永远惑人的脸就像是无声的邀请。 有那么一瞬间,任凭心在沉沦。 别去管。 条件反射般的,卫忆来不及多想,站起身来就扑进他胸口,玉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放声痛哭。 赵回松开手,那条原本握在掌心的丝绢飘飘摇摇地落下。 他低下头,怜爱地看着埋在他怀里的泪美人。 点点湿意漫过他衣衫,像是渗进了他身体里。那感觉有些酸,有些痒,更有点疼涩。 那些角斗的日子里,说是不委屈,谁又会信呢。 可既爱着她放不下,再苦再痛,全想往心里藏。 谁让你舍不得怨她恨她,一应的感受,是自己乐意为她尽数担下。 只要她能觉得欢喜,付出一切,也算作是理所应当。 从始到终,心甘情愿,无悔无求。 这些日子里卫忆积攒下的情绪太过汹涌,一时半会儿收不住,是以那些轻柔的安抚并不太奏效。 世界上大概也就只有这一种水,能够把人烫伤。 到最后,赵回实在被这些眼泪弄得忍无可忍,有些粗暴地捧起卫忆的脸,低下头,将她的哭声吞入唇舌间。 若这只不过是一场较量,何必有关风月。 赵回一手扣住卫忆的后脑,一手揽紧她的腰,半弓着身子,像极了一只正捕猎的豹。 此时满溢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宣泄出口,这一刻两人互成彼此的浮木,为了抱紧对方,用上了浑身解数,竟还未够。 两人忘情地沉浸在这吻里,双双闭上眼,专注体会投入。 赵回首先捉住那惑人的两瓣红唇亲咬,卫忆同样不甘落后的回应,这就要开始逐出个胜负。 灵巧的舌尖扫过敏感的软颚,带出一串颤栗。 等将这片领地的每寸都一一占领过,便去心满意足地,温柔地寻那同样渴望着勾缠的另一方。 眼下显然是赵回占了上风,他寻着了那柔软,却不急着冒进,先去撩拨尖端,想试探出对方的渴望深浅。 到底是差了些段数,卫忆这时便败下阵来,理智早已丢盔弃甲。只想要往前进一步,再进一步,享受加倍的欢愉。 这是敌对时刻,不能让她轻易如愿。赵回压下心中越烧越旺的火,依旧耐心地阻挡拒绝,等着佳人吹响求救的号角。 似有若无的闷哼声好像是能击溃最后防线的最烈的酒,卫忆收紧环在他脖子上的玉手,终于蓄意泄出压抑的娇吟。 不欺降者,赵回左手慢慢顺着她背脊滑下,将她箍得更紧些,遂了她的愿,温柔地勾过她不安分的小舌用力吸咬。 两人就在隐晦的刀光剑影里缱绻地你来我往,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过往的对错,在刹那间轻淡了,早已不配化作两人爱意的陪衬。 就让它随风去吧,又有谁会去计较。 专注于眼前的缠绵颠倒,旁的没什么重要。 在我身边就好。 ∓ 勤政殿设有供主子疲倦时休酣的小榻,就在书房的一侧。 赵回松开卫忆,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等看够了,才走到书桌前,将她在桌上搁下的手记拿起。他挑起唇,浑身的气息忽然变得危险,像是山雨欲来:“阿忆,不问自取,视为偷也。” 说着,赵回把那本子收在袖里,将卫忆打横抱起,声音低哑慵懒,却让卫忆紧张不已:“我怎么舍得让你成贼,为夫这就,念给你听。” 卫忆被不很温柔地放在了榻上,她盯着赵回看了半晌,忽然捂唇娇笑,眼波回转间,带出几分荡漾意味:“可是害羞了?” 赵回不回答她,撩起袍子坐在她身边,面色倒是如常,甚至比平常还冷上几分,只一双耳朵红彤彤的,透露了主人心情。 卫忆侧撑在榻上,以为他想要做些什么,不料他却真的打开册子,一本正经地读了起来,恰好是她看到的那页。 “万事都能依你,这事却是不能的。之前我独自挨过了七百三十二日,夜夜都念着你,念着你的芙蓉面,念着你的杨柳腰。如今这笔债,是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的。” 读到这里,赵回踢掉靴子,一个转身到她面前,将她箍在怀里,在她脸上偷袭了一口。 卫忆感觉到侧腰上那只大手不安分的动作,倒也不甚在意,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后招。 温水煮的青蛙,一直非常从容,味道也格外鲜美。 卫忆和青蛙,都还没意识到。 “你嫁妆里压箱底的教册被我收起来了,某夜品读了一番,觉得笔者实在有文采。纸上谈兵从来不可行,总是要真真实实地战一场,方能体会话中的意境。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这是第一个好句。” 读到这句,赵回忽然放柔了声音,醇厚得。 卫忆好像隐隐约约地感知到了什么,却又好像没有。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这两句也造得精巧,想必夫人,一会儿就体会得到。” 卫忆这时才回过神来,这几句分明是在说闺中欢喜事,又怎会如此露骨地记在这些册子上。 她探过头去,发现赵回所说的这些,果然都是他信口胡诌。 赵回见她终于醒觉,一把将那本子丢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手绕去她脑后,拔出她头上钗着的步摇:“这下一步,便是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夫人生得好,只如此,已然美得不可方物了。已然让为夫醉了。” 察觉到他的目的,卫忆立刻便想挣扎突围,却被束住手脚。 赵回直勾勾地望着她,满眼的志在必得。 “诗还没念完,阿忆为何就急着要走?” “所谓言传身教,娘子,我们这便开始吧。”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警乘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接下来,自然是—— 此意别人应未觉,不敢高声暗皱眉。 好一番鏖战,让人脸红心跳。 ∓ 就算是没应了那句“忽听已打五更钟”,卫忆还是被折腾了个够呛。 她缩在被子里,攀着赵回的肩,累得睁不开眼。 等那股子劲儿过去了,喘息够了,才恼怒地埋怨:“光天化日的,真不知羞!” 赵回看着怀中人有些发白的脸,将她抱得更紧:“只知你就足够,其他的知来又有什么用处。” 又是装傻这一套,卫忆自然是不吃的:“母亲来宫中等着我,我却迟了好些时辰,你还懂不懂礼?” 本来到了嘴边的“只懂你便好”被赵回生生咽下,见她面上浮起薄怒,弃了逗她的心思:“昭阳殿的宫人都是有眼色的,怎会怠慢了岳母,自然会侍候好的。” 卫忆嗔他一眼,心中郁意尚存:“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吗?母亲是来看我的,又不是来看昭阳殿的。” 赵回换了个姿势,好让她不至于费力仰着脖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再歇上一刻,便叫人抬水进来。等收拾好了,我同你一起回去,陪岳母用些晚膳。” 卫忆这才满意了,点点头,闭目靠在他臂弯里:“南下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近日实在事多,赵回还没来得及细细安排打算,只好如实道:“等三日后的大典结束,我们路程中再做谋划也不迟。那时说要去淮安郡,我只让金灿灿检点着些,监督收拾行装,处理杂事。再有就是传信给派在地方的心腹们,其余的,倒是还不曾计较过。” 卫忆打个哈欠,懒懒地张开眼:“这样最好,既然暂且没有计划,不如我们先去休养上一个冬日,开春再议事,你觉得如何?” 赵回摇摇头,轻刮她的鼻头:“这些便由我考虑,你不必操心。我考虑着是要速战速决,等尘埃落定了,再陪你游游山、玩玩水,也不算迟。” 果然毫不意外地等来了卫忆失望的叹气,赵回无奈地笑笑,安抚性地摸摸她的长发:“就算要理事,我也一直同你在一处的,我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丢下。但凡没要紧事,保证随叫随到,这样可开心了?” 这才像个样子,卫忆在他唇上啄一口算作奖励,两人便要起身了。 墨玉早就准备上了沐浴的物件,只等着主子传唤。 她带着几个内侍将浴桶搬进殿内,撒好花瓣摆好巾子,却没立刻退出门去。 卫忆和她是多年养成的默契,见她还站在原地,扬声问:“墨玉,外边儿可是出什么事了?” 墨玉福下身子,该行的礼数一样不差:“娘娘,卫将军正跪在小院等着您呢。” 卫忆与赵回对视一眼,觉得很有些疑惑。 卫锦来找她是常事,可这跪在院子里等,还真是头一遭。 赵回皱皱眉,明白这里头绝没什么好事等着:“你尽管直说,卫锦他怎么了?” 第二十七章 赵回平日里处理政务的桌案上现在除了文房四宝,就只能看见女儿家用的保养品了,瓶瓶罐罐堆得满满。 若是让那些个兢兢业业的御史大人看着了,指不定能气出些篇什么流传千古的愤慨名诗来。 会不会是“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诸如此类的句子? 好像有点儿过于夸张了,那位皇帝实在是不怎么敬业,才不要拿赵回与他比。 不过搁在他身上,“承欢待宴无闲暇,秋从秋游夜专夜”这种描述真的十分贴切。 卫忆心里想着,脸上笑开了花。 在她身后,赵回拿着拭发的布绢一绺一绺地细心替她擦着头发,见她笑得起劲儿,不由地轻轻扯了扯,低声问:“想什么呢,想得如此开心?” 卫忆机灵着呢,这种事情若是告诉他,他只会变本加厉而已。如此想着,她当下就打定主意,转移话题道:“锦儿还在偏殿坐着呢,快让他过来,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为了什么。” 擦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赵回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若我没猜错,他大概是来求你一齐去淮安郡。兹事体大,你可不能一个心软答应他。新皇登基,我也同你南下,社稷正是不稳的时候,如若博儿没有几个信任的人在身边守着,恐怕会吃力得很。” 卫忆点点头,用手指挑了些蜂蜜牛乳制成的面油拍在脸上:“我晓得的,若是真为这事儿,我是不会允他的。可我想着,锦儿是个识大体的孩子,未必就是要同我们一路。如今朝局变动,他自然知道孰轻孰重。墨玉今儿传话说锦儿来的时候跪着,却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套不出话来。我看是他怕玉儿同我们走了,横生枝节,提前求道赐婚的圣旨罢了。” 赵回皱了皱眉,按下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要真是如此心急,这混小子必是欠敲打了。现下事忙,我还不曾问过阿玉的意思,赐婚是不能松口的。而且,退一万步讲,我们贸然将阿玉许给了他,岳母知道了又会如何想?” 听见这话,卫忆愣了愣,顿时觉得十分无力。 她之前是笃定卫国公夫人不会太过在意,可这事儿到了眼前,还是有些怯退的。毕竟自己帮着弟弟如此,娘亲算是个被牵连进来的受害者。 将心比心,卫忆也是个为人母的,自然晓得长辈对小辈的呵护和渴望:“这总归还有大哥,和娘亲好好谈谈,她总会理解的。大不了,让博儿过继个男孩儿过去也是要得的。两人一向走得近,同亲兄弟比也没什么两样,如此也能全了过去。” 赵回被她逗乐了,环住她的脖子,逮着她狠狠亲了一通:“小糊涂精,让博儿过继个孩子?亏你想得出来。情分上可以肖似手足,辈分上却是不行的。且不说这过继皇家的嫡系血脉合不合规矩,博儿的孩子算起来是要叫卫锦舅爷爷的。” “那你说怎么办?两个孩子一般大,平时形影不离的,我一时想差了也是人之常情。你就只会取笑我,不知道替我想个法子出来。”卫忆被他说了个大红脸,气呼呼地质问。 赵回从背后一个用力,轻轻松松将卫忆提起来,自己坐在凳子上,再把她安置在怀,圈住她的腰,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那便只好祈祷你大哥能如我一般龙精虎猛,也好再生个孩子,过继给阿玉。” 卫忆脸上的神色很是精彩,颇有些无语凝噎的味道:“子睿,你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厚皮的人。你说,你是不是被掉了包,变得如此无耻?” 赵回不理她,把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眼神很是凌厉:“阿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若是卫锦敢纳半个姬妾入府,无论是为什么,我都不会坐视不管。他要想娶玉儿,非得先过了这关不可。” 就算是背靠着他,卫忆也能感觉到赵回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不禁也正了正脸色:“恰巧今日娘亲也在,我一会儿便去试探一下。她老人家向来开明,又一向对玉儿很是推崇,提前好生说了,该是不会因为此事为难,棒打鸳鸯的。” 赵回轻声笑了,捏起卫忆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你怎么知道岳母推崇阿玉,可是那一世有什么?” 这问题倒是把卫忆问住了,黛眉蹩了起来:“那时候我心情郁结,番邦朝贡后我还卧病,锦儿凯旋后是来看过我,可也并未提起他喜欢阿玉的事。大概是知道你我正别着劲儿,闹得不愉快,他也不好开口。” 正说着,卫忆扭过头去看向赵回:“有一件事确实不大对,这次他来昭阳殿时留了一把大胡子。那时来看我的时候,却是没有的,上一回是不是你让他剃了?” 赵回挑眉看她,戏谑道:“我要是记得那会儿的事情,你是这辈子都决计下不了地的。光是现在我就有心如此,当时你还不定怎么虐待于我,怎么也要还来个七八分。” 就知道这人没个正形,卫忆抽出手来狠狠打了他一下,被他这下打岔弄得更加摸不清楚头绪:“是我想错了还不成么,我发觉你是越来越习惯打趣我了。” 赵回侧头,在她露出的那段白生生的玉颈上留下个浅浅的牙印:“真是个小呆瓜,这种事情有什么可追根究底的。左不过是岳母看不过眼,或者国舅不能忍受了,再不行还有博儿看着,他那胡子日子长了,怎么都是保不住的。” 赵回顿了顿,又在她另一边的脖子上留下个印子:“恩,这下对称了。只要和你沾亲带故的啊,都爱美得紧,挑剔的不得了。” 这番不知道是褒是贬的话换来卫忆一个大白眼,她摸摸那两处被咬的地方,呲开小白牙,对准赵回的方向,展开了反击。 那边儿等得着急,这边儿却有意晾着,卫锦只觉得心头攒起来的焦躁都能点起一把大火来。 好容易盼来了唤人的宫女,在地上踱来踱去的卫锦终于蹿了出去。 他跨进殿门,“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卫忆脚下。 卫忆正在挽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阿姐,九公主不见了。” ∓ 卫锦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卫忆见他如此焦急,估摸着是他惹了赵玉生气,抢在赵回前面开了口:“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这腿长在阿玉身上,她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如今你寻不到她,怕是成心躲着你,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被强行抢话头的赵回倒没有进一步给卫锦雪上加霜,选择在一边冷眼旁观。 卫锦是个有分寸的,媳妇儿觉得弟弟永远长不大,他可不任务这个小舅子是个拎不清的。这么火急火燎地来,又没有回避自己在的时候,想必不是为了一般的细碎小事。 卫锦摇摇头,黑沉着脸:“今儿下朝后,公主身边的宫女在路上候着,将我给她送去的玉佩送还了给我,再没有别的话,只说这是阿玉的意思。我觉得蹊跷,便想去寻她,寻遍了宫中也找不到。之后我又往宫门处去查,朱雀门的侍卫却说,公主晨间就出宫了,走得很急,身边一个人都没带。” 卫忆听完,依旧还是那副不慌不乱的模样:“既然如此,你就好好想想你何时惹了她生气。等她回来了,好生道个歉,认个错也就是了。” 卫锦是真真正正的有苦说不出,有冤没处诉。 昨夜里还好好的,自己潜进青阳宫也还畅通无阻。说明赵玉不曾设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认了。两人相见时,虽然赵玉始终行止有礼,不曾让他有机会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最后道别时,还是让他近了身,轻轻地抱了一抱。这对于两人来说,已经算是进展了一大步。这第二天晨间就翻脸,实在是没道理得很。 这些理论只对着阿姐明说了还好,此时皇姐夫在场,若把这事儿抖上了台面,别提什么抱得美人归,不脱层皮是不能全身而退的。 见到卫锦如此表现,赵回心里已有了个大概的想法,却不说破就是了。 这皇宫里,还没有什么动静,能隔过了他的耳目去。 好在卫锦行事坦坦荡荡,始终有君子风度,他也不愿意去做那煞风景的恶人。 成人之美是谁都懂的道理,也是个积德的好时候。 谁还没有段青春年少的岁月不是? 卫忆却是不知道其中的这许多,她现下觉得有些倦了,实在没心思管年轻人这些小打小闹的情趣。只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敷衍道:“明日是玉儿的生辰,我寻了一把好剑来送她。一会儿让素月给你取来,等她晚些回来,你替我亲手送过去。要端正了态度,别像往日里一样嬉皮笑脸的就好。” 又是这招送东西,玉佩都被退回来了,宝剑难道就与众不同些? 卫锦苦笑,实在是无语。他这阿姐到底是从哪儿看出他态度不端正,恐怕这心里啊,还一直把他当小时候一样的看。 他幼时在宫里进学,也只同姐姐和阿博撒娇玩闹,见到了旁的不相干的人,都是不假辞色的,要是碰着了赵玉—— 那真的是束手束脚,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赵玉和赵回不愧是亲兄妹,两个人的冷漠脸简直是如出一辙,小时候让他畏惧得紧。 只不过对前者,他也仰慕得很。 赵回身为男人,在这些大事上,自然要比卫忆考虑得周全些。 撇开心里的小小吃味和别扭不谈,卫锦现在对赵玉的一片痴心,其实正合他意。 这小子一路由他看着长大,又同博儿亲厚,算是半个他教出来的学生。其他的不必说,人品和能力都是上佳。 若是赵玉没有落下那病,两人之间的事,他或许会稍稍设些障碍也未可说。 但事急从权,如今就算是赵玉对卫锦无意,只要卫锦有痴心不改的觉悟,这般发展下去,他也势必要将两人凑成一对。 日久生情虽不是上策,但也总比真心错付,明珠暗投要好得多。 现在局面一片大好,两人互生情愫,赵回实在是乐见其成。 这难得的姻缘,他绝不容任何人破坏。 分析得透彻了,赵回把小哈欠连天的卫忆揽在怀里,直视着卫锦的眼睛:“觉得蹊跷便去查,你来,是想借人还是借物?” 刚刚还颓废着的卫锦忽然精神起来,瞬间有了底气:“回皇上话,臣想借人,借青阳宫的人。” 赵回像是早就料到,淡淡地点了点头:“一会儿去找金灿灿,让他带着你。” 卫锦的脸上总算是有了笑意,他站起身来,冲着赵回抱拳:“谢阿姐、姐夫恩典。” 这一句姐夫,把卫忆逗笑了,也拍在了赵回的马屁上。 这顺杆爬的性子,绝对是得了自家媳妇的真传,让他喜欢得紧。 赵回面上不显,依旧是一副严肃的样子。 正想打发他走,却又临时想到些什么。 “走吧,正好你来了,便一起去昭阳殿用膳。” 第二十八章 女人一到了年纪,再怎么保养,心情经历也都能在脸上看出些端倪。 卫国公夫人看着远处娉娉婷婷走来的女儿,脸上不自觉地带了微笑,知道她过得很好。 一张小脸红润润的,越发得光彩照人了,女婿总是没有亏待她的宝贝。 卫忆去年的那副憔悴模样哟,看得她揪心得很。 夫妻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现在这般多好,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许多。 在院子里寻到了母亲的身影,卫忆是十分欢喜的。她不比卫锦,能日日与家人相见,自然多出了几分激动来。 卫忆身份贵重,久居深宫,自己又年纪大了,还要帮着大儿媳打理卫国公府的后宅,哪能时常走动。时隔数月,君澜终于见着了时时刻刻念着想着的女儿,眼角都有些湿润了。 两人很快就走到一处,手挽手地聊着天往殿里去了,留下两个男人在后面默默地跟着。 卫锦惦记着赵玉行踪,来得是不情不愿,自然十分心不在焉。 他跟在赵回身后,安安静静的,思绪却早飘出了千万里。 赵回瞥了一眼始终落下他半步的卫锦,心里对他倒是又多了些肯定。 如此情深义重,是个好男儿,配得起他皇家的姑娘。 再往大了想,这样的品性,将来辅佐君王,也必定是一代忠良,能扛起家国重担。 越看越满意,赵回罕见地伸手,拍了拍卫锦的肩, 卫锦抬起头来,觉得受宠若惊,又有些莫名其妙。 可等他缓过神来,赵回已往前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看主子们都入座了,先行回来吩咐传膳的素霓素虹带着几个尚食女官摆桌。 国公夫人偏爱朴素些的肴食,是以今儿个桌上的盘碟不多,基本上都是淡口。 君澜看着自家女儿,宠溺地笑笑:“忆儿,就算顾忌着娘,也该好好照顾自己。我是反对你吃那些辛辣的菜式,可现在你是过于瘦了,还是要多用些饭。你这孩子又一贯挑嘴,这餐能吃好吗?” 可怜天下父母心,永远都将儿女放在首位。 卫忆以袖掩口,打个小哈欠:“母亲这可是冤枉我了,这些菜式都是子睿打点的,和女儿可没有关系。他啊,只顾着您,早把我忘到脑后了。” 这话可是大不敬,君澜皱皱眉,忍不住就想念叨女儿几句:“这是什么态度,哪有这样说皇上的。在娘这儿胡闹也就罢了,怎的在皇上面前也这般放肆。叮嘱你多少遍了,恃宠而骄便会落了下乘,万万不可取。”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卫忆是明白母亲在担心什么的。因着君澜和卫嫣然生母的关系,她始终是没揭破这一层,母亲心里还只当是赵回负过她,那几分提防犹在,远不如以前亲近。 卫忆偷偷瞄赵回一眼,心里可亏着呢,连忙替他说话:“您可别羞我了,我本就是这么个性子。子睿是时时刻刻让着我的,母亲大可放心,我哪里会在他面前拘谨。” 君澜皱皱眉,还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有些事情点到为止,不必把情绪泄露得太过明显,刚刚是自己越矩了。那些话不合身份,听起来更像是指责。 她是与先太后有些渊源,赵回也一向尊她敬她,但到底身份有别,心里的不满提提也就罢了,若是得寸进尺反而不妙,说不得还会影响女儿。 赵回叹了口气,向卫忆抛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开口救场:“岳母言重了,阿忆与我之间一向是这样相处,常常是她更厉害些。” 见气氛依旧有些不好,卫忆赶忙在桌下轻轻踢了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卫锦一脚,卫锦迷茫地转头看向姐姐,不知所谓:“阿姐,你干嘛。” 君澜刚刚甫一见儿子,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现下更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卫忆本是想让卫锦出面做个和事佬,现在倒好,局面更是尴尬了。她悄悄瞪了卫锦一眼,替君澜夹了一筷子八珍豆丝,讨好道:“母亲快用些东西,时候不早了,您也该是饿了。” 现成的台阶送过来,君澜自然是要接,但却不能立时就下。 在座的几人里她辈分最高,可这却是在皇宫,该讲的礼数还是要讲,这桌上的第一口,她是不会动的。 赵回看出君澜的顾忌,也举起筷子,选了一块清蒸鲈鱼放进她面前的小碗里:“下午让岳母等了许久,等到这会儿才宣膳,您快些用吧。” 卫锦常年在宫里蹭吃蹭喝,又是个粗神经的,哪知道母亲心里那些弯弯绕。他见姐姐和姐夫都给君澜添了菜,心早就飘去了青阳宫,连忙道:“娘亲,您快吃啊,愣着做什么。” 卫忆心里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无名火,她狠狠瞪了卫锦一眼,拽拽君澜的袖子:“母亲您就是想得太多,都要和我们疏远了。子睿对我是什么样的,女儿心里清楚得很,您就快用膳吧。至于阿锦,你那是和长辈说话的态度么?” 莫名其妙被凶的卫锦沉默了,也觉得自己失言,默默地低下了头。 君澜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的这一儿一女,心里都有鬼得很。 卫忆一向疼卫锦这个弟弟,何曾会因为这些小事说他半句。而卫锦就更是夸张,从见面起就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先是不动声色,默默地举起了筷子。 卫忆见这尊大神终于动了,替赵回夹了个三鲜水晶饺,想随意扯些轻松的话题来:“母亲这次来住几日?我备了些绸缎首饰,等您回去的时候给您带上。听说大哥家的阿勇好事将近,我也给将军府的小姐备了一份,就得您替我打点了。” 君澜放下筷子,轻轻摇摇头:“我只是听说你过几日要南下,便来看看你,就不在宫里过夜了。你大哥最近有些不好,腿连日地疼,整个人虚弱得很。我便让你大嫂全心照顾你大哥,自己接了府中的事,这些天忙得很。” 按理说这事该有风声传进宫里,卫忆却从没听到过,府中安插的人也没报备过,大概是母亲有意隐瞒,怕她担心。她想到这儿,不禁蹩眉:“让娘亲管这些琐事怎么使得?为何也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分些人手帮着你,让墨玉也回国公府照料着。” 君澜慈祥地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是你大哥的意思,这事连锦儿都瞒着,我也没拗过他去。最近好些了,我才敢同你们说。娘虽然老了,管管府中的力气还是有的,不必太过担心。” 一直安静的赵回抬起头,此时忽然插了话:“岳母,不若让国舅也一同去淮安,您意下如何?这次阿忆本就是要带着几个孩子去寻医安养,正好一路就是了。” 赵回的举动倒是让君澜有些意外,心里的那点绕不过的不满好像淡化了些,看向女婿的眼神也和蔼了不少:“皇上有心了,不过这事上,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卫忆不赞同地摆摆手,坚持道:“怎么就能算成是添乱呢,让大哥一起,到时也有个照应。” 君澜深深地看了赵回一眼,依旧是不松口:“皇上是有备而去的,平白带上你大哥,反倒不好。” 赵回轻笑,给卫忆碗里添了一勺虾仁豆腐:“国舅大才,因为天妒伤了筋脉,才不得不退出朝堂去。如今正好有个机会一展身手,是岳母过虑了,能请到国舅,帮到国舅,自然是最好。” 卫忆看着两人互相打哑谜,实在不爽得很,当下就强硬拍板:“这事便这么定了,谁也别多说些什么了,用饭罢。” 说着,她真的只顾埋头消灭小碟中堆着的菜肴,不再看众人。 女儿一时间如此暴躁,着实反常得很,君澜心下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赵回却是习惯了卫忆在他面前的嚣张,倒是不觉得有异,谨遵媳妇儿凤谕,低头乖乖用膳,也不再讲话了。 ∓ 卫忆看似正在安心吃饭,思绪却凌乱得很。 娘亲这是什么意思,阻止大哥去淮安,莫非是怕赵回多心? 外戚这档子事儿,总是免不了俗,怕君王忌惮倒也有理。 可她如今地位稳固,按卫忆对君澜的了解,她该是不会拒绝赵回主动抛来的好意才对。 这么一来,难道是自己那好父亲又做了什么荒唐事,娘亲才会如此谨小慎微? 卫忆是越想越不对,一时间胃口尽失,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玉箸。 赵回最是了解她,能体会她的感受。 见卫忆停了嘴,他桌下放着的左手自然而然地去找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对她摇了摇头。 君澜权当没看见两人亲密的小动作,依旧不动如山地吃饭。 心急火燎的卫锦见姐姐不吃了,胡乱塞了几筷子菜在嘴里,就等着告辞了。 好容易等着母亲也放下了手中的小碗,卫锦眼神大亮,就要站起身来。 “锦儿,坐下说说话罢。” 第二十九章 国公夫人发了话,卫锦不敢不从,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幽怨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安安分分地坐下了。 君澜瞥了儿子一眼,端起宫女们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看似随意地抛出一句:“锦儿有什么心事,如坐针毡的。是觉得娘老了,不愿意和娘说话了,还是觉得娘亲烦人了。” 卫锦被君澜的话激出了满身鸡皮疙瘩,这顶不孝的帽子太大,说什么都是不能戴的。自他长大之后,君澜这些年便对他只褒不贬,忽然猛地问出这一句,听来实在瘆得慌。 可这实话若是说出来,让母亲知道他莫名惹了赵玉生气,还不定怎么收拾他。 毕竟,君澜最欣赏的皇家姑娘,就是这位毅然从军的公主了。 卫锦稍作考虑,决定采用走一步看一步的策略,先捡些好听的讲,然后再根据事情发展,随机应变。 想通了这些,他当下就堆出了满脸的笑容:“孩儿哪敢,娘亲不老,在儿子心里永远年轻。” 君澜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已近花甲之年,着实算是高龄了。 没有女人是不爱听恭维话的,听了卫锦这违心的夸赞,君澜明知是假的,心里却还是受用得很,面色也和缓了许多。 卫国公府的后院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她倒是有心保养,女儿又是个爱美的,经常给她送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去。 可饶是这样,眼角眉梢的沧桑也是不能作假的。 除了几个家宅安宁,后院清净的。比起剩下的同龄贵妇,君澜自认是不落人下的。 只是人不能不服老,终究是年轻不在,是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老人了。 世上也没有几个女人,能同卫忆一般,在不惑之年还能像个少女一样。 自然,这与夫君积年累月的滋润是脱不了干系的。 君澜看看依旧美貌的女儿,心里既是安慰,也有些羡慕。 不过她是无所谓的,这些年,也早就看清了卫国公这个人渣。 只要女儿和女婿不再闹腾,她便觉得圆满。 只要孩子有福气,就算再苦再累,都也值得。 卫锦见母亲不说话了,以为马屁计划没有奏效,赶忙又接了一句:“真的,儿子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君澜看着他那副狗腿的样子,一时失笑:“怎么,以为嘴甜些,便不用老实交代了?” 这话一出,卫锦就知道不好,硬着头皮道:“母亲要我交代什么?” 君澜不去看他,反而转向卫忆:“忆儿,既然你阿弟不愿意说,那便由你替他说吧。” 安静的潮突如其来,殿内此时落针可闻。 ∓ 被点名的卫忆是不敢贸然接话的,只是沉默地坐在原地。 君澜瞟了一眼愣住的儿子,装傻的女儿,和看不出情绪的女婿,嘴角依旧勾着和煦的笑意,却看得人直发冷。 她抚抚昨日才用婆罗勒染黑的鬓发,语气温软,端得是绵里藏针:“你们长大了,各自都有建树。可只要做母亲的还活着一天,就是管得孩子的,也会时时刻刻关注儿女们。知子莫若母,你们都是娘怀胎十月生下的,怎么会不了解你们的想法。锦儿到了年纪,想得无非是风花雪月的那些事。这些个月里常常往宫里跑,没见忆儿阻拦过,想来是入了眼的。宫里没有官家小姐,也没有世家贵女,我便想着他是不是看上了哪位公主。” 君澜顿了顿,接着说:“如懿公主和鹤清音鹤军师的事,在高门里不算是什么秘密。文华公主成日里在佛堂念经,年龄上也不匹配,剩下的就只有定远公主一个。你们什么都不同为娘说,把我蒙在鼓里,过几日下一道圣旨,先斩后奏,我卫家便又成就了一个驸马爷。卫国公府大房三嫡,出了两个掌权的皇亲国戚,这是何等风光的事。你们两个为什么觉得我会阻挠,都不敢与我通个气?” 卫忆被君澜说得心虚,低下头划着自己修好的指甲,不敢插半句话。 自己这个岳母是极有手段的,赵回早就有所耳闻。 可他没想到,这岳母竟是个如此通透的。 先太后和君澜是闺中就结识的手帕交,在世时曾不止一次的同他提过,卫国公夫人是号能人。 当时他还不觉得什么,只当岳母不过会一些后院奇巧技。 可现在仔细琢磨,却觉得她有些深不可测。