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医栖尘》 第一章·风雪故人来(1) “师傅,外头又开始下雪了呢,我去把暖炉给您拿来熨贴着掌心。” 海棠看着院外簌簌的落雪,伸手关了窗,对栖尘说到:“厅里风大,关了窗也还是凉飕飕的,您身子骨弱受不得寒,不然还是回床上去卧着吧?” 入夜已经有些时辰了,桌上一盏荷花模样的灯具里燃着灯油,照得一室昏黄,比起外间白茫茫积雪一片,倒是温暖了许多。 栖尘正就着灯看以前祖师爷留下的医书,本有些恹恹,听海棠说下雪了,反而兴致高了起来,语气中亦带上了几分欢快:“下雪了么?你先歇下吧,我去院里那棵梅树下走走。” “那棵梅树可还没那么快开花呢。这要是开花了,保管您在屋内也能闻得香气扑鼻。”海棠闻言颇有些不满地叉着腰,瞪着栖尘,“您就不能爱惜下您这身子?明知自己病着,还成天的尽折腾自己,跟那三岁顽童似的。亏您还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回春圣手,普通老百姓都知道要静养的医理,到您这儿,就跟就跟那什么似的!” “就跟哪什么似的呀?你这样语嫣不明,为师怎么猜得中你的小心思呢。”栖尘打趣道。 海棠一张小脸被栖尘憋得通红,气鼓鼓开口:“就好像放屁似的!”说完这话,便背过身去不再理睬栖尘。 “也罢,您自己的病您都不操心,我一个小小的学徒操心什么呀,您去吧去吧,回来的时候记得把门也关紧了。不然夜里风嗖嗖的吹,跟有鬼一样,怪吓人的。” 栖尘看着海棠闷闷回屋的背影,不由得失笑,这妮子关心人时也总这么别扭,“我的好海棠,你就放心吧,为师这毒一时半会儿还发作不了,还能看着你嫁个好人家,生个大胖小子呢。” “师傅!”远远地,海棠有些气急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想是小丫头有些害羞了。栖尘便也不再逗弄她,取了自己的裘衣披上,走到院中看着落雪发呆。 近日来大雪连连,地上积雪早垒起了松软的高度,极目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干干净净。 她们住的这处是山中桃源一般的小村庄,七八户人家聚在一起,以物易物的落了个自给自足,到了这季节,更是连个过路的人影儿都没有。 当初定下在这儿栖身,也是看上了这里与世隔绝,没有外界太多纷扰。就连海棠这丫头还是栖尘上山采药时,从山涧溪流旁捡回来的,不然少了这么个唠唠叨叨的丫头陪着,饶是以栖尘耐得住寂寞的性子,恐怕也免不了觉得冷清。 不过最让栖尘惊喜的是,海棠竟然还酿得一手好酒。 捡回这丫头时,她满身伤痕,看上去像被仇家追杀至此。栖尘也不惧怕什么,把她拾掇拾掇救了回来,只是记忆却没留得住。不想记忆虽没了,这酿酒的手艺却没丢。 春天万物生长时,海棠制了几壶杏子酒,就埋在院中梅树底下。为防栖尘嘴馋偷着喝,一天三遍的在她耳边念叨,“师傅,这酒呀,可得等入了冬,院中梅花开了才能喝。那时口感才是绝佳,你要是来个什么老友,那才真能体验到什么叫做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美妙呢。” 可这入冬也有一阵儿了,院里的梅花却迟迟不开,像是在等着海棠口中的老友来赴约似的。 只是这山长水阔的,那人该要如何,来赴这一趟约呢。 “又到冬天了啊也不知,竹离他,现在在做什么。” 第二章·风雪故人来(2) “深夜对着落雪猜想千里之外的人在做什么,小栖尘,你可真是个风雅人啊。” 院内靠着那棵梅树的墙头,也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个黑影在上头。 那黑影没一点身为闯入者的自觉,出声打断栖尘不说,反还大摇大摆的坐在了墙头。将一条腿盘坐在屁股底下,另一条腿在墙外随性地挂着晃悠,一副潇洒不羁的自在派头。 栖尘见他放下手中持剑,一只手在怀里掏啊掏的掏出一团东西就送往嘴里,“咔嚓”一下咬出了声响。 嗯,那团东西原是个脆梨。 眉头跟着这黑影的动作跳了几跳,栖尘觉得自己太阳穴都突突的开始痛了:“不请自来,我这小院落容不下你这尊大剑客,给我哪来的滚回哪去。” 语罢便欲转身入屋。 “欸我说小栖尘,我这几千里地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你也不说招待我喝杯酒么?就这样赶我走么,枉我特意带来了你心心念念“阿离”的消息,忒没良心了你也。” 黑影还在碎碎念个不停。 听到“阿离”二字,栖尘回屋的脚步却不由得缓了下来。 “竹离他,还好么?你从他身边抽身,就不怕大皇子的人对他下暗手么。” “小栖尘,没想到这么些年了,你还是这样对阿离上心。”黑影顿了顿,轻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想听到关于他的事了。” 栖尘被黑影一句话说得噎住,不由得微恼了起来,脸都有些发烫。好在是夜里,并不能看出她赧然的神色。 “笙凡,我想你千里迢迢来,怕不是为了嘲笑我的吧?” 竹笙凡从墙头飞身而下,站定在栖尘面前,仍是不正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挑眉看着栖尘:“诚然我不是为了调笑你而来,但能在你一张冰脸上看到些鲜活的表情,也算对小爷我的一场犒劳了。” 借着身后屋内照射来的光,栖尘终于看清了剑客的样子。 一年多不见,他还是没甚变化,尽管风尘仆仆,可依旧是眉目舒朗,得意尽欢的少年剑客模样。举止间都是江湖侠士的风流不羁,大概还是如从前一般讨小姑娘们喜欢吧。 思及此,栖尘唇边也忍不住带上了几丝笑意。可惜栖尘背光而立,黑暗中竹笙凡未能看见她的笑。 伸手揉乱了她的发丝,不待栖尘反应,竹笙凡开口说道:“竹离他其实不太好。外头风大,我们进屋说吧。” 栖尘有些惊诧,莫不是大皇子又对竹离下手了? 虽然知道竹笙凡不会无故来这一趟,但听得他如此肯定的说那人不太好,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 神思流转之间,栖尘却没注意到,不畏风寒的剑客,对她那细小的关心,即使时过境迁,也不曾更改一二。 将引竹笙凡进屋内坐下,虽然烧着热碳十分暖和,栖尘还是沏了杯热茶递与他暖手。 看着风雪兼程的剑客,有些心疼地皱了皱眉:“笙凡,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才行啊” 竹笙凡倚在竹椅上,连日奔波,翻山越岭而来,饶是如他这般身手不凡也有些吃不消了。看见栖尘略带担忧的目光,终于缓和了些许疲倦。 有些勉强地一笑:“小栖尘,要是我累点能换得竹离安好,我也就都认了。可竹离他” 栖尘一惊:“他怎么了?” 竹离自十五岁起,便自请西征,驻扎于蜀国与西燕交界处的漠城,屡次将汹涌来犯的西燕大军赶回老巢。守得边塞八年安宁,一手调教出战功赫赫的竹家军。 可也正因如此,竹离向来被大皇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大皇子全然不顾兄弟情谊,一而再再而三命人对他施以毒手。竹离不愿骨肉相残,悄然加强了防备,也就随他去了。 难道这次大皇子终于得手了? 竹笙凡摇摇头,语带担忧地说道:“不清楚。我快马加鞭回了京城,把宫里几个老太医都拎到军中驻地给竹离诊断过了,老太医们一路被折腾得不轻,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 栖尘皱着眉,静默良久才开口:“什么症状?胡太医也说没辙?” “刚开始什么症状都没有,能吃能喝的。”竹笙凡有些不忍似的,停了停,看栖尘神色还算如常,又斟酌着说道,“就是头发一天天变白,越来越嗜睡。我来之前,头发已经全白了。前几日与军中来信,说是阿离日间清醒的时辰竟也开始越来越少。蜀国有名望的大夫全请来看过了,没辙。” “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来寻你。”看栖尘低了头不说话,竹笙凡迟疑地说着,“当年你与竹离说此生此世不复相见,我就觉得你们俩,原本是不必走至这一步的。他心里有你,你也惦记他,这又何必。” 栖尘摆摆手,开口打断了他:“你们这么折腾,就不怕闹得天下人尽知?就不怕西燕打过来?” 竹笙凡一挑眉:“呵,还管什么西燕,早就路人皆知的事,是你栖尘不问世事,听不到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而已。” “栖尘你说,竹离为了这么个蜀国,东征西战吃了多少苦,守得这些白眼狼一世安宁又如何?坊间都在说蜀国二皇子竹离欲图叛父弑兄争夺皇位,所以天降大病以示惩戒。你说,可笑不可笑,荒谬不荒谬?”说到愤慨处,竹笙凡的语气中也带上了浓浓的嘲讽。 栖尘安抚道:“想来也是大皇子命人散出去的言语,若真是没了阿离,他们又得过上从前颠沛流离的战乱生活,这也不是阿离不是你我所愿意看到的。在意这些流言蜚语的做什么。” 听得她的话,竹笙凡平静了一些,目光灼灼的看着栖尘:“栖尘,我来就为了问你一句,你随不随我去见他一面,现在走,也许还赶得及见最后一面。” 