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真乃破案神器》 第1章 诛心玉簪(一) 二月的末尾,晨起天色氤氲,自昨日下过雨后,整个京城便笼罩在一片濛濛的水气之中。仁清寺畔的杏花林就在不远处,望去如云如雾,长街上春风料峭,游人三三两两。 宁如寄贴着墙根快步往前走着,半晌回头一瞧,见卫甄已被她甩了半条街,这才微不可闻的轻哼一声,在一间茶馆门口站住。茶馆大门敞开,前面台子上站着一个说书人,正口沫横飞: “话说这宁越,本也是抓过无数恶徒的神捕,如今落得人人唾骂的地步,诸位可知这是为何?” 没想到竟会这么巧,那名字陡然入耳,宁如寄只觉轰然一声,街上的热闹仿佛纷纷褪去,唯余她一个人,被四下夹杂寒意的风声吞没。 但茶客们起哄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来:“嗨,这谁不知道啊,不就是他和那食人大盗里外勾结,一块逃跑了么,要说六扇门的人也都是废物,这么个叛徒,整整五年了,竟然还抓不着!” 提起“食人大盗”这四个字,如今京城的百姓们应该还都心有余悸。五年前,食人大盗横行京城,不仅盗人钱财,还吃人心肝,临走还要留下血字:盗银若干两,食心肝各一颗。 这恶贼连续作案十多起,闹得满城惊惶,最后终于被六扇门名捕宁越拿下。但没多久却忽然传出消息,说宁越拿了食人大盗的贿赂,竟把他从大牢里救了出来,双双逃走。后来六扇门总管亲自出马,才又把那大盗捉回,只是宁越一去再无影踪,到现在也没归案。 “呸!这姓宁的有什么好说的,勾结恶贼不会有好下场,恐怕早就死在荒郊野外,让野狗吃了罢!” “就是就是,狼心狗肺,说他做什么,说点新鲜事!” 宁如寄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这些话一字一字锥进心里,直到卫甄凄惨哀怨的声音传来: “如寄,你慢些,我实在走不动了哎哟,我的脚” 他的声音整整听了五年,这一刻却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仿佛自深渊中把她救起。一面喊着,一面气喘吁吁地赶上前来,卫甄身量修长,往她身边一站,立刻替她挡住了寒风。 见她不回话,他往茶馆里瞟了一眼,两颊上的酒窝露出来:“原来你在这听说书呢,讲的什么?” 宁如寄面无表情,淡淡回了句:“陈词滥调罢了。” “瞧你,脸都白了,你冷么?”说着就要来拉她的手,被她轻轻巧巧躲过,他便不着痕迹地翻过手心来,“如寄,帕子借我擦擦” “不给。”她嗔了一声,鼻子不由自主皱起来,“要来看花的是你,走不动的也是你。” 嘴上虽这么说,但看他眉梢上细汗微微,仿佛清早的微凉晨露一般,心里还是忍不住一软,掏出帕子,伸过去就要给他擦。 “好,那就讲个新鲜的——”里面说书人的笑声传来,莫名有些暧昧,“咱们就说说当今庆王爷,和他身边那个小书童之间,不可告人的故事” 卫甄一愣,暗道糟糕,还没来及说什么,就见宁如寄的脸颊蓦地泛起一片嫣红,甩手把帕子丢在他怀里,转身就走。 “庆王爷身边的宁小官啊,长得那叫一个貌美如花”说书人还在说着他们之间的香艳故事,卫甄哭笑不得,赶上去扯住她的袖子,笑嘻嘻道: “你听人家夸你呢!” 宁如寄皮笑肉不笑:“谁说的,明明是夸你呢——夸你有龙阳之好。” 卫甄嘴角一抽,勉强保持着笑意:“犯不着生气啊,咱是来看花的,你看这街上的人,不都是高高兴兴的么?” 说着随手一指:“哎,那边的那个年轻人,你看他的样子,那簪子定是心上人送的,哎呀,春天就是好,春天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日子啊” 宁如寄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对面的街边碧柳成行,这时节翠芽微露,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款摆。其中一棵树下,一个布衣男子默然而立,衣衫虽旧,气度却是儒雅温文,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他手捧着一方帕子,帕子上搁着一支碧绿的玉簪,正痴痴地瞧着。 宁如寄“哦”了一声,声音不紧不慢:“或许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呢。” “你”卫甄顿时被噎住,宁如寄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着急,谁料他却没了声音,侧头一瞧,只见他竟还在盯着那人手里的玉簪看。 “还瞧什么,小心人家戳你的眼。”嘴上说着,目光却忍不住也跟着再落在那簪子上。 只见那簪子头上被雕成龙头的样子,龙头侧向一边,龙眼圆睁,龙须清晰可见,宁如寄暗赞雕工精细,但除此之外她实在看不出什么别的来了,近来京城风气越发开放,无论男女都流行戴这种龙头簪,她和卫甄都有相似的簪子,并不稀奇。 “你到底看什么呢?” 卫甄少见地敛起笑容:“我觉得,这簪子有点眼熟” 谁料话未说完,不远处却猛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杀,杀人啦——” 发生命案的地方是街后不远处的一座民宅,独门独户带一间小院,只这一会儿功夫,门口已被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里外围了三圈,有几人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哎,这间小院,不是说被一个戏子买下了么?死的不会就是他吧?” “嘁,又不是什么名角儿,他哪有银子买这院子,我看啊,八成是什么金主儿买来金屋藏娇的吧” “那也得娇才行啊,那戏子我见过,是个唱武生的,长得不怎么样啊。” 宁如寄一面把这些听在耳里,一面挤进人群,却被赶来的卫甄从后一把扯住。 “一听有案子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你啊,捕快都还没来,你进去干什么?” 宁如寄抬头看看晦暗的天色:“看有什么线索,快下雨了,一会儿要是全冲没了,老吴头儿又该骂娘了” 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雨伞塞到他手上:“你在外面乖乖呆着啊。” 说这一句的时候,她忽然凑近了他,声音瞬间变得婉转又温柔,卫甄顿时有点懵,只一愣神的功夫,已被她回手一摸,顺走了腰间的令牌。 “哎,如寄,我跟你一块进去!” 卫甄回过神,忙要跟上,宁如寄侧头过来,故意压低声音: “听说那尸体的脸啊,都被砍烂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卫甄立刻“哎呀”一声,蹦开三尺远。 “嘿。”宁如寄笑了,迅速回转身,把令牌举过头顶,大喝道:“差官办案,都让开!” 京城的百姓觉悟都挺高的,知道命案现场不能破坏,都只围在大门外头,听了这声中气十足的呼喝,纷纷闪开,自动让出了一条路来。 顺利走进大门,只见一条石板路穿过小院,通向正屋,一个男子瘫坐在小路上,一面拿手捂着胸口,一面惊恐地看着大门敞开的屋子,看来方才那一声尖叫应该就是他发出来的。 宁如寄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面颊白皙,眉梢眼角自带一股风流态度,看那举手投足的样子,便已把他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 那边正屋门口有两个壮汉正向屋里探头探脑,想必是胆大的街坊,进来瞧尸体的。两人见宁如寄拿着令牌走进来,立刻跑过来报告: “差官老爷,死人在屋里头!” “嗯。”宁如寄点点头,“你们俩谁跑得快,去衙门报个案罢。” 说罢再不理他们,大踏步向正屋走去,两人互相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哎?他不就是差官么” 来到正屋门口,宁如寄没进去,先探头瞧了瞧屋里的情况。一具男子的尸身倒在屋子正中,脸朝下,背上插着一只匕首。刀刃整个没入肉中,只有刀柄露在外头,看来凶手下手时力气十分大。地上一大片血渍,早已干涸,应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现场还算整齐,旁边有两只凳子被踢翻了,其余地方看不出打斗痕迹。宁如寄走到尸体旁站定,这才注意到那血泊的边缘处,竟清晰地印着半个血脚印。她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右脚比量了一下,心里有了数。 走出屋子来,那细眉细眼的男子仍旧坐在石板路上,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嘴里不停喃喃:“哎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这不没死呢么。还会喘气罢?来,说说——”宁如寄四下查看院子里的情况,一边丢出一连串的问题,“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与屋子里的死者是什么关系,何时进来的,都瞧见什么了?” 许是她语气太严肃,那男子一下子就懵了,也忘了害怕,半晌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开始回答。 第2章 诛心玉簪(二) “小人,小人名叫林小兰,是戏班子里唱戏的,那屋里头的是,是我师兄,高胜今儿个有场大户人家的堂会,班主让早些到园子里排戏,可我师兄没来,眼看辰时都快过了,班主就叫我来找他,谁知一进门就看见他” 说到这里“嘤嘤”地哭了起来,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宁如寄忍不住一皱眉头:“哭什么,小心妆花了。” 这么一说,林小兰的哭声果然立刻止住了,宁如寄又问道:“你进来的时候大门可是开着的?” “是虚掩着的,我一推就开了。” “屋门呢?” “也是掩着的。” “你师兄为何不住戏班,反而住在这?” “他嫌戏班吵得厉害。” “这院子是他买下的么?” “好像是吧,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林小兰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宁如寄微微泛起一丝冷笑,看来围观群众的消息倒还是挺灵的,这个死者高胜的背后,似乎还真有什么金主儿。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个地方?” “还有——” 林小兰正要说,大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声洪亮的呼喝声响起: “都让开都让开!差官办案!” 紧接着几个身着公服的捕快快步走进院子,为首的正是顺天府衙的捕头吴永修。 “老吴头儿,你来晚了。”宁如寄转过头,冲吴永修打了个招呼。 吴永修忍不住一愣:“宁小官,怎么又是你?!” 身后的几个捕快也是一脸发懵的表情。要说这位宁小官,可真是太稀奇了,哪里有命案哪里铁定就有他,还常常比捕快们先到。倘若不是知道他的来历,他们可真要怀疑,他是不是跟这些命案有什么关系了。 不过这话他们可不敢明说,眼前这位身材娇小眉清目秀的小官人,可是皇帝最宠爱的幼弟庆王爷的贴身书童。宁小官不出名,但庆王爷在京城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庆王爷这位祖宗啊,那可是出了名的爱胡闹,一提起他,京城的官员们没有不头疼的。据说他手上有皇帝的特旨,只要不是十分出格,大小衙门谁都不许管,必要的时候还得全力配合。 庆王爷嘴馋了,光禄寺收上来的贡品得紧着他先挑,庆王爷好马了,太仆寺的人就要想方设法弄来千里良驹,庆王爷想看奇花异草了,司苑局又要忙里忙外,庆王爷想要天上的星星了,那钦天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不,听说最近庆王爷又迷上破案了,不管是刑部大理寺还是六扇门,亦或者是只管着京城地界百姓琐事的顺天府,哪家衙门的案子他都要插上一手。 说是庆王爷要破案,其实每次都是他身边的这位姓宁的小书童跑前跑后,宁小官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管,美其名曰“庆王爷回去要听我讲故事”,这些衙门里的差役们哪个敢怠慢? 不过好在他倒是没怎么捣乱,反而破了不少疑难案件,也算是因祸得福。只是破案的功劳总被他给抢了去,这段时间老吴头儿算是有苦难言,整天的愁眉苦脸,因此在这乍一瞧见,才会有这么大反应。 “我路过,帮你看了看现场。”宁如寄理理头巾,一副本该如此大恩不需言谢的样子,“举手之劳而已。” 吴永修哪敢不拱手作揖:“多谢,多谢宁小官!不过宁小官,你来这里看现场,那王爷他” 宁如寄朝大门外努努嘴:“被我吓着了,门口儿站着呢!” “我的天爷啊”吴永修叫了一声苦,连忙支了两个捕快去请卫甄。 宁如寄也不拦着,只道:“你们叫他他也不敢进来,不如让他去茶馆坐坐。告诉他,我跟老吴头儿说说这边的情况就走,叫他等着我,不许乱跑。” 两个捕快连连应是,小跑着去了,吴永修脸上堆笑:“宁小官真是及时雨,你既然看了现场,就省去我好多麻烦了。” 面上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其实心中却在胡思乱想——总听人说庆王爷年过二十却还没选妃,似乎是因为有点不同寻常的癖好,如今看来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了。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谁敢这么跟庆王爷说话,这位宁小官,可真是比祖宗还祖宗啊。 他脸上神情变幻,宁如寄只假作没瞧见,她并不关心他怎么想,对她来说案子永远是最重要的。把吴永修领到正屋门口,她也不再进去,只瞧着里面道: “两门虚掩,打斗痕迹不多,死者背后遇袭,数刀毙命,说明是熟人作案。血泊上有半个脚印,脚长八寸,也许是凶手留下的。屋内四下整齐,财物完好,应该是仇杀——死者有一个养着他的金主儿,具体的事,可以问问那边那个唱花旦的。” 说罢,朝地上坐着的林小兰努了努嘴。 尽管吴永修也算是见惯了宁如寄的这种破案方式,但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地发一下愣,看宁如寄抬脚要走,他忽然想到一个不太相干的问题: “宁小官,你怎么知道他是唱花旦的?” “因为”宁如寄扯了扯嘴角,比了一个兰花指的手势。 见她把林小兰的姿态学得惟妙惟肖,吴永修不禁哑然失笑,更加印证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只是他却不知道,宁如寄这一身男装之下,却真的是不折不扣的红妆。 而这个秘密,普天之下,只有卫甄一个人知道。 天色愈发晦暗,恐怕不多时就会下起雨来,宁如寄抬头瞧瞧,回头向吴永修道: “我先走了,明天上衙门找你,听听后面查到了什么。” 说罢沿着石板小路往大门走去,谁料走了没有三步,却忽然又顿住脚步,迅速蹲了下去。吴永修正要派手下四下查看,见宁如寄这样,立刻奔过去。 “宁小官,发现什么了?” 宁如寄没回答,只用手指了指,吴永修低头一瞧,只见那小路的边缘处缺了一块石板,露出四四方方的一片泥土来,此刻那泥土之上,一个小巧的脚印清清楚楚地印在那里。 “这是” 吴永修正要说话,却见宁如寄站起身,把自己的脚伸过去比量了一下,微微咳了一声才道: “昨天傍晚下过雨之后,有一个脚长六寸半的人,从这里走过。” 那脚印其实并不完整,脚跟处缺了一块,看着像是不小心踩到了这泥坑里。脚尖朝着大门方向,显然当时脚印的主人正匆匆忙忙要出门去。 “六寸半?女的啊!”吴永修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屋里的那个是八寸,男的,这里是女的,看来这个小院倒真是不简单。老六,把那个没骨头带回衙门,好好审审!” 吴永修指了指坐在地上的林小兰,手下捕快立刻过来架起他准备押走,林小兰连忙喊叫起来,但哪里挣扎得过,很快就被拖出了门。 “对了宁小官,这个唱花旦的,你怎么没怀疑他?我记得上次的案子就是贼喊捉贼来着。” “他可没那么大劲儿。”宁如寄哼笑一声,“当然了,最主要是身高不够,看死者的伤口,凶手应该和他一般高。” “原来如此。”吴永修立刻竖起大拇指来,“宁小官果然厉害,佩服佩服!” 宁如寄毫不客气地点点头:“小意思,不用谢,这回我真走了。” “宁小官慢走。”吴永修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目送宁如寄出门,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位小官人啊,厉害倒是厉害,可鉴于他的特殊身份,打交道时难免战战兢兢,一来二去,他也是真的吃不消啊。 回到茶馆,卫甄果然乖乖听话等在那里,茶已没有热气了,叫来的一盘清蒸小排也凉了。宁如寄踏进门,卫甄却没瞧见,一双眼睛只直直地盯着台上的说书人瞧,宁如寄竖耳一听,没想到这半会儿过去,那说书人讲的居然还是庆王爷和小书童不得不说的那些事,而看卫甄的表情,竟然还听得津津有味。 “啪。” 宁如寄一拍桌子,在他旁边坐下,拿了筷子就朝那盘清蒸小排夹过去。卫甄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挡了:“凉了,别吃了罢。” “不吃多浪费。”宁如寄说着,绕开他的手,迅速夹了一块塞进嘴里。 卫甄忍不住摇首而笑,看来台上这位说书人的消息还不是很灵通,他刚才的段子里,把宁如寄说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一般的人物,但却不知,她是个无肉不欢的丫头,一顿饭不管滋味如何,只要有肉,让她下手抓都可以。 “凉着吃了胃疼,带回去热热再吃,咱们回家了。”卫甄说罢,招呼小二打包,但这一会儿的功夫,宁如寄却已又吃下三块,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刚一出门,细细碎碎的雨点就打了下来,宁如寄把排骨纸包交给卫甄,自己撑了伞,打在两人头顶。 “明日长公主的寿辰,礼物可备好了?” “早就备下了。”见她硬撑着伞,努力跟自己保持一小块距离,卫甄微微撇嘴,不着痕迹地向伞外歪了歪。“怎么,你明日不跟我一起去?” “我还查案呢,没空。”宁如寄一面说一面走,走了两步,偏头一瞧,见他那侧的肩膀都湿了,想也没想就凑了过去,两个人的胳膊自然就挨在了一起。 她没有发现,卫甄颊边的酒窝隐隐地浮了起来。 第3章 诛心玉簪(三) 第二日天色仍是阴霾。料想这半日时间老吴头儿铁定破不了案,宁如寄也不着急,吃过早点,把卫甄送上马车之后,自己才骑了马往顺天府衙门去。 宁如寄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捕快房,吴永修早就等在了那里,见她进来,立刻拿了桌上的一副画像递给她。 “昨儿把那个林小兰带回来一审才知道,原来昨天傍黑下雨之前,他们戏班里的好几个师兄弟在高胜那院子里小聚来着。” 宁如寄点点头,昨日查看现场的时候,那屋子里的桌上是还剩着一些残羹冷炙,看来聚会结束没多久,高胜就遇害了。 “算上死了的高胜,一共有五个人,我把剩下的那两人也带回来审了” 吴永修正说着,宁如寄忽然打断他:“剩下的两个?那第五个人呢?” “就是他。”吴永修朝画像一指,“据他们三个交代,这人姓刘,不知道名字,跟高胜他们一块厮混有几年了,似乎是个富家子弟,具体的底细,好像只有高胜一个人清楚。” “哦?”宁如寄略一沉吟,“看来,这个姓刘的就是高胜背后的金主儿了。” 宁如寄把画像拿起来,只见那画上的人长得倒算眉清目秀,但五官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若说相似的,京城里随便一抓想必也能抓出百十来个。 “看这个样子,倒像是和那个林小兰一样,是个唱花旦的。”宁如寄道。 吴永修立刻竖起大拇指:“宁小官果然厉害,林小兰他们都交代了,这个姓刘的,就因为平日爱唱上两句才跟他们混到了一块,而且最爱唱花旦,若打扮起来啊,那模样比春云秀的当家花旦还要俊!” “这就难怪他要养个唱武生的了”宁如寄嗤了一声,“这世道,倒真是什么人都有。” 吴永修一愣,往她脸上瞟了瞟,脸色顿时有点不太自然,但没敢说话。 宁如寄懒得去猜他的心思,继续问案情:“他们没说这个姓刘的有什么特征?” “特别的也没有了,他每次来无影去无踪,这几个戏子也是知趣的,从不多嘴瞎问。” “哦?那高胜怎么独独跟他搭上了?” “这倒是个问题。”吴永修想了想,点点头,“那林小兰还说,一年前这姓刘的忽然来的少了,八成是有了新欢。” “所以,他们就起了争执,然后杀人?”宁如寄猜测了一句,又问,“这个姓刘的脚是几寸?” “他们也不太肯定,可能是八寸罢,高胜平日里也没和人结怨,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用这画像找人了。不过,最奇怪的却是那个女子的脚印,据他们说,平常来往的全是戏班子的人,压根儿就没有女的啊。” 宁如寄一挑眉:“这么说来,这桩案子倒是更有意思了。” 话虽这么说,但线索到这里也就算是断了,没办法再查下去,宁如寄看看天色还早,就让吴永修派了一个捕快跟着,又到春云秀的戏园子里盘查了一遍。 三个戏子的供词和吴永修说的一样,宁如寄没有什么收获,心里不是很痛快,到常去的摊子上吃了一碗牛肉面,这才慢悠悠地打了马往长公主府去。 崇宁长公主与皇帝一母同胞,排行第六,今年三十有二,自五年前驸马薨后便寡居至今,像生辰这样的日子,自然要大宴一番热闹热闹,她去的太早了,卫甄也出不来。 等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忽然自角门中急匆匆地驶出来,宁如寄分不清是哪个府上的车,车帘遮的严严密密,也瞧不见里面坐的是谁。又等了片刻,庆王府的马车才出来,宁如寄朝车夫挥了挥手,马车在她身边停下,卫甄一掀帘子,探出头来。 “如寄,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的。”一面说,一面盈开了笑意,两侧脸颊略泛嫣红,酒窝里醉意微醺。 宁如寄有点猝不及防,怔了怔,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瞎说什么,我是路过的。” 他笑意不减,目光却错过她,朝长街那边望过去。这一带都是宗室府宅,长公主府前的路寻常百姓不会来走,此刻长街寂寂,一个人也没有,不知他在看什么。宁如寄跟着看了半晌,正要开口问却忽然想起,方才那辆马车,似乎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而卫甄已然收回目光,向她招手:“如寄,坐车里来!” 宁如寄抓着缰绳摇头:“不去,太挤。我骑马挺好的。” “我有事跟你说,是跟案子有关的!”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怎么,卫甄的语气忽而温柔又悠长,宁如寄嘴上虽说着不去,但还是忍不住下了马。上了车,他殷勤地递来靠垫,人也跟着凑了过来,宁如寄连忙向后一躲: “什么事快说,这可是在长公主门前呢。” 再说,她好歹也已经及笄了,这人也不知道是真呆还是假傻,一点也不知道避讳。宁如寄腹诽着,没好意思说出口。 但卫甄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沉声道:“你还记得昨天看见的那支龙头簪么?我想起来在哪见过了。” “在哪儿?” “在阿豪府里。” “临潼郡王?那玉簪是他的东西?” 卫甄认真地点头:“方才宴上,阿豪说新雕了小玩意儿邀我去瞧,我这才想起来。” “那刚才过去的马车” “是南平。” 南平郡主和临潼郡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宁如寄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定是临潼郡王雕了玉簪送给了南平郡主,卫甄才会追着她的马车看。临潼郡王酷爱玉雕,手艺精巧,东西出自他的手倒也不稀奇,但这件事怪就怪在,本该在南平郡主手里的玉簪,怎么会到了一个布衣书生手里? 宁如寄没说话,卫甄又道:“今天倒要谢谢南平,六姐本来还要再喝一会儿,但南平要先走,因明日是斋日,她要去寺里烧香,需提前回去准备,六姐这才把我们都放过了。” “你莫不是想找郡主问问那簪子的事?” “我可没那闲工夫。”卫甄把手搁在脑后,笑着靠在车厢壁上,“我整天管你的事还管不过来说说,你跑了这一天,有什么收获?” “什么也没有。”宁如寄不由自主向后退了退,微微咬起下唇。这家伙,摆出这副样子,哪里像个王爷,活脱脱一个街头小流氓,随时准备调戏良家少女似的。 “别咬。”卫甄定定瞧着她,声音微不可闻,“你此刻的样子,可一点儿也不像男子。” “不像就不像,左右你认定我是你的书童就成了。”宁如寄白他一眼,回头掀起帘子,跟车夫说回府。 第二日一早,卫甄便出门往临潼郡王那去了,邀宁如寄同去,宁如寄说什么也不肯。待他走后,她却百无聊赖,索性在园子里练了一晌午的剑。 午后忽然起了凉风,没多久淅淅沥沥地又下起了雨,料想临潼郡王定然会因为下雨多留卫甄一两个时辰,那人自己也是一见着新鲜玩意儿就走不动道的,宁如寄想了想,不如干脆去找他,反正雨下的也不大。 她也没打伞,往头上戴了个斗笠就出了门,路上行人稀疏,她也就走的极快,谁料经过顺天府衙那条街的时候,忽然有几个人从街口那边冲了出来,险些和她撞上。 掀起斗笠一瞧,几个人身着公服,不是别人,正是吴永修和他的手下。宁如寄的眼睛顿时就亮了: “老吴头儿,又有案子了?” 每每查案的时候恰巧遇到宁小官,吴永修都头疼得要死,可今天瞧见了她,却是头一回打心眼儿里高兴。 “哎呀,真是老天有眼,我正没主意呢!走走走,仁清寺出命案了!” 吴永修上来就要拉她,宁如寄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抬眼看见后面果然还跟着一个和尚。这和尚应该是来报案的,一张脸骇得煞白,显然还没从发现命案的恐惧里走出来。 但看吴永修有点反常,宁如寄一转心思:“死的人很特别?” 不然的话,老吴头儿不会有这么一副看见救星似的神情,她除了会破案,也就这个庆王书童的身份值点钱了。 吴永修一脸苦色:“那倒也不是,就是南平郡主和仪宾今日正巧在寺里烧香,去了问案不太方便” “这怕什么,就算是太子殿下在,也照问不误,走罢!” 宁如寄说着,已抬脚先往仁清寺的方向走去。 吴永修在后面一阵嘀咕:“你当然不怕了,你家主子可是皇上最偏宠的幼弟,太子也得喊一声十六叔呢” 不过他也不敢说的太刻薄了,毕竟宁如寄接着又给了他一句安慰:“放心,询问他们的活儿包在我身上。” 第4章 诛心玉簪(四) 到了仁清寺,雨已经停了,宁如寄侧头望望,不远处的杏花林沐浴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幽远而出尘。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天看到的,柳树下的布衣书生,还有他望着那玉簪时的神情,接着又想起了卫甄,不知道他这会儿已回去了没有。 住持惠真等在大门处,见他们到来,行了个礼就要引进去,吴永修却摆摆手: “有没有后门能进?这会儿先别打扰郡主,看了现场再说。” 惠真忙道:“有,那年轻人本就住在寺后的菜园里,有一道后门进出。” 一行人便在惠真的带领下绕过围墙往后门走去,刚下过雨的土地湿润得很,小道上有几道清晰的脚印,顺着佛寺的围墙一直延伸到后面菜园的泥墙外,在泥墙的某处变得十分凌乱,接着又连到了后门处。 后门大开着,一眼望进去果然是个菜园,早春种下去的菜芽刚刚冒头,一片齐整的翠绿。 菜园一角有一间小茅屋,此刻茅屋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僧人,脸色比来报案的那个还要白,看来不用问,尸首就在那间茅屋之中。 吴永修一边走,一边询问惠真死者的身份,宁如寄在旁也听明白了大概始末。 死者名叫周元皓,是个秀才,因为家境贫寒这才寄居在寺里读书。为人谦和有礼,寡言少语,很少出门,也没有来往的朋友,平日除了读书,就是待在寺里帮僧人们种菜干活,和寺里的人相处得都不错。 “他也帮你们打扫院子?那他从哪里往寺里去?”宁如寄将菜园环视一周,插口问道。 “前面有道门。”惠真抬手一指,众人这才看见,菜园对面几棵树的后面有一道窄窄的红漆木门,被树木遮着,不细看很容易忽略,此刻那门紧闭着,似乎是刻意把这里的命案和前面的一切隔绝开来。 惠真又道:“那门平日是不关的,但今日” 众人看向那木门,都明白他的意思,今日是因为有南平郡主到来,这门才关上的。 今日一大早,南平郡主夫妻就来到寺中上香,因接下来的三日都是斋日,郡主就吩咐在寺里住下,礼佛三日后再回府。仁清寺地方不大,除了平日供零散居士居住的香房之外,就只有一间还算幽静的后禅院,便专门打扫出来给郡主下榻。那扇木门的后面,正是郡主和仪宾住的地方。 “郡主是第一次住在寺里么?”宁如寄忽然道。 “不,之前郡主也已来过许多次了,都住在这间禅院里。” “哦?都是什么时候来的?” “郡主潜心礼佛,每逢十斋日必来。” “走吧,先去瞧瞧现场。”宁如寄点点头,收回目光,当先朝那间茅屋走去。 来的路上,那报案的僧人已把发现尸首的情形简要说了。 仁清寺里的有个叫云明的年轻僧人,与死者周元皓的关系最好。寺里每日未时都是僧人自修时间,今日云明念完经,就来寻周元皓下棋,在后门敲了半晌没动静,他便绕到茅屋这边的墙头来看。 因菜园是后建的,与前面寺边高大的院墙不同,菜园的四下只围了一圈低矮的泥墙,雨下的不大,云明便扒上墙头,想看看周元皓是不是在睡觉。谁知这一看,却险些把他的魂给吓掉了。只见茅屋的门大开着,周元皓躺在门口,身上血迹斑斑,两条腿直挺挺的,早已死去多时了。 云明连忙跑去告诉了主持,主持派了一个僧人去报案,另留下两个人看守现场,茅屋门口那个身材瘦小满眼泪光的僧人就是云明。 吴永修安排两个捕快分别去问话,然后和宁如寄一起来到了茅屋前,果然如云明所说,死者周元皓就躺在大门口,头朝里脚朝外,仰面向上,身上身下满是血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充满了疑惑和不甘。 宁如寄看了看周围,走近屋门去打量死者的面容,谁料这一瞧,心里却不禁猛地咯噔一声——这人,她见过。 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和卫甄来看花时,在街边遇到的那个,捧着簪子的布衣书生。 吴永修手下办事效率都很高,不用吩咐便开始各自去勘察现场,宁如寄就和吴永修一起,踏进屋门去查看尸首。 通常情况下,尸首一般都会抬回衙门去检验,因此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仵作,宁如寄凭自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心里也大概有了个数。 死者胸口中刀,数刀毙命,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可见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杀。屋内没有打斗痕迹,尸首倒在门口,由此可以推断,遇害的时候门是关着的,凶手来敲门,死者给凶手开了门,然后迎面被刺。 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是死者认识的人,这佛寺里除了暂住的南平郡主夫妻,剩下的就是平日和他朝夕相处的二十多个和尚了,会是哪一个呢? 宁如寄蹲下身去,细看死者的伤口,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那地上有一处不大对劲。死者倒下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鲜血从伤口流出来,在他身下汇聚成一片血泊,然而就在这一小片血泊的边缘,赫然印着半枚脚印。 宁如寄心中一凛,站起身来,伸出自己的脚比量了一下——又是一只六寸半的脚。 “宁小官,发现什么了?”吴永修连忙凑过来。 宁如寄指了指那脚印,吴永修看了一眼,顿时“咦”了一声:“那戏子的案子里,也有个女人的脚印,怎么这么巧,难不成” 宁如寄没说话,想了一会儿,才对吴永修道:“回去让仵作好好检查检查,这周元皓的伤口,和高胜的一样不一样。” 吴永修也是多年的老捕头了,自然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单凭出现在两个现场的相似的脚印,并不能说明这两个案子有什么关联,倘若还有别的辅证,这两个案子才能并案调查。 “嗯,回头我再让他们查查,这两个人有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正说着话,不远处的小捕快忽然叫了一声:“头儿,快看这个!” 宁如寄和吴永修立刻转过去,顺着那小捕快的手,看到尸首不远处的门框下,两截折断的簪子,静静地躺在那里。那簪子的玉色碧翠,雕工精细,簪头上的龙首栩栩如生,不正是她和卫甄遇到周元皓的那天,他捧在手里看的那支? 宁如寄蹲下身去,仔细瞧了瞧地面,见周围还有些细小的玉碎,心下明了,回头向吴永修道:“是摔碎的。” 也就是说,是从某个人的头上或者手里掉下来,而不是被人折断丢在这里的。 “好啊,凶手还真是个女人!”吴永修立刻断言。 宁如寄忍不住皱眉,老吴头儿这样的大老粗,还真是不太懂簪子的事,如今这样的簪子满大街男男女女都能戴了,他竟然不知道。更何况,她还恰巧知道,这簪子正是属于死者的。 “这是周元皓的簪子,我见他拿过。” 吴永修一愣:“你见过?宁小官,你认得这个周元皓?” “不认识,只是见过罢了。”宁如寄摇头,“就在高胜尸首被发现的那天,在路边见他拿着看——庆王爷也看见了。” “原来如此”吴永修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指挥手下把这两截断簪收起来,当做物证带回去。 宁如寄瞥了眼那簪子,忽然想起这簪子最初的来历,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没告诉吴永修。但目光却忍不住穿过屋门,向树木掩映中的后禅院望过去。 “郡主知道这里出命案了吗?” “当然知道了,我刚打听过,郡主夫妻这回就带了两个丫鬟来,人倒是不多” 吴永修说着叹了口气,想了想,先叫了自己的手下过来:“你们俩,跟着主持去前院召集寺里所有的和尚,问他们今天都干了什么。你们,把这寺里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搜一遍,绝不能有漏掉的地方。剩下的就待在这屋里,继续找线索。” 安排了一遍,回过头来,脸上转眼堆起了笑:“至于宁小官你嘛” 不用说完,宁如寄一早就知道他想要她去干什么,因此回答的也干脆:“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就去前面,拜见郡主和仪宾。” “哎,那是最好不过了,郡主那边,可全靠宁小官你了。放心,等这案子了了,我一定请你上醉云楼好好吃一顿!” 醉云楼是京城有名的菜馆,招牌菜是红烧肉和炖肘子,看来宁如寄爱吃肉的事早已传到了老吴头儿的耳朵里,而传话的罪魁祸首,不用说,必是卫甄无疑。 宁如寄在心里又把卫甄默默骂了一遍。 “那可就多谢你了。”笑了笑还是应了下来,有人请吃肉,不吃白不吃。 看看现场已经没什么可查的了,宁如寄告别吴永修,准备跟着主持往前院走,但刚一跨出门,身子却又骤然停住。 第5章 诛心玉簪(五) “宁小官不是又发现什么了吧?” 吴永修探头看过来,却见宁如寄定定地盯着脚下在瞧。那是茅屋门前的一小块空地,因为在屋檐下,并没有被雨淋湿,但方才人走来走去,在那里留下了许多凌乱的泥脚印。 宁如寄又回头看了一眼尸首,尸首旁边也有许多泥脚印,那是他们刚才走进去查看尸首留下的。 “宁小官?”吴永修见她不说话,又试探了一句。 宁如寄抬手指向尸首:“方才我们来时,这旁边有脚印吗?” 吴永修想了想,恍然道:“好像没有!哎,你们发现尸首的时候进屋了吗?” 主持惠真和云明等人都摇头:“一见到他死在这里,我们立刻就去报官了,没人进屋。” 宁如寄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点头:“方才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围墙外面有许多脚印,那一定是你们留下的,因为刚下过雨,地上很湿。但这里却一丝脚印也没有,那么只能说明,凶手在下雨之前就来了。” 因为茅屋的进出都要经过菜园,菜园里的土地被雨一淋必然湿润松软,不留下脚印那是不可能的。 “对,宁小官说的有道理!”吴永修第一个附和。 谁知宁如寄却忽然又道:“但也不对。” “啊?怎么又不对了?” “血泊里有半枚脚印,也就是说凶手踩到了血迹,但为什么整个现场却只有这半枚脚印,别的地方,一点血迹也看不到?” 众人面面相觑。 不得不承认宁如寄问在了点子上,凶手踩到了血,必然会留下痕迹,可为什么屋里和外面的路上,却一丝血迹都没有,这实在太怪了。 寺里的和尚不知道什么,吴永修却是立刻又想起了高胜的那件案子,那案子的现场,屋内也是只有单单半枚血脚印。 “会不会是凶手发现踩了血,干脆脱下鞋走了?” “也有可能。”宁如寄点点头,“但不管是从前面再回寺里,还是离开,光天化日不穿鞋,都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吴永修立刻应声:“我这就派人去调查,看看有没有人瞧见这样的女人!” 众人各自分头行动,吴永修去盘问寺里的僧人们,宁如寄则跟着主持绕过前院,前去拜访南平郡主夫妇。 虽然从没有和南平郡主打过交道,但这些年宁如寄跟随卫甄出入大大小小的宫廷宴席,加之从他那里听来的一些故事,对南平郡主的事也算有所了解。 南平郡主和临潼郡王都是已故鲁王的子女,鲁王的子嗣不多,又夭折了几个,除了继承爵位的世子,只剩下这一子一女。鲁王临终前,曾郑重将他们托付给皇帝,因此皇帝对他们的婚姻大事十分看重。 南平郡主今年整十九,一年多前才刚刚完婚,据说一直拖来拖去的原因,就是底下人报上来的仪宾人选皇帝总是看不上,千挑万选之下,才险些把郡主给耽搁了。最后挑中的仪宾是吏部侍郎之子,名叫晋安,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学问也十分好,这才终于入了皇帝的眼,指婚给了郡主。 据说婚后两人感情甚笃,食则同席,出则同车,比起其他那些规规矩矩的郡主仪宾来,十分惹人艳羡。卫甄还曾感慨,皇帝这次终于算是促成了一段好姻缘。 来到后禅院外,抬头只见两扇深红的大门紧闭着,主持惠真代宁如寄敲开了门,和里面守门的丫鬟说明了情况,便离开了。 丫鬟朝宁如寄欠了欠身:“容奴婢先去通报。” 透过半开的大门,宁如寄抬眼打量这间小小的院落,院子当中栽着一株参天大树,枝桠繁盛,遮住了多半个院子,只是此刻还是初春,树木尚未发芽,树上只有些枯枝而已。 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当中是一间小小的佛堂,此刻都紧闭着门,有香烛的气味隐隐传来,四下一片静谧。角落里那扇窄窄的红漆木门静静关着,门栓插得严严实实,宁如寄想起周元皓的尸首的样子,只觉无端有些寒凉。 不过仅仅隔了一道门而已,却真是天上地下两个世界。这边是与生俱来的富贵安稳,而门的那边,一个贫困交加的书生,却永远失去了性命。 南平郡主这次出来只带了两个丫鬟,一个守在大门前,另外一个在屋里伺候。那通报的丫鬟走到东边郡主的门前,和另一个丫鬟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转身又到对面西厢房前叩门,听到里面的回话,这才转回,向宁如寄道: “郡主听闻命案,受了惊吓,此刻刚刚睡下,恕不能见客。” 宁如寄点点头,郡主自幼养尊处优,又是信佛之人,听到这样的事,一时惊恐不安当然是正常的。 “那小的可以去拜访仪宾吗?” 丫鬟又欠身:“仪宾正在西厢房相候,请随我来。” 说罢,目光在宁如寄的脸上流连了一番,才微微一笑,引她往里走。一面走一面回头,仿佛生怕她丢了似的。 这样的神情宁如寄太熟悉了,卫甄每次带她与皇室亲眷相见,那些丫鬟们都会有这样的神情。她不知道她们是在笑什么,在笑外界所盛传的她和卫甄的关系?还是单纯笑她女扮男装的样子太过英俊了?竟惹得她们这样频频流连。 宁如寄随丫鬟往西厢房走,余光不忘瞥了瞥东厢房那里,只见那边屋门深掩,竹窗紧闭,看不见里面情形如何,亦一丝声响也没有。 “到了,宁小官,仪宾正在里面相候。”丫鬟在门口站住,“我就在外面,若有事,你再叫我。” 宁如寄点点头,那丫鬟掩口一笑,退走了。宁如寄拿眼睛扫了扫她的鞋子,然后转身去敲房门,里面响起仪宾晋安平静的声音: “进来。” 推门而入,屋内袅袅檀香扑面而来,晋安身着一身宝蓝长袍,端坐在桌前,正拿起桌上的茶杯,送到嘴边轻啜。屋外暗淡的天光透过窗子映照在桌上,晋安的脸隐在后面的阴影里。 宁如寄上前行礼,自报来意。 “查案你是捕快么?”晋安的一直盯着手中的茶,半晌,才抬起头来瞧了宁如寄一眼,深邃的眸子里忽然有光彩一闪而逝。 宁如寄低下头去:“小的并不是,只是受吴捕头之托,前来帮忙。” “既不是捕快,我为何要听你问话?你可以走了。”晋安脸色沉静,伸手把茶杯搁在桌上。 宁如寄来时就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这也就是为什么吴永修不愿意来的原因了,盘查皇亲国戚,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惹了人还算是轻的,遇到脾气不好爱面子的,给撵出去打一顿都不稀奇。 “小的不敢向仪宾问话,小的此来,乃是为替郡主与仪宾去嫌而来。” 晋安略微一怔:“什么意思?” “只因发生命案的菜园,与郡主和仪宾所居的禅院只有一墙之隔,小的为防悠悠之口,故来拜见。” “狡辩。”晋安眉头微皱,“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谁都有嫌疑?” “仪宾错怪,小的并无此意。”宁如寄再拜,态度极为恭敬,晋安许是没办法,终于还是摆了摆手: “罢了,我也不爱为难你们,想问什么,说吧。” 宁如寄在心里微微舒了口气,想了想开口道:“敢问仪宾,是何时知道发生了命案的?” “就在方才。我听得院外吵嚷,便叫灵泉去外面瞧瞧出了什么事。” 灵泉就是刚才引宁如寄进来的那个丫鬟的名字,另外一个在郡主屋里伺候的丫鬟名叫芳池。 宁如寄继续问道:“接着郡主也知道了?” 晋安点点头:“昨日天寒,从长公主府上回来之后,南平便一直不舒服,但她因为潜心礼佛,不肯耽搁,今日还是来进香了。午后我去那边瞧她,芳池说她不舒服,歇下了,我想着姜汤能够驱寒,便到前面的厨房去,给她煮了一碗姜汤。” 宁如寄抬头看他:“带了有下人,寺里也有管膳食的僧人,仪宾为何要亲自去煮姜汤?” 晋安悠然一笑:“下人所做,终究与我亲手煮的不同。” 宁如寄见状心下了然,看来郡主夫妻果然如同外界所传一般感情甚笃,连小小的一碗御寒的姜汤,仪宾都要亲自下厨煮给郡主喝。更何况谈起郡主,言语间满是亲昵,不似有的仪宾或驸马,除了每日晨昏问安,行君臣之礼之外,再无别的瓜葛。 “喝过姜汤之后,郡主又睡下了?” 晋安嘴角笑意未去:“喝过姜汤之后,她说身子感觉好了些,我们就说了会儿话,不久就听说外面出了命案,她乍一听闻便吓坏了,我安慰她片刻,劝她再睡一会儿,便回来了。再过了没多久,你就来了。” 晋安神情淡然,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娓娓道来,语速缓慢,条理清晰,世家子弟的气度也在不经意间悠然而出。 宁如寄又问:“仪宾是何时去前院煮姜汤的?下雨之前,还是下雨之后?” 第6章 诛心玉簪(六) 晋安想也未想:“是下雨之前。我记得当时天雨,因为着急去,我也没带伞,回来的时候便淋了雨,幸好遇到了主持惠真师傅,他借了一把伞给我。” “那么,从郡主和仪宾到达寺里开始,一直到下雨之前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奇怪的人,或奇怪的事?” 晋安这才露出思索的样子,想了一瞬,微微摇首:“没有,郡主进香之后,我们就回到禅院里小歇,再没有出去过,午膳也是在屋里用的。” “小的明白了。”宁如寄又行了个礼,表示自己的话已经问完了。 晋安却忽然打量起她来:“你既不是捕快,为何会替捕快来查案?” “我” 宁如寄正打算说出实情,对面的晋安却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其实我认得你,你是庆王身边的那个小书童,对么?看来外界所传还是不实,你的长相,怎止一个眉清目秀” 宁如寄顿觉不悦,正思索如何回答,谁知晋安话音未落,屋外却忽然响起一个疏朗的声音: “贤侄婿好记性啊。” 晋安神情一滞,忙起身相迎,宁如寄的心里本来绷着的一根弦,听到那人的声音,霎时间便松开了。 “瞧瞧,这玩笑话可当真是说不得,刚刚说了一句,十六叔便讨人来了。”晋安把外面的人迎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去陪临潼郡王玩了一整天的卫甄。 卫甄踏进门来,并不看晋安,目光只落在宁如寄身上,堪堪把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遍,这才坐了下来,回头向晋安笑道:“是我命她协同查案的,好教她查清楚了案情,回去讲给我听。” 宁如寄乖巧地站在了一旁,也打量了一下卫甄,只见他披风的带子系得松松垮垮,裤脚和靴子上尽是泥点,可见来得十分匆忙。宁如寄垂下头,复又抬起,悄悄瞟了一眼他笑起来时那对好看的酒窝。 “哦,怪不得,我听南平说十六叔近来迷上了破案,没想到竟是真的。” “不然这一日日的有什么意思。只是没想到她竟查到了你身上,谁叫这寺里恰巧出了案子,南平呢,她可吓着了?” 晋安又把回答宁如寄的话向卫甄复述了一遍,卫甄点点头:“那我就不去瞧她了,让她安心地睡,如寄,咱们这就走罢。” 晋安连忙起身:“恭送十六叔。” “你不用送了。”卫甄摆摆手,领了宁如寄走出了门。 那两个丫鬟还在外面等着,宁如寄又去盘问了她们一遍,午饭是寺里的僧人送来的,除了方才发现命案时,灵泉曾出去询问过,其余时间两人也都呆在院子里,并互相可以作证。 宁如寄低头瞧了瞧她们俩的脚:“你们俩的脚差不多大小,都是七寸,对么?” 灵泉和芳池一愣,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脚:“是的。” “那郡主呢?” 芳池皱眉:“这和查案有关系么?” “没有关系我就不问了。” 两人神情犹豫,互相望了望,最后芳池板着脸回答道:“郡主的鞋子,是六寸半的。” 踏出后禅院,宁如寄跟在卫甄身后,见他后领处沾了一小截枯枝,悄悄伸手替他摘了下来。谁料卫甄灵得很,立刻察觉到了,转身偏头来瞧她。 宁如寄忙咳了一声:“你从临潼郡王那回来,没换衣裳就赶来了?” “那当然。知道你出了门,我就先去了府衙,听说是仁清寺的案子,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过来了,这会儿腰还疼呢,哎哟” “嘁,你骑马第一,骗谁呢?”她瞥着他,轻轻嗔道。 卫甄笑嘻嘻凑过来:“如寄,你该问的都问了吗?那小子有没有为难你?” “都问了。”至于为难嘛,老实讲,宁如寄觉得晋安的态度已经算是相当客气的了。“没为难。” “那我来得及时不及时?” 当然很及时了,若再晚来一刻,晋安的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宁如寄在心里这样默念道。 “勉强算及时吧。”她偏过头去,微微皱了皱鼻子,“我看,你以后可以不用叫卫明之了。” “明之”是卫甄的字。 “哦?那我叫什么?” “叫卫及时算了。”宁如寄“噗嗤”一笑,转头快步向前走去。 卫甄的嘴角忍不住漾起宠溺的笑意,追上去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一把:“臭丫头,长这么大了,嘴巴还是不饶人。” “你知道我长大了,还摸我的头,小心叫人瞧见!”她生气地拨开他的手,把头发理顺。 “我错了,不摸了。”卫甄笑了笑,那手却又轻轻把她的头发揉得有些乱,这才放了下去。 “对了,你知不知道南平郡主为什么要来仁清寺上香?”走了一阵,宁如寄忽然抬头问卫甄。 仁清寺相对来说比较远,与郡主府相近的有好几间寺院,其中还有皇家国寺,规模也都比仁清寺大,香火也都十分旺盛,不知道为什么南平郡主偏偏会选了这里。 卫甄想了想:“似乎有一天做梦,梦到的佛祖的指引,之后就一直来这里了。” “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不大清楚,但起码有半年多了吧。” 宁如寄点点头,卫甄见她不说话,追问了一句:“这跟案子有关系?南平她”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别瞎猜。最后有了结果,我慢慢跟你讲。” 索性卫甄耐心极好,而且宁如寄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也就不再问了。 回到前面大殿,吴永修那边也盘问的差不多了,宁如寄简单地听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她又专门问了主持惠真,证明晋安在下雨的时候确实遇到了他,并借了把伞。 出去查探可疑行人的捕快还没回来,剩下的也还在寺院里外搜索着,宁如寄把方才问话的过程跟吴永修说了说,吴永修抹抹汗,长舒一口气: “问过就好了,可算过了这一关” 宁如寄微微皱眉:“老吴头儿,你不会以为只是随便问一问,郡主和仪宾的嫌疑就洗脱了吧?” “宁小官,你,你说什么?”吴永修瞪大了眼。 庆王爷在这里,吴永修一直做足了毕恭毕敬的样子,可这话一出,他还是没藏住满脸的惊讶。 宁小官这个小祖宗啊,可真是想到什么就敢说什么,郡主和仪宾的嫌疑那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不然他为什么那么头疼怎么问话?更何况,凭他多年浑水摸鱼的经验,在王爷面前讨论皇亲国戚的嫌疑,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呢么? 然而抬眼瞧瞧,坐在一旁的庆王爷竟全然无动于衷,一双眼睛只望着宁如寄,似乎正饶有兴致地等着她往下说。 只听宁如寄继续缓缓道:“我说,根据他们所说的话,后禅院里的四个人,都有作案时间,没有一个人能排除嫌疑。” “这”吴永修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菜园大门是关着的,连云明都进不去,凶嫌是如何进去的?倘若是死者给他开的门,那么凶嫌又是如何离开的?离开之后大门为何又从内关上了?” “这么看来,就只有——”吴永修想了想,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会不会也有可能是翻墙而走的?” “让你的人查看一下,墙上可有痕迹?” 吴永修立刻就叫人去查,不过片刻,捕快便回来复命,答案自然如同宁如寄猜测的一般,什么都没有。 现场虽然是一片开阔的菜园,但实际也算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封闭地带,除了翻墙,凶手可以进出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郡主和仪宾所住的后禅院的那扇窄门。何况那门是从里面插着的,死者根本无法打开,能打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凶手。 吴永修这回无话可说了,来的时候他就曾默默求过神天菩萨,希望案子和郡主夫妻没有关系,早早送走这两尊大神最好,然而如今这么看来,那间后禅院,却俨然已成了案件的关键所在。 宁如寄见他不说话,只好又补了一句:“除了作案过程,还有一件事很重要,那就是动机,所以你最好再多派人手去查查死者周元皓,看他平日都跟什么人来往。” 吴永修点头:“嗯,我已派人去查了。” “寺里搜索的怎么”宁如寄话没说完,在寺院里搜索的捕快们突然来报告,说有了重大发现。 东西一呈上来,吴永修先哎呀了一声,宁如寄和他一起看去,只见捕快的手里捧着的分别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还有一双小巧的绣鞋。 匕首和绣鞋上都带着污泥和水渍,但仍然掩盖不住下面鲜红的血迹,而且两人很快就都发现了,这双鞋正是六寸半的,和现场留下的那个血脚印十分吻合。 “这是在哪发现的?” “回宁小官,是在寺里一角的一个水缸里。” “带我们去瞧瞧。” 几人随着捕快来到那个水缸前,据捕快禀报,四下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水缸里搅了搅,谁知便发现了重要物证。 第7章 诛心玉簪(七) 水缸并不隐蔽,就摆在后禅院通往前面佛殿的回廊的旁边,这样的水缸寺里有好几个,平日里专门盛了水摆着,为的是预防寺里走水时,来不及找水灭火。 “宁小官,我看尸首应该赶快拉回衙门,让仵作瞧瞧伤口跟这把刀合不合。”吴永修道。 宁如寄点点头,吴永修便招手叫人到菜园去抬尸首。但见宁如寄盯着那绣鞋似乎若有所思,吴永修又不禁开口发问: “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宁如寄沉吟了片刻:“你的手下,不是留了一个搜查死者的屋子么?有什么发现?” “还没来报,算算时辰也该来了,这帮小子们,做事从来就不能利利索索” 宁如寄摆摆手:“算了,我们直接过去看看罢。” 一行人又从寺外绕回到菜园,正撞上那小捕快要去复命,问他有什么发现,回答是什么都没有。宁如寄也没说什么,径直往里走,然而一旁的卫甄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们进去吧,这些菜长得喜人,我要瞧瞧。” 宁如寄和吴永修都知道他不过是害怕尸首,在为自己找说辞罢了,便都不戳穿,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外面。 周元皓的尸首还躺在那里,大睁着眼睛,仿佛正等着别人到来,和他诉说自己的冤屈。宁如寄从尸首上跨过去,开始在屋里翻翻捡捡。那捕快也许是以为这茅屋太过简陋,一眼就能看全,不会有什么线索藏在这里,所以也就没有细细搜检。但宁如寄翻了一会儿,还是找出了几样东西。 一张夹在书里的信笺,看字迹应该是周元皓的亲笔,内容却是写给女子的一首情诗,但似乎并没有写完,还在删改中。一条带着香味的手帕,帕子一角绣着一束兰花,明显是女子之物。另外,她还在床头的某处发现了一个暗格,打开暗格,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支被绸布仔细包裹着的,玉制龙头簪。 “哎?这簪子不是摔碎了”吴永修脱口而出,但立刻就明白自己说错了。 “这是另一只簪子,你看这簪子上的龙头,摔碎的那支龙头是朝左的,这支朝右。”宁如寄说着,把簪子举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这一支和刚才现场发现的摔碎的那支十分相像,唯一的区别,就是龙头的方向不同,倘若不放在一起对比,寻常很难注意,而且也没有人能想到,周元皓会把这样一只看起来并不多么名贵的簪子,藏在这么隐秘的地方。 宁如寄转头便去找卫甄,只见他正在菜畦间走来走去,似乎对每一颗新菜芽都十分好奇。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龙头簪是一对?”她把簪子递到他眼前。 看见那簪子,卫甄果然是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淡然神情,他无辜地眨了眨眼:“你也没问我啊,这簪子怎么了?” 宁如寄皱起眉头,若不是还有人在旁,她几乎要跳起来揪他的耳朵了。 “临潼郡王做了一对簪子,都送给了南平郡主?” 卫甄点头。 “那么,我们那天看到周元皓手里拿着的,是哪一支?” 卫甄抬手一指,语气笃定:“就是这一支。” 宁如寄忍不住恨恨瞪他一眼,这个家伙,平时总是碍事,但真正用得着的时候也还算得力。最起码这手过目不忘的本事,就不是人人都有的,有时候他在身边,倒真是省她好多力气。 这么想着,那微微恼怒的神情便就淡了下去,卫甄瞧着她,知道她又去想案情了,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只有后跟出来的吴永修被两人之间说不清的气氛搞得十分尴尬,略张了张嘴,忙忙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看来,得再去拜访一下南平郡主了。”宁如寄自语道,接着向吴永修招招手,“老吴头儿——” 话还没说完,一个捕快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向吴永修道:“头儿,郡主,郡主她要走了!” 宁如寄一听这个,立刻当先朝前面赶去。卫甄和吴永修等人紧随其后,赶到门口,只见郡主夫妻的车架都已经备好,寺门大开,南平郡主帷帽遮面,披风裹身,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走出来,正欲上车。 宁如寄抢上前去,在车前跪倒:“郡主大安。” “唔。”南平郡主应了一声,却转头看向后面跟来的卫甄,屈身向卫甄行了个礼。 “十六叔安好。” 南平郡主身姿亦如风扶弱柳,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倒下一般。嗓音沙哑,听起来正是风寒未愈。 “你身子不好,不要行礼了。”卫甄走过来,站在宁如寄身侧,而宁如寄则识趣地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他的身后。 “多谢十六叔挂怀。”南平郡主又欠了欠身,不再说话。 仪宾晋安笑着接过了话:“南平本是要去向十六叔辞别的,但以为十六叔已经离开,这才未去,还望十六叔见谅。” 卫甄点点头:“没事,我刚才去后面查案了。” 他名义上是郡主夫妻的皇叔,实际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因此从不在意什么规矩。因为知道宁如寄的来意,便接着帮她说明白了: “南平啊,关于案子,如寄还有些事想问你,你能不能跟她说说?” “十六叔开口,南平自当从命。”隔着帷帽,南平郡主目光流转,转到宁如寄身上,将她打量了一遍。 “什么事?你说罢。” 她已听晋安说起了方才的事,也知道宁如寄是卫甄身边的人,因此开口还算和气。 宁如寄躬了躬身:“小的想请问郡主,临潼郡王送与郡主的一对玉制龙头簪,如今现在何处?” 帷帽的纱帐之后,南平郡主眸光闪动,她悄悄地扶住了身边丫鬟的手,沉吟一下才道: “龙头簪?我倒记不得有这样的簪子了,芳池,你可知道?” 芳池是南平郡主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掌管着钗环首饰,郡主首饰众多,自己当然记不得,但她却是应该知道的。 芳池眼皮动了动,回道:“回郡主的话,就是晨起时我向您禀报的,丢了的那只玉簪。” “哦,我记起来了。”南平郡主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簪子丢了?如何丢的?” 芳池便把早晨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原来晨起时,郡主吩咐今日是去上香,因此不必过多打扮,芳池便去寻素雅一些的簪子,然后就发现那支龙头簪不见了。因为急着来上香,郡主便没说什么,打算回头再查,后又因受了惊吓,身子不爽,故而一时把这事忘了。 “那簪子倒也不是多么好,但因是哥哥亲手雕的,丢了还是可惜的很,不过也没什么,我让哥哥再雕一对给我就是了。”南平郡主语气淡淡。 “听郡主您的意思,另外一支也丢了?”宁如寄接着问。 芳池接口:“是啊,另外一支早就丢了。” 宁如寄看了看她:“没想到,郡主的东西这么容易丢。” 这话说的芳池顿时一脸尴尬,按理说郡主的东西丢了,她们这些下人都有责任,尤其是她。这种事是要被责罚的,但看芳池的样子,显然并没有。 帷帽后的郡主微微一笑,替她解围:“我的东西时常丢,都习惯了,有时是我赏出去了,自己却不记得,也怪不得她们。”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宁如寄好歹也在庆王府混了五年,对于这些皇亲国戚家里的事还是比较了解的。郡主的所有东西,都是要记录在册的,赏了谁什么东西,何时赏的,也都得一一记录,哪里能那么轻易就丢呢?丢了也不闻不问,更是说不过去,这不更显得身边的人有嫌疑么?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显然郡主不想让宁如寄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宁如寄也只好换一个问题来问: “另外一支是何时丢的呢?” 芳池回答道:“大约有一个多月了吧。” “先丢的那支,龙头朝向哪边?” 芳池愣了愣,片刻后才道:“先丢的那支,龙头朝右。” 宁如寄点点头。 看来先丢的那支,就是从周元皓床头暗格里找到的那支,也是看杏花那日他捧在手里痴痴地瞧着的那支。而今早刚刚丢了的那支,则摔碎在现场周元皓尸首的不远处。 宁如寄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不打算再继续问下去,因为郡主既然说这两支簪子都已经丢了,那就摆明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跟她没有关系,问了也是白问。 “小的这里有两支簪子,想请郡主辨认一下。” 宁如寄回头跟吴永修使了个眼色,吴永修立刻叫人把那两支簪子都呈了上来。 四周忽然一下子就安静了,连呼吸声似乎都听不见了,周围的人各自怀着疑惑和猜测,将目光都聚在了南平郡主身上。南平郡主的脸隐在帷帽之后,看不清神情,唯一能看得到的,就是她双眸之中微微闪动的目光。 “这两支,可是郡主丢失的簪子?” “正是它们,如何会在这里?” 宁如寄抬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小的不敢欺瞒郡主,这两支簪子,都出现在死者周元皓的身边。” 第8章 诛心玉簪(八) “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南平郡主的声音依旧平平缓缓。 周围的人却似乎都不能平静了,就连卫甄看着她的目光也带了一丝丝怀疑,唯有南平郡主还是方才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而四下唯一与她相似的,便是站在她身边的仪宾晋安。 晋安的目光也锁在她身上,只是里面除了温柔,别的全没有。 “小的暂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相信随着调查,真相会慢慢显露的。但此刻,小的斗胆,还请郡主不要离开仁清寺。” 南平郡主没说话,仪宾晋安先沉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郡主?” 宁如寄躬了躬身:“并不是,正如我方才向仪宾您所说,这是为了洗脱郡主的嫌疑,以堵悠悠之口。” “哼,满嘴狡辩之词,郡主尊贵之身,岂是你个小小书童能够左右的?” “小的并无意左右,只是就事论事。这两支玉簪确是郡主之物,如何会到了死者那里,我们都不清楚,倘若这些事传了出去,变作风言风语,将于郡主清名有碍。”宁如寄慢慢地回应道,措辞十分软,语气却很硬。 晋安彻底拉下了脸:“郡主身子不适,需要回府调养,倘若出了差错,你可担得起?” 一面说着,一面向宁如寄走了两步,他身材高大,宁如寄立时觉得一股无形的气势向自己压了过来,她在心里叹息一声,默默低下了头。 “她担不起,我可担得起?”卫甄见状立时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宁如寄护在了身后。 “十六叔” “如寄说得对,你们夫妻倘若此刻离开,少不得被人说闲话,依我看,还是暂时留在寺里的好。至于破案嘛,我相信三日之内必会有结果。” 这话一出,宁如寄还没有什么表示,吴永修先瞪大了眼。 案情到现在还混沌不清,庆王爷居然就敢这样打包票了?这不是要他的命么?看来这案子只能推到宁小官身上了,左右宁小官把庆王爷吃的死死的,到时候不管什么状况,反正不会怪到他吴永修身上就是了。 正胡乱想着,忽然有两辆马车从路的那头飞驰而来,不多时便停在了仁清寺的门前。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临潼郡王当先从后面的马车里跳了出来,来到前面的车门前,向车上的人行礼: “姑母,咱们到了。” 众人皆是一愣,南平郡主夫妻率先走下去相迎,卫甄落在后面,悄悄捏了捏宁如寄的手:“麻烦了,长公主来了。” 车上下来的果然是崇宁长公主。宁如寄悄悄抬眼一瞧,只见长公主披了一件芙蓉色大氅,裹在大氅里的身子显得十分清瘦,下了车,向寺门前看了一眼,便扶着临潼郡王的手,慢慢地走了上来。 众人见状都忙忙地行礼,长公主却只向南平郡主走去。 