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宠》 第1章 楔子 正德末年,晋朝覆灭,太宗建国,国号“大渭”,改年号为永乐。 永乐十六年,太宗定“金匮之盟”,立胞弟怡亲王赵胤之为太子,同年八月,太宗长子礼亲王德庆参本,弹劾太子徇私枉法,买/凶杀人,灭明州巡视使宋安满门共一百二十三条人命。太子拒不认罪。 同年十月,太宗幼子睿郡王德昭上书自行请罪,太宗大怒,褫夺其宗室封号,囚于宗人府。 永乐十八年,太宗暴毙,太子登位,改年号为永瑞,大赦天下,复德昭郡王称号,加封亲王。 永瑞元年,睿亲王德昭执掌八万铁骑,南征中原,一举拿下小晋朝。 永瑞二年,睿亲王德昭东伐大辽,耶律默特退兵至阿尔泰山,投降示好,缔结渭辽之约。 永瑞五年,睿亲王德昭借道托托,灭回鹘,破大蒙城都,杀托托全族。至此,中原塞外再无异心,唯大渭马首是瞻。 永瑞六年,德昭班师回京,满朝相贺。 第一章 永瑞七年的正月,雨雪瀌瀌,暮云低薄。 北京城笼在一片银装素裹中,放眼皆是雪白冰寒,风夹雪呼呼吹,像没磨过的刀,砍在脸上又涩又重,不见血光,硌得肉疼。 春利缩着脖子往后门抱厦处走,天太冷,打摆子一样跑起来,借着全身上下抖起来的肉,稍稍驱散些许寒意。溜了个弯,跑到廊下,见有人蹲在门口,手里拿了根破枝条蘸雪玩。 春利走过去喊了声:“谁呐?”近了一瞧,“是幼清啊。” 幼清起身请福,讨了个吉祥。 春利在关防院甬道拐角罩门处当差,后宅和大花园来来往往的奴仆,他大多识得。眼前这个,他一看见就对得上名。 大花园处兽园的幼清,姜大家的侄女,专门看管府里豢养的飞禽走兽,和周大娘家的鹊喜、张德全的徒弟小初子一处当差。 睿亲王府原是没有兽园的,因京中盛行饲养猛兽,宗室里十个人家里有九个养鹞畜兽,便从大花园里腾了处空地,专做养兽之用。说是养兽,实际也就是些寻常家禽。早些年尚存几只猛禽,因咬伤了下人,全拿去剥皮拆骨,几年下来,园内只剩下些鹞子仙鹤之物。 虽是如此,府里下人从大花园过时,宁愿绕远路也不要往园子里去。彷佛那一方被矮墙围着的门随时会跳出一两只老虎豹子,将人撕碎咬烂。 府里主子不爱往兽园去,下人们又怕园里的家伙,一来二去,兽园成了王府最冷清凄凉的去处。 兽园当差,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春利的目光在幼清身上荡了一圈,见她低垂着头,瘦瘦长长的一个人,穿着紫褐色夹袍,梳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梢系一桃红色绒带。若只单看脖颈以下,这便是个风流韵丽的人。她身量长,瘦得恰到好处,一圈墨绿流苏穗掐着腰,风吹起穗子,像是初春满城飞扬的柳条,透着活泼新鲜劲儿。 话也说了,若只看脖颈以下,人的面子都搁在脑袋上,再怎么体态万方,脸太寒碜,一切都白搭。 春利晲一眼她脸上的面纱,心里惋惜,眼儿一转,就溜开了,手一撩,就准备掀棉帘进屋。余光瞄见幼清抬了头,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跟黑玉琉璃似的,又明又亮,灵动澄净。 春利难得邀人一回,“门口待着冷,进屋喝口热茶罢。” 幼清跟在他后头进了屋。 屋内暖和,中间一个白炉子,上头搁个薄砂锅,有茶房当差的来这歇脚,攒了两瓣碎团茶,扔进锅里熬剩茶,后倒宅儿的婆子和太监们边喝热茶边聊话儿。 使唤太监一般是不屑与和婆子们共处话聊的,他们占了一角,在最里头靠炉的地,三言两语地聊了起来。 幼清往前头讨了杯热茶,别人抬眼见她戴面纱,便知是兽园的使女,脸上长红斑的那个。看她的目光越发好奇怪异,屋里的人,都是领下差的,嘴刻薄牙尖锐,挑人痛处当乐子。 幼清装瞎作哑,弯了弯眼角,权当没听见,手里捧了热茶往墙角缩。 甲申时她便下了差,兽园不比别处需得日夜兼顾,每三个时辰当一次差,和鹊喜小初子轮着往园里上事即可。 她喜欢听这些人聊话儿,整个王府的碎杂事都在他们嘴上,听起来格外热闹。 她也不出声,只静静听着,横竖惹不着人。 使唤太监们在说睿亲王回朝的事。 睿亲王六年来领兵在外,未曾回京。如今塞外已定,此次回朝,年前卸了兵权,怕是要长久地待在北京城了。 “王爷回了府,府里许多规矩定是要变,前两天跨院里的人放了一批出来,哎,上好的差事主子一句话功夫,管它什么苦劳功劳全没了。”说话的人是回事处的小章子,正月里待客忙,前院后院都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歇空档头,喝茶聊个话都不顺心。 “放人出去定要重新补人顶差,活络活络兴许下一个当上差的就是你小章子。” 小章子摆手:“我可没那胆子往王爷跟前去,我们这种混惯杂务的,还是在旮旯底下待着好。”他嘴上这样说,旁边听的人没一个人信,当奴才的哪个不想着轮上差,得了主子青睐,不说加官进爵,至少能混出个人样,何况如今睿亲王得皇帝器重,入了王爷的眼,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转而有人提起其他的事:“京中的宗室男儿,适龄尚未娶亲的,也就我们府里这位爷了,前儿个大年三十晚除夕宴上,皇上都发了话,这两年定是要让王爷娶个王妃进府的。” 随即有人道:“娶亲?王爷不是” 众人噤声,谁也没胆子将那两字说出来。 克妻。 都说睿亲王驰骋沙场满身杀气,命里犯煞,这几年凡是与王府说亲的人,不是死就是病。 谁还敢往睿亲王府送闺女? 一杯热茶见了底,幼清往糊了纱的窗外看,天色不早了,算算时辰,约莫已经庚申。搁下杯,轻步往屋外走,走到棉帘处,帘子忽地被人掀起,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比冬霜更冷的,是鹊喜那张苍白的脸。 两人往廊下走,鹊喜抓着幼清的手,嘟嘟嚷嚷连话都说不清楚。 幼清放柔了声音,“你慢慢说,莫急。” 鹊喜憋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上月太妃那边往园子里送了一只猫,叫白哥的,说是不要了,送到园里养着。今儿个太妃屋里的刘妈妈来园里要猫,说是太妃想白哥,让将猫送回去,刚才进园的时候我还见着白哥,转身拿了砂石,一眨眼的功夫它就不见了,园子都找遍了,就是没见着猫。” 她哭得伤心,豆大的泪珠沾到幼清的手上,幼清抬头看着她,见她眼睛又红又肿,像颗核桃似的,特别丑。 幼清最见不得人丑,抽出帕子为她擦了眼泪,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笃定道:“我来找找。” 她开这口,十有定是能找到猫的。兽园里的小主们认得幼清,兽园当值的差事基本都是幼清在做,她乐意给那些小东西们喂食,鹊喜和小初子也乐得偷闲。 鹊喜忙地感恩戴德嘴里一堆好话,往耳房叫了小初子,三个人分头去找。 暖炉前待久了,满身热气,风里一搅,片刻功夫,衣袍就跟浆里淌过一样,结了寒气硬邦邦的。 此时下起小雪,一朵朵似有似无在空中打旋,沾到脸上转瞬化开滴成水。幼清抬头望了望,头顶这片天,中间一块像刚蘸了水的墨砚,稠得化不开,两端染了紫蓝和绯红,视野里前方一排白雪青瓦,重重颜色叠在一起,浓得像画卷。 入了夜,天更冷,一只猫无法抵抗寒冬。若天黑前未能寻到白哥,只怕这画卷下的美景就是它的葬身之处。 幼清思索着,白哥不爱往外跑,还是在园子找最靠谱。提腿往园子里去,在当值的屋里拾了块干鱼肉,拿手帕裹了兜身上,沿着梅林细细找。 园子里空旷,地上厚厚一层积雪,落了几根枝桠,脚踩上去,发出嘎吱的细碎声。幼清躬腰往地上寻,睁大眼睛,生怕辨错。 白哥浑身皮毛颜色如皓雪,若不是长着一双绿翡翠般的眼睛,跳入雪中,哪是猫哪是雪,倒真不一定认得出。 寻了大半个园子,依旧未见猫影。幼清有些着急,掏出那半块干鱼肉捏在手里提着嗓子学猫叫。 嚎了又是一刻钟,扶着腰歇气,嗓子渴得紧,张嘴吸几口冷气,直起脖子忽然望见树上有团身影。 白哥蹲坐在枝头,胖乎乎的身躯将枝干压得摇摇曳曳,一双绿油油的眼珠里含着傲气,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祖宗保佑,可算是找着了。 幼清拿出半块鱼干诱逗,白哥横竖就是一动不动。幼清有些发愁,在树下张牙舞爪的,一边晃鱼干一边学猫叫,白哥仍没有半点动静。 没法子,只得试一试上树擒猫了。 幼清一跃攀上树,这本事是在兽园当差时练出来的。整日与家禽为伍,不用同外人打交道,闲时还爬树看看墙外的景象,别人嫌兽园差事不好,她倒挺喜欢的。 说不定伺候禽兽要比伺候人好,虽然她也没伺候过哪位主子。 在进兽园之前,幼清记得自己跟着姑父姜大学种花,专门伺候花,后来花苑的掌事太监嫌她脸上有斑不好看,让别人顶了她的差事。而在种花之前,幼清就不记得自己伺候过什么了。 在那之前,她是没有记忆的。所有关于她自己的事,都是姑姑告诉她的。 白哥懒懒叫了一声,幼清已经攀到枝头,缓缓伸出手,眼见着就要逮住它。 忽地树底头传来一阵笑声,“堂哥你看,树上有个人!” 白哥一惊,幼清见准时机迅速一捞,身子一轻,一脚踩空,连人带猫坠了下去。 积雪厚,摔得满身溅雪,白花花的雪团从衣领袖口透进去,发间全是碎雪。 差点断胳膊断腿,回过神第一件事却是低下头查看怀中的白哥。 它仍摆着一张二太爷的脸,拽气十足。 猫是跑不掉了。幼清心里这样想着,抬起头,瞥见跟前一抹紫色锦袍。 朝中贵人袍前绣神兽,平民男子袍绣花枝,这人袍上绣的是梅花,许是府里哪位管事。 幼清挣扎着站起来,离得近了,眸子再往上瞧,望见张冷峻的脸。 面无表情,窥不出喜怒,一双淬冰似的寒眸漫不经心地瞄了眼。 换做平时,奴仆冲撞,大多拖下去一顿板子办干净。 德昭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忽地他看见她的一双眼,水亮亮的,跟玻璃球一样,盈盈若水,明亮神采。 德昭敛起眸子,像是被什么刺了一样,伸手去掀她的面纱。 赫然入眼的红斑,截然不同的相貌。 幼清惊慌地去捡面纱,瞪着眼前负手而立的陌生男子,忿然骂道:“你凭什么动手动脚!” 身后若干太监随从寻了过来,见德昭一言不发盯着雪中的人,齐刷刷跪倒一片,“王爷!” 第二章 幼清听见“王爷”二字,本能地攥紧袖口,手指掐得泛白,耳边嗡嗡作响。她本是半直着身,因方才被人揭了面纱愤怒得满脸通红,如今回过神,吓得顿首匍匐死死埋低。头磕在地上,碎雪便沾上前额,凉意侵入骨髓一般,禁不住打了个寒蝉。 她微微一抖身,弓起的后背越发颤栗,脑壳仁炸开一般,嘴唇阖张,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睿亲王便是王府的天,是她们所有人的主子,他甚至不用开口,只消一个眼神,即可让她今儿个交待在这里。 幼清想到王府西边那方矮矮窄窄的吉祥所,阴冷潮黑,专门用来安置府中犯忌讳的下人。若今天这劫渡不过,约莫着姑姑得往吉祥所领她了。 运气好,说不定能领个全尸。 德昭待人一向严苛,此时已转开眼神,嫌弃地往前挪一步,正好踩在半埋在雪中的面纱。鸦青色的纱,薄薄软软,像是一截折断的老葱,寒碜腐旧,一如旁边跪着的人,让人瞧了心烦。 首领太监来喜惯会看眼色,此时已招呼人上前拖幼清。 幼清紧紧抱着怀里的猫,瑟瑟发抖,一只手被人擒住,见势就要被拽下去。 白哥就是在这时候跳蹿到三皇子毓义脚边的。毓义生得一副白净模样,此时拎起猫脖子,将白哥抱在怀中逗玩,倒生出几分童趣来。 毓义笑道:“这猫的皮毛生得极好,浑身雪白,跟团白香饽饽似的。” 幼清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往毓义跟前叩头,“回爷的话,这猫叫白哥,原是太妃屋里的,平素野狂惯的,从未主动往人面前凑,今儿个倒是头一回。” 毓义笑起来,眼弯弯的:“照你这样说起来,白哥倒与我投缘。”转头朝德昭道:“九堂哥,这猫给我,您舍不舍得?” 德昭清清淡淡转了眸光,“如何不舍得,你想要拿去便是。” 毓义伸手指抚摸猫耳朵,余光往下扫一眼,指着幼清道:“大过年的,少了个奴才不打紧,若是犯了晦气,太妃定是不高兴的。九堂哥就在看我的面子上,饶她一次罢。” 德昭眉宇磊落,不怒自威,唯独嘴角边一点红痣,薄唇微抿挑眉笑起来时,能稍稍化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你跟谁学的,一副菩萨心肠,为个奴才也值得这般恳求。”话虽如此,却转头吩咐来喜,声音清冷朗亮:“听着你义爷的话,下手轻些,杖十下。” 幼清伏地谢恩:“谢王爷开恩!”因不知毓义身份,便顺着方才德昭对旁人说的称谓,磕头时嘴上喊道:“谢义爷大恩大德!” 毓义并未瞧她,抱着猫跟在德昭后头,浩浩荡荡一群人从园中鱼贯穿过。 太监拖人之际,幼清半边身子都是瘫软的,后背冷汗涔涔,连额前碎发都是湿的,不知是为冷汗所湿还是沾了碎雪融化的缘由。 幼清借着一点力气,将沾满黏腻雪泥的面纱拾起,仓促间忙忙戴上。这时才松口气,忽想起刚才的情形,仍旧心惊肉跳,余悸未消。 无论如何,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被人拖着从后园门而出,正好迎面碰上鹊喜和小初子,幼清直起脖子冲他们道:“猫找到了,回头就说义主子将猫要了去。” 鹊喜和小初子忙地跑上去,跨房领事的太监差人将他们哄走,幼清扭脖子喊:“莫惦记我,你们去罢,回头让我姑姑来吉祥所接人。” 鹊喜和小初子听到“吉祥所”三个字,吓得脸都白了,颤颤巍巍地盯着幼清被人拽馋着的身影,许久回过神,鹊喜急忙往后倒宅平房走,同小初子道:“我去知会姜大娘,你去园里替我当个值。” 幼清的姑姑连氏在浣衣房当差,入府七年,如今已是浣衣房掌事嬷嬷,因嫁给府里的花把式姜大,所以大家常唤她“姜大娘”。幼清在府中只此一个亲人,出了事定是要找她的。 鹊喜一路跑到西墙角后的平屋,路上已打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见了幼清的姑姑连氏便细细将话说一遍,说完后眼泪扑簌而出,冲连氏道;“都是因着我,幼清今日若不帮我找猫,压根不会这遭罪,千千万万的错皆在我,我只恨不能同幼清换个身子替她挨板子,姜大娘你打我罢,只求往死里打!” 连氏刚从太妃屋里回来,手里拿了件藏青羽缎,正要熨烫,听得鹊喜一番话,一张脸煞白,差点摔了包袱。顾不得其他,取了荷包银子慌张往吉祥所在的方向而去。 路上鹊喜哭哭啼啼愧诉内疚之意,连氏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一双青绣平履鞋踩得又狠又急,到了吉祥所,拿银子打点了太监,这才能进屋。 黑溜溜的墙角下,幼清横躺在木凳上,发髻散了大半,连氏扑过去,将幼清抱怀里,念叨着“我的姑娘”,眼泪大颗地往下掉。 方才幼清痛晕过去,十板子不轻不重,虽不至于皮开肉绽,却也打得人动弹不得。如今被连氏搂着,迷迷糊糊听见哭声,缓缓睁开眼,伸手为连氏擦泪,“姑姑我没死这很好你莫伤心” 连氏哭得泣不成声。 幼清在府里当差七年,虽平素在兽园当差,却从来没遭过这种罪。如今被打成这样,连句话都说不顺溜,怎叫人不痛心。连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撕碎,哭了一会,念及此地不是久留之所,背了幼清就往后倒宅去。 影壁西南边的倒宅有一排平房,幼清和大花园其他四人住一屋。影壁西南边归马厩周大家的周嬷嬷管事,连氏同她熟络,说了些好话,使了些银子,求她这些天担当些,但凡幼清伤一好,便立即回西南屋。对于今天的事,周嬷嬷有所耳闻,只道亏得幼清命大,今儿个要换了个形势,半截身子都得打断了。说了些碎话,没拦连氏,让她将人带了去。 连氏将幼清带回屋,刚沾地,幼清颤着唇半眯着眼,再也坚持不住,喊了声“姑姑”,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德昭带着毓义在太妃屋里坐了会,辛酉时分,宫里即将下钥,毓义离去前果真抱了猫去。德昭送他出府门,待回跨院时,绿营副将丰赞已经在小书房等候多时。 这些年丰赞随德昭出入沙场,见了德昭行的还是从前军营那套礼数。德昭略一扶,提起前些日子吩咐他办的事情。 说的是明州宋家遗孤的事。丰赞心中叹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宋家一百二十三具尸体入殓下葬,无一遗漏,根本没有什么遗孤。自王爷永乐十八年出天牢后,查了六年,寻了六年,至今却无半点线索。 一句句细细禀报,德昭听了果然失望。同从前一样,并无进展。丰赞有些不忍心,以为他如此苦寻是为洗刷当年冤屈,心直口快道:“王爷,我们都知道您与宋家的案子无关” 话未说完,德昭冷笑,声调里含了嘲讽:“罪是本王认下的,宋家的一百二十三条人命扣在本王身上,这辈子都脱不了干系,从今往后你莫再提那样的话。” 丰赞知自己犯了忌讳,却还是道:“王爷当年是替太子殿下” 德昭面色铁青,“住嘴!”终究念及多年情分,片刻后德昭恢复常态,缓缓同丰赞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只需记得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当年的事情如何已然不重要,本王寻的只是故人,而非想要重提旧案。” 丰赞低头应下,想了半晌,支支吾吾提醒道:“若一点线索都全无的人,要么是被故意藏起来了,要么就是、是死了。” 德昭没说话,过了许久方道:“本王心中有数,不用你提醒。” 说了会话,丰赞自请跪安,德昭拿了本书翻看,想到丰赞说的话,不由地忆起过去的事。他历来厌恶旁人多愁善感的模样,如今自己成了这般,只觉得心烦意乱,放下书往屋外去透透气。 因是正月,后院西堂里搭了戏台唱戏,从廊庑而下,隐约听到咿咿呀呀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德昭不喜欢这听灯晚儿吃灯果儿的事,便转了个道,往大花园去。 走到夹道拐角处,听见有哭声,一瞧,东侧的罩门下,跪了个人,扑在太监腿边苦苦哀求些什么。 德昭提高音调:“是谁在那里?” 张德全顺着声音一看,瞧见是德昭,吓得腿软,忙地推开连氏到德昭跟前跪下:“给爷请安。” 这会子连氏就是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敢放肆,头伏在地上,给德昭请了个安。 德昭皱了皱眉,旁边来喜一脚踢在张德全背上,张德全一顺溜将连氏求他去外面找大夫的事说了出来。府里的大夫都是为主子们看诊的,一般奴仆生病,除了那些当上差的,一般都是去外面自行抓药。若病好不了,便丢去吉祥所等死或赶出府去。 德昭声音低沉,透着几分不耐:“找大夫?” 来喜瞧连氏一眼,一反常态扔掉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躬身朝德昭小声道:“今日兽园那个被赏了板子的侍女,是她家的侄女。” 德昭挑眉,想起下午那个瑟瑟发抖的瘦弱身影。脸上大片红斑,貌若无盐,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那样明亮的眸子,他还在另一个人那见过。 德昭恍惚一失神,周遭萧萧寒风,呜呜哀哀如泣如诉,那风重重刮在身上,刀锋似地划下来。 来喜忙取了紫貂大氅为德昭披上。其他人噤声,小心翼翼等着德昭的发作。 片刻后,忽地听到德昭声音平淡初静:“让府里大夫过去瞧瞧。” 第三章 幼清一昏就是三天。 意识恍惚,分不清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睁眼闭眼间仿佛看见大片西府海棠花,团团胭红,开至荼蘼,夕阳里,晓天明霞与重重花树相接相叠。她手里掐着花,裙上兜了一堆花,树下跪了一地的婆子奴仆:“姑娘,快下来罢。” 她抬眸去见,嗓子里发不出声,抑或是她不想说话,她素来不喜欢开口讲话的。她拿花去砸,朵朵花瓣撕开来,漫天飞舞般在空中飘洒,他们“姑娘”“姑娘”地喊着,好像她是什么千金大小姐,生怕摔了跌了。 转瞬天旋地转,一睁眼周围雪光凌凌,她被人抱在怀里,那怀抱如此温暖,比在银炭盆旁取火还要舒服。这是个男子,她闻得他身上的香,熏的沉水香,如春雨稀薄般的清寒,他的指尖很凉,触上她的脸,说了些什么。他好像在生气,她看不清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眼中蒙了雾耳中塞了棉花似的。 然后他就走了,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一直喊一直喊,依稀见得他的背影如此凉薄,渐行渐远,到最后与这冰天雪地隐为一体,她再也看不见他了,他也不曾回头瞧她一眼。 她心中像被人捅了个大窟窿,身子是虚的,眼泪是实的。哭着哭着就醒了,眼角边点点湿凉,坐起来往外看,窗棂沾了皓雪,雪光透白,照得窗纱发亮,连带着屋里梁木乌油油一柱。幼清发懵,还未从刚才的梦境中回过神,只觉得那样痛彻心扉的滋味太真实,好像真的曾经发生一般。 连氏也醒了,披了大衣裳伸手抚幼清的额头,嘴里阿弥陀佛地喊,道:“这热总算是退了。” 幼清听见她说话,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耳里钻进去,意识清明过来,压住连氏的手,哑着嗓子问:“姑姑,我躺了多久?” 连氏道:“三天。”那日好不容易承了睿亲王的恩,请了府里大夫过来看病,想着怎么着也得好转的。果然如此。 幼清盯着窗棂,三天,犹如过了三年,兜兜转转梦里的景象变了又变。她有些恍神,轻声道:“姑姑,我又做噩梦了。” 连氏便知她定又是梦见什么伤心事,掀了被角钻进去,滚烫的手臂抱住幼清,将她往怀里护,“幼清不怕,姑姑在这里。” 幼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是怕,我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姑姑,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你重新说一遍给我听行吗?” 连氏便将说过千遍万遍的话碎碎念叨,幼清听着听着,心中缓缓安定下来。人总要对自己的从前有所了解,知道自己最好的一面,也知道自己最坏的一面,才有底气走好以后的路。在连氏的话中,她一直是个令人欢喜的姑娘,她喜欢连氏话中的自己。 这让她觉得自己跟寻常姑娘并无两样。 连氏的臂膀很柔软,躺进去就像是陷入刚弹好的棉花绒被,幼清不再想梦中的事,一双圆溜溜的眸子在黑暗中扑腾,困意全无。 姑侄俩聊起话儿来,默契地将受罚的事掀过去,只字不提。 幼清将在抱厦处听来的话说与连氏听,尽可能一字不落地还原,生怕漏掉一点。连氏一下下抚着她的前额,好奇道:“你最近对王爷很是上心。” 幼清一愣,从连氏怀中抬起头,惊讶看着连氏道:“姑姑不想听王爷的事么?我以为姑姑会很欢喜听到有关王爷的事。” 连氏僵住,原来她都看得出。随即掩了眸色,声音平和:“王爷是主子,主子的事,大家都想打听,姑姑不过是和大家一样,却并不一定要使法子非知道不可,你以后莫再刻意去打听王爷的事,知道了吗?” 幼清点点头,声音里透着一丝狡黠,似孩童般的天真清脆,“我就站在墙角听,从未同他们搭过话,算不得刻意。” 连氏为她掖好被角,“那就好。” 没了说话声,屋外的风声雪声越发凝重,听得人心里头堵得慌。鬼使神差地,幼清喃喃一句:“王爷长得挺好看,很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后半句带了点戏谑和嘲弄,然而入府七年,她却是从未见过睿亲王的。王爷常年征战在外,即使偶尔回府,她不是跟前伺候的人,没那个殊荣见主子。 她这句半开玩笑似的话,吓得连氏半天都未曾回应。 幼清以为她已然睡着,轻声喊:“姑姑?” 黑漆的静室中,许久之后,连氏勉强笑道:“快睡罢。” 兽园的差事不能耽搁,又躺了两天,总算能下床走动,幼清回了兽园,照常当差,喂鹞子喂狼犬,日子又和从前一般过。 转眼冬去春来,三月的时候,皇上要去春猎,点名让睿亲王作陪,整个王府为了行围的事,栖栖遑遑忙活起来,除了兽园,其他各司房忙得鸡飞狗跳。 来喜捧了王府中随扈人员名册,德昭没看,让来喜拿去给太妃瞧,“从前如何,现在依旧如何,这样杂碎的事,从此莫再拿来烦我。” 来喜噗通跪下,磕了个响头请罪,德昭不耐烦,摆摆手示意他跪安。 待来喜躬腰走到门口,德昭想起什么,喊住他,声音平淡无常,“昨儿个皇上赏的那三只畜生,往哪搁了?过几日春猎一块带上。” 来喜道:“回王爷的话,交待给兽园的人了,园子里本就养了只猎狗,是否也要捎上?” “都带上。”德昭点点头,清冷眸光往窗棂外一瞄,两株西府海棠树态峭立,细枝嫩叶,粉白花骨朵含苞待放。犹记得那年宋府中满园,簇簇海棠盛开似花海红似火,比眼前这清淡颜色不知好看多少倍。 想起那年的海棠,就想起那年的人。顽劣如她,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来喜惯会瞧眼色的,见德昭许久不曾言语,迅速窥一眼,望见德昭脸上难得惆怅神色,心中诧异,有了主意,打千自行退下。 匆匆出了垂花门,望见张德全站在门下,一招手,张德全卑躬屈膝:“师父,有何吩咐?” 张德全原是太妃随意指给来喜做徒弟的,张德全嘴甜,得了来喜这个师父恨不得将其捧到天上去。在主子面前最得脸的,除了太妃屋里的庞嬷嬷,就属来喜。如今德昭回府,来喜更是神气活现,大总管的气势摆得阔,无人敢得罪他。 来喜将手里的名册单掷给张德全,“往单子上添三人,册子送太妃屋里去。” 张德全喜滋滋捧了名册单在怀,能在主子跟前露脸,是门好差事。素日向这样往太妃跟前递册子的事,都由来喜亲自办,今儿个倒让给他了,又见来喜匆匆往甬道而去,愈发好奇。 那边是大花园,师父去作甚?却是想不得这般多,捧了册子一股溜往太妃屋里去了。 且说这边大花园的周嬷嬷正在和人唠嗑,猛地望见一个灰绸蓝帽的人往这边而来,仔细瞧清楚了,忙地上前招呼:“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有差计遣人吩咐一声便是。”凑过去,脸褶子都笑出来了:“何事劳您大驾?” 来喜往东边指了指,“昨儿个宫里赏下了三只猎犬,我来瞧瞧。” 周嬷嬷亲自往前头引路,“我说哪来那么大的狗,黑不溜秋的,看着怪吓人的,原是宫里赏的,大总管尽管放心,园里有个丫头叫幼清,惯会与园子的东西打交道,再如何凶猛的畜生,交到她手上,铁的也能软成棉。” 来喜停住脚步,“是正月里挨板子的那个?” “嗳,就是她。”说话间入了兽园,周嬷嬷站在垂花门旁喊:“人呢,都出来!” 鹊喜正在和幼清说三月底春围的事,说到“恁是我们腐了化成泥到死约莫着也没那机会跟爷出门一趟”,幼清手里一把葵瓜籽,皓白的牙齿往瓜尖上轻轻一磕,吐出两半瓜瓣,笑:“出门作甚,我带你上树,那上头风光好着呢,不比千里松林的差。” 话音刚落,忽地听见外头周嬷嬷的声音,一回头来喜和周嬷嬷已经踏门进来。来喜笑:“外面天宽地阔,开开眼界也好。” 鹊喜和幼清忙地请安,来喜悠然自得往周围探了一圈,视线回到幼清脸上,看了约莫三秒,回头对周嬷嬷交待春围的事,指指鹊喜和幼清,“犬交给她们,待月底了一块随大队伍上千里松林去。”说罢也不多留,转身便出园了。 晚上幼清当完了差往连氏屋里去,同她说起三月随府里人出行的事,虽没有鹊喜那般激动,但到底是高兴的。连氏沉默半晌,一连问了好几句,幼清不厌其烦将话重复,说到后头连氏一言不发,发懵坐在那,好像在想什么忧心事。 幼清握住她的手,“姑姑,还有鹊喜同我一块,我不会乱跑,你莫担心。” 连氏回过神,手触上幼清脸上的红斑,“出门在外,记得戴好面纱。” 幼清眸子一黯,随即抬起头应下:“知道了。”姑侄俩又聊了些话,等辛酉时分,园里上锁关门,幼清该回去了。连氏送她到门口,幼清忽地想起什么,笑问:“姑姑,我记得白卿说过清苑的糖麦酪好吃,到时候我从松林回来,正好顺路给您带些。” 连氏本来还在想幼清随府出巡的事,如今听得她提“白卿”二字,心中愈发郁结,只道:“他懂得什么,迂腐童生一个。” 幼清颔首,小声辩道:“白卿才不是迂腐童生,他今年还要考秀才,聪明着呢。” 连氏直摇头,只觉得齐白卿比王府出巡的事更要糟心百倍。齐白卿乃是周嬷嬷家的表亲,四年前跟着父亲负责大花园的林木花草,后来出了园子,也就没再进府了。连氏开口说些什么,幼清已经一头扎进黑夜中,提着个牛角灯,一晃一晃地小跑,仿佛生怕从她嘴里听到什么训斥的话。 连氏叹口气,夜空凝重,无星无月,乌黑团团,像是风雨欲来。 要变天了。 幼清提灯回了房,轻手轻脚摸黑上了床,旁边鹊喜醒着,小声问她:“去姜大娘那了?” 幼清掖好被角,应了句“嗯”。鹊喜翻了个身,她俩挨着铺,半顷幼清觉得被掀了一角,胳膊肘温温烫烫,鹊喜已经钻了过来。她躲在被里,像是怕被人听见一般,挨到幼清耳边咬着声道:“幼清,你有没有心上人?” 幼清脸一红,想起齐白卿那张白白净净的脸。眼儿润润,嘴儿弯弯,比旁人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姑姑总说他配不上她,可姑姑哪里知道,她的白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他从不嫌她脸上有斑难看,他抚着她脸喊她名儿的时候,像是喝了一大坛女儿红醉得连眼角都是红的。 许久不见回应,鹊喜挨得更近些,没有耐心等她开口,羞答答问:“幼清,你觉得府里谁最好看?原本我以为前院库房管事的张管事长得俊俏,可如今王爷回府了,见了王爷,我才知道什么叫叫什么人,什么龙” 幼清轻声补一句:“人中龙凤。” 鹊喜捂嘴笑,“对,人中龙凤,你说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外面人都传我们王爷是个凶神恶煞的人,我觉得他们要是见着王爷真容了,准不会再拿出那套乱七八糟的说辞。那样好看的人,哪里会是个杀人如麻的人,定是他们嫉妒罢了。” 幼清点点头,并不出声作答。鹊喜嘴里喃喃念着“王爷真好看”诸如此类的话,声音越来越细,渐渐地,只剩呼吸声浅浅起伏。 幼清动作轻柔地从她怀里抽身,重新躺平,心里头念了句:恁他怎么好看,也比不过她的白卿。 第四章 临随扈行围前,幼清得了个空档,同姑父姜大往府外去。一般侍女无事是不许出府的,怕沾了外面的晦气,只有逢家中生变大事,才能请报几日往家去。 幼清不一样,她的家就在王府。以前姜大带着姑姑和她住在王府后墙角根的平房里,矮矮敦敦的瓦房,素白围墙,几树浅绿竹叶,日头从屋子前的白砖一直照到堂屋里那张木雕格子架。 幼清喜欢她的家,姜大和连氏就像是她的爹娘,他们给她所有闺中姑娘家应有的关爱和照料。即使她只是个小小的王府侍女,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跟珍宝似的。 姜大有些驼背,生得慈眉善目,眼角皱眉里永远都透着笑意,幼清最喜欢听他讲话,不疾不徐的话里,仿佛透着一股佛理。她不信佛,也从不看佛书,但她觉得她的姑父就像尊弥勒佛,他种出来那些彤艳艳粉嫩嫩的俏花儿,就是他的信徒。 姜大将她送到葫芦街四水胡同,嘴里咀了块砂仁,一嚼一嚼地,手指一横,点了点前头搭了棚的凉茶处,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过半个钟头,你在这候着,莫东跑西跑,待会白伢子来了,你俩多说说话。”他说着,从结籽褡裢里掏出几个铜板,“咱姑娘家,不能被瞧低了去,你拿这个请白伢子喝壶八宝茶。” 这就是幼清喜欢姑父多过姑姑的原因了。 姑父永远不会对她和白卿的事情指手画脚,他的关心浅尝辄止,恰到好处。 幼清捏着铜板,左手换右手,等了约莫片刻,等得她有些着急,一壶茶放凉了,耐不住性子,踮起脚往四水胡同那黑黝黝的地望。 刚下起细雨,蒙蒙的似银针般,轻风撩撩,扑得人身上全是雨滴点儿,胡同口走出个修长瘦削身影,穿元青色长袍,撑一顶皑白油纸伞,头戴方巾,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幼清双手捂着脑门顶,雨中相迎,唤他名字:“白卿。” 齐白卿忙忙将伞撑过去,自己半个身子露在外头也不打紧,只望着她额前打湿的碎发,卷袖相拭,“伞都不打一个就跑出来,若淋了雨得风寒可如何是好。”他的声音又轻又柔,跟风吹在白棉花上似的,软软的和和的,没什么力道,细若游丝,有些虚。 连氏常说,男人若没能生得一张刚毅的脸,那定要得一把粗嗓子,脸唬不住人,吼两声吓吓,过日子才不怕被外人欺负。偏生齐白卿两样都不占,其人如其名,脸白声柔,连氏总当着幼清面成他“弱脚鸡”。幼清不服气,白卿文文秀秀的,哪里就是“弱脚鸡”了?他这叫“面如冠玉,身似蒲柳”。 她想得入神,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凝在齐白卿脸上,瞅着瞅着,眼中含了笑,觉得眼前人真真是好看,横看竖看竟没有一丁点不好的地方。 齐白卿转了眼眸,正好同她对上视线,顿时红了脸,拉她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陈皮饯,递到她手心。两人同坐一张几凳,一高一低,幼清垂头吃饯,齐白卿静静看着她。他脸皮薄,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端坐着,一颗脑袋搁着正直,两颗眼珠子斜斜地,悄悄地,转着弯似地去探。 “月底我要出远门,随扈往千里松林去,白卿你莫想我。”她总是这样直接,管不得语气暧昧,一股脑将心里的话掏空给他听才好。 齐白卿颇有些意外,问:“随扈?” 幼清点点头,“王爷伴御驾同行,说是要带上兽园里的那几只黑乖乖,大总管点了我和鹊喜。”咬到一颗半成的陈皮饯,蜜未渍过的那种,抵在牙尖,酸得舌头打卷,语气却是欢喜的,“都说千里松林风光无限好,待我替你瞧瞧,若真是那么好看,我便画了回来让你看,兴许你还能做出几首精妙绝伦的诗来。” 说着说着,她转过头来,嚼着陈皮饯的腮帮子一鼓一鼓,风从面纱下透进去,肤色白皙,鬓角乌青,掩住了左脸颧骨上的红斑,她也能是个惊艳绝伦的女子。 齐白卿慌张撇开眼,怕被她撞见,他看着她的目光,他总是担心太过热烈。这会吓着她。 幼清故意凑过去,“对了,我给你带糖麦酪,姑姑也爱吃这个,可见你们迟早是一家人的。” 旁的女子,断没有她这般胆大的,调戏起男人来,一点不害臊。但她这话说得清亮透响,声音牙牙天真,仿佛只是在和老友说着家常话。 齐白卿不知所措,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应了她这话,倒有几分占便宜的意图。 幼清未曾意识到话里的玄机,只当他一如既往的沉默性子,转而说起王府琐事,一句一句,欢快明亮的语调,丝毫没有平日里寡言少语般的低调。 许久许久,齐白卿抬头道:“听闻今年皇上会为睿亲王择亲。” 他鲜少打断她的话,幼清点头,“王府的人也这么说。” 齐白卿默了默,许是在想措辞,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出口,声音越发低沉轻柔:“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幼清眼睛一亮,目光晶莹,期待问道:“何事?”不必商量,她定是应下的。 齐白卿不想再拖下去,他同她认识这些年,这件事早该定下的,用了四年,如今也是时候说出口了。他有些紧张,语气稍显急缓,“王府大婚之日,定会恩泽下人,届时我同姜大娘提亲,你看好不好?” 提亲,幼清心中想到这两个字,忽地有些恍神。 他等得煎熬,终是鼓足勇气堂堂正正地往她那边瞥。她什么都没说,呆在那里,仿佛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齐白卿心中些许失落,复将视线收回。 是他太着急了。 她愿意和他这样见见面,说说话,已经很好很好了。 正是沮丧时,听得她的声音,“我愿意的。” 齐白卿欣喜若狂,“真的?”下意识欲捞她的手。人在兴奋的时候,总喜欢抓点什么,仿佛将东西蹿在手上,喜悦便会永留指间。 沾了雨水的指尖只差分毫便能握住她那一截藕玉青葱,复又想起书里的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手指一蜷,终是又收回袖中,辗转摩挲。 书生腐朽,说的大抵多是这种时候。他都卷袖为她擦拭鬓角雨水,如何却不敢碰她的手。难不成手比脑袋更矜贵么? 幼清将双手递到他跟前,十指纤纤,任君挑选。 “真的。” 齐白卿一张脸绯红似霞云。 最终选了右手小拇指。 并不宽大的袖子,因着主人的硬扯硬拉,袖口撑大加长,刚好能够覆住两只搭着的小拇指的手。 雨淅沥沥地,下得越来越急。 两人懵懵地看雨。 天青色的三月春光与雨,柳树枝条垂得抬不起,这景色让人心悦神怡,齐白卿问:“幼清,你喜欢我么?” “我自是喜欢你的。”这一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齐白卿顿了顿,自嘲般扯嘴角笑了笑,没有问下去。 空气松懈下来,幼清说起他以前喝醉酒的事,打趣:“那会子你还捧着我的脸喊名,头都快被你揪下来了。”眼睛往手那边一扫,瞅了瞅袖子下两人羞答答牵着的手指,与彼时情景鲜明对比,抛出话:“不过也好,我腻了这个你,一壶酒灌下去,又能现出另一个你。” 一番话说完,彻底恢复从前那般轻松气氛,她说着话,他脸红听着。 临别时,齐白卿将一把伞和一包碎银子塞她手里,“此去甚远,照顾好自己。” 幼清不要他的银子,齐白卿不由分说,一头扎进雨中,长袍尽染泥渍,身影逐渐消失在胡同里。 幼清看了看双手,那只被他勾过的小拇指,竟有道发红的痕迹。 是她说喜欢他时,他紧紧攥住力道太大留下的。 风雨愈发加重,涟涟点点扑到面上,透着几分湿腻。幼清抹去脸上沾着的雨水,同自己说,“从此就是有婆家的人了。” 齐白卿提亲的事,幼清谁也没告诉。 从前她总想着自己的归宿,约莫都是齐白卿一人,如今这天真真切切地到了,她却有点不敢置信。人人都爱倾国色,她这样的,称是不能入眼之流,都有些抬高了,莫刺着人眼,便已经是庆幸。 白卿不但待她好,而且还要娶她。 说起来,也只有天上掉馅饼才能解释得通了。 待想了三五日,将以后的日子想了个通透,每一幕都加入了齐白卿的身影,他们住什么屋子,屋外种什么树,墙角下养几只狗,诸如此类的,一一想全,便也就缓过来了。 随扈途中,晚上寂寥,幼清拿了面铜镜,对着镜子练习笑容。 以后嫁人了,总是要多笑笑的。她戴着面纱,若笑不出声,别人就不知道她是不是高兴。 鹊喜同她住一间帐篷,还有别家王府粗使婢女并六人,这时并不在帐中,往河边浆洗衣物去了。 鹊喜刚给四只黑犬喂了食,带着往周边溜了圈,不敢走远了,周围都是当值兵丁,被甲执锐,镶钉相碰哐当之声,令人害怕,更何况她降不住那几只畜生,怕生出事来。 进了帐篷,一眼望见幼清坐在床榻边,腿上放了面铜镜,垂头低看着,手在脸上比划。 听了脚步声,幼清转过脸,炫耀自己练习半天的成果,两排白牙上下抵着,眼皮一挤,试图发出令人听了愉悦的笑声。 因她遮着面,鹊喜只看得见她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以及“嘿嘿嘿”的声音,掩在半黑的夜色里,格外涔人。 鹊喜吓一跳,手帕往她脸上甩去,嗔道:“吓死个人。” 幼清立马不笑了。 鹊喜拿了白面馍馍,分她两个,就算是晚饭了。鹊喜一边吃一边指着她的眼睛道,“你这样就很好,刚才那般太可怕。” 幼清点点头,看了眼铜镜,挥手丢到一旁去。 鹊喜同她说起前头帐篷的事,“云坠姐姐你知道么?太妃屋里指来伺候王爷茶水的,好巧不巧地,竟病了,连着与她同住的那五个帐里伺候王爷衣食的,全病倒了,随扈途中得病,那可不得了,大队伍犯不着为她们耽搁行程,定是要撇开的。”她有些幸灾乐祸,叹:“有些人就是没这命,机会送到手边来了,老天爷看不过去,眨眨眼就收回去了。” 幼清并不言语。事不关已,何必在意,听了权当是耳边风。 鹊喜啃着白面馍馍,没指望她能附和,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大总管这会子正在调人往前头顶替活计,若是能选到我们这一帐来,那便是天大的好事。”说完后自省般敲了敲脑门,“哎呀想太多,那么多人,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一帐呢?” 她这样摇头晃脑的模样,跟个三岁小孩似的。幼清啃一口馒头,想着自己得了白卿这桩天大的好事,兴许旁人也得有这般好运,遂祝福道:“说不定馅饼就掉到你身上了。” 鹊喜噗嗤嗤地笑,“借你吉言呐!” 路上继续行进,千里仪仗,浩浩荡荡,一如行军途中,无半点喧嚣,连咳嗽声都听不见,只闻见齐整有序的车轮声与踏马蹄声,萧萧似从天上来。 鹊喜每天定时说着自己得来的小道话儿,生病的几个人遣送回去,大总管将差事安排妥当了,碎语一箩筐,加上最近又得知前头罗帐里奉茶的侍女又病了一位,鹊喜每天一遍遍地祈祷,而后又一遍遍地否认心中期盼。 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幼清听得脑壳仁疼,加上舟车劳顿,越发没了耐心。这天鹊喜又要同她说话,幼清找了个理由,说要去看看那几只黑犬,逃一般蹿出了帐子。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幼清往装笼子的地方去,前前后后忙了一圈,抬头一望,天已紫红。 远处有条河,天空阔野,水天一色,美不胜收。 幼清呆呆看了会,外头的风景果然比兽园树上窥得的景色要好。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想要看得更远些,落日余晖已散,紫霞尽头,恍恍望见几重星火,马队逶迤,气势浩大。 是亲王郡王们御马而归的队伍,应是在比赛,听见有人喊“睿亲王”的名号,一声盖过一声。 定是他赢了。幼清一想起那日见到的正主,便下意识往里拢了拢肩,十板子的痛楚,如今仍旧历历在目,她总不会承认自己是该挨打的,但也不好怨他苛责下人,他是主子爷,是一府之主,以传闻中他的雷霆手段来说,她能活着已是万幸。 幼清一边走一边想,若不是她身份太低,算起来还得为他后来遣大夫的事道谢,其实她也算是谢过恩的,连氏领她到来喜大总管跟前,来喜不在,便在张德全跟前谢了一番,就算是谢恩了。 走到一处营帐,听得有人在说话,声音有几分熟悉,幼清抬眸去瞧,想什么来什么,刚想着大总管和张德全,如今人就摆面前了。 张德全半弯着腰,几乎要哭出来,旁边来喜冷着脸,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盯着张德全。 碎碎听见一句,“徒弟一时犯糊涂”别的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幼清心中一顿,转身就要避开这处是非,无奈脚步迟了半步,身后已有人唤住她:“前头是哪位姑娘?” 幼清只得硬着头皮回身行礼,不敢出大气,将头压得低低的。 张德全见势就要上前逮人,来喜狠瞪他一眼,还嫌犯的错不够? 张德全顿时蔫了,退两步,老老实实跟在来喜后头。 来喜瞅一眼幼清,见是她,当即堆了笑,“幼清姑娘,是您呐。” 幼清轻“嗳”一声,旁的不敢搭话。 但凡说错一句,葬身荒野也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就得什么都不说,越是辩驳,越让人生疑。 来喜面色沉着,视线在幼清身上扫了扫,定在她那双眼睛上,顿了三秒,而后移开。朝身后张德全呵道:“不过缺个侍女而已,也亏得你到我跟前求人情,如今现成的人摆在这,你领了往大帐去,横竖先替几天。” 张德全张大嘴,万万没想到来喜会来这出,“师父,她她可不行啊!” “她不行谁行?还想找谁?难不成要使皇上帐里的宫女么?张德全你好大胆!” 来喜烦透了他,因着先前侍女生病的事,便打算发作,不过是因为这会子有了别的念想,欲借张德全之手,观望一二。 主子爷那里,可谓是刀插不进油泼不进,莫说是贴心人,连暖床的都没一个。这种事他本不该操心,都已经做到大总管了,上头也没地升了,但若能讨得主子欢心,倒也不妨一试。这次如此巧,张德全那里出了事,又在这里碰着她。 这就叫机缘。 张德全跪在地上,来喜看都不看他,抬靴离去。来喜走后,张德全扶着膝盖起身,狠狠啐一声,见眼前搁着的人,没好气地嚷一声:“跟我来。” 幼清后背冷汗涔涔,是刚刚吓的。耳边嗡嗡的,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站在原地不肯走,问:“去哪儿?” 张德全剜她一眼,恨她这般轻巧就夺了别人处心积虑想要的机会,“能去哪?去王爷跟前伺候着呗。” 幼清下意识回一句:“可我是伺候家畜的,伺候不了王爷。” 张德全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幼清道:“怎么,王爷还不如个畜生么?” 第五章 幼清垂眼,只当未曾听到。 这样大不敬的话,听了也是罪。 张德全自知一时口快说错话,脸上青白,幸得周围无人,这才放下心来,转头警告幼清莫乱嚼舌,领她往前头去,给掌事的秦嬷嬷相看。 秦嬷嬷平日在府里与连氏有几分交情,见了幼清,道:“这不是姜大家的丫头么,怎地往这来?” 张德全赔笑,说了句“茶水处空了个缺,先让这丫头顶上”,借个由头转身溜了。 幼清刚想开口说自己是兽园的,做不来上差,秦嬷嬷上前拍了拍她的手背,使了个眼神。 幼清顿了顿,知道这档子活计定是推不了了,若再推,那就是不识好歹,蔑视主子。 方才撞见来喜和张德全讲话,张德全眼中的歹意,她瞧得一清二楚,如今已被人推至跟前,回头是死,不回头也是死。若真往茶水处当差,顶着这张脸往那一站,不消片刻功夫,定有贵人恶她。谁喜欢瞧个丑不拉几的姑娘?她光是什么都不做,往人前现身,就已经是种罪。 幼清心中有些急,明知前头是死路,却不得不往前行,早知今日有这么一劫,打死她也不出帐篷,宁愿听鹊喜的絮语至耳聋,也比现在提心吊胆焦急无助的好上百倍。 秦嬷嬷不急不缓地问了些话,幼清跳过撞见来喜和张德全讲话那段,将缘由一一道明,实在是急得没法子了,求秦嬷嬷:“能为主子爷出力,自是天大的福泽,只是我未曾做过这类细活,难免会出岔子,届时连累嬷嬷以及其他姐姐,我心里过不去,再则我这张脸”她说着话,将脖子压低,几近哽咽。 秦嬷嬷叹口气,“点了你便是你,张公公是内务府出来的人,关防院内除了大总管,往南一带都属他管辖,如今随扈而行,我们府里人路上用的吃的,都是他在打点,各处人员配备,皆由他负责。你也算是家生子,知根知底的,他点了你也放心。你待收拾收拾,这几天跟着人好好学学如何奉茶。” 说到这,眼睛往幼清面纱处瞄,终是不忍心,放低了声音,“实在不行,你拣旮旯角落处站着,叫了你再往前去。主子爷常和皇上同营,并不总是在帐中的,且旁人都想在爷跟前露脸,你安静待着,自有人抢着替你当差。” 幼清自知多说无益,福礼谢她慰藉之言,不敢耽搁,转身回帐子收拾东西。 鹊喜听了消息,起初不敢相信,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拉住幼清,“真让你往前头伺候?” 幼清点点头。 鹊喜当即蔫了劲,沮丧失望难过,言不由衷:“恭贺你飞上枝头。” “说的什么话,横竖都是奴才,没什么区别。”幼清回头看她一眼,认真道:“于你,这是喜,于我,这是忧,如若可以,我倒情愿将这差让给你。” 鹊喜笑一声,掐紧手指,“说得轻巧。” 幼清不再言语,收拾好东西,往秦嬷嬷那边去。秦嬷嬷点了个叫“崖雪”的,让幼清听她吩咐。 崖雪肤白腰细,十四五岁左右,一班六人里,她是最出挑的。幼清比她大上几岁,却也老老实实喊“姐姐”。崖雪常在内院当差,不识得她,第一面见问:“你戴个面纱作甚?快摘下罢。” 其他人看过来,目光里多有打探。这几班人,司衣司帷司舆的全在里头,为了这趟差事,不知使了多大劲,如今突然来了新人,不知底细,自是好奇。 幼清只笑:“我面丑,怕吓着姐姐。” “能有多丑,到这来的,个个赛西施。”崖雪一边说着一边上手去掀,幼清欲捂住脸,却已为时过晚。 众人惊讶。 幼清左脸烫红,斑斑点点灼起一把火,一直烧到耳根,烧到脖颈,堵住咽喉,连呼吸都困难。 崖雪尴尬地将面纱为她戴上,手有点抖,“是我的错儿,你莫往心里去。” 幼清摇摇头,心里难受,嘴上却还得说:“是我吓着姐姐了。” 众人撇开视线,这样绵软的性子,好戏唱不成,看了也无趣。 崖雪拉她坐下,轻声问,“你如何就来了这里?” 幼清笑,“我也想知道。” 处了几天,崖雪渐渐放下心来。幼清安静寡言,从不多话,一点即通,极有分寸。偶尔崖雪得了空歇息,看幼清练习上茶功夫,举手抬足,稳稳当当,看得人赏心悦目。 崖雪经不住仔细打量她,乌黑油亮的辫子,光洁白皙的额头,一对远山黛眉,一双晶莹清透的眸子,多好的人儿,可惜脸上长了那样的红斑。 不过也正是因为幼清脸上长斑的缘故,大家待她和和气气。崖雪也喜欢同她讲话。 这帐子里谁都有可能得爷的青眼,唯独她不可能。 没了威胁,也就自然少了纷争。 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千里松林,移至行苑,总算是暂时安歇下来。幼清夜间当值,并不入内,至丁卯时分,晨曦初亮,交班于他人,一连数天,倒比她想象中的要轻松许多。无非就是夜间睡不好,得时时刻刻候着,以防夜间德昭唤茶喝。 偶尔有那么一次德昭夜间叫茶,她递了茶,里头自有小太监来取,压根用不着她到跟前去。 起初这夜间当值的特等差,是轮不到幼清的。因着之前当夜差的侍女被打发了好几个,有一个还挨了板子,半死不活的,如此这般,还有前仆后继的。 来喜特意传话,亲自将夜间各差计当值的全部换了一批,幼清便被排到茶水夜事儿。 当上差的人嘴巴严实,从不妄议,幼清待得无趣,便拿出一早备下的笔墨,专挑无人的时候画着玩。一张纸皱巴巴的,画了又画,夜间轮班时,凑到琉璃璎珞穗子宫灯下借光,画了个四不像。 她似乎一开始就是会写字的,也不知谁教的,姑姑也从不提起。丹青却是从齐白卿那学的,学了一二分,只能乱涂乱画。 这天崖雪说是头晕,无奈之下,请幼清代为上事儿。幼清自是应下。今日狩猎,随行的宫女侍女都到围场去了,难得有这般轻松的时候,茶房里就剩幼清一人,她发了会呆,俯在案桌一角,抽出张皱巴巴的纸,横一笔,竖一笔。 待这次回去,她就同姑姑说白卿提亲的事。 她已经是个老姑娘,她该嫁人了。 帘笼被掀起,有人阔步而入,“哟,九堂哥府里的侍女就是不一样,还会作画呢!” 幼清起身抬头一看,来人穿一身片金织团龙锻缺襟袍,头顶湖色罗胎纬帽,瘦长身材,年轻模样,怀里抱一只白猫,笑容肆意,往她跟前来。 幼清忙地行礼,“郡王爷大福。” 毓义本是来送猫的,前天他同德昭打了个赌,赌赢了,便将这猫放在德昭身边留两天。他从东边过来,没想到慢一步,德昭已经走了,遂往茶房来,如今见着幼清,认出她是上次同白哥一块的侍女,颇有些惊讶。 面上不动声色,拿了画瞧,道:“这次倒知道爷身份了。” 幼清垂手站立,“奴婢愚钝,早该认出毓王爷的,上次在王府,多谢毓王爷救命之恩。” 毓义放下画,对她的言谢并不在意,评这画:“你再多练练。” 幼清半跪下,“污了王爷的眼,奴婢该死。” 毓义撩袍坐下,抚猫而笑:“别该死不该死的,快给爷递碗茶。” 幼清忙乎乎地将一直备着的茶水端来,毓义喝了茶,将猫递给她,笑:“爷没找着你家主子,这猫就先放你这,待他回来了,你再送过去。” 转身不由分说,就走了。 幼清看着怀里的白猫,认得它就是白哥,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竟有种久别重逢的不知所措。 等到傍晚德昭狩猎归来,来喜和张德全也回来了,幼清不敢耽搁,将猫抱过去,在门口碰着来喜,像看到救星一般,将下午毓义来找的事一一说来。 她虽急,话却是一句句缓缓地送到人耳里,叫人一听就明白,来喜看了看她怀里的白猫,也不敢真的就这么将猫抱进去。 王爷一向最是厌恶这些小猫小狗的,捧了进去,没得发了脾气,他跟着遭罪。又因着是毓义亲自送来的,不好让人退回去,来喜仍在想法子,屋里头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在外头?” 幼清当即看向来喜,来喜转了转眼珠子,指了指里头,索性让幼清抱猫进去,“主子唤你呢。” 幼清一顿,还欲说什么,来喜已经撩起帘笼。 没得退路,幼清一咬牙,只得抱猫而入。 四盏扇形宫灯高悬,手臂粗的蜡烛数十只,室内光亮如昼,静悄悄的,只听得烛芯偶尔呲呲的一声。灯下一人独坐,姿态从容,右手里拿本书。 德昭刚换完衣裳,如今穿一身绛色宁绸袍,面容肃穆,端坐看书,头也不抬,只等着来人开口回话。 幼清福了礼,不敢往上头看,有些紧张,话却说得稳当,“回爷的话,奴婢是茶房的,今日下午毓王爷送了只猫,说是给爷的。” 德昭闻言,抬头一瞥,先是望见一只圆滚滚的白猫,再是瞧见抱猫的人,一袭绣竹青面纱,随即入目一双黑亮的眸子。 随扈侍女里戴面纱的,约莫也就只一人了。 德昭微微拧眉,视线在她面上扫了遍,没说什么。 他不出声,她就一直在旁站着,白哥体胖,被毓义养着,又肥了几斤,抱了片刻,幼清手臂泛酸,却不敢乱动。 德昭翻了页书,沉吟问:“伤好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幼清心里砰砰直跳,电光火石间回过神,会出他话里的意思,当即轻声回道:“回爷的话,伤好了,多谢爷的恩典。”这下好了,真真切切算是到跟前谢了恩。 德昭又道:“是谢赏你板子,还是谢赏你大夫?” 幼清胆战心惊,跪下回话:“爷赏的,自然都是好的。” 她这一倾身,白哥跳出去,正好跳到德昭脚边。 幼清攒紧拳头,几乎屏住呼吸,只恨不能立即将猫逮回来。 德昭面无表情,眉眼冷峻,往下垂了视线。 白哥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袍角,软绵绵地叫了声“喵——”。 第六章 德昭一愣。 白哥见他无动于衷,一鼓作气连连唤了好几声。 “喵喵喵——” 肆意妄为地撒娇。 这模样让他想起一个人。 而与那个人一模一样清澈的眸子近在咫尺。 幼清跪得膝盖疼,可上头始终没有动静。在王府她没什么机会跪人,随扈十几天跪人的次数足足比她过去七年还要多,可见当上差不仅要忍受非人的折磨,而且还要有对金膝盖,跪不烂的那种。 气氛沉默得越久就越压抑,有那么一瞬间幼清想象着自己连人带猫被拖出去打板子的情形,后来想想,猫是毓郡王的,此刻身份比她高贵得多,要打,也只会打她一人。 连只猫的错都要算在她头上。侍女的命,轻薄易断,若能选,下次投胎时定不要再选奴才命。情愿做只鸟,自由自在,飞到老死。 她在这头奇思妙想,那厢德昭回过神,弯腰提起白哥。 幼清不知他要作甚,她的视线定在明玉砖上,最多只能望见他的一双拈金番缎高筒靴。 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全是如何开口保命的法子。 “拿着。” 低沉两个字,犹如救命符一般,幼清欣喜地抬起头,望见德昭单手捏住白哥的后脖颈,颇为嫌弃地提在空中,白哥喵喵喵叫得更起劲,爪子挣扎着,滚圆的身躯不停晃荡。 没有他的命令,她不敢起身,直起上身恭敬地伸出手,像祭祀那般摊开手心,等着上天的恩赐。 德昭并未让她出去,唤了来喜去请毓义,并传话说:“你只告诉他,若他不亲自将猫带回去,今晚本王就将这猫丢到外面喂狼。” 来喜应下,躬腰退出去的时候,快速地往幼清那边瞄了瞄。 幼清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视,事实上她已经没精力放到多余的事情上。她抱着猫,仍旧跪在原地,德昭像是完全忘了屋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似的,拾书看得认真。 幼清跪得又酸又麻,似有千百只蚂蚁在腿上咬来咬去,忍着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又不能弄出动静,只好移开视线去看怀里的猫。 方才活灵活现的白哥,四平八稳地趴在她腿上睡大觉,仿佛感受到了屋里的气氛,知道上头坐着的男人没有好脾性,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阖上眼睛做美梦。 横竖还有毓义来接它。 是了,毓郡王。幼清心中切盼,想着等毓义一来,或许她便能退身了。 溶溶烛光,夜风微凉,窗台边的青木香烧至鼎底。德昭一眼十行,大半本纪效新书读完,略感疲惫。那书上写的如何如何行营守哨,他早就熟记于心,不过为了皇上当日一句“元敬将军统兵有道”,遂拿了旧书再看。 他向来是不喜欢看书的,每每拿起古本,只觉前人之语甚繁甚唠。然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虽不喜究研书中道理,然每每皇上问起书中之言,倒也答得顺畅。 不读书,无以为君子。 如今太平盛世,讲究以德服人,选才纳贤,皆要考其文章如何。皇帝曾道:“论背书,无人能与德昭相比,论读书,众人皆在德昭之上。” 德昭苦笑,答皇帝一句:“臣七岁得先帝赐名,九岁尚未习四书六艺,十岁幸得皇上教导,方启读书之道,一身本事,皆习于皇上,如今师嫌徒拙,徒真真是羞愧万分。” 皇帝笑:“越发油嘴滑舌。” 这般随意,比父子还要亲近,这些年出生入死,铁马金戈,一半是为着皇帝,一半是为着自己,当年他在宫中做皇子时唤龙潜时的皇帝一声“二叔”,如今皇子们唤他一声“九堂哥”。堂兄弟再亲,比不得当年的德昭和二叔了。 今时今日这般地位,深得圣眷,他却不再欢喜。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空荡荡的,午夜梦回,听得有人唤他名字,那样俏丽的声音,听一声便能描出她任性妄为的模样,想要转身看看她,冰天雪地,冻得他连脖子都动不了,脚却越走越快,风雪那般大,洋洋洒洒覆住一切,终是回不了头。 自她走后,满城春光皆是寒雨风霜。 八年,一别八年,如今他德昭功成名就,却已失去了她宋阿妙。 德昭放下书,余光瞥一眼,恰望见地上跪着的人。 这个时节,宫女侍女们都换了夏绸,她穿绿色一把水葱似的纤细,垂着脑袋,望不见神情,双手搁在腿上,往里勾着,将猫围在怀里。 古有“隔纱初见羞花颤”,他不是圣人,他自然也爱倾国色。 却难得地并未厌恶她。 德昭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淌出:“你叫什么名儿?” 幼清恍惚间听得他问话,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跪得太久,沉默太久,未曾想到还有开口说话的份。 “回爷的话,奴婢叫幼清。” “哪两个字?” “‘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復扬’的‘幼’;‘澄湖万顷不见底,清冰一片光照人’的‘清’。” 德昭颇感惊讶,“你能识字?读过司马相如和杜甫的诗?” 幼清老实答:“略识字一二,念得几句诗。” 德昭牵唇一笑,可见不能以身份和面貌看人,一小小侍女,胸有点墨,也是能够吐字成诗的。 “抬起头来。” 幼清抿唇,不敢皱眉,抬起下巴,撇了视线,垂眉顺耳的模样摆在他跟前。 德昭沉吟片刻,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 “老姑娘了。” 德昭凝视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干净清澈,恍若八岁孩童不知世事的天真。 宋阿妙若还活着,也该和她一般年龄。 德昭一时看怔了眼,只半秒回过神来,嘲笑自己这般愚蠢,竟会认为家破人亡后的宋阿妙还会有这般透澈眸子。她若活着,眼中有的,只会是将所有人挫骨扬灰的恨意。 宋阿妙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 那可是连被人拒绝爱意,都要将人咒骂三天三夜的宋阿妙呐! 德昭失了兴致,摆手欲让她退下,瞥见她怀里的猫,微微凝眉,朝外唤人:“来喜!” 来喜已从毓义处回来,自作主张在屋外站了会,如今听见德昭喊他,立即进屋回话,将毓义的话一一说来:“回爷,奴婢刚从毓郡王处回来,毓郡王听了主子爷的话,托奴婢回话,说‘你且同我九堂哥说,愿赌服输,当日既有了约定,自是要履行的,白哥甚是可爱,放在身边养两日,九堂哥定会喜欢它,自此也就不会再唤我‘猫毓’了。” 德昭:“胡闹!” 片刻后,叹口气,揉揉太阳穴,无可奈何,“虽已十六,却还是如此孩童心性。”随意一扫,望见那猫躺在幼清怀里,睡得舒适,开口对她吩咐:“这猫,你好好养着,左不过两日功夫。” 自此不再多言,来喜和幼清福礼跪安,幼清双腿麻木不听使唤,差点摔倒,所幸来喜扶她一把,这才相安无事地抱猫出了屋子。 一出屋子,来喜指了指白哥,挑了笑道:“幼清姑娘,这猫跟您有缘。” 幼清笑:“奴婢没这福分,这猫是毓郡王的,怎会与我这种卑微之人有缘。” 来喜笑了笑,另外安排人替了她的夜差,只说让她好好照顾猫儿,这几天不用到茶房当差了。 幼清自然乐得清静,不用当差意味着不用提脑袋过日子,同她以前在兽园伺候家畜的日子比起来,这里当差简直就是噩梦。 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小心警惕,她能撑到今天,实在万幸。 今儿个这遭事,毫不夸大地说,在屋里头跪着的时候,她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尤其是德昭同她问话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住,生怕说错一个字,就被人取了脑袋。 她决定将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否则梦里都会遇见那般悚然的气氛。 白哥放在她身边养,她自是悉心照顾。同住一屋的人都跑来看猫,崖雪不看猫,她羡慕地看着幼清,“你真是好命。” 幼清取了面纱,“现在呢?” 崖雪抿抿嘴,转头去逗猫。 幼清重新戴上面纱,她不是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老天爷也算是待她不薄,只消将这张脸一露,即能抵住嫉妒愤恨。美貌女子间大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对另一个美丽的姑娘真正心怀好感。 她长得不好看,可是好歹能如愿以偿地嫁给齐白卿。 她们有心上人,她也有,她并不可惜。 第三日,期限一到,前头果然有人来唤她。 幼清抱着猫去了前头屋里,刚一进去,迎面毓义抬手接过白哥,任它往肩上攀,半大的少年笑起来格外开心。 白哥扭扭猫头,冲着幼清唤了声:“喵——” 毓义见着她,笑:“是你呀。” 幼清复又福礼,“毓王爷吉祥。” 毓义抱着猫往德昭跟前去,“九堂哥,君子一出驷马难追,说好您亲自照顾白哥的,怎可假以旁人之手。” 德昭笑:“我可没答应你。” 毓义不肯作罢,德昭问:“做什么都行,这猫不能再搁我这。” 毓义笑:“下午围猎,九堂哥让让我,不多,两只鹿三只鹞子就行?” 德昭竖手指点他:“出息!” 猫的事就算作罢,堂兄弟两个说着话,来喜朝幼清使了个眼色,幼清忙忙上茶。 头一次敬茶人前,她深深呼吸几口,侧着身子,脚尖细细屈着,躬腰将盘中的茶稳稳奉上。来喜在旁细瞧,见她步履轻盈,递茶至案边二尺许,拿捏恰当,不疾不徐。 来喜松了口气,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心在旁边候着。 幼清退至一旁,垂首侍立。 真是个烦闷活。 毓义同德昭玩笑,说着俏皮话,半顷,茶凉透了,幼清悄声上前换茶,动作轻柔。德昭听毓义说着话,心不在焉,眼神扫及案头青花五彩瓷杯边一双皓白的手,指如葱根,肤腻光滑,禁不住往上一扫,正巧与幼清对上眼。 幼清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待回过神,已经抽身退下。 德昭面色如常,继续同毓义讲话。 幼清出了屋,胸膛里砰砰砰打鼓似的、 那样的目光,那样的面庞,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不畏惧他了。 好像他从来都不是她的主子爷而是相识多年的故人。 然后这感觉闪现得太快,她还没来及细想,已转瞬而逝。 幼清晃晃脑袋,她是侍女幼清,这是毋容置疑的。 老老实实在门口待了半个钟头,随时等候着来喜唤茶,直至德昭同毓义往围场而去。 兴许是错觉,竟觉得临出门时德昭的目光竟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半晌后来喜过来发话,说是毓义谢她照顾白哥,让德昭放她半天自由。 这样宽以待人的主子,谁不喜欢?幼清为郡王府的奴仆们感到庆幸,得了如此一个风趣宽厚的年轻爷儿。 想必郡王府前仆后继的女子不比睿王府少。 幼清这才松了紧绷的神经,全身散架一般,往自己屋里去。 只想好好睡一觉。 德昭同皇帝行围归来,皇帝骑在马上,兴致颇高,指着其后几个皇子道:“今日谁狩猎最少,明日自觉拿个鹿头披鹿皮往林里‘呦呦’哨鹿去!” 自是说的玩笑话,自古以来就从无皇子哨鹿的,有辱颜面。却还是要有人出来接话,毓义笑:“父皇倒不如直接点儿臣的名,大哥同老五皆比儿臣强上百倍,不用比,定是儿臣败末名。” 太子毓觉道:“三弟说的哪里话,你手腕有伤,举弓拉箭已然难得,若真要点人哨鹿,那也该是为兄顶上。” 五皇子毓明:“大哥太子身份,尊贵至极,如何使得,还是让五弟来。” 礼亲王德庆:“你们莫争,哨鹿哨鹿,哨得了鹿才行,自然得有本事的人来,犹记得永乐十四年,先帝在位时,秋围松林,做哨者无人能越过睿亲王。”说完笑着看向德昭,“九弟,你说是不是?” 他提及旧事,分明带了几分羞辱之意,又是当着皇帝的面,丝毫不曾忌讳。 德昭并未发作,面上淡笑,直视德庆,道:“大哥所言甚是,只是永乐已过如今乃是永瑞七年,论哨者,或许大哥比我更精于此道。” 字字珠玑,毫不留情。 德庆讪笑,眸里藏了分阴狠。 皇帝笑了笑,方才一幕全然忽略,轻描淡写同德昭道:“今日你那招满月弓着实厉害,一箭双雕,可谓难得,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德昭也不客气:“皇上想赏臣什么?” 皇帝:“取碗新鲜的鹿血赏你。” 德昭面红耳赤,赏鹿血,其意不明而喻。 回了行苑,毓义跟上来,打趣德昭:“呐,走这么快,堂哥急着喝父皇赏的那碗鹿血?” 德昭抬头一个爆栗打过去,面色正经:“小小年纪,这般轻浮,尽不学好。” 毓义捂着脑袋哈哈大笑,胳膊搭德昭肩上,“堂哥,何故这般老成姿态?你也就比我大不了多少,呀,掐指一算,也才十岁。” 德昭不同他讲话。 毓义敛了嘴角,沉吟道:“礼亲王那般狂态,着实不堪,堂哥莫往心里去。” 德昭道:“我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计较什么,你未免也太小瞧你九堂哥的气量。” 说话间,已经走到门帘处,一个水绿色身影垂立着。 幼清侧腰福礼,尽可能弱化自己的存在。 人长得美,要收锋芒,人长得丑,更要懂得分寸。 不过数天,她当起这份差事来,已经游刃有余。 毓义扫扫她,等进屋了,才对德昭道:“堂哥,您不介意她脸上那般景况?这要收到屋里,太妃那边” 德昭拿书拍他,“毓义,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浆糊?整天尽瞎想!” 毓义嘻嘻笑,知道他已经恼了,遂不再接着往下说,提及鹿血的事,“鹿血就由我替堂哥一饮而尽罢,算是堂哥欠我一个人情,只是,这次赏鹿血,下次怕就是直接赏人了,堂哥还是早做准备,莫再辜负皇恩。” 他一片好意,德昭自是要领下的,且两人一向亲厚,说起来话比旁人自然不同。点点头,拍毓义肩膀,语重心长:“夜晚莫太放纵,身子要紧。” 毓义捧腹笑,笑够了,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凑到德昭跟前,问:“堂哥,弟年轻气盛,房事方面不甚详解,长夜漫漫,不知堂哥练的哪种神功,竟能百毒不侵?” 德昭一拳打在他肩上。 毓义与他素来亲近,对于他心中之事略解一二,摇头叹气,问:“堂哥真要终身不娶?纳个房里人也是好的,总憋着对身体不好。” 德昭瞪他一眼,拿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没法子。 别人见了他,都跟见了罗刹一般,如临大敌,唯独毓义,小孩子一般在他跟前玩闹。 德昭想起以前的自己,跟在二叔身后,也差不多这副模样。只不过,未曾像毓义这样大胆。 毓义走后,德昭一人端坐,思及皇帝心思,颇为烦恼。 从前不娶,一半是为着当年的金匮之盟,先帝因太皇太后之命传位与胞弟而非长子,二叔登位一路腥风血雨,伴君如伴虎,为免猜疑,索性不娶。另一半,完全是因为他心思不在这上头。 又或许是因为宋阿妙,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从前也是定过亲的,二叔刚登基那阵,给他寻了好些个名家闺秀,却又无疾而终。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重病,本以为旁人嫌他,一查却又不是。 克妻。 兜兜转转,连他自己都信上几分。他命硬,说不定就是个孤独命。 不过他也不在乎。 人活一世,大半都是寂寥的,何必娶亲生子,自寻烦恼。 屋里闷热,德昭喝了酒,脑袋昏胀,欲往外透气。 来喜立马遣人备驾,人群中窈窕侍女个个沉鱼落雁,眸里掩不住的娇羞欣喜。 德昭看了只觉碍眼,此刻想起戴面纱的幼清来,小心谨慎,对他畏惧不已。 这很好,胆小的人,不敢逾越,他们惜命。 况且她又是那般容貌,不会另有非分之想。 德昭几乎想都没想,点了幼清,连来喜都不让跟,命她一人执灯。 初夏微燥,这会子北京城已开始入夏,蝉声聒噪,风掀起热浪。这里也有蝉鸣,却毫无半点初夏之意,夜风荡过,不远处簌簌林原婆娑起舞,竟有几分凉意。 他们在湖边走,月光皓白,铺在水面,银波粼粼。 德昭剪手负背,抬头望月。 幼清打了灯随在左右,身姿微躬,不敢懈怠。 忽地地上来了只虫儿挂在德昭袍角,借着月光,依稀见得是只扎嘴儿,德昭下手去抓,那扎嘴儿猛地一跳,弹到树上去。 德昭颇为遗憾,视线往旁一落,扫到幼清脸上,见她面纱溶在月光中半透着,隐约见着半张脸五官秀丽小巧,不禁多瞧了眼。 幼清时刻注意着,就她一人跟在面前,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是以德昭这多余的一眼,幼清不用看,便已察觉。 只想了半秒,而后放下羊角灯,往树上爬去。 这里没有旁人,他一个眼神,定是要使唤她去抓虫。 跟前伺候,得机灵点。 德昭望着动作麻利已经攀上树抓虫的人,沉吟片刻,“下来罢。” 他这会子说话的功夫,幼清已经逮住只东西,她在兽园野惯的,逮只虫子完全不在话下。从枝叶中伸出手,“爷要的东西奴婢抓住了。”说完就要跳下来。 德昭止住她:“且等等。” 方才她朝他伸出手的那瞬间,他恍然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宋阿妙嚣张跋扈地爬在树上朝他伸出手,笑意盎然—— “呐,你要的东西在我手上!” 一切都很像,唯独缺了点神气。 幼清一动不动,僵在树上,等他发号施令。 德昭缓步往树行,定在树下,抬眸相望。 “你且拨开枝叶,将眼睛露出来。” 幼清略微迟疑,随即照做。 稀稀疏疏的枝叶,她半坐在树上,一只手伸向他,德昭道:“如若此刻爷要赏你,你会作何神态?” 幼清想了想,只要不罚,自然就是高兴的。 他不满意,“你笑一笑。” 幼清笑起来,没敢发出“嘿嘿嘿”的笑声,怕吓着他她要讨板子吃。 “不是这般笑,看见心爱之物那样笑。” 幼清想到齐白卿,发自内心笑起来。 德昭摇头,略有失望,“不对。” 幼清有些急,摸不着他的心思,担心自己没有好果子吃,眼睛轻微皱起来。 有些东西大抵是骨子里的,稍稍不注意便会跑出来,遮都遮不住,比如说气质。 德昭:“不要动,就这样。” 他这一声,她连眼都不敢眨,屏住呼吸,生怕坏了他的兴致。 被人以灼热目光凝视,她并不陌生。 齐白卿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不可否认,德昭生得极好,眉目俊朗,一身凛然,逼人气势压都压不住,他不是那种肆意张扬的人,但他淡淡往那一站,就足以屡获所有目光。 再加上他的那些赫赫战功,世间哪有女人会不爱英雄,器宇轩昂的贵族英雄,简直是人心所向。 德昭呆呆看了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宋阿妙不肯入他的梦。 幼清支撑不住从树上摔下来时,德昭难得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已经恢复如常,面上瞧不出半丝异样,命她执灯往回走。 “下次切莫自作主张。” 一句话,不仅将刚才的事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连带着叱责了她。 她甚至配不上他人前失态的一丝慌乱。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了。 “奴婢知道了,再没有下次。”结果扎嘴儿也没逮住。 德昭点点头,对她这种态度很是满意,时刻记得生杀大权在谁手的奴才,永远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因为他们怕死。 他看着她闷头在前打灯照路的背影,瘦瘦的,风从袖子里鼓进去,走起路来像飘在湖上的浮萍。 他唤她,“你直起腰,回过头来。” 幼清回头,听得他道:“爷从未正眼瞧你。”这是在提醒她要守本份,不要想什么不该想的。 他大可不必这样说,这句话本就是多余的。 她能想什么?相貌如她,难不成还想爬上他的床么? 她没有那个当主子的命,也不稀罕。 幼清轻声道:“爷方才瞧的是别人不是奴婢。” 德昭笑:“你倒说说,爷瞧的是谁。” 幼清:“一个女子。” 像他这样的,应该不是断袖,断袖她见过的,外头柳街上的梨园里,总有那么几个断袖。 她长得虽然不好看但绝对不像男人,他断不可能透过她去瞧一个男人,所以肯定是女子,而且是心上人。 令人闻风丧胆的克妻睿亲王有心上人,她无意间撞破的秘密,似乎不怎么有趣。或许,他想的那人,就是传闻中被他克死的某家闺秀之一。 生离死别,想想也是悲哀。 短暂的忧伤之后,幼清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她以后不用怕被他打板子了。 或许她某种程度能让他想到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或许死了,所以他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心上人。 而她又是这般容貌,他定是下不了手的。 如此,她只需戴着面纱让他瞧着,一切即可阿弥陀佛。 她尝试道:“王爷瞧的,可是心上人?” 德昭冷笑,“信不信爷挖了你这双眼?” 幼清当即缩回去,噤声屏气。 如意算盘打错了,真吓人。 第七章 因着幼清晚上与德昭同行,又单她一个,没有别人在,旁人纷纷跑来献殷勤,连来喜见着她,都捧笑脸说俏皮话。 从前来喜见着她也是笑的,但他的笑是对着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笑,这笑不同,带了点期盼。 仿佛她立马就能升做金凤凰。 幼清不免觉得好笑,就她这张脸,也能被人寄予期望,倒也是奇事一桩。况且一切皆如从前,并无改变,难为他们见缝插针地也能看出朵花来。 行围近二十天,皇帝准备启程回京。临出发前几日,蜀州刺史递来加密折子,皇帝召德昭,将折子往他跟前递,道:“王科来报,奏胤平私底下招兵买马,有密谋造反之嫌。”语气平淡。 胤平乃代亲王,当今圣上之四弟,德昭称他一声“四叔”,皇帝登基后,易胤平封地,放之蜀地,与京中甚远,德昭与他并无过多往来。 如今听了皇帝这句话,德昭不禁后背一阵发寒,当即撩袍跪下,道:“四叔万万不会做这等愚事,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看他一眼,声音一低,“德昭,你这般为他求情,不怕朕迁怒于你?” 德昭兀自抬头,见得座上人神情轻松,瞧不出喜怒,只两道探视目光扣过来。 面上是暖的,眼睛是冷的。 这就是做皇帝的本事了,横竖再亲的人,也窥不出其半点心思。 这一秒是风,下一秒是雨,风雨皆由他。 德昭一顿,而后坚定目光,对上皇帝的视线,“二叔不舍得。” 轻淡一句,喊的是二叔而非皇帝,身经百战的睿亲王此刻不过是皇帝跟前一个宠信的侄儿,期盼国事化为家事。 皇帝一笑,指指他:“你呀。” 德昭仍跪着。 皇帝叹口气,取来笔墨,寥寥朱批几字,掷至德昭面前,德昭捡起奏折一看,上面鲜红的四个字——“朕知道了”,便算是给王科这道折子的回应了。 “胤平为人,朕自然清楚,此事就算作罢。然王科素来小心,防患于未然,不可不防。” 德昭松一口气。 皇帝话锋一转,打趣,“倘若有一日胤平反了性子,起念头对付朕,德昭可得替朕出头。” 德昭心中一顿,颔首笑道:“臣这一生,唯二叔马首是瞻。” 他似乎有这天赋,懂得在皇帝面前如何进退有度,侄子和忠臣的身份,转换得游刃有余。皇帝轻笑起来,走上前扶他,“难怪毓义道你说话老成,好端端二十几的年龄,竟同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一样,还未娶亲生子的人,谈何一生?” 德昭咧嘴笑,“臣惶恐。” 皇帝拍他肩,“既已谈到娶亲生子,朕有一话,需得明言。从前你心中忌惮什么,往后无需再担心,朕从前亏待你许多,万不能继续累你,当年金匮之盟已废,朕不是那等多疑之人,退一万步,倘若日后赵家无所依托,这江山,朕愿交你相守。” 德昭忙地就要跪倒,皇帝反手拉住他,“德昭,这江山,有你一半。” 德昭,“二叔说的哪里话,效忠君主,乃臣之本分,从未想过其他。” 皇帝笑:“瞧你这小心翼翼的样,一两句玩笑话都开不得,哪里还是从前天不怕地不怕抄起一支长/枪就敢上阵杀敌的德昭。” 德昭低头不言。 皇帝:“不谈这些了,说说你的婚事。” 德昭迟疑片刻,道:“不瞒皇上,臣实在无心此事。” “你不看在朕的面子上,也要替太妃想想,皇室宗亲,但凡成年男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七儿八女,难不成你真打算孤独百年么?” 德昭抬头笑,“臣守着皇上和太子,哪里算是孤独百年。”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多说无益。皇帝不再提起他的亲事,只临别前交待一句,“最迟今年年底,你妄想再逃。” 德昭下意识欲贫一句:“若克死了人家姑娘呢?” 后来想想,不用问,皇上定当回他一句“克死了天下姑娘,也得叫你成亲。” 想想觉得实在没意思,他连自己的亲事都做不得主。 不娶就不娶了,缘何非要让他娶。娶进门,不过是多了个怨女。 他一向不是个会疼惜人的,从前没学会,今后也不会学。 出了行苑,德昭往围场而去,驰骋阔原,春风簌簌伴树响。 今日这一出,瞧得他心中忐忑。代亲王胤平不比他的长兄礼亲王德庆,胤平胆小怕事,莫说招兵买马,就连踩死只蚂蚁都不敢的人,哪里就能谋逆造反了?还不是为的身上那点子血脉。 当年皇帝登基,血洗京城,胤平与德庆因在外巡视,路途遥远,先皇去得那般急,他二人未赶得及回京,却也因此捡了条命。 金匮之盟,传弟未传子,皇上到底是多心了。 德昭叹口气,抬眸望得眼前大好河山,葱葱郁郁。 他骑在马上,忽地想起“高不胜寒”这四个字,这世间所有一切皆有因果,得到什么必要付出代价,生为皇族,免不得猜疑相争,这是他们的命运。 身后来喜与一干侍卫气喘吁吁,见得德昭纵马停在那里,忙地上前伺候。 德昭回头,见来喜佝偻着背,大汗淋漓匍匐在地,汗珠簌簌往下掉,喘着大气,四肢僵着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抬手擦汗。 德昭想起什么,同来喜道:“你去将那个叫幼清的唤来。” 来喜一怔,以为耳鸣,顿了几秒,而后立即退身。 幼清正在同崖雪说话,崖雪央她,“今日奉茶,你用我绣的帕子可好?” 一盘茶旁边总是要放一叠帕子的,崖雪手艺好,暗地里下过苦功夫的,绣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如今央幼清,不过存了一点引起主子爷注意的念想。 幼清也不瞒她,直接道:“加上你这一帕,前前后后已有十余人同我这般说过,我只奉一壶茶,上头哪里就用得了这么多帕子,难不成喝一口茶停下来擦一擦么,主子爷万没有那般文气的。” 崖雪笑:“我知道,但她们的帕子总比不得我的,我的帕子,万里挑一。” 她这般口气,竟没有半点忌讳,眼睛里亮亮的,像是胸有成竹一般。幼清压低声音,忠告道:“你不怕么?” 崖雪扬起嘴角,对上她的目光,“我不怕,做个被克死的姨娘,总比做个没出息的丫鬟好。” 幼清一怔,竖起大拇指,“有志气。” 崖雪嗤嗤笑,“你这话说的奇怪,我又不是男儿,要志气作甚,我要的是女孩儿家的幸福。” 幼清问:“什么是女孩家的幸福?” 崖雪:“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幼清愣了愣,而后笑:“愿你心想事成。” 崖雪有些不好意思,她吐露得太多,这时方觉得慌张,拉住幼清,非得让她也吐露两句才行。“你呢,你想要什么?” 幼清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她一问,倒不知如何作答。 想了半会,摇头道:“我不知道。” 崖雪不信,让她重新说。 幼清支吾两声,又道:“平平安安活到老。” 崖雪喜笑颜开,“这样简单的事,还不容易么?” 恰逢来喜来叫人,幼清便往外去了,待见了来喜,他脸上笑容满溢,道:“幼清姑娘,爷让你往前头围场去。” 幼清一惊,去围场作甚? 来喜又道,“爷还让人牵了府里头带过来的那几头猎犬,姑娘莫耽搁,快随老奴来。” 他这一声“老奴”,着实吓到了幼清,摇手直道:“大总管莫折煞我,论资排辈,大总管当得起是主子爷跟前第一人,只有我在大总管跟前称奴的份,哪当得起大总管抬举。”顿了顿,又道:“大总管的知遇之恩,幼清无以为报,只是这屋中几十美人,个个都比得过我,大总管再另瞅瞅?” 来喜心中哼一声,当这是挑白菜呢,另瞅瞅随便捡拾捡拾就挑得出么? 但她话说得明白,身份也摆得清楚,来喜倒也不同她计较。 等到了围场,远远望见一人飒爽英姿,披箭带刀,身后数排侍卫跟随。 还未走到跟前,他便带着人驰驰而来,高坐马背,姿态悠闲。 幼清福礼,“王爷。” 德昭并不看她,脱手甩了几条绳鞭,轻描淡写问:“会骑马吗?” 幼清摇头,“回爷的话,不会。” 德昭点点头,指了指后头几头猎犬,“既然不会骑马,那你就用走的,牵着这几头畜生,同爷进林子打猎。” 数秒,抬眸又道,“只你我二人。” 第八章 众人闻言,皆知趣退下。 幼清本来没觉得如何,只是心头稍稍一震,毕竟不是每天都有随德昭同游的事。 然而一次是偶然,两次便是有意的。 来喜扫她一眼,幼清望见那眼神,里面仿佛含了点得意,像是在说“你果然不负所望”。 幼清一张脸涨红。 入了林子,德昭骑马晃悠悠地前行,往下一睨,“那晚爷说过要赏你,带了你入林子打猎,就算是作数了。” 幼清轻轻应下,并不觉得有多荣幸。 左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哪里就是真想着要赏她? 