听见竹笙凡这么说,栖尘似笑非笑,起身推开了窗。北风冷冽,一时间刮得窗框咣当作响。 栖尘背对着竹笙凡幽幽开了口:“你我相识多年,你怎么想,我一清二楚,你无需拿这话来激我”。 竹笙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似的,叹了口气又闭上了嘴。 “叹气做什么。我又没说不去,”栖尘转过身来,好笑地看着他,“既然我去了,也保证这不会是什么最后一面。你还能看着他娇妻在怀,儿女成群,活得长久又安宁的。” 竹笙凡低头讷讷地开口:“小栖尘,我更宁愿,你能对自己好些。” 第三章·风雪故人来(3) 栖尘这处原本只有三间房,除去正厅、灶屋,便只有栖尘自己起居的一间厢房。后来海棠来了,才又央着邻居李木匠新搭起了一间屋。 竹笙凡这一来,住处却是实打实的不够了。 栖尘抱了一条棉絮,准备去和海棠挤一晚,让竹笙凡睡自己那屋。却被他一把拽住。有些疑惑的望过去,只见那人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微红。 “你睡自己床,我睡地上。”竹笙凡伸手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就像从前那般。” 栖尘被这沉甸甸的“从前”二字晃了一下神,那些被她刻意忽视,刻意忘却的回忆,此时如同潮水般倾泻而来,劈头盖脸的砸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无法呼吸。 从前,她与竹笙凡也这样同睡一室当然,还有竹离。男女大防一类的俗世观念从来拘束不了小小的三个人,怎样开心,他们便顺着心意怎样去做了。 那时还未满十岁的二皇子竹离一直多病,老皇上费尽心思才请得栖尘的师傅——名震天下的神医白术出山,到京城常住,为二皇子调理身体。 栖尘自小跟在师父身边,只听说京城里有山中从没有过的糖葫芦、捏泥人儿和各路杂耍,小孩子心性喜热闹,自然吵着闹着要跟来。白术最是心疼这个关门小弟子,想着此次前来也能与许多宫内太医交往一二,对于栖尘医术上的精进亦是大有裨益,便也随她去了。 一来二去,又年纪相仿,与竹离、竹笙凡二人便熟络起来。那时的竹笙凡还不像现在这般话唠,总是拿着把小小的木剑,酷酷的不说话。看着竹离老和栖尘玩在一处,还对这小妮子宠得没边了,只觉得被抢了玩伴似的要来揍栖尘。 栖尘花费了整整一个月,以每天两根糖葫芦的代价,才让小剑客接纳她融入到他们的小天地里。 “从前,你还不愿和我亲近呢。”想到幼时的他们,栖尘也忍不住笑了开来。 竹笙凡看着栖尘,知她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也跟着咧开嘴角,“后来不也同你玩在一起了么,我还带你进山里去捉兔子烤来吃了,小没良心的,尽不记得我好。” 栖尘低头笑,谁对她好,她自然是清清楚楚长长久久的记着的。不然依着她的性子,若不是眷恋着这份当年的好,早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大抵是看过太多悲欢离合,现在总不大愿意回想过往。过往愈是简单欢乐,回想起来无奈也就愈深上几分。 若不是竹笙凡的到来,栖尘她,也很久没想起过从前他们是如何亲密无间,两小无猜了。 一句话勾起两人有些久远的记忆,只是时光轮转,谁都没法再触碰当年温暖的阳光了。 寻了几条被褥垫在地上,好让他可以睡得软一些,哪知话唠剑客依靠在门柱上,看着栖尘忙碌却嗤笑出声:“小栖尘,你不会把哥哥当成你这般细皮嫩肉了吧,垫那么多层是要我陷进去么?别忘了行军打仗睡草地沙石都是常有的事,别这么折腾了。你先歇下,我等你睡熟再进来。” “现在是行军打仗么?”栖尘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有得享受的时候就好好受着吧,回去可多的是苦头等着你吃。” “怎么,竹离的病,你有眉目了?”竹笙凡听到吃苦却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欣喜。 栖尘点点头,“你先灭了灯进来躺下,我再和你说。” 竹笙凡只得摇着头依言照做,这小姑奶奶还是从前一般说一不二。明明是个女子,发号施令起来的坚定劲却不比竹离差上多少。也难怪,当年最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同样举世无双同样坚不可摧的两个人,自然是搭调的。 黑暗里一室静谧,栖尘点了熏香,还是她自小喜好的那种味道,隔了这么些年,突然间又再闻到,幽幽的叫人安心。 从看着竹离一头长发日渐变白开始,竹笙凡就没能像今夜这般放松过。他总是提着一颗心,担心竹离的病恶化,提防着大皇子暗中下手,后来竹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西燕动静越来越大,军中一些事务也要他拿个决定,实在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几年,你过得很辛苦吧。”栖尘有些软糯的声音轻轻响起,一阵阵儿的,让竹笙凡心里和被猫挠似的。 他也是在江湖里风雨都走过,战场上拿着剑恶狠狠血淋淋厮杀过的人,却不曾想,在这个小女孩儿面前,一颗心一直都是柔软的。 她总能轻易戳中自己。 就像许多年前,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气鼓鼓递糖葫芦给自己时,奶声奶气地说:“竹笙凡,整整一个月了,你要是吃完这串糖葫芦,还和我闹别扭,我就不理你了!” 大概是场劫吧,他们三个人的劫。只是他竹笙凡的劫难,隐在暗处。 深呼吸几下调整了情绪,开口时又是那副不正经的痞子样:“哪能啊,小栖尘你不知道,哥哥现在可是军中三十万将士的副都统,官大着呢,有什么好苦的。等你这趟随我去了军中就知道有多威风了。” 栖尘调笑道:“那我可真是要恭喜副都统大人了。” “好说好说。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小爷开口,小爷罩着你。” 听着竹笙凡得意的语气,栖尘也跟着放松了些。她和竹离沧海桑田,可故人待她仍是旧时模样,实在是一件叫人欣慰的事。 “笙凡,竹离多半不是病了,你说的症状世间罕见,可刚巧,师父那堆稀奇古怪的书里,还真有过记载。”栖尘轻轻说道。 “毒?” “没错,这种毒名唤‘去骨’,中毒之人会日渐消瘦,精神萎靡,行为举止慢慢与年迈之人无异,时间再长些,便会丧失行动能力。可中毒之人意识却是清醒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废人。对于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来说,是真正恶毒的,下毒之人,想来是恨极了竹离。” 竹离握紧了拳,开口道:“那只能是大皇子了。能解吗?” “你莫担心,这毒虽罕见,但只要有方子还是能解的。”栖尘顿了顿,有些迟疑,“只是这解毒的药材,有些麻烦。” 第四章·风雪故人来(4) 以栖尘能为竹离上天入地的性子,竟然说出了麻烦二字,竹笙凡不由得暗暗心惊,这次的难关恐怕真不是那么好度过的。可到底嘴上还是抱了一丝希望:“你尽管说,我派人去寻便是,天下之大,倾举国之力还怕找不到吗?” 栖尘摇了摇头,却又想起黑暗中竹笙凡看不见自己的动作:“旁的都好说,太医院里都能寻到,只是有三味主药引连太医院收藏之丰也是没有的。” “哪三味?” “一味是西燕皇室养的灵宠青竹蛇的蛇胆,一味是你们驻军附近的乌绥山上三年一开的雪莲花,这最后一味药在师父的库藏里是有的,我直接取来便是。” 栖尘说得云淡风轻,听的人却听得心惊肉跳。 西燕与他们蜀国交恶多年,在竹离率军驻守漠城前,两军开战是常有的事,那皇室灵宠是西燕皇室最受宠小公主的心头好,要取这样一枚蛇胆谈何容易。 且不说这枚蛇胆如何难得,单是乌绥山就终年被茫茫白雪所覆盖,人迹罕至,连过冬的大雁路过此地都要绕行,山中野兽横行,又要去何处寻这雪莲花?花期不定,竹离的病可不知能否拖到那时。 似是看穿竹笙凡心头的担忧,栖尘开口说道:“一样一样来吧。乌绥山的雪莲今年倒正是三年花开之期,现下刚入冬,还要再等上月余,到了隆冬之际方才开放。不过从此处过去千里遥遥,我们要快些动身,才不至于耽搁。” “你不用回山中去取那最后一味药材?”竹笙凡有些疑惑的问道。 栖尘轻咳了一声:“不用,这味药材我一直带着,现在便在这小屋里。” 竹笙凡却安静了下来。 长久地寂静让栖尘略有不安,试探道:“笙凡,你睡着了吗?” “那最后一味药材,便是你师父留给你克制寒毒的天心石吧?”不知是不是栖尘错觉,黑夜中,竹笙凡的声音竟似有些冰冷,“为了阿离,你连自己性命都要不顾了么。” 半晌无语,她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她生来便带有寒毒,命不久矣。亲生父母将她扔弃于山中,差点成为豺狼果腹食物。天见可怜,她被上山采药的师父撞见,医者仁心,将她收为弟子,一养便是二十年。 