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卫国公那等愚昧纨绔的人,几个嫡女嫡子却都比他强出百倍,品性也都是一等一得好,这想必都得归功于君澜这个卫国公夫人。 君澜是君家三爷的女儿,当时好像只不过是个户部侍郎而已。 君澜却凭着自己,高嫁进了当时首屈一指的世家卫国公府,当时可谓是惊掉了好些京城权贵的眼珠子。 虽然这里头,说不得还有当时是太子妃的先太后的功劳,也可能还因为当时的卫国公早已经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但身份悬殊这四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任凭她再有多少才女之类的虚名,若是没有些真本事,卫国公府哪里会松口娶一个没落世家三房的女儿,现在的卫国公那时也不会非她不娶。 只能说,君澜实在是机警智灵,不容小觑。 现在想来,卫忆他们三兄妹,大哥卫辰大概便是随了了君澜。 智计过人,能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只可惜他被小人暗算,落下了腿疾,不能入朝为官,连世子之位都得让给幼弟卫锦。 见证了英才没落的人,没有不唏嘘的。 赵回叹了口气,不再去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在自家媳妇儿没有与岳母肖似,是个单纯厚道的。 现在时不时还会冒着傻气的卫忆便能把他气个半死,若是她再聪明些有些心机,英年早逝这四个字是他恐怕是逃不掉的。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边赵回不知道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卫锦那边却也没什么好动静儿。 卫锦不知道其中的猫腻,更不懂得卫忆为何如此反应。 他看自己的阿姐实在为难,本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气,大大方方地承担了下来:“娘,前些日子里,因为一直没什么进展,说出来反倒叫娘操心,也就没有提。后面没告诉您,权是因为没有好的时机。刚刚不说,又是因为我惹了阿玉生气,怕您训斥我,也怕娘担心,不敢明讲就是了。” 君澜还是不接他的茬,反而是兀自转向赵回:“锦儿他不知道倒也正常,皇上却想必是清楚得很。” 卫锦见母亲还不理他,竟还罕见地同赵回阴阳怪气地说话,不禁提高了声音问:“什么我不知道?” 赵回今日叫卫锦来,本就存着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心思。 他眯起眼睛,直直望向他:“你真想知道?” ∓ 等一切都摊开来说清楚了,君澜看着儿子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冷笑道:“怎么,这便敢说自是是真爱了?这点小事小情,竟都接受不了么?” 卫忆见卫锦那副愣愣的样子,皱起了好看的眉,一旁的赵回更是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生气的迹象。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可惜这大风是刮了,山雨却不太靠谱。 卫锦过了震惊的档口,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君澜面前,语气铿锵且坚定:“孩儿不孝,早已认定了九公主,今生今世非她不娶。” 君澜低头看着他,继续诱导道:“何来不孝?娘亲对九公主满意的很,怎么会在意这个。无非就是多抬几个姨娘小妾,到时生了孩子,过继给公主也是使得的。地上凉,快起来罢。” 说着,君澜便要起身将他扶起。 卫锦却像是长在了地上一样,跪得稳稳当当:“儿子此生此世只愿娶公主一人,还请娘亲成全。” 这话一出,卫忆和赵回双双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卫国公夫人看。 君澜沉默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众人的心也跟着高高悬起。 估摸着差不多了,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君澜便忽然弯了眉眼,换了表情:“你们几个实在把我想得太坏,原来在你们心里,我是如此刻毒之人。” 卫锦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把揽过自家母亲:“娘,你同意了?” 君澜嗔他一眼,把他箍着自己的魔爪拍开:“怎么,我不是那拆散你和心爱姑娘的夜叉了?” 得了便宜,卫锦自然不敢再卖乖,谄媚道:“娘是仙人一样的,善良明理,是儿子想岔了。” 君澜怎么会吃他这套,该训斥的话,一句都跑不了。 她轻飘飘地瞟卫锦一眼,丝毫不给他留情面:“你究竟有没有用心跟你大哥求教,竟连他的五成都没学到,还是个榆木脑袋。你以为若是我不同意,你房里的那些丫鬟婆子,哪里会放任你夜里出去游荡。说吧,这次又做了什么蠢事,惹了公主生气?” 说到这事儿,卫锦可着实是无辜得很。 他沉吟了片刻,始终想不得要领,只能实话实说:“昨天夜里告别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早上下朝,公主却差人将我送去的玉佩退了回来。我赶去青阳宫,阿玉已没了踪影,说是一大早就出宫了。” 这事没道理得很,君澜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答案:“按九公主那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一般些的事情,总是会面对的。” 卫忆此时也觉出不对劲来,阿玉一向是迎难而上的那个,什么时候见她逃避过。 赵回这个亲兄长,却偏偏是众人中最冷静淡然的一个。 他走到卫忆身边,替她理了理头发,拉起她的手:“这儿有些冷,进内殿去说吧。阿玉的事,金总管已着人去查了,马上就会有个分晓。” 卫忆和卫锦这才发现金灿灿没在御前伺候,换来值守的是位有些年纪的公公,慈眉善目的。 君澜顺着儿子女儿的目光,也向着门口的方向看去。这一眼,却是了不得了,她犹豫了片刻,忽然弯下腰来,冲着那头鞠了一躬。 “殷厂督,别来无恙。” 第三十章 这躬鞠得有些玄虚,场面顿时静了下来。 卫国公夫人德高望重,从先皇那辈儿起,品级便高得吓人。 等赵回登基,卫忆入主东宫,身份更是水涨船高,能得宫中小轿伺候,御前也是免礼。 如今冷不丁地对着一个像是总管太监的人行礼,着实把卫忆和卫锦吓了一跳。 赵回也有些意外,倒不是因为见了国公夫人行礼,而是因为这位厂督大人,殷雨十九的突然露面。 殷雨十九其人算是个传说,实在是战功赫赫。 就算是说书先生搭个台子讲上他个三天三夜,都未必能让听众窥其全貌。 开国太祖皇帝赵显设两所一总厂,两所为东三所、西三所。 至于总厂,则是一分为三,除东西厂之外,还设有特殊机构,内行厂。 东西二厂分领臣民和百官监察,各个厂督都由司礼大太监充任。 而内行厂除监理臣民,东厂、西厂及锦衣卫也在其监察之例,是名副其实的三厂之首,厂督往往由暗卫首领兼任。 而殷雨十九,便是最后一任内行厂厂督。 祖起的监察制度,冗官冗费。 赵回登基后,立即着手改革侦查特务机构。 两所合并为一所,撤西三所,暗卫组织代领。 三厂由锦衣卫全部收管,太子直接监管,安插官员层层报备。 如此一来,朝中再无掌权宦官,风向顿转。 殷雨十九,便是曾经的宦官之最。 按当时律法,除过根的太监,不能入编入暗卫组织,最多只能督领东西厂中的一厂。 但他偏偏就是个意外,意外中的意外。 可以这么说,若不是先帝还剩着那么几分理智,恨不得让殷雨十九把锦衣卫也一并管了。 若是要凭资历,也有人资历深得过他。 若是要讲功夫,也有人武力高得过他。 可若是要讲手段,此人心思之深,无人能出其右。 三十年前割据势力猖獗,封北的贤王、封中的合安王、封东的万禧王,三王齐反。 当年殷雨十九不过刚刚而立,却凭着过人的谋略,早已领下了西厂。 他在先帝身边行走跟随,仅是献了几条策略,便让三个反王窝里斗咬得惨烈。 要说一山本就不容三虎,王与王之间不能通力合作,惧怕此消彼长? 行,那这事可以归结为天时地利人和,不能算他的厉害。 后续的事情,才是殷雨十九名扬天下的开端。 割据战后极北、极东,番地几大首领趁着西南强东北弱,厉兵秣马就要直捣中原。 还不等首领们商量好军力分布,殷雨十九便带了东厂的两位高手,只以三人之力,连取两大头目首级,杀鸡儆猴,使其侵略计划沦为泡影。 这行动可不像看上去那样的轻描淡写,事事都要考虑周全。 刨去武力因素不谈,单单就说他收集情报、预判局势的能力,就让人不得不服。 诸如此类的事情多如牛毛,在此恕不赘述。 自他之后,一应大小监察机构,俱以十九为尊。 一个人的能力深浅不能言传,不过单单就从这点入手分析,也都能让人意会三分。 赵回收回看向他的目光,也朝着他,低下了头。 待卫锦卫忆两人从震惊里反应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学着赵回,向着这神秘人物行半礼。 殷雨十九脸上本就慈和的笑容又温煦了三分,也不依仗身份,弯下了腰:“殷雨十九,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等全过礼数,他才看向君澜,眸子里好像没有情绪。 他顿了顿,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顺着她之前的话回道:“卫夫人,别来无恙。” ∓ 众人进得内殿,围坐在雕花大桌前。 很快,一群侍女鱼贯而入,奉上茶果点心,和一些精致的小食。 自殷雨十九自曝身份起,卫锦便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振奋中。 他自小就崇拜自家大哥卫辰,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物。 奈何那一册册书籍一筐筐策论简直是他的天敌,翻之即困,看之即睡,实在不是当谋臣军师的料子。 唯独在武道上有些成就,脑子倒也还灵光,勉强算是个将才。 人越得不到什么,便越向往些什么,卫锦也不能免俗。 北地鹤家神算,内厂十九鬼术,俱让他心折不已。 赵回挨着殷雨十九坐下,抬手替他斟茶:“殷老此行为何,竟也不提前知会小侄一声。” 殷雨十九接过赵回递来的小盏,放在了君澜面前,又拿过赵回手中的茶壶,不过几息之间,便为余下的众人倒好了茶水:“陛下这禅位大典在即,是一等一的大事,我岂有不回京的道理。” 他举手间露出的这一手高绝功夫更是让卫锦惊叹十分,再加上卫锦得知与心上人的矛盾有金总管负责察理,此时不由得活泛了几分。 他满眼崇拜地看向殷雨十九,虚心求教:“皇上不过今日才定案传下口谕,厂督是如何从南方当天折返至北?莫非这世上真有能缩地成寸的神功?” 一旁听得真切的君澜扶额,恨不得把自己这个傻儿子回炉再造。 缩地成寸?怎么不干脆说鲲鹏齐上,扶摇直飞。 殷雨十九侧过头,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看向卫锦,气场之盛,让卫锦这个久浴沙场的悍将心跳都停下一拍:“卫小将军,万事有果必有因,老奴数月前就动身折返,三日前便抵达了。路上留下的时间足够宽裕,还能够体赏美景,不至于走马观花。” 卫锦听他提及自己的名字,立时更是兴奋了:“厂督竟然知我名讳,我们此前可是见过?” 殷雨十九摇摇头,温和道:“这却是一直不曾有缘得见,只听说小将军威名,今日也算是全了个念想。” 这下连卫忆都看不下去,觉得自家弟弟蠢得可以。她倒也知道他遇到崇拜的人就难以自持的毛病,连忙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冷静些,不要多嘴。 不过这位殷雨十九殷厂督给卫忆的印象却格外得好,真的是闻名不如见面,是个儒雅而有气度的人。 哪像风评里传说的那样妖魔化,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殷雨十九举起面前的茶水,浅浅抿了一口,望向赵回:“听说皇上不日要南下,老奴这些日子里便考虑着,是跟随皇上回去,还是留在京中。这里最近是很有些不安分,老奴一时拿不准主意,今日就想着来问问皇上的意思。” 赵回略略思忖一会儿,颔首道:“那便劳烦殷老在京中替我料理一二,等这儿清净些了,再回南边歇养。” 殷雨十九得了指示,又再稍稍停留了会儿,就告辞退下了。 留下了失落扼腕的卫锦,和若有所思的君澜。 等殷雨十九走远了,卫忆才开口问赵回:“这位殷厂督,果真是风采非凡。不过倒是没听你提起过他,到底有什么渊源,竟能让你也以晚辈自居?” 赵回但笑不语,只是看向君澜。 君澜怔了一怔,斟酌了片刻,垂下了眼。 卫忆看着娘亲这副模样,感觉到她心里的沉重。以为自己等不到她的回答,正想放弃,转移个轻松些的话题。 “娘以前算是殷厂督手下的线人。” ∓ 夜色深了,卫忆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君澜强留在昭阳殿住下。 赵回是有些不愿意的,但考虑到几人过些日子就要南下,到时这母女俩便要分离,也只不过暗中轻轻掐了卫忆一把,便爽快地走了。 卫忆携君澜梳洗一番,让人铺设好榻子,愉快地和母亲钻进了被窝里:“娘亲还没见过新添的两个小的,明天同我一起去东宫瞧瞧吧?正好睡个懒觉,用过午膳再回去。国公府里娘就不要挂心了,左右不过是些小事,明日我将以前府里带出来的那几个嬷嬷遣回去协理就是。” 君澜看着女儿,替她将盖得不甚严实的锦被掩好,宠溺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正好我也念着两位小殿下,下午就想去见一面。你却是一直同皇上在勤政殿忙碌,我怕你时刻会回来,就耽搁了。” 君澜望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些揶揄打趣之色,看得卫忆有些羞臊,连忙干巴巴地转移话题:“母亲又是何时,便知道了锦儿同阿玉的事儿。我先前还愧疚得很,当您不知道阿玉这情况,只等着日后东窗事发,再去负荆请罪。” 君澜朝着女儿剜去一眼,佯怒道:“你也知道瞒着我是不对的,阿锦一个人不懂事倒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不懂事起来?” 卫忆讨好地笑笑,试图狡辩一二:“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当时若是知道,娘亲这么开明大度,我还瞒着您做什么?” 君澜看着卫忆,定定地盯了一会儿子,重重地叹口气:“娘是过来人,明白得不到的滋味,便不想让锦儿也尝尽其中苦楚。这人选若不是九公主,娘或许还会犹豫犹豫,可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又是明彩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女儿,我怎么忍心。你是当局者迷罢了,若是稍加思考,就能想到当年明彩被那舒贵妃暗害,九公主生下来落了病根,这所谓的秘辛哪里能瞒得住为娘?明彩和我交情匪浅,又有恩于我,知道九公主当真瞧上了阿锦,我这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自家的孩子总是知根知底,若是九公主看上别人家的公子,万一出个什么差错——娘又不能擅自干涉皇家婚事,百年之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明彩?” 明彩是先太后的小字,卫忆是知道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母亲与她的情谊竟然如此厚重。 想着,卫忆便忍不住问出了口:“周姨有恩于娘?怎么没听娘说起过?” 君澜敛目,掩饰眸中痛色:“阿忆,这世上,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你幼时能养在宫里,能避开风浪,这对娘就算是一桩大恩了。至于旁的,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 卫忆活过两世,曾经也是被情所困过,不惜画地为牢。 如今见着母亲这般模样,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这旧事,多半和情伤有关联,是为了某个求而不得的旧人。 君澜不欲多说,卫忆更是不想再问。 “夜深了,我们该歇下了。” ∓ 卫忆得了赵回允许,朝着青阳宫去了。 才走到大院门口,就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等候了多时的金总管。 金灿灿见了卫锦,向身后看了一眼,便有两个黑衣女子从暗处走了出来,随着他一起来了近前,行了平礼:“小将军安好,这两位是安插在青阳宫里日常保护的。大概的情况,将军便问她们罢,我不好擅自议论公主私事。” 卫锦颔首,抱拳还礼:“谢过金统领,实在给统领添麻烦了。” 金灿灿摆摆手,笑道:“分内之事而已,今夜里是我值守,还要赶回皇上那去。余下的,还请卫将军独自问过青麝和青灿两位大人。” 两人又相互客气了几句,金灿灿便离开青阳宫,朝着勤政殿方向走去了。 卫锦这才转向青麝青灿,郑重道:“想必二位大人明白我的来意,还请二位如实相告。” 左边高一些的是青麝,她对着卫锦眨眨眼,反问道:“看来卫将军记性不大好,这般快就把我们忘了,实在让人伤心得紧。如果我们姐妹二人刁难于将军,将军又待如何?” 这可真问懵了卫锦,他何曾与这宫中暗卫有过交集? 可形势比人强,这话又是不得不问。 卫锦当机立断,对着两人拱拱手,道歉的话脱口而出:“是我的不对,还请二位大人指点。” 一旁的青灿接过话来,她看起来腼腆些,不似青麝那样古灵精怪:“将军言重了,还请将军莫要在意青麝方才的话才好。” 青麝咯咯地笑起来,揽过青灿的肩膀:“青灿你就是这般无趣,简直是白跟了主子这许多年。” 青灿身形微动,挣脱开她的禁锢,无奈扶额:“说正事罢,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而已,别再找些莫须有的借口了。” 青麝捂嘴,呵呵一笑:“好歹我们姐妹功夫不错,是与将军交过手的,将军竟不记得我吗。我是气不过的,可既然青灿妹妹如此说了,那我便给将军行个方便。” 卫锦这才留神去观察面前的两个姑娘,发觉两人身形是有些眼熟,这才想起月前潜入青阳宫,是遇到了这姐妹二人,遭遇了一场恶战。 卫锦的耳朵忽然转为深红色,他望向青灿,诚恳道:“不知姑娘伤势如何了?上次出手没个轻重,还请青灿姑娘海涵。” 青灿点点头,算做理解,一旁的青麝这才正色道:“我家妹子原谅了将军,那我便将我知道的事说与将军。公主有过吩咐,不许我嚼这个舌根,但此事蹊跷,若我不说,怕也是不妥当。” 说到这儿,青麝停了半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晨间有个宫女打扮的人打着皇后娘娘的旗号,送来一封信给主子。我当时虽看着,但也没多想,便准入了。谁知没多久,主子身边的贴身丫头便离了青阳宫。不久主子也跟着走了,匆匆忙忙的,也不准我们跟随护驾。青莲追上去问,公主只说若是将军问起,一概答不知。若是皇后娘娘问便说她出京去了,短时间不再回来。” 卫锦之前有无数设想,却从没想过,此事会和卫忆有关。 他强作镇定,试图理清思绪:“那姑娘可知,来得是昭阳殿的哪位宫女?” 青麝仔细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我只能确定那人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墨玉姑姑,也不是素月那混丫头。至于来人,是不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其他侍女,我却是不知道了。” 听及此,卫锦皱起的眉头散开了些:“能不能劳烦姑娘,随我去趟昭阳殿认认脸?” ∓ 深秋的丑时,晚风里夹带着些刺心的寒意。 卫锦躺在青阳宫正殿的屋顶上,手里紧紧握着那块被退回来的玉佩,怅惘十分。 若是搁在往日,现在该到了他潜进赵玉闺房的时候。 虽然她一向淡淡的,和他相处间都还没有调戏宫人时那种热络,可卫锦能感觉到,赵玉心中、眼里是有他的。 只要她心中有自己的位置,要他怎样都可以。 莫说仅仅是不能生育这档子小事,就算她今后打定主意,始终不让自己近身,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卫锦也觉得值得。 她现下不过离开了半日,他便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找不到归属。 满脑子都是她的样子,冷淡的她,无所谓的她,坏笑着的她。 是她,是她,就是她。 今生今世,都不能停止爱她。 小时候在太学,她说自己有志于沙场,会去守边固土,稳卫国业,好男儿也都理应如此。 卫锦把这话记在心里,心里再不愿读书,也时时刻刻捧着兵法钻研。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等她去戍疆,能去守护她一二。 战火纷飞,就算成了她手下的将领,两人也是聚少离多。 班师回朝前,她调侃他长得像姑娘,不够英武。 一向爱干净的卫锦,立刻就蓄起了胡子,力求凸显出自己的男儿身份。 太多太多的曾经,太满太满的心意。 可卫锦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卫锦这辈子,就是认定了她。 若不能把他留住,此生有憾。 会黯淡一生。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可知? 第三十一章 一晃眼便到了赵博登基的日子,诸事吉。 卫忆一夜无眠,赵回倒是小睡了会儿,丑时才被一旁翻来覆去的动静吵醒。 赵回见着妻子眼底的青黑,轻轻在那处吻上一口,柔声道:“睡吧,不会有什么差错。” 卫忆摇摇头,和他一起站起来,见时辰也不算早了,使了外间值夜的宫女打水来,准备服侍他洗漱穿戴:“不是觉得紧张,实在是觉得不真实。” 赵回失笑,伸手揉乱她的头发:“傻阿忆,没什么不真实的,只是时候到了而已。过了今日,我便能天天陪你,不必再挂心早朝政事。” 卫忆皱皱鼻子,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将儿子推上去受累。说说早朝也就算了,谈起来政事,按你的性子,若是能撒手不管,才是有古怪。” 捉到她白细嫩软的小手,惩罚性地捏了捏,赵回这才满意:“过了这段日子,把该料理的都料理了,便真不管了。只要有美人在怀,天下,可以放一边。” 这情真意切的话,却换来了卫忆的一个白眼:“没见过你这样儿不正经的君主,还好有博儿撑着,不然” 赵回看看天色,发觉还早,一把将人搂在怀里,欺身含住她的耳珠,轻轻地来回啃咬:“不然什么?若没有我,哪来的他?” 卫忆靠在他身上,紧紧闭着唇,生怕不小心便溢出什么不该有的声音,引了他不受控,耽误了正事。 赵回感觉到她的消极抵抗,哪里会让她如意?他一把钳住卫忆的下巴,抬起来让她正视他,眼神缱绻。 卫忆很快就被看得乱了心神,想要躲闪,却让赵回识破,被擒住了双手,霸占住了樱口。 经了好一番“唇枪舌战”,赵回才暂时放过她,听着她变得有些重的喘息声,将人打横抱起,放在了榻上,又将锦被拉来,替她细心盖好。 “睡吧,多睡会儿,乖乖等我回来。” ∓ 奉天门,司设监已陈好了御座。 钦天监设定时鼓,教坊司设中和韶乐。 遣礼部的官员告过天地宗社,赵回携赵博着孝服告过几筵,经了一系列繁琐的祭祖告先。 两人终于换过衮服,登上了城楼。 至时,鸣钟鼓,仪式才算正式开始。 同时,早就候着的百官,由鸿胪寺官员引着,穿过金水桥,踏进了紫禁城。 等在午门外的广场上。 赵博赵回做完祷告,自城楼上下来,入奉天殿就坐。 以柴丞相和阁老们为首,群臣依官次高低接连上殿,上表对新皇道贺。 金灿灿接了司礼太监的活计,宣读诏书。 卫锦站在殿中偏后的位置,听着金灿灿极具催眠效力的声音,有些恍惚。 这诏书实在是长得很,夸赞过赵回,缅怀过先祖,还需要再谦虚一番,这才能够说到表态的部分。好容易等着点明了国号,接下来又是大赦天下。等讲完希望先祖保佑,国泰民安这类的好话,才算是最终确认了新皇的身份。 卫锦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只觉得心神不宁。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回头看看,就一眼。 诏书宣毕,群臣下跪,山呼万岁。 趁着这空档,卫锦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向殿后瞄去一眼。 什么都没有。 卫锦摇摇头,甩去心中那不实际的念头,安安生生地跪在原地。 赵玉目光复杂,穿着从赵博那里要来的官服,跪在卫锦两排后的角落处。 卫锦的一举一动,全让她收进眼底。 ∓ 赵博坐在正中间的龙椅上,看着如此场面,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了不少。 又接着走了些过场,对着垂头跪着的众人训了些场面上的话,赵博这才看向赵回。 赵回右手上攥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白色绢帕,帕子上绣着鲜红的牡丹,极为精致。 他将帕子拿好,调整调整角度,好让殿下跪着的人可以透过绢纱,看见隐隐约约的红色。 赵回冲赵博点点头,忽然低头,将手收进袖里。 赵博会意,给一旁的大太监使个眼色,示意他向右边站些。 等各人都站到了早就计划好的位置上,得了赵回的同意,赵博这才抬起头来,望向殿下的群臣,扬声道:“众卿家平身。” 不得令,不能直面圣颜,这是朝堂规矩。 赵回的目光在殿里逡巡一周,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蹩起眉来,盯着赵玉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忽然沉下声音:“都抬起头来,看着朕。” 看着一个一个脑袋都诚惶诚恐地乖乖扬起,齐刷刷的样子,赵博不禁有些想笑。 赵玉也坦然的抬起头来,不慌不忙地对上赵回的眼睛。 赵回却是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好像没看见她似的,继续接着往下说:“你们懂不懂,勠力同心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赵回忽然轻咳几声,将头向左后侧撇去,以手掩口。 他身旁早有准备的金灿灿立马做出反应,等大臣们都“不经意”地看过一眼,立马上前挡住众人的视线。 赵回缓了缓,将拿着的帕子递给金灿灿。 金灿灿匆忙接过,迅速塞进怀中。 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般快的动作,看在这些京城人尖子们的眼里,俨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面上不显,好些人怀里却揣着自己的小九九。 怪不得皇上急着禅位,甚至将册后封爵的大典急忙忙地放在了明日,说是为了提前南下。 前些日子宫里便传出昭阳殿频宣太医的消息,本以为是皇后娘娘不大好,皇上才如此着急。 谁能想到,这病了的,竟然是皇上? 赵回常年习武,身子一向康健,只是去年行军时听说大病了一场,据传是凶险得很,命在旦夕。 他表现的一向强势,以至于众人之前都没将此事联想到他身上。 如今的一切,却都是说得通了。 开玩笑,为了一个女人的身子,陪着南下倒也罢了。 因为这个禅位? 这不过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为了安慰自己才拼命找来的,好让自己能睡得安稳些的借口。 没用几息的时间,赵回便抬起头来,除了面色有些发白之外,一切如常:“在这儿站着的,都有大才,想必不用朕一字一字地解释给你们听。既然都是明白人,便好好地去做明白事。” ∓ 卫忆睡到午时左右才醒转,简单洗漱后,带上墨玉,朝着后殿的私库去了。 墨玉在前面走着,开了两道锁,才到了摆正经东西的地方。 卫忆向里走去,捧出个长条的锦缎盒子来,盒面儿上绣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她从髻上拔下根小簪来,将尖利的那头捅进盒子上的锁眼里。 卫忆叹了口气,盯着那盖子上的凤凰看了半晌,才掀了开来。 盒子里是支有些年代的钗子,选了最好成色的金子,雕出只半拳大的栩栩如生的凤凰。 这钗是太祖皇帝时便有的,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已成了代表皇后身份的物件。 历朝历代的皇后,在参加大典时,都要戴着这支钗。 凤凰以剔透的红宝石为眼,嘴里衔着由七颗小东珠、一颗大东珠串成的珠结,华贵异常。 卫忆抚上簪子,动作轻柔,眸中有泪,嘴角却勾着笑:“墨玉,本宫当时,也像莹儿一般年轻呢。记得那天清晨,这钗子,是子睿亲手替我戴的。” 想起往事,墨玉也不禁也有些感慨:“是呢,一转眼,竟已过了这许多年。” 卫忆将盒子盖好,郑重地捧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摇摇头:“到底是老了,开始念旧了,一时竟有些舍不得将它送走。” 墨玉失笑,伸手想去接那盒子:“物非人在,娘娘何必伤怀?” “让我拿着吧,再一会儿便不是我的了。” ∓ 柴莹接了宫人传话,早早将孩子们都抱到正殿,备好了茶水。 果然,没多久,便等来了卫忆和赵曦。 柴莹连忙起身,去门外迎接。 卫忆捧着盒子走到近前,看着柴莹红润的脸色,笑弯了眼:“我可是接连几日都没睡好,现在看你如此好,我便放心了。还盼着你多给我添几个孙儿,头三个月啊,一定是要好好休养的。” 柴莹早已习惯了卫忆这套路,规规矩矩地见过礼,抬头道:“母后先别急着调侃我,这天寒地冻的,快进屋说吧。” 卫忆只是眯起眼睛笑,并不挪窝,还站在原地。 柴莹有些不解,探究地看向她:“母后?” 卫忆身旁站着的赵曦见她呆呆愣愣的,不禁插话道:“我的侄媳妇儿,快跪下吧,皇嫂这是要训话呢。” 待墨玉送上垫膝的暖垫,柴莹这才反应过来。 等众人都退到一边,面对卫忆,端端正正地跪在垫子上。 一切都妥当了,卫忆却笑出声来:“你们搞得那么严肃干什么,快伸出手来。” 柴莹依言将手举起,高过头顶。 卫忆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的锦盒放在她手上。 “这便成了,从此以后,你便是这宫中的女主人。” 第三十二章 柴莹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进了正殿,轻轻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一旁的赵曦看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趁她还没转身,乐呵呵地上前一步,故意上去重重地拍她肩膀。 柴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这一手吓了一跳,忍不住回头小小瞪了她一眼:“公主怎的比小时候还淘气?” 赵曦抚抚脸颊,叹了一口气:“我这叫人老心不老,侄媳妇儿不懂我这个长辈的痛苦。” 柴莹一时语塞,只抬手轻轻打她一下,佯怒道:“老?” 赵曦冲她吐吐舌头,才不怕她:“去去去,怎么跟长辈说话的,长辈说什么就该是什么。” “呵——” 早就急着去榻边看孙女的卫忆被这边的两人逗笑:“如懿,你最近越来越嚣张了,可是有什么喜事儿?” 赵曦弯了眉眼,将双手在胸前叉起:“就不告诉皇嫂,是个秘密。” 卫忆瞥她一眼,也懒得追问:“左不过就是那些事,哪来的什么秘密之说,女儿家的心思最是好猜。” 赵曦在屋子里挑了把椅子坐下,单手撑在桌上,不以为然:“说不得,我的女儿心,就是海底针呢?” 柴莹有些绷不住,以手掩嘴,调侃道:“是是是,我的长辈如懿公主。您的秘密啊,反正我是猜不出的,想必不是与鹤军师的那些花前月下的妙事。或许,是什么旁的大事也说不定,海底针嘛。” 赵曦微微立起身子,耳尖微微泛起红色来,向柴莹嗔去一眼:“侄媳妇儿,少说几句话又饿不死你!” 柴莹终于笑出声来:“是是是,饿不死饿不死,我不说就是了。” 卫忆抱着孙女,听着那边的两个小姑娘斗嘴,倒也觉得有趣。 ∓ 赵玟被卫忆宝贝似地抱在手里,赵韬便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床脚,小小一只,瘪着嘴巴,显得可怜极了。 要说他摆出这幅表情是因为委屈吧,也不全是。 赵韬身边还坐着个大一号的娃娃,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时不时地就想来揪揪他的被子,拽拽他稀疏的头发,捏捏他的耳朵。 不用说,这便是二殿下,未来的皇太孙赵越了。 赵韬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边儿留神听着母亲和皇祖母、皇姑姑的谈话,一边儿还得分心防备着熊孩子版皇兄,实在是忙得很,小小年纪,脑子转得飞快。 如果一直这般无视年龄过度思考,一定会变成秃顶的吧,赵韬如是想。 回忆起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赵韬觉得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父皇登基本应该是几年后的事情,怎的忽然提前了这么多,皇祖父竟也要同他们一起南下了? 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唯恐事情有变。 这次去淮安郡休养,上辈子是为了妹妹赵玟,这辈子大概是为了他。 这变化可以理解,毕竟是他一手造成的。 可皇祖父提前禅位,一起南下,这里面有待商榷的变数未免太多了些。 莫非是皇祖父身子出了问题? 可看父皇和母后的表现,皇祖母的状态,这猜想倒还能搁一搁。 但若不是因为这个,还能为了什么? 赵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 卫忆又逗了会儿小孙女,见柴莹和赵曦那边也消停了些,便把小孙女和小孙子并排放在床的内侧,抱起正欺负赵韬的赵越,向柴莹和赵曦走去。 “哟,这孩子可真是有些分量。” 柴莹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无奈地摇摇头:“母后有所不知,越儿实在贪吃得很。别看他脸生得小,他可实在是个小胖子。臣妾现在发愁得很,总想着给他控制膳食,又总是舍不得。” 赵曦见卫忆走过来了,连忙替她拉出一把椅子来,接话道:“我觉得不用节制,孩子嘛,胖些才有灵气儿。” 柴莹看向自己虎头虎脑的大儿子,怎么都没法儿把灵气这词安在他身上:“哪有这么个说法,如懿就别安慰我了。我每天见着越儿吃饭,都生怕他积了食,病一场。再说,如此发展下去,对身体也不是件好事。” 卫忆捏捏怀里大孙子的脸蛋,轻轻地“啵”了一口,也换来一个照猫画虎的回吻,心情极佳,对这孩子又多了几分亲近之心:“适可而止就是了,越儿年纪还小,稍微多吃些,也没什么大碍,也不要太苛待孩子。” 这话说得,好像柴莹这做母亲的舍得让孩子少吃一口似的。 柴莹叹了口气,从桌上翻起三个杯子,拿起一旁晾着的茶水,逐一添满:“小时候巴不得他多吃些东西,长得快些。可现在呢,只能狠下心约束着些,但他一哭闹吧,我这心里头,哪能是个滋味呢,一般也就由着他去了。只盼着他再长大些,能自己克制几分,臣妾便解脱了。” 卫忆看看搂着的肉墩子,慈爱地揉揉他的头:“会的,我们越儿是个好孩子,能干得很呢。” 上一世,因为把赵历当做心头肉,听信了他的话。卫忆对这个孩子一直心存偏见,以为他不尊重弟弟,胡乱宠惯妹妹,在他头上安了些莫须有的罪名,现在想来,直想抽自己一顿嘴巴。 怎的自己就那般耳根子软,那般的愚蠢? 她内心里啊,是觉得亏欠赵越很多的。 如今,到了能补偿的时候,卫忆自然不会吝啬。 一般来说,怕孩子年纪太小,承不住贵气,立储封名,都要等着孩子大些了,才会正式出个章程。 卫忆自然不会胡闹,这么早就给他安个头衔去。 就算她糊涂了,也越不过赵博和赵回不是? 她没有这权利,但是安安柴莹的心,也让这孩子地位稳固些的能力还是有的。 心里想着这事,嘴上便也说了出来:“莹儿,本宫前几日思慕着,带着你一同南下,好照顾玟儿和韬儿。但话又说回来,这次越儿要独自留在这宫中,没个能信任的人照料着,也是不妥当的。” 柴莹放下手中的茶盏,皱起了眉头:“臣妾也想过这事儿,只是夫君说让我安心去陪着两个小的,他会照顾越儿。这交给宫人臣妾自然不放心,可说句不该说的心里话,交给他臣妾只会更加放心不下。” 卫忆失笑,将赵越又搂紧了些:“知子莫若母,你要是真将孩子交给博儿,他也只会丢给栗总管去。哪里有让男人带孩子的说法?你便放心留下,两个小不点儿,本宫自然会照顾好。我本不打算带如懿走的,可现在却是非带她不可了,让她也好捎带着替我照顾照顾历儿。” 柴莹愣了愣,疑惑道:“母后要带上历儿,为何要公主跟着去?” 一旁的赵曦哪知道卫忆的这安排,当下就抱怨起来:“就是就是,皇嫂,甄侧妃不也跟着去了,你又何必扯上我,带上筱侧妃就是了。” 卫忆眯起眼,不理会赵曦:“贾氏无德,皇嗣怎能在她身边养着?本宫带走孩子,不过就是为了避开她,为何要带着她碍眼?”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话是不必再多说了,可卫忆却觉得还不够。 “本宫同博儿谈过了,封甄氏为贵妃,是皇家亏欠她的。到贾氏这儿,给个妃位就是,不予名号。其余的几个,依博儿的意思,由你定夺就是。” ∓ 等赵回到了昭阳殿,夜已经深了。 卫忆早已洗漱过,拆了发,靠在榻上看书。 赵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她手中的书抽走,身子便压了上去。 卫忆正看到要紧处,伸手想要去抢,却被压了个正着:“这满身酒气的,快去洗了再回来,把我的话本子还给我。” 赵回竟没听她的,搂着她打了个滚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捧着她的脸,便亲了下去。 卫忆挣扎了几下未果,便也随他去了。 今天的吻比往常的还要热情,卫忆有些承受不住,忍不住伸手去推他。 赵回那体格,哪是她这点小小力气能撼动了的,自然是没有多大用处。 两人纠缠了快要半柱香的时间,卫忆便支持不下去了,轻轻咬了他舌尖一口。 痛觉更是刺激了被酒精麻痹了的感官,赵回将右手扣在她脑后,坚决不肯撒口。 左手顺着她腰后,慢慢往上游走。 兔子急了也会跳墙,卫忆险些被他吻得窒息过去,两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动进攻起来,抢夺他唇舌间的氧气。 忽然,卫忆觉得身前一凉,整个人条件反射般地贴在了赵回身上。 赵回一向是个爱干净的,从来不会不加洗漱便就寝。 他身上酒气浓重,卫忆不想与醉汉计较,自然也有计较不过的考量,倒也没反抗,也不嫌弃他,顺水推舟地欲去迎合。 只是没想到迎来了一阵阵狂风暴雨,整夜难歇。 ∓ 第二日,主子们是要早起的。 墨玉站在门边,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 不一会儿,金灿灿捧着碗醒酒汤走过来,将脸凑到墨玉跟前:“愣着做什么?” 墨玉正烦躁,被他这一闹,哪里有什么好脸色:“你管我做什么!” 金灿灿也不恼,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管的就是你,你又待我如何?” 说着,他便推开大门,堂而皇之地进了殿。 墨玉伸手去拦,却都没能碰到他的衣袖。 金灿灿察觉到她的动作,却是回身一把将她的手握住,将她带了进殿:“主子早就醒了,傻姑姑。” 金灿灿将醒酒汤放在桌上,拉着墨玉,低头站在一旁:“快到时辰了,主子该起身了。” 赵回侧躺着,手里拿着卫忆先前看的话本子随意翻着,随口嗯了一声。 声音虽轻,还隔着厚厚的床帐,却瞒不过金灿灿的耳朵。 金灿灿应了声是,拉着墨玉退了出去,去准备主子洗漱要用的一应物件。 赵回又拿着书看了几页,便低下头去,将头埋在卫忆的颈窝间作怪。 卫忆被赵回弄得又痛又痒,不情不愿地张开了眼睛。 赵回等她清醒过来,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阿忆,昏过去的感觉如何?” 卫忆的神智逐渐回归,记起了昨夜的种种,脸上忽然变得通红。 她狠狠向赵回瞪去一眼,抬起头就去咬他:“你还有脸和我说,昨夜发的什么疯?” 赵回也任由她去咬,不避不闪,等她咬够了,才又把她圈进怀里,扬扬手里的话本子:“野蛮小娘子?嗯?每日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怪不得愈发得凶了,是不是赵曦那丫头的?” 卫忆瞄了一眼书皮,淡定地点点头:“昨儿个她带在身边好些,我见她痴迷得很,便也随手拿了一本瞧瞧。” 赵回抚上她光滑的肩膀,笑得不怀好意:“多看看这些也好,野蛮些也不错,就怕你娇弱。” 卫忆对他这种做派是没法子的了,只能放任他去:“都是你害的,我都没怎么合眼,便又要起身了。” 赵回安抚性地吻吻她发顶,柔声道:“昨夜觉得肩上的责任轻了些,干脆尽了酒兴,喝得有些多了。乖,以后绝不这样了。” 卫忆斜他一眼,道:“我是说你这个么?” 赵回挑挑眉,低头看她:“不是说这个,难道是夫人就喜欢我粗鲁些?” 卫忆无语,推开他的脸,丢给他个白眼,不再搭理他,作势就要下床。 赵回早料到她会腿软,连忙将她一把捞住:“小心些,我的乖乖儿。” 这熟悉的称呼又让卫忆臊了起来,甩开他的手,靠坐在床沿:“你走开些,都怪你!” 门外响起敲门声,是沐浴用的水传来了。 赵回从身后一个用力,将人抱回帐里:“放下罢,你们且出去等着,这里不必伺候。” ∓ 同样是天还未全亮,东宫的气氛却要紧张得多。 柴莹一早便被身边儿伺候的春帛、春澜喊起来洗漱,里三层外三层的穿上繁复的衣物。 等她在妆镜前坐定,赵博也已经穿戴好,走了过来。 柴莹自镜中看见他,不禁撅起了小嘴:“宣宏,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只我一个人乱了阵脚。” 自昨日起,自家妻子就一直就着这话题喋喋不休,让赵博实在无奈:“莹儿,不过一个封后大典罢了,只是走个形式。本来这后宫中的宫务,母后也一直都没握在手里,大部分都是交给你的。今天就是个过场,好让以后能换个称呼而已。” 柴莹自然知道这个理,可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慌乱:“可我就是忍不住啊,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赵博无奈,又靠得她近了些,示意替她梳妆打扮的几个宫女先退下。 他俯下身来,与柴莹平视。 两人对视了一会,赵博将身子前倾,吻上了柴莹的芳唇,将她刚涂好的玫瑰口脂,一点一点地舔进肚里。 “这样可好些了?” 柴莹红着脸,环住他的腰,默默地点点头。 ∓ 本朝礼制与前人的相差甚远,皇后和太皇太后的册封,都是在同一天。 赵回和赵博先走一步,去了奉先殿主持仪式。 卫忆和柴莹则是坐上早已陈设好的仪驾,先在文华殿碰面。等到钦天监宣吉时,再一起去奉先殿祭祖,受册受宝。 卫忆一袭明黄色的凤袍,着实亮眼得很。 风华绝代,看得一旁的柴莹都移不开眼。 为了区别身份,柴莹今日着正红色,同样也夺目十分。 她发间钗着卫忆送去的那支簪子,凤凰眼睛上的同色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卫忆看出了柴莹的紧张,等两人的仪仗并排停下,出声安慰:“放松些,总归就是那些个规矩,该跪的时候跪,该起的时候起,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宫当时也同你一样,生怕出什么差错,不也这么过来了?” 柴莹握着的拳头稍稍松开了些,手心里全都是汗:“母后说的是,只是这情绪有时候不自主,臣妾会注意些的。” 卫忆见她好些了,也不想说些旁的让她又胡思乱想,仅仅是点点头,便又沉默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等到了吉时,钦天监告吉时,礼部奏乐。 此时原在奉先殿的众臣已然到场,卫忆率先起身,带着柴莹向文华殿内走去。 大学士从案上捧节,由殿中门出授正使。 正使受节后,同副使起身。内阁、礼部官员再将册文、宝文置殿内。 等这阵仗摆了出来,柴莹反倒镇定了下来,端起了气势。 正副使受命后,由正使站在西面,将节授予内监。 内监则将节、册、宝陈设于宫内各案后退出。 接着,引礼女官先引了卫忆在拜位北面跪下,宣读册文、宝文。 等受册、宝后,卫忆行过六肃三跪三拜礼,便轮到了柴莹。 又是一套礼毕,内监捧节出宫,两人在引礼女官导引下右行送出。 内监最后将节授予正使。 于是正使持节,副使随从,复命、还节。 这一套流程繁长,其间又容不得差错。 卫忆的精神实则上也是绷着的,丝毫不敢懈怠。 在文华殿门口乘驾,又在宫里左绕右绕行了半圈,卫忆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卫忆身后跟着的柴莹亦然,高高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 这套仪式费去大半日的功夫,等回了昭阳殿,卫忆已经是饥肠辘辘。 待她卸去头上沉重的发饰,换好了常服,第一件事就是传膳。 留守的素云素月知道主子辛苦,饭菜早在小厨房煨着,只等卫忆一声令下。 桌上的菜色不多却也丰富,都是按卫忆的口味的来的。 几样蒸笼点心,一蛊海鲜粥,一些参贝肉类。 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还没等卫忆膳用到一半,赵回竟早早地回来了。 如今他倒是清闲些,一年前他手上的任务便或大或小地慢慢交了出去。 今年冬天也没有灾祸,一应常事,是用不着他这个太上皇操半点心的。 卫忆朝里面挪了挪,将靠外的位置留给他坐下:“用过膳了么?” 赵回摇摇头,道:“只和博儿简单进了些糕点。” 卫忆见他面露倦色,心疼不已,连忙夹起一个虾饺,往他嘴边喂去。 有美人主动伺候,赵回自然是再乐意不过的,张嘴将那剔透的小饺一口咬掉。 “夫人喂的东西就是香得很,不若再喂我些。” 卫忆从善如流,又为他夹起块炖得软烂的小排。 赵回忽然握住她执箸的手,将排骨送到自己口中,又将她圈在怀里。 卫忆眨眨眼,连挣扎都免了:“好好用饭罢,我累得紧呢。” 赵回体谅她,只俯身在她脸上亲一口,亲了她满脸的油,便放过她去了。 卫忆拿起帕子,嫌弃地擦擦脸,却还是拿起筷子为他添菜。 赵回勾起个笑容,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终于有些胖了,真好。” 卫忆剜他一眼,不满道:“谁胖了?” 赵回挪挪凳子,挨她近了些:“别人胖了我是看不出的,只有夫人,是我每日里都要亲手量上一遍,自然是知道的。最近夫人丰腴了多少,我最清楚不过。” 卫忆有些恼了,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第三十三章 身材可以算是所有女人的逆鳞,卫忆自然也不例外,当下就不肯再用饭了。 见她动了真格的,赵回自然不敢再逗她:“傻阿忆,别赌气了,嗯?是为夫说错了,你只是匀称了些。” 卫忆自然也能感觉到近日来自己的变化,或许是因为要入冬了,吃得多了些,尖尖的脸上总算添了些肉。 只是这看在赵回眼里是欣慰的,看在她自己眼里,却实在不喜这变化。 “今天吃得够多了,不想再用了。” 赵回无奈,只好将人搂过来,认命地拿起筷子来为她服务,逼着她又多吃了几口:“乖,我们后日就要出发了,路上的条件不比宫里,趁着在宫里,还能多吃些好的。” 卫忆拗不过他,又吃了几段海参:“后日,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赵回摇摇头,解释道:“这些日子愈发的冷了,虽然是一路往南走,可这温度恐怕是只会降,不会升的。我怕过几日下起雪来,早几日出发会好一些。金总管那边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这边只需要让墨玉她们收拾收拾你日常用的东西,便可以启程了。” 卫忆想了想,点头同意了:“那便早些走也无妨,一会儿我使人告诉如懿那丫头一声。我想着将莹儿留在宫中,也好照顾博儿和越儿,也锻炼锻炼如懿,让她在路上照料历儿,磨磨她的性子。” 赵回哪里会反对她,当下就认可了她的安排:“恩,就这么办,两个孩子现下在宜春宫吧。” 卫忆颔首:“自然,马上就要出发了,让他们多同母亲相处是要得的。” 赵回吻吻她的额头,凑到她耳边吹口气:“今天乏了吧,便不折腾你了,早些就寝。明儿我同你一起去接孩子们,如何?” 卫忆环住他的脖子,拒绝了:“不要你一起,你去了,莹儿和如懿两个便放不开。越儿和震儿,也怕你怕得紧。” 赵回挑眉,去轻轻咬她鼻尖:“我有那么可怖?” 卫忆推开他,笑着点点头,算作肯定。气得赵回站起身来,又抱着她走向床榻。 “哎?你说好的,我累了。” 赵回心疼妻子,不过只是吓吓她罢了,不会有什么别的动作。 他将卫忆轻轻放下,捏捏她的小脸,十分温柔:“我叫人收拾收拾,打水洗漱过,就歇下吧。” ∓ 第二天无事,卫忆便起得晚了些。 赵回也没离开,只是靠在床的一边,捧着本折子看着。 卫忆揉揉眼睛,侧过身去抱他的手臂:“子睿,我饿了,想吃辣子鸡球。” 赵回见她醒了,放下手中的折子,侧头看她:“不准,大早上的,吃些清淡的。” 卫忆扁扁嘴,不依了:“我不管,就要吃辣子鸡球!” 卫忆这罕见的任性和坚持让赵回皱了皱眉,他扶额,试图安抚:“阿忆,现在是晨间,膳房都是做早点的轮值,哪里去找会做辣子鸡的?” 卫忆心里清楚得很,才不会让他骗了去:“墨玉便会做,你快答应让她做给我吃。” 被她缠得没法子,赵回只能进一步规劝,稍作妥协:“午膳吃可好?早膳用你最爱的虾饺罢,再配上肉丝粥?” 卫忆想了想,觉得可行,终于允了:“那你中午去东宫陪我吃,不过辣菜全归我。” 赵回一向不喜辣,才不会和她抢,只不过心里惦记着要吩咐墨玉少放些辣椒,做得清淡些,也做得少些。 卫忆则是想着,一会儿一定要让墨玉做一整只鸡才好。 两人又说了些没营养的话,才起身穿戴用膳。 桌上果然只有些清淡的小菜,并着两样赵回许诺过的点心和粥。 卫忆不情不愿地用过饭,抛下赵回,独自向着宜春宫去了。 赵曦也得了素月传来的口信,鹤清音整日在前朝泡着,她闲来无事,便动身去宜春宫,着了身边的大宫女继续整理行装,自己去和皇嫂还有侄媳妇儿唠嗑。 柴莹因为两个孩子要走,心里舍不得,最近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 卫忆一进门,就听得一阵笑声。 原来是赵越搂着弟弟赵韬,努力地往他脸上涂着口水,而小小的赵韬摆出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逗得一旁的赵曦和柴莹直笑,竟是谁也不去阻止。 卫忆无奈,过去将赵越抱起来,解救小孙子于水火:“弟弟身子弱,越儿不欺负他了,可好?我们找你母后去玩,好不好?” 赵越已是能听懂话也能说话的的年纪,只是平常不爱开口罢了。他听了皇祖母的话,萌萌哒地点点头,蹦出几个字来:“好,找母后。” 卫忆揉揉他的头,像往常一样在他脸蛋上啵了一口,便将他递到了柴莹手里。 柴莹接过儿子,也宠溺地亲亲他:“你这淘气鬼,就知道欺负弟弟。” 赵越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拒不接受,赌气似的往柴莹怀里一趴,把小脑袋藏在她胸口,不肯抬起头来。 众人都被他这举动逗乐,呵呵地笑成一片。 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方才刚刚逃出生天的小赵韬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 与赵曦和柴莹说了会儿话,卫忆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和最爱的小孙女亲热一番。 她走到床榻前,先是在赵韬的脸上亲过一口,又将赵玟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才又走到桌边坐下:“如懿,你那边可收拾好了?” 赵曦手中拿着个啃了一半的果子,叹了一口气:“怎么这么急急忙忙地就要走,我宫里的花前月下四姐妹都忙了个底儿朝天。” 卫忆轻轻晃着怀里的小包袱,拿出帕子替孙女擦擦嘴角的口水印子:“你这几个宫女的名字倒是合你的性子,花前月下。怕就只怕你不是心疼她们几个,是舍不得鹤军师,心里总想着和他花前月下才好。” 赵曦面不改色,比大多京城里的贵女都要经得住调侃:“花前月下多有意境,怎么的就非要同男人一起了?再说,侄媳妇儿宜春院里的四个,还叫波澜壮阔呢。这又何解,莫非是那样的波澜壮阔?” 柴莹有些疑惑,忍不住插话道:“据说这是几个丫头配在太子殿时,卫家的二公子给取的,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卫忆倒是不知其中典故,也疑惑道:“卫鑫取的?花前月下还雅些,波澜壮阔又是怎么个说法?” 柴莹摇摇头,表示不知:“倒是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不过取了几个谐音,也是很雅的。取了锦帛的帛字,斑斓的斓,妆点的妆,阔则是直接用了,还是宽阔的阔。” 卫忆点点头,附和道:“这么讲起来,是不落俗的。” 赵曦这时微微一笑,笑得奸诈,一看就是心里没装着好事。 她从桌上拿起两个大苹果来,在桌子下踢踢柴莹,将两个苹果平放在胸前:“侄媳妇儿,你看看,现在是不是当得起波澜壮阔了?” 卫忆和柴莹同时看向她,都反应了过来。 柴莹弄了个大红脸,卫忆则是沉下了脸色:“这个卫鑫,实在是不像话得紧!等我回来,定要好好地让大哥捉了他敲打敲打!” “几日不见,如懿你还是如此无赖,皇嫂也还是这么的暴躁。” 这声音一出,屋内坐着的三个人齐齐将目光投向门边。 美人如玉,剑如虹。 ∓ 来者正是赵玉,她的出现让在座的三人都惊喜不已。 赵曦第一个回过神来,跑到门边去挽她手臂:“皇姐,你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跑了,可把我们急死了。” 柴莹也帮腔道:“是啊,我们倒还好,卫小将军可是急疯了。这些日子里,连天儿的往东宫跑,问我们到底有没有见过你。鹤军师都被他缠得不耐烦,最近都躲去勤政殿了。” 赵玉微微一笑,一只手环住赵曦,走到柴莹身边,也将她揽过来,左拥右抱,愉快地很:“那你们想不想我?” 赵曦点头如捣蒜,大声道:“当然想!” 柴莹抿抿唇,微微低下头:“是一直念着你的。” 卫忆见着赵玉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对她是又爱又恨:“玉儿,你越来越没样子了。不告而别和调戏人这两样,宫里你若是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赵玉的眼神黯了黯,轻声道:“不是皇嫂要我走的么,怎么反而责怪起我了。” 卫忆被她弄得满头雾水:“本宫何时让你走了?” 赵玉垂下眸子,掩饰起心中的失望:“皇嫂不是说,卫锦不随行南下,会留在宫里,让我趁早离宫,离他远远的,好叫他死心?我不能生育,是配不上你的好弟弟的。” 卫忆哪里说过这样的话,一时愣在当场。 在赵玉怀里呆着的赵曦却是怒了,当下就挣开她的怀抱,走到卫忆面前:“皇嫂,你怎么能这样——” 柴莹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对卫忆也很尊敬,现下却也向她投来了不赞同的目光。 卫忆被两人看得心头火气,抬手猛地拍向桌子:“说的些什么胡话?本宫何时说过这些!玉儿,你给本宫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玉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卫忆:“皇嫂何必动气,您身边的江汀女官亲自来送的信,这事再清楚不过了。” 卫忆只觉得头晕目眩,她扶扶桌子,稳了稳心神:“什么江汀女官?” 赵玉忽然笑了,只是笑容不似往日里的温暖:“皇嫂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不就是不想用了身边的人,让卫小将军知道么?怎么现在竟不认识江汀女官了?皇嫂大可放心,我是半个字都不会同卫锦说的。既然我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便不会去祸害别人。” 卫忆刚想说些什么,身子却不受控,直直地向后倒去。 ∓ 卫锦从勤政殿出来,绕行至御花园,向青阳宫的方向走去。 他从后殿进入,途中经过桂园,不禁在漪涟桥上停下脚步。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景色。 桂园中的这条小河依旧清澈见底,还能看见几尾专人放养的锦鲤。 她,还在他身边。 冬日里的清晨,他若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便进宫,多半会碰到早起练武的赵玉。 待两人切磋一番剑法,她会回去用膳,他则会一起回去,到青阳宫的偏殿换上官服,再去上朝。 如今这习惯依旧是改不了,早早地起身过来,带着两身衣服。 好像每天只要按时到这里,赵玉就像还在他身边一样。 事与愿违,现在陪着他的,只有倒映在河面上的自己罢了。 只是她的面容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想到这儿,卫锦提起一口气,向赵玉的寝殿掠去。 这里依旧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宫女进进出出,来来去去。 卫锦走到窗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失落的次数太多了,也就习惯了。 忽的,卫锦好像是发觉了什么,忽然后退两步。 这屋子里,有赵玉的味道。 淡淡的梅花香。 这香气镌刻在他心上,不会有错。 她回来过。 卫锦眼神变得凌厉,扫视过整个大殿,最后定格在隔开外间与内室的博古架上。 他提步向外走去,随手抓过一个小太监,语气十分急切:“放在架子上的那把剑呢?公主是不是回来过?” 那小太监突然被抓住,好像有些恐惧,结结巴巴地回话:“那剑,那剑,浅语姐姐收进库里了。小人一直在前面守着,不曾见过公主,想来是公主没回来过。” 卫锦心中有些烦躁,放开这小太监,大步向外走去。 却迎面碰到了青麝和青灿。 青灿对着他行过礼,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青麝却留在原地,笑着看向他:“刚进门便看见将军欺负我们青阳宫的宫人,将军这是何意?” 卫锦今日没有心情同她纠缠,只淡淡道:“只是问些事情罢了。” 青麝见他无意多说,学着青灿刚刚的样子对他行礼:“午间是我当值,我便告退了。听说太后娘娘身子不适,昏了过去,刚宣过太医。太后娘娘现下在皇后娘娘那里,将军快去看看吧。” 昏倒? 卫锦皱起眉来,问:“太后娘娘她怎么了?” 青麝摇摇头,表示不知情:“这却不知道了,我是青阳宫的人,只是来时碰见了墨玉姑姑。” 卫锦点点头,向她道谢:“劳烦青麝姑娘了,我这就过去,改日再来谢过。” 青麝摆摆手,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将军言重了,快些去吧。” 卫锦冲她抱抱拳,飞快地走了。 青麝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揉揉太阳穴。 “主子啊,我可只能帮到这儿了,你可要争气些才好。” ∓ 宜春宫里乱成了一团,卫忆这一倒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原本被卫忆抱在怀里的赵玟也随着一起倒下,万幸有卫忆做她的肉垫,没有磕着碰着。 原本母亲怀里的赵越却是急了,等卫忆被抬到了榻上,走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放声大哭,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刚有些睡意的赵韬被皇兄的穿耳魔音吵醒,等听明白了情况,皱起了小脸。 只是婴孩的表达情绪的方式统共就那么几种,他有些焦急,竟不受控地跟着皇兄一起哭了起来。 他实在羞愤,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心中大呼丢脸。 婆婆这边刚在自己宫里昏倒,爱哭的大儿子嚎啕着,从来只在饿了的时候哼哼几声的小儿子也来凑热闹。 柴莹现在一个头有两个大,这边要指派下人,那边又要哄着两位小祖宗。 赵曦也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吩咐自己身边带着的如花去勤政殿将鹤清音寻来,以防万一。 赵玉则是沉了脸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边的青麝和青灿已被她打发了回去寻药,大概是不会出什么差错。 可毕竟是自己将人气成这样,怎么都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想着卫忆往日里的好,赵玉更是愧疚,早把那些不满抛在脑后。 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 柴莹和赵博虽然打算搬出去,不过暂时还没有动作,宜春宫里依旧备着太医。 上官老太医被墨玉和一个小宫女急急火火地从屋里拉了出来,骨头险些散了架:“这才隔了多久,皇后娘娘便又有了身孕?” 第三十四章 赵回和赵博对坐在勤政殿里,相顾无言。 有宫女送上新泡的茶水,两个人却谁都不看一眼。 一旁坐着的金灿灿格外地小心翼翼,垂着头,端起桌上的茶,放到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这时,鹤清音带着殷雨十九自门外进来,这种诡异的气氛才暂时中止。 殷雨十九挑了把靠外些的椅子坐下,鹤清音也挨着他落座。 赵回抚抚右手虎口上的一小节伤疤,面沉如水:“安排的如何了?” 殷雨十九自怀中掏出一本账册,翻了翻前面的几页,便搁在了一旁的桌上:“这本子上写着的都是些能摆在明面儿上的事,暗卫这次的任务,大抵是失败了。” 一旁沉默着的赵博顿了顿,开口道:“这不像是安国公府能有的的手段,安国公已经年迈,世子安行远若背后真的是他,此人深不可测。” 殷雨十九轻轻摇头,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安行远此人是有些本事,但若说能给小金手下交出的暗七摆上一道,他还差了些。” 鹤清音屈起手指,用指节在桌子上敲打了几下,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征求意见:“若说谁有意去费这个周折,有这个野心,我能想到的,不过是赵简一个。可他远在南疆,又是如何把控京里的?” 坐在首位的赵回挪了挪手臂,调整出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不必费心去想这些,先去淮安郡查一查,看看这安国公府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若只是他一府贪心倒也罢了,要是牵扯上了别人,那便留不得了。至于赵简,我上次不杀他,便是防着有今天。” 听见这话,殷雨十九才露出些笑意来:“皇上可是在他身上留了些什么?” 赵回没有否认,只是道:“依旧不可大意,他身在南疆,多有奇人异士。总要留个后手才好,还得劳烦殷老着人去仔细地查查。” 殷雨十九颔首,应下了:“这是自然的,老奴谨遵太上皇命。只是这差事,还得要小金从旁协助我才是。另外——南下的日子,可是要推迟?” 赵回的眉罕见地纠结在一起,语气沉重:“只暂且搁后两日,给阿忆一个休养的时段便可,迟则生变。朕陪着阿忆一路慢行,让清音带着如懿先走一步,提前安排考虑。” 鹤清音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心中的顾虑:“公主在南边住过些日子,还是小有名气,云阁主那边也是个问题。官员得了身份线报,自然会慎上加慎。” 赵博知道赵曦的底细身世,自然知道父皇心中是个什么想法,当下就开口道:“无碍,云阁主只会是助力。他们若在你这儿加了小心,日后对父皇的提防,就会小一些。能查则查,若是查不到,还要委屈鹤兄伪装出一副刚愎自用的样子来。” 殷雨十九却是不赞同:“老奴倒是觉得,鹤军师只管来明的,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若是一开始便能挖出些什么自然是最好,若是那些人藏得严密,也能助长他们的懈怠之心。