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在望》 暗杀 ♂ 一抹夕照残红,晕染西边天空。暮色迷离中,百花芬芳,晚风微醺,令人沉醉。 向晚的宫殿里早早便点起了宫灯,烛火在还未逝去的暮色中明亮的燃烧着,可却没人感觉到它的光芒。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掠过金盏琉璃殿顶,避过了殿外侍卫们的注意,潜入了大殿中。 大殿如深水冷潭,是投石也不能惊起一丝涟漪的冷岑寂静。唯有殿中各处的长明宫灯燃烧浮动,才酿造出一丝分明动静。殿中只有一名白衣宫装的侍女,她跪坐在内殿外的水晶帘外旁,一盏长明宫灯照亮她半边面容,可见她轻薄的刘海下眼睛闭着,正低着头偷着打瞌睡。 这道黑影经过她身边,连丝风都没惊起,她却已经身子一动,由跪坐之势变成了跪立,她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黑影的瞬息间目光凌厉非常,清丽面容上不见一丝疲倦,满是戒备和观察,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正隐忍埋伏,倘若来人有何异动,便会成为她的猎物。 黑影停住了前进的步子,单膝跪地,拱手一礼,正欲张口说话,那名白衣宫装的侍女已经恢复跪坐的姿势,眼眸中的凌厉早已一散而去,只强势的抢先开口,你是翡月阁的杀手吧,看来这件买卖你并未办妥,怎么,发现自己完成不了,前来退掉吗 阿韵。内殿里,传来了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这名叫阿韵的侍女听出殿中男子的声音中的不悦,立马闭了口,斜撇了那个黑影一眼,恢复先前那副偷懒打瞌睡的模样。 低着头的黑影打量了闭目的侍女一眼,这才谨慎的开口朝内殿解释道,翡月阁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买卖,除非雇主中途撤单,否则接单必达目的。只是 他顿了顿,这才接着说,只是出城时,还有人一路跟着二皇子,在下和他互相发现对方。事发突然,在不确定来者用意前,避免下手失败,引起护卫戒备,在下只能暂时选择放弃此次行动。 是吗内殿深处男子的声音低低的传出来,翡月阁既然不做没有把握的买卖,那接单后下手前难道不先做好充足准备吗什么时候下手,如何下手,有几种方法下手难道翡月阁的人都靠临时计划如果真是这样,我真要对翡月阁在江湖上的鼎鼎之名保持怀疑态度了。 爷,你听听他说的,什么二皇子,杀手不仅需要手法稳妥,嘴巴更要严实稳当,随随便便把要目标的身份暴露,倘若坏了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件事情如果让奴婢去做,定不会 这种小细节倒无关紧要,不过,阿韵,我有让你说话吗 黑影听到了身边白衣宫装的侍女轻哼了一声,感觉她此刻正在看着自己,这种似乎被人盯着看的想象让他感觉很不自在,头埋得更低,小心翼翼的打着圆场,试图淡化这紧张的气氛,阿韵姑娘确实没有说错,在下今日接连犯了两次失误,确实给您和翡月阁两方造成不好的影响。不过,在下保证,接下来决不再让您失望。 我在乎的不是你或者翡月阁的保证,甚至我在这桩买卖中持有的态度。我在乎的是你们翡月阁是否能完成这桩买卖,过程如何,我不关心。你们翡月阁得手,我奉上钱财,从此不再有任何瓜葛,仅此而已。 内殿中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黑影仔细分析其话语,确认对方已不计较自己此次失误,这才稍微放心,开口说道,那个半路出现跟踪我们的目标的人,虽然不知道他抱着什么目的,但大概知道他是为谁做事了 大概不确定的事情有说出来的必要吗 听到内殿里的男子这句话,黑影立即闭上了嘴,选择沉默,但很快,他便听到内殿中的男子开口问他,你既然开口提,应该八九不离十,说吧,他是谁的人。 他是四皇子的人。 墨灰色的天幕一层层的暗下来,西边的晚霞随着时间的消逝,也失去了它绮丽的色彩。月亮还未曾升起来,稀疏的星辰洒落在天幕上,乍眼看去,黯淡无色,像是一颗颗死鱼眼珠。反倒是人间华灯绚丽明亮,恍若夜明珠点缀,热闹之地,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建康城中一处繁华的坊市内,各色灯笼相连照耀,灯下车水马龙,路两旁的房子都用彩帛装饰着,各色灯光打在上面,反射出朦胧的迷幻似的光来。沿街远望,临窗皆有浓妆艳抹的女子,或坐或立,嬉笑言语,好像天上的仙娥。 倒有一处例外,长街中心的房子窗边,出现的不是花枝招展的女子,而是一个年轻的白衫男子。朦胧灯光下,这男子浓眉星目,一张脸上明明面无表情,偏偏眉目间天生一丝忧郁,一副无辜又惹人心疼的模样,引得楼下经过的好些男子侧耳打探他的身份。甚至有人把他当成是勾栏招揽生意的新手段,向身边女子询问他的身价。那些女子听闻,脸上笑容一收,抬头望向楼上的目光中甚是复杂,一句话也不说,只赶紧将好奇的客人们拉走。 这名男子似乎觉察了,懒洋洋的挑一挑眉,转回身去,不再露面。一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手撑着地侧躺着,悠悠然闭目假寐。屋里另有一名青衣男子,见此不由笑着问道,公子今日的心情看来不错。 话音刚落,窗边的灯笼一阵晃动,一个人从窗外闪进来,对着白衫公子跪地一礼,说道,公子,计划有变,我未曾得手。 白衫公子扯起唇角笑了一笑,支起身来,靠着窗坐着,声音和样貌一样的温和,可惜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仿如凉薄春雪,冰冰冷冷,我等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是为了知道头尾。从午后到此刻,已有四个时辰,我希望你是准备好答案而来的。 我迟迟才来,让公子久等,自然不会让公子失望。那名男子仍旧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开口说道,我已经查出来,今日准备对二皇子下手的不仅有公子您,还有大皇子。 白衫公子眉头一动,说了声居然,那张无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笑意,他身子往前微倾,好奇的催促,然后呢 大皇子请了翡月阁的杀手,对二皇子下了暗杀的指令。接受命令执行暗杀的人并不是我,所以我事先也不知道翡月阁接了这桩买卖。公子曾说过,倘若出师不顺,要特意留下线索给对方,我已经照做了。他一定以为我是四皇子的人,此刻,应该禀报上去了。 白衫公子嗯了一声,没有再言语,只一手托着下巴,另外一只手玩弄着空无一物的酒杯,不知在想什么。 跪着的男子等了半天,忍不住开口提议道,二皇子虽说已经离开京城,但我快马追去,便可将此事一了。 白衫公子抬起眼睛,看了跪着的男子一眼,却换了个话题,都说兄弟间有时能心灵相通,我总不信。难得这回大哥和我想到一块儿,说明二哥确实有点碍眼。可惜了可惜,如果我知道大哥要出手,我也不必私下请你出手,据说翡月阁对私下接单买卖的杀手可是毫不留情得很呐。 能为公子做事,是我三生之幸,若日后能追随公子左右,肝脑涂地有何所惜。 好好好,你这样信誓旦旦,我可真信了。你叫什么来着,阿黄还是阿黑不过叫什么也不重要了。 名字被人遗忘的卑微杀手听闻此言,心中半是狂喜半是失落,他抬起头来,刚想将自己的名字告诉未来的新主子时,却看见白衫公子正对着屋内的青衣男子使了个眼色。他并未意会到什么,只觉身边忽来一阵劲风如刃,自己脖颈处随即响起了咔嚓一声。他疑惑着看向白衫公子,却发现自己看到的是青衣男子,他想不通自己为何没转身就能看到身后的人,却没时间去获得答案了。 晚风吹拂,夜空中明月初升,宛若盈盈明珠。 屋内的青衣男子额前刘海被风徐徐吹动,其容颜格外清俊,笑容温柔,一如身后月光轻柔动人。他轻柔开口说道,皇上近来对二皇子格外青睐,此次派往天山的人选,皇上在二皇子和公子之间选的是二皇子,用心不言而喻。公子既然打算对二皇子下手,正巧大皇子也有此番计划,为何不趁机借大皇子的手除去他,借刀杀人,以绝后患。至于这个人,现在既然用不到,让他作为我们安置在翡月阁里的棋子,未尝不可,公子何必杀之。 本来想着不管事情如何,结果只要嫁祸给小四弟就好了。若事情顺利,我便可代替二哥前往天山。没想到这次大哥也参和进来,真是头痛。 白衫公子摇摇头,继续说道,大哥这人,向来谨慎,绝不可能如此冒进。他远在南御苑,都插手此事。我担心,他原本便是打算要了二哥的命后,然后指出可从中获利的我,拉我下水,让父皇优先怀疑我,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如今,他若真以为这个人是小四弟的人,估计不会对二哥贸然出手了,而很有可能先对付小四弟。唇亡齿寒,小四弟千万不能因此着了大哥的道。 青衣男子了悟的点点头,思索道,所以这个人必须死,死无对证,谁也确定不了这杀手到底是为谁做事的。 没错,大哥既然疑心重。少白,你就放点消息,让他知道,这个人死在我私宅里了,说不准,他还会怀疑杀手是小四弟派来潜伏在我身边的棋子呢。他忙着查明事实的这期间,只要二哥顺利到了天山,就没我什么事了。 叫少白的青衣男子接过话,说道,公子不必过于烦忧,窈窕阁今夜选花魁,公子不妨下楼去看看,据说十二美人为了争夺此次花魁之名,可是各自使出了杀手锏,今日的舞台上表演的,一定比往年甚至明年都更热闹精彩。 这是什么主意白衫公子闻言转过脸来,挑挑眉的瞬间,嘴角似不屑的一撇后,又再次回复面如表情的模样,但眼睛里一丝笑意未来得及隐藏,他理了理衣衫,点点头道,虽然不是很好的主意,但也能用用,那我下楼去了。 夜市 ♂ 被点燃的烟花发出一声轰响后,升到了夜空中,盛放开来,搅动了夜空之前的沉静。随即,有更多的烟花也升到了夜空,一簇接一簇的在夜空中绽放。绚丽的华光在夜幕中流转缤纷,缀亮夜空,直把星辰圆月纷纷压下阵去。 建康城中,每逢逢年过节,寿宴喜酒等等喜事,都会燃放烟花助兴。上至官宦人家,下至寻常百姓,皆对燃放烟花之事习以为常,烟花美景常在,人们只享受其助兴的气氛,已没人再为此美景驻步抬头欣赏。 但此时,一名穿着水蓝长裙的少女却被燃爆的烟花声音吸引,抬头看向烟花绽放的夜空时,激动得惊呼出声。 路人因她发出的声音奇怪的侧目而视,似乎惊异还有人对盛放的烟花这般在意。但当他们看到那名欢笑着的少女模样时,眼中反倒不约而同露出一丝惊艳来。 烟花胜景转瞬即逝,夜空立即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少女仰着头期待了半天,眸子中染上一丝失落,她转过头去同身旁的同伴说话,在天山时,我以为满天璀璨星辰之光便已是世间最美,却没想到大雍居然有比星辰之光更美的东西。瑢磬,告诉我,它叫什么 少女的声音甜脆悦耳,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喜悦又被她毫不顾忌的音量出卖,又引来刚经过的路人的注目。她的同伴是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被这诸多目光注视,脸皮一薄,很不自在的看了四周一眼,一边低声道,巫颜,算我服了你行不行,小点声,非要让别人知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好宰我们一道吗 那好吧,那你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 少女的话还未说完,便看到同伴嘴角一撇,骄傲的脸上露出很不耐烦的神情来,眼见同伴正要假装没听到似的走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珠儿一动,抬脚跟在同伴身后,紧跟着问,为什么外地来的人就要被宰呢这里的人都要把外来的人吃掉吗 她的同伴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眼睛似乎抽筋了似的,多翻了几个白眼。 少女的眉头微微的皱着,假装没看到同伴的古怪的表情,一边思考一边说,宰鸡杀鸭烹其肉而食,这样的事我能理解,战乱之时灾荒之年无物可食,夺人吃肉我也能理解,可现在的大雍远无战乱,近无灾荒,正是太平盛世,为何京城的人却要吃人,还只吃外地人 少年似乎被少女的这番话惊吓到了,由翻白眼变成看白痴一样的眼神,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动了几下,以至于他并没发现少女唇边隐藏的一丝笑意,只怒气冲冲的对少女嚷道,这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笨的人,我和你说的根本不是一个意思,不说了,反正鸡同鸭讲,一辈子都说不清楚 话还没说完,他已听到少女憋不住的快活笑声,他警觉的看着少女,等着少女收了笑容,好心的对自己解释道,宰割天下这个道理我懂,宰人的道理我如何就不懂了 少年愣了愣,后知后觉的开口,那为什么 少女笑盈盈的接过话来,快活的说道,为什么我要逗逗你,为什么你这样不耐烦,吝啬一个答案,又为什么你那么容易生气,几句无聊话都能让你发起火来 少年沉默的瞪着少女,少女则好整以暇的笑着回视。僵持半日,反倒是他们车后的马车上有了动静,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女子走下来车来,微笑着向马车旁的两人。 女子穿着翠绿的衣裙,笑容温婉,身姿婀娜,亭亭玉立。见两人如此,柔和的开口道,颜儿还是个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可瑢磬你可是半个大人了,何必和个她计较呢。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大人遇到孩子,有理说不得。 叫瑢磬的少年见着这名女子的笑容,满腔的怒火早已一泄而空,闭了嘴偏过头去。他身后的少女则扑到女子身上,一把挽住了女子的玉臂,扬起脸,不甘心的嚷嚷道,盈姐,你怎么可以胳膊往外拐呢。就算我没见过世面,你也应该替我说好话,怎可人前揭我短。 瑢磬转过脸来,看着少女黏在了女子身边,抿了抿唇,轻轻的吐了两个字无聊,这话又引来女子看向他,他又扭开头,抬了脚索性走开了。 见着同伴走开了,少女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笑着道,还好瑢磬那家伙并不知道我是偷偷跟来的,否则,还不早把我扔路上了。好在啊,大雍看着挺好玩的,这一趟,来的值得可惜,阿玩没有来,否则也能看到那样的美景了。 你这个孩子。女子纤指一点少女的额头,无奈的说,我不让你来,你会不来吗左右都拦不住你,让你自己选择,反正后果好还是坏,也只是你自己承担。还好你觉得这一趟来得值得,回去的时候,面对惩罚还能甘心接受些。 少女闻言,扮了个鬼脸,立即惹来女子伸手来掐她的脸颊,少女赶紧捂住脸颊,耳边则听到女子说道,你刚才看到的东西叫做烟花。人们呢,用火苗子点燃线香,再用线香将烟花点燃,烟花爆炸,焰火四射,如花绽放。 太好了,那我一定要带回去给阿玩看看才行。 少女嘻嘻一笑,揽着女子的手立即撒开,跑向灯火辉煌的街市上。 女子刚要开口唤住她,少女已经停住身,笑道,盈姐不必担心我,我已经记住店名,左右就算迷了路,也不会找不会来的。 说罢,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建康城并无宵禁令,因此夜市极为繁盛。 御道往南,必先经过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题着四个大字八表同风,乃是先帝夏启被掳去不久前亲自题写,笔力丰厚雍容自成一派。牌坊为三间四柱的结构,柱前各矗立着一只张牙咧嘴的石狮子,中为御道,宽约百余步,不准行人车马往来。御道左右两侧各有砖石小道,被一条御沟将其与御道隔开。小道宽可六七人共走,道旁御沟种植着荷花,此时花期未到,只一片翠绿荷叶,接连续远。御沟岸边则种着果树,每逢花期,花朵熙熙攘攘,红翠,颜色交杂相映,宛如画卷。小道另一边是临街的楼阁店铺,鳞次栉比,各色器物,五花八门。也有沿街兜售叫卖的游商,卖着稀奇古玩的小玩意儿。 此时已是夜晚,沿街的店铺纷纷点亮门前挂着的灯笼,灯笼上用彩纸绘出店名,便变成了夜晚的招牌。巫颜行走在小道上,只见店铺里出售的东西许多也是平生未曾见过,不由暗暗称奇。她心里惦记着刚刚看到的烟花,但走了一段路,只见卖的无非是美食日常用具锦缎字画等等,一个出售烟花炮仗的店都没有。 月亮悄悄爬上枝头,巫颜看到了一人正坐在街道转角处休息,每当有男子携着妻子子女的人经过,他便拦住男子小声的询问对方。巫颜好奇,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加上耳力好,一下就听到他问别人卖不卖他的东西,这才知道他也是个游商。 但别的游商沿街卖力叫卖,不是推车便是挑担,可这个人身上不过一个木盒,举止小心翼翼,更不叫卖,只笑声询问。却不知是卖什么东西,这般神秘。巫颜偷偷往他那边靠近了些,终于听到他问一个人要不要买烟花。 巫颜寻了半日,终于有所成果,不免十分开心的走过去低声问道,你这里都有什么烟花最漂亮的要多少钱 对方见生意来了,十分高兴的看过来。但一看巫颜不过一个小女孩,张着的嘴立即闭上,低着头随着人群往前走去。 巫颜甚是无奈,刚要跟上前去,却听到身后的人群中有个声音,朝着巫颜这边飘散,官爷,有个沿街出售危险物品的,之前确实是在这边,也许往前走了 巫颜闻言,转头迅速打量周围几眼,一边拔步快走到那名卖烟花的游商身边,低声道,这里就你一个游商,官爷要捉的卖危险物品的人,是不是指你如果是的话,你得赶快走了。 游商这才注意到巫颜的脸,他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容颜竟这般美丽,不由呆了呆,直到巫颜推了推他,他才反应过来,连忙道了声感谢,刚要走开。巫颜又拉住了他的衣角,伸手将他怀中盒子打开,只见盒子里整整齐齐装着式样各异的烟花,做工精巧别致。巫颜迅速的看了一眼,便伸手拿了个花朵式样的烟花,游商反应过来,一边合上木盒,一边嘴里说道,也好,就算是报答你提醒我的恩情 他话没说完,巫颜已经把他往人群中推了一下,同时在他手心里塞了个银元宝,轻声说道,这银子应该只多不少,买卖成交,快走吧。 游商的唇动了动,却头也不回走了。 他的身后,一个男子正大声喊道,官爷,这边这边,我看到他了 游商却已在人群中消失了踪影,巫颜握着手中的烟花,将它小心的放进了腰间的荷包袋里,心愿得偿的笑着转过身来。刚打算打道回府。没想到刚一转身一个官爷一阵风似的从自己左边跑了过去,巫颜本来站在御沟旁,下意识便往右边退了一步,却不想右边也一阵风似的跑过一个人,两下一撞,巫颜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被迎来的男子力道撞得往左边飞去。 第三章 少年 ♂, 时至夏初,但春寒未褪。池水在夜里散发着凛冽的寒气。巫颜心想,纵然不至于淹死冻死摔死,但绝对会狼狈得引来那个谁没心没肺的笑声。 那名引发事故的官爷稳住身形,根本没去理会被自己撞出事的少女,身影又消失在了夜色中。倒是路人都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等着寒夜中少女的凄惨落水声响起。 倒是即将入水的少女突然朝池边伸出了左手,仿佛是等待着谁拉她一把,将她拉离这个危险的境地。可她身边空无一人,虚空中又有什么可能伸手将她拉住呢。 突然间,一个孩童嚷了一声,爹爹,为什么这个姐姐不会掉到水里去这是什么武功 孩童带着稚气的声音在此时的静夜中格外清晰,就连附近商铺门口的店员也望了过来。只见光暗虚影之中,那名水蓝长裙的少女头朝下脚在上,就像是被谁拉住似的,倾倒的身形在水面上空停住了掉落之势,只有那一头乌黑长发从肩头滑落,拨动沉寂水面,惊起涟漪荡漾,扰乱垂落的迷离灯光。 巫颜身形在空中一滞的同时,已控制住了身体的平衡,原本倾斜掉落的上身往上支起,双脚缓缓落下,稳住身形。池边树木无风自动,枝叶猛地一阵曳曳晃晃,她脸上身上尽是晃动的斑驳光影,光影中唯有那双眸子晶晶亮亮,仿佛能透过清濛云雾的夜空星辰。池水被她轻轻一点,仿佛有灵气似的托了她一下,因为她轻点水面后,轻松一跃,优雅的一个翻身,她已安全的落在了御道之上,只剩池水仍不肯平息,无数水波一路荡漾而去,一路将灯光折射,潋滟犹如一面妖镜。 这番惊险,加之巫颜本身身量娇小,看着更为年幼。如此幼女自己脱险,令路人只道是她身手了得。巫颜知道自己引起路人关注,赶紧将自己藏身在暗影中,等到路人略散去,这才从暗影中走了出来,并将左手伸直,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银蛇似的直射回她的袖中,在空气中穿过时发出一丝细微声响。巫颜看着对面道路,想起刚刚经历的事情,刚要气定神闲舒一口气,却听闻有马蹄声急促传来,转瞬之间已急至身后。 御道向来无人,何况夜间。对方策马疾驰,马奔如飞。等他注意到前方御道上的巫颜时,早已去势难收。他强拉缰绳力图制住马儿飞奔之势,一边厉声大喝,快闪开 巫颜闻声转身之时,快马已经近在几步之内。她身形往后仰,似乎是怕马蹄下一秒会踏至脸上。迟疑之间,她竟是忘记往一旁一躲,唯一有的下意识的反应则是一挥左手,左手袖中瞬间飞出的银光缠向眼前的马蹄,原来是一条银色软鞭。 软鞭勒住即将致人于危险的马蹄,更延伸往前,再次缠上左方的池边树木,巫颜硬是借着池边树木之力,轻轻一撇,将奔马去势卸至左边。她则接力使力,身形一动,已经站到了右边的安全地方。 光影腾挪间,巫颜脑海里掠过的则是自己在天山学习时,每次要逃课,自己也都利用软鞭缠住高墙边的树木翻出高墙,将这名长老气得在墙角下跺脚的经历,以至于每次这名小婆子在教习时,都忍不住要痛骂,每当此时,巫颜是堂上最为难受的人,因为这是一件让人想笑却得极力控制笑意的事情。可这一次却她失了手,她脸上闪过的自得笑意还未曾泛滥多一片刻,就立即加进了一丝惊色。 那匹马儿之前生生被树木拉住了去势,再加上它的蹄子被鞭子死死缠住,前两个蹄子被勒生痛。惊吓之余,它吃痛的奋力嘶叫,扬蹄挣扎,似乎是要将自己蹄子上未知的东西摆脱。这一番老劲,让它根本无法理会身上主人的安抚和指令,不仅将树木扯得微微晃动,更将自己的蹄子更勒得生痛,重要的是,它将一根鞭子连带上的巫颜扯向了自己。 巫颜还未将安全地方站热,左手腕上突然猛受一股老劲,还没让人有何招架功夫,自己已经被扯了过去,扯往马蹄之中,马腹之下。 变化不过瞬息之间,巫颜这回脑海里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已经又再次笼罩在了危险之中。但令她事后庆幸的是,暗影中一阵风惊,分明有一阵轻蹄飞扬,却仿佛昙花一现时的无声无息,身后一侧有人策马而来。巫颜只觉得手腕登时一痛,痛得她无力抓住袖鞭,鞭子仿佛一条死蛇似的缓缓从袖中掉落,同时,一个强有力的手臂已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整个人往腾空一提,驱马往前轻走几步,将巫颜带离了那个危险的地方。 双脚腾空的瞬间,巫颜猛地反应过来,空白的大脑这才强行塞进意识,恢复思考。腋下的那只手臂是属于男子才能有的臂力,温热的体温正透过薄衫传至自己的肌肤上,更衬得颊边夜风冷冽。她正要看清那个出手相助自己的人时,直觉颊边夜风冷冽之势瞬间一收,那只手臂轻松将自己一卸,放任她无任何防备的落地。巫颜站稳身子,回过头去,那名施救的男子连同他的马都置身于夜晚的暗影中,无声无息且无影,仿佛魍魉幽魅一般, 这马估计不能骑了。暗影中的男子的声音自巫颜身后缓缓响起,对着仍竭力让惊马恢复平静的不死心男子说道,这匹马自有巡城禁军收去,不必在此地耽搁,你另去寻匹快马,再和我汇合。 那是介于男孩和男人间的声音,已经洗去孩童的稚气天真,却还未曾有男子的冷酷无情。巫颜转头去看,他仍置身在阴影中,只余一角灰绿色衣袍不甘心的在夜风中飞扬,沾染了迷离灯光。他的话语异常柔和,可惊马上的男子一听,没有任何异议,立即松开缰绳,弃马一跃,身影翻转落地一跪后,一言不发迅速离开。 巫颜见那匹马蹄上还缠着自己的鞭子,正欲上前捡起,却听到身后那名暗影中的男子开口对自己说道,你若是对控制这匹惊马有信心,或者本身自己身手了得,不妨再去刺激它。 巫颜前倾的身子很没志气的一顿,居然毫无还嘴甚至挣扎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银鞭躺在地上,却半点不敢有所作为。御道不远处不知何时已有火炬之光冉冉趋近,手执火炬的人身上有寒光隐隐反射,那是来自巡城禁军身上穿戴的黑色盔甲。 这一群禁军大约十来个人,两人一列,沉步行进,速度却不慢,唯有一人身穿绵甲,不疾不徐的骑马在后,像是这群禁军的头。 身后的男子似乎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终于来了。 只是语气含糊不清,听不清用意,不知他是期待禁军前来,又亦或是不想惊动禁军。巫颜此时才看到这名男子的面容, 那仍是一张属于少年的面容,俊眉飞扬,玉面薄唇。而最吸引人目光的最让人一眼忘不掉的是他的眼睛。这少年桃花似的一双眼睛,注视着人的时候,让人觉得像是置身在春光明媚的傍晚里,午后曾下过一场雨,雨水未干,夕阳卷着一份水汽,空气里有混淆着潮湿温暖草木泥水花香的味道,令人无端心生一丝迷醉。 但很快这丝迷醉就消失了,少年的脸上硬生生的蒙上了一丝冷漠,之前的温柔假象仿佛是人自己的幻觉,这层刻意的伪装随着巡城禁军的靠近而渐渐趋向于自然,仿佛这份冷漠是天生自带。巫颜没想到一个人的脸上居然能瞬间转化如此复杂神色,不由多望了几眼。但是这名少年却没再看她,只是扭头看向两旁街道。 御道两旁的街道已有身披黑袍的护城军骑马而来,马蹄声纷乱,惊扰声中,反而将夜市的喧嚣削减如沉寂之境,街面上路人避至如无人之所。 巫颜环顾四周,见这些人不约而同朝御道而来,心知是他们的目的是冲此刻御道上的自己和少年等人而来,见少年仍旧冷静如前,没有任何动静,突地开口朝少年问道,你是硫明帝的第几个皇子 话一说完,巫颜便细心看他神情,果然见少年原本冷静的神情有了丝微变化,看向自己的眼中含了一丝惊讶,更开口回应,道,你如何认定我便是皇子。 那语气像是默认后的询问,但这名少年不知是否是为了掩饰,薄唇弯起,笑若未笑,仿佛迷般笑容,倒更让人难以确定,毕竟这仅仅是巫颜的推测而已。 能够夜行御道,不是皇帝皇子便是有皇命在身之人。可这少年这般年纪轻轻,又未曾惊动巡城禁军严查护卫,除了皇子,又还有谁才能做到这般仿若无人的隐密呢。大雍此时在位皇帝为硫明帝夏昊,年已四十五岁,膝下只有四子。这次前来大雍,巫盈带来上好的养伤补药。正是因为皇长子夏子海在不久前的春猎中不慎坠马受伤,留在南御苑养腿伤。所以就算夏子海回到京城建康,伤腿已愈,也不可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不选择马车出行,仍旧亲自策马而行。如果大皇子排除了,就剩下二皇子夏子晏三皇子夏子河四皇子夏子澄了,这三个人中又会是谁呢 但不管会是谁,不管自己是否猜对猜错,他对前来的禁军这般冷静,说明他很有把握就能将这群人对付掉。可是自己呢又该如何面对 第四章 少女 ♂, 巫颜向来胆子奇大,又正处在贪玩任性的年龄。今时今刻她会站在大雍京城里,也无非是因为她瞒着族中长老偷混在前往大雍的队伍里,继而偷离天山。所以此时就算糊里糊涂撞进局势不明的事端中,心里更是对要发生的事情一派茫然,她这个人却不晓得要无措。反而因为对未知之事无所预知而显得更肆意无谓,她不知道的是,来日方长,今夜不过是个开始。 巫颜见少年如此镇定自若,心中想了一想,露出了无忧无虑的笑容,语气轻松的回道,不过是看你这幅样子,猜的,随便猜猜。 少年没有回答,只顾望着远处的巡城禁军渐渐走近。可两人距离已极近,巫颜心知他是故意装作没听见,心中玩心大起,眼珠子一转,索性双手叉着腰,抬起头仰着脖子,动也不动,眼睛只牢牢盯着他。 少年本欲忽视巫颜的存在,余光一扫之下,得知巫颜直视自己的目光又直接又坚持,他此时尚且还能不理会。但却未料到,夜风顽劣,也加入了玩闹的行列中,将巫颜垂落肩后的长发撩起,不知巫颜的头发到底有多长,那发丝竟数次从他面庞边上掠过,徐徐的,痒痒的,磨人的,是令人有心无视却仍有耐心招惹的,有心防备却已无影无踪了。少年沉沉呼出一口气,无奈扭身看向巫颜。而巫颜的面容迎着他的,是笑若桃李灿若星辰的,竟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巫颜的眼睛,仿佛夏日晨阳下的池水,被暖阳拂照,是带了一丝暖意又生机勃勃的明媚,清澈照人,不同于多年间徘徊自己身边暗藏心机盘算的眼睛。少年桃花似的一双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容颜因夜晚的暗影笼罩,冷漠卸了几分,却平添了几分黯然。 这一晃神而过的瞬间,少年只觉袖上猛地一紧,有什么东西已经抓在了他的右手手臂上,往下微微一扯。他下意识防备,顺势而为,身子的同时,左手掌间已拈了一把匕首割向抓在右手手臂上的东西。 匕首刀锋一闪,尖锐的划亮一角黑夜的暗。巫颜的面孔在这一角光亮下出现了,她龇牙咧嘴往下躲了一躲,险险避开了,同时也松开了扯住他手臂的手。松开少年手臂的同时,巫颜却挥开了鞭子,甩向少年的腰上。趁着少年坐直身子的瞬间,借着缠牢在少年腰间的鞭子,她轻巧一个腾跃之姿,落在了他的身后,准确的说,应该是坐到了少年的身后。 一股带着笑意的热气正落在少年的耳边,是巫颜呼气的温度,他感受到巫颜的喜悦,是那种小伎俩得手后的得意,带着一种无所遮掩的自然,亲近着他,以至于让他并不想去计较这份唐突。 少年还未曾开口,巫颜已经开口了,那种快活的声音近在耳畔,让他没有回头都能想象得到少女脸上的笑意。 虽然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不过啊,刚刚我们两个的举动,在他们眼里看来,估计很像是你在拉我上马哦。所以只要你不动,不乱说话,估计我就和你一样就应付过去了。你的匕首刚刚差点就伤到我,所以就算我的匕首现在对着你,伤到你,也只是扯平哦。你有匕首我也有匕首,如果你选择在马上和我过招,很不理智的,谁胜谁败都说不定呢。 巫颜这一番话说得漂亮,不过这话中的虚张声势,少年却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指出来。他心知巫颜或许是有几个花招,但是在功夫上,估计一窍不通。此番威胁人,明明匕首就放在他背上大穴附近,为何不直接对准穴位,以防稍有意外一招制敌呢。思及此,对于少女的大胆无畏,他有几分佩服。可随即,他立即觉察身下马匹被人驱使,慢步往前,又在惊马不远处停下了。他目光落在仍旧缠在惊马蹄上的那条银鞭身上,便心知巫颜的心思,便静静等待着,看巫颜将如何将自己的银鞭拿回。 但等了片刻,少年见巫颜驱马停在离鞭子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便再无其他动作,倒是对朝前巡城禁军甚为好奇的看了数眼。 此时,原本跟在队伍后悠哉骑马的禁军头头已经绕至队伍前头,下巴微抬,隔着老远便懒懒问道,前方何人,不知此乃皇家御道否擅闯者可是要杀头的 话没说完,原本还在马上的禁军头头几乎是一个哆嗦给跌落下马的,懒洋洋的模样早已收拾得不露一丝痕迹,整个人一溜小跑跑上前,挤出个圆滚滚的笑容,二皇子,您不是早上就出城了吗此时回来是有何吩咐,小的立即给您准备好。 这禁军头头此时才注意少年的身后还坐着一个长发少女,下意识就开口,怎么会有位姑娘哦哦,墨斐您是二皇子的身边的 巫颜注意力早已经放回自己的鞭子身上,因此侧着身子的她让人完全看不到长相。她正打量着那条困住树干和惊马的鞭子,打算用手上的鞭子先将其缠在树干上的那部分解开,再从鞭子的另外一端解开缠在马蹄上的部分,根本没有理会这名禁军头头的话,更没做任何回答。但想到身边的少年被人称做二皇子,握着鞭子的手忍不住抖了一抖。 她此时已经将缠在树干的鞭子部分解开,正用手上鞭子勾起落在地上的另外一截鞭子,她手这一抖,相互缠着的鞭子微微拉扯,将缠在惊马马蹄上的鞭子拉紧了,惊马一声嘶鸣,已经脱离树木束缚的它猛地超前奔去。巫颜手上鞭子几欲脱飞,却被她拼命抓住,但她也被鞭子带动,整个人猛地撞到了少年的后背上,她的掌心火烧火燎的,是鞭子擦破皮肤带来的痛觉,她一手牢牢抓住鞭子,一手还拼命抱紧了少年,在惊马扬蹄飞奔出去的瞬间,她一夹身下马身,催马急追。 少年几乎要被这猛来的变数折腾得给掉下马去,但他又被巫颜牢牢抓紧,身下马儿疾驰如风,此时他若弃马跳下,只怕双脚要遭上一罪。少年伏在马背上,风声烈烈穿梭耳边,他的声音又是冷硬又是焦急,你不要命了还不快放开鞭子 二人二马在夜色中迅速失去了踪影,徒留那名身穿绵甲的禁军头头站在御道上,还捉摸不出什么门道,只喃喃道,都说大皇子最为冷漠,我看二皇子也差不多 迷离灯光交织的夜空上方,有黑影飞掠而过,追向那二人二马离去的方向。而禁军头头站立不久后,也率领队伍离开御道。 夜深归宁静,略见萧瑟的街角,只见一个身穿翠绿衣裙的女子仍旧一动不动的站着,远望的眼神正落在刚刚巫颜消失的地方。她的身边是一个少年,还没到女子肩膀高,十五六岁的模样,浓眉大眼,看着甚为憨傻可爱。但若有人多望上他一眼,便眼露凶光。他此时实在忍不住,问道,盈姐,为什么不上前去救巫颜呢 话未说完,他发现空中无声无息掠过的黑影,瞪大眼睛看着黑影消失后,又赶紧小声道,这人追着巫颜他们去了,会不会 翠绿衣裙的女子收回目光,看向身边脸露担忧的少年,柔声道,这是皇子身边的暗卫,既然有暗卫在旁,皇子不会有事,颜儿自然也不会有事的。 盈姐这样确定,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少年喃喃,但脸上的担忧之色并没有少半分,仍旧自相矛盾的纠结,但如果没有人出手,说不定 翠绿衣裙的女子神情如暗夜凝波,是毫无波澜的宁静,语气却像是揉进了已跨越千年的沧桑,这是她的命数,祸福相依,随她朝夕。我已经看透此间命数,不能出手不能介入,此乃天命不可违。 听闻此言,少年沉默不语,只仰头看向女子面容,隔了半天,犹豫着低声问道,盈姐看透的包括盈姐自己的命运吗 女子却沉默了,并未再开口,只慢慢转身离去。转身的瞬间,似乎有过一声叹息,风声太呢喃,分辨不出。少年则再次望向巫颜消失的方向,夜色迷茫,仿佛那位女子口中所说的未来或者天命。 巫颜纵马急追,已经不知随惊马跑了多远,只觉得手掌间灼热至麻木,已经感觉不到鞭子的存在。加之惊马速度极快,身下马匹与之距离越来越拉开,鞭子纠缠拉紧,紧握着鞭子的手臂几乎要被拉脱,人感觉随时都可能被拉飞出去,理智告诉她,不过是两条鞭子,坏了就坏了,没了就没了,何必苦苦纠缠。但是她却不甘心,任凭孩子气的执着决定自己的行为,任凭少年的焦急之声从风中滑过耳畔。 正在苦苦纠结至极,坚持到极限之际,仿佛绷紧琴弦截然断裂,突然一切都停住了,巫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飞溅至脸上,热乎的,粘稠的,顺着脸庞流下来的,暗夜无雨,可怎么会有粘稠的水珠落在脸上带着腥味的水珠,仿佛是血的味道,却不知是来自何处,莫非她心头一惊。 第五章 花魁 ♂, 巫颜赶紧侧头望着身前少年,只见少年虽然紧皱着眉,但是侧脸神情镇静,并不像是出了事的模样,她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落回原处,刚要缓口气。突然身下骏马停了下来,巫颜没有预料到,身子不受控制往前冲,猛地一下撞到少年背上,嘴巴鼻子眼睛都给撞得生痛。少年似乎被这一撞也给撞痛了,暗暗的痛嘶了一声,但他没有回头,手执缰绳,勒住身下马匹,骏马前冲之力被制止,不得不前身往上扬起,前蹄挣扎一番嘶叫一声后,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但这一折腾,人马皆疲。巫颜只觉全身脱力,只能趴在少年背上,她手上因惊马而拉扯的力道已去,只觉得整整一条手臂都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和鞭子一样软绵绵的垂落着。她的脸上留下来的水珠滴落在身上衣裳,她目光下移,果然是俨然红透的血珠。 前方,原本两条相互纠缠的鞭子不知被何物割断,分成四截,支离破碎。那匹惊马乏力的躺在地上奄奄喘息,它也好不到哪里去,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一道银亮刀光,自夜色中刺进了马颈之中,了结了惊马的痛苦和挣扎。执剑的黑影上前,恭敬跪地,殷切询问,少主是否 少年扬起头来,看向黑影,淡淡的道了声无事后,便侧头对身后巫颜说道,舒服吗 语气轻飘飘的,但眼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感觉窘迫,毕竟巫颜此时仍旧趴在他的背上,而他轻飘飘的几个字仿佛是在指出巫颜正厚着脸皮占他便宜似的。 巫颜在心中龇牙咧嘴的做了几个鬼脸表示愤怒,又在心里十分不爽的絮絮叨叨,靠一下你又不会少块肉不靠着你你也不会多块肉,急什么急,又不会黏在你后背 心里絮絮叨叨一番,巫颜仍旧靠着少年的背,一点离开的迹象也没有,还笑眯眯的趴在少年背上回话,没感觉舒服呀,靠过的人都觉得舒服吗那我得认真感受下,不然的话,岂不是影响了皇子素来的信誉 前方那名黑影张口,道,少主此行遭人处处设计,身处危险,让少主受累了。待属下现在去备辆马车,少主可远离烦扰,休息片刻。 黑影说着,抬起头来,他面如刀削,瘦的毫无肉色,脸面上还有一道疤痕,将好好的一张脸生生一分为二,疤痕早已愈合结痂,但疤痕极粗,横在脸上,益发狰狞可怖。他斜撇巫颜,眼神中毫不掩饰对巫颜的厌恶。被人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然心里不痛快,但巫颜转念一想,一切是因为自己而起,只得忍了忍胸中的闷气,极不情愿的小声说道,今夜发生的这些事,多亏有皇子救了我,多谢了。 少年扭过头来,却一句话也不说,只一双桃花似的眼睛斜睨着她,若有若无一丝笑意,似轻似重一番风情。巫颜深呼一口气,按了按自己松软无力的手臂,以及骑马时被硌痛的大腿内侧,勉勉强强跳下马去,岂料之前因为一直坐在马上,脚心血液不流通,猛然触及地面,痛得让人忍不住叫一声痛。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巫颜猛地抬头看,却见少年一脸云淡风轻,正慢慢将头转开,望向远方。黑影仍旧一脸的不苟言笑,面部狰狞,面露嫌恶,那声轻笑仿佛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巫颜无趣的低下头,夜里的地面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暗影,落在地面的灯光不过点滴,仿佛阴天夜晚里微弱的星辰之光。不远处,那匹死去的马双目圆睁,颈部仍有鲜血潺潺流出,那血流到地面,似乎瞬间被吸收干净似的,根本看不出地面上有血流过。一截东西从割裂的鞭子末端掉落,发出啪嗒一声,巫颜盯着那样东西看了许久,凑上前才看出那是什么。 那竟是一截被割断的马蹄,她啊了一声,扭头看向黑影,黑影似乎觉察到了,转过身来,见巫颜站在断蹄旁,目光阴阴的咧嘴一笑。 这截马蹄想必是刚才和鞭子一起被割断的,怪不得惊马一路疯跑,怎么就突然倒地了。 巫颜走到死马身边,愧疚和悲伤缠绕在她心上,她忍不住说了声,真残忍。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到底是谁残忍 身旁黑影冷冷的说了声,巫颜止住话头不再说了,倒是少年开了口,就算不杀了它,它也将竭力而亡。 你你何必安慰我,他说的也没错。 巫颜低声喃喃,她在天山上向来无所畏惧,不过因为皆是小打小闹,后果也不过是自身小错而已。今日遇到这匹马因她而死,回想起事情发生的一切,她心中警钟大响,不由得警告自己再不可太自负,更不可一意蛮为。 想了一通,她慢慢转头看向少年,少年见巫颜看向自己,说道,事实如此,实话实说,并非安慰,你和我也并非熟识到需要安慰的地步。 是啊,他和她不过萍水相逢,何须用心。既然如此,不如拱手道谢,各回各家。巫颜抬起头来看向少年,却见月光下少年的面容清冷,眼神冰雪一般望着自己。不知为何,巫颜心中一丝暖意渐渐淡了,谢恩之心也凉却了几分,讪讪的将地上的鞭子收拾回袖中,略略一拱手,道了声别便钻进一条巷子里去了。 巫颜看似熟门熟路溜之大吉,其实她初来乍到,不过是溜走之前装个潇洒样子。她心中打定怎么来怎么回去,便钻到小巷深处,打算等少年离开了以后再出去,却不想刚躲进巷子角,迎面正碰到有人匆匆行来,巷深灯暗,又毫无预兆,两个人差点就撞到一起。 巷子里几乎空无他人,檐下灯火微弱一缕,巫颜并未看清那人面容,倒是那人站住了,对着巫颜叫道,小姑娘,你去哪里 巫颜回过头去,人没看清,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她在灯下仔细辨认了一会又想了一会,这才想起这人不就是刚刚在街头遇到的那名游商,卖烟花的游商吗。 这倒是巧了,巫颜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游商笑起来,似乎巫颜问了个极笨的问题,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本地人,这些路熟得很。 又不等巫颜说什么,他又开口说,我好不容甩开那些个官爷,正打算回去。不过回去的路已有巡城禁军一路严查,只能绕路回去了。小姑娘,你可要小心点。 巫颜闻言,点点头,见那名游商转身欲走,赶紧张口叫住他,问道,你也是要回到原先的地方吗那正好,我们目的地一样,不如一道走吧。 游商闻言,匆匆说道,那赶紧的,往这边。 小巷该是四通八达的,一路东拐西拐,步履匆匆,前方仍旧是无尽的路。游商无言,巫颜也不发一语的跟着,一路上都极为寂静,偶尔也会碰到有几个路人经过,匆匆擦肩。或者,在他们经过时,沿路屋舍里会传来几声狗吠,似乎随时要破门而出,搅得人心惶惶,除此之外,屋舍里面半点人声不闻。 终于,走到某一段巷口,远远就看到一座坊门,以及人未至声先至的喧哗之声,夹杂着丝竹音乐之声,若有若无的曼妙若有若无的旖旎,若有若无的似在心里挠了一爪子,是叫人迫不及待的心痒痒。 巫颜一路在心里计算着方位,倘若回到那条夜市街上,或是回到刚刚的地方,这个方向是不对的,或许目的地还没到,还要再走上一走。 坊门街角一拐,豁然开朗的喧嚣扑面而来,眸中瞬然染就万般颜色。香车宝马,彩灯勾勒碰撞出绮丽光影,恍如打开了另外一个梦境,迎面便是彩灯交叠,衣香鬓影。那名游商带着巫颜混在人群中,突然拐进一个门里去,巫颜凝目看去,只见门上挂着一块匾,红底黑字,写着的是窈窕阁。 巫颜心中默念,却不知为何这名游商要将自己领往此处来。她犹豫中止步不前,思忖着倘若回头,应该还能回到刚才的的巷子中,何况自己的脸没人见过,倘若与巡城禁军相遇,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算那名皇子将自己说出去,只怕刚刚就让他的黑影守卫拦住自己的了,自己又怎么能走得掉。这一思忖,不想有人猛地撞到自己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以及一身的横肉,几乎要将巫颜撞倒在地。巫颜还来不及转头,就听到那个人骂道,小兔崽子,当门神吗,拦了你大爷的路,大爷把你蹄子都拆了 男人的声音粗哑难听,混着酒味和口臭的气味随着话语扑面袭来,简直像是谋杀,巫颜憋着鼻子不敢呼吸,却不想那人瞧见巫颜的脸蛋后,换了一张脸似的,脸上的凶煞之气马上就没了,声音转变成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故作温柔,他朝巫颜伸出一只肥得已经摸不到骨头的大手,笑眯眯的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姑娘,有没有撞疼哪里,让哥哥给你揉一揉看一看。 巫颜快被这人嘴里的气味熏晕了,转眼见他的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摸来,敏捷的往旁边一躲,躲开了。男人见此脸上一变,脸上肥肉撞在一起,粗哑声音嚷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啊来人啊,把那个不听话的小姑娘给大爷抓起来 人群中立即有几个侍卫打扮的人闪出身来,巫颜心里暗叫不好,想也不想抬脚便往窈窕阁里跑去。 那名游商见巫颜没跟来,正回头寻找,眼见巫颜跑进来,缓了一口气,立即道,这里也有官爷,我们先躲躲。 说着,游商已经把巫颜带到一处寂静院里,将巫颜推到一个门前,说道,分开躲,等官爷走了,我再来叫你。 巫颜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某盆花后,又眼见门口有侍卫身影闪进来,大厅里歌舞升华,人言鼎沸,这处院子却截然相反,外面的喧哗声也半点透不进来,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似的。巫颜放心推门进去,静悄悄的将门再掩好,还没等她转身,就听到内屋里传来一道含笑男声,说的正是什么,花魁娘子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第六章 猎物 ♂, 暗香浮动,浮动的不仅有熏香,还有酒香,花香,甚至菜香。香味交杂在一起,仿佛迷魂的毒药,逗引人体内的味觉和嗅觉,警惕心仿佛掌心珠雪,想抓牢,却化得无声无息。 只愿放松享受,一晌贪欢。 巫颜咽了咽口水,背脊僵硬的站着,暖香依偎着她的身子,暖得让她发觉身子已被夜风吹得好冷,暖得让她一动都不想动。但是,屋子有人,而且似乎在等人。巫颜又咽了咽口水,刚要静悄悄的开门出去,却感觉似乎有人走出来,身后珠帘沙沙一阵响,似乎正屋里的蜡烛被人挑亮,投落在眼前的光线瞬间明亮起来,一个俊朗的男声冲着巫颜的背影笑道,花魁娘子刚来,怎么又要走是不怕我们爷等急,还是有心让我们爷急上一急 巫颜正要假装说一番走错房间的词,话还没说出口,身子还没转过来,那个男子突然声音一冷,肃然道,你身形尚幼,并不是花魁你是何人,竟敢闯入此间 言语间已有刀剑出鞘之声,巫颜深知不可硬来,放松肩膀,悠悠转身,冲着身后的人无辜一笑。 正屋里一盏九枝灯座,红烛潋滟,似灯枝上绽放红花。水晶帘上水晶晶莹剔透,帘下站着一青衣男子,容颜清俊,但神色肃穆。他手上宝剑已离鞘,凌冽一道光,更显得宝剑剑刃锋利。他的身后,另有一少年白衣如雪,托腮侧躺于榻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眉目间天然一缕情愁忧郁,似是亲见凉春落花,秋水枯叶,无端端让人对其生一方心疼之意。他懒洋洋的睁眼,朝巫颜望来,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眸自看清巫颜容颜的瞬间,眉尾一挑,下巴微扬。 巫颜只觉得这个少年真是好看之极,目光迟了几分收回,人便赶紧说道,我只是走错门了。 白衣少年闻言,忽地展眉一笑,甚是唇红齿白,一扫忧愁之貌。真是不笑时如伤秋惜春,笑时却灿烂明媚如骄阳当空。仿佛戴了两个面具,如此矛盾,有如此自然。他对身边的男子开口,眼睛仍旧盯着巫颜,说道,少白,她若是说她是新选出来的花魁,我倒是信上几分,说是走错了的话 话并不说完,白衣少年故意停在那里,留那名被称为少白的青衣男子接过话,此为阁中私人院落,等闲之人都知道回避,不可擅入打扰。除非是不想活的人,或者是心存歹意的刺客。 巫颜待要说些什么,看那名青衣男子手执长剑,冷冷凝视自己,巫颜知道多说无益,更可能越说越错,正在思忖如何脱离。这僵持之际,门外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三爷,花魁娘子来了。 接着,是一个女子低柔悦耳的声音,但极为小声,似乎是对先前开口的那名女孩吩咐,你先下去吧。 巫颜闻言,下反应便是往后退一步,不想一抬眼就见白衣少年脸上笑意加深,一副看透了自己的举动的神情,猫捉老鼠似的笃定看好戏的模样,巫颜犹豫这一瞬,身后的房门就已经被人推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大概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或许更为年轻。梳得光光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面如满月,眉如柳叶,明眸皓齿,唇上涂着胭脂,更衬得唇色饱满,唇瓣鲜艳娇媚如花瓣,肤白如玉。她穿着繁花点缀的粉色长裙,浅绿色的上衣,仪容整洁,亭亭玉立。她见着迎面陌生的巫颜,面上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不过是微微一笑,露出编贝似的牙齿。 我走错了吗女子声音如黄莺般悦耳,对着巫颜说道,我并不认识你,窈窕阁里没有你这样可人的小姑娘。 她似乎看到巫颜身后的人,点头一笑,看来我并没有走错。但是,小姑娘 她走到巫颜身边,声音一低,却极为清晰的继续说道,这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若不是我窈窕阁的人,那我 巫颜想着人人都叫女子花魁娘子,那铁定是姓花喽,赶紧压低声音道,花姑娘,我 还没开口说话,女子已经抬手轻掩唇瓣,打断了巫颜的话,笑道,我是漂泊命苦之人,无家可归,无姓无名,世人暂时送我一个名字,叫我花魁,不过是惜怜我,待我容貌老去,这名字又会送给别的姑娘,所以我仍旧无名无姓。所以,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求凤。 这名求凤姑娘站在门口,说的话让人觉得哀伤,可偏偏脸上眼中笑意盈盈,没有糅杂一丝其他情绪。 白衣少年此时懒洋洋开口,道,这里可是勾栏,美人如云,见惯不惯,若不选出个头牌招揽客人,冠上个花魁的名号,让男人为此争强斗胜,既抱得美人归又满足虚荣心,否则如何能让人乐不思蜀流连在这温柔乡里呢。 原来花魁不姓花,巫颜闹了个笑话,只觉得脸滚烫起来,但心里想着不知者无罪,何必挂心,转念心里就平静了。夜风吹拂,脸庞上的滚烫感渐渐淡去。巫颜低头想着白衣少年的话,提到的温柔乡是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却知道勾栏。 第一次知道勾栏这个词是从瑢磬那里听到的,当时他咬牙切齿的骂勾栏是世上最龌龊的地方,男人到了那里就兽性毕露,女人到了那里,只有被吃掉的命。结果她一开口问勾栏是什么地方的时候,瑢磬的脸立即就红了,不知是刚才骂得太火把自己脸给气红,或者更像是因为被自己问的问题给羞红了,只嚷嚷着女孩子没事别乱好奇。他没有回答,却让巫颜好奇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跑去从上山砍柴的小樵夫口里套出了答案。 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跑到这样的地方来,巫颜眼睛不老实的到处瞟,却见屋内屋外布局和普通宅院大同小异,没什么奇特之处。面前的青年男子和白衣少年也没有不正常的样子,就连这名求凤姑娘盛装在前,温婉端庄之态有如大家闺秀,怎么会像是那样的女人 求凤走过巫颜,看向屋内,见少白执剑冷厉,不由柔声对着白衣少年笑道,三哥哥,这个小姑娘想必也不是您的人,不知您是怎么打算,是要麻烦少白,还是索性让窈窕阁自己整理干净 白衣少年哦了一声,眸子一亮,笑问,那是你来,还是交给别人来,我倒挺好奇窈窕阁的手段,怎么样才算是整理干净呢 巫颜静听两人对话,明明就是讨论如何处置自己,可两人却言笑晏晏,仿佛谈论的不过是一盘美食,要如何下手如何准备,她只觉得今夜危机重重,前夜发生的事情比起此时,算得上什么此时才是有关生死的事情。 她心中盘算,却见屋内六只眼睛此时都齐齐望向了自己,一个个都是人的模样,但是看着自己的眼神却不像是看同类的眼神,是自己成为了猎物,已经不被当成人,还是他们原本就是吃人的怪物 果然这里是兽性呈现以及吃掉和被吃掉的地方。 骗人能骗得过吗躲能躲得过吗跑能跑得过吗打又能打得过吗 这可是别人的地盘,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比自己更了解这里的一切,拥有更多能使唤的人啊。 难道就眼睁睁的让自己成为猎物 第七章 天山 , 要不就是软弱无能的讨饶,赌上对方偶然巧得的心软和怜悯,可能会毫发无伤,也可能惨淡收场;要不就是不切实际的反抗,在惹怒对方的情况下,在残酷的现实中顺理成章的被制服,落得痛苦挣扎、甚至失去生命的下场。这两条路,前一条路是赌徒想法,后一条路看似胆大,其实也是赌徒心理,希望能够侥幸逃避。 可她巫颜不能赌,赌注是她自己,一旦输了,就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一阵夜风,吹入暖屋香帐,九枝灯座上的烛火曳曳奄奄,几欲被吹灭。巫颜看向屋内几人的眼睛眨了眨,抿唇一笑的同时,抬起脚跨过门槛,往后退了一步。 屋内青衣男子神情一沉,手中白光微晃,巫颜开口,淡淡道了声,“别慌”。 白衣少年原本已眼帘半敛,似闭目欲睡之状,听闻巫颜开口,眼睛微微眨动,目光再次投向了已经立于门外的巫颜。 门外,巫颜的声音如铃铛急撞,“何必这样慌,你们大雍人处事都这样心急火燎吗,是不是因为害怕拖延一秒就心软手软了?” 她的裙摆被庭院中回旋的风撩拨荡落,影子起落不定。月光白蒙蒙的,落在院中,将巫颜脸上慢慢浮起的一丝微笑衬得似如蒙白纱,看不出深浅,她两手交叠在身后,暗暗缓了一口气,甚是悠然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身份,你们难道就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了吗?如此妄然动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一贯喜欢意气用事不顾后果?” “有趣。”白衣少年从榻上坐起身来,鞋子也不穿,就着白色袜子径直走到正屋的红木椅子上,盘腿一坐,往后一靠,口中又禁不住连连道,“有趣有趣” 他手上不知何时执了把纸扇,猛地啪嗒一声打开,将他的半边脸遮住了,只露出一双晶亮眼眸,眨也不眨的望着巫颜,他身边的青年男子俯下身来,似乎是白衣少年对他说了什么,青衣男子直起身子后,打了个手哨,瞬间有黑影从檐上直坠于地,伏地聆听,那名青衣男子上前对其耳语几句,黑影瞬间便蹿上了屋檐上,仿佛消失在黑夜中,又仿佛只是重新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 巫颜不知是夜风太冷,将身体吹得僵硬的缘故,她依旧站在当地,任凭那黑影在面前来去而未曾挪步。倒是屋内的那名花魁娘子突然一笑,道,“今夜奇缘,求凤想必是多余站在这里,还是不打扰三哥哥的雅兴为好。” 白衣少年微微点头,这名美人便婀娜转身而去,临过巫颜身边时,微一侧头,笑问,“小姑娘,你可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是谁,你敢这样装腔作势吗?” 巫颜心里蹦蹬一下,被人看穿的慌乱一时没撑住脸上的笑容,她赶紧扭开脸,掩饰着大声道,“我何必装腔作势,打狗也要看主人,我和他都算什么,其实不过都是稚嫩幼儿,还不是要看身后人的身份。” 一边说,巫颜在心里一边计算,索性又加了一句,“除非他是皇子,他老爹是大雍硫明帝,才需要我装腔作势弄虚作假。” 求凤本来已走了几步,听闻此话,转过脸来看了巫颜一眼,又看了屋内白衣少年一眼,脸上一时没藏住笑意,于是立即脚下快步走了。 白衣少年在屋内听闻此话,忍不住放声大笑,“这女孩儿真是有趣,模样又深得我心,我刚刚就想着要将她收入我宫中,此刻更不需在想,即刻就带回去。” “公子。”青衣男子躬身一礼,沉声劝道,“她既然提到了身份,想必是大有来头,万一” “没有万一。”白衣少年走下地,朝屋外走来,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身白衣胜雪,黑发如夜,他脸上的笑容一分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分分的猖狂骄傲,“这天下,我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没有本皇子拿不到的东西制不服的猛兽。” ********** 二皇子夏子晏仍身骑马上,他望着巫颜消失的方向,凝视不知已有多久。直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他才慢慢的收回目光收紧缰绳,调转马头,转过身去,那名骑马而来的人放慢速度,在夏子晏面前停下,便是之前惊马的主人。 “九魄,你来了。” 夏子晏淡淡的叫着这名男子的名字,目光瞟过地上死马一眼,顿了顿,道,“我知道惊风已跟随你多年,今日之事,也算是因我而起,事后,我让人厚葬了惊风,希望你不要介意惊风的惨死” “少主”九魄收回落在惊风身上的目光,再次看向面前的少年时,他眼中的悲伤立即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神情严峻,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沉声道,“惊风是少主赐予我的,我的命也是少主赐予我的,还谈什么介不介意,九魄这一生能为少主赴汤蹈火,才不算辜负。” 夏子晏点点头,刚开口让九魄起身,就感觉身边不知何时已有什么东西乘着夜色而来。他扭头望去,就见一名少女站在临街伸出的屋檐上,灰色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安静的低头看着他,安静得仿佛是一簌落入梦间的影子。那名少女见夏子晏看向自己,轻轻巧巧的纵身一跃,落在了地上。 夏子晏看清少女面容,眉头微微皱起,淡然道,“是你。” “是我。”少女答话,面容虽年少,神情却是异于年纪的清冷,一双眸子静静的凝视着人,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确实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她对夏子晏轻轻吐出三个字,“跟我走。” “为何?我并不相信你。”夏子晏盯着这名神秘的少女,自他接到前往天上圣命后,这名少女便不请自来,她年纪那样小,却说是翡月阁的杀手,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甚至只不过跟自己的皇妹一般高一般大,却说要保护自己。她更告诉自己,出发天山这一日必有人刺杀他,他自然不信,可是却不能不防。 毕竟世人都知道,天山并不仅仅只是一方地名,它矗立于北地,山顶千年积雪不化,山脚却是肥沃田地千里,可几百年来,这个地方周边百姓安居乐业,从不因朝代更替兵荒马乱而受过半点波折,更没有人敢打它的主意。以至于天山脱离所有的王朝而存在,远离世俗红尘。但奇怪的是,每个皇帝都会纡尊降贵派使者前来,请求天山巫女临朝,为国家祈福。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因为天山身后的势力。 据说,神灵万古不化,不便于直接插手世事。为了守护和平和安定,他赐下神力传与天山巫女。此神力代代相传,拥有此神力的天山巫女可和神灵相通,通晓世事未来,更受命至死庇护此方。得人心之贤者,当获此天下,失人心者,自当候其改朝换代,换贤者而辅佐之。 一言而论,天山是神灵的象征,天山的人是神灵在世间的代表。 这也是为何大雍硫明帝在面临立储的问题时,没有按照历来的规矩,立长立嫡,反而期望能得到天山的答案。可天山又怎么会提前泄露天机,所以他从四子中选一人前往天山,无非是希冀他看中的皇子能够在天山找到答案。 毕竟,天山圣女遴选在即,这可是将来会成为天山巫女的人,自是极为慎重之事。届时,自有神谕下达天山,将人选定下。而神谕到来之时,也正是硫明帝要获得答案的机会到来之时。 而被派去前往天山的二皇子夏子晏,也因此事,倍觉福祸相依,而灾祸更可能远远超越了福气。 朝堂中为立储之事早已波涛暗涌,各自拥派皇子。突然,自己这个平日里没有背景、没有势力、名存实亡的皇子却冒出头来,受圣命恩派前往天山,岂不是让为此事筹备已久的各路人马恨得牙痒痒。 说是有人要杀他,他觉得非常合乎情理。所以在出发天山时,他没坐上马车,反而远远的跟在自己的队伍后。他果然看到了两个人跟在他的马车后,可在他以为这两人要下手的时候,在他准备将这两人一网打尽的时候,他们却奇怪的突然撤退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能放弃跟踪。 他没道理怀疑这个女孩和她身后的势力,但此时说不相信,却是对她的目的有所怀疑,她真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来,那是谁要保护自己。翡月阁成名于乱世之中,不论来头和势力,只看钱财,一旦接单,除非雇主撤单,否则就算倾巢而出,也必要达成目标。是谁对自己动了杀心?朝堂上能下如此狠辣杀招的,无非那几个人。他们原本就是一派,打定主意致自己死地?还是不约而同有此想法,不约而至。又是谁能事先便洞察一切,预知他将被人刺杀,及时请来翡月阁来保护自己? 夏子晏微微的皱了眉头,身下的骏马似乎感觉到主人的烦心,也不耐烦的动了动身子,抖了抖头。 少女不卑不亢的抬头看向夏子晏,一字一句的道,“正因为要让你相信我,才让你跟我走。” “好,去哪里。”夏子晏不过沉吟片刻,便果断答应。 “去哪里我并不确定,要看现在已是何时,对方又已去往何处。”少女回答他,但是她的眸子已经望向夏子晏身旁,补充道,“事情隐秘,只有你和我,他们不能跟来。” “我既然未曾相信你,又怎么可能听从你的要求调开我属下。” “你可以选择跟来,或者不跟来。但是结果你都会选择相信我,不同的是,你对我信任的依据是亲眼所见,或者从旁得知。” m.。 第八章 调戏 , 夜已深,可临街的每户人家仍旧大开着门。一阵夜风吹入临街一扇门内,立即被暖意卸了浑身的冷气。它从色彩缤纷的女子衣裙边穿过,被女子衣内的香气一薰,只觉得身上陡然变香了,却又说不出身上的香气是哪种,有几种。只浅浅的呼吸一口,连它自己怕也快醉了,几乎跌入红木桌上的酒杯里、茶碗里,甚至红鸾账内。它赶紧从窗缝中离开,月光照着它,它看到院中清冷冷的,没有舞女腰肢轻扭,没有歌女轻吟小唱,甚至连醉醺醺的汉子、热情的少年郎也没有。只有一名白衣少年,正临风邪魅一笑,他身前还站着一名身穿水蓝长裙的少女,弧度美好的瓜子脸上,五官俏丽精致,她歪头凝视白衣少年,忽而粲然一笑。 这少女便是巫颜,她打量白衣少年,心想,他既然自称是皇子,身边人都称他“三爷”“三哥哥”,莫非他便是硫明帝第三子夏子河? 据说三皇子生母出身京城中望族,乃八大氏族之中的姜氏一族,可人却不似其他大家闺秀温婉秀丽,却是个性情热情骄傲的女子,在后宫中如一只带刺的花儿,绮丽异于其他后宫妃嫔,更得硫明帝另眼相待,多年来在后宫恩宠不减。若少年便是三皇子夏子河,他这般狂妄骄傲,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思及此,巫颜开口,笑着问道,“就算我是天山的人?” 提及天山,白衣少年眼中闪动的光静止了,他盯着巫颜的眼睛眨也不眨,似乎在认真思索和辩认巫颜话中的真假。倒是青衣男子手中宝剑寒光微微晃动,他看着巫颜,又扭头看向白衣少年,意踟蹰,似有话欲说。 就在青衣男子伸头正欲开口的时候,白衣少年觉察到了,竖起右手,意思是让青衣男子不要说话。他则慢慢走向巫颜,点头回应,“没错,就算你是天山的人,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这世上的东西,在我眼里,只有想要和不想要的区别,如此而已。” 巫颜闻言,眼睛微眯,鼻子一皱,毫不留情的拆台,“哼,说大话。” “是不是说大话,你要不要试一试?” 白衣少年也轻哼一声,脸上神情和声音瞬间冰冷,巫颜心想着这人这样容易被激怒,又这样容易变脸。却看到少年猛地伸出手来,那手指细长白皙,却是朝自己的脸庞伸来。 巫颜没想到他突然有这举动,实在太莫名其妙,脸露疑惑,偏头躲开,却发现少年早已经将手收了回去,仰脸悠悠然斜撇自己,说道,“我倒要看看,在本皇子面前,你待要如何的装腔作势弄虚作假?” “什么装腔作势弄虚作假嘛,来日方长,改日再说。”巫颜心中警铃大响,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少年脸上神情,打定了速战速决的主意后,脸上挂着十分良善十分甜蜜的假笑,开口道,“良辰好景,三皇子玩好。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就不用您特地送了。” 岂料身子刚动,衣袖就被人扯住了,巫颜知道原因,头不敢回,暗自用力。岂料对方也暗中使力,一拉一扯,眼看衣袖就要被扯断,青衣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她若真是天山的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对她客气点。” “来者是客,客随主便。我没有拉着她逛逛勾栏,见识下什么叫做温柔乡,什么叫做男欢女爱,不是够客气了吗?”白衣少年斜撇一眼青衣男子后,又转脸看向巫颜,突然笑了,道,“或者你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完了,你想留想走,随你。” 巫颜刚说了一个“好”,岂料白衣少年却摇摇头,道了声“算了”。 这话让人不可置信,巫颜看了白衣少年一眼,又飞速的瞟了一眼后面的青衣男子,立即便道,“那我走了。” 岂料刚走一步,身后却传来悠悠一声“且慢”,巫颜心里气恼这个人的变卦,却不得不慢慢转过身去,脸上挂着假得更为夸张的笑容,声音机械式的,问道,“三皇子,还有事吗?” “你叫什么名字?” 巫颜没想到他要问自己名字,想也不想,飞快的说出了名字,“我姓仇,仇瑢磬。” 生怕这人又再说些什么,或者开口反悔,巫颜赶紧留下一句,“我已经回答了,所以我走了”,便立即快步头也不回就走了。 出了院门,巫颜才微微缓了一口气。她回头看了一眼院门,只见月光下,院门上的字格外清晰,正是“南柯院”三个大字。 想到刚刚的事情,巫颜脚下步子不敢停,待匆匆穿过朦胧灯光下亲密的男男女女们,直至走出窈窕阁门外,重新回到热闹的街面上,确认身后没有任何异样,没有任何人追来,巫颜这才终于松了气,混到人群中,思索着来时的路,按着记忆往回走。 此地不能再久留,只能失约于游商。一转眼,想到刚刚借用瑢磬名字的事,憋了很久的笑意又忍不住从嘴角边冒出来。 毕竟偷偷前来大雍估计让长老们已经气得跳脚了,如果再知道她还跑到这个地方,绝对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刚刚那个自称是三皇子的家伙也不是好惹的,真名绝对是不能说,但是假名么,嘿嘿。就算那个家伙将来把这件事说出来,就算长老真以为是瑢磬,可瑢磬已经是盈姐身边的暗卫了,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而自己作为瑢磬结拜过的兄弟,情义一场,该用就用,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巫颜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一黑影从屋檐上跳下来,落在院中,跪地道,“公子,据属下所知,天山并没有姓仇的人。不过,倒是巫女巫盈身边新收了名暗卫,叫做瑢磬,名字倒是能对的上。不过,这人并不是女孩,是个少年。” 白衣少年,或者应该说是三皇子夏子河,他听闻此言,“哦”了一声,低头沉思片刻后,抬头吩咐道,“少白,她估计还没走远,你让手下拦住她,演一出戏,如何?” 少白脸上有一丝迷惑,求证道,“她?公子指的莫非是刚刚那名少女?可她身份是真是假还尚且不知,如果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岂不是小题大做了?如果,她真是天山人,岂不是得罪了她。” “这天底下有多少普通人敢冒称天山?如果真是如她所说,那自然是天山的人不会假。如果是真的,这可是我们接触天山人的好机会。如果不是,不让手下的人试一试她,怎么会知道?不过要记得,可千万不能下手太重了。” 夏子河唇角一弯,声音甚是轻快欢悦,显露出无比欢畅的心情,“走吧,少白,让我们再去会会她。” 这句话一出,不过瞬息功夫,混在人流中的巫颜便发现,自己面前的去路被人拦住了。 一个男子双手抱胸,斜靠在巷子口,散着长发的他,有一半面孔被长发遮住,另外一半面孔则被长发的影子所挡,根本分辨不出面目。他阴沉沉一笑,声音也是阴沉沉的,他对巫颜唤道,“小妹妹,哪里去,一个人,不寂寞吗?” 巫颜赶紧低下头,假装没听见,打算绕过这个人。可一只脚却伸到了她的去路上,那个阴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妹妹,别假装不理人啊” 不请自来,来者不善,巫颜眼睛往旁一看,立即拉过经过身边的一个女子的手,说道,“这位姐姐,有人和你说话呢。” 一边说,一边把这名女子往那名男子身边推,一边抓住机会往另一个方向跑,跑到人流中去。 身边的人都看出这里有问题,要闹出什么事情来,还不纷纷躲开,正好看戏或者继续寻欢作乐。 于是她越往人流跑,人流也越往旁边躲,瞬间功夫,巫颜发现自己站的这个地方已经空了,剩下自己独自一人显眼的突兀的站着,无处可躲。 难道要再次躲进某处勾栏里? 巫颜想着,却发现四面八方朝自己围起来好些人,清一色都是男的,想必不是那个散发男子的同伴,便是手下。她回头看向那名散着长发的男子,见他一脸的得意笑容,炫耀似的朝自己问道,“有什么地方想去?告诉哥哥,有哥哥陪你,别急着走哇。” 巫颜抿了抿唇,扬起头,力图镇静的问散着长发的男子,“你想做什么?” 男子听闻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另外那些男人也跟着一个个笑出声。 “这还用问,还用想?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在这个寻欢作乐的地方,男人和女人能做什么事?” m.。 第九章 围观 , 巫颜沉默不语,眼见自己被一圈男子闻着,似乎都能感觉到男人们喷薄的热气在自己周围围绕。她双手交握在小腹上,垂着头,拘谨的站着。 那名散发男子见巫颜如此,又阴阴一笑,开口道,“如果你不知道这男和女能做些什么快乐的事情,没关系,包在哥哥身上,有哥哥教你,别怕,别慌。” 散发男子一边说,一边朝巫颜走来。夜晚略有寒意,他却只穿着一件灰色的薄衫。说是穿着,其实更像是披着,敞开的衣襟口里露出一片肉色,随其走动更放肆飘荡,几乎将其一览无余,还好他下身并未像上半身那样坦荡。 “就算你太笨学不会,放心,还有这些哥哥可以教你” 话未说完,男子的话便被四周此起彼落的笑声淹没了。 巫颜飞速的瞟了他一眼,心里呸的一声,暗暗骂了句“兽性”,但脸上仍旧尽力维持平静的模样,她眼角余光打量了一圈正围住自己放声大笑的男人们,他们一个个身形高大,看起来身材雄壮,想必力气也同样的雄壮。 巫颜慢慢抬起头,她的目光穿过这些男人,看向男人的身后,男人的身后站着更多的人,男男女女,又胖又瘦有高有矮,都是之前在这条街上行走的人们。 这些人刚刚躲开是躲开了,却并不散去,只是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围观着,注视着巫颜和这些男子。仿佛是在看一场狼和羊羔追逐的好戏,狼是狼群,羊羔却是独身,结局一想便知,但是他们却饶有兴趣的看着,等待着精彩或者令人失望的过程,以及必然而然的羊羔被狼吃掉的结局。 夜空中,一朵薄云不知何时飘了过来,幽幽的遮住了月亮,挡住了月亮投向下方的旁观注视。 沿街的灯火一眼望去仿佛烧到天际,街道另一边,一名少年被身着艳丽的女伎们围拥着,娇声叠叠,一口一个小哥哥,温柔热情又执着的拉着推着他,希冀将他引进某处屋子里去。 这名少年想必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生疏的板着脸冷冷的拒绝她们,可她们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甜蜜,仿佛他说的都是甜言蜜语,哄得她们心花怒放,甚至还将温暖柔软的身体朝他身体偎去。 少年皱了皱眉头,他在女子们温柔进攻的力道下完全使不出力,只能艰难的保证自己不被推入某间屋子里,更力图跟上他面前的少女。 他面前的少女一身灰色衣裙,仿佛不知道、没看见少年的处境似的,一直冷然的走在前面,只偶尔停住脚步回头看看他是否还跟在自己身后。 见少年仍旧不理会她们,一个锦衣华冠装扮似神仙的姑娘挽着少年的手,笑着埋怨道,“小哥哥是冲着窈窕阁的花魁来的吧,怪不得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少年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那名神仙似的姑娘也不觉得尴尬,用手帕捂着唇笑了,弯弯的眉眼秋水似的望着他,甚是娇媚迷人。少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名误闯御道的女孩子,她虽年纪尚小,却眉目如画。比起眼前这些一颦一笑都似画像上修饰拿捏过的美人,那名女孩更为真实可人。 晃神中,耳边听众女子道“窈窕阁到了”,同时要把他推进门去,他回过神来,却见拐角楼梯上一名白衣少年负手而下,眉目中天生一番忧愁之态,却像是自己三弟。他刚要再三确认,只觉手臂一紧,那名灰衣少女已经伸手拉住他,低声道,“快跟我来。” 这少年正是夏子晏,他跟随这名自称花影的少女前来,却没想到她将自己带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缠绵旖旎的烟花之地。而在这个地方,他居然碰到了夏子河,这难道是说明了什么?他未曾有时间多想什么,因为花影已经带着他混在人群中,跟着夏子河一路行去。 他们不远不近的跟着,夏子河则和他的贴身随从段少白骑上马走在前头,也不知夏子河对段少白说了什么,段少白下了马,打了个手哨,有黑影无声无息落下来,站在段少白身边,静静聆听着什么。 花影见此,一边对夏子晏说,“我们要跟着这个人”,一边却不露声色的随着人群继续往前走,只用眼角余光注视着那个黑影。 此时已过夜半,人们大多已酒酣意倦,拥着美人入帐,或是拱手道别,各回各家。街上丝竹音乐声渐渐微弱不闻,此时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焦急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清晰。 “我并不认识他们,跟他们无冤无仇有哪个好心人若是肯帮我一把” 这是巫颜的声音,夏子河听的真切,不由哑然失笑,转脸对已经上马跟来的段少白说道,“不是说好让他们下手轻一点了吗?真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怎么感觉小姑娘家家已经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想想,好像有点心疼。” 夏子河说完,哈哈一笑,段少白垂脸点头,并未作答。夏子晏一直紧盯着那个黑影,并未注意此二人,眼见黑影一跃跃上屋顶,眼看就要消失在夜色中。花影却仍旧站在原地,并未有所动作,他略感疑惑,刚要开口,却见花影一声不发穿过人群,飞速朝前走去。夏子晏来不及喊住她,只堪堪只看见她的侧脸,先前她脸上神情冰冷,像是戴了一张面具,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尽是焦急担忧之色,整个人也不再像是没有灵魂的影子。 夏子晏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她身影快没入人群中,他赶紧扭头看了一眼前方马上的夏子河,眉头一皱,用目光跟进了花影,远远的跟着。 巫颜打算继续大喊,突然一双粗糙的男子大手伸到了自己面前,朝自己的嘴巴挥来,似乎要捂住她的嘴巴,堵住她的话,或者给她一个巴掌,打断她的话。 那个阴阴的声音此时在巫颜身侧响起,“让她喊,没有希望就没有绝望,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徒劳无功。” 闻言,那双大手收了回去。沿街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路上围观人们的面容照亮,他们依旧是冷漠无关的脸,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一个个都没有要出手相助之意,甚至有些人还面有笑意,低头窃窃私语。 巫颜不知道的是,自己现在的形势看起来就好像是,卖到勾栏里的女孩子反抗不从,乘机逃跑,却被勾栏里的人逮住当街教训。这是勾栏里常遇到的事情,难怪人们袖手旁观,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更引以为乐。 巫颜斜撇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散发男子,见他双手抱胸看着自己,仿佛看着猎物在陷阱内徒劳无功挣扎的眼神,那脸上更是一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愉悦,她脸上焦急之色难以掩饰,偏偏耳边又传来男子的声音,“能陪哥哥我是你的荣幸,你听话也罢,不听话也罢,哥哥都有法子治你,只是快乐的程度嘛,哼哼,就没那么多了。怎么样,决定好了,我们就可以去快乐快乐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巫颜扭过头去,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另一个方向的人们开口求助,但收获的照样只有沉默,和自己内心的失望,以及周边男子们得意的笑声。她在失望中低下头,因此她并没有看到不远处已骑马前来的夏子河,以及身后围观人群中飞速前来的花影。 花影站在人群里,个子娇小的她几乎被比自己高了半个身子的人们埋没。她凝神严肃的分辨这前方被男人围住的少女容貌,神情猛地一变,刚要从人群中出去,却不料肩上被人抓住,她神情一冷,回头凝视来者,寒声道,“放开。” “你真是奇怪,既然要我跟着那黑影,那你此刻又在做什么?”夏子晏脸上也满是毫不掩饰怒气,低声逼问,“这就是你要让我信任你的态度?或者,这就是你要我信任你的依据?” 花影冷冷神情微微收敛,但眉目中的焦虑还是一览无遗,她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此事乃事发突然,但请放心。黑影离开还会回来,不会让你白走这一趟的。” 夏子晏的手慢慢离开了少女的肩膀,“我也希望我不会浪费时间,白走这一趟,也希望你是称职之人,不会让我失望。” 但花影没有再回应他只言片语,她已经转过脸去,看这那名被围困住的少女,原先准备挺身而出的冲动已经化成犹豫,只在脸上流露出未曾掩饰的痛苦挣扎。 原先一个冷冰冰的像是没有灵魂的杀手,是为了什么人连伪装都顾不上? 夏子晏见此,也朝前方投去了目光。只见街面上,一个少女身穿水蓝长裙,长发垂落在脸颊两旁,正低着头紧咬着唇,面露愁态,和之前精灵古怪之状相比,此刻的她更为楚楚可怜。那些围困住她的男子一个个脸露恶状,看着她的目光中尽是****之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若是她落在他们手里,下场如何,不愿设想。 就像是当初那样,他心中有一丝冲动,想为这个只不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出头,但当他刚刚迈出人群一步,理智却逼使他停了下来。他抿紧唇沉思,一双桃花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但他脸上的神情最终渐渐被冷漠所取代。他远远的看着被困的巫颜,也成为这围观人群中的一员。 m.。 第十章 救美 , “走吧。”花影突然开口了,语速飞快的道,“待在此处,极易暴露,请跟我来,我知道黑影去了何处,那个地方,会有我们想知道的事情,想见的人。” 话音未落,她已率先转身离去,风吹着她的衣衫,只觉得她背影瘦弱孤单。她背脊笔直,步履飞快,仿佛是一把已上弦的箭,不愿回头,不能回头,任由命运将自己射至她该去的地方。 离开之前,夏子晏回头看了一眼。此时,月亮已从云彩中露出脸来,发白的月光落在地上,将每个人的脸照得发白,夏子河坐在马上,仍旧望着他的前方,慵懒的神态,忧愁的眉眼,看着不过是个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但是,宫廷之中,皇位之侧,又有多少坦荡无愧的人,又有多少不解世事的人,又有多少只理会春花秋月多愁善感的人,如果有,又能有多少人,不会被世事和用心险恶之人吞噬呢? 人心隔肚皮,如果是有心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就算有骨血之情,兄弟之义,但在这个世道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要一息尚存,只要能活下去,他绝不会心慈手软。月光将他的脸也照得雪白,他冷然扭头而去,一双桃花眼中寒意渐重,似流水葬花,冬寒落雪埋葬大地。 夏子河似乎觉察到异样的目光,扭身回头,只见身后人群已渐渐寥落,却无半分异样。他慢慢转过身来,懒洋洋的开口道,“飞萤动作怎么这样慢,也不逼紧一点。算了,也差不多该让本皇子出场了。” 段少白闻言,点点头,抬起手来,正准备吹个手哨。却不想此时,原本一直低头的巫颜抬起头来,脸上神情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开口对散发男子说道,“你们身上都没有酒味,不是喝醉酒做傻事的人。难道没注意到我是从窈窕阁里出来的吗?窈窕阁里有谁是你们不能得罪的人呢?” 没想到巫颜此时开口说了这一通让人感觉莫名其妙的话,散发男子脸上有些意外,一时没有接口。巫颜警觉的看着他脸上神情,双手手指却暗暗在袖口处微微一按。她的鞭子已经各自被割成两段,但防身片刻总是没有问题,但是片刻以后呢?或许运气好,她连鞭子都不用呢。思及此,巫颜的眼神更为坚定,扬起下巴,装腔作势的冷哼一声,“窈窕阁南柯院,是谁的地盘,不知道,可以打听打听。那里的主人可是我哥哥,惹到了我哥哥,你们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 散发男子终于再次发出阴阴的笑声,他伸手摸向巫颜的肩膀,无所畏忌的说道,“小妹妹谎话编的不错啊,真是如此,何必此时才说。” “你不相信?”巫颜微微一笑,抓住时机,猛然间,左手微微一动,袖中鞭子如游蛇出动,迅速缠住了散发男子伸向自己的右手。细长断鞭铰住人手,偏巧银白月光成为完美掩饰,散发男子之前未曾有所提防,猛然觉得手上被异物所束缚,以为有何人好心相助,锐利眼神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并未有所发现,而此时,脚脖子上猛然一紧,似被绳鞭之物相缠。他低头一看,果然见是一条银丝细长缠住自己左脚脚踝,而银丝另一端居然是没入了对面一脸无害的巫颜袖中。 袖鞭?他眉头一皱,领悟过来的他却比巫颜晚了一步,巫颜右手将缠住男子脚踝的鞭子往前猛地一扯,束缚住男子左手的银鞭一松,在男子左腿上不客气的挥上一鞭,趁男子站姿不稳往前踉跄之时,自己则轻巧一跃,轻足一点男子肩头,将自己从那堵男子围墙之中解脱出来,翩然落地时已是五六步以外,房檐之下。 夏子河发现不过瞬间,居然形势大转,甚是遗憾的摇摇头叹气,“居然没想到她还有这两下子。少白,你看她,像不像是隐藏功夫的人?” 段少白摇摇头,思索道,“她能让飞萤吃亏,只是胜在时机。她脚步轻浮,落地时身子摇摆晃荡,并不像是有任何武功底子的人” “好好好,你就说是不是就好,说太多本皇子又听不懂。”夏子河挑挑眉,看着巫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居然刚拿本皇子的身份来撒谎骗人,这天山的人都这样吗?” “飞萤今日失手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手上,明日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话音未落,就见前方街面上,那名散发男子单膝跪地止住踉跄前倾,转过来的半边脸上满是阴翳之色,他挥手沉声道,“全给我上” 夏子河见此轻轻一拍身边段少白的肩膀,斜眼一笑,“说实在,我倒是挺期待飞萤这次要怎么闹脾气。” 说着,他再次看向巫颜,见她不慌不忙的抬头打量街边屋舍房檐,似乎又在打什么主意,只怕再晚会工夫,估计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哈哈一笑,手上纸扇“啪嗒”一声打开,白衣一飘,他已翩然下马,摇着扇子走出人群,摇头叹道,“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你们居然当街欺负良家妇女,站在当今天子的脚下,如此无所顾忌,真是胆大妄为,嫌命太长,啧啧啧” 见巫颜怒目瞪来,夏子河挑挑眉,很是好心的配合改口道,“欺负这样的良家少女,你们开心吗?” 散发男子见夏子河出头,冷哼一声,一言不发挥手率众离开。 巫颜见这些人离开,收回鞭子,便也要离开。夏子河见巫颜理都不理自己,“哎”了一声,笑嘻嘻的凑过来,扇子一合,敲敲巫颜的肩头,甚是好声好气的开口,“夜路漫长,不如,本皇子送你回去。万一,你一个人独行,路上又遇到什么事情,那想想,真叫人不放心。” 真是乌鸦嘴,巫颜忍住没说出口,但在心中却不悦的回嘴。转眼想到刚才南柯院里,他们看自己不似同类的眼神,巫颜警觉且客气的往旁退了一步,保持一个距离,微微一笑,道,“三皇子把心放好了,我会小心,加倍小心,不敢麻烦三皇子” 一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扇柄直接捂在了巫颜的唇上,施在扇柄上的力道更是将巫颜欲出口的话直接堵在了嘴巴里,巫颜疑惑的看了夏子河一眼,刚要挪开,却听他道,“你知不知道入乡随俗这个道理,知不知道在我们这个地方,是极为讲究礼节二字的。别人以礼相待,敬你的你不能拒绝,否则,就像是打了别人一巴掌一样。给好心待你的人一巴掌,这和不讲理、作恶多端的恶人有什么区别?” 扇柄缓缓离开了巫颜的唇,重新给了她说话的机会,巫颜皱了皱眉,疑惑且迟疑的开口,“就算是入乡随俗,就要为此改变本心吗?如果改变本心,那还是自己吗?” 巫颜话还没说完,就见夏子河突然朝自己低下了头,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巫颜眨了眨眼,夏子河也眨了眨眼,比巫颜先开了口。他细长的眼睫毛扑扇扑扇,投落在巫颜脸上的影子也随即晃动跳跃,开口时,那温热的男子气息喷落在巫颜脸颊上,痒痒的,滚烫的。 “听说天山远离尘世,族中多为女子,又因女子皆姓巫,所以世人又称天山一族为巫族。巫族女子自婴孩时便被带上山,在山上成长,有资质的成为使女,或者灵女,再厉害的,能成为圣女,甚至巫女。这些女子,从上山那一刻起,便断绝世间一切,无家人亲友所累,无世事情仇所累。因此,她们注定此生不能离开天山,一生更没有多少机会下山。在这么小的天山上,你们会学到些什么?至少,像这样的处世之道没人教过你吧?” 夏子河唇角一撇,勾起一缕薄薄笑意,又补充道,“改变想法和性格,未必就是变了本心,就算真的改变本心又有什么不好?人活在世,重要的难道不是以和为贵与人为友吗?坚持己见,冥顽不灵的人,从来就不招人喜欢,又何必拒绝我呢?” 他悠悠将话说完,不等巫颜作何回答,便扭头对着身后的段少白手一挥,道,“备马,送巫姑娘回去。” 一路无言,唯有光影一路穿梭。 在抵达临时投宿的客栈门前,巫颜刚从马上跳下来,就看见一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黑影从门旁闪出来,灯光照亮那个黑影的面容,以及他嘴上叼着的一棵草。 “这个时候才回来,没人管玩野了是不是?”少年一把吐掉嘴里叼着的草,双手叉腰,粗眉大眼斜撇了巫颜身后的人和马一眼,甚是没好气的说道,“换是平常姑娘家,都要忌讳和异性私下单独相处,你倒好,就出去一会功夫,认识了不知道什么路子的人,还给带回来?” 巫颜刚要开口,话临到嘴边却说,“哥哥,别管他们,他们是不相干的人,我们静悄悄进去就是了。” 这少年便是瑢磬,他见巫颜一直未归,担心着从屋里转到客栈门口等,此时好不容易见巫颜回来,却莫名其妙被她唤作“哥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都是直接叫名字甚至互相给对方起挖苦的外号,这一声哥哥,实在是有些怪异。 