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女状师》 第1章 (一)财神庙 天色阴沉,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似下一刻就要大雨倾盆。 陈珈兰抱着包袱坐在铺满稻草的板车上,望着阴暗的天空,忧心地蹙起了眉。 前去前方探路的车夫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回来,气还没顺便急急开口:“不得了啦陈姑娘,前些日子下了几场暴雨,这前面的路都堵住了,走不了!” 陈珈兰收回望向天际的视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待到他顺了气才问道:“路是如何堵的?可有办法疏通?” 她身上有股神奇的气质,不自觉的就能使人安定下来,车夫被她看着,也慢慢镇定下来,比划着说道:“有一些碎石和淤泥,不过最主要的是一棵大树倒了,恰好拦在路中央,以我的眼力看来,没个三五人是抬不动的。” 这路要是不好走,少说又要耽搁几天功夫。陈珈兰思索了一下,随即从板车上跳下来:“带我去瞧瞧。” 车夫收了她银子不好拒绝她,便领着她往前走去。 他们要经过的这条路位于两座山之间,是一条狭窄的山路,也是通往官道的一条捷径。平日里都有乡亲自发打扫,偏巧连日来都是暴雨,这路便也无人看管,任由枯树拦路了。 陈珈兰看了眼将路堵得严严实实的大树,伸手在潮湿黏滑的树干上一抹,手指头捻了捻,沉吟道:“都长青苔了,看样子这树倒了有三四天,差不多就是你去十方镇之后的事儿。” 她抬头看向车夫说道,后者忙不迭点了点头:“是、是,我经过这儿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呢。” 可不是他收了钱不好好办事。 陈珈兰微微颔首,她当然知晓这怪不得车夫,那树墩子上还留着雷劈后的焦痕,更何况原本就是她要求走这条山间小路的,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必须要绕远路。现在已经入夏了,若是再晚一点去京城,那人是否还在就难说了。 她取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手,对候在一旁的车夫说道:“走吧,绕路就是了。” 车夫搓了搓手跟上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陈姑娘,这本来说好的银子数目,你看” 他是住在山那头另一个镇上的人,平时因为帮忙送货才去十方镇,想着回去的时候顺路带一下陈珈兰不仅能得陈老头一个人情,还能挣些外快,这才殷勤地应承下来,如今却有些嫌给自己寻了麻烦。 陈珈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是照旧。难道你就光送我,自个儿不回家了?” 见她好说话就想多占些便宜是不是? 车夫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扬鞭一挥,呆笨的大黑驴便又慢吞吞地拉着板车走起来。陈珈兰抱着包袱窝在车上,用蓑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在外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顺着蓑衣落到板车上,又从缝隙啪的一声溅到泥地里,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身上的衣服仍是不可避免地沾了水,湿漉漉地黏在肌肤上。陈珈兰拧着袖子挤水,目光盯着车轮底下飞溅起来的黄泥,暗暗皱了皱眉。 走了小一个时辰,车夫忽然停了下来。 “陈姑娘,天色不早了,又在下雨,看这雨势恐怕会越来越大,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歇歇脚?”他客客气气地请示道。 陈珈兰打量着半山腰那处隐隐约约的建筑,问道:“那是不是有个财神庙?” “有是有,不过——”车夫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近来打西边来了许多的流民,进不了城,大多在这财神庙窝着。”车夫说着露出了一丝嫌恶的表情,“这人呐,要是穷疯了饿疯了,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情来。” 陈珈兰清楚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可眼下也没有其他可以避雨的地方。正想着,忽然一道震耳雷鸣,雷光闪过,天上的雨如同撒豆般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这会儿便也顾不得犹豫了,她低喝一声:“走,去财神庙!”车夫闻言急急忙忙地一抖缰绳,板车便快速地在雨中奔跑起来。 临到庙前,二人下了车,将板车藏在了树丛里,就地取了黄泥在脸上抹了抹,见打扮得有几分落魄了,陈珈兰才跟在车夫身后向庙里走去。财神庙建在一个小山坡上,规模倒是颇大,却不知因何故废弃,如今成了流民的聚居地。 离门尚有丈许远,紧闭的木门忽然抖了抖,吱嘎一声推开,从里探出一颗面黄肌瘦的人头来。 那人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憔悴,发色枯黄,两颊向内深陷,然而一双眼睛却如同鹰鹫般闪烁着警惕的光芒。他看向陈珈兰和车夫,用一种小心翼翼又隐隐带着排斥的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珈兰朝欲上前解释的车夫默默摆了摆手,自己回答道:“我们是外地来的,在此迷了路,不知能否在庙里借住一宿?” “这外地来的人可真多。”那人嗤了一声,正待关门,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吧。” “爷爷!”中年男人有些着急地叫了一声。 这财神庙虽然看着大,但容纳了几十号人已经变得十分拥挤了,再算上神像和桌台,更是让人无处落脚,何况这来的两人又不知底细,轻易放进来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阿虎,没事的。”老头摇了摇头说道,“反正都收留了两个了,再来两个又有何妨。大家都不容易,互相担待着点。” 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似是不愿意违背爷爷的意思,手指不情愿地动了动,推开了半扇门。 “进来吧。” 他转身朝里走去,陈珈兰赶紧跟上。一进庙里,阴沉昏暗的感觉便扑面而来,开关门形成了流动的风,带起庙里的尘埃,伴随着一种说不上是不是木头腐烂发霉的气味,一股脑钻进了陈珈兰的鼻子。 她四下张望了几眼,庙里面仅有的几扇窗都被人用木板封了起来,这才是为什么她觉得里面如此昏暗的主要原因。 “你,坐那边去。”领他们进来的中年男人指着供奉神像的桌台与墙壁形成的一个小角落,命令般地说道。 本应放置在中央的神像被人随意地堆到一边,看得出这些西边流亡过来的难民已经对所谓的神没有多大的尊崇了,不过也就是住一晚而已,忍忍就罢了。 陈珈兰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包袱垫在底下,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这地方有两个人比她先到,先一步占据了更舒适的位置。其中一个见她过来,只打量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另一个看起来年幼些的则长久地审视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好生无礼。 陈珈兰皱了皱眉头,抬头迎上那人的目光,毫不畏惧地回瞪过去,那灰衣男子愣了愣,却是没有别的反应,直到他的同伴——另一个黑衣男子略含不满似的唤了一声。 “阿青。” “是,公子,您有什么吩咐?”阿青迅速地偏过头询问道,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阮孟卿:“” 阮孟卿扶额:“你为我换药罢。” 其实他挺想说说阿青的行为有多失礼,但是当着事主的面谈论这些总不妥当,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重新提起了一个话茬。 “是。” 阿青应了一声,解开包袱摸索半天后对阮孟卿说道:“公子,咱们的药好像用完了。” 阮孟卿此时已经挽起了袖子,闻言便准备放下:“那就算了,等到了京城再说吧。” 反正已经忍了这么久,多撑些时间也没什么。 “这怎么行呢公子!”阿青似乎比他还要焦急,“京城可还远着呢。” “我” “诺。” 一个小瓷瓶从陈珈兰手中抛了过来,阿青下意识地接住,目光从药瓶上移到陈珈兰身上,她阖着眼似乎在小憩,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做过一样,不由喏喏道:“给我们的?” “是借。” 陈珈兰睁开眼坦诚地说道:“我就一瓶,省着点用,用完还我。” 阿青:“不对啊,这种时候你不应该大方点顺势就说送给我们了吗?” 陈珈兰白他一眼:“我穷。” 阿青说不出话来。 阮孟卿听到这里,侧头看向陈珈兰,笑着微微颔首道:“多谢姑娘借药之恩。” “谢就不必了,你们安静点就好。”陈珈兰依旧诚恳地说道。 是的,她没好意思说阿青嘀嘀咕咕的念叨声像蚊蝇那样烦人,吵得她几乎睡不着。连着几天舟车劳顿,她现在只想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会儿。 “也没有很吵吧”阿青小小声的嘀咕着。 “是我们疏忽了。”阮孟卿不搭理他,歉意地朝陈珈兰笑了笑,随即又岔开话题问道:“看姑娘不像是从西北边来的,又准备往官道去,是准备上京吗?” 这回轮到陈珈兰警惕了。 “你怎生知道?” 阮孟卿抬手指了指她身下,说道:“姑娘的包袱散开了。” 被当成坐垫的包袱散开后露出了一本簿册,虽然只有一角,但从上面描绘的绿草样图案及京城两字,不难看出这是前段时间在全国都极为流行的一本上京见闻录。 即便知道这是出于对方敏锐的观察而得出的结论,陈珈兰仍是不太愉快地蹙起了眉头。 “我是准备去京城,不过询问别人之前,不应该自报家门吗?” “我们也去京城!”阿青嘴快地插话。 “姑娘说的是。”阮孟卿正了正衣襟,端坐着介绍道,“我姓孟,单名一个卿字,正准备上京告御状。” 第2章 (二)夜间事(上) 上京告御状? 倒是挺巧,和她一个目的。陈珈兰默默想道。 她原是桐乡城十里镇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本不应和上京告御状这种事扯上关系,却未料到她那自幼订了亲的未婚夫是个现世的陈世美,打小受着她家的资助一路考上了状元,转头搭上丞相大人的千金便立马差人回乡丢了一封书信,说她德行欠优,因而要退婚。 这个以怨报德的白眼狼轻飘飘一封信毁了她名声不说,还把爷爷气得病了大半个月,躺在床上老泪纵横直呼识人不清。她实在气不过,才等爷爷病好后决定上京讨个说法。 圣上不是说了么,用人要用贤,凡是不忠不义之人,概不录用。她倒要看看范良礼这个忘恩负义之恩是不是还能继续享着他的高官厚禄 陈珈兰暗自念叨着,一边琢磨阮孟卿话里故意含糊不清的地方,一边调整自己的措辞:“我姓陈,家里人都叫我兰娘,此去京城是为投奔亲戚。” 语毕,陈珈兰两颊微微泛红。 她不擅说谎,只是觉得阮孟卿未说实话,她亦不该全盘托出,更何况那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是以两个言不由衷的家伙隔着夜色相视一笑,掩下了所有的小心思。 庙里自然是不点灯的。 一是防贼,怕火光引来不速之客,二来也是因为这群难民穷得玎珰响,连灯油都挤不出一滴。 要防的贼是山贼,听车夫说原本只是山间几个不成气候的二流子,私下里至多做点偷鸡摸狗的事情,没成想这难民一波一波的来,竟然壮大了他们的队伍,气焰也愈发嚣张了。 “这里的官府难道也不管管?”阿青皱着眉头问。 车夫摇摇头道:“官老爷们才不管这个呢,平日里头养的兵全是软蛋,派不上用场,反正这些贼窝在山里,又碍不着他们什么事。无非图点钱财罢了,闹不出人命,息事宁人就算了。” “这也太”阿青张了张口,到底是没说什么。 “小兄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这天下乌鸦一般黑,有几个当官的是清清白白为国为民的?不搜刮民脂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不错啰,你还真指望他能干点实事啊?” “总也有好官。”阿青不服气道。 至少他家公子就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官。 “得,你说有就有罢,反正我活这么大年纪是没见过了。”车夫也不与他争辩,无所谓地耸耸肩。 两人的对话暂告一段落,陈珈兰见缝插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西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流民逃难过来?” 十里镇说到底只是个小地方,消息闭塞,即便外界发生什么大事,也要隔上一阵才会流传进来。她只隐约听人说西北边境战事频繁,却从未想过百姓已是这般凄惨的光景。 这其中,莫非另有缘由? 还能有什么缘由呢?陈珈兰寻思着世间万物之事无非就是天灾与,自不用多说也,那西北边境累累堆叠的白骨即可证明,剩下的便只有天灾了。 因而问道:“可是西边发生了旱灾?” “旱灾是有,也有。”接话的是阮孟卿,“去年夏日至今年,旱情严重,百姓颗粒无收,家中仅剩的壮丁也更是大都被拉去充了军,庄稼再无人打理。赈灾的救济一直发放不下,地方官员相互勾结,官官相护,远离了京城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如此一来,受苦的便只有百姓了。” 言罢,阮孟卿淡淡地叹了口气,似是对难民的同情又似是对官员的失望。 车夫眉一抖,瞪眼道:“看,我说什么来着!” “就你知道的多”阿青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他当然是不服气的,作为他家公子最忠实的拥护者,每每听到旁人指责当官的天下乌鸦一般黑时他就忍不住跳脚,想同那人辩上三天三夜,不分出个高低来誓不罢休。可对方说的也不无道理。 好官,确实不多。 “所以你上京是为了这件事?”陈珈兰忽然把事情的原委联系了起来。 “正是,我” 阮孟卿正欲点头,一道少年时期独特的粗哑嗓子忽然如一道惊雷般响彻这间闷沉的财神庙。 “你在干什么!” 正在聊天的四人闻言回过头,只看到有个瘦小的黑影鬼鬼祟祟地缩在墙根的阴影里,一手不声不响地探向陈珈兰的包袱,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喝问而顿在当场。 是贼! 陈珈兰快速地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想到这庙里不可能藏贼,所以这小贼的身份恐怕就是庙里的难民。 他如同幽灵一样潜行过来,他们则耽于谈天,竟半分也未察觉。 瞥见陈珈兰等人不善的目光,黑影恼羞成怒地收回手,也不再顾忌暴露行踪,扭过头挥舞着拳头朝呵斥他的少年大声骂道:“贼你娘,阿吉你是不是想死!” 名唤阿吉的少年毫无畏惧地回视,倔得跟头驴似的坚持自己的原则道:“你偷人东西就是不对。” 黑影淬了一声:“假清高。” 都是饿得快死了的时候,偷东西有什么不对? 他活动着手脚站起来,凭借庙里昏暗的光线,陈珈兰只能看到他一头乱糟糟如水草般的头发以及掩藏在宽大而褴褛的衣衫底下的嶙峋骨架。 再看另一个叫阿吉的少年,也是如此的落魄模样,甚至从身高上来说,还要矮那黑影半头。黑影经过他身边狠狠撞了一下,他晃了晃,嘴巴里溢出一声闷哼,不吭不响地蹲回原位。 一场本应该发生的争端就这么平淡地化解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庙里传开,听起来似乎是有人用土话骂了几句。西北那边的方言听不懂,可里面的恶意却是实打实能感受到的。 总有那么几道晦暗不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逡巡在你背后,如芒如刺,难以忽视。 你明明知道,可偏偏发作不得。 陈珈兰拧着眉心将包袱重新打理好,也没了继续闲聊的心情,索性将包袱掬在怀里,倚着墙壁闭上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夜半时分。 按理,都该是睡了的。平静的黑暗之下,有睡酣者甚至打起了轻轻的呼噜,间或夹杂着几句梦语与呲呲的磨牙声。 缩在墙角里的一双眼睛恰在这时睁开了。 那双眼睛很清,很透,像是一潭从不会有波澜的深水,却又异常的明亮,仿佛先前睡着时的模样只是假象。 与此同时,阿青的眼睛也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公子。” 阮孟卿以食指抵唇,静默地摇了摇头,示意阿青听外面的动静。 阿青贴在墙上支起耳朵,只听有鸟雀扑棱着翅膀从树梢腾空而起,接二连三,还挺热闹。这点细微的动静要是在白天恐怕不值一提,在寂静的深夜则显得尤为明显。 阿青张了张嘴,从齿缝间挤出两个蚊蝇般细小的音节:“敌袭。” “不是敌袭。”阮孟卿仍是摇头,“恐怕是” 恐怕二字才出口,土庙外便有人扯开了嗓子吼起来—— “贼来了!” 赵三九是起夜的时候发现贼踪的。 自从几天前遭山贼洗劫后,庙里的诸人便通过抓阄来决定守夜的人选,而今夜,正巧轮到了他。 才入夏的夜里仍有三分凉意,又逢暴雨,赵三九眯眼看着瓢泼的雨势,心想山贼也是人,这鬼天气难道还愿意出来打劫不成?愈想愈是该如此,便心安理得地裹着外衫沉沉睡去。 及至半夜,尿意上头,迷糊醒来才发现骤雨急停,乌云早已散去,头顶云霭胧月,斜斜地投下寸许月光,偶尔田蛙从他脚边蹦过,在寂静的夜里呱的一声,像是在嘲笑他。 一阵悠悠的冷风吹过,吹动他的襟袖。 赵三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侧耳听了听,似乎觉得有些异动,又不大敢肯定。匆匆爬上树顶朝外张望去,果然见不远处有隐隐火光,蜿蜒如蛇,成一字长阵,慢慢朝此地靠近。 他来不及多想便跳下树,一路高喊着跑回财神庙,砸响了紧闭的木门。 像是青天老爷的惊堂木啪的落下,一句“贼来了”震得人浑身一凛。哪怕睡梦酣甜,也都迷迷糊糊撑开了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群山贼又来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距他们上次来不过五日,怎么就又来了” “天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吧” 人多口杂,即便是轻声的议论混杂在一处也显得有些闹哄哄。但从陈珈兰听来的几句对话来看,可以归纳出最重要的一点信息——山贼来了。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 先不提守夜的那人就是这么一路喊回来的,便是在场的人也都在说着,根本不必她规整消息。 陈珈兰不着边际地想着,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车夫靠近她,低声抱怨道:“这可倒了大霉啦陈姑娘!” 他不过是图陈珈兰的那几许银钱,未曾想过要把自己置身如此险境。先是暴雨不断,而后夜遇山贼,这钱怎生就挣得这般艰难。 陈珈兰面无表情地回他:“按原价,我再多付你一半的钱。” 达到目的,车夫悻悻地闭上嘴,自觉离远了些,不再去烦她。 “公子,外头大概有二三十人。”阿青附在阮孟卿耳畔,压低了声儿请示道,“既然不是敌袭,我们还要不要” 阮孟卿定定地看他一眼,随后移开视线,落在木门上:“不必出手。” 阿青垂下眼摸了摸胸口,底下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谁也不知道衣服下面覆了一层又一层的麻布,只为了盖住那道深入皮肉的伤口——若是当时没穿护甲,那一剑再偏两寸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和公子都受着伤,即便只是二十来个莽夫,应对起来怕是也十分吃力。更何况还有敌人在暗处,绝不可暴露他们的行踪。 所以,不能出手。 他抿了抿嘴,缓缓地放下拳头,抬头望向木门的方向。 门外,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第3章 (三)夜间事(下)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句话放在这里也是不例外的。 离门最近的那人猫着腰凑近门缝偷偷觑了一眼,还没等看出个所以然来,外面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喝声,吓得他连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里面的人听着——”外面不知是哪个拔高了嗓音喊道,“识相的就赶紧开门,若是不识相哼,那就不止受些皮肉之苦了!” 话里话外甚是嚣张。庙里诸人屏息静气半晌,却无一人敢说话,良久才慢吞吞开门,陆陆续续走了出去。 陈珈兰故意落在众人身后,冷眼从间隙中瞧去,只见一众山贼手持火炬呈包拢之势将财神庙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身侧跟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弱年轻人,一双三白眼滴溜溜打着转,愣是将还算不错的面容添上了一丝奸诈。 先前为陈珈兰开门的叫阿虎的中年人抄起一把铁锹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外,铁锹朝地一杵,“哧”的一声,锹头瞬间没土半截,溅起细细小小的尘埃。 他一手插腰,一手搭着铁锹怒骂道:“姓秦的小兔崽子你又想干什么!别以为你跟了这些个土匪二流子就忘了自己的祖宗,真当自己不是人了!” 那贼眉鼠眼的年轻人笑嘻嘻地上前半步:“虎二叔,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家做了几十年的邻里,往上数几辈都是亲眷,我难道还会害你们不成?远的不提,就说我娘没了后村头对我的照顾,我秦林再怎么不是个东西,也不敢忘了您二位的大恩大德啊。” 他又是躬身又是抱拳,实足实的谄媚姿态,惹得阿虎更是厌恶了几分,呸了一声扭过头去。 想要成事者,大多数不要脸。 秦林深谙此道,是以看着阿虎的反应,他笑了笑又腆着脸凑上去:“我这次啊,是有点事想找您和村头。” 中年男人眉头紧锁:“你每次来都没好事!” “虎二叔,这回真是好事,千真万确,天大的好事!”秦林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您瞧,这位是金爷,县大老爷亲口认下的干侄子,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人物。” “哦。”阿虎冷冷瞧了一眼。 那金爷也正巧望过来,双方对视片刻,金爷忽然冷哼了一声,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冲秦林喝道:“别废话,赶紧的。” “是,是。”秦林连连点头,又看向阿虎,仿佛在看一条置于砧板上的鱼,鱼肉肥美鲜嫩,任他宰割。他眯了眯眼,上吊的三白眼里露出一丝精明的亮光来,“虎二叔,既然金爷的身份你已经知晓,那我也不多说外话了,今日我们便是为寿玉而来。” 阿虎初时还寒着脸在听,俄顷便怒不可遏起来,劈头盖脸骂道:“你放屁!我们哪来的什么寿玉!分明都是些扯鬼骗人的玩意儿!” 他一边骂一边暗自心惊。 这吃里扒外的小白眼狼莫非真的把事情都告诉这些山贼了? 阿虎本家姓秦,真应了秦林那句话——往上数几辈都是沾亲带故的,两家或也有那么几分亲缘关系,这暂且不提。 只说这寿玉,原先只是一块寿山石,到了秦虎祖上的手里,见其模样别致便留了下来,一直传了好几代,直到被某个后人不小心摔了,这才从裂缝间窥见了玉质,请来工匠细细剥出,琢成可佩带的玉饰。这玉也确有几分奇异,冬暖夏凉不提,表面还隐隐浮现着一个“寿”字,据说佩戴者可延年益寿,因而被秦虎祖上珍而重之地当成传家宝一代代传了下来。 ——原本这应该是极少数人知道的消息,偏偏秦林曾受他家照拂,住了一段时间后不知怎么也知晓了这个秘密。现在,这个秘密又开始扩散了。 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阿虎心里痛骂道,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哪怕是如今餐风露宿,流离失所,他们也没想着变卖这唯一的传家宝,又怎能将寿玉交予这样的小人。 这厢秦虎大骂小人,处在众人身后的阮孟卿却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陈珈兰离得他近,将他的低语听得一清二楚,原本正惊讶于山贼头子和县令的私下关系,此时听闻他开口,便顺嘴问了一声。 许是陈珈兰长得实在无害,又或许是环境导致他放下了对陌生人的心房,阮孟卿真给她解释了起来。 “前年有一批官银经过桐乡城时被山贼半路拦了去,官府追寻多日竟连这些山贼的影都没见着,最后苦寻无果,只好如实汇报朝廷,让朝廷认下了这笔损失。”阮孟卿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若是这年轻人所言不虚,那便是此处官匪勾结,故意昧下那笔官银了。” 前年,有发生这样的事儿? 陈珈兰实在记不起桐乡城传过官银被截的消息,想了想又觉得,既是官匪双方有意设局,那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许坊间乱传也是人之常情。 她犹自感叹,阮孟卿接着说道:“我忽然又想起来一桩陈年旧事,偏生又是和桐乡城有关。” “什么旧事?” “桐乡城的县令三年任满后本该回原籍待旨,巧的是前来接任的新县令在山里迷了路,最后不知所踪了,有传言说就是为山贼所害。” 说完,他自己也摇头笑了笑。 传言这种事有真有假,难以分辨,可既是桐乡城,又是山贼的,可真巧了,不是吗? “原本任职期满的县令就是如今的这位吧?”陈珈兰问道。 她记得当时县老爷连任的时候,还特意召了戏班子,搭了台子连唱三天三夜才罢休,却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只不过,像桐乡城这么偏远的小地方竟也如此黑暗,其他地方又该如何?比如说京城? 真如老话所说的,官场如战场,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 “是他。”阮孟卿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二人不约而同地止了话头,又看向前方。 “虎二叔,这做人嘛,最要紧的是识趣。”秦林换上了一副苦口婆心的劝说姿态,“县大老爷的寿诞就要到了,金爷也是想给他老人家尽尽孝心,你看,这寿玉当寿礼不是挺合适吗?” “哼。” “您看看您和村头,就待在这么个破庙里,多委屈呐。村头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可吃不得苦啊。” “我爷爷不费你操心,你要么闭嘴要么给老子滚!”秦虎拔起铁锹怒斥道。 “好嘛,若是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秦林转了转眼珠,话音突然一拐,“那就拿出五十两银子来,我们便不同你纠缠。” 普通人家,二两银子就可过上小半年,何况是眼下一口气拿出五十两! 阿虎气得眼前发黑,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对面人的身上,一字一顿道:“你做梦!” 秦林抹了把脸,冷笑道:“哟,虎二叔,可别这么大脾性,金爷在此,轮得到你耍威风?” 他说着往身后偷偷一瞥,金爷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似是不满他的办事力度,隐隐要发作的模样,他立马收回目光,击掌三下,围着财神庙的小喽啰们顿时齐刷刷抽出了佩刀。 虽说实际未必有几分能耐,但这架势看着还挺唬人的。 至少秦林就很满意地在这群难民脸上看到了诸如害怕、无措等的情绪。 阿虎咬牙道:“我们人可比你们多。” 是比他们多,但又怎么样呢? 这些瘦骨如柴的老弱病残难道还打得过这些整天大鱼大肉正值壮年还手握铁器的小伙子吗? 秦林不以为意地嗤笑道:“虎二叔,你真的觉得人多就会有胜算?我们是不想动手,可是唉” 他落寞地摇摇头,背着手转过身,身后顿时传来了一道凄厉的惨叫。 众人扭头望向声源处,一个少年被俩汉子一人擒着一只胳膊按倒在地,身子像那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活虾,使劲地抽搐蹦跶着。 “放开!啊——放开我!” 少年死命挣扎着,冰冷的刀锋就悬在他颈侧。 “这小子刚刚想跑,被我们逮着了。”制住他的其中一人对金爷说道。 金爷瞥了一眼,不痛不痒地点了下头。 “啧啧。”秦林又得瑟起来,“虎二叔,你看看,这刀多利呐,不敢说吹毛断发,可咔嚓一刀下去,脖子还是会断的。” “你!” “阿虎,退下。”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同时一个巍巍颤颤的身影拄着拐杖走到了人群前。 “爷爷” 村头摆摆手止住了他。 “毕竟我是村长。”他解释了一句,看向秦林从容道,“寿玉早在路上就丢失了,银子我们也凑不出那么多,但是我们可以干活,耕地砍柴都可以。大家过去都是乡亲,何必苦苦相逼?” 秦林的表情有一丝微妙的嘲讽:“耕地砍柴还用得着你们?” 他抬手一挥:“斩。” “等等!” “等、等等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秦林转了转眼珠,略过一脸犹豫的村头直接去看第二个喊停的人。 那被擒住的少年喊完暂停又立刻大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有银子!我有!” 秦林看着他鼓鼓囊囊的衣袋眯眼一笑:“哦?看起来是不少,不知道够不够买你的命?” 手下的人从他衣袋里掏出一方破布展开,点了点,回答道:“共二十两三钱。” 这人身上怎么有这么多钱? 陈珈兰看着山贼报出数目,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伸手摸了摸包袱,里头一个荷包鼓鼓囊囊的,依然还在原位,顿时安心不少。 “金爷,这人只有二十两。” “那就是还有三十两。”金爷说道,“那给他留条腿吧。” “再等等!” 第4章 (四)行路难 这回说话的是阿青。 众人转头看向他,他暼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阮孟卿,从包袱中掏出一个钱袋。 “这里有三十两,是我和公子路上的盘缠。”他掂了掂钱袋,手上微微使力丢到那少年脚边,“这样,便有五十两了吧?” 秦林捡起钱袋,扒开瞅了两眼。确实,眼下共有五十两银子了。若按照他先前所说的,那么给了钱自然就找不了他们的麻烦,但他们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那块玉,钱财倒是次要,所以 他脑子活络,转眼便拎起钱袋晃了晃,笑呵呵地说:“看来大家伙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一人五十两。要么村头您拿出寿玉,要么一人五十两抵命。” 山贼么,出尔反尔实乃家常便饭。 你可曾见过几个言而有信的山贼?那不是贼,那是绿林好汉。 他得意地想着,一双小眼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将他们敢怒不敢言的神态尽收眼底。 被他的无耻震住,众人静默片刻,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和他们拼了”,然后接二连三响起了应和之声。有铁锹者挥舞着铁锹,没铁锹的便捡两根断木,再不济随手抓两把山石,一个个义愤填膺,张牙舞爪。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打死他们!” “” 谁也想不到这些前一刻还逆来顺受的难民下一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早有按耐不住者率先动了手,于是眨眼间沙石横飞,尘土漫天,哀嚎声不绝,噼里啪啦混作一团。 “金、金爷!”秦林退了两步,“这、这” 他不知凡事物极必反,先是五十两,而后又改口一人五十两,谁知他达到了目的是否又会临阵变卦?俗话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现下不过是他的威胁触底反弹罢了。 “蠢货!”金爷黑着脸甩手就是一巴掌。 这又怎么能怨他呢?他不过是多说了一句话罢了,又没做什么,还不全是照金爷的旨意来的么?哪知道这些人突然态度就转了个大弯。 心中正兀自委屈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带着破风声直挺挺朝他脑袋飞来,他猛地一缩脖子,石块擦着发顶飞了出去。 险,好险。 秦林拍拍胸口,把扑通扑通跳到嗓子眼的小心脏又拍了回去,回头正要同金爷说上两句什么三十六计逃命为上计之类的话,却见一个半大小子附在他耳边恭敬地说了些什么。 那小子有些眼生,似乎是县太爷身边的人,只见他说完,金爷的脸色顿时一变,一抬手直接喊了停,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领着人马迅速撤走了。 “诶诶?金爷!等等我!”秦林见势不好,急忙追着这群山贼离去,却一时不妨背后吃了一棍,疼得脚下一个踉跄,又立刻跌跌撞撞跑了。 这一番闹腾下来,天色已有些微亮。陈珈兰被搅和得失了睡觉的兴致,便靠着墙和阮孟卿主仆二人闲谈,打算捱到天亮上路为止。 “你把盘缠给出去了,接下来怎么办?” “钱财乃身外之物,总还会再有的,自然,办法也会有的。”阮孟卿含笑道,“再说了,姑娘不也要往京城去么?” 陈珈兰微微一顿:“确实如此,不过” 不过,她并不是很想和两个陌生男子结伴同行。可她又不擅拒绝,言辞之间便有些吞吞吐吐,教一直观察着她的阮孟卿微微扬起了嘴角。 这姑娘虽乍一看面色冷淡,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却委实是个心软之人。 天色大亮,陈珈兰与车夫便匆匆离了财神庙。 这一夜过得极不太平,环境又差,还得承受庙里诸人时不时的视线窥伺,实在叫人浑身不自在。 同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阮孟卿主仆二人。 磨不过二人的请求,又觉得他们乃是为了救人性命才不得不用尽了盘缠,陈珈兰犹豫再三还是带上了他们。 到了镇上,就把他们丢下。 她暗自下定了决心。 “陈姑娘真是个好人。”阿青笑嘻嘻地对她说道。 短短的一夜,陈珈兰已经摸清了这少年的性子。分明已经十七八岁了,却仍旧单纯得像个孩子,喜憎分明,呛人的时候直言不讳,夸人的时候也是一贯的直接,只是若他知晓自己心中所想,是否还会说她是个好人? 陈珈兰不由有些心虚。 板车缓缓前行,山路崎岖不平,颠得车子摇摇晃晃。陈珈兰坐在车上随着路势上下颠簸,不一会儿便困意上头,有些昏昏欲睡。越是困顿,耳朵却越是敏锐,连阮孟卿主仆二人细微的交谈都顺着风传到了耳里。 “到下一个镇可有接应的人?” “恐怕有风险。若是那人没有被买通倒可放心” “此处群山连绵,密林成荫,易于设伏,若我是对方,怕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 先前听着还知晓在说什么,后来便听不真切了,陈珈兰迷迷糊糊地伏在车上将将要睡着,车夫却猛地勒住了缰绳,大黑驴嘶了一声,不安地踱着步停了下来。 “陈姑娘,后面似乎有人在喊你。”对上陈珈兰探究的眼神,车夫讷讷地解释道。 阮孟卿也道:“确实有人在喊姑娘你。” 都这么说,看来是无疑了,只是有谁会来找她呢? 陈珈兰掩嘴打了个哈欠,感觉困意消了一些,疑问却填满了心头。 “听声音,好像是庙里仗义执言的那少年。”阮孟卿凝神听了听后说道。 话音才落下,那身影已经跑进了他们的视野里。瘦矮的身形,身上穿着宽大却破烂的单衣,仿佛整个人套在一个开了洞的麻袋里,衣服随着他的跑动而晃荡着,显得有几分滑稽。 “等一等!姑娘,等等!” 他急切地挥着手,像是怕陈珈兰看不到他一样。 也许是长久没有吃饱饭的缘故,他跑得不快,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跑到近前。陈珈兰待他气顺了些才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除了夜里那一出,她并不记得自己和这少年还有什么交集。 “银子。”那叫阿吉的少年仍在大口喘气,“你的银子。” 陈珈兰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不安的预感刚刚浮现,接着就听到他说:“那二十两银子,是你的!” 这个二十两,不知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就是那个被擒住的少年用来买命的二十两,也是陈珈兰此去京城的全部身家。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袱里放置银钱的位置,鼓鼓囊囊的,显然东西还在。可这少年无缘无故为何要骗她,实在很没有道理。 因而解开包袱,取出荷包打开—— “怎么会这样?” 自在庙里发觉有人手脚不老实后,她便一直紧守着包袱,片刻没有松懈。究竟是什么时候,是什么人,竟然用这一袋的碎石子来了个偷梁换柱,骗过了她的感知? 陈珈兰眨了眨眼,盯着掌心里的石子丝毫不敢移开视线。 这世上岂有银子变石子的戏法? 阿吉见她不敢置信的模样,有些难为情道:“是我错了,我看到他动手之际,他其实已经得手了。” 枉他还有些得意阻止了对方的不轨之举,却不料对方技高一筹,早在他发觉开口之前便已经移花接木,将荷包里的银子换成了碎石子。 他绞着两根手指,脚尖并在一处不停地摩擦着,见陈珈兰久久不言语,便从兜里掏出了几枚铜板,又咬咬牙,从贴身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两个铜板,一起递到陈珈兰面前。 “这是我从那小子身上搜到的剩下的,还有我自己的”他抿了抿嘴,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舍与坚决,“阿祖常说人穷不能志短,他做的不对,但我也没有及时察觉这便算是我的补偿。” 