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晦》 第1章 玲珑四犯 令仪从车銮上下来时,得见的是久违的皇城。 东阳在她身边不住地惊叹,“殿下,这便是长安么!” 东阳年纪尚小,是令仪在十二岁那年去蜀地时捡到的,东阳的爷娘都死于饥荒,只留下她一人,在这世道里忍饥挨饿。当时令仪才从长安被驱逐出来,奔赴蜀地,一路潦倒落魄,官员们都自顾不暇了,那还有心思来管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但当那双脏兮兮的小手攥住她衣裙的时候,她还是躬下了腰,握住了东阳的手。 在蜀地的八年,早磨平了令仪身上的戾气,她略略抬起了眼,波澜不惊地恩了声,“是长安。” 多少人魂牵梦萦的长安,都讲这是座繁华的都城,东阳捧着小脸从车驾里边儿往外望,一望就望进了皇城里边儿。蜀华公主的车舆沿着皇衢入了皇城内,皇衢两边沿街植了槐柳,一别八年,往昔亭亭如盖,如今也依旧。 彷若什么都不曾变迁一般。 过了那朱红的杈子,令仪被东阳扶着下了车驾,她让东阳在杈子那里候着她,东阳乖巧地点了头,在杈子外边儿站得笔直。稚红的宫墙一如既往,令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偏挡不住旁人非要窜入她的视线里。 “令仪姊姊。” 又清又脆的声线,令仪顿下了脚步,略略地在来人那张骄矜的脸上看了一眼,就辨识出了往日的影子,她牵了牵嘴角,也喊道,“令姝。” 令姝是大业的琅华公主,排行在她之后,与太子同为皇后所生,被娇惯得浑身都是脾气,自幼便与她不对盘,令仪喜欢什么令姝便要来抢夺,上至花鸟下至钗饰,当初令仪从长安狼狈离去时,令姝是唯一来送她的皇室宗亲。 但那并非是出自她的好心,白雪覆尽了长安,令仪记得她带了满匣子的东西,都是她从令仪这里抢去的,十分张狂地当着令仪的面,如数倾倒入护城河内,她扬着小脸,趾高气扬地道:“令仪姊姊,你瞧,这都是你喜欢的,但说实在话,我觉得这些东西丑的很,我一点儿也瞧不上它们,可我就是不愿让给你,没旁的缘由,只因为我不喜欢你。” 令仪觉得令姝的这番话很可笑,她前十二年活得肆意,从未有过去满足她人喜好的念头,但那时太过神伤,她懒得去同令姝争吵,那些被令姝倾倒入河中的物什,她自始至终没瞧过一眼。 令姝还是骄矜的模样,毕竟是姊妹,眉眼与她有三分的相似。她满头珠翠,走一步都在晃着光,令仪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不愿与令姝多做纠缠,李德是个人精,当下便心领神会地向她做了个揖,“殿下,莫要让陛下久等了。” 令姝却扬声道:“姊姊不必去了,我才从父皇那里过来,父皇让姊姊径直去羲和神宫静修,免了姊姊的拜见。”不等李德开口,她又说,“李公公也不必存疑,孤不敢拿这等事来闹着顽,父皇近来犯头风症,方才那会儿头又疼了,这才免了姊姊的拜见,让姊姊先去神宫的。” 李德朝她作了一揖,“奴才不敢,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奴才便送蜀华殿下出宫。” 令姝又道:“姊姊是坏了脚还是不识路了,要让公公亲自送,父皇正传唤公公去伺候呢,送姊姊的事儿便由孤来代劳罢。” 她到底是主子,话已说成这样,李德不好再反驳,只能应声退下了,宫道中只留下了令仪与令姝两人,令姝扬着下颌不可一世地看着令仪,笑吟吟地,“走罢姊姊,我送一送你。” 行走间令姝问她,“听闻姊姊在归来的途中剿灭了一寨子的山匪?” 令仪嗯了一声,令姝仿佛有很大的兴致,“姊姊孤身一人独闯匪寨?这可真不得了,我早听闻蜀地多的是能飞檐走壁的奇人异士,没想到姊姊去了蜀地也习得好身手,竟能单挑匪众了?” 她话里尽是嘲讽,令仪也不恼,只是说,“借兵而已。” “借兵,借哪里的兵?” “这是我要向父皇禀报的,想来不必说与你听。” 远远地瞧见了乖巧地等在杈子外的东阳,令仪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些,令姝却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噫道:“姊姊,这可是你的不是了,琅华如今代太子哥哥入政事堂议政了,姊姊若是借兵,那必然是需要章程的,若是不按章程来,姊姊岂不是罪同谋逆么?” 她倨傲地看着令仪,“不瞒姊姊,河池郡守递上来的折子压在政事堂的桌案上呢,裴相公说姊姊该罚,调用府兵是大罪,是我替姊姊压了下来,说姊姊定是有难言之隐,要等姊姊入京后问过了才能晓得。”她弯起眼,“姊姊若是告诉我为何河池府兵能任由姊姊调用,那我便再向裴相公商议商议,指不定姊姊的罪就能免了,如何?” 太子病重后,她又离京,皇帝膝下子嗣单薄,令姝便成了炙手可热的皇女,俨然大业储君的形容,令仪回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无妨,那便随裴相去定罪,皇女定罪当禀明父皇,届时孤自会在父皇面前将孤的罪过陈述分明。” 说完她便越过令姝,向东阳走去,至于令姝的反应,她再没回头去看了。 东阳等得焦急,瞧见令仪归来,开怀得不行,小跑着过来迎她,“殿下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奴还以为要等上许久呢。” “不好么?” “自然是好的,”东阳回头看了一眼,“那位殿下是您的姊妹么,怎么她瞧着您的眼神像是要将您” 后面的话东阳咽了下去,令仪笑着看了她一眼,“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东阳忙不迭地点头,令仪拍了拍她的头,“我也不知,她从来都是那样,不必理会。” 东阳免不得又在心里夸赞了自家殿下一般,果真是好雅量,她扶着令仪上了马车,压腰也钻进沉闷的里,一派天真的问,“那殿下,我们现下是去何处,公主府么?”她眼神发光,“奴还不知道殿下在长安的府邸是什么样呢,在蜀地时候殿下都不住府中,非要住竹屋里,也不怕竹林潮湿,损了身子。” 她对奢华府邸的想法被令仪一句话打破,“孤在京中并未开牙建府。” 东阳很失望地啊了一声,“那咱们住哪儿?” 令仪偏头去瞧,从荡起的窗隙间看到了长安森森的檐牙,她勾唇道:“去羲和神宫。” 大业人信鬼神,有国师辅国,代代相传下来,竟成了大业子民的信仰。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自封地出应诏入京的皇子皇女们都需在神宫中静修七七四十九日,这是为了避免皇子皇女们将外来的邪崇带入京中,坏了国运。 令仪不信鬼神,但祖制摆在那里,她不得不从。上一任国师在七年前驾鹤西去,听闻新任国师年仅二十余,常年戴着狐狸面具,不以真容见人。 高人的行径大多都是孤僻的,令仪本就对鬼神之说不感兴趣,也不像世人那般潜心于探究这位新任国师面具下的真容到底是何模样,东阳便不同了,她听闻了要去羲和神宫,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缠着令仪要与她讲自己听来的那些小道消息。 “殿下知道国师为何要带着面具不肯见人么?奴听说是国师从首位开始便只有一个人,每每觉得大限将至的时候便会吃人的心肝来续命,有时候吃到不好的心肝了面上就会长出脓疮,想来是七年前国师吃到了不好的心肝,让自己毁了容,这才戴上了面具。” “奴还听说,国师他喜好娈童,神宫中尽是俊美的郎君,一个女子都寻不到,国师在神宫中建了处酒池肉林,夜夜笙歌,那寻欢作乐的声音啊,平康坊都能听到了。” “奴还听说,国师有异装癖,喜好扮成女子,与神宫中的郎君们这样那样,”东阳讲起这些来丝毫都不会觉得累,她啧啧道,“当真是瞧不出来呀——” 令仪笑睨了她一眼,“这样那样?” ”就是这样那样,“东阳点头,“但奴觉得这些都是瞎说的,那些人眼馋国师却可望不可即,就编出些诋毁人的话来,往国师身上泼脏水。” 令仪觉得稀罕,“他们眼馋什么?” “噫,您这就不懂了,殿下成日里清心寡欲只顾习剑看书,从不曾在这上头动心思,”东阳一本正经,“现下的王公贵绅们哪,都不爱寻常的窑姐儿了,去多了平康坊,腻歪!就动心思把窑馆开进了庙里,从前的窑姐儿们剃了度,一个个都成了娇俏动人的小尼姑。在蜀地时,奴偷偷去那些庵里瞧过,您可别说,那些师太们个个面皮白净,走起路来都是扭着走的,眉眼里透的都是风尘味,可撩人了。”她讲得摇头晃脑,“吃斋念佛,求的是个清心寡欲看破红尘,这些子师太六根不净,修着欢喜禅,嘴里念着三皈依,您晓得是哪三皈依么?” 见令仪摇头,东阳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在她耳边小声念了句,令仪不动声色,东阳努嘴,“就晓得逗不了您,不好顽。” 令仪笑道,“你讲的这些,又与孤之前问你的话有什么关系?” 东阳道:“衣裳穿得越是严实,就越是想让人扒开,国师他呀,从发梢都透出了禁欲的意味,您仔细想想,有人觊觎小师太,怎么会没人觊觎国师?” 令仪笑了笑,这人么,骨子里总归都是离经叛道的,平日里越是规矩的人,私底下若是浪荡起来才是着实要骇人一跳。平白无故的,信什么神明,不就是因着神明能教人敬畏么,但哪里又是人人都敬畏的,瞧着宝相庄严的神明生出亵渎之心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有些人不敢逾矩,有些人胆大包天,企图将神明给拉入红尘中,让神明也沾染上尘世的浊气,那时候,神明还会是神明么? 然而车驾却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一个声音直端端地从外边儿传了进来,“恭迎殿下。” 第2章 晚云烘月 方才东阳的话不晓得被听去了多少,尤其是觊觎国师,若是被人捉着不放的话,在大业应当算是个大不敬的罪名,是要被拔舌的。东阳面色惨白,拉扯着令仪的袖口,哀哀戚戚地道:“殿下,殿下,您要记得东阳的好,若是这回东阳丢了舌头,您可不能嫌弃东阳。” 令仪觉得好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定下神来,“孤在这里,没人敢来取你的舌头,且放宽心。” 说着便掀帘下去了,东阳神色惶恐地紧随其后,车外立着个白衣少年,眉目平和友善,看见令仪出来,垂下头对她作了礼。令仪把手揖在袖里,对少年道了声免礼,少年这才抬起头来,却不敢与她平视,目光就落在她腰间的地方,很温和地道:“请殿下随陈璋来。” 羲和神宫里的人,无论主仆,都教人觉得他们是高人一等的存在,毕竟国师权力过大,单凭他一人之言便可废立皇帝,一人之下这种说法都算事委屈了他。看眼前这人的衣着,在神宫中的地位应当不低,令仪跟在他身后往里走,在她后边儿还跟着个惴惴不安担心自己舌头的东阳。 羲和神宫规模堪比皇城,人却比皇城少了许多,瞧着便觉得冷清。白衣陈璋走在前面,一路无言,走过廊庑时令仪往旁边看去,看到了盛夏时候才会盛开的蔷薇,郁郁葳蕤的枝叶如瀑倾下,花蕊盛放其中,满院都是蔷薇的香气,令仪不自觉地开口问道:“现下是蔷薇的花季么?” 陈璋道:“殿下糊涂了,京中业已入秋,怎会是蔷薇的花季?” 她又瞧了那边的满架蔷薇,“那为何神宫中仍有蔷薇?” 陈璋与她打哑谜,“羲和并非京中。” 言下之意便是羲和神宫并不是红尘之地,但他言语中不乏有轻慢地意思,令仪不在意这些,却将东阳给惹恼了,她跟在最后边儿,拧眉出声,“你放肆!怎能这样对殿下讲话,不晓得什么叫尊敬么?” 陈璋略略侧过头来,瞧了东阳一眼,小侍女伶俐可爱,却是福薄短命之相,他眼中不自觉掠过惋惜之色,嘴上不留情:“我等奉座上为主,殿下既入神宫,也是座上的宾客,但在讲尊敬二字前,娘子是否也当思量一回,自己晓得这二字的意思么?” 看来那番话确实是被听去了,东阳面色一白,想起绞舌的刑罚,登时痛不欲生。令仪将东阳挡在身后,带着浅笑对陈璋道:“东阳失言,还请神官见谅。” 陈璋这才头一回正眼看了看这位久居蜀地的公主,他起先是愣了一下,眼中难掩惊诧与莫名,片刻后他才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令仪勾了勾唇角,“听闻神宫中人皆有神通,神官方才是瞧见孤的命途了么?” 她问得直截了当,陈璋顿了一下,摇头道:“某非座上,命途之道,只略通皮毛而已。” “那便讲讲阁下看见的皮毛。” 陈璋却一副不愿多讲的模样,垂下了眼,“万物自有因果,殿下何必强求。” 说罢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将令仪主仆二人引至花厅安顿好后,对令仪道:“请二位在此稍后片刻,座上正在清修,某去请示座上的意思。” 陈璋离去后东阳凑过来,可怜兮兮地对令仪道:“殿下,国师会拔掉我的舌头么?” 令仪说不会,但东阳还是害怕,“可是您瞧,这神宫里连个小小的仆人都对您这么不尊重,不就是些装神弄鬼的筮者么,有什么好得意的。” 因着令仪不信鬼神,在她身边长大的东阳自然也是不信的,在令仪耳边絮絮叨叨,未几便听到了脚步声,东阳骇得连忙退开,正襟危坐地等待着人来开门。陈璋进来后状似无意地瞥了东阳一眼,东阳浑身上下都绷紧了,怕他再说些什么要割她舌头的话来,哪晓得陈璋却再也没有看过她,只对令仪欠了欠身,“座上吩咐了,委屈殿下暂居在太真苑。” 令仪笑道:“神官说笑了,身在羲和便是客,哪里算是委屈,一切由座上安排即可。” 陈璋的倨傲明显收敛了不少,他温声对令仪道:“请殿下随某来。” 神宫虽然恢弘,但大部分都是景致,院落很少,令仪是一路瞧着景到的太真苑,陈璋走后东阳才大喘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对令仪道:“可吓死奴了!” 令仪见怪不怪,“你一日要被吓许多回,这很稀奇么?” 东阳丧着脸,“您都不疼奴了,这回可不是小事儿,关乎到奴今后能不能与您说话逗您笑了,若是奴遭绞了舌,您该多孤单寂寞。” 想了想倒也是,令仪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室内不带一丝灰尘的气息,布置得井井有条,恰到好处。怎么个恰到好处法,就比如角落里白瓷瓶横逸出的那支梅,若是没有则显得空缺,多一两枝又显得繁杂,清清淡淡的白梅盛开在那处,风雅又别有趣味,实在是妙极。 东阳觉得奇怪,她盯着那枝梅,显然不敢置信,“奇了!方才在院中还瞧见蔷薇了,这会儿怎么又有白梅了呢?”她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拽着令仪的衣袖,“殿下,奴觉得这神宫邪乎的很,要不向陛下请个旨,咱们回公主府罢,想想要在这么个地方待上七七四十九日,奴就觉得瘆人!”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令仪没东阳的这些担忧,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醒来时就到了用膳的时候,好在神宫里并非只吃斋食,东阳感激涕零地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实在是不伦不类。用完膳后的惯例是出去散步消食,令仪想起陈璋离开时的叮嘱,告诉她神宫里处处都有阵法,让她出门时要格外小心。 令仪反而觉得神宫是皇城中最安全的地方,她今次应诏回长安,朝中不晓得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公主府说是她名义上的府邸,却不知被安插了多少眼线,待在神宫倒是更要轻松自在些,那些人再胆大包天,这座羲和神宫也绝非他们能染指的地方。 心境轻松了,她面上的神情自然也温和不少,映着落霞显得熠熠生辉,东阳瞧得发怔,连腿都迈不动了,捂着心口直唤:“奴的主子怎么能生得这般好看!” 她正要伸手去点东阳的眉心,说她一句油嘴滑舌,哪晓得从东阳身后的窜出一个影子,带着尖利的爪牙,以疾电之势朝东阳扑来,令仪低喝一声:“小心!” 当即便抽出随身的匕首,寒芒从她眼底掠过,抬手便向那兽类的喉脖割去。 她下手一向又狠又准,但那兽类机敏,当即避开了要害,却还是被割了道口子在腿上。它怒吼一声,一口咬在令仪的手背上,令仪吃痛松开手,匕首就应声落在了地上,它迅速逃离凶案现场,顺带叼走了令仪的匕首。东阳禁不住吓,早就瘫坐在地上,惊恐地问:“殿下,那是什么?” 令仪面色冷清,“狼。” 东阳浑身一抖,往野兽逃窜的地方望了眼,就膝行过来抱住了令仪的大腿,哭道,“这什么鬼地方,还有狼呢?殿下,这神宫咱们不待了好不好,指不定夜里这狼就窜进屋子来觅食了,到时候连骨带肉都拆吞入腹,连反抗的余地都不曾有,还怎么睡个安稳觉!” 令仪让她别怕,“你日日与我睡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头狼罢了,鬼差来取你性命都需得问过我。” 主次好像颠倒了,变成了令仪在保护她,东阳哽咽了一回,开始说胡话,“主子,您向来都要强,您就就不能稍稍示弱一回么?您总是这样,奴觉得您太累了。” 累吗,令仪说还好,她曾有过一回示弱的时候,那便是八年前的长安,那柄吴钩割破的应该是她的喉咙,而不是她的指尖。滴血验亲这四个字,当即便表明了皇帝的疑心,这疑心的阴云会一直将她笼罩,无论滴血验亲的结果为何,她是被皇帝怀疑过的血脉,这污点将贯穿她的人生,从始至终。 她该随自己的母妃赴死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苟活在人世,但她终是无法忘记自己匆匆忙忙赶到城楼下的时候,亲眼看到自己母妃从城楼坠落的那一幕。 血花四溅的地方,与她相隔仅仅二十来步。 她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凭的是一个念头,说来也简单,四个字,血债血偿。 最后是她掺着东阳回的太真苑,安抚她睡下后,令仪又披星戴月地出门去了。 神宫白日里见不得什么人,夜里则更是冷清了,她摸索着往黄昏时遇到白狼的地方寻去,那柄插在白狼身上的匕首是她母妃当年留给她的唯一物件,她一直贴身保管着,弄丢不得。好在白狼逃离时遗落了一路的血迹,她沿着血迹往前走,穿过一片青竹林后,眼前冒着袅袅雾气的,赫然是一片温泉水池。 第3章 温香软骨 令仪出来得急,手上都还沾着野兽的血,她把袖子挽了起来,弯下腰去拨水,水温刚好合适。四下无人,只能听见夜风的声音,她才又把鞋袜给褪了,一双脚浸入了水,在月色下成了白璧,水渐渐没过了小腿肚,她往前挪了挪,将膝盖都浸了进去。 她膝上有伤,是当年在雪中久跪落下的病根,蜀地里的大夫说要多泡温泉才好。她垂下头去,长安的月沉入了池底,变成一块白生生的玉石。令仪慢慢地把身子往前倾,氤氲的水雾拂过她的脸,她笑着把雾气都吹开了些,精雕玉琢的脸潜入脸水中,连带着散开的鬓发也沉浮起来,宛若一朵盛开的黑莲,落在别人眼中,是隔世才能瞧见的风景。 视线在水里有些模糊不清,水波在她耳边晃动,隐隐听得见些微的声响,她只以为是风将涟漪吹动,并不在意。直至一片衣角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才猛地从水里抬起头来。 才用袖口把面上的水给擦干净,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谁,那人就自发地贴近,手按在她后脖上,措不及防地就吻了上来。她唇上还沾着温泉水,湿湿滑滑的,因过于惊诧檀口微开,教那人有机可乘,舌尖像一尾鱼般溜了进去,却又骤然收回,只在唇瓣上辗转留恋。 令仪猛地回神,后脖因被他制住动弹不得,索性张口就咬,那人未曾因吃痛而退开,反倒是吸吮得更为用力,令仪眼昏脚软,待腰上的桎梏松开时她失力地滑坐在水中,池水不深不浅地漫过了她的下颌。晃神间看到那个人影欲转身离去,她倒抽一口气,像一头小兽般跳入水中扑过去,拽住了那人荡在水中的衣角,色厉内荏地低声喝道:“站住!” 那人的步伐顿住,水波在他周身划开涟漪,令仪仍是气息不匀,看着他慢慢转过身来,这才瞧清了他的面目。他一身湿透了的单衣,要高出她大半个头,眉目在月色下惊为天人,嘴角被她咬破了,还往外渗着血珠,便又令那薄唇豔丽几分,他垂眼看着她,那双紧紧捉着他衣角的手落在他眼底,落魄又缠绵。 令仪不晓得为何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神衹般淡漠,眼神却又太多深邃,像是藏了惊涛骇浪的海,她喉头一窒,艰难地站了起来,直端端看着他,“郎君要去何处?” 那人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开口道:“自然是归去。” 令仪皱眉,“郎君惊扰了孤。” 这话大有亲了人还想跑的意味,令仪觉得自己应该是眼花了,竟能从那双眼中瞧见笑意,他反握住了她的手,“殿下随臣来。” 令仪任由他牵着往前走,好在温泉水不太深,将将没过了膝,行动处划开温热的水波,起伏着荡开,像是某些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心事。虫鸣两三声,才教这夜色显得不那么孤寂,令仪跟着他上了岸,才发现原来竹林深处还藏着一间竹屋,上写了三个字—— 如晦居。 红尘如晦,非我所愿。 毕竟也是秋日了,夜里的风透着凉意,被打湿的衣衫粘在身上,勾出了她瘦削的轮廓,令仪略感不适地将手抱在胸前,毫不客气地走进了竹屋。 屋内倒是暖和了许多,她偏过头,就瞧见了盆内燃烧正炙的炭火。 “郎君怕冷?” 他只是取出了一套衣袍来让她换上,随即便出去了。令仪迟疑了一瞬后便将衣物换好,上好的料子,触感柔软,不过是男人的款式,在她身上略显宽大了。 令仪走了出去,男人正站在院中,月光从竹叶间隙里透下,洒落在他肩上,细细碎碎的银芒,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令仪站定在他身边,往那件不大合身的衣物比划了下,“这是郎君的衣物么?” 他点头,许是月色撩人,他的神情要比初初见到时候要柔和了许多,眉眼都带着温存,令仪问他,“郎君怎么称呼?” 没能得到回应,令仪难得觉得气闷,“郎君亲了孤,却连姓名都不愿告知么?” “如叙。” 那冷如冬雨的声音响起,尾音却是缠绵得令人心颤,令仪想起此前陈璋对她讲过,国师身边有两位神官,一名陈璋,一名如叙。令仪仰着头去看他,毫不避讳他的视线,“神官在这里做什么?” “修行。” “在温泉中修行?” “嗯。” “那神官方才为何要吻孤?” 是人都会执着与这件事情,神官看着那张年轻鲜活的脸,春柳在眉梢,横波在眼睫,红唇轻薄,轻轻一勾便掀起凌凌的艳光。 正在等待他回答的令仪措不及防又被他吻住,不过这回只是蜻蜓点水般短暂的一下,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像是冰冷的雕像有了温度,“如叙等了许久。” 等谁,令仪不禁眯起了眼,她稍微向后退开了一步,与神官拉开距离,“神官说的话,孤听不懂。” “日后殿下便懂了。” 和他的对话让令仪摸不着头脑,她顿了顿,随即便换了个话题,“神官看到一匹白狼了么?” 如叙看向她,她笑了笑,“白狼衔走了孤的东西,孤是来寻回失物的。” “白狼琳琅是国师的爱宠,殿下伤了它,”如叙说道,“匕首被取出作为证物已送去典狱司,殿下的失物怕是一时无法寻回了。” 他看着令仪,“殿下说谎了。” 令仪愕然,神宫其实是皇宫的缩影,典狱司便是执法行刑的地方,国师爱宠受伤一事非同小可,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但她很快定下神来,“白狼欲图袭击孤,孤不得已才还手。” 如叙点头,并邀她去石桌旁坐下,“国师并没有要追问殿下罪责的意思,只是匕首沾染了琳琅的血,恐有血煞之气附着在上,国师已命典狱司之人替殿下祛除血煞之气,待到除尽后,自然会交还给殿下。” 令仪坐了下来,又问:“琳琅如何?” “伤得不重,休养几日便好,也免得再到处伤人,”石桌上摆了伤药和纱布,如叙看向她的右手,“殿下受伤了。” 她说不碍事,如叙却道,“狼牙中有毒,会令伤口溃烂不止,无法痊愈结痂,殿下为什么不晓得爱重自己呢?” 令仪平平看着他,“孤自然晓得爱重自己,有劳神官操心了。” 她脾气上来,难得露出倔强的神情,如叙笑了,“殿下知道便好。”他轻声道,“请殿下恩准,由臣替殿下清理伤口。” 令仪大方地将手递给他,如叙将她的衣袖卷起来,年轻的手臂上有一圈已经结痂的牙印,他一面轻而缓地上药,一面问道:“殿下疼吗?” 她说不,换来他一句不明意味的,“不愧是殿下。” “神官是在奉承孤么?”、“殿下认为呢?”、“孤不认为神官是在奉承孤。”、“殿下英明。” 令仪再度气闷,“神官放肆了。” “殿下谬赞。” 不晓得这人是哪里来的厚颜无耻,这种话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令仪磨了一回牙,觉得是因为自己方才尚不够色厉内荏,才叫他这样无法无天。但瞧见他垂眼替她上药时的温柔神态,她不知为何心头一软。 一时看入了神,直到如叙的声音再响起来,“伤药需每日更换,请殿下每日此时来这里寻臣,臣便会替殿下换药。” 他包扎的手法很漂亮,令仪把目光移向桌面上的药瓶,“这样岂不是叨扰神官清修,神官不妨将伤药借与孤一时,孤身旁自会有人替孤换药。” “祖传秘方,概不外借。” 小肚鸡肠!令仪被他这句话给噎住,盯了他那张坦坦荡荡的脸片刻后,最终妥协,“那便有老神官了。” 他说这是本分,并向她略略躬身,“天色不早,殿下请回吧。” 说完他便往竹林深处走去,竹叶声婆娑响在耳畔,令仪晃了晃神,空寂的院中便再也寻不到年轻神官的身影了。 第4章 飞仙不留 次日令仪起来的时候,陈璋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见她出来对她作了个揖:“殿下起迟了。” 她点头,“孤知道。” 陈璋默了片刻,未曾想到这位公主的劣根性这样早就暴露了出来,傲慢,孤僻,简直像极了某人,连点头的神态都像得很。他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请殿下随某来,国师等候已久了。” 大业开朝这些年来,国师都是被奉为人上人的存在,敢让国师等着的人,只怕令仪是头一个。她跟着陈璋走过廊庑,廊庑下悬挂着风铃,在日光里琅珰生响,她突然开口问道:“如叙神官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陈璋怔了怔:“如叙么?他成日里都想着清修,虽说是在神宫,却常年见不得他的人,神宫里的人都说若是有一日能遇着他,那比瞧见飞虹还要稀罕。”又问,“怎么,殿下遇着如叙了?” 昨夜的事情到底是有些搬不上台面,令仪摇了摇头,说是没有。说话间便到了承阳殿,门口立着两个侍从,带着白面具,见到陈璋后恭谨地垂下了头。进去后殿内空空荡荡的,国师的座前挂着一道帘帐,只能依稀辨识出那端坐在后的身影,陈璋躬下了身,对帘帐后的国师道:“座上,殿下到了。” 国师只嗯了一声,可能是承阳殿太过空旷的缘故,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但却年轻的很,十分符合传闻中那新上任的国师的形象,令仪掖着手不说话,陈璋却从这个嗯字里面品悟出了其他的意思,他转过头来对令仪讲:“座上说,殿下自今日起不可食荤腥,不可饮酒,每日需至博玉台静坐,问殿下能否做到。” 令仪点头,“自然,一切听从座上的安排。” 而后再无话了,国师在帘后退了退手,陈璋就带着令仪出去了,出去后陈璋对令仪道:“座上一向这样,殿下无需介怀。” 令仪笑道:“这有什么好介怀的,座上有座上的习性,不爱讲话也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孤在神官眼中看起来便是那般小气的人?” 陈璋的神色有些莫名,“其实座上也并非不爱讲话,只不过” 他说到这里有顿住,又说了也罢两个字,倒把令仪逗笑了,“神官不晓得话讲一半是很不仗义的事情么?” “是吗?”陈璋笑了笑,“那便容许某不仗义一回,请殿下见谅。” 同国师与如叙相比起来,陈璋简直平易近人得多,令仪对他很有好感,难免就同他要亲近一些,问了些与神宫有关的事情后,她突然道:“神宫中有狼么?” 陈璋说有,“座上驯有雪狼一头,名唤作琳琅,是头一等一的奇兽,通晓人性,不过昨日里琳琅不知在何处受了伤,让神宫中人受了不少惊吓,以为是有外人闯入,好在伤势不重,座上也未曾言说要追究此事,殿下问这个做什么,”他打趣道,“莫不是那伤了琳琅的人是殿下?” 令仪说不是,“昨日夜里听见了些声响,将东阳吓得无法入睡,所以问一问神官,免得她再担惊受怕。” 听了这话,陈璋便笑道:“殿下对自己身边的人倒是关切的很,放眼朝中,能如殿下这般仁爱的也已不多了。” “神官谬赞。” “但若是告诉东阳姑娘神宫中有狼,只怕是会令她更寝食难安罢?”陈璋的笑意深了些,“殿下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琳琅虽为兽类,但脾性却温和的很,向来不会主动袭击人的,还请殿下放心。” 令仪嘴角抽了抽,陈璋这话的可信度并不高,当时若不是她警觉,东阳现下指不定都已被咬断了脖子。一头狼在国师等人面前装得乖巧,却在遇到生人时候露出尖利的爪牙,这并不稀奇。 她又忽然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个青年,如叙,这两个字从唇齿间念出来又轻又缓,像落在唇上的呼吸。 被轻薄了两回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令仪将这件事情看得很开,她借用了别人修行用过的温泉,理应付出一些报酬。 其实神官貌美,令仪反倒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况且那一吻的感觉—— 还不赖。 陈璋带着她到了博玉台,高台之高,可以伸手摘星,爬上去都是一件费力的事情,陈璋一边拾阶而上一面对令仪讲道:“博玉台是神宫最高台,层叠而上,有九百九十九阶之高,上有飞仙殿,是座上闭关的场所,一般人靠近不得。殿下静坐焚香的殿宇是在飞仙殿之下的奉留殿,殿下请虽某来。” 还以为要历经千难万险地爬上这九百九十九阶高台,令仪正想感叹果然是来修行的,结果陈璋却把她带到了高台下,有一座两人高的木架亭台,陈璋先行等了上去,回过身来对令仪道:“博玉台高不可攀,在早前想要拜祭国师的帝王都是要一阶一阶登上去的,总觉得那样才显得诚心,但如今座上却觉得没这个必要,便设计了登云梯,坐在登云台中,只消片刻便可抵达飞仙殿前。”他对令仪微微一笑,“殿下,请。” 还当真是个精妙的玩意儿,令仪抬步踏了上去,登云台顶上悬挂着手臂般粗的绳索,陈璋摇了摇铃,登云台便慢慢地往上升去。令仪放眼向远处望,越是向上,神宫的风貌便越是清晰,尽收眼底,但只陈璋方才说的话觉得有些不对,这位国师当真是觉得心诚则灵才设计的这座登云梯? 她怎么总觉得是因着他自己想偷懒。 登云梯果然省时又省力,令仪瞧风景的功夫,便登上了博玉台台顶,不晓得是何处吹来的云雾,将台上的三座殿宇笼罩其间,飘飘渺渺,竟像是蓬莱仙境了。令仪进了奉留殿,里边儿一应的红烛高照,和外面冷清仙境的感觉截然不同,倒有几分红尘浊世的味道,陈璋对奉留殿中的侍从们吩咐几句后便向令仪道离,这样大的一座神宫,国师闭关不问俗事,如叙神神秘秘不见踪影,他陈璋本该是个两袖清风满的潇洒神官,被活生生逼成了一个万能的神宫管事。 陈璋走后,令仪在奉留殿中的蒲团上静坐了一会儿,睁眼时见着的烛火,闭眼时候仿佛还燃在眼前,这教她实在有些心绪难平。她并不诚心,所以也不在意那些俗礼,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便开始在殿中走动。 绕过成列的烛台,她额间都被蒸出了薄汗,才终于到了另一间房内,来时的路上陈璋讲过了,奉留殿中有神宫的藏书室,里面有许多遗世的孤本。甫一入藏书室中,令仪便闻到了特有的古旧气味,书籍在沉香木的书柜中摆放得妥帖整齐,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惊喜,从喉间漫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藏书室中只开了一扇窗,别的地方光线都不太好,令仪寻得了一本好书,想要去窗边观看,哪晓得走近了才发现窗下已然坐了一个人。 窗下摆着一张桌案,那人身量颀长,支颐斜靠在桌案上,带着张狐狸面具,面前空无一物,似是在小憩。令仪放轻了脚步走到他面前,狐狸面具半遮着那张脸,倒像是用来挡光的了,令仪把面具拿开,毫无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熟识的脸。 她把他吵醒了,看到他慢慢睁开了眼,瞳孔涣散,显然还处于迷蒙的状态,令仪开口问道:“神官在这里做什么?” 他听到令仪的声音,霎时清醒过来,看了眼被她拿在手中的面具,道,“殿下又在这里做什么?” 她是偷跑过来的,这句话正好问了她个措手不及,但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孤迷路了。” 从没听人静坐也会迷路了,他也不揭穿她,“殿下初入神宫,自然不识路。” “神官能替孤指路么?” “殿下想去往何处?” “神官会占卜么?”她在他面前坐了下来,隔着张红漆小圆几,“替孤卜一卜近日的吉凶。” 狐狸面具被她放在膝头,如叙的目光从膝头掠到她的脸,他对她摊开手,“臣不会卜术,但可为殿下解一解手相。” 她说也行,就把手递给了他,他捉着她的手指,目光落在她的掌纹上,令仪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手冷的人了,如叙的手比他更冷,他看了良久后,道,“殿下命中有三道劫数,若是不能安稳度过,则第一道劫数丢心,第二道劫数断情,第三道劫数丧命。” 他言语平静,仿佛她的命数与他毫无关系,令仪也未因他的言辞而动怒,只是说,“神官的话太过含糊其辞,若是让孤来讲,世人皆有三劫,古往今来纵是彭祖也难逃一死,最后一道也必定是死劫。神官难道是觉得孤读书不多,特意说些套话来诓孤么?” “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 这两句话从二人口中分别同时说出,一高一低,令仪哧地笑了出来,“瞧,孤便知道神官要说这句话,天机不可泄漏。”她又把这句话再念了次,念得柔肠百转,“孤知道,这些天机纵使神官看破了,也是不会告诉孤的,所以孤请神官占卜,也只是试一试罢了。” 她面上带着果真是这样的表情,挑衅地扬起了眉,如叙闭上眼,“殿下早有定夺,又何需再来问臣。” 令仪摇头,“知不知是一回事,问不问又是另一回事,”她把狐狸面具还给了他,“天色不早,孤便不打扰神官了。” 说完她转身欲离,突然听到如叙在她身后唤道:“殿下。” 令仪回头,他把狐狸面具拿在手中,骨节干净,许是隔得有些远了,他的声音传入她耳内,有些不大真切,“若是殿下会让周遭之人都陷入劫难之中,会令殿下众叛亲离,再无所依,殿下还要一意孤行?” 第5章 金枝难堪 她突然笑开了,眉眼柔和,青灰色的罩衫搭在身上,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她声音轻得可怕,像是风一吹就会散开一般,“多谢神官向孤透露天机,”她弯眉,“孤也听闻,若有擅自泄露天机者,必当孤苦百年,神官不是也在一意孤行么?” 如叙怔了片刻,随即也笑道,“有臣相伴,那殿下也算不得一意孤行了。” 说完他便再度拿起面具覆住了面,“殿下珍重。” 傍晚时候陈璋派人来接她,她坐着登云梯下了博玉台,东阳眼巴巴地站在陈璋身边,瞧见令仪下来了,呼啦一下就扑了过来,扯着她的衣袖问:“殿下殿下,您一整日没吃东西了,饿不饿?奴给您带了些糕点,您要不要先吃点填填肚子?” 静坐是不能吃东西的,令仪不觉得饿,她笑着说不用了,又问东阳:“你怎么来了?” 她虽说是在问东阳,看的却是陈璋,陈璋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东阳姑娘担心殿下,非要亲眼来瞧瞧殿下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静坐,臣别无他法,只能将她带来了。” 东阳憋了嘴,“殿下,奴一直在担心您。” 令仪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你担心的不是孤,而是别的什么。”碍于陈璋还在一旁,令仪不便讲出与狼有关的事情,她摸了摸东阳的发顶,轻声道:“好了,孤回来了,别怕,来,我们回去用膳。” 这句话入耳,陈璋眼中的情绪莫名地晃动了一下,转瞬即逝,他略略垂下了头,对令仪道:“太真苑中已为殿下与东阳姑娘备好了饭菜,殿下,请。” 令仪不能用荤腥,所以菜式一应都是斋饭,东阳一张脸垮了下来,吃个饭也怨声载道。用过膳后东阳也不敢再随意出门乱逛了,主仆二人在太真苑中来来回回地走动权当消食,一个青衣小童便走了进来,对令仪作揖,“殿下,有人请见。” 令仪在长安中的熟人不多,能来神宫探看的更是少之又少,她好奇地问是谁,小童乖巧地答道:“是裴将军。” 裴英,再听得这个名字的时候,令仪有些恍惚,少年时候她与裴英有过一段隐秘的情愫,当时二人都不曾说破,只觉得与裴英在一处特别快活,虽然令姝常常从中作梗,但无伤大雅,只要是与裴英有关的事情,她都很喜欢。 但在她离京之后的时日里,这份情愫却渐渐淡了下来,一则是她本就心灰意冷,二则是蜀地迢迢,现下她回京了,裴英却是第一个来见她的。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东阳不曾听过裴英是谁,便问令仪,令仪道,“故人。” 既然是故人来探访,为何不能见?令仪整了整衣襟便随小童去了,小童将她引到一座水榭中,那是神宫中人会客时的地方,入内便见得裴英飞扬的眉眼与挺拔的身姿,他一身锦衣,瞧见令仪进来,笑着唤道:“阿蔷。” 那是令仪的小名,自她母妃逝世后,便再没人这样叫过她了。令仪有些动容,却也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长舜。” 长舜是裴英的字,令仪也是自幼时就这么唤的,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只不过之间隔了她母妃的冤案以及迢迢八年岁月,如今相见,则显得生分许多。但生分的是令仪,裴英丝毫不觉,他走了过来,站定在离她三步之外,仔细端详了她片刻,“你在蜀地并不好。” 令仪道:“蜀地蛮荒,能好到哪里去?” 裴英的视线定在她脸上,又是一声感叹,“但蜀地山水养人,此言诚不欺我,八年不见阿蔷竟已如此风华出众,更盛当年的” 他向来心直口快,话将将脱口便觉出了不对,想要收回已经晚了,好在令仪没计较,先行且随意地坐了下来,偏头看他,“是么?” 她摸了摸脸,“我觉得我与母妃其实并不相像。” 裴英接口,“自然是不像,纪姨是纪姨,阿蔷是阿蔷,”他在她对面跪坐下来,身姿笔挺,眉目英朗,只是额角处有一块疤痕,令仪皱起了眉,“怎么弄的?” 看起来像是陈年的伤口了,但令仪记得自己离开长安时裴英额上是不曾有伤口的,面如冠玉的少年,走一路都有女子向他抛花枝递香囊,他每每都会拿来给令仪,朗笑着道,阿蔷你看,这花可不及你好看。 裴英触了下额角,“喝醉了酒摔的。” 令仪似笑非笑,“能耐,都学会醉酒了。” “啊呀,不是的,”裴英摆手,“自你离开长安之后,我便消沉了很长一段时日,那时与肇清他们混在一处,被怂恿着借酒浇愁,日日喝得烂醉。”他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后来才醒悟,若有朝一日你回长安时见到那样的我,必然会很嫌弃,这才将酒给戒了。” “孙肇清本就是个纨绔的典范,你竟也会与他厮混,”她自己动手倒茶,像是渐渐放下了心防,显得不再生分了,“想着有朝一日我能回长安?” 裴英点头,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明亮耀眼,“你果真回来了,还好我有先见之明。” 好一个先见之明,令仪忍不住发笑,与亲近的故人相见便是这点好,相谈甚欢,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直至日落西沉,裴英才惊异地道:“都已经这样晚了!” 她笑着说,“再迟些时候,坊门该要关了,快回去罢。” 裴英匆匆道离,令仪一直瞧着他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后才转过头,她的手藏在袖里,一直攥紧了,到现在才松开来,掌心已有四道浅白的月牙印子了。她慢慢地垂下来眼睫,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也不晓得是在想些什么。 风将楹联吹得生响,皓白的月从云后露出半张脸来,比十八的女儿面更要娇俏,令仪屈起手指来,敲了三下桌面,于空无一人的水榭中开口道:“神官此举并非君子所为。” “臣从未讲过自己是君子。” 一只手掀起了帘子,他踏着清晖走进来,漫天星辰在他身后成了点缀,令仪平静地看着他,“既非君子,那神官便是小人了。” 他否认,“亦非小人,臣午后便在此清修,恰逢殿下与故人在此相见,只好在旁等候。” 她懒得递给他一个眼神,转过身去跪坐在矮几前,端庄大方,矮几上放置了待客的茶,但因与裴英的相见太过融洽,连茶也顾不上喝一口,茶放到这会儿都已经冷了。令仪慢慢地品呷一口冷茶后,才道:“这么说是孤委屈了神官?” 他欣然点头,“殿下英明。” 令仪突然觉得头痛,这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表面上看着冷淡无求,内里实则厚颜无耻,她磨了磨牙,“那么神官想要孤怎么补偿呢?” “殿下随意即可。”、“孤给什么神官便要什么?”、“受殿下所赏,臣与有荣焉。” 她突然狡黠地笑道:“那便赏神官一片清净好了。”随后站起身来便要走,才走了两步,如叙的声音就身后传来,“殿下的匕首,不要了么?” 令仪顿住脚步,如叙慢慢地说道:“可惜了,本想物归原主,殿下却要还臣一片清净。”令仪转过头去,看见他站起身来,对她作揖,“谢殿下恩赏。” 说完他便慢悠悠地向外走去,丝毫不理会身后对他的无耻感到咋舌的令仪,片刻后有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他嘴角勾起了若有似无的微笑。 令仪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神官不觉得自己很闲么?” “哦?殿下何以这般认为。”、“与陈璋神官相较起来,神官确实显得比较无所事事。”、“非也,臣并非一介闲人,神宫中有许多事情都需要如叙处理。”、“比如?”、“比如陪伴殿下度过这了无生趣的四十九日。” “” 令仪哑口无言,这人得寸进尺,一日比一日更无耻,令仪只问他:“匕首现下在神官那里?” 他在前面头也不回,“臣方才说过了。” “多谢神官。” “殿下谢臣做什么?” 她在他身后扬眉,“谢神官将匕首归还。” 他略略侧过头来看她一眼,“臣说过要将匕首归还给殿下了?” 令仪一怔,“神官方才不是说要还给孤么?” 他又把头转了回去,“殿下方才也说要赏臣一片清净。” “神官不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放肆么?”令仪眉头打结,“匕首是孤的东西,神官拾到了理应物归原主,而不是吞脏私藏。” “臣不曾没有私藏,只是殿下伤了琳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凶器还给殿下,臣觉得不妥。” 不知道为什么,令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别扭二字。他不肯轻易地就把东西还给她,令仪默了默,想来也是,国师的爱宠被伤,无论她是否是正当防卫她也该担一些责任。