他将巫颜护在身后,目光再次转向了巫颜身后、一身如雪正执扇前来的夏子河身上。 “你是谁,为何跟着我家妹妹?” 夏子河见面前这名少年眼中对自己敌意甚浓,和巫颜又甚是亲密,明白他也是天山之人,和气一笑,道,“在下乃大雍硫明帝第三子,路遇巫姑娘,担心夜深人静,她孤身一人不安全,特地送她回来。我看阁下与我年纪相仿,却不知如何称呼?” 瑢磬将夏子河浑身上下老大不客气的打量了一遍,这才开口,道,“大雍京城繁华之地,天子脚下,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安全的事情”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子温柔恬静的声音,“三皇子深夜亲自护送我族人平安回来,巫族对此深感荣幸。” 几人都纷纷回头去看,却见一名翠绿衣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后,站在灯下,容颜极为秀美温婉。她开口对巫族的两名少年少女说道,“阿颜、瑢磬,你们先回去吧。” 夏子河听闻此言,脸上不由一笑,便道,“原来你叫瑢磬?” 话是对着瑢磬说着,可是眼睛却是望着巫颜,巫颜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撒的谎了,目光一躲,拉着瑢磬便进了客栈。 客栈门口,便只剩下巫盈和夏子河面对面站着,夏子河收敛了一贯懒洋洋的神情,收扇拱手一礼,脸上神情极为严肃认真,“闻名不如见面,想必您就是当今的天山巫女盈吧?” “正是,不知三皇子有何指教?”巫盈语气淡淡的,神情平静,但是整个人却不会让人有任何疏远冷漠的感觉,她柔声道,“此时夜已深,还请三皇子早些平安归去。倘若有何指教,来日方长。” “好,来日方长,本皇子定再来拜访。” 夏子河抬起头来,面对巫盈微微一笑后,转身利落的上马而去。 白色的月光在天地间浮浮沉沉,巫盈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向来平静如水的面容上似有些许变化,她看向夏子河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怎么会是他?是哪里出了错了吗?这命运” m.。 第十一章 集市·上 ,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夹带着雷鸣闪电,划亮所有人窗前的暗夜。雨点如急弩狂射,交错落在檐上,惊醒人的沉香之梦。雨势不再如春时那般缠绵拖拉,来时急,去时急,待到天明破晓,推开窗时,已见骄阳迸射万道金芒,碧空如洗,莺鸟啼叫,风拂绿枝。 巫颜在床上懒懒翻了一个身,床榻上铺就的香被柔软,让她忍不住舒服的呻吟了一声,又在床上滚了几滚。天山上只有厚硬床板,就算想偷懒睡觉,那床板能硌的人背脊骨头酸疼,还不如早点起床。 巫颜想着,伸了个懒腰,刚想着继续赖会床,就听到房门被人敲得震天响,巫颜把头一缩被子里去,但还是没法挡掉瑢磬粗重不耐烦的声音,“开门开门,不然我就踹门进来了啊。” 巫颜捂着耳朵半天,实在没有办法,懒洋洋的下床,一步一挪去开门,刚把门开了一个缝,瑢磬就绷着一张脸一脚踏了进来,他手上捧着一个食盘,上面搁着一碗白粥一双筷子一小碗青葱炒蛋,就咚的一声重重搁在了桌子上。 见巫颜神情迷蒙,人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瑢磬叉着腰,粗眉大眼的脸凶巴巴的看着巫颜,指指桌上的早餐,喊道,“都几点了还不吃早饭,胃不要了?还不快过来,真把我当你的仆人啊” 巫颜“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这才注意到一双筷子一横一竖搁在盘里,白粥几乎有一半已经撒在食盘上和炒蛋上,被淋了白粥的蛋块有一大块还挂在碗边,垂垂欲落。巫颜忍不住叫道,“这叫我怎么吃。” 瑢磬伸头瞄了一眼,想起刚才将食盘搁在桌子上的重动作,有点心虚,却仍旧凶巴巴的开口,说道,“我辛辛苦苦端来的,管你怎么吃都要给我吃完。” 临街的一扇窗户没关牢,有一阵风吹过,从缝隙中吹进房间里,将人的睡意吹散了,巫颜看了桌上的早餐一眼,想了想,还是伸手将食盘里的碗端了起来,等把粥和菜都吃下肚后,巫颜这才将干干净净的碗放在瑢磬面前摇一摇晃一晃,说道,“可以了吧?” 瑢磬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却故意半仰着下巴,回了一句“还可以。” 巫颜又将原先装着菜的小碗在瑢磬面前一晃,又问,“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 巫颜眼睛一眯,唇角一碗,笑道,“那可以拿下去了吗?” “当然可以”瑢磬很自然的接了话,突然意识过来,忍不住又往桌子上狠狠一拍,扬声道,“你还真以为我是你的仆人啊?” 食盘里的两个碗撞了一撞,发生清脆的声音,两只筷子飞起又落下,擦过碗沿,发出“当”的一声。 但是巫颜没有理会他,她早就跑到窗边,将因为昨夜下雨而关上的窗一溜烟全打开了。 一把金色阳光瞬间扑进屋子里,同时飘进来的还有楼下沿街的叫卖声。空气中残留着一丝雨夜后的潮湿,此刻,这丝潮湿中包裹着一缕香气,一缕属于商贩摊位上食物的香气,直勾勾的去将人肚里的馋虫勾引起来。 “巫颜,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啊?!”身后,瑢磬的声音满是怒气的响起。 “听见了啊,你说去街上玩一玩对不对?” 巫颜转过来的脸上满是绵软讨好的笑意,瑢磬看在眼里,但是话语里的怒气扔不肯屈服不肯减少,他说,“都多大的人了,谁还稀罕去吃街上的小玩意啊。” 但是还没等他再多说一句,窗边的少女已经一阵风似的扑过来,飞快的将食盘上的碗筷一摞摞好,用手拿牢了,另外一手则抓住了少年的手就往外跑去。 建康城内设有东市西市,是买卖贸易之所。每月十五为集市开市之日,每逢此日,商贩们天没开光便备好了商品货物,等待着开市。 因此,即便昨夜突降大雨,今日的街面上仍旧是人来人往的盛状。有一边挑着担子一边沿路开始叫卖的小贩,或拉或推着担货物的车子的小贩,或是赶着拉着货物的马车轻松路过的商贩,以及悠闲去赶集市的人们。 巫颜拉着瑢磬一口气跑到门外,看见人们皆往西市而去,刚也要跟上去。却听到身后一声马嘶,一个极为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 “这样早,两位哪里去?” 少年穿着一身淡青色衣裳,头戴玉冠,身骑白马,临风而立。晨风吹卷他未束进玉冠内的额前碎发,金色阳光照在少年笑容灿烂的脸上,益发显得来者意气风发。 瑢磬眉头微微一皱,迟疑着却坚定的将巫颜抓着自己的手掰开,身子朝前一躬,双手一拱,施了一礼,声音不冷不热的,道一声,“见过三皇子。” 夏子河点点头,眉头一挑,笑道,“今日集市,两位莫非是要去逛逛?不过这西市徒有拥挤热闹,却比不上东市好玩。” 他在马上轻轻一比,指向东边,“不知两位是否有兴趣随我一同前往?” 瑢磬和巫颜对看一眼,他刚要开口拒绝,巫颜看他满眼都是不情愿,心知他要说出什么话,抢先开口道,“三皇子好意,本不该拒绝。但是我二人今日并非要去逛集市,而是另有要事,恕不奉陪啦。” 她人小鬼大也一拱手,抓着瑢磬又闪了客栈去,更熟门熟路的绕到了客栈后门。 瑢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后门死活不肯走,先是问道,“你居然还知道有个后门?” 没等巫颜回答,他又道,“哪来的要事在身,既然不去集市,其他地方我也不想去。” 巫颜气得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不情不愿的解释,“他都说东市好玩,那自然是要挑好玩的地方去玩。可你要是当面拒绝他,岂不是不给他这个皇子面子。可你要是答应他,你愿意拘束的跟在皇子身边像侍卫一样去玩吗?” “那那” “所以要换条道啊,难不成你还当着他的面拒绝他以后,再当着他的面去东市吗?我们走我们的阳光道,让他走他的独木桥,分道而行。” 瑢磬似乎还想说什么,早被巫颜拉着跑了。一路有阳光从树枝间落下来,斑斑驳驳的落在两人身上。依稀还能听见瑢磬的粗厚的声音响起,“可我们不知道路啊” “慌啥,问路不就好了” m.。 第十二章 集市·下 东市近在眼前,但一路不见行走的人,有的皆是骑马华服男子,或是宝马香车呼啸而过。 走到东市门口,一眼望去,只见沿街商铺笔直铺展,似直达天边。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等等之物,应有尽有,分门别类按行售卖,每行商铺内商品不尽相同,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巫颜和瑢磬在眼花缭乱中,惊叹着一路行来,在一家食铺面前驻足,刚要考虑吃些什么,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淡青色的身影背着阳光骑马伫立街头。 “真巧。”那个淡青色的身影驱马慢慢朝两人走来,打量了一下两人面前的食铺,露出一口白牙,似笑非笑道,“原来你们的要事是吃东西?” 瑢磬垂下头,似乎没有听出夏子河话中的调侃之意,老实的承认,“是的。” 但巫颜听出来了,她抿唇暗暗看了瑢磬一眼,又顾左右,没有直视夏子河。 好在夏子河并未就这件事情再说什么,他淡淡一笑,跳下马来,将缰绳随意一抛,便有一个衣着极为平常的人从人群中闪出身来,将马牵走了。 “既然来都来了,总要尝尝最好吃最好玩的。”夏子河说着,带着他们沿街玩赏。 他们本来对夏子河略有抵触,岂料夏子河仿佛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没两三下就将他们的抵触消融,三人同行,一路上玩说笑,倒是相处融洽。 以至于这一玩便玩至傍晚,暮色四合,灯光零落渐亮。他们二人玩至兴头上,自然忘记疲倦,更已乐不思蜀。 夏子河此时将他们领进一座食肆里,径直上楼,接连爬了几层楼也不记得,直至顶楼,他这才说了一声“到了”。 顶楼只一个厢房,开门进去,三面开窗,窗下环廊相通,廊檐下挂着簇新的红色灯笼,此时已点亮,红光融融一片,与厢房内方桌上的红烛相映衬。夏子河走在最先,此时走到环廊上,回身一笑。巫颜也走到环廊上,才知为何登高楼到此,原来只为望远。 “如此灯海美景,若非站在高处,不会被发现。高处虽不胜寒,但是高处的美,若非曾经登临见过,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世上有高山,也有深海。但是她只知高山,却未见过深海。巫颜没仔细去听夏子河的话,沉浸在美景中的她,忍不住喃喃道,“这里这样高,若能看到真正的海,就更好了。” 夏子河正懒洋洋的靠着栏杆上,此时插上一嘴,“慌啥?别慌啊。” 巫颜忍不住瞪他一眼,自从自己用过这句话后,夏子河似乎有意无意便将这个词搬弄使用。见巫颜瞪着自己,夏子河也不理会,看向东方天空,缓缓道,“此处往东,便是青海,你看往这个方向,说不定还能看到些许海的幻影。” 他的声音消失在他的笑声中,她收起瞪人的眼神,看向前方,沉浸在眼前美景中。 月亮未升,灰蓝色的天空中不见一点星辰之光。而脚下,远近融融灯光汇成一片,仿佛灯海。若有夜风轻抚,一片灯光晃荡,仿佛海面波浪轻推,美不胜收中,更觉蔚为壮观。 瑢磬站在另一方欣赏美景,巫颜刚想过去找他,却感觉少年的脸凑了过来,他温热的气息洒在自己的脖颈上,声音更在自己耳边轻声盘旋。 “父皇刚派人前往天山,按理说,你们应该是待在天山,等候大雍使者前来。再者,天山圣女遴选在即,巫女更不应该离开天山,怎么却悄无声息的来到大雍?” 巫颜慢慢转头看向夏子河,他年轻俊美的脸近在耳畔,脸带微笑,甚是温柔,但是一双眼睛仿佛黑色河流,看不清里面奔涌的情绪。 不知为何,前一刻对少年刚生出的几许亲近之意渐渐散了。或许是夜风太冷,巫颜打了个寒颤。许多许多念头在脑海里混绞起来,她不知道该先理会哪一个,哪一个只是自己的猜测,哪一个才是自己的判断。 这一刻,脑海里日渐清晰的一个疑惑是她当时最想解开的,“那****如此轻易放我离开,又在我遇到街头流氓后出现,是不是因为那些流氓是你的人?” 这是她当时未曾细想过的问题,三皇子既然在窈窕阁内有私人院落南柯院,不许旁人乱入,这其中原因旁人不可不知。既是如此,当她在街头流氓面前提到窈窕阁南柯院时,他们明明知道南柯院是何人地盘,却一分考虑犹疑的时间都没有,直接选择了不相信。是因为他们太了解三皇子的一切,直接洞察了自己的谎言吗。 既是如此,为何在三皇子现身后,他们明明人多势众,却没有半分反抗不服的举动,他们是绝对认识三皇子的,知道他的身份他的来头,所以选择一言不发,不敢有所妄动,更悄悄离开。 但她之前故意骗人说三皇子和自己的关系亲厚,加上三皇子又真为自己出了头。按理来说,换是谁都不会再对自己的话有所存疑,就算半信半疑,理亏下也会开口求饶,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以防惹到了天之骄子。可他们不仅并未如此,连离开时都不曾对三皇子称呼过一声,如此不敬,就不怕惹到了三皇子,性命不保? 想来想去,若非他们身份是更为神秘,是连三皇子都不会忌惮的身份,但普天之下,若真是大雍硫明帝的手下,他们岂会如此灰溜溜的离开,而不是挺直腰板互打招呼。 要不然,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他们是一路人。 夏子河看着巫颜的眼睛眨了又眨,就在巫颜快放弃等待他的答案时,他终于笑了,声音是淡月清风似的清静优雅,“你怎么会想如此多,居然还如此想?” “所有的问题只有是或者不是,不敢直面回答,是承认喽?” 夏子河但笑不语的看着她,额上刘海的影子落在面庞上,轻轻烟笼笼盖眼眸,只剩玉面薄唇边一勾轻薄笑意,如梦如幻,容颜俊美得近似不真实。 “那么说,引我去窈窕阁的游商也是你的人?或者,你早就知道我是天山的人,一开始让你的人化作游商,用烟花引我来,再接触我,再一步步到今日?” “你已经下了如此判断,若我否认,你是否会相信?”夏子河终于开口,又淡淡继续说下去,“很多时候,人总是要相信自己判断胜过相信事实。若我说,窈窕阁外设下英雄救美的圈套,是为了接近你,你信了。又若我说,无意闯入南柯院的你并非我派人引来,只是机缘与之,你又会信吗?” 红色灯光照着巫颜,她眼中的光渐渐冷却,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平静。她看着夏子河,如此俊美的面容,仿佛是受过神的眷顾,可是这个躯壳下的这颗人心所思所虑之事,却让她感觉危险。 巫颜缓缓往后退去,猛地拉着瑢磬往外就跑。一路惊起的风引起一路烛火摇曳,影子飘荡,仿佛这一刻巫颜心中不肯归于平静的心。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人心隔肚皮,不可捉摸。不像是在天山上时,年长使女们总是有意讲起天山外的故事,总说天山外有怪物有鬼灵,会吃人会吓人会抢了人的躯壳,只有呆在天山上最安全,吓唬人不要私自下山。直到长大后,大家才都知道这都是骗人的。成长的一路还会遇到很多谎言,但是那些善意的谎言,或者不存恶意的蓄意欺瞒等等,都不能掩藏她们胸膛下那颗跳动心脏的温情与和暖。 她知道世间有是非之分,有正邪相对。却一直忘记去想,既然有好有坏,自然就会有人故意伤你却也许心怀善意,也会有人故意和善却实际心怀鬼胎。而面前这个少年真真假假的话,不肯明显答案的言语,暗藏的不过是他真实的目的。 他并不是天山的人,却为何想要知道天山的事,是否是想通过天山去知道些什么。所以从他得知自己是天山之人后,从他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那时起,从他打算接近自己的念头出现开始,到如今刻意相处,是不是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身为皇子唯一的目的。 夏子河的面容一分分的远去,巫颜没有再回头。她自然没有看到红烛之下,少年平静的面容掠起忧愁,有一青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夜色中,坐在栏杆上,面容清俊,这男子淡淡开口,问道,“公子明明可以忍一忍,何必如此心急,或者可以再次欺骗她,为何就这样放弃了一枚好棋子。” 厢房内没有回应,久久,随风而起时,有少年忧愁眉目望向窗外,窗外灯火照彻街道,巫颜和瑢磬的身影消融其中,他或许看到了,或许没看到,他只是手撑着下巴,轻轻的道,“不经世事,是她最美好也是最大的缺点。没见识过人心的人,想法和判断力稚嫩生涩,如何能成为好棋子。” 第十三章 夜宴 远处传来了敲钟声,在清静的夜里幽幽传遍,窗口上的沙漏也在此时完成了一轮计时,不知疲倦的重新开始新一轮计时。 自钟声敲响后,四周又恢复了安静。巫颜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的看着沙漏里流沙随着时间推移变迁,而肚子也再次咕咕叫了起来。桌子上的果盘里只剩下果核,果子已经被自己一扫而空。可是窗外边却没有任何人来的迹象,巫颜有气无力的骂道,“死瑢磬,说好给我捎点好吃的,现在一到宴会上,就没影了,真是没义气。” 她趴得久了,胳膊有些酸,便开了房门,到院子外张望。院内大道两旁种着松柏,已有百年之久,仍然苍劲葱郁,月光从夜空落至地面,大道上明亮如落雪,却照不透大道两旁的暗影。 “就算我是偷跑来的,不能去参加宴会,尚食局的人也不该不送饭来呀”巫颜一边埋怨着往院外走去,一边期待能半路遇到瑢磬带着美食回来,走了一半,希望落空,又不肯再空手走回去,索性坐在一条宫廊栏杆上,双脚悬在空中,抬头看着月亮被云朵遮蔽又露出。琉璃宫灯悬在宫檐下,或许有风经过,或许无风自动,灯光微晃,自彩色琉璃璧上透出的彩光潋滟美丽,不可名状的美丽,又有一分无人欣赏的不可名状的寂寞。 一段笛声就在这无聊中闯了进来,在如水的月夜里,益发觉得笛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远近静无人声,更无人影,只觉得笛声清晰,如响在耳畔。巫颜不知为何,居然已寻声而去,待到反应过来时,只见周身宫墙高立,影子幢幢扑地,自己孤身站在道中,前后两方不知去路归途,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循笛声而去。 幸好宫道一拐,有月光照亮道路。但一侧破旧落漆的双扇宫门似掩似闭,依稀可见门后有荒草在夜风中摇曳,引起晃荡乱影。笛声熄灭了似的,再也不见响起。巫颜站在这门口犹豫了一会,还是推门进去,门后院子里连宫灯都是残缺似的,只一盏两盏,没有照亮眼前的宫苑,反而衬得黑影如群魔乱舞。她脚刚踏进去,没走上一步,身后的门幽幽发出了“吱嘎”的声音,这声音还没从人的耳朵里消失,就猛地传来了啪的一声。巫颜握紧了自己的手,慢慢的转过身去,门撞在了门槛上已经静止了,像是关上了。从身后吹过的夜风仍旧盘旋在院中,吹乱了人的鬓发和衣裙。 院门口,有一道影子动了起来。从门口的影子里分离出来,慢慢的倾斜、拉长,往自己的方向奔来。巫颜盯着地上的这道影子,脑海里响起的都是刚进宫时偶然听见宫女们说起的故事——鬼故事。 背脊开始发凉,巫颜目光死死盯紧了地上的影子,提防着影子扑到自己身上来。她想起自己每一次听鬼故事时,都会嘲笑里面的人为什么不快点跑走,让自己陷入危险。到了今时今刻才发现,原来不是不想逃跑,是四肢早已经发软,无法动弹。 影子突然停在了自己的面前,静止不动了,巫颜慢慢的抬头看去,只见院门右边被月光照亮的半座亭子里,有个人形之物站在亭子里面,看不清楚样子,巫颜大了点胆子,冲着那东西喊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影子再次动了起来,亭子里的东西也朝外走出来,月光照亮那个东西的同时,巫颜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我不是什么东西,倒是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到这里来?” 月光下,那个东西玉带束发,发带略被风吹,在月光下反射银亮温润的光泽,他身穿男子的白袍,袍边上似乎有金丝勾边,折射出点点金光。 是人吗?还是鬼? 巫颜在心中猜测着,对方似乎先看清了巫颜的长相,再次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的面容在月光下显现,飞扬的俊美下,一双眼灿若桃花,却冷似北风。原来竟是二皇子夏子晏,他手上拿着一只笛子,似用玉制成,通体碧绿。 今夜大雍硫明帝举行夜宴,宴会上必定是轻歌曼舞,鼓乐齐鸣,美酒佳肴,宾客齐欢。可他不仅不在宴会上,反而在这样荒废之地,独身于暗夜里吹起笛子,寄托如此哀怨悲伤的情愫。 同样是皇子,他和夏子河却非常不一样。或许因为御道上他不论身份便出手相救,随后又不论敌友便放自己离开,事后回想,比及夏子河,面前这个人纵然眼神冰冷,举止疏远,却让人觉得亲切可靠。 巫颜心跳慢慢在冷静中恢复了正常跳动,但是后背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此时夜风一吹,禁不住便打了个喷嚏。 夏子晏慢慢走了过来,却看见少女打了声喷嚏后,脸一直掩藏在袖子后,看也不看自己,只声音古怪的问自己,“那个你有没有带帕子?” “有。”夏子晏将袖中的帕子掏出来,却犹豫了一会,道,“你私闯此处,违反了我定下的宫规,但你毕竟不是我宫里的人,我不会怪罪于你,你不用害怕,不必哭。” 巫颜有点急切,露了眼睛看向夏子晏,那双眼睛明亮亮的,果然没有泪水迷蒙。她的声音非常急切,说道,“我我没哭,但是帕子你一定要借我,我洗了以后会还给你的。” 夏子晏将帕子递过去,突然反应过来,哑然笑道,“该不会是拿去擦鼻子吧?” 巫颜将夏子晏手里的帕子一把抢去,等到整理好了,尴尬一笑,开口问道,“你的宫殿怎么像是冷宫一样,没有人没有灯”巫颜指指地上的荒草,又道,“荒草丛生,像是几年没人来清扫整理了一样。” 夏子晏的脸上晃过一丝微笑,他没有回答巫颜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不是这宫里的人,也不像是朝臣贵族家中的女儿。今夜父皇在都胜殿宴请天山之人,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你是天山的人。” 感觉是在问自己,但是语句甚为肯定,巫颜也不愿意骗他,便十分坦诚的点了点头。 “你见到我的那一日,我原奉命前往天山,迎接准备成为天山圣女的人”夏子晏顿了一顿,想了一想,才开口道,“能随巫女一同前来的人,想必不是身份高贵,就是颇得巫女喜爱吧。” 巫颜回他一个笑脸,答道,“我是灵女。” “那你也有可能成为天山圣女,对吧。”夏子晏看着巫颜半天,又问,“听说天山上的女子皆神具异能,你会些什么?会飞吗?会读心术吗?会隐身术吗?会” 夏子晏的话语在看到巫颜脸上的神情时停了下来,巫颜正神情怔怔望着他,迟疑的摇了摇头。 他眼中有瞬间的失望,他顿了顿,淡淡的问,“那你会什么?” “会爬树,会使鞭子,会翻墙,会烤红薯,会”她每多说一个字,他的脸上表情就越古怪,最后变成一幅啼笑皆非的表情。 这到底都是什么,她真的是天山灵女吗? “那他们都教了你什么?” 巫颜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不教你?” “因为我都翻墙出去玩了” 一个从肚子传来的声音在此时很适宜的响起了。 巫颜脸上的尴尬神情更重了,她捂着肚子,好像就能捂着肚子的嘴,能不让它发出声音来似的。 夏子晏脸上啼笑皆非的表情却已经收掉了,他微笑的看着巫颜,眼神中的疏远之意已经淡了几分,他温柔的开口,说道,“宫殿里估计还有些吃的,要不要先填填肚子,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我带你去吃。” 他的声音温柔犹如明亮月光,巫颜刚想点头,远处此时却再次响起了敲钟声,仿佛额头被人敲了一记,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巫颜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再说些什么,脚已毫不迟疑的往外跑去。 夏子晏看着少女离开的身影,收回的目光中略有一丝黯然,他手指摩挲着掌间玉笛,似在沉思何事。 他的身后有人影飘然自檐上落下,脸上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声音阴沉沉的响起,“巫盈此次进京,身边只有两名暗卫,一名二十五岁,常隐蔽在暗处,另一名不过是个孩子,倒是经常伴在身旁。还带了一个女孩,想必便是刚刚那个人,说是灵女,但是无缘无故的,天山怎么会让一个灵女进京来。” “有没有查到天山巫女此次进京的用意?” “还没查出来,他们前几日就已经入京,但是昨日才入宫,在京中待得这几日做了什么还要细查。而且,公子有没有怀疑过一点” 刀疤男子犹豫半刻,却没继续说,倒是夏子晏将手中笛子收好,回过头来,淡淡道,“但说无妨,也许你想到的是我未曾想到的。” 刀疤男子闻言,这才开口继续说了,“宴会上,巫盈曾献上天神灵药,不是给当今圣上,反而是给受了脚伤的大皇子敷养,会不会已经暗示了什么?明明圣上派了少主前往天山,巫盈不在天山呆着,莫非是因为她得知此次前往天山之人不是大皇子,不必留在天山。或者这已经说明了,天山得知将来大雍皇位的命定之人是大皇子?” 第十四章 再遇·上 ♂, 待巫颜从那座荒废的宫苑里跑出,再跑过连月光都找不到的漆黑宫道后,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她的面前,有月光银白如雪累积其上被红色宫墙包裹围绕的宫道笔直延伸着,伸向无数个未知的前方,人站在其中,面对几乎一摸一样的宫道,以及令人混淆的方向感,只觉如同置身迷宫,无法辨别,迷失其中。巫颜昏头昏脑的辨别了半日,猛地一拍自己脑袋,抬头笑道,靠地上认不出,总还能靠天上。 她寻找着北极星的位置,根据北极星的方位分辨归去的路。往前走了一段,只觉两旁的宫灯疏松起来,空旷无人的宫道前方传来有风吹树枝的声音。 风将枝叶吹摆,滞留在枝叶间的月光这才得以稀稀拉拉的落了一地。巫颜看向前方,只见前方宫道自过了个月亮门后,似乎是到了一处园子,园中隐隐见昏黄灯光照亮暗绿枝叶。 巫颜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就听到前方有少女的笑声传来,还有灯笼的光一晃闪过,其中某个执灯的少女笑道,今晚为迎接天山人举行的宴会,上面可是特别尽心呀。据说光是供挑选的菜谱就备了好几个簿子。我那尚食局的哥哥可说了,宴会上撤下没动的菜都堆在院子里,不早点去的话,可就没这个口福了。 另外一个少女笑着问,说什么哥哥呀,也不怕人听见害臊。能叫哥哥吗干脆就叫姐姐,要不就叫 少女的声音在她的笑声中隐藏掉了,倒是急了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少女,她着急嚷道,要不叫啥你这个没心肝的小蹄子,你敢乱说话,看我待会不撕了你嘴巴 你慌什么,那么有本事,要撕了我的嘴巴,那你来啊。这后宫里除了皇上和皇子,哪来的男人呀,还哥哥呢。给上面听见,保不准以后让你改口叫相公哎,你还真动手啊这名少女低声叫了一半,似乎捂住了嘴没继续发出声来,但随即似乎是对着另外一名少女骂道,你要不来评评理,要不就来帮帮忙,只顾着在旁边边看边笑是什么道理呀 被叫到的这名少女这才缓缓开口,听那声音,明显是憋着笑的,你们两个不愿意清净的骚蹄子,自己要打架就自己打,干嘛要扯上我 这少女说完,便没人再开口接话,但似乎还能听到些不小的动静,还能看到前方灯笼光芒杂乱无章的摇晃。 巫颜从后面追了过来,她不是要跟着她们去尚食局,而是打算问方向,毕竟宫道交错,就算知道大体的位置,但身处迷宫一样的皇宫内,谁又知道是否已绕了一圈是否已越走越远了。 但没等她追上少女们,只见前一秒还在乱晃的灯笼光芒像是被斩断似的,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安安静静的垂落着光,继续照亮人脚下的光,前方已经能清晰看到三个少女的身影,但是她们背影僵硬,声音慌张,似乎正在力图镇定的开口说道,奴婢见过大皇子三皇子 她们身穿粉色的宫装,对着她们面前身穿华服的两个男子微微一礼。 大皇子和三皇子,那岂不是说夏子海和夏子河巫颜心里仍想着追上这几名少女,但是往前倾的身子顿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那三名宫女恭敬的绕过两名皇子匆匆往前走掉了。 月光将眼前的花园照亮,只见一座亭台建于水上,有水光如白霜似的粼粼反光。两名皇子一人站在亭中,一人站在亭子外。一名身穿藏蓝衣袍的皇子笑着开口,说道,今夜宫中举行宴会,没想到大哥也有如此好兴致,也到宫里来了。不知大哥脚伤养的如何,看着样子,应该行走无虞了吧。却不知,殿上佳宴如此热闹,大哥是已经见过父皇,还是未曾见到父皇 另外一个男子身穿一身黑袍,黑袍束身下只觉身材魁梧高大,不知黑袍下的身躯又该是如何的健壮有力。他背对着巫颜站立,黑袍后面金丝绣着明月云纹,偶有灯光照到,金丝反射,灼灼耀目。巫颜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是光是看这打扮和背影,就已经感受到对方不露声色的气势。 果然,夏子海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发音吐字却极为清晰,惺惺作态,我脚伤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至于其他的,与你何干。 夏子河似乎已经习惯夏子海这种态度,呵呵一笑,他手上拿着把折扇,此时悠悠打开微微一扇,语气是懒洋洋的无所谓,我们虽不是一母所生,但总归是同一个父亲,体内流着同样的血,身后供着同样的祖宗,身上肩负着同样的荣耀。骨血之情,兄弟之情,又如何能置大哥你而不管不顾怎么就变成惺惺作态了呢。 月光下的黑袍男子缓缓动了动身子,终于转脸面向了身边的夏子河,夏子河脸上仍旧留着一丝笑容,但是不过瞬间,脸上的笑意就冻结了。 他手上的扇子被打落,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但当空响起的巴掌声比这个更响,夏子河似乎被这个巴掌打蒙了,他低下头,束发的玉冠略有松动,落下一两丝碎发,荡落面颊旁,夜风吹拂人间,巫颜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冷,可是夏子河被打的脸上却像是火烧一样的烫。他身后有人影闪出来,是巫颜也见过的那个容颜清俊,似乎叫做少白的男子。 挥出巴掌的黑袍男子看也不看出现的段少白一眼,只冷哼一声,声音寒厉,我和你,纵然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并不代表我和你之间就存在着兄弟情分。你,不配提兄弟之情。 段少白抬头看了一眼一身黑袍的夏子海,抿唇松了又紧,手边的夏子河沉默着,仿佛失去灵魂的人一样站立着,他不敢说什么,只能伸手扶稳了夏子河。夏子海将一切看在眼里,冷哼一声,刚要抬步离去。 可他却没走,此时安静下来的花园中,一道女声划破了平静,正是从巫颜身后传来,你是何人,站在此地偷听皇子谈话,是有何目的 第十五卷 再遇·下 ♂, 响起的这道女子声音冷厉非常,巫颜慢慢转过身去,不知是否因为夜色阴凉,站久的身子略有些僵硬。 那名女子离自己不过五六步,面容年青娇美,分明该是天真无邪神情纯真的少女,但眼眸薄冷不见暖意,却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少女该有的。她身材也不似少女的青涩,身上一件桔红色的衣裙,上面绣满了大朵大朵的蔷薇,衣料想必极为华贵,灯光下可反射着柔润的光泽。而衣带随风飘飞,只见其裹胸之下,香软,蜂腰纤细。 这名女子看着转过头的巫颜,眼中的冷意忽的一滞,脸上有片刻的惊讶,惊讶于在深宫某处,居然有如此水灵的可人儿。但很快她脸上的神情便恢复正常,胭脂润得水红的唇瓣微微一扯,扯出一丝冷笑,她不动声色的将巫颜周身打量个遍,对于巫颜不同于宫制的装束十分疑惑,这装束明显是宫外新制的,式样和面料都不知道差上宫中几倍,可如果是宫外之人,这少女又如何会在此处。她不曾对巫颜说上什么,只是微微的将头往后一扭,眼神朝身后一使,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侍女立即会心会意,一言不发走上前,紧紧的守着巫颜左右站着。 巫颜见她们身材瘦弱,年纪比华服女子更为年轻,但在她们垂头站立自己身旁时,毕恭毕敬的举止下,不时看向自己的凌厉眼风似乎又透露了什么。 见小侍女已经将巫颜守住,这名华服女子再也不再看巫颜一眼,便扭过头去,八角琉璃宫灯的灯光将她的面容烘托得温丽端庄,就连她眼中的冷意也被溶解了似的,她脸上漾着如花一般的笑容,抬脚朝亭台旁的两名男子走去。 她一起步,身边也有另一影子伴随而行。待仔细一看,才知道她身边还跟着一名男子。这名男子身穿藏蓝色的宫服,一看便知是后宫里的太监。他身子被压弯了似的弓着,一手托扶着身边的华服女子缓步行走,以至于就算他另一手提着那盏八角琉璃宫灯,也让人一眼望去,竟没注意到还有他的存在。 巫颜见她这般阵仗,却不知她是这后宫里的那个妃嫔,却见这名华服女子走到两名皇子不远处,居然也得朝着两位皇子俯身一躬,微微一礼,声音柔弱如春风,袅娜似春水,徐徐道,臣妾见过两位皇子。 若真是后宫妃子,就算身份再低,既已是皇妻之身,也不需要对皇子们行礼。但既然不是后宫妃子,又如何有殊荣得后宫的太监对其行搀扶礼巫颜进宫不过一两日,知道大雍后宫里的规章制度甚是繁杂,也就不再去理会。 可是下一秒,便听到华服女子提到了自己,臣妾在此处逮着的这个少女,不知偷听两位皇子谈话多久了。今日宫中举宴,宴请了不少的王公大臣,她身上装束明显不是宫里,或许是哪个王公大臣的家奴,又或许 话未说完,这名华服女子徐徐转身看了巫颜一眼,继续道,臣妾越权,擅自做主,暂且先让侍女将她守住了。至于后面,是要直接交与禁军统领,或是交由内侍省,自然是由两位皇子来处理了。 原先只是冷冷站立,对一切不闻不问的夏子海听闻此言,扭头飞快的看了巫颜一眼,夜风忽急忽缓,男子的脸隔着夜色蒙着暗影,唯有一双眸子亮若剑光,眼神锐似刃锋,还没等巫颜看清他的面容,他已经转回头。巫颜见他一言不发的率先而去,黑色的身影在黑夜中很快就消失了踪迹,只有那个锐利的眼神似乎还留在夜色中,不曾消散,如同闪电划开天幕,一瞬间在心头留下阴影。 夏子河此时似乎已经回过神来,他扭过头来,对着身旁的华服女子说话,但是声音不再是像之前那般明亮悦耳,低柔的几乎难以分辨。 夫人不必多礼 巫颜只听请了这一句,至于后面再说了什么,却没法听见。反倒是那名华服女子听夏子河说完,猛然转身看向巫颜。脸上神情复杂,甚是难以猜测,却不知夏子河到底说了些什么,以至于她有如此大的反应。她发上的珠串落在颈边,随着她猛然扭头荡开,狠狠的砸在了搀扶着她的男子头上,男子这才有点了些反应,身子猛然一缩,明显是被砸痛了,但他沉默着,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她看向夏子河,他脸上的指印掩映在碎发下,暗暗的影子摩挲着他的侧脸,将俊美容颜衬得格外的苍白。他见巫颜望向自己,唇角微微一勾,眉目忧郁,笑颜似悲。可就算是夏子河告诉华服少女自己是天山人,她也不至于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惊异才对。 倒是那名华服少女率先平静下来,脸上神情一收,看向巫颜时脸上已存了些许笑意,她扭头对着夏子河说道,既然如此,那臣妾就先告辞了。今日来得晚了,只怕姐姐要等得急了 夏子河点点头,微笑着让出道来,但很快,连华服少女还未曾走出一步,他便扬起下巴,对巫颜唤道,颜儿,还不快来,呆在那里发什么脾气 这话语好生亲昵,巫颜吓了一跳,想到不久前灯海边的不欢而散,身子赶紧往旁躲了躲,想等着华服女子带着小侍女们离开后,自己也好先溜。岂料夏子河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开口说道,夫人,不如我们一并去,热闹一点,又扭头对巫颜说,你还要我们等你多久 华服女子闻言,当即停了步子不走,看向巫颜,原先那两名守着巫颜的小侍女都站在她身后,等着她往前走。巫颜没有办法,只好挪开步子。 他们几人行走在如水的月夜里,巫颜故意走得极慢,落在人后,没想到夏子河也故意走的极慢,两人几乎肩并肩同走着。他颊边的碎发随着走动微晃,那鲜红的五个掌印格外显眼,巫颜看了好几眼,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一声,还痛吗 夏子河扭过头来,见着巫颜目光落在自己颊边,眉头一挑,唇角一扯,甚是无谓的摇头道,这怎么会痛。 这明明是谎话,血肉之躯岂有不痛之理,巫颜懒得再理他,收回目光,却听到夏子河在耳畔言语,语音轻柔,仿佛叹息,遇到过比这个还痛的,这点就不算什么了 巫颜忍不住抬起头再看向夏子河,夏子河已经看向前方,冷不丁他猛然转脸凑近,眉目间都是掩不住的狡黠笑意,放心,不用为我感到心痛 他的笑意在巫颜的瞪视中仍旧持续着,更任由他自己的目光在巫颜的脸上盘桓。 前方的华服女子似乎觉察到后面动静,脚步放缓,却不停下甚至转头,或者开口说上什么。 巫颜看着这名华服女子的身影,心想,能瞬间化解掉别人的敌意和怀疑,更如此亲密的称呼自己,一定是给自己编排了什么身份。他是堂堂皇子,自然是不能冒充什么表妹堂妹臣妹,除非侍女,难不成还是他的女人呸呸呸,巫颜想着听小宫女说故事说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能冒出来。不想,这时候夏子河冒出话来,是做了什么,还是想了什么,脸怎么突然这样红 你少管我脸红还是脸白,我只关心你刚才说了什么,有为何这样叫我的名字,把我当成你的侍女吗 聪明,一猜就中。夏子河有几分得意,我告诉她你是我贴身侍女,随我入宫赴宴,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可我并不是你的侍女 巫颜的话还没有说完,夏子河便打断了她的话,除了我的侍女,你还能怎么解释,怎么给自己解围 年轻的皇子声音忽的严肃,神情认真的看着巫颜,一字一句清晰道,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是非与黑白,真与假,不过是看是谁在掌控时局。你以为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以及一点小聪明就能逢凶化吉事事顺心如意了吗 我巫颜一时语塞,但是立马接话,这明明是一件小事,我是天山的人啊,直接说明白这个不就好了,何必绕来绕去,还弄虚作假 你这个笨蛋,天山此行只有三人,都在宴会上,从哪再跑来一个也自称是天山的人就算最后证实了你真的是天山的人,这一场欢宴,估计要不欢而散了。有时候,真相如何无人在乎,世人在乎的是,他们心里愿意选择相信的那个结果。夏子河的声音低沉,他很快的补充,天山巫女带着你入宫,却从来不提你,此次宴会也不带你前去,其中有何缘由就算你们觉得清者自清,可是在世人眼里也能这样认为吗 巫颜终于无话可说,只能无奈的沉默,觉得面前此人甚是危险,几乎每次遇到他,都会遇到事端,岂能轻易放松警惕但他每每此时,说的话却甚是有理,教她无言以对。 见巫颜沉默,夏子河声音一缓,道,你放心,等到了殿外,等她进去,我也进去后,你再离开,如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就在此时,巫颜饥肠辘辘的肚子也不甘心被冷落的发出声音,巫颜颊边又是一烫,只管把头低着快步往前走,夏子河轻笑一声,跟上前来,在巫颜耳畔低语,或者在你离开之前,我可以让我准备的点心送你一程。 第十六章 家事 ♂, 曲折的花园小道自出了一座月亮门后,立即豁然开朗。两旁不再是逼仄狭窄刷着暗影的红色宫墙,脚下,白色条石铺就的宫道取代了鹅卵石的花园小道,宽敞程度甚至可容两辆马车同时并驾齐驱。沿路灯火通明,行走在宫道上的人脚下几乎寻不到半片影子。 宫道前方,亦可见两旁有殿宇高低连绵伫立,众星拱月似的将出现在宫道正前方的宫殿围在中心,这便是都胜殿,今日硫明帝夏昊举行夜宴的宫殿。 白色条石笔直延伸,顺着这条铺展的路从阶梯往下行去,经过方方正正的空阔广场,只见眼前的都胜殿修筑在汉白玉石台基上,于夜色中独立伫立。 巫颜抬头远望,月亮一轮藏于薄云后,都胜殿的四角飞檐如展翅雄鹰,高得几乎可啄天际白云明月。月光洒落世间,宫殿檐上琉璃瓦反射一片清冷白霜,檐下的风铃随风摇摆,叮当作响,附和着自殿内传来的珠音玉乐。殿外灯火如炽,整个宫殿融在一片明灯暖光之中,更觉金碧辉煌高大巍峨,望久了还怕闪了眼。 玉石台基不知高有几丈,只知台阶极长。巫颜一行人从立于台阶两旁的侍卫身边经过,只见身穿银色盔甲的他们肃穆而立,如同夜里不知冷暖不知疲倦的石块。巫颜扶着雕刻有龙纹云纹水纹的白玉栏杆往上而行,不知经过了多少台阶,才终于走到了台阶最末,走到了都胜殿外。 几乎有两人之高的红色殿门大开着,一眼就能看到殿内情形。 外殿里铺着海蓝色的地毯,王孙贵族们席地对坐于殿内宫柱之后。殿内用了十余个灯塔照明,灯塔上烛光妖娆,不知有百余只,此时同时燃烧,将殿中照得亮如白昼。有身穿紫色宫装的宫女穿梭其中,添酒换食,一个个忙碌得如花中蝴蝶。此时酒已过三巡,他们脸上都已有熏然醉酒之意,见着这几人缓步进来,也未有几个起身施礼。 他们往内殿走去,殿中只用珠帘与外殿隔开,帘上所用珠子均是采自于q的珍珠,虽只有指甲大小,但胜在精巧,难得的是,珠帘上约有百颗珠子,皆是同样大小,晶莹圆润。宫人为他们撩起帘子,一撩一落中,珠帘抖落温润迷蒙的光彩,竟像是将月光收集于此间徐徐绽放。 珠帘后,大红地毯绵延往前,舞姬们于红毯上随乐声冉冉而舞,身上的薄衫掩映不住她们的娇美,更随着她们轻摆腰肢一展无遗。 红毯从殿中顺着阶梯往上铺展,最末处,一整块沉香木做成的木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食,甜酒蜜汁,木桌后一把金漆座椅,座椅两旁各立着一名身穿红色宫装的妙龄女子,一人手捧白瓷酒壶一人手持孔雀蒲扇。座椅上坐着一名身穿黄袍的男子,正手靠在座椅扶手上,手扶额头,也不欣赏歌舞,也不饮用食物或美酒,容颜神情皆遮掩在衣袖后。椅子扶手从他手下露出一角,赫然是只威武龙头,他能是谁,再不用想,自然便是当今大雍硫明帝夏昊了。 与他们同行的华服女子此时快行几步,却是并未朝龙椅上的天子施礼,反倒是对着殿上台阶旁的一名女子躬身一礼。那名女子身穿纯白上衣,下着一条鹅黄长裙,衣裙上不仅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甚是简单轻便,就连发髻上几乎是光溜溜的,发钗簪子一并皆无,只别了一色的时令鲜花三四朵,更衬得乌发漆黑如墨。 就连夏子河居然也对这名白衣黄裙的女子躬了躬身,远远的施了一礼。巫颜刚想看看这个女子的模样,掌心却忽的一暖,分明属于男子的温热体温紧贴肌肤,夏子河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自己,抓着巫颜的手往前一扯,在巫颜反应过来要挣脱前,夏子河却已经将手放开了,坐在了紧邻台阶旁的位置上。 这紧邻皇帝的位置是专设给几位皇子的,但此时四个皇子位置上却只有夏子河一人独坐,其余三位皇子却不知为何缺席未至。 巫颜跟上前来,站在大殿宫柱上垂下的纱帘下,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长相如何,只心急的开口问,什么时候可以走 夏子河懒洋洋的坐着,手托着脸,正好将脸颊上的指印隐藏在掌心后,他一边看着殿中的舞姬们翩翩起舞,一边低声道,难得开开眼界,急什么要走。 巫颜又想再说什么,却见斜对面,紧靠着龙椅左下方的位置上,身穿白衫的巫盈正端坐于桌前,面带笑意看向殿中歌舞。紧挨着巫盈身侧坐着的是一名少年,浓眉大眼,他并未注意殿中歌舞,手执筷子的他正一本正经的品尝桌上美食,因不喜甜食,桌上的蜜汁甜藕糖醋鱼等菜尝也不尝,摆膳的宫女见此,低头一笑,立马将这些菜端了下去,又有另外的宫女奉上别的美食,立即又将桌上的空隙填满。 这个死家伙,只顾自己品尝美食,忘记什么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巫颜在心中骂道,但见到瑢磬这般享受模样,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明知道瑢磬根本看不到自己,还是忍不住朝他那边多瞪了一两眼。 耳边,夏子河的声音悠悠的传来,你帮我倒酒,我帮你夹菜。 他面前桌子上此时已摆上五道菜,均盛在巴掌大的白瓷碟里,碟子边绘着一枝桃花,栩栩如生。碟中亦或是汤汁浓厚香味馥郁,亦或是菜色鲜艳香味清雅,巫颜均叫不出名字来,更看不出是什么,只觉得喉咙里都是哗啦啦的口水,心里仿佛扔了一只叫嘴馋的青蛙,正不知疲倦的吵闹。 夏子河将桌上那把青瓷酒壶拈在指间,猛然塞入身后巫颜掌心中,他的声音随即想起来,低低的哑哑的,仿佛是在人的耳边轻语摩挲,想吃什么,我给你拿。有我这个美食大家在,包让你吃到他没吃过的。 这分明就是双重诱惑,巫颜心中确实不能不说不为所动。但还没等她开口,只见内殿珠帘又一阵晃动,一名身着黑袍的男子于灯火辉煌中走进来,步履急促的从巫颜面前经过,径自直走到了台阶前,对着龙椅上扶额静坐的天子扬声道,儿臣拜见父皇。 曼妙的歌舞声中,龙椅上的男子似乎没听见,仍旧一动未动。倒是那名白衣黄裙的女子莲步轻移,站在了黑袍男子面前。 巫颜这才看到了这名女子的面容,只见她妩媚的鹅蛋脸上,一双柳眉淡入鬓边,眉下一双杏眼若烟笼秋水,唇若含丹般微微一弯,笑着不知对黑袍男子说了什么,黑袍男子闻言,抬头看向了座上的黄袍男子,步子略有所动,但是却没有离开,而是沉默而突兀的站立在殿中。 巫颜看着殿中人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握着酒壶的手被人微微一扯,就着对方的手似乎倒了一杯酒,手下传来微微的倒酒声。有少年的声音晕在酒声中,淡淡的,却清晰,你可知,为何那日,我如此突兀的问你们天山此次来大雍的目的吗 巫颜低头看向夏子河,他却没有看向巫颜,看向殿中歌舞的侧颜安静而显得寂寞忧伤,仿佛有着什么难言之隐,仿佛因着什么误会而伤怀感伤。 那你倒说说看,那样问我的原因是什么 夏子河唇角一弯,似乎是笑了,他扬起头来,开口刚要说话。此时,站在台阶前的夏子海似乎已经按捺不住,就在此时,正巧在夏子河欲开口之前,他已再次对着大雍的皇帝扬声说道,父皇在上,儿臣有事 此时设宴款待贵宾,你姗姗来迟倒也罢了,还在此喧嚣,置宾客面子为何处却不知哪里又发生了大事,值得你如此在意龙椅上的皇帝似睡龙被人唤醒,声音低沉,抬起的脸上神情阴郁,不见半分慈爱柔情。 随着大雍皇帝的声音响起,殿中歌舞瞬间便停止了,片刻前的欢歌笑语仿佛是一场幻觉,人人面上不见醺然醉意怡然喜气,一个个都神情严肃,目光都望向了内殿的大皇子夏子河身上。 说吧,气氛已败,没什么好忌讳了,你可以放肆大胆的说了,夏昊手抵着膝盖撑着身子,他抬起头来,平静的目光看着夏子海,只觉威严之下,难分喜怒,你这趟进宫,是为国事,还是家事 夏子海躬身拱手,施了一礼后,这才缓缓道,回父皇,儿臣实是为家事而来。 哼,好大的家事,说说看,是哪一件 第十七章 书房·上 ♂, 黑袍男子闻言,低下头,沉声恳请,还请父皇允许儿臣私下禀告 话音未落,夏昊也未曾开口说些什么,反倒是夏子河突然站起身来,缓缓离开位置,插嘴道,有关于皇族的家事,也是国事。既然皇兄要与父皇私下商讨。殿中不可无主,不如请皇后前来,代父皇陪宴,如何 他走到殿前,朝着龙椅上的王者躬身一礼,那白皙面容上的掌印落在明处,惹来夏昊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他面上盘桓一周,却并不开口询问什么。 夏昊此时已经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背着手转身似乎要离开。那名白衣黄裙的女子见此,赶紧走上台阶准备上前搀扶。但夏昊却停在了龙椅前,并未再往前走上一步,只是慢慢的转过脸去,看向了一侧端坐的巫盈,他的目光在巫盈的脸上停了一停后,在夏子河和夏子海两人的面上转了一转。 四周寂静,几乎只能听到灯塔上蜡烛绕少的声音。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放在夏昊身上,不知他要做什么。 但寂静的气氛很快便散了,夏昊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仍旧低沉,但是脸上的冰冷得有些近乎平静的神情缓和了几分,他淡淡说道,今夜虽是晚宴,但天山事关国事,后宫妃嫔又不宜涉及政治,此时夜深,何必再烦扰皇后,还是让她在后宫歇着吧。 夏子河闻言,立即应声,说道,父皇说的是,是儿臣考虑不周了。 夏昊点了点头,重新坐回了龙椅上,终于看着夏子海说道,既然来都来了,何必急在一时,坐下来喝些酒 此话一出,大殿里立时重新奏起了乐曲,歌女再次跳起舞来,宾客尽欢,言笑晏晏,仿佛刚才的短暂停顿并不存在。 有宫人搬了张桌案进来,将其放置在了夏昊右手边的第二个位置上。摆膳宫女脸上出现过片刻的笑容,但她很快就不自然的低了头,低声对着夏子海说了声,大皇子请。 刚刚进殿的时候,夏昊右侧便只有四个空位,夏子河理所当然的坐在了倒数第二个位置上,现在又添了一个座位,却是为何巫颜抬眼看向殿上一身黄袍的男子,他此时正从面前桌上端起酒杯,朝巫盈邀杯相敬。 那名白衣黄裙的女子也走到了龙椅旁,亲自为夏昊斟酒,夏昊望她一眼,突然开口说道,今夜良宵如此,潋滟为何不为大家献舞一支,为大家助助兴呢。你的舞技可是宫中绝佳,想当初一支凤求鸾,一曲舞罢,艳压四方,举座惊叹,为何不让巫女也见识见识 夏昊之前一直声音低沉有余,脸上温情不足,但此时开口与这名白衣黄裙的女子说话,却是眉目温和语含温情。这名被称为潋滟的女子闻言,玉指纤纤,轻捻绣帕,微掩笑意,目若秋水似的嗔怪道,圣上此话说的,真是让潋滟里外不是人,不是潋滟不肯献丑,只是听闻是要给巫女洗尘,因此,亲自调教舞姬于今夜献舞,若此刻再贸然上去起舞,岂不是自拆场子还望巫女不要见怪。 潋滟说着,对着殿中候立的宫人使了个眼色,殿中曲风忽变,从旖旎惆怅一改而成悠扬轻快的调子,原先献舞的舞姬们纷纷让至一旁,另有一名身穿七彩华衣面遮白纱的女子和曲而舞,既不显露姿色,也不摆弄妩媚娇躯。她随乐轻舞,只见灯光下她明媚的眼波流转,甚为动人。 夏子海此时见众人都望向了殿中舞姬,也转过身来,他脸上神情极为宁静,面如刀削的脸上神情平静,不见喜怒之色,薄唇挺鼻,黑墨似的眸子淡淡的看了一眼夏子河,以及夏子河身后所设的座位。 夏子河原本也看向这殿中彩衣舞姬,目光一转,正好见黑袍男子看向自己,脸上立即露出一个笑容,侧身往身后位置让了一让。但夏子海却收回了目光,转身对着夏昊一躬身,说道,儿臣脚伤刚痊愈,不敢饮酒,还请父皇恕罪,容许儿臣先行退下,在殿外等候。 夏昊的眼神从彩衣舞姬身上移开,他垂着眼帘默不作声许久,才幽幽开口,那就先去书房候着吧。 说罢,他的眼神重新回到了那名舞姬身上,再也不看夏子海一眼,夏子海见此,未曾在殿中多站片刻,立即默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夏子河直到那黑袍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殿中后,顺道轻瞟了一眼仍在偏偏起舞的舞姬一眼,冷哼一声,不屑的轻声道,百用不厌的老招式,他此时已步回位置上坐下,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见无人将酒杯倒满,干脆自己将空酒杯举到巫盈面前,等待着巫颜将酒壶里的酒倒出,但等待良久,见巫颜无动于衷。他索性将巫颜手里的酒壶拿回自己手上,摇一摇,倒了半杯,微微一抿,才发觉酒冷心涩。身边正好有摆膳的宫女上菜,他便顺手将这壶酒搁在宫女面前的菜盘里,道,去端碗羊乳来。 那名摆膳宫女立即应声下去了,夏子河侧身看了身后的巫颜一眼,开口问道,我父皇一共四个儿子,大皇子夏子海你刚刚已见过,你觉得他人如何 巫颜眼睛扫过夏子河一眼,想起刚刚夏子海离去时的坚毅背影,唇角一抿,做笑却不语。但心里却忍不住在想,皇宫之中,身为异母兄弟,言语间已能挥掌相向,若非是兄弟不和到此地步,还能有何原因。只是不知道这出兄弟不和,是何人先导致。 太子之位,自古以来,便是按照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制度传承下来。我大哥既是当今皇后之子,身份最贵,年岁最大,为何身为嫡长子的他迟迟未得封太子 见巫颜并未有任何回应,夏子河唇角一弯,突然笑了一声,只能自己继续接着自己的话,说道,坊间流传,父皇他迟迟不肯立储,是因为他不愿意将王座传让与他,将偌大的国家交到他手上。 说着,他举手撑着下巴,扭头看向了巫颜,眨也不眨眼睛盯着巫颜,似乎是要看她会有何反应。 第十八章 书房·下 果然,听闻此言,巫颜脸上不解的神情中露出一丝吃惊,她抬起脸来,飞快的看了一眼殿上的王者。 夏昊此时仍旧在看着殿中舞姬翩翩起舞,一身白衣黄裙的潋滟柔情蜜意的笑着,葱白的玉指扶着酒壶,微微一动,便有琼浆玉液倾入夏昊手中的酒杯里。连着好几杯琼浆入喉,夏昊的脸上显露出几分带着光泽的红,似有醉意的神情中不见一丝阴沉之色。他似乎觉察出自己的不胜酒力,闭上眼睛往身后龙椅上一靠,潋滟体贴的将他手中的杯子放在案桌上,自己则斜靠着龙椅的扶手,将一串晶莹甜蜜的葡萄捧在掌心上,将一颗颗葡萄轻轻摘下来,送入夏昊口中。 巫颜将目光收回,见夏子河有意无意的眼神留在自己脸上,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你的用意了。” “你不知道。”夏子河目光在巫颜面上盘旋一圈,薄唇一撇,头微微一摇,道,“我可以有百种方法从你口中探知消息,可是我却用了最容易徒劳无功打草惊蛇的方法,只是因为我想开诚布公,以我之诚心,换你之诚意。” 巫颜还是笑而不语,只是半垂眼眸,脸上笑意盈盈,难辨其心。 夏子河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世间由因得果,今日他如此对待兄弟,待父皇百年身后,若他为王,这天下还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吗?我接近你,确实有私心,我不否认。毕竟谁都有一颗想活下去的心,能不能当上这宝座上的王,不过是活下去的方式之一,我只是想知道,我能如何活着,会如何活着,仅此而已。” 他眼角余光掠过巫颜,只见她听完自己的话,眼帘微微眨动,低声反问了一句“是吗”,却轻的几乎不可觉察。 他有些领悟,口中淡淡的“哦”了一声,不被人信任的感觉没刺激起半分怒气,只衍生淡淡的无奈和失望,他眉目微敛,唇边含了一丝无力的笑容,开口道,“你不信我?” 他的声音也太过苍白无力,惹来巫颜觉察的一眼,但少女很快就弯眼一笑,甜声道,“没不信你,大丈夫一言九鼎,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只不过,你随便说说我也随便信信而已。” 明知她这一番话都是废话,明知她话中有话,明知她此刻话中在意、指明的是自己的失信,指责自己明明答应让她离开却仍未松口让她走。他心中无奈,却只能说道,“我有证据可以证明给你看,却不知你敢不敢看,是要走还是留?” 两人正说着话,殿中珠帘此时再次被人掀起,百余珠子一番晃荡撞响起轻音叮咚。一身雪白华服的少年步子轻缓踏入殿中,他身后一个侍从也无,也无人回头望他,白衣衬得他面容如雪,神情如冰,仿佛没有灵魂的躯体,又似冬夜里寂寥的雪色月光。他身子挺拔,未曾偏首,只目视前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向了殿上,眼神落在了身坐龙椅的王者身上,这道目光又顺着龙椅上王者的目光看向了身侧起舞的舞姬,这一刻,他脸上的面具似乎有些崩坏,巫颜几乎能看出他冰冷神情下的波动,但就在自己深究的这一瞬,雪白华服的少年猛地头一偏,用目光逮住了正看着自己的巫颜,他的眼里有瞬间的疑惑,他的眼神自巫颜身上飘过,滑过夏子河身上,便再次望向了前方。他步履不缓不急,殿中红地毯厚实绵软,他的脚步一点声音都惊不起,就这样悄然从巫颜身前经过,径自坐在了夏子河的左手边。 有摆膳宫女立即捧上茶来,低声询问是否要即刻上菜,这名少年点一点头,端起茶水饮了一口,慢慢似有意无意的转过脸来,对着夏子河,留下不冷不热的言语,“三弟好兴致,还带了侍女前来赴宴吗?” 那双桃花眼如深冷潭水,望不穿猜不透。夏子河脸上的笑容却是懒洋洋的,懒得像是挂了一张面具。他没有回答夏子晏的问话,只是懒洋洋的打了一声呵欠,缓缓的站起身来,在巫颜疑惑的看向他时,他唇瓣一动,无声的说了一句,“走吧。” 夏子河朝龙椅上的王者告辞,又朝着巫盈躬身一礼,便转身离开了。巫颜顺着窗边的一道暗影走出,在殿外跟上了他。 此时已经不知是何时辰,天边明月倾斜,身后殿中早已是夜深人醉意倦,除却这些,整座宫殿中,便只有冰冷的食物,飘渺的熏香,涩苦的酒液,以及不知疲倦燃烧至生命尽头的蜡烛。 夏子河领着巫颜回到刚刚来时的路上,这才开口说道,“笔直往前,便是来时的花园,顺着花园小道朝南” 少年的声音划过耳边,风一样飘散身后,一句话都听不进耳朵里,心里焦躁不定的情绪翻涌澎湃,是好奇吗?仅仅是好奇吗?她抬头看向面前少年,脑海里会响的只有少年的那句话,——“我只是想知道,我能如何活着,会如何活着,仅此而已”。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起了波动,是感叹、同情,或者甚至是怜悯,是对他,或者不仅仅只是他,是对世人命数曲折的感触。可她难道又不是世人中的一名无名之辈,沧海一粟,在百岁或者更短的命数中完成从生到死。 可是她的人生,却从来简单快活,从来不用忧烦如何活下去,一切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可是夏子河呢,他明明和自己年纪相仿,又身为天之骄子,可身居高处的他,想的做的却是为了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而决定要与命运抗争? 她看着夏子河,这一刻,因为他说的那些话,即使心存怀疑,她也想选择去相信他。 她的思绪在夜色中飘散,只有声音仿佛拥有了思想,自己从嘴里冒了出来,“证据呢,不是要给我看证据吗?” 夏子河没有开口,身后却响起一人的轻咳之声。巫颜转头一看,只见一名身着藏蓝色宫服的男子站在身后,不知他何时而来,在此站了多久,恍如影子一般。这人见巫颜转头看着自己,微微一笑,面容俊秀,几乎亦男亦女。他走向巫颜,将手上捧着的东西朝巫颜递来。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某处殿宇旁的宫廊一角,有侍卫走动,见是夏子河,立时施了一礼便走开了。巫颜看向那人手上之物,分明是一套衣服。 ——而衣服式样和他身上所穿明显一样,区别在于颜色,这人身着藏蓝色,手上这套衣服却是淡淡的一抹青。 那人见巫颜只看着衣服,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娇柔妩媚,几乎可比女子。巫颜原以为他是夏子河的侍卫,却没想到他竟是宫里的人,又在他妩媚的声音里愣了一愣,直到他耐心的再说了一遍后,才回过神来。原来竟是要让她换上这套宫装,莫非? 夏子河眼见巫颜眉头微皱,不由道,“如此就不敢了?若非如此让你自己亲临亲见,只怕再由我转述描绘,还不是同样的结果?” 巫颜望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便将衣服接了过来。跟着那名自称荣升的太监去换了衣服,又随着他走向都胜殿。 他们从都胜殿殿前经过,沿着曲廊朝着都胜殿西南方向的一座殿阁走去。他们进了殿阁中,里面分内阁外阁,外阁里宫人不过三两个,见着荣升和巫颜二人进来,一个和巫颜同色宫服的太监便立马迎了过来,对着荣升恭敬的称呼了一声,“荣公公”,同时看向内阁对着荣升使了个眼神。 巫颜不敢抬头,所幸一路行来也无人注意到他,反倒是对她身旁的这名荣升甚为恭敬,此时荣升对着这名太监吩咐一声,举手往外挥了一挥,这外阁侍候的宫人立时便走得干干净净。 见外阁只剩下巫颜和自己,荣升才转过头来,对着巫颜低声道,“这处殿阁,便是圣上的书房,也是待会圣上和大皇子会面之地。我们不得吩咐不可入内,只能在外阁里候着。” 见巫颜点了点头,他又温柔的嘱咐道,“公子吩咐要我照顾好姑娘,姑娘只要记住,不要慌,凡事有我照应,可好。“ 巫颜开口应了,抬头望向内阁,却见内阁的阁门开着,只落着撒花珠帘,帘后一把四扇金沙屏风将人视线隔开,屏风后有黑影矗立不动,却不知是不是夏子海。 正在出神之际,突然大红宫门被人推开,一个朱红身影闪进殿来,也没理会外殿的巫颜二人,径直便往内阁走去。 巫颜抬起头来,只见这道朱红身影刚刚消失在屏风后,那道黑影便有了动静,传出了夏子海的声音,“葛公公,怎么只有你,父皇呢?” 那道紫红身影的人开口了,声音尖细,却是柔声慢语,“圣上他多饮了一两杯,此时龙体欠安,怕是不能来了,夜深更静,怕大皇子在此久等,圣上特命奴才前来告知,还请大皇子早日归府安歇。” 他悠悠的说了这一堆话,却没说完,继续说道,“来日方长,大皇子何必急于一时,愁来日再无机会吗?” 殿阁中一片冷寂,外阁灯火阑珊,影子四处蔓延攀爬,巫颜站在光影混杂的外阁中,只觉得身后有莫名冷意,一阵一阵袭来。内阁里灯光通彻,传来的话语声微小,仿佛身旁暗影,只见动静,几乎不可察听,而心中总觉得有暗涌波动,令人感觉不安。 内阁里,再次传来了男子沉郁的声音,“他是真的龙体欠安还是不愿见我,我心里清楚得很不知是谁出的好主意,一旦过了今晚,皇命诏书加盖了玉玺,就回连夜送至重台殿,届时中书、门下签字盖了印,只怕寅时就宣读,等到天亮,已经世人皆知,覆水难收来日方长,真的还有机会吗?” 夏子海低笑出声,“他不来见我,只怕连安抚我都不愿意,只想等明日诏书公布天下,让我死心认命,对不对?” 第十九章 来者 内阁中,传来了葛公公一声轻笑,他开口说话,声音温和,“大皇子为何要如此想,圣上对大皇子您寄予厚望,才不得已” 夏子河打断了对方的话,“好一个寄予厚望,好一个不得已,接下来你是不是该说他对我煞费苦心,而我,却辜负圣心,忤逆圣意,不孝不忠不仁不义,是吗?” 黑袍男子的面容一向沉冷,此刻微微扬起笑意,冷峻眉目细长一弯,灯光描摹着他玉容一侧,烘得他眉目明亮生华,他薄唇轻扯,侧脸斜撇之时,只觉甚是风流邪魅,说不出的迷人,仿佛躯壳内突然换了一个灵魂,或者这才是他真正的灵魂,刚刚自沉睡中苏醒。明明一番充满愤恨的话语,他此刻笑着说出来,却仿佛是在谈论着天气如何,心情如何,笑话如何。 但是,这位葛云葛公公又是何人,当年,他追随十八岁的太子夏昊归国登基,自然而然成为大总管。这许多年,他在夏昊身边恩宠不衰,见证风云幻变。此时他见着夏子海如此发问,微微一笑,悠悠说道,“大皇子是气糊涂了,才说了这些气话。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为天下女子身先表率,若是这些话传到她耳里,她可不论真假,届时若到圣上面前请罪,就都说不清楚了。” 夏子海轻笑出声,道,“那我可要当面去问他,到底是我气糊涂了,还是他气糊涂了。” 他话刚说完,唇角微微一撇后,变脸一般,眉目里的笑意风卷残云似的瞬间散去,又变回冷峻的面容。 葛云见此,便道,“大皇子,可要三思,圣上龙体欠安” 可夏子海看都不再看葛云一眼,仿佛葛云这个人并不存在似的,至于葛云说的话,更是置若罔闻,他衣袖一甩,便要抬脚离开。 但还没等夏子海从内阁走出,外阁的宫门却先“啪”的一声打开了,宫门相互碰撞发出乍然声响,一阵风卷起阁中烛火,飘摇的光奄奄的欲暗,黑暗的唇舌卷席至宫门处,似乎要将出现在宫门前的女子身影给吞噬于暗影中。 巫颜趁着身处暗影中,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这名女子挺立门前,缓缓抬脚迈入阁中,她身上穿着衣服被暗影侵染,远远的瞄上一眼,只道是一片糊糊的红,唯有发上银亮发光之物不时闪烁片光碎影,想必是珠钗发簪。 一名侍女搀扶着她,紧随着她身后迈入阁中,荣升见着此人,猛地一跪到地,巫颜也赶紧跟着跪了,耳边却听得他大声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这一声喊得极大声,想必是故意的。巫颜伏在地上,微微抬身,只见铺着浅色地毯的地面上,有影子先一步从内阁里流泻而出,在地上流向远处,被红木雕花的宫门一拦,便顺着门攀爬而上。撒花珠帘被人撩起,又叮铃一声落下,与此一同响起的,是夏子海波澜无惊的声音,“母后,你怎么来了。” 皇后梅氏,闺名浅浅,比夏昊大两岁,嫁入皇家至今,早已是半老徐娘之身,但久居深宫的她,想是保养极好,五官仍旧秀丽温婉,面上肤若凝脂,身材纤细,若不是脸上神情过于平静安和,已不若年轻女子那般活泼朝气,否则单看容貌,绝猜不出年龄来。她此时见着夏子海从内阁中走出来,往前行的脚步一停,下巴微微一扬,身躯一挺,柔和宁静的说道,“你们都先下去。” 巫颜跟着荣升等人赶紧告退离开,但还没等他们先出宫门,身边风一样一个影子快步经过,一身黑袍的夏子海已经领先一步,走了出去。皇后梅氏见此,回转神来,赶紧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海儿”。 不再是初次开口时的柔和宁静,她这一声又是悲切又是焦急,她轻提衣裙,急追过来,抓住了夏子海垂放身侧的手臂。 “母后,你接下来想说的,放在心里没说的,儿臣全都知道。”夏子海身体僵硬着,他没有往前再走一步,只是低下头看着梅氏抓着自己的手。 这双属于女子的手因着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根根手指干枯细瘦,与她面上凝脂似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夏子海却只是伸出手,将缠抓住自己手臂上的束缚一一掰开,而后,再次举步欲走。 梅氏的手被他掰开,她索性用身子去阻拦她的儿子,她的声音说是焦急,倒不如说像是恐惧,“若真的知道,还是要这样做吗?海儿,他毕竟是你的父皇,百姓的天,皇家的天,大雍的天,何必如此执意呢。听母后一句,闭上眼睛,一切就都过去了。莫非,你一定要让世人给你冠上不孝不忠不仁不义之名,才肯罢休吗?” 夏子海的身子微微一顿,却又笑了起来,“那又如何,儿臣与他,徒有父子名义,不过剩个君臣之名,如今更不君不臣,母后何必再替他说话。儿臣要做的事情,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回头。请母后恕儿臣鲁莽,先行告退。” 他说着,刚要将圈住自己的手拉开,可没想到,梅氏却自己缓缓放开了手,他便头也不回,昂步而去。 葛云的声音登时响起,尖细的声音失却轻柔缓慢,听得人耳膜隐隐作痛,“皇后娘娘一生艰辛,世人皆知,乃被尊为皇后,为天下人所敬仰,圣上所感怀。大皇子今日若仍如此决意要擅闯圣驾,企图违抗圣旨,只怕不仅自己要落至被天下人不齿的境地,就连皇后娘娘也要被您所累。” 巫颜扭头看向夜色中的黑袍男子,他步履匆匆,身影远去,完全没有一丝犹豫迟疑,不曾为母亲的温言软语而有所动摇,如此一意孤行。父与子之间,不管是因为何事,居然要用权力沟通,用圣旨交流,而不能互相对坐长谈一二。莫非,这便是夏子河所说的皇储迟迟不立的原因,而这也是夏子河所忌惮的,——因为此人其心不善,父不爱之,弟不友之。所以,夏子河要给自己看的便是这些? 葛云见夏子海离去,扭头对身旁的梅氏说道,“皇后娘娘,您可想清楚了?你若不拦拦大皇子,任由他而去。圣上的脾气您是了解的,您” 皇后梅氏眼神从已然离去的夏子海身上收回,灯光将她的脸照得惨白,她扯起脸皮笑了一笑,叹道,“葛公公不必多说了,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倘若海儿真要这样做,不管什么后果,哀家,也会陪他走下去。” 葛云似乎叹了一口气,他转过头来,见荣升站在一旁,眉头一皱,叫道,“荣升,你怎么还站着,快去拦住大皇子呀。” 巫颜和荣升对看一眼,只能领命而去。没跑上几步,身后又传来葛云的声音,“算了算了,大皇子拦也没用,也拦不住皇后娘娘,还请您也移驾,先去和圣上说明,万一待会,不论大皇子是否冲撞忤逆,圣上也会念着皇后娘娘您一片忠心的份上,对大皇子从轻处理的” 葛云的话没说完,梅氏就拒绝了,“哀家已经不需要去了,圣上在什么地方,你我都知道。再说” 女子转过头来,平静的眉目看牢了葛云,轻轻的问,“莫非在葛公公的眼里,大皇子是要弑君的人不成,要如此大费周章煞费苦心劝阻,更需要哀家前去表忠心讨旧情?” 葛云闻言,脸色大变,立时跪于地上,但梅氏没等葛云开口说出一句话,便微扬着头,抬起手来,她身旁的侍女立即上前扶住了她,扶着她自台阶上徐徐而去,有宫人高呼一声“起驾”,一座凤辇被抬上前来,她坐了上去,缓缓离开了。 皇后梅氏是夏子海的生母,葛云今日端出皇后梅氏来,也是料定了夏子海念及母亲,不会再冲动行事。可人心隔肚皮,纵然千算万算,也总有失误的时候。眼见夏子海和梅氏相继离去,站起身来的他,脸上神情极为严肃认真,他沉声吩咐道,“荣升,你们抄近路,先去斗珠阁禀告圣上,就说是皇后娘娘让你们来的,至于原因,就说大皇子误食了烟仙罗” 荣升遵命而去,巫颜也赶紧跟上了。他们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宫道上奔跑,荣升突然开口说道,“姑娘若是累了,可以先歇歇,等我去了斗珠阁回来,再送姑娘离开?” 巫颜摇了摇头,说道,“告诉回去的路,我自己回去就好。不过这个烟仙罗是什么个东西,居然要用它来做借口? 荣升呵呵一笑,“麻沸散你知道吗?当人患内疾且针药无用时,患者饮下它,身体便毫无知觉,方便医者医治。但麻沸散的配方早已失传,宫中御医只能根据麻沸散研制出烟仙罗,发现人饮用烟仙罗后,身体虽然不能全部麻醉,人的意识却能彻底麻醉,人在昏迷中会产生幻觉,进而忘却身体上的痛楚,能够在一定时辰内方便御医们施术救人。” 巫颜却指出一个问题,“夏子河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些?这就是他的证据,让我看看这个大皇子是怎样的一个人,既不顾念兄弟情义,又不顾念父母之心的冷血之人?” 荣升微微一笑,道,“我不好对此议论,这些都是姑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自有判断,非人力能造假的。” “可是这关键是在于圣旨。” “这不过是道赐婚圣旨,大皇子已开府封王,王妃之位尚仍空缺。” “看来夏子海是并不想娶圣旨上的这名女子。威胁要让自己娶不是自己想娶的女子,成不是自己想成的亲,换谁,谁能平心静气的接受?” “姑娘有所不知,这并非圣上无情,若非是大皇子三番五次忤逆圣上,让圣上寒了心,圣上为何避而不见。再说,婚姻向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虎毒不食子,姑娘,这个道理你是应该懂的。” 他们刚经过一处宫道拐角,冷不防一阵钟声遥遥的响起,巫颜细听,只见钟声连响了三声,已是三更时分。她步子一缓,在宫道上停了下来,突然开口问,“重台殿往何处去?” 荣升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个,却马上回答,“这条道也是通往重台殿的捷径。” “那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夏子海既然是为圣旨而来,若圣旨已不在御前,而是送往了重台殿,他是先拦住圣旨以免昭告天下,还是先去找皇帝回转心意呢?” 荣升没有回答,却听见一侧宫墙转弯传来男子的声音,“真是个聪明的人,只是我怎么不知道,御前多了一个这样年轻的太监呢。” 一角黑袍自那处暗影里转出来,衣袍上有隐隐的金线,忽隐忽现。 第二十章 禁苑 巫颜深吸了一口气,眼见着那个人从暗影里走了出来,她也往后退了一步,不想一脚踩在了荣升的脚上,整个人更是几乎撞进身后荣升的怀里。荣升脚上吃痛,却不敢动作太大,巫颜赶紧将脚收回,却是趁机站在了容身的身侧后面,趁着宫道不甚明亮,她不敢发出声音,只在荣升耳边用气音说话,“倘若我被发现不是太监,会如何?是不是会连累到你?” “姑娘是天山人,只要说出你的身影,再一口咬定是你玩心重,偷了这套衣服四处玩耍,被我逮住。其余的由我来应付。” 他们正低声言语,暗影后的人也已经从暗处走了出来,巫颜不敢继续说话,只赶紧低下了头,与荣升一齐对着这人施礼,故意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说话,“见过大皇子。” 夏子海却没有先看两人,他的目光落至远处重台殿的方向。巫颜发觉,将脸又藏了藏,悄悄在荣升耳边低语,“你奉命前去斗珠阁面见皇帝,有令在身,倘若你我二人此时跑走,他也无计可施,日后倘若他问起,你随便说个小太监的名字,将事情对上。” 荣升刚说了“不可”二字,夏子海突然收回目光,凌厉的眼神盯着二人,问道,“挺好,当着主子的面,就知道心怀异心私下串通了?” 没等夏子海的话说完,巫颜已经脚下发力,拉住荣升猛地转身便跑。荣升猝不及防,被这猛来之力拉扯,差点跌倒。没想到巫颜看着人小,手臂力气却不可小看,脚下步子一缓一停,将荣升牢牢抓稳了,又再次抓着他往前跑去。 “姑娘这是为何?倘若他派人追来,我们就算是有十条腿也跑不过的” 巫颜心里赞同,便道,“你往斗珠阁去,我嘛,换个方向,跑不过他们是一回事,不能一下子被一网打尽才是重点。” 她抓着荣升的手立即一松,立时跑进右边的宫道里,像只小鹿一样头也不回的跑走了,她的身影瞬间没入宫墙下的阴影里,站得近些,初时还能听到跑动时衣服摩擦的声音,但瞬间什么也听不到了,想必是跑远了。 荣升站在和巫颜分开的岔路口,望了望不远处的瑞天门,只要过了这道门,斗珠阁便不远了。但是他并没有动,只是慢慢的转回了身子。有一缕不属于暗夜里的芬芳,正从他身后站着的人身上传来。他猛然间给吓了一跳,略略定神看清楚了那人面容,脸上却立即换上奇怪的笑容,一种笑得近似于谄媚似的笑容。 来人是一个女子,面容清丽,正一手叉着腰一手轻理额前微乱刘海,她穿着贴身的夜行衣,更衬得身材高挑,体态玲珑,玉腿细长。 荣升目光在女子身上流连着,笑着说道,“流韵姑娘,好久不见,真是愈发漂亮了,看来猎苑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啊。” 女子冰冷的眼眸眨也不眨的看着荣升,突然“呸”了一声,往旁边一偏,她身后远处,只见一身黑袍的夏子海缓缓行来,宫墙上落下一道暗影,他行走在暗影旁,身上一半被影子遮蔽,只露出另一半能看得真切的面容,面容是少见的温和,细长眉目里似乎还微露笑意,他的目光从远及近,看定了荣升。 “爷。”荣升赶紧叫了一声,“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巫颜自从跑进暗影后,在第一个岔路口时沿着宫墙角便往左一拐,此时一直往前跑,直到确定身后没有任何动静后,才停了下来。但已不知跑了多远,只见天上星辰略间黯淡,好在北方天幕中那颗指明方向的星辰仍明亮如初。此时宴会早已散去,想必巫盈和瑢磬等人早已回去,巫颜确定了回去的大致的方向,见右边宫道正好向北开着个小门,这才迈开脚步跑了进去。 小门后的宫道比之前的宫道小了一倍有余,更不知道绵延通往何处去,走了不知多久,只见前方已无去路,只有左手边出现了两扇虚掩宫门,宫门虽然掉了漆,看来已经无人打理,荒废许久,但是门两边还立着两座小狮子,想必门口不是一座宫苑,便是曾经住过人的地方。巫颜抬头看去,只见门上挂着的一块牌匾也掉了漆,甚至连原先是什么颜色都看不出来,只能凭着牌匾上的痕迹能看出曾经写着两个字。 正在这时,却听到身侧响起一声“谁”,巫颜赶紧扭头一看,却见是身穿盔甲的禁军,却不知是巡逻到此,还是追捕自己到此。巫颜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既不能束手就擒,只能跑进了面前这个掉了漆的宫门内。 宫内没有点灯,因为居然一盏灯也没有,所幸月光清亮,照彻眼前路。巫颜只见面前丛生杂草已有半人高,遮掩卵石小路,卵石小路前方视线陡然变宽,——路尽头是一座木头小桥,桥上枯叶铺路,杂草间或生长,桥下仍有青水环流,发出潺潺声响,桥对岸建着亭台楼阁,建向水上,在水面上探出亭台一角。再远处,还能看见一座宫殿的轮廓。除此之外,似乎已是宫墙环绕。 巫颜心想,亭子里八面临风,自然是无法藏人,楼阁和宫殿里又有多少地方能藏身呢,能躲的地方也是别人能想到的,贸然进去赌一把,万一是入了瓮中,再想返身已经没有时间了。 身后响起跑步声,巫颜不再犹豫,身子一矮,钻入了桥边的草丛中,草丛边上立着几座假山,巫颜躲在假山后,索性直接侧躺在地,方便隐蔽又好方便起身。 桥对岸,此时已经能看到一名禁军的身影,他提着一个灯笼,随意的照着前方的路,但就这点微薄之光,早已被苍白月光吞噬。他慢悠悠的走在前头,却并不认真搜索,一直半转着身和身后的同伴嘟囔,“你没看错吧,真的有人跑进来了?” “我是看到了,一个太监站在门口,我一开口,他就跑了。如果没看到,谁会没事找事进来。” “这禁苑前不着宫后不着殿的,又不许人擅入,连我们平常巡夜,都懒得经过这边,这次还不是你酒喝多了尿急,跑得这样偏” “放你娘的狗屁,瞧你说的满嘴废话,和我尿急有屁关系,先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 巫颜紧抿着嘴,缓缓呼吸,若不是此时身上套了这个太监服,她才不会跑走。否则,事情说出去,丢的可不是天山的脸,是盈姐的脸啊。思及此,她又看向桥对岸,确定此处只有这两名禁军后,这才稍稍放了些心。她心想,若是两人去搜寻宫殿,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跑出去。倘若两人没去搜寻宫殿,她也可以引他们往宫殿那边走去。她打定主意,将脚边的两个石块勾到了手里,蓄势待发之际,随意瞄了一下四周,却见被月光照得白亮的亭子顶上,一人身穿白衣,那张脸迎着月光,也是一色的白,完全看不清楚五官,却不知道是人,还是 第二十一章 落水·上 荒废的庭院里,巫颜凝神看着亭上白色人影,她整个人落在假山后的阴影里,黑蒙蒙的一团,只能辨其轮廓,看不清面容,亭上那白色人影则是因月光太亮,反而看不清面容,两种情况,刚好相反。 一黑一白,恰如黑白无常。 巫颜想到这出,抿唇微微一笑,心里的紧张感瞬间一散而去。堆积在桥上的落叶此时因被人踩中,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巫颜扭头望去,只见两名男子已走到了桥头,能清晰的看清这两个人的样子。一个身材略微矮胖,提着个灯笼,站在前方,另一个则身材稍微瘦高些,神情严肃,正扭头四处巡视,生怕忽略了任何一处动静。 “我们干脆回去吧,这深更半夜的,万一看到的不是人,这不是瞎折腾吗?” 听闻矮胖男子这一番嘟囔,瘦高男子立马没好气的反击,“不是人?你当大爷眼瞎啊。” “那你说说,一个太监,绕这么大半个皇宫到这里来能做什么,换你你来不来?这里又没有金银珠宝,更没有美酒美女” “你真是猪脑子,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越是没有人会想到的地方,越方便做些避人耳目的事情,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你这样说,好像有点道理啊。会不会其实不止一个人,有好几个人到这里来碰面” 矮胖男子的话还没说完,亭子上方终于有声音发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那道声音清晰,正是在问,——“你们在做什么?” 这声音也非常熟悉,这是个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声音,巫颜微微皱紧了眉,却见亭上人形白影的脸转向自己的方向,月光落在他身后,终于能看清楚面容的脸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正盯着自己。 竟是夏子晏,果然是夏子晏。 “这里可是禁苑,擅入者杖责五十,你不知道吗?”矮胖男子率先开了口,但此时夏子晏正好看着巫颜,以至于这名矮胖男子并没有看到夏子晏的长相,他见夏子晏并未立即回答,赶紧低声询问身边瘦高男子,“你不是说是个穿着太监衣服的人吗?怎么是个白衣服的?” 夏子晏此时已冷冷开口,“你们也是擅入者,为何不先去领杖罚?” “哎,你” 矮胖男子被人用话一堵,叫了一声,便扭头去看身边同伴,似乎是等同伴开口支援。但这瘦高男子没有理会他,他正抬头看着亭子顶上,分辨着什么,或许是因为看清了夏子晏面容,他脸色陡然一变,立即单膝跪地,诚惶诚恐道,“不知是二皇子在此,若有冒犯,还请二皇子恕罪。至于擅入禁苑之事,卑职原本无意闯入,只是先前巡查时见到可疑之人,见其闯进此处,卑职职责所在,为追捕此人,才不得已之下跟着闯入。卑职并非狡辩,心知已违反圣上之令,甘心领罚。” 他低着头,一边沉声道来,一边用手狠狠的拉扯矮胖男子的胳膊,矮胖男子虽然没有反应过来,好在还是很配合的先跪了下来。 夏子晏看着亭下跪着的两名禁军,冷冷语气一缓,淡淡道,“你们受命巡查保护皇城,见到可疑的人,认真搜查,这点做得很好。你们没有错,我也不会怪罪你们,按理来说,反而该嘉奖你们。” 闻言,这两名禁军的脸上神情都明显一松,似乎是放了一颗心。却听夏子晏又开口说道,“至于你们看到的那名太监,是我的人。” 两名禁军对看一眼,却不想矮胖男子突然冒出声来,挡都挡不住,“圣上有令,此处不许擅入。二皇子出现在这里,我们怎么向上面交代” 话没说完,他突然吃痛的叫了一声,他疑惑的看向瘦高男子,却发现同伴正在瞪视自己,他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却也因此闭上了嘴。 夏子晏在亭子上看的清清楚楚,便道,“记住,你们没有到禁苑来,所以也没见过我。但你们为国效命很是尽心尽力,我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让你们白白贡献,日后,我会给你们该有的嘉奖。” 两名禁军继续诚惶诚恐的点头,夏子晏又补充一句,“若记住了,就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眼见着两名禁军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中,巫颜仍旧躺着,未曾有所动静。倒是夏子晏见此,先忍不住,开口说道,“起来吧,还趴在地上做什么,一个女儿家家的,都成什么样子了。” 巫颜闻言,心中吃了一惊。吃惊是有缘故的,她躲在假山影子里,他纵然居高望远,也不可能看得清此时自己的面目,何况还能看出是个女孩子?更重要的是,他的语气极为温柔,温柔得近似乎带了一丝宠溺。她见过他平静的时候,冷漠的时候,但是这个样子却是没见过的。巫颜一边想着,一边从草丛里爬起身来,虎拍了一下身上的尘土,才扬起头来看向亭子上。 夏子晏此时已从亭子上站起身来,原是不经意的撇了巫颜一眼,似乎一愣,他眼神落在巫颜脸上,好像已经认出了巫颜,但他眼神最后落在巫颜身上的太监衣服上,脸上闪过吃惊的神色,但他毕竟心里已经确认了巫颜的身份,便开口问道,“怎么是你?” 巫颜也看到了他脸上的吃惊神情,想到之前自己因为他的奇怪语气吃了一惊,此刻他却因为认出自己是谁而错愕吃惊,不由感觉格外好笑,说道,“不然呢?莫非你本想着做个英雄救美,却发现救错了人,错当了英雄吗?” 夏子晏闻言,低下头去微微摇头,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吃惊神色已经敛去,恢复了平静。他从亭上往下一跃,稳稳的站在了巫颜身边后,转头看了看巫颜的装束,说道,“我之前还以为是我小妹,因为她和你一样,也曾偷穿过太监衣服,加上她身形与你相似。我才会错认了。” “你小妹?那不就是公主喽?” 夏子晏点了点头,突然道,“她这个公主和别的公主都不一样,从小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影响,没有一颗女儿家的心,更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样,你知道她穿太监衣服是为了做什么?” 第二十二章 落水·下 巫颜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夏子晏开口准备解释,还没说话,他自己先忍不住抿唇一笑,“你是绝对猜不出的,因为她偷穿太监衣服,只是为了要到尚食局偷吃。她说,扮成宫女太容易被人看出了,唯有扮成太监又方便又安全。” “我以为她是觉得好玩才这样做,却没想到是为了偷吃。你们大雍公主是天之骄女,身份尊贵,居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看来,你们大雍的规矩真是多呀。” 夏子晏摇了摇头,道,“世间有高山平原低地河流各种风貌,有千禽万兽生存于水里空中地上地下,万物生长,适者生存。不能说是我们规矩多,只能说是,这是适合我们的生存方式。国家之大,若无规矩,则民不知何所从,臣不知何所处,君不知何所去” 巫颜皱皱眉,叫道,“你真厉害,说得好有道理,听着更有道理。和我们天山上长老授课时说的一样,都是前面说的听得懂一点,后面说的全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些话这些道理都会变成口水把我淹没。” 话未说完,巫颜做了个鬼脸,又道,“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你,那就是高深,再加两个字,叫做莫测。” 这应该不能用高深莫测来形容吧,但是夏子晏并未将这句话说出来,他看着巫颜的鬼脸,抿一抿唇,以防自己被逗出笑意来。但他却低了头,再抬头时,脸上神情已归于平静,只一双桃花眼略略微弯,似乎还残留有一丝笑意。巫颜看在眼里,懒得去戳穿他,只好奇道,“那你说说,你的小妹公主为什么要去偷吃?” 话题转回夏虹身上,夏子晏忍不住叹气一声,说道,“你不知道,她是宫里最小的公主,深受宠爱,衣食无忧。十岁的时候,长身体的她虽然往高处长了,但也往横向长。你没看到,到她十二岁时,不能体态婀娜就算了,珠圆玉润也勉强接受,但她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大雍公主十五岁要举行及笄礼,届时,一直身处后宫的公主要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前往宗庙朝拜历代祖宗,接受文武百官及百姓恭贺和祝福。倘若再不能遏制她这样发展势头,只怕她要变成一个移动的肉胖子了,到那时候,她能以什么模样出现在天下人的面前” 他们沐浴在冰冷空洞的月光里,巫颜抬头看着夏子晏,他因着在描述他的小妹妹,脸上已不由自主露出了笑意。这些听着完全像是落井下石的嘲讽话语,此时从他口里说出来,暴露出他未曾刻意掩饰的对小妹妹的宠溺,可见两兄妹平日里关系亲密,相处温馨。他脸上的笑容温柔明亮,将落在他周身的月光也烘得温暖柔润。这一种温柔,她曾在自己闯祸受罚时,盈姐看着自己的脸上见过,也曾在瑢磬望着盈姐背影的脸上见过,也曾在自己生病时,阿玩照顾自己时的脸上见过,那是一种让人感觉安定温暖的神情,真实而美好,无法伪装,无法掩盖。 似乎受了感染,巫颜脸上也扬起了一丝笑意,她问道,“然后呢?” “她母妃逼不得已之下,给她宫里下了禁食令。她同我说,她宫里的饮食不仅单调,食之无味,光是想到就让人浑身颤抖,关键是,她已经一月不知肉味了。” “那然后呢?” “她又忍了一个月,实在忍不住,就穿了太监衣服,跑去了尚食局。” “再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大吃大喝中途被人发现,要被拉出去乱棍惩罚时才发现居然是公主,重要的是她的手腕手臂都被捏红了,吓得那些宫人脸都吓白了。” “那最后呢?” “最后他们只能偷偷告诉公主的教养嬷嬷,为此,她被禁足宫中足足一个月。” 巫颜笑出声来,“她的母后和父皇后来知道了吗?” 听闻此言,不过瞬间,夏子晏的脸上神情已明显一暗,那丝温柔笑意瞬间一晃而逝。他目光望向远处,脸上神情阴晴不定,过了好久,还是耐心的向巫颜开口解释,“父皇不会知道这些,知道也不会理会。她的母亲只是妃子,并非皇后,只可叫母妃,不可逾矩叫成母后。公主受罚,教养嬷嬷无权下令,这无非是她母妃借着教养嬷嬷的嘴,在下令责罚她。” 巫颜点了点头,见夏子晏脸上神情变化,立即转移话题,笑嘻嘻的说道,“那我今日还是托了公主的福气,才得你这名英雄出手相助。这样算来,不知道是应该谢谢公主,还是应该谢谢你。” “自然是该谢谢我,因为施救人是我,救或不救,在于我心。” 