听到他的说辞,陈珈兰有些讶异地望向了他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正视这个瘦小的少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矮小的外貌,面黄肌瘦的脸上却是一派正直,眉宇间萦绕着英气,目光清明而灼灼。 是同其他难民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你叫阿吉,是吧?”她回忆起少年的名字。 少年拘谨地点点头。 “这些钱你留着,不必给我了,原本也不是你的错。”陈珈兰道。 她想了想,自己临行前为方便行事,特意将大部分银钱放在了包袱里,只身上留了一些,虽然不多,但也应该足够她继续前行,又怎么好意思收下这个孩子仅存的积蓄呢。 阿吉摇摇头,不待她再开口,将几个铜板往她手中一塞,便扭身往回跑。 陈珈兰有意喊住他,车夫却磨磨蹭蹭地凑过来问道:“陈姑娘,听这小子的意思,你这是没钱了?” 陈珈兰的心情不太好,闻言直接横他一眼:“放宽心,该给你多少还是给你多少,半分都不会少了你的!” 说罢,低头去看掌心里那几个亮锃锃的铜板,想来是时常有人用掌腹摩挲,小心呵护,外表澄黄,竟无一丝铜锈,光可鉴人。 丢的那二十两早就进了山贼的口袋,再无办法拿回来了,可这几枚铜板 似是看出了她的犹豫,沉默了许久的阮孟卿宽慰她道:“那少年自有他的正义,你收下便是,何必如此介怀。” 陈珈兰半晌才“嗯”了一声,将这几枚铜钱郑重地收了起来。 或许大多数人不能理解那少年,觉得他太傻,陈珈兰却忽然有点明白了他的想法——再穷不能穷良心。可若想想那个偷了她的银子关键时刻用来给自己赎命的小子,陈珈兰又觉得,或许人真的应该自私一些? 算了,这也不是她能管的事,还是赶紧到京城吧,希望接下来的路程能顺利些。 她叹口气,摇摇头抛开这些杂念,重新闭上了眼。 同一时刻,金爷给自己手底下的那帮子山贼下达了一条命令。 “看见这纸上的画像没有?”他指着画上眉目清秀的男子说道,“记住这张脸,还有——这张。” 他拈起另一张画像,那上面只有一个男人的侧脸:“记住这两个人,要是看见了,直接做掉,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 “这是县太爷的命令,谁要是敢违背”他回顾一圈,忽然抽出佩刀一刀斩在桌子上,桌子顿时四分五裂开来。 “那就给老子去死。” 第5章 (五)罗城(上) 天明后,陈珈兰同阮孟卿主仆二人又上路了。 他们三人到达桐乡城后仅停留了一晚便匆匆离开,临行前,阿青租了一辆马车,说是为了代步方便,可陈珈兰怎么看怎么怪异,仅仅是为了代步方便的话,有必要和守卫说是他家老爷带着夫人外出郊游吗? 而且当时托她带他们上路的时候,可是说自己已经花完了盘缠的,现在却还有银子租马车? 有猫腻。 她怀疑自己现在上了一条贼船,而且还是一条不怎么好下的贼船。 她瞥了阮孟卿一眼,对方正倚在软垫上闭着眼小憩,一身墨色衣裳愈发衬得他肤白如雪,长发仅以绸带束起,有些凌乱地散于身后,其中一缕不耐寂寞地爬上了他的侧脸,轻柔地在他脸上作怪。他似乎睡得不稳,眉心总是时不时拧起,也正如此,给了陈珈兰一种他并未睡着的假象。 看他的周身气度,怎么也不像是个普通人。 陈珈兰捧着脸叹了口气。 虽然她生活在小地方,见过唯二数得上的大人物只有县老爷和他底下的师爷,但也知晓这对主仆必定身份不凡,尤其是这位自称姓孟的公子,满身的清贵之气是简陋的着装怎么也无法遮掩的。 所以,为什么这么一对看起来就非凡人的主仆需要如此乔装打扮并且处处小心翼翼这背后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凡秘密,知道多了总没有好处。 她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从怀里掏出一个模样古怪的荷包。那荷包有些年头了,针线看得出很蹩脚,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禄字,也不知她为何还贴身收着。她用指尖轻轻捻了捻,里面的碎银少的可怜,不用细细清点也知晓肯定不足以让她顺利到达京城。 这路才走了没多远,剩下的钱倒是不多了。可若就这么回去,她怎么也不甘心。陈珈兰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直道行路难,无钱行路更难。 她一口气才叹完,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陈珈兰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推,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倾向了阮孟卿的怀里。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然后便感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那人的举止拿捏得十分妥帖,既稳住了她的身形,又不显得轻浮,轻轻一挡,便让她又坐正了。 “陈姑娘,没事吧?”优雅而舒缓的语调在她耳畔响起。 陈珈兰睁眼望去,只看到阮孟卿收回的双手。她的视线慢慢上移挪到他的脸上。他有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眼角微翘,睫毛纤长,眨眼间流光婉转,摄魂勾魄。 在财神庙时四周昏暗,后又急着赶路,也未细细打量过对方,现在一看,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三分。 这一看便是一呆,等她意识过来,立刻便敛下眸子低声道:“没事,不过是马车颠簸了一下,我没有坐稳罢了。” “公子。” 阿青忽然撩起帘子探头进来:“前面路不好走,可要换一条道?” 阮孟卿眸光闪烁,停顿稍许后说道:“换道。” 语毕,他看向陈珈兰说道:“恐怕又要耽误姑娘些时间了。” 陈珈兰摇头道:“无妨。” 有人在追杀阮孟卿主仆二人。 这是和他们同行一天,路上多次无故改道后,陈珈兰得出来的结论。更别提偶尔阿青还会停下来消失一阵,当外面传来一些奇怪的响动之时,阮孟卿也会有意无意地不让她掀开车帘。 陈珈兰不笨,甚至可以说是聪慧的,稍做联想便推断出了接近真相的答案。可为什么有人要杀阮孟卿,她却是一个字也没有问。 马车行得极快,没过多久便到了最近的罗城。 此时天际才露微光,城门的轮廓在晨雾间朦朦胧胧,不甚分明。城外早有等着进城的人排起了长队。 陈珈兰探头从车窗向外望去,这排队的人中有不少是从乡下赶来的,穿着寒酸,且大多是大人带着年幼瘦弱的女孩。 这些人进城是做什么呢? 陈珈兰定定地看着女孩们后颈处插着的一根稻草,眸色暗了暗,慢慢放下帘子坐回原位。 见她脸色不好,阮孟卿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了?” 她沉默着摇摇头,悄悄将窗帘撩起一条缝,再度朝外瞥了一眼。 城门缓缓向两侧打开,像是巨兽张开了嘴,将鱼贯而入的人们吞入未知的深渊。 正午时分。 罗城衙门临街小巷。 陈珈兰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仅用目光追随着面摊老板前后忙活的身影,盯了一会儿不见他来招呼,便眼巴巴地望向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 拉得粗细均匀的细丝儿在老板手里轻轻一抖,柔若无骨般滑入锅中,沸水一滚,便纷纷扬扬散开,再左手捏一撮细盐洒下,右手执一双长筷一搅,不多时面已煮好起锅,最后烫两片菜叶,撒少许青翠葱花,淋几滴香油,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越看越饿,越看越馋,陈珈兰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店家” “诶,来了来了。”店家一连串地应声,一边将一海碗面摆上了桌。 面腾着热气,香味便顺着热气一股脑钻入了鼻腔。肚里的馋虫仿佛得到了什么讯号,不约而同地鼓噪起来。 陈珈兰夹起一根面条嘶溜一声,那面像是取之不尽一样,源源不断地被她吞入口中,待一根面吃完,小半碗已经没了。这时,她才捧起碗,喝下一口汤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行在路上,十天半月吃的都是干粮,那些冷掉的面食吃得她都腻味了,陡然间喝上一口热汤,嚼上一根糯韧的细面,仿佛吃的不是路边摊上的最简单的清汤面,而是皇宫大院里御厨亲手制成的山珍海味。 其味美哉。 而且最重要的是,价钱也十分公道。 开在城里最好的地段,每天食客络绎不绝,生意红火,却依旧保持着这么低廉的价格,可见老板是个实在人。 陈珈兰想着,连面摊老板矮矮胖胖的形象也觉得可爱了几分。 然而随着面碗见底,她很快又发起愁来。 出于一点自保,甚至可以说是自私的想法,她进城后就和阮孟卿主仆二人分道扬镳了。现在无处可去不说,仅有的盘缠也撑不了几天——尽管吃一碗清汤面的钱她还是有的,但想要到京城却难如登天。 是时候想办法谋个生计了。 至少要挣到路费。 她信心满满地握着拳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立刻委顿下来。 这个世道对女儿家并不公平,男人能做得的活儿,女人却不能做,哪怕她想出卖劳力干几天,恐怕也没人愿意收她。若是她有一手绣活或许还可以考虑以此为生计,可她的女红水平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眼下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慢慢穿针引线,磨出一幅佳作。 唉,挣钱不易。 陈珈兰叹了口气,将已经冷掉的最后一口汤水喝完。搁下空碗,正要招来店家付钱走人,忽听衙门前的大鼓被人用力敲响,沉闷的一声“咚”的声音瞬间盖过了面摊上吵吵闹闹的交谈声。 一时间,交谈的人纷纷停下动作跑到了巷口,连胖胖的摊主也不例外,只来得及把手在衣服下摆抹了抹,便跟着人群去看热闹了。 陈珈兰维持着掏钱的动作顿了顿,刚想跟风去瞅两眼,却见前头已经有人摇头晃脑地往回走了。 “又是那个老太婆。” “就是,都这么多回了还不死心呐。” “你说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夫家都不追究了,她怎么还不肯消停?” “她是觉着她女儿不可能死得这么蹊跷,可你们说,好人家的女儿好端端地怎么会被人抛尸河里呢?何况,我听人说捞上来的时候,那身上可是什么都没穿的” 说到后半句时忍不住压低了声,可里面的龌龊之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哪有苍蝇会叮无缝的蛋,定是那林家娘子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事,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林家才不愿意闹大。” “听说那老婆子还想状告林家和薛赖皮呢,倾家荡产想请一位状师,可罗城这么大,也没人敢接这事,至今聘书也贴在城墙脚下呢。” “谁愿意为了这么老婆子去招惹这两家呢?” “” 几人絮絮叨叨着走回面摊,见陈珈兰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眉一皱,不善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别过头吃起面来,也不再说话了。 陈珈兰收回目光,招来老板付完账,默默起身朝城墙走去。 她好像找到了一个生财之道。 第6章 (六)罗城(中) 陈珈兰混迹在人群中,打量着贴在城墙上的聘书。 周围男女老少都有,她一个外乡人身处其中,虽是陌生面孔,却也不惹人注目,偶尔有男子会因她的相貌而投来几个轻佻的目光,她也只装作没看见。 聘书大约只是请了个会写字的人写的,字迹并不工整,有几分歪七扭八,幸好陈珈兰还能勉强看懂。 “我看,这聘书八成是没人会接了。” “可不是嘛,哪有人愿意惹得自己一身腥呢。” 嘀嘀咕咕的交谈声从身后传来,陈珈兰侧头望了一眼,只是几个普通的百姓,却一副仿佛知道天大内情的模样。 怪了,这城里的人怎么都说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呢。 想起沿路听来的各种议论,陈珈兰盯着纸上的“重金酬谢”四个字,慢慢拢起了秀眉。看来这虽然是一个机会,但事情明显很棘手,还是应该先去了解一下详情才是。 她慢慢退出人群,沿河往城西走去。 清风徐来,吹起她的秀发,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默默思索着目前了解到的一些信息。 罗城虽然号称城,但实际也就这么点大,平时还算太平,一旦谁家出了事,风一吹转眼就能传遍全城。何况这回出的是命案,死的人还死得这般古怪,不被津津有味地念叨几天是不会消停的。 她有心打探,很快就从路人零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事件全貌。 死者姓张,出嫁后随夫姓林,人称林张氏。她本是小商户出身,家中仅有一年迈寡母,二人靠卖豆腐度日,却不知如何被林府公子青睐,八抬大轿迎回府做了林家的少奶奶。出嫁半年,听说倒也过得琴瑟和鸣,没多久便怀上了身孕。人们都道她一朝飞上枝头麻雀变作了凤凰,等生下林家未来的继承人,便可安心享福了,不曾想五天前竟从河里发现了这位林家少奶奶的尸体。 这下满城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林张氏究竟是自然死亡,还是有人蓄意谋害?又为何会死在这条河里?林府少奶奶莫名失踪,怎么却不见他们府上有动静? 据最先发现的船夫杜乙所说,当日他沿河捞鱼,觉得累了正准备在桥洞底下歇一会儿,谁知才刚进去,木浆便被水草缠住,他用力一挥,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力道从河里拔了起来,才刚出水面,恶臭就扑面而来。他疑心有问题,便掏出火折子点燃往水下一照——一具白花花泡得发肿的尸体,脸埋在水里,一头长发在水中如水草般散开,其中一部分缠上了他的木浆。 这一看吓得杜乙险些魂不附体,强忍着恶心把木浆从头发的纠缠里解下,他拼命划船才从桥洞底下逃了出来,一上岸就腿软,跪在岸边一边喊“来人啊来人啊!”一边吐得昏天黑地。 也是巧,当日正好有衙门里当差的路过,问明详情后便遣人下水捞起了尸体。好事的围观者中有曾见过林张氏的,硬是从那张几乎全非的面目上认出了她,顿时惊呼道:“这不是林府少奶奶么?”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于是报官的报官,通知林府的通知林府,好半天忙活之后才有人想起来林张氏还有一个年迈老母,差人知会了一声,之后便再无人顾及。 官府本立了案,打算彻查此事,谁知才刚要开审,林府就提出撤案,说是家丑不可外扬,许是林张氏与人有私情在外时不慎失足云云,官府顾忌林家权势不愿与之交恶,又因线索指向的薛赖皮据说背后也是有贵人撑腰,最后只以遇害人意外溺水而亡为由草草结案。 看戏的人自是一片嘘声,却也无可奈何。案情本应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掩埋,林张氏的孤寡老母却认定女儿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又惨遭贼人所害,必须伸张正义,还她一个清白,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击鼓鸣冤。 偏偏按照本朝律例,若是原告与被告不带状师上堂诉讼则无法立案审理,所以张氏几次无功折返,最后不惜变卖家产,只求一位状师愿意出面来给她女儿一个公道。 所以如果要接下这桩差事,唯一需要知道的问题就是——林张氏到底是死于意外还是人为? 陈珈兰整理完思绪的同时,也在一扇陈旧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木门上的漆已有些剥落,曾有的一些吉祥云纹也早已被风雨磨平了痕迹,看得出原先也曾富过,而今又是一贫如洗。陈珈兰执起沾满铜锈的门环轻轻叩了叩,木门发出沉闷的回应,却不见有人来开门。 她不疾不徐耐心地继续敲门,惹得周围几户人家都忍不住探出头来张望,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敲张家的门,毕竟邻里几十年,可没听说他们还有可来往的亲戚。 陈珈兰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敲了数下,见木门依旧巍然不动,便也停了手。 张家隔壁的人家门大开着,里头的人见陈珈兰要走,急忙招了招手。 “姑娘,姑娘等等!你是来找张婶的吧?” 陈珈兰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还拿着针线,似乎在喊住她之前还在做绣活儿。 摸不清她喊住自己是何用意,陈珈兰走过去问道:“我找她有些事,她不在家么?” “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估计这会儿不是在衙门口就是在林府门口呢,近来天天都是这样。”妇人笑道,热情地拉着陈珈兰的手要她坐下,“你就在我这坐一会儿,等等她就回来了。” “哦,我姓王,你叫我王妈就行了。” 陈珈兰有些不适应她的热情,又想着跟她打听打听张家的事,便顺势坐了下来。 “我看姑娘你不像是本地人,是外地来寻亲的?是张家的亲戚?”王妈显然是个话多的人,看陈珈兰并不抗拒便自顾自同她聊了起来。 “我是张家的远亲。”陈珈兰眨了眨眼,撒了个一个小小的谎,“正巧路过此地,想起还有这么一门亲眷,便打算过来瞧瞧。” “只是”她欲言又止,“我听说最近张家” 这一句像是说到了王妈的心坎上,她放下针线连声叹气道:“唉,也是造孽哦,张家姑娘那么标致一个人,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当亲闺女疼似的,结果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还去得这么不明不白,让张婶以后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张母老来得女,女儿尚年幼时便死了丈夫,靠自己一人起早贪黑磨豆腐才勉强养活了母女二人,好不容易熬到女儿出嫁,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以为能享享清福过几天松快日子,结果才半年,如花似玉的女儿就死了。 噩耗传来,本就头发半白的张母一下子全白了头,仿佛油尽灯枯般迅速老了下去,唯一支撑她活着的动力就是找出杀害女儿的凶手。 这些消息陈珈兰来之前就有所了解,听王妈又絮絮叨叨地念了一遍,不由好奇道:“我听人议论时大都说是林张氏意外落水身亡,为何你们却认为她是为人所害?” “听他们鬼扯!”王妈啐了一声,“绣绣这孩子从小畏水,平时都不敢沿河走,怎么可能会失足掉进河里。况且她身为林府少夫人,难道出门身边就没个伺候的人?” 绣绣是林张氏出阁前的闺名,陈珈兰也是第一次听说,她望着王妈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什么在外偷人之类的传言就更不可信了,绣绣我从小看到大,她什么样的品行我还能不清楚吗?嫁人之后一直谨守本分,在林家相夫教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下贱的勾当。反倒是林家遮遮掩掩的不肯调查死因让人觉得有问题。” 王妈虽然只是一介妇女,大字不识几个,在这件事上却有着相当敏锐的直觉。 陈珈兰点了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林张氏确实不似意外死亡。” 难得有年轻姑娘愿意听她唠叨,王妈像是找到了知己般,话也多了起来,唏嘘道:“要是绣绣这孩子没嫁入林府,嫁给我们家阿松就好了,两人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从小熟悉,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现在只希望张婶能找到真凶,让绣绣在底下瞑目了。” “不过林家大门大户,怎么会娶绣绣过门呢?”陈珈兰有些疑惑地问道。 大户人家最重门第,没道理林家会同意他们少爷娶这么个贫苦人家出来的女子。即便这林张氏模样标致,人又贤惠,可身份差距摆在那里,不可能越过这道坎。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是林家少爷钟情于她,非她不娶,林夫人虽有微辞,但敌不过爱子之心便允了。”王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这样啊” 陈珈兰感慨了一声,望了眼天色,落日正西,不知不觉坐下来已经有一个时辰了,于是起身告辞道:“时候不早了,我看我还是明天再来吧。” “按理说平时这个时候已经回来了呀。”王妈嘀嘀咕咕地瞅了眼紧锁的木门,换上笑脸对陈珈兰说道,“那你慢走,等张婶回来了我再同她说一声。” “那就麻烦了。” 陈珈兰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几辆马车与她擦肩而过,留下一地飞扬的尘埃。她站在街口,遥遥向张家望去,低矮的房屋混在民居中丝毫不起眼。 今天也没有一分钱进账。 她轻叹了一声,收回视线,迈步向客栈走去。 再坚持一晚,只要她能够得到这笔酬劳,就不会再这么拮据了。 一辆普普通通的青帘马车静静地从陈珈兰身边驶过,车夫扭头盯着她看了两眼,然后掀起帘子一角,对车厢里的人说道:“公子,我又见到那位陈姑娘了。” 车里的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问道:“然后呢?她在做什么?” “属下不知,不过看她去的方向,似乎正是我们住的那一间客栈的方向。” 闻言,阮孟卿缓缓睁开眼,沉吟道:“果然很巧。” 说完竟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位陈姑娘进城后断然与他们分开,双方各行其道,谁知兜兜转转一天,竟然又将在同一个地方相见。罗城客栈绝不止一家,这样也能遇见,确实凑巧。 对于陈珈兰,阮孟卿还是有几分欣赏的。 这姑娘和京城里大多数娇滴滴的贵女不一样,聪慧、识趣,而且懂得自保。想起和陈珈兰分别时,她一脸义正言辞地表示不愿意再麻烦他们,可以自己进京的模样,阮孟卿的笑意又加深了些许。 一路上看破却不说破,明明是怕自己被连累想要脱身还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嗯这姑娘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他再度闭上眼,倚在软垫上问道:“我们离开后,桐乡城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他没有特意指明问的是谁,鸦青却知道他在问自己,压低了声音回复道:“那群难民离开了财神庙,不知去哪里了,此外,那里的山贼这些天接连杀了几个路过的商贩。” 阮孟卿停顿了很久才出声道:“是因为我们?” 鸦青低低地应了一声:“想来应该是。那些山贼同当地的县官有所勾结,若非接到上面的命令,平时也不会对普通人动手。” “官匪勾结,哼。”阮孟卿哼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他们就这么怕我回到京城见到皇上吗?就算我真的死在半路上了,他们以为他们做的事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吗?天真。” “狗急跳墙,威胁到他们的利益自然做出什么都不稀奇了。”鸦青说道。 “算了。”阮孟卿疲倦地摆摆手,“阿青,继续走吧。” “是,公子。” “阿嚏——”走在去往客栈路上的陈珈兰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她摸摸后颈,刚才走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却感觉背后突然一寒,像是被猎人盯上了似的,该不会有什么人在惦记她吧? 第7章 (七)罗城(再) 三更过后,林府更安静了。 偌大的灵堂里,两个小丫鬟跪坐在蒲团上,用火钳子拨弄着火盆里的纸钱,时不时撒一把黄纸进去。跪得久了便改为坐,姿态也愈发懒散起来,闲着无聊又开始谈天。 “萍儿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夫人最近有点奇怪啊?”年纪较小的丫鬟说道。 另一个丫鬟撇撇嘴道:“夫人不一直是那样么?” “可她最近把喜儿姐姐赶出了林府。”前一个小丫鬟说道,“喜儿姐姐的人品咱们都是信得过的,她怎么可能偷了夫人房里的花瓶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可难说。”萍儿冷哼道。 莲儿摇摇头:“还不止这些呢,自少夫人去了后,夫人房里的丫鬟婆子就换了好几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了。” “你若是事情办得好,夫人怎么会亏待你呢?”萍儿淡声道,“喜儿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夫人待她不薄,她却偷主子的花瓶,只是把她逐出府去,没有把她卖给人贩已经是夫人厚道了。” 她说着瞥了莲儿一眼:“你可千万别学她。” “自然是不会的。”莲儿急忙低下头,“萍儿姐姐教训的是,我定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话告一段落,两人又沉默起来。 纸钱在火盆里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偶尔有火星随风打着旋上升,不等落到地上便飞快地熄灭了。 莲儿又往里投了一把燃料,对萍儿说道:“萍儿姐姐,你先去歇一会儿吧,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 少夫人的身体因为泡了太久的水不得已提前下葬了,这只是明面上的灵堂,莲儿自然是不怕的。事实上,若非少夫人嫁入林家的时间太短尚未有个一儿半女,这灵前守孝的事也轮不到她们两个丫鬟来代替。 萍儿迟疑了一下说道:“还是不要了,毕竟是夫人下的指令。” 顿了顿她又说道:“何况我也跟了少夫人一段时间,于情于理都应该守完这些天才是。” 话音落下,一阵冷风悠然飘进灵堂,吹得白烛的火光摇曳了两下。莲儿有些害怕地凑近萍儿身边,抖着嗓音说道:“萍儿姐姐,前两天我听府上人说少夫人的亡魂舍不得咱们,所以又回来了,是不是真的呀?” 她说得委婉,其实翻译过来就是在问府上闹鬼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萍儿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无奈道:“你啊,尽想些吓人的玩意儿。少夫人都入土为安了,怎么可能亡魂回林府呢?” 她牵着莲儿的手站起来,笑着道:“走,我带你去歇一会儿,看你都在自己吓自己了。” 她笑得从容大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指尖也在颤抖,她的掌心在伸出去之前满是冷汗。 莲儿低低地应了一声,和她一同向门口走去。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在此时,突然妖风大起,竟把灵堂的两扇大门给关上了。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二人颤抖着回过头,只见牌位被风一吹摔到了地上,断成两截。 烛火闪烁了几下,她们两人的注视下彻底化为了一缕青烟,一室黑暗。 “啊啊啊啊啊有鬼啊!” “林府闹鬼?” 次日清晨,缩在客栈大堂角落吃早膳的陈珈兰就从众人的议论中听到了这么一件事。 因为事情实在荒谬,所以她听得非常仔细,而讲述的人也从头至尾详尽地讲述了一遍,包括小丫鬟的神情和反应都巨细无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亲眼所见一样。 “我表叔家的小儿子的兄弟就在林府里当差,听他亲口所说,从两个小丫鬟喊救命到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两个都已经吓得昏过去了。” “诶,难不成真的是闹鬼啊?” “我看多半是丫鬟胆子太小了,一点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的。” “可他们府上的那位少奶奶确实死得蹊跷,其中或有冤情也未必啊。” “” 众人你一句“我认为”,我一句“据他说”,唇枪舌剑,争论得好不热闹。 陈珈兰小口咬着馒头,支起耳朵听得认真。 她是不太信什么鬼神之说的,但林府发生的一切事都在她目前的观察范围之内,所以能收集消息的时候绝对不能错过。 不过前面已经说了,她是不相信鬼神的,所以这次闹鬼事件在她看来更像是一种巧合,或者人为的巧合。如果真是人为的巧合,那他装神弄鬼的原因是什么?看来得找个时间好好打探下林府了,要怎么才能混进去呢? 她想事情想得出神,没有察觉对面坐了两个人,直到其中一人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拖长了调子喊道:“陈姑娘” “啊!”她一愣,抬头望过去,穿着棕色劲衣和玄色外衫的两个男人均用一种微笑的神情看着她。这主仆二人不是阮孟卿与鸦青又是谁? “陈姑娘,又见面了。” 阮孟卿微微颔首以示招呼。 “嗯,又见面了”陈珈兰仍然沉浸于先前的思索中,反应比平时慢了不少。 待到她终于消化完了阮孟卿话中的涵义,她才稍稍睁大了眼,讶异地问道:“你们也住这间客栈?” 从她这里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客栈的大门,先前并无人进出,阮孟卿主仆二人必然只能是从二楼下来的。 “姑娘说对了。”阮孟卿笑道。 陈珈兰与他们分开后没想着会再碰上,此时再见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两相对只有无言的尴尬。 坐了片刻后她有些按耐不住了。 “孟公子,我还有事,便先行离开了。” “姑娘请便。” 阮孟卿也不拦她,看着她离开,施施然端起茶盏轻啄一口。茶香清幽,分外怡人。 “公子,你知道她急匆匆地要去做什么事么?”鸦青好奇道。 阮孟卿看了眼隔壁桌依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食客,说道:“大概是去捉鬼了罢。” 捉鬼?捉的什么鬼? 鸦青一脸莫名。 “说了你也不明白。”阮孟卿摇摇头,放下茶盏,“我们也走吧,阿青。” 出了客栈,陈珈兰往昨日去过的张家走去。 原本她想先去打听打听林府闹鬼的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阮孟卿二人横插一脚反倒让她想起了一件快要遗忘的事——到现在她也没接下聘书,揽下这桩差事。 她可不希望自己白忙活一场,最后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她脚程不慢,短短一会儿便来到了昨天的那扇木门前。也许是来得早张母还未出门,才叩了两下,门内便有人应着声出来开门了。 张母老来才得了一个女儿,陈珈兰知道她年纪不轻,也听说她一夜白头,可没有想过真人竟然是如此的年迈和落魄。 她这厢感慨,那边张母也在狐疑。 从未听说自家还有一门外地的远亲来的,这姑娘为何要假意冒充?张家现在穷得几乎揭不开锅,她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能吸引人的地方。 这么一想,目光更是警惕了三分。 陈珈兰看着她谨慎的模样,有些无奈道:“是关于林张氏死亡的事,不过可否让我进去,或者借一步说话?” 站在大门口怎么看都不是适合交谈的场所。 张母面上的犹豫一闪而过,最终点了点头,打开门把她迎了进去。 “我是来任状师的。”进门后陈珈兰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屋内狭小而昏暗,陈珈兰看见张母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又有些激动道:“姑娘,你莫要开我玩笑!我一老婆子虽然没什么见识,可还是知道这年头没有女子为状师的!” 陈珈兰早就猜到她会这般说辞,这也是她在人前没有贸贸然接下聘书的缘故,胸中已有定策,因此不慌不忙地说道:“虽我是女子,可若打扮一下,装成男子也极少有人能看破我的真身。再者,你还能找到其他愿意帮你的人吗?”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张母的软肋。女儿的夫家摆明了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罗城里的状师本就不多,眼下都收到了风声,没有人愿意冒着得罪林府的风险帮她出头。至于嫌凶薛赖皮更是有着浑不吝的名号叫“薛大霸王”的,发起疯来那是天王老子都不怕。敢同时招惹这两方,那他真是不想在罗城再待下去了。 可陈珈兰和他们不一样,首先她就不是本地人,不必仰仗他人鼻息生活,等到了京城,哪怕这两方再看她如何如何不顺眼,也拿她全无办法。所以她是有底气也不怕事的。 她的话无疑很有道理,听她说完,张母沉默了半天,最终双腿一曲,微微颤颤地给她跪了下去。 陈珈兰急忙去扶,她却坚决不起,只老泪纵横地哭诉道:“陈姑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可千万要帮帮我啊!” “张大娘,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陈珈兰拉着她的胳膊想拽她起来,她却纹丝不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继续哭诉。 “我昨晚又梦见绣绣了,她跟我说‘娘我死得冤枉啊’,我听着心里难受,实在是睡不着了。”张母抬起满是褶皱的脸,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陈姑娘肯帮我状告薛林二人实乃大善人了,我不该质疑姑娘,都是我的错,刚才的事姑娘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说罢,连磕了三个响头。 陈珈兰受不起她这礼,只好一边躲一边扶着她,说道:“你不信我这也是正常的,不必这样,快起来吧。” 张母却不管不顾,执意磕完三个头,才在陈珈兰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二人在屋里仅有的两条长凳上落座,张母有些殷勤地想给她斟茶倒水,被陈珈兰谢绝了。对方大她一辈,虽然有求于她,又怎么好意思真的受之无愧呢。 然而拗不过她,陈珈兰只好看着她给自己倒了一碗清水。 摩挲着碗口,她慢慢调整自己的措辞:“不瞒大娘你说,我之所以想揽下这件事,一是觉得林张氏确实有冤可鸣,二来则是”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二来则是我盘缠将要用尽,急需银子上路。” 她说得非常实诚,反倒让张母有些手足无措:“这本来就是应该的,姑娘愿意帮我儿鸣冤,给多少钱都是使得的,我、我还怕不够,姑娘不嫌弃已是万幸了。” 看她一副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般的神情,陈珈兰也不好意思再提这个话题了,只好扯远了说:“我祖父乃是老家镇上的仵作兼捕头,我打小跟着他耳濡目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并不比那些状师差,定会尽我所能,还林张氏一个公道。” 张母已有几分是病急乱投医了,这些天四处碰壁,突然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哪怕她的本事尚还存疑,张母也只能把她看成唯一的救星了。 因而说道:“我自然是相信陈姑娘的。” 言真意切,仿佛一开始质疑陈珈兰的人不是她一般。 陈珈兰了解她的想法,是以也没有说什么,只问道:“张大娘,你和我说一说,为何众人都觉得薛赖皮是杀害林张氏的嫌凶?可有什么证据?他背后又有什么势力,值得官老爷都如此忌惮?” “这也是说来话长。”张母长叹一声,说起了一段往事。 曾经林张氏还是张家闺女的时候,时常会帮着母亲卖豆腐。若是一直这么平平淡淡还好,偏生她又有几分姿色,夺了众人一个“豆腐西施”的美名。这名头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到了薛赖皮的耳朵里。 薛赖皮这家伙仗着家中的余荫,整日不事生产,好吃懒做,横行乡里,往往瞧见哪户人家的闺女好看便要调戏几番,一来二去还真有被他得手了的。也曾干过强抢民女的事,不过那户人家还算有点能耐,因而并未让他做成。 就是这么一个人,听闻豆腐西施的美名后兴冲冲来看,结果还真一眼就瞧上了张绣绣。几次三番想要动手动脚,都被左邻右坊发现及时拦了下来,后来张绣绣嫁入林府,就彻底绝了这一可能。 “既然如此,那如何认定他有嫌疑呢?”按理来说,这已是往事,现在薛赖皮是何想法也无人知晓。 “那混蛋在绣绣出事前还曾出言不逊,放话没有他搞不定的女人。即使得不到也要毁了她。”说起薛赖皮,张母顿时面露愠色,“西街的小乞丐说他在绣绣出事当天还鬼鬼祟祟地烧掉了一件衣服,他自己也吞吞吐吐说不清楚自己那天究竟在做什么。” 陈珈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确实可疑。” 不过薛赖皮都说出那样不逊的话了,林家竟然还能忍?少夫人的死难道还比不上林家的名声? 陈珈兰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突兀地卡在那里,把事情遮上了一层迷雾。她有种预感,如果能找出这一症结,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第8章 (八)罗城(肆) 梆子敲了三下,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久久回响。 陈珈兰躲在阴影处,待打更人慢悠悠走过,这才捂着嘴巴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路前面只有一户人家,门楣上的匾牌写着“林府”两个古朴大字,朱门紧闭,门前两座石狮子威严肃穆地注视着往来的行人。 这就是林府。 陈珈兰抬头打量了一眼门匾,然后抄着手向林府后门溜达过去。 离开张家后她就来到了这里,花了半天来踩点,总算找到了一个人员相对较少的地方。 