崇宁长公主最疼南平郡主,这件事众所周知,是以所有的捕快都偷偷瞧着自家老大和宁如寄,默默地感慨这件案子越发难办了。然而想到庆王爷也还在这里,凭他对宁小官的宠爱,会不会跟长公主起争执还真难说。啧,今儿恐怕有好戏看了。 “如何在这寺门前吹风,快跟姑母回去。”见过礼,长公主便立时拉住了南平郡主的手。 “皇姐安好。事情是这样的”卫甄上前请安,顺带把案情一并说了,“所以我劝南平留下来,等案子了结了再走不迟。” 卫甄招招手,捕快又赶忙把那两支簪子呈上来,长公主看了看,没说话,临潼郡王却有些发懵,下意识脱口道:“南平,我送你的簪子,如何会在——” 话说一半,忽然改口:“——如何会被人偷来这里?”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正是所有人都想问的。 崇宁长公主隔着帷帽,和南平郡主对望了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南平,你身子可撑得住?” 南平郡主点点头。 “那么,便留下来罢,你也想案情大白,不是么?无愧于心,身清自清,你且当仍在礼佛就是了。” 南平郡主站着不动,但显然是已被长公主说动了,过了许久,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回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心中暗道,崇宁长公主果然不一般,庆王爷这个皇叔都没有劝得住,长公主来了,两三句便让南平郡主听了话。 就在长公主携了郡主意欲回寺的时候,一旁的仪宾晋安忽然开了口:“南平身子不好,你确定三日必能破案?” 这话却是向宁如寄问的,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又再度聚在她身上。长公主亦回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番。她的目光温柔而悠远,似乎能看透一切,宁如寄顿时觉得不太舒服。 一瞬间,她忽觉无所遁形一般,仿佛她和卫甄之间的事,已全被长公主知晓。 “你来破案?三日?” 宁如寄还没回答,晋安又立时接口道:“回皇姑母,姑母来之前,这位宁小官刚刚立下军令状。” “哦?既如此,我倒要瞧瞧,明之手下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本事。”长公主向卫甄一笑,转向宁如寄,“只你一人,不许他人插手。” 长公主的声音温润如水,但说出来的话却总叫人觉得有些冷似的。她说罢,就携着南平郡主进寺去了,僧人们也都随着进去,只留下一众捕快,向宁如寄默默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瞧什么,好像我没破过案似的,都进去,干完了活就收工。”宁如寄向众人嗔道。 吴永修赶上前来,满脸堆笑:“宁小官,这次可就全靠你了!放心,我这就去准备,晚上好肉伺候!” 宁如寄皱皱鼻子:“嗯,不过要再加一坛烧酒——要梁西坊的。” “这”吴永修顿觉肉痛,梁西坊的烧酒全国闻名,一坛的价钱可抵他一个月的月俸,但仔细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事还算划得来,便忍痛答应了下来。“成,梁西坊就梁西坊那我先走了啊,你慢慢查,慢慢查。” 说罢,向卫甄行了个礼,带着一众捕快一溜烟地跑走了。 方才还热闹的寺门前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了卫甄和宁如寄两个人,顿时显得十分冷清。天光昏了下去,阴霾的天色愈发黯淡,凉风斜斜吹来,吹起宁如寄额角的碎发,卫甄看得发愣,忍不住抬手要替她理一理。 宁如寄却猛地退后一步,恨恨瞪着他:“我立的军令状?是我立的么,你说!” “我立的,我立的。”卫甄讪笑。 “若破不了案,长公主怪罪下来,该如何?” “我顶着,我顶着”卫甄上前一步,低头瞧她,“别生气嘛如寄,我信你的本事,三天铁定用不完!” “嘁,这倒不用你说,我的本事,我自己清楚得很。” “那是那是,为了让你能更好地显露自己的本事,我决定今晚给你加菜,你想吃什么,尽管说!” 宁如寄想了想,挑起眉头道:“炖鸡腿罢,我要吃你亲手做的。” “成!客官您就请好吧!” 卫甄一甩手,俨然一副酒楼里小二的架势,宁如寄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很快收敛了笑意,微微啐了他一声,不再理他,转身往寺里跑去了。 按照宁如寄的要求,周元皓的尸首暂时停放在仁清寺里,以便她需要的时候重验尸首。吴永修走了之后也没闲着,又叫了衙门的仵作过来,把周元皓的尸首检验了一遍。 这一查便查出了对宁如寄十分有用的结果,周元皓身上的伤痕和戏子高胜十分相似,而这把凶器匕首,也有点与众不同。 “我看,可以并案了。”宁如寄向吴永修道,“重点查查他们俩最近接触的人,你动作快点。” “哎,我一定尽快查。”吴永修说着,把刚买来的烧酒捧上来。 “寺外的事查的怎么样了,可有可疑的人经过?”宁如寄一边问,一边去拍封泥,也不看吴永修,好像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太关心。 果然,吴永修微微尴尬道:“查了一圈,没有什么不穿鞋的女人” 宁如寄摇头一笑:“你早该想到的,凶手肯定没有这么蠢。” “那这么看来,凶手就是寺里的人了?再加上那个脚印,这寺里总共只有三个女子” 吴永修慢慢地说着,宁如寄已经捧起酒坛子喝了起来,待他疑惑地停了口,她才接着道:“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郡主穿的鞋子——就是六寸半的。” “什么?!”吴永修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这么说怪不得,怪不得长公主单单点你一个人查案哎呀宁小官啊,你可是我的大救星,要是没有你在这,我可就惨了” 宁如寄微微抿着嘴,把那烧酒的香辣滋味仔细品了品,但听吴永修聒噪个没完,便忙一摆手,道:“行了,你快走罢,省得惹祸上身。” “哎,哎,我这就走了。”吴永修说着朝门外走去,还没走出门口,却听到宁如寄又补了一句: “别忘了醉云楼的那顿。” 害的吴永修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第9章 诛心玉簪(九) 吴永修走后,宁如寄捧着酒坛子咕嘟咕嘟又喝了几口,这才丢到一旁,朝门口看去。 天光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檐下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笼,照得门前那一小片光亮摇曳不定。 她和卫甄被安排在大殿之后的普通客房里,此刻四下寂静,前面僧人们念经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低低密密的,又好似在天边。 那是僧人们在给周元皓做法事。 仵作检查完之后,僧人们把周元皓的尸首抬到了前殿,说起来周元皓也算可怜,一个家人都没有,到了最后,替他打理丧事的,倒是一群不相干的僧侣们。 宁如寄无心去听那经文,只关心为什么卫甄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仁清寺的小厨房内,两个小沙弥站在灶台边,满脸尴尬地看着庆王卫甄前后忙活,却一点也插不上手。不是他们不想插手,而是卫甄不让。 因为他做的是一道荤菜,炖鸡腿。 卫甄说在佛寺里做荤菜本来就不合规矩,要让他们动手帮忙,更是不合适,于是这两个小沙弥就只能在旁边站着了。因为主持早就吩咐了他们跟着伺候,他们自然不敢走。庆王爷没带下人来,万一有什么需要怎么办,要知道他可是连盐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啊。 不对,王爷不是有个小书童么?怎么那个书童不做菜,反而叫王爷自己动手?——左边的小沙弥默默地想。 其实我们帮忙也没什么,我早就偷偷溜出去吃过肉了,当然了,这事主持肯定不知道。肉可真好吃哎呀,王爷的手艺真是比酒楼的大厨还好,光闻味儿就这么香——右边的小沙弥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卫甄忙里偷闲,瞟了他们一眼,心中暗道,如果他们知道这锅鸡腿是做给宁如寄吃的,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咕嘟咕嘟,锅里的浓汤冒着泡,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卫甄想象着宁如寄一边啃鸡腿一边思考案情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便浮起了笑意。 盛好了鸡腿,装进食盒里,拒绝了小沙弥要帮忙送过去的请求,卫甄带着刚出锅的美味回到了厢房。还未走到门口,远远地便看到宁如寄倚在那里,正朝这边张望。一眼瞧见卫甄,却忽然转身,迅速进房间里去了。 “如寄,快,鸡腿炖好了。” 卫甄进门把东西放下,宁如寄已经拿着筷子坐在那里等着了,不等他把汤碗端出来,她就先把筷子伸进去夹了一块,一口就咬了下去。 吃掉一大块,这才想起抬头看看卫甄,咕哝道:“做的太慢了,下次快点” “知道了,看你吃的。”见她满嘴油光,卫甄忍不住拿帕子过去替她擦嘴,却被宁如寄躲了开去。 “吃完一块擦吧,来,你也坐下跟我一起吃,给,这还有老吴头儿送来的烧酒。”宁如寄替他到了酒,又啃下一块鸡腿去,见卫甄拿起了筷子,又忙补了一句,“不过你只能吃两块啊,剩下的都是我的,酒你也只能喝两盅。” 卫甄一愣,随即暗道自己真是十分悲惨,幸好之前已吃了寺里的素斋,否则今晚岂不是要饿肚子? “好,都听你的,两块就两块。”卫甄苦笑着答应。 宁如寄这才满意了,仰头喝下一大口烧酒。见她这么大快朵颐的样子,卫甄不禁微笑着问:“鸡腿好吃吗?” “还行吧。你的手艺也就这样了。” “咳,那你还点名要吃我做的。” “那是因为方圆十里之内,也就属你的手艺最凑合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夸他还是损他,卫甄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肉过来。想到宁如寄发话命他只能吃两块,这鸡肉好像忽然一下子就珍贵了似的,他想了想,得省着吃,于是便只咬了一小口,就又放了下来。 啜了一口烧酒,火辣辣的味道直冲而下,卫甄微微皱眉,同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宁如寄立刻放下手里的肉,看向他:“好好的,叹什么气?” “不知此刻长公主在和南平在说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左右不过安慰安慰她罢了。郡主那个样子,但凡说重了一个字,说不定立刻就倒下了。” 听她语气微嘲,卫甄不由道:“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像你一样舞刀弄剑的。” “怎么,你有意见?有本事出了事别喊我去救你。” 一句话堵了卫甄的嘴,卫甄顿时气闷,又去喝了一口酒。 宁如寄知道他,因为从小长在京郊,而不是一直生活在皇城大内里,他与长公主和南平郡主的关系都十分淡漠,此刻若说担心,最多也就是担心临潼郡王罢了。临潼郡王爱护妹妹,若为了此事烦恼不已,那么卫甄就要少一个有趣的玩伴了——这就是他叹气的原因。 “放心,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 卫甄眼睛一亮,立刻凑过来:“你是说,南平不是凶手?” 宁如寄摇摇头:“我只能断定,郡主不是主凶。” 即便真是主凶,凭借南平的身份,最后恐怕也不会怎么样,何况不是主凶,那就真的跟没事一样了。 “不是主凶?那她” “意思就是说,她有可能是无辜的,也有可能,是帮凶。” 卫甄想了一下,试探着道:“我听说现场有一个六寸半的脚印,南平的鞋子正相符?” 宁如寄皱皱鼻子,哼了一声:“那个脚印根本不是郡主的,而是凶手故意留下来迷惑我们的。” “为什么这么说?” “倘若真是凶手不小心踩到了血迹,那么现场周围,为什么一片血脚印也找不到?” “吴永修不是说,可能是凶手脱了鞋走的?” “但这一整天,仁清寺周围并没有什么不穿鞋子的人,何况,凶手不会这么蠢,不穿鞋走,那不就等于把自己暴露于人前了么?忘了告诉你,这个案子和戏子高胜的那个案子已经并案了。” “就是我们来看杏花的那天遇到的案子?” 宁如寄点点头:“杀第一个人时,他有可能是临时起意,但杀第二个人,他一定是有备而来,看周元皓的屋子就知道了。” 现场的一切都能说明,死者周元皓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的,作案后又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可见凶手既狠又稳,说没有预谋,那是不可能的。 “因此,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凶手早就准备好了另一双鞋,作案之后换下来,再把那双带血的鞋,和凶器一起,抛进水缸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得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场那么干净,他有备而来,怎么会偏偏就留下半个脚印呢?” 卫甄想了一下,恍然道:“哦,我知道了,凶手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我们查这半个脚印!” 宁如寄莞尔:“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那么,他故意留下这半个脚印让我们看到,为的是什么?” 宁如寄道:“为的是什么,有两种可能。第一,为的是转移我们的视线,让我们以为这个案子和戏子高胜的案子有关联,从而误导我们查案的方向——因为高胜的案子里,现场也发现了一枚六寸半的脚印。但这一点却有两个问题。凶手是如何知道我们在高胜的院子里发现了那枚脚印的?要么他当时就在现场,在外面围着的人群里,要么他就是我们中的一个人。” 这话说的卫甄忍不住一凛。捕快之中出了凶徒那还得了?还是猜凶手就躲在人群里吧。 “还有就是凶器和尸首伤口的问题,如果伤口和凶器对不上,这两个案子就不能并案,他故意误导我们就没有意义了。不过刚才仵作来查看了,说高胜身上的伤口也是这把匕首造成的,这说明什么?” 卫甄愣了:“说明什么?” “说明这两个案子就是同一个人所为。如果他不是高胜案的凶手,又怎么会用同样的凶器来杀周元皓?” “没有可能是巧合么?天下的匕首那么多” 宁如寄摇头:“不可能是巧合。老吴头儿后来仔细查过高胜的屋子,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另外两把匕首。询问那些戏子才知道,原来高胜有一个爱好,就是收集刀器,这三把匕首,都是他花高价买来的,出自同一个非常有名的工匠之手。而凶手拿来杀人的这把,锋刃比普通的匕首都要稍微长一些,这一点凶手可能根本不知道。” “竟有这样的事?”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可笑他跟高胜厮混了那么久,却连这些都不知晓,最终在凶器上暴露了自己。” 宁如寄说完了这些,脸上鄙夷的神情十分明显,卫甄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些触动,不由自主道:“你是说那个姓刘的么?大约是逢场作戏罢,没有真心,自然就不在意。” “这话你倒是说对了。” 卫甄瞧瞧她,轻轻摇头:“不说这个了,你接着说。” “嗯。”宁如寄收敛了神情,继续道,“所以,根据我刚才的分析,凶手并不是为了把我们的视线转移到高胜的案子上去,反而他还弄巧成拙,让我偶然发现了他的破绽,从而把这两个案子并在了一起。” 第10章 诛心玉簪(十) “对,那么就只有第二个可能了第二个可能是什么?” “第二个可能,就是嫁祸。至于嫁祸给谁么,自然是那个穿六寸半鞋子的人了。” 卫甄一震:“他想嫁祸给南平?” “不错。”宁如寄啃完了手里的肉,捏着一根鸡骨头敲打着桌子,“后面的那个菜园子你也去过,我之前说过了,凶手要想离开,除非经过郡主后禅院的那扇窄门。而且他杀了人,不可能只有鞋子上沾了血迹。带血的绣鞋被他扔了,那么血衣呢?他难道还能穿着出去招摇么?寺外又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因此” 宁如寄说到这里,顿了顿,望着卫甄。卫甄好看的眉头轻轻皱着,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因此,这个凶手就是佛寺里的人,并且此刻还在寺中。” “唔,不错,孺子可教也。”宁如寄把手里的鸡骨头丢在桌上,又去盆里夹了一块出来,“跟我在一起久了,你也变聪明了嘛。” 卫甄放下筷子,转头往大门看去。门外有凉风飒飒吹过,灯笼的光影映在门上,不停地晃啊晃,晃得卫甄的心有点发紧。 “如寄” 宁如寄瞥他一眼:“你莫不是害怕了?” “我才不害怕,我只是” “你堂堂一个王爷,怕他做什么?何况长公主带了好多护卫,这时候他绝不敢出来。” “但你可是要去查他啊。” “我有剑。”宁如寄拍拍放在桌上的长剑。 是的,她最信任的就是自己手里的这把剑了,至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有时候比卫甄还要管用。 卫甄莫名就有些气闷,坐在那不说话,过了片刻,把属于自己的两块鸡肉吃完,烧酒喝尽,放下了筷子。 “那你可以推断出这人是谁了?” “不能。”宁如寄摇头,“我能推断出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这个人必定还在佛寺里,要么就住在后禅院,要么就对佛寺十分熟悉,才能避过郡主他们的眼睛,从后禅院来去自如。” 卫甄又默然。 这么一想,住在后禅院的郡主一行四人嫌疑更大,毕竟要悄悄穿过后禅院去杀人又不被发现,风险是极大的。但这个人竟敢想办法嫁祸南平郡主,可见胆子也不是一般的大,也难保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这个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嫁祸给南平?”卫甄垂着眼眉想了一会儿,终于问到最关键的地方。 “这个问题”宁如寄轻轻一叹,“恐怕就得问南平郡主自己了。” “她自己知道?” “她知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而且我猜长公主可能也知道。”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簪子的事。” 宁如寄慢慢地点头:“那簪子好好的,为什么会接连丢了暂且不论,单说其中一支如何会在周元皓的手里,另一支又为何会出现在那屋子里?说被偷了,那不过为了好听点的说辞,具体的事,南平郡主不可能真的一无所知,她有事在瞒着。” 卫甄接着道:“而且长公主也知道,所以她才会跟阿豪一起来到仁清寺看望南平。” 这样一来,所有事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卫甄劝南平郡主没有效果,长公主一来,只说了两句,南平郡主就肯留下,因为有些事只有她们两人知晓。 为什么长公主点名要让宁如寄自己单独破案,那是因为宁如寄是卫甄的小书童,而卫甄,怎么说也是自己家的人,这样一来,不管真相究竟如何,都很容易捂得住。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我到此刻还想不明白。” 宁如寄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卫甄瞧在眼里,忽然很想伸手替她抚一抚,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什么问题?” “高胜家院子里的那半个脚印,是哪里来的?凶手犯的第一个案子,似乎没有必要刻意留下脚印,从而也嫁祸给郡主。” “没错,南平跟高胜完全没有瓜葛,根本查不到她身上。” “况且那脚印看起来不似刻意留下的,而像是天色昏黑,十分匆忙,不小心踩在了那里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当时确实有一个人,从那里走过,而那个人的脚就是六寸半的。” “这个人,难道是南平?”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说,郡主要么是无辜的,要么就是帮凶,至于她是不是真的在高胜家里出现过,或许明日我还得问问她,高胜被杀的前一天夜里,她在何处。” 卫甄点点头:“好,明日我陪你去问。” 宁如寄却又苦笑一声:“不过也有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因为看样子,郡主并不打算跟我说实话。” “那就只好,在别的地方多下功夫了。”卫甄缓缓道。 话题告一段落,两人都不在说话,卫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啜着,一边看着宁如寄自顾自地大口吃着鸡肉。 说起来,这一点卫甄对宁如寄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疑难案件,只要有肉吃,宁如寄的胃口就会十分好,天大的事,也得等她吃饱喝足了再说。 又吃了一会儿,宁如寄手里的烧酒也喝得见了底,这才终于停下。但卫甄炖的鸡腿分量很足,此刻还剩下一小半。 “剩下这些怎么办?”卫甄瞥了瞥汤盆,“不如我拿走吧,反正我的手艺也就这样了,明日你再买更好的吃。” 谁料宁如寄忽然伸手一捞,一下子就把汤盆捞到了自己面前:“那可不行,我还当夜宵呢。” “凉了就不好吃了。” “凉了我再喊你起来给我热。” 卫甄笑了,宁如寄晓得,那笑容里既有无奈,又有得逞的愉悦。 第11章 诛心玉簪(十一) “天不早了,你快去睡罢。”跑了一天,他脸上那疲惫的神情早已从脸颊边的酒窝爬到眉梢眼角,宁如寄都看在眼里。 “不困,再看你吃一会儿吧。”卫甄摇头。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一夜不会太太平平地过去,因此想在她身边多留一时半刻。 “好好的一直盯着人家吃东西做什么,谁没事吃着给你看。我吃饱了,你还不快走!”宁如寄起身撵他,卫甄拗不过,这才被她半推半搡地弄出了门。 “对了,待会儿长公主起驾,我自己去送就行了,你不用跟来。”卫甄在门外不忘嘱咐她。 “知道了!” 关好门,听着他的脚步终于走到隔壁去了,宁如寄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桌边,盯着那盆鸡腿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凑过去嗅了嗅那诱人的香气。 “等过一阵子离开京城之后,恐怕再吃不到这样好吃的东西了。”宁如寄默默地想,“从第一次被逼着下厨,到如今五年了,他的手艺真是长进了不少,只是今后” 想到此处,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又夹了一块鸡肉出来,放在嘴里,仔仔细细地品尝起滋味来。 夜深了,宁如寄枕着双手倒在床上,还没有一丝睡意。远远地似听到打更的人走过,咚——咚咚,一慢两快地敲了三声,正是三更十分。 屋外忽然有狂风平地而起,宁如寄想着案情,心绪难平,干脆披衣起身,打算到前殿,再去看看周元皓的尸首。 出了门,外面风果然很大,抬头一瞧,天上阴云密布,看看又快要下雨似的,她不禁加快了脚步。 夜色深浓,仁清寺里的灯都灭了,四下一片昏黑。宁如寄脚步很轻,走在黑夜里没有半点声息,但没过多久她却忽然发现,在半夜三更出来的不止她一个人,因为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人就在她前面十余步的地方,也在朝着大殿方向走去。远远看去,那人似乎是披了一件玄色的披风,整个人笼在里面,被漆黑的夜色掩盖,不细看根本发觉不了。因此也看不清身材,只能听到细微的脚步声。 宁如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了大殿门口,只见那人掀起帽子,看看左右无人,便蹑手蹑脚地朝着大殿走去。宁如寄隐在不远处的树后,心下有了计较,看来这个人八成也是来瞧周元皓尸首的,而且并不会功夫,否则早该发现她在后面了。 大殿里点着蜡烛,微弱的烛光映出来,照得殿门前隐约昏黄,在这一小片昏黄下,宁如寄瞥见,前面这个人的身形似乎很是瘦弱,身量也不高。 这个时候来看尸首的人,除了她这样的查案的,还会有谁? 还未来得及思索,便见那人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佛殿前,伸手去推大门。“吱呀”一声脆响,大门被打开了半扇,那人轻轻走了进去,宁如寄随后跟上,在大门口伏了下来。 透过门缝往里瞧去,只见周元皓的尸首还静静躺在大殿中央,云明倚在一旁,早已睡熟了。那披着玄色披风的不速之客走到周元皓的尸首前,身子猛地一颤,盯着看了片刻,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小截香烛一样的东西,凑到蜡烛上去点燃。 伏在大殿门外的宁如寄悄悄皱起了眉头。 只见那东西点了之后并不着明火,反而冒出一丝青烟来,那人用一只手掩住口鼻,远远地持着这香烛,凑到云明的鼻子下面晃了一晃。接着便见云明似乎抽搐了一下,跟着手脚一软,瘫倒在地。 那人见状,连忙把手中的香烛灭掉,挥散了青烟,这才转身又看向周元皓的尸首,一面缓缓地摘下帽子,露出了真容。 宁如寄藏的位置正好能看得清楚,那帽子下面的一张脸苍白如纸,消瘦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薄唇紧抿,悲戚无声,叫人一见之下便忍不住心生万种同情。一瞬间,宁如寄开始怀疑,之前的那些推断,似乎有些错了。 待那人伸手抚着周元皓的脸哭了半晌之后,宁如寄才站起来推开了大殿的门,走了进去。那人登时骇了一跳,转过头来,但见宁如寄已跪倒在地,行了个礼,沉声道: “郡主大安。” “是你”南平郡主盯着宁如寄,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神情却迅速收敛,很快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事我无关的样子,然而一切都瞒不住宁如寄。 宁如寄不说话,南平郡主亦沉默,只有大殿外的风声呼呼而过。不知过了多久,南平郡主终于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重重叹了口气: “起来吧你来做什么?” 宁如寄站起身来,淡定地看向她:“或许小的该问,三更夜静,郡主独自来这里,是来做什么?” 南平郡主看向躺在冷冰冰的木板上的周元皓,眼角又顿时盈满了泪光。 到了此刻,宁如寄差不多已明白了一切,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声道:“容小的向请教几句话,郡主便回房去罢,此处不宜久留。” 南平郡主点点头,在她所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默默拭干了脸上的泪痕,闭起眼睛又睁开: “你问罢,我都告诉你只是你问过之后,定要替我抓住害死周郎的凶手!” “请郡主放心,小的一定竭尽所能。” 见南平郡主已经平复了情绪,宁如寄缓缓开口:“敢问郡主,是何时与仪宾大婚的?” “嗯?”南平郡主看过来,似乎没有想到,她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请郡主直言相告,小的保证,所有的问题都和案情有关。” 南平郡主垂眸:“是去年二月初。” “这么说,刚好已一整年了”宁如寄琢磨了一下,又道,“那么郡主与周公子,又有多久了?” 说罢这句,两个人都看向了躺在那里的周元皓。 周元皓的遗容已被主持整理过,此刻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平心而论,周元皓的眉眼长得都算不错,若不是一身破旧的布衣,想来也会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南平郡主目光顿时有些惘然,仿佛陷入了当初的回忆之中,片刻后,才轻轻道:“我和他自幼相识,他是先帝时吏部周尚书的独子。” 第12章 诛心玉簪(十二) 原来是青梅竹马,宁如寄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先帝驾崩之后,朝中许多官员死的死退的退,这个周尚书想必也没能幸免,不然他的独子何至于沦落到寄住在佛寺读书的地步。而且说起来,周元皓的出身竟和仪宾晋安有些相似,倘若周尚书不倒,后来选为仪宾的,说不定就是他了。 那也许才真的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宁如寄这么想着,看了周元皓片刻,又望向郡主。 “小的的意思是,郡主和周公子这样私下相见,有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 “哦?那就是说,在郡主大婚之前就——” 南平郡主缓缓点头:“知道皇上替我选好仪宾的时候,我就找到了周郎,对他对他说了我的心意。” 于是两个人就悄悄在私下好上了,哪怕没过多久她就和仪宾晋安行了大礼。 宁如寄心下了然,虽然没有讽刺的意图,却还是忍不住道: “外界盛传郡主夫妻情意甚笃,看来并非如此。” 南平郡主脸色一变,把目光从周元皓身上挪开:“晋安他他待我不错,只是我心里,先有了周郎。” 见她面上略有愧色,宁如寄心中不禁想象,倘若晋安听到了郡主这些话,不知会如何。 “我听说半年前,郡主改在仁清寺烧香,是不是因为周公子?” 郡主脸色微微尴尬,但还是承认了:“没错之前他总是居无定所,我去见他也不便,于是他就搬到了这里来。” 宁如寄点了点头,道:“嗯,关于周公子,小的没有什么想问的了,还请郡主详细说说那两支簪子的事。” “好。”南平郡主咬了咬苍白的嘴唇,缓缓道来,“那两只簪子,是我兄长临潼郡王亲手雕了送与我的,近来京中盛行戴龙头簪,于是我就把其中一支送给了周郎。” “是龙头朝右的那支么?” “是的。” “何时送的呢?” “就在一月前。” 这一段也算是与人证物证相互印证了。 原来是南平郡主和周元皓有私情,悄悄送了一支簪子给他,周元皓爱若珍宝,时时带在身边拿出来看,这才会在那日被宁如寄和卫甄撞见。 “另外那支呢?确实是今日晨起丢的么?” 郡主点头:“另外的那支,确实是今早丢的。因为今日要来礼佛,我便想带着那支簪子,但去拿的时候,却发现不见了。” “郡主就没有想到要追究么?” “来的匆忙,就想着回头再说。”南平郡主说着,心里不禁浮现了当时的情景。 去见周郎,她自然是想戴着那支簪子,好和他凑成一对,因此芳池来告诉她簪子丢了的时候,她其实是十分着急的。但正巧这时候下人回报说仪宾晋安来接驾了,已经到了门口,匆忙之间她无法细查,这才不得已先放在一边。 只是这一段,她不打算告诉宁如寄了,只因一想到晋安,她就没来由的有些愧然。 谁知宁如寄却眉头一皱:“但依小的猜想,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南平郡主怔了怔,宁如寄接着道:“郡主不愿追究,想来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您无法解释前一支簪子是如何不见的。芳池掌管着郡主所有的首饰,第一只簪子丢了的时候,您没有追究,因此第二支再丢的时候,您因为心里有所隐瞒,也就不敢大肆调查了。” 南平郡主垂下了眼眸,但不得不承认,宁如寄说对了。 “但是这样一来,就给了真正的贼人以可乘之机。其实若让小的来说,芳池姑娘既然掌管着首饰,出了这样的事,郡主真该好好问问她才是。问问她,为何那簪子偏偏在要戴的时候忽然丢了,又是如何摔碎在周公子被害现场的。” 南平郡主惊得微微张着嘴:“你是说,芳池她” “小的不过是猜想罢了,并没有证据,簪子不会无缘无故丢了,总是有人拿走的,但若要知道真相,还需调查。”宁如寄摇头,顿了顿,转过话题接着道,“不知郡主方才点的那东西是什么?” “那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香料。” “什么香料?” “我亦不知名字,说是香料,倒更像是迷药,因为那东西人闻过之后就会昏睡。