既是选择了走明路,便干脆把这条线走到底。太上皇去了,再布暗线也不迟。” 赵回沉吟片刻,算是同意了殷雨十九的说法:“先按这个方向考虑,到时候还是要随机应变。南部的盐业是个烂摊子,谈得上是积重难返,没有一步到位的法子。如今之计,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稳妥些。” 这番话有理有据,并没有人再有异议。 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别有用心的人,肖想自己不该得的东西。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这几个字下埋藏了多少枯骨,怕是任谁也数不尽、道不明的。 权力和高位对人的吸引,人对其的向往,生生不息。 永无止境,只会愈发的面目可憎。若非巨变,不可能沉底,也难能转好。 不碰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问一句值得与否,恐怕多数人会沉默。 为了一己私利忘天下人于脑后,置声名于不理。 戕害同僚,撼动国祚,也在所不惜。 只关乎愿不愿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 立难,破难,守也难。 在座的不是出色的臣子,便是合格的君王,都明白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事无关于风花雪月,自有其残酷的一面。 再往深处想想,一个人站在什么位置,有什么样的际遇,都绝非偶然。 能扛得起社稷之重,心中又自有其轻软一面,才会让天下女子都趋之若鹜。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之所以迷人,也是凭了这反差给人的加倍满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作风,就显得更加的难能可贵。 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惟愿人人都能如此幸运,找得到自己的英雄。 ∓ 卫忆靠在迎枕上,思绪飘的很远。 以前觉得缥缈的事情突然发生了,总让人觉得十分不真实。 连清晨一直想要吃的辣子鸡球,方才吃在了口里,也觉得索然无味了。 门外传来通报声,是赵回来了。 卫忆抬起头看向他,显得有些迷茫:“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有要事安排?” 赵回揉揉眉心,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担忧之色,扯出一抹笑来:“没什么大事,只是场例行的会见,讨论了些不寻常的事罢了。” 卫忆沉默了半晌,还是发问道:“子睿你为什么不开心?” 赵回愣了愣,走到她榻边坐下:“我哪里有不开心,嗯?” 卫忆垂下眼睛,有些委屈:“我又不是傻子,你的心情何时又能瞒过我了。” 赵回想去捉她的手,却捉了个空。 他摇摇头,也不过分勉强:“只是国事而已,阿忆何必担忧?” 卫忆猛地抬起头来,显得有些激动:“国事?你就不能寻个好些的借口么?” 赵回叹了口气,侧身将人搂在怀里:“知我者阿忆,能看出我有心事。我并非是不开心,我只是担心你,担心你的身子。” 卫忆心中的低落并没有减少半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赵回犹豫了片刻,忽然放低身子,与她对视:“我没有不欢迎他,真的,我只是担心你。你身子弱,而且——” “而且年纪大了,是不是?你就是嫌我老了。” 卫忆的眼泪说来就来,眼眶通红通红的,像只受伤了的小兔子。 赵回看得心疼不已,连忙将人搂在怀里:“你该是知道我是如何,都不会嫌弃你的。你生博儿的时候那么辛苦,我却只能在殿外候着,那时我便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上官太医说你伤了身子,不易受孕了,我将此事瞒下,不敢告诉你,怕你多心,可我反倒是松了口气的。前些年王太医告假,恰好是擅此域的上官太医来替你请平安脉,发觉你身子不似以前的寒凉,有了生育的机会。这么多年,我虽也想要个女儿,可是有了博儿有了你,心思也就慢慢淡了,你才一直是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自那以后,我便时时注意,不过分与你行那事。谁能料到阴差阳错的,事事都凑在一起,你竟误会了我,与我冷战了许久。去年你我和好如初,我便有些不受控,不过依旧是注意着的。我从太医那儿支了些药来,也有着意服用,为的就是不再让你经这一遭。我时时提防,却不想还会有疏漏。我不是不欢迎我们的孩子,我只是担心你。你之于我,要比儿孙重要得多。” 赵回言辞恳切,卫忆脸色稍霁。 只是孕妇的情绪实在不稳,一时半会儿是收不住的。 见卫忆还没有停止哭泣,赵回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放出屡试不爽的大招来。 以吻治泪,以口封口。 这对现在的赵回来说,绝对是种折磨。 碰得到摸得到却吃不到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的。 卫忆今日动了胎气,并不全因为是赵玉。 晨间,一头雾水被抓包的上官太医一来到宜春宫,看见虚弱地躺在榻上的太后娘娘,把过脉后便开始吹胡子瞪眼。 赵回刚进殿,就被正在气头上的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先是明褒实讽了一番他的“英明神武”、“身强体壮”,又拉着他普及了一番什么肾水亏虚,精骨不足的害处,接着对他明确地表示了强烈的谴责。 这上官太医算是赵回亲母的外祖一脉,不单单只是辈分高,还是妇孺儿童的病域上的一把好手。 只是老头子这脾气,实在是差了些。 直来直去,管你是什么身份。 若不是柴莹之前有孕,赵韬又虚弱些,早已告老还乡只时不时出些义诊的老爷子,哪是那么好留下的? 再加上现在自家妻子有了身子,赵回有求于他,哪敢说一句不是,被骂得是心服口服,只有点头应和的份。 从那一刻起,赵回已然预见到,今后的几个月是会何等的难熬了。 赵回品尝着爱人软软甜甜的唇瓣,觉得自己实在是可叹可悲可怜。 ∓ 昭阳殿的气氛已然和缓,青阳宫的两人却觉得凝重。 赵玉与卫锦面对面站着,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卫锦痴痴地看着赵玉,上前一步,喊她的名字,想去牵她的手:“阿玉。” 赵玉却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伸来的手臂,冷淡道:“卫将军请自重。” 这话实在伤人,饶是卫锦早有准备,心也不由地一颤:“阿玉\” 赵玉挑起眉毛,转身就要离开:“自然卫将军不愿离开我的寝殿,那便我走又如何?”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是卫锦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饶是卫锦再爱她敬她,也被她激出了脾气。 卫锦脚下一动,不甚温柔地就将她的腕子攥在了手里。 赵玉试图挣开他,却实在是不能,立时冷笑道:“卫将军这一身好功夫,竟藏了这许久?” 卫锦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不经思考,便将人强行搂在怀里,把那张吐不出好话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赵玉哪里是好相与的,能忍受被他如此轻薄? 不过片刻后,卫锦便被她打地退后几步,弯腰捂住了胸口。 待他缓了过来,抬起脸来,直直地望进赵玉眼里:“阿玉,你真的非要如此不可么。” 赵玉心下发冷,只想离开他左右,找个无人的地方独自静静,疗好自己的情伤。 她狠下心来,重重地点头:“卫将军,我从未说过说过心悦于你,还请你适可而止。” 言语是最利锐的锋刃,能轻易扎进人最柔软的部分。 卫锦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既如此,臣便告退了,公主日后还请好自为之。” 两人背对背的那一刻,胸中的苦涩是同样的。 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绝望冲垮。 ∓ 卫锦行至门外,不自觉地便又走到了桂园。 他靠着一棵桂树坐在地上,望着漪涟河中的河水,满目痛色。 他的自尊告诉他,不该再纠缠了。 可他的心告诉他,如何都不能离开。 已过了正午时分,河风带着寒意,吹进了人的心底。 被这冷风一激,卫锦便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在冲动之下离开她身边的。 这般行径,配不上称爱她入骨。 不过如果这样是她要的结局,他又怎么舍得不给呢。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也好。 抱着曾经的那些回忆,守着这朵镜中花,守着这个水中月。 带那些美好的念想过活,也算是不枉此生。 ∓ 青麝青灿两个一直在赵玉寝殿外值守,自然目睹了卫锦离开的一幕。 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青麝便朝着卫锦离去的方向追去了。 卫锦早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却依旧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河面。 青麝想了想,绕到大树的另一侧坐下,并不与他打照面:“卫将军为何又同公主起了冲突,生了不愉快?” 卫锦眼神微动,却沉默不语。 青麝久久得不到回应,只好硬着头皮,自顾自地说下去:“公主心中是有将军的,只要将军耐心些,总能守得云开。” 这话卫锦自然是不信,他自嘲地笑笑,试图让语气变得平淡些:“青麝姑娘不必安慰我了,我心里有数。” 见他如此固执,青麝的心里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脱了缰的野马狂奔而过,恨不得替他治治蠢病:“这么说,卫将军能懂得姑娘家的心思了?” 卫锦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只是迫切需要找个能说说话的人,谈谈心中苦闷,于是如实道:“不懂,我只能懂得公主的心思。” 青麝摇摇头,十分肯定:“将军不懂公主的心思。公主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说句大不敬的话,公主她——有些自卑了,觉得配不上将军。” 又是久久的沉默,青麝看不见卫锦的表情,一时也不敢多话。 好在卫锦虽然迟钝,却并非真傻。 “此话当真?” 青麝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爱公主吗?” 对待这个问题,卫锦哪会犹豫,当下便斩钉截铁地给出了答案:“我对公主的爱意没有尽头,年年岁岁、春春秋秋,都不会变。” 第三十五章 人与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 只是命数天定,缘分自然也分出了三六九等。 有些深如静水,有些浅若山溪。 赵玉心中烦闷,睡得不甚踏实,夜半惊醒之后便躺在榻上发呆,睁着眼看着床架上挂着的帐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定远公主是个利索人,青阳宫里的宫人都清楚得很,寝殿里的一切装饰摆件都以干净简洁为主。 赵玉的闺房实在不像个闺房,要是个不知内情的进了这儿,准以为这里住着男子。太过素净不说,造型精巧的匕首短剑还摆了满屋。甚至角落里还搁着一柄没开刃的龙纹长枪,还有一面专门悬挂各式软鞭的墙。 若说这屋子里有什么女儿家的东西,恐怕就是小书架上摆着的几册书脊绘得鲜艳的话本子,被几本厚厚的兵法压着,好不突兀。 还有便是桌上搁着的一只水头极好的镯子,一朵雕得极丑的玉梅花。 更深露重,赵玉却无心睡眠,有那么一股子火气实在压制不住。 就这么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心里沉甸甸的。 总归是没法儿安定,赵玉干脆掀开被子起身,走到桌边替自己倒了杯凉茶,仰头一口喝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没见什么成效。 今天在外间值守的是前些日子去出任务,许久未露面的青莲。 青莲听了会儿里间的动静,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门边,抬手敲了敲,柔声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赵玉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发涩:“无事,屋里有些干燥,醒过来便不想睡了。” 青莲垂眸,也不拆穿她:“屋里烧着小炉,是有些干的,不如奴婢给您打盆水来搁下?” 赵玉叹了口气,将小杯放回桌上,轻声道:“打水就不必了,进来陪我说说话罢。” 这殿里的里间和外间隔了一扇尤其厚实的门,是从前卫忆命人安排的。赵玉幼时身子弱,入冬的时候就算是透进来外间的风,都怕得很。 这扇门这些年来一直没换过,只是平日里会做一些打理维护,关节处本就有些老化。再加上昨日卫锦愤然推门而去,现下一开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在人耳朵里难受得紧。 青莲皱皱眉,尽量轻手轻脚的将门关上:“这门该换了,明日奴婢便去报备。” 顺着她的话,赵玉也望向那扇门,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找个工匠来修理修理便是了。物件儿坏了,总是要先想着修,再想着换的。” 青莲顿了顿,心思百转千回。 这些日子她人虽不在,自家主子和卫将军的事情,却还是听说了的。 任何事让大嘴巴青麝知道了,也就等同于亲近的同伴们都会有所耳闻。 按理说,她是该向着主子的,可这事儿吧,还真怪不着卫将军。 说到底,其实是公主太没有安全感了。 看似坚强的人表现得坚强,内里未必没有软弱的成分。 相反,可能因为坚强久了,脆弱起来,要比平常的人还敏感,也更固执些。 让人十分心疼。 青莲在赵玉对面坐下,斟酌了半晌才开口:“既然公主知道这个道理,为何不再努力努力,就这么放弃了呢?” 赵玉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这与努力无关,只是这才是于他于我最好的办法。” 青莲十分不赞同,抬起眼来直视着赵玉:“那公主,如今过得好么?” 久久等不来回答。 ∓ 天已蒙蒙亮了,青莲早就退了下去,只剩下赵玉一人。 “这样伤人伤己,实属下策。” “公主,你真的愿意就这样让一切都随风去么。” “总还是有挽回的余地,趁着卫将军心里还有主子的位置。” 青莲的话掷地有声,给赵玉本就纷乱的思绪又添了一把火。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处在狂风中一般,摇摆不定。 无非是想要一个良人罢了,怎就如此之难。 赵玉自嘲地笑笑,闭上了眼睛。 庸人自扰。 泪水也无济于事。 等她平静下来,天色已更亮了些。 起身时点的烛火还没灭,跃动的光线勉强还能带来给人一丝暖意。 也衬得桌上的两个物件更加温润了,那玉色美极了。 一如那个人一样。 翩翩佳公子,应当如玉。 这镯子和这梅花,都是卫锦送来的。 镯子据说是卫国公夫人千辛万苦才寻来的,却被他要了来讨自己的欢心。 至于那玉梅花,也是他用专程寻来的一块好玉亲手雕琢的。 虽然雕工实在不能恭维,不过赵玉就是觉得,这梅花是她见过最美的一朵。 因为这之中,满满的都是他的心意。 赵玉拿起那镯子端详了片刻,到底还是放回了原处。 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 她本是驰骋疆场的那个顶天立地的公主,为何如今堕落成了深闺怨妇。 她的自尊不允许,她也不能。 要么忘记,要么得到。 就这么简单。 赵玉如是想。 ∓ 大清早的,卫锦就被宫里来的公公传进了宫里。 柴莹有孕时,大家向来是在东宫聚的,如今因着卫忆有了身子,地点便改在了昭阳殿,卫锦到时,赵曦和柴莹都已经坐下用膳了。 赵回本来想要留下的,却被媳妇儿和早早就来“兴师问罪”的如懿皇妹联手赶了出去,只好认命地去帮儿子处理政务。 卫锦径直走到桌前,在为他准备的空位上坐下,拿起碗里的小勺,低头只顾着喝粥,一言不发。 这举动赌气的成分居多,明眼人都看得出。 卫忆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转向他:“锦儿。” 卫锦搁下粥碗,循声看向卫忆,眼神有些空洞:“嗯?” 卫忆扶额,无奈道:“阿玉的事情那个江汀女官,并不是本宫派去的人。墨玉已经捉了人去审问,这一两日便会给你个交代。” 卫锦点点头,好像不甚在意:“虽说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但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的。” 卫忆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烦闷:“阿锦,你别这样,一切都会好的。” 卫锦又抬起头来,有些茫然:“是吗?” 一旁的赵曦一拍桌子,接过了话头:“我说卫锦,你小子也太怂了些。皇姐最怕麻烦,你若是时时去她左右缠着她,她想必是会心软的。” 本来沉默着的柴莹拿帕子拭拭嘴角,也柔声插话:“是啊,卫将军。定远虽说看着冷淡了些,有些难以接近,其实却是个心软的姑娘。更何况,我们这些不在局中的人看得最是清楚,定远是欢喜你的。她现下恐怕只是一时想不通而已,你多去哄哄她,她便会明白。” 卫锦苦笑一声,不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是了解赵玉的,赵玉那个性子与她们这些闺中贵女不同,倔强得很,自带的那一份血性,是男人有时也及不上的。 再者—— 她心里恐怕是,没有他的。 卫忆和柴莹都是过来人,只看他的表情,便已看出了些端倪。 柴莹和卫忆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卫忆开了口:“越表现得强悍的人,越有柔弱的一面。这不过只是成事前的小打小闹,将来真在一起生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活中事无巨细都要由你们考虑,那时的矛盾只会更大、更激烈而已,你若是觉得连现在这点事情都受不住,那就也配不上阿玉了,我们也不会再费口舌。” 赵曦是个急性子,完全没有耐心操纵拉锯战,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卫锦,这次叫你来,是要给你出谋划策。皇嫂和侄媳都为你考虑,你摆一张臭脸给谁看?你若是就此放弃了,那便趁早走人,别在这儿碍我们的事儿。” 卫锦抿紧唇,不去看她们,定定地盯着面前盘子上画的花样:“九公主同我说得很清楚,她说心里没有我,让我不必再去纠缠。”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虽然我不想放弃,不想失去她。但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我便离她远些不再与她照面,又有何不可?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会努力成全。” 听了他这番话,三个人都沉默了。 其实在座的人,对于感情一事上,还真都或多或少的有些话语权。 尤其是卫忆和柴莹,非常能体会赵玉的感受。 恰恰因为尝过这种爱而不得的滋味,才不愿意让亲近的人走上弯路。 这滋味太苦,实在是,太苦。 柴莹叹了口气,终于将一直埋在心里不曾与谁说过的那些感受都和盘托出:“卫将军,爱这一事,总是要你煎熬些时候的。我刚入宫时还懵懵懂懂的,之前与夫君也不过是几面之缘而已,心里实在是怕得很。其实我私底下是不愿意进宫的,父亲和娘亲亦然。不过皇命难违,我当时,实在是抱着认命的态度嫁给皇上的。入宫后我便更认命了,当时东宫里哪如现在一般清净。我是个软性子,可其他的那些得宠的良娣、侧妃并不是。那段日子实在艰难,等同于每日活在刀光剑影之中,不能脱身。宫里只有甄侧妃对我有些善意,其他的,不提也罢。但就是这样,我都能坚持下来,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给皇上的位置,只要他还一如既往的与我相敬如宾,我就是死在这宫里,都心甘情愿。那是段难熬的日子,有时候他因为国事忙,不常来宜春宫,我得到的消息却都是伪造的,说他去了别的院子。不过我是幸运的,皇上心里是有我的,能看穿我的想法,我的脾气和我对他的排斥。我当时的确是想与他置气,故意冷落他的,可这并不代表我不爱皇上。相反,我很爱,很爱他,爱得都要发疯了。” 这番话可是实打实的掏心窝子了,若是女人间的谈话倒也正常,如今对着一个外男说起心事,可见是被逼急了,实在想帮上一把。 说到这儿,柴莹停顿了一会儿整理情绪,才继续说道:“公主待我好,我也十分敬佩公主,实在不能看着她错失良缘。卫将军,如今就算我求你,别放弃定远,好不好?她只是闹脾气而已,可能话说的绝情了些,却都是不能信的。” 卫锦哪里受得起这声“求”,连忙开口:“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实在当不起。” 有了身孕的人一向有些阴晴不定,如今看着这腻腻歪歪的局面,卫忆心里比卫锦都要烦乱:“卫锦,你还当不起吗,你什么当不起呢。当初是你说喜欢阿玉,我也曾阻止过你,你却偏不听。现下又摆出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噗——” 埋头喝粥的赵曦听到这声道貌岸然的指责,乐得险些将口中的甜粥喷了出来。 卫忆瞪了赵曦一眼,火气倒是被这一打岔打没了些,十分的语重心长:“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却不知这太有主意想得太多,有时候未必是好事。尤其是这女人心啊,实在是海底针。有时你觉得你想通了,其实你并没有。阿玉这事儿,本宫是有些感同身受的。你们又是从小长在本宫身边的,实在没有人愿意看你们这对鸳鸯走散。本宫当初与子睿闹了些日子,谁都摸不清谁的想法,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一腔怨气,一箩筐伤心罢了。冷待事情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锦儿,去找阿玉谈谈罢。” 卫锦苦笑道:“阿姐,我自然是知道这个理儿的,可阿玉她不见我,不愿意与我共处一室,她心里——” 赵曦扔下粥碗,便打断了他的话:“本公主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从来没见过你如此蠢笨的人。你擅闯青阳宫还闯得少么?这些事情也要教的么?你不必再说什么皇姐不喜欢你的这些屁话,本公主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你一人还蒙在鼓里。” 卫忆赞同地点点头,肯定了赵曦的说法,做了总结陈词:“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柴莹有些急了,一刻都不想等,立马发问:“母后,为什么是今晚?现在便让他走罢,我怕定远那丫头想不开,又离宫去了。” 卫忆勾了勾唇角,十分笃定:“昨日才刚刚吵了架,阿玉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候,舍不得离宫。至于为什么是夜里去,自然是处于黑暗中,是人最为心软的时候。” 卫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应下了。 卫忆见他终于开窍了,才继续捧起粥碗用早膳。 明明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被情爱冲昏头的男女却总是不得要领,无头苍蝇似地乱撞。 说到底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有些感情上的纠纷,其实处理起来很简单。 只要有一方妥协,彼此心中还有爱意,这事儿便成了。 八九不离十。 众人默默地用着膳,赵曦已盛出了第二碗粥。 就在这时,忙得不见影儿的墨玉姑姑终于出现了。 墨玉今日一反常态,失了平日里的笑容,表情很是严肃。 她走到卫忆跟前,与她耳语几句。 “那个叫江汀的女官招认了,说是贾侧妃那里的两个大宫女,碧池和碧水给她递了重礼。” 卫忆点点头,倒是不怎么意外的:“这倒是说得通了,不过还是不太合理。你再去查查那两个宫女,我心里大概有个人选,却不是贾筱筱。毕竟以她那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是不会做无用功的。拆散两个孩子,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对她没什么显见的好处。” 这想法和墨玉的不谋而合:“奴婢已差人去查了,想必一会儿便会出个结果,还请娘娘安心。” 说完,墨玉便福了福身子,行色匆匆地退下去了。 ∓ 昭阳殿的四人聚会,赵玉是不知道的。 她晨起练了好一顿鞭法,胸中的郁气却仍然难消。 往日里的每个朝时,她都是能看到卫锦的,可今天没有。 赵玉独自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便回头将鞭子扔给浅语,随口问道:“莺歌的情况如何了?” 浅语接过鞭子,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昏昏醒醒的。天气渐渐冷了,她昏睡的时辰更多了些,人也不怎么精神。” 赵玉眯起眼睛,更加气闷了:“蛊心那边有什么话么,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浅语顿了顿,忽然重重地跪在地上:“蛊心那边并没有什么别的消息传来,是奴婢一时想不开,才害了莺歌,请主子责罚。如今主子晾着奴婢,奴婢着实不好受。就算是您一刀杀了奴婢,也比现在要好得多。” 赵玉冷笑一声,并不去看她:“浅语,什么时候你我走到这种地步了。” 跪在地上的浅语忽然打了个冷颤,这句话里包含的感情太过复杂了,太过负面了。 她觉得这话是同她说的,又好像不全是对她。 今晨的风有些刺骨,简直吹到了人的心里。 一身薄衣的赵玉紧了紧衣襟,才接着说道:“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事不是你做的,为何非要我说明白?我去查过你的家人,也都是安然无恙。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能拿捏住你,让你为之遮掩。到底是什么,能抵得过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谊?若不是念着旧,苏浅语,你死一百遍都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赵玉蹲下身来,伸手抚上浅语的脸:“苏浅语,你知道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离弃是什么感觉吗?我舍不得杀你,便留你在我身边,让你也好好尝尝被离弃的滋味。也对,本来不是我离弃别人,便是别人离弃我,就是如此的简单吧。人做事之前是应该考虑后果的,如今我们调个位置,让你眼睁睁地,看我来放弃你。” 浅语看着赵玉这般冷淡的神情,听着这般绝情的话语,觉得自己冷得像是一具尸体。 心已经死了,人还活着干什么呢。 不,她不能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她还要尽她的全部去保护她。 无论是谁,都不能让她离开赵玉左右。 情同姐妹的莺歌不行,那个可怕的女人也不行。 “主子,您当真不能原谅浅语么?” 赵玉站起身来,向寝宫走去:“你做了什么我都能原谅你,可你枉负友心,把多年的感情当做随手可抛的东西,置好姐妹的生死于不顾,我不能原谅你。这种错离谱得很,不值得被原谅。” 浅语跪在原地,眼前已是模糊不清。 她与赵玉果然是渐行渐远了,不只是隔着一层水雾,隔着半个院子那么简单。 现在她与她,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修罗地狱。 可是她做得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啊,都是为了她。 自己的私心和嫉妒固然不能忽略,可除了这些,都是为了她。 为什么她爱得这么深,却得不到一点回报呢,到底是为什么。 情到深处,人孤独。 也绝望着。 两个人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那便不该继续。 天理不容。 只是太多太多人,穷其一生都弄不明白此间因果。 ∓ 生而为人,便注定会在某个时间被感情支配。 赵玉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却久久不能够冷静。 那是与她一起成长的人,她在说出那些绝情的话的时候,也是在给自己捅刀子啊。 想着想着,她便不经意地又想起了卫锦。 那个人,恐怕是被自己伤得最深的一个。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什么错,错的人是她自己,是她对不起他。 小时候赵玉便对那个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多了些关注,见着他的时候,总有些不可名状的开心。 听说他是卫国公府的宝贝,将来是要继承祖业的。 可他并没有一点贵公子的气势,小时候软软糯糯的,任她差遣。 直到有一天,她才看到了他的真面目。 那是一天午后,赵博与卫鑫大打出手,被太傅责罚。 听说是因为卫鑫冲撞了一个进宫拜见皇嫂的小姑娘,却恰巧被正义感满满的赵博碰到了。 这都不是她在意的,她在意的,是卫鑫在丞相面前说的话。 “不是我做的,是卫锦说柴小姑娘长得可爱,才让我去捉虫子吓唬她的。卫锦还故意挑了河边,就是想看柴姑娘落水的样子。他是世子,是我惹不起的。” 据说丞相当时大怒,捉了卫锦就去面圣,任他如何解释辩白,都听不进去。最后闹到了皇上和几位议事大臣面前,让卫锦实打实地落了一场面子。 可她是信他的,那么听话的人,怎么会去招惹别家的姑娘呢。 但是赵玉就是很生气,非常非常地生气。 她甫一听见这消息,没有细想,便朝着勤政殿冲去了。 那时的金灿灿还不是皇兄身边的总管太监,当时管事的太监还是囍公公。 囍公公上了年纪,比金灿灿稳重得多,是不肯放她进去的。 最后还是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求了囍公公好久,才能让人把她安排在后殿偷偷地听。 囍公公平日里就喜爱她,倒也没拒绝,悄悄地把她带去后殿。 她看到了那个一身傲骨的卫锦,不同于在她面前的小心翼翼。 皇兄的冷脸不是人人都能见得到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了的。 卫锦却在那场面里,笃定地说这事情不是他做的,怎么样都不认错。 看着皇兄隐隐有发怒的迹象,赵玉急了,生怕他处置卫锦。 她观察了一下勤政殿里的摆设,从屏风中蹑手蹑脚地钻出去,靠着花瓶的遮挡,使着还不够娴熟的轻功,险险躲到了赵回的案下。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卫锦的身上,谁都不曾注意她这个小不点。 可是赵回功力深厚,早就发觉了她的行踪。 赵回不动声色地向下望了她一眼,悄悄地伸脚将桌案前罩着的明黄桌布踢得更展些,让赵玉不至于暴露。 