巫颜细读,恍然大悟,叫道,“你说了一通,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你这行为四个字可以形容,叫做强词夺理。” 少女声音清脆,容貌美丽,神情活泼,夏子晏不过和她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她一举一动,似乎被她的活力感染了,几乎忘却先前一刻曾有过的抑郁。他见巫颜往草丛深处走了一两步,突然扬手往前一扔,有什么东西从她手里脱离,只听“噗通”一两声,水花飞溅过后,又归于平静。他不知她要做些什么,见她突然转过脸来,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在脸庞上落下欢悦跳耀的影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明亮的望着自己,笑眯眯的问道,“你会不会打水漂?” 他沉浸在这样俏丽的笑颜中,待回过神来时,不由得为自己的走神扯出一丝无奈笑容。但见少女仍旧往草丛深处走,弯着腰拨动庭中杂草,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他半侧了脸庞,思索着她的话,这话中提起的词,——“打水漂”?这是什么,他未曾听过夫子说过这个词,也未曾在书中见过这个词,莫非这是民间的某种娱乐项目?他小时候曾见过男孩子们在水里玩耍打闹,难道这个“打水漂”是指在水上打水战?如果真是这个意思,她为何要问自己会不会,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夏子晏的脑子在这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想法,巫颜并不知道,她此时正想着捡个稍微平整一点的石头,打个漂亮的水漂。庭中荒草掩盖了庭院地面,加上年久失修,水岸边的防护石基早已经脱落,一块池水侵蚀进岸边土地里,在杂草的遮掩下悄悄的埋伏在巫颜脚下。 巫颜此时见身后沉寂许久,心中疑惑,转过头来望了一眼,却不想一心两用之际,脚下一滑,发出猝不及防的一声尖叫。夏子晏只见她手在空中挥舞一下,接着传来了巨大的落水声。他三步并两步上前,却看见巫颜已坐在齐膝的池水中,抬头望向自己的脸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第二十三章 约定·上 巫颜头上的帽子已经脱落,落在了水面上,在池水的耍弄中浮浮沉沉,没几下子,居然漂远了。 夏子晏低头看去,只见巫颜乌黑浓密的长发挽在头顶,盘成一个小髻,所幸发髻盘得极紧,此时只不过掉落几丝头发垂落脸庞。但是身上却无法庆幸了,那身浅青色的太监服已被池水成功霸占,浸在水里的就不必说,露出水面的地方,从肩头到脖颈处都是一小点两大点的湿漉水印。就连泥水也要参上一脚,在少女的发上、脸上、衣服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见着夏子晏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己脸上,巫颜疑惑的伸手去抹,自然是抹了一手背的污泥,她这才明白为何他脸上有突来的安静,以及为何有波光从他眼中掠过,明白他隐藏了什么,又暴露了什么。 岸边的少年朝着巫颜伸出手,要将她拉上岸。巫颜伸出手要握住,但却只握住了一片袖袍,就连袖袍也滑手得很,她刚要拉着袖袍站起身来,才站起来一半,就已失去了助力,她只觉手上一空,就连池底软滑的泥也甚是顽劣,巫颜只觉脚下一滑,整个人又重新跌坐回水里。 池水很凉,脑后凉飕飕的,想是这回被池水溅到了头发上。池边还有泥水飞溅,这次,就连岸边俯身的夏子晏也挨了一记,落于眉眼处一个拇指大小的泥印,其实是好几记,因为他雪白的衣服上多了好些神来之笔。夏子晏伸手将飞溅到眉眼处的泥水抹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无奈道,“到底算是我故意,还是你故意?” “是你故意没拉住我,害我重新跌回水里,也是你故意想让我跌回水里时再被泥水溅一身,可别因为你自己也遭殃了,就先恶人先告状。”巫颜说着,刚想用袖鞭缠住岸边的什么牢固东西,借此站起来,刚伸出手,她才想起来,袖鞭因为被割断而被自己收起来,巧的是,那夜也是因为遇到面前的这个人,更因为这个人的手下出手,才导致袖鞭壮烈牺牲了。巫颜无奈笑一下,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正打算用手撑着泥水站起身来,没想到一根树枝伸到了自己面前。 “男女授受不亲,刚才是我疏忽了这点,贸然伸手又匆匆收手,才害你落回水里。现在,可抓好了,我拉你上来。” 有月亮倒影于池面之上,被池面上的涟漪荡碎。有温柔夜风吹拂于池面之上,将涟漪幽幽吹到远处,荡碎的月亮倒影也随之荡至远处,仿佛满池都落满月亮。唯一未受影响的是落在池面上的月光,从池面反射粼粼清光。巫颜仰头看向夏子晏,见他也正低头望着自己,水面上反射的清光映在他面庞上,他眼眸中尽是清光闪耀,益发显得面容温润,眼神温柔绵长,令人沉醉其中,几乎快令人忘了身处何方。她的目光终于从他面上移到他手上拿着的树枝上,那根树枝已经干枯不知多久,却不知稍一用力是否会断裂 夏子晏见巫颜目光在自己和树枝之前来回打量,缓缓开口,说道,“你不相信我吗?这回我不会放手的。” 巫颜见他似乎有所误会,灿然一笑,说道,“就算你刚才是故意的,也没关系,我相信你。” 夏子晏听闻此言,略微一愣,巫颜的笑颜闯入他眼中,是毫无顾忌的天真烂漫。的确,若非天真,怎么会无条件的去信任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呢,倘若自己刚才真的是恶意,或许会隐藏这份恶意,甚至也可能会继续保持这份恶意,她的信任会让她收获到什么?是伤心、失望、痛苦?以至于十年怕草绳?又或许,她会因此不解,会不以为然,会释怀,会一如既往,而后在接二连三的受到伤害后,终于有所领悟,或者麻木的继续生活。 这个世上,信任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有人因为错信他人,小则失去某些东西,大则无辜失去生命,也有人因为信对了人,能够相互扶持,共同走过难关。这些故事,不用特地寻找,身后的这座皇宫里几乎每天都能翻出一个故事来。 他的心此时分裂成对立的两半,有一半此刻正带着恶意,在嘲讽面前的这个少女,为她的天真感到可笑。而另外半颗心则因此略有所动,天真是不解世事,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那该是如何美好的生活才能造就的,“使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可自己却一直失之交臂。 他不是没得过他人的信任,更并非未曾信任过他人,但这些信任存在的原因,所建立的基础,何曾会像这名少女来的简单直接,如此理所应当理直气盛。或许这本身不过是件小事,完全是自己想太多,完全是她说说而已说说就过的话,或许连她自己根本都没意识到信任为何物,不知他如此在乎的,对她来说也许只是可有可无之物。可他为何紧抓不放? 是因为太在乎信任这个东西,以至于被人无意提起便久久不能释怀,或者说,是因为太久没遇到像面前这样的简单天真的人?都忘记了有多久,自己活在这冰冷凄清的皇宫,见其徒有雄伟壮阔,徒有金银珠宝,徒有美人如云,徒有美食音乐,还有更多表面光鲜的贫乏之物,太多了,数不胜数。这个皇宫里,似乎每天都能折腾出新花样,每天都能上演出一出热闹,可是真正到达内心的,能回味的,却只剩下寂寞和空虚,无人无物能够驱散。因为这个地方的人,都没有人心,完整的人心。这个皇宫像是个吃人心的地方,用它的美丽迷惑世人。当人们为它的雄伟壮阔所折服,为它的锦绣繁华所折服,拼了命想进来、拼了命想留下,当这些人终于如愿以偿的时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心上贡给了这个皇宫,而后,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空有欲望空有悲欢,却没有一颗人心,完整的人心。 也许这就是自己紧抓不放的原因,或许还有些其他,在内心骚动,无法分辨,不想分辨。 手背上突然传来湿漉漉的感觉,似乎有什么温软之物覆在了自己手背上,将他从烦乱的思绪拉扯出来。他刚想将手背上的不明物体甩掉时,却发现,这个东西猛的抓牢了自己。 第二十四章 约定·下 夏子晏低头看去,只见月光下,覆在自己手背上的、紧抓着自己的东西,原来是巫颜的手。 巫颜的手大概只有夏子晏手掌的四分之三,甚是小巧。手背上的肌肤洁白柔嫩,仿佛豆腐一般。他虽然不似夏子河是个白面翩翩公子的模样,也算得上是肤色白皙,但此时却因为巫颜的这只手,立马将自己肤色衬得略见暗黄。她湿漉漉的掌心淌下水珠滑落自己手背上,似寒又暖,手心却不似手背那般柔嫩,掌心中似有几处疙瘩,像是小茧。但很快,她便松开了抓住自己的手,只有自己手背上只残留着她带来的湿漉水印,夜风一吹,略略一寒,若有所失。 的确,巫颜并未去抓树枝,她直接握住了夏子晏抓在树枝上的手,借此从水里站了起来。而后,她便迈着湿漉漉的步子,走到了庭中,她此时只顾着低头去拧衣服里的水,又哪里觉察到身后面容平静的夏子晏,此前此时心中的思绪暗涌。 巫颜一边忙碌着拧衣服,无意瞄到身后夏子晏手上仍旧拿着树枝,便开口解释道,“不是嫌弃你的树枝,是怕万一树枝又断了,岂不是要再次掉到水里?万一真是如此,又得溅你一脸泥一身水,这个过错可就大了。” 见夏子晏并未对此说些什么,巫颜心里偷笑,毕竟事不过三,她可不能允许自己犯同样的错误两次,经历同样的下场两次。 突然想到夏子晏先前说的话,巫颜忍不住一时的嘴快,脱口又道,“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规矩,我们天山可没有。这种规矩放在有心人面前,挡也挡不住,也就是做做样子,欺负欺负老实人” 话说得太溜,才说了一半,巫颜立马觉察说出的话似乎、好像、确实有些不妥,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坦坦荡荡的人,何必为此所累。更何况二皇子您一看就是人中君子,您的一举一动不用看都知道是光明磊落” 这一番补充说明的话说是说得溜了,但满篇都是吹捧,也没有可以站得住脚的大道理,所以好像收效甚微。巫颜抿了抿唇,偷瞄了夏子晏一眼,见他脸上神情仍旧是淡淡的,眉目微垂,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看不出喜怒。但只要没有发怒就好,她稍稍放心,暗暗吁了一口气。自从遇见夏子河,见识过他的面善心恶后,自己再也不敢任性行事,压制、收敛了自己许多,以至于整个人现在似乎有些畏手畏脚。毕竟大雍果然和天山有些不一样呵,连人与人都差了好多,自己以前戏弄别人,现在却被人捉弄,果然以前真是井底之蛙。 她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下次,不能再有下次了,不管什么时候,切不可得意忘形,切不可说话不经大脑。若不注意,任何时候都可能再次犯错,这个经验之谈可是哪里都能适用的。 月亮往西偏落了,巫颜在心中感慨了一番,见落入水中的帽子仍旧滞留对岸,赶紧挑了个长树枝将漂自远处的帽子勾了回来,见夏子晏仍旧看着自己,她抿唇一笑,“别人的衣服啊,总要还给别人。对了,宿塔在北边,但外面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怎么走呢?” 夏子晏将目光从巫颜身上移开,淡淡的道,“我告诉你怎么去,可是你确定你能记得住吗?” “没关系,实在不行的话,我就用泥在衣服上画个地图,就万无一失了,毕竟夜已深,再不能麻烦二皇子您了” 巫颜说着,仔细打量了夏子晏好几眼,好在夏子晏并没有对此说些什么,他唇角一抿,很有耐心的和巫颜说回去的路线。他说得很详细,巫颜也记得详细,脑海里已经显现出一副地图。但她还是将衣服下摆捧到手里,用树枝沾了泥水,将路线画了出来,还将路线图给夏子晏看了一眼,见夏子晏点了点头,巫颜这才将帽子戴回头上,对着夏子晏躬身一礼,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小颜子见过二皇子,小颜子别过二皇子,小颜子谢过二皇子。” 她是按着之前荣升给夏子海施的礼,现学现卖对着夏子晏做了一番,但见夏子晏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准确来说,没有因此而露出一丝笑意。巫颜有些失望,却只能这样转过身,咚咚咚朝门口跑去了。 可刚跑到桥上,她还是有些忍不住,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见夏子河仍旧站在水岸边上,目光落在地上,似乎在看着什么,却又不知道在看什么。这个地方空无一人,荒废如此,又被禁止出入,他却暗中来到这里,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些什么,或许是收藏了什么小秘密?但能那样温柔微笑的人,就算有什么小秘密,也不会是太坏的人吧。 夏子晏刚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巫颜站在桥头,手上捧着绘着路线图的衣襟,遥遥的看着自己,似乎略有所思。他目露疑惑,刚要开口询问,却见巫颜目光一动,似乎回过神来,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开口呃了半天,才道,“这亭子这么高,你之前坐在上面,是不是因为会那个什么武功,所以一飞就飞上去了?” “这叫轻功。” 夏子晏解释着,见巫颜身上的衣服仍旧滴着水,湿漉漉的裹着身体,甚是平坦的胸脯,明显还没开始发育,还没有凸显属于女子的曲线。不高的身材,整个人娇娇小小的,盘着小髻的小脸再怎么娇美迷人,其实都还是只个孩子。就像夏虹,纵然活在这个皇宫中,她也永远像个孩子。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道,“要不要让你见识下轻功” “好啊”巫颜见他唇角轻撇,似乎略有笑意,赶紧应了,但神情突然一暗,问道,“下次下次可以吗,下次好不好?” “好。” 听见他答应了,她又是一笑,“那约定了,说好了,不能食言哦。下次见,下次我去找你” 少女的声音清脆的飘来,她人也跑远了,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夏子晏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说的如此自然,仿佛是邻里之间,小妹回家前对隔壁大哥留做下的约定,可她是不是忘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又怎么可能找到自己。 他摇了摇头,往庭中走去,站在刚刚巫颜站过的地方。那个地方遗留着一团水渍,是巫颜拧衣服上的水留下的,水渍旁落着一块木牌,同样湿漉漉的,他低下身去,将这枚木牌捡了起来。 ——这是一枚腰牌,是宫里普通宫人表明身份的证物。上面有一面写着“单络”,这想必是某位宫人的名字,而另外一面则会写上宫人所供职的地方。夏子晏将腰牌翻过来,却发现那是一个大写的“御”字,这可是御前侍候的宫人的腰牌啊。 夏子晏见此,吃了一惊,这套宫装、这枚腰牌如何到了巫颜手中,是谁给了能得到这些东西,又是要借此让巫颜做些什么?想到夜宴上和巫颜在一起的夏子河,他微微皱了眉头。一旁一阵风荡,一名刀疤男子落在了夏子晏的身旁,见夏子晏盯着手上之物,也探出目光望去,待看到那是个“御”字时,这名刀疤男子似乎也吃了一惊,问道,“少主有何吩咐?” “腰牌的事情查不出什么来,顶多是个无辜替死的。不过,可以查查,御前宫人中有哪些人和夏子河走得比较近,然后,把消息透露给应该知道的人知道。” “少主是要借刀杀人?” “那要看对方要不要杀,就算对方不动手也没关系,至少可以借此探探情况。”夏子晏抬头看向天空明月,突然道,“她应该还没走远,你护送她回去吧,万一走错路或者又碰到巡夜的禁军侍卫,你就暗中替她处理,免得又是一番折腾。” “少主是说那名天山少女?少主为何”刀疤男子欲言又止,他在夜色中注视二人甚久,想到平日寡言少语的少主在这名少女面前能如此欢言欢语,他似乎有些明白情况,却又不知是否事实便是自己想的那样,但他不会开口问,不管事实如何,这件事情都将与自己无关。他撇了夏子晏的背影一眼,领命而去,他的身影在月光中闪过,很快就消失在了宫墙之上。 见着刀疤男子离去了,夏子晏将那块木质腰牌收回袖中,转身朝这处禁苑中的宫殿走去。 月光照着他,照着他一路匆匆却无声的影子。他慢慢推开宫殿的殿门,进门,转身,关门,一瞬之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庭中,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一样,只有月光仍旧冰冷空洞。 殿内,黑魆魆的,没有灯,好在有几缕月光穿透纱纸,将靠近殿门附近的黑暗稀释了几分,似乎能看到有什么在动,依稀是人的轮廓,却不知是否只有一个人。殿内更黑暗的地方,却不知还有没有人。 太暗了,当眼睛看不见身边的一切时,总是无法避免大脑的思绪与躁动,以至于会产生某些判断,或者某些暗示。 夏子晏沉静的声音在殿中低低的响起,“过了今夜,此处就不必再来,我也不会再下其他的命令除此之外,我的第三个命令便是,扶鸾那里,定不可让她知道是我派人去的,以免她担心,倘若有何变数” 他顿了顿,似乎思虑着什么,但他很快就再开口,说道,“也不会有何变数。来日方长,请一定要小心行事,下次会面时,君在我在,这是我们的约定” 殿中,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夏子晏的这一番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而他也没再多说其他,就转身推开殿门走了出去,一路行去,不曾回头,唯有他自己的影子一路相随。 冷月如霜,满地落霜,霜无痕。 第二十五章 归还 巫颜那日夜半归来,见庭院里灯烛黯淡,静悄悄的,似乎没人发现她并不在。她放了心,蹑手蹑脚进了房,关上门,一眼却发觉房中有什么不对劲。 她的床上帷帐垂落了一半,将床的一半遮住了。另一半未曾被遮住的床上,明显可见被子鼓囊囊的卷成一团。可自己明明早上就将被子叠好,将帷帐挂起,难道是傍晚自己饿糊涂了,曾到床上滚过一圈,以至于帷帐半落,被子搅团?亦或是,自己走错房间了? 巫颜赶紧将灯烛挑亮了,巡视房间一周,见桌子上还残留着自己吃剩的果核,这是自己的房间没错。她拿着烛台悄步走向床边,刚要将帷帐撩起来,却发现那团被子似乎在动,似乎还很有规律,像有着呼吸似的一动一动。巫颜惊吓归惊吓,帷帐一撩,被单一掀,才发现床上并非什么动物,或者别人,竟是抱着个枕头正呼呼大睡的瑢磬。 等巫颜一把将半醉半梦的瑢磬叫醒,这才知道,原来宴会结束前,瑢磬便将宴会上吃过的最好吃的给打包了一份,拎着个小食盒,先溜了回来,却发现巫颜不在,他只好将食盒放在屋内,用棉被裹着,赶紧又跑回宴会上。没想到宴会散去,瑢磬发现屋内仍旧空空。他只好爬上床装作在巫颜在睡觉的样子,瞒过了巫盈。好在他们两人房间相邻,夜已深,巫盈也并未觉察什么。而他就等啊等啊,结果没等到巫颜回来,自己已经睡着了。 巫颜当时很没好气,“看见我不在房里,你不告诉盈姐,万一我是出了什么事情呢,你就不担心一下?” 瑢磬也没好气的回呛,毫不客气的一手戳向巫颜的额头,“这么晚不回来,肯定是玩傻了。你还用我担心,从小到大还有你降服不了的事儿吗?就算真是出事了,等到天亮没见你回来,我肯定就会去找盈姐,凭你的本事,撑一个晚上会有什么问题啊” 这些话让巫颜好生受用,原本打算伸手偷袭瑢磬的拳头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 瑢磬抬头虎瞪了巫颜一眼,一边骂骂咧咧的将裹在棉被里的食盒取出来,把菜拿出来,摆在被子上。菜肴依稀温热,香气扑鼻,一个小小的食盒,却不知瑢磬是怎么折腾的,居然装下了十几道菜,当然,分量很少就是了,食盒旁还栓了一个大葫芦,也不知道是怎么弄来的,却不知道装的是啥。 瑢磬一边和巫颜说菜名,一边又忍不住碎碎念的骂,“叫你不早回来,菜都冷了,汤都要成浆了你上次说饭菜甜的会腻,所以这回我没拿一样甜的菜,怎么样,我做事比你妥当多了吧,满不满意啊对了,这是果酒,酒味很淡,不会喝醉,据说是用百果酿的,非常香” 他将酒葫芦的塞子拔开,立即有香味扑鼻而来,甜甜的香吸入胸臆中,说是百果,却更感觉像是百花之香。像是取百花争艳之时,采其蕊,摘其瓣,将百香揉碎混于一处,滴酿孕育而成。巫颜抢过葫芦,抢先喝了一口,只觉果酒散发出的香味在口舌间飘散,又慢慢沉淀,与入喉的酒液相互缭绕重叠,酒味在唇舌中渐渐慵懒成熟,由香甜一分分化成醇香,口中已是百果压榨封酿而成的醇厚香味,仿佛瞬间花果交缠,百转千折,催人回味。 他们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夹菜饮酒,低声说话。烛光在帷帐后跳耀,照亮两人年轻的脸庞,以及吃饱喝足满足的神情。屋子的窗子紧闭着,偏偏还有月光漏进来。 漏进来的月光渐渐在晨阳的狂妄光芒中失去了踪影,那时,床中棉被上早已一片狼藉,他们两个人靠在一起,一人抱着已然空了的酒葫芦,一人抱着被子,倒在床上,早已不知何时一同梦会周公去了。 那日,他们几乎是在清晨时才昏然倒下,等到太阳彻底跃上云端,远处钟声不知道是第几次响起,才略微惊动了他们的沉睡。瑢磬睁开眼的瞬间,见着窗外一片白光,猛然坐起,在床边缓了缓,强行让自己清醒后,便将怀里被子一扔,将巫颜一个猛晃,他才从屋后窗子窜了出去,溜回了自己的屋里。片刻之后,已换了套干净衣服的他打开房门,大摇大摆的将巫颜的房门敲得震天响,叫道,“昨晚睡那么早,今天还要偷懒不起床,有没有天理啊” 几乎通宵的巫颜只得爬起身来,本来硬撑就可以撑过去了,岂料夜里喝了果酒,虽然不至于像喝烈酒隔日会头痛等等,但整个人浑身绵软无力,更难挡睡意,不得不在巫盈的眼皮下硬打精神熬了一个白天,中途偷个边边角角的时间去打个盹,因此那天她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去上个茅厕,巫盈还以为她是吃坏东西恼了肚子,在晚饭后变让巫颜回房休息。而她立即爬床继续会周公,这一觉睡得极为满足,天刚放光就醒了,恍惚觉得肚子饿,在床上等着钟声响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便干脆自己先爬起来。 天空是碧澈透明的蓝,庭中松柏青葱郁郁,巫颜托着腮在窗台坐了会儿,看见一只白鸟的身影穿过松柏绿色枝干间,她外衣都来不及穿,仅穿着白色的中衣便跑到庭中。 因着天早,还没有人起床,那只白鸟从枝叶间落在地上,忽的一下收了翅膀。说是白鸟,它的羽翼上其实有着黑白两种颜色,只不过身上羽毛以白色为多。这只白鸟似乎认识巫颜,见着巫颜猛然出现在自己前面,立即将自己黄色的脚爪往后收了收,翅膀微微一扬一拍一掩,将自己的脚爪给遮住了,明亮的红色眼珠子看着庭院四面八方,似乎是要寻找什么。 巫颜见此,微微一笑,道,“躲什么躲,你是做什么的我还不知道,送信的假装自己没有信,谁信啊。快把脚爪伸出来” 话未说完,这只白鸟似乎突然警戒起来,眼露凶光,锋利弯曲的喙一张一合,倒把巫颜吓了一跳,赶紧说,“好啊,小白,几个月不见,你还学会反抗了,你忘记你瑢磬哥哥怎么教训你了吗?” 说也奇怪,白鸟似乎听得懂人言,听到巫颜的话,它红色眼珠里的凶光一暗,身子往后侧退了好些距离,突然一个扑翅又飞回茂密的松柏林间。巫颜心里觉得奇怪,余光感觉附近有人。撇头去看,果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云青色的锦缎华服,衣上尽是金线勾出的云纹,这人一手拈着一把折扇,此时手腕一抖,扇子瞬间一开,他摇摇扇子,悠悠道,“精气神挺好啊,这么早就起床,是打算捉鸟当早餐吃吗? 少年缓缓走向巫颜,一路草木葱葱郁郁,衬得他一身华服清淡典雅,头发一丝不苟全束进了发冠中,发冠上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珠圆玉润,将少年眉目间淡淡的忧愁状减了几分,一副玉树临风之状。 巫颜刚想说“若是能当早餐吃掉,算你本事”,想到当日他嬉笑间谈论人生死,话到嘴边给转成,“没有眼力,这是能当早餐吃的鸟吗?” 松柏的葱郁枝叶间依稀还能看见一丝白影,夏子河微微一笑,挑眉道,“不知是我没眼力,还是你们天山没眼力,这种猛禽居然当成信鸽来培养了吗?” 巫颜双手抱胸,懒得看夏子河脸上的恼人笑意,回敬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说明天山厉害,猛禽会更多的本事,不至于埋没鸟才” 转眼见夏子河笑而不答,她有些不耐烦,瞪道,“你来干嘛?” “才几日没见你,你脾气怎么就差了这么多。”夏子河摇摇头,叹道,“虽然发脾气的样子也好看,还是笑的时候更甜美可人些,更讨我欢心” “少在这里说些没意思的话。你不看看这是哪里,这里可是宿塔。”巫颜丢给他一个坏脸色,催促道,“有话就说,有就快放。” “真是不解风情,窈窕阁里的姑娘们可不会这样想,她们可觉得这些话有意思得很呀,她们都巴不得我多说一点。至于什么有屁快放,真要有的话,你要吗?”夏子河哈哈一笑,见巫颜脸上脸色越发不好看,仍旧意犹未尽的继续说道,“我说怪不得脾气那么大,原来是到了宿塔自家地盘上,有底气,了不起了,那是不是要请我进去喝茶啊,嗯?” 远处终于响起了钟声,华服的少年脸上笑意微有收敛,将玩闹之状收了起来,道,“看你好吃懒睡的,那套宫服想必也没洗,就让本皇子好人做到底,帮你拿去洗帮你归还吧。” 巫颜闻言,一句不发,立即转身回房,将那套衣服抱了出来。当时她第二日瞌睡的不得了,自然没法再洗,又不可能让旁人代劳,但他话语,感觉对一切了如指掌似的。 夏子河静静的等着她走上前来,却没有伸手去接她手上的衣物,一名身穿淡青色宫装的太监走上前来,躬身道,“请姑娘将衣服交给小五。” 夏子河见这名叫小五的太监拿了衣服,低声吩咐几句,那名太监便先走掉了。而他,悠悠转身,斜撇一眼巫颜,笑道,“今日有事,就不再多陪陪你了,改日再会。”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连脸上的笑容也是俊美轻佻的,就算巫颜一直一副恶面孔对着他,他仍旧是不改本色不受影响。 见他远去了,巫颜才想起来刚刚因为生气忘记对他说的话,却已经没有对象,只能毫无战意的将话对着空气说说完,“我又没要你陪。” 松柏间此时一阵白影风似地穿过,径自飞到了刚打开房门的巫盈面前,将爪子上系着的小竹管露了出来,没等巫盈伸手去解,它自己已经先用喙将小竹管从爪子上衔了下来,居然甚是乖巧的将小竹管放到了巫盈的手上。 宿塔的院门外,有道粉红的光闪过,巫颜正待细看,却见万道金光此时从天上倾洒而下,一轮金阳已经慢慢升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战书 巫盈那日明明已经收到来自天山的信件,却对信上的内容只字未提。巫颜见此,放下一颗心,又不免未雨绸缪起来。 这也难怪,自己私自从天山偷跑出来,这件事情纵然能瞒得过初一,也必定瞒不过十五。届时天山长老们发现自己已不在天山,一定会将此事告知巫盈。一旦消息传至巫盈这里,自己就必定得回天山去。到那个时候,自己岂不是得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天山受罚?倘若是自己一个人乖乖的回去了,那可就是落至任人宰割的下场了。但倘若是巫盈和自己一道回去,下场可能会不一样,估计长老们能手下留情。 也正是这个原因,当看到鹰鸢小白飞来宿塔,巫颜心中警铃大起,原本打算先将小白脚上的信件拿到手,如若信上提到自己,就将这部分内容加工处理掉,岂料半路出现的夏子河,让自己失了时机下手。 巫颜自打算未雨绸缪后,当天便一改懒洋洋的本性,决意每日必须早起,收拾干净自己的房间。但除此之外,好像又无事可做,又如何表现呢?巫颜坐在松柏树下,穿过树枝看向头顶的天空,又低下头来,打量周围。 宿塔建于皇宫之中,位于皇城西北边,一直都是安置天山人的地方,据说很多很多年前,一场雷火曾从天而降,在夜里兴起熊熊大火,将这一块的房屋以及殿宇烧毁,宿塔也重新修护过。当时据说有五六层还是七八层的塔身,现在不过只有五层。自那时起,说是天山的人身份特殊,不用安排宫人服侍。因此,现在除了安排宫人每日三餐时分前来送餐,宿塔内找不到任何一个宫人的影子。所以,巫颜一行人居住于此,其余之事便由自己自行处理。 巫颜歪着头不过寻思片刻,便已经想出了个表现的好主意。从那日起,她每日听着早起的钟声,迎着清晨的阳光起床,叠被整理床榻,再洗漱一番,将宫人送来的早餐送到各个人房间去。除此之外,她还尤为勤快的给巫盈整理房间,打扫卫生,端茶倒水等等等等,甚至连瑢磬等人都被惠及。 巫颜这番良好表现,瑢磬倒是挺享受的,因此对巫颜的恶声恶脸少了许多,但等他发现不止是自己能享受到这福利时,他又老大不高兴的抓了巫颜去问,“你这几日这样勤快报答我,不是因为我给你带饭的缘故吗?盈姐就算了,别人怎么也有这福利啊?” 其实巫颜所做的这些事情,也只有瑢磬能享受到。巫盈做事亲力亲为,巫颜只能干站着,插不进手。另外一名暗卫则对巫颜极为客气有礼,房门都进不去。 巫盈看在眼里,见巫颜还特别努力的打算去宿塔里的天山书籍,终于开口说道,“你在天山就不喜欢读书学习,到这里做样子给谁看呢?你既然离开了天山,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吧,只要不违背天山的条规就行。” 见巫颜想点头又不敢点头的模样,巫盈柔柔一笑,摸摸少女的头发,说道,“不知道做什么的话,不如陪我静坐吧。” 静坐,是为了让人神定心静。据巫颜所知,能够心平气和静坐越久的巫女,凝聚的精神力就越深,进行占卜时的结果就越精准详细,或者通神时持续时间就可很持久。但她毕竟不是巫女,更耐不住静坐,每次刚有模有样的坐下,不到半个时辰就忍不住了,不是听听窗外鸟儿啾啾,就是看看塔外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者就是渴了饿了身子麻了。这样熬不过几天,每次巫盈静坐一定时间后,巫颜就跑出去玩了。 这一日,正是午后骄阳略盛,蝉鸣声渐起。正巧巫盈不在宿塔里,瑢磬等人自然也不在。只剩下巫颜一人百无聊赖的留在宿塔中,又不知道去哪里玩,索性有一搭没一搭的去逗弄鹰鸢小白。 玩得正没意思,却见一少女走进了院子。那个少女穿着一身乳白色的衣裙,衣服上用白线绣满了大朵大朵的芙蓉,仿佛白色水里开满了芙蓉。她站在树影底下,挽起的长发在发顶堆了个两个高髻,露出了光光的脖颈和额头,发鬓边簪着细碎的发饰,甚是素雅。 她的长相也极为素雅,一张瘦小的鹅蛋脸,眼睛细小,可惜并不纤长,鼻子小巧,可惜并不俊挺,胜在肤色如雪,硬是衬得一张樱桃小嘴粉粉嫩嫩,更将眉目衬得宛如有冰雪灵气。但若称赞其素雅秀气,却发现看久了,会觉得她容貌近乎寡淡,有点索然无味。 此刻,这个少女抬着她素雅秀气的脸,脸上那只粉红的小嘴撅着,满脸都是怒气,四处张望着,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 巫颜看她装束,知道她并不是什么宫女,也猜不出她的身份。见她东张西望看了半天,却奇怪的没有看到自己,巫颜虽然不认识她,想到宿塔中无人,便开口出声。 那少女听闻某处有人声传来,寻声望去,却见巫颜坐在树下,树影落在巫颜身上,暗暗地看不清楚容貌,又见巫颜动也不动,一副没有要起来甚至要过来的样子,她拿捏一番,还是自己迈步走了过去。 巫颜见她年龄相仿,便微微一笑,抬头问道,“你找谁?” 这名少女低下头来,只见一名容貌极其美丽的女孩儿悠哉的坐在一个木头树墩上,木头树墩似乎有些高,正好可以让女孩儿将脚晃来晃去,且不怕脚磨到地面。女孩儿的面前有一只鸟,身上羽毛如雪,可惜颜色不纯,羽翼上还长着黑色的羽毛,锋利的喙看着有些吓人,又不能像鹦鹉哪样逗弄,又不似画眉等可以观赏,却不知道养着这么大的鸟做什么。 见这名少女打量自己,这一人已鸟齐齐扭头看着她,都悠悠哉的等着她开口说话。 “你就是这里的宫女?你去把巫颜叫出来。” 巫颜仔细看了这名少女一眼,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她。又低头瞄了一眼自己,奇怪这人点名找自己的可能原因。又转头看了小白一眼,鹰鸢小白红眼珠转了转,此时也歪了歪头看着巫颜,它似乎更搞不清楚状况,或许它心里在想,明明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为何又要到别处去叫人? 反倒是巫颜笑一笑,站起身来,甚是自然的伸手去拍裙摆上沾上的泥土和杂草。那名少女看在眼里,皱紧了眉,往后退了几步,玉手一抬,将秀丽下巴以及小嘴给掩住了,露出的眼睛中一副嫌恶之色。 她表现得这样明显,巫颜又岂会看不明白,想必是所谓的大家闺秀,见自己大大咧咧的模样,觉得不可理喻甚至荒唐?她也懒得理会她的实际想法,开口朝退得极远的少女遥遥问道,“你找巫颜做什么?” “我要给她下战书!” 第二十七章 比试·上 听闻此言,巫颜心里从错愕到兴奋,心境变化状况像是瞬间连翻了好几个浪头。 从小到大,由于天山管教甚严,一众女孩子几乎都是埋头苦学,几乎没人会像巫颜这样玩心重,她的考核成果想想便知。试问成果不好的人,怎么还会有人去和她下战书呢?因此从小到大,连阿玩都曾经收到过战书,她的面前只有寥寥风吹。 却没想到,离开了天山,到了陌生的大雍,居然还有人点名道姓,要给自己下战书?想想就让人有点小兴奋,但冷静的想一想,自己和这个少女互不相识,是什么原因促使她生出下战书的念头?不管如何,看她这样气势汹汹的态度,真真的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即便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巫颜反而心情甚好,也懒得去不计较这名少女的举止神情,笑眯眯的开口问,“请问你是谁?” 那名少女见着巫颜对自己微笑,刚刚稍微缓和的神情莫名其妙又暗沉了好几分,她将好看的秀眉一皱,甚是骄傲的斜撇了巫颜一眼,更甚是气势汹汹的开口,“连我都不知道是谁,你这个宫女怎么当的?” 见巫颜周身装束,那名少女张口,以一副教训的语气说道“这里虽然不比在后宫里好,也没有主子娘娘女官们管着你,你如何就成了这副样子,不男不女不伦不类” 宫中女子的服饰发式皆有规矩,细到衣服的颜色款式、梳什么发式,发髻上的所用到的装饰也有规定,就连妃子们都得谨守这些宫规。可巫颜身穿寻常衣服,布料、款式都和宫里头的不一样。头上发式就更不用说,她一来嫌简单的宫女发式太麻烦,二来想反正自己也不是宫里人,何必如此约束自己。索性像在天山时一样,或是将长发散在肩后,随手一束,或者干脆一把梳起在脑后一扎,简单轻松。 却不想自己这副装扮,还是被这名少女当成了宫女,巫颜有点哭笑不得,但更多的是头大。这一大串教训的话扑面而来,慌得巫颜无意识下意识的赶紧左耳进右耳出,好像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而是一名正在说教的天山长老。而自己好像回到了天山,面对着一名保证只说十句话的长老,却发现最后她洋洋洒洒说了漫长的一个时辰,难计其烦难计其长。 到最后,巫颜只觉得这名少女嘴巴里发出的字句都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堆嗡嗡嗡,左耳嗡嗡嗡,右耳嗡嗡嗡,满世界嗡嗡嗡,怎么还在一直嗡嗡嗡。 巫颜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既然要下战书,那定要先说明来意,亮明身份,让对方知道为何而战。等对方选择迎战,或者投降。确认迎战后,再确定要比试什么,如何比试,比试过后,赢者如何,输者如何。这些规矩都不知道,还来下什么战书?如果知道了规矩不按照规矩来,那算什么下战书?” 这名少女居然没有立时反驳,不知是不是被巫颜这一番滔滔不绝给镇住了,她脸上的如雪肌肤透出一片粉色,像是脸红了,开口“呃”了半天,吞了吞口水,正色道,“我姓景,单名一个秀字,乃是景氏一族族长之嫡女,更是当今常乐公主的伴读。” 可对巫颜来说,这么文绉绉的介绍等于啥都没说,但又不能不懂装懂,只好不耻下问,“那就是说,你是公主身边的宫女?” 那名少女一听这番话,脸上的红又深了一层,神情又急又气,声音猛然拔高了好几度,好像蒙受了什么冤情似的,巫颜此时站得地方离她并不算近,仍觉得耳膜被刺激得有点嗡嗡作痛。 ——“我岂是那些卑贱宫女可以相比的,我父亲乃是大雍朝堂上的重臣,深受皇恩。我是族中族长正房之女,身份何等尊贵。年仅十岁便被选入宫,成为公主伴读。公主伴读,是选入后宫陪伴公主读书嬉戏的,唯有朝臣嫡女才有资格参选,品行相貌也皆得是十里挑一才可担任” 陪读书陪玩耍?那不是一样要照顾公主、服侍公主,再怎么厉害,也比不过公主尊贵呀,不就是是高级一点的宫女罢了。但见景秀这样激动,巫颜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口一张,安抚道,“没想到你那么厉害,能陪在公主身边。想想看,大雍有多少人,有多少朝臣,又有多少女儿家,哪里是十里挑一,简直就是百里挑一,还是万里挑一啊?” 巫颜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景秀扑哧一笑,并没看出巫颜的不诚心,反而因为这番话很是开心。巫颜看着她将笑意忍住,又故作平静冷傲的对自己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不过也差不多吧。” 本来巫颜还想继续问,是何人进行挑选,挑选几轮,又会挑选多少人想想还是算了,只是开口去问,“常乐公主是谁?她和夏虹公主谁大谁小?” “你”景秀脸色一变,赶紧看了四周一眼,急道,“你不要命了,公主的名讳岂是为臣子的我们能随便乱提的。这个夏” 可她惊慌之余也差点被巫颜带跑,赶紧闭了嘴,轻咳了一声,顺顺嗓子,“你说的其实是一个人,只不过一个是公主的封号,一个是她的本名。女子的本名乃闺名,不可乱提,何况是公主,这可是大不敬之罪,重则可要被砍头呢。所以世人提起公主时只提她的封号,来代替她的闺名。” 原来如此,巫颜点点头,一个名字而已,弄得那么复杂。但景秀终于知道疑惑,她盯着巫颜看了半天,迟疑的开口问,“你是这宫里的宫女吗?不认识我也就算了,怎么连这个规矩也不懂?” 巫颜懒得理她,直接说,“你的战书还没下完啊,还要不要下?你下战书是为了什么啊?” 景秀被成功转移话题,立即愤愤道,“我专程来下战书,怎么可能空跑一趟。我实在是看不惯她,一个天山人,不好好待在天山,跑到大雍来招惹皇子。皇子年少,少不经事,和她拉拉扯扯的,万一再惹出什么事来,传出去,不仅是丢大雍的脸,也是丢天山的脸啊。” 巫颜有点愣,还没开口追问什么,景秀又开始发挥她的嗡嗡嗡功力,“本来我可以出面直接教育她,让她明白事理,端正态度,重新做人,离皇子们远一些。可是她毕竟是天山的人,我总得给天山一个面子,我才选择给她下战书,与她公平的较量一番,让她知难而退,离开皇子们” 巫颜只觉得被一片令人哭笑不得的嗡嗡嗡包围,几乎让她的思绪也跟着嗡嗡嗡,正在此时,院门口终于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打断了嗡嗡嗡的扩散。 发出声音的少女朝巫颜等人跑了过来,她身穿粉红宫装,也倒是眉清目秀,就在她看清巫颜面容的那一瞬,这个宫女立马抬起手来,指着巫颜,对景秀叫了起来,“小姐,就是她,她就是那个巫颜” 第二十八章 比试·二 巫颜有些不悦,被人这样语气恶劣、点名道姓的叫出名字,还要被人用手指着脸,换是谁,都会很不爽。何况她们主仆二人明明站在属于天山的地盘上,却对主人这般不敬。景秀下了个莫名其妙的战书也就罢了,她这个仆人也这样挑衅,是唯恐无风不起浪吗? 人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来不仅如此,有奇主必有奇仆。巫颜脸色瞬间一垮,先前对态度傲慢脾气恶劣的景秀容忍度瞬间降到零。 就在巫颜脸色变差的瞬间,对面的景秀脸色也同样的变差了。 女孩子都爱美,尤其是年轻女子。宫中女子下至普通宫女,再至女官,上至妃嫔,哪一个不是尽力装扮自己?普通宫女是有心无力,加之不敢太过招摇,台面上虽然都是一色的恪守本分,台面下才显露真正面目,袖笼熏香,腕拢玉镯,还有更多的花招,一点都不愁是否让人安心。妃嫔们星月争辉,各展手段,自不必说。纵然故作素淡,减的也只是艳彩之色,装扮的步骤和花样可是从不肯少一步半步的。身任女官的女子,特别是妃嫔宫中的女官,装扮是必须的,别有心意是不可少的,不能让自家娘娘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因此。赏心悦目是标准,又要忌讳喧宾夺主等等。诸如此类,以至于后宫中只觉日日皆是百花争艳,殿中娇花殿外野花,各有风姿。 景秀看着巫颜,她没想到面前装束这般不伦不类的少女,居然就是自己下战书的对象。是因为天山人都这样?不曾装扮,也不曾修饰一分一毫,居然还能如此自然出现在人前?看着巫颜既不束发也不梳髻的样子,周身朴素得寻不出一样装饰,身上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粗布衣裳。这样粗糙的布料,放在同样的染布坊里,用同样的色料染色,也只能得到晦涩黯然的颜色,再想想自己平日穿的的衣服,绸缎面料光滑柔软,颜色鲜活亮丽,不用比较,只稍一眼,立分高低。 可是这样的人,上天为何却赐给她这样漂亮的脸蛋,不觉得糟蹋么。景秀忍不住皱紧了眉,微垂眼帘,低瞟了自己一眼,一身绸缎华服珠宝首饰又如何,纵然直接面上贴金镶玉周身闪闪发光又如何,连她那一双明眸都比不上,如果如果那张漂亮脸蛋是长在自己脸上,该是多好。她心里有些气恼,但更多的是羡慕,一张小脸白转红,又由红转惨白,脸色变来变去,小薄唇嚅动着,一时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巫颜才不管景秀此刻脸色变来变去是为了什么缘故,她瞟了一眼景秀身边的侍女,见那名侍女终于将指着自己的手收了回去,但面上仍是一副无畏到近似傲慢的表情,一双闪烁目光在自己身上移动,明显是在偷偷打量自己。巫颜心中轻哼一声,唇角一撇,双手抱胸,转身面向那名侍女,歪着身子站立,将力道落在一只腿上,另外一只腿轻拍地面,下巴微扬,眼睛只管盯着那名侍女,眨也不眨。 初时,那名侍女并不以为意,见巫颜如此,反而卸了小心翼翼,不再偷看,改成光明正大的打量。巫颜见她举止甚是挑衅,面上却无任何表情,但是手指微微一动,右手往左边腰上微微一拉,便将藏在腰里的东西拉出了一半,只见一道反光闪烁,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露了出来。 那名侍女没想到巫颜身上还有这个玩意儿,吃了一惊,注意力不由自主已经集中在了巫颜的手上。又见匕首银亮,看着极为锋利,并不像是玩物,却不知巫颜此番举止所谓何意,更不知巫颜要做什么,打量巫颜的挑衅目光失却了无畏之色,只剩下惊慌和不解。 巫颜将这名侍女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眼睛微微一眨,身子猛然移动,双手抱胸的姿态略一变化,变成右手在下撑着左手,左手轻托下巴,一双明眸望着那名侍女,似有所思。但身子一动的同时,巫颜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捏住匕首头端,瞬间将匕首一抽而出,银亮刃光在掌间一闪,被巫颜用食指往后一拨,手指灵活的将匕首拨向掌中,紧贴于掌心,只余下边光角影在掌中有意无意的一闪。 那名侍女见此,吓了一跳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哪里还敢再直视巫颜,只将身子偏向了自己的小姐身后,偶尔还会偷偷看一眼巫颜,却是忌讳巫颜掌下的匕首,生怕巫颜突然做出什么来,她的面上皆是一副诚惶诚恐之态,哪里还寻得出一丝傲慢肆意的神情。 巫颜见她这幅模样,心中才觉得稍微解气些许,但手上仍然故意拿着那把匕首,不肯立马就收起来。原先她有鞭子,还能暗中使诈,神不知鬼不觉的吓唬吓唬对方,或者偷偷教训对方。可惜鞭子断了,她只好收了起来,否则,像这样简单粗暴的威胁手段,太过高调,哪里需要涌出来。巫颜这时又瞟了一眼景秀,见她看着自己的眸子仍旧有些迷茫,做梦一样的,不知想些什么,巫颜暗暗清了下嗓子,猛然发声,道,“谁告诉你我是巫颜的?” 清脆甜声瞬间仿佛霹雳之声,乍起耳畔,惊醒了景秀。她呼出一口气,看了对面的巫颜一眼,说道,“荣儿,你说,到底是不是?” 这名叫荣儿的侍女刚也被吓得脖颈缩了一缩,有点发怵的望了自家小姐一眼后,胆子似乎壮了,仰头飞快的说道,“绝对是,一定是,我可是问了三皇子身边的小五了。” 听闻荣儿这番话,景秀扭过头来,脸上一副“你有什么话说”的似笑非笑神情,巫颜唇角扬起一丝笑,悠然反问一声“是吗”,右手却又微微一动,掌下匕芒立泄。 荣儿身子明显又往自家小姐身后一躲,还不忘补话,“前几日皇上举行宴会,三皇子身边跟着一名侍女,与他举止亲密,那人就是你,当时他还叫你‘颜儿’。可他宫里不仅没有这个名字的宫女,而你也明明不是他宫里的人。还有,前日是三皇子生母德妃生辰,他老早入宫,途中却拐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你。那天,我还看见你把一件衣服送给三皇子,摆明了就是故意勾搭。我特地去问了小五,他只说那是天山人的东西,死活不肯给我看,我问他你是不是叫巫颜,他却不吱声了,这不摆明就是默认了吗。随后我和送饭到宿塔的宫女确认过了,你就叫巫颜,就是勾搭三皇子的那个人。” 第二十九章 比试·三 说到最后,荣儿似乎有些激动,连带胆子也大了几分似的,居然敢用正眼瞧了巫颜两三眼。 巫颜盯着荣儿,没想到她后来补充的这一番话,分析得挺头头是道,真是出乎自己的意外,一反刚刚给自己留下的傲慢无脑的印象。想必那日清晨,在院门口看到的粉红的光便是她的影子,巫颜心里思索着,转念想到她将那件衣服当做是自己送给三皇子的礼物,觉得有些哭笑不得。都说人言可畏,其实真正令人畏惧的根源是人的心、人的思想吧。 见荣儿此时并未说话,巫颜嘴上故意说,“原来一切只是你的推测而已,沉默难道就是默认、承认吗?真是错的荒唐,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小五默认,就是为了让你误会。如果我只是障眼,你武断的将不确实的结果禀报给你的小姐,让你小姐找错人表错态,是你不称职还是显得你的小姐愚蠢错信?倘若下次遇到有心人设个圈套,你是不是反过来还成为有心人的同伙,一起捉弄你家小姐?” 荣儿脸色惨白,眼看着自家小姐景秀小脸红透,紧紧咬着唇,心知是景秀气极的表现,她此时心里慌极,哪里还有心思反驳得出几句,只管对着景秀解释,“小姐,我对您可是一百个一千个忠心” 景秀也被刺激得不小,瞪了荣儿一眼,小声骂了一句“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她原本还想再说几句,眼看巫颜正看着自己主仆两个,咽了咽口水,硬是将怒气忍了下去,缓了缓,开口不客气的问道,“那你就说,你是不是巫颜?” “我是巫颜没错”眼见那名小侍女荣儿立马要张牙舞爪的叫唤,巫颜抢先一步开口,先用话堵住那名小侍女,“别以为我是因为心虚不敢承认。一来,我是天山的人,天山世代辅佐皇家,和皇家有什么联系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何来勾搭之理。可你们现在却胡搅蛮缠,捕风捉影,污了我的声誉也就算了,连带天山的声誉也被你们污辱,届时,别说是你们大雍的皇帝要惩戒你们,天山的人也要惩戒你们,就连天山的信徒也不会放过你们。所以你们口里说的勾搭皇子的那个巫颜并不是我,那只是你们一厢情愿自行幻想出的巫颜,我为何要承认?” 主仆二人对望一眼,神色都有些讪讪的,巫颜好心再送一句,“换是天山别的人,早就带着你们对证堂上以辩清白。哪里会像我这样用心良苦的劝。不过,这是你们自己惹的事情,自己擦干抹净,否则宫里有一点点流言蜚语,会有别人上门找你们的。” 景秀脸色愤愤,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荣儿早就被巫颜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偷看景秀的脸色的勇气都没有,低着头绞着手指,不敢再多发一言。 总归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更小,好在只是费费口舌就能将主仆两人打发了,如果真要比试一番,比出个胜负出来,只怕就要没完没了了。虽然这样想,巫颜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她见对面主仆两人都沉默不语,像是无话可说,想着自己先离开,给对方一个缓和的余地离去。不想,刚转身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了景秀的声音。 “既然是我错怪了你,那就算了。好在没比试,否则,胜负一出来,天山人的面上也过不去了吧。” “你” 巫颜生平何时被人这样气过,可是对方淡雅秀气的脸上偏偏还是一副傲慢的神情,见着巫颜转过头来,景秀淡淡的斜撇了巫颜一眼,这一眼,将巫颜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说不出的睥睨和不屑,末了,还淡淡的哼了一声。 巫颜怎么能让人占了便宜去,立即咬牙反击,“当然,就凭你变脸的技术,和厚脸皮的功夫,全天下的人有谁能比得过你。” “只要能比过你就行了。” 这个小丫头片子,巫颜在心里气的牙痒痒,脸上的怒色倒是收敛干净,反而露出一个最无辜最甜美的笑脸,用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受不了的甜美声音,娇声问道,“比什么?” 景秀小薄唇抿得紧紧的,半天才扔出一句,“琴棋书画,随你挑。我给你四个选择,免得你说不公平,以为我欺负你。” 好大的口气,说的这些东西完全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如果不是摆明了来欺负自己,就是摆明了没脑子。 巫颜心中又冷笑了一下,但面上仍是无辜表情,“你是大雍的千金小姐,我是天山的山野丫头,对决本身就不公平。你又何必假模假样惺惺作态,说什么欺不欺负,公平不公平呢。” “你这个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这样说我” 见景秀成功被自己激怒,脸上终于隐藏不住愤怒,巫颜立马乘胜追击,“要说公平,莫过于两个人各说两样,我将它们写在纸上,由你来选,选中哪个就比哪个。” 景秀皱一皱眉,未并接话。巫颜见此,哪里会给她有片刻犹豫的机会,飞快的说道,“怎么,听我把规矩改公平了,你就不敢迎战了?既然如此,就不要说大话啊,如此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何必再下战书比试,免得我赢了,你还耍赖不肯承认。” “你”景秀一个皇宫中被人捧着的小姑娘,如何抵得过巫颜的舌灿莲花。 没过多久工夫,她愤愤的点头答应了,选出了拿手的两样。巫颜诡计得逞,随口说出了两样,分别是木头人和做秋千。 没错,不是荡秋千或者坐在秋千上,是制作的意思。这是巫颜打的一点小算盘,她在宿塔中无聊得很,想找个玩意儿消遣消遣,见后宫花园里有一架秋千,也曾见有宫人偷偷在上面荡过几下,她心里也痒痒的,也想在宿塔里效仿着做一个,可惜宿塔里没人理会她,她不可能和巫盈开这个口,瑢磬是开口也懒得理会自己,小白没有手没有脚没法出力,刚好有人送上门来,做个帮手也是挺好的。 果然,这两个比试内容刚说出来,景秀的神情有些疑惑,“荡秋千吗?这有什么好比的?木头人又是什么?” 巫颜故意露出吃惊的神情来,一副摆明“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意思,景秀哪里架得住这种小瞧,立马张口就说,“好好好,比试就是。” 第三十章 比试·四 见景秀如此不耐烦,正中巫颜下怀,可巫颜脸上仍故意保持吃惊之色,一双明眸灵动一转,露出浓浓的疑惑,“你确定不用解释吗?比试可是很严肃认真的事情,待会你可别婆婆妈妈犹犹豫豫的。” “你别太多废话。” “既然你没有异议,那好,等我写好纸条。” 说着,巫颜跑到了房中,撕了四张纸,在墨砚里将墨磨好,取了一支毛笔,将笔头在墨砚里刷了一刷,见毛笔毫毛吸足了墨水,巫颜就提着滴了一路墨水的笔,一路小跑,把木墩当成桌子,在纸上先写了三个字“木头人”。 巫颜写好这张,吹了几口气,把墨迹吹干,揉成一团,再提笔时,她笔头一晃一晃,纸上却根本没写一个字,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在纸上又写了三个字“木头人”,在剩下两张纸条上大笔一挥,毫不犹豫的写上了同样的三个字。 向来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然,比赛不想拿冠军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好像有些不通,但是不管了。巫颜一向恩怨分明,信奉你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你好,但若你欺负我,我一定会加倍偿还你的信条。想到景秀主仆二人对自己和天山的态度,巫颜心中怒火又是一阵腾腾,她按捺了几分,心里暗暗道,这场比试,不仅要赢,还要得好好惩罚一下这个傲慢无礼的小丫头才行。 想着,巫颜将纸团放在手心上,伸到景秀面前,说道,“既然让你来抓,你可想好下手,如果你耍赖,那就说明你自己放弃了赢,这场比赛,是我赢了。” 景秀扫了巫颜一眼,不屑的又哼了一声,说道,“别小瞧人” 可是下一秒,打开面前纸团的她神情有些怔,只顾看着纸团上的字,连话都忘了说,巫颜凑过头去一看,只见她掌心中打开的纸团上,三个字仿佛是蚯蚓爬土,扭扭曲曲横在纸上,虽然写的是“木头人”,但是乍看却像是别的字。荣儿也望了她手上的纸团一眼,先是疑惑的看了巫颜一眼,然后才忐忑的看了景秀一眼。 巫颜轻咳一声,将景秀唤回神,先是善解人意的伸出手,她的手心上还留着三个纸团,再是善解人意的开口,“是不是觉得很不甘心,想再抽一个看看?” “你”景秀愣了愣,仿佛巫颜说中了她心中想的,她抬眼瞄了瞄剩下的三个纸团。 巫颜脸上是清淡的笑容,但是眼睛却一直紧盯着景秀的手,见她的手往上举起,朝自己伸来。但在她的手伸向纸团之前,悠悠张口,“不过像你这样出身的千金,一定最讲究家门严训了。这样严肃的比试,怎么可以接受对比试内容选来选去的态度呢。还真是我太不够认真不太严谨,传出去,还以为是父母不关怀家教不严谨呢。景小姐可莫要怪啊。” 巫颜说着,将五指一拢,手收回来的时候,随意将手上的纸团随意扔到了地面上。这可把景秀气得脸上一阵发白,她的手落在半空中,唇瓣也咬得发白,她目光在掌心的纸团上打转,又抬头看了巫颜一眼,却见巫颜笑颜甚是无辜,根本看不出是否在故意戏弄自己,她只能暗自忍了这口气,“那就开始比试吧。真不知道天山人都做些什么,竟然要比试这个什么玩意儿。” 巫颜大惊小怪的打断了她的话,叫道,“你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了笑话。你说的琴棋书画是不错,才女必备技艺,但是那都是表面的东西,太花哨,换谁学上几天几年都会有所成绩,没什么意思。不如你抽中的这个东西,这比的不是技艺,比的是人本身的能力,你想想看,在一定的时间内,比试的两个人维持不能动弹的姿态,如果谁先动谁就落败。这不仅是考验了人的耐力,韧性,以及人心的坚毅啊” 景秀在巫颜的滔滔不绝中败下阵来,加上她本身就对这个不了解,更说不出什么来。巫颜见景秀脸上一副失落,少了几分傲气,心里略微有些解气,转头对小侍女荣儿说道,“这香给你,你掐去一半,点燃剩余的一半后,你喊开始,我和你小姐的比试就开始了,等到这半柱香燃完,比试的时间就结束了,如果香还未燃完之前,有人动了一下,不管是抽筋、眨眼睛、还是吸鼻子,都算输。” 眼看荣儿将香掐了,景秀忍不住开口,“就这样站着比?” “随你,只要你不动,没有违反规则就行了。至于保持什么姿势,看你大脑有多聪明了。” 景秀闻言,打量四周,只见松柏挺立,庭中空无一物,唯一可以委屈坐下的木墩摆着个插了半只香的香炉,她立马走过去,将香炉拿起来递给侍女荣儿,让她放到别处去。 巫颜见此,赶紧指着木墩儿打了个响指。于是,等到景秀回过头来,就发现木墩上停了只白鸟,更一副悠哉模样在木墩上扑了扑翅。景秀心中立即骂了声可恶,刚想伸手将鸟赶走,却见白鸟目光凶恶,正警惕的盯着自己,锋利的喙张开,一副胆敢侵犯我我就啄你的样子,景秀有些忐忑,手最后还是没伸出去。 巫颜看在眼里,不满的叫道,“香都要烧完了,你家小姐在这里玩鸟,你也不喊开始,你们主仆是为了赢得比试,互相串通拖延时间吗?” 景秀见巫颜像来时一样,坐在树旁,可她哪里却能像她那样,愤愤的跺了跺脚,把怒气全部洒在了侍女荣儿身上,对着荣儿怒瞪了一眼,荣儿也不敢说什么,弱弱的喊了声“开始”。 巫颜立即闭上了眼,她这几日跟随巫盈静坐,虽然比不上巫盈的功力,但是静坐一炷香却是小意思。此刻,心想着景秀站着要忍半柱香不动的情形,等于是在罚站一样,心里不觉有些快意。 可下一秒,突然传来了荣儿的惊慌叫声,“你你要干嘛?这可是我家小姐在和人比试,你把香灭了做什么?小姐,小姐” 景秀原本看见巫颜闭着眼睛,就觉得不妙,果然不过几秒,自己忍不住要眨眼的冲动,只能用鼓着眼睛的方法来坚持。不想突然出现的少年一脚将地上的香炉一脚踢了,还不罢休的将仍在燃烧的香给踩灭了,她都眼睁睁看着,忍着。没想到,却碰到却只顾着喊自己的蠢婢女,她强忍的气再也憋不住,真想开口大骂一声“闭嘴”。 可在景秀就要自我放弃,准备开口的时候。这名少年开口了,“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回房去。” 他不是对着景秀说的,明显是对着巫颜说的,巫颜听出是瑢磬的声音,只能睁开眼睛,看着地上的香炉和熄灭的香,笑一笑,“香灭了,就当是缩短时间好了,你先动了,所以你输了。” 景秀没有开口,原本不管少年出现不出现,自己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她心不甘的想要开口承认。瑢磬却拦住了她的话头,“没有裁判,你们的比试不算数。” 他转过身去面对景秀,临了还瞪了巫颜一眼,还难得的说了一长溜,“景姑娘,今日到访宿塔,有失怠慢,还请您不要介意。但您也知道,天山向来不介入政事,倘若让人知道你到宿塔来,只怕多有揣测,届时,不仅对天山有所影响,对您、甚至对您的父亲、家族恐怕都有影响。倘若今日是因为误会而来,此时误会已经消除,比试也该作罢。所以,就请您当做今日没有来这里,可好?” 他一贯面容凶恶,此刻语气真挚,神情温和,却仿佛一个邻家哥哥,令人感觉亲近,就连一向傲慢的景秀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只好讪讪的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盏宫灯,递到了荣儿手上,缓缓道,“本来应当亲自送景姑娘回宫,但是只怕路上被人看见,坏了姑娘清誉,不敢造次。天色渐晚,只能有劳荣儿姑娘,请你一路细心照顾你家小姐了。” 景秀低头看了那盏宫灯一眼,张口半天,最后却只是低了头,说了声“多谢”后,转身就走了。 太阳落成夕阳,还挂在西边天上,将她们主仆二人的影子拉长,自院门一拐,她们的人已经见不到了,可地上仍旧还能看到她们的影子,正慢慢走远。 第三十一章 夜奔·一 那天晚上,巫颜连晚饭都没有出来吃。结果没撑过半夜,她就忍不住了。出门直奔宿塔的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剩下的东西可以裹裹腹。 远远的,就见厨房的小窗口上昏黄一盏烛灯,影子从厨房里漏出来,倒在地面上,仿佛地面也暖融融油腻腻起来。空气中似乎还夹带了食物的香味,巫颜扑到门口上,扑鼻的香味更浓了,那是包子的味道,混着一点点的肉馅的香,叫人食指大动。巫颜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觉得还没吃,肚子已经被香味暖饱了几分。 厨房很小,四五步长三两步宽,里面就是最简单的一个灶台,再容下一个小水缸一堆柴火。巫颜在窗外打量一眼,却发现厨房内空无一人,她再左右张望了一眼,赶紧闪进厨房内。 灶台不知道哪里得来的蒸笼,架在大铁锅上,柴火旺盛,不知道烧了多久,铁锅里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有白眼不停从蒸笼上袅袅升起。巫颜这才记得疑惑,又是谁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蒸包子,哪来的包子?宫里饭食都是由尚食局专供,虽然也有些宫殿里也设个小厨房,顶多是留置剩菜残羹的地方,或者是夜里给主子准备夜宵的地方,并不真正拿来做饭做菜的,宿塔里的这个小厨房也是如此。巫颜心里觉得奇怪,又见没人,索性先将蒸笼盖子给打开了。 被困在蒸笼里的白烟得了自由,热腾腾的拼命扑向空中,巫颜拨开腾腾白烟,见蒸笼上躺着六个拳头大小的包子,被蒸得白白胖胖。她伸手戳了戳包子,软绵绵鼓囊囊,仿佛吹弹可破,令人不敢用力,生怕肉馅万一滚烫烫的流出来,那可不是浪费,对于在夜半闹肚饿闹馋嘴的人来说,这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巫颜试着用两根手指拈起一个包子,实在是太烫了,还没等自己将包子从蒸笼上的笼布上分开,就已经被烫得龇牙咧嘴,只能先撒手不管包子,去捏耳垂降降温。包子重新落回蒸笼上,肉嘟嘟似的弹了一下,明明烫得人不敢妄动,却又馋得人想一口一个吞掉。巫颜想了想,立即一只手拉起衣摆,然后另一只手将蒸笼里的包子迅速扔到衣摆上,按照这个方法,她又连续扔了两个包子到衣摆上,才将笼盖盖上。 她之前一直专心在包子身上,回头才知道厨房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一个黑影拦在门口。偏偏厨房里的烛光微弱,昏黄光线勉强穿透腾腾白烟,吃力照亮半边小天地,对门口地盘鞭长莫及。巫颜用衣袖将包子掩盖,走到门口,才发现那是瑢磬。 他不知道在身后站了多久,看了多久,巫颜见他抱着胸的姿势有些冷傲,强制性将他的手臂往下一掰,没想到他臂力还挺足,巫颜拉了一半没拉下去,突然想到今晚没吃晚饭是因为要生他的气,抓着他的手立即一松,暗暗把包子裹得更密实了些,绕过他走出门去。 瑢磬仍旧站在厨房门口,声音却跟了过来,“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很没分寸?” 他的语气不像往日那般恶劣,平静得都不像是她平常认识的瑢磬,巫颜好奇这样说话的瑢磬会是什么样子,可当她停下脚步时,却控制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心里明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什么事情,嘴上却故意说,“厨房里没有人,偷吃几个包子,只能怪那个人没看好包子。” “那如果家里有小偷来偷东西,也只能怪自己有钱,而不能怪小偷了?按你的话说,家里来了什么样的客人,做了什么样的事情,也只能是怪自己,不能怪对方?” 瑢磬向来话不多,两人相处,几乎都是巫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想到今日,他如此逻辑清楚,言辞犀利,寸步不让步步紧逼,像变了一个人。巫颜想起今日下午,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摆明了对所有的事情如此了解,可既然他从头旁观静默不语,为何要在自己快迎接胜利的那一刻站了出来,搅了局。 包子的热气腾腾从包裹的衣摆里散发出来,热气腾腾的薰着手指头,暖的发烫,可心里,也有怒意腾腾而起,将一颗心烫至发灼。 巫颜回过头去,身后的少年身子半边落在黑暗中,面目是不清不楚的黯,他的立场呢,却也是这样不清不楚?景秀如此轻视自己,也就罢了,可她那样轻视天山,那可是她的家啊。她记忆最开始的地方,成长的地方。或许它不够繁荣,没有昌盛的人流和街市,或许它不够美丽,没有一望无际的平原或者辽阔美丽的大海,或许它不够温暖,总有哭的时候总有不开心的时候,更有想一气之下离开的时候,但不管怎么样,那是家,回忆时心中荡起温柔的地方,伤心时心中充满力量的地方,快乐时心中最先挂念起的地方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轻视她的家,轻视天山的一切! 可是瑢磬为什么能如此平静甚至是冷静的旁观,难道仅仅只有她才是当事人吗,他以什么资格对自己评评点点?就因为不是他被深中要害?还是因为这个要害对他来说无所谓?! “你既然都看到了来龙去脉,你应该知道,我没做太过分的事情,你还来和我提分寸?!” “如果你真的知道分寸,就不会和她有这么多的纠缠?她是谁?她是大雍人,是重臣之女,是公主心腹,她的一举一动有人在意,可你偏偏要去招惹她” “我没有招惹她,是她先来招惹我的。” “可你明明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以你的能力,你可以将她打发掉。而不是捉弄她戏弄她,在得知她的身份后,还要和她比试,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谁,我什么都不算,好了吗?行了吗?对,她有身份,我没有身份,她爹是重臣,她娘是臣子夫人,她是公主心腹,会有人前赴后继来爱她疼她,我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她看不起的天山,那我就活该咽下这份气,让她欺负,让她随意来招惹我,让她随意伤害我所珍惜的一切?” 第三十二章 夜奔·二 院内宫灯晃荡,灯光随之晃荡,松柏影子模糊一片,小厨房里还有腾腾的白烟和香味接连冒出来,依稀还能听见灶里木头被火舌吞噬,在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啪之声。甚至还能听到蒸锅里水滚烧沸腾发出的咕噜咕噜声。 夜很静,他们争执的声音发酵似的越来越大,眼看着巫盈的房间有烛光挑亮,瑢磬皱了皱眉,人从黑暗中走向屋檐下的巫颜,压低了声音,声音沉沉,“巫颜!你疯了?” “对,我疯了,我是疯了。我连我疯了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更可笑?哈哈” 巫颜怒极反笑,有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掉下来,眼眶里都是泪,若是来不及流出来,来不及伸手擦掉,痒痒的挤在眼眶里,更让人难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明明他们应该站在一个阵营里,明明他应该明白自己懂自己的心思,可是为什么他却要为了别的人来指责自己,被伤害的人不是自己吗?被人怀疑、被人误会、被人看轻、被人伤害可为什么从头到尾,他一句关怀自己的话都没有,一句话就够了啊,他甚至可以只问自己‘晚饭没有吃,是不是饿了’这样的话,这样也够了。她只想要这样一点温暖,就足够她忘记这些无关的人引出的无关的伤害、以及导致的无关的伤口。 就算,这些都不愿意。他可不可以保持沉默,对此绝口不提。如果在他的眼里,自己做的不够好,或者完全错误,能不能多给一点时间,多给一点温柔,多给一点包容? 眼睛,渐渐被泪水朦胧,她终于转身,可是泪眼中的他模糊着,再也看不清楚。她袖中的断鞭一挥急甩而出,狠狠抽打着凉如水的空气,将瑢磬、以及他可能要说出口的话逼在原地。 是不是,从小到大,在他眼里,她就是个混世魔王,是不可理喻的存在,毫无所长,混吃混喝,所以他从来不肯给自己一点好脸色、好态度。是不是,从一开始,从她欺骗他和自己结拜兄弟那日起,因为欺骗,所以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其实都是自己幻想的美好,都是假的?! 鞭子垂落身侧,巫颜伸手将眼眶里的泪一把抹去了,如果不愿意给一点温暖,就请不要再继续伤害。她转身就往院门外跑去,没有回头的她因此并看见瑢磬曾经伸向她、曾经想握住她肩膀、却被她的鞭子阻拦的两只手臂。 因此,她也没有注意到,当自己的手将紧捏着的衣摆松开时,滚出的三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扑向地面,沾染一身夜色,在夜风中相依为命,不知是何下场。 庭中一颗松柏树下拴着一匹马,正莫名其妙的看着惊扰了夜晚沉寂的两人。巫颜跑过马匹身边时,似乎听到有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似乎有女子轻声呼唤自己,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 巫颜不敢去看,也不愿去看。心中有一腔火在烧,腾腾的,要烧炙自己,甚至要将旁人都烧炙,可她就算自己被燃烧殆尽,也不想再烧着他人。她看了一眼正同时回头看向自己的马儿。 暗夜中,她策马而去,马蹄声践踏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哒哒哒哒”,马蹄声撕开的黑夜屏障,她不知所去何方,反而感觉无拘无束,就算一路奔出皇宫又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个女孩子,有她想要的,有所爱有所厌,会脆弱会矫情,想哭就哭,想闹就闹,她就是这样的人,可为什么却要随着一日日的长大,要将棱角抹平,忘记惬意欢乐忘记痛苦挣扎,一视同仁的对待命运的一切,然后麻木的微笑? 她不甘心,她要逃,逃离这个吃人的大雍,逃离这个麻木的皇宫,回到天山去。马儿似乎因为能自由奔跑而撒开了蹄子肆意狂奔,一路不知路过多少暗暗的没有人声的宫殿房屋,也不知又经过多少能看到明亮如白昼的热闹宫殿的宫道,不知又路过多少个矮小殿门、宽敞宫门、高大城门,似乎有人对她喊“停下”,似乎听到过他们身上传来的盔甲相撞的声音 “哒哒哒哒”,马儿从未畏惧从未停下,马蹄声经过他们,从吵闹声中又回到寂静中,但是寂静中的马蹄声似乎又有了重音,她回头去看,只见身旁是疯狂后退的树木宫殿,而身后照不透彻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自己。 那个东西渐渐露出轮廓,似乎是谁骑马而来,是谁? 是瑢磬吗?他是因为气愤,要将自己带回去,还是因为他发觉他错了,追上来要和自己道歉,或者是因为他心疼自己,不愿意再和自己争执? 她有些心软,想让马儿停下,却仍旧忍不住心硬,毕竟她还生着气还受着伤,不愿意立马就弃械投降,马蹄声仍旧“哒哒哒哒”,与身后的传来的马蹄声和在一处,心里的争执战还没有决出胜负,巫颜紧握着缰绳的手也仍旧未做出任何决定。 “你疯了!”她没有做出决定,可身后黑暗中却响起的男人的声音,替她结束了心里的争执战。那个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气,以及未曾遮掩的愤怒。 那不是瑢磬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仍然陌生。这个声音又再次响起,“快停下来,再往前就是瑞天门,你若是强行闯过那里,皇城禁军会先斩后奏的。” 巫颜突然有些害怕,这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皇宫陌生的人,找不到归属感找不到支撑点。她压抑了许久的心里,似乎有什么潜滋暗长,不受自己摆布和控制,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狠劲,带着嗜血的快意逼迫自己,她不能回头,她只能说,“你走开!” “我不能走开!如果我走开,你就死了,你早就死了!” 他确实未曾夸大言辞,的确如此,如果不是他拦住,那些内宫禁军又岂会轻易放她闯去,而不是张弓拉箭,将她射下马,或者直接将弓箭最准她。自己虽然让内宫侍卫稍安勿躁,纵马急追而来,可是现在已经出了内宫,一旦惊动了外朝的禁军,那一切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纵然禁军没有立即强行拦住她,或者看在自己的面上暂且放过她,但是此事准会惊动皇帝,不仅是她,还有自己,都不知道会迎来如何的后果。 两人两马在夜色中疾驰,所骑的都是好马,旗鼓相当,所以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始终不肯再近一些、再减一寸。他皱着眉不住的催马疾驰,但身前的少女此刻伏在马背上,抱着马儿,任由马儿狂奔。她娇小的身影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个孩子,只顾抱着怀里的布娃娃,至于前方通向哪里、会去向哪里,她都不在乎。她,是不是受了委屈?是不是哭了?否则一个那样天真聪慧的少女,怎么会没有一点理智,在皇宫里做出这样事情? 第三十三章 夜奔·三 他们一路从都胜殿的广场边上经过,好在马儿速度极快,在夜色中恍如两道影子滑过,并未引起谁的注意。眼见巫颜的马儿还未停下,他有些心急,可两人之间始终差着一点距离,他没有办法,手抚摸着身下马儿的马鬃,低低的说了一声“对不住”后,扯下腰间匕首,想也不想,迅速的往马屁股上一扎,马儿吃痛狂奔,终于渐渐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可瑞天门的城门灯火如炽,已照亮前头路面。 他眉头一皱,身子伏在马上,将手上缰绳打了一个节后,看准时机,猛然手狠狠一按马头上,借力使力,他的身子瞬间腾空而起,脚下轻点马背、马头,借此往前一跃,同时将手上缰绳往宫道上的塔灯上一扔,在他险险落在巫颜的马匹上后,他原先骑的那匹马也因为被塔灯拉住,再也无法往前多跑一步。他则从巫颜手上拿回缰绳,“吁”的一声,勒马急停。 城门的灯光照亮他们身影,有禁军看清他的面容,走上前来,恭敬的躬下身躯,道一声,“见过二皇子,不知二皇子有何事?是否要出宫?” 夏子晏此时已将马儿拉转回头,将巫颜遮挡在身前,避开了禁军探过来的眼风。因为担心身前的少女,他并未理会禁军,而是驾马离去,立即消失在了瑞天门的灯光中。 巫颜眼中泪已经被风吹干,眼睛涩涩的难受,夏子晏的手臂正围着自己执稳缰绳。那是少年的面容,可却已经有了属于男人的强有力的胳膊,禁锢住她,令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她咬牙切齿的挣扎着,可是她每增加一分力气,便发觉少年也增加一分力气。 夏子晏有些吃惊,还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心疼,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看着脸上仍旧带着泪痕的巫颜,觉得她今夜像极了一只小兽,被困的小兽,他不忍心多难为她,暗暗松了几分力道,却仍旧不敢贸然放开她,或者贸然下马,他缓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胸前的少女笑出声来,笑声在寂寥的宫苑里传得很远,又被暗夜吞噬了。 夏子晏一言不发,也不曾制止。等到巫颜自己笑累了,才开口回答他,“我不是怎么了,我是疯了,我想疯了。如果可以疯,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做我想做的事情,反正疯了的人再也不会被世俗所控制。”她扭转身子看向他,一双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仿佛要喷出火来,可是黑暗中他的眼眸仍旧冷沉如万年不流动的水流,未曾因为她眼中的火光而有所影响,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一双大手更是禁锢住她。 “跟我回去,别做傻事。”仿佛是哄一个孩子的语气,他的语气一软,轻声绵语,只化成一个字,“乖。” 巫颜却因为这个字愣了一愣,在这个仍旧陌生的少年面前,她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倾盘而出,一张漂亮的脸重新落满泪水。她乖乖的坐在马上,眼中的火被泪水扑灭,却因为哭得太激动而导致不停的哽咽。夏子晏叹了一口气,放缓了速度,先径直带她朝自己的宫殿而去。 他们在寂静的宫道上骑马,巫颜终于缓了过来,只顾着安静的哭泣,不时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到了他的宫里,他率先下马,见哭累的她仍旧还坐在马上,想了想,还是深出手去,似乎要将她抱下马来。 巫颜难得很别扭的摇头,还很小声的说,“我很胖你抱不动我的。” 夏子晏微微一笑,“我可比你高一个头,怕什么,把我摔坏了又不要你赔。” 他向来自制,绝不肯在旁人面前轻易流露情绪,也绝少说这样开玩笑的话。但此刻见巫颜如此,话几乎都脱口而出,等他回过神来想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巫颜伸向他的双手让他又忘了去深究。 他们坐在长满杂草的宫苑中,听着巫颜断断续续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的对夏子晏倾诉。她的眼泪湿了手心手背,又湿了衣袖衣襟,突然一块帕子伸到面前来,巫颜愣了愣,还没来得及接过,手帕的主人已经先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水。 他的手法很不熟悉,或者太过小心翼翼了,眼眶边的泪水仍痒痒的、恼人的滞留在脸上,巫颜索性将帕子从他手里拿过来,自己擦了,又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好像还欠你一块帕子。” “没关系,帕子我多得是,不差这一两块。倒是希望不要在遇见需要帕子的你。” 他的宫殿仍旧是暗暗宫灯,辽阔影子,巫颜这一次却不觉得害怕了,只是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片空荡荡的,叫不出感觉的滋味,莫名其妙的,巫颜突然说了,“我很寂寞。” 听闻此言,夏子晏似乎是笑了,“寂寞不过是看到树上的一个青桃子、塘底的一条瘦红鱼、太阳底下的一团皱起来的云朵。路之清曳,绿树清风,月白蝉冷,一个人能走多远,要走多远,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寂寞不过如此,寂寞的不是心,是命运。” 他看向巫颜,一双桃花眼深邃迷人,声音有如夜之清风,清淡寡冷,又寂寥温柔,“生老病死,乃是人世常情,所以不管是谁,都会感觉寂寞、注定寂寞。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只有活着,好好活着,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因为,你经历的也许也是别人正在经历,或者已经经历过的,或许别人经历的比你更多更痛苦,你又何必去埋怨。活着,必定会遇到痛苦,但是和你的快乐相比,这些带给你痛苦的人和事情根本不重要,又何必去念念不忘呢。” 巫颜闻言,抬起头来看向夏子晏,他的面庞迎着灯光,暖融融的,连带他略显寂寞的脸庞、略带寂寥的语气都暖起来。巫颜睁着泪眼,抽一抽鼻子,突然开口,说了一声“别怕”。 夏子晏疑惑的低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她说出这句话来,巫颜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这个话的具体意义。只能边回想自己刚才的心思边解释,“不要不快乐,不要寂寞。如果我们感觉寂寞,就想想对方,只要不是一个人,就不会寂寞,也就不会不快乐。” 少女的脸上终于扬起了笑脸,她朝夏子晏伸出手去,“这是我们的约定,拉钩钩,一百年不变。” 他有些迟疑,但是还是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去勾住了那个小指头,就算是自我欺骗也好,谁不喜欢温暖,就算是麻木的人,就算是习惯了冰冷的人,还是会对温暖伸出双手。 飞蛾扑火,如果温暖是人生残余的一朵火焰,那人人都是飞蛾。他开口,神情郑重,仿佛是要用尽一生的气力,耗尽一生的执着与认真,他说了一个字,“好。” 灯光照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们的身影垂落地上,交叠在一起。可是一旁黑漆漆的殿宇顶上,隐隐有什么在动,是一个人。 他的面孔在暗暗的灯光下露了出来,浓眉紧皱,一双大眼看向宫苑中两人的声影,眼神很是平静,死水一样的平静。他的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在夜色中分辨不出形状,但是颜色极为明显,白白的,似乎还有些温度,以至于他紧握着的手心有些发红,但是,这些都不会有人知道。因为夜色中,他再次悄悄的离去,就像是来时一样。 第三十四章 礼物 第二日,巫颜刚起来,刚推开门就看到门外搁着一个木盒子。木盒子约一个七岁孩童手臂长,七八指宽,通体乌黑,极为漂亮,盒子中间是镂空的雕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副画。——上面雕刻了一池碧绿荷叶,荷叶掩映中只见亭亭荷花,花还是花骨朵儿,似欲待放。池边立着一座亭子,亭子的两根柱子上面还留有字,各有七字,字迹虽小,可却很清晰,一眼就看到写的正是两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图案雕刻极为精巧,栩栩如生,巫颜出神的看了好久,猛然想到这个木盒子是在放在自己门外的,莫非是给自己的礼物吗?她用手掂了掂木盒子,很沉,一只手拿着怕是有些吃力,得两只手抱着才轻轻松松。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只见晴空万里,燕雀早啼,鹰鸢小白缩在檐下打着瞌睡,庭中一只灰马,想必便是昨晚被自己骑出去的那一只,却不知道它是怎么回来的,此刻正在庭中悠闲吃着草。至于其他,人声皆无,人影,也一个都没有。 巫颜蹲下身子,慢慢将盒子打开,当看到盒子里东西的第一眼,她就控制不住的小小尖叫了一声。但此时是寂静清晨,叫声便显得很突兀。生怕自己的动静太大,巫颜捂住唇,又四处望了一眼,可惜也只有小白捧场的抬起头来,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那只灰马无动于衷,依旧低头吃草,其他依旧如前,甚至连隔壁的一向睡得警醒的瑢磬都没惊出什么动静来。 巫颜将木盒子合好,立在地上刚想抱着木盒子进屋去,却还是忍不住在门口默默的站了好一会儿,末了,进屋之前,她还是忍不住朝瑢磬的房门口望了一眼,可那里还是一如之前那般,静悄悄,如此沉静,让人心里前一刻扬起的欢喜仿佛石头沉水,猛然间无声无息默然消散。 但又忍不住会想,会不会因为这个礼物是瑢磬送的,所以他故意这样的沉静,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吗?可这念头不过一瞬,立即像泡沫一样的破碎了。 ——怀中木盒里面装着的东西并不重,沉重的是这个木盒子,木纹并不清晰,隐约还有微微的香味儿,木质沉重,想必是极为贵重的木头,何况还有如此精巧的雕工,只怕价格不菲,他如何能有这样贵重的东西。即是如此,这个礼物就绝对不是瑢磬送的了。 巫颜一边失望着一边将木盒子打开了,木盒子里躺着一条银鞭,周身发出水光一样的柔亮光泽,仿佛躺着的并不是鞭子,而是一条温润的鱼儿。巫颜伸出手来,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那条鞭子,只觉得触手之处冰凉如水。巫颜将它捧在手心里打量,日光渐露,鞭子在日光中反射银亮光芒,似乎还有一两丝彩光,但仔细一看,却又寻不到了,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鞭子周身一点瑕疵也没有,可惜的是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打造的,只知鞭身柔软,仿佛柔若无骨的情人小手。巫颜将它缠在腕上,发觉比她之前所用的鞭子还更为细长,拢在袖中显得有些突兀,她站在铜镜前,突然闪过一念,改将那条鞭子绕在了腰上,正好合适,堪称完美。 木盒子底部还躺着一封信,信并未封口,她将信取出来,只见信纸上笔迹俊秀,行云流水写着一行字,自然也不是瑢磬的字迹,——“见信,请来望鹤亭一叙。” 能拥有这样珍贵的木盒子以及鞭子,想必只能是他了吧?因为他弄坏了自己的鞭子,所以现在是打算赔自己新的鞭子吗?巫颜想着,再次仔细的看了看信,信上并没有落款,信封上也没有落下任何一个字,这样彬彬有礼,又低调谨慎,也像是他才会做的。巫颜微微一笑,将信重新按照原样放回盒子里,再将木盒子抱到床上,将软被盖在上面,转身再将那两块洗干净的手帕折好,放到袖子里。 可离去前,她还是忍不住在瑢磬的房门口发了发呆,手举在房门前,就是下不定主意要去敲,昨晚惹出那么大的动静,却不知道瑢磬心里是怎么想的,以至于让自己此刻如此畏畏缩缩了,可是又有什么好怕?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巫颜在心里对自己做了个鬼脸,连带自嘲了半天,这才鼓足了勇气去敲门。 没人应她,她撇了撇唇,又再坚持敲了三下,可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没底气的抬脚想走,却被犹豫的心情主宰,她叹了一口气转身靠在门上,万万没想到的是,房门是掩着的,怎禁得住她这一靠,以至于她身子突然往后一倒,脚下想站稳,却被门槛一拌,“哎哟”一声,巫颜想起刚收到的礼物,立即将腰间的鞭子抽出,一记横甩,缠向门外的宫柱,在自己将和地面亲热接触之前,她将后跌的身子稳住了。 “还好有鞭子。”巫颜有些惊魂未定,这才发现瑢磬的屋子里空无一人,这么一大清早,床铺都是整理干净的,是出门了吗?还是,躲着自己? 床边突然传来吱嘎一声,巫颜看了一眼,只见红木窗子微微晃荡,窗后的桂花树上,扑翅一下,几只鸟雀刚刚飞走,留下略有动静的空荡树枝。巫颜往窗外看了一辆眼,见寥寥静静,再没有一点动静,她忍不住嘟哝了一声,“没想到平日里做事稳当的人,每次出门门窗都要一丝不苟的关得严实,没想到今日居然也会忘了关窗啊。” 说着,巫颜伸手将窗子关上了,又坐在床边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免有些失落。但想着瑢磬也许是有要事临时出去,并不是故意不理她,这样一想,心里不免有了一些安慰,原先荡落谷底的心情也恢复了些许。 她走到外屋,正好在瑢磬房中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灰色的粗布衣裳,黯淡的没有一点颜色,图简单而扎在脑后的长发,确实是随便得有些男孩子气。她想了想,抬手把发带拆了,顺手拿了瑢磬的梳子,想规规矩矩的梳个女孩子的发髻,可到头来,折腾半天,她不过是换了件衣服,将长发束在肩后,便出门去了。 第三十五章 赴约·一 望鹤亭在御花园里,巫颜一路在迷宫似的皇宫里饶了一大圈,这才找到了御花园。而此时,一轮朝阳也已经从东便跃然而出,一片粉色朝霞融在日光中,仿佛轻扫胭脂的少女玉颊,唯独不一样的,是少了一味浓浓的胭脂香。 御花园的路面上铺着白色的条石,平整宽阔,足足容得下三四人并排而行。巫颜自西边的园门进来,只见条石路面右边用鹅卵石铺了一条小路,小路右边凿了个水沟,约一步之宽。一路自有青水流淌相伴,偶有假山缀于其上,将水分流。假山上有孔洞,不知是天然还是人为形成的,水从孔洞经过后,再次汇聚,发出潺潺声响。水沟的另一沟岸边上种着竹子,竹叶潇潇,依稀可见竹子后方,有清水池塘,塘面落满明亮阳光,粼粼徐徐,悠然安静,池上有亭廊交错环绕,绵延不知多远。 巫颜昨夜折腾了半个晚上,好在哭得痛快,气力乏尽,回到宿塔后,倒头就睡,睡得也痛快。一早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无碍。