寒来暑往,朝夕相对中,师父逐渐视她为己出,不仅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还赠与她三十年前师傅以半条性命为代价,抢夺回来的天心石,克制她身上的寒毒,这才让她堪堪活到现在。 阿离、笙凡二人与她自小一同长大,每每寒毒发作,师父替她针灸逼毒的时候他们也看在眼里,自然是瞒不过竹笙凡。 叹了口气,栖尘轻轻开口:“笙凡你知道么,医者不自医,其实是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啊。”微微停顿,她有些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又从黑暗里传来:“其实能活到现在,和你们有过这一场相遇,于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何况,和竹离分开后这两年,一个人在江湖上也多多少少救下过一些人,师傅传我一身本事,也算是没有荒废。” 小女人一贯的云淡风轻,听在他的耳里,却如同惊雷。闭上眼,终究是忍不住语带怒气的发了问:“可没有了天心石,你怎么办?你身上的寒毒又当如何?你总是想着竹离如何,几时又能想想自己?想想身边的人?!” 听得眼前这人的暴怒,栖尘反而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笙凡呀,我可以救不了自己,但不能救不了喜欢的人。否则我要这回春妙手有何用?” 栖尘竟然就这么简单干脆地说为救喜欢的人,印象里十余年来还是头一遭。竹笙凡有些恍惚,一时间也忘了要反驳这小女人,愣愣地怔在原地。 栖尘不曾注意到他的异常,语气一转,带上了几分自豪:“何况笙凡啊,我也不是离了天心石就活不成了,你放宽心好不好?江湖中人既然唤我一声’回春圣手’,那就自有个中道理在,你也千万别小瞧了你家妹子呀。” 听得栖尘巧舌如簧,一套一套理由来反驳自己,竹笙凡无奈地摇摇头,叹气:“你总是有道理,我从来都说不过你。罢了,这次便随你去吧。反正这天心石天底下也不止这一块。等竹离的病好起来,哥哥带着你就算是天涯海角走遍,也要挖出别的石头来给你,脖子上带一块,脚上再给小爷带一块。” “噗”,栖尘被他不着调的话逗乐了,“你这是要把我像妖兽一样用天心石给镇住啊?” 竹笙凡哼哼两声便不再搭理她,侧过身背对着栖尘的床准备睡去。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黑暗中只剩下二人轻微的呼吸声,竹笙凡终于是暗自下了决定——等阿离的毒解了,就再也不管世事纷扰,陪着栖尘离去。他作为剑圣一门的传人,守了竹离十年,无论如何也算是遵守了数百年来蜀国皇室与剑圣一脉一直传承的约定。 十年来,竹笙凡手中剑都只为天下苍生而拔。而现在,他也想像栖尘一样自私一次,为了喜欢的人而出剑。 第五章·山水路行遍(1) 翌日,海棠晨起如同往常一般,不曾梳洗就奔着栖尘屋里去了。栖尘身子不大好,每日晨昏都是要定时服药的。 却不曾想揉着惺忪睡眼推门一看,映入眼帘的真是好一副春光图。啧,这么冷的天,地上的男子还裸露着上身,这都滚来床下来了,师傅当真是女中豪杰。 海棠啧啧摇头,双手捂眼大喊了一声:“天干物燥,这干柴烈火的,你们可要小心火烛啦!”语罢转身就跑。 早在海棠推门而入时,栖尘就被惊醒了,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应对,所幸缩了头躲被窝里装不知道。却不想海棠这样来一嗓子,栖尘被臊得连手脚都浸出了微微的汗,这对带着寒毒的人来说可是十分难得的。 可现下,栖尘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她只知道竹笙凡也醒了呀醒了呀,该死的睡地上还不和衣而眠,又要被海棠这个小八卦精念叨一阵了。 哀叹一声,拉过被褥盖到头上,栖尘恨恨道:“看来是太久没好好收拾这个小妮子,她真是要上天了。” “噗嗤”竹笙凡躺在地上,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这小丫头有点意思,有这么个鬼灵精陪着你,看来你也不会太过寂寞。先前我还担心你” 栖尘竖起耳朵,想听竹笙凡说担心些什么,可不知怎地,后半句就这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再没了踪影。 竹笙凡起身悉悉索索的穿戴了起来:“小栖尘,我们今天得上路了。” 此去路途遥远,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寒冷了,也不知栖尘那畏寒的身子受不受得住。好在距雪莲花花开之期尚有一段时日,沿途尽量都走官道,在热闹些环境好些的郡县歇下,想来问题应该不大。 栖尘躲在被窝里,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你先出去呀不然我可怎么起来收拾行李。” 晨起时的嗓音还有些软糯,隔着一层被褥更是听得不太真切。福至心灵似的,竹笙凡突然就悟了:这丫头莫不是被海棠一调笑,就害羞了罢。 不知是不是因为带了寒毒的关系,栖尘自小就是一副清冷的样子,除了对竹离时稍有小女孩儿的样子外,旁的人可是难得一见她如此小女儿姿态的一面。 思及此,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摇摇头不再作弄栖尘,出了门吩咐海棠收拾行李。有些细心地,将栖尘的房门仔细掩好。 走到院里远远地便看见海棠正蹲在梅树下,奋力地挖着什么东西,嘴里还一个劲儿的嘀嘀咕咕;身后传来栖尘在屋内收拾行李的轻微声响。而屋外日头已然高悬,慷慨地洒了满园温热阳光,连日来的积雪也慢慢开始消融了。 望着眼前这平和安详的一幕,竹笙凡有些怔怔地喃喃:“冬日斜阳,把酒桑麻。” 江湖之深,庙堂高远,此次一来,倒是又将栖尘卷入了暗潮汹涌之中。也不知他这次是否来对了,竹离要是知道了,也会怪罪他的吧 摇摇头,将脑中杂念甩开来,自嘲的一笑:“竹笙凡啊竹笙凡,怎能如此软弱。” 栖尘和竹离,还需要你手中的剑去保护啊 竹离怪罪又如何,至少好过这两个别扭的人江湖相隔,此生不见。栖尘身体不支又如何,堵上后半生,上天入地也要以剑圣之剑去守护她便是。 总好过在这浩瀚山河里,一个人孤独永寂啊 第六章·山水路行遍(2) “海棠,你把树下的杏子酒挖出来带上吧。虽然还不到时候,不过这一路天寒地冻的,能喝上几口暖暖身子也好。” 行李也没几样好带的,思来想去,栖尘最惦记的却还是海棠春天晾的那几壶酒。 海棠手下忙着,头也不回:“还用您说呐,我早就挖出来了。那不,就在角落里放着呢。” 虽然东西不多,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些栖尘日常在吃的药材,海棠还是细心地都备下了。山水迢迢的,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在没法像竹笙凡一样一骑绝尘而去,竹笙凡也得认命去村外转转,看能不能弄匹马车回来。 “栖尘、海棠,快快快收拾好没,我们赶紧走。”远远地,就听见竹笙凡扯着嗓子在喊。 栖尘失笑,伸手拦了拦冲进院子里的人:“怎么还用上轻功了,没弄来马车也不用这么着急呀?” 海棠倒了茶水递过来,附和道:“就是的,上蹿下跳跟个猴儿一样,啧啧啧。” “嘿,你这小妮子,真是欠收拾了是吧。还想不想跟小爷学功夫了?”说着竹笙凡伸手就要去打海棠,不料被海棠一闪身躲开了,“算了,我才不跟你个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呢。” 望向栖尘,竹笙凡正色道:”栖尘啊,我打听过了,这儿方圆十里开外才有一个龙山镇,别的就只有七八户人家聚起来的小村落了,别说马车,就连马都未必有。” 海棠一听着了急:“那怎么办呀,我们家师傅的身子可不能骑马,骑马太冻了。” 趁海棠不注意,竹笙凡伸手弹了一下她脑门。剑圣门下修的都是快剑,电光火石之间,海棠还怔在原地,竹笙凡的手就已经收回来了,栖尘便在一旁捂着嘴偷偷地笑,看这两人打闹。 竹笙凡跟没事儿人似的开口:“这还用你说?不过天见可怜的,老天爷也心疼你们家师傅啊,回来路上叫我遇上了一队押镖的。正巧他们要去往漠城边上的云州郡,下一站也在龙山镇落脚。所以呐,赶紧收拾东西上路吧,我们随镖车到了龙山镇再另做打算,不然等过了这趟,可真得叫你家师傅骑马去了。” 海棠不解,有些跳脚:“押镖的?那多危险呐,万一路上遇见个劫镖的怎么办!再说了,人家跑江湖的,最怕节外生枝,还未必愿意带着咱呢。” 倒是栖尘在一旁听了,了然地问道:“笙凡,你答应他们替他们守镖了?” 竹笙凡一笑,暗自运气扬扬手中的剑,剑柄中央一颗黯淡无光的石头,在太阳底下却倏地折射出五彩琉璃的光芒,斑斓夺目,看得一旁的海棠张大了嘴,久久无法合拢。 不乏自傲地开口:“剑圣之剑随行,他们可是求之不得好不好,小爷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睛的敢来造次。” “有没有这么厉害啊?”海棠回过神来撇撇嘴,“那么大一颗宝石,除了说明你有钱,还能怎么样,那些山贼啊,专抢的就是你这种京城来的小肥羊。” 