她跟着如叙走到了昨夜的竹林,借着月色,小竹屋上的如晦居三个字上有银芒在跃动,笔法清隽。他见她一直看着那三个字瞧,笑道:“国师的字写得如何?” “这是国师的字么?”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回,点评道,“国师是个将风雅都融进骨子里的人物。” 这些都是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来的,但她分明是在夸国师,怎么面前这个人笑得那般开怀,令仪莫名地看着他一眼,他才收敛了些笑意,推开门让令仪进去。竹屋还是之前的形容,简单却也五脏俱全,令仪环顾一圈后发现床脚边上有团白绒绒的毛球搁放在那里,再细看一回,才看清楚那是头兽类。 她的步子就顿在那里,警惕地看着白狼,神官无声地笑了,走过去拍了拍白狼的头,正在熟睡中的狼迷迷糊糊感受到熟稔的气息,自发地用颅顶去蹭他的手心,他挠着白狼的下巴,对它轻声道:“琳琅,你看谁来了?” 第6章 一念将息 琳琅往这边看过来,看清是令仪后嗷呜一声就往神官怀里钻,显然是害怕的模样。令仪看清了它身上被包扎好的伤口又在向外渗血,不禁抿了抿嘴角,神官一面抚着琳琅的皮毛一面对令仪道:“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他安抚好琳琅后,洗过手替她换药,看到她恍然的神情,他眉心微不可察的皱了皱,“殿下忘了?” 她抵死不认,“孤没有。” 没有便没有吧,他给她换药时候的神情很认真,令仪看得入神,又听他问道:“殿下膝上的伤好些了么?” 她看了他一眼,”神官怎么知道孤膝上有伤?” 他未曾回答她,只是说了下去,“温泉对殿下的膝伤有好处。” 他说什么都是点到为止,令仪却也是执拗,“神官为何会知道孤膝上有伤?” 沉默良久后,他才答道:“臣见过殿下。” 怪不得她会觉得他熟悉,“何时?” “八年前。” 令仪蓦地愣住,八年前是她离开蜀地的年岁,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臣当时随老国师入宫,在含元殿前看见了殿下。” 她该对他道一声谢,没有将当时的情形都讲出来,保全了她的颜面。他所说的那个时候,她应该是跪在含元殿前那片雪中的,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起来时双腿都没了知觉。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遇见了她,是该对这个潦倒的公主印象深刻。 在含元殿前的雪地中,她还用小刀割破了手指,看着殷红的血珠落入水中,与另一滴血逐渐地融为一体。 她母妃用极为决绝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而她用极为耻辱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血脉。 这样的往事不堪回首,令仪的头开始作疼,她按着额角,极力地忍受着疼痛,如叙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殿下感觉不适?” 她摆了摆手,却是很无力地姿态,咬着牙硬撑道,“孤无妨。” 想起东阳还在等她,令仪起身想要回去,但才刚刚站了起来,她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竹屋的小床上,如叙已经不在屋内了。令仪从床上撑起身来,觉得浑身酸痛,但身上衣衫整齐,又不容她多想,正要下床倒水喝时,如叙便又推门而入了。 他像是知晓她要做什么,径直走到桌上倒了杯水给她递过来,令仪饮完整杯后又把杯子递给了他:“还要。” 于是如叙又去倒了一杯,再给她时叮嘱道:“殿下喝慢些,莫呛着了。” 这杯水令仪却没有喝,她把水杯握在手里,很平静地看着如叙,问道:“神官接近孤,是为了什么?” 他嗯了一声,疑问的语气,令仪便接着说道:“孤听闻白狼生性温和,何以会在夜里袭击孤,甚至衔走了孤的匕首,孤为寻匕首而遇到神官,初初相见神官便对孤轻薄有加。且算是孤脾性好,不曾治神官个大不敬的罪名,那在此之后神官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孤,接近孤,尾随孤,难道不是另有所图么?” 她目光清明地看着如叙,等着他的回答。片刻后,如叙很坦诚地点了头,“臣确实另有所图。” 她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莞尔,“那请神官告诉孤,神官所图的是什么?” 或是金银,或是名誉,如果是这类似的东西,以她现在的处境,她不认为自己可以给与年轻的神官,而聪慧如他,亦能洞穿她的所有。 令仪嘴角轻抿,她确然是很想知道这位神官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有些发懵。 “臣所图的只是殿下而已。” 她啊了一声,如叙反将她看着,眼底似有要将她淹没的潮水,“臣对殿下一见钟情。” 令仪瞠目结舌地看了他半晌,随后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去,连匕首都忘记讨回了。 回到太真苑时,东阳正坐在门槛上啃鸡腿,看到有人进来了,也没瞧清楚就慌忙把鸡腿往怀里一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喊道:“我什么都没有吃!” 令仪平复了下气息,盯着她的嘴角,“那你最边上的肉渣是什么?” “是黄豆!”东阳信口胡扯了一句后才看清楚进来的人是自家殿下,哎呦一声就扑了上去,鸡腿从怀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她泪眼汪汪地道,“殿下,您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东阳说:“奴醒来后发现您不在了,就坐在门口等您,后来陈璋神官告诉奴您昨天夜里就住在博玉台,让奴莫要等您了。” 令仪看了看落在地上的鸡腿,“这也是他带给你的?” 东阳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笑道:“奴对他说奴馋得很了,就想吃一口,神官好心,今儿一早顺带给奴捎来的。” 顺德楼的烤鸡怎么能是顺带捎来的,东阳不懂,令仪却笑了笑没说话,东阳一面搀着她往屋里走,一面问道,“您怎么这么喘,是不是又被狼追了?” 令仪摸了摸额角,有些感叹,被狼追她倒是觉得还好,认真表白的年轻神官比狼更要可怕。 后面的时日,令仪日日都会去博玉台静坐,也会去藏书室中偷闲,但再也没能看到如叙,她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但每当念及那日如叙的话,不知道为何有些忐忑。 又是一日,令仪梳洗完毕正要往博玉台去的时候,却在门口瞧见了等候的李德,李德看到了他,拂尘一打向她请安,令仪道免礼,又问:“公公来寻孤,是宫中有什么要事么?” 李德神色迟疑了片刻,复又向她躬身道:“太子病重,陛下急召殿下入宫,还请殿下速速启程。” 太子病重与皇帝急召令仪入宫这两件事情,若是教旁人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但在令仪要踏入东宫时李德却对她讲了一句:“殿下,珍重。” 李德的神情仿佛与八年前为她披上大氅时候一样,那句珍重的语气,似乎也相差无几。 她对李德笑了笑,“多谢公公,孤自当珍重。” 其实说来,在这些姊妹中,令仪与太子的关系真当算是最为融洽的,或许时候因为太子性情温和,不像是旁人那般锱铢必较,所以令仪看他自然与看旁人不同,只是太子缠绵病榻许久,皇后又视令仪为眼中钉肉中刺,生怕她对太子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来,所以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直至她离开长安,她都未曾再见过太子。 东宫富贵堂皇,但令仪却偏偏瞧出了衰败的景象,迈入太子寝宫时令仪闻见了极浓的药味,床榻边站着皇帝皇后,令姝也在,瞧见她的时候翻了个十足的白眼来,一双凤眼吊着,令仪从中品咂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蜀华来了?”皇帝对她招了招手,她与皇帝八年未见,今次回长安时就连面圣禀命也省去了,足以得见皇帝对她的厌恶。但现下皇帝对她的态度温和,她很顺从地走了过去,也给皇后请了安。这样多年不见了,皇后风采依旧,只不过还是逃不脱岁月,眼角已有细密的纹路蔓开了。皇后对她母妃恨之入骨,连带着也厌恶她,可如今这厌恶的目光里又添了些别的情绪。 皇帝手覆在膝头上,眉宇间弥漫着惆怅,他对令仪道:“你与令恪多年不见了,想必有些话要讲,朕与你母后先离去,稍后到御书房来寻朕,朕有话对你讲。” 她应了是,皇后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随即阖上,令仪偏头问道:“母后是有什么话要对蜀华讲么?” 皇帝与令姝也齐齐看向皇后,皇后面上的神色僵住,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曾,你与恪儿慢慢叙旧,本宫要讲的话,待会儿你父皇也会讲给你听。” 听起来便是有事情瞒着她,令仪眼底浮起讥诮的情绪来,但她垂着眼睑,旁人瞧不见。皇帝离开时让寝宫内的侍从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寝宫仅剩了令仪与太子二人。 太子确然是病重,令仪都能清晰得辨识出他深浅不一的呼吸,浅的时候仿佛快要断掉一般,她在床榻边上坐着,也没有去叫醒昏睡中的太子,只是静静等着。 不晓得等了多久,太子终于醒了,睁眼瞧见她时怔了怔,没认出她是谁,只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她解下了面纱,温和地笑道:“十余载不曾相见,太子哥哥便将蜀华忘记了?” 太子起先是茫然的,到底这么些年未见了,他或许早已忘记自己还有个唤作蜀华的妹妹,直到那张动人心魄的脸出现在眼前时,他才恍然记了起来,他有些惊喜地看着她,因病重而青白的脸色稍稍有了血色:“阿蔷?是阿蔷,对吧?” 令仪嗳了声,“太子哥哥往前也是这样唤蜀华的。”她与太子之间本无恩怨,所以这样的情态也并非是可以装出来的,其实打从内心里来讲,她对自己的这位太子哥哥的感情是怜悯同情。 太子见到令仪十分欢喜,问及她为何回来,令仪摇头说不知,“蜀华还以为太子哥哥会知道,怎么,父皇与母后都不曾同太子哥哥讲过么?” 皇帝确实不曾对太子讲过这些,缠绵病榻的人没那样多的精力攻于心术,令仪与太子交谈起来也觉得轻松,不必像对旁人那边小心谨慎,到最后太子又觉得困乏后,临睡前叮嘱她,“阿蔷既然已经回到了长安,那往后常常来东宫,陪孤说说话可好?” 她说好,太子便安心睡去了,令仪把裙裾一掸,转出寝宫往御书房走,这回与往常一样,令姝又从半道杀了出来,将她截住,她咬着银牙对令仪笑:“令仪姊姊。” 第7章 相思入门 令仪掖着手看她,“有事?” “姊姊见过太子哥哥了,便不觉得奇怪么?”令姝将手背在身后,胸脯挺的高高的,趾高气扬地模样,“太子哥哥病重,父皇便将姊姊从蜀地给召回来了,姊姊说巧不巧?” 令仪一笑,“这本就是两件事情,凑不了一起,有什么巧不巧的可言。” 令姝嗳呀了声,说:“姊姊还觉得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呢,真是迟钝,怪不得当年会被流放去蜀地那样偏僻的地方,想来也是姊姊在蜀地待久了,将本就不好使的脑袋给待木了,姊姊可别忘了另一件事情。” 她突然凑近了,在令仪的耳畔低语道:“姊姊与太子哥哥的生辰八字,可是一模一样的呢。” 她嘴角的笑变得有些诡异,“姊姊呀,若不是因为这个,不然你以为,你真的还能回到长安么?” 这番话讲完,令姝目光动也不动的地盯着令仪的脸,本以为能从那张可恨的脸上寻到惊慌失措的情绪,但却让她失望了,令仪只是很平静温和地看着她,仿佛在看戏一般,待她的话讲完了后,才点了点头:“知道了。” 言罢就要走,都已经擦过令姝的肩了,令姝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捉住了她的衣袖,恼道:“你便只对孤说这三个字?” 被令姝拽住,让令仪停下来步伐,她稍稍侧过身来,十分疑惑地看着令姝,“你还想听什么?” 她似笑非笑地道,“不若下回你记得将想听孤讲的话写在一张笺纸上,拿给孤,届时孤照着纸上的话念给你听,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让令姝满意,好不好?” 令姝被她的话气得面色铁青,她拔高了声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真将自己当公主了?你这次回来不过就是太子哥哥的药引罢了,若不是因为你与太子哥哥生辰那般巧,你这辈子就等着老死在蜀地罢!” 将话讲出来了,令姝顿然觉得畅快,人总是这样,喜爱逞口舌之快,占一时的威风,令仪连眉梢都不曾动过一下,哦了一声,拂袖便离了。 令姝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扬长而去,直至侍女走了上来,她一巴掌便打在了侍女的侧脸上,怒不可遏地道:“孤连这个都将给她听了,她却还是没什么反应,她是不是瞧不上孤?觉得孤说的话算不上事儿,都是在逗她的?” 侍女挨了耳光,跪在地面上瑟瑟发抖,令姝看着令仪离去的身影,冷哼了一声:“不见黄河不死心的贱胚子,便等着将自己的血都拿来给太子哥哥当药引罢。” 但令姝对令仪讲的话并不只有令仪听见了,至少在令仪进御书房后,皇帝与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琅华都告诉你了?” 她沉默了片刻,“是。” “琅华这孩子,就是小孩心性,怎么都长不大,是皇后将她给惯坏了,”皇帝笑着摇了摇头,言语间不乏宠溺,“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没想过该不该,这样的天真直率也算是难得,你是她姊姊,应当要忍让她一些。” 皇帝实在是偏心得过分,令仪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对皇帝道:“儿臣遵旨。” 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了,若令姝所言是真,那这件事情确实不好开口,皇帝琢磨了许久后才问她:“你之前与令恪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儿时的事情,儿臣幼时与皇兄脾性相投,感情颇为深厚。” 皇帝抚掌,“没错,朕记得从前你与令恪时常在一处玩耍,你二人本就是同日的生辰,这样的缘分实在是妙不可言。” 谁稀罕要这样的缘分呢,令仪眼中略过一丝悲凉,她听皇帝继续说道:“令恪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汤药每日都在进,却依旧不见好,前些日子你母后得了高人指点,给了她一张方子,喏,便是这一张,你拿去看看,看完了回朕的话。” 皇帝推了张笺纸给她,她垂着头接了过来,打开药方便瞧见了药引那一行,写的是需与病者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之人的血为药引,后面的也就不必再看了,令仪略略抬了抬眼,瞧见皇帝的手隐隐有些发颤,面上的神色是愧疚过多,她轻声喊了句父皇,然后问道:“父皇让儿臣回京,便是为了给皇兄治病么?” 皇帝闭上了眼,缓缓地点了点头,“朕知道这些年朕亏待了你,但现下治令恪的病要紧,他亦是你的兄长,想来你也不会袖手旁观。”顿了顿,皇帝又继续说道,“蜀华,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你一直在怨朕。朕亏欠你的朕自然会补偿你,令恪的病,朕希望你能好好思量一下。” “不必了,”令仪低声道,“若是儿臣的血当真能令皇兄的病情有所好转,儿臣当一回药引又有何妨。”她大义凛然,“不过是血肉躯体罢了,那里比得上骨肉至亲的性命重要呢?” 皇帝似是不曾料到她会答应得这般爽快,直至让人将器具端上来时还有些不敢置信,金盘上摆着银碗与小刀,又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只不过这一回她要割的不是手指了。 令仪捋起袖子来,露出了一截雪白的手臂,小刀银亮的锋刃从手臂划过,慢慢就有血跟着渗了出来,沿着手臂蜿蜒淌下,滴入碗内。她放了满满一碗的血,然后用一旁的帕子捂住伤口,对书案后神色不定的皇帝笑了笑:“儿臣告退。” 回到神宫的时候,令仪脚步有些不稳,但还是强撑着走回了太真苑,本以为第一眼见到的会是东阳,没想到庭中站着的,是如叙。 他里面着了白色的中衣,披了件水墨大袖炮,脚下悠悠闲闲地踩着双木屐,转过头来时,一双眼中盛满了细碎的星辰。 但当他看到她捂着手臂面色惨白的模样时,星辰骤然暗了下来,他唇角一抿:“殿下受伤了?” 第8章 中宵立 这是在如叙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他记不清楚是哪一回的梦,还是已经重复了许多次的梦,令仪像这样捂着伤口回到神宫的时候,他正在湖畔垂钓。不知是枝叶交错将他的身影隐匿了,还是公主心神恍惚,总之她没有注意到他。 但他一直看着她。 看着她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走向太真苑,细碎的鬓发搭下来,她的侧脸很是好看。 活到最后,她的境地凄凉无状,为她收敛尸骨的是他,为她立碑的也是他。 现在他正坐在令仪对面,给她手臂上的伤口上药。伤口约莫有三指宽,横贯在手臂内侧,已经没有流血了,但上药的时候还是会疼,息何一面上药一面看她,她即便是感受到疼痛,流露出来也是很细微的,比如眉心稍稍蹙起,转瞬又舒展开。她和自己梦中的她没什么差别,看似温和的表面下其实藏着锋利的爪牙。 整个过程令仪都一言不发,她不问如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问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着伤药,只是当他将她的袖口再度放下来的时候开口说道:“多谢神官。” 如叙垂下眼,“殿下这一句谢,臣该记上许多年了。” “神官等多久了?” 等得不久,一生而已。 如叙将这句话辗转在唇舌,却终是未说出口,“晚间消食途径太真苑的时候,想起上次与殿下的不欢而散,竟觉得十分郁结。臣想与殿下好好相处,所以请殿下宽宥臣的轻薄。” “神官才晓得自己轻薄?”她不近人情,“孤曾说过要赏神官一片清净,有赏必有还,如今也请神官还孤一片清净罢。” 哪里有这样的说法,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极好的,如叙似是在笑,“殿下不愿宽宥臣的情难自禁?” “不愿。” “”对于她的无情与别扭,如叙很温和地接纳了,并说道,“那既然这样,如殿下所说,有借必有还,之前的种种,便算作是殿下的偿还了。” 令仪转过头来看着他,“孤欠了神官什么,需要偿还?” 他毫无愧色地道:“温泉与药。” 令仪瞠目结舌,良久才咬牙切齿道:“神官还真是明码实价。” 他点头,“这些都是臣一时情难自禁做出的事,既然殿下不允臣的情难自禁,臣自然也明码实价地与殿下算清楚了。” 她牙槽都咬紧了,“那往后孤与神官便两清,互不相欠,神官也不必来替孤换药了。” “恕臣难以从命。” 她蓦地扬声,“难道神官想强买强卖?” 话题好像往什么不对劲的方向发展开了,如叙被她这句话问得一怔,随即笑如春风拂面,“臣便是要强买强卖,殿下又欲如何?” 伤口包扎好了,他站起身来将伤药摆放在妆镜台上,“殿下每五日都会取一次血,失血后不便走动,臣还是将伤药存放在殿下这里,每日过来给殿下换药好了。” 令仪看着他的背影,疑窦丛生,开口便问道,“神官如何晓得孤需要五日取一次血?”她直端端地看着他,“就是连孤都不曾知晓。” 如叙的身形顿了顿,略略偏过头来对她道:“臣会卜卦,殿下忘了么?” “大抵是忘了,孤不常记得这些事情,”她本能地觉得他很危险,可是寻不到法门来推拒他的靠近,她只能很敷衍地点了头,目光飘忽不定,“夜深了,神官请回吧。” 如叙离开后,令仪陷入了一个冗长的梦境中。梦中的她浑身都是血,穿行在横尸遍野的沙场,她只记得自己是要去救一个人,那个人于她而言有救命之恩,恩情大过天,她不能不报。 但一路上都是尸骨,腐烂的血肉沾在脚上,她走得两双腿都没了知觉,跪倒在地上时,一双手捧起了她的脸,那双是金玉养出来的手,令姝的脸跃入她眼底,笑盈盈的,却让人不寒而栗。 令姝捧着她的脸对她道:“姊姊,你是不是很喜欢国师呀,那令姝替姊姊和国师在一起,好不好?姊姊不是还有裴三郎么,三郎也是人中龙凤呢,只可惜三郎他并不是真心喜欢姊姊的呀,姊姊,你晓不晓得,三郎他对你好,都是我教他的。” 说着,令姝咯咯笑出声,“姊姊你瞧,还是什么都不曾变呢,姊姊喜欢的都是我的,姊姊你啊,休想得到。说起来姊姊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该去死的呢,那时候的两滴血,怎么会融在一起呢?真想知道是谁帮了姊姊,姊姊觉得是谁,是国师,还是裴三郎?” 令姝的面容越来越扭曲,她从地面抓起腐肉来抹在令仪的脸上,在她耳边轻声道:“姊姊,你真是可怜。” 话音才落,令姝的头便被人一刀砍落,鲜血喷涌中令仪看到了裴英的脸,把她搂在怀中,不停地问她:“阿蔷,你爱我么?” 她不知要怎么回答,只能任由裴英将她抱着,突然当胸一痛,刚才斩落令姝头颅的刀,已然刺入她的心脏。 裴英看着她,几近疯狂地问她:“你爱我么?”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犹疑是因为什么,眼前却只有灰蒙蒙的天色了,看起来像是要下雨的模样。第一滴雨落在她眉心的时候,一把描着白梅的伞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她已经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了,只能听到他那一声悠长的叹息,溢满了哀戚。 他说,“殿下,臣来迟了。” 梦中的死亡让她惊醒,醒来时东阳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她,担忧地问:“殿下又做噩梦了?” 她前额全是冷汗,开口时声音沙哑,“给孤倒杯水来。” 东阳乖巧地去倒了水,将心神定下来后,令仪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问东阳:“现在什么时辰了?” 东阳说巳时了,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东阳又说道:“方才陈璋神官来过了,说殿下安心养身即可,博玉台就不必去了。” 令仪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东阳低头时又瞧见了令仪手臂上的绑带,抽了抽鼻子,“殿下这是怎么弄的?” “取了些血给别人治病。” “什么病要取血来治,”东阳觉得不可思议,“而且非得是殿下的血么?殿下是金枝玉叶,什么人受得起殿下的血,用了也不怕折寿么?” “自然是比孤更尊贵的人了,”令仪睁开了眼,“昨日如叙神官是什么时候来的?” 东阳唔了一声,“用了晚膳后罢,奴本是照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等殿下,可神官来了后与奴说了几句话,奴就觉得有些困,迷迷糊糊回了屋内睡觉。”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令仪,“殿下,奴觉得这件事情很是蹊跷,奴从不会那样早就觉得困乏的,您说,是不是神官对奴施了什么术法,吸走了奴的精气啊?” 令仪郑重其事地点头,“孤也觉得可疑,这大抵是神宫独传的术法,趁人入睡时侯偷取精气修行。” “这这这!”东阳大惊失色,“这实在是太阴损了!神官怎能为了自己修行而去损害旁人,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神官!” 她这厢话音才落,如叙的声音就从门口传了进来,“哪种?” 第9章 好梦留人 东阳被吓得浑身一颤,如叙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陈璋,陈璋笑着看了东阳一眼,“如叙他有话要对殿下讲,东阳姑娘随某回避下罢。” 东阳只得无可奈何地离去,如叙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令仪瞧了瞧陈璋才飘出门口的衣角,“陈璋似乎很敬重神官。” 如叙掸平了天青色长袍,“臣入神宫时比陈璋早上几年,资历使然,是以陈璋对臣要敬重许多。” “是么?”她似乎不大相信,“神官何时入的神宫?” “嘉定五年,”他如实吐露,“臣是孤儿,在大雪中被老国师寻的,带回的神宫。” “那神官如今年岁几何?” “二十又八,”他抬眼看她,“殿下需不需要问一问臣的生辰八字?” “不必了,”令仪似乎心情不错,开始差使起他来,“孤要喝水。” 神官顺从地去替她倒了杯水来,她喝着水,对如叙的态度也缓和不少,也只是这一瞬的事情罢了,随即她便听到如叙问她:“殿下晓得裴三郎的生辰八字么?” 令仪险些被呛住,缓过气来后诧异地看着他,“神官问这个做什么?” 他的神色有些捉摸不定,“臣随口一问,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她定下神来,手将杯子握得很紧,放缓了声音说道:“孤自幼与长舜熟识,他的生辰孤自然是知晓的,八字却是晓不得,也不曾在意过这些。” 如叙平平哦了一声后,便再无后话了,他替她将帘帐又挂了上去,外面有细碎的声响,是风将檐下的铜铃吹动,息何的声音比风声更沉,“殿下好好休息,臣告退。” 令仪蓦地轻笑了一声,将被褥扯上,又再睡了过去。 五日后宫里又派了人过来,来人是个小太监,尖嘴猴腮地,令仪不曾记得宫中有这号人。他呈上了小刀和细颈银瓶,对令仪道:“殿下,请吧。” 言语间不乏轻蔑,令仪手上的伤还未好全,这下又添了新的一道,她倒是眉头也不皱一下,血顺着瓶口汩汩流了进去,就在这时候东阳突然回来了。 她之前听陈璋同她讲神宫的桂花开了,就琢磨着去折一些来放在屋内,她觉得自家殿下近来不太开心,或许添些香气会好一些,一大早便兴冲冲地去桂花林折桂花去了。本来费不了多少时候的,哪里晓得陈璋却半途杀了出来,笑得像狐狸一样问她在做什么,又说她折的这几枝品相不好,非要拉着她去折最上等的桂花。 她觉得莫名其妙,有几枝放着不就好了么,再上等又如何,放在屋内养几天也是要枯的,但她拗不过陈璋,还顺带被他拉去看了枫叶,半道上她突然心慌得很,咬了咬牙把陈璋扔在如火如荼的枫林中赶回了太真苑。 哪晓得一进门就瞧见了个黄门太监,细眉细眼地站在那里,自家殿下呢,举着手臂对着个细颈瓶儿,手臂上蜿蜿蜒蜒往下淌的,不是血是什么?她登时怒气上涌,拧眉就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黄门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骇了一跳,扭过头去看清了是个丫头片子,这才定下神来,翻了个白眼:“大惊小怪,咱家奉旨行事,容得着你这么个贱婢置喙?”他颐指气使地抬起了手,“来人哪,将这个不知分寸的贱婢给咱家拖出去,掌嘴!” 本来一言不发的令仪突然开口:“谁敢?” 银瓶中的血将将齐了瓶口,她收回了手臂,却没用放在一旁的帕子来捂住伤口,小刀还握在她手上,泛着冷清的银光。她勾了勾唇,全然没了方才的逆来顺受,像一把出鞘的剑,冰冷而森然,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狐假虎威的太监,“孤的人,你也敢动?” 太监有些怵,但想起临行前琅华对他说过的话,眼前这位殿下不过就是个不受宠的公主,这回回京也是来当太子殿下的药引子的,用完就丢,连人都算不上了,他难免又硬气几分,“咱家是奉旨行事” 话还没说完,眼前便银光乍现,紧接着右脸便传来剧痛,他惨叫一声,捂着右脸跪伏在地上,在他面前落着只人耳,血肉模糊,腥气冲天。在哀嚎声中,令仪一面拿起桌上的帕子来擦拭刀刃上的血迹,一面对那因疼痛而浑身抽搐的黄门太监说道:“你主子除了教你说奉旨行事,便没教你其他的了吗?” 黄门太监哆嗦着摇头,不住地往后退去,屋内的人跪倒了一片,东阳吓得愣在原地动也不动,令仪抬起脚尖来把那只人耳往前踢了踢,撞到了黄门太监的前额,她冷笑了一声,把小刀掼出,正好钉在人耳上,“滚。” 待宫里来的人慌张地收拾了银瓶,扶着那黄门太监夺门而出后,令仪才慢慢坐了下来,她出了一会儿神,清醒过来后才看向东阳,朝她笑了笑:“吓到你了。” 东阳木在原地,整个人都呆了,看到令仪的笑时,她才像是回魂了般,打了个激灵,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咬紧了下唇,不停地摇头。 “怎么了?”令仪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被溅了一身的血,左手臂上的伤口也还未止血,淌下来把手掌都染红了,她低低地嗳呀了一声,“弄成这样了,孤去清洗一下。” 说着她就起身要往外走,途径东阳时,突然被扯住了袖口,她偏了偏头,“怎么了?” 东阳还在发抖,令仪笑着用干净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头:“别担心,孤去去就回。” 她不晓得东阳看着自己走出门的时候是什么神情,这是她头一回在东阳面前露出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本性。 暴戾,杀戮。 浑身都是血,她在湖边停了下来,远处是枫林如火,她褪下了鞋袜,赤着脚走入湖中,秋日的湖水凉得彻骨,她却仿若不知,每步都走得极慢,直到湖水漫过膝盖时,她才稍稍皱了皱眉,停在那里。 如叙的声音适时地从背后响了起来,“殿下对将自己弄得狼狈这件事情,还真是得心应手。” 她头也不回,“神官似乎十分喜欢看孤的笑话。” “不,是殿下总是这样狼狈地出现在臣的面前。” “是么?”令仪笑了笑,她低下头,瞧见了自己沾着血的手,略略侧过身,看向如叙,“神官似乎对孤很是了解。”她眼中的光闪了闪,“但孤却不曾记得与神官之间有过多深的牵扯,神官为何会这样在意孤呢?” 如叙有片刻的怔然,随即苦笑道,“若是臣能知晓,那便最好了。” 她晓得与他说不通这些,一个避世的神官,大抵是修行久了,觉得人生寂寞,恰好她闯入他的视线,让他觉得生命又鲜活有趣起来。令仪仔细回忆着与他的种种,都是他在向她施以援手,就像是她初见他时的姿态,他高高在上,立于云端,而她在红尘浪潮中苦苦挣扎,拼死捉住他的衣角,像是救命的稻草。 这种相处让令仪觉得不适,无论是何种缘由。她从来都很小心,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落魄,这应当算作是她的底线,而如叙却一次次在她的底线游走,他懂进退分寸,是个风月好手。 他说他对她一见钟情,她是不信的。 令仪笑了,“连神官自己都不知晓,那孤更是不能知了。” 如叙眼底有潮湿的海,像是要将她淹没在其中,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受伤的小兽一般,“那么殿下,能不能先上来了呢?” 第10章 抚心茫茫 令仪愣了片刻后,才慢慢往岸上走去,她身后拖曳出一道长而柔和的水波,在余晖中旖旎至极,如叙解下了自己披着的外袍递给她,她不接,偏头看了看,年轻的神官眉宇温润,衣襟将喉脖处遮得严严实实,他说,“殿下身上的衣物都湿了,臣怕殿下着凉。” 她垂眼思索了片刻后,抬起手来接过那件外袍,如叙眉心动了动,“殿下又受伤了。” “五日一回,神官之前也说过了,”伤口已经凝血,她丝毫不在意,“这是避不开的。” 如叙眼底的神色沉了沉,一路上两人的话很少,直到太真远就在眼前的时候,令仪在她前面停了下来,说道,“东阳。” 也就这两个字,如叙心领神会,“殿下将她吓着了?” 关于东阳,如叙只记得那是个胆子很小的侍女,若是不因为令仪的缘故,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她。而在如叙重复多回的梦境中,她给如叙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她浑身是血地跪在他面前,不住地磕头哀求他,“请您救救殿下罢。” 请您救救殿下罢。 那是个忠肝义胆的侍女,对令仪来说是个十分重要的人。如叙转看了令仪一眼,她抿着唇的模样很是焦灼,然而如叙最是晓得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 “殿下在怕什么?”、“神官哪里看出孤在害怕?”、“殿下若是没有害怕,那又为何踟蹰不前?” 她哑然,眼睁睁看着如叙往里走,令仪跟了上去,在他身边说道:“神官的激将法用得不太熟练。” 如叙嗯了一声,似是带了笑意,令仪又道:“孤也并不是如神官所说的害怕什么,只是东阳,她与旁人不同。” 若要说来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她能从东阳身上窥见自己曾有过的那些赤诚与美好,是她曾有过的,如今在她身上已经寻不到影踪了。所以她才更想将东阳护着,像是某种执念一般。 “既然是与旁人不同,那殿下便更该信她,”如叙道,“若是因为区区小事就遗弃殿下,那殿下还会觉得她是特别的么?” 令仪的神色终于沉静下来,眉梢微微一挑,又是温和如水的作派:“多谢神官。” 相识的时间不长,她已对他说过很多次谢了,这对令仪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令仪推门而入,室内还弥漫着血腥味,但地面上的血渍已经全然无踪影了,东阳正忐忑不安地坐在左边上,听见开门的声音蓦地就站了起来,一双眼朝门口望,瞧清楚是令仪后低低喊了声:“殿下。” 令仪踱着步子走了过去,在桌旁坐下,如叙也跟着过去了,东阳一直垂着头,手指捏着衣袖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令仪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又顺手给如叙倒了杯推给他。 如叙瞧着那杯茶,眼底泛起了笑意,他手抚上黑釉的杯壁,听令仪出声问东阳:“在想什么?” 东阳神在在地搁那儿站着,被令仪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一抖,她抬起头来,试探地瞧了令仪一眼,缩了缩脖子,“没,没什么。” 她声音又细又轻,令仪从没瞧见她这么拘谨的时候,哪怕是最初在荒灾中捡到她时,她也是一副大无畏的模样,令仪觉得有些心疼,她对东阳招了招手,“过来。” 东阳心底是怕,但还是很顺从地走了过去,她没敢抬头,只盯着令仪的裙角,听着那温和的声音又一次问道:“孤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让东阳有些恍惚,在东阳瞧来,没有什么是能瞒过令仪的。她点了点头,嗫嚅道:“奴从没见过殿下那样,奴”她讲这句话的时候飞快地往令仪看了一眼,发现令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没来由地心头一慌,“奴就只懵了那一会儿,您别多想,真的就那么一会儿,自打奴跟着殿下您就不曾这样过,怎么一到长安,感觉您跟以往都不一样了。” 她还想说什么呢,还想说的是以往在蜀地的时候,令仪不过就是养养花看看书泡泡茶,兴致来了就带上她去远行,都说蜀道难,但是她与令仪登过了无数险峰,早就认为自己在侍女中算是很有见识的了。在蜀地的令仪是温和无害的,只有偶然的一回,东阳在她练剑的时候从花间窥见过她眼底掠过的冷光。 东阳当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方才在令仪面不改色地割下那个太监耳朵的时候她才回想起自己在蜀地看到的那一幕,原来是真的。 她心底是潜藏了那样多的恨意,只不过当时偏安一隅,她需要用自己的温和无害来瞒过那些远在长安的眼睛,让那些人确信她没有再回长安的打算。 东阳咬紧了唇,扑通跪在了地上,“但奴没有生出别的心思,您是奴的主子,无论您是什么样的,奴都只认您一个。”她眼底含着泪,氤氲动人,“您忘了么,奴这条命是您给的,那年若不是您将奴从饥荒中救出,奴怕是早就饿死在路边了,那时奴便立了誓,今生今世都要追随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说得很是圆满,东阳都有些诧异自己能说出这么豪情壮志的话,激动得热泪盈眶,反观令仪,却是不知道为何出神了,东阳顿时觉得很委屈,一瘪嘴,哀哀戚戚地唤道:“殿下。” “嗯?”令仪这才回过神来,东阳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问道:“奴方才讲的话,您听见了不曾?” 令仪有些漫不经心地点头,“听到了。” 分明是敷衍,东阳委屈极了,泪珠子沿着脸就往下滚,令仪嗳了声,问她哭什么。她咬着下唇不啃声,把唇上都咬出泛白的印子来了,还是只知道摇头。 令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孤听到了,真的听到了,但孤救你也并非是想让你追随孤,只是在那种境地之中,你大概是唯一那个会求助于孤的人了。” 东阳不大懂其中的关节,如叙却懂,当年的令仪本就落魄,大抵离开长安时候是灰心沮丧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东阳的出现让她重新拾起了希望,让她晓得了自己其实是还能做些什么的。 他为什么会知道,是因为他一路跟着她,直到她走出了长安。 当年令仪不曾发觉,就连如叙本身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暗处看着那个落魄的公主远走,直到神宫中传信的白鸽送来老国师的书信后,他才转身离去。 要离开太真苑时,如叙站起身来朝她拱手,“夜深露重,殿下身上还有伤,便不必相送了。” 她托腮将他看着,良久才道,“神官能否答应孤一件事?” 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被需要感所充斥,如叙的神情显出了些微的愉悦,他低声道,“但凭殿下吩咐。” 她的发梢都还有些湿,搭在才换的衣衫上,浸出了深色的水渍,她的轮廓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日后无论发生什么,请神官护好东阳。” 愉悦的神色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淡漠,“这便是殿下所求的么?” 她点头,“神官之前也说过,若孤一意孤行,最终会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孤所求之事太过凶险,东阳她性情直率,往后若是发生些什么事情,孤不在的话,孤怕她会出事。神宫偏安一隅,又有神官在侧,想来护好她算不得什么难事,”她蹙起了眉头,“为了以防万一,只有劳烦神官了。” 如叙却皱着眉,在他的印象中,她从来都是这样,将身边的人看得太重,以致于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分明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她却未曾将自己当一回事,实在教人担心。他沉默片刻后,才道:“臣若是应了殿下,殿下拿什么来偿臣呢?” 他声音沉沉浮浮,最后像夜风一般吹入了她耳畔,不等她答话,他就擅自上来索取赏赐,俯首在她唇上落下了一吻,旋即没有留恋地离开,银芒在他眼底跃动,“殿下真甜啊。” 从她的神情,他辨不出她是否恼了,自打她十二岁以后便不常将感情流露于表面,但她她眼底是潮湿的海,烛火不知道为何熄灭了,微弱的月光从外透露进来,将屋内照得晦暗不明,她勾了勾唇,对他哑声道,“这便是神官想要的吗?” 话音才落,她便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捉住了他的衣襟,倾身就吻了上去。 第11章 银光渐冷 她把他按在床榻上,帘帐一概被扯落,被里翻起了红浪,气息在纠缠间越来越重,听得见她在隐忍,偶有一两声难耐的喘息从唇齿间溢出时,被褥上的并蒂芙蓉开得更煽情了。 离世人口中的欢/愉就差了那么一点,他快要忍不住了,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她面前全然起不了作用,他把手按在她的脑后,极力想抑制住被她挑起的火。她伏在他的身上,有些失神地看着他耳垂上的痣,对,她记得,梦中的那人耳上也是有一颗痣的。被她压在身下的如叙突然翻过身,反客为主,他的手掌覆在她前额,直端端地看着她,开口道:“殿下。” 令仪歪了歪头,长发在枕上缱绻,“神官怎么了?” 她声音还因动情而沙哑,如叙一双眼清亮得可怕,他捉住了她的手,冷静地问道:“殿下想清楚了?” 从不知道她也会这样孟浪,险些让他的理智崩盘,他紧咬着牙才能死守阵地,她却又一点点磨了上来。 如叙心惊,不晓得她是从何处学来的,思前想后,眼中的神色更是复杂了。 她笑着看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神官不知,孤经常会做一个梦,梦中经历的事情孤大多都记不得了,梦境的最后孤一定会死,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每每都不一样。但最后的最后,总会有一个人来替孤收敛尸骨,否则孤到最后都是死不瞑目的。” 如叙不言,她又继续道,“所以孤常常会想,若是人真能重活一世的话,那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扣住他的肩骨,轻声问道,“红尘多劫,神官若是重活一世,会是为了什么呢?” 他沉默片刻,“为了救你。” “救孤?”她觉得好笑极了,“难不成神官要告诉孤,神官便是梦中替孤收敛尸骨的那个人吗?” 她笑里带着讥诮,衣衫半褪,肩胛与锁骨精致得像是出自名匠手笔,她一面说着,一面却觉得心惊,仿佛现实与梦境重叠起来,吻合得令人害怕,她的神情慢慢冷了下来。 沉默来得合情合理,如叙定定地看着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脖颈在半遮半掩的晦暗中格外诱人,雪白的肩半露,是笼了一层薄纱的月,如叙抬起手来,像是站在江畔的人,想要触碰那一轮明月。 近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因感受到他指尖的温热而颤栗,他沿着她脖颈往下划,在触碰到她衣领的时候顿住了,也仅仅停顿了那么一瞬,接下来,衣领被手指勾起,冰冷的空气趁虚而入。 他将她的领口拉了起来,手按在衣襟交叠的地方。