从前与周郎相见的时候,我都会在屋子里点上这香,芳池就会睡上一会儿”南平郡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转而问她,“你方才在外面都瞧见了吧?” “不敢欺瞒郡主,小的都瞧见了。” “你一直跟着我?” “不,小的只是睡不着,打算再来看看周公子,谁知在路上遇到了郡主。” 宁如寄想着南平郡主刚才所说的话,忽然皱眉道:“方才郡主说,芳池会因为这安息香而昏睡,那么灵泉呢?” “灵泉灵泉她替我把风。” “原来灵泉姑娘是知晓这事的,这就难怪了。” 不然凭郡主自己一个人,要瞒过两个丫鬟的耳目,来去自如的去和周元皓相会,似乎有点难。 “我听说案发的时候,仪宾曾给郡主送了一碗姜汤,可有此事?” “有。” “仪宾是什么时候去的?” 南平郡主垂首想了片刻:“是在刚刚下起雨的时候。下雨之前,他来敲门,我说身体不适,于是他就去煮了姜汤。” 南平郡主说着,声音略有温柔,看来晋安待她确实是好,她虽然心里没有他,但愧疚是忍不住的。 宁如寄看着她,又道:“既然当时郡主身子不适,那么这时辰如何会记得这样清楚?” 南平郡主微微别过脸去,轻叹一声,许久才道:“我并不是身子不适,而是那个时候,刚刚从周郎那里回来。” “哦?就在下雨之前?” “嗯,就在下雨之前。我刚进门,晋安就来敲门,因此我只能推脱身子不适,没让他进来” “那么郡主离开的时候,周公子如何?” “那时他还好好的”郡主说着,看向木板上的周元皓,突然就哽咽了,“若早知会如此,我,我” 第13章 诛心玉簪(十三) 宁如寄微叹一声,见南平郡主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心里忍不住一动,顺手从身上摸出帕子来递给了她。哭了片刻,南平郡主闭上眼睛平复心绪,再次睁开眼: “我没事你还有别的问题么?” 宁如寄看她好一点了,便点点头接着问:“小的还有一事不明。仪宾敲门过后,芳池和灵泉她们各自去了哪里?” “晋安说我身子不适,命她们一起在屋里伺候。” 宁如寄一怔:“也就是说,从仪宾出去到他端着姜汤回来,这段时间里,灵泉并没有守门?” 南平郡主摇头,眼里露出一丝疑惑:“没有怎么了?” 宁如寄抿抿嘴,没答话。 她发觉自己确实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有可能会错引方向,导致她差一点破不了案。 在问完晋安从他房里出来时,因为之前发生的事,加上卫甄忽然到来,她的心里有一点乱,询问灵泉和芳池的时候,就有些不清楚。她只问了她们是否离开过小院,而并没有仔细询问,这段时间,她们各自都在什么地方,在干些什么。 若不是今夜恰巧与郡主相遇,她都不会知道,原来曾有一段时间,后禅院的院子里根本没有人。 “从仪宾敲门,到下雨,中间隔了有多久?”宁如寄忽然问。 南平郡主显然不知道宁如寄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仔细想了一下:“大约两刻吧。” 宁如寄点点头,在心里迅速整理着线索,南平郡主见她神情专注,也不敢出声询问,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大殿中的蜡烛光芒都黯淡下去了,宁如寄才终于抬起头: “那么,小的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仪宾晋安他——喜欢听戏么?” 郡主又是一愣,斩钉截铁地摇头:“他最讨厌听戏,尤其讨厌那些花旦。宁小官,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 宁如寄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扯出一丝冷笑:“这就是了。” “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不,还差最后一点。没有有力的证据,凶手是不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宁如寄说罢,转向南平郡主行了个礼,接着道,“天色已晚,此地不宜多留,还请郡主尽快回后禅院去罢。” 南平郡主看向周元皓,眼里尽是不舍,宁如寄站在一旁也不催促,她相信对于这一段不该发生的情缘,郡主是会有自己的决断的。果然,她看了一会儿,默默掩去眼角的泪痕,接着迅速整理衣衫,低头快步走出了大殿。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宁如寄又禁不住长长一叹。 不得不说,郡主今夜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倘若不是她恰巧前来,就没有人会发现这段隐秘。想来这也许与长公主特意到来的密谈有关,但总之她贵为郡主,是断不会因为周元皓死了就把自己弄得形销骨立的,她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哪怕她真的曾经十分喜欢他。 想到此处,宁如寄不禁又感慨,身为皇家子弟,似乎人人都知道自制,但凡事总有一个例外,那个例外就是卫甄。 他有时候的种种表现,总让她觉得,倘若她走了,他真的就会活不下去。可是她又不能不走,整整五年,她已经等的太久了。 查看了一下四周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宁如寄也退出大殿,轻轻关上了门,朝自己的厢房走去。但谁知没走几步,便看到远处一个又瘦又高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朝这边奔来,远远地瞧见她,开口就喊: “如寄,是不是你!如寄——” 宁如寄微微皱眉,这家伙,不好好睡觉,怎么也跑来了? 片刻功夫,卫甄已奔到近前,谁料跑得太快,加上天太黑看不清路,脚下猛地一歪,登时一个趔趄。宁如寄眼疾手快,赶上前去一把扶住了他,但自己却一脚踩进了一片雨后未干的水泊里。 “如寄,如寄你没事吧?”卫甄抓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 他来得匆忙,身上穿的衣服不多,跑了一路只觉得很冷,但宁如寄的手很暖,暖得他一时再也不想放开。 “如寄” 宁如寄没好气:“大半夜的不睡觉瞎跑什么!” 说着甩开他的手,当先往前走去。她的鞋子湿透了,天这么冷,那滋味可是相当难受,都怪这个倒霉的家伙。 “我一觉睡醒,见你不在,这才出来找你” 宁如寄听了立时停下,转身推了他一把:“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叫你一觉醒来我不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 话说一半忽然觉得不妥,宁如寄咽下后半句,转而低声“呸”了他一下,掉头就走。 “嘿嘿,如寄你别走嘛,我不是这个意思”卫甄追上来,“这寺里不太平,我是真的担心你。” “再过来我就敲你了!”宁如寄晃晃手中的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一直追着我,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去哪儿了?” 卫甄讪讪一笑:“我啊,我是顺着鸡腿的味道找过来的” 宁如寄拉下脸,再也不想和他说半个字了。 卫甄这个家伙,要说一点优点都没有,这话也不算太对,他至少有两样本事是她既佩服又学不来的。 第一个是过目不忘,不管什么事什么东西,只要他见过,不管过了多久,都还一定能够记的起来。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远远地见到周元皓拿着那支簪子,他就觉得很眼熟的原因。 另外一个便是他的鼻子。开始宁如寄还不知道,初到庆王府的时候,她天天琢磨着逃跑,但每次都能被他找到,这让她十分费解。后来才慢慢发现,他竟然是循着气味找来的。 她曾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在她身上下了寻常人闻不到的香料,但据他自己交代,其实都是些普通的东西,有时候是她身上沾着的花香,有时候是她午时吃过的果子香味,更有甚者是她床铺上熏香的气味,总之他都能追着寻来。 每每被找到,宁如寄都会觉得十分生气,有时也骂他“狗鼻子”,但他从不恼,总是“嘿嘿”一笑了之,弄得她也没脾气,最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行了,赶紧回去!都怪你,害得我鞋都湿了。” 卫甄这才知道刚才宁如寄踩进了水泊里,忙赶上前来,在她身前半蹲下去。宁如寄不由得一愣: “你干什么?” “你鞋子湿了,我来背你。” 第14章 诛心玉簪(十四) “谁用得着你,讨厌”宁如寄小声嗔他,虽然知道这是三更半夜,却还是忍不住四下看看有没有人。 但见她没有上来,卫甄干脆不起身了,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直蹲在那里,也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宁如寄最终败下阵来,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默默撇了撇嘴,接着跳到了他的背上。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走了好一会儿,宁如寄才悄声道:“我沉不沉?” 卫甄笑答:“还行。” “还行就是说我沉了?”宁如寄低低地说着,挑起他耳边的一缕碎发,轻轻吹了一口气。 卫甄不知是冷还是痒,脚步猛地一顿,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如寄别闹。” “谁闹了,你好好地走你的路。” 她说着,抬头望望昏沉沉的天色,阴霾越来越重了,不知多久雨会落下来。卫甄出来的时候真是匆忙,穿得这样少,隔着衣服,她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冰凉冰凉的。 他的发梢上有干净好闻的香气,他脖子的弧度摸着真舒服宁如寄趴在他背上胡思乱想着,一面不由自主紧紧揽住他的脖颈,一面在心里默默叹息,用不了多久,这样惬意的日子就再不复有了。 而卫甄正一步一步踏实地走着,嘴角挂着疏朗的微笑,并不知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到了厢房门口,卫甄没把宁如寄放下,而是直接背着她进了屋子,一直背到床边。待她坐下,不等她反应,伸手便替她把鞋脱了下来,宁如寄想拒绝已来不及了。 “不是我说你,穿一双合脚的鞋多好,你瞧这鞋,走起路来不知多难受。”卫甄一边唠叨,一边把她湿透了的鞋子扔到了一边。那鞋子里填了许多东西,掉在地上重重“咚”的一声。 “要你管!这鞋子挺好的,不然穿个五寸半的鞋子,好叫人怀疑我是女的去?” 袜子也湿了,宁如寄自己扯下来,接着忙用被单盖住了一双玉足。 卫甄虽然早就见过,目光还是忍不住瞟过去,虽然她动作很快,但还是没有逃得过他的眼睛。见宁如寄瞪着他,卫甄这才挪开眼睛,讪讪一笑:“想必除了我,再也不会有人能猜得到,你一双七寸的鞋子里,竟藏着这样小的一双脚。” 宁如寄立刻回嘴:“你最好也把嘴巴闭严实一点,这是我的秘——” 但最后那个字没说出来,她忽然不做声了。卫甄抬头瞧她,只见她抿住嘴唇,眉头微皱,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也一愣,忙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晃了晃手: “我发誓绝不说出去,如寄,你这是做什么,别吓唬我” “我想到了!”宁如寄回过神来,看他还在那不停的晃啊晃,立时一把打掉他的手。 “想到什么了?” “想到,怎么让这个凶手显出原形来!” 她说着,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一双眸子里亮晶晶的,充满了破解谜题的欢欣。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宁如寄自信地点点头。 “快跟我说说!” 卫甄顿时来了兴趣,一歪身子便朝她身旁坐过去,谁知宁如寄反应奇快,没等他完全坐下,便一脚给他又踹了起来。 “谁让你坐下的,天这么晚了,还不快回去睡觉!” “睡什么觉,你都知道凶手是谁了,咱们还不赶快去抓他!” “三更半夜的,抓什么抓,还是赶紧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一早,我领你一块去抓人。” “你不怕凶手跑了么?” 宁如寄勾起一丝嘲弄的笑容:“放心,他不会跑的。他不跑就没有人敢查他,一旦跑了,那就等于告诉别人,凶手就是他了。” 卫甄急了:“哎呀,他到底是谁,如寄你快告诉我罢!你不说我怎么能睡得着觉?” “我才不管你睡得着睡不着,反正我就是不告诉你。”宁如寄嘻嘻一笑,顺势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一双眼睛,“出去时候给我吹了灯关好门啊,我睡了。” 卫甄在那里傻站了半晌,确定宁如寄是真的不会把脑袋再露出来瞧他了,这才闷闷地吹了灯退出门去,临走还不忘望着她的身影悄悄骂了一句“臭丫头”。 到四更天的时候,雨终于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落在一幢幢屋顶之上,衬得仁清寺里更加静谧。 天亮十分雨就停了,卫甄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宁如寄,谁知一打开门,便瞧见她已经在院子里练剑了。 下过雨后的庭院里水汽氤氲,她手中长剑上下舞动,衣袂飘飘,额角有细细的汗珠,随着动作起伏若隐若现,卫甄在旁看得发痴,一时忘记了说话。直到宁如寄长剑入鞘,一步跳到他面前: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跟我一块去抓凶手!” 郡主居住的后禅院里安静极了,还未走到门口,卫甄先惊道:“如寄,你不是说南平不是主谋么?!” “我又没说要来抓她。”宁如寄白他一眼,“待会儿只许看,不许乱说话。” “哦,好好。”卫甄连忙用手掩住嘴巴。 向前走了两步,宁如寄不放心,忽又回头向他道:“该说话的时候也别变哑巴!” 说罢再不理他,抬手去敲门,灵泉很快应声开门,一见是他们,不由愣了愣。 “郡主起身了么?” “还没有。” “那仪宾呢?” “也没有王爷这是有急事么?容奴婢去通报。” 宁如寄瞥了卫甄一眼,卫甄会意,立刻道:“对,有急事,不用你通报了,我自己去找他。” 说罢抬手把门推开,宁如寄便当先走了进去,直奔仪宾晋安的厢房。 仿佛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还没走到门前,晋安的房间里便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卫甄正要说话,晋安的声音便已从容传来: “请十六叔稍待,侄婿这便开门。” 宁如寄和卫甄互望了一眼,都暗暗觉得这个晋安确实不简单,不论什么情况,都十分淡定。宁如寄还好,卫甄却已悄悄捏紧了拳头,因为他之前确实没想到,她要来找的竟是晋安。 第15章 诛心玉簪(十五) 片刻之后,晋安穿戴整齐打开了门,把卫甄二人迎了进去,然而卫甄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连忙用眼神询问宁如寄,宁如寄只示意他坐下,一切由她来安排。 “十六叔真早啊。”晋安笑着,取了茶具出来,又吩咐灵泉去烧水。“不知十六叔清早前来,有什么赐教?” 宁如寄代答道:“是因为小的还有一些疑问,想问一问仪宾。” “哦?果然还是我们最有嫌疑,是么?”晋安笑的有些冷,他向宁如寄看来,眼神里带着些不悦,“南平身子不适,还在睡着,希望你晚些再去打扰他她。” 宁如寄立刻点头:“仪宾放心,我只问您一人就够了。” 也不等他回话,紧接着便切入正题:“昨日您说下雨时曾去前院为郡主煮了一碗姜汤,小的想问,煮姜汤之前,您在何处,在做什么?” 不知是因为屋内昏黑,还是外面天光的原因,晋安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光芒,他停了片刻,笑道: “去煮姜汤之前,我先去南平那里敲门。” “这个小的知道。” “再之前,我一直都在屋里品茶,灵泉可以作证。” 这句话无懈可击。因为那个时候灵泉一直守在大门处,晋安若出来做些什么,她不可能不知道,除非灵泉有所隐瞒。但依照郡主的说法,灵泉是她的心腹,显然不会替晋安瞒什么的。 而且,这之中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没有人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辰敲的门,又是在什么时辰遇到的主持惠真,中间这段时间,他是否真的只去了厨房这一个地方。 宁如寄心里的怀疑早已达到顶点。 “还有别的问题么?”见宁如寄盯着他不说话,晋安开口问道。 “有。”宁如寄面无表情,继续发问,“小的想问问仪宾,认不认得一个叫高胜的戏子?” “戏子?”晋安抬眼瞥了瞥宁如寄,脸上的厌恶显露无疑,“我怎会与一个低贱的戏子相识?宁小官,我敬你是十六叔的人,但话也最好不要说的太过分” 晋安说着,端起手中的茶杯,缓缓送到嘴边。 宁如寄扯了扯嘴角:“是小的之错。小的不过是想到了另一件案子,因此才脱口而出,还请仪宾恕罪。” 说着走上前去,拿起茶壶要替晋安添茶,当着卫甄的面,晋安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把茶杯放下,让她倒茶。可谁知宁如寄的手却忽然一滑,那茶杯登时打翻,“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瞬间摔了个粉碎,而里面的茶水也不偏不倚,全都洒在了晋安的脚上。 “小的有罪,小的并非故意的!”宁如寄立刻放下茶壶,去替晋安擦拭,口中一面说着,“茶水很烫,小的替仪宾把鞋脱了!” “不用你!”晋安毫无征兆地吼了起来,声音之大让人忍不住觉得宁如寄不是把水洒在了他身上,而是直接捅了他一刀。 晋安一面吼,一面急速想要挣脱宁如寄的手,但宁如寄是有备而来的,哪里容得他反应,就在他把脚抽出去的瞬间,她也顺势把他的鞋子给拽了下来。 “咚”的一声,晋安因为用力过猛,跌坐在了地上。卫甄愣了一瞬,虽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却已本能地站起来,把宁如寄护在了身后。 晋安瞪大眼睛向宁如寄大声呵斥:“你放肆!把鞋拿来!” 宁如寄笑着退到了卫甄的手臂后面,把那只鞋拎在手里抖了抖:“那怎么行呢,这只鞋可是证据。不过话说回来,这只鞋似乎有些重了,里面该不会是有什么东西吧?” 一面说,一面拿着鞋用力往地上磕了几下,果然,鞋里塞着的棉布之类的东西,都被她一一磕了出来。这种在鞋子里衬垫东西而撑起不合脚的大鞋的法子,和宁如寄自己如出一辙,她太熟悉了。 “没想到仪宾你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会有这样一双小脚,这事说出去,倒真有些丢人。如果小的没看错的话,仪宾你的脚应该是六寸半的吧?” 宁如寄说着,和卫甄一起朝晋安的脚看过去,只见被脱了鞋子这只脚果然小得很,和另外一只大脚摆在一起,十分不相称。 晋安站起身来,迅速把袍子放下遮住了脚,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宁如寄咬牙道:“是又如何?与你何干,容得你这样放肆!十六叔,你的下人如此无礼,可别怪我替你管教!” 说着就准备向外面喊人,宁如寄忙抬手:“仪宾可能误会了,小的这可不是放肆,而是在寻找证据。” 晋安脸色铁青:“胡言乱语,这算什么证据!” “这当然是证据。”宁如寄把手里的鞋子丢在一旁,盯着晋安的脚下,缓缓道,“因为戏子的高胜的案子里,在现场也发现了一枚六寸半的脚印,和周元皓屋里的那个血脚印十分相似。而且,通过比对凶器和尸身上的伤口,我已经可以推断,这两个案子乃是同一人所为。” 晋安冷哼一声:“你的意思是,我就是凶手?” 宁如寄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不错。不过仪宾大可不要急着反驳,等小的把话说完,您再生气也不迟。” “好,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倘若有一个字不对,休怪我手下无情,到时候只怕十六叔也救不了你!” 宁如寄一听这个,立刻看了卫甄一眼,卫甄还她一个“放心,一切有我”的眼神,一面转头向晋安露出个冷笑: “这些年,还真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了,有意思不过有些狠话,到最后再说也不迟,你还是先老实坐下,听她说完。” 晋安脸上怒意大盛,但卫甄这样的态度,让他不得不收敛,最终他还是慢慢地坐回了椅子上,再没说什么。卫甄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双眼睛只瞧着宁如寄: “如寄,你说罢。” 宁如寄点点头:“那就先说周元皓的这个案子。现场来看,有九成的可能是仇杀,但周元皓为人低调,几乎从不与人相交,能和他有仇的,最多就是寺里的僧人们,但寺里却并没有什么人曾与他结怨。我也一直想知道,这样的一个落魄书生,他到底还会有什么别的仇家——直到我昨夜在停放周元皓尸首的大殿偶遇南平郡主。” 第16章 诛心玉簪(十六) 这话一出,晋安和卫甄的脸色齐齐一变。 卫甄瞪大眼睛:“你昨夜遇到了南平?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人去的!” “我也是偶然碰到南平郡主的。”宁如寄转向晋安,“我是因为睡不着,想再去看看尸首,至于郡主为什么去那里仪宾想不想知道?” 晋安暗暗咬牙,并不回答,但他的脸色却已说明了一切。 “倘若周元皓不死的话,这秘密本无人知晓。”宁如寄低声道,“郡主和周元皓自幼相识,两情相悦,若不是后来突遭变故,想来如今仪宾的这个位置,该是周元皓的吧?” 卫甄瞪着眼睛,看看宁如寄,又看看晋安。宁如寄说罢也望向晋安,语气十分笃定:“这一点,相信仪宾你应该也十分清楚。” 谁料晋安却立刻眯起眼睛,否认道:“我并不认得什么周元皓!” 宁如寄早就料到他不会承认,微微一笑,语气不急不缓:“仪宾当然不会承认认得周元皓,也不会承认和高胜是旧相识,但我是有办法证明的。” 卫甄听到这里,立刻坐直了身子,因为他知道,此刻就应该是宁如寄要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果然宁如寄微微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首先,周元皓死在仁清寺后的菜园里,通过现场查验,我得到的最终结论是,凶手进入菜园,不是通过菜园大门,也不是翻墙——而是郡主和仪宾所居住的后禅院的这道窄门。” “通过问话我又得知,在仪宾来敲过门后,到下雨之前,中间这一段时间院子里是没有人的。倘若有人借机从窄门进入菜园,一定就是在这个时候,但这个人会是谁呢?假设凶手既有可能是寺里的僧众,又有可能是后禅院的人,那么僧众的嫌疑只有两成,因为穿过后禅院去行凶,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剩下的八成可能性,都在这间后禅院里。” 晋安冷着脸默默听着,不发一语。卫甄神情专注,不时看看宁如寄,又看看晋安。宁如寄接着道: “通过对凶器的验看,我得知凶手杀高胜和杀周元皓的时候,用的是同一把刀,而这把刀其实是从高胜那里拿的。但很不巧的是,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因为高胜爱刀,曾专门花高价买来名匠特制的刀,这凶器就是其中之一。这把刀的刀刃与普通匕首不同,凶手根本不知道这一点,便拿来行凶,于是恰好给了我们可以把这两个案子并案的理由。” 宁如寄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晋安的脸,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只见他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跳,她的心下立刻有了计较。 “对这一点,仪宾似乎很意外?”宁如寄试探道。 晋安紧绷着脸冷笑:“你哪只眼看到我很意外?” “哦,既然没有,那小的就继续说。”宁如寄不急不恼,继续缓缓道,“从死者周元皓的死状来看,凶手下手既稳又狠,显然在后禅院之内,手无缚鸡之力的郡主其实是嫌疑最小的,加之我又意外遇到了郡主,得知内情,因此基本上郡主的嫌疑就已经排除了。” 晋安冷哼一声:“但我听说,现场发现了一枚女子脚印。” 宁如寄瞟他一眼:“周元皓身旁的那半枚六寸半的血脚印,是凶手刻意留下嫁祸给郡主的,因为整个仁清寺里,只有郡主的鞋子是六寸半的。” 晋安扯扯嘴角:“你如何就知道是凶手嫁祸,而不是南平真的去过那里?” “因为这脚印,找遍整个仁清寺,只有这半枚。” “她或许换了鞋子。”晋安眸色又暗又冷,谈起南平郡主时的语气也与之前截然不同,“捕快在寺里发现了一双带血的鞋子,不是么?” 宁如寄笑笑:“是,确实发现了带血的鞋子,和凶器一起被发现的,只是还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血衣。”宁如寄说着,一边直视着晋安的眼睛,“这是凶手另一个弄巧成拙的地方,他实在是该把血衣一起扔了的,不然的话,只扔鞋子,岂不是更容易令人怀疑是嫁祸么?” 晋安不说话,宁如寄继续盯紧了他:“既然是嫁祸,那就要问一个‘为什么’了。倘若是灵泉或是芳池,她们杀周元皓嫁祸郡主,似乎动机有点不明,但换做仪宾你,就合理得多了。” 晋安一挑眉,冷嘲道:“所以,你就是这样猜了半天,然后把罪名安到了我头上的?看不出来,十六叔手下的人,本事还真是大得很!” “你这话是连我一块儿骂了?”卫甄立时瞪了他一眼,转向宁如寄,“如寄你还有什么证据,一并说出来好让他听清楚!” 宁如寄点点头,也不管晋安还愿不愿意听,继续分析道: “既然郡主没有嫌疑,那么她所说的簪子丢失的事就是真的,龙头朝右的那支簪子,是郡主亲手送给周元皓的,而朝左的这支,却是昨日清晨莫名丢了的。至于簪子究竟是如何丢了的,这恐怕只有郡主身边掌管首饰的芳池最清楚了待会儿去问问芳池,想必她一定不能有仪宾你这样从容。” 芳池不过是个丫鬟,压力逼迫之下,她想隐瞒什么很难。 但晋安仍然不为所动,轻哼一声,坐直了身子:“我是清者自清。” 宁如寄不理会他,继续往下说:“凶手留下血脚印,还有那支簪子,目的都很明确,就是为了嫁祸给郡主。至于是谁跟郡主有仇,非要这样来陷害她,这事暂且不论,咱们先来看看前面高胜的那个案子。” “高胜的案子里,出现了两个人的脚印,从脚印大小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但对比我关于周元皓案子的猜测,一男一女的这个结论不一定就是对的。而且照理说,这两个案子不应该有所牵扯,但却偏偏都出现了两个相同的六寸半的脚印,这又是为什么?” 卫甄接口道:“莫非是陷害南平的那个人,也曾经在高胜的家里出现过?” 宁如寄心里一笑,这个家伙,居然还学会和自己一唱一和了,倒是长了本事。 第17章 诛心玉簪(十七) “确实只有这一个可能。但据高胜的师弟林小兰说,当晚只有那个神秘的刘公子留在最后,而这个刘公子,也极有可能会是杀害高胜的凶手——倘若他真是凶手的话,那他和郡主究竟有什么仇怨?” 宁如寄说着,话音顿了一顿,看向卫甄。卫甄立刻会意,忙像茶馆里那些热情的看客一般捧起了场:“对啊,到底什么仇怨?” “开始我也不明白,直到后来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高胜的金主儿刘公子曾经和他们这些戏子厮混过很久,但在一年前忽然就来得少了。而仪宾和郡主大婚也正是在一年前,而且据说仪宾似乎很讨厌听戏。”宁如寄眼里带笑,一边说着,一边又把目光落在了晋安身上。 看着两个人把案情当做说书一般轻松自在,晋安的脸上浮起恼怒的神色:“这话什么意思?因为我讨厌听戏,所以我便就是那所谓的刘公子?” 宁如寄勾起嘴角:“小的并没有这么说,毕竟仪宾你的长相,和那刘公子的画像也只是有三分相似而已。还有,我前面说的那些推论,其实有很重要的一点还没弄明白——” 卫甄忙问:“哪一点?” 宁如寄直直盯着晋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倘若仪宾你真的是凶手,那么这两个现场的六寸半的脚印,到底是怎么来的?” 话一说完,她和卫甄的目光不约而同都向着晋安的脚下瞟去,晋安自己也忍不住瞥了一眼,本能地把脚往回收了收。 卫甄抚掌一笑:“对,这就对了,这就全都说得通了,谁能想到,他的八寸鞋子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双小脚!” “让我来猜猜真相究竟如何——”见晋安的脸色已难看到了极点,宁如寄便干脆把所有的结论全都说了出来,“仪宾你天生一双小脚,为怕别人嘲笑,因此在鞋子里塞了东西,充做大脚,一直以来也没有人发觉。但这件事高胜却是知道的,并且他的家里还备有六寸半的女鞋,因为仪宾你爱唱青衣,那是他为你置办的行头。” “至于你为什么要杀高胜,应该是因为钱。一年前你与郡主大婚,便想和他断绝来往,但是他不知如何知晓了你的身份,以此为要挟,使你迫不得已一次次拿钱给他,包括那栋院子,也是你买给他的。后来你不堪其扰,终于动了杀心,案发的那天夜里,你见机会合适,便下了杀手。” “根据高胜的死状可以推断,你当时是趁他不注意,背后下的刀。恐怕他到死也不会想到,你竟然真的这么狠心!” 宁如寄语气笃定,仿佛当时亲眼瞧见了一般。晋安默默听着,不发一语,只紧咬着牙。 “你杀了他之后,发觉自己的鞋子踩到了血迹,就把鞋子脱了下来,换上了女鞋,但因为天色昏黑,走的匆忙,你踩进了那片缺了一块石板的泥坑里,留下了那半枚六寸半的脚印。” “杀高胜的时候,你是临时起意的,也没有察觉自己留下了那六寸半脚印的证据。而杀周元皓,却是你早已策划好的,为了嫁祸郡主,你甚至不惜指使芳池把那支龙头簪偷出来。我其实早该想到的,后禅院里四个人,你至少要防着三双眼睛,独自作案十分困难,有同谋就好得多了。芳池不仅帮你偷了簪子,还替你把风,让你有时间从容去杀周元皓。” “行凶之前,你先去敲了郡主的门,确定她已经从周元皓那里回来了,同时也是给芳池一个暗号。当时天色昏沉,雨却还没下起来,你穿着那双准备嫁祸的六寸半的鞋子,怀里还带着自己平日的鞋,行凶之后,你换上自己的鞋,回到厢房藏起血衣,再到前院把匕首和鞋子丢弃。” “然后你又拐到厨房去煮了一碗姜汤,这个时候雨下了起来,你在回来的时候遇到主持惠真,惠真把伞借给了你。”宁如寄顿了顿,“昨天我来询问你的时候,你刻意把遇到惠真的事告诉我,其实是为了让惠真证明你没有时间行凶。但说实话,当时我就没有在意这一点,因为周元皓是在下雨之前遇害的,不管你是不是去煮了姜汤,都完全有时间杀人。” 宁如寄一口气说完这些,终于停下来,幽幽叹了口气,阴沉着脸看向晋安,等他发话。 扪心自问,就因为她可以把晋安的所作所为全都推测出来,所以在说的时候她会觉得脊背生凉。那一碗姜汤,郡主不知是如何喝下的,她不知道在那个时候,自己心爱的情郎已经命丧黄泉,亦不知道这碗姜汤之上,就沾着她情郎的鲜血。 屋子里半晌无声,宁如寄和卫甄盯着晋安,晋安低垂着眼眸,片刻之后,终于轻声冷笑: “好一番精彩的推论,说的我自己都快要相信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只可惜,这一切不过都是你的猜测而已,没有丝毫证据。” 宁如寄淡淡回击:“我本来是什么证据都没有的,尤其是无法证明仪宾你和这两件案子都有联系,所以我今早才早早来拜访,为的就是看看,仪宾你是否,真的有这么一双小脚——” “有又如何?你所说的一切,都是污蔑!一个小小的书童,竟然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是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又说回了脚的事,晋安仿佛终于承受不住,一下子被点着了似的。他从椅子上猛地暴起,作势便向朝宁如寄扑来。 宁如寄的手立刻摸到了自己腰间的剑,谁知一旁的卫甄动作也很快,“噌”的起身,跨上一步就挡在了她面前: “我给她的胆子,你要如何?!” 