因此,她一路行来,不时看看风景,不时逗逗停在路边的鸟雀,见水沟中有小红鲤逐水嬉戏,又见有竹叶长长,顺手折了半枝,逗弄水中红鲤,正是清晨时分,宫人也正是忙碌的时候,御花园中极少有人经过,巫颜这样玩玩走走,甚是惬意。 刚走到岔路口上,巫颜就见前方迎面走来两人,走在最前的是一个身穿橘红衣裙的少女,后面跟着的是个粉色宫装的小宫女。这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巫颜刚想着让上一让,但一眼看清楚来者是何人的时候,心里只觉得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因此,她正准备偏让的身子就顿了一顿,只想着要不要干脆站在岔路口中间,做个挡路人。但最后,她想起昨夜夏子晏说过的话,万事如流水,索性与人为和,活得快乐些。巫颜这才将盯着那个橘红衣裙少女的目光收了回来,只看着自己的脚,身子往旁不情不愿的退了一步、偏了一偏。 巫颜此时已经退回到刚才的道上,意思很明显,御花园里的路条条相通,就算你明明是要走我这条路,也应该绕另外一条路走,不要相犯。可是没想到自己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那个橘红身影还是想都不想,腿一伸便走到了巫颜的这条道上来。 巫颜皱了皱眉头,转过脸去,并不想去看对方的脸,更不想知道对方脸上此刻是什么神情。她只低着头,盯着对方的脚,希望对方快点走掉,谁想到,对方经过巫颜旁边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扭,身子也跟着一扭,“哎哟”一声娇呼,整个人眼看就要往前倒去。 这人之前走得好好的,路上也干干净净,小石头也没有,枯叶短草也没有,这样都能扭了脚?还偏偏就在自己身边扭了一扭,是故意的吗?巫颜心里狐疑,却不知道对方是打算暗算自己,还是故意摔倒诬赖自己?她余光瞟了一眼,见那名小侍女脸上一丝慌乱的神情也没有,明明自己的小姐要跌倒,这名小侍女居然只是眼睁睁的跟在后面,连上前搀扶或是拉上一把的动作也没有。出事必有因,巫颜心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立即往前走了一大步,离开她跌倒的身躯可能会殃及的所有范围。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跌倒的声响,略有衣服摩擦之声,以及发饰等金玉相撞之声,以及响起的娇柔之声,“景秀见过二皇子,多谢二皇子。” 还有小侍女荣儿的见礼声,“奴婢见过二皇子。” 二皇子,夏子晏吗? 仿佛是为了证明巫颜的猜想似的,巫颜身后此时响起一道男声,淡淡说了句“料想你也没事,如果喜欢这样走路,下次让你的侍女看紧点”,果然是夏子晏的声音。 巫颜转过身去,见夏子晏站在身后,一身脸色仍是一贯的冷淡,他的手从已经站稳的景秀身上离开后,再无他话,就径自绕过她继续往前走去,朝巫颜这边走了过来。 景秀的目光落在夏子晏身上,见他居然这样离开,不甘心似的咬了咬唇,嫩白如水的脸蛋上红通通的,不知是因娇羞还是被气恼给惹出来的。巫颜将这些都看在眼里,抿紧嘴唇忍了忍笑意。见夏子晏要默不作声的从自己身边经过,她也转回身,在夏子晏走远前低声说道,“你都不知道你身后,可是芳心碎了一地啊。” 夏子晏步履未停,脸也未转,只是用余光瞥了巫颜一眼,说不出是无奈、好笑还是什么,唇角微微一扬,微微的摇了摇头。巫颜见他脚步缓缓,自己快步居然还是赶不上,想是他迈得步子极大,巫颜只好小跑了几步,勉强并排了。此时脚下道路又是一拐,他们的身影被路旁的花从树影一挡,便离开了景秀的视线范围。 巫颜回头一看,见身后已经看不到景秀,才轻松的开口说话,“你怎么会想到到这里来?” 夏子晏看了她一眼,见她今日换了套衣服,上身虽然仍是粗布衣服,下身却换了条水蓝长裙,正是初见时她穿的那条。一头长发柔顺的束在肩上,并无任何发饰,却落了一片竹叶,夹在头发中,一丝绿意,更衬得长发乌黑。夏子晏忍不住多看了两三眼,仍见巫颜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这一片竹叶,心里好笑,但是面上却没露出来什么笑意,多看几眼反而觉得这竹叶装饰甚是别致,也没伸手拿下,只慢慢道,“我只是碰巧路过这里。” 巫颜想到昨夜他送自己回来,未曾提过礼物一事,可今日就将礼物送到了自己门前,不知是临时准备好,还是早就准备好了,此时又另外将自己约到御花园来,本来是想问他约自己到御花园来是要做些什么。却没想到他会错意,答非所问。 不过碰巧路过都能遇见,也真是巧啊,巫颜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就听见夏子晏说话,“春天、秋天或者冬天到这御花园来,尚可见百花环绕,美轮美奂。唯独这个季节,只有寥寥花开,便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有毒辣的太阳,还有不肯罢休的蝉鸣,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三十六章 赴约·二 巫颜点点头,夏子晏伸手指向御花园东北方向,“你不知道吧,先帝爱马,在后宫里建了个苑囿,里面还修有马场,专做养马骑马之所。当时的宫内外因此风行养马,善马术之人被人推崇。到了父皇时,虽然这处苑囿还留着,马匹数量剧减,却基本上当是消暑的地方了。” 他又感慨了一声,“一时风一时雨,这便是世道。” 他们一路行走,灿阳如薄轻金漆,漫天泼洒,远远的琉璃宫殿顶闪烁一片金光,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近处的葱郁树木被这金漆似的光压倒,无力挣扎的融在金影中,只能在金影下偷偷露出自己原本的色彩。 偶有金影落在他们身上,落在难得沉默的巫颜身上,她正安静的倾听着夏子晏的话语,他的声音已经洗去了冷静的伪装,温和安暖,仿佛是在寒冬时分,刚回到温暖的屋子里那迎面而来的暖意。 他和她说起皇宫的样子、地形,这个陌生的皇宫也因为他描述过,因此在脑海里变得熟悉,甚至有些亲切。 ——皇城建在建康城正中偏北,有四个门,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是青龙门、白虎门、朱雀门和玄武门。它被分成两个部分,朝北是皇宫,乃皇帝及其后宫所在之地。朝南则是政府官署之所,三省六部、五寺及宗庙等等皆建在此处。 皇宫又划为前朝及后宫两处,以一道宫墙相隔开,有三门并列而开,使两处相通,中间最大的那座宫门为上华门,两边小门与其相距百余步,因各处东西两方,故名西上华门、东上华门。 前朝有三座主殿,分别是都胜殿、重台殿和景玉殿。每日早朝时,文武百官经朱雀门进入皇城,再从长乐门进入皇宫中,经过都胜殿以及延庆门,于重台殿朝见皇帝。重台殿外建有钟楼鼓楼,一西一东,报时报警。景玉殿在重台殿之后,前去景玉殿,还要再经过一扇瑞天门。进了瑞天门,由东往西,东有盛御阁、合温阁,西有斗珠阁、来仪阁,东西并列,是皇帝日常活动之所。 后宫从上华门而入,先是皇后的朱砂宫,周围环绕大小诸多宫殿,皆是宫中有位份的宫人得赐住之所。朱砂宫在后宫正中,最西北角上是宿塔,北面为两人现在所处的御花园,御花园的东侧则是刚刚夏子晏提到的苑囿。 有一从树枝压得低了,伸到了夏子晏面前,挡住了他望向前方的视线,他伸出手来,将树枝拂开,又见巫颜也走在身边,拂开树枝的手便多停留了一会儿。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闭上了嘴,身子也停了下来。等巫颜感觉身边突然寂静时,这才发现夏子晏并未走在身边,她转回身去,却见他站在一颗花树下。 花早已谢去,果子还没长出,只有满枝青叶,借着生长得势的青绿色树枝,肆意挡去旁人视线。夏子晏的手举着,正将面前的树枝推开,却一直停在半空中没收回来,他的眼睛望着前方的巫颜,若有所思,或者正在想什么出神。 巫颜刚想着开口叫他回神,夏子晏反倒自己眨了眨眼睛,先她一步自己回过神来,那张脸上的神情平静得近似疏远,清冷眸子仿佛深潭凉水,没有丝毫涟漪,似清可见底,却叫人根本望不到底。 巫颜刚想问他怎么了,却听见夏子晏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他提起了夏子河,对自己说道,“按理我不该和你说这句话,但你还是不要和他走太近的好。” 谁也不会料想到他突然说出这句话,巫颜正打算说些什么,却听到夏子晏的声音再次传来,“其实不只是他,大雍的皇子们你都应该尽量保持距离,自然也包括我。” 他仍旧站在那棵树下,只是将手收了回去,那从树枝没有了阻力,弹回原处,遮蔽他的头顶,挡住了他的眼睛,也挡住了巫颜望过来的探究视线。树枝下的影子斜斜落在他脸上,他的半边脸落在影子里,一双薄唇露在阳光中,若明若暗的脸,若深若浅的冷漠,忽近又忽远的距离,让人忽沉又忽落的心。 他没有停留太久,立马就抬脚前行,他望向前方的眸子没有再看巫颜一眼,他从巫颜的身边经过,交错擦肩,仿佛陌生人一样。 巫颜很想问一声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为什么突然变了一副态度,她好像知道答案,却不知道自己心中的这个答案,是不是夏子晏心里的想法。可她觉得纵然问了,也会如投石入水,不会获得半点回应,她紧抿着唇,忍了忍,却终究还是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果然,没有人回应她,只有微风穿梭,摇曳斑驳垂影。夏子晏闻声似乎放缓了脚步,巫颜看到他低垂的眉目,长睫毛扑扇如蝶翼,他的唇动了,嘴巴开了却又合上了。 巫颜心中失落落的,但更多是的是复杂得形容不出的感受,莫非这就是夏子晏约自己出来的用意?他送鞭子给自己,是想表明两人之间不再有所欠?昨夜的对话仍旧清晰,刚刚的话语犹在耳畔,怎么突然就变了味?巫颜咬了咬唇,嘴上轻轻的说,“我知道了,你放心。” 夏子晏的脸往身后巫颜的方向动了动,但终究没扭过来,巫颜见此,再次开口,问道,“你既然这样说,是不是以后遇到你就要装作不认识你,是不是我和你接触的所有事情都要假装是没有发生过?” “人生并非戏文,就算想把发生过的事情抹得一干二净,想做到,也演不好,何况要演,能演完这一生吗?”夏子晏没有转身,但终究开了口,说道,“我们,不是陌生人,但也未必是朋友。” 他话音未落,人就已经在金色的阳光中渐渐走远了。巫颜看着那从金色阳光很久,被晃花了眼,她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袖中还放着准备还给他的帕子,还忘了问他,两个人之间的那个约定到底还算不算数 巫颜无奈的呼了一口气,转头看着四周,交错的盘桓小路,令人失去方向感。而前方路的尽头视线陡然开阔,不再是伸出千枝百叶的树木,左边有一处殿阁,依地势而建,于高处俯瞰,右边有一面蓝灿灿的湖水,水波盈盈。 她沿着湖岸往回走,此时天空上的太阳已从半空中升到了正中,湖水渐渐被岸堤隔断去路,被掩映在花从树影的小道取代,再沿路往前不过百余步,面前突然又出现了一个小池塘。 ——有座红木亭子立于池边,池里有碧绿荷叶宛如无数把绿色小伞张开,绵延不知去向多远,一眼望去,仿佛远接天际。 此时初夏已过,天气渐渐炎热,池中已有荷花亭亭,但都还是个花骨朵儿,尚在含苞待放,于荷叶间忽隐忽现。 第三十七章 赴约·三 眼前景色甚是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巫颜突然想起,这不是就是木盒子上所画的景色吗。唯一有两处与木盒子上不同的,一处是亭子上的诗句,这里刻的是“谁筑孤亭望瑶鹤,至今不见一归来?”,还有一处,便是这池中多了一座画舫。 画舫通体红漆,船头船尾是一座四角凉亭的模样,飞檐翘角,中有船舱相通,雕刻着镂空花纹的花窗下垂落着竹帘,遮挡来自船外的视线。船头尾各有雕花栏杆,船头是一名身穿灰衫手执船桨的宫人,船尾的则有一名碧衫少年靠着身后栏杆坐着,双腿甚是悠哉的架在栏杆上,阳光照在他身上,一派金光闪烁,他无意的往巫颜这边往来,平静的脸上因为未含笑意,远远望去,只觉他隔池远望的眉目似笼轻愁,甚是忧郁。 巫颜和他远远的对望了一眼,想也不想便收回目光,抬脚继续往前走。但是船上的碧衫少年却将脚一收,站起身来,朝岸边喊了一声,“这么晚才起床?你是有多懒啊?还是说你早就起来,走路走了大半天,是有多笨啊。” 岸边并没有人,应该就是对自己说的。但巫颜没有转头,于是这声音的主人喊了声巫颜的名字。 巫颜脚步缓了缓,转头看向画舫,却见船头仍旧是那名手执船桨的宫人,正缓缓将船划向岸边,可是船尾已经不见碧衫少年的身影。莫非送自己礼物,约自己前来望鹤亭的人是夏子河?或许也只能是他,建康城中大雍皇宫内和自己认识的人,还能拥有这样价值不菲之物的人,能有几人? 但就在此刻,却听到身后似乎有动静,她回头一看,一团橘红先跳进视线里来,又是景秀,如此的冤家路窄,几乎阴魂不散。巫颜和景秀目光相对,倒是景秀先开了口,她打量了巫颜周身一眼,道,“和谁说话呢,大老远就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好像还是个男的。” 她没说完,就忍不住小小的翻了个白眼,巫颜看在眼里,瞟了瞟已经越来越近的画舫,却见画舫上船帘一揭,碧衫少年手中折扇轻撩船帘,露出半个身子,而后,便从船舱中走了出来,立在船头。 巫颜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景秀,却见她正等着自己说话,未曾注意到自己身侧靠近的画舫,想到她原先对自己便有些误会,若是此刻再看见自己和碧衫少年在一起,不知又要想些什么,到时候又要惹出什么事来。巫颜她眼珠子一转,笑一笑,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说道,“还好你来了,我刚要去找你,喏,有人找你呢。” “有人?谁会找我?不会是你编来骗人的吧。” 景秀斜撇了巫颜一眼,有点像是不以为然,但是更多的是骄傲。她看起来不相信巫颜口中说的找自己的人能有多厉害,但是当她扭头看清楚画舫上的少年时,她差点没因为吃惊而咬到自己的舌头。 “三皇子,景秀见过三皇子。” 不过夏子河并没有看景秀一眼,他眼神落在巫颜身上,似乎并没有看到景秀,或者更可能是直接就把景秀当空气看待了。至于是装没听见还是真没听见,这是个难以辩清楚的问题了。 景秀没想到夏子河居然这样直接无视自己,她自尊受创,又是难过或者气愤,白嫩的小脸很快又红了,她愤愤的瞥了巫颜一眼,道,“你少骗我,他明明叫的是你的名字,你当我傻吗?还说你和皇子们没什么关系呢” 巫颜懒得听她一大串话,直接毫不客气的再给景秀的自尊再来一击,“就是当你傻啊,我当着他的面,能骗你吗?刚刚他要找你,所以叫我,让我去找你。不信,你上船去问问他。” 夏子河此时见巫颜一直和旁人说话,根本不理会自己,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再次喊道,“那个穿蓝裙子的” “你听听,叫我催你呢!”巫颜立即追加一句,景秀迟疑着不信,可谁又会在皇子面前欺骗人呢,她想了想,似乎是相信了,巫颜见她转身,对着画舫上的夏子河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而她自己则是立即趁此机会,转身就走。毕竟夏子晏都已经这样说白了,自己都不能和他做好朋友了,那这个夏子河也是能避多远避多远了。 画舫在岸边缓缓停了下来,夏子河见巫颜避开,反而是景秀凑了过来,更一脸欢喜准备踏上自己的画舫,他眉头微皱,不悦道“放肆,我有让你上船来吗?公主身边的伴读不好好在公主身边呆在,忘记你的职责了吗?” 景秀呆在岸边,伸出去的脚尴尬的停在半空中,小脸红得仿佛刚放进沸水里泡过似的,她不敢再抬起来看向面前的夏子河,只是转过去瞪着正准备走开的巫颜,一双怒意腾腾的眼睛似乎在骂,“骗子”。反倒是景秀身后的夏子河抬了抬下巴,对着巫颜甚是风清月朗的微微一笑,他额前有一两缕碎发落在眼上,将眼中的闪过的得意掩盖了几分。 这个拆台的家伙!巫颜心里骂了一声,却也忘了自己也是个惹事的家伙。夏子河见巫颜站住了,对着巫颜伸出食指勾了勾,巫颜瞄了瞄一旁的景秀,无奈的点了点头。夏子河脸上的笑意这时灿烂了几分,他恍然似的“哦”了一声,悠悠说道,“我好像刚刚见二哥在找你,所以好心帮他看看你在哪里。” 景秀闻言,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夏子河,喃喃般低声说道,“可刚才我曾在御花园里见过他,不像是要找我的样子啊。” 夏子河扬起一丝笑意,“你这就不懂了”,又催道,“快去吧,或许晚了,就真的没你的事了。” 景秀闻言,赶紧再施了一礼,步履匆匆,带着小侍女转身走了,剩下巫颜和夏子河面面相对,一个满心想走,一个气定神闲的开口说话。 “上次是我母妃生辰,来不及陪你,碰巧前几日得了一条鞭子,想想送你最合适。”少年站在船上,懒洋洋的靠着栏杆,挑眉问道,“喜不喜欢?” 巫颜一听,赶紧将腰间的鞭子取了下来,递了过去,“鞭子还给你,木盒子改日我再物归原主。” 金色的阳光落在夏子河的面上,平静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他淡淡的“哦”了一声,点点头,自然而然的接过巫颜手上的鞭子,又淡淡的开口问道,“怎么,不上来喝口茶吗?” 第三十八章 再落水·一 巫颜抬头看了夏子河一眼,见他对着自己微微一笑,身边是晓风碧荷,灿阳点荷,那笑容感觉甚是温柔明朗,巫颜没有直接拒绝,委婉说道,“这主意挺好的,不过我刚好有事,得先回去了。” 夏子河眉头一动,边笑着边摇摇头,他额前的碎发落在眼睛上,似乎撩得他眼睛有些痒,他伸手将碎发往耳旁撩开,半垂着眼的脸上唇角一撇,突然开口说道,“你是看了信来的,若不是专程赴约,只是专程来告诉我你有急事?如果真的有急事,怎么还有时间专程前来,这好像有点说不通啊。” 他没让巫颜有时间开口解释,又接着道,“男女相约,已经见面后,一方告之对方突然有急事,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要走的人,反悔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一双好看的眼睛微微一眯,他的视线落在巫颜身上,缓缓总结,“是不是,你后悔来见我了,嗯?” 巫颜此时的注意力正落在夏子河拿着鞭子的手上,听闻他说了这句话,也抬起眼来,迎着他的笑脸跟着笑了笑,脆声道,“还有时间,来来来,喝两杯茶,三皇子的茶嘛,肯定特别好喝。” 她说完,往船上跳去,画舫微微晃动,有涟漪从脚底晃开,周围一圈碧绿荷叶也跟着微微晃动。夏子河举手微微往后摇摆,身后那名执着船桨的宫人立即将船撑开,缓缓离了岸边,再次朝池中划去。 巫颜没有走进船舱,站在船头的她用余光瞄了眼夏子河,以及他手上的银鞭,又看了船离岸的距离。 “据说景氏家的小丫头来找你的麻烦,我特地让这个闯祸的人来给你赔罪。” 夏子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巫颜斜撇了他一眼,只见夏子晏故意举起手来,将手上的鞭子临空晃了晃,缠在了自己的腰间。船舱内,不知是何人慢慢将竹帘卷了起来,发出轻妙的卷帘声,那人跪在帘后,身穿淡青色的太监服,他抬起头来,他对着巫颜叫了一声“姑娘好”,正是见过一面的小五。 巫颜虽然因为景秀的事情有些不开心,但对于不小心泄露自己身份的小五,她也没到要对他发泄生气的地步。但是夏子晏又再开口,冷冷斥道,“让你来赔罪,你以为是来做什么?若无其事吗?” 小五听言,立即俯下身子,朝巫颜磕了一个头,口中说道,“是小五拖累了姑娘。” 巫颜还以为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也没着急开口,岂料下一秒便是接连响起的清脆巴掌声,巫颜愣一愣,却赶紧回过神来,叫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也没怪你” 可小五对巫颜的话置之不理,仍继续抬手往自己脸上拍去,毫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好像打的并不是自己的脸。巫颜心中满是内疚,这才知道夏子河这是什么意思,立即皱着眉扭头怒瞪夏子河,夏子河见此,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扬声笑道,“好了好了,人家小姑娘心胸看来没那么狭窄,何必太较真呢。既然不生气了,小五,你就歇歇吧,免得人家小姑娘还以为你的主子是多可恶的人呢。” 虽然制止了一场自虐,但是小五的脸颊上已是红通通的一片,已显浮肿,只剩下脸中间的额头自鼻子到下巴皮肤自然完好。可这被迫自虐的人脸上一丝痛苦神情都没有,反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跪在那里又磕了磕头,说道,“姑娘宽恕小五的罪过是一回事,小五没能保护好主子的朋友又是一回事,小五这样无能,能活着已是主子开恩。还请姑娘不要生主子的气,倘若姑娘不走,才是真正的宽恕小五,否则,小五只能以死谢罪了。” 巫颜心里叫了一声,哪里有那么夸张的事情,需要以死谢罪,但是看小五这举止,一副说到做到的模样。巫颜再次扭头,却看到了夏子晏的一口牙齿,正莹然如玉。 这么好的牙齿,吃骨头估计连渣都不留吧。巫颜想着瞪了夏子河一眼,暗暗骂道,这个恶人,明明自己干坏事,却故意要让她来当坏人。 夏子河坦然接受了巫颜的凶狠眼神,反倒还引以为乐,哈哈一笑,“心情好些了吗?如果你还不解气,我会让人去和景氏的人说,让她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这摆明了就是被威胁不能生气,可巫颜平生最讨厌就是被人威胁,她哼了一声,从夏子河身上收回目光。可夏子河听见了,身子凑上来,怪道,“怎么几日不见,脾气这样大,我的奴才都让你随意打骂了,还不好?难不成你想对我随意怎么样才解气吗,嗯?” 巫颜沉默着没说话,抿了唇回头看了看已经渐渐远去的岸边,低了头走进了船舱,夏子河也跟着走了进来,小五默默将竹帘再次放下,然后默默的退到后面的船舱去,独留他们二人相处此处。 画舫此时已经划进了池中,巫颜将雕花窗子上的竹帘卷了起来,只见眼前尽是熙熙攘攘的荷叶,似乎想挤进窗子里来,船桨扬起的水珠儿从半空中落到荷叶上,没有跌碎,又汇聚成晶莹的一颗水珠子,在宽大荷叶上沉沉欲坠,或者从小荷叶片上坠下,极细微的一声“咚”,没于水里,无形无踪。有含苞待放的荷花挺立荷叶群中,散发冷冷气韵。有些离得近了,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芬芳,巫颜举起手来,伸手从花瓣边上微微一抚而过,又伸手伸向水里,碧绿清凉的水波温柔的围绕上前,一路依随。 夏子河坐在对面的美人靠上,难得的不言不语,就这样看着巫颜拂花弄水,粗布衣裳下的一截藕臂露出来,说不上是白荷更白嫩些,还是人更水灵些。他不知自己何时发呆,耳边传来少女不耐烦的声音,他回过神来,想到刚才她叫自己“喂”,不由得有些哑然失笑,脸瞬间一板,斥道,“没分寸的小蹄子,本皇子岂是可随便称呼的” “什么小蹄子大蹄子,你还猪蹄子呢。”巫颜有些不悦,顶了一句,又问,“有何贵干。” 第三十九章 再落水·二 夏子河站起身来,走到巫颜身旁的雕花窗子边,伸手将竹帘卷了起来,水光粼粼,有波光反射在他的面上,将少年的一双眸子衬得格外明亮。 巫颜刚要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不想他突然俯身到窗子上,一个手突然伸向外面,猛然抬起,掠了自己满脸的水花。巫颜没想到夏子河会来这样一招,猝不及防,见面前的夏子河笑得前仰后合,肆意的笑声在船舱内回荡。巫颜斜瞪了夏子河一眼,唇角一抿,仍在池水中嬉戏的手掬起水来,立即就要往夏子河身上一泼。 夏子河虽还在大笑,但他眼尖,看见了巫颜的动作,知道巫颜要还击了,立即往船舱一躲,岂料巫颜此时只是先做了个假动作,他这一躲是白躲了,画舫在池中缓缓移动着,站在船中间的夏子河只知道被泼了满脸的池水,清凉的池水从脸上缓缓流下,滑过残余着笑意的脸庞。 巫颜从美人靠上站起来,双手叉腰,仰头对夏子河说道,“你不仁我不义”,夏子河没有回应巫颜,只是眼帘微垂,正斜眼瞟了一眼窗外的池水,似有些不甘心,巫颜见此,立即又掬了一手的水,问道,“要不要扯平?看谁动作更快啊。” 有水珠从巫颜的指缝间漏下来,水珠子滴落在船舱的毯子上,还没来得及流到远处,就消失在毯子的怀抱里。 手心里的池水慢慢减少,夏子河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来,却没回答巫颜的话,猛然间,他身形一动,移向窗边,更不知什么时候手上拿了个瓷盘,此时往脸上一挡,正好挡住了巫颜拨过来的池水,水珠落在瓷盘上,击起清脆声响。他得意的大笑,岂料另一只手还没伸到池里,脸上又是一凉,额前的碎发这回也湿了水,滴滴答答的垂落小小水珠。 “还要不要来?”巫颜手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一个花瓶,花瓶里原先插着粉色的月季,此时早已经被人扔到了一旁,恹恹的落在椅子上,反倒是不起眼的白瓷花瓶被装满了水,被人抱在了怀里。 “比谁更像落汤鸡,如何?”初战告捷,巫颜的声音有些小小的欢悦,脸上笑颜明媚可人,一洗刚才低落之态。 夏子河头一甩,将湿漉漉的碎发爽到耳边,咬牙切齿的道,“你敢,本皇子绝对会把你扔到池里,把你当池里的鱼儿养着” 巫颜挑衅的将瓶子往前一送,眼看夏子河就要被泼一身湿,夏子河俊眉一皱,刚要发作,却见巫颜眼中含笑,瓶中没有半点水落在身上,她不过是个假动作,下一秒,她却已经将花瓶里的水一股脑倒回了池中,笑着回头道,“好男不和女斗,我们扯平了,如何?” 她的脸庞上仍还有水珠缓缓流下,将她的笑脸衬得明媚娇俏,夏子河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重新回到先前的位置上坐下。 船舱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巫颜低头想用袖子擦干脸庞,却发现袖子也是湿漉漉的,她赶紧伸进袖中,那两块手帕已经湿了一块,巫颜将湿了的手帕刚拿出来,还没怎么样,那块手帕已经被人粗鲁的抢去了。 巫颜赶紧站起来,立即伸手去抢,夏子河往后退了一步,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后,飞快又极为顺手的将那手帕拢进了自己袖子里。 巫颜的目光落在夏子河的袖子上,如果是自己的帕子被抢就被抢了,她也懒得和这个大恶人去争,问题是这又偏偏是夏子晏的手帕啊。倘若来日交还给他时,未能物归原主,也太不像话了。可夏子河这个人的劣性,是偏不可为而为之,倘若直接叫他还,只怕反效果,还不如开门见山的说。 “这又不是我的帕子,你拿去干嘛?” 夏子河闻言自然不信,瞟了巫颜一眼,见她一副如果你喜欢那就随便你的样子,他这才有些狐疑,将袖中帕子拿出来,先见帕子上绣着一只飞鸾,他眉头立马一皱,看了看手帕的料子,果然是宫中进贡之物,他嫌恶的要将帕子扔还给巫颜,巫颜也正准备伸手去接,谁料夏子河伸出的手突然临水一松,那帕子便悠扬随风而去,窗外接着无尽碧荷,遮挡视线,根本不知道帕子落到了何处。 “你”巫颜想是他不会轻易归还帕子,却没想他却扔了帕子,他又不是手帕的主人,凭什么扔掉帕子。 似乎是看到巫颜脸上露出的怒意,夏子河脸上先前明朗的神情也收的一干二净,他唇角一撇,冷笑一声,身子往椅子上一坐,抱着胸往后懒懒一靠,将脚架在一边的椅子扶手上,懒洋洋的道,“不就是一块破烂帕子嘛,慌啥,我把我的给你就好了。” “可那不是我的东西,你的东西就能取代吗?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理取闹,胡乱把别人的帕子丢丢下水去,你嫌破烂还给我就好了呀” 巫颜本来想说你的帕子又不能当做对方的帕子还给对方,没料到又急又气之下,竟脱口说成了这句话,眼见夏子河的脸色陡然变了,她已知失误,但是仅仅是自己有错吗? 夏子河瞪着巫颜,见她身子往池上探去,冷冷道,“只要是到了我手上、我地盘上的东西,还没有不能由我处置的情况。甚至你,如今站在我的地盘上,都得由我处置。” 他此时是极怒,原本略显忧郁的眉目此时看来极为阴沉可怕,如玉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偏偏唇红如血,矛盾突兀得很。 巫颜沉默着,她面色平静,但心里也是极怒。明明知道他此刻如一只暴怒的野兽,若不顺着他的毛捋着,不知下场如何,若是平常,她能忍就忍了。可偏偏这又是别人的东西,始终是要还给别人的,信义之道,岂可当做儿戏,她往池上瞄了一眼,下定决心,一定要将那块帕子捡回来。 耳边,夏子河的声音幽幽响起,“你要是敢跳下去,敢去找那块帕子,找到了我就将帕子烧了。” 第四十章 再落水·三 巫颜心意已定,自然没有理会夏子河,更不会理会他到底说了什么样的话。她蓝色的长裙微微一动,裙下左右脚互相一踩,便将脚上的鞋子给脱了下来。夏子河冷眼盯着巫颜,见她并未理会自己,知道她没听进自己的话,坐起身来,刚要伸手来抓住巫颜,岂料巫颜像一只滑溜溜的鱼儿一样,早就一跳跳上了椅子上,更一下子就从雕花的窗子里跳向了池中,夏子河的手伸过来,只碰到了巫颜的小脚,他追着往前一抓,只落得一手的空气,池中响起一声“扑通”,有荷叶被推开,露出一小方荡着涟漪的池面。 “该死的。”夏子河骂了一声,有人听闻动静从船舱后走了进来,正是小五,夏子河看也不看,就骂了一声“滚”,小五抬眼看了一眼只剩自己主子一人的船内,却不知巫颜是自己跳下了水还是被主子扔下去的,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垂手站着不再发声。 巫颜下水了有些后悔,她抬眼看向水面,水面上是密密的荷叶,将自空中落下的阳光给密密的挡在了水面上。水下仿佛处于暗夜,灰暗暗的一片,可视范围只在身子周围,巫颜往前方游去,身子再下沉,仍旧没有发现那块帕子的踪迹。反而下沉许久,脚下仍旧只是清冷流动的池水,一直没触到实处。没想到一个荷塘,竟会如此之深。而巫颜一直呆在天山上,虽然曾偷偷到山洞里的水池里玩过水,也只能算是个半水龟类型的,扑腾几下,游几下,还勉强可以。若水太深,或者水流稍稍急一些,她纵然想捡回帕子,也不敢冒险轻易下水,但当时没料到池塘如此深,如今已经下水,总不能空手而归。 此时,巫颜已在水里待了一会儿,胸臆里的空气渐渐稀少,若不早点到水面上换气,只怕要吃不消。巫颜脚下一蹬,正要往上游去,却发觉右脚的脚踝不知何时被人抓住,正死死的拉住了自己,不让自己往水面上游去。 是谁这样恶作剧?难道是夏子河吗?他什么时候也下到池里来,是为了惩罚自己吗?巫颜低头去看,可水中越往下光线更暗,巫颜只能瞧见一片片灰蒙蒙的影子,仿佛是落了一层混沌雾气在水底。巫颜用蛮力与之抗衡,拼命往上游去,才发现根本无用,不仅游不开半分,脚踝处反而被对方勒得隐隐生痛。 巫颜弓着身子,低下头去,想将那人的手从自己的脚踝处拉开,可当手指碰到到自己脚踝上的“手”时,巫颜手被蛰似的缩了回来,那“手指”虽然有成人的手指粗,但是那个长度怎么可能是人的手能拥有的,它的表面滑溜溜的,若是蛇,也不会这样强韧。巫颜心里有些害怕,却惊觉有什么从脸庞边滑过,同样的凉滑,巫颜鼓起勇气伸手去抓,一下就抓到了好几根“手指”,这些“手指”随着池底暗处的水流缠绵交错的荡开,犹如河水的影子,绵延不知多长,巫颜抓到眼前,才发觉竟然是植物,这就是水草吗? 可池下想必还盘桓着更为绵密的水草,就算熟悉水性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要皱下眉头吧。巫颜将腰间的匕首掏出来,正准备将缠在脚踝处的水草割断,却发觉身边水草仿佛水蛇般奔涌交错而来,一副要将她困在水里的模样。巫颜手中使力,迅速的将脚上的水草割断,刚得获自由的同时,突然手臂一紧,巫颜心里道一声“可恶”,手上动作不敢迟缓,刚要用匕首将缠在手臂上的“水草”再次割断,却感觉这根“水草”好像有些不一样,自己未曾挣扎,却已经将自己缠得那么紧,而且似乎还带着一丝温度,巫颜抬头去看,只见水面上隐隐的亮光下,一个人俯身而来,他的面色与阴暗的水色混在一起,更显得阴翳,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几乎能感受到他无声的咒骂。 而下一秒,这人便用属于男子才有的力道强硬将巫颜拉向了水面。 他们从水下破开水面,新鲜充沛的空气重新回到肺腑中,巫颜忍不住又贪婪的呼吸了好几大口,耳边却早就响起了夏子河的咒骂声,“你知不知道,这塘中并不是一池死水,据说当年修筑之时,水道通向苍海若此传言为真,你有几条命折腾?” 小五划了一艘小舟候在一旁,见他二人上来,赶紧划了过来。夏子河恨恨的将手从巫颜手臂上抽离,仍旧不消气的瞪了巫颜一眼,见巫颜头发早已散开,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身上,更显得那张脸更小巧,湿漉漉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一只山林间无意闯到人面前的小鹿,无措茫然得令人心生怜惜。 夏子河忍不住哼了一声,见小五伸手要将自己搀上小舟,忍不住瞪了一眼,小五立即会过意来,赶紧先将巫颜先拉了上去,才敢再来拉夏子河。 小舟上备了两条毯子,夏子河扯了一条,自己自顾自擦了身上的手,看见巫颜仍旧四顾荷塘,将另外一条毯子也扯到手上,顺手扔到巫颜身上,绵软干燥的毛毯从天而降,将巫颜的头盖住了,也将她的视线给遮住了。 “你这人”巫颜从毛毯下露出头来,心不甘心的埋怨了一声,一看夏子河也浑身湿漉漉的裹在毯子里,如果池塘那般危险,他为何也冒险跟着跳下来,他一个皇子,总会有个善水性的手下吧。否则,万一,岂不是巫颜不想去想不吉利的事情,加上心里知错,故而很乖巧的道了声谢。 夏子河斜撇着巫颜的眼神这才有了些软,但巫颜很快又开口说,“可那块帕子,我还是要找到才行。” “不就是一块帕子,对你如此,对我如此,对那个人也如此,哪里值那么重要?还要下水去找,说你死心眼,其实是傻吧,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真是可笑。” 第四十一章 御花园·一 此时是夏天,明晃晃的太阳光从水面上反射着,晃花人的眼睛,水面被阳光晒得发烫,可是为什么,巫颜总觉得身边凉飕飕的,是因为身上湿透,所以也觉得微风特别凉,还是因为身边的这个人?巫颜低下头去,不敢抬头直视夏子河,她心里有些后悔,这水里这样深,仅凭自己的能力,恐怕也是事倍功半。但是既然说出口了,怎么可能立即反悔呢。 倒是一直旁观着的小五开口,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手帕其实并没有落到水里,刚好落在了荷叶上。其实小五觉得,姑娘你只要服个软,也不用下到池水中,更不用惹主子生气,便能将帕子拿回来了。” 倒是夏子河先叫出声,凶巴巴的打断了小五的话,“谁让你自作主张说这些的?” 巫颜抬头望了一眼夏子河,他面容冷冷,眼里有勃然却按捺的怒气,这件事情如果不是他一开始抢了帕子不还,还将帕子扔出窗外,又何至于如此,小五这场面话说是说得好听,却明显是给自家主子找台阶下,给故意将一切错推到自己身上。巫颜心里也有了怒意,但更多的是委屈,她坚持说道,“又不是我做错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服软?!” 夏子河骂了一声“该死的”,猛地站起身来的他让一直平稳行进的小舟给荡了几荡,他身上的影子先于他的人俯身而来,欺压在巫颜身上,巫颜怒瞪着他,不服软的说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下命令,嗯?” “我没以为我是谁,谁错了就该被教训,你欺负人,还不许别人反抗。” “我喜欢温顺。” “我不是你的宠物。” 夏子河突然笑出声来,“挺好。做宠物也挺好。” “做宠物?难不成你喜欢我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夏子河神情一愣,就连一旁的小五面上也是惊讶之色,反倒是巫颜说完,推开发愣的夏子河,也站起身来,微风轻拂少女面庞,她面色沉静,神情坚毅,唯独咬过的唇红嫣嫣的一点,仿佛沾了一点的厚胭脂,来不及抹开,却填了几味娇怯。 夏子河盯着巫颜的目光闪烁不定,却终于转开,望向了碧叶接天处,巫颜以为他已无话可说之时,他却开了口,眼角飘散淡淡寒意,“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你以为我喜欢上你了,才这样巴着你不放吗?” 小舟此时已经停在了画舫边上,画舫上那名手执船桨的宫人放下一个软梯,让小舟上的他们回到画舫上。巫颜见其他两人没有动静,刚要上到画舫上,夏子河此时扭过头来,一手突然伸来拧住了巫颜的下巴,他的手劲极大,声音极冷,“正因为你是天山的人,我才另外对你有这番待遇,如此而已。我堂堂大雍皇子,难道还得如此屈尊降贵去讨一个女孩子的欢心?真是可笑,这天下,我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纵然是我的皇妃,都得对我俯首听命,何况你,什么东西?” 一个巴掌挥来过来,可惜还没挥到少年的脸上,就被他一手轻轻松松的抓住了。 但很快,夏子河将巫颜的手摔开后,便从软梯回到画舫,转回身的他居高临下的下令道,“船桨留给她,小五,你上来。” 他又转身对那名手执船桨的宫人命令道,“划船,本皇子要游湖。” 这名宫人偷偷瞄了巫颜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听命的将画舫朝池中划去。 只剩下巫颜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小舟上,这里离岸边距离已经极远,她将船桨拿在手上,慢慢的朝岸边划去。可她没划过船,划了好一阵,似乎不进还退,荷叶随着水流密密的围涌到四周,她坐在小船上,扭头一看,四面八方都是绿色荷叶,将岸堤遮蔽在目光之后。阳光落在身上,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温度,巫颜她从小舟上站起身来,只见荷塘上只有自己,周围岸堤上仍旧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连刚刚的画舫也在视线中模糊成一个红色影子。一阵风吹来,巫颜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打了一声喷嚏。她重新坐下去,拿起船桨,用尽气力划,却发现这一次小舟仿佛在水里上生了根似的,一直在水面上打转。 水面上有鸟声啾啾响起,突然叫声又远去了,一只长尾巴的鸟儿穿过池面,飞到了岸边的花树上。花树后面的宫道上,有人影相叠,行走时有环佩撞响发出伶仃声音,想必有女子正在经过。 风声细微,那只长尾巴的鸟儿在树荫间再次飞动,再次飞远了,但是宫道上并没有安静下来,此时的花树后响起了女子的声音。 ——“娘娘知不知道,最近天山人刚到大雍,三皇子就已经和他们走得挺近了呢。” 树荫里,刚刚开口的女子身穿着红色的宫装,梳着双环髻鬓边插着红色紫色的绣花,并无任何珠钗簪子点缀,她的额上落着几缕碎发,拂在一双柳眉上,丰盈的鹅蛋脸上樱唇小巧丰润,她唇角微抿,含笑说话时的眉眼含春,说不出的风情万千。 红色的宫装标示着她是某位宫殿中的女官身份,却不知她口中的“娘娘”是哪位妃子。 这名红衣宫装的女子亦步亦趋的跟随着身侧前方的女子,这名走在前方的女子身披霜色披风,发髻浓密如云,有金银雕琢成的花朵缀于她的发鬓上,一只花朵形状的朱钗插在发中,落下累累珠串,此时便微微晃动,偶尔迎着树荫底下斑驳的阳光反射一两颗耀眼光芒。 她此时听到身边侍女说出这番话,却并不回头,笑意盈盈的接话道,“三皇子怎么了?” “回娘娘,前几日不正好是德妃的生辰吗,娘娘吩咐奴婢前去德妃宫中送礼。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德妃娘娘的侍女榴儿要去尚食局,与奴婢同路,便和她一道走。” 霜色披风的女子轻笑道,“情儿,你汇报事情怎么没个重点,倒是感觉在讲故事了?算了,你接着说。” 第四十二章 御花园·二 被叫做情儿的侍女被责备了一声,却反而露齿一笑,应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路过皇子宫,榴儿要先去趟三皇子的宫殿,我在宫外边等了半天,没等到她,便进去找她,这才碰到了这桩事” 情儿卖了个关子的顿了一顿,见自己的主子并不理会自己,只好无趣的收了笑容,道,“前宫侧殿边上的厢房有一个屋子的屋门关着,奴婢原本经过的时候也没多注意,岂料窗子忘记关严实,里面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您猜猜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奴婢听她嚷道,‘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到外面去嚷嚷,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对我不轨,想做我的相公’,没想到里面原来有一对狗男女啊” “真不害臊,这种话你倒是好奇。” “这也怪不得奴婢,就算说再惊天的事情,奴婢也不会在别人的宫里贸然去做墙边耳朵,只是这一声‘相公’,实在叫人好奇得很。奴婢便推门进去,原来竟是常乐公主身边的伴读景氏族女景秀带进宫的侍女荣儿,正和三皇子身边的侍从小五在说话。” 霜色披风的女子无奈的摇摇头,嗔道,“听你说话,真是让人心急,心一急就越听越乱,不小心就得被你吓一跳,还以为是公主或者是公主的伴读在里面呢。” 情儿低头无声的笑了,笑完才道,“奴婢逮住他们,堵了门口,那名小侍女见是奴婢,唬得立马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说不是奴婢听的那样。小五倒是对奴婢施了个礼,便一声不吭站着。您想想,一个是公主伴读的侍女,一个是皇子身边的侍从,难不成是伴读和皇子有了私情,奴婢心里很希望是这回事,便吓唬这名侍女,对她说,这件事不管真假,不论你们两人有情无情,寂寞深宫里给小五做个伴也是个好事。小侍女一听,赶紧一五一十全说了。” 似乎是想到当时的场景,情儿笑出声来,霜色披风的女子也笑了一两声,怪道,“不错,知道挑软柿子捏了,也不知道狐假虎威时是什么个模样。” “是,奴婢得势,全靠娘娘一身金身。”情儿奉承了一句,笑着说,“原来是荣儿这小侍女跟踪三皇子,发现他到宿塔和一个女孩子见面,她想知道那名女孩儿是谁,这才追着小五来问。奴婢当时突然想起前几日圣上举行宴会,穆夫人曾说过看见三皇子和身边一名侍女关系似乎挺亲密,还说她叫颜儿,样貌甚是漂亮,可穿着打扮却不像是宫里的人,穆夫人还猜想着会不会是三皇子将私宅里的人带入宫来?奴婢那时候在旁听着,便想说,三皇子的宫里并没有这个名字的侍女,何况年纪听来极轻,像是刚入宫的宫女年纪,尚宫局没道理指派刚入宫的宫女前去皇子宫服侍的。不过,三皇子私宅里有什么人我们更清楚,又哪来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呢。” 霜色披风的女子脚步缓了一缓,思索着开口回应道,“的确,他的私宅里常来常往的美人是不少,都是青楼里的姑娘。他性子倨傲,就算喜欢上哪个美人,也是决不会轻易带她们入宫,何况他那样的人,是决不会让自己给皇帝留下不好印象,这样想来,这个颜儿确实不会是普通人。”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当时又听见荣儿这样说,奴婢心里怀疑这两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倘若如此,或许她就叫做巫颜。我便猜它一猜,没想到小五当时一句话都不说,我看他沉默着是不敢回答,可那双眼睛却还是暴露了答案。” 一排花树在路的前方停了延伸的势头,倒在地上的树荫似乎被人咔嚓一刀切掉,不敢在宫道前方再伸出一点爪子。脱离了阴影的宫道往右一弯,被盛午时分的骄阳肆虐笼罩。宫道左边临着岸堤,让人视线豁然开朗,展望之处皆是粼粼清清的池水飘荡远方,飘止于远处高高耸立的宫殿之下。 霜色披风的女子在绿荫尽头停了下来,略有所思,肃然道,“你性子还是太急,如果猜错了,该如何收场,好在这回是瞎猫碰到死老鼠,让你可得意得意,不过,下不为例” 她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只是抬了脚继续走了。情儿赶紧跟了上来,她没有得到主子的赞赏,反而被责备了一番,脸上不由得显出一丝掩饰的笑意,赶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隔了会,霜色披风的女子悠然开口说道,“太子之位迟迟未定,宫中形势以及走势会是如何,想必人人都甚是在意,风吹草动,草木皆兵,皆小不忍乱大谋。不过” 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要心急,暂且看着吧。上次见皇上下旨给大皇子赐婚,怎么这一两日还是没有动静?” “娘娘也希望大皇子不要迎娶大昭公主吗?” 情儿话未说完,便见前方的主子脸微微一侧,眼风犀利的扫了自己一眼,她知道自己说错话,立即低了头,不敢再说下去。 “到处都能探知到的消息,不是事实,就是阴谋。不过能让一向冷沉的大皇子为此事折腾,看来那个吕氏的姑娘对大皇子来说的确意义非凡。” 情儿神情中略显几分不解,却已经不敢随意接话,只是心里苦苦联系两者的关联,耳边突然听到自己主子问着自己,“这几日,皇帝有没有经常去那名舞娘那里。” “回娘娘,自从夜宴那晚侍寝了一次后,就再没” “看来已经没戏可看,给了她机会,看来她并不知道把握,将这机会一次耗尽。也罢,反正没名分有名分或者没名分还没见过皇帝的女人多了,聪明也好不聪明也好,都不会少她这一个。皇帝既然没去她哪里,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回娘娘,圣上常去德妃娘娘那里。” 霜色披风的女子点了点头,笑道,“德妃和皇后的关系还是很好吧,难怪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如此,我倒想知道她们的感情深到什么程度了呢。” 微风徐徐吹拂,霜色披风的女子望向前方迎风晃荡的一池碧荷,偶见白莲忽隐忽现,笑道,“母亲最喜欢的这里的荷花了,没想到,今年开得这样早,母亲能早点看到荷花了倒是,怎么有人落水了?” 情儿顺着自家主子的视线望去,只见岸堤旁的望鹤亭下,一个穿着水蓝长裙的少女伏在地上,身上湿漉漉的水将地上的白色条石濡染出灰暗暗的一个细长轮廓,亭子的一半阴影罩着她,一半则被阳光炙晒着,一头长发犹如浓密水草细软无力的瘫落在条石上,将脸庞也给盖住了,看不出是谁。 第四十三章 相遇·一 耗尽所有气力的累,精疲力尽到四肢疲软,让巫颜也顾不上雅观不雅观,直接趴在地上休息,好在一直都没有人经过,因此并没有收到好奇眼神的注目,或者被人上前打扰。 巫颜缓了一会儿,慢慢的从地上坐了起来,她坐在岸堤边沿上,双脚靠着岸堤边沿垂落着,有水珠从裤子鞋子上往下滴着水,滴在池中宽大的荷叶上,水珠滚了一两圈,滚成晶亮亮一颗,滚到了荷叶中间,不动了。巫颜将鞋子脱了,俯下身子慢慢去拧挤衣服里的水,水珠从脚上继续往下滴落,荷叶上的水珠也继续越滚越大越滚越重,终于压低了荷叶,一滚滚到池水里去了。 太阳的光芒毒辣肆虐,蝉鸣声忽短忽长,原本是催人昏昏欲睡的午睡时分,却因为巫颜弃舟游向岸边的举动,此刻衣服湿淋淋的贴在身上,被冷得精神抖擞。她想起刚才夏子河扔给自己的毛毯,才发现毛毯也已经湿透了,而那艘被人遗弃在池塘中的小舟,则在荷叶群中失去了踪迹。 荷塘里,突然惊起一道白影,一只白鹤优雅的掠过荷叶,仿佛一阵白色风掠过,荷叶熙熙攘攘的晃了晃,那只白鹤再飞落荷叶群中,巫颜揉了揉眼睛,又见一只白鹤飞起,与先前那只双双对对形影相随,但很快,两只白鹤便在高低碧绿的荷叶中掩去了它们的身影。被荷叶掩盖掉的,又何止是白鹤,还有荷叶下的青池水上的正一对一对游着的鸳鸯。 巫颜看得出神,冷不防一丝风吹来,她打了个喷嚏,赶紧揉揉鼻子,正准备站起来回宿塔去,刚转过身,这才注意到身后传来环佩相撞之声。 巫颜回过头去,却见身后宫道上不知何时走来了四名女子,此时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为首的女子一身霜色披风,外罩玄色纱罩,挽着一条血色披帛,她身材修长,玄色纱罩下,露出披风下摆上的蓝灰色水纹,一头乌发梳成元宝式样的发髻,最里面是件黛绿色的襦裙,有环佩缀于腰上,以至于行走时有环佩之音。她身边跟着一名身穿红衣宫装的女子,该是她的贴身侍女,正随着她的视线也看着自己,而在她们身后四五步距离外,还跟着两名身穿粉色宫装的少女,却低眉敛首,对巫颜熟视无睹。 这名霜色披风的女子见巫颜转头看向自己,丰盈的鹅蛋脸上漾开一丝笑意,额间花钿迎着阳光,红艳如火,如云的发髻上,有金银雕琢成的花朵缀于发上,落下累累珠串,垂落颊边。此时因着她微微一笑,颊边的珠串便艳艳的微微晃动,衬得女子明眸似珠光莹润,面色红润如花开半娇。 巫颜一时看愣了,竟忘了收回目光,也忘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倒是这名霜色披风的女子说道,“你瞧,宫里居然有这样天生丽质的女孩儿,只是不知道怎么这幅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她的声音犹如天籁,轻灵如山涧叮咚清泉之声。巫颜抬头望着她,看着她轻移莲步而来,看着她走到了自己面前俯下身来,她颊边的珠串晃荡间微微碰撞,发出极细微的一声“铛”,她离得那样近,垂落摇晃的珠串微微碰触自己脸颊,仿佛像是戴在在自己的头上似的。 “你该不会是为了采荷花,才落水的吧。” 霜色披风的女子声音温柔动听,身上有一阵阵的香味传来,花香吗?却又说不出是什么花的香味,是极为馥郁的甜香,甜得刚好,多一分嫌腻,少一丝嫌淡。再多闻几口,只觉馥郁浓香中中似乎还夹杂一丝清凉,这浓香便像是遇到一阵细雨微风后,天渐渐放晴,突然在荷塘之上见到一道彩虹,映射明媚阳光,光芒流转甚是迷人心魄。塘中,沾惹几滴雨珠的荷花缓缓开放,清凉的雨珠从花瓣上缓缓滴落水里,荡起一丝细微涟漪,——是让人舒心的清澈凉快,念而难忘。 面前这名女子和盈姐相似,长相清丽而秀美,但是不同的是,这名女子身上的美并不仅仅这一种,她浑身散发出的气质、那双眼波流动的眼睛里,却荡漾着与容貌外貌极为矛盾的媚,令人望之而受其所惑。 见巫颜眨也不眨的望着自己,这名霜色披风的女子伸出手来,将巫颜脸上一缕缕凌乱的湿发理好,又道,“我母亲也甚是喜欢这里的荷花,可惜,今年,她又不能来看这里的荷花了。” 巫颜因湿发被别人抚弄而回过神来,却见身前的女子已经站直了身子,目光远望身侧荷塘,吟诵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当初满塘的红荷,到今日,只见白荷,又岂止是鹤不归来呢,花也落碎天涯,人终也会亡去。” 声音悠扬,又暗含无尽哀叹缱绻之意,明明只是说了一两句话,却美妙得有如在唱歌。巫颜注意到她身上华服,又看她身后侍女,就算不是后宫妃嫔,也该是妃嫔的亲眷,但如此妙绝的人儿,若在后宫之中,不说艳压三千,也当数一数二的人吧,又怎么可能不被君王识中,收入宫中呢。 听她说起母亲,巫颜想到自己连母亲都没见过,心中不免被勾起了一丝哀伤,低声说道,“知道母亲喜欢什么,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 这名霜色披风的女子听到了,她侧着脸凝视巫颜,嫣红唇瓣绽放一丝笑意,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太阳底下跑来了一个粉色宫装的宫女,跑得气喘吁吁,跑得不顾仪容,却不知道是发生了如何大的事情。眼见她跑到近处,在那名红衣宫装的女子身边停了下来,立即调整了好了姿态,柔然施了一礼后,口齿清晰的说道,“娘娘,穆夫人入宫了。” 霜色披风的女子闻言,转身走了几步,却突然转身将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她走回巫颜身边,将巫颜身上湿漉漉的毛毯拿了起来,随手往身边一扔,好在毛毯湿漉漉的,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挂在岸堤边缘,没有即时落入水中。女子披风披在了巫颜身上,笑道,“早点回宿塔去吧,小心别感冒了。” 巫颜没想到她提起宿塔,心中疑惑莫非这名女子认识自己,抬起眼来望向女子的眼睛,女子一双杏眼中像是荡起朦胧烟波,笑声又轻又柔,说道,“你叫巫颜,对不对?” 她的披风上似乎带有她的温度,裹着甜香,甜蜜蜜的醉人,巫颜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名女子看了巫颜一眼,似乎是直接看到了巫颜的答案,因此没等巫颜回答,便转身离去。 巫颜将披风拢在手中,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回答她,这女子袅袅身形一动一定,却自己回转头了来,她嫣然一笑,道,“我叫慕潋滟。” 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侧颜上,其色潋滟于颜间,令人迷眩的不知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人。 第四十四章 相遇·二 巫颜见那件披风摸着极舒服,触感光滑柔软,实在是喜欢,舍不得将它弄脏弄湿,刚将披风脱了下来,只觉得身后有些动静,像是衣服摩擦的细微声音。 可若不是离得太近又如何能听见,身后这人如此神神秘秘,难不成要恶作剧推自己下水不成?巫颜想着,往旁一偏的同时才转过身来。 身后是一个穿着湖绿衫子的人,他伸向巫颜的手往前扑了个空,偏巧猜中一颗滚动的小石子,他脚下步子不稳,身子往前一倾,眼看就要掉下湖水中去,巫颜在心里快意的鼓鼓掌,心道‘叫你要偷袭本姑娘,害人害己’,自然也没伸手意思意思。 岂料这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伸手扯住了巫颜的脚,两力相抗,巫颜一场游泳后还没回复多少力气,这下可好,池中接连响起了两声“扑通”,岸堤上空荡荡的,无人幸存。 巫颜从水里露出头来,可恶的是,这个人从抓着巫颜的脚换到抓着巫颜的手臂,他抓得很牢,几乎将气力全压在手上,巫颜差点没被他给拖到水里去。 巫颜气愤之余又多了一丝羞恼,她差点没用脚去踹开这个人,好在还有先理智,先礼后兵的高声道,“你还不快放开我!” “放肆,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 岸堤上此时传来一名气喘吁吁的尖细声音,巫颜抬头望去,只见是身穿蓝衣宫装的胖太监,他的脸上红通通的冒着汗,一边说一边瞪了巫颜一眼,见塘中形式,他赶紧跪在岸堤上,忙着朝巫颜身边的少年伸出手去。 这一番再次落水落得莫名其妙,好不容易再次上了岸,巫颜真想立即冲回宿塔去,卦一卦自己是不是今天与水相冲,忌出门。 原先地面上的那道水迹刚快被晒干,又再填了两道汪汪水迹,巫颜抬头看着面前的两人,那名落水的少年好不狼狈的站在阴影中,那一身湖绿色的长衫扭曲着贴在身上,而他身边的站着的太监正慌里慌张的将他衣服里的水挤干,那一脸的哭相好像落水的是自己一样。 巫颜正打算谴责对方一番,忍不住先提醒一句,“人看着挺有脑子,估计是没带眼睛吧,身上湿成这样还不站在太阳底下,是存心想感冒吧。” 那名湖绿长衫的少年抬起头来飞快的看了巫颜一眼,又飞快的垂下了眼去,他面容清秀,是孩子般稚嫩的清秀,连带着长睫毛细长眼睛清澈眼神、以及比巫颜高了半个头的身高都带了几分孩子气,让他看上去就是个乖巧无暇的孩子。此刻他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脸上窘迫尴尬的表情,像是没做错事还乖乖听训的孩子,哪里像是会恶作剧推人下水的人呢? 那名蓝衣宫装的太监圆脸一鼓,抢先开口道,他嗓音极大,声音更显得尖细刺耳,“谁没带眼睛了?都带着呢,带着了你看不到,我看是你没带眼睛吧。” 那名少年见胖太监开口,立即咳了一声,似乎是想阻止胖太监的话,但是没拦住,他甚至是小心翼翼的瞄了巫颜一眼,见巫颜正看着自己,又赶紧低下了头去,唇角微微一扬,似乎在笑,却不知道是笑自己人,还是笑自己,但总算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太阳底下。 这下,他和巫颜只有几步之遥,阳光照亮他的面容眉目,之前只觉得他面容清秀,此时只觉得极为俊美,他望了巫颜一眼,似乎想说什么,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甚为眼熟,细看之下,那面容轮廓极为神似某人。 那名胖太监此时突然咋呼一声,小胖腿往前急走几步,挡在巫颜面前,短胖手臂一抬,手握成拳头,巫颜以为他要出手打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岂料他只是伸出食指指向巫颜,大叫道,“好啊你,居然骂人没有脑子,你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也不下跪请罪,也不施礼请安,活的不耐烦了?!” 巫颜一听,暗地打量这名少年,他身上没有什么装饰,腰间的佩玉看着极为普通,身上的衣服也并不是绸缎华服,刚才在水里抓过他的衣服,感觉也只是普通的面料。大雍男子到十五岁便可束发戴冠,他并没有带冠,只将头发编成一条条细小发辫用一条发带束在发顶,是和自己同岁还是比自己小呢,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若他的身份地位能高到能让人一瞬没命,面对一个陌生甚至身份可能比他卑微的自己,他的神情举止如此小心翼翼,用得着如此吗? 见巫颜盯着自己沉默着,那名少年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的清雅俊秀,但他并不是对巫颜说话,而是对那名胖太监开口,“乔安,不得无礼。” 胖太监乔安张牙舞爪的姿态立刻缩了一圈,他立即退到少年身旁,甚是委屈的缩着肩膀,两只胖手相互搓着,他带着低头时不小心暴露的双下巴很是委屈的解释,“奴才知道在主子面前没说话的份,可奴才也不能看着主子受委屈不成。主子你见她想跳水,好心救她一命,可她害了主子落水不说,万一主子出了什么差错,奴才怎么办?” 这胖太监说得情真意切,双手在胸前交握成拳,语气甚是激动哀伤。那名少年见巫颜在一旁看得甚有兴趣,自己也忍不住跟着一笑,却又先垂了眼,才说,“再有不开心的事情,也不要轻易抛弃了生命,活着,总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是把自己当做是要跳水寻死的人啊。 巫颜哭笑不得,刚要解释一二,却眼见那艘画舫不知何时再次在视线中出现了,而且已经划到了湖中间,眼看就快靠岸了,莫非夏子河已经游湖回来了。巫颜也顾不上解释一二,立即对那名少年说,“如果有人问起我,记得说没见过我,拜托!” 她一副江湖英雄的模样朝少年拱一拱手,立即转手往阴影处跑去,她跑的极快,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了,只有路上还有水滴滴答答落了一路,留下了离去的痕迹。那名少年有些错愕的伸出手去,又好笑的收回了手,他并不知道巫颜的名字,又如何知道别人问起时是问她呢。 他转身看向巫颜刚刚看过的地方,只见湖中一艘画舫划开绿色荷叶,缓缓朝自己的岸边划来。 ——画舫上,一名碧衫少年正立于船头,他的目光在池中盘旋,不知在寻找什么,突然一丛荷叶被拨开,一只飘荡在水面上的小舟孤零零的露在视线中,那名碧衫少年见此,目光这才从池中移开,望向了岸堤上。 岸堤上,这名身穿湖蓝长衫的少年正对着画舫上的夏子河招了招手,远远的喊了一声,“小三哥,你在做什么呢?” 夏子河撇了撇唇,神色无奈的催了催划桨的人,画舫慢慢靠岸,这名岸上的湖蓝长衫的少年立即脚步一抬,自作主张先上了船来,夏子河也不反对,只是跟在他身后,簌簌叨叨说了一通,比如什么“我叫你小四弟是好听,你学我叫什么小三哥,真是难听”,或者又说什么,“你水性最差,怎么会想到水里游泳去了,还穿着衣服游,你的奴才怎么也不给你换套干的,真是没用。好在我的衣服你还能穿穿,你到上面换套干净的。” 胖太监乔安一句话都不敢说,巴不得让自己的胖身子能躲在主子的身影中,从而能够消失在夏子河的面前,好在夏子河并没有盯着他说些什么,他赶紧跟在自家主子屁股后面,追着上楼去了。 夏子河又突然叫住了少年,问道,“你刚刚在岸上,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这名被夏子河叫做小四弟的少年,自然就是当今大雍皇帝夏昊的第四子夏子清转过了身子,想了想,说道,“没看到什么人。” 他还掩饰性的打了个喷嚏,生怕夏子河看出他在撒谎,但是夏子河根本就没怀疑他,听见他说没有,立即催着他去换衣服后,就转身走开了。 第四十五章 憩园·一 蝉鸣声稀缺的夏日,是因为蝉太吵闹惹人生烦的缘故,因此宫人见蝉捉蝉,捕蝉者有赏。以至于此时一路寂寂无声,一条路感觉越走越漫长。 有鸟声啾啾,于身侧响起,夏子晏回过身去,望向宫道两旁浓密的竹林。金色的阳光趾高气扬的天空中落下,却被竹林间层叠的竹叶给削减得只剩一层朦朦的光影,最后又被竹林的影子吞噬干净,再也寻不出一丝痕迹。 他的身后明明没有人,可夏子晏不知为何,却一直有种错觉,会有谁偷偷跟在自己身后,在被自己发现时,故意露出一脸无邪的笑容来掩饰。但是追根究底,她也从来没有跟在自己身后过,为何自己却总会觉得她会那样做,难不成是自己心中对此有所希冀吗? 夏子晏苦笑着摇了摇头,纵然心中如此想,可在自己说了那样冷漠的话后,她会不会因此受伤呢。就算她没有放在心上,再次遇到的时候,想必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言笑晏晏了吧。 一个太监的向他请礼的声音打断了夏子晏的思绪,他回过头来,身边青翠绿竹于风中沙沙作响,竹林深处,正通向一座苑囿。原本苑囿内外都是宽敞大道,骑着马的皇帝和皇子在大道上疾驰或慢行,一路有阳光或者月光漫洒,苑囿中的练武场上,还经常有习武的少年在叫喊中比试着。此时物非人非,茂林修竹掩盖了他年光景,就连苑囿门上牌匾上的字也由“武苑”改成了“憩园”二字。 夏子晏走在前方,一路微风轻扫,环境清幽,一路的暑气被吹散了,甚是惬意。他们路过憩园内的空荡荡的练武场和马道上,偶尔路上遇到一两个宫人,也因此处的宁静舒缓而步子轻慢。他们沿着宫道一路往前,憩园深处,一座亭子阁楼在花草林木间露出脸来,有侍卫和宫人静立在阁楼下的阴凉处内,一个个却像纸人似的,没给这处园子添上一两分人气。 小太监走快几步走到夏子晏前方,却没往楼上通传,只是低头解释道,“请二皇子在此稍等,刚刚大皇子来了,只怕得先等大皇子说完话,您才能进去了。” 夏子晏点点头,亭阁的楼梯拐角处却响起一个男子阴冷的声音,“不用等了,现在就可以去通传了。” 不用抬头去看,就知道这是谁的声音。那名小太监抬起头来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阳光正从头顶照射下来,他眼睛被阳光刺中,眼睛发花,只能低了头请礼,说了一声“见过大皇子”,夏子晏站在阴处,此时抬头看去,见夏子海正从栏杆上伸出头来,身上穿着一件暗紫色纱袍,显得他又贵气又沉稳,脸上是惯常的疏远冷清,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出他的来意,以及可能的谈话内容。 夏子晏淡淡的喊了一声,“大哥”,又见亭阁上静悄悄的,与往常的情景不符,心里不免有些疑惑,嘴上则道,“听闻大哥好事将近,可喜可贺。” 夏子海背着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和夏子晏差不了几岁,身高却已快被夏子晏追上。他瞟了夏子晏一眼,开口道,“喜什么贺什么,就因为难得见父皇这样平静,没有大发雷霆,就当一件好事了?” 夏子晏唇角一动,微微一扯,笑了一笑,但他面前的夏子海面容仍旧冷峻如刀锋,就算是说笑的话到夏子海嘴里过了一遍,说出来都成了冰块。夏子晏见两人之间略显沉默,知道已经无话可说,便朝夏子海躬一躬身,偏到一旁让夏子海先行,但见夏子海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夏子晏只好偏着身子先上楼去了。 亭阁上的阁门掩着,里面没有一丝动静,外面只有一名年已中年的太监垂手候立着,正是葛云葛公公。葛云见夏子海来了,推门进去刚要通传,却见书案后原本正批阅奏折的中年男子正手托着额头,闭目似寐。葛云往前的步子立即一顿,转了身对着夏子晏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夏子晏心领神会,点点头,他未得批准不敢擅作主张坐下,便跪在地上等着夏昊醒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旁水沙漏里的沙子轮完一周,发出一阵流水叮咚声,夏昊被水声惊醒,迷迷糊糊的睁了眼,见门半开着,葛云的身子立在白晃晃的门外,他开口便道,“先前去传二皇子,现在过了多久了,还没来吗?” 葛云笑着进门来,同时递了杯刚沏开的花茶,手往地上一请,道,“二皇子是良臣孝子,早就来了,见圣上您批阅奏折,怕扰了圣上,您看,就一直跪在这里了。” 夏昊看了看满脸笑容的葛云,略略瞪了一眼,将花茶接过来喝了一口,这才看向跪着的夏子晏,他让夏子晏坐下来,自己继续翻阅桌案上的奏折,并没有立时说话。 桌案上的奏折分了四叠,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意义,大雍朝臣向皇帝呈递奏折,奏折会先经过中书省,由中书省过了一遍,按奏折上的内容将其划分成紧要事务奏折和普通事务奏折两种后,再呈与皇帝,普通奏折通常放在最右手边的位置,往左便是防止紧要事务奏折的位置。也有重臣获得恩准可直接递上密折,密折封皮是红色,与其他的奏折颜色不同,通常放在桌案正中,也就是自右往左的第三个位置上。批阅过的奏折再按照其重要性往左放置,也就是说,第四个位置是放置紧要事务的奏折,普通奏折放在放在第五个位置上。 刚才,夏昊分明是从第四个位置上拿起的奏折,这几叠奏折中并没有密折,想必夏昊此时看着的是一封普通的奏折。但他神情却并不见轻松,反而略间不快。 葛云此时给夏子晏也递上了一杯花茶,夏子晏接过来喝了一口,视线也从夏昊身上收了回来,他静坐在位置上,面容安然,仿佛并不因为被急召来而有所担忧。 夏昊将奏折合上,正好看到夏子晏这一番模样,不悦道,“那请罪,说前往天山之日要往后拖延几日,问你原因也不说,好,也罢,巫女刚到了建康,晚点去就晚点去。可若不是谢姚呈上这封奏折,我根本都不知道那还夜闯御道。这件事你为何隐瞒不说,为何不事发后立即一并请罪?说你是忠臣孝子,我倒没看出来,忠的是谁孝的又是谁?” 第四十六章 憩园·二 夏昊年至中年,声音更显低沉浑厚,况且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因着太过沉静的环境,将他的声音衬得尤为响亮。夏子晏闻言,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请罪,其他却仍不提。 夏昊将手上奏折合上,目光移至奏折封面,上面一行小楷,将奏折递交的日子以及递交人的官位等写得一清二楚,夏昊又道,“动身前往天山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是十五日吧。可那日夜晚,本该在前往天山路上的你却仍旧滞留城中,为什么要私闯御道?当天巡城的禁军统领是谁,为何发现时及时汇报?好在他还不算蠢,事后在交接簿上做了记录。好在又是谢姚刚去兵部,新官上任三把火,将这事写进了述职书里,才由兵部尚书写了这封奏折,参了你一本。否则,朕恐怕不仅仅是被瞒了这十几日,估计得被你瞒骗到猴年马月。” 夏昊顿了一顿,问道,“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儿臣认罪,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兵部责你的罪,你身为皇子,子不教父之过,岂不是等于给了兵部一个追责朕的机会?” 夏子晏抬头望了自己的父皇一眼,只见夏昊站起身来,将手上奏折往桌子上一扔,双手往身后一负,嘴里喃喃着,却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数落自己,那一身枣红色的天子便装,暗沉的服色衬得他眉宇间的神情更加肃穆。夏子晏只清楚他说的一句,说的正是“双木不成林”,便知道他下文大概说的是什么了,“双木”并不是说树木,其实指的是建康城中的慕穆两家,昔日,慕氏和穆氏一为武一为文,虽都是同朝为官的氏族,却只是普通之辈,文武殊途,互不相交。而此时此刻,慕穆两家,一个是已是兵部尚书,一个贵为吏部尚书,又结成了儿女亲家,在朝堂上就算说句废话都掷地有声,城中有歌谣传唱,其中一句便是“双木成林,冠盖京华”,而“双木不成林”则是往日的对比。 只是有一点让人不明白,夏子晏低下头思忖着,兵部尚书慕从军年已四十二岁,自己也曾听说过慕从军还曾与父皇当庭抗争不相上下过,但那时候慕从军不过是一介武夫,又是极年轻的年纪,数次大败南下侵扰的北方游牧民族——西胡人,从一名贱如草芥的小兵一步步走到了将军的位置上,更从西月的囚牢里将当时被掳去的大雍皇帝夏启护送回京,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功绩,骄傲些自满些也是理所应该的,但是自己从他的过往中回过神来,见识过这位当朝重臣时,却发现他早就收敛了昔日的骄傲和自满,过往风云中的狂放不羁早已在为官多年的磨练中寻不出半丝痕迹,为何此刻,却是他参了自己一本。 正想着,却听到夏昊对自己说,“好在奏折中只是略提了此事,他反而还为你说了好话,哼。” 原来如此,夏子晏听到夏昊这一番话才明白,慕从军和夏昊关系不和是众所周知的,想必慕从军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利用了这一点,故意告自己一状却并不追究自己过错,却反而更让夏昊对此耿耿于怀,这比实际追究自己过错更有效。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又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真是老奸巨猾。而慕穆两族已然联合,能文能武,何况慕潋滟在后宫的得宠,势力是可想象的庞大,却不知会被哪位皇子拉拢,反正不可能是自己,夏子清估计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事情不到最后也不能随便下定义。 心里一边想着,夏子晏一边又朝夏昊磕了个头,语气诚恳,说道“父皇在上,儿臣不敢有贰心,这件事情没有上报,也实是儿臣不愿让这等小事让父皇为之操心。” “谅你也不敢有贰心。”夏昊将花茶又端起来喝了一口,清甜的茶香味疏淡了胸中的闷气,他开口问道,“操不操心朕说的算数,你不算数。现在事情被重新提起,你倒是说说,当日为何临时抗旨,又为何私闯御道?” “儿臣有罪。” 夏子晏跪着俯下身子,磕了一个头,口中只说出这四个字,便没了下文。终于把夏昊胸中的怒气给撩了起来,“有话就说清楚,有罪就说明白,你嘴巴没有被封着,不要每次都闭得那么紧。” 一直静立在门外的葛云,被亭阁中突然响起的碎瓷之声给惊动了,他不等吩咐便擅自推开阁门,却见夏昊手托着额头,闭着眼睛靠在扶手上,夏子晏仍旧跪在地上,仿佛像是之前夏子晏刚进门的样子,仿佛亭阁中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一的变化便是刚刚递给夏昊的茶杯被扔掷到地上,碎了一地,茶水湿了一地,在地面上流淌着,像是地上的泪痕。葛云状若无视的走进阁门,同时,藏在身后的手往旁招了招,一名站在楼梯拐角的宫人立即捧着一个食盘小跑了过来,食盘上放着一个小盖碗,却不知道装了什么。 葛云将食盘接了过来,笑眯眯朝夏昊走去,开口道,“圣上,这是慕氏前儿个采来的的莲子,给您做了您最爱吃的莲子羹,刚派人送来。” 夏昊张开眼来,扫了一眼葛云和他手上的莲子羹,用手点点桌子,让他把莲子羹放在桌子上,葛云似乎没看见,还是看见了却故意,仍旧把食盘伸到了夏昊眼前,执着的说道,“这莲子羹刚用冰水冰镇过,此时从冰水里拿出来了一段时间,又不会太冰,吃起来正是最舒爽可口的时候” 话没说完,夏昊没耐性的瞪了葛云一眼,道,“少来,这时候哪来的莲子采,你少拿涟漪的名头来吓唬朕。” 话是这样说,夏昊还是将那碗莲子羹端了过来,随意的舀了一勺喝了一口,似乎是因为太过美味,他还抿唇品味了一下,本来要放下勺子的手反而又舀了好几口,最后索性一口气将莲子羹一勺勺喝完了。 第四十七章 憩园·三 葛云在旁静静的看着,见着嘴上本说着不喝最后却将莲子羹一口喝光的夏昊,脸上忍不住露出微微一丝笑意,他伸手满足的将空碗接了过来,这才转身出去了。 莲子的清香残留在空气中、绵甜又带着一丝清苦的味道缭绕在口舌尖,夏昊略带一丝满足的靠回椅子上,微微垂着眼帘,隔半天睁眼看见夏子晏仍旧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地上的茶水痕迹淡淡的一道,他突然笑了一笑,感慨了一声,“你有什么罪呢,朕这四个儿子,一个个长大有了本事,有了人撑腰,有了靠山,都了不起了,有罪朕还管得起吗,也不需要去管了。” 他的感慨很是真心,话语间也并无一丝反讽之意,可伏在地上的夏子晏身子却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的脸上略为所动,眼中泄露了真情,以至于一向在夏昊面前寡言的他此时不免多说了几句,“父皇说的没错,我们兄弟四个是长大了,有本事了。可除了这点以外,其他都大错特错,四兄弟中,除了儿臣,他们都有母亲,都有靠山。他们的母亲贵为皇后、贵为贵妃、甚至是南秦公主,唯独儿臣什么都没有,出了事,父皇怪罪下来,也不会有人为儿臣求情,只能自己担着,出了事,如果连命都失去了,又有谁会为儿臣流一滴泪?儿臣只想问一句,在父皇心里,莫非无所顾念吗,莫非死去的人就比不上活着的人了吗?” 夏昊的神情略有所动,椅子上的他坐直了身子,眼睛盯着跪在地上的夏子晏,眼神闪烁不定,过了好久,他收回了目光,问道,“莫非你还因为扶鸾在生父皇的气?也罢也罢,知道你心中苦,这件事就算了。至于你娘亲,朕当年说过,希望故人能安息,不要再提起她,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今后也如此。” 说着,夏昊又站了起来,转身看向身后的雕花格子窗,他的目光透过窗子,看向窗外的青翠竹子,不知在想什么,屋子里陷入了死寂中。但这难得的死寂并没有维持得太久,亭阁外突然响起一阵动静,咚咚咚咚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像是有人在楼梯上疾跑。这就更让人觉得疑惑,楼下这么多的侍卫和宫人,居然没有人去阻止,就任凭这个人将声响从楼下闹到了楼上。 咚咚之声自远而近,亭阁外,一排正偷懒歇息在栏杆的鸟儿也被这声影惊动,扑腾几下,眨眼间全飞走了,飞进了竹影中。 咚咚声在门口外终于停了下来,想必是那名突然闯入的人在亭阁外站住了,很快,阁门上便响起了两声叩门声,葛云先推门进来,他之前一直笑意融融的脸上也难得的显露了一丝严肃,对着夏昊便道,“圣上,信使求见。是溶水那边传来的消息,一封密折急报。” 葛云说完,往旁一侧,一名身穿兵甲的人立即走进阁中,他满面风尘,像是赶了很久的路,但他的动作却不出一丝疲倦,他跪在地上,规规矩矩朝夏昊施了一礼,而后,立即将身上的密折从腰间的竹筒子里取了出来,由葛云接了过去,转交给了夏昊。 夏昊慢慢转过身来,将密折打开一看,面色一沉,立即开口问那名身穿兵甲的人,“这封密折上所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回陛下,事情是一日前发生的,事发后梅大人立即写了这封密折,令卑职务必尽快进京面见陛下,将密折呈上。事发突然,情况严重,卑职也不敢怠慢,一路快马赶来。” “好好,四五日的行程你居然一日便赶回,的确不容易。”夏昊点点头,将密折收紧了袖中,略一思索,抬头道,“功劳苦劳你都占了,辛苦了,下去领赏后,好好休息吧。” 那人领命去了,夏昊又看了夏子晏一眼,也道,“你也下去吧。” 夏子晏闻言,再磕了一个头,这才转身出去,临走前,他回头亲手将阁门合上,合上的瞬间,他听到门后的夏昊开口对葛云传达命令,——“派人传朕口谕,急召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即刻入宫,于盛御阁面圣,不可延误。算了,吏部尚书就不用传了,其余三人必须在半个时辰内赶来” 夏子晏本还想在门口再听一会儿,担心葛云要出来传圣意,不敢有所流连,缓步离开了。 他和夏子海在楼梯上再次相遇,一个往上,一个往下,他们目光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撞在了一起,但彼此都没有开口,眼看两人因擦肩而过,夏子晏突然停了步子,转过身,说道,“大哥其实刚才并没有进去见父皇吧,却不知大哥是想试探什么,或者,是想隐藏什么呢?” 夏子海往上的步子缓了一缓,居高临下的他再次俯视夏子河一眼,冷然道,“思虑太多,不如多做一些事情,更为实在。多说多错,想多了,也是一样,容易犯错。” 夏子晏瞥了夏子海一眼,淡笑着回了一句,“我和大哥的想法不一样,我倒认为,不经考虑和心中有数的去做事情,两者相比,成败结果一看就知。”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自从父皇决定派你去天山了以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我记忆中的二弟,可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家伙,是不想忍了,还是已经忍到头了?” 他们终于再次相互对望一眼,阳光滑过屋檐,斜落在他们身上,同为一父之子,都有着相同的脸部轮廓,如此神似的眉目,何尝不是夏昊年轻时候曾有过的模样。就连那样冷沉的姿态,都甚是相似,但是口鼻耳心所显现出来的神韵和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阳光中,他们相向后却各自分离,走向各自的轨道,走上不同的选择,不同的路。 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是,竹影中有一个黑影正在注视着他们,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当他们分道扬镳之时,黑影像是拥有了分身似的,从身后又窜出了好几个黑影,他们在竹影中瞬间又失去了踪影,仿佛他们的出现只是人的幻觉。可若是有人曾看到他们,会见怪不怪的立即收回视线,因为宫中的人都会知道这些黑影隶属暗卫,他们身上穿着的夜行服上,在胸口必然会绣着一个星星的印记。 暗卫是专门保护拥有大雍皇室血脉的人,各为其主,各行其职。这是属于谁的暗卫,又准备做些什么,恐怕,只有他们的主子才会知道了。 第四十八章 试探·一 自溶水快马飞鞭传来的消息,在黄昏时分就在宫中传遍了。此时,一轮落日似一个黄绒绒的圆滚滚的毛球,在西边的天空沉沉欲坠。玫瑰色的晚霞缭绕在西边天空中,仿佛像是谁曾摘下一园盛放的花朵,将其花瓣抛落,只见其光华流转,晚霞飘荡相融,似花瓣飘飞重叠,隐隐让人心生错觉误以为会有残花余香缭绕。 余晖斜照照入朱砂宫中,只见掌管灯烛的宫人们正四人一组抬着青铜铸成的灯台,忙着将宫内的灯盏点亮了,檐下、宫道边、殿中等等,一路行去,一眼望见宫灯一盏盏接连亮起,最后通向朱砂宫的主殿,明艳的烛火环绕着、点缀着,朱砂宫盈盈迷离于昏黄天光中,甚是美丽。 在通往朱砂宫正门的宫道上,一袭玫红纱衣的女子正携着宫人前来,正是刚将自家妹妹送离宫的慕涟漪。 此时正是各宫享用晚膳的时分,梅浅浅也正在用膳,她刚让贴身女官朝秀给自己舀了一碗汤,正喝了一口,便听闻宫人通传是慕氏来了,她将袖中帕子取出,在唇上轻抿了几口,拭掉喝汤的痕迹,垂着眼皮让朝秀扶起自己,可刚站起来,却犹豫着又坐了回去。 没等梅浅浅再次犹豫,殿门处已有丽影袭来,明灯照美人,慕潋滟未施粉黛,素着一张小脸,落在她身上的灯光映射着她的妩媚笑容,潋滟芳华,几乎教人望之神迷。就连与她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梅浅浅,也不禁有些失神,望向慕潋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倒是慕潋滟见着梅浅浅的面,快走几步,规规矩矩的朝梅浅浅施了一礼,道了一声,“皇后娘娘万福。” 梅浅浅这才回过神来,略略笑了一笑,她席地而坐,此时抬头仰视着身前的慕潋滟,突然觉得其实请安问礼的人不是慕潋滟,而是自己,便要扶着朝秀的手站起来。倒是慕潋滟抢了一步,上前亲自扶了梅浅浅的手,却并不是扶着梅浅浅站起来,反而服侍着她坐下了,口中道,“臣妾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娘娘用膳了” 慕潋滟身上的甜香仿佛蜜汁果酒,幽幽飘至梅浅浅的鼻尖,让她分了几许神,一时没听见慕潋滟后面说的话,只沉浸在那股幽香之中,等到反应过来时,不由得再次懊悔,心里恼恨这股香味,却奈何不住身体诚实的为着这香味儿着迷。她深呼一口气,借机暗暗叹了一声,脸上僵硬的表情松懈了几分,随着一个笑容展开后,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一边吩咐宫人端上茶果点心后,一边又转头问慕潋滟是否用过膳,是否要在朱砂宫里尝尝新御厨的厨艺。 慕潋滟明眸半敛,浅笑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口中的新御厨指的是不是打南边来的那个?” 溶水主流源于大雍以西相邻的西夷之地,一路蜿蜒至大雍南境,如一条衣带横飘落于大雍南边的平原,源源的滋润着平原两旁的土地,最后缓缓注入苍海。梅浅浅思忖着慕潋滟的话,想到傍晚时分传入朱砂宫的消息,又正是与南边的溶水有关,而慕潋滟此时特意提起南边,莫非?她缓缓一笑,道,“看来慕妃今日到哀家宫中,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臣妾心里一直觉得和后宫之中,皇后娘娘是最可依靠也最能亲近的人,一心希望皇后娘娘能像往日那般叫臣妾的名字,不知皇后娘娘觉得好不好?” 灯光下的美人抬眼朝梅浅浅笑了一笑,如此年轻的容颜,明明未着粉黛,却将一旁的容颜保养得极好的梅浅浅衬得瞬间原形毕露。梅浅浅心里无数次想说“不”,想端出皇后娘娘的架势来压上一压,却偏偏见着她如花容颜对着自己撒娇似的一请求,偏偏拒绝就硬是说不出口来,她的贴身女官朝秀看在眼里,明白自己主子此刻的心思,可惜就是被宫规压着,规定奴婢未得允许不可在主子面前私自开口言语,她心里着急,红色罗裙下脚微微轻跺,无声无息的只是扰得罗裙微微晃动,慕潋滟注意到了,抬眼看了朝秀一眼,见朝秀樱唇一动,又被她自己用牙齿咬住了。 慕潋滟红唇轻撇,悠悠一笑,道,“想当初,臣妾还曾叫过朝秀一声姐姐,却不知今日朝秀心里还会不会像往昔那般疼爱我?” 朝秀和梅浅浅互看一眼后,梅浅浅淡淡的收回目光,倒是朝秀跪到了地上,沉声道,“当初是奴婢年幼无知,以下犯上,还请慕” 这一声“慕妃”还未说出口,梅浅浅已经开口替朝秀解了围,“潋滟,都是旧时的事情,你何必记挂在心上呢。” 慕潋滟笑着,点头应道,“皇后娘娘都这样说,臣妾哪里有其他的想法。不过是想起往事,想到朝秀当年对臣妾那般好,不得不一直记挂在心上。不过大恩不言谢,此后便都作罢,臣妾我不会再记挂这恩情,朝秀你也不必因为这些旧事格外上心。” 言罢,慕潋滟立时让朝秀站立起来,又说回之前的话题,“娘娘说的没错,臣妾今日前来,自然是因为南边的事。” 有宫人将茶果点心送进殿中,殿门一开一合,有夜风吹入,惊动殿中火烛,梅浅浅脸上忽明忽暗的,却不知是因为心情,还是因为殿中晃动的灯影。她开口打断了慕潋滟的话,说道,“朝政之事,岂是后宫之人可以闲谈议论的。” “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为圣上解忧是份内的事,为何偏偏要让圣上一人独担此忧愁重任呢。何况溶水的灾情关乎民情国情,皇后娘娘可是国之母,难道不为溶水百姓担忧吗,又何必撇得如此清除干净呢,这后宫里可不知有多少南边的人,心中为此忧愁难解,皇后娘娘若太过在乎祖宗朝纲,岂不是寒了后宫姐妹们的心吗?” 第四十九章 试探·二 梅浅浅没料到慕潋滟竟会如此直接的回击自己,不免面上过不去,斥了一声,“后宫有后宫的规矩,倘若轻易变动,岂不是贻笑大方,闹了笑话,潋滟” 梅浅浅顿了一顿,开口的时候改口叫道,“慕妃,你这些话好听是好听,却也太过天真。” 慕潋滟笑了一笑,立即亲自倒了一杯茶,捧上前来,声音娇柔,几近讨好,道,“皇后娘娘,臣妾是为了您设身处地呀,您如果觉得不合适,臣妾认错便是,您可千万别动气” 绵柔的声音继续在殿中响着,美人含笑的眉目却渐渐在梅浅浅的眼中模糊了,她看着慕潋滟,却像是看到了另外一名女子。在她年轻时的光阴中,在属于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岁月里,她的夫君、大雍太子夏昊却远在千里之外,触而不及,爱而不得,思而不得,独留她弱女幼子相守在空荡荡的东宫里。这一段原本该是寂寞苍凉的记忆,原本该是她身后最为坚固的靠山、一生中最为亲近的梅氏一族更一度打算放弃她,将注意力转而寄于族中其他年轻女子身上。唯有那名女子时常跑到自己的宫中,拉着自己离开东宫,到处游玩,两人甚至还曾乔装从她的府邸溜出去,以平民模样漫步在街头,肆意享受建康城中自由的空气。那些日子里,印象深刻的往事中没有她的夫君、没有她的族人,陪伴自己的也不是她的夫君、她的族人,只有那名女子在她回忆中欢然而笑,替自己消磨掉无数个寂寞宫廷夜、哀愁苦痛日。面前的美人明明和记忆中那名女子面容气质完全迥异,偏偏和自己说起话的时候,神态语气却仿佛像同一个人说出来似的,令她欢也不是,恨也不是,恼也不是,愁也不是。 梅浅浅在旧日的记忆中哀了一伤,回过神后的眉目中便含了半缕愁。而慕潋滟大概是看出梅浅浅之前走神,一直抿唇静默着,此时才接着说道,“此事关系到梅氏一族,臣妾又岂会置身不理。” 梅浅浅闻言,一时也并未开口再说什么,反倒垂头喝了一口慕潋滟倒来的茶后,见慕潋滟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她便对朝秀吩咐一声,瞬间后,宫门打开,内殿外殿的宫人、以及慕潋滟身边的情儿都退了出去。一开一合的殿门将殿外的天色泄露,天边夕阳已没,玫瑰色的晚霞也早被墨蓝的夜色渐渐吞食,没有一丝一缕得以幸存。 明灯照美人,美人侧身附在梅浅浅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梅浅浅脸色忽然一变,手上握着的瓷杯微微一晃,有热茶水泼在了她的手上,她强自忍着,假装无事的将茶杯放下了,慕潋滟看了梅浅浅的手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梅浅浅的脸上,并没有像之前那般亲昵的去察看,或许是因为梅浅浅隐藏得太好,连慕潋滟都未曾发觉。 梅浅浅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笑意,她侧身看了慕潋滟一眼,怪道,“潋滟,你真会说笑。建鑫是个沉稳可靠的人,他奉圣上之命去溶水赈灾,是为抚平民心,何况他今时为梅氏一族的族长,身负国之重任,族中重任,又怎可能故意惹事,导致灾民叛乱?” 慕潋滟此时脸色反倒严肃,疑惑着皱了皱秀眉,问道,“看来皇后娘娘和旁人都只知道溶水发生灾民叛乱一事,至于为何叛乱、何处叛乱、叛乱之状等等之事,娘娘一无所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她没等梅浅浅接话,又继续道,“假不知道没关系,我们心知肚明便好。倘若是真不知道,那可就不妙了。;” “如何不妙?难道哀家对政事皆了如指掌,便才是应该的事情吗?” “娘娘别急着反驳臣妾,您先想想,您身为皇后,乃一国之母,又是自己母族出了事,梅氏为何却不事先将事情报与娘娘呢。是不敢、还是不想让娘娘担心,还是觉得这是娘娘也无力回天的事情?” “你接着说。” 慕潋滟轻眨羽睫,缓缓道来,“据说,信使是午后手执令牌,急马入的宫。当时面见圣上时,圣上刚传召三皇子前来,正与其面谈。