她并非瘦骨嶙峋的那种,但隔着单薄的里衣,他还是能感受到她的骨骼,坚硬得硌手,如叙皱了皱眉,眼底掠过心疼的神色。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说道:“神官现在做的这些,来日孤都会还给神官的。” 直至回到橘洲苑时,如叙还在思索着她那句话。陈璋在苑前候了他许久,见他回来便迎上前去,“座上。” 神官如叙是他,国师息何也是他,他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陈璋怔了怔,随即跟上去,“座上。” 息何这才回神,“何事?” “九月初九宫中重阳祭祀的事宜下官已准备妥当,想请座上看看是否还有纰漏。” 息何道不必了,“你办事本座一向放心,”他看了陈璋一眼,“近来你似乎与蜀华身边的侍女走得很近。” 陈璋突然心神一凛,在他眼中,国师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一言一行都必然有他的深意。且国师一向都是不关心这些杂事的,为何突然过问起他与一个侍女的关系?陈璋思来想去,也只能从这个侍女身上寻缘由。可那东阳分明是个很普通的侍女,没甚么旁的来路,只不过要心思单纯些,容貌姣好些,但再姣好也抵不过那位蜀华殿下,陈璋以为,国师大人纵使思凡了,那也得是个仙女般的人物才能将他拉入红尘中来。 不晓得为何,陈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对息何的话,他还是出言否认,“座上吩咐过下官照料好殿下在神宫时的起居,殿下清修繁忙,是以才与那位侍女有诸多接触。” 息何点了点头,“嗯,本座有时不大方便,往后她的安危便交给你了。” 这句话犹如惊雷轰响在陈璋耳边,他登时愣在原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座上的意思的?” “什么时候本座同你说话要说第二回了,”息何推开了门,橘洲苑不过是神宫里一处不起眼的院落,承阳殿中自有如叙替他顶替着,他一身自在逍遥,回看了陈璋,“本座说,那个侍女的安危,就交给你来保全了。” 说完径自阖上了门,陈璋都不晓得自己当夜是怎么从橘洲苑离开的,次日他去太真苑见着东阳的时候,竟然不晓得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她了。 息何昨夜里的话在陈璋看来,分明是他对东阳有所好感,是以才担心她的安危,陈璋虽不晓得这单纯活泼的小侍女是如何得到国师青眼的,但也不敢再怠慢了去,倒是东阳瞧见陈璋后,朝他挥了挥手,放下手里的活跑了过来,微微弯着腰对他笑,“神官今日来是寻殿下有什么事吗?” 那张笑脸灿若朝阳,陈璋心头猛地一跳,不自在地别开了头,嗯一声,“是的,殿下在屋内?” 她嗳道,“是的呢,昨日半途丢下神官回来真是对不住,神官带奴去的那个湖叫什么名字?奴觉得好看,不如改日神官再带奴去一回?” 陈璋心不在焉地点了头,就要往里走,东阳察觉出了他的冷淡,在他进去后有些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这人,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进去后便瞧见令仪站在窗边上临帖,光与阴影将她的侧脸映得斑驳,听见门口处的动静,她也没抬头,只懒洋洋地道:“茶盏洗好了?” 大抵是将他当成东阳了,陈璋突然对这位殿下又有所改观,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很容易察觉到他人情绪的细微变化,在此前的接触中,他便晓得这位殿下藏了许多东西,不曾为人所知。他也惫懒去探究,但直至今日,陈璋也才晓得她会有这样放松的一面。 久久未得到回应,她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才看见来人是陈璋,她勾了勾唇,“陈璋神官,来寻孤有什么事?” 陈璋对她做了个礼,“十日后便是宫中的重阳宴了,殿下的衣饰将要送至神宫中,稍后便由人呈来,供殿下试穿。” “原来是这桩事,”令仪嘴角扯了扯,“孤知道了,多谢神官亲自跑一趟,不若饮一杯茶再走?” 屋内的杯盏都被东阳拿去清洗了,哪里有茶给他喝,陈璋晓得她下了逐客令,也不多留,只道了自己还有要事在身便离了。没过一会儿就有宫人呈着参加祭祀的礼服来给她,她逐一赏了银两后,将那些人打发走了。 服饰精致贵重,东阳看得赞叹不已,“殿下,重阳祭祀是什么?” “不过是祭奠先祖的仪式罢了。”她讲得简洁明了,似乎对这祭祀一点都不上心,华美的服饰在她眼里看起来也不过尔尔,倒是重阳前夕,她正要入睡时候,房内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眉目风雅并存,灰蓝色长袍落拓而垂,含笑看着披发的她:“殿下是要入睡了?” 她把人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皱眉,“已近子时了,神官似乎还很精神抖擞的模样,看来是神宫太过清闲,明日的祭祀,神官不出席么?” 他很随意地就坐了下来,“祭祀是座上与陈璋的事情,与臣无关,” 令仪咋舌,“神官这样游手好闲,不会引起众怒么?” 息何坦诚地道,“这世上总要有些人游手好闲,才能对比出旁人的勤勉。” 这人真是无耻得光明正大,令仪默了默,她现下有些困了,只想快些将他赶走,便开门见山地问道:“神官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他点头,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周后,落在了摆放着礼服的木盘上,那一摞礼服叠得方方正正,是自从送来后就未动过的模样,息何问她,“宫中送来的衣物,殿下不曾试过?” 她说不曾,“尺寸是一早便量好的,宫中之人做事一向妥帖,不试也罢。” 其实是她懒得去试,若是不合身,东阳早给她备下了另一套,息何却很是执着,“殿下不妨换上试试,臣来替殿下品鉴品鉴。” 令仪不解地看向他,“神官糊涂了,孤与神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属不妥,神官却得寸进尺要孤换衣服给神官看?”她一双眉拧起,“神官的无理要求,恕孤难以接受。” 第12章 暮山已碧 她有一副宜喜宜嗔的好面孔,反反复复,品尝不腻,这是随了她那位艳冠后宫的母妃,且还要比她母妃更美上几分。前世瞧见她的时候多是皱眉抿唇,总有一段愁绪拢在她眉间,今生倒是要好上许多,想到这里,息何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了些笑意,“殿下真是无情啊。” “是座上太无理取闹了。” 但任是无情也动人,息何笑道:“明日殿下许会再遇到裴三郎。” 他对裴英似乎十分计较,这让令仪觉得奇怪,她问,“遇见裴三郎了,然后呢?” 息何的目光顿了顿,“殿下觉得呢?” “孤觉得神官话里泛着酸,像是打翻了神宫地窖中埋藏的陈年老醋,”息何比她要高出大半个头,她扬起了脸,目光澄澈地看向他,“孤才是想知晓,座上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本是有一瞬的窒息,随后息何蓦地笑了,“是臣失言了。”他向她掖手,“夜既已深,臣也不便再打扰殿下,殿下请好好歇息,明日重阳射礼,必能一举夺魁。” 射礼是大业皇室的在重阳祭祀后的仪礼,拔得头筹的人皇帝向来会有重赏,次日令仪与东阳乘上入宫的车銮时,东阳摩拳擦掌地道:“殿下,那什么射礼,奴觉得您准能赢!” 她觉得好笑,问东阳为何,东阳自信满满,“您的射艺奴是晓得的,那年在蜀地时候,一箭射中了两只飞鸟儿,这区区射礼,还能难倒您?”接着便兴致勃勃地问,“若是拔得头筹了,那会有什么赏赐呀?能不能提前从这劳什子神宫出去?” 东阳实在是受够了这神宫,她自从被琳琅咬了后就草木皆兵,看这神宫蹊跷的很,巴不得早些时候离去。她觉得什么七七四十九日的规矩当真是要人命,从外边儿回来就一定会沾染上邪崇么,依她看来立下这规矩的人才是最大的邪崇。 她很是忧愁,“殿下,您手上的伤好了么,能拉动弓箭么?会不会将伤口再撕裂开来,又流血了可怎么办?要不然这魁首咱们不当了,左右赏赐的东西也就那么些,没什么比您身子更要紧了。” 令仪失笑,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后却只有一句,“孤知道了。” 东阳把嘴一瘪,“您每回都这么对奴讲,但奴晓得您心底早就拿定了主意,奴再怎么苦口婆心都是不管用的。”她叹气,软软的眉拧成了麻花,“您要晓得,伤在您身上,疼在奴心啊。” “好,”令仪拍了拍东阳的手背,“孤答应你。” 得了她这句话,东阳欢喜得不得了,祭祀上台那是皇帝与太子的事情,同令仪没什么干系,但太子病重不能出席,台上的人便换成了令姝,她一身朱衣白裳,神情骄矜,祭拜天地时候展开双臂犹如稚凤。令仪眯了眯眼,视线却向一旁偏过去,瞧见了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国师。 面具涂着红黑金的色彩,将他的真实容貌遮掩在面具之后,一身玄袍再无别的花式,像沉淀淀的夜色,浓重而肃穆。他手中握着金玲法器,每抬手一下,那九九八十一颗金玲的脆响便整齐划一地贯穿了皇城的碧霄。秋日里晴空无限好,然而他的存在却异常夺目,让人误以为是天神下凡来,济世渡人。 怎么瞧怎么觉得熟稔,尤其是举手抬足间的风雅情状。许是从羲和神宫出来的人都是带着这股味儿,就连陈璋也是,令仪在心底想到,她手臂上的伤已经痊愈了,脱痂后长出来的新肉又粉又嫩,还透着红,她其实十分珍视自己,看着那些疤痕感到惋惜,年轻的神官却纠缠了上来,用食指轻轻划过伤口,低声道,“即便是伤痕,只要属于殿下,臣也觉得美不胜收。” 其实美不胜收的人该是他才对,令仪看着台上他的一举一动,不禁有些发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将风雅都揉入了骨子里,哪怕是姿态轻佻时也未曾让人觉得不适,令仪是不太喜欢旁人突如其来的亲昵的,在蜀地那样多年,与她亲近的也就只有东阳一个,至于他为甚么是个例外,令仪在苦苦思索之后终于有了解答。 是色令智昏。 那人长了副让人无从防备的模样,单刀赴会长驱直入,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构筑起防线,他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一身光风霁月,坦荡磊落地朝她献上了他的赤诚。 那样滚烫的赤诚啊。 她怕被那赤诚烫伤自己,所以不敢去接,他却也不气馁,不曾放弃过。令仪觉得自己是有些没骨气,从十二岁那年起,自己便一直在被身边的人或者是事所抛弃,遇上这样的他,她根本无从抵挡。 她与祭台隔得也不算远,思绪往神宫里飘,却不妨碍她感受到从祭台上传来的视线,她看过去,正对上了那张夺目妖冶的狐狸面具,她随即一怔,便把头别开,却又对上了另一道视线。 是裴英,发现她看过来之后,他对她咧嘴笑,令仪也很温和地对他回了个笑容。 再转过头来时,那道视线已经移开了。 令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是哪里,索性先将这桩事压了下来。待祭祀完毕,众人筹备着射礼的事宜,令仪由宫人引领去换上骑装,正换着,令姝便浓墨重彩地从外边儿走了进来。 她瞧见了令仪,本因为漫长祭祀而焦躁难耐的眉眼蓦地就变了,脸上挂起笑来,盈盈地喊了一声:“令仪姊姊。” 令姝走上前来,参加射礼的臣民都会在胸前佩戴一朵茱萸,她径直就将令仪胸前的那朵茱萸给取了下来,丢掷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上去,挪开时候,那朵茱萸已经被碾烂,破败不堪地躺在令姝脚边,而令姝嘴角的笑越发张扬,她蔑视地看着令仪,“姊姊替太子哥哥取血治病的伤口好了么,依琅华来看,这射礼,姊姊还是莫要参加了罢?” 她往那朵破败的茱萸瞧了眼,嗳呀一声,“也是呢,茱萸都坏了,姊姊纵使是想参加那也没法了。” 声音越来越近,她就贴在令仪的耳畔,阴冷而甜蜜地说道:“琅华可是为了姊姊好呢,待会儿刀剑无眼,将姊姊伤了,琅华可是会心疼的。” “哦,是吗?”令仪波澜不惊地问,令姝退开了一步,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寻出恼怒的情绪,但那张脸沉静如水,丢颗石头下去仿佛都起不了太大的波澜。殿内的侍人都因惊惧而伏跪在地,令仪弯腰捡起了那朵茱萸,毫不在意地吹了口气,就向外走去。 令姝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对她道,“别将自己看得太高了,让你参加射礼不过是父皇格外开恩,若不是因为你的血是太子哥哥的药引,你以为自己能有现在么?” 令仪的脚步顿了顿,瞧见了她情绪的波动,令姝眉目间瞬间有了神采,但下一瞬,她又继续往前走去。 直至她迈出殿门,她也没有再搭理令姝。 身后传来令姝暴怒之下乱砸物件的声音,以及宫人隐隐的啜泣,令仪全然不关心,转过一个廊角,她却被出现在眼前的人绊住了脚步。 裴英一身骑衣劲装靠在廊柱上,眉目英俊非凡,看到令仪与她手中捏着的被碾烂的茱萸后,嘴角一抿,把自己胸前的茱萸解了下来,递向她。 令仪不接,过了片刻后才抬头看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英不答,把花往她怀中一塞,转身就要走,却被令仪拦了下来,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孤在问你话。” 她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那朵茱萸,人比花更艳,裴英无可奈何,低声道,“你参加射礼要紧,我无所谓的。” 令仪眯起了眼,她把裴英的话在心头咀嚼了一番后,抿唇问道:“什么叫孤参加射礼要紧,在孤看来,这射礼参不参加才是无所谓。” 裴英却替她着急,“这还不要紧么,你自幼就精于骑射,若是射礼上拔得头筹,重获陛下重视,你便不会再回蜀地去了。”他皱眉,“阿蔷,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他一如既往地在为她着想,令仪叹了口气:“多谢郎君的花。” 裴英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就教他想起了年少时的那些美好,纵然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堪回忆,但他在被软禁的日子里,确实是一直思念着她。 他低声道:“臣愧不敢当。” 重阳射礼一向极受皇帝的重视,射宫定在观德殿前,令仪入场时已经晚了,参加射礼的王公贵族们早早地便在射场边等候,她的姗姗来迟令皇帝不满,当即便点了她的名:“怎么来得这样晚?” 令仪垂首,“儿臣阔别皇宫多年,寻不到路了。” 这算是最好的回答,皇帝朗笑道:“也是,这么些年了,是该忘了,无妨,往后便在长安,常入宫来陪朕,就无需担忧这个问题了。” 群臣哗然,皇帝这是自己免了当年那道驱逐令仪的旨意,本以为这位殿下不过是短暂地回长安一段时日,待太子病好之后又会回到蜀地,谁晓得今日皇帝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令仪眉眼不惊地应了声儿臣遵旨,抬起头来就瞧见了令姝利剑似的目光。 第13章 九九成谶 那目光像是要把她剥皮削骨一般,待到她坐在令姝身旁时候,令姝哧了一声:“姊姊还真是有办法,这又是从哪个侯门公子哥儿那诓骗来的?”眼光扫了扫她胸前的花,刻薄地道:“果然家学渊源,有什么样的母亲便有什么样的女儿,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了,靠这个本事,姊姊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呀!” 令仪照旧无视了她的话,令姝咬咬牙,似是咽不下这口气,被一旁的侍女给劝住了,那侍女说话声音也不小,转个弯儿就飘进了令仪的耳中,“殿下何必同这种人生气呢,平白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您的身子金贵着呢,哪里是从蜀地回来的人能比的,来,奴给您捏肩松松筋骨,待会儿射礼开始了,您一定会拔得头筹。” 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令仪也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她只身进的射宫,因怕有人欲生事端,她让东阳与陈璋一同在阁楼上观看射礼,眼风不自觉往阁楼看去,果然瞧见了扒拉在栏杆上使劲往这边瞧的东阳,以及站在一旁满脸写着生无可恋的陈璋。 殿门前约莫九十步张设有箭靶,西边与北边各十步处设了挡箭用的围垒,听闻在未堆设围垒前总有技艺不太精湛的大臣手滑将箭射偏,误伤了旁人。殿前的白玉阶下有五套装箭支的木楅,龙首蛇身,龇开的利齿格外狰狞。 射礼的前四支箭都是要皇帝来射的,令仪瞧着服紫绶金的裴丞相走上前来,向阶上端坐的皇帝奏请道:“有司谨具,请射。” 沉闷的鼓点便响了起来,像是要震破皇城上方蒙蔽烈日的阴云般,近侍上前为皇帝递上弓箭,令仪不自觉地眯起了眼,乐声沉重低缓,皇帝慢慢抬起了双臂,于正中将花哨的羽箭搭在弓弦之上。一,二,三,四,五,六,她数着乐曲的节拍,恰在第六节时第一支箭脱弦而出,如流星般正中靶心,围观的群臣惊叹地叫好,唯有令仪只是不动声色地鼓了鼓掌。 接下来又是三支箭,毫无例外地都射在了箭靶上,乐声戛然而止,令姝先行起身来,举起了盛满茱萸酒的杯盏,对皇帝道:“父皇神勇一如当年,儿臣钦慕之至,借此佳节以酒一盏,贺父皇福寿延绵,更贺我大业千秋万代,盛世来朝!” 她向来就讨皇帝的欢心,这番话自然说得皇帝舒心极了,但偏头瞧见令仪坐在那里垂着头默不作声,皇帝的兴致就又淡了几分,他点点头对令姝道:“朕向来疼你,如今看来果然没白疼,朕书房里有尊山河清秋屏风,你若喜欢,就叫人搬去你宫里。” 这还未开始比赛呢,就先行得了这样的赏赐,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谁是皇帝的心头肉了。令姝喜不自胜地谢了恩,坐下来时轻飘飘地往身旁看了一眼,令仪那副可恨的神情又跃入她眼帘了。 到底怎么才能撕碎她这幅面孔呢,令姝咬了咬牙,从前便是这样,无论她从令仪那里抢走了什么,令仪都是一副不在意的神情,仿佛任何事物在令仪眼中都不过尔尔,被她抢走了就是抢走了,也不会心疼。这些都是她自导自演的戏码,在令仪眼中,大抵觉得她是个笑话罢。 总会有的,总会有什么东西是她所珍视的,她所深爱的,能有牵动她情绪的,让她不再用那种冷漠至极的视线看着自己的,只要毁了那些东西,就能看到她不为人所知的那一面,或是疯狂,又或是阴暗。 令姝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沉,像是跌入魔障中一般,直到侍女碰了碰她,她才恍然惊醒,厌恶地给了那侍女一个耳光:“谁给你的胆子碰孤?” 侍女捂着半边脸颊,忍泪道:“殿下,射礼开始了。” 令姝往场中看去,令仪与其余的人业已在殿前站好了,她这才匆匆地入了场,就站在令仪身旁,她挽起了袖口来,露出一截白生生地小臂,对着令仪笑道:“姊姊,你觉得今日是你赢还是我赢?” 她这话讲得太骄傲自满,没将旁人放在眼中,只不过她平日里骄纵惯了,旁人也不敢有怨言,令仪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很谦逊地道:“未必如此。” 令姝咬了咬牙,只想着要胜过令仪,听着令官声起,一箭射得比一箭更有力,她本就苦练过骑射,只因为幼年时候令仪精于骑射,而自己只能在阁楼上眼睁睁瞧着她在御苑中骑马踏花,待令仪远去蜀地之后,令姝便央着皇帝给她寻了军中最好的射手来教她射箭。 总有一样自己该比她强的,令姝想,不能事事都不如她,她赵令仪以为自己是谁,无所不能么,只要是人就该有短处,蜀地这些年来她一蹶不振,现在就是自己赢过她最好的时机了。很快十支箭射完,箭靶那边的千牛卫向这方回禀道:“诏安世子脱靶三支,俞四郎脱靶两支,抚远郡主脱靶五只,琅华公主全中,蜀华公主全中——” 令姝捏紧了手中的弓箭,扬声对那千牛卫道:“孤射中靶心几支?” “八支。” “令仪姊姊呢?” “回禀殿下,亦是八支。” 是个不分伯仲的结果,射礼本该是点到为止的,令仪也不欲出什么风头,若是她想,十支都能正中靶心,正要转身离场时,一旁的令姝突然开口对皇帝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想求父皇应允,儿臣想与令仪姊姊,再比试一回。” 皇帝在阶上哦了一声:“为何?” 令姝眉梢挑了挑,满是娇嗔,“往常大射都是点到为止呢,儿臣觉得并没有什么意思,胜便是胜,败便是败,哪里有平局这么一说,总要分出个高下父皇才好封赏,再言,儿臣视姊姊为对手,是对姊姊尊敬的表现,想要多与姊姊较量一番,促进与姊姊之间的情谊,这点小小的心愿,父皇都能允了儿臣么?” 偏偏皇帝最吃这一套,他摸了摸下巴,看向令仪:“蜀华觉得如何?” 令仪垂眼,“但凭父皇旨意。” 却还是要看他的意思,皇帝心里有些不悦,令仪生性太过倔强,这点是随了纪氏的,当年自己起兵勤王,打得是清君侧的名号,纪氏一路追随,合该是伉俪情深,哪晓得最后却成了那样的结局。令仪今日不曾带有帷帽将脸遮住,那张相似的容貌就这么直白地摆在眼前,皇帝越看越是陷入往事中不可自拔,干脆拿起手来遮住了眉,开口道:“那你便与琅华再比试一回罢。” 既然是令姝提出的比试,规矩自然就是由她来定了,她笑盈盈地指了对面的箭靶,对令仪道:“寻常的射箭都太沉闷了,与姊姊这么久不见,我想姊姊的很。今儿个我与姊姊较量些刺激的,箭靶便不必了,姊姊站去那边,头上顶个果盘来,给令姝当箭靶好不好?” 满座哗然,东阳在阁楼上听到这番话,即刻便大喊出声:“这怎么可以?要是伤了殿下怎么是好?” 令仪站在原地没有动,令姝却是对反对之言充耳不闻,抚着箭羽道:“姊姊是信不过琅华么?琅华的箭术是裴将军教导的,师父百步穿杨,琅华这个徒弟自然也是不输于他,更何况琅华待会儿也要给姊姊当箭靶的呢,姊姊在蜀地虚度了那样多年,琅华都不曾怕姊姊会伤到琅华,那姊姊又何必怕日日勤习骑射的琅华呢?” 东阳依旧还是忿忿,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若不是陈璋将她拉着,她早不管不顾地跳下去了,她嚷道:“这都是什么歪理?非逼得殿下给她当靶子么,她以为她是谁,她自个儿先手让殿下给她当靶子,若是伤了殿下,待会儿殿下便是想让她当靶子也不能了。” 她斩钉截铁地对阁楼下的令仪喊道:“殿下!千万别!” 陈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并把她拖了进来,铁青着脸把她从旁人的侧目中压在了柱子上,低声喝道:“你疯了么?” 东阳挣开了他的手,瞪大眼:“神官这是做什么?神官是同琅华殿下一伙的么?” 陈璋不解,“我怎么就是与琅华殿下一路的了,你好好与我说。” “不然神官为何要阻拦奴,”她满面的嫉恶如仇,“奴一双眼清明的很,神官向着谁奴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今日自打殿下入了射宫,神官便三番五次地阻挠奴为殿下喝彩,现下又不允奴替殿下打抱不平,神官是什么意思,神官自己晓得。” 第14章 利箭穿心 陈璋被她的话气得发笑,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干脆直接蒙了她的嘴,逼近了对她道:“蜀华殿下是成大事者,何须你来替她打抱不平,若不是我将你拦着,只怕你早便被千牛卫拖去杖毙了,你以为你是谁么?你与殿下亲厚,在她面前你自然可以无法无天,但你现在是在皇城,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你,一举一动都与殿下息息相关,若是你做错了什么,保不齐就会牵连到殿下,你倒好,非但没有这份自觉,还恃宠生娇,你当真以为蜀华殿下的处境很好过么?” 东阳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听他继续沉声斥道:“口头上倒是讲得好听,表忠心表得比谁都要快,但这却是最无用的,不讲脑子的人所呈现的衷心,往往会要了人的命。听好了,若是想要蜀华殿下安稳度过此劫,隔会儿便在阁楼上安静看着就好,再敢多喊一个字,仔细骇得琅华殿下手一抖伤了蜀华殿下。” 拿别的来恐吓东阳不管用,她最在意的是令仪,陈璋便索性用令仪的安危来吓她,这招见效得很,东阳果然立马就不做声了,像只受惊的兔羔儿般,和方才那要与琅华陈璋拼命的形容截然不同,陈璋看了她一眼,“这回知道了?” 东阳忙不迭地点头,陈璋这才领着她又回了栏杆边上。场内令仪与令姝已经分开而站,隔了约莫有三十余步,原本在最远处放着箭靶被抬到了令仪身后,令姝试了试手中的弓弦,才将羽箭搭了上去,微微眯起眼,令仪波澜不惊的神情又印入眼帘。 真是想要让人摧毁,令姝咬牙,箭镞对准的地方慢慢往下,从令仪头顶的白瓷杯移到了她的左眼,左耳,肩胛,最后对准了心脏。 若是就这么射出去,兴许她就不会再这样成日里苦恼着,焦躁着,总觉得有什么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让她再也看不入别的事物,满心想的都是要超越她。 自己才是大业最出众的公主,她赵令仪不过是个连血脉都被质疑过的劣种而已。 仿佛入了魔怔般的,那一箭她是怎么射出去的她自己也不晓得了,只听得众人的大喊,以及令仪捂着胸口靠向箭靶的场面,她惊恐地后退了几步,转过头,发现坐在高阶之上的皇帝正阴晴不定地看着下面乱作一团的局面。 再回头时,令仪已经不见了,据说是裴英将她抱离观德殿的,去向不明。观德殿前留下了一滩血迹,方才顶在令仪头上的白瓷杯,也在那一箭射入她胸前后哐当落地,成了碎片。 “父皇” 令姝仓皇地转过身,这是她最摸不准皇帝的一回,他本该是对这劣种恨之入骨的啊,为何会因为她伤了那劣种而面色铁青,她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想要先服个软,“是儿臣失误了,请父皇责罚。” 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一颗颗拨着手里的珠串,一直不曾出声的皇后突然开口道:“蜀华与琅华在较量前便立下状词的,有些损伤是自然的事情,双方都不会在意,况且蜀华只是皮肉伤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琅华方才确然是失手,臣妾瞧着那会儿琅华不晓得为何神情有些恍惚,大概有些疲倦,不妨让她先去休息,毕竟累了一天,不好再责罚于她。” 若是东阳在场,必定气得破口大骂,若是连箭镞当胸贯入都只能称作是皮肉伤,那什么才能算是致命的?但在令仪中箭的那一刻东阳便转身往下跑,陈璋拦都拦不住,只能跟在她身后追,没想到她身量这般娇小,体力倒是很好,径直就追上了抱着令仪的裴英,气喘吁吁地道:“郎君要将殿下带去哪里?” 裴英不曾见过她,自然也不答,他心思都放在令仪身上,方才匆匆替她止了血,现下只想快些把她送到太医院,哪晓得那侍女却拦在了他面前,对他怒目而视:“郎君要去哪里?” “起开,”裴英不耐烦地皱了眉,“殿下身负重伤,自然是要就医,让开一条道来!” 还没将这个程咬金解决掉呢,又冒出了另外一个人,那人容色恭谨地朝他作了揖,“郎君。” 裴英认得他是羲和神宫的神官,但依旧没有好脸色,“劳烦神官让步,某要带殿下去寻太医。” 陈璋不让,“郎君怕是糊涂了,这禁庭是郎君行动自如的地方么?纵使郎君是裴相爷的公子,那也是外男,想要进太医院,并非是那样容易的事。” 一着急便将这件事情忘却了,裴英拧眉,又听陈璋道:“某与医道之上颇有研究,郎君不妨将殿下交给某,由某带回神宫医治。” “不可。”裴英断然回绝,“除非殿下情况有所好转,否则我必不离开殿下身旁。” 惦念起息何临走前吩咐的话,陈璋只犹豫了片刻后,便道,“那郎君便随某来吧。” 神宫自有专门的车马,走御衢是四平八稳,陈璋翻出药箱,从里面寻得纱布与药,偏头看了裴英一眼,“郎君是否需要回避?” 裴英正要转身,陈璋却又改口,“不必了,好在未伤及肺腑心脏,郎君还是来搭把手,否则某不确定仅凭东阳姑娘便能按住殿下。” 他是要拔箭,陈璋将令仪的衣物剪开,原本细腻的肌理现在满是鲜血,东阳在一旁看得抽泣,眼泪落了不知多少,直喊着天爷,陈璋笑了笑,“这时候你喊天爷也未见得有什么用,不若多喊两声某的名字,指不定能教殿下快些好起来。” 说着便给裴英递了个眼神,“郎君可准备好了?” 裴英点点头,东阳也晓得他们要做什么,但实在是忍不下心去看,索性别过了头紧紧闭上眼。马车的车帘被长安的风吹得飘起又落下,陈璋把手握在箭上,突然觉得惋惜。 直至令仪坐上神宫的车驾离宫之前,皇帝都不曾派人来问过一句,仿佛伤的不是他的女儿,甚至连臣下都不如。 真是如草芥一般的性命啊。 他下手一向极为利落,那箭本来就是专为射礼准备的箭,并没有太多的花样,不存在倒钩将皮肉拉扯着,也免去这位殿下再多受折磨。手腕一抬,箭镞就被拔了出来,但是难免还是勾出了些血肉,溅在了车板上。在旁边站着别过了头的东阳突然觉得耳后一热,伸手去摸了摸,发现是一片血红。 而令仪自始至终,都未曾喊过一声疼,她仅仅咬着嘴唇,面色苍白,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扯住陈璋的衣领,对他说了两个字。 “如叙。”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太真苑了,息何坐在床榻边,轮廓逆着光,她手指才动了动,息何便开口问道:“殿下醒了?” 长久的昏睡让她喉中不适,息何体贴地替她斟了水,又扶着她的后脖让她小口小口地喝了大半杯,且对她道:“殿下才醒,慢些喝,莫要着急。” 她像是缓过来了些,但开口还是声音艰涩,“几日了?” “三日,”息何把茶杯放好,又回身来坐下,“这三日殿下说了不少胡话,殿下想听么?” 不等令仪回答,他便擅自往后说了起来,“殿下说非臣不娶,日后一定从这神宫将臣迎娶入府,明媒正娶,十里红妆” 令仪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息何便顿住了,她其实是个正经人,浑话听多了也是会生气的,息何见好就收。她不记得自己在晕倒前的最后一瞬喊出的是他的名字,而不是与她青梅竹马的裴英,这令息何很是意外。裴英带着她回到神宫的时候,他早得了信报在门口等候,裴英看到他的第一句话,毫无疑问地是质疑,“你便是如叙?” 语气里还带着敌意,息何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陈璋掀起了车帘来,忧心忡忡地道:“殿下失血过多,请您来看一看。” 伤者不便挪动,马车便径直从神宫大门驶入,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情形,陈璋对东阳讲:“作为第一辆驶入羲和神宫的马车,这匹马已经是光宗耀祖了。” 东阳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却分不开心思去与陈璋斗嘴,她满心记挂着令仪,甚至连陈璋都不想搭理。 陈璋感觉有些受挫,将她焦急的侧面看在眼里,皱紧的眉头,越瞧越别有韵味。就这么瞧入了神,马车停在太真苑前时被东阳一把搡醒,还吃了她一记白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帮忙!” 呵,事关紧要的时候就厉害起来了,陈璋越发觉得她有意思,怪不得座上也对她另眼相看。 被陈璋误以为对东阳另眼相看的座上正在问大业的蜀华殿下,“殿下回长安已近月余,可曾有什么感慨?” 令仪眯眼看他,嘉定开朝仅仅二十来年,皇帝早些年励精图治,将前朝留下的烂账都收拾得妥帖干净,只是近年来许是懈怠了些,有了奢靡的喜好。这无可厚非,兢兢业业了一生,任谁都会想有轻松的时候,人之常情罢了。 战乱,令仪将这两个字默念了几回,这大业的天下有一半都该归功于她母妃,旁人不知晓,这都是她母妃在午夜时候说与她听的秘密。 她母妃是行兵布阵的好手,当年出师勤王,数不清多少场战役是她母妃出的计谋,她随她母妃,在兵法上天资极高,然而太平盛世,兵书无用,幼时皇帝还同她母妃戏言,若是在当年,她必定会是个不输于她母妃的女将。 母妃爱皇帝么?她觉得并不,至少在皇帝日日流连于新人罗帐中时她母妃从未有过悲戚的神色,也不曾在宫门前亮起一盏灯,等谁的到来。她也曾问过她母妃为何要与皇帝在一起,她母妃笑了笑,说了两个字,天下。 天下这个词于当时的令仪而言太过宏大,她不太能明了其中的意义,直至现在她也不甚了了,只是在当年离开长安时候亲眼见到饥荒时才对那句诗有所感悟,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第15章 更甚春朝 皇帝于政事上也益发怠惰,边疆不宁,甚至连各道割据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这才令许多朝臣醒悟,当年被老国师拥护登基的天命帝王,如今已垂垂老矣。 琢磨起这些事情实在是淘神费力,胸口的伤仍在作疼,令仪闷哼了一声,她实在是觉得累,才刚刚察觉出了些端倪就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眼前朦朦胧胧有个影子,她以为又是息何,皱了眉,“孤说的话,座上不曾听入耳么?” “殿下说了什么?” 那人却是陈璋,令仪睡的久了,觉得有些头疼,哦一声,“原来是神官。”她偏头打量了回,又闭上眼,“神官有什么事吗?” 陈璋笑了笑,“殿下受伤了,臣便不能关心一下么?” 她道,“那日的事情孤都听东阳向孤讲了,多谢神官。” “臣惶恐,”陈璋朝她拱手,“宫中派人来传旨,殿下您伤养好后便能入府居住了。” 语毕后挑了挑眉,“恭喜殿下。” 令仪却没什么大的波澜,“多谢。” “殿下要谢的并非是某,而是座上,”陈璋意味深长地道,“那日重阳祭祀之后,座上曾向陛下进言,道是殿下如今以血为引,神宫属阳,若是久居神宫怕是会对太子的病情不利,陛下与皇后娘娘心系太子病情,这才准允了殿下入公主府中居住。” 令仪疑惑地皱了眉,“孤自入神宫以来与座上只见过一回,却劳座上如此费心,孤必会感念在心。” 陈璋这才晓得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幸好令仪不曾追问下去,她问陈璋是否还有别的事,陈璋说不曾有便退了下去。陈璋走了后东阳便从外面进来,她对令仪说:“殿下想吃些什么,奴去给您做。” 她摇头,问起了另一个人,“裴三郎呢?” 东阳说那日裴英将她送至羲和神宫后便离去了,又拍着胸口说万幸,“那日若不是郎君他先替殿下止了血,只怕殿下的伤势会更严重呢。”东阳一双眼通红,“那日可吓死奴了,你不晓得,奴眼睁睁瞧着琅华殿下的箭射向您,瞧见您倒在地上,若不是陈璋拦着,奴一定去找她拼命!” 令仪笑了声,“你去同琅华拼命?那才是不要命了,傻不傻?” 她摇头,“奴就是傻,但奴瞧不得旁人这般欺辱您,同是陛下的子女,为何偏偏是您,要用您的血当药引来治病,要让您在众目睽睽下当箭靶,在您被射中倒地之后陛下也没有什么言语,甚至连半句责罚琅华殿下的话都没有,直到现在,除了宫里头派人来说您可以搬入公主府中,就再也没有别的话了。”她着实替令仪觉得委屈,“陛下难道就不担心您么?箭镞若是再偏差一点,射中了您的心脏,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您了!” 为什么呢,令仪的笑渐渐淡了下去,因为她母妃被人污蔑与人私通,因为她与她母妃太过相似,一看到她就会让皇帝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大多数的胜果都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出谋划策,纵然那个女人不争不抢,将功名如数让出,才成就了现在的皇帝,在他心底,她依旧是他不可逾越的鸿沟。 大多数男人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最多就是敬畏,她们会让人觉得难以掌控,皇帝亦是如此,他在登上帝位后潦潦草草封了纪氏为贵妃,又立了当时的王妃为后,后宫三千佳丽,那才是让他迷醉的温柔乡。 令仪轻声对东阳道:“你瞧,孤并没有如她所愿地死去,反倒是活得好好的,伤好些之后还能提前搬入公主府,这笔买卖划算的很,孤觉得很好。”东阳的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令仪声音更柔,“别哭,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这里吗,五日后就离开,如何?” 东阳说好,却又有些迟疑地开口,“神官他,近几日都会来院中站一会儿呢,奴请他进来坐他也不进来,就只在外面站着,奇怪的很。” “不必管他,”令仪闭上眼,“孤有些饿了,你熬点粥给孤喝。” 不晓得为什么,这回东阳熬的粥有点血腥味,问东阳,她眼神往别处飘,“您这不是流了好些血么,奴怕您失血过多了,加了点猪肝在里面,给您补血的。” 东阳撒谎时候眼神都会乱飘,令仪没有拆穿,只是将一碗粥都喝得干干净净,并对东阳说:“猪肝很好吃,但这头猪孤不喜欢,下次不要加他的猪肝了。” 东阳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满脸涨红,细细地嗳了一声,端起碗就跑了出去。 五日后她要离开羲和神宫时,来送她的也只有陈璋,陈璋还是初见时候的模样,笑起来春风满面,人畜无害,“恭送殿下。” 她也道,“多谢座上款待。” 就此一别,竟然有天长水阔的感觉了,回府的车驾缓缓驰动起来,令仪伸手撩起了帘子,今日是个大好的晴天,若是她将头探出去,便能瞧见博玉台上的承阳宫,里面坐着个戴了狐狸面具的神官,或许是他,又或许不是他。 但她还是收回了手,压在胸前的伤口处,车驾驶入自灞桥驶入长安城中,秋日无柳,连送别的人都少了许多,她耐心地对东阳说道:“若是春日,灞桥之上才是真的风光无限好。” “那明年春日,殿下带奴来瞧?” “好,明年春日,孤带你来。” 公主府坐落在崇仁坊,出坊走不了几步便可以瞧见东市,这让东阳十分开怀,吵着闹着夜间要去东市顽,令仪允了她,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府内管事适时地开了口:“殿下才从蜀地归来怕是不知,陛下六十寿辰将至,长安城外修起了灯轮,是裴相公监修的,殿下若是得了闲不妨去瞧瞧,真是奇观呢。” 管事名叫萧昱,三十而立的年纪,面皮白净,看起来很是令人舒心,东阳对好看的人都不设防,兴高采烈地问道:“灯轮是什么样的,好看么?” 萧昱说好看,“东阳姑娘不曾见过灯轮?” 她点头,“不曾呢,蜀地里没这样多花哨的把式,况且五日里便有三日要下雨,管事说的灯轮若是建在蜀地,怕是会遭雨水淋湿亮不起来呢。” 萧昱大概是觉得东阳有趣,他对她笑道,“东阳姑娘说的是,灯轮悬有花灯五万盏,若是淋了雨那可不好,是以这晴日连着出了月余,听闻长安周边的某些河流都干涸见底了,陛下也不曾说让国师祭祀求雨,只为了让灯轮不熄。” “这也能行么?”东阳歪头,“不下雨的话土地会干旱的呀,那会造成饥荒。”她想起了自己八岁时候的那场荒灾,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怎么能行,怎么能为了一座灯轮而” “东阳。”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走在前边一直不曾开口的令仪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东阳啊了声:“殿下?” 令仪侧过头来看了萧昱一眼,对东阳道:“渴了么?” 东阳恍然想起来这一路自己都不曾饮水,忙不迭地点头,“渴了,殿下,从神宫回来可真远,您想来也渴了罢,奴先去房中给您沏茶!” “这些事情若臣都不曾替殿下准备好,那拿臣这个管事也没什么用处了,”萧昱拦下了东阳,“殿下的房间便在前面,殿下身上还有伤,不妨先稍作休息。” 房中早已备好瓜果点心,萧昱也不曾入内一步,微微躬身后便离去,令仪慢慢地坐了下来,东阳替她剥了个橘子,“殿下吃果子么?” 令仪摇了摇头,那橘子便全部入了东阳的口中,见令仪兀自出着神,她也不好打搅,安安分分坐着也不是她的脾性,便起身蹑手蹑脚地想要往外面走。 才要迈出门呢,就听令仪在后面问:“去哪里?” 她转身挠了挠头,“奴瞧外面的桂花开得好,想给你折几朵进来养着。” 令仪说不必,“花在枝上开得好好的,你偏要去折,放在房中养不了几日也会弃置,倒不如任由它开在枝头,还能存活得久一些。” 东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之后却又困惑地问,“可是殿下,分明有句诗讲的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又是个什么理?” 令仪笑道,“并非是当真叫你去折花,是让你惜取眼前,切莫让自己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后再来追悔莫及,那样才是为时已晚。” 这话说给东阳听不大合适,她也听不进去,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奴特别珍惜殿下!” 令仪啼笑皆非,东阳见令仪露了笑容,自己也觉得满足起来,兴致勃勃地问,“殿下您尝一尝这桂花糕?” 正想说不要了,外面便有人进来,令仪眯眼看了看,是李德,他端了银瓶小刀来对她道:“殿下。” 第16章 秋收冬藏 房中活络的气氛霎时便凝滞,令仪不曾觉得有什么,只是慢慢地挽起了袖口,东阳浑身都在颤,蓦地厉声道:“你们将殿下当成什么了?殿下她身上的伤还未好,你们却还要让人来取她的血,是不是想要了她的命?” 李德没有看向东阳,“咱家奉命行事,还请殿下勿要怪罪。” 令仪很平静地说道:“这本就是孤答应过的事情,从未有过怨言,侍女轻狂,冒犯了公公,还要请公公宽宏大量,宽恕则个。” 她看了眼东阳,“退下。” 东阳面色白了白,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冷,她咬牙道,“殿下是觉得奴给殿下添乱了么?”她头一回用这般沉的语气对令仪说话,“好,奴这就退下。”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令仪与李德二人,李德说话一向很温和,“殿下的侍女很是与众不同。” 令仪将血慢慢地注入银瓶中,她早习惯了疼痛,也只是笑道:“是么,孤平日里对她实在是太过娇惯,让公公见笑了。”她若有似无地朝门口看了一眼,“今日怎么是公公前来的?” 李德端瓶的手很稳,“老奴如何不能前来?殿下前几日的伤好了不曾。” “哪能好得这样快呢,”她笑得有些浅,“但好在没丢了命,若是这条命丢了,还怎么取血来救太子哥哥?” 李德顿时有些哑然,这位殿下早就与以往不同,话里似真似假看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眼见着银瓶中的血快要盛满,李德正要取来纱布替她按住伤口时,一个身影踏了进来,“让朕来。” 