见皇兄没有生气,赵玉胆子便大了起来,伸出小手拽拽皇兄龙袍的下摆。 等赵回低下头来了,她才无声地开了口。 “真的不是卫锦做的。” 赵回读懂了她的口形,挑起眉来,不露痕迹地对她点点头,再抬头时,语气便轻缓得多了。 小小的赵玉松了一口气,安安分分地倚着桌子腿,静静地听着。 其实她完全不知道当时的情状,但是她就是相信,一定不是卫锦做的。 卫锦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听话,才不会去调戏所谓的什么“可爱”小姑娘。 经过这事以后,她便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卫锦,使唤起他来愈发的顺手了。 但是与他相处时,他再也没有露出强硬的那面,总是温温柔柔的。 好像还有些怕她。 卫锦不是个好学习的,却经常与她巧遇,来她的私课上一齐学兵法。 学得很认真。 她从小就有志于沙场,和别的女孩子不大一样。 赵玉生怕有一天她上了战场,卫锦就独自留在宫里,真的开始撩拨可爱的小姑娘们了。 她想了很久,终于放下喜欢看他满脸被冷落的无措这个恶趣味,与他说了最长的一句话。 “守卫疆土是每个我朝子民的责任,我是如此的。我将来是要去戍边的,我觉得好男儿也应当如此,你觉得呢?” 她记得当时卫锦的脸很红很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 就与她一起学起了兵法。 一开始还只是偶尔巧遇,后面却好像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 教课的李老将军也在她的小桌后添了一张小桌,也为他带来了一套兵书。 后来边关吃紧,她便上了战场。 不久后,卫锦也来了。 只是平日里事务缠身,已顾不上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 赵玉与卫锦几乎见不着面,两个人都是忙得团团转。 直到打了一场大大的胜仗,眼见着就要班师了,赵玉才找到卫锦,看似调笑般地讽刺他。 “好久不见,你还是长得像个大姑娘似的。” 她调侃他是有原因的,回朝的时间已定,众将士也松懈了些,开始聊些传言八卦,有些闲言碎语自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你知道吗,据说卫将军有心爱的姑娘了,他亲口说的。” 赵玉当时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一时冲动,便对他说了那句话。 他有喜欢的人了吗,到底是谁呢。 可他这副文文弱弱的漂亮样子,长得比她还要精致几分,果真不愧是美皇嫂的亲弟弟。 他喜欢的人应该是京城里的贵女吧,可是都还没有卫锦本人好看,怎么能配得上他? 思来想去,总觉得好像谁都配不上他。 自那以后,她便开始冷待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单纯地不想看到他,自然而然地冷落他。 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他送来玉佩的后一日。 卫锦在她的桂园里喝醉了,说了一句她并没想到的话。 “明月照沟渠。” 赵玉并不是个蠢笨的,结合他近日里的一举一动。 蓄胡子,送东西,再加上这句诗。 卫锦喜欢的人,可能是她啊。 赵玉拿不准自己的心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总之很复杂就是了。 有些雀跃,有些诧异,也有些不确定。 不过她一向是个冷性子,这事也就憋在了心里。 直到卫忆来与她比武,不让她插手南海战事。 那一刻她才确定,这卫锦果然是喜欢她的。 若是一个人心里没有你,他是不会为你做这么事情的,赵玉是再清楚不过了。 就像她不会为受责罚卫鑫去求情,只会去帮卫锦是一样的。 因为自己好像也是心悦他的。 ∓ 许是今日醒得太早,还未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赵玉便睡了过去。 等再醒时,夜已经深了。 寝宫里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卫锦坐在桌边,依旧是那一袭玄色袍子,却不是前些日子里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眼下青黑,显得有些憔悴。 赵玉愣了愣,苦笑道:“又梦到你了,怎么办。” 桌边的卫锦动了动,张大了眼睛。 赵玉伸出手来,朝他勾了勾:“没错,又梦到你了,过来,离我近些。” 卫锦沉默了半晌,还是走到了她的床前。 赵玉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跃起身来,勾住他的颈子,狠狠地咬住他的唇瓣,与他一起在床上滚成了一团。 她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动作更加疯狂了,似乎要把卫锦整个人吞到腹中一样。 卫锦的眸色黯了黯,反客为主,将她按在怀里。 两人纠缠了许久,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卫锦伸手抚上赵玉的脸,涩声道:“阿玉,这不是梦。我又来了,你别赶我走了,好么?” 赵玉痴痴地望着他,握住他伸来的手:“昨天梦里你也是这么说的,我不会赶你走的。” 卫锦心中一震,将她搂在怀中:“阿玉,我不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一厢情愿地走,不论你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再离开了。我是真的,我的心也是真的,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赵玉将脸埋在他怀里,勾起唇角:“这话你说得不腻么,我都听腻了,昨天你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奇怪了些,我竟然还没醒过来,昨日说到这儿,我该是醒了的。” 卫锦捧起赵玉的脸,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又低下头去寻她的唇,捉住她的舌头,轻轻地咬了一口:“疼吗?阿玉,这不是梦,我是真的。” 赵玉愣了一会儿,却还是一副不信的样子。 过了许久,她忽然笑了,伸手去摸卫锦的腰带:”不管你今天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要你做本公主的,入幕之宾。“ 话音刚落,赵玉便翻身而上,将卫锦死死压在身下。 卫锦被她折腾得火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动手将她制住。 “臣非正当的名分不要,不知道公主可愿意给一个驸马的头衔?“ 赵玉沉默了半晌,终于将他推开了。 “不是我不愿给,是我不能给而已。“ 卫锦忽然笑了,晃花了赵玉的眼。 “公主若不能给臣一个名分,臣便给公主一个名分。” 第三十六章 天亮得越发晚,卯时末了都还是没什么光亮。 宫中的花草虽有专人照料,却依旧是拗不过四季轮回,该枯黄的枯黄,该凋零的凋零,日子还是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 这时候已经落了霜,也已经初具了茫茫的规模。 桂园里的树茂,卫锦从小便练武,眼神好得很,能望见树枝上落着的凝成或没凝成的冰晶,实在美得很。 只是现下还不够冷,若是天气再冷些,能结起来厚厚一层便更好了。 去年的深冬,他与赵玉两人在这里切磋,比得是“不惊”两个字。 一招一式,都不能惊动树上的霜雪。 卫锦在桂园里停留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朝着东宫走去。 赵博和柴莹此时还留在东宫,并未迁殿。 内务府已然准备好了,只等太上皇一动身,新皇便会搬至太极宫。 说是准备,其实也没有太多能打点的,太极宫里空空荡荡的,已是一年多没人住了,只空挂了个皇帝寝宫的名头。 太上皇每日都留在在昭阳殿,乐不思蜀得很。 只是出于对赵回的尊重,这迁殿一事才搁置了。 做皇帝的是没什么休沐日一说的,就算是不全为了江山社稷,只为了不落人口舌,你也得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现在已快到了严寒的时候,上朝的时辰也有所改动,改到了辰时半,若无大事,巳时左右便会退朝。 就这样,赵博在东宫门口和踩着点儿来找他的卫锦碰了个正着。 近日里朝中无大事,只是一些琐事需要处理。 赵博新“官”上任,正是心情好的时候,见卫锦来了,上前一步去拍他的肩,玩笑道:“好你个卫锦,怎么还绕远路到东宫这儿来了。你可是罢朝了好些日子,真当我不敢贬你的职不成?现在想着来求情恐怕晚了些。走,先上朝去。” 两人间的交情深厚,是用不着拘着顾着那些虚礼的。 卫锦当下便毫不客气地抖开他的手,横出一眼,脸上意外地带了几分郑重之色:“少来这套,想把我贬为庶民也随你,只是你得帮了我这次。” 赵博见兄弟如此认真,不由得也正了正神色,挑眉问道:“何事能让你求到我头上来?等下朝了,一定说给我听听。” 卫锦看着他,微微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说也无妨,想求皇上给我赐个婚而已。” ∓ 昭阳殿里的两个虽然都醒着,却还在床上赖着不肯起来。 赵回无奈地圈住没精打采的卫忆,轻声哄着:“乖,快起身用饭,也到时辰了。” 卫忆耷拉着眼皮,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还用脸颊蹭了蹭:“不要,我好累,我们再躺会儿罢。” 赵回狠了狠心,把人从怀中揪出来,用被子将人包好,起身去为她挑衣裳,看这架势,是要亲自上阵伺候她洗漱穿戴了。 卫忆在被子团成一团,歪头看着赵回,皱皱鼻子:“我不要穿这个,这件有些厚了,显得人臃肿。” 赵回却不理她,将小袄和裙衫一齐拿了过来,开始动手替她更衣:“哪有你这样儿光顾着打扮的,美给谁看?” 卫忆干干地笑了几声,讨好道:“当然是美给你看啊。” 这次赵回却不为所动,只在心里乐呵,并不显露出来:“你怎样都美,只是现在天气冷了,再不能穿那些华而不实的了。你现在有了身孕,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 卫忆看着赵回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顿时觉得有些不满:“以前我怀博儿的时候,你对我百依百顺,怎的现在却是我说什么都不成了?果然是色衰而爱弛,古人诚不欺我也。” 赵回正替她系着盘扣,听到她这话,忍不住将人拉近了些,用自己的额头顶上她的,鼻尖对鼻尖:“色衰而爱弛?小没良心的,我这是为了谁好,嗯?” 卫忆被他看得有些羞了,也有些心虚,连忙耍赖道:“你就是嫌我色衰才这样对我的,以前我可是说一不二的。” 赵回实在被她打败了,捧起她的脸,在她颊边落下一吻:“傻阿忆,你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是说一不二的那个。但你怀博儿的时候,那是阳春三月,雁北回时。你也知道今非昔比的说法,乖一些可好?” 温柔无论在何时都是让人沉溺的,即使现在是脾气最大的孕妇,卫忆还是不自觉地收敛起了性子,不再刁难他,任由他为自己整理衣饰。 折腾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坐在了饭桌前。 墨玉先是端了一小蛊粥在卫忆面前,才又吩咐素云素月去取那些常规的早点。 有了身子的女人嗅觉一向敏锐,卫忆抬手搅了搅面前的粥,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这是什么粥,味道有些重了,撤下去吧。” 墨玉站在她身侧,没有丝毫动作:“这是专程为您煲的,是上官太医给的补养方子,娘娘还是用些吧。奴婢可是一大早就准备着了,熬了好久才熬出这么些来。” 卫忆听罢,不忍心糟蹋了这份心意,于是点点头,拿起了小勺,慢慢地喝起粥来。 见她如此听话,赵回是怎么样都要给些甜头的。 他想了想,开口道:“我们后日出发,本来是说让几个小家伙先行的,不过怕你路上闷,便让玟儿和历儿与我们一起走罢,让鹤军师和国舅带着韬儿快些去求医就是。” 卫忆的眼睛亮了亮,抬头看着赵回:“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生怕如懿那丫头不会照料孩子,弄得不妥帖,让我的玟儿受了苦。” 赵回低笑一声,不以为意:“她身旁跟了那么些宫人,又有鹤军师在,有什么不妥帖的。倒是你,怎的如此偏心,厚女薄男。” 卫忆嗔他一眼,十分理直气壮:“男孩自然要经得起摔打,女孩便要好好呵护着,宠着才是上策。” 赵回夹了些菜心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上,起了逗她的心思:“怪不得刁蛮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小姑娘的,真是有理。” 卫忆喝粥的动作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边还想着和赵回斗嘴,那边便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守在院外的素霓进了门,先是向两人行过礼,才转向卫忆道:“娘娘,皇上和卫将军在院外了。” 现成的台阶送了上来,哪有不接过来的道理。 卫忆挑衅地看了赵回一眼,这才转向素霓吩咐道:“怎么这时候来了?快让他们两个进来罢,外边儿怪冷的。” 赵回被她的表情逗乐了,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将她空着的左手抓在自己的掌心里,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着情话:“我的傻阿忆,不论刁蛮与否,你都是最好的那个。” ∓ 待两人说明了来意,屋里的气氛便有些不对了。 卫忆蹩起了眉,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事你与阿玉商量了么,婚姻大事,若是她不同意,是万万不能够的。” 卫锦抿了抿唇,语气十分坚定:“其实又有何不可呢?公主只是顾虑着那事罢了,若是阿姐今日不帮我,迟则生变,日后便不知道再是个什么光景了。若不是确定了公主心中有我的位置,弟弟也不会如此唐突地来求一道旨意了。” 卫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只能转向赵回求助。 赵回却不像她预料中那般不情愿,反倒是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问过公主的意思吗?” 卫锦摇摇头,轻声道:“不曾。” 赵回不再看他,示意卫忆继续用膳:“为何不问?” 卫锦垂下眼,十分冷静:“与其无所谓地争执,不如让这事尘埃落定。既然已经确定了公主的心意,臣便没什么可顾虑的,只管下手就是。先为强,后遭殃的道理臣再清楚不过了。” 这番话说得漂亮,合了赵回的胃口。 赵回抬眼看看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既然你都决定了,为何还来与我商议。如今的主事者是博儿,你只管去与他说,不必再顾忌朕。” 卫锦立时瞪大了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得有些晕乎乎的,与一旁的赵博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不曾上场的赵博也有些惊讶,本还以为这会是一场硬仗,哪知道取胜得如此轻易? 赵博看了看自己父皇的脸色,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那儿臣便回去拟旨,也好提前知会礼部一声。” 赵回用签子扎起一小块甜糕来,塞进卫忆手中:“现在下旨,恐怕来不及了。” 好笑地看着对坐的两人的脸色忽然僵硬了,赵回才继续说道:“公主这次会与我们一起南下,后日便启程。赐婚一事,等明年回朝时,再议不迟。” 此话一出,卫锦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一则喜是喜长辈松了口,二则忧是忧这没了圣旨就等于没了定数。 正在用膳的卫忆也愣住了,连忙看向赵回:“阿玉也南下,她不是——” 赵回捏捏妻子的手,以示安抚:“她那般情况,我便想着让她一起南下调理,说不定会有些成效。宫中有殷老和卫锦在,想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这句话安了卫忆的心,却是泼给了卫锦一盆冷水。 话中的意思摆明了是要他安安分分地留在京中照应,还没说出的话被尽数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的,实在难受得很。 赵回轻飘飘地瞟了脸色耐人寻味的卫锦一眼,勾出个笑容来。 想娶皇家的公主,从来不是容易的一件事,总是要受些考验的。 ∓ 赵玉坐在自己寝殿的房顶上,手中捏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 写这张字条的人手上功夫很足,笔力遒劲。 “阿玉,你只能是我的,你的驸马只会是我。我常说只要你心中有我,我便怎样都行。你说你过不去心里的坎,不能给我个身份,那我便去求个身份。其余的你都不必想,我会替你都考虑周全。我会把我能给你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必定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昨天晚上那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赵玉叹了一口气,将那宣纸收进怀里。 想到自己昨天的那些孟浪之举,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仿佛还能体会得到。 可她一点都不后悔,她早就想把卫锦压在榻上,尝尝他的滋味了。 虽然没有完全成功,被他喊了停,可该做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做完的。 总有一天。 卫锦,等我回来。 既然你如此招惹于我,那我便顾不得旁的俗事,也顾不得世人了。 不管这情况有没有好转,你都只能是我的。 当然,我也只是你的,我的驸马只会是你。 谁让你这呆子,偷走了我的心呢。 现在还同在京城,我就开始想你了。 想吻你,想抱你,想把你的气息染在我身上。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就说什么都不会放手了。 卫锦,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 第三十七章 马车行至城郊,车轮碾过枯枝的声音便格外得明显。 这“嘎吱”起来不停歇的声音却不让人烦躁,反倒意外得让人觉得妥帖。 这恐怕与心境有关,宫闱深深,呆久了总觉得无趣。 人有劣根,从不满足于现有的,总是向往未得到的东西。 站在权利巅峰的人向往自由,有自由之身的人却又对权利有渴求。 这矛盾不能调和,像是本就该如此一样。就好比世上有阴有阳,有五行有八卦,说起来是再合理不过。 万事万物,都有迹可循,有因有果。 而人与人之间,有时的确是靠教养之道分出差别的,虽然不能以偏概全,但大概是有理的,人的本性总有些共通之处。 卫忆靠在厢壁上,思绪不禁飘得有些远了。 等身边传来了抽噎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将出声的孩子抱进怀里,轻声地哄着。 为这次出行准备的车驾在外边看来平平无奇,只是比一般的马车要大了些,可内里却比看起来还要宽敞,布置得也极为细致,力求舒适。 厢中置着一张能蜷卧的大榻,榻上摆着个设计精巧的小几,四周有屉,里面放着包裹好的茶果点心。 两侧则设计成宽一些的坐塌,与主榻连起,若是倦了,侧身靠在准备好的厚枕上,也能供人休缓片刻。 赵玉坐在卫忆的左手边,眼神被那孩子吸引,神色也不似往日那般冰冷:“历儿这是怎么了?” 卫忆低声笑了笑,摇摇头道:“才刚刚喂过,也没到出恭的时辰,只是惊醒了罢了。孩子在陌生的环境里,是有些情绪不稳的。” 赵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有些不解:“可玟儿却乖得很,自己同自己玩得那样开心,没有半点不适应。” 赵玟的确是安静了一路的,正在赵回的怀里自顾自地玩着手指,脸上还带着个大大的笑容。 卫忆顺着赵玉的目光看向小丫头,好看的眉眼不由得便弯了起来:“孩子与孩子总归是不一样的,就像博儿小时候是个淘气的,锦儿小时候却安静得不得了。讲到这些,你小时候也是极爱哭的。说来倒也真是奇怪,小时候那个软软的小哭包长大了竟出落成了个铁血女英雄,实在是奇妙的很。” 赵玉被她说得有些不自在,连忙转移话题:“是么,可我总觉得是因为皇嫂与历儿不亲近,历儿才会如此。” 见孩子的呼吸渐渐均匀了,又睡了过去,卫忆才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阿玉也不必再试探我,居心叵测的人,总是会露出些马脚的。贾国公府于我,卫芝于我,那个贾筱筱于我,现下没有半分情分可言,剩下的便全是利用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赵回忽然张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卫忆一眼,惹得卫忆送他一个白眼才作罢。 赵回早就习惯了妻子别样的撒娇,丝毫不受影响,径直问道:“那英明神武的阿忆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利用是必然的,若要是论起如何利用,其间的水便深了。若是不介意,讲给为夫听听如何?” 卫忆眯起凤眸看他,算是给他递个警告:“若我说介意呢?” 赵回对她宠溺地笑笑,拍了拍怀中的小孙女:“那便换我说给你听?阿忆介意的,便是我介意的。” 一旁围观的赵玉觉得她这皇兄实在与印象中的相距甚远,温柔得可怕。 这皇嫂实在让她羡慕得很,能得夫君如此对待,世上又有多少个女人能有如此福气呢。 就算是放眼天下,恐怕也难得有人能望其项背。 卫忆注意到赵玉的神情,却不动声色,只是又向赵回飞去个眼刀:“既然你问了,现下左右无事,那我便说说又如何?” 赵回直直地望进卫忆眼里,还不忘调整调整姿势,好让赵玟在他怀里呆得舒服些:“请夫人试说,为夫洗耳恭听。” 卫忆顿了顿,竟真的有模有样地开始权衡弊利:“本朝的这几个所谓的世家大族,个个儿都免不了做过些见不得人的事。要说首当其冲的,贾国公府是一个,安国公府是一个,卫国公府自然也是一个。太祖皇帝那时便最忌结派,众臣里却也没有几个能将圣训真正地记在心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个人品性高洁,不愁得不到尊重,同理,人有了富贵权势,自然会有无数人想来谋得一个合作的机会。大族之间,往往是互相寻觅,求得是强强联合。” 说到这儿,卫忆抬眼看向赵回,收到他鼓励的眼神,才继续道:“这次南下,子睿顶着的是宣德侯府二房大爷的身份,这头衔不重,却也实在算不得轻。我这位舅舅如今在吏部任职,是个不太会让南边儿这些郡提防的身份,却也是个值得逢迎的。当时做出如此决定,恐怕也不单单只是为了让此行顺利些,应该还有旁的一些考虑才是。譬如说,宣德侯府与博儿亲近,却与卫国公府疏远,这其中便有文章可做。据我所知,把持南部盐业的大头是安国公府,卫国公府和贾国公府只是分了几杯羹罢了。而这几个世家大族之间虽然是合作关系,但也都都存着压制彼此的心思。宣德侯府是外戚,卫国公府也同为外戚,现下两家却看起来水火不容,任是谁,心里都得犯些嘀咕,觉得其中有诈。尤其是安国公府,最近风头正盛,唯恐被谁压了去。他们要做的恐怕就是尽情地挑唆,想把这水再搅浑点儿,让这两府生出些不容忽视的嫌隙。” 赵回依旧专注地看着卫忆,只是眸中添了几分惊喜之色:“夫人高见,还望继续赐教。” 卫忆被他看得有些臊了,抿抿唇,垂下了眸子:“安国公府与先帝最是亲近,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那些年里倒也安分,是以并未真正地伤过元气。这就恰恰是问题所在,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论从哪点来看,安国公府,已经到了该衰败的时候,博儿是非动手不可。天道如此,人事上亦然,他们的胃口被养大了,免不了的,心也跟着大了。扳倒他们却有些难度,不得不借助外力。卫国公府混乱得很,我娘亲一派与我父亲一派分庭抗礼,不能过分依靠。那剩下的,便只有贾国公府可选。我在宫里时,命素云收了那贾筱筱宫里的钱财,向她“透露”些我的态度。再加上寒食夜宴的惩处,贾国公府如今已经是人人自危了。那贾和珅又是个奸猾的,他虽娶了卫芝,也未见得有多信任我卫国公府。这样一来,他与安国公府加深合作的可能,又多了几成。人在慌张的时候,便会做出些愚蠢之事,免不得也会牵连他人。再加上安国公府该是要使人与宣德侯府打好关系,好中伤卫国公府,其中必然会付出些半真半假的代价,以取得我们的信任,这把柄只会越握越多。至于后面的,只需要再给贾国公府添一把火,便也能砍掉些安国公府的枝叶。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守株待兔,等一个机会。盐权便是一个突破口,等鹤军师那里拿下几局了,我们也就可以动手了。到时候贾国公府受损,安国公府也讨不了好,户部便到了该清洗的时候。” 卫忆说完这一大段,正要抬起头来询问意见,却发现赵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离开了。 赵回望着她,目光灼灼。 他将怀中的孙女安置好,便倾身去勾住卫忆的肩,在她耳边轻轻吹气:“什么时候我的阿忆,变得如此聪明了,我竟是没有察觉的。是不是你故意瞒着我,好让我一直宠着你,让着你?” 卫忆攀上他的脖子,有些气恼:“难道我在你眼里,一直是又蠢又笨么?” 赵回哑哑地笑了,偏头去看她:“不敢,不敢。只是有些呆罢了,呆得可爱,呆得让人想把世界上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 卫忆轻轻磨蹭着他的后颈,语气有些危险:“是么,呆?” 赵回变了变位置,用单手圈住她,另一只手去捉她那不安分的手:“若说是你智计超群,便不能显得你我是心有灵犀了。” 说着,赵回低下头去,以他的唇覆上她的,极尽缠绵之能事,一时间,厢内爱意无边。 待两人厮磨够了,赵回才压下心中那股子邪气,将怀里的人搂得紧了些。 “夫人所说与我想的,大体上相同,只是你总是心太软。我要的,永远都不是这么简单而已,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阿忆,负过你的人,便不该再存于世间了。” “安国公府,还不到动的时候。事情了结之后,是留是覆,权看当中的态度。” “至于贾国公府,他们自取灭亡,到了该覆没的时候。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第三十八章 众人自清晨出发,碍着卫忆的状况不能赶路,过了午时,才抵达崇怀镇。崇怀镇距京城不远,所见之人大约都是与京城有往来的商客。 这里还算得上是个繁华的地方,随行的素月早在京中时就事先看好了落脚的地方,是家叫沉香阁的客栈。 据说那客栈老板的手艺极好,在十里八乡都是数得上的,尤其是一品红烧鱼,十分有名。 卫忆半躺在车上,抬起眼皮懒懒地问:“我们到了么,今儿还要赶路?” 赵回放下手中的书册,挨近卫忆,替她整理衣裳:“不了,今晚就歇在这儿。下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有些远,明日一早便走,大约要到傍晚才能进城。我们今日在这儿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或许会累一些。这一路看你的气色还不错,若是有不适,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一定要同我说,可知道了?” 卫忆以手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知道了,我能有什么不适,又不是头一遭了。发现的时候,月份便差不多稳下来了,我也并没有太过的反应。上官太医也说过,头胎十分辛苦的,第二胎便会轻松许多。” 赵回点点头,替她将鬓边散出的碎发别回耳后:“理是这么个理,可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千万不能大意。上官太医这次不能随行,我们更要上些心,以防万一。” 卫忆撑起身来,将身上盖着的厚厚的锦被掀开:“上官姑娘不是跟着么,子睿不必担忧。据说那位姑娘得了上官太医的真传,医术极精,你尽管将你的心放回肚子里,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我也会加着小心。” 得了卫忆的保证,赵回才安了心,伸手摸摸她的发顶:“谁让你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永远都让我放心不下。” 卫忆稍稍前倾,环住了赵博的腰,整个人埋在他怀里:“是你关心则乱,还硬要说我像个孩子,这个罪名我可不担。” 赵回将投怀送抱的美人回搂在怀里,轻轻用力便把人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他一手揽紧卫忆,一手捞起她脱下的丝鞋,仔细地替她穿上:“是是是,夫人说得对,是我不好。” 卫忆笑了笑,勾上赵回的脖子:“我抱着你,你两只手替我整理罢,这样怪不舒服的。而且这样一来,鞋面里的绒毛都纠缠在一起了,一会儿我走起路来该别扭了。” 赵回依言松手,又将她穿好的鞋子褪下来,按着她的要求做好:“若是累了,我抱你走如何,便不必自己走动了。” 卫忆摇摇头,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爱娇地蹭着:“才不要,那样多不合规矩,乍眼的很。我最近也胖了许多,若是把你压坏了可如何是好。再说,有了身子的人又不是没了骨头,适当走动走动也有好处。” 赵回手上的动作不停,侧过头轻轻在她发顶上落下一吻,倒也觉得她说得有理:“好,累了要同我说,不必顾忌别的。” 卫忆轻轻哼出一声,算是应了。 素月走到车边,正要服侍两人下车,却听见车厢里传出些不可言说的声音。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清清嗓子,提高了声调:“侯爷,到地方了。” ∓ 沉香阁的老板娘是个很干练的女人,很快便将几人迎进门内,饭菜也恰好卡着时间摆上了桌子。 赵回牵着卫忆走进备好的雅间,等素月在小凳上置好软垫才随她一起入座。 这体贴的举动让人很受用,卫忆冲他眨眨眼,挠了挠他的手心:“子睿,真的不妨事,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赵回手上略略使劲,将她的指尖攥在手心:“现在天气转凉,该准备的都要准备好。墨玉不在你身侧,怕你在出门在外不习惯,我便让她将宫里常用的物件都收拾起来了。既然都带上了,自然是要用的。” 这两人甜蜜起来总是不分场合,看得一旁的赵玉烦躁得很。 她紧紧地盯着来亲自上菜的老板娘,眼神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凌厉之色,看着有些骇人。 陈香感觉到赵玉的目光,侧过头来礼节性地冲她点点头,丝毫不露怯。 等菜都上齐了,陈香便带着几个伙计恭敬地退了出去。 等最后一个小二带上了门,素月才从随身带的小包袱里拿出一副特制的银碗筷来,将每样菜都夹过、嗅过,冲卫忆点点头,示意这饭菜是妥当的。 赵玉拿起手旁扣着的茶杯,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那位女掌柜身上有功夫,可要再调些人来?” 