嗯,没错,她打算夜探林府。 此等行为自然不是君子所为,但陈珈兰自认自己不是君子,所以做起来也心安理得毫无负罪压力。 她觉得林府在对待自家少夫人死的事上有猫腻,再加上今天听到的闹鬼传闻,便下定了决心要一探究竟。 而现在夜深人静,戒备松散,恰恰是最好的时机。 她活动着筋骨,原地蹦了蹦,用手比了比高度,暗自点了下头,然后退后几步开始助跑。 山野长大的孩子,翻墙爬树向来不在话下。陈珈兰还特意为此换上了男装,区区林府围墙是难不住她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这种时候通常要用到“但是”二个字,这就表明事情进展的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也不知是太凑巧还是陈珈兰实在点背,在墙上借力的时候正好一脚踩中了墙上一块湿滑的苔藓。这苔藓也实在促狭,生得不太明显,饶是陈珈兰仔细观察过环境,也免不了中此一招。 现在陈珈兰就像一条风干的咸鱼似的挂在墙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晃晃悠悠,夜风吹着还有点凉。 幸亏现在是深夜,四下没有行人经过,若是让人瞧见这么丢脸的场面,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陈珈兰一边默念一边蓄力准备往下跳,正要跳时—— “陈姑娘好雅兴呀。” 一道熟悉而温和的嗓音自背后响起,尽管温柔悦耳,但因其出现的时间着实不恰当,还是吓了陈珈兰一跳,而后果就是她抓着墙的手也一并松开了。 陈珈兰:“” 根据她先前的判断,这个高度摔下去虽然死不了人,可还是会很疼的。 她绝望地闭上眼准备迎来一波撞击,却意外地发现今天的地面有点软。 “诶?”她悄悄睁开一条缝,入目的是玄色的外衫,再往上看,是阮孟卿那张俊逸清秀的脸。 对上陈珈兰带着一丝迷糊的眼神,阮孟卿勾了勾嘴角,笑着问道:“陈姑娘,可还好?” 问话的同时松开了抱着她腰肢的手,然后退后一步,保持了距离。 陈珈兰有点懵,一时间想问的话太多,最后只憋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别说是夜里睡不着出来溜达正好就遇见她了,说谎也是要看实际情况的。再说了,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阮孟卿笑而不语,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猜到陈珈兰会夜探林府,所以打算来看看会不会遇到她,只岔开话题道:“陈姑娘,不进去吗?” 说罢,他抬手指着墙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珈兰觉得这场面怎么这么别扭呢,爬梁翻墙这等事单独行动还好,有人在旁看着真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感,但她又不愿意放弃今夜的行动等明天晚上再来,狠狠瞪了眼笑意盈盈的阮孟卿,她继续开始爬墙大业。 不知是不是前一次使错了力伤到了脚踝,陈珈兰觉得自己的右脚有些无力,又试了几次都没成功翻过去。 她叉腰瞪着墙,微微喘着气,余光暼了眼阮孟卿,那家伙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也不走,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陈姑娘,要在下帮忙吗?”阮孟卿一直留心着她的举动,适时地提出了建议。 这人实在太过分了! 陈珈兰突然有些委屈,心想他看足了自己的笑话,现在才来提这一茬,定然是不安好心,且不说男女之防,光凭他那文弱的模样,又如何带她翻过这堵围墙? 再说了再说他深更半夜至此又是怀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是离他远些好,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所以,她是绝对,绝对不会要他帮忙的! 赌上陈家世代的名誉! “姑娘?”阮孟卿又喊了一声。 “拜托你了。” 阮孟卿莞尔一笑,看着陈珈兰一脸自我嫌弃视死如归般的表情,也不去戳破她的小心思,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脚尖轻轻一点,俄顷便轻飘飘跃过了围墙,落在林府大院内。 脚落实地,陈珈兰立刻若无其事地从他怀里退了出来,面色沉静、泰若自然地朝他点点头:“孟公子,多谢。” 要成大事者岂可拘泥于小节,偶尔的妥协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她也不是皇帝,说的话金口玉言还不能反悔。 她如此安慰自己道。 事实证明,心理安慰果然是很有用的。 几个呼吸后陈珈兰就彻底平复了心情,情绪收敛于内,不喜不悲。望着阮孟卿离去的背影,沉稳地踏上了与之相反的方向。 林府是本地一等一的富庶人家,院落极大,丫鬟下人也不少,却因为这些天的闹鬼传闻闹得人心惶惶,一到天黑就各自回屋,没人愿意在外头晃悠了。 陈珈兰本来还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从阴影里走,见此情形索性也放开了胆,光明正大地穿梭在院子里。一路走来,竟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只有房里亮着的灯烛昭示着府上还有些许生气。 “这看着就是个适合闹鬼的环境啊。”陈珈兰嘀咕了一句。 仿佛是为了应景,话音落下,一团黑影飞快地从她脚边蹿过,没入路旁的草堆里,扭头露出一双亮澄澄的碧绿竖瞳来。 “喵——” 一声猫叫。 竟然被这小家伙吓了一跳。 陈珈兰呼出一口气,举步欲走,忽听前方脚步声响,人影攒动,心中一惊,立刻躲进了树丛间。 “夫人染了风寒,怎么不让萍儿姐姐她们夜里伺候呢?” “有少爷在身侧侍疾,我们这些当丫鬟的操什么心呀。”有年长者道,“也就你是新来的不清楚,咱们少爷可是极为孝顺的人,每次夫人病了,都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事事亲力亲为。这样的人真是百里再也挑不出一个来。” “可惜少夫人福薄——” 不知是谁忽然感慨道,又被人急促地打断:“你可别乱说话!这么晚了,万一招来什么” 说话的人左看右看,夜风吹拂,树影婆娑,一个个张牙舞爪得很,不由心中一哆嗦,急忙拉了同伴走远了。 “赶紧回去吧!” “可是我们走了,灵堂那边” “诶,你管它呢。哈——哈欠,我都困了,走了走了。” 声音远去,慢慢看不见人影。陈珈兰从藏身处踱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几个丫鬟远去的背影,然后扭头往她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若是没猜错,林张氏的灵堂就在那边的院子里。 三更已过,不会再有人来了。 披头散发的小丫鬟四下环顾了一圈,确信院子里再无他人,鬼鬼祟祟地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叠黄纸,又摸出一个火折子,迎风一晃,火幽幽燃起,接着点燃黄纸丢入火盆中。 黄纸不断被火吞噬,冒出淡淡的烟气,白烟打着旋上升。小丫鬟一边将纸钱丢进盆里,一边念念有词。 “少夫人莲儿知错了,莲儿不是有意冒犯您,接下来肯定日夜为您守灵,求您别再来找我了” 念完还不够,又似模似样地念了几句佛号。 蹲得久了,腿有些麻,她挪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无意识地往地上瞅了一眼——遮挡月亮的云雾刚被风吹散,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怪异。像是有另一个人叠在了她的影子上。 是少夫人来了! 莫不是来找她索命? 人越是到紧张的时候越是说不出话来,小丫鬟惨白着脸,一声惊叫卡在喉咙口,将吐未吐之际,一双冰冷的手从背后伸过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 “唔” 她拼命挣扎起来,看着娇小的身躯一到危急时刻爆发出来的力量十分惊人,险些让陈珈兰摁不住她。 “别动!”陈珈兰低喝道,“再动你的小命就没了。” ——这声音不是少夫人。 惊恐之际,小丫鬟听出了声音的猫腻,知道身后是个大活人,顿时安心不少,尽管身子还哆哆嗦嗦像筛糠似的,挣扎的力道却慢慢小了。 “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便不为难你。”陈珈兰沉声道。 莲儿战战兢兢地点了下头。 “我等会数一二三放手,你不要叫,能做到吗?” 莲儿微微点了下脑袋,幅度极小,若是不注意看或许都发现不了。 陈珈兰看见了,所以她开始数数。 “一。” “二。” “”她挑眉看了眼没有开口喊人的小丫鬟,满意于她的识趣,因此放缓了声音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问问林府闹鬼一事。” 第9章 (九)罗城(伍)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问问林府闹鬼一事。” 虽然陈珈兰再三保证不会为难自己,小丫鬟心中仍不免有些惴惴,怯生生地回答道:“这传闻是少夫人去了之后的第二天兴起的,我、我知道的也不多。” “别管知道多少,你直说就是了。”陈珈兰道,制住她的手却是没有松开。 小丫鬟被她一吓,顺从地连连点头,当下将事情经过细细道来。 “先是有人在夫人的偏院里看到了鬼火,而后不知怎么着,少爷的院子里也出现了怪事,喜儿姐姐起夜的时候听到了幽幽的哭声,可等她循声找去,却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还有,府里好几个姐姐都说梦见了少夫人。” 小丫鬟说到最后自己的牙齿都有些打颤:“还有,上、上次我和萍儿姐姐一起在灵堂守夜,亲、亲眼见到了一道白影掠过,少夫人的牌位啪一下就摔碎了!定然是少夫人走得不安心,舍不得离开,所以又回来了!” 陈珈兰听到这里,不由感叹人的脑补能力之强大,仅从这么几次事件中就推断出林张氏的亡魂舍不得离开等等情绪。可若是真有鬼魂之说,那为何不见她自己站出来陈述案情,还要仵作状师为其诉状鸣冤呢? 鬼火未必是真的鬼火,哭声也可能是在人哭,少夫人不明身亡,日有所思自然会梦见,白影也许只是一块绢布,牌位摔碎是夜风所致。 综上所述,陈珈兰觉得林府所谓的闹鬼,可能很大程度上是自己吓自己。 想通这一点,她不由有些兴致缺缺,正打算放开小丫鬟让她离开,忽然一道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有鬼啊——” 也许是睡不着出来闲晃,又或者突然起夜解决人生三急之一,总之某个小丫头好巧不巧地路过这一处僻静之地,又很巧合地抬了下头,从隐隐绰绰的树影间瞥见了幽幽的火光,转瞬间想起了府上传得正热闹的鬼火怪谈,于是一声“有鬼啊”顿时脱口而出。 叫声落下,立刻有厢房亮起了灯烛,离得最近的那间已经有人披上了外衣准备推门而出。 陈珈兰愣了愣,眼看形势不对,拉着莲儿转身就跑,跑到一半又觉哪里不对,突然想起来对方某种意义上还是自己的敌人,便甩开她的手,自己冲到靠墙的树边,抱着树干噌噌往上爬,然后躬身一跃,就地打了个滚,稳稳地落在草地上。 一抬头,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 “真巧呀,又见面了,陈姑娘。” 阮孟卿笑意浅浅地注视着她,如果不是场合有些不合适,陈珈兰少不得也要附和几句。 是啊,真巧啊,每次都是这么狼狈的时候遇到他。 她默默地腹诽了两句,面上却是丝毫不显,淡然地点了点头道:“是很巧。” 一边说一边借着力道站起了身,墙的另一边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隐约听见有人在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眼见外面的骚动引得这一处的院子也逐渐亮起了灯,阮孟卿拦腰一楼,挟着陈珈兰飞上了屋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选的恰好是中间的主屋,陈珈兰左右观察了一阵,发现他们脚下的这间屋子似乎正是林府夫人的卧房。 正出神凝望,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走了出来。 领头的管事匆匆跑进来,恭敬道:“惊扰少爷了,只是个小丫头被吓着,现下已经让她回房了。” 林少爷轻轻“嗯”了一声,踌躇着开口:“其他没有事吧?” 其他还能有什么事? 管事略一思索,随即摇头道:“一切如常。” 夜风刮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房顶上两人并排而坐,看着喧闹的院子重归于宁静,灯烛一盏盏熄灭。良久,阮孟卿叹了口气,沉吟道:“陈姑娘,放下吧。” 一般而言,听到这句话,不知道的人铁定以为他要说上几句人生哲理,但陈珈兰知道不是。她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手中的瓦片,拍拍手坐直了身体,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埃,一本正经道:“我们可以下去了。” 话语间已经自然而然地把阮孟卿当做了自己人,指使起来分外自如。 阮孟卿瞄了一眼被她放回去的黛青瓦片——尽管极力想要摆回原位却怎么也放置不对,不由笑了笑,“好心”地开口道:“陈姑娘,少一两片瓦也无碍的,只要林府的人不上来,也没人会发现。” 这应当是一句嘲讽。 陈珈兰听完琢磨了一会儿后得出了如上结论。 她只是听说江湖人士有一招,可以从屋顶上揭一片瓦,借瓦片间的缝隙打探屋中情况,便想着效仿一下。谁知这林府偏偏不走寻常路,愣是铺了两层瓦,瓦底下还有木梁,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小道消息果然不可尽信。 这是陈珈兰的第一反应,第二则是实践出真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她很是感慨了一番,任由阮孟卿把自己从屋顶上带下去。 “陈姑娘还要继续吗?”阮孟卿客客气气地问道。 陈珈兰左右顾盼一番,凝望着卧房大门半晌,最终摇摇头:“不用了,该知道的差不多知道了,走吧,回客栈。” 于是离开林府回到客栈,各自回房歇息。 身为少爷最忠心的随从,鸦青不等到阮孟卿回来自然是不敢自己悠然入睡的。倚在桌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正欲剪去烛芯,忽然听闻一阵并未遮掩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耳朵抖了抖,扭过头去,自家少爷正表情愉悦地推门而入。 “阿青?”鸦青听见少爷的声音微微上扬了两度,望向他的眼带有一丝疑惑,“你怎么还在这?” 临出门前便吩咐过,无需等他,暗中有人跟随,林府的家丁中也没有几个是货真价实的练家子,即使被撞破,也绝不会出什么事,却没想到阿青坐立不安地等到了现在。 “属下担心公子的安危,实在放心不下。” 鸦青扶着桌沿站起身,尽管少年人的身子骨壮实,也经不住长时间的旅途奔波,伤又未痊愈,强撑着睡意等到此刻也有些倦怠,话音落下便打了个哈欠。 阮孟卿与他的关系远非寻常少爷与随从所能比,从小一起长大,是主仆又似兄弟,是以并不在意他这小小的失礼,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回房休息。 “不早了,去睡吧,我已经回来了。” 鸦青点点头,走到门口顺手要带上门,忽然想起了什么,扭过头来问道:“公子,明日几时上路?” 算算时间,在此地已经停留了足足两日,虽然与接应己方的人成功通上了信,暗中也有人保护了,可还是回到京城更稳妥些。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不知还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再者,公子应该也急着把得到的消息传达给圣上吧 鸦青如是想着,越想越觉得做下属做到自己这么贴心的份上,真是世间也鲜有几个。 然而想法远比事实美好,他刚说完,阮孟卿的表情就凝滞了下,迟疑道:“我们再多留一日。”顿了顿又说,“半日。” “公子,夜长梦多,我们还是赶紧回到京城的好。”鸦青不解,“要做的事情不是已经做完了吗?” “我只是今晚夜探林府时发觉了一些东西,所以打算多留半日再观察观察。”阮孟卿义正言辞道。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鸦青一脸狐疑地看了看阮孟卿,试图在自家公子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却见阮孟卿蹙起眉,欲盖弥彰似的呵斥道:“就是我说的这样,你快回屋睡去!” 虽说是呵斥,语气却有些发虚,鸦青一边嘀咕着有猫腻一边乖乖地退出了客房。身子转了半圈,朝向自己的屋子,恍恍惚惚走了数步,伸手触及到门框时,整个人忽然一顿,有些事情在脑海中自行串联了起来。 今夜少爷是去了林府,那位陈姑娘似乎也是去了林府陈姑娘暂时还不会离开罗城,少爷说要多留半日,少爷对陈姑娘似乎有些兴趣 最主要的是,少爷如今男大当婚却还没有意中人。 难道说少爷他 不,一定是他太困想多了的缘故。 鸦青揉了揉脸,甩甩头使自己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朝自家公子房间看去,恰好阮孟卿也在此时打开了房门,四目相对,双方都是一愣。 “你傻站在门口是做什么?” “不,没事。”鸦青赶紧摇头,拉开房门闪了进去。 背抵着门,回忆起刚才少爷脸上淡淡的笑意,他不由纳闷:只听算命的说少爷此行将遇凶险,没说会红鸾星动啊。 离不远的一间厢房内。 “阿嚏——” 正换下男装的陈姑娘揉了揉鼻尖疑惑地嘀咕道:“难道是最近受凉了?” 第10章 (十)罗城(陆) 陈珈兰一大早就出门了,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彼时天色尚黑,她急匆匆跑过长廊时不慎绊了下,身体一个踉跄,险险要摔倒,恰好鸦青开门出来,还顺手扶了一把。 “然后她和我道了声谢就跑开了。”鸦青在阮孟卿房里打理着行囊,顺口就将早上的事说了出来。 说罢,偷偷抬眼瞥向阮孟卿,见他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模样,不由奇怪,明明先前还对陈姑娘的事挺上心,怎么今儿又转性了?难道真是他昨晚上太困想岔了? 阮孟卿恍若未闻,半晌,搁下粥碗,看向忽然发起呆来的鸦青,眉头一挑,问道:“东西都收拾完了?” “收拾完了。”鸦青回过神来答道。 从西北边一路过来,路上又不太平,二人一直是轻装上阵,行李拢总也就两三件替换的衣裳与一个暗红漆木盒子,其他的只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不一会儿就都归整好了。 只是看阮孟卿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准备出发的意思。 鸦青将包袱压在桌上,试探着问道:“公子,你看现在都快到午时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公子说要多留一日,尽管后来又改口说半天,可鸦青还是有点摸不准他的心思。但若是再拖下去,今天怕是又上不了路了。 阮孟卿张了张口,正欲说话,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七嘴八舌的讨论顺着风从门缝间钻了进来。 “听说了吗?知县大人要重审林府少奶奶一案了!” “刚听人说起,这不正准备赶过去呢。” “这举城上下的状师都躲着张家那个老太婆,不知道是谁竟然肯淌这浑水?” “管他呢,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走吧走吧,再晚就赶不上了” “” 声音如风,转瞬间飘远,鸦青推开门探头看去,只看见几个人的背影匆匆忙忙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林张氏一案传遍罗城大街小巷,鸦青这两天也有所耳闻,对此虽然提起了一两分兴趣,可毕竟与他们无关,所以也不打算过多打探,正要关上门,一只手抵在门沿上挡住了他的动作。 “公子?” “我们也去衙门看看。” 眼睁睁看着阮孟卿信步向楼下大堂走去,鸦青愣了愣,赶紧拎起包袱挎在肩上,小跑两步跟上他,心里忽然有所明悟。 是了,想起来了。 陈姑娘好像就是那个神秘的状师来着。 平时冷清的衙门难得遇上如此盛况——男的女的,不分老少,个个都踮着脚尖,抻长了脖子挤在衙门口使劲探头往里张望,从大堂里看过去,人影攒动,乌泱泱一片全是人头。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平日里罗城这么一个小地方,三年五载也不见得出几件大事,至多就是审审偷鸡摸狗的小蟊贼,这回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焉能不引人拖家带口一睹为快。 待到案子尘埃落定,过上数十年头,也算有了跟子孙吹嘘的资本——你阿祖可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想当初的林张氏血案,你阿祖就是观审者之一。 是以,有了这样的念头,城里但凡空闲的都来了,不空闲的也千方百计推了事跑过来凑热闹。 陈珈兰立在年迈的张母身边,瞥了眼济济的人头,不着痕迹地捏紧了拳头,闭上眼深深地呼了口气。 虽然从小跟着爷爷在衙门里见识过不少次,但放到自己身上,那就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哪怕对如何当一个状师的流程都已经了如指掌,哪怕应下此事时多么胸有成竹,这会儿都觉得心里没有底气。 “陈姑陈状师。”张母一时嘴快,差点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反应过来立马改口,拘谨地扯了扯她的衣角问道,“你可有把握?” “自然有。”陈珈兰佯装淡定地点点头。 尽管心里还有些发虚,她却不能叫张母看出破绽来,本来她就已经担忧得不行了,没必要再让她增加压力。 说话间,被告薛赖皮领着他重金聘请来的状师趾高气昂地从她们二人面前走了过去。那状师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大约在罗城有些名望,一出现就引起了人群中的呼声。 “是罗状师!” “他老人家又出山了呀?” “那薛大霸王竟能请到他,面子不小呀。” “就是说” 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既然陈珈兰能听见,自然也传入了罗状师的耳里。 他扭头望了一眼拥挤的人群,又睨了陈珈兰一眼,嘴角灰白的胡须微微一颤,从鼻腔里哼出了极其轻蔑的一声。 “区区黄毛小儿,哼。” 他收回目光,仿佛掸去尘埃般一甩袖,双手背在身后,悠然地跟上了薛赖皮的步伐。 光看其姿态,像极了一只刚打了胜仗走路摇摇晃晃的大白鹅。 陈珈兰撇了撇嘴,未置一词。 轻敌是大忌,就算他有着数十年的经验,本事再大,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这么轻慢,指不定就要栽上一个大跟头。 不过,自己乔装打扮后的模样似乎还挺成功的。 陈珈兰伸手摸了摸脸,又四下瞅了瞅自己的装扮,满意地点点头。 拖她已故亲爹的福,她的长相清秀中带了三分英气,身量也较寻常女子高出不少,刻意地收拾打扮后,束上胸,再穿上男装,若非细看,一般人也只道这是个过于秀气的少年。 更何况,在场诸人大约也没有人想过会有女子如此大胆,竟敢上堂诉讼,所以哪怕如罗状师这般精明之人,也当她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人,并无看出任何不妥来。 又等了片刻,林府管家率着一个状师匆匆赶了过来。陈珈兰并不识得那状师,不过从周遭的惊叹来看,那定然又是一位出名的人物。 至于为什么状告的是林府夫人和少爷来的却是林府管家,这很正常,富贵人家嘛,怎么可能让当家家主亲自出面呢。 陈珈兰默默想着,照例得了林府所请状师的一个白眼。 掌中界方一拍,黄知县一声“肃静”立刻让在场诸人收敛了声息,凝神看向站在堂下的三方人。 这三方分别是陈珈兰与张母,薛赖皮与罗状师以及林府管家和许状师。后二者站在被告一方,成了同一营,同陈珈兰与张母二人泾渭分明。 黄知县看着张母憔悴不堪的脸,再看看负手傲立的许罗两位状师,心下有些无奈,却也不得不再次提起惊堂木往下一拍。 “开审。” 惊堂木落下,许姓状师便迈出一步,朝堂上拱手道:“此案本已结案,林张氏乃意外落水身亡,林府也未有继续追究的意愿,为何还要重审此案?林府没了少夫人,本是受害人,为何对方却要含血喷人,污蔑林夫人和林少爷为凶手?还请黄大人明鉴。” 他话音刚落,围观者中便有人鼓起了掌。看热闹的往往不嫌事大,有人鼓掌便跟着使劲拍手,一时间其他声音都被盖过了去,直到黄知县忍无可忍再次执着界方重重一拍。 “肃静!” 喊完看向许状师,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草民该说的都说了,相信大人自会有公正的决断。”许状师说完便退回到了林府管家身边,站他旁边的罗状师却是迅速地站了出来。 “大人,草民有话要说。” 罗状师从业多年,经常上衙门,于黄知县也算是个老面孔了,是以见到他开口,黄知县微微颔首,问道:“你想说什么?” “张氏污蔑薛公子杀害林府少夫人一事实乃信口雌黄。”罗状师深深躬了一礼,直起腰来看着陈珈兰和张氏,作义愤填膺状道,“薛公子虽然为人风流不羁了些,但绝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先前虽倾心于林张氏,但自其嫁人后便再无牵扯。案发当日,薛公子一直在家并未外出,有家中仆从可以为证。”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状师,说起话来都跟唱戏似的,前一刻还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后一刻立马换上了声泪俱下的模样,两指并拢指着陈珈兰与张氏,控诉道:“你二人一而再再而三诋毁薛公子杀了林府少夫人,究竟是何居心?” 控诉完,他长叹一声,望着黄知县深深一拜:“请大人明鉴,还薛公子一个清白。” 他二人抢了先机,又一唱一和把自己主顾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惹得群众的风向都倒向了他们一方。 陈珈兰噙着冷笑待到他们说完,才踏上前一步,朗声道:“大人,草民也有话要说。” 黄知县在罗城待了几年,自然门清林府和薛家的底细,若非张氏执意击鼓鸣冤,他绝不愿意与薛林二府有所冲突。他内心本就偏向被告了,又觉得陈珈兰看起来年纪轻,是个生面孔,在说话的时候语气便不自觉冷淡了几分。 “你是何人?有何话要说?” “草民乃林张氏之寡母所聘请之状师。”陈珈兰说道,双手捧着状书呈上,“林夫人与林少爷伙同薛公子杀害张绣绣一事属实,此为状书,请大人过目。” 边上的随从接了状书递到黄知县面前,他看也不看,只一拍惊堂木喝道:“荒唐!林夫人乃是林张氏婆母,林少爷更是其夫婿,他二人为何要伙同薛公子杀害自己的儿媳,自己的妻子?简直一派胡言!” 此话一出,围观者也是唏嘘一片,认同陈珈兰的没有几个,大多觉得黄知县说得在理。 若是个胆色差些的人,在这番喝问之下少不得要自乱阵脚,败下阵来,陈珈兰虽有些生怯,却仍然维持着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大人莫急,具体缘由请听草民慢慢道来。不过在此之前,请大人允许带人证上堂。” 黄知县颇不耐地点了下头。 “带证人来。” 话传出去,拥挤的人群便被分成了两道,中间让出一条小路,几个官差抬着担架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好奇地打量着,只见那担架上覆着一层白布,白布底下一具若隐若现的人形轮廓。离得远些时还好,近了便一股恶臭扑鼻,风吹起白布一角,有眼尖者瞥了一眼,看到了一只已经腐烂长蛆的手,胃里好一阵翻腾,扶着墙就差没把隔夜饭给吐出来。 担架抬到了堂下,黄知县看着那层白布,脸色十分难看。 “这分明是具尸体,如何当得证人?你莫不是在愚弄本官?” “回禀大人,这确实是草民所请证人。”陈珈兰走到担架边上,绕着走了两圈,笃定地说道,“人或许会撒谎,但已经死去的人却不会。他们身上有什么,他们是因何而死,这些都能清清楚楚看到。大人若不信,可以请看。” 她蹲下身,伸手掀开了覆在林张氏遗体上的白布,抬手捂住口鼻退后两步说道:“今日清晨我请仵作重新验了林张氏的遗体,结果发现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她指了指林张氏的头部说道:“如果说林张氏乃是意外落水身亡,那她脑袋后就不可能留下这么一块被硬物砸伤的痕迹。这是人为造成的伤,是导致其死亡的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林张氏身上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虽然身体因为在水里泡了段时间导致有些肿胀,但还是可以清晰看到。在痕印附近还有擦伤,是皮肤与石块等粗糙物体摩擦造成的。” “由此我认为,林张氏的死并非一个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杀。具体过程大约是先用硬物砸破林张氏的头,随后用绳子捆缚,绑上石块将其沉入河底。只是最后不知为何石块脱落,尸身浮出水面为人发现。” “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能证明你所言非虚?”黄知县问道。 “大人可请仵作上堂一问究竟。”陈珈兰从容笑道。 她请的仵作可是罗城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别人或许不信她的话,但对唐老还是要尊重几分的。 她刚说完,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头就拄着拐杖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草民唐余年,见过黄大人。” “唐仵作。”黄知县点了点头,这又是一个他熟悉的面孔。 只是这老家伙不好好地当他的仵作,掺和这件事做什么?犯得着为了这么两个陌生人得罪薛林两家吗? 黄大人心里思绪百转,面上却不显分毫。 “黄大人,陈状师所言一切如实,林张氏确实为人所害,并非是落水自然溺亡。”唐余年说道,“不仅如此,我在其体内还发现了男子斑精。大人若信不过我,还可以找他人重新验过。” 这句话石破天惊,底下的议论声顿时又大了起来。 黄知县连喊了两遍肃静,才算控制住了场面。他面色深沉如水地掂量着手中的惊堂木,望着原告与被告两方,不发一语。 林府的许姓状师上前说道:“即便林府少夫人不是因落水而亡,又如何能说明林夫人与林少爷就是杀害她的人?林少爷与林少夫人感情深厚,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说得有道理。”黄知县道,“眼下也只能证明林张氏非意外落水身亡,与陈状师你所状告的二人并无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 也许是适应了环境,陈珈兰越发沉着冷静起来,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请大人再允许三位证人上堂。” “允。” 要请证人来实在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岂有不允许之理? 黄知县说完,身边就有官差下去把三位证人带了上来。 陈珈兰站在莲儿身边介绍道:“这是林府的丫鬟,名叫莲儿,平时伺候林夫人。”再指边上另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这是喜儿,原是林夫人贴身的侍女,前些日子因偷了主子房里的花瓶被逐出了府,转眼就被卖给了人贩子。” 最后是一个神情猥琐的少年,身上穿着打了不少补丁的衣服,整个人脏兮兮的,一看仿佛刚从垃圾堆里捞出来。陈珈兰走到他边上说道:“这是小柳,案发那天见过薛公子的证人。” “一个品行不端的丫鬟如何能当证人?”罗状师首先攻击道。 “能不能当证人与她品行端不端正无关,只要她能证明事情的真相就足够了。” 陈珈兰说完,面向黄知县道:“现在,草民要当着大人的面问他们三人几个问题。” 黄知县拢着袖,半垂着眼漠然道:“你问。” “第一个问题,喜儿是因为偷了花瓶才被逐出府的,是这样吗莲儿?” 莲儿哪曾见过这副阵仗,偷偷抬起眼瞥了瞥黄知县,用微弱蚊蝇般的声音细声细气回道:“是。” “那喜儿,你确实偷了这花瓶吗?”陈珈兰又转向问喜儿。 “我没有偷!我真的没有偷夫人的花瓶!”喜儿拔高了音量尖着嗓子说道,“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不是我不是我!” 离开林府又落入人贩子手中,期间受了不少的苦,以至于喜儿现在的情绪非常不稳定。陈珈兰抬手示意了下,让她先别说话,自己接着说道:“好,那么假设不是你,现在花瓶确实不见了,它究竟是到哪里去了?是有别的丫鬟动了手脚?还是它自己凭空消失了?” 陈珈兰竖起手指摇了摇,说道“我问过林府的其他下人,当天除了你在夫人院子里当值,其他人都被叫了出去,所以应该不存在其他丫鬟的可能性,那就只能认定花瓶是自己消失了?” “荒谬。”罗状师嘲讽道。 陈珈兰冷笑着看他一眼,并未搭理他的讥讽。 “那么到现在,有两件事有了关联性。林夫人的花瓶失踪了,林府少夫人的后脑勺又被硬物锤击的伤痕,仔细一想是不是很巧?” 她盯着许姓状师问道,后者哼了一声不屑道:“无凭无据,不过是你的猜想罢了。” “好,既然许状师觉得无凭无据,那我继续问第二个问题。”陈珈兰微微一笑,接着问莲儿,“前几日林府修整花圃,好几个院子里的花草都翻新了,是不是只有林夫人的院子里没有?” 莲儿依旧低声应了句:“是。” 围观的人里听到现在有些不明所以,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她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又要嘈杂起来,陈珈兰赶在之前及时地开口道:“第三个问题,小柳你那天确定自己见过薛公子,并且见到他鬼鬼祟祟烧掉了一件衣服是吗?” “是。”小柳说着摸了摸后脑勺,笑得有点憨厚,“俺那天见到薛公子在烧衣服,还没烧完他就跑嘞,俺就把剩下的料子捡了一块,还挺好看的。” “你确信没有看错?” “那是当然。” “好,如果小柳所说属实,那么这与薛公子说的在家呆了一天便自相矛盾了。” 薛赖皮嗤笑一声:“谁知道这是不是你出钱找的人呢?”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出点钱叫一个人昧着良心说几句话,这谁不会?可没有实质的证据证明小柳见到的人就是他。 “薛公子稍安勿躁,若不是你,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陈珈兰微微一笑,“我已经提前让人去罗城的布庄和成衣铺子询问了,那块布的花纹样式不多见,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顿了顿,又笑道:“忘了说了,唐仵作在林张氏的指甲缝里头发现了一些与这布料相似的丝线。” 语毕,便看到薛赖皮的脸有些僵硬,撂下一句“胡说八道”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会陈珈兰的问题。 陈珈兰只好继续转过去看着知县大人:“禀大人,现在只需派两个人去林府夫人的院子搜一搜有没有这只失踪的花瓶,再查明小柳捡到的碎布片是不是薛公子的,真相就可以串联起来了。” 黄知县被她一再提出的要求闹得有些心烦,但顶着这么多双眼睛,也不好意思刻意使绊子。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要是做些什么让百姓看到了,还不得被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唾弃死。 只好点头应允。 派去的两拨人很快都各自折返了。 甚至去林府的几个官差回来的时候还押来了林夫人和林少爷。二人像罪犯般押至堂上,像是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耸拉着鸡冠子,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去薛家的也带回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书僮。两拨人在堂前站定,去林府的首先说道:“启禀大人,我们在林夫人院子的花圃里发现了埋在土里的花瓶,瓶身已经碎裂,且染有血迹。” 语毕,身边立时有人端着盘子呈上了找到的碎花瓶。 黄知县轻轻“嗯”了一声,看向去薛家的那几人,问道:“你们呢?有什么发现?” “回禀大人,我们带回来的小书僮正是罗状师所说的薛公子的证人,可他看到我们没多久就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案发那日并没有见到薛公子,只是收了他的好处,准备帮他瞒天过海——” “这不可能!”一旁的薛赖皮突然跳脚,“他怎么可能反水!不对,我怎么会去杀人,这其中定然有冤,请大人明鉴啊!” 被他打断了话的官差瞥他一眼,继续说道:“此外,去询问各布庄的人也回来了,那种式样的料子在这两年内仅卖出去了三匹,其中两匹的主人一个年纪尚幼,一个已经离开罗城,城里面唯一拥有的就是薛公子了。” 竟然都让她说中了。 黄知县瞅了一眼陈珈兰——身形纤细的少年以一敌二,对上两个久经历练的状师,竟未显出多少败势,隐隐还有超过他们的迹象。 果然后生可畏。 可就算如此,那毕竟是林府和薛家啊。就算两家现在已经比不得以前了,也不容人小觑,何况人家还有亲戚是在京城里做官的,哪怕是打了几个拐的弯,也到底是亲戚。 而且薛家背后还有其他贵人撑腰,若他任职期满想回京城谋求个一官半职,得罪了薛家实在划不来啊。 犹豫半晌,黄知县说道:“这其中或有误会” 话既出口,自己也有些没有底气,可只能硬着头皮说完:“无缘无故,林夫人和林少爷为何要杀害林张氏?” “因为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一个不能诉诸于外人的秘密。”陈珈兰回答道。 