而我们的大皇子未曾奉诏,又早于三皇子到了憩园,却在外立而不入,直至信使见过圣上后,他才求见圣上。莫非大皇子正是为了溶水一事而去,想抢先在圣上心中想法形成之前,为梅建鑫脱罪?” 第五十章 试探·三 梅浅浅的目光与慕潋滟缓缓相对,灯光照耀两人面目,岁月在她们面容上留下的痕迹,正是一荣一衰,一增一减。 梅浅浅将目光移开,而慕潋滟也移开了目光,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在臣妾看来,大皇子此时求见圣上无非两件事最有可能,一是婚事,二是溶水之事。这两件事无论哪件都不讨好,若是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在圣上面前十句比不上娘娘开口的一句,不过,上次在御书房时他的话语已惹怒了圣上,此时再为此事开口,圣上的脾气你我都知道的。倘若不是因婚事,是与溶水有关,说明梅氏只将事情告之大皇子,而不是娘娘,岂不是说明他们寄期望在大皇子身上,让大皇子来解决梅氏一族的困境,倘若出事,不仅大皇子遭罪,只怕圣上还会误会,得将娘娘也拖累了。” 梅浅浅闻言,说了一句“海儿也未必知道溶水的事,或许是赶巧了”,又见慕潋滟停了一停,她心里挂系夏子海,也顾不上其他,追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臣妾既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如何能面面俱到事事通晓呢。好在傍晚的时候去憩园时,无意听到宫人说的。据说圣上连晚膳都没用,一直在盛御阁和六部之人商议此事。这溶水水灾肆虐,田地被淹,庄稼遭殃,本是天灾,和国君无关,况且圣上即刻便令了大臣钦差南下,灾民为何将天灾之怨推至朝廷身上,继而起了叛乱之心,这原委一想便知。” “再者”慕潋滟喝了一口茶,悠然道来,“就算此事发生在弹丸之地上,势微力弱,可若有有心人传播消息,甚至故意捕风追影以讹传讹,定也会以星星之火燎原。何况溶水一带富庶,城镇规模不小,发生了这样的事,溶水一带人心可就不稳了。” “你是说,大昭介入此事,趁此机会故意离间?” “或许是,或许不是,或许根本没有。虽然大昭觊觎我大雍溶水一带肥田沃土、丰衣足食已多年,可宫里人人皆知大昭公主要嫁给我大雍大皇子,既已要联姻,为何暗中还要弄这些小手段呢。何况这天下,又岂止大昭是有心人呢。” 慕潋滟明眸一眨,笑了笑,似乎是想缓解梅浅浅的紧张,却反而让梅浅浅更加焦心,只听梅浅浅叹了一声,道,“它大昭和我大雍国力不相上下,大昭皇帝膝下又只这么一个公主,皇位后继无人,嫡系血脉传至公主这儿,怎可能会让嫡系公主屈尊下嫁,嫁至别国做皇妃。圣旨未下,谣言纷纷,讹传必有缘故。” 梅浅浅说着,转眼看了慕潋滟一眼,又道,“这件事传得古怪,你我自知不可信。你又何必在我这里试探一番真假。” 慕潋滟笑了一笑,并没有就婚事解释一二,又说回到溶水的事情上,说道,“这件事情看来可大可小,趋势可好可坏,但是对梅氏一族来说,结果一定是坏的。圣上一定会就此事追究下去,梅建鑫就算没有百分之百的过失,但是他奉旨前去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引发了恶化,失职的罪名是已经落定了,接下来要看的,不过是看判轻判重的事了。” “可建鑫他忠心耿耿,为国为民”似乎是说不下去了,连梅浅浅自己也知道慕潋滟的话在理,九丈之台,功劳再高,名声再大,倘若一朝犯了大错,便能毁于夕。功过不相抵,人们也更容易看到对方的错。” 静寂的宫殿里,灯烛跳耀,落影晃动。不知又过了多久,也不知内殿中的两人又说了多久,又说了什么,并没有越说越活络,反而越说越沉默,一人面色凝重,一人面色肃然,都是相似的不苟言笑的模样。 远远的传来了鼓声,慕潋滟听了听,站起身来,礼了一礼,道,“臣妾打扰皇后娘娘多时,此时夜色已晚,岂可不知数流连不去。还请娘娘不必过于担忧,梅氏一族说到底也是圣上母系之族,圣上总不会不顾颜面不留余地的。” 梅浅浅抬眼看了慕潋滟一眼,唇角一扬,露出了笑容,她看着灯下的美人缓缓退下后转身,又缓缓打开了殿门,再缓缓远离了视线之内后,脸上笑容终于撑不住的碎裂崩塌,仿佛只是一张面具。她收回目光,看向桌上凉透的菜肴,只觉得色残香褪味冷,正像是此刻自己的心情。 第五十一章 试探·四 可没想到慕潋滟去而复返,跪在面前的她低声柔语,说的每一个字比之前说的更像是晴天霹雳,轰然炸响于耳畔,她手中没有再握着倒了热茶水的茶杯,可却惊得像是被滚烫茶水直接泼到了手上,不得不紧握成拳来力图让自己沉静下来。 因为慕潋滟告诉自己的内容竟然是——她的爱子大皇子夏子海,也就是自己的爱子居然曾派刺客刺杀要前往天山的二皇子。 二皇子未曾听说出事,想必刺杀并未得手,但是却留在建康城中,莫非二皇子已经觉察到有人要行刺自己,才没有继续前往天山?那么,二皇子是否派人私下去查明,是否曾将猜虑告之过圣上?是否 她心里砰砰砰的乱跳,耳边慕潋滟的声音再次传来,“娘娘是否想知道这件事情臣妾是如何得知的?” 梅浅浅不由自主的应和了这句话,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被河水里被泡开的木桩子,虚浮无力。慕潋滟的手伸过来,安抚似的握住了梅浅浅的手,戚然说道,“这可是从姜氏宫人的口里听来的,至于是真是假,总不至于是空穴来风,臣妾可没有那个余力去追究了,只能将这件事悄悄告诉娘娘。若是真的,事关大皇子,娘娘得先下手为强啊。若是假的,那姜氏此心为何,此意为何,娘娘可知?” 梅浅浅喃喃的念叨道,“姜氏,德妃吗?” “娘娘别忘了,您有个儿子,姜氏也是个有儿子的人啊。” 最后这一句将梅浅浅心中的防线给彻底击溃,她再也没有抬头,更不知慕潋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明明心中慌乱,却只能坐着力图使自己先安静下来。 朝秀走进殿来,看到的便是梅浅浅这副样子,——女子独坐明灯下,发上朱钗冉冉华华,却照不亮眼底的那团黯淡雾气,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凝脂一般,脸色苍白晦暗,令人心生担忧。她加快脚步走向梅浅浅之前,回头望了一眼殿外,只见一轮苍白遥远的月亮被大团大团暗云相裹,忽隐忽现,月下那名玫红纱衣的女子越行越远,背影窈窕似夜中仍旧盛放的花朵,妖媚惑人之余,令人心生畏惧,畏惧的是明知不可近却忍不住接近,畏惧的是她未知的一切。 殿门又缓缓关上了,隔断了朝秀的视线。关上的瞬间,殿外的情儿正巧回头望了一眼,她身后的朱砂宫伫立在迷茫夜色中,被衬得更为雄伟宏大,主殿旁的曲廊幽亭,红灯相衔,廊下种植了郁郁花草,落在红色灯光下,红蒙蒙的一片,给这座建筑平添了一丝柔媚。建筑里的宫人们在红蒙蒙的灯光中,看不清楚眉目,更别论他们脸上会有如何的情绪表情,早在日复一日习以为常的日子中,一个个戴上了面具,他们立在宫殿周边,仿佛已经沦落成这座宏伟建筑的背景。 情儿回过头去,见慕潋滟已然走远,脚下碎步急走,赶上了前方的慕潋滟。 “情儿见娘娘在宫内说了许久,真是担心。” “为何担心?担心我说了太多,引起她猜忌吗?”慕潋滟半回了头,笑了一笑,见情儿脸上略略露出担忧且埋怨的神情来,脚下步子略略一缓,将拢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摸了摸情儿的脸颊。 明明是夏日夜晚,慕潋滟只觉得手掌心下的脸蛋冰凉凉的,仿佛是一块滑凉的绸缎,熨不起半丝暖意。她收了笑意,抿了抿唇,沉声道,“以己心猜疑他人,赢率只有十之三四,若以人心推测人心,赢率约十之六七。我以她心推测她,对她了若指掌。更何况,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个规律并不仅仅用于胜敌之道,盟友间也应如此。所以梅氏会因为旧人旧事不会对我如何,加上我将所知所想坦诚相告,以我心换她心,她反不会猜忌我,反而因着她心中旧情会选择认可我,相信我。” “可是”情儿脸色暂缓,却又追问道,“娘娘又如何笃定她心中尚有旧情,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当年事发,倘若她肯,夫人也就不会”情儿突然止住了话,神色忐忑的看了慕潋滟一眼,似有忌惮,未曾再言。 慕潋滟眼中柔光流转,并未有何忌讳,只是淡淡说道,“正因她当年如此,心中矛盾,才致使她久久不肯抛弃旧日。否则,我刚才在宫内如此肆意试探,她为何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将宫人甚至心腹都支离,肯与我单独相处呢?” 第五十二章 试探·五 情儿脸上露出恍然的笑意来,两人对视一笑,在夜风习习的宫道上缓缓走远了。她们的影子被拉长,细细长长的,她们脚底下衍开,落在她们身后,前方提灯的宫人手上灯盏被夜风轻薄着晃晃荡荡,影子也跟着晃晃荡荡,恍如鬼魅魍魉一般。 一阵夜风从她们正面吹过,将一丝甜香裹在怀里,远去了。风声中,依稀听见是慕潋滟的声音,是在说,“我们可得走快些,父亲进了宫,议事完也不知道会不会等我,倘若为了等着见我一面,晚了出宫,可就不好了。” 她们一行人穿过红色的宫墙上开着的无数个宫门,步履匆匆,终于面前豁然开朗,只见朗朗华表伫立在宫殿两边,苍白的月光落在白玉栏杆上,隐约窥见栏杆上的雕龙浮凤,觉得面目狰狞,就像是体内已潜伏着幽暗魂灵。慕潋滟扶着白玉栏杆往广场上的宫殿望了一眼,却见宫殿中明灯辉煌,却不知是否还在议事中,反倒是身后侧殿处响起男子低沉粗厚的声音,叫了一声“娘娘”,慕潋滟回过头去,见着侧殿暗影中走出的男子,紫袍玉带,面上已难掩岁月痕迹,可神情坚毅,一如壮年,她脚步一转,又一顿,对身边的情儿吩咐道,“请父亲到侧殿里,再派人去请圣上,就说我在侧殿为他备了夜宵。记住,请圣上一个时辰后再来,可莫不能让圣上提早来了。中途若有人来,就说是我在里面。” 慕潋滟又回首望一眼身后广场上的宫殿,便立即迈开步子往侧殿中走去。而此刻,她身后的宫殿中,殿门一开一合,一名身穿枣红服色的男子正迈步走出。白蒙蒙的月光落在他脸上,他抬头望向月亮,并没有注意到东面的侧殿的白玉栏杆旁,有一名丽影正窈窕离开,身影消融在了侧殿的暗影中。 夜空中,云开云散,月色迷蒙。这名男子身旁就只跟着一个葛云,而葛云此刻却也神色肃穆,低手侍立,一语不发。 一阵风突然飘过,一个黑影落了地,夏昊略有所感,转了身,那个黑影落在他身后,正是一名身穿夜行服的男子,他跪立在地,夜行衣的胸口上俨然绣了一枚星星。 “查出什么来了吗?”。 “回主子,我们这次去查了大皇子的行踪,当日三皇子准备出发天山之时,他已回了建康城,刚刚入宫。” “他的暗卫呢?” “大皇子未曾出宫,他的暗卫也都在宫中,未有一个离开过。” “包括他的那个女暗卫?” 身穿夜行服的男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低垂着头的他眼中明明有什么晃过,但是他很快就回话了,“那名女暗卫叫流韵,据查,也并未出宫。” “嗯,很好,其他两名皇子呢?” “三皇子待在自己的私邸里,四皇子在皇家寺庙里,随淑妃去还愿了。” 闻言,夏昊“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喃喃道,“子清这孩子当时确实和朕提过,说要陪他的母亲去还愿,还说要给朕去求一幅主持的青竹图。” 夜行服男子沉默着,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却听到夏昊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查出了什么,尽管说。” “回主子,三皇子的私邸里查出曾死过一人,而大皇子还曾派人前去查探过,死的人和派去查探的人来自建康城中一个江湖组织,叫做翡月阁,是专门踢人花钱消灾的杀手组织。虽然属下没有查出他们和翡月阁联系的目的,但是,据属下查实,这两人都曾接触过三皇子的人” “呵呵你不必说了,身为皇子,能和江湖草莽之人扯上关系,这件事情大致朕心中已有数了。你做的很好,可以下去了。” 夏昊笑了笑,一直未舒展开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开来,他身后的夜行服男子闻言一闪而逝,夏昊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悠然长声一叹,道,“朕就觉得子晏这个孩子性格刚毅隐忍,今日怎会如此忍不住气,话语中对几个兄弟甚是不满,看来和他的兄弟有关啊。若不是太了解子晏这个孩子,朕差点就错过了一些事情,葛云” “奴才在。” “看来今夜,朕还得去后宫一趟,你还有的忙呢。” “回圣上,这是奴才的本分” 葛云的话还未说完,一名红衣宫装的女子走上台阶,跪于地上,朝夏昊道,“圣上今日操劳,我家娘娘听闻圣上连晚膳都未曾用,特地在侧殿备了夜宵,还请圣上一个时辰后,移步赏光,否则,我家娘娘可得等得望穿秋水了。” 月光扫过那名女子的脸,笑意盈盈的脸上一双美目若盎然春水,不是情儿还是谁。 第五十三章 试探·六 夏日渐渐迈入炎热中,白昼渐长。直至傍晚日落后暑气还未散透,朝秀在凝馨殿周边走了一趟,又命宫人将泡了薄荷的清水在朱砂宫内洒了好几遍。晚风渐起,将薄荷的味道吹得到处都是,甚是清凉。暮色略减,朦朦的天空还未曾升起月亮,只有八方团云暗暗的垒叠,将天空遮得滴水不漏。 一名男子身着暗灰色的长衫,独身一人走进朱砂宫的宫门,他穿过亭廊,走向朱砂宫的凝馨殿。 夜风戏耍着檐下一盏盏宫灯,将宫灯吹得东摇西摆,殿外侍立的宫女们衣带当风,细腰如柳,身子袅袅如柳,鬓发如云,有珠玉落在鬓边,莹莹一点华光,点缀她们的花容。她们对着宫门前的男子屈腿施了一礼,异口同声的施礼,道了一声“见过大皇子”,便侧身将宫门推开。 殿内明灯莹莹,将宫殿照亮,有若贴金镶玉。 夏子海抬脚迈过了宫门,珠帘被卷进殿内的风吹摆,发出叮叮铛铛的声音,内殿有女子随着珠帘的叮当声迎了出来,迎向了外殿的夏子海。女子身上是绸缎薄衣,杏色温温的一敛,更觉身形瘦弱,细腰盈盈不堪一握,梳着的飞鸾发髻上插了只朱钗,钗上一只腾腾欲飞的凤凰,正嘴衔金玉,落下闪烁珠光,珠光闪过女子温婉柔丽的面容。她拉住了夏子海的手,她唤了一声“海儿”,泛起欢颜的唇角、眼角在明亮灯光下难掩细纹。 夏子海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抚向了女子的手,但即刻又将自己的手从女子的手里抽离,他往后退了一步,不肯失却礼节的按例施礼。梅浅浅看在眼里,摇头轻声怪道,“自己宫里,哪来这么多的规矩。你如今也已离宫建府,不比往日能常常见到,以后进宫来,在母亲面前,不必再理会这些虚礼。” 话是这样说,梅浅浅脸上又浮上了一层笑意,就连一旁的朝秀也忍不住脸上的欢喜,微笑着接过宫人端进来的茶盏,低下身跪在地上,亲自给夏子海泡茶。 他们一同走进了内殿,梅浅浅又吩咐了身边的侍女去拿夏子海最喜欢的点心来,而后,母子二人便坐在椅子上,相坐着说些家常话儿,闲聊着。 点心很快便送了上来,一干侍女眼见两人相谈甚欢,轻轻的掩门出去,一下子便走得干干净净,只有两个人的说话声以及微微晃动的灯儿影儿,像是在附和他们的言笑声。 他们说了些琐碎的事情,又聊了些趣事,茶喝了一遭儿,点心也吃了些,两人的谈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略略静了下来。梅浅浅抬眼斜撇了夏子海一眼,见他沉静侧脸上的眉目,心中被掩埋多年的悲戚又涌上心头,赶紧别过头去,手上动作利索的将袖中帕子扯出来后,将帕子压在掌心,用手按着帕子一角往眼角按了一按,飞快的再把帕子掖回了袖中。 这一番动作不过瞬间,当夏子海抬眼望来的时候,梅浅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开口道,“我听说昨儿午后你去了趟憩园,去见你父皇了是吗?” 第五十四章 试探·七 夏子海抬起头来,看向了他的母亲,他回应的声音仍旧是含笑的,还是闲话家常时候的温柔,但是他滞留在唇角的笑意只余一两丝,黑眸仿佛是无底洞的黑,就连明亮的灯火也照不透彻,他问道,“儿臣的确是去了趟憩园,却不知道是谁告诉了母亲?” 梅浅浅脸上神情自若,随便编了个借口,她没有说出慕潋滟的名字,自然也就没有说出慕潋滟曾来过朱砂宫以及曾提过的所有事情。夏子海听闻梅浅浅的话,将茶杯端起来抿了一口,目光停留在茶杯上,手指摩挲着茶杯,若有所思,却是静默不再语。 梅浅浅犹豫的打量着夏子海的神情,欲语再三,最后都只是黯然化作一声未出口的叹息,只得婉转的问道,“海儿回京这些日子,不知在做些什么?” 夏子海便答,“父皇未曾让儿臣参与政事,儿臣自然不敢造次,不过是在府里读些书,史书兵书闲书杂书,不过如此。” 他答完,似乎不忍再看梅浅浅的犹豫,直接了当的回答了,“母亲是不是想知道些什么?溶水的事朝臣知道多少,儿臣就知道多少,没有更多了。舅舅作为钦差远去溶水,此次溶水出事他派信使入京,第一时间自然是禀报父皇,这是绝密加急消息,舅舅是绝不可能昏了头,更冒此无谓的险把消息透露给儿臣知道。所以,儿臣前去憩园,自然是为了婚事。” 两人目光相对,梅浅浅还想再确保的追问一句“是否属实”,却见夏子海脸上是不容置疑的神态,这才没有继续追问。可转念她又面生忧愁,开口相劝,“海儿,这件婚事你又是从何处听闻的?你应该知道这赐婚的消息来得突然,内容也甚是荒唐,母亲都未曾听你父皇提过,你又何必如此较真。” 夏子海再次默然,似乎并不想回应这件事,但眼见面前的母亲神情如此紧张关切,他目光略有闪烁,似是迟疑再三,但最后还是松了口,说道,“儿臣知道大昭与大雍联姻一事实不可信,也绝无可能。父皇故意将这个消息流出来,恐怕是为了试探身边人是否可靠。或者也不仅仅是为了试探,也有障眼之意吧。” 梅浅浅心中一惊,脸上神情如常,可惜她面前夏子海含笑的目光仿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垂了眼光,掩饰着笑了,“什么障眼法,海儿你可别多想。” “但愿是儿臣多想,那请母亲告诉儿臣,秋猎时,是否西夷曾悄悄派使者入京,打算效仿南秦,被庇护于大雍羽翼之下,更望能结两族之好,求与大雍和亲?而父皇为了报大雍之耻,欲联合西夷攻打西胡,势必答应和亲,公主尚未及笄不说,父皇也自不会将她外嫁到蛮荒之地,和亲之人自然只能从朝中闺秀里选取。所以在这月十日,西夷使者再次派人来京,告之希望和亲人选的要求时,父皇是否已经做出决定?” 第五十五章 试探·八 男子眉眼微抬,在他的母亲脸上搜寻着他想要的答案,梅浅浅见他对一切了如指掌,了悟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她长长叹了一声后,摇头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情,怪不得那夜你如此固执,一句劝阻都不肯听,执意面见你父皇拦阻圣旨。好在你父皇苦心久虑,又因为溶水的事情挂心,将此事暂且耽搁,那道圣旨才留在御前,未曾盖印下发,否则,真不知道会落至如何地步。倘若你先和母亲说上一声,让母亲为你开口,岂不比你自己出面更好?” 夏子海含笑而不语,梅浅浅看在眼里,自知失言,解释道,“和亲的人选你父亲自然和我提过,吕氏一族虽然不算名门望族,好在吕葵的八字正符合西夷的要求,她会被封为公主,前往西夷和亲,吕氏一族也将从此一跃而荣,算是我们还了欠他们的吧。所以,当你父皇提起时,我也并未反对” 梅浅浅越说越是小心翼翼,言语间辗转的观察夏子海的神色,仿佛是碰触了夏子海的禁忌,连她都不得不有所忌讳。可饶是她这样小心,话未说完,却已被打断,她面前的男子脸色虽然仍旧平静如前,望着她的眼睛却像是要怒瞪出血,他几近是咬牙切齿般吐出字句,“母亲,当年出了那样的事,我们皇家欠吕氏一条命,欠吕氏一个答案,如今,却还要吕氏唯一的族女远嫁蛮荒之所,这是还吗?当年致使他人阴阳两隔,如今却让他人骨血分离,吕氏何以为荣,是以血泪思念为荣,再感恩磕头吗?吕乘已死,吕葵远嫁,吕氏后继还有何人,如何荣?” 夏子海冷哼一声,薄唇沉声冷冷讽刺一句,“正因为吕氏一族并不算名门望族,吕葵才会沦为和亲人选吧?建康城中,苏林梅姜柳曹慕穆八大氏族,难道就找不出一个八字相符的女子,父皇偏袒氏族,做出此举,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眼见梅浅浅要开口,想也知道是要为了谁解释。夏子海愤恨难止的伸手制止,他另外一手此时握着个茶杯,被他五指紧箍着,杯壁孱弱不堪的浅薄一层,似乎随时都可能被人捏破。 “吕乘为何而死,父皇心知肚明,我立下誓言今生照顾吕葵,父皇也心知肚明,但他为何要背着我,一纸诏书将吕葵嫁到西夷。他可是这大雍的皇,真要先令我不仁不义,再逼我变成不孝不忠的人吗,或者因为他眼里容不下母后你,容不下儿臣我?” “吕葵是个好孩子,但是,唉,说到底,都只是我们欠了吕氏,欠了她,又和皇家有什么关系呢。”梅浅浅摇了摇头,低头抿了口茶水,叹道,“多说也无用,你父皇身为天子,坐在这皇位之上,又岂是事事能随心所欲呢,八大氏族根深蒂固,你父皇处处受制,西北蛮族虎视眈眈,他步步艰辛,他也有身为王者的的艰辛和不可不为的苦衷啊,海儿,不管如何,你总得理解他。” “理解,儿臣难道没有理解过他吗?想当年,当母亲怀上我,他在哪里。当母亲差点滑胎,他事后得知,做过些什么。当母亲七月早产诞下我,为何早产,他又做了什么。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这些年来,他看在眼里,不闻不问,也不曾做过什么。这么多年,儿臣也并没有向他声讨过什么,因为母亲尚能理解他,儿臣也希望能理解他。可是,他为何总不能理解孩儿,或者理解母亲你?” 梅浅浅偏过头去,伸手掩面,身为人妻及人母的多年心酸在心底发酵,她本以为她会在漫长的一生中习以为常,日复一日在自我欺骗中麻木欢笑,可是在她以为已经万无一失毫无纰漏之时,面前人随口的一番话语就将她打回原形,辛酸泪两行,压都压不住,脑海里涌起来的质问声尖锐刺耳,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命运,可是她能如何,她还能如何。她伸出了手,握住了夏子海的手,自己年少时的一双芊芊玉手依然枯瘦苍老,纵然再如何保养,都会在岁月里留下痕迹。她始终会渐渐老去,与之相对的,是她的儿子渐渐茁壮。他是她生命的传承,也是她生命的希望和寄托,他不能有事,就算有事,她也要尽所有的力量去保全他。 落在地上的影子被烛光裹着,平静如水,盈盈一涡。似乎是看到梅浅浅因此落泪,夏子海眼中的怒意瞬间消弭,刚刚仿佛狂风暴雨般的怒意,被逼到尽头的按捺不住的怒意像是一场夜里的梦魇,并不真正存在,随人清醒后转瞬即逝。他站起身来,走上前伸手拂去母亲脸上的泪珠儿,又伸开双臂将母亲拥到了怀里,再次开口的声音又暖又柔,仿佛哄孩子一般的,“是儿臣说错话了,惹哭了母亲,还请母亲忘却刚刚的事情,原谅儿臣。” 他已年长,身形高大,身上传来的是令人舒缓安神的柏子香,正是自己所喜的。夏子海平日并不喜带香囊之物,衣物清净自然,从不让人熏香,此时这味香想必是特地入宫见梅浅浅才配上的。梅浅浅趴在他怀里,静静听了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便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离开了他的怀里。时间悄然而逝,远远的有鼓声敲响了,再遥遥的传入了后宫,梅浅浅此时顾不上再犹豫,也顾不上再措词,直截了当的开口问了,“你进京时是十五日,是为了和亲一事赶回。但母亲希望你以诚相告,那日也是二皇子前去天山的日子,你赶回京是否与他有关?” 夏子海略有沉吟,但很快他就开口说道,“十五日是二弟前往天山的日子,的确,儿臣也算是因他而赶回,但儿臣显然不是为了回来送他一程,因为儿臣请了翡月阁的杀手” 灯下的女子神色一变,失声道,“海儿你怎会如此糊涂,难不成你打算暗中行刺二皇子?!” 第五十六章 试探·九 “母亲别急,先容儿臣详禀。”夏子海并不如梅浅浅那般惊慌,沉着的继续说道,“虽然儿臣请的是刺客,其实本意却并非要刺杀二弟。儿臣曾无意得知,有人暗中接触二弟手下的人,询问二弟平日习惯以及出行时的安排。儿臣派出暗卫调查过此人,只知这个人身手不凡,武功路数来自江湖,并不属于暗卫。既然对方是江湖人,倘若儿臣派暗卫出动,他暗我明,只怕会打草惊蛇。儿臣也寻了个江湖组织,让他们帮儿臣挖出这人的身份及幕后指使的人。” “海儿你真的没有打算行刺二皇子吗?” 夏子海摇头笑笑,柔声说道,“母亲放心,儿臣既为儿子,又是臣子,忠孝之道负于身,如何敢欺瞒母亲。再说,二弟尚是皇族中人,我就算心里不喜他,担心父皇太过重视他,也没必要用如此下乘的手段。” 梅浅浅这才舒了一口气,追问道,“查出那人的身份了吗?” “查出了,这人也是翡月阁的人,但是他当天夜里就死了,死在了三弟的私邸里。” “是子河这孩子?”梅浅浅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这孩子纵然天性骄傲,目中不容有刺,但这些也只因为他身为皇室中人,年纪尚轻,未曾被磨练。但刺杀自己哥哥这样狠辣的手段,不像是他能做得出来的样子啊?” 梅浅浅犹豫着,问道,“会不会是你调查的这人眼见身份暴露,幕后主使之人故意让他死去,然后嫁祸给到子河身上?” 梅浅浅刚说完,就看见夏子海脸上一丝冷然笑意,他冷然道,“大雍太子之位空缺,倘若是为了争储引发的事端,二弟是受害者,三弟若无辜,剩下的便是儿臣和四弟了。三弟性子骄傲,手段暴戾,倘若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一向研习佛理的四弟也更不可能,那唯一值得怀疑的对象便是儿臣了。” “不不不,我并非此意,海儿又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当然,倘若儿臣有意为之,定会滴水不漏,怎么可能还出动两名刺客,更露出如此多的纰漏,自露马脚,自相矛盾。再者,三弟年纪就算尚轻,这样狠辣的事情难以为之,他不是还有个母亲吗?据儿臣所知,宫中多年无皇子能出世或者健康成长,多亏了姜德妃对后宫妃嫔们的青睐。就连当年南秦公主身怀四弟时差点小产,也正是蒙受过德妃的恩惠所致,可惜毫无证据,无人敢言,致使堂堂南秦公主如今委身在寺院中一心向佛,不敢久居后宫之中” “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也都是宫人碎嘴风言风语,较不得真。”梅浅浅突然站起身来,打断了夏子海的话,婉言道,“你也该早些归去了,天色已晚,再晚些就要宫门下钥了。” 夏子海依言离去,临出门前,他停下身子转身对梅浅浅笑了笑,声音低沉温柔,“母亲,我已不再是你足下懵懂无知的孩子,我已年长,知道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请母亲不必为我太过牵挂。” 夜风轻抚他面容,他脸上冷沉神情渐渐吹散,细长眉目下薄唇一弯,勾起似笑非笑之态,甚是风流邪魅,令人着迷,他徐徐道,“父皇不喜儿臣,此乃不可强求之事。太子之位,他若觉得儿臣可担此大任,儿臣定会不负所望。倘若觉得儿臣仍有所欠缺,无法肩负国之重任,三名皇弟中能者为之,儿臣也定会尽心辅佐。当然,心里难免会失望会愤怨,但大雍是我们夏家的大雍,先有家才有国,儿臣身为长子,更要护住这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否则,家不安,国难定,大雍又岂能长远。” “好孩子,难为你看得如此长远,你父皇如果知道,一定会安心。” “母亲,我与你说出心里的话,不是为了要让他知道,而是为了要让你知道,要让你安心。”夏子晏话语一顿,又似有些犹豫。 似乎知道他挂心何事,梅浅浅开口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倘若让你娶吕葵这孩子为妻,你可愿意?” 殿门已经打开,昏暗的天幕惊不起半丝亮光,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天地间尽是呜呜的风,暑气似乎还没散透,闷闷的,叫人难受。夏子海转头看着梅浅浅的脸上有吃惊的神色,似乎更多了一丝犹豫,他的眼里照进一丝灯光,飘忽似萤火,融不进眼底深处,梅浅浅刚要催他离开,他这才回答了,“倘若葵儿心中已有心上人,儿臣希望她能如愿。但是” 夏子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低下头,却不知看向何处,声音却是低低软软,像是湿了水汽的云朵,飞不远,断了线的风筝,飞不起来,“只要不用嫁到西夷,一切任凭母亲做主。” 殿门幽幽的关上了,殿外传来宫人们恭送夏子海离去的声音,轻飘飘飘的透不进殿内,像是一团糊在一起的看不透彻的雾气。没人进殿来,也没风漏进殿中,但是地上无端的却有影子从内殿的屏风后折转而出,影子又一分为二,一道落在了梅浅浅对面的椅子下,一道立于椅子后。 梅浅浅没有抬头,声音异常的平静,“海儿的心思全都在这了,虽然有些是气话,但是心思却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至于这些是真是假,应该不必臣妾再多言。” 没有回应声,梅浅浅抬头看了对面一眼,只觉得这个夏夜突然变冷清了,明明手心儿背脊上已经出了层闷热的汗,心里头却凉的很,捂不热,仿佛又变回了块石头。她面上化出一个笑容,再次开口道,“葛公公,还烦请您先出去会儿,哀家此时有些话,想私下和圣上单独说,可好。” 葛云抬起眼,点了点头,未曾言语,便立即抬脚出去了。梅浅浅虽然问的是自己,其实却是在问夏昊,但葛云临出门前看了夏昊一眼,只见他仍旧是皱紧的眉,尚和来时一样。那抿紧的薄唇,连带着下巴线条都紧绷着,自踏入后宫后,没有一刻松懈过。 三千佳丽,美人如云,又何尝能让君王省过心呢。后宫温柔地,又何时能让君王放下片刻的心思。但是,只怕这闷热的夏天,将要迎来一场大暴雨了。葛云掩上殿门,将两手拢入袖中,望向了阴沉的天幕。 第五十七章 风雨前·一 房门被人轻扣了三下,传来了男孩子稚气未脱的声音,“爷,茶来了。” 屋内一灯如豆,照亮灯台附近,只见一方木桌摆在屋子正中,桌上放着一本书,书卷已极残破,就连书名也已难辨认。桌旁,是两名对坐的男子,除此两人之外,屋内再无他人。 听闻屋外声音,对门而坐的男子从地上站起身来,亲自前去开门。他身穿着粗麻衣服,甚是清爽宽大。经过敞开的窗子时,正好一阵风呼啸而过,他身上灰褐色的衣衫迎风而动,飘飘若仙,面容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弯着。窗外檐下的灯影倒入屋内,附在他的半边脸上,又从他身上跌下,落在地上,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眉宇深邃,身材修长。 他打开房门,晃荡的灯光将他面容照亮,正是夏子晏,但他面前是一方小庭院,小巧别致,一览无遗。屋子尽头接着一座小亭子,亭子边上种了株葡萄,设了个葡萄架,葡萄此时自然寻不到踪影,架子上只有缠爬而上的葡萄叶子,于顶上垂落一两点青翠绿意。这明显不是恢弘浩大构造精妙的宫苑,想必是夏子晏的私邸。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目光望得远了,门前站着的一个身穿青衣的小童似乎有些着急,小小声的叫了一声“爷”后,赶紧将手上的黑漆盘赶紧递高,高过了自己头顶。黑漆盘上是刚沏好的茶,正自茶壶嘴里逸出一丝淡淡清香,沁人心脾。夏子晏一手接过黑漆盘,一手顺道揉了揉青衣小童的头发,笑着道,“恐怕要下大雨了,后院的衣服别忘了收,书房的窗子也别忘了关” 他话还没说完,猛然一阵大风从屋檐边上斜斜刮落,暗夜里有尘土被风鼓动起,借着夜色迷人眼眸,那名青衣小童也中了招,捂了眼睛揉个不停,夏子晏刚打算帮他将眼睛里的沙尘吹掉,青衣小童却赶紧退了一步,低着头捂着眼睛一转身跑掉了,那双捂着眼睛的手碰着脸蛋,滚烫烫的,滚烫了一手,脸红了一路。 那阵风吹进房内,烛火孱弱,经受不住,一晃眼便熄灭了。夏子晏转身进屋掩了房门,借着窗外的灯光,将房内的蜡烛重新点燃,又亲手给方桌旁的男子倒了一杯茶,恭敬的说道,“先生,请用茶。” 这名男子身穿淡蓝长衫,他席地而坐,背脊笔直,贴身的薄衫勾勒出他的健壮身板,明显是习武多年的人。这男人身子朝前一敛,礼了一礼,这才伸手将那杯茶端了过来,浅抿一口,似乎是在品味着,沉默的屋里无人言语,许久,才听得到他似惊喜又似感慨的一声,“的确是这个味道,没想到今日居然能连连得偿两个心愿,臣心中感叹万千,若有失态之处,还请三皇子别见笑。” “先生得偿心愿,旁人只会是为先生欢喜,又怎会取笑先生呢。” 淡蓝长衫的男子摇摇头,似乎叹了一声,“臣乃一武夫,不思武功精进或习读兵法,反而到处寻找这茶和这本文集,说出来,这倒像是文人的心思,文人才有的行为,怎不被同僚笑话。” 夏子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捧着茶杯的手并未将茶杯往唇边送去,只停在胸前,似是不解的问道,“先生如此在乎旁人,为何心中还留存这两个心愿,如此矛盾,心愿反而成了负担,日子久长,岂不是生厌。何不如今日将这两个愿望打消,就当我未曾听说过先生的心愿,也未曾给先生寻到这两样东西,也未曾将这两样东西送至先生。先生安安心心过一名武臣该过的日子,岂不更好。” 那名淡蓝长衫的男子精瘦的脸上略见恍然之态,他一躬身伏于地上,诚心道,“三皇子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人一生短如朝露,去日苦多,岂能不好好珍惜,就让人生折于他人看法下?臣想来,实在惭愧。这两样东西,臣收下了,多谢三皇子,他日,若三皇子有何事相需,臣定” 夏子晏“诶”了一声,说道,“先生何必等来日呢,我正好此时心中有个问题,还请先生帮解一解。” 这名男子却没有立即应下来,只略略推辞,“臣不过一介武夫,打打拳用用兵还说得过去,但是计谋上面就不敢献丑了,担不得‘先生’这个称呼。又怎么敢打肿了脸充胖子,给三皇子解惑呢。三皇子已到开府离宫之岁,再下去就是要封王了,身边总得有个能出出主意的人。” “所以我才问问先生的意见。” 淡蓝长衫的男子有些吃惊,他张了张嘴,伏低了身子,诚惶诚恐的道,“臣惶恐,怕误会三皇子的意思” “用兵打战,生死攸关,国家存亡胜负,难道又和计谋没有关系?熟读兵书的人如果也不敢说心中有计谋,国家岂敢将军队交由他们手上?” 淡蓝长衫的男子猛地抬起身子来,但是视线仍旧垂落着,并没有看向夏子晏的脸。灯光晃荡,从他眼眸边闪过,他的眼眸因这亮光一闪,忽亮又暗,沉思的脸上似有所虑。夏子晏见此,开口说了一句话,“我知道先生心中所虑,先生是兵部要人,是否担心我在套消息?” “臣不敢。” “我也不敢,此乃朝廷机密,我也没这个心更没这个胆。所以,先生不必担忧,我只是因此事,有些不解,做了几个假设,与朝廷机密也扯不到一起。先生自可放心,您先听,倘若觉得可以回答,便答,不愿开口,我也自不强求。” 他这番话说得彬彬有礼,这男子没有再拒绝,这才点了点头。 夏子晏这才将手上的茶喝了一口,茶香沁入唇舌间,柔和芬芳,他在品茶间隙再次思索了一下,才开口,问道,“倘若一农人,刚播下种子的田地被河里泛滥的洪水给泡了,家也被淹了。但朝廷很快就发下公告,免去这一年农人的所有赋税,又派来大臣送来粮食和衣物,用来安置农人。等洪水退去,朝廷还会派人前来修筑河坝,避免洪水再次泛滥。房屋可以重新再建,庄稼可以继续播种,朝廷如此仁厚宽爱,你说,农人应该对朝廷心生不满吗?” 第五十八章 风雨前·二 一方室内,淡蓝长衫的男子立马回答,“不应该,也没理由心生不满。” 夏子晏点点头,“嗯”了一声,又开口道,“发生水灾时,农人心中最重要的人因此送命,会不会就此心生怨恨,以至于对朝廷派来的官员施以报复?” “这”淡蓝长衫的男子沉吟着,没有立马回答。热茶一缕茶烟缓缓飘高,从他脸中间往两旁飘散了,他看了夏子晏一眼,慢慢的开口,“臣实在说不好,臣毕竟是个武夫,对这些并不太确定。但此乃天灾,并非人祸,农人将此怨恨推到朝廷身上,不合情理。不过,臣当年随军时,常见善卦者门前人来人往,天下百姓多信命数,每逢大事必求一卦,小至连猪倌为猪配种时也要去求上一卦,看是否顺利。所以,倘若农人也信命数” 他说的并不快,甚是迟疑,倒是夏子晏将他的话接了过来,顺水推舟的说下去,“先生说到命数,我倒想起一事来。史书上曾记载过一笔,说前朝灭亡那一年,正逢天灾人祸,民间有言,说是帝王不仁,天神乃降罪惩罚。导致百姓对朝廷多怨怼,还是我们大雍开国帝以‘天神降、清君恶’之名起义,民间一呼百应,前朝民心不归,军心涣散,居然让我们大雍开国帝仅仅只用了一年时间就直闯到了帝王的寝宫内,将前朝灭了国。” “倘若如此,农人将怨恨撒在朝廷身上,发生些过激行为,都说得通了。” 夏子晏闻言,淡淡的说道,“多谢先生,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话音刚落,淡蓝长衫的男子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凝重,“农人仅凭他一人之心、单薄之力如何成事。溶水之事,能让梅侍郎以叛乱二字定罪,想必并非普通骚乱,估计情形不容小觑。三皇子这番话,莫非意有所指?” 夏子晏将目光从对面男子的脸上收了回来,眼睛微微一眨,唇边一弯,像是笑了一笑,却没有再回应对方半句,只是将茶杯举起来,再次喝了一口。对面的男子也跟着喝了一口茶,精瘦脸上泛起的凝重神色连饮下心爱的茶水也不能消弭。屋子里沉默着,方桌边的烛台上灯烛兀自燃烧,突然爆出噼啪一声,原是灯花炸响。 夏子晏悠悠开口,“刚刚听先生提到叛乱,我突然又有一个问题,估计得再次请教先生了。” “好,三皇子请说。” 似乎毫不意外精瘦男子此时的爽快回答,夏子晏反倒并不急于求教,样子看着甚为悠哉。他将茶壶提了起来,先给对面男子倒了一杯茶,做了个请的手势,才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的手指碰触茶壶壶身,被仍旧滚烫的温度烫了一烫,赶紧将茶壶放下了。倒是对面的男子对夏子晏施礼一谢后,便将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夏子晏见男子将茶杯缓缓放下,面色如常,原本要说小心茶水烫的话都给咽回了喉中,说了另外的话,“按先生所知,若有地方灾民叛乱,朝廷将如何处置?” “回三皇子,民心动摇,关乎朝廷之本,只要确认实属叛乱,绝不怀柔,定是杀一儆百,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所以,朝廷一定会让兵部派人前往剿灭叛乱百姓?” 淡蓝长衫的男子点了点头,确信的回答,“臣乃武臣,对此最为熟悉。倘若叛乱势大,兵部会点派将军率京城外护国军前往,联合地方军一路围剿。倘若势小,兵部只需派两名武臣领两队士兵前去,调动地方军联合剿灭。” “倘若别有内情呢?” 男子愣了一愣,立即追问道,“三皇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没有疑惑过吗,农人遇灾,衣食温饱皆成问题,可他心怀怨恨,对朝廷的恩惠视而不见,胸怀不臣之心,行叛乱之举。一人如此,两人如此,十人如此,百人也如此?青壮年做了叛民,妇孺老小也跟着一起打打杀杀?我很好奇,到底会有多大的怨恨,才会让百姓放弃生的希望,拒绝朝廷的援助。”夏子晏眉头微微一动,甚是云淡风轻的笑了一笑,“所以,我才怀疑会不会别有内情。” “倘若另有内情,朝廷定会将内情查明,决不会姑息别有用心的人。百姓若真是无辜,朝廷自然体恤安抚,以示宽宏之心。所以”男子顿了一顿,不罢休的又在追问了一句,“三皇子莫非有什么消息,觉得溶水叛乱实乃百姓受苦,并无叛乱之事?” “先生也说了是觉得,不过是我多心,不想让先生也跟着多心了,倒是我的过错,还请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淡蓝长衫的男子皱着眉头想了半日,这才点了点头,夏子晏看在眼里,笑道,“先生还有何话,但说无妨,是本皇子请教先生,先生不必有所顾虑。” “溶水之事,已禀明了是叛乱,三皇子挂心百姓,乃民生之幸,但在人前可万万不可太过关怀,以免他人猜疑。” “我知道,所以才私下请教先生。” “好,据闻三皇子是个有分寸有胆识的人,果然说的不错。臣本有心厚脸皮多品一品三皇子的好茶,可惜的是,今日是臣值夜,眼看时辰快到,不可再耽搁了,只好先向三皇子告辞。” 夏子晏闻言,站起身来,亲自将房门打开了,身子一侧,道,“无妨,先生为朝廷做事,是我大雍的福分。来日方长,希望还能有与先生相谈品茶的机会。” 他说着,对着男子做了个请的姿势。淡蓝长衫的男子立即站了起来,略一弓弓身子,先出门去了。 他原本以为夏子晏只送这一送,没想到从后庭到前门,夏子晏一直陪侍在旁,直至他走出了大门,夏子晏还亲自牵了马过来,将缰绳交到他的手上。男子受宠若惊般的拱一拱手,说道,“此在宫外,恕臣未行大礼,是怕有人看见,误会三皇子与臣私下结党,还请三皇子谅解。” 夏子晏微微一笑,也拱手道别。 第五十九章 风雨前·三 淡蓝长衫的男子点一点头,翻身上马,马蹄声踏破静谧夜色,急急远去,男子的身影随之在夜色中急急远去。天边又卷来一阵风,挟带着尘土呼啸而来,夏子晏用手挡了扑面的风尘,这只不过一瞬间,等他再抬头再看向大道上时,那个淡蓝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中。 一个身穿灰衣的男子从大门后转身走了出来,灯光照亮他的脸,却是先照亮了他脸上狰狞的刀疤,他往夜色中望了一眼,开口问道,“少主心有疑惑,向他求解,能解得透吗?他不过是一个武官,只懂领军打战的事情,朝廷上的这些事能看懂多少?何况圣心难测,都是说不准的事情,他说的有什么用。奇怪的是,他们却愿意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难不成是因为他是兵部侍郎,地位高一些,说的话就可靠些?” 夏子晏背着手转过身来,抿着的唇代表着他没有打断回答刀疤男子的问题,他的眼神穿过刀疤男子,看向府门后。府邸深处,是混沌不开的暗,灯笼的亮光被黑暗不断蚕食,最后只剩一圈暗红的光,孱弱的在灯笼身上奄奄跳耀。男子的声音低柔,问向刀疤男子,“他们安顿好了?” 刀疤男子点点头,“他们听到少主和谢侍郎的谈话后,没有再闹,也愿意回到厢房里休息。我看,他们现下是相信少主了。但他们如此心急,万一此事未能立马有个结论,他们按捺不住,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少主,说句不好听的,这件事情我们实在不该插手,这是件棘手的事情,有百害而无一益。” “晚了,”夏子晏摇摇头,“再说,关系的是可是好几条生命,或者是上百条无辜生命。我如果冷眼旁观,见死不救,你看着这样的主子不会觉得冷血,不会觉得寒心吗?” 刀疤男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回答,“不会。” 夏子晏看向刀疤男子,可刀疤男子的脸沉浸在暗光中,无法看出他在想什么,只能凭他声音断定他的心,他开口说道,“只要少主能得到想要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做了什么,都没有关系,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否则一旦败了,做过什么都将沦为笑谈。” 夏子晏又再摇摇头,叹了一声,“城,如果你眼中只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你失去的未必会比得到的少。通往王者之路,是一条流血的残酷之路,却不代表要冷血的面对一切。古训已言,君者如舟,百姓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而我唯今最需要的东西,便是民心。” “我不懂,如果手上没有军队,民心能有什么用,两国交战,仅有百姓,不是等死吗?” “你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两国交战为的是什么?一个是为了让国家更强大,进而吞并弱国,一个则是为了保护国家,不让国家被侵占,不让亲人被欺负,奋力反抗。”夏子晏叹了一口气,却仍旧极为耐心的开口道来,“城,这才是军队的存在意义,军队一开始是为了保家卫国而出现的。战争时说的军心,和统治时说的民心,都是一个意思。军队是为了保家卫国,百姓也希望能平安度日。特殊时期,民心又何尝不能化为军心?你看看历史上,乱世之时,草莽英雄翻身起义,拥有民心就等同拥有军心,打天下的军队不都是靠百姓转化而成的?” 这一回,刀疤男子静默不语了,隔了会儿,才低低的回了句,“少主,我懂了。” “不,你其实并不懂。”男子望向黑暗夜空,被夜色掩盖的眸子莫名流露一丝忧伤,“我身为父皇次子,可却空有皇子之名,别说我没有任何朝堂上的势力相助,手上也一点兵力也没有,恐怕只有等到离宫开府后,按律王府将会配备五百府卫,或许这是我唯一能抓在手上的兵力了。所以,唯今之计,我只能抓住民心,民心所向,朝堂上对我的看法定然有所扭转。所以,溶水灾民叛乱的这件事,于他们而言,我是做善事,于我而言,是我扭转劣势的好机会。” “那,是否要告诉他们少主的身份?” “不必太刻意,既然是天山巫女入京时遇到他们,安置他们,就让他们继续以为我们是巫女手下的人吧,或许,这会让他们更有耐心等待下去。” “那,巫盈身边派来照顾他们的暗卫倘若发现他们不见了,会不会麻烦?” “也不要太刻意,留点线索给这个暗卫,让他知道是我收留了这些灾民。” 夏子晏说完,走向拴在府门石柱旁的马儿,顺手解开了缰绳。眼看夏子晏要离开,刀疤男子追上前来,低声禀告,“方才采羽从宫中传来消息,说是,傍晚后圣上去了一趟姜德妃的紫云宫,离开后就传出消息,说是姜德妃被罚禁足宫中,而且不能见任何人。” “包括三弟也不能见?” “不知道,三皇子还未曾前去,或者知道此时非常时期,没有贸然去见姜德妃。” “他不是这样性格的人,倘若知道母妃无缘无故被禁足,势必要见母妃一面,如果见不到母妃,他势必会直接去见父皇的。他没有动静,估计是人并不在宫中吧,说不定,他正在温柔坊里玩乐呢。” 夏子晏说着,目光转向了西面的天空。此夜乌云浓烈,阴风翻转在天幕之下,唯有西面的天空被灯火照透了一两分,是暗暗的红,偶尔还有烟花缤纷燃于夜空中,远远望去,萤火一样,孱弱而不真实,瞬间便被暗夜覆盖了。刀疤男子也随着夏子晏望向了西面的天空,因此,他们都没看见,黑洞洞府门里有一个低矮的影子闪过,影子飘过府门口通向府邸深处的平整石道,又躲到了石道旁的树木从中。灯光将这个影子原身照亮了一瞬,原来这个低矮影子是一个孩子的身影,没人注意到他,因此也没人知道他在门后呆了多久,更不知道他听到门外的谈话有多少,树木从掩藏了他的身影,暗夜覆盖了一切声息动静,很快,就再也看不到这个孩子了。 第六十章 风雨前·四 此时,暗红色的夜空中,再次冉冉升起了烟花,随着在空中炸开时响起的一声,烟花四溅垂落,还没等它匿于夜色中,又有新的烟花徐徐上升盛放至极艳时垂落,强行抹去了旧烟花的痕迹。时间流淌,夜空终于归于宁静。 夜空下,刚刚有烟花燃放的地方却不肯宁静。街道像是一条流淌着灯光的河流,沿街的灯笼涂上了七八种颜色,或者更多,灯烛一点,光也跟着变色了,变色的光交叠流动着,衍生出更多的色彩。少女们娇嫩的容颜未曾梳妆打扮过,灯光映照着她们的笑颜,她们原本鼓着掌拍着手仰头看着眼花,见着烟花消散,她们便围着卖泡泡水的小贩,娇声嚷着让小贩再多吹出几个泡泡来,或者就扯一扯过路男子的衣襟,用她们最无辜的神情央求着男子给她们买个泡泡水,或者买下一样沿街的小吃。 街道两旁的屋舍内,多得是装扮得犹若仙子一样的女子,因着夏日炎热,她们身上的薄衣蝉翼一样的透明,灯光照透薄衣,薄衣下蜜色或玉色的肌肤漾着芳香味儿,挑弄人的嗅觉。她们站在门边或者倚着屋内的花栏坐着,是绝不会像街道上的少女那般,只会用无辜的神情去欺骗路人,灯光成为她们的一件武器,她们只稍站在灯光下对着路过的男子微微一笑,或者眉眼微微一勾,甚至腰肢微微一扭,甚至不用特意去对谁做什么,便能将路人迷惑进她们的温柔乡中。 太热闹了,人来人往间更觉四周是闷闷的。矮低的乌云下扑下来的阴风在这里也施展不开拳脚,闷闷的到处转悠,也浑身闷热起来。令人感叹惊疑的是,这些女子们似乎永远都不会因为炎热而出汗,或者因为出汗而影响了她们的美丽。 一辆香车宝马经过,车上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正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他似乎还不满足,转过身去捏了一把身后摇扇婢女的臀部,引来那名婢女一声娇呼,她原本柳眉微蹙似要发怒,等发现是谁做的之后,娇滴滴的说了一声“不要嘛”,那男子发出粗重的呵呵声,肥短的手臂一捞,那婢女立即乖巧的附身过来,坐在了男子的腿上。 街道上突然闪出一骑快马,肆无忌惮的从人群中穿过,眼睛亮动作快避得开的人心里叫了一声好险,避不开的被马撞开,对着快马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好在都只是受些小伤,并未出任何事。这快马很快就追上了这俩香车宝马,却没有半点减速的模样,似乎打算超速经过,人群在快马和马车的缝隙间惊慌躲避,驾着马车的车夫也拿不定主意,生怕伤到路人,慌忙的将马突然停住,这可苦了车上的那名婢女,她刚好不容易坐到男人的腿上,却因着马车突然停住而身体前冲,暗中不知是谁推了一下,她脸直接撞到马车边的柱子上,鼻血飞溅,甚是惨烈。马车再次恢复前行,婢女掩着被撞疼的鼻子回过脸去,身后男子脸色一变,似乎吓了一跳,连摇扇的机会都不再给她,便将她赶下了车子。 这名婢女恨恨的跺了一回脚,眼见着马车远去了,那惹事的快马偏偏又不知到哪里去了。她怨恨的在人群中望了一眼,转身走了。 那快马早就在窈窕阁门前停下,迎出来的花姑娘见着骑马之人的面容,笑盈盈的叫了一声“飞大爷”,另有龟公熟络的上来牵了马。那名花姑娘似乎知道这男子为何而来,话不多说,便在前边引路。她将这男子往楼上引去,又往楼深处引去,外面大厅里的热闹声消却了,楼道上灯火暗暗的一盏,似明更暗,照不亮的环境,只有幽幽散开的暗香环绕身边,两旁的厢房内有暗暗的低吟声不绝于耳,缠绵之极,引人遐思。 他们走至最里,突然明灯一排照亮,有台阶邀然往上,夜风自台阶上袭来,将台阶外装饰的彩帛吹得猎猎作响,把人身上先前沾惹的迷香暗影都吹得再没有痕迹。这名男子此时才开口问道,“公子在上面?” 这名花姑娘点了点头,并不再往前走,男子越过她往台阶上走去,留下一句吩咐,“除非另有吩咐,否则,待会谁来也不准上来。” 他的步子匆匆,很快就消失在了台阶上。台阶直通一处露天的亭台,亭台上,失却月亮的天幕低低的压着乌云,偶尔从云上还传来低而闷的隆隆雷声。亭台暗处走出一个瘦长的人影,这人影似乎看出来者是谁,叫了一声“飞萤”,他的声音轻柔清澈,面容在明灯下显现,是和声音一样的清俊温柔,他初时神态轻松,不过是笑着问来人,“今夜不是你当值吗,怎么来了?” 但还没等来人回答,他神色忽的一变,猜疑着问,“难不成宫里出事了?” 被称呼飞萤的男子点点头,答道,“是,白爷,德妃娘娘被贬了,要不要立马告知公子?” 被称为白爷的男子正是段少白,他脸色微沉,似有所虑,但是他身后一处关闭了门的亭阁中,传出了夏子河的声音,——“飞萤,你回宫去当你的值,不要让人觉察你去过哪里。少白,立即备马,我要入宫。” 亭阁的门打开了,涌出四五个衣着亮丽的女子,但她们和来时一样,仍旧妆容精致衣着整齐,她们对着段少白点了点头,轻笑着蜂拥而去了。夏子河很快也跟着出来了,他发鬓略乱,胸前衣襟已解开,正在被他重新扣好。他身后最后还走出了一个身披薄衫的女子,同样的未见有不整之处,她走出门来,温声询问道,“公子发鬓已乱,不如让求凤为公子束一束发?” 夏子河瞄了她一眼,急冲冲的先说了一句,“飞萤,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想带个女子一同回去,还是想在这里浪一浪再走?” 飞萤不敢留恋,直接从亭台轻功跃下,再次纵马而去。夏子河急冲冲刚要离开,身后的求凤又开口,“公子回宫,必定是先去见母亲,这副样子,怕会让母亲忧心吧。如果先行回宫再重新装束,更加耽搁” 夏子河脚步一听,看了段少白一眼,甚是无奈的伸手将头上的玉冠解了下来。求凤脸上露出微笑,立即脚步轻快走到夏子河的身边,以手当梳,手指飞快的在夏子河清凉的黑发间穿梭着,很快便将夏子河的鬓发整理好了。夏子河立即拔腿离去,未曾回过一次头,也未曾说过半句话,求凤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上,又转身走到亭阁的窗边往下看去,直到街道上夏子河和段少白纵马而去的身影消失在光的河流中时,她突然想到什么的似的,抬头看向天幕,喃喃低语道,“快下雨了,忘记提醒他带把伞,真可惜” 第六十一章 贬妃·一 马蹄飞快,身边房屋如暗影里的虚影,来不及细看,已经远去了。飞萤俯身在快马上,他从人们身边经过,人们已经无法看清穿梭在暗夜里的他的面容,但他仍未满足的将手上的马鞭挥开,又往马身上抽了一鞭,如此一路疾驰,到了皇城边上才放缓了速度。 皇城外的守军远远见他,笑着打了声招呼,他点点头,驾马进入皇城后,不敢再骑马,立即翻身下马,步行着将马牵去马厩。身后寂静夜色被遥遥传来的马蹄声踏碎,飞萤以为是夏子河追来,回头望了一眼,却见是个淡蓝长衫的面生男子。——这男子骑马而来,在皇城门前停下马,将腰间的牌子解了下来,递给皇城禁军查看。 刚刚和飞萤打过招呼的侍卫只不过形式的看了一眼,接都没接过来,呵呵笑着说道,“今夜又轮到谢侍郎值夜了啊。” 那男子点点头,城门两端悬挂着的灯笼照亮他的脸,面庞精瘦,不苟言笑。他见守卫已经查看完毕,将腰牌收回后,再次驾马而去,他经过飞萤身边,不过一瞬便远去了。飞萤凝视男子远去的身影,随意的问了一声,“这谢侍郎是哪个?” “他呀,单名一个姚字,女桃姚,谢姚,兵部刚上任的侍郎,不知道吧。不知道也不奇怪,若不是几月前门口兄弟们看他面生,又闹了点误会,差点把他抓起来,谁会想到他居然会是兵部的人,更不会注意到几个月后他竟然能坐到了侍郎的位置上。” 没想到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回答了飞萤的问题,飞萤扭头,只见暗影里晃出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带了几分酒气的声音只熏人面。——一个男子正头戴盔身披甲倚在城墙上,头盔遮住了他因喝酒而潮红的脸,他对着飞萤眨了好几下眼睛,明明咧着一口白牙,却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走得近了,猛然间闻到他身上发出的一阵辣香辣香的肉味,追溯根源的话,会发现原因就在他胸前交叉着的右手上拿着的鸡腿惹的祸。鸡腿已经被啃了一半,似乎生怕失去它的诱惑力,尤不死心的在灯下努力炫耀着它身上肥腻肥腻的油光, 飞萤将目光从鸡腿上收回,朝男子拱手作礼,唤了一声“叶兄”。这名叶姓男子闻言,举起拿着鸡腿的手摇了一摇,故作不满的说道,“虽然你我一个在皇宫外,一个在皇宫里,但职位都一样。叫兄弟多见外啊,直呼名字就好了啊。来来来,兄弟们刚刚摆了一局,我一个开门红,杀得那个红眼啊,叫旁人嫉妒啊” 叶姓男子举起手中的鸡腿,不爽的叉着腰,“谁知道最后只赢到了这个。” “又是兵部的人,又能当上侍郎,人还年轻,想必来头不简单啊。” 叶姓男子刚扒了一口鸡腿,正吧唧吧唧的嚼着,对飞萤扭转回头的话题没反应过来,“啥?哦,那个谢侍郎啊,能有啥来路,谢家在京中也没什么人,地方上又没什么值得显赫的,当上侍郎可是据说他很得兵部穆尚书的喜欢。” 飞萤刚“哦”了一声,叶姓男子又道,“瞧你的眼红劲,和八大氏族扯上关系的人,还用得着管有没有来头啊。你要是在哪个氏族头头面前卖得了乖,讨了点欢心,别说是统领,估计将军的位置赶明儿都能坐上去。” 飞萤还来不及说上什么,只觉得肩上一重,叶姓男子早已经一个猿臂伸来横架在了飞萤肩上,说道,“走走走,眼下又没什么事,和我一起去杀一局,灭灭他们的威风。” “可听说宫里出事了” “可不是,连我都听说了,说是姜德妃被贬了,你有没有听说被贬的原因嗯,你刚从宫外回来,消息又刚刚传到我这里,你知道了才奇怪。诶,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啊,据说是和三皇子有关” 飞萤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一震,有听闻宫门外传来了马蹄声,马蹄声匆匆交错,在城门处连停都未停,两人两马一前一后疾驰而去,从飞萤的身边一阵风似地掠过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叶姓男子望了一眼在夜色中远去的两人,又咬了一口鸡腿,这才对着门口的惊慌着叫嚷着的侍卫们喊了一嗓子,“是三皇子,没事没事,都回去吧。” 皇城门口的侍卫们这才肯安静下来,叶姓男子却发觉手臂的支撑物轰然一空,刚被自己架着肩膀的飞萤已经往前走去,走进了前往内宫的夜色中。 “诶,这个人,好心让他留在这里避一避风头,偏偏还死脑筋,要回到冒火的房子里去,诶,年轻人啊。”叶姓男子又再啃了一口鸡腿,将最后一块肥美鸡皮连着皮下的肉咬掉了,剩余的鸡腿还残留着大把的肉,他却直接扔掉了,引来几支野猫饥饿的争夺。 夜色中,宫灯静静照亮四周。宫道上,刚打一匹马儿跑过,还没等看清马上的人儿,后面又追来了两匹明显跑得更快的马,将最先的这匹马给超越了,留下模糊不清的影子。 被超越了的人放慢了身下马儿的速度,明灯照亮了他身上一袭淡蓝长衫,正是先前被人议论的兵部侍郎谢姚。他看向那两匹快马奔去的方向,大道笔直往前畅通无阻,正直通皇宫。他远远看着两人两马再次直入了宫门后,这才勒转马头,没继续往前,在路口往右边的小道上一拐,兵部赫然在前。 他在挂着兵部牌匾的大门旁歇马进屋,门前冷清清的,连守门的人也不知道到哪里偷懒去了,他走进屋子里,拿起笔来正准备在值夜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但见四周静悄悄的,门里面也一个人影也没看见。他略一犹豫,反倒是吸饱了墨汁的毛笔毫不犹豫的滴落一滴墨水,在纸上一抖正欲晕开,他只好添了几笔将墨汁续化成字,而后,他将桌上几个卷轴抱在怀里,直出屋后再出大门。大门右边上的老树已老迈,大夏天里也长不出几片叶子,枯索索的在夜里伸展着他凄凉冷清的枝干。谢姚从树下经过,一路笔直往前,走的并不是刚才的大道,最后却同样和刚才超越他的两匹快马一样来到了同一个宫门前。宫门往后,只见殿宇重重,凝然伫立夜中,皇宫禁军站在光影分界的斜长线里,将手上的长戟交错一拦,冷声叱问来者何人。 第六十二章 贬妃·二 但很快,宫门前的禁军便收回手上长戟,让谢姚通过。这一路畅通无阻,谢姚行至墨玉殿,正巧葛云从殿中出来,一回头远远看见谢姚,亲自迎过来,低声问,“谢侍郎怎么来了?” “臣有事请求面见圣上,不知是否方便?” 葛云略一踟蹰,但脚下并未停顿太久,立即将谢姚引去墨玉殿一侧的斗珠阁,让谢姚略等一等,又合上门出去了。谢姚站立阁中,面对妖妖娆娆闪闪烁烁的烛光,略迷了一会眼,刚想着将怀中的卷轴放下,就听到身后门被人推开又关上了,夏昊迎着妖娆闪烁的烛光含笑走来,笑容温和,声音温煦,一边走一边随意问道,“兵部一整天无事,轮到你值夜反倒有事要急奏?倘若无事,又是你的借口,朕可得罚你,要狠狠罚。” 谢姚跪地磕了一个头,却不起身,见夏昊面露疑惑之色,才道,“臣斗胆,想知道圣上若是要惩罚臣,是怎么个罚法。” “好啊,果然又是借口。”夏昊哈哈笑出声来,“你欺骗朕,乃欺君之罪,律法早已写清楚如何处罚,还用请教朕吗?” 谢姚倒也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本书,书卷残破,似乎便是从夏子晏手上得到的那本书,他将这本书递给夏昊,这才说,“不知这样东西能否让臣功过相抵呢?” 夏昊立即拿在手上,翻看查阅,一边口中道,“看来你这个兵部侍郎的位置坐得很稳啊,朕刚听说你的心愿,转眼就有有心人替你把心愿了了,甚好甚好。” 殿上正坐着的皇者似乎心情甚好,将书放于一边,说道,“爱卿是否还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聊了些什么?” “回圣上,圣上上次让臣回答一个问题,说臣若能猜对便赏臣当个侍郎。最后,圣上又和臣打赌,说臣仅凭自己的能力一定寻不到这本书,不过看来,这一次臣又赢了。” “可朕怎么觉得爱卿是在耍诈,借了别人的能力,还将此归功到自己身上。” “回圣上,臣用的是计谋,放出话来,愿者上钩,难道不是自己能力的一种吗?” 夏昊闻言,又笑道,“也罢,就算你赢了,那朕问你一个问题。” 谢姚抬头,只见拿着残书的夏昊目光深邃,神情肃穆,不显笑颜,似语尤疑,谢姚重新低下头,静静等待。殿中终于响起夏昊的声音,“朕年少的时候随父出征,野营时遇到有毒蛇潜入帐中,被慕从军制服了。当时,他说过一句话,是句俗话,朕记得很清楚,他说的是‘打蛇打七寸’,这是蛇的致命伤。人也是一样,要制服一个人,先攻击他的弱点。朕封你为兵部侍郎,想必你该知道朕让你去兵部的目的。” “臣心知,所以定不负圣上所望。” “所以,日后行事,按你想的来,兵部有你在,朕会放一半心。若有重大事也不必入宫见朕,让葛云转告即可,需要什么,告之葛云,他会替你安排。朕若需要你时,会召你入宫。” 这话已说得清楚,是让谢姚不要单独私下入宫。言外之意,便是责怪自己今夜入宫鲁莽了。谢姚没有为自己此行反驳,赶紧应下来了。 夏昊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依你的才能,朕给你的这个位置似乎还有些屈才了,但是,你还年轻着呢,将来朕百年后,你是辅佐新帝的人,能走多远,就得看你自己表现了。 不过,朕这四子,如今长子性情反复不定,次子太过温良,三子锋芒毕露,幼子醇厚软弱,若是你站在朕的这个位置上,你属意哪一位皇子?” 谢姚犹豫沉吟着,未曾回答,夏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爱卿不必拘束,尽管畅所欲言,朕免你无罪。” “四位皇子都还很年轻,犯些过错是难免的事,无伤大雅。身为皇子,养得骄纵些,说明母子情深。性子未经磨砺,待年长自当稳重,能担大任。” 夏昊对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自然不满,又问,“那若四子皆为王,你投奔何人?” “若此四子皆为王,臣定投奔名正言顺的那一位。” 话音刚落,不出意外的听到殿上皇者冷冷的哼了一声。谢姚抬眼看了一眼,又收回眼光,他之前犹豫沉吟便是担忧诚实回答定会惹圣上不悦,此时既然已经惹圣上不悦,他也无所忌惮了,“臣猜想,圣上必定是属意二皇子。大雍氏族根腐茎坏,是大雍的毒瘤,早该清除以绝后患。梅皇后、姜德妃都是氏族之女,圣上必定有所忌讳,秦淑妃是南秦公主,拥有南秦皇室血统,身份特殊。只剩下简简单单的二皇子,正符合圣上所想。但是” “哼,你说了个名正言顺,朕就知道你要说但是。”夏昊有些不自在。 谢姚开口解释,“历来立长立贤,大皇子皆当之无愧,圣上对他多有偏见,所以对他的才干自然有所不公正。大皇子比之二皇子,更为沉稳果断” 但夏昊未等谢姚形容完,立即打断了谢姚的话,“未领过军未上过战场未参国政,才干都是纸上谈兵,有什么公正不公正?” “臣指的是他的品行。三皇子锋芒毕露,心性骄傲,有失温良。二皇子如圣上所说性格温良,却怕过于温良,大事时,不知能否当断则断。四皇子倒是天真稚子,膝下承欢再好不过,皇权之事一旦碰了,对他而言不是好事,对国家而言也不是好事。臣观之,只有大皇子最为合适。” 夏昊闻言,少见的没有立即反驳,或是露出不以为然的嘲笑声。他的目光落在殿中某处,突然开口,却说了另外一个话题,“爱卿可知,朕今日将姜德妃贬为夫人了。” 谢姚突闻此言,意料之外,吃了一惊,满脸不可置信,明知不是笑谈,目光仍旧在夏昊脸上巡了一圈,才心里确认了这件事情。 “巫女当日入宫,曾奉上灵药,以治大皇子的脚伤。当时,朕就怀疑这是否是天山的暗示,否则为何不直接派人送往猎苑,及时送与大皇子,而是先奉至朕面前,由朕转交呢。” 第六十三章 贬妃·三 仿佛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事情,夏昊将递至唇边的茶水又放回桌案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几日,还有些事情,不得不让朕对大皇子的看法有所改观啊。” 但夏昊面容泛上几丝阴郁,令人难以判断出发生的事情到底是好是坏,对夏子海的看法到底是好是坏。谢姚想着先前和夏子晏说的一番话,刚要开口,夏昊却先说了一句,“朕今日去看了姜德妃,即日起,她将被禁足宫中。明日早朝后,会有正式诏书颁布昭告天下,——姜德妃德行有亏,处心弗端,朕念她入宫十几年,养育皇子有功,姜氏一族侍奉历代君王劳苦功高,只摘去她德妃名号,贬为夫人,移出紫云宫。” 这番话恍若惊雷,炸响耳畔,谢姚面上还余着半丝平静,心里早狂潮翻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仅让夏昊对夏子海看法有所改观,连荣冠后宫的姜德妃也在朝夕间被贬为夫人。这是件大事,却来得如此无声无息,事先居然一丝风声也没有听闻过。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啊,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谢姚甚至能预想到明日早朝上的狂风暴雨了。 “谢爱卿,你知道朕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看来,圣上是下决心要削减氏族了。” “是啊”,夏昊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走向窗口,雕花木窗开了一条缝,略微风吹,吹至面上,却吹不散人脸上阴郁之色,夏昊摇头叹了一声,“是啊,早就该做的事情,拖了那么久,才等到这样的机会,不怎么合适,却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沉疴不治,大雍病入膏肓,终究是朕之过。” 夏昊沉吟着,缓缓道来,“待姜德妃贬为姜夫人后,姜氏一族自然知道收敛,倘若他们不聪明,更方便朕名正言顺的收拾他们。如果他们太聪明,朕也自有办法让他们露出些马脚来。” “可京中八大氏族同心同德,届时只怕他们会一力护住姜氏一族。” 夏昊不悦的哼了一声,“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冷眼旁观他们多年并不出手。溶水之事,梅建鑫等着降罪,梅氏一族自顾不暇。这可不是小事,光这个失职失察引起灾民叛乱的罪名,就够其他氏族的人能躲则躲了,此时再加上姜氏,他们有心无力,执意一力相护,难不成打算同归于尽吗?” “圣上英明……” “奉承的话就不要说了,朕怕听了太高兴,得意忘形。” 谢姚不露声色的继续恭维,“梅氏、姜氏失势,户部左侍郎和主事这些位置也就空出来,官员补入后,户部就重新回到圣上的手中。圣上这一招,一石二鸟,臣心下揣摩,才知什么叫做夜郎自大,对圣上更觉是五体投地了。”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别忘了,户部尚书的位置还落在苏凌翰的手上呢。” 虽然如此,但是其他重要位置换上了新官员,苏氏就算要作乱也成不了什么事。谢姚本就是为了溶水之事而来,见话题已经引到溶水之事上,便赶紧趁势把和夏子晏谈论时的疑惑整理禀告上来。夏昊听闻,“嗯”了一声,却并未反驳,他久站窗前,此时突然将窗子猛然推开,窗外的风瞬间趁势阴狠狠的挤入室内,灯光也瞬间趁势照向窗外,夏昊突然眉头一皱,往窗外冷声质问,“谁在哪里?” 第六十四章 贬妃·四 一道影子突兀僵在宫柱间,再也不动了。夏昊伸出一只手将窗子猛然推开至极限,冷眼凝视着那道影子,再次冷冷开口,“出来。” 影子从宫柱间慢慢移向地上,黄蒙蒙的灯光延长了地上影子的长度,照着影子主人的背部,身材矮痩,头上并不是宫女的发髻,原来是个太监。风将太监的衣衫灌满,猎猎作响。他的声音也被风削弱,在起起落落的风中听来颤颤巍巍的,好在听得不算糊涂,——“回圣上,奴才是荣升。” “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圣上,三皇子入宫了,奴才是来请示圣上的。倘若三皇子前来请求面见圣上,圣上是见还是不见?” 夏昊没有立即回答,环顾窗外一圈,见窗外只荣升一人立着,问道,“是葛云让你来的?” “回圣上,奴才正因为没有见到葛大总管,这才贸然先来请示圣上的。” 一阵猛风吹来,将夏昊打开的宫窗猛然关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夏昊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宫窗重新打开,见荣升仍旧站在宫柱边上,影子仍旧是在原先的地方一动不动,缓缓开口说道,“听仔细了,三皇子若是来了,请求面见朕,你们一个人都不许理他。朕要见他自然会召他来。” 荣升立即应了,转身便要离去,夏昊把他叫住了,说道,“你就站在殿外,等葛云来了,告诉他。” 荣升也应了,垂着手低着头侍立门外,影子一动不动,仿佛他也是斗珠阁外的宫柱子。夏昊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将宫窗重新关上了,回过身看着谢姚,也是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谢侍郎,你是慕尚书亲自举荐的人才,他是朕的左膀右臂,而你,又是他的左膀右臂,朕管理国家,都得靠你们,你下去吧。” 谢姚告退离去,打开宫门的时候,一道闪电划亮了沉沉天幕,划亮了斗珠阁前未被灯光照透的黑暗。沉沉天幕上有雷声闷闷滚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轰然炸响,只搅得人心里难受,巴不得赶紧完事。那名叫荣升的太监站在门外,见谢姚离开,道了一声“恭送谢侍郎”,谢姚朝荣升点点头,便迈开步子离去。他面朝北面朝皇宫外走去,而在他身后的远处,上华门里转出两个人影,步履匆匆,正往重台殿赶来,人影一前一后由远而近,走得近了,才看清楚最前面走着的是夏子河。殿外候立的宫人见他面容神情阴翳非常,都不敢抬眼正视他,赶紧朝他行礼问好。夏子河站在重台殿殿门前,看着殿内灯火将关闭的门窗都烘得明亮,他开口询问殿外的宫人,却并不是问夏昊是否在殿内,而是问葛云在何处。他一向行事肆无忌惮,此刻却也要先找了葛云询问情况,可见姜德妃被贬之事对他来说仿若晴天霹雳,行事也收敛了几分。 又是一道闪电,轰然逼近的雷声在头顶上方翻涌,天空或许是破了个口子,夜雨倾盘而至,宫道上来不及躲避的宫人们赶紧跑入宫檐之下,或者继续冒雨行进着,或者打开早就准备好的雨伞,拿在手上的宫灯在瓢泼大雨中孱弱不堪,风来卷它,雨来浇它,它仿佛风雨中的一只迷途萤火虫,随时都将失去它的光与热。 葛云站在宫檐下,豆大的雨点随着风肆意飞泼,湿冷冷的叫人烦厌。葛云对着面前眉头紧锁的夏子河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事情事发突然,当时屋内就仅仅圣上和德妃娘娘两个人,他们谈了什么,奴才一无所知,只知道气氛很是安静,两个人都没有争吵过什么,但是灯圣上出来时,就下了这道旨意。三皇子若想知道是什么事情,恐怕只能问圣上和德妃娘娘了,但圣上此刻最好是不要去问,德妃娘娘被关了禁闭,是见不到问不了,三皇子,不如听奴才一句劝,天色已晚,有事改日再叙,如何?” “可是熬过今夜,过了明日早朝,正式贬妃的圣旨就将昭告天下了,到时候,事已成定局,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三皇子何必急于一时,”葛云扭头看了看灯光明亮的宫殿,声音又低了一低,“后宫妃子的地位并非都是只往上升,或者只往下降的,也有先抑后扬的。德妃娘娘被贬而不是被废,那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三皇子,别忘了,母凭子贵,子因母荣,这是相生相靠的,只要不是两者皆无,就还有可能的机会。何况圣上乃一国之君,一言九鼎,真的让圣上收回成命是好事吗?三皇子倘若纠缠在过了今夜就无法挽回的想法中,难不成是想走大皇子的老路吗?” 夏子河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了,闪电将他的忧愁眉目映亮,还没来得及将他唇边的一缕笑意照亮,闪电的强光便已经消失在天地间。夏子河对着葛云拱了拱手,衷心谢道,“多亏葛公公提点,否则,子河不知道要把事情闹僵到什么地步,这番恩情,姜氏和本皇子定记在心中,永不辜负,来日,定当相报。” 葛云赶紧将夏子河的手推回去,受不起的摇摇头,说道,“三皇子是个聪明的人,这件事情来得突然,三皇子没有被冲乱阵脚,还能事先请奴才来,是三皇子看得起奴才,奴才又怎敢知无不言呢。” 他俯身靠近夏子河耳畔,轻声道,“身为儿臣,当有子之孝心和臣之忠心,三皇子若了解这句话,改日见了圣上,将功补过,还有何愁?” 雨水哗啦啦的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地上流动的雨水又将他们的身影模糊了。夜雨击打着宫殿上的琉璃瓦,和宫廊上的瓦片,一路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追随不去。夏子河和葛云告别,待走了好远才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重台殿模糊在灯影雨雾中,梦境一般的遥不可及。天幕上滚雷阵阵,不肯将息,不时的闪电无情劈落眼前。夏子河站在檐下望着雨雾,这样大的雨,纵然有伞撑着,也得淋湿衣服,何况他此刻手中并无一把伞。刚才的谈话浮现在耳畔,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刚刚舒展开的眉目又泛上愁色,毕竟宫中的人情,向来都不是平白无故的。 第六十五章 心意·一 一夜急雷,滚滚如潮涌潮落,梦里闻听落雨声,瓦上轻音一片。天光浮起,暗夜无影,雨消雨退,地上辗转清水凉,照面如照镜。 抬头,天幕阴沉,仿佛经过昨夜放纵后尤不肯罢休,正稍补元气,等着再大闹一场。鸟雀从灰蒙蒙的天幕前飞过,留下几声啼叫。脚下,平静的水镜被清扫落叶的扫帚惊扰,皱起光影,很快又随落叶被扫帚扫开,只留下潮湿的地面。 报时的鼓声响起来,官员们在云层低垂的天空下,走过潮湿的路面,带着早晨清凉的风前往皇城,参加早朝。但还没等下一轮报时的鼓声击响,他们又渐渐散去,从宫殿离开,重新走回到潮湿的宫道上,阴风还旋,吹动他们离去的衣袍,猎猎作响。 巫颜醒来时,发现宿塔里静悄悄的,似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托着腮坐在窗边吃掉了早餐,剩下一个犹带着温度的包子,便将包子拿在手上,走向庭中。小白觅食归来,一个完美的滑翔后落在巫盈的窗边上,一双红眼珠子四下转动,也是一副无事做的模样。一人一鹰对看半天,大眼瞪小眼,更觉无聊。巫颜将包子塞到嘴里,用嘴巴咬住了,包子将她的话给堵得含糊不清,根本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小白歪了歪头,似乎表示不解。巫颜才不管它解不解,将两条断鞭拿出来,身子蹦到落满了松针松叶的空庭中,在庭中挥舞起鞭子来。 鞭子都各自断了一截,说是练习鞭法,倒不如说像是舞动两条坚硬的短飘带。巫颜自己也觉得乱七八糟,索性停了下来,撇着唇不悦的叹了一口气,一转身,一抬眼,突然就看到被雨浇过后显得格外青翠的松树下,一名身穿烟灰色长衫的少年站着那里,正注视着自己。 少年眉目笼愁,似有所思,不知道站在那里有多久,更不知道注视着自己又有多久。巫颜刚看向他,他眼睛一眨,眉目间的愁绪忽而消散,一双眼睛也像是被夜雨浇过,瞬间亮了起来,眼中有若水光辗转掠过,光彩奕奕,引人目光流连。巫颜恍惚中收回目光,刚要“哼”一声,才发觉嘴上还叼着一个包子,赶紧伸手将包子拿下来,转过身,三口两口把包子给吞下肚。 吃完了包子,身后还是一片宁静,仿佛刚才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巫颜又扭头一看,只见少年仍旧站在松树底下,一阵风吹,拂落一枝残留雨珠,他却躲也不躲,只是待风过后,才抬起袖子将落在脸上的雨珠儿给擦去。 夏子河见巫颜不说话,笑了一笑,说道,“昨夜下了一场大雨……” 他的声音难得如此的温和,仿佛轻飘飘的羽毛,让人不忍发出高音,生怕惊扰了羽毛。可他说了这一句却又不说了,巫颜本来打算等着他说完了自己好走人,见夏子河无故不说下去,反而把自己等着心焦,忍不住说道,“昨夜的雨是下了很大,天亮才停了,你难不成是淋了一整晚的雨,淋傻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夏子河看了巫颜一眼,却没有反击,只是叹了一口气,巫颜还以为他要故弄玄虚一番,好在他终于把未说完的话补说清楚了,“昨夜,我母妃被贬了。” “变扁了?”巫颜没听明白,皱着眉头不解的问,“啥意思,是说生病了?还是你们宫中的避忌讳用的什么词?” 夏子河扫了巫颜一眼,眼神中又是无奈又是不耐,原本忧伤失落的心情被巫颜这一鼓捣,全都散的无影无踪。他没好气的说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真是笨,哪里就是生病了,就是地位和身份比以前低了。” 巫颜见他恢复一贯骄傲无礼的模样,友好的态度也收了起来,张口反击,“我这是不耻下问。” 夏子河面上仍旧是一副不屑的样子,巫颜不由忿忿道,“身份地位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人只要能活着,骨肉相聚享受快乐就是幸福的事情,没死就好,慌啥。” 夏子河的脸色一沉,巫颜觉察出自己这番话的确有些说得过头,还没等她解释,夏子河沉郁的脸色恢复了平静,淡淡的说道,“虽然话不中听,但是是有这样的理,只是有些糙。” 他说着又笑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巫颜看,“没想到你安慰人是这样一个安慰法,别人都往好里说,你偏偏要往最坏的说。” 夏子河和巫颜隔得这样远,不时有清风拂过他们的面庞,衣袂飘飞,但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眨一下,看着巫颜的眼神甚是认真,又满含深情。 满含深情?巫颜被自己的想法先吓了一跳,赶紧先移开了眼神,又不甘心的再回去看一眼,却见夏子河还是这副模样看着自己,她按捺不住,手叉着腰,气势汹汹的质问,“你……” 前几日在御花园不欢而散,记忆犹新,他突然出现,不是兴师问罪,难不成是登门道歉?不对不对,他这个人不是混世魔王出门就欺压善民,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巫颜“你”字刚出口,夏子河却先插进了一句话,“前几日的事情,我思来想去,的确有些不应该,所以……” 夏子河说着,缓缓朝巫颜走了过来,“那日的事情,我是做得不对,好在颜儿你心胸宽大,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定会原谅我,可我还是要亲口和你说上这一声,以表我的诚意。” 拐着弯的威胁自己如果不原谅他就是心胸狭窄吗?哼,道歉也要占个便宜,巫颜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脸上却是故作惊讶的说道,“我向来是不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这件事情和三皇子你有关,那就是大事了,这就得另当别论,得非常非常非常的计较在意才行,所以,我格外放在心上,也格外不能轻易原谅三皇子您,否则,岂不是看低了三皇子您了吗?” 第六十六章 心意·二 , 夏子河脸上露出一副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表情,手伸进袖中,巫颜以为他要拿出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来,结果还真让人惊讶,因为他拿出来的只是一条帕子。他将手帕递到了巫颜的面前,说了声“给你”。 可他手上的帕子并不是之前扔到水里的那一条,巫颜不解的看向夏子河,也没有伸手去接,让夏子河手干巴巴的伸在空中,他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条帕子已经弄丢了,无法完璧归赵,只好还你一条新帕子,以表诚心诚意。” “既然那条帕子已经丢了,我要你的这一条也没什么用,算了。” “那,颜儿是不计较了……” “唔,你堂堂一个皇子都来向我道歉了,我怎么可能计较呢,总给要您这个面子呀。不过……”巫颜眼睛一弯,娇俏一笑,将夏子河拿着帕子的手推回去,笑道,“这欠着的还是得记着,将来债滚债利滚利滚成大人情了,你再还我也不迟。” 伸出的手瞬间却被陌生的手抓住,肌肤相触间有帕子柔软顺滑的掠过手背,手帕上透过微微的暖。巫颜吓了一跳,赶紧将手抽了回来,她鼓起眼睛看向对面的少年,却见少年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那只抓着帕子的手仍旧伸着,握着一掌的空气,却不肯收回,眉目含笑,正低头凝视自己。 “怕了?你这只老虎也会怕人?”夏子河将帕子扔到巫颜怀里,含笑道,“就当做是利息,收下吧。欠债的可是大爷,你不收,我就当两不相欠了。” 那块帕子被风吹起,眼看就要被吹走,巫颜无可奈何的将帕子抓在手中,却见帕子一角沾染一点红痕,像是用过的,她疑惑着,开口问道,“这块帕子是新的?” 一抬头就看到夏子河脸上的笑意,巫颜就知道自己说对了,“你既然是专程来道歉,怎么帕子却是用过的,太不诚心了吧。” 夏子河笑得没心没肺,“我不过是要进宫见我的父皇,顺道来看你,看你有没有生我的气。” 巫颜被他给气坏了,将帕子扔回到他身上,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巫颜巫颜,是因为容貌出众,所以才叫这个名字吗?” 头顶有鸟雀经过,瞬间飞入了枝叶中,引得檐下无聊的小白扑翅追向它们的歇脚处,将鸟雀惊吓得闹出一阵动静,赶紧飞远了。身后,陷入诡异的安静中,少年的声音失去慵懒悠闲,恍若呓语,却偏偏太安静,听得格外清楚。巫颜脚步微停,回过头去,没好气的说了一声,“要你管。” “我当然管不着,因为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夏子河声音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了,他的目光落在帕子身上,此时抬眼看向巫颜,眼神是异样的深邃,却清浅得能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巫颜浑身都不自在,扭过头便要走开,手却被人再次抓住了,抓得那么紧,不管怎么挣脱也挣脱不开。那个抓着自己手的恶人偏偏声音还如影相随的跟来,在耳畔绵绵柔柔,缭绕不肯散去,“你可知道,这些天,闭上眼却总是想到你,明明身边那么多的美人,却偏偏只想看到你。是不是,你对我使了什么法,让我这样不像自己,我都要疯了,为何你却要走开,为何不敢听?嗯?” 少年的脸近在咫尺,长睫毛微微眨着,薄唇里呼出的气落在面上、耳朵上,是恼人的暖,灼人的热,她避不开,狠命抬脚踩向他的脚上,他没料到,中了一记,吃痛的瞬间手上劲道一松,巫颜趁隙跑开,站在他伸手不及的安全极力对他做了个鬼脸,喊道,“想骗我,开我的玩笑,哼,我可不好骗。” 夏子河抬起脚扭动了一下,脸上神色已露微恼之色,“还好你不算太笨,知道本皇子在开你的玩笑。但是,你怎么可以这样,” 随着少年的声音传来,空气像被什么狠狠抽打了一下,似乎有什么凭空而来,迅不可挡的缠向了巫颜的腰间,巫颜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风筝,无力挣扎,被腰间之物狠狠的甩向不可控制的方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扯回庭中,眼看就要撞向庭院旁的松树上,缠在腰上的东西又生硬的将她的身子往回一拉,但她还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好在软绵绵的,撞痛会撞痛,却不会受伤。 待低头,看清缠在腰间的东西赫然便是那日夏子河送与自己的鞭子,巫颜皱着眉头看向被自己撞到的夏子河,他也皱着眉头看向自己,两人因为都因为被撞得生痛,并没有发现两个人的身体其实挨得那样近,彼此的气息都落在对方脸上,绞在一块。 玩累了的小白身影出现在头顶上方,它无声无息的滑翔落向庭中,它似乎看出巫颜腰上被鞭子所缚,身子被人所困,想也不想就要往鞭子的另一端啄去。 “公子小心!”段少白的声音凭空响起,好在,被鹰鸢攻击之前,庭中的两人都被唤醒了。夏子河瞬间松开了手中的鞭子,然而鹰鸢小白却仍旧带着攻击性的扑向夏子河的身上,惊得巫颜死命的喊了一声,“小白,快回来!” 一阵风狼狈的从庭中落下,小白迅猛的身形一滞,从半空中跌下来,一颗小石子“啪嗒”一声,与小白同时落在了地上,坑坑洼洼的水潭里溅起泥水,在小白的哀怨鸣叫声中,一身羽毛已被溅湿。 巫颜叫了一声“好险”,扑向地上的小白,眼睛却先看了一眼身边的夏子河。夏子河鬓发微乱,眼睛却仍旧是笑着的,“不知你是先担心我,还是鸟儿。” 他没等巫颜回答,抬脚走了,远去前半回头的侧脸上,似乎唇边还若有若无的挂着一丝笑,巫颜总以为他会转过身说些什么,可他终究是走远了。院门口站着的是一身青衣的段少白,他匆匆赶到夏子河身边,似乎想查看夏子河是否手上,却被夏子河竖起的一只手给拦住了。这两人渐行渐远,巫颜看着他两人消失在院门口,恍惚间风吹水珠坠落,滴落脸上,庭中寥落无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条鞭子寂寞的落在一旁,提醒着人们它的突兀存在。 远去的宫道上,一个青衣男子开口提醒道,“公子,玩笑话说多了可别当真了。” 他身前走快几步的夏子河想也不想就回答,“我知道。” 他们沉默着继续走向远处,身穿烟灰色长衫的少年突然止住脚步,看向阴云不展的天空,“既然假可乱真,真假混淆,就算当真也没什么要紧的,顶多再假装什么都没有过就是了。” “公子……” 少年轻笑了一声,声音是说不出的疲倦,眼睛深处似乎却有一丝光,仿佛细微火种隐忍燃烧,“少白,你知道吗,当年母妃曾为我求过一卦,说我将死在离宫时。皇子十八岁离宫开府,我居然活不过十八岁。不过,这么多年了,早就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慌,像是有些舍不得。茶楼上,听说书人谈相思,烟花场中,看痴男怨女恨离合。情之一字,到底是痛苦还是快乐,为什么却能叫人甘之如饴,我向来不理解,今日,却有些懂了。” 他身旁的段少白低低叫了一声“公子”,却无法宽慰出任何话。倒是风低低掠过,一路惊起枝摇草动,像一路在细细低语些什么。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顶点小说23wx.io】 第六十七章 剿匪 , 宫门被轻轻掩上,殿外的天光从即将被掩上的宫门内抽离,最终全身而退。殿内灯烛已撤,光暗两色交融,溶解成一色的灰。殿内所有的器物沉浸在这蒙蒙的灰中,失却所有光彩。 窗子开着,依稀还有风,徐徐吹动殿内珠帘、书案上纸张,珠帘下有少年屈身跪着,缓缓抬起的一双长目若桃花,却似带着风吹花落葬流水的清冷,衬得脸上平静神情也有若深潭冷水,看在人眼里,生怕连捂得热乎的手贴上来也得被这清冷神情给冻得发冷。 书案前有人长身而立,墨砚上墨迹未干,白纸上一字未留,站立着的男子将手上的笔沾满了墨汁,却是将笔缓缓放下了。男子穿着素白一色的家常衣服,下巴上胡茬略显,一缕茶烟淡无痕迹的飘过他脸庞,茶香温润着他平静的脸,他抬眼看了一下殿中跪着的少年,开口让少年站起身来,又让他坐下了。 “没想到朕今日朝堂上一番话,倒是先引来了皇儿你。”素白服色的夏昊伸手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意悠闲,言语含笑,“皇儿消息如此快,看来和朝中某位臣子关系甚密,感情甚笃啊。” “父皇此话此意,是对儿臣的误解,恕儿臣难以接受。” “既然是朕误会了,难道皇儿你要说的事情与溶水叛乱或是贬妃的事情无关?” 夏子晏缓缓抬起头来,扬声道,“皇子未建府前不可议论国事,父皇有训言在上,儿臣又岂敢僭越。溶水之事乃国事,儿臣一不知实情,二从未接触过朝政,井蛙观天,怎敢枉论政事。至于德妃娘娘,这可是父皇后宫之事,更非儿臣可妄加言语的。父皇圣心思虑,目光长远,必有用意。” “嗯,说得好。”夏昊点了点头,赞许了一声,“那你这么早请旨求见,可是有何事?” 但夏子晏却无端沉默了一会儿,夏昊不由疑惑起来,抬眼望去,两人目光此时相对片刻,夏子晏这才开口说道,“父皇,儿臣今年便满十八岁了。” 