一声厉喝,登时把晋安震在了当场。 他记得南平曾说过,庆王卫甄只是在传闻中随性霸道,其实为人最是温润谦和,他竟然也会有这样凌厉的一面?而且竟还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下人?一时间,晋安愣在原地,忘记了刚才要做什么。 第18章 诛心玉簪(十八) 宁如寄从卫甄背后探出头来:“长公主命我三日断案,仪宾莫不是忘了?况且清者自清,仪宾这样生气,倒叫小的觉得颇有深意啊” 晋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椅子上做好,收敛起神情:“不错,我是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最好了。”宁如寄挑挑眉,“而且仪宾你大人大量,想必应该不会介意小的在你屋里搜上一搜的吧?还有,待会儿我就让戏班的那些戏子过来认一认,是与不是,立刻便会见分晓,倘若不是,仪宾再怪罪小的也不迟。” 宁如寄语气看似客气,然而话锋却忽然一转,“不过据我猜测,那个刘公子每次去的时候想必都精心装扮过,样貌可能不太一样。但是不要紧,无论变成什么样,声音总归是骗不了人的,他们想必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到时还请仪宾配合才是。” 说罢再也不看晋安,转而扯了扯卫甄的袖子,卫甄会意,立刻牵起她的胳膊,一起踏出了门。 “得找人看住他。”走到院子里,宁如寄轻轻挣开了他的手道。 “长公主走时留下几个侍卫,我去叫他们。” 卫甄到院外调了那几个侍卫进来,命他们前去守住晋安的屋门,并按照宁如寄的意思再三嘱咐,长公主到来之前,一定不许晋安出来。 侍卫们领命,各自站好,宁如寄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南平郡主的厢房。门窗依然是紧闭着,听不到一丝声音。 “郡主还好么?” 灵泉和芳池都站在门外,听宁如寄这样问,便都露出了忧愁的神色,芳池答道: “郡主夜里睡的不好,此刻还在补眠。” 宁如寄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扰她了。” 说着,拿目光打量了芳池一遍,只见她的眼圈也有些发黑,显然昨夜同样没睡好,方才晋安屋子里的异动她想必也听到了一些,此刻心里,必定也煎熬得很。 宁如寄在心里微微一叹,不再去瞧她,只嘱咐两人道: “待会儿长公主会来,你们照顾好郡主,不要出去。” 两人答应了,宁如寄这才和卫甄一起离开了后禅院。 日头渐渐升起来,后禅院的大门从两人的背后关上,卫甄忍不住回头看看,心里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此刻的后禅院看起来幽静安逸,但他们两个却知道,这院子里面的人个个心思深重,没有一个能够安宁。 “起的太早,倒是有些饿了呢。”宁如寄瞧着晴起来的天光,淡淡说了一句,打断了卫甄的思绪。 卫甄回过神来,看向她因为疲惫略有苍白的脸:“寺里的早斋似乎只有白粥,不如我们出去吃?” 宁如寄笑笑:“好,正巧我想吃前面街上的肉包子了。” “走,咱们这就去!” 卫甄说着,一把拉住她的手,向佛寺大门方向走去。宁如寄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把剑换到这边的手上:“案子的事,你没有别的想问了么?” “没有了啊,你不是都说的很清楚了么?” “但没有当场抓住凶手,我还以为你会失望。” 卫甄幽幽一叹:“他毕竟不是普通人,不论南平还是长公主,都不想把这事闹大罢。” “事实已摆在这里,不是他想不认就可以不认得。”宁如寄低声道,“我已经派人去叫那几个戏子了,倘若他不肯说实话,我就让他们指认。” 卫甄拍拍她的脑袋:“你这也算是给他留足了情面,我想他应该能想明白的。一切还是等长公主来了再说。” 两个人踏出了寺门,经过杏花林,一路朝前面的长街走去。晨光之下,盛放的杏花一朵朵挨挤在一起,开得既热闹又无忧无虑。 “如寄,你等我一下。”卫甄说着,抬脚向最近的一颗杏树跑去,摘了一朵花,回来塞到宁如寄手里。 “给我这个做什么?”宁如寄皱眉,她从来对一切花花草草都没有兴趣。 “你也该赏赏花的,你瞧这花开得多美——就像你一样。” 后面这句压低了声音,近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宁如寄脸颊上登时泛起一片殷红:“胡说些什么” 见她不说话,卫甄又道:“我是怕你还在案子里出不来呢!别想了,你已经做到了你该做的事,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我们都管不了的,就连我皇兄,贵为九五之尊,也是有太多无奈的。” 宁如寄把玩着手里的那朵花,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莞尔:“那就不想了,去吃包子吧。” 卫甄看她笑了,自己脸颊边也跟着浮起一丝笑意:“如寄,倘若你能换上女装,鬓边插上这朵花,一定很好看。” 宁如寄皱皱鼻子:“你话真多,再不去,包子就卖完了!” 等他们吃完包子从外面回来,长公主的銮驾早已到了,卫甄要去拜见,被灵泉拦住,只说郡主身子不适,长公主正在和她说话儿。 “南平怎么了?” “奴婢也不清楚。”灵泉满脸焦虑,“王爷您走了之后,仪宾说想要拜见郡主,郡主就进去和他说了会儿话,再出来的时候,就见郡主脸色煞白,差一点摔倒在地,奴婢赶忙叫人去找大夫,大夫倒说没什么事,只叫安心静养,然后没多久长公主就来了。” “那仪宾呢?” “仪宾他”灵泉露出一丝疑惑,低声道,“长公主也去和仪宾见了一面,出来之后,便说仪宾身子也不舒服,但是不许叫大夫去瞧他。” 宁如寄心底一沉,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她忍不住插口道:“他就一直待在房间里?” “是的。” “咱们怕是来晚了。” 宁如寄说着,抬脚便往晋安的厢房奔去。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然而门开之后,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地的鲜血—— “明之哥哥别看!”宁如寄本能反手,一把将跟在后面的卫甄用力推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如寄,如寄!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卫甄在外面拍门,宁如寄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晋安自尽了。 他摔破了茶杯,用碎片割脉自杀,血流了一地,人早已气绝。 第19章 诛心玉簪(十九) 晋安就坐在刚才说话的那张椅子上,安静地了结了自己。他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那双并不合适的鞋子也重新套在了脚上。 一瞬间,宁如寄的脑子里很乱。 从心底里,她早已想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晋安少不得会落得一个“死”字,只是没料到竟会这么快。或者说,长公主的出手实在太快。 长叹一声,面对着一屋子的死寂,宁如寄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门外卫甄敲门声越来越厉害:“如寄,如寄你怎么样了!你出声啊如寄,长公主派人来问晋安此刻如何” 听到这话,宁如寄终于回过神来,她毕竟跟在卫甄身边五年了,对于长公主这样询问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沉默了片刻,她打开门走了出去,卫甄一把抓住了她: “如寄——” “我没事。”宁如寄说着,转向长公主派来的侍卫,一字一字缓缓道,“仪宾突发急病,已经薨逝了。” “什么?!”卫甄惊得张大了嘴,那侍卫却没有丝毫犹豫,小跑着到对面去报告长公主了。 “这里没什么事了,咱们走吧。”宁如寄说着,拉着还在发愣的卫甄离开了。此刻不必去和长公主辞别,长公主只忙着安慰南平郡主,想必也没空见他们。 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其实很容易推测。根据灵泉的话,他们走后,晋安想必是向南平郡主坦白了一切,只是不知道南平郡主是如何回应的,长公主到来之后,南平郡主想必是把一切全部告知了,而长公主对晋安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至于让晋安自尽的意思,到底是南平郡主的还是长公主的,亦或是晋安自己的,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事情一旦败漏,他就必须快点去死。 晋安既然敢动手杀人嫁祸,又怎肯轻易赴死,死前想必也是挣扎了一番的,但好在他还算聪明,及时了结了自己,也保住了皇家的脸面和他晋家一家,而宁如寄收尾也收的十分妥当,这件事,至此应该就算了结了。 “晋安他死的很难看?”回到客房门口,卫甄试探着问。 “也不是很难看,就是流了很多血,怕你瞧了害怕。”宁如寄语气十分淡然。 “哦,我还以为”卫甄定了定神,讪讪一笑,“你,你有很久没有那样叫我了。” 原来他是在纠结刚才那个称呼,宁如寄心下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十分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纯属口误而已。我要回去歇一会儿,你自便吧。” 说罢也不等他反应,转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因为昨夜睡的少,刚倒在床上,她就沉沉睡了过去。梦里隐约回到了五年前,她刚刚来到庆王府的时候,还记得初见面的那天,他笑着对她说,可以叫他“明之哥哥”。 又回忆起那些日子,因为思念父亲,她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逃跑,但每次都被他轻松捉回。有一次她不小心跌进了冬日结冰的池塘,冻得发起了高烧,他就一直守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不断地说着“如寄别怕,明之哥哥在这里” 但她终将是要离开的,即便在梦里,宁如寄也清清楚楚地明白着这个事实。耳边传来轰然的回响,似乎是极远处的钟声,一声声敲在她心上,不断提醒着她,一定要远离她的明之哥哥,因为他们,终究不会有结果。 “明之哥哥”宁如寄喃喃呓语,翻了个身便醒了过来,一抹额头竟然全是汗。 仔细一听,这才明白,原来梦中的回响,其实是大门外传来的急促的敲门声。 “宁小官!郡主想见你一见!” 听声音似乎是灵泉,宁如寄连忙爬起来开了门。 “宁小官,快跟我去吧,郡主在等着你呢!” 宁如寄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问:“长公主呢?” “已经回府了。” “郡主不回府么?” “正打算走。郡主说临走之前,还有话想跟宁小官说说。” “好,我这就去。” 收拾妥当,她不忘回头瞧了瞧卫甄的屋子。那边门窗紧掩,寂然无声,想必他应该是睡熟了。 就让他安心睡个好觉吧,宁如寄想着,跟随灵泉朝后禅院走去。 郡主的屋子里比晋安那里还要阴暗,当中又有帷幕遮挡,宁如寄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瘦弱的影子坐在那里。宁如寄进去行了礼,郡主示意她坐下。 “叫你来是为了给你这个。” 郡主挥挥手,灵泉拿来一个盒子交给宁如寄。 “长公主赞许你破案有功,赏赐你的,拿着吧。” 宁如寄拜谢,接到手里随意掂了掂,里面沉得很,想来应该是些金银之类的赏赐。 “郡主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唔。”南平郡主低低应了一声,好似全无力气,之后久久没有说话,宁如寄默默坐着,想等她再说些什么。 “你还有话要问我?”南平郡主终于又开口。 “郡主您,能再跟我说说案情么?”虽然知道这时候再提这事不太合适,但她真的还有一些地方不甚清楚。 “他说,你所说的一切,如同亲眼所见”南平郡主似是料到她会问这个,低叹了一声,缓缓道来。 原来晋安不仅会唱青衣,模仿女子声音亦惟妙惟肖,当时就是模仿了郡主的声音,才敲开了周元皓的门。而芳池则早已于晋安,郡主和周元皓有染的事是芳池告诉晋安的,那簪子也确实是她偷的。 在郡主离开之前,晋安还说起了自己杀人的动机。他说他确实是不想再和高胜有所纠缠,亦不愿属于自己的南平被一个落魄书生抢去。 但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恐怕只有晋安自己清楚了,至于南平郡主信与不信,宁如寄也猜不出来。 辞别了郡主,宁如寄回到客房,卫甄已经睡醒起来满院子找她了。宁如寄简单地跟他解释了一下,卫甄终于长舒一口气: “南平走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吧?” 宁如寄立刻双手赞同:“回,赶紧回。若不是为了破案,这种每天只能吃青菜白粥的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呆!” 第20章 诛心玉簪(二十) 日子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临潼郡王因为南平郡主的事心绪消沉,也没工夫陪卫甄玩了,于是卫甄干脆整日和宁如寄黏在一起,这让宁如寄觉得不胜其烦。 郡主府那边每天都有消息传来,卫甄会每一条都原封不动地复述给宁如寄听。 仪宾晋安因为急病而亡,丧礼办的十分仓促而简陋。 郡主身边那个叫芳池的丫鬟夜里不小心坠入荷花池淹死了。 晋安的父亲吏部侍郎因为被人弹劾而降了职。 郡主伤心过度,整日闭门不出,唯有长公主偶尔和她相见。 “如寄啊,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卫甄十分认真地问道。 “什么问题?” “晋安一双小脚,按理说,南平不会不知道吧?” “这个问题有点意思。也许就像你说的,没有真心就未必在意,或者即便知道,她也不会告诉别人,毕竟她一直觉得自己愧对晋安。” “只是她却没想到,晋安不光杀了周元皓,还嫁祸给她。”卫甄长长一叹,“那么你说,晋安的心里,究竟有没有南平呢?他杀周元皓到底是为了嫉妒,还是因为面子?” “你不是说只有一个问题么?这都三个了。”宁如寄白他一眼。 卫甄嘿嘿一笑:“你就说说嘛。” 宁如寄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你要是想知道,我倒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卫甄一听,连忙凑过来。 宁如寄亦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他,阴测测低声道:“那就是扒开晋安的心看一看。” 果然不出所料,卫甄登时唬了一跳,一蹦三尺远:“哎呀如寄你” 宁如寄得逞地笑起来:“老吴头儿跟我约好,今晚请我在醉云楼吃饭,你就别等我啦!” 说罢转身出了门,把想跟着一起去的卫甄远远甩在身后。 往醉云楼去,要经过六扇门,宁如寄骑着马,走到六扇门门口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放慢了速度。 “六扇门”顾名思义,就是六扇大门,门上没有任何牌匾,但那漆黑高大而肃穆的门扇,叫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生敬畏,因而这条街普通百姓都是远远地避开,从不从这门前经过。 宁如寄打马经过了六扇门,目光从那六扇黑漆大门,移到了门前的告示牌上。 告示牌就在竖在大门的右侧,一块不大的木牌,因为年代久远,被风雨侵蚀之后显得十分破旧。上面贴着几张通缉令,也因为时日长久而一片斑驳。 六扇门的通缉令不同于别的衙门,这里通缉的全都是那些恶名昭著的江湖要犯,这些要犯个个身怀绝技,穷凶极恶,普通的衙门即使见到了也拿不下他们,因此才需要六扇门的人出马。 普通的百姓一般是不会对这些感兴趣的,他们有可能一辈子也遇不上一个通缉令上的犯人,但宁如寄却对这些通缉令再熟悉不过,这些年,她看的次数太多了。 那一张张通缉令,从左到右依次从新到旧,因此最右面的那一张是年代最久的,也是破落得最严重的。宁如寄不用看,就知道那上面所通缉的人是是谁,这些年来来往往,她早已把这些字都背下来了。 宁越,年四十,善使刀,永熙三年冬月廿九私放食人大盗于牢中,双双逃去无踪。此人入公门多年,心思缜密,极善伪装,有知其行踪而上报者,查证属实,即赏白银五十两。若有人将之擒获,无论死活,赏银五百两。 这张通缉令实在是太久远了,久得画上的面容都早已经斑驳不清。风呼呼地吹着,吹动那半落的纸令哗啦啦地响,他扭曲的面容也不停地消失出现,出现再消失。宁如寄很想上前去将之轻轻抚平,但是她不能,非但不能,而且她还应该远远避走。 幸亏她还有个庆王府书童的身份,否则她连在这里停留都不应该。 抖了抖缰绳,宁如寄打马离开了六扇门,继续往前走。 然而那个名字一旦出现在心里,还是让她忍不住一疼。不,他的名字本应该在六扇门嘉奖的书册上,而不是在这里。他们全都冤枉了他,他不是要犯,他是名捕,是惩恶扬善的英雄,而不应该是人人唾弃的恶贼。 但这么多年了,他却没有机会回来辩白,只能任由不知情的人们将这件事随意歪曲,编成段子流传到大街小巷,而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宁如寄却无能为力。 是的,那个通缉令上的叫做宁越的人,就是宁如寄的生身父亲。 虽然娘亲病死之后,父亲因为公务,一直没能在她身边陪伴,还一度把她放在别人家里寄养,但这不妨碍她崇拜他。 她总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这样那样的事迹,讲他有多睿智,从毫不起眼的细节里发觉蛛丝马迹,最后把凶手绳之以法。讲他有多英勇,单骑追击一千里,最终拿下了别人都抓不住的大盗。 在年幼的宁如寄心中,他就是她的英雄。即便她身为女子,但也曾暗下决心,将来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做一个名捕,挥刀问案,缉拿凶徒,管尽天下不平事。 但这一切都在五年前戛然而止。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父亲忽然出现在她寄养的人家的门口,不由分说就要带她走,她甚至连平日最爱读的书都来不及拿,只带了自己随身的一把剑。 马蹄匆忙,趁着夜色,父亲把她带到一处府邸门前。看那府邸的巍峨气派,宁如寄便知道此间的主人不同寻常,谁知父亲却是有这样大的面子的,不仅敲开了门,主人还匆匆穿好衣衫,赶来相见。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卫甄。 消瘦而颀长的身姿,面如美玉,尽管睡眼惺忪,眸子里却清亮无比。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他对自己的父亲竟然毕恭毕敬,仿佛一个潜心求教的学生对自己的老师那般。但父亲却好像很匆忙,没有功夫和他寒暄,甚至什么原因都没解释,只是把自己交给了他。 第21章 诛心玉簪(二十一)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白衣清朗的少年,是新登基的永熙帝最宠爱的幼弟,庆王卫甄。据卫甄说,他曾经在一起骑马出去玩的时候,在山林间救过受伤的宁越,因此宁越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再次来找他。可能因为父亲觉得卫甄不同于其他的皇亲国戚,卫甄是个坦诚而守信的人,曾经帮过父亲一回,就会再帮第二回。 宁如寄用亲身经历证明了事实果然如此。 父亲临走,曾嘱咐卫甄一定要保护好她,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能让她出去找他,要等他回来接她才能离开。倘若他回不来,就让她一辈子跟在卫甄的身边,无论什么名分。 这些话他们是背着她说的,她毫不知情,而且她当时一度以为,父亲不过遇到了的格外难缠恶贼,无法分心保护她,才想到这个法子。而他则会像从前无数次一样,消失许久,而后突然有一天一身伤痕地回到她身边。 但这次并没有。 父亲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毫无音讯。开始卫甄管她管得很严,她几度设法逃跑,都被他捉回。一年之后,她开始慌了,央求卫甄带她去六扇门询问,谁知到了门口才发觉,他的父亲早在半年前,就从人人传颂的天下名捕,变作了私通要犯的叛徒。 那天她什么都没有说,跟着卫甄乖乖回了府,之后再也没有惦记着逃跑的事,而是开始练剑,同时到处锻炼自己破案的本事,以求将来有一天,能够凭自己的力量还父亲一个清白。 宁如寄不是那些天真无知的小女孩,看到通缉令,她就已经明白了为何父亲会消失这么多年毫无音讯,也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卫甄在宁越第一次把她送来的那个雨夜,就已经料到,他很有可能是回不来了。 只是这许多时日的朝夕相伴,让他越来越无法说出实情,只好在她每一次有想离开的念头的时候,哄她说等到她及笄,他就放她离开。 然而宁如寄早已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他说过的话,只要不想承认,那就跟没说过一样。转眼五年过去了,如今她及笄也有几个月了,他每天都装作不知情一般,仍然如从前那样嬉闹玩耍,但宁如寄已经等不下去了。 一旦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她就必须离开。 醉云楼灯火通明,吴永修早已开好了雅间等着宁如寄,还点了宁如寄最爱的招牌红烧肉,她坐下没多久,菜就上来了。 红烧肉油光满溢,香气袭人,但破天荒第一次,宁如寄的心思不在这吃食之上。 “我让你帮我查的东西,终于查好了?” 吴永修连忙往怀里掏去:“宁小官的事我怎么敢忘,费了这么久功夫,终于全抄来了!” 宁如寄接过他递过来的字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 建德元年,由师傅钱中耀举荐,任五安府平福县寿石镇捕快。 建德二年冬,升捕头。 建德四年秋,调任平福县捕快。 永熙元年,升捕头。 永熙三年,调任云阳县捕头。 “关于蒋奇的都在这里了?”宁如寄看着最后一行,微微皱起了眉。 看前面的升任情况,这个蒋奇应该是相当厉害的,如今是永熙八年,五年过去了,他竟没有再升职么? 吴永修挠挠头:“不是没升职,而是后来的资料都没了。” “没了?如何没的?” “前年吧,吏部的档案房失了一次火,永熙三年后的档案都烧了个精光”吴永修面露难色,“宁小官你也知道,补档这事麻烦得很,弄了两年,才把朝中那些官员的档案补好,像蒋奇这种小吏,自然是留到最后补的,宁小官你催得急,我就先抄了这些过来” 宁如寄低眸瞧着纸上的那些字,缓缓道:“也就是说,永熙三年之后,蒋奇调往哪里,已没有人知道了?” “那倒也不是,地方上肯定还有他调任的记录,宁小官若要寻他,到云阳县一问便知。”吴永修笑道,紧接着话锋一转,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不过宁小官你为了学破案的本事,这么费力也是少见啊。” “钱中耀是六扇门名捕,找不到他,我只好找他唯一的徒弟蒋奇了。倘若能够拜钱中耀为师,也不枉费我这番功夫。” 嗯,当个捕快却是比当书童有前途,毕竟捕快年纪大了还能做捕快,但还没听说谁家要老书童的吴永修默默地想但也不一定,庆王爷可不是一般人啊,话说宁小官也是奇怪,都有了庆王爷这个靠山了,还非得巴巴地要学什么捕快,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宁如寄铁定会不高兴,吴永修也只好自己在肚子里咕哝一遍就完了。 “这回多谢你了,有机会我请你喝酒!”宁如寄晃晃手中的字纸,揣了起来,又嘱咐吴永修道,“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王爷,替我保密!” “是是,我肯定不会告诉王爷的。”吴永修满口答应,心里想的却是,倘若宁如寄自己悄悄溜掉去找蒋奇,那庆王爷肯定会杀过来唯他是问的,到时候可别怪他不顾这些年的情谊了,毕竟明哲保身最重要啊。 “那就好,菜都要凉了,咱们快吃吧!”宁如寄说着,给吴永修斟了一杯酒,便拿起筷子朝红烧肉夹去。 虽然跟老吴头儿也算共事许多次了,但宁如寄确实跟他没什么话好说,尤其是他那副把她当做半个庆王爷的毕恭毕敬的样子,让她无可奈何,因此这顿饭没吃多久就散了。 夜风寒凉,宁如寄回到庆王府,浑身上下已被冻得凉透,但一进屋门,她还是先点了灯,摸出那张字纸又仔细瞧了一遍。 老实说,其实今天宁如寄不是冲着这顿饭去的,她为的就是这张纸。 当年六扇门里有两大名捕,一个是她的父亲宁越,另一个名叫钱中耀。钱中耀和父亲是多年的知交好友,年轻时还是父亲的搭档,他们两人相交甚密。父亲失踪之后,宁如寄曾想要去问问钱中耀,却得知钱中耀已于永熙四年辞官,临走曾告诉同僚,他要去云游四海,从此便下落不明。 第22章 诛心玉簪(二十二) 因为怕父亲的事牵扯太多,宁如寄不敢去六扇门明着打听,只能悄悄查访。好在这些年也有了一些收获,钱中耀辞官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但他却曾收过一个徒弟,名叫蒋奇,在地方上任捕头,倘若能找到蒋奇,或许能够知道钱中耀的下落。 于是她就以“要跟名捕钱中耀学破案”的名义,拜托吴永修去调查蒋奇,但吴永修也不过是顺天府的一个小小捕头,要进吏部查找档案,也是相当麻烦的,于是拖了很久,她才终于得到了这些信息。 “永熙三年,调任云阳县捕头。” 宁如寄盯着最后一行字,心头微微一震。怎么会这样巧,许多事都发生在同一年? 永熙三年,怎会是如此多事的一年? “如寄,你回来了?”窗外蓦地响起卫甄的声音,宁如寄一怔,忙把字条团起来藏在手心里。 “唔,我要睡了,你别进来”她故作慵懒之音,实际心下莫名砰砰直跳。 卫甄果然听话,嘱咐她天凉早些睡,再没说别的就离开了。宁如寄暗暗松了一口气,把手心里的纸团拿出来,放在灯上烧掉。 睡是决计睡不着的,想了想,打开柜子悄无声息地收拾起东西来。 第二日天朗气清,因和人约好要去踏青,卫甄早早就起了身,收拾利索来敲宁如寄的门。谁知敲了许多下,才听到里面闷闷的声音传来: “头痛,你自己去罢” “莫不是昨夜酒喝多了?这个老吴头儿,竟敢灌你的酒!”卫甄顿时有些着恼,“我不去踏青了,给你找大夫来瞧瞧。” 说着就要往外走,宁如寄在里面嗔道:“不过是喝了几口酒,哪就这么娇贵了,你该去还去你的。” “可是你” “我睡一觉就好了,你去罢。对了,我听说南山那一带有许多卖竹编的小玩意儿的,你瞧见有好玩的,给我带回来几个。” 听她声音虽懒,但还是中气十足,况且少见地惦记着玩的东西,可见精神不错,卫甄这才放了心。 “那我去了,放心,我不多呆,替你买了东西就回来。” “唔,再废话日头就高了。” 她没好气地撵他,卫甄反而笑笑,带了两个随从就出了府。小院重归平静,宁如寄在屋里趴着门听了半晌,知道是真的没人了,这才打开门来。 初来王府时,卫甄本要拨几个丫鬟给她,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要女扮男装做书童,本身就是伺候人的,哪里还有要丫鬟再伺候的道理。也幸亏她这院里没有别的人,否则还真的不好溜走。 她借口要去追王爷,顺利从马厩牵出了自己常骑的马,走出王府大门,最后回头瞧了一眼,接着一抖缰绳,直接向城门奔去。 和卫甄一起出游的是几个少年得志的才子,一路上趁着春景吟诗作对好不热闹,独独卫甄因为惦记着宁如寄而有些心不在焉,这边景色再美,他也只想着快些去南山,买了东西就回家。 又等了半个时辰,卫甄的耐心终于耗尽,与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自己奔南山去了。到了那里,果然如宁如寄所说,有许多卖竹编东西的摊子。山民心灵手巧,用竹条编出各种精巧玩意儿,卫甄买了几样新奇的,临走时又看中一只小巧可爱的兔子。 宁如寄属兔,而前些日子她生辰的时候,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并没有送礼物给她。 她已经及笄了啊——卫甄拿着那竹编的兔子默默地想——是大姑娘了可以嫁人了。 因为曾有过“及笄之后就可以随意离开”的约定,他一直装傻充愣,假作不知道她的生辰已经过了。好在这些日子她忙案子,似乎也忘记了,这让他不得不松口气。 但有些事不论早晚,总要去面对,她的心里挡着一扇门,门上打了个结,这个结一日不解开,他就一日别想真正走进她的心里去。 这个道理他十分明白,却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卫甄手里攥着这只竹编的兔子,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府,想送给宁如寄去看,但他却没想到,虽然他这一来一去只用了半日时辰,但还是晚了一步。 宁如寄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如同平常一样,只是桌上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我走了。 卫甄捏着那字条,愣愣地站在原地,屋子里还残留着独属于她的那种幽香,但是她的人,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这一去,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丢下那些买来送她的东西,卫甄骑马冲了出去,当他追到一条偏僻的窄巷,看到地上扔着的她平日所穿的衣服时,他才终于明白,这次离开,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她是早已做好了准备,不打算让他找到。 琢磨了片刻,卫甄调转马头,朝顺天府衙的方向奔去。 吴永修本来是打算遵守诺言的,但见卫甄总是挂着微笑的脸上此刻愁云惨淡,他顿时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一不小心就把宁如寄嘱咐不让说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从顺天府衙出来,卫甄又往六扇门拐了一趟,再出来时,身上已多了一面令牌。要来这个牌子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出门在外,有时衙门的牌子要比他这个王爷的身份好用得多。 但卫甄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安排好一切,离开王府要去追宁如寄的时候,六扇门里亦有人对他们的行踪上了心。 “庆王最近似乎对破案很感兴趣?” “回您的话,不是庆王,是他身边的那个姓宁的小书童。” “姓宁?”说话的人眉心一紧,眼眸微眯,“多大了?” “大约十四五岁。” “何时入的王府?” “五年前。” “永熙三年”说话的人抚摸着剑柄上的那颗稀有的蓝色宝石,声音亦同样冰凉,“跟去瞧瞧,若是他们想要翻旧账——就让他们,再也不能踏进京城的大门。” 第23章 窒息襁褓(一) 漆黑的夜。 天上有云,无星亦无月,整座云阳县城笼罩在一片幽深静谧之中,白日劳作的人大多都睡下了,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四下静极了。 云水街东头的一座小院里却还亮着灯。 “吱呀”一声,门开了,男人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女人赶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东西,一面递上热水,一面抱怨: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今天人多,就多卖了一会儿,这不,早晨宰的那半扇肉可都卖完了!” “那也得想着回家吃饭呐,菜我都热了两回了。”女人忙着去端饭菜,男人则洗净了手,悄悄掀起帘子,探头往里屋看。 