竹笙凡也不和海棠争辩,置之一笑,对她眨了眨眼:“真遇上山贼你就知道了,到时候可别太崇拜哥哥哟。” “嘁。”海棠用力地一扭头,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三人也不再嬉闹,将行李都收拾妥帖,挂在了竹笙凡来时骑的马身上。 距村外一里之遥的的官道旁,一群人马正围着路旁一块大石在休养生息。大石高六尺有余,一般人无法轻易攀上。可石上却坐了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手中把玩着一只木头制成的小鸟。边上休息的人群也见怪不怪的,都各自寻了空地休养调息。只有一个刀疤脸的大汉坐立难安的,时不时朝向竹笙凡去的方向看几眼,满脸的热忱。 刀疤脸来回踱步,对着石头上坐着的人问道:“少主,你说,那小子看着年纪不大,剑虽然快,但真能是剑圣门下?别回头白白护送人家走了一遭,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要传回镖局里头,他奶奶的,可要被大少爷那边的兔崽子们笑死了。” “刀疤秦,你就跟个娘们儿似的,一点没见识,难怪追小叶子两年都追不到哟。”树下传来的声音引得人群一阵哄笑。 刀疤秦过去踢了树下的人一脚:“滚滚滚,小叶子那是还小,你懂什么。朱老三,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没见识了?” 朱老三神秘地一笑:“那小子剑有多快,刚大伙都眼瞧见了,这可做不了假。但真正能确认他身份的,可是他那把剑。” “他的剑?”被朱老三勾起好奇心,旁边零零散散又凑上来几个人跟着听。 朱老三捋着胡须点头:“没错,传说这剑圣一门每五十年,便由当代剑圣从门下三名徒弟中挑选一名进行剑圣传承。这传承的除了剑圣之名,余下的可就是那把剑圣之剑——归渊了。你们看到那小子剑柄中央那颗宝石了吗?” 刀疤秦吃惊道:“那不就是块破石头吗?怎么还成宝石了,你他奶奶的可别唬兄弟几个。” “所以说你没见识呢。”朱老三不屑地看了刀疤秦一眼,“归渊上的那颗宝石看上去平平无奇,而在当代剑圣运气挥剑时,却会转瞬变得流光溢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小子手上拿的应该就是归渊了。” 听了朱老三的话,大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群人风里来雨里去,走镖多年,能人巧匠见得多了去了。可以刚才所见之人的小小年纪便有了这般显赫地位的,还是真是头一回见。 刀疤秦回过神来,狂喜地说道:“如果那小子真是剑圣,那咱这趟镖不是就稳了吗?不管大少爷请多少死士来,这西风镖局的当家的,可就非少爷莫属了。” 第七章·山水路行遍(3) 蜀国境内有一镖局世家,名唤西风。 西风镖局历经百年风雨仍屹立不倒,不管是寻求人身庇护的、还是运送财物的,只要给得起镖局认为合适的报酬,那基本可以认为事已成一半。镖局笼络天下好手,往往根据护镖难度的不同,聘请不同的镖师进行走镖,数年来无一失手。 令镖局声名大振的一次走镖,还要追溯到五十年前。整整三十车的黄金,从蜀国运往西燕,一路穷山恶水,险象环生。饶是最无欲无求的人,也纷纷趋之若鹜,妄图从中获取一丝半点好处。而那次走镖,连镖局所请镖师也大有无法抵挡此间诱惑的人在。 飙车几次被劫镖的习武之人冲击,镖师们已经疲惫不堪,护镖几近失败之时,便是当时的剑圣疏月出手,以凌厉的剑势击退来犯之人,方才守得镖车无恙,镖局名声不败。如今镖局分局已经遍布大陆各地,连与蜀国最是交恶的西燕,亦有分局设立。 “说起来这个镖局和我疏月师傅还有点渊源,听师傅说他们规矩怪得很,当家之位并不像传统世家那样世袭。每当到了家主传位的时候,便召集家中所有儿子,让他们各领了镖去走。谁的难度越大,护镖越圆满,家主之位就给谁。”竹笙凡牵着马走,还不忘絮絮叨叨地跟马背上两个小女人讲解着和他们同行的镖局。 海棠疑惑道:“那这样就不担心有人暗中使绊吗?” 听到海棠的话,竹笙凡冷笑:“你以为就使绊那么简单?雇凶杀人这事儿,他们家的人怕是个个都干过。” “啊”海棠掩嘴惊呼了一声,“他们不都是兄弟么” 轻轻拍了拍海棠的手作安抚,栖尘有些无奈:“生在这样的家庭,怕是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骨肉亲情吧。财富、权利、地位,才是他们终身追寻的东西啊” 就像竹离一样,生在帝王之家,纵使他不曾存了害人的心,可稍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又怎能不步步为营。所谓的骨肉亲情,对他们那样的人来说,总还是离得过远了些。 竹离,竹离。栖尘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仿佛是在对待什么绝世珍宝一般。和他也有两年多没见了吧,也不知他现下是否安好,有没有如他们当年分开时约定好的那般,娇妻在侧,儿女绕膝呢? 栖尘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千里之外的漠城,蜀国驻军大营的主帅账内,她所惦记的男子,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惦念一般,竟缓缓清醒了过来。 “离将军醒了!快去把胡太医和严副将叫来!”一个有些激动地女声开口说道。 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吵得意识还未完全清醒的竹离头痛不已。多日不曾开口说话,他的声音都有些嘶哑:“我这次睡了多久?西燕那边有动静吗?笙凡呢?叫笙凡过来。”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站在一旁,像是已静候多时,有条不紊地回答道:“禀告离将,您这次昏睡了半月有余。西燕那边像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曾大肆举兵来犯过一次,严副将率领兄弟们成功将西燕逼退,我们的驻地也随之西移了五里,相信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力气搞什么动作。至于副都统大人,他只说去寻一个能治好您病的故人。若是将军问起,就告诉您他必在一月之内携故人归来,让您安心静养。” 竹离一怔:“故人么,笙凡还是去寻她了啊”视线落至自己散落的满头白发上,有些无奈地摇头笑道:“原本大局已定,也是时候接她回来身边了。只可惜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倒是始料未及,怕是少不得要遭她调笑一番了。” 此刻帐中聚满了闻讯前来的人,听得一贯意气风发的主将此番言语,俱是不忍。 竹离从十五岁第一次打了胜仗开始,至今在沙场上未逢一败。如今西燕国内帝王年衰,皇子们各成一派争储夺嫡,局势动荡不安,正是一举西征永绝边塞之患的好时机,却不料遭此大难,一时间功败垂成。 两年前栖尘也常在军中为众将士们看病配药,她师承神医白术医术高明,加上为人和善,在军中还担了个“小医仙”的名头。她与竹离二人,一个少年得志运筹帷幄,一个淡雅素净与世无争,青梅竹马的佳话也在军中一直流传着。 虽不知两年前她为何离去,但将士们私下都愿意相信,小医仙还会回来的。可如今主将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满头青丝竟也在一夜之前变得灰白,更像是一名行将就木的老者。纵使小医仙再回到这里,也不知千帆过尽以后,他们还能如何长久下去。 帐中沉默不已,竹离见状温和一笑,打破了寂静:“都来我账内守着做什么,还没带你们名留青史之前,我是不会先死的,你们且放心,先去忙各自的吧。”顿了顿,又转向方才那书生开口,“阮白你和胡太医、老严他们一起留下,我有事和你们商讨。” 第八章·山水路行遍(4) 早在竹离开口将他和胡太医还有阮白留在帐中之时,严副将心中便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可当主将轻易说出:“胡太医,替我聚毒吧。”一语时,他发现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主将一绝边塞后患的决心。 “还请离将三思,此事万万不可。”听完竹离的话,严副将一惊,立刻抱拳单膝跪下开口阻拦道。 这所谓“聚毒”,便是以针灸之法将全身毒素汇聚在一起,以外力暂时压制。能保中毒者三月无恙,三月之内也与常人无异,可等三月之期一到,中毒者就会毒发身亡。而“聚毒”,正是胡太医的家传之秘。 竹离身上的剧毒,虽不至于立刻毙命,但他昏迷的时间已经变得越来越长,加上西燕得了竹离病重的消息不断来犯,听说朝廷已经打算派人来顶替竹离的将职了。为了稳固军心,也为了成就蜀国百年基业,主将这是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替边境百姓求一个安稳度日的环境啊。 