入林打猎,还不如拿了银子赏她。 从稀疏枝叶中透过的光明晃晃地照着,一个脚印一个光斑,他一袭金甲轻铠,眼儿稍稍挑高,双腿勒住马背,“瞧你这样,倒不是很乐意。” 幼清想,她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哪里就能瞧出乐意不乐意了,定是他今日心情不好,见什么都不顺眼。 缓缓而答:“爷赏什么,奴婢都喜欢。” 德昭没说什么,驰马跑起来,丢得幼清在原地。 幼清一怔,只得牵了几头猎犬往前追赶。 人只有两条腿,马有四条腿,追至一半,实在没了力气,晕天眩地的,眼冒金星,弯腰大口喘气。 这哪里是赏,分明是罚。 那四只猎犬经她手照料过的,识得人,围在她身边,也不往前跑,只蹭着她的腿肘子。 还不如伺候畜生呢。 幼清蹲下身,抚着猎犬的脑袋,准备稍作歇息。 往四周一探,见林中茂密,路径窄小,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再胡乱跑下去,只怕得迷路。 更甚的,怕是连林子都出不去。 幼清同那府里那只养了最久的猎犬说话,“素日里你最是聪明的,今儿个可得替我找出条路来,这天要是黑了,野兽出没,我可就死定了。” 她煞有其事地做出扑腾的动作,仿佛要让那猎狗知晓事情的严重性。 身后一个低沉声音传来:“放心,你死不了。” 幼清下意识转身,往上仰视,光斑耀眼,德昭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他牵着马,像是走了段路,袍角沾了灰,脚步沉稳,朝她而来。 幼清又一次细瞧他的脸。 他脸不白,透着风吹日晒后的小麦色,而常年征战沙场的艰辛,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仍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隐去了王爷身份,往人前一站,他也有天生骄傲的资本。 天底下面容俊美至此的男子,恐怕找不出几个了。更何况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令人无法忽略的男子气概,令人有躲在他麾下即可一生无忧的向往。 难怪府中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想尽法子涌上去,见了他就跟饿狼见了肥肉。 睿亲王德昭,一块无人享用的大肥肉。 将眼前人同一块肉联想起来,便显得格外滑稽,幼清忍着笑意,乖乖福礼。 他瞥她一眼,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过来。 林间,他牵着马,她牵着猎犬,亦步亦趋。 她的步子很轻,游影似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德昭用余光去瞄,一点一点地打量她,瞧了额头瞧眼睛,再往下便瞧不见了,视线往下,瞥到她的一双手。 雪白肌肤,手指修长,指甲透着粉,像是浮在水上的桃花瓣,小巧可爱。 宋阿妙也有这样一双纤白的手,她爱染蔻丹,小小年纪,手涂得鲜红,招摇过市。 德昭望怔了眼,待回神收敛,忽地瞥见旁边人悠闲自在,明明知道了他在瞧她,却不躲不闪,没有一丝害羞怯意。 仿佛笃定他不会拿她怎么样。 换做他人,只怕早已暧昧得小鹿乱颤,心花怒放。 幼清觉得他看得太久,那目光分明已不是方才那般迷离失神,如果说他刚才看的是别人,那么他现在看的,就是她了。 幼清定了定,规规矩矩问:“爷,还往前走么?” 德昭也不回答,只看着她,嘴角微挑,道:“你这性子,沉稳得很。” 不知是嘲是讽,幼清权当是夸她的了,荒郊野外的,她可不想来虚伪请罪那一套。 这人,眉目坚毅,说做就做,很有可能顺着她的请罪之辞,将她就此撇下。 幼清只道:“谢谢爷的夸赞。” 德昭停下脚步,转过身,大大方方地盯着她,问:“你不怕?” 男女之间,能怕什么,无非那点子扯不清的事。 幼清答得甚是轻巧:“奴婢怕不怕倒是其次,重要的是爷怕不怕。” 别人都是仗势欺人,她这是仗丑驳嘴。 不怕你看,就怕吓着你,话中含义,简单明了。 德昭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说起话来毫不含糊,哪有半点女儿家姿态。目光一敛,薄唇微抿,双手搭在身后,拇指摩挲玉扳指。 他略微一低头,光斑照在脸上,显出侧面棱角,英俊伟岸。 “你是个知趣的。” 幼清张嘴又要毫不谦虚收下这一声夸。 缓缓听得他话锋一转,跟刀子似的,一句话剜过来,“只是,太知趣了点。” 幼清心生委屈。 真真是半点都不能松懈。 多说多错,不说仍是个错。 德昭在一旁瞧着她,抽出手指着她的眼睛道,“怎么,要在爷跟前落泪?” 噎得幼清生生将眼泪憋回去,两颊红透,握住绳鞭的手绞在一起,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说,好不容易松下来的心,此刻又悬起来,掉在嗓子眼,升不上去落不下去,膈应得难受。 说他欺负人么?他是王爷,高高在上,一根手指就能捏死她,欺负?这又算得了什么。 听得蛮子那边,有买了奴仆的人,稍有不顺心,便将奴仆杀了炖了,甚至食其肉,简直令人发指。 前些年她在兽园过得太逍遥自在,凡是先甜,总要后苦的,老天爷这就给她送苦的来了。 幼清想,待她有朝一日入了地府,定要问问阎王爷,大好的人间,为何要分出主仆来,人人自在友爱,岂不天下太平? 德昭见她这般姿态,只瞧得了她纯澈的眸光,透着点愤慨,两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免不得想要瞧瞧她的面容,该是怎样一副委屈的神情。 猎犬忽地吠起来,躁动不安,幼清低下腰去安抚,暗自想道:终究还是黑乖乖们念得她的好。 林中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蝴蝶,五彩斑斓的翅膀,颤颤扑着,蓦地停在她的鬓角边。 孤蝶小绯徊,翩翾粉翅开。 德昭心下一顿,不由自主地俯腰捞起她的下巴,一只手作势就要去摘她的面纱。 幼清一愣,瞧着他这不容拒绝的范,不知怎地,忽地想起齐白卿来。 齐白卿喝醉的眼以及那双颤颤巍巍捧着她脸蛋摘面纱的手。 待她回过神,已经下意识后退,躲过了德昭伸来的手,身子一倾,失了重心,跌倒在地。 蝴蝶惊慌飞入深丛。 幼清一下子猛地回过神,完了。 想起坊间对他的形容:杀人如麻,冷血无情。 她竟如此大意! 屏了气息,小心翼翼往上瞧,睨得德昭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淡然,下巴微抬,并没有透出几分恼怒成羞的意味。 纵使他将她视作旁人的替代品,这也并不代表,她能给他脸色看。 幼清身体里那点子可怜的自尊心蓦地抽离,犹豫着要不要重新上前让他掀一次面纱。 最终还是舍不得死。 咬咬牙,梗着脖子,“爷,再来一次罢。” 德昭牵嘴一笑,语气嘲弄:“谁稀罕。” 话虽如此,却还是伸出手扶她一把,“瞧你这样,真以为爷喜欢你么?” 幼清一边摇头,一边狼狈地站起来,挨着了他的手,只觉分外灼热,自指尖蔓延开来,一路烧到耳朵根。 像是记忆出了差错,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德昭回身牵马,准备出林子。 幼清眼拙,竟觉得他离去的背影这般落寞,一如他方才看她的眼神,既渴望又无助。 她窥得他少有的柔软。 尽管这份柔软,是给另一个人的。 只瞬间,幼清追上去,细着嗓子道:“爷,无论是谁,得了您的钟情,定会欢喜雀跃。” 她在安慰他。 这样笨拙的讨好,她竟也拿得出手。 德昭不免觉得好笑,转身欲开口,望见她张着双亮晶晶的眼看过来,不知怎地,觉得她面纱下的脸,此时此刻,定是笑靥如花。 真是既天真又愚蠢。 想说的话,此刻出了口,已变作另一番话:“马屁精。” 得了他这三个字,幼清便放了心。 马屁精就马屁精,多少人想当还当不成呢。 两人一前一后,耀眼烈阳已褪,落日余晖散落枝头。 说好的打猎,倒成了徐行林间。 德昭想起什么,问她:“你入府几年了?” 幼清:“七年。” “缘何以前未曾见过你?”话音刚落,想起自己在外征战,鲜少回府,没见过她也是正常的,正要换个事儿问,听得她缓缓半玩笑似地答道:“奴婢长了这张脸,只怕还没走到跨院,便被人赶了出来。” 德昭点点头。 有道理。 半晌,声音稍稍柔和几分,“容貌固然重要,但世间多得是不以貌取人的君子。” 幼清一笑,借机恭维他:“想必王爷也是其中之一。” 德昭摇头,“爷不当劳什子君子,美人看着舒服。” 幼清一噎,顿了半秒,又将话接下去:“看来王爷的心上人,定是个绝世美人。” 德昭瞪她一眼,“你这是变着法地夸自己?她同你生了一双一样的眼。” 幼清呲牙笑起来,福了个礼,“这是奴婢的荣幸。” 正说着话,猎狗吼吼又叫起来,对着左上方的丛林狂吠。 数秒之间,一只黑熊自林中扑来,直直地朝德昭冲去。 第九章 幼清正巧站在他的左边,那熊扑过来的时候,仅仅只有数秒的反应时间。 短短半秒里,幼清大脑浮现一个念头:救还是不救? 作为一个随主出行的奴仆,若今儿个德昭出了事,她定脱不了干系。 但要是她扑上去,虽然可能抵不了什么用处,但好歹能落个英勇救主的名头。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上了。 幼清咬咬牙,百般不情愿地翻了个白眼,自以为勇敢无畏地朝德昭扑过去:“爷,当心!” 黑熊一掌拍下,眼见着就要落到她身上。 电光火石间,忽地一道白光闪过,朔朔如疾风般迅猛,她紧闭双眼,只听得嗷呜一声,随即耳边又是几道刀风划过。 “闪一边去。” 声音低沉,此刻听在耳中,令人心安。 幼清忙地跑开,趴在马背上,踮脚露出眼睛往前瞧,一览战况。 他身手极好,握一把黑漆皮铜鎏金腰刀,动作快准狠,一刀剜去黑熊眼珠,侧身一个回旋腿,反手抽出七星玲珑匕首,转瞬间削掉黑熊的肩头与熊掌。 五招之内,那熊已被砍杀得毫无还击之力,嗷呜一声倒地,震得天摇地动。 幼清看得胆战心惊,两眼瞪大。 太、太厉害了。 还未过神,听得他轻描淡写一句:“没事了,出来吧。” 幼清走上前,手仍是颤的,不远处他一靴踩在熊头上,刀头的血渍,一滴一滴垂地,缓缓同那黑熊伤口处汩汩流出的血混成一滩。 他往下望一眼,似是嫌弃那血脏了靴,另一脚收回去,站在熊背上,面无表情,同她招手。 轻描淡写一句:“方才你冲爷翻白眼,爷全看见了。” 幼清脸色一窘,他说这样的话,语气稀松平常,仿佛脚下那只死状极惨的黑熊从未存在,一场厮杀,还不如她的一个白眼更惹人注意。 幼清征了半秒,继而赶紧上前请罪:“爷,奴婢那不是冲您翻白眼,一想到能为爷挡熊,奴婢就激动得不能自已,眼皮不听使唤,兴奋地朝上一翻,爷,奴婢完全是一片丹心在玉壶呐!” 德昭懒得瞧她,弯腰将刀蹭在黑熊毛里擦尽血渍,收好了刀,这才拿眼睨她。 “你脸怎么了?” 幼清眨眼,唔?伸手去探,面纱已然不见。 她忙地捂住左边红斑,以为德昭嫌的是她那张骇人的脸。 德昭眉头一蹙,抬手落在她的右脸颊。 肌肤相触,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递到她跟前,带了血迹,是从她脸上擦掉的。 “你右脸划了道口子,流血了。” 幼清征了征,一时有些慌神,不知脸上到底是什么光景,忙地拿衣袖擦拭,扯得脸疼。 无分丑美,女子皆爱惜自己的脸皮。 她本就长了红斑,如今右脸再添一道疤,两边对衬着了,丑上加丑。怎能不愁? 德昭不免多看了她几眼,见她双手捧着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想了想,终是扼住她的手腕,开口道“口子不深,拿药膏敷敷不会留疤。” 他的语气生硬,显然是难地安慰。幼清点点头,手也不颤了,心里安稳下来,想起来轻声问道:“爷,您没伤着吧?” 德昭摇头道:“爷一口气杀十头熊都绰绰有余,岂会被它所伤?” 幼清两手捂住脸,一边脸颊一只手,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一块去,凑他跟前道:“爷真厉害。” 德昭伸手往她额上一个爆栗,“贫嘴。” 幼清下意识要去摸脑袋,两只手抽不开,挤眉弄眼道:“奴婢说的是实话。” 德昭往前一跨,指了地上血滩,“莫踩着了。”牵了马让她拉住,褪了外衣包住手腕,弯腰拽住熊尸体往前推。 幼清牵着马和猎犬默默跟在后头,脸上用撕开的布条遮了面。 如今才算见识到男人的力量,连一头熊都能抬起来。 走了没多远,忽地前头闪现点点星火,是御林军的侍卫,拿了火把,入林来找德昭的。 待见了德昭,众人齐齐跪倒,见他身后拖着一只熊,不由一震。来喜急得不得了,带了几分呜咽哭腔:“可算见着爷了,方才驭林的人来报,说是东边小林子不慎溜了头熊进去,正要封场赶熊,恰巧得了王爷入林的事,王爷您又没带侍卫,孤身一人地往林子里去,万岁爷一听,立马派出御林军的人搜寻,这要再找不到您,估计万岁爷就得亲自出马了。” 德昭听了事情始末,记挂到皇帝跟前回话。将熊交给侍卫,纵身骑马急急回行苑。 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德昭身上,退而求其次也是在那头死了的熊身上,幼清并未引起太多人关注,一个人默默回了屋。 回屋第一件事便是找了铜镜,取下脸上遮面的布条,融融昏灯下,镜中半张脸一道血口子,柳柳条条几道涔出凝结的血渍,猛地一看,极为狰狞。 幼清“阿弥陀佛”轻叫一声,推倒铜镜捂住胸口。 毁了。 世上比变成丑八怪更糟心的事,是变成更丑的丑八怪。 她现在这模样,比鬼更适合吓人。 幼清想着想着,忽地眼泪就涌了出来,像是有意发泄方才被熊突袭的紧张以及不知怎么被划到的脸,哭了一阵,心里好受点了,一抹泪,拍胸膛同自己讲:哭够了,就得好好面对以后,大不了连齐白卿都被她吓跑,留得她孤独一生从此做个老姑婆。 如此这般念想,破罐子破摔地重新拾起铜镜,忍着不让自己太过在意那道血痕,小心翼翼地将伤口清理干净。行围在外,大夜晚的,找不到大夫开不了药,只得重新拿了条纱巾小心遮住。 懵懵地坐在榻边,一点一滴地试图让自己早点接受毁容的这个事情,前头崖雪走了进来笑:“幼清,瞧不出你竟有这等胆识,竟能为王爷以身犯险。”说完竖起个大拇指。 幼清低下头,扯了扯面纱,语气勉强:“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崖雪发笑:“王爷从万岁爷那边回来,毓郡王在屋里等着问林里遇险的事,结果王爷一开口就夸你好胆识,我刚才恰好在奉茶,亲耳听到的,错不了!幼清,你真真是要走运了!” 夸她好胆识么?还以为他记着的是她不小心流露的白眼。幼清没说什么,心情好了不少,被夸总是开心的。 崖雪还想说什么,忽地屋外来喜来找,将幼清唤到外头,拿出一支玉容凝膏和一包金散粉,道:“这是王爷让拿来的,是从御医那边开出来的方子,每日涂抹,十日后伤口愈合,绝不留疤。”又端出个食盒,“王爷还说,今日猎熊,有你一份功劳,特赐红烧熊掌一道。幼清姑娘,还不谢恩?” 幼清接了药和食盒,一时有些迷糊。许是平日将他想得太过凶恶,如今得了好处,不太真实。 来喜拉着她又说了几句,说的都是不咸不淡的恭维话,左耳朵出右耳朵进的,幼清也没太在意。 进屋揭了食盒,招呼崖雪一起,两人第一次吃熊掌,好奇万分。第一箸入口,果然鲜美,幼清一口接着一口吃,崖雪抚掌羡慕道:“要哪天我能得你这个待遇,便是死也满足了。” 幼清含笑,将食盒往她跟前推近,“你现在不就得了这个待遇,难不成立马就要死么?” 崖雪拿手指戳她肩头,嗔笑:“净会打趣我!” 幼清眨眨眼,“明儿个夜间我奉茶,递你的帕子。” 崖雪知道她在德昭面前与旁人不同,欢喜道:“真的?你怎这般好!” 幼清笑着继续吃菜,心情已然大好。 等吃完了,睡前幼清央崖雪上药,崖雪见了她右脸的伤,感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念了千万遍造孽,既心疼又可怜她,换做其他女子,哪里受得住,亏得她心中如铜钢硬铁般坚毅。 幼清叹口气,半开玩笑半说真,感慨,“哪有白得的好处,总是要先自我牺牲一下的。” 但仔细算起来,也是她弄巧成拙,谁料到脸上会被割一口子呢?许是那熊扑来时锋利爪子的一记无心滑落,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停下一想,若是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还会不会扑上去视死如归地挡他身前? 应该还是会的。 谁让他是主子爷呢,比起半张脸,她更愿意留得在他手下讨活一条命。 虽是这般开解自己,脸上的伤丝毫不敢松懈,每日一丝不苟地敷药,等皇帝起驾回京的第十天,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并未留下疤痕。 没了疤痕的困扰,幼清很是高兴,算着回京的时日,想到再过不久便能同连氏团聚同齐白卿见面,她就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回北京城。 这头她一天比一天兴奋,那头有人一天比一天焦急。来喜瞅着这些天幼清同德昭的往来,点到即止,越发摸不透德昭心思,待回京前一日,来喜借着府中事宜重新安置的由头,小心试探:“爷,这一批行围跟前伺候的人,是打发她们各归各位呢,还是留下来继续伺候?” 德昭闷声道:“各自打发去。” 来喜心一沉,终究是押错了宝。 半晌,德昭想起什么,沉吟片刻,道:“那个叫幼清的,念在她林中杀熊立了功,便留在跨院罢。” 来喜喜上眉梢:“继续奉茶伺候么?” 德昭想起那日幼清翻的白眼,薄唇轻启:“不,让她扫大院。” 第十章 一路西下,郁郁葱葱,千里江山,盎然。 出来数月,幼清已经归心似箭。 外面风光纵好,然而她又不是个自由身,天天拘束着伺候人前,去哪都白搭,还不如守着兽园那份差事过活。 回程的时候,幼清仍然当着奉茶的夜班,徳昭夜晚鲜少唤她,自赏过熊掌之后,便再也没有召她出行。 路上又走了大半月,回到京里,已是六月初,盛夏当头。 照府里的规矩,出外伺候的人,得先往当班的那里留录交差,然后再往西小院天井前照盆,拿一铜盆盛了澄清的水,排着队挨个往前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怕沾染了外面的脏东西,拿铜盆清水一照便能显形。 烈阳毒辣,晒得人里里外外都像焦了似的,喘气都嫌烫。幼清交差耽误了些功夫,她原是兽园的,兜兜转转去了徳昭跟前奉茶,管事太监多问了几句,一来二去的,轮着她往天井旁照盆时,前头已经排了许多人。 早些照完盆,就能早些往家中去。幼清伸头往前一探,点了点人数,足足十八个,等起来可要费点劲了。 才站了一会,额头上涔出的汗湿哒哒地往下掉,迷了眼,看什么都晕头转向的。 忽地前头有人喊她,猛地一下眼,阳光太灼,看不清楚,没敢应话。 那人往跟前来,招了手,这时才望清是崖雪。 “你怎地站这个疙瘩尾巴里,晒死个人咧,你同我往前头去,等不了几个人,立马就完事了。” 后面排着的人不敢言语,因着崖雪是徳昭院里的人,纷纷让出路来。崖雪昂着下巴,携了幼清往队伍前五一站,指了指前头几个,凑到幼清耳边轻声道,“那几个也是王爷院里的,比我先来,太妃那边赐下的。” 幼清一瞧,都是些美人,肤白貌美,看在眼里舒服。这时候就想起徳昭那时的戏谑之语了,看人果然还是得先看皮相,长得美的,纵使脾性再坏,也能让人看出朵花来。 崖雪拍拍她的手背,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幼清,“咱俩也不差。” 幼清点点头,笑着道一声,“嗳,尤其是你。” 崖雪嗤嗤地笑起来,正欲说些什么,前头刚好照完了,便急急地往铜盆前去。 崖雪后头便是幼清,她戴着面纱,定是要取下面纱后才能照清楚的。 方才照完的几个人尚未离开,站在一旁摆出看笑话的神情。她们同幼清没有往来,不过是听着有这个人在徳昭跟前伺候,心中不满。 被个钟无艳给比下去了,自恃过高的美貌显得毫无用处。 这口气咽不下去。 幼清颇感尴尬,被一群美人愤恨地盯着瞧,这倒是从前没有过的待遇。 美人们见她这般模样,越发得意,目光里透露出一股“丑人多作怪”的鄙夷。 女人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吹倒东风,恨不得连眼神都要分出个胜负来。 崖雪见状就要上前解围,她性子泼辣,也不怕得罪人,自行围同幼清相处后,便认定她是自己这派的人,旁人都不与她说话,幼清不一样,她还会替她往徳昭跟前递帕子,虽然并没有起到什么用处。 幼清摇摇头,感激她的好意。但是这样的事,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状况,一张脸长出来本就是要让人看的,旁人若是因她的脸取笑她,她也管不着。 自从在徳昭跟前露了脸,胆儿壮了,从前戴着面纱遮脸,生怕碍着旁人眼,如今不怕了,本来就不美,让人看看也不会缺斤少两。 她坦然取下面纱,往美人们那边侧侧脸,美人们最是爱惜脸皮的,见了这样的,怕自己沾了晦气,忙得将眼睛遮住,一个个捂着胸膛,交头接耳。 “长得真丑啊。” “宁愿将肉剜了去也不要生那样的红斑。” “是啊是啊,生成那样我情愿去死。” 幼清抿抿嘴,终归是高估了自己的心胸,听了这样的话,心中多多少少还是会觉得难过。 谁不想做美人呢,要是能够选择,她也想当个美人,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美得惊天动地荡气回肠。 但终归只是想想而已,就算在梦中,她也没有得过这样的好事。 兴许得等到下辈子了。 一番自我安慰后,铜盆也照完了,幼清将面纱戴上,与崖雪一块往外走。 崖雪低声道:“幼清,那些人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王爷都不嫌你,她们倒生了狗儿胆,竟敢当面同你说那样的话,简直岂有此理!” 崖雪什么都好,唯独说话的时候,挤眉弄眼,再正经的话,由她嘴中说出来,同玩笑话似的,滑稽得很。幼清笑道:“你怎么知道王爷不嫌我?说不定爷可嫌我了。” 崖雪啧啧两声,“爷要是嫌你,哪里还会将你调到院子里。” 幼清头一回听到徳昭让她去跨院的事,大吃一惊,问:“真的?不是让我回兽园么?” 崖雪见她不知情,便凑过来细细地将从院里管事太监那听到的话一一说来,“还是大总管亲自交待下面人办的呢,兴许你还能和我住一间房。” 幼清问:“调我去做什么?” 崖雪摊开手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正巧走到小宅院影壁前,崖雪同她告别,转身便往右边走了。幼清往大花园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崖雪方才说的那番话。 这下子她是彻底懵了,心中七上八下地琢磨着徳昭此举的意义。 调她去跨院当差作甚? 行围时让她奉茶以及随行,难道不是他的一时兴起么? 本以为回了府,她便能高枕无忧地继续在兽园当差,等他大婚之时,定会恩泽全府,像她这样的老姑娘,便能顺理成章地出府成亲了。 她只想和齐白卿过安逸的生活,不想生出什么事端来。 真真是急死个人。 太阳白晃晃地晒在脸上,露在外头的肌肤滚红一片,心中焦灼,连带着走路都生出几分风来。 走着走着,忽地花丛前迎面而来一队人,幼清被晒得晕眩,瞧不清人模样,索性往旁一退,不管三七二十一,低身就福礼。 过了半晌,想着人应该都走开了,幼清腰躬得酸疼,缓缓直起身,抬脚就准备继续往前走,目光四周都是白乎乎一片,看哪都是太阳光。 还没走出去,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嘲弄,“看来爷近来太过亲切了,如今府里的人见了爷连个礼数都没有。” 幼清听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回头一看,果然是徳昭。 他就站在五六步之外的距离,高昂着下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幼清忙地凑过去喊声“爷”,身上的温度瞬间消退,毒日头在此刻都失去了威力,她一颗心拔凉拔凉的,暗想:今年定是流年不利,竟三番两次地往刀尖上撞。 造孽。 她心中数秒间已闪过各种念头,那边徳昭背着手缓步走上来,瞄了瞄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开口淡淡道:“你在这杵着作甚,不用当差么。” 幼清乖顺答道:“奴婢正要回兽园”后半句“告假家中去”的话未来得及说完,徳昭皱眉道:“回兽园?如今你的差事在跨院。” 从主子爷嘴中亲自得知自己的新差事,这样的待遇,倒是府里独一份。幼清并未觉得欢喜,反倒忧虑,跨院是个是非地,就凭着今儿那些个美人们看她的眼色,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要真往跨院当差,约莫是要过度日如年的日子了。 徳昭见她默着不答话,勾嘴冷笑一声,“走罢。” 幼清愣头愣脑地问:“去哪?” 后头跟着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平素无人敢这般态度在主子跟前回话的。 一个个地等着看幼清被罚。 哪想徳昭不怒反笑,拿手戳了戳幼清的额头,轻轻一句,“随爷回院里去,拿了爷的银子,总得干活才行。” 不知是徳昭语气太过温柔,还是阳光太过灼热,幼清脑袋晕晕的,抬头又问:“干什么活?” 徳昭没答话,笑容融在盛夏的骄阳里,摆袖子朝幼清招了招手,“去了就知道。” 片刻后。 幼清拿着个扫帚站在院子里,徳昭摸了摸下巴,点头:“很好,这差事很适合你。” 第十一章 得知自己的差事是扫大院,幼清一颗心安下来。扫院子而已,轻松得很。 总比在这人屋里伺候强啊。 当即拿了扫帚干起活来,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徳昭站在不远处,漫不经心地拿眼瞧她,想着只随便看一眼,目光沾上,便再也移不开。 明明知道她面纱底下是怎样一副相貌,却就是忍不住多瞧几眼。 看着她想到宋阿妙,想到宋阿妙又回头想她,两人的性子以及模样分明截然不同,她们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这些他都知道,他都清楚。 他自以为不是会被美色迷惑的人,他欣赏美人,这不代表他要爱美人,更何况眼前这人,跟美貌二字完全搭不上边。 是因为那双眼睛么? 院里起了风,自东边而来,从墙头吹过,一路过西府海棠,花期已过的枝桠绿油油,茂密旺盛,半点粉红都无,碎了满树的白光在叶间扑腾。 她正巧杵着那根竹枝儿站在树下,一点点,慢悠悠,仔细劳作。 她像是从来没做过这等活计,两手握着大竹枝,动作格外生硬,因为太过认真,于是就显得更加笨拙。 事实上扫地这种活,她确实不常做。兽园里,小初子包办了所有的脏活累活,他虽是个太监,却格外懂得讨好姑娘,一句“姑娘家得娇养着”总挂在嘴边,鹊喜常笑他,说他要是真男人,定是个风流多情种。 若仔细比较起来,小初子比屋里头那位更会疼惜人。 幸好啊,幸好屋里这位爷是个铁石心肠的,否则真依今天从崖雪那里听来的话,被调到屋里伺候,指不定她要叹气多少回。 幼清一边扫地一边抹汗,额头上擦了汗,手上又汗涔涔的,光溜溜地抓不稳竹枝帚,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才扫完一角。 没有什么杂物,都是树叶,零零落落的,扫在一起堆成小小山。 转过身,余光瞥见檐下站了个人,一身的流金缂丝圆领袍,是他,他竟没有回屋。 也不知他在檐下站了多久。 幼清忽地有些心乱,壮胆快速往那边瞄一眼,正巧迎面撞上他投来的目光。 他好像就这么一直地怔怔地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他看着她,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执拗又严肃。 他定是又透过她在看谁了。 想想也是悲哀,连看一眼心上人都无法如愿,权倾天下又如何,不照样为情爱烦恼? 幼清低下头,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 情爱面前,不分贵贱,至少这一刻,思念着心上人的他和她是平等的。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大半个院子扫完了,再抬起头时,檐下已无人影。 真真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 幼清抬头看一眼天空,万里无云,骄阳正盛。 大半日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幼清往来喜跟前告假,来喜见了她就笑,不由分说准了她的请求,连带着还亲自将她送出门。 “院里乙亥时分下钥,莫耽误了时辰。” 幼清应一声“嗳”,踩着碎步一股溜出了院子。 来喜站在石阶上,旁边张德全躬腰小心问,“师父,何故对着个扫院的丫头这般上心,爷就是一时兴起,瞧她新鲜而已。” 来喜白他一眼,拂尘一甩,“新鲜?哼,自爷去年末回京,这院里的人,只有往外面打发的份,你何时见过爷主动点名揽人进院的?” 张德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还是师父老练,一瞅一个准。” 来喜笑,“准不准,得等以后再说,总之以后你小心伺候着。” 张德全忙地应下。 且说这边幼清回了连氏屋里,好酒好肉地吃了一顿,一家三人欢欢喜喜地说话,幼清细细地将这一路上的见闻缓缓道来,隐去了同徳昭单独出行的那几段,专门挑好的讲。 连氏和姜大静静听着,时不时笑几声,很是高兴。 讲到最后,幼清欲言又止,将她在徳昭院里当差的事说了出来。 连氏笑容僵住,手里花生洒了大半,半秒后歇斯底里地站起来喊:“不,不行!你不能往他屋里去!” 幼清一懵,未曾料到连氏有这么大的反应,明明她连自己一双眼肖似徳昭心上人的眸子之事都未透露。 难不成姑姑早就知道么? 幼清下意识道一句:“可他是王爷,我要不肯,会死人的。” 连氏听到个“死”字,脸上一白,跌跌撞撞跑过去抱住幼清,嘴中含糊不清地念着:“不能死,谁都不能死,要好好活着,要活着” 幼清见她这副魔怔样子,一时慌了神,“姑姑,你怎么了?” 连氏双目泛空,像聋了一般,坐在那,神情呆滞,似是在想什么不堪的往事。 姜大叹口气,朝幼清招招手,示意她到门外等。 幼清心中焦急,在屋门口踱步,等了约莫一刻钟,姜大撩了帘笼走出来,安慰她:“没事了,你姑姑犯旧病,歇息一夜便好了。” 幼清垂头不语。 姜大叹口气,拍拍她的背,“相比当年她带你投奔睿王府时的光景,如今这般模样已经很好很好了”忆起当年往事,姜大心中感慨良多,要不是当年徳昭被先帝打入天牢睿王府没落,恐怕连氏和幼清是入不了府的。 想起旧事,姜大免不得多问一句,“如今你的脸还会疼吗?” 幼清也有旧毛病,但凡下雨前夕,大半张脸便会隐隐作疼,钻骨的疼痛,一发作起来,时常痛得她掉眼泪。 这几年倒好些了,一年里最多疼上两次,忍上半天也就过去了。 幼清摇摇头,记挂着连氏,轻拧眉头,哀怨地说一句:“我总觉得姑姑有事瞒我。” 姜大慈祥地一笑,摆摆手,“没有的事,你是她的心头肉,她瞒谁都不会瞒你。” 幼清只得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两人沉默。 月亮攀上墙头,墙外头隐隐传开府里打更人的声音。 已是庚戌时分,姜大送她往跨院去。 她本来想说齐白卿求亲的事,绕绕弯弯的,终究是没能说成,便想着下次再说。 反正齐白卿不会跑。 等回了屋,才发现她同崖雪一个屋子,物什包袱都已经被人打点好了。 心情当即舒朗起来。 从前在大花园里,睡得是通铺,没什么自由,如今入了跨院,两个人一间屋,又是和崖雪,自是高兴得很。 崖雪见了她也高兴,两人叽叽喳喳说了大半夜的话,第二日起来,眼下乌黑,差点误了差事。 六月中旬,天越发热燥,扫了大半月的院子,幼清渐渐同院里的人熟悉起来,院里的人也都知道了有个戴面纱扫地扫得不怎样的丫头,身段好,声音软,脾性柔,是个好相与的。 因着徳昭专门点她扫大院,旁的她也不用干,刚开始扫地不太利落,后来慢慢上道了,扫得也就快了,常常一上午的功夫,就将院子里前前后后都扫干净了。 剩了大半天,她闲着没事干,有时候别人托她做些细活,跑跑腿之类的,她乐得答应,从不拒绝。 徳昭屋里有个叫轻琅的,原是月初在天井照盆时起头嘲笑幼清的,因听着周围人说幼清好话,心中不畅快,又逢近来诸事不顺,这日当完差从书房出来,正好见着幼清在前头,招招手,唤她到跟前。 “过几日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生日,屋里少了个红白荷叶宽口花瓶,也不知借到哪屋里收着了,好姐姐,你体谅我一些,替我找找可好?” 旁的坏心思轻琅也不敢有,原没劳什子荷叶宽口花瓶,无非是想幼清吃点苦头,花瓶定是找不出的,累累她,事后还能以这个为由骂骂她。 幼清有些犹豫,并未应下。 轻琅她是知道的,向来不给人好脸色瞧,这会子态度突变,恐有诈。 轻琅见她不上当,眼睛一横,语气凶狠,抛下一句:“你若不去找,回头爷问起来,我便说这差事交你手上了,横竖我也同你说了,你不去找,那便是你的事。”说完转身就走。 幼清愣了会,眼前浮现徳昭那张淡漠的脸,也不敢真往他跟前去问真假,想了想,也只能出院子找花瓶了。 本来是能够直接去问连氏的,连氏在太妃屋里待过,兴许认得那只花瓶。走到一半,想起上次连氏发病的事,考虑半晌,决定还是先不往连氏跟前去,于是又返了回去,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找人问。 黄昏时分,徳昭回了府,换下衣裳往书房去,屋里各个角落的冰桶从轱辘钱状孔里透出白腾腾的凉气,徳昭仍觉得热,命人打起支摘窗,在书案前练字。 练到一半,提笔写到个“清”字,是杜甫的诗。 “澄湖万顷不见底,清冰一片光照人。” 耳边恍惚响起行苑那夜有人低低柔柔说着自己的名字由来。 用的也是这句诗。 徳昭怔了怔,目光往外一眺。 书案外头正对着小庭院,海棠树下空无一人。 他微微皱起眉头,突然有些心烦,字是写不下去了,搁笔往屋子外头逛。 逛了一圈,脸上神情越发不太耐烦,沉声问来喜,“那个扫大院的幼清呢?” 第十二章 他这一问,心思呼之欲出。 来喜轻声试探问:“爷要见她么?奴才这就让人将她找来。” 徳昭双手负在背后,两眼睛一眯,挺拔而立,默不作声。 这便是默许了。 来喜忙不迭地找人去寻,不多时小太监回来禀告:“回爷,没见着幼清姑娘,门房的人说她找花瓶去了,现在正挨个屋里找花瓶呢。” 徳昭敛起眸子,斜眼探向来喜,语气冷淡,“看来你这个大总管是当腻了,找花瓶?爷怎么记得当初点的她扫院子,嗯?” 来喜大惊失色,伏地跪下请罪。 徳昭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乙酉时分,天空腾起火烧云,赤霞浓得像是要倾泻而下。 幼清跑得汗涔涔,后背湿了大片,气喘吁吁地往跨院走。 花瓶她也找过了,几乎翻遍了所有屋子,压根没人见过那个花瓶。 她刚踏入院子,守门的小太监立马喊起来,“呦呦幼清姑娘,您总算回来了,快,快跟小的来。” 幼清迷茫问:“怎么了?” “爷找您呢!” 幼清“啊”一声,不敢耽误,连忙跟着小太监往书房去。 经过庭院时,迎面望见两个穿盔帽墨色马蹄袖的二等太监,中间拖着个人,奄奄一息,披头散发。 擦肩而过之际,隐隐听见是个女子,细着嗓子喊“主子爷饶命”,幼清一怔,停住脚步往后探。 是轻琅。 幼清猛地一震,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不敢再看,忙地收回视线。 径直走到廊下,来喜早已候着,见她来了,上前迎接,压低嗓子道:“姑娘您跑哪儿去了,可害苦咱家了。” 换做平时,幼清定会小心谨慎地问上一句“怎么就害苦您老人家了?”,但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刚才轻琅被拖出去的画面,压根没有心思管别人。 来喜笑,指了指院门口被拖下去的轻琅,“今儿个的事都查明了,姑娘莫怕,这院子里容不得这样作怪的人。”尤其是手段如此浅薄愚蠢的人。 幼清张嘴欲问,来喜摇摇头,示意她快些进屋。 幼清浅蹙呼吸几下,捏了捏半拳头,弯腰入了书房。一入屋,笑容端起来,眉眼灿烂,弯腰就福礼,“爷大福。” “来了。” 语气平淡得很。 幼清不敢抬头,只柔声问,“爷找奴婢?” “你过来些。” 幼清这才抬眼,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兴许是他的意思,只几案上的鹿头墫旁微弱的一点星光。 靠窗的书案边淡淡照进了点夕阳余晖,窗台两旁青瓷瓶里各插一纨凉扇,他站在书案前,被灯光映衬在墙上的身影高大俊逸,单手负在背后,一手执笔挥洒。 幼清缓缓走近,不敢靠得太近,垂首而立,等着听他的吩咐。 徳昭指指案上的墨砚,幼清悟出意思,立马上前磨墨。 他一边写,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去哪了?” 幼清不紧不慢地答:“下午轻琅姑娘说少了个荷叶花瓶,托奴婢去找,奴婢便找去了。” 徳昭手一挥,写完最后一笔,眉头紧蹙,不甚满意,揉成一团丢开。 幼清小心翼翼重新铺了宣纸。 徳昭将笔一撂,笔杆子挑着弹到她手背上,她手一抖,几乎打翻墨砚。 徳昭眉头越发皱紧,盯着她沾了粘稠黑墨的手指尖,心里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愫,捏了她的手,面容肃穆:“你怎地这么笨。” 幼清一只手搁在他手心,胸腔里心跳噗通似鼓声,她低着头,不敢轻举妄动。 一来一往,便是暧昧。没有来往,便做不得数。 “瞧奴婢这笨手笨脚的,多谢爷的帕子。”她笑着,借接帕子擦手的当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 徳昭回过神,没说什么,绕过书案,踱步往院子而去。 幼清碎步跟上。 院子里的人已被来喜打发下去了,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 夏日幕空,深沉黑夜来得晚,晚霞散去,繁星渐渐露出。 徳昭抬头看夜空,“花瓶找到了吗?” 幼清摇摇头,“没有。” “继续找,能找到吗?” 幼清愣了愣,抿抿嘴,“应该、找不到。” 徳昭牵唇一笑,“你既知道找不到,为何还要去,平白无故地让人作践。” 幼清认真道:“奴婢是侍女。” 徳昭又是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颔首凑近,粗眉浓眼薄唇,一张脸离幼清只有咫尺之距,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间唇间呼出的气息。 “你是侍女没错,但你是爷的侍女,全府上下,除了爷,其他人无权使唤你。” 他语气严肃,丝毫不容人置疑,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行。 幼清张着亮晶晶的眸子问:“那以后除了爷的话,旁人的使唤奴婢都不用听?” 徳昭点点头,“这是爷给你的恩典。” 幼清喜滋滋应下,“谢谢爷。” 徳昭又道:“以后莫乱跑,好好扫院子。” 幼清一得意,便将自己如今只用半天功夫便能将院子扫完的事,讨赏一般说与他听。徳昭静静地听完,末了发话道:“以后扫完一遍,就接着扫第二遍。” 幼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这话的意味,光点头应下,待第二天当差,她拿着个竹枝帚里里外外扫完了,复地想起徳昭昨晚那句吩咐,不敢擅自拿主意,跑去问来喜。 来喜听完之后,思忖半刻,将昨儿个徳昭发火的事一掂量,觉得幼清还是时时刻刻待在院子里扫地比较好。 “姑娘吃点苦,左不过从早扫到晚而已,爷也说了,扫完第一遍,就扫第二遍,您要嫌累,就专门扫书房前的庭院。”顿了顿,又加一句,“爷最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幼清听得他这样说,有些无奈,从早扫到晚,累人啊,却也只能如此。 六月的夏天,被晒躁的空气像是能在人身上点把火,中午幼清顶着大太阳,一五一十地扫地。 说是扫地,地上却半点能扫的东西都没有。 既煎熬又无力。 只能一点点掐着时间算,等着太阳下山,她便能回屋休息。 下午的时候,阳光收敛了些,没那么刺眼,天上堆了几朵云,不多时,风从北边吹来,沉闷的天气总算缓解了些。 慢慢地,天一点点阴下来。 幼清如释重负,回头给老天爷上几炷香,保佑时时都是这样阴凉天气。 黄昏之际,徳昭从府外回来,换了常服往小书房去,途经庭院,一眼望见幼清有气无力地低头扫地,问:“今儿个倒是尽责。” 幼清听了他的这句话,心里总算得到一丝安慰,果然徳昭是想让她从早到晚都拿着扫帚当差,幸好她听了来喜的话,扫了一天地。今天的太阳没白晒。 不等她开口,徳昭笑了笑,抬脚直接进屋了。 幼清继续默默地扫地,片刻后见得徳昭书房的窗户支了起来,隐隐窥得他站在书案前,拿了笔蘸墨,专心致志地写些什么。 兴许是在写给皇帝的奏折,又或许是练字,昨儿个他练的草书,太过杂乱,她虽然没有看过他从前的字,但是觉得以他这样雷厉风行的人而言,是不应该写出那般慌乱无神的字。 心中有事琢磨,时间便好打发得多。 她本来是打算等到天一黑就顺理成章地结束差事,从早做到晚,这般辛勤,任谁也挑不出刺来的,她有自信。但如今徳昭回来了,她有些犹豫,当着他面直接走开,好像不太好? 但若偷偷溜走,万一他想起她,说不定就得扣她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愁啊,只能希望他发发恩,看她如此卖力的份上,亲自开口放她去休息。 想着想着,以无比殷切的目光探向那方窗格,看着他一直低着头,心中默念:看这边,看看这边。 心越渴望,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行动,她拿着竹枝帚,恨不能将地刮出个洞,只想弄出点动静来,好让他注意到她。 徳昭写折子写到一半,是明日早朝用来参通州布政使的奏本,通州布政使福敏素来与德庆走得近,他早就想砍掉徳庆这道臂膀,省得日后生出麻烦,正巧得了由头,准备速战速决。 耳旁听着一阵杂音,声不大,却很是聒噪。徳昭抬头往窗外睨一眼,撞见幼清投来的殷勤目光,她扑闪扑闪的眸子里写满喜悦,仿佛得了他抛的这一眼,便同得了宝贝一般,随即又守着女儿家的矜持遮掩地垂下眼帘。 徳昭心中沉寂已久的湖泊荡起涟漪,仿佛被人用柔软的手指点了点,痒痒的,酥酥的。 幼清高兴啊,刚才他分明是看了她,既然看了,总得想起些什么了。 放她下去罢。 眼儿一瞥,窗那头没了人,再一探,他从屋里出来了。 幼清心中喊一声:阿弥陀佛。 刚准备上前献殷勤顺便福个礼,一挪动脚步,身子比刚才更加沉重,眼前白晕越来越浓,蓦地一下,跌跌撞撞往前倒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只能诚惶诚恐地祈祷:千万不要砸他身上。 第十三章 昏了约莫数秒,回过神时,全身无力,依稀间趴在谁的怀中,睁不开眼,像是在旧梦中,一样温暖有力的怀抱,一样如寒雪清透的沉水香。 这感觉太过熟悉,她瞬间像是回到深沉午夜里那个逃不掉的梦魇。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抛弃,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哭着醒来。 从庭院到书房,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却像是跨越了数年的长度。 徳昭小心将她放在榻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滚烫。 还好,没有发热。 他蹙起眉头,视线在她面上扫了扫,纳闷:怎么就突然晕过去了? 她躺在那,柔柔弱弱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人。徳昭忽地就不想喊人进来了,沿着榻几边沿坐下,安静地瞧着她。 细瞧,才发现她眼角溢出了泪,珍珠颗粒大小,晶莹一点,手指尖戳上去,那泪便温热地滴进指甲里,顺着指腹缓缓流下。 “你哭什么?” 她半昏半醒地听见他这一句问,恍惚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不是在梦中。 这一下清明了,眼皮硬撑着睁开来,入目见得他坐在榻边,低垂着眼,融融灯光映在身后,柔了他眸中的淡漠。 身上仿佛还带着他的气息,总算反应过来了。 他竟抱了她一路。 徳昭又问,“你为何要哭?” 幼清只得答:“以为是在梦里。” “时常做噩梦?” “偶尔会。” 徳昭深深地看她一眼,“盛了许多伤心事,才会连在梦里都想着哭。” 幼清彻底睁开了眼,直直看着屋顶。或许有,但她不记得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只需要记得生命里的快乐,旁的她也不想探究。 “可我没有伤心事。”她晕得迷糊,立马改口:“不是我,是奴婢” 徳昭摆摆手,“府里这么多奴婢,不差你一个,就这样,挺好的,不用太拘谨。”他从旁拿了蜡烛,往她跟前一照,一下子看清了,她额头上和脖子上泛起的大片红色。 “在外面站了多久?” 幼清掐指一算,“早上戊辰时分起开始当差,至下午乙酉时分,再到爷回府,大概是” “整整十个钟头。” 他闷了闷声,片刻后吐出一句话,“那么大的太阳,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会歇息会么?” 幼清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是爷你说过,扫了第一遍接着扫第二遍,我哪里敢走开。” 徳昭沉声问:“是来喜告诉你这么做的罢?” 幼清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索性默不作声。 徳昭冷笑一声,骂来喜:“这个混账东西!” 幼清心里为来喜捏了把汗。 说话的这会子功夫,她已经好了许多,想要下榻回屋,碍着徳昭在跟前,不好动作。 他一直坐着,没有丝毫想要挪身的打算,仿佛就准备这么坐一夜晚。 幼清涔涔地觉得有些尴尬。 他若同以前一样,因着她的一双眼,自顾自地陷入回忆中,那倒还好。 毕竟这个她有经验,什么都不做,就任由他看着好了。 但现在不是,他没有看她。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一般,脸上带了点迷离情愫。 许是屋里大缸袅袅腾出的冰气太凉,又或是窗外忽起的风太大,幼清觉得身上有点冷,情不自禁地拢了手,徳昭抬眸看她,觉得她如今这副样子温温婉婉,柔搭搭的,格外可人。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腹搭上她的额头,柔柔地抚摸她脸上晒得发红的肌肤。 “你知道来喜为何让你在爷书房前站一天么?” 幼清面红耳赤,她不是个傻的,分明知道原因,却不敢说出来,细声答:“不知道。” 徳昭继续说:“因为他想让爷一入院便能看着你。” 幼清移开视线,不敢往他那边瞧。 “之前你从不害羞,大大方方让爷瞧,这一点,爷很欣赏。”他的手慢慢下滑,指尖自她鬓间划过。 他的动作温柔得几乎让人颤栗,幼清屏住呼吸,转过眸子,这气氛不太对,她必须说些什么。 轻轻流转的一个眼神,却恰好跌进他深邃的眸光中。 她同他四目相对,看得他薄薄的红嘴唇一张一合,听得他醇厚的声音缓缓而道:“爷屋里缺个人。” 这是在问询她的意愿。 幼清方寸大乱。 她顾不得礼数,从榻上坐起来,仰着面孔同他道:“爷,你喜欢的,不是我。”她实在太慌张了,未及思考,补一句:“爷应该找她去。” 徳昭牵唇苦笑,“爷找不到她。” 幼清急得忙摇头,“那也不该是我。” 徳昭捏住她的下巴,“原来你不愿意。” 幼清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纵然再害怕,在这等关头,想到了齐白卿,便生出了勇气。 她看着徳昭,一字一字,着魔一样:“我确实不愿意。” 纵然她今儿个死在这里,尸体也该是齐白卿的,她不想,也不愿做什么房里人。 她有心上人,她不要当旁人的替代物。 徳昭放开她,没说话,一个人往书案边走。 提灯,磨墨,执笔,铺纸,怔怔地练起字来。 那般宣泄的动作,是草书。 足足半个钟头的沉默,屋里屋外只有风声以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回文雕花窗棂“咯吱”声,死寂在庞大的夜里缓缓荡开。 徳昭扔了笔,抬头看她一眼,见她安静地坐在榻边,双腿并拢,手搭在膝盖上。 她在等着他的宣判。 跟个死囚犯一样,面色苍白,却又淡定自若,生出一股子“反正死都要死了还怕什么”的傲气来。 徳昭开口道:“你回去罢,好好歇着。” 幼清一懵,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朝徳昭那边看,他没看她。 “谢、谢爷。” 哪里敢多留,一路跌跌撞撞往屋外走。 徳昭站在窗边,望着她逃一般离开的身影,忽地心里一阵凉意。 乏力,无奈。 风打晃窗棂,扑在脸上,呼吸间皆是烦闷。 第十四章 这一晚,幼清辗转反侧,睡着片刻随即醒来,睡意又轻又浅,一颗心忐忑不安。 之前她怕死。 如今她怕徳昭的情意。 怕他将对另一个人的情意,硬生生地安在她身上。 这样的情意,足以毁掉她的一辈子。 屋外风呼呼地吹着,夹带着丝丝细雨,那雨落在纸糊的窗上,灰灰点点浸染开来。幼清坐起来,轻手轻脚地爬到窗边,倚着墙头,听耳边风雨声缓缓而荡,心中纷乱如麻。 对面崖雪从梦中醒来,翻了个身,睁眼见有人靠在窗边,哑着嗓子问:“幼清?” 幼清转过头,细细应一声:“嗳。” 崖雪睡意浓倦,交待一声,“早些睡,明日还要伺候爷呢。” 跨院的人,无论当什么差事,都想着往“伺候徳昭”这事上揽,尤其是院里的女子,仿佛嘴上这么说着,以后就真能发生点什么。 左不过是水中望月罢了。 幼清听得“伺候”二字,觉得分外刺耳,想起什么,直白地问崖雪一句:“倘若有人入了爷的眼,你会恨她吗?” 只闻见浅浅的呼吸声,崖雪又睡过去了。 幼清莫名松一口气,是她莽撞了,不该拿这样的话去试探崖雪。实则根本不用问,大家肯定都是恨的。 想了一夜,到壬寅时分,天空泛起森冷的蟹青色,她终是想得筋疲力尽,蜷缩着膝盖,脸儿一盖,就这么睡过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总归是不长的,被人晃醒来,眼皮都睁不开,熬了一夜的苦果这时方凸显出来,全身上下都乏力,走起来轻飘飘,像是踩在浮云之上。 来喜亲自来的,同她道:“爷说了,今儿个不用你当差,姑娘尽管在屋里歇息。” 幼清送他出去,问:“大总管,爷今儿个心情好吗?” 来喜笑,手指点在半空,“爷心情好不好,那要问您呀,如今您才是爷跟前的贴心人。”又道:“让姑娘在院子里晒了一天,是咱家的错,但姑娘也别往心里去,要知道,咱家也是为您好。” 幼清红了脸,没说什么。 走前来喜交待,“姑娘身子没好透,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尽管同咱家说,甭客气。” 明摆着献殷勤了。 幼清在屋里睡了一上午,越睡越没精神。一天的假来得不容易,等中午吃过饭,幼清便往姜大那边去。 姜大正巧要出府采买,幼清便跟着往门房那边递了条使了些碎银子,跟着姜大一起出了府。 到了街上,自然是直接往齐白卿那边去。 她带了在千里松林时作的画还有一大包糖麦酪,想着等会见了齐白卿,全部都给他。 算算日子,一别两月多,要不是今日阴差阳错得了假,还说不准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这也就算因祸得小福了。 幼清在老地方等着,因为没有提前知会齐白卿,所以姜大替她上门去找他。 不多时,姜大重新出现在弄堂口,身后跟着个青袍书生。 幼清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挥手:“白卿!” 姜大先走到跟前的,笑:“我们家姑娘大了,心里装了别家的人,见着姑父反倒先喊别人。” 幼清扯嘴一笑。 姜大拍拍齐白卿的肩膀,“好好看着我们家姑娘,我还有事,你们先聊着。” 齐白卿腼腆地点点头,“嗳。” 两人挨着一条长板凳坐下,幼清献宝一样将东西翻给他看,“白卿你看,这些都是我画的,也不知道你看不看出画了什么。” 齐白卿没有看画,他的目光停留在幼清脸上,温柔又深情,“无论你画什么,那都是好的,我心中有数,看不出也无碍。” 幼清嗤嗤地笑起来,一扫这些天因为徳昭担惊受怕而埋下的阴霾。 世事无论如何变化,只要有个人能让她开心,这日子就过得值了。 幼清缓缓凑过去,伸出右手小拇指,“喏。” 给你牵。 齐白卿羞了脸,顺势勾住她的手。 这一次,他握得很轻,手指软绵绵的,根本没用力。 换幼清紧紧攥住他的手,“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你听了莫慌张,我本就是想向你讨主意来着,没有旁的心思。” 她一边说着徳昭心上人以及昨夜的事情,一边悄悄地窥他的脸色。 开始他一直盯着他俩牵着的手,眉头紧皱,面色有些苍白,后来慢慢地,他听着听着,转开了视线,神情惊讶,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 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 幼清有些挫败,放开了他的手,齐白卿也没再重新牵回她的手。他将手缩回袖子里,微微低头,仿佛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幼清看着他道:“我原以为你会火冒三丈。” 齐白卿愣了愣,忙地上前解释:“你不要多想,我听了确实生气的。” 幼清红了眼,“你一点都不紧张。” 她这一问,眸子里含了泪,几乎就要哭出来。 齐白卿手足无措,想要安慰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抬眸见着她软糯糯投来的目光,心中更乱了。 “我怎会不紧张,有人要同我抢你,我只恨不能立马去报官。” 幼清破泣为笑,“报官,什么由头,说睿亲王要抢你未过门的娘子么?” 此话一出,两人蓦地一怔,两张脸,红腾腾的。 幼清轻咬下唇,说:“我还没同姑姑说你要提亲的事。” 齐白卿仍然处在慌乱的状态中,嘴上嗫嚅着:“那那你想什么时候说” 幼清横一眼看他,擦干眼角的泪,语气严肃,声音显得越发娇俏,“你什么时候提亲,我就什么时候说。”因着徳昭的心思,她只想早点出府,快快活活地和齐白卿过日子。 她心中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试探问:“白卿,要么你现在就同我回府向姑姑提亲?” 齐白卿瞪大眼睛,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沉默半晌,而后郑重道:“不行,昨天王爷刚同你提过,今儿个你就领人上门说亲事,睿亲王定会以为你是故意的。” 幼清皱起眉头,“我就是故意的!”她心中容不得刺,当即问他:“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了?你若怕被我连累,大可将话说清楚,我绝对不会缠着你。” 齐白卿心痛至极,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怎会这般想!” 他的声音有些颤,先是盯着自己藏在袖子的手,像是经历了漫长的纠结,转过眸子紧盯着她的眼。 “幼清。”他唤她,字儿轻,声儿长,“此生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娶你为妻。” 幼清缓缓平静下来。 她不该疑他的。 这世上除了齐白卿,没有男人会真心爱她,爱她的脸,爱她的一切。 “那我等着你。” 齐白卿迟疑半秒,点点头,“你等着我。” 或许是因为同齐白卿坦白了的原因,回去时,幼清心中轻松许多。 知道会有一个人与她一起承担,再痛苦的事,也变得不那么痛苦了。 晚上入寝时,她同自己道:睡一觉就好了,说不定徳昭只是随便说说,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么自我催眠着,缓缓入梦。 梦中望见铜镜里自己身穿大红嫁衣,屋外有人拿了八抬大轿等着娶她。 是白卿吧。 一定是他。 第二日照常当差,幼清拿了竹枝帚扫地。 徳昭今日早早回了府,在书房里同丰赞说话。窗户支起半边,往窗外瞥,隐隐望见一抹水绿裙嫩黄鞋头碎步晃动。 他眯了眯眼,耳旁丰赞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盯着那一点黄绿,心中腹诽:大热的天,又当差到这个时辰,就这么甘愿被人随意摆布么? 正欲唤人去传话让她退下,忽地反应过来,今儿个不是艳阳天,前日夜里风雨大作,今日外面阴冷着天,热不晕人。 徳昭苦笑,倒是他多虑了。 旁边丰赞见徳昭无心听他讲话,以为怎么了,试探地喊了声:“王爷?” 徳昭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看魔怔了眼,颇为尴尬地咳了咳,故作正经:“怎么了?” 丰赞便又继续说下去。 徳昭站在那,听着听着,目光不自主地又飞到窗外去。看着看着,想起前日夜里的事,心中莫名躁动起来。 真真是烦透了。 这一回,丰赞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顺着往窗外瞧,笑:“王爷可是有心事?” 徳昭黑了脸,猛地一下将窗户打合,彻底隔断了那点子窈窕身影。 “继续说正事。”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丰赞说完了事,徳昭亲自送他出门,等回来时,经过庭院,同幼清擦肩而过之际,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如水一般流进他的眸里。 徳昭上了石阶,停在屋门口,想了想,复又返回去。 第十五章 幼清侧腰福礼。 这时候面纱的好处就出来了,任心中如何慌乱,两眼一垂,看起来便是淡然自若的神情。 “爷大福。” 徳昭停在跟她跟前,眸光轻淡淡地停在她脸上,像是要瞧出些什么来。 幼清佯装没事人一般,稳扎扎地立在那。 “你心倒挺宽的。”徳昭吐出这么一句,脸上泛起冷笑,想起前日夜里她说不愿意时的眉眼,那般倔强,那般不愿妥协。 他烦躁难耐,终是忍不住,上前轻轻拿住了她的臂膀。 薄薄的青丝纱摩挲手心,她滚烫的肌肤隔纱贴近指间。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只隔咫尺。 “我从不勉强人。”他炯亮的眸子黏在她的脸上,“更何况爷喜欢的也不是你。” 幼清乖顺答:“奴婢知道。” 她说这样的话,简单四个字,却像是在他心头撩了把火。 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徳昭一甩手,冷冷丢下一句:“从此后这院里的差事,不用你当了,回你的兽园去。” 幼清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该是这般宽容的人。 她这边稍愣的当头,他看在眼里,以为她后悔了,终是不忍心,嘴上嗫嚅,正欲再说一句什么。 这时她忽地半跪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大礼,“谢王爷大恩。” 真心实意,感激涕零。 劫后余生的喜悦,顺带着连眉眼都熠熠生辉。 徳昭一口气噎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气什么?他不知道。 为个奴才动气,不值得。 半晌,他终是恢复往日冷静神态,收回灼热的目光,轻描淡写挥了挥手,“下去罢。” 幼清压着声音里的欢喜,又是一拜,“是。” 一路上低头快步往屋里赶,恨不得现在就将东西打包收拾好回她的兽园,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两人一间的屋子虽好,如今却抵不得窄窄小小的大通铺。 崖雪见得她这般高兴,恨铁不成钢:“我的姑奶奶呦,被赶出去值得你这样高兴!院外的人,哪一个不是挤破脑袋想着进院当差,像你这样出了院子归原处当差的,指不定得被人踩低成什么样!” 幼清料着她是不知道个中缘由的,也不敢告诉她,只微微一笑,“我笨手笨脚的,还是回去好,你千万照顾好自己,以后得了闲空就来瞧瞧我。” 崖雪还能说什么,只得帮着她一起收拾,送她回了兽园。 当天夜里,小初子和鹊喜见着她回来了,以为认错了人,围着她左探探右瞧瞧,幼清取了面纱,“是我,错不了。” 三人笑得前俯后仰。 第二天幼清往大园子里登差,然后往跨院去同管事太监处卸差。原本只是打声招呼的事,她只需同管事的说一声,即可万事大吉。等了半个钟头,屋里管事的太监出来说:“你等等,这事我做不了主。” 幼清惊讶,问:“是主子爷让我走的,怎么就做不了主了,大总管肯定是知道的。” 管事太监瞧她一眼,“你只管先等着。” 幼清无奈,只得继续等。 约莫又是一个钟头过去了,幼清耐不住性子,刚想开口再问两句,话未出口,听得屋门口有人撩了帘栊,抬头一看,竟是来喜亲自来了。 幼清忙地请安道福,来喜使了使眼色,屋里的管事太监立马退了下去。 来喜径直走到幼清跟前,劈头就是一句:“姑娘,你怎生得如此糊涂!现在跟着我往主子爷面前请罪,尚还来得及,来,快走。” 幼清不肯,“大总管的好意奴婢心领了,主子爷的恩情奴婢承不起也不敢要,这些日子感谢大总管的照顾。” 来喜气得打颤,昨日幼清从院子里出来,他进屋一瞧徳昭的脸色,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样人人想要的好机会,她竟不要,当真是气煞人也。 来喜伸手指朝她一戳,“不识好歹!”说罢就气冲冲地走了。 幼清咬咬下唇,嘴上轻声嗫嚅一句,“不识好歹又怎样,谁乐意做房里人就让她去好了,总归我是不乐意的!” 但其实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得罪了徳昭,得罪了来喜,离死也不远了。 后来想想,拒绝徳昭心意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就当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说不定还能顺利活到白卿娶她那一天呢。 就这样过了半月,幼清卯足劲在兽园当差,像是濒死之人知道时日无多,所以每天都要好好用力地活着,小初子和鹊喜时常打趣她,说是入了跨院一趟,回来连干活都有劲了。 幼清笑笑,并不作答。 中间想过出府同齐白卿说一声,她这边没事了,他可以放心了。无奈总不得机会,这阵子府里的出入管得比从前紧,连姜大都不得出去。 只好再等等。 一等就是数月,盛夏入初秋,她仍未见着齐白卿。 满京城桂花飘香,攀了树头往外探,一叠叠城墙,阡陌交纵,望得其间人影重重,犹如蝼蚁。 园里没什么人,仍和从前一样冷冷清清。 幼清百无聊赖,正准备从树上下来,忽地望见园门口来了个人。 修长身影,藏蓝长袍,乍一看,身影形似徳昭。 她这一望,正好那人也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撞到一块,皆是一愣。 这才瞧清,原来不是徳昭,从未见过的面孔,陌生得很。 徳昭原不是想来这里的。 这些日子,因着代亲王入京的事,他几乎忙得焦头烂额。皇帝早就对代亲王有所忌惮,秘密点了他查代亲王在京时的踪迹,又让他亲自前去试探,不能假手他人。 旁的事,吩咐下面人去做便好,唯独试探的事,因着皇帝的嘱托,他不得不自己上阵。这样的事,轻重可量,倘若一个不小心,后果不堪设想。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说出的话也就信不得。只好命人做了精细的人-皮面具,学一回江湖人士,前前后后打点好,终是近了代亲王的身。 他已半月未曾回府,今日回来,想着代亲王的事,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兽园。 一眼便又瞧见了她。 攀在树上,细细的脖子细细的胳膊藏在宽大的袍裙里,也不怕摔,就那么站着,风一吹,她那水葱色裙角随着黄绿相接的树叶微微摆动,仿佛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跌落,看得人胆战心惊。 想起初次见她,她也是站在树上,小心翼翼地抓猫,跟白鹫似的,动作灵敏地捕猎。 那时候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她就那么入了他的眼,猝不及防,命中注定似的。 他曾想过,是不是因为身边没女人的缘故,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丫头,他竟然也能看出朵花来。 幼清一路小跑过去,煞有其事地问:“敢问是哪个屋里的公公,来兽园有何要事?” 徳昭一愣,不太习惯,冷了脸问,“你怎知我是公公,说不准是府里侍卫呢,还有,没事便不能来兽园么?” 幼清皱了皱眉,心想这人好大的脾气。伸手指了指他腰间的挂牌,耐心道:“公公莫玩笑,我们大花园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这块腰牌还是识得的,府里的公公,腰间都有一块,另外,兽园一向没什么人来,公公既来了,定是有什么要事。” 徳昭低眸一看,腰间果然挂了块漆黎方木牌,原是他从府外回来,为的掩人耳目随意拿了下人的牌子自后门入的府,没想到竟然随手拿了块太监的牌子。 徳昭不情不愿地答一句:“我是跨院的,随便过来瞧瞧。” 幼清一听是跨院的,不敢怠慢,领了人往园子里去,“公公想瞧什么尽管同我讲。” 徳昭跟在她后头,没说什么。 看了一路,见她热情招待,颇为自豪地接说着园子里养着的各类禽兽,没有丝毫不耐烦。同他说话,也比在跨院里亲近许多,时而冒出一两句俏皮话,听得人心中高兴。 徳昭不免想试试她,问,“听闻你从前也在跨院当过差,可曾见过王爷?觉得他如何?” 幼清狐疑地看他一眼,并未直接作答,只问:“方才忘了问,公公在跨院当的什么差事?” 第十六章 徳昭只道:“我专门跟在爷跟前伺候的,怎么,你竟不信?” 他回答得理直气壮,瞧不出半点端倪,幼清缩回去,轻声道一句:“公公们都细着嗓子说话,您倒生了一副粗嗓子。” 徳昭咳了咳,昂着脑袋继续往前走,“我家道中落,十几岁才入的府,同他们自然不一样。” 幼清便不好再说话,规规矩矩地带着他在园子里逛。 整个园子逛一遍下来,奇珍异兽也都看完了,徳昭站在那,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这丫头嘴紧,方才问她的,她一个字没答,反而有一句没一句地探着他嘴里的话。 倒是个警惕的。 其实幼清如何能不警惕,他这样突然出现,身量气质与寻常太监两样,问的话又多,若不是她不敢去跨院,只怕立马就要去问问,到底是否真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园门口,幼清大大方方地同他告别,客套话一句不落。 徳昭想了想,抬腿便走了。 事后幼清想起来,同鹊喜和小初子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竟忘了问他的名字,终究不是什么大事,想想也就算了。 府里的人,一时兴起往园子里逛,也不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是徳昭面前的人,说不定就是徳昭派来监察园子的。 幼清这么一想,心里也就轻松多了。 哪想过了几天,徳昭又顶着人-皮面具出现了。 幼清犯愁,这真是跨院的太监随便过来逛逛么? 若是个查园子的,查完兽园定也要查大花园的,她早点知会周大娘一声,大家也好早早做起准备来,没地被上头查出了错跟着遭殃。若不是查园子的 她一双眸子写满好奇与怀疑,不经意往徳昭身上瞄两眼,不动声色地领着徳昭往园子里去,这一次留了个心眼,问:“敢问公公如何称呼,总这样‘公公’‘公公’地喊着,似乎不太稳妥。” 徳昭怔了怔,竟忘了取名这一茬,想了半秒,吐出两个字:“全福。” 全福,倒是太监里面常有的名字。幼清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全福大人”,眸子里的探究半点没少。 徳昭知道要打消她的疑虑,定要费一番功夫,他心血来潮往园子里来,不过是觉得同她这样子私底下说话有趣而新鲜,没了明面上主仆关系的约束,她在他跟前也就少了许多不安,连带着说话神情都是眉飞色舞的。 生动,活泼,有灵气。 让人禁不住想靠近。 徳昭同她道:“从前我家里也有这么一座园子,虽然不及王府的大,但还是够看的。来这园子,不过想起了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总归是难忘的。你若嫌我烦,大可不必理会我,我刚调到王爷跟前伺候,对内府的事情不太熟络,若有得罪的地方,烦请你多多包涵。” 他这样的人,耐着性子说出这样的话,可想是早就预谋过的,思前想后兜了一番话,叫人看不出差错。 也不怕她去问,来喜那头已经交待下去了,就说有这么个人在跟前伺候,她也问不到什么。 幼清听了后果然打消了疑虑,觉得他半途落魄,本是富家子,奈何世事弄人竟当了太监,比旁人更要可怜几分,心中生出三分愧疚七分同情。 “之前我以为你是查园子的,不免多留了几分心思,你莫往心里去。”她解释着,连带着说话语气都柔了几分。 徳昭摇摇头,也不说话,只专心逛园子。 他是知道府里有兽园的,不过因着他的性子,不爱养猛兽烈禽,差点这一处荒废了起来。 习惯在战场上厮杀拼搏的人,见了庞大又生猛的东西,总是想着拿刀砍一砍试试。养在笼子里没半点意思,得放出来生龙活虎地,较量一番,定比观赏的乐趣要大的多。 这里养的全是仙鹤鹞子之类,也就只能随便看看了。 这一次,他并未多问,问也问不出什么,她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等下一次再来时,一进园门口,倒没瞧着人,往里走了好几步,这才发现她正蹲在树下,怀里抱着一只黑猫。再走近些,瞧得那只猫似乎受伤了,后腿血淋淋的一片。 她急得焦头烂额,袍裙上都是血,见了他,也顾不上说场面话。 “我不小心崴了脚。” 想是刚刚才发现的这只猫,正准备带它去疗治,恰巧碰着他了,一头是受伤的猫,一头是他这个不请自来的人,倒有些让人为难。 对于小猫小狗,徳昭并未有太多怜爱之感,左右不过是畜生。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宠物。正经一个人,又不是小孩子,养阿猫阿狗作甚?有那么多需要额外倾泻的情感,倒不如省着点心思放在正经事上面。 像毓义这样,将白哥疼得跟自家闺女似的,他是无法理解的。 然而今儿个见着她这般焦急模样,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睛的光彩也没了,为了一只猫饱受煎熬,仿佛她才是那只受伤的猫儿一样。 徳昭忽地软了心,主动凑近,弯腰小心翼翼抱起那只猫,道:“得赶紧替它处理伤口。” 幼清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帮一把,不敢耽搁,挣扎着起身,也不是不能走,一瘸一拐地带了他往值差的小屋去。 她走得这般艰难,生怕耽误了事,指了前面的路,一味地催徳昭:“你先去,莫管我,入了屋,进门左拐第二个窗台下有个药柜子。” 徳昭想要馋她一把,刚伸出手,又怕她不肯,只得抱了猫往前走。 进了屋,果然有个药柜子,忙地将物什拿出来,细心替那只猫清理伤口。 过去在战场上,一场大战打下来,将士死伤严重,他常常亲自为士兵们包扎处理伤口。这一秒包扎好,下一秒人就死了,一句话没有,就这么去了。触目惊心,猝不及防。 他手下动作越发麻利,两只眼睛盯着那只猫,担心它一不小心就没了气息。 如今想来觉得可笑,他也在为一只猫伤怀悲秋了。 不多时,幼清入了屋,见那只猫奄奄一息地躺在桌案上,腿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却不知到底管不管用,它会不会立马死去。 徳昭闷了闷声,许久道:“若是它死了,你不要掉眼泪。” 幼清眼睛一红,咬咬唇,“它不会死,我也不会哭的。” 徳昭没说话。 两人对坐了一会,她看着猫,他看着她,忽地出声问:“这是兽园的猫么,怎会伤成这样?” 幼清声音有些沙哑,将事情一一道来。 兽园里养着的,只要是阿猫阿狗,几乎全是府里人遗弃的,一般下人是没有资格养这些的,但像太妃屋里老一辈的嬷嬷陪房以及府里资质深的老一辈奴才,偶尔养一两只,那也是可以的。加上徳昭多年征战在外,府里规矩较之别处,难免松上三分,一来二去的,养了小东西又不想要的,就全往兽园送了。 兽园是没人来的,连带着园子都只有三个奴才看管,几乎人人可欺,是以园子里的猫狗往外蹿,逮着被人欺辱打死的,不在少数。 她说着说着,眸子里闪了泪光,看着一副娇柔的模样,嘴上却道:“若是以后我有了出息,定要将它们全带出去。”顿了顿,目光扫及那只猫,不由地敛了眸色,一字一字,“那些随意作践它们的人,死后都要下地狱的。” 他未曾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一面,因着个小东西,诅咒起人来,倒有几分泼辣劲。 遂安慰道:“你莫着急,兴许以后无人敢再欺凌你的小东西们。” 幼清不应话,在旁边静静坐着。过了一会,那猫懒懒地睁开眼来,喵喵地叫了两声,算是挺过来了,幼清欢喜至极,连忙拿了东西喂它。 徳昭出园子的时候,幼清亲自送他,言语中皆是感激,比上次亲近许多,话里少了防备,倒像是真心待他了。 “下次你来,我请你吃糖麦烙,千里松林带回来的,别地买不着。” 徳昭点点头,“好。” 是夜,府里上下接到跨院传来的两道吩咐。 一是各屋蓄养家宠随意丢弃者,自行上吉祥所领五十板子。 二是擅自妄动兽园猫狗家宠者,一律打死。 第十七章 跨院的命令一出,此后无人敢再轻视兽园。 除却来喜,众人皆以为徳昭突然来了兴致管这么一茬,也有人往别处想过,平白无故的,爷怎么会突然提起兽园的事? 定是有缘故的。 有人往幼清身上想过,只有她是兽园里唯一往徳昭跟前去过的人,但想到了她,就想到了她的脸,也就不敢再想下去。 爷怎么可能会对个丑八怪上心呢?简直笑话。 猜测了这么一阵子,其后跨院没个什么动静,众人的心思也就慢慢消停下去。 兽园里,鹊喜和小初子仍念叨着这次的事情。 鹊喜美滋滋地想,“定是爷哪天路过这里,见了园子里的东西,然后就发了善心。” 小初子点点头,“肯定是的。” 幼清却知道不是,行围里徳昭猎熊时的凶猛历历在目,加上他对白哥的态度,看着完全不像是个会对小猫小狗发善心的人。 “你们何时见过主子爷往园里逛?来都没来过,哪里就能发善心呢。” 小初子和鹊喜想了想,确实好像没在当差的时候见过徳昭。 鹊喜撇嘴,“不管,横竖就是爷发的善心!”顿了顿,又打趣笑道:“再说了,爷怎么没往园子里来过,分明就来过一回的。” 幼清凝眉,好奇问:“哪一回?” 鹊喜拿手指点了点幼清的额头,“就你挨板子那一回。” 幼清顿时涨红了脸。 挨板子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身上隐隐作痛。 小初子轻轻“嗳欸”一声,朝鹊喜使了使眼色,鹊喜自知说错话,忙地掌嘴,“好姐姐,是我口无遮拦,你莫往心里去。” 幼清勉强笑了笑,摇摇头,“无碍的。” 小初子见气氛有些僵硬,忙地移开话题,“既然爷没有往园里来过,那难道是大总管往爷跟前说了园子里的好话么?” 幼清想到一个人,“嗳,有可能是全福。”这样一想,越发认定是他。 只有他往园子里来了好几趟,而且上回还替她救了阿喵,这人虽然话不多,又时常端的严肃脸,但细细一想,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鹊喜和小初子听得她提全福,以为是徳昭跟前的红人,都说下次让她引着见一面。 幼清也想让鹊喜和小初子同全福见上一面,大家都喜欢待在兽园里,多认识认识总归是好的。 过了半月,“全福”终于又来了,幼清见着他就立刻上前,格外热情,“可算见着你了!” 徳昭见她这般欢喜,心里头也跟着高兴起来,“怎么,你一直盼着我来?” 这话要是换做寻常男子嘴里说出来,幼清定是要在心头里骂他轻浮,但如今由一个太监嘴里说出来,她只当是姐妹之间说俏皮话,侍女与太监之间,时常也是有这种友谊在的。 幼清灿烂一笑,“可不是,除了我,这满园子的小家伙们也盼着你呢。” 说罢,她示意他在树下先等着,急急地往屋子里跑去。 徳昭站在树下等,闻得沁人的桂花香,望着她提裙小跑的身影,心里像灌了半壶的西域葡萄酒,全身上下由里到外,有种缓缓舒展的柔情。 欢喜、期盼。 片刻,终是望得她从屋里头跑出来了,手里攒着什么,站在屋门石阶上冲他招手:“我给你拿好吃的了。” 徳昭迎上去,与她半路相逢,接过她手里的油纸袋,问:“这是给我的?” 幼清点点头,“上次说过的糖麦酥,你尝尝。” 徳昭拿出一颗,红彤彤圆椭椭的酥糖,看了半晌。 他是不爱吃甜食的,嫌腻歪。 幼清自然而然地从袋子里拾了一颗往嘴里塞,心满意足地嚼着,朝前探两步,往落了满地嫩黄树叶堆里一坐。 徳昭怔仲半秒,也拿了颗糖往嘴里嚼,抬腿撩袍,跟着她一块往树下坐着。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偶尔说到什么好笑的,幼清咯咯笑得停不下来,捧着肚子指着徳昭道:“你这人太有趣了!” 徳昭一怔,这倒是头一回听人说他有趣的。 有趣,她嘴里轻轻吐出的词,竟比旁人无数的夸赞来得更让人开心。 他悄悄转了眸子看她,巧笑生嫣,眉目灵动,这样的她像极了宋阿妙,却又不是宋阿妙。 徳昭开口道:“你将面纱取下罢。” 他习惯了发号施令,语气威严,差点露出马脚,立刻又补一句:“戴着面纱吃东西,不方便。” 幼清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脸上长着大片红斑,我怕吓着你。” 徳昭摇摇头,“没事,我连鬼怪都不怕,还会怕你么。”说完,心里又是一悔,她听了鬼怪二字,定是以为在讽她,定要伤心的。 平常哪里有这样急急解释的时候,张嘴欲说,却听得她放声大笑,“你既不怕鬼怪,那我就不客气了,若是吓着了,可不要找我算账。”竟一点都不在意。 她取下面纱,还是有些不习惯,轻轻地将脸侧过去,尽可能让他不看到长斑的那半张脸。 徳昭若无其事地嚼着糖麦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一点也不吓人啊,跟鬼怪差远了。” 幼清将脸移近些,眼睛一眨,像是在说“现在呢?总该怕了罢!” 徳昭摇摇头,淡定自若地瞪大了眼,定住眼神往她长斑的脸上瞧,语气有些失望,“真的不吓人,和寻常女子没什么差别,亏我还以为有多可怕。” 幼清又是一阵笑,心中惬意,生出一股在齐白卿跟前才有的轻松自在感。 她开心明朗的笑容映入眼帘,缓缓荡进心中,徳昭也跟着一起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这些天来的疲惫困乏仿佛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他不用去想什么家国大事,不用去猜皇帝与代王的心思,他只需要让眼前人高兴,那么他也会觉得开心。 这认知让他觉得陌生,却又无比期待。 徳昭问,“最近你有什么心愿么?” 幼清转过脸,双膝蜷曲,托腮撑在膝盖上,笑着看他:“上一次主子爷下命不得擅动兽园的事,是你使的法子罢,也只有你才会去使法子了,真真是神通广大,我还没来及谢谢你,这会子你问我这样的话,难不成又要替我达成心愿么?” 徳昭想了想,正经道:“区区小事,无须挂齿,我也是瞧着园子里的猫猫狗狗可怜,那天正好又得了机缘,趁机往主子爷跟前一说,也在主子爷心善,听我说了那天的事,立刻就下了命令,你要谢,就谢主子爷,无需谢我。”颇为不自在地撇开视线,加一句:“主子爷是个非常好的人。” 幼清打趣问:“有多好?” 徳昭咳了咳,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道:“威猛、高大、英英俊,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幼清捂嘴笑得东倒西歪。 “你这话,是从侍女们那听来的罢,她们都这样说呢!可是” 徳昭竖起耳朵,“可是?” 幼清笑了笑,没有接着往下说,转了话题说起别的了。 “你在主子爷跟前当差的,可否知道为何这些日子门禁如此森严,我想出个府都不成。” 徳昭心痒痒的,想听她说那半句没说完的话,又不好死皮赖脸地继续问,只得接了她的话道:“你想出府,出府作甚?” 幼清娇羞一笑,“我想出府见个人。” 徳昭好奇问,“是谁?” 幼清抿了嘴不肯再说,徳昭见她面色潮红,小女儿娇态羞答答的,心中一顿,问:“是情郎吗?” 幼清没说话。 这便算是默认了。 第十八章 徳昭闷了许久,顿在那迟迟未曾说话。 幼清回过头瞧他,见他一张脸铁青,以为怎么了,出声问:“你哪里不舒服么?” 徳昭没应答。 过了半晌,他问:“是因为有了情郎所以才不答应王爷的么?” 幼清惊异,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徳昭收房的事,话到嘴边,想起他的身份。 是徳昭跟前的人,又能使法子让徳昭下命令,定是徳昭信任的人,知道那样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幼清慌了神,忙忙起身,“我不告诉你。” 徳昭看着她跑开,脸色越发黯淡,眸子瞪着那一樽小小的屋檐,眸子里渐渐搅了冷意。 曾经想过她为何不肯接受他,端来那样决绝的姿态,原来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有情郎,就永远不会稀罕另一个男人的关心和怜惜。 纵使他身份再高贵,权势再大,她不喜欢,就不会瞧他哪怕一眼。 徳昭想了片刻,终是扔掉了手里的油纸袋,头也不回地出了园子。 是夜,庚戌时分,天已黑浓,跨院里下了钥,有人急急敲门。 应门太监打开一看,是丰赞。 丰赞入院便直往徳昭书房而去,徳昭未曾入寝,拿了长-枪在庭院里习武。 一招一式,凌厉狠辣,破风而出。 丰赞一来,他便另挑了根丢过去,“考考你近来的功夫。” 丰赞同他对招,心里颇有几分纳闷。 先是傍晚时分徳昭召他入府,说有件事托他去办,本以为是件什么大事,哪想不过是查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顺带着送去几百两银子和“立即离京”的口信。 