夏昊脸上疑惑神色瞬间退却,顷刻间已换上感叹,他目光在夏子晏眉目间流连,“是啊,十八岁,又一个匆匆十年而过,朕都快忘了已有十年未见云浓……” 夏昊这番话没说完,人却已经转身面向窗子,窗边有珠帘幽幽而无声的垂落着,将人想要望远的目光给阻断了。天色幽白,静默的将夏昊沉默皱起的眉目抚平。夏子晏听及夏昊提到“云浓”这个名字,却不是母亲的名字,面露不解,还未曾发声,夏昊却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夏子晏,唇角明明已经皱起笑纹,可眼神却缥缈遥远,不知落在何方,“都说旧人旧事不可忆,偏偏不自觉,老了啊老了,老来多健忘啊。” 似乎是看到夏子晏面上的不解,夏昊开口解释,“当年你母亲去西月的时候,还没改名字,就叫云浓,所以朕喊习惯了。登基后要给你母亲名分,皇后担心你母亲身份卑微,又是在西月待过的人,所以给她改了名字,叫做华衣。你还小,这些事情又太久远,所以你不记得。” 夏子晏恍然,点点头,却见夏昊看了自己一眼后,突然摇摇头面露微笑,却不知他在回忆里想到了什么,如此开怀,赶紧趁此时机开口说道,“京中孩童每逢生辰之日都许下个心愿,儿臣斗胆,也想像这些孩童一样向父皇讨要一个心愿。” “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岁啊,想当年,朕遇到你母亲时也是十八岁。嗯,你也没向朕讨要过什么,既然是生辰的心愿,朕先准了,但是别太过分啊。” “儿臣想提前建府,在去天山之前搬出宫去。” 夏昊闻言,思索着回答,“你年满十八岁,是到建府离宫的年纪了,内侍省开春的时候就和朕提起此事,但是皇子建府是大事,关系到爵位和封号,不能太操之过急。事情已经在慢慢办了,但是去天山之前要办好,还是太急了些……” 他突然话语一停,抬眼看向夏子晏的眼睛微露精光,似乎要将夏子晏看得透彻,“皇子未建府前不可议论国事,你告诉朕,你想要提前建府,是否还另有用意。” “儿臣……” “也罢,只言片语,没什么意义,你也不用解释什么。你是朕的爱子,倘若对这片江山有一分两分想法,也是常理人情,朕并不意外。” 夏子晏跪地磕头,诚恳道,“这天下是父皇和长兄的天下,儿臣能力浅薄,只能尽力辅佐,了一此生。” “既然如此,那你是为了什么?”夏昊背着手走了一个来回,突然发声问道,“难不成,你原是为了溶水的叛贼而来,请命剿匪?” 夏子晏伏在地上的身子又低下去,声音低低却坚定的回答了一个“是”字,他以为殿上会传来震怒之声,相反的,殿上的白衣男子只是背着手踱步朝他行来,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可剿匪不过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夏昊走到夏子晏身边,往椅子上坐下了,声音悠悠在夏子晏头顶上飘散,“随便派个人,领着大军,前往抓捕便是,又何须你一个皇子出马。” “父皇可愿听儿臣之见。” “你说说看。” “溶水连续两年遭灾,民众衣食俱忧,体孱身弱,只能静等朝廷救助。梅侍郎领命前往溶水赈灾,赈灾钱粮由户部如数拨下,一路又有官兵护送押解。贼人既然能无声无息间将赈灾钱粮劫走,若不是计划周密,那定是有内应。钱粮丢失,罪责在身,想必梅侍郎纵然是冒下欺君之罪也不愿将此事禀报上来。既然他已将此事禀报于朝廷,想必是已无法将贼人搜捕归案,无法向朝廷交差才不得不如此为。” 夏子晏话说了一半,见夏昊一直未有任何动作表情,以为夏昊走神并未听到任何话,停住了话头没有继续。岂料,话一停,夏昊的脸上露出丝微笑意来,竟是难得的称赞道,“难得你有心想到这些,朕是明白了,简单,即刻便传旨下去,皇榜告之,谁若有贼匪线索,立马大赏。”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顶点小说23wx.io】 第六十八章 剿匪·二 , “父皇有没有想过,溶水叛乱之事也许有这三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为官者贼喊捉贼,为一己私欲瞒上欺下,将自己犯下的过错推至治下百姓身上,导致百姓蒙受冤屈却无路可诉,致使京中朝臣及圣上曲解民心。官做贼,贼当官,就算派人剿匪,只怕也难将此事了了;第二,此事乃官贼相互勾结造成的结果,官贼互相袒护,朝廷派兵剿灭,只怕也无法斩草除根;第三种可能则是,官逼民反,百姓无路可走被迫沦为贼匪……” 沉默的空气中渗透着一股龙涎香的香味,浓烈沉重,令人清醒,夏子晏将一番话说毕,等了好久都没听到夏昊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想看自己的父皇作何表情、有何想法,岂料自己一抬头便撞进殿上男子正远目凝视自己的目光中。 ——夏昊将身子慵懒的靠在红木椅背上,半垂着眼帘的眼中神情甚是温和,他悠悠开口,低沉的声音似乎沾染了几分笑意,甚是温润柔和,“照皇儿如此想,眼下该如何做才是上上之策?” 夏子晏不露痕迹的将目光收回,拱手道,“此乃儿臣愚见,还望父皇指正。”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说得太多了,如果不是因为想得太多,就是知晓太多。”夏昊眉目间仍剩一缕温情缓罩,但已如落日余晖,惨败无温,声音如暗夜冷水,“你说你并非为了溶水叛乱一事而来,却请命剿匪。请求提前赐府,并非是为了提早参议政事,却又暗示溶水叛乱另有内情,呵……说你不是有心人,言行却不像无心,绕了这么一大圈,不肯开门见山,暗藏了如此多的心事,朕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不过,这贼匪不管是谁,官也好,民也好,盗贼也罢,非剿不可。” “溶水百姓受灾,正在受苦受难中,朝廷难道不应以安抚为先,否则民怨积生,岂不是失了民心”,但这样的话,因心中焦急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夏子晏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抿紧了唇,将抬起的眸子低垂,硬生生将眼中波动的情绪给掩饰掉。 “梅建鑫官至侍郎,乃朝廷二品官员,奉的是朕的旨意,身后代表的是朝廷,安抚的是大雍的臣民,他知道他一言一行代表了什么,会有什么样的意义和影响。既然他铁定发生了叛乱之举,就绝不可能再犯了失误失察之过。况且溶水叛乱之事早已在京中传开,建康城外,方圆百里,只怕早已传遍此消息。现在,千百只眼睛盯着朝廷,这些眼睛不仅有臣子的,还有百姓们的,他们在乎的是朝廷会如何保证他们的安定,他们要的是朝廷的保护,所以朝廷就必须给他们想要的保护。所以,这贼匪不管是谁,官也好,民也好,盗贼也罢,必须剿,只能剿。” 皇者脸上的温和神情一分一分转冷,带着不容人违抗的皇者霸气,他一字一字说得极慢,最终把话一顿,只拿着一双幽邃的眸子看定了夏子晏。 夏子晏跪立地上,安静聆听着。耳边,是夏昊未停歇的话语仍旧继续在殿中传响,“身处高位,当有怜悯百姓之心。但若百姓无知,成为刁民,唯有冷厉手段,才降得住。国泰民安,唯有舍弃坍塌的建筑后,再重建,绝不可以直接在残垣断壁上继续重建。所以,你要明白,一件事情,虽然过程和结果同样重要,但结果已经无法逆转时,过程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似乎是感觉自己的语气过于阴冷,这名皇者终于放缓了语气,笑了一声,淡淡的解释道,“一旦人的心里生出某个念头,就很容易忘却。他们既然有过反意,日后很难再愿意规规矩矩,该平乱而不为,便是大祸之源。子晏啊,你年少时出宫到皇陵为你母亲守孝,久不在宫中,很多道理你不知道,知道也未必懂得如何做才是最好,但是却不能不谨记在心。” 夏子晏听过夏昊这样的声音,记得那时母亲仍在世,他晨起告别母亲去尚书房读书,寒冬腊月,窗外风声呼啸,尚书房里暖气熏得人浑身闷暖,睡意催生,直至下课时人仍旧感觉昏昏糊糊,当他走出尚书房,迎面寒风冷冽如刀,但令他瞬间清醒的不是这一道寒风,而是无意看到的九丈台阶下那远远的一缕芳色,纵然承落一片白雪,他仍一眼就看出跪在台阶前的是自己的母亲。几名太监袖手冷冷而立,他知道这些太监不会让自己靠近母亲,也知道自己没有本事能让母亲离开这样寒冷的地方,他悄无声息的在母亲身后的不远处陪同跪立。那日,等他冻得浑身僵硬失去意识后醒来,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被人移到暖阁里,葛公公正端着一碗姜汤一口一口的灌入自己口中,是那样辛辣辛辣的甜,能感觉它从喉咙里一路流淌直至肚里,使人的身子慢慢的暖了起来。暖阁外,能听到夏昊用温暖闲适的声音在同母亲说话,可说出来那些话语,却将母亲平静的面容瞬间毁成凄冷神色。可惜当年太过年幼,记忆遥远模糊,忘记父皇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如今,此时此刻,他跨过岁月的长河,将记忆力的残余片段一一挥开,努力咽下涌上喉中的话语,用尽生平以来最诚恳的语气答允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教诲。” 夏昊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似乎很是满意,扬扬手道,“你既然有心要为父皇分忧,那天山之行就不可再拖了,你之前受到的委屈,是你母妃做得不好,朕已经罚她禁足反省了,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 夏子晏知道夏昊话中提到的母妃指的是谁,自然不是自己的母亲,但是他仍得恭恭敬敬的用这个称呼去称呼这个女人。即便心里略有抵触,他还是俯首领命,而后告退离去。他前脚刚出了宫殿,身影在刚一合上的殿门外消失,空寂的殿中,夏昊却突然开口,道,“你现下可知道你母妃被贬的缘由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顶点小说23wx.io】 第六十九章 剿匪·三 , 先前殿中明明只有夏昊和夏子晏二人,此时夏子晏已经离开,只余夏昊一人在此间殿中,但他此时说的话,看似只是在自言自语,话语却分明像是殿中还有着第三个人,而他这番话正是对这人而言。 并不需要疑惑太久,这名第三者已应声而出,这人身材瘦弱,身上穿着的衣裳灰暗朴素,是没有第二丝色调的烟灰色,但光线只稍明亮些,便可看见素衣上灰银两色丝线绣着的双龙戏珠图案正呼之欲出。 少年在殿中站定,还未曾开口说话,身形已一沉一落,膝盖一屈,跪在了地上,抬起头来的五官中神情凝重,正是不久前刚从宿塔离开的夏子河,他口里是知错就改的恳求语气,说道,“谢父皇体恤母妃,母妃实在是太过疼爱孩儿,才会一时迷失犯下错事。” 他语气和神情如此诚挚,但只说了这一句,便住口不言,没再继续解释或是表明些什么。君王有心开恩,看似本该趁此机会为自己或者母亲说些好话,以缓解境况的不佳。但沉默也有沉默的好处,这样点到即止的妙处便是,避免话题的深入,更避开可能会被提起甚至被质问的关于谋害皇子的问题。 殿中有一阵的安静,夏昊曾远远的抬起头过,却不知目光是否曾投向仍跪在地上的夏子河身上。而向来有恃无恐的夏子河,此刻也恭恭敬敬的低着头,不曾敢抬头望一眼自己的父皇。夏昊似乎思忖过什么,终于缓缓开口,语气是家常般的温和,“朕今日见你来,还以为你又要叫嚷委屈,没想到你竟会这样想。这件事,如果你真的也认为你母亲做错了,看来是有些长进了。前人之鉴,后人之师,可不能跟着你母亲犯糊涂。都是一家人,就算撕破了脸皮子,底下骨头血肉都是连着的,伤的不仅是家人的心,还有朕的江山。” 夏子河还以为夏昊还要继续说下去,未曾接话应答,岂料夏昊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懂了吗?” 夏子河跪立得笔直的身子又更挺直了几分,不敢拖沓的赶紧扬声回答。夏昊见并没为自己母亲甚至自己解释什么,又知他向来骄傲狷狂,难得如此听话,唇边扬起一丝微笑来,先前一刻严厉的语气一缓,才让夏子河站起来说话,又道,“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母亲这件事没做好,自然有错该罚。你也别心里替母亲委屈,原本这是件大事,朕念着一家人的情面没有深究,终究是委屈了你皇兄。可这事情明面上说不得开,姜家那边,却还连喊不平,实在叫朕心烦。你既然知道了原委,就为父皇解解忧,回一趟姜家,免得他们还自以为委屈,传到不明事情的人耳朵里,还误解朕这个皇帝是个糊涂皇帝。” 夏子河见夏昊如此随意自在的结束了这个话题,自然也不敢再提,一一应了,刚准备告辞离去。夏昊又开口问他,“溶水叛乱一事,你之前也请命前去剿匪,听了你二哥的话,你有什么看法?” 夏子河笑了笑,谨慎的说道,“孩儿刚才听闻父皇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心里十分赞同。” “聪明的将军不会去打不胜利的仗,你想戴罪立功请命前去剿匪,却告诉朕你没有任何想法,胸无成竹,遇事则乱,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眼见夏子河欲言又止,夏昊又道,“倘若你领命前去剿匪,遇到你二哥提到的三个可能性中的某一个,你当如何?” 夏子河抬起头来,脸上小心翼翼的神色已经收敛,眼中隐含着一丝斩钉截铁的果断冷厉,“儿臣心想,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所以家有规,国有法,但必先立刑才可护法。溶水乱民欲乱了国家安定,不循法治,不敬朝廷,已是重犯。所以不管是什么可能性,当从源头上快刀斩乱麻,立刑护法。倘若有人存心包庇,知情不报,便是坐实从犯之罪,必当严惩。倘若从犯肯揭发主犯,罪行可酌量减轻。否则,不知好歹之人,当杀鸡儆猴。乱时之法,当先兵后礼,待平乱后再安抚百姓,一切无忧。” 夏昊他唇角含笑,落在夏子河身上的目光悠悠的,似乎没有任何异议,但因着两人之前相隔太远,那视线看着有些幽幽然,只觉一双黑眸深邃难辨其意。窗外有蝉声响起,不过一两声,立即被守着的宫人给扑了下来,于是宫殿外很快就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纸上谈兵,心中思虑再周全也不够。况且此事关系民生,必得将事情做到实处。难为你有心为父皇分忧,朕就给你一个机会。你主意已全,只差些得力助手在旁相佐。兵部要派人、户部要派人、刑部工部也得派人,而此次前去溶水,兵部是随行主力,早朝的时候兵部慕尚书就提到一个人,是新任的兵部侍郎,好像是姓谢。此人既是慕尚书力荐,想必是有些能力的,况且他也是南边人,对南边的事情也要熟悉些,就让他随你去,至于其他户部刑部工部,你需要什么人,你自己看着选便是。人选定好后,报内侍省,再让中书拟定旨意下发便是。” 闻言,夏子河抬起头来,是那般灿烂纯粹的笑容,一洗眉目间的轻慢忧愁,像是一名正符他此时年纪的少年,天真浪漫又满是热情。他双手一拱,欢喜的谢恩道,“谢父皇恩准,儿臣定会尽心尽力,绝不会令父皇失望。”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顶点小说23wx.io】 第七十章 合盟·一 夏子河坐在床边,滴满了烛泪的烛台上红烛已奄,天外的光灰蒙蒙的,雨声缠绵不歇,有风,没有吹进室内,却冷冷的让人不忍裸露半片肌肤。他站起身来,一夜未眠的疲倦被清晨晓寒一浸,寻不到一点一滴,精神反而格外清明。他赤足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头长发未及梳起,轻飘飘落到腰后,一色的黑,一色的柔顺,仿若披了一件黑色绸缎。他伸手推开窗去,迎面风来卷雨飘洒,他身上白衣单薄,是猝手不及的冷,他却没有关上窗,倚着窗棂看向远处。 一更雨,二更风凉,三更愁绵绵,四更拨灯挑明,五更天灰照晨人,六更侧眠闻听落雨声。一夜尽,春宵短,欢爱熄,露水消弭人各别,车轱辘转动,楼下马车远,未语待相思。 而此刻,灰蒙蒙的天幕下,飘雨撒落归人身,雾一缕,风一阵,将远处朦胧了,仿佛蚕茧密密层层掩盖住了,令人看不透。楼下又传来一阵声响,不知是谁又天明才归家,动静太大了,引得人声密密叠叠细浪一般作响。不过,这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向来喜欢清晨梦醒看归人,觉得比夜时的欢歌笑语更为热闹,可此刻却觉得格外寂寥,是任何声响投入深潭冷水都惊不起的寂寥。 身后却传来了敲门声,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他转身懒洋洋的去开门,见着门外的人,眉头讶异的一动,甚是意外。不过不请自来者,多半都是因为发生了令人意外的事情。 门外灯烛仍未撤去,一点一点的红光,汇聚盈荡,映照着灰暗的楼道上的一名妙龄女子。她身穿藤黄色的褶裙,上着一件精白色的纱衣,似乎还带着几分天地间的凉雨淡风。因着年轻,那张面容虽未曾施任何脂粉,肤色白腻细致宛如上好的绸缎一般,见着他来开门,女子红润的唇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个无声的轻巧的笑容。 夏子河知道她来这里找自己必是有事而来,便不再多问,只是将沉落脸颊上的长发往后一撩,逆着光的脸上迎着面前烛光,将他先前被晨光映衬得灰白的面容薰成一片彤红,可惜色调虽暖,容颜却冷,就连声音也还是懒洋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我是该身份地位称呼你一声娘娘,还是该按辈分称呼你一声……” 不知是不是有意不想夏子河的称呼说出口,这名女子打断了他的话,,“三皇子,何必对我如此有敌意,友军来支援,难道不该是热情一些吗?” 然而夏子河身子侧靠门上,将只开了一扇门的空间占据掉,空余狭窄的空间,一副不打算请人进屋的模样。但女子并未在意,她自顾自将另外一扇门推开了,自己走入室内,灰白的天色瞬间将她的脸照得雪白,一袭风吹,将纱衣吹得起起落落,一股蜜香从她的身上疏散而出,门被夏子河掩上了,也将门外两名身穿布衣的随从也拦在了屋外。 夏子河回到窗边,看着女子很自然的在桌边坐下,再为自己倒茶,小饮了一口,却不发一语。倒是女子再次先开口,“你母妃被贬的消息……” 她只说了这一句,就抬头看了夏子河一眼,轻笑一声,“我知道提起这个,你一定觉得我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但是为何你不觉得我应该是觉得唇亡齿寒,才想来和三皇子你缔结合盟之心呢。” 面前的女子巧笑倩兮,人若其名,慕氏嫡女,潋滟芳华,但夏子河却只是偏过头去,脸上流露的是毫不在乎的神色。慕潋滟看在眼里,折裙起身,朝夏子河缓缓走去,“何况,梅氏和姜氏两族联姻,关系密切。梅皇后和你母妃情如姐妹,后宫中人人皆知。而圣上这么多年宠爱你母妃,后宫中人人尽知。我可不相信就因圣旨上的那点理由,就将堂堂德妃给说贬就贬了,梅皇后难道事先半点风声不闻,还是自己知道无能为力,也不肯漏出半点风声出来,好让姜氏一族能有所准备吗?倘若你母妃事先知道,说不定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夏子河将目光从白茫茫的远处收回来,“你不知道,事出有因。” “正因为我知道你母妃是因为你而被连累,圣上将你母妃贬为夫人,实际上是为了责罚你。所以我才好奇,难道你不好奇吗,到底我们的皇后娘娘知不知道,倘若是在知道的情况下……” 夏子河眼神一暗,沉声打断了慕潋滟的话,“你是来挑拨离间的吗?” “不不不,你看你又忘记了,我早就说过,我是来和你合盟的。可是……”女子无奈一笑,声音无辜而婉转,“三皇子为何就不肯相信我呢。” 第七十一章 合盟·二 夏子河流连在窗外的目光一转,心中生疑。当日,自己入宫见父皇,母妃被贬,禁足内庭,是因为父皇要责罚自己对手足下手。可当时殿中分明只有父皇和自己,为何这些消息却流露了出去。但他不好奇慕潋滟如何得知这一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宫中更是耳目遍地,隔墙有耳缝中有眼。宫中人人皆有耳目,自己如是,慕潋滟如是,想必那皇后也如是。那么,那日指派刺客欲行刺夏子晏,同样是对手足下手,为何自己连累母妃受罚,可夏子海却无虞,莫非是夏子海和皇后真做了什么,他们才相安无事? 他盯着慕潋滟半晌,似乎略有迟疑,只道,“我母妃被贬,倘若你已知道被贬的原因,还要找我合盟,岂不是不理智?难道你不知道我如今在父皇的心中,已经地位大跌了吗?再者,我听闻你母亲与皇后关系甚是亲厚,你倘若和皇后合作,不是更为稳妥更为聪明吗?” “四名皇子中,除却母亲早逝的二皇子,其他三位皇子都格外孝顺母亲,但大皇子太过刚硬冷血,难道日后他不会过河拆桥,四皇子生性软弱,太过年幼只听从母亲的话,换谁都不敢赌在四皇子身上,唯有三皇子是唯一合适的人选,只是,脑子似乎有些不够聪明。” 夏子河闻言,眉头一挑,却并未发怒,只是淡淡道,“既然不聪明,岂不是更容易坏事,为何还肯找上我来?” “正因为你不够聪明,我才不得不亲自前来提点你,以防你着了别人的道。” “是吗,此话从何讲起。” “从你突然决定要戴罪立功请命前去溶水时开始,你的路就走得有些凶险了。” 夏子河正欲抬起的眼皮微微一跳,转瞬便将视线移落窗外,余光还是忍不住在慕潋滟身上探了一探,见其一副自若的摸样,似乎什么消息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知儿莫若母,所以你母亲替你担下罪,但是我们明明知道你的性子,不闹上一闹怎么可能会罢休,但是你居然没有闹,可惜了好些想趁势参你一本的人。” “你是说……有人等着看我的下场?” “那是自然,大家都料定以你的性子,势必有场戏可以看。而你也没有让大家失望,你连夜入宫,可却莫名其妙悄然离去,让大家失望了。你是那样骄傲的人,怒在当头,能听得下谁的话?若是平常人,如何可能挡得住你?” 夏子河的脸色显然有些不好看,他皱着眉头几度想看一眼慕潋滟,最后却还是将飘忽的目光落在窗外。慕潋滟则毫不客气的继续往下说,“这个人是谁,虽然暂时猜不到。但也不难猜,能让已经前往君王殿的三皇子驻足不前,想必定是常在御前露脸的人,不仅能想见便见到三皇子,甚至还能让堂堂三皇子愿意卖几分薄面,让他劝上一劝,拦上一拦,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事来。” 慕潋滟见他沉默不语,微微一笑,“现在回头去看,稍稍一想,宫中人人最善求自保,这人如此适时地出现,会不会是揣了谁的意,或者奉了谁的命,否则,这样有善心的人,真是不多见了。” “倘若那日根本没人特意前来,是我……”夏子河似乎感觉自己说的太快,生怕暴露了什么,特意喝了口水,缓了缓,道,“反而是我自己去寻的这个人,你又有什么解释?” “你母妃被贬之事来得毫无预兆,更以罪身被禁闭宫中。何况你如此大张旗鼓,眼看就直接要闯进皇帝的寝宫里去了,箭在弦上,这个时候,你才想起要去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没有一点点人为的刻意引你而去的缘故吗?否则,换谁都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里,不吐不快,就算能忍着,光是好奇心就足够折磨得人难眠了。” 这话把夏子河堵得说不出话来,神色郁郁,慕潋滟看在眼里,将话题一转,幽幽叹了一声,“你也不用想太多,风水轮流转。就如我,如今虽看似荣华,但身在宫中,身下无子,依附的不过是圣上。终有一天,圣上归天,能留给我的只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封号,以及世人的冷言冷语,即便有一日死了,怕也难入帝陵难进宗祠,又该是如何的凄凉。” 夏子河似乎略有所动,抬眼望了慕潋滟一眼,两人目光相触,夏子河撇唇轻哂,“你都看透了,左右结局不过如此,还那么在乎做什么。宫中新人换旧人,荣华富贵再如何锦绣如云,过往也终成云烟,说句真心话,不该是你的,命里无,终是无。就算塞外和亲,远离故土,也比现今的情形好。” 慕潋滟眼神悠悠的一瞟,反唇相讥,“说得真好,打脸打得也痛快,也不知道现在是谁为了这王座,连亲兄弟的毒手都能下?怎么,这王座难道命中注定是你的吗?” 夏子河闻言,怒道一声“你”,却又住口不言,两人相视默然,又不约而同于转瞬间各自扬起笑意。毕竟,不管天命如何,前路纵然已渐成绝路,后路更是荆棘断谷,也不愿甘心屈服这命运。我命在我手,我心我身我路我行,不到心死处绝不甘心。两人心中同感同念,也算是志同道合。所以,彼此露出笑意,这一笑,缓解了彼此之间的疏远尴尬和曾有的相对。 窗子似乎没有关牢,突然就被风猛地推开了,慕潋滟走到窗边,亲自将窗子关上,也将房屋内的谈话声与窗外边给彻底隔绝开了。 楼下,风无心的掠过路人面庞,吹动人的发丝,将雨丝儿卷到人的脸上,引得人人恨不得多长出几条腿,早点从这烦扰人的天气里躲开。但也有人步履缓缓的经过,经过时的他目光远远在周边徘徊,甚是有意的多看了两眼从刚被关上的窗口。他的脸露在风雨中,是平实无奇的面容和朴素干净的衣着,是天子脚下兢兢业业生活着的小百姓的模样。他手里推着一个小车,车上是纷纷簇簇的油绿叶子,正捧着的含苞待放的白色花骨朵,可那花香却已经按捺不住,早一步在幽幽雨中沁人心脾的飘散。有人经过他的身旁,这人突然低头嘴唇微微一动,一句话早已经悄无声息传到了那人的耳朵里,——“快去告诉二爷,宫里的慕氏来了。” 第七十二章 偷听·一 下过一阵雨,天立即放晴。四泄的阳光将湿漉漉的路面照得发亮,恍如一条条银亮带子,将宫廷方圆勾画。刚过午,经过阳光炙晒的路面被晒得发干发白,蝉声在树木上起伏,隔着层层宫墙亭苑,遥相呼应,不肯善罢甘休。 巫颜手上折了一片碧绿荷叶子,悠悠然的走在湖间小道上。道旁种着垂柳,稀稀疏疏的,道路两边的湖面上是半人高的荷叶,绵绵密密延伸而去。暴晒的阳光将人晒得浑身发烫,她正待要转过一方塘角,走进阴凉浓郁的花园林木间,突然,炎热且死寂的空气中划起一道尖锐女声,让人听得清清楚楚,何况只有四个字,——“休得放肆!” 四周原本寂静无人,巫颜给结结实实的唬了一跳,下意识转头四处查看是何人发声,夏日里的热风夹杂着蝉鸣声从身边经过,只掀起一丛丛枝叶摇晃的摩挲声,这道尖锐女声如一道惊澜,像是一道幻觉,在晃荡着干燥阴影的树木间失去痕迹。 就在人要放弃寻找的那一刻,树木的阴影中终于又再响起了女子的声音,——“知道你是个忠仆,要想从你口中得知你主子是谁,严刑拷打只会让你决心赴死,或者被你来一招玉石俱焚。倒不如不打草惊蛇,再设一局投石问路……你看现在,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大家又都相安无事,这结果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女子吐字清晰圆润,声音柔媚动人,和先前那道尖锐女声明显不是同一个人。巫颜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却因这声音熟悉,自己又偏偏一时没想起是何人,忍不住多停留了会,还蹲下身子想再多听几耳朵。岂料,枝叶摩挲声后没再响起那道柔媚动人的女声,反倒是那尖锐女声突然冷冷的冒出来,——“还没偷听够吗,早就看见你人了。” 巫颜心里咯嘣一声,心脏控制不住的跳动加快,真是好奇害死猫,巫颜暗自叫苦,恨不得给没事找事的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她眼珠子一转,前方是层层暗影相叠的树木,将人的视线遮挡,而自己此刻弯着身子,有两边湖岸边层层叠叠的碧绿荷叶隐蔽身子,按理,她既然没法看到对方,对方也可能看不到自己才对,又怎么就暴露了呢。巫颜心里叹了一声气,不死心的挣扎着要不要走出去,林中却已有一个带着哭音的女声呜呜唉唉的扬起来,又慌慌张张的解释着。 原来,偷听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旁人。巫颜缓了口气,心有戚戚焉,不敢再停留,刚要溜之大吉,却发觉身后有些不对劲,原本身后宽敞平坦的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软桩子,不仅卡住了自己的脚后跟,也将自己正欲往后后撤的身子一堵。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脑后飘过来,听声音该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偏偏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一丝善意,“你不是在偷听吗,怎么不敢站出去?” 话说完,这少女也不等巫颜回答,自己便先笑了。巫颜转过头去时,便刚好看到这一幕。 ——岸边的清风先是将一袭白色轻纱给吹落巫颜面上,轻纱后,一名宫装少女站在自己身后咫尺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水眸半垂,正于高处斜睨巫颜,唇边一丝笑意微微漾开,说不出的明媚娇丽。但即便是含着笑,眉目间一股傲气,以至于那笑意含着说不出的嘲讽。河岸边上的风长长远远的吹远了,那白色轻纱也依依袅袅的顺着风飞远了,渐渐从巫颜面上飞离,但飞得再高再远,最后还是软软的落回到地面上。 林间犹能听见一些声响,这名少女立即抬眼望声响处望了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放回到巫颜身上,毫不客气的将巫颜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巫颜见她来者不善,又用一副打量物品的态度打量着自己,既然无处可躲,更没必要躲避,巫颜索性将头扬起来,用同样的打量目光回敬对方。 见巫颜如此,少女脸上表情猛然一变,巫颜看着她唇边的笑意忽地敛去了,眉目间的傲气中不仅含了怒气,还露出几分疑惑,仿佛巫颜是做了多不正常的事情。但很快,这名少女樱唇一张,立即抬高了音调对巫颜说了句什么话。 两人离得这般近,少女明媚娇丽的面容便在咫尺处,看似说给巫颜听,可她却故意抬高音调以致十步之外都能听见,巫颜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还未看少女一眼,就先是下意识回头看向了身后。见巫颜这番举动,少女反倒开心起来,风将少女额边、颊边的细碎发丝吹拂,阳光落在她洁白如玉的额头上,她脸上的不悦已经一洗而空,露出未曾掩饰的得意,因为在她的面前,巫颜的身后,未能一眼看透的树木后边,那道尖锐女声再次响了起来,——“谁在那里?” 巫颜耳朵有些嗡嗡作响,却还是听到了少女发出的轻笑声,想必甚是愉悦。她这番举动明显就是想让林中的人发现偷听的自己,巫颜抬头望她,只见少女笑开的脸颊上隐隐现出两个梨涡,甚是娇美可爱天真无邪,但此刻看在眼里却觉得极为恶劣。似乎觉察到林间已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的动静,巫颜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脱身,索性道,“虽然我只是刚巧经过,刚巧听到,不是故意偷听,所以也没什么敢不敢的。倒是你,敢不敢站我前面,如果不敢,站我后面我也不会笑话你。” 少女斜撇巫颜一眼,还从得意中没反应过来,漫不经心的顺口回答,“可笑,你站你的,我站我的,我怎么可能要和你这奴婢站在一处……” 似乎是反应过来了,少女声音一顿,声音立时一尖,“你什么意思?” 巫颜好整以暇的斜撇了身边的少女一眼,答道,“怎么,听不出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那我就好心好意的给你解释一遍,我是说,你不也是在偷听吗,敢不敢站在我前面?” 少女水眸瞪圆,叫了一声“你”,却只是瞪着巫颜没说出下半句来,巫颜索性扮恶人做到底,立即说道,“你可不要说你没有偷听,你要没有偷听,怎么就知道我一定偷听了?也许我经过这里什么都没听到,只有一种可能,是你不仅先来,而且偷听了,才能判断后来者是否可能偷听。” “你…你给我闭嘴!” 巫颜正要听听面前的少女接着要说出些什么来,岂料少女身后先传来一声叹息,一个清雅的男声接着响了起来,“好端端的,你又欺负他人做什么?再闹出事来,你母妃又该罚你禁足了。” 第七十二章 偷听·二 母妃?没想到面前的少女竟是皇室中人,天之骄女?巫颜忍不住将目光重新投向少女,细细打量她,——少女身着橘黄襦裙,外罩着件粉色绘兰花半臂,披着条白色披帛,两只细手腕上各套着只一摸一样的赤金镯子,手臂弯里挽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白荷,腰肢纤弱,鬟髻宛然,髻上珠翠如星,额间贴着花钿,长睫如羽,淡眉星目,樱唇点绛,气韵不凡,眉目间尽是冷冷的傲意,的确不似平常的少女。 少女见巫颜此时如此打量自己,不由冷哼一声,再未理会巫颜,只是转过身去,语带不悦娇声道,“四哥哥你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就先说我的不是,明明是这个奴婢她……” 四哥哥?如果少女是皇室公主,那这少年岂不是一名皇子?巫颜没想到一下竟遇到两名身份高贵的兄妹,而且还是皇族中人,看来今日真是不适宜出门。她一边想着,一边顺着少女的视线看向了来人,在看清楚对方面容的那一瞬间,她脸上神情不由变了一变,但紧张的神色反而慢慢缓和了几分。正巧对方此时也朝巫颜望了一眼,说了一句“是你”,似乎是认识巫颜。 阳光随着轻风徐徐荡漾,落在两个相互对视的年青男女面庞上。这少年便是与巫颜在岸边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初见时少年曾误认为巫颜要跳水寻死,在不认识巫颜的情况下仍上前相救。思及此,虽是一场乌龙事件,巫颜仍是对着少年友好一笑。 夏子清看着巫颜,此时脑海里电光火石的闪过一句话,正是母亲在佛前曾念过的那句——“万法缘生,皆系缘分”,他两次都是在水边遇到这名容颜明丽的女孩子,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他想着许多,不由自主的走神,又慢慢回过神来,却立马跌进巫颜灿烂的笑颜中。 少女便是宫中最得宠的大雍公主夏虹,她一向被人捧在手上,此时却发现自己说的话根本没人在听,便将原先的话头一止,嗔怒道,“原来四哥哥与她这般熟识,已经到要出头为她说话的地步了,怪不得一张口就先说我的不是。” 夏子清看了夏虹一眼,本欲开口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无奈道,“你既然喜欢惹事,那以后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语气平淡,样子也很平静,但是夏虹却感受到了夏子清那一贯拒人千里的态度,她脸上立马漾出笑意,讨好似的拉住了夏子清的胳膊,娇嗔道,“一个奴婢而已,四哥哥何必为此和虹儿置气,大不了各退一步,就算是虹儿错了,虹儿认个错,以后不这样就是了,四哥哥也莫要再介怀,好不好?” 夏虹这番话说得乖巧,又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夏子清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任由少女拉着自己的胳膊转身就走。 原来面前的少女是常乐公主夏虹,可这样的窈窕少女怎么看都不像夏子晏形容的那般惨不忍睹,况且不仅体型不像,而且这般高傲刁蛮又喜怒无常的的性格,似乎也不像是那种会为了贪吃美食而装扮成太监的人……不过,这名少女再怎么和想象中的判若两人,她口中的“四哥哥”必定是大雍皇帝第四子夏子清了。 或许是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也或许只是凑巧,夏子清此时回过头来,往巫颜这边看了一眼。他今日依旧未曾束冠,只将长发用一条樱草色丝带高束在脑后,散在脑后的长发在微风中飞扬,衬着他清秀静雅的面容,略有几分不染俗尘的气质。他似乎开口说了什么,或者只是扯了唇角笑笑,夏虹猛然扭头瞪了巫颜一眼,又莫名其妙的扬声说了一句,“本公主在这里钓鱼,谁若在此喧闹,吓跑了鱼,别怪本公主把你们当鱼钓了,还不速速退去。” 巫颜这才明白了夏虹的用意,果然塘角那边,刚才的尖锐女声此时毕恭毕敬的答话道,“请公主恕罪,奴婢马上离开。” 一阵阵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塘角那边有过一阵脚步声后,便恢复了安静。身前,夏虹已经挽着挽着夏子清的手臂快步离开,独留巫颜一人立在沙沙风声中。 巫颜看着两人身影走远了,刚要脚底抹油也溜之大吉,却不想身后突然跳出一道女声,再次结结实实把巫颜吓了一跳。 ——“若公主说她在这里爬树掏鸟窝我信,可若是说钓鱼……这样需要耐心安静的事情,我可不信,情儿,你信吗?” 慕潋滟站在阴影中,一袭水色轻纱下,玉肌如瓷,描画精致的柳叶眉轻轻一扬,一缕笑意露在面上,她的眼睛从远处收回,落在了巫颜身上。如此含笑的声音含笑的面容,使得她明明站在树木阴影中,仍旧明亮照人。 她身边是着红色宫装的侍女情儿,见巫颜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忍了一忍没忍住,开口催促道,“就算不是大雍的人,但在宫里见着娘娘主子,总不能干站着呀。” 不干站着难不成要跪下行礼?巫颜心里咕嘟一声,面上仍不动声色的喊了一声“娘娘”。慕潋滟微微一笑,道,“都是虚礼,又何必呢。你既不是我大雍的人,也不必拘束于这大雍礼法,我也就虚长你几岁,叫‘娘娘’倒不如叫声‘姐姐’让人舒服些。” 情儿似乎不解,但她跟在主子身边已久,并不出口表达疑惑,只是飞快的瞥了慕潋滟一眼,便垂手沉默静立。 反倒是巫颜因慕潋滟这番话有些无措,慕潋滟不仅是大雍皇室后宫中人,又且是有身份的妃子,倘若她真按慕潋滟说的称呼一声“姐姐”,别人定会指责自己。倘若不按慕潋滟说的做,对方会不会觉得没有面子,心生恼怒呢。她心里苦恼,眉头一皱,还不知道如何应对为好,岂料慕潋滟又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小丫头,这天气如此炎热,不如到我宫里去玩玩,我宫里不仅清凉,而且还有最好喝的荷花茶……” 巫颜抬头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慕潋滟,心里犹豫这是不是能拒绝的问题,但她瞬间想起一个很关键的事情,如果对方认为自己之前在此偷听,这会不会是个不怀好意的邀请? 第三十七章 赴宴·一 , 巫颜心里哀叹一声,面上却是一副笑脸,更不曾犹豫便连连点头,但随机似是想到什么,嘴上“啊呀”一声,紧接便赶紧摇头。 慕潋滟见巫颜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清亮如水,脸上全是不加掩饰的心动神情,可前一刻点头应允后一秒却是摇头拒绝,心中了然,却仍旧是笑盈盈的望着巫颜,等她开口解释些什么。 果听巫颜忙忙的对自己开口,说道,“娘娘邀请我是我的荣幸,我欢喜不已。可刚刚突然想起巫女今日给我布下任务,所以……所以我突然想起这事,心里也失落,也恐怕无法答允娘娘,得先回去了,还请娘娘能谅解。” 巫女……巫盈么?慕潋滟不由因这句话微微晃了晃神,果然,太过在乎什么,听到别人提起都会受其影响啊。慕潋滟眨了眨眼睛,唇边的笑意中夹杂了一丝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嘲讽。 耳边,仍旧是巫颜清脆的声音,提醒着未能完全回过神的慕潋滟,——“不论大事小事,是我先承诺了巫女,后才答允娘娘。食言者肥,事情有先来后到,做人要有诚信。今日我先回去完成巫女交代的事情,把这事和巫女禀明,改日一起为今日的事向娘娘致歉……” 是吗?要和巫盈一齐来见我吗……刚平静几分的心湖再因这件事泛起万千波澜,就连思绪情绪都为之牵引,纠缠牵扯,几乎让人无法控制自己,毕竟这个女子可是那个人所心心念念着的啊。 “无妨,一件小事而已。” 慕潋滟脸上笑颜未有半分变化,口中仍将淡淡一句缓缓抛出,仿佛沉浸在思绪中她并没有受到任何波动影响,迷人眼眸仍旧温柔的凝视着人,美得寻不到一点瑕疵。可是似乎少了点什么,就连身后不言不语没有神情变化的侍女都比她更显真实。她仿佛画上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没有爱恨。 巫颜再次偷偷打量了几眼慕潋滟,见她有异,嘴上仍得继续说下去,“娘娘爱怜我,给我叫您一声‘姐姐’的特权。我虽不是大雍人,不懂宫中的规矩。却也知道,在皇宫中,规矩最为重要,总不能拿了特权坏了规矩,给娘娘惹上麻烦,那岂不是太对不起娘娘对我的一片心意了?而正因为娘娘对我好,我当然得和别人一样称呼一声‘娘娘’,而且这也是象征娘娘身份尊贵的称呼,才是最尊重娘娘啊,我若是胡乱称呼了,就显得我太不知好歹了,不是吗? 慕潋滟静立于树荫下,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从巫颜身上收回,点了点头,并不计较,只道:“真是个伶俐聪明的小丫头,你既然有任务要做,我自然不好挽留你。只能期待下一次和你的碰面,希望不要太久。” 巫颜如蒙大赦,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告辞后立即转身要走,不想身后再传来慕潋滟的声音,悠扬如风飘然而至,“送你一句话,伶俐过头,反成作茧自缚,聪明若不知反省,自断其路。” 巫颜闻言扭头看去,却见慕潋滟已带人离开,只留下碧绿塘边飘然而去的身影。今日不管慕潋滟的邀请是否隐藏有不怀好意,她对自己如此和气温柔,仿佛一个知心大姐姐,令人如沐春风,何况还是这样一个美人姐姐,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憧憬向往。而且,她明明看穿了自己言语中的虚虚实实,却并不点穿,反而还送警句点醒自己。可温柔太过,就掩盖不住藏在下面的热情热心。倒不是慕潋滟没隐藏好,而是她身边的那名少女神情太过冷淡,一相对比后,倒不能不令人心生提防。 这名少女与其他人皆不同,着一身红衣宫装,身上饰物并不繁多,胜在精致华贵,更显容貌照人,艳若桃李。且其站立的位置与其他人相比,更贴近慕潋滟。她神态举止自如,并不像身后宫人拘束自制,想必不仅是能亲近慕潋滟的宫女,更可能跟随慕潋滟的人有年份的人,感情深厚,故而神态中已不自觉生了几分傲意。 这样位置上的人,自然对慕潋滟的为人处世都十分了解。慕潋滟待自己这般温柔和善,如若向来皆如此,这少女必然也神态如常,眉目平和。 可她虽不言不语,眉目中未曾掩藏的那丝傲意中分明带了一缕仿佛自上而下的斜睨。虽然脸上神情保持冷淡,状若无意扫过自己身上时,那目光中分明含有疑惑。若是疑惑自己的主子为何这般对待自己,这实际上不就暗示了慕潋滟的异常,自然就体现出慕潋滟太过热情热心,有些一反常态。 巫颜没有再驻足察看,边想着边从大道上快步匆匆而去。 事出必有因,一因结一果。对自己格外的温柔和气的美人慕潋滟,不担心自己是否听到了什么得知了什么,如此轻松就放自己离去,不知自己这个“天山人”的身份起了多大的作用? 但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如果不能承担答案的后果,就不要一味索取获取答案的能力,能避则避,否则真是自断其路。 微风清扫,远处碧池上熙熙攘攘的荷叶在炙热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绿光。再走远些,荷叶统统化成一片绿光,再分辨不出是什么。巫颜回头望了望,感觉这就像是未来,似乎能看清前路时,却又模糊不定。 而人心,又未必不是这样,模糊且摇摆不定。聪明人知反省,但是真的就能永不犯错吗?向往美好温暖的光亮明媚,可光明后却还纠缠着欲望。克制和妥协、美好和黑暗相生相长,谁知道最后会滋长出什么,所以说,出淤泥而不染是多么美好的愿望和祈求。 巫颜身影渐渐远去,她自然不知道,自己刚拿定心意能避则避,却没想到慕潋滟一语成真,慕潋滟所期待的下一次碰面居然来得这样快,而且是这样的令人心惊。 第三十七章 赴宴·二 自下午在池塘边上这么一折腾,巫颜觉得格外疲倦,一回到宿塔就直接扑在床上,放任自己昏睡了一下午。等到睡醒时,早已是睡出了一身热汗,四周仍旧是安静得惊不起半点声音,想必又是个无人时分。 巫颜推门走出,这才发现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斜落,晚霞如火,夜风尤暖,门前一个影子风吹不动,影子主人靠着柱子坐在扶栏上,一身黑衣混在渐渐灰暗下去的天色中,更像一个真实立体的影子。逆光而立的他面目表情全模糊不清,只剩一双晶亮眼睛,却在巫颜视线投过来后闪躲开,只握手成拳于唇边,故作轻松却不自然的轻咳了一声。 正是这几日心里惦记着却总是见不到的瑢磬,两人暗中置气了这些个日子,再怎么气消了却无端碰面时生了踟蹰和尴尬。 巫颜“哎”了一声,本做叹气声,结果在撇了瑢磬一眼后,声调往上抬了抬,倒像是打了个招呼。 见巫颜见开了口,瑢磬也跳下扶栏,正待说些什么,张了口却又紧闭了唇。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少女脸蛋睡得彤红,发丝衣衫凌乱,在他眼中,像是一个娃娃,可爱无辜至极,又美丽惹眼至极。那双凝视自己眸子清澈如水,不含一丝杂质,却看得自己无端心砰砰直跳。 他微微皱了皱眉,撇过头去,清了清喉咙,脚步也暗暗的往后退了一步。 可惜下一秒他肩头就被人狠狠的拍了一掌,那刚睡醒的少女面色很不好看,便说边扯着他的衣领,“干嘛,怕我吃了你啊。” 话说得很不客气,态度也很嚣张,他竟然忘记要发怒生气,反而觉得沉重了好几天的心情无端便轻松了。偏偏转头后他脸上还是皱着眉头板着脸的样子,还继续用没好气的声音说,“别闹。” 这两个词刚出口,果然就看到面前的少女表情变坏,扯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突然在自己脖子上狠狠一掐。痛意有些,痒意更深,深到心底,痒得整个人不自觉就想笑出声来。 耳边,巫颜埋怨似的絮絮叨叨,“说好的有福同享呢,这几日自个儿逍遥得不得了,夜不归宿浪里个浪啊……” 少女的手还留在自己肩膀上,之前睡得凌乱未整理的衣衫斜露出脖颈处一大块玉白肌肤,瑢磬不自觉的皱了眉,将巫颜的手从自己肩头拎开,顺道理了理她的领口,冷肃的开口,像是解释,又像是掩饰刚才自己的动作,“我并没有夜不归宿,我都有回来宿塔休息……” “我知道啊。”巫颜立即接过了话头,“我知道你回来,再说你不回来你睡哪里啊,宫里有马厩,又没造个牛棚。” 明明知道巫颜将自己比作牛,瑢磬怔了怔,像是要抓住什么,重复喃喃着,“原来你知道……” “当然,明明回来还要装着没人在。”巫颜站得近,听得到,更气不过的忿忿“哼”了一声,数落道,“故意不来找我,也故意不让我来找你,真是牛。” 话语刚落,巫颜突然古怪的打量了一眼瑢磬,疑惑着开口问道,“瑢磬,你是不是还没气顺啊,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来找我是要报复我,怎么和平常这么不一样,也不生气?这般小心翼翼,难不成……” 少女目光直视瑢磬,不可置信的下定义:“难不成你怕我?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这样怕我。” 不像平常的样子?是因为不像以前掩饰得那样好吧。怕吗,是怕的吧,但到底怕些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透彻。从见到巫女巫盈第一眼起,他眼里心里就留了那女子的身影,他日夜刻苦学习努力修炼,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到那女子身旁,留在她身侧。可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心,什么时候多了些什么,以至于曾有的向往慢慢遥远、模糊,仅仅像是昨日之梦、旧日习惯,倒是面前这少女在心里日渐鲜活生动,能轻易就影响到自己的喜与怒。 瑢磬任她打量和出言激怒,却仍怕被她发觉些什么,故作不屑的翻了翻白眼,或许连他也害怕自己发现到什么,将胡思乱想出的各种念头排出脑海。 日暮落,倦鸟归巢。一阵扑翅声,落在瑢磬的头上,将沉思中的少年的思绪打断了。原是觅食加玩耍归来的小白,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檐下一动不动的两人,一副待看戏的模样。 “今晚巫女被邀去后宫赴宴,你要是想,就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如果不想,我就先走了。” 话一说出,面前的少女眨也不眨的眼睛盯着自己,脸上的疑惑早被欢喜之色替代,一看就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 巫颜没有片刻犹豫立即转身回屋换衣,如果她此时回头,一定发现身后的天空上晚霞映照,红紫相融,流光幻彩,如梦如幻。而梦幻般的晚霞下,黑衣的少年正凝视着自己,面容平静,却有着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温柔。 她没转身,所以没有发觉,就连瑢磬也没有发觉到那时异样的自己,也就没想过去寻找那一刻一瞬他自己曾暗暗生出的心思。他们太过年少,所以无知,所以,当回首往事时,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已非当年的他们,那时的心思,也早无处可寻。 就算,那时巫颜发觉到什么,瑢磬意识到什么,少年的他们也注定无法熟稔的将一切情绪归分清楚。他当时还只是天山巫女身边的一个小暗卫,身无所长,靠着勤能补拙修习武艺,靠自己的武艺立足,自保尚不能言,如何能多言其他。就连很多年后,站在天山最高位的他,于一呼百应之盛况时,也不敢断言平安自保,何况当年的这个她、这些个情绪,又如何顾及太多,或再多一些。 情之一字,无迹可寻,无由而生,无端而灭。但只要存生,总会觉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情如火而燃,在生命里留下的痕迹永不湮灭。倘若未能守护坚持,迟早会湮灭,不论是如烛火般,风悄而逝,还是隔岸观火般,薪尽火止。 第三十七章 赴宴·三 说是带自己来吃好吃的,其实只是把自己带到地方后,瑢磬就回到巫盈身边去,徒留巫颜待在几案旁对着美食独乐乐。好在随宴之人虽不少,又因巫颜所坐之地离主席有些距离,来往走动的人并不多,倒显清静无人打扰,看来瑢磬也是用了点心思的。 此时暮色渐深,夜空中挂上的那轮圆月像是微醺者提笔蘸水轻画的一个白圈。宴席是由朱砂宫设下,似乎并不是什么正宴,在梅苑里露天摆设桌案,大家都席地而坐,轻松自在。 梅苑因名字中含了“梅”字,自然苑中遍植梅树,此时花期未至,梅枝上长着青绿小叶间缀着梅花灯,亮起一枝华光。也不知花灯用的是什么材质,不过巴掌半大,不见半点明油烛火,白雪红蕊,栩栩如生。满庭晚风乍起时,花灯微晃,莹莹有如星子。宫娥来去,将菜肴点心、水果佳酿,摆于桌案上。披着轻纱的舞女将水袖甩开,有花瓣从袖子中飞出,落于庭中、案上,暗香浮动。 苑中有池,往梅苑外流去,池面不过两三步宽,半臂深浅,水波缓缓,清可见底,池水畔梅树上系上丝带上,丝带末端同样缠上盏梅花灯,拂动间照亮池面,可见池面上睡莲一两朵,莲叶三四片,花灯浸水不湿,照清睡莲下穿梭游动的锦鲤四五条。 巫颜的位置近在池边,见水波柔软凉爽,挽了袖子伸手入水,搅乱一池清波。正惬意间,忽听水面上响起一声“扑通”,水珠溅开,落了人半面。 她左右四顾,周围如常,宫人匆匆,宾客说笑,明明无人注意此处。抬头再望,月亮爬到了头顶,灯花梅叶间夜风无声穿梭,垂落的长丝带从水面掠过,或逗引水下锦鲤团团而聚,或将锦鲤惊吓得不见踪影。 难不成自己太多心了?巫颜复又低下头去,又是一声“扑通”,碧水波动,一颗小石子慢慢沉了底,巫颜迅速抬起头,终于看见花灯梅树下执扇而立的少年,正弯了唇看着她,勾起的眉目含着狡黠笑意,见巫颜看到了自己,少年细长手指一动,又是一颗小石子被投进了池水中,再次溅起的水珠,落在浮萍睡莲之上,盈盈水珠一两颗,缓缓滚动。 居然是夏子河,真没想到。 巫颜避闪不及,脸上再次被溅上水珠,心里气恼这人的无礼,“三皇子不与他们热闹去,倒是到这个僻静没人的地方做什么?” 夏子河斜靠于梅树上慵懒摇扇,穿着白的裳青的衣,未曾佩冠的长发高束,于脑后落下马尾似的一段,风起长发晃动,夜色迷离,落在少年身上,那一身纯色,染上三分夜色,散出七分风流。 见巫颜话有所指,似是暗指自己偷偷摸摸,夏子河手指一动,将扇子一收,笑着道,“我在钓鱼。” “一把扇子,你拿什么钓鱼,唬小孩子吗?” 夏子河眼底笑意更胜,缓步走到巫颜身前,露出一口白牙,“古人说,愿者上钩。不过,我其实的确是在……唬小孩子。” 巫颜愤愤瞪他一眼,转开头,眼睛望向脉脉水流下游过的锦鲤,闭了嘴不再说话。 她今日换了件新衣,一条樱粉色的襦裙,是巫盈前几日送她的,她平日里哪肯轻易穿,今日赴宴才特地换上的。 这条襦裙样式轻便简单,与低层宫女的宫衣仅有颜色上的深浅区别。再将发式一换,混在宫人间,只怕根本无人发现。何况夜色重,灯光朦胧,欢乐宴上又人多少人去注意呢。即便如此,当巫颜刚走进梅苑的那一刻,夏子河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 看着她从一棵一棵梅树下走过,灯光落在她身上,在樱粉色衣裙上落成一朵一朵的莹白光芒,仿佛梅花从枝头开至她衣裙上。风动时,灯光晃荡,她身上的光芒有如碎瓣飞荡,光暗中的碎影浮光像是星光跌入凡间,直落在她身上。 从她身边的那个黑衣少年离开,到他自己离席朝她走来,她没有注意到他,他心里虽然有失落,但更多还是欢喜。她美得像一幅画,惊艳了他,引他而来。但最后,在她于水边嬉戏时,他还是没忍住,也走进这幅画中。 她的脸庞被荧光衬得更加明媚娇嫩,怒目而瞪的模样看不出凶意,更多的像是在娇羞气恼,落在颊边的发丝睡得有些卷曲,软软绵绵的随风在颊边拂动,总教人想伸出手去,将这缕发给捋平。夏子河在她身边坐下,也不再开口说些什么,这样静谧美好的时刻,就这样坐在她身边,不言不语,早已胜过万千。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坐在梅苑一角,夜色又暗了一层,宫殿里的宫灯则又亮了一分。梅苑最北处的亭子名迎春,亭外围了个圆形池子,池子上花灯沿水绕亭而下,一路引香而去。亭上坐乐工,弹琴鼓瑟,与歌女歌声相和,巫颜侧耳去听,听到正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一句,歌声清远,琴声铮然,鼓瑟相和,甚是旷达,一洗心中忧虑。 主席设在正庭中,主位上坐着名红装贵妇,如云鬓发上凤冠灼灼。贵妇左边坐着的居然是巫盈,右边却不知谁的位置,座上无人,桌案上未步一菜,似是位置的主人还未到。巫颜见主宴席自左而下第一个第二个位置上坐着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往下空了两个位置后,坐着的是年轻的华衣少年们。少年对面则是一群花裳姑娘们,并不按桌案坐着,而是几个几个坐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掩唇而笑,气氛很是热闹融洽,又很是轻松快活。 见夏子河稳坐不动,还开始伸手品尝起桌案上的食物,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巫颜看了半晌,催道,“这是我的位置,你的位置应该是在那边吧?” 夏子河刚摘了颗葡萄入嘴,闻言侧目斜撇巫颜一眼,“不是告诉你我在这钓鱼吗?现在鱼刚上钩,怎么能走。” 钓鱼?上钩?这个人…… 巫颜忿忿,“我要是鱼,那可是条食人鱼,把你给吃了。” 夏子河哈哈大笑,“错了错了。” “哪里错了?” “不是食人鱼,是美人鱼,一个是吃人,一个是迷人。” 夏子河转脸托腮,望向巫颜,那双凝视人的眼眸如点漆,若碎月璨光,带有一股魔力般,令人沦陷,忘记回神。 美人鱼么,应该是夏子河才对。错了错了,他应该是披着美人鱼外表的食人鱼。 第三十七章 赴宴·四 一曲唱罢,歌声歇,琴瑟未停,笛音偶尔轻扬几声,乐声连绵,低时有如月照大地,船行平湖,急时又像月下策马,风拂平原。 “我接贵人去了,来得迟,母后可莫要怪罪虹儿呢。” 听得入迷处,苑门处突然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像是春天里被雨浇着的嫩笋,青嫩娇柔,又好生熟悉。巫颜望向苑门处,那女孩儿笑颜娇美,令人过目不忘,更重要的是,这女孩儿便是下午刚见过的娇蛮公主夏虹。 夏虹朝主宴席上的贵妇施了一礼后,再朝右边那一群花裳姑娘笑道,“吕葵,今日是你及笄之礼,我也给你备了礼物,是个稀奇玩意儿。不过再稀奇的玩意儿,到了大哥哥那一比,也沦为俗物了。” 那群花裳姑娘正中一名绛紫衣衫的少女闻言站起身来,对着夏虹施了一礼,“礼物不同,没有好坏输赢之分。何况这又是公主对葵儿的心意,天下唯独这一份心这一样礼物,有谁能比得过呢。” 这名叫吕葵的少女黛眉星目,小家碧玉般清秀可人,虽无惊人容貌,言语举止优雅,像是一株月下正绽放的兰花,别有一种雅丽秀致的韵味。 夏虹听了很是开心,咯咯笑了几声,偏还不肯饶人,又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只怕不一样。在你心里,就算大哥哥给你一碗水,都是瑶池琼浆玉液……” “虹儿,别又调皮。” “小虹,别乱说话。” 话说一半,宴会上两个声音及时响起,将她的无遮无拦的话语给截掉。一个是带着笑意的妇人声,自主宴席上传来,一个则是低沉的男声,从夏虹身后响起。夏虹该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吐吐舌头,回头看了眼夏子海,不敢再拿吕葵打趣,再看到那空着的两个位置时,不解发问,“四哥哥又没来,咦,怎么连三哥哥也不在?” 见公主四下寻人,自有有心人要帮忙。等她们在僻静角落看到托腮侧坐于桌案边的夏子河时,似乎有些不解为何三皇子远坐在角落,却又似乎明白为何是一人独坐。 巫颜早就避在一旁,垂手静立于一株梅树下,静静的像是一道影子,光影在两人中间交错,将巫颜与夏子河隔开。 灯下人如玉,虽然巫颜躲避在旁,可惜璀璨花灯还是暴露了她。 夏虹狡黠一笑,手一伸,指着巫颜,道,“你这宫女真会偷懒,见本公主来了,还不过来服侍?” 她在那群花裳少女的首位上坐下,见巫颜没有回应自己,神态中流露积分的一,一副“看你怎么办”的模样。 原先围着吕葵的花裳姑娘们簇拥到公主身边,也朝巫颜看去,胆大的跟着开口附和催促,胆小的暗暗用眼神警告示意,再剩下那些仍坐在吕葵身边的女孩,仅仅是匆匆看了巫颜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 不过眨眼功夫,巫颜就觉得苑中大部分的人都将视线移到了自己身上,就连给她惹来麻烦的罪魁祸首目光斜撇向自己,半张脸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却不知抱了几分看戏的心。 瑢磬早就看到这一幕,他紧张的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先低了头在巫盈耳边低声言语,隔太远巫颜自然听不见,只能看见巫盈看向自己,远远的点了点头。 巫颜之前不言不语,其实也是在看巫盈的反应,如今见巫盈已点头,巫颜立即开口,态度不卑不亢,“公主一眼选中我乃是我与公主有缘,只是我们天山灵女侍奉神灵,不习后宫礼教,更不敢冒犯公主。” “你?天山灵女?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夏虹大吃一惊,脸上的得意转为不可置信,不经意间拔高的声音更让宴席上的人又听了个清楚,她发觉失态,闭了嘴只管盯着巫颜来来回回的看,不再轻易开口。 这下好了,巫颜只能硬着头皮承受这一刻来自四面八方的落在身上的目光,仿佛自己成了一道强光,吸引了四周的“飞蛾”,就连大皇子二皇子也朝这边看了自己三四眼,至于众人的目光中夹杂了多少意味,她也无心猜测,好在众人心里感兴趣,却无人敢明目张胆的一直盯着巫颜不放。 “我们这位公主可不是个聪明的丫头,你拒绝了她,又给了她台阶下,旁人或许懂点到则止相安无事,她可未必。” 夏子河低声提醒的话刚说完,果然,那厢夏虹娇声一扬,不罢休的纠缠过来,“天山巫女占国运,卜吉凶,知未来。你虽是灵女,能力也不可小觑,不如露一两手给我们开开眼界,如何?” 于主宴席坐着的梅浅浅站了起来,她望向了巫颜,嘴巴一动,刚要开口说话。却有另外一个声音抢先在她之前响起来。 ——“我是不是来晚了,好像错过了什么。” 众人望去,见白梅花灯下,一名丽人华衣盛装,面容含笑,盈盈而来。 夏虹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小碎步跑了几步迎过去,冲着华衣盛装的丽人叫了一声“慕姐姐”,又朝着丽人身边的一名红装宫人叫了一声“情姐姐”,撒娇似的道,“你们终于来了,再不来,我只好再去请你们了。” 慕潋滟面含嗔怪,伸手就在夏虹的脸蛋上拧了一把,摇头道,“又再乱叫,小心你父皇知道了,再罚你。” 夏虹闻言,耸了耸肩吐吐舌头,又笑了。慕潋滟臂弯里挽了夏虹的手,经过巫颜身边时,故意一停,脸上嗔怪的温柔神情一收,认真道,“天山难道是街市上的杂耍吗,要给你开眼界给你表演还要讨你欢心不成?你乃皇室公主,天之骄女,就该谨小慎微明事理全贤德,哪能像你这样祸从口生,贻笑大方。” 夏虹被训,抓着慕潋滟的手臂低着头扁着嘴,巫颜见她眼珠子仍滴溜溜的转,便知道她肯定面服心不服。再抬眼看慕潋滟,只见她转脸看向主宴席,看向了巫盈。 “公主年幼,稚言无忌,如今已知错,还请巫女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 边说着,慕潋滟边扯一扯一副垂头知错状的夏虹,神色柔和,缓缓教导,“有错就改,还不快向巫女致歉。” 夏虹抬起头来,乖巧的朝巫女施了一个大礼,将刚才慕潋滟对巫盈说的话一字不漏的拿来致歉,“知错就改”的转身对着巫颜也说了一句歉,但是背对着众人的夏虹并没有人前的乖巧,她对着巫颜扁嘴鼓眼吐舌,做了个鬼脸,看得巫颜哭笑不得,面对众人的自己又不能对公主的挑衅作何反应,干脆目光一转看向别处。 别处,不知是不是灯火照耀的缘故,站立着的梅浅浅脸白如纸,倘若不明原委的人,还会以为当众被训的不是夏虹而是她。 第三十八章 占卜·一 好在梅浅浅很快就恢复了如常神态,笑着道,“今日是吕葵生辰,哀家心怜她家中无大人,特意给她在宫中举行及笄之礼。巫女、灵女都能赏脸前来,是哀家的荣幸,也是我们吕葵的福分。刚刚也只是孩子们的小打小闹罢了,都说不打不相识,只怕孩子们日后的感情会更融洽。” 吕葵闻言,立即站起身来先对着梅浅浅拜了一个大礼,又对着巫盈和巫颜分别施了一礼以表感谢。 慕潋滟在慕潋滟身旁的空位上坐下,看着吕葵施礼毕,接过话道,“吕葵是该有此一礼,及笄是女孩子人生最重要的典礼,何况又有皇后娘娘亲自为你操办。天山向来只管国事,不问后宫,今日能有巫女和灵女在场,这是别人修行百年都换不来的福气,你可要好好珍惜。” 吕葵一听忙也又对巫盈和巫颜再施了一礼,慕潋滟点点头,赞了一声,感慨一声,“想我十五岁那年,也是皇后娘娘疼我,在宫里为我办了及笄之礼,我无以为报,只能献舞一支以表感激。” 她仍在感慨中,并没有注意到梅浅浅脸上的微笑淡了几分,继续道,“今日晚宴隆重,并不仅仅是要给你庆祝生辰的缘故,其实是因为今日也是我们皇后娘娘的生辰,只是因为要避讳这个岁数,并不大加操办罢了。皇后娘娘,前几日我听司星官说道后星黯淡,怕是因为生辰的这个数影响,既然有天山的人在,我便斗胆和巫女请个卜,为我们大雍皇后卜个凶吉,如何?” 巫颜立即先看了一眼巫盈,发现梅浅浅也转头看向巫盈,还多看了一眼夏子海,她心里有些奇怪,忍不住向夏子河求解惑。这才明白了,皇后之所以要避讳,是因为是四十岁生辰,数字不吉利,并不大张旗鼓操办。至于皇上为何不在场,是因为还要给吕葵庆生,不便来罢了,至于为何不便来,夏子河又并没明说,巫颜只得当做又是宫中那些个繁琐规矩罢了,暗暗揶揄了一句。 ——“一年一次生辰,多难得的喜庆日子,就因为一个数字,你们中原人就要弄些忌讳出来。” 夏子河反唇相讥,“你们天山人卜卦占吉凶又怎么说。” 提及天山,巫颜面有骄傲之色,摇摇头。道,“世人不懂就是不懂,卜卦吉凶是最初级的,我们天山哪里就只有卜卦这点能力了,只不过也只有这个能明着说罢了。” 夏子河淡淡的“哦”了一声,暗暗的追着问,“为何不能明着说?” “因为……”巫颜差点被他话里的套路套中,刚要开口却看见少年眼里闪过的光芒,迟疑了片刻,清醒过来,只道,“趋吉避凶是常理,捕风捉影与无中生有只会带来束缚和祸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夏子河唇边扬起轻笑,可巫颜听他语气却不像是真心赞美,果然他接下来说,“怪不得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与他人不一样,这么聪明,来日还请多多指教。” 他就着手上的酒杯饮下一杯酒,酒香远,明明未依旧,巫颜却觉得自己的脸颊已有些发烫。 他们在这厢言语,那厢,众人都在关注天山巫女的回应,却有人往这边望了过来,灯下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画面很美,可惜的是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却不是自己。 似乎被自己的心中的想法所震惊,他的目光在巫颜面上盘桓半晌,又无声无息的收敛了干净。他记得他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上一次见面时还是在御花园,良辰美景,他却说了那样伤人的一句。 ——“我们,不是陌生人,但也未必是朋友。” 他说过他与她不是陌生人,不是朋友,可不是陌生人和朋友,剩下只能做敌人了。他的心无端一沉,控制不住的再望少女那方看去。 却正看到无意间看过来的巫颜,两人目光交错,巫颜几乎是瞬间就将目光移开了。 她,或许还怪着自己?希望仅仅只是怪着自己吧。 仔细想想,当时自己虽心存好意,让她远离大雍的皇子,远离云谲波诡的政局,为的是不想让她被波及、被伤害。但其实这是多此一举,天山与皇权相扶相携,她只要在大雍一日,就身处在皇权漩涡里一日。就算自己不出现在她身边,就算她不出现在世人面前,也自有有心人寻上门去。 只是,自己为自保隐忍至今,尚自顾不暇,为何……还有闲暇余力去替她思虑这些。 问题刚从心底浮现,答案似乎更早就出现了。 ——他自以为掌控稳当的人生,早就无声的脱离了。 从放任自己与她接近,又会为她而考虑以至于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起,错误的轮廓已悄然加深。 如果是错,早就错了。在自己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之前,在夜里策马追她的途中,或许,更早,在烟花夜繁华影中遇见她的那时,错误就开始了。 错的并不是他与她,而是命运。可如果这是必然决然的结果,命运并没有错,只是他没有勇气去接受罢了。活,尚且不易,而她,成了奢望。他在黑夜里行了太久的路,仅靠双手摸索仅靠心里死守的一线希望,而她,是暗梦里忽现的一丝星光。 他,想要靠近这丝星光。却在靠近了以后,在两者之间划出了距离,说是怕星光坠落,说到底,是自己没有勇气罢了。 没勇气守护,没勇气面对,没勇气接受这短暂的美好……他脸上漾起一丝苦笑,心底更是一腔苦意。 他这厢满怀心事,心绪难宁。苑中的众人同样也心绪波动,为的却是因为巫女占卜之事,——就在夏子晏沉思之际,巫盈已经答应了占卜。 他们看着巫盈起身朝主宴席的后方的亭子走去,乐工们赶紧收拾起乐具退到一旁,把亭子上的位置让给了她。 月居高天,她独立于亭中,仍旧是淡雅清丽的容貌,此刻乍眼看去,只觉白月光似云似烟,她整个人面容模糊,婀娜的身姿于云烟间散发出一丝神秘,有如谪仙。 周围突然一下就静了下来,她的声音清晰响起,分明隔得那么远,这声音却像是在每个人耳边低语。 “皇后娘娘,请告诉我,你想算些什么?” 第三十八章 占卜·二 梅浅浅于桌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身边侍女低声呼唤,也没有回应。夏子海离她并不远,沉声叫了三两声,梅浅浅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夏子海一眼,才回头道,“巧的是今日也是吕葵的生辰,这孩子身世可怜,父母兄长已不在多年,又无姐姐妹妹,族人寥寥,皆在他乡,无人顾看,哀家想替吕葵向巫女求一卦,不知巫女能否应允?” 巫盈便问,“请问吕姑娘想算些什么?” 忽然而至的安静,静得似乎能听到流水声,吕葵双手拢在身前,很不习惯突然的安静和众人突然聚集在自身上的目光,她彷徨的朝梅浅浅看了一眼,最后还朝对面夏子海投去一丝目光,像是一个上课时被临时抓到回答问题的学生,内心充满不自信和不确定,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见吕葵沉默了有一会儿,朝自己的投来的目光中无助可怜,夏子海只得开口道,“今日既是给你庆生,你便是宴会的主角,皇后娘娘给了你恩准,不必有何顾虑。” 吕葵点点头,这才小声询问,“如果我想知道别人的,能不能……” 梅浅浅没等吕葵说完就摇头道,“傻丫头,能请巫女给你占卜,你不借此机会问问自身前途,可不是浪费了。” 吕葵点点头,却仍然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模样,咬唇咬了半天目光又望向对面坐着的夏子海。 梅浅浅见此,又道,“真是个笨丫头,你已及笄,女大当嫁,婚姻大事自然是重中之重。你前半生孤苦无依,该看看后半生如何,也让哀家给你寻了良配,待你有夫举案齐眉,也算了了哀家的一桩心事。” 吕葵点点头,低得不能再低的头,脸上却藏不住心事,女儿家的羞涩爬上了脸颊。 确定了吕葵要算什么,梅浅浅才转身对着巫盈道,“麻烦巫女了,只现如今宫里只有平安签,用这个可以吗?” 见巫盈点头,一旁立即有侍女将准备好的平安签递了过来。巫颜只怪自己坐太远,恨不得自己此刻就瞬移到巫盈身边。 正在伸长脖子努力看,夏子河的声音冷不防插进来,“别看了,虽然我也好奇巫女如何占卜,但是今日只怕什么都看不出来。” 巫颜下意识的问为何,一边仍旧努力的看。 夏子河轻笑几声,“今日如果是按家宴的规格,赴宴的这些人有皇子、有后宫妃嫔、有大雍都城世家中的少年男女,还有天山人,以吕葵生辰的名义邀请这些人来,实在不妥。若是大宴,后宫妃嫔和皇子在场倒不显得奇怪,既然巫女都来了,皇帝却不在,大宴不设在主殿或侧殿里,偏偏设在梅苑里,简直四不像,虽然是内侍省承命督办,实际上应该都是我们皇后娘娘的意思,却不知她暗地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巫颜正等着夏子河说下去,却没再听到他的声音。她疑惑的扭头看向夏子河,明明看见夏子河动着嘴在说话,除此之外,风声、流水声、人们低头交谈时的动静……突然都听不到,像是进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还是自己的耳朵……突然聋了? 巫颜左右侧头努力拍拍耳朵,可下一秒,她的动作却停了在半空,或者准确说,是僵在半空了才对。 明明听不到外界声音的自己,此刻却听到了一个声音,不似人类之音,反倒似鬼如魅,尖而细,听得人头皮发麻,耳朵生疼,又带着重音,像是自带回声。 ——“你们感觉到了吗,是他,活生生的他,他降临到人世了,哈哈哈,快叫画女去勾引他,我们就能早日翻身了……” 巫颜想再继续听,可声音却消失了,她左右顾看,又回到了无声的世界里,耳朵出了问题,就连眼睛也出了问题。 ——巫盈正在亭中取签占卦,明明隔太远自己什么都看不清楚,却能看到了签筒里的所有签子上的字,仿佛自己就是巫盈,她所有的动作自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巫颜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并没有什么变化。每一个平安签上的墨色的字,都是同样的,这又说明了什么。不管巫盈如何取签,都是同样的结果。 “其实不用我来,都是一样的结果,皇后为了这个女孩子,也是用了苦心,不惜欺骗众人,可惜了……” 巫颜皱着眉头,冷不防听到巫盈的声音,想到梅浅浅就站在巫盈身后,巫颜急道,“盈姐,你怎么说这个,皇后娘娘可是在你身后啊。” 巫盈原本是背对着巫颜低头看签,此时猛然转过头,一眼看定了巫颜,她分明没有开口,巫颜却听到了巫盈的声音,带着七分心急,三分震惊,——“颜儿,你听得见?” 突然满筒的黑字散发出金光,乱窜乱跳,最后融在一处,到处乱晃,巫颜被金光此话双眼,不敢再看,捂住眼睛。 耳边,像是门窗上糊的纸被人戳破,瞬间灌入的声音重新充斥了无声的世界,巫颜将手从眼睛上移开,正好听到夏子河在说,“这事有这样夸张吗,倒让你堵了耳朵不听,拍耳朵就能把你听到的东西给送回去吗?” 末了,笑眯眯的加了四个字,“真是可爱。” 可现如今,巫颜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些,她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些声音,那些画面。 她跟巫盈多年,并不是没有在巫女算卦占卜之时陪在身边,却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不对,有一点不同,之前都是在天山上,而今,是在天山外。这,能说明什么吗? 如果不是幻觉,这代表了什么? 如果这些是幻觉,难不成自己疯了吗? 还没将思绪整理完毕,已经有人来到身旁,“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我没有。”巫颜答得飞快,像是没有犹豫没有说谎。 “你回答得太快,是不假思索的说谎了吧。”那人笑着,很是温柔,十足的知心大姐姐模样。但巫颜注意到对方眼波流转,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柔软的声音像是卷了百花的风,酥软着从耳朵里进去,巫颜发现自己不能再像平日里那样轻松自如的说谎,就连将眼睛从面前的人身上移开,都做不到。 站在巫颜对面的慕潋滟又是一笑,乌发上的金银双钗将灯光折成迷离彩光,“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但你别忘了自己是侍奉神灵的灵女,倘若说了谎,骗的不仅是我,还有神灵哦。” 好大的一顶帽子盖了下来,巫颜却根本没法为自己说些什么,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只有刚才像发生幻觉时的出现的声音和画面,自己几乎不受控的想通过嘴巴将这些说出来。 第三十八章 占卜·三 正在难受间,像是酒后遇清泉,暑日受凉风,一声呼唤瞬间让巫颜从迷糊的状态中挣扎出了几分自我意识。 正是巫盈结束了占卜,看到这边场景,叫了巫颜一声,“宫里娘娘问你话,有一说一,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娘娘们也不会让你乱说。你第一次下山,遇到贵人紧张,没关系,慢慢来,贵人们善心,不会怪你什么。” 慕潋滟没等巫颜说下去,笑着开口,“好孩子,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吧,可别累着了,好好玩着便是。” 她离开得轻快,巫颜却无法像往常一样放松下来,她玩心全消,与巫盈遥遥相望,对方仍是刚才幻境中看着自己的神情,只是如今望着自己时,满心心急与震惊已化成担忧。 巫颜立即露出笑脸,若无其事的弯腰捡了桌案上的一颗葡萄往空中一扔,张口接住,又对着巫盈招招手,毫不迟疑的坐回了桌案边,低头拿了杯子喝了一口,其实杯子里是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尝出来,就连拿在手上的吃到嘴里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她也没有心情去理会。至少,现在她不想让盈姐担心自己,还有,她不想让自己被心中的慌乱给吞没。 于是,巫颜就这样一手抓着杯子,一手抓着个带骨烤羊肉发起了呆,她唇角染了一滴紫色酒液,手拿着的羊肉上留了好几个齿印,都忘了咬下一块。 直到手上感受到陌生的温暖时,巫颜还不能马上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去探知是何物,那只手上还拿着羊肉,于是变成了让羊肉来替自己探查是覆在了自己手上是什么东西。 “温暖”预知到危险,抛弃了巫颜的手,该换抓住巫颜抓着羊肉的手,巫颜反应过来,想也不想就要甩开。耳边却听到夏子河紧张的声音,急急的,连带还有些喘,只管说,“别动,别乱动。” “为什么?” “因为你这个样子时最可爱。” 原来并不是喘,而是憋气,为了压抑住笑意。 “你……你还笑?!” “我怎么?你拿了我的杯子喝了我的酒,又抢了我盘子里的食物,还嫌欺负我不够吗,连我强颜欢笑都不许吗?” “你……” 巫颜饶是再伶牙俐齿,如今遇到个贫的主,秀才遇到兵,只恨不得是铁齿铜牙,将面前的少年给咬上一口。何况今晚这些人这些事事,她脑子乱得很,有些消化不了,要回去了。她愤愤的将夏子河的手摔开,夏子河任她将自己的手抽离,没在继续纠缠,只是默默微笑。 可是,事情还没完。 巫颜站起身来,却发现苑中的众人却跪下了。 梅苑的门口立着的一个黑影,于灯光中露出一只金龙钩爪,跪满了一地的众人朝着黑影齐声呼唤“万岁”。 这下,皇帝终于驾临了。 “皇上今日不是出宫了吗……” “皇后这是嫌朕过来扰了你的宴会了?或者,朕该下个圣旨,就用不着讨皇后的嫌了。” 皇后的柔声被皇帝的厉声吞没,谁都看出皇帝的态度并不好,于是跪在地上的身子益发不敢乱动一下。 说完了皇后,皇帝转头再说慕潋滟的不是,“交代你不要乱走动,朕一出宫,你就到处乱跑,真不把朕的话当一回事,你下次要再这样,朕就直接下旨,看你还听不听。” 他声音听着仍是冷冰冰,可谁都听出了里面的不一样。来赴宴的都是少年男女,有些人难有机会参与到这样的宴会,忍不住兴奋心情,暗自转头与同伴用眼神交流。 “今日是皇后娘娘生辰,又有公主亲自来邀了四五次,臣妾这才来了,是臣妾的过错。今日无论谁有不是,寿星最大,皇上您就顺顺气,敲您这吹鼻子瞪眼睛的,吓坏了这些孩子,把他们吓哭了回去,让大臣们以为自家的孩子在宫里惹了祸,还不闹得鸡飞狗跳。” 慕潋滟的声音娇滴滴的,是拧了蜜的撒娇,夏昊瞟了慕潋滟一眼,又巡了四周一眼,让跪着的人都站了起来,转眼看了看梅浅浅,神色稍缓,“既然今日你是寿星,朕也不拂你的脸面。” 话音刚落,眼神落在人群中的夏昊神色一变,再次发话,声音如沉雷轰然炸响,震得刚站起身的人慌张的伏到了地上。 ——“皇后!朕的后宫让你做主,你的主也做得太大了,做到朕的头上了吗?皇后坐中宫之位多年,怕是太安然而忘了祖训了吧。天山的人永不得入后宫,永不可问后宫事。你忘了,他们也忘了吗?看来内侍省是越来越会服侍主子了……” 他声音虽低,却如低吼的狮子,带着无上的威严。夏子海正打算为自己母亲解释几句,刚起身就被夏昊看到,立即摆手制止了他。 就连慕潋滟开口也被制止了,夏昊看向巫盈,遥遥一指,道,“你来解释,你为什么在这里?” “陛下,无论是必然还是偶然,今夜我都会在此。” “你是不是……” 夏昊欲言又止,巫盈点头,接过了话,“是的,现在不能说。” 夏昊脸上的怒意这才散了几分,“你的事情如果已经结束,就不该继续呆在这里。” 生怕这两人就要离开,梅浅浅于众人面前挺直背脊,勉强微笑,拦上一拦,“本宫不敢拦,只是想请问,刚刚巫女占卜的结果如何?” “占卜?不错不错,朕的皇后是越来越厉害了。” 梅浅浅头顶压力,不得不与众人一样,跪于地上。慕潋滟上前跟着一同跪下,急急解释,“请签占卜其实是臣妾的主意,与皇后娘娘无关……” “你请签,她为何不拦?你有错,她也得担,因为她是后宫的主。” 夏昊怒极反笑,苑中极静,几乎能听到众人彼此的心跳声,砰砰砰砰。他望向巫盈,道,“巫盈,你倒是说说,朕也想知道是什么结果。” 巫盈将签递上前,道,“不用解签了,吕姑娘的姻缘已在这签子上说得明明白白了。” 夏昊说着,冷眼看着那只签,目光落回梅浅浅脸上,“我还以为皇后有了什么高见,居然是与姻缘有关。溶水之乱未解,皇后只关怀婚姻嫁娶,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见。” 第三十八章 占卜·四 , 话毕,夏昊又抛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将天山的人牵扯入后宫,就算你是皇后,还是要罚。今日,这罚暂且记下,日后再说。” 说着,他将签拿至手上,果见上面黑墨小楷写的清楚明白:“凤凰飞枝头,彩云绕宫宇。” 觉察到夏昊看向自己,吕葵忙垂眼咬唇,垂头一副不敢言语状。 夏昊目光在面前众人面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面前梅穆两位女子身上,却不知是在看她们,还是在想些什么。以至于他开口众人却不知他到底是问何人,——“这是被人画成凤凰的麻雀,还是被人拔了羽翅的凤凰幼鸟?” 于是无人做声,梅浅浅并未接话,就连慕潋滟也默然不言。好在沉默并不见久,夏昊很快就自己接了自己的话,“既是凤凰,便是我大雍的凤凰。” 他唤了一声“皇后”,见梅浅浅抬眼看着自己,道,“皇后既有心,吕家姑娘的婚事就交由皇后细看吧。” 这便想当是皇家做媒皇家赐婚,不知是多有福气之事,吕葵周边一团女孩子此时大多抬眼看向吕葵,大多是艳羡,也有些许露出自己比不上的失落神色。 梅浅浅忙拉着吕葵领命谢恩,夏昊由着她们施礼完毕,将签往桌案上一扔,甚是随意的说道,“金龙飞天,凤凰随后,龙凤自古相伴相携。皇后,你可大意不得,谁知道今日这只凤凰是不是要飞到金龙身边。” 闻言,梅浅浅只能将脸上的微笑继续延续,一旁的夏子海则微微皱了眉。 帝后乃夫妻,可从头至此,巫颜并没有看见这两人之间有过一星半点的温情。夏子河在旁,见她脸上表情也猜出大半,低低道,“天家无父子,夫妻之间又能有多少恩情,一夜露水恩,天明则去。不过,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难不成他无情,你多情?无情也好,多情也好,不都是未能将心留给一个人,岂不是都一样。” 夏子河听她这般说,撇唇欲笑,不料突然有人叫到他的名字,他只能收了笑意和未说出的话,应声上前。 梅苑正中人并不少,他们言语又轻,和夏昊又隔了十几多步的距离,皇帝难道还能听到他们言语不成。巫颜暗想这皇帝耳力如此之好,怪不得人总说不可当面论人是非,一边想着接下来就该要叫到自己了,果然听见听到夏昊的声音又响起。 巫颜紧闭了眼睛,等着听噩耗,结果点的那个名字却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夏子晏。 原来只是自己心虚多想,巫颜心里暗道一声,一时不注意目光落到夏子晏那边方向。巧的是,正好与夏子晏刚收回去的目光交错,夏子晏仿若无视般起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内侍省已经选好了吉日,你们两个身负重责,好好准备准备,等隔日圣旨颁下,你们也该出发了。” 正听到慕潋滟附和了一句,“溶水此行天灾人祸,凶险难料。天山之路虽无凶险,路途却远,两位皇子年少,随行之人除谨慎稳妥之外,最好能一路保护皇子安全无虞。郑常建和徐少坤两位大人曾出入过战场,又是兵部主事,随同两位皇子前行,最合适不过。” 后宫之人不得参与政事,慕潋滟这番话显然是在替其父慕从军在皇子身边安插人手,只是谁又能想到慕潋滟居然当众坦率直言,是恃宠而骄,还是一时嘴快失误。梅浅浅欲言又止,结果最后撇头作无视状,身后几名后宫嫔妾也只能抿了唇,仍做笑颜,只在望着慕潋滟时眼神各含深意。 夏昊并不去理会此间细节,早就朝巫盈望去,“巫女,溶水之行不知是否顺利?” 巫盈还未言语,人群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此人白发白须,身穿灰衣,衣后有七星图案,朝着夏昊拱手言道,“陛下,容老臣多嘴。事关皇子,溶水之行倘若大凶,巫女大人必定早就禀明圣上。想是上苍垂怜,天灾虽难避,人祸尚能平。” 夏昊转身看着无故请言的老者,脸上表情未变,不喜不怒倒显得高深莫测,那老者见夏昊既不拒绝,又不肯允,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接着要说些什么,没有办法,只能自己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老臣夜观星象,得此预示。想必是今时有神之使者在此之故,天佑大雍,若使者能与三皇子殿下一同前往,前方妖佞除,民心定,路太平。” 夏昊这才应道,仍旧是高深莫测的表情,“朕明白了,原来司星官的意思是让巫女也前往溶水。只是为何司星官迟迟未言,到今日今晚今时才说。” “请陛下恕罪,并不是老臣有意隐而不报,只是老臣也是昨日……不对,是今日观星得到的预示,这才赶忙前来禀告陛下。老臣听说帝后在梅苑有宴,这才不请自来……” 似乎很熟悉司星官一贯的唠唠叨叨,夏昊摇摇头,看了巫盈一眼,巫盈会意,替夏昊打断了司星官的话:“司星官之言我并无异议,可惜我为辅国巫女,身负重责,不敢轻易离开宿塔。” “那就可惜了”,白发白须的司星官有些惋惜,“星象预示,如果有天山使者一同前去,就是代表大雍皇室和天山,受灾百姓慌乱无依的心能安抚,形势会更好控制些……” 老者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娇声没好气的插了进来,“你这老头说那么多,不就是想说星象大凶吗。要扭转凶相,就得有个使者同去。现在巫女去不了,不是还有灵女吗?圣女是巫女候选人,灵女仅次于圣女,自然不会有多差,也不怕远水接不了近渴,这里恰巧又有个灵女,是最合适的人选啦。” 巫颜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不由哀叹一声,果然见娇蛮公主夏虹对着自己露出了灿烂无辜的笑容,若不是听到她刚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只怕还以为夏虹是在展现友好呢。 夏虹对着巫颜一笑,娇声又道,“有星象预示,又给了天时地利人和,看来真是老天爷佑我大雍呢。父皇,您说是或不是?” 第三十八章 占卜·五 , 夏昊闻言,巡视身旁众人,疑惑出声,“天山人行事,向来神秘,果然如此。巫女来大雍有些时日,朕却不知还有灵女一道前来。灵女何人,是否在此?” 巫颜未应声,但众人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早已给夏昊答案。她缓缓抬眼,正好落入夏昊打量自己的目光里。 那是道审视的目光,虽不像刀子般凌厉,却也叫人喘不过气。然而巫颜心里坦荡自如,也并未因此而觉拘束,自然的按规矩行了礼问了好后,任由那道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 夏昊也并未将视线留在巫颜身上多久,他很快就收回目光,淡淡道,“如此稚女,若是像常乐那样只知玩乐,天真活泼些倒好……” 想是不满自己的父皇在众人面前亏损自己,封号常乐的公主夏虹一嘟嘴,抢着道,“人家哪里就只知玩乐了,只是您忙国事的时候儿臣也在忙着学习,等到儿臣休息时玩乐了也碰到是父皇休息,倒变成儿臣的不是了,当众教训儿臣,儿臣委屈得很。” 夏昊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转头看向夏虹,“朕哪里又说你的不是了,明明就是夸你天真活泼,你少得了机会贫嘴胡闹,小心你母妃回去又要罚你抄字帖。” “明明就是父皇暗示母妃惩罚儿臣,儿臣的字已经练得够好了,不如,换点别的……” 因为常乐公主夏虹的胡闹,原本是君臣肃穆的气氛,一下就变成了父女间言语逗趣的轻松场面,缓解了梅苑中的凝重气氛。 乐工们再次恢复了奏乐,夏昊落座于主席正中位置上,巫盈仍旧坐在主席之左、夏昊之右;他命夏虹坐在他左边,梅浅浅次之,慕潋滟再次之。 没人再提刚才的话题,夏昊倒也不再言语,人们也只能忐忑不安的重新坐回位置上,夏子河也坐回了他原本的位置,如常饮酒或谈笑,并没有再朝巫颜这边望过一眼,倒是巫颜抬眼时,与夏子晏的目光碰到过几次,却不知他到底是在看什么,明明目光交错时感觉对方是在看自己,对方却一副摆明是看着另外东西的模样,结果显得像是自己想多了,有些……自作多情。 巫颜索性再也不抬头,见桌案上水果用巴掌大的琥珀色的碗盛着,荔枝圆润鲜红,葡萄新鲜饱满,西瓜用冰块镇过再切成小块。