阮白在心里长久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没看到严副将递来的眼神,也心知他是想让自己开口劝慰离将。可阮白知道,对于竹离来说,要的是成就霸业也要蜀国边境的安宁,绝非拖延时日,不人不鬼的活着。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又怎么忍心再去剥夺那样一个天之骄子,最后的一身傲骨呢。 他一直认为,这是天佑蜀国,才让蜀国有了这样一位心寄天下苍生的良将,这样一位能自行选择远离朝中权势漩涡的皇子。这是蜀国的大幸,也是他阮白的幸运。身为谋士,终其一生所求,不就是一位像竹离的良主吗? 阮白忽地想起上次主将清醒过来时,看见自己满头白发时的那个有些悲凉的笑容。 那个沙场上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竟像是在一瞬间老去了,他带着叹息开口:“阮白,我没办法守住对栖尘的承诺了,也没办法给她一个边境无乱,百姓安居的蜀国了。我没时间了啊” 饶是最知竹离心意的阮白也不由得一怔,一时间那个被称为“小医仙”的身影也掠过了谋士的心头:那个总是清雅笑着的女子,对将士嘘寒问暖的女子,妙手回春救人无数的女子,原来一直都在主将心里,不曾远离啊 竹离虽待属下一贯温和,但在大事上却一向是个果敢的人,阮白深知,他决定了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于是书生气的谋士右手按住心口,对竹离弯腰,深深地鞠下躬去:“阮白愿竭尽所能,助您平定边塞,得偿所愿。” 听见阮白此话,严副将着急道:“阮白你哎!”话到最后也只剩下了无声地叹息。 竹离目光坚定:“能有阮先生、严将两位左膀右臂尽心辅佐,实乃竹离之幸。二位允我三月之期,必将报以一个百年无战乱的蜀国。” “接下来的事,就要多多麻烦胡太医了。”竹离拜托道。 冬夜里的月光似乎格外亮,明晃晃地洒在积了雪的道路上,衬得天地一片萧瑟寂静。西洲坐在路旁摆弄手上的木头鸟,看手底下的人升起了火堆取暖,围着今日前来搭车的三人絮絮叨叨。 朱老三走南闯北多年,以他的眼力,若说那人手中剑是当代剑圣的归渊,多半是不会有错的。西洲一笑,可惜这人就随镖走到龙山镇,要是能走远点,这趟可就轻松多了,自己也能多些时间去制作机关,这样就算是大哥那边派了死士来也不足为惧。 作为西风镖局的二少爷,西洲身上被寄予了太多厚望,无数人期待着他能快点成长起来,与镖局的大少爷分庭抗礼。无意间曾听到手下的人八卦,就连父亲在私下也对母亲说过:“比起泞儿,洲儿才是真正能带镖局更上一层的人啊。”这样的话。 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与越来越重的期待,让西泞这个曾经如父的兄长,也逐渐疏远了西洲。这次兄弟二人分别出来押镖,决定镖局当家的位置,西泞更是花了重金请来高手阻挠自己送镖。无奈地摇头,明明木制机关才是他真正的兴趣所在,多年来心思从没放在镖局上过,对当家的位置更是没什么兴趣,却还是走到了兄弟反目的一步。 西洲盯着手中的木鸟喃喃自语道:“真是怀璧其罪啊” “二少爷怎么不去和大家一起烤火?”一个声音柔声问道,打断了西洲的沉思。 看到西洲的手中物件,来人语带惊喜:“好有灵气的鸟儿。” 侧头看去,是今日和剑圣一起的两个女子中安静一些的那个,好像是叫栖尘?另一个活泼一点的,此刻正和剑圣一起围着篝火与刀疤秦他们闲聊,似乎还和大伙分了她亲手酿的杏酒,远远望去正被刀疤秦哄得笑逐颜开。 西洲把手中木鸟递给栖尘,笑道:“自己闲时做的小玩意儿,木头做的,不值几个钱。你怎么过来了?” “篝火烤得太热了,我过来透透气。”栖尘把玩着木鸟,越看越喜欢。这物件做得精致小巧,镶了黑色的宝石做眼睛,翅膀还能上下扇动,竟像是活物一样灵气逼人。由衷地赞叹道:“这木鸟除了不会开口说话,外观上倒是和真鸟无异了,二少爷真是手巧之人。” 西洲摆摆手:“叫什么二少爷,你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西洲好了。你要是看得上这鸟,那就是我西洲的友人了,别像刀疤秦他们那样劳什子二少爷二少爷的喊,听着烦人。” 这西洲倒是个直爽无城府的人。 栖尘失笑,只好顺着他的心意开口:“好,西洲呀,我是很喜欢这鸟的栖尘。” 披着厚裘衣的女子脸色有些不健康的白,天寒地冻的,似乎还冷得有些发抖。可她偏着头对西洲粲然一笑,话语里还带着婉转的尾音,那一瞬,西风镖局的二少爷觉得,自己心跳似乎都静止了。 她说“西洲呀”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这样好听。 也从不知道,原来天地间还有这样简单温暖的笑容。不设防的,温柔的,无欲无求的笑。 哪怕多年后,沧海桑田,人事已非,少年不再年少,已成为这片大陆富甲一方手握权柄的大人物。可也无法忘记最初相识的那个雪夜里,像白雪一样干净透明的少女,倾城的一笑,和那绕指柔的一句“西洲呀”。 而此刻,他们的故事,在这段风起云涌的历史中,才刚刚开始。 第九章·山水路行遍(5) 更深露重,大伙儿都围着篝火闲话,海棠更是拿出了藏酒和这群镖师分享,这群人个个坦荡直率,举手投足间十分豪爽,对极了她的胃口。 眉眼弯弯的挨个给汉子们满上酒,听他们讲从前走过的镖如何凶险,他们二少爷又是如何的惊才绝艳,只用一些木头做的机关,就数次击退前来劫镖的高手。 酒上了头,刀疤秦越说越兴奋,拔出佩刀在虚空着比划着:“小丫头你是没看到,那牛鼻老道身法有多诡异,他奶奶的,我们那么多人的刀都砍不到他!结果你猜最后怎么着?” 海棠瞪大了眼睛,神色紧张:“怎么了怎么了,你们都被他打倒了吗?” “哈哈哈!要不是少主及时放出他的机关木牛,我们还真就着了那老家伙的道了。”刀疤秦痛快大笑道。 听得入迷的小姑娘一跺脚:“哼,怎么可能嘛,木头做的牛还能杀人不成。你净骗人,酒还我,不给你喝了!”说罢便要伸手去抢他手中的酒。 竹笙凡见状,嗤笑道:“小丫头片子没见识,诸位可别和她一般见识啊。” 海棠一听,立刻调转了针对对象,叉腰怒视:“竹笙凡!你够了啊!别以为有我师傅给你撑腰,姑奶奶就怕了你了啊?你说谁没见识呢!” “谁没见过机关木牛,就说谁咯” 看着小姑娘吃瘪,周围的镖师都跟着笑开,一时间和乐融融,好不热闹。 被这么多人笑话,海棠有些恼:“你可别说得就跟你见过似的啊,说大话谁不会啊,呸。” “笙凡,你又在欺负海棠了。”远远传来栖尘微嗔的声音,替小妮子解了围。 竹笙凡双手一摊,无辜道:“天地良心,谁敢欺负这小祖宗啊。她自己没见识,还不许别人说了不成。欸,你先过来点,这儿暖和。” “你你你你!”海棠气急,拽着栖尘的手臂撒娇道:“师傅你看他,老说我不好,烦死了他。” 栖尘一笑,安抚道:“这次呀,笙凡还真没骗你,你看这是什么?” “啊”海棠惊呼一声,掩住嘴,不敢置信。 栖尘缓缓伸出手,此刻在她掌心里扇动着翅膀上下翻飞的,正是那木头做的小鸟。像是不服气海棠不屑木头做的东西一般,小木鸟颇有灵性地飞离了栖尘掌心,绕着海棠一圈又一圈的飞着,间或擦着她的发丝滑过,惹来小丫头一阵阵的惊呼。 刀疤秦大笑道:“小丫头忒没见过世面,这小木鸟不过是少主随手做来消遣的玩意儿,就惊成这样,真要见了机关木牛阵,怕是要吓得尿裤子咯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也跟着善意的起哄,海棠脸一红,可也确实被这木鸟的灵巧给震撼到,不好再发作。只好嘴硬道:“这木鸟是厉害了,可我看也没什么杀伤力嘛,你说的那个什么机关木牛阵,多半也和这小木鸟一样,只能用来观赏的。” 竹笙凡一听就乐了:“丫头还嘴硬,反正啊,这一路少不得有人打这些镖的主意,你到时候就等着看吧。” 说着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转向西洲:“只是不知二少爷这般通天本事,却为何还要卖我几人一个方便?” 竹笙凡问得不客气,可这也确实是他一直在疑虑的。 虽说这次走镖事关重大,明争暗夺的有些难以防范,但以西洲的机关术之能,如果来的不是剑圣之流的厉害人士,也是奈何不了这二少爷的。反而带上他们三人后,为了照顾两个弱女子,少不得拖慢了许多行程。这西风镖局倒也不像是什么做好事不图回报的存在,不知道这二少爷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西洲并未在意竹笙凡语气中微微的质问,淡淡道:“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卖剑圣一个方便的。况且,机关是死物,有损耗,就得有补充不是么?” 三言两语间,西洲把利弊坦荡地全展现了。一来是要结交剑圣,二来也是要他在自己补充机关时,护着点这支镖队,不然以自己手下的能耐,真来了厉害人物还是要吃大亏的。 竹笙凡向来喜欢直爽的人,眼见西洲毫不拖泥带水,心下存了几分赏识,举起酒杯开口:“不愧是西风镖局的二少爷,够魄力。若真有宵小来犯,笙凡自当尽力。”说完这话,也爽快的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西洲面上仍然没什么表情,点点头,也举起杯饮了个干净。