女人在他背后轻笑:“两个小家伙都睡了,本还喊着要等你的,可还是耐不住困。” 男人也笑了,退出来在桌边坐下,喝下一口酒,刚要拿起筷子夹菜,忽然道: “哎,今天怎么这么静?隔壁王田莫不是转了性子?” “呸!”女人重重啐了一口,“那种杂碎,狗改不了吃屎的,能转了性子?今儿的这顿早打过了,方才我还听到孩子哇哇大哭,这会儿没音儿了,许是哄睡着了。” 女人一面说,一面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接连生了两个儿子,街坊邻居都夸她有福气,本来她还不觉得怎么,但和隔壁祝文月比起来,她还真就算是好福气了。 隔壁的祝文月就是个没福的,打从成了亲,竟连着生了三个女儿,上个月又生了第四个,却还是个女儿。她男人王田一听又是女儿,上去从产婆手里一把抢过,举起来就要摔死,幸亏产婆拼死拽住,祝文月又从床上爬下来跪着求他,孩子这才没死成。 街坊邻居轮番去劝,孩子终于留了下来,可祝文月却越发遭了罪。月子里别说伺候了,连口水都不给喝,只亏着周围的邻里,看这一母四女着实可怜,隔三差五端茶送水,凑合地让她出了这个月子,孩子也不至于没奶吃。 白日里有人照看,那王田不过是骂骂咧咧几句,可等到夜里没了人,他便愈发嚣张起来,整整一个月,没有一个晚上不动手打祝文月的。 那小女婴也不知是出生时受了惊吓还是怎么,与别的孩子比起来,哭的格外厉害。孩子越哭,王田就越生气,就越是又打又骂,于是孩子就越发哭得撕心裂肺。远了的人可能听不见,女人的家就住隔壁,每天都听得真真切切,打骂声和哭声混成一团,一天都不停歇。 开始的时候,女人还跑去劝过几回,那王田却发起疯来,险些对她也动了手,女人便再也不敢去了,每天被这些糟心的声音闹着,只是不住叹气罢了。 瞧着自家男人吃喝,女人又开始在心里胡思乱想起来,自家男人虽然嘴上说儿子闺女都一样好,可若是自己像祝文月一样生不出儿子,反而不停地生女儿,他不知会怎样对她?怕是绝不会对她像如今这么好了罢? 不知不觉男人吃完了,她还在发愣。 男人在她眼前挥挥手:“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男人抹抹嘴:“哎,你不觉得她们家孩子今天老实多了么?”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这都亥时了,以往这个时候,孩子应该一觉睡醒,哭着要奶吃了,今日还没动静呢。 “许是哭累了吧,那孩子不知怎么了,今天哭的特别厉害,我刚才听着心都揪起来了哎,当家的,你说他会不会对孩子动手了?” “别瞎操心,别人家的事,咱们管不着,赶紧洗洗睡吧,明儿个还要早起。” 女人愣了片刻,终于低头收拾了碗筷,等男人去睡了,她悄悄推门走到院子里,朝隔壁张望了半晌。那边屋里黑漆漆的,一丝声音也无,仿佛从来都没有过那个爱哭闹的婴儿一般。 带着满心疑惑,女人回到屋里躺下睡着了,这一夜很静,所有人都睡了一个好觉。 直到拂晓十分,一声尖叫打破了这宁静—— 云阳县城的城门在卯时打开,这里不是交通要道,来往的人不多,城门开启之前,只有十几个百姓等在外头。这里面有赶早进城卖货的小贩,也有进城去走亲戚的百姓,人们三三两两地说着话,谁也没有注意,身后不远处忽然多了一个少年。 少年身材瘦小,一身蓝色长袍显得格外宽大,头上的帷帽遮住面容,看不清长相,但一眼瞧去,周身浑然一股气度,让人只觉这帷帽下的人必是十分清俊。有瞧见他的人便忍不住猜测,这应该是个读书的郎君,然而再一瞧,这少年的怀里却还抱着一把剑。 一阵风吹来,吹起帽子上的遮盖,少年的真容这才露了出来。那帷帽下的面容果然俊逸清丽,不是别人,正是撇下卫甄,自己一个人悄悄出走的宁如寄。 终于到云阳县城了。宁如寄抬头望望城门,悄悄舒了口气。 一出京城,她就卖掉了卫甄的马,然后靠租马车,坐驴车,甚至骑牛,一路赶到了云阳县。这一路她可谓十分艰辛,为了逃避卫甄的追踪,她每天都要换一身衣裳,还要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甚至刚出京城的时候,还先向北行了一段,这才转而南下。 幸好一切顺利,眼看就要进云阳县城了,想来卫甄无论如何也追不到她了,除非吴永修出卖她。 不过就算他出卖了她,她也不怕,她把卫甄的马卖给了一个向北走的商队,以卫甄那个不会转弯的脑袋,一定会在向南和向北之间犹豫半天,然后循着马的气味追去,等到他追到云阳县,她估计已经离开了。 是的,她早就算定,蒋奇必定不会在云阳县城,只是去到了何处,得从云阳县查起罢了。 想到这里,宁如寄干脆便伸手把帷帽摘了下来。去掉了遮挡,顿时感觉清爽不少,不远处的百姓瞧见她清俊的面容,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个看起来很是轻佻的年轻人,瞟了她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睛,赖笑着凑过来:“小哥一个人呐?这么早,做什么去?” 第24章 窒息襁褓(二) 宁如寄瞧都没瞧他:“进城。” “我当然知道你是要进城了,进城做什么啊?”那人继续笑嘻嘻。 宁如寄心中冷哼一声,凉凉回道:“到县衙,找我爹。” “哟,你爹在县衙当差呢?正好我大伯也在,你爹是作什么的,我让我大伯多多照顾照顾!” 一般的百姓都不愿跟衙门的人有所牵扯,听到宁如寄提衙门,基本上都会识趣地闭上嘴,但眼前这个人显然不识趣,不光不识趣,他还觉得宁如寄是哄他玩的,因此也瞎编了一句,想要逗逗她。 宁如寄干脆换上了笑容,挑眉看着这个登徒子:“我爹他就是新上任的云阳知县,怎么,你想去衙门里坐坐,让我爹请你喝杯茶?” 那登徒子一愣,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她一眼:“真,真的?你爹真是知县?” “你不信?你瞧,那不是我爹派来接我的衙役么?”宁如寄说着,伸手往前一指,这时城门正好打开,她说罢便朝着其中一个守卫走过去,看样子是要上前去打招呼。 登徒子本来还想说什么,见这情形,吓得立刻住了嘴,再没胆子跟上去。谁知再抬眼时,宁如寄却已错过那个守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城门。 早在来的路上,宁如寄就已经听说,云阳县有一种非常有名的小吃,名叫桃花烧麦,因此她也早就打定主意,进了云阳县城,先去吃一顿,吃饱了才好有力气上衙门去找人。 县城里卖桃花烧麦的铺子很多,最有名的一家位于云水街,宁如寄顺着指引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这条偏僻的小街,却意外地发现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挂着桃花烧麦招牌的铺子也虚掩着门,宁如寄忍着肚饿左右观望了片刻,终于听到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哭泣声,她便立刻抬腿向那巷子里赶去。 周围的百姓们果然都围在这里,人们把小巷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神情凄恻地望着一户人家的院子,看来里面似乎是出了不好的事。 “这王田,可真不是个东西!那么小的孩子,他真下得去手!那可是他的亲闺女啊!”一个大婶抹着眼泪说道。 旁边一个大汉翻翻白眼:“亲闺女又怎么样,四个闺女呢,他哪个也不稀罕!你忘了这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他举起来就要摔死的事了?” “天杀的,叫官府把他抓起来,关到死!只是可怜了这当娘的” 大婶说罢,周围的人都露出一副赞同的神情。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小院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宁如寄听到有人在责骂,有人在反驳,还有女人一直在哭,然而这种小地方,邻里之间都是互相认识的,她一个陌生人贸然闯进去,似乎有些不妥,更何况面前的人太多了,以她这样的小身板,根本挤不进去。 正在犹疑间,忽听得一声呼喝:“差官来了!” 接着便有几个身着捕快公服,身材壮实的捕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驱散人群:“都让开啊,差官办案!赶紧让开!” 为首的捕头人高马大,围观百姓一见到他就立刻自动让出了一条路,宁如寄正好趁着这个当口,跟着捕快们走进了事发的小院。 还没进去,就先看到院子当中的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个裹婴儿的襁褓包袱,哭的都快没了声音。女人的身后站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女童,最大的有岁,最小的才两岁左右,三个女童紧紧贴在一起,带着惊恐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她们显然还都不太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太害怕了,因此躲在娘亲的身后。 宁如寄刚才听了外面人的议论,心下立时明了,这应该就是旁人嘴里的那一母四女了,但看那女人哭得伤心,难不成她怀里的小婴儿已经死了? 她们的对面,几个男女正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拉扯成一团,那男人双目怒张,满脸通红,看起来十分生气,见女人仍然在不停地哭,挣扎着过来要打她,被几人拽住,动弹不得。 “哭哭哭,你自己看不好孩子,孩子闷死了,倒来赖我!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跟着一块去死!” 旁边拉扯他的汉子怒喝:“明明是你喝醉了,脱了衣裳盖在孩子脸上,你闷死孩子,如今倒骂你媳妇!” 几个女人也骂:“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因为她又生了个闺女,你差点把孩子摔死,月子里你就天天打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就是!说不定你就是故意闷死孩子的,那可是你亲骨肉啊,你真下得去手!你也配当人!” 宁如寄跟着捕快们进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只见那捕头大手一挥:“都别吵了,出了什么事,一个一个说!” 拉扯的几个人这才松开了手,争先赶上前来说起事情原委,外面的人见捕快到来,也都纷纷挤进来看热闹,小小的院子里顿时挤满了人,一时间倒也没有人注意多了宁如寄一个。宁如寄便捡了一个又不起眼又能看得清院子里状况的地方站着,等看这捕头怎么处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那捕头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方才被众人拉住的男人名叫王田,是这家的男主人,有一身做木匠活的手艺,平日以给人做木工为生。地上坐着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也是四个女孩的母亲,名叫祝文月。 据众人说,王田娶了祝文月之后,一直想让她生个儿子,好替王家继承香火,谁知祝文月连着生了四个却全都是闺女。最小的,也就是刚刚死去的这个女婴,出生才刚刚一个月,刚出生的时候,王田因为又是个闺女,一气之下差点把孩子摔死。还有人说,王田爱喝酒,喝了酒就动手打祝文月,月子里还不给她饭吃。 总之邻里七嘴八舌,几句话就把王田说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那王田气不过要反驳,却被捕快瞪起双眼,一声怒吼给压了下去: “废话少说,就说孩子到底是不是你闷死的!” 第25章 窒息襁褓(三) “不是我!我喝完酒回来,躺下就睡着了,是她,她没看好孩子,捂死了孩子,怎么赖到我身上!”王田吼道。 捕头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不是你?不是你,你的衣服怎么在孩子头上?!我看就是你捂死了孩子,走,跟我去见县太爷!” 不由分说,上去揪住了王田的胳膊,扭到背后,就把他往大门外推,嘴里一边还骂着“最恨你们这些打女人的王八蛋”“打自己老婆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老子去抓贼人”。 众人听着这话,立时纷纷附和起来,那王田虽然也有一把力气,但哪里是这人高马大的捕头的对手,三推两推就被推着走了出去。 有几个人前去搀扶祝文月,还有帮着照顾那三个女童的,众人闹哄哄地一起出了门。宁如寄留在最后,把这间小院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跟在众人的身后也向衙门走去。 来之前宁如寄打听过,云阳县的刘知县其实已经在这里连任了两届,六年都窝在一个小小的云阳县,可见他的能力确实不怎么强,而百姓们对他的评价也十分一般,不知道这样的官员,遇到命案会如何审。 云阳县不大,县衙也不远,众人很快就走到了县衙大门口。因为县衙里面地方太小,所以捕快只放了事主一家,还有事发时赶去调停的那几个百姓进去,其他来看热闹的人都被留在了大门口不许进。 所幸县衙只有巴掌大,一眼就能看到大堂里面,宁如寄便挤到了大门口处,向里望去。只见众人进了大堂跪下,身着官服睡眼惺忪的刘知县走上前来坐定,“啪”,惊堂木一拍,喝问道: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王田夫妇和几个邻里便报了姓名,也把今早事发的经过说了。 “我昨天喝了点酒,回来的晚,到家就睡下了我是被她哭声吵醒的”王田说。 “夜里孩子还好好的,早晨醒来,我就瞧见他的衣服盖在孩子脸上”祝文月哭。 刘知县眉头一皱,厌恶之色十分明显:“王田,你说,是不是你用衣服捂死了你女儿!” 王田一听刘知县这样问,连忙喊冤:“我明明脱下衣服放在凳子上的,怎么会跑到孩子脸上?定是这女人自己捂死了孩子,倒来诬赖我!知县大老爷明察!” “啪!”刘知县猛地一拍惊堂木,“你放——你满口胡言乱语!本县还从未听说过亲生母亲捂死自家孩子的事!” 王田小声反驳:“那草民也没听说过亲生父亲捂死自家孩子呢。” 这句话顿时把刘知县惹火了,干脆连案子也不审了,直接抓了白头签往地上扔:“你这刁民,不打不会招,来呀,给我狠狠打!人人都说你曾要摔死孩子,你还敢狡辩?!” 几个衙役上来按住了王田,噼里啪啦就打了起来,身后围观的百姓有看得发懵的,也有拍手称快的,宁如寄默默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她本以为问过情况之后,应该是找仵作查看尸体的,谁知刘知县脾气如此暴躁,直接就动起手来了,不过打打也好,看这王田的德行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就权当是替祝文月打的吧。 打了二十棍,那王田终于老实了,只趴在地上“嗷嗷”直叫。他也再说不出什么狠话了,只喊着:“摔孩子是我不对,可我后来想通了,孩子真不是我捂死的啊我回来的时候才刚五更天,为怕吵醒孩子,我还是摸着黑进的门我明明摸着凳子,把衣服放凳子上了啊,千真万确我也不知道那衣服怎么就到了孩子脸上了” 刘知县完全不理他的话,只冷笑道:“作奸犯科之人,从未有自己肯承认的,我看你也是不打不老实,再打才能招!” 说着又要下令再打,这边宁如寄已看不下去了。再这么打下去,势必要变成一桩冤案,尽管这王田不是什么好人,但于她本心,却不能看着事实掩盖而不管。何况她也正愁如何进入县衙去打听蒋奇的事,这正好是一个契机。 于是在知县的红头签再次举起来的时候,宁如寄跨上两步,斩钉截铁道:“草民以为,知县老爷应先验尸才对!” 一语既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往她身上看过来,县衙里一时莫名静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刘知县先反应过来——门口站着的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子,好像是在教他该如何审案? “你是什么人?敢在公堂之上胡言乱语?!”刘知县声音很大犹如雷震。 宁如寄答得不紧不慢:“回大人的话,草民并不在公堂之上,草民在公堂之外。” “你”刘知县看了看,不由愣住,这小子说得对,他确实不在公堂之上。看这小子打扮得奇奇怪怪,没想到嘴也是相当厉害,竟让他无言以对。 “啪!”想来想去,刘知县还是决定先给自己壮壮气势,于是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但是本县在公堂上!” “那知县老爷更应该按规矩审案才是。” 宁如寄说着,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京城里的大小官员要是敢这么审案,早就被御史台一本折子参回老家去了。还有,他们审案的时候若有她站在旁边,看着卫甄的面子,哪个不得对她笑脸相迎,最起码也得审一句就看一下她的脸色,对她说的话,还真没几个敢质疑的,更别提拍桌子瞪眼睛了。 唉,果然出了京城就再也不能横着走了啊。 宁如寄暗觉遗憾,更让她懊恼的是,卫甄的名字一旦在心里出现,就如同悉心保护着的河堤突然缺了一个口,滔天的洪流顷刻就冲破了所有防线,让她在这关键的时刻忽然就失了神。 好在刘知县的呼喝很快把她拉了回来。 “本县还用不着你来教,你是什么东西?!” 宁如寄懒得跟他废话,她时间不多,得赶快解决了赶快走才行。于是她定定神,走到了大堂门口,朗声道:“我是来帮大人您破案的,待我破了这案,知县老爷再骂我也不迟。” 第26章 窒息襁褓(四) “破案?就你?会破案?”刘知县满脸不信加鄙夷,就差没有从堂上走下来,围着宁如寄“啧啧”转圈了。 “大人若不信,大可让我一试。倘若我破不了案,任凭大人处置。” 处置是肯定要处置的,刘知县心下暗道,但此刻的情况该如何应付?倘若把这小子立刻轰出去,也免不了被人非议他不会断案还听不进别人劝阻,何况案子还没问清楚就先打人,却是也不合规矩,唉,这可真让人头疼。 不如,就依了他,让这小子来破案?嗯,这样也好,倘若破不了再治他的罪不迟,若是破得了,说不得还能得个知人善任,礼贤下士的美名? 天人交战一番,刘知县终于有了决定,于是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清清嗓子道:“好,就依你,本县倒是要看看,你这后生,倒如何能破得了这桩案子!” “多谢大人。”宁如寄在门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走进大堂之中。 先前她就已经跟随众人在王田夫妇家里听说了大致经过,刚才几人又复述了一遍,因此口供她就不需要再问了。此刻她心中有一个疑惑,必须要验尸才能知道答案。 于是她径直走到祝文月面前,沉声道:“我要看看孩子。” 祝文月的眼睛因为哭泣肿得几乎睁不开,她愣了一愣,抬头瞧了瞧宁如寄,这才点点头,慢慢把襁褓打开来。孩子的脸一露出来,祝文月的眼泪也立刻跟着又下来了,只见她感觉用手捂住嘴,背过身去,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宁如寄见状,便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 按理说,验尸这活本该是仵作干的,但一个捕快想要又快又准地破案,还是什么都要懂一点的。 年幼的时候,宁如寄也曾听父亲讲起验尸的一些方法,但那些都十分琐碎,也没太大用处。进了庆王府之后,宁如寄找机会拜了衙门里的一个老仵作为师,专门学了一年的验尸本事,到如今,她自问即便没有仵作帮忙,自己一个人也是足以通过验尸破案的。 女婴接到手里,宁如寄转手把她放在地上,将整个襁褓摊开,让女婴的尸体彻底暴露出来。 用手一摸,便觉女婴全身僵硬,这种情形师傅曾讲过,叫做尸僵,是人死后都会出现的样子。女婴的腰背部和四肢下侧,有暗紫红色的斑块连结成片,这叫做尸斑。 通过尸僵和尸斑,可以推断死者死去的具体时辰。这算是仵作的基本功,宁如寄对这种基本功还是相当熟练的,一看一摸之下,便立刻知晓了这女婴究竟死在什么时候。 再细看各处,因女婴是被捂死的,是以口唇和肌肤都呈青紫色,但两侧脸颊却十分苍白,一眼瞧去界限明显,让人颇觉怪异。宁如寄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来,到那苍白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看到这里,上面的刘知县终于坐不住了,咳嗽了一声,站起身走了下来,在宁如寄身边站定。 “你这后生,看出什么来了?” 宁如寄站起身来,朝刘知县拱了拱手,又向王田夫妻俩扫了一眼,才十分缓慢又笃定不疑道:“草民看出来杀死这女婴的凶手,并非她的父亲王田。” “什么?不是王田?!”在堂外看热闹的百姓们最先惊叫起来,“怎么可能,王田可是要杀他闺女的啊,不是他会是谁?” “知县老爷都打他板子了,怎么可能不是他?这年轻人,到底会不会断案?” “咱们县太爷就是好脾气,不知从哪跑来的混小子,还让他在公堂上胡闹!” 刘知县顿觉十分尴尬,连忙咳了一声:“你,你说不是王田,有什么证据?” “草民有证据。”宁如寄笔直地站着,虽然个头矮上一截,但气度不卑不亢,让人不知不觉就认真听起她说话来。 “经验看,这女婴死于夜半三更十分,有尸僵与尸斑为证,知县老爷若不信,可招仵作前来再验一遍。” 听她说的这样笃定,刘知县还哪有不信的,他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顺着宁如寄的话说了下去:“嗯,死于夜半,那又如何?” “但王田方才供述,他五更十分才回到家中,这与事实明显不符。” 刘知县这才恍然,连忙转头喝问:“王田,你说你五更才回到家中,可是事实?!倘若敢欺瞒本县,立刻棍子伺候!” 王田本来就趴在地上,听了这话,连连扣头:“草民不敢欺瞒大人,草民确实是五更十分回到家里的,有一同喝酒的人为证。” 刘知县本来算是半问半吓唬,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一时有些愣了,宁如寄见状,低声道: “是谁和你一同喝酒?可叫来询问是否属实。” 王田便立刻报了三个名字,刘知县这才又再次反应过来,连忙叫捕快前去找人。因为县城并不大,出了这样的事,很快大街小巷就都传了开来,昨晚和王田一同喝酒的几个人也知道了这件事,并还有赶来看热闹的,因此不费什么力,捕快就把这三人给找齐了。 经过对三人的询问,三人一致供述,昨晚他们四个人是在其中一个人的家里喝酒的,整整喝了一宿,到快五更的时候,他们觉得还未尽兴,唯有王田似乎有些酒醒,忽然惦记起家中的老婆孩子来。 这时正好打更人打着五更的梆子从外面走过,王田就推脱说天太晚了,必须回去,就摸着黑回家了,他走后,三人还狠狠嘲笑了他一番。 三人供述完,大堂上有片刻的寂静,再傻的人到了这时候也应该能明白了,孩子是半夜死的,王田五更才回家,说王田捂死了孩子,那是不可能的。 第27章 窒息襁褓(五) “哦,那这么说,还真不是王田了”刘知县忍不住喃喃道。 但这话说出来,也立刻就明白自己打错了人,不由尴尬得脸色一变。宁如寄在心里一笑,这个知县老爷倒是挺有意思,脾气虽暴躁,认错却也痛快。 刘知县见宁如寄看着他,连忙咳了一声:“那你说,不是王田,会是谁?” “是谁,还得从这个印记说起。”宁如寄指着女婴嘴上那片苍白,缓缓道。 “人死之前,倘若有东西压在身上,被压的地方就会出现一片苍白,死后也不会恢复,因此能轻易区分。这女婴的口唇处,明显是有人曾用手捂住她的嘴,导致她窒息而死。”宁如寄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 刘知县讶然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女婴是被人故意捂死,而不是被衣服捂死的?” “不错。” “唔”刘知县皱眉想了想,回头看向王田,“这,莫非是有人嫁祸?” 宁如寄点点头。 “倘若是嫁祸,那会是谁”刘知县说着,目光便和宁如寄一道,转向了祝文月。那祝文月本来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女婴,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猛地抬起头来。 宁如寄盯着她的眼睛:“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这个婴儿,有多大了?” 祝文月低低回答:“孩子,已经四十天了” “这么说,孩子应该还在吃奶,对不对?” 这话一出,堂里堂外的人都朝她投来疑惑的眼神。这说的不是废话吗?这么小的孩子,当然是在吃奶了! 宁如寄不理会别人的目光,继续道:“据我所知,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吃一回奶的,我说的可对?” 祝文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白日如此,夜里应该也是如此,对么?” “对。” “倘若孩子很久没吃奶,会不会哭?”宁如寄一字一顿,祝文月似乎被她看得不自在,慢慢地低下了头去。 一旁的刘知县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接口道:“孩子没奶吃,当然会哭了!” 大堂外看热闹的街坊们也插嘴道:“他们家的孩子本就哭得比别人厉害,更别说没奶吃了!这小官人,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如寄淡淡回道:“我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孩子三更就死了,王田五更才回来,中间这两个时辰,孩子没吃奶,却不哭也不闹,作为孩子的母亲,难道就一点也不觉得蹊跷?” 这话一出,顿时满堂哗然,有聪明的人立刻就听出了关键所在,连连称是。刘知县也恍然道:“对啊,孩子就算不吃奶,也会便溺,怎可能不哭闹?” 祝文月登时愣在当场,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而宁如寄目光炯炯,似乎要把她看透一般,她忍不住别开头去,但宁如寄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祝文月,我在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祝文月的嘴唇抖了抖,半晌,终于低低回答:“我,我白日里太累了,睡得太死,没有听” “不可能!”宁如寄立刻截断她的话,“来之前,我已经看过了你们家,你们家的院子里干干净净,根本不像是有四个孩子的家。你的三个大孩子,身上的衣服虽然旧却不破也不脏,可见你这个人必是十分勤快,即便你丈夫经常对你打骂,你还是会把家收拾得妥妥帖帖——” 宁如寄的话立时得到了外面街坊邻居的赞同。 “由此可见,你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也都十分上心,你的小女儿才刚刚出生四十天,按理说你应该格外照顾才对。她两个时辰没有动静,你这个做母亲的早就该醒来瞧瞧是怎么回事了,可为何,直到天快亮时你才发觉孩子死了?” 祝文月看了看宁如寄,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宁如寄也并不期待她说什么,蹲下身来,指着孩子的脸继续道:“再看孩子脸上的这片苍白,大家可以看看,这块苍白像什么?” 刘知县立刻接口:“不是说了像手印吗?” 宁如寄点点头:“不错,是像手印,但这手印是谁的?大人您可以比对一下,这手印比孩子的脸大不了多少,在这里甚至还可以清晰的看到小指——” 刘知县忙凑过来,一看之下果然如此。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大人的手印,而是一个孩子的。” “孩子?” 刘知县左右看看,很快把目光锁在了王田家的三个女儿身上。 那最小的三女儿才两岁,没有这么大的手,大一点的女孩四五岁,正瞪着眼睛,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而最大的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她的手就刚刚好合适。见众人的目光一齐都盯住了她的手,她身子微微一抖,立刻把手往身后藏去。众人一见这情景,心中立时都有一个不好的猜想冒了出来。 宁如寄看了看这个孩子,正要说话,谁知祝文月却突然窜起来,冲到三个孩子面前,把她们都护在身后:“不,孩子是我捂死的,跟我的孩子们没有关系!”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片刻间,大堂中静的似乎连呼吸声都能听见。宁如寄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朝刘知县看过去,事到如今,不用她说,刘知县也应该知道该如何办了。 祝文月这样的表现已经足以说明,王田是被冤枉的,女婴的死跟他的衣服没有半点关系,反而当时在家里的母女四人才都脱不掉嫌疑。 在众人的注视中,祝文月最后的防线也崩溃了,她慢慢地瘫坐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28章 窒息襁褓(六) 大堂里谁也没说话,只听见祝文月撕心裂肺的哭声,哭了一会儿,她把孩子的襁褓抱起来,紧紧的搂在怀里,又接着哭。身后的三个孩子也跟着她一起哭,两个小的不明所以,只是看到母亲哭便也哭了,而最大的那个则一边哭一边抬眼看着周围的人,眼里满是恐惧和抵触。 王田看着这一切,愣了半晌,才指着她们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孩子到底是谁捂死的?别哭了!还不赶紧说清楚!” 说到最后,王田忍不住吼出声来,三个孩子吓得都是一个哆嗦。见祝文月还是哭个不停,王田不顾身上的伤,气的要爬起来去抓她,三个孩子顿时吓得赶紧往后退,宁如寄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她们前面: “你要做什么?这二十棍还没有把你打醒是吗!如今这样惨剧都是你一手造成,你可知罪?!” 王田愣了:“我,我有什么罪?” 宁如寄暗暗咬了咬牙,低声怒道:“倘若不是你一心想要儿子,而对你妻子又打又骂,你女儿又如何会去捂死自己的妹妹!” 这话一出,王田彻底傻了,方才那要打人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只见他愣了一愣,终于跌回地上,只剩了喘气的份。听到宁如寄的话,满堂的人也立时哄然议论起来,刘知县见状连忙走回座上,猛地一拍惊堂木: “祝文月,你从实招来,孩子究竟是如何死的?” 祝文月抱着孩子的尸体,双眼空空地望着前方,慢慢的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当晚,王田对她打骂之后就出去喝酒了,但孩子一直在不停地哭,祝文月哄了好久才终于把孩子哄睡,因为白日太累了,所以她自己也就跟着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她觉得好像有人进来了,睁眼一瞧,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大女儿正把手捂在小女儿的嘴上! 祝文月大惊失色,连忙去拉,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把手探过去,小女儿已然没有了气息,而大女儿也哇哇大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说,“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如果没有她,爹爹就不会打娘了,她死了,我们家就好了” 祝文月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昏死过去,但清醒过来后,她却忽然又冷静了,小女儿的死已经不能挽回,难道再把大女儿赔上?等到王田回来,若知道大女儿捂死了小女儿,还不知会怎么发疯! 思来想去,祝文月决定自己担下这件事儿,就把大女儿送回屋去,仔细哄睡着了。