巫颜本吃着荔枝格外开心,结果在拨第二个时,手指一滑,露了一半雪白果肉的荔枝骨碌碌从地上滚到水里,惊动锦鲤围簇了一阵。在她不甘心的剥好第四个荔枝时,刚咬了一口的荔枝掉到了身上,清甜的汁水在裙上留下了一个半圆的印。于是巫颜再也不碰那碗荔枝,连带要剥皮的葡萄也舍弃,专心吃那碗冰甜可口的西瓜。 结果西瓜还没吃完,却有宫人递上了一个玉瓷小碗,碗上盖着盖子,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见巫颜只顾吃冰镇西瓜,那名宫人将玉瓷碗往巫颜面前推了推,低声道,“请姑娘品尝。” 又不再等巫颜说话,那宫人便含笑退下了,巫颜莫名其妙,打开了玉瓷碗才发现里面是一碗晶莹剔透的荔枝果肉,却不知是何人,她抬头看向梅苑中,众人仍旧谈笑,无人理会这小小角落里的女孩子的心思,那是因这一碗荔枝肉而生的波澜,——震惊、温暖、感谢,或许还为此心生了一丝温柔。 远处的鸣钟声在这一瞬间响了起来,宴席上的夏昊缓缓站起了身,朝苑门外走去,似乎是要提前离去了。 众人起身恭送,梅浅浅因是皇后,处于最靠近夏昊的位置,正要微微屈身时,手却被人扶住了。 “今夜之事皇后你有错,但朕也让你受了气,就算惩戒过,反正也只是做给他人看,这事就过去吧,可好?” 那只扶着梅浅浅的手从她手腕上离开,抚向梅浅浅的鬓发。风更凉快了,或许再大点、再吹急一点就像年少时肆无忌惮笑起来的声音。她老了,被抚摸过的鬓角边,眼角处已经长了皱纹,每日对镜梳妆时要多用一层脂粉掩盖。对面的男子也已入中年,近年来因忧心国事,眉宇间永远拢着一层浓雾,神情也越发不显喜怒,不再是年轻时候风华正茂的模样,一件披风,一个背影,一句话,就叫自己输掉半生。如今,又有什么好不好。 “国事繁忙,朕忙于前朝,好在还有朕的好皇后为朕管顾后宫,替朕解忧去烦。今日是皇后生辰,朕早就备下礼物,年年盛景不如故,愿年年为尔惜流芳。” 寂静的夜空中突然绽放开色彩绚丽的烟花,一簇簇,美好到极致,却转瞬即逝。内侍们将礼物抬进苑内,都是天下稀奇的宝物,梅浅浅一一阅目,而夏昊就站在身旁,对着自己露出笑容,又说什么“不能再陪皇后,来日再补偿”,如此温柔,温柔得像是一场梦。 巫颜心中的那丝温柔因帝后二人间的脉脉温情再次浮露,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结果这次笑容却在下一秒凝结在了脸上,与梅浅浅说完话的夏昊转过头来,直接转头看向了巫颜。 ——“小姑娘小小年纪就有此容貌,朕希望你不是徒有其表之人。你乃天山灵女,与这里其他的女孩子都不一样。若朕问你一个问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若你是池鱼会如何,你将怎么答?”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齐聚角落里的少女身上,少女脸上漾着笑容,说她甜美如花瓣,却不似花瓣最后终随风飘落,说她灿烂如阳光的,又不似阳光耀眼无法直视,像是柔美的月亮,不,月亮也会太冷太孤傲,她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像所有事物的美好之处,因其年少无瑕更显美好。但令苑中的人印象深刻的是记她说的话:“城门失火,池鱼不知道逃离,才会被殃及。所以我不好奇,不做旁观者,不做从众。” 第三十九章 欢宴·一 薄云踱月光,淡淡的一团白影。圆月如圆盘,再美丽,也不过是漆黑天幕上的一道精致烛火。 点亮灯烛的街道,白的光,红的光,黄的光,蓝的光,彩的光,最后就连影子都被灯光照透,无踪无迹。 被灯光点缀的街市,像是流淌着灯光的河流,人们在灯光的河流边行走,欢声笑语。 自皇城玄武门出,朝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至街尾,沿街一座府邸坐北朝南,一人多高的朱红大门半开,门前檐下各悬挂着一个赤红灯笼,灯笼上写二字“墨府”。 府门前空地上左右左右各列一石狮,石狮强悍威猛,栩栩如生。有车马来去,小厮们陪着管家引来送往,甚是热闹,这热闹与前头街市上的热闹不同,没有半点喧嚣声音,仿佛捂了耳朵看着似的。 因大门并未全开,门后如何并不清楚。只望见被灯笼照亮的荫荫绿树绵延远去,像是一块幽深的墨绿绸缎,其间的莹亮灯光则是绸缎上用金银丝线绣出的星辰。目光所到最末,隐约可见一座宫殿,在绿树的掩映下,与皇城内的宫殿遥遥相对。 周围百姓路过,眼力再好,也只能看到这宫殿飞檐勾角、殿宇重重的轮廓。可想这府邸占地之大,规格早已超越王府。但这是墨氏的府邸,想到这点,百姓也就释然了。 大雍建康城墨氏,可是曾经的八大世家之一。到如今,族中人已极少走仕途之路,最多挂个无权闲职名头,好在家底殷实,传说,富可敌国。 灯光莹然,丝弦悠悠,此时,这墨府宫殿正前方的月台上,有三四个广袖束冠的男子倚栏眺望远处,其中一名身量较为娇小的大概还是个少年,淡黄衣衫,还未束冠,扎在脑后的头发随风轻飘,人则屈膝跪在座位上,整个身体全靠在栏杆上,两个手臂在半空中垂着,一副懒散无力的模样。那手指环着的酒壶环得太松,酒壶倾斜,撒了不知多少酒,酒液飘洒,酒香弥漫,仿佛飘落酒雨。 月亮从薄云间透出光亮来,将楼台上的少年面容照亮,那面容因饮酒泛上一丝红润,却仍是张娇美冷傲的面容。 “啧啧啧……我说你不会喝酒就别装,平白浪费这么好的酒……” 一个声音从宫殿内传来,原先趴在栏杆上手拿酒壶的少年闻声立即转身,残暴又直接,将手中酒壶往声音来源处砸去,成功堵住了那声音,也成功引发一片女子的娇呼声,想是,那个酒壶扔到了某个被女子围簇的地方。 “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被人看穿就把酒壶扔了,这可是多好的酒,真是暴殄天物啊,给你墨哥哥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墨哥哥才不是像你这样小气的人?” 这少年一开口却是个女孩声,她双手叉着腰,走到宫殿里,将围簇着声音主人的那些女子用脚赶走,没好气的说,“敢说本公主没礼貌,也不看是谁先犯了大不敬,你若是好好求饶,本公主心情好,说不定就当这事情没发生。” 原来这个做男子装扮的女孩子是娇公主夏虹,她脚边的少年也未到束冠的年纪,与夏虹不同的是他头发披散着,只在鬓边左右各扎了个小指头细的辫子,用红丝带相缀,一身红衣如火,面容不赖,举止间尽是纨绔少爷的风流姿态。 这红衣少年自然也不是个善了的主,见夏虹张牙舞爪,不甘示弱反击,“普天下就算你最大,我还是你的亲表哥,出了事我便请姑姑做主,看看最后是谁输谁赢。” 第三十九章 欢宴·二 “女扮男装加上私自出宫,现在又多了个偷偷饮酒,贤妃娘娘若是知道,恐怕我们今年都没机会见到公主您了。你表哥近日也越来越会说漂亮话,倘若吏部尚书大人知道是谁将公主你带出宫外,恐怕这一年我们也见不到他了。一下子少了两位贵客,下次再办宴会不知有多冷清。” 这声音低沉醇厚,就算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单听这声音只觉得说话之人极为温柔。夏虹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小声叫了一声“墨哥哥”,之前那副张牙舞爪的姿态早就收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只管站着咬了唇不再说话。灯光下,她脸蛋异常的红润,不知是不是更红了些。 一个男子正从正厅缓缓走来,一身青衣长衫,衣上绣竹四五枝,竹叶簪束发,眼睛上覆着浅青色丝带,丝带下唇红齿白,虽然没看到完整五官,这身姿气度和那半张脸已显不凡。 地上的红衣少年不甘心加上不甘示弱,扬声叫道,“墨斐,你眼睛蒙着怎么还能看得到我们,你不会又是作弊吧。” 墨斐笑道,“真是爱开玩笑的孩子,我这可是听声辩位,好好的功夫到你这里就变成不入流的作弊,真是吐不出象牙。” “哎,你……”红衣少年见对方一两句就将自己说下风头,顿时失了士气,瘪了嘴不再说话。 门边两人各自沉默,只听正厅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墨斐,你跑到门边偷什么懒,捉迷藏还来不来了。” “我不来了。”应声的却不是墨斐,而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只听他又懒洋洋的继续说,后面这话明显是对墨斐说的,“我就知道你作弊,不管我坐哪里,你都来抓我,我没出半点声音,你别想说你这是闻香辩位。” 正厅里,一面纱面屏风前一个侧卧的少年缓缓转过头来,一身白衣被灯光染成黄色,没有表情的眉目间有一丝忧郁,似乎现在并不是在饮酒作乐,而是在忧国忧民。 墨斐闻言,便笑,“我见三皇子在席上闷闷不乐,我这个做主人的,总不能视而不见。” “那二皇子坐在席上也闷闷不乐,你又为何视而不见?” 听闻自己被人提到,坐在夏子河对面的夏子晏抬眼望了过来,他今日穿着的衣色极清浅,如春天阳下刚解封的绿波春水,整个人难以形容的雅俊飘逸,但他并没有接话,目光与墨斐相接时,彼此客气一笑。 墨斐仍笑着,“我这里请来的可都是闻名天下的乐师,只有缘人才能求得一曲。我看,二皇子是在享受丝竹之乐,并非闷闷不乐,自然不能打扰他。” “把你说的缘分和真金白银称一称,看是不是一样。你这里太无趣,本王可先行一步了。”夏子河懒洋洋的,自顾自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少白”后,便往楼下走。 那厢,夏虹见夏子河要走,赶忙喊了一声追上前来,“三哥哥,你要去哪?” 夏子河早已下了一层阶梯,闻言,抬头一笑,甚是灿烂,甚是无害,“去一个女孩子不能去的地方,你,敢不敢来?” “本公主有什么不敢的,你去我也去……” 话没说完,她的后脑勺立马被人拍了一下,红衣少年没好气的扯住了她的发尾,强行拦住了她欲奔下楼的身形,“你这样笨,我真怕把你扔街上,你被人贩子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夏虹吃痛回头,却见身后除了红衣少年,不知何时已多站了一个人,那个人笑容甚是温柔,“虹儿,要不要和二哥出去走走。” 第三十九章 欢宴·三 建康城内灯火流水,人流熙熙。皇宫里也是同样的灯亮如昼,唯独缺了街市上的那一份热闹,于是任你再如何金碧辉煌,也落入空洞寂寞中,像是一幅蒙尘的画卷,连灯光都失去了它的朝气,像是涂抹在画布上的色调,不再有一点灵气。 巫颜靠着檐柱抱着膝坐着,天幕是一色的灰,初时的薄云笼月早不见踪迹,极远处偶尔亮起一道闪电,将厚密夜云层层镀亮。宿塔里静悄悄的,她也发起呆来。自那夜宴会后,隔天就有圣旨到了宿塔,指命自己为佑民灵女,将随同赈灾大臣一同前往溶水。 她深知这里的人严守规则章法,行有法、坐有规、动静有度、言语有忌,男女老少,无一例外。一个人外露的行为都有相应的章法规范,甚至巴不得能将人内心的思想也都挑出来罗列研究,分析划分,约定规范。 她不愿去也不能去溶水,因为她能想象这大概是一件多不轻松的事情,这些被指派去的人代表的不仅是大雍的皇室、朝廷,皇帝未能亲临溶水,那还必须成为皇帝千里之外的眼睛、耳朵,去替皇帝了解发生过什么、要做什么或者掌控什么吧。 所以那夜,在回答大雍皇帝的问题时,她才说自己不好奇,不愿违背自己意愿,不愿一味听从服从命令,她是天山的人,她是自由的,她不要做旁观者和从众,却没想到,最后,这个大雍的皇帝还是选了自己。其实最后想想,她认为自己自由,何时又真的自由过呢。在天山时的学习修行和禁止下山,包括如今佑民灵女这身份变成烫手山芋,她其实从来没有得过自由,就连向往,都只是幻想,谁知道得到后就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吗?自己还是太过孩子气,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大概这便是那大雍皇帝最后选择自己的原因吧,因为孩子,最容易看得懂。她自嘲一笑,忽然脸上一凉,风起雨声簌簌,又下起雨来。自那夜宴会后,夏季的多雨天气也跟着来临,巫盈待在宿塔里的时间越来越久,只是一个人闭门静坐,她偶尔过去也寻不到说话的机会,与不在也没什么两样。 她又望向宿塔,塔上的灯火日夜不灭,远远的从窗户斜望看去,正巧能看得见有个少年打扮的影子。而鹰鸢小白正立在窗棂上,于阴暗枝叶里露出凌厉眼光,像一个猎人寻觅着猎物。 瑢磬带着小白到宿塔上做什么?难不成要让小白传信回天山吗?想到天山,再联系到那道圣旨,巫颜脸又苦了几分,三步两步轻声上塔。 刚贴身于塔壁,就听到塔里响起的少年声音,是瑢磬的声音,“巫女大人,巫颜她其实是私自离开天山,对不对?” 巫盈并没有开口回答,但瑢磬应该得到了巫盈的回答,巫颜见他侧头拧眉一副疑惑状,转眼再看他早已神情变化,怒气冲冲,只道,“巫颜私自下山,违反天山法规,巫女大人应当当时就让她回天山去。她本就不该呆在这里,这些祸事本就不该发生!” 这个没义气的背后嚼人舌头的家伙!若不是那夜他将自己带去宴会,又怎么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不过,连巫颜自己也忘记了,一切的源头都是自己引起的,若不是她自己私自离开天山,这些后来的事情自然都是不会发生的。 第四十章 因果·一 生怕塔里的人发现自己,巫颜将头往下压了压,侧耳趴在墙壁上,宿塔墙壁湿润得很,暗暗长着深绿青苔,墙壁里静悄悄好一阵,也不知道这一次巫盈有没有回应些什么,等了半天只听到瑢磬的声音,“原来巫女大人早预料到这一切,是我多事了……” 声音又继续,仍是瑢磬的声音,“那这次巫颜去溶水,也是在巫女大人的预料之中吗?她代表天山,如果途中惹出什么事情,不仅给大雍朝带来麻烦,也会给天山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个没义气背后嚼人舌头还乌鸦嘴的家伙!怪罪自己滋事,似乎不把自己想成是只能做出除好事以外的事情之人就小看了自己似的。巫颜心里碎碎念,但她也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顾不上会被发现,悄悄将头从窗台往上露出了些,一双眼睛边往塔内张望,想要再靠近一点听清楚一点。 鹰鸢小白很是警觉,觉察到动静,一望发现原来是巫颜,立即高高兴兴的从那扇窗边飞过来,似乎想要和巫颜玩耍,被巫颜虎着脸费了一番力气才赶走了。 雨势来得急,去得也急,润了雨气的风倒是清爽,摇落枝叶上雨珠,雨珠纷纷扬扬扑扑簌簌,巫颜身落雨珠,心里却在大冒汗珠,好在,塔内的人并没有注意到窗外的这一番人鸟动静。 “瑢磬,你知道世间万事有始终,皆因有因果,但你可知道每个结果却不仅仅只由一个原因铸就。” 塔内,沉吟许久的巫盈终于开口,“世人都道万事变化莫测,有因果变幻,也有五行相生相克阴阳变化,殊途仍同归。这也是所说的天命不可违,一旦出现了一道变数,冥冥中自会再生出第二道变数去扭转倾斜的命运。” 宿塔内,光线黯淡灰蒙的,少年垂头听着白衣女子的言语,像是时光中的一道影子,他沉默不语,不知听懂了几分,听进了几分。 “如今,已经出现了太多的变数,连天命注定的结局似乎都已经受其影响。瑢磬,你曾是天山守卫,应该知道天山有护山法阵,倘若有修炼五行属性的生灵进出,法阵会觉察、限制并发出警报。” 原来天山竟有护山法阵这个东西,居然无意得知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瑢磬居然隐而不告,那自己回头要不要偷偷告诉阿玩呢。巫颜想着,又觉得五行属性这词有些耳熟,好像是在某个夏日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课上,耳边长老滔滔不绝在讲习,就提起过这个,例如什么: 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每个人自出生就有各自特定的属性。这些属性,或归于五行中金木水火土的某一种,或杂乱混融无法明确归属于某一种。人们受自身特定的属性影响,喜文或喜武,喜山或喜水,喜动或喜静,或者兼喜两者也有之,总而言之,每个人的性格习性都不一样,因此,三百六十行,每行中人人境界不同成就不同等等等等。 一边想着,一边突然听到塔里提到自己,巫颜赶忙侧耳细听,仍是巫盈的声音,“颜儿只是个灵女,并不知道护山法阵的事情。而我们在离开天山打开法阵的通行灵路时,我曾确认过下山人数,不多不少。打开通行灵路时长老们都会感应到动静,颜儿若无其事的离开天山,法阵没有任何反应,倒不像是她打开了通行灵路,倒像是将法阵关闭了。就算是颜儿无意中得知了护山法阵的存在,单凭她功力,打开通行灵路对她来说像是件天方夜谭的事情,更别提关闭法阵了。” “巫女大人的意思莫非是指,巫颜离开天山,是有人暗中相助,是谁?” “我也想知道是谁,这便是我没让颜儿立即回天山的原因,我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四十章 因果·二 巫盈欲言又止,最后沉默下来。有些疑惑沉积心底太久,像一颗大石沉沉困缚着人,令人无法轻松。接连而至的事情则是一个个不起眼的无名山洞,蜿蜒连贯,当想要揭开一角探知其深浅远近时,却发现根本不知从何处下手,这种无力感让人心生惶恐。没错,因为她曾看过天命,方觉更惶恐。 ——巫颜能私自离开天山,定是有人相助无疑了。且先不管这人是处在明里暗里,与巫颜是熟识还是陌生,重点是对方是帮巫颜离开天山的行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中成全。 何况,这人如何就得知巫颜此时此刻就要离开天山?天山上的女孩子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想下山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但大多都仅仅限于想,天山修行清苦,条规严苛,年轻的女孩子们没有机会也没有胆子敢付诸于行动。何况天山圣女遴选在即,不管她们在不在乎那个位置,也会为了证明自己而更加刻苦修习,还会有谁在这档口念着下山。 所以,究竟是巫颜真心要下山,还是受了蛊惑?如果是受蛊惑,巫颜功力低微,又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下了山能做成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她看着巫颜仍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并没有任何异样。似乎仍不知道天山有护山法阵的存在,言语间也不避讳自己能轻松离开天山的事情。进入大雍后,自己也没有急着入宫,特意在城中停留了几日,想看看是否有什么人会与巫颜接触,但是她什么也没发现,仿佛这些不过是自己多想,但如果只是自己想多了那就好了。 没有任何发现,只能说明下了这步棋、将局势暗暗改变的这个人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这人,到底有多了解天山?如果这人长久的呆在天山上,若有异心,只怕天山早就不安全了。 还有那夜在梅苑里占卜发生的异样,也同样的令人疑惑,并且心生不安。 当时,自己使用了通神术,想试着招出天命之轮,然后,再查看一次天命,看看天命命轮出现了多少变数。 通神术,顾名思义,能与神灵沟通,可以说是一种招神术。施法者,借神灵之力创造出一个结界,在这个结界里,可以开辟出一道通向神灵的路。 那一日,通神术没有失败,但她创造出的结界里仍旧是一片黑暗、一片死寂,神灵并没有回应自己。通神术未见神灵,却见到了擅闯者,而且还是灵力低微的巫颜。 明明在这个结界中,施法者是仅次于神灵、拥有绝对力量的存在,结果巫颜不仅无声无息就进入到自己的结界中,还听到了本不该听到也不可能听到的声音,那声音源于自己心中,是自己的心声。 与自己曾看到过的天命相比,巫颜的命轮早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轨道,像是她面前凭空出现了另外的出口,由初时意外出现了第二个选择,慢慢衍生出三个、或者四个,再往后变化,交错混杂,变数不定,也许到最末,已不知会把巫颜引到何处去。 有一种可能是自己不愿意去想的,那个帮助巫颜的人,的确是想要让巫颜帮其做些什么。 ——那就是制造变数,从而,更改天命。 第四十章 因果·三 “瑢磬,你相信天命吗?” 瑢磬没想到会突然被人问问题,刚要开口回答,却发现这并不是一个能简单回答是或否就能结束的问题,想了想,才说:“我……本就是天山的人,自然应该相信天命。” “只是应该?” 瑢磬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一眼,缓缓又垂下眼眸。耳边,似乎响起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又似乎回到那年的天山,凉春薄晓,晨雾弥漫,一个少女从墙头跌落下来,头发上全沾了草泥碎叶,狼狈不堪,却还在晨曦时的阳光下,对着自己绽放笑颜。 那笑容灿烂耀目,恍若阳光,令他有些失神,只暗暗的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恢复一贯冷淡的样子。转念又想,若她刚刚爬的那堵墙不巧太高了些,或者那草泥地不够松软又落了几块尖锐的石头呢,那他便不是能站在这里和她说话,而是要将她送到医使女那里去了,于是觉得女孩子真麻烦,调皮的女孩子更是祸事,眉头一皱,脸上早就挂上冲冲怒气。 但面前那少女全然无视自己脸上的怒气,仍旧笑眯眯的:“你也一个人吗?好巧,我也是一个人。” 他听话中有话,便没有什么回应,等着少女再说下去,果然,少女很快开口,“我们这样有缘,不如结拜做兄弟吧。” 她说得这样自然,仿佛只是在说天气这样好的事情,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见坐在草泥地上的狼狈少女朝自己伸出手来,像是求援,希望他能拉她一把,他没多想,心里觉得麻烦,还是不忍心见她继续狼狈下去,终于伸出了手去,没想到,却是大意了,中计了。 “握手盟誓答应我了?好,日后我们就是好兄弟,就不用太客气的道什么谢了!”少女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不知是不是奸计得逞那笑容看着益发灿烂。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他有些心急,分辩着否决着,少女的脸却瞬间凑近,长长的睫毛随着那双明亮眸子眨呀眨的,仿佛拂弄在他面颊上,他下意识的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眼见身形不稳,伸手想要抓住一旁的树干,结果还没摸到树干,却被一个软软暖暖的东西给抓住了,那是一只手,一个女孩子的手。 “瞧,别口是心非了,你不是又握住我的手了么?那就这样说定了,焚香跪拜都是世人的繁文缛节,太麻烦了,你比我高了那么点,就算你年长,你兄我弟。正好太阳升起来,神灵也睡醒了,你我今日便结拜成兄弟了。” 少女说得飞快,“对了,我叫巫颜,你叫什么?” “瑢磬,我是……” “仇瑢磬嘛,我听说过你,你是天山护卫,年纪最小最出名的那个。” 不给他一点拒绝的机会,少女笑嘻嘻的打断了他:“好,再次握过手,盟过誓了,在神灵的眼皮子底下,可不许反悔,也不许把我翻墙旷课的事情告诉给大长老听,你是兄长,要保护你的兄弟哟。” 想必,这才是她的用意吧。他在围墙外远远看到过她几次,她却警觉得很,像是山林间的精灵,一闪即逝,只给他留下些叉鱼的树枝、烤红薯的厚灰、树上果实的果核……难得他当场抓到她翻墙,以为她会求饶、会大哭,或者做其他的反应,却没想过她会如此。她和墙内常日里走来走去的小姑娘们都不一样,不会冷冰冰的和他保持距离,也不会古板只知修炼,反而是这般的厚脸皮却又这般的理直气壮。脚下草泥地软绵绵的,没有任何石头,刚刚自己被绊想必也是她的小动作吧。 他正想着,突然听到少女的声音响起来,“喂,你相不相信天命?” 是的,那时,他也被问了这个问题。他从有意识起就已在天山上,接受了不知父母是谁、自己是谁的命运,因为长老们说天理无常、天命有归,一切都是必然的,命运就是一条直线,人们将一路从这一个出口奔赴他们的下一个入口。又告诉他,不论他去深究与否,深究结果如何,此刻他已在天山,也将继续留在天山。 所以他很自然就相信了一切,从来没考虑过一切是可以被怀疑的。 何况怀疑天命,不也是怀疑了身边讲着这些道理的长老们吗?这些长老如此亲切、如此关心爱护自己,怎么会欺骗自己呢。更何况,世人都道天命如此,难不成世人也在欺骗自己吗。 或者,世人都在自欺欺人吗?世世代代的人都在自欺欺人吗? 然而,这个刚认识不到一日的女孩子却问了他相不相信。就像是突然在一个出口,他发现下一个入口竟有两个。当人生中出现了选择,你怎么知道天命如此?长老们说的永远是在解释过去,如果是在当下,是要面对未来呢。 就仿佛在心里冒了一个怀疑的苗,雨后春笋般会有更多的怀疑发出芽来。 答案快要浮现,但是他抿着唇不愿意再让自己想下去。 于是,他将前头想着的如何否决结拜的事情扔到一边,转而只关注这个问题,反问了一句,“那你呢?” 那个叫巫颜的女孩子回答他的那番话令他震惊,以至于今日想起,言犹在耳。而今时今日,他也不再是当年那般弱小的自己,他也想知道,倘若真如巫颜说的那样,又会如何? 鬼使神差般的,瑢磬开了口,道,“我连自己的命运会如何都不知道,又怎么确信前方要走的某条道路和某些想法就是天命注定的?如果命中一切早已论定,恶人尽管行恶,穷人只能受穷,就像是上天纵容了恶人、神灵漠视穷人。那每个人生来尽管躺着继续等着死去不就够了。何况世间事有阴差阳错、有疏漏谬误,倘若天命也如此呢。” 倒是窗外的巫颜将瑢磬的话听得明白,只觉异常熟悉,凝神一想居然是自己当日曾说过的话,不由得在窗下暗暗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了不起,居然抄袭别人答案,这个作弊的家伙!” 第四十章 因果·四 瑢磬说得飞快,一口气把话倒了个干净。他从没在巫盈面前一次性说过这样多的话,何况还是些尖锐凌厉的话,于是本欲打算看巫盈有何反应时愣是磨蹭了一下,视线和巫盈对上后又躲闪了一下,看在巫盈眼里,甚是鬼鬼祟祟,看着瑢磬的眼中不由添了几丝疑惑。 瑢磬忙撇开视线看向窗外,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一副老实模样。 倒把巫颜在窗下看得心急,恨不能跳出来化作瑢磬来说几句,只能在心底暗骂:“真是个傻不拉叽的人,抄袭了别人的答案后,总要辩解几句再反客为主问几句啊,趁盈姐看不懂你时,想问什么就问,问出来身上的肉又不会缺斤少两,如果盈姐不小心回答了一两个就赚到了呀……” 巫盈却突然开口了:“果然,你们很像,就连说的话都这样相似。” 谁?谁说了和自己相似的话,同心同道,那岂不是应该引为至交吗?巫颜眨眨眼睛,正等着巫盈将答案揭露,没想到先听到的是瑢磬的声音,一听就令人觉得头大。 那个傻不拉叽的家伙道,“巫女大人也听过这话?是,我之前没提过,是我不敢说,其实早在巫颜被选为灵女前,我就认识她了,但我不知道巫颜她在巫女大人面前也说过,其实和巫颜认识时我身为天山护卫,她屡屡犯天山法规,我对她睁一眼闭一只眼,并不是我知法犯法,是因为……” 瑢磬这回说得乱七八糟,“因为”了半天没说下去,一副被人揪了错处的模样。巫盈不得不打断了瑢磬的话,一向温柔的表情里也难免多了几分好奇,“原来你和颜儿很早就认识了,怪不得你们两人感情这样好,她在我面前说了什么?让你这样难开口?” “啊?不是巫颜说的,她没有……是我说的,我是说……” 听瑢磬在哪里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巫颜在心底又骂了句笨蛋,心里暗叹,看来瑢磬以为是自己曾在巫盈面前说过同样的话,误解巫盈说的“相像”指的是他和自己,一番弄巧成拙。但,说到底,不就是抄袭了自己的答案吗,认错就是了呗,有什么大不了需要这般慌乱呢?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巫盈等了半天,最后听见瑢磬小声的说了一句,“那人,是谁?” 于是,塔内的两人这才重新回到先前的话题上。 “你应该听说过他,他是天山第一个男长老,也是第一个过圣火坛而无恙的人。” “巫繁南巫长老?”瑢磬被这个消息被炸出高声,难掩激动之情,“听说他也是天山守卫出身,结果最后不仅当上了长老,还得赐姓‘巫’……他可是我们天山守卫的最崇拜的人,据传他当年失踪,下落不明,有可能死了,难道他还活着?不对,到如今,应该已经去世了。” 瑢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连带巫盈的声音听来也很微弱,仿若叹息一般:“是啊,死了很多年了……繁花谢去,南柯一梦……” 似乎还喃喃自语了些什么,巫颜只见巫盈嘴唇微动,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突然背上一痛,一颗石子击中背部后掉落在地,天上哪来的石子? 巫颜立即从窗边往外挪,扭头往塔下看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却见宿塔下,被雨珠润得朦朦胧胧的灯光中,一名少年站在树下,一身白衣格外醒目,夜色雨雾中他的眉目格外忧郁沉静,却在自己看向他的瞬间露出笑意,笑容飞扬,看在眼里,轻狂又好看。 巫颜脸色不自觉一沉,扭头回看塔内情形,结果刚转眼就见少年不耐烦的模样,似乎要出声和自己说话,这样一来,岂不是将自己暴露了。巫颜立即将脚下石子回扔向少年身上,一边伸出一手指在唇边做噤声状。 那少年躲过石子,耸耸肩膀,笑着摇摇头,一副不知道你想干嘛的神情。 哼,这个夏子河,不知又想做什么! 巫颜气恼,明明知道他故意,却没有半点法子,只好丢了塔里的二人,赶紧蹑着脚步下了塔去。 她前脚刚走,却不知后一秒她错过了些什么。 有时候,错过,是命中注定。宿命宿命,便是没有选择。即便你面前罗列出诸多选择,重来几次,你还是会选择同一个。毕竟,这选择是前果,是后因,是不知情下的唯一结果。 在巫颜离开的宿塔内,巫盈心中叹气,面上仍是一贯的平淡。面前的少年沉默着,不知又在想些什么,拔高的身材已不再是刚下山时的模样,他默默地成长着,——眉目间的孩子气、喜怒形于色的性格渐渐收敛。像是某日醒来,强迫自己迅速长大成人,越发的彬彬有礼处事有度,似乎也学会了世人惯常保护自己的手段,掩饰自己的内心。他已经开始学习用某种情绪来掩饰自己心中情绪,比如假装没有关心某些东西、或者刻意疏离某些东西。 比如对巫颜,比如对自己。 瑢磬,你有没有注意到,你从何时起,开始改变了对我的称呼,叫我巫女大人? “瑢磬,善恶穷苦,并不是神灵的纵容与漠视。对于神来说,一切都是美的,善的,公正的,但人们却认为一些东西公正,一些东西不公正。存在的东西有它的必然性,如果没有了恶,我们如何知道善是如何。” 塔内的少年没有说些什么,继续静静聆听着。 “不论世事是如何变幻莫测,所有的事物都遵循着一生一灭一加一减的规律,均匀平衡。你说世上有阴差阳错、疏漏谬误,并不是天命出了错,是人心离了道。于是定数化成变数,规律被打破,世事便不再均匀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才会出现更多的变数,以扶平倾斜的命运。” “这就是变数为何出现、以及变数越来越多的原因。瑢磬,天命早就变了。颜儿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动,只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命运跟着变动。在我看到的天命中,颜儿并不会随我来到大雍,也不会与三皇子有任何交集。此刻溶水虽同样发生了水灾,却不应该出现人祸……” 第四十章 因果·五 瑢磬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到巫盈说的后半句话,——“……我最不希望的是,这个帮颜儿离开天山的人,目的是想要更改天命……” 瑢磬像是没有听进去,喃喃道,“就算巫颜没有遇到三皇子,她命中注定,还是会认识二皇子。她原本不可能来到大雍,那现在也不应该前往溶水……若是再去溶水,巫颜她……将来会如何?” 他面容仍有些茫然,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他,根本并没有注意到巫盈正在看着自己,那目光闪烁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无意打断了巫盈的话,所以他并不知道巫盈下一句是想要问他“你是谁”。 是的,瑢磬,你到底是谁。 不过,如果把这问题放到自己身上,自己也回答不出来。 巫盈就算是天山巫女,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是谁,父母又是谁,是哪里的人,从哪里来,又如何会来到天山,前事皆一场至于将来又如何,通通不知。即便拥有能查看天命的能力,作为天山巫女,却不能看到自己的命运。 如果巫颜的命运已是天命中的一个变数,瑢磬的命运是否也一样?她曾问他相不相信天命,可不论他相不相信天命,在自己曾看到过的天命中,没有他。像是被上天摒弃在外,没有命定的气运,他是空白,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他的存在,不知是意外,还是被上天所抛弃,抑或是异常的变数? 可他其实和旁人没什么不一样,甚至听说他并不聪慧,学东西比别人慢上三四倍,肢体也迟钝,但他想当天山守卫,就必须先在练武场训练。练武场并不是人人都能进的,要通过考核,他第一次没有通过,结果第二次第三次还是一样,第四次第五次他还来,和他一同住的小伙伴都在练武场上练了几年了,就连比他小的男孩子都通过考核了,他还没通过考核。他够努力,勤能补拙,他不够聪明,就脚踏实地。进入练武场时他比别人起步不知晚了多少,结果在最后的考核时,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小男孩,连进练武场都用了几年时间才通过,他拿到了那一年最好的成绩。于是,一夜之间,他成了一个年纪最小却最有名的天山守卫。 如果说,他就是变数,也许天命早就变动了,早在巫颜离开天山之前,早在瑢磬来到天山之前。 巫盈收回了诸多思绪,一字一句极是认真,“瑢磬,你要记住,万变不离其宗,不管什么时候,不要失去自己的本心,本心即本命,心不变命不改。一切因果源尾早在时光中埋下种子。恶有果,善有因。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切爱恨善恶纠葛皆是由于在红尘迷失了本心。” “巫女大人,我知道了。” 瑢磬答应着,又问了一句,“巫女大人泄露了巫颜的这些事,不怕招来天谴吗?” 巫盈柔柔一笑,摇摇头:“梦和现实的差别就在于,无论梦有多真实,一旦不能存在,就永远只是一个梦。我与你说的,是梦,一个不可能在这个世上存在的梦。” “嗯。” “但很多时候,就算是梦,仍会有某些东西与未来有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我们说话是有选择性的。会不会泄露天机,是看你选择说了些什么。” 瑢磬认真的点了点头,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只是“嗯”了一声。 这般犹豫,像是要做什么抉择,巫盈装作没注意,闭了眼静坐,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瑢磬的声音,声音低沉,态度坚定: “如果巫颜非去溶水不可,我想和她一同前去,不知巫女大人可否准允?” 第四十一章 街头·一 巫颜走到塔下,刚从檐下露出半个身子,猛听头上树叶声响,紧接着一阵雨披头盖下,身边无伞,巫颜赶忙举手挡雨,刚举起手来,就听见对面出了声,“来我这里,这可没雨。” 巫颜躲雨心切,问了句“是吗”,也没来得及等对方回答,着急的朝对面跑去。 跑了七八步,少年的衣摆已经近在眼前,衣摆的主人一双眼眸弯弯,灯光折射,眼眸中光彩流动,唇角微扬,欲笑非笑。 巫颜眉头一皱,心里寻思着,停下脚步,边道:“你不也站在露天下,若真要避雨,不应该是我走过来,而是你和我到屋檐下才对。” 说了这几句话,又在露天处多站了一会儿,头上仍静悄悄的,无风无雨无声,倒是对面的夏子河用笑声解了此刻的沉静。原来这场来得快去得快的雨,又是夏子河搞的鬼。 巫颜见夏子河笑得开怀,心里“哼”了一声,立即抬脚要走,结果人还没来得及走掉,夏子河的话就拦住了她: “看你这般无聊,不如跟我出宫去。今天建康城内有两位千金小姐出生,当爹的豪掷千金,不仅府内连摆三日宴席,就连府外也设了戏台,免费给百姓唱上几天,还在沿街路上请了杂耍表演,不知多有意思。” 巫颜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斜撇夏子河一眼:“我还有的选择?” “当然,君子绝不强人所难。” 见巫颜表情狐疑,夏子河挑眉一笑,任她打量,一边又坏嘴的多说一句:“喜欢看任你看多久都行,只是别只顾看,要记得给我一个答案。” 似乎怕说得不够诱惑人,夏子河又道:“从玄武门出去,向北过广安桥,一路香花彩灯,直行再过临春桥,水上画舫飘乐,美人临河邀客到舫上赏景品茶,临春桥后再过玉垒桥,玉垒桥后的玉垒街上各色小吃,喝的有茶酒果汁甜水,吃的有饭菜面类包子铺,还有各类小食……” “好了,干嘛说那么多,我不想去。” “带你去尝尝冰镇荔枝糖水,将剥好的荔枝肉冰镇在蜜糖水里,吃的时候里面放着冰块,插上一根夏天晚上吃起来清甜爽口,不想吃吗?” 见巫颜不语,夏子河突然话题一转,道,“上次在梅苑里看你一直低着头,还以为你被吓哭了,结果……” 巫颜心已经,面前的少年却含笑询问,“荔枝好吃吗?还是掉了满地,把人给馋死了。想想,这是荔枝不听话,还是人吃得太心急,或者原来是人太笨?” 原来是他?巫颜眨眨眼睛,想到那碗水晶般的荔枝肉,心里一柔,因这家伙而生的怒气冲淡了些,想了想,还是说了声“谢谢”。 夏子河闻言,笑脸未收,隔半天,又道,“都已经说谢了,那还耽搁什么时间,跟我走吧。” 说完,转身就走,回头见巫颜立在原地不动,伸手就抓巫颜,巫颜赶紧急着解释,那碗荔枝肉的温柔留在心底,于是到口的直接拒绝,化成委婉的四个字,——“天都黑了。” “天黑有灯。” “到宫外去实在是太远了……” “我备了马车,从这里坐车出宫,一路直行,没有人会拦我们。” “其实已经太晚了……” “现在时间刚刚好,戌时刚过,亥时前就能回来。”夏子河的眼底又流露一丝戏谑,直视着巫颜的眼睛,故意说得极慢,“怎么,你还怕和我去了,舍不得回来,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吗?” 第四十一章 街头·二 这个家伙! 就算是吃过他一碗荔枝肉,总不能因此就一直忍气吞声吧,巫颜耐心用尽,瞪着夏子河:“干嘛不敢让我把话说完,堵住我的话怕被我拒绝吗?不管你说什么,我早就说了,我!不!想!去!” 夏子河在巫颜的瞪视下,忽而笑出声来,不以为意的瞄了巫颜一眼,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我原本打算只礼不兵的。” 果然,下一秒,就听到他继续说,“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去,那我只能亲自和巫女说一声,把你借走了。” 巫颜将夏子河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摇头道:“真的不可思议,堂堂一名皇子,需要到要用这种手段来欺负人。你直接说,你寂寞无人陪想找个人陪你,不就完了吗?还绕这么大一圈,说什么君子不强人所难呢?” “真是个没情趣的家伙”,少年垂着眼笑着,明明没有目光对视,那笑容却比目光直视时更显魅惑,灯光是朦朦胧胧的黄,这人像是昏黄画卷上的人儿,夜如梦,人如梦。 一旦梦里的人走到现实,还在身畔耳边低低说一句,“我只是希望你心甘情愿。” 怎么都感觉像是说书人说过的缱绻情事,不知为何,令人突地心砰砰跳。这个少年儿,真像是个妖魔,蛊惑人令人心跳加快,然后他将人的心一口吞吃掉。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满口獠牙的妖魔,尖爪破胸抓心,将人的心脏扔进嘴里大嚼的画面,巫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砰砰砰的心跳顷刻间降到了咚…咚…咚…… 巫颜觉得还是将话题扭转回来的好,“盈姐怎么会为了你这种无聊的理由,答应你呢。” “那是要看怎么说,关键是,谁来说。”夏子河又是一笑,笃定的笑容,露出的牙齿莹白,唔,十足一个会吃人的妖魔相。 “今夜你悄悄随我出宫,明日清晨城门一开我们动身前去溶水,今夜你还能在街上买些路上所需的东西。我想……”夏子河故意顿一顿,拿着一双笑眼看巫颜,“就算这个理由再无聊,巫女也会答应的。” 这个家伙,果然是满肚子的鬼心思。知道夏子河有备而来,自己再说什么,败势只会更明显,于是闭了嘴不说话,正准备上塔去和巫盈告别,夏子河却一拉她的手,“此事机密,为保证一路安全,才不得已如此。我的人待会会告诉巫女你与我出宫游玩的事情,其余的待你我走之后自然会有人告诉巫女,但此刻什么都别说。” 巫颜有一番犹豫,夏子河又催道,“我的马车在外面候了有一阵子了,再耗费时间,只怕有心人会发现什么了。” 听夏子河如此说,巫颜只得随他去了。 他们一路顺利出宫,出玄武门直到过了广安桥才弃马车改步行。 一路果然如夏子河所说,街上盛景壮阔,人头攒动。画舫上传来的丝竹声渺渺,还未传到岸上,就被人们的嬉笑声压了下去。虽是夏日,桥面上小贩架起炭火,将各种肉类放于火上烧烤,佐以各种味料,香气诱人,甚至还有整只的野鸭、野兔以及整鱼,干烤或放至在盘中,浇上料水再放些土豆香菇等,料水咕噜噜冒着泡在响,又好看又诱人。巫颜还想再看,夏子河早就拎了三四串肉串,拉了巫颜就走。 巫颜不舍,嚷道,“再看看再看看。” 夏子河不松手,毫不客气的说,“看看又不吃,有什么意思。” 第四十一章 街头·三 见巫颜脸上神情不悦,夏子河立即一笑,道,“不是我小看你,吃了那整盘的肉,你还能吃下其他吗?我虽然喜欢女孩子肉一些,但随着你来,今夜怕你只会先撑得难受,我可……” 巫颜哪里肯把夏子河的话听完,早就自顾自往前走了,超过夏子河之后,还不忘瞪他一眼,将他手上的肉串抽走一串,咕哝道,“你这般爱捉弄人,话语上占不了你便宜,只能嘴巴上占你便宜。” 说完觉得有些不妥,特别像夏子河这种爱挑事的人,不知道听了又能挑出什么东西生出什么事来。好在人声鼎沸,想必他听不见吧。虽然这样说,巫颜还是不安心,斜眼往身后一看,正好夏子河凑上前来,眼见他又要说话,巫颜赶紧咬了一口手上的肉串,边抢先说,“这个真好吃……” 夏子河扭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巫颜起初疑惑,下一秒也顾不上疑惑,只觉得嘴巴里火辣热腾,似乎都能喷出火来,夏子河的笑声近在耳畔,还很“好心”的解释:“原本要告诉你这肉串很辣,结果你一副不想听我说话的模样,我也不敢再说,谁知道你那么吃不得辣……” 最后还用一连串的笑声结束了解释,巫颜又辣又气,当下又辣得只顾哈气,没法说话,好在夏子河还有些良心,当即将巫颜拉到街口的糖水铺里,瞬间端来一碗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巫颜猛灌一口,辣味消减不少,于是一个咕噜仰头喝了,这才觉得人爽快多了,世界也太平了。 夏子河在旁看着,笑而不语,又点了碗荔枝冰水,巫颜喝了一口嫌甜,便只顾挑着荔枝肉吃,他自己叫了份杏酪,巫颜只见店家端上来一个碧绿小瓷碗,像是冰镇已久,瓷碗触手极冻,碗中盛着状如玉石般的一块杏酪,乳香扑鼻,又夹杂着杏仁的香味,上面撒着果脯干果。天气炎热,玉石状般的杏酪很快便融化,取勺在杏酪上轻轻一敲,杏酪碎开,舀一小口送入口中,入口绵软,甜而不腻,凉而不冰。 于是不知不觉中这一碗杏酪便被巫颜挪到了自己面前,又不知不觉中被吃掉了,夏子河则点了杯西瓜汁,见巫颜往西瓜汁上多瞟了两眼,笑着对一旁的店家说了几句,那店家点头哈腰往街上去了,不过多时,店家回来,手上捧着个银盘子,是一盘色若琥珀的糕点,物如其名,名字便是“琥珀糕”,巫颜伸手拈了一块送入口中,糕点咀嚼时有些弹性,并不粘牙,满口西瓜的甘甜,甚是可口,又很是清爽。 两人吃喝一阵,又坐着休息好一会儿,巫颜见沿街小摊上卖着各种小食,又听夏子河和自己介绍,比如什么,甜的如蜜饯凉果点心之类,酸的有酸木瓜此类,辣的巫颜倒不想再听,便作罢。 糖水铺对面则是家酒楼,两层楼高,大门口上挂着不少木牌,牌子上蘸墨写着字,都是各类菜名,夏子河见巫颜饶有兴趣,便多介绍了一两句,原来光是吃个鸡,都有就要炸蒸炖风干好几种做法。满街尽是各类美食,夏子河耐心介绍,遇到巫颜感兴趣的,也不等巫颜提,便命人买了来。 巫颜前一刻吃了夏子河的瘪,这一刻吃他买的各类食物,她本就气量大,面前又满是吃的,再说拒绝也太矫情了些,何况明日又要一同前往溶水,既然两人不是什么仇人,就算是朋友了。于是,两人一路吃吃喝喝走走说说笑笑,便又自然了许多。 第四十一章 街头·四 两人朝北一直走,走到玉垒街的尽头,又见一桥,巫颜见那桥头竖了一石碑,凝神一看,见上面刻有望凤桥三个字,游玩的人行到桥前都复转回头,竟无一人过桥。那桥面上、桥后都无一个游人行走,偶尔有一两辆马车从桥那方驶过来,每一座都是彩缎珠帘,宫灯熏香,华贵富丽,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马车,甚至还有侍从模样的人各骑着马一前一后紧随于马车旁。 巫颜手上端着碗麻腐,不免朝桥对面多望几眼,灯光如织,倒是不难看见对面有一座府邸,朱门大户,石狮坐镇,门前两个大红灯笼,上面墨色勾勒像是写着什么字,可惜灯笼一直随风微晃,看不清楚。 巫颜刚要问那是个什么地方,就被夏子河往后一扯,见他指着往东一拐的沿街巷子对自己道,“既然是我带你出宫,做主人的自然要让宾客吃好玩好,现在我带你去看些有意思的。” 人流拥着他们往巷子那头去,夏子河回头叮嘱,“前方设了个耍杂技的舞台,人特别多,你跟紧些,别走丢了。” 正说着,三四个五六岁大的孩童从人潮缝中窜过,一路的人不是被撞就是被踩上一脚,巫颜也未能幸免,被撞得身形一晃,手中碗里汤汁也跟着一晃,两只手上瞬间都沾满汤汁,一抬头见夏子河正朝自己伸出手来,她想起袖中有块手帕,不忍心将帕子弄得油滋滋的,索性将手往自己衣摆上抹了几下,手干净了些,除了闻着还是汤汁味,巫颜想了想,没去牵夏子河的手,只是抓住了夏子河的衣袖。 夏子河觉得衣袖一沉,手心却空,回头看了巫颜一眼,一向含笑的眼眸难得不见笑意,他一句不语的转过头去,扯着正抓住自己衣袖上的巫颜往前走。没等走几步,巫颜只觉手背上突然一烫,低头望去,却是夏子河的手。 巷子前方,隐约可见舞台一角,吵杂人声中,铜锣大鼓一齐响起,像是炸开了锅般,人头攒动时,突然一道火焰突然自舞台上方燃起,并不见前方的人惊慌失措,反而是滔天的掌声和无数个“好”一道响起,引得身旁的人更加心急的往前涌去,父亲们将孩子架在自己脖颈上,母亲们将怀里的幼童捧得更高些,以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 巫颜和夏子河身后,原先直通望凤桥的玉垒街上,有一匹马飞奔而去,吓得沿路的人们纷纷闪避,又见马头上坐着的是个黄衫的少年,本想开口咒骂几句,突然发现少年是从望凤桥那方过来,立即识相的闭了口不说,假装无视。 黄衫少年后面仍有两个骑马的人,也是同样从望凤桥那方来的。其中一个正急急忙忙的想要追赶上前方的黄衫少年,还一边大喊着“快闪开快闪开”,这人身穿红衣,发披脑后,神情焦急。他的身后,则是个身着青衣的少年,与红衣少年的焦急不同,他一路任马缓行,领略夜市美景,甚是悠闲自得,加上容貌不凡,引来路边少女驻足偷望,私语不停。 第四十一章 街头·五 人流缓慢移动,一路只听前方巷口外不住传来人们鼓掌或叫好的声音,把一旁的锣鼓声全压了下去。 巫颜和夏子河刚走到巷子口,就听见“噼啪”几声作响,远远望见舞台上瞬间有火光燃起,烈焰熊熊,直冲云霄,将舞台周围一众看客的脸映得通红明亮。 又听到冲至半空的烈焰火光在夜空“砰”的响了一声,像是鞭炮炸开的声音,将人们吓了个正着,以为出了什么事故,但见那炸开的烈焰宛如烟花一般,纷纷散开,宛如星光撒于夜空,七彩莹亮,引得人们再次鼓掌叫好。 舞台上站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见此盈然一笑,鞠躬致谢,另有一手托银盘的娇俏小女孩身穿绿衣,在舞台前朝人们讨取银钱彩头。 突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爹爹,天上那个是什么?” 孩子声音稚嫩却清亮,立时引得人们再次仰头往空中望去,只见之前宛如星光的烟花余光未曾消失,下落至一处,凝聚成形,宛如陨石般,瞬间朝地面直坠。 这转变极快,来势惊人,大部分人都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一情形,来不及作何反应。倒是舞台远处望着的观众反应过来,惊叫出声,引颈而望。 这陨石下落之势极快,于舞台上方高处与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相碰,那旗帜便立即燃起火来,瞬间后连旗杆也被火舌卷入,燃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舞台一侧是杂技班负责敲锣打鼓的汉子们,也扭头看着,似乎看呆了,早就不再继续敲击锣鼓。舞台上表演的红衣女子估计也被这一变故吓着了,猛然听闻舞台下传来声音,是那个手托银盆的小女孩,正急急朝她叫道:“快避开啊!” 这下,舞台周围的人们也都跟着反应,眼看陨石就要落到舞台上方,他们也跟着着急慌乱起来,想要四散逃跑,却听闻舞台上“轰”的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一阵烟尘扬起,舞台其余地方安然无事,唯有刚刚红衣女子所站之地被陨石生生砸出了个大洞,洞里冒出火舌,下方想是着了火,原先表演的红衣女子不见踪影,是生是死,无法得知。 人群中有人惊叫出声,有人想要查看火势大小,有人想知道红衣女子是生是死,有人想要避开这出事的地方,然而,舞台周边都是密集的人流,更远处是好奇瞭望想要知道结果的人们,所以,想离开也根本无法动弹。 原先站在舞台下的绿衣小女孩突然一跃跳上舞台,扬声朝围观众人安抚一声“莫怕”后,便将手中银盘往那燃起火光的大洞一送,盘中银钱急落而下,瞬间便化作银亮水流,将洞里火光浇灭。 眨眼功夫未过,原本暗下去的洞里再次火光大盛,火舌翻卷,火势顺着洞口蔓延到了舞台上。人们连惊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只见洞中腾腾热焰往空中一起一飞一滚一落,滚落后竟然是一个身穿红衣的侏儒,圆圆滚滚的笑着朝舞台旁的人们屈膝鞠了个躬,再朝舞台正中的洞口伸出手去,立即有一只柔荑顺势握住了侏儒的手,而后,刚才的红衣女子再次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人们好些已反应过来,激动的鼓起掌,鼓掌声将更多的人唤醒,于是欢喝声和鼓掌声如浪潮般涌来。 台上,红衣女子、侏儒、绿衣小女孩笑眯眯的,一齐朝舞台下众人鞠了个躬后,下台去了,台上则出来几个小男孩收拾整理舞台上的一切,台下则出现几个绿衣小女孩托着银盘朝人们讨取银钱彩头。 第四十二章 酒楼·一 人们看得意犹未尽,巫颜也看得津津有味,见杂技表演告一段落,巴巴的等着看下一场,又听到西南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声,人群立即推涌着往那边去了。 只见街道向南一排房屋建筑雄伟壮美,中间有一楼有五层高,彩灯旋光,从五楼直垂至一楼,楼下门面宽阔,连同门面前的街道上,不知站了多少人,刚刚的喧哗声便是从这里传来。 巫颜见那正门上挂着一木匾,上书四个大字——“留仙酒楼”,疑惑的扭头问了夏子河一句,“能吸引到这么多人,这个酒楼酿的酒是该有多好喝呢?” 夏子河笑而不语,见巫颜皱着眉头疑惑半天,这才解释:“他既自称能留住仙人,你说,店家怎么没有两把刷子呢。” 这说了等于没说,巫颜无奈,索性闭了嘴不再与他言语,只顾打量面前酒楼。 虽称酒楼,但里面不见有方桌长椅供人歇坐,也没有饭菜酒食油腻之状,灯光明亮,地面铺着的大理石像一面镜子,光滑银亮,亮可照人。 临街而开的朱红窗棂下各有一盆栽,盆栽前方、大堂正中置着个桌台,有七八人并站之长,用玉石雕刻而成,上有飞龙偕凤的图案,不过有桌台却无椅子,不像是供人歇坐,不知是何用意。 盆栽对面的墙壁上嵌着一幅画,画上无人,绘的是彩云追月之景,云朵缭绕,明月正圆。并不是仰望夜空的角度,画上明月硕大如近在眼前,仿佛一面圆镜,正与人对看。巫颜看了一眼,见画上并没有什么奇特出彩之处,又扭过头看向别处。 突然,人群围簇中传来一声音,声音苍老却洪亮:“上古妖妃幽妹佩戴过的独山玉,可有人感兴趣否?” 只见一老者站于圆台上,身穿灰衣,衣上并没有任何花纹,唯左胸处绣有一图案,图案是一圆形,圆中又有一圆,正中是一大一小两个“人”状,似山似字,“人”下面是两个连起来的“一”,像是一条河流,图案简单,似山似水,也不知有何深意。 那老者巡视一眼身前众人,拱手后往一旁一让,请出身边一手捧木盘的小童,指着盘里一块玉石,介绍道:“便是这枚独山玉,此玉成一圆形,图案是个并蒂芙蓉。如各位所见,芙蓉半开,一朵花色是半白半粉红,一朵则是芙蓉红,花旁有淡褐色的荷叶围簇,荷叶上凿有小孔,穿绳而过,结成绳结,佩于胸前,或悬于腰间,或与玉珠串成手串,戴于腕上,皆可。并蒂芙蓉象征双喜临门,寓意极好,是自佩或赠人佳礼。” 老者把木盘从小童手里拿来,将这块玉石置于灯光下,只见两朵芙蓉晶莹剔透,色泽极美,栩栩如生。见众人中有惊叹声发出,那老者微笑再道:“此玉身上有个故事,不知在场各位可听说过否?” 见无人答,老者继续开口:“传说此玉曾被钩蛇吞于肚内,毒血浸玉,有百年之久,触者立死。鲛人得此玉,用鲛人之血浸养百年,终将玉石表面毒性去除。妖妃幽妹得此玉后,发现此玉百米范围内,蝇蚊难寻一只,蛇鼠见之则避,天寒则温,天热则凉,佩戴者可避百毒……” “这说得跟真的一样,可别是店大欺客啊。”底下有人按捺不住,出言打断了老者的话。 第四十二章 酒楼·二 老者闻言,只笑不答,另有人扬声道:“留仙酒楼百年的名誉,总不会为了一颗小小石头,就自砸招牌吧。” 原本静听老者介绍的人群开始议论,有怀疑,有相信,自然也有半信半疑,但大多的人都只是看热闹看结果,并不关心真假。 人群中又有声音响起:“说这玉能避蛇鼠,口出无凭,东家为何不证实一二。” 此话一出,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呼和:“是啊,眼见为实,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言过其实。” 老者见此情形,只得开口,道:“在场贵客想必有不少是外地人士,不知道我们留仙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我们所拍卖之物,是宝物还是废物,全由各位贵客自己判断。有缘者识宝得此物,无缘者看宝物似粪土。拍卖东西,价高者得。我们这里,全凭缘分,倘若有缘,一文钱也能将此物拿走。” 见人群静了静,老者清了清喉咙,再道:“不知今日可有有缘人在此?” 也有人开口问道:“多少银两起拍?” 那老者伸出一个手指,却又摇一摇,“起拍价全由各位贵客评定。”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个声音,说的话让众人哑然片刻,又立马沸腾起来,纷纷去寻那说话的人。 那人只说了一句话,寥寥六个字:“我先出价,一百两。” “这是什么人啊,一开口就是一百两,乖乖不得了啊。” “肯定又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公子,一百两说得不痛不痒,我们赚钱为了吃喝,他们花钱是为了玩乐,哪能比。” “就是这个理,你看看今夜搭戏台耍杂技办流水宴,哪一桩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就是因为穆府一下得了两个千金小姐……” “是啊,得个姑娘就豪掷千金,如果生的是个男孩,那不知要花掉多少银子。” “那可未必,得看是哪位穆夫人诞下孩子。别忘了,这穆大公子可有两位正夫人,其中一位穆夫人可是郡主之身,和宫里那位是亲姐妹……” “嘘嘘,小点声。” “这有什么的,大家不都知道嘛……” 巫颜侧耳听了一阵,才知道在建康城中,农夫辛苦耕作一月,能拿到的也就一两银子。年轻男子打工一年,也只能存上十多两银子。难怪这一百两银子叫出口,就叫众人炸开锅了。 众人齐齐看向巫颜,目光穿过她落在她身后,巫颜转头往身后望去,见夏子河垂目扬唇,正微微一笑。他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鸦青的衣色沉如夜,容颜清俊如晨光,在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中从容一笑,拱手朝众人道:“在下夺爱,往诸位海涵。” 一举一动,一副谦谦君子风。巫颜多望了几眼,觉得熟悉,就是叫不出名字,一旁的夏子河斜眼望了那年轻男子一眼,笑了:“少白,原来你这样讨女孩子喜欢,看来我以后出门,得天天把你拴在裤腰带上才行。是不是,颜儿?” 巫颜大窘,这才确认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份,想着解释一句,夏子河已经不耐烦的丢下一句,“少白,东西你收好,我们上楼去了。” 说着,拉着巫颜走到留仙酒楼里,径自往楼上走去。楼梯处站着一名身穿灰衣的小童,见有人要往楼上走,脚迈出来,却见来人是夏子河,立即又缩回脚,垂了头做了个“往里请”的动作。 先前自一百两后再无人喊价,独山玉被段少白拍下了。楼梯口垂着珠帘,往外是嘈杂的人声,往里再往上却静悄悄冷清清的。外面大堂上的老者扬声继续拍卖,道,“我们留仙酒楼拍卖宝物,也收购宝物。每层宝物都不一样,越往上宝物越是稀罕。今日城中贵客如云,东家破例,让老朽在此给这宝物寻个有缘人……” 巫颜闻言,一扭头道,“瞧瞧,你这玉可拍贵了,白白浪费了大把银子。” 结果她得到了这样一句话,把她给气坏了,——“这玉是给你路途上护身用的,这价格总要配得上你,难不成你这个人连一百两都不值?” 第四十二章 酒楼·三 巫颜气鼓鼓的瞪着夏子河,又听夏子河道,“你这副表情,难道是不喜欢这玉?” 她自然不能说喜欢,又没来得及开口说“不喜欢”,夏子河已先开口,“我见你盯着那玉瞧了半天,原来是不喜欢。既然不喜欢,我这钱可花得不值,你得赔我一百两。” 这是什么逻辑,巫颜哑口无言,夏子河抿一抿唇,再道,“别人是盯着自己喜欢的东西看,到你这里反过来了,不喜欢什么就死盯着什么,若你喜欢什么,岂不是佯装不看。难不成你……” “难不成什么?” 见夏子河顿了半天又不说,巫颜心急,快嘴问了一句,却见夏子河眼睛一眯,探过来的脸近在眼前,把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撇了目光不看他。 夏子河见此哈哈大笑,只管道,“你总是不敢看我,难不成是喜欢我?” 巫颜知道面前这人摆了套子等自己跳,不能和他争辩,抬了脚绕过他往上走了。刚走先一两步,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早就该走了,说不过对方的时候,站着不动,对方就会手下留情吗?真是傻得可爱。” 巫颜脚步一停,余光往后瞄了一眼,心里恨恨的,咬牙暗道:那还不是认识你。 夏子河仿佛能听到她心里话似的,“当你不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不管你认不认识对方,都不要轻易给对方机会。战场上,有时候背后捅你一刀的,可能就是你认识的人。” 说完,他也继续抬脚,往楼上走去,留下巫颜在楼梯间懊恼,她就不应该停下来,又给了他一个说教自己的机会。 他们身后,明亮的酒楼大堂上,老者正请出下一个拍卖物品,一个据他所说比先前更稀罕的宝物。——就连盛着宝物的盘子都不一样了,不是之前的木盘,而是个贝壳,有成人头颅般大小,贝壳莹白,更衬得里面盛着的东西更加幽绿。那是一片片如鱼鳞状的薄片,每一片有半个小孩子的拳头大小,薄片相连成衣,寻不出一点线头、及裁剪的痕迹。灯光下,这鱼鳞衣反射出幽绿、深蓝、银亮,还有一丝暗红,各色交相辉映,瞬间光华万千织就,仿佛月夜海底,银月洒霜,绿藻蔓延,海浪铺远,鲛人织纱。 老者看着众人目光胶在鱼鳞衣上,许久,才打破了静默:“此鳞片乃是从鲛人身上取得,趁月圆之夜,鲛人变身之际,刀剥其鳞,又弃于其脚下,鲛人不舍其鳞,含泪取其发缝制成衣,终得如今此物。先不说这鲛衣是鲛人亲手缝制,世上仅有,千金难求,传说中鲛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 人群后方突然响起一道清亮声音,打断了老者的话,“这东西我喜欢,多少钱?” 老者见是说话的人乃是个黄衫少年,样貌极好,年龄极小,身上衣饰华贵,就连身下马匹所佩马具也是精铁之类,便知其不是普通人,开口说话时就更加客气详细。但黄衫少年显然并没有什么耐心,知道这里是拍卖行,东西乃价高者得,跳下马朝酒楼里走去,再一扬手将袖子里的东西朝老者扔去。 老者将那东西接住,手里一动,不用低头看,便摸出是个银锭子,见对方没有耐心,少不得自己态度得更加耐心恭顺:“鲛衣稀有,倘若公子与它有缘,自然最后还是公子的,公子不妨等上一等,” 黄衫少年并不言语,抬手再扔。老者没料到黄衫少年如此急切,等伸手去接时,没接住,那银元落在圆台上,滚了一滚,光闪了闪,却不是银光,而是灿灿金光。老者吃了一惊,再看手上那块银锭子,哪里是银子,明明同样是块金锭。 第四十二章 酒楼·四 众人的声音都在喉咙里消失了,说不出是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他们眼睛深处闪过的光落在心底,最终埋成连他们自己都不曾知晓的阴暗一抔。无论羡慕也好,嫉妒也罢,到最后也都化成悲愤,悲伤和愤怒。 黄衫少年并没有意识到四周人的变化,“他”转头回看身后人,一只手放在另一边袖子中,那是一副随时准备继续出手的模样,如果还有人要站出来与“他”横刀夺爱的话。 看这情形,结果已是意料之中。众人默默的看着黄衫少年竞得鲛衣,又看着黄衫少年喜滋滋的抱了装着鲛衣的锦盒要离开,于是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这条道到头,一个少年骑着马,一身红衣如火,远远望来,看向的正是黄衫少年。 待黄衫少年走到面前,这红衣少年头发一甩,神情中尽是不屑:“都是些破烂玩意儿,比这些再好的东西我家里不知道有多少,你又不是没见过。” 被人当面嘲讽,黄衫少年灿烂的笑颜顿时一垮,唇一咬,冲声道:“本宫……本公子喜欢就行,关你什么事,咕咕叨叨跟个老婆子似的。” 红衣少年不甘示弱,反唇相讥,立即道:“也不看看你自个儿现在这幅横样,哪里有一点姑娘家的可人处。要不是你莫名其妙病了一场,变了个人似的,否则按你之前那身板,配上你这语气,真的就是建康城中脑满肥肠的公子哥。” “你……”黄衫少年恨得举起手里的东西就要砸到红衣少年身上,突然想起这是自己刚刚得到的宝贝,还没摸热,舍不得弄坏,只得狠狠地用眼睛剖了他一眼。 见红衣少年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青衣少年无声轻叹,将手上马匹缰绳交给酒楼门口旁的灰衣小童,转脸将要爆发的夏虹一把抓走,走之前低声说了一句,“我一向知道你说话不过脑子,原来是我错怪你,你不是没用大脑,是没有脑子。若想今夜惊动贤妃娘娘和令尊大人,你跟上来便是。” 留下反应过来的红衣少年眼巴巴的看着青衣少年和黄衫少年往留仙酒楼里去,自己在原地懊悔不已。 巧又巧碰到某个店里的主事看到红衣少年的身影,想着今夜走了大运,兴冲冲的赶上来要献殷勤,刚开口叫了声“曹公子”,这才注意到曹公子的面色神情,心里懊悔叫苦不迭。 留仙酒楼二楼,满楼都是各式器物,大的像家具之类,小得如茶具碗筷之类,又分玉器木头各种材质等等等。巫颜开始时候还有些兴趣,逛了一圈后觉得大同小异,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加上吃的太饱就生了些睡意,恹恹倦倦的一直和夏子河计较着当下是什么时辰。 夏子河摇摇头,再指指楼上。 巫颜这才生了丝精神,三步两步上楼发现这层楼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这层楼与二楼尽不相同,这层楼不仅有了人气,还多了珠光宝气,以及香气。楼上是些穿着紧身纱衣的年轻女子,胸口上也绣有圆形图案,和楼下老者衣服上的一样。这些年轻女子见着巫颜,立即笑颜如花的迎上来,左右各一个亲热的挽了巫颜的手臂,撩开珠帘,珠帘后各式各样的首饰、珠宝、绸缎、成衣相继排列,色彩交杂,犹如摘下天空上的彩虹装饰屋子。巫颜平日从不涂脂抹粉,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但今日到了这里,只觉得每种东西都是令人心动的美丽。满身都是胭脂香味,满眼都是华光闪烁,满心都是新奇感受。 “可人的小姑娘装扮装扮,就更可口了,是不是,三哥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声音如黄莺般悦耳。 第四十三章 有情·一 巫颜寻声望去,是一个熟悉的人。这人穿着一身檀紫色的衣裙,腰间配了凤仙花色的腰带,站在一幅松树临水图前,含笑言语。 画上黑黢黢的松树枝冒了尖尖的浅青松叶,浅得似乎手指一抹就会失去颜色,松叶下方是被风吹开涟漪的池水,水色更浅,又被光照得亮透,反射一片白光,像雪色似的亮。于是她一身檀紫色的衣与裙便益发看着黯淡,没有一点光一点亮,而那一弯鬓发却更显得乌黑发亮,鬓发上凤仙花珠簪艳艳映了光,她眉目唇角边扬起的笑意浅浅如画中池水,映入眼帘时方觉她如冰雪般光彩照人,就连那一身檀紫色衣裙都不再显得黯淡,而是恰到好处的美与艳。 花姑娘?巫颜心里想起这个人的名字,却立即想起来这人并不姓花。倒是自己左右两边冒出声音,异口同声叫道“求凤姑娘”。 求凤朝她们点点头,突然秋水眸一转,似恍然一悟,盈盈道:“古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和心上人夜登高楼,换华衣、绘明妆、共揽赏夜景,小姑娘可真是可人又可心,三哥哥艳福不浅。” 边说着,她秋水般的明眸在巫颜身上一转,便又落到夏子河身上,抬手拈袖,掩唇一笑。 夏子河见求凤臂弯里挂着几件衣服,还有两名酒楼侍女手捧首饰衣服,随侍在她身后,便道:“不知今夜哪位仁兄如此幸运,竟能邀得我们花魁娘子夜游建康城,不过请我们的花魁娘子来这留仙酒楼,我们这位仁兄恐怕心里要叫苦了,不知得留下多少银子在此才能博美人欢心。” 巫颜见这层楼出售尽是衣饰等物,听夏子河此话,这衣饰必然极昂贵,雀跃的心一下沉了底,自然就觉得左右挽着自己的那两条美人臂像是千斤铁,沉甸甸的重,于是暗暗使了力,慢慢的将手抽了出来,这才吁了一口气。 “可惜,这位仁兄半路追着别人跑去了,扔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此看寂寞夜色。”求凤说着,绕过夏子河走到巫颜面前,仔细的端详着巫颜,又将手上的衣服往巫颜身上一比,眉间露出喜色,道:“蒹葭青配上这件白露霜色,这身衣裙穿在身上,正所谓伊人,君子好逑。可惜我老了,托不起这样浅淡的颜色,小姑娘穿着却是正好。” 说完,伸手轻抚巫颜头发,赞道:“这长发柔顺滑手,将头顶的长发梳成倭坠髻,髻鬟相错,最是合宜。切不可取金簪玉钗插了满头,远望一头的亮,像幽幽月光落了一片,看得人疲乏。取些珠钿缀于髻鬟间,要紧致稀落,像星光清洒,人看着活泼又明亮。” 见身后酒楼侍女手拈了琥珀色的耳环递给她看,她摇一摇头,在侍女手上的首饰盘里扫了一眼,唇边扬笑,伸手取了一对珍珠大小的星蓝色宝石的耳环往巫颜脸庞边一比,点点头,立即推一推巫颜,催道:“还不快进去换了这一身,这里名唤留仙,只怕今日才来过这样一个仙女儿。” 巫颜被推了一步,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回头看了夏子河一眼。求凤见此,也看了一眼夏子河,掩唇打趣道:“你别看他,他心里定是比我还急,急着看你穿这一身是个什么模样,只不过……呵,要不然,他怎么沉默又没反对呢?” 于是巫颜又看了一眼夏子河,想了想,淡淡的开口拒绝,“我和他并不是姐姐想的那样,不该沾他的光,也不必浪费姐姐时间。” 求凤闻言与身边众酒楼侍女对看一眼,各自垂头轻笑,才道:“人人皆知留仙酒楼上有阁名有情阁,在此阁中专供客人挑选衣物首饰赠予有情人。故此处与别处绝不相同,此处衣饰各有名字,各成一对,男女各穿一身,意喻同心同德,情至死不渝。比如我刚给你选的这对耳环,名唤星落,它与这对手镯是一对,耳环戴于女身,手环戴于男身。” 她又道,“说走题了,上这有情阁的都是一对情人,如果你们并不是,难道你们是各自给你们的心上人挑选东西不成?” 第四十三章 有情·二 夏子河看了巫颜一眼,无奈道:“怎么办?让花魁娘子先入为主,误会了你我的关系,这下说也说不明白了。” 临窗有一株盆栽,夜风簌簌,花开摇曳如火光晃动,夏子河低头折了顶上那朵开得最艳的花,又道,“一朵花再艳丽,也比不过百花争妍时的盛景。让城中的美人们知道我有了心上人,个个伤心流泪。这样一来,溶水水灾未平,建康也起水灾,如何是好?” 求凤闻言,又掩唇而笑,仍拿着一双眼睛在巫颜和夏子河之间转来转去的看。 夏子河也跟着笑,又见巫颜手上仍拿着求凤挑的那套衣裙,再道:“就你这幅笨笨蠢蠢的模样,做个侍女还要先替你担心你会些什么。更别提当什么挑水洒扫的奴仆,还得担心你有没有力气。花魁娘子给你挑衣服,实际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早就该识趣些,快点还给人家,难不成还真以为穿了仙衣就成了神仙吗?” 巫颜皱眉盯着夏子河,“哼”了一声,连句话都懒得说,将那套衣裙扔到夏子河怀里,抬脚头也不回的走了。 “哟,小姑娘可真生气了。” 夏子河接了一句,没理会求凤的戏谑:“我们的花魁娘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说罢,将盖了自己满头满身的衣服拿下来,将衣服交给身后的酒楼侍女们,回头斜看了求凤一眼,抬起手来,求凤会意,向前一步,由着夏子河将手指间火一样的花朵插入自己的鬓发间。 周旁的酒楼侍女见此情形,又见夏子河的手指滑到求凤的脸庞上抚摸着,彼此相视一眼,噙着笑意退到远处了。 见酒楼侍女退下,夏子河将手收了回来,悠悠开了口:“若不是天命圣旨,我也不必亲自带她来这一趟。溶水凶险,她一个女孩子家,自然要替她做好防范措施,更何况她的身份比较特殊。” 求凤恍然,道:“原来她便是和三哥哥同去溶水的人。” 见夏子河没有接话,笑了一笑,才道:“我还猜三哥哥路上寂寞,特地带个可人的小姑娘相随,也正想着毛遂自荐,离开建康,看看南方景色呢。” 说罢,转眼去寻巫颜的身影,却不知巫颜走到哪里去了。夏子河没跟着她的视线去寻人,转过身手撑在窗台上,望向无边夜色。求凤见此,再往前前行几步,与夏子河共肩并站窗前,眺望夜景,含笑道,“听闻三哥哥后日便要动身,怪不得此刻带她到这里寻些现成的宝贝防身。明白的人知道是去溶水赈灾,不明白的人看这架势,还以为是去领军打战呢。还得将她一个姑娘家打扮成个侍女奴仆的模样,不知是有几分情趣,还是有几分提防有心人呢。” “哦?到底谁是有心人?”夏子河挑了眉回看,脸上露出笑意,但若细看,会发现他细长睫毛半掩的眼眸里没有半点笑意,“连我启程之期都了解清楚,让我猜猜,不是少白,难不成是飞萤走漏的消息?嗯,或许接下去我是不是该猜,你今晚是不是有心在这里等我?” 求凤嗔怪的出拳轻打夏子河胸膛,埋怨道:“对,人家不仅有心,还有情。否则怎么会私下去问了三哥哥的行程,还一反常态去试探三哥哥与她的关系呢?可惜我这厢有情,襄王却无意……” 他们言笑晏晏,相视而笑,夜色重,阴云沉,星光月影皆不见。但夏子河的眼底终于现了一丝笑意,转瞬后,他移开目光,暗暗去寻巫颜的身影,可满眼的华光闪烁,伊人呢,伊人不知到何处去了。 第四十四章 算卦·一 巫颜走得飞快,等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楼梯边。 想起之前在楼里时,自己因为夏子河与自己在楼梯里说过的那番话,不该与求凤继续纠缠,索性交给夏子河应付,所以自己才顺水推舟作势生气借故走开,此时身后又没有一个人跟来,自然不能立马回去,而眼前这个通向楼梯的走廊过道狭小,也根本不是之前从楼下上来的那条道,只能干站不动。 正四处打量,突然觉得脖颈处有几点凉意,伸手一摸,原来是那对名叫“星落”的饰物,估计是将衣服扔向夏子河时不小心从衣服上落到自己身上了。 她曾在求凤手上看过耳环的样式,以为手环同耳环一样,是同样的材质或者颜色,如今才发现是个极细的银环,连小指头一半粗细都不到,握在手里,轻盈无物。手环并非封闭的,两端圆环口各有个圆形凹槽,凹槽中又各有一细线般大小的线槽于圆环中相通,线槽边似乎还有无数个极小的圆形凹槽,若非手指摩挲根本不能发现。就像是手环上装饰的东西掉落了,成了个残缺品,所以看着和耳环没有什么地方相似。 冷不防身后响起老女人的笑声,阴森森的,听得人毛骨悚然。巫颜吓了一跳,飞快了眨了几下眼睛定下心神,却发现走廊上自己的影子旁平白无故多了一道影子,看着就像是有什么附在自己的右边肩膀上,又想起刚才那阴森森的笑声似乎是从自己的右耳朵旁响起的。巫颜刚恢复正常的心神眼看又要脱离控制,整个人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紧走。 那个影子动了动,似乎是从巫颜的反应看出了什么,那阴森森的笑声再次从巫颜的右边传了过来,地上的影子也有了变化,原本像是附在右边肩膀上的黑影慢慢移到了巫颜的左边。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有什么好怕的呢。巫颜安慰着自己,终于听到身后的笑声停止了,响起了说话声。 ——“听说信神的人,更惧怕鬼怪。” 这个说话的声音却不比那笑声好多少,好在还是个人的声音,巫颜大着胆子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一身黑衣的婆子站在门边,身子佝偻着,上半身几乎和地面平行。灯光拉长了这个老婆子的影子,楼柱又将她的部分影子遮挡住了,以至于看着像是站在自己身后、附在自己肩膀边上。 “你是谁?”巫颜开口问了一声。 那老婆子抬起头来看向巫颜,背着光的脸上全都是一片黑,只有咧着嘴巴笑时露出牙齿后能够辨认出她嘴巴的位置,但也只能看到一两颗牙齿,难不成已经掉落大半了吗,所以这人说话发笑时声音都有些漏风,而且声音又低又细,低着头时发声时显得格外的阴森。 “我不像小姑娘那样幸运,有身份有名字”,那老婆子说完,“嘿嘿嘿”笑了几声,“他们都叫我卦婆,也就是在路边给人摸骨看相算命的那种,来的钱少,偶尔也赚些大钱,被人请到家里看风水做法事请神驱鬼神之类的。” “那老婆婆在这里做什么呢?” “小姑娘也嫌老婆子又老又丑又穷,上不了这种富贵堂皇的地方吗?” 没想到卦婆误解了巫颜的意思,巫颜开嘴想解释些什么,想了想,还是闭了嘴,抬脚绕过卦婆想要离开,可是显然卦婆并不打算让巫颜离开。 门口上突然伸出一把木拐杖,想要拦住了巫颜的去路。可拐杖又短,只能占据门口一半的长度,还随着卦婆站立的不稳而颤巍巍的晃动。 倘若强行要走,又怎么可能拦得住人。 第四十四章 算卦·二 “当然拦不住人,拦住他们的是命运,而不是老婆子和这根拐杖。” 卦婆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她能看穿巫颜的心思,或者,这些是她的经验之谈。 “总还是有拦不住的人吧。” 卦婆见巫颜停住了脚步反问自己,像是很开心,又笑起来,结果笑声还是一样的阴森森吓人。巫颜下意识想要伸手堵住耳朵堵住这笑声,又觉得这像没礼貌的行为,就因为这一犹豫,结果是卦婆早就收了笑声,自己白白被笑声给吓了一阵。 卦婆对巫颜的动作像是习以为常,并不多说什么,只慢慢将拐杖收了回来,有拐杖拄着的身子不再颤巍巍:“老婆子不是神,命运也不可能总一成不变。拦不住的人,是因为他们的命运本就注定他们不会被老婆子拦下。” 这不就是诡辩吗。 眼看巫颜抬脚又要走,卦婆似乎有些着急,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稳顺,“小姑娘,要不要让老婆子给你算上一卦?不是老婆子自夸,老婆子就靠着这个挣钱糊口,若没有点功夫,老婆子也活不到这个岁数哪。” 见巫颜不说话,卦婆拄着拐杖朝巫颜挪来,灯光终于照亮了她的身子,——衣服并不是全黑的,两边手肘和脖颈后、以及膝盖上全落了补丁,恰好的十分对称,不知是不是手肘和膝盖长年算卦时手肘磨着桌子、膝盖磨着地面而磨出来的结果;灯光也终于照亮了她的脸,使她不再像是个黑暗中的鬼影。等巫颜看清楚卦婆的模样时,却觉得和鬼也没大区别,——那可真是张又瘦又丑又皱的黄斑脸皮,也真的是个骨架上披挂着的皮,没有一点多余的肉。眼袋耷拉,皱纹沟壑,眼眶早深深的凹下去,显得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凸得像是随时能弹出来,何况她还一直死死的盯着人,干瘪的嘴唇不笑时也大咧着,门牙掉了大半,剩下的牙齿斜向里倒,像是被推倒的石碑,怪异得很,诡异得很。 “老婆子算卦从不喊价,看是想算什么,想知道多少,算的准,你满意,给多给少都无所谓,只要给钱就行,老婆子人老了,佘不了帐。” 卦婆说着,眼珠子一转又看向巫颜的手,目光像是凝固在那对“星落”的饰物上,巫颜听她继续将话说下去,声音颤巍巍的,神情看着像是十分激动:“小姑娘手里的东西随便给一个都很够付卦钱哪。” 向来都是天山人善卦,如今又来了个自称更会算卦的人,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巫颜记得长老说过,卦者无法推算己身,现今有个问题,如果是让他人推算自身命运呢,如何呢?想着,巫颜唇边扬起了几分笑意。 心里有了想法,巫颜立即将手一合,把那对饰物收了起来,张口便问:“我有个问题想弄明白,老婆婆,如果你能解答我的疑惑,这卦,我就让你算。不管算出什么,我都把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当卦钱给你,如何?” 卦婆一听,脸上露出笑意来,连忙点头。 巫颜微微笑着,继续说:“老婆婆给人算了一辈子的卦,光听就知道老婆婆的厉害。但我听过一句话,说天机不可泄露,可老婆婆给人算卦,替人解惑,到底是怎样活到如今仍安然无恙呢?” 第四十四章 算卦·三 卦婆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咧着的嘴巴终于合上了,往旁斜撇的嘴角似乎在表露她的不满、或者不屑。巫颜见此,不慌不忙的将话继续说完:“都说真人不露相,老婆婆这样厉害,也许是个能瞒天过海的半仙呢,说不定可能是个未曾泄露过天机所以无恙的智者,或者,只是个说话真假参半却无人发觉的神棍呢。” “无知者无罪,世人肯饶恕无知者们,是因为可怜他们。无知者无畏,他们心中没有底线,没有信仰,也无所畏惧,他们蒙蔽了自己的眼睛,看不懂过去、又看不清未来、更看不到光明,不相信拯救、又不相信事理、更不敬畏神灵”,卦婆的不满不屑并没有停留太久,并没有因为巫颜的话恼羞成怒,反而语气更显得诚挚,“小姑娘这样看待老婆子也并不奇怪,小姑娘年轻小,经历过的事情领悟到的道理都太少太少,理所当然无知。” 卦婆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仍意犹未尽,还要说下去,“无知的人通常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小姑娘你知道吗?” 巫颜一脸天真的摇了摇头,既不说是“不知道”,也不表明是“无可奉告”。任由卦婆继续发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愿,如果小姑娘是为他人而活,那什么时候小姑娘才真正成为自己,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存在、真正活着?” “人命如草芥,人生如蜉蝣,转眼白驹过隙,小姑娘有多少个十年?如果连自己为什么而活,前方要去向何处、要做些什么都不知道,小姑娘活着,和死着有什么两样?” 巫颜脸上天真的神情凝滞住了,她一句话都没说,也说不上来,确实,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人生不能选择,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纵然任性,也不过是为了挣脱束缚,逍遥自在半刻罢了。 这样的活着,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原来是这样吗? 好像,是的。 刻苦修习的灵女,以及勤勉坚毅的使女,她们都有人生的方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有不可折断的信念,就算人生被安排,至少也融入了她们的意愿。 自己为何而活?这是个难题。 活着,不是顺其自然,总会死去,死去前,总该做些什么。 面前的卦婆面上又露出了些笑容,巫颜望着她,仍旧沉默不语。 不了解自己,就无法站稳立场。唯有知己知彼,方才万无一失。 “没关系,只要小姑娘明白这个道理,去思考这个问题,活着就不会没有意义。不用急着回答老婆子,等到小姑娘可以回答老婆子的时候。” 巫颜“嗯”了一声,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些笑意,她开口提醒道:“老婆婆说的话是有道理,但不是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解答我的疑惑哦。” “老婆子早就已经回答了小姑娘的问题”,卦婆也跟着巫颜一同笑,说道:“人总有个毛病,眼睛看着一处,就忘记看别的地方。小姑娘觉得疑惑没有得到解决,是因为提问题的小姑娘一直盯着问题看,却没有想到去寻找答案。” 第四十四章 算卦·四 “没有人会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也没有人会规规矩矩的去做事情,更没有人会实实在在的亮出真心。小姑娘有颗赤诚之心,这是如今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所以不可能每一次都能期待换来同样的赤诚之心。” 楼下传来声响,于是楼梯上很快便响起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同时从下方冲上来。卦婆想必也是听见了,她扭头朝楼梯间望去,很快转过头来,咧着嘴的摸样像是在笑,却听不到阴森森的笑声,可那笑容却像是在暗示人随时会听到她的笑声,随时都能将人吓上一吓。 巫颜提防着卦婆的笑声,结果先听到了楼上也传来了动静,像是很多人走来走去,卦婆咧着嘴道:“原本老婆子是打算要在这等一个人,可惜时间不够了,老婆子没时间再陪小姑娘了,临走前,倒是有几句话送给小姑娘。” 那卦婆再道:“小姑娘天真可爱,讨人喜欢。若要自爱,不可贪恋凡尘,莫与权势牵扯太深,否则伤怀冷心,不利于身。切记,小心那些你当做家人的人,保持距离,或者一生至死不见,今生便可喜乐无虞,静世安好。” 话音未落,已有人脚步匆匆往下跑来,见着巫颜,面色一凛,迅速回头朝楼上大叫,“在这里,快来!我看到她了!” 这人一身灰衣,胸前绣的是同样的圆形图案,自然也是是酒楼里的伙计。巫颜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莫非是夏子河转眼没寻到自己,就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吗。 刚想着,突然手上一沉,一只皱巴巴冷冰冰的手已经抓住了自己,卦婆的脸像是在抽蓄,嘴巴一合又一拢,像天冷牙齿打架,两个鼻孔里像有什么东西正缓缓爬出,虫子似的细细一条,没等人看清楚,就连耳朵也有虫子在往外蠕动爬出,似乎是痛苦,卦婆的眼角流出泪来,老泪纵横,不,这红色的泪分明是血,血泪纵横滑落,在她咧着的嘴唇上滴一两滴,再从嘴角往下继续落。不对,那血分明是从嘴里流出来的,原来鼻子里耳朵里往外流的也是血,血越流越多,细虫子变成拇指般粗的虫子,一股浓稠腥热的味道弥漫开,整个人格外鬼异。 “小姑娘,老婆子说的话可记清楚了,这是老婆子给小姑娘算的卦。卦钱……那对首饰就算了,本就不是小姑娘的东西……小姑娘也知道不可能给老婆子的,可惜了,那可是个好东西……不过,东西再好也是死物,小姑娘身上有太多比死物有价值的东西了……老婆子如今用不到,就先留在小姑娘那里吧……下次,耍小聪明可要小心些,不要轻易许诺……” 卦婆说得断断续续的,最后声音一抖,话未完声已止,七窍里的血像是地底想要见光的虫子,拼命要从黑暗封闭的躯壳里涌出来。抓着巫颜的手松松的没了力气,整个人猛的直直倒下朝巫颜压来。巫颜只觉手上全是浓稠的液体,是血吧,但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第四十四章 算卦·五 楼梯上的酒楼伙计也被眼前这一幕给吓到了,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飞跑到巫颜身边,将压在巫颜身上的卦婆扳过去,伸手在卦婆鼻息间一探,又在颈脖处一压,神情不解,喃喃一句:“怎么就突然死了?” 下一秒,他已抛下卦婆,飞跑上楼,呼叫同伴。 原来这人并不是来寻自己,寻的是这其貌不扬的老婆婆,甚至还出动了整个酒楼寻找她,是为何? 窗外,有闪电划过。 闪电划过窗边,将窗里照得透亮。卦婆大张着眼睛直挺挺的仰面倒在地上,上半张脸被光映亮的那一瞬,眼珠子反射着光亮,像是躯壳中的灵魂未曾离去;原本被黑暗覆盖着的下半张脸被闪电照亮,一瞬间从暗至明再从明至暗,恍惚间就让人觉得卦婆咧着的嘴巴有了动静。但这瞬间的生机也仅仅只存在于一瞬间,当黑夜的暗再次完全席卷而来,躺在地上的这句年老的身体彻彻底底的没了动静。 但这具身体里的血仍温热,仍在继续从身体任何一个缺口往外突破、流淌,地面上的血迹滴落、流淌、汇聚,慢慢将这句身体的形状描绘成形,这些动静还没结束,就这样死去了? 原来这就是死亡。 巫颜曾想象过死亡的感觉,想象过面临别人死亡的情形,她幻想过自己的是如何的悲伤,以及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大概会如何的痛彻心扉嚎啕大哭、或者只是呆呆怔怔只顾流泪,或许会神伤几个月几年或者一辈子,在别人慰藉时强做释然…… 结果真正面对死亡时,还是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死亡,痛苦和悲伤全然无踪,只有恐惧。 是的,只有恐惧。想尖叫想逃跑想遗忘,只要一抬脚就可以远离的动作,此时此刻却比登山还难。一直以来以为自己勇敢敏捷,处变不惊,原来都只是自己的想当然。 寒冷的的死亡气息在阴暗的走廊里悄悄弥漫,巫颜看着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脑海里反复响着的是那句话:知天命而泄露者,定遭天谴,必死无疑。 恐惧渐渐扩散,到达极点后,强迫心神稳定而趋向于麻木,麻木中的神识仿佛脱离身体不由自主,站立不知多久,才渐渐凝聚了些神志恢复意识。或许在自己自觉漫长的时间中,现实中也不过是弹指瞬间。心底的恐惧感麻木了,取而代之压在心头的,是疑惑。 卦者无法推算己身,按理来说,他人也无法探知其命运。倘若是卦婆无意中替自己算出了本不可能推算出的命运,才引发横祸;还是因为卦婆泄露天机过多,才引发天谴? 身后,有同样是女孩子的声音响起:“听说这个老东西是个江湖骗子,给人看风水时将人家的宝贝说是引灾的祸因。妙的是,那宝贝是从酒楼里拍去的,更巧的是,那人家里当时有人病了没治好,死了。对方来酒楼寻事,结果发现一切是老东西捣的鬼。” 一番话解释完原委,这女孩子又十分好心的加上一句,“若我是你,这个时候,我一定避得快快的,走得远远的。” 巫颜转过头,只见身后是做少年打扮的夏虹,手提一盏宫灯,一身黄衫娇艳如花。 见巫颜望来,夏虹唇角上扬,露出一个笑容,明媚又娇丽。 第四十五章 有心·一 大概是觉察到巫颜的心思变动,已超巫颜走来的夏虹故意突然间将脸凑到了巫颜面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看,叫人直视也不是,一躲开目光却又落了下风。 巫颜站着一动不动已有好一会儿,这时才发觉脚已站得有些发酸,刚抬起脚想要活动活动身体,就听到夏虹的声音:“现在才想要跑,来得及吗?” 