她踱步走到担架边,默默将白布重新盖上,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 “从知道林张氏高嫁林府后,我就一直有些奇怪,林张氏的姿色虽说放人群里还称得上打眼,可加上身份家世,与林府少爷完全门不当户不对,为何林少爷执意要娶她,家中也仅是略有微辞,并未有所阻碍?” “就当林少爷是真的对林张氏一见倾心,非她不娶,这家中长辈,也即是林夫人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了,哪有人动不动就生病,然后让刚娶了媳妇的儿子彻夜服侍,让新娇娘独守空闺的?这实在不太合乎常理,更何况还要遣开院子里的丫鬟仆从,就留一个大丫鬟在外待命?” 陈珈兰站起身,徐徐说道:“许是我见识少,没见过这样的孤儿寡母。” 按她打听来的消息,林少爷四岁失怙,全靠林夫人亲力亲为抚养长大,直到林少爷十四岁时,仍与母亲同吃同睡。一个是保养得当风华犹在的女人,一个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虽是母子,可毕竟最本质的差别只是男人和女人。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大堂外的百姓顿时一阵喧哗,包括黄知县在内,一干人等瞠目结舌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陈珈兰左右环顾一圈,继续说道:“依照我的推断,林张氏大约是发现了自己夫婿与婆母的奸/情,被二人一时冲动灭口,花瓶砸晕了林张氏却未直接致其死亡,但动静却引来了当时院子里唯一的大丫鬟喜儿。二人设计瞒过喜儿,找来薛公子处理善后,未曾想到他对林张氏本就有非分之想,此时更是邪念陡生,趁其昏死过去将其奸/污,被中途醒来尚有一两分意识的林张氏抓下了几缕丝线。” “最后薛公子将其捆缚起来,绑上石块沉入河中,又因为衣服沾染了血迹,所以在外头点一把火烧了。再后来就是为掩人耳目将喜儿逐出府卖给人贩,碎花瓶埋在花圃底下。” “我猜的和事实相符吗?”她看着林少爷问道。 三个当事人中,只有他的表情在听完她的叙述中出现了明显的变化,那是一种接近于懊恼、悔恨的情绪,又有些茫然与愤怒,交替闪烁,出现在同一张脸上便显得格外怪异。 “都是我的错。” 他抱着头蹲下,突然开始哭泣。 “绣绣是个好姑娘,是我对不起她,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娶她” 这便算是认罪了。 张母一直站到此时,才恍恍惚惚地醒悟过来:“结束了?我的儿我的儿果真是清白的?没有私通外人,是因为遭贼人所害?” 她睁着朦胧的眼向四下望去,人影重叠,化作扭曲的景象冲入她的眼中,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旋转,东西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又变作三个,层层叠叠,无穷尽也。 她的目光转悠了一圈,忽然落到地上的担架上,整个人陡然一震,两行清泪从眼角迸出,顺着干枯如橘皮般的脸颊滴落。 “我的儿啊!”她叫了一声扑过去,搂着已经开始腐烂的尸身嚎啕大哭,“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家去!” 一眨眼的功夫,威严肃穆的衙门就仿佛成了闹哄哄的菜市场,黄知县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疼了,草草卷起卷宗,提起惊堂木用力一拍,说道:“结案。” 第11章 (十一)罗城(下) 三个人,三碗面。 还是衙门附近那条街的面摊。 陈珈兰怡然自得地捧着碗小口喝汤,全然没有要同对面二人搭话的意思。自早起至知县大人拍落惊堂木说要结案,期间她滴水未进,等随着人群涌出衙门后方觉腹中饥饿,还没决定去哪里填饱肚子就遇上了这主仆二人。 你说吧,碰见搭载过你一程并且还算半个熟人的人非要热情地请你一起吃饭,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委婉拒绝? 反正陈珈兰是没能拒绝。 于是就有了现在三人对坐的场景。 周遭人声鼎沸,只有他们这一桌仿佛和其他谈天论地的食客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寂静无声,仅偶尔响起清脆的竹筷与碗沿的碰撞声。 阮孟卿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倒不觉着不自在,筷尖挑起一根细面轻轻咀嚼,吃惯了珍馐的他也不得不由衷赞叹一句面摊师傅的好手艺。反观鸦青就要难安得多,两支筷子搅了又搅,似想站起,又顾忌着阮孟卿。 本来当着陈姑娘的面还主仆同桌,说出去实在不合礼数,可少爷又没有发话 诸般纠结,直到阮孟卿瞥了他一眼,淡淡吐出一句:“好好坐着。”这才埋头吃起面来。 也对,少爷没把陈姑娘当外人来着,或许什么时候他该改口叫少夫人了? 鸦青出神想着,一个不留意洒进碗里的醋便多了些。 “咳咳咳咳” 半晌,三人放下碗筷。 有件事鸦青好奇了许久,终于到此刻才问道:“陈姑娘,你今早出门那般急切是去做什么?” 热食下肚,心情愉悦不少,连带着看人都顺眼了几分,陈珈兰抬头瞥他一眼,简单地说了两个字:“验尸。” 虽说已经大致断定了林张氏的死,但具体死因却仍然存疑,一开始夜探林府之时陈珈兰就存了想看看她尸身的想法,从小丫头口中问到了下葬地点,次日便一大清早带着张母和仵作去坟地起棺验尸。 林家下葬匆忙且做事隐蔽,除了林府中人,便是连张母也没有告诉究竟葬于何处,只说已经入土为安。所以那日她去寻张母时也没法叫她带自己去坟地,只得等从小丫鬟口中问清了地址才一同前去。 火光幽幽,照亮了坟地的一角。 这是一处林家旁系的坟地,地处偏僻,又常年无人打理,致使野草丛生,蛇鼠四蹿。林张氏的坟头是才堆砌的,锄头翻过的泥还很新,只简单地立了一块墓碑,写有“林张氏之墓”五个字,在一众几乎被风雨磨平了的低矮坟头里很是显眼。 张母本不忍心惊扰女儿,但陈珈兰却说不让仵作验尸或许查明不了真相,便一咬牙一点头应了下来。 “若是绣绣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枉死,她就是待在底下也阖不上眼。” 于是开始挖坟,起棺。 林家人对此显然十分草率,坟挖得并不深,棺材也是普通的杨木棺,仅前后安了四五个铆钉。轻易掀开棺盖,一股恶臭便扑面而来,其内林张氏的身体已经肿胀不堪,普通的寿衣穿不下,只得草草用料子裹上两圈。 尸身已腐,气味又浓。 出钱请来的几个汉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上手搬。最后还是年迈的唐仵作看不过眼,一边数落着他们一边自己动起了手。 “脑后有一处砸伤。”唐仵作撩起林张氏如枯草般的长发,伸出手在脑后轻轻按压了一下,“砸的人许是力气不小,伤得挺深。” 虽然是隔着一层白绢按压,可尸身看起来实在恶心,周围的几个汉子俱露出了嫌恶的神情,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 唐仵作不以为意,面色自然地继续验尸。 “可惜被水泡过,有些难以分辨,不过以老夫我多年经验,这应当是一处致死伤。” 陈珈兰凑过去看了看,借着幽暗的烛火,只能看见隐在发间的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黑窟窿。甚至,不知是否是她眼花,她隐约还瞧见了在这窟窿里爬进爬出的几条蛆。 “可能看出这是由何工具所致?”陈珈兰问。 “这”老头略一沉吟,最后摇摇头道:“不知。” 顿了顿,他又补充说:“虽不肯定,可我猜想应当和陶与瓷有关。” 他摊开手,白绢上散布着几点小碎粒。那东西颜色偏白,极像是从某种瓷器上掉下来的碎屑。 林张氏死前梳着发髻,这碎屑掉入她发中与伤口混杂一处,才使得在河中飘了数日依然没有被水流冲走。 “先留起来。”陈珈兰说道。 唐仵作点点头,将白绢叠了起来。 “此外,你看。”唐仵作的手指往下移,停留在尸体脖颈上方一寸的地方,点了点说道,“这里还有一道勒痕。” “勒痕印不深,而且宽度”陈珈兰用手指比了比,“似乎太宽了些。” “正是。这也是我所困惑的地方。”唐仵作面露疑惑之色,“这一处不是致死伤,她最后是淹死的。” “淹死?” “嗯,淹死。” 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唐仵作捏住林张氏的下巴,打开口腔,让出半个身位叫陈珈兰仔细观察。 “你看她嘴中及咽喉处有泥沙残留,若是死后遭人抛尸,应该不会有此痕迹。”他说着伸手按压了一下胸腔,一点不知是水还是其他东西的液体从尸身的口鼻中缓缓渗了出来。 死后抛尸的尸体不可能胸腹中含有如此多的水,更何况林张氏自死亡起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好几日,眼下还能看到有渗水,只能说明她是活着的时候被抛进水里然后溺水而亡的。 陈珈兰的爷爷就是一名仵作,她常年耳濡目染,大体也知道一些。 可是为什么已经将张绣绣砸得半死了,还要在脖子上勒一道,最后再把她扔进河里活活淹死呢?会不会有些太多此一举了?还是怕她死得不够彻底? “再看她身上的这些勒痕。”唐仵作的声音响起,拉回了陈珈兰的意识,她循声看去,只见老头指着尸身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斑痕说道,“这些痕迹同脖子里的勒痕并不相同,应该是另一种材质造成的。” 他凑近仔细观察了一下,猜测着说:“许是普通的麻绳。” “那脖子上的勒痕会不会是腰带造成的?”陈珈兰询问道。 她刚才随意瞟了一眼,正巧看到请来的几个汉子在一旁闲聊,有一个大约是觉得不舒服,顺手松了松自己的腰带。那腰带宽度倒是正好与尸身脖子上的勒痕宽度差不多,陈珈兰一下子就联想了起来。 闻言,唐仵作又多看了两眼,比对之后才点头道:“确实很像,多半是了。” “那这身体上的勒痕又是为何?捆绑?” “以老夫之见,恐怕就是你想的那样。”唐仵作说道,“林张氏应当是尚未死前被人用绳子捆住,然后系上重物再沉入河里的。这些勒痕在某一面十分深,仅靠人力捆绑恐怕办不到。” 陈珈兰在原地踱起步来。 她现在越发觉得把凶手定义为一人太过武断了,两种伤势,两种死法,行凶者也应当是两个人才对,或者说至少有两个人。 案情传出去后,大多数人都觉得姓薛的那个无赖嫌疑最大,但是想要造成张绣绣头部的砸伤,至少要他们当面相见才可能做到,而且还要张绣绣对他几乎毫不设防,从张母及他人的叙述来看,薛赖皮和张绣绣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苟且,是以砸破张绣绣头的人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那么要达到在林府内当面相见以及不设防备两点的只有林府中人了,具体点说,应该是林夫人和林少爷,以及贴身伺候她的侍女。 再考虑到她后脑砸伤后还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出林府,嫌疑最大的也只有林府的两个主子了。 联想起林夫人花瓶被盗失窃,院子的花圃不让人修整,陈珈兰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摸清了张绣绣后脑勺上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了。 只不过,原因呢? 一个是婆母,一个是丈夫,有什么理由要杀了张绣绣?除非 除非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陈陈公子。”唐仵作验尸多年,自然能看穿陈珈兰的伪装,但老油条如他却识趣地没有戳穿,顺意喊起了陈公子,“我已经验完尸了。” 他的音量不高,只有站在他边上的陈珈兰能听清:“除去先前的那些伤外,林张氏溺毙前曾被人侵犯过。” 闻言,陈珈兰微微睁大了眼,再次蹲下身,目光扫过张绣绣的尸体,忽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 “这些蓝色的丝线是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 陈珈兰以这句话收尾,然后捧着茶杯轻啜了一口。 “所以你仅仅是通过仵作验尸就断定了凶手是林家母子和那姓薛的人了?”鸦青好奇道。 “验完尸再结合我打探来的消息,就八/九不离十了。”陈珈兰放下茶盏,这会儿事情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了才感觉有些忧心起来,“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幸好都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那林家母子的事你没有证据又是如何得知的?”问话的是阮孟卿。 “你见过哪对母子在儿子伺候病中的母亲时还需要特地遣散下人的么?”陈珈兰反问。 阮孟卿摇头。 以他的出身,还真未见过放着下人不使唤,非得亲自侍疾的富家少爷。 “举止诡异,必有猫腻。”陈珈兰说道。 唤来老板付了面钱,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客栈走去。 “那天夜里,林少爷被惊扰,从房里出来之时正在穿衣服。”她说。 “然后呢?” “他穿的是亵衣。”陈珈兰道。 阮孟卿恍然。 亵衣之下赤条条一片,林少爷若非是有裸/睡的癖好,便是在同人做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而房中除了林夫人外再无第二人 “那林府闹鬼一事呢?”鸦青问道,“公子说你夜里去捉鬼,莫非真的有鬼作怪?” “没有的事,多半都是自己吓自己。”陈珈兰说道,“那天有个小丫鬟夜里偷偷烧纸钱被人看见了火光当做是鬼火,没准前几次也是这么回事。” “有些道理。”鸦青点头应和。 “以我的猜测,最初点燃鬼火的不是林少爷就是林夫人,毕竟杀了人心怀愧疚,总是疑神疑鬼,有点风吹草动便忧心,给张绣绣烧点纸钱也算缓解内心的不安吧。”陈珈兰说道,“也许正巧被小丫头看到了,又没有贸贸然上前查看,便作为怪谈蔓延开来。而后又有其他人悼念张绣绣,更加坐实了鬼火传闻。” “而且换个角度看的话,府内有其他丫鬟自发悼念,说明张绣绣在林府还算得人心。可怜她姿容清秀,品行又佳,若是给别家做个清清白白的少夫人又有何难?偏巧被林少爷看上,觉得易于掌控,便用来做他母子二人间的掩护。也是可惜了。”陈珈兰轻轻叹了口气。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张绣绣之死真是一个极佳的例子。 “托梦之说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还是倾向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谓疑心生暗鬼,不正是这么来的么?” “不过” 她微微扬起头望着天:“也许世间真有鬼魂也未可知,真要这样的话,她现在也能瞑目了吧。” 第12章 (十二)光暗 晚霞如火,烧红了大半片天空。蛙鸣声伴着落日的余晖,一声一声,此起彼伏地在荷塘边吊着嗓子。 正值夏季,莲花村的莲花盛开的时节,一朵朵粉的、紫的、红的开满了一个又一个池塘。因着莲花村景色雅致,又恰处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是以往往有奔着京城去的外乡人在此处落脚。 久而久之,莲花村也算是闻名于外了。 金玉楼摇着折扇,撩起车窗一角,向外瞥了一眼,普通的山村景色,并无特殊之处,然后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三儿,到哪了?” “回少爷,是到莲花村了。”小三儿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嗯?莲花村?”金玉楼一愣,“那是啥?” “就是,就是”小三也愣了愣,吞吞吐吐道,“就是那个以莲花出名的莲花村吧。” 等于没说。 金少爷隔着帘子给了小三儿一个白眼。 在诸如不学无术等等方面,他们主仆俩倒是一等一的默契。 “少爷,莲花村就是你先前翻阅的上京见闻录中提及的堪称人间瑶池仙境的村庄,您上京前还常念叨着要去游玩一番。”另一道声音在车帘外响起,来自金大少爷的另一位下属——小五儿。 “哦”拖长了的调子。 “少爷,现在天色渐晚,我们在此歇息一夜,明早再继续上路。”小五继续说道。 “成。”金大少爷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歪着身子靠在车窗边,抄起几案上的话本随手翻了翻,不见马车动静,抬了抬眼皮又问道,“怎么回事?马车怎么不走了?” “回少爷,前面有辆马车的轮子陷地里了,正在处理。”回答的依然是小五。 “真是麻烦。”金玉楼皱了皱眉,折扇“啪”的一下折起,挑起窗帘再次探头向外看去,一辆灰蒙蒙的小破马车不偏不倚地挡在路中央,正好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车夫和车上的人使劲想把车从土坑里抬出来,却怎么也不成功。 金玉楼看了两眼,便嫌弃地“啧”了一声。 “小三儿小五儿,去帮帮忙,看那家伙细胳膊细腿儿的,像个小娘们一样,能把这马车抬起来才怪了。” 他出声的时候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又是对着车外说话,自然而然他口中那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家伙也听见了。 陈珈兰不由抬头看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如玉般的脸庞,一双杏眼如星河般璀璨,嘴角带着一丝不经心的笑意,眉眼如画,鲜活明艳,哪怕先前见过清逸俊秀如阮孟卿,此刻她也不得不对着金玉楼赞一句好一个风流少年郎。 就是眼神不太好使。 陈珈兰撇了撇嘴,心知他是没有看穿自己的伪装,但以那般嫌弃的口气称她为细胳膊细腿的家伙还是令她不太愉快。 想是这么想,到底没拒绝对方派来的援手。 说来也是倒霉,这条路别人走都是好好的,偏偏轮到陈珈兰时,马车才走两步,不知怎么的,底下的土便下陷形成了一个土坑,又巧合地困住了一个车轮。 只能说,时也命也。 四人合力很快将马车从陷落的坑中抬了出来。 “多谢。”陈珈兰道。 “不必客气,我们也是听从少爷吩咐。”小五微微一笑道。 这话说得正合金玉楼心意,他露出一口白牙得意笑道:“不错,你要谢也得谢我才对,要不是本公子心善” 陈珈兰:“” 按理是该谢他的,可这人怎么一开口就这么招人嫌呢。 陈珈兰转身扶着车沿上了马车,撩起帘子淡淡说道:“师傅走吧。” 于是破马车又晃晃悠悠地走起来,身后的主仆三人静默片刻也默默上了车,跟在后面进入了莲花村。 “小五儿,我还是想不通。”金玉楼把玩着折扇,百思不得其解,“刚才那小子为什么不理我?我又说错话了么?” 在家时他老头就时常骂他不会说话,他自觉也有些不通人情世故,可今天他明明也没有说什么呀。 小五无奈笑道:“少爷,属下也不知道。不过少爷下次开口,万不可如此心直口快了,难免有人不喜。若是再见着那位小公子,少爷倒是可以赔个不是,毕竟没人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像个娘们。” “是吗?”金玉楼微微蹙眉。 他说的哪句话有错吗?细胳膊细腿儿是事实,像个小娘们是事实,他心地善良也是事实,这也不能说吗? 最终他下了一个结论。 “人心果真复杂难测。” 莲花村本是个自给自足的小村庄,随着外乡人来得多了,倒也渐渐发展成了一个大型村落,与一些规模稍小的城镇相比,也未必会逊色几分。 进村口就是一家客栈,看起来并不豪华,不过陈珈兰也不挑剔,便在门前停了下来,打算在此留宿一夜。 掌柜是一对年轻夫妇,陈珈兰去的时候,夫妻俩似乎正在争吵。 一个三岁小娃抱着女子的腿嚎啕大哭,女子侧过身搂着他,一边拿帕子擦泪一边轻声哄劝:“乖,宝儿不哭。” 哄完又看向男人:“阿明,你这是怎么了?宝儿只是想你同他玩,你哄两句就是了,做什么要动手打他?” “碍事。”男人冷冷瞥了眼宝儿。 “整日里无所事事,尽知道玩乐,三岁了连三字经都不会,将来如何能成事。” “这”女子似乎想说些什么,余光瞥到了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陈珈兰,将要出口的话不由一顿,再出口时已经换上了温婉的语气。 “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陈珈兰轻咳一声道:“住店,两间房。” 都说清官不扰家务事,此时客栈内除了掌柜的一家三口便只有她这么个客人了,而人家两口子还正在吵架,着实尴尬得紧。 早知道就等车夫一起过来了。 她心中嘀咕道。 便是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掌柜的,两间上房。” 声如珠玉,隐约带着一丝轻佻之感,而且极为耳熟。 陈珈兰转过脸去,果然是先前在路口遇见的那位富家少爷。 她一转头,金玉楼也看清了她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改口对女掌柜说道:“我要两间房,就住他隔壁。” 当着客人的面自然也无法吵架,男人冷哼一声就走开了,女子抱着孩子歉意笑笑,说道:“行,那我先带几位上楼。” 掌柜一走,陈珈兰刚放好行李,房门就被人急促地拍响了。 开门,还是那张脸。 “这位少爷,你找我有事吗?” 陈珈兰想了想,自己既不认识他,也没有过什么交情,除了进村之前的那段小插曲,两人最正常的结局应该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实在想不明白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接近她是什么用意。 “本少爷”金玉楼倚在门边,把折扇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一咬牙发狠说道,“本少爷姓金!” 陈珈兰从善如流:“金少爷,有事吗?” 说不出口。 还是说不出口。 金玉楼眨了眨眼,望着陈珈兰,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到这时忘得一干二净。眼见对方眉宇间露出了一丝不耐,他才吞吞吐吐开口:“那个我听小五说” “嗯?”陈珈兰挑眉。 “小五儿说有些人不喜听实话,我刚才的言语可能多有冒犯,所以来和你赔呃,赔个不是。” 金少爷显然不是个擅长道歉的人,磕磕绊绊地背完腹稿,便见陈珈兰双手抱臂,一脸冷淡地靠在门的另一侧,不喜不悲地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 如此没有诚意的道歉她也是第一次见,看在大家不熟的份上,便勉强接受吧。 “那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见她点头,金玉楼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喜色,接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哥俩好似的地说道,“不过你也确实太瘦了点,合该多吃些补补,走,本少爷带你下楼吃一顿” 话音未落,陈珈兰便伸手拂开了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 金玉楼的笑脸立刻一滞,几乎凝固在了脸上。 陈珈兰低声道:“我不习惯同人如此亲近,金少爷若是有什么特殊嗯,的癖好,自可以去那等地方。” 若是她确实为男子,勾肩搭背自是无碍,可偏生她是男扮女装,又不打算说破身份,只能给自己寻一个恰当的理由。 金玉楼一听,脸都绿了半截。 “呸呸呸,本少爷是那种人吗?”他搓着自己的手指,气呼呼道,“不但长得像姑娘家,做事也扭扭捏捏的。” 说完瞥一眼陈珈兰,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又觉得自己生气挺傻的,便说道:“走吧,下楼请你吃饭,就当是为之前赔礼了。” 陈珈兰这才答应,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同他一起下楼。 有钱人家的少爷说要请客,必须得往贵了点菜。 金玉楼少爷如是云。 若非菜谱上没写什么燕窝鱼翅、熊掌虎尾之类的山珍海味,他定然早就点了一串上来了。 寻常客栈,有的也仅是家常菜。 陈珈兰随意点了两道菜,听金玉楼嘀咕着诸如“这菜这么便宜,说出去我请客都没面子”云云,不由好奇这究竟是从哪跑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阔少爷。 是她见识太少了,还是这家伙确实是个异类? 正欲开口,一道清脆的碎碗之声乍然响起,惊得她和金玉楼俱是一愣,齐齐扭过头去,但见客栈的男掌柜面带怒色,语气沉沉地说道:“我说了,我不喝鱼汤!” 再看地上是一只已经破碎的莲花缠枝纹白瓷碗,煮得浓稠的白色鱼汤从碎碗底下缓缓流出,向着四面八方铺开。 女掌柜手里还捏着汤勺,低垂着头,默默蹲下身收拾碗的碎片。 似委屈又似抱怨地说道:“你明明以前最爱喝鱼汤,怎生秋试回来后就变了个模样,再不肯碰了” 那男掌柜顿了顿说道:“这鱼太腥了” 这丝毫不像解释的话听起来实在不太有说服力,他看了看女掌柜,也不知她听进去了多少,最后挫败地一甩袖往后院去了。 陈珈兰原本是不想插手别人家事的,可看那女掌柜一个人蹲着颇为可怜,便走过去劝道:“扫一扫吧,不要用手捡了。” “让客人你见笑了。”女掌柜将头埋得更低了,似乎是擦了擦眼泪。 “本少爷最见不得女人哭了。”金玉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站在一旁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给你。”他掏出一方手绢递给女掌柜。 女掌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红着眼眶轻声道:“多谢公子。” “本公子心地善良,这都是应该的。”金玉楼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憋了半天也只吐出这样一句话,只好赶紧拉着陈珈兰往外跑了。 “吃完饭去外头消消食,走了走了。” 他力气不小,陈珈兰挣脱不得,只得无奈地跟着他走。 “你慢一点,我自己能走” 陈珈兰一整夜没睡好。 任谁在你隔壁房里踢踢踏踏拖着鞋走来走去唉声叹气一个晚上,你也是睡不好的。 如果你要是再知道那人仅仅只是嫌弃被褥太硬,房里没有熏香等等原因而睡不着,你除了睡不好之外还会想杀了他。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毫无半点自觉,顶着一张神采奕奕的脸在一大早敲响了陈珈兰的房门。 “金少爷,有事吗?” 要不是杀人偿命四个字还徘徊在陈珈兰心间,她觉得自己实在忍不住想要动手的。 扰人清梦,最是可恨。 “咳。”金玉楼手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陈兄,听说此处有家店的莲子粥做得味道一绝,不如同我一起去尝尝?” 夜里睡不着,他便把带着的几本书都拿出来翻了翻,正巧翻到上京见闻录,里头提了一句莲花村的莲子粥清香怡人,口味极佳,由此上了心。 而至于为何要拉上陈珈兰,金大少爷觉得与朋友分享美味乃是乐事一桩,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落下她。 陈珈兰头疼抚额。 明明相识不到一日,金玉楼就熟络得与她称兄道弟了,这般自来熟之人,她最是不擅应对。 因为往往拒绝也没用。 “我还有些困我” “陈兄,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连这小小的要求都要拒绝我不成?”金玉楼委屈地看着她。 我是女儿家,不想和你做兄弟啊。 陈珈兰心中默念,却实在扛不住金玉楼的眼神攻势,彻底败下阵来。 “行。” 出了客栈才走不多远,正准备寻一寻那家以莲子粥闻名的店铺,却见几个村里人满脸惊恐地跑了回来,一路跑一路喊:“来人啊来人啊!出事了!” 几声叫唤后,这些前来报信的人便被村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死人!塘里有死人!”报信的那人伸手比划着,两眼透着恐惧,“先前李老头在荷塘里摘莲子,不知怎么突然捞上来一具尸体!” 犹如往滚烫的油锅中倒入了一滴水,围观者瞬间沸腾起来,说了两句便让报信的人带路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玉楼本来还念叨着要去尝一尝莲子粥,这下全抛到了脑后,拽着陈珈兰就跟去凑热闹。 赶过去时,尸体已经捞了上来,搁在岸边用白布蒙着。陈珈兰看不清到底什么模样,只听最初见过的人说尸身腐烂几乎都是白骨,可以想见死者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不是近来才亡,那么这死的人究竟是谁就有些摸不准了。 是村中人还是外乡人?是遭人所害还是意外身亡?又或是自己投河而死? 众人闹哄哄地议论半晌也得不出个定论。 不多久,便有人领着官差和仵作来了。凡是涉及命案,这衙门的效率就一等一的高,若是放在平时,官差总是姗姗来迟,无论如何都要差一步赶上。 仵作验尸并不避讳着众人,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心中已有些定数。 “死了近一年了。” 这一年里村里走失过人口没有? 左邻右舍,街坊乡亲互相一问,得出结论——没有! 这一年来就走了一个人,还是八十八高龄的老太爷,人家那是喜丧,早就痛痛快快入土为安了,根本不可能抛尸河中。 所以,那就是外乡人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生将死者同情了一番,便看向仵作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验尸的时候,陈珈兰其实也在看。倒也不是多么感兴趣,只是目光正好看见,便多看了两眼,而这两眼还真叫她发现了一些东西。 比如说,死者少了一截手指。 再比如说,死者的小脚趾是弯缩向内蜷曲的。 这两点实在很奇怪。 既然六指是有的,四指也未必没有,只是死者的手指显然是被人用利器砍下来的,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为何偏偏要斩去一根手指?是有什么目的?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陈珈兰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时又听仵作道:“这是具男尸,年纪在25岁左右。” 先前已经说了,莲花村近一年来并没有人死得稀奇古怪,所以多数人都当成了死的是外乡人。恰在这时,有人嘀咕了一句:“罗家的大儿子,那个罗贤平是不是差不多一年没回来过了?他好像也就26岁。” “是没有回来,不是说乡试那次没考上,就留在城里学习,等着三年后再试一试么?” “三年后会怎样还不一定呢,多半没戏。” “就是,听说平日里还勉勉强强,结果这回乡试果真没有上榜,到底不是读书的料子。” 众人一旦有了可聊天的话题,渐渐的重点就会偏移。 仵作却在验完尸后肯定地对官差说道:“去罗明平家抓人吧,死的人应当是他哥哥,罗贤平。他有重大嫌疑。” “这怎么可能呢?” 许多人仍然不信。 可仵作说的话不能不听,于是午时堂审,围观好事者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圈。 青天老爷一拍惊堂木,全场肃静。 “带罗明平上堂问话。” 于是罗明平被官差押着带了上来。 直到此时,陈珈兰才算清楚这罗明平究竟是谁,原来正是他们留宿的那家客栈的男掌柜。 “本官问你,关于你兄长罗贤平之死,你可有话要说?” 因着好歹是举人,罗明平不必行大礼,只对着官老爷拱了拱手,恭敬道:“我罗明平虽然混了些,但怎么做得出残害兄长之事?还望周大人明鉴。” “可你同兄长一同前去参加乡试,回来却仅有你一人,眼下又发觉了你兄长尸身,若不是你所为,还会有何人如此?”周大人问。 “我与兄长关系虽不睦,却也无深仇大恨。乡试放榜,乃是我榜上有名,而兄长遗憾落榜,我有妻有子,兄长至今未婚娶,说来说去,我都要好过兄长太多,我为何要去杀害兄长,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罗明平道,“何况,那具尸骸是不是我兄长的都还未必。” 似乎有些道理。周大人心想。 话音落下,仵作站出来说道:“当年罗贤平右脚被重物砸过,曾就医治疗,怕留下隐患影响走路,但最终还有一侧小脚趾微微向内弯曲蜷缩。这些光看走姿与脚型或许看不出来,但是死后化为白骨却极为好认。” “当年他所找的大夫正是草民的弟弟,所以草民以名誉担保,那具尸体确是罗贤平无疑。”仵作道。 周大人微微沉吟:“这,以仵作所说,尸体应当不会弄错。罗明平,你说你并未杀害罗贤平,那你那段时间又在何处做何事?可有人证物证?” “回大人,时间久远,草民也有些遗忘,但多半是在客栈内温书。”罗明平道。 那就是说,既无人证也无物证。 周大人摸着下巴上两撮短小的胡须,正思考该如何继续审问,大堂外便传来了哭天喊地的动静,吸引了堂内诸人的目光。 “大人,是罗明平的亲娘在闹事。”一个小吏凑近周大人说道。 周大人轻咳一声,努力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带闹事者上堂。” 罗明平亲母被带上了大堂。 她一个农村妇人,没多少见识,见堂上周大人面容威严,两侧守卫肃容以待,吓得腿一软立刻跪了下来。 “青天大老爷,请你明察啊!我家阿明最是心地善良了,平日里连只蚂蚱都不忍心,怎么可能会杀他哥哥!” “你说的是不是真相本官自会查明。”周大人微微蹙起眉,“但你扰乱公堂实是不对。” “这不是,看到我们家阿明受委屈”罗氏喏喏道。 周大人摇摇头,觉得自己也不该和这么个粗野妇人一般见识。但看眼下,也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凶手是谁,罗明平的说辞又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头疼地想了想,最终提起惊堂木一拍。 “先将嫌犯押回牢中,下午再审。” 案子暂告一段落,金玉楼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看了那么久得来的竟是一个午后再审的结果,焉能不觉得扫兴? 不过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问道:“陈兄,你觉得这客栈的罗掌柜是杀人的真凶吗?” 陈珈兰扭着脖子,闻言点了点头。 “我觉得极有可能是他。” “哦?怎么说?”金玉楼好奇道。 昨夜没睡好还轻微落枕,实在难受得慌,陈珈兰边活动着脖子边回答他,“直觉。” “不过要是知道两件事就足够了。”她又说。 “哪两件?” 哪两件?陈珈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 罗贤平的小指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陈珈兰倚在柜台前问女掌柜。 夫婿刚卷入一宗命案,饶是再坚强的女子此时也有些惴惴不安,可即便如此,面对陈珈兰的问题,她还是认真思索回答道:“并未有什么特殊之处,反倒是阿明的小指,因幼时顽皮曾遭火燎过,留了一道极深的疤纹。” 陈珈兰点点头,又问:“还有一个问题,罗掌柜他是秋试回来起不再吃鱼肉吗?” “秋试回来后,夫君总说我角料放的太少,鱼腥味太重,所以就不爱吃了。”掌柜的说道。 “原来如此”陈珈兰嘀咕了一句,又问,“最后再问掌柜你一个问题,罗掌柜他们兄弟俩长得像吗?” “他们乃是一对双生子,自然像了。” “我明白了。”陈珈兰感慨道,“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金玉楼跟在她后面朝客房走去,却想不通他这些时间内问的问题究竟代表了什么。 “没什么,一些小小的发现罢了。”陈珈兰正巧走到房门前,伸手欲推,忽又扭过头来,“死的不是罗贤平,杀人的也不是罗明平。但是兄弟中确实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确实杀人了。” “你是说,现在的罗明平实际上是应该已经死去的罗贤平假扮的?”金玉楼偶尔也有脑筋转得快的时候。 陈珈兰点头。 “那这就有趣了。”他喃喃道。 “不过现在也还只是我们的推测,还是要等官府定夺才是。” 金玉楼哈哈一笑,伸手勾住她脖子,大掌在肩头拍了拍,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厉害的嘛。” 陈珈兰盯着那只勾肩搭背的手看了许久,慢吞吞将其拂下去,抬了抬眼皮说道:“那是,毕竟我又不眼瞎。” 猜着了真相,金玉楼便有些难耐了。 忍了半个时辰,终于熬不住了,便写了封书信唤小三儿送到了周大人手里。 不知是不是这封书信起了作用,到了下午再次升堂时,事情果然发生了变化。 先是仵作发现罗明平小指上的疤痕乃新伤,而后便是罗氏说起了一件往事——当年罗明平脚伤寻医时,其实是冒了名去的,所以知情人皆以为受伤的是罗贤平,而非其弟。 问及原因,罗氏竟说是怕此事不利于小儿子考取功名,万一圣人知晓罗明平曾险些跛脚,恐怕会有偏见。 下午的堂审陈珈兰没有去,窝在房里午睡,金玉楼怎么叫都不理会,他便只得带着小三小五去凑热闹。 堂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金玉楼回来后转述的,听到这里时,陈珈兰不由和当时旁听的人一样,露出了啼笑皆非的神情。 “这是谁告诉她的?本朝有这样的规矩?” 陈珈兰祖上也是出过大官的,兼之闲事爱看书,对科考也有些许了解,纵观所有典籍,绝对没有科举不得录用跛脚之人一条。 更何况,谁不知道当今圣上也腿有隐疾? 金玉楼揣测道:“也许是话本子?” 罗氏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如何会看话本。 陈珈兰瞥他一眼,也不反驳,接着问道:“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金玉楼的脸色古怪起来,“后来就成了一场闹剧了。” 证据确凿,摆在罗贤平面前,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罪行。 “是,罗明平是我杀的。”他痛快地承认道。 话一出口,便像是洪水开了闸,滔滔不绝起来:“我杀了他时正好是挖藕时节,扔池塘里不出两三日定然要被发现,所以我便先埋尸地里,待天气渐冷,才挖出来抛进水里。” “那你剁他小指所为何意?”周大人问道。 这事其实还有些古怪,若是想遮掩尸体身份,剁了指头还得要毁去其面目,但仵作说尸身面部并无多少伤痕,乃是自然腐烂。若不为掩饰,此般行为便是多此一举了。 “罗明平的手指不是我剁的。”