四遭都是爽快的汉子,眼见二人豪迈,为酒量叫了声好,随即都围着篝火喝了起来。 看着大伙儿都敞开了喝,栖尘有些担心,这样喝下去,要是有贼人来了都不知道,正准备去和西洲耳语几句。 坐到西洲身旁,却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栖尘怔然:“你看我做什么?脸花了么。” 篝火在一旁烧得哔哩作响,偶尔传来木头炸开的声音,惊得栖尘心跟着跳。却见西洲脸上带了些柔和的表情,借着昏黄的篝火,似乎看到他在笑? 像是知道栖尘找自己为了什么,西洲收回目光,仍是淡然:“放心,四周我都派了人去守夜,他们也是有分寸的,喝几杯暖暖身子而已。” 再看过去,果然像他说的,大伙儿都停了酒,吵闹着四下散去,准备休息了。只有海棠还缠着竹笙凡不依不饶的,问些诸如“剑圣就这么好当啊”一类的问题,吵得竹笙凡连连哀嚎。 栖尘忍不住轻笑着摇头,跟西洲道了晚安,旋即也朝马车走去准备捉了那个吵闹的丫头一同休息。 远处树梢轻轻震动,传来不知名鸟儿的叫声,西洲抬眼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忍不住皱了眉头,冬夜寒冷,这儿也不是和煦如春的江南,怎会有鸟儿停留此处。 想了想,终究还是不甚放心,西洲放了几只机关鸟出来,手中几下动作,往木鸟身上装了几把小刀,便让木鸟朝着树丛中飞去探查。 夜还长,而危机似乎也已经悄悄潜伏。 第十章·林暗草惊风 北风冷冽,呼啸着刮过脸上,霎时就像刀割一般生疼。 林下跟这趟镖已经跟了好些日子了,从最初以为的信手拈来,到见识了西洲木牛阵后的不敢下手,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趟镖在组织中的等级被定义为甲等。组织里的任务分为甲乙丙三等,而甲等任务往往数年才出现一回,自林下接回第一个任务开始至今已有七年,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甲等任务。 林下是一个暗杀者,一个在组织里颇享盛誉的暗杀者。但凡是暗杀者,或许会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一提起林下摘叶飞花的暗器功夫和他的武器“十七叶”,便没有人不说一声佩服的。 在组织里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一个没有完成过甲等任务的暗杀者,永远不能被称作顶尖。林下的师傅就是在一次刺杀蜀国二皇子的甲等任务中丧了命。林下接下这次的甲等任务,不为别的,为了证明自己,也为了完成师傅的遗志。 西风镖局的大名林下早有耳闻,此次任务的对象西洲也被他仔细调查过一番。除了手下一众能人异士,这令西风镖局二少爷闻名天下的,少不得要说说他那一手精妙绝伦的机关术。 不过道听途说终究不如眼见为实,所以林下在接了任务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西边大漠,从西洲他们出发一站开始,便在暗中跟随观察,寻求下手的机会。可这一路劫镖的虽然不胜其数,能成气候的却真没几个,看得林下暗中摇头,连连感叹最近的杀手真是越来越拉低了水准,别说让西洲使出他的看家绝技,就是连西洲手底下的几个镖师都奈何不了。 就在林下有些无可奈何,准备亲自动手试探之际,却来了个分量不轻的暗杀者,让林下有幸好好见识了一番西风镖局二少爷的能耐。来犯者一身道士装束,脚下步法极为玄妙,冲入队伍中如入无人之境,眼见着镖师们束手无策,这二少爷终于是摆出了闻名天下的木牛阵。 木牛平日里都被用来作托运重物之用,因是用木头做的机关,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对于镖局这样的特殊队伍来说,比真正的牛马等牲畜更为好用。 西洲神思巧妙,在操纵木牛时更是加入了奇门八卦,不懂解阵之人一入阵中便会迷失方向。八卦遁甲阵是以乱石堆砌为阵,早在以前就被古人用来作为防守的途径,但乱石为死物,懂阵的人花费些许时间就能破阵而出。西洲用木牛摆阵,木牛活动灵泛,可随时调整阵型,哪怕是懂阵的人进去后,一时也难破阵,这机关木牛阵的威力和传统的祁门遁甲阵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看着那道士败下阵来,林下也只好收了趁乱动手的心思,想到破阵的法子之前,还真不敢轻举妄动。可谁知等来等去,队伍里却又多了个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当中使剑小子的佩剑更是越看越像归渊。饶是以林下的耐心也忍不住悲愤,这样的对手,绝对是在玩他呢吧? 又守了一天,看着这群人围着篝火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就差载歌载舞时,林下终于有了动作。暗中运起真气灌注至“十七叶”内,只见空中缓缓浮起一把银色的小刀,转瞬间竟分裂成十七把之多,围绕着林下身侧飞舞,轻盈好似树上叶。而那刀的造型,却有几分像东洲人惯用的手里剑,据说在那个与大陆最东边隔海相望的神秘之地上,满是使用这种小巧武器的好手,最擅杀人于无形。 林下藏身于树梢之间,对着枝叶猛然发力,霎那间树叶漫天飞舞,如同北风又在肆虐一般。借着树叶盘旋下坠的契机,淬满毒液的十七叶也藏身于落叶间,被林下以真气操控,缓缓落入置于一旁已经开封的酒坛之中。 篝火旁的笑闹还在继续,剑圣捂着耳朵在躲避着那个小丫头,而一贯小心谨慎的二少爷,也正和队中病怏怏的女娃说着话,没有人注意到这短暂的异常。 林下勾唇:“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古人诚不欺我。”收回酒中的十七叶,再次隐入树丛之间,耐心地潜伏着,等待着药性发作的一刻。 他已经尽可能放慢了身形,放轻了动作,却不料还是被耳尖的二少爷听到。冷冽的目光投来,哪怕藏在暗处,林下也有一种如芒在背,无所遁形的感觉。 “难道被发现了?”林下心道。那人的眼神太过刺人,让身经百战的暗杀者也不由得有些慌神。眼下药效还没发作,绝不是正面冲突的最好时机,无奈之下他只得以手掩唇,学了几声鸟叫,希望能蒙混过关。却不料还是迎来了机关鸟的探查。虽不知西洲为什么突然起疑,但林下深知机关术的厉害,当下也不敢怠慢,操起了十七叶蓄势待发。 机关鸟盘旋于树丛间,不但速度极快,偶尔还有短刀木鸟身上飞射而出,插入树干极深。林下咂舌,这木头做的鸟被西洲把玩了一路,他只以为是用来观赏的,没曾想还能这样用来探敌,心下服了西洲几分的同时,也暗暗防备起这惊人的暗器。 “你大爷的,有这么倒霉吗?”林下愤愤地在心里喊道。只听到一声破空的呼啸声,机关鸟竟然真的朝林下藏身的方向射来一把小刀,不管林下闪躲还是接下这把刀,都势必会被一直关注这边动静的西洲知晓,看来眼下无论如何是藏不住了。既然藏不住,那不藏了就是!林下索性操起十七叶与小刀短兵相接,运足了真气将飞来的小刀挡了回去。 只听得“叮”的一声,小刀便从树梢高处射了出来,自高处往下速度太快,小刀飞至眼前,西洲发现自己已经闪避不及,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小心”,那刀已被涨起的剑芒削断,阻挡了来势。 “不知阁下何人?藏于树梢间畏畏缩缩,可不像是君子所为啊。”一击得手的剑圣双手抱剑,似笑非笑道。 第十一章·林暗草惊风(2) 眼看着西洲被救下,林下心中也是无奈,一刀即中的好运气果然还是轮不到他啊。悄然换了个树梢藏身,就让那傻小子在下面喊去吧,反正人没倒下之前,他林下说什么也不出去送死。开玩笑,那可是蜀国剑圣一门,他又不是惊羽那个嗜剑如命的神经病,除非他疯了才会选择下去和人家正面对峙。 林下打定了注意,任凭竹笙凡怎么喊话都不肯现身。竹笙凡和西洲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满是无奈,最怕的便是这样藏身暗处的敌人,不知对方是谁,也看不到他们有多少人手。 刀疤秦他们早已被这边的动静惊到,此时都围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少爷没事吧?” 西洲摇头:“我没事,朱老三你带几个兄弟去那边树林里看看,小心着点,对方身手不在你们之下。”朱老三点头领命,带着人手朝树林里细细搜索去了。 “栖尘,你跑过来做什么,快去马车上呆着别下来。这里有我和西洲解决,你就别跟着操心了。”竹笙凡看到栖尘也凑了过来,皱着眉便要驱她回去休息。 西洲也颔首:“笙凡说得是,外头冷,别冻着才好。” 未曾注意到竹笙凡意味深长的看了西洲一眼,栖尘沉吟开口:“事情好像有些麻烦。我和海棠刚准备去马车上歇下,就看到先前去马车边守夜的两个兄弟昏迷在地上,再去探查其他几个兄弟,也已经不省人事了。” 不待西洲开口问询,她继续说道:“不过我已经替他们都把过脉了,脉象倒是平和,没什么大碍,像是只中了些简单的迷药,睡上个把时辰就好了。看来劫镖的人数应该不多,不得已只能偷偷下药。” 竹笙凡疑惑的问道:“迷药?