等见了那书生,里里外外查了个透,没发现半点异样,当真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书生了。 将银子和口信送到后,那书生也没说什么,唯独说了句“让他亲自来”,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 丰赞一边对打,一边转述齐白卿的话,徳昭并未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记游龙出山,反攻为主,双眉微凝,薄唇微张:“凭他区区一介书生,也想见本王?” 丰赞道:“我也觉得奇怪,但那书生犟得很,一见银子,一听口信,不知从哪里抽出的刀,当即抵住脖子,说‘睿王爷想要什么,让他亲自来同我要,他若不肯来,我就是死,也定不会让他如愿。’”丰赞说着这些话,面上颇为气愤,“他以为他是谁,我们王爷要女人,还得同他去要么!” 徳昭一记阴冷眼刀剜过来。 丰赞自知说错话,不敢再对招,收了枪,原地喘气。 徳昭甩了枪,卷起衣袖,负手往屋里去。 丰赞连忙跟上去。 “爷,真要去么,万一有诈呢?” 徳昭不看他,进屋拿了茶递给他,语气冷冷的,“你不是什么都查清楚了吗,还会怕有诈?” 丰赞扯嘴笑笑,知道他还在为刚才那句话动气,厚脸皮地将脸凑过去,小心翼翼问:“爷,那女子是谁,我见过的么?” 徳昭放下茶,“丰赞,你怎地如此多嘴,换他人早就被拖下去剐了千万刀。” 丰赞抿抿嘴坐回去,心里头实实在在地欢喜着。 王爷想女人了,这是好事。 过了数秒,他自告奋勇道:“爷,那个书生你尽管交给我,杀了也不碍事。” 屋里沉默,半晌,听得徳昭缓缓道,“他既想见我,胆子也是挺大的,安排一下罢。” 丰赞讶异,却没也没说什么。 寻常男子对于心上人的情郎,总归想着见一面瞧瞧自己是被怎样的人所击败,争抢心爱的女人,大多是同上阵杀敌是一样的,只是更累,不但要拼命,还要拼才华、拼相貌、拼所有的所有,等得到了战胜品,又要拼一生去护她爱她,真真是麻烦啊。 偏偏还有那么多男人追赶着要吃这个苦。 丰赞想到自家府里的娇人儿,心里头甜蜜又满足。在情路上,他已经无路可退,但是王爷还来得及迷途知返。遂出言劝诫:“爷,若真瞧上了那个女子,喜欢喜欢就好,千万不要一头扎进去。” 徳昭睨他一眼,“就你多事。” 第二日,徳昭果真出府去见齐白卿。 半大点的地方,寒酸破落,几乎没什么家具摆设,纵是这样,屋里的一切仍柳柳清清,收拾得整洁干净。 丰赞在门口守着。 徳昭开门见山,“如你所愿,本王亲自同你要人来了,不杀你,不用怕。” 齐白卿握紧发抖的拳头,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屏住呼吸往他面前去。 杀人如麻,冷血无情,为权为势能够手刃亲兄弟的睿亲王,如今竟真的来了。 齐白卿仔细打量他,像一只虚弱的鹿,打探着即将手刃自己的猎人。 徳昭有些不耐烦,显然不习惯被个大男人这样盯着瞧,他抛了个高冷的眼神,颇有告诫之意。 齐白卿半点不为所动,仍死死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齐白卿出声问,“你爱她么?” 徳昭微愣,嘴角一勾,语气嘲讽,“你是要与本王拼这个?” 齐白卿怔怔重复问,“你爱她么?”似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 徳昭仰起脖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几分狠绝,“本王爱她又如何,不爱她又如何,本王既动了心思,那就要定她了。” 齐白卿似笑非笑,“大名鼎鼎的睿亲王,果然同我想的一样,一样的绝情冷漠。” 徳昭转开视线,并未动怒。 这一趟来,看也看清楚了,不过是个白面书生,说句话都要抖上一抖,作不了什么妖,根本不值得他挂心。 亏得昨晚想了一夜。 她竟瞧上这样的胆小鬼。 齐白卿颤抖地上前,拉了他的衣袖,“你好好待她,不要辜负她,她从未对我动过男女之情,你莫要因为这个责她,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的。” 徳昭眉头拧得更深,嫌弃地挥开了齐白卿的手。 他这样的性子,若是真瞧上什么人,情愿相争到死,也不愿意拱手相让。 哪想齐白卿非但不争,反而说出一番投诚的话,越发让他不屑。只觉得幼清白白错付了心思,可怜又可叹。 齐白卿见他面露不屑,索性道:“昨日给的银子我收下了,明日你放幼清出府,我会想法子让她断了对我的念想。” 徳昭看他一眼。 齐白卿继续道:“明天过后,我就会出城,此后不再踏入北京城一步,不再同幼清有任何联系,若有违誓,天打雷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徳昭这才满意地往门外去。 齐白卿忍不住追上去,“莫欺负她,她。” 徳昭已经远走。 齐白卿摇摇头,无可奈何又心痛万分,半晌轻轻叹一句,“她是。”最终没能将那个名字说出来。 宋阿妙。 第二日,乌云密布,凉风阴冷。 幼清交好的小太监跑来说府里的门禁解除了,幼清一听,恨不得立马去找齐白卿,求了姜大一起出府。 等到了地方,幼清依旧在门口等着,姜大前去叫门。 不多时,弄堂里传来打骂的声音,幼清心中一悬,起身奔过去。 齐家门口,姜大逮着齐白卿往死里揍,齐白卿不躲不闪,任由他打,指着门里头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嘴上喊道:“我早就变心了,谁喜欢她那样的丑八怪!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我要娶的是淑雅,不是你家幼清丫头!” 姜大又是一拳狠揍过去。 幼清站在那,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击中,傻傻地,愣愣地,盯着鼻青脸肿的齐白卿。 这世上周遭的一切仿佛就此消失,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唯有他不停说着胡话的画面在眼前晃荡。 “变心了”,“丑八怪”,“从来没有喜欢过”,这样的字眼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重复,像针钉进肉里,刺得她浑身上下都痛。 一颗心仿佛快要被撕裂,恨不得逃离这里。 但她不能逃,她不能做逃兵。 许久,幼清走过去,脚步僵硬迟钝,她停在齐白卿跟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说你变心了,说你不喜欢我了。” 齐白卿抬起头,一字一字,如吐荆棘,“你是个好姑娘,可我不再喜欢你了,我要娶别人。” 幼清倒吸一口冷气。 她走到旁边那个一直站着看戏,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淑雅面前,问:“你知道他之前说过要娶我的么?” 淑雅点点头,洋洋得意,“我知道,但像你这样的丑八怪,怎么能跟我比,如今他终于做了正确的选择。” 幼清抬手就是一巴掌挥过去。 淑雅要还手,齐白卿却抱住了她,及时拦住了她的动作,冲幼清喊道:“你不要打淑雅,要打就打我。” 幼清握紧拳头,牙齿几乎咬碎了,终是狠下心,攥足力气往他胸前挥了一拳。 转身离开,不敢回头。 齐白卿变心的场景仿佛是在梦里头,她还没有醒来,一切都不太真实。 一路回府,风声与雷声在耳边交替,身后还有姜大焦急的关切声,幼清拼命掐着手指,忍着不让自己松懈,一松懈便会哭,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 姜大在旁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每每开口,都被幼清一个摇头给挡了回去。 她不想听,不要听。 她又不可怜,她自己能好起来的。 就这样憋着回了兽园,同小初子交了班,一个人在园子里守着。 雨倾盆而下,她也不躲,就那么站在雨里,神情呆滞,了无生息。 忽地身后有人喊她,柔和舒朗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幼清这时再也忍不住,放声哭泣,“全福,他不要我了,他说好的要娶我,却又说不要我了!” 她哭得这般伤心,徳昭有过准备,安慰的话一句句地全藏在舌尖,只待蓄势而发,却未曾料到她竟伤得这样深。 看得他胸闷难受,几乎喘不过气,只恨不能替她受这份戳心之痛。 徳昭丢了伞,陪她一起在雨中站着。 准备好的话一句都没说,他只是伸出手,一点点为她擦泪。 雨越下越大,泪越擦越多。 徳昭经不住上前抱住她,心疼道:“总会有人要你的,定比那人待你还要好上千倍万倍。” 第十九章 四水葫芦胡同口。 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齐白卿关了院门,顶着一脸伤,将荷包丢给淑雅,“你的雇银。” 淑雅是个青楼女,头一回接这样的声音,笑着指脸上的红肿,“得再加点。” 齐白卿无奈,又掏了些银子给她。 算清楚了账,淑雅离开,齐白卿环视四周。 如今当真是了无牵挂了。 世事无常,这两年已生出太多变故,先是父母双亡,而后又是得了那样的病。 断骨病,祖上传下来的病,终究是躲不过去,骨头一寸寸断掉,除了死,没有其他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禁不住瑟瑟发抖。上次同她见面,他连握住她手的力气都使不出,甚至被她紧紧勾住时,他几乎疼得要喊出声。 他就是个废人,他根本没有本事护她周全,与其让她伤心守寡一辈子,不如就此放手。 何况啊,她本就是不该是他的,守了这几年,看过她的笑,牵过她的手,听过她亲口说的“喜欢”,也就足够了。 还能求什么?只求死后变成一只猫,一只狗,继续跟在她面前,窥得了她的笑颜,也就满足了。 屋外淅淅沥沥雨声不断,他怔怔坐在门口,望了会雨,缓缓闭上眼。 心痛难熬。 雨终是停了,他动作僵硬地拿了收拾好的包袱往城外去。 一路出城,到了城墙底下,他回头望一眼人潮涌动的北京城,热闹喧嚣,生机勃勃,却再也容不下一个微不足道的齐白卿。 其实何止北京城,天下之大,也无法容下他,他就是个要死的人了,阎王爷急着收他,往哪里去都是一个样。 齐白卿闷着脖子往前走,忽地旁边一辆马车疾驰而过,他也没有注意,只捂住口鼻,不被那马车带起的尘土呛住。 不多时,他往前又走了些路,正好路过那辆褐色马车前。 琉璃奢华的车帘被人掀起,有人自马车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齐白卿是么?” 来者盛气凌人,齐白卿蓦地一愣,抬头看过去,见是个穿着雍容华贵的男子,眉目间同徳昭有两分相似。 对于他这样审视的目光,那人稍显不耐烦,语气轻蔑:“我有续命丸,你想活命么?” 简单明了,开门见山。 齐白卿迟疑半晌,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不是三岁小孩,不奢望有这样的好事。 警惕一问:“你是谁,想让我做什么?” 那人勾嘴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我能救你,而你必须报答我。” 临死的人,恨不得连根稻草都要抓在手上期盼借此活命。许久,齐白卿道,“那要看你让我做些什么了。” 那人昂了昂下巴,指着马车,“请。” 大哭过一场后,幼清渐渐缓过来。 被信任的人背叛、抛弃,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劈在头上。不再被爱了,任由谁都不能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总是得哭一哭的,怜悯自己,怜悯感情,顺带着狠狠骂一骂那负心人。等哭完了,然后再将这段感情翻出来细细想一遍,看看还有哪里可以挽救补修的。 从头到尾回味完了,自尊心强烈的女子也就不愿回头了。太多以前被忽视的创伤,何必还要重新拾捡个破落货呢,倒不如重新开始的好,换一个崭新的人,开始崭新的期盼。 但幼清不是,她在齐白卿身上得到的只有快乐和信任,没有创伤。他从来都舍不得伤她一分一毫。除了这次。 幼清想,或许他有苦衷。 但是她也不愿再去找他了。 怕失望,怕再次被撕得粉身碎骨。留一个由头,给自己一个将感情埋在心底的机会。 姜大和连氏只字不提齐白卿,安慰她,“总还会有更好的。” “全福也这么说。”幼清剥了花生,一颗颗堆了满手心,递到连氏跟前,任她拾着吃。 连氏好奇问,“全福是谁?” 幼清答:“全福就是全福啊。” 连氏也就不再问了,总归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太监,交待一声:“不要同人走得太近,太监里头,多得是不安好心的腌臜。” 幼清低头吐吐舌,一句“全福好着呢”蹦出来。 连氏狠点了点她的前额,“小心人家找你做婆娘!” 幼清撇了嘴,拍拍手上的花生屑,走到门边回过头,“今儿个我同全福往街上去,晚上还来这吃饭。” 等她走了,姜大正好回来。连氏拉着他,问:“改明儿你往花园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个叫全福的,清丫头最近同他走得近。” 姜大眉头皱紧,在连氏身边坐下,道:“先不说什么全不全福,今儿个我往四水胡同去了,齐家那小子跑了。” 连氏不太高兴:“他跑不跑,干我们何事,横竖我们家姑娘同他没半点关系了!” 姜大从她手里捏起颗花生米往嘴里嚼,“你不觉得这事有蹊跷?他从前最是疼惜清丫头的,突然做了那样的事,然后就突然消失了,太怪了。” 连氏赶紧捂了他的嘴,“我不管怪不怪,反正你以后在幼清跟前提他,一个字都不能提。幼清丫头,我是想养她一辈子的,最好不嫁人,横竖我要护她周全,不能再让她被人伤着了。” 姜大叹口气,“是是是。” 小西门影壁前。 幼清踮脚望,好不容易望见前方出现个人影子,兴奋地挥手,“全福!” 徳昭快步走过去。 他是刚从书房赶来的,因着代亲王离京的事,他同丰赞交待了许多事,耽搁了些许功夫。重新换好衣袍,戴上人皮-面具,便立马朝西门奔来。 “久等了。”他一路几乎小跑着,唯恐她等不到人就先走了。 他说着话,扯出个僵硬的笑容,小心翼翼往她脸上瞧,算是讨好了。 从前哪里有这等卑躬姿态,如今却比奴才更像奴才。 幼清摇摇头,“没事。”大方地掏出一包盛满花生米的纸袋递过去,“我刚剥好的。” 两人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往外去。 徳昭从丰赞那得了几个新笑话,一个个地说给她听,搜肠刮肚地,看她弯弯眼儿眯着笑,一个说完,只想着立马再说一个更好的,让她笑得更大声才好。 出府走了半条街,幼清停下步子,问:“你不是要替主子爷办事么,快去罢!我在周围逛逛,半个时辰后咱们在前头那个茶铺前碰头。” 徳昭一愣,哪里有事要是,不过是找了理由陪她出府散心罢了。 他根本不想走开,张嘴道:“留你一人我不放心。” 幼清嚼完最后一颗花生米,“我以前常常同姑父出府,你不用担心的,大白天,我丢不了。” 徳昭还欲再说,幼清往前推他,“你快走罢,莫要耽误了事。”她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跑开。 徳昭只好往前走,走到拐角处,蓦地回过身,偷偷在远处寻着她的身影,一步步地跟着。 她左瞧瞧,右看看,逛了一圈,而后往四水胡同走。在胡同口站了会,终究没有进去。 就那么愣着。 徳昭躲在暗处看,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觉得她此刻定是伤心的。 他不觉得她能立马忘掉齐白卿,等过一段时间,等她好些了,他就亮出身份,光明正大地将她接到身边。 站了片刻,幼清拖着步子离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四水胡同了。 他们总说,“会有更好的”,但是她知道,不会再有更好的了。 没有人会爱她这个丑姑娘。 齐白卿于她,除了情郎,更像一面镜子,一面能将她照成美姑娘的镜子。 他给了她信心,她觉得自己没有倾国的相貌,也能收获幸福。 美梦醒后,事实显得更加残酷。 幼清叹口气,低着头往前走,忽地有人喊她名儿,抬起头一看,是全福。 两人并肩而行。 幼清问,“事情办完啦?” 徳昭点点头,“办完了,你想去哪,我陪你。” 幼清没说话。街上熙熙攘攘,三三两两有女子提着祈福灯笼,是白马寺的灯笼,为情缘而祈,最是灵验。 她凑近,悄悄道:“我想去白马寺,可是离这里太远了,得早上去,这会子要去,定要晚上才回得来。” 徳昭:“白马寺?你去那作甚?” 幼清笑,“求一盏白马寺的情灯,好歹给自己求点念想,万一又有人眼瞎,真心瞧上我了呢?” 说的是玩笑话,原本为的逗他,不想徳昭却当真了。 “你若想去白马寺,我们现在就去,只是你要求人,却不必了,说不定人早就被你求到了。” 幼清刚想开口说什么,目光一溜,忽地瞥见前头三三两两一堆人,不禁眉头拧紧,抓紧了徳昭的肩膀。 第二十章 徳昭见她突然神情紧张,以为怎么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前头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正朝这边来,带头的一男一女看着有些面熟,倒像是府里的哪个奴才。 幼清后退几步,压低声音,同他道:“轻琅你应该识得的,他们是轻琅的家里人,找我寻仇来的。” 徳昭凝眉,问:“他们找你寻仇作甚?” 幼清往四周看看,准备找条路逃跑,嘴上道:“之前我在爷院子里扫地,轻琅让我找花瓶,爷将赶出去了,她家里人将错怪在我身上,之前在府里就放过话,说一定要让我偿还,不想他们竟来真的。” 她说着话,微微喘着气,拉住徳昭就往后跑。 那堆人见他们要跑,忙忙地追起来,一边追一边喊:“站住,不要跑!” 幼清跑得更快了。 徳昭被一堆宵小之辈追着跑,放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他堂堂一王爷,本是想着直接出面的。他武艺极好,沙场上以一敌百都能战好几个回合,何况是面对这群街上拉来的小喽啰。 却被幼清伸来的手恍了神。 她牵着他,五根细细白白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勒得很紧,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他落下。 她一边朝前跑,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问他,“全福,你还跑得动吗?” 都被人追着喊打了,她却还在关心他。徳昭愣了愣,答一句:“跑得动。” 两人在街上狂奔。 她手长脚长的,又经常在兽园窜上窜下忙活着的,跑起来跟阵风似的,丝毫没有寻常女子跑几步就喘气不止的娇虚,徳昭被她牵着跑,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她回头关切的眸子如星般璀璨。 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这一刻,他的眼睛里只有她。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是体力不支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朝他笑,“连累你受苦了。” 徳昭摇摇头,想要上前扶她一把。 幼清自然而然地任由他搀着,打趣问:“全福,你在爷那边是做苦力的吧?这么一圈跑下来你竟不带喘气的。” 徳昭扶着她,与她靠得近,闻得她青丝发油的兰花香味,连同一抹淡淡的脂粉香,素雅清逸,让人忍不住想要俯下身在她脖间嗅嗅。 许是他们时运不好,跑了这么一大圈,结果还是同寻仇的人碰着了。那些人追了过来,不依不饶的,片刻的功夫,已将他们包围。 这一下,幼清是真慌了。 为首的人喊道,“总算逮着你出府了,你个丫头片子,妖言惑众,害得我们轻琅被赶出了王府,今儿个老子非得扒了你的皮!” 幼清咽了咽,喊回去:“我何时害过她,是主子爷赶的她,你要寻仇,尽管找主子爷去,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 那人笑:“你们听听,她还说自己是弱女子呢,有长你这么丑的弱女子吗,光天化日戴着个面纱不敢见人,一口气跑这么远,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弱女子?呸!” 幼清皱紧了眉头,眼珠子转了转,瞄着左后方有个空当可钻,却需得有人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思考半秒,拍了拍徳昭的手,“这件事原就与你无关,待会我去引开他们,你尽管朝左后方跑,跑回府找我姑姑,若来得及,兴许我能够平安无事的。” 徳昭不肯放开她,“莫逞强,让我来。” 幼清:“你一个小太监,哪里打得过他们,还是早些跑回去替我报信要紧。” 话音落,她推开他,毫不犹豫地往前冲。 那群人围上来就要拖她,幼清咬咬牙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就准备硬拼。 好歹也得挣扎一下,横竖都是要挨打的。 想象中的揍打却没有出现,那群人还没得来碰她,就已经被人挥开。 仅仅只数十秒的功夫,刚才还凶狠说要打她的人,如今一个个嗷嗷痛叫倒在地上,徳昭处变不惊地站在那,轻轻抖了抖衣袖,一步步踩着那些人的身体,朝她而来。 “真没意思,枉费他们这么多人,一招都打不过。” 他说着这话,伸出手去拿她手里的砖头,“女儿家拿这东西作甚,不好。” 抛了砖头,正好砸在为首那人的头上,顿时砸得人家头破血流。 幼清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写满惊讶。 “你” 徳昭:“恩?” 幼清一拳打过去,“你也太不厚道了,早知道你武功这么厉害,我就不跑了,刚才我怕死了!” 徳昭笑了笑,“我都说了我来,你偏不听。” 幼清吐吐舌。 徳昭转身对地上躺着的人道:“还没有活腻的,就快滚,莫让我再看见你们。” 那群人不敢再硬来,知道打不过,一个个落荒而逃。 回府的时候,幼清不停比着大拇指夸徳昭,“你这身功夫,定是跟主子爷学的,上回我同主子爷进林子打猎,他那身手同你今儿使出来的倒有几分相似!” 徳昭点点头,“确实是主子爷教的。”趁机多夸两句:“主子爷一身武功厉害,天下几乎没有几人能与他过上十招。” 幼清点点头,“他是主子爷,自然得厉害。” 入了府,两人分道扬镳,幼清准备往连氏那头去。 站在小西门影壁前,幼清同他告别,话说到一半,忽地停下来,“你别动。” 徳昭一愣。 幼清踮起脚,伸出手去够他的额头。 她的手指冰冰凉凉,宽大的袖子往下垂着,露出一截皓白,像是深冬梅花上沾的一点雪,看得人想要拿掸一掸、戳一戳。 “是虫呢。”她轻轻笑笑一声,有意逗他。 徳昭“嗯”一声,“我又不怕虫。” 幼清迅速一揩,笑道,“骗你的,竟然不上当。不是虫,就是点黑灰,早些回去罢,今儿个多亏有你,改天我定好好答谢你。” 徳昭问:“你去哪,不如同我待一块,反正我也不急着回院子。” 幼清摇摇头,“我去我姑姑那,今天的事,我定要同她说一说的,你快些回去,万一王爷找你呢,爷脾气大,万一找不着人,定要赏你板子的。” 不由分说,一低头就转身往前头去了。 徳昭望着她走,那身影浅浅的,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他只得往跨院走。 慢悠悠,一步一步,依依不舍。 一呼一吸,思绪如潮涌,眼前浮现的全是她跑动的身影,她身上的香气,她雪白的手腕。 又软又绵,想要抱一抱。 徳昭停下脚步,往后瞧了瞧,思及今儿个她差点被人欺负的事,心中不安,本只是回跨院交待一声的事情,这会子却像要亲自到她跟前护她周全。 徳昭顿了顿,只半秒的功夫,决定从心所想,负手快步朝她离开的方向而去。 幼清走到一半,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她,一个小丫鬟,从未见过的,眼神奇奇怪怪,被她瞄到了,遂赶紧躲起来,从旁边抄近路跑掉了。 幼清想着赶紧往连氏那边去,脚步加快,忽地在花园的转角处被人拦了下来。 拦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轻琅的婶子,王大娘。 王大娘听说今儿个幼清在街上逃跑的事情,气打不出一处来,一计不成,就想着再生一计,被轻琅怂恿着,索性找了太妃屋里头的李嬷嬷。 李嬷嬷是随太妃从宫里出来的,同府里一般奴才自然不一样,连来喜见了她,都得福礼喊一声“二姑奶奶”。 李嬷嬷指着幼清,同王大娘道:“就是这个丫头么?” 王大娘点点头,“就是她!” 王大娘素日孝敬李嬷嬷,同她关系极好,王大娘亲自求的,李嬷嬷自然要卖她一个面子。本来是不用李嬷嬷出面的,无非是王大娘听着幼清身边有个来头不小的太监,一出手就打伤了王大和王大雇的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为的万无一失,这才请的李嬷嬷。 有李嬷嬷坐镇,府里再得脸面的奴才,也不敢造次。 幼清一见着她们了,就知道今儿个这事没完,也不浪费力气求情了,只想着怎么跑到连氏那边去。 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们逮着滥用私刑。 却哪里跑得了,对方人多势众,她只一个人,根本跑都跑不动。 三四个丫鬟上来押着她,李嬷嬷同王大娘道:“下手不要太重,莫让人看出痕迹来。” 幼清刚想喊,被人堵住了嘴。这下子,真的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无奈闭了眼,恨恨想,以后打死她都不往徳昭跟前去了。去一回,就惹出这么多事来。 说冤枉,这些人也不想听,他们无非就是想泄愤而已。 徳昭他们是不敢骂的,就只能拿她出气了。 真真是欺软怕硬! 关键时刻,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放开她。” 一看,又是“全福”来了。 他总是能够在要紧的关头赶来,叫人感动不已。 幼清想同他讲话,无奈嘴里被人捂住了嘴,喊不出来,只能使眼神。 他却没有看她,直接朝李嬷嬷而去。 李嬷嬷以为他是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压根不放在心上。 徳昭不想打女人,至少当着幼清的面,他不想。 更何况这群恶奴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直接在府里动手。 徳昭忍无可忍,揭了人皮-面具,露出张冷漠无情的脸来,“你们胆子真大,爷的人也敢动。” 第二十一章 他露出真容的时候,正好站在幼清前方,背对着她。幼清并未瞧见他的样子,听得他说这一句,还以为他故意冒充徳昭,耍小聪明。 又看他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瞧不太仔细,心里却为他捏了把汗。 虽说这么一听,声音和徳昭挺像的,但他毕竟只是徳昭跟前的小太监,哪里就能假冒徳昭了? 在场的人,好几个都见过徳昭的。 幼清叹口气,不由地为他担心。 却看得众人齐齐跪下,个个脸上惶恐惊讶,神情不安。 “见过王爷!” 这一声声,如雷震耳。 幼清呆在那里。 难道 真是睿亲王?不,不可能的,全福就是全福,哪里会是睿亲王! 定是这些人迷了眼,被全福的障眼法给骗到了! 徳昭冷着眼,视线一一扫过地上跪着的人,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奴才,没有高低之分。 指了李嬷嬷和轻琅家的人,沉声道:“一百板子,若没死,就当是爷赏的命,此后莫要踏进北京城一步。” 又指了其他的人,“各自去吉祥所领二十板子,罚半年的月银。” 一百板子和二十板子,天壤之别,几乎是死与生的区别。二十板子打下去,足以血肉模糊,一百板子打下去,不死也残。 众人瑟瑟发抖,却又无人敢出声求情。 怕罚得更重。 徳昭不太耐烦,拧了眉头,轻轻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滚。” 众人连滚带爬地跪安。 终于只剩他与幼清两人。 徳昭回过头,只一瞬间,面上冰冷消融,他上前为她取下嘴里的布条团,挽了她的手腕,耐心地为她解开捆绑的绳子。 幼清一双眼睛盯在他脸上,一眨不眨地,愣愣地瞧着。 果真、是他。 全福不是太监,全福是王爷,是他刻意扮作了其他人,她却压根没有察觉到。 徳昭见她这般吃惊模样,面上一笑,和从前一样,主动往她左手边一站,像从前一般,想送她回园子。 幼清没有动。 徳昭禁不住出声,放柔了声音:“走罢,不要站着了。” 幼清终于回过神,弯腰请福,“王爷大福。” 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没有问多余的话,没有说打趣的话,她用一声道福,划下了他们之间身份的鸿沟。 徳昭往旁靠近一步,轻微的一小步,却引起她眸中的惊恐,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高高在上,不可小视。 她在他跟前,又恢复成以前的那个侍女幼清。 永远隔着一层纱,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 徳昭这时方觉得后悔,不该太早在她面前露了真容。 朝她一伸手,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大概就是想让她不要这样,又或是想解释。 毕竟,除了敬畏,她眼底还有另一种情绪——疑惑以及被欺骗后的愤慨。 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出,倘若此刻站她面前的是全福,而不是徳昭,那么她定会一拳挥过来,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胸膛上捶上一捶,然后撅着嘴骂他不该欺瞒她。等她发泄完了,心里爽快了,就会拿出一个小油纸袋,里面装了炸花生或是糖麦酥,请他吃东西。 然后他们又可以肆无忌惮地谈笑风生。 一句“我不是诚心骗你的”,简单几个字,溜到嘴边,迟迟说不出口。 幼清抢先一步开口:“奴婢告退。” 弯腰、跪安,作为一个侍女,她的动作恰到好处,完美得无懈可击。 徳昭瞧在眼里,却只觉得刺眼。 她是在她的方式,冷漠地抹去他们之前的一切,仿佛全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徳昭胸中一闷,回过神时,她已经走远。 徳昭回了屋,满脑子想着她,喊了来喜,吩咐将今天的事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在花园里的人就是幼清。 晚上刚过乙酉时分,天已经透黑,不比夏天,秋天的天色浓得快,染得快,月色俏得快。 太妃屋里遣人来请,徳昭收拾好心情,过西院里用晚饭。 太妃一向深居简出,屋里并未太多摆设,简单几只青色的磁州窑玉壶春瓶插一束连枝带叶的金桂,高几上的鎏金三足小圆鼎里盛着一味淡淡的檀香。 徳昭入屋,到太妃跟前请安,“见过母妃。” 太妃拍拍几榻,“过来坐。” 徳昭撩袍坐下。 桌案上摆好了晚膳,俭朴的四菜一汤,春椿豆腐、白玉佛手、金玉满堂、茄汁菱白外加一道猴菇清汤,全是素菜。 太妃信佛,一惯是吃素的。 徳昭微微凝眉,拿了碗替太妃夹菜,道:“母妃,平素多传几道菜,多补补。” 太妃笑,“习惯了,够吃就好。” 徳昭递了碗过去。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 从前在宫中做皇子时,每每同太妃一起吃饭,也是这般气氛。 清冷,安静,连动筷子的声音都听不到。 那个时候,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的母妃黄太妃则是个更加不受宠的妃子。 卑微的辛者库宫女,因为一夜意外的宠幸怀上龙裔,从此晋升为嫔妃,胆战心惊地在宫里存活,遭受过别人的陷害,也陷害过别人,稀松平常,并没有太多新鲜的路数。 盛宠的皇贵妃因为先皇这一夜的荒唐,狠狠记恨了黄太妃十余年。先皇因着皇贵妃的缘故,对黄太妃也是避之不及的态度,自那一夜之后,再也不曾临幸过黄太妃,甚至连徳昭出生那夜都未来看望。 徳昭长到六岁,才得了先皇的赐名。 小时候徳昭蹲在宫殿门口,巴巴地盼先皇来,等了一天又一天,那时候日子闲,晨曦到黄昏,仿佛有一年那么长久,一天天等下来,等得他心灰意冷,却还是不敢放弃。怕一没盯着,父皇就从前面那条宫道前乘着轿子过去了。 后来还是黄太妃一句话打消了他所有的期盼,“你父皇不爱你,他只爱皇贵妃和德庆,他不是你的父皇,他是你的皇上。” 小徳昭转过脸,黄太妃脸上波澜不惊,望着他的目光里,却多了一丝憎恨。 从那一刻起,徳昭便知道,他的父皇不爱他,他的母妃也恨他。 德庆曾说他,“徳昭,你的存在就是个笑话。” 但他知道,他不是个笑话,他会活出个人样来,他会活得熠熠生辉,他不缺谁的爱,他有自己的爱。 碟盘撤下去的时候,太妃开口打破沉默,问:“徳昭,听说今儿个你罚了几个下人。” 徳昭一听,知道她要提李嬷嬷的事,应下:“府里有恶奴,理当严惩。” 太妃:“李嬷嬷年纪已大,她又是府里的老人,何必赶她,传出去,外面定说你待人严苛。 徳昭面无神情,拿了杯茶漱口,“若在乎名声,儿子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 太妃握紧佛珠,叹口气,想起今日听到的事,问:“是为了个丫头罢,瞒得这样密,连名字都要藏起来。若真有瞧上眼的,纳入房里便是。” 徳昭闷了闷声,片刻后,答:“儿子自有分寸。” 问也问不出什么,太妃摇摇手,索性让他退安。 徳昭撩袍请福辞去。 太妃在屋里坐了会,而后出声喊人,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弓着腰出来,是从前伺候太妃的宫女之一,名唤孙嬷嬷的。 太妃问:“查到了?” 孙嬷嬷:“查到了,今儿个在场的人嘴紧,因着有主子爷的吩咐,没人敢说,还是从李嬷嬷那里探听到的,是个叫幼清的姑娘,在兽园里当差,别的还没得及查。” 太妃点点头,交待:“继续查,里里外外查个透。”又问,“李嬷嬷怎么样了?” 孙嬷嬷想起李嬷嬷被打完一百板子后的惨状,就只剩一口气,还要吞吞吐吐地回答着话,也真是可怜。“估计不行了。” 太妃叹了声“阿弥陀佛”,不再继续问其他人,只说:“徳昭是个心硬的,也怪李嬷嬷她倒霉,自个往刀尖上撞。”想起什么,指着孙嬷嬷吩咐,“快去查罢。” 孙嬷嬷忙地退下。 西墙屋里。 连氏收拾碗筷,看了眼坐在榻上的幼清,问:“你怎么闷闷不乐的,今儿个上街不好玩么?” 幼清还没来及同她说被人对付的事,因着徳昭的身份,此刻苦恼不已,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 他化成小太监,在她身边这么长的时间,半点不露底,想起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像是突然被扒光了衣裳暴露人前,那股子羞愤感让人无所适从。 还有齐白卿,她和齐白卿的事,他有没有插手 幼清越想越不安,连氏收拾好了屋子回来,看着她不停搓手,想要开口问,知道她不会答,索性也就不说了,拉了姜大在旁边聊话儿。 两夫妻谈天说地的,琐碎小事说个不停,忽地姜大道:“对了,今天大花园的事,你听说了没?说是爷为了个丫头,罚了太妃屋里的李嬷嬷和王大家的两口子,好像还罚了其他人。” 徳昭吩咐人不得将事情外泄,是以没有人知道主角就是幼清。 连氏好奇道:“还有这回事,下午我很早就回屋了,倒没听说过,嗳,知道是哪个丫头么?这可新鲜得很,倒是头一回听说王爷为个丫鬟出头的,十有是瞧上了她。真要收房,那她面子可就大了,绝无仅有府里第一人啊!” 幼清在旁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又不敢开口。 屋里正说着话,忽地外头有人喊,“姜大娘,外头有人来了。” 连氏与姜大面面相觑,忙地往外去。 原来是个小太监,说兽园有事,喊幼清回去。 幼清不敢耽搁,忙地起身。 刚出院子门,便有个身影往前来,是来喜,捧着笑脸请她去跨院。 幼清这才明白,哪里是兽园有事,分明是他要见她。 弄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一看就没安好心。 幼清问:“大总管,我身子有些不舒服,要么改天再去见王爷罢,烦请大总管替我在爷面前回个话。” 来喜不高兴了,“姑娘,再犟,也不能同爷犟,你要真身体不适,咱家立马去请大夫,横竖你先往跨院去了再说。” 他的眼神锋利似刀,差点就没将“矫情个什么劲”直接说出来了。 幼清被他这么狠着一说,瞬间清醒过来。 她骨子再硬,硬不过他徳昭的板子。 遂软了骨头跟随来喜往跨院去。 到了跨院,满室通亮,十足是将灯和蜡烛点了个遍。 所有人自行退下,屋里静悄悄的,只剩她和他。 幼清看着他的身影,想起全福,一想起全福,就想到他们一起玩闹的日子。 不知藏了多少算计。 恭敬请了福,而后无话可说。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目光代替言语,灼热期盼。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颔首,盈盈一低头,烛火阑珊,光影似水波般映在她脸上,缓缓流动。 徳昭就这么痴痴看着,只觉得自己魔怔了似的,看得移不开眼。 她穿着水绿色站那,一把细葱腰,似水莲含苞待放,沾着晨曦的水珠,半开半合,清纯又神秘,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徳昭想,这样的人儿,他得住进她的心里去才行。 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他上前一步,她一步步退后。 直至退无可退。 身后是几榻。 那天他抱她入书房时躺下的几榻。 最终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他想要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气势逼人,不容抗拒。 幼清一颗心似乎快要跳出胸膛,几乎慌张得想要逃跑。 可是腿软。 最终,她从胡思乱想的纷忙情绪中抽出身,凭借着最后的勇气,听得自己清亮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认真问:“我与白卿,王爷可曾插手?” 别的不要紧,但只这一件,至关重要。 说话的瞬间,他的鞋尖已挨着她的。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几乎来不及反应,她已被压倒在榻。 徳昭伏在她身上,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狼,蠢蠢欲动。 幼清根本动弹不得,唯有张着一双眼瞪他。 他并未回答她的话,双手一点点抚上她的脸庞,轻轻一抽,扯掉了她的面纱。 四目相对,毫无遮掩,他的面庞认真又严肃,声音渴望又深情:“爷对你没有别的心思,就是瞧上你了而已,到爷身边来罢。” 言简意赅,他想要她。 第23章 城| 轻描淡写的两句,从他嘴中说出,霸道又蛮横。 几乎没有疑问,他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十分肯定,仿佛料定了她一定会到他身边。 幼清耳边只听得嗡嗡一片,被他抚摸过的肌肤又烫又热,像是要燃起来一样,连呼吸都透着烫灼。 与他眼神交融的瞬间,她几乎都能听见他身体躁动的声音。 这就是男人的情动了,逮着了猎物,抓在手心,恨不得一口吞下。 温凉的秋夜,风隐隐从窗户缝里头进来,案台上的烛光一闪一跃,时不时发出兹兹的声音。 幼清想到齐白卿,想到他那张喝了酒微醺红的脸,想到他温柔捧着她脸的手,而即使是做那样亲密动作的时候,他都是隔着两步远,直直地伸着手,两人中间隔了老远,他费尽力气伸长双手触碰她脸的画面,如今想起来,仍然令人发笑。 而徳昭不一样。他直接果断地用行动表示,他要她的身子。 而齐白卿要的,是她的心。 幼清忽地悲从中来,嘴唇一张一合,麻木地吐出一句重复的话:“我与白卿,王爷是否有插手?” 徳昭一愣,只仅仅那么半秒,他缓缓靠近,一双眸子盯着她的眼,冷静地回答:“难不成你以为爷需要做那样下三流的事?” 他的回答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犹豫和羞愧。幼清低下眼,心中一阵失落。 是了,他是王爷,他要她,只是一句话的事,哪里还会费尽心思地对付白卿。 这样一想,她最后的希望就彻底落空了。 徳昭稍稍屏住呼吸,他紧张说谎的时候,总是习惯于憋着半口气,而后一点点地吐出,动作细微地让人无法察觉。 他看着身下的人儿,心中越是不自在,面上就越是云淡风轻。 细算起来,这些年,他倒是第一次这样煞费苦心地对一个女人扯谎。 问他内心是否煎熬,答案是否定的。 为达目的,使出任何手段都是应该的。 徳昭重新抚上她的脸,动作轻柔地为她撩开鬓边的一缕长发,送到鼻间嗅了嗅,嘴上道:“和爷待一起的时候,不要想另一个男人。” 幼清不曾应话。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移动,手指挽起长发,双唇几乎从她小巧白嫩的耳垂边滑过,滚烫的气息,喷湿了微不可见的细小绒毛,惹得人痒痒的酥酥的。 “这些日子以来,你和爷腻歪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挺喜欢爷的。” 他的唇,已挨上她的耳廓,稍稍一张口,便能将那点子晕红的耳尖肉含入嘴中。 幼清禁不住一个激灵,声音带着颤,不依不饶地喊着:“之前和我待在一起的,是全福,是小太监全福,不是睿亲王,不是您,而且就算喜欢,那也仅仅是一般的情谊,我从未对你有过男女之情。” 她这样抗议的一小声嘶喊,入了徳昭的耳朵,只觉得万分刺耳。 他勒住她的双手,高举过头压在枕上,身子往前一倾,就要低腰吻她的唇。 之前他不确定,所以任由着自己在旁晃悠悠地看着她。 如今他已经完全确定了心思,自然不能浪费时间,得尽快将她变成他的。 幼清挣扎不得,只能认命地看着他一张脸越来越近,感受着那浑厚的气息慢慢逼近。 没有人教过她,男女之间,该是如何酝酿发酵。但此时此刻她知道,徳昭要定她了,他今晚得不到她,是不会罢休的。 无奈心酸,满脑子地搜刮着如何才能让他停下来的法子,却发现所有的法子,在他这样心狠的人面前,都将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躺在那,忽地想起徳昭以前说过的话,不由得讽刺他:“你说过,从不强人所难。” 这是要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徳昭随即回:“不在乎的,当然就不强人所难,在乎的,强人所难又如何。” 他说着这话,蓦地望见她眸子里闪着泪,唇边勾起的一抹讥笑,让她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土匪山贼抢回去做压寨夫人随时等候着之后的自我了断。 此时此刻,在她眼里,他就是个强盗。 这一认知让徳昭微微恍惚,他停下动作,停在离她红唇只有不到一毫米的地方。 她性子本就倔,凡是不愿意做的事,就算强逼着去做,也得先扎对方一根刺再说,如今含着泪,忍着不哭,只怔怔地看着他,哀怨、自怜,似是已经做好了即将要被糟蹋的准备。 她用自己的方式蔑视他。 像是在说“你就算得到了我的身子也得不到我的心”。 徳昭有些恼,却又生不起气来,几近思虑,最终还是放开了她。 幼清立马从榻上爬起来,躲在离他最远的榻角边,眼神里九分警惕一分好奇。 徳昭整了整衣领,回头看她像只受惊的小白兔一般,对他这个猎人充满了畏惧。再一扫,望得她的手,搭在靠榻的几案上,那上头摆了一个白釉花瓶。 徳昭笑:“一个花瓶,砸不死爷的。” 幼清自己都没意识到,被他这么一说,猛地抽回手。 徳昭站起来,抖了抖袍子,声音带着一丝玩趣,“也不知道你这凶猛的性子是跟谁学的,一逮着机会就想反击。” 幼清脸一红,想要解释,却发现没什么好解释。 刚才她确实是想抄花瓶的,他说这话,也没冤枉她。 发呆的瞬间,徳昭忽地又伸手过来,幼清来不及躲,被他捞入怀中。 她半拖着身子,腰上搁着两只灼热的大手,仰起头,他居高临下站立的姿态映入眼帘。 “今晚放过你,不代表以后会放过你,迟早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到爷身边来。” 他低下头,迅速在她的额间印下一个吻,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嘴唇便滑过,仿佛他下一步要开始掠夺的,就是那里。 带了点警告和宣示的意味。 幼清吓得连嘴都不敢噘了。 还好,他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夜晚幼清回大花园的通铺,头重脚轻的,脑袋里晕晕沉沉,等回屋了才发现,后背衣裳湿了一半。 幼清站在铜盆前,死命地洗额头上被徳昭亲过的地方,洗了一遍又一遍,一层皮都快磨了下来,心中还是不爽快,拿手捂着遮着,好像这样做,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全福还是全福,睿亲王还是睿亲王,他也没有在她跟前提那样让人生厌的话。 第二天一早,幼清收拾好心情,准备照常往兽园当差。 还没进园子呢,就被个小太监喊住了。 是徳昭院里的,请她去跨院。 幼清磨磨蹭蹭,一刻钟的路,足足走了半个钟头,等跨院的时候,来喜迎上来,指着小太监就先骂,“让你请姑娘,一去这么久,仔细你的皮!”又说要罚他。 幼清听了,怪不好意思的,是她自个存心耽误事的,这会子连累了别人,她心里不好受。开口求情:“大总管莫生气,要罚便罚我,与这位公公无关,是我自己走得慢在路上耽搁了。” 来喜谄媚一张笑脸:“咱家可不敢罚您,既然您开了这个口,咱家哪里还敢罚他,只是以后您要是路上有事,横竖得先让人说一声,咱家有的是时间等,但主子爷可没那个时间等呐。” 指了指屋里,示意她进去,“爷今儿个一早起来,就说要见姑娘了。” 幼清听得脸上羞红,埋了脖子,躲开来喜打趣的视线,抬了腿碎步往屋里去。 徳昭刚用过早膳,此时正准备出门,见了她,嘴上道:“总算舍得过来了。” 听不出喜怒,幼清不知如何回答,局促不安地点点头,“爷找我有何事?” 徳昭走到跟前,语气平常,“以后就在跨院里伺候着。” 幼清一愣,张嘴:“以前不是不要我在院里伺候的么,扫大院我也扫不好的,其他事就更不行了。” 徳昭微微皱了眉头,“那是从前,如今爷改心意了,想让你回来了,至于你当不当得好差事,由爷说了算。爷说你行,你就行。”加一句,“就这么定了,以后贴身伺候爷。” 幼清没回话。 她这一再入跨院,指不定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府里那么多的侍女,每个人吐一口唾沫就够将她淹死的了,这些也都无所谓,横竖她脸皮厚,也不怕被人骂,要真被骂得急了,她长着嘴,回骂过去便是,大不了动手,她也不是没打过架。 但她担心的,是连氏那里。 以上次徳昭召她入跨院扫地的事来看,连氏非常不喜欢她靠近徳昭,甚至到了憎恨的程度。 若是被连氏知道,徳昭三番两次为她出头,而且还命她做贴身伺候的侍女,定是要疯魔的。 徳昭看着她,像是看穿她的心事一般,轻轻道:“在你愿意跟随爷之前,爷不会让事情公之于众的,爷已经吩咐下去,跨院外面,不会有人知道你在爷身边伺候。” 他想得这样周到,幼清倒是有些惊讶。 还能说什么,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不对外泄露他的心意,或许在他看来,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幼清自认是个知趣的人。 “但凭爷的吩咐。” 徳昭很满意,临出门前丢下一句:“不用回兽园了,从今天起就在院里待着,乖乖等爷回来。” 待他走远了,幼清抬起头,嘴上嘟嚷句:“等你个大头鬼。” 到了耳房问事,来喜并未随徳昭出行,上来就问:“姑娘有何吩咐?” 幼清想回大花园拿东西,换地方当差,平时洗漱的衣物自然得先拿过来。 她这头一番话说完,那边来喜笑起来:“哎呦我的姑奶奶,哪里还要回去拿衣物,从前的都莫要惦记了,爷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一切,什么都是新的,保准让姑娘满意。” 幼清好奇问:“爷、爷准备了什么?” 来喜一挑拂尘,眉头一对,“衣裳头饰,样样俱全,昨儿个夜里让人加急赶出来的,爷对姑娘,真真是上心极了。” 幼清抿了抿嘴,不多留,转身就往外走。 旁边张德全蹿上前,来喜拍了拍他的脑袋,指着幼清的身影道:“看到没,从此以后这就是爷心尖上的肉了,你师父我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押对个大宝。” 张德全正在吃东西,被他一怕,差点噎着,一边咳一边点头应和:“师父真有眼光。”想起什么,神情一转,问:“师父,之前我好像凶过这位姑奶奶,她万一要记恨上我了,可咋办啊。” 来喜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你自个的事,自个解决,还能怎么办,怎么讨好怎么来呗。” 张德全连连称是。 幼清在屋子里坐了一上午。 因着徳昭命她贴身伺候,是以徳昭不在时,她根本不要做什么,也没人敢指挥她做什么。 她也不敢动他屋子里的东西,就那么呆坐着。 中午徳昭回来时,命人传膳,幼清站在角落里,总算有点事情做了。 一道道地数着从她跟前晃过的菜肴,看能认出几道来。 看着看着,肚子就饿了。 侍膳的丫鬟准备上前,徳昭挥挥手,让人退下,又转过身,朝幼清招手:“你过来。” 幼清猛地一愣,而后低眉碎步上前。 徳昭随口拿起个玉碗扔她手上,“重新来一碗,爷要吃你盛的饭。”加一句:“菜也要吃你夹的。” 屋子里三三两两站了好些人,全是从前在徳昭跟前伺候饮食起居的人,懂规矩不多言,早已养成处变不惊的习惯,然而听得徳昭这么两句话时,仍忍不住面上的惊讶神情,纷纷朝幼清看去。 幼清盛了饭,脸上通红,将碗递到他跟前,压着性子,乖顺地为他夹菜。 “爷要吃哪几道菜?” 徳昭饶有兴趣地盯着她,“随意。” 幼清只得随便挑了几道菜。 夹完了菜,放下筷子,总算是如释重负。 他却浑然不动。 幼清微微蹙眉,扬了视线瞧过去,正好他也在看她。 那样赤-裸裸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为何还不喂爷?” 幼清攒紧袖子下的拳头,心想,他总不该这般恬不知耻。 定是她会错了意。 徳昭却在这时微微张了张嘴。 “你还在等什么?” 竟真是要她喂。 幼清心中暗自腹诽:这人真是不要脸! 又不是三岁小孩,竟还要人喂饭吃。 羞羞羞! 徳昭不以为然,继续张开了嘴。 幼清一口一口地将菜喂到他嘴边。 满脸燥红。 一顿饭吃下来,徳昭很开心。 当然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这样使坏的一面。 看着她脸红,看着她紧张得连筷子都拿不稳,看着她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羞得无地自容,他心头痒痒的,有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悸动。 吃完了,他挥袖让人将东西撤下去,“再另外传一桌上来。” 众人一愣,王爷今日胃口可真好。 等膳食重新摆上来,徳昭屏退所有人,唯独留下幼清一个。 同他独处,她莫名有些慌张。 料不定他什么时候就会做出什么令人诧异的举动来。 徳昭指了指桌子,示意她坐过来。 “还没用午饭罢?” 幼清垂了视线,乖乖坐下。 徳昭替她盛了饭,两只玉箸夹在手里,抬头问:“这桌上,有你爱吃的么,哪几道,爷夹给你。” 幼清面色绯红,一味地摇头。 哪里敢让他夹菜,他不戏弄她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徳昭见她不言语,就近夹了几口菜。 碗筷递到跟前,幼清只觉得脖颈,怎么也抬不起来这个脸。 徳昭笑:“难不成你也想让爷喂么?”说罢,果真又拿起玉箸并银勺,轻轻舀了饭,脸上带着笑意:“既然要爷喂,那就张开嘴罢。” 幼清一下子慌了,顾不得那么多,忙地从他手里接过硬勺筷箸,拿起饭碗就埋头吃起来。 徳昭在旁看着,眸中含了柔情,“你怕什么,刚才你喂了爷,这会子换爷喂你,那也是应该的。” 幼清差点噎着。 他下意识抬起手就要为她拍后背,幼清灵敏地躲开。 她不想让他碰着。 徳昭兴致阑珊地收回动作,下眼往她脸上瞧了会。 许久,叹出一句:“你自己吃,爷不动你。” 幼清点点头。 她戴着面纱,吃饭吃得慢,一点点地往嘴里送。也是真的饿了,所以尽量忽略徳昭的存在,一门心思地吃饭。 饭吃到一半,忽地徳昭道:“取下面纱吧。” 幼清顿了顿,伸手去拿面纱。 他抢先一步,伸手为她摘下,“以后都不用戴了,反正这些天爷都看习惯了。” 幼清一怔。在他还是全福的时候,她确实常常没有戴面纱,就这么露着一张脸,以为他不怕,所以也就没有多想。 而今,他竟说看习惯了。 幼清轻轻问,“爷不是说喜欢看美人的么,哪里就能看习惯我这张脸呢。” 徳昭笑起来,“那是之前说的,不算数。”他靠近,指了指幼清,“记住了,以后都不许再戴面纱。” 幼清还能说什么,只得照办。 中午过后,徳昭有事在身,便直接出了府,临走前同幼清交待:“你若闲着无事,自己走动走动,不必闷在屋里。” 恰合幼清心意。 就这么在徳昭屋里待着,她情愿当差做些事,好歹不无聊。 下午在跨院逛了一圈,也不敢走远,因着徳昭的命令,她就没有戴面纱了,只在庭院走走,怕走出去吓着人。 许是因为徳昭事先吩咐过,庭院并书房一带,并无太多人往来,连婢子都见不到几个。 幼清想找点事做都不行,最后看书房前的那棵海棠树积了枯叶,拿起竹枝帚清扫,扫着扫着,将整个庭院又都扫了一遍。 到了晚上辛酉时分,幼清见还没有人来喊她,以为她的差事算是当完了,便自个往侍女们在的角屋去了。 今天是她重新回跨院的第一夜,总得知道自己在哪里下榻。 等到了角屋门口,还没进去,便听得里面有人道:“我看啊,她定是找人施了法,指不定给爷灌了什么汤呢,凭那样一张脸,竟也爬到了主子爷的床上!” 另一个人附和:“就是,这事想起来真真没天理,从前哪里见过爷这样,对个丑八怪好的跟什么似的!” “对啊,中午你们是没瞧见,爷不但让她亲自夹菜喂,还特意另摆了一桌让她一个人吃,后来还将我们全打发了出去,也不知道在屋里做些什么!” 一个刻薄的声音响起,“你们激动个什么劲!爷现在对她好又怎样,我瞧着是没戏,爷真要瞧上她,哪里会让院子所有人封嘴,摆明了是玩玩而已,不会给名分的!” 幼清怔怔站在屋门口,恁她从前听过多少辱骂的话,今天再听这么一番话,心中难免还是会难过。难过之余,又多了一丝气愤。 等到屋里有人眼尖看见她时,她那仅存的一丝气愤便又化成了尴尬。 众人瞬间安静,齐刷刷盯着她。 这一刻,当真是要多尴尬又多尴尬。 幼清想了想,最终还是抬脚进了屋。 她又没做亏心事,不必遮遮掩掩地回避。 朝屋里望了一圈,视线扫及崖雪时,多多少少有些情绪波动。 原来她也在屋里,她也和她们一样讨厌她了,幼清这样想着,心头一酸,撇开视线,尽量不去看崖雪。 被自己真心待过的人讨厌憎恨,是件伤心的事。 她压着嗓子问:“哪位好姐姐知道我是住哪个屋子的么?” 没人回答她。 幼清只得离开,转身的瞬间,忽地听得背后有人说一句:“我们丫鬟的屋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幼清咬了咬唇,快步走开。 走出好远,心里头总算畅快了点,抬头,天上一轮明月,胖圆胖圆的。 她深呼吸一口,晃晃脑袋,将方才从耳边过的话全都甩出去。 她丑怎么了,难不成她貌若天仙她们就会停止对她的讨厌吗? 才不会。 只怕会讨厌得更彻底。 所以,和她的脸无关,她们讨厌她,只是因为徳昭眼瞎瞧上了她。 她有这样的本事,能让自己迅速从阴霾中抽身。这会子心中已经彻底清明了。 走着走着,后头有人喊她,“幼清!” 回头一看,是崖雪。 幼清停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看得出她是一路追过来的,面上还喘着气。 “刚才在角屋里,你莫要误会,我和她们不是一起的,只是她们人太多,我要是为你说话,她们定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幼清心头里一阵暖和,问:“你不讨厌我?” 崖雪:“嫉妒、是嫉妒,你抢了主子爷的心,试问跨院哪个女子不嫉妒呢?” 幼清主动牵了她的手,“只要你不讨厌我就成,至于主子爷的心,我巴不得你能抢回去呢。” 崖雪嗤嗤笑,“我可没你这个本事。”打趣,“若我真去抢主子爷的心,你会怪我吗?” 幼清摇摇头,“我不在乎的。” 崖雪一根手指戳她脸上,“你呀,没心没肺,要被主子爷听见,非得扒了你的皮。” 幼清哼一声,放轻了声音,“反正他也听不见。” 崖雪哈哈笑起来。 两人在路上一边看月亮一边说着话,半个钟头的功夫,和从前住一起时一样,有说有笑。末了,崖雪要回屋了,同幼清说一句:“你自个小心点,如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一步错,前头就是万丈深渊。但只要你抓牢了主子爷的心,恁谁都动不了你的。” 她一番肺腑,幼清自是感激,“嗳,我晓得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后有我能帮衬的地方,尽管开口。” 崖雪笑着应下。 两人分别,已是甲戌时分,幼清走来走去,不知道自个宿在哪个屋子,想了许久,决定直接去问来福。 重新回了东院,还没得及问,来喜笑:“你来得正好,爷刚回来,此刻在屋里等你呢。” 幼清凝眉,问:“晚上也是我伺候么?” 来喜:“那当然,如今你是贴身伺候爷的,自然要由你服侍爷入寝事宜。”他将“入寝”两字说的格外重,仿佛要说出点什么,幼清听着有些不自在,又问:“大总管知道我睡哪个屋子么?” 来喜笑得含蓄,指了指屋子里头,“这个咱家不知道,姑娘还是直接问问主子爷。” 他这边话音刚落,便听得屋里头徳昭的传唤声:“来喜,人回来了么?” 来喜高声答:“回爷,幼清姑娘回来了。”朝幼清示意,让她赶紧进屋。 幼清不甘不愿地入了屋子。 徳昭斜躺在榻上,慵懒地拿了本书看,见她来了,稍稍抬眼,也没问她去哪了,只道:“回来了。” 幼清应下:“嗳,回来了。” 徳昭点点头,“爷乏了,过来伺候爷罢。” 说的是让她替他更衣。 屋里头一应物件都已经备齐全,就差个侍奉的人了。幼清捏了捏袖子,看了看前头摆着的巾帕铜盆盥物以及四脚屏风上垂着的衣物,不知从哪里下手。 徳昭慢悠悠地起身,坐到床上去,极有耐心地教着:“先拿温水浸了帕子,拧三遍再过三遍水,拿来让爷擦脸。” 幼清一一照做,捧了帕子递到他跟前。 徳昭从她手上接过帕子,手碰着她的手,温温热热,白嫩湿润,他顿时就不想动了。 幼清被他抓住了手,往回抽抽不出,只得往前,亲自拿了巾帕替他擦脸。 徳昭这才放开她,怡然自得地享受她的伺候。 在幼清看来,断手断脚全身残废的人,才需得要人这样服侍,她也是没做过这等活计的,下手不免重了点,几乎要搓出他一层皮来。 徳昭蹙眉,逮了她的手腕,“痛死爷了,你存心的?” 幼清顺势跪下去,“爷,奴婢笨手笨脚的,要么还是换人伺候爷罢。” 徳昭噎了噎,嘴里一字一字挤出话来:“不要别人,就要你。” 幼清只得咬牙继续服侍他。 一步步做下来,到了最后换衣服的时候,幼清下意识要回避。 徳昭叫住她,“你去哪?” 幼清答:“奴婢去屋外候着。” 徳昭笑,“你去屋外了,谁来替爷换衣服?” 幼清一张脸烧红,支支吾吾:“爷爷可以传来喜。” 徳昭沉声:“不要磨蹭,快过来。” 幼清愤愤地压着眸子走过去,后悔没能在徳昭还是全福的时候,多给他两拳。 徳昭挺胸昂首,深邃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见她紧张,不由地多安慰几句:“你是第一个替爷换衣裳的侍女,以前都是太监做,你慢慢来,莫要慌神。” 幼清慌确实是慌,一方面是因为她从未见过男子裸-体,一想到替他更衣难免会见到他的身体,这认知让她觉得难为情。而另一方面,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替男子更衣,毕竟她以前伺候的都是动物,动物是不需要换衣物的,他们自己会脱毛。 这边解了扣子,那边散了带子,慌里慌张地,费了好大功夫,最后不仅没能将衣裳给脱下来,还将外衣和里衣绑在了一起,打了个好几个死结。 徳昭低头看了看,颇为不悦,问:“你到底会不会换衣服?” 幼清摇头,老实回答:“不会。” 徳昭气噎,问:“怎么连衣服都不会换呢?” 幼清委屈:“我自己的衣服还是会换的,只是从未替男子解衣宽带。”她说着,不甘心地吐出一句:“奴婢本来就笨手笨脚的,主子爷又不是不知道。” 徳昭哪里还能说什么,气了半天,只得自己动手换了衣袍。 等换完了衣袍,他从屏风后走出,幼清垂手侍立,一副随时等候发落的小模样。 徳昭道:“明儿个和来喜学学,别的都可以不会,更衣这一项,定是要学会的。” 话说得这样露骨,听得人耳朵臊。幼清撇开视线,不看他。 徳昭兀自脱鞋上了床。 屋里静悄悄的,幼清偷偷往他那边瞥一眼,想到今晚还没找到睡觉的地,又不想真的在徳昭屋里站上一宿,大着胆子,细声问:“爷,来喜让我问您,我到底分在哪个屋子。” 徳昭从锦被里伸出手,拍了拍榻,“睡这。” 第8章 .8|城 幼清从里到外红个通透。 心中愤懑。 这人真是个无赖。 换别人说着这样轻浮的话,她肯定早就一棒子打过去了。无奈,身份悬殊,她此刻就是想揍人,也只能忍着。 德昭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一点点挪动着步子,身姿曼妙,缓缓而来。 她手上举着烛台,昏黄的烛光摇曳闪动,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半边脸精致灵动。 德昭不由自主往前抬起了身子,忽地很想看看她那被黑夜遮住的脸,他想看看她脸上的红斑,想亲手碰一碰,想要亲自告诉她,没有那几道红斑,她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这样的话,于她而言,或许没有半点欣慰感。 谁愿意用“如果的事”同现在如今的事作对比的,无非是徒添遗憾罢了。 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同她道,“爷喜欢你。”这四个字,来得比比刚才夸赞之言更好。 等她到了跟前,隔着半透的床幔,德昭依稀望见她脸上神情,愤慨、委屈、倔强,她像是一朵清高的水莲,被他这个淤泥人脏了身,连看一眼都嫌烦。 德昭想同她说“爷喜欢你“,心意总是要表达出来的,闷在心里,迟早会闷出病来。更何况他最讨厌那等拖拖拉拉的作风,一句话藏半天都不见个影。 情场如沙场,稍一不留神,就败在了对方的胡思乱想中。 但他瞧见她这副样子,话卡在喉咙处,怎么也吐不出来。 哪有人喜欢拿热脸贴冷屁股的。 想要说她两句,又舍不得,但总得说些什么才好,遂沉声道:“你靠近些。” 幼清稍稍往前挪了半步。 德昭:“再近些。” 她模棱两可地又往前挪半步。 德昭冷哼一声,“要不要爷下床来揪你?” 幼清快步靠过去。 挨着紫檀木床雕,她在床幔这头,他在床幔那头,忽地一只手伸过来,隔着纱幔,攀上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心滚烫,即使隔着帷幔,依稀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像是要将所有的热度都传到她的身体,他抓得越来越紧。 幼清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七下八下地跳动。 她想好了,若他真将她拉上床,她定是要死命挣扎一番的。昨儿个没防备,被他压得无法动弹,今儿个有经验了,怎么着也要在落败之前,趁乱打他几拳。 德昭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加一句:“说实话。” 幼清一愣,将头撇开 她才没有这么笨。 若如实说讨厌,他是王爷,哪里容得了一个下人这般羞辱,万一做出什么事来,她根本讨不了好。 但若违背良心说不讨厌,他这样无赖,耍起流氓来,将她的意思曲解为喜欢,将不讨厌和喜欢视为一样的意思,那她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没地被人逮上了床失了身子还得被人说一句,“是你说不讨厌的。” 他极有可能做出这样无耻的事。 这个坑,她才不会跳。 想了半秒,张嘴欲答,声音不急不缓,“就好像没有谁会无缘无故讨厌谁,也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地喜欢上谁,但凡存在,就有理由,但并非是永远的,今日就算我喜欢爷,他日也有可能因为一件事而讨厌爷,所以爷不必问这种问题,一切都是没有定数的。” 德昭听得晕乎,手上力道越发加大,直接问:“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选一个。” 幼清柔声答:“非黑即白么,难不成所有的人除了喜欢您就得讨厌您?我的主子爷,您蒙了面往街上一站,随便拉个人问这样的话,铁定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德昭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幼清纠正他,“不是丫头,是老姑娘。” 意为提醒他,外头风华正茂的鲜艳小姑娘一抓一大把,何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爷也是老男人,正好同你配一对。”德昭用力一扯,幼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急急稳住身子,最终还是没有跌进他的怀里,而是规规矩矩地在床边坐下。 德昭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 他支起上半身,朝她凑近,一张脸几乎贴在她的手臂上,放柔了声音,像是自问自答,“你何时会真心实意地喜欢爷,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又或是一年,爷的耐心用完后,便只能用强的了,莫怪爷没提醒你。” 他说这话,没有一丝语气的起伏,像是战场上作战一样,将一切情况纳入料想之中,一步步走下来,全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 幼清冷静地反问他:“爷,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一见钟情的事,至少我是不相信的,但凡一见钟情,大多是为好皮囊所惑,总是要图点什么的,爷说瞧上了我,那么是具体什么时候瞧上的,又图我些什么呢?” 德昭见她像个说佛的人一样,一堆大道理,听着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认真一想,其实又说不通。 感情这回事,哪里能说得这般清楚。 何时何地因为何事瞧对了眼,如今想来,他也不知道。 初次相见,是因为宋阿妙,但他当时并未对她有太多感觉,甚至赏了她一顿板子。 行围中,她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他身边,那个时候,他确实存了那么一点心思。 因为寂寞,因为她像宋阿妙,因为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他也是需要有个人陪在身边的。 等回了府,将心意一说,她却拒绝了他,或许,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真真正正地将她瞧进了眼里。 他用全福的身份接近她,了解她,同她一处说话一处玩笑,日子仿佛变得轻松起来。她能让他快乐,但只这一点,就足够他将她圈在身边。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德昭觉得自己疯了,竟真的对她动了心。 这么多年冷藏的心,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到底还有没有爱人的能力然后事实证明,除了爱他自己,他还是将爱分出去给别人的。 一天天瞧下来,看了她,再去看别人,总觉得旁人脸上也得长红斑才好看。 幼清见他不言语,以为是问倒了他,趁势抽出手起身站到床尾去。 “爷,睡罢,我会在这好好守着的。” 退而求次,比起暖床,她更愿意乖顺地守夜。 德昭躺回去,“去隔壁屋子睡罢,这里不要你守。” 这算是饶过她了。 幼清忙地谢恩,蓦地想起什么,抬头问:“隔壁只有一间明厢房,按礼数,是特意给未来王妃备的。” 因着德昭尚未成亲,也从未有过通房妾侍,所以不曾宿在内院,加之平时公务繁忙,所以在跨院西边近书房的地方,辟了几间屋子做寝屋。 当时辟屋子的时候,太妃有所考虑,特意吩咐将唯一挨着德昭寝屋的房间留作给未来王妃,好让王妃能够随时随地服侍德昭。 却不想,德昭竟将屋子指给了她。 幼清有些慌张,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起脑袋等着德昭的答复。 德昭轻描淡写道:“我管不了那么多,说了给你,就是给你的,你要是不想要,那就和爷住一屋。” 幼清跪安转身就走。 入了明厢房,果然一应物件皆具备齐全,华丽奢侈,用度堪比德昭屋里头的用度。 幼清微微叹口气。 既然给了她,那就受着吧。 在富贵金窝里躺了一晚,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顶着眼下两团乌青到德昭屋里伺候,此时天还未亮,德昭上早朝,庚寅时分就起了床,已经换好了朝服,只等着用早膳了。 一见她,便问:“昨晚睡得可好?” 然后拉近她往跟前瞧,“那屋子不合你心意么,那你还是和爷住一屋吧。” 幼清赶忙摆手。 早膳摆了上来,德昭屏退下人,指了指桌上的白面馍馍红粥并一应拌菜,示意幼清伺候他吃。 幼清一边腹诽,一边没骨气地喂他。 每每趁着德昭低头的瞬间,她一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暗自骂道:喂一回还上瘾了,真当自个五岁稚童呢。 要想找娘,出了院子左拐直走便是,太妃在内院里搁着呢。 德昭抬头,幼清恢复宁静面容,淡定地问:“爷,还想吃哪一个,奴婢拿给您。” 德昭冷着脸道:“我眼没瞎呢,你心里想什么爷全知道,从刚才到现在,你自己数数,总共翻了多少次白眼,得,不用算,爷替你算好了,总共是十二次。” 幼清打死也不承认。 德昭不同她计较,赶着上朝,吃完早饭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走前戳着她的脸道:“你自己找点事做,该吃吃该喝喝,想要什么吩咐下去便是。” 幼清蹲安请福,巴不得他快点走。 德昭停她跟前,想起什么,也不急着走了,高声一句:“来福!” 来福最会看脸色的,立马将屋子里的人带了下去,顺便贴心地将门合上。 待人都走了,德昭微微俯下身,自夸自卖道一句:“看爷多体贴你,知道你在人前容易害臊。” 幼清听得稀里糊涂,正想问他怎么就体贴她了,话没说出口,只见他迅速靠近,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 同上次蜻蜓带水的亲吻不同,这一次,他用嘴唇轻轻抵着她光洁的额头,亲了一下,然后又亲一下,说了句:“以后爷每天早上都要亲你。” 搂了她的腰,他一双眸子漆黑深邃,喜欢她的情愫如洪水猛兽般占领了身体各个角落。 情生意动的男人,吻了额头就想亲脸,亲了脸就想亲嘴,上面亲了个遍,然后再占领下面,非得将身子上上下下每寸肌肤揉在怀里,湿润、潮热,,弄个筋疲力尽方才罢休。 德昭无外乎也是这样。 但他现在莫说亲脸,就连吻下额头,都要遭到她的嫌弃。 要想占据最后的城池,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德昭放开她,按捺住自己的妄想,捏了捏她羞红的小脸,朝门外而去。 幼清捂脸跺脚。 又被亲薄了,恨得牙痒痒。 想打人。 因着这天是清扫日,全院里里外外都要重新整个干净,该换的换,该扔的扔,众人忙活起来。 幼清本来待在德昭屋里,后来张德全领着丫鬟小太监到屋里来清扫,张德全见了她,上来就是一阵献殷勤。 同他师父来喜拍马屁不同,张德全谄媚的功夫尚未到家,至少幼清是不爱听的,偏生他不肯走开,好像不将她捧到天上去他就不罢休。 幼清只得找个理由走开。 等出了屋,园子里也满是劳作的婢子太监,幼清仔细一瞧,没一个人认识的。 她不认识人,可众人都认识她。 一个个明晃晃的眼神往她身上刮,那劲头,恨不得将她刮个通透,最好将人皮掀了,看看里头藏了什么妖精。 然后又看见她脸上那些红斑。 真吓人啊。 丑! 幼清下意识就要将头低下去,昨晚上她没戴面纱在外面逛,乌漆墨黑的,人家也瞧不太仔细。今儿个落在磊落的白光之下,又这么多人看着,她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因为长了别人脸色没有的红斑,所以她就是异样的存在。 他们从来没想过,其实她就是个正常人,她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与他们,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以貌取人呢。 幼清想起七年前清醒过来时的情形,脸上都是血,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千百支针扎进骨头里去,像是被人换了张皮,痛不欲生。 那个时候连氏同她道:“过分招摇的美貌只会带来灾难,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没有男人会来伤你。” 结果齐白卿还是伤了她。 所幸,她已经习惯被人嫌弃,所以也就顺带着麻木了,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幼清一点点将脑袋抬起来,最后昂首挺胸,在众人的视线中堂而皇之地游荡。 想要百毒不侵,就得千锤百炼。 就让他们看吧,一次性看个够,她的红斑,一般人想要还得不到呢。 一路走来,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幼清突发奇想,既然这么多人觉得她可怖,那要是她披头散发地换上一身白袍裙,衣摆宽宽,垂到地上的那种,趁夜晚往德昭跟前一站,说不定能吓吓他。 不但能吓退他的那些腌臜心思,说不定还能吓得他不能人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幼清自娱自乐了一下午。 原本看着大家干活,她空着手,不太好意思,然后跑去问人哪里需要帮忙的,没人敢应她,最后幼清只能又拿了竹枝帚,别的她不会做,怕帮倒忙。于是一边扫大院,一边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法子制止德昭的亲热。 昨天只有她一人在院子里扫,今天不一样,还有另外几个侍女。 这几个侍女,幼清觉得眼熟,仔细想想,好像是往角屋问寝屋时见过的。 那几个侍女心高气傲,其中有一个,正好是那天幼清临出门前喊了句“我们婢女的屋子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的人。 那丫头胆子大,平时在德昭跟前奉茶的,从未出过差错,仗着自己年轻貌美,总以为会有机会得到德昭青眼,不免将自己看高了几分。 但是也不敢真的当着幼清面说她。 待幼清背过身,走得稍远一点了,那丫头开嘴道:“她那样的丑模样,平时知趣懂得戴面纱不碍人眼,如今进了主子爷的屋,立即生龙活虎起来,顶着丑脸到处招摇,也不怕脏了别人的眼!” 那几个丫鬟刚想应和,猛地望见她们身上站了个人,不知是何时来的,听见多少话,什么都顾不得,吓得磕头请安:“参见主子爷。” 带头说话的丫头也跪了下去。 德昭朝下睨一眼,眸子里冰冷一片,跟看死人似的,瞧了半秒,没说什么,抬腿往前去了。 他一路前行,幼清这才望见他回来了,忙地请福,德昭点点头,倒也没有喊她做什么,径直入了屋。 不多时,来喜从屋里走出来,急急地往角房而去。 幼清照常入屋伺候德昭。 夜晚吃完饭,德昭没让她接着服侍,说是先跟来喜学学如何伺候人,便打发她回屋了。 幼清前脚刚走,后脚来喜进屋禀事。 “回爷的话,事情都处理好了,今日说话的丫头,割了舌头挖了眼睛,打死扔到乱葬岗去了,至于其他几个,赏了三十板子卖到窑子里去了。” 德昭脸上神情并未有太多变化,“若再有这样的事情,下一次首先发落的,就是你来喜了。” 来喜大惊失色,忙地应下。 次日幼清往角屋里找崖雪。 她如今不在兽园当差了,对外说是去了库房,因着德昭的吩咐,她想要出跨院,几乎不太可能。 今日约定好要去连氏那边拿东西,不是什么重要物件,一两件夹衣,连氏另买了布裁的,特意准备的新衣裳。为了不让连氏疑心,所以幼清想请崖雪帮忙,替她将衣裳拿回来。 结果一进角屋,众人见了她,就跟见了猛兽似的,害怕畏惧,一个个恭敬福礼:“幼清姑娘好。” 她们的态度转变如此明显,幼清一头雾水,一时搞不清是什么情况,弯腰回礼:“姐姐们好。” 众人点头哈背,哪里敢跟她称姐妹,垂手侍立,完全一副静待吩咐的样子。 幼清想着连氏那边的事,没有注意太多,直接喊了崖雪出来,将事情同她一说,崖雪自是应下,只是言语之间有些含糊,倒像是想说些什么别的。 幼清也没放在心上,同她辞别后,径直往跨院去。 德昭今日忙,没有空闲待在府里。 不用时时刻刻防备着,幼清很是轻松。 过了没多久,幼清发现,整个跨院的人,见到她时不再用那样异样的视线盯着看了,他们的目光里,写满畏惧。 幼清蹙眉,想要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却没有人敢和她说。 德昭有过吩咐,角屋丫头被割舌挖眼的事,不准任何人到幼清跟前嚼舌。 血淋淋的,担心她听了害怕。 等到下午崖雪从连氏那边回来,幼清一番追问,崖雪只得悄悄地将德昭发落人的事情告诉她。 25|8.8|城 幼清没说什么,拿了衣裳往回走,整个人有些恍惚,满脑子都想着崖雪刚才说的事。 挖眼割舌,从前只在后屋舍婆子们那里听过的事,今儿个却真的发生了,而且还是因为她。 她总算是明白大家为何那么怕她了。 他们是在担心一不小心得罪她,就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所以百般恭敬讨好。 幼清懵懵地回了院子,恰逢德昭回府,站在庭院的藤架前朝她招手,“过来。” 幼清到了跟前,德昭扫一眼她手里抱着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幼清尚未从那件事的冲击中回过神,怔怔答:“是秋天穿的袍裙,姑姑特意为我裁的。” 德昭拧紧眉头,想起什么,朝旁喊来来喜,交待:“明日让府里司裁的管事婆子过来一趟,让她为姑娘量量身,连带着冬天的衣裳,各式各样分别做二十套。” 转过头又对幼清道:“你只管挑着自己喜欢的来。” 他的声音这般和煦,凑近的面庞,神情温柔宠溺,从前她望得他思念故人,也是这般神情。 而现在,这样的神情给了她,她却只觉得惶恐不已。 德昭跨开步子朝书房去,点了她跟在后头。 他今日心情不错,应该是在外面遇着了什么好事,说话的声音里,都透了一丝轻快。 “伺候爷笔墨。” 竟是要作画。 幼清规规矩矩地磨墨。 德昭取了狼毫笔,前阵子他一直想着折掉德庆最后一颗有分量的棋子,经过数月的筹划,今天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下朝的时候,德庆到他跟前来,怒目圆睁,那目光,恨不得要将他千刀万剐。 “我只悔当年做皇子时没能一把弄死你。”这就是德庆了,恼羞成怒,就只会放些狠话。 真正狠的事,是做出来的,而非说出来的。 德昭回他一句:“如今你就是个笑话。” 当年的话,原封不动,一一奉还。 德庆气得跳脚。 又有什么好气的,成王败寇,一早就已注定。 德昭神清气爽,沾了墨轻轻一甩,泼出道山河来,一边画一边同幼清道:“你会作画么?” 幼清恭敬回道:“会一些皮毛功夫。” 德昭止了动作,放下笔,朝她笑:“你来画。” 幼清犹豫半晌,拿笔上前随意画了几笔。 德昭打量着,摸下巴做沉思状:“你这画的什么?” 幼清摇头,如实回答:“奴婢也不知道。” 德昭点点头,“还算有自知之明。”略停顿,道:“爷今天兴致好,就发发善心教你罢。” 话音落,他上前拉住她的手,由不得她拒绝,将笔杆子塞她手里。 幼清以为他在旁边边画边教,另拿了宣纸铺上,案桌上,同时摆开两张宣纸,绰绰有余。 “开始罢。” 幼清低头准备蘸墨。 他却在这个时候,从后面将她抱住,一双大手缓缓在她的腰间游荡,耳边温热的气息传来,是他故意咬着她的耳朵说话:“爷第一次教人作画,没什么经验,还需你用心些。” 说的好像他才是被教的那个。 这样羞耻的话,这样暧昧的姿势,幼清挣扎不得,一动就碰上他精壮的胸脯和强而有力的胳膊。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顺着她的手臂,徐徐往前,男子滚烫的指尖一点点划过肌肤,从手腕处,从手背,最终强势插-入她的五指之间。 “今日,你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靠近,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脸颊,“连推开爷的力道都比平时少许多。” 幼清一张脸潮红,右手被他禁锢着,只能握着笔杆一点点在纸上渲染,一横一划,写出了她的名字。 ——幼清。 洋洋洒洒,又写了两字。 ——德昭。 两个名字并排,其中含义,一目了然。 幼清移开视线,她没有这个殊荣,能同他并排,不愿意,也不稀罕。 “爷不是要教我作画的么,写几个字我还是会的,用不着爷教。” 她冷冰冰的一句,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却并未恼怒。 