罗贤平面无表情道,“乡试过后他同人一起赌博,付不起赌债便以小指抵债。” “当然他用的又是我的名号。”罗贤平冷冷一笑,“从小到大,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他哪篇文章不是我写的?众人都道他才情极高,光芒万丈,却从来没想过他底下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影子。” 周大人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你们以为那个天纵英才考上举人的人是罗明平,其实是我,你们以为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罗贤平,其实是罗明平。” “这,这”周大人纵然见多识广,此刻也不免瞠目结舌。 他实在是想不出这样做的意义。 “我受够了窝在黑暗里的生活了,直到乡试结束,罗明平落榜,我就决定,我要取代他。反正一直担着罗明平这个名字的人,不就是我吗?” “你懂什么!”一直安静跪在地上的罗氏突然咆哮起来,“你懂什么啊!阿明才是天生的文曲星!他合该是要当大官的!算命的都说了,你没这个命就别想不该属于你的!” “所以你就让我替他科考,让我替他背一切黑锅,让我当个没有自我的影子吗!” 罗贤平也突然激动起来,可很快又恢复平静,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我和罗明平实在太像了,像到我从秋试回来,扮了那么久的他,你多次来见我,竟然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你偏心这个儿子,可连究竟是不是他都认不出来,真是可悲。” “你胡说!你胡说!”罗氏癫狂起来,一把拔下头顶的发簪冲过去猛刺罗贤平,罗贤平也不动,任由她又抓又咬,还是官差出手,两人联合才架开了她。 “那疯婆娘当真力气极大,我看官差脸上也叫她抓出了几道红痕。”金玉楼评价道。 “后来呢?” “后来周大人就结案了,再不结案,这鸡飞狗跳的都能把大堂屋顶给掀了。”金玉楼说道,“不过这样偏心的母亲实乃罕见,普通人一碗水端不平也就罢了,她这分明是把一个儿子捧上天,一个使劲往泥地里踩。怪哉,怪哉。” 说到最后金大少爷还摇头晃脑地拽起了几句古文。 “她恐怕不是偏心,而是自私吧,你没听见她说,是算命的说她小儿子能成材,大儿子不是这个命么?”陈珈兰道,“若是对象调换一下,她也是会这么做的。” 金大少爷只能啧啧称奇了。 就在二人欣赏完一场家庭纷争的同时,一辆八百里加急的马车悄然驶进了皇宫深院里。 风尘仆仆的阮孟卿抱着暗红色漆木盒从车上走了下来,连朝服也来不及换,坐上一顶软轿,任由宫人抬着进了御书房。 “微臣见过皇上。” 他整整衣摆就要跪下,却被皇帝及时搀扶了起来。 “不必多礼。” 皇帝温和笑道:“只有你我二人在场时,唤舅舅就可以了。” 阮孟卿微微摇头:“这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皇帝说道,知道这小子生怕落人把柄,也没有不悦,只说,“好了,不说这个了,交由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阮孟卿捧着木盒双手递上,低声道:“虽有损失,但,幸不辱命。” 皇帝问道:“损失了几个人?” 阮孟卿道:“十之存一。” 皇帝道:“苦了你了。” 阮孟卿带去的除了安排给他的护卫,剩下都是他自己的亲信,现在损失了九成,对他来说必然是一个打击。 “为陛下分忧,乃是微臣之职。”阮孟卿低着头道,“若是西北一带不定,危及的便是整个江山社稷。与之相比,微臣的命就是丢在西北也无妨了。” “你敢这样想,我可不敢。”堂堂九五至尊面对为数不多的血脉亲人时也少不得要多几分温情,“我答应了皇姐要看着你成材,娶妻,生子,然后儿孙满堂。若非此次西北之行实在无人可去,我也不会让你涉足危险之中。” 今上执政多年,朝中不少官员都是三朝元老,势力错综复杂,明明满朝人才济济,却觉无人可信无人可用,着实令皇帝陛下忧心。 更何况如今朝廷内忧患重重,官官相护贪污,国境外异族虎视眈眈,只等从中原版图上撕扯下一块来,哪怕贤明如今上偶尔也有力不从心之时。 他拍了拍阮孟卿的肩,温声道:“你能来,我真是十分开心。” 当年阮孟卿二十出头,蒙帝意参加科考,拔得头筹后又破格封为高位,其实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别人都要熬资历,偏你年纪轻轻仗着身份一来就空降,还做着督察百官的工作,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实在正常不过。 “陛下言重了。”阮孟卿依旧保持着疏离。 “你这孩子。”皇帝陛下无奈地瞪他一眼,“幼时还缠着我喊舅舅舅舅,如今大了便这般生份了么?” 阮孟卿微微一笑,所有疏离冷淡都在此刻如冰雪消融。 “微臣不敢,若是微臣有一点举止不妥,怕是第二天弹劾的奏折便要出现在陛下的桌上了。” 他笑吟吟的,口中说着不敢,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有人弹劾他一样。 虽说此时能看见的只有他和皇帝两人,但暗地里呢,背后究竟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阮孟卿不知道,甚至连皇帝也不敢说完全清楚。 于是皇帝也笑了:“那便随你吧。” 他看了眼阮孟卿的胳膊,问道:“伤势如何?” “已经快好了,不是致命伤,休养几天就好。” “嗯,如此便好,这两天你在家休息,我再安排人去你府上给你瞧瞧。”皇帝陛下点点头,又问,“你那个小护卫伤势重不重?可需要御医为他诊治?” 皇帝亲口赐下御医,这是多少人都得不到的福气,算算朝中有此殊荣的也不过十来数,且大多是三朝元老,才学过人,忠心耿耿。鸦青一介侯府护卫能得皇上青眼,多少还是沾了阮孟卿的光。 阮孟卿心知肚明,当即眉眼弯弯笑道:“那微臣便替阿青谢过陛下了。” 叙话完毕,临出门,皇帝陛下手一招,又叫住了他。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 成材,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皇姐的四项期许如今才将将完成一步。皇帝陛下搓着手,一颗想做红娘的心在不安地跃动。 “太子殿下尚未迎娶太子妃,微臣实在不敢越过殿下先行考虑婚姻大事。” 这便是婉拒了。 皇帝陛下一脸可惜,他子息不旺,仅有的几个子女除了太子都尚未到婚配之龄,想要牵红线都没有机会。 看着阮孟卿步出御书房,皇帝陛下沉思良久,唤来了大总管。 “可有适龄婚嫁的贵家小姐?你拿本花名册来让朕瞧瞧。” 太子也确实不小了,娶亲之事是该提上议程了,先前因朝中形势复杂故而一拖再拖,可再拖下去,太子都要从毛头小子变成老小子了。皇帝推人及己想了想,自己比太子还小一两岁的时候就与皇后定亲了,而太子的未婚妻人选都还没定下来。 大总管捧着册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道:“陛下这是准备提前选秀?说起来已经连着两届未选了,底下臣子也有上奏的,陛下此番可要吩咐礼部” 也是,还有选秀这一茬。 他一有什么动静,底下的人也都闻风而动,指不定太子选完太子妃,他的后宫里又被热心的臣子塞入了几家的女眷,还是罢了吧,孟卿那小子都不急,太子的婚事也先放一放好了。 不爱美人只想当个明君的皇帝陛下沉默半晌,心累地摆摆手:“算了,不看了。” 第13章 (十三)寻仙馆 驶进深宫大院的那辆马车又悄悄驶出了朱门,一路向着公主府驶去。与之来时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相比,现在则显得悠闲许多。 “圣上说大人的府邸太过寒酸,前阵子下暴雨还冲落了几片瓦,须得重新修缮一番,故而请大人先暂住公主府几日。”护送回府的宫内侍卫如是说道。 阮孟卿闭目靠在软垫上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皇帝舅舅逮着空就要把他的府邸修缮一次,他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公主府是他母亲出嫁前的府邸,按照律例,公主亡故后其府邸应当由朝廷收回,皇帝却破例开恩留了下来,若不是他再三推却,舅舅原本是想让他直接住进去的。 “这段时日京城里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回大人,这些日子京城太平的很,一切都如旧。”侍卫答道。 “那就好。”阮孟卿点点头。 说话的时候马车刚好同另一辆车擦身而过,气流掀起窗帘一角,阮孟卿随意地瞥了一眼,对面马车里的人也恰巧露出了半张脸。 目光触及,他立刻微微一顿:“方大人?” 刑部员外郎,从六品的官,在这贵胄满地跑的京城里实在排不上号,然而方伯勤去往花街柳巷的路上却是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倒不是自矜身份怕影响不妥,而是畏惧家中悍妇,生怕闹得个家宅不宁。毕竟听闻过方大人名字的,哪个不知晓他是靠着妻子娘家的势力才有如今的地位? 是以方大人每每出门便要乔装打扮,化作寻常商贾模样,能走小路绝不走大路,能从后门入便绝不会从正门进,如同做贼一般,行迹极为隐秘。 此时他坐在车厢内尤不安心,听着车轮骨碌碌滚动的声响,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将被风吹开的帘子掖掖严实,这才踏实了些许。 马车悠然驶入一条偏僻的小巷,在寻仙馆的后侧小门停了下来。早有门僮在此守候,见他下车便热切地迎上去。方伯勤朝随行的几个侍从摆摆手,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驾着车离开此地,另寻别处等候。 随着引路的门僮走进门,方伯勤脸上的小心翼翼便彻底散去,嘴角的每一根胡须,额上的每一道细纹,都神清气爽地舒展开来——这是一个熟客才有的神采,是一个久经历练的嫖客才有的底气。 在这里,不必向官场里的上位者卑躬屈膝、谄媚讨好,也不用担心家里那个凶婆娘今天是不是又苛责了哪个小妾,摔了哪几个价值不菲的花瓶。在这寻仙馆,你只要有钱就是大爷,保管有姑娘伺候得你舒舒服服,飘飘欲仙。 这是男人的销金窟,也是他们的温柔乡。 更重要的是,寻仙馆极为注重客人的,每个姑娘住的都是独立的小院,熟客往往都有固定的日子,也无需预约,来时必定只有你一人,从未发生过两两相争的尴尬局面。 而想要成为这些院里的姑娘的熟客,除了需要撒下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外,还得有些才情,或是容貌俊朗,方才能得姑娘的青眼,寻常人等可没有这样的艳福。因而,方伯勤心中还是有那么几分小得意的。 至于这里的姑娘为何还敢挑三拣四,立下不少规矩,这就说来话长了。首先值得一提的便是寻仙馆的主事叶三娘,听闻她同不少大人物有着匪浅的交情,在这京城里哪怕是横着走,其他人见了少不得也要卖几分薄面。再其次,更有传言称这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平阳王旗下的产业。 谣言虽不可信,但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世上就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方伯勤心里暗自揣测着这寻仙馆即便不是平阳王的产业,多少也沾些边。 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既没有证据,也不妨碍他找姑娘寻欢作乐。 方伯勤大人摇头晃脑地感慨着,走到玉柔姑娘的小院外,挥手遣走引路的门僮,整整衣襟,换上一脸舒爽的笑意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大概是温香软玉在前不免急色了些,方大人并未留意到在他身后有一双暗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双眼睛才暂时沉寂下来。 幽暗、无声,像是一条蛰伏着伺机而动的毒蛇,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距离京城二百里开外,两辆马车并排行进在路中央。其中一辆装饰华丽,仅是用作车帘的料子便是上好的江南云锦,驾着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好生的风派。再观另一辆,灰篷顶,粗麻布,一匹又老又瘦的杂毛马,还缺了半只耳朵,说不出的穷酸相。 按理来说,这两辆马车本不会并驾齐驱。大多数的富贵人家瞧不上如此磕碜的马车,连走在一道都觉得跌份,而真跑起来,后者也远远不如前者。之所以会出现眼下的场景,全都要托金玉楼金大少爷的福。 “你这马车不行,要不坐我的,我车上还空着。” “不用。” “你这马车速度太慢了,你不是赶时间么?坐我的车还快些。” “真的不必了。” “你” 并驾齐驱,不过是为了说话方便。 陈珈兰捂着耳朵撩开窗帘,几乎是叹息般无奈地朝对面说道:“金少爷,您放过我行吗?我就乐意坐这马车,哪里碍着您了不成?” 对面车窗里的那个脑袋眨了眨眼睛,无辜地说道:“可你这马车确实” “” 拗不过执著的金大少爷,陈珈兰最终还是登上了他的马车。 “这样说话方便多了。”金少爷笑眯眯地说道,然后伸手取过茶壶沏茶,为陈珈兰斟满一杯奉上。 “这路上实在闷得慌,又无闲书可看,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好。你成天窝在那马车里,不觉心烦么?” 陈珈兰如实摇头:“不觉得。” 马车的颠簸程度适宜,用来睡觉再合适不过。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答案,金玉楼有些怏怏地撇了撇嘴说道:“你小子通不通人情世故啊,这时候应当顺着本少爷的话说才对。” “那我重新来过?”陈珈兰试探着问道,接着轻咳一声端正脸色说道,“窝在马车上确实尤为心烦” 金玉楼瞪她一眼:“毫无诚意。” 陈珈兰无奈摊手道:“横竖都不能让金少爷你满意了。” 说罢身子一歪,靠着车壁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睡起觉来。 自从早上被金玉楼吵醒后便一直困得不行,原本计划着在路上休息休息,结果这家伙知道她也要上京后便一直黏着与她同路,路上千方百计地搭话,搅得她明明一直在睡却越睡越困,实在是过分之极。 眼睛才阖上,竟是很快入了梦,只觉得周围的声音都变轻变远了。 “陈兄啊,你还没说你去京城是做什么呢。”远远的,传来金玉楼好奇的声音,“我是家里老头子想去京城发展家族事业,所以把我先丢过去了,你呢?又是为什么?” 困得厉害了,思绪也有些模糊,陈珈兰迷迷糊糊下意识答道:“上京投亲。” 之后再问什么便听不清了,只听见金玉楼似感慨地说了一句:“书中把京城的寻仙馆唤作温柔乡,又说是人间的另一处乐境,真想去亲眼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模样。” 温柔乡啊。 隐隐约约听到这三个字,半梦半醒中陈珈兰忽然想起了书中另外的半句话——那也是引得多少男人倾家荡产的销金窟。 员外郎大人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极为舒坦,在玉柔姑娘的贴心伺候下,红烛暖帐,被翻红浪,拥着那一身细腻的皮肉入睡,直教人迷得丢了三魂七魄。 回味着先前蚀骨的滋味,他下意识地伸手往一旁去摸,却摸了个空,只有冷冰冰的褥子,什么温香软玉都像是一场梦。 他一愣,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天色已经昏暗,不甚明亮的光从门外照进来,将门口那人的影子模糊地投在了地上。至于模样,逆着光,模样倒是看不太分明。 看来是玉柔姑娘回来了。 方大人毫不在意地想道,然后招了招手示意她来给自己捏肩捶腿。 那人缓步轻移到方大人身侧,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了方大人的背上,开始轻轻按压。方大人惬意地闭上了眼,享受着来自玉柔姑娘的服侍,甚至一时兴起,嘴里哼哼起了几句不知名的戏词。 但他很快哼不出声了。 那双柔软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扼住了他的气管,使他的呼吸听起来呼啦呼啦像一个破风箱。 他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一样挣扎翻腾起来。 那双手的主人静静地欣赏着他挣扎的姿态,直到方伯勤发现自己的反抗毫无用处甚至使处境更糟因而冷静下来时,才无声而缓慢地笑开。 “方大人,我来了。” 第14章 (十四)员外郎之死(上) 方伯勤死了,死在寻仙馆后的小巷里。 这个可怜的家伙还沉醉在美人的温柔乡里时,听说家中悍妇得了消息带人来闹事,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衣裳都未穿戴整齐便匆匆忙忙地逃跑,可他走哪不好,非得爬寻仙馆的围墙,一时不慎从墙上摔下来也便罢了,恰恰那里还停着辆马车,马儿受了惊,四蹄践踏,竟是将他活生生地踩死了。 你说这人倒霉不倒霉? 恐怕京城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因为惧内慌张逃跑却被惊马踩死的人了,甚至放眼天下,这死因也是独一份。 更令人唏嘘的是踩死他的马匹正是他自家养的马,停在巷子里的那辆马车等的人就是他。 事出之时,正是寻仙馆人多之际,听闻后巷死了人,好事者连姑娘都顾不上了,纷纷凑过去看热闹。街头巷尾挤满了人,围观的百姓并不知道死的这个倒霉蛋的真实身份,觉得又是滑稽又是可怜,指指点点又不自觉将消息往更远传了去。 刑部得了消息赶来控制现场已是一刻钟后的事,也不分谁是方府家丁,谁是寻仙馆管事,一概押了带走。半路遇上气势汹汹带着侍女家丁赶来的方夫人,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夫婿已经一命呜呼,正要大闹寻仙馆,刑部的人手一招,一声令下——带走。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方夫人也被一并带到了刑部。 出了命案,寻仙馆也开不成了,刑部责成关门三日,停业修整。三天时间,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得直接打水漂了,寻仙馆的主事心里泛着苦,可哪怕心中再不情愿,对着刑部也说不出半句不是来,只好悄悄使了人去给主子通风报信。 刑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着一干人离开后,围观百姓也纷纷散去,留下丫鬟护院在寻仙馆收拾打扫。 寂静的后院,身形瘦小的黑脸小侍女蹲在木盆前面无表情地搓着手巾,低头盯着水盆里的月影看了一阵,忽然说道:“出来吧,不会再有官差来了。” 没有人回答,小侍女也不以为意,继续搓着她的手巾。 院子静了片刻,很快,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倒也不是怕官差,只是能不引人注目就还是不要出头的好。” “你若躲着,官府查起来,反倒更为可疑。”小侍女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声音说道,“不过我在房里看了许久的书,一时困倦睡了过去,没有留意外面发生了什么,这应当也不过分吧?” “这可未必。”小侍女撇撇嘴,“听闻御史台那个阮大人回来了,你确定你做得万无一失,能瞒得过他?” 话音落下,站在她身后的那人笑了。 “瞒得过如何,瞒不过又如何。我是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回京,不过我来到这楼里既没见方大人,也未对他做过什么,他是不幸被惊马踩踏所导致身亡,一起最简单明了不过的意外事故,与我有何干系?” 小侍女忽然顿住,好半天后才喃喃道:“确实同你无关。” 她低下头去,捡起另一件衣裳开始清洗。一双粗粝的手在水里浸泡久了显得有些发白,一缕别到耳后的发丝散了下来,飘飘荡荡挡在眼前,她看着自己短粗如萝卜般难看的手,平静地说道:“即便真的查出来什么,也只与我有关,绝不会牵扯上你。” 身后那人没有说话。 小侍女埋头洗着衣裳自顾自说道:“我本来就是该死的人了,死前还能起点作用也好。” 他摇头:“他们查不出什么。” 刑部早就已经不是以前的刑部了,即便还有大理寺在,可死的是刑部的员外郎,大理寺总不见得手这么长,直接越过刑部去审理此案。虽然虽然还有御史台的阮孟卿,可他毕竟只是暂行刑部职权,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若真觉得只是意外,他们也不会带走玉柔姑娘了。”小侍女淡淡道,“玉柔姑娘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呢。” 那人闻言一僵,俄顷才低声道:“她不会有事的。” “你心里有数就好。”黑脸小侍女终于洗完了一大盆衣服,她把水撇尽,抱着木盆站起身,将最先洗了又洗的那条手巾递给他。 “这玩意儿洗不干净,你带出去烧了吧。” 他接过手巾展开,雪白的绢面上盛开着一朵暗红色的花,颜色极深,已经深入了每一丝纹理中,仅用水确实洗不干净。 “寻仙馆闭馆三日,你也不要再来了,玉柔姑娘有什么消息,我会想办法通知你的。”小侍女说道。她抱着巨大的木盆,整个人愈发显得矮小瘦弱,两条细小的胳膊艰难地扒着盆沿,重量几乎坠弯了她的腰杆。 “你”那人吞吐着,几番犹豫问出口的话却是—— “今天给方夫人送信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你吧?” 小侍女摇头:“我说了是给姑娘买胭脂去的。” “你听着。”她微微侧过头,拔高了音量,“这件事最多查到我头上就算完,你不必忧心。”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第一次杀人还是手生了些。” “不过以后就好了。”他把那块缀了红花的手巾折了折塞进怀里,“你也不会有事的,我当初救你,也不是要你死在这种地方。就让我们看看,那位阮大人究竟有何本事吧。” 就在寻仙馆后院发生这一番谈话的同时,平阳王府中也发生了一次密谈。 平阳王负手而立站在栏前,眺望着远处连绵的屋脊,脚旁是一只刚摔得四分五裂的茶盏,里头泡的是江南早春特供皇室的新茶。茶水顺着地板四处流淌,蜿蜒曲折,像是一幅晦暗不明的舆图。 “茶倒是好茶,可惜了。”平阳王接过属下递来的绢帕擦了擦手,随意地一扔,丝绢轻飘飘落下,正好盖住了茶盏碎片。 “属下该死,惊扰了王爷。”侍卫单膝下跪抱拳道,“但却有急事禀报,请王爷恕罪。” 平阳王瞥了他一眼,点头道:“说。” “刑部员外郎方伯勤死了。”侍卫压低了声道。 “哦?”平阳王的语调微微有了波澜,“区区一个员外郎,死便死了,不值一提。” 侍卫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眯了眯眼,看着从远处屋脊上飞过的一群鸟雀,过了很久,像是不经意般问道:“怎么死的?他杀还是自然死亡?” “回王爷,是方大人从寻仙馆的围墙翻出去时不慎惊着了马匹,被马乱蹄踏死的,下人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 “那就是意外了。”平阳王说道。 “可是未免有些太巧。”他又说。 “属下也有些怀疑,因而回来向王爷禀报。”侍卫道,“现在此案已由刑部审理调查,大理寺从旁协助。” “刑部。”平阳王略一沉吟,看向一旁门内的阴影道,“裴大人觉得如何?可有所见解?” 那门开了个夹角,恰好形成一处阴影,阴影里摆了一张太师椅,听闻平阳王问话,椅子上那人缓缓睁开了眼。 “老夫陋见,实在提不出一二。”裴大人笑呵呵地说道,“若是刑部说是意外,那便是意外。方大人勤勤恳恳为朝廷做事这么多年,要是再为人所害,那也着实惨了些。” “所以裴大人的意思是”平阳王微微挑眉。 裴大人微笑不语。 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让他安安静静地死,总好过被人谋杀而后调查牵扯出更多的密事来。 或者说,即便真的是人为,那调查的事也应该由他们自己动手,而不是交给刑部与大理寺。 当然,若只是意外那自然再好不过。 片刻后,平阳王执起侍卫新换上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与方大人同朝为官一场,以茶代酒,敬方大人。” 裴大人举起茶杯与他微微相碰。 “敬方大人。” 方伯勤的死,阮孟卿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甚至也不是第一批知道的人。 消息传到他这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午时,相关人等已经审问得差不多,也放走几个了。卷宗上明明白白写着意外死亡,丧命于惊马蹄下,就等他审核一遍,签个名就算完事。 如此草率,还有架空他权利的嫌疑——尽管打着关怀阮大人身体,怕大人舟车劳顿,不敢打扰的旗号,阮孟卿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悦。 本来嘛,于他而言刑部只是暂时代行其职,他本质上还是御史台的人,刑部底下有人不服他很正常。再者,突然空降而来也还没有树立起威信,指不定底下还有人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情有可原。 所以,当阿青对着刑部的官员横眉冷对之时,阮孟卿还颇有闲心地将卷宗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昨夜并不知道大人已经回京,更不知道大人去了公主府过夜,到今早想着大人一路劳苦定然还在休息,便让他们按章程先审完了人,这才把卷宗呈上给大人您过目。” 刑部的官员辞真意切地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就是个意外,说出去也有些丢人,还是我们刑部的官员,按惯例这都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不知道阮大人还有没有什么说法?” “你都按惯例按章程了,我还能有什么说法?”阮孟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说话的胖官员额头微微渗出了汗:“下官,这” “胡大人不必紧张,我并非是要苛责你的意思。”阮孟卿温和笑道,伸手抚了抚卷宗说,“只是既然按规矩按章程了,这卷宗的书写记录也得按着章程来。” 他看向捏着袖角开始擦汗的胡大人,嘴角微微勾起:“这事已经由胡大人着手办了,那便请胡大人再重新写一份交给本官吧。” 这一回他没说“我”,说的是“本官”。 胡大人哪里听不懂这用语的变化,当即慌张地点头称是。 “是是是,下官一定照办。” 目送他躬着腰离开房,鸦青走过去合上门,回来说道:“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 阮孟卿摇头:“人心不服,这里的势力又错综复杂,这样的事实在是很正常,你也不用在意。” 鸦青撇撇嘴不说话。 阮孟卿知道他看那几个官员不太顺眼,也不说什么,兀自整理着桌案。 刚到刑部没多久便得了皇帝的授意而离开京城,这桌上的卷宗倒是不知不觉垒了一大堆,还有些甚至有点积灰,收拾起来也是个苦力活。 他一边想着,眼睛不经意扫过了刚才那份卷宗,想了想,取过来放到了面前又细细看了一遍。 “阿青。” 他忽然喊道,抬起头来看着鸦青问:“你养过马有经验,你可知道,什么时候马会受惊?” 第15章 (十五)员外郎之死(中) “仅从墙上翻下来会吓着马么?”阮孟卿轻轻点着卷宗,“家养的马,性子应该不烈。” “若是跑着的马,受惊的原因便较多,也许是路况不好,又或是马具出了问题,不分野马家养,名贵的还是普通的,都有可能因此而受惊。但如果说到方大人”鸦青沉思道,“除非是他落地的时候恰好砸到了马的身上,不然极少有家养的温驯马匹会突然伤人。” 阮孟卿微微颔首:“我也是因此有些想不通。” 这件事要说绝无可能倒也不至于,普天之大,出这么一两次事故也属正常,可是发展得太过顺理成章,就不由得让人怀疑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设计的巧合了。 如果是他多想,那倒最好。 “仵作那边怎么说?”他又问。 “说是方大人身上有多处踏痕,心窝受创严重,因而丧命。此外,方大人手腕上有一道细小伤口,创口新鲜,但不足以致命,有可能是误划所致。” 一个朝廷官员,既远庖于厨,又没有舞刀弄枪的嗜好,上哪误划这么一道伤口来?可又说只是小伤不足毙命,看起来似乎与此案毫无关系 阮孟卿想了想,还是在纸上记了一笔。 “其余的呢?可还有说什么?” 鸦青摇了摇头:“就说了这些,具体的结论还未写成文书递交上来。” 阮孟卿点头道:“这案子先留下,看看再说。让仵作尽快写完将文书给我,顺便我得亲自见一见他。” “是,大人。” “嗯。” 阮孟卿应了一声,这才把卷宗虚虚掩上,搁置在一边。 “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他收拾完抬起头问鸦青。 “已经快好了,京城里的大夫就是比外头的铃医高明些,几贴药敷下去便感觉好了不少。” “这样。”阮孟卿感慨了一下,说道,“陛下叫了御医给你诊治,今日会去府里,你下午无事便先回去歇着吧。” “那大人你不就”身旁无人了吗? “我叫其他人跟着就行,准你半天假,回府修养去。”阮孟卿摆摆手道,“这里是天子脚下,那些人的爪牙到不了这里,其他人想动我也得先掂量掂量,你不必忧心我的安全。” 鸦青低下头应道:“是。” 鸦青离开后,阮孟卿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书是先帝太傅柳曽书在世时所撰写的一些赋文合集,篇篇都精妙绝伦,然而阮孟卿看了两页便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不知究竟看进去了什么。 门被人推开,穿着朝服的青年迈步而入,见他出神的模样便笑道:“孟卿兄这般魂不守舍是在想什么?” “在想柳兄的曾祖父真是惊才绝艳的人物。”阮孟卿闻言抬起头,笑着朝青年扬了扬手中的书卷,“若非我出生时太傅大人已经故去,我必然要拜在他门下好好做一番学问。” 柳习风接过书册翻了翻,弯了弯嘴角道:“若曾祖还在,有你这么散漫惫懒的学生必定很头疼。” 他指了指书上的页码,阮孟卿才将将到第十页。 阮孟卿抽回赋文集,笑着反问:“还不许我温故而知新?” 柳习风看着他也笑:“书页是新的,前十页有笔注,而第十页后并没有翻阅过的痕迹。用以书写的墨色黑而沉着无光,闻起来有淡淡檀香味,想来应该是敬亭书局自制的松烟墨,只有他家才会在墨块里多加一味檀香。再看字迹,不出意外就是敬亭书局的那位平凡书生的手笔。” 他的笑容加深了一些:“三月前敬亭书局曾备厚礼来我家,向我祖父讨要曾祖赋文的亲笔,祖父遵曾祖遗嘱将十二篇赋文授权于敬亭书局。一个月前,手抄版赋文集才开始流通于京城,那时孟卿兄你离京甚远,不可能提前看过。” 他说的有理有据,将一切能够反驳的机会都堵上了,阮孟卿合上赋文集,站起身将它放入书架中,而后扶着书架笑着摇了摇头。 “见微知著,管中可窥豹子全貌,柳兄的推论真是精彩。” “不过是因为此事与我家有关,我比常人多知道一些内情罢了。”柳习风道,“而且近来我对这个叫平凡书生的人也颇为好奇,故搜罗了一些他的信息,包括署他名字的抄本何时发行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哦?”阮孟卿不禁好奇,“这人究竟有何能耐,能引得柳兄关注?” “凡是他的手抄本在京里都卖得很好,能做到这一点非常不易。”柳习风道,“我看过他经手的不少书籍,笔触虽还稚嫩,但一笔一划间已有了收放自如的大家之风,苍劲洒脱,风格自成一派,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书法大家。” 阮孟卿回想起先前看到的那满篇苍劲字体,不由点头道:“确实不错,难怪柳兄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 柳习风瞥他一眼,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如果孟卿兄你随便拿一本给我,我也不会对其这么清楚。”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不过我会直接看书号。” 京城内的任意一家书局出书时都会以年月类型来标注书号,只需看一眼,就能知道它完成于何年何月何日,再对照一下阮孟卿回京的时候,也能够得出同样的结论。 阮孟卿颇为无奈道:“柳兄你还真是” 他想了想措辞:“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有趣。” 柳习风权当是夸奖,坦然应下。 “柳某亦觉如是。” 阮孟卿心底暗暗骂了一句臭不要脸,面上仍旧是温柔和煦的笑意,纤细修长的手指分完茶,将其中一杯推至柳习风面前。 “别的也就不多寒暄了,能劳柳兄不辞辛苦从大理寺跑来刑部,不知是为了何事?” 多年至交好友,小时候穿过同一条裤子的交情,说起话来有必要这么客套? 柳习风微微蹙起眉啧了一声,看着突然端起身份架子的阮孟卿说道:“找人照你的模样做个模子出来,活脱脱就是规矩两个字。” 阮孟卿给了他一记眼刀:“刚才刑部的胡大人从门外经过,本应是来找我的,见屋里有客人才又退下去了。” 柳习风也是习过武之人,自然听得到刚刚那阵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却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上回礼部那老头参了我一本,说我没有为官的威仪,不尊老重道,礼仪欠缺,有损朝廷官员形象。” “你做什么了?”柳习风纳闷道。 礼部的老头子虽然为人迂腐古板了些,虽然虽然与他们也不是同路人,但也不会无端端上这种折子来刻意打压阮孟卿。 阮孟卿轻描淡写道:“我和其他大臣闲聊时,不小心把他喊成了李老头。” 柳习风怀疑:“还有呢?” 他才不信事情只有这么简单。 “还顺便不小心讽刺了他几句千方百计想要把女儿送进宫中这种卖女求荣的行为,虽然此事未成,他最后把女儿嫁入了其他高门。” “我觉得事情远不止如此。”柳习风沉默,“然后呢,你又做了什么?” “然后我一不小心,把茶杯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还真是不小心啊。”柳习风有些失语,“短短数语听你道来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般惊心动魄,难怪李老头这般讨厌你,我也能理解了。” 即便阮孟卿没有细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可想而知当时的场面肯定不是那么和谐。 “当时李大人有些情绪激动,这才出了点意外。”阮孟卿心平气和地解释道,脸上带着的笑容如春风般温和,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是个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而不像他自己口中所说会做出拿杯子扣人头顶举动的莽撞少年。 “不过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那时刚入朝为官,难免有些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柳习风:“” 三年前,他在哪儿在干什么来着? “你那时还在大理寺当着一个从六品的小官,我又没有对你说起过,你自然不知道此事。” 哦,的确。不是所有人都像阮孟卿那样刚入朝为官便能身居高位的,即便是他这样——曾祖为先帝太傅,祖父为太子太傅的出身,也得从低往高处爬。 “难为你三年前的折子竟还记得这么清楚。”柳习风感叹。 阮孟卿微微一笑:“我认为李大人说的十分在理,便从此将他的训诫当做金玉良言,时时刻刻铭记在心,动辄将它念叨个三四遍,以此约束自身言行。” 柳习风看着他直摇头:“假,太假。” 阮孟卿笑得更欢了:“句句乃是肺腑之言,习风你不觉得一群老头整天盯着你,想抓你把柄却处处碰壁只得自己心里憋气真是再有趣不过了么?” 柳习风仍是摇头:“不是很懂你的乐趣。” 阮孟卿还是笑,觉得笑够了,才轻咳一声,正色道:“言归正传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一下阮大人的变脸功力,只是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做了坏事而张扬得意的小年轻转变成了温润如玉稳重如山的谦谦君子,饶是柳习风熟知他的本性如何,也不免有些咋舌。 “我来找你,是为方员外郎之死一事。”柳习风缓缓说道,“死的是你们刑部的人,理应由你们自己着手调查,但大理寺毕竟也需从旁协助,有了结论,我们也得记录一下。” “结论倒是有了,可不可信却不知道。”阮孟卿将卷宗递给他。 柳习风接过,快速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说道:“你没有签字落款,看来你对此事还有疑虑?” 阮孟卿点头:“确实有一些,方伯勤死得太凑巧了,而且他若是晚个一年半载再死会更好。” “此话何意?” 他摇摇头不说话。 涉及到皇帝委任他的一些私密,哪怕是挚友也不能轻言。 柳习风倒是很快领悟了过来,也不多问,只说道:“那你准备如何?” “我想亲自去寻仙馆看看。”阮孟卿说道。 柳习风站起身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柳兄能奉陪是阮某的荣幸。”阮孟卿故意拱手做了一揖。 二人携同朝门口走去,边走柳习风边问道:“我来时,孟卿你在发什么呆?敲门你都不应。” “你有敲门?”阮孟卿微微一愣,“我在读书,大概是没有注意到罢。” 二人跨过门槛。 “还说在看书,你怕是没看见自己当时脸上的表情,看我曾祖的赋文集能露出那样的表情?像是”他故意隐去了后半句话,果然挑起了阮孟卿的好奇。 “嗯?像什么?” “像是在思/春。”柳习风语气淡淡道。 “柳兄,世人所谓淫者见淫,你该多看些经史子集才是。” 穿过回廊,步下石阶,两人说着话正要经过拐角,一时不察,冷不防有一人从拐角冒了出来,和阮孟卿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第16章 (十六)员外郎之死(再) 这人倒真是个硬骨头。 阮孟卿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一边蹙眉揉着胸口一边想道。 