没人瞧见令仪嘴角轻轻地翘了翘,随即压下,她站起身对走进来的皇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一早便觉得不对了,李德突如其来的到访让她感到疑惑,作为皇帝身边的亲信,李德几乎从未离开过皇帝身边,他出现在公主府中,那皇帝必定也是一同前来了的。 她还来不及按住胳膊,伤口处流出的血便顺着手臂往下滴,皇帝快步走上前来,让她坐下,又亲自拿起纱布来西替她捂住伤口,对李德道:“出去吧。” 李德应声退下,室内便又恢复了沉寂,像是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皇帝皱眉看着她满是伤痕的小臂,随后问她,“疼吗?” “不疼。”她恭谨地答道,且想要将手伸回来,“多谢父皇关怀,儿臣自己来便好。” 皇帝却捉着她手臂不放,拉扯下伤口又开始汩汩流血,她一再坚持,皇帝便放了手,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一叹,“还是这么倔。” 她与她母妃连倔强都如出一辙,皇帝眯起了眼,那个叫纪飞歌的女子,大概是他此生难以向旁人言说的隐秘。朝臣与世人都不曾知晓,就连皇后也只是蠡管窥豹,但就仅仅是她所窥见的这么零星半点,都已经足够让皇后心惊。 令仪沉默不言,皇帝又继续问,“伤好些了么?” 他问的自然是重阳射礼上受的伤,令仪现在胸前都还缠着浸了药的纱布,她却很平和地对皇帝道:“谢父皇关心,如今已无恙了。” 皇帝点点头,“朕已经责罚过令姝了,她年纪尚小,又有你母后娇惯着,不太懂事,她如今正在宫中每日抄书静心,已经晓得自己的过错,你也莫要再怪她。” 她很顺从地说好,接下来又是无话,当初是他自己把这个女儿给远放到蜀地,整整八年,二人间的隔阂太深,一时之间无法消融。皇帝已近暮年,约莫是从前造下的杀孽太多,膝下子嗣单薄,如今成人的也就只有太子令仪令姝三人,还有另外一个九岁的令恪,到底太小,若是考虑以后,是断然不能的。 皇帝想过很多,太子病了这么多年未见好,此回皇后不知从何处得来的药方说是需要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血亲之血为引,分明指向的便是令仪。若非因为这个,他早将这个女儿忘记了,陈年旧事回想起来太过伤神,皇后这么一提,他才想了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顺带又再度想起了他与纪飞歌之间的那段过往。 想起来便会觉得头痛,好久不曾犯过的头风又要发作,皇帝按住了额角,对她道:“朕记得你幼时朕处理政务你常常在旁边看,年轻小却自有主意,也不晓得这些年在蜀地怠惰了不曾,过些日子将伤养好了,朕交待些事情给你办。” 她已经自己把手臂上的伤口包缠好了,听了皇帝的话,面上略略露出了喜色,“定不负父皇所托。”又柔声问道,“父皇头风又犯了?” 难得在她面上瞧见波动,纵然是零星的喜色,也让皇帝心中有了底,他把不准这个女儿现在想要的是什么,若是还纠缠于当年的事情的话,他必然不能让她继续留在长安,有些事情不能翻出,一旦再度提起便是生生地将伤疤再度撕开,谁都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 她心中有所求便好,皇帝宽心了些,令姝在他耳边吵闹久了,令仪这般的安静看着更是顺眼,他起身,“好了,你好好休息,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先走了。” 送走了皇帝后令仪长出一口气,想起了东阳,既然皇帝方才在门外,那东阳出去的时候自然避免不了撞见他,她胸口的伤有些疼,但实在是放心不下那个莽撞的小姑娘,正要出门去寻,萧昱那张温和的面容就又出现在了她面前,对她行李,“殿下。” 她让萧昱免礼,“有何事?” 萧昱垂着眼,“门口停了辆马车,说是与殿下相识,要求见殿下。” 与她相识?令仪挑了挑眉,便随萧昱出去了,那辆马车看着平凡无奇,只在车毂上刻有日月章纹,令仪眉心不自觉地跳了起来,下一瞬车帘被掀起时,入眼的那张脸印证了她的预感。 年轻的神官端坐在车内,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对她道:“如叙未曾想到殿下竟是如此始乱终弃之人,真是狠心。” 蜀华公主府是在一座将军府上重建而成的,但许是皇帝对这个女儿不太上心的缘故,工匠也随之怠惰起来,往前是什么样的格局,如今照旧是那样,分毫不曾变动过,只是将什么墙面廊柱翻新过了而已。 是以并未见得公主府的奢华,反倒是在秋日里凝练出肃杀之气。 天光将将亮起,府内的小厮打着哈欠从榻上爬了起来,他的同屋就冲他挤眼,“这般困,昨天夜里做什么去了?” 小厮耸搭着眼皮,“没什么。” “你这就是在说混账话了,昨儿夜里你出去如厕回来后便不对,脸红心跳的,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翻来覆去地吵闹,连累我也不曾睡着,你若不说,我便告诉管事去,教他将你逐出府。”、“那便逐出府去,从来没见着过这么冷清的公主府,在这儿带着还不如到外边儿要饭好。”、“噫,你这话怎样讲?” 小厮翻了个白眼,“可不是么,哪个公主不是在宫里头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给宠出来的,偏是咱们这位,十二岁就被赶去蜀地了,你晓得蜀地是什么地方吗?有句话说得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能好到哪里去!” “你讲的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同屋连连点头,“那照你这么说,这不是份好差事了?” “什么好差事!唬鬼呢,”小厮的白眼翻得更厉害了些,“更莫说这位殿下如今已是破罐破摔的情状,守着那位郎君整整三日未迈出房门,你不是问昨儿夜里我出去做什么了么?我从公主屋外走过的时候听见了里边的话,呵!你决计想不到这位殿下在人后是什么个浪荡模样!” 同屋听得脸红心跳,正想细细问一回是怎么个浪荡法,便听屋外有人轻轻脆脆地喊道:“玉哥儿!” 小厮踹了那被唤作是玉哥儿的同屋一脚,向他努嘴,“你相好来寻你了。” 玉哥儿挠头,“她不是我相好。”其实解释没什么用,玉哥儿穿好了衣服往外去,瞧见桂花树下站着个聘聘婷婷的人影,不由得耳热,也出声喊,“玉香。” 玉香确实算不得他的相好,只是旧识而已,是个俊俏的侍女,她笑盈盈地应了他,在他走过去后拉过他的手,往他手中塞了个东西,眉眼含情地看着他,“收好,一定记着可别弄丢了。” 说完她便走了,同屋的小厮从窗口探出半个头来,拔高声儿冲他喊道,“给了你什么啊?” 玉哥儿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忙把那手心里的东西往怀里揣去,声音里透着虚,“没什么东西。” “没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小厮刻薄又较真,非要问出个所以然,见玉哥儿不肯说,翻出窗就要来抢,“你还藏着掖着了?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人,莫不是她的私物?” 玉哥儿脸色一变,当即便喝道:“你若敢来抢!” 他平日里看着性子软,长得秀色可餐,小厮没少欺压在他头上,如今脸色变起来倒是很有几分气势,将小厮给骇住了,愣在原地半晌,不屑地别过头,“不抢便不抢,稀罕了。” 玉哥儿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17章 香燎灰灭 许是主人在蜀地随性惯了,蜀华公主府上下都弥漫着懒散的气息,就连管事萧昱也搬了条长凳坐在桂花树下小憩。 但是他一贯浅眠,玉哥儿端着桂子羹从他身边走过时候他便睁开了眼,喊住了玉哥儿:“端的是什么?” “回萧管事,是厨房做的桂子羹,小的正要给殿下送去。”萧昱的眼光让玉哥儿有些不大自在,他朝萧昱扬了个笑脸,“萧管事,再迟一会儿这羹就凉了。” 萧昱这才放了他走,玉哥儿长舒一口气,且加快了脚步,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等到了书房外,却是听到里面有两个人的声音—— “殿下心不静,是以写不出好字。”、“你在旁,孤自然静不下来。”、“那便是如叙的错了,请殿下责罚。”、“孤罚你有什么用,一顿好打都见不得落下滴泪珠子,寻不到趣味,孤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养只鸟儿,都比你叫唤得动人好听。” 这位殿下还真是毒舌,玉哥儿站在门口出神地想,里面的对话戛然而止,那叫如叙的男人的声音传来,“谁在外面?” 不温不缓的声音,听起来却格外有力度,玉哥儿忙回过神来,答道:“奴才给殿下送桂子羹。” “进来罢。” 玉哥儿甫一入内,便闻到悠然的松香,令仪正坐在案后,手中拿着软毫,他进来时她都不曾抬眼,只有站在她身侧的男人略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再度将目光落回了她身上。 论起皮相,玉哥儿算是极为出挑的了,往前从未觉得自己输给过旁人多少,今日与眼前二人相较起来却好似往尘埃里跌了一跌,他埋着头站在那里,端着檀木盘的手隐隐有些发抖。片刻后,坐在案后的公主终是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了他一眼,“放在桌上就出去罢。” 玉哥儿低声应了是,临退出去时再抬头悄悄看一眼,都觉得神驰目眩。 待人退出去后,息何便开口道:“方才那人一直在看着殿下。” “这长安城中看着孤的人多了,明里暗里,数都数不过来,他看孤,这有什么稀罕。” “但他看殿下的眼神,与旁人都不同。” 她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有何不同。” 息何却不说破,只是悠然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支笔,又捉过她的手来,在摊开的手心那笔端勾了勾,她睫毛颤了一回,抬起眼来看他,因为身上有伤,她举止都变得格外缓慢,昏黄的天光从半透的纱窗中落进来,映照在她脸上,有种凝滞的美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息何更甚,他看着她红唇微张,大珠小珠落玉盘,“监修灯轮的是裴相公?” 这句话问得突然,息何答不是,“户部侍郎李沣,但修建灯轮是裴相公的意思,陛下自开国以来一直勤勉节俭,裴相公当权之后才逐渐不再那么严苛,这倒是让群臣松了口气,君臣之间也变得活络起来。自殿下去往蜀地后的这八年,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每年数不胜数,弹劾的折子都被压了下来,现在朝中群臣唯裴相马首是瞻。” 令仪偏过头去看息何,“神官对孤说这些做什么?” 他反问,“难道殿下不想知晓么?” 她说不想,“孤只是想知晓灯轮是否归裴相公监修而已,神官却对孤讲了很多别的话,孤不太能懂神官的意思。” “臣也是说说而已,殿下不必放在心上。”、“神官都已经说出来,却又要孤当作不知晓么,神官不只是口是心非,还喜欢强人所难。”、“是么,论起口是心非来,与殿下相较,臣还是略逊一筹。” 她拧眉,抽回了被他握着的指尖,站起身来往圆桌踱步而去,息何看着她裙角的水纹在空中划开弧线,白净的指尖抚上了瓷碗边缘,她垂下眼来的时候神情温和,“活于这世间,谁又不曾口是心非过呢?” 听来极为伤感的一句话,息何的眉心动了动,他的轮廓在落照中显得温暖动人,令仪的嘴角抿起,抬手将那碗桂子羹倒入了花盆中,又听他问道:“殿下伤好之后,准备向陛下讨些什么差事来做?” “父皇让孤做什么,孤便做什么。”、“殿下心里便没有什么揣测么?”、“自古圣心难测,神官此言让孤很是为难。”、“殿下当真没有么?”、“神官觉得孤有么?”、“这是殿下的事情,臣不敢妄自揣测。” 他话里绕来绕去,令仪被他绕得有些烦闷,索性说道:“监修灯轮。” 谁知他只是挑了挑眉,并未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令仪问,“神官也早便料到了?” 息何点头,朝中近年来都不遗余力地对皇帝歌功颂德,目前最要紧的事情,那便是修建灯轮了。皇帝若是想试探令仪,给她些差事做,灯轮便是摆在面前的担子,等着她来挑起。但令仪蹙了蹙眉,摇头,“何必铺张至此。” “盛极必衰,”息何道,“道理殿下都懂,又何须臣再来说一回。” 她说也是,皇帝现在大抵需要的并不是逆耳的忠言,大业开国直至如今百余年,盛世早已不在,先帝在位时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空顶了盛世的外衣,谁晓得其中的腐朽与溃烂。皇帝登基后稍稍有所改善,但到了如今也是重蹈覆辙,乃至更甚从前。 皇帝膝下子嗣单薄,太子病弱无能,八皇子年幼平庸,自此之外再无皇子,朝中早已有人将风头转向了其余的公主,废太子改立太女并非小事,虽说能者任之,但大业开国这百余年来,还从未出过一位女皇。 若当真是要改立太女,那非琅华公主赵令姝莫属。 但现下这件事起却因令仪的回京而变得有些不同,难怪令姝时时挑衅试探,全都是在做着这件事情的打算。伤好之后皇帝召令仪入宫时,令仪在路上想起如叙这个人来,本以为神宫一别,自此天高水阔,再是不能有旁的交集,何曾想到他竟然又出现在她面前。 堂而皇之,毫无廉耻,说她始乱终弃,光明正大地入了公主府,霸占了她最为喜欢的临风院。 这人,大有问题。 令仪揉了揉额,且先不管他到底是何居心,眼下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教她分不开心神去管与如叙的这笔风月债,好在他似乎并不是皇帝的人,也与令姝毫无瓜葛,这在令仪看来是最好的,所以也就任由如叙待在身边待着。 闲时有人与她逗闷,在时局紧张的长安城中,也不失是一种消遣。 皇帝在承乾殿议事,令仪一身紫色团花袍服入内时兵部尚书正向皇帝奏明与剑南道匪患有关的折子,皇帝瞧见令仪进来了,当即有些晃神,随即把视线从她脸上别开,招手,“来得正好,你在蜀地待了八年,前些时日回来之时也曾平过河池的匪患之乱,剑南道匪盗成患这样多年,闹得蜀地民不聊生,这你为何不报给朕?” 皇帝的兴师问罪来得突如其然,连兵部尚书都怔了怔,兵部尚书在朝为官这样多年,清楚的晓得当年发生的事情,若是让他说句实在话,令仪被遣往蜀地当属皇帝迁怒,只可惜了这位年少便惊才绝艳的公主,幽居蜀地八年,听闻深入简出不问世事,当年的意气飞扬想来也该被那场无妄之灾给磨灭了。 想着就觉得唏嘘,兵部尚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本想着看在当年那位贵人的份上替她的女儿度过这一关,正要开口,却看见那绣了白泽兽纹的袖口一掸,令仪的声音在空旷的承乾殿中响起:“儿臣曾上过奏章一十三道入京,言明剑南道匪患之祸,父皇不曾披阅过?” 皇帝本意只是想施压,没料到她会这般回他,眉一拢,“十三道奏章?此话当真?” 她面色不改,端端地立在那里,背脊笔直,“儿臣不敢有所欺瞒。” 第18章 朝令夕改 皇帝如今的精神大不如前,大多数国事都交由政事堂中的几位臣子打理,地方上送来的折子也是由政事堂分门别类,决定哪些送来承乾。若是令仪不曾说谎,那她呈入京的十三道奏章应当是被人压了下来。 皇帝脸色不太好看,剑南道匪患猖獗,向来是他的心头病,况且令仪以公主之尊递入京的折子都有人胆敢压下来,以他素来多疑的性子,其中可揣测的便是千万了。兵部尚书暗叫了声不好,忙掖了手对令仪作礼,道:“既然殿下对剑南道匪患一事有诸多看法,不妨当面禀给陛下,也好了了陛下的一桩心病。” 他试图打圆场,皇帝对裴氏的疑心早有,但一直按捺不发,不过是因为裴氏根基太深,难以撼动,皇帝的皇位往不好听里讲是抢来的,自然晓得若是将裴氏逼紧了会是什么结果,他如今年迈,再没那心思与乱臣贼子都上一番,只要裴氏没有生出反心,便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 兵部尚书状似无意地看了令仪一眼,她站在御案前,窗棱间斜漏出的光落在里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格外地温和无害,她垂下了眼,对面色不虞的皇帝说道:“也或许是在入京的途中弄丢了,信使怕惹儿臣动怒,便拿话来搪塞儿臣,毕竟蜀地与长安遥遥相隔,儿臣的奏章送未送入京,能不能递至父皇手中,儿臣也不能真正的知晓。” 她叹了一口气,似是惋惜,“只是苦了剑南道的百姓,平白又遭受了这样多年的祸患。” 皇帝的眉头一直锁着,他紧盯着令仪,大抵是在忖度着什么,疑心重了便是这样,哪怕是亲近的人所说的话入了他耳内,他都会再三揣摩。令仪的话别有用心,皇帝听出来好几层意思,最终还是将这件事情暂且压了下来,他摆了摆手,“也罢,剑南道的匪患闹了这么多年,朕派兵多次,次次空手而归,并非你那几道折子便能解决的,但你有这份心还是极好的,朕很宽慰。”他把户部尚书递上来的折子推去一旁,双手交合看着令仪,“朕有另外的差事要给你做,办得好了,朕自然有赏。” 换做是她从前的脾性,她必然会与皇帝在匪患一事上讲个清楚明晰,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只是很恭谨地对皇帝道:“但凭父皇旨意。” 皇帝点了点头,“入城时候的灯轮瞧见了不曾?” 她答瞧见了,皇帝便继续说道:”前日户部尚书向朕告了假,户部暂时由侍郎李沣代领尚书一职,李沣年轻,办事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丞相事务繁忙,难免顾不上这件事,朕派你去监修灯轮建造一事,可有异议?” 令仪睫毛颤了颤,“儿臣领旨。” “那便去罢,”那张脸在面前晃久了,皇帝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他按住了额角,“都退下。” 令仪与兵部尚书一同退了出去,没走出几步,令仪便开口道:“刘尚书一直看着孤做什么?” 她一直目视前方,不晓得怎么就发现他在看她,但偷看公主毕竟是件大不敬的事,兵部尚书先请了罪,令仪很大度地道:“无妨,刘尚书有话直讲。” “殿下当真送了十三道奏章入京么?” 令仪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是很温和的眼神,但兵部尚书却觉得一阵凉意袭来,她淡淡地道:“刘尚书是觉得孤在说谎么?” “不敢,”兵部尚书对她作揖,“殿下若是还记得臣的话,便知晓臣当年与贵妃是旧识,十分钦佩贵妃为人,是以对殿下也分外敬重,只是有些不解罢了。” 令仪的目光慢慢地打量着兵部尚书,她看得极缓,似是想要从那张朴实微胖的脸上寻出往日的踪迹,兵部尚书以为她不记得他了,便习惯性地道:“殿下当年年幼,不记得臣也是应该的事” 话还未说完,令仪便道:“孤记得。” 兵部尚书愣住,令仪又再说了一回:“孤都记得。”然后便加快了脚步,径直离去。 留下那两句极为相似的话,教兵部尚书难以猜透她的意思,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她记得什么?” 令仪并没有直接出宫,她去了趟东宫,在殿前被拦了下来,东宫的侍卫穿着鱼鳞铠甲,冷冰冰地看着她:“无皇后娘娘的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令仪也不恼,和声和气地说:“孤也不能么?” 侍卫还是那句话,“无皇后娘娘的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笑着点了头,对侍卫道:“今日是初七,正好是孤该为太子殿下取血的日子,但孤在承乾殿耽搁了些时候,从东宫去公主府取血的人不晓得孤今日会进宫,一时半会多半赶不回来,但这会儿若是再不取血恐怕要误了太子殿下用药的时辰,太子殿下的病情刚有所好转,便因为你的一番赤胆忠心又要前功尽弃,不晓得皇后娘娘知晓了会是个什么后果。”她笑的照旧很温和,“这是个立功的机会,你再好好想想,让不让孤进去。” 这侍卫本还要阻拦,旁边的那个却摇了摇头,对他道:“娘娘也曾说过,殿下的病要紧。” 令仪这才被放了进去,她将手掖在袖中抬步迈上了台阶,一路畅行至太子的榻前,正值太子醒着,他看见令仪,虚虚地唤了声,“阿蔷。” 她走上前去在床边上坐了下来,“靳哥哥。” 太子名为令靳,令仪在离开长安前都是这么唤他的,他现在看起来精神要比之前令仪才回长安时好上了许多,他对令仪笑道:“你回了长安后想必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把孤忘了是不是,这样久了,都不曾见你来过东宫。”他顿了顿,“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 令仪也笑,“哥哥误会我了,前些日子我身上有伤,这才不能来探望哥哥,伤一好我便来了,谁知道哥哥竟然在怨我,实在是好伤心。” 或许是因为太子病重的缘故,她对待太子的态度要比对谁都更为温柔,太子心里宽了些,才略带担忧地问她:“阿蔷受伤了,伤在哪里?” 她说小伤,并无大碍,太子却执意追问,无可奈何之下她才说道:“重阳射礼的时候,不慎被琅华伤了。” “这孩子,”太子与令姝一母同胞,虽然感情要好,但他心里觉得对令仪有所亏欠,这会儿更甚了,他皱起眉来,“还是这样毛手毛脚的,重阳射礼那样肃穆的场合都会将你给伤了,”却也没有更重的话了,转而问道,“现在伤好了?” 令仪嗯了声,“好了,不然父皇也不会召我进宫。”她端详了太子一阵,“太子哥哥近来的精神似乎很好,是新的药方的缘故么?” 太子点了点头,他就靠在床头上,瞧着自己的这个妹妹,如若不是当初的那件事情,现在她该是比令姝更尊荣的存在,想起当年便于心不忍,太子让殿内的所有侍人都退了下去,令仪四下瞧了瞧,“靳哥哥?” “阿蔷,”太子咳了两身,坐正了身体侧过头来看令仪,“你老实告诉孤,你这次回长安是做什么的?” 令仪唇角的笑淡了下来,“父皇召我回来的,靳哥哥怎么会来问我呢?” 太子踌躇了片刻后,终于开口,“父皇的旨意是一回事,你自己的心思又是另一回事,阿蔷,你自小便是不服输的性子,但却又极喜欢强忍着,遇着委屈也不与人讲,令姝骄纵,常常与你争抢风头,你每回都让着她,这些孤都是知道的,”他端起了兄长的模样,和颜悦色地对她说道,“你是好孩子,那些陈年往事便让他过去,好不好?” 令仪沉默不言,连嘴角都往下压了压,太子纵然精神要比之前好上许多,但依旧还在病中,一连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喘了许久才缓过来,他看令仪不做声,便又问她:“在想什么?” 她略略掀眼,“靳哥哥说的陈年往事,是哪一段陈年往事呢?” 第19章 寒梅未开 太子张了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她在问哪一段往事,还能有哪一段呢,八年之前,只有朱雀门上的往事了。 他不愿意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这也是他觉得愧对令仪的原因,纪飞歌从朱雀门坠楼时,皇后正在东宫里给他喂药,听到侍人禀来的消息后,皇后向来庄重平和的眉目才露出了笑意,嘴角一勾,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顶,对他说:“靳儿做的很好。” 他做了一件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事情,但他实在是不想看见自己的母后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只要旁人提起纪飞歌的名字,他那人前端庄的母后便会歇斯底里,恨不能将那个女人挫骨扬灰。 但实际上皇后确实在纪飞歌死后将她的尸首挖了出来鞭尸,曝露于日光之下,每一鞭都带着深切地恨,他在床榻间不曾亲眼看到,都是侍人告诉他的。 太子浑身发冷,他咬牙对令仪道:“你知道的,这不需要孤来说。” 被触及短处,是个人都会恼羞成怒,太子的冷硬让令仪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她便笑了,她抬手去替太子将被褥盖稳妥,说道,“怎么这次回长安,人人都在问我这件事情,现在连靳哥哥也来问我了,可在父皇的旨意传来蜀地前,我并不知晓我能回长安来,靳哥哥此前不是也这么以为的么,蜀地偏远,想要回长安是难于上青天,我在这八年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更莫说做这方面的筹谋了。”她把手搭在绣金的被褥上,那双手瞧起来并不是柔若无骨,反倒是隐含着不小的力量,“是靳哥哥想多了,难道靳哥哥不曾听人说过阿蔷在蜀地时候深入简出,都快活成个世外高人了?” 她言辞轻松,太子却追问道:“那无凭无由,父皇为何会召你回长安?”她说她不曾筹谋此事,太子是决计不信的,她八年前临走时带着多大的怨恨,教记得那件事情的人都暗自心惊,太子知晓皇后的性情,断然不可能放任她这样远走。 没有缜密的心思,她是绝对不能平安地抵达蜀地并在蜀地一直安稳地活到如今,这实在是让人惊异,离开长安那年她才十二岁,这八年里她成了什么样,谁也不能知晓,她说她深入简出不问世事,那也不能证明她早已放下了心中的恨。她若真的能放下,也不会教皇后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地惦记着她了。 听了太子这句话,令仪突然嘴角一翘,她稍稍压低了声音,原本清越的嗓音变得沙哑诱人,“靳哥哥当真想知道吗?” 太子点头,令仪慢慢地抬起了手,白泽兽纹的袖口随着她另外一只手的拉动慢慢地沿着手臂往上滑,露出了她莹白的手指,精致的腕骨,腕骨上带着一条发旧的红线,像是带了许多年,再往上,就是那截比藕更要鲜美的小臂了。 但白净细腻的肌理上却缠着白色的纱布,她还未将纱布解开,皇后的声音便由远及近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她倏尔就将手臂垂了下去,宽敞的袖口将她细弱的手腕遮住,太子被她袖口的白泽绣纹晃得眼前一花,接着他便看到令仪对他眨了眨眼。 那张脸霎时生动又娇俏,他屏住了呼吸,偏过头去对走到床榻边的皇后道,“母后。” 令仪也起身作礼,皇后来得似乎很急,站在床边上气息都不曾均匀,她俯身摸了摸太子的脸,关切地道:“怎么脸色这样白,是不是蜀华将你吵到了?” 太子摇头,“与阿蔷无关,儿臣一项都是这样,您是知道的,莫要冤枉了蜀华。” 皇后这样直白地表露出对她的嫌恶并非头一回,自她记事时起便是这样。但那时她母妃还在,皇后要收敛得多,至少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但令仪却经常能从她看自己的目光里感受到冰冷与恨意。 所以她时常觉得人性复杂,分明是憎恶一个人,又会因为别的原因而对那人施以笑脸,口是心非与两面三刀都是极为刻薄贴切的词,用在这些活于皇城中人的身上是再好不过了。 皇后这才看向她,寒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早学会了粉饰太平,笑着回答,“儿臣与太子哥哥许久未见了,叙旧闲话而已。” “令靳与你无旧可叙,东宫也不欢迎你,”皇后面色冰冷,看着令仪就会让她想起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滚出去,别让本宫再看到你靠近令靳!” “母后!”太子失惊地出声,“您不能这样” “母后这是为你好,”皇后按住了太子的手,转而看向令仪,“本宫的话,你不曾听见?” 她还是恭谨的模样,仿佛方才皇后的话并不会令她羞愤,她顺从地对皇后做了个礼,轻声道,“既然是母后的意思,那么儿臣遵旨。” 皇后皱眉,是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那还愣着做什么?” “但儿臣听闻太子哥哥的药凉了,想帮太子哥哥热一热,”她波澜不惊地说道,“母后当真要儿臣即刻’滚’出东宫么?” 她加重了那个滚字,皇后霎时僵在那里,太子疑惑地问道:“孤的药为何要你来热?” “不过是蜀华想为太子哥哥的病聊表心意罢了,”她垂着头,看不清此刻她的表情,“既然母后不愿,那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太子有些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方才皇后与令仪之间单方面的争执让他再度精神不济起来,他慢慢地躺了回去,喃喃道,“去罢,下回再来寻孤说话,孤想你得紧。” 皇后木着脸叫住正要退下的令仪,“站住。” 她回身,一脸的懵懂与茫然,“母后还有何吩咐?” 五日,恰好的五日,皇后看着那张脸,当真是像极了,让她恨不得当即伸过手去就将那张脸撕碎,但是她不能,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孽种,正是她儿子的救命良药,纵使是为了她的儿,她也要强咽下这口气。 皇后的指尖死死掐入了掌心中,这才让她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平静,她对令仪扬了扬下颌,“令靳的药,去热了让人端来。” “是。”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往后的药都会有专人去公主府取,休要让本宫再看见你进入东宫。” “儿臣遵旨。” “退下吧。” “儿臣告退。” 当真是极为遵从的态度,但皇后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境,纪飞歌性情刚烈到何等程度,生下来的女儿竟然连她的半分都当不了,实在是令人觉得可悲,皇后轻蔑地看着令仪离去的背影,冷哼了一声,这才转过去替太子拉扯好被角,一直坐在床边直到那碗药端来。 她将自己正在沉睡中的儿子叫醒,“令靳,令靳。” 温软红帐间,太子睡得正是朦胧,隐隐觉得有人在唤他,这半梦半醒的状态最是容易被魇住, 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是皇后歇斯底里的形容,一会儿又是令仪拿着小刀在割手腕的场景,最后变成了在昭阳殿里,纪飞歌与将军列峥双双跪在皇帝面前,殿外下着大雪,二人皆是衣冠不整,皇帝面色铁青地招他往前去,问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他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却是皇后担忧的神色,皇后眉头紧锁地看着他,“令靳,怎么了?” 太子摇头,慢慢坐了起来,好容易缓过神来,他才问皇后,“儿臣是不是该吃药了?” “是的。” 皇后从侍人手中端过了药,太子看着药笑道,“是阿蔷热的药,她当真是有心极了,就是连琅华也不曾替我热过药呢,母后能否不要再为难她了,说到底,她也是很苦的。” 皇后却对他的这番话置若罔闻,扶着他的背,将药碗端近了他的唇,“来,将药喝了。” 第20章 日昧将暮 太子暗中叹了口气,尝试着慢慢去饮了一口,汤药还泛着热气,苦涩辗转在口舌竟也能成了蜜糖,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药总会让他觉得有些腥。他惦念起自己尚未病痛缠身的那段岁月,他与令仪的感情是所有皇嗣中最为要好的,也时常去昭阳殿中寻令仪顽,令仪的母妃纪飞歌是个极美的女人,她的美带着凌厉的气势,惊心动魄,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灼伤般,所以太子从来都只是向纪飞歌请了安后便径直跑开去寻令仪。 幼时的令仪已经很好看了,与她的母妃不同,她的轮廓都是柔和的,纵然意气飞扬,也教人赏心悦目挪不开眼。若是当真要来区别的话,纪飞歌当算是山林中的兽,眉眼间带着从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煞气,而令仪却早已被皇室的锦衣玉绮豢养得温和无害,她最多只在秋猎时候一箭贯穿过猛虎的眼睛,但也会为了这件事情自责内疚许多天。 纪飞歌,纪飞歌,太子不禁打了个冷颤,抬手把那碗药饮了个干干净净,把碗推给了皇后,倒头便睡了下去,皇后以为是他累了,正要去替他拉好被角时,听到太子问道:“母后,您愧过吗?” 皇后愣住了,“什么?” “没什么。”太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殿内除去母子二人再无另外的活物了,一片死气沉沉,皇后闭上了眼,她知道太子问的是什么。 如此人生,虽是荣极,却也哀极。 端着空药碗的侍人退下后,才出殿门瞧见了本该已经离去的令仪,心下好奇,上前请安道:“蜀华殿下还有什么事么?” 令仪闻声转过头来,略略向下一觑,将空荡荡的药碗扫了扫,“太子殿下将药用完了?” 侍人很恭谨地答了是,令仪便笑着对他点头,“有劳。” 这殿下奇怪的很,侍人想到,皇后娘娘自打她回长安后便昼寝难安,琅华公主也是时时都会念叨这么个名字,蜀华,纵使远在蜀地也教人难以忘怀,侍人瞧着她慢慢走远,这回是真的走了,拐过廊角,就再也瞧不见那一道温和不见锋芒的身影了。 回公主府的路上,东阳拿出提前备好的伤药来给令仪包扎,新添的伤口要较从前的更深一些,东阳心疼地皱起了眉来,唉声叹气,“这样什么才是个头呢?” 令仪倚着小桌,伤药触及伤口时候她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说道,“快了。” 东阳也不去深究这两个字的意思了,她要比从前安静了许多,倒让令仪有些不习惯,但是此前在宫里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令仪也觉得疲惫,合上眼闭目养神,待到东阳把她叫醒时候,已经回到公主府了。 这也未必预示着安生,府门前站着萧昱,他掖着手向她作礼,“殿下,琅华殿下等您很久了。” 东阳一声哀嚎,“怎么今日就没个消停的了!” 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令仪对萧昱点了点头,便越过他走了进去。看到令姝时,她正在拿剑砍着院中的桃树,枝桠枯叶散了满地,府内众人只能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她捣毁府中财物,却不能上前制止,简直是有苦难言。 “喔!殿下回来了!” 府中的人像是看到了救星,主子回来了,这下就有人撑腰了,幸好这棵桃树还损毁得不严重,来年春天照样能结桃子吃,殿下回来得真是及时! 令姝也转过了身,满面的骄矜,扬起下颌来瞧她,清脆的一声,“令仪姊姊。” 令仪按着手臂慢慢走了过去,令姝就站在院里,脚边上全是断枝,把剑花一挽,对令仪笑道:“姊姊这是才从宫里回来么?” 令仪看了她一眼,很平静地问:“有事?” 令姝弯眼,“没有呢,只是来看看姊姊身上的伤好了不曾,但姊姊既然已经有了去宫里的精神,那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她嗔怪地看着令仪,“姊姊真是的,伤好了都不和令姝说一声,让令姝很愧疚的。” 竟然就成令仪的过错了,东阳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能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她打心眼里道一声佩服,若换作是她,早和这位殿下吵起来了,但令仪却道:“那便算是我的过错,你莫要放在心上,下一回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会告知。” “我便知道姊姊最好了,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什么都让着我,自己喜欢的东西被琅华拿走了也不会说些什么,许多回都让琅华疑惑,姊姊到底有没有心呢?”令姝笑盈盈地走过来,手探上她的小臂,使力按在她的伤口上,“听说父皇让姊姊去监修灯轮了?” 令仪没有喊痛,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若无事,“还听说了什么?” 令姝见好就收地放开了手,她按得十分用力,那才止住血的伤口再度裂开来,将令仪手臂上的那一片袖面都染红了,连带令姝的指尖上都浸上了浅浅的腥味,令姝嫌恶地皱起了眉,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一面擦着手,一面道:“我还听闻姊姊在府中豢养了一位郎君,是个绝色呢,清书馆里的头牌都抵不上那位郎君的半根头发丝儿。” 她嘴角扬起笑,“就是不知道姊姊愿不愿意让琅华见一见这位美人。” 令姝是抢她的东西抢上了瘾,一如既往,不曾变过,从前她和裴英要好的时候令姝来与她抢裴英,现下听闻了如叙,又打起了如叙的主意,令仪不恼,只是觉得好笑,令姝却渐渐沉下了神色,“我问姊姊话呢,姊姊笑什么?” “他就在这府中,你若是想见他便自己去寻,他不听话的很,孤帮不了你。” 令仪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了,府中众人晓得没热闹看,也一哄而散,只留下令姝与侍女站在满是枯枝的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比皇城里的还要小,还要让她感到沉闷。 侍女试探着问道:“那殿下,咱们这就去寻那位郎君?” “寻什么?”令姝沉着脸低声斥道,“显孤不够丢人?” 她堂堂大业的公主,教她放下身段去寻个男宠?令姝气得浑身发抖,扭过头便往府门走去,才走了半道,侍女便在她后面说,“咦,殿下,您的发带怎么不见了?” 令姝摸了摸头,才发现自己最喜欢的那条发带不知道何时掉了,她心里有气,说话则更是暴躁,“没有便没有了,孤还缺这一条发带么?” 哪曾想一个人影却从回廊转角走了出来,青灰色的长袍在他身上格外落拓,他骨节分明的手中恰好握着她遗失的那条发带,一双眼深邃如海川,正对上便教她腿脚发软心跳加速,令姝听他开口出声,比春雨还要动人,“这是殿下遗失之物?” 第21章 譬如朝露 如今是冬月时节,长安已经见得寒气了,随行路上的百姓裹上了冬衣,路旁的早市小摊上也是袅袅的白雾茫茫,东阳吵着闹着要吃馎饦,令仪没法,只能在街旁的一家小摊里坐了下来,她对食物向来没什么要求,清淡即可,是以只要了碗粥,东阳却是觉得一日之计在于晨,若是早上都吃不饱,那一整天也必然没什么精神了。 正吃着,一个圆脸青年便走了进来,撩了衣袍坐下,对摊主道:“店家,来一碗馎饦。” 他与店家似是很熟识了,店家乐呵呵地做好一碗馎饦给他端上去,并问道:“李侍郎今日也是去城外守着修那灯轮?” 青年嗳了一声,“这是某如今的差事么,自然是要每日都去盯着看的。” 店家就着身前的下襟擦了擦手,叹气摇头,“如今这四处闹灾荒的,还修劳什子灯轮,听说剑南道那边落了好大的雪,庄稼都冻死了,来年保准儿的颗粒无收。侍郎觉得稀不稀罕,剑南道那个地方也会受雪灾,当真是天意。” 青年却懒洋洋地道,“剑南道下雪很稀罕么,年年都有雪的,只不过今年大了些,节度使哪管的上雪灾不雪灾的,好容易将蜀地的那位殿下给送走,高兴还来不及,瑞雪兆丰年,丰年啊。” 他口里说着丰年,却有着浓浓的嘲讽意味,令仪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他正并了筷子夹起馎饦往口里送,东阳小声地对令仪道:“殿下,他说的是不是您?” 蜀地的那位殿下,除了她自己,令仪也再想不到旁人了,粥喝了半碗足以果腹,她也不想再喝,撑臂托腮,一直打量着青年,目光饶有兴致。 青年专心致志地吃着馎饦,但对面的视线实在是太过瞩目,他觉得有些难以承受,抬起头来很诚恳地对上了她的视线:“娘子能否不要再看着某了,所谓非礼勿视,娘子这样让某很是为难。” 东阳一声大胆被令仪截住,她笑吟吟地看着青年:“怎么会为难呢,郎君吃郎君的,奴看奴的,这并不妨碍郎君什么。” 她装得有木有样,让东阳都吃了一惊,青年看了看碗里的馎饦,又看了看对桌那两位貌美的小娘子,面色有些复杂,似乎是觉得世风日下现在的小娘子都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来调戏良家妇男了,但他还是不曾放下筷子,“可是某的吃相并不是很雅观,唯恐让娘子受到了惊吓,这便是某的过错了。” 令仪点头,“郎君的吃相确实不太好,但是奴不介意,还请郎君继续。” 青年被噎了噎,咬了咬牙,索性说道,“既然娘子不介意,那某便继续了,还请娘子莫要怪罪。” 令仪笑着说不会怪罪,并且当真看着他吃完了那碗馎饦,大业民风开放,但青年却是从未见过这般厚颜的姑娘,只想着匆匆吃完馎饦便赶着去上值,正要付钱离开时,貌美的小娘子却开了口:“侍郎觉得蜀地的雪下得好还是不好?” 青年诧异地转过脸来,将她又再打量了一番,除了那张上好的皮相,别的什么也没瞧出来,他向来没识人的本事,所以一直在官场混得不怎么如意,他随口敷衍道,“自然是下的好了,瑞雪兆丰年,娘子不曾听过么?” 他也不想和这小娘子又过多的纠缠,说完便离开了,后来怎么想着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到了城外时候手底下的主事来对他禀事,他看了眼递上来的单子,啧啧道,“怎么又要添置预算了?” 主事也觉得难办,愁眉苦脸的,“李侍郎,这能有什么办法呢,二十丈高的灯轮,早前俞尚书作下的账定是建不下来的,您瞧,大半都还未修成,拨下来的银子就用完了,没银子就修不下去,您说怎么办吧。” 青年便是那顶替上阵的户部侍郎李沣,他嗳呀了声,“这有什么难办的,灯轮是陛下让修建的,还愁上头不拨银子么,且等着,今日里有位管事的殿下要来了,隔会儿你向她讨帐去,记得装得委屈一点,公主殿下向来都是心软的,待她应承下来后向陛下禀明,还愁缺银子么?” 李沣抬头瞧了瞧那二十丈高的灯轮,莫名地哼了一支曲儿:“上建高台,黎苦难缀,国有荒灾,倾覆南阳陲——” 措不及防有个温和的声音从后面响了起来,“侍郎唱的是什么曲?” 李沣照旧是懒洋洋的,提不起什么精神,“随意哼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调子,将就听着吧,在这儿有曲儿听就不错了” 他话还未说完,那声音的主人便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不远不近的距离,很是令人舒服,侧过脸来笑着看他:“看不出来,侍郎在乐律方面也颇有造诣呢。” 李沣险些被呛住,他瞪大了眼,眼前这位不是晨间在馎饦摊当众调戏他的小娘子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旁的主事早就退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朝令仪作揖,“参见殿下。” 令仪对主事道了声免礼,又转而看向李沣,“怎么,侍郎连礼数都忘了?”她嘴角勾了勾,“又或者是侍郎想被御史台参上一本了?” 谁会想和御史台那些人扯上关系,听闻上回兵部尚书就因为在平康坊流连了那么一小会儿,被某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御史给瞧见了,立马就回去写了折子弹劾兵部尚书,可怜那位尚书就这么被革了职。