那只贴在她腰间的手缓缓上移,甚是怜爱地抚上她的左边脸颊。 指腹摩挲,温柔多情。 “作画倒是其次,你先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从入屋到现在,你就没有正眼瞧过爷一眼。” 幼清不言语。 何止是今天,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有什么好瞧的,一个心狠手辣的人,长得再好看,也不过是裹了人皮的伪君子。 儿时备受冷落的遭遇,给了德昭察言观色的本事,对于幼清这样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而言,他只需一个眼神,几乎就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瞧这样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定是知道了他发落人的事。 遂也就不瞒了,沉声问:“是谁告诉你的?” 幼清一惊,不肯回答。 德昭冷笑,“你早该知道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必到跟前摆出这般姿态。”放开她,“院子里这帮东西骨头硬了,爷吩咐过的事情,竟也有人敢违抗。”便欲准备扬声唤来喜。 幼清吓住了,忙地出声阻止:“是我自己非逼着她告诉我的,你若要因这个事罚人,那就先罚我好了,我的舌头我的眼睛,都任你割任你挖。” 德昭回身,目光收敛,似寒星般冰冷,“你为这事怪爷?” 幼清咬紧嘴唇,摇摇头又点点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生怕因为她的一个举动,害了别人。 她确实讨厌别人在背后说她,但也没有厌恶到要将人置于死地的程度。 没了眼睛没了舌头,何等煎熬。 那种痛苦,简直无法想象。 幼清抬起眸子,目光坚定地看向他,“我没有怪你,你是王爷,全府上下的奴才都为你驱使,你要他们生,他们就生,你要他们死,他们就死,我也是一样的。因着你是王爷,你有权利处理任何人,所以我怎么敢怪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有些颤动,许是因为气愤,许是因为害怕他即将发落她的好友,一句一句,字字透着冷漠。 她不稀罕他的好。 这样的好,她宁肯不要。 德昭软了心,走回去,捞了她的手,道:“爷也是为你好。” 幼清死命地摇头,“我不需要,你的好,太残忍,我受不起。” 德昭抱她入怀,“这就是爷为何不让他们告诉你的缘故了,你平时看起来胆子大,实则懦弱得很,但凡人欺一分,定要百倍还之的道理,你何时才能学会?” 幼清趴在他肩头上,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你这是在给我增加罪孽!” 德昭轻拍着她的后背,“罪孽又如何,大不了死后爷同你一起下地狱。” 幼清气噎,下意思攥紧拳头就要往他身上砸去,德昭昂了昂下巴,在她耳边道:“想打就打罢,爷好久没有尝过你的拳头了。” 幼清恨恨地松开拳头。 偏不,偏不让他如意。 德昭留恋地嗅了嗅她的脖颈,而后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声音放柔,“好了,不要再气了,为这种小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幼清彻底没了法子。 在他眼里,取人眼舌是小事,那么什么才算是大事。 她无奈又心酸,认真道:“爷,你不必替我做这些事,我真的不需要,在府七年,旁人的眼光和恶语,我早已习惯,如今你若是追究起来,那么大半个王府的人都不够你杀的。” 德昭爱怜地捏起她的黑辫子,拨弄着上头的穗花,轻描淡写道:“大不了全部换一批,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命。” 幼清低下头,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劝他收回这等狠毒心思。 “都是我这张脸害的,害了自己还害了别人,或许我就不该生在这世上。” 她说出气话来,听得德昭心头一颤。 他想了想,拉她坐下,取了朱红和墨青,也不说要做什么,拿了笔蘸墨,捏住她的下巴,就在她脸上画起来。 幼清不知他的心思,也不敢去猜,麻木地坐在那。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笔,取来铜镜,请她一照。 幼清一怔,镜子里头,她的左脸上画了大朵朱红海棠花,娇媚盛放。 德昭低头亲亲她的左脸,“你这张脸,爷很喜欢,莫要瞧低了自己,你看看,你这样多美。” 幼清哭笑不得。 她为了他发落人的事情懊恼,他却以为她是在自艾自怜。 “爷” 还未说完,他一根手指抵上来,英俊面庞缓缓凑近,笑得柔情似水:“你若不喜欢我那样待人,说出来便是,只要你说一句,爷肯定会听的。” 幼清犹豫半秒,而后开口:“求爷以后不要再做出这等残忍的事了。” 她的用词这般难听,德昭冷哼一声,“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 幼清愣住。 德昭将脸凑过去,“你先亲亲我。” 26|8.8|城 幼清满脸羞愤,往后退了一步。 “爷莫要打趣奴婢。” 德昭捞过她的手,白嫩细葱的一双玉手,轻轻捏揉起来,又嫩又滑。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嘴上道:“爷何曾打趣你,就亲一下,亲一下爷什么都听你的。” 幼清撇开脸。 “犟!”德昭敲了敲她的手背,“不过爷就喜欢你这性子,够劲。”他说着话,动作迅速往她那边倾了倾身,竟是用自己的脸主动贴了她的唇。 “这就算是亲过了。” 幼清又慌又乱,下意识就要抬手擦嘴。 德昭止住她,勾唇一笑,“你要敢擦,爷就再亲一次,这一次,可就不止让你亲亲脸颊这么简单了。” 幼清气得耳朵都红了。 流氓,无赖,不要脸! 德昭心情极好,笑意荡漾,满心满眼瞧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心中不知有多喜欢。 这是他的人,他要一点点将她的心和她身子全部占据,她逃不了的。 礼亲王府。 门童大老远就见德庆骑马狂奔而来,急急地前去迎接。 一路的尘土飞扬,一如德庆的怒气,洒个七零八落,这头刚沉,那头又掀了起来,思绪纷乱,竟想不到一件能够让他如意的事。 德庆勒住马,动作粗暴地往旁甩了鞭子,恰好甩在门童身上,顿时打得人皮开肉绽。 下人们齐齐跪地,颤抖不已。 老管家一见德庆的脸色,哈腰上前便问:“主子爷,前儿个买了几个官奴,要让她们候着么?” 府里人尽皆知,但凡德庆心情不好时,比平常更要狠戾几倍,时常拿人发泄,一不小心弄死人,也是常有的事。 外人不知情,只当德庆还是从前开明宽容的贤王,常有坊间赞颂他亲和待民,淡泊名利,乃是朝里清流之派的砥柱。 府里人爱惜小命,一张嘴管得严严实实,压根没人敢乱说话。但凡乱说一个字,莫说连累全家,甚者,被挖祖坟都是有可能的。 在北京城,权力代表了一切,争斗是上流人玩的把戏,平民连当棋子的机会都不见得有。 德庆气咧咧往前迈步子,丢下一句:“挑几个模样好点的,洗干净往园子里送。” 老管家应下。 一个钟头后,德庆发泄了好几回,体内的熊熊怒火仍未平息。 粗暴的欢爱对于他而言,是种享受,能让他麻痹自己,暂时忘了外面发生的那些事,沉浸在鱼水之欢中,换取虚幻的快感,假装他还是当年那个备受荣宠的大皇子。 太子位,本该是他的。 皇位,也该是他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德庆抓起一个婢女,再次覆了上去。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德庆停下来,没了平时对于欢爱的那股子痴迷劲,他微微喘着气,随手指了个衣不蔽体的婢子问:“想脱离罪籍么?只要你跑得出这院子,本王就放了你。” 那个婢子听了这话,眼中发光,顾不得她如今几近赤-裸的身体,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在场的人,以前大多都是官家千金,因着家里人犯了重罪,才入了奴籍,像她们这样子的官奴,除非有达官贵人向工部求情,赦免她们的罪,否则将终身为奴。 享过荣华富贵的人,从天上跌到地上,历尽人间惨剧,时时刻刻不想着翻身脱离自己的命运,德庆说出这样的话,摆明是要赦免她。 众人皆是羡慕。 待婢子从屋子里跑了出去,德庆突然起身,身上斜斜垮垮披了件锦袍,胸膛裸-露着,伸手取下墙上的大弓,拿个箭筒,朝旁一抛,“替本王拿着。” 说罢饶有兴致地往屋外而去。 屋子外头,料峭假山,茂密林叶,整个园林修得齐齐整整。 德庆往前探了探,一眼便望见百米外的地方,依稀有人影晃动。 是那个慌忙而逃的婢子。 德庆笑了笑,扫一眼身后站着的婢子们,问:“你们猜,爷要用几支箭才能射中她?” 婢子们惊吓不已。 原来不是要赦免,是要杀戮。 德庆抽出一支箭,对于众人的沉默不太高兴,音调提高,冷声道:“怎么没人回答,是觉得本王箭法不够好么?” 婢子们支支吾吾答:“一一支箭” 德庆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弦拉弓。 园林外,齐白卿闻见德庆回了府,正准备去找他,此时刚过园子,迎面见得一个人逃奔而来,披头散发,身上衣料破碎。 那个婢子已经看到德庆举起了弓箭,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四处逃窜,无非是为德庆增加捕猎的乐趣,若没有人救她,她迟早是要死的。 “求你,求你救救我!” 她见了齐白卿,跟见了救星一样,顾不得他是谁,又为何出现在这里,上前就抱住了他的腿,苦苦哀求。 她哭得撕心裂肺,齐白卿一震,因她身上穿得少,非礼勿视,他捂了眼睛,低声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婢女答:“王爷王爷他要杀我” 齐白卿皱紧眉头。 不远处,德庆踱着步子而来,懒洋洋的姿态,手执弓箭,指了齐白卿道:“你坏了本王的好事。” 进府这些天,齐白卿多少听闻过德庆私底下做的那些荒唐事,只是觉得难以想象,平时雍雅的礼亲王,竟是个人面兽心的败类。 齐白卿一边遮着眼一边搀扶起那个婢子,顾不得礼数,脱下自己的外衣让她穿上,又让她躲在身后,这才上前同德庆道:“小生如何敢王爷好事,只是请问王爷,肆意杀戮在王爷看来,原来是件好事么?” 德庆歪了脖子瞧他,并未直接回答,语气玩味道:“要么你来替她?说不定真能跑过本王的飞箭。” 齐白卿站着不动。 德庆假作无奈状,“你想发善心,却又不肯付出代价,本王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齐白卿冷笑,“王爷可是又想捉弄白卿?这些天来,王爷一有不顺心的事,先是逮着府里的下人出气,而后又随意寻了各种借口辱骂戏弄我,虽说将我纳为幕僚,实则只是供王爷您戏弄的一个出气筒罢了,别人您不敢动,便只能冲无关紧要的人发火,如此行事,当真是‘光明磊落’。” 德昭冷笑,“齐白卿,你胆子倒是大,要知道,你这条贱命,还捏在本王手上呢。” 齐白卿早已不堪被辱,“早知如此,我宁可不要这条命,也不能这样任人践踏。” 他梗着脖子,浑然不知藏在袖子下的手在发抖,面上做出视死如归的神情,仿佛下一秒等待他的就是死亡。 那婢子挨着他,抬头惊异地看他一眼。 书生也不一定是百无一用的。 德庆敛了眸子,沉吟片刻。 倒真小看了他。 小秀才骨子里傲得很嘛。 所有人都以为德庆一怒之下,会直接射死齐白卿,等了片刻,却见德庆丢了手上的弓箭,走到齐白卿跟前问:“那你想如何?” 不乖乖受辱,不哭天喊地地报恩,是要怎样? 德庆比他高许多,齐白卿昂了昂下巴,仿佛抬高脑袋便能提一提气势,他反问德庆:“不是我想怎样,是王爷想怎样?” 当日随德庆回府,他以为自己是要为他效犬马之劳,他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德庆拿药救了他,那便是他的救命恩人了。加上那救命的药,德庆是分月给他,每月定时服下,方可保命,除了听从德庆差遣,他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都已经做好了万死不辞的准备,却不想,德庆压根没有想让他做什么。 越是这样,越令人不安。 德庆这时开口了,带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本王暂时不想如何,你只需知道,往后你的用处大着呢。” 齐白卿不懂他什么意思。 德庆上下打量他,问:“除了读书,你还会些什么?” 齐白卿愣了愣,老实回答:“读一席圣贤书,便已足矣。” 德庆笑,“本王可不能白养个书呆子。”一脚踢开那个躲在齐白卿身后的婢子,指着前方小路让齐白卿跟上。 齐白卿却回头去扶地上的人。 德庆眉头一皱,指了指那个婢子,道:“你既救了她,以后她就跟着你了。” 齐白卿摆手就要拒绝,“我不需要人伺候。” 德庆不太耐烦,“你不需要,那就让她去死好了。” 齐白卿一吓,只得应下。 转身的瞬间,那个婢子拉了齐白卿的袍角,声音微微颤着,带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奴婢福宝,见过主子。” 齐白卿凝眉一蹙,轻轻应一句:“嗳。” 27|8.8|城 在跨院住了大半月后,幼清渐渐习惯她的新屋子。 她的屋子挨着徳昭的,屋里摆设极其奢华,住着确实是舒适。 从简陋的通铺到美轮美奂的宅子,倒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好像以前就住惯的,有时候倚着窗台往外看,看得院子里一树半开半合的海棠,那种朦胧的似曾相似感就更加强烈了。 近来徳昭忙于政务,时常不在院里,幼清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屋里作画。 她不喜欢女红,又做不来其他事,如今院里的人都怕她,也不能总是去找崖雪,索性一个人待着。 画什么呢,画院子里的那棵海棠花。 有一回徳昭突然回来,悄悄去了屋里找她,没从正门进,偷偷靠近打开的纱糊窗,从窗台底下蹿出来。 然后就望见了她的画。 一朵又一朵的海棠,画工笨拙,却依稀能辨个轮廓。 她看的明明是院子里那棵海棠树,画的却又不是,倒有些像他在她脸上画下的那种。 徳昭拿了画,与她隔窗对视,笑道:“原来你这样想我,每日里竟偷描着爷为你画的海棠。” 幼清低头不语。 她画的是梦中那棵海棠树,才不是他每日非要替她画在脸上的海棠。 徳昭俯身伸手捏了她的下巴,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剌剌盯着她左脸上赤红海棠下遮着的红斑,忽地问,“你脸上这红斑,是如何而来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幼清点点头。 七年前醒来脸上就有了红斑,姑姑说她原本就这样,并未说太多。 正好有一小点红斑露在外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徳昭拿手揩了揩,动作轻柔,不敢太用力,怕弄疼她。 哪里擦得掉,从肉里长出来的,任他如何擦揩,那斑纹丝不动,依旧死死刻在她脸上。 徳昭拧了眉,问:“以前有想过法子弄掉它吗?” 幼清不知他为何忽然关心起她脸上的红斑了,心里想,许是他终于清醒了,知道她脸上的红斑看了有多令人厌恶,先是醒了眼,而后醒了心,待他这股子新鲜劲过去,指不定立刻就将她赶出去。 寻常男子,万没有以喜欢上一个无盐女为荣的。 在没有任何利益可图的情况下,他们终究还是会嫌弃她的。 “以前有想过法子,但是不管用。”她小声回答着,眼睛禁不住往他那边探。 徳昭接了她的目光,她温润的眸子里掺了些许打探,像躲在林中伺机而动的小狐狸,窥探着猎人的踪迹。 哪有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他这样唐突地问她,定是不小心戳了她心中的伤疤。 徳昭有些愧意,拾起她的手,柔声道:“我没有嫌你的意思,你若喜欢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是能够看你一辈子的。” 哪会有人乐意自己长得丑的,他说这话,煞是奇怪,幼清抽回手,低低说了句:“奴婢可当不起王爷一辈子的相看到老。” 徳昭拽住她不让动,不由分说亲亲她的手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幼清撇开眼不看他,生怕多瞧一眼,脸就会烧得火热。 以前他有多么高高在上,如今就有多么死皮赖脸。 她都不曾说过要做他的身边人,他却已经想到了以后要过一辈子的事。 他的痴迷来得太快虚幻,她只能冷眼旁观。 “倘若,我是说倘若,爷能为你寻得治好脸的药,你可愿意用?” 幼清愣了愣,而后点点头,“自是愿意的。” 徳昭摸摸她的额头,“那你等着爷去找药。” 她也没有报太大希望,无非是想他快些走罢了。 徳昭果真找了人寻药,一样样的奇珍膏药送到幼清屋里,刚开始幼清每天都会用,也曾稍稍带了点期望,或许真能发生奇迹呢。 却不曾有过任何效果。 到后来,幼清也就不再用药了。 何必自寻烦恼,她早已经接受自己这张脸,厌恶也罢,喜欢也罢,她总归是要顶着这张脸一日日地过下去。 徳昭也就不勉强她了,他也只是一时兴起,并非一定要让她将脸上红斑去掉。 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包括她的脸。 若是因为祛斑的事情让她不快活,那便失去了初衷。 他是想让她开心的。 徳昭寻药的事,虽是暗中进行,但是德庆那边还是得到了些许风声。 他旧时的追随者大多全部折在徳昭手中,如今手头边仅剩一两个得力点的人,恨不得全力将徳昭盯死,就等着徳昭出什么漏子,好让他们有机会扳回一局。 却哪里能有什么机会与徳昭抗衡。 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如今的德庆,早已虎落平阳,说是苟延残喘,一点都不为过。 齐白卿用了半月时间,便看透了这个事实。 这阵子德庆总喜欢将他带在身边,见这个见那个说事聊话的时候,就让他拿笔记下来。 德庆在府里一个样子,在外面又是另一个样子,装出的贤良大度,看得齐白卿想吐。 但他也只能默默唾弃,然后乖乖提笔记录。 德庆喜欢和他的幕僚们聊话,三句不离徳昭,每次聊起的开头全是“竖子跋扈,吾定要除之而后快!”,然后一番讨论,从各个方面聊该如何碾死徳昭,等到了聊话结束时,总是这样说的“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一个字,怂。 有时候齐白卿听他们讲话,听着听着便想笑,这一天德庆照常带他去旁人府里坐,齐白卿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碍于面子,德庆不好在人前发作,待回了府,径直入书房,取了竹节鞭,冲齐白卿就是一句:“跪下。” 齐白卿不肯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 德庆气急败坏,伸手就去逮他,齐白卿哪里跑得过他,两三下便被抓住了。 齐白卿狠狠道:“我为何要跪,你只是我的恩人,而非我的主子,我也不曾卖身于你,你何故这般欺人?” 德庆力道大,轻轻一推,就将齐白卿甩在地上,一鞭子从身侧打过去,抽得风声簌簌。 “跟个娘们似的!” 他这样凶狠,与在外面时那般风度翩翩儒雅谦让的样子截然不同。 齐白卿倒也不怕了,他讨厌德庆,他讨厌想要活下来胆小怕死的自己,他讨厌自己的宿命。 他这一生,仿佛没有什么是值得骄傲的。 “你今天要是打了我,最好打死我。”齐白卿一字一字看着德庆的眼睛,缓缓抬起脖子,昂扬而对。 半晌,德庆指了指他,“本王偏不如你所愿。”高声喊了声,“将齐白卿身边那个侍女带过来。” 福宝进屋时,德庆手执鞭子,旁边齐白卿狠瞪着眼瞧他。 福宝尚未来得及请安,便被德庆扒了衣服,生生受了二十几鞭。 打完后,德庆丢下一句话,“她是替你受的。” 齐白卿怒目圆睁。 德庆摸了下巴,“怎么,心疼?往后你心疼的日子多着呢。” 直接屏退福宝,将徳昭替幼清寻药的事说了出来。 齐白卿本来转身准备离去,听了他慢悠悠说出幼清的事,不由得愣在原地。 德庆笑,“本王如今确实是大不如前,想个法子对付徳昭都得想半年,结果仍旧动不了他一分一毫,没错,你笑本王,笑得应该,说来也是上天眷顾,从前本王得意时,不曾将徳昭放在心上,却仍无意间留了颗棋子在睿亲王府里,多年未曾过问” 齐白卿想到什么,猛地回过头,问:“难道幼清她” 德庆笑得神秘,“你是猜不到的。” 齐白卿还欲再问,德庆却怎么也不肯再说。 他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盯过来,像是极为享受齐白卿焦急难耐的样子。 “你跪下,跪下我就告诉你。” 齐白卿握紧拳头。 而后缓缓跪下,屈膝卑躬,“求王爷告知一二。” 德庆笑得肆意,架起二郎腿,拍了拍榻子,“你爬过来。” 齐白卿一点点爬过去。 最终匍匐在他的脚下。 德庆伸手拍了拍齐白卿的脸,“以后还敢在本王面前这么犟吗?” 齐白卿摇摇头。 德庆很是满意。 除了那几个对他还有点用处的大臣,他身边就只有府里的这些奴才了。 他们是奴,奴性生在骨子里,欺负起来没半点意思。 齐白卿不一样,他虽是个小书生,却有骨气有抱负,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当成一个奴才。 这样的人,打压起来,一点点破碎他的心志,极有意思。 齐白卿忍辱负重,等着他的下一句,德庆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丢下一句:“本王突然没有兴致说那些破事了。” 然后扬长而去。 齐白卿恨得牙痒痒。 待回了屋,福宝迎上来。她才受过鞭伤,他亲眼见得她背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会子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替他端茶递水。 齐白卿道:“我现在就去请大夫。” 福宝慌张上前,“奴婢没事的。” 她生得清秀,十六岁的年纪,娇娇嫩嫩,却遭了这样的罪。 齐白卿不由地想到幼清。 幼清在王府伺候人,会不会也曾这样被人打骂? 睿亲王说要她,可却没有说爱她,他替她寻药,是因为嫌弃她的脸吗? 齐白卿思绪万千。 或许是因为幼清的缘故,齐白卿不免对福宝亲近了几分,不再像以前那样设防躲着她,他不习惯被人伺候,男女之间授受不亲,他心里只有一个幼清。 福宝第一次这样近地靠过去,见得他清隽白皙的面庞,比以前远远看着更要俊上几倍。 温润如玉,说得大抵是他这样。 她是个不幸的,先遭了家破人亡的变故,而后被卖到礼亲王府,尚未来得及接受从千金小姐到阶下囚的落差,便猝不及防地被德庆强占了身子。 她在她这一生最悲惨的时候遇见了他。他救了她,待她小心翼翼,她重新被当做了一个姑娘家而非命贱的奴婢。 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齐白卿满是愧疚地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这是他第一次会主动开口和她说话,平时他根本不曾使唤她。福宝藏起自己的满心欢喜,轻声道:“主子,能替您受过,福宝心甘情愿。” 齐白卿问:“还疼吗?” 福宝摇摇头,说出假话来:“不疼。” 齐白卿凝紧眉头。 片刻后,他终究还是想了办法替福宝请了大夫,去求了德庆,倒是不用跪,德庆正在园子里作践人,齐白卿大着胆子坏了他的好事,德庆一边做那等事,一边特别不耐烦地应了,并加了句:“以后你若再敢闯进来,本王连你一起弄。” 吓得齐白卿落荒而逃。 看了大夫,开了几帖药,齐白卿另求了个侍女,让她为福宝上药。 他站在屋子外头等着。 上药的侍女满脸羡慕地同福宝道:“你运气真好,遇到个这样的白面书生,可得好生伺候着。” 福宝点点头,眸子里满是爱慕,背上血肉模糊的痛楚渐渐消退,许久她轻声道:“为了他,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自幼清到徳昭身边伺候,太妃屋里的人便没有停过对她的打探。 徳昭瞒得滴水不漏,也不常往太妃屋里去,太妃摸不透他到底什么心思,何必日日放个小婢女在跟前,他迟早是要大婚的,切不能被个小婢子迷了心智。 思来想去,太妃决定还是亲自见一见幼清。 这天徳昭前脚刚出王府,后脚太妃屋里的人便往跨院而去。 幼清和平常一样,待在屋里画画,正巧崖雪来寻她,说起去连氏屋里拿东西的事。 自上次崖雪替幼清在连氏那里拿过衣裳后,时常替幼清往连氏那里走动,说些幼清的近况,好让连氏放心。连氏尚被蒙在鼓里,幼清的事,除了跨院和太妃那里,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只当她在库房抽不了身。 两人正说着话,忽地外头有人喊幼清的名儿。 幼清到屋外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嬷嬷。 崖雪是见过孙嬷嬷的,上前行了礼,幼清跟着一起福礼。 孙嬷嬷并未多言,只说让幼清跟她去一趟。 幼清有些犹豫,问孙嬷嬷:“嬷嬷可是有什么重要事?” 孙嬷嬷道:“莫多问,快跟我来罢。” 说罢,她身后跳出几个丫鬟,都是太妃屋里的,上来就要请幼清。 适时来喜和张德全不在院里,跟徳昭一块出去了。跨院里头,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孙嬷嬷来势汹汹,压根无人敢阻。 幼清一路被迫朝太妃屋里而去。 她原本有些担心的,怕又是上次轻琅家里人报复的事,等到了太妃屋里,知道是太妃要见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从来没见过太妃,与她老人家也没有任何交集,按理说来这一趟,应该是安全的。 孙嬷嬷先是让她候着,然后进屋去请太妃。 不多时,太妃袅袅而来。 幼清垂手侍立,终归有几分紧张,屏住气,两只眼睛盯着鞋面。 太妃站在帘拢后面瞧,先是瞧她的身姿,细腰窄肩,娉婷而立,微微垂着下巴,倒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模样。 因隔着帘拢,瞧不太仔细,只望得见幼清的右脸。 待太妃撩帘而出,站到幼清跟前,仔细瞧见她另半张脸时,不由地捂住了心口。 “你左脸上画的这是什么玩意。”甚是不满。 幼清先是请福,而后规矩答:“回太妃的话,是海棠花。” 太妃慢悠悠坐下,睨她一眼,“何故在脸上画这样的东西?” 妖里妖气,一看就是狐媚惑主的手段。 幼清道:“是王爷画的。” 太妃皱紧眉头,声音有些不自然:“他为何给你画这样的东西?”半秒,摇手:“算了,他要画,就随他高兴罢。” 吩咐人拿了铜盆盛水,命她即刻卸掉。 幼清洗干净了脸,往太妃跟前一站。 太妃看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 之前虽有听闻此女面带红斑丑陋不堪,她还以为是谣言,如今一看,竟是真的。 太妃有些生气,替徳昭不值。 他喜欢哪个不好,喜欢这样子的人! “你跪下答话。” 幼清只得跪下去。 太妃张嘴欲说些什么,一看到她那张脸,顿时连问话的兴致都没了。 越看越令人生气。 不多时,太妃索性甩袖而去,幼清愣在原地,不知是该退还是不该退。 孙嬷嬷出来传话:“太妃身子乏了,先歇息一会,你且在这等着。” 也没说让她起身。 幼清就那么跪着。 跪了半个钟头,她膝盖几乎都要跪碎了,太妃那边仍没有动静。 又一跪跪了三个钟头。 崖雪从连氏那里回来,因惦记着幼清,到她屋子里找人,发现她还没有回来。 这下子,崖雪彻底慌了。 本以为太妃只是想见一见幼清,没什么大事,却哪里有一见就见一下午的? 崖雪急啊,偏生想不到找谁帮忙,一咬牙,只得豁出去使了银子到府门口等徳昭回来,她还没有这么大的脸面找小厮帮忙,再者徳昭的去处从来不会泄露给府里人,她只能干等着。 不多时,徳昭回了府,却是从后门进的,携了毓义一起,一进府就往小兵器库去。 那里有个角斗场,专门拿来摔跤,毓义叫嚣着今日要同他比划比划。 崖雪得了消息,便又立即往小兵器库去,不顾阻拦,怕徳昭身边有太妃安插的人,消息递不到跟前去。为以防万一,她得确保徳昭亲耳听到幼清去了太妃屋里的事。 徳昭正在与毓义较量,还没来及得过几招,便听见一阵喧闹。 徳昭皱了皱眉,问来喜:“外头什么事?” 来喜道:“院里有个丫鬟要死要活地非要到跟前见您。” 徳昭本来不想理会的,可不知怎地,他突然心里头有点慌,好像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想了数秒,他吩咐来喜将人带上来。 崖雪一见徳昭,先是磕头,而后将幼清被太妃带走的事一一说出。 徳昭一听,先是问来喜:“她说的,可是确有其事?” 来喜支支吾吾,“奴才奴才不知道” 徳昭当即披袍离去,顾不得让人打探崖雪说的是否真话,急忙忙往太妃屋里而去。 毓义眼里发光,眸中一抹玩趣之意,跟着徳昭一块去。 等到了太妃院子外头,毓义就不再进去了,语气明朗:“九堂哥,你快些进去,我在这等着。” 徳昭也就不管礼数周到的问题了,想着幼清的事,撇下毓义,径直入院。 没让人通传,动作迅速地直奔东屋。 脚下生风,心急火燎,几乎是小跑着入了屋子。 一进去,便看见幼清跪在屋子中间。 28|8.8|城 徳昭心头一紧,喊了声:“幼清?” 幼清跪得已经麻木,身子又昏又沉,恍惚间听得有人喊她的名字,像是隔着云雾飘来似的,她艰难地抬起头,双眸迷茫地朝声音传来的声音看去。 此时徳昭已大步走至跟前,她这一抬眼,蓦地望见他的脸,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冷峻清傲,盛气凌人。 气势冲冲,怒形于色。 他在气什么,他在恼什么,他是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么? 是了,里头就是他的母亲,他定是不想他的母亲因为她这样的侍女生气。 幼清出声请安,声音沙哑,几不可闻。 “见见过王爷” 徳昭心似刀绞,她这般憔悴,也不知跪了多久,遭了多少罪,小脸苍白着,连说话都颤着声。 他握紧拳头,热血冲上脑袋,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怒气,朝屋里吼了声:“来人!” 孙嬷嬷正从里屋出来,正好听得他这一声怒吼,不由地震了震,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太妃。 太妃眉头紧蹙。 徳昭从未在她跟前从来都是沉默寡言,喜怒不言于色,做大事的人,不能有太多的情绪波动,这一点,徳昭做得很好。 而如今,他却敢在自己生身母亲的屋里低吼。 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太妃朝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孙嬷嬷当即迎过去,先向徳昭请安,而后恶人先告状,指了幼清道:“你怎么还跪在这,不是说了太妃身子乏,暂时要去歇息么?你也太不知礼数了。” 幼清听得两耳发懵,张嘴欲辩。 还没来及说什么,旁边徳昭已上前一步,拦在她身前,朝太妃道:“儿子见过母亲。”下一句语气骤变,透着冷漠,“这个侍女是儿子身边的人,母亲若有什么事,还是先跟儿子说一声的好。” 话音落,他弯腰去扶幼清,幼清跪得太久,压根起不来。 徳昭遂改为抱,一把拉扯,拦腰抱起幼清,不由分说,根本没有任何意愿再同太妃说什么,直接往屋外阔步而去。 太妃一怔,喊了句:“站住!” 徳昭顿了顿身子,没有回头,继续往前。 众人惊呆。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王爷忤逆太妃。 太妃气急败坏,万万没有想到徳昭会为了个丫鬟这样待她,而且还是那样的丑丫头,当即气得捂胸直叹。 孙嬷嬷在旁安慰。 太妃道:“不过是跪了几个钟头,又不是什么千金之躯,何故就跪不得了?” 孙嬷嬷连连称是,“待王爷回过神,定会过来向太妃请罪的,一个丫头而已,王爷他分得清轻重的。” 徳昭却没有回去请罪。 他抱着幼清一路出了院子,心急如焚,一直问:“还撑得住么,爷这就去找大夫。” 幼清点点头,声音有些虚弱,“无碍的,回去休息一会就好了。” 徳昭不放心,轻声同她道,“是爷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幼清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原来他不是因为太妃在生她的气,他是为了她同太妃生气。 到了院子外头,一干人等着,毓义见徳昭气势汹汹抱了个人就出来了,不免往他怀里多看了几眼。 是个女子,没瞧错的,可惜挡住了脸,看不到面容。 毓义既好奇又惊喜,瞧这势头,若是没猜错,徳昭刚才进去,定是为了这个女子。 千年难得一见,无情的睿亲王竟也有了钟情的女子。 毓义知趣地自请告退,只说下次再来同他较量摔跤。 徳昭也没心思再同他继续摔跤,连客气的挽留话都未说,一门心思全在幼清身上。 从后院到跨院,他紧紧地抱着她,生怕一不小心,她就会从他怀里跌落。 他的力道这般大,几乎快要将她勒断腰,幼清抬眸往上看,见得他绷着一张冷脸,紧张万分。 幼清垂下视线,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听得里头他的心跳砰砰砰作响。 他抱她回了院子,来喜已经喊了大夫来。 没什么大碍,就是跪得太久,需要活络活络经脉。 徳昭拿了药,将所有人赶出屋去,坐在她的榻边,一声不吭地看着她,仿佛他随时会失去她一样。 今日太妃的传召,像是一个警钟,敲响了他一直以来忽视的事实。 只要他不在她身边,任何人都能伤害她。 这认知让徳昭惶惶不安。 幼清半躺在床上,脑子里千回百转地想了许久话,有假意寒暄的,有温柔谅解的,有委屈解释的,想来想去,觉得没必要说太多,她和他之间,不需要太多客套。在他身上,她无所索求。 徳昭想为她上药,轻轻扼住她的脚腕,伸手就要将里裤卷上去。 幼清脸一红,伸手去挡。 “男女授受不亲。” 徳昭不以为然,“亲都亲过了,还有什么授受不亲。” 卷了裤脚,露出如雪白肌,膝盖处淤青一片,看得徳昭心疼万分。 他拿手指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抹上去,一点点揉着,怕她疼不敢叫出声,遂抬起另一只手递到她嘴边,“要是疼,你就咬咬我,不要憋着。”他停顿半秒,抬眸看她,神情认真严肃,“不能让你一个人受罪,爷陪你。” 实在是太痛了,幼清忍不住,往他手上咬了口。 徳昭继续为她活血通脉。 药上完了,揉也揉过了,像是刚经过一场浩劫,两人气喘吁吁,额上满是汗渍。 徳昭望着她,打趣:“若是外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刚做了什么。” 幼清痛得没力气和他争辩,张着眸子瞪他,眼睛里含了水雾般,可怜楚楚。 徳昭伸手为她拨开额边被汗湿掉的碎发,一边指着手上被她咬得几乎出血的地方,勾嘴一笑:“不愧是兽园出来的,咬起人来毫不含糊。” 幼清这才注意到她刚才咬得太过用力,他手上深深两道牙印,隐隐可见点点血渍。 她有些愧疚,第一次同他道:“对不起” 徳昭心疼,上前将她圈在怀中,“你同爷道什么歉,爷还没同你请罪呢,今儿个是爷的错,你受委屈了。” 幼清被他揽在怀里,感受到他身上如火的温度,那一瞬间,她忽地有些想哭。 在太妃屋里跪着时,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她就是这样胆小,动不动地就怕死。 遇见他时她怕死,被他瞧上了她也怕死,如今同他的母亲王府真正的女主人对上了,她还是怕死。 她像是一棵浮萍,任何人都能将她推向未知的漩涡,但只要保住了这条命,她就能有无限的可能。 所以,她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死。 她几乎都快忘了她也有尊严,她也能够理直气壮地发脾气,她也可以直接同他道:“无缘无故跪了那么久,我很委屈,我心里头不快。” 但是她不敢。 因为他和太妃,是整个王府至高无上的存在。 她有他的喜欢,却不敢肆意地拿他的喜欢做赌,她总以为他的喜欢不过是一时兴起,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也没有太深的程度,而如今,他知道她是委屈的,他什么都没问,就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她这边。 他待她,是认真的。 不是说说而已。 幼清捂脸,泪水夺眶而出,放下了一直揣着的戒备心,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哭着。 徳昭默默地拍着她的背后,柔声哄着:“不哭了,不哭了。”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她的身子微微抽动,蜷缩在他怀里跟只受伤的小白兔似的,徳昭只恨不能替她受过,越发搂紧。 待她哭够了,肿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没有力气推他,只得接受他的亲近,有气无力地趴在他的怀里,问:“你这样抱我出来,不怕太妃生气吗?” 徳昭捏捏她的手指,“爷不怕别的,就怕你受伤。” 幼清:“你说真心话,莫打趣我。” 徳昭点点头,“这就是爷的真心话。” 幼清也就不再言语了。 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开口了。 她难得这样乖巧,随他任意亲近,他心里既欢喜又担心,欢喜她终于肯让他靠近了,担心她是被吓成这样的。 徳昭抚摸着她的青丝,看她在怀里缓缓睡去,眼角还挂着泪痕。 她一定已经累得心力交瘁。 发生这样的事,是他疏忽了。 徳昭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生怕一个轻微的动作就惊搅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全身上下都僵了,依旧舍不得将她放下。 幼清一觉睡到清晨,这一觉,睡得又深又香,没有半点梦靥的打扰,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安,他身上的沉水香伴她入眠,在他的怀里入眠,竟让人如此心安。 幼清醒来,怔怔地看着他。 他闭着眼,保持着拥她入眠的姿势,半点没有动过。 他守了她一夜。 纵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他的诚意。 幼清抿抿嘴,半天轻叹一句,“你既已有了故人,何苦再来招惹我。” 声音这样轻,似烟一般晃悠悠地撒在空中,转瞬即逝。 因为幼清的腿伤,徳昭派了几个丫鬟到她屋里伺候,原先早就说过要派丫鬟的,但是她不让,说自己是丫鬟没有让别人再来伺候她的理,这一回受伤,徳昭却容不得她再推卸。 这几个丫鬟里头,就有崖雪。 幼清觉得对不住她,见着她总觉得不好意思,也不肯使唤她,怕伤了她的自尊。 崖雪倒没有想那么多,她捞了幼清的手道:“伺候谁都是伺候,伺候你好歹不用担心自己会被罚,从今以后我哪里要是做得不对,你可不能骂我。”挤眉弄眼,笑:“主子,现下可有什么吩咐的,奴婢喂药给您喝好不好?” 幼清戳戳她的额头,“喊谁主子呢,我才不是你主子,你是我的好姐妹,以后不许在我面前称奴道婢了。” 崖雪笑起来,“啧啧,你看,吩咐起人来有模有样,不是主子是什么?” 幼清作势就要去挠她痒痒。 崖雪逃开,也不开玩笑了,认真道:“你且放心,有我在,一定拼尽全力保护你。” 幼清还没来及为上次的事谢她,这会子听了她这番肺腑,感动至极,铮铮道:“以后你让我做任何事情,我都应你。” 她这些年待在兽园,不常与人交往,不懂得人心间的那些腌臜,谁对她好,她就恨不得将心掏出来。 徳昭除外。 因为她还不敢接受他的好。 崖雪转了话题,同她说起院子外的事。 “你待在屋里不知道外面的事,王爷后来又去了太妃屋里一趟,不知发生了什么,反正后来孙嬷嬷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太妃气得将屋里的东西全砸了。” 幼清一惊,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崖雪道:“就前天。” 幼清心头不安。 两人说着话,外头忽地有人通传,说太妃屋里的孙嬷嬷来了。 幼清与崖雪面面相觑。 孙嬷嬷是被人搀扶着来的,不敢让幼清出屋接待,自个到床榻前,先是请安,而后请罪,“那天是老奴的疏忽,竟让姑娘受了那么大的罪,老奴该死,求姑娘严惩。” 众人惊讶万分。 若说前阵子被王爷打死的李嬷嬷算不得什么,那么这位孙嬷嬷就几乎代表了太妃的脸面,但凡后院有话要传有事要做,都是由这位孙嬷嬷替太妃出面处理的。 孙嬷嬷亲自到幼清跟前请罪,可见徳昭向太妃那边施了多大的压力。 幼清赶紧让人将孙嬷嬷扶起来,孙嬷嬷不肯起,硬是在她榻前磕了整整十个响头,这才肯回去。 当天夜里,徳昭过屋来瞧幼清。 幼清同他说了孙嬷嬷下午来请罪的事。 徳昭没什么反应,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便宜她了。” 幼清低头,“你答应过我,不会再严苛待人。” 徳昭放下茶杯,缓缓走到榻边,凑到她跟前,眸子里含了笑,“只亲了一次,只能算一回,这一回,你没有事先亲我,当然算不得数。” 幼清道:“难不成每回都要先亲亲你才作数吗?” 徳昭点头,“是啊。” 幼清撇开视线,轻轻柔柔三个字,“耍无赖。” 徳昭揽过她的腰,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双唇含了她的耳垂,舌头搅着那耳尖上的嫩肉玩弄,“还有什么骂的,一次性骂够个,爷喜欢听你骂人。” 她被弄得酥痒的,下意识想要攥住衣袖角,他不让,拿手握紧了她的手,仿佛要感受到她所有的情绪变化。 他凭着一股子冲动弄她,以前也没做过的,只想要让她也有所反应,嘴上含得越紧,她的手指就摁得越深。 徳昭欢喜,原来她也不是没感觉。 幼清想起太妃那边的事,觉得还是应该和他说清楚些好,毕竟是他的母亲,要真计较起来,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我我有话要说” 徳昭乐此不疲,嘴中含糊道:“爷听着呢。” 幼清咬了唇,“你先放开我。” 徳昭偏不放,低低沉沉的声音荡出来:“你说便是。”又道,“难道爷这样弄着你,你连话都说不出了么?” 幼清鼓了腮帮子。 不就是亲个耳朵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才不害羞。 她还主动亲过白卿的脸呢,就差那么一点,就亲到他的唇了呢。 幼清稳住心,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他在耳边上下拨弄的动作,嘴上道:“我不想得罪人,尤其不想得罪太妃,你让孙嬷嬷到我跟前谢罪,不就明摆着驳太妃面子么?我还有家人,就算你护得了我,可我家里人怎么办?” 徳昭起身,挨得这样近,嘴唇几乎都要亲上了她的下巴,只隔毫米,最终还是没敢放肆,伏下去换了一边亲她的右耳。 “这个你放心,爷护得了你,也护得了你的家人。” 幼清又道:“可我还是怕” 徳昭笑,舌头轻拍着她的耳垂,一吐一含,“不要怕,爷向你保证,上次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幼清又道,“她终究是你的母亲,你这样做,真的好吗?我只是个丫鬟而已。” 徳昭动作一顿,数秒后,他扳过幼清的脸,“在我心里,你不是个丫鬟,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只要你一句话,今天我就能” 幼清赶紧捂住他的嘴,倔强道,“我还不愿意。” 徳昭拉开她的手,心里头闪过一丝丝的高兴,至少她说的不再是“不愿意”,而是“还不愿意”,一个还字,也就代表着她以后可能会愿意。 她肯定也动心了。 徳昭雀跃,问:“那你什么时候愿意。” 幼清蹙眉,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徳昭兴奋地顺着她的耳朵往下亲,啃了半天,终于啃得她不耐烦了,趁他不注意,一把将他推开。 徳昭舔了舔舌,牵唇笑着看她,“今天已经亲够了。” 幼清梗着脖子不看他。 后院。 孙嬷嬷一边抹泪,一边小心地伺候太妃,刚将茶递过去,太妃一个甩手,将茶杯狠狠摔碎。 孙嬷嬷柔声道:“太妃莫气坏了身子。” 太妃恨恨道,“他那样待我,你也看到了,他竟为了那样的丑丫头恐吓他的亲生母亲!” 孙嬷嬷苦笑,不敢再搀和进去。 徳昭的狠,全府上下有目共睹,更别提,她还亲自受过一回罪了。 若不是因为她是太妃跟前的人,他一时兴起打死她也是有可能的。 太妃狠瞪一眼,“你为何不说话了?” 孙嬷嬷只得开口宽慰:“太妃,您也要为王爷想一想,他这么多年来身边都没个女人,这会子刚得了个能入眼的,纵然外人再怎么不喜欢她,但只要王爷喜欢她,旁人说什么都没有用。等王爷开了荤,新鲜劲过去了,到时候您再往王爷身边送几个貌美如花温柔体贴的人,那个丑丫头自然就会失宠,待她失了宠,您就是杀了她,王爷也不会有异议的。” 太妃若有所思。 孙嬷嬷又道:“就王爷那个性子,真能对谁长情一辈子么?” 太妃点点头,“你说的对。”想起什么,摇头,“倒真有个能让他长情的。” 孙嬷嬷不解。 太妃:“当年明州宋家的小丫头你还记得么,她同她母亲到宫里来请过安的,活泼乱跳的,长得好看嘴又甜,徳昭被先皇下放明州时,曾同她家来往过一阵子。” 她这一说,孙嬷嬷记起来了,拍手道:“我记得王爷从明州回来后,曾经提过要娶她,只是后来发生那样的事” 太妃脸色一变,不想再说下去。 “都是命。” 孙嬷嬷忽地想起到幼清,试探地说了句,“太妃,您不觉得那个丑丫头同宋家千金有几分相似么?” 太妃冷哼一声,“哪里像?阿妙那样的娇人儿,哪是她能比的!” 孙嬷嬷咽了咽,大着胆子继续道:“眼睛,眼睛像。” 太妃一愣,说起眼睛,好像倒真有那么几分像。 孙嬷嬷笑了笑,“太妃,这下您就更不用担心了,我就说王爷为何会喜欢一个丑丫头,原来是为的这个。” 太妃松了口气,转了转眸子,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再得瑟几天,到时候我自有办法治她。” 孙嬷嬷点点头。 29|8.8|城 过了半月,幼清脚上的伤总算是好了,她不由地松一口气。 徳昭日日前来为她揉腿上药,他盯着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就像即将被狼吃进肚子里的羊。 这感觉让她不是很喜欢。 而且他还喜欢咬她的耳朵,跟只狼狗似的,没完没了地舔着。 幼清索性戴上了耳坠。以前她不喜欢戴这种东西,嫌太麻烦,现在为了防徳昭,她不得不戴。 徳昭见她戴了自己送的珊瑚珠子坠,倒也不亲了,就捧着看,同她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些小玩意。”然后又命人搜罗了一堆珍贵的耳坠子,全部送到她屋里来。 幼清依旧无动于衷。 这天徳昭休沐,一大早起来便吩咐人备车马,又到幼清屋里来,那几个丫鬟忙地都退出去。 彼时幼清尚在梦中,还未睡醒。徳昭站她床前,看着她的睡颜,伸手想去碰碰。 这一碰,就一发不可收拾。 手指从她的额头缓缓滑过,动作轻柔地抚摸她的眉眼,然后是她的脸颊,双指夹住一点子肉,她的肌肤又白又滑,跟刚剥壳的鸡蛋似的,吹弹可破。 他勾住她的下巴,整个人轻轻地伏下去。 那樱桃般润泽的小红唇,对他而言,有种不可言说的诱惑。 想要含一含。 幼清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 她紧皱着眉头,像是从噩梦中发醒,捂住了自己的脸,吓了徳昭一跳。 她嘟嘟嚷嚷喊着:“姑姑我脸疼脸好疼” 睁开眼,却是徳昭在跟前。 他站在跟前,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轻轻柔柔地问:“脸疼?哪里疼?” 幼清揉了揉眼睛,从床上支起上半身,疑惑的眸子看着他,仿佛是在想他为何这么早就出现在屋里了。嘴上答:“我做梦而已。” 徳昭点点头,坐下来,“你整天闷在屋里,今儿我带你出去逛逛。” 幼清问:“去哪?” 徳昭不告诉她,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又要为她拿衣裳。 如今已是初冬,她穿了件夹衣入睡,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也不怕被他看到什么,伸手去拦他。 “我自己来就好了。” 徳昭已拿了外衣过来,手上捞了好几件,问:“你穿哪件?这些都要穿上么?” 幼清点了两三件,“穿这些,才不怕冷。” 徳昭便按她刚才点的顺序,一件件地整好,递到她跟前,讨好道:“有我在,我抱着你,你也就不怕冷了。” 幼清羞答答地从他手上拿了衣裳。 数秒后。 幼清不好意思地出言问:“你怎么还不出去?” 徳昭靠近,捞了件大红羽纱面皮里白狐的鹤氅,问:“这件是穿外头的罢?” 竟是要亲自为她穿衣。 幼清哪里肯,忙忙地往里躲,将自己裹在杏子红绫被里,说什么都不肯让他碰到。 徳昭轻言慢语地哄:“上次你为爷更衣,这次换爷为你更衣。” 幼清一张脸露在外头,乌黑的头发垂在两肩,衬得她一张面庞越发粉白。 她只摇头,看着他就跟看贼似的。 徳昭又哄了两句,她仍是不肯,只得作罢。 片刻,她穿好了衣裳,洗漱完毕,徳昭在门外已经等得不耐烦。 “下次爷直接在屋里等。” 幼清摇头,“那我就不出门了。” 徳昭无奈地看了看她,也不好生气,伸出手,“快跟爷走罢。” 要牵她,她也不肯,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徳昭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胆子倒比从前大了许多。 待上了马车,徳昭拍拍旁边的软榻,示意她坐过来些。 “爷又不会吃了你。” 幼清反而坐得更远了。 如今她腿伤好了,有力气了,不想同他整日里搂搂抱抱。 本就不是她心甘情愿的,何必还要投怀送抱。 她就是仗着他的喜欢,惹他生气。 徳昭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但没生气,而且还抱拳托腮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那目光像是在说,“爷就是不生气看你怎么办。” 幼清偷偷睨他一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她赶紧转开脸,心虚地掀了帘子往窗外看。 街上人影涌动,马车一路往外,像是出城的方向。 “我们去哪?” 他含笑不语。 幼清抬眸看过去,“你不说,我就不去了。” 徳昭勾勾唇,随意往后一躺,大有和她耗下去的意思。 她有意抬扛,他便任她抬,添柴加火,这也是种情趣。 他指了指车外,声音里带了几丝戏谑,“那你现在就跳下去罢。” 幼清横眉瞪他。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双黑亮的眸子盯着对方像是要瞧出朵花似的。 徳昭忽地伸手揽她,幼清没防备,身子没站稳,扑腾往前倾,半跪着入了他的怀抱。 尴尬得不能再尴尬的姿势。 她脸一阵红一阵烫。 徳昭如愿所尝地将她往上一提,让出大腿让她坐在上面,双手放在她的腰上,笑着微微仰头看她:“最终还不是入了爷的怀抱。” 幼清作势要挣扎,徳昭挺胸往前,蹭着了她的身子,深邃的眼眸里透出一丝危险的意味。 “要打?随便打。” 幼清真真是气急了,但她毫无还击之力。 徳昭抵住了她的身子,她不敢乱动。 气了半天,幼清吐出一句:“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你。” 在他身边待了这些日子,她知道他的软肋在哪。 徳昭一愣,随即放开她。脸色一沉,目光又冷又硬,让马夫停下,自己撩帘出了马车。 幼清一个人在马车里,稍稍有些不知所措。 真戳着他了,又有些不安。 良心不安。 可不戳他,她心里不舒服。 谁喜欢整天被人玩弄的感觉,他那样霸道,几乎从不给她还击的机会。 她深深吐一口气,握住袖角,心思似流水一般淌出。 纵使她现在没了齐白卿,她也不可能这么快也不该这么快地喜欢另一个男人。 她又没说错。 是不喜欢。 幼清抿了抿唇,手指缠绕着手帕,往窗外看了好几眼,没能瞧到他,索性将眼睛闭上。 马车继续行进,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足够她小憩一阵,带着惺忪的睡意,她款款下了车。 站在山脚下,抬头可见山顶上袅袅而起的烟雾,竟是白马寺。 不时有几个妙龄少女求了姻缘灯笼下山来,俏丽的面庞,桃红的灯笼,明媚开朗,一颦一笑,嫣然娇憨。 幼清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有清白的家世,娇俏的相貌,如花般的年华,求一人白头偕老,恩恩爱爱,此生足矣。 那几个少女也朝她这边看,这样奢华的车队,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 幼清忙地低下头。 身后有一人声音清亮,上前挽了她的手,轻声道:“娘子,我们快上山罢。” 幼清一惊,往旁一看,不是徳昭。 是全福。 他重新戴了人-皮面具,仍是那张熟悉的脸,穿了件华贵的金丝流云锦袍,是出门前穿的那身。 旁人见她有恩爱的夫君,又是这样的富贵荣华,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求佛求仙,为的不就是求一喜乐安稳的日子么。 有钱有人,世事稳矣。 幼清看着他的脸,不由地又想到了过去在兽园的日子,哪里想到小太监全福是睿亲王呢,小初子和鹊喜尚不知情,若是以后知道了,定是要悔死的,他们总是说要见一见全福,可惜总是没能凑上时机。 幼清同他一阶一阶地往上走。 走到一半,她有些累,徳昭伸手扶她,问:“要我背你么?” 他并没有让家丁跟随,这条上山路上,只他们二人。 幼清摇摇头。 徳昭只得继续搀扶她往前,大概是踢到了石子,她轻轻叫出了声。 不容她拒绝,徳昭弯腰为她查看。 索性没有伤到脚。 山林间,松柏屹立,白雾寒深。 幼清看着他俯身认真捏揉脚腕,眉目柔和,半点没有刚才在马车上拂袖而去的恼怒样子。 他是个硬朗汉子,沙场上杀戮惯的,一横眉一生气,总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紧张感。 总以为他还会再气气的。 哪里能这么快就求和了。 明明是刚硬冰冷的岩石,何故顷刻间在她跟前化成了水。 幼清不去想,轻轻开口,问:“你为何又戴这个?” 徳昭抬眸,并未直接回答她,在她跟前踱了一圈,像是在想什么,最终停在她面前,沉声道:“我原打算戴了这个,在你跟前就真真正正是全福而不是睿亲王。” 说罢,他不由分说将她背了起来,“但我不忍心看你带着伤走路,所以还是得先做回睿亲王。” 他是想要借全福的身份重新同她亲近。 幼清趴在他背上,双手本要做拳捶他的,听了这话,慢慢地松开手掌,缓缓地攀上了他的肩。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有多蛮横。” 徳昭往上抖了抖,幼清怕跌倒,下意识抱紧他。 “再说爷蛮横,就把你丢下去。” 幼清娇娇柔柔开口:“那你丢好了。” 有恃无恐。 徳昭哭笑不得,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她彻底明白了他的心意,顺势衡量出自己在他心中占的分量,所以她敢来招惹他了。 换别人,他定是不伺候的,这样在他跟前放肆,他不动刀动剑已经算好了,哪里还会亲自上阵哄呢。 这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 徳昭认命地背着她上山。 到了山顶,徳昭累得喘气,幼清活泼乱跳地跑去寺里求神拜佛,顺带着求了一支签。 求的是姻缘。 解签的师父是这样说的:“施主你命途多舛,姻缘亦是,所幸福星庇佑,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福气,集中在后半辈子,届时千万女子人人得而羡慕。” 幼清听得晕乎乎的,直接问:“那我的有缘人究竟在何方呢?” 大师道:“一开始是谁,最后的归宿就是谁,中间虽有兜兜转转,然尘埃落定之时,即可知晓。” 幼清提着姻缘灯笼出来。 心里纳闷,一开始不就是白卿么,可他走了,不要她了,她也万不会舔着脸求他回来,她不要同其他女子争男人,是她的就是她的,但凡有第二个分享,那她宁可不要。 可见神仙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至少她求的那道签文就不是准的。 出门正好望见徳昭。 他不喜欢佛门之地,是以在树下等着。 在他昭看来,找了理由便能遁入空门,从此抛却世事,人活在这世上,本就是要挣点什么,挣名挣利挣爱挣一把骨气,若什么都不挣了,那活在世上作甚。 与其躲在空门中什么都不做,倒不如死了的清净。 徳昭一向活得世俗又狠绝。 他迎上去,指了她手里的灯笼问,“就求了这个么?” 幼清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关于签文的事。 他记仇得很,说不定就做出什么让人害怕的事来。 两人在寺庙里逛。 转到一处供佛的庙堂,里头好几个和尚在念经。 幼清站在门边,下意识跟着一起念起来,声音又浅又轻,细细碎碎,双手合十,虔诚真挚。 徳昭凑近听,听得她嘴上说着的梵文。 待她念完了,深深了鞠了一鞠,提起灯笼继续往前。 徳昭问:“你怎会摹酢躞文,家里人兴这个么?” 幼清这才想起来,家里连氏和姜大不曾诵经拜佛,她在兽园里也没听过有谁念经。 那经文就像她念过了千遍万遍一样,自然而然地从脑子里冒出来。 幼清怔了一怔,道:“这是大悲咒,我应该念过的。” 她还知道是大悲咒,也没人告诉过她。 也许是地藏经,也许是心经,可她知道,不是别的,就是大悲咒。 徳昭笑了笑,打趣:“你和太妃倒是能凑一块去。” 幼清不理他,接着往前走。 待走到一处山崖旁,孤零零一棵老树屹立崖头,重重白雾像是从地上飘来的,又像是从天上坠下的,缠缠绕绕,朦朦胧胧地隐了对面的山头。 徳昭怕她跌下去,一步一步紧紧跟随,离山崖只有几步远时,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她过去。 幼清怔怔站了会,看眼前云卷云舒,似世事浮沉,二十岁,没了齐白卿,遇见了徳昭。 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越是不想要的,越往眼前送。 幼清忽地出声问,“现在你是全福,不是睿亲王,对么?” 徳昭毫不犹豫地点头。 幼清回身往他胸前一拳捶,她力道轻,打起人跟拿起棉花棒戳人似的。 徳昭纹丝不动。 一拳,一拳,又一拳。 她性子里的狠戾,仿佛都在这一刻发泄了出来。 等她打够了,徳昭捧起她的手,问:“手疼吗?” 幼清撇开脸,一字一字道:“你若留我在身边,少不了要受罪,你可想清楚了。” 徳昭勾嘴一笑,“受什么罪,我欢喜还来不及。” 幼清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个奴才没错,可若在我的男人跟前,我就不会把自己当奴才,我若是想骂你,你就得受着,我若是想打你,你也得受着,我脾气又臭又犟,我甚至不会主动亲近你。” 徳昭情不自禁揽住她的腰,“我若能成为你的男人,你要星星要月亮我都能摘给你。” 幼清推开他的手,“我姑姑说过,做妾者,命不是自己的了,心也不是自己的,整天同其他女人抢男人,生了孩子得跟别人共享一个爹,说来你可能觉得好笑,可我并不愿意做妾。” 徳昭一愣,继而道:“我这么多年没有女人,若是有了,便只会有一个。” 她的坦诚相待,令他觉得高兴,话说清楚说明白了,事情也就顺利了。 他很想很想要她。 想起什么,徳昭觉得有必要同她提一提,试探道:“外人说我命硬,你怕被克么?” 幼清脸红,“我们还没到那一步,我并不怕的。” 徳昭又急了,“那什么时候才到那一步。” 幼清咽了咽,试探问:“我愿意慢慢接受你的好,可前提是你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轻薄我,倘若有一天我喜欢上你了,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但在那之前,你不能强迫我,否则我情愿去死。” 也没有退步了,这是他的王府,她逃也逃不出去。即便如此,她也得为自己争取一把,好歹让自己稍稍活得舒适点开心点。 她虽然不如别的姑娘俏丽,她甚至不再年轻了,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又长了那样的红斑,在外人看来,可能徳昭看上她,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除了依仗他,她已经别无他法。 可她不甘心。 凭什么他瞧上她,她就得妥协,心是她自己的,她想给谁就给谁。 徳昭想了片刻,而后吐出一个字:“好。” 他又说:“以后在我跟前,你不用再称奴婢,从此你就是幼清我就是徳昭,我们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 简单四个字,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包容。 她真真是要什么得什么。 他现在完全就是被她牵着走。 幼清扬起笑脸,伸出小拇指晃了晃,“那我们拉钩。” 山脚下,除了徳昭的车队,另外还有几家的车马。 其中一辆窄小毫不起眼的马车里,齐白卿紧张地坐在里头,旁边福宝好奇地问,“主子,王爷送我们来这里作甚?” 齐白卿深呼一口气,想要往车窗外看一眼,却不敢掀窗帘看,怕动静太大被人瞧见。 心中两个小人打着架。 一个说:“再不多瞧一眼,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 另一个说:“不能瞧,瞧了又能如何,带她离开么?”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轻轻掀起帘角,快速地往外看一眼。 正好见着幼清从山上下来,旁边站了个陌生男子。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戴面纱,大大方方地露出脸上的红斑。 以前她最是讨厌别人看到她脸上的红斑,如今却是不怕了,许是在睿亲王身边待着,莫名得了自信。齐白卿垂下眼,心想,不管怎样,横竖她开心就好。 转念又一想,睿亲王竟让她独自来这样偏远的地方,可见也没有多爱慕她。 若换做是他,千难万险也要陪着她一块来的。 福宝见他脸色不太好,好奇窗外有什么,擅自掀了帘角往外看。 齐白卿在这时抬起头来,透过缝隙去看车外的幼清。 他的目光这般痴迷,福宝不由地一惊,顺着视线去看,瞧见个面带红斑的女子,修长瘦削身形,盈盈轻步,身上有那么一股子清丽气质。 福宝想起齐白卿画的那些画,一幅又一幅,画得都是同一个女子。 她出声问:“主子,您爱慕的女子,就是她么?” 齐白卿没回应,许久,福宝听得他的声音心酸又无奈:“我爱慕她又有何用,她不再是我的了。” 福宝低头不语。 如若可以,她可以是他的。 但她不敢说。 30|8.8|城 自白马寺回来,转眼已是小阳春。 北京城的初冬已经十分寒冷,丝毫没有一丝阳春之意。城里兴过寒衣节,家家修具,夜晚祭奠焚五色纸衣,为先人上坟烧纸。 睿亲王府是不过寒衣节的,只在十月初一这日添用白炉子。 离过年尚有两月,府里佛殿开始烧晚香。散香燃尽后,太监即会敲响铜磬,磬声震耳欲聋,王府上下皆能听到。 幼清伏案提笔,仔细翻看账薄。 她是做惯活的,闲了这些日,也不想再作画,人都闲憔悴了,徳昭索性让她管账。 原先说的是,让来喜将整个王府的账都交予她,她伺候人的细活做不来,就让她做些其他的,管管账正好。 这几乎相当于将管家的权利交到她手上了。 幼清哪里敢应,她要应了,都能想象到太妃跳脚的样子。 退而求次,便拿了跨院管账的事。 她总不能白拿月银,如今徳昭允诺不再像从前一样轻浮,她又能像以前一样脚踏实地地过日子,只不过身边多了个他而已。 屋外清寒的黄昏之色,磬声隐隐从佛殿飘来,崖雪端着熬好的燕窝粥进屋来,“姑娘,歇息歇息罢。” 幼清正专心致志地翻看账簿,敷衍地点点头,并未停下动作。 崖雪叹一声,只得上前掩了账簿,“你再这么看下去,眼睛都要看瞎了。” 幼清凝眉,所幸她刚做了记号,才不至于被崖雪打乱节奏。 她往上一瞧,见崖雪只穿了件单薄的梅色织锦夹棉裙,脸颊冻得通红。 起身取来件月华大氅为她披上,心疼道:“没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为我去厨房取劳什子燕窝粥,我又不喜欢吃。” 崖雪笑,拿起银勺舀一口递到她嘴边,“王爷吩咐的,每日一碗,定要盯着你吃下去,补身子的东西,你不喜欢也得吃。” 幼清无奈地张嘴。 一边吃一边重新从她腋下抽出账本,翻到一处做记号的地方问,“我瞧出些端倪,这个账本乃是每一样物件的细账,按理说加起来应该与总账的数目一样,今儿我一算,压根对不上,足足差了三百两的差额。” 崖雪听她这么一说,即刻明白过来。 定是有人做假账了。 王爷常年在外,府里大小事宜,皆交由府里人打理,太妃修佛念经,往日也不管这些的。 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也没人会追究,是以藏了不少腌臜。 去年年底徳昭回府,虽然命人整理王府,但碍于政务,一直没有在这方面花心思,只是将府里的细作们查清楚打发了出去,并未来得及严整。 夜晚徳昭回府,幼清拿了账本过去同他请示。 灯下,她拿出自己重新书写的账本,一项一项细致地罗列出来。 徳昭原本有急事要处理,本来想同她说一句,“任你处理。”见她这般认真模样,忽地就不想走了。 暖黄融融光映衬在她的鬓边,她的一双黑眸透着水亮,像玉盆里盛着的黑水银,湛湛清透,像是要将人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徳昭下意识想伸手抚抚她的脸,手臂悬在半空,忽地想起那日在崖边答应她的事。 从此再也不轻薄于她。 没有她的允许,他不能碰她。 徳昭自问不是个君子,但在她面前,若想得到她的心,他必须做一回君子。 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障碍,她已经动心,他只需慢慢地等待她打开心扉,而后投入他的怀中。 说好的从头来过,就要从头来过。 徳昭放下手,那边她正好说完账本的事,抬起眸子望着他,扑闪的大眼睛仿佛在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徳昭撇开视线,与她对视,他会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 还是稳妥一点为好。遂又往后退一步,与她隔了些距离,沉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只管放手去做。” 幼清看了看他和自己隔着的距离,声音不免放柔几分,应了句:“好。” 第二天果真召了跨院的人对账。 涉及的一共有六人,她第一次发落人,做起来并不生疏,坐在上位时,总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仿佛以前做过一样。 那些人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宠婢,受了徳昭的宠幸,一时无聊管起账来,走走场面活而已,并不会真的去查账,更别提查到了错处发落人。 结果让大吃一惊。 幼清不仅将他们各自做假账的明细一一列出来,而且还真的想要发落他们。 声音轻轻柔柔的,几句话,就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人是不能再留在王府了,欠下的空缺也得补上,你们拿银子补不上的,便到庄子上做长工。”不卑不亢,头头是道。 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幼清便已拿着账本走了。 崖雪随手一指,道:“你们还不快领罪?” 众人这才想起来求情,跪倒在地,张嘴想喊冤,幼清却早已不见。 有什么好冤的,都是自己做的孽。 不过半天时间,跨院上下已传遍,幼清处理跨院的事情如何如何得心应手,如何如何毫不留情,表现得丝毫不像个丫鬟,举手抬足间皆是贵家千金风范。 她本就是一股子清丽姿态,被人这么添油加醋地一说,倒将她夸到了天上去。 过去众人是碍于徳昭对她的宠爱,是以对她畏惧不已,如今得知她并非个花架子,而是真正能做事的,便更加怕了,多了层敬畏,倒不将她当丫鬟看了。 夜晚徳昭回来,听得她发落人,从来喜那一一听完细节,嘴上勾起一抹笑。 可见她确实是将自己当成了他的身边人,才这般尽心尽力地做事。 换做以前,依她的性子,定是不肯淌这趟浑水的,肯查账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大着胆子去发落人呢。 徳昭换了衣服,到隔壁屋里看她。 她在灯下查账,将前两年的一块翻了出来,指不定其中有多少空缺。 崖雪见着徳昭,刚要行礼,被徳昭制止。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她太过认真,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徳昭来了兴致,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幼清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当即下意识握拳挥过去,眼看着要打到他的胸膛,她忽地慢下来,似是有所思虑。 徳昭往前一挺,握住了她的手往自己胸上打。 他肌肉精壮,得了她这一拳,嫌不够,又主动往前挨了几拳,跟挠痒痒似的。 两人对笑起来。 “真像是回到了从前,你还是那个讨打的全福。”幼清回身,也不顾忌什么了,将笔递给他,“外面的事忙完了么,你今儿个回来得真早。” 徳昭“嗳”一声,提笔同她一起抄录账本上的条目,心里泛起一丝欢喜。 原来她每晚都有观察他何时回府。 徳昭觉得有必要主动交待,“这阵子在忙安州水利的事。” 幼清点点头,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些,但总得回应点什么,遂道:“不管做什么,只要是对老百姓有好处的事,就行。” 她这口吻,听在徳昭耳里,倒有些像旧时屋里人交待自己相公上朝时的嘱咐,有时候到军政处议事,有几个耙耳朵的大臣,甚是惧怕家中妻子,围在一起抱怨。 他记得有一个是这么说的,“我家内子,每早起来送我出门,都要交待一句‘上朝之言需得为百姓谋福祉’,天天说天天念,弄得好像是她上朝谋政事一样,难道她不说,我就不会做事情了吗,定也要将事情做好的。” 虽是抱怨,语气中却透着一抹自豪之意,仿佛在说,“你看我有个贤妻”。 徳昭一边抄腾,一边轻描淡写抛出一句,“知道了。” 像是丈夫回应妻子的唠叨。 他心里满足。 没了说话声,屋里安静下来,只听得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和纸上狼毫笔的蘸墨声。 他这样安分,幼清忍不住抬眸探一眼。 许是这半明半暗的玉壁光让人看着觉得淡淡一层朦胧感,他如刀雕刻的侧脸显得柔和许多,下巴微抬,往日那股子狠戾之色浑然不见,两瓣红润的薄唇轻抿,嘴角一抹笑,似笑非笑。 像是在想什么开心的事,手下动作并未停。 她不禁多看了几眼。 徳昭察觉到她的目光,佯装没有看到,心中一丝慌乱,又惊又喜。 她想看多少眼,都行。 她看了一会,最终收回视线,徳昭这时抬起头,神情正经严肃,道:“你查账查得好,值得奖赏,有要想的东西么,尽管开口。” 幼清认真想了会,道:“能让我像从前那样偶尔到府外逛上一两日么。”加了句,“就我一个人。” 徳昭不肯。 幼清便不理他了。 她一生气,徳昭忙地去哄,“本来是件高兴的事,说了赏你那定要赏的,这样罢,你出府好歹带上崖雪。” 幼清应下。 崖雪不是外人,她将她看做姐妹,她们两个上街去逛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这天十一月二十八,幼清处理好了手头上的事情,准备和崖雪去街上逛。 她先往连氏那边去了一趟,数月未见,连氏搂着她嘘寒问暖,以为她一直在库房当值,生怕她受欺负,拿了一两碎银子塞给她,让她打点周围人。 “好歹一月也抽一天来看看姑姑,哪里就忙成这样了,也太欺负人了。” 幼清低下头,不敢同她说自己现在在徳昭屋里,想着瞒一天是一天,反正府里人也没几个知情的,徳昭下了死命令,谁敢说就打死谁。 太妃屋里头也没人来连氏跟前嚼舌头,可能也是徳昭在那边说了什么,总之出了跨院,一切都风平浪静,她仍是那个小侍女连幼清。 在连氏屋里坐了会,她便同崖雪往街上去了。 站在人影重重的街道上,幼清满心欢喜,觉得这一刻真是自由极了,恨不得跑上几圈。 “我要是跑了,你说他能把我抓回去么?” 不过一句玩笑话,吓得崖雪赶紧逮牢幼清的胳膊,“姑奶奶你可别乱来,你要跑了,先不说王爷能不能抓你回来,他第一个就得打死我,不仅打死我,说不定还得将我家里人都揪出来打死。” 她吓成这样,幼清忙地停下脚步安慰,笑:“我说说而已,不是真的要跑,你有家里人我也有家里人,我要真想跑,那肯定得带着你我两家人一起跑。” “那得攒多少银子才跑得动。” 两人一边走一边算银子的事。 街角处,德庆坐在车里,一把逮住齐白卿的脖子往车窗前送,“你看,你心上人在那呢。” “你放开我!”齐白卿挣扎,一口往他手上咬,差点没咬下一块肉。 德庆缩回手,一巴掌打齐白卿肩上,“王八羔子,本王好心好意让你瞧瞧心上人,你他妈竟然敢咬我!” 齐白卿恨恨看他。 德庆做出戳眼睛的姿势,齐白卿丝毫不动摇。 德庆气得去逮福宝。 车里窄,加上福宝,三个人东躲西藏的,几乎没闹翻天。 德庆闹着闹着还就上瘾了,最后看着被齐白卿搂入怀中护着的福宝,笑道:“本王今儿个心情好,就放你一马。” 福宝瑟瑟发抖。 德庆又道,“替你家主子做件事,做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齐白卿下意识用手护住福宝,问:“你想作甚?” 德庆横眼看过来,指了指齐白卿,冷声道:“本王可没什么耐心陪你玩,做人要懂得见好就收,你不是想知道关于睿亲王府细作的事情吗,那可和你的心上人息息相关” 齐白卿没了脾气,像蔫掉的茄子一样,低垂着脑袋。 “还请王爷赐教” 德庆笑了笑,“嗳,我还偏就不说,总之你要知道,没有我的命令,你的心上人是不会有危险的。” 齐白卿皱眉,下意识轻声反驳:“她待在睿亲王的身边,难不成会有危险么?” 德庆笑容得意,“我这个细作,不是一般的细作,徳昭可揪不出来。” 齐白卿只得忍下心中怒气,任他差遣。 德庆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副书信,纸上画着幼清的小像,乃是齐白卿的丹青。 他指着福宝道:“你替你主子将这个交给连幼清,不要让人看见。” 齐白卿伸手想去阻止,德庆轻轻一个眼神,他只得将手伸回。 待福宝下了车,齐白卿抬头怨念地看德庆,问:“你何苦作弄我俩?” 德庆耸耸肩,懒洋洋地往后一躺,“本王无聊啊。” 齐白卿气得噎住。 福宝上了街,只她一个,大可以逃跑。 她心中有这样的信念,忽地想到什么,往后一看,看到德庆的马车。 瞬间收了心思。 她没有盘缠,跑也跑不了多远,若被德庆抓回去,定会被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更何况还有齐白卿在。留在他身边,她好歹有一丝慰藉。 福宝揉了揉眼睛,一张脸被太阳照得死白,尖尖的下巴低垂着,蹑手蹑脚地朝幼清靠近。 她两眼盯着地上,手上捏着书信,紧张得不知所措。 怕完不成任务,回去被德庆,更怕齐白卿被她连累。 所以,一定要将这件事情做好,一定一定要将书信送出去。 崖雪在这个时候往珍宝斋去了。她家哥哥要娶媳妇,托她买件好点的首饰。 幼清一个人在街上逛,并未走远,就在珍宝斋外面摆油饼的铺子上,姜大喜欢吃油饼,她准备带两个回去。 忽地旁边多了个人凑过来,鬼鬼祟祟的,也不抬头,就光盯着鞋面。 幼清往旁一瞧,见是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神情紧张,一直揪着衣袖角。 虽然衣饰整洁,但那张脸太过苍白,像是许久未见天日一般,叫人看了有些心疼。 油饼铺子前人多,幼清让出自己的位子,让她先买。 福宝一怔,没想到幼清会这样好心。 除了齐白卿,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别人的好意了。 发愣的时候,卖油饼的摊主问:“这位姑娘,你还要不要买了?”问的是福宝。 福宝哆哆嗦嗦,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半点吐出一句,“我我没有钱” 摊主和旁边等的人不耐烦,“没有钱买什么饼啊,快滚开!” 福宝被推搡着往旁去,她想着书信还未送出去,顿时急得要掉眼泪。 幼清以为她是因为吃不上油饼的缘故,遂多买了一个,走到路边将油饼给她,柔声道:“这个给你。” 福宝拿了饼,一时间忘了说谢谢。 幼清又道:“看你身子虚弱,还是快些归家去罢。” 福宝撒开腿往外跑。 崖雪买了首饰回来,见幼清怔怔地站着发呆,走过去问,“怎么了?” 幼清摇摇脑袋,转身同崖雪往回走,“没什么,遇见了个姑娘而已。” 福宝跑了几圈,兜兜转转,狼吞虎咽地将油饼吃了,这才敢回到车上。 德庆打着瞌睡,福宝轻手轻脚地爬到齐白卿身边,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窃喜道:“主子,信给她了,你的心上人是个好姑娘。” 齐白卿一愣,继而笑道,“是啊,她确实是个好姑娘。” 福宝舔了舔下唇,那上面还沾了油饼的香味。 幼清回了府,先去连氏屋里,将油饼和其他买的东西一并放下,这才发现多了封书信。 她好奇地将信抽出来一看,等瞄到信里的小像,不由地大惊失色。 这是白卿的丹青。 不敢再看,她慌慌忙忙将信藏好,脑子里一片慌乱,前头崖雪已经来喊她回去。 一路心不在焉回了跨院,不知怎地,经过徳昭屋前时,幼清竟有些心虚。 那封藏好的书信像灼热的炼铁一样,她只觉得袖里有千斤重。 刚进屋,丫鬟迎上来,朝里屋一指,道:“姑娘,下午你不在时,太妃屋里送了东西来。” 幼清抬脚进屋一看,墙上挂着一人高的画像,画中的女子姿态曼妙,面容娇俏,同她有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 视线一扫,扫至右下角的字迹。 永乐十五年,太清殿,赠宋阿妙,赵德昭作。 31|8.8|城 幼清走到画像下细看,画工精湛,画上的少女笑靥如花,那样的笑容,是对着心爱人才有的欢喜。 这便是宋阿妙了。 她怔怔地看着,心里头忽地难过起来,没由来地伤心,仿佛被人揪了一把,扯着疼。 越看越难受。 身体深处有股浓浓的悲伤翻天覆地扑过来,狰狞地占据她的心。 头痛欲裂,肝肠寸断。 徳昭正好进屋来,来喜到他跟前说太妃往幼清屋子里送了幅画,他便急着赶过来了。 抬头望见幼清眼泪汪汪地立在画下。 她听得脚步声,转身望他。 徳昭愣住。 有那一瞬间,他竟将幼清和画上的宋阿妙看重了影。 一样的身姿,一样的眸子,连哭起来的神态都一样。 可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张脸。 过去他爱了宋阿妙,或许爱得太深,连带着爱谁都觉得像她。 幼清指了画像道:“这就是你心爱的女子罢。” 徳昭看着画上的宋阿妙,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许久,他点点头,走到幼清跟前,抬手掩了她的眼。 “不要看了。” 她的眼泪又烫又热,湿了他的手指,一点点顺着指缝涔出,他不知道她为何要哭,想问却又不敢问。 怕问了,他两难,她伤心。 不如不问。 幼清也不自己为何要哭,她忍不住,眼泪自己流下来的。 哭了会,她终于稳住了情绪,尽量不让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情绪牵动自己。 慢慢地撩开徳昭的手,她顾不得用巾帕,拿衣袖角擦眼。徳昭先她一步伸出了手,动作轻柔地为她揩泪。 幼清一动不动,任由他的指腹从脸上滑过。 旧爱跟前,为新欢擦泪,他越是温柔,幼清越是愧疚。 她觉得自己像个不怀好意的坏女人。 两个人安静地坐下来。 窗外北风瑟瑟,冬雷震震。 幼清垂了眸子,“和我说说她罢。” 徳昭一愣,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并未婉拒,沉默片刻,声如沉水,缓缓而道: “我同她是永乐十五年正月遇见的,她随父母进京领命谢恩,她性子顽劣天不怕地不怕,在皇城内乱跑迷了路,不肯问人,爬上废殿残墙没站稳,我倒霉,正好路过,差点没被她砸死。” 他说起当年的事,嘴角挂了抹苦笑,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后来父皇命我去明州监察,实则是下放,我虽为皇子,除却一个皇家空名,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到了明州,宋大人经常邀我过府相聚,后来索性在宋家住了下来。宋阿妙她总是潜伏在我途径的路上,藏在树间,拿东西往我跟前砸,刚开始她拿果子点心砸,是她自己爱吃的那些,后来她就砸信,写的字又丑又歪。” 幼清听得入迷,脑海里有什么呼之欲出,就差那么一点点。她不让他停下,急切道:“然后呢?” 徳昭继续说:“永乐十六年二月,父皇立金匮之盟,太后忌惮德庆乃为前朝公主所生,执意让父皇离胞弟为皇太弟,我在宋家住了近一年,京中有急召。那个时候,我和她因为小事争执,谁也不肯让谁,一气之下,便不告而辞了。我到京之时,正好接到宋大人的书信,说是我走那天宋阿妙冒着风雪一直追,追得连鞋子掉了,脚破了,跑得没了力气一头倒在雪地里,可惜我不知道她在身后追,始终、始终不曾回头看一眼。” 