抬眼望去,撞他的那小子在看清他脸后也并不惊慌失措,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沉稳道:“下官莽撞,冒犯了阮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目俊朗,一双眼剔透如水,气质清淡如竹菊,看起来是个极出色的年轻人。 阮孟卿打量了两眼突然问道:“你是叫姜晗?” 他对这年轻人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今年新晋的进士中的一位,在刑部里任着从五品的郎中。 青年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问,微微一愣,随即点头道:“正是下官。” “不知姜郎中这么行动匆忙是要去做什么?” “下官原本正想去找大人您。”姜晗答道。 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阮孟卿原来只想训诫他两句,听他这么说,反而起了兴趣,便问道:“你找本官有何事?” 姜晗施施然一礼:“下官认为方员外郎一案不可草率结案,恳请大人彻查。” 马车行了许久,总算是到京城了。 金玉楼一路上碎碎念叨着:“我家老头子除了让我来京里帮衬一下自家产业,另外也是想我去探望探望小表哥哦,陈兄还不知道我有个表哥吧?” 家中私事,若非他亲口叙说,她怎么会知道。 陈珈兰摇了摇头。 “金少爷你从未说起过。” “小表哥比我大几个月,他们一族都很会读书,今年他考上了进士,留在刑部做了个小官,好像是五品诶,是五品还是从五品来着?”金玉楼挠了挠头,“五品的官应该是小官吧?” “少爷,姜少爷是刑部从五品的郎中。”小五说道。 “这官也不小,虽不是什么要职,但对新科进士而言,却已经不错了。”陈珈兰说道。 “听你们这么说,好像是还不错。”金玉楼拧眉思索了片刻后说道,“不过我可不想去见他,他这人年纪轻轻却古板得像他家年近花甲的老夫子,生平最是喜欢训诫旁人。” 陈珈兰在边上听着,对此并不发表评论。 听金玉楼所描述的形象,那小表哥应是一个做事严谨之人,若是这样的性格,对上金玉楼这般跳脱的性子,会训斥他也不足为怪。 金玉楼念着念着忽然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不行,我不能先去找他!” “小三小五,掉头!”他一把掀起轿帘,探出头去喊道,“咱们先去寻仙馆。” “好的,少爷。”小三儿立刻应道。 小五却觉得有些不妥:“要是让姜少爷知道少爷你来了京城不先去拜访他,反倒去青楼,只怕又要生气了。” “那就不让他知道。”金玉楼大手一挥,“这事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他不知,京城里又没有认识本少爷的人,怕什么?走!” “你似乎很怕你那位表哥?”陈珈兰有些好奇,试探着问道。 提起这茬,金玉楼真是欲哭无泪:“姜家的表哥就没几个好相与的,不是拉着本少爷舞刀弄枪就是拉着本少爷读那些个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本少爷又不科考,学那些做什么?” “偏偏老头子觉得姜家家风好,老把我往那送。你见过长到我这岁数还没见识过青楼的大家少爷么?”金玉楼问道。 陈珈兰摇摇头。 其一她并没见过几个大少爷,其二,戏里话本里的少爷个个骄奢淫逸,吃喝嫖赌样样不落,金玉楼与他们完全是两个极端。 “所以了,一定得先去寻仙馆见识见识,不然以后就没这机会了。”金玉楼一槌定音。 不过姜晗表哥要是知道他去逛青楼,那后果 金玉楼打了个寒战,赶紧甩了甩头。 怕他干嘛,少爷他才不怕呢! 马车在路口掉头转道,朝着寻仙馆前进。 半刻钟后,金玉楼趴在车窗前,望着大门紧闭的寻仙馆沉沉地叹了口气。 “竟然关门了啊。” “可不是嘛,出了命案不得不关门啊。”路经马车的行人听见这感叹顺嘴接了一句。 “命案?”陈珈兰好奇地撩起了另一边的帘子,那先前说话的路人却已经走远了,没有听见她的疑问。 金玉楼想了想,朝不远处寻仙馆门前的小厮招招手:“你过来,我们同你打听几件事。” 他取出一锭银子托在手里上下抛着,小厮眼睛一亮,立刻殷勤地跑过来,点头哈腰道:“这位公子您请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实际对人也是一样的。 陈珈兰瞅着这小厮,心里默默嘀咕道。 “第一个问题。”金玉楼指了指寻仙馆问道,“京城里可还有叫这名儿的地方?” 这问题,好回答。 小厮心想着,不假思索地摇头:“绝对没有,京城里叫寻仙馆的只此一处。” “那这寻仙馆是什么时候关门的?” 并不是所有青楼白天都不开业,至少寻仙馆就不是,金大少爷来之前就从书中了解了一个大概,自然知道眼下大门紧闭的状态很不正常。 小厮答道:“昨儿傍晚才关的,出了命案,刑部让他们休业整顿。” 金玉楼看了陈珈兰一眼,她除了听到昨日出了命案时表情稍有变化,此外都是一脸淡然。 确实也只能淡然了,她身为一个女子,对上青楼这种事并不感兴趣,哪怕这青楼确实出名得很,里面的姑娘个个都貌如天仙,琴棋书画舞文弄墨样样在行,也不行。 陈珈兰,性别女,爱好男。 她装作没有看到金玉楼的眼神,挑话中的关键问道:“什么命案?” “有一个员外郎死在了寻仙馆的后巷里。”小厮搜肠刮肚,努力回忆着昨天四处打听来的消息,“据说是刑部的员外郎,好像叫方伯勤来着。” “是怎么死的?”陈珈兰又问。 “听人说是被受了惊的马踩踏死的,具体的我也不了解,不过毕竟死在寻仙馆的地盘上,影响不好,停业整顿三日也算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了。”小厮评价道。 陈珈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刚才会问那两句也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自身对这些并没有太多的兴趣。 “小的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两位要是再有别的问题,恐怕小的就回答不上了。”小厮说道。 “你倒是知道的不算少。”金玉楼轻笑,将银子抛到他怀里,“行了,你去忙吧。” “诶!”小厮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寻仙馆的大门却突然由内打开,两个身影并排着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两人身形相差不多,穿着样式也差不多的衣服,除了模样比常人俊俏许多外,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陈珈兰却牢牢地盯着他们,原因无他,只因为其中一人她认得——那位自破庙相识又同行了一阵的孟公子。 陈珈兰目送着二人坐入轿中,招手又叫住了小厮。 “他们两个是什么身份?怎么会从寻仙馆里头出来?” 小厮探头看了眼,说道:“那是刑部的大人,来此处想必是为了调查。” 陈珈兰慢吞吞“哦”了一声,又说道:“这两位大人中,走左手边刚打了个喷嚏的那位姓什么?是不是姓孟?又是什么来头?” “这”小厮想了想说道,“听说是姓阮来着。” 至于是阮什么呢?他一时也有点想不起来。 正冥思苦想着,忽然听到陈珈兰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姓孟?”,脑海中灵光一现,顿时将那位刑部大人的名字脱口而出。 “我知道了!他有些兴奋地说道,“那位大人姓阮,全名叫做阮孟卿。” 长街一阵风刮来,卷起满地沙尘。阮孟卿掖起袖子掩着嘴打了个喷嚏,身边的好友立刻递来了关心的眼神。 “阿嚏——” “孟卿这是着凉了还是因为有人在挂念你?”柳习风微微一笑,一开口就是一句不正经的调侃,“看你的气色不太像是受了风寒,那想必是有人在牵念你吧?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呢?” 阮孟卿不说话。 当柳习风开始讲话,尤其是他准备开口损你的时候,千万记得保持沉默。 “这也可以理解你之前看书时为何是那副表情了。”柳习风似是明悟道,“孟卿你也二十三多了,俗话说男大当婚” 阮孟卿懒得听他继续叨叨,径自上了马车。 撩起车帘随意地往外一瞥,不远处正好停了一辆豪华的马车,马车窗口露出了两张人脸,他一眼扫过去,顿时停住了视线。 是了,算算时间,分离后以她自己的速度也该到京城了。 第17章 (十七)员外郎之死(肆) 寻仙馆关门谢客,绝了金玉楼想探探青楼的念头,败兴离开,满是失望。 陈珈兰看着他那张蔫蔫巴巴的脸,觉得在某种瞬间同她家村口的那只大黄狗有异曲同工之处。 忍不住想揉揉他脑袋,还好忍住了。 在路口下了马车,同金玉楼正式分别,对方苦哈哈地念叨着让她有空就去找他玩耍,免得他惨死于小表哥的辣手之下,陈珈兰听完一笑置之。 虽然金少爷很可爱,为人义气又没有富家子弟的娇纵,除了偶尔说话不太讨喜外,别的也找不出什么不好,但毕竟身份有差别,还是不要走太近得好。况且,以后应该也不会有所交集了。 想归想,陈珈兰还是把他写下来的地址收进了口袋里。 沿着街边阴凉处走,经过虽不豪华却装饰精致的客栈,陈珈兰转悠两圈叹了口气,继续前行。 肚中咕叫了两声,琢磨着民以食为天,她步子一转朝前方的旧墙根下走去。那处支了个棚子,底下摆了几张桌椅,右侧挂了张条幅,上书“陋食处”三字。虽然简陋,但胜在桌椅干净,陈珈兰并不挑剔,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此时生意冷清,没有半个客人,那卖面食的书生着一袭粗布长衫,窝在阴凉里,捧着一卷书读得津津有味。 等了半天不见他来招呼,陈珈兰又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指叩了叩桌沿。 “店家?” 那书生这才舍得从书里挪开视线,抬头看了她一眼。 “面都卖完了。”他语气平平地说了一句,复又低头翻书。 离得近了,陈珈兰才发现他手里还执着一支小羊毫,在书上不时写写画画做些笔注,看其字迹俊秀挺拔,倒是和他沉默老实的外表有些不符。 “不必是面,馒头也可,大饼也行,总之是吃的就可以了。”陈珈兰道。 “馒头大饼也没了。”书生慢吞吞道,“算了。” 他说着忽然站起身来,走向用桌子拼搭起来的简易灶台:“还有些许馄饨,早上卖剩下的,不过卖相不太好。” 陈珈兰在他身后摇头:“没关系,我不介意。” 等候须臾,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上了桌,半透的米白色馄饨皮上缀着翠色的青葱颗粒,颜色相宜得令人赏心悦目。 那书生收了钱,又回到原位看书。陈珈兰低头咬了一口馄饨,鲜美的汤汁在口中四溅开来,还没等咬第二口,一道黑影便挡住了她的视线,旁若无人地在对面坐了下来。 对上她莫名的视线,那人微笑道:“搭个桌,不介意吧?” 陈珈兰垂下眼,夹起第二只馄饨,淡淡说:“介意。” 介意也不走。 阮孟卿仿佛听不懂她的驱逐之意,转头对书生道:“店家,来一碗馄饨,和她的一样。” 一再被人打搅看书,书生似乎也有些不耐,但到底需要生意维持生计,合上书走到灶台前,又忍不住回头对阮孟卿说了一句:“边上还有空座。” 陈珈兰的男装扮相并不如何高明,观察敏锐些的人很轻易便能识破,有心人多加观察也能发现,书生看出了她女扮男装,又见阮孟卿死缠烂打百般纠结,不由多想了些,想深了些,望向阮孟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别样的光彩。 阮孟卿知道他有所误会,失笑了一下,说道:“我和她认识。” 书生瞥了陈珈兰一眼,后者在他的注视下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既是熟人,那也不好说什么。 书生摇摇头,把馄饨下入锅中。 阮孟卿把倒扣的茶杯翻转过来,取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看着陈珈兰笑道:“陈公子?” 陈珈兰抬起头与他对视,语调微微扬起:“孟公子?” 顿了顿又说道:“阮大人。” 阮孟卿举起茶杯送至唇边,遮掩了隐约的笑意。 “陈姑娘。” 陈珈兰轻轻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多日不见,没想到能在异地相逢,想来也是极为巧合。”阮孟卿温和地笑着,“不知陈姑娘进城多久,可有找到要投奔的亲戚,若是人生地不熟,一时半会找不到,在下不才,在京城住了些年头,还可以替你做个向导。” 那日夜晚在财神庙里随口胡诌的话语又被他提及,陈珈兰微微一顿,随即说道:“那想必阮大人要告的御状也已经上达圣听了吧?”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一眼,视线交错间闪过了一丝难言的默契。 那天晚上谁也没说实话,说的话里三分真七分假,却言不由衷得仿佛句句出自肺腑。 俄顷,陈珈兰又低下了头,认认真真地吃起了馄饨,不再给对面一个多余的眼神。书生将碗搁在阮孟卿身前,安安静静地退下,阮孟卿执起筷,夹了一只馄饨送入口中。 食不言,寝不语。 两人相对无言吃完了馄饨,片刻后,陈珈兰率先抬起了头。 “不知道阮大人特意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先前见到阮孟卿还是在寻仙馆门口,他同他的好友走在一处,她随意走走,来到这旧城墙根底下,乃是无意而为之,阮孟卿却后脚就跟着到了,必然是暗中跟随她而来。毕竟这个摊子实在寒酸,不像一个朝廷官员私下里会去的地方。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 连阮孟卿自己听完也是一愣,不禁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明明和柳习风从寻仙馆出来时他还想着要回刑部处理一下积压的公务,但见到陈珈兰,他却迫不及待丢下了柳习风,让他先行离开,自己则悄悄跟在了陈珈兰身后。 为何会鬼使神差地做下这样的决定?如此草率,有些不太像平时的他。 也许还是因为好奇? 阮孟卿想了想,沉吟道:“我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不过是熟人相见,过来问候一下。” 不等陈珈兰回应,他又继续说道:“说实话,陈姑娘上京的目的我也猜到了些。” “你知道?”陈珈兰挑了挑眉,原本想说的话也变成了这句。 阮孟卿颔首,微微一笑道:“想必陈姑娘入京是为了新科状元范良礼而来。” 陈珈兰不动声色:“哦?是吗?” 阮孟卿接着道:“陈姑娘来自桐乡城十里镇,恰巧我听说新科状元的家乡也是在那里。” 那时他虽未回京,但京城里的大事还是知道得七七八八的。 他说着,对上陈珈兰的视线,嘴角加深了笑意:“当然,我其实是猜测居多,不过当我提起范良礼这个名字时,陈姑娘的眼神略微闪烁了一下,这就说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被他道破,陈珈兰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我上京确实与他有关。” “我听说新科状元并无姊妹,也未曾婚配,陈姑娘与他的关系,我便真的猜不到了。”阮孟卿嘴上说着猜不到,目光却一直看着陈珈兰,“不过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善事好事。” 他猜得八/九不离十,陈珈兰觉得再瞒着也没什么意思,又念及他的官家身份,说道:“确实,你几乎都猜中了。我上京也不是为了投奔亲戚,而是为了状告范良礼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阮孟卿摩挲着杯底,轻声道:“那恐怕有些不巧。” 陈珈兰望了他一眼,他眼睛微眯道:“新科状元被封泸州知州,与丞相千金完婚后,已于十日前启程前往泸州赴任。” 听完,陈珈兰紧紧拧起了眉头。 她若要状告范良礼,他一没亡故二没失踪,如果不来,那她也告不成。紧赶慢赶,难道还是没赶上他离京吗? “还有一事。”阮孟卿说道。 “什么?”陈珈兰下意识接道。 “按照前代律法:越诉者,笞五十;申诉不实者,杖一百。范知州如今已经封了官,你要告他便是越诉,没有一副强健的身子骨,那五十杖你可撑得下来?” 陈珈兰不说话。 她当然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百姓若非逼到极处理从未见过有人状告父母官,便是因这规矩委实不近人情。 她皱起眉盯着阮孟卿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第18章 (十八) 想说什么,其实阮孟卿心里也有些疑惑。 他猜到了陈珈兰上京的目的是不错,可那与他有什么干系,二人仅是相识,并没有到多亲近的地步,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心中迟疑,说出来的话便也缓了几分。 “我是想劝姑娘不要去告御状,那对你而言,并非什么好事。”阮孟卿说道。 新科状元封了五品的官不说,又做了裴相的女婿。裴相老来得女,将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若是有人要告他的女婿,以他那护短的性子,即便陈珈兰没有丧命于那五十棍下,恐怕也免不了来自他的刁难。 “且范知州已经离京多日,即便朝廷受理此案,也绝不可能为了你将他征召回来,至多将案子迁至原籍处理,你要等,恐怕还得等上数年,才会有一个结果。而那结果,也未必是你想要的。” 陈珈兰默然不语。 她知晓阮孟卿说的是实情,也明白他劝她是为了她好,可一个并不相熟的人都愿意关心她几句,怎生有人偏偏活成了白眼狼?是天性如此,还是为了钱权名利? 她得到范良礼为攀附丞相而迎娶其千金的消息后便尽量快速地赶到了京城,为得就是想赶在他受封之前告他一状,哪怕万一晚了一步,只要他还在京城,她抱着鱼死网破的心也许还能让他得到一些教训,可现实却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现实就是范良礼金榜题名,娶了丞相千金,欢欢喜喜地去上任了。而她呢,爷爷因为范良礼退婚大病了一场,她辛苦奔波十数日想让他受到报应,最终却只能看着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春风得意。 实在是不甘心。 不甘心多年来陈家出资出力供范良礼读书科考,不甘心她曾经满怀期待,拾起女工想为自己绣一件嫁衣,不甘心范良礼金榜题名便过河拆桥,派人送来区区十两银子,当着爷爷的面摔了定亲玉佩要回婚书。 陈珈兰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可她也足够骄傲,她不允许范良礼将她的尊严扔在地上反复践踏,还要呸上一声“野丫头”,仿佛当初苦苦扒着陈家恳求救济的那对孤儿寡母,那个说功成名就便回乡迎娶她的少年只是她的一场梦幻。 尤其是想起爷爷躺在床上老泪纵横直呼看错人的爷爷,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人活着,也不过是为争一口气。 她学着阮孟卿的样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看着茶水缓缓滑入杯底,浸没杯底的一个“义”字,举起来轻抿一口,低声道:“我不甘心。” 但却无可奈何。 阮孟卿也沉默了一下:“世间万事万物,并非事事都能如意。” 陈珈兰摇了摇头,不欲多说。 阮孟卿又道:“若你真想状告范知州,可等一年之后再入京。” 陈珈兰稍稍抬眼:“嗯?为何?” 阮孟卿道:“陛下有意修改现行的律法,觉得其过于严苛,草拟的新法之中,官员与庶民同罪,越诉者不必再杖责五十才能上堂,而是待官府查明实情后,有谎报不实者再另行处罚。” “可如你所说,这也只是皇帝陛下的想法罢了,并未成文书实施。”陈珈兰有些动摇,“况且,那也是一年后的事了” 阮孟卿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向来是言而有信之人。” 说完一抬头,正好看见了阮府下人和鸦青领着负责检验方伯勤遗体的仵作从远处走来,他的目光微微一顿,紧接着便起身同陈珈兰告辞。 “陈姑娘,在下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阿青带仵作来找他,必然是方伯勤的案子有了什么头绪。 陈珈兰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看见了阿青那张熟悉的面孔,视线在另外两个人身上转悠了一圈,她抬头看了眼阮孟卿,随即又低下头。 “阮大人慢走。” 生疏而恭敬。 阮孟卿不以为意,招来书生付了茶钱。虽是粗陋的凉茶,却不像是其他饭馆酒楼里白白供给的,不过书生也实诚,只收一个铜板,多半个子也不要。 临走,阮孟卿又看见了那块书写着“陋食处”三字的条幅,不由好奇地问书生道:“那字可是你写的?” 书生面无表情道:“才疏学浅,拙作而已。” 阮孟卿倒不太认同他的自我认知:“看得出来你练字多年,已成些火候了,即便不开这面食摊子,去书巷里卖卖字画也足以维持生计。” 倒是挺高的评价。 陈珈兰听他这么说,也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果然字迹苍劲挺拔,气势如虹,便是她这样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水平确实不错。 书生正在收拾碗筷的手一顿,半晌才闷声说道:“籍籍无名,去了书巷也不过是与人作笑话罢了。” “那可惜了。” 阮孟卿摇着头走出棚子。 他走了,陈珈兰却还没有。 她喝完最后一口凉茶,将杯子递还给书生,随口问道:“礼义廉耻,挺有深意的四个字,怎么会想到做成茶杯的底纹?” 大多百姓为了给自己的杯碗做个标记,通常会在底部刻上自家的姓氏,或者是莲花纹和一些吉祥的字眼,像书生这样的倒是少见。 “想到便做了。”书生淡淡回答道,显然不是很喜欢与人交谈。 见他又捧起书本,陈珈兰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站起身,离开面食摊子开始寻找今晚的住处。 另一厢,阮孟卿着仵作递交上来的文书,看了两眼便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方伯勤死前被人扼住过喉咙?” “回阮大人,正是如此。”仵作拱手道,“不过对方显然用力不大,留下的痕迹十分轻微,又因方大人生前遭马匹踩踏过,不甚清晰,故而草民现在才发觉。” “用力不大,那便不可能置他于死地。”阮孟卿说道。 “方大人的死因没有疑虑,确实是被惊马踩死的,胸前数根肋骨齐齐断裂,刺破脏腑,最终才导致丧命。” “这说不通。” 阮孟卿轻轻叩着桌子沉思道:“若方伯勤真是死于惊马蹄下,这是个意外的话,他手上的细微伤口和脖子上的掐痕便显得很没有道理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阿青道:“那日服侍方伯勤的那个玉柔姑娘说什么了没有?” 阿青上前一步回禀道:“她全然不知情,被审讯的官差吓得不知所措,哭哭啼啼半天,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来,最后胡大人觉得此事同她无关,下午便放她回寻仙馆了。” 听闻胡大人三字,阮孟卿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我今日午时才和他说过此案存疑,他下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放人了,也真是颇有怜香惜玉之心。” 鸦青低下头:“属下下午回了公主府,并未及时得到消息。” 阮孟卿摆摆手:“我不是责怪你。” 鸦青抬起头有些迟疑道:“不过,据说下午曾有平阳王府的小厮来过。” “来找谁?胡大人?”阮孟卿挑眉。 “正是。” 阮孟卿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嘲讽笑容。 “王爷人脉之广,一向令我钦佩。”他敛去笑意,看向仵作,在他战战兢兢的表情中,语气淡然地问道,“继续说说吧,你的另一个发现。” 他收回视线落在纸张上,仵作悄悄松了口气,抬起头汇报道:“这事是草民检验方大人口腔时发现的,方大人口中有少许药渣残留,嵌在齿洞中。草民仔细辨别后发现这是静心安神的药材中的一味,应该是方大人去寻仙馆之前喝了此类药汤。” “草民就着人去方府打探,方府下人说他们老爷常年有心悸的毛病,大夫给了方子,一直在吃药。然后草民带人去了药铺,询问大夫药方,后经比对,所给的方子里有一味和从方大人口中发现的药渣一致。” 阮孟卿又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和此案有何关联?” 仵作有些吞吞吐吐:“这草民目前还未发觉有何关联,只觉得这或许是线索之一,也许能用上,便上报给大人了。” 阮孟卿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对了。” 他冷不丁出声,仵作疑惑地眨了眨眼:“大人?” “阿青先前吩咐你去查查那两匹惊马,你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提及此事,仵作立刻露出了一种为难的神色:“阮大人,不是草民不想查,可这马要是活着还好办,死了切成块,草民就无能为力了。” “马死了?”阮孟卿转头看向鸦青。 “是方夫人的主意。”鸦青被他盯着,也感觉有点压力,“方夫人没什么嫌疑,问了两句就由胡大人做主放了回去,本来那两匹马也是押在刑部的,但方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是这马踩死了她的夫婿,不能就这么好端端地待在刑部,非要带回府去。” 鸦青的声音小了些:“胡大人说反正两匹马又不会说人话,审也审不出什么东西来,加上又拦不住方夫人撒泼,见她失了夫婿很是可怜,只好任由她带走。方夫人回府后就命人拿刀宰杀了两匹马,马肉分而食之,属下带仵作找去的时候,只剩下十之一二了。” 阮孟卿闭了闭眼,一时不知该说胡大人还是说方夫人。 最后,他感叹道:“胡大人真是位为民着想的好官,方夫人也是性情中人。” “为民着想”、“性情中人”这两词都加了重音,可见他心情之差。 两匹马一死,想找出它们当时受惊是正常反应还是人为所致都成了困难,这条线索算是彻底断了。 阮孟卿两指按了按太阳穴,轻舒一口气,对站在桌前一副敬小慎微的模样的仵作说道:“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仵作如逢大赦,赶紧应道:“是,大人,草民这就告退。” 阮大人虽然看着和气,但不笑的时候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眉一挑,眼一瞪,那气场直压得站在下首的他冷汗涔涔。 到底是官,和旁人就是不一样。 仵作一边想着,一边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他一走,房里少了个人,顿时觉得安静不少。 只有自己人在场,阮孟卿动作也随意了些,捧着卷宗懒散地往背椅一靠,抬眼瞥向鸦青。 “你似乎有话要说?” 他突然发问,鸦青显得有些措手不及,支吾了几个词后才问道:“大人为何笃定方伯勤大人之死有问题?” “也不是笃定。”阮孟卿否认道,“只是感觉上有些不对。” 说完他自己也自嘲一笑:“没想到我竟然也有凭感觉做事的一天,习风在这里,大约是要笑话我了。” “大人的感觉往往很准。”鸦青说道。 这话倒也不是恭维,从西北逃亡至罗城的那段时日里,阮孟卿的感觉曾多次神准地救了他们两个。 阮孟卿接着说道:“我疑心方伯勤的死后便多留意了些,而后发现了一些疑点,更是印证了我的怀疑。” “大人是指那两匹马?” 阮孟卿点点头:“可惜马已经死了,不然或许能有所发现。还有另外一个疑点是,方夫人那天是如何得知他夫君在寻仙馆的?她带人找过去的时候直奔后巷小门,但那里有些偏僻,一般人找不到那里,都是从正门入。是谁给她通的风报的信?” “方夫人没说,官吏审问她的时候她尽在哭闹了。”鸦青说道。 “不过会不会是方府的下人?”他试着揣测了一下,“方夫人派人跟在方大人身后,顺藤摸瓜地找过去,这有可能吗?” 阮孟卿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 “先让人查一下吧,阿青。方大人先前去了那么多次没有被他夫人发现,偏偏这次这么巧,被他夫人发现带人找上门的时候翻围墙被马踩死了,实在有些巧合。”阮孟卿说道。 “是,大人。” 阮孟卿“嗯”了一声,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四个词:惊马,划伤,掐痕,方夫人。 顿了顿又加了一个。 心悸。 写完,搁下笔,吹干墨迹,将其夹在卷宗里,又将卷宗卷起放在桌前最显眼的位置,端起一旁早就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该说的该说了,我怎么看你还像是有话要说?”他扬起眉,“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一问,鸦青脸上的表情更加纠结了。 “大人”他讷讷地开了个头,便停下来,伸手挠了挠头,不知怎么继续。 “嗯?” “我今日下午去找大人你的时候,你和咳咳,陈姑娘咳咳咳”他一边说一边清嗓子,结果太刻意反而真被口水呛了一下。 阮孟卿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有话直说。” “那时候大人你是不是和陈姑娘在吃面?”鸦青好奇地问道,对上阮孟卿更为嫌弃的眼神,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是大人你让我有话直说的啊。 他和仵作按着阮孟卿暗中的护卫的指点寻过去时看见了一个和陈珈兰极像的女人,与他家大人同桌而坐,低头交谈着。不过那时她被挡住了半张脸,看不太清模样,他也不敢确信那就是陈珈兰。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阮孟卿停顿数息,才点了下头:“嗯。” “恰好遇上,于是一起吃了碗馄饨,顺便叙旧。”他多加解释了一句。 不解释还好,加了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鸦青认真地想了想,以他家大人平日里的行事作风,要“恰巧”、“不经意”地走到那个简陋的面食摊子处有多大的概率。想了许久没想出来,倒是得了阮孟卿的一个冷眼。 “不要胡思乱想。” 鸦青低眉顺眼:“属下不敢。” 口中说着不敢,心里却偷偷琢磨起了小九九。阮府里的姑娘委实不多,也没个女主人操持,若是能有个当家主母,他也不必一边替他家少爷跑腿一边还要抽空管理一下府中事物。想想老管家都快六十了,整日里还不得个清闲 思绪一旦放飞便飘得有些远了,直到阮孟卿站起身来咳了一声,才回过神。 “天色不早,回府吧。” 鸦青看了看更漏,时辰确实不早了。跟在阮孟卿身后朝门口走去,眼见着离门还有数步之遥,门外忽然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阮大人,可还在?” 第19章 (十九) 听声音是胡大人。 这么晚了,他来找自己做什么? 阮孟卿停下了脚步,盯着门,神色有些捉摸不定起来。鸦青看了他一眼,上前几步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胡大人胖乎乎的圆脸,此时挂着热切的笑意,两只手像苍蝇般不住搓着,见门开了,笑容又盛了几分。 “阮大人,这么晚了还在处理公务,真是令下官敬佩啊。”他笑着说,“本来还在想阮大人是不是已经回府了,见灯烛亮着,才敢冒昧上前敲门。” “胡大人客气了,胡大人自己不也还未归家?”阮孟卿也笑了笑,目光移向站在胡大人身旁的中年人。那人穿一袭湖蓝锦袍,面容清秀白净,一双睡凤眼望着阮孟卿,透出温和的笑意。他站姿从容,却和旁人有着细微的差别,再加上那一身宫里养出来的雍容气质,很难猜不出他是皇帝身边的一位公公。 而很巧,阮孟卿正好认识他,同他也是相熟。 “常总管。” 他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常进笑呵呵地看着他:“阮大人。” “阮大人,常大人说有事要同你说。”胡大人使了个眼色,示意阮孟卿把他们迎进门。 他先前听说这位宫里来的贵人要见阮孟卿时,又是请他吃茶,又是同他闲聊,想挖掘出他的来意,他却柴米油盐皆不进,看着一团和气,聊了许多话,实际却半句有用的都没说。他干着急了半天,也不敢做什么冒犯的事,只好引他来找阮孟卿,本来以为这小子这个点已经回府了,哪知他竟然还在。 胡大人心里上火,面上却不敢显露一丝一毫。 他得了准信,方伯勤的死不管是巧合还是人为,都必须是一场意外,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它平息于无形,可偏偏有人不想将它翻页。甚至不仅不想翻页,还打算将它查个底朝天。 胡大人既恼火又郁闷。 恼的是阮孟卿碍了他的计划,有可能影响到那位贵人行事,万一贵人发怒,他会是什么后果?每每思及此,胡大人都忍不住要打一个冷战。贵人的手段之可怕,他可是有幸见识过的。 郁闷,则是因为这刑部尚书的职位自前任被皇帝撸下去后便一直空置,他曾暗戳戳地想自己是否会有晋升的资格,或者重新任命一个尚书,没成想皇帝陛下的思路异于常人,竟然把在御史台任职的自己外甥丢了过来,让他暂时代任刑部尚书。 胡大人自忖读了这么多年的史书传记,没听说哪朝哪代有人身兼二职还都是朝廷要员的,皇帝陛下这么偏爱他外甥,做得也太不加掩饰了些。可皇帝陛下要怎么做,那都是他的事,全天下都跟着他姓,他即便是指着黑驴非说是白马,旁人不也得跟着附和那是马非驴?所以哪怕胡大人勤勤恳恳为官十数载,皇帝丢个毛头小子来压他一头,他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受着。但这心里想什么,怎么想,皇帝陛下却是管天管地也管不着的。 原先顶头没了上司,他在刑部便是实际上的一把手,不说一手遮天,至少还是说一不二的。若是那个时候遇上方伯勤的案子,把经过叙写一遍,贵人要他自杀还是他杀,都是几笔画的事,最后签个名,盖个印,便算是结案了。对比如今在阮孟卿的管控下,已经写好的文书统统不作数,不查个一清二楚不罢休的情况,胡大人焉能不郁闷? 简直是要郁闷死了好么。 胡大人心里七上八下地嘀咕着,跟在阮孟卿和常总管身后向屋里走去,身后鸦青顺手替他们关上了门。 落到座上,胡大人心里尤不踏实,也不等鸦青过来,便主动替阮孟卿和常总管斟了一杯茶。 “胡大人太过客气了。”常总管微笑道,“先前接待我已经麻烦胡大人了,这会儿还为我斟茶,若是陛下知道我这般使唤朝廷命官,只怕要问我的不是。” 胡大人抹抹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常大人言重了。” “胡大人知我身份就不必一口一个大人喊了,唤总管即可。”常总管温和一笑,止住了话头,看着阮孟卿说道,“今日过来,是因为方员外郎之死已经传遍了京城,稍稍有些人的地方都在谈论一个朝廷官员怎么会死得如此稀奇。” 阮孟卿猜到了一些他那皇帝舅舅的意思,不动声色问道:“那陛下的意思?” “陛下让我问问,这方员外郎之死究竟是什么缘故,若是意外,那便尽早结案,平息事态,毕竟事关朝廷,时间久了影响不好。”常总管说道。 “那要不是意外呢?”阮孟卿问。 “那便大力彻查,直至查出真凶,还方大人一个公道。”常总管说着笑了一笑,“谋害朝廷官员,岂可轻易放过。” “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了。”阮孟卿点头道。 在他和皇帝的计算中,方伯勤原本是他们引蛇出洞的一个幌子,他牵扯着几宗陈年旧案,开始是准备从他入手,花上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来摸清底细,顺藤摸瓜将他背后的一干人等也连盘端了。只不过计划实施不久,方伯勤便及时地遇害,可以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陛下也不得不改变了最初的计划。 所以陛下疑心有人知道了他的打算,在提前一步杀人灭口,这样才能继续保守他的秘密,这样一来,方伯勤的死便成为了一个关键——这到底是不是一次人为的阴谋? “那么,结论呢?”常总管温和地看着他。 这个年轻人是陛下看着长大的,也同样是他一路看着长大的,从他走路摇摇晃晃起,到如今长成丰神俊朗、秀润天成的少年郎,他的才智与对陛下的忠心都毋庸置疑,陛下疼他,亲信他,他对陛下这个唯一的亲舅舅也同样如此。常总管相信,不论答案是什么,阮孟卿说的话都是可以相信的。 这也是陛下让他出宫来找他的原因。 “方大人应当是死于一场人为策划的事故。”阮孟卿缓缓说道,“这一点,想必胡大人也是认同的。” 他看向胡大人,胡大人此时真的冒出了冷汗,密布在背后,汗湿了里衬。 这事真的要捅到陛下那里去了,这事平息不了了,贵人吩咐他做的事他居然没有做好,贵人要是问起他的责任来怎么办 他心里杂乱纷呈,只觉得屁股底下坐得都是老虎凳,恨不得扭来扭去,疏解下心里的不安。猛然听见阮孟卿喊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仿佛机械般地重复道:“是,是” 此时此刻,能体会到胡大人这种难耐的心情的,还有一个人。 金玉楼小媳妇儿似的坐在方凳上,身前是一张太师椅,椅子上坐了一个人,正是从刑部回到家里的从五品郎中,金玉楼的小表哥,姜晗。 光看脸,可能姜晗看上去还要生嫩些,但他现在往太师椅上一坐,腰杆直挺,目光严厉地直视着金玉楼,却让人觉得他是久经风霜的大家族长,气势惊人,不怒而威。 金玉楼在他的注视下,一缩再缩,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蝼蚁大小,藏身在椅子缝隙间。 从小怕惯了的人,哪怕没见面时还敢豪言两句,说要同他好好理论一番,不可仗着大他小几个月便拿出长辈的那套规矩来约束他,但真到见面了,反而怂得比谁都快。 “我真没干什么事”金玉楼低垂着头弱声弱气道,“我一进京城就找你来了,你训我做什么?” 姜晗冷淡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我一路上也都好好的,既没炫富也没得罪人,哦,还认识了一个朋友,是个姓陈的小兄弟,人挺厉害的,我们在那什么莲花村遇上命案,他看了两眼就看出来玄机了,眼睛毒辣得和你有得一拼”金玉楼自我检讨着,说着说着又兴奋起来了,语调也不由上扬了几分,抬头一瞄姜晗还是那张冷脸,气势立刻又低落下去,“好吧,可能比你还是要差一些的,小表哥你最棒了。” 姜晗依旧默不作声,端起茶杯仪态优雅地抿了一口。 对上金玉楼四处游移乱瞟就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神,他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你想交代的就这些?” 就这些吗? 其实也不是。 比如说进京之后他带着陈珈兰和小三小五直奔寻仙馆的事虽然最后寻仙馆因为出了命案关门歇业三天,他并没能进去看个究竟。可要是说出去,小表哥绝对会生气的。 以他多年挨训的经历来看,绝对会的! 金玉楼默默替过去的自己抹了把血泪,忽然想到这件事只有他和小三小五以及陈珈兰四个人知晓,小表哥绝对不可能清楚,腰杆忽然又直了起来,心中也有了些底气。 