李沣脸都垮了下来,赶忙对令仪请安:“殿下千岁。” “罢了,”令仪摆手,抬起头来望着巨大的灯轮,“孤虽受命于陛下,监修灯轮,但却对此道一窍不通,还是要仰仗李侍郎。”她偏头来看李沣,“侍郎觉得如何?” 李沣干笑了一声,“臣必当竭心尽力,万死不辞。” 这句话说得狠了,但李沣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对主事使了个眼色,主事立马心领神会地上前来对令仪道:“殿下您瞧,灯轮修建尚未完工,这才建了大半,上头拨下来的银两却已告罄,若是不能按时补给,那势必不能按时完工,到时候陛下怪罪起来谁也担不起这个罪名。”主事为难地看着她,“殿下您看是不是能去请旨,让上头再拨一些银两” 他要把单子递给令仪,令仪却接也不接,只道:“账目呢?” 主事啊了一声,令仪又再重复了回,“孤问你,账目呢?” “殿下看帐目做什么,”主事惊讶地问道,“账目在户部放着呢,不曾带过来,剩下建造所需的银两臣都已经替殿下算好了,已经列在单子上了,殿下不必亲自再去翻阅帐册了。” 他还想说麻烦二字,令仪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在户部是么?” 说完她便转身,领着东阳离开了,主事惊出一身冷汗,扭头去问在旁边的李沣:“侍郎,您看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从方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的李沣突然笑了,他看着令仪离去的身影,含笑道:“有意思。” 主事急得不行,追问,“下官问您话,您回个有意思算是什么?怎么就有意思了?” 李沣伸了个懒腰,慢慢地也往回走,主事跟了上去,听他懒洋洋地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位殿下,特别有意思么?” 第22章 隋珠弹雀 户部掌天下土地、户籍、钱谷之政、贡赋之差,修建灯轮的开支都要经过户部的账目,本该是极为紧凑严密的部门,但令仪一行人迈入户部公房时,看到的却是另一般景象。 “嗳,明日裴相家的小将军生辰宴,贤弟给裴小将军备了什么贺礼?”、“能备什么,贤兄真当小将军缺我们送的这些物件么?送的不过是个心意罢了,总不能去相府白吃白喝,像个什么话!”、“贤弟说的有理,说起这位小将军,愚兄前些时日里听到了些话,不晓得是真是假,贤弟在京中为官时间要久于愚兄,这便来问一问了。”、“哦?贤兄说的可是与那位殿下有关的事?”、“贤弟也听闻了?”、“怎么不曾听闻,那日重阳射礼上,小将军抱着那位殿下离开射宫的身姿可是相当英勇,不晓得迷倒了多少少女的心思,只是可惜了,实在是可惜。”、“贤弟此话怎讲?”、“贤兄不晓得那位殿下的事情么?这在京中是大忌讳,愚弟也只是略知一二,虽说不是那位殿下的错,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位殿下也被逐去了蜀地整整八年有余,也是前段时日才回的长安,嗳,算了,不讲也罢,不讲也罢。” 另一人还要追问下去,扭过头便发现门口不晓得什么时候站了一行人,为首的女子面如春雪,正弯眼勾笑看着他们。 两人眼尖地看到了人群中李沣,很是茫然地将他看着,当了这样久的同僚,不帮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李沣清了清嗓,“二位还不拜见蜀华殿下?” 这就很尴尬了,两人一面行礼,一面胆战心惊地想,方才的话也不晓得这位殿下听去了多少,可见不能妄议他人长短。令仪抬步走入公房中,四下里看了看,才道:“曹主事、徐主事,起来罢。” 远在蜀地八年的公主,才回长安不到两个月,便连户部两名小小主事的姓名都知晓了,当真是不得了,二人对她的态度更加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地站了起来,垂头掖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听她在上面施令,“孤今日来户部只是想借灯轮修造的账目一阅,再借户部的公房,用以翻看帐目,还请二位见谅。” 话说得客气,但她面上的神情却是不容置喙的,端坐在那里,把桌案上的茶盏略略往旁侧移去,拍了拍空出来的桌面,“便放在这里罢。” 徐曹二人面面相觑,这位殿下杀了个措手不及,多半可要出大事了。曹主事打定了主意,开口说道:“可是这帐目极为要紧,被周大人锁在了库房中,周大人告假时也不曾料到今日殿下会来户部要求翻阅帐目,是以也不曾将钥匙留下。”他为难地左手攥右手,“殿下,实在是对不住。” 他打定主意觉得令仪是纸老虎,空有声势而已,往前都落魄到了被赶出长安城的境地,虽然不晓得如今是因为什么被召回来,但始终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指不定隔天就被送去夷蛮之地和亲。这境况还想看户部的帐,真是异想天开。 那便让她晓得户部是谁的势力好了,但凡稍微识趣一点的都会灰溜溜的离去,曹主事转了转眼珠,公房里的气氛有那么一瞬的沉凝,像是被灌了铅水,连呼吸都有些难捱。 曹主事不晓得为何觉得喉头一紧,令仪看着他的眼神让他头皮发麻,随即听她轻笑了一声,“被锁在了库房?” 他咬了咬牙,“回殿下,是的。” “嗯,原来如此,”她点了点头,以示自己知晓了,曹主事正松了口气,又听见了她的后一句话,“那简单,把锁砸了就好。” 她当即就下了令,随她一路来的金吾卫转头就要砸库房门去了,曹主事面色青白,“殿下怎能如此行事?这户部可是归裴相管的!” 一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待他发现时已经晚了,虽然户部是裴相的势力范围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就这么讲出来是犯了大忌讳,曹主事追悔莫及,身旁的同僚以悲痛的表情看着他,表示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令仪是个喜静的人,只是对身边人的吵闹要宽容许多,对曹主事的大嗓门儿便不一样了,她径直让人堵上了他的嘴,并将他给押了起来,揉了揉额,“孤第一次晓得臣子可以凌驾于王权之上的,孤奉旨监察灯轮营造,你户部本就该将账目奉于孤。孤亲自上门来,却还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曹主事的差事当得好,孤一定重赏。” 她接下皇帝旨意的时候便晓得皇帝的意思,并非只是要她去修造灯轮而已。但凡是大兴土木,于许多人而言就有油水可捞,连国库里的钱都敢打主意,这些人实在是胆大包天。 李沣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大有要偷懒躲闲的姿态,正想着晚间要去哪位同僚家蹭饭比较好,措不及防听到了一声,“李侍郎。” “啊?”李沣蓦地回过神来,令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侍郎若是没有别的事情的话,那便来与孤一同翻阅账册罢。” 直到西落西下,李沣都没有想通这位殿下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他。 按道理来讲,若是要彻查户部的帐目,那只能由她亲自动手,没理由便平白无故地相信李沣是户部的清流,并委以重任。李侍郎百思不得其解,坐在公房中,对着账本满面愁容,觉得自己可能要大限将至了。 天色已晚,忙碌了一整日饥肠辘辘是在所难免,李沣腹中空响,赧然四下看了看,令仪尚还埋首于案牍间,大抵是不曾听闻到这一声雷响。他稍稍松了口气,却突然听到令仪问他,“侍郎晚上可有旁事?” 李沣怔了怔,“回禀殿下,没有。” “那正好,孤在府中准备了饭食,侍郎稍后便随孤回府同用罢。” “这怎么使得!”李沣大惊失色,连忙跪了下去,“殿下恩宠,臣受之有愧啊!” “无妨,”令仪轻描淡写地说道,“今晚之后,侍郎便受之无愧了。” 李沣十分震惊,早听闻这位殿下性淫,在府中养了多位男宠,如今对他这般另眼相看,竟然是看上他的美色了么?听她话里的意思,满是不容推举,李沣后背上沁出冷汗,这可如何是好,他稳守了二十多年的清白,就要葬送在眼前这位殿下手中了么?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李沣暗暗磨了回牙,只要他把守住了自己,还能被逼良为娼不成?纵然逼良为娼这个词似乎不该这么用,但当他与令仪一同走出公房,遇上下值的同僚时,他们看他的眼神,便是已经认定他与她同流合污了。 李沣有些追悔莫及,但现下想反悔已是不可能了,金吾卫就站在马车两侧,姿容丰茂的殿下将将踩上木踏,转过头来看他,“李侍郎,请。” 李沣感到欲哭无泪,“与殿下同乘,臣不甚惶恐。” 她还是那句话,“今晚过了,侍郎便不会觉得惶恐了,上来吧。” 这下连金吾卫的眼光都很是暧昧了,李沣咬牙上了车,全程满脸的悲壮,令仪偶尔看他一两眼,更多的时候在闭目养神。 直至东阳的声音从外边儿响了起来,“殿下,到府了。” 那双闭着的眼缓缓睁开,李沣这才晓得什么叫孤意在睫,她眼神清明地看向他,淡淡道:“请吧,李侍郎。” 李沣忐忑不安地下了车,门匾上挥斥方遒的字迹不晓得是出自谁的手笔,府内也不见什么酒池肉林,灰白的墙瓦,就只有朱红的廊柱才能算作是府中唯一的色彩了。李沣有些感慨,作为一位公主,活成了这般落魄的模样,大概也就只有寄情与声色犬马之中才能忘却忧愁了吧。 这么想着倒也情有可原了,但下一瞬李沣便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很危险,他又再度坚定了信念,无论这位殿下待会儿怎么威逼利诱,他都是不会从了她的。 酒不能喝,说不定里面添有合欢散,饭也不能乱吃,可能也有合欢散,总之这府里的所有事物都包藏祸心,干脆还是说自己不饿,看着殿下吃就好了。 早晓得今日便告假了,上值把自己的清白都搭进去了,这官还当来有什么用! 李沣再三感叹,果然是皇权压人,要是扛不住误入歧途了,自己怎么对得起师门的教诲。 但等酒菜上了桌席,李沣却没等到令仪的劝酒,她从一旁的匣中取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他,上面写有“洵春亲启”四字,他愕然抬头,令仪和煦的眉目在微亮的烛火中显出凌厉的锋芒,“侍郎可是师从潜石山人门下?” 第23章 青衿萦心 潜石山人这个名号在长安未必有多少人知晓,但是在蜀地里,却是响当当的名士加隐士。 李沣狐疑地看着她,“殿下知晓臣的老师?”随即便将那封信拆开来,从头往下看了三回,其上确然是他恩师的笔迹,先是关切了他一番,在最后才提了与令仪有关的事情,看完之后,他的神色有些奇异,令仪撑着手臂看他,“信上说了什么?” 他干笑了一声,“早前便听闻老师新添了位弟子,却未曾想到殿下便是那位小师妹啊。” 这声小师妹喊得暧昧至极,令仪笑眯眯地回了一声师兄,反倒让李沣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握拳掩唇咳了声,“臣僭越了,请殿下恕罪。” 她的声口极令人舒心,“无妨的,师兄,往后还需要师兄多多照应。” 这一口一个师兄,唤得李沣头皮发麻,他打了个冷颤,“殿下,您有事儿就说,臣受不起您这声师兄,会折寿的。” “老师说师兄是大富大贵的命途,谈不上孤这一声师兄就会折寿的理,”她话锋一转,“师兄在户部任职,也该有三年了。” 她把李沣入仕后的官职升迁都说了出来,李沣有些头晕目眩,“这些都是老师告诉殿下的?” 潜石山人为老不尊,时常爱讲些弟子的八卦给令仪听,听闻他最得意的门生便是李沣,自入门起便立志要成为匡扶社稷之才,只不过到了长安入仕后却始终郁郁不得志,想来可能是时运不济。 李沣掩面而泣,“我便知道老师对我失望,没想到已经演变成了逢人就提这件事的境地了,我在这长安城中当清流我容易么?” 令仪在旁劝解他,“是的,我也觉得师兄很不容易,这清流不是说当就能当的,师兄在朝为官这样久了,还能洁身自好不与旁人同流合污,实在是难得。” 久旱逢甘露,李沣抬起头来,“是吧,我也觉得很是难得。” 关系似乎一下就拉近了,李沣将凳子微不可察地往令仪这边挪了挪,“朝中的情况,殿下知晓么?” 令仪点头,“比之八年前,裴氏更为如日中天。” 她只点到为止的说,李沣也懂,他忖度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问出口,“既然老师托书让臣襄助殿下,臣自当倾力而为,只不过殿下所图为何,臣有些不太分明,可否请殿下告知?” 李沣并非第一个问她这句话的人,初回长安时候,在羲和神宫中如叙问过她,兵部尚书与太子也问过她,她都不曾回答,这次亦然,“自然是与师兄的心愿相同,匡扶社稷。” 匡扶社稷饱含的意味太过深厚,李沣暂时不愿细想,听她继续说道,“户部的账是必然有问题的,如今国库空虚,孤便更不能放任这些人觊觎大业根基,连国库钱财都胆敢肖想,他们不想要这条命了,孤很乐意成全他们。” 单凭这两三句话,李沣便晓得了她的意图,户部如今等同于是裴氏的钱库,裴相当权多少年,户部为他敛了多少财不可得知,想要撼动裴氏这棵大树,首先便是要断了户部的供给。 好手段,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魄力,李沣考量了一番,令仪的事他是听过的,若是要他来说,八年前那件事情发生时,她这个公主大概就已经算是死了,滴血认亲的结果为何并不重要,她早就已经沦为整个赵氏皇室的笑柄。她大概不知道诸如今日在户部遇见的情况,其实每天都会在这个皇城里的不同角落发生吧? 他竟然生出了些许怜悯的情绪,细微的神情被令仪捕捉到,她捏了捏自己的指尖,“若是下回再在师兄面上看到这样的神情,那师兄便与我比试一番罢。” 李沣蓦地警醒,“臣是文官,与骑射之流并不精通,还请殿下莫要为难臣。” 有了师兄妹这一层关系在里边儿,两人的关系要亲近很多。李沣在离去前有些腼腆地对她道,“此前臣对殿下多有误会,还请殿下见谅。” 她说无妨,差人将李沣送离,东阳站在她身边瞧着李沣渐行渐远的身影,“这位李侍郎倒是很和善呢。” 令仪无声地笑了笑,李沣待她和善不过是有两层原因,其一是潜石山人的那封书信,其二是他正郁郁不得志,既不想与裴党同流合污,又寻不到别的法门。令仪勾唇,“他倒不一定是真的定下心思襄助于孤,只是先应承下来,以观后效,毕竟在官场混迹这样多年,不学点油头滑面的本事,这户部侍郎他也是坐不稳的。” 东阳听得似懂非懂,“那殿下要去花园里散会儿步消食么?” 自然是要的,她有好习惯,一日走少了都会不适应,但这样会加重她的膝伤,她不曾告诉东阳。只有膝伤发作,疼得锥心刺骨的时候才会警醒她莫要忘了那段过往。今天走的路与平时有些不同,经过临风院时她才想起自己府邸里住了一位她名义上的男宠,她让东阳先回去,自己入了临风院内,息何正巧在浇花。 他浇花用的却不是清水,满斛的好酒被他如注倾下,他却丝毫不觉得心疼。他专心致志地浇花,仿佛不曾察觉到令仪的到来,令仪站在离他十步开外的地方看了许久,开口道,“好端端的一壶西市腔,神官这般浪费,岂不可惜?” 息何这才抬起了眼,长垂的袖口被溅起的酒液沾湿,“何来浪费一说,人能饮酒,草木便不能?” “草木非人,焉能有情?”令仪这般说,息何停下了浇酒的手,暮色都已消退,夜空似绒毯般铺开,是个大好的晴夜。月光落在他肩头,他抬手掸了掸,“冬夜天寒,请殿下入内室一叙。” 她欣然入内,其实临风院的格局与她在蜀地的府邸很像,随处透出闲适的意味来,令仪坐得也很随意,她今日似乎心情不错,歪撑着头看他,“神官这些时日住得如何?” “尚可。” “那神官何时准备回神宫?” 这句话让息何皱了眉,“臣何时说了臣要回去?” “神官不回去么?”令仪弯眼笑道,“神宫里没有要紧的事务需要神官处理?又或者是神官不在了琳琅又归谁来照顾?神官在神宫里待了这么久,自然也该把神宫当成家了,这么久不回去,难道不想家么?还是说,神官就这么愿意待在这府中,与孤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住在一起呢?” 她在嘲讽他,试图将他激怒,这样的她反倒令息何的眉眼舒展开来,他点头,“臣确实愿意待在殿下府中,其实神宫并非殿下所想的那般繁忙,臣不回去也自有人来照顾琳琅。那样的一个地方,于臣而言也算不得家,若是殿下觉得与臣这样不清不楚地委屈了臣,不如殿下给臣一个家,如何?” 又被反将一军,令仪咬唇,眼底波光流转,“神官是在向孤讨要名分么?孤的驸马可以是王侯将相,也可以是无名小卒,但唯独神官是不可以的,亵渎神宫可是大罪,孤若是娶了神官,只怕隔日便被押上青冥台的柴堆,烈焰焚身而死了。” 她说的是实情,历代的国师与神官都是终身不娶的,从没有听过神官当驸马的趣闻,连野史里都不曾有记载。有些人和事,从来都只能敬仰和惦念,比如国师之于世人,纪飞歌之于皇帝。 一个真情一个假意,谁都不愿退让,气氛暧昧极了,连照在脸上的烛光都是让人心颤的暖红,令仪拈起他束发的发带,神色温温,唇角轻翘,“想当孤的男宠,那要看神官够不够格了。” 谁晓得她对他是什么样的心态,年轻貌美的神官,是浮云遮望眼世人不敢窥伺的绝色,偏偏就在她面前眉眼温柔,她不撷取实在是辜负了这般万种风情。但若问她是否当真对他动真心,她却是存疑的。 人有时也会如草木一般,春秋枯荣,根本无情。息何一把将她揽坐在自己膝头,惹来一阵烛影摇动,他的鼻息近在咫尺,声音沉沉如霭,“不如,殿下试一试?” 第24章 v 她披了件天青色的大袖,捻了温软的银丝在袖面上绣成竹枝。烛光跃然其上,恍然间仿若置身神宫的那片竹林,她抬起手来,按在他的后脖,稍稍用力指腹便浅浅地陷入了风池穴,她唇角勾笑,“怎么试?” 息何被她捉拿住,唇只与她相隔两指,她许是走得有些热,领口微敞,露出了雪白的肌肤,沟壑隐约可见,息何的声音有些哑,“殿下想怎么试?” 他欲得寸进尺,她却骤然收手,拢好衣襟,“天色不早,孤该回去了。” 令仪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听到息何说,“殿下信臣么?” 她回头去看,息何漫不经心地在提壶添茶,“殿下若是信的话,那便不要回房,也不要随意走动,让侍女先行回去,并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今夜歇在臣这里。” 他正对上她略带疑惑的目光,略带了笑意,“殿下府中很不安全,但还好有臣,臣在这里,殿下就是安全的。” 令仪沉默了片刻,“神官让孤留宿的理由实在是牵强。” “臣只是想与殿下多些相处的时间而已。”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外衣脱下后递给了他,然后转身打开了门,朝外面喊了句,“东阳。” 那声音被深秋的夜风吹得凛冽,东阳听见令仪的声音,颠颠地跑了过来,“殿下,要回去了么?” 她眼神不住地往里面飘,方才她都瞧见了!两人的影子被烛光映照在窗纸上,贴得那般近,看得东阳脸红心跳,她觉得自家殿下多半是瞧上这位神官了,不然为什么待他处处都是不同的?想到这里东阳东阳竟觉得有些欣慰,总算是有其他人能陪着殿下了。 这种心情与自己闺女好不容易遇上了心上人无异,东阳一面担忧这位神官不是很靠谱,一面又觉得感慨,神魂都飘远了,令仪喊了她三声她才回过神来。 “啊,殿下,您说什么?” 令仪看了她一眼,“孤让你先回去。” “那您呢?” “孤今夜歇在这里。” 果然!东阳精神为之一振,正想要问令仪需不需要她也留在这里,夜里万一折腾得很了她说不定还能端茶递水什么的。她虽然平时嘴上讲得天花乱坠,但毕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对此好奇的很。但她还没能开口,却突然发现本来穿着天青大袖衫的令仪如今只着交领站在她面前,往深处想,她蓦地面色通红,殿下与神官都已经开始了么?这便将衣服脱了,不愧是殿下,实在是利落干脆有魄力,难怪要她快些回去了。 令仪没发觉东阳神色有异,还对她叮嘱道:“直接回你房中,离孤的寝房远一些。” 东阳对于今夜不能守在令仪身边替她端茶递水加油打气,觉得有些失落,她闷闷地垂着头,令仪不晓得她突如其来的沮丧是为何,只当她是有些困了,微微躬着身子问她,“孤对你说的话,你记住了不曾?” 她说记住了,令仪看着她走出临风院后才回了屋内,那件大袖衣衫已经不知所踪,神官坐在灯烛下,衣领严实,密不透风,眉眼间似有笑意,“殿下要就寝了么?” 美色当前,令仪却坐怀不乱地说道:“孤有些冷,神官这里有衣服么?” 关系似乎更亲近了些,息何是这样认为的,她能够肆无忌惮地向他讨要衣物,也能毫不犹疑地相信他所说的话。在他的记忆中,她是从不肯轻信于人的,或许是因为他的坦荡将她感染,这样很好,其实很多事情只要他不袖手旁观,就不会重蹈覆辙。 他替她寻了件黛色长袍,并取出一盒棋,玉白与曜黑,落定在天罗地网之上,她眉眼间笑意飞扬,“哦,神官要与孤手谈一局?” 这一局棋下得格外胶着,令仪怀揣有心事,情绪落在棋盘上也就变得敷衍起来,纰漏百出,被对方捉住了又回过神来要反杀一把,直至丑时的漏声响了也没能分出胜负,令仪看着满盘的黑白子,说道,“神官是在敷衍孤么?” 他挑眉,“是殿下心不在焉。” “孤只是在想,神官为什么确信今晚孤会有无妄之灾,”她捻起白子来,却没有落在棋盘上,而是搁放在下颌,她下颌的弧度很是赏心悦目,莹润胜过白玉棋子,“从孤第一次见到神官起,每次与神官的相见都很凑巧。温泉池中是,枫林湖畔也是,神官都出现得恰到好处,是不是神官真有预知后事的神通,能够看清孤的命途?” 息何的视线一直不曾从她脸上移开,他不关心局势,她说他敷衍也名副其实,听她这样问,他摇了摇头,“臣说过,那并非是臣与殿下的第一次相遇。” 她问他是否能预知来事,他却说起相遇来,分明的答非所问,或许是深谙每个人都有苦衷的缘由,令仪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追问下去,只是问,“所以神官是在帮孤?” “臣以为臣做得够明确了。” 她却笑了,“但在孤看来却都是目的不明的好意呢,有句话神官应该听过,无事献殷勤,后边是什么来着?” “那臣应当是后者了,”他眼底的神色动人心弦,“臣” 他的话还未说完,本该是寂静的夜里,外面突然传来了骇人的惊呼声,“不好!快来人!府内走水了!” 走水?令仪神色一顿,再看向息何时他却是一幅了然于胸的神情,他向她摊了摊手,“轮到殿下了。” 他话里的深意令仪自然懂,她将手里的棋子放下了,起身理好衣襟,侧首看向他,“神官要与孤同去么?” 他自然是不会去的,她要乘扶摇而上青冥,他若是过多的干涉,只会拖绊住她的脚步,息何微笑道:“殿下恕罪,臣该睡下了。” “神官好好休息,孤日后再来看你。” 说完她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却不晓得息何在她走后,捻起了那枚被她放下的棋子,替她落了子,独自下完了那一局棋。 走水的是令仪的屋子,她还赶到时火势正烈,下人们来来回回地搬水救火,急得满头大汗,出不了力的侍女们只能站在旁边干着急。 “这火可真会烧,一烧便烧着了正主的屋子,我瞧着不像是走水,定是有心人放的。”、“心思这样歹毒?那殿下在不在屋里啊,我晚饭后瞧见殿下出去消食了的。”、“晚些时候殿下回房了的,许多人都看见了。”、“啧啧,那就没法了,火势这么大,想进去救人都没办法,看着样子,殿下是出不来了?”、“谁不要命了会进去救人?再说了,也没当咱们几天主子,值得卖命么?依我看这样的主子还不如不要,跟着她能挣着什么,连外边儿要饭的乞儿都不如!”、“也不能这样讲,我听说殿下这次回长安很受陛下赏识,前些日子陛下都让她去修造灯轮了,上元节又是陛下的寿辰,这灯轮定是一等一的重要了,不是陛下看重的人,陛下能让去修造么?”、“你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可怜这位殿下了,才得势没几天就让人眼红成这样,惹祸上身,实在是可惜。” 一群人围着大火兴叹,让令仪觉得有些好笑,她们议论到了兴头上,也没注意到令仪这边。其中有人漫不经心地往旁边看了一眼,霎时就愣在了那里。 “怎么不说话了?” 旁边的人挤了她一下,她转过头来,有些不可思议地说:“我刚刚好像瞧见殿下从我们旁边飘过去了?” 几个人被吓得脸色一白,“你在说什么胡话?深更半夜的,再这样吓人可就不是往日的情分能够抵的了!” “是真的,”侍女木讷地抬起手指了指那边,“站在那儿的,不是殿下么?” 众人齐齐看过去,那披着黛色长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火势之前,明亮的火焰将她侧脸的轮廓照亮,救火的人都怔住了,失声喊道:“殿下?” “看到孤很惊讶?”她不笑的时候威势显露无疑,霎时便压住了现场焦躁不安的气氛,精致的下颌轻扬,那双沉凝的眼中有火光在跃动,“愣着做什么?救火。” “遵命!” 府中的人以为她被困其中,瞧着火势愈演愈烈,希望渺茫,本来是连救火的心都没了的,她如天神般突然现身,才让他们又振奋起来。令仪四下看了看,“萧管事呢?” “不晓得,从方才起就没有瞧见管事,”一个侍女说道,“许是睡得沉,没有被惊醒?殿下若是要寻管事,奴这就去替殿下去唤。” “这样大的动静还不醒,萧管事睡得也太沉了些,这样也能当府内的管事么?实在是有失职责。”、“也不是全部的人都在这里呀,玉香就没在呢,东阳姑娘也没在。”、“说起玉香,方才赶过来的时候就没有瞧见她,她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才没来得及过来的呀?” 下人七嘴八舌地围着令仪,再配上火势渐小后的焦臭味飘散出来,令仪不由得皱眉,突然有人低呼道:“啊,萧管事,玉香?” 令仪跟着看过去,萧昱身上披着她的那件大袖衫,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那名叫玉香的侍女被绑了起来,萧昱押着她向令仪走来,身边的下人们悉悉簌簌说的话令仪全都未入耳,只待萧昱走到她面前,向她请罪道,“殿下息怒。” 令仪负手看着他,“萧管事这是做什么?” 萧昱答,“臣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些不寻常的事,耽搁了时间,这才来晚了,请殿下恕罪。”等了片刻后令仪不曾问他有什么不寻常,他便又自己说了下去,“府内走水,所有人都在往走水处赶来,偏有人在逃离,殿下觉得这反常不反常?” 令仪也没有回答他,他从怀中掏出了火石与瓷瓶,“这是臣从玉香身上搜出的,请殿下一览。” 萧昱打定了主意,若是这位殿下还不理她,这活他就不做了,吃力不讨好,还要看人脸色,不晓得座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在令仪终于有了表示,她取过火石与瓷瓶,先是嗅了嗅火石,闻到了明显的火药味,又拔开瓷瓶的木塞,里面残留的是油。 火石在手心里掂了掂,她看向跪在地面的侍女,“你叫玉香?” 分明是很和善的语气,众人却感到不寒而栗,玉香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发髻散乱,听到令仪问她,冷笑道:“殿下休想从奴口中问出什么来,奴不会说的。” 平日里与玉香要好的几个人都怔住了,她们记得玉香并不是这样的性情,也不会做出这样阴狠的神情,现在她整张脸因愤恨而扭曲,她把眼睛闭上,心一横,拔高了声音对令仪喊道:“既然已经被捉住了,奴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等了许久却没能等到令仪的答复,睁开眼时,那张温和的脸又映入了眼帘,并带着困扰且苦恼的神情,“许久不回长安了,没想到如今长安中的风气竟成了这样,慷慨激昂地做一番陈词然后赴死,会令自己显得比较悲壮是么?” 从人群中传来窃笑声,令仪也在笑,玉香从那笑容里看到了悲悯,她晃了晃空空如也的瓷瓶,宽大的黛色长袍穿在她身上并未显得拖沓,反倒衬出疏旷的美来,她悠悠叹道,“世人愚昧,不可教也。” 玉香被押下去不久后火势也全灭了,只不过令仪的寝房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不能住人,萧昱向她请示,她未有迟疑地说道,“不用另行安排,孤觉得临风院很好,今夜暂且将就了。” 众人眼前一亮,临风院不是住着那位玉树临风貌美如花的郎君么,殿下果真是喜欢他啊,指不定今天夜里逃过一劫就是因为要和那位郎君缠绵,这么看来沉迷美色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嘛! 她上下打量了萧昱一眼,嘴角勾了勾,“萧管事,你也来。” 萧昱的脸色僵住,“遵命,殿下。” 众人面面相觑,本以为殿下养在府中的那位郎君是殿下的心头好,没想到殿下这会儿又把萧管事给看上了,并且还要萧管事一同去临风院,这当真是世风日下,大概今夜的临风院会是一片放荡形骸之景罢! 令仪与萧昱到临风院时,息何刚好将棋收入棋盒内,听见脚步声,他含笑抬头,“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 抬到一半却愣住了,令仪抱着手臂站在门口,身后是穿着天青大袖衫一脸生无可恋的萧昱,她脸上的笑容很是和善,“神官有什么要对孤说的吗?” “殿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转过身去,将棋盒放回柜中,“还需要臣来说吗?” “神官除却强人所难之外,原来还爱自作主张。”、“臣以为殿下已经将此事交由臣来处理了。”、“孤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从殿下信臣的那一刻起,又或是殿下决定留在临风院时起。” 令仪好笑地看着他,“现在又添了一项自以为是。” 息何神色温温,“是了,臣在殿下心中便是个口是心非、强人所难、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之人,但即使如此,殿下还是信了臣,不是么?” 她哑然,杀气腾腾地将他看着,这是她从来不会向旁人露出的情绪,息何很是受用,她咬牙切齿的样子比她平日里生动多了,这才像是个少年人该有的模样,他一向觉得她时常挂在脸上的笑死气沉沉,还不如不笑来得好看。他做的事情能将她激怒,这很好,能证明他与别人是不同的,她隐秘的小情绪他都欣然接纳。 只要是她,什么都好。 一个温情脉脉一个杀气腾腾,在空中倏忽就碰撞出了火花,只留下穿女装的萧昱欲哭无泪地开口道:“殿下,臣不是有意打断您的,但是,能先进去么,臣觉得有些冷。” “孤怎么不觉得?”令仪对他便要绝情许多,“方才押着罪魁祸首时陈璋神官可是英勇得很,现下怎么就没那股劲了?” 易容了的陈璋觉得很受伤,这份差事果然是吃力不讨好,他想对这位殿下说,您不觉得冷那是因为臣站在您身后替您将风都挡住了,冷风都是臣吃的,一点儿也没落在您身上,况且您现在身上穿着的衣服可比臣身上的大袖衫厚多了,这整件事情都是座上指使的,要住进公主府是座上的主意,让臣扮成管事也是座上的主意,您要吵架为什么不找座上,他老人家明明白白长了张幕后主使的脸,为什么到最后就全都是臣的错了? 陈璋心里苦,他转而看向传说中的幕后主使,意思是您不准备管一管么?息何却移开了视线,就在陈璋灰心丧气觉得人生无望的时候,息何开口道:“殿下预备要怎么处置那位侍女?” 令仪横眉冷对,“神官想要孤怎么处置?” 陈璋更绝望了,这样强行转移话题还不如不转,息何却站了起来,“陈璋,你去把临风院中的被褥寻出来,将侧室收拾好。”得了令的陈璋忙不迭地脱掉了大袖衫溜去整理被褥,息何又对令仪道,“深夜风寒,殿下还是进来说话。” 令仪咬了咬牙,最终关上门走了进去,她看了看陈璋放在桌上的衣服,“既然管事是陈璋神官所扮,那原来的管事呢?” 息何很坦诚地道,“走了。” “走了?” 她的神情疑惑不解,息何耐心地答道:“他有婚约在身,心心念念地要回陇右寻他未婚妻,正好臣与他交情尚可,便让他卖个人情予臣,让臣好布置这一切。” 令仪不知为何有些恍惚,眼前的这个人是深居羲和的神官,照理来讲是不沾染红尘俗事的,他只需要站在云端俯看众人在红尘中苦苦挣扎即可,偶尔施以援手都会令人觉得他悲天悯人。但听他有条不紊地给她讲他的未雨绸缪,他的人情往来,与她对他的印象相较起来,让她觉得判若两人。 心中隐隐有种想法,觉得他是不该做这些的,古往今来的传说里,但凡神衹插手俗世的恩怨,都会引来天谴。她看着他认真的眉眼,咬唇唤道:“神官。” 他微微侧首,“嗯?” 他真是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令仪想,就算是传闻中那个以绝代风华而闻世的国师应该也不为过,她远远地与国师接触过两回,只觉得如临深渊高不可攀,眼前的神官纵然是在气质上与国师有些相似,但是平易近人得多。 “不,没事,”她眼中的犹疑一晃而过,接着佯装打了个呵欠,“孤累了。” 正好陈璋窜了出来,“殿下,侧室收拾妥了。” “那孤今晚便叨扰神官了。”她舒展了一下身体,起身往侧室走去,息何却将她拦住了,噙着笑对她道,“怎么能委屈殿下住在侧室,那是臣住的地方,今夜殿下便睡臣的床。” 他这句话说得暧昧,令仪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他在这方面似乎心得颇深,让她觉得推拒是输,答应也是输,思忖了片刻,她嘴角勾起,“那便委屈神官了。” 那夜之后令仪在府中众人口中的形象更加荒淫无度了,以至于次日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她开始重现审视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像是众人口中那样的好色重欲。 走水后她便搬到了府内一处叫眉坞的院落,某日推门而入,便闻到了屋内有股不寻常的香气。 她平时是不用熏香的,觉得香腻又麻烦,她以为又是如叙,皱眉走了进去。原本挂起的帘帐被放了下来,帐幔深深中似乎有个人影,令仪面无表情地站在帘帐外,想看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里面的人也察觉到了她的到来,缓缓地撩起了帘帐,伸出一只手捉住她的衣角,那只手纤细白净,但却不是如叙的手。 那只手捉住她衣角的同时,柔柔弱弱的声音也从里面响了起来,娇媚入骨,“殿下——” 当晚息何来到眉坞时令仪还在为白日里那件事情焦头烂额,他好心地替她倒了杯茶递去,却被令仪推开,“孤不喝。” 谁也不能想到令仪掀开帘帐时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躺在她床上时是什么感受,至今那赤条条的白肉还在她眼前晃动,晃得她头晕眼花,打从胃里觉得不适。她连晚饭都没吃下,一看到肉就觉得恶心。 息何很贴心地为她带了碗八宝粥,呈在她面前,看起来香甜可口,“多少也要吃点东西,身子是殿下自己的,饿坏了不好。” 令仪皱眉看着眼前的粥,还好不是白色,晚上陈璋送来的菜一概被她扯了,她现在最看不得的颜色就是白色,床帐也都换成了新的,原来的被褥床单都叫人烧了,恨不能挫骨扬灰才能好。 息何很识趣地没有拿这件事情来顽笑,但他听陈璋说令仪当时是直接把那位少年给扔出了房门,但是却也扔了件衣服出来给他蔽体。 她的矛盾让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他晓得她分明厌恶这个世间的种种,但正因为这一点,她才仍是善良的,纵然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那少年就是玉哥儿,待令仪的情绪稍稍平复过来之后,她让陈璋将玉哥儿带了过来,少年显然还处于崩溃的情绪之中,看到令仪时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向她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一直念叨着这句话,让令仪心烦不已,她抬手猛地拍在椅臂上,发出重响,“再说一句恕罪,孤便让人绞了你的舌头!” 她的色厉内荏让玉哥儿骇住,一时把不准眼前的人是谁了,在他记忆中,令仪该是个很温和的人,一点都没有公主架子,有时会在院中练剑,他不懂剑法,却也觉得她舞剑的时候很好看,全神贯注,像是所有的晨光都照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但她到底是个公主,有自己的底线与尊严,玉哥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令仪沉着声问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绝望地想,眼见非实,所听亦非实,好色重欲荒淫无道的人怎么会在那时候露出那样的神情,那个时候,他在她眼中分明看到了厌恶。然而击垮他的却不是她的眼神,而是她给的那件衣服。 那件衣服现在就穿在他身上,玉哥儿前额触着地面,泫然欲泣,良久才说了两个字,“玉香。” 他说出这两个字,一旁的陈璋便心领神会,走到令仪身边对她附耳讲了几句,令仪脸上掠过惊讶的神情,她摆了摆手,让陈璋退开,略略倾身问玉哥儿,“你想替玉香求情?” 玉哥儿点头,泣不成声地道:“请殿下不要杀了玉香,她不过是一时糊涂,往后,往后她不会再这样了” 当真是个无邪的少年,连开脱之词都不会讲,令仪笑了声,“多亏了她这一时糊涂,孤险些丧命火中,往后?谋害公主是大罪,她还能有往后这一说么?” 玉哥儿辩驳不得,只能跪在那里抹泪,令仪陡然生厌,“哪里寻得来这样多的眼泪,有这个功夫与心思,倒不如杀入牢房救她来得简要明了。是什么教你有了向孤自荐枕席的念头与勇气,你是觉得孤的枕边,什么人都能容下么?”她站起身来,一把捏起玉哥儿的脸,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能哭成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要想成为孤的枕边人,首先要像个男人,只会撒娇耍痴死缠哭闹的人,孤连多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更莫要说因为你而放了玉香这一说,她存的心思便是要了孤的命,混入府中也只为了昨夜那一场大火,若不是孤事先知情,今日要办的,便是孤的丧事!这眉坞,大抵设的就是孤的灵堂!” 她疾言厉色,气势骇人,“而你,竟然妄图委身求全,来让孤放过想要杀害孤的人么?” 玉哥儿自知理亏,辩驳不得,双颊又被她捏住,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让他打从心里望而生畏,他哽咽道:“不,不是的,殿下,奴才不是这样想的” “你与她关系密切,孤还未将你视作她的同党一同关押起来,现下你倒是给了孤一个绝好的理由,”她撤了手,面上满是讥诮,“还在孤的屋内燃了动情香,在孤的茶中添了合欢散,孤问你,究竟是有多想让孤睡了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玉哥儿面如死灰地垂下了头,最开始不是这样的,让他们进入公主府的人也不是这样讲的,玉香不该被捉住,这位殿下也不该避开那场大火,当时的火势烧成那样,即便是不死也会丢半条命,他也不该蠢到向她自荐枕席来救玉香。这个念头仿佛是梦中得来的,有个人在他耳边说,去寻她,只要成了她的人,就可以救玉香了。 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咚——咚——咚——” 玉哥儿开始一下又一下地将头往地面撞,力道之大,不消十下就变得血肉模糊,他瘫倒在地上,口中还在喃喃地说道:“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样” 令仪坐了回去,从怀中取出手巾来擦拭着手,再也不看躺在地上的玉哥儿一眼,“拖出去。” 目睹了全部过程的陈璋心情复杂地回到临风院对息何说道,“座上,得罪了女人真可怕。” 息何正在浇花,时近冬月了,梅花将开,他记起第一次看到她的场景,是她跪在雪地中,拿着小刀割破了手指,往金碗中滴血,黄门在宫中一向都是跟红顶白,被要求滴血认亲的公主,自然不是什么得宠的角色,所以没人给她止血,血就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滴,落在雪地中,在她膝前开出了艳丽至极的梅花。 所以每次梅花盛开的时节他都会想起她来,总觉得她就像是这梅花,香自苦寒来,也像是她手中的剑,需要磨砺才能有锋芒,只不过稍不注意,便会惹来旁人的妒嫉,惹祸上身。 户部的案子她办得很顺利,账目果然是有问题的,并且问题还不小,户部尚书借由修造灯轮的名目私吞了大量的库银,落得个抄家问斩的地步,最后从户部尚书府中抄得银钱共计四百万两有余,是如今国库的七倍之多。 皇帝听闻后气得面色铁青,连连怒斥户部尚书不知羞与耻、形同禽兽,李德在旁劝了又劝,“陛下当心龙体,为这些小人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皇帝阴沉着神色,“这回揪出个周篪温,下回又再挖出个谁来?周篪温能有这样大的胆子,私吞库银?”但却止于此,往下的话不能再说,户部尚书周篪温是谁的人,皇帝与朝中的人都心知肚明,他咳了一声,看向令仪,“如今户部尚书空缺,蜀华可有人选举荐?” 这一问正中下怀,令仪却不动声色地道:“儿臣以为该擢升有功之人,以示父皇皇恩浩荡,赏罚有度。” “有理,”皇帝唔了一声,“此案中立功之人有哪些?” “户部侍郎,李沣。” 某日下朝时新任的户部尚书拦下了蜀华公主的车架,恭恭敬敬地隔着帘子向她请安,“殿下。” 令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很是平静,“师兄有什么事么?” “嗳,殿下又折煞臣了,”被来来往往的人看得有些不太自在,李沣主动说道,“能容臣上车一叙么?” 她的声音像是在笑,“怎么,与孤常常混迹在一处,师兄是不想要自己的清白名声了吗?” 李沣干笑了一声,“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臣受恩于殿下,却对殿下退避三舍,岂不是知恩不报?此并非臣的行事风格,肯定殿下给臣一个机会,臣愿向殿下效犬马之劳。” 只是好巧不巧,他这段话被下值路过的几个官员听见了—— “噫,那不是新任的李尚书么,站在蜀华殿下的车架前边儿?啧啧啧,果然果然,之前的传闻并非是空穴来风啊。”、“什么传闻?”、“韩兄不晓得么,听闻蜀华殿下好男色,府中养了好几位郎君,这位新任的李尚书也是因为与殿下的关系有些暧昧不清,这才能够当上尚书的咧!”、“这,那某方才听见李尚书说受恩于蜀华殿下,还要向殿下效犬马之劳?”、“噫噫噫!光天化日之下,怎可讲如此污秽之事,实在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李沣听得面色红白交加,车帘被掀起,令仪爽朗的笑声从里边传来,“听见了么,师兄,世风日下,还不快快为孤效犬马之劳?” 第25章 v 李沣上了车驾,很是怨怼地说,“殿下这样,往后还让臣怎么成家?” 她四两拨千斤,一句话便将李沣堵了回去,“成家先须立业,师兄心有鸿鹄,是干大事的人,怎会拘泥于此?” 李沣说自然,他的视线落到令仪腰上,从这几回的接触来看,令仪是不喜欢配饰的,今日她腰间却配了枚玉佩,且是男子式样的,他很八卦地问出了口:“殿下身上的玉佩倒很是精致。” 令仪漫不经心地答,“孤晨起时如叙替孤带上的,说是招福辟邪。”她随意摆弄了下那枚玉佩,细细的流苏从指尖抚过,她有些嫌弃地皱起了眉,“就这枚东西,还能辟邪?” 她确实和寻常女子不一样,她们喜爱的金银钗饰刺绣华服等等,在她眼里仿佛都是尘土,见过她这么几回,她从来都是干净的模样,不施脂粉,若非上朝需要庄重些,只怕她连身上的团花锦袍都不会穿。 