卫忆夹起一块鱼肉放进赵回碟子里,轻声笑道:“定远你武功高绝,再调来谁才能比得过你去?数来数去,只有锦儿一个了,是不是?” 赵玉皱起眉来,将手中的杯子搁下:“皇嫂何必调侃我,你知道我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卫忆弯弯眼睛,语气轻快:“玉儿,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赵玉是个聪明人,哪里会听不懂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耳尖倏然泛起红色。 卫忆停顿了一会儿,笑得更开心了:“是不是网有了,鱼却远了?” 赵玉愣了愣,知道自己讨不了好处,干脆捧起碗来,认真地埋头吃饭,不再去接她的茬。 卫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便收回了眼神。 谁知低头一看,自己碗里的东西已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菜色也囊括得很全面,有荤有素有河鲜。 赵回拍拍她的头,示意她快些开动。 卫忆也学着他的样子拍拍他的头,满意地拿起了筷子。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总是温馨的。 ∓ 这顿迟来了些的午餐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比之御膳房中惯常的口味更让人觉得新奇。 卫忆吃得是心满意足,等随行的宫人布置好了,便与赵回携手回了房间。 用完膳后总是困倦,卫忆想着小睡一会儿,却被赵回拦下:“现在时辰不早了,若是现在睡饱了,你晚间又要睡得不安稳。” 卫忆平躺下,勾紧被子,说什么都不放开:“子睿,就一小会儿,真的只睡一小会儿。” 赵回无奈,只好也脱靴上榻,将人圈在怀里:“如今互称名讳有所不便,在人前人后,还是唤夫君来得稳妥。夫人意下如何,嗯?” 卫忆点点头,环住他的腰:“夫君,睡吧。” 赵回低下头来,轻轻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伸手将锦被拉好:“睡吧,我同你一起。” 两人相拥而眠。 傍晚时素月来送晚膳,却被赵回拦下了。 本来只是看卫忆睡得实在香甜,想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可他自己近日里也十分疲累,再度闭上眼,转醒时已是近卯时了。 赵回没有惊动还睡着的卫忆,起身为她掖好被子,走到隔壁吩咐守夜的宫人去弄些清淡些的饭食在厨房煨着。 虽然他已经尽量放轻动作,开门时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卫忆。 卫忆揉揉眼,迷迷糊糊地寻他:“怎么了,要出发了吗?” 赵回走回床边,让她重新躺下:“不急,还有些早,再睡会儿罢。” 卫忆正处于半梦半醒中,胡乱点了点头,便又睡下了。 赵回却是睡不着了,干脆自己动手翻出身平常练武时穿的轻便衣物换上,示意廊上藏着的青麝守着卫忆,自己抄起一把软剑,往院子里去了。 这时还不到客栈开门的时候,只是大堂里有一个值守的小二,厨房里有个厨娘待命而已。 这家客栈不大,来下榻的人并不算多,除了他们一行大概只有三五位的样子。 就是这样,也都是才能将将住下而已,一部分无需值夜的随行甚至还得宿在旁边的悦来客栈。 先行的赵曦本想着将这酒楼包下来,奈何这里的旧客难赶,老板娘又是个讲规矩的,她也并没有坚持,只说要将其余的房间都留下。 赵回走到后院,却发现那里早已有人在练刀法了。 那使刀的人是个少年,尚未及冠的样子,招式却凌厉。 赵回起了兴致,起了个剑势,便闯入了那少年舞出的刀网里。 那少年眉目一凛,反手一挡,与他交起手来。 可他毕竟资历尚浅,不过几招就败下阵来。 赵回收起剑来,走到少年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也走的是清风宗的路子。” 那少年仰起头来,似乎有些疑惑:“你是谁?” 赵回勾勾唇角,并不回答他:“你师父是谁?” 那少年正要回答,却被前院里的一声尖叫打断。 赵回心中一紧,身形急动,向大堂掠去。 大堂里围了一些人,他却不看一眼,只向楼上奔去。 待他推开门,看见卫忆正安然无恙地坐在桌边梳妆,才松了一口气。 那少年也跟在他身后,却比他慢了几步。 卫忆听到响声,回过头来:“楼下怎么了?” 赵回摇摇头,表示不知。 卫忆点点头,拦下了素月去够钗子的手:“不必用这些繁杂的首饰,将我的那支玉簪拿出来用上就是了。” 素月应了一声,回头在妆匣里找那簪子,却忽然看到了那少年。 “小七?” 那少年冲素月点点头,并不像她一样惊讶:“师叔。” 少年又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楼下有人受伤了,似乎是师叔认识的人。” 素月愣了愣,有些迷茫:“我认识的人?” 少年点点头,很确定的样子:“是一个很富态的男人,眼睛总是半眯起来,师叔你总叫他老毒物的那个。” 第三十九章 素月点点头,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是回过头去继续替卫忆绾发。 倒是卫忆皱了皱眉,关切地问道:“素月,你下楼去看看罢,我自己来就是了。” 素月轻笑一声,用玉簪将卫忆的一部分长发固定好,继续为她编饰细节:“主子就是心善,如果真的是那个老毒物出了事,我还要拍手叫一声好。不过依我看,怕是小七又认错了,他是个迷糊的,总是辨不清人,小时候那会儿还经常把我和另一位师妹弄混呢。那苗疆来的老毒物深不可测,天下能伤他的,绝不超过十人。说起来,他还与宫里的涓太妃有些渊源,都精通些旁门左道的术法。” 听素月提起了冀涓,卫忆的眉头蹩得越发紧了:“与涓太妃有渊源?怎么个渊源法?” 素月正编到要紧的一步,看她侧了脸过来,不得已暂时停下了动作:“若说是渊源其实不太恰当,不如说,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主子您先别动,让我将这缕头发理好。” 卫忆依言不再动作,只是松了掐着手心的力道。 赵回倚在门边,眼神变得莫测。 ∓ 卫忆很快便妆扮妥当,走到赵回身边,自然地牵过他的手:“一道下去看看罢,也总是要去用早饭的。” 赵回点点头,将她握得更紧了些:“站得要与我近些,下楼时要走在我后面,记得吗?” 卫忆乖乖地应了,干脆挽住他的左臂,与他整个人贴在一起。 赵回宠溺的笑笑,歪头去吻她的发顶。 小七站在两人背后,嫌弃地别开了眼,与身旁的素月搭话:“师叔,你怎么当起丫头来了?” 素月瞟他一眼,出手如电,在他额头上重重地弹了一下:“机缘巧合而已,主子救了姐姐,我便与姐姐一起留在主子身边了。” 小七有些惊讶,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更呆憨了些:“云师叔?云师叔也一同来了么?” 素月停下脚步,咬了咬唇角,敛下眉目:“你云师叔武功尽失,已决定此生不再踏入江湖半步,任谁说也不肯从家中出来。” 小七眯眯眼睛,说不清心中为什么低落。他揽过素月,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打,轻声道:“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云师叔仇家众多,退隐了还能过得安稳些,再不必被那些仇恨纠缠了,能变得自在许多。” 素月猛地挣开他的手,又在他头上狠敲一下:“你当我是什么,小孩子么?” 小七摸着头,垂下眸子,有些委屈:“我小时候被师父责骂了,师叔便是这样安慰我的。” 素月的眼神放得柔软了些,将小七的头发揉乱,像小时候一样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若是还能回去那时多好,可惜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小七要比素月高出半个头来,素月抱着他,便只能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被突如其来的非礼唬了一跳的小七愣了愣,也伸出手来,回抱住素月,脸涨得通红,声如蚊呐:“师叔,你家主子还缺侍从吗?” 素月抬起脸来,与他拉开了些距离,有些疑惑:“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小七轻咳一声,垂头看着脚尖:“没什么,只是师傅要我出来历练,我却把盘缠弄丢了。总之左右无事,便找个活计,师叔你们是要出远门吗?” 素月丝毫不给面子地大笑出声,伸起胳膊,费力地勾住小七的脖子:“你这孩子,果然还是个小傻子,师姐怎么狠下心放你出来的?别害羞,师叔不会笑话你的。你放心,我会与主子说的,若是不成,师叔便补贴你些,银钱这些还是管够的。” 小七身上挂了这么个大活人,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瞟了素月一眼,又慌忙收回眼神,说话间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我不是个孩子了,我只是想与师叔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素月眨眨眼,将他松开,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要是主子不留你,同行便不能了。不如你也慢慢往南走,到了平乐郡,应该能碰到苏翎师兄。” 小七一时没有答话,抬起手来,为她将刚刚带出的碎发重新别回她耳后。他捻了捻手指,轻声说:“先去问过那位夫人吧,若是不行,我便在这儿等你回来。” 素月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干脆只是点了点头:“为什么要等我回来?给你些盘缠,你自己去玩便是了。还是先问问主子的意思,你能留下来当然是最好。” 说着,素月便提步下楼,去找卫忆了。 小七却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等脸上的热度消退了,深吸一口气,伸手抹抹脸,才跟着下楼去了。 ∓ 素月一下楼,便看见卫忆坐在大堂的角落里,脸色有些发白。 她急忙小跑过去,站在卫忆身侧:“主子,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卫忆闭了闭眼睛,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刚刚下来的时候看到一滩血迹,有些头晕罢了,现在好多了。” 素月耸耸鼻子,果然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环顾四周,看见这偌大的厅里站着的几乎全是自己人,只柜台后站了一个小二,面色惊恐地盯着地面。 青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侧,伸手拉拉她的袖子:“去问问,你长得凶些。” 素月回头瞪了青麝一眼,提步向那小二走去:“这血迹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处理掉?” 那小二唯唯诺诺地看她一眼,颤声道:“掌柜的掌柜的还没起身,我不敢——” 素月听得有些不耐烦,扬声打断:“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受伤了,受伤的人呢?” 那小二被她这一吼,哆嗦得更厉害了:“我我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受伤了,不是我干的。” 素月扶额,尽量放轻语气:“小二哥你不必怕,我又不会吃了你。明摆着不是你干的,我只是想知道,受伤的人在哪儿?” 小二这才镇定了一些,清醒了不少:“是个大户人家的子弟,经常来我们沉香阁,想求娶我们掌柜的。好像住在镇子的南边,姓安,据说是京中过来的。” 姓安?京中子弟? 素月的心思一转,接着问道:“那他人呢,现在在哪儿?” 小二摇摇头,答道:“被他的小厮抬走了,去哪儿了小的也不知道,看方向大概是往医馆去了。” 素月点点头,又瞄了瞄地上已有些发干的血迹:“这么一大滩子血,看来是伤得很重的样子,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受伤的?” 那小二打了个哆嗦,心有余悸的样子:“安公子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来这儿等着,要等我们掌柜的起来说话。我去拦他,还没等靠近,他便忽然跪在地上了。我还没缓过劲儿来,他的小厮就慌慌张张的将人抬起来离开了。” 素月摸出一块碎银子来搁在柜上,以表感谢:“多谢小二哥了,麻烦您找人将这儿收拾一下,我家主子见不得血。” 那小二哥将银子收进袖里,语气更恭敬了:“谢谢姑娘的赏钱,小的这就去办。” 等素月回过身去,却发现小七已自觉地与卫忆坐在了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抚抚额,赶忙走了过去:“小七,怎么这样没规矩?” 卫忆摆摆手,示意她与青麝也坐下:“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讲,你平时不就最讨厌这些吗,出门在外更不用拘泥着了。” 素月犹豫了片刻,见青麝入了座,还是坐了下来。 卫忆此时的脸色已经好了不少,和蔼地冲她笑笑:“这才对,墨玉重规矩,平日里管你们管得严,我说过好几次了,她却是不听我的,我也拗不过她。好容易她不在身边唠叨着你们了,放松放松多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素月是个打蛇随棍上的,现在脸上已然带了笑意:“还是主子疼我们,墨玉姑姑太凶了。” 坐在素月对面的小七看着素月的侧脸,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卫忆看着小七的小动作,忽然笑了笑,凑到赵回近前与他轻声耳语。 赵回低头看她,有些不赞同。 卫忆摇摇他的胳膊,仰起脸来,在他唇上轻轻舔了一口。 围观的素月和青麝早已经见怪不怪,小七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阵仗,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 赵回无奈地将捣乱的卫忆揽在怀里,转过脸来看着小七:“那你便留下,与素月一起打点行李。” 小七用余光看了素月一眼,掩饰住心中的雀跃,轻声道谢。 不过一息而已,他面色忽然转冷,猛地抽出佩刀:“是你?” 第四十章 赵玉挑眉,抬手将刀刃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略微使力,将那柄刀夺了过来:“果然是神兵沧月,你是苏云海的徒弟。” 小七被夺了兵器,有些懊恼:“你又是何人?” 赵玉挑起唇角,抬手一挥,沧月便重新入鞘了,发出一声轻响,十分清脆悦耳:“我是你师父的好友,算起来,你也该叫我一声师叔才是。” 小七垂下头,有些不信又有些不屑,他压低声音:“若你是师傅的朋友,为何今天会躲在角落里暗箭伤人,男子汉当行事磊落,如此偷袭,不是君子行径。” 为了行事便宜,赵玉作一身男装打扮,没想到竟被这少年认作男子。 赵玉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眼尾上挑:“我从不自诩君子,我手下也从不伤无辜之人。” 一旁坐着的青麝见主子面色自然,将本已握在手中的金针尽数收入袖中,为赵玉斟茶。 大堂中站着的青莲与青灿对视一眼,将两位小主子护在怀里,挑了众人旁边的那张桌子落座:“侯爷,夫人。小主子们已进过食了,只是三公子有些发热,上官小姐去抓药了。” 卫忆蹩起眉来,走到青莲身边,将赵历抱在怀里,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怎么回事,可是昨晚没歇好?” 青莲摇摇头:“昨夜公子睡得很安稳,上官小姐说大概是平日里的吃食太精致,积了食热,猛地换了些清淡的辅食便发出来了,用些清火的药就是。” 卫忆这才放下心来,将无精打采的孩子又交回青莲的手上:“照顾好公子,一切都要听上官姑娘的。” 青莲点头应了,正要说些什么,余光却瞟到陈香却不知何时已下到了大堂里来。 陈香步履轻快,朝着卫忆一行人走来。 等走到了赵玉身前,她忽然盈盈下拜,跪在了地上:“多谢公子援手,陈香感激不尽。” 赵玉侧头看她,微微笑了:“陈掌柜不必多礼,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 众人到了雅间,张罗吃食的仆从已将早点摆了满桌。 赵玉将视线投向青麝,青麝会意,起身将雅间的门阖上,闭目立在门边,以防隔墙有耳。 陈香坐在圆桌的侧面,斟酌片刻便开了口:“侯爷,民女本是梁王安插在陈御史府中的眼线。陈御史告老还乡之后,民女便想了法子脱身,到这崇怀镇开了家铺子谋生。但人一旦陷进什么泥沼,身上便不会再干净了。也就是几天前,安行良突然找到了客栈来,说要娶民女做他的妾。民女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将侯爷一行人拉下了水。” 赵回抚抚手上的扳指,眼神冷漠:“他想要娶你做妾,与本侯何干?你既是梁王的人,要找,也该去找你的主子。” 陈香苦笑一声,将手伸进襟里,扯出一根红线来:“侯爷有所不知,民女原是江湖中人,为朝廷中人卖命实属无奈之举。若不是那年家弟病逝,没了牵挂,恐怕还会是梁王的爪牙。民女虽是一介草莽,却也知轻知重。民女奉命潜入御史府,本以为只是权臣间的党派之争,谁知道却让民女发现了不得了的大事。梁王有一个组织,以这片丹书铁券的碎块为信物,欲要颠覆朝纲。那安行良想要将民女收房,并非看上了民女的姿色,恐怕是因为是不小心看到了这坠子。这坠子是陈小姐托付给民女的,让民女务必保管好,若是有机会,定要拿到御前去,呈给皇上看。谁成想那日,安行良来客栈中用饭,借着酒兴便想轻薄民女。民女本不知他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一时间没有防备,疏忽间竟被他揪开了盘扣。他看见了这坠子便有些清醒了过来,将我当成了已故的陈小姐,试探于我。民女躲过了几次言语交锋,他便改口同我说他实在爱慕我,却暂时无法许我正妻之位,要将我收进房里。还说了些什么,一定会感动民女的话。” 说到这儿,她将那坠子扯下来,放在手心里递了出去:“民女本想着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安行良杀了就是,民女身上有这碎块的事情便不会传扬出去。谁知道那日见着了宫里来的公主,那位公主下江南的时候,民女曾远远的看过一眼。公主只在这儿用了饭,并没有停留,只定下了我这儿的房间,说是明日包下我客栈的,是宣德侯府的贵客,让我着意伺候着。民女私下里打听着,来的是宣德侯府二房的大爷,是身有战功爵位的敬安侯,一向与皇室亲近。民女便想着找机会悄悄地将这碎片交予您,一切由您定夺倒也妥当,谁知道那位玉公子却先民女一步找了过来。玉公子听过来龙去脉后,让我按兵不动,他会处理此事。今天民女起身时,得知那安行良受了重伤,故有此一谢。” 素月接过她递来的坠子,端详了片刻,交给了赵回。 赵回先是给卫忆的小碟里添上了菜,才转向陈香,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说是陈小姐将这坠子给了你,让你呈其面圣?” 陈香不闪不避,沉声道:“民女不敢有半句假话。若不是小姐,这客栈不会存在,民女也不会苦苦守在这里。” 她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小姐是个极聪明的,知道谋反一事实在是一条不归路,便悄悄将这坠子从书房偷了出来。陈御史震怒,却一直没有头绪,并不知道这碎块是小姐拿走的。可惜人慧天妒,小姐缠绵病榻,只能将那坠子托付给我。小姐知道这坠子丢了,陈御史必会把事情掰开来重新考量。果然不出几日,陈御史便告老还乡了。小姐得了消息,心间的挂念没了,身子是愈发的弱了。她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知道我不是个简单的人,让我及早抽身,必要时,用这坠子保命也无不可。只求我若是选择脱身,将坠子交给圣上,那时能为她的家人求求情。当今皇上圣明,陈家也不至于落一个株连九族的下场。她不过一介闺阁女子,便可以做到如此,我又怎能苟且偷生,丢了江湖儿女的脸。那年冬天,家弟终于没撑过毒发,也随着小姐去了。我恨,我实在是恨。如此,民女无牵无挂了,便筹划着脱身,终于摸清府中另外的两个眼线,将他们处理掉,就来到了这崇怀镇。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时梁王情况已不好了,那群人自顾不暇,没精力追查民女之事,我试探了几次,也就放下了心来。这镇子距离京城不远,一来民女觉得他们也不会想到我会在这里逗留,二来是方便得见贵人,便在这里开了铺子,一直等着机会。” 卫忆忽然有些食不知味,放下了手中筷子:“陈掌柜深明大义,这些年真是苦了你。” 陈香摇摇头,轻声道:“夫人言重了,民女是个自私的人。若不是因为小姐、因为家弟,民女是万万撑不到这时候的。” 卫忆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赵回将那坠子拿在手中把玩,不轻不重地敲着桌子:“按这碎块的大小,该是还有其余的几片。你可知道,除了谢御史和安国公以外,还有哪些人在同梁王合作?” 陈香摇摇头,有些迷茫:“当时梁王传下的命令是让民女潜入御史府,若是有异常的举动,例如会见高官要臣、撰写密函,便报与接头人。我潜入的那些日子,只与小姐偷听过一场谈话,却不知那谈话人的身份。只是说话间,能听出他是京城口音,身居要职罢了。他与御史间彼此的称呼也很奇怪,那人称御史为庚兄,御史称他为丙兄。至于其他的,民女实在是不知道了。” 赵回点点头,将那坠子收进袖里:“多谢陈掌柜,本侯明白了。只是既然事情已出,此地便不宜多留了,夫人在京城置了处宅子,若是陈掌柜不嫌弃,不如暂避一阵。” 陈香早已料到此事,自知是这侯爷谨慎,欲将她软禁监视。 只是如今走到了这步,也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顺从。 见她点了头,赵玉站起身来。 “陈掌柜,请吧。” 陈香站起身来,随着赵玉一起向外走去。 ∓ 经了这事,天色已经不早了,若是现在出发赶路,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便会是深夜了。 赵回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在这崇怀镇多逗留一晚。 卫忆用过早膳后,倚在赵回身上,又有些昏昏欲睡。赵回见她实在困倦,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回到房间休息。 谁知道刚将卫忆放在榻上,她便又嚷着不困了,缠着赵回要吃酸梅。 赵回无奈,只得起身,吩咐门口守着的素月和小七去寻。 等素月和小七走了,卫忆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你说这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七是不是爱慕素月?” 赵回陪她一起躺在榻上,将她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肩上:“大概是吧,这种事情谁又能说个清楚。” 卫忆眨眨眼,忽然低落下来:“可是素月那丫头心大,想必是看不出来的。就算是看出来了,恐怕也是不会接受小七的,这可如何是好?” 赵回环着她腰的双手忽然动了动,轻轻捏她腰间近来多出的软肉:“怎么这么挂心别人的事,嗯?” 卫忆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发觉他看不到,转过身来面对他:“你懂什么,女人便只有这么几年好年华,能遇到的有缘人也就这么几个,若是错过了,便真的是错过了。墨玉是有了着落,可我身边的四个小丫头,说年轻,年轻已不再了,说年长,倒也称不上。我这心里也是着急得很,也舍不得把她们嫁出宫去。素霓素虹心悦彼此,我是知道了,也不欲阻拦。素云那丫头心里的事儿多,我也是管不来的。可素月不一样,如今身边有了知根知底的小七,我是想让这两个人终成眷属的。” 赵回捏捏她的鼻尖,柔声道:“就你想得多,谁都要操上几分的心才算。” 卫忆蹭蹭他的胳膊,十分认真:“那你到底帮不帮我?” 赵回无奈,将人搂得紧了些:“这要怎么帮,难道要我直接下旨?孩子们有孩子们的造化,你就不必费力了,让两人自己分辨去。这苏七出现得蹊跷,而且素月也未必有意,夫人便宽宽心罢。” 卫忆却没被他说服,依旧不肯放弃:“怎么个蹊跷法,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再者,素月在我身边这些年,我是最了解的。虽然她暂时未必能接受小七的年纪,但喜欢总是有几分的。若是不喜欢不信任,素月也不会让他贸然留下。” 赵回没法子,只能敷衍道:“那便让两人经常呆在一处,一齐值守就是了。也没有别的法子可走,你总不能逼迫两个孩子,顺其自然就是了。” 卫忆这才眉开眼笑,去啄他的唇角。 赵回眸色转深,反客为主,伸出舌尖去舔她的唇。 等她经受不住,微微张开牙关,便溜进去,挑拨她口中的软肉,又将她的小舌捉过来吸吮。 卫忆只觉得浑身发软,想要逃,却又忍不住汲取更多。 她两手抱紧他的脖子,与他难舍难分。 如此纠缠了一会儿,赵回到底是忍住了,将卫忆松开,抓过她的手,向下放去:“可感受到了?还敢再点火么?” 卫忆早已习惯了,不羞不臊,轻轻收紧五指:“有什么不敢的,反正难受的又不是我。” 赵回闷哼一声,将她整个人搂得更紧了些,再度吻上她的唇,不复刚刚的温柔,强硬地握住她的手。 卫忆自作自受,只能让他掌控着节奏,发间渗出了薄汗。 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赵回眸子一眯,将旁边的被子掀起来把两人盖住。听到了敲门声,沉声道:“东西放在桌上即可。” 素月“久经沙场”,自然知道此时该如何行事。 她动作麻利地将手中的果脯放在桌上,便拉着小七,蹿出了门去。 小七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不懂为什么要如此着急。 等两人的脚步声远了,赵回才翻过身,将卫忆压在身下。 他用手轻轻抚着卫忆的唇瓣,将一个指节伸进她口中,轻轻地撩拨:“阿忆,行么?” 卫忆眼神已有些不对了,她轻轻咬咬他的指尖,抱怨道:“我手好酸。” 赵回轻笑,顶顶她的额头:“那是行,还是不行,夫人可还记得那图上是如何画的?” 卫忆闭闭眼,想起那个晚上,不禁觉得有些热。 那种蚀骨的欢愉感受,她无法抗拒。 卫忆环上赵回的颈,轻轻地点点头。 ∓ 是夜。 陈香坐在客栈的屋顶上,呆呆地望着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赵玉自大堂里拿了一坛酒来,也跃上了屋顶,与她并排坐下:“你这店里的酒倒是不错,要来一些么?” 陈香回过神来,看向赵玉,摇了摇头:“不必了,玉公子请自便,我酒量太浅。” 赵玉无所谓地笑笑,一把拍开坛子上的封泥:“你知道我是谁,我见过你。” 陈香眼神有些闪烁,撇过头去躲开赵玉的视线:“玉公子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赵玉捧起坛子,灌下一口酒,只觉得齿颊留香:“果然是好酒,这酒可是掌柜自己酿的?” 陈香摇摇头,侧头去看她手里的酒:“公子有眼光,您手里的那坛酒,是镇南的酒铺里的,是这镇子里最好的酒,我这客栈里只存了几坛而已。” 赵玉笑了笑,用手指弹了弹那坛子:“陈掌柜且放心,在下不会短你客栈的酒钱。” 陈香点点头,又看向远方,有些失神。 赵玉站起身来,掸掸衣袍上沾染的尘土:“你喜欢陈琴容吧,以她的姓为姓,以想为名。” 陈琴容这个名字一出口,陈香的身子便颤了一颤:“玉公子倒是知道很多事,什么都瞒不过你。” 赵玉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我几年前是见过陈小姐的,弱柳扶风的一个人,眼神却坚毅,很能触动人,你一说起来,我便想起她了。她那时才同我现在一般大,却好像通晓了一切似的,淡然而沉稳。” 陈香自嘲地笑笑:“那样的小姐,没人会不喜欢的。陈御史有那么大的动作,恐怕也是为了给小姐,争一个未来。原本清廉的人走上了歧路,其中的原因便不需要多说了。小姐很内疚,去得时候心里有多挣扎,我也大概能体会。定远公主,还请您若是便保全陈家吧。” 赵玉没有给她答案,只是叹了口气,便跃到了院中去。 陈香坐在屋顶,将脸埋在膝上,失声痛哭。 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可无论怎样,做人都不能亏了良心。 一旦做出什么离谱的错事,就是万劫不复,也不值得被同情。 今夜的月亮很亮很亮,却被云遮住了大半,看样子是要有一场雨来了。 初冬的雨并不多见,场场却都会带着寒意。 可又有谁知道,雨到底愿不愿意伤人呢。 第四十一章 雨下了一夜。 翌日卫忆甫一起身,便迫不及待地推开窗子,想要去嗅那清新水汽。 赵回跟在她后面,拿起厚厚的披风为她披上,将人环在怀里:“不是商量好了要好好照顾自己,怎的又这样,也不惦记着多穿些?” 现在天色还早,只是蒙蒙亮而已,时不时还有几声雀鸟的鸣叫远远地传来。 卫忆缩在赵回的臂弯里,只觉得心情好得出奇:“我只是太兴奋了,多少年了,我都没有再出过京城。” 赵回低下头,被她的笑容晃了眼,心下触动:“夫人,这些年委屈你了。” 卫忆轻轻摇首,侧头看他:“我不委屈,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你待我这样好,若是还称得上委屈,那天下便再没有不委屈的人了。” 赵回对她微微一笑,在她眼皮上落下浅浅一吻:“还不够,我还想对你更好些。这世上最好的,最美的,在我心里都该是属于你的。” 卫忆抬手去揪他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拧了拧:“怎么如此肉麻,我都听不下去了。” 赵回不躲不闪,任她欺负:“就是要如此,才好让你对我更加死心塌地,夫人喜欢吗?” 卫忆大大方方地点点头,算作承认:“我是喜欢的,你怎样我都喜欢。” 这回换了赵回去咬她鼻尖:“怎么如此肉麻,我都听不下去了。” 卫忆咯咯的笑,去躲他欲封上来的唇。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才梳洗穿戴,下楼用膳。 赵玉和四青姐妹已然在大堂中等候了。 卫忆走过去逗了逗赵历和赵玟,转向青莲问道:“三公子如何了,身体可好些?” 青莲行过礼,将赵历接到怀里抱好:“公子好是好了些,只是还略有些发热,食欲有些不振。上官姑娘正在后厨熬药,说是这是孩童常见事,大约过几日就会痊愈。” 卫忆也觉着赵历今日精神了些,心中略定:“晚间还是要注意些,务必要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你们几个我是极放心的,上官姑娘说什么,便去做什么就是了。如果有拿不准的,时刻要来问我,知道了么?” 青莲福福身子应了:“奴婢会照顾好公子的,还请夫人放心。” 赵玉坐在桌前,忍不住调侃:“大嫂如今真是管事姑姑上身,可怕得很。” 卫忆嗔她一眼,扬起眉毛:“你说什么?” 赵玉抿抿唇,立马改口道:“我说大嫂真是贤惠得很。” 卫忆见她服软,也不去理会她,径自牵了赵回的手入座:“今天天气真好,我们赶紧用过早饭便启程吧,路上遇到风景好的开阔地,还能下车走走逛逛,快些快些。” 赵玉摇头失笑,等卫忆动了筷子,便拿起个小笼包来:“陈掌柜一早便随着敬安侯手下的那位管事回京了,现下这客栈便由我们的人经营了,就说掌柜有急事回乡去了。至于那位被安国公世子赶到这儿来的二公子,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依大哥看,我们该如何安排。是将他引去淮安,还是稳住他日后再用?” 赵回为卫忆盛好粥,看向赵玉:“不必将他引去淮安,也不必稳住他。他想与安行远争世子之位,便尽管让他去争,这是个机会。