再后来的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七月宋家一百二十三人被灭口,尸体烧焦,死状惨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当时的储君如今的皇帝,查了三月,仍无所突破,当时他们被逼到了绝路上,只得让人出来顶罪。 他在宋家住过,又那样崇敬储君,万不能看着自己敬爱的四叔被人诬陷。 遂站出来顶了罪。 将罪名转移得无懈可击,揽下了所有的罪名。 天牢待了两年,储君继位,他出狱后第一件事,便是托人去寻宋阿妙。 明明知道她在那一百二十三具尸体中,却不敢相信,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他还欠给她一个回应,临走前她问过,“徳昭你愿意照顾我一辈子吗?” 那时他心高气傲,不肯在情爱上面耽搁功夫,现在想来,真真是愚蠢至极。 他想找到她,告诉她,他愿意。 子不翻父案,弟不违兄意,皇帝赦免了他,却不能为他正名。 徳昭也不在乎了,要名声有何用,有权利就行,他已负了她,不在乎再负天下人。 幼清声音细细的,问:“我真的很像她吗?” 徳昭点点头,又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幼清道:“你们不一样,我知道的。” 幼清:“可刚开始不就是将我当成了她么?” 徳昭沉默不语。 幼清怔怔地看着画像,语气十分肯定,丝毫没有怀疑:“她在你心中,定是无可替代的存在,这么多年你不曾纳过妻妾,为的就是想将唯一的位子留给她吧。”她垂下视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的故人回来了,你该如何抉择?” 徳昭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幼清抬起头,“非要选呢?” 徳昭微微屏住呼吸,面上云淡风轻:“宋阿妙不会回来了,我这些年的寻找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有句话说的好,怜取眼前人。” 感情这回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心,他心里装了两个人,可他不能如实相告。 他已经失去了宋阿妙,他不能再失去连幼清。 徳昭缓缓挪动,一点点靠近她,挨着了她的手臂,低头凑到她耳边,声音坚定,一字一字,“选你。” 幼清忽地有些愧疚,“可我还没有爱上你,甚至连一丁点喜欢都没有。” 徳昭的声音越发温柔,“没关系,我们有过誓言,我会等你。” 时机已经快要成熟,她嘴上说着不喜欢,可她已然心动。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俘获她的心。 幼清心乱如麻。 她的手被徳昭轻轻勾住,那日他们拉钩的小拇指,他的力道不轻不重,自信淡定,同齐白卿完全不同。 幼清撇开脸,脸颊微微有些烫红,声音细不可闻,“那你先等着。” 临近年关,宫里设宴,大年二十九,皇家贵胄进宫赴宴谢恩。 丝竹笙箫,歌舞升平,各皇家子弟互相劝酒,徳昭坐在离皇帝最近的位子上,已经灌了好几壶酒。 他一向以狠戾冷血闻名,见着谁都是一副不容侵犯的神情,世家子弟大多不敢招惹他,都怕他,鲜少有人到他跟前玩笑。只有毓义捧了酒敬他几杯,打趣了几句,而后便走开了。 徳昭准备问一问身后的太监如今几时,他想回府,府里有人等他。 皇帝却在这时朝他招了招手。 两人悄然离席。 登望天楼,北京城白雪素裹,寒风阵阵。 皇帝命人摆案温酒。 对饮赏雪,醉到微醺之时,叔侄俩言笑晏晏。 皇帝问,“明儿个大年三十,你若在府里待得无趣,只管进宫来。” 徳昭笑:“臣若进宫,岂不惊扰了四叔和娘娘们,指不定要被哪位娘娘戳着后脊粱骂呢。” 皇帝一杯饮尽,“莫管她们,你来便是。” 徳昭出言婉拒:“还是初一来罢。” 皇帝放下酒杯,双眼微眯,“徳昭,你是不是有女人了?” 徳昭想了想,摇头否认,“若臣有心爱的女子,定会告知四叔。” 皇帝似笑非笑,手指点了点,“倘若真有了,定要带给朕瞧瞧,朕这一生,不知情爱为何物,你若能寻着自己真心爱慕的,不失为好事一桩。” 徳昭只笑笑,将话题移开:“四叔年纪还轻,今年不过三十五,往后有的是好女子往跟前来。” 皇帝一笑而过。 乙亥时分,又下起鹅毛大雪来。 幼清睡不着,兀自披了件绛红白里大氅,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 崖雪在外榻,已然入睡。 幼清倚在窗边,见得外头雪亮一片,院里的海棠树被雪压得抬不起枝桠。 她拿了红蜡烛台,掏出那日藏起的信,一张小像突入眼帘。 看着那副小像,心中百感交集。 明明都说不要她了,为何还要巴巴地往她跟前送这样的东西。 屋外传来丫鬟的轻声叫唤:“姑娘?” 幼清一惊,急急忙忙将小像藏好,外榻上崖雪已经惊醒,穿鞋出去查看。 不多时,崖雪回来,同幼清道:“王爷从宫里回来了,这会子叫着姑娘的名儿呢,大总管说,姑娘若是方便,最好能过去一趟。” 幼清想了想,最终决定过去看一看,重新穿戴好,快步往徳昭屋里去。 一进屋,见得好几个小太监扶着徳昭,他穿了身宝蓝色锦袍,领扣扯了几颗,姿态慵懒,眼泛迷离,看样子是醉了。 徳昭一见着她,推开其他人,摇摇晃晃朝幼清而来。 来喜知趣地带领其他人下去。 徳昭到了幼清跟前,拿手捧她的脸,冷峻的面容添了几分痴意,“你今晚真好看。” 幼清下意识想要躲开,刚一侧身,他身子一踉跄,就要跌倒。 幼清无奈,只得靠过去搀了他往里屋去。 到了里屋,幼清倒了浓茶让他醒酒,徳昭不肯自己拿杯,握了她的手,让她喂。 幼清叹一句,“就当你是三岁孩童好了。” 喝完了浓茶,他依旧没有丝毫好转,反倒又捧起她的脸,不停地说着“你真好看。” 幼清索性拿了铜镜来,先照照他,又照照自己,然后问:“你瞧清楚些,这两个人谁更好看。” 徳昭指了指他自己。 幼清放下心,果然是真醉了。 换做平时,他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恭维哄人。 屋里没了人,她只得自己一步步扶他往床榻而去,因着徳昭以前做过的流氓事,她随时警醒着,喝醉了兽性大发也是有可能的,嘴上狠狠道:“你若敢动手动脚,我就不客气。” 徳昭没回应,半个身子紧紧垂在她的肩上。 好不容易将他丢到了床上,总算是大功告成,幼清准备离开,转身的瞬间,却被抓住了手。 他哑着嗓子喊,“陪陪我。” 语气这样无辜,像是个要糖吃的可怜孩子。 幼清心一软,坐回床榻边,喃喃道:“那就只陪一会。” 徳昭凑过来,躺着揽住她的腰,幼清拿手拍开,生气道:“不能碰我,你答应过的。” 他忙地放开,离她有些距离,眼睛没睁开,眉头紧皱,嘴上道:“我难受。” 幼清凑近,“哪里难受?” 他缩了缩身子,“哪里都难受。”指了指胸膛,“心最难受。” 幼清真以为他是喝酒喝太多,所以导致身体不适,关切道:“那我去叫大夫来。” 徳昭摇摇头,丝毫没有平时端着的威严,有气无力道:“不要。” 幼清凝眉,“可你难受。” 徳昭心酸开口:“因为你不喜欢我。” 幼清一愣。 他又道:“你亲亲我,亲亲我就不难受了。” 声音恳切,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怕被拒绝,又怕她生气,张嘴道:“我胡说的,你不要往心里去,你这样就很好了,什么都不用做,已经很好很好了” 幼清低下头。 过了许久,徳昭大概是睡着了,呼吸声比平时重。 幼清回头看他。 他连入睡之时,眉头处都是紧蹙两道。 幼清禁不住拿手去抚,怎么也抚不平。她低身,犹豫了半秒,蜻蜓点水般地在他额间亲了亲,抬头再看,眉头川字已无,他平和的面容添了几分清秀儒雅。 幼清叹口气,为他掖好被角,吹熄蜡烛,悄然离去。 屋里漆黑一片,徳昭睁开眼,勾唇一笑,眸中熠熠生辉。 大年三十,徳昭一早起来,往幼清屋里来。 她正在收拾东西,带回去给连氏和姜大的,徳昭上前帮着她一起整理。 问:“你弄这些作甚?” 幼清看了看他,见他神情平常,应该是不记得昨晚醉酒的事情了,轻声道:“今晚要到姑姑那过年,我总要带东西回去。” 徳昭一怔,“晚上你不和我一起么?” 幼清笑,手下动作并未停下,“王爷好记性,前两天答应过放我回去同家里人过年的,这会子又不记得了。” 徳昭细想,好像确实是答应她,咳了咳,辩道:“怎会不记得,我不过是同你开句玩笑话,晚上我也要到太妃屋里去的。” 收拾好了东西,她就准备往平房去了。 徳昭本要另赐她些金贵的东西,她不要,怕被连氏和姜大追问,也不让他和屋里人送,反正都在府里,也不用出去,走一段路就到了。 连氏早就在小院子里等她。 往常过年,她和姜大也是要当差的,得等到下午甲申时分才能回屋歇息过年。今儿个不用,上头传了口谕,说是针线房和花园的人都不用当差,连歇三天。 幼清提了篮子,靴面上沾满雪,也没打伞,头上也沾着雪珠子。 连氏递伞过去,携她手往屋里小跑,心疼:“这样的天出来也不知道打把伞,万一挨冻染风寒了怎么办?” 幼清笑笑,“姑姑,我壮着呢,哪有这么娇弱。” 连氏两指一捏,“身子骨这么细,还壮呢,说话不害臊。”说罢笑着将幼清往怀里搂。 姜大备好了小菜,一家三口往炕上坐,有说有笑。 下午姜大的双亲和哥哥婶婶往屋里来,他们是从乡下赶来的,带了年货,连氏一向不喜欢他们,碍着姜大的面子,还是得热情招待,特意腾了两个屋子让他们住。 姜大哥哥和婶子在屋里逛,这边瞧瞧,那边瞧瞧,嘴上奉承道:“今年比去年又气派许多,你们两个住这屋子倒真是享受,赶明儿让我们家黑子也挣下这样一栋屋来。” 连氏笑笑,没搭话。 姜大哥哥和婶子对视一眼,将自家儿子招到跟前,笑:“你们俩这些年也没生出个娃,以后养老可咋办?我瞅着,干脆让我们黑子给你们当儿子,你们这屋留给黑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黑子今年不回去了,就跟你们一起住了。” 姜父姜母也上前劝说。 说的无非都是让姜大将所有的家产都让给黑子,反正大家都是一家人。 连氏气得要摔杯子,幼清坐在炕上,眉头紧皱,好好的大年三十,可不想被人毁了。 姜大哥哥见姜大和连氏不高兴,转眼珠望见幼清,当即有了主意,指着幼清道:“这样,我们黑子也没成亲,正好能娶连家妹妹。” 连氏这下坐不住了,不再顾忌其他,抄了扫帚就往外赶人。 姜家人直嚷着连氏泼辣,威胁姜大休了她。 幼清听不下去,径直从屋里捧了盆滚烫的水,一盆往人身上泼去,“这是我姑姑和我姑父的家,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姜大婶子骂了句,“丑八怪,又凶又丑!” 幼清提起水壶就往前泼。 姜家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屋子里稍显狼藉。 姜大躬腰收拾,嘴上不住道歉,“你们莫往心里去,下次再也不让他们过来了。” 连氏倒是没事,她反正没将那些人当人看,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只要姜大心里明朗,那么她就没什么好计较的。 但幼清被人那样对待,她是绝对无法原谅的。 幼清坐在她对面,一下一下地嗑瓜子,眉目秀丽,除了脸上那块红斑,几乎毫无瑕疵。 连氏心中泛起悔意,不由地伸手抚了抚幼清的脸,“清丫头,都是姑姑不好。” 幼清并未听出她话里的意味,只当她在为刚才那事愧疚,摇摇头,“和姑姑无关,是他们不好。” 连氏想起当年狠心毁了幼清容貌的事,心中抽搐,几近流泪。 幼清为她擦眼泪,一边轻拍着她的背说着细碎安慰语。 半晌,连氏恢复平静,认真看着幼清,问,“清丫头,若有一天你又想嫁人了,一定要同姑姑说,姑姑会弥补的。” 幼清怔了怔,不懂她话里的补偿是什么意思,迷茫地点点头,“嗳。” 32|8.8|城 夜晚吃年夜饭,一家人已经扫去白天姜家人捣乱的不快,酒足饭饱后,三个人站在石阶上放炮竹。 他们家后墙挨着长宁街,依稀能听到喧闹的人声。 不多时,皇家灯塔楼升起烟花,一年一度的烟花盛宴即将开始。 连氏有些乏了,准备和姜大进屋去休息,幼清想要看烟花,可她一个人看,未免太寂寥,遂也跟着进屋去。 转身的瞬间,借着院子外绒壁灯的泛黄灯光,眼睛余光瞥见门外有身影晃动,幼清好奇地走近,轻声问:“谁在那里?” 那人款款走出,微敛的眉目,冷峻的嘴角,一袭墨绿色鼠金锦缎袍,外罩雪白狐毛大氅一件。 他踱步上前,指了指幼清身上单薄的衣物,问:“怎地只穿这么点?” 幼清略微吃惊,紧张地往后面屋子看了看,正巧连氏在屋里喊她:“幼清,怎么还不进来?” 幼清清了清嗓子,淡定回应:“我到院子门口看会烟花,待会再进屋。” 连氏也就没管了。 幼清快步走过去,拉着徳昭就往外走,两人站在院门屋檐下,徳昭褪下大氅为她披上,微凉的指腹从她脸上轻轻滑过,“小脸都冻红了。” 幼清下意识捧了捧自己的脸,果真冻得凉透。 她哈了口气,用手心捂着脸,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去太妃屋里吗?” 徳昭双手负背,抬头看了看夜空,语气平淡如常,“太妃已经宿下了,我闲着无聊,四处走动走动。” 幼清笑笑,松口气,“我还以为你特意过来看我的呢,不是就好,吓我一大跳。” 徳昭转过脸,勾了嘴角问她:“若是特意来看你的,又当如何?” 幼清一懵,细声道:“不不如何” 大朵焰火升至半空,嘭嘭嘭几声,碎成无数朵流火花瓣,往四周蔓延,光亮到极致,缓缓黯淡直至再也看不见。 幼清不由得感叹,“真好看啊。” 她仰着面孔,粉唇含笑,眼睛里亮晶晶的,整个人藏在他的大氅下,只露出个小脑袋来,一根黑辫梳得柳柳顺顺,垂在肩前,和纯白的大氅一黑一白,对比鲜明。 漫天烟花绚烂无比,在徳昭眸中,却不及她万分之一。 他挪步,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靠近,最终与她肩挨着肩。 低眸,望得她小手垂在身侧,半松半紧地蜷缩成拳状。 徳昭想,要是待会她一拳挥过来,那他也能受着了。 半晌,伸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幼清身子一顿,手背肌肤传来他滚烫的体温,那股子热度一点一点,从手背散到全身各处。 她一动不动,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看烟花。 徳昭得寸进尺地用手指一点点舒开她蜷着的手指,十指交叉的瞬间,他不禁朝幼清脸上看去。 她没有拒绝他。 徳昭笑得含蓄,心中舒畅,再也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许久,烟花全部盛放完毕,夜色回归深沉,冰天雪地的一片,呼出的白气隐隐可见。 徳昭牵紧她的手,感慨一句:“今年这年,总算是过去了。” 幼清轻微地点点头,“是呀。” “明年也这样一起看烟花罢。” 片刻,她几不可闻的声音传来:“好啊” 忙碌热闹的正月总算是过去了,转眼就要开春了。 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幼清差不多能出师了,其实也没谁教她,无非是徳昭肯放手让她去做,总之跨院上上下下都被她管得井井有条。来喜乐得将跨院的事务丢给她,他只需在旁帮衬即可。 如今跨院的人见了她都喊一声“清大姑娘”,幼清比从前在兽园时更要自由,只是不能再随意攀到树上看风景。 说起来她也不再需要攀树头上往外眺了,徳昭每月许她三日假,一得空便能往街上逛去。 有时候他会陪她一起,就他们两个人,他扮作全福,穿侍从的衣服,一路“小姐”“小姐”地喊个没停,幼清看上什么,他只管掏钱,她喜欢逛庙会,他也耐着性子陪她一样一样地看过去。 有时候幼清站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往回看,望得他不苟言笑地站在那,从不看其他地方,他只看着她,仿佛随时能够上前护住她。 让人有种稳稳的心安。 深夜时,偶尔幼清想起来,觉得太不真实,以前那股子自卑又跑了出来。 天上掉馅饼,他不再是无人享用的肥肉,他现在是她的馅饼。 三月份的时候,幼清得了空出府,徳昭忙于政务,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嘱咐她如果要出去,最好同姜大一起去。 他的语气也不再像从前般强硬,任何事都随她的性子,幼清自然不会同他抬杠,便找了姜大一起。 姑侄俩往街去,姜大先陪着幼清买了她想要的点心果子,然后才去花市问寻新到的花种。 幼清一个人跑到不远处的小铺子挑拣绳穗,徳昭的荷包破了,他让她重新做个新荷包。 她针线活一般,需得再练练,不能随意就拿出一个抵数,若是在屋里头拿了绳穗碎步缝东西,定会被崖雪知道,崖雪知道了,说不定徳昭也就知道了,到时候到她跟前来打趣,定说她竟这般用心。 她不过是想用心做个“看起来随便做的”荷包,并不想让他窥得太多心思。 选了好几个花色,结账踏出门时,迎头被人撞了一下。 幼清一愣,半秒,她眼尖手快地出手逮住刚才撞她的人。 是上次那个递信的小姑娘。 福宝本想着递了信就跑,万万没有想到幼清手劲这般大反应这么快,一把就揪住了她。 她有些着急,带了点哭腔,“你你放我走罢” 幼清有些吃惊,她就是想找福宝问清楚,问一问齐白卿为什么要给她递信,一见福宝委屈神情要哭的模样,当即慌了神,一边哄她,手下却并没有放开。 带她往墙角边去,“你莫哭,我并非想做什么,只需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即可。” 福宝咬着唇,眼泪汪汪,死命地摇头。 今天德庆没有跟他们一起出来,可马车上还有齐白卿在等她。 她想立刻就回到齐白卿身边。 幼清放柔了声音,继续问:“你为何要替他送信,他如何在哪,到底想做些什么?” 福宝又怕又惊,生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到时候连累齐白卿。 她双手不停打着颤,指着幼清手上的信,支支吾吾道:“你你看信” 幼清皱了眉头,声音细细的,道:“你若不说,我便不看信。”作势便要将信撕掉。 福宝一噎一噎地抽泣,泪光盈盈地望着幼清,委屈地掉眼泪。 她哭得这般伤心,幼清心一软,将信收好,拍她后背,“你莫哭,我不撕了。” 福宝用手擦了擦眼泪,点点头,两颊红扑扑的,声音有些沙哑,拖着尾调道:“一定一定要看” 幼清拧紧眉头,没做回应。 身后忽地传来姜大的声音,“幼清?” 幼清转头的瞬间,福宝似兔子一般逃开,待她再去找,哪里还找得到人。 幼清叹口气,看了看手中的信,犹豫半晌,姜大已经走上来,她慌忙将信藏好。 福宝回到马车上,齐白卿扶她一把,福宝看着自己和他肌肤相触的地方,窃喜地蜷了蜷手指,将手藏到袖子里。 “主子,我将信送出去了。”她颇为自豪地凑上前,眼睛扑闪扑闪,像是在讨齐白卿的夸赞。 齐白卿欣慰地点点头,“福宝真好,谢谢。” 福宝得了他的一句话,心里头跟抹蜜似的,甜滋滋的。 转眸望见他眉间一簇忧愁,福宝一顿,问:“主子,你怎么了?” 齐白卿眸色郁郁,问:“福宝,你说我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 明明已经放她回到睿亲王身边,却又这般不舍。 他明知不该给她信,却还是忍不住,他太想她了。 福宝天真地道:“主子,不关你的事,是礼亲王逼你的。” 齐白卿一愣,随即点点头,像是自我安慰,勉强一笑:“对,是他逼我的。” 福宝咧嘴笑了笑,痴迷地看着他。 主子笑起来真好看。 幼清同姜大在西门分别,刚进跨院,正好撞见来喜押了几个人下去,匆匆一瞥,只觉得那几个人似曾相识,因他们低着头看不清面貌。 崖雪迎上来,指了指东屋,“主子爷回来了,刚刚惩治了几个外府人。” 幼清好奇,徳昭很少亲自动手,都交由下面人处理的,这会竟会亲自出面,也是罕见。 入了屋,徳昭在屋里喝茶,抬眸望见她,放下茶杯,语气平平的,“回来了。” 幼清点点头,“嗳。” 未来及得入自己的屋子藏信,袖子里的手越发攒紧了那封信,忍不住地将信往袖内兜里头塞。 徳昭扫了扫她的袖角,只瞬间的功夫,移开视线,道:“方才我从后门回府,见着你的家里人,本想等着你回来再处理,怕你见了心烦,遂做主发落了他们。” 幼清一顿,这才想起刚才被押下去的人是谁了,是姜大的家里人。肯呢个又是因为什么事上门来要银子,不想竟碰着了徳昭。 幼清对姜家人一向没什么好感,一直记着连氏在他们手里吃的亏,并不在乎他们是否受罚,念及徳昭的行事,出言道:“莫弄出人命来,毕竟是我姑父的家里人。” 徳昭挨近坐,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知道了,不要他们命,只让他们以后滚得远远的,再不让你和你家里人心烦。” 幼清点点头。 徳昭又问,“今日上街去了哪,玩得可尽兴?” 幼清想起福宝递信的事,心中一虚,不由地垂了眸子,轻声道:“没去哪,就平常逛的那些地方,也没什么新鲜事。” 徳昭含笑看了她一眼。 幼清咽了咽,捏紧袖口。 她不擅长撒谎,他再多看一眼,她几乎就要露陷。 索性徳昭这时撇开目光,转了话题,说起今日进宫面圣的事情。 今年春天,便不去行围了,皇帝欲让太子和众皇子往洛城去春耕历练,体会民生疾苦。因政务繁忙,便点了徳昭代替他训导太子以及众皇子。 洛城虽不远,然此去需得夏末才回。 幼清道:“我让人收拾东西,府里的事,有我和来喜,你尽管放心去。” 徳昭抬手触碰她的手,沉声道:“我打算带你一起去。” 幼清一怔,脸红,“有这个惯例的么,从未听说春耕历练带女眷一同去的。” 徳昭的手指滑至她的指间,指腹轻轻摩挲红蔻丹,“这就是你迟迟不肯应我的好处了,充作身边人,不算女眷,许是你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所以才不应我的。” 幼清慌慌地低下头,“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晓得你要到洛城去。” 徳昭凑近,伸出食指,戳了戳她软嫩嫩的脸蛋,“羞什么,这是好事。” 幼清死鸭子嘴硬,“我才没有羞。”起身跑开。 不多时,他抹去笑脸,面容肃穆,喊了一声,屋外有人快速入内。 “放回去了?” 崖雪低头,恭敬道:“回主子爷的话,信放回去了,姑娘绝对看不出的。” 徳昭摆手示意她退下。 他起身走至窗边,院子里那棵海棠已经开花,簇簇粉红,活泼明朗。 看来当初是他太心软,不该那么轻易地放过齐白卿。 就应该斩草除根才对。 礼亲王府。 福宝陪着齐白卿回府,一进屋,就看见德庆坐在屋里,面色不太好看。 福宝怕他,下意识躲到齐白卿身后去。 齐白卿犹豫半秒,而后坦荡上前,“王爷大驾,有何要事?”以为他要问信的事,索性道:“信已经递出去了。” 德庆不太高兴,“徳昭发现了,他如今正在派人查你,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 福宝瑟瑟发抖,以为是因为今日她被幼清逮住的缘故,害怕极了,见得德庆一脸打探地望过来,生怕连累齐白卿,噗通跪到德庆跟前,“王爷,都是福宝不好,你不要怪主子,要罚就罚我。” 德庆牵唇一笑,勾了福宝的下巴,脸上带了几分坏意,“本王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这么着急地替你家主子求饶,真是忠心耿耿啊,本王要罚你些什么好呢?” 福宝脸色苍白。 齐白卿上前扶起福宝,紧紧护住她,“有什么你尽管朝我来,不要欺负她。” 德庆啧啧两声,起身踱步,“好一副主仆情深的样子。”他语气一转,“本王暂时没那个心情陪你们玩,徳昭的人要想查到这,需还得费些时日,这个月徳昭要去洛城,本王会向皇上请旨,待徳昭出发后,随即出发去洛城,到时候你扮作本王的书童,先躲过徳昭追查的耳目再说。” 齐白卿能说什么,只能任他摆弄。 临走前,德庆想起一事,冲齐白卿笑道:“若徳昭舍不得那个小丫头,很可能带她一起去,到时候说不定你还能亲自到她跟前递信呢。” 齐白卿皱紧眉头。 德庆大笑着扬长而去。 三月十五,徳昭出发前往洛城,大部队浩浩荡荡,一路朝北而去。 徳昭与太子以及一众皇子驭马而行,此等草长莺飞之际,自当策马奔腾,尽览江山大好风光。 毓义身子不适,坐了半天马车,被毓明追着笑,说他是女儿家娇贵身子,毓义同他一胞所出,没那么多顾忌,身体恢复后一副生龙活虎的姿态,逮着毓明打。 大家一笑而过。 徳昭因记挂着幼清,骑马至一半,也到马车里去坐了,为掩人耳目,不但召了幼清,还召了其他几个侍女,并来喜一起伺候。 毓明年纪小,今年才十四,纳闷道:“九堂哥为何要坐马车,跟之前三哥一样,这才几步路,不过一两日行程,马车是给娘们坐的,男儿自当御马。” 毓义骑马靠近上前就是一巴掌,“好啊,说你九堂哥是娘们,小心我去告状!” 毓明同他吵嘴,“我可没说那话,你别冤枉我,即使要说谁是娘们,那也得说一个养猫养狗的家伙。” 毓义作势就要拿鞭子教训他。 太子御马奔在最前方,听得吵闹声,缓住马步,回头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虽是训斥的话,语气并不严厉,透着一抹柔和。 太子毓觉,同皇帝生得最像,一样英气宽阔的眉宇,高大的身姿,贵族子弟的雍容气质。虽才十九,然处事不惊,举止沉稳,甚得皇帝欢心。 毓义同徳昭更为亲近,毓明则更加推崇太子,平时总跟在太子身后,几乎唯太子马首是瞻。 是以太子出此一言,毓明当即缩了缩脖子,想了想,老实地同毓义道歉。 毓义大方地接受了毓明的道歉,侧头冲毓明笑道:“也就太子殿下治得住你!” 毓明哼一声,不理他。 马车里,幼清端茶给徳昭,扫了眼车厢,见其他人尽可能地缩到马车边缘,且全部转过身背对着她和徳昭,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徳昭见她这样,以为她有话要说,沉声吩咐,“将耳朵捂上。” 众人齐齐将耳朵全部捂住。 徳昭接过茶杯,顺势捞了她的手,“有话说给我一人听就好。” 33|8.8|城 幼清越发脸红,动作轻微地扯了扯徳昭的衣袖,声音细细的,“我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低下头,况且满车的人,就算真有什么话要说,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徳昭不信,往她那边挨近,蹭着了她软软暖暖的肩头,心神荡漾,用哄人的语气柔声道:“他们捂着耳朵,听不到的,你尽管说。” 幼清张眼看他,如小鹿般清澈的双眸,只瞧了他一眼,当即激得他想将整车的的人都赶下去,只他们两个独处才好。 她微张着唇,徳昭立马将耳朵附过去。 “爷,你当我三岁小孩么,捂着耳朵还能听到的。” 徳昭急急的,面上却是淡定神色,“你说得再大声,他们一个字都听不见,谁听了谁就去做真正的聋子。” 众人面色一变,越发将头埋低。 幼清见他发了狠,不欲再瞒,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就是想着” “想什么?” “想你何时下马车和皇子们一起骑马,你在这,我略有些不自在。”她说完这番话,面目含羞,不敢去看他,指了指手,“你牵得太紧,我疼。” 徳昭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紧紧握了她的手。 他咳了咳,当着这么多人被拂了面子,却也没有太生气,面部稍稍有些僵硬,放了她的手,重新坐端正。 “爷就喜欢陪着你。” 幼清烟视媚行,假装没听见。 路上走走停停两天,终于到了洛城。 洛城有两处行宫,一处在东,一处在北。在东的乃是大行宫,规模与其他行宫相等,在北的乃是小行宫,虽有行宫名号,却只是个普通小宅院而已。 因此次洛城一行的目的是为体察民情民生,旨在让皇子们对民间疾苦感同身受,所以皇帝特意下命令,这两个月众人需下榻小行宫。 等到了小行宫,便要分屋子。因小行宫屋室简陋,大多数奴仆都挤在同一间屋子,太子乃为储君,单独分了一间屋子,再者便是徳昭另分了一间屋子。 毓明和毓义睡一间屋子。 众人暗自叫苦不迭。 包袱收拾整理好之后,幼清准备同其他人一起上大通铺去,走到一半,迎面碰见徳中途被他拦了下来。 他目光一扫,问:“你去哪?” 幼清指了指大通铺的方向。 徳昭蹙眉,语气坚定:“你同我睡一间。” 幼清下意识就要拒绝,徳昭一本正经继续道:“晚上我身边要留人伺候,再说了你若是同那些人睡一间屋,起居定有许多不方便,我答应过你的,不会做什么。” 幼清本想说她以前住大通铺住惯的,转念想到这次睡大通铺侍女和太监的屋子挨在一起,确实诸多不方便。 再者徳昭给过承诺,她也不用太担心,总之不和他睡一张床就行。 遂跟着他进了屋。 这一路路途虽短,却也仍算得上是跋山涉水,风尘仆仆,众人都乏了,说了明天要做的事情,各回各屋,早早地宿下了。 幼清洗漱更衣后进屋收拾枕被,抬头窥得徳昭靠窗站立,修长身形,看不清脸上神情,手里捧了封信在看。 这个她知道,是皇帝从北京城刚送过来的,大抵是朝政的事。 徳昭两三下便看完了,回到案边提笔回信。 幼清生怕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为他磨墨,不经意瞥了几眼,见得“臣已安然到达”“劳四叔惦念”的字眼。 心中纳闷,原来不是政事,皇帝竟然如此宠信他,连出个城都要专门写封信问候,这两叔侄比传闻中更要亲密。 这时他轻轻转过眼,正好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幼清蓦地一惊,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像他这样权力在握的人,怕是最忌讳旁人探窥,先前府里清了好几拨人出去,都是因为防细作的缘故。 徳昭一笑,将皇帝的信以及他刚写好的信展开来,手指推着信纸缓缓递到她跟前来。 “你看看,皇上与我的字,谁的更好?”语气宠溺,丝毫没有半点让她回避的意思。 幼清一愣,半晌,她指了指皇帝的字,“你的字和皇上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然皇上的字更稳。” 徳昭将信折好,“你倒是个有眼光的,我的字是皇上教的,他是师父,自然比我的好。” 他说着话,将信放好,而后往床边的小几榻而去,幼清秉烛跟随。 绕过小几榻,徳昭走到门边,让幼清止住脚步,“我去去就来,你先歇息。” 说罢,转身遁入黑夜之中。 幼清拿着蜡烛在门边呆立半秒,跨出门去,在檐下等了许久,他仍未回来,复又拿着烧了只剩半截的蜡烛回屋。 这边坐坐,那边瞧瞧,在陌生的屋子里待着,总觉得不太自在,最终抬脚往床榻而去。 半个钟头后,徳昭回屋,本打算吩咐完侍卫送信后就回屋,中途遇见毓义,硬是被他缠了好些时间。 推开屋子,一片昏暗,只有床边隐隐有泛黄灯光。 徳昭抬靴而去,走到屏风后,抬头望见幼清半倚在床边,右手蜷缩着抵着侧脸,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一步步往前走,一双眼全盯在她身上,未来得及留神脚下,快到跟前的时候,不小心被张矮凳绊了绊。 幼清惊醒,揉了揉眼睛,见得是他,起身迎上去,“回来了。” 徳昭细瞧她的脸,惺忪模样,眼皮儿都搭不开,定是乏透了。 心疼道:“既然累了就先睡,何必等我。” 幼清摇摇头,想起什么,脸上飞上红晕,往外头走,“我不困。” 徳昭看看她,又看看床,心中瞬间明白过来,伸手揽住她的手,“这么晚了,还要到哪儿去?” 幼清垂眸,“我不出屋,就在旁边几榻上坐坐。” 片刻后。 徳昭坐在床榻边,手里拿了本书,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时不时地往幼清那边瞥。 她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神情迷茫,仿佛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徳昭问:“还不困么?” 她明明已经困极了,睁着眼睛都能睡着,这时候偏偏要装出云淡风轻的神态,死鸭子嘴硬般吐出两个字:“不困。” 徳昭轻笑一声,接着看书。 幼清低下头按了按指甲,抿抿嘴,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状态。 本来她是这样想的,等到徳昭入寝了,她就悄悄地到几榻边睡。但徳昭一直不肯睡,她也就只能硬撑着。 徳昭终于忍不住,放下书,从床上拿了个枕头,夹在腋下,朝她走来。 “你去床上睡,我睡这。” 几榻窄窄小小,根本睡不下一个人,何况他身材高大,想躺着的睡几乎不可能,只能坐着睡。 实在是够难受的。 但她总不能跟他睡一块幼清想了想,动作迟疑地摸上了床。 蜡烛吹熄后,屋里一片漆黑,幼清翻来覆去,竟睡不着了。 徳昭这时咳起来。几榻挨着窗,窗是纸糊的,时不时有风从窗缝里透出来,洛城白天燥热,夜晚阴凉,若不注意些,很容易染上风寒。 幼清试探地喊他一声:“怎么了?” 徳昭冷静平淡的声音传来,“无碍,嗓子痒罢了。” 幼清“哦”一声,心中不安,翻了个身。 数秒后,他又咳起来,比上次声音更大,像是更严重了。 幼清咬咬唇,终是忍不住出声,声音弱弱的,“要么你来床上睡罢” 那头没有回应。 幼清以为他是要守着给她的承诺所以不肯过来,刚要开口,屋里响起他低沉而浑厚的嗓音,“那我就不客气了。” 幼清心中一跳,听着这话,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转了个身,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在身边躺好。 两人平躺着,依稀听得谁的心跳如雷。 他先开的口,“我第一次同女子一起睡。” 幼清脸红耳热,手藏在被子下,紧张地握成拳状,“嗯。” 衣料窸窣,他的声音愈加靠近,“你呢?” 幼清咽了咽,知道他刚翻了个身,此时正侧身望着她,心中更加紧张,点点头,“我也是。” 徳昭穷追不舍:“也是什么?” 她羞人答答,声音细小,“我也是头一回和男子”再往下,便说不出口了。 他自躺上了床,便不再咳嗽了,屋里静之又静。 她紧张得不行,索性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再胡思乱想。 被子里忽地有东西靠了过来,是他的手。 他捏了捏她的手,像是在寻求同意一般,幼清一颗心卡在嗓子眼。 “我身子难受,不碰你,就只牵牵你的手。” 幼清想起他刚才咳嗽的事,犹豫片刻,最后点点头,“那就只牵手。” 被他握在手心的手越来越烫,涔出了汗,幼清实在太困了,前一秒想着“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后一秒便已跌入梦乡。 徳昭试探地喊了一声,“幼清?” 睡着了。 他轻挪身体,几乎紧贴着她的身子,一只手仍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缓缓落在她的腰间,动作轻柔地将她往自己这边搬。 极为耐心,不慌不忙,终是将她整个人都搂入怀中。 日思夜想的人儿此时就躺在身边,那么多想和她一起做的事一件件涌上脑袋。 想亲她的唇,想握她的柔软,想征服她的一切。 几乎占据整颗心,呼吸间皆是滚烫。 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做。 答应过她的事,不能反悔。 徳昭硬生生忍下身体那股子冲动,长长地叹口气,一下下轻抚她的长发。 就这样睡吧。 早上发醒来时,幼清以为自己还在王府里,下意识喊了句“崖雪”,没人回应。 她缓缓睁开眼,入目见得徳昭撑着半边身子,似笑非笑地瞧她,里衣敞开,露出精壮的胸膛来。 “崖雪不在,只有我在。”他伸出手,先是点了点她的鼻头,而后疼爱地捏一把她的脸蛋,动作又轻又柔。 幼清想起昨晚喊他上床一起睡的事,顿时没了睡意,往里缩了缩,不大好意思,背对着他,道:“今日不是要和殿下他们去田间么,怎么还不起。” 她往里躲,徳昭就往里靠,手搭上她的胳膊,“我哪舍得丢下你一人在屋里,自然得等你醒了再去。” 幼清摇头,“可不能让殿下他们等,你快去罢,莫管我。”脑子里闪过什么,关切地问,“咳嗽好了吗?还是看过大夫后再去罢。” 徳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谈起自己的“咳嗽”,道:“已经好了,不需要看大夫。” 与她共榻而眠的机会得之不易,徳昭还想再逗逗她,刚想扳过她的身子,屋外却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 “九堂哥,你怎么还在屋里?” 是毓义的声音。 徳昭一怔,幼清羞得不能见人,索性将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半点声音都不敢出,生怕被听见。 徳昭皱眉,迟疑了半秒,不太高兴地披衣起身,“你且等等,我这就来。” 毓义在外头喊:“干脆我进屋等罢!” 徳昭回头看幼清,她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了。 “不必,你且在屋外等着。”他收回视线,声音严肃不容质疑。 本来已经走到一半,想想还是不能放着她不管,遂又走回去,扯了扯被子,她不肯从锦被里出来,担心毓义随时会闯进来。 徳昭也就不勉强她了,压低声音道:“你放心,他不会进来的,我先出去一会,你收拾好了再出来。” 锦被抖了抖,应该是她点了头。 徳昭放心离去。 出了屋,毓义苦大仇深地凑上前,抬脚就要往屋里走,“九堂哥,你总算出来了,我渴死了,天没亮太子殿下就派人叫醒了我和毓明,带着我们往街上逛了一圈,不许骑马只能用脚走,刚才才回来,我实在渴得不行,快放我进屋喝口茶。” 徳昭伸出臂膀拦下他,“我带你去别处要茶喝。” 毓义一懵,而后反应过来,笑嘻嘻地靠近,在他身上嗅了嗅,指了指屋里,神秘兮兮地问:“虽没有胭脂香,却沾了女儿香,莫非九堂哥在屋里藏了娇人儿?” 这样子的事,徳昭不屑于瞒他,不过是顾忌幼清,怕她脸面薄不好意思,只得撒谎道:“没有。” 毓义不信,非要往屋里去。 徳昭直接将他拖走。 屋外没了动静,幼清这才敢从被子里露出脸来,赧面透红。 这时候才想起查看身子有无异处,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没有被轻薄的痕迹。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过去他霸道蛮横不讲理,如今倒真成了个君子。 穿戴洗漱完毕,她往崖雪那边去,一堆人聚在一起,正准备跟随徳昭他们出发去田间看农家是如何劳作的。 皇家子弟,大多养尊处优,先帝认为只有让皇子们融入平民的生活中,方能真正了解到什么才是对百姓最有益处的。 当今皇帝也很赞同先帝的看法,是以每三年便让皇子们到洛城当一回“皇家百姓”。 一晃已到中午,日头毒辣,晒得人只喘气。 毓明想着偷懒,趁人不注意,瞧瞧地往后面去,身子又累又乏,想着找人捶捶背捏捏肩,随意指了个人:“你,过来伺候爷。” 幼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以为毓明在唤别人,遂没有理会。 毓明皱了皱眉头,显然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小小一个侍女,竟然敢对他这个皇子置之不理。 太不像话了。 他上前就准备训话,见她戴着面纱,眉头皱得更深,问:“爷喊你你为何不理?还有,天气这样热,你作甚要戴个面纱?” 幼清定了定神,这下完全反应过来了,毓明喊的就是她。 只顿了半秒,她弯身福礼,道:“回五皇子的话,奴婢在府里原是不戴面纱的,因跟随主子爷出门,不便惊扰他人,遂戴上了面纱。” 毓明听得稀里糊涂,问:“难道你长得很美,美得倾国倾城?” 幼清摇摇头,“奴婢貌丑,丑得惊天动地。” 毓明又气又笑,伸手就要揭她的面纱,幼清下意识往后退。 再退,就要退到水稻田里去了。 忽地后背被人一托,那人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冲着她对面的毓明:“毓明,你躲这作甚?” 毓明一吓,摸摸脑袋,“九堂哥,我” 徳昭面上神情冷峻,负在身后的手却快速地捏了捏幼清的手,大抵是示意她不必害怕。 他朝毓明走去,“你什么?” 毓明想,反正都是要挨骂的,那就干脆找个人陪他一起挨骂,指了幼清,道:“我累极了,想着歇息一会让人递杯茶,这个丫头胆子极大,竟然不理我。” 徳昭双眸微眯,声音似寒冰一般,“你若想唤人伺候,找别人去,她是我身边的丫头,专门只伺候我一人。” 毓明一震,从未见过他这般严厉态度。从前再怎么凶,也不会有这样狠戾语气。 不由委屈地低下头。 徳昭压根没有瞧他,踱步走到幼清身边,声音瞬间柔了下来,“同我来。” 徳昭走后,毓义找了过来,见毓明怔怔站在那,一巴掌轻挥过去,打在他的后脑勺,“五弟,你想什么呢?” 毓明捂着后脑勺,蹙眉瞪他,“有你这么欺负亲弟弟的吗,回去后我定要向母妃告状的。” 毓义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毓明与他一起往回走,嘴上嘟囔:“我跟你说,刚才好生奇怪,九堂哥为了个小侍女凶我呢。”顿了顿,毓明又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九堂哥不喜欢我啊?” 毓义装作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问:“小侍女?什么样的小侍女?” 毓明仔细回想,“瘦瘦的,白白的,戴了个面纱,瞧不清面貌。” 毓义顿时想到幼清。 毓明见他忽地笑起来,不由地毛骨悚然,戳了戳他的肩膀,问:“你笑什么?” 毓义:“我可能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 毓明眨着眼睛凑过去,“什么事?” 毓义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而后重重说出四个字:“不告诉你。” 毓明气得追上去就要打。 34|8.8|城 幼清跟在徳昭身后,田间小路坑坑洼洼,一不小心便踩了满脚的污泥。 她以前跟随姜大去过乡下,走惯这种路的,提起裙子脚步轻便,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染上半点污渍,同旁边皱眉而行的徳昭形成鲜明对比。 他一踩就是一个坑,靴面上满是泥巴,时不时停下来往旁边杂草蹭鞋,好不容易蹭干净些,下一步又踩到泥地里去了。 幼清看不过去了,索性绕过他走到前头去,伸出手,道:“我走哪你就走哪,保证走得稳稳妥妥。” 她说这话,神情自信,笑容灿烂,徳昭一时看怔了眼。 发呆的瞬间,幼清已经主动牵住了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往前走。 风吹过乡间绿油油的一片新嫩苗,空气里满是青草和桃花的香气,她在前头走,他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随,两只手,两颗心,第一次贴得如此近。 头顶是蓝灿灿的天空,炙白的太阳,时间仿佛被晒成了凝固的琥珀,徳昭看着她的背影,那样清丽,那样活泼,他就想这样待在她身边一辈子。 田间小路走到尽头,她放开他的手,站在一棵桃树下笑,问:“究竟要去哪?” 徳昭回过神,往四周看了看,道:“不去哪,就是不想看着你站在那遭罪,日头晒,要么你就在树下乘凉歇息?” 幼清摇摇头,“大家都在那待着,我一个人跑到这偷懒,好像不太好,再说了,我难得出来一趟,觉得外头的事都新鲜,还是让我往那去吧。” 徳昭皱了皱眉,“万一有人使唤你” 幼清笑,“使唤我?正常啊,本就是丫鬟。” 徳昭不太高兴,微微昂了昂下巴,看着她的目光写满占有欲,“你只能伺候我一人。” 幼清看着他,高大俊朗的男人,说出孩子气的话,略带了点抱怨,听起来真是又幼稚又好玩。 她指了指额头,“我脸上又没有写着‘睿亲王专属’几个字,旁人若是叫唤我,我也没办法呀。” 徳昭眉头紧蹙,“所以你就在这等着。” 幼清还欲再说,徳昭索性抬手轻轻捂了她的嘴,语气认真道:“不许再同我争,再争,我便留下来陪你。” 哪里敢让他陪,他若留在这,估计太子和一众皇子都得全部跑过来了,到时候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两个,哪里说得清楚。 幼清拗不过他,只得应下。 徳昭正欲准备离开,忽地想起什么,回头交待:“不准爬树。” 幼清转开视线,没应他。 过了片刻,徳昭往回走,走到一半,忽地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回头一看,隐隐望得幼清攀在高树上,一手弓起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挥手同他招呼,喊着:“徳昭记得回来接我”怕他忙起来将她给忘了,到时候她孤身一人待在田地里,估计连回行宫的路都找不到。 徳昭又笑又气,说好不准上树的,这才刚转身就将他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果然是个野性子,待日后她同他更亲近了,彻底不怕他了,不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 他无奈地叹口气,同她喊道:“你等着我回来!” 那边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嗳!” 田地里,正在一板一眼观赏农家下田干活的毓明耳朵竖起,拍了拍毓义的肩膀,“四哥,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毓义摇摇头。 毓明迷茫地挠挠耳朵,嘴上嘟嚷:“可我好像听到了有谁在喊堂哥的名字” 太子回头看了毓明一眼,毓明立马挺直腰杆,两眼发直地瞪向前方,继续专心致志地学习百姓如何劳作。 一天就这么晃过去了。 黄昏的时候,众人回小行宫,徳昭悄悄地带幼清往街上去。 洛城未设宵禁,东街有夜市,两人几乎是一路吃过去的。徳昭不吃,他帮着拿东西,两只手上全是幼清要吃要买的东西,嘴上柔声喊道:“你慢点吃。” 幼清回身看他,糊了一嘴的蛋奶,吃得很开心,“我有慢慢吃。”然后又是一口咽。 徳昭宠溺地挥之一笑,“你若是喜欢吃这里的东西,我们买个厨子回去便是。” 幼清往前看耍把式的,正好隔了一段距离没听清楚他说的话,一味地点头,并未回应。 这里人多,他怕别人挤着她,默默往她身后一站,跟天神一般,拿出平时威严的气势来,吓得旁边人都不敢往前凑。 幼清一边吃一边看耍猴戏的,笑得前俯后仰。 又逛了半个钟头,天色已发黑,是时候回行宫了。 幼清恋恋不舍地跟着他往回走。 走到拐角处,出来个扛扁担的庄稼人,幼清没注意,猛地撞上去,徳昭拿手去护,却还是来不及,她摔在地上,手腕青了一块。 徳昭蹙眉就要惩戒那个吓得六神无主的庄稼人,幼清连忙劝道:“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我们走罢。” 那个庄稼人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撞了人本想着上前扶,无奈看徳昭太凶,吓得他腿软,生怕被打,听得幼清这么一句,忙地道谢,提起扁担就匆匆而去。 徳昭扶起幼清,担心地查看她全身上下是否受伤。 幼清晃了晃手,“就手扭了,其他没事,你不要老这么凶,别人看了怕。”她伸出另一只手,指腹抚过他的额头,“总是生气的话,会长皱纹的。” 徳昭心一软,立马恢复温柔神态,轻声哄她,“以后尽量不生气。” 幼清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徳昭却在这时伸出手,不由分说,上来就要背她。 幼清一怔,理直气壮地拒绝:“我是手受伤了,又不是脚受伤,还是能走路的,不要你背。” 徳昭还想再说,幼清已经甩头大步往前。 等回了屋,徳昭立马唤了太医,太医为幼清瞧过手伤后,只说无碍,甚至不用开药,不提重物休息几天即可痊愈。太医前脚刚走,后脚太子便领着毓义毓明过来,问:“九堂哥身子不适?” 幼清忙地躲起来。 徳昭轻描淡写道:“头有些晕,太医已经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劳烦殿下关心。” 太子松口气,关切地又问了些话,待了约莫半个钟头才离去。 临走前,毓义特意慢了半拍,往屋里瞧了一遍,嘴角勾笑冲徳昭道:“九堂哥,晚上注意身体啊。”意有所指。 徳昭轻拍他的脑袋,“不正经。” 毓义还欲再说,徳昭已将他赶了出去,板着一张正经脸将门重重关上。 太子站在前方喊:“三弟?” 毓明也喊:“你怎么能让殿下等啊?” 毓义一撩长袍,踱步往前。 “来了。” 屋里,徳昭喊了声:“他们走了,出来罢。” 幼清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眼珠子转了一转,在屋里扫一圈,见果真无人,这才整整裙角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徳昭指着她的手问,“待会洗漱更衣怎么办?” 幼清低下头,嘴上嘟囔道,“我自己能行的。” 片刻后。 幼清满头大汗,总算是将衣裳换好了,手疼得已经动弹不得,旁边徳昭单手拄着下巴,饶有趣味地问:“衣服换好了,接下来呢?” 幼清动作艰难地打手洗脸,咬紧牙关,第一次觉得洗脸竟然是如此困难的事,巾帕都拧不干,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 身后伸出一只手,替她拿住了巾帕,徳昭站在她背后,双手从她的腰间环过去,拧好巾帕,“还是让我来罢。” 幼清张嘴欲婉拒。 徳昭乃能容她拒绝,以前下意识便是用强,如今学机智了,嘴皮子上尽捡好话说,同她讲道理,终于哄得幼清乖乖坐下。 隔着温热的巾帕,他的大手轻柔地在她脸上移荡,细致而小心。 第一次被个男人伺候着洗脸,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至高无上的王爷,幼清有些懵神。 所以当徳昭顺势打水要为她洗脚时,她几乎慌得没一脚踢过去。 事实上,踢也是踢的了,只是刚踢出去便被徳昭接住,他面无表情地将她的双脚托着按回盆里,专心致志琢磨该如何为人洗脚。 幼清吓得喊:“你做什么” 徳昭坦荡荡地看着她,眼神里一片清明,“你手受伤了,不方便,我替你洗脚。” 他说这样的话,半点不觉得难为情,幼清却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太、太亲密了些。 “不用了” 徳昭充耳不闻,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脚背上,缓缓移动,一双眸子盯着她白嫩的脚丫,喉头一耸动,想到了昨晚拥她入怀时她身上暖暖香香的气息。 他爱怜地抚过她的玉足,手下动作又慢又轻,像抚摸珍宝般那样,一点点地蹭着她的肌肤。 幼清羞红地将脸撇开,嘴上道:“洗好了吗,我困了。” 想要将脚收回来,又怕溅他一身水,只得暗自忍下心中那股子不安和动荡。 过了许久,他终于放开她的脚,为她擦脚,又将她抱上床,掖好被角,轻声漫语:“你先睡,我去洗漱更衣。” 幼清点点头,脸上两坨绯红。 一想到今晚又要同他共寝,她心里就紧张,越是紧张,越是睡不着。 等他洗漱完毕回来后,她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吊纱顶发呆。 徳昭掀了锦被躺进去。 夜深人静,寂寂无声。 “在想什么?” “想明天吃什么。” 徳昭一噎,半晌,他又问:“今天和我一起过得开心吗?” 幼清想了想,“挺开心的。” 徳昭一喜,问:“那我明日也带你去出去玩儿。” 幼清应道:“好啊,一想到又能吃到那些好吃的,就止不住地开心。” 原来是因为有好吃的才开心,不是因为同他待在一起。 徳昭叹口气,心里忽地有些空空的,下意识想要去牵她的手,刚抬起手,未曾碰到,忽地手指尖一热,有东西挨了过来。 是她的手。 徳昭怔了怔,一时未曾反应过来。 她鼓了莫大勇气才将手伸出去的,这会子胆怯了,见他没有反应,索性悄悄地准备缩回去。 却被他一把扼住。 他紧紧牵住她的手,以不可抵挡的气势,侧身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她的手,放在他的胸膛前,里头有颗火热的心砰砰跳动。 那是他对她的情意。 “以后、以后都这样,好不好?”他几近恳求地在她耳边细语。 幼清迟疑半秒,而后点了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好。” 德庆自北京城出发,带了齐白卿和福宝。 一路上齐白卿易容而行,德庆花大价钱为他弄了张人皮-面具,极为漂亮,他本就生得俊朗,但这样一张面具戴上去,竟比原来还要好看许多倍。 中途歇脚的时候,时常有行人往齐白卿这边瞧,瞧得他特别不自在,忍不住问德庆:“难道不该低调行事吗,能不能换一张?” 德庆摇摇头,眉眼荡起笑意,“不换。” 齐白卿作势要撕下面具。 德庆立即抽出刀子,抵在福宝脖子上,“你敢轻举妄动,我就一刀割了她。” 齐白卿从此不敢再提面具的事。 等到了洛城行宫,德庆先去的是大行宫,而后得知他们在小行宫,乐得一人占了大行宫住。 他本就不得皇帝喜欢,不屑于在这样小的事情上虚伪讨好,非得住到那劳什子破烂屋子里去。 待在大行宫收拾好东西,德庆领着齐白卿往小行宫而去,路上正好碰见毓明和毓义两兄弟。 毓明一见齐白卿,就同德庆道:“大堂哥,你这是从哪找的侍从,长得好生漂亮。” 德庆意味深沉地看了看齐白卿,齐白卿生怕被人瞧出端倪来,埋着头不敢吱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旁边毓义没说话,将齐白卿从头到尾打探一遍,带着毓明走开了。 待走出了一段距离,毓义板起脸训毓明,“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敢到跟前同他打趣?” 毓明郁闷道:“平时你和九堂哥说话不也这样么。” 毓义继续走,“九堂哥与他不同,九堂哥平时虽看着凶狠,但只是表面上的,他不同,他是真狠,总之你同他远着些,没事别搭腔。” 毓明追上去,眼睛放光彩,“带个那么漂亮的男人在身边,你说他是不是好那口啊?” 毓义睨他一眼,毓明不知好歹继续道:“我瞧着啊,说不定他这次来,就是送人的,九堂哥不是一直没女人么,外面传他克妻,但可没说他克男人啊,没准那个漂亮男人就是拿来送给九堂哥的” 话没说完,毓义已经一巴掌挥他后脑勺,当即疼得他嗷嗷叫。 入了小行宫,德庆并未往太子那边而去,而是直接领着齐白卿往徳昭屋里走。 此时幼清正在屋里为徳昭磨墨,他正要写信发给北京城。 屋外崖雪通传,“王爷,礼亲王来了。” 徳昭凝眉,笔下一顿,转头沉声问:“礼亲王,哪个礼亲王?” 他是完全没有想到德庆会跟过来的。 德庆不顾屋外侍从的阻拦,已经闯进屋里,谦和柔善地同徳昭打招呼:“九弟,小辞数日,别来无恙。” 他说着话,似狐狸般的一双眼轻轻从徳昭身边扫过,触及幼清,不由地敛了敛眸子,只瞬间的功夫,已恢复平时那副君子淡雅如兰的模样。 徳昭并不是很想见到他,语气冷硬:“大哥到洛城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 德庆抿唇一笑。 两人对视,眸子里似有刀剑相拼。 齐白卿跟在德庆身后,小心翼翼地抬起眸子,一眼看见幼清,她站在徳昭身边,从容而淡定,完全没有以前在他跟前说起徳昭时的恐惧不安。 经过了这些日子,或许她已经接纳了徳昭。 她可能早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那样痴痴地看着,目光哀怨,想要靠近却又敢靠近,隔着这几尺的距离,遥遥相望。 可悲的是,她却不曾抬头看他哪怕一眼。 齐白卿自嘲轻笑一声,看了又如何,他披上了陌生的面具,就算她看了,也不可能认得出。 幼清在这时抬起眼来,余光瞥见德庆身上站了个青袍男子,面貌俊美之至,可与徳昭一较高下。 明明没有见过的,却又觉得眼熟得很。 她往那边多看了几眼,徳昭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顺着视线去看,德庆往旁一遮,正好挡在齐白卿身前。 徳昭眉头一锁,他向来是不喜欢打探人相貌的,更何况又是德庆的人,那就更不屑了,便移开了目光。 兄弟两人没说几句,草草地便作辞。 回去的路上,德庆笑得深沉,同齐白卿道:“你瞧见了没,徳昭如今护那个小丫鬟护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得了什么倾国美人。” 齐白卿愤愤不平,“幼清本就不难看。” 德庆笑意渐浓,“也对,她过去确实生得美,现在这张脸若是去了红斑,定也是个倾国倾城的样。” 齐白卿见他说这话,立马问:“过去?你过去见过她?什么时候见的,怎么知道她过去的容貌?” 德庆含笑,手指抵在嘴唇上,骄傲不可一世的神情,轻启唇齿:“不想告诉你。” 齐白卿失望地坐回去。 德庆这时又道:“本王有个点子,或许能让你和你的心上人重新在一起,要听吗?” 齐白卿两眼瞪着,既惊讶又警惕。 犹豫半晌后,他死咬着嘴唇,摇摇头,“不要。” 35|8.8|城 —— 他嘴上说着不想同幼清重归于好,但心里却挣扎不已。 当初离开时,总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将她放下,一别之后,却发现,忘记她,比死亡更让人煎熬。 齐白卿低着头默言,不想让德庆看穿自己的心思。 德庆勾嘴笑得阴险,伸手攀上齐白卿的肩膀,饶有兴味地凑到他耳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本王懂的,你说不要,那就是要。” 齐白卿狠狠瞪向他。 德庆不以为然,笑意越发浓重。 第二日德庆带着福宝和齐白卿一起加入大队伍,去的是城外马场。 侍女们都候在跟前,顶着大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徳昭心疼幼清,找了借口让她往树下去查看出行的粮水。 幼清一从人群中走出,德庆便俯下身子,在福宝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又拉了拉齐白卿的袖子,指了幼清同他道:“你瞧,本王对你多好,时刻不忘替你往心上人跟前递信。” 齐白卿脸色一变,望着福宝碎步往前的身影,脑子里闪过什么,抬脚就要往前阻止。 这么多人,当着这么人的面,德庆竟然让福宝去送信! 荒唐!简直荒唐! 脚刚抬出去,旁边德庆一把将他扼住,力道之大,简直让人无法动弹。 德庆轻笑起来,“有什么好担心的,正好测一测连幼清对你的心意。她若是对你还有情意,肯定不会拆穿福宝,她若是对你没有情意,喊了徳昭来,以徳昭的手段,无非是牺牲福宝罢了,一个小丫鬟,死了就死了,她为你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齐白卿恨得牙痒痒。 德庆勒住他的手力道越来越大,齐白卿痛得几乎要叫出声,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福宝往幼清跟前去。 幼清正在清点东西,小太监们认识她,知道是睿亲王身边的婢女,都肯给面子。 旁边忽地传来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清姐姐。” 幼清迟疑半秒,转过头,看见个熟悉的脸庞,胆怯怯的,张着两只大眼睛望过来。 福宝害羞地笑了笑,“清姐姐,你现在得空吗” 幼清震住,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确实是她,没看错,就是替白卿送信的小姑娘!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幼清惊讶不已,往四周瞧了瞧,见无人注意到这边,她忙地拉了福宝往旁去。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福宝眨眨眼,“我是福宝,我替主子送信来了。”她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快速地塞到幼清的手里。 幼清不肯要,“我不会再接你的信了,除非你先说你是谁!在场的人都是皇家的人,你是谁府上的?齐白卿现在何处?” 福宝见幼清不肯要信,很是着急,“我我只管送信别的别的我不能说”德庆虽带她随侍,却几乎不让她出面见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隐隐觉得,德庆应该不想让人知道她是谁,所以就也不敢说。 两人正拉扯着,忽地后方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幼清?” 幼清一怔,是徳昭。 不远处他正踱步而来。 她慌了神,下意识将信藏进袖子里,又对福宝喊:“你走罢,这里有我就行。”一边说着话,一边推福宝走开。 福宝看看她,又看看往这边而来的徳昭,心领神会,拔腿就跑。 “你在同谁说话?”徳昭已走到跟前。 幼清定了定神,尽可能收起方才的慌乱,佯装淡然模样,回头对他一笑,“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非要帮忙,就这么点活,我一人做就够了。” 徳昭朝福宝跌跌撞撞离去的身影望去,数秒他收回视线,眸子里多了一丝考究,“当真?” 幼清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藏起白卿的信,为何要替福宝遮掩,可她就是怕他知道。 以他的脾气,若是知道了,恐怕会大发脾气,更甚的,恐怕还会置白卿和福宝于死地。 她不能冒这个险。 幼清娇嗔朝他一笑,“怎么,你怀疑我?难道我还不能同外人说话么?你管得也太紧了些。” 徳昭趁无人看见之际,拿手碰了碰她的手,低下头温柔道:“同我说话就行。” 幼清甜甜应一声,“知道了。” 福宝往前走着,生怕被徳昭追上来,埋头碎着步子跑。 都说睿亲王凶狠无比,她若被逮着了,铁定不会将主子供出来的,清姐姐应该是主子的,谁同主子抢,谁就是坏人。 徳昭这个坏人在她看来,虽然生得好看,可是却让人不寒而栗。 倘若、倘若真被施以酷刑,她自认没有那等毅力熬过去,想着到时候干脆自尽得了。 一死百了,她也早些去见她的亲人们。 她慌慌张张的,心里又装着事情,一时没留神,迎面便撞到人身上去了。 毓明正和太子说着话,是洛城本地的笑话,想着讨太子高兴,无奈太子板着脸就是不笑,他心中正烦闷,忽地身上一热,再一探,原来有人撞上来了。 毓明当即不太高兴,正要发火,望得福宝抬起头来,一张闭月羞花似的脸,琼鼻粉桃唇,娇怯怯的姿态,一双大眼睛里透着天真和无辜,好看得紧。 他刚要吐出口的“放肆”两字才说了个“放”,硬生生咽回去,上前亲自扶了福宝,问:“没伤着哪吧?” 福宝不习惯男子的触碰,那会让她想起当初在德庆身下承欢的不堪回忆,她吓得要推开他的手,身子后仰,没站住脚,往地上摔去。 毓明顺势继续上前扶她,笑得灿烂:“你是哪家侍女,怎么从未见过的?” 福宝慌得说不出话。 她不说话,毓明不由地皱了皱眉,这一凝眉的轻微动作,却让福宝胆战心惊。 “求贵人网开一面,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她一味地求饶。 在德庆身边待怕了,见着穿紫袍蟒纹的贵族男子,总会下意识畏惧。 毓明越是亲近,她越是害怕。 只恨不得一闭眼就能立马回到齐白卿身边去。 她匍匐在地,身影单薄孱弱,几乎颤得发抖。 太子禁不住往地上扫一眼,他向来是寡言少笑的,这时候却难得开口了,语气平淡:“毓明,走罢。” 毓明不甘心,因着太子发了话,不得不跟随往前,走出几步,好奇心实在太重,求了太子道:“我去瞧瞧她,就瞧一眼。” 他平时虽放荡不羁,说什么做什么都率性而为,然而在太子跟前,这倒是头一回违悖。 太子动了动嘴角,终究没说什么。 毓明已经抬脚返回去。 福宝见他们二人走开,虽不知他二人的身份,却也管不得那么多,心中松一口气,起身正欲回去,刚转身,忽地余光瞥见毓明朝这边而来,笑着朝她挥手:“你别走,等等我。” 福宝哪里敢等,以为他想起来要回头找她算账,吓了一吓,立马拔腿就跑。 她不要命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提放着往后看毓明,眼泪汪汪,害怕极了。 毓明追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脑海中满是她奔在风中泪眼回眸的模样。 可怜楚楚,让人爱怜。 毓明中邪一样,懵着脸走回太子身边,太子面无表情地睨一眼,道:“人跑了还追?” 毓明这回过神,摸摸脑袋,自我化解尴尬,“说来也是奇怪,最近总有侍女不理我,前儿个碰见了九堂哥的侍女不理我,今儿个倒好,连是谁家的侍女都不知道了。” 太子继续往前走。 毓明跟上去,问:“殿下,我长得也不差啊,难道最近吃多了肉,脸变胖所以看起来凶凶的么?” 太子不理他。 毓明叹气,摊开手,“看来果然是变胖了。” 下午徳昭同皇子们一起往城北去见府尹,人多不方便,命侍从们先回小行宫,留下几个大内高手在跟前候着。 幼清本要跟着的,徳昭不让,因着一路步行而去,怕累着她,所以让她也随众人一起回去。 幼清只得应下。 回了小行宫,幼清吩咐人准备好温水以及皂角,这样徳昭一回来就能洗漱更衣,各项事情都安排好了,她松口气,往屋里而去。 崖雪出去拿冰解暑,屋里就她一人。幼清小心翼翼地掩了门,绕到屏风后面,将福宝今日递来的信拆开看。 又是一副小像。 同前两次不同,这一次,画上是两个人的小像,她与白卿。 幼清呆呆地看着,他画的那日在凉茶棚下两人第一次牵手。 春雨淅沥,他轻声细语说着要娶她。 一晃已是一年,昔日之事,恍若隔日。 当真是又可悲又可笑。她皱紧眉头,手上力道这般大,几乎将那张画像揉皱,兀自跌入回忆之中,半晌回过神,拿了火星子将信全部烧掉。 不能留,留不得。 看了又如何,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傻傻的幼清,他一幅画像,一句甜言蜜语,哄不回她。 正是心烦意乱之时,忽地门外传来嘎吱一声,徳昭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望了望,语气宠溺地喊了声:“幼清?” 幼清晃晃脑袋,企图让那些纷杂的情愫从心中剔除,抬手揉眼,这才发现眼角边不知何时落了泪。 “我在这。”她冲外面喊一声,一边慌乱地擦去泪花,整理好衣袍,重新走出去。 “躲这作甚,我还以为你不在屋里。” “我四处走动走动,你怎么就回来”话未说完,她瞧得他怀里抱了只小白狗,那狗软糯团子似的,长着一双黑溜溜的眸子,朝她这边眨了眨眼。 幼清惊喜,忙地上前接过来,抱在怀里顺毛。 “这是哪里来的?” 徳昭笑,“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刘府尹家的狗正好生了一窝,我便抱了一只回来,这只小狗才一个月大,尚未取名。” 幼清喜欢得不得了,又感动又高兴。 据她所知,他向来是不喜欢这种小猫小狗的,上次行围三皇子拿了白哥到跟前,他甚至不肯抱一下,还说养猫养狗玩物丧志,训得三皇子从此再也不敢将白哥往跟前送。 这会子却主动抱了一只狗回来,当真让人匪夷所思。 她问,“抱回来让我养的么?” 徳昭喝完茶,放下茶杯,走到她身边来,“抱回来肯定是让你养的,当然了,我们一起养就更好了。” 幼清激动地拿脸蹭蹭怀里的小白狗。 小狗狗舔了舔她的手。 徳昭拉她坐下,问:“替它取个名字罢?” 幼清想了想,问:“你觉得叫什么好呢?” 徳昭摇摇头。 数秒后,幼清终于想出了一个名字,“就叫团子。”她用手指点了点团子的耳朵,轻声重复地喊了好几声,最后道,“记清楚了哦,以后团子就是你,你就是团子。” 团子软绵绵地“汪”一声。 她不亦乐乎地逗着狗,徳昭心满意足地在旁边看她。 忽地幼清一回头,撞见他的目光,痴痴的,眼中只有她一人的深情。 如今方知,所谓铁汉柔情,说的便是他这样。 兜兜转转一年多,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这样平和地同他待在一块,他甘愿为她放下王爷的身份,为她做那样多的事,此时此刻他眸中的爱恋,让她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没了齐白卿,她还有徳昭。 是啊,她并不可惜。 徳昭整个人呆住。 薄唇上的滚烫,是她双唇传来的温度。 她主动吻了他。 毫无征兆,让人猝不及防。 她靠着他的唇,轻轻道:“徳昭,以后你也要这样,一直一直喜欢我。” 徳昭愣了半晌。 而后毫不犹豫地抱紧她。 “曾经我想过,你若能看我一眼,我就把爱给你,你若能喜欢我,我就把命给你,而如今爱和命都是你的。” 幼清笑起来,“嗳,我记下了,以后你的爱和命都是我的。” 福宝跪在地上,双膝靠着冰凉僵硬的石板,跪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德庆很不高兴,在屋里走来走去,斥责道:“你为何要走开?就差一点,徳昭就瞧见你了!” 福宝含泪不住地求饶。 齐白卿上前一把扶起福宝,恶狠狠地看向德庆,“你够了,何必训斥她!你让她往幼清跟前去,原本就已经够荒唐了,如今还要她到睿亲王跟前去,你想害死她不成?” 德庆回身,瞧了齐白卿一眼,然后又瞧了福宝一眼,嘴上轻描淡写道:“她死了又如何?贱命一条。” 福宝止不住地躲在齐白卿身后颤。 齐白卿背过身,不去看德庆,轻轻地安抚福宝。 德庆双眼一眯,觉得刺眼,上前就将福宝和齐白卿拉扯开来,福宝被甩到地上,手臂碰到桌椅尖角,痛得不敢出声。齐白卿作势就要往前去,被德庆一把拦住。 “你先别管她!本王有条妙计,你要不要听?” 齐白卿义愤填膺,“不要!” 德庆哼一声,径直将他拉走。 福宝想要跟过去,却又害怕得不敢靠近,在原地待了一会,最终决定到外面找找。 德庆推开一间屋,将齐白卿塞进去,齐白卿要往外走,德庆挥手就要打,齐白卿缩了缩, 德庆放下手,笑:“不打你,但是本王有的是方法对付你心上人,乖乖陪本王玩,就不怪罪你了。” 齐白卿往地上呸一声。 德庆啧啧两声,指了指齐白卿道:“如今你的续命丸也吃的差不多了,再服用一丸,以后就不用再吃了。” 齐白卿凝眉,不知他为何要说这话,打探地问:“当真?” 德庆并未回应,笑道:“本王不准备再拘着你,相反的,本王还要放你出去,以后海阔天空任鸟飞,你随便往哪去都行。” 齐白卿半信半疑,“你到底想做什么?” 德庆上前一步,与他挨得近,眉眼间透出一抹危险的意味,“本王想请你帮个忙,将连幼清从徳昭身边带走。”他语气一顿,缓缓道:“她是你的旧情人,你们本就两情相悦,本王愿意成人之美,” 齐白卿迟疑半秒,仍是不敢相信德庆。 “难道你花了这么大工夫,只为了让我将幼清带走?” 德庆点点头,“对啊,一切让徳昭不好过的事,我都乐意去做。” 齐白卿问:“为何是现在?” 德庆眼珠子转了转,不太耐烦,“因为徳昭如今只身在外,正是你和连幼清逃跑的大好时机。” 齐白卿顿了顿,许久后,道出一句:“我不愿意,她本就是睿亲王的,这几年我能陪着她,已经心满意足。” 这几日在小行宫,他亲眼瞧着睿亲王对她有多好,睿亲王能给她荣华富贵,能给她一切一切,那样雄壮英俊的男子,才该是她应得的归宿。 德庆气打不一处来,“好你一个齐白卿,老子做了这么多,你他妈说不愿意就不愿意?” 齐白卿抱住头,面上懦弱,嘴上却死死不肯松口。 本以为今日就要死在德庆手里了,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齐白卿睁开眼,见得德庆已经恢复平日儒雅的面貌,站在门口同人说着话。 他探身一看,是徳昭。 德庆笑容含蓄,镇定自若地看着徳昭,“九弟,大夜晚的,你为何来此?是来找我的么?” 徳昭笑了笑,“刚好经过,听得屋内有些动静,以为大哥怎么了,所以想着进屋看看。” 他也不是碰巧经过的,因着夜晚出门往太子那边去,中途遇见白天那个鬼鬼祟祟凑到幼清跟前的侍女,起了疑心,遂跟了过来,刚到屋门前,依稀听得德庆的声音,想着探听一二。 哪晓得那个侍女竟察觉到他的存在,朝屋里狠狠踹了一脚,而后就跑开了。 徳昭朝屋里扫了一扫,见着不远处呆立的齐白卿,问:“大哥,那人是谁?” 36|8.8|城 —— 他这话一出,齐白卿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尴尬地站在那,身子绷紧,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德庆淡然地指了指齐白卿,语气平静,道:“哦,你说他啊?他是我的贴身随从。” 徳昭打量齐白卿,只数秒的功夫,他收回视线,语气颇有嘲讽之意,同德庆道:“大哥一向喜欢贴身侍女,如今倒变了口味,换了个贴身侍从,而且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德庆不怒反笑,唤齐白卿过来,动作亲密地挨到跟前,指着徳昭介绍道,“这是我九弟,大名鼎鼎的睿亲王。” 齐白卿一愣,顺口地喊道:“睿亲王好。” 他离得近了,徳昭看得更加清楚,细细将齐白卿从头到脚打探一遍,像是要从他身上探出点什么似的。 齐白卿紧张地攒住袖子。 忽地德庆伸出手来揽住齐白卿的肩膀,同徳昭道:“九弟,夜已深,大哥我要歇息了。” 徳昭一愣,万没想到德庆如此直白,没有丝毫顾忌。思及这些年德庆暗地里做过的那些荒唐事,性情大变至这般地步,也不是不可能的。遂不再探问,告辞离开。 “良辰美景,就不打搅大哥的好事了。” 齐白卿气得一张脸涨红,此时徳昭刚一转身,他便立马一脚往德庆那边踢过去。德庆身手快,不但躲过了他这一脚,而且还从后面揪了齐白卿的头发,一拉一扯,齐白卿不得不向他身上倒去。 此时徳昭想起什么回头一探。 德庆揽着齐白卿姿态暧昧地朝徳昭挥手。 徳昭眼眸一眯,快步走开。 门一关,齐白卿愤然道,“我清白一男儿,岂可与你扯上那等关系!” 德庆没了刚才的好脾气,神情骤变,又恢复成那副狠戾的模样,一把揪着齐白卿往地上拖,“本王堂堂一王爷,屈尊替你掩护,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嫌弃本王,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本王这就送你去见阎王爷。” 齐白卿死命挣扎。 德庆并未松开掐住他脖子的手,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点点地窒息,等到齐白卿实在呼不过气几乎要晕过去时,这才缓缓将他放开。 齐白卿张嘴就要骂,无奈咽喉被掐肿,嗓子沙哑,刚吐出一个字,上头德庆一记眼刀杀过来。 “你存心找死的话,你心上人怎么办?” 齐白卿一怔。 德庆端起茶杯,继续道:“再者,连幼清以后要是知道她被你亲手送到她的杀父仇人床上,你说她会有何感想?齐白卿,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就算死了,也死得毫无意义。” 他有意放慢语速,语气中透着一抹魅惑人心的力量,齐白卿呆住半刻,而后回过神,冲德庆喊:“什么杀父仇人?睿亲王他不是” 德庆放下茶杯,起身踱步,“什么不是?天下人尽知,当年宋家的灭门惨案,就是徳昭做的,齐白卿你到底被徳昭喂了什么迷心汤,这种时候了竟还想着为他开罪?” 齐白卿一味地喊,“你胡说!当年的罪虽是睿亲王背下的,可他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去灭宋家,世人虽知睿亲王心狠手辣,可也知他行事光明磊落,万万不会做出这等杀害忠良的事,而且当年是你亲自上书,先弹劾皇太弟,而后又指向睿亲王,其中定有什么隐情,所以睿亲王才会背下那桩罪。” 他说的这些,大多是民间碎语,传来传去,大家也都信了。当年的事,先帝命人封锁消息,多数人并不知道其中详细,更多的是靠猜想。虽有质疑,但因着徳昭战功赫赫,且又深得皇帝宠信,在老百姓的认知中,倘若徳昭真是个杀害贤良的魔头,今上避嫌还来不及,又怎会重用他。 德庆停在齐白卿跟前,弯下腰来,一张秀白的脸写满凶狠之色,“你们这些小百姓知道什么,当年皇太弟麾下大臣在明州捅了大篓子,宋明身为明州巡视使,察觉此事后搜罗证据,并准备上书告发此事,可偏偏就在上呈证据文书的前一天晚上,被灭了全家,我作为皇长子,理当伸张正义,且皇太弟一党证据确凿,徳昭身为皇太弟党派一员,又曾在宋家长住,难免有所牵扯,不然他又怎么会出来认罪?” 齐白卿一怔,仍不敢相信自己亲手将幼清送到了弑父仇人身边。 “你你骗我的!” 德庆抬起靴子,用靴尖轻轻踢了踢齐白卿,“信不信随你。” 齐白卿头痛欲裂,他抱住脑袋,慌张不已,连牙齿都在打颤。 当初他得了断骨症,徳昭又恰巧出现,说了一通让他离开的话,他一心想着让幼清有个好归宿,却不想 齐白卿抬起头,一字一字同德庆道:“你发毒誓,说你刚才所说的,句句属实。” 德庆叹口气,耸耸肩,发下毒誓。 齐白卿瘫在地上。 许久,他出声道:“我会如你所愿,带幼清离开。” 德庆一喜,忙地上前扶他,“想通了就好,只要你同她说清楚事实真相,她定会同你离开的。” 齐白卿摇摇头,一想到幼清那双清澈的眸子,他的心就隐隐作疼。 他不能让她承受更大的伤害。 “她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现在的她,是快乐的,是开心的,她已经重新开始了,没有报仇雪恨,没有痛苦伤疤,她是连幼清,不是宋阿妙,我不能告诉她当年的事。” 齐白卿眼神坚定,“我会试着带她走,但如果她不愿意跟我走,我不会勉强她,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恢复记忆,那就瞒她一辈子好了。” 德庆皱眉,似乎不太满意,张嘴欲说什么,还未出声,齐白卿又开口道:“我与她四年情分,这世上除了她姑姑,她最信任的人便是我,你不要妄想通过当年的事控制她,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德庆笑一声,问:“你不想让她报仇?” 齐白卿反问:“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虽有理有据,但当年的事,除了先帝,当今圣上,睿亲王以及死去的宋家人之外,没人知道真相。我不想让她一辈子都活在报仇雪恨的阴影下。” 德庆笑容依旧,那抹笑意看得人毛骨悚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并没有试图反驳齐白卿,轻轻点了点头,吐出一句,“那就依你所言,本王不会插手。” 又是一个大晴天。 徳昭同太子等人往骑射场而去,跟随而来的侍从们得了半天空,纷纷约着往街上去。 临别前,徳昭拉了幼清的手,问,“我想让你好好歇息半天,却又想时时刻刻看着你,当真是矛盾至极。” 幼清抱着团子,歪头撇嘴笑,“不过分别半天,黄昏时分你从校场回来,我也该从街上回来了,到时候让你瞧个够。” 徳昭轻捏她的手,不舍放开,凑到跟前,温柔平和,道:“那你亲亲我,好让我有个念想。” 幼清想了想,“那你闭上眼。” 徳昭听话地阖眼。 幼清蹑手蹑脚地抱起团子往上送,正好送到徳昭脸颊边,团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徳昭正好睁开眼,“好啊你个小调皮!”言罢,一把将幼清揽入怀中。 幼清笑得前俯后仰,徳昭不肯作罢,“我这就虏你去校场。” 幼清连忙摇头,闹了片刻,屋外有人喊徳昭,是毓义的声音。 徳昭假装没听到,一双眼睛盯着幼清,似笑非笑,“你亲不亲?” 幼清拿他没办法,踮起脚,大方地在他脸上亲了亲,徳昭嫌不够,“还要。” 跟小孩子撒娇似的,幼清拿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语气正经地训道:“欲求不满!” 徳昭敛起眸子,一板一眼地纠正:“以后你才知道什么是欲求不满,如今这点子不算什么。” 幼清一边笑,一边放下团子,重新回到徳昭跟前,捧起他的脸,对准嘴唇吻了吻,刚想抽出身,后背被双温热的大手抵住,徳昭长驱直入,撬开她的贝齿,一点一点,搅着她的小舌。 幼清从未与人做过这等亲昵动作,想要将他的舌头推出去,不想却弄巧成拙,舌头刚伸出去,就被紧紧吸住。 她慌乱地捶他的肩,嘴上含糊不清地喊道:“徳昭不要不要这样” 徳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她的双唇,这才停下动作,抬眸,望见她委屈地捂着嘴,眸子里似有泪光闪现,哀怨地瞪着他,眼神似有嫌弃之意? “说好亲亲而已为何为何” 徳昭往前一步,“为何什么?” 幼清并不回答,一哼声,跑到盥洗处擦嘴漱口,好不容易弄完了,这才回过头,愤愤同徳昭道,“你为何要喂我吃口水,脏死了!” 徳昭一噎。 幼清不依不挠,撅嘴道:“以后再也不许做那样肮脏的动作了!你竟这样捉弄我,晚上不同你睡,你一个人睡几榻去。” 说罢,她一跺脚一哼唧,抱起团子就往外奔,留得徳昭一人呆立原地,迟迟未曾回过神。 耳边回荡着她说的话,肮脏 果然,她竟嫌弃他嫌弃得这么光明正大。 走到屋外,正逢毓义迎上来,两人一同往外走,徳昭想起什么,问:“你第一次与女子亲热时,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毓义差点呛住,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这才回眸看徳昭,这边瞧瞧,那边看看,皱着眉伸手触碰徳昭的额头,疑惑道:“不对啊没发热啊” 徳昭甩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问,“有没有女子嫌弃你的咳咳唾沫” 毓义眼睛发亮,“九堂哥,你终于有女人了!” 他声音洪亮,一声大叫几乎喊得庭院的人都能听到,徳昭连忙捂住他的嘴,神情不耐烦,“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别说其他有的没的。” 一放开手,毓义贴过来,兴奋地问:“九堂哥,你问我这些,那可算是问对人了,待我传授两招,保管”他凑过去,附在徳昭耳边说了几句。 徳昭一听,面上神情越发严肃,“毓义!” 毓义有些委屈,“难道九堂哥不想听这些吗?” 徳昭神情不太自在,半晌,他无奈地摇摇头,“算了。” 毓义说的那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派上用场,他如今只想怎么哄她不要嫌弃他的亲吻。 想来想去,想不到好办法,看来还是得从长计议。 他禁不住又叹一口气。 37|8.8|城 这厢,幼清同众人一起上街,她抱着团子四处逛,因着上次徳昭带她逛过,城里各处好吃好玩的地方她心里大概有个数,是以众人都愿意以她为首,跟着她一块。 恰逢今日城东有庙会,人群熙攘,好不热闹。 团子窝在幼清怀里,小小的软绵绵的,时不时抬起头往外望,幼清摸着它的脑袋,舍不得将它放下,这里人多,一个没看住,团子很有可能就走丢了。 幼清低声同团子道:“回去后你爱怎么在屋里跑就怎么跑,使劲儿撒欢,但是现在要乖乖的哦。” 