这样的人才是最危险的,看似无欲无求,其实包藏极大的野心,更有甚者会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李沣不由得眯起了眼,试探着问道,“如叙,便是殿下府中的那位郎君么?” 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沣,“怎么,师兄想结识他?” 如叙的身份往不好听里讲便是男宠,令仪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放着神宫里好好的神官不做,跑到她的府中来当男宠。她一向觉得如叙的举止古怪,却透着深意,索性养在身边,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才好,只要他不妨碍她,她不介意在闲暇时间里与他周旋,毕竟人生寂寞,总要有些消遣才会显得没有那么乏味。 李沣正想回话,外面却传来一个孩童的声音,“月升日没,国有女祸,女祸何来,当起玉台。” 孩童的声音又清又脆,歌谣又朗朗上口,李沣的神情霎时变得很奇异,他看向令仪,令仪也正侧耳听着,看到李沣在看她,便开口问道:“师兄可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没听清楚么?”李沣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捏着嗓子学孩童的声调又将那首童谣念了一遍,“月升日没,国有女祸,女祸何来,当起玉台。” 话音落了,令仪很认真地对他说道,“请师兄好好说话。” “” 回到王府后,令仪很自然地走进了临风院,息何正在浇花,见她回来,微笑道,“殿下回来了?” 她唔一声,“神官为何每日都在浇花?” 而且还是用酒,她虽然供得起这几坛酒,却也觉得浪费,息何却道,“殿下不在,臣无所事事,但念及殿下的勤勉,总觉得臣不该这样游手好闲,所以找些事情来做。” 令仪嘴角抽了抽,这就不算游手好闲了?后来想想也就算了,这人本来就是在神宫里长大,那是个清闲到不能再清闲的地方,除去每年春秋两祭的时候会让国师出面,其他时候也就只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度日了。她很体谅地对他说道,“嗯,有事情做便好,孤怕你在府中待得无聊,闷着了你。” 还真将他当作是她的入幕之宾了,息何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她似乎不曾发觉她与他之间的相处模样已经变得犹如生活多年的夫妻,她负责赚钱养家,而他负责貌美如花就好。息何笑意更浓了些,又听她说,“哦,孤听闻别家的夫人在闲暇时都爱养些猫狗或是鸟儿,神官喜欢什么,要不要孤让人给神官捉一只来?”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殿下怎么会知晓臣的心思?” “果真如此么?”令仪沉吟片刻,“那神官想要什么,告诉孤,孤令人去给神官寻来。” 息何很是动容,优雅地摇了摇头,“殿下允了这件事便好。”他微微俯下身去,拍了拍手,令仪忽然间有不太好的预感,便跟着往桌下看去,一头雪白的毛兽就伏在桌下,见息何伸手下来,十分乖巧地用头顶去蹭他的手心,息何神色温柔地说道:“琳琅,还不快谢恩,殿下恩准你入府了。” 令仪:“” 奸计得逞的神官心情似乎很是愉悦,他起身来替令仪斟茶,“殿下在回来的路上,可曾听到了什么?” 她说听到了,“那首童谣,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坊间流传的?” 琳琅在他的腿边蹭来蹭去,兴致上来了就攀上他的腿,摇着尾巴寻求抚慰,好好的一头凶兽,在他面前就是乖巧的宠物,背地里对生人则青面獠牙。人与兽在本性上其实有些共通之处,都有善恶两面,只不过大多数人的凶恶是对于亲近的人,对于陌生人,却是和善亲近的面目。 息何坐了下来,琳琅见缝插针地攀了上来,毛绒绒的下巴和爪子就搭在他膝头,他屈起手指挠了挠,琳琅就舒适地眯起了眼,他侧过头来对令仪说,“约莫是前几日的时候,坊间都说最初是始于一红衣小儿之口,臣想问问殿下是怎么看的?” 令仪眯眼,“戏倒是挺足,史书记载上天若要儆戒人君,便使荧惑星君化为红衣小儿,造街市无根之语,使孩童习之传唱,谓之童谣。一人吉凶,国家兴亡,皆定于小儿之口,可笑。” 如她这般不信神佛的人少之又少,荧惑色红,所以化作孩童也是身着红衣,这本该是代代流传惊醒君王的事,她却看得透彻,息何说道:“谣言有善有恶,童谣中讲月升日没,暗示大业将有女君执政,女祸至此而起。放眼朝中,太子缠绵病榻,若要再立新储,人选再明朗不过。” 再明朗不过的那个储君人选,自然是令姝,令仪微哂,“女祸么?” 其实是不晓得为什么世人都认定了女子不如儿郎,她母妃当年的惊才绝艳,最终也甘愿被困在深宫中,日日坐井观天。她在暗地里想过,是不是在宫中碌碌无为的日子消磨了母妃,成日地对着高照红烛深深夜漏,换做任何一个不甘庸碌的人,都会被逼入深渊。 八年前的那一日,长安下了很大的雪,她本是被关在灵犀殿的,趁着把守的金吾卫换班交接时候翻窗而出,才走了没几步便听见有宫女在说,纪贵妃登上朱雀门了。 她一路不停歇地跑向朱雀门,汗将额发与中单打湿,雪天的寒气渗进衣领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朱雀门就在眼前了,大业恢弘的城楼,见证了多少朝的荣辱兴衰,许多人在城墙下看着,很是热闹的场景。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人影—— “母亲!” 伴随着她的声音而落下来的,正是她的母亲,大业的纪贵妃。 那样快的坠落,她甚至都来不及迈步去将她接住,只能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哗然绽开艳色的花,滚烫的血溅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连话都说不出,膝上一软倒在雪地中,狠狠地吃了口雪,这才叫她清醒了过来。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往那处爬过去,眼前全是雪,她连她母妃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只记得她看到她母妃跃下城楼时的面容不是怨恨,而是解脱。 对,当年她父皇登上帝位时,也有大臣谏言,贵妃势盛,恐有女祸。 她突然觉得恶心,胃像是被人紧紧捏住,疼痛翻江倒海地要把她淹没,眼前的光都暗了下去,她紧紧地捉住了胸前的衣襟,按着桌沿要俯下了身去,就像是从前在蜀地的时候,她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度过疼痛的。 然而在她俯身之前,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拥抱中,息何的声音沉沉传来,“殿下怎么了?” 他的脖颈就在眼前,白净得像雪,令仪被疼痛折磨得头晕目眩,更是见不得这样的白色,对着那截脖颈就咬了下去,她咬得用力,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中,直至浸出腥甜的血液。息何微微皱起了眉,却将她抱得更紧,脖颈处传来的痛感不算什么,更多的是愉悦,被她所需要的愉悦。 她渐渐缓了过来,捏着衣襟的手松开,才发现他被她咬出了血,她一时间有些懊恼,“神官怎么不制止孤?” 那种情况下,制止是没有用的,息何垂下眼,“殿下心疼了么?” 她没有反驳,他便顺势将领口拉得更开了一点,诱骗她犯罪,“那殿下替臣亲一亲,臣便不疼了。” 这是小孩子用来撒娇的话,他倒是信手拈来,明知道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她踌躇了片刻,还是舔了舔嘴唇,照着方才自己咬出来的牙印,轻轻地吻了上去。 温软的触感让息何浑身一僵,更要命的是她的舌尖还在伤口处辗转舔舐,将还在不断渗出的血卷吞入喉,如蚁噬般的酥麻与疼痛,他开口时气息都变得沉重,“殿下。” “嘘。” 她放轻的声音格外撩人,从息何的角度看过去,她浓密的睫毛轻颤,搭在他肩头的手,莹润如玉。 烛火暧昧地晃了晃,紧接着,门突然被打开,陈璋一脚迈了进来,“座上啊” 待他看清楚室内的情形后,惊得愣在了那里,面色由白转红,再转为更红。 座上衣衫半解,露出的肩颈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牙印,蜀华殿下俯身的姿态,仿佛那牙印是她最具匠心的作品,值得她细细观摩品赏。 这这这,简直就是放浪形骸的典范!没想到蜀华殿下竟然好这一口,当真是没想到! 令仪却坐直了身子,顺道把息何的衣服替他拉了上去,声音平平地问,“你唤他什么?” 第26章 v.1 陈璋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隔了会儿才干笑一声,“殿下听错了,臣什么都没有唤。” 当她耳聋眼瞎,什么都听不清么?令仪面色沉了下来,陈璋惶惶然看向息何,年轻的国师处变不惊,拢好衣襟后对他道:“出去。” 陈璋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室内的温度被方才乍然吹入的寒风降了下来,令仪平静地看向神官,不,现在该是国师了,她费了些神才想起国师的名字,息何。唇齿一咬一张念出来的两个字,比如叙更来得悲天悯人,像是一个国师的名字。 她很平和地问:“息何二字何解?” 息何有片刻的失神,本来他也并没有打算要瞒她多久,只不过许多事情以国师的身份来做更会让她对他的态度更是疏离,况且以她的心智,大抵早就猜到了这一层。只是不说破而已,两人都互相瞒着,才求得了风雨欲来前的片刻宁静。 现在这默契被陈璋打破,二人之间却又生成了另一种默契,息何嘴角勾了勾,“自然是羲和之意。” 他同她讲,“幼时老国师将被家人遗弃的臣带回了神宫,以神宫之名为臣命名,是希望臣能谨记神宫戒律,不妄求,不违逆。虽然在殿下看来,神宫清闲,整日都无所事事,但实际上,臣是很忙的。” 令仪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是么,座上有什么可以妄求的,能说给孤听听么?” 他说没有,令仪便笑了,“那座上之前的话便是在骗孤了,座上不是说过,唯一所求的是孤么?” 息何正色,“臣未曾骗过殿下,从前臣是没有妄求之事,自从遇见殿下,便有了。” 听他那些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令仪只当是耳旁风,听过便就算了,拿出他从前的话来堵他也只是为了寻乐而已。若他的身份是国师,许多事情回想起来就会变得耐人寻味,令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听闻座上见过琅华了?” 他点了点头,“殿下问此事做什么?” 令仪想起这些时日遇见令姝的时候,她的眼神里都是算计,那种眼神令仪见过很多次,但凡是自己有东西被令姝瞧上了,她都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仔仔细细想了许久,并不知晓落魄成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是能被她瞧上的,直到今日听东阳在她耳边碎嘴了一句,才知道缘由是什么。 “那日殿下走了之后,琅华殿下的发带落了,被如叙神官拾到后交还给了琅华殿下,您是没瞧见!琅华殿下当时看到神官的眼神,活生生的就是一头饿狼瞧见猎物的眼神,可吓人了!” 原来是瞧上了他,令仪又再拿眼把息何细细打量一回,他很大方地给她看,甚至还十分优雅地对她微笑了一下。这一笑险让她神驰目眩,天上地下都难寻的的丰神隽骨,令姝瞧不上就怪了。她的神色越来越复杂,从前的她是不屑于与令姝相争,是以才处处都让着令姝,如今的她也要让着令姝么? 不,绝不。若是要一味避让,她就不会回到长安来。这龙潭虎穴,蛇虫鼠蚁遍布的皇城里,每一道廊庑下都堆叠着森森白骨,站在皇城高处的人们,哪个不是满手血腥,踩着累累尸骨走上去的。她既然回来了,就绝不会有丝毫的犹疑或是退让。 那些本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她都要拿回来,替自己,替她的母妃,一起拿回来。 令仪把琅华的想法告诉了息何,却换来国师的漠然,“殿下从以前就习惯于避让,如今也要把臣让给琅华殿下?” 他眉眼里满是不悦,即便是这样,也是好看。令仪愣神看了许久,这人自从开诚布公地表明自己的身份后,似乎越来越没有包袱了,撒娇怄气比谁都要拿手,脾气说来就来,她有些目瞪口呆,咬了咬牙,才让自己尽量好言好语地诓哄道:“孤怎么会把座上让出去呢,是座上多想了。” 他还是一脸冷漠,“是吗,臣觉得未必,殿下敷衍臣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是觉得臣在殿下府中白吃白喝游手好闲,早就想把臣赶出去,让臣流落街头了罢?” 令仪觉得头疼,他好歹是堂堂国师,怎么就会流落街头,显然是危言耸听,拿这个来吓唬她!可没法,国师现在就像是只猫儿,要顺着他来,不然事情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发了狠地哄,“孤怎么就是在敷衍座上了?孤疼座上还来不及,座上想在府中养狼便养狼,想用什么浇花就用什么浇花,府中的酒不够了,孤命人去给座上买来最好的西市腔,吃穿用度全都管够!”她很有诚意地道,“座上放心,座上的饭量不大,孤还是养得起座上的。” 不管她是将他当作与令姝之间博弈的棋子,亦或者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息何都很欣然地接受了她的情话,其实她对感情的防线薄弱得可怕,稍不注意就被他攻破了心防,这大概是她矛盾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处处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在她的内心是极度渴望亲近的。 这让息何担心了起来,若是他不在她身边,有人趁虚而入,攻其不备,那就大事不好了,所以他决定见好就收,“是么,那臣往后就托付给殿下了。” 令仪满口答应了下来,事后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和她说到底什么都不曾发生,可即便是发生了什么,赚钱养家的人似乎也反了过来。她有些气闷地看了息何许久,对方却毫无所察专心致志地在翻一本不知道是从何处拿出来的书,最终令仪还是放弃了。 也好,这样也好。 但这个难得融洽的夜晚却并不安宁,在息何回了侧室,令仪正要睡下的时候,宫里传来急报—— 太子薨了。 令仪神色匆忙地赶入宫中,途径朱雀门时,高大的门楼上悬着大红的灯笼,将这惶惶的黑夜点亮,红与黑的冲突极为明显,从城门向里望去,稚红的红墙越变越窄,天街最深处的黑暗是巨兽狰狞的口,吞没了所有的光。 令仪眯起了眼,在她要离开公主府入宫时,息何亲自将她送上了车驾,自从晓得他是国师后,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变了味,品咂出来尽是深意。他在她临行前对她说,万事小心。 储君之死自然是惊动皇城,不少大臣在深夜里就赶到了宫城外,但只有少数的人能进去,其中便有当今太后的亲兄长,裴丞相。 丞相比令仪早到一些,见她来了,因年迈而搭下的眼皮抬了抬,“殿下来得很快。” 她嘴角压下,“孤闻此噩耗,焉能耽搁?”继而是怒视向那些拦在殿前的金吾卫,喝道,“太子乃孤血亲,尔等于金殿前拦孤是何居心,还不给孤起开!” 平常她总是一副和善的面容,从没人想过那张脸露出怒容时会有这样的威势,金吾卫没了主意,阻拦公主入内是丞相的授意,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丞相。丞相微微眯起眼,八年前她离开长安时还是个小女孩,都说罪不及后辈,但他当初还是为没能将她与纪氏一同除去而感到后悔。他记得她离开前的眼神,并非是心如死灰,那双与纪贵妃相似的眼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是仇恨。 她现在回来了,带着丰满的羽翼以及内敛的锋芒,谁都不知道她回来是做什么的。要相信她会心甘情愿取血救太子,丞相宁愿相信死去的老国师会活过来,如果老国师还在的话,事情必然不会演变到现在的地步。 老国师的死也是蹊跷,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博玉台上,都说老国师是坐化升仙了,实际是因为什么,谁也不能知道。 陈年往事令丞相越想越头痛,自令仪回来后她在皇城中的根基便渐渐稳固,前些时候甚至动了他手中的棋。先前的纪贵妃也是,区区一介妇人,幽居深宫也不安稳,总想着要拔出裴家的势力,替皇帝稳固江山,若非这样,也不会教他起了杀心。 但现在拦是拦不住她的,皇帝在里面,她这张肖似纪贵妃的脸还是很有用的,就让她进去也无妨,皇后还在里面,她进去只会落入水深火热中,被炙烤被焚烧,五雷轰顶尸骨无存。 丞相面色不虞地点了点头,金吾卫这才让开一条道,她扬着下颌走进去,途径丞相时紧绷的唇角微微松开,绽出一朵娇俏的花来,“多谢相爷恩德,孤没齿难忘。” 这句话没来由让丞相后背一寒,再转过头时她已经进入殿中,背脊笔直,仿佛什么都不会让她屈服。 太子才去世不到两个时辰,东宫里尚未挂起白幡,还是金碧辉煌的景象,只是气氛太过沉重,源源不绝的啜泣声在令仪到来的时候戛然而止,是李德将她引进去的,并对床榻边的皇帝禀道,“蜀华殿下到。” 一张张脸忘了过来,俱是悲恸的神色,这种神色在皇后脸上尤为厚重,情绪像是油彩,不分轻重地泼在她脸上,揉作一团,狰狞而扭曲,她睁大了哭得红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看向令仪,“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27章 v.1.1 痛失爱子,皇后的怒气来得毫无道理,她把令仪视作洪水猛兽,疾步走到墙边抽下悬挂在墙上的御剑,冷光在烛火下乍然跃起,刺痛了殿内人的眼,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举剑刺向令仪。 她大概早忘了是自己向皇帝请命,让令仪回到长安的,只因为有人向她呈上一张秘方,上面写着只有令仪的血才能够救她的儿子。 “皇后!” 皇帝沉声呵斥,才让皇后停了下来,她转头看去,殿内的人皆是惊愕的神色,人一旦被愤怒所控制,很多事情都是会遵从内心的意愿,表面的端庄贤淑早就抛去一旁。皇后再看向面前时,年轻的公主只凭单手就捉住了她的剑,剑锋嵌在她手掌中,她神色平静,仿若不曾感到疼痛,定定地看向皇后,“母后,儿臣是蜀华,并非旁人。” 她这句话让皇后醒了神,松了手倒退两步,御剑就落在了地上,令仪的手摊开,鲜血淋漓之下是可见白骨的伤,殿中的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倒吸了口气,接下来所有人乱作一团。 “还愣着做什么,殿下受伤了,还不快传太医!”、“嗳呀,太医才被拖了出去,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寻,还是先去替殿下包扎止血为好。”、“尔等莫要吵闹,陛下都还没说话呢,太子殿下灵殿之前这般大呼小叫,不想要脑袋了么?” 殿里的人分了两派,一派是觉得皇后莫名其妙而不敢说出口,急急忙忙寻了些纱布上前给令仪缠手,另一派是觉得皇后情有可原,其中魁首便是令姝,她连看都不看令仪一眼,上前来扶住皇后,焦急地问道,“母后,您没事吧?” 皇后心力交瘁,连话也说不出,只能摇头,令姝看得更是心急,转而看向令仪,眼神欲剜其骨,“偏是你,你一回来便没有好事,现在还专程来气母后,你说,你究竟是何居心?” 论起颠倒是非信口雌黄来,令姝当属大业第一人,这番话就算是蹲在一旁替令仪包扎伤口的宫侍听在耳中都觉得说不过去,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看了看,却发现蜀华殿下的神情并未因此有什么波动。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但当她闭着的眼缓缓睁开时,宫侍分明看到了一种叫怜悯的情绪。 她淡淡开口,“下旨将我召回长安是父皇的旨意,你却在此质问我回长安的居心,我却要问你是何居心了。” 令姝愣住,不曾想到令仪竟然会驳斥她,回神时不由得大怒,“你!” 令仪却没再理她,偏头看宫侍已将她的伤包扎好,便站了起来,向从事发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坐在床榻边上的皇帝走去。手上的伤口其实很深,光是用纱布来包扎只是聊胜于无,很快她的左手上的纱布就又被血染红,她在皇帝面前跪下,躬身磕头,前额就抵在地面,没有抬起,“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皇帝依旧没有作声,令仪用余光看见他的手一直按在额穴上,那是头风发作的前兆,怪不得方才皇帝没有讲话,隔了良久,皇帝开口说道,“所有人都退下。” 他说话很慢,话语间透出疲惫的况味来,在令仪将要起身时,皇帝又添上另外一句,“蜀华留下。” 这便让令姝生出了不满的情绪,她拧了眉要闹,“父皇,你有什么要同姊姊说的,儿臣也要听。” 皇帝却对她的撒娇置若罔闻,”朕说了,除了蜀华,所有人都出去。” 令姝脸色发白地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皇帝,令仪两人,令仪伏跪在地上不敢动,倒给了皇帝端详她的机会。他八年未见这个女儿,其中的缘由并非是外人所传的嫌恶,更多的是不愿直面自己内心的愧疚。 他的这个皇帝凭借老国师得来的,若没有老国师的拥护,他就算权势再大也难以企及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大业人崇敬迷信,打祖宗那辈起就设立了国师这个职衔,听闻皇帝因不满前朝恶政,怒从胆边生,揭竿而起率兵推翻前朝统治时候,身边就跟了那么一位无所不知的幕僚。 那位军师通晓古今,还能预知来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待到战事俱定,皇帝住进了长安城后,为感念那位幕僚的襄助,便册立他为国师。只奇怪的是自大业开朝至今三百余年,历任国师都短命,皆是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溘然长逝,唯有上一任国师活过了不惑之年,却也在七年前辞世。 当年纪氏女祸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他应付朝臣都应付得头痛不已,哪晓得后院起火,这把火,将他最后的理智烧得灰飞烟灭。 霎时间头痛不已,皇帝按住前额,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并对她道,“皇后与琅华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十分听话懂事的模样,让他省心。其实皇帝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从来都喜欢把心事藏起来,小时候她与令姝之间的那些争端他不是不晓得,昨日还戴在她手上的镯子,明日就到了令姝的床头上,但她从来都没向自己提起过一次,有时候问起来,她也只是笑着说,“难得令姝妹妹喜欢,给她就是了。” 也不知该说那个人将她教的太好还是不好,这样的性子总是要吃亏的,她当初跪在殿前的情景皇帝尚铭记于心,端去金碗让她滴血验亲在皇帝看来是人之常情,纪氏胆敢与人做出那样的事情,他怀疑一下她是否真的是她的血脉,又有何不可? 可是从未想过会伤及她的心,也并没有想过这样会给她烙上耻辱的印记,当黄门端着金碗急匆匆进来时,他看到金碗碗底相融在一起的血,悬在心间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 随即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悔恨,不该这样的,该查明真相再定罪的,该相信她的,毕竟是曾经与他同甘共苦的人,他怎么会就这样轻易相信别人口中所谓的她的背叛? 以致于看到那张与她相似的脸,都会觉得头痛欲裂。 所以干脆就把令仪打发去了蜀地,禀着死生再不相见的念头,逃避果真让痛苦与愧疚减轻了许多,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从往事的纠缠中醒来。 皇帝让她起来,她却固执地摇头,“父皇曾教导儿臣,为高位者,当喜怒不形于色,方才在场者众多,儿臣谨记父皇这句话,但现在”那嗓音里渗满了哀痛,她瘦弱的肩膀被深紫色绫袍包裹着,隐隐地颤栗,“儿臣无用,救不回靳哥哥,请父皇责罚。” 皇帝的神色渐渐松了下来,说到底他与旁人一样,一直在怀疑她的用心,但她的悲恸太过真实,将皇帝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失子之痛又牵扯出来,皇帝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令靳被病痛折磨太久,这样对他而言也算是解脱。” 他站起身来,金龙踏云的袍角也随之坠落,在令仪眼前浮动着金光,皇帝很温和地对她道,“起来罢,去看看令靳。” 自己膝下本就子嗣单薄,自太子卧病以来,皇帝不像皇后,始终抱着太子有一日能给病愈的希望,所以他一直把令姝作为下一任储君在培养,令姝虽说也是聪颖,但心思过重,稍不注意便会走上歪路,直到皇后得到一张药方向他委婉地提出要召令仪回长安时,他才从逃避已久的往事中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他一直都对不起这个女儿,将她从蜀地召回来也是为了取血给令靳治病,她倒从始至终毫无怨言,这让皇帝开始对她令眼相看起来,回想之前户部的那件案子,她也办得很好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令仪,她因来得及,额角的碎发都来不及打理,面容哀痛而沉静,这样很好,与令姝的张扬狂肆相比起来,这才是一个储君该有的仪容举止。 天家便是这样,永远不会将亲情摆在首位,即便是自己的孩子死了,皇帝最先想到的却是另立新储的问题,若不能快些将这件事情定下来,只怕日后会有不小的风波。但最让皇帝在意的事情,还是近来听李德说的那首童谣。 月升日落,国有女祸,女祸何来,当起玉台。 玉台?是羲和神宫的博玉台么?皇帝久思无果,便也暂且先将这件事情放下了,前些年的时候也有人那女祸两个字来逼压他,但如今皇帝也不是当初那个才登上帝位的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与判断,该做的事情,必然不会心慈手软。 令仪回到公主府是三天后的事情了,她自请为太子守灵三日,得到了皇帝的恩准。三日后她回到公主府时,站在门口等她的人却是裴英。 少年将军身着月白锦袍,外罩曙色狐领披风,笑容在骄阳下令人不可直视,“终于等到你了,阿蔷。” 第28章 v.1.1.28 上回府中失火的时候正逢裴英被调遣往外地,没能及时来看她,他因此悔恨不已。才回长安回家中换了身衣服洗净风尘便赶来寻她,令仪让侍人将他的马牵入马厩中看好,便与他一路往外走。因着皇帝大寿将至,坊间的门禁也变得松活起来,巡街的金吾卫瞧见了裴英,客客气气地对他作揖,“裴将军。” 裴英很随意地点了头,那一行人却就这样走了,他有些赧然地看向令仪,“他们大抵是从没亲眼见过阿蔷你,所以才没认出来,阿蔷可别怪罪他们了。” 令仪对这方面的事情一向很大度,她向来不是摆架子的人,“不认得便不认得,这样还要好一些,免得外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又缠在你身上,教别人误会了。” 她说的风言风语,裴英也略有耳闻,说她在府中养了名叫如叙的郎君,当初听别人说起时裴英还暗自心惊过,那如叙不是神宫里的神官么?羲和神宫与长安城虽说离得近,但却是天上人间的区别,神宫中人向来不轻易与外界走动,自然世人也就不晓得里面究竟是什么形容了。这里的世人囊括了裴英,他是上一次将受伤的令仪送回神宫时才晓得里面有位叫如叙的神官,至于神宫里还有哪些人,只怕除了国师息何这个名字,别的也是一概不知了。 他不愿相信令仪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求证的话在嘴边兜兜转转了许久终于得以说出口,“阿蔷,那些不实之言也不必理会,徒添烦恼而已。” 她却只是笑了笑,随意把话锋拨开,“我记得原先崇仁坊有家’风飘絮’,如今还开着么?” 那是从前她溜出宫时经常爱去的馆子,尤爱老板娘做的白糕,她以前是很喜欢吃甜食的,裴英摇了摇头,“几年前老板得了重病,老板娘便关了店面带着他回乡养病去了。” 她面上有些惋惜,“这样,我还想再吃一回白糕的。” 白糕其实处处都有,转头裴英就给她买了两个过来,冒着腾腾热气,裴英的笑脸在冬日长安的街头显得格外温暖,“给,阿蔷。” 令仪接过白糕的手有些迟疑,她分了一个给裴英,软糯的感觉在舌尖融化,便成了清香溢远的甜,转过头看去,裴英也吃得兴致勃勃,大半个都已入了腹中,正对上她的视线,嗳道,“阿蔷,你怎么吃得这样慢?” 说着就凑近了,近得连他浓密的睫毛都清晰可数,他的指尖抚过她唇角,微微粗砺的触感,他喏了声,“还吃到脸上了,阿蔷,你今年多大了啊?” 和故人相处便是这样,因为曾经熟识,经年的分别虽说会让彼此有短暂的疏离,但还是会很快就再度熟稔起来,令仪笑道,“孤明年便六岁了。” 裴英睁大了眼,“六岁的殿下,却还不晓得要怎么好好吃东西么?”说着便很随意地将指腹上的糕屑送入了口中,弯起了眼,“要臣来教您么?” 最初相遇的时候也是这么样的一段对话,令仪忍俊不禁,裴英眉眼舒展,“你终于笑了。” 令仪偏过头看他,一面继续吃着白糕一面道,“我之前没有笑过?” 裴英摇头,“没有,你之前的笑都不算是笑,”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没有笑,就不算是在笑。” “唔,这样。”她不置可否,不想在裴英面前伪装,也不想坦诚地承认他所说的事,随意寻了家店走进去,令仪说她不太饿吃不了很多,裴英便只点了三四道菜,等上菜的时候他问令仪,“太子殿下的事情,我也很难受,不过现下你要怎么办?” 她眉心动了动,“什么怎么办?” 裴英摆手,“阿蔷,你不必防我的,我与阿耶不同,他心里装着的事情从来不与我说,但我还是猜得到一些。从始至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要信我。” 似乎息何也曾这么对她说过,她抿了抿唇,“信你什么?” 裴英喟叹,“阿蔷,你我多年情分,何以疏离至此?” 其实她与他相交也不过数载,可能年少时候的感情要来得格外深厚一些,才给了他相识一生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对她有亏欠,当年纪氏的死始终与他阿耶脱不了干系,他虽然年幼,但这里面的诡谲风波他还是能够懂,有时他路过阿耶的书房也会听到些只言片语,说纪氏必除,否则裴氏一族难免灾劫。 他很尊敬纪飞歌,虽然时常见到她时她都是冷冽的面色,那是以翻云覆雨为常事的人才会有的神情,每每一眼都会让裴英心间抖颤。是要走过多少刀山血海才能练就成那样的人,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先生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这世间只有一个纪飞歌。 后来裴英却觉得,这世间也只有一个赵令仪。 大业的蜀华公主,他的阿蔷,这个小名现在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能唤了,为此裴英还暗自窃喜过,至少他与她之间还是很亲密的,旁人难以企及,阿蔷这两个字就是很有力的证明。他想重拾从前那种亲密的感觉,但令仪的冷淡让他很是沮丧,之前他帮不了她,是因为他无能为力,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做什么?甚至在哪段时日里他还被软禁在相府中不准出门。他也生气也恼怒,还很愧疚,这些情绪并不曾因她的远走消失,而是日复一日地加重,因为这个他还做出了很荒唐的事情,荒唐到他现在一回想起来就悔恨,被人拿捏住把柄的感觉实在是很不好受。 但他现在有能力了,他能够帮她,只要她说出她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要给她摘下来。可惜她一直是很疏离的态度,不与他交心,裴英嘴角往下垮,“阿蔷,你是不是另有新欢了?” 令仪本还在思索着怎么回答他之前的那句话,紧接着就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来之前喝过酒口不择言了?” 裴英咬了咬牙,“那叫如叙的神官,不正在你府中么?” 令仪一怔,“你怎么晓得?” 旁人是不该知道如叙这个名字的,因为这本来就是息何编纂出来哄骗她的,连带陈璋一同演戏,若不是她冰雪聪明,当真差点就信了。裴英对那天的事情耿耿于怀,“那日你受伤昏睡前,让我将你送回神宫去找一个叫如叙的人,后来我便在神宫前看到他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有这回事,也从没听人提起过,偏偏喊了这么个名字还不自知,令仪的神情有些莫测,并陷入深思中,裴英见她又不理他,很委屈地道,“他就这么好?” 令仪回过神来,呃了声,“也不算很好,还行。” 这种模棱两可的作答简直令人恨得牙痒,裴英觉得自己再闹下去就像是个妇道人家,很是不妥,不悦地抿了抿嘴,暂且将这件事情搁置下来,闷闷不乐地吃着菜,突然令仪的声音响了起来,“令姝?” 令姝二字在裴英耳边炸开,犹如狰狞鬼兽般让他浑身僵硬,他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阿蔷,你在说什么呢?好端端地,提令姝做什么?” 令仪看了他一眼,“因为我似乎看到令姝了。” 裴英大骇,令仪却管不得这些,令姝还未开牙建府,理应是住在宫中的,况且现下太子病逝,她更是应该留在宫中,而不是出现在崇仁坊。令仪心念一动,放下一锭银子在桌便跟了上去,裴英在后面嗳道,“阿蔷,你往哪里去?” 看样子就是追随令姝去了,裴英想到令姝就头疼,十二万分地不想去,但令仪已经出了门,喊也喊不回来,他只好也追上去,在令仪身后小声道:“你当真看到令姝了?” 他与令姝幼时的关系也很好,丝毫不曾发现令姝惯爱抢令仪东西的恶习,或许大多数男人对这方面都格外迟钝,令仪不曾对他讲过,他也就没有深究昨日还在令仪头上的绢花,怎么次日就到了令姝那里去,只当是两人各自都有。令仪嗯了声,也没回头,自然看不见裴英纠结羞恨的脸色,只道,“入巷中去了。” 可巷里连盏灯笼都没有,黑压压的巷道深不见底,还有风从里面吹出来,哪里有令姝的身影,裴英好似松了口气,对令仪道,“瞧,什么也没有,应该是你看错了。” 令仪没说话,方才从窗边一闪即逝的身影,她十分确信就是令姝,但巷中诡谲,单凭她与裴英两人进去恐怕也摸不到什么底细,反而会打草惊蛇,更何况,似乎一旦涉及令姝,裴英便会很紧张的模样。令仪挑起眼打量了一回他,“或许是这样的吧。” “必然是这样的,”裴英拉起了她的手将她带离巷口,“灯轮修得如何了?不带我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一盏灯上镶金嵌玉,抵得了寻常百姓家三年吃食,但裴英兴致勃勃,令仪也没有推拒,眼看皇帝的寿辰将近,灯轮早已完工,伫立在长安城外,像是金玉堆叠出来的小山。 天色已晚,出城实在太远,正好崇仁坊有座高楼台,令仪领着裴英登楼去看,其实灯轮还未点燃,这么远观看,什么都看不到,裴英自然是有些失落的,令仪在与他分别时想,似乎有什么与从前不一样了。 裴英没有变,变的是她,她心事重重满身防备,根本无从应付他的热枕,甚至还会猜测,他的来意与企图,许是裴相遣他来探听她的底细,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事情。 令仪的呼吸骤然一顿,她内心升腾起某种荒诞的想法,随即就将它掐灭,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裴英再怎么鬼混,也不能和令姝混在一处,替令姝来接近她。她咬了咬牙,公主府中灯火通明,看起来格外温暖,东阳站在廊下望眼欲穿,看到她的时候兴奋地纵了起来,“殿下!” 她辨得清好坏,裴英与她之前交情再深厚,隔着那么些不可逾越的往事,也都只能算是过往了。东阳推着她进了屋子,一面替她解下披风一面道,“您晚间在外面吃了什么?吃得好不好,要是吃得不好,奴这就让厨房替您再炒几个菜来,您在宫里待了三天,奴想死您了!” 待在宫里是没法的事情,东阳晓得其中的道理,要不然她早闯皇宫寻令仪去了,就是陈璋也拉不回来。她恨透了长安,用她死去的阿姆讲过的故事来比较,这个地方也住着妖怪,靠吃人的良知来过活,活在这里的人最后都没了良知,个个心如蛇蝎,她不愿意见令仪入这样的艰难处境中去,但是又觉得自己太过弱小,什么事情都办不成,为此还懊恼不已。 令仪说她不饿,东阳又替她斟茶,八卦地问道,“今天在门外等着的那个郎君,就是殿下的故人么?” 她兴高采烈地道,“我听那位郎君唤殿下阿蔷,这名字真好听,是殿下的小名么?从没听您提起过呢。” 是她的小名,她出生在蔷薇盛开的季节,皇帝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小名。太过柔弱鲜艳的名字,想也不会是纪飞歌替她起的,只有陷入深爱中的帝王才会柔情似水地替自己与爱人的女儿起这样的小名,可是事到如今,却再未能从皇帝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了。 向来只是冷冰冰的两个字,蜀华。 令仪突然觉得困倦,将东阳打发出去,梳洗后正准备解衣睡下,突然窗被风吹开,棱棱的烛光就这么洒了进来,提了行灯的国师倚着朱窗,玄衣沉沉,但眉眼间的笑意昭彰,他唇角勾起,哑声唤道,“阿蔷。” 在他身后,狂风骤卷,被阴云覆盖许久的长安终于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第29章 v.1.1.2.1 那声阿蔷唤得令仪眉心一动,接着便抄起手边的书往息何丢掷去,口中无情至极,“谁许你这样唤孤的?” 息何干脆利落地接住了书册,随意看了眼,嘴角含笑,“许别人喊,便不许臣喊么?之前殿下还说要给臣一个名分,现在转脸不认人,都说游子薄情,依臣来看殿下也是个游子,却不知心之所系,是哪一个人间?” “总不是座上这一个,”她红口白牙地抵赖,“都说两人相处需相敬如宾更要坦诚相待,座上口中信誓旦旦地讲不会欺瞒孤,却事事对孤有所保留,这让孤怎么给座上名分。” 名分两个字说来念去的,令仪都只当是息何口中的玩笑,从不曾想过他是否在最初开口的时候就是当真的,她随手搅动着东阳之前端来的甜羹,她是很久不吃甜食了,太过甜腻的东西容易让人沉溺,令仪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这样的沉溺。也不知道今日东阳是怎么的,会想起给她热甜羹来,她皱了皱眉,把甜羹推向息何,“座上不辞辛劳深夜来访,便谨以此羹聊以慰藉罢。” 息何看了看那碗甜羹,“殿下不吃甜食了?” “不吃了,”这话说得像是他对她很了解般,令仪平平看向他,“座上是为何事来寻孤?” 他仿佛这才像了起来,眉头微微拢起,“琳琅病了。” 这位国师如死水般平淡无奇的前半生中,琳琅且算是他在神宫的日子里唯一的点缀,兽类是通人性的,琳琅这一类的灵兽更甚。令仪冒着风雪赶到临风院中的时候早已困意全无,平日里威风凛凛对着生人呲牙咧齿的琳琅正奄奄一息地趴在地面上,它瞧见息何进来,嗷呜了一声,黑瞳里满是虚弱与疲惫。 息何束手无策,“殿下。” 令仪上前两步,蹲下身去查看琳琅的情况,琳琅曾经被她伤过,看到她手探过来的时候,本能地要闪躲,但因为正在病中没了力气,只微微挪了寸许,还是没能逃开令仪的魔掌。 它又嗷呜了一声表示反抗,令仪置之不理,偏过头去问息何,“座上也没有办法么?” 难得在息何面上看到赧然的神色,他摊了摊手,好看的眉眼微微拢起,“臣不擅医治兽类,从前琳琅生病,都是神宫中人经手的。” 令仪点点头,“原来如此。”她忽而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来,把手摊开递向息何,“座上还欠孤一样东西未还。” 息何装作未闻,摸了摸琳琅的下颌,神情担忧,“琳琅病成这样了,臣必须得带它回神宫医治,这段时日臣不在殿下身边,还请殿下珍重。”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担忧琳琅还是在担忧令仪,令仪绷起嘴角,“那孤命人替座上备车。” 他说不必了,“陈璋已在外面等臣,臣想了想,既然身为殿下的男宠,更是不能擅自离府,需要殿下的应允才行,这便来请示殿下的意思了。” 其实也只是知会她一声而已,他说是寄居在公主府中,但来去随意,令仪总觉得有朝一日纵使他不辞而别她也不会知晓。她点了点头,“座上一路小心。” 他笑了,“殿下才是该小心的那一个,臣去去就回,请殿下一定要等臣。” 言罢他便走了,令仪也没有送他,只是在临风院中又坐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踱了回去。次日清早令仪在院中练剑的时候,东阳便一脸恐慌地奔了过来,口中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 昨夜毕竟是初雪,地面上没有积雪,微微有些润,也只有枝头上有些薄雪,令仪剑锋一转,便将枝头的雪斩落,迷了东阳的眼。她倒提着剑看向东阳,眉心微簇,“怎么了?” 东阳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全是愤慨,“奴听她们讲,如叙郎君和萧管事私奔了!” 令仪险些被呛住,她眉头拧得更紧,“什么?” “您还不知道么?”东阳握着拳头替自家殿下打抱不平,“今日起来便不曾看到萧管事,以为是病了,结果后来有人去给如叙郎君送饭时也没瞧见他,这就很稀罕了,如叙郎君自打入了公主府就不怎么爱走动,在这个时辰找不到人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又听人讲昨日萧管事悄悄地备了辆马车在后门那儿,那时夜深了,备车去哪儿都没好事儿,果然就瞧见了一个人行色匆匆地上了马车,”她拳头在掌心猛地一敲,“您猜是谁?” “是如叙?” 东阳点头,“殿下真是神机妙算,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令仪反倒是笑了,“从哪儿学来的词,用得不伦不类,教别人听去了笑话。” 东阳说是陈璋教的,一面说着一面又开始声讨起众人口中私奔的两人来,满满地忿然,“枉殿下您对如叙郎君这么好,还将自己最喜欢的临风院腾给了他住,他就是这样报答您的。