你把这丹书铁券的碎片留给他,挑个机灵的人,说是陈小姐的手下,再派些人盯着他,将消息传给殷雨十九就是了。除此之外你就不必再管,昨夜暗卫已连夜回京安排,殷老会把一切都打点妥当。” 赵玉点点头,心里有了成算,安静地用起饭来。 ∓ 饭毕,一群人打点过行装便上路了。 卫忆坐在车窗边,靠着赵回,掀起小帘向外面看去。 今日起了些风,寥寥几片薄云被风吹着行走,颇有几分意境。 路旁的树也被风带着摆头,仅剩的几片黄叶摇摇欲坠的站在枝头,像是在挥手告别着什么。 是了,现下已算是冬日,一岁一年的最后一季了。 两个孩子并排躺在大榻的最里边,由赵玉斜靠在外面护着。 赵回正摆弄着一个手炉,等热起来了,用隔尘烟的小包将炉子仔细裹好,塞进了卫忆怀里,让她搂着保暖。 卫忆看得倦了,便放下车帘,枕在赵回的大腿上,听着哒哒的马蹄声,好不惬意:“这日子过得可真舒服。” 赵回替她顺着长发,眼神极为宠溺:“以后更会是这样了,等一切都处理好了,我就日日陪在你身边。你若是喜欢,白日里就把孩子抱来殿中教养,等他们长大了,你若是想出宫游玩,我便陪着你出宫游玩。总之你想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 卫忆想着那画面,险些湿了眼眶:“你就别惹我了,我现在可是爱哭的时候。等我们回来,玉儿和锦儿也该成亲了,不如不住在公主府,还住在青阳宫罢。到时我们将母亲也接来,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这话题的风向转得太快,莫名其妙地就转到了赵玉身上。 赵玉眨眨眼,有些反应不及:“怎么又关我的事了,皇嫂总说些没准的话。” 卫忆撑起身来,看向赵玉,笑得不怀好意:“是么,这是没准的话么?若是你不嫁,可要现在给我个准话,我好向母亲交代。” 赵玉木着一张脸,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是好。 赵回低低地笑了,捏捏她的手心:“阿玉脸皮薄,你就别逗她了。” 卫忆想了想,弯了弯眼睛:“她若是脸皮厚,我才不去逗她。每次与如懿那丫头说话,都没趣得很,连脸红都不会。” 赵玉揉揉太阳穴,伸手将开始呀呀乱叫的赵玟抱进怀里:“嫂嫂,国公夫人那儿,真的能成么?” 卫忆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看她:“你看,玟儿都是向着我的,还知道为我助威呢。我母亲那儿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从小到大,小时候哪次见了你不是疼着宠着呢?你不记得罢了。恐怕比起锦儿来,母亲更疼的是你。便不说与你母后的这层关系,单单就是你的为人,就让我母亲十分喜爱佩服。别说会对你们的婚事有意见了,她开心都还来不及。若是你真对锦儿无心,那才让她着急呢。” 赵玉轻轻拍着赵玟,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但愿如此吧,可我总觉得——” 卫忆摆摆手,打断了她这话头:“你别觉得什么,我心里有数得很。你常年练武,身体底子哪是你幼时那会儿能比得上的,如果早就没事了呢?你在宫里时上官太医也说过了,看你的脉象,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妥。这回下江南,再让那位神医看看,说不定就是当年那位太医言过其实了。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不管怎样,你都已经是我卫国公府的媳妇儿了。” 赵玉听她说得和真的一样,绷紧的神经不由得便放松了些。 赵回好笑地看着妻子,伸手捏捏她的小耳朵:“什么叫卫国公府的媳妇儿,明明是他卫锦当了我赵家的驸马。你也是我赵家的媳妇儿,还说什么你卫国公府的媳妇儿,嗯?” 卫忆抓住他的手,抬手去掐他的手背:“我不管,就是我卫国公府的媳妇儿,就是我卫国公府的媳妇儿。” 赵玉和赵玟看着闹做一团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 傍晚,一行人终于见到了城门。 赵玉掀开车帘,与驾车的青麝并排坐下,吩咐道:“你去前面打听打听,为何排了如此长的队伍。” 青麝依言将马车停下,领命而去。 感觉到马车停了,卫忆也探头出来:“怎么回事,难道进每个城都要如此盘查的不可?就是京城,也没有到这种地步,只是简单的查验身份罢。” 赵玉点点头,也很有些疑惑:“按理说是不应该的,恐怕是这城里出了什么事。” 很快,青麝便折返了回来:“主子,说是临城里出了命案,这些天进城出城的人都要经过查验比对。” 赵玉从怀中掏出个令牌来,递给青麝:“去,让守城的军士们放行,说是宣德侯府的人早已知会过驿馆了。” 青麝接过令牌,提步向城门口走去。 那守城的军士们才看到令牌,便有人认了出来,恭声道:“刘大人已吩咐过了,说是一见侯爷的车驾便迎请进来,小的随姑娘去迎侯爷吧。” 青麝收回令牌,冷声道:“你不必跟着,谨记不要扰民,要好声好气地与百姓商量,给车驾让出一条通道就是,记得要客气些。侯爷和侯夫人,最是见不得眼皮子底下有耀武扬威的人。” 那小兵点头哈腰地保证过,带了几个人去与排队等候的百姓们客客气气地交涉。 众人顺利地进得城来,向驿馆驶去。 才进驿馆,早已久候多时的驿丞便迎了上来致歉:“侯爷,实在是对不住,城门口乱得很,去迎驾的人竟错过了,下官实在是失礼,理应亲身去迎的。” 赵回摆摆手,并不在意:“大人言重了,一路上不曾用过午膳,还请大人先为我们置办些饭菜来。” 刘大人急忙招过了身边的小厮,着手去催宴了。 晚膳很是丰盛,比起前日陈香的手艺来,又是另一番风味。 宴毕,赵玉回到房间,许是吃得有些腻了,有些坐不住,她干脆又出了门去,到院子里静坐。 院中修了小亭,虽比不上宫里装饰的精巧,倒也能算得上雅致。 赵玉倚在亭柱上,抬眼望天。 见星星亮得耀眼,左右无事,她便一个挨一个地数过去。 夜凉如水,一曲淙淙的乐声忽然自远处传来,如泣如诉。 这曲子熟悉得很,赵玉被这乐声吸引住,提步向院子深处走去。 抚琴的是个男人,一双手极是好看,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 那男人听见赵玉的脚步,抬起头来,手上拨弦的动作却并未停歇。 “公主果然来了。” 第四十二章 赵玉警觉起来,往后退了半步:“乐公子,好久不见。” 乐莘站起身,将怀中的那面白玉琵琶细心地收进随身带来的长盒里。 那盒子看起来像是用金丝楠木做的,纹理细腻而出彩,望上一眼便觉得华贵。 盒子里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布,选得是上好的锦缎。盒中还有几处玉石做的小机关,能将琵琶准确的卡扣住,每一处设置都体现出主人对这琵琶的在乎。 待收好了琴,乐莘才转过脸来,看向赵玉:“这么多年不见,公主还是风采依旧。” 赵玉摸上腰间佩的软剑,出鞘直指乐莘:“有话不妨直说,你千里迢迢地从漠北来此,总不会只为了寒暄几句。” 乐莘勾起唇角,引得长眉弯起,划出个风流的弧度:“自然不会,在下是有事相求,想请公主随我到玉华楼走一趟。夜色正好,用些酒水才妥当,不知道公主能否赏个面子?”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赵玉脸上浮起嘲讽之色:“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不与魔教中人往来,你该是知道的。” 乐莘倒是不以为忤,装作看不见她的不屑:“世人皆说我有罪,公主也以为我有罪,那我便是有罪了。流言难止,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可我手下的无数亡魂,却没有一个是不该死的。所谓的正道中人披一张好看的皮,骗过了天下人,除害的反倒算作旁门左道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非是即非的道理,公主着相了。” 此时的乐莘莫名让人觉得孤独,带着些看尽世情的怜悯。 慈悲。 赵玉怔了一怔,很快回过神来:“举世皆浊我独清?好大的脸面,哪里来的信心?不必多费唇舌纠缠,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要动手便来得痛快些。” 乐莘似乎有些失望,他垂下眼来,看着自己的手心低声呢喃:“我说过,我从不杀不该死的人啊。” 却不过一瞬间,他便又重新抬起头来,回身捧过那装着琵琶的木盒,脚下轻点,转眼便站在了驿馆高高的院墙上:“公主分不清是非,轻重却能分清罢。我手上有丹书铁券的消息,若是想要,便随我来。” 站在院中的赵玉握剑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昨日几人才知道丹书铁券的存在,今日这乐莘便现了身,怎么想都不对。 她一向与江湖中人井水不犯河水,与乐莘也只有过一面之缘而已,何故找上她来。 可这魔头亦正亦邪,高深莫测,手中一管玉萧几乎无人能敌。 如今周围无人,她也不曾料到会在中地见到北地的高手,四青姐妹都被她派在卫忆那里当值,此时若想要将她制住实在易如反掌,哪里还需要用上什么阴谋诡计。 眼看着高墙上的那抹身影消失了,赵玉咬了咬牙,也跟着飞身跃了出去。 ∓ 玉华楼是这城里最有名的青楼,入了夜之后十分热闹。 赵玉跟着乐莘才走到门口,便有小厮上来相迎,堆了满脸的笑:“公子脸生得很,是头次来吧?” 赵玉自袖中掏出锭金子来,放在小厮“无意”伸出的手掌上:“给爷备一桌酒菜,招几个清倌,找个安静些的隔间。” 乐莘笑眼看向她,有些意外:“玉公子竟然懂行得很?” 比起他的温和,赵玉则显得冷淡许多:“苦短,乐公子还是不要废话的好。” 说着,赵玉便迈过了门去,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他:“你莫不是来发呆的?” 乐莘用指尖轻轻敲击着琴盒,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我是吴妈妈聘来的琴师,今晚要在堂里奏乐。” 赵玉蹩起眉,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向小厮道:“那便在大堂置一桌饭菜就是,姑娘也不必请了。” 乐莘这时也迈进门里来,与赵玉站在一处:“玉公子身份贵重,还是去隔间寻欢的好。我听说这里的有位姑娘的琵琶曲实是一绝,既然来了,不妨欣赏享受一番。待我演过一曲,自会去寻玉公子的,也好借了公子的光,向那位姑娘讨教讨教。” 那小厮有些踌躇,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便不巧了,琵琶姑娘今儿不舒服,说是要歇着,吴妈妈已是准了的,公子您看?” 赵玉看向乐莘,见他依然是那副道貌岸然的儒雅样子,冷哼一声,自袖中掏出张银票来,举到小厮面前:“不知可否打个商量,委屈一下你们玉华楼的姑娘。” 那小厮看见那数额,顿时下了决定,满面的谄媚:“公子您请先与小的去雅间,小的随后便去找吴妈妈,叫琵琶姑娘来服侍公子。” 赵玉点点头,随着那小厮上楼去了。 乐莘看着赵玉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赵玉转过楼角,已看不见了,他才收回了眼神。 “是个有趣的人。” 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乐莘才朝着堂中的高台走去。 他将琴盒轻轻搁在小桌上,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面白玉琵琶,动作间流露万般柔情。 乐莘把琴抱在怀里,坐在早就为他备好的鼓墩上。 他抬眼向下望过一圈,却没找到要找的人。 不过没关系,乐莘如是想。 该逃的,终归是逃不掉的。 ∓ 有些人生来便如浮萍一般,由不得自己。 琵琶倚靠在绣榻上,看着床帐出神,染了蔻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乐公子每天都会悄悄与她见一面的,今日却没有。 这是厌弃她的意思么,还是说,他已经得了消息。 为何偏偏,为何偏偏是自己呢。 尘世诸多苦难,莫非是都要让自己尝一遍才能算够么,恐怕是天意吧。 怨憎逢会,爱也要别离了吗?那便又应了那句求不得。 罢了,“悲哉六识,沉沦八苦”而已,她受得住。 她早已习惯了。 只是那人太过温暖了,让她不甘心放开。 思量中,有小厮来叫门。 外间守着的丫头应过,很快便走到里间来,手中捧着个茶盘:“姑娘,还是得要走一趟的,吴妈妈着人来了,说是有贵客到了,让您去一趟妙音阁。” 这丫头是前些日子才来的,玉华楼的鸨母是个势利的,一向看不起她的软弱性子。 若不是那富商家的公子对她有意,同那鸨母提过一句,她恐怕还是一人守着那间小屋,守着她的琵琶,形单影只地过着平淡日子。 她倒觉得那时比现在要好过些,一个人反而要自在。 更何况,还能见到那个人,那个美好到让她沉沦的人。 许是逆来顺受惯了,纵然百般不愿,琵琶还是站了起来,走到衣柜前,挑选合适的罩衫。 衣裳首饰倒是不曾缺短的,毕竟自小被买来,在楼里拜师学艺,若不是脱颖而出,她也不能被点了“琵琶”之名,全了清白之身。技艺拿得出手,点她听曲的客人自然不在少数。 琵琶选定了一件雪青色的,对着妆镜愣了一愣,还是拿起脂粉,匆匆用了些,好能遮住脸上的憔悴。 这就是她的命吧,不能脱身,注定要被锁在这楼中。 埋没,蹉跎这一生。 门外的小厮似乎有些急,催了又催,想必这次是位贵客。 琵琶放下手中的石黛,取过自己的琴来,向屋外走去。 被引着到了妙音阁,琵琶还来不及抬头,便听见个极好听的声音:“你就是琵琶?” 琵琶抬起头来,盈盈地笑了:“奴家便是了。” 这公子生得可真好,光是这通身的气派,便不像平常来楼里寻欢的那些俗人。 说起来,乐公子也不像是个琴师。 鹤立鸡群不过如此,凡事经了比对之后,就更觉得分明。 赵玉斟了一杯酒,收回看向她的目光:“嗯,坐下吧,可会弹虚籁?” 琵琶依言坐下,指尖轻轻滑过琴弦,试了试音色:“自然是会的,公子想听哪一节?” 赵玉将酒杯放在唇边,不知想起了什么:“乐莘说你技艺精湛,那便弹第二节吧,正好比比你们孰高孰低。” 琵琶心神一震,抱着琴的手臂紧了紧:“乐公子?” 赵玉看向她,见她神色有异,不解道:“怎么?” 琵琶低头,开始调起弦来:“奴家失态了,公子莫怪。” 赵玉挑挑眉,并没有继续追问。 纸醉金迷,销金窟里,两人对坐无言。 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清净。 琵琶的心思早已不在琴上,才酝酿好的一潭静水,被一句话轻易地又惹起了涟漪。 人自有其可悲之处,明知不可为却想为,不放过一丝希望。 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不试过一把,又有谁能知道呢。 她不想把乐莘当做一场梦。 第四十三章 不多时,曲声绕梁而起。 盛名之下无庸人,难怪乐莘都对她赞叹有加,这位琵琶姑娘的琴艺果然高绝。 当真配得起一句“信手低眉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虚籁是古曲,听来缥缈却让人觉得真实,带着那么一股子仙气。可这谱子纵然大同小异,交给不同的乐师,便有不同的风格。 宫里不乏有个中高手,若是算起来,那皮丫头赵曦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只是少了些神韵,终归是皇家娇女,没有多少人生的历练体会。 但这位琵琶姑娘却不一样,她的虚籁能食人间烟火,并不难以接近。 赵玉虽不是个好风雅的,此时也不禁被她打动。 轻挑弦是苦,慢捻即是衷,情深难诉。 人在这世上浮浮沉沉,难免被折损几分。 身处人事风月场,把悲欢离合都看进眼里,哪里是寥寥几下就能勾出来个轮廓的。 曲毕,琵琶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抬起头来却见赵玉紧锁着眉,指尖轻轻磕碰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琵琶怔了一怔,以为是自己出了差错:“公子,可是奴家的琴曲不合心意?” 赵玉摇摇头,并不回答她,只是开口让她继续:“姑娘果然名不虚传,还擅长些什么,只管演弹就是。” 琵琶垂眼应了,思忖片刻,抬手轻轻一挑,乐声如波涛般滚滚袭来,又是另一番风味。 赵玉执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这曲子虽然悦耳新奇,却远远及不上之前的那首。 音律中若式夹杂了演者的感情,便更能打动人,触人心弦。 赵玉摇摇头,想把心中的疑问挥开。 昨夜她见乐莘时,乐莘所奏便是虚籁,从头到尾都透着磅礴之意,虽然与曲风有背,却依旧不落下乘,让人不自觉地就想去寻找这琴声的源头。 听着他的琴,脑海中再无虚妄相,不由得去思考人生的真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熟悉。 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实在让赵玉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知道乐莘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徒,她依然感觉亲切,愿意去相信他。 屋里的琴音忽然变得嘈嘈切切,颇有几分铮铮风骨,又忽然急转直下,幽愁暗恨顿时一览无余,像在慢语轻诉。 卫锦的身影忽然出现,脸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阿玉,别离开我。” 赵玉坐在原地,欲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卫锦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星眸深黯,捧起她的脸,声音低柔,像是在呢喃:“阿玉,你为何这么固执,就是不肯收下我的心。” 赵玉望进他的眼睛,只看见一片溃碎。 卫锦轻声笑了,弯下身子欲要吻她,却忽然如风一般地消散,化为虚影。 透明的卫锦身影显得十分单薄,再触碰不到赵玉,失落地低下了头。 “缘分不能强求,爱得再深再重,都只会无疾而终。” 赵玉猛得闭上了眼睛,再张开时光芒大盛。 她身形微动,手边的酒杯被拂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曲声戛然而止,屋内一片死寂。 琵琶的脖颈被赵玉掐在手里,十分不知所措,只能涨红着脸无助地看着她。 赵玉的手上的劲道轻了几分,冷声问:“你师从何人,从哪里习到这致幻的妖术?” 琵琶的眼神变得迷茫,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赵玉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正待再问,却听地一阵风声袭来,她猛地松开琵琶,向后一跃,避开那锋刃。 妙音阁的门已然打开,乐莘站在门外,脸上无悲无喜。 “玉公子不怜香惜玉倒也罢了,何故辣手摧花?“ 闻得一声金铁鸣响,赵玉腰间佩剑已然出鞘:“乐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何必再遮遮掩掩。我与你平素无交集,要杀要剐便尽管放马过来,何必使些不入流的招数。” 乐莘似乎有些了然,他将受了惊吓的琵琶半圈在怀中,低头看向她:“阿木,你可是为玉公子奏了我谱的曲?” 琵琶见了乐莘,方才的不快倏然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怀欣喜。她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抓住他的领襟,委屈地低下头:“乐公子,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乐莘蹩起眉来,握住她的手:“有些事情耽搁了,是我的不好,可是吓着了?” 琵琶看向他,抿起唇角,摇了摇头。她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鼓起勇气,踮起脚尖一口含住了乐莘的唇瓣。 乐莘秀气的眸子本能地眯了起来,并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浅尝辄止,便将人拉开,锁在自己的怀抱里。 一旁站着的赵玉被两人弄得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举着剑,还是干脆放下。 最近大概是流年不利,总有成双成对的爱侣使出全身解数刺激她这个孤家寡人。 如果卫锦在这儿的话,是定要他好看的。 若不缠绵到见了他的血,她又怎么会罢休呢,毕竟—— 他的滋味太好,让她欲罢不能。 琵琶像是得了糖的孩子一样,大起胆子,环住乐莘的腰。她看向乐莘,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得,不想再软弱下去:“乐公子,你喜欢琵琶吗?” 乐莘愣了愣,脸色有些不自然,似是不敢相信的样子。他望着琵琶的眼睛,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琵琶笑出声来,将他搂得更紧:“乐公子,我同你走吧。” 乐莘回过神来,揉揉她的发顶:“恩,待我办完事,便带你走。” 得了这句话,琵琶觉得有些不真实,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一双潋滟水目中泪光闪动,有些哽咽:“恩我一会儿便去同吴妈妈说,好歹攒了些积蓄,且看够不够赎出身来。” 这话说得傻气又卑微,听的乐莘心中一紧。 一旁的赵玉也觉得心酸,揉了揉太阳穴,自怀中掏出张银票压在桌上:“琵琶姑娘,萍水相逢即是有缘,这张银票便算作在下的绵薄之力。只是那曲子,实在邪性得很,还望姑娘以后不要再奏才是。” 琵琶这才想起赵玉的存在,脸上发热,挣开了乐莘的怀抱。 乐莘怀中变得空落落的,一时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心里又缺了些什么。他看向赵玉,忽然抬起手来,将手中捏着的一个吊坠抛向赵玉:“曲谱何辜,不过玉公子心中有过求之不得的事罢了。” 赵玉接过他抛来的吊坠,神色有些凝重:“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乐莘牵过琵琶的手,引着她在桌边坐下:“西街有座空宅,我便是从那里取的。” 赵玉点点头,在两人对面坐了下来:“多谢,只是不知道,乐公子又想要些什么?” 乐莘轻轻摩挲着琵琶的手背,瞟了一眼赵玉先前搁在桌上的银票:“不够。” 这一句来得颇有些莫名其妙,赵玉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不够?” 乐莘轻轻摇了摇头,笑得云淡风轻:“他们都说你聪慧有余,体事不足,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我说不够,是说银钱不够,要向玉公子借五千两银子救急。待公子回京,定当如数奉还。” 赵玉一时语塞,觉得这乐莘实在是气质出众,伸手要的是财物,却依旧不让人觉得俗气,好像他是在讨些珍奇玩意儿一样:“这有何难,只是大名鼎鼎的乐公子出门竟不带些盘缠,任谁都是万万想不到的。” 说不尴尬是假,乐莘轻咳一声,解释道:“失望的次数太多了些,这次出游便没有准备些什么,让玉公子见笑了。” 赵玉勾出个微笑,站起身来:“我身上并没带那许多,这便回去取,就不打扰二位你侬我侬了。” 琵琶有些脸红,揪了揪乐莘的袖子,小声道:“为何向玉公子要那许多钱财,我也曾攒了几百两银子,你全拿去就是了。” 乐莘侧头看她,心中怜爱,将她鬓边的碎发替她收回耳后:“傻丫头,你不必考虑这些,我只是暂借而已,这点银子,我还是有的。只是现下急着为你赎身,只好顺便向玉公子讨要些。” 琵琶有些羞臊,眨了眨眼:“可是也要不了那么多的,前些日子有人将玉笛买了去,也不过几百两而已。” 乐莘轻笑,看着她的眼神很是认真:“你比那些人要珍贵的多,不管是在哪儿都一样,尤其是在我心里。” 被忽略了许久的赵玉却是再也听不下去,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最后还不忘帮两人将门带上。 吩咐了楼道里立着的丫头不要随意打扰,赵玉这才朝外走去,还没走到楼梯口,便闻见一股血腥气味,十分浓重。 这味道是由她左手边的仙乐轩里传出来的,她静静听了听,屋里已没有了呼吸声。 赵玉没有多想,立时便将门推了开来。 只见一个精瘦的男子仰面躺在地上,两颊 第四十四章 赵玉迅速返回客栈,在卫忆和赵回的房间里寻到青麝,简略地将事情交代过,自怀中掏出个小玉牌子,递给了青麝:“你拿着这玉信,去城中的福临钱庄兑八千两银票出来,五千两交给玉华楼的琵琶姑娘,其余的三千两拿去打点鸨母,要了琵琶姑娘的契子出来。若是那鸨母不肯放人,尽管抬出宣德侯府的名号来,让她行个方便。再找青莲走一趟西街,探探那座空宅,务必把主人打听清楚。” 青麝将怀中的小主子交给一旁站着的上官姑娘,让她先与青莲回屋去,这才拿过玉牌:“主子放心,青麝明白。” 赵玉颔首,在桌前坐下,接了卫忆斟好的茶水,随意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还是嫂嫂体贴。” 卫忆轻笑,屈指弹弹她的额头:“你这个倒霉丫头,怎么什么事都让你遇见了。那青楼里的小丫鬟把你看了去,万一是个权贵便怕是不好办了,不若一早就启程?” 赵玉伸手揉揉眉心,轻轻摇头:“这事是早晚都要查清楚的,我们暂时还不能走。既然有现成的线索送上门了,若是不留意查一查,实在说不过去。” 赵回也点点头,伸手将卫忆揽进怀里:“若是青花得了有用的消息,我们怕是要在这儿逗留几日了。阿玉这儿倒是不碍的,稍微变装一下也就是了。若是暂时走不得,明日便让青麝和素月陪着你出去逛逛,嗯?” 卫忆忽然张大了眼,整个人都来了精神:“变装?” 赵玉打了个冷颤,无语地望向卫忆:“嫂嫂,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卫忆眨眨眼,迅速做出反应。她一手捂着小腹,一手勾住赵回的肩,满脸委屈:“夫君,你看看她,真是气煞我也。” 赵回自然是站在媳妇儿这边的,他亲亲卫忆的脸,果断地卖了妹子:“阿玉,不可任性,这事儿便交给你嫂嫂处置。” 赵玉叹了口气,自知不敌,只得退了一步:“要我穿裙装可以,描眉画眼之类的却是不能够了。” 卫忆已然满足了,她在赵回的怀里拱出个舒服的姿势来,冲赵玉摆摆手指:“我是不急的,总归是要一步一步来。你身量与素月差不多,一会儿便去朝她要一身衣裳来,保准把你打扮得天仙儿似的。等你大婚时,我再替你妆扮就是。” 这还真是三句话不离她的人生大事,赵玉涵养好,面上不显露,心里却早已翻了无数个白眼:“嫂嫂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做这些事情,总不觉得厌倦。” 卫忆懒洋洋地打出个哈欠,见赵回正在看她,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从前没有女儿,博儿又长得丑,只能拿你和阿锦过过瘾,哪里会厌倦呢。爱美啊,是人的天性。” 想起幼时悲惨事,赵玉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只能转移话题:“我时常觉得侄儿不是你亲生的,哪里有娘亲嫌弃儿子长得不够漂亮的?再者说,侄儿与兄长十分相像,嫂嫂可觉得哥哥丑?” 卫忆毫不犹豫,愉快地点头承认:“是呀,我觉得你兄长也丑得很呢。” 无辜被牵连的赵回失笑,低下头来咬咬卫忆的鼻尖,咬得微红才松口:“正好,如此才能衬托出夫人,嗯?阿忆一个人美就够了,不需要再多。” 卫忆被他弄得痒,嫌弃地推开他:“当然还要再多一个,如果这次的是个女儿便好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赵玉撇撇嘴,不很赞同:“我倒希望再来个小侄子,再多几个小男子汉,便能起个蹴鞠队了。” 赵回站起身来,将卫忆抱到榻上:“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得要早些休息。时辰不早了,有什么都明天再说,乖一些。今天赶了大半天路,想必会更累一点。” 赵玉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这是赶人的意思:“是有些乏了,该歇着了,一切都等明天。嫂嫂今晚好生休息,我回去等着青麝她们那边的消息。” 卫忆倒是没有睡意,不过见着赵回坚持,也没有把人留下谈天的心思:“你也要早些睡下,若是青麝她们晚了,就不必等了。” 赵玉扬扬下巴,示意自己知道,便退出门去了。 待碍事的人走了,赵回才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他脱了外袍,在卫忆身畔躺下,握过她的手来挠她的手心:“夫人可是真心嫌弃为夫的相貌?” 卫忆试图甩开他的手,却始终敌不过她,只能任他撩拨。卫忆不耐地动了动身子,被他折腾地有些火起:“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赵回不再逗她,欺身上去,贴上她的唇瓣:“自然是不能怎么样的,毕竟夫人为大。若阿忆真嫌弃为夫的相貌,为夫今后便只能以技侍你。阿忆要是觉得还说得过去,那为夫就以色侍你。夫人意下如何?” 左右是没有个好答案的,赵回也不会给卫忆回答的机会。 自他爱上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他的心头肉,掌中宝。 总是要想方设法让她满意的,不论是哪一件哪一种。 至于卫忆,就算是在这特殊时期,也满意得过了头。 夜很静,只余下声声爱语。 ∓ 翌日,几人都起了个大早。 等卫忆和赵回下到大堂,赵玉和那位上官姑娘已经坐下用早饭了。 卫忆走过去,挨着上官姑娘坐下,抬手扶住她小臂,阻止她起身行礼:“霖儿昨夜睡得可好?小家伙有没有哭闹?” 上官霖儿轻轻摇头,始终垂着眼:“小主子很乖巧,服过药就睡下了。” 卫忆看着她的绷得一丝不苟侧脸,好笑地摇了摇头。 上官老太医是个老古板,怎的这孙女也是。好好的小姑娘,正当年龄,却总是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看起来冷冷冰冰。 卫忆接过赵回递来的小粥碗,先是同上官霖儿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又转向赵玉:“青麝她们查得如何了,可有些眉目?” 赵玉手中拿着只小包子,一口咬掉半个,冲卫忆点点头:“那宅子是这儿的一位富商名下的,姓张,以前和皇家做过生意,据说本来是一方巨贾,有钱得很。这张家前几年才搬来的,置了好几处院子,西街的那处本来是给张家大公子住的,后来那公子不知怎的出了意外,就闲置了。那宅子平日里没人靠近,荒得很,有人说那宅子的风水不好,又有人说晚上听到过喊叫声,见过鬼火,总之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久而久之,那儿就成了处鬼宅。出手是出不了,张家干脆就弃了它,并没有任何人看着住着。” 说到这儿,赵玉顿了顿,接着说:“昨夜里我在玉华楼看见的那具尸体,也是张家的人,是张家的二公子。” 赵回给卫忆添好菜,开始给自己盛粥,听到赵玉的话,皱了皱眉:“既然这样,今日张家想必热闹得很,我们也得去凑凑热闹。一会儿让素月去备些礼,立个名目去拜访。至于阿玉,你乔装一番,同我们一路去找机会认认那尸体。想来总不会是巧合,也要顺带查一查,不能放过。” 赵玉应了下来,埋下头继续用饭,刻意地避开了卫忆的眼神。 卫忆哪能放过这绝好的机会,身子往后探去,拍了拍坐在后桌用饭的素月:“一会儿去拿身你的衣裳来,我觉得从前给你们几个做的那身月光锦的就不错,该是带了来,一会儿送到阿玉房里去。再拿了玉钗来,我亲自替她绾发。” 素月憋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奴婢也觉得那身月光锦的不错,公子穿上定然风采无双。” 赵玉深深地叹了口气,抬头无语地望向素月:“昭阳殿里就属你的心最坏,唯恐天下不乱,最会落井下石。” 素月只是啃着手中的甜糕,不答话,向赵玉飞去一个你懂我懂的眼神。 旁边陪坐的冰山姑娘上官也抬起头来,罕见地有了些表情,似笑非笑地看向赵玉。 