巫颜哑然,便不曾言语。 夏虹见巫颜不言不语,也没有任何落于下风的迹象,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樱唇一咬,手上宫灯明明是散发着柔柔的昏黄的光,映到她眸子里后反射出的光却尖锐且亮,仿佛是要尽力炫耀锋刃的刀子,她开口道:“我可什么都看到了。” 巫颜心里失笑,明明劝自己躲开的人是她,如今拦住自己挑衅自己的也是她,都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巫颜原本打算尽量语气平静的回答对方,想着平静的说一句“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但解释再多,反而更显自己心虚,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不能瞬间止住争论,平息事端,那自己又何必低这个头,于是巫颜表情仍旧淡淡的,开口也只说了三个字:“所以呢。” 果然夏虹细眉一扬,一副“早就看穿你了”的表情,高声道,“不管你跑去哪里,只要我去告状,届时……不仅是你,这个地方所有的人恐怕都要吃不了兜子走。” 是啊,有人死了,何况这死状明显就不是自然死亡,小公主再随便说些什么,可想而知,自己身上的嫌疑只会越来越重。 大概是因为看到巫颜在思考在为难,夏虹的脸上再次扬起微笑,小巧的下巴微微一扬,樱唇一弯,露出颊两边的浅浅两个梨涡,说不出的甜美娇柔,若不了解她定会被她的外貌欺骗了去,这分明就是一个刁蛮任性的公主,不让人对她低头便不甘心,可真的对她低了头她就肯罢休了吗? 而偏偏眼前这个人又是夏子晏口中天真无暇的小公主,真不知道是因为他太过疼爱这个妹妹,才会觉得她天真可爱,还是岁月已改人心易变,等不及将一个人看透,或者明知美好已经破灭还是没舍得放手。 饶是自己的目光在刁蛮任性的公主身上停留太久,夏虹细眉一竖,似乎很不高兴有人居然敢用这般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自己看,立即樱唇一撅,便要发作。 巫颜哪里肯任她发作,眼珠一转,说书先生曾说过的书、戏台上曾唱过的戏文便都有了用处,她端出架势,抢先道,“出了人命,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有嫌疑,这一点人人都知道。” 巫颜故意将“人人都知道”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言下之意不言则明,可惜夏虹表情如旧,想必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巫颜也不再纠结,飞快又道:“死者所在地方出现过的人嫌疑最重,我当然是其中之一,不巧的是,公主也是其中之一。” “好啊,你想要栽赃陷害本公主不成?!” “这老婆婆年岁已高,身体瘦弱不堪,其实是寿终正寝。” “你当本公主好愚弄不是,本公主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死得这样难看怎么可能是寿终正寝。像这样七窍流血而死的,本公主也见过,这明明就是毒发而亡。” 第四十五章 有心·二 她考虑过事态的发展,于是便说卦婆是寿终正寝,既是替自己了结这件事情,也是给夏虹余地,显然夏虹并没有意识到她的用意或是仍不肯罢休。既是如此,自己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巫颜想着,又看了看夏虹咄咄逼人的神态,再开口时说了另外一番话,“原来是毒发而亡,我真是孤陋寡闻,多谢公主有心赐教。能一眼就能看出死者死亡的原因,又亲眼见过、更对此毒了如指掌,还出现在现场……” 夏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疑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巫颜笑眯眯的,轻松的回应道:“我想些什么、想说什么重要吗?” 夏虹“哼”了一声,仰着下巴斜睨着巫颜,一字一字咬得格外重:“当然不重要。” “是啊”,巫颜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认真道:“不管公主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甚至我心里在想该不该相信一名娇贵的公主会做出今日这件下毒害人的事,这些当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查案的人会如何看,如何想。” “你什么意思……不对,你污蔑我!” 夏虹没想到先前自己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气急道,“我乃堂堂大雍公主,怎么可能对一个老东西下毒,我图什么?” “我可不会读心术,能看到公主心里所想,到底图什么,还请公主痛快点,说个明白。” “我……本公主……”夏虹咬牙切齿说了个头,发现说不下去,又见巫颜真抬脚往楼下走,飞快的想要追过去,岂料被地上暗影中的尸体绊了一拌,差点没直接摔在尸体上,见楼上的动静声越来越大,她也呆不下去,咬一咬唇,拔腿也往楼下跑去。 直跑到一楼,才看见巫颜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她咬牙切齿追过去,一把扯住巫颜,叫道,“你跑什么跑,心虚不成?” 夏虹的声音大,周围声音比她还大,巫颜见她追着自己不放,无奈回头,不得不继续回应她:“又不是傻子,站在那里不走,岂不是任由你栽赃陷害?如你所说,我乃天山人,不管尘世琐事,无缘无故害死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家,我又图什么?” 看夏虹没有立时答话,巫颜语气不善的把话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答不上来,就请你放开我的衣服,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怕别人误会我是个被富家少爷调戏的少女,如果我不还手,也没什么反应,别人还以为我心思不纯,欲拒还迎,误会了我。” 从头到尾说了这一大串话,果然把一向骄纵目中无人的夏虹脸色逼得难看了几倍。果然见路人路过时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或者互相低头窃语,自己这样没好气的扯着巫颜的衣袖,巫颜又低下头去,无法看清她此刻表情,在路人看来却像是受了委屈忍气吞声的摸样。 总之,现在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一纨绔少爷当街调戏纯洁少女、被少女拒绝或辱骂后恼羞成怒的样子。 第四十五章 有心·三 夏虹又急又气,对投来关注目光的周围路人又是瞪又是赶。人群外突然有个尖细的声音混了进来,“公子,你看,又有人当街调戏少女,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嘿嘿嘿……” “乔安,你少理会这些热闹事,时辰不早了,我们要赶快回去,否则母亲又要晚睡了。” 尖细的声音后响起的这道男声倒十分清雅,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夏虹表情一变,下一秒将巫颜瞪上一瞪,把手上捏扯着的巫颜衣角狠狠一摔,踮了脚往人群外张望。 张望无济于事,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夏虹抛下巫颜,脚步轻移,扒开几个正围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隔半瞬功夫,听到她朝人群某个方向扬声叫道:“四哥哥”。 大概是对方并没有听见,巫颜见夏虹小跑着追了过去,还一边用轻快甜美的声音一连叫了好几声。 眼见夏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巫颜暗自庆幸,转身正欲回到楼上,刚走到酒楼门口,就看见先前在楼梯间见到的那个酒楼伙计正和一名儒雅中年男子站在楼梯边上,偶尔交谈几句,偶尔视线往人群中望来。 莫非这酒楼伙计是发现原先呆在卦婆身边的女孩子不见了,若他们是打算要找到自己,回到酒楼上,岂不是很麻烦。这么一想,巫颜往酒楼迈出的那一步停在半空中,变成了往后退。 虽然卦婆的死与自己并没有直接关系,也不知道那名酒楼伙计有没有真正记住自己的长相。若真的如夏虹所说,卦婆是毒发而亡,自己此时回去,被人发现,在没有办法替自己做出完美辩解的情况下,身上的嫌疑就无法洗掉。何况,今夜自己又是暗中出宫,事情只会是越闹越大。 本是可以避免的灾祸,还是不要轻易用好运去赌,能避则避。 巫颜混在人群中,不时抬头望向三楼,临街窗口花灯簇簇,可惜没有一盏灯照到那人半点身影,该不是遇到美人就忘了自己吧,巫颜忍不住骂了一句“该死的夏子河”,心里盘算不知何时自己才被他记起,又何时才能离开这个地方,总不会一直借着人群躲着吧。就算和人群混在一起站在酒楼大门前,还是觉得不安全。 巫颜往南边慢慢移去,对面的巷子口行人不少,更方便看到酒楼的情况,巫颜便站在巷子的灯下,将身子藏在坊门石柱旁,侧着头遥望酒楼。 “小姑娘,要不要捞金鱼啊?” 刚站定,身后就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声音,“玩个小游戏嘛,捞到多少金鱼都归姑娘的,你看看,这金鱼多么漂亮。” 中年男子一手拿着一个纸网,一手拿着一个瓷碗,笑眯眯的往身后比。原来巫颜就站在一个摊位旁,摊位上一排红色灯笼将下方清水粼波照得红亮,水里热热闹闹游着手指粗细的小金鱼,红的黑的白的花的,非常美丽。 见巫颜望了几眼,那中年男子赶紧劝道:“只要十文钱,姑娘喜欢哪只金鱼就捞哪只,多有意思啊。” 巫颜忙忙摆手,那中年男子见巫颜不为所动,摇摇头走开了。没过多久,又听到那中年男子笑眯眯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好在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这位公子有没有兴趣玩一玩呢,捞一条最可爱的金鱼送给可爱的姑娘,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乔安,你怎么又不走了,我们不是刚刚才休息过,该不会是你想要捞金鱼吧?” 这声音清雅熟悉,好像自己刚刚就曾听到过,难不成? 巫颜转过头去,正巧与水池前的清秀俊雅的少年目光对在了一处。 第四十五章 有心·四 那少年一身素衫如山间迷蒙云雾,是明亮的光都未能照透的迷蒙与灰暗。那张面庞倒是极为清秀,原本与巫颜对视的眸子瞬间偏开,不知是在看向何处。巫颜觉察,顺着少年的目光往身旁打量,没有任何收获,而少年早已收了目光,静立人群中,垂目斜望水中金鱼。 这人,大概是不记得自己了吧,还是,——“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这处小巷游人不少,倒不像外边大道上那般嘈杂。巫颜声音不大,但还是听进了夏子清的耳中,少年立即看向巫颜,最后还是垂了眼帘、垂了头。 巫颜打量他半日,刚要收回视线准备走开,没想到他迟了半日还记得回话,——“是啊,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敢看你?” 夏子清喃喃重复了一遍,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巫颜,脸上带的笑意还没散,人又低着头笑了,似是迟疑,又像是确认,他缓缓说道:“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好看,所以才不敢看你?” 巫颜笑着接话,“没关系,好看的人和所有的人都做朋友的。” 光落在夏子清身上,顺着轮廓绘着他的眉目身子,他有些失望失落的眨动眼睛,长睫垂影,还是孩子般的无邪,却已见眉目细长,似有谁的影子,他的声音轻轻的响,“没错,你是好看的人,所以,就算我不好看,你也会和我做朋友吗。” 巫颜笑出声来,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着夏子河,又见夏子河低下头去,笑道:“难道没有人夸赞过你的长相吗?比如你的兄弟姐妹,父亲母亲都没有说过吗?你看看周围,从刚才到现在,有多少女孩子回头了。” 夏子清闻言原本要抬起的头更低了低,牢牢看着脚下的路,那样子真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想要得到夸赞想要得到肯定的孩子。就连巫颜都不忍心有任何开玩笑的想法,她收了笑容,再次的再次作肯定回答:“是的。她们回头,就是因为觉得你好看呀。” 大概是心里高兴,夏子清唇边的笑意也多了几分,声音也欢快了几分:“是吗,我怕生,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我的兄弟姐妹也和我并不太亲近。我和母亲都住在普照寺里,母亲日日念经,父亲住在宫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 正说着,突然插入一个气呼呼的尖细声音,正是夏子河的侍从乔安的声音:“公子,不是催我回去,怎么现在又站着不走了,如果这时间给我拿去捞金鱼,带回去给夫人,夫人一定很开心。” 夏子清只得转头对乔安说道,“母亲求善待生灵,每月亲自放生,你捞了条被你折磨半天的金鱼,带回去送给母亲,不是要招她的气吗?” 那乔安扁扁嘴,不说话了,一转眼看到夏子清面前的巫颜,安静不到半瞬的他瞬间咋呼起来:“这个人我们是不是见过的,欺侮公子、对公子无礼,在哪里来着?” 夏子清也生怕再惹出什么,没有理会乔安,而是对巫颜说道:“我住在普照寺,亥时前山门会关上,我得先走了。” 巫颜点点头,不想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居然对着自己道了一声歉,“对不起,你有心交我这个朋友,我却要失陪。因为今日是我母亲生辰,我才下山,是要给她买束花的。怕她等我太久,所以得早点回去。” “去吧去吧,既然都是朋友,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早点回去,祝你母亲生辰快乐。” 他们在热闹的街头分开。 第四十六章 相依·一 他们在热闹的街头分开,巫颜又望向酒楼,夜色深了些,一群孩子呼闹着从外边的街道上冲进小巷里,见着水池里的美丽金鱼,兴奋地举手欢呼,争着付了钱,又从中年男子手上抢了去拿纸网和瓷碗,一个个兴冲冲的各寻位置蹲下身去捞金鱼,巫颜避在一旁,仍未能避免,被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撞了撞,对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撞了人要说声对不起,反而还虎着脸抬眼瞪了巫颜一眼,似乎是恼有人站着不动挡了他们的路似的,等霸好了位置,他们撸起袖子一边咋咋呼呼的去捞金鱼,一边又对身边的小伙伴使坏下绊。 巫颜盯着小孩子们看,没注意什么时候摊主已经站在了自己身旁,这个高高胖胖的中年男子往酒楼那方向努努嘴,脸上的笑容温和得刚好,既不是疏离的客气,也不是过分友善的亲昵:“等人呢?” 见巫颜目光仍留在那群小孩子身上,一副不知道自己在和她说话的模样,中年男子干笑了几声,并没有介意,也没半分强制性要令巫颜理会自己,自顾自的说下去:“上个月的街市,来了个一个姑娘,年纪小,却是个小美人,问她是不是要捞金鱼,她摇头,问她要不要买盆花,她还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站在这牌坊后,像是等人又像是躲人。夜深了,游人少了,我也要收摊回家了,她才愿和人说话了,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啊,眼泪儿在眼眶里打转,可怜兮兮的,只求我收留她一晚,说她家中贫苦,继母为了弟珠弟能娶妻,要将她卖到青楼里去,她不依,被饿了五六天,整个人没一点力气,都已经被压在卖身契按了手印,结果最好她还是跑掉了,在城里躲了几天,实在没地方躲了,遇到个好心少爷,两人情投意合,家人反对,两人约定好了私奔,姑娘来这里等她的心上人。结果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少爷,只等到满街来寻她的青楼打手……” 他讲一句,巫颜便听一句,最后他讲了一半停下来,眼角余光扫一眼巫颜,见巫颜神情平常,没有半点感兴趣的模样,他只好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留仙酒楼,自顾自的继续再往下说:“若说今夜建康城里顾客来得最多的店铺,不是吃食店,反而是不卖酒不卖肉专卖稀有宝贝的留仙酒楼。瞧瞧瞧瞧,见酒楼东家特地将楼上更难得一见的宝贝拿来拍卖,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着有便宜可以占,有谁真正去理会东家的心思,这边用宝贝吸引人们目光,那边暗中将一个刚得到的稀世宝贝安全送入楼中。” 巫颜一听,立即抬眼望向酒楼,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探究,中年男子看在眼里,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小姑娘也对宝贝感兴趣,怎么不到门前看一看,饱一饱眼福呢?” 他的目光此时和巫颜对上,脸上笑意淡淡的,客气有礼,然而巫颜却发现这人脸上神情和气,眼里笑意却没一点老实。于是仍不回答,只是将望向酒楼的目光移向别处。 “姑娘家好奇心重,我看小姑娘频频朝酒楼张望,不像是好奇酒楼里有什么宝贝,是不是刚从酒楼那边来……” 果然,自己只要继续站在这里,这个人就会一直扯着自己闲聊,他有无数个事情可以说,真或假,半真或半假,都只是为了窥察旁人心思,试探旁人的动机,像是到处刺探消息的的探子。 巫颜不敢再多呆,无心在听摊主话语,抬脚欲走,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男孩的清澈,又有着成年男子的温柔。 ——“说要我带你来捞金鱼,如今我来晚了,就要一整晚生我的气吗?” 第四十六章 相依·二 很熟悉的声音,带着久违的温柔,巫颜心沉了沉,已经知道是谁,明明理智提醒着她该离开,但那一刻她没挪开脚步,硬是转过剩,循声望去。 红纸是饱满的艳,仿佛美人唇上抹开的胭脂。这红糊在灯笼上,光从灯笼里透出来时,原本的平淡无奇转瞬后就像被胭脂晕染过,美艳得像是街市酒楼上的盛装女子,抛一记眼风,惊艳了整个红尘。 水波潋滟,徐徐晃开耀眼的亮,被搅碎的灯光混在水波中,红光碎碎,白波点点,青衣少年负手于身后,低头赏鱼时的侧脸被灯笼里的光烘得又亮又暖,那微弯的唇角勾起的笑容似深似浅,深时,仿佛春风拂面酒香浓,浅时,又似美梦转淡不愿醒。 他长发散在脑后,不经意间从他肩上滑落,瞬间将他的侧脸遮盖。他身后是错落高低的盆栽花草,垂影都映入水池中,鱼儿在水里欢游,乍眼望去,倒像是鱼儿穿梭在花草间。他的身影落入水池里,青衣轻飘,鱼儿欢畅游过,又像是在他衣袖间玩着捉迷藏。当水波破碎,池里的倒影碎成星星点点,可他的身影却没有消失,每一个碎波里都有他,每一个光都是他。 巫颜静立着,一个白瓷碗已经伸到自己眼前。花与草、鱼与灯、光与影光中,青衣少年拿着白瓷碗的手指细长白皙,微微一动,又朝自己更近了几分。 他离自己只剩两三步距离,巫颜仍旧低着头,想着抬头时是不是该露出笑容,是微笑还是淡笑才合适。她还没抬起头,已经听到对方的轻笑声,她暗中揣测着这笑声有几分嘲弄,又有几分是客气,一番心思还没转回来,眼睛已经脱离了控制,早早朝对方望去。 少年的笑容是温柔的,一双桃花映着池水潋滟的光,连带说的话听到耳里都心动不已:“傻站着做什么,喜欢哪条鱼,我给你捞。” 说什么温暖与柔情,也比不过此时少年含笑相对。 心头猛烈的跳动,说不出的欢喜,解不开的困惑,抹不去的怯意。 怎么是他,竟是他。 受到惊吓了吗,还是惊喜?否则,怎么会心跳得如此快,欢喜得这样重。 就连那日梅苑里匆匆几眼,索性用自作多情来自嘲,可今日,欢喜来得这样快,会不会,失落也会来得更快。 就算时间像是书页,被风吹得哗啦啦的迅速翻飞流逝,也顾不得考虑太多。宁愿就这样将时间停住,思绪停住、一切都停住,这样的话,还没开始欢与喜,就不用担心随行的悲与落。 巫颜转瞬却又笑了,自己何时变成了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这多愁善感也是来自于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们,不是陌生人,但也未必是朋友。” 这话翻来覆去的念,初时的怔然,再是失落失望,也曾心海里翻过愁绪酸苦,最后是涩然的惆怅。 盐官制盐,将海水煮煎后得到。自己将心海里翻腾的心事取于火上煮煎,过滤后,欢喜易散,悲愁难解,得到的粗粝颗粒,一样的咸,像泪水的味道,也像是惆怅的滋味。 恍惚间,记起曾听过的戏台上女子柔情吟唱,一句话,不过五个字,“愿得一人心。” 可是自己是谁,他又是谁,自己不过是天山上的一个无名少女,而他却是大雍尊贵的二皇子啊。 第四十六章 相依·三 瞬间的心思千回百转,于浮世里不过弹指一挥。 夏子晏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这时候你该顾下自己,倘若被他们发现你在这里,就麻烦了。” 巫颜瞬间就明白了,抬起头来,面前的少年将手上纸网和瓷碗放掉,隔半秒,又说话,“跟我来。” 转身走几步,见巫颜没有跟过来,夏子晏有些无奈,“这么难哄。” 又抬头对一旁围观的摊主说一句“给老板添麻烦了”,摊主会意一笑,他也还以一笑后,自然的拉了巫颜的手往人群中走去。 巫颜随着他走,抬眼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自己手指还蜷在他的掌心中,没有太刻意的冷或暖的温度差别,除了自己的手心出出了薄薄的汗,让人担心是否会被他觉察。巫颜皱着眉头想着,又想起来刚才自己忘记了对他笑一笑。 他们走了一段路,直到留仙酒楼已经成为街道尽头的一处灯光时,夏子晏才放满了脚步,拉着巫颜的手松开,回过头来,脸上的笑意已经淡得没了踪影,只剩低低哑哑的声音还残留一丝温度,他问她:“你是要继续等他,还是想回宿塔去?” 似乎觉得说得太简单,他又解释了几句,“你要继续等他,我替你给他传个口信,你想回宿塔去,我现在可以送你回去……不过,现在回宿塔,时间有些紧。” 见巫颜没有立即回答,夏子晏脸上神情明显又淡然了几分,“还没想好?” 莫名的让人觉得有些咄咄逼人,巫颜张了嘴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夏子晏果然追问了一句,巫颜垂了眼盯着自己的脚,道,“我不敢说。” “连公主你都敢戏弄,还有你不敢说的?” 他的声音中漏出几丝笑意,巫颜觉察到了,抬头去看,仍见他面容冷淡,可眼里的笑意还未曾全然掩去,倒看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赶紧替自己解释,“明明是你的好妹妹先栽赃陷害我,否则我也不用躲着,倒好像是真做了亏心事似的。” “是委屈你了,所以我之前才哄了你一阵,看来是真的气坏了,对公主都敢生气,这么难哄。” 巫颜不满的回礼,“你明明是为了化解摊主的疑惑做个样子,哪里是哄着我了,追究起来,真是哄,也是哄着他吧。” 话说得顺口,到头来心里一惊一跳,生怕夏子晏翻脸生气。想是太过在乎,所以这般畏首畏尾。好在夏子晏脸上稍稍露出了些笑容,并没有因此而生气。 天空又有闪电亮起,像夜空中长成的光之树,伸出枝干分叉。如果无人抬头,大概没人会注意到夜空中一闪而逝的浩然光树。 所以,当天空开始刷刷刷的落了雨时,行人纷纷抱头跑窜,抱怨声、焦急声、喊叫声一干声音都淹没在雨声中,倒是乐坏了兜售雨具的小贩,不用再吃力叫卖,生意已经一桩接一桩的到来。 街上行人太多,人人都忙着避雨,人人都被人流挡着、推着,等到巫颜和夏子晏脚步停下来的时候,离原先的街道又远了不知多少,四周都是重重民宅,灯光稀稀落落的,偶尔有几户人家中漏出灯光来,还没照到屋外,就被大雨将那线光折射得冷涩迷离。 他们刚开始紧贴着一个屋檐站着,可雨势只大不小,连屋檐也无力保住他们。见巷子口灯光明亮,雨中传来面汤的香味,他们或许是寻味而去、寻光而去,好在那是个支了棚盖的面铺,此时并没有什么顾客,棚盖下摆了两三张个小桌并七八个小凳,正好可以供他们歇脚避雨。 第四十六章 相依·四 虽是夏季,白日再如何炎热,此时入夜已深,风急雨潇潇,已是一派湿冷,恍惚间像是身处深秋夜雨之时。渐渐熄灭的灯火,人声寂远难闻,孤灯一缕随风飘摇,更觉得莫名冷寂。 夜雨中远远传来了鼓声,被雨声一浇,雷声一压,听不清楚响了几下。夏子晏心里有数,叹道:“亥时已到,宫门关了,今夜是回不了宫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想必是不打算让巫颜知晓,但是巫颜还是听到了他的低语,雨珠顺着她的黑发从额头上滑落,又从下巴上滴落,偶有几滴从树叶尖尖上滴落的水珠儿,落下的瞬间掠过她的眼睫毛,引得巫颜忍不住眨了眨眼,又看着夏子晏对着自己露出了笑意。 明日她就要前往溶水了,而他也要离开大雍,下一次相见不知是何时,今夜,难不成是为了分别而成就的告别吗? 巫颜唇角上扬,终于对夏子晏露出了一个笑容,在他的目光下,那笑容像是落在掌心上的雪花,撑不久便化散了,但心里的想法反而益发清晰,连迟疑半刻都容不下,巫颜眨眨眼,与其憋在心里发霉后悔,倒不如直接说出来,索性伸出头去,若是挨一刀,倒也痛快,于是立即道,“你说我们连朋友都不是,确实,我们从来没有好好的互相认识过。所以,我们重新认识对方,不就可以做朋友了吗?” 一边说着,巫颜一边看着夏子晏,倒不是担心夏子晏直接否决,而是担心夏子晏假装没听见没有任何回应。 好在夏子晏并没有假装没听见,也没有直接开口否决,他脸上的笑容没有消散,并不因为巫颜的这番话有所变化。 “你没否决,那就是同意了?” 夏子晏压低的声音像是含着笑意,“我拒绝有用吗?” 见巫颜忙不迭的点头,夏子晏笑道:“怕你下次又要找出什么借口来,倒不如我替你省点事。说吧,要怎么重新认识?” 巫颜解决了心事,整个人就轻松快活起来,又互相聊了一阵,言谈间不再见拘束,她看着未停的夜雨,笑道:“不过是晚回宫,路又不会跑,最多待到天亮就能回去。现在也不过是淋了一场雨,多畅快啊,凉飕飕的,站在天地间,张开双手,四周因为下雨只有雨声,就好像是站在天山山巅,风雨交织打落身上,有一种天大地大的感觉。” 说着,巫颜朝棚盖外伸出双手,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自己话语中的情景,很快她又睁开眼睛,看着被闪电划亮的天空,又道:“天山山巅上,每逢夏时,暴雨来袭,也是动不动就有闪电雷鸣。师姐们都说,闪电是神灵正在俯视大地的眼光。于是每逢雷雨天气,我就站在山洞口,抬头看着闪电雷鸣,总觉得神灵会看到我,会和我说些什么,当然我肯定听不到也听不懂。不过啊……” “不过什么?” 夏子晏一直静静倾听着,见巫颜故意停顿,配合着故作好奇状着急追问了一句。 “对于神灵,有一点我是懂的。” “哪一点?” 巫颜突然笑出声来,银铃似的声音在空寥的雨夜中传开,但是没传多远,就被雨声淹没了。 “那你听好了,别人我还不说呢”,巫颜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手挡在嘴边,一副诉说秘密才有的模样,低声道,“我觉得神灵一定很喜欢夏天,所以夏天的时候神灵才会那么频繁的俯视大地。” “真的吗?”夏子晏忍俊不禁,点头附和:“怪不得夏天的雷声是要多一点,你还真厉害,居然知道这个,看来你这个朋友交对了啊。” 巫颜歪着头看着他,咬着嘴唇听着夏子晏的赞美沉思了半瞬,缓缓道,“虽然都是我猜的,但谁也不知道师姐们说的是真是假,谁又能证明天上到底有没有神灵呢。” 第四十六章 相依·五 他们说着话,雨势渐渐小了,路上渐渐有躲雨急着回家的人,原本清冷的面摊一下子就闪进几个人的身影。 为首的大汉身形魁梧,一进来就将身上已经湿透的汗衫一把脱了,露出上身结实的肌肉,一脚踩在凳子上,对着店家喊道:“店家,有什么肉和酒,尽管上来。” 声如洪钟的声音加上那副身板,那店家的身板更显瘦弱,大概是被吓了一跳,店家声音有些发颤,强自稳定的微笑道,“酒有,是自家酿的桃花醉,还有最下酒的花生米,客官来一碟如何?” 魁梧大汉一听猛的站起来,叫嚷道:“洒家要吃肉,你上碟花生米打发洒家,看人下菜,见洒家是个外地人,不配吃你们大雍的肉不成?” 那店家吓得脸色发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当下差点没跪下来恳求。巫颜和夏子晏对看一眼,夏子晏看出巫颜心中愤愤不平,伸手扯住了巫颜的衣袖,将她往拉往自己身后,自己往棚盖外站了站,离棚盖内的魁梧大汉远了些。 “怎么,干看着不成?”巫颜有些心急,又不好将夏子晏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掰开,只好从夏子晏身侧探出头去,观察情势。 夏子晏并没有回眼看她,落在头顶上方的声音淡淡的,仅仅四个字“看看再说”,听不出情绪好坏,巫颜也不敢再妄动,耐了性子站在夏子晏身后。 “洒家杀了几十年的羊,几十年每一餐无肉下酒,难不成今日要在你这个破落店里坏了习惯?信不信洒家把你扔锅里炖煮烂了,啃骨头喝肉汤?” “大爷……不是小人不尽心招呼您,小人开的是面摊,大爷若要吃面小人保证让大爷您吃得满意,您是要吃肉喝酒,那您应该上酒馆去……” “还说不是看人下菜,洒家坐在你店里,要吃肉,酒馆里,你怎么不去买些好肉好菜来,分明是想打发了洒家,真是个奸商,油嘴滑舌,这么不诚心做生意,洒家帮你把你这面摊砸了,好早点回家睡觉。” 店家知道今晚遇到瘟神,哪里还顾锅里烙了一半的冰,砰的一下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那魁梧大汉并不解气,和他一同进来的一行人中有人终于发了话,不阴不阳的笑了几声,劝道,“人家一个煮面的小老百姓,比软柿子还不如,你挑这个能捏几下,能泄多少气。要我说,不如去前面花楼里找几个花姑娘乐呵乐呵,也好过让我们干坐这里看你表演,有意思得多。” 那魁梧大汉回头瞟了一眼说话的瘦小男子,“哼”了一声放过那个店家,回凳子上坐着了,过一会,喝了几口酒,脸色一沉,抱怨道,“最近南边发大水,害我原本的计划全泡汤了。好不容易从北边过来,如今呆在这破地方,天天下雨,闷在屋子里下面都要长毛了。” 他那帮同伴笑出声来,他没好气瞪回去,又道,“早上在门口晒太阳,一个妇人抱着个婴孩,领着个女孩朝我讨些饭食……” 那个不阴不阳的声音插进来打趣,“怎么,看见人家妇人家有些姿色就动了心?” “哼,生养了两个孩子的妇人有什么意思,我是见那个女孩子瘦瘦小小,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如果带回北边去,羊腿羊奶养肥起来,夜里拿来暖身倒是挺好的……” 似乎陷入想象中,魁梧男子沉思了,止住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另外有人则接着说,“溶水这水灾,大家能逃都逃了。” 第四十六章 相依·六 , 话题抛出来,一桌的人乘着酒意,就着瑟冷夜雨发起感慨来,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 有人说道,“我从南边过来,一路都是饿死的、病死的,老的少的,什么样的人没有,逃难的人太多,一路过来经过的城镇也加强了警卫,不许灾民进城。” 另有人接着道,“确实不能进城,只要一个城镇开了准允的头,附近的难民绝对蜂拥而至,届时,满城都是灾民,官府不仅要打开粮仓救济灾民,还得准备草药和医士照顾灾民们。当然也有善心的县令,私底下号召城中百姓们设立善棚、施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有人不解,“发了水灾是天灾,朝廷又不是置之不理,先前派了钦差大臣,听说现在还要派个皇子去赈灾呐,同行还有天山的人,只待等雨季过去,城还是那个城,土地还是原先的土地,留下未必就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背井离家四处逃难?” 不阴不阳的人也耐不住,也说了几句,“派谁去都没有用,南边的人求得是一条活路,活过今日,等皇子和天山的人一走,还能不能活到明日,还两说。既然留下没有活路,当然就是逃咯。皇子和天山是做表面功夫的,这些官员们都看在眼里,一个个关了城门让灾民自生自灭,就为的是等上面的旨意。” “也是,到底是上面那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下个免税免征的圣旨,起码还给南边的人留些希望。” 大概听周围人说得兴起,魁梧汉子也插了一句,“说来说去,还是你们南方人麻烦,我们北边就没有什么水不水灾的,也不兴这样憋屈的过日子,穷人饿死,富人撑死,我们吃的一起吃,用的一起用,看见谁偷偷藏了东西,只要自己喜欢,想抢就抢,族长要是让自己的族人受委屈,就换另一个人去当。” 边说着,魁梧汉子一杯酒下肚,益发语无禁忌:“你们南边人一个个说自己自由,我看连我们的奴隶都不如,我们主人家绝不会让自己的奴隶受饥饿、被欺负,我们燕…… “诶,才喝了几口酒,话就越说越没个分寸。”不阴不阳的声音再次扬起,打断了魁梧汉子,“想想你自己是怎么被赶出来的,还不闭上嘴少说些瞎话。” 话音未落,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魁梧汉子恼羞成怒,喊了几声,见无人给他面子,没有办法,闭了嘴喝闷酒。 风卷着雨斜飞着,见面铺里情势缓了下来,巫颜和夏子晏对看一眼,不再焦急,便静立听他们谈话。听了一半,又听里面的有人说了一句,仍是那说话不阴不阳的人说的,话中直指天山:“天山巫女出关后就来了建康,先是溶水水灾,再是灾民暴动,平日里人人都把天山供在案头上,水灾来了,也没见天山有多大作用,自己不去,派个灵女去,显然就没把可怜的百姓放在心上。这样的人去辅佐国家,皇帝不知道会怎么想,什么都是天机不可泄露……” 面铺里灯光温亮,一桌的人再次发笑,面铺外,风雨凉冷,巫颜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又握紧,唇也紧紧抿着,生怕自己一时没忍住发出声来。 第四十六章 相依·七 , “胡兄,你只顾一个人闷头喝酒,外面有个小姑娘盯着你看了许久,你都不知道。”那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又扬起来,这一次,直指巫颜。他说着,再次往身后扭头,看向巫颜,灯光终于不是只照亮他的背影,也将他的面容照清楚了,和他不阴不阳的声音一样,那一张脸也是同样的非男非女,有女子的清秀,眼睛却有着男子特有的阴郁。 立即有人嗅出话里的深意,笑着凑趣:“哟,小姑娘是盯着我们胡兄看,而不是我们哥几个,是慧眼识英雄啊,觉得我们胡兄与众不同,看上我们胡兄了。” “是嘛,能看上龙兄的人,那一定和普通小姑娘不一样。” “不对不对,持盈兄没有盯着人家小姑娘看,怎么知道人家小姑娘就是在看我们龙兄呢?” 有人开起玩笑,于是一桌人各添一句调起乐来,哈哈大笑着扭头朝棚盖外看去,去寻巫颜的身影。 巫颜拳头又握紧了一分,是自己掩饰得不够好吗,叫人轻易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她咬紧了唇,没等魁梧汉子看到面摊外的自己,也没等夏子晏扬手打算将自己拉到一侧,她已经将身子躲在了夏子晏身后,剩棚盖里的昏黄灯光将影子往雨夜湿地里拉长,她站在影子里,自己的影子也站在了他的影子中,是恰好浑然一体的融合。而夏子晏,收回了手,慢慢抬眼,与魁梧汉子好奇探来的半醉眼光,冷然相对。 “真是见鬼……持盈,到底是我醉了还是你醉了,不是说有小姑娘吗,那里站着的难道不是个男人?” 半醉的魁梧汉子手一拍桌子,猛的站起来,因饮酒倦困,眼睛频眨,走路时仍是稳稳当当。他朝夏子晏走来,边走边摆手,“你盯着洒家看什么?我知道你们南边人的习性,都是脸上笑,心里在骂人。说,你是不是觉得洒家好笑,在心底嘲笑洒家!” 面摊棚盖是各用四根木桩子撑着,魁梧大汉见夏子晏冷着面一个字也不说,火气更盛,猛然间,一拳飞影直袭离自己和夏子晏最近的一根木桩子,一拳送去后改拳为抓,被击中的木桩不住晃动,就像是鸡脖子碰到了刀口,任他玩弄似的一抓抽出。顶上棚盖瞬间塌了一角,店家早就吓得躲到某个角落,那一桌饮酒的人仍坐在安然无恙的位置上,边饮酒边回头看着他们,一个个称兄道弟,此时也都是看戏人的模样,没有劝阻,是太信任这个姓胡的魁梧大汉的实力,还是一个个都是机灵的人,知道事情发生到此时不应该上前阻拦为好。 这厢,塌落的棚盖被人甩起一角,胡姓魁梧汉子旋出个棍花朝夏子晏身上招呼。塌落的棚盖里,有什么东西刺开雨夜湿冷的空气,在空气中划开一道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声响,那名叫做持盈的不阴不阳的男子似乎觉察到了,瞬间回望棚盖内仅剩的那盏灯,几乎同一时间,随着“咻”的一声响起,棚盖内灯火已灭,黑暗中,只剩雨地里水光微弱一漂,仍旧照不透暗夜分毫。 木桩没有打下来,身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冷而急:“少主,这里交给我,请先离开。” 第四十六章 相依·八 他们循着亮光离开,从灯光稀落的小巷里拐回到了大道上,前方,灯光萧瑟处,留仙酒楼静静矗立着,仿佛暗夜里的明珠。 近处,有什么从昏暗的灯光下一晃而过,像是未归家的人的影子,或者是什么胡思乱想下的产物。 巫颜觉察到了,扭头去看,夏子晏从巫颜的动作中也感受到了什么,没有像巫颜一样扭头去看。夜雨还没停,更加细小轻柔,无声无息的濡湿人的发梢、眼睫毛以及视线。 但他们仍旧能看出对面正朝自己走来的两人衣饰上的圆形图案,那是留仙酒楼的图案,也是留仙酒楼的人。巫颜瞄了一眼一侧的小巷,心里有了主意,夏子晏已经先她一步开口,低声道:“别想太多,跟着我来。” 巫颜欲言又止,咬紧牙默默跟上。夏子晏知道她心里疑惑,眼角余光再扫她一眼,唇一动,最后并没有开口解释什么。他曾随同皇帝一起秋猎,单独狩猎时,他遇到个问题,——当猎人突然在猎物面前出现的时候,猎物怎样才能跑掉呢。 是该转身往回跑、还是一反常态选择相反方向逃窜?如果猎物往回跑,它逃跑的方向和轨迹都落在猎人的视线中,更能让猎人轻而易举张弓搭箭,瞄准目标。 掉头就跑,这是猎物的惯性,也成了猎人的惯性。当猎物改变了方向,脱离了惯性时,猎人会措手不及匆忙重新调转方向,生死关头,瞬间的举动就是活下去的关键。但是他并没有开口将这些告诉巫颜,她此刻是一只受惊的小兽,表面掩饰得再好,内里其实早就草木皆兵,所以他面容平常,只是叫巫颜跟上,而后脚步轻迈,率先朝前走去。 他们与酒楼伙计迎面相遇,雨雾渐起,远处朦胧一片,他们脚步未停,夏子晏自然和对面的伙计目光接触,巫颜则低了头乖巧跟着。而后,他们擦肩而过,安静无事。 等到夏子晏他们走得稍远了,这两个酒楼伙计中的一人回头望向雨雾中渐渐模糊的少年少女身影,脚步自缓而停。另外一人疑惑不解,开口询问。 雨水又重了几分,这两个酒楼伙计着急转身,朝身后已走远的少年少女连喊几声“站住”! 不想一侧小巷口飘出一声轻咳,这两名酒楼伙计目光齐齐望向巷口,见暗影中漏出一袭檀紫色的裙角,裙角往上,一把油纸伞轻抬,露出一个明月般皎洁明丽的姑娘面庞,一个少年的声音从这明月般的姑娘身侧飘出来,先是一声轻哼,借着便是毫不留情的指责: “没看到本皇子吗,也不知道行礼。” 这句责问将两名伙计吓得面面相觑,又不敢替自己分辨半句,毕竟他们都知道这个三皇子可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正想着,他们就听到夏子河的声音再次响起,懒洋洋的像是吃饱了食物在惬意磨牙的猛兽,“你们酒楼里不知出了什么事,把本皇子的侍女给吓得跑掉了,听说你们特意去寻本皇子的侍女,是打着讨好本皇子想法去替本皇子寻人,还是想借本皇子的侍女去替你们掩盖什么罪行呢?” 撑着伞的姑娘掩唇而笑,试图缓和气氛:“三哥哥也别和他们计较,他们又能知道些什么,不都是奉命行事嘛。一个侍女而已,何必和堂堂留仙酒楼计较呢?” 两个吓坏的酒楼伙计见有人替他们说话,连忙点头附和称是,可他们忘记了吃饱了食物的猛兽再懒洋洋也还是猛兽。夏子河点头说了声“是啊,打狗也要看主人,本皇子的侍女,你们酒楼是不是管得有些宽?” 第四十六章 相依·九 油纸伞上滴落的雨珠儿一颗连成一颗,最后绵延如泼水。暗夜里的雨雾不知是重了还是淡了,雨声掩盖了风声的远处全都落入暗色中,没有灯光的地方就像是消失一般,世界突然小得只剩眼前方圆。 巫颜回过头去,雨下的太密太大,阻隔了视线,看不清楚前一刻叫他们停下的那两名酒楼伙计。雨太急,来不及寻个可以躲雨的屋子,他们站在屋檐下,可就连这方寸之地都被雨水霸占,不过瞬间功夫,身上衣服已经湿了大半。 夏子晏抬头察看四周,很快收回视线,开口道:“这附近都是商市,容易被发现,我有一处房屋倒安全,只是离此处太远,雨夜里租俩马车是要看运气的,不过,眼下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又安全又好避雨,就是不怎么隐蔽。” 巫颜焦急,又看一眼身后,说道:“反正要到明早才能回去,有个能避雨的地方,又安全,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夏子晏笑一笑,似乎又想了想,没有再犹豫,“还记得我说过的轻功吗?带你见识一下雨夜里飞天的感觉,如何?” 他征询她的意见,边伸出手来,细长的手指莹白如玉,其实不过是征询能不能拉着她的手罢了。 巫颜眨眨眼,迟疑却果断的点了点头,伸出去的手刚碰到夏子晏的手,对方早已经一下握紧了她的,属于男子的低低的声音如风轻起,“抓紧了,如果害怕了就闭上眼,记住,千万不要往下看。” 话音还未落,巫颜发觉脚已离地,身子一轻,整个人像是被风卷入半空中的花瓣,随风而去,雨点凌厉的击打在面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地面离他们越来越远,凌空的身子突然一落,下落之势并不急,脚很快就碰触到了实物,他们在雨点的掩饰下,在屋顶的瓦片上点出一连均匀的飞踩声。 他们一起一落,时而在高低屋顶上调整改变他们的位置高度,时而从房屋屋顶的空隙中凌空越过,像是两只猫,寻找栖息处。 经过的街道上还没关门的店铺里灯光不是闪烁摇晃,而是跟着一起一落上下动弹。被握着的手感觉到对方的温度极不真切,连同眼前一臂距离中的在光与暗中穿梭的少年都极不真切,像梦一样,美好得不真切,仿佛不真切的说话、不真切的在空中移动。 黑漆漆的夜空寻不出东南西北,一点一点连不成片的灯光太过黯淡,也照不透所见的一切,仿佛一切都陌生得有如初次见到。所以巫颜也并不知道自己一路朝北,自然不知道最后自己随着夏子晏从屋顶边际上滑落,曾轻点涟漪穿过的一个宽敞水面、那个水面上建有的一个桥,桥名是望凤桥。 她只知道,当脚下的屋顶不再连绵,他们从亭台边上滑翔飞跃过围墙,轻点过枝叶茂盛挤满雨水儿的树木,最后突然左脚脚踝一痛,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痛得她龇牙咧嘴,原本乖乖巧巧紧握着夏子晏的手便不由自主的一个抽搐。 第四十六章 相依·十 夏子晏只觉得掌中小手忽的一动,同时听到“嘶”的一声,身后人身子一动一晃一沉,他迅速回过头去,另一只手先扶住了身后人的腰肢,原本借力于池边栏杆欲再凌空而起,此时落脚于栏杆上时脚下已将大半力道卸去,轻盈落地。 他们头顶的树木在前一刻被他们轻点过,此时一阵水珠连串浇落,水池里一片荷叶暗暗的承了水珠,叶片被水珠儿压低,斜倒向水面,叶片上的水珠儿一滚滚落池里,荡起一圈圈幽幽涟漪。 他蹲下身子正欲查看巫颜情况,巫颜忙将被撞得生疼的脚往后一收,脸上的神情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忙着解释,“大概只是被树枝扫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不用看的。” 夏子晏仍旧蹲着没有站起来,见巫颜一副坚持的模样,他半抬了脸扫了巫颜一眼,又垂眼望了一眼自己伸在半空里的双手,慢慢将手收了回来,道:“我有关心你的脚出什么事了吗?只是觉得你实在太重了,拉着你施展轻功速度都变慢了……” 他蹲下的身子转而背对巫颜,那声音和着簌簌雨声,仿佛一支悠扬的乐曲,他这次只说了三个字:“快上来。” 巫颜怯了怯,赶紧道:“我太重,背着我更拖累你。” “你每多说一个字,就是拖累我一分”,夏子晏扭头回看她,“现在只是两个人都湿透,如果明日变成两个人受寒生了病,出行时你我的践行宴上可要都多熬一碗药汤了。” 巫颜暗暗试着动了动被撞到的脚,脚踝痛虽痛,并没有动弹不得的感觉,不至于是骨头受伤,于是放了一颗心,提了裙摆往夏子晏背后挪了一小步,深呼吸一口,轻轻的趴到了夏子晏的背上。 树叶儿密,比露天的雨珠少了许多,地面上的水积得并不太多,走在路上并没有多大的声音,觉察到夏子晏并没有再使用轻功,巫颜忍不住开口问了句,“怎么不飞了?” “飞不起来,你太重了,只能用走的了。” 灯光朦朦胧胧,夏子晏的声音近在耳畔,离得这般近,反而更觉得朦胧。巫颜憋了一口气不说话了,又听到夏子晏似乎含笑的声音,“憋着一口气就能轻多少,浊气下沉反而更重,还是待会打算诈尸来吓唬我?” 巫颜被人揭穿,脸上火辣辣的,隔半天,仍想着这句,忍不住抿着嘴角而偷偷笑了。他们经过种满了荷叶的池子,荷叶儿长势茂盛,许多荷叶争先恐后窜得比栏杆还高,巫颜让夏子晏停了一停,原来是要去摘荷叶儿。 他们站在水池边上,听着池里哗哗的水流和着雨声,就连青蛙也跟着相和,这几个字声音混在一起,却不显得嘈杂,不会像蝉声那般令人烦厌。荷叶柄并不平滑,像是长了无数个小刺,令巫颜吓了一跳而将手猛的收回的并不是因为这些小刺扎手,而是因为一只小青蛙从荷叶上跳到了手上,似乎被巫颜的动作吓到,小青蛙发出一声“呱呱”,立即跳向了另外一张荷叶。 “别怕,小青蛙还小,吃不了人。” 第四十七章 独处·一 夏子晏的声音飘过来,看似是戏谑人的语气,却不是嘲讽,而是那种用玩笑来稀释尴尬情景的语气。和一向看似平淡甚至冷漠的他相比,此刻的他更显得真实而亲切。巫颜暗暗侧了头查看他的神情,他安静的侧脸笼着一层温柔,猝不及防的一记余光扫过来,与巫颜的目光撞在一起,巫颜忙收了目光,自然没有看到他侧脸上浮现的一丝笑意,柔柔的温温的暖暖的。 巫颜闷声迅速摘了四片荷叶,当伞一样将它们举在头上挡雨。两人在喧嚣的雨夜里安静的走着,夏子晏突然唱起歌来,声音很低,像是民间小调,土里土气的歌词虽然简单直接,曲子意外的悠扬好听,巫颜听了一两遍,也跟着轻轻和起来,夏子晏就停了不再唱。 长雨漫漫,不知还要走多久,巫颜看了夏子晏的背影一眼,觉得他身上衣服和青蛙一个颜色,忍不住暗暗微笑,脸上的火辣被夜风吹淡了,她忍不住轻轻催了催,“你怎么不唱了,是我太重吧。” 夏子晏语气没了之前的戏谑,平静得认真:“不,其实你一点也不重。” “可是我确实很会吃,不像师姐师妹们那样纤细……” “别担心,你轻得我能把你一路背到天山去。”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 “那……那你再唱个歌吧。” 她虽然会唱了,歌声却是五音不全的,夏子晏听出巫颜想唱歌却碍于她自己的歌声不堪入耳,于是又开口和她一起唱起来。 终于从暗暗的庭院走到了院门处,他们收了歌声,沿着长廊一拐,突然雪亮的灯光自檐下一排散开,四周寂寂的,仍听不到一点人声,最后连雨声蛙声风声都再听不到,夏子晏将面前一排厢房中的某一个房门推开,房间里又干燥又暖和,房内点着的灯将一切照得通亮,桌案上的香炉里熏着香,一丝风随着他们从房门外吹进来,那缕香烟袅袅散了,香味刚淡了几分,袅袅的香烟又自香炉中发散出来,将屋内的香味又添补回去。 夏子晏将巫颜放在软椅上,转身从屏风后取了两块干巾帕,让巫颜先将湿发擦干。巫颜将湿发散在脑后,一抬头发觉屋内空荡寂寥,夏子晏不知又在何处。 不过片刻功夫,夏子晏推门进来,笑道:“下人们趁着大雨偷懒去了,好在客房里一切都有现成的,我给你找了套干净衣服,你待会把湿衣服换了,用热水洗洗身子暖和一下,若是肚子饿了吃点东西,或是困了休息,等到明日,再送你回去。” 巫颜捧着巾帕点点头,或许是被夜风吹了一晚上,此刻进到温暖干燥的屋子里,整个人都在发热,整个人都有点晕晕然。冷不防有影子盖在自己身上,她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发觉夏子晏的脸已经近在眼前,温柔的眉目带着笑,轻声向自己询问:“安全起见,委屈你要随着我过去了。” 巫颜“哦”了一声,突然身子凌空,整个人都被夏子晏抱了起来,来得太突然,她的心跳更是加快,“砰砰砰”的在身体里剧烈跳动。 “在想什么?” 夏子晏问了她一句,其实又不像要她回答,转眼又道,“你脚如果是扭伤了,千万别把脚浸在热水里。” 巫颜点点头,发现屏风后并不是盛满热水冒着热气的木桶,而是一个木头柜子并一个穿衣镜,柜子上陈列着古董玩物及大小盆栽,很是古朴典雅。柜子旁有个雕花小门,门后通向另一间房。比刚才的那间房要小些,没有设内室床榻,一眼就看到头,有个书架书案,像是个书房。窗下高脚凳上也摆着盆栽,对窗设了卧榻,榻上小桌摆了时令水果和小点心,用巴掌大小的碟子盛着,很是精致。他们走到书案前,见书案一侧挂着一幅画,画卷有两人宽、高,画上一美人与真人一样大小,站在一扇门后,露脸微笑。 夏子晏在画前站定,对巫颜道,“推一下门。” 巫颜不解,仍照样做了,推的是美人站着的那扇门,只觉触手之处格外冰凉、坚硬,并不见有什么变化。 夏子晏又道:“推另一扇门。” 刚一推就听到“吱嘎”一声响,巫颜吃了一惊,手还没收回来,夏子晏已经抬脚走了进去。 这个出现在画上的房间,或者应该说,这隐藏在画卷后的房间比之前的书房更小,看着像是像是先前那两个房间的缩小版,装点齐全,又更加华丽,地上铺的地毯卷着毛,不知是如何绵软,走路没有一点声息。房里有书架、坐塌、摆件柜子等等,还摆了张床,床榻对面又有个屏风,当巫颜看到屏风后出现个一人宽的珠帘时,知道这显然又通向另一个房间。 巫颜心想,这主人故意这样设计客房,是故意显得自己与众不同,还是打算戏弄宾客,这房间一间通一间,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 珠帘下不再铺地毯,石阶往下,是一整块平整的大理石,伸手撩开珠帘,有热气氤氲或拢或散,一个有两张床榻宽的热水池子出现在了人的面前。池边有一个雕花衣架,上面挂着一块大巾帕,旁边一个矮桌上放着换洗的衣服,矮桌旁还有一张矮凳,就放在池边,却不知是有什么用。 “你脚不便下水,所以给你搬了张矮凳”,夏子晏把巫颜放在池边,看了巫颜一眼,似乎仍有些不放心,“或者,应该找个侍女来服侍你,万一你滑落到了水池里,一只脚站不起来,这一水池可就变成一汤锅了。” 巫颜脸上的难为情瞬间被逗成笑意,一转眼夏子晏已经转身出去,只给她留下一句话,“待会好了,叫我一声。” 巫颜“嗯”了一声,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能听到珠帘哗啦一声被人撩开又落下的声音,以及木门“吱嘎”两声,是被人打开又合上。 等巫颜将自己收拾好后,并没有叫夏子晏,脚踝上没有任何痕迹,之前的疼痛感已经淡不可察,她便一个人慢慢的从这个画上的小房间里走出来。 出来时,窗外仍旧在下着雨,夏子晏也已换了套衣衫,长发散着落于脸庞边,安静的坐在书房的卧榻上,低着头在小桌上的棋盘上落子,白子与黑子,他正在与自己对弈,垂着眼帘的他融在这雨夜里,红烛垂泪,灯火如画,他便像是画上人。 第四十七章 独处·二 “天色不早,你在这里安心休息,等明日早上,我的人会悄悄带你回去。” 夏子晏目光仍落在棋盘上,说到最后手指一动,在棋盘上落了一枚黑子后,才慢慢抬了眼睛,看向了画卷旁站着的巫颜。 巫颜穿着干净的衣裙,长发落到肩下,粉桃浅红的衣,嫩雪鲜白的裙,未施铅华,盈盈的眼中只见天真,被热气薰红的脸颊仿佛还带有热气,看久了只觉得心里都暖起来。 两人各自对看了一眼,巫颜先垂了目光,低低说了声“谢谢”,又提了提裙摆,小心翼翼的朝夏子晏走去。她见夏子晏身子微动,原以为他要站起来,结果他盯着自己看了几眼,仍旧坐着未发一语,只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这才开口说话,将药的使用方法和自己说了,将药瓶放在棋盘上,手指搭在棋盘边轻敲,目光又落回棋子上,思绪似乎已经重回到棋局上。 巫颜走到边上,见棋盘上白子黑子各占半壁江山,看了片刻,不知到底是哪方胜算更大,伸手点数,夏子晏看在眼里,料知她的想法,抿去唇边的笑意,原本要起身的动作也跟着缓了缓,静等巫颜发言。 半天后巫颜终于开口,也不知道她到底将黑子白子给数清楚了没,只说道:“下这棋一定要很久才能分出胜负吧?” 夏子晏等了会儿,此刻早已转身去煮茶,小茶炉里水刚煮沸,发出一连串咕噜噜的声音,他将茶炉盖揭开看了一眼,才扭头看了一眼巫颜,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棋盘,唇边的笑没再掩去,“本来就是为了打发时间用的,用了多少时间有什么关系,倒是你,有没有看出这局的输赢?” 巫颜“唔”了一声,没有提自己数棋子的结果,单手托着腮说:“黑子白子都是你的,输赢也都是你的。” 夏子晏笑了一两声,没有再应答,此时他正从茶罐中将茶叶放入茶器里,将沸水注入,过了一会儿,再将茶器盖子揭开,一时只觉玫瑰花开,香气盈室。 “好香。”巫颜惊呼一声,不自觉从卧榻上移到茶桌边,双手托腮望着夏子晏的手,夏子晏扫她一眼,顿觉好笑,便倒了杯茶放到了巫颜面前。 巫颜捧着茶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淡青,淡粉色的玫瑰花蓓蕾浮在杯里,水温透过杯身将手掌心暖透,窗外的风有些凉,仿佛夏天已经离开了,仿佛置身在凉秋寒冬里,身和心都分外渴求温暖,巫颜忍不住又用力捂了捂掌心的茶杯,缩了肩膀和脚,幽幽道:“这煮茶也是你们拿来打发时间的吧,在我们天山上,抓紧时间是为了修行,打发时间也只能是修行。像这样凉飕飕的夜里,没有棋没有茶,也没精神再修行,失眠时就只能干睁眼打发时间。最好是大冬天的时候,窗外飘了鹅毛大雪,灯灭了,雪光反射在窗上,白月光一样的明亮。屋里炭火烧着,是在炭灰里埋上三四个红薯,一屋子的人守着红薯慢慢被烤熟发出的甜香,有些人太累了,守不住就睡着了,最幸运的那一次,一屋的人都睡着了,刚从灰里扒出来的红薯香得要命,又烫得要命,我赶紧用衣服将红薯包在怀里,奔到床上去开窗,只开了个窗缝儿,风就呼啸呼啸拼命灌进来,我就呼哧呼哧啃那个烫嘴的烤红薯……” 巫颜陷入回忆里,说着说着就停住不说了,突然觉得手心里茶杯被人取走,又重新塞了一个暖乎的茶杯进来。她还没彻底回过神,便没注意手里正暖乎的并不是茶杯,而是一个小巧的汤婆子。 前边房子的窗户被风一个蛮劲给吹关上,发出“啪”的一声,黑夜里的雨离灯光远了,看不到痕迹,只能听着些声音。 安静突然被搅散了,混着男子们喝酒说笑的声音,其实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心里却清清楚楚知道他们要说的每一句话,有个声音格外独特,不阴不阳不知到底是男是女,——“这样的人去辅佐国家,皇帝不知道会怎么想,什么都是天机不可泄露。天上有没有神灵,谁也不知道,至少相信神灵的人和不相信神灵的人都一样的活着,并没有更幸运一点。到底是神灵不慈悲,还是天山不作为,溶水若被打上了叛逆的烙印,就有更多的人被烙印。人命和天命,在天山看来,人不如天,人比不过天,死了一群蝼蚁有什么干系。” 巫颜握紧了手,手掌心里不知有什么东西,暖暖的,舒服得令人沉沦,几乎要忘记这个不阴不阳的人和他说的话。 她最后还是将这缕温暖抛置脑后,冲到那群男子面前,分辨着:“天山不是万能的啊,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的路也不同,天山之所以还能成为人们心中的信仰,是因为几百年来,天山一直在维护保持着世间的正义和公平……” 巫颜说了一半,停住了不再说下去,面前的男人们并没人愿意听她说话,其中一个魁梧汉子甚至将支撑棚盖的木桩直接抽到手里,当下就朝着巫颜挥打而下。 巫颜吓了一跳,身子一动,才发现身边安静无声,哪里还有什么面摊、喝酒说笑的男子们,朦胧的灯光渐渐明亮、摇晃,有闪电映亮眼前的一切,地上躺着一个人,是一个老婆子,老婆子坐起身来,地面上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是下雨了吗?巫颜扭头看窗外,闪电雷鸣,却未下雨,地面上的声音并非雨点发出,而是血,老婆子身上的血,手指尖滴着血、嘴角也滴着血……整个人就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那老婆子却还朝自己走来,声音直板没有情绪没有停顿分句,明明她就站在自己面前说话,可自己就是一句都听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明明又害怕又着急,身子却动都动不了。 一阵玫瑰花的香味缓缓散开,手掌间的暖和着少年声音里的暖一同散开,少年坐在茶桌对面,笑着问:“一个烤红薯能让人神游那么久,看来那一个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烤红薯了,可惜了可惜,都被一个人给独吞了。” 第四十七章 独处·三 原来刚才这些都是自己的幻觉,巫颜回过神来,胸中气息仍未恢复平静,她静坐半晌,看着明亮温暖的灯光好一阵,才觉得那个满身是血的老婆子在脑海里淡掉些许。 面前茶水已凉,夏子晏仍坐在茶桌旁,悠然饮茶,对自己的出神并无异色。 巫颜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又再低下头去,心想:在面摊上那会儿,还好自己没有冲上去和那些男人理论。理论也没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人们不会为不能压倒自己的东西轻易折腰。世间一切,见仁见智,就算是真理和真相也未必能通吃。 这样想了又想,巫颜饮了一口热茶,才抬起头来,又问:“你们皇子夜深不回宫里去,没有关系吗?” 说完察觉到自己这句话不够准确,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上次误闯到你的宫里,不像是经常住人的样子,今天这样晚了,你呆在宫外边回不去了,也没见你差人送个口信什么的,好像回不回宫没有什么影响。所以我才有些奇怪,是不是皇子是可以不在宫里住的?” 巫颜说着,瞟一下夏子晏的神情,见他神情如常,想他最多不过是冷漠些,也没什么可怕之处,忍不住又放肆大胆了些,又快嘴补了一句:“其实你回不回答我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若你是因为我的缘故回不了宫,隔日落了个惩罚什么的,那我不是欠了你好大一个人情。” 夏子晏斜睨着她,先问了一句,立时将巫颜放肆的气势一下子压扁了,他说:“你向来都这样活泼,喜欢一个人说一大堆话吗?” 见巫颜扁了嘴没有回话,夏子晏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一层:“未成年的皇子平日里出宫都要经过皇帝母后的允许,更别提要在宫外过夜。只有成年的皇子不用再求这一批准,一旦皇子娶妻或者年满十八,就必须离宫建府,届时还想在宫里留宿都要有原因才行。我今年已年满十八,所以……” 夏子晏唇边也有了笑痕,一双盈满笑意的桃花眼仿佛春水般明亮,声音一低,问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巫颜迎着他的笑脸,说“是”或者“不是”都不妥当,当然夏子晏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些为难人,他垂眼低笑,又道:“或者,就当你是欠我一个人情。” 巫颜闻言,眼珠子一转,立时灿烂一笑,赶紧答道:“行,这人情先记着。等到你去天山了,我请你吃烤红薯,虽然听起来不是很吸引人,或许味道也比不上你们宫里的山珍海味,但是,下雪的时候吃上一口,香甜软糯,手是暖的,身子也是暖的。你一定没吃过,呐,不准拒绝啊。你们大雍人不是很讲究礼节吗,别人以礼相待,敬你的你不能拒绝,否则,就像是打了别人一巴掌一样。给好心待你的人一巴掌,这和不讲理、作恶多端的恶人有什么区别?” 夏子晏唇边的笑意轻了些,只静静的垂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窗外雨声淋漓不断,巫颜有些等得不耐烦,催了一句,夏子晏才道,“怎么不说了,我还以为你会替我说什么,比如沉默代表不反对之类的。” 巫颜立即岔开话题,“雨还没停,不如,教教我一些你们打发时间做的事情,好不好?” 夏子晏扭头看向了窗外,天空暗沉着,当时在面摊上,城为了挡住魁梧男子让自己先离开,自己倒没担心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和巫颜为了躲避酒楼伙计,到了这里,当城料理完那男子后转头不见了自己,也只能是回私邸去查看,再派人来寻自己。他原本打算将巫颜安置在这里后就先回去,想想仍是不妥,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府邸,虽然这处厢房是特别为某人留置的,这人今晚是不可能来了,但将她单独留在这里还是有些过分了。也不过就是一个晚上而已,尤其重要的是,今晚对她来说,有些不一样,“想着打发时间,是因为不敢睡觉吗?” 夏子晏转回头来,目光中不觉又多了些温柔,巫颜不想心事猛然被人拆穿,哑然片刻,然而夏子晏拆穿了她并不是为了取笑她,脸上笑意如前,以至于她为了求证多看了片刻,立即就听到他笑道:“我是光吗,一直盯着我看。来,让光教你下棋。” ********* 屋檐下的灯随风摇晃这,灯光却没有因此黯淡闪烁半分,与普通的灯笼很不一样。被灯光照亮的雨点化成夜里一个个白色斜线,最后在地面上汇流,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河。 有人撑着伞在“河”面上行走,不多时,走到屋门外,将纸伞一收一抖放在门旁,推门而入,脚步不停,只走入内室。 屋内的明灯照得连一处影子都寻不着,内室里原本该设的床榻皆无,室内正中只有一个巨大的棋盘。待这人走进,突然将棋盘一掀,这才显露出所掩藏的东西。 ——下面不是棋盘,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城墙坊市街道,甚至水渠以及植被都严整精细的呈现出来。往北看,最北边的那处占地极为广阔的府邸门前挂着的灯笼上明显写着个“墨”字,正是今夜宴请宾客的墨府。 墨府往南,三座桥三条河无一缺漏,甚至宫城里的外朝和内宫也都纤毫毕现。如果是民间里精工巧匠自制的工艺品,那也不可能如此了解皇宫里的布局以及建筑的模样,就算是有幸入过宫的,又有几个人敢冒着被砍掉脖子的危险将其呈现出来。 沙盘对面设了卧榻,有人正闭目侧卧其上,听到门口传来声响也不睁眼,似乎对来人是谁极为清楚,只是懒洋洋的扬声问:“几更天了?” “丑时。” 来人回话也很是简单,卧榻上的人幽幽睁开眼睛,目光落到沙盘上,道:“你没说别的,看来情况很顺利。” “是的,一切尽如公子所料。” 榻上的人闻言,神情并不见有多轻松,声音仍是幽幽的,却不知是不是已有几分疲倦,“一切顺利都拜今夜这雨下得好,这雨能下这么久……并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来人话语中带了笑意,明明是奉承的话,经他一说,无比自然真诚:“那也得公子计划得好,这雨才有用处,否则下得短或者久又有什么稀罕呢。“ 榻上的人闻言,笑了一两声,喃喃道:“这去墨府的人现在还未回去,自然是不会回去了。要送她回宫,一定要在早朝前,混进宫的那些人趁着守卫换防,那个时候混进前朝,时间正好都对得上。” 良久,榻上的人没有继续言语,仿佛睡着了似的,来人放轻脚步,正准备去关上窗子,以防夜风太冷,刚要关上窗,就听到榻上的人出声,说道,“少白,别关窗,让我听下这雨声,她这时候,应该也在听着这雨声吧。” 第四十八章 刺杀·一 卯时至,钟楼敲响钟声,宫门大开,守候在宫门外的大臣们进入宫城,等着朝见皇帝。皇帝驾临,受大臣礼,听百官报告政务,便是早朝了。 宫城外,自钟声响起后,城门守卫打开城门,让行人通行。商队或忙着将货物交付给坊市商铺,或忙着离开建康城,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商铺开门营业,小贩沿街兜售,官府当值人员骑着马前往当值点,农人忙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普通家庭里,男人出门讨生活,妇人除操持家务外,兼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儿补贴家用,管不住的幼童趁着空隙跑去学堂后窗偷听着教书先生昏昏然讲课,偷看学子打瞌睡,回家路上抓几只蛐蛐儿叫上小伙伴杀上一场。 每一日,重复旧的轨迹,然而每一日都各不相同。 下了一夜的雨,到了清晨时分还飘卷着不肯停歇。夏子晏在檐下伸手探了探,转头推了推伏在岸上沉睡未醒的巫颜,“快早朝了,我们也该动身了。” 巫颜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枕在手臂上的头往另外一边一转,“嗯”了一声,又没有了动静。 下雨天的天色亮得更迟些,此时的天幕只微微落些亮光,一切仍旧罩在灰蒙蒙的色调中,像是一个梦境,清凉又慵懒。 夏子晏见身后没有声响,只得再道:“快早朝了,大臣门此刻陆陆续续到了朱雀门前等候,我们这个时候随同大臣们一块进去,便省了好多事情。等进了长乐门,你我就要分开走,早朝时分前朝宫人和朝臣走动颇多,长乐门左边的瑞香宫乃是前朝宫人居住之所,人员来往密集,你最容易混过去也最容易被人发现。不能从左边走,要从右边绕,从东上华门入后宫……” 说着,夏子晏停住话摇摇头,“说得太细反你怎么会记得住,只要你跟着我的人走,就够了。” 想着先前身后没有一点动静,此刻说了一大串更是催眠,夏子晏刚要回头再催一催,结果身后突然来了清脆的一声“我记住了”,倒把他吓了一下。他身后的女孩站在窗前,眉目间倦色皆无,脸上扬起的笑容仿佛昨夜窗下被夜雨洗过的花苞,正于此时悄然绽放,瓣上一两滴水珠盈盈华华便如她此刻望过来的眼神,朝气美丽又美好。 “不就是从朱雀门进长乐门,我会记住往右拐,从东上华门过了,就到后宫了”,少女娇俏一笑,得意的扬扬眉,再道,“我早就记住了。” ****** “轰”的一声,朱红的宫门有了动静,原本站在朱雀门外的大臣们立即停住了言谈动作,有人抬头看向宫门,有人再次严肃衣冠,有人面色严肃的继续看着自己手上的手板,他们的反应不同,唯一相同的动作都是站好队伍,等着入朝。 宫门慢慢的打开了,皇城也随之在眼前铺展般显露出来。站在队伍后方的巫颜抬眼打量前方,只见琉璃瓦下一座座宫殿雕龙飞凤,朱栏彩槛,宏大壮伟。正打量着,队伍已经动了,身前的夏子晏往前走去,巫颜也赶忙脚步一动,跟了上去。 他们随着众人入了长乐门,夏子晏继续随着队伍往前走,一个浅青服色的太监从宫门一侧闪出身来,无人发觉中他已经站在了巫颜身边,低头垂手时已轻轻在巫颜身畔说了一句:“姑娘,请跟我来。” 他们往右行去,再从宫道尽头往左一拐,直朝北而行。宫道旁开了个小门,两人的身形在门边一晃,就消失了,不过片刻有人出来,仍是两个人,领头的仍是个浅青服色的太监,后面跟着的也是同样衣饰打扮的太监。 他们继续往北走,一路举动全被南边宫墙上立着的那两人看在眼里。 天色一点点的透亮,世间一切被天光照亮,细雨已经停了,潮湿的街道潮湿的屋舍落着朦朦的色调,仿佛抹了一层轻雾,像是没睡醒人的眼,又像是寒冬时张嘴呵出的气朦胧了的视线。天边原本压得极低的云层像是被削薄过,此时贴着高且远的天空延伸开去。城墙上的这两人一人在前,身穿墨色衣服,冷峻的眉目仿佛石化刀刻,远望的目光随着宫道上行走的两人移动,眉目间似笼着一丝忧郁,欲拂难散。他身后的男子则是一身白衫如雪,见此,开口道:“果然如公子所料,他是打算让她从东上华门入后宫,宿塔在西北角,正好是个对角位置。再从东南方绕个圈往西北方向的宿塔去,这段时间前朝早朝该散了,后边宫里传早膳,大皇子进宫请安的时辰也到了。” “这盘棋,摆好了。可摆棋的,并不是你我二人,你我只是顺势而为,借棋作势罢了,接下来会如何,全看这些棋子会如何。”前头的墨衣少年回转头来,城墙上的风猎猎作响,将他垂落脑后的发吹乱,只露出一双忧郁眸子。 宫道上,两个浅青宫服的小太监正缓步而行,踏过东上华门时,后面一个小太监才抬起头来,明媚的容颜仿佛骄阳,纵然身穿太监服饰,也未能掩去她的出众。 身后,东上华门边响起守卫的声音,“老大,你不是昨夜执勤吗,换防时间早就过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呔,老大的事情你也要管?” 清净清晨的宫门前,这个被成为老大的男子阴阴一笑,毫不掩饰他的音量和语气,很是嚣张。 巫颜原本打算回头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忍住了心里好奇心,继续随着前方的小太监快步行走。 “那是什么人啊,这么早从前面过来,还是走的侧门,这时候御前的人应该都是走上华门才对吧。” 结果,听到那个老大说了这句话,那音量仍旧未曾掩饰,似乎并不在意会被他们两个人听到,巫颜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前方那小太监似乎也有所觉察,低声道:“只要不叫到我们就不要停下来。” 话音还未落,就听到宫门守卫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前面那两个浅青衣服的小太监,你们是哪个宫的?” 第四十八章 刺杀·二 这一声将原本心里就忐忑的巫颜叫得更是一颗心怦怦直跳,她脚步放慢,无奈的准备随着前头的小太监回头答话,结果发现小太监脚步未停,仍旧如常继续前行,她心里佩服他的自如,同时赶紧跟着他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刚才那个叫过他们的守卫见他们二人没有一点反应,没再继续纠缠巫颜他们,转头去和被他称呼为“老大”的人说话去了,巫颜隐约听到他说的几句,声音讪讪的:“老大,人家肯定是某个宫里的人,不屑和我们这些看门的说话,拦住他们也没个意思,万一把哪个宫里的主子给得罪了,那就……” 这守卫语带踟蹰,故意将话止住不继续说下去,分明是打着草草交差的心思,偏偏还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来。 巫颜听到身后传来“哼”的一声,明显是这个“老大”并不以为意,果然,她听到“老大”不以为意的道:“身为守卫,就要守得住你的责任。” 这话刚说完,原先那名打算草草交差的守卫没办法扯了嗓子喊了一声:“前面拐角处的两位小公公,麻烦你们留一下,有事想要询问二位……” 然而,这一声还是没能停住面前这个小太监的脚步,面前就是个十字路口,他这样毫无顾忌的走,反而身后那守卫更笃定他没有可疑之处,真是奇怪的逻辑。巫颜脚步也不停,刚一右拐,面前的小太监就在墙角处站定了,没有再继续往前走,而身后守卫的声音再响起来,听那声音,似乎还跟了过来,——“小公公,你走慢些。” 巫颜一心关注着身后,这时才发现停下的小太监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两人,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浅青衣服,身形也相似。 这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巫颜的打量目光,也没有任何对话和停留,这两人早已沿着巫颜他们刚来的路朝拐角外走了出去,为首那人边走边扬声道:“我同伴一直问我有什么声音在叫,我说大清早的,除了野猫打架还能有啥,有什么好理会的,宫里主子等着我们回去复命呢,走慢了,挨骂挨饿可没人替我们担着。” 巫颜似乎明白了,抬眼看了下面前的小太监,正好那名小太监回过头听着拐角外的对话,与巫颜目光相撞,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多余的表情,自然也没有多余的话,他们又继续沿着宫道往前走,身后,刚刚说话的太监声音又传了过来,“都是宫里头的人,都知道规矩。我们是给主子办事,办什么事,是哪位主子,除非是犯了事,我们嘴巴都得缝住一个字都不能说。几位大人当值辛苦,这点是我们主子赏给几位大人的……” 他们越走越远,话就越听越不清楚。等到再望北一拐,四周寂寂无声,唯有宫墙上偶尔有鸟儿从空中飞掠过时,在朱红宫墙上勾过一道影痕。太阳出来了,地面潮湿着还未干透,自然也不知道在他们的身后,有人正准备寻过来。 手里捧了钱袋正美滋滋的宫门守卫想着该如何平分这笔钱,刚一回头就发现长官已从门边朝自己走来,他吓了一跳,心想莫不是长官要将整个钱袋都纳为己有吧,结果长官直直从他身边走过,并没有看他一眼,吓得那守卫也不敢再想平分的事情,赶紧双手递上钱袋,疑惑询问了一声:“老大,你是要去哪里?” “老大”停住脚步,迟疑的好一会儿,一副明显是在找理由的模样,终于找到一个好理由,这才开口道,“换防完了,自然要走了。” 可换防后不是该往宫外走吗,怎么还往宫里走?那守卫心里疑惑,明显想说出来,然而嘴巴动了动,明显忍住了,最后暗暗的将钱袋收到袖子里,赶紧转身回去了。 城墙上,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墨衣少年将目光从手上的望远镜中收回,将望远镜交给身后的白衣男子,摇头叹了一句:“千算万算,结果栽在自己人手里。都知道飞萤昨夜执勤,也特意没有将事情告诉他,谁会想他换防后不回去休息,反而跑到他不该跑去的地方了。” 白衣男子接过望远镜往远处看了一看,笑道:“宫中人多,又是个陌生面容,他也不会鲁莽做什么。” “不,我是说如果他遇见了巫颜。” 两人互看一眼,段少白淡然笑道,“公子还记得当日说过,期待飞萤会作何反应,如今,好戏将临,公子怎么反而紧张了。” 这话换来夏子河没好气的一瞪,他冷哼一声,见脚下不远处的宫殿前方有一行宫人正远远行来,穿过宫门,与一行巡逻守卫擦肩而过,想了想,道,“今日御前是荣升当值吧,让他派几个人去看一眼,如果飞萤还是胡来,要坏了事情,直接把他打晕了扔我宫里。” 他转身要下了高墙,身后段少白的声音响起来,有几分期待的语气:“飞萤那孩子,向来都只听公子的话,他真要做点事情,可未必拦得住,又有谁敢去打晕他,公子就不担心?” “担心他做什么,那么久了还学不会忍耐,那就怪你这个老师没教好他,该担心的人是你才对。”墨衣少年回转过头,似笑非笑的脸,突然唇角一扬,笑容飞扬,宛如天边缓缓散去的阴云,以及阴云后的灿烂暖阳。 太阳终于露了脸了。 ****** 宿塔就在眼前了,巫颜将换下的那套太监衣服交与那名太监,互相告了别,便要回宿塔里去养一养精神。 刚走到宿塔院门口,半空中一阵拍翅声,巫颜想都不用想、抬头都不用抬头只听那拍翅声就知道是什么。 鹰鸢小白看到巫颜,在巫颜头顶飞了几圈,结果发现巫颜抬都没抬头,半空中一个直坠,落在巫颜肩膀上,巫颜正要数落它一两句,就听到它嘴巴里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小白,怎么一个晚上不见,你就变声了?”巫颜扭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是小白嘴里叼了只老鼠,看那老鼠还能挣扎发声,看来小白早已吃饱了,正准备来个饭后娱乐。 “你呀。”巫颜摇头苦笑,结果,小白身子一僵,红色眼珠子一转,回头看向院门外,一副警惕的模样,巫颜随之望去,只见一名男子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看他那衣着,明显是个侍卫。 第四十八章 刺杀·三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怎么会来了个侍卫? 他扶着院门喘息着,身上银色盔甲隐隐闪过不和谐的红光,红光移动下坠,落到脚下,像是液体。 巫颜眉头一皱,心想:莫非这侍卫是刚刚宫门口的那一位,没想到他居然能远远的寻了来,何况他只有一个人,并没有刚才领路小太监在身后,可自己已经换过衣饰,不应该发现什么。巫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远远打量提防着。 那名男子扶着墙支起身子来,他看到了巫颜,伸出手朝巫颜挥了挥,吃力却竭力开口说话。 阳光从他面孔上照耀过,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明亮的光里,隔得不远,可他声音微弱,巫颜迟疑的站在原地看着,不知道是否该走过去。 ***** 一杯茶水被人往桌上狠狠一搁,茶杯盖震落在桌面上,“铛”的一声转了好几圈,在桌子边沿处停了下来,茶杯里的水泼落桌面上,明显是刚沏好的茶,水还散发着热气,在屋子里飘散了。 “城,你为何事先没有先禀报我?”将茶水搁在桌上的夏子晏站起身来,对着身边的刀疤男子冷声叱问。 “事发突然,不能不为。” 刀疤男子应答着,如常直视着夏子晏的眼睛,像是毫不惊讶、且无视夏子晏脸上的勃然怒气,但他并未直视太久,也没有沉默太久,很快他又平静的继续描述情况,“青墨昨天送早饭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什么异常,他们中的那个小孩子甚至还和青墨搭了几句话。结果晚上就出了问题,我回府的时候,他们已不告而别。青墨当时在房里睡觉,问他下午和晚上有什么异常,他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说不上来;青砚不在自己房里,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当时夜又深、雨又大,青砚为什么要离开府邸,而且他床上被子不是叠好的,像是人早就上床休息了,接着突然发生了什么,让他没办法再回床上去。” 茶水凉得很快,热气早就失去踪迹,可人的心仍旧“咚咚咚”跳得极快,夏子晏打断了城的话,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他在桌边坐下来,深呼吸了好几下,只是道,“你接着说。” “我们以天山的名义收留他们、保护他们,又加上他们听到过少主和谢侍郎的那番谈话,才安了心留下。除非,有人告诉了他们一些情况,误导了他们,不仅导致他们不再信任少主,还不告而别。” 夏子晏闭着眼睛听着,“嗯”了一声,示意城有话就继续说下去。 “青砚青墨这两个孩子没有亲人,自小跟着少主,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离开府邸,除非是出了意外。这意外就是,青砚被这些从溶水来的人给带走了。他们带走青砚,一定为了让青砚带他们入宫见皇帝、告御状。青砚是少主身边的人,宫门守卫那里不会不认识他,有他领着一定好办事。少主一夜未归,这事耽搁不得,我只能先拿了个办法,递消息到宫里去,让宫里我们的人提高些警惕,暗中注意这些人何时出现,并非不打算禀告少主。” 夏子晏缓缓睁开了眼睛,“你想的确实和我想的一样,这些人是为了给他们自己以及溶水百姓洗脱罪名,才离家迢迢千里进京告御状,此时贸然归家不是明智之举。既然之前曾被天山人收留安置过,肯定是因为建康城中并没有他们能投靠的人,起码是此时此刻未敢贸然投奔的人。他们离开这里是因为绝望,进宫告御状这条路已经被他们走成死路,亲人被关押、同乡眼看就要被军队镇压,恐怕他们满心仇恨,御前喊冤变成胁迫皇帝。” 城听完这话,吃了一惊,脸上狰狞的刀疤随之一动,更显得狰狞。夏子晏瞄他一眼,淡淡道,“是冤还是怨,是喊冤还是胁迫,你猜猜,结果会如何?” “不过,你也知道青砚从小就跟了我,主仆情谊不浅,未必就肯听话,如果他宁死都不肯带这些人入宫呢?” “少主是说青砚有危险?” “不,至少在这层纸还没有被捅破之前,至少在一切还能回头之前,只要他们还没见到皇帝,青砚就非常安全。城,你一定奇怪没有青砚为他们带路,他们怎么还能见到皇帝吧。” 城点了点头,夏子晏继续道:“一切都有人在暗中推动,这幕后的人潜入我的私邸,接触到被我保护的人,还能传达给他们消息,挑拨撺掇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入宫,然后带着他们入宫,去刺杀皇帝。” 夏子晏的面色一变,匆匆道:“城,他们不告而别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带他们离开的人借的是我的名义。”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的凝重神情。 下一秒,夏子晏已经步履匆匆的走出屋子,“备马,我要进宫。” 但是夏子晏前往府门的身体被城拦住了,“我认为,少主此刻不应前往宫中,倘若他们行刺,少主赶来救驾,岂不是让所有人都认为,少主事先得到消息,或者更让有心人认定,这是少主导演的一出戏,借此假行刺行护驾之名,讨得圣上欢心?少主……” “我知道你已经安排了什么,为什么至今还瞒着我,还不说出来?” 城眼神躲闪,却架不住夏子晏逼近的质问,只能低声道,“少主不能出面,不可出面,但是刺杀皇帝乃是大事,绝不能不出面,可这宫里、这世上唯一能出面的人,只有……” 他话还没说完,夏子晏脸色一沉,已经知道了刀疤男子的安排,“你要借天山的人做这件事?” “天山的人远离朝政,历代做的无非是福佑之事,何况她们向来能体察天意,知晓天命,若是让她们去出面提醒,皇帝不会怀疑。” “你可知道你这是在打赌,赌上无辜的天山之人?” 没有下雨的天气,升起来后的太阳偶尔还藏入云层中,沉闷炎热又潮湿的空气压抑着人,却无法挣脱。 刀疤男子沉默的眉目里是看不透的阴沉,闻言,他只是“呵呵”笑了两声,表情牵动了刀疤,仿佛疤痕在脸上蠕动起来,他带着笑,缓缓道:“少主已经有了一个弱点,不能再多了。” 第四十八章 刺杀·四 , 夏子晏闻言,回头深深看了刀疤男子一眼,方才道:“城,你是觉得她会成为我的弱点,未雨绸缪吗?” “她年纪尚幼,已经有如此姿容,若年长成人,定是绝色,就算是微乎其微的可能,属下也不愿意冒此风险。” “怪不得你一开始就不喜欢她”,虽然昨夜未曾休息好,毕竟还是年轻,夏子晏迎着阳光的面孔上的笑容毫无一丝倦意,他道:“祸国多因美人,殃民皆因多情。” “这并没有错,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历史只是记事,只能参照借鉴,不能单取结论。” 刀疤男子垂着眼,没有说话,但沉默并不代表接受,有时候只是因为对方在寻思、在等待反击。 夏子晏没有给他反击的机会,说道,“城,对于没有能力的人来说,他所在乎和所爱的,才会成为弱点。有能力的人,不会害怕保护不了他所想保护的。就算你觉得一切尚有万一,但在这个世界上,遇强则强,是最基础的东西,如果不能遇强则强,和弱者有什么区别。” “可是……” “没有可是,我已经抛下她一次,如果我再次抛下她,将她置身在危险之中,我又算得了什么,我在扶鸾面前,又如何自处?” “少主明明许下誓言,说过要抛弃往日,少主忘了吗?” “我没忘,我说过的,就一定要做到。城,你相信我,我要抛弃的往日是那个自会自保的自己,不能保护所在乎的人,不能保护属下的软弱躲避的自己,我要抛弃这样的自己,却不能抛弃的我良心,否则,我还是你想要追随的那个少主吗?你对我的忠心还值得吗?” 他的话飘进了那名刀疤男子耳朵里,刀疤男子终于沉默不语,将紧握着缰绳的手缓缓收了回来,但是他还是坚持的说道,“此事因属下而起,就请让属下替少主走这一趟。” “不必,倘若出事,你去,也于事无补,只会造成个僵持的场面,我出一次头,又如何?她毕竟是天山的人,出了事,还要顾看天山的脸面的。” 夏子晏说着,甩鞭纵马而去。东边厚重云层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单薄云朵则被阳光包裹,仿佛引起了火而燃烧。奔马向东疾驰,愈行愈远,最后马上的少年身影被卷入一片灿烂金光中,仿佛迎向了火焰之中。 ****** 清晨的皇宫安静得像是笼罩在梦中,未曾苏醒。阳光也没彻底洒满整个大地,有光的地方发着热,没有光的地方便都是影子,每有风吹,阴恻恻的发凉。 巫颜的身影出现在了宫道上,宿塔在西北方向,她迎着阳光往东去,宿塔偏远,一路来没有人,于是她跑了起来,突然她扭回头看向身后,脚下步子仍旧没有放慢,可惜的是,身后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像是一个错觉。 于是她又转回头去继续往前跑,心里却仍旧想不通:这么一大早,盈姐去哪里了呢,这样关键的时候,怎么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平静得就真的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样。 宫道纵横,巫颜边想着,脚下突然一拐,身子已经转向另外一条宫道,却没继续往前跑,而是身子紧贴着墙壁站着,心里倒数五秒,猛然伸头往拐角外一看,正于一个从侧边宫道上探头打量的人对上了眼。 那人身上穿着银盔,正是侍卫的装饰,最关键的是那张脸,那是巫颜绝不可能忘记的脸,——这脸的主人曾在深夜的街头将自己拦住,那时候的他披散着长发,用最轻佻的声音说着让人恶心又恐惧的话。 对了,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在东上华门前听到的那个阴沉沉的声音有些熟悉,原来并不是自己的错觉,的确是故人。想必他当时也认出了自己,所以没有被另外两个小太监蒙混过去,还暗中跟随着自己从东上华门到了宿塔,又从宿塔追到此处,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巫颜心里想着,脸上神情冷冷的,扫了对方一眼,一字一字的说出,“好狗不挡道。” 这人便是飞萤,他见自己已经被巫颜发现,索性不再隐藏,走到正中的大道上,斜睨着巫颜,咧着的嘴巴形成一个笑的弧度,但明显他没有笑,“倘若我是狗,那你又是什么?” 巫颜想也不想,张口就答,“我是吃狗肉的人。” 见对面男子面色不好看,巫颜心里解气,嘻嘻一笑,“昔日手下败将,今日见了赢者,不想再当人,要来当狗了吗?” 同时,她双手负在身后,抬着下巴很是不屑的看着对方,实际上却是暗中将腰间的鞭子缠在了左手手腕上。 他们隔着宫道对峙着,突然有两个女声插了进来,很快他们就看到两个身穿粉色宫装的宫女从一条宫道走出来,手上不知道还端了什么,脚步匆匆,话语声匆匆,原本站在巫颜对面剑拔弩张的飞萤此时突然收了架势,看了巫颜一眼,再扭头往身后的宫道看了一眼,转身就消失在了巫颜面前。 巫颜觉得奇怪,但她的注意力被两名小宫女吸引去了,自然没有注意到地上的方砖上有多了几颗小石头,滚落在刚刚飞萤站立的位置上,而在红色宫墙琉璃瓦上有个黑色的身影闪过,那方向也是飞萤消失离去的方向。 ——左边那个小宫女正在说,“听说这还是皇后娘娘特地找了宫外的巧匠精心打制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样子,你脚步慢一慢,我们偷偷打开瞧瞧,饱饱眼福。” “看你就是个没福鬼的馋样,娘娘给吕葵姑娘送这个,能有几个意义,只怕是……要成了,以后还愁看不到?” 走在右边的宫女前面声音压得极低,后面索性趴在对方耳边轻声说,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引得对方连连感慨,反复求问“真的吗?” 右边的宫女有些不耐烦,瞟左右无人,声音没再继续往下压,“管他真的假的,这吕葵姑娘和别人都不一样,我看啊,在娘娘眼里,就算当不成儿媳,将来也是要认作干女儿的。” “也对,大皇子对吕葵姑娘太上心了,吕氏家族也足够般配,真做了皇妃也并不奇怪。就不知道流韵会怎么样,想飞上枝头当凤凰,难喽。” 巫颜也不管她们说的真的还是假的,她远远的跟在她们身后,假装若无其事似的,实际上只是因为她也要去找皇后娘娘。 因为出现在宿塔的那个侍卫在理智丧失前用尽最后一口气说的话是——“求你快去禀报皇后,皇上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