莫不是酒有问题。” 栖尘摇摇头,随即拿出了两颗药丸置于掌心:“我也不知道他们使的是什么法子,不过在酒中的可能性最大。这两颗药你们先行服下,不然要是一会儿迷药发作,你们也晕过去,我和海棠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听完这话,西洲的神色却是带上了几分好奇:“倒是在下眼拙,原来栖尘姑娘还懂医术?”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光是我师傅的名头就吓死你,鼎鼎大名的回春圣手听过吗?就是我师傅了。这天底下啊,就没有我师傅治不好的病。”海棠不知又从哪儿冒了出来,唧唧喳喳的得意道。 竹笙凡急忙伸手去拉她:“行了行了就你话最多,夸的也不是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赶紧跟你师傅去配了解药分发下去吧,可别跟着添乱了我的小祖宗。” 栖尘掩着嘴轻笑:“平日里闲着无事,我和海棠炼制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解药,这能解迷药的也有现成的,刚才已经让海棠都发下去了,不出一炷香他们就能醒过来。” “哎呀!不好。”海棠却是突然变了神色,跺着脚喊道:“刀疤秦他们还没服解药呢,现在树林里不是有坏蛋吗,一会儿他们晕过去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树林里便传来了重物接二连三倒地的声音,想来该是药效发作,让前去探查的人都晕了过去。 眼看那群镖师七七八八的晕得差不多了,只剩了西洲并竹笙凡一行还好端端站立一旁。林下估摸着他们用了什么别的方法解了药性,当下也不再等待,身影一动,闪至树丛外现了身形。 他的身手极快,如同鬼魅般闪现,竹笙凡与西洲二人反应也迅速,当下便将栖尘与海棠护在了身后,做出了迎敌的姿态。不料林下却显得轻松,反而望向海棠打趣道:“小丫头担心什么,那群废物还不值得我出手把他们怎么样了,你这么紧张,莫不是里面有你的小情郎?” 果不其然,海棠立刻炸了毛:“竹笙凡!你不是老吵吵着自己多厉害吗,现在去给我宰了他!姑奶奶就信你厉害。” 栖尘暗道来人心机深沉,三言两语便挑得海棠生了怒气,连忙拦住张牙舞爪的海棠,拍拍她的手示意海棠安静些,别打扰到竹笙凡与西洲御敌。旁人说话不管用,栖尘的话海棠还是听得进几分的,只鼓了腮帮子扭头不再看林下,嘴里念念有词着要将他给活剐了。 看到栖尘的动作,林下倒是不吝啬的赞叹了一番:“咦,难得见到个机灵点的女娃,他们几人的毒也是你给解的吧?这么有灵性,不当个杀手真是可惜了,不如跟我走吧,我还能找人解了你身上的寒毒。”说完还对栖尘眨了眨眼。 此话一出,竹笙凡脸色大变,提了剑欺身而上大声质问林下:“你怎么知道她身上带有寒毒?” 林下足尖轻点,往后急退,语气中不无委屈:“剑圣可真是好快的剑,你这样吓唬小的,小的都忘记自己想说点什么了。” 眼看竹笙凡也被他激乱了心神,栖尘急忙出声安抚道:“笙凡你别听他胡说自乱了阵脚。” 林下躲闪着来自竹笙凡密不透风的攻击,已经很吃力,面上却还是不见慌张:“这小丫头,我可没胡说,你身上的寒毒怕也是到了最后关头吧,可惜啊,医者不自医” 竹笙凡气急,索性收了剑再度提速,伸手便拎了林下衣领捉住他往树干上砸去。明明眼里酝酿着滔天的怒意,开口声音反而被压得极低:“什么叫做最后的关头?若你真能解寒毒,要用什么来换?” 林下大笑道:“剑圣果真是聪明人。今日林某前来,却也不为劫镖,只为西风镖局二少爷一句承诺。若是剑圣助我拿到这个承诺,小丫头的毒,我便包下了,你看如何?” “好。”竹笙凡应得爽快,说罢便放开了林下。 望向西洲有些抱歉地解释道:“栖尘的寒毒自小便跟着她,二十余年了,每每发作起来,看见栖尘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我这当哥哥的,实在无法坐视不管。但凡有一点希望我都会尽我所能去尝试,今日不得已,只好对二少爷食言了。” 栖尘还想说些什么制止竹笙凡,却是被西洲摆摆手拦了下来:“笙凡又何必说这些见外话,既然这位的目的也不是劫镖,不过一句承诺,我西洲还是给得起的。” “只是不知这承诺,要的是西风镖局二少爷给出的承诺,还是我西洲的承诺?”西洲又道。 第十二章·林暗草惊风(3) 林下不动声色:“自然是二少爷您本人的承诺了。” 冒了个脑袋出来,海棠不解的问:“西风镖局二少爷不就是西洲吗,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听到海棠的疑惑,栖尘展颜笑道:“阁下真是好心思。这西风镖局的二少爷行事必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于国于家于镖局都得有个担待,何况此次当家之位的争夺还未结束,谁能成为掌权者一切都还未可知,你们自然不会去要这时的二少爷一个什么承诺。反倒是西洲的机关术精妙无比,相信无论他是否能拿到这个当家之位,对你们而言都有极大的裨益。不知我是否说中了呢?” “早就听闻回春圣手小医仙的盛名,传闻小医仙不但医术精湛,更是有着不输男子的聪慧与胆识,连二皇子都视其为珍宝,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啊。”林下拍着手掌赞叹开口。 西洲在一旁久未言语,此时突然出声,冷冷地回了一句:“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 “盛名之下总有不符,胡乱听信传闻,对于一个靠情报过活的人,总还是不好的。”栖尘低眉淡淡开口:“只怕阁下的组织不止派了你独自出动,想必大少爷那边,也有你们的人去换取同样的承诺吧?” 林下笑:“没错,所以这个交易,你们考虑得如何了?” 夜色愈发深沉,笼罩在黑暗中的几人神思流转,心态各异。暗潮涌动中,此刻,谁也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林下虽然面上仍旧摆着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微笑,心里其实已经哀嚎了千万遍想撤走。按照他简单粗暴的思路,直接捆起来刀架在脖子上拿到这个狗屁承诺不就好了。奈何现在不但有个剑圣,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二少爷也有点自保的本事,就连那一大帮没什么用的手下眼看着也要被这小丫头弄醒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真真的理解到了什么叫时运不济,心中暗自喃喃:“下次出任务前,非得让惊羽那小子给我占一卦先。” 林下可从来没什么暗杀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觉悟,师傅一向说他不适合干杀手这行,就该安静的做个不用动脑子的打手,以前他从来不服这话,可现在也不由得开始考虑起了师傅这话的可能性 反正这趟任务眼看着是要黄了,他已经悄然盘算着该如何抽身退走。打架他没那个能耐对剑圣如何,但要说到逃命的功夫,他自信天底下还没几个能与他争辉的。 西洲在此时开了口:“若今日你成功迷晕了这一众人,刀架在脖子上,说不定我也就给你这个承诺了。只是” “只是如何?”林下好奇。 二少爷却是一笑:“笙凡虽然因着栖尘身上的寒毒,答应了不对你出手。可现下,只凭你一己之力却也强求不了我什么,我很好奇,没了武力,你拿什么来和我交换这个承诺?我倒是有些好奇。” 林下不置可否:“在下不才,虽然拳脚功夫不大好,不能对二少爷构成什么威胁。但既然我接下了这个任务,自然拿得出让二少爷心动的东西。”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书册,对着西洲扬了扬手。 “天工开物?”西洲看了一眼就变了神色,脱口惊呼道,“你怎么会有这本书?这可是孤本。” 海棠好奇:“天工开物是什么?” 栖尘神色复杂:“传闻天工开物中收录了从古至今农业、手工业的所有技术,西洲的木牛和机关鸟,在当中都有收录。” 西洲若是有了这本书,可谓如虎添翼,古人集大成的智慧,可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栖尘转过头想看看西洲的表情,却看见他仍然沉静如水,不为所动。 “没错,小丫头当真是有几分见识的。怎么样?精通机关术的二少爷,这本书就算放到在下的组织中,那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为了这次任务,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把这本书给换出来。”林下颇有几分不堪回首的说道。 这书本来是惊羽那家伙的家传,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在得知林下接了西洲的任务后,就老拿这本书在他面前显摆。