她睁着眼睛一直等到五更天王田喝醉酒回来,看到王田脱下衣服放在凳子上,祝文月忽然灵机一动,把那衣服拿来盖在了孩子头上,再等到天色拂晓,她才哭叫起来,招来邻里,说是王田失手捂死了孩子。 本来王田名声就不好,祝文月一哭,邻居们自然就相信了她的话,就连来到县衙,知县老爷也是上来就打了王田二十棍。 看到被打了二十棍之后王田痛苦的样子,祝文月还于心不忍起来,私心想着要跟知县老爷说王田也是失手,好好求求情,这事就这样算是过去了,王田既得了教训,也不会丢了性命,日子还可以照常过下去。 谁知半路里跑出一个宁如寄来,非要验尸,结果一验就验出了问题,两三句话就把疑点指出,让她不得不把大女儿害死小女儿的事实说了出来。 祝文月哭着说完一切,就低下头去再也没抬起来。王田听罢,呆愣了半晌,忽然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宁如寄微微摇头,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刘知县狠狠一拍惊堂木: “这会儿倒想起哭来了,打你老婆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哭?!这孩子虽然不是你杀的,但终归是你的错,这二十棍打得一点都不冤!本来本县还要再打你,鉴于你还要养活三个孩子,今天暂且放过你,回去之后自有邻里看着,你若还对妻儿不好,本官仍去拿你!” 王田哪里还敢说一个字,拜谢了刘知县,挣扎着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祝文月抱起襁褓里的女婴,带着三个女儿也一起走出去。走到大门口处,见王田一瘸一拐,还伸手去扶了他一把。 王田顿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襁褓里小女儿的尸体,又看了看后面跟着的三个女儿,见女儿们的眼里全是恐惧,看着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一般,王田的心顿时像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记。 “文月这,这都是我的错!”王田一把拉住祝文月的手,又大声哭了起来。 大门口站着的邻里们见此情状,不由得都唏嘘感叹,有心软的妇人早已跟着抹起眼泪来。 刘知县走下堂,颇为语重心长地对夫妻二人道:“为了不知有没有的儿子,就虐待你身边的妻子和女儿,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王田,这回你也知错了吧?命里有时终须有,无论儿子女儿,都是你的亲生骨肉,以后且好自为之罢!” 一番话,说的二人连连点头,外面的百姓们也都称赞起来,直夸知县大老爷明镜高悬,刘知县乐的合不拢嘴,半晌才摆摆手,让众人都散了。走回大堂来,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原来宁如寄竟还站在原地,根本没走。 “咳,你这后生,倒端的有些本事,三言两语就破了案子,不错,不错” 刘知县装模作样的夸奖了几句,再看宁如寄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下顿时一惊——这小子,该不会是想跟我要奖赏罢? “咳,本县要进去了,你们都退下罢。”刘知县丢下这句,再也不看宁如寄,转身就往里走。 谁知身后的宁如寄却忽然出声:“大人留步!” 刘知县心下大惊,非但不留步,脚下反而愈发加速,几乎小跑着往后衙中赶去,谁知还没走两步,眼前忽然一花,再定睛一瞧,宁如寄却已挡在了面前。只见她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肃然道: “大人,草民其实并非为了破案而来,草民是来找人的。” 第29章 夜半门声(一) 刘知县把这话听在耳里,心中想的却是:果然破案是有条件的,我还是快走的好! 但脚下一挪步,面前的宁如寄便也跟着他挪。他往左她也往左,他往右她也这人怎么这么烦呢?知县老爷的路也敢挡?会破案了不起么! 刘知县眉头一皱,正要思索如何甩掉她,宁如寄却又恭敬道:“大人,草民此番是想来找人的,不知大人可否能行个方便?” 刘知县愣了愣,这才仔细一琢磨她的话,忽然明白过来——哦,原来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找钱的!那就好,那就好! “找人?咳咳,你怎么不早说?就凭你帮本县破了这个案子,本县也会帮你的,说罢,找什么人啊?” 宁如寄见他终于松了口,便愈发慎重,又行了礼才低声道:“草民想找一个名叫蒋奇的人,他大概三十上下,五年前曾在云阳县衙做过捕头。” “五年前?五年前本县已经调到这里来了”这么一说,刘知县不禁摸着小胡子开始思索起来,很快就有了结果,“哦,我想起来了!蒋奇是吧?是有这么个人,做过捕头,但他第二年就调走了,调到——” 宁如寄心里一紧:“调到何处?” “调到”刘知县咂咂嘴,“调到何处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了,不过档案上肯定是有的,走,你跟我去查查就知道了!” “多谢大人。”宁如寄拱拱手,抬脚便准备跟着刘知县往里面档案房走。 谁知就在这个当口,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大堂门口。那人身形颀长,一出现便遮住了大半日光,在地上投下一个匀称修长的影子。他背对着光亮站在那里,乍一瞧看不清面容,但宁如寄只瞥了一眼,心就忍不住“咯噔”一下,恨不得立刻找个后门赶快溜走—— 怎么会是那个冤家?他怎么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来了! 众人也都惊觉门口忽然多了个人,纷纷看过去,那人却只瞧着刘知县,缓缓道:“档案房乃衙门重地,刘大人就这样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去,合适么?” 刘知县本来一心都在宁如寄身上,根本没察觉这人是何时出现的,而这人一开口就这般说话,明摆着是在指责他。他好歹也是堂堂一个知县大老爷,一大早连着被两个人挑了毛病,心里自然相当不痛快,于是当即便回道: “这云阳县是本县的地盘,在本县的地盘上,本县想怎样就怎样,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你是何人?何故闯入县衙?来人啊,给我把他拿下,审问清楚!” “是!”捕快们应声,作势就要扑过去抓人。 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宁如寄却仍站着不动,她看着门口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只在心里迅速权衡了一下是救他还是趁机溜走,最后选择了后者——只要捕快一动手抓他,她就立刻开溜,至于他嘛,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收拾,左右刘知县奈何不了他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宁如寄干脆别过头去,尽量不让自己的脸露出来,但这却并无多大用处,因为那人一进大门便早已经看见了她——他本就是来找她的,否则怎么一开口就破坏她的好事? 而他显然更是有备而来,没等捕快们动作,他就先从腰间摘下一块令牌,高高举起: “六扇门特使,前来云阳县办案。知县何在,为何不来相迎?!” 这话一出,连宁如寄都愣住了,六扇门特使?他哪来的令牌?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手中的牌子看过去,刘知县似乎是为了看清楚是真是假,更是不自觉地走了过去。看了半天,仍是将信将疑,不由道:“六扇门特使?你说是,你就是了?” 那人瞥他一眼,微微一笑,双颊上的一对酒窝愈发明显:“刘天朗,字月清,年三十有六,大名府清河县人,建德四年进士——” 他一字一顿,慢慢把刘知县的底细一一道来,刘知县的眼睛也跟着一点点地瞪大。宁如寄见此情景,心中不由默默一叹,这点小伎俩就被唬住了,这刘知县可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那人可是天生过目不忘的,说出来怕吓着你。 而刘知县心里想的却是,这些消息倘若在同僚那里,确实不算什么秘密,但普通百姓势必是不可能知道的。也就是说,面前这个面如朗月剑眉星目,唇边还带着一点点好看的酒窝的年轻人,必然来头不小。 莫非真是六扇门特使? 刘知县心中还在疑惑,那人又继续道:“你双门齿突出,当年殿试时还曾被先帝单独问起,可有此事?” 这话一出,刘知县心里顿时一惊,便再也不敢怀疑了。他天生一对大板门牙,当年殿试时,还曾被先帝笑说“吃东西好使”,当时在场的人除了当年的同僚,就是几位皇亲国戚,再没有别人,他连这个都知道,定是京中来的特使无疑了! “哎呀,特使大人,失敬失敬!有失远迎,是下官的罪过,下官的罪过!”刘知县连忙改了口,上去一把扯住那人的袖子,就把他往内堂里拉,“快请进来,让下官为你接风洗尘!” 宁如寄见此情景,不禁在心中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所谓六扇门的特使,虽然也是有品级的,但比刘知县也大不到哪里去,何至于这般殷勤?这刘知县也真是呵呵。 这边刘知县殷勤万状,但那人却似乎并不买账,只甩甩袖子,正色道:“接风倒不用了,本使还有事,来查些东西,查完就走。” “哦?不知特使大人要查什么?” 那人的目光往宁如寄这里瞟了瞟,又快速转了回去,好似从未看过她似的,只似笑非笑地说道:“查一个人,名叫蒋奇。” “啊?蒋奇?”刘知县不由朝宁如寄看去,宁如寄阴沉着脸不说话。刘知县有点发懵,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特使总比草民重要,他便连忙转过来躬身替卫甄引路,“好好,下官这就带特使大人去档案房查看。” “那就走罢。”卫甄悠然一笑,大步朝前走去。 经过宁如寄身旁时,他也目不斜视,还是刘知县忍不住顿了脚步:“那这位小官——” 那人笑道:“一介布衣,不知底细,不赶出县衙还等什么?” 刘知县一听,立刻命令左右:“没听见特使的话么?还不赶紧把这个小子赶出去?” 方才宁如寄刚刚帮他破了案子的事,好像被他全忘的一干二净,宁如寄气的一跺脚,仰头盯住那人,恨声道: “用不着赶,我自己会走!只是把我赶走了你可别后悔!” “我不后悔。”那人笑的愈发灿烂,脸颊上的酒窝里好似能醉人一般,“找不到蒋奇的下落,有些人更后悔。” 第30章 夜半门声(二) 尽管刘知县再三挽留,卫甄还是在查看完档案之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县衙,临走之前,刘知县抱住他的大腿,哭着喊着要他告知尊姓大名。也难怪,刘知县窝在这个小县城里好几年了,好不容易来一个上差,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放走了,那不显得他这个知县太无能了吗? 卫甄没办法,又不能直接告诉他自己姓卫,只好骗他说自己姓宁,那刘知县这才心满意足地把他给送了出来。 一出门卫甄就开始四下张望,看宁如寄会躲在哪里等他,瞧了一圈,终于在街对面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背对着他的,小小的蜷缩的身影。 卫甄的心顿时一紧——糟糕,会不会是我说的话太重了,把如寄气哭了?一面想,一面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却在距离三丈远的时候,先闻到了一股肉包子的香味。 赶了一早晨路还没吃东西的肚子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宁如寄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站起来转过身,一面欣赏卫甄咽口水的样子,一面利索地吃下了手里的最后一个包子。 “包子在那边买的。”宁如寄指指不远处的摊子,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已经卖完了。” 卫甄苦着脸:“如寄我错了。” “你才没有错,错的是我。”宁如寄皱起眉头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卫甄哪敢不追,方才县衙里的那一出,她一定是气坏了。先把她哄住要紧,至于肚子的事,一会儿再说罢。 “如寄,如寄,你太厉害了!一进云阳县我就听说了那小女婴的案子,人们传得可神了,我就立刻猜到,这么厉害的破案高手,除了你没有别人!” “唉,只可惜我来晚一步,你破了案我才来,要不还能瞧见你破案的样子,一定威风得很。” “如寄啊,这个案子还真是惨,辛苦你了。我听说那小女婴睡的那张婴儿床,还是这家男人亲手打的” 卫甄絮絮叨叨地说着,宁如寄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站住脚,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还嫌我不够堵心?” 卫甄赔笑:“堵心什么比这更惨的案子,你不都见过么?” “我是看见你堵心。” 你这家伙,怎么就甩不掉呢?真烦人。宁如寄恨恨想着,一面又转身往前走。 “如寄,别生气了嘛”卫甄赶上来,捉住她的袖子。 宁如寄一甩,“我问你,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我去问了吴永修。” 猜的也是这样,老吴头儿这个没骨头的,一定是卫甄还没开口,他就什么都招了。 “那你怎么没追着马往北去找?”她可是故意把马卖了混淆视听的。 “唔”卫甄皱起眉头,“我当时确实是想跟着马去找你来着。可我想想,你比我早走那么久,我不一定能追的上你,反正你总是要来云阳县,我不如来这里等你,又踏实又保险。” 宁如寄不由沉了脸。这家伙,算他笨人总有笨办法,“守株待兔”这招用的还挺熟练。 “如寄,我这一路可辛苦坏了,这么多年了都没这么累过”卫甄从左边换到右边,撇着嘴道。 赶路当然很累了,尤其是还一路怀着担心——担心追不上她,担心再也见不到她。 这话卫甄没说出来,宁如寄也不愿去猜,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其实仔细想想,宁如寄还好一点,无论什么时候想要见他,只要回到京城,他总会在王府等着,跑也跑不了。但她就不一样了,她一匹马,一把剑,天涯海角,要找到她,谈何容易。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日夜兼程费尽心力,也一定要追上她的原因,再晚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所以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这些日子强撑着心气全都轰然倒下。 所以在发现她还是想要躲着他的时候,他顿觉委屈。 所以当刘知县怀疑他的身份,她却不肯帮忙,反而在一旁抱臂看戏时,他就忍不住着了恼。于是他故意叫刘知县把她赶出去,也算是对她的小小惩罚。只是当他在衙门外面找到她,看到她缩在那里孤孤单单的样子,他的心顿时就软了。 就好像她从前每一次跑出去,又被他抓到时的样子,那样小小的一团,缩在墙角或是小巷。每一次她都不服气地撇着嘴角,红着眼睛,让他总觉得她好似刚刚哭过似的。哭她的父亲为何还不回来接她,哭卫甄来的这样慢,让她在这里等了这样久。 那是属于他的,小小的如寄。 他怪天怪地怪谁都可以,却怎么可以怪她?她是他的如寄啊,她本来做什么都该是对的。 卫甄就这样一边瞥着宁如寄的脸色,一边胡思乱想了一大通,但见宁如寄并没有打算理他的意思,还是终于忍不住,悠悠轻叹了一声。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声疲惫的叹息,却比一万句殷勤的话都要管用。 宁如寄当即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接着又迅速回过头去,看似十分不经意,却又刻意地问道:“你一路骑马来的?” “嗯啊。”卫甄委屈道,“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赶路!” 他之所以这样辛苦,还不是因为宁如寄骑走的是庆王府里最好的马?其他的马全没有它那样的脚力,为了找她,他又多耽搁了一天时间,自然要抓紧了追,才能刚刚好在云阳县堵住她。 “嗯”宁如寄低头轻咳了一声,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客栈,“先歇一歇。” “好!”听她语气终于软了,卫甄不由笑了起来。“好好休息休息,咱们再去找蒋奇——对了,如寄你难道不想问我,那档案上写着蒋奇调到何处了么?” “不想。”宁如寄侧脸来瞟他,神情看不出喜怒,但眸子却是亮亮的,“反正你也跑不了。” ——左右你不会离开我,定会带我去的,我又何苦再操心。 老实说,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她自己也十分累了。在看到卫甄的那一刻,她也好像一下子卸掉了包袱,别的什么都不想琢磨,只想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就都交给他好了。 卫甄如何不了解她的心思,当即抿嘴一笑:“我当然跑不了了,你踹我我也不会走的不过如寄,档案上写的事我还是得告诉你,因为我脑子没有你好,万一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呢?” “那你说罢。” “那个档案上写着,永熙四年正月十六,蒋奇上书请调。” 宁如寄一愣:“他自己请调的?” “对啊,就在刚刚过完年,衙门刚刚开工的时候。请调的理由是,云阳县事务繁重,不堪胜任,因此请求调往云阳县辖下的石头镇去磨炼。” 宁如寄眉心微皱:“这个理由听起来就很假。蒋奇本就是从底下一路升上来的,他本事大得很,怎么会不堪胜任?而且到一个小镇上去,与其说是磨炼,不如说是偷懒,或者说他想躲着什么?” 卫甄忙点头:“我还问了刘知县永熙三年云阳县的情况,他榆木脑袋,什么都不知道,我便又去翻了卷宗,你绝对猜不到,永熙三年,云阳县的凶杀案居然只有三起,其他的小案子也只有数十起。” 偌大的一个县城外加所辖的乡镇,一整年只有三起凶案,简直可以去评全国安保第一了。这种情况蒋奇都说不堪胜任,只能说明,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调去了石头镇?石头镇在何处?” “离云阳县城不远,大概五十里路。” “那我们这就——”宁如寄说着,忽然瞥见卫甄脸颊边有些凌乱的碎发,“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好。”卫甄点点头,随着她往那边的客栈走去。 他如何不知道,宁如寄恨不得此刻就飞去石头镇,只是碍于两人都连天赶路,疲惫不堪,因此才决定暂时休息。卫甄看着她虽然疲惫却还强打精神的侧脸,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没出京城之前,他只是隐隐感觉到追寻宁越的事会有些危险,但真正踏上了这条路,他才更无时无刻不在为宁如寄担心着。 有时候他也总是想,若能找到一个人代替宁如寄去做这件事该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宁越是她的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只有亲自去找,亲自找到,才能够安心。他也知道,即便他开口去阻止她,她也不会就此罢手的。他也只有陪在她身边,紧紧地守护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既然已经来了,就只能陪她坚定地走下去。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那家客栈门前。云阳县不大,只有两家客栈,来的路上宁如寄已瞧过了另一家,里面狭小昏暗,还不如这一家,于是她就决定先在这里住下。 两人抬头一瞧,只见那门上的牌匾上写着“吉祥客栈”四个大字,卫甄不由一笑: “这客栈的名字倒是吉利。” 第31章 夜半门声(三) 宁如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卫甄便和她一起进了门,一面走一面说道:“进去先好好吃一顿,你走了这么多天,定是没好好吃过东西。馋不馋肉?咱们待会儿就先点个你最爱的红烧肉” 谁料话没说完,袖子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卫甄回头一瞧,却是宁如寄悄悄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宽大的袖子的遮掩下,勾住了他的袖口。 但她的眼睛却并没有看他,而是转过脸去,装作在打量着客栈里面大堂的情形。卫甄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愣了一瞬,却听她用极低的声音唤他: “明之哥哥” 卫甄的心猛地一颤,登时连呼吸都忘记了。 “嗯?”他本能般地应了一声,呆呆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她却又不说话了。 但她不可能平白无故这样叫他,她定是有话要说。卫甄默默地等着,只觉她勾着他手愈发用力,脸也故意别的更远,似乎实在不敢看他。而他目光灼灼,她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白皙的双颊边蓦地便泛起一片嫣红。 “如寄你想说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她似乎羞赧了,立刻松开了。卫甄顿觉后悔,正要说话,却见宁如寄微微垂首,声音好似耳语: “今后别再恼我了。”说罢脸色更红,她自己也好似察觉到了似的,便轻咳一声,立刻抬脚往柜台方向走去,只剩卫甄独自傻在那里。 卫甄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还是他的如寄么?那个只会撇嘴冷哼翻白眼的小丫头,那个最爱拆台赌气泼冷水的小丫头—— 她在向他低头道歉? 虽然不太正式,还快得险些没听清,但她好像真的是在对他软语相求? 明之哥哥,今后别再恼我了。 ——即便我做错了,你说我也可以,和我吵架也可以,但别再不理我,别再故意气我,更别再借外人的手赶我走。 ——虽然我不说,但即便远走千里,翻山越岭,我也还是在惦记着你的。 所以,明之哥哥,今后,都别再恼我了。 这是她话里的意思,他全都明了。 卫甄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把这话听在耳里,心中知道自己本该立刻点头称好才对。可怎奈舌头好似打了结一般,连嘴都张不开。身子也一动都不能动,心下亦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觉得她那一句“明之哥哥”,在心里不停地来来回回,轰然作响。 而宁如寄却早已避开他的目光,走到柜台前,若无其事地要了两间上房,交了银钱向里走去。 卫甄就这么站着,一直没有动。直到后来,门口揽客的小二看他不太对劲,走上前来:“这位小官,您可是跟前面那位小官人一起的?” 小二虽笑脸相问,心下却忍不住嘀咕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俊朗的小官人忽然就定在这里了,脸上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傻笑?老实说,这笑容确实很好看,但他还是不得不过来把他请走,因为他堵住门了啊。 看着小二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整个挡住了视线,卫甄这才回过神来: “哦,是,是,我们是一起的。” “那您就请进去吧。”小二做了个揖。 卫甄忙连连点头,绕过小二,抬脚去追宁如寄。 这间客栈整个都是平房,前面是大堂,后面是一间宽敞的大院子,分隔成一圈客房。卫甄追过来的时候,宁如寄已经跨进了院子的大门,而迎面正有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地朝着宁如寄伸出手来。 卫甄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挡在了宁如寄的面前: “你要做什么?!” 而对面那男人的话也才刚刚出口:“我来帮客官拿包袱罢?” 场面顿时十分尴尬,宁如寄默默瞥了卫甄一眼,卫甄不敢看她,只好和对面的人大眼瞪小眼,好在那人反应很快,轻咳一声,笑着介绍了自己。 原来他是这间客栈的老板,姓李,刚刚帮客人安排的客房,走出来遇到宁如寄,就想上来帮她拿包袱。仅此而已。 “也没什么重的东西,我自己来吧。”宁如寄向李老板道了谢,便拉了卫甄朝他们定下的房间走去。 “没事别一惊一乍的。”宁如寄低声道。 卫甄讪讪一笑:“我这不是想保护你么” “我有剑。”宁如寄神色郑重,向背后的剑努努嘴。还要说什么,却忽听得卫甄的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你还是先保护你的肚子罢。” “我还真饿了呢。”卫甄笑道。 说着话,两人走到了门前,房间是挨着的,卫甄抢上前去,先替宁如寄推开了门,还没踏进去,却听得身后不远处“吱呀”一声,接着响起一个软软懒懒的声音: “这才什么时辰呐,就跑来烦人,真是的” 卫甄和宁如寄回过头去,便瞧见院子对面的一间客房的门开了,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走了出来。隔着树木和花池,那女子的容貌瞧不真切,只觉得身材十分妖娆,打扮得也好看,上身穿着一件胭脂红的小夹袄,下身月白色百褶裙,一面用手扶着门框,一面朝前堂的方向望过去。 宁如寄亦随她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刚才和他们说话的那位李老板正好踏出院子,转过屏风往前堂去,紧接着有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往院子一侧的一扇小门方向走去。 后来的这个人身材瘦削,五官分明,脸上虽不怒不喜,却让人只觉十分严肃,仿佛是一柄出窍的刀,既阴沉又凌厉。宁如寄只瞧了一眼,便觉得这人绝不普通,而之后那人的行动,却让她觉得自己的直觉似乎不太准。 因为那人打开了小门,走进去再出来,手里竟捧了一块五花肉。 这小门里面,似乎是客栈的库房,那这个人,他是做什么的? 对面的那个女子很快给了她答案,只听她用更叫娇嫩温软的声音朝那男子唤了一声: “童大厨,你忙么?给我做碗馄饨好不好?馅大一点,别太咸了,不放葱花——” 第32章 夜半门声(四) 原来那人是这间客栈的大厨,但看他的长相,应该很少有人能想到他会是个厨子,宁如寄暗暗想着。而让她更没想到的是,这位童大厨的脾气也不是很好,听那女子说了自己要的东西,他连头也没回,只冷冷撇下一句:“忙,要吃找小二点菜上账。” 接着便转过屏风往前堂去了。 女子贴了个冷脸,顿时不高兴了,“嘁”了一声,嘴角撇得老高:“装什么装,总有一天哼!” 一甩手,也懒洋洋地往屋里去了。 院子里便只剩下宁如寄和卫甄两个人。 饶是宁如寄男儿装下其实是个女儿身,也忍不住暗觉这女子的风姿确实动人,扪心自问,她若是男子,恐怕不免就要有些想法的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动,忙转头去看卫甄,一看之下才发觉,卫甄并没看那女子,而是瞧着童大厨消失的方向,正在发呆。 “你瞧什么呢?”宁如寄松口气,伸出一根指头捅他胳膊。 “没瞧什么啊。”卫甄一脸迷茫,好似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只是在想,到底放葱花好吃,还是不放葱花好吃” “真是闲的你,还不快进屋去歇息!” 卫甄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宁如寄在后面道:“我收拾一下就去要吃的,待会儿给你送到屋里去。” 他便回头笑道:“还是如寄对我好。” “少贫嘴。”宁如寄边说,边也往自己那间房门走过去,走到门口,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唤了他一声,“哎” 卫甄立刻停下:“什么?” “我觉得,还是放葱花好吃。”宁如寄神情认真。 “嗯,我也这么觉得。”卫甄颔首赞同。 两人看着对方,都笑了起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各自进门。 放下东西,宁如寄收拾了一下,再过来瞧卫甄,便听到门里面传来一阵轻微而均匀的鼾声,原来这家伙真是累极了,只这片刻功夫竟就睡着了。 她便不进去扰他,独自走到大堂里,向小二点了几个菜,吩咐午时的时候送到房中去。转身正要走,忽一眼瞥见距离柜台不远的一张桌子上,一个粉色衣裙的女子倚在那里,一手托腮若有所思,一手捏着小勺,有些不耐烦地敲着面前的桌子。 尽管并没有看得特别清楚,但宁如寄还是能够确定,这就是方才对面客房的那个女子,没想到只这一会儿工夫,她已又换了一身衣服,坐在这里等吃的东西了,只是不知她等的是不是那碗不加葱花的馄饨。 宁如寄运气不错,这次又很快知道了答案。 热气腾腾的馄饨从里面被端了出来,但端的人却不是童大厨,而是李老板。李老板把馄饨端到女子桌前,堆起笑道:“盈盈,知道你不爱吃葱花,我特意没放,快趁热吃吧!” 语气十分殷勤,殷勤到不像一个老板对客人的样子,而听这称呼,似乎也过分亲昵了,但宁如寄实在没功夫管这样的闲事,她也想回去好好睡一觉去。 走到大堂和后院之间的屏风处,却见方才进去的那个童大厨正从一侧的厨房里走出来,走到李老板和盈盈姑娘桌前,也不顾那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眉来眼去,直接就插口道: “肉用完了!” 李老板顿时扫了兴,皱了眉头,十分没好气:“没了怎么不早说!”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客栈门口“咚咚咚”的跑过去,李老板当即朝外面一指:“那不是朱屠户的干儿子么,你叫他给朱屠户传个话,让他给我们送些肉过来不就完了?你也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什么都不懂,这点事也来跟我说” 抱怨几句,李老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头又朝盈盈姑娘笑脸相迎,那盈盈姑娘笑着瞥了童大厨一眼,向李老板眨眨眼:“哎呀,李老板,我怎么觉得今天这馄饨这么咸呢?这一碗,能不能给我免了账啊?” 李老板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盈盈你开口,我怎么会不答应呢,免,当然免!” 一旁的童大厨微不可闻地冷笑一声,转头往大门外走去,那盈盈姑娘扬起得意的胜利的笑容,舀了一粒馄饨送进嘴里,却不小心被烫个够呛。 宁如寄看着这一切,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这一路走来实在辛苦,此刻她真的要去睡觉了。 睡到午时,宁如寄叫卫甄起来一起吃了饭,卫甄又要去睡,宁如寄拉住了不肯让他去。 “白日睡足了,夜里怎么办?” “夜里看月亮啊。”卫甄笑道,“今日是十五,你看这天色,月亮必是极好的。” 宁如寄瞧瞧外头,只见碧空一色如洗,果然是个好天气,于是她点点头:“看月亮可以,但是睡觉,不可以。” “啊,不行,我想睡”卫甄哀嚎一声,转身欲向床上扑去,却被宁如寄一把拉住,不由分说拖出了门。 刚一出门,便听得院子那边有动静,抬头一瞧,原来声音发自那位盈盈姑娘旁边的房间。 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打开门走了出来。女子脸色苍白,似有什么病症,一只手扶着男子的胳膊,走两步就要咳嗽几声。男子则皱着眉头,一听女子咳嗽便立刻抬手替她拍背,神情很是关切,两个人就这样搀扶着,慢慢往前面走去。宁如寄和卫甄并不着急,就跟在他们的后面,也慢慢地走进了大堂。 正午十分,正是客栈打尖的客人最多的时候,大堂之中几乎满座。