团子嗷呜一声,将脑袋缩回去,满足地躺在幼清怀里。 今日庙会与别处不同,空地前架起了大片蔷薇花屏,一眼望过去,风雅夺目,特别好看,小姑娘都往那边凑。 幼清抱着团子往蔷薇花屏那边走,“团子,我们也去嗅嗅花。” 花屏呈回字形,走进去跟入了地下迷宫似的,刚一脚踏进去,忽地拐角处的花屏后伸出一只手,皓白的腕子,小巧秀气的手掌,食指微曲,朝幼清的方向勾了勾。 幼清一愣,缓步踱过去。 “清姐姐!” 福宝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丝毫没有任何生疏感,凑上来望见幼清怀里的团子,一双眼睛缓缓瞪大,惊喜地喊道:“是狗狗咧,清姐姐你竟然有只小狗!” 这是幼清第二次在洛城见到福宝,完全没了第一次的惊讶,对于福宝的出现,她并未有太大的感想。 “你又要替他送信么?”语气甚是冷漠。 福宝抬起脑袋,不知所措地看着幼清,“清姐姐,怎么了,难道你不想要主子的信吗?” 幼清皱眉,一字一字道:“我早已与他恩断义绝。” 福宝嘟嘴,不是很高兴,手指抵在唇间,做出嘘的姿势,“清姐姐,莫说这样的气话,主子他” 话未说完,幼清便掉头离开。 福宝忙地一把拉住她,“清姐姐,你听我说完” “幼清。” 一道熟悉的男声自花屏后传来,幼清怔住,这声音太过熟悉,曾经在她耳边痴迷地唤着她的名字唤了千百回,如今再听,差点以为时光倒流。 回过头,望见的却不是记忆中那张脸。 齐白卿不长这样。 幼清往后退一步,问:“你是谁?” 齐白卿温和道:“幼清,是我,白卿啊。” 他望着她的目光这般渴望,幼清愣了半秒,“白卿?” 福宝在旁边拉了拉齐白卿的袖子,细声提醒:“主子,摘下面具。” 齐白卿这才反应过来,他实在太紧张,一想到她在跟前,就慌张得手足无措,差点连脸上戴着人-皮面具的事都给忘了。 背过身好不容易取下面具,回头望见幼清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当即有些腼腆,柔声道:“幼清,现在能认出我了吗?” 幼清心乱如麻,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不知他为何要出现在这里,也不知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心里有无数个问题,多得不知该先选哪个开口。 齐白卿鼓足勇气往前一步,他贪恋地盯着幼清,眸子里满是柔情,“幼清,近来还好吗?”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人,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阳光明晃晃地在头顶照着,那光照在他白皙秀气的脸上,他身后蔷薇花开,空气混了花香和草香,一如当年在王府花园时的初次相遇。 幼清一阵心酸,撇开头不看他,“你来了也好,有些话我正好同你当面说清楚。当初你既然选择放手,如今就不必再苦苦纠缠,我已经将你放下了,从此之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无需惦念。” 齐白卿听得她说这话,内心悔恨,懊恼得面红耳赤,问:“你已经是他的人了么?” 幼清脸一红,羞愤抬眸,“我是不是他的人,已经与你无关。” 齐白卿思及过去,心中似有千万根刺,痛得他几近痉挛,双眸一闭,心酸含泪。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是他太懦弱,是他太天真,是他太胆小,他配不上她,可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得豁出去博一把。 “幼清,当初我那样待你,是有隐情的。”他终是决定将当初徳昭找上门的事如实相告,关于身世的事半点说不得,想来想去,也就这个能说了。 幼清下意识拒绝倾听,“我不要听。” 齐白卿凑近,低下头,挽了幼清的手,道:“我曾在睿亲王跟前发誓,此生绝不与你再有纠葛,绝不同你见面,可是幼清,我做不到,我情愿下地狱遭受重重煎熬永世不得翻身,幼清,是他逼我离开你的。” 幼清摇头,“不,你撒谎!” 齐白卿怔怔地望着她,“幼清,这几年来,我何时曾骗过你?”他颇有些不自在,咬牙道:“你若不相信,大可以去问当初同我串戏的姑娘,叫淑雅的,她是个青楼姑娘,在行成胡同左街上的醉烟阁,我邻家牵的线,酬金是一两银子,因着你动手扇了她一耳光,所以又加了一两银子。” 他语气这般坚定,说得又如此详细,幼清想起那段时候同徳昭相遇的细节,她忽地没了底气,声音有些打颤,道:“他逼了你,你便放弃我,可见你对我的感情,根本不如想象中那般牢固。” 她这是在回避问题。 她根本不敢去想徳昭是否真的威逼了齐白卿。 齐白卿叹口气,语气绝望,仿佛一股轻烟从身体深处缓缓飘出,透着淡淡的哀怨,“幼清,他是手握重兵的王爷,而我是个穷酸书生。” 如何能比,如何抗衡,世事如此,他无能无力。 幼清想要捂住耳朵,可她怀里抱着团子,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任由齐白卿的话从耳朵飘进脑海。 一时间,徳昭的脸和齐白卿的脸混在一起,幼清慌张地想要逃跑。 她好不容易才忘记了白卿,好不容易才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容易才接纳了徳昭,她只想好好地过日子。 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白卿没有骗她。 他向来,都舍不得伤害她,只除了那一次。 齐白卿满脸愧疚,看她这副伤心模样,他心痛如绞。 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心中默念多遍,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卑鄙,可他不得不这样做。 他必须要试一试。 “幼清,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你同我离开好不好?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补偿你” 幼清一味地摇头。 齐白卿心中失落,嘴上道:“倘若你改变主意了,就来找福宝,她住在小行宫东院。” 幼清头也不回地离开。 齐白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未曾回过神。 福宝扯了扯他的衣袖,试图安抚他,“主子,你不要太难过,说不定清姐姐明日就回心转意了,你们四年感情,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齐白卿苍白一笑,摸了摸福宝的脑袋,“幸好还有福宝在。” 福宝脸一羞,梨涡浅浅,“福宝会一直陪着你的。” 38|8.8|城 —— 下午还是大晴天,等到黄昏的时候,天已经蒙蒙变灰,雨滴打在脸上,湿了脂粉,幼清站在窗前,想着齐白卿的事,心中五味具杂。 徳昭进门的时候,团子正在屋里乱蹿,这边咬咬那边啃啃,棉絮四溢,不知情的见了还以为怎么了,活脱脱一副遭劫的景象。 他刚从校场回来便直奔过来找她,骑射后大汗淋漓,甚至来不及洗漱更衣,只想立马见到她,哪怕被她嫌弃地骂一声“臭男人”也好。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还不到一日,他已甚觉难受。 “幼清,我回来了。”或许声音太过温柔,她竟没有回头看他。 徳昭愣了愣,弯腰低身抱住团子,一边走,一边笑:“你看这只狗,调皮捣蛋的劲和你一样一样。” 走到跟前了,幼清这才猛地回过神,回头见是他,想要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她向来不习惯伪装自己。 徳昭凝眉,想要伸手碰碰她的脸,又怕手上的汗渍弄脏了她的面庞,实在心痒难耐,急中生智从旁拿了块帕子,用巾帕缠住手指,这才轻抚上她的下巴,柔情相望,问:“怎么了?” 他越是温柔,幼清就越是觉得不安,她摇摇头,垂下眸子细声道:“没什么,下午走累了,身子不太舒适。” 徳昭立马就要叫太医,幼清推说不用。 僵了片刻,徳昭放下团子,回身拦腰将幼清抱起来往床榻边而去。 他动作流利地为她褪鞋揉脚,嘴上道:“你一出去玩就跟个小孩子似的,这边逛逛那边瞧瞧,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能不累吗?下次上街时,听爷的话,雇顶软轿。” 幼清呆呆地看着他,从前害怕敬畏的面庞,不知何时起也有了这般谦逊温和的神情,她犹记得去年初见时他那张冷漠无情的脸,以及行围时他将她当做他人替身时的不屑一顾。 而现在他几乎将她捧在手心上。 幼清忽地抓住他的手,神情认真,一字一字问,“徳昭,倘若当初白卿没有离开我,你该怎么办。” 徳昭一怔,而后置若罔闻地继续手下动作,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晚上想吃些什么?” 但凡说到吃,她大抵是乐意同他继续说下去的。 一长串的菜肴名单,她能一口气全部念出来,好像饿了许久一样,恨不得一口气将想吃的都吞进肚子里。 幼清摇摇头,语气异常坚定,“你快些告诉我。” 徳昭装愣,笑道:“我哪里晓得你要吃什么,万一传错了菜你不吃,你饿坏了肚子我可是要心疼的。” 幼清急得要掉眼泪,“徳昭,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齐白卿。” 她将话说得这样明白,徳昭敛了神色,反问:“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 幼清撇开视线,咬唇道:“我就是突然想起,问一问。” 怕又是从哪里得了齐白卿的书信。徳昭神情不太愉悦,手下动作力道加大,一不小心捏得幼清喊疼。 她一喊疼,他便立马放柔了声音哄她,“不疼不疼啊,是我的错儿,不该分神的。” 幼清顺势扯了扯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徳昭,你告诉我好不好,若白卿没有离开,你会不会” 徳昭神色一变,冷笑一声,“会不会什么?会不会杀了他?你想问的,是这个罢。”他心里烦闷,一想到她又背着他悄悄收了齐白卿的书信,他就恨不得立马将齐白卿揪出来大卸八块。 若不是怕她没了自由埋怨他,他还真想派人时时刻刻跟着她。 “无论齐白卿有没有离去,你都是我的。”他目光发狠,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强势又霸道,“幼清,自我遇着你那天起,你便注定是我的。” 幼清抿唇摇头,心一点点往下沉。 他是会为了她而不择手段的人。 以他的性格,容不得有其它人占据她的心。 他要进来,便要先将里头的人赶出来,她心里有白卿,他铁定是不能容忍的。 幼清颤了颤,又问,“徳昭,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又或是曾经骗我的事,有没有?” 徳昭站起来,背对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屋子里一片死寂。 沉默许久,他忽地回头沉声道,“不要再接他的书信了,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不是齐白卿。” 幼清一震,抬眸去看,徳昭已经离开。 她身子一瘫,软绵绵地趴在榻上。 他知道信的事,她藏得那样严实,可他竟然还是知道了。 是谁告诉他的,他到底知道多少? 从一开始他就像看傻瓜一样看着她惺惺作态隐瞒书信的事么? 幼清捂住脸,眼泪一点点从指缝中涔出来,她觉得他好可怕,竟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的城府有多深,她几乎不敢想。 福宝天天蹲在门口等人。 她等着幼清上门,只要幼清来了,齐白卿便有希望了。 自那日之后,她就再没有看到主子笑过了。 她怀念他的笑容。 所以愈加期盼幼清的到来。 结果等啊等,没等到幼清,倒等到了其他人。 “小丫头!” 福宝回头一看,是那日替主子送信时无意撞到的人,当即警惕起来,目光直直地瞪过去。 她整日待在屋里,德庆也不让她出去,压根不知道毓明便是皇子。 毓明凑上前,见果真是她,心中一喜。 他本来是要去找毓义的,今日九堂哥和太子出城去了,他得了空在行宫歇息,闲得无聊四处看看,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远远望见有个小丫头坐在长廊上,双腿一踢一踢的,娇小可爱,神似那日无意中撞见的小侍女。 待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她。 毓明顺势从花丛里摘了朵六月雪,走过去就要为她戴头上,嘴里念叨:“娇花配美人。” 他是想要讨好她。 毓明虽才十四岁,却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加上他个子拔高,只要不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容,佯装个十八岁的郎儿不在话下。 他嘴甜,又肯放下架子去逗人开心,宫里的侍女大多都喜欢同他亲近,故此同福宝讲话时,他丝毫没有任何拘束腼腆之意。 福宝取下鬓间的六月雪,重重地摔在地上,大眼睛水灵灵地看着毓明,对他戒备重重。 粉面娇香跟前,毓明舍不得发脾气,弯腰拾起被她摔碎的六月雪,指腹捻了花瓣,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福宝摇摇头,不肯告诉他。 毓明撩袍挨着她坐下,“我今年十四了,你不肯说名字,总得告诉我芳龄,不然我怎么知道是该称呼你为姐姐呢还是妹妹呢?” 福宝弱弱地开口,“你该叫我姐姐。” 毓明笑起来,“你竟比我大?我不信,你看起来就像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哪里就能比我大?” 福宝嘟起嘴,他不信,她就不愿再说了。 毓明一时有些着急,惹了美人生气,得快些哄哄才是,刚要开口,忽地福宝站起来,双眼亮晶晶的,小跑着往前。 “清姐姐。” 幼清低下头,今日徳昭不在,她好不容易才避开耳目抄小路找到福宝的。 “我”话音刚落,瞥见旁边长廊上有个半大的少年,幼清打量一番,发现是毓明,怕他到徳昭跟前说什么,急急地便要离开。 福宝哪里肯让她走,回头冲毓明就是一句:“你走开。” 毓明一愣,倒还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小丫头凶起来倒是够泼的。 他一双眸子全放在福宝身上,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幼清,连看都不曾往她那边看一眼,哄福宝:“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便立马走开。” 福宝不假思索地回道:“我叫福宝。” 毓明嘴上念着,“福宝”。 倒是个好名字。 还想再说什么,福宝已经拉幼清进屋,重重地将门关上,隔着门板喊:“说话要算数,你快些走开!” 毓明笑了笑,缓步离去。 39|8.8|城 ———— 福宝趴在屋门口看,见毓明真的走开了,不由地松口气,回头到幼清跟前,笑容灿烂,“清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幼清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来找福宝。 徳昭从未在她跟前承认些什么,却也没有否认什么,她心里既着急又生气,可却找不着由头发作。 他做得这样完美无瑕,任由她如何闹都只是温柔一笑。 明明只要假装对一切不知情,她就可以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她做不到。 她容许不了他的欺骗。 福宝本是牵了她的手,见得她神情哀郁,忽地不太高兴,推开她的手,语气里颇有怪责之意,“清姐姐,主子已经将真相告诉你了,为何你还是不肯跟他走?他得了那样的病,本来就没几天好活的,当初他被迫离开你,你想他能做些什么?以死相搏,同睿亲王一较高下么?他心里想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人,他只想让你好好过活。” 幼清一愣,听得几个字眼,刺得她心里一震,“病?什么病?” 福宝咬唇,“断骨症,主子祖上传下的病,自发病开始,骨头一寸寸烂掉,直至死去。” 幼清一抖,眼睛缓缓瞪大,福宝的话一字一字在耳边回荡,她竟从来不知道白卿得了病! 福宝生怕她走掉,急急安抚,“清姐姐,我现在去找主子,有什么话你们两个好好说。” 幼清充耳不闻,脑海中全是齐白卿得病的事。 不消片刻,齐白卿匆匆而来。 他一进屋,正好同幼清的目光撞个正着。 她见了他,双目含泪,唇齿颤抖,“白卿你得了断骨症?” 齐白卿大惊,看向福宝,压低声音问,“你竟告诉了她?” 福宝自愧地将头低下,转身离开将门关上,留得他们两个在屋里。 幼清扑到齐白卿跟前,哭得泣不成声。 四年,她同他四年感情,他疼她,爱她,几乎对她有求必应,可到头来她竟然连他生了重病都毫无察觉。 她苦苦怨了他那么久,怨他为何不要她,怨他毫无征兆地重新出现,怨他将被迫离开的事挑了出来,她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 齐白卿看着她哭,心里痛极了,伸手想要为她擦泪,却又怕冒犯她,他急得手足无措,轻声道:“都是我不对,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想着,从前她不高兴时,他只要一学猫狗的叫声,她便立马笑琢眼开,慌慌忙忙卡着嗓子学一声猫叫,又学一声狗叫,两只眼睛瞧着她,只想她能够重新开心起来。 幼清哭得更伤心,她猛地扎进他的怀里,想要捶打,舍不得,只能嚎着哭腔问:“什么时候得的病,为何不告诉我?” 齐白卿垂眸,“去年四月初发现的,我我不想连累你。” 四月初,正好是他同她提亲后,正好是她随扈行围的时候! 难怪,难怪随扈回来她去见他,他的神色那样奇怪,她当时竟还质问他为何不因徳昭的事情生气,却原来,原来他已病入膏肓! 幼清掩面,“对不起对不起” 齐白卿鼓起勇气,缓缓抱住她,红了眼眶,“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该得那样的病。” 幼清抽噎,内心更觉忧伤。 都这个时候了,他却还想着如何安抚她,他将所有的错处都往身上揽,而她却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跟他离开。 “白卿,我跟你走。” 齐白卿一震,几乎不敢相信,“当真?”他有些不忍心,问:“你真的愿意为了我离开睿亲王吗?” 幼清攒着他的衣袖,泪流满面,“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是你先来的,我心里最先住下的,是你。” 齐白卿动了动嘴唇。 若论先来后到,徳昭才是那个最先住进她心里的人。 可他不能说。 他要带她走,然后好好照顾她一辈子。正如礼亲王所说,只要再服一记续命丸,他便能够彻底好起来。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哪天就稀里糊涂地死掉,只要这次能够顺利逃出去,他一定、一定再也不离开她。 齐白卿低头轻声道:“你等着我的消息,等我安排好了,我们便一起离开。” 幼清坚定地点点头,“好。” 夜晚徳昭回来,还没踏进屋子,便闻得鲜美的菜香味,走进去一看,桌子上摆了满桌。 幼清从屏风后走出来,端了刚沏的茶,“你回来了。”她将茶递到徳昭手边,指了指桌子上的菜,“我亲自下厨做的。” 徳昭喝一口茶,笑道:“看出来了。” 这菜肴闻着香,但卖相着实不怎么好。 幼清难为情地低下头,抿唇轻声道:“我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是不想吃,我这就撤下去。” 徳昭哪里会不想吃,他高兴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呢。 他当即撩袍坐下,拿了筷子夹菜大口大口地吃,那一团团黑糊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直接就往嘴里塞。 一边吃一边竖起大拇指夸赞:“好吃。” 幼清试着也夹了一块吃,然后立即就吐了出来。 真的好难吃,看来跟着御厨手把手地学还是没什么用处。 她让徳昭不要再吃了,徳昭却不曾停下来,“我的幼清第一次亲自下厨,我定是要全部吃掉的。” 这几日来,他俩第一次四目相对。 为着先头的事,她不肯理他,他又不敢轻举妄动,想着时间一久,她自然会将齐白卿的事忘记,至于当初他逼齐白卿离开的事,她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总之只要她待在他身边,总有一天她心里满满的都是他。 徳昭搂了她,不过几日功夫,他却觉得已过数年之久,他想念她温热的身子,想念她娇嗔着微微撅起的唇,想念她嫌弃他吻她时却又无能无力的目光。 他恨不得立刻就抱她到床上去,同她共赴巫山,享鱼水之欢。 徳昭咽了咽,嗓子里似乎有火在烧,她好不容易才有所松动,他不能坏了兴致。 即使很想很想亲吻她,却还是出声先问:“幼清,我能亲亲你么?” 幼清一怔,而后点点头。 她就要离去了,她对他恨不起来,若是白卿刚走那会,她知道是他逼的白卿走,她一定会狠狠打他骂他,誓死也不会从了他。 可现在不一样,她内心彷徨,他已乘虚而入,在她心里住了一段时间。 数秒后,他贴了过来,温暖濡湿的唇紧着她的,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又要陷进去,可脑海中忽地冒出齐白卿那张苍白的脸,幼清猛地一震,推开了徳昭。 徳昭以为她仍不习惯于亲吻,嫌弃他的唾沫,遂低声道:“不急,我们慢慢来。”他凑近含了她的耳垂,“我有一生的时间等你习惯我的亲吻。” 幼清咬唇,不敢让他看自己的脸,怕露了端倪,只得趴在他的肩头,声音有些颤抖,“让我这样靠一会。” 徳昭温柔地抚上她的后背,“你想靠多久都行。” 幼清第一次尝试伸手抱住他,她在心里头对他道:总有一天会出现值得你深情相许的女子,总有一天你会将我遗忘的。 白卿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一条命和她,但徳昭不同,他还有很多很多,权力、富贵、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得到一切。 她就要和白卿重新开始,徳昭也总会和什么人重新开始。 这世上的感情本就如此,一个人走了,总有另一个代替,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 五月初二这日,艳阳高照,已经半月未曾下雨,焦烈的太阳几乎要将人间烤成一个蒸炉,瓷盆里的冰块拿出来不久便已融化成水,待在哪里都热得不行。 徳昭准备同太子往山里去,山头高,那里修了一处别院,正是避暑的好去处。因着年久未修,所以得先上去探探,顺便让人重修修葺。 幼清知道他今日要上山,探听清楚了行程,准备同齐白卿离开。 临别前徳昭交待,“你今日莫乱跑,晒累了回来我可要罚你的,乖乖等我去山上看了宅子,明日接你到上头乘凉。” 幼清颇有些不自在,背过去假装拿东西,一口应下:“嗳,我会在行宫等你的。” 徳昭走出两三步,故而又想到什么,返回来抱抱她,本来是想亲一亲她的小嘴,怕她不肯,所以改为亲她的额头,爱若珍宝,“记得要想我。” 幼清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轻轻点了点头。 40|8.8|城 —— 徳昭走后,幼清拿出藏好的包袱。 已经同白卿说好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分开而行,在城外十里外的长亭相见。 在屋里呆坐了许久,她捏着写给徳昭的信,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将信撕掉。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就无需任何挂念。 踏出屋门的瞬间,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东院。 齐白卿激动地收拾好包袱,福宝在旁边帮衬着,“主子,你想好我们以后去哪了吗?” 她很感激齐白卿愿意带她一起走,留在德庆身边,她迟早是要死的。 她已经想好了,下半辈子她会全心全意地伺候齐白卿和幼清一辈子。 至于她的心意,她可以藏起来。 只要齐白卿开心幸福,她就已经知足了。 齐白卿点点头,“去江南,到时候我们买一个小院子,在宅子前种四五棵幼清喜欢的海棠花,春天海棠开花的时候,我们做花酒埋在树下,等到来年开夏的时候再拿出来。等我和幼清成亲了,我们也会替你找个好人家,我们两家都会有孩子,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做亲家。” 除却嫁人那部分,福宝喜欢他嘴里说的未来。 这边齐白卿收拾好了东西,那边福宝也准备回去拿东西。 齐白卿站在门口同她挥手道,“我在后门等你。” 福宝咧嘴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苦尽甘来的日子终于就要来了。 回了屋,却发现自己的包袱不翼而飞,门后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是她夜夜噩梦中的德庆。 福宝怕他,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德庆眯了眼睛,那双狭长的眸子跟狐狸似的,透着一抹神秘而危险的意味。 德庆问,“想和齐白卿一起走?” 福宝猛地跪下来,“王爷求您了,您答应过的,会让我和主子一起离开。” 德庆摇摇脑袋,轻轻道,“本王只说放他离开,可没说让你跟着一块走。” 福宝慌张失措,她离新的人生只有一步之遥,她不能留在这里。 她实在太绝望了,冲过去抱住德庆的大腿,一副梨花带雨的小模样,软糯糯的,声音打着颤:“王爷,您行行好放过我吧。” 德庆勾起一抹笑,捞了福宝的身子,一点点为她擦了泪,语气为难,“你要是跟齐白卿走了,谁替他断后呢,本王可不能这么快暴露自己,只得你来。” 福宝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抉择。 这世上只一个齐白卿。 只要他幸福,连带着她的那一份,那就够了。 “我留下。” 她的声音似轻烟,又细又弱,透着绝望和无奈。 德庆抚掌轻笑,“很好。” 后门口,齐白卿等了许久,迟迟不见福宝的身影。 他很是着急,想要去进去再找,忽地有个不认识的小侍女拿信来,说是福宝给的。 齐白卿拆开一看,有些怔懵。 福宝竟然说不同他一起走了。 不过短短几刻钟的功夫,为何她就突然改变主意了? 齐白卿来不及细想,马车夫已经催得急不可耐。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犹豫半晌,他终是狠心离去。 幼清还在等着他,他已经失去幼清一次,他不能再失去她第二次。 幼清雇了一辆马车往城外奔,她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不住地掀开车帘往后探。 怕徳昭突然追上来,怕她不能顺利离开,怕生出什么变故来。 这一路胆战心惊,草木皆兵,空气里掀起的每一颗尘都在不住地喧嚣:快逃快逃! 终是顺利抵达长亭。 齐白卿却还没来。 幼清想,或许他在路上耽搁了,她得耐心地等着他。 四周没有什么遮挡,只路旁有棵苍天大树,她将包袱系在身上,往树上爬去。 躲进茂密的枝叶中,她两手两脚紧紧趴着树干,脑袋往外伸,鸟儿从她头上闪过去,虫儿从她脚下爬过去,时间在烈阳的暴晒中碎成晃动的光影,她念着她的齐白卿,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这一等就是一下午。 她这头心急如焚,另一头齐白卿心如沉水。 马车并未如约将他送出城,而是转了道将他送到了另外的地方。 一个没有幼清的地方。 他看着屋子中央笑容狰狞的德庆,恨不得冲上去扒他的皮喝他的血。 “你这个变态!无耻下流之徒!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成全我和幼清!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齐白卿冲上去,被德庆一脚踢开。 齐白卿狠狠瞪着他。 如果他手里有刀,他一定要手刃他! 德庆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往他跟前扔了一把匕首,长眉微挑,仿佛有意挑衅。 齐白卿拿起匕首疯了一样往前刺,大喊:“幼清还在等着我!你放我走,只要你放我走,我就不杀你!” 德庆啧啧两声摇摇头,轻而易举地将匕首夺过来,反攻为主,一手拖着齐白卿,一手拿匕首抵住了齐白卿的脖子。 “本王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成全你,你真以为自己的病吃几颗续命丸就能痊愈了吗?你以为本王是神仙?本王策划这一局,不过是想探探连幼清在徳昭心中的地位,他若能爱那个女人爱到不计一切,就连她的背叛也能过往不究,那么连幼清以后就大有用处,本王要的,是徳昭心碎而死,要么让他亲手毁掉自己曾经爱恋的女子要么让他心爱的女子毁掉他,无论是哪一种,本王都拭目以待。” 齐白卿声嘶力竭:“你要想对付睿亲王,何必用这种下作手段!” 德庆耸耸肩,嘴上委屈道:“可是本王只剩下这种手段了呢。” 齐白卿知道自己上了他的当,也知道今天德庆是不可能放他出去同幼清会合,这一刻他只能认命,“你杀了我吧,反正对于你而言,我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他一心求死,只觉得活在这世上是一种耻辱。 他已苟且偷生这么多日,到头来,却又一次伤害了她。 他几乎不敢想象睿亲王追到幼清后会对她做什么,他无法带她离开,是他不自量力,他早该死了的! 德庆却在这时将匕首收起,拿绳子将齐白卿五花大绑,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甚至往他嘴里塞了巾帕。 齐白卿一双眼瞪得发红。 德庆盛气凌人地停在他跟前,双指捏了捏下巴,做思考状,“本王可舍不得你死,好不容易得了个有趣的玩物,得尽兴了再说。” 他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齐白卿,自你遇见本王那天起,你的悲惨宿命就已经注定了。” 齐白卿悲恸地闭上双眼。 徳昭从山上下来时,兴致冲冲地往屋子里而去,还没进院子,就发现自己带来的侍女随从一个个急得不可开交,四处寻找些什么。 他心底涌出不好的预感,随便逮了一个就问,“你们在找什么?” 没有人敢回答他,众人跪在地上,屏住呼吸。 徳昭点了崖雪,“你尽管说,爷恕你无罪。” 崖雪垂泪,泣不成声:“主子爷大姑娘她她不见了!” 徳昭大惊失色,直奔房中,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竟都找不到她。 他立在那里,从地上捧了一对碎纸屑,拼凑在一起隐约可见“后会无期”四个字,那一刻,他的心瞬间低到谷底。 怒火涌上心头,徳昭几乎无法理智思考。 他发狠地握紧拳头,狠狠吐出三个字:“连——幼——清——” 41|8.8|城 ———— 乌云坠坠,风雨欲来。洛城银甲营的将士整装待发,徳昭执掌调兵令,高坐马背之上,一声呵下,领兵发往城外。 洛城府尹试图马前阻拦,“王爷三思,若非危急关头不可擅动银甲营啊!” 徳昭泛着血丝的双眼透出一股可怕的戾气,一如在战场上杀红眼的姿态,他的声音寒意森冷,一字一字道:“挡我者死。” 东边一道闪电惊乍而现,响雷阵阵,千骑齐奔,黄昏黑夜交际的街道,马蹄声震耳欲聋,铜枪与金戈相撞,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动荡的声音。 府尹踉跄跌坐在地,靴边雨点旋旋而落,一滴、两滴、进而铺天盖地泄下。 猛地急雨如箭,势不可挡。 他在风雨中疾行,冷峻面庞如刀刻斧凿,压抑住的心中怒火熊熊而起,奔至城外,萧萧天地,黑夜浓浓,望不见尽头。 风雨之中,竟不知该从哪里找起。 悲凉之意缓缓爬上心头,呼吸间皆是痛楚,被人背叛的愤慨在血液中涌动,他咬着牙,发狂一样念着她的名字。 就算搅个天翻地覆,掘地三尺也得将她找回来。 她连幼清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就算要走,也只能死离,不能生别。 那样沸反盈天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震得人心一抖,被雨浇得七零八落的树叶颤颤巍巍,一团黑影隐隐藏在其中,绝望而麻木,她抱着树干,遥遥远眺,目光始终不曾自城门的方向移开。 “白卿白卿” 她念了千遍万遍,可却无人相应。 忽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黑暗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奔来,她闭上眼不敢去看,蜷缩身子一动不动。 是徳昭。 是他。 她不住地安慰自己,白卿会来,徳昭会走,不要急,再等等。 马声果然踏蹄而过,朝着更远的地方而去,雨水打湿了她的脸,肌肤冰凉一片,她抬手揉眼,满眶的泪水盈盈而充,可是她不能哭,白卿并未抛弃她,她知道他一定一定会来找她。 他们要去过悠闲自在的江南小日子,长命百岁永结同心。 她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 忽地耳边又响起嘚嘚马蹄声,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呼啸离去的铁马金戈掉头而行,由快到慢,缓缓在一棵树下停住。 雨声淅沥,狂风拍散一地落叶。 偶尔一声马嘶,数千将士依次排开,纪律分明地挺立原地。 长亭和树已被重重围住。 到处都是重兵把守。 她怛然失色,越发抱紧了树干,止不住地颤抖。 徳昭站在树下,仰头而望,茂密的树叶挡住目光,只有那一双鞋露在外头。嫣红莲花祥云纹的软缎鞋底,摇摇晃晃地踩在树干上,她看见他了。 他离得这样近,声音却像是从遥远天际边传来一般,“下来。” 她并不言语。 徳昭抽出刀,身子一腾,上了树,拨开树叶,一把将她揪了出来。 她惊呼一声,脚下踩空,忙地就要躲开。 树间立锥之地,又能躲到那里去。 数秒,他的刀已悬在她的脖颈。 刀锋冰凉,比不得他的心寒。 掏心掏肺,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践踏,睿亲王徳昭,平生最恨背叛二字。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无喜无怒。 这一刻总算清醒过来,齐白卿不会来了,在她跟前的,只会是徳昭。 任她如何逃离,也逃不出他徳昭的手掌心。 可是她不甘心。 她想要她的白卿,徳昭再好,可是她不想要。 “我要白卿、不要你。” 徳昭身子一震,握刀的手只需往里推一寸,即可割破她的脖颈。 他恨极了,恨不得立即将她的心剜出来看看,一刀一刀切开,看里头到底藏了些什么,竟这般冷情决意。 可忽地他瞥见她的眼,那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可怜楚楚,泪盈满眶。 她只需轻轻看他一眼,带着点幽怨的责怪与失望的伤心,一如当年同宋阿妙最后一见。 他爱着连幼清,连带着将对宋阿妙的那份爱,也给了她。 “你要他,可我要你。” 刀哐当掷下,他用手搂了她的脖子,发狠一样将她圈在怀里带下树,她又打又踢,仍被紧紧禁锢,他的胸膛这般冰冷,没有一丝暖意,她无助地窝在他怀中,耳朵正好贴着他心房处。 半秒,竟未曾听到心跳声。 只有驰骋踏行的行军马蹄声。 她终是忍不住,泪意倾然,嚎啕大哭。 黑夜中大雨泼天泼地下着,狂风刀子一般砍在脸上,吹得人摇摇欲坠。 长廊的风雨斜斜袭来,门外急切咚咚声,此时刚过甲戌时分,太子入寝早,从梦中发醒依稀听得有人碎步而来。 小太监立在床头,隔着青笼床纱,一字一句地将话递到太子耳边。 数秒,太子自榻上惊坐而起,慌慌地穿戴往门外而去,命人叫了毓明和毓义。满室通亮,行宫上下步履声急切如鼓,风雨之中,黑影重重,太子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声音有些发僵,指了毓义问,“你九堂哥呢?” 毓义支支吾吾,“出去了。” 太子挥袖拍案,声色俱厉,指了外墙传来的震天千骑马蹄声,“外头怕已是草木皆兵,你的银甲营铁令何在?” 毓义低头,语气有些颤抖,“给了九堂哥。” 太子呵斥,“胡闹!” 案上花瓶被他摔在地上,碎瓷声自众人耳边割过,性情温和的储君难得暴怒,终究是太年轻,领了行宫一众侍卫便欲往外冲。 行至宫门口,两扇铜门一开,蓦地望见有人自风雨之中而来。 太子怔了数秒,手握刀柄,警惕谨慎。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忽地太子的目光触及徳昭,一扫,望见他怀里紧紧抱了个人,两人皆湿了个透,狼狈至极。 他抱着那人跨步而去,经过太子身侧时,语气平淡无常地丢下一句:“待我办妥私事,稍后定向殿下请罪。” 太子眉头微皱,许久才回过神,面容愠怒,却并未表现出来。 毓义讨好似地到跟前来:“殿下,你也看到了,九堂哥没私心的。” 太子睨他一眼,冷哼一声,语气嘲弄,“为一个女子,竟调动了全城的兵力。” 毓义一愣,往后看徳昭的身影。 却只看见他埋头凝视怀中人的深情。 此刻方知,狠绝之人生出情来,竟这样惊天动地。 双门合上,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寂静得几乎让人觉得窒息。 她哭得没声了,徳昭坐在一旁看,双目铮铮,两道视线恨不得在她脸上瞪出两个大窟窿。 他开口嘲笑:“你的白卿呢?” 幼清猛地一震,狠狠看向他,她以为是他拦了白卿。 “被抛弃了一次,又被抛弃了第二次,到底要怎样你才会变聪明些?” 幼清愣了一会,忽地扑过去打他,“你把他藏哪了?你把他给我,给我!”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将他当做仇人一般对待,仿佛她从来不曾正眼瞧过他,前些日子的缠绵仿佛只是她刻意带给他的一场错觉,她心里竟从来不曾有过他。 徳昭心里绷着的最后一根弦彻底断掉,他反抱住她,在耳边摩挲,低声吼,“他若被我逮着,这一次,我一定不再手软,到时候将他碎了千万块递到你跟前好不好?” 幼清颤栗,试图往屋外跑,脚刚下地,却被一把扯回。 徳昭伏在她的背后,怒火中烧,大手一掀,她衣裳落了一地。 她拼命抵抗,“不要,你放开我!” 他哪里肯停下,凭着蛮力,将她一把扛起就往床上扔。 他已经受够无休止的等待。 他好心好意待她,结果却换来了什么? 换来她无休止的辱骂和怨恨。 她不肯把心给他,没关心,横竖他有真心,如今,他只要她的身子。 幼清瑟瑟发抖,恐惧地看着他,嘴唇哆嗦,泪流满面地喊:“不要过来” 徳昭面无表情站在床头,冷冷吐出一句:“爷对你太放纵了。” 他甚至连外衣都未褪去,一把拽住她的腿往外拖,毫不留情地压了上去。 “你是我的人,要我说多遍你才记得。”他挨着她,蓄势待发,一张脸冷漠如霜:“今夜正好让你长长记性。” 42|8.8|城 ———— 这一晚长夜漫漫。 幼清躺在床上,他不知从哪里拿来的马鞭,紧紧捆住她的双手双脚。 她的身体摆在跟前,他毫不客气地开始享用。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他放肆地在她身上摸索,常年练武长茧的大手四处游荡,明明想要狠狠惩罚她,下手却还是禁不住放柔了动作。 他仿佛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她,埋进她脖颈雪白的肌肤,又啃又咬又吮吸。 这一场欢爱还未正式开始,她已被弄得全身青痕累累,他几乎将她吃进肚里去,使着蛮力地弄她,她越是咬紧牙关不肯出声,他越是想要撩乱她。 初生情窦的男子,又那样精壮,好几次弄得她忍不住叫出来。 又痛又酸,夹带着一股躁动不安。 全身上下跟着火似的。 幼清慢慢停止抵抗,她知道今晚的痛苦无法避免,索性也就不争了。 没关系,反正她的心已经遗落在城外的长亭里,已经被暴雨大风拍碎吹散,一个心死的人,空守着身子也无用。 她同情地看着徳昭,语气里满是怜悯,“你想要就拿去吧。” 徳昭猛地一震,她的话轻轻淡淡,飘在耳旁,却像是针一样,刺进心中。 他忽地就不想占有她了,至少,此时此刻不再想。 他有他的骄傲。 但他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除了直接占有她的身子,他有千百种方式让她长记性,让她知道,她是他的人。 徳昭伸手,一把勒住她的下巴,紧紧贴着她的肌肤,两具身体挨得这样紧,几乎没有缝隙。 “我就算要,也得你求着我要。”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探她的小手。 欲-望发泄,用手用嘴甚至是用她胸前的两团柔软都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已经被折磨得没有力气。 可他依旧精力旺盛。 她已经记不清他发泄了多少回,满脑子晃荡在眼前的全是他驰骋放荡的模样。 由一开始的麻木到后来的哭声求饶,幼清知道怕了,她怕他这样。 他却不打算停下。 徳昭捞起她软绵绵的身子,往浴桶而去,她几乎要累瘫,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离,闭着眼下一秒仿佛就能睡去。 徳昭逼着她清醒,用一切他能够挑逗她的东西。 他将以前毓义送来春-宫图里的手段全部施加在她身上,只除了最后一层膜。 但暴雨过后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幼清终于得了片刻安宁,缓缓昏迷入梦之际,她听得耳边他温热的气息,语气带着一丝威胁,缓和平淡:“总有一天,爷要填满你,一次又一次,弄你个三天三夜,看你还敢不敢逃。” 幼清唔地吱吱一声,脑袋一沉,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 幼清几乎无法下床,她头一次知道,原来那档子事情,竟可以有这么多的花样。 他昨夜像个无赖一样几乎不重样地玩-弄她的身体,却又像个君子柳下惠一样未曾占有她。 所有人都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她。 昨夜徳昭调兵寻人,深夜回来又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她几乎不敢去想有多少人听见了她可耻的叫声。 怕是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 徳昭却毫无反应,他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除却在太子跟前正式请罪外,与平时并无两样。 太子终究没说什么,顾及皇家面子,打了个含糊将事情遮过去了。 连皇帝都不曾说什么,他身为储君,就更不能随意指手画脚了。 这是徳昭的私事,无关乎国事。 六月回北京城前,徳昭夜夜都要搂着她入睡。 他像头猛虎一样,日以继夜地在她身上索取,日日到清晨。 幼清含泪承受。 她如今已经彻底回过神。 起先她使过法子去寻,试图探问齐白卿那日为何失约,徳昭并未虏他,从山中下来,徳昭便直接回了府,看见了她的信才急忙来寻,她悄悄问过所有人,没有线索能将齐白卿的失约和徳昭联系起来。 福宝也不见了,这两人像是从未出现过,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寻着寻着,幼清越发不安。 齐白卿又不要她了。 她讨厌这个事实。 徳昭不再像从前般那样待她。 他甚至不肯同她讲话,只有床笫之间,他情动无法控制之时,会低低地沉吟一句。 有一次幼清仔细辩听,这才听清楚他说的是—— “你怎么可以不爱我。” 幼清又沮丧又愧疚。 徳昭当初骗她从未插手齐白卿的事,是真; 她毅然为齐白卿弃徳昭而去,也是真。 她现在没有力气逃了,可她也不敢让如今这样的徳昭走入心扉,她情愿将自己的心封闭,慢慢地变作一个没有感情起伏的木头人。 意识到幼清的顺从,徳昭更加暴躁。 他不再顾忌她的心情,瞒这里瞒那里,只要他想,他随时随地都会将她拉入怀中强吻。 幼清有些惊慌,下意识抵抗。 她不愿意同他当着众侍从的目光下卿卿我我,尤其是当他的吻那般强烈入得那般深。 他身体力行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白日宣淫。 幼清悔不当初。 可是后悔又能怎样,若是再重来一次,说不定她还是会选择同白卿走。 在小行宫待了数日,算算日子,她已经一月未曾迈出屋子。 徳昭不让她出去。 他将她当只金丝鸟一样囚禁起来。 这一天徳昭外出,幼清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发呆,只等着他走开后,她心里能稍微舒坦些。 徳昭往回看,望得她身形寂寥,双目呆滞地盯着外头,往日合身的衣袍穿在她身上,竟显出宽大之势,夏风吹进屋,吹散她的黑发,荡进她的衣袖,她整个人瘦弱得像是会随风而去。 他怔了怔,数月以来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两个字抵在唇间,极费力气才将嘴张开:“幼清。” 声音太轻,悬在半空,甚至来不及传进她的耳里。 窗台上停了一只小麻雀,玛瑙似的小眼睛,骨溜溜地探着屋内的景象。 幼清忍不住伸出手去,小麻雀腾空惊起,扑腾双翅遥遥飞离。 这一刻,幼清当真是羡慕极了,恨不得自己也有那样一双翅膀,天高海阔不受任何拘束,不为谁而停留,只为自己而飞,就这样一直飞到死。 她想得入神,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徳昭下意识抬手想要碰碰她的肩,眼前闪现她在身下承欢时的模样,含泪不语,默默忍受。 他动作一僵,缓缓将手收回,喊她:“我要出门,你收拾一下准备随侍。” 幼清呆在那里。 他总算是肯放她出去了。 多日来得到的第一个出门机会,她激动得不能自已,面上却依旧平淡。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被迫学会如何伺候他,她还学会了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绪。 她起身福了个礼,并未看他,只轻轻地应一声“是”,徳昭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最终两人默契地同时将视线移开。 四目相对,有的只是尴尬,而非情意。 自那日之后,她第一次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幼清稍稍有些不太自在,重新戴了面纱,徳昭也没有说什么,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她真的只是个寻常的小侍女。 太子负手在背,只往徳昭身边扫了一眼,目光触及戴面纱的幼清,心中一顿,当即想起那晚狂风骤雨中徳昭抱人回来的画面。 应该就是这个丫头了。 毓义之前去找过徳昭几次,站在屋外长廊上同徳昭说话的时候,偶尔他也会往屋里瞥,有时候瞥见幼清神情呆滞,加上徳昭近日的状态欠佳,他是真的非常好奇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但是也不能问,问了怕徳昭生气。 德昭随手往旁边一指,“往那边去。” 是让她同其他人站一块,该做什么做什么。 幼清垂首,生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自由感。 与以前一样,她勤劳地当差。 仿佛这样,就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她还是从前那个小侍女幼清。 43|8.8|城 ———— 一日下来,徳昭心不在焉,射箭时甚至都连靶心都未曾瞄准。 他面上装着不在乎幼清,眼睛却止不住地往她那边瞧。 总是想着她在做什么,有没有往他那边瞥过几眼。 内心烦躁不安,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又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走。 他向来是沉稳冷静的,自从遇着她,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多愁善感,犹豫不决,仿佛这世上什么都不剩,只剩下一个她。 而如今,更是憋得快要发狂。 直至他从校场上下来,她始终都没有往他那边看一眼,徳昭这样渴望着,他想,只要她能悄悄地窥他一眼,他立即就能将这颗心软下去。 甚至,只要她肯轻声重新喊一声“徳昭”,齐白卿也好齐黑卿也好,从前的事,他一概不再追究。 可是她不曾。 徳昭想着想着,越发烦闷,索性将弓箭扔了,同太子道,“臣有事先行告退。” 太子淡淡扫他一眼,“九堂哥自便。” 太子是对徳昭有所忌惮的,他虽还是储君,却已经在操着帝君的心了。可他也不打算做什么,他就这么静静瞧着,朝上局势瞬息万变,以不变应万变乃是最好的法子。 徳昭昂首阔步,朝幼清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拽过她的手就往前走。 幼清手里捧着玉碟,里头盛着晶莹剔透饱满多汁的西域葡萄,是特意为众皇子准备的。 徳昭这样突然的举动,她差点将玉碟打翻,急急地将玉碟端好,慌张地看着走在身前的人,问:“王爷要带奴婢去哪?” 徳昭头也不回,拉着她继续往前。 只拐了个弯,花草墙架刚好足够挡住众人的视线,他停下脚步,猛地回身看她。 “不去哪。”扫了扫她手里端着的玉碟,他冷冷道:“换个地方吃葡萄。” 她低下头,颇有些不自在,将玉碟递到他跟前,拿出普通侍女应有的卑躬,语气平平,“王爷请慢用。” 徳昭敛起神色,“难不成你要本王亲自动手?本王不吃葡萄皮。” 幼清一愣,知道他是有心为难,无奈地拣起一颗葡萄,动作细致地开始剥葡萄。 葡萄汁沾上她白嫩的指尖,汁水下滑,从那一截子玉腕流下,眼见着就要滴到地上。 徳昭喉咙一痒,往前一步,抓住她的手,伸出舌头舔了舔,又将她葱尖似的手指含到嘴中,语气暧昧道:“果然美味。” 她惊呼一声,已被他搂入怀中,他的动作这样强硬,丝毫容不得她拒绝。 幼清有些怕,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远处校场上太子和众皇子仍在练习骑射,随时都可能有人往这边而来。她惊恐着一双眼瞧他,无助又害怕,这样的神情让徳昭愈加兴奋。 她总算肯看他了。 徳昭摘了她的面纱,一手控住她往自己这边靠,一手从她手里的玉碟随意拣了几颗葡萄往她唇边,弯腰低身,张口含住那樱桃似的小嘴。 他抵住她嘴里的葡萄,不停搅着她的舌头,痴迷道:“爷要你喂。” 他进来得这样突然,幼清呜咽一声,摇摇头将要将他推出去,徳昭下手一个动作,轻轻巧巧就拿捏住她的软肋。 “一颗一颗,用你的舌头,用你的唇,全部喂给爷吃。”他眸色漠然,希望能窥得她脸上更多神情变化,“若是伺候得不好,我们就在这里将昨晚的床榻之事再做一遍。” 幼清脸色一变,想起昨晚他的手段,当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尚是处子之身,却被他弄得像个荡-妇。 她忍辱负重,笨拙地喂他吃葡萄。 徳昭不满意,将她往上一提,她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背抵着花藤架,双手抵触地按着他的胸膛。 徳昭的手往下,这样的姿势令她觉得羞耻。 可是觉得羞耻又能怎样,若他当真在这里做了那种事,她就没有脸面见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幼清下巴都酸了,嘴都合不拢了,葡萄汁水缓缓从嘴角流下,像是刚经过一场大战,累得直喘气。 总算是将一碟葡萄悉数喂进他的肚里。 徳昭舔了舔她的耳朵,奖励似地说一句:“做得很好。” 幼清撇开头,被他一把攫住下巴,他的双眸深沉似海,盛满了情动后的忍耐和无能为力的沮丧,“不许转开视线。” 他要她看他。 要她心里有他。 幼清没有回应。 徳昭一怒,狠狠欺身附过去。 幼清再也没有力气拿稳玉碟,只听得哐当一声响,那玉碟摔在地上,碎成千片万片。 她终是忍着没有唤出声。 几乎长达一个钟头,两人像有意争斗似的,徳昭一攻,幼清死守,精疲力尽之时,她不再抵抗,只数秒的功夫,便败给了他。 徳昭很是满意,将她拦腰抱起,呼吸滚烫,轻声道:“这样多好,爷就是喜欢看你情不自禁的小模样。” 幼清认命地闭上眼睛。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教训,幼清不再想着同他出门。但凡出门,他必有新鲜的招数对付她。 她曾想过这种日子到底何时是头,许多次床底之间她就要问出来,可她又不敢问,怕徳昭因此更加愤怒。 她觉得他真是奇怪,动不动就生气,几乎她每做一件事,他都能寻着由头生气,然后就说要惩罚她,无休止的缠绵,她不喜欢这样。 六月末的时候,终于能从洛城离开,这个地方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来了。 回了北京城,一切同以前一样,徳昭也没说不再让她执掌跨院事务,有了事情可以做,她恨不得没日没夜地忙起来,本以为可以借此逃开徳昭,却不想他竟收了她的屋子。 “是要让奴婢回兽园么?”幼清小心翼翼地探问,语气中透出一丝窃喜。 许是他已经厌烦了她,要将她打发回去。 徳昭不是很高兴,他走到她跟前,声音低沉,“怎么,你很想回去?” 幼清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沉默。 他眉眼一挑,面容透着彻骨的寒意,一字一字道,“想都别想,此生你都妄想逃离我身边。” 幼清咬了下唇,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怕他又毫无防备地扑过来,下午她还要往连氏那里去,她不想被连氏瞧出端倪。 徳昭看出她的小心思,本想着调弄她一番,思及下午有要事,只能作罢。 指了里屋道:“以后你同我住一间,东西都已经让人整好送过来了。” 幼清一惊,支支吾吾问:“同同睡一一张床么” 徳昭笑,“不然呢?你又不是没睡过。” 幼清垂了眸子,不太乐意。 在小行宫时,他就日日同她睡一张床,她几乎就没睡过好觉,回了王府,虽然他还是那样,但至少不必日日都对着他。如今他竟要她搬进来同住,这就意味着此后都要与他朝夕相对。 她犹豫半晌,声音又细又软,带了点哭腔求他,“奴婢会受不住的”只恳求他能网开一面。 徳昭笑得越发肆意,“这些日子不是都受住了么。” 她的脸绯红一团,几乎要滴出血来,看得他心神荡漾,他又道:“咱俩清清白白,又不曾有过夫妻之实,你怕什么?你说这样的话,难不成是在期待些什么吗?” 他的手滑过她的耳朵,爱怜地揉捏耳垂那一小点嫩肉,“你若想要夫妻之实,求求爷,爷今晚就能满足你。” 幼清涨红脸,终于忍不住喊出声,“徳昭,你无耻!” 他终是盼得她这一句久违的“徳昭”,心里欢喜,无奈是在这样针锋相对的情况下,听起来并不那么顺耳。 “我本就是个无耻的人。”他大方地承认。 幼清羞愤,不再迁就他,提裙就往外走。 徳昭并未追她,只要她不逃,随便她跑去什么地方。他已经严令交待下去了,若是有人敢助她,一人身死不够,全家都得跟着一起死。 铁桶似的王府,她插翅难飞。 回府多日,幼清第一次往连氏那边去。 因着连氏不喜她和徳昭亲近,如今和徳昭做了那样的事,她心里忐忑不安。 一入院,连氏并未像往常那样在门口迎接。 她试着喊了一声,也没有人应。 小院子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等进了屋,才发现连氏瘫在床上,面色苍白,看样子已经病了一段时间。 幼清心头一跳,忙地就要过去,恰逢姜大回来,见着她,慌慌上前阻止,“莫吵醒她,你姑姑好不容易才睡下的。” 幼清紧皱眉头,问,“姑姑生病,为何不告诉我?” 姜大神色异常地看了看她,想了半天,将她拉到一边,叹口气,难为情地问:“幼清,你是不是成了王爷的房里人” 44|8.8|城 ———— 幼清惊愕地抬起头,还未来得及否认,姜大满脸失望地摇摇头,叹气道:“不用瞒了,现在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了。” 幼清低下头,手指头紧紧死抠,几乎掐得泛紫。 许久,她哑着嗓子问,“姑姑是因为这件事病倒的么?” 说话之间,忽地听得从床那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幼清抬头去看,望见连氏正睁着眼睛,动作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紧紧地盯着她,眸中似有泪水,嘴上呢喃着些什么。 幼清扑过去,一把握住了连氏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姑姑,我知道错了,你打我吧。” 连氏仰面朝天,面上灰白一片,她颤抖着身子,抚上幼清的脸,问:“他强迫你的么” 幼清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脑海中思绪混乱如麻,所幸咬紧牙关吐出一句:“总归我是不会接受他的。” 连氏猛地咳嗽起来,幼清连忙为她拍背,连氏强忍着不适抬起头,神情坚定地同幼清道:“好有你这句话姑姑就放心了。” 幼清扑到连氏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她心中愧疚,因着自己的事竟将姑姑气成这样,她只想立即找个洞钻进来,此生此世都不要再出来见人。 而后又想起齐白卿的事,她在心中大骂自己,真是个不孝女,当初逃跑时竟丝毫未曾想过姑姑和姑父。 他们这些年从未有过一男半女,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而她却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 幼清心里绞痛,拽起连氏的手往自己身上拍打,“我该死,我对不起姑姑” 多日来的懊恼和委屈仿佛在这一刻迸发,隐忍多时的眼泪倾泻如柱,她恨自己几乎恨得想要去死。 连氏见了她这样,心里何尝不痛苦,想起过去那些事以及这些年的隐忍,心中更加躁动。 可是她不能轻举妄动。 连氏犹豫不决,脑袋几乎痛得要炸裂,未来得及再同幼清多说一句,便又病晕了过去。 幼清急得不行,抬腿便准备出门去找大夫。 她奔出去,由于太过忧虑,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人。 那人伸手将她扶起,温热的怀抱熟悉的沉水香,入眸即是徳昭冷峻的面庞。 他漠然问:“急急忙忙的,去哪?” 幼清咬唇,不太想和他讲话。 徳昭冷笑一声,站在那里昂着下巴看她。 大有和她僵持的意味。 终究是太过担忧连氏的病情,幼清败下阵来,道,“我想去给姑姑找大夫。” 徳昭收回视线,他指了指身后的人,道:“本王带了御医来。” 原来今日他得知连氏重病后,便去宫里请了御医,早就有备而来。 幼清掩住眸中的惊讶之色,退到一旁,恭敬地接下他的好意。 “谢王爷。” 当着御医的面,他并没有顾忌什么,捞起了她的双手,脸上勾起暧昧的笑意,目光如狼,盯着她道:“你我本是一家人,何提谢字?” 说罢,他低头就要吻她的手,幼清迅速抽回,避之不及,带着御医急慌慌就要院子里去。 有了御医的探诊,幼清总算放下心,一下午忙着在连氏跟前侍药。 这边,徳昭并未在连氏家的院子里待太久,将御医送到后,他忙忙地往府外而去。 时隔一年,代亲王再度入京。 徳昭依约与代王相会,这是皇帝的旨意。 就赵家皇室们的姣好容貌而言,代亲王生得有些不太好看。 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看人笑眯眯的,总是爱穿一件青花色锦袍。 小时候徳昭是非常喜欢这个叔叔的,对于一个不受宠爱的皇子而言,偶尔得到长辈的夸赞和奖赏,心头简直比吃了糖还要甜。 代亲王总是会给一些他宫内没有的小东西,好吃的,好玩的,只要他往跟前去,就一定能分到些。 在他年幼不懂事的时候,曾经想过,要是代亲王是他父亲该多好,他总是知道他想要什么。 时至今日,徳昭依稀觉得代王是当年那个和蔼可亲的叔叔,一样的笑脸,一样的幽默,同他说话总是能让人觉得欢喜。 小时候的徳昭曾经期盼着得到代王的礼物,而如今的徳昭,依然喜欢代王每次进京捎来的特产。 但这次,代王带来的礼物,却让徳昭惊慌失措。 代王指了从屏风后袅袅走出的娇人儿,介绍道:“这是本王刚收的侍女,叫玉婉,年芳十四。” 是要送给侍女给他。 而这个侍女,几乎和当年的宋阿妙长得一模一样。 徳昭怔怔地看着她,几乎情不自禁地就走过去抚摸她的脸,他想看看她脸上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长得如此相似的人呢? 玉婉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举动,双眸含了盈盈秋水般望着徳昭,有那么一瞬间,徳昭真心以为她就是宋阿妙。 对于徳昭的反应,代王很是满意。 前几月代王妃进京探亲,代王妃一向深得黄太妃喜爱,两人很是投缘,黄太妃便同她说了幼清的事,代王妃一听,表示自己愿意为太妃解忧排难,要来了徳昭为宋阿妙作的那副画像,并且依照画像找人,没想到,竟找着个长相相似的姑娘。 除了年纪大一岁以外,几乎和宋阿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代王别有心思,便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人带回了京中,并顺势送给徳昭。 他笃定,徳昭一定会将人带回去。 事实上,徳昭确实也收下了他这份大礼。 夜晚徳昭回府,玉婉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玉婉多次想要同徳昭说话,无奈徳昭就是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跨院的人一见他带了个女人回来,都惊异不已。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宋阿妙,是以并未觉得这个新入府的姑娘有什么不一样,只是王爷难得从外面带人回来,而且还命人好生伺候着她。 众人不知道她的身份,纷纷持观望状态。 幼清待在屋里,听闻他带了个人回来,只是稍稍愣了愣,并未多想。 横竖她是不关心的,他带谁回来都好,她管不着。 这天夜晚徳昭照样同她共寝而眠,难得是的,这次并未碰她,一倒头就睡,都不曾瞧她。 幼清虽然好奇,更多的却是惊喜。 巴不得他早些厌烦她,好去寻新人。 她这样的心态一直保持到第二天一早遇到玉婉。 “你是谁,怎么从王爷的屋里出来?” 玉婉一早起来就往徳昭屋里来,她知道自己的优势,代王和代王妃都同她讲过的。 以前她只是觉得自己生得好看,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和当朝大将军王的心上人长得一模一样。 加上有代王和代王妃撑腰,她几乎觉得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当上睿王妃了。 没想到,还没走到屋里,迎面就撞见了幼清,见她戴着面纱,旁人又都毕恭毕敬地唤她“大姑娘”,当即明白过来。 这就是睿亲王的房里人了。 玉婉虽初来乍到,却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指了幼清就问:“你作甚拦我的路?” 幼清抬眸,目光触及玉婉的脸,当即吓得目瞪口呆。 宋阿妙? 她差点就要喊出声,捂住自己的嘴,撇开目光,不知所措。 宋阿妙不是死了吗? 那么她是谁?徳昭昨天带回来的女子,就是她吗? 幼清禁不住抬眼又往玉婉那边瞧一眼,不知怎地,看着玉婉那张脸,心里竟隐隐涌出一股莫名的忧伤。 她晃晃头,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个刚见面的姑娘感到可惜沮丧,越是想要压制,心中越是不安。 这张脸好熟悉,熟悉得让她几乎快要想起什么。 可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差、就差那么一点。 玉婉打断她的冥想,没好气地道:“喂,我和你说话呢!” 45|8.8|城 幼清回过神,禁不住往后退一步,恭敬地同她招呼:“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玉婉不满地瞪着她,不太想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她。 她想着,大家都是同样的身份,凭什么让她自报家门,若真想知道她是谁,就该花心思去探。 而且玉婉是她以前的名字,如今进了睿亲王府,她得改名儿了。说不定睿亲王会亲自为她改名字。 她遂沉默不语,只一双眸子狠狠地盯着幼清,将其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身姿曼妙,秀发如瀑,脸上戴着面纱,瞧不清模样。 玉婉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扯幼清脸上的面纱,幼清动作灵巧往旁一躲,玉婉没站稳,脚下一滑,直直往前扑去。 重重摔了一跤。 众人忍不住轻笑。 幼清本欲伸手去扶,忽地望见玉婉恼怒成羞的脸,顿时动作一僵,也不去扶了,直接吩咐身边丫鬟去扶。 她又不傻,这个姑娘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有句话说的好,井水不犯河水,她也没想过要去招惹她,大家相安无事地处着最好。 玉婉哪里肯让她就这样走了,当即甩开丫鬟的手,自个从地上爬起来就要上前去拽幼清。 幼清余光瞄见她朝自己而来,眉头一皱,有些郁闷。 这姑娘好端端的,怎么脾气这么大? 还未反应过来,玉婉已经一把揪住她的衣袖,有什么从手腕滑过,数秒后,旁边的丫鬟喊出声:“哎呀不得了,快传大夫来,大姑娘手受伤了!” 幼清低头一看,手腕上多了几道抓痕,隐隐涔出血迹来,这时候才察觉到痛感,倒吸一口冷气。 玉婉有些慌张,她特意留了两手又长又尖的甲蔻,刚才同幼清拉扯时,一时不注意,力道使大了,竟在幼清手上抓出好几道血痕。 “谁谁让你不理人?”她支支吾吾的,撇开眼神,不敢往幼清那边看。 幼清也没说什么,实在是不想再同玉婉纠缠下去,并未让人去传大夫,一声没吭,带着丫鬟们离开。 玉婉愣了愣,生出一种被人无视的羞耻感。 她盯着幼清淡然离去的背影,恨恨地抓住了袖子下藏着的手。 有什么了不起的,装什么清高模样,一个连名分都未捞着的丫鬟而已,竟敢摆这样大的架子。 真把自己当王府女主人不成? 哼。 夜晚,宫里宴会酒过三巡,徳昭颇有醉意,也不往书房去了,径直回屋,准备直接洗漱入寝。 刚入小院,来喜匆匆而来,附在徳昭耳边说了些话,徳昭脸色一变,脚步愈加匆忙。 屋里,幼清早已经洗漱更衣,因着跨院近来的杂事,如今正俯在案上看账本,披一件外衣,不紧不慢地重新记账。 忽地门被人推开,徳昭的声音传来:“幼清!” 语气急促,与这些天他的冷漠截然不同。 幼清心一悬,当即想到白天同玉婉争执的事情,许是为了她,说不定这会子要为他新得的美人泄愤来着。 不知怎地,她心头一酸,想起那句: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可她自认为不是旧人,她已经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他如何对她,她应该早就不在乎了的。 幼清假装没听到他的声音,继续手下的动作。 徳昭掀了帘子,见得灯下她娇弱的身影,面色冷淡,对他视而不见。 他走过去,停在她的身后,目光从她那从袖子里露出半截的皓腕扫过,果然见得几道血痕。 既心疼又气愤,偏生她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瞧得他更恼火。 “如何弄成这般模样!”他上前,一把捞住她的手,掀了袖子细细查看。 幼清不看他,嘴上道:“我冒犯了你的新人,你要罚就罚,不必这般惺惺作态。” 徳昭捏住她的手,好意被当成驴肝肺,双眼瞪得几乎要冒火。 数秒,脑海中闪过什么一个念头。 她瞧着玉婉了,看清了那张和阿妙一模一样的脸,今儿个没由来地冲他说这样的话,说不定是吃味了。 心情一瞬间转好,他挨着她坐下,肩膀有意蹭着她的,低头凑近,语气暧昧,问:“爷为何要罚你,难不成以为她来了,爷就不疼你了?” 幼清羞愤地推开他,“你要纳什么人,纳多少,这不干我的事。” 她越是否认,徳昭越是心花怒放,以为她终于开窍了,也懂得争风吃醋了。 “我说过只你一人,那就只你一人。”他拉着她的手往胸膛心口处放,温柔道:“爷为你包扎处理一下,好不好?” 幼清轻哼一声,撇开视线。 女儿家娇娇嗔嗔的一句哼,听在徳昭耳里,堪比天籁之音。 他以为她总算服软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瞧够她冷冰冰无所谓的面容,即使用尽下作手段,她始终不曾屈服。 而如今,来了一个玉婉,她终于肯露出一丝端倪了。 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徳昭这样一想,由衷地觉得开心。手下动作越发温柔,扶着她的手腕,耐心地为她处理伤口。 “今儿的事,你同爷说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故意这样问,为的就是想同她多说几句。 幼清不理不睬。 府里哪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何故巴巴地到她面前问话。 她未曾回应,徳昭越发觉得她肯定是在介意玉婉的出现,既享受她这样吃味的模样,又不欲让她多想。 不可否认,他带玉婉回府,一半原因是因为那张酷似宋阿妙的脸,一半原因是因为他想看看代亲王到底想做什么。 所以有些话,他得同幼清说清楚。 “从前你问我,若是有一天故人回来了,我该如何抉择?”他轻轻捏住她的手指,放在手心摩挲,“当时我说了一句话,怜取眼前人。” 换做现在,他也是一样的抉择。 玉婉不是宋阿妙,她只是长了张和宋阿妙一样的脸,又或者,她长了张七年前宋阿妙的脸,宋阿妙若还活着,历经世事,面庞早已不再是当初的纯真。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留恋过去,所以也不会对玉婉产生任何情愫。 “幼清” 话刚出口,幼清忽然转过头,神情认真,面容淡定,声音又轻又细。 她那双黑亮的眸子盯着他,樱桃红的小嘴一字一字往外吐着刺心窝子的话:“过去的连幼清会问你那样的话,现在的连幼清不会了,我已经认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惟愿等到死去那天,咱俩的纠葛从此了断干净,你不必拿话哄我,我不在乎了。” 徳昭呆住。 满腔柔情顿时烟消云散,他瞪着她,心里一下下地抽痛,“你再说一遍。” 幼清面无表情,将话重复一遍。 徳昭怒火中烧,拦腰将她抱起,甩到床上,欺身压过去。 两人舌齿交缠,幼清讽刺吐出一句:“是了,这才是你的本来面貌。” 说的是他如狼似虎的模样。 徳昭手下动作越发狠戾。 不多时,屋里荡起女子颤抖的呻-吟声,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一阵又一阵。 徳昭红了眼一般发泄情-欲,好几次差点没忍住,直接要了她的身子,索性他理智尚存,留得最后一丝清醒意识,在关键时刻及时把持住自己,纵使如此,却仍然弄得幼清叫声连连。 最后一次,他终是没了力气,倒在她身上,喘息着问:“知错了吗?” 幼清咬紧牙关,“我没错,我不在乎你就是不在乎你。” 她全身乏力地躺在那,衣不蔽体,发丝沾了汗渍,狼狈至极。 徳昭一拳打在床榻上,当即起身穿衣。 屋门“哐当”一声响,是他摔门而去的声音,幼清蜷缩着身子,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哭声无力且悲伤。 46|8.8城 夜凉如水,稀薄的月光照在地上,徳昭披衣踱步,一个人在长廊漫无目的地走着。 心中思绪万千,既懊恼又痛苦,一想到幼清,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想来想去,终是放不下身段重新回屋,辗转往书房而去。 看了半晌的书,忽然听得帘外有人轻步而来,徳昭的心顿时提起来,睨眼去看,见得一双白兰花绣鞋,粉色褶裙金丝绣面。 幼清从不做这样的打扮,原不是她。 徳昭失了兴致,以为是奉茶的侍女,遂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王爷,夜深易寒,喝杯参茶暖暖身子。” 徳昭愣了愣,抬眸一看,是玉婉。 玉婉含羞低眸,一双纤纤玉手捧着茶杯递到徳昭跟前。 徳昭却并未接下,冷冷一句:“放桌上吧。”而后便再无第二句话。 玉婉略感挫败地往旁一站,见徳昭专心看书,完全没有往她这边瞧过一眼,不免有些沮丧。 她仗着自己长了张同宋阿妙一模一样的脸,以为徳昭定会待她与旁边不同,不说娶为妻妾,至少千般宠爱是有的。 如今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他却不曾动半点心思。 玉婉越想越觉得委屈,一时忍不住,竟哭出了声。 徳昭听得耳边抽泣的声音,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闹腾,想哭到别地哭去。” 他这一声严厉,透着几分厌恶,玉婉哪里敢再哭,傻傻地愣在那。 徳昭想了想,正要开口让她出去,玉婉却忽然跪了下来,一头扑倒在他膝上,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仰面对着徳昭,“王爷我从小命苦,父母早亡,卖身为奴,幸得代王妃相救,而后又进了您的府里,我只愿此生此世做牛做马,好好伺候王爷,王爷您不要嫌弃我,好不好?” 她对着那张画像,揣测了千百遍宋阿妙哭泣撒娇的模样,为的就是博取徳昭的怜爱。 没有男子会对心爱之人的哭泣容颜而无动于衷的。 玉婉道:“爷,既然进了府,就是您的人了,替奴婢重新取个名儿吧。” 她不介意做宋阿妙,她要的,是徳昭亲口喊她阿妙。 她要阿妙这个名字。 徳昭盯着她,一双深沉黑眸,看不透是喜是怒,那目光像是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玉婉不敢直视,轻巧地瞥开目光,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 许久,徳昭终是开口,声音冷漠,似冬日的寒冰,“信不信本王往你脸上割几道口子?” 一句话,清楚明了。 长得再像,也终究不是宋阿妙。 若想凭一张脸得到些什么,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玉婉禁不住一抖,知趣地往后一退,匍匐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徳昭继续看书。 时间一点点过去,玉婉跪得连膝盖骨都要碎了,大着胆子开口:“爷,奴婢先行告退?” 徳昭冷笑一声,放下书,起身踱步至她跟前,一双修长的手猛地扼住玉婉的下巴,“既来了,何必要走?” 玉婉心里雀跃,以为他终是肯让她作陪了,羞滴滴地应下:“一切全听王爷的。” 说罢就要跟着徳昭往里间的床榻而去。 徳昭停下步子,神情冷淡,指了指墙角,“跪屋子中间太挡路,就跪到墙边去罢。” 言下之意,是要她跪一夜。 玉婉面容失色,想要开口求情,还未来及张嘴,便望见徳昭狠戾的一个眼神抛过来。 玉婉不敢多说,只能往墙角边跪着。 床榻上,徳昭反手抱头,盯着床帐子垂下的流苏发呆。 玉婉虽不是阿妙,却还是有点用处的。 他倒要看一看,幼清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第二天,玉婉在书房与徳昭待了一夜的消息传了出来,早起的婆子说得有声有色,又说玉婉从书房出来时腿都站不直,一张小脸苍白着,直呼着喊疼。众人一听,纷纷红了脸。 不曾想爷竟这样勇猛。 说来说去,又说到幼清身上,难免将其拿来比较。 不知是谁,说出一句:“说不定爷更喜欢这个新来的姑娘,听说是代亲王那边送来的,背后有靠山,比屋里那个强多了。” 大家不敢附和,毕竟之前徳昭对幼清的宠爱有目共睹,玉婉就是再怎么得宠,那也不一定持久。说不定就只是这一次呢。 在众人纷纷持观望态度之时,徳昭似乎抛出了答案。 自那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与幼清同寝过,每晚都宿在书房,夜夜让玉婉作陪,并时不时当着众人面赏她无数金银珠宝。 众人纷纷传,如今玉婉才是徳昭心尖上的人。 都上赶着讨好她。 玉婉表面风光,心中却是有苦说不出。外头都说徳昭如何疼她爱她,甚至想让她为王府传宗接代,殊不知,她与徳昭待了这么多个夜晚,徳昭连她的手都不曾碰过。 说得好听是夜夜作陪,说得不好听,其实就是每夜罚跪。 玉婉知道,她其实就是徳昭拿来刺激幼清的一枚棋子,徳昭从来就没正眼瞧过她。 长得和宋阿妙相似又如何,终归是老情人,哪里比得上幼清这个新人。 玉婉恨啊。 一方面她享受着众人对她的追捧,一方面她又害怕,怕不知何时徳昭就不再传她,那么到时候她连跪墙角的资格都没有。 偏生她又不敢去动幼清,至少她自己是没有这个能耐去动幼清的。 徳昭宠爱玉婉的消息传到太妃那里,太妃很是高兴,派人去请玉婉。 玉婉听得太妃要见她,一时有些紧张。 进府之前,代王妃同她说过,送她入睿亲王府,也是黄太妃的意思,是以她不敢怠慢,里里外外整理衣袍头饰,这才跟着嬷嬷往太妃屋里去。 她进门的时候,太妃正好在品茶,抬眸见着玉婉,惊得连手里的茶具都摔碎了。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太妃上前,仔细端详玉婉的脸,而后又瞧瞧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耳朵,将玉婉一把搂入怀中,“阿妙,你就是阿妙啊。” 玉婉低下头,乖巧地喊了声:“太妃。” 太妃欢喜地摇摇头,“从前你喊我黄娘娘,不喊太妃的。” 玉婉立马改嘴,“黄娘娘。” 太妃笑着拍拍她的后背,一口应下,“嗳,我的乖阿妙,当真是一点都没变。” 玉婉知道,太妃这是彻底将她当成宋阿妙了。 如此也好,虽未能凭借这张脸捞着徳昭的欢心,但只要讨得太妃喜欢,就不怕没有立足之地。 两人说着话,太妃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当然了,更多的是因为她那张酷似宋阿妙的脸。 仿佛只要长着这张脸,说什么都是好听的。 加上太妃对幼清的厌恶,只恨不得徳昭多多疼爱玉婉。 玉婉也不是个笨的,但凡太妃问起她和徳昭的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拿捏恰当,几句话就哄得太妃连连大笑。 “你且放心,徳昭是我儿子,他虽面冷,心却热得很,但凡入了他眼的,他定不会亏待。日后你若能生下一儿半女,我定进宫为你请名分。” 玉婉高兴,有了太妃这话,就像是有了一颗定心丸,多日来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安定下来。 忽地她想到幼清,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刺了一下,连带着面上笑容都消失了。 太妃忙地握住她的手,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玉婉抬头,眼泪盈眶,“黄娘娘,能得您这样喜爱,是奴婢三世修来的福气,王王爷待奴婢也好,这一切一切都是极好的,只是” 太妃立马想到幼清,“难不成那个丑丫头欺负你?” 玉婉摇头,“不是,奴婢只是觉得愧疚,毕竟是那位姐姐先来的” 太妃拍拍她的手背,“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难怪徳昭这样疼爱你。” 玉婉低头不语。 太妃又道:“现如今徳昭身边既然有了你,那就无需再让那个丑丫头在府里待下去了。” 玉婉心中一喜,面上却依旧平静,“黄娘娘,您是要赶幼清姐姐出府吗?” 太妃一笑,“傻孩子,怎么能用赶这个字呢,我是要开恩放她出府。” 47|8.8|城 —— 一连半月,假意宠爱玉婉的这些日子,徳昭特意命崖雪探察幼清的心思变化,结果幼清和从前并无两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压根就没有任何变化。 相反的,据崖雪回禀,他不在东屋的这些日子,幼清比以前更开心了。 徳昭听得怒气冲冲,不等崖雪说完,便急急屏退她。 一个人坐在屋里生闷气。 最后耐不住性子,寻了个理由,往东屋而去。 哪想她竟不在。 “姑娘往连嬷嬷那边去了,刚走的。” 多日来徳昭第一个进东屋,丫鬟们都觉得好奇,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了。 幼清待人好,从不摆架子,赏罚分明,东屋的丫鬟们都喜欢她,自然不想她失势,却又不敢贸然留下徳昭。 徳昭喝了一整壶茶,幼清还是没回来。 他只得找借口:“将爷的衣袍收拾好。” 也不说是哪些衣袍,是夏季穿的还是冬季的,只让人一件件全摆出来晒,然后慢悠悠地挑。 等幼清回院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庭院里摆满了徳昭的衣袍,众人纷纷跪在屋外伺候。 