林下足足给他洗了一个月的衣裳,端茶倒水不说,这好话说得林下每天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才让这位爷心满意足的把书扔给了林下。 “书是好东西,可对于换取我西洲的承诺,还差了点儿。阁下要我承诺的,只怕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吧?”西洲看了一眼林下怀中的书,波澜不惊的开口。 林下眉头一挑:“这是自然,这本书不过是我们对二少爷的小小敬意。若是二少爷今日应承了这桩交易,他日在二少爷登上家主之位后,也可凭这一诺,换取来自“隐”的一次全力支持,不知这个条件,二少爷可还满意?” 西洲与叶笙凡听到“隐”时,皆是一惊,二人对望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竹笙凡微不可察地扫了一眼林下,问道:“原来你是“隐”的人?难怪对栖尘的毒也这么熟稔。” “笙凡,这“隐”是什么”栖尘不解。 竹笙凡解释道:“和剑圣一门一样,是一个传承已久的组织。这组织以暗杀起家,数百年来死在“隐”门下暗杀者手中的官员、豪侠已是不尽其数。从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联系彼此,分派暗杀对象的,一切都隐藏在暗中,如影随影。但凡有点仇家的人,都害怕被他们给盯上了。” 海棠惊呼:“啊,他们这么可怕。” 林下笑:“剑圣见多识广,倒是知晓得清楚。只是这小丫头片子的毒有点麻烦,我也得回去翻翻古籍,才能把方子给你。” 西洲却是一挥手:“若是今日我应承了你,自然不会为难你什么,用不着以这种方式来保你完好。”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所以二少爷考虑好了要不要应承下这桩事了么?”林下问道。 西洲点头,沉声道:“书留下,你回去复命即可。” 第十三章·林暗草惊风(4) 在竹笙凡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林下只好郑重其事的许了诺,保证等他回去后立即开始查阅古籍,寻找替栖尘解毒的方法,这才换来剑圣看上去稍微满意的点头。 “记住了啊,查到后就快马书信到漠城驻军大营,要是敢拖沓,小爷上天入地也把你小子揪出来揍一顿。”剑圣扬扬手中剑,威胁到。 林下擦了擦汗:“知道了知道了。” 这剑圣看上去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侠客,没想到再硬的钢也还是被炼成了绕指柔。林下在心中悄声嘟囔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栖尘,这小丫头虽然自小便带着寒毒,但这辈子能遇上如此为她出生入死,将她放在心尖上的男人,究竟是她的不幸还是幸运,却还是说不得准了。 何况这样的男人,还不止一个。除了名满天下的剑圣传人,更有那位当世王者,也不知这小丫头究竟哪来此等魅力。 林下能认出栖尘带有寒毒,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曾与栖尘有过一面之缘。 三年前的那个大雪夜里,蜀国二皇子带着昏迷中的栖尘,曾不远万里前来拜访林下的师傅。师傅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哦,他只看了栖尘一眼,便说:“寒毒攻心,思虑过重,药石罔顾。惟静心少思,方可延寿”。 鹅毛般的雪花落满了阶下来客的肩头,只为求替心上人解毒的方法,温润如玉的二皇子在雪中站立了整整三天三夜,寸步不离,滴水未进。 林下心软,将栖尘带入屋内安置好,又去替他求了求师傅,可在林下眼中无所不能的师傅,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他说道:“你去告诉那位贵客,三年后若这丫头侥幸还活得好好的,再带着她来找我,届时我便能替她解毒。只是这三年中,切记一定少动神思。” 他将这个消息和醒转过来的栖尘一并带给了二皇子。 一直笑得如沐春风,待人和讯有礼的二皇子,却在见到苍白着脸的栖尘那一刻,瞬间消弭了身遭的疏离感,林下看见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头,语带责怪地开口:“你的手炉呢,又不随身带着?再受了寒我可不管你。” 虚弱的小丫头笑了笑,神色里全是讨好和撒娇:“不管我,你还能管谁去?” 小女人的灵动与活泼,全在一颦一笑间展露无遗。 林下忽然间有些羡慕这二人。 不为他们不凡的身份,而是为了他们在彼此面前的毫无保留,普天之大,可遇到一个在他面前可以完全做自己的人,其实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看着他们间的亲昵,林下有些艰难地对二皇子转达了师傅的话,得到了这位天之骄子含笑的回答:“如此,便谢过林老和这位小兄弟了,三年后,竹离再带拙荆前来叨扰。” 话语刚落,却是被栖尘推了一个踉跄。 “谁是你拙荆啊?!”红着脸的栖尘反驳道,脸上终于是有了一丝血色。 二皇子拉住栖尘,好笑地反问:“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林下有些惊讶于这二人在得知栖尘可能活不过这三年后,依旧淡然的态度,难道这就是成大事者的胸襟?他不由得这样想着。 二皇子和栖尘离去后,林下便再也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有心打探却得知漠城驻军大营中会医术的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早已只身离去,而与此同时,江湖上却多了一个妙手回春的小医仙。回去告诉师傅,师傅捋着他花白的长胡子,摇头晃脑地感慨道:“竟能舍得离开原先的尔虞我诈,静心修行,这才是大智慧啊,大智慧。” 林下不太明白师傅的意思,跑去问惊羽,惊羽冰冷着脸甩了一句:“师傅嫌你蠢。”气得林下直跳脚。 自那后师傅便常流连于地下室内,连任务都接得少了,林下猜测他是在查解那寒毒的法子,果不其然,在闭关一段时间后,师傅扔了一沓纸给林下,嘱咐他好好保管。林下翻了翻,那沓纸上,满是药材和针灸相关的东西。 “等那丫头三年后来了,你只管把这个给她,以她的师承和聪慧天资,替自己解毒也是迟早的事,难的也不过是药材。”师傅这样对林下说道。 眼下三年之期将至,林下没等来栖尘和二皇子,却不料在此次任务中先行见到了她,不过她好像并没有认出林下。 比起三年前在二皇子身边灵动的小丫头片子,现在的栖尘更多了几分沉稳,也许是三年的救死扶伤,让她的眉眼中都带着些许悲悯之色,远远看去,竟让林下有了不可冒犯的感觉。 再三和剑圣做了保证,才被准许离开,林下有些好笑,除了剑圣,看那西风镖局的二少爷也对这丫头颇为上心的样子,也不知到时这场好戏,将会如何收场。 此次任务虽然过程坎坷了些,但总归算是功德圆满,也不知惊羽那边搞定了没有,要是能赶在他前头回去,也好嘲笑他一番。 这样想着,林下和栖尘一行人道别后,火急火燎的就走了。 看着林下在树丛间逐渐远遁,大家都暗自舒了口气,有些事能够不动干戈的解决自然是最好,毕竟这儿还有两个小丫头在,见血了还是会多些麻烦。 海棠拍了拍胸脯给自己定魂,嗤笑道:“这个人好蠢,还被西洲匡了本书走,要是他直接说承诺换承诺,他的宝贝书就不用拿出来啦。” “哎呀,谁?”海棠捂着头惊呼。 却是竹笙凡用手指在海棠头上狠狠地磕了一下,嘲笑道:“就你最蠢,他不拿点真东西出来,谁信他是来做交易而不是为了保命瞎掰扯的?” “竹笙凡我警告你!再偷袭我我就不客气了!”炸了毛的海棠说着就朝竹笙凡扑了过去,作势要咬他。 竹笙凡携着剑耍酷:“威胁小爷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还没出生,你可想清楚了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龇着牙的海棠狠狠地咬在了胳膊上。 海棠抹抹嘴,瞪他一眼:“知道厉害了没?啊呸,你衣服多久没洗过啦?” “不久不久,也就十来个月吧,你知道打仗嘛,又没个你这样的小侍女在身边,谁给我洗衣服啊,要不你来给小爷当个使唤丫鬟吧?我看你还挺好用的,每月五钱银子,管吃管住,怎么样?”竹笙凡嬉皮笑脸地逗她。 栖尘笑着捂住耳朵,轻轻推了一把竹笙凡:“笙凡,你快别逗她了。” “竹!笙!凡!姑奶奶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你就不知道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海棠暴怒着开始追打竹笙凡。 事实证明,栖尘还是最了解海棠的,我们的剑圣就为他的嘴贱付出了不低的代价。据说后来小半个月内,他的耳朵内都时刻充盈着海棠尖着嗓子喊“竹笙凡”三个字的回音,当然,这也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