赵玉对自己人向来是好脾气的,轻轻摇摇头,眼神温和中还带着几分宠爱。 正与她对视的上官霖儿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 女人打扮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的。 等卫忆给赵玉“乔装”好,时辰已然是不早了。 赵回和小七趁着这机会,在院子里比划过两场,现下两人身上都是汗津津的。 素月率先下了楼,见到湿哒哒的小七,嫌弃地皱皱鼻子:“快去换衣服,我们要出发了。” 小七乖巧地点点头,跑上楼换衣服去了。 卫忆这时也下来了,看到赵回的样子,摸出手帕来就往他脸上揉去:“快擦擦,然后上去换身便服。” 赵回把她故意使坏的小手攥住,捏了捏险些被她摁扁的鼻子:“嗯,你陪我一起去,伺候我更衣。” 卫忆心情不错,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跟着他一起回房间去了。 替赵玉梳妆的当口,卫忆也把自己打理了一番。 因着张府出了事,总得穿得低调得体些。 卫忆给自己上了个素净端雅的妆,换了一条雪白的裙子,却依旧显得明艳。 赵回阖上门,回过身将人按在门板上,坏心眼地去舔她的口脂。亲够了,又将人紧紧压在怀里,去闻她的发香:“我的阿忆永远都是这么美,真想永远把你藏在怀里才好。” 卫忆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用力地向外推了推:“快松开我,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做。一会儿又得去重新涂过口脂了,你这人,总是不分场合。” 赵回低低地笑了笑,又咬住她的嘴唇,细细品味了一番才作罢:“都怪夫人太美,让为夫把持不住。” 两人又腻了一会儿,才携手走下楼去。 卫忆虽然说谈不上鬓横钗乱,却也是差不多了,又唤过素月好生收拾了一番。 赵玉这会儿才姗姗来迟,直接跃下楼来,硬是把一身柔美的裙装穿出了强势冷硬的风范。 她黑着一张脸,走到卫忆身旁,从袖子中掏出一大把钗环来,塞进她手中:“太重,一根簪子就好。” 卫忆几乎笑了个仰倒,把那一大堆饰物搁在桌上,示意素月一会儿收拾好:“你这丫头,就是不解风情。” 赵玉顶着个复杂精美的发式,周身的气压低的惊人:“快些走吧,不早了,要赶在午时之前过去。” 素月也跟着笑,连声说快好了快好了,手上的动作却没见麻利多少。 ∓ 众人总算是赶在午时前出了发,只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侍卫和四青姐妹。 快到张府的时候,青麝忽然敲了敲车窗:“不对劲儿,张府冷清的很。” 卫忆掀开车帘望了望,发现张府的确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哪有半点出了事儿的样子:“这我们还去吗?” 赵回挑了挑眉,依旧淡定得很:“自然是要去的,事情总得见个分晓。先差人去通报,说宣德侯府来访,我们在府门口等着人来迎就是。” 青麝领命,带着青莲首先跃向张府。 青灿接了青麝的位子,继续驾车向前驶去。 很快,张府便遣了小厮来迎接。 赵回扶着卫忆下了车,还没待迈进大门,就见一群家丁簇拥着一位老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那老人一身白布衣服,被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搀扶着,面色青白。 他左手拄着根拐,看起来十分憔悴,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眼窝深陷,眼白里布满血丝。 那老人走到两人面前,忽然甩开身旁管家的手,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敬安侯大驾光临,不曾远迎,是草民怠慢了。” 卫忆最是怜弱悯老,见不得这种架势,身边的素月自然是知道的,连忙俯下身来,就要将老人扶起。 老人却不领情,避开了素月的手:“还请侯爷随草民移步书房,草民有要事禀报。” 赵回唇角上勾,逸出一声轻笑:“这倒是稀奇了,张老爷好像知道本侯为何而来。” 那老人不接话,依旧低着头,重复着刚刚的话:“还请侯爷随草民移步书房,草民有要事禀报。” 赵回拉着卫忆,率先踏进了门去。 张府的家丁七手八脚地吧跪着的张老爷架了起来,有两个机灵的小厮紧跑几步,追上赵回和卫忆给两人引路。 张府的书房修得极为奢华,面积很大,隔出的外室似乎是专门用来议事的地方,东西各摆四张太师椅,北面并排摆着两张,紧紧挨着,椅面上铺着厚厚的毛皮。 赵回牵着卫忆在北边坐下,迟了一步的张老爷挣开下人搀扶的手,并不落座,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向那些家仆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出去。 赵玉自然是要留下的,她越过素月,坐在了东起第一张椅子上。 青麝扯扯素月的袖子,朝着小七使了个眼色。 素月会意,带着小七退了下去,和青莲青花一起在院中守着。 等该走的人都走干净了,那张老爷便开了口:“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的,敢问侯爷一句,此次到底是不是为了番王姬策来的?” 赵回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却也觉得这是情理之中:“是与不是又有何干,请讲罢。” 那张老爷抬眼看看赵回的脸色,发觉看不出什么来,深深地叹了口气:“侯爷,若草民把知道的事情全都讲明,还请侯爷保下我张家一百九十五口人的性命。” 赵回眯起眼,并不正面回答:“张老爷且说吧,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该来的总会来,同理,不该来的自然不会来。” 张老爷定定地看了赵回几秒,还是垂下了头去:“罢了,前几日我听说宣德侯府的贵人要来,便着意打听了一下,听闻是敬安侯爷,草民便做好了准备。横竖不过一死而已,能去得明明白白总好过不知道自己的死期。” 说到这儿,张老爷显得更憔悴了:“这事儿要从家姐的婚事开始说起。当时我老父亲还健在,我与家姐端午节时出去吃酒,巧遇了来此的梁王。梁王有意求娶姐姐,姐姐也非他不嫁,父亲便最终还是妥协了,让姐姐做了梁王的一房妾室。父亲是个疼爱女儿的人,却也是个精明的商人,自然知道自己做的是赔本的买卖。丢了姑娘不说,以后说不得还要赔上一家人的性命。日子就这么心惊胆战地过着,知道我老父亲去世那一天,梁王都没有让姐姐归宁,也没有遣人过来,父亲是又伤感又欣慰,以为这就算完了,不必同梁王站在一条船上。” 赵回摆弄着卫忆的手,十分闲适的样子,只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同梁王站在一条船上不好吗,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更何况,张府不到底还是为梁王所用,做过的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莫非还要本侯提点你不成?” 张老爷冷笑,看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之色:“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世道,最常见的就是过河拆桥的行径。说句侯爷不爱听的,玩弄权术者、高官弄臣,十之八九都是如此。为商一道,利字当先,可我张家祖训却偏偏是不可冒进,明哲保身为上。士农工商,商居最末,本就不应当过分去探看不该看的东西。侯爷说错了一句话,我张府做过见不得光的事,却称不上是“勾当”。梁王大笔的明细流水是入了我张家的账,来路不明的巨款也是经我张家的手变成了货项,可那不过都是权宜之计,所有的黑账摆上明面以后,全部都上了高额的税赋,抽调铺子里的实利,大面上由盈转亏,从未给过梁王什么有力的支持。我张府为了保命,自然要替梁王做些事情,但我张家暗暗送给朝廷的那些银子,绝对能抵得过暗帮梁王的洗帐。” 赵玉本斜靠在椅子上闭目静听,此时不禁抬起眼皮来,目光凌厉非常:“这么说,朝廷还欠你张家一句谢字不成?你张家帮乱臣贼子暗度陈仓,最后还要倒打一耙,反倒是朝廷要感你的恩,戴你的德了不是?做人要对得起良心,更得要的起脸面。” 不曾开口的卫忆有些不赞同地看向赵玉,似乎是觉得赵玉的语气有些过分。人生在世,谁能真正为自己活着呢,谁又能真正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赵回发现了妻子的不悦,暗地里捏捏她的掌心,示意她稍安勿躁。 张老爷复又变得颓然,实在维持不住跪地的姿势,忍不住侧坐在地上:“草民草民如今的确是要不起脸面了,毕竟生死为大,做过许多迫不得已的事。敢问公主一句大不敬的,若您站在草民的位置,肩上担着的是张家数百条人命,您能做到哪一步,又会选择哪条路?只是若要论起良心,作为我朝子民,一个微不足道的商人,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绝不亏半分良心。只是世上难有两全的法子,有时候,若对得起自己,便对不起天下人;若对得起天下人,便又对不起自己了。草民如今说出来,便是不想一错再错,想全了大义。” 赵回听了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倒是赵玉冷哼一声,柳眉倒竖:“你倒是本事大得很,消息灵通,连本宫的行踪都能掌握。” 张老爷苦笑,轻轻地摇了摇头:“草民已经是一只脚要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若是再没有些能耐,早就该变成一把黄土了。前些日子如懿公主的车驾快马疾行,停留时的阵仗很大,却不见本该同行的定远公主。如今有个与定远公主年龄相仿的姑娘,又同敬安侯爷关系亲厚,议事不回不避,除了公主您,不做第二人之想。” 赵玉装模作样地继续与他针锋相对,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来,将“霸道权姬”这个身份演绎地淋漓尽致:“张老爷果然大智,怎会输了梁王那老儿去?梁王耽溺美色,只有个儿子赵简还算成器,却偏偏只倚重长子,弄得府里乌烟瘴气,兄弟阋墙互相戕害。张老爷不与梁王一统战线,恐怕就是算准了他无能罢了,何必口口声声打着国家天下的旗号?” 张老爷这会儿反倒冷静了许多,他左手捏着拐杖上叼着的龙头,指肚细细拂过那龙须纹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草民自然也如此。公主久浴沙场,是难得一见的巾帼英雄,不输了男儿去,此时也不必激将于我,公主想知道的,草民必然会一桩桩、一件件都为公主解释清楚。兵法有云:风林火山雷阴。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难知如阴,不动如山,动如雷霆。这不光是行军的准则,做事做人也都能适用。在绝对的权力压制下,草民没有疾风之速,全府上下也满是疏漏,不能如林般规整。力量便更是如此,不用说比不上燎原之火,说是以卵击石都十分贴切。草民能做到的,便只有后三样了。隐蔽起来等候时机,暂且按兵不动、韬光养晦,如今时机到了。若是侯爷不来寻草民,我怕是一会儿就要去驿馆拜访了。” 赵回握着卫忆的手紧了紧,完全没有被张老爷的话所打动,声线冰冷:“这倒是怪了,张老爷怎知道本侯是为何而来,又怎么知道本侯会在此停留一晚?就连驿站的刘大人都只当本侯暂住一夜,今日便会动身。” 人一旦进入了状态,将自己武装起来,心中就会像一面明镜似的,十分理智,该下哪一步棋,在哪里落子,都看得分明。 张老爷现下就是如此,找回了几分当年“运筹帷幄”的感受:“敬安侯爷一来,在下的侄子便死于非命,搁在西街宅子里的铁牌也不翼而飞。世上哪有那许多的偶然,如此一想,便觉得侯爷一定会来,就算是不来,也必然不会就此离开。早在宫里传出太上皇和太上皇后要南下时,草民便觉察出不对,却也是没有多想,只叮嘱亲近之人行事多加小心。若不是我那侄子昨夜暴毙,作为信物的铁牌丢失,草民哪里敢直接向侯爷坦白?说得好听点是求援,说得不好听,这就是我张家的背水一战。成败在此一举,时势逼人,草民不得不妥协。不是不得已,草民想必还会依旧为那番王做事,保全我张家。公主殿下说得对,草民是心里装着张府,却打着国家天下的旗号。但要说起来,我张家也是委曲求全,把把都是辛酸泪。说不上无愧于天家,起码也是不至于株连九族。草民斗胆,想向公主和侯爷求个恩典。所有罪责让老儿一人承担,放过无辜的妇孺孩童,让他们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找个清静的地方过活,也好不至于被新王姬赫赶尽杀绝。若是侯爷和公主应了,草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回眸色深黯,让人抓不到丝毫头绪:“你且讲吧,稚子无辜,本侯也于心不忍。法不容情,却也有法外开恩这一说,要是你张府真如你所说一般,你所吐露的也全都是真相,本侯便替你隐瞒几分又如何?” 张老爷得了保证,却没有显得过分激动,反而依旧是淡淡的。 他左手伸入怀中,拿出半块铁片,费力地自地上爬起,拍了拍有些打皱的衣物,拄着拐向赵回走去。 赵回接过铁片,端详了片刻,便递给了赵玉。 赵玉自袖中掏出从乐莘那里得来的碎块,伸手一抹,竟然抹掉一层陶土。她比对过裂口,冲赵回点点头:“是同一块。” 张老爷见到那另外半块铁片,掏出怀中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虚汗:“果然在公主和侯爷这里。” 赵玉似笑非笑地看向好像如释重负的张老爷:“怎么这罪证落在我们这儿,你反倒还觉得好些?” 张老爷毕竟上了年纪,擦汗的手有些颤抖:“有一件事,草民昨夜辗转反侧,却始终是想不通。侯爷和公主来此,铁片丢失还能说出个道理来,怎的草民的侄子也忽然惨遭毒手。我恐怕是有人拿了铁片想威胁于我,捏准了我想保全张府,大概会让我做些更加过分的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向侯爷投诚。若是铁片落入了歹人手中,我也不会受制约,反倒能将计就计。若是铁片落入了侯爷手中,也总归是跑不掉的。” 赵玉忽然蹩起眉来,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你的侄子,昨夜那尸体竟然是你的侄子?这么说来,出事的不是你家的二公子张怀远。” 张老爷忽然笑了,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样子,与刚刚的颓废情状相比判若两人:“自然不是,早在小儿降生时,便与南方的亲戚交换了襁褓。从头至尾,我张家的二公子都远在淮安。家姐出嫁后,家父便举家北迁至此,生意却还在南方打理。当时父亲便安排好了,等我大儿及冠,便分出去住。最后捏造个意外,让他隐遁,自己出去闯荡就是。家父去世后,我被迫为梁王做事,以铁片为信,我唯恐有个差错,就分出半片藏在大儿“出事”的那座宅子里,让梁王安插眼线的人知道我有用心掩盖。而且那碎块时时刻刻在他们的监控之下,只要不在我手里,他们便觉得我没有证物,就算与任何人泄露说起,也无凭无据,没有把柄。我假意与他们诚心合作,却留了小半片铁片在自己手里。我虽不知道这信物到底有什么用,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赵玉这回是真的十分不屑,眼神不带一点温度:“所以你就任你的侄儿代替你的儿子去死,果真是个好父亲。” 张老爷侧目看向赵玉,却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甚错处:“张怀远不过是个庶出,在我张府里却享受着嫡子的待遇,吃穿用度从不曾少,还养出一身纨绔习性,流连风月场。我不曾亏欠他什么,他若是听我一句劝,不堕落如斯,今日恐怕还好端端地活着。夜路走多了必然会失足,整日里混迹在那龙蛇混杂的地方,不出事才是怪事。只不过此事蹊跷,恰好出在了这当口,白白让我担惊受怕。” 卫忆有些觉出不对,她一开始还觉得这位张老爷颇有智慧,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懂大局之人,现下看来却觉得他实在不义,所言让人遍体生寒,实在是可悲可叹。 画皮画虎难画骨,大概就是如此。 赵回看着卫忆生动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不禁离得她近了些,凑到她耳边去,同她说悄悄话:“生而为人,不可能面面俱到,有长处也会有短处。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开始觉得他知道分寸,明白轻重,却没看出他所做的一切实际上都只是为了自己和在意之人而已。其实仔细想想,我也是如此的。若是为了你和博儿,或是那些个小不点儿,牺牲任何人,哪怕是自己,我都在所不惜,更别说是无关之人了。” 卫忆长出一口气,也与他咬起耳朵来:“我明白这些,却始终是接受不了。其实我可能也是这样的人,为了你和孩子们,可以倾尽一切。可是终归接受不了牺牲别人,成全自己的事情。” 赵回低笑出声,偏过头悄悄吻她耳垂:“这些你都不必接受,我哪里会让你做到那一步。坏人都由我来当,你只需要乖乖被我保护着,一切就都够了。为君者和为家主者,其实都讲究一个道理——杀戮果断。毕竟你身上有无数责任,你输不起。说什么以德服人,以仁治家,只不过是噱头而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自然要厚道行事,若是自己都无法掌握局势,自然要有所动作,把一切不确定的东西在它还没壮大之前扼杀。阿忆不必觉得难过,有时候牺牲小我,恰恰是为了成全大我,实在是没必要唏嘘。” 卫忆看着赵回俊美的侧脸,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刚才的那些负面心绪也都尽数抛在脑后了。 是啊,有时候人生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赵玉耳力好,自然将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看着依旧在滔滔不绝指责他这个侄子怎么怎么不成器的张老爷,只觉得心中烦闷得很,昨夜见到张怀远尸体的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 尸骨未寒的他,是不是会为自己感到悲哀呢。 听了赵回的一席话,虽不至于胜读十年书,可好歹心中也好过了些许。 世事不过就是如此,一将功成,世人只看到了表面的繁华,却早已忘了,这成就是由多少人的牺牲堆砌出来的。 往年她行走在战场之间,见得还少吗? 只是这一年里回了京城,过上了安生日子,好像又变回了第一次杀敌时候的那个迷惘的自己。 当年她只觉得自己满手血腥,噩梦连连,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赵玉的师父当年与法华大师有交,去护国寺时,她也曾经常受邀听禅。 在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那时听过的典故。 “曾经有一个高僧为点化魔头,曾以身犯险,坚持不懈地给那魔头授道。那位高僧武功高强,魔头奈他不得,是他手下败将,不得不日日去听他讲学。可魔性难以按捺,这魔头在听学之余,依旧日杀一人。高僧却始终锲而不舍,终于在十日期点化了那魔头。高僧把此事当做自己的功德事,殊不知他实则造了业孽。” 当时赵玉还十分不解,只觉得法华大师在故弄玄虚。 直到有一天,她日常巡视间经过卫锦的帐子,卫锦正在安抚同住的小兵士。 “你若不取敌军性命,他日重逢,你便会发现有许多兄弟折戟沙场。那敌军固然不该死,难不成我们的兄弟就该死了不成?”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业孽,不妄取魔头性命自然是好事,可如此却又对不起无辜百姓。 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无辜之人呢,就算是有,也恐怕会被时运推上风口浪尖去。人们为求自保,能做尽肮脏事。 赵玉想到这儿,看了看依旧对着她说话的张老爷,只觉得他那副精明的商人样子令人作呕。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听他演说所谓的“仁义道德”,径自起身出了门去。 张老爷看赵玉没毫无征兆地起身就走,当下便不敢再开口了,截住了自己的话头。 赵回和卫忆也被赵玉这边的动静惊动,双双回过神来,把目光转回了张老爷身上。 一直身居高位的人身上必然带着极重的威势,赵回做了这许多年的帝王,单单凭着一个眼神便能简单地给人施压。 张老爷察觉到赵回的目光,瞬间移开了眼神,不敢再说自己府中的私事,话锋一转,谈起了与梁王的交易:“说是为梁王做事,不若说草民实则在为番地的姬家做事。梁王其实早殁在了封地,真正掌事的是二公子赵简。可二公子毕竟经验不足,梁王一派可以说是力量大减。自此以后,整个组织里便以番王为主导了。从前是老番王姬策,姬策战死后又变成新王姬赫。据我所知,梁王曾将七方势力纳入羽翼。有番地,有极北,有倭人,有富商和武将,还有朝中内阁里的大人等,俱以铁片为信。” 赵回忽然出声打断,问道:“这么说来倒也与本侯掌握的情报相符,你可有具体的名单?本侯听闻有八片铁片,每方都各有一个代号,取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可有此事?” 张老爷心下震惊,没想到赵回竟掌握到了如此细节,却不曾想过赵回其实知道的并不详尽,只是根据那陈香所述,和他方才说的略作了推理。 张老爷思忖了片刻,斟酌地开了口:“的确是如此,但其中具体是哪位主事人接洽,草民却是没资格打探的,只隐约能知道几位罢了。朝中的袁阁老与此事有关,谢御史也参与其中,还有贾国公府的一份,余下的便实在不太清楚。” 听闻袁阁老竟也参与其中,卫忆心中一惊,想起了他那小孙女袁菁菁的小身影。若是袁阁老真的有谋反之意,袁菁菁的身份便会从京城贵女转为罪臣之后,赵深作为皇家的王爷,不论长大后是否依旧会爱慕于她,两人之间都是再无可能。 赵回也想到了这一层去,握着卫忆的手倏然收紧:“既如此,张老爷可方便将你张府的排位告于本侯?” 张老爷垂下眼皮,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刻了些:“丙,草民的代号是丙。” 赵回握着卫忆的手松了一松,长腿屈起的角度大了些,略微调整坐姿:“那张老爷又是如何得知那三位大人参与其中的,可是与其接洽过?又如何知道这消息是否可靠?” 张老爷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草民并不曾与大人们碰过面,只是每当一笔款项入账时,难免会有些蛛丝马迹而已。这也是为什么我张府实在是举步维艰,知道的越多越具体,相应地也愈发危险些。” 赵回心里有了些想法,面上却不显,只是又问道:“张老爷所说,可句句属实?” 张老爷轻轻点点头,肯定道:“草民说过,只要是侯爷问到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然句句都是实话,不敢欺瞒侯爷。” 赵回站起身来,扶起卫忆:“张老爷是个聪明人,本侯也不是那不讲情面之人,面圣时定会为你美言几句。只是现下你张府如果有所动作,必然会打草惊蛇,还得劳烦张老爷继续与这组织假意合作。今日的会面,若是有人问起,张老爷想必知道如何找个借口圆过去。本侯会尽快派遣些人手来在张府左右,以免有人察觉,会害你们性命。” 张老爷并不觉得意外,十分平静。他长叹一口气,双手有些颤抖,语气无奈:“既然侯爷开了口,草民哪里有反驳的余地?我只想保住张家,现在看来却是个奢望了,总是不得以抽身。” 赵回轻笑,走上前去,拍拍张老爷的肩:“张老爷何必如此,待此事过后,自然可以抽身。等皇上那边都处理妥当,张老爷想如何便能如何了,若张老爷所说都属实,本侯保你性命无虞,无需过分担忧。” 张老爷有些认命地笑笑,轻轻摇头:“但愿能如此,草民在此先谢过侯爷了。” 赵回没有再答话,只是牵着卫忆走出了书房。 两人刚走到院里,便看见赵玉与一白衣男子在远处说话。 小七和素月在一旁立着,显得十分紧张,兵器都握在了手里。 赵玉身边的青莲和青花姐妹倒是冷静些,脸上却也隐隐有戒备之色。 青麝和青灿一直伴在卫忆赵回左右,此时出来一看,也显得十分严肃。 卫忆好奇地看看几人,问道:“怎么了?那人是什么来头。” 素月紧抿着唇,面露担忧:“他是北地魔教中人,武功极为高强,不知为何与公主扯上了关系。” 青麝昨夜为琵琶姑娘送过银两,却没有与乐莘打过照面,因此也很有些紧张:“还请主子屋内暂避,此人阴晴不定,作风实在危险。” 赵回却摆摆手,示意几人不必紧张:“阿玉虽然不曾明说,但恐怕在驿馆遇见的便是这位公子了。” 赵回这么一说,四青姐妹顿时冷静了不少。 毕竟几人常年跟随赵玉,自然对她的了解多些,她该是不会做无把握之事的,若无必要,不会与魔教中人来往。 素月却还是不放心,想说些什么,却看赵玉已是带着乐莘向她们走来了。 素月手中的剑立时出鞘,整个人挡在了卫忆和赵回身前。 赵玉摆摆手,示意素月走开:“这位便是我提到的公子了,那丹书铁券的碎块便是他给的。” 乐莘点点头,并不否认。 他生得极好,给人一种温润之感,赵玉对他的态度也并不疏离。 卫忆顿时有了些危机感,替远在京城的卫锦担忧起来,殊不知赵玉只是因为他对琵琶姑娘的种种而友好了些许。 乐莘向两人轻轻拱手,唇畔带着得体的微笑:“在下来此也纯属是个巧合罢了,只是听闻府里的张怀远昨夜暴毙,便来谈谈情况,却恰巧遇到了公主。” 素月冷声道:“张府的私事又与你何干,最怕你是借着巧合之名图谋不轨。” 乐莘这才看向素月,笑容加深了些:“原来是五毒教的小姑娘,在下不过是借了你玉蝉一用,却竟然被你记恨至今。张府的私事与我无关,不过这张怀远的死却与我有关。他本该死在我手下的,却让人捷足先登了,着实让人郁结。” 素月气得涨红了脸,厉声道:“借?蝉活不过七日去,若你再多拿一日,没有拿到新鲜的蝉蜕,配不出药来,我姐姐便会死了。果然是魔教中人,心肠狠毒,做尽了坏事。连杀人都是嗜好,非得亲力亲为不可。” 乐莘摇摇头,面色变了变:“我也是一时情急,要用那玉蝉的双翼,是在下的错。不过我总算是按时还于你了,现在致歉,姑娘总该接受罢。至于那张怀远,肖想我心爱之人,实在是死有余辜。他命数如此,本就是该死之人,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分别?死在我手里,还能少他几分痛苦,多我几分痛快,于他于我都是好事,姑娘着相了。” 素月啐了一口,愤怒并未削减半分:“满口谬论,简直是胡搅蛮缠。如今你打探清楚了,便请速速离开罢,这里容不下你。” 乐莘不以为忤,只是收敛了笑容:“世人皆道我有错,那便就是错。举世皆清,由乐某一人独浊,也无不可。人间多愚钝,在下是真切地体会到了。姑娘想我走,我却还不能走。天理循环,业力如是,我是来帮你们的。” 这番话说得颠颠倒倒,却让卫忆起了兴趣,重新审视这初次见面的年轻人:“错与对一向是对立的,若是换个定义,错便会变成对,对也会变成错,权看你如何定义了。只是你做法不容于世罢了,与人们所想的相悖。行事的方法有偏差,有时便会被看成是错的,与结果无关。” 乐莘诧异地看了卫忆一眼,轻轻点头:“夫人果然有慧根,如此,我便再多帮你们一把。我去查看过尸体,发觉那张怀远死于苗家的蛊师之手,也有几分五毒教的痕迹。我过来便是想问问这位五毒教的小兄弟,出教时可见过你们收留的蛊师?” 小七本在专心地出神,却忽然发现众人都在看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赵玉扶额,有些无语:“乐公子问你,出教时刻曾见过你们收留的蛊师?” 小七想了想,非常正经地说:“可能见过,也可能没见过,我忘记了。”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这个小七实在是有些不靠谱。 素月的脸又红了几分,觉得自家这五毒教的颜面已是荡然无存,连忙圆场道:“小七他不能辨认人的相貌,除了亲近之人,都是过目即忘的。只是五毒教收留过两位蛊师,一位是师尊出手救下的女蛊师西芜,一位是主动寻来的苗鬼哭。” 素月说到这儿,小七忽然福至心灵,猛地拍了拍脑门:“是了,苗鬼哭。师叔可还记得我说,在客栈受伤的那人是你认识的那个老毒物苗鬼哭?原来是我记错了,他只是与那人长得有些像罢了。我是在出山时碰到这位苗蛊师的,他当时也受伤了,出山时在山脚下被青丝蛇咬了,我替他采药包扎过,与他一同下到镇子去的。” 素月看着小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连这种特殊的事情都能记混,张冠李戴,她已经不知道说小七些什么才好,是该夸他天赋异禀,还是该骂他愚笨不堪。 乐莘听了他的话,有些了然:“那便怪不得了,恐怕这张怀远便是死于那人之手,可惜他杀错了人。” 一直不曾开口的赵回挑挑眉,疑惑道:“杀错了人?这又是何解。” 乐莘摇了摇头,不愿再透露旁的:“话便说到这儿,其余的只能靠你们自己,我不能再干涉。” 素月对他怨气颇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飞去一个眼刀:“就说你心术不正,说话也总是没头没尾,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坑害人。” 乐莘瞟了素月一眼,微微地笑了笑,不与她争论,冲众人拜拜手,跃上屋顶便走。 赵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若有所思。 经了乐莘这一出,众人也准备离开张府。 负责车驾的人早已候在了门外,就等着主子们现身,好打道回府。 张府门前挂着的牌匾已稍显陈旧,金漆斑驳。 门前连个守卫的家丁都没有,天渐渐阴了下来,乌云遮住了太阳。这偌大一座宅子,忽然显得有些阴森肃穆。 是不是就连这屋院,都在悼念着逝去的亡魂呢。 物本无心,人有血有肉,却反倒更加无情。 ∓ 甫一上车,卫忆便向赵玉将她错过的那些又重讲了一遍。 听到袁阁老被牵涉了进来,赵玉也有些愕然,觉得不可思议。 赵回在旁边坐着,只听着两人谈话,没有明确的态度。 等卫忆讲完了,他才将卫忆揽进怀里,轻轻顺着她的长发:“阿忆不必因这些事情烦心,一切都交给我。” 卫忆靠在他肩上,有些低落:“可深儿那边又如何交代,他与菁菁那样好。” 女人总是感性,通常与男人关注的重点不同。赵回拍拍她的背,当做安抚,看似对袁阁老是否参与谋反一事不怎么在乎:“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走且看罢。” 对于卫忆来说,赵回的话总有种莫名的魔力,能让她的心静下来。 车行得平稳,卫忆靠在赵回肩头,有些昏昏欲睡。 赵玉也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倚着车厢壁:“接下来又该如何?将消息传回京里去?” 赵回似乎是另有想法,并不附和:“不必声张,派些人来监视着张府即可。” 赵玉点点头,表示明白:“这张老爷实在是招人厌恶,要从大局来看,他的确是个合格的家主,可换句话说,投诚不过是因为怕死。若是没有乐莘这一出,他怕是还会继续助纣为虐。” 赵回勾出个笑容来,别有深意:“人想活下来便是如此,细究起来他也没什么错处,夹缝里求生存罢了。蝼蚁尚且偷生,这倒是可以原谅。若是因为一己私欲搬弄是非,故布疑阵,那便又是另一个说法。” 赵回同她说话从来高深难懂,赵玉今日实在懒得琢磨他话中的意思:“世恶道险,人人都难两全,说来倒也可怜,无辜被牵扯进权利倾轧。不过识得人心如此,还是觉得悲哀。” 马蹄声哒哒,市集上还热闹得很。 叫卖声和孩童的嬉闹声传进了车厢里,更显得气氛沉静。 赵回和赵玉各怀心绪,一个早已受过无数磨炼的在想着国家大事、权术阴谋,一个还正在摸索阶段的在体悟人生。 只有卫忆独自睡得踏实,连梦境也都是美的。 人来到这世界上必定会经受一定程度上的苦难,若是事事都顺遂,一定有人为之代受。 赵回微微侧头,看着卫忆恬静的睡颜,内心有些发烫,积攒着的宠溺太多,仿佛要溢出来一样。 好好睡吧,我的阿忆,什么都不必考虑。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