趁夜私奔便算了,还是跟萧管事,萧管事是什么人,他俩凑作一起,不就是那什么” 她想了许久都没想起来,令仪在旁提点,“龙阳之好。” 东阳拍手,“对,就是这个词儿。”她突然顿悟,咬牙切齿地对令仪道,“殿下,您说,如叙郎君当时让您收留他,是不是就是为了潜入府中与萧管事在一处?” 令仪拍了拍东阳的肩,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孤也以为如此。” 许是琳琅病得不轻,息何这一去便是半月不来音讯,陈璋自然也不会独自回公主府来,更加坐实了两人私奔的传言。令仪偶尔会去临风院照看息何的那树梅花,之前每日都被息何用酒来浇灌,令仪也随他用酒来浇,满斛的西市腔倾倒下去,酒气混着梅香溢满鼻息间,倒是很像息何给她的感觉。 也不知道这树梅花是什么时候开的,悄无声息,待到令仪注意时它都已然聘聘婷婷地伫立在庭院中,远观如绯霞。她站在树下有些感慨,梅花落在她肩头,徒有料峭的意味。 落在别人眼中,便成了蜀华公主因府中郎君与管事私奔而失魂落魄,日日流连于临风院睹物思人的场景了。 息何在离开前不曾说过归期,但却让她等他。令仪每每回味起来时都觉得好笑,本便是不相干的人,缘来则聚,缘尽则散,她从没有期盼过当真会与他发生些什么,毕竟是不同世界的人,神宫中的仙人,怎会舍得堕入凡尘。 在息何离开的第二十日时,令仪被皇帝召入延英殿中,她穿着团花锦袍走进去时,皇帝正皱着眉头,令姝自然也在,她站在御案前,瞧见令仪进来时挑了挑眉,很是不屑的模样,对埋首案牍的皇帝轻声说道:“父皇,令仪姊姊来了。” 她俨然一副储君的模样,端端地站在那里,彷若下一刻便会君临天下。皇帝听到令姝的话后抬起头来,令仪便跪下行礼,“参见父皇。” “起来罢,”皇帝唔了一声,他面前摆着的是河东道雪灾的折子,今年的雪情来得格外迅猛,河东道灾情尤为严重,河东节度使上奏灾区已有不少百姓受冻逝去,本该是瑞雪兆丰年,谁能想到会成了灾祸,越想皇帝便越觉得头痛,“河东道雪情的事,可知道了?” 令仪点头,这样的情形下,即便她不开口,后面的事情也是早就被定下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她先将这件事情讲出口。令仪定了定神,在皇帝尚在思忖的时候,出声道:“儿臣愿前往河东道。” 此话一出,皇帝与令姝俱是一震。 令仪哧地笑了出来,抚掌道:“姊姊晓得替父皇分忧,着实是有心呢,在姊姊来之前琅华便与父皇商议过,赈灾之事非姊姊莫属,本还担心姊姊因为天寒地冻不远去,谁想到姊姊竟然自己情愿,当真是好极了。” 皇帝面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意,“甚好,蜀华。” 启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后,东阳自然是要随着一起去的,忙前忙后地准备要带去河东道的衣物,对着衣橱叹气,“听说河东道的雪都快积得比人都要高了,这时侯过去穿什么不会冷呀?是不是得多带几件狐裘外衣去?殿下身子本就弱,更是不能受寒了。” 她忙得欢快,把每日都要讨伐私奔的某两人的事情忘得烟消云散,令仪倒是没忘,临行前的那一夜还去临风院中浇了花,冬日越来越深了,正是寒梅傲骨的好时节。 她抚着枝头的花,连带着指尖都沾染上了香气,嗅在鼻息里,成了某些藏于暗夜不可言说的隐秘情愫。 黎明时分启程,她在东阳的搀扶下撩开车帘,绫罗锦座上端坐着个人,长了张神仙似的面容,冷冷清清,但在将她看入眼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却荡起了春水,玄袖铺张,一头白狼靠在他膝头,正在酣眠。 息何一双眼似睁非睁地,歪头看向她,“殿下又要弃臣而去么?” 第30章 v.1.1.1.2.1 他总是出现得让人措不及防,令仪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座上占了孤的车驾。” 息何说得理所当然,“臣与殿下,不分彼此。” 岂止是厚颜无耻,令仪皱眉,“孤是去河东道赈灾,座上莫要胡闹。” 息何眉眼如春风舒展,“臣没有胡闹,臣得了一种怪病,一日不见殿下便心慌气喘,臣觉得臣离不开殿下了,需要时时与殿下待在一处才能够好。” 说着便倚在软枕上,好心地替令仪腾了个空座,拍了拍,“殿下请坐。” 他功力更加高深了,令仪自知不敌,默了片刻后便撤了手,转身对东阳吩咐,“替孤备马。” 那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撩开帘子来问,“多谢殿下体恤。” 令仪咬了咬牙,“座上不必客气。”转头不再理会他,等到东阳差人牵来马匹时候,她听东阳有些焦虑地问,“殿下,奴方才看得不太真切,车里的人是如叙郎君么?他不是同萧管事私奔了么,怎么这会儿又回来寻殿下了?” 她把拳一握,“奴知道了!定是那萧管事始乱终弃,半道反悔不愿意同如叙郎君远走高飞,如叙郎君没了办法,又只能回来投奔殿下。”越说越慷慨激昂,“殿下,他这是把您当垫底的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您可不能被他给骗了!如叙郎君虽然长得好看,但裴将军也没差到哪儿去呀!” 车内车外的人俱是愣住了,令仪皱眉,“他与长舜并不相同。” 说完便翻身上马,让东阳坐上去绕路先将车驾赶至城郊等着她,东阳很是不情不愿,最终还是照做了。押运赈灾的粮草与物资需要有军队随行,领兵的人正好是裴英,群臣与将士在城门内等候许久,才见到了姗姗来迟的蜀华公主。 冬日的长安清晨总是被薄雾笼罩,公主未坐车銮,只身骑在骏马上疾驰而来。晨光穿透薄雾将她衣袂上银线绣成的白泽兽纹照亮,古籍中趋吉避凶的神兽腾云驾雾,她年轻的眉眼在金芒中熠熠生辉。蹄声落定,她收缰踩镫,下马跪拜,对城楼上的皇帝启唇朗声道:“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若不是要安排息何随行的事情,她应当是更早一些时候到的,但就算是现在才来,也未逾时,皇帝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令仪衣袂飞扬的模样,眼眶有些发涩,但帝王之尊负在他肩上,他只能将涩意生生压了下去,他道了声无妨,拿出了身为帝王的威严,“河东此行,须不负朕之所望。” “儿臣不敢,”她伏跪在地上,“愿大业昌盛,愿父皇福寿绵长。” 不算是隆重的送别,也没人看重这位才从蜀地回来的公主,赈灾这门差事,虽说是有丰厚的油水可捞,但河东是出了名的贫瘠,再加之天寒路冻,没人想去受这个苦,只冷眼看着令仪骑马远去,心想她莫要冻死在河东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倒是新任的户部尚书在百官散去后向她遥遥作揖,“河东路远,殿下务必珍重。” 珍重是必须的,只是令仪现在更多的是焦躁,出了长安后东阳驱着轩车赶来,一面高摇着手一面喊道:“殿下,等等奴!” 于是现在众人皆知她去赈灾还带了位府中的郎君,被传入御史台那群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耳朵里还不知要怎么添油加醋地好好参上她几本。 裴英的面色更是精彩,他对那驾轩车视若仇敌,眼神里似能飞出刀子来,将轩车并着坐在里面的人一同扎得遍体鳞伤。 他与令仪并肩同骑,皱眉问她,“阿蔷,你怎么把那人也带来了?” 那人这二字不满又不屑,令仪笑了笑,“河东道正是他故里,故里有难,他想回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愿抚了他的意。” 话里那零星半点的宠溺让裴英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只不过夜间时息何又从窗口翻入她房间的时候,似笑非笑地问她,“臣什么时候告诉过殿下臣的故里是在河东道的?” “难道不是么?” 她正在烛灯下临着字帖,听见窗口的动静头也不抬,除了他再无旁人,他含笑凑了过来,念出她临的那一句话,“游子心所系” 后一句她停笔顿住了,染了墨的毫尖在笔洗中涤荡,墨色就一圈一圈地晕开,息何的声音有些愉悦,“是,臣的故里确实是在河东道,当年被国师寻得,亦是在那里。” 那年河东道还是受了雪灾,路边尽是冻死骨。他是河东人士这一点晓得的人不多,但是只要用了心思去打听,也还是能打听到的。她在意他的过往,这令息何尤为欢喜,无论她是出于何种心思,她总算是将他的事情放在了心上。 令仪打了个呵欠,神色懒散,她早松了发髻,长发如数挽在一侧,显得温软而散漫,她挑起眉看他,“座上让孤很是难办呢,这下更是坐实了孤好男色的名声,即便是身负皇命也不忘寻欢作乐,日后被御史台参去父皇那里,遭罪的可是孤。” “这样不好?”息何捡起她搁放下的笔,“人无完人,殿下在蜀地是碌碌无为的一介庸人,一回长安便大展拳脚,这才会教人起疑。臣为殿下添一些缺憾,好让殿下在旁人眼中显得有机可乘,这样才不会让人觉得殿下危及到了他们。” 他字字句句都是为她着想的话,说来也当是这样,人之所以为人,其性情里必定会有些缺憾,譬如令姝的骄纵,皇帝的多疑,皇后的善妒,并非所有人都是远离红尘俗世的仙人,花落风气都会惹人感怀,她若是表现的太过完美,必定会引起旁人的嫉妒与疑虑。 倒不如造出一个癖好来,正好眼前有个绝佳的人选,息何笑道,“况且臣离开河东道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然而河东道的灾情远比节度使所呈报的要严重得多,才踏入河东道的地界,凛冽的寒风就从车帘隙缝间吹了进来,息何略略掀开车帘去看,就看到漫天风雪中令仪的身影,遗世独立。道口间设了关卡,派有重兵把守,将领看到令仪与随行军队的到来,立马上前来向她行礼,“参见殿下。” “郑将军请起,”她虚抬了手,看向关卡那头,“这是怎么回事?” 将领名为郑起,是地地道道的河东人士,皮肤黝黑,生得浓眉大眼,很是憨实的模样,他对令仪抱拳,“回禀殿下,河东灾民蜂拥而至,欲入关内避难,明府下令让末将把手好城门,不允这些难民随意进出。” 令仪皱眉,“若不让灾民入城,那他们又有何处可供休憩,时节本就严寒,是要活生生让人冻死在城外?” 她怒时的带着骇人的厉色,赵起有口难言,“这是明府大人的意思,末将也只能听从” 往实里讲,河东当属他故里,河东的灾民都能算作是他老乡,若不是要遵从顾明府的指令,他早就开了城门,降雪这么多天来,冷得鬼也寒颤,谁知道外面冻死了多少人,是不是尸骨累积成山,这些都不是他们要管的事情。只能知道的是这些灾民慌不择路逃来,早被饥寒折磨得理智全无,要是放入城中来后果不堪设想,蒲州小小地界怎么纳得下人数这样众多的灾民,只能把他们拒之门外了。 赵起看她眉头越皱越紧,以为她是在担忧无法出城的事情,立马进言,“殿下不必担心,稍后末将便让人替殿下开道,不会耽误殿下的行程。” 她咬唇不言,只能由裴英开口,风雪中将军大氅紧拥,沉声道,“有劳了。” 哪里赶受这一句有劳,这一列都是从长安来的人,身负皇命,往河东州府押送赈灾物资的,赵起也有满腔忧国忧民的心思,转头便朝戊守在城门前的将士喝道:“开城门!” 风雪越发大了,赵起要提足了劲儿才能不使自己的声音被这寒风吞没,封闭的城门缓缓被拉开,发出古旧的吱呀声,艰涩而绵长,令仪站在凛冽的风中,寒意覆盖了她的眉睫,城门越敞越开,赵起的神色便越发戒备森严。 他咬了咬牙,对令仪道,“殿下还是入车内去罢,暴民太多,恐伤及殿下。” 裴英也道,“也是,阿蔷,你回轩车里去。” 却得到了她毫不犹疑地回拒,她背脊笔直,微微扬起了下颌,“孤就在这里,等着赵将军替孤开道。” 赵起额前渗出冷汗,转瞬就是冰冷一片,他躬首,“末将领命。” 城门大开,令仪抿着唇往前看去,看见的那一双双眼中尽是冰冷的绝望,突然人群中暴发出激动的呼声,“城门开了!大家快冲进去!” 第31章 v.11.19.30 人群被困在城外数个日日夜夜,任是苦求嘶喊里面的人都不为所动,如今瞧着严闭的城门一开,群情激愤,管你什么王权富贵,作势就要往里面冲。 赵起怒喝,“还不赶紧拦着!伤了殿下,拿尔等的命来作陪!” 谁的命又不是命呢,本来萌生出那零星半点的希望又被掐灭,兵戈被雪风吹得铮铮作响,寒气都侵入了骨,赵起胆战心惊地再度恳请道:“请殿下入车。” 裴英偏首看她,她微微扬起的下颌在漫天雪白中孤傲无比,她对世事都怀有悲悯之心,这是从未变更过的,凛风将她眼角吹得通红,在赵起的再三恳求中点了点头。 就连裴英都松了一口气,她若是坚持在外面,指不定那些失去理智的灾民会做出什么来,到底是金枝玉叶,皇帝最近似乎对她看重了许多,还未入河东便受了伤,上面怪罪下来谁也受不起。就在令仪转过身的那瞬间,被拦在城门外的人群里不知是谁破口而出两个字,“獠贼!” 赵起惊怒,转身便要喝斥,却被登上了轩车的令仪喊住,她的声音清淡,“将军,多说无益。” 怨恨她是理所当然,咒骂她也是理所当然,封住了一个人的口,这些不堪入耳的词还会从旁人口中道出,接踵而至,无可避免。 赵起道了一声诺,令仪屈身进入轩车里面,息何正佯睡,听见门帘的声响睁开眼来,毫不惊异,“殿下。” 他仿佛知晓她会进来,这是她从长安出来以后第一次入这轩车,息何坐了起来,从善如流地捉过了她的手,眉间满是心疼,“殿下的手真凉,臣替殿下暖一暖。” 息何本就体寒,但现在她比他的更冷,浑身都带着霜气,包括她面上的表情也是。他知趣地不去惹她,而是递给了她手炉,触碰到那鎏金的表面时,终于让她的神情有所松动,修丽的眉略略一展,更是冷漠,“座上都听见了?” 他又体贴地倒了杯热茶,端过来时,茶香绕着白玉,险些让人忘了外面的险恶,他嗯了声,“殿下不必为此自责。” 她接茶的手一顿,嘴角反而勾起了笑,“孤没有自责。” 他安静地听她继续说道,“孤只是觉得可悲,长安城中尚是一派其乐融融,才修建好的灯轮多辉煌,镶金缕银,玉璧彩绘,其中一盏便足够救活方才困在城外的所有人,可是他们却宁愿用来建造一座只为歌功颂德的灯轮,当真是可悲。百姓看起来是在恨我,实则恨的是整个朝廷。那些依靠权贵便自以为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人,总有一天会被这些在他们眼中毫不起眼的蝼蚁倾覆,到时候谁又凌驾于谁之上呢?” 话里似乎能听出指桑骂槐的意味,息何眉心动了动,“殿下一向觉得臣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如今似乎更甚。” 她面不改色,“孤怎么敢质疑座上,羲和神宫自我朝伊始便在,至今未被废弃,自是有它存在的道理。” 存在即是合理,那总会有不合理的一日,息何自嘲道,“确实,羲和神宫在太平盛世时可有可无,殿下有这般想法亦是无可厚非,臣不能驳。” 令仪斜倚在软枕上,眉间的轻蔑显而易见,“并非是孤认为神宫可有可无,孤看过户部的账目,座上可知,单单每年为供奉座上与神宫中人的开支,就有四十万之数。座上位于神宫之巅,民生疾苦泛泛而过,柴米油盐也不是座上要担心的事情,殊不知这样安逸清闲的生活是用多少人的血汗换来的,座上恣意挥霍的,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不敢奢望的,座上在午夜梦回时,可曾反省过自身么?” 她的确对神宫有大过天的不满,从前是因为纪飞歌。若不是前任国师,纪飞歌也不会被群臣参奏,那一辈的朝臣对传统的遵守早已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性,国师的话向来唯命是从,国师说纪氏女祸,那纪飞歌便会威胁到大业的江山,就是该死。 但她晓得,那是隶属于上一任国师的仇怨,不该转嫁到息何身上,但自打她看过户部的账目后,心底就压着一股无名火,现在终于寻得了时机,一吐为快。 神宫是个大窟窿,朝中每年都填了大部分银钱进去,分明国库快要告磬,却不肯削减神宫分毫开支,生怕亏待了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国师。与这类似的还有宗禄,大业皇室开枝散叶,绵绵延延不知多少旁系,这些旁系子孙大多不思进取,单靠丰厚的宗禄就足够他们花天酒地。每年按额领去的宗禄,也要把根基给掏空了。她之前隐晦地试探过皇帝,皇帝的态度有些松动,大抵是近些年的财政确实紧张,但神宫与宗室要动起来必定会遭到极大的反对,皇帝拿不定主意,也就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令仪早就打定了主意,等到这次回长安后,便向皇帝明确提出削减宗禄与神宫的开支。 但她猜不透息何的反应,这些尖利刺耳的言辞在他听来似乎不值一提,他的神情未有改变,还是一派清风明月,他温和地道:“殿下说的这些,臣确实不知,神宫让殿下这样苦恼,那必定是因为于国于民都有不利,所以才让殿下动怒,臣觉得愧疚,只是不知道殿下的想法,但只要是殿下的决定,臣都会追随。” 她很是不屑,“若孤想废了神宫,座上也愿意?” “有何不可?”他是真的无所谓,“殿下对臣的看法没有什么错,臣终年无所事事,虚领俸禄,若废了神宫能结殿下心结,又有何不可?臣的职责,只在殿下而已。” 这个国师,她同他说国家兴亡,他却与她谈儿女情长,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了再大的狠劲也没用,令仪浑身的刺都软了下来,她把手炉拥得更紧,径直躺了下去。 轩车在缓缓地前行,她没有掩耳,清晰明确地听见了外面的骂声—— “犬彘!” “狗鼠辈!” 当真是不绝于耳,令仪勾了勾唇角,侧过身后才发现那人已经半跪在她面前。 她警惕地看着他,“座上要做什么?” 他轻言慢语,“臣为殿下挡风雪。” 说着便以掌覆在她耳上,隔绝了那些骂声,息何垂眼看看着她,指尖都能感受到她耳朵的冰冷。她进来时他就注意到了那对被冻得通红的耳朵,外面风雪这样大,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爱惜自己。 她闭着眼,只说了两个字,“何必。” “若是所有事情都以何必来论,这世间也就少了许多趣味,”他低声,“殿下心思太重,有些话本是不必听的,正如殿下所说,这些人怨的未必是殿下,只是殿下处在这么个境地上,他们见不着罪魁,只能拿殿下撒气。” 道理她都懂,只是不太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安静,那双手仿佛有神通般,她连风声都听不见了,全世界只剩下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温和而宽容,“但是拿殿下撒气这种事情,臣是万万不能允许的,臣就是殿下口中那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权贵,臣的至宝,怎能容忍旁人来撒野。” “殿下,臣不在意这芸芸众生,臣只在意您。” 真是动人的情话啊,令仪感慨,不晓得这人是从何处学来的风月伎俩,若是她没那么坚定,必定早就沦陷了。但她现在被推在风口浪尖,那些指责不是在说她,却又是在说她,她若是能再强硬,再有力一点,其实是可以救下他们的。 但她还是选择了逃避,极其可耻的行为,闭上眼城外那些灾民的脸就会出现在她眼前,他们眼底的绝望像是一双双干枯冰冷的手,狠狠掐在她喉脖,让她窒息。她只能睁开眼,看着芙蓉并蒂的车顶,喃喃道:“座上不是有神通么,就不能让这雪停下来?” 息何笑了,散发垂下来落在她脸颊,撩得她唇边隐隐作痒,他说,“殿下不是不信这些的么?” 她也笑了,“是孤糊涂,座上若当真有这等神通,为何还会屈于轩车内取暖呢?” “是了,”他很坦诚,“祭祀祈祷都是无用的事情,臣不能改变天灾,却企图以一己之力,平定。” “若是孤问座上哪些算是,座上定要说天机不可泄漏了。” 行过了那一段路,已经听不到谩骂之后,息何才将手松动了些,但他未曾移开,反而向下捏住了那冻得通红的耳垂,点头,“是的,天机不可泄露。” 令仪又觉得无趣了,打开他的手,翻过身去,嘟囔道,“孤要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事,劳烦座上将孤唤醒。” 说着便真的睡过去了,放心又大胆,仿佛在他身边毫无后顾之忧一般,息何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里溢满了宠溺,“殿下,好梦。” 第32章 v.2 若论起雪情,最严重的当属朔州应县,令仪一行日夜兼程赶到应县时,雪早已没膝了。 好大的一场雪啊,比起八年前的那场毫不为过,那年似乎也有雪灾,但当时太过年幼,这些大事皇帝都不会让她来参与商讨,她也只是从母亲与列阿叔口中获知那么些许。降雪本是天灾,却硬生生被朝臣参奏成了。 她与列铮的接触不是很多,印象也模糊,只记得那个男人的眼睛很好看,但不及息何。他在她很小的时候送过一把木剑给她,后来那把木剑被令姝抢走,她隐约觉得可惜,但也只是可惜而已。 听说他是跟着皇帝一路起兵的将领,但论功行赏却没他的份,领了个闲差在京中,空有抱负而不能施展拳脚,终日郁郁。听说皇帝亲眼见到他与纪飞歌厮混在踏歌殿中,随后纪飞歌从城楼跳下,列铮赐死。 都是皇室的隐秘,过于丑陋阴暗的事情本就不能张扬,即便是知晓内情的人也会对这些缄默于唇齿。延英殿前滴血认亲的闹剧,也是皇帝在目睹踏歌殿中的情形后,恼羞成怒的后果。 令仪一点都不像皇帝,皇帝的轮廓过于刚硬,一棱一角都带着要把人割破的锋利,而令仪肖似纪飞歌,却比纪飞歌更为柔和,骑马射箭的情态品咂起来,倒更有几分列铮的形容。 道路早有人清理出来,押着银两和物资的车队畅通无阻,饶是这样,轮毂碾过地面时还是咯吱作响,令仪偏首去看息何,“座上觉得孤像列将军么?”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她,“不像。” 因着某些缘由,他对列铮要多在意一些。其实羲和神宫并非成日无所事事,国师也并非空有皮囊,当今皇帝在将将起兵时的那段日子是尤为艰苦的,若不是有纪飞歌在侧襄助,怕是早就溃如蚁穴。即便是他当真杀了皇帝,没有得到国师的首肯,也是无法在皇位上久坐的。 当时朝中人心惶惶,其中最大的原因是神宫的态度,楚王起兵造反,按理来说是该当问斩的谋逆大罪,神宫中人是该第一个出来说话的,但当时的神宫一直对此保持沉默,这让天下之人都迷茫了起来。 该怎么做呢,是把这异军突起的楚王打回老家,还是任由其发展直至改朝换代? 其实也不至于改朝换代这么严重,江山还是姓赵的,只是皇帝换了个人来当。世人大多庸庸碌碌人云亦云,有说楚王才该是天子的,有说楚王谋逆该杀,众说纷纭,其实只是等神宫出面说句话而已。 其实到最后神宫确实也出面了。 在长安城即将陷入纷乱的烽火中时,老国师告之天下,帝星已换,楚王才是帝星。 也就是说,以前帝星是谁不用管,反正现在该当皇帝的是楚王,太极殿里坐着的那位可以下台了,让楚王登基就好,万事大吉。 君王的替代还是真是随意啊,令仪这么想,她偏过头去,那本该在羲和神宫中的国师如今正坐在她面前,眉眼淡然,她忍不住问他:“众生之上是什么模样?” 息何回答:“苦寒。” 她点头,“高处不胜寒,自然也是这个理,当年老国师参悟足足一载才参悟透帝星归属,不知座上比之老国师又如何?” 息何眼中掠过悲悯的神色,他想告诉她,很多事情都并非表面那样,神宫表面看似光鲜,内里确实如她所说一般腐朽,他无能为力,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历任国师才能知道。他起先也觉得这个秘密是在故弄玄虚,但当他真的经历之后才知道,大业兴盛延绵这样多年,神宫功不可没。 他说,“先前错了。” 令仪疑惑地看向他,他光风霁月,毫无掩藏,“当年帝星所居,并非赵磬,前国师强行改命,是以遭了因果报应。” 话一出,令仪实打实地愣在那里,她突然毫无缘由地后背发寒,咬牙问道:“改了何人的命?” 她若是不曾记错的话,老国师亡于她离开长安后的第二年,但死后尸骨无踪,世间都传是羽化登仙了,随后息何成为国师,俯瞰众生。 息何定定看着她,神色悲悯,“纪飞歌。” 本来坐上皇位的该是纪飞歌,江山确实是该改朝换代,不姓赵改姓纪的。国师既然能知天命,便可以逆天改命,只不过需要耗费极大的心血。当时楚王兴兵,老国师曾私下找到纪飞歌,纪飞歌听完他的一番话后便笑了。 她揉了揉手腕,很随意地道:“天命这种东西是不好说的,座上今日说我天命所归,明日也能说旁人命里注定,日月星辰盈亏无定数,那命数又怎么能提前定下呢?不过座上既然屈尊来此,飞歌也有一事相求,如今君王昏庸,全仰仗羲和神宫才稳坐皇位,只是座上也看到天下的时局,若放任如此,大业倾覆是迟早之事,我与座上都不忍见那般光景,所以才有今日的会面。座上想保大业江山,需我退让,才能移改帝星之位,以我之见,帝星既然要移,自然该肥水不流外人田,楚王殿下就是极好的人选,座上觉得呢?” 她答应退让,但以楚王登基为条件,老国师掂量再三,也答应了她。江山只需要姓赵便好,赵四还是赵五都没有关系,这笔交易就算是成了,但在老国师将要离开时,纪飞歌却说了一句话—— “但座上要记住,非命来定我,是我定命。” 就是这句话,为她惹来了之后的无妄之灾。 息何本以为她听完这些真相之后会愤怒,但她只是眉头动了动,随即舒展开来,“原来是这样,孤便说为什么当年母亲从不参与祭祀,哪怕是在宫中,她也不曾去过。” 令仪弯起了眼,“说来也很巧,孤六岁时跟随父皇去往羲和神宫参加雨祭,那年大旱,祭祀后孤与老国师在私下有过一番交谈,也不算是交谈吧,只是国师他老人家拉着孤说了一句话。” 息何侧了侧头,表示很有兴趣,那时候他还没被老国师收养,所以不知道这段往事,令仪眯眼,似是陷入回忆之中,“他说,孤煞过重,日久必将危及帝星。” “这句话孤没有告诉过旁人,只告诉了母亲,母亲笑了笑,告诉孤国师是个老骗子,羲和神宫中住的都是装神弄鬼的骗子,让孤切莫相信他们的胡言乱语,”令仪嘴角轻翘,“所以孤也没有太在意老国师的话,随他去了。” 难怪她总觉得羲和神宫中都是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原来是她母亲的言传身教,息何对老国师的话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他递了个手炉给令仪,“快到应县府衙了,外面风雪大,殿下莫要受凉了。” 令仪没有推拒,他又探过手来替她系好披风的领绳,白绒绒的一圈毛将她的脸显得格外小,只手就能覆住,她抬起头看他,“座上也一同去罢。” “臣么?”他顿了顿,“殿下不是不愿意让人晓得臣的存在么,这样会让殿下困扰的。” “座上误会了,”她眉眼凉薄,“听闻应县明府好男色,座上若与孤随行,必然会有用武之处。” 息何竟然一时语结,良久才道,“殿下啊” “嗯?”她毫无愧色,理所应当地看着他,“不然座上以为是来出游的么?” 话讲得很有道理,车马勒停,息何随她一道下了马车,应县不大,县衙却修得气派,裴英在旁挑了挑眉:“嗬,这府衙修得!” 他有些敌视地往旁边看了看,息何正掖着手立在令仪身旁,二人没有说话,却有种天成的默契,裴英咬了咬牙,也往令仪身旁靠,却听她笑着问:“诶,长舜,你离我这么近做甚?” 裴英脸红,拿手来挡着咳了声,“没什么,替你挡些风雪。” 风雪这么大,他站在旁边也挡不了什么,但令仪眼中波光一动,低声道,“长舜,谢谢你。” 道谢被风吹进了息何的耳内,他嘴角勾了勾,略显讥诮,但在下一瞬令仪转过头来时恢复原样,令仪看向眼前的府衙,皱眉,“怎么不见有人出来?” 随行的军士应声道:“说来也怪,自打入了应县境内就不见有人了,连这县府都没灯火,莫不是都给冻死了?” 立即便有人呵斥他,“去!哪里来的晦气话!若是这里没人了,来的路上途径那些郡县就该给殿下禀明,何必让咱们再跑这一趟呢!别瞎说!” 裴英看了息何一眼,那人在随行期间只要是出现在人前时候,都带着狐狸面具,遮住了上半部分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似乎察觉到裴英在看他,偏过头来对视的那一瞥,竟凌厉得令人心惊。 感觉很熟稔,似是见过一般,不只是神宫前的那一面而已,裴英这么想到,正要往深处回忆,余光却瞥见进去通传的人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喘着粗气道:“殿、殿下!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第33章 v.a.2 诺大的县府却连一个人都寻不到,这是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令仪侧头去看息何,息何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似乎他对此早就知晓,还对令仪勾了勾唇角,轻声道:“外面风雪太重,殿下不妨进去再说。” 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令仪领着一行人进去,好歹有个屋檐遮蔽风雪,整个队伍都松下一口气,将士与随员在空庭中生起了火,裴英看令仪并不靠近人群取暖,便走到她身旁问:“阿蔷不冷么?” 她正在沉思中,被他的声音打断思绪,猛地回过神来,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说,“还好。” 这么回答就略显敷衍了,裴英有些沮丧,四下看了看,没发现那个戴着狐面具的男人,定是受不了寒冷,躲入屋内避寒去了,真是弱不惊风,裴英对此很是鄙夷。从军的人么,什么苦寒没经历过,现在不就是风雪大了一些,对他来讲不算什么。 那样的人有什么好的,空长了副好皮相,内底却如败絮般经不起看,裴英哼了一声,觉得自己与他相比起来胜了不止一筹,如他那样的人怎么保护令仪。裴英稍稍心安了些,开口问她,“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令仪慢慢抬起眼,庭中的风雪不曾变小,天寒地冻,路遥马亡,“应县县令连官都不做了,举家逃亡,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做父母官,实在是大业之耻。”她呵气成冰,“县官逃了,百姓又能往何处逃?只这一路不见人影,该是聚集在一处了,待风雪稍小后,劳长舜带人去寻一寻。” 应县县令张楚勋,是淮扬人士,大抵是官运不畅,才被发配到这应县为官。没瞧见息何,令仪也觉得奇怪,但他并非是她的附属,来去也自是随意,况且她以为息何这回跟随她出来并非只是因为他口中所说的缘由,必定还有旁的原因,只不过未对她讲明。但这样枯等着雪停也不是办法,令仪正蹙着眉,就听见一名千牛卫喊道:“殿下!这里有个人!” 千牛卫奉命在府衙里搜查,查到厢房那儿的时候,打开门就有个人影从里面窜了出来,推开他们就跑,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跑了大半个府衙才将那人捉住。令仪跟着千牛卫走去公堂,一个浑身褴褛的孩童被捆着坐在公堂中,旁边一应地千牛卫将他看守着,瞧见令仪进来后,赶忙对她行礼:“殿下。” 令仪免了他们的礼,将肩上的风雪掸去,看向地上的小人:“就是他?” 千牛卫应了声:“对,殿下,就是这个娃娃!您别看他年纪小,腿脚却跑得老快了,劲儿也大,方才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他给逮住,绑稳了才来禀告的您,还专门叫人看着,这小子滑头的很!稍不注意就会给溜了!您仔细审审!” 满是邀功请赏的口吻,不过是捉了个小孩,令仪弯下身去看那孩童,是个男孩儿,大抵是因为饥寒,脸颊都瘦的凹陷进去,但唯独那双眼睛大的发亮,黑白分明,他警惕地看着令仪,开口道:“你们是什么人?” 裴英面色一沉,“大胆!这是蜀华公主,区区小儿怎可对殿下如此放肆!” 偏乡稚子哪里会晓得什么蜀华殿下,只把脖子一梗:“管什么鼠话猴话,我被你们捉到算我倒霉,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一听便是浓浓的市井方言,令仪花了不小的功夫才适应,紧接着那孩童又道:“谁晓得张贼溜了,还把亲信留在这里替他看守钱财,呸!当真是掉钱眼里了,待他回来了,看小爷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令仪半蹲下来,与那孩童平视,开口道,“孤奉皇命押送赈灾物资途径此处,却寻不到你们明府,照你的说法,他是离开了?” “什么离开!”一提及这事,孩童便咬牙切齿,“还不是因为他害怕兜不住事儿,趁着风雪还不大的时候连夜就跑了,真是个混账老贼。” 令仪略略沉吟,“应县发生了什么?” 孩童怔了怔,眼睛里除却愤怒更多的是悲痛,他喉头哽了哽,清脆的童声变得有些沉重,“你不知道么?有人出花了。” 出花! 令仪和裴英神色俱是一沉,天花这样的恶疾,若是处置不够妥当,必然会以相当快的速度传染,她正想上前一步细问,却被裴英拉住,他低声道:“阿蔷,别!” 她这才反应过来,若是应县出了恶疾,眼前的孩童混迹人群当中,自然也有可能已经染病,贸然接近的话十分危险,孩童这时候稍稍有些明白了过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乌发朱唇,眉目生得温情脉脉,却偏有比风雪更寒的冷意透出,他开口时哑了哑,“你们不是和张老贼一伙的?” “自然不是了!”答话的是裴英,孩童对令仪的态度令他十分不悦,他沉声道:“蜀华殿下乃当今公主,此次听闻河东道雪灾,特奉旨押送物资前来赈灾,你非但不谢恩,还对殿下不敬,这罪名够将你押去斩首的了,还不快些向殿下请罪,请殿下宽宥!” “长舜,”令仪叫住了裴英,她垂下眼睫,里面的跃动的波光让孩童看得入迷,她虽是没有再靠近孩童,却也不曾如旁人一般退避三舍,用柔和的语气问孩童,“你别怕,这大雪封山的,孤也是废了好大的气力才走到应县,为君者当思民之危难,你说县里有人出花了那些人在哪里?” 孩童被裴英的话吓懵了,僵在原地没反应,令仪又说:“雪这么大,你只身前来县府,多半是来寻食物药材一类的,恰好这些孤都有,随行的也有懂医术的,你带孤去看那些生病的人,孤替他们治病,好不好?” 提到食物药材,孩童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令仪,咽下唾沫,猛地一点头,“好!” 他这一答应,令仪却突然想起那位最懂医术的人似乎不知去向,便转头看向裴英:“挑些人,带上食物与药材,再把懂医术的都带上。” 与孩童耗了不少时候,外面的风雪果然小了些,令仪一行人从府衙出发,由孩童领着去寻县里的百姓,孩童叫狗蛋,据他所说应县本就贫瘠,但张楚勋来了之后就变相地搜刮民脂民膏,将县衙扩建得极为气派,只为自己住着舒适。河东道雪情之前还爆发过一场饥荒,虽说规模不大,但应县也是受波及的其中之一,当时应县饿殍遍野,唯独张楚勋在县衙中私自建的粮仓里还有余粮。百姓举着钉钯榔头闯进县衙里逼张楚勋,他才不情不愿地将粮仓中的粮食拿出来分给百姓,但饥荒之后就是更加严重的雪灾,随着雪情越来越重,张楚勋见势不对,带着妻儿老小连夜遁走了。 随行的将士都听得气愤不已,争相骂了起来:“这是个什么狗娘养的,自己的百姓苦成这样还修府衙,怎么不替他母亲修修坟?”、“你这里骂了又有什么用,人早都跑了,怕事儿怕成这样也是十分能耐,文人果然骨子里没一个有担当,油头滑脸的,遇事就躲,哪像咱们当兵的,和他们就是不一样!男儿气概就是这么写的!”、“他跑得倒是毫无顾忌,只可怜这应县的乡亲们了,天寒地冻,又挨着饿,嗳,这风雪是不是又大起来了啊?” 令仪抬头,一片雪花落在她脸上,夹着雪的风是狠戾的,将她的脸刮得作疼,她淡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算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既然选择了逃避,那必然是觉得于心有愧,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这份愧疚仍然会如影随形,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狗蛋在前面默不作声,或许是成人的话太过深奥,教他没有插嘴的余地,参军的将士向来豪爽,拍了拍他的肩,问道:“小兄弟多大岁数了?” 方才在县衙中的时候令仪便让大夫给他诊断过了,这孩子并未染上天花,是以他们才敢放心地亲近他,但狗蛋显然对旁人还是戒备十足,身体很明显地僵了僵,“十一。” “哦,十一岁!怎生得这样瘦弱,你这样的身板往后可从不了军啊,连举都费劲!” 狗蛋嘟囔了一声,“谁想要从军了,我才不要!” “喝!你这小子,从军有什么不好,男儿志在四方,保家卫国,多热血激昂的事,让你从军你还不乐意了!” 方才令仪看他衣衫褴褛,被寒风一吹就瑟瑟发抖,又让人寻来干净的衣物给他换上,替他将面上洗净,看起来要精神许多了,裴英在旁边逗他:“不从军,那你想做什么?” 他顶着风雪,轻哼一声:“我要去羲和神宫,当国师。” 第34章 风雪初积 众人一听,俱是笑了,国师至尊,更胜于天子,哪里是他这样的孩童说当就能当。但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瞪着那些笑话他的将士,高声道:“笑什么?待我当了国师,便要教你们好看!” 国师啊,当真是个神秘飘渺的存在。令仪扯了扯氅衣领口,以免寒风灌入,一路行得艰难,好在狗蛋终于说,“到了,就在前面!” 是一座城隍庙,白雪覆在飞翘的檐角,把它本该有的庄严都遮掩住,狗蛋快步跑上石阶去敲门,“李阿伯!开门!是我回来了!” 破败的木门被缓缓拉开,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狗蛋跳进去把门推得更开了一点,说道,“阿伯,我刚刚去县衙了,在里面遇到了从长安来赈灾的人!我把他们都带来了,阿伯,我们有救了!” 阿伯看了令仪一眼,搓了搓手,“从长安来的啊,”话里带着感激,“正巧了,方才有位贵人寻到这里来,也说是长安来的” 这个贵人不做他想,令仪皱了眉径直问道:“他在何处?” 话音都还未落地,那道人影便走了出来,狐面具不掩清眉隽骨,不顾众人的目光低声对她道:“殿下怎么来了?” 他一出现,连风雪都变得旖旎。 令仪仰起脸来看他,“这是孤要问座上的话。” 她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他也没想到她会冒着风雪前来。本以为抢先一步到了城隍庙,先将应县人的病情抑制住就能避免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但谁知她还是来了,息何垂下眼,神情竟有一丝颓唐,他转过脸对狗蛋说:“把阿伯带回去,外面风雪太重,免得受寒。” 狗蛋乖觉地引着阿伯进去了,城隍庙的木门古旧,在寒冷的天气里都散发着腐朽的气味,门外拖着粮食药材的人面面相觑,都等着那对峙的两人发话。 裴英终是忍不住了,把着腰间的刀上前一步对息何道:“你挡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些让殿下进去,想让殿下受冻么?” 息何看也不看他,面色比雪更苍白,“殿下请回吧。” “大胆!”裴英怒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用这种态度对殿下说话,”说着便拔出了刀,刀锋凛冽,指向息何的喉间,“还不快滚开!” 息何站在那里,垂眼看了那把抵在自己喉间的刀,轻笑了声,“将军好刀法,如叙心悦诚服。” 但他的语气让人品咂出了话里的轻蔑来,裴英面色涨红,当即就要发作,刀锋都快嵌入息何的肉里了,那双握刀的手被另一只手覆住。 纤细却有力的手,触之如寒冰,令仪握着裴英的手,看着息何,话却又是对裴英说的,“长舜,你们先进去。” 息何眉心动了动,却没再说什么。裴英咽不下这口气,但奈何令仪都对他这般说了,再难忍也需忍下来,他阴郁地看了息何一眼,转身对随行而来的属下吩咐道,“先进去。” 待人都进去了,庙门口只剩息何与令仪,脉脉风雪将她的氅衣吹得翩飞,那还是他替她披上的。令仪觉得他奇怪,有好几次她想做什么他都将她拦着,仿佛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般,好比公主府那夜的大火,若不是他将她留在临风院,她恐怕早就葬身火海。 她进去会如何呢?令仪抬头看着他,芝兰玉树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皮相,那是玉做的骨,才能有这样的清傲,她声音轻且柔,“旁人能进去,孤却不能,为何?” “恐伤及殿下。” 息何掖袖站在那里,丝毫不让,他要比她高出许多,以至于她想看清里面的情况都不能,令仪骨子里的倔强被激了起来,咬牙道,“座上都不曾让孤进去,怎知孤会被伤及?” 她向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性子,这会儿更甚,她险要上去将他按在门上,问他为何要这样阻挠,她与他仅是彼此慰藉的关系,连情字都谈不上,何以劳他大驾来干涉她,令仪的眉紧紧拧了起来,她气得浑身发颤,“座上果真以为自己能预知来事么?” 息何还是不让,年轻的男人挡在面前,就像小山一样,令仪扬眉叱道:“起开!让孤进去!” 登时艳色便染上了她的眉梢,连息何都有一瞬的动容。他曾立下誓言穷尽此生都要阻止一件事情的发生,她尚不知自己的处境究竟何等凶险,堂堂公主之尊,自入了河东境内后,沿途接驾的官员待她都是冷眼,仅凭着面上一点敬畏撑着,恐怕也是因为皇命在身的原因。应县县令出逃沿途竟无人提起这事,更何况还有人出花,在他看来都是一环套一环,将她困入瓮中,逃脱不得。 偏她虽看着冷面,内里却古道热肠,见不得子民受苦难,他在她之前寻到灾民聚集之处,本想凭一己之力平息这场疾疫,谁知还是被她知晓。 来得还真快啊,至少也得等他写出药方再来吧,息何唇边的笑有苦涩的意味,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从怀中取出一张面纱来对她道,“殿下至少带上面纱再进去,好吗?” 迎上她将信将疑的目光,息何无奈地叹息,“里面疫情严重,臣担心您染上疫病。” 迟疑片刻,令仪还是带上了面纱,面纱上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药香,想来是熏染过,她遮好口鼻后息何才侧身让出路来,但即使是这样,她从他身边走过也显得有些艰难,要贴着他才能走过去。姣好的胸线从他襟前蹭过,她忧心里面的情形一无所知,却叫他微微红了脸。 他是故意的,总想着要与她更亲近一些才好,现在弄的她与他完全对立,未免会给旁人可趁之机。这个旁人说的就是裴英,他知道裴英对令仪一直念念不忘,期盼着她给他应有的回响。 分明会害得她凄惨收场,却还做着郎情妾意的梦,息何面露讥诮,恰好这时令仪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前行的脚步停住,她就靠在他的胸口,下颌稍扬,颌骨的线条纤细旖丽,似是有什么话想要说,但下一瞬又埋下头,从他怀间脱离。 城隍庙建在应县城南,往前应县曾经出过好几个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应县因此辉煌一时。在鼎盛时期应县百姓修建了城隍庙,用来祭祀英灵,但不知道为什么辉煌的古城就此落魄下去,竟成了官场上人人避之的穷乡僻壤。 令仪抬头看了看,横梁都已腐朽,息何一言不发的跟在她身后,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焦躁。 药香弥漫中她眼见了活生生的地狱,沾满了污垢的褥子一张接着一张铺满了地面,患病的人就躺在里面,或是高烧呻吟不止,或是意识模糊,病情更重的浑身溃烂留着脓水,息何看着她紧紧抿起的嘴角,不经意地皱起了眉。 偶有看过来的眼神,里面是分明的绝望。裴英正在和方才的阿伯说些什么,令仪走了过去,“这里情况如何?” 