是了,小表哥肯定不知道,一定是在诈他呢。 艾玛差点就上当了。 金玉楼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抬眼对上姜晗清澈透亮的眼睛,仿佛一盆冰泉浇顶,正打激灵呢,忽然听见姜晗小表哥说:“你以为你去寻仙馆寻欢作乐的事,自己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第20章 (二十) 这不可能! 金玉楼心里尖叫道。如果他是一只猫,这时候全身的毛发都应该竖起来了。 小表哥怎么会知道?难道是有人告密? 他左顾右盼寻找着自己的两个侍卫,目光转悠了一圈,在门口看到了小三小五,凶狠地盯着他们的眼睛——让你俩出卖少爷,无法无天了还! 小三小五纷纷摇头表示不是自己告的密。 “别看了,不是司书和闻墨说的。”姜晗在他身后淡淡说道,一手提起茶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满茶。 金玉楼赶紧转回头,缩着身子继续装小媳妇样。 “想知道怎么回事?”姜晗问道。 从他这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金玉楼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这小子低头装乖也就罢了,还不知道掩饰得好一些,心里想什么,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金玉楼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想” 知己知彼才好应战,等他知道谁是小表哥的内应,以后也好躲着。 姜晗轻而易举地读出了他的小心思,也不点破,只说道:“你进京前,我曾画了你的画像,令画师描摹,予府中诸人人手一份,将你的样貌牢记在心。原是怕你来了京城四处乱跑,找不到我府邸在何处,有认识你的人也好引你前来。” 金玉楼慢慢张大了嘴。 姜晗说着话音一转:“也是我想了这么一出,今天管家出门回来,便和我说看见了一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去了寻仙馆。而后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你就上门了。” 这么一来就说明管家确实没有认错人了。 金玉楼有些不服气:“小表哥你太阴险了,竟然叫人监视我。” 姜晗摇摇头道:“管家不过是无意间看见了,怎么能算有意监视。你要是不去那等烟花之地,十个管家也看不到你。”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怎么就那么倒霉被人看见了呢。 金玉楼心里懊恼,又觉得有些委屈。他是去了寻仙馆没错,可刚好赶上关门,也没体验到什么呀。 心里想着什么,嘴上也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姜晗道:“你存了这样的念头,不过是因为特殊情况才没能达成,不代表你本身没有问题。姜家与你金家虽非名门望族,但始终要记得洁身自好四个字,花街柳巷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知道你父亲写予我的信里都说什么了吗?” 金玉楼瘪瘪嘴不吭声。 “姑父在写予我的信中说,你近来结识了几个富家子弟,与他们纵情声色犬马,日日玩物丧志。他原本请了西席教你念书,你却故意气跑了人家。想带你接手家族事物,你又百般推脱。我说的这些,是也不是?” “是”金玉楼低低地应了一声,又辩解道,“也没有纵情声色犬马,就是与他们几个一起看了几场戏,然后我做东请他们游了两次湖。” 认识的那几个富家子弟俱是擅长玩乐之人,朋友相聚时也带着他跑了几家酒楼和赌场,让他开了眼界,可后来家里的老头子发现后立刻就断了他们的来往,借着生意要做到京城为由,把他提前打包踢出家门,让他去投奔小表哥。他虽不太情愿,却也不敢违抗老头子的命令,只好带着小三小五上路。 “先生那事我不是故意的,但小表哥你也知道,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子”他说着又默默垂下了脑袋。 “姑父让我在京城多关照关照你,督促你读书,免得你不小心走上歪路。他临行前应当也嘱咐过你吧?”姜晗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结果,你做得倒好。” “我爹说让我听你的话,一切以你的意见为主,勤奋读书好好做人”金玉楼闷声闷气道,“表哥我错了。” 姜晗无奈地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金家富甲一方,哪怕金玉楼肆意挥霍也都一辈子吃穿不愁。金家人也都极为疼爱家里的这根独苗,尽情地宠着他。也许就是这样优渥的环境才养出了金玉楼这般天真的性子,说话直率,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也极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接近利用,甚至带上歪路。 姑父以前时常将他送至姜家,也是怕他在外结识狐朋狗友,从此堕落。又因为惦记金家财富的人不少,平时对他的交际也看得比较紧,导致他长这么大岁数,最知心的好友只有姜家两兄弟。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挺可怜的。 “这件事就算了。”姜晗说道。 金玉楼猛地抬起头,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真的?” 小表哥竟然不训他不罚他了? 天要下红雨了吗? “真的。”姜晗点头,“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奇,并非像姑父担忧的那样走入歪道,所以这一次,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金玉楼喜上眉梢。 亏他先前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准备,想着小表哥若是真要罚他,他咬咬牙也就认了,大不了多哭两声认认错,没想到他竟然放了自己一马。 “不过——”姜晗来了一个转折,满意地看到金玉楼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你撒谎隐瞒此事,试图瞒天过海,我还是要罚你的。”他微微挑眉,一张脸终于不再冷着,“今夜在书房练字五十张,写不完不准睡。” 金玉楼动了动嘴唇,他抢先一步截断道:“也不准让司书闻墨帮你写,届时我会一张张查阅的。” 一喜一悲,金玉楼的表情都要僵化了。他仿佛看见自己头上徘徊着四个大字:天要亡我。 姜晗站起身说道:“这几日我有公事要忙,你就先在府中好好住下,也不必读书,只需每天练一百张大字,我从刑部回来会逐一检查。” 金玉楼哭丧着脸指控道:“你这是变相禁足。” 姜晗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可以这么认为。” 金玉楼仍想挣扎一下:“可我有个朋友在京城,我还想去找他” “你说的那个刚认识的姓陈的朋友?”姜晗微微皱了皱眉。 “就是他。” “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怎么认识的?”姜晗下意识拿出了盘问嫌犯的态度。 “叫陈珈兰,家住哪里不知道,路上认识的。”金玉楼说完,知道他担心自己又遇上了不怀好意的人,赶紧解释道,“陈兄人挺好的,虽然瘦小了点,不太爱说话,但真的挺厉害的。” 姜晗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说,转身朝门外走去。 “练字的事别忘了,司书闻墨,你们两个好好盯着他。” “是。” 小三小五齐齐应声,同时向自家少爷投去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谁让姜二少爷一向说一不二呢,连少爷都得听他的话,他们做下属的就更不能不听了。 姜晗跨过门槛,听着身后关门的声音,侧头对身边的管家吩咐道:“派人去打探一下金少爷认识的那个陈公子,看看他是什么来头。” 陈珈兰全然不知自己因为金玉楼的大力赞扬引起了他家表哥的注意,正准备派人调查自己,她抱着枕头懒散地躺在客栈的床上,从床的这头滚到另一头,又再滚回来,如此循环。 这家客栈的费用不高,理所当然的,床也不够结实,她滚来滚去的时候床板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动静,不知是不是吵到了隔壁的住户,那间房的人忽然狠狠捶了两下墙。 咚咚。 犹如闷雷。 陈珈兰一凛,迅速从床上坐了起来,整整衣襟,探头向墙面看去。不过隔壁这时候倒是静下来了,大约是因为她的床不再响的缘故,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再继续捶墙。 陈珈兰呼了口气,重新倒回床上。 怕再影响到他人,她这回动作很轻,抱着枕头仰望着床顶上的罩子花纹看了很久,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诚如今日在面摊上阮孟卿和她说的,她那忘恩负义的前未婚夫现在今非昔比,二者的身份一个是官,一个是民,有着天壤之别。状告朝廷官员笞五十杖,她肯定挺不过来,可若是就这么回去,等待一年后所谓的转机,又不切实际了些。 即便阮孟卿说陛下决心已定,她也仍然抱以怀疑的态度。 一年实在太长了些。 没有人知道这一年里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数,哪怕是皇帝陛下也没办法料事如神。 该怎么选择,是明日去击登闻鼓,还是回家? 爷爷还在家中,年纪又大了,她必然不能在外滞留太久,最多再停留半月便要启程返回,她必须尽快地做出决定。 陈珈兰又叹了口气,自从范良礼中了状元的消息传回桐乡城十里镇再传到下辖的小村庄里后,她觉得自己快把这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越想越心烦意乱,她翻身下床,吹熄了桌上的蜡烛,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任由夜风扑面,凌乱一头披散的长发。 夜深人静,窗外明月高悬,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见还亮着灯烛的人家。 陈珈兰趴在窗前望着月亮定定地出神。 她知道自己只看外表的话看起来很冷静,包括长辈和相熟的人也总夸她沉稳,但实际上她偶尔也会有冲动上脑的时候,就比如这一次上京准备状告范良礼一样。她很想不顾一切地去击鼓告御状,可理智却告诉她,五十大棍下去,她根本没机会活着走到大堂上开口诉说不平。 哪怕命大,上堂的时候她还留着一口气,这案子也不会由皇帝亲自过目审理。主审的官员若是同丞相熟识,稍稍打点下,她贱命一条死了便死了,根本影响不到范良礼的前程。她想直接告到皇上那,那必须得等皇帝陛下出宫的那天,直接拦下御驾才行,可这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托着腮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阮孟卿。 他是朝官,总能面见皇帝的,若是他能帮忙 不,不行。 陈珈兰甩了甩头。 他二人并不相熟,贸贸然开口只怕要惹对方憎厌。再说了,这本是她的私事,又何必让不相干的人趟这趟浑水。不过也是到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冲动来到京城还是太想当然了些。 “明日再做决定吧。”她轻声自语道,但其实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偏向。 她关了窗,回到床上。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什么了,这一次合上眼却很快做起了梦。 第21章 (二十一) “这梨给你。” 树荫下,梳着双平髻的小姑娘从挎着的竹篮里掏出一个青梨递给了在树下看书的少年。 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生得十分可爱,眉眼间却有一两分锐气,尤其一双眼睛,平静如水,澄澈剔透,沉稳得有些不似这个年龄的孩子。 少年接过梨,低声道了句谢。 小姑娘送完梨也不急着走,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你不用谢我,这梨是爷爷让我拿过来的。他说你和我订了亲,我要多照顾着你些,他还说你日后定会大有出息,说不定我还会成为诰命夫人。”她脆生生地说道,说完有些疑惑,“什么是诰命夫人?” “就是朝廷大官的夫人,还要皇上册封的。”少年捧着梨解释道。他其实知道得也未必那么清楚,可在小姑娘面前要是一问三不知,那是十分丢脸的事情。 “哦。”小姑娘无所谓地点了两下头,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你为什么要和我订亲?二丫说那是喜欢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她说她还太小了,所以她娘不能给她订亲,可我分明比她还要小上半岁。” 少年比她大了六岁,即使同样坐着也比她高出不少,她仰头看着他的侧脸,天真地问道:“你是喜欢我吗?” 少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那兰娘为什么要答应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选择了反问。在母亲去陈家提亲回来后,他听母亲说陈爷爷问过小姑娘的意思,本来想的是她如果拒绝,那陈老头便顺她的意拒绝,但最后事情成了,这就说明她并未反对。 小姑娘很轻易便被岔开了话题,她托着腮,歪了歪脑袋:“因为爷爷说你很好啊,是值得我托付未来的人。” 到底还是小孩子,说出的话这般无邪烂漫。 少年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所以兰娘只是听爷爷的话,并不是喜欢我,对吗?” 小姑娘皱紧了眉头,迟疑道:“应该也是喜欢的吧?” 以她的年龄还尚且不能理解什么是男女情爱,只觉得不讨厌,愿意找他玩耍便是喜欢。这份喜欢对少年和对村里的二丫,邻居家的大黄狗都是别无二致的。至于订亲、终身大事,对于她来说就更为深奥了。 少年得到答案并不意外,反而觉得自己同这么一个尚不知事的小姑娘说这话有些好笑。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捧起书卷认真小姑娘在一旁陪读着,清风徐徐,蝉鸣阵阵,不多久便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掩着小嘴打了个哈欠。其时风势突然加大,些许树叶从树梢被卷下,纷纷扬扬地落下。 场景在这时忽然一变。 陈珈兰闭上眼睛又睁开,出现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小姑娘与少年,只是从他们的身量与相貌来看,时间应该是在几年后,地点也从树荫下移到了一个简陋寒酸的书房。 陈珈兰知道自己在做梦,梦到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她本来以为这些记忆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模糊了,但在梦中却发现自己仍然记得那么清晰,仿佛发生在昨日。 她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少年与少女重演着过去的故事,脸上无悲也无喜。 为什么会忽然梦到这些? 她在心里问自己,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就在她几乎决定了要回去桐乡城的时候,偏偏梦到了这些旧事。先前那么多个夜晚夜夜无梦,怎么就恰好是今天? 她垂下眸子,继续听着少年和少女交谈。 “爷爷说你读书需要银子。”身体开始抽条的兰娘与七八岁的那个小姑娘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她拿着一个荷包递至少年面前,说道,“收着吧,伯母最近身体不好,看医问诊也需要花钱。” 陈珈兰忽然觉得梦境其实是极为神奇的一种东西,这是她曾经发生的事,那时她并未抬头去注意范良礼的表情,在梦中她却能清晰地看到他拧起了眉,捏着荷包的手有些用力到指骨泛白。 仔细端详他的表情,甚至还能发现一丝厌烦的迹象,但这一丝厌烦很快就被他的笑容盖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梦境切换了多次,每次都是不同的场景,唯一不变的是少年暗藏在笑容背后的阴霾。 曾经的她看不见这些是不是因为瞎? 陈珈兰默默思忖着,看了眼坐在窗边绣着嫁衣的妙龄姑娘,然后闭上了眼——她不太想把这个梦继续做下去了。 强迫自己醒来,她闭着眼还有些晃神。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天色应该已经亮了吧? 她一边想一边睁开了眼睛,眼前既不是黑暗的客栈厢房,也不见清晨的亮光,而是一种透着红色、幽幽的昏暗环境。 怎么回事? 她心中惊疑,伸手想挥开眼前的东西,却有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快一步将那东西撩了起来。 ——是红盖头。 陈珈兰心中闪过了答案,随即意识到自己还身处梦中。 看来强迫自己清醒这种方法并不可取。 那只掀起盖头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庞,然后轻巧地挑起了她的下巴。明知在梦里,可被人如此轻薄,陈珈兰还是有些不自在,目光不善地抬眼向那只手的主人望去,却撞入了一双勾魂摄魄的明亮眼眸里。 那人微微一笑,唤道:“夫人” 陈珈兰惊得险些从床上直接跳起来:“怎么是你?” 这回是真的清醒了。 陈珈兰躺在床上喘着气,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特意伸出手指狠狠咬了一口——疼的很真实,绝对做不了假。 虽然一晚上没梦到什么恐怖的事情,但好端端的回忆中突然插入自己嫁人的场景,嫁的人还是他这便有些诡异了。 梦见和范良礼的过去还可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和阮孟卿呢?他们好像没有太多的交集吧? 回想起阮孟卿的那声夫人,陈珈兰就觉得有点头疼。 下床喝了杯水压压惊,才穿戴好衣物,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一边思索着什么人会在这时候来找自己,一边走过去打开门,待看清门外人的模样后,陈珈兰发现事情好像和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 门外两个官差打扮的人肃容而立,其中一人的手正从门上收回来,还不及按在佩刀上。 “你是这房间的住客,对吧?”官差之一问道。 陈珈兰有些摸不着头脑,应道:“是。” “昨晚上就住这里?” “是。”她说完,又问,“两位官爷,不知你们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敲门的那个官差说道:“昨晚上客栈里死了一个人,就在你隔壁,你现在有杀人嫌疑,得跟我们回衙门一趟。” “谁死了?”陈珈兰惊讶道。 “一个书生。”官差有些不耐烦了,“别问那么多,和我们走吧。” 第22章 (二十二) 出了房门,外面走道上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大多是和她一样,被官差从房里叫出来的。 死的是她隔壁房的书生,她远远眺望一眼,门虚掩着,只留了条缝,隐约可见仵在里头作忙来忙去地取证。 这是客栈的二楼,死去的书生的房间在这走廊的末端,边上就是陈珈兰的房间。离得如此之近,会怀疑到她身上也属正常。 跟在官差身后往刑部衙门走,不知怎么的,陈珈兰忽然想起来昨夜里听到的那两声捶墙的动静。起初她以为是对方嫌自己这边动静太大,故而敲墙以示警告,可现在她却有些疑心。 不过,这也未必能说明什么。 她摇了摇头,在官差的催促下加快了脚步。 押回刑部衙门,并不急着提审,陈珈兰同其他几人一并被关入了牢房。 官差道:“大人现下正在审问最先发现死者的客栈小厮,你们在此侯着,等前头结束了,自然有人来叫你们。” “那多久才会结束呢?”有人做了一揖问道。 “不知道。别问东问西的,好好待着。”官差有些不耐,将锁落上,径直转身离开。 狭小的牢房内关押了十数人,还有两家带了女眷,这会儿也被押了过来,哭哭啼啼地抹着泪,其余诸人大多在抱怨,一时还好,听久了便觉得闹哄哄的实在头疼,陈珈兰拖着步子挪到离人群最远的牢房角落准备躲个清净,却见有一人比她还要有先见之明,已经抢先在此处占据了地盘。 牢里光线昏暗,那人又低着头,看不清楚模样。但陈珈兰认人的本事还不错一眼便从他的身形上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昨日去的那家面食摊子的店家。 书生听闻脚步声抬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意味,只是单纯地看了一眼,然后再次低下头。 他手里执了一根从牢房里随手捡来的细树枝,就着地上的尘土,随意地勾勒着笔画。 如此情境还有闲情逸致练字,是真的毫不担心,还是心眼太大? 陈珈兰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 但她也不打算问个究竟,踱到书生不远的地方,挑了块干净的地坐下,而后同他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店家。” 书生顿了一下,慢吞吞地“嗯”了一声,然后朝陈珈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二人并不熟,牢房相遇也不是令人高兴的事情,简单寒暄完毕,便各自沉默。 陈珈兰喜静,书生也不爱说话,相安无事了一阵,大约是觉得有点尴尬,书生忽然说道:“徐廉。” 陈珈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介绍自己的名字。 “陈珈兰。”她亦报上自己的名字。 许是通了名姓便算是认识了,二人之间的尴尬也消融了一些。 陈珈兰趁势问道:“徐兄为何也被带了过来?” 徐廉道:“今日死的那书生,与我同是今年落榜的试子。他与我” 他考虑了一下措辞:“他与我素日有些嫌隙,且我就住在他房底下,官差自我窗外找到了一只遗落的鞋子。” “鞋子?” “嗯,鞋上沾了血,据官差说,约莫是凶手逃跑时掉的。” 说话间,门锁被人晃响,官吏在外头拉长了调子喊道:“谁是徐廉?沈大人传召。” 话音落下,前面闹哄哄的人群立时静了下来,偌大的牢房里一时可闻落针。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不约而同地分开了一条路,扭头看向窝在角落里的两人。 徐廉站起身,平静道:“我就是。” 下完朝回到刑部,在司部内用了早膳,阮孟卿拾起堆积的卷宗才看了两份,就听有人来报京城里的一家客栈出事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伯勤的案子尚未结束,京城里就又死了一个人。 阮孟卿难得皱起了眉,沉声问前来报信的官吏:“死的是什么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死的是今年入京赶考的一个试子,落榜后便同其他人一道住在鸿锦客栈,预备留在京里直接等候下一次的科考。他吩咐了小厮每日巳时上楼送早膳,今日小厮按时前去叩门,屋内却无人应答。小厮只当他未起,隔了半个时辰再去敲门,依旧不开,忧心客人出事,他便找人撞开了门,进屋后才发现那试子在床上已气绝多时。” 官吏偷偷瞄了他一眼,接着道:“小厮见死了人,惊骇之极,匆匆忙忙报了官,恰逢胡大人在衙门,听闻此事,便迅速派了差吏去鸿锦客栈。客栈里住了数十人,前去的差吏将有杀人嫌疑的房客一应带了回来,现都押在衙门牢房里,等候问审。” 阮孟卿问道:“胡大人现在何处?” 官吏道:“就在衙门旁听审理。” 阮孟卿微微扬眉道:“难得胡大人对案件如此上心。” 官吏低头道:“胡大人勤政为民,向来如此。又有方大人之死在前,遇上此案必然更加小心慎重。” 他是胡大人多年的下属,与他同气连枝,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阮孟卿若有似无地暗讽他,还在一旁跟着附和。 阮孟卿哼笑一声,并不接话。 胡大人跑去衙门究竟是为了躲谁,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只不过是不想戳破。 无意纠结于此,他继续询问客栈的凶案一事:“现在嫌犯审问得怎样了?可有发现线索?” 官吏摇头道:“尚未确定谁是真凶,客栈里鱼龙混杂,嫌疑之人足有十七八个,如今才审问了半数。” 他双手拿着将具体的文书呈上。 “这是沈大人呈上的公文,大人说凶案具体及所审问的九人供词俱在其中,还请大人过目。” 阮孟卿接过来看了两眼,所审之人都是同死者往日有嫌隙,或是欠了他银子,又或是被其辱骂奚落过,诸如此类的矛盾不胜枚举,可以窥见死者生前定然十分不讨喜,且尤为擅长与人结仇。 他快速地将供词扫了一遍,这些人的回答几乎相差不大,无非是在屋里睡觉,并不知情一类的,挑不出什么错来。他一路阅览到最后一行,看着那个一笔一画写下的名字,眼角忽然跳了跳。 “最后一个,是怎么回事?” 第23章 (二十三) 行到衙门,沈大人方才歇过片刻,这会儿又坐上正堂,唤人叫来了三名疑犯,准备审问。阮孟卿摆摆手,制止了官吏去知会沈大人的举动,由人引着从侧门进了大堂,在屏风后的座位上坐下。 胡大人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在他不要声张的示意下,默默地噤声,着下人重新泡了一壶茶上来。 沈大人端坐案前,面容一肃,语气低沉道:“赵子安,刘昂,刘氏,你们三人昨天夜里在做什么?同死者汪顺年是什么关系?速速从实招来!” 那刘氏是个胆小妇人,沈大人一番话下来,顿时吓得扑通跪倒在地,颤着声连连道:“大人,我们夫妇二人冤枉啊,我们与那书生并不相熟,夜里早已入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凶案,我二人绝对与此事无关啊!” 刘昂也跪在其婆娘边,抖抖索索道:“请大人明鉴,贱内所言,句句属实啊。” “属实与否,本官自会决断。”沈大人并不欲理会他夫妇二人的争辩,一拍惊堂木,冷声道:“先前客栈小二说汪顺年在生前曾与你夫妻两人发生过纠纷,刘昂更是与他推推攘攘,险些跌了个跟头,可有此事?” 刘昂微微一颤,小声应道:“确有此事。” 沈大人又问:“事出何因?” 刘昂沉默了一下,道:“那书生放浪形骸,狂妄自负,那日在楼道间相遇,他见拙荆有两分姿色,便出言调戏了几句,草民一时气不过便上前骂了几声,而后扭打了起来。客栈小二恰好上楼,看草民与他动手,遂好言相劝,化解了此事。” 叙说完毕,他又补了一句:“此事过后,我夫妇二人与他再无瓜葛,请大人明察。” 沈大人沉吟道:“既你与汪顺年有隙,又怎知你不会因此怀恨在心,趁机杀他以了心中愤懑呢?” 刘昂蓦然重重一磕头,高声道:“禀大人,此事发生于十日前,若是草民真有杀人之心,何必等到今日再动手?请大人查清此案,不要冤枉草民夫妇!” “你的意思是,本官现在冤枉你了?”沈大人眼睛一眯。 这一顶诬官的帽子扣下来,有几个人能受得起?刘昂喏喏摇头道:“草民不敢。” 沈大人轻哼一声,看向赵子安。书生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模样,个子挺高,却十分瘦弱,像一根纤细的竹竿,白着一张脸站在那,整个人如同一缕游魂似的,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吹折。 沈大人例行问道:“赵子安,你有什么话要说?” 赵子安正欲说话,忽然面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眉头皱起,以袖掩唇咳嗽了几声,待平复下来,才抬手做了一揖,缓缓道:“学生赵子安见过大人。” 见他身体不大好,又羸弱得不像能杀了比他壮实的汪顺年的模样,沈大人的语气也温和了几分:“同本官说一说,昨天夜里你做了何事?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学生昨天夜里因身体不适,睡得有些晚,故在睡前温了会儿书,并未见过汪顺年。”赵子安慢吞吞说道,他说两句便要咳上一声,“他素来嫌学生身带病气,唯恐沾染上,一向不肯和学生往来,和学生倒没什么仇怨。” “不过”赵子安语气一转,面上露出了一丝疑惑,“学生向来浅眠,昨天夜里,学生将睡未睡之际隐约听到了走廊上有脚步声,待开门看时并无人踪,只瞧见汪顺年的房门好似轻微晃了晃。” “还有此事?”沈大人皱眉,“倒是一个线索。” 赵子安道:“不过其时走廊只点了两盏油灯,光线昏暗,许是学生眼花看错也未必。” “是否错看,本官自会弄明白。”沈大人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是三更过后。” “其余还有什么发现没有?” 赵子安摇了摇头:“学生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审完这三人,阮孟卿没了继续旁听的意思,站起身来准备去见一见陈珈兰。 才刚有点动静,胡大人便殷切地看了过来。 “阮大人,这是准备回去?” 阮孟卿瞥他一眼,道:“我观刚才那书生有些意思,想去见见他,胡大人这般关心我的行踪,是想与我同行?若是如此,也可。” 胡大人急急摇头:“不必不必,下官留在此处听审就好。” 说罢便坐直了身子,目视大堂,俨然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阮孟卿勾了勾嘴角,见他确实不再探究自己的去处,领着阿青依旧从侧门离开。 天子脚下,即便是衙门牢房也比别处的要干净大气得多。 阮孟卿走至关押陈珈兰的那间牢房前,挥退领路的衙役,然后轻轻在门栏上叩了叩。 审讯完后仍有疑点的几人都单独配备了一间牢房,陈珈兰此时正缩在角落,头埋在双膝里打着瞌睡。听闻声响,有些惺忪地睁开眼朝声源处望去,待看清叩门人的模样后,又是一怔。 他怎么会来? 心中犹疑,脚下却不慢,走近门栏,她望着阮孟卿低低地问了一句:“阮大人怎么会来此处?” “我是刑部官员,京城里出了事自然要来看看。”阮孟卿漫不经心地答道,仿佛来到牢里也只是随处走走,“只是没想到才隔了一夜,你就涉入了一宗命案。” 陈珈兰微微苦笑:“时运不济,做什么都不顺利。” 意有所指。 阮孟卿垂眸看着她,说道:“事事皆不可能一帆风顺,我只信事在人为。” 陈珈兰听出了一些猫腻,有些好笑地问道:“莫不是阮大人打算帮我洗刷冤屈,证明清白?” 她倚着门栏调整了一下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阮孟卿,等候他的回答。 “我信你,不是你杀的人。”阮孟卿道。 陈珈兰摇摇头道:“你信我也没用,大堂里的那位大人可不信。” 那位沈大人断案犹豫不决,逮着谁可疑便疑心谁,这一番审问下来,放出去的不过两三人,其余仍被关在牢里,说是怕放跑了真凶。 阮孟卿并不接话,只问道:“你与那死去的书生有什么矛盾?” 提起这事,陈珈兰忽然叹了口气。 “我昨日入住客栈,上楼时,遇上那人刚好要下楼。他走得匆忙,步子又快,突然间从拐角转出,我一时没防住被他撞了个踉跄。我有些不忿,便同他理论了几句,那人也是不可理喻,不反省自己,反倒指责我走路没长眼。”陈珈兰说着又深深叹气,“要是早知那人夜里要死,我说什么也不会同他争论那一番。” 既没得到其赔礼道歉,也没落得什么好,反倒是被当成嫌犯抓住了牢里,真真是后悔极了。也不知她这要强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过刚易折,柔善不败,昔日爷爷劝她的话,她应当好好听着才是。 “没了?”阮孟卿问。 陈珈兰默默点头:“没了。我又不认识那人,也只见过这一回,如果不是今早有官差前来说他死了,我甚至不知他就住在我隔壁厢房。” “夜里他出事时,你离得这么近难道毫无所觉?”阮孟卿又问道。 他的问题虽然尖锐,却并无半点怀疑陈珈兰的意思,仅仅是单纯的疑惑。 “先前沈大人审讯时我已经说过,夜里只听到隔壁有人捶了两下墙。起初我以为是我这边的声响吵到了他,后来知道发生了凶案,便觉得也许那是凶手行凶时折腾出来的动静。” “那会儿是什么时辰?” 陈珈兰愣了愣,仔细思索了片刻,才慢吞吞道:“应该是三更过后,四更初。” 这时间刚好能对上。 阮孟卿心想着,对上陈珈兰直勾勾盯着他的眼,淡淡解释道:“先前有一个姓赵的书生说他约在三更后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还看见死者的门晃了晃,与你听见隔壁有动静的时间相差不多。” 第24章 (二十四) 那官吏说罢,便走上前将小指粗细的铁匙插/入锁窍,只听咔哒一声,铁锁开了。他一边收起锁一边拉开牢门,对仍懵然的陈珈兰道:“走吧。” 不过一两个时辰,态度竟然转变得这么快,真是怪了。 陈珈兰下意识撇头看了阮孟卿一眼,他的目光也正好落在她身上,眼神里有着些许疑惑。二人对视一眼,又随即分开,陈珈兰盯着地面默默地排除了他的可能性。 阮孟卿先前就在这牢里与她说话,应该不会有时间去帮她通融,而且他们的关系也未亲近到可以让他无视律法的地步,看他刚才还让她在这里待着静候消息的模样,想来是不知道这回事。 所以,官府真的查清楚这件事与她无关了? 官吏见她呆愣在那不动,眉一皱,不耐地催促道:“还不走,是想继续关着吗?” 陈珈兰忽的回过神,急忙摇了摇头:“不是不是,我这就走。” 她走出来到官吏身边,官吏看向阮孟卿,恭敬道:“大人还想见谁,直接唤衙役带您去就好了,留到何时都不要紧,属下先带这人离开,就不继续陪大人了。” 虽说阮孟卿如今只是暂代刑部尚书,但依皇帝陛下对这唯一的外甥的偏爱,指不定哪天就不顾大臣反对直接让他转正了。他们这些底层的小官吏向来最擅见风使舵,溜须拍马,有机会奉承几句自然不会放过。 阮孟卿将他的恭敬与小心思一一瞧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微微颔首道:“无妨,我已经见过那书生了,一起走吧。” 官吏应了一声,领着陈珈兰走在前方。 牢里昏暗幽静,只听得几人的脚步声与轻微的呼吸声。陈珈兰跟在官吏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快到出口时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位官爷,那血脚印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官吏扭头瞪了她一眼:“与你无关,你就不要多问了!” 陈珈兰被他呛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也不说话了,跟在他身后仿佛一道安静的影子。 他们两人的脚程都不慢,不一会儿已经走到了牢房外,阮孟卿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朝鸦青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这里面有什么内情。” 鸦青应了声,快步离开。一盏茶的功夫后他又回到了阮孟卿的身边,低声复述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经过专人比对,陈姑娘门外的半个血脚印与掉在那叫徐谦的书生窗下的鞋子纹路吻合,后来沈大人命人在客栈里外搜查,又找出了另一只被丢弃的鞋子。这是一双男式鞋,与陈姑娘的鞋比较后,发现陈姑娘定然穿不了这么大的鞋。这鞋不是她的,那行凶之人自然也不可能是她,所以沈大人便将她释放了。” 鸦青说完,微抬起眼看了看阮孟卿,对方沉思了一下,问道:“那沈大人打算如何?” “沈大人打算让牢里的几个疑犯都试一试那双鞋,看看谁合脚,凶手便多半是他了。”鸦青说道。 阮孟卿眉头一挑,有些不屑地轻嘲道:“胡闹。” 岂止是胡闹,简直是儿戏。 若是穿这鞋合脚的不止一人呢?若是这鞋只是凶手故布疑阵呢?仅凭这一双鞋断定凶手是谁,也实在太过草率了。 阮孟卿感慨着微微摇了摇头,怨不得舅舅会让自己来刑部,看这沈大人断案如此轻率,还不知从前的刑部有多荒唐,也难怪这么多年来大理寺的风头越来越劲,而刑部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过”鸦青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姜晗姜郎中也在此,他对沈大人的做法提出了异议。” 总算有一个头脑还算清醒的人在。对姜晗此人有些印象,觉得其为人还不错的阮孟卿略略宽慰了些,接口问道:“然后呢?” “胡大人更赞成沈大人的做法。”鸦青声音低了些。 阮孟卿先是皱眉,而后又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温润的笑容,慢条斯理道:“胡大人毕竟年纪大了,难免有不明事理的时候。传我的命令,让姜郎中辅佐沈大人审理此案,不必束手束脚的。” 他特意在辅佐二字上加了重音,鸦青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知道他对胡大人几次三番搅浑水的行为已经十分不满,遂十分干脆地应了声是。 二人交谈着跨过门槛,向等候在门前的马车走去。 上了马车,鸦青坐在车夫身旁低声交代了几句,车夫点点头,轻轻一甩马鞭,马车便转了个向,朝着今日出事的鸿锦客栈慢慢行去。 车厢的窗帘没有拉下来,阮孟卿靠在窗边,目光漫不经心地在车外的景物上扫过,又时不时在路边的行人身上稍作停留,眼波辗转间显得有些晦暗不明,让人很难猜出他心底此时的想法。 天下富庶之地不外乎京城、江南等地,生活在皇城根下,这里的百姓脸上也大多洋溢喜色。虽然未必人人衣食无忧,但至少没有战乱病苦,与西北那一带是完全不一样的。 阮孟卿忍住了叹气的,举目远望了一番,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瞥见了在街边屋檐的阴影里行走的一个人。 那人走得异常缓慢,步伐虚浮,不像是走路反倒像在漂,脸色又白得不似正常,可街上人多,她又窝在阴影底下走,也没有几个人发现她的异常。 但阮孟卿发现了。 他下意识地拧起眉心,几乎不经思索地伸手撩起帘子,对坐在外面的鸦青吩咐道:“去路边。” 鸦青听从他的吩咐向路边看去,正巧看到那人拐过转角的背影,心里顿时明悟,立刻叫车夫跟了上去。 