幼清走进屋一看,果然见得徳昭在屋里头。 “王爷大福。”礼数还是该有的,态度依旧拒人于千里之外。 徳昭原等得心急,一见她来,立马变脸,恢复成以往冰冷高傲的姿态,“恩。” 两人谁也不理谁。 半晌,徳昭忍不住,斜着眼睛望她那边瞄,见她坐于案上,面无表情地看账本,仿佛当他是个空气人,连看都不曾看一眼。 徳昭气闷,面上仍装得云淡风轻,交待一句:“等会让丫鬟们将爷的衣袍收拾好,送去书房。” 幼清头也不抬,“好的王爷。” 再无二话。 屋里寂静,徳昭瞧着她这样态度,只觉得心肝脾肺都要气出血,多日来同玉婉之间的逢场作戏,她竟不曾有任何感触。 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软软的,没有一丝效果。 徳昭站起来,一步步走过去,“过几日我要出府,半月后才回来。” 从前他出府,总是要将她带在身边的。 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徳昭恨恨吐出一句:“我要带玉婉去,你安排一下。” 话音刚落,幼清终于有所动容,她抬起脸,乖顺应下:“好的,我一定会安排妥当。” 话语中透着窃喜,仿佛他带玉婉出府,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徳昭再也忍不住,转身拂袖而去。 他这边刚出屋子,幼清便放下账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这些日子的传闻,她何曾不知道? 说心里没有一丝酸楚,那是假的,她对着一只小猫小狗都会尚有留恋,更何况是对着徳昭。 她虽厌他,却终是没有大度到能坦然将他让给另一个女人而心无旁骛的境界。 说好不在乎,但哪能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呢。 她叹口气,朝窗外看去,海棠树光秃秃的,花和叶子都凋零了。 罢了,这样也好,至少她知道,在她和宋阿妙之间,他仍旧还是会选择宋阿妙。 就好比在齐白卿和他之间,她依旧选择了齐白卿。 这样一看,他们两人也算是扯平了。 从今往后,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心里没了挂念,也就无所畏惧。 她想,真要到了伤心时,就当从未遇见他,将自己当做一尊清心寡欲的泥人,不去盼什么也不去想什么。 徳昭带玉婉出望京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府,太妃召见玉婉时,很是高兴地握着她的手,亲热道:“你只管同徳昭去,府里有我呢,你好好与徳昭处着,趁这段时间徳昭不在府里,我正好将那个丑丫头放出去。” 玉婉大喜,面上不露声色,娇娇巧巧点头,“辛苦黄娘娘了。” 太妃笑得开心,“不辛苦,为了我儿能与心上人终成眷属,这点辛苦算什么。”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一想到不用再见到那个丑丫头,我心里头不知有多舒爽。” 玉婉跟着一块笑。 不多时,与太妃聊完话,玉婉便赶着往书房去。 徳昭竟然主动提出带她出城,这可是破天荒的好事,说不定他终于对东屋那个丑丫头死心,想着回过头补偿她了。 这一次的出京之行,定是她翻身的好机会。 这边徳昭郁闷着呢,他一时口快,在幼清面前说出要带玉婉出京的话,这会子回过神,懊恼至极,却又不好改口,怕被幼清知道了,窥破他的小心思。 这会子见着玉婉言笑晏晏的模样,心里烦得不行,压根不想让她靠近,指了墙角并让她跪下。 玉婉心中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 却只能乖乖听话,跪在墙角面壁思过。 她一边跪着,一边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连幼清一走,日后王府就是她的了。 只要徳昭还肯让她同处一屋,那么她迟早会得到机会,一步步走进徳昭的心里去。 徳昭却丝毫未曾想过让她得到什么机会。 他已经想好了,这次带玉婉出去,回来后,如果幼清仍旧未有任何反应,他就不打算再继续这么装下去了。 他已经同她分开整整一月,他想念她温暖柔软的身子,即使她对他冷漠如霜,但只要能抱着她,那就足够了。 他想她想要发狂,已经到了不在意她是不是在乎他的程度了。 不在乎又如何,他从前又不是没有对她强取豪夺过,大不了再来一次。 离府那日,徳昭特意命幼清前来相送,他要让她亲眼看着他带玉婉而去,要她亲眼看着他与玉婉同乘一车。 幼清冷冰冰的,神情淡定自若。 徳昭越发肯定回府后要狠狠拥她入寝的念头。 既然不在乎,那就让她变得在乎。 他想,到时候直接将玉婉送走,然后像以前一样,和她每日共寝而眠。 他要她的身子,要每日每夜地灌满她,只要她有了孩子,生下属于他的孩子,那么她就不会不在乎。 徳昭心中这样想着,脸上依旧面不改色,淡淡地扫了眼幼清,仍旧渴望从她眼里窥出哪怕一丝吃味的情绪。 平淡如水。 “王爷慢走。”波澜不惊。 徳昭气噎,看都不看一眼,上车就命人赶路。 一行人扬尘而去,幼清站在府门前,忽地听到后头有人喊她,回身一看,原来是太妃屋里的嬷嬷。 “太妃召你过去。” 幼清一愣,心中警觉,朝崖雪使了个眼色。 她不敢不防,太妃厌恶她,全府上下皆知。如果真有什么事,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大不了死乞白赖地让崖雪赶去徳昭跟前传话,他还没有走远,只要备下快马,还是赶得及回来救她的。 生死跟前,自尊不算什么。 崖雪心领神会,同幼清打了暗号:倘若一个钟头未出来,马上就去找王爷。 这一路提心吊胆,幼清不知太妃找她何事,将所有的情况都想了一遍,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等入了屋,太妃将事情一说,她就彻底傻眼了。 “太太妃,您肯放我出府?” 黄太妃鄙夷地看着她,“怎么,你竟不肯?” 幼清哪里不肯,她简直欢喜至极,当即激动地到太妃跟前诚心一拜:“多谢太妃大恩大德,幼清感激不尽!” 她总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出府了,只要徳昭在,以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就算她再怎么讽他刺他,他宁愿忍着不痛快,也是要将她在身边关一辈子的。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压在她的身上,欺在她的耳边,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此生绝不放过她的狠话。 她以为,她此生都要赔给徳昭了。 却不想竟出现这样大好的机会,黄太妃竟然要放她出府。 这无异于是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 “你既然愿意出府,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收拾好东西,便到外头去吧,连嬷嬷和姜大也会跟着你一块出府,从此以后你们一家人就是自由身了。”黄太妃有些意外,本以为她会拼死拼活地赖着不肯走,哪里晓得竟会这样欢喜,哪里有半点狐狸精的作态。 转念一想,如果徳昭有了玉婉,连幼清许是因为自己前途未卜,所以想着干脆出府重新过活。 这样一看,她倒是个知趣的人。 “念你伺候王爷有功,赏你一家人一百两银子,拿着银子,好好去过你的小日子。” 幼清高兴应下,“多谢太妃。” 48|8.8|城 —— 幼清要出府的消息一传开,众人颇为惊讶。 王爷前脚刚走,太妃后脚就赶人了,这也太迅速了些。 崖雪不舍得她走,说要去向徳昭通风报信,让徳昭回来求情。幼清一听,自然不肯。 她盼了这么久终于盼到出府的机会,绝对不能被人破坏掉。 “从前的事,我不与你计较,我只还当你是好姐妹。这一次,且不说太妃下了命令不准府里任何人走漏风声,就是太妃没有吩咐,我也得求你不要到他跟前去说这件事。”她顿了顿,眼睛渗了水般的亮,“让我安心离去罢。” 崖雪咬咬唇,内心愧疚,“你都知道了?” 幼清看着她,语气故作轻松:“你也是无可奈何,我明白的。” 崖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越发握紧,面上一阵红一阵青。 无论对于什么样的感情而言,亲情也好友情也罢,背叛,是最严重的两个字。 “是我对不起你,王爷派我盯着你,我是个丫鬟,我不得不为之。” 幼清摆摆手,“罢了,不是你也会有别人,是你,至少会为我留有余地。” 崖雪也就不再劝她留下,搭把手帮她一起收拾。 先去连氏那里,并不直接出府,送到小院门口,崖雪掏出荷包,沉甸甸的,碎碎一包银子。“我只有这个了,你留着,去外面好好过日子。” 你推我让地争了会,最终还是收下了她的好意。 屋里连氏比她更先得到消息,一屋子的东西,早就收拾妥当了。一家人当天便出了王府,在外面客栈住了几天。姜大四处找房子,拿着太妃给的遣送费,加上这些年的储蓄,买下一处一进的小宅子。 姜大种得一手好花,又有太妃的推荐,很快便寻着新东家。连氏也想出去重新找活计补贴家用,姜大不让,说让她和幼清两人以后舒舒服服地在家待着,不必再做下人。 “省着点花钱,我这边再辛苦些,挣的钱和买宅子剩下的钱,够养活你们姑侄了。”姜大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家里都是连氏说了算,这一回却一反常态,坚持让她们两个待在家中,“虽请不起丫鬟,但肉还是吃得起的,我是男人自然该出力养家,女儿家享享清福就够了。” 连氏性子急,说话有些冲,“没地每天在家待着,是想闷死我们吗?” 姜大一愣,低头,声音支支吾吾:“你嫁我这些年,任劳任怨,从未嫌弃过我,我不想再让你过苦日子” 连氏眼睛一红,“我从没觉得苦。” 幼清在旁边咳了咳,硬着头皮打断他们的对话,“姑父,我这么大个人,有手有脚的,不能吃白饭。” 姜大想了想,“这样,以后我们在自家院子里多种些花,拿去集市上卖,能卖多少算多少,权当是你们俩的私房钱。新东家那边每日都需换花,家里院子种花肯定没那么快,就先拿东家换下来不要的花去卖,怎么样?” 这个提议不错,幼清当即答应。她答应了,连氏自然也就应下了。 一晃过去十多天,出府后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仿佛人生本就该如此快活,王府里为奴为婢的岁月慢慢从记忆里淡去。幼清每天睡到自然醒,中午做好饭就跟着连氏去姜大东家那边拿花,拿了花回来浇水保鲜,第二天上午和连氏去卖花。 刚开始卖不出去几朵,后来幼清发现在寺庙前人多,姑娘家更愿意买花,就不去别地卖了,专门往寺庙跟前去。 她卖得便宜,花束堆得好看,又懂得说漂亮话,别人都爱往她这里买花,有时候不到中午就全卖完了。 也不能天天都出门卖花,得根据东家那边换花的动作而定,遂定下每月逢一三五七,七天里头去四天,剩得三天休息。 拿了自己卖花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怎么逛就怎么逛,回了家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徳昭什么时候又动怒,这样的感觉简直让幼清觉得身在梦中。 太快活了! 转眼到了徳昭回京的日子。 幼清没挂记,连氏却记着的。 后天、后天睿亲王就要回府了。 床榻上幼清已经睡下,她刚从寺庙那边回来,累得饭都没吃,倒头就睡。连氏不忍心叫醒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将门带上。 秋风凉凉,乌云遮住天空,放眼望去,视野之中,全是灰蒙蒙的一片。 连氏拿了柄伞,走出宅院门时,特意站在门前看了看,见四周没有人,迅速地往前走,在街上绕了一圈,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尽头有间破烂土房,连氏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踏了进去。 屋里并未点灯,黑暗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踱步从屋中央走来。 连氏下跪请安,“王爷大福。” 德庆低沉的声音传来,波澜不惊,似一滩搅不动的潭水。“不必多礼。” 衣料窸窣,是他抬袖点灯时衣袍与桌角摩擦的声音,微弱一豆烛灯,连氏抬眸,望见德庆眉眼带笑,意味不明,不知怎地,后背竟耸起一股寒意。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连氏顿了顿,怕自己太过唐突,惹得德庆不愉悦,遂又道:“这次的事情,是奴婢不好,蛰伏八年,竟毁于一旦。”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瞥,不放过德庆脸上任何神情变化。 当年她一心报仇,带了幼清投靠德庆,那时徳昭乃是戴罪之身被囚于天牢,有了德庆的疏通,她轻而易举地入了睿亲王府做嬷嬷。进府后,德庆只说让她等着,切莫轻举妄动。 这一等就是八年。 安逸的日子过惯了,她忽然有些不忍心将幼清重新推入报仇的深渊。 反正幼清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德庆笑了笑,“这次的事情不怪你,太妃赶你和幼清出府,事发突然,你来不及反应,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说得轻巧,连氏心中惴惴不安,连忙追问:“被赶了出来,以后还如何报仇?” 德庆笑意更浓,一圈圈滑动大拇指上的扳指,“这个本王自有定夺。”他故意顿了几秒,声音里透着几分玩味:“恢复连幼清那张脸罢。”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惊得连氏抬头,“王爷” 德庆并未给她拒绝的机会,拿出一瓶药水抛过去,“照做便是。” 连氏捧着那袖珍瓷瓶,手臂微微发抖,想起当年的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德庆从她身边提靴而过,声音无情冷漠,“我虽做不到代王那样,为幼清找一张同当年一模一样的脸,但至少可以让她恢复易容后该有的美貌,你和她的命,都是我救的,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 许久,连氏回过神,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苦声回一句:“奴婢知道了。” 一路跌跌撞撞回家,当年宋府灭门后的惨状在眼前浮现。 漫天的大火,烧焦的尸体,她抱着幼清从火里逃出来,平生所有的智谋仿佛都用在了二十二岁逃命那一年。 先是当机立断去乱葬岗拖了两具尸体烧焦充数,而后带着幼清上京伸冤。 等到了京城,案子也就查清楚了,认罪的,是皇九子赵德昭,皇帝将他关在天牢,却并未施刑。 杀人偿命这一点,在有权有势的皇家跟前,根本做不得数。 她从小在宋府长大,宋府就是她的家,她不服,她要为夫人老爷报仇,要为宋家那一百多口人报仇! 最后带着幼清投奔了当时一心伸张正义的大皇子德庆。 德庆好心收留了她们主仆二人,并且救活了当时被烧毁了半张脸的幼清。 礼亲王府养了最强的能人异士,一场换脸,幼清有了新的面容,却忘记了过去所有的事。 恍惚间已经回到小宅子,连氏逃一般躲进屋里,背靠着屋门,捂住脸慢慢地蹲下身。 当初她故意在幼清脸上留下红斑,为的就是替幼清留条后路。 没有扎眼的容貌,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她始终是不愿意将幼清卷进来的。复仇的深渊,她一人独行即可。就算在得知徳昭重新纠缠上幼清时,她也不曾想过要将事实告诉她。 真相太痛苦了,对于过去的幼清而言,徳昭是她的心头肉,可正是这样的心头肉,却因为权谋而选择牺牲宋家上百条人命。 心爱之人是他,灭门仇人是他,幼清怎么选,都是一个错字。 连氏握紧手里的药瓶,重新收拾好心情,一点点将药水倒入铜盆中,拿了巾帕沾水。 49|8.8|城 —— 睡得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幼清从梦中发醒,见连氏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连氏的衣袖,声音透着刚睡醒时的沙哑和慵懒,“姑姑,刚刚我做了一个梦。” 连氏爱怜地摸摸她的额头,“梦见什么了?” 幼清撑起上半身,从床上拿了外衣披上,“我呀,梦见自己脸上的红斑消失了,大家都夸我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呢。”她说着,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捂嘴笑,“姑姑,你说我这算不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连氏喉头发涩,从案上拿了铜镜,“幼清,你往镜子里看看。” 幼清随意往镜子里一瞥。 整个人僵住,不敢置信地盯着铜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镜子里、是她的脸吗? 她颤抖地抚上面庞,反复在红斑消失的地方摩挲,不、不见了,红斑不见了! 她双眼含泪,仰头问,颤着声:“姑姑,我、我是在做梦吗?” 连氏摇摇头,内心情绪极其复杂。 她几乎都能预见以后将会有多少人因为幼清这张脸而疯狂。没了红斑的遮掩,其貌堪称绝色。 世人皆爱美。 幼清本就生得白瘦,身段风流,一举一动皆透着灵气,如今又有美貌的加持,戏文中所说的倾国美人,也不过如此。 倘若徳昭不依不饶地再找过来 连氏捂住胸膛,断断续续地同幼清道:“幼清你记着,以后你绝对不能对睿亲王动心,这世上的男子你都能爱,唯独他不行。” 幼清正处于巨大的欣喜中,脑子里一片混乱,听得连氏说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让人不思其解。 “姑姑,好端端地你说他作甚?我、我这张脸怎么突然就好了,姑姑,你说是不是真有神仙?兴许是神仙显灵了!” 连氏背过身擦干眼泪,握住幼清的手,幼清笑得越是天真,她就越是心痛,顺着话说:“也许真有神仙,刚才我出门,碰到个人非要卖给我一包药粉,说是扁鹊传下来的药方,能让容貌焕发,我想着给你试试,没想到真的有效。” 这个说法显然有很多不妥之处,幼清拧紧眉心,短暂的狐疑之后,眉心缓缓舒展,最后只能选择相信。 姑姑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她必须无条件相信她。 姑姑不会害她。 她不该多想的。 她只需要知道,她脸上的红斑没了,这就够了。 “姑姑,以后我能做一个正常姑娘,真好。”她又哭又笑的,“真恨不得现在上街逛一圈。” 连氏拍拍她的手背,“上街作甚,傻孩子。” “让大家看一看,我脸上没有红斑,我不是个丑姑娘了。” 不用再担心别人异样的眼光。 不用再怕自己脸上的面纱随时掉落吓坏路人。 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尽可能地不引起任何注意。 像个正常姑娘一样,嬉戏欢笑,挺直腰杆,笑对人生。 连氏咬住下嘴唇,内心酸楚,“你不丑,你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姑娘。” 幼清捧着脸笑得停不下来:“恩,我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姑娘!” 徳昭回府那日,在马车上想了许多许久。 想等会回了府见了她,该说什么话。 或许她会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真正感觉,主动服软。 徳昭想,倘若她真这样了,他一定不能立马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宠爱她,他得抑制住自己,一点点、慢慢地对她好。 这一次外出办事,他无意听到一句话,觉得甚有道理。 这女人啊,你越对她好,她就越肆意妄为,就越不会在乎你的心意。 齐白卿的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也想感受一回她对他的在乎,只要能拴紧她,他愿意尝试所有的方法。 过去他总想着要得到她的身子,可是每次真到床上了,又没那个胆子,怕真进去了,她就再也不会原谅他。 徳昭觉得自己这样真累,完全就是找罪受。 换个女人,哪里如此麻烦? 可就是换不了。这苦,这罪,挨得根本停不下来。 马车已经到了王府大门口,来喜和张德全请徳昭下车。 徳昭正想着如果幼清仍旧不服软该怎么办,蓦地被人打断了思绪,不太高兴,黑着一张脸,吓得众人胆战心惊。 本该先去书房,可是走着走着,就到了东屋。 站在院门前,他犹豫半晌,最终抬脚踏进院子。 不服软就不服软吧,大不了他看着她的冷脸,她瞧着他的黑脸,谁也不好过,像从前一样,等时机到了,他就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横竖先让她怀了孩子再说。 没听说孩子娘不要孩子爹的。 东屋的丫鬟们纷纷面容失色,大气不敢出,将头压得低低的,谁也没有那个胆子上前同徳昭说幼清离府的事。 徳昭昂着头进屋的,一脸冷清神色,架子端得十足。 结果出屋的时候,火烧火燎,气急败坏。 “连幼清呢?” 无人敢回应。 徳昭气得眼睛发红,以为她又跑了,说话的时候,手都在抖,狠着声音,抱了最后一丝希望,一字字问:“连、幼、清、在、哪?” 众人齐齐跪倒。 徳昭没了耐心,揪了崖雪出来,问:“你说。” 崖雪颤着声音,“太、太妃开恩放幼清出府了” 徳昭一顿,而后甩袖离去,直奔太妃院子。 玉婉回府后,见徳昭直接往幼清那边而去,不想自讨没趣,便直接去了太妃那边。 两人正说着话,忽地听见屋外一阵喧嚣。 还未来及反应过来,屋门已被人踹开,徳昭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到太妃跟前便问:“母妃,幼清呢?您把她藏哪了?” 太妃见惯大风大浪的,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如既往的冷静,而旁边玉婉早就吓得腿发软。 太妃端起一杯茶,慢条斯理,缓缓而道:“她到了出府的年龄,又是个未嫁的,自然得放出去。” 徳昭握紧拳头,青筋爆出,“母妃,您明知道她是儿子的心上人” “我儿的心上人,绝对不能是个丑丫头。”太妃放下茶,起身到徳昭跟前,“儿啊,是她自己要走的,拿了我赏的一百两银子,笑得不知道多开心,还主动给我磕了好几个响头。你待她好又有何用?她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丫鬟,走时也半点都没惦记着你。” 一句句话刺到徳昭心里头,洛城雨夜寻人的画面涌上脑海,他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语气坚定:“不管她如何待儿子,儿子只要她。” 太妃摇摇头,回身将玉婉拉过来,道:“有了阿妙,何必要他人?” 徳昭一眼瞪过去,如刀尖般锋利的目光剜在玉婉脸上,她害怕地往后躲。 此时此刻的徳昭,杀气满满,随时都可能爆发。 没人想沦为他刀下的亡魂。 “她不是阿妙,我也从来没有要过她。”他挥手,吩咐随从进屋,指了玉婉,“立马将她送回代王府。” 丝毫不容拒绝,玉婉挣扎着被人带了下去。 太妃想要阻止,却被徳昭挡住了去路。 他仰起脸来,字字千斤重,“母妃,她是我的命,你放她走,就是要了我的命。” 太妃一个踉跄,手悬在半空,想要去捞些什么,却只望得徳昭决绝离去的背影。 身后嬷嬷上前来扶,太妃面色苍白,念叨:“你看,他疯魔了,真正疯魔了,竟连阿妙都不要。” 嬷嬷叹口气。 情字当头,哪有什么疯魔不疯魔。 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50|8.8|城 —— 只花了二个钟头的功夫,徳昭派人轻而易举找到了幼清所在的宅院。 丰赞刚说完最后一个字,还未来及反应过来,徳昭已一阵风似地往外跑,心急如焚,拉来一匹马就往她所在的地方而去。 一路上忧心忡忡,满脑子想的却是她的脸。 她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哭泣,此时此刻又在做些什么?会不会怨他没能及时赶回来? 诸如此类,粘结成网,挥之不去,连呼吸都开始错乱。 幼清正好出门要给姜大送东西。 如今她脸上没了红斑,比从前更加爱出门了,逮着机会就上街,有种莫名其妙的高兴感。 刚走出院门口,准备往街上去时,听得一阵马蹄声,不由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徳昭立于马上,见着个熟悉的身影,抬眸往她那边看去。 那一瞬间,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他看清她的脸,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醒神再看,是她,他没有认错。 幼清一惊,回过神逃一般往外蹿,只当自己不曾见过他。 他立即下马来拦,高大的身影遮住她的去路,“幼清,是你吗?” 这种时候了,却还是要问一句,明明知道是她,却非得听她自己承认。 幼清下意识摇头,“公子你认错人了。” 拙劣的遮掩和急躁的语气,从说第一个字起她就没了底气,甚至不敢去望他的眼睛,低着头看鞋面,双手绞在一起。 徳昭伸手,想要抚一抚她的脸,“你脸上的红斑” 幼清一躲,焦虑不安地往另一边跑。 他穷追不舍地拉住她。 幼清咬唇,伸手去拽那只搭在胳膊上强而有力的手,嘴上喃喃,语气微弱:“你放开我。” 徳昭一双眸子紧盯着她,“不放。” 幼清急得跺脚,“我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这样否认,丝毫不想和他搭上任何关系,因为怕闹出动静被人看见,压着嗓子说话,又羞又气,好像他是什么不能沾染的忌讳。 徳昭皱眉,心情很不好。 他试图将幼清拉入怀中,一字一字,声音沙哑低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为什么变了样子,丑也好美也好,都是我的人。” 幼清挣扎,急中生智拿脚踩他。 他被踩得痛了,却仍旧不肯松开手上的动作。 “跟我回去。” 幼清不肯,“我不回去。” 她一心想着逃离,怎么样都好,横竖不要同他回去。 她已经受够那种日子,做了七年的奴仆,她可以忍受别人对她的脸色和使唤,因为她是奴仆,必须尽本分。可她不能忍受徳昭的禁锢。 他的要求太多,她办不到。 他要她的爱,要她的身子,要她对他一心一意,她做不到。 也许在齐白卿再次出现之前,她是可以慢慢接受徳昭的,但这仅仅是也许而已。 老天爷总是爱和世人开玩笑。 所以不管怎样,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私奔失败后,她和徳昭,回不到过去了,那些尝试重新来过的青涩过去。 她对他的感情,复杂得连她自己都不愿去理清。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她欠他的,早在数月之前的那个狂风暴雨之夜,她就该对他说的。 她想,始终还是她辜负了他的爱,纵使后来他那样待她,可还是恨不起来,只是觉得厌恶。 厌恶他的手段,却并不恨他。 “白卿的事,伤害了你,是我的错”她试图用低三下四的态度挽回他曾经被撕碎的尊严,以为这样他就会得到满足,从而放过她。 徳昭一震,他万万没想到幼清会在这个时候服软。 她终是在他跟前认了错,他等了数月,无数次的发狂,也许为的就是她这一句。 即使是在找她找得快要发疯的那个雨夜,他也仍还是想着,只要她同他认个错,什么都可以不追究。 他可以给她无限的宽容和耐心。 如今终于等来了,他忽地有些心酸,与其同时,巨大的欣喜缓缓从心底涌上来,她认了错服了软,是不是代表他们又能像以前一样,她羞答答地亲他,任性地喊他徳昭,一切都能回到齐白卿再次出现之前的那个除夕? 今年,他还想和她一起看烟花。 “我”我也有错,对不起,再也不会那样待你,求你原谅我,这些话几乎都要脱口而出,却蓦地被她全部堵回去。 “所以你放过我好不好?” 徳昭双眸一黯,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全身由里到外,都冻得发僵。 原来,还是为了从他身边逃离。 他不肯松手,幼清没了法子,情急之下,张嘴就咬。 他纹丝不动,安静得可怕,面无表情,默默看着她咬。 再咬下去,血就要出来了。 幼清终是狠不下心,只得作罢,抬眸看他,目光恳求:“我现在已经不是睿王府的奴仆,我是自由身,是良民,天子脚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徳昭忽地大力将她搂住,按住她的后脑勺迫使她埋进他的怀里。“犯法又怎样?我今日就是强取豪夺了又怎样!今天就是绑,我也要将你绑回去!”语调升高,不容抗拒。 幼清彻底没了法子,眼泪汹涌而出,一想到与他同榻而眠的日子,她就觉得害怕。 她不想、不想再在他身下委曲求全。 不想再被他折磨。 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纠葛! 她瑟瑟发抖,哭得泣不成声,几乎都要快哭断气。 “我我不要跟你回去我情愿去死也不要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不要喜欢我了不要爱我了我不要你的喜欢和爱” 徳昭收紧手指,她肩头的肌肤柔软得不像话,她哭皱的小脸看得人心如刀割,他压住情绪,狠狠道:“记得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连命都是你的,爱和喜欢自然都是你的,说话要算数,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幼清哭得更大声,双手捶他,涕泗滂沱。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徳昭不管不顾,搂住她任由打闹,横竖就是不松手。 哭了许久,她始终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愿,全身颤抖着,双眸写满恐惧。 倘若和他回去了 太痛苦了。 她不敢去想。 徳昭低眸,见她面色苍白,脸上满是泪痕,神情害怕,仿佛在想什么难过的事。 “幼清”他轻声唤她。 她尝试捂住耳朵,“不要不要喊我!” 床笫之间,他也是这样喊她的,然后就是无休止的索求和发泄。 弄得她又难受又羞耻。 “今日你若绑我回去,”她鼓起勇气,紧盯着他的眼睛,“我就立马咬舌自尽。” 徳昭一怔。 她是认真的。 “你竟如此厌恶我”既心寒又害怕,酸楚黏在喉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伸手想要去碰一碰她的脸,她却顺势从他怀里逃出去,匆匆忙忙地往院子去,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徳昭立在门外,知道她就在门后面,他几乎都能想象她此刻脸上是怎样一副劫后逃生的神情。 心痛又怎样,心寒又怎样,爱了她,就没想过要回头。 “今日我不会强行带你回去。”他靠着门板,一字一字地将话递过去,“我既认定了你,那便是你。就算是下辈子,我也不会放手的。” 他停顿半秒,声音蓦地又轻又浅,“就算有朝一日我死了,那也是你的鬼,得生生世世缠着你。” 幼清扣紧手指头,心乱如麻,不敢再听,往屋里奔去。 因着怕家里人担心,所以徳昭来找的事情,她并未和姜大连氏透露。 想了一夜,想不出任何法子。 若要因为徳昭而搬出城,那是不太现实的。 一家人大半的积蓄都花在这个宅院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北京城,更何况她能想到出城,徳昭肯定也能想到。 说不定他早已吩咐下去,让守城门的士兵们格外注意着。 她惹的事,不能连累姜大和连氏一起担心受怕,为了不让他们看出端倪,第二天照常拿了花篮往寺庙前头去。 依旧和平时一样,等着将花卖完就好回去。 今日倒是不用担心的,他要上早朝,一般要中午才能从宫里出来。所以,她只要在中午之前赶回家里,把门死死关住即可。 这样一想,心里轻松不少,和人搭话的时候,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来。 一堆小姑娘围着她要买花,时不时也有男子往她那边看过去。 比起娇嫩的花,她的容貌更能引人注目。 不时有人感叹,之前看这个卖花姑娘戴面纱以为她貌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原来是因为长得太美了,怕招蜂引蝶,所以才戴的面纱。 哪里就生得这样好看,肌肤似雪,五官精致,全身上下,竟挑不出一点不好。 幼清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旁人艳羡的目光。 她只知道自从没了红斑,众人对她更加热情,以为是普通姑娘该有的待遇,并未多想。 正同人说着话,忽地听见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这些花,我全买了。” 他站在跟前,不知何时来的,后面跟着随从,姿态高昂,令人畏惧。 周围的人自动退散,窃窃私语地看过去。 幼清惊讶,他不是要上早朝吗,为何会在这里 徳昭原本只想着在远处偷偷看她,暗地里护着她,只因她那张没了红斑的脸太过惹眼,几乎所有从她面前走过的男人都会投以暧昧的眼神。 他受不了别人那样看她。 多看一眼都不行。 “把这个戴上。”他拿出面纱。 只能隐忍到这个程度了,尽可能地不干涉她的生活,希望不再增加她对他的厌恶。 幼清好不容易才褪下跟了她七年的面纱,哪里肯戴。 他这样没头没脑地冒出来,劈头就是一句冰冷的命令,也不知跟了她多久,竟连早朝都不去。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挥手拍掉他递来的面纱,“我不戴!” 锦衣贵公子同卖花的美貌姑娘,活脱脱就是戏文里的场景。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幼清面皮薄,被人瞧着越发不好意思,花也不卖了,提着篮子往回走。 徳昭跟上去。 幼清停下来,仓促不安,显然不想被人议论。 “你不要跟着我!” 喊完一句,踩着碎步就往前跑。 徳昭一怔,意识到她的窘态,随即甩下随从,独身一人追上前。 幼清时不时往后瞄,望见他在不远处的地方跟着,瞪他凶他,他横竖就是不走,就这样默默跟了她一路。 回了院子,家里没人,她将门死死拴住。 “讨厌”她咬住下嘴唇,咬得太深,唇上印出牙痕,“就没见过这样讨厌的人” 隔日不敢出门。 姜大和连氏一大早就出去了,幼清待在院子里种花。 忽地有人敲门,她心中一悬,不敢开门,问:“是谁?” “是我。”传来的声音,正是徳昭的。 “你又来作甚!”她皱眉,“不是要上朝吗,就不怕皇上怪罪吗!何必死死纠缠我!有这些功夫,你还不如多议几个政事多写几个折子!” 难得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徳昭心中欢喜,语气温柔,“你是在担心我对不对?不要担心,皇上那边我自有办法应付,比起朝政,你更值得让我牵挂。” “冥顽不灵!”她急了,抛下一句:“反正我就是不开门,你愿意等就等罢!” 说完就继续跑去浇花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他应该离开了,便跑到门边,透着门缝去看。 赫然望见一个雄伟的身姿,一动不动地站在她家门口,像樽门神似的。 不时有邻居经过,好事的人碎嘴问:“找人呐?” 徳昭答:“不找人,等人,这屋住的是我媳妇。” “哦哦哦,是不是那个水灵娇人儿啊,甜滋滋的模样,原来是你媳妇啊。” 徳昭:“反正这条街上最好看的姑娘就是我媳妇。” “那应该就是这屋里头的那个姑娘了。” 幼清又羞又气,捶门板,“你不要乱说话!谁是你媳妇,你这样误导人,以后我还怎么嫁出去!” 碎嘴的人早已远走,如今门口就徳昭一个,他黑着脸,声音有些僵硬,“嫁人?”反应过来,语气一转,“你早就是我的人了,除了嫁我你还想嫁谁!” 她恼怒极了,气话未经思考便已脱口而出:“反正不嫁你!” 他的声音透出几分狠戾,“谁敢要你我就杀谁,我倒要看看,全北京城有谁敢娶你!” 幼清气打不出一处来,想要打他,不敢开门,遂在地上捡了碎石子就往外砸。 51|8.8|城 ———— 一连掷了好几颗石子,丢完后心里不安,趴到门缝边悄悄看他有没有受伤。 门缝却被黑影堵住,他猛不丁地扑过来,冲门后道:“幼清,你要打,出来打罢,开了门,随便你怎么打,我绝对不还手。” 幼清吓一跳,心里腹诽:当她三岁小孩子吗? 才不会上他的当呢。朝院门口呸一声,甩手走人。 然后接连好几天,徳昭貌似做好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准备。 他日日都准时到姜家门口等着,有一天姜大和连氏起晚了出门,差点被徳昭钻了空子,幼清便亲自在门口守着,打定主意不同他见面,也不给他进门的机会。 从天亮等到天黑,她在门里头,他在门外头,有时候他便朝门口喊:“这样也好,我见不着你,别人也见不着你,我天天守着,横竖你是我一个人的。” 幼清气得咬牙,她确实已经好些天没出门,在家闷得发慌,却又不想让他得逞,索性就这么耗着。 她就不信,徳昭能天天守着不成。 没想到徳昭还真就天天守着了。 幼清心中焦虑。 “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讨厌你。”这天,她终是耐不住性子,朝门口吼一句。 徳昭噎了噎,回道:“有句话说的好,女人喜欢说反话,你说讨厌,那就是喜欢。” “混蛋!无耻!” 徳昭顺口接:“呐,以前在王府咱俩郎情妾意时,你也常常这样骂我,我已经习惯了。” 幼清没法子,只得每天向连氏吐苦水。 连氏很赞同她的做法,和姜大回家时十分小心,就怕把徳昭给放进门了。 这一天天地过去,隔壁邻居都很好奇,姜家大院怎么天天有个男人守在门口,这是追亲呢还是追债呢? 因着徳昭每次来时刻意做平民打扮,众人并未想到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时常会有人走过来搭话。 徳昭每次都同他们说屋里住的是他媳妇,一二来去的,有时候徳昭回去傍晚幼清溜出门透气,大家见着都喊“九郎他媳妇”,气得幼清直跺脚。 刚开始还会一个个的解释,哪想人家根本不听,一开口就说:“夫妻之间小打小闹的很正常,你与你家夫君郎才女貌,一看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诸如此类,也不知道他给众人灌了什么汤,邻居们都帮着他说话。 幼清也就不再解释,说了也是白说,纯属浪费口舌。 这边她一点儿都不为所动,那边徳昭心里也着急,这天和毓义聚在一起,处理完手头上的要事,两人便约着喝酒。 毓义为他盛酒,小心翼翼地问:“九堂哥,最近你怎么不来上朝了?” 朝上众人议论纷纷,以为皇帝和他又有什么新动作,刻意宿在家中未上朝,又因他行踪隐秘,动静藏得紧,旁人压根探不出什么信儿,一时间人心惶惶。 毓义仗着平时同他关系好,这才鼓起勇气问的。 徳昭一杯闷酒仰头喝到底,“最近在忙终身大事。” 毓义正喝着酒,差点一口喷出来,擦干嘴角问:“我说呢,一向严律的九堂哥怎么突然无心朝政了,原来是被美人迷住了。”他嘿嘿笑,凑过去,“哪家的千金值得九堂哥如此挂心?” 徳昭抬眸睨他一眼,“这一个,不是千金,胜似千金。”他顿了顿,叹口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抱得美人归。” 毓义一琢磨,试探地问:“该不会还是上次那个丫头吧?” 徳昭并不作答。 毓义心中感慨,能爱慕一个丑丫头只如斯地步,放眼整个北京城,也就他家九堂哥一个了。 先是拿了洛城的兵马去寻人,而后又是为了这个丫头不上朝,兜兜转转的,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 他原本只是想着问一问徳昭不去上朝的原因,并无他想,如今见徳昭这般愁眉苦脸,有些不忍心,出主意道:“堂哥,女人最是心软,倘若她心中有你,定不会忍心看着你受苦受难。” 徳昭苦笑一声,继续喝酒。 就怕、她心里没有他。 毓义:“试试苦肉计。” 徳昭闷了闷声,举杯又是一口灌下。 夜晚回去,狂风大作,来喜在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明儿个定是下雨天,旱了这些天,也是时候下雨了。” 忽地徳昭停住脚步,回头吩咐:“去冰窖取一桶冰来。” 来喜一愣,大秋天的取冰也太奇怪了点。 早上姜大和连氏出门,幼清送他们到门边,将油衣放好,又拿伞递过去。 此时已有雨滴溅落,乌云滚滚,暴雨即将来临。 关门的时候,正巧望见路上有个熟悉的人影,步子虚浮朝这边而来。 是他。 幼清抿抿嘴,犹豫半秒,将门关上。 不多时,院里响起了敲门声,“幼清,我来了。” 幼清没回应,坐在屋门口绣花玩。 天色越来越昏沉,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风将院里的树吹得东倒西歪,雨滴打落在地上,溅起泥土。 大珠小珠落玉盘。 幼清放下绣花架子,往院门口看了眼。 他们家的屋檐挡不了雨,倘若他还在,定会被淋得个湿透。 手指绞起衣袖,愣愣发呆半晌,蓦地起身拿伞。 应该应该走了吧 透过门缝,眯眼一瞧,身影依旧,如雕塑般屹立不倒,坚定地站在他们家门口而且正好站在没遮拦的地方他浑身上下都湿了 幼清低头,脑中想了许久,最后朝他喊一声:“伞给你,你快走罢!” 大力一挥,将伞甩到高高的墙外。 片刻,听得他的声音响起:“伞摔坏了” 幼清叹口气,只好进屋再重新拿把伞,“这回我扔出来时提前吼一嗓子,你千万要接住。” “你开门递给我没有你的同意我保证不会擅自进门” 幼清看了看手上的伞,这把要是再摔坏,她家就没有多余的伞了。 “那你先发誓。” 徳昭立马发了毒誓。 幼清呼一口气,缓缓拿开了门栓。 打开门,他立在跟前,模样狼狈,低垂着眸子望她:“多谢你的伞”声音有些虚弱,仿佛随时会倒下一样。 幼清下意识去看他,见得他面色苍白,紧咬着嘴唇,似乎强忍着巨大的痛楚。 她心一软,问:“你怎么了?” 徳昭摇摇头,动作艰难地从她手里拿过伞,“我没事就是略感风寒而已” 话音落,他脚下摇晃几步,扶着院门就要倒下。 幼清一步跨上前扶住他。 他顺势倒在她肩上。 风夹雨吹在脸上,冰冰凉凉,他的呼吸声粗重而灼热,幼清推推他,推不动,想了想,抬手扶他进门。 “不是不让我进门吗?”他的声音沙哑,带了一丝迷离。 幼清扔了伞,半驮着他,行在风雨中,一瘸一拐往屋内走。 额前晃过一道黑影,是他抬起为她遮雨的手。 明明都已经到了要靠她扶才能走路的地步偏偏还要逞强为她挡雨 雨水顺着指缝滴落,落到她的脸上,他颤着手去擦,指尖碰到雪白肌肤的瞬间,蓦地收紧。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低头认错:“不是故意要碰你的” 幼清一敛眼角,想起不堪回首的承欢,话语卡在喉咙里,终是没办法说出来。 原来他明白。 她忽地有些心酸,低声道:“进屋歇会,我去通知王府的人。” 徳昭拉住她的手,双眸凝望,“不要赶我走我就待一会就一会会。” 幼清皱紧眉头,尚在犹豫,肩上一沉,几乎承受了他整个身体。 一看,原来他彻底晕过去了。 52|8.8|城 —— 她瘦弱一个人,他这么一晕,差点将她压倒。 索性已经走到屋门口,她咬牙使劲,总算将他扶上了软榻。 软榻上放了油衣呈开,不怕水渗湿,倒是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天气寒冷,裹着湿衣袍,定会染上风寒,况且他这会子晕了过去,还不知是什么缘由,当务之急,是要为他换身干净衣袍。 幼清从连氏屋里拿了套姜大的衣袍,手伸出去,为他解衣领口,蓦地想起什么,不肯再继续,推醒他,“你自己换衣袍。” 徳昭虚弱地睁开眼,胡乱地捞了她的手,嘴里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竟是病糊涂了。 幼清往回抽,无意间碰到他的额头,灼热烫人。 “下雨了吗” 她转身去拿巾帕的瞬间,听到他莫名其妙的一问。 回身去看,以为他醒了,结果还是半闭着眼,仍旧未曾清醒。 她拿巾帕为他敷额头,目光探及他身上的湿衣袍,眉头紧皱,很是犹豫。 到底要不要为他换衣袍 这时他又问,“下雨了吗?” 幼清点点头,“下雨了。” 他重重地咳嗽起来,声音沮丧而绝望,“快拿我的令牌派人去寻她就在城外十里长亭的树上她躲在那等着她的心上人” 果然是病糊涂了 苦涩的情绪卡在喉咙里,她鼻头一酸,轻轻道:“徳昭,你醒醒。” “带她回来一定要带她回来”他嘴上喊着话,情绪有些激动。 幼清无奈,只能握住他的手,冰冷僵硬,在风雨中淋了许久,他冻得瑟瑟发抖。 许是她的手太过温暖,他缓缓平静下来。 “我要能做她的心上人该多好” 声音哀怨而期盼,似一股轻烟,缓缓飘散,最终消失不见。 幼清顿了顿,手抚上他的眉眼,“对不起但我真的无法接受你” 太多的一切横在他们之间。 齐白卿。 宋阿妙。 日日夜夜的承欢。 以及、身份上的不对等。 她要的,是平淡而平静的小日子,以及足以让她厮守终身的爱慕。 而徳昭,在她逃离失败后的那段日子,他耗尽了她仅有的一点子爱慕。 所以 幼清狠下心,往他手臂上一掐。 “快些起来换衣袍。” 就算再同情,也不能动摇。 徳昭做了一个梦。 梦里连幼清又跑了,她躲在树上,害怕地发抖,哭声压抑,一直念着齐白卿的名儿。 他想要抱她下来。 可是怎么也够不到她。 她的哭声渐渐变大,眼睛又红又肿,不知所措地喊齐白卿。 徳昭越发着急,怕她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于是对她喊了一声:“我做你的心上人,我愿意变成齐白卿,你爱我好不好?” 她忽地就不哭了,擦干眼泪缓缓笑起来,“你变成齐白卿我就爱你。” 从梦中发醒,手臂隐隐作疼,好大一块淤青,是被她掐的。 幼清的脸放大眼前,“醒了就好,快换衣服。” 徳昭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在她的屋子里。 昨晚在冰桶里熬了一夜,身子隐隐发热,这才到她的门前喊话。 淋了雨,生了病,想让她心疼。 苦肉计过了头,自作自受,想要顺势亲近她,却没有力气。 她要离开,他心一跳,下意识拉住她的手。 幼清侧头,他的手冻得发红,连带的水珠,湿了她的衣袖。 她声音很小,“你换衣服,我去门外。” 他不肯放手。 “我有话要说” 幼清背对着他,“你先换衣服。” “说完我就乖乖换衣服。” 连说话都要征求她的同意幼清回头看他,他半坐起来,倔强的眼神和迷离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恩。” 她坐下了,离得近,长睫如扇,双手绞着巾帕。 徳昭喉头一紧。 想抱她。 想亲她。 沉默太久,她有些不安,主动出声提醒:“不是有话要说吗?” 徳昭回过神,抑制住身体的躁动,双眸凝视她,“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去?” 她移开视线,生怕与他的眼神触碰,轻声反问:“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因为你是我的”话未说完,他停下,清晰看见她眼底涌动的害怕。 不用任何语言,她只需一个眼神,即可让他明白—— 她有多怕他。 怕他的霸道、怕他的蛮横、怕他的愤怒。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明知道她不喜欢他在床底之间那样待她,却还是凭借一股子冲动劲一次又一次地索取。 他想要她的爱,她身体的每一次反应,都让他获得巨大的欢愉。 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她对他,不是没感情的。 为她好,他理应放手。如果当初他没有私心,她现在和齐白卿早已过着幸福美满的小日子。 现在也是。 如果放手,或许她会等到第二个齐白卿。 可是—— 徳昭紧攒拳头,手上青筋突出。 他做不到。 光是想一想她别人怀中巧笑盼兮的模样,他就嫉妒得快要发狂。 给她幸福的人只能是他。 半晌,他抬起头,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没有你,我会死。” 无法想象和别人说爱她的画面。 无法想象和别人相拥亲吻的画面。 无法想象和别人做床笫相娱尽情纵乐的画面。 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只能是她。 幼清低头,手上绞着巾帕,“没有什么死不死的,迟早你会遇到另一个喜欢的,只需一两年的时间,你就能将我彻底忘记。” 徳昭想要去抱她。 不敢。 明明做了那么多想做的事,现在却又胆小如鼠,连碰她一碰都不敢。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矛盾极了。 一方面想着不管不顾地将她囚在身边。 一方面又想着让她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反反复复,纠结困扰。 “以后以后再也不碰你我发誓” 她并不回应。 “什么都听你的跟我回去好不好?” 她摇摇头。 徳昭有些急,身子往前一凑,仅仅这样轻微的动作,却吓得她连忙后退。 她有心病,这病是他一手酿成。 徳昭无力地垂下头。 “以前,都是我的错,不奢求你原谅。”他顿了顿,“但是对你的爱和喜欢,我收不回来,忘记你,我更加做不到。” 幼清咬住下嘴唇,起身往走,轻声劝他:“忘记一个人,很容易的,你去爱其他人就好了。” 窗外风雨疾疾,天色阴沉。 徳昭强撑着起身,步子摇摇晃晃,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我不会放手的。” 幼清转过身,既无奈又心酸,声音细细的,带了几分恳求,“请不要再搅乱我的生活。” 徳昭一怔,语气弱了下去,“那至少要让我见你。” 她沉默。 徳昭连忙加一句:“只是见面,不做别的,我保证不干扰你的事情。” “当真?” 徳昭往前走几步,“真的。” 半晌,她点头,开了门走出去,“那就只是见面,绝对不准干涉我和我家人任何事情。” 她松了口,徳昭总算放下心,“好。” 换完衣袍后,意识已经完全清醒,精神也慢慢恢复。窗外风雨已停,他不想走,躺在床上,看她坐屋门口绣花。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同她说,不知从何说起,脑海里挑挑捡捡,最后懵懵吐出一句:“脸上有红斑的时候更好看些。” 幼清身形一顿。 徳昭自知说错话,却又不想收回,怕说多了她嫌烦,加一句:“反正你无论什么样子都好看。” 幼清快速朝他那边睨一眼,继续绣花,腹诽:真是个美丑不分的奇怪男人,难道以前会爱上那样子的她。 原来他就好那一口。 幼清想着,心里烦闷,拿了木凳,挪到屋外坐。 两扇门板正好隔断了他的目光。 徳昭往外窥,见不着她,索性起身穿鞋,悄悄往外走两步。 这个时候幼清正好伸脑袋来探,指着他,道:“就知道你早恢复了。” 说罢就要让他回去。 半推半搡的,徳昭到了门外,身上穿着姜大的衣袍,手里拿着幼清刚塞过来的,他自己的衣袍。 再想要找借口进屋躺一躺是不太可能的了。 他知趣地指着身上的衣袍,“明日洗净了我亲自送来。” 幼清点点头,而后想起什么,道:“傍晚再来,白日里我要出门。” 他皱眉,急急问:“去哪?” “被你盯了这么久,我自是要上街好好逛一圈,怎么,难不成你又想跟过来,说好的,以后不许打搅我的” 徳昭只得应下,“我知道了,你安心去逛,我傍晚再来。” 走出好几步,后头幼清喊了声。 他欣喜回头,“怎么了?” 她红了脸,“以后见着人,不许再说我是你媳妇。” 徳昭应下。 心中却想:反正整条街上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53|8.8|城 晚上幼清同连氏姜大说了徳昭今日进屋的事,姜大觉得无所谓,毕竟是曾经的主子爷,一套衣服而已,不嫌弃就好,哪里还会生气。 连氏就不一样了。 生怕幼清心软,想要训斥她,又不舍得,急红了眼,自己坐到一边抹泪。 幼清见她哭,心里难受,忙地安慰,“姑姑,我没有做什么,就是看他可怜,所以才放他进屋的。” 连氏恨铁不成钢,“他一个大男人,哪里就虚弱成那样,都是装戏骗你的。” 幼清抿唇,“他真的晕过去了” 连氏压根不想听解释,“总之以后不要再放他进来了。” 幼清点点头,“我和他说清楚了,让他不要再缠着我,他也答应我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干涉我们家的事情。”似乎觉得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她又道:“姑姑你放心,他现在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可能是觉得没有人忤逆过他,所以才这般上心的,等他缓过劲了,发现我和别的姑娘没什么不同,到时候自然也就不再纠缠了。” 连氏抚上她的脸,“傻孩子,你太天真,光是你现在这张脸,就足以让他念念不忘。” 幼清摇头,“不,姑姑,今日他说,我从前脸上有斑更好看,你看,他就喜欢丑姑娘的,我变成这样,他还不一定看得习惯。” 连氏哭笑不得,将她搂入怀里,轻轻拍着后背,慈爱道:“他说这样的话你都信,可见真的是个傻孩子。” 幼清鼓了鼓腮帮子,不再说话。 第二天徳昭果然亲自来送衣袍。 幼清知道他傍晚回来,怕被连氏看见不高兴,特意在门口守着。 徳昭远远就望见姜家门口有人立在那,瘦条条的身形,娇嫩可人。 他心中欢喜,忙地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挥手喊她名字:“幼清!” 像个愣头青似的,傻乎乎的。 幼清担心连氏听见,忙地凑上前,压低声音,“你别喊,整条街都该听到了。” 徳昭将洗净的衣袍递给她,“听到又怎样,反正你名儿好听,我乐意喊。” 幼清撅嘴瞪他,“说好不干扰我的生活” 话未说完,他已连连认错,实在是见不得她皱眉生气的样,生怕自己又惹到她了,提心吊胆的。 “不喊,再也不喊了。” 幼清满意地点点头,拿起衣袍就准备回屋。 徳昭一愣,下意识去拉她的手,想起什么,触碰的瞬间,改为拉她的衣袖。 “幼清,我大老远地跑过来,你好歹和我说说话。” 幼清凝眉回望,好奇问:“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他声音放柔,渴望地看着她。 幼清想了想,半天挤出一句:“辛苦了。” 实在太想和她说话,徳昭硬着头皮明知故问,“辛苦什么?” “辛苦你送衣袍过来。” “应该的。” 气氛归于沉默。 他抢先开口,“府里新请了个做糕点的师父,榛子糕和糖酪酥做得极好,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别地都买不着这样好的糕点,明日我送些过来,可好?” 幼清素来喜欢吃甜食,但不想和他有过多来往,便一口拒绝了。 徳昭有些失望,却并不沮丧,“总之明日我送来,你要是不吃,丢掉就好。” 此时幼清已经走到门里头,半张脸隐在门板后,一双眼悄悄往他那边探,见他神情执拗,担心他不肯走,索性点头应下,“那你明日送来便是。” 说罢,哐当一声便将门关上了。 连氏从屋里走出来,朝幼清看了看,问:“睿亲王?” 幼清低眸,语气弱弱的,“他送衣袍来,刚刚已经走了。” 连氏叹口气,无可奈何。 隔日恰逢德庆秘密召见。 连氏将多日来的担心一吐而尽,问:“王爷,您到底想做些什么?幼清恢复了美貌,睿亲王天天上门来缠,我怕” 德庆轻笑一声,问:“我只问你,他们之间,可曾已有夫妻之实?” 连氏一愣,回想起当初同幼清谈心时的场景,摇摇头:“应该是没有的。” “如今连幼清对他态度如何?” 连氏答:“幼清冷淡得很,并不打算接受他的好意,况且有我拦着,她绝对不会对赵徳昭动心的。” 德庆笑容肆意,“以后你莫阻拦,顺势而为,徳昭以后若是上门,你就放他进去。” 连氏不解,语气迷茫:“王爷,为何要这样做?” 德庆优哉游哉地坐下,翘了二郎腿,“上一回,连幼清跟人叛逃,他都能大度原谅,可见他是真的陷进去了。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在女儿香里好好享受一番,当他以为可以得到心爱之人时,再予以猛力一刀,定能刺得他心碎颓败,一蹶不振。” 光是想一想这样的场景,就让人兴奋得不能自控。德庆又道,“况且时机未到,我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办妥,需要用连幼清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想起什么,问连氏:“你不会还没和她说过当年的真相吧?” 连氏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随便找了个借口:“幼清她性子坦率,什么事都摆在脸上,我怕告诉了她,她一时冲动,不小心破坏了复仇大计。” 德庆点点头,笑容深沉,“那就随你罢。” 连氏半跪着应下。 德庆又问了些其他的事,连氏一一回答,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只最后一句,问得连氏心中一悬。 “当年连幼清易容,我可是找了最好的人为她换了张天下最美的脸,去洛城时虽见过,但当时她脸上有斑,看不真切,如今没了红斑,不知到底美成什么样了?” 德庆在府里行的荒唐事,连氏并不知情,虽是如此,德庆这样一问,她依旧留了个心眼。 “就比一般姑娘好看些而已,肯定比不得王爷府里的美妾们。” 德庆勾嘴浅笑,“要么这样,我府里缺个花匠,你让你家那口子和连幼清一起到府里来种花,算是府里雇的,不必称奴,每月多给三倍佣金,可自由出入府邸,不受府里规矩约束,怎么样?” 连氏不敢直接拒绝,嘴上道:“王爷有心了,待我回去问一问。” 德庆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并未一定要让姜大和幼清入礼亲王府,又见连氏这般态度,当即没了兴致,挥挥手便示意她退下。 晚上,连氏将德庆的提议告诉姜大和幼清,只说有人搭线,问他们愿不愿去。她虽这样说,但言语中并不是很赞同,刻意将礼亲王府的规矩说得严苛。 幼清犹豫,回头先问姜大主意,姜大并不是很想去,只说随她。因着她每日闲在家中,也曾经提过想要出去做活挣银子,她心气高,并不想要这样悠闲度日吃白饭,时常说,该她来养他们两个的,而不是坐在家中被他们保护。 幼清想了想,缓缓将心中的主意说出来:“我想过了,提着花篮卖花卖不了几文钱,整日里抛头露面的,始终不太好。上次太妃打发的那一百两,还剩了些,正好北郊有块地要卖,最适合拿来种花的,去年姑父买了一批西洋花种,我曾种过一棵,开出来像芍药,但又不是芍药,红彤彤的,香香的,好看得紧,别地都没有,京中贵人最喜欢追求稀罕物,到时候我们种出花来拿去卖,谁家想要就派人来买,总比我们整天上门替别人种花要强得多。” 姜大点头,“幼清说得对,而且啊,高门大户,除了花匠,很多花都是从外边买的,那批西洋花种我也是无意间买下来的,因为便宜,所以就全买了,倘若真如幼清所说,别地都没有,种出来肯定会有人来买。” 幼清又道:“姑父可以再去买些其他的西洋花种,以后我们就专门卖西洋花。” 她眼中熠熠生辉,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连氏叹口气,只得应下,将所有的家当都拿了出来,“不管赚还是赔,以后这个家就由你来当,一切你说了算。” 幼清捂嘴笑,“万一都赔了呢?” 连氏和姜大对视一眼,两人耸耸肩,异口同声道:“那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54|8.8|城 —— 第二天徳昭来送糕点,不肯走,非得看她吃两口再走。 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得知她过两日要外出看拿来种花的地皮,自告奋勇,说要跟她一起去。 “你独身一人外出,万一发生什么事,我在旁边,也好有个照应。” 幼清吃一口榛子糕,好奇问,“你会做买卖吗?” 徳昭一愣,摇摇头,想到什么,又点点头,“我连那么复杂的政事都能处理好,做点买卖自然不在话下。”见她犹豫,他又道:“到时候我远远跟着,并不近你身。” 她似乎特别反感他与她身体上的接触,都是他自己作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唯有指望时间治愈一切,她能慢慢忘掉那些不开心的回忆,重新一点点地接受他。 幼清闷头吃榛子糕,留了一些给连氏和姜大,等吃完了,她喝一口水,冲着十步以外站着的徳昭,点点头,“到时候你若跟去了,不许用王爷的身份压人。” 徳昭笑了笑,自是应下。 等到出门看地那天,幼清让徳昭离得远远的,怕被连氏看见,走出家门好一段距离了,这才往后寻徳昭的身影。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寻了许久,未曾看到他。 或许是走散了,或许是先行离开了,她低头继续往前,走了约莫几步路,忽地肩头被东西碰了碰,侧眼一看,是根树枝,再回头瞧,他手上拿了根树枝条,应该是随手拾的。 见着她回了头,他往后退了几步,仍旧捏着树枝条,勾唇一笑,“你且继续走,我跟着你,咱俩散不了。” 幼清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树枝条,没说什么,抿起嘴点了点头。 等到了北郊,地主已经在那里等着,看完了地,开始谈土地契转让的事情。 地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因家中有变故,所以急着将土地财产转让换银子,价格比行情价要低,幼清自是欢喜,当场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定了下来。 地主见她生得美貌,看不出年龄,以为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由衷地感叹,人长得美又有才能胆识,比家中那些混吃等死的孙子孙儿要强得多,不由地多问了几句。 幼清话不多,点到为止,礼貌回应。 地主笑了笑,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徳昭,闲话道:“那个小伙子一直跟着你,是你的家里人?看上去倒和你是一对,青梅竹马的伴儿吧?” 幼清脸一红,轻轻摇了摇头。 身后徳昭一直注意着幼清的动静,生怕她被人欺负了抑或是地主有什么不轨意图,有时候见着幼清和地主说话,心里焦急,想要知道她同人说了什么,那人话里有没有什么轻薄之语,诸如此类,脑海中满是好奇和疑虑。偏生又不能上前,离得太近,担心她厌恶他。 刚才在街上,他尚且能用树枝条代替手,提醒她他一直在身后,但现在,树枝条就派不上用场了。 这时候想起神话里的千里耳,恨不得也能安一双那样的耳朵,顺着风儿去听,即使离得再远,也能知道她在说什么。 想着想着,越想越急,猛地望见她身形一顿,低眸摇头,像是被刁难似的,他不由地将事情想得严重,一个箭步就奔上前,冷着一张脸挡在她身前,傲气十足地瞪着一脸不知所措的地主。 幼清问:“你你作甚?” 徳昭头也不回,一脸警觉地盯着地主,“刚才他是不是说什么让你难堪的话了?” 地主恍然大悟,笑了笑,“小伙子,你误会了,我刚才是在问这位姑娘,你是不是她的青梅竹马?并不是什么难堪的话。” 徳昭一愣,侧头问幼清:“他真的只问了这个?” 幼清点点头,有些难为情。 数秒,她细着声,唯恐他找人麻烦,语气温吞,“事情还没有谈完,要么你再四处逛逛?” 徳昭哪里能不知道她的想法,她见惯了他蛮横不讲理的一面,生怕他坏了她的事。 遂知趣往回走,忽地想起什么,冲那老者道:“我们家姑娘乃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容不得你这样发问,我是我们家姑娘的奴仆,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莫坏她名声。” 这老者既非街坊邻居,又非友人熟人,做生意往来,自然要抬一抬身价,说是奴仆比说是青梅竹马要好的多。 幼清不由得往他那边看去。 他闷着声往回走,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对着她。 回去的时候,他走在前头,她跟在后面,因着夜晚有灯会,街上人影涌动。 她心里有事,想着土地种花的事,比来时走得慢,又因街上人多,抬眸往前看时,他的身影又消失不见了。 这回可没指望他能从后面冒出来了,他本就是在前头走着的,许是早就走远了。 顺着街一直往前行,片刻后,忽地见街中央站了个人,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探寻。 他竟是一直等在那没动过,这会子见了她,一颗心总算踏实了,挥手道:“幼清,我在这!” 幼清碎步跑过去。 隔了几步远,他痴痴地看着她,语气温柔,“要么还是你走前面,我在后头跟着。” 幼清想了想,道:“天色已晚,要么你先回府吧,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他不应,朝她而去,主动走到她身后,孩子气一样看着她:“走吧,我得亲眼看着你进家门才放心。” 幼清只得继续往前。 蓦地手臂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她愣了愣,停下脚步,回头问:“怎么了?” 徳昭晃了晃手上的树枝条,语气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高兴,准备随时将话收回:“人多,你牵着这个,我们就走不散了。” 半秒后。 她捏住树枝条的一端,脚步轻轻柔柔的,继续往前。 地买好了,接下来就该忙花种的事了。 如今已入冬,想要大批量种花,得等到来年开春了。 外面虽天寒地冻的,但只要在室内将火盆烧旺,暖和和的,也是能种一两盆花的。 幼清准备去买点新的花种,拿回来先种种看。 上街的时候,正好半路碰见毓义的马车,毓义瞧见了她,她却没有瞧见毓义。 “九堂哥,街边那人长得和你府里的那个幼清姑娘挺像。”但又不太像,没了红斑,简直一个人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徳昭正拿了他递来的南州折子,还没来及翻看,听得他说这话,当即丢了折子,掀起车帘。 果真是她。 “停车!”徳昭急哄哄就要往外去,毓义一把抓住他的臂膀,问:“九堂哥,约好今日要去我府里饮酒的。” 徳昭一心想着幼清,哪里有功夫同他解释,嘴上道:“下次,下次一定去,今日有急事。” 说罢便掀帘跳下车,径直朝幼清奔去。 毓义拾起榻上的折子,意味深长地往外看了看,目光探及幼清,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再往旁一瞧徳昭,低头躬腰,全无半点王爷架子,殷勤讨好,哪里还是朝政上那个令人闻风丧胆杀伐果断的大将军王。 毓义摇摇头,长叹一声。 原本幼清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徳昭突然冒出来,倒吓了她一大跳。 又看前方有辆马车,不是睿亲王府的,看标识,倒是毓郡王府的,又因为毓义拄着下巴靠在车窗边看,露出半个脑袋来,便知徳昭定是中途路过,正好在这撞见她了。 遂催他快些离去,“人还在等你呢。” 徳昭凝眉,不太高兴,冲毓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走。 毓义玩笑似地挥挥手,有几分讹诈的意思—— 上回的白州红瓷件 徳昭无奈,趁幼清不注意,朝他那边做口型—— 给给给,都给。 毓义这才满意地拉起车窗帘,示意随从继续前行。 55|8.8|城 —— 毓义一走,徳昭便顺理成章地跟着幼清。 幼清回头问,“你知道我去做什么吗,就这么跟过来?” 徳昭含笑看她,一扫因为刚才与人论事时的烦闷心情,痴痴道:“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我都乐意跟着。” 幼清继续往前走。 集市上人多,她走到哪都有人看,她自己倒并不在意,只专心挑花种。 徳昭却不高兴了。 谁多往幼清这边看一眼,他就凶神恶煞地瞪回去。 不能让她戴面纱,她肯定是不乐意的。 然而这么多双眼睛,每个人都往她身上瞧一眼,那就是几百眼,他根本瞪不过来。 他强烈的独占欲在此时爆发开来,怕她察觉,藏着掖着,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几乎快要被噎死。 想要立马带她回去,谁也不给看。 从前她脸上有斑,他根本不用这般担心。如今她脸上没了红斑,一张倾国之貌,如今让人放得下心? 偏生他又不能像以前一样行事,只得活活受着这煎熬之苦。 忍住要忍住不能在她面前发脾气 幼清选好了花盆,小贩笑:“姑娘,看你长得好看,这花盆我半价给你,全集市只有这一个,独一无二,你再寻不着第二个的。” 幼清高兴地道谢。 徳昭主动上前拿花盆,闷着声问:“还要选什么?这里鱼龙混杂的,还是早些回去罢,你还要买什么,尽管告诉我,我明日让人全部送过去。” 幼清顿住脚步,回头见他一双眸子几乎快要冒火,伸手将花盆重新捧过来。 声音细细的,底气有些虚,“之前说好的,你不能干涉我的事。而且”她鼓起勇气,张眼瞧他,“我愿意和你这样来往是为了给你时间慢慢忘掉我” 不是想要和你重新开始。 徳昭喉头一涩,装作没听到,撇开视线,漠着脸从她怀里将花盆夺过来:“力气活我来做。” 说罢拿起花盆便往前走。 东西买完后,便准备回去了。 姜家门口。 徳昭拿着一堆杂物,下意识就要往门里走,一只脚已经跨过去了,想起什么,硬生生将脚收回,声音有些不太自然,问:“东西太多,能让我帮你拿进屋么?” 想要先取得她的同意。 幼清点点头。 放下东西,他与她面对面站着。 幼清毕竟还是有些怕他,手足无措地绞着手指。 “口渴,想要讨杯茶。” 他事先开了口,心想,就只一杯茶的时间,喝完他就走。 幼清倒茶,并不直接端给他,而是放在桌上。 徳昭拿起茶,一口一口地抿着,眼睛骨溜溜地往她那边瞧,她眨着黑眸,透出几分无辜天真模样,白净的小脸,嫩得能让掐出水来。 这张脸,他曾亲吻无数遍。 从她光洁的额头,动人的眉眼,润泽的脸庞,再到柔软的红唇,他都曾如痴如醉地品尝过。 想要再亲一亲。 “你快些喝,喝完就走罢。”她突然的出声,迫使他回过神来。 第一反应就是藏起眸子的情-欲,怕被她看穿心思,再也不肯给他接近的机会。 猛地将茶灌下,却还是不想走。 一见着她,就走不动了,腿残废了似的,只想定在原地。 “快走罢。”她又开始催了。 无奈,他只得起身往屋外走,想不出靠近的理由,借口都被他用光了。 走到院门口,忽地灵光一闪,复又返回去。 幼清一吓,草木皆兵,忙地将门关上,“你又回来作甚?” 徳昭趴在门边,柔声道:“兽园的梅花开了,想邀你回去赏梅。” 这么明显的意图,她定是不肯定答应的。 “你离府有些日子了,来喜说,大花园的人和院子里的人时常念叨你,你回去看看也是好的,我保证不对你做任何事,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决计不勉强你。” 屋内没了声响。 他趁势又道:“还有团子,它也很想你,整天趴在院门口望,就盼着你回去。” 半晌。 她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团子能让我抱它回来养吗” 徳昭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能。” “恩那到时候我去府里接它” 应了他的邀请。 徳昭欣喜若狂,不敢表现出来,压着嗓子,尽量平稳声线,“好,后日你等我,我亲自来接你。” “恩” 徳昭再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遂转身往外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激动得不能自已。 她肯跟他回府,哪怕只是短暂的停留,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幼清没敢跟连氏说要去睿亲王府赏梅的事,晚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有些后悔,不该草率答应他的。 对他的惧怕并未彻底消退,与他见面的这些日子,虽然比以前要轻松不少,但她知道,自己随时都绷着一根神经,就怕他随时扑过来。 可她实在是太想进府见一见以前的友人。 自她有记忆起,她就在睿亲王府了,对于她而言,那是她的第二个家。 虽然她以前长得丑,脸上有红斑,很多人嘲笑她,但也有许多人真心待她。在她出府的这段时间,崖雪和鹊喜都托人给她递过信,有时候还拿银子给她,她至少要回去一趟,将银子还给她们。 而且,还有团子。 那只软糯糯的小白狗。 出逃失败的那段日子,团子的陪伴,给了她不少安慰。当初离府太匆忙,现在她想要接它回来养。 想清楚时已经是清晨,外头雾气霾霾,天边泛起一丝青白。 北京城的冬天,十月末便已经开始下雪,天寒地冻的,冷得人骨头都要僵了。 幼清搓搓手,披着棉被往窗边爬,贴着窗纸往外看,白茫茫的一片,又下雪了。 鹅毛大雪扯絮似地飘落,一连下了两天,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院子里的奴仆忙着铲雪。 孙嬷嬷捧了孔雀毛大氅进屋,屋里太妃已经妆扮好,手上拿了铜暖壶,问:“徳昭那边,派人去过了吗?院子里该收拾的收拾,雪都铲干净了,到时候钱尚书家的千金来了,也好领着她往那边去。” 孙嬷嬷答:“爷那边早就收拾过了,前天回府就让人整理了,连带着大花园一块整了,见不得半点杂乱的东西。” 太妃凝眉,她邀请钱尚书家千金上门赏梅的事,明明没有和徳昭说,怕他事先知道了,躲到府外去,故此将信儿瞒着的。 他却在这时命人收拾园子 刚要开口问,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她这个儿子主意大,凡是不想让她知道的,问了也是白问。 顺其自然吧。 这厢,徳昭在姜家门口外等着。 街道上的雪积到脚踝处,一踩一个深坑,他骑马来的,命人抬了软轿,满心欢喜地等着接她。 风萧萧,雪霏霏,他来得早,并不敲门,光是想一想她在屋里头更衣打扮准备同他到府里去,便已无比满足。 幼清打开院门时,一眼望见白氅锦衣立在雪里的徳昭。 他的睫毛上沾了雪,面庞僵白,不知在风中等了多久,一见她,眉眼含春,笑容温柔:“我刚来。”指了旁边的软轿,道:“走吧。” 幼清踮着脚便准备往轿边走,踩进雪里,未曾料到厚雪覆鞋,没站稳,差点摔倒。 一双手及时伸了过来。 隔着厚厚的大氅,他并不直接碰她,待她站稳,便立马将手缩了回去,目光小心地探着她,生怕她脸上出现半点不高兴的迹象。 幼清并未看他,准备继续前行。 徳昭松口气,意识到什么,高声一喊:“还不快将轿子抬过来!” 轿夫们吓得一愣一愣的,赶忙将轿子抬过去。 待她上了轿,他骑在马上,与人交待:“倘若摔着了姑娘,你们也不用抬轿了,直接去阎罗王跟前端茶递水罢。” 轿夫们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一路小心翼翼,使出吃奶的劲,不敢让轿子有所颠簸。 一路入王府。 56|8.8|城 大花园的梅花,每年都是开得极好的。 雪中赏梅,寒香凛冽,别有一番风趣。太妃亲自出院子到正厅接钱香,一行人往大花园梅林而去。 “听你母亲说,过了年你就满十七了。”太妃难得露出慈爱面容,一双眼睛打探着钱香。 钱香生得美,不是那种瘦弱之美,而是丰腴之美。恰到好处,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最是讨长辈喜欢的面相。加上她家中管教甚严,礼仪姿态,端庄大方,丝毫不亚于任何公主郡主的风姿。 邀请钱香上府赏梅前,太妃早就将她的事打探得清清楚楚,如今问年龄,不过是想借口将话题引到徳昭身上去。 钱香浅浅一笑,回答:“嗳,过了元月初三的生辰,满十七虚十八。” 进退有礼,不卑不亢,语气拿捏恰当,太妃一听,很是满意,从旁拿过铜暖壶,又轻拽了她的手,亲自为她暖手。 “徳昭今年二十七了,与你差十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最是会照顾人的。”太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探视钱香脸上的神情。 钱香低眸含笑。 来之前她母亲就同她说过了,入了睿亲王府,千万小心谨慎,话不能乱说,眼不能乱瞧,无论太妃说什么,都不要急着应下,答不上话时就不开口,只管笑就是了。 钱府与睿亲王府从无来往,她不是傻子,没有那么天真以为黄太妃邀她赏梅,就真的只是赏梅而已。 睿亲王至今未曾婚娶,十有是为了婚事。 如今直白地拿年龄说事,意图也就更加明显了。 京中爱慕睿亲王的闺秀不少,惧怕他的人也不少,爱他的人都说他如何如何英明神武高大俊俏,怕他的人都说他如何如何心狠手辣命硬克妻。 钱香自问对他不爱慕也不惧怕,单纯地只是对他这个人好奇,想要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将军王,到底是何等人物。 是以当太妃提出往跨院书房去的时候,钱香并未拒绝。 梅花赏完了,诗作也吟诵了,接下来就该看一看正主了。 等去了书房,还没进院子,院里的小太监出来迎接,说徳昭往大花园梅林去了。 话语中支支吾吾,倒像是掩了什么没说似的。 太妃一愣,随即又找了个借口掉头往梅林去。 “徳昭一向不爱那些花花草草,今日竟往梅林而去,倒是赶巧。”太妃拽着钱香的手,两人并肩而行,兴致勃勃,“说不定啊,他得知客人上门,所以才往梅林去的。” 钱香羞涩一笑。 太妃越看钱香越觉得喜欢。 门第太高的,娶回来后怕人骄纵不省心,门第太低的,那就更不能看了。 小门小户出来的,没几个能上台面的。是以像钱香这样的家世,最好不过。 父亲位居尚书之位,属于清流一派,品德正直。 母亲出生世家,以贤惠著称,与京中各府的夫人关系甚好。 钱香本人行事低调,名声甚好,又有才女之称,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好看,而且身子骨硬朗,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又好看又聪明。 太妃已经迫不及待等着抱孙子。 面上一如既往的淡定,脚下却忍不住加快步伐,想要探一探徳昭的反应。 等快要走到园林外的时候,望见来喜和张德全等随侍的人侯在外头,一看便知徳昭在里头。 太妃来了主意,拉了钱香的手,道:“我丢了个耳坠,想是刚才弄丢的,好孩子,你能帮我找找吗?” 钱香心头里雪亮,面上道:“那我替太妃找找。” 太妃指了指梅林,“我带人沿原路返回找一找,你进梅林里替我寻一寻,可好?” 哪里能拒绝,稍微一迟疑那都算是敷衍懈怠,钱香当即就应下了。 太妃想让她同徳昭“偶遇”,照做便是,横竖只当不知情。 梅林。 徳昭特意屏退所有人,为的就是想和幼清单独相处。 两人踱步在梅下赏雪赏花,为她欢心,他提前做了好几首诗,此时一句句地念给她听,只说请她指点。 幼清笑,“我不过是略识点墨而已,哪里敢指点,随兴之作,念得朗朗上口,听得顺耳,宣得情感,那便是好诗。” 徳昭点头,“恩,你说什么都对。” 两人停在一树红梅前,有一朵梅开得极好,她踮脚伸手去碰。 白皙的脸,通红的梅,他忽地想起蘸墨在她脸上作画的事,一时痴了眼,喃喃道:“你若再凑近点,这梅花印在你脸上,便像是以前你脸上画的那些花。” 她呼着白气,小脸通红,并不回应。 他下意识伸手为她遮帽,手刚张开,有碎梅花瓣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夹在指间。 他蜷了蜷手指尖,轻轻地将那半片花瓣印到她的脸上。 “以前作画,便想着天天为你描花,如今你脸上没了红斑,想着能为你描一描眉也是好的。”他的手指游荡,隔空描着她的眉头。 离得这般近,几乎都能感受到指腹下她肌肤若有若无的温度,只差分毫,却还是不曾落手触碰。 “幼清。”他喊她的名字。 幼清转眸相看,与他四目相对,“恩?” 千万句情话堵在喉头。 想要抱一抱你。 想要亲一亲你。 想要你重新接受我。 不敢说。 一句都不敢。 如今到了这地步,他早已回过神,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履薄冰,稍一不注意,她便会彻底离他而去。 连带着最后的同情,一并消失不见。 “谢谢你来。” 他向来不习惯与人道谢,一句话说出来,生疏僵硬,以谢意代替情意,这样子才不会吓着她。 他说得奇怪,她听得也奇怪,想了想,不知该回什么,只好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忽地听到脚步声匆忙往这边而来,幼清没注意,以为是哪个随从进林子禀事,埋头继续走。 旁边徳昭却突然提高音量,颇为防备,“你是谁,为何擅闯梅林?” 他眉头皱得紧,不是很高兴地看向不远处惊慌失措的钱香。 钱香万万没想到徳昭身边有人,而且还是个貌美如花的绝世美人,两人并肩而行,徳昭又是那般深情目光,明显对其有意。 她这样没头没脑地闯进来,破坏了他的好事,简直尴尬至极。 钱香一张脸涨红,不敢自报家门,只想着赶紧离开,草草行礼,便慌忙逃走。 幼清回过头,随口好奇一问:“那位姑娘是谁?可是你请的客人?” 徳昭蹙眉,一口否认。 目光往外探了探,想要立即招来喜质问,哪里冒出来的陌生面孔,竟敢打扰他和幼清赏梅。想了想,又怕招人来问,幼清心里不自在,好不容易得来的赏梅机会,不能白白浪费。 只得暂时忍下,想着待会再收拾他们。 他这边想着息事宁人,那边太妃却几乎气炸了肺。 姑娘?哪来的姑娘? 徳昭什么时候从府外带了姑娘? 定是那个丑丫头! 太妃当即气势汹汹地闯进林中,望见幼清的背影,更加气不可遏,冲到跟前,开嘴刚要说些什么,目光触及幼清的脸,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看了好几眼,凝眉问:“连幼清?” 