裴英转过头来,“阿蔷,应县如今仅存的三百余人,都在这里了。” 他说话时声音有些颤,令仪也感到惊异,“三百余人?” 裴英沉重地点头,“应县如今人口本就不多,雪灾前的饥荒也夺走了不少人的生命,河东的这场雪来得毫无预兆,就连神宫也未能作出预断。雪灾又添疫病,就只剩这么些人了,其中还有多数是染疾的,大雪封山寻不到吃食,更莫说去山中寻觅药材,若不是我们途径这里,只怕” 只怕待冰消雪融之后,应县已是死城一座了。 怪不得县令敢这样大胆地逃走,朝廷只会当他与应县所有人一样亡于天灾之中,谁又会去追究一个死人。 还好她来了,令仪缓缓吐出一口气,对佝偻着身躯的阿伯轻声说道:“孤一定会将你们救下。” 她言出必行,当即就开始操办起来,饮用的水源一应换掉,都取雪水来煮沸后饮用,碗碟等用具也要用沸水煮过,火堆升起时,让人从绝望中窥见了一丝希望。 已经患病的人要区分隔离起来,一行人中医术最高明的当属息何,但她将将才与他闹过别扭,现在去寻他似乎有些拉不下脸面来,但自己带来的医者群龙无首,平日里看诊遇到的都是风寒等小毛病,最多也就是体虚肾亏,天花这种病症,他们自己心里都是怕的,面面相觑站在那里,都不知道要从何做起。 令仪攥了攥拳,偏过头要去寻息何,却瞧见他早已在询问其中一人的情况,隐约能听见他那冷清的声线在问—— “可有觉得口干舌燥?”、“头疼?”、“呕吐有过不曾?”、“将下摆撩起来,我看看腰侧的情况。”、“除却这些,还有什么不适?” 他援袖屈身去触碰人前额的模样,如神衹般慈悲。 第35章 踽踽行 有时候默契便是这样,无需她开口安排,他就已经做了她想要他做的事情,手下的人都听从她的意思忙碌起来,反倒是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要去搬桶打水,千牛卫立马就会上来抢木桶,面色惶恐地道,“这些事情还是臣等来做罢,殿下方才费心劳神了,先歇歇,如叙大夫熬了姜汤在那里,让您去饮呢。” 他身份多变,如今又成了人人称赞的大夫,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她随行赈灾还带着郎君的猜想不攻自破,底下的人都夸赞她有先见之明,能未雨绸缪,是位心怀苍生的殿下。 她身子本就薄弱,这一路来风霜雨雪,连东阳都因病倒而被令仪中途送回长安,临去前东阳泣不成声,“都怨奴没用,才上路就病成这样,还让您替奴担忧这么些时日。河东道那般远,没有奴在您身边伺候您,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山石道人给您的药丸每日记得要服用,您腿上的旧伤疼起来,那可真是要命的” 药她好好地揣在身上,因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服用这种药,所以每次都是避着人吃的,偏偏东阳病得忘乎所以,糊里糊涂地就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被息何听见,当时她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但仔细打量了他的脸色,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她踽踽独行地朝火堆走去,没想到息何正站在那里,他洁白的手指端着白瓷碗,正讨要姜汤,抬起头就瞧见她满脸的冷峭,他也不计较,十分自然地把才舀好的姜汤端给她,“殿下来得正好,将臣手中的姜汤用了,好祛寒气。” 令仪踟蹰一阵后才接过来,送上来的好意,没道理冷脸拂了去。白瓷碗口有些破缺,她小心的避开了,滚烫的姜汤这会儿功夫已经凉了些,入口正合适,微辣的口感让整个身躯都变得暖和起来。血液涌动,她偏头看过去,息何已经转身去询问剩余人的病情了。 情况似乎很不容乐观,城隍庙中的三百余人也有大半患病,都被分隔开来,裴英问她,“就这么在应县耽搁不是办法,阿蔷不如带着物资先往太原去,我在这里照看着就好。” 令仪摇头,从四四方方的天井中朝上看去,天依旧是泱泱的黑沉,她纵使上路也会被风雪阻拦,要等这场风雪停下才能行。再说如果她走了,这三百人的性命她也实在放心不下。 要拿出具体有效的药方,还是得依仗息何。裴英对此十分不悦,之前也不曾听说过他医术会这样高明,就连宫中的医官也望尘莫及,为人谦逊事事亲力亲为,在众人面前博得了极高的好感度,可裴英对此又束手无策,他只能做些力气活,比如劈柴打水,以供应县人取暖。 越想越愤慨,裴英怒朝息何瞪去一眼,未曾想到他就走了过来,裴英连忙握紧了刀把,输人不输阵地继续瞪着他,心想若要真打起来,息何必定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息何却在三步之外停了下来,恭敬地作揖,“殿下,臣拟出药方了。” “当真?”令仪大喜,先前的不悦一哄而散,她提步走过去,瞧不出分毫嫌隙,“药方在何处,让孤看看。” 她就这么跟着那人走了,裴英站在原地,心口不知为什么发冷,他一向觉得自己很好,这并非是自恋,自幼及长自己身边的人都这么说,长安贵公子他若屈居第二,那无人敢称第一。上好的家世,外貌又极为出挑,不知多少贵女的心思都扑在他身上,他连她们看都懒得看一眼,那些庸脂俗粉,能有阿蔷半分好? 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而已,从前她是被豢养在皇城中的金丝雀,天真无邪,笑容里都不带尘垢。哪怕是与她仅有三分相似的令姝,到后来都成了并非等闲的角色,更莫说是她。自她离开长安后他便辗转否侧朝思暮想,蜀地,多么偏僻遥远的地方,她会在那里待多久,还会不会回到长安,回到长安时候她是什么模样,他都想过许多次。 尤其是当他做下那件事之后,他就越发地渴望她,这种渴望犹如跗骨之虫,教他日夜难耐。他牙槽咬得发酸,不知道自己这十来年的牵肠挂肚为何会输给一个小白脸,纵然现在看来这个小白脸会些医术,能够帮到她,但他始终坚信自己才是真正适合她的。 “好极了,”令仪并不知裴英的所思所想,她拿着药方,眉梢飞扬,“有了药方,便能使那些病者痊愈,座上当真是功德无量。” 她不慎说出了那个称谓,好在没别人听到,息何见她高兴,神色自然也柔和许多,微微笑道:“殿下过誉了。” 听说治疗病情的药方写了出来,医者都争先恐后地传阅着那张药方,方子上用的药都是常见的,根本想不到搭配在一起会有这等奇效。息何的形象更加德高望重,令仪让人去熬药,转过身来发现息何在按眉,似乎很是疲惫的模样。 她走上去关怀,“座上累了?” “不碍事,稍作休息即可,”她突如其来的关怀令他受宠若惊,虽没有表现出来,但息何的声音透露出了愉悦的情绪,“殿下才是,再这样折腾下去,膝伤又要复发了。” 他也是那日听见东阳的话才晓得她一直在服药,特别是在冬天,蜀地湿冷,对她的膝伤本来就不利,他还一直在想她是如何捱过蜀地冬日的,没想到都是凭借药。那些抑制痛感的药不能长期服用,会有依赖感,想来山石道人并不知晓这一点,又或许知晓,也曾告诫过她,但她不愿听从。细想之下便觉得后一种更为可能,她从来都不晓得爱惜自己,底子耗损得太过,纵使他把她救下来,也不能长命百岁。 令仪觉得无所谓,“孤的膝伤才是不碍事,这么多年早就适应了,座上渴么,孤替座上倒杯水来。” 说着就要转身,被息何牵住了衣角,回过头来看到他在笑,“臣不渴,现在事情告一段落,熬药自有旁人来做,殿下陪臣坐一坐可好?” 她想也没想就应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心情十分不错的模样。自从长安出来,息何就不曾见她眉头舒展过,现在看她眉眼飞扬,自己做的事情也算有了回报。她与他并肩坐在檐下,城隍庙里因为那张治病的药方而生机勃勃,本来陷入绝望中的人群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一扫之前的死气沉沉,连眼中的光亮都被点燃了。 息何问她,“风雪小了之后就继续上路?” 她点头,“到了太原便好,也算圆满完成了圣命。” 她对救下了应县的百姓感到满足,是她心怀苍生的体现,她会是一个好的君主,只要有这个机会,而他恰恰可以替她将这条路铺好,这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但他知道她的性情,贫者尚不受嗟来之食,更何况是骨子里带着骄傲的她。 她宁愿踏着刀山火海,也不会想要他开口说出那句话,况且那句话一旦从他口中说出,便等同于否定了她母亲之前所做的一切牺牲。 纪飞歌当时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令仪也不会知晓,但皇帝是纪飞歌推上皇位的,那就代表了纪飞歌的认同与感情,好歹是她的父亲,即使在她年少时给她留下了十分不美好的回忆,他也是给了她骨血的人。 如果可以,她真想削骨还父,但是她不能,她需要他的认同,才能够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太平盛世创建不易,她也想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如果她敌不过令姝或者旁人,她也甘愿退让。 风雪小了,她也该上路了,既然息何知道她是靠吃药来抑制膝痛,她在他面前也没有必要隐瞒,“座上替孤倒杯水来好吗?” 似乎关系要比之前更亲近了,他替她端了水来,看她从药瓶里倒出一小粒黑色药丸服下。能做出这种药,可见山石道人不是什么好角色,息何目光里带着讥诮,但她不吃药便会膝痛难耐,只有凭靠药来强撑下去,撑过这一段时日就好了。 膝伤的事情她对谁都没有提起过,知道的也就只有东阳。所以说她都不爱重自己,就更别说是旁人,如果皇帝事先知道了她在八年前的那场大雪中跪坏了膝盖的话,说不定会重新考量来河东的人选,她也不必来这寒冷之地受苦痛折磨,服下那些对她百害而无一利的药了。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息何看她服下药,因疼痛而微皱的眉头即刻舒展开,她重新睁开眼,里面有深不可测的海,神情比之前更为坚毅,“要上路了。” 第36章 飞霜才定 离开应县时令仪留了十来人在城隍庙,等出花的人都好全了后再赶来太原,未染病的人追出了庙门,在石阶下跪成一排向她和息何磕头,她说受不起,息何却坦然受之,上了轩车后她问他,“这便是座上时常的感受么?” 他偏头,“嗯?” “救济苍生,普渡红尘,”她的笑容莫名带着苍凉,她是第一回这样直观的受人朝拜景仰,却从内心无端生出凄冷的情绪,她抱着手炉,却暖不到她心底去,她垂着眼,“感觉并不是很好呢。” 若是可以,她更希望不曾有这些灾害,她所得来的景仰与功绩都是依托旁人的痛苦而建,她踩着森森白骨往上走,高处不胜寒,最怕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跌落下去,可就是万丈深渊了。 平白做他人垫脚石的事情她必然不愿,只能咬着牙往前走,路越艰险,她便越战越勇,披荆斩棘都不为过。这样的梦她做过无数回,到最后她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脚下的尸体都被汩汩的血水泡得松软,一踩就陷下去,无数双沾着血的手将她往下拽,她咬着牙挥剑斩断那些手,瞬间血肉横飞,到最后还是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那些手源源不断地涌现,扼住她的咽喉,要她死,要她万劫不复。 真是黑暗的梦境,她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浑身冷汗,但自从回到长安后她便不常做这种梦了,许是要步步谨慎,才让她没那么多时间乱想,又或许是别的原因。 她把眼睛落在息何身上,那人玄衣垂落,眉目间有星月环绕,看起来正气斐然,她似笑非笑地道:“座上会驱邪么?” 息何皱眉,不晓得她这话从何而来,反正她沉静如水的表面下藏着天马行空的想法,谁也猜不透,其实她还是保留有童真的,只不过被许多事物蒙蔽,她再也不敢让旁人看到她的软弱,这些色彩纷呈的想法展露在他面前,比朝晖还要耀眼。他看到她嘴角勾起,“孤同坐上讲过的,孤往前很爱做噩梦。” “有时是在万里尘嚣的战场,孤在金戈铁马间动弹不得,有时是在孤绝的云端,被人从后推下,”那些梦境太过真实,她现在回忆起来都还会感到不适,“到最后都会有人告诉孤,他来迟了。” 令仪定定地看向息何,“那声音同座上的很相似,那人的身形与座上也相差不无几,所以孤之前在神宫中见到座上时就觉得很熟悉,但若要问起在何处见过,说是在梦中的话,座上定会觉得是个老套而俗气的说辞吧?” 但确实是这样的,所以她任由他的亲近,没有将他隔绝在外,理由说来可笑,仅仅是因为他与她梦境中的某个身影分外相似,那个身影是她在漫漫长夜中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眷恋与温暖。 他的神色果然如她所想,平静却藏着讶然,她突然为自己泄漏的情绪感到羞恼,别开脸去,只当是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说出的话,“方才孤的话,座上就当不曾听过吧。” “殿下如此金贵之身,说过的话怎么能收回,”息何的语调温柔,“臣说过,这世间很多事情是殿下不知晓的,殿下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臣会护殿下周全。” 她似是被触动,纤长的睫毛微颤,“孤曾问过座上,若能重活一世,座上想要做的是什么。” 他说他想要救她,这句话成了斩杀她梦魇的宝剑,锋利而温暖。在从前,她不知道多少次在长夜中无声呐喊而出的话,终于有了回应,这才让她安心下来,才没了将她困住的噩梦,才让她能过更清楚地看清眼前的路。 息何却把话撇开了,他走进她,车厢里空间窄小,他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她,“殿下不舒服么?” 她神色懒散,脸颊上有显而易见的红晕,“没有。” 这哪里是没有的症状,息何绷起嘴角,探过手来摸她额前的温度,果然烫得惊人,她却还半睁着眼要打开他的手:“孤没有病,放开孤!” 息何握住了她的手,又被她色厉内荏地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你是什么人?敢轻薄于孤,孤的手是你想碰便能碰的么?来人!将这无耻之徒拖下去,打三十大板!” 说完又自己眯了眼,凑近来瞧他,噫了声,“慢着,这轻薄子倒还有几分姿色,那便罢了,先免你死罪,你再让孤亲你一口,孤便把你放了,你看如何?” 这就开始调戏他了,平日里坚强冷淡的人,一生气病来如小孩般难缠,豪气冲天地摸了把他的脸,眉开眼笑,“皮肤真好,正合孤的胃口。” 揩的油都是要还的,稍不注意眼前的美人儿就凑近了,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更是炙热难抵,她不自在地往后退,却捱到了车壁,背与木板紧贴着,绷成了一条直线,胸前的线条更为突显,她好看的眉拧成一团,不耐烦地道:“离这么近做什么?别以为你好看孤便不会罚你” 话都还在舌尖打转呢,他就吻了上来,唇贴着唇,生生把她舌尖上的津液给卷走了,顺着齿缘那么一刮,她的魂都被刮走了。 握好的拳头都软了,打在他身上像欲拒还迎,没半分抵抗的意思,这个吻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她的手顺势攀上了他的脖颈,冰凉得像一片玉石。 “殿下。” 他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春风化雨,枯木上瞬间就开出花来,她气息都不匀了,倒在他臂弯里,按着胸口轻喘,一声比一声更煽情,但眉头却皱了起来,仿佛正经历着万箭穿心的痛。 她总算是安静下来,情况却比方才更糟糕了,息何把她抱起来躺在车厢内的软榻上,正要替她诊脉时,轩车戛然而止。 裴英的声音阴阳怪气地从外面响了起来,“阿蔷?” 息何没有理他,把令仪的袖口往上撩,手指搭在她手腕上,不得不说她的骨架真小,手腕细得仿若稍稍用力就可以折断。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挽动千钧的弓弦,提起锋利长剑的,他听着她的脉搏,忽快忽慢,稍沉稍浮,丝毫都敢错过。 车帘蓦地被掀了起来,露出裴英阴沉的一张脸,他在外面等不到令仪回答,耐不住性子就要看看里面到底在做什么,方才那几声喘息他听得真切,他并非没有经历过人事,对这声音敏感的很,当即就青了脸,将车叫停,车夫显然也很尴尬,跳下车去避得老远,害怕受到将军怒火的波折,然而撩开帘子却瞧见令仪面色惨白地躺在车厢里,显然早已神智不清。 “阿蔷怎么了?” 裴英登时慌了,跳上车来就要往车厢里去,息何回身看了他一眼,“臣正在替殿下诊脉,将军还是先不要进来为好。” 他一句话就封住了裴英的来路,裴英面色青红交加,“那你诊出个什么来了吗?” 谁让他偏偏有技艺傍身,随行的医官都抵不上他,出花都能治,还有疑难杂症是可以难倒他的。出花,这个词从裴英脑海中掠过,他的心跟着颤了颤,声音都有些发抖,“不会是” “不是。”息何简洁有力地否决了裴英的想法,裴英松下一口气来,息何已经替令仪挽下了袖口,“劳烦将军放下车帘。” 裴英怒目而视,“为何?” 息何将自己的氅衣寻来给令仪披上,头也不回,“殿下是受凉染了风寒,将军想让殿下病情加重么?” 一切都要以她为重,裴英只得愤愤不平地放下了帘子,扭头对远处的车夫吼道:“滚回来!” 令仪的病来势汹汹,她平日里都强撑着不愿和人讲,现在病来如山倒,躺在车厢内气若游丝,连东西都吃不下去,偶尔把她叫醒一两回,她连眼前的人是谁都认不出,抱着息何喊母亲,说要吃糖糖。 这样的她若是被别人看见,蜀华公主的名号就算是废了,好在息何很善解人意地替她挡了别的人,就是连裴英都不知晓她生起病来是这般模样。 太原不远了,队伍加快了脚程,在夜里抵达太原,太原郡守等得眼圈发黑,见着车队时潸然泪下,“殿下终于到了!” 迎来的却是将军铁青的脸,“还不快快引路!” 裴小将军脾气不大好,这是太原郡守早有所耳闻的,却不知竟然不好到了这种程度,太原郡守有些郁郁,但毕竟是长安来的赈灾队伍,想惹也惹不起,若是怠慢了,回去参他一本他这辈子的仕途就算完了。太原郡守赶慢呵腰,“这边,这边。” 来的人都行色匆匆的模样,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了,太原郡守看了一周,没瞧见传说中风姿绰约的蜀华殿下,便谨慎地问,“敢问将军,殿下呢?” 却吃了裴英一记冷冰冰的眼刀,“在车内。” “哦哦,下官知晓了。”郡守浑身冷汗地继续带路,暗觉这为裴将军不好相处,本以为他会念着自己是裴相门生的份上对自己有些好颜色,倒是回长安后再替自己美言几句的,如此看来是不可能了。 匆匆赶至驿馆,裴英二话不言就去掀开了车帘,郡守耐不住好奇心伸长了脖子去瞧,看见了一双纤若无骨的手。 那手搭在玄色的衣袖上,暗云涌动,紧接着身着玄衣头戴狐面具的郎君抱着手的主人走出车厢,行云流水般避开了裴英去接的手,微微垂眼,“我来就好。” 裴英咬紧了牙,又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发作,退开来,任那人走进了驿馆,正是愤懑不平的时候,看到了目瞪口呆的太原郡守,火气更盛了,却突然念起这人是自己父亲的门生,稍稍冷静了些,“郡守进来说话。” 太原郡守摸了把冷汗,这三人之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的,分明是活生生的修罗场,谁踏进谁死,他胆战心惊地跟了上去,裴英入内后解下了氅衣,交给千牛卫,转身对郡守道:“赈灾物资就在门外,则由我来交付给郡守了。” “将军一路辛苦,”太原郡守朝他作揖,“下官方才看殿下似乎面色不大好,是有疾在身?可需要下官寻大夫来替殿下看诊?” 公主大多都是娇生惯养的,河东这一路风霜雨雪,得了风寒也不奇怪,裴英摆了摆手,“看诊倒不必了,有些药材倒需要郡守准备。” 他把息何之前列出的药方拿出来递给郡守,郡守低头看了看,拍着胸脯打包票,说稍后就送来,裴英面色稍霁,“有劳郡守了。” 总算到了太原,运送赈灾物资的事情告一段落,把物资交给太原郡守,后面的事情就不用他们来费心了,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治好令仪的病。她的病症说来也怪,一直高热,反反复复,烧得她意识模糊,像是遭恶鬼缠身了一般。 裴英叹气,他一直就觉得不该遣她来河东,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又或许这不是皇帝的意思。想到令姝,裴英就更是头痛,自从五年前的那件事情发生后,他就对令姝束手无策。 那时候他才晓得令姝的想法,也才晓得自己对令仪有多大的执念,但他被挟住了把柄,无可奈何,解脱不得。有时候他都会想,如果令仪永远不回长安了,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令姝在皇城中被浸染了这么多年,心机与城府深沉得出奇,但只要有他在,他便不会允许令姝伤害她。 打定了主意后,裴英便往令仪的房间去寻她,房门紧闭,他只能敲门,知道她昏昏沉沉不能应答,连阿蔷都没唤。 果不其然,里面传来了冷清的男声,“何人?” “裴长舜,”裴英简短地答道,他无需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和颜悦色,且带着不耐烦的语气,“我要见阿蔷。” 那人的声音比他更要冷淡,“殿下需要静养,将军请回吧。” 裴英登时便怒了,抬脚踹开门,拔剑而出,“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命令本将?” 那气势,分明是想要杀了息何。 第37章 坐想行思 裴相家的公子,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周围的人都是将他像尊佛一般供着,要什么给什么,他自小到大都未曾受过这样的气,一时怒极就把剑指向息何,冲动过后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剑锋所指,息何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他替令仪盖好了被子,面色无波地看了裴英一眼,“将军见过殿下了?那便请回吧。” 再强烈的杀意在他这里都化为无物,千般刀山他也如履平地,裴英不甘心,这样下去是真的要将他的阿蔷拱手让人了。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息何对他的敌意,无非是因为他与令仪之间从小就认得的情意,那是息何这个后来者怎么追赶都无法企及的,所以息何才会处处针对他,有时候他更会觉得息何是在刻意让令仪不与自己接触,好全了他的鬼祟心思。 他必然不会让这人得逞!裴英眼底的戾气更是显然,但现在了结他是不好的,至少要等令仪的病好,或者是回到长安后,他这个无名之辈,就算是羲和神宫中的人,自己也可以轻而易举的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国师,嚣张什么? 好汉不吃眼前亏,裴英咬咬牙还是走了,息何随手关上了门,动作轻到没有发出声响,就怕吵醒了刚刚入睡的令仪。她很久不曾生过病了,还好不是天花,只是普通的风寒而已,她身体底子本来就弱,这一病让她彻彻底底地倒下,神智不清的时候说了不少胡话,还好只有他听到了。 她拉着他的衣袖唤母亲的时候,说药苦,不想吃,非要给了糖才乖乖吃药。真是难得看到这么娇俏灵动的她,她平日里的笑连弧度都是固定的,看起来十分虚假,是拿来欺骗旁人的笑容,病里才把八年来自己压抑的天性完全展现,狡黠无赖,特别是他喂她药的时候,她被苦得嘤嘤啜泣,转头趁他放药碗就照着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他情难自禁地啧了一声,真是头睚眦必报的小狼,咬住了就不松口,直到他摸着她的头说“乖,别闹”,她突然就哭了。 之后抱着他的手,小声说,“母亲,阿蔷不闹了,你别生气。” 折腾累了就睡,孩童都是这样,息何坐在床前看她,眼角都还挂着泪,梦里不知道又梦到什么伤心事了。病痛会让人变得脆弱,她要是病好了知道自己在病中做的事的话,不知道会是什么神情。手上被她咬的牙印还在,她下嘴没个轻重,咬得还真疼,有两处破了皮,血珠凝在伤口边,就成了暗红色的痂。 外面的风雪已停,大约这场雪灾也快过去了,河东会因她送来的物资度过这场灾劫,待她回朝时,定是与之前不同的光景了。 他知道很多事情,但都不能同她说,那些太荒谬的经历就算说出来她也不会信。她说她曾梦到过他许多次,那时候他的惊异并非是觉得荒唐,是惊讶于她竟然会梦到隔世的光景。 这些由他一人背负就好,她前路坎坷艰辛,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暗地里不知多少人窥伺着她,这些明枪暗箭,就都由他来替她挡下就好。 比如琅华,比如裴长舜。 次日果真是晴天,初阳落在冻雪的冰原上,令人眩目。再过几日,令仪的病稍稍好了些,她缓缓睁开眼,看见息何衣冠不整地躺在她身边,正巧息何也醒了,触及她的目光时,他慢慢坐起来揉了揉脖子,“殿下醒了?” 声音里带着才醒来的沙哑,让人遐想翩翩,令仪直勾勾看着他,“座上在这里做什么?” 息何神情很坦荡,“正如殿下所见。”说着还摊了摊手,意思是殿下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 令仪清了清嗓,竭力遏制住了将他踹下床的冲动,“座上同孤睡了一觉?” 高烧让她的声音变得很低沉,没说几句话就觉得喉咙发痒,吭吭地咳嗽起来,息何起身去给她端水,温热的水盛在黑瓷杯子里,他摇头,“臣与殿下睡了不只一觉。” 与他比脸皮令仪显然略输不只一筹,令仪放弃了这个话题,她接过水来喝下,正好润了嗓,随后问道:“孤现在在何处?” “太原,”息何又给她掺了一杯,她才醒来,是需要多喝点水,“物资已交由太原郡守分发往各郡县,殿下请放心。” 令仪唔了一声,“雪停了?” “嗯,”息何见她喝得急,又让她喝慢点,“殿下饿不饿?” 她说还好,掀开被子就要起来穿衣,突然头晕目眩要倒下去,息何把她扶住,皱眉道,“殿下病还未好全,要去何处?” 令仪扶着额头,显然是还未从昏黑中回过神来,声音也有些弱,“告诉太原郡守,应县的事情了不曾?” 息何说讲了,还说留在应县的人也在昨日抵达了太原,她听了之后皱眉,“孤到底病了多久?” “有十日了,”他拿了件衣服来给她披上,“所有的事情都已尘埃落定,殿下无须担忧。” 尘埃落定,令仪闭上了眼,又再靠回床头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室内静得能听清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她隔了片刻后再开口,“这些都是座上替孤做的?” 他不否认,只说是自己应做的,其实他应做的是留在羲和神宫中,登上祭坛祭祀祈福,她听说了在她一行人离开长安后皇帝在羲和神宫举行了祈求雪停的祭祀,他不在神宫中坐镇,那又是谁手握铜铃,立于祭台之上呢? 陈璋么,反正都是带了面具的,再穿上天地山河玄裳,不细瞧肯定是分辨不出来的。况且从没有外人与国师有过太多的接触,世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国师的亵渎,怎还会去质疑祭祀台上那人的真假。 她牵了牵嘴角,笑容很是落寞与无奈,“孤当真是无用。” 息何这会儿又觉得还是病中的她要可爱许多,至少不会如此逞强。他声音不大愉悦,“殿下现在要做的是将病养好,离既定回长安的时日已经不远了,臣希望殿下能在回长安前养好身体。” “孤没有事,又不是什么大病,”她挥了挥手,满是不在乎,“现在就能下床走动,不信座上看。” 她抬了抬腿脚,大约是前些日子受冻受得厉害,她膝上的痛感越来越明显,扭过头就想去寻山石道人给她的药,却听见息何冷冷地说,“殿下的药臣已经替殿下丢了。” 令仪猛地回过头来,确定他所言非虚后,声音也冷了下去,“座上为何要这么做?” “臣让殿下好好珍重自己,殿下却还在服用那种极为耗损身体的药,”在这上面息何丝毫都不会退让,“殿下既然不知道怎么做,那就由臣替殿下来做,那种对殿下有害的药,臣不会让殿下继续服用的。” 虽然他是好意,令仪还是气得咬紧了牙,“座上又替孤自作主张了,孤用的药有什么效用孤自己晓得,不必由座上来替孤说明。药是孤从山石道人那里讨的,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不该用,孤都自有分寸。座上是不是误解了什么,什么时候孤的事情,需要经过座上首肯才能去做了?” 她到底大病初愈,这一番色厉内荏的话说出来后便累得大口喘气,息何眉间掠过心疼的神色,态度也软下来,他在她面前垂下眉眼,看起来温和无害,“臣是为殿下好,山石给殿下的药中有罂粟,殿下长久服用会产生依赖。殿下若是为膝伤所烦恼,臣可以重新替殿下配药调养,难道殿下还信不过臣的医术么?” 令仪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的神情真挚极了,又与她梦境中的身影重叠,让她无力抵抗,她慢慢闭上了眼,低声道,“孤方才的话纯属无心,座上莫要听进去。” 这是她头一回服软,她不想落得孤苦无依的地步,放眼身边,竟是无人可信,令姝与她骨肉至亲,却势同水火,与裴英虽有幼时情意,但时隔多年,想要回到当初已是不可能,她要做的事情势必会动摇裴家在朝中的地位,届时裴家与她站在对立面上,他必定不会站在自己这方,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李沣之流更莫要提,东阳年纪小,还需要她来保护,有时她是真的觉得疲惫,孤独与寂寥都不是令人着迷的滋味,从来都不该去炫耀。 她慢吞吞地躺了回去,背对着息何,“待孤病好之后,便回长安,这段时间辛苦座上了。” 得她这句话,再辛苦也值得。息何转身去替她准备膳食,她才醒来,吃的东西不能过硬,粥最好,才出门就看到一名千牛卫朝他跑来,气喘吁吁地指向门口,“郎君,门口有个娃娃找你。” 息何一贯冷淡地说道,“某不认识什么孩童,烦请让他回去。” 千牛卫挠了挠头,“可是那娃娃好像当时在应县见过啊,就是当时在县衙里被逮到的那个娃娃!” 息何停下要去厨房的脚步,仔细想了想,“狗蛋?”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有几分不伦不类的味道,千牛卫觉得这位如叙郎君浑身仙气飘飘,此生都想不到会听到他说狗蛋,憋着笑点头,“嗯嗯,就是那个娃娃!” “知道了。”息何点点头,折步就往门口走去,果真看见了当初的那个孩童,身上还穿着令仪给他的衣服,宽宽大大的,显得有些滑稽,他一面搓着手一面在驿馆门口等待,看到息何走出来,登时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就跪了下来,“请收我为徒!” 息何居高临下看着他,神情冷漠,他除却令仪之外,对人都是十分冷淡地,狗蛋被那目光看得心口一阵一阵地发凉,但还是咬牙坚持跪着,就在他想要说下句话的时候,息何突然开口,“进来。” 说完就走进去了,狗蛋还没反应过来,门口把守的千牛卫就对他挤眼,“还不进去!如叙郎君都开口了,你能跟着学医了!” 狗蛋白了一眼,我才不是去学医的,但他没功夫与门口的千牛卫多说话,迈开步子一溜小跑就跟了上去,息何先是往厨房走了一周,让厨子煮一碗粥与几碟清淡的小菜送去令仪房中,随后又去看药熬好了不曾,亲手端着药走往令仪的房中,孩童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吵闹很好,息何满意地点了点头,让他跟着进了房中,令仪正屈膝揉着腿,看到息何进来后,身后还跟着个孩童,模样很是熟稔,眉梢挑起,“那是?” “云梦。”他不知什么时候给孩童起的名字,喊出来时连孩童自己都愣住了,令仪却笑了,“这不是狗蛋么,怎么来太原了?” 息何再度纠正,“云梦。” “好,云梦,”令仪不与息何计较,朝云梦招手,“来,告诉孤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在之前听到了令仪与息何的对话,听到令仪唤息何座上,这个称谓放眼大业,也只有一人担得起,当时他不怎么敢相信,后面却越想越觉得可信,等到令仪留下的那些人启程往太原时,便找了个借口让他们将他一同捎来了太原。 他挠了挠头,“要多谢殿下和师父,阿伯他们的病都好了!若不是殿下慈悲,应县肯定渡不过这场雪灾了,我来的时候没有告诉旁人师父的真正身份,我想着当时师父与殿下既然没有在人前说明这件事,那就是师父不愿意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可小心了,我就说我是来拜师学医的!” 令仪想起了他之前在风雪中说的那句话,他说他要当国师,如今知道了息何的身份,追来太原是肯定的。她啧了一声,“为何想要当国师?” 孩童的目光澄澈,一望便能望到最深处去,“要救济天下苍生,让他们远离磨难。” 太过宏大的志向往往都会落空,他紧张不安地看着息何,害怕被拒绝,息何正在替令仪吹药,这边的动静似乎一点都没入他的耳内去,转身过来时看也没看云梦,把药递给令仪,“殿下,喝药。” 他既然替孩童起了名字,那便证明他已经认同了,只不过令仪觉得他似乎草率了些,神宫很缺继承人么?当年老国师也是随便捡的他,现在他又随随便便收了徒弟,指不定就是将来的国师接班人,要代替他坐上羲和神宫之位的。 这么看起来神宫选人还真是随意,不像皇室,每回新旧更迭都会引来腥风血雨,令仪甚至有些羡慕神宫里的人了,活得当真是悠闲与世无争啊。 她是不得已,如果她不争的话,她早就死在蜀地了,蜀地在旁人看来是偏远的地方,但还是有人放心不下,她在蜀地的宅邸都暗藏杀机,饭菜中被下毒,半夜有人潜入她房中欲图刺杀,这些事情并非一两回而已,她小心翼翼活到现在,势必不能碌碌终身。 吃过药便困了,她要睡下,羲和就把云梦领了出去,才关上门,云梦就天真无邪地开口问道:“师父,你是喜欢殿下么?” 息何面无表情地斜乜着他,看得云梦一阵寒颤,随后他面上突然冰雪消融,薄唇勾起:“是啊。” 养了好几日,眼见着令仪的病快好了,息何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令仪每每看到他的模样,都要笑着说,“座上这样,孤会觉得是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云梦也在旁边帮腔说道:“是的么,我听闻师父是有大神通的人,能看见将来还未发生的事,能让师父忧愁的事情,那必然是响当当的大事了!但殿下不要怕,出了事有师父顶着,师父会保护殿下的!” 此言非虚,当天下午便有长安的消息传来—— 皇帝,驾崩了。 第38章 迎风背灯 本念着河东事了能够在除夕那夜之前赶回,待到元宵之时为皇帝贺寿的,谁知道却成了奔丧。 一路无风无雪,令仪的神情却冷如冰霜,她连手炉都丢弃了,双手规正地覆在膝头,问息何:“座上怎么看?” 息何不言,其实她都知道,太子与皇帝一前一后的去了,谁最得利,一目了然,听闻令姝已经登基为帝,是大业首位女帝,裘冕加身,由国师亲自祈天而定,至尊至贵。 令仪笑意生寒,息何就坐在她身边,那长安中又是哪里来的国师祈天?除却陈璋,再无旁人了,他与息何身形相似,又熟谙息何的般般举止,想要冒充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息何身边的人也能够出岔子。 如此一来,令姝名正言顺地登上了皇位,尊皇后为太后,即刻下旨召回远在河东的令仪回京,被雪铺满的长安道,是通往刀山血海的路。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却又与预料有所不同,息何皱眉,大约是他插手得太多,让命途开始微不可察的偏移,先是太子的死,紧接着帝位易主,陈璋的叛变是他始料未及的,可这些都无关痛痒,他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就是最开始时他对她说过的话。 为了救她。 离长安越近,她的情绪就越紧绷,反应在面上却是相反的,她嘴角微微向下撇,眼底盛满了悲痛,当真是因大行皇帝的去世而悲痛的女儿,她听着轮毂碾压过御道的声音,像是从她的身体上碾过,骨头都被挤压得嘎吱作响,息何早在城外带着云梦下了车,留了香囊给她,让她贴身戴着,勿失勿忘。 勿失勿忘这个词从他口中念出来太过缠绵否侧,教令仪恍惚了好一阵,那枚香囊在她手中攥了许久,直至她手心微微出汗,她才放入怀中,将衣襟理好。 神宫果然该除了,她闭上眼,若不是有陈璋相助,令姝未必会这样顺利登上皇位,一旦皇权与神权有所勾结,设立神宫的初衷便已经背离,君王无道,神宫包庇,天下不宁,山河难守,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她赶不及小敛,入皇城时已白幡漫天,戊守的金吾卫将她的轩车拦着来,质问来者何人,裴英骑在马上,满面怒容,“蜀华殿下的车驾都敢拦,还不速速退开!” 呵斥声绕着朱雀门盘桓,金吾卫面面相觑后抱拳跪下,垂首道:“陛下有令,请蜀华长公主下车,趋步入宫,以示忠孝!” 显而易见的刁难,裴英在马上面色难堪,却无能为力,轩车内传来令仪平静的声音,“既是陛下所令,蜀华遵旨。” 车帘掀开,她着麻衣,外披白氅,冰天雪地中乌发挽起,秀丽的眉飞扬入鬓,她下车时援着袖口,能辨识出那比雪更莹润精致的手腕,缠了条红丝绦,年轻而干净。倏尔她把手掖在袖中,天地间唯有的那点颜色就被遮住了,她转身对裴英垂首,“多谢相送。” 裴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寻不到该对她说什么,这样的她是陌生的,看起来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他从长安出发之前令姝寻过他,也同他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他都没当回事,谁知道她并非在玩笑,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他双目通红,“阿蔷,节哀。” 她垂眼,“是国丧,人人都该节哀。” 说完便转身去了,风将她的氅衣吹得鼓胀,那一弯露在外面的脖颈,是雪色以外的绝色。 从朱雀门到西宫的这一路,仿佛比河东到长安还远,长安又开始下起了小雪,纷纷扰扰落在她鬓角与肩头。她听见风将白幡吹得猎猎生响,要将人撕成两半的力度,她眯眼往前看去,西宫就在眼前了。 大丧期间,宫禁森严,她一路行来都能看到持刀带甲的金吾卫,越往西宫去,便越是森罗密布,虎贲戟交叉陈列,许久不见的李沣正头戴白帻,看到她是一怔,随即赶忙迎了上来,“殿下!” 她平抬了手,“李尚书别来无恙?” “多谢殿下关怀,”李沣面上愁云满布,“臣听闻殿下日前大病一场,如今可好全了?” 令仪颔首,说已经大好,让李沣无须担忧,听她这么说,李沣才松了一口气,他虽是在京城,却对这一系列的变故无能为力,而大行皇帝驾崩时令仪尚在河东,只能眼睁睁看着令姝受赠玉珪紫巾,登基为帝。 新帝上位第一件事情便是下诏书将令仪召回来,李沣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新帝身着衮冕,日月星龙在衣,四章为裳,在大行皇帝梓宫前对朝臣道:“父皇生前最疼的便是蜀华公主,若无她相送,先帝之灵势必难安,传朕旨意,让皇姐速速回京,为先帝哀哭。” 话里透着阴冷,让跪在前面的李沣头皮发麻,他晓得新帝不喜令仪,这突如其来的更替对令仪在京中的局面更是雪上加霜。毕竟新帝是由羲和神宫亲口承认的皇帝,祭祀台上,众目睽睽,名正言顺极了。 他操碎了心,但令仪回来之前他又不能轻举妄动,好在令仪终于回来了,她面上还能看出大病初愈的疲惫,李沣关切地问她,“当真不要紧?” 她说不要紧,十分克制地与他保持距离,疏离地从李沣身边越过,径直走入了殿内。 新帝早前便有过旨意,所以无人拦她,殿内伏哭的众人见到她时啜泣声有那么瞬间的停止,随后又高低起伏地应和起来,梓宫上纹画的连璧与偃月将龙虎困住,生生世世挣脱不得,令姝跪在正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时也未回头,她腰身笔直,开口如掷玉泉中,“令仪姊姊?” 她的声音不大,却与此起彼伏的哭声格格不入,众人都朝令仪看过来,风雪兼程赶回来的公主眉目间满是惫色,还带着失去至亲的悲恸,声音沙哑哽咽,“蜀华,参见陛下。” 令姝沉默不言,以至于殿中的其他人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样的威压与生俱来,让人喘不过气,片刻后她对哀哭的百官嫔妃说道,“出去吧,留皇姊在这里陪朕便好。” 随侍的人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殿内便只剩下令仪与令姝两个人,这时候令姝才回过头来,神情模样分明是在笑,“姊姊,你终于回来了。” 她向令仪招手,“过来,来朕身边跪着,父皇等了姊姊好久,姊姊没回来,他连眼睛都不肯闭上呢。” 令仪走到她身旁跪下,没了旁人更好,她不必再做出一副悲恸的模样,眼底的猩红被收敛起,她闭上眼朝梓宫跪拜。按理来说她是该哀哭的,大行皇帝膝下子嗣单薄,自太子薨后,就只剩她与令姝两人,但她实在流不出一滴泪,再勉强也是枉然。她从前对大行皇帝更多的是恨,在息何那里知晓了某些真相后,又发自内心地替他觉得可悲,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拱手相让的更让人感到羞愧的呢,难怪到后来他不敢见她母亲,她的存在一直会提醒他,他的无能与庸碌。 令姝偏过头来看她时,映入眼帘的是她巍然不动的侧脸。 到底还是自己赢了,令姝心底在欢呼雀跃,她要的不就是这些么。自令仪将户部的案子查出来后,她便发现先帝对令仪的态度有所改变,甚至在许多事情上很明显地倾向于令仪。河东道赈灾的差事是她主动让出来的,若是让她前往河东道,天高地远,更不知道令仪会在京中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她付诸了十几年的心血,焉能容她轻而易举践踏。 等了太久,终于在这一刻确信自己赢过了她,令姝手心都在发烫,她看着令仪只闭眼跪拜,出言道,“姊姊不哀哭么?” 令仪不作答,令姝更是咄咄,“枉父皇从前那般疼爱姊姊,如今父皇去了,姊姊却连一滴泪都不曾为父皇落,要是让父皇晓得了,不知道他会多伤心。”她步步紧逼,大有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朕晓得姊姊还在怨父皇,容朕直言,当年的事情本就不是父皇的错,在那样的情况下,父皇都还能留姊姊性命,当真是天大的宽赦。姊姊非但不感激父皇,还为此对父皇耿耿于怀,怀恨在心,姊姊有没有想过,若不是纪氏不知检点咎由自取,怎会惹得父皇龙颜大怒!” 话才起头的时候,令仪一如往昔波澜不惊,可自纪氏的名讳从令姝口中说出时,她突然睁开眼,偏过头来,掀唇道,“咎由自取?” 令姝听出来了,虽然令仪在极力抑制,但她还是从那四个字里听出了怒意,她突然精神为之一振,像是久攻不破的城墙突然被寻得弱点,不趁胜追击实在是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的机会,令姝莞尔,艳红的唇在灯火下如鬼魅般妖冶,“怎么,姊姊觉得朕说得不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