这个在阮孟卿眼里看起来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的人正是才从刑部衙门离开的陈珈兰。 京城人多,也没有谁会在意一个刚从衙门里走出来的年轻人,于是她很顺利地融入了人群,打算靠脚力慢慢走回客栈取她的行李。可不知道是在黑暗的牢房里待久了不适应日光,还是今日的阳光实在太刺眼,她走了一会儿便觉得头轻脚重,眼前也有些晕眩。原以为躲进阴影里避着日光会好些,可晕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了。 陈珈兰迟缓地眨了眨眼,见眼前的道路重新由二合为一,这才安心地迈出了一步。 “陈姑娘。”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少年人的清朗。 陈珈兰正想回头,却见一辆马车由后方驶来,稳稳地停在了身侧。 坐在车前的鸦青朝她挥了下手,笑道:“陈姑娘?” 怎么是他? 陈珈兰慢吞吞点了下头,抬头看向车窗,只见阮孟卿目光淡淡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阮大人。”她喊了一声。 为官,为民,身份自是不同。 她一向都很明白。 这一声阮大人喊完,阮孟卿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一向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也收敛起来,漆黑幽深的眸子直直地望着陈珈兰,看了须臾便垂下眼,语气平淡道:“上车。” 反正他也是要去鸿锦客栈,正好送她一程。不然看她现在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陈珈兰不知他心中想法,只当他是要回刑部,也不想麻烦他,下意识地拒绝道:“还是不劳烦阮大人了。” 还不待阮孟卿说话,鸦青在前面便嘴快地说道:“陈姑娘不必觉得麻烦,我和大人也正欲前往鸿锦客栈,正好与姑娘同路。” 虽然是这么解释,可 陈珈兰又偷偷瞄了眼阮孟卿,心中默默地拒绝了这个听起来十分不错的建议。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没有任何原因,只是潜意识觉得不应该和他离得太近,若是不相熟还好,真正靠近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会失控。 陈珈兰决定顺从自己的理智,只是她还没有开口,眼前忽然一黑,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落地的前一刻,有一双手比鸦青更快地接住了她,然后顺势搂着她的腰揽到了怀中。 鸦青有些错愕地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见鬼似的望了眼自家大人,随即垂下头请示道:“大人,可要送陈姑娘去医馆?” 阮孟卿这时也回过了神,轻轻“嗯”了一声,搂着陈珈兰的手也松开了一些,规规矩矩的,再是正经不过。 他抱着陈珈兰坐进马车,鸦青替他们把车帘掖好,与车夫耳语几句,马车立刻掉了个头朝附近最近的医馆驶去。 鸦青回头望了眼车帘,脸上浮现出一种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怅然的神情。 半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看来阮府真的要添一位夫人了啊,只是前路还漫漫。 第25章 (二十五) 清清凉凉的一阵风裹着幽幽的药香穿过屏风,俏皮地吹起了躺在床上的那人的一缕发丝。发丝落在脸上带来轻微的痒意,想要伸手挠一下又觉得手指无力得无法动弹,陈珈兰难受地皱了皱眉,慢慢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景象先是像笼罩着一层迷雾般模糊不清,而后雾气渐淡,景物也逐渐清晰起来。她轻轻地眨了下眼,四下转动眼珠,将这屋子从头顶的木梁到周围的物件陈设尽数打量了一遍。 看这里的环境摆设都很普通,不似富户也不似客栈,再加上摆在窗台上曝晒的药篓子与那股淡淡的药香味,难道这里是医馆? 她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显分毫,手撑着床沿支起了身。 这床虽说担了一个床的名头,实际上只是四条长凳与两块木板拼搭起来的一个简易床铺,大约是供人临时休息所用,并不如何结实,她一起身床板就发出了嘎吱一声。 “醒了?” 与床板声一同响起的还有阮孟卿的声音。 陈珈兰循声望去,他和一个银须鹤发的老大夫绕过了屏风正朝她这边走来,大夫手里还捧着一个白瓷小碗,里面深褐色的液体随着他的脚步而摇摇晃晃,几次都险些扑洒出来。 陈珈兰的面色顿时一青。 毫无疑问,在一间医馆里,在一个大夫手里捧着的,自然只能是药了。 作为一个在乡野中长大的姑娘,陈珈兰很少有害怕的东西,而很不巧的是喝药正好是她天然畏惧的一件事。 阮孟卿在这一刻极为默契地读懂了她心中所想,于是解释了一句:“你晕倒后我就送你来了这间医馆,你已经昏睡了近半个时辰,大夫说你休息两天,喝些汤药就无碍了。” 所以只是滋补身体的汤药,并不是她以为的苦口良药。 陈珈兰拿眼神盯着他:这有区别? 阮孟卿视线一错,避开了她的注视。 陈珈兰接过老大夫递到她手里的药碗,盯着尚且漂浮着少许药材残渣的棕褐色液面,语气迟疑地问道:“我怎么会突然晕倒?” 她的身体向来不错,极少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没道理好端端的会晕过去。 大夫笑呵呵地反问道:“姑娘今早没有用早膳吧?” 陈珈兰闻言点了点头,仔细想来,不仅是早膳,午饭也没吃。醒来之后到现在,这段时间她基本是在刑部衙门度过的,哪里还顾得上吃饭的问题,饿极时稍稍忍耐些,过一阵便也毫无感觉了。 她如实说完,老大夫顿时笑了:“那便是了,你这一天粒米未进,身体本就有些虚弱,外面日头又晒,中了些暑气,这才会突然晕倒。” 陈珈兰轻轻“哦”了一声,接着捧起碗将药汤一饮而尽。 出乎意料的,味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苦,反倒有种像是山上未成熟的野果般的酸涩感,紧拧的眉心因此不由松了几分。 大夫待她喝完药,伸手为她把了把脉,脉象平稳,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他笑着同阮孟卿说了一声,然后端着空荡荡的药碗回到前厅,留下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视片刻,陈珈兰忽然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正经道:“多谢阮大人援手。” “不必谢我,举手之劳罢了。”阮孟卿说道。 他的声音温温和和的,听起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仿佛真如他所说,送陈珈兰来医馆只是随手而为之一样。 陈珈兰忍不住又侧过头去看他,青年一身绛紫色朝服,如修竹般立在屏风边上,气质温润,玉树临风,衬着窗外投照进来的光辉,仿佛刚从画中走出来似的,叫人移不开眼。 意识到自己失神,陈珈兰匆匆忙忙敛下目光,不敢再盯着他的脸看。 阮孟卿并不知道她的小心思,拎着大夫包好的两包药材走到她面前,在她惊疑的目光下,搁在了她身侧。 陈珈兰:“” 不是说她已经没有大碍了吗?为什么还要继续喝? “大夫说了要调养。”阮孟卿简洁地回答道。 陈珈兰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点了点脑袋,表示自己一定会按时吃药。点完头,又是一阵沉默,陈珈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扶着床站起了身。 “我” 本是想说她身体无碍就要回客栈了,顺便还要再提几句还他医药费的事,结果才开口便被阮孟卿的话打断了:“走吧,送你回客栈。” 车夫轻吁一声,勒住了缰绳,马车平稳地停在了鸿锦客栈前。 因为今早出了命案,故此时并没有什么客人上门,连原先的住客也吓得搬走了好几个,往日还算热闹的鸿锦客栈眼下冷清得可怕,大门关了半扇,只看见穿着官府服侍的人在里面进进出出。 因为阮孟卿在,有官差见了陈珈兰倒也没有阻拦,任由她往二楼行去。阮孟卿与鸦青跟在她身后,目光从一间间贴着封条的厢房扫过。 “那个叫赵子安的书生住这一间?”阮孟卿指着离楼梯最近的那间房问道。 问完忽然想起陈珈兰住进来不过一日,应当不清楚这些,谁知她扭头看了一眼,竟肯定道:“就是这间。” 阮孟卿有些讶异地挑起眉:“你认识他?” 陈珈兰摇头道:“不认识。我住进客栈时,小二曾领着我去房间,经过这一间时他跟我大略讲了讲这间房的住客,说他是个读书人,只不过身体不大好,夜间又浅眠,嫌原先房的隔壁住客太过吵闹,这才换到了这里,我就顺带记下了他的名字。” “换到楼梯旁,夜间若是有人上下楼梯不是更容易吵到他么?”阮孟卿笑了笑,又问道,“他原先房间隔壁住的是谁?” 陈珈兰道:“他原先住的是我那间房,隔壁就是今日死的那书生。” 阮孟卿道:“今日在堂上倒未听他提起此事。” 他是刑部的官员,知道堂上发生了什么并不奇怪。陈珈兰只随意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解释道:“听小二说他们是进京赶考时便住在这家客栈的,换房也是许久前的事了,当时并没有闹出什么矛盾来,所以才没有提及吧。” 她这会儿已经恢复了精神,话也多了不少。 阮孟卿凝神听她说着,三人经过第二间房时,忽听门“吱呀”一声响,被人从内拉了开来,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腆着似怀胎三四月的大肚子,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从房里退了出来,一边往外退一边同房里的人絮絮念叨。 “那茶壶不要扔,哎哟你干嘛,别砸别砸!晦气啥呀,那人又不是死在我们房里,新买的壶呢,丢了多可惜啊。” “那花瓶也别仍,留着留着,可值钱着呢!” “行行行,我不说话了,这房里的东西你也别动,咱们先走,等会儿再来搬” 陈珈兰与阮孟卿还有阿青齐齐扭头盯着这胖子的身影,他正好已经完全退到了门外,察觉到旁人的注视,也转过了头,一脸警惕之色。 双方沉默少顷,寂静的氛围便被人打破了。 一个穿着艳丽的女人插着腰从房里走了出来,见自家男人怔住了似的望着某个方向,也不由得瞧过去,待瞧见阮孟卿三人后也是一愣,然后便上前挽住了胖男人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叫他走了。 “看什么呢,走了,待这地方也不嫌晦气。” 胖子“诶”了一声,忙不迭回过头,伸手把门带上,任由女人挽着走了。 陈珈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向阮孟卿说道:“这是姓李的商户夫妇,听说是来京城做生意的。” 鸦青颇为好奇地问道:“陈姑娘,你似乎对这里的人都有些了解?” 先前的赵姓书生是店里小二同她说的,这对商户夫妇她又是怎么认识的? 陈珈兰沉默了一下,道:“也是小二同我说的,他把这几间的住客都同我介绍了一遍,恰巧我的记性还不错,便都记住了。”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她指着李商户的隔壁房间介绍道:“这间住的是一对姓刘的夫妻,据说刘氏生得有几分姿色,还因此导致了一场纷争。” 阮孟卿微微颔首,这刘昂夫妻他在刑部衙门大堂上见过,也知道所谓的纷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隔壁住的是一个姓冯的书生,好像是叫做冯远,也是今年进京科考的试子,同其他几个书生都是认识的,他还有个弟弟,听小二说好像就住在他的正底下。” 楼梯拐过来到这一面只有六间房,陈珈兰随口将从小二那得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然后在倒数第二间房前停下了脚步。 “我就住这里,隔壁那间住的就是今日去世的那书生。” 她说着侧头向旁边看去,恰好看见一个官差捧着死去的书生的一些遗物从房里走了出来。 第26章 (二十六) “换到楼梯旁,夜间若是有人上下楼梯不是更容易吵到他么?”阮孟卿笑了笑,又问道,“他原先房间隔壁住的是谁?” 陈珈兰道:“他原先住的是我那间房,隔壁就是今日死的那书生。” 阮孟卿道:“今日在堂上倒未听他提起此事。” 他是刑部的官员,知道堂上发生了什么并不奇怪。陈珈兰只随意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解释道:“听小二说他们是进京赶考时便住在这家客栈的,换房也是许久前的事了,当时并没有闹出什么矛盾来,所以才没有提及吧。” 她这会儿已经恢复了精神,话也多了不少。 阮孟卿凝神听她说着,三人经过第二间房时,忽听门“吱呀”一声响,被人从内拉了开来,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腆着似怀胎三四月的大肚子,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从房里退了出来,一边往外退一边同房里的人絮絮念叨。 “那茶壶不要扔,哎哟你干嘛,别砸别砸!晦气啥呀,那人又不是死在我们房里,新买的壶呢,丢了多可惜啊。” “那花瓶也别仍,留着留着,可值钱着呢!” “行行行,我不说话了,这房里的东西你也别动,咱们先走,等会儿再来搬” 陈珈兰与阮孟卿还有阿青齐齐扭头盯着这胖子的身影,他正好已经完全退到了门外,察觉到旁人的注视,也转过了头,一脸警惕之色。 双方沉默少顷,寂静的氛围便被人打破了。 一个穿着艳丽的女人插着腰从房里走了出来,见自家男人怔住了似的望着某个方向,也不由得瞧过去,待瞧见阮孟卿三人后也是一愣,然后便上前挽住了胖男人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叫他走了。 “看什么呢,走了,待这地方也不嫌晦气。” 胖子“诶”了一声,忙不迭回过头,伸手把门带上,任由女人挽着走了。 陈珈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向阮孟卿说道:“这是姓李的商户夫妇,听说是来京城做生意的。” 鸦青颇为好奇地问道:“陈姑娘,你似乎对这里的人都有些了解?” 先前的赵姓书生是店里小二同她说的,这对商户夫妇她又是怎么认识的? 陈珈兰沉默了一下,道:“也是小二同我说的,他把这几间的住客都同我介绍了一遍,恰巧我的记性还不错,便都记住了。”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她指着李商户的隔壁房间介绍道:“这间住的是一对姓刘的夫妻,据说刘氏生得有几分姿色,还因此导致了一场纷争。” 阮孟卿微微颔首,这刘昂夫妻他在刑部衙门大堂上见过,也知道所谓的纷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隔壁住的是一个姓冯的书生,好像是叫做冯远,也是今年进京科考的试子,同其他几个书生都是认识的,他还有个弟弟,听小二说好像就住在他的正底下。” 楼梯拐过来到这一面只有六间房,陈珈兰随口将从小二那得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然后在倒数第二间房前停下了脚步。 “我就住这里。” 她说着侧头向旁边看去,恰好看见一个官差捧着死去的书生的一些遗物从房里走了出来。 (二十六) 那官差本欲去楼下,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绛紫色的官服,立时打了个激灵,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 他从没见过阮孟卿,也并不知道他是谁,但对方穿着官服——还是大官才能穿的绛紫色,不论什么身份,都不是他这样的底层小吏能无视的,尤其他身边的侍卫腰间还挂着刑部的腰牌。 阮孟卿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看着他抱在怀中的几本书和一叠信件,问道:“这些都是死者的遗物?” 官差点头道:“正是,这几封书信藏得较为隐秘,夹在书页中,书又藏于木匣里,故而现在才寻到。” 见他们在门口就要聊起来,陈珈兰轻咳一声,示意自己先进屋收拾行李,阮孟卿看着她点了下头,唤鸦青进去帮忙,自己则在房外继续询问那官差。 “信里都写了什么?” 官差赵五九摸不清阮孟卿的身份和用意,却也不敢耍什么小心思,老老实实回答道:“也没写什么,似乎只是几句淫诗艳词,属下没什么学问,也看不太懂,正准备交由其他人,让他们调查。” 淫诗艳词? 阮孟卿眸光微动,伸手挑出一封信来看了看——封面没写收信人,封口也未封上,里面的信纸很容易便被抽了出来。他大致扫了几眼,确实和官差说的那样,诗词写得分外绮丽。 “既然是信,可知道是写给什么人的?”阮孟卿问道。 这只是下意识地询问,谁知赵五九竟然认真地回答道:“应当是写予寻仙馆的玉柔姑娘的。” “嗯?你如何得知?”阮孟卿好奇了。 赵五九在一叠信封里翻翻捡捡,然后取出一封递给阮孟卿,诚实地回答道:“这一份上写了收信人,属下刚才查看时发现的。” 阮孟卿:“” 他失语数秒,很快便抛开这些杂念,垂下眼专注地看着这唯一一封写了收信人名姓的信。信中的诗词同先前看到的诗词并无什么差别,描写的情境大胆而艳丽,若是叫一个古板严厉的老夫子来瞧一眼,只怕能羞恼得当即掏出戒尺来好生教训一番这出格的学生。 他放回信件,又取了一本书随手翻了几页。书里的内容倒是再正常不过,无非是吟诵风花雪月的一些诗词歌赋,只是在看到某首诗的作者署名时,他忽然挑了起眉,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调。 “嗯?” 赵五九谨慎地盯着他的神色,第一时间关切地问道:“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阮孟卿指着书中的那首寒梅吟问道:“这首诗是寻仙馆的那位玉柔姑娘写的?” 赵五九凑过去看了一眼,他识得的字不算多,但正巧这些字都认识,点了点头肯定道:“寻仙馆同玉柔姑娘这般的女子个个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是手到擒来,这诗确实是她写的,那时正是寒冬,这首诗很是应景,又有人为其赋了曲,曲子在京城花楼里还流传了一阵。” 说罢,心里也有些犯嘀咕,这位大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少年郎了,难道对这些风月事还一无所知?莫不是从外地才调回京里的官? 阮孟卿不知赵五九正在心里腹诽着自己,将书还给他,命他妥善保管,送至衙门,自己则踏进了发生凶案的书生房里。 才住了一日,行李大多还好好地收着,且原本东西也不多,陈珈兰稍稍整理了一下,便拎起包袱和鸦青出门去寻阮孟卿了。 阮孟卿与官差赵五九谈完话便进入了死者汪顺年的厢房内,陈珈兰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目光专注地凝望着下方,不知在看什么。 陈珈兰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都收拾好了?”阮孟卿发觉她的靠近,侧过头问了一句。 陈珈兰“嗯”了一声:“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回答完,她顺着阮孟卿先前望的方向看过去,却只见底下绿茵茵的草丛,此外什么东西也没有。 “你刚才在看什么?” 问的时候很是好奇,问完又觉得冒昧了些,心绪纠结间却听见阮孟卿说道:“我在看这窗沿上的脚印。” 窗沿上有脚印? 陈珈兰低头迅速地扫视了一遍,窗台上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脚印的痕迹。 “不对,在这儿。”阮孟卿看着她的动作,摇了摇头,后退一步,顺手拉着她的手腕指引她站在自己先前的位置,又引导她去看窗沿上的痕迹。 这下不用他指点,陈珈兰也发现了,在阳光的照耀下,窗沿上的确有一小块地方显得格外突兀,虽然也有少许灰尘,但与其余地方比起来,却明显要干净些——当然,只有站在这个角度,映着阳光才看起来十分明显。 可是 “你如何断定这是一个人的脚印?” 光看形状并不能判断出来,所以也未必就是人的脚印。 “我记得官差在这间房底下的房间窗外捡到了一只鞋?”阮孟卿问道。 陈珈兰一愣:“确实。” “那么这印子是脚印的可能性便大了不少,不是吗?” 陈珈兰想反驳,可又找不出什么切实可以反驳的依据,只得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阮孟卿笑了笑,俯身朝下方看去,一边看一边说:“这楼不高,也极易攀爬,若是凶手从窗户逃脱也并非不可能。” 陈珈兰也低头望去,内心同意了这个说法。 “走,去楼下看一看。” 阮孟卿说着便要转身,陈珈兰盯着仍被他握着的手腕,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犹豫片刻,轻轻挣扎了一下。阮孟卿若无其事地放了开来,陈珈兰收回手,注视着他的背影,半晌又收回目光,跟在他身后一起到了楼下。 除了面摊摊主徐谦,楼下还住了哪些人,陈珈兰就不清楚了。 第27章 (二十七) “沈大人,这书生并非真凶。” 姜晗表情极淡,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只有一双眼平静地看着沈大人,再次复述了一遍:“真凶另有其人。” 被人当众反驳,沈大人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眼神不善地盯着姜晗,语气沉凝道:“姜郎中,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只比姜晗高了半级官职,却很是喜欢端着架子,一口一句姜郎中喊着,姜晗却不在意他摆什么谱,命人将物证呈了上来。还是那双沾了血的鞋,规规矩矩盛放在盘里,沈大人左瞧右看没瞅出什么不同来。 “这就是你说的物证?”沈大人眉头紧皱,“本官已经用这双鞋找出了犯人,姜郎中你把它拿上来又是何意?” “沈大人如果想知道,不妨先听我问几个问题。”姜晗道。 沈大人刚要开口,师爷又悄悄附过去耳语了几句,他张了张嘴,最终说道:“你问吧。” 姜晗微微颔首,转过身面朝着五个书生问道:“昨日你们几个都做了什么?” 曹庸答道:“学生在房里温书。” 赵子安也跟着道:“学生亦在温书。” 姜晗看向徐廉:“你莫非也在温书?” 哪怕先前已经回答过一遍,徐廉仍旧耐心地摇了摇头:“学生在旧城墙脚下卖面食,来往食客皆能证明。” 再看冯氏兄弟,二人则显得有些犹豫,说道:“昨日去参加了一个诗会,就在郊外的灵犀山上,同行的人都能作证。” “那昨日下雨了吗?” 除冯氏两兄弟外,其余三人俱是摇头。 “山上下了片刻小雨,不过很快就天晴了。”冯淼道。 姜晗颔首道:“好,那三个问题。”他一手指着盛在盘里的证物,“你们可曾见过这双鞋?” 冯淼摇了摇说道:“没见过。” 冯远看了眼自己弟弟,又看了眼赵子安,然后说道:“不可曾见过。” 赵子安又咳了几声,慢吞吞开口道:“似有些印象。”见众人的视线都望向他,他微微抿唇,又说道,“只是有些印象,也或许,只是错认罢了。” 姜晗定定地看着他,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是问你的。” 赵子安站得很直,甚至脊背都有些僵直,像一根挺拔瘦削的竹竿,他微微低头望着地面,低声道:“请大人问。” 姜晗眯了眯眼,问道:“你说你夜间浅眠,半夜时曾听闻脚步声,因而被惊醒,那么你是听见了一次脚步声,还是两次?” 赵子安这一回沉默了许久,像是在回忆夜里的情景,良久才缓缓出了一口气,说道:“回大人,只有一次。” “你确定?” 赵子安盯着自己的脚尖:“学生以名誉担保,确实只有一次。” 听完姜晗的三个问题,在场多数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纷纷抬头望向坐在正堂的沈大人,顶着这么多双好奇的眼睛,沈大人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出声道:“姜郎中,你问出什么了没有?” 姜晗转过身,垂眸应道:“真凶已经在回答时承认了。” “哦?”沈大人露出了一种想要嘲笑又尽力收敛,最终看起来有点别扭的表情,“那请姜郎中说说,真凶是谁?” “真凶是——” 他侧头望过去:“冯氏兄弟。” “找到了。” 阮孟卿凑近打量着徐廉窗台上极浅的痕迹,然后朝陈珈兰招了招手:“你来看。” 陈珈兰低下头,顺着他的指点很快找到了与楼上汪顺年房间窗台上相似的痕迹。 “凶手上下楼的时候没有穿鞋,所以没有留下任何鞋印,但是却留下了脚印。”阮孟卿一边伸手比划着,一边解释道,“这窗沿虽然看得出偶尔会有人擦拭,但上面还是积了不少的尘埃以及鸟类的秽物,现在被蹭掉了一些,仔细看还是能发现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也得像他一样眼尖才能发现吧。陈珈兰心里默默想着,见阮孟卿仍在端详那脚印,自己转过身在草丛里踱起步来。 等阮孟卿直起身子时才发现她在一边已经发了许久的呆。 “在看什么?”他走过去。 陈珈兰歪了下头,手指了指身前半步远的地方,又回头望了望自己房间的窗户,说道:“这里应该有一块石头,或者说是人?” 她话里有话,立刻勾起了阮孟卿的兴趣。 “为什么这么说?你看到过什么?” 陈珈兰想了想,说道:“昨天夜里睡不着,我曾推开窗吹了会儿夜风,那时候我无意中往楼下眺望了一眼,记得就在这” 她绕着手指比出来的位置转了一圈:“大约是在这个位置,我看到有一块大石头。当时我还想这家客栈看起来并不富裕,应当不会用假山石来做点缀,不过当时心情不好,也没有过多在意,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凶手的身影了。” “你若是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今日也不用去牢里走一趟了。”阮孟卿含笑道。 “飞来横祸。”陈珈兰叹了口气,“避无可避。” 她又不是半仙神算,还能提前预知吉凶祸福,要真能卜出个一三五六来,如今又怎会是这般模样。 阮孟卿见她神情怏怏,自觉地拨过了这个话题:“凶手应当是住在一楼的房客。” 陈珈兰反应得极快:“因为脚步声?” 阮孟卿与她大略说了说赵子安的供词,其中便提过夜间他听闻的脚步声的事。 “如果赵子安并未说谎,那么在只有一次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凶手便应是从房门进入而后从窗户逃脱的。你夜间曾见过凶手,当时他蛰伏在地并未动弹,就是不希望自己暴露身份,如果他不是客栈内的人自然不用畏惧,可他明显是在掩饰身份,所以必然不是外人。”阮孟卿说道。 “未必,也有可能是存在主谋和帮凶,一楼与二楼相互配合。”陈珈兰补充道,“而客栈的这些人里,最有可能互相包庇和抱团的,无疑只有那一对姓冯的兄弟了。” 第28章 (二十八) “冯远冯淼你们还不快快认罪!”沈大人仿佛忘了先前自己以为徐廉才是真凶时的义愤填膺,一脸怒容地盯着冯氏两兄弟。 冯远弯曲双膝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此事乃学生一人所为,与冯淼无关,学生认罪。” 如果说现场的人对姜晗的问题还有所疑惑,那么身为当事人的他却是很快意识到了其中的用意——尤其当他望向那双被当作证物的鞋时。 山上下过雨,路湿而泥泞,不论是上山或下山,鞋面上都极有可能沾上几滴飞溅的黄泥。他不知道这双鞋上是否还残留着没有擦拭干净的痕迹,但姜晗既然如此问了,那就说明他确实发现了某些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山下不似山上,并未下过雨,赵子安三人又一直在城里,也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五人中,唯一有嫌疑的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只是 他向着姜晗恭恭敬敬道:“不知大人如何断定凶手定然是客栈中人?” 从一开始刑部众人就排除了外人杀害汪顺年的可能,目光一直聚焦在客栈内部,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有两点。”姜晗并不介意解答一下他的疑问,竖起两根手指道:“其一,死者汪顺年交游并不广,且当天夜里客栈养的那条狗没有吠过一声,依客栈小二所言,那狗极凶,见生人则吠,它没有被迷住却不声不响,说明它认识凶手。其二” 他的目光在徐廉身上转了一圈,继续说道:“那鞋子掉在徐廉窗外的位置十分隐蔽,若是有人陷害大可不必如此。而另一只则被暗藏在后厨的泔水桶中,只有凶手身处客栈,无意间丢失了一只鞋才需要这般掩饰。后来赵子安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 赵子安闻言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你说你只听到了一次脚步声,且没有听见有人上楼的声响,说明凶手应当是从二楼房里出来的,他要么是认识二楼的住客,要么本身房间就在二楼。” 冯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开口,姜晗抢先说道:“确实,赵子安也有嫌疑。如若他所说皆是谎话,那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他整一天都待在房里,并未外出。” 冯远不说话了,他埋着头趴跪在地,重重地磕了两次:“学生知罪了,请大人判处!” 等的就是这一句。 沈大人眸光晶亮,刚要手快地提起界方,忽然一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胡大人,又暼了眼姜晗,心说应该能结案了,然后一咬牙拍下界方。 惊堂一声响。 沈大人正正脸色道:“冯远,你蓄意谋杀汪顺年,依照律例,应当判你” “大人请慢!” 这回打断沈大人的不是姜晗,而是冯淼。 他扑通跪下,用力地磕着头,痛哭道:“杀害汪顺年是我一人所为,哥哥只是想为我顶罪,与他毫无关系,请大人明鉴!” 他明白兄长之所以认罪揽下所有罪名是为了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可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兄长替他而死,他不顾冯远递来的眼神,只拼命地往地上叩头,不一会儿额上便渗出了血痕。 冯远急忙否认道:“真凶确实是我!” “是我!” “我” 兄弟两为了谁才是真凶相争起来,沈大人捻了捻胡须,面色微沉。一旁的官吏察言观色见他心情不好,上前一步呵斥道:“公堂之上岂容你等放肆,肃静!” “究竟谁是真凶,给本官如实道来,若敢有所欺瞒,罪加一等。”沈大人使了个眼色,两侧的官差立刻提刀往前踏了一步,他冷冷道,“如果二人俱是凶手,一律判处斩首。” 冯淼浑身一颤,用力按着兄长的手,嘶哑着声说道:“是我干的,夜里他来我房中,我同他争吵了起来,一时冲动,便抄起板凳砸破了他的头。” 他深吸一口气,将事情原委缓缓道来。 数月之前,他与兄长进京赶考,认识了许多同样来考试的学子,年轻人聚在一起,虽常读圣贤书,但仍不免少年慕艾,在同行人的撺掇下,他们以长见识为名结伴去了寻仙馆。 那一日,恰好有玉柔姑娘出场献舞,惊鸿一面,这几个年轻人的心里都悄悄种了下爱慕的种子。后来为求生计,也为了能接近玉柔姑娘,冯淼与汪顺年接了替寻仙馆写词写曲的活。原本二人就不太和睦,而后又因为玉柔姑娘更偏爱冯淼的词,也单独见过他几面,惹得汪顺年从此恼上了冯淼。 “昨夜他便是为了此事与我争执,后来他想动手,我气不过便抄起一旁的凳子砸了上去。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看着他倒在地上我才发觉自己杀人了,我觉得他死得好,却又怕,就拿帕子捂着他头上的伤,找人把他运回了房里。”冯淼说道。 “这人是你兄长冯远?”沈大人问。 冯淼跪伏着,不答话,冯远垂下头应道:“是我。” 他开口替冯淼说了下去:“我们二人合力从窗子把汪顺年吊到了我的房里,原本是担心走楼梯被赵兄听见动静,却还没想到还是叫他发现了。” 沈大人道:“那血脚印又怎会出现?” “我扛着汪顺年去他房里时记错了他的房间位置,在那一间停了下来,刚巧有几滴血滴落,不小心被我踩着,留下了半个脚印。”冯淼答道,“当时本想将它擦干净,赵兄因为听见声响准备开门出来看个究竟,我又急又怕,便抢在他开门前躲进了汪顺年的房里。” 沈大人暗自点头,这又和赵子安先前说的对上了。 “再之后,我把沾了血的鞋脱下揣在兜里,爬下楼的时候不慎丢失了一只,摸黑找了一回没找到,就把另一只也丢了。”冯淼继续说道。 他倒是有想过点着蜡烛去找,但先前被陈珈兰撞见了一次,着实心虚,想捱到天亮再找一遍,天亮后客栈人又多,来来往往竟没叫他找到空闲,再后来便是官府来拿人,也没有机会再去寻。 “那你兄长后来是如何回房的?” 冯淼道:“同我一样,先是借汪顺年房里的窗下到楼下,然后从我的窗外再爬上去。赵兄心思敏锐,我们怕他看出问题来,故而不敢再从楼道走。” 说到这里,又有两个官差自外走入堂中,呈上了物证——汪顺年的几封书信与一条麻绳。 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杀人动机与过程也俱已分明,沈大人在卷宗下方盖上自己的印章,一拍惊堂木道:“将冯氏兄弟收押大牢,择日处置。结案。” 底下的官差齐齐道:“大人英明。” 沈大人有几分小得意,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自己的胡须,瞥见堂下姜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立刻有些不虞。 “这一回——”他拖长了调子,“多谢姜郎中出力了。” 如若不是先前师爷对他说,阮孟卿吩咐了这案子交由姜晗负责,他可不会任由一个小小的郎中当中驳了自己的面子。案情事小,面子事大,故而这一句听着像是感谢,却说得不情不愿,别扭得很。 姜晗淡淡一笑,朝他拱了拱手道:“还是沈大人英明。” 沈大人顿时一噎。 以为他听不出来这是在嘲讽呢。 随着人群走出刑部衙门,正巧遇上那叫曹庸的书生从外走来。 他见到姜晗微微一愣,随即低下头喊了一声大人。姜晗点了下头,正要径自离开,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你已经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回大人,学生有件东西落在了牢里,正准备去问问看守的官差大哥能否通融一下,替学生把东西拿出来。” 姜晗也不追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曹庸闻言,看向自己的手,随即笑了笑,解释道:“前些天不小心划到了,只是小伤而已,已经快好了。” 姜晗仍蹙着眉,似乎在估量他这句话的可信度,又一时察觉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只好摆了摆手让他去忙自己的事。 “你去吧。” 案子已破,阮孟卿翻着属下送来的整理成册的卷宗和文书,看向对面的柳习风问道:“你怎么来了?” 柳习风用茶盖拨着水面上的浮沫,笑了笑说:“听说刑部仅用一日便破获了一桩凶案,有些好奇,所以来看看。” “看什么?” 柳习风道:“看你。” 阮孟卿道:“看我做什么?” “知道孟卿兄你今日亲自去了刑部后,大理寺的几位大人都在夸你事必躬亲,果真极为负责,难怪陛下如此看重你。” 阮孟卿道:“听起来很酸。” 柳习风点点头:“确实很酸。但其实我并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那柳兄是为何事?”阮孟卿端起茶杯轻呷一口。 柳习风眯了眯眼,笑着说道:“听说孟卿兄今日还特意去见了一个人,我对她有些好奇。毕竟,好奇乃人之常情。” 大理寺的情报一向准确而迅速,阮孟卿并不意外他会知道这件事,只是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对我的私事如此上心,我怕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孟卿兄至今未娶亲,身居高位,又是陛下疼爱的嫡亲外甥,关心你的可不止我一人。”柳习风说道。 阮孟卿沉默片刻,说道:“只是个朋友。” 柳习风定眼瞧着他,良久,移开视线,伸手拈了块茶点送入口中。 “看来我先前还猜对了几分嗯,你家的点心不错。”他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你要喜欢,走时让厨房再给你备一份。” 柳习风摇头:“那倒不必了。对了,今日破案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我看他还不错,不如你替我问问他有没有兴趣来大理寺。” “叫姜晗,今年新晋的进士。”阮孟卿瞥他一眼,道,“想来应该是不愿去大理寺的,柳兄你就不用想了。”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又笑开。 “说吧,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柳习风道:“方大人的案子,大理寺也在查,今日正好查到了一点线索。” 阮孟卿盯着卷宗上的“玉柔”二字,淡声说道:“我也恰巧有一点想法,已经命人去调查,只是不知是不是与你想得一样。” 柳习风勾起嘴角,说道:“寻仙馆的玉柔姑娘,她的户籍是假的。她原本出生在西北边一个叫做郭县的小县城,是后来入了烟花之地才改了户籍,前后共改过两次。而死去的方伯勤方大人,曾在郭县当了三年的县令。” 阮孟卿忽然叹了口气。 “这个地方我知道。” 柳习风看着他,表情温和道:“看来你也想起来了。” “十八年前,那一带瘟疫泛滥,民不聊生,死了无数人,几乎十室九空。为了不让瘟疫继续扩散,当地官员最终决议放火烧城。”阮孟卿道。 柳习风接着说道:“那时先帝还在位,消息传到京城时已过了一个月,知道此事后,朝野震惊,认为这几个当地官员罪该万死,但后来瘟疫确实有所缓解,便又有人提出,这几个人功大于过,不该处罚。后来此事被搁置了下来,直到先帝去世,便渐渐的再无人提及。” “现在看来,当年的那些当事人并未完全死绝。” “恐怕确实是这样。” 两人对看一眼,都沉默下来。 门被人急促拍响,鸦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那个去给方夫人报信的人找到了,是玉柔姑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她现在已经招供了,说人是她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