幼清忙地福礼,“太妃大福。” 太妃想要凑近瞧仔细些,被徳昭拦住。 他隐忍着性子,将幼清牢牢护在身后,不好当着众人面说重话,语气淡淡的,目光直视太妃:“母亲,不曾想您也有这雅兴来此赏梅。” 太妃一愣,实在是太惊讶了,回过神指着幼清,“你脸上的红斑呢?” 幼清低头不语。 倘若知道今日会碰着太妃,她肯定不会答应徳昭之邀的,太妃不喜欢她,她也不想给别人添堵,如今遇着这情况,谁心里也不好过。 无论她怎么回答,太妃都是能听出无数根刺来。 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太妃冷笑一声,语气嘲讽,“好啊,原来你之前那副丑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她看向徳昭,“徳昭你看,这个丑丫头居心叵测,指不定就是谁府里派来的细作!” 57|8.8|城 细作两个字扣下来,罪名可就大了。 众人纷纷看向幼清。 她脸上以前确实有好大一块红斑,府里人都知道,如今红斑说没就没了,确实让人不得不怀疑。 可是转念一想,若是细作,为何要藏着美貌故意扮丑? 从来只听说过使“美人计”的,没听说过使“丑女计”的。 太妃刚将话说出口,自个就觉得理亏了,无奈当着这么多人,面子上过不去,只能干瞪着。 毕竟是母亲,徳昭不好发作,语气冷漠,“母亲,幼清是儿子请来的客人,我们睿亲王府万没有这样的待客之礼,还请母亲收回刚才的话。”说罢,他回头对幼清柔声道:“你莫将话放在心上,我带你去别处逛逛可好?” 他这般维护的态度,落在众人眼里,那便是极为暧昧的。 钱香站在不远处,看了看徳昭,又看了看幼清。 忽略其他不说,这两人光是站在一起,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美好的东西看起来总是让人觉得格外怜惜。 今日这事,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倘若不是她冒冒失失地从梅林冲出来,说不定就不会有现在这一幕僵持不下的场景了。 钱香往前走几步,有意化解尴尬:“太妃娘娘,之前您说东边园子里养了许多奇珍异兽,可否带香儿去看看?” 太妃揣着明白装糊涂,指了徳昭道:“你既想去看,那就让徳昭带你去吧。” 徳昭一动不动。 满心满眼都是幼清,目光集中在幼清身上,不曾往钱香那边看过一眼。 钱香好心解围,根本不曾想过和徳昭同游园林。来之前或许她存了点心思,想要看一看大名鼎鼎的睿亲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现在人也见着了,徳昭身边又有那样一个美人儿,她自问是个知趣的人,懂得知难而退,是以太妃将话抛出来时,她立马就欲上前婉拒。 徳昭却先她一步将话说了出来。 “这位姑娘是母亲请来的客人,自然得由母亲作陪,况且孤男寡女,同游园林,传出去定是要累这位姑娘的名声,儿子不敢,还请母亲见谅。” 说罢,带着幼清就准备离开。 太妃阻拦,许是气急了,顾不得那么多,声音压低,一字一字道:“总归你是要娶亲的,皇上有意为你择亲,难不成你要为了这个丑丫头,而怠慢皇上吗?徳昭,伴君如伴虎,你已一推再推,叔侄俩关系再好,也得先分个尊卑君臣。” 她说这话,幼清离得近,自然也就听见了。 普天之下,皇帝最大。太妃这话的意思,是要让徳昭莫无视君心。 他迟早是要娶亲的。 幼清站在他的左后方,抬眸望得他侧脸隽秀,神情坚毅。 或许、她不该再耽搁他,同情也好,怎么样都好,她的心软,带给他的,可能是一场浩劫。 “忽地想起家中有事,民女先行告退。”她朝太妃辞安,又向徳昭福安,不敢看他的眼睛,急匆匆地就往外面去。 徳昭微愣半秒,随即上前拦截。 他高大的身影阻断了她的去路,语气坚定,“不准走。” 幼清埋低头,手足无措。 怕被人听见气氛更尴尬,声音里带了颤,细声恳求他:“让我走罢。” 不想、不想再给人添麻烦。 在这里,她就是个多余的人,只要她走了,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他就这么站着,目光凝在她脸上,“乖,去兽园等我。” 有些话,他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他的爱和情意,对她而言,是负担。 不能再增加更重的负担了。 他自私地将要将她留在身边,她却没有义务承受他的爱。 徳昭打定主意,回头对钱香道:“你要去兽园,她对那里甚至熟悉,你俩作伴同行,最好不过。” 钱香立马反应过来,当即应下,拉了幼清便往外去。 人走后,徳昭又屏退所有侍从,园子里就他和太妃两人,这时候才将话说出来:“母亲,我只要幼清一人,倘若娶亲,也只会娶她。” 太妃震惊,之前徳昭再怎么宠爱幼清,她想着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将连幼清纳为妾室内,如今可好,竟说要娶她!“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堂堂王爷怎可娶一个丫鬟!” 徳昭:“这世上,身份二字,最是虚幻。她以前是丫鬟,如今是良民,明日即可变为闺中千金,您是我的母亲,自是最清楚我的本事手段,这些年我从没求过您什么,如今只求您这一件事,尽可能地接受她,待她好,便算是对儿子最大的帮助了。” 三分狠七分柔,一番话说得太妃哑口无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徳昭,竟不知如何回答。 想来想去,只能用孝道压他,“徳昭,我是你母亲,难不成你要逼着你的母亲去接受一个奴仆做媳妇吗?” 徳昭微敛眸光,声音里透着几分凉薄,“母亲,这些年我奋进拼搏,自问不曾亏待您,当年您在冷宫用戒尺日日教导儿子要出人头地,要给您挣一个好前途,儿子做到了,如今除却皇后,京中贵妇几乎以您为首,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现在我要娶妻,不求母亲能出谋划策,只请母亲不要插手。” 他顿了顿,语气较之前更为缓慢,“在这世上,我最想要的人,就是连幼清了。” 太妃一懵,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徳昭同人争东西,没争赢,回来苦着一张脸对她说为什么别人都有就只他没有,那种想要不敢要,想哭不敢哭,既委屈又心酸偏生还要装作坚强不肯放弃的模样,和现在他说想要连幼清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确实、从来没有求过她什么。 而现在,他想要肆意一回,她却还在犹豫。 徳昭,一直都是个好儿子,而她,却称不上是个好母亲。 少时护不得他周全,从来没有给过他母亲应给的关怀,现在高枕无忧,要什么有什么,身份地位权势都有了,她还想染指他的婚事,确实有点太贪心。 “你爱怎样就怎样,你能拿话来堵我,看你怎么拿话去堵皇上。”太妃叹一口气,想要训他两句,开不了这个口。 徳昭面不改色,“我要娶她,自是做好排除万难的准备。” 太妃一噎,摇头离去。 兽园。 钱香看着旁边的人儿,想起刚才太妃的一番质问,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生得这样貌美,我从前竟没有见过你,想想真是遗憾。” 她话说得柔和,没有半点恶意,幼清抬头,软着声告诉她自己的名。 钱香念着她的名,道:“原来是连家姑娘。” 又说了些话,都是女孩家之间客套的话。一句两句,有来有往,说着说着自然就熟络了。 钱香拉她手,笑道:“想来今日我不但赏了红梅,而且还赏了美人,当真是幸运极了,我与你投缘,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唤我一声妹妹。” 她性子这样豁达,丝毫不为刚才的事发难,幼清也就不再拘着,喊她一声“钱妹妹”。 徳昭急匆匆往兽园而行,一进去就见到幼清和钱香有说有笑地逛园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来了,钱香立马找了个借口离开,临走前同幼清说悄悄话,“我最近也想亲手种盆花,你要是得空,可要来钱府教教我。” 幼清以为她说的是客套话,随口便应下了。 “钱家千金是个好姑娘,生得好看,性情也好。”幼清感叹一句,话里有话,特意说给徳昭听。 徳昭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你更好。”带着她往前面去。 幼清不肯再往前走,停下脚步。 徳昭回头看她。 幼清支支吾吾的,“我我真的要走了,你送我回去罢。” 如他所言,她在兽园等他,如今人也等来了,那就是时候离开了。 徳昭想要再劝,无奈她不肯听,去意坚决,不好挽留,只得抱了团子,亲自送她回去。 一路上想着如何将园子里的事掀过去,让她不要往心里去,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词,正准备同她说,她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有一句,抱着团子往门里走,哐当一声,门已经紧紧关上。 徳昭在门口站了许久。 想过要不要敲门解释两句。 又怕打扰她歇息。 想来想去,话也不敢说了,转身低头往回走。 58|8.8|城 ———— 年关将近,朝政之事纷纷而来,徳昭应接不暇,每天从早到晚,几乎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想要多大的权利,就要承受多大的责任。 皇帝宠信他,所以做事就更要小心翼翼了。 各种事务,必须面面俱到,处理得当才行。 一连五天,幼清都没有再见着徳昭。 或许他终于知难而退了。 太妃的话萦绕耳畔,她想起那天见到的钱香,家世长相品德,样样都好,或许他就该和钱香这样的姑娘在一块,才能真正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当天下午就收到他派人送来的信。 展开一看,他在信中抱怨朝政繁忙,为了处理江东的雪灾和南州的贪污案,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字迹匆匆,看得出是赶时间写下来的。 幼清下意识想要回信。 将他的信重新看了一遍,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回信。 回什么都不恰当,写了好几封,最后全部揉成纸团通通丢掉。 晚上徳昭回府,同人议事至深夜,好不容易得了半晌的空,脑子里第一件事便是她的回信。 大半夜的,来喜匆匆派人去传,送信的随从还以为怎么了,慌忙穿好衣服跟了出去。 徳昭问,“信送到姜家了?” 随从懵住,随即回过神,答:“信送到了,连姑娘亲自收的。”都是精明人,脑子一转,便知道主子在想什么,放缓了声音又道:“奴才在屋外侯了许久,连姑娘并未给回信,只说让奴才先行离开。” 徳昭双手撑住眉心,一根手指轻敲额头,问:“姑娘还有说别的吗?” 小随从绞尽脑汁回想,挤出一句:“连姑娘话少,好像说了句,‘让王爷多注意身体’,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徳昭眉眼一亮,问:“她真这么说的?” 随从也不是特别确定幼清到底说没说这话,只因徳昭面容欣喜,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答:“连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来喜领了人下去。 屋里就徳昭一人。 融融灯光下,他眉眼烁烁,嘴角微微上扬,想着她说那句关心之语时的语气和神情。 高兴。 心中燃起希望之火,既欢喜又期盼。 她关心他,也就代表着她在意他。 徳昭躺在床上,睡不着,脸贴着曾与她共眠的玉枕,她的模样一点点浮现眼前。 想要亲耳听听她的关心话。 倘若真到她跟前了她现在绷得紧,肯定是埋着头低着眼细着声说话 徳昭抚上玉枕光滑的边缘。 多想回到从前,看她在身侧入眠。 一定一定要让她重新接受他。 此时离天亮只有三个钟头,徳昭索性不睡了,传人更衣洗漱,算好了时辰,乘轿往姜家而去。 街上根本没什么人,只有一两个打更的,冬日的天,灰蒙蒙的,昏昏暗暗,没有半点天亮的意思。 不知等了多久,街道哪家院里传来鸡鸣声,掐指一算时辰,该去上早朝了。 心中纠结,眉头紧锁。 没能见到她。 不甘心。 来喜躬身,隔着轿帘,恭敬提醒:“爷,再等下去,就该误事了,要么奴才去敲门吧。” 徳昭略微一顿,“等等” 这会子去敲门太早了她应该还没睡醒 “再再等半个钟头。” 幼清一大早就醒了。 从梦中发醒的时候,窗外漆黑一片。 她翻了个身,闭眼接着睡,意识越发清醒。 起身坐了会,想起今日姜大要赶早去那边府里伺候,推板车去,有许多花要运。 昨夜下了雪,院门前积了雪,出门不方便。 她发呆愣了会,心想既然睡不着,那就干脆起床去扫雪罢。 隔壁房里姜大和连氏还在梦中,幼清轻手轻脚的,拿了铲雪小铲子,披一件厚披风,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来喜随时在门边听着,听得院子好像有动静,忙地到徳昭跟前禀告,“爷,院里好像有人。” 徳昭从轿里出来,往前而去。 幼清正好开院门,一抬眼,望见有个人立在跟前。 当即吓一跳,下眼再看,震惊道:“你怎么在这?” 茫茫白雪,他穿一件紫蟒圆领袍,外罩裘衣,帽上雪白狐狸毛在风中颤颤而抖。 冷得慌,冻得渗,他跟假人似的杵在那,没想到能见着她,目光凝在她脸上,看哪儿都觉得美。 “上早朝,顺路来看看你。” 幼清微微凝眉,随即舒展开来,问:“这边是西街,从王府往宫里去,应该走东街。” 根本不顺路 徳昭直直看着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谎言被戳破,问:“昨儿个的信,看了吗?” 幼清点点头,想起那些被揉碎的回信,低声道:“我本来是想给你回信的,忙得紧,就忘记了。” “没事。”他想,有她一句关心就够了。 冬日清晨,呼口气都是白的,两人隔门槛站着,她扶着小铲子,手指轻微扣着圆木头柄。 说什么好呢 沉默数秒。 两人异口同声问:“吃早饭了吗?” 话刚出口,他立马道:“我给你买去。” 幼清喊住他,“不要你买,家里有吃的,我刚蒸了白馍馍。” 他停下脚步,“这样啊” 幼清不敢同他直视,觉得心虚,该对他绝情,可是总是心软做不到。 见他在雪里踟蹰,身后那顶轿子盖上皆是雪,同情的毛病又出来了,问:“你用过早饭了吗?” 话音落,心中懊恼,府里那么多人伺候他,他肯定是用完早饭才出门的。 “没有。”他的声音果断坚决,带了几分期盼,“想吃白馍馍。” 随行的侍从恭敬地等在姜家门外。 小院子里,幼清慢悠悠地铲雪,眼睛快速往旁看。 他揣着几个白馍馍,刚蒸好的,也不怕烫,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吃得带劲。 “要喝茶吗?”她好心地问一句。 徳昭怕装得不像被她看穿自己故意停留的心思,嘴里塞得满满的,点头,声音含糊不清,“要。” 幼清取了茶来,他一口灌下,然后接着专心致志吃馍馍。 “有这么好吃吗?”她小声嘟囔一句。 他抬头道:“饿极了,吃什么都香。” 幼清哦一声,继续铲雪。 徳昭跟在她身边,“要么我帮你?吃了你家的馍馍,总得做些什么事情回报才行。” 幼清:“我自己来就好。”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待会出门的时候注意些,不要弄出太大动静,我怕姑姑和姑父听到。” 徳昭点点头,她这是在赶人了。 “没吃饱,还有么?” 幼清回头看他一眼,目光狐疑。 从前在王府,没见他这么爱吃白馍馍没有任何酱料他还一口气吃这么多 “那我再去拿两个。” 一手一个,这回,他吃得慢条斯理。 幼清忍不住问:“不是要去早朝吗?” 徳昭顿了顿,接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馍馍,“不急,吃完再去。” 幼清也不铲雪了,就这么看着他吃。 他半点不曾慌张,一点点地嚼着,两个馍馍吃了半个钟头,吃完后又要了一杯茶,喝完了茶,这才离去。 走的时候步伐轻松缓慢,回头冲她道:“下午我来看你,你在家不要出去。” 幼清站在门口,不好应下也不好婉拒,抛出一句:“我我不一定在家的” 徳昭早已远走。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幼清转身,回到厨房,蒸笼上白气腾腾,一个白馍都没剩下,全进他肚里了。 她叹口气,只得重新上锅蒸面团。 待徳昭进宫时,早朝已经开始。 他吃多了馍馍,胃里涨得难受,不住地打嗝,引得群臣纷纷侧目。 下朝时皇帝留他,两人往南书房而去。 “朕还以为你病了,平素早朝从未见你迟过,今日怎么了,路上有事耽搁了?”皇帝一边说着话,一边命人端茶,亲自拿了茶杯递到徳昭跟前,笑道:“嗝得这般厉害,传太医看看?” 59|8.8|城 ———— 皇帝这般关怀,徳昭颇为不好意思,找了个理由遮掩过去。 皇帝含笑看他,并未追问,嘱咐两句,继而将话题转到朝事上。 谈完朝事已是下午乙丑时分,徳昭出宫,正逢遇见毓义。 毓义骑在马上,手上牵另一头白马,扬声笑:“可算逮着你了,说好今天去我府中煮酒赏梅,可不能再推了。” 徳昭本想着直接去姜家。 他说过,下午要去看她的。 无奈毓义盛情难却,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走,非赖着他,且他屡次放毓义鸽子,说起来情面上过不去。 “我们家梅园,那可是出了名的,一般人想进去还进不去呢。”毓义高昂下巴,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跟小孩子耍脾气似的。 徳昭想起前次赏梅不欢而散的事,略微一沉默,问:“你府里的梅花开得到底有多好?” 毓义自信满满:“不是我自夸,北京城最好最美的梅花,就开在我们府上,其中有一棵百年梅树,碗大似的枝,开出的红梅鲜艳似血,最是好看不过。” 这话听着熟悉,徳昭仔细回想,发现幼清似乎也说过这话。 ——“毓郡王府的梅,颇负盛名。” 说不定,她也想看一看毓义府上的百年梅树。 “走罢,去你府里。”他扬起马鞭,纵身上马。 毓义嘿嘿笑,“算你爽快。”随即跟上去。 到了郡王府,徳昭直奔梅园。 一瞧,果然好看,尤其是那棵百年梅树所开的花,艳若桃李,灿如云霞。红是花,白是雪,荡荡一片,美不胜收。 毓义凑前头来,笑:“与你府中梅花相比,如何?” 徳昭如实回答:“与你园中的一比,府上那些梅花都成了俗物。” 要是她看到这么好的梅定也会高兴的。 “毓义,你这梅花,能借我一借么?” 毓义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就道:“借什么,我的就是堂哥的。”转身吩咐人煮酒。 徳昭点点头,“你既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毓义刚同人说完拿哪壶酒用什么炉炭,回头,身边人已经不见。 再一瞧,前头不远处,徳昭立在树下,抽刀就往树上一砍。 一截树枝落地有声。 毓义僵住。 徳昭扛起满簇的梅枝,身姿飒然,往外而去。 经过毓义身旁时,抛下一句,“酒就不喝了,花我带回去赏。” 毓义整个人都呆住了。 半晌,他回过神,看着被砍了大半的梅树,心疼至极,回身欲找徳昭赔,却哪里还能寻到人影。 早就走了。 “那可是百年梅树啊”毓义欲哭无泪。 再也、再也不死缠着徳昭赏花了。 自作孽,不可活啊。 上午断断续续又下起雪来,一直到中午,外面天寒地冻的,幼清坐在家里看屋,外面天寒地冻的,连氏姜大不让她出去,说怕摔着。 幼清百无聊赖,坐在窗边火炉旁打络子。 几榻上放了一碟杏仁酥塔,她自个做的,还有笔墨账本。 一心三用,咬一口杏仁酥塔,摆弄络绳,想着这个月家中的支出,在账本上记一笔。 外头忽地响起急切的敲门声。 幼清一愣,以为怎么了,穿好鞋,连大氅都来不及披,就这么跑去院子里开门。 隔着门板,细声问:“是谁?” “是我。”温润如暖阳的声音传来。 幼清愣了半秒,随即将门打开。 入眼便见一大截带花的梅枝,鲜艳欲滴。他从梅花后露出半张脸,笑容明亮,“路上看见棵开得极好的花树,想要和你一起赏梅,随手就带来了。” 目光触及她身上单薄衣物,眉头一紧,将梅枝放下,褪去身上氅衣,为她披上,语气颇有担忧:“怎么穿这么点。” 宽大的氅衣下,他身体的余热迅速包围了她。 温暖得让人心神紊乱。 她低眸,语气淡淡的,“外头冷,进屋来罢。” 徳昭坐在榻上,她在对面,两人相对着,中间几木上竖着放那砍来的梅枝,正好挡了彼此的目光。 看不见她,得偏头侧身才能窥得一二。 徳昭后悔起来,不该一下子砍这么多的。 屋里烧了火盆,暖烘烘的。 她好奇地伸手捧一簇梅花,问:“这花哪来的,和以前看过的都不一样。” 徳昭:“街上捡的。” 幼清“咦”一声,嘟囔道:“哪条街上有这么好的梅花。” 徳昭声音略微有些含糊:“就随便看到就随便捡了,记不清是哪条街上的了。” 幼清点点头,煮了壶茶,想起什么,问:“你喝茶还是喝酒,喝酒的话,我给你另外煮一壶?” 徳昭答:“喝茶。” 想和她喝同一壶茶。 茶煮好了,滚烫,茶杯拿在手里略微灼人,两人一口一口地小抿着。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大多数她说一句“这梅真好看”,他就附和一句,“是啊特别好看”。 一壶茶喝到底,身子暖起来,闷得有些热。 她起身去拿剪子,徳昭伸手去帮她。 差点碰着她的手。 徳昭立马将手收回,小心翼翼地望她,怕她生气。 她说过,最厌恶他碰她。 幼清没说什么,装作无事人一样,继续拿了剪子去裁梅。 “剪下来做插花么?”他出声问。 “恩,干放着任由它枯萎太可惜,我们家没有那么大的花瓶盛它,剪成一小枝一小簇的,满屋子都摆上。” 花枝太粗,她咬着牙使出力道去剪,手指侧边摁红了,还是没能将花枝剪下来。 徳昭侧了侧身,问:“我来试试?” 幼清愣了半秒,随即将剪子递过去。 徳昭道:“你想怎么剪,剪几枝留几朵?” 幼清比划着,将心里头的想法告诉他。 她在这边指挥,他在那头劳作,忙了半个钟头,额头隐隐涔出汗来,总算全部剪完了。 梅枝一丁点不剩,全拿来做摆设了。 她欢欢喜喜地做插花,这里摆一点,那里弄一些,满屋子都是梅花,淡雅的香气飘荡开来,沁人心脾。 “你要拿些回去么?”她捧了一两枝,刚要往他面前递,蓦地又收回,笑:“我竟忘了,你有整片梅林,屋里定是不少这个的。” 她将剪好的梅枝放在桌上,徳昭拿起来,放到鼻间嗅嗅,:“梅林里的,没有一棵比得上这树开出来的花。” 幼清点点头,转过身继续捞起络绳。 徳昭静静看着她。 “不回去么”她有些难为情,这会子高兴劲过去了,想起两人此时同待一屋,他就在对面,离得这样近,她甚至不用抬眼,即可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 “时间还早,不急。”他无动于衷,盯着她,恨不得将她印到眼睛里,裹得严严实实藏进心里。 幼清埋低头。 她这样太过优柔寡断,说好的要让他忘掉她,却一次次地同他凑到一块去。 明明之前那么排斥他。 从王府离开时的心情,她现在还记得,如鸟飞出囚笼一般的欣喜若狂。 不用再待在他身边,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承受他的一切,不用再和他赌气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她是想要过新生活的。 可是 幼清轻轻咬住下嘴唇,心中思绪杂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干脆强逼着自己狠下心,开口道:“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他看着她,“恩?” “以后都”她鼓足勇气,试图忽略自己心中的愧疚和不安,抬眼望他,目光触及到他好奇渴望的神情,忽地一下子没了底气。 徳昭瞬间明白过来。 他曾与她朝夕相对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脸上每一个微弱的神情变化,他都记在心里。 如今她这般面容 徳昭心一沉,像是跌入了深深的潭谷,冰冷无力。 然而溺水的人,即使身处深渊,也会被强烈的求生意识支配,疯狂地想要找出活路。 衣料窸窣,他猛地俯身凑近,目光深沉,声音坚定:“现在这样就好。” 他在恳求她。 不要赶他走。 幼清心中苦涩,无奈如何也说不出那句应该说的话,他的脸近在咫尺,鬼使神差的,她转了话:“以后都这样挺好的。” 话一出口,当即懊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太、太丢人了。 60|8.8城 —— 她想要出口解释,抬眼正好望见对面他欣喜若狂却又极力抑制,小心翼翼揣着眼神朝她探。 他一个二十七八的大男人,在她面前,就跟个十七八岁的青涩少年似的。 “幼清我我保证,以后就只这样,绝对不逾越界限。”他太激动了,声音里带了颤,“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一直这样下去。” 终于终于等到她重新迈出第一步。 他曾想过,要等一年、两年、又或是十年,无论等多久,他等得起。只要她不推开他,只要她愿意给他机会。 他一定、一定会比以前做得更好。 怕她反悔,怕她说出什么解释的话,他急急起身,不敢多待。 自欺欺人也好,横竖她说了“以后都这样挺好”,他就记到心里去了。 别的什么都不想听。 “我先回去了。” “等等。”他动作太突然,幼清想起案上还放着他的大氅,拿起往外追,“衣服还你。” 他松一口气,以为她追出来要说什么决绝的话,拿了衣服:“你进屋罢,外面冷。” 调头继续往院外去,身后传来她的一声喊。 徳昭心一悬,回头看,“怎么了?” “还有” 话未说完,她望见他面容僵硬,有意逃避似的,“我不听。” “不听什么?”她有些犹豫,“你不要梅花了吗?” 徳昭一懵。 “梅花啊,要,我以为你” 幼清眨眼看他,“以为什么?” 徳昭抿嘴淡笑,挥挥手,“没什么。” 重新披上大氅,拿了两株修剪好的梅花,骑在马上,意气风发。 幼清倚在门边,目送他离开。 最终还是没能将话说清楚说明白。 他时不时回头看她,眼神殷切而欢喜。 “进屋去罢!” 幼清脸一红,缓缓将门关上。 脚踩在白雪上,一走一个脚印,原路沿着刚才的脚印返回,低头望得旁边他宽大的脚步印。 幼清停下来,站在院子中央,使劲晃晃头。 不想了,算了,就这样罢。 晚上一家人吃饭,幼清思来想去,决定向连氏讨主意。 她将自己的心思和想法一说,连氏当即愣住。 “我怕自己这样含糊不清的,到头来反倒害了他。”幼清凝眉,“姑姑,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连氏叹口气,握了幼清的手问,“你老实和姑姑说,你对他,到底是讨厌还是喜欢?” 幼清惦记着连氏以前说过的话,爱谁都行唯独徳昭不能爱,是以回答的时候,稍微顿了顿,怕自己说错话,干脆摇头不语。 连氏何曾想过要让她到徳昭身边去,只恨不得这两人离得越远越好,只因德庆同她吩咐,说尽可能地撮合这两人,切莫阻挡。 德庆的意思她明白,复仇的事,幼清躲不过。 连氏咬牙道:“你既然狠不下心,那就顺其自然罢。” 幼清一怔,本以为连氏会出言训诫,让她快刀斩乱麻。如今却说这样的话,竟让她不要拒绝徳昭的好意。 “姑姑”幼清好奇,“从前您不是不赞同我和他一起的么?” 连氏索性将违心的话说到底,“你可以和他亲近,但是最好不要动真心。他爱你,可以,但你不要爱他,知道了吗?” 幼清摇摇头,“若要接受他,定是要爱他才行。若是不爱他,那就不能接受他。我一不图他的权势,二不图他的钱,如今出了王府,恢复良民身份,没必要委曲求全,惺惺作态,假装爱他。” 连氏噎住,知道她误解了她的意思,想要开口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最终叹口气,无奈道:“随你自己的心意罢。” 幼清点点头。 说起来她自己也还没想清楚。 徳昭待她好,她看在眼里。可是一想到接受他之后,他在她跟前说情话,做情人间该做的事情,她就有点害怕。 而且,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问题和鸿沟。 唉。 她抿抿嘴,不想了。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 十一月末的时候,皇后突然请太妃入宫。 皇后萧氏,出身名门望族,从小与肃帝一块长大,十三岁那年被皇太后许配给肃帝,十五岁成亲,从此与肃帝风雨同济,算得上是患难与共的夫妻。 对于自己的妻子,肃帝尽可能地给予她应有的宠爱和威严,皇后萧氏,是后宫所有女人仰望和羡慕的存在。 两人落座,一番寒暄之后,皇后点出此次召太妃入宫的意图。 原来是皇帝要为徳昭择亲,前年拖了,去年也延了,今年却是不能再等了,说什么都要为他选一个。 “不管挑谁,横竖得睿亲王自己喜欢才行,我的意思,是借由办灯会的由头,让京中适婚闺秀集齐一堂,让睿亲王自己选。” 皇后的提议,太妃很是满意。她正发愁为徳昭选亲的事,皇后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 她答应过徳昭,不插手干涉他的婚事,但是这并意味着别人不能插手,比如说皇帝,比如说皇后,君臣有别,就算徳昭再怎么想娶连幼清,到最后肯定也是会屈服的。 她不用扮黑脸,又能轻松解决徳昭的婚事,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往跟前送。 “那就麻烦娘娘了。” 皇后端庄一笑,“应该的。” 灯会的消息一出,因是皇后吩咐的,是以京中各家闺秀齐齐出动。有人猜测是不是为了睿亲王的亲事,但也没敢明说,只当是寻常游玩。 一时间,灯会的事就变成全城盛事,京中六品以上的官胄之家,人人都想去凑热闹。 皇后的帖子送来时,钱香正好在园里同幼清修剪花花草草,两人聊得投缘,钱香丝毫不摆千金贵小姐的架子,幼清呢,别人对她好,她就掏心掏肺,两人处得毫无拘束感。 “灯会可热闹了,你去不去?”钱香甚至热情。 幼清想了想,摇头,“请的都是达官贵胄,我去好像不太好。” 钱香笑:“有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你陪我去,不许反悔啊。”她说这话也没多想,纯粹想带幼清去凑凑热闹,她不是很喜欢和京中那群贵女相交,五句话里有四句说不到一块去,还不如和幼清一块,身边带个人,也有理由随时离开。 况且,那日在府里,睿亲王对幼清的情意,她一一看在眼里,笃定幼清以后定是睿亲王的人。 与其做情敌,不如做朋友,心有所属的男人,她也不想去招惹。 钱香这样热情,又缠又黏的,幼清无法婉拒,便答应了下来。 灯会前一天,徳昭到姜家送东西时,正好遇上钱家的随从。 钱香想得周到,特意送去量身定做的一套新衣裳,暖白裘的料子,正好一人做一套,准备着明日穿去参加灯会。 钱家侍从不认得徳昭,看见姜家院子外那么多侍卫,又见徳昭面容威严,吓了一跳,大气不敢喘,恨不得放下衣裙就走人。 徳昭扫了扫,眉头紧蹙,问:“你是哪家的奴才,送什么来的?” 小侍从战战兢兢的,“奴才是钱府的,替我家主子送衣裙给连姑娘。” 徳昭大为不悦,“哪个钱府?” 恰逢幼清从小厨房端茶出来,见屋里气氛剑拔弩张的,徳昭杀气腾腾,对面小随从吓得腿都要软了。 当即问:“怎么了?” 钱家随从见了她,跟见着救星似的,“连姑娘,主子差我给你送衣裙。” 放下东西,告辞请福,落荒而逃。 幼清翻了翻,见里头是一套新做的衣裳,不由地感叹钱香的心意,面上微微一笑,小声呢喃:“她倒是有心了。” 徳昭几乎快要炸开锅。 气得脑子胀痛,太阳穴突突直跳,偏生不敢在她面前发火,小心拉了她的衣袖,冷着脸问:“谁给你送衣裳?” 幼清放下衣裙,抬眸见得他眼里委屈愤怒的神情,恍然大悟,知道他定是吃味了。 “是姑娘家,不是男子。” 61|8.8|城 —— 一听是姑娘家,徳昭神色有所缓和,心满意足地端起茶继续喝,随口问,“是哪位姑娘?” 幼清侧头看他,“不告诉你。” 徳昭动作一顿,茶也不喝了,两眼探过来,愤愤不平,带了点沮丧,“果然是男子送的么?” 他紧握拳头,眸子里几乎快要喷出火。 是谁、谁敢这么大胆,给他的人送衣裙? 一瞬间,他已经在脑海中想过无数种杀人于无形的法子。 “是钱家姑娘,上次在王府见过的那个。”她无奈地叹口气,双眼一抬,盯着他问:“倘若是男子,难不成你想杀人么?” 被她说中了心思,徳昭怔了怔,移开视线,面不改色心不跳抛出句谎话:“不会。” 想起什么,他问:“钱尚书家的姑娘,你同她来往做什么?” 幼清道:“她人好,我和她聊得来,明日有灯会,我同她一起去。” 徳昭大惊失色,“你要去灯会?” 皇后的意思,太妃已经和他说过,皇帝那边也有所示意,这一次的灯会,指明了就是让他择亲的。 他早就已经想好理由,随便什么都好,反正灯会他是不去的。 但没想到明天她要去灯会。 幼清点点头,往嘴里塞一块杏仁酥,腮帮子鼓鼓的,“这几天闷得慌,正好去逛逛。” 临近天黑的时候,姜大和连氏快要回来,徳昭准备离开。 幼清照常出门送他。 “明日出门,记得多穿点。”他心情不错,说起话来都透着笑意。 幼清应下,想着也该说些什么回应他的关怀,半天,语气僵硬地吐出一句:“你你多注意休息,莫要太过劳累。” 徳昭心里似有千万朵梅花齐齐开放。 灿烈如阳,春风得意。 “我每天都有好好休息。”他凑近半步,讨好似的,“所以你不必担心。” 没没担心啊。幼清垂下视线,要不要出声解释一句? 正犹豫着,他已意气风发地骑上马,挥手朝她告别,“我走了啊!”疾驰而去。 幼清抬手挥一挥,“嗳!” 才半晌的功夫,夜幕已黑,天色浓浓。 幼清步子轻松往屋里去,不知怎地,心里莫名地有股愉悦感。 就这样确实挺好的。 他的亲近点到为止,她也不用太过忧虑。 喝喝茶说说话,细水长流地处着,她尽可能地将他当成一个寻常男子来对待,只要他不像以前那样逼她,他们他们也可以处得很好。 情人也好,朋友也罢,只要相处舒服,没有负担,那就是最好的。 晚上徳昭回去,太妃已经在跨院等着。 “明日的灯会” “我会去看一看的。” 太妃愣住。 她绞尽脑汁准备了一堆话,为的就是说服徳昭明日能去灯会看一看,本以为徳昭会拒绝,没想到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就一口应下了。 她有点不太敢相信,试探地问:“徳昭,明日真的去么?” 徳昭点头,语气淡淡的,“难道母亲不想让我去么?” 太妃大喜,“不,你能去自然最好,我怕你觉得勉强,所以才多问一句的。既然如此,你早些歇息。”说完就走,生怕多待一刻,他就反悔了。 太妃走后,徳昭命来喜备衣袍,想着幼清今日拿到的那身衣裙,挑了套与之花纹颜色相近的衣袍。 第二天早上,太妃不放心,又亲自往跨院去。 徳昭洗漱更衣完毕,正好在吃早饭。太妃坐下,语重心长地嘱托:“这次的灯会,不一定就要立马将人定下来,你就当是去游玩的,瞧着谁顺眼,心里记下,后面的事情,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心里有个人选即可。到时候皇后和皇上那边,我去游说,你慢慢来,不急啊。” 既然前头有皇后皇帝挡着,那她就唱个白脸,徳昭性子倔强,非要逼起来,他肯定不愿意就范。还是这样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不定他就被说服了。 徳昭喝一口豆汁,面无表情,“母亲劳心了。” 太妃笑得灿烂。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顺利地进行着,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幽州刺史递了密折,一路加急,皇上请王爷速速进宫议事。” 徳昭一愣,不容多想,匆匆直奔皇宫。 太妃僵在原地,内心惆怅,半天叹出一句:“罢了。”国家大事跟前,儿女姻缘算不得什么。 唉。 这厢,钱香接了幼清往灯会去。 前几日她送了本李清照的诗词本给幼清,一路上,两人讨论诗词,说完这个说那个,总有说不完的话。 “等会我们比猜灯谜,若是输了,就罚你到我府上过夜,若是赢了,我就将我的闺房让给你。” 幼清抿嘴笑,“说来说去,不管我赢也好,输也罢,横竖都是要去你府上过夜,这可不公平。” 钱香挠她,“有什么不公平的,你若来,我甘愿通宵为佳人添香点灯,唐诗宋词,当吟一夜。” “这可是你说的。”幼清笑:“我读书不如你多,到时候你得教我作诗才行。” 钱香一口应下,越看幼清越觉得喜欢。 她知道幼清以前的身份,睿亲王府的丫鬟,管过人整过账,说起来也不算是普通丫鬟。一般而言,府里这种有点权势的丫头,最会趋炎附势,但幼清不同,她落落大方,该说什么说什么,完全不做作。且她通音律懂诗词,除了丹青略微糟糕之外,完全和官家小姐没两样,甚至,她身上那股子气质,一般官家小姐远远不及。 有时候她不禁怀疑,幼清当真是丫鬟出身么,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不远处有人喊钱香的名儿,四五个穿戴奢华的姑娘走过来,先是同钱香打了招呼,而后又将视线转到幼清身上,一个个子略高的姑娘开口问:“这是谁,以前从未见过的。” 钱香笑,挽了幼清的肩膀,“这是幼清,我新交的好姐妹。” 对于长得好看的陌生姑娘,大家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北京城竟有这样好看的妙人儿,到底是哪家的俏姑娘?” 幼清正欲回答,旁边钱香却抢先一步开口,“瞧你们喜新厌旧的,光顾着问新人,也不问问我这个旧人,可想呐,你们都是群没心没肺的,才数月不见,就已经将我抛到脑后置之不理了。” 众人起哄,上前笑她。 钱香趁势将幼清带离。 等到了无人处,钱香这才放开她,笑:“你这个傻姑娘,她们问你什么,你就真准备回答么。” 幼清眨眨眼,“不然呢?” 钱香带着她继续往前,“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些人,平日里最会捧高踩低的,你生得美,她们挑不出刺,便只能从你的出身入手。应对她们的最好方式,那便是不搭理,问什么都不要说,你端得越高,她们就越不敢放肆。” 幼清点点头,“与人交往,原来还有这么多学问。” 钱香凑近,笑声如铃,暧昧一句:“总归你以后是要学会这些的。” 幼清“啊”一声,来不及细问,钱香已经带着她往热闹地去了。 今日到场的,身份最高的便是南阳郡主,次之则是丞相胡家的二女儿。 南阳郡主平日里性情高冷,被人追捧惯了,不怎么爱说话。胡二姑娘是个寡言少语的,两人凑一块,往红灯笼下猜灯谜。 钱香和幼清正好也在,四人一起慢悠悠地猜灯谜。 刚开始幼清猜得慢,渐渐地开窍了,猜起来又快又准。 南阳郡主这才抬起正眼瞧人,问,“你叫什么名儿?” 幼清先是看看钱香,钱香使了个“大胆回答”的眼神,幼清柔声道:“我叫幼清。” 南阳郡主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灯谜猜到一半,人有些乏,四人往亭子里坐着歇息,相对无言。 恰逢旁边正好有人路过,嘴上说着:“听说今天睿亲王要来,今日的灯会,实际上是场择亲会。” 62|8.8|城 听完这话,亭子里的四人脸全红了。 南阳郡主看了眼胡二姑娘,半天挤出一句,“择亲会的谣言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说的好像大家都上赶着想嫁睿亲王一样。” 胡二姑娘点点头,“大家都是来借此机会来聚一聚,哪真有什么择亲会。” 南阳郡主沉默半晌,而后又道:“不过就北京城的男儿来讲,睿亲王确实当得起佳婿一称,高大英俊,战功赫赫,若要嫁人,他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胡二姑娘道脸一红,“是啊。” 话说开了,大家想法一致,聊起天来就容易多了。 南阳郡主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是性子坦荡,丝毫不拘谨。胡二姑娘也是个敢说的人,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揣着话。 因着徳昭位高权重,年纪又轻,虽然处事风格狠辣点,但在待字闺中的姑娘家看来,不失为一种成熟。加上徳昭素日里不近女色,府里又没有侍妾,让人更加有一种征服欲。 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征服男人,若能嫁给征服了中原塞外的大将军王,那就几乎相当于征服了全天下。 说来说去的,忽然说到徳昭克妻的事,胡二姑娘犹豫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早年那些与睿亲王定亲的女子,确实横遭意外,不是病死就是失踪。” 南阳郡主笑,“怎么又提这事?先别说克不克妻的,就他那眼光,也不知道能看上谁,这两年他回京,各家上赶着往那府里送人,除了代亲王送的那个,别的一律打发回去了,还有啊,听说代亲王送去的那个,没待多久,也被打发了回去。” 胡二姑娘道,“好像说是府里养了个丫头,可宝贝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南阳郡主摇头,“没有的事吧,我怎么没听过,要真养个丫头在府里,那也碍不着什么事,一个奴婢罢了,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钱香咳了咳,看了眼旁边焦躁不安的幼清,主动引开话题:“要么我们继续去猜灯谜吧?” 南阳郡主兴致勃勃,摆手:“猜什么灯谜,大家好不容易聚一回,得多聊聊话,嗳,你脸怎么这么红?”后面那句是对幼清说的。 胡二姑娘接话道:“嗳,真的,你脸特别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回去请大夫看看么?” 幼清一捧脸,两颊果然滚烫。 她脸皮薄,听别人说徳昭的事,而且又提起了她,心头里怪怪的,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钱香出面解围,“美人生得娇嫩,风一吹就冻红了脸,亭子里冷,要么我们四处走动走动,身子暖和起来,也就不冷了。” 幼清点点头。 两人正要起身,忽地南阳郡主喊了一声,“哟,看前头那是谁,好像是睿亲王。” 幼清往前一看,不远处有人跨步而来,瞧仔细了,果真是徳昭。 他出现得突然,周围人纷纷看过去。 “他怎么出现在这?以他的性子,平日里从不来这种场合的。”不知是谁抛出一句,后头又有人接话,“难不成真来择亲的?可是这灯会都快要结束了,要择亲,也得早点来吧。” 一句话说得大家又羞又笑的,众人立在原地看着,也没人敢上前去搭讪。 徳昭原本在宫里议事,因事情紧急,皇帝不得不派他立马往幽州去一趟,即可启程,不得耽误。 此行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兴许要等到年后才能回京,他想在走之前同幼清见一面。 一路策马狂奔而来,恨不得抓紧每分每秒和她待在一块,进了灯会,顾不得旁人打探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找寻她的踪迹。 有人小声说道:“瞧睿亲王这势头,不像是来择亲的,倒像是来找人的。” “找谁?难不成早就有了相好?” 众人既好奇又激动,远远地看着,目光全部凝聚在徳昭身上。 幼清看见了他,不知怎地,下意识就想躲。 攒了衣袖角,急促不安,一抬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幼清的心瞬间提起来。 羞着脸往钱香身后躲。 最好不是来找她的。 她心里虽热烈企盼着,但事不如人愿,他一步步朝亭子而来。 南阳郡主朝胡二姑娘使了个眼神,嘴上嘟囔:“看到没,人往咱们这边来了,是不是找你啊?” 胡二姑娘脸一红,连忙摆手,“肯定不是来找我的,他都不认识我。” 说话间,徳昭已经踏入石亭。 众人凝神屏气。 徳昭一双眼盯着钱香身后躲着的人,沉声道:“走吧,我有事要说。” 幼清半闭上眼,拧紧眉头,假装没听见。 徳昭往前一步,“幼清我真有急事,你别躲我。” 他点名道姓的,话说得直白,旁人皆看出了猫腻,钱香也不好再做挡箭牌,转头轻声同幼清道:“我只能帮到这了。”说罢就挪开了脚步。 幼清瞬间暴露人前,被迫与他面对面站着。 她不敢看他,心里着急,想着如何在人前遮掩,往旁一挪,一不小心崴了脚,痛得咬住下唇,腿都站不直了。 真是“祸”不单行啊 钱香欲上前相扶,刚没到跟前呢,徳昭已经一个箭步挡在了幼清身前。 她崴了脚,他看着心疼,想要伸出手去搀扶,又怕她不愿意,事情堆积到一块,心里又乱又闷,索性问,“我现在带你回家,行吗?” 幼清犹豫半秒,摇摇头,轻声细语,脸蛋绯红,正要拒绝,忽地听得他凑近道:“你要不愿意回去,我就在这里和你说会话,我马上要去幽州,可能很久都见不着你,我怕自己想你” 幼清急急打断他,面庞通红,“带我回去,我们回去再说。” 徳昭一愣,再三确认,“真的?” 幼清羞得无地自容,生怕他当众说出什么过分的情话,情急之下点点头,“真的。” 徳昭松口气,上前拦腰将她抱起。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睿亲王竟然当众对一个女子如此亲近 简直不可思议。 幼清哪里想到他这么直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趴在他怀里想要挣扎,又不敢动,无奈之下,只得将脸侧过去,深深地贴着他的胸膛,又气又羞,嘴上小声道:“动作快点,快离开。” “遵命。”徳昭迈起大长腿就往外奔。 两人离开后,众人久久未曾回过神。 南阳郡主戳了戳钱香,目光里大有指责之意。 这么重要的事竟然不提前说,害她们白讨论了半天。 胡二姑娘也看向钱香,小声道:“你也太不厚道了。” 钱香双手举起,做发誓样,“这事我也不太清楚,不敢乱说。” 南阳郡主问:“刚刚那姑娘到底是谁?” 胡二姑娘也问:“对啊到底是谁?” 钱香叹口气,只得如实相告。 一听说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姑娘,南阳郡主和胡二姑娘纷纷感叹道,“没想到啊,睿亲王这么挑的人,竟被个普通老百姓家的姑娘给收了。” “不过她长得确实是美,我要是男人,我也喜欢那样的。”这话是钱香说的。 南阳郡主和胡二姑娘瞬间不说话了。 谁没事愿意承认旁人比自己美的啊,尤其在攀比风气浓厚的京中贵女圈。 “那府里要有什么动静,你可不许再瞒着藏着了。”南阳郡主一笑,“我瞧着啊,这睿王府有场风波要闹。” 钱香一笑而过,没回应。 她又不傻,想看热闹,就各凭本事去探话,她又不是传话的,幼清是她朋友,虽还没到知己的地步,但她总得向着她。 “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这边,徳昭带幼清出了灯会,一路上光顾着赶路,等快到姜家门口时,猛地反应过来。 她现在正趴在他的怀里 时隔数月,他终于又重新拥她入怀。 63|8.8|城 北风呼啸,两人喘着白气,幼清捶捶他,示意他将自己放下。徳昭直直地盯着怀里的人,一时间忘记了分寸,移不开眸子,就怔怔地看着。 他的目光里,没有以往的肆虐和不可抗拒,他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幼清轻咬住下唇,收回握成拳头的手,放柔声音,道:“能放我下来吗?” 徳昭猛地一下回过神,忙地将她放下,动作有些迟钝,以及不知所措。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想要问刚才的行为是否冒犯到了她,幼清却在这时摇了摇头,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张嘴道:“不碍事的。” 短短一句话,轻轻柔柔的,听得徳昭心里头跟吃了蜜糖似的。 他越是紧张就越是想要讨好她,这瞬间回过神来,想起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出来的行为,急切地想要道歉,幼清却在这时往屋里走,似乎并不在意。 “下次不要再这么鲁莽了。”她的声音细细的。 徳昭怔住,上前一步,正好拦在她跟前,问:“幼清,我们算是和好了吗” 幼清一愣,抬头看他,话说得含蓄,“只能到这里,再多的,就不行了。” 徳昭闷了闷,而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是他贪心了。 以为她不抗拒他的拥抱,便是重新接受他了。却原来不过是因为她的不忍拒绝而已。 他定了定神,重新将话题拉回去,告诉她他要出城的消息。 “今年过年,恐怕是回不来了。” 她静静地听着,并未有过多的言语,语气再寻常不过,嘱咐他在外要注意身体。 没有不舍没有留恋,隐隐透着一抹轻松,仿佛他的离去,能带给她暂时的解脱。 幼清想,待他走了,她正好得空考虑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有时候,保持一定的距离,反而能将事情看得更加透彻。 徳昭不免有些忧伤,面上却未表现出来,踢了踢靴尖,轻声道:“恩,我会多多注意的,你也是。” “嗳。”幼清应下,半边身子已经进了门,抬手准备关门,望见他怔怔正在门外,似乎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 “今日今日的灯会本不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你切莫误会” 原来是说择亲会的事。幼清没多想,挥挥手告别,“知道了。”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往屋子走的时候,墙外隐约传来他的声音,“我会给你写信的!” 幼清脚步一顿,嘴角微微上扬,提裙小跑着奔进屋。 一晃数月,转眼间年关已至,各家各户忙着过年,张灯结彩,街道间满是热闹的气氛。 幼清轻车熟路地备好了所有要用的物件,姜大和连氏在外面忙活,她便承包了家中所有的事务。大年三十那天,钱香托人送来了年货。上次择亲会,虽然有很多人向她打听幼清的事,她装病推掉了所有的请柬,以此躲过旁人的探查。加上徳昭有意隐瞒幼清的踪迹,是以京中贵女虽对幼清感到好奇,却并无人上门叨扰。 钱香在信里约她大年初五赏梅喝酒,幼清当即写信回应,并未拒绝。 多一个朋友,总归是好的,何况钱香为人低调,从来不摆千金小姐的架子,幼清很是喜欢和她往来。 大年三十除夕夜,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围在八仙桌边,吃吃喝喝,有说有笑。 忽地院门处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幼清一愣,忙地放下筷子跑去院子里开门。 打开门一看,是个送信的小厮,自称是徳昭身边的随从,专程替徳昭送信来着。 信中寥寥几句,说的全是他在外头办事的近况,最后一句,语气恳切,请求她能回信。送信的小厮在院门外候着,幼清有些犹豫,往屋里看了看,恰好连氏走出来,问道:“幼清,谁在外头?” 幼清将信兜在怀里,轻声同小厮道:“你且等等我。” 说罢,便碎步着跑回了自己的屋子,不多时,她拿了份刚写好的信塞给小厮,并未说什么,红着脸将门关上。 连氏心领神会,问一句,“睿亲王派来的人?” 幼清低头,“嗳。”然后就不肯再说了。 连氏也就不再追问,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幼清,而后又往墙外看看,目光里满是忧虑,想要说些什么,思及德庆的交待,终是一言不发,继续摆菜上桌。 这边徳昭收了幼清的回信,一行短短几个字,每日翻来覆去地看,竟看了数月。 爱到深处,见字即见人,梦里辗转,思念切切。 冬去春来,日子平淡无奇地过着,眨眼就到了三月。 幼清之前买下的花地,已全部种上新的花种,正月里的时候姜大和连氏便将外头的活计全给推了,专心致志地开垦花地,因着姜大为人勤恳名声佳,之前交好的花市老板以及各家花匠,早就预订下了下一季的花卉。 家里的银子几乎全部都花在这上头了,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前期的准备工作刚做完,正要进入下一阶段的工作时,姜大却突然病倒了。 一病就是半月,刚开始以为是伤风小病,养几天就好了,拿了老方子抓几剂药吃,没想到,病不但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这天早上天未亮,幼清尚在梦中,朦朦胧胧听见对面屋子传来连氏的尖叫声,慌忙跑过去一看,姜大突然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连氏吓得哭起来,幼清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容多想,她立即跑出去找大夫。 此时天空略泛鱼肚白,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雾气中,她一连找了好几家药房,无人相应,等到了最后一家,恰逢大夫起早赶症,她苦苦哀求,大夫软了心这才答应随她前去看一看。 这一看,竟没看出来是个什么病。大夫暂时开了安神镇定的药方子,勉强压制住姜大的病情,至于后续,着实想不出法子来根治,自愧无能,让她另请高明。 而后一连请了数个大夫,把完脉后纷纷摇头。 连氏哭得泣不成声,幼清心如刀绞,姑父平时对她极好,待她就跟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她决不能看着姑父就这么病死。 最后一位看诊的大夫见她们可怜,荐了个人让她们去寻,此人名叫王科,乃是二十年前北京城有名的神医,专治疑难杂症,如今年事已高,已经退隐。若能请得他出山,姜大的病肯定能治好。 连氏一听,忙地拍手。 这人她认识,王科王大烟袋,是睿亲王府的大夫。虽说是大夫,但平时里从不出诊,每日里游手好闲抽大烟,却从来没有人敢说半句闲话。说起来,除了睿亲王,几乎无人使得动他。 幼清未曾犹豫,直接就往睿亲王府奔去。 她不知道徳昭是否已经回府,他给她的信里,只说归期已近,具体哪一天回京她无法得知。如今事情紧迫,她只得硬着头皮去试一试。 为了姑父,她一定要请动那位王大烟袋。 她这边一上门,偷偷从侧门进去的,托了以前在府里的关系,在听事厅候着,请人去探王大夫的话。那边太妃得到消息,听闻她入了府在听事厅,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命院里的嬷嬷去赶人。 “叫她有多远滚多远,如今这府里的奴才一个比一个嚣张,没有我的同意,竟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入府,好大的狗胆!” 听事厅的人闻见太妃动怒,不敢再留幼清,只得将她赶走。 幼清束手无策,这时想起徳昭的好。 倘若他在府里 她咬住下唇,尽量不让眼泪掉下来,一想到姜大命在弦上,她就又鼓起了勇气。 不能不能就这么放弃。 她擤擤鼻,拿衣袖擦拭眼角的泪花,整理好自己混乱的情绪,从后街绕到王府正门,掏出一个荷包,上去就准备同看门的守卫说好话。 守卫们不在后院当差,自然不认得她。见一个陌生美貌女子上前来送银子,心里既好奇又高兴,嘿,青天白日的,怎么就掉下来这样一档子好事? “大人们行行好,替我找一找府里的王科王大夫,这点银子孝敬大爷们喝茶,切莫客气。” 其中一个瘦条条的守卫动了歪主意,自告奋勇说是能帮她的忙,接了银子,笑眯眯地说立马就去府里通传。 话虽这样说,但他却并未有所动作,而是一直盯着幼清,像是在等着她进一步的讨好。 幼清皱眉后退,半晌抬头直视他,语气有些强硬:“爷既收了银子,那就快些入府通传一声罢。” 那守卫无赖一笑,见她态度刚烈,不是个能任人调戏欺负的,怏怏耸肩,“就这点银子还想使动大爷?做梦吧。”说罢,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推幼清。 忽地不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人,将他拖下去,手砍了。” 64|8.8|城 她往东面望去,见得几骑剽马,最前面一方马背上的人,紫袍赤靴,昂首抬颔,面容冷淡,正是徳昭。 望清楚他面庞的那一刹那,幼清一颗焦躁不安的心瞬间安稳下来。 他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徳昭翻下马,脚下生风,大步流星,直奔她而去。 分别数月,恍若经年。多日来他思念已久的人,如今就在眼前,他只恨不得能立即拥她入怀,好好倾诉一番相思之苦。 他想问一问她,她是否有想念过他,哪怕一秒钟也好,有没有、盼过他的归来? 刚到跟前,却见得她眼底似有泪花,整个人瘦了一圈,竟比之前更要娇弱,像是受了人欺负一般,看得人心疼。 她低着头,与他仅有一尺之隔,徳昭开口唤她的名儿,“幼清。” 幼清点点头。 徳昭又问:“来睿亲王府找我么?” 幼清“嗯”一声。 徳昭心花怒放,想着她特意来找他,赶得这样巧,他正好回来,可不就是缘分么? 一瞬间,跋山涉水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烟消云散,他朝她招招手,不敢去牵,走在前头,欢天喜地地带她入了府。 他这刚回来,什么都没干,顾不得换衣袍,直接就在跨院待着,吩咐人上茶伺候,自己偷乐着在旁边悄悄看她。 直等看够了,茶也喝了三壶,幼清脸都憋红了,想着该如何主动开口求人时,徳昭总算想起正事,问:“你找我有何事?” ——难道是想他了么? 后面半句没说出来,怕她觉得自己太过狂妄,心生厌恶,说一半,藏一半,只能偷偷在心里默问。 幼清捏了捏衣袖,将欲求府里大夫为姜大治病的事情说了出来。 徳昭一愣,问:“你家姑父生了重病?” 幼清有些哽咽,“已经好些日子了再不救就没命了” 徳昭恍然大悟,目光触及她消瘦的小脸,顿时心生感慨。 难怪她这般忧愁模样,原来是家里人生了重病。他既爱慕她,自然要为她排忧解难。 “我这就传王科来。” 王大夫来后,徳昭下命嘱咐他务必要医好姜大,王大夫脾气大,这要是外人来求,他肯定不应,但由于是徳昭下的命令,徳昭于他有恩,他自是要应下的。 当即便回屋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姜家看看。 徳昭第一天回来,本有许多事要做,因为担心幼清,便将其他的事都推了,另换了身衣袍,跟着幼清一起回姜家。 劳师动众,一番折腾,总算是顺利看了病。 王大夫把完脉后,一句话没说,提笔刷刷就写方子。 幼清小心翼翼问:“王大夫,我姑父的病” 王大夫抬起头,白眉一蹙,语气自信:“你姑父的病,我治得好。” 有他这一句话,幼清和连氏总算放了心,忙活着将屋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 徳昭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姜家人如此热情的招待,满足得很,看幼清忙东忙西的,不想让她太操劳,便亲自上阵煎药,呛得一脸药味。 他做这些,幼清全都看在眼里,怔了半晌,而后悄悄地将王大夫拉到一边。 她不能仗着徳昭的喜欢,就肆意妄为地使唤他,理所应当地享受他的付出。 有些事情,还得她自己承担。 “王大夫,谢谢你肯来替我姑父看病,这次出诊的银子以及抓药的支出,全都由我” 话未说完,王大夫两眼一眯,声调提高:“老夫的出诊费,你给得起吗?” 他声音这般大,屋里的人纷纷看过来。 幼清脸一红,压低声音,语气难为情:“您说个价。” 王大夫声音更大了:“老夫的出诊费,那可是天价,你若真心实意地想要感谢老夫,不妨换种方式。” 幼清只想让他医好姜大,话是她自己起的,硬着头皮也只能接下去:“您说,只要有我能做的,一定办到。” 王大夫咪咪眼嘴角一挑:“老夫是由王府养活的,王府就是老夫的家,这样,你就干脆来王府帮忙做一年活计,就当还清老夫的出诊费了!” 徳昭已经走到跟前,大声一斥:“王科!不得胡闹!” 王大夫耸耸肩,他年纪大,平日里又纵惯的,压根不惧怕徳昭的威严,脸上褶子堆一起,凑到幼清跟前问:“姑娘,刚刚老夫的提议,怎么样啊?” 徳昭上前一拦,将他拉开,转身对幼清解释:“你莫要听他胡言,不必应下。” 幼清脸上两团嫣红,声音细细的,道:“既然王大夫开了口,我若不应,有悖仁义,我诚心想要报答姑父的救命恩人,自然是要应下的。” 徳昭怔住,完全没料到幼清竟然会应下。 她她肯再次入府? 王科抱肩膀喊一句:“这就对喽,老夫就是欣赏你这种言出必行的小姑娘,你且放心,我不但能将你姑父医好,而且还能让他活得比从前更健壮,保证还你一个活泼乱跳的家人。” 幼清“嗳”一声,走到连氏跟前,说了几句话,连氏抿抿嘴,没有回应。和连氏说完了话,她走出屋子,站在门槛处,朝徳昭挥了挥手。 “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徳昭懵了半秒,旁边王科拿烟壶戳了戳他的肩膀,提醒道:“王爷,还不快过去呐!” 徳昭咳了咳,负手在背,假装淡定,脚步迅速地跟上去。 到了墙角处,她停下来,声音柔柔弱弱的,语气却异常坚定:“王爷,这次的事情,我很是感激您和王大夫,没有你们,我姑父兴许就活不成了。我不想欠你太多,至少让我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吧,我希望能够重新入府,做牛做马也好,我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劳作,以此来偿还王大夫的出诊费以及药费。” 她说得一本正经,完全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徳昭呆呆看着她,尚未从这天大的喜讯中回过味。 她竟是在求他,想要重新进府! 对面幼清还在等着他的回复,徳昭一时激动,语无伦次,双手在空中挥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忽地手腕一暖,低头瞧,她的一双纤纤玉手此刻正搭在他的手上,她那样害羞,脸红得不像话,许是因为紧张,声音有些颤颤的,“你就说好还是不好。” 徳昭猛点头,一口气说了无数个“好”字。 幼清松一口气,移开手,抬头道:“总共十二个月,让我回兽园也好,端茶递水也行,每个月的月钱就当做抵给王大夫的出诊费。”她顿了顿,弱弱加一句:“若要贴身伺候你,只能做正经使女该做的” 徳昭往前一步,“你不用做什么,每天来府里逛逛就好,王大夫的话,不必太当真。” 幼清摇摇头,“做人得讲信用,我既答应了他,就要履行承诺。” 她态度如此坚决,他便不再相劝,心中似有千百朵花齐齐盛放,那股子兴奋劲涌过全身,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舔了舔下唇,呼吸又烫又热。 以后又能重新跟她待在一块了 这个念头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她就在跟前,近在咫尺,好想好想牵牵她的手 鬼使神差地,他缓缓伸出手,等回过神时,幼清已经主动将手递过来。 然后 特别自然地 和他击了一掌 “一言为定,绝不食言。”原来她以为他伸手是要盟誓。 徳昭怔了怔,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回府的时候,王大夫优哉游哉地跟在徳昭身后。 “这一回,王爷该怎么谢我?” 徳昭脚步一顿,握拳咳了咳,“谢什么?” 王大夫摊开手,玩笑道:“幼清姑娘又能进府伺候王爷了呀,我治好了王爷的相思病,理当受赏。” 徳昭被人戳穿心思,当即脚步加快,嘴上丢下一句:“多管闲事。” 王大夫嗤之以鼻,小声一句:“死鸭子嘴硬!” 第二天幼清果然到王府报到。 徳昭思前想后,不想太累着她,又想天天能看见她,索性让她做府里的算账先生,每月只有几天忙活。 连氏要照顾姜大,便不再进睿亲王府,而是留在姜家。幼清一人搬进王府,本来是要跟丫鬟们一起住的,徳昭说什么都不肯,坚持让她单独住一院子,并派了十几个丫鬟过去伺候。 65|第六十五章 幼清新搬入的院子在府宅北面,离德昭的院子相隔甚远。 像是有意证明自己的坦荡与真诚,德昭藏住自己所有的私心,尽可能不让她想起之前在府中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屋子隔得远,人隔得远,甚至忍着十天不曾去看她。 如今她重新入府,他愈发患得患失。 “只做正经使女的事。”她入府前着重强调的话在耳边徘徊,他明白她的意思。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是怕,怕他又像以前那样糟蹋她。 毕竟,他反复毁约过数次。 这是他的王府,四方石墙一围,插翅难飞。她鼓足勇气才敢重新踏入此地,他不能再让她害怕。 忍了约莫半月,熬得相思难耐,心里头纠结,想去见又不敢去见,打发人去那头屋里探,看她有没有事找他,怕心思泄露,特意嘱咐了一个小太监,小太监再使唤更小的太监,隔了几层关系,天天往那屋里瞧。 幼清在屋里,天天算着陈年老账,一个劲地卖力干活,早日报恩,压根就没有闲心管其他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事找他。 德昭急呀,面上不说,心里头急躁,每日寝食难安。 中午传膳,满大桌搬进屋,退膳时原样返回,来喜撩了撩拂尘走出屋子,张太监佝偻着背跟上去,“人都进府了,王爷何故不开心,米饭都没扒拉几颗,这要传到太妃那里去,还不得扒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皮。” 来喜拍拍了张太监的脑袋,“你小子懂什么,没根的人,哪里晓得这男女之间的旮旯事。” 张太监趁机拍来喜马屁,又道:“师父您总是说,我们做奴才的,得为主子尽心尽力,喜主子之喜,愁主子之愁,总得让王爷舒心才是。” 来喜指点他:“那边屋里头的,是菩萨,是宝贝,你甭想打主意,你要让人凑过来,王爷指不定怪你坏事,你呀,只能从这边屋里入手。” 张太监眼睛圆溜一转,懂了他的意思,当即鞠一躬。 当天下午,正好是黄昏日落夕阳无限好,张太监自姜家而回,跪在德昭跟前,道:“启禀主子,奴才今日出府,自姜家门口而过,因念着幼清姑娘平日待奴才的好,又听闻姜大生病,是以入门探望,顺便捎了封姜大的亲笔信,说是要交给幼清姑娘,让她莫要忧心。” 之前姜大虽救了回来,却一直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状态,人跟废了似的,没个好歹。幼清入府十余天,逢月末才能出府,不想坏了规矩,就等着月末去探。又因为姜大救了回来,所以也没那么担心。姜大彻底清醒,并且还写了信,这倒还是头一回。 德昭正好缺一个合适的理由去见人,既不做作又不刻意,借着姜大清醒的事,这理由再好不过了。 他一把拿了信,难得兴奋,欢喜地拍了拍张太监的肩膀,“去,往前头开路去。” 张太监心领神会,脚刚迈开一步,又被人叫了回去。 “算了,你留这,爷自个去。” 说罢就一阵风似地走了出去。 一路揣着信,心思忐忑快步而行,他想着她的脸,想她眼中流转的眸光,想她轻声细语温柔模样,心中紧张,想着该和她说什么,怎么说,动作如何,手往哪放,眼往哪看,细微末枝,皆数要在脑子中过一遍才能稍解慌张。 行至小院子前,望得天边红霞大朵盛开,一染而铺,院里的奴仆皆被他悄声打发,缓步来至屋前,手捏一封信,尚未做好准备,深呼一口气,不敢直接进屋,绕至东面,立在树下,整袍捋发。 一颗心总算静下来,转身欲往屋中而去,一抬头,却忽地望见对面窗户下的人影。 这一棵海棠树,正好对着她的屋子北面,他竟未曾注意到那一扇大开的窗户。 德昭下意识顿了顿,屏住呼吸快速往那边瞄一眼。 窗棂浮动佳人影,她趴在梨花桌上睡着了,一双白嫩玉手枕酣颜,乌发垂腰间,鬓间一枝银蝴蝶簪扑闪,黄昏风过,树叶婆娑,德昭站在那,心跳如雷鼓声。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而行。 挨得近些,再近些,贴着身子往前倾,一墙之隔,她对于他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她乌黑鬓发隐隐散出海棠花的香气,抹了发油,他却下意识觉得那香味是从她肌肤下散发出来的。 只恨不得能凑近嗅嗅。 动作停顿,他想起什么,恐怕唐突了佳人,当即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嫌太远,又往窗前挪半步。 这一眼,便是半个时辰。 晚风吹晕红霞,暮色渐染花树,窗头青衫倚。 幼清睡眼惺忪,缓缓抬起头,目光触及窗外站着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愣了好一会,反应过来的瞬间,当即垂下眼眸,声音柔柔的,“王爷来了。” 简单四个字,犹如仙乐丝弦,听得人耳朵都软了。 德昭朝她点点头,转身从侧窗迈入屋内,掀幡帐,撩珠帘,一步步,终是来到她身旁。 “我来给你送信,姜大托人递的。” “谢谢王爷。” 她接了信,并未着急看,而是按照王府规矩,执壶为他沏茶。 德昭将目光从她身上,亦可能藏住内心的兴奋,打探屋内摆设,压低声音,轻描淡写:“住得可还好?” “多谢王爷关心,我住得很好。”幼清恭敬将茶递过去,宽袖下露出的一截子皓腕如凝霜雪。 德昭余光偷瞄几秒,而后又快速移开,“你先看信,不用顾我。” 幼清这才坐下来拆信,认真看起来。 神情由淡然变成喜悦,看到最后一行,她眼底的欢喜几乎满得溢出。 德昭假装不知情,问:“信里说了什么,你这般高兴?” 幼清前倾,指着信上忸怩的字,笑道:“姑父说,他现在已经完全好了,昨天还去花地里栽树了。” 德昭放下茶杯,“你们家这般景况,不如雇几个人,专门栽花种树,你姑姑姑父在旁盯着即可。” 幼清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将信折起来,放入木匣收着,回身道:“我们家的银子都花在买花地上了,之前看诊的花费大,家里基本没剩几个铜板,只能管个温饱,雇不了工人。” 德昭当即道:“你要多少银子只管同我开口,不,不用向我开口,你直接去账房拿,缺多少拿多少。”他的语气非常焦急,生怕她不领他的好意,“干脆这样,府里的银子都交到你手里,你来管。” 幼清哪里肯应,她看帐算账就已经够耗费心力,若再接管银子的事,当真就要累死了。 她委婉告知他,她能力有限,做不来这事,也不能应这事。 “是我考虑不周。”德昭只好将话收回,这会子脑子清明了,知道她肯定不要他的银子,遂想换种方式相助。“祁王府和郡王府在城西建宅子,两家都需要园林布置的花树,按一贯的规矩,都是现付一部分定金,你家拿着这份银子去雇人正好。” 幼清微微皱眉,“我家做的是小生意” 德昭道:“我替你们作保,只管让你姑姑姑父放手去做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再婉拒,颇有几分不识好歹假做清高的意思,幼清思考数秒,而后大方应下。 “谢谢王爷。”她的腰软软的细细的,弯下去行礼时,身姿柔美温婉。 她不再拒绝,他很是高兴,忍住嘴边的笑意,和她继续聊家常。 十几天来,为了这次见面,他已经幻想过千遍万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恰当而温柔,烛光摇摇,蜡滴案畔,一晃神,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幼清内心惊讶,他从未同她有过这样耐心的对话,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让人不适的觊觎,这样的相处,让她依稀回到了过去,还没有遇见他之前,她和旁人嬉笑聊话的肆无忌惮。 没有男女之间眉来眼去的爱慕,没有主仆之间不可逾越的阶级,只是一场普通平淡的聊话。 这感觉让她心安。 婢女进屋问膳时,幼清下意识往德昭那边看了眼,德昭不想让她尴尬,连忙道:“我回屋吃。” 她欲言又止,声音细细的,“我原本想说王爷不嫌弃便留下” 德昭一怔,立马撩袍坐回去,正经脸:“我想了想,回屋吃太麻烦,就在这屋吃吧。” 侍膳的侍女们纷纷掩嘴笑。 佳肴上桌,热气腾腾。太久没有和她像今日这样一同用膳,两个人都是开开心心的,德昭心中暗想,回去得想法子让姜大多写几封平安信才行。 一顿饭吃完,回去时,德昭的脚步轻快而兴奋,一晚上赏了张德全好几条金砖,连同跨院上下的人都跟着沾光。 姜大的信来得越来越多,德昭往幼清屋里去得越来越频繁,每次去之前,那天早上就会起大早,一遍遍琢磨今日与她见面要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精心筛选,有时候不确定,便会事先与来喜练习。 “你这样不对,她说话时眉毛会微微耸起,耐心倾听时,眼睛会比平时瞪大一些,嘴角永远是微笑上扬的,还有她的手,手总是叠在腰间,说到高兴时,便会抬手捂嘴笑。” 来喜无可奈何,只得下苦功夫窥得幼清神情,幸得他机灵,到后来也学了个三分像。 德昭却越看越不满意,索性让他拿帕子捂住脸。 来喜不堪烦恼,小心翼翼提议:“不如挑个侍女” 德昭冷笑,“从前一个玉婉就已经够受的,你还想让爷再惹上一个?” 来喜吓得不敢再说,以为他要大发脾气,临出屋时,却听到他嘴上嘀咕:“她是个好强的,激将法不管用,宁可停滞不前,也再不能做错事惹她胡思乱想。” 来喜一笑,只当做没听到,默默跟上去。 四月底的时候,毓明要到府里拜访,平日一向都是毓义入府游玩,毓明与德昭并不十分亲近,他难得开这个口,德昭虽然好奇,却并未婉拒,只说让他来便是。 嘴里这样随口一说,相应的礼节却还是该有的。 毓明百般解释,只是随兴一访,让德昭不用太过放在心上,更不用请动老太妃,届时他递了帖子,直接一顶软轿入府即可。 “说是带女眷,总得有个人接待才行。”和往常一样,他将信送到东屋。 幼清抬眼,直接挑明:“爷想让我接待那家女眷?” 德昭有些紧张,问:“你愿意么?” 她若说不愿意,他决计不会强迫她。 这一番话问出来,他事先忐忑许久,怕因为这事与她又生间隙。 女孩家心思多,多顾及一些总是没错的。 幼清语气淡淡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准备不周到,冒犯了客人。” 德昭一颗心放下,笑得灿烂,“在我的王府,没有你冒犯人的,只有客人冒犯你的,尽管放宽心,这些杂事我自会派人安排妥当,你人到了即可。” 他话说得夸张,她听着却不如以往那般抵抗,垂眼笑了笑。 66|第 66 章 至毓明拜访那日,恰逢天朗气清,日头高照。 幼清以管家身份出现,着一粉白襦裙,略施粉黛,鬓间簪花步摇。自她重新入府,一向素面朝天,此般打扮,乃是鲜有。 德昭看愣,毓明在旁问道:“堂哥,可还迎我进去?” 德昭当即回过神,嘴里回答着:“这就迎你进去。”眼睛却仍朝着幼清看去。 幼清站得越发笔直,假装看不见他的目光。 毓明指着幼清问,“堂哥,这是谁,应该在哪见过的,好生眼熟。” 德昭立马往前一站,不偏不倚,正好挡住毓明的视线,嘴上并不回答,手指不耐烦地挥了挥,示意他要进府就赶紧进去。 毓明宫里混过来的,见此情景,当即猜到几分,扁扁嘴,往前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同德昭道:“我府里同来的女眷,望堂哥托个仔细人照料。” 如此这般交待一般,仍嫌不够,指着软轿道:“她名堂多,喜欢花花草草,望堂哥府里的人多担当些。” 话虽说得几分嫌弃,语气里却竟是关切之意,旁人一听,心中有了分明,就连德昭都忍不住往府外软轿多看一眼。 软轿抬至西门,进了侧门,由小弄堂一路往后院而去。 幼清领着一干婆子婢女,立于软轿旁迎人。 婢子前去相扶,轿子里一双盈盈细葱手露出,皓白无瑕,其面未露,其声已扬,“外面粉白衣裙的,可是幼清姐姐?” 幼清一愣,抬头去看,望见福宝从轿子中走出,身段细长,面若皎月,唇间一点红,灵动中带些许妖艳,若不是她主动相认,猛地一瞧,竟认不出这就是当日那个弱怯的小婢女。 福宝上前拉住幼清的手,“幼清姐姐,怎地不认识我?我是福宝呀。” 幼清笑道:“我知道你是福宝,莫再唤我姐姐,只当我是下人,随意些便好。” 福宝一笑,屏退左右,说要赏花,央着幼清往园子里去。 待走一段路,入了园子深处,四下只剩她俩二人,福宝松开一直抓着幼清的手,问:“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你难道不好奇吗?” 幼清皱眉,问:“为何?” 福宝道:“当年齐主子失踪,我抱着必死的心试图逃离礼亲王府,被人在外逮住,打得半死不活之际,毓明郡王路过,发了善心,将我救起,收了我做房里人。” 幼清看着她略带稚气被脂粉盖住的面庞,问:“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福宝冷冷一笑,不答反问,“幼清姐姐还记得白卿公子吗?” 幼清微微仰起面庞,天空清澈似冰冷湖面,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不知哪里吹来的凉风,从身旁一过,竟吹得人鼻酸眼红。 “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幼清呼出一口气,语气平淡:“总归是过去的人了。” 福宝话锋一转,生出几分狠戾:“他那般爱你,你该永远记得他。” 庭院里花树盛放,初春的泥土腥味从地里一层层顺着风儿冒出来,大概是风里夹杂了太多尘灰,幼清忍不住揉眼睛,这一揉,竟连眼泪珠子都揉出来了。 福宝是个心软的,忙地改了方才那尖酸刻薄的语气,哼一声,斜了眼道:“你不记他也好,总归这世上就我一人记着他才好。” 幼清默不作声。 福宝也不说话。 两人背对背站了一会,气氛太过尴尬,幼清不愿停留,琢磨出一个由头,刚想离开,便听得福宝开口问,语气绝望,透着万般痛楚与期盼:“姐姐,白卿公子,他后来有找过你吗?” 幼清摇头,“没有。” 她也不是没有打听过,自私奔出逃失败后,她曾怀疑是否德昭从中作梗,藏了白卿或是杀了白卿,但是她寻遍踪迹,都未曾发现德昭与齐白卿之间有联系,加上她对德昭的了解,他不会下作至此地步。 那年十月,京外郊野发现一具溺水男尸,她悄悄地使人探过,那男尸虽面目全非,但身上物件,却全是齐白卿所有。 为此她哭了数日,顺带着连带对他那日弃约的痛恨都抛得一干二净,只当他死在了那一日赴约的路上。 幼清想,被误的人,有她一个就够,福宝不该牵扯进来。 她遂好心劝她:“他已经死了。” 福宝声音哽咽,“我知道,可我不相信。” 幼清又道:“你已经是郡王的房里人,一步差错,万劫不复。” 福宝擦干眼泪,“我这样卑贱的人,用不着您担心。” 她句句带刺,幼清依礼数一福礼,作势便要另招人前来伺候。 福宝反倒跟上她的脚步,不要别人,就要她。 幼清无奈,只得在前引领,福宝见她不理人,反倒不服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一会子说当年和齐白卿的事,一会子又说她在郡王府的事,没头没脑的,想到哪里说哪里,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懂。 不一会,毓明那边差人来,问福宝好了没。 福宝只道:“花开甚好,意犹未尽,再赏会罢。” 竟是不愿意同毓明离去,毓明竟也愿意等,遣人来,那小公公张嘴道:“爷说,姑娘莫急,春日遍地花开,一朵一朵慢慢赏便是。” 也真正是往心里面宠了。 幼清看向福宝,见她面上未有丝毫喜悦,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到底惜她年幼,幼清忍不住主动开口,“今后有什么打算?” 或许是气撒完了,福宝不再置气,收了之前的尖酸模样,目光闪过一丝坚毅,“我自有一番盘算。” 她不愿意说,幼清也不再问,两人相对无言,静静看了一小路刚绽的绿芽,至分叉路口,丫鬟婆子早已等候多时,福宝上了软轿,临别前拉住幼清的手,从轿窗里透出一张白皙稚嫩的脸,凑近低声道:“我还会来看你的,幼清姐姐。” 这算是真正解开心结了。 幼清应下,催促她赶紧离去,莫让郡王爷久等。 这边刚送走福宝,幼清才回屋,来喜进屋来请,“爷想用去年御赐的那套紫砂昙花壶泡茶喝,烦请姑娘赐个钥匙,奴才好让人去找。” 御赐之物,皆另辟一屋相藏,钥匙全在幼清手上。幼清听了,亲自拿了钥匙去取,送至院里,德昭隔着窗帘喊,“是幼清么?进来泡壶茶罢。” 德昭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边接过茶,一边慢悠悠地说起今日毓明来访之事。 “依你看,毓明身旁之人如何?” 幼清放下茶壶,一笑,“爷是在探奴婢的话?” 德昭急忙放下茶杯,仓促掩饰:“我何需探你的话,不过一个丫鬟而已。” 幼清补充道:“她是齐白卿的丫鬟。” 德昭僵了半秒,以往常脾气,大概又是要摔门而去,这时庆幸自己按捺住,深呼吸一口而后才道:“那又如何?她现在是毓明的房里人,仅此而已。” 幼清抬起眼角望他一眼,想从他脸上瞧出半分恼怒,全然没有,方才那句话说出来,竟像是刻意解释一般。 她开口道:“王爷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苦来问我?” 德昭叹息一声,“我是真的想知道,你对她有何想法?毓明是我堂弟,虽平时不太亲近,但终究是亲人,他年纪尚幼,此女心思深沉,我担心他受不住。” 幼清叹口气,一口气刚松,想起什么,又提起来,唯恐自己的一句话,便害了福宝。 “她不过是个奴才,入了郡王府,便是郡王府的人,她纵有千般本事,上头也只有一个主子,那便是郡王爷。” 德昭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你说得对,是我多心了。” 夜晚熄灯时分,德昭以夜游为名,亲自送幼清回屋,两屋之间隔了不足一里,德昭晃悠悠跟在后头,幼清只当不知情,快步进了屋子,打发了婢子,坐于炕上,望着窗外那一豆火苗子发呆。 她在心里数着时辰,这一次他又站了两个钟头。 自毓明携人入府拜访,之后访客之中若带女眷的,无论身份高低,一律由幼清招待,老太妃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关了一处佛堂,自行吃斋修行去。 不多时,众人提及睿亲王府,必提起管家娘子连幼清,大多是夸她能干的,另有巴结觊觎睿亲王府势力的,惧于德昭威严,贸然不敢上前,皆托自家妇人以名帖相邀幼清。 幼清不堪其扰,来贴必拒,坊间又传,睿亲王府管家娘子清高自傲,轻易不肯露面。 德昭从别处偶然听见流言,心中不大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