宁如寄和卫甄已经吃过饭了,自然不用停留,但前面的夫妻俩显然是来吃饭的,抬头仔细寻了一圈,终于看到一张桌子上只有一个女子在坐,便走了过去。 宁如寄看到那桌上的人,不由皱了眉头,只因那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娇气又挑剔的盈盈姑娘。 第33章 夜半门声(五) 只见那夫妻俩走到桌前,向盈盈姑娘笑了笑,低声问道:“这里有人么?” 盈盈姑娘正对着一道翡翠虾仁大快朵颐,连头也未抬一下,那妻子以为她没听到,便又问了一遍,但也许是身体不舒服,话音刚落便忍不住侧过身狠狠咳了起来。 这下那盈盈姑娘终于听到了,她抬眼朝那妻子瞥过去,露出一个嫌弃的神情:“我这里没人,可你们也别坐这!谁知道你得的什么病,传给我了可怎么好?!” 那丈夫立刻急了:“我老婆得的不是传染病!” “那也不行,看她咳的多恶心啊!” 丈夫怒极,正要继续理论,却被妻子一把挡住:“算了,咱们还是回房去吃吧。” “你不是嫌在房里闷得慌么,咱不回去吃,就在这里吃,我就不信这大堂的空桌子就这么一张!” 李老板正在那边忙着招呼客人,听到这边的声音,赶快跑了过来。 “哎哟,两位,对不住,对不住,那边有宽敞的桌子,这就给你们收拾出来!” 李老板一面说,一面拱着手把夫妻两人请到那边去了,还不忘回头向那盈盈姑娘抛了个眼神过去。盈盈姑娘却没理他,“嘁”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东西。 卫甄看得微微皱眉,宁如寄扯了他一把:“有什么好看的,走罢。” 两人便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见一个少年迎面走进来,手捧着一大包东西,“砰”的一声丢到了柜台上。 “李老板,给银子!” 李老板听到招呼赶了过来,打开一瞧,顿时皱眉:“哎呀,今天这肉怎么又这么肥?不是我说,朱屠户是不是看我小店好欺负,回回都给我不好的肉,却收我好肉的钱?不行,这回说什么你也得给我便宜点!” 那少年身材瘦小,长相却略成熟,听了李老板这番话,立刻冷笑道:“这话跟我说没用,钱又不是我的,有本事你跟朱进说去啊,就怕你瞧见他那砍刀吓得赶紧把头缩回来” 李老板登时不悦:“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少年继续冷笑:“我是没爹的孩子,自然学不到好!这肉你要么,不要我拿走了啊!” “当然要,不过你得给我便宜点。” 李老板话音刚落,那边的盈盈姑娘忽然开口帮腔:“我说毛小元,你就给他便宜点呗,你干爹的东西,你还做不了主啊?何况他就快当你后爹了,将来这钱还不都是你的?” 那叫做毛小元的少年转过头来,看着她似笑非笑道:“楚姐儿,我听说你以前是楼里唱歌儿的,今儿正好人多,唱一个咱们听听呗?” 楚盈盈的脸顿时阴了下来,毛小元又笑道:“怎么,不高兴了?哦,我忘了你已经从良了啊,对不住,对不住!可我却听人说,你还常常唱给李老板听呢,怎么李老板能听,我就不能听?” 楚盈盈气的满脸通红,把手中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摔,站起来就要开骂,李老板见状,连忙跑过去安抚了几句,这才把她劝住,往门外推去。 “吃饱了就出去走走,你不是还要看铺子么,趁着有空,快去看吧!” 宁如寄和卫甄就站在门边看热闹,楚盈盈经过这里,顿时带起一阵香风,宁如寄微微皱眉,正要把卫甄往后拉,却见卫甄已经颇有自觉的退后了两步,还揉了揉鼻子,嘟囔了一句:“难闻。” 宁如寄忍不住笑了。卫甄一见她笑,眼睛都直了,都忘了再去看那边的热闹。 却说李老板送走了楚盈盈,回过头来再看毛小元,便带了一脸怒意:“毛小元,你娘没教好你,朱屠户也不管你,早晚你得学坏了!” “哼,还轮不到他管我,你也管不着。”毛小元撇着嘴,“快点,要肉就拿钱,不要我走了,忙着呢!” 这时正好有客人来柜台结账,李老板道:“等结完账,我去里面给你拿银子。” 许是知道跟毛小元磨嘴皮子也没什么用处,李老板也不再划价,规规矩矩地给了银子,毛小元这才心满意足离开。宁如寄和卫甄跟在他身后出了客栈的门,却见他走了一会儿,忽然从腰间摸出一个东西,在手里把玩起来。 卫甄眼神好,立刻看到那是一小块碎银子。 “那银子” 宁如寄也瞧见了,略一想便明白:“这是刚才那客人结账的银子,我见账房放在柜台上了。” 卫甄讶然:“啊,这小子偷了来?” “好快的手。” “那咱们还不赶紧报官抓他?” “我们不是苦主,报官衙门也不管。”宁如寄摇头,“就算管,等咱们报官回来,那银子早不在他身上了。” 捉贼捉赃,这个道理卫甄还是懂的,可眼看贼和脏都要跑掉了,他们却束手无策。 “那要不你现在就抓住他吧,你不是有剑么!”卫甄怂恿道。 宁如寄一挑眉:“我又不是云阳县的捕快,凭什么抓人家?” 卫甄还不死心:“咱们不是有牌子么,我可是特使啊!” “那你去抓罢。”宁如寄给他丢下这句,径直往长街热闹之处走去了。卫甄终于无奈地闭了嘴,垂头丧气在后面跟上。 其实宁如寄本是不爱逛街的,但为了不让卫甄再睡,只好把他拉出来。这招十分管用,没多久,他就被街上卖的当地土产吸引过去,全然没有了刚才困得要死的样子。 绕着长街逛了一圈,又找了个茶铺坐下喝了碗茶,看看天色不早,两人就往回走,快到客栈的时候,旁边的巷子里忽然急急走出个人影,径直朝两人冲过来,宁如寄见状忙拉住卫甄闪在一边,但那人脚步太快,还是和宁如寄擦碰了一下,顿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没长眼啊,怎么走路呢你”那人稳住了身子,回头就骂,一抬眼,看到宁如寄和卫甄的脸,却忽然改了脸色,“哟,这不是新住进客栈的两个小官人么” 宁如寄却不似她这般会变脸,忙拉着卫甄往后退去,因为她怕卫甄再被呛着。眼前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客栈大堂闹了半天的那个楚盈盈姑娘。 第34章 夜半门声(六) 老实说,这位楚盈盈姑娘其实一点也不愧对她这个名字,一笑起来自盈盈如秋水,端的是十分好看,但即便再好看,宁如寄也不感兴趣,当然了,卫甄也必定也是不感兴趣的。 打量了她一眼,宁如寄露出了一个“姑娘我们似乎不认识”的神情,接着拉了卫甄就要走。楚盈盈挨了张冷脸,立时就不高兴了,望着宁如寄和卫甄的背影,恨恨地哼了一声,一甩帕子继续往前走去。 谁料没走多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往头上摸去。这一摸不要紧,楚盈盈眼睛一瞪,立时转过头,冲着宁如寄和卫甄尖叫起来: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敢偷我的玉梳!” 一面喊,一面已跑过来,拦在了两人面前,宁如寄和卫甄对望一眼,再看在原地又跳又嚷的楚盈盈,感觉似乎在看一个疯子。 “没想到你们两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却爱做这样的龌龊事!” “把我的玉梳交出来,不然咱们衙门见!” 宁如寄阴了脸,甩给卫甄一个询问的眼神,卫甄立刻低声道:“她出门的时候,头上确实有一只雕花玉梳,此刻不见了。那玉梳上面雕的是两朵牡丹花。” 卫甄两句话解释了楚盈盈丢失的玉梳的样子,宁如寄仔细回想了一下,出门的时候,楚盈盈的头上似乎真的有这么一只玉梳,只是她在他们之前出的客栈,又走了这么久,可去的地方太多了,那玉梳什么时候丢的谁都说不准,如何就能赖得上他们?难道就因为刚才那一撞? 一念至此,宁如寄不禁冷笑道:“你莫不是怀疑方才那一撞,我顺手摸走了你的玉梳?” 听她回话,楚盈盈立刻不骂了,双手往腰上一叉,瞪着眼看她:“不是你还会是谁?!” 宁如寄不急不缓:“若我没记错,方才可是你来撞的我。” “那定是你故意站在我经过的路上,故意让我撞上你!” 听这话的意思,她今天就是赖上他们了?但若深究起来,她此刻发怒跳脚的缘由,其实不止是因为丢了一只玉梳罢?恐怕还跟宁如寄卫甄两人并没有把她看在眼里有关系。 宁如寄眼里满满都是轻蔑与不屑,卫甄又如何看不见,虽然他知道她一定是有办法甩掉这泼妇的,但这种时候,就别再让她在前面解决问题了吧。于是卫甄当即从宁如寄手中接过她的剑,踏上一步,朝楚盈盈晃了一晃。 今天日头好得很,日光照在那剑柄上,忽然反起一片炫目的光芒,一时间晃得楚盈盈险些睁不开眼睛。她顿时愣在那里,待回过神来仔细看清,才发觉原来那是剑柄上镶着的一块宝石。 好大的一块宝石,足有半个拳头大小,晶莹透亮,光彩夺目,只这么一晃,险些把她的心神都给夺了去。她就那样微张着嘴痴痴地望着,全然忘了上一刻还因为丢了玉梳在污蔑眼前的这两个人。 “看够了么?”卫甄又晃了晃宝剑,快速收回了手,“你且瞧瞧这颗宝石,抵得过你那玉梳多少倍价钱?” “你,你什么意思?”楚盈盈看看卫甄的脸,再看看他手里的剑,脸上又浮起那种恨恨的神情,似乎在恼恨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不是站在她的身边。 宁如寄见状,忍不住轻咳一声,往卫甄那边挪了挪,顺手接过了剑。 这把剑是父亲离开时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宝石是三年前生辰时卫甄送她的,即便在到处都是奇珍异宝的京城,这样大又这样透亮的宝石也极其罕见,若不是卫甄吵着非要镶在她的剑柄上,宁如寄甚至都不愿拿出来招摇,后来拿着剑走路的时候,她都是把镶有宝石的这一侧朝里,从不给外人看。谁知今天猝不及防被这样示人,老实说,她还真有些不太情愿。 卫甄看看宁如寄,又转向楚盈盈,皱眉道:“我什么意思还听不出来么?她有这样的宝石,还值得去偷你一只小小玉梳?这宝石买一百只你那玉梳都绰绰有余罢?怕是你那玉梳就算掉在地上,她都不一定肯弯腰去捡!” 这话说的楚盈盈又是一愣。她许是没想到,面前这位小官人看上去温润儒雅十分好欺,却是这般的伶牙俐齿。 宁如寄在旁无声地笑了,一面不禁感叹,卫甄跟她在一起时候长了,嘴巴也愈发厉害了,从前倒不知道他还这样能说会道。不过有一点他倒是说错了,倘若真有玉梳掉在面前,她是一定会捡的,怎么说,那也是值钱的东西啊。 楚盈盈被卫甄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一时想不出回嘴的话来,过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这,这谁知道呢?他许是就喜欢我这玉梳也不一定” 卫甄眉头皱得更紧了,宁如寄默默在心里“呸”了一声,冷然笑道:“瞧你丢了玉梳倒也挺可怜的,不如我这宝石就送与你了,如何?” “什,什么,你说什么?”楚盈盈眨了眨瞪得溜圆的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只说要还是不要?”宁如寄似笑非笑。 楚盈盈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那宝石的光芒笼罩住了,哪里还顾得上琢磨宁如寄话里的意思,当即就连连点头道:“要,要,当然要!” “那就过来拿罢。”宁如寄把剑柄伸出来朝向她。 楚盈盈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向前走去,就在她伸手要去摸那宝石的刹那,宁如寄忽然猛地一抖腕子,长剑猛然出鞘,“锵”的一声如虎啸龙吟,那剑上的内力也激震而出,霎时把楚盈盈震得一个趔趄,只见她“蹬蹬蹬”退后三步,却还是没有稳住身形,最后终于重重跌坐在地。 但这一摔倒也把她给摔醒了,再看向宁如寄手中的剑时,再也没有了那贪婪的眼神。 “你可还要么?”宁如寄一伸手,宝剑稳稳落入手中,接着又笑着朝她走了两步。 楚盈盈顿时杀猪一般嚎叫起来:“不,不要了,你,你别过来!” 说着手脚并用挣扎站起,飞也似的向客栈跑回去了。 因为楚盈盈的吵嚷,周围本聚了不少人,看到宁如寄露了这一手,皆都愣在当场。卫甄作为宁如寄的忠实看客,自然第一个拍了手,众人这才都回过神,一起叫起好来。 第35章 夜半门声(七) 四下议论纷纷,宁如寄才知道,原来楚盈盈原本是一个歌姬,自己赎身从良之后来到云阳县投奔亲戚,但亲戚家嫌弃她,关了门不肯让她进,她于是便在吉祥客栈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再后来,不知如何就跟客栈那李老板有了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楚盈盈长得好,爱打扮,且还爱招惹人,长街上做买卖开铺子的男人们,十有是和她搭过话调过笑的,因此她的名声在这一带并不怎么好。 宁如寄自来懒得听闲话,于是也不理他们,便拉了卫甄也往客栈回去了。她却不知道,楚盈盈当先飞奔回客栈,一进大堂就开始大声宣扬起自己的遭遇来。说到宁如寄如何欺负了她,那简直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可怜巴巴的样子惹得客栈里的客人们纷纷侧目,但却并没有人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 唯一凑上来的只有李老板,见她双眼通红脉脉含泪,李老板连忙安慰她道:“盈盈啊,有些人就是看着人模狗样,实际可不是什么好人” 楚盈盈连连点头,却又好似有些后怕似的,转头看看门外,好像生怕宁如寄突然闯进来。 李老板想了想又道:“不过听这意思,你那玉梳似乎不是他们两人偷的?” 楚盈盈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这会儿倒也不敢太肯定是宁如寄偷了她的玉梳:“那,那会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那你倒是好好想想,玉梳可能是丢在哪里了?” 楚盈盈把手里的帕子恨恨一甩:“我走了那么些地方,谁知道到底丢在了哪里!” “那你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我去了朱屠户肉铺的那条街上看铺子嘛,朱屠户闲着,我就跟他说了两句话” 李老板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楚盈盈瞥他一眼:“看什么看,我不是跟他说说肉的事么,省得他再给你送不好的肉,却收你好肉的钱!” 李老板这才忙恢复笑脸:“原来你是记挂着我的事。” “后来我又去了好几个铺子,到底怎么回事,真是记不得了但我却是撞在那小子之后才发觉了玉梳不见的,这个千真万确!” “唉,这话可不能乱说的,你不知道,他们和衙门有些关系”李老板压低了声音,“恐怕是有点来头。” “有来头怎么了?有来头就不会偷东西了?有来头就能吓唬人了?有来头就有来头,我还怕他没有来头呢” 楚盈盈嚷起来,越说越起劲,唬得李老板连忙抓了她的手拍了一下:“疯了么,少说几句罢!” 她愣了愣,这才悻悻哼道:“我本想去衙门报案的,这会子想想,报了也没用,还是算了罢!只可怜了我那只玉梳,买来还没戴多久” 李老板见她皱眉,顿时心生可怜:“莫急莫急,你若稀罕,我回头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给你,好不好?” 楚盈盈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老板笑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只要你答应今晚和我” “呸!你想得美!”楚盈盈登时柳眉一竖,啐了一口,转身便走了开去。然而眼角一瞥,却见童大厨正从后面厨房里走出来。看见童大厨,她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方才吃的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了想,干脆往后院自己的房间回去了。 李老板望着楚盈盈的背影看了半晌,也去忙自己的事了,小二见四下无人,便凑上来把方才的事讲给童大厨听。 “那娘们儿,就是该有人治治她,省的一天天的找我们的事儿!今儿早晨她不是还说你的饭又做咸了吗?怎么没咸死她呀!” 童大厨比小二沉稳得多,听了这话,也只是一声冷笑,说了一句“人贱自有天收”。 不多时,宁如寄和卫甄也从外面回到了客栈,三月初的天不长,不过片刻外面便有些暗了,客栈门前的长街上一片昏黄,大堂里还没上灯,两人点了几个菜,就在这片昏黄里吃起了晚饭。 吃罢东西,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两人一起回到房间,卫甄兴冲冲地搬出两把椅子,和宁如寄一起往门口一坐,看天边的月亮冉冉升起。 “如寄你瞧,我都说了今晚的月色一定会很好。” 宁如寄抬头看着那一片明亮的光辉,皱起鼻子:“算你说对了一次。” 卫甄道:“我岂止只说对一次?看天气可是我最拿手的事了。不过你别看这会儿天色虽好,待会儿也或许会下雨。” 宁如寄便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那什么时辰下雨?” 卫甄顿时撇嘴:“这谁能看得准?我要连这样的本事都有,恐怕早就被皇兄抓去钦天监当差了。” 宁如寄看了他一眼,笑笑不语。 十五的月亮其实并不十分圆,却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明丽的美色,客栈的院子里虽然点着灯,但灯光十分昏暗,月光洒满了院子,也洒在他们的身上,只觉四下里都是一片朦胧的晕黄。 卫甄转头看着宁如寄,只觉得她的脸颊也如此朦胧,虽然近在咫尺却看不真切,又仿佛随时会消失。他心里一动,忍不住就想去牵住她的手,但宁如寄的反应很快,他的手还没有到来,她就已忽然站了起来。 “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这话说得轻巧,但一出口却不知为何忽觉有些不太对味。宁如寄顿时尴尬地垂了首,招呼也不打,转身径自回房去了。卫甄看看她的背影,又对着天上的月亮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自觉无趣,只好也默默的回去睡了。 夜深了,小小的客栈静了下来,守门的小二收拾好大堂的一切,准备关门打烊。 小二平时就睡在大堂,两张桌子对在一起就是他的床,今天生意挺忙,他也累了,躺下之后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似乎传来一阵阵打更的声音,小二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大门外好像是有人在敲门—— 笃笃笃。 小二顿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第36章 夜半门声(八) 这么晚了会是谁来投宿?小二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方才明明是有敲门声,他想了想,索性披上衣服去开了门。谁知大门打开,外面却并没有人,只有带着凉气的风微微吹过。 小二搓搓自己的脸,想想刚才也许真的是在做梦,听错了,于是便关好门,继续回去睡,可他却不知道,这一夜店里其实并不太平,像他一样不能安睡的人,还有好几个。 宁如寄醒来的时候,天边已有些泛白,也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辰,瞧外面的天色似乎有些阴沉,外头有风呼呼作响,似乎是要下雨。 没想到竟然真被卫甄说对了,宁如寄打开半扇窗子往外瞧了瞧,天上果然黑压压的一片乌云,远处的天边竟还隐隐响起了雷声。三月的天气打雷似乎早了些,宁如寄一时睡意全无,倚在窗口开始想事情,但忽然间,却见对面楚盈盈的房门口似乎有人影踉跄奔出,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客栈—— “死,死人了死人了!” 楚盈盈死了。死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一丝不挂。 宁如寄因为恰好醒着,第一个赶到了现场,屋里情况其实并不算太复杂,只是楚盈盈死状甚惨,她看了一眼就先退了出去,站在外面阻止后来赶到的人进门。 “如寄,怎么回事?!”卫甄来的很快,尽管仓促起来,但衣衫却也穿戴得十分齐整,宁如寄瞧他一眼,不知为何,不由自主稍稍舒了口气。 “客栈里的人都在这了么?”宁如寄没回答卫甄的问题,先拿眼扫了一下面前站着的这些人。 李老板,童大厨,小二,卫甄,楚盈盈隔壁房的夫妻两人,外加她自己。 李老板倚在墙上,浑身颤抖,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小二见状,连忙接过话头: “昨晚就你们三房客人,都在这了。客栈里只有我们三个,账房有家室,不住客栈里。” “那就好。”宁如寄微微点头。 命案发生在客栈里,按理说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有嫌疑,包括第一个赶到这里的她自己。因此看了现场之后,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召集所有人,看是否有人离开,然后接下来,在案子破了之前,所有人都不能离开。 “楚盈盈死了,凶手有可能是我们之中的一个。”宁如寄瞧着众人道,“所以大家最好从现在开始就不要离开这里,免得徒增嫌疑。” 因为对她昨日在县衙破了女婴的案子有所耳闻,也知晓她和卫甄似乎有些来历,因此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异议,站在最远处的童大厨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 风起的更厉害了,众人站在楚盈盈的门前,皆被狂风吹得头发凌乱,衣衫簌簌,每个人的脸上都十分凝重,带着怀疑和惊恐的目光,看看宁如寄,再看看站在身边的一众人,再不时地朝房门里打量一下,尽管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宁如寄方才看到的那个人影,也就是出声叫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刻扶着墙还在大口喘着粗气的李老板, 看得出来,李老板的状态不太好,他的反应比其他人都强烈得多,不知是因为看到了尸体的原因,还是对楚盈盈的死太过心痛。 “怎么会,怎么会死了的之前还好好的啊”李老板嘶声喊起来,眼泪跟着滑下。众人默默无语,卫甄忍不住往宁如寄身边靠了靠,暗自想着,之前只觉得这李老板对楚盈盈不过是逢场作戏,此刻看来,似乎确实还是真心?不然怎会哭的这样惨。 见李老板哭的撕心裂肺,旁边那对夫妻中的妻子也忍不住跟着抹起了眼泪,她丈夫见状立时嗤声道:“这种人死了,有什么好哭?你快别跟着哭了,小心伤了身子,不值得!” 那妻子道:“她为人再怎么不好,但好歹也是一条命啊,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怎不让人唉!”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宁如寄正想着该如何下手,谁知那李老板哭着哭着,竟忽然跳起来,指着她喊道:“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偷了她的玉梳还要杀了她!” 宁如寄一愣,正要辩驳,那李老板却又转过头去,指着那夫妻中的丈夫喊道:“要不就是你!因为她说了你们一句,你就杀了她,你这个禽兽!” “你,你胡说什么”那丈夫立刻急了,上前就要和李老板扭打起来,被妻子死死拦住。 剩下的人不由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李老板会不会是受了刺激疯掉了。 “别闹了,凶手是随便说说就能找到的么!”宁如寄怒喝一声,站到两人中间,一抬手把两人分别推了开去。 但李老板却还是发疯,被宁如寄推了个趔趄,站稳了身子却又朝她扑了过来。宁如寄不再理他,闪在一边让他扑了个空,转头对卫甄道:“不如你先去衙门报案罢。” 李老板立时跳了起来:“不能报案!你们和官府都是一伙儿的,官府一定会包庇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谁也不许报案,谁也不许出这个大门!” 看他发了半天的疯,一旁站着一直没说话的童大厨终于忍不住了,伸出手来一把扭住了他:“行了!宁小官都说了,客栈里人人有嫌疑,你不许报案,那这案子怎么破?!” 李老板高喊:“对,你们都有嫌疑!你们合伙杀了盈盈,还,还那样欺负她” 说着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众人顿觉无语,宁如寄皱了眉:“话说的不错,但我看你却是最有嫌疑的。你又不跟她住一个屋子,怎么突然发觉她死了的?天都还没亮,你悄没声息地来楚盈盈的房间是做什么!” 说到最后,宁如寄一声低喝,李老板顿时被震住,过了片刻,这才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他看看周围站着的一群人,咬牙道:“我怎么样用不着你们管,但你们却个个都跟她有仇,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 第37章 夜半门声(九) 小二立刻举起手来叫冤:“我可跟她无冤无仇啊,我绝对不会杀她的!” 说着话忍不住朝童大厨瞟了一眼,那眼神含义十分明显,就是觉得童大厨比自己更加有嫌疑。李老板立时也明白过来,挣扎着要去揪童大厨:“姓童的,是你对不对!” 童大厨手上力气大,李老板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被他制住动弹不得,然后便听他冷笑道:“你自己的嫌疑不许说,倒来赖别人?我可从没惹过她,倒是她一直来找我麻烦,这谁不清楚?” “你,你” 许是方才那阵发疯的劲头已经过去,又或者是因为童大厨气势比他还要硬,李老板“你”了半晌,终于没了话说,委顿下来,瘫坐在了地上。 风烈烈刮着,闷雷隐隐逼近,眼看就要下雨,宁如寄便想着让卫甄先去报案。虽说这个时辰衙门定是不开门的,但卫甄有令牌,他们不开也得开。 “快下雨了,大家不如在前堂等着,待捕快来了查过现场再说。” 众人点头同意,正要走,李老板却抹了把眼泪,哼声道:“要报案也行,但不管谁去,得先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才行!” 众人一听这话,便都顿住脚步,互相看了看。虽然都没有瞧见尸体什么样,但从刚才李老板那番话中可以推测,楚盈盈似乎是受了侮辱而死,那也就是说凶手定然是个男的了,这些人里只有那对夫妻里的妻子是女的,然而她却是个病人,即便没有嫌疑,也无法出门去报案。 那丈夫立刻道:“我是清白的,我一直在睡觉,我老婆可以作证!” 李老板冷笑:“她是你老婆,当然会包庇你,她的话做不得数!” 那丈夫恼了:“那你说要怎样才算证明?!” 卫甄站在宁如寄旁边,悄悄凑到她一侧耳语:“他们若是知道你也是女的,就不会怀疑你了。” 宁如寄目不斜视,低声回他:“是女的只不过不能行奸罢了,又不是不能杀人。” 卫甄脸色顿时一窘。没想到她竟会这样直白地说出那个词来,好似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倒让他险些红了脸。 宁如寄却像是没瞧见,很快接着道:“行奸和杀人的可以是同一人,也可以不是,一切都得待查验过之后,再做结论。” 卫甄为怕她接下去再说出什么露骨的词来,连忙点头:“对,你说得都对!” 眼看那边李老板和那丈夫又要吵起来,宁如寄走上前去:“既如此,不如我们此刻便查验现场,也不用等捕快来了。” 对于宁如寄的本事,在场的人包括李老板,都没有什么可质疑的,况且李老板给出的这个条件,便也是硬逼着宁如寄亲自来破案,因为不查就不能自证清白,没有人是清白的就无法去报案,这些人总不能全都在这里等着,等捕快心血来潮了自己上门罢? “那就查罢,但你得给我查出个一二三来,否则” “否则如何?”宁如寄一挑眉,“我看你还是先想想,该怎么解释这个时辰你会出现在楚盈盈房间里的事罢。” 说罢也不等李老板反应,当先转身朝楚盈盈出事的房间走去。卫甄连忙跟上,走到门口,宁如寄忽然想起了他来,猛地一转身,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你咳,你还是待在外头罢。” “我”卫甄面露难色,看看里头又看看外头,终于还是没顶住,“那我就待在外头,如寄你快些查啊。” 宁如寄点点头,回头走进了屋内,童大厨和李老板在后面跟上,小二犹豫了半天,也没进门,转去和卫甄凑到了一起,那夫妻二人根本没打算进去,自动站在了屋檐之下。虽然他们都没进去,但屋门大开,里面说话的声音还是可以清清楚楚传出来的,因此宁如寄查案的过程,大家都可以随时听到。 屋子里整齐得不像是一个凶案现场,倘若不是那一床的殷红和床上的尸体,这间屋子便和寻常的客房并无不同。 “楚盈盈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宁如寄一边扫视屋子内的一切,一边询问李老板。 李老板道:“有四个月了,她年前来的。” “听说她是投奔亲戚未果,才在你这里住下的?你对她的底细知晓多少?” 李老板的脸色微微一变,朝床上楚盈盈的尸体望了一眼,痛苦地别过头:“是,她之前是个歌姬,在江安府过活年前她来这里投奔她婶子,但那泼妇将她骂了出来,她无处可去,便先寄住在我这里。” 这话与街上的传言一致,看来不是假的,宁如寄又问道:“她可给够你房钱了?” “房钱自是给够了的,她这么多年,手头也有些积蓄。” 李老板虽这么说,但一旁的童大厨却轻声嗤笑,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加上昨日童大厨曾对楚盈盈说过的那些话,宁如寄心下了然,这李老板定是处处都免着楚盈盈的银子,不过似乎也是有条件的。 此刻不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宁如寄检查了一下门窗,又继续问李老板:“你这些客房平常都是谁收拾?” 李老板道:“客栈人手不多,平时客人走了,都是我自己动手收拾。” “楚盈盈在这里住了四个月,她的房间难道都是你收拾?” 宁如寄虽这么问,但也知道这不太可能,别说楚盈盈是个女客,但说她住了这么久,哪里会有人有这般耐心,日日都来替她收拾屋子?但这间屋子里却十分整洁,显然只可能是楚盈盈自己收拾的。 果然李老板立刻道:“她住的久了,平日都是自己收拾的” 说着话,脸色一度又变了,宁如寄心下不禁猜测,想必这李老板是十分愿意替楚盈盈做这些事的,只是楚盈盈有可能连房间都不常让他进来。不过这屋子里如此干净整齐,可见楚盈盈也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人,而现场这么齐整,也能从侧面暗示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门窗都完好无损,屋内没有一丝打斗痕迹,亦没有留下什么值得查验的印记,宁如寄瞧了一圈,便径直朝最里面的雕花大床走去,李老板和童大厨也跟了上来。 楚盈盈就躺在大床的正中央,仰面朝天,身无寸缕,胸口处有数道伤口,鲜血就从这伤口处涌出,流得满床都是。远远看去,她的身上似乎还有别的伤痕,宁如寄正要走近去看时,李老板突然一个箭步窜上来,挡在了床前。 “你要做什么?!” 宁如寄眉心一皱:“验尸。” “不行,你不能动她!她已经这样了,怎么能让她死后还名节不保!”说着又伸手指向童大厨,“还有你,你也不许看!你们都给我走远点!” 童大厨立时冷笑起来:“她活着的时候都不在乎什么名节,死了倒要你来替她守着,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我是她”李老板一时语塞,咬牙道,“我是她什么人用不着你管,反正你们都不能看!”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扯一旁的衣服,想要扯过来盖在楚盈盈的尸体上,但宁如寄眼疾手快,立时挡住了他: “别动!现场的东西都不能动,破坏了线索你担得起么?” 李老板的疯劲似乎又上来了,几乎跳脚一般大喊着:“我不能让她这样子走!” 宁如寄干脆也不跟他多废话,就学方才在外面时童大厨的手法,一把扭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扭成一团,丢在地上。 “砰”的一声,李老板重重摔倒,摔得全身骨头几乎都散架了一般,疼得他大喊起来,而这一摔倒也把理智给他摔回来了,以至于童大厨在旁继续冷嘲热讽他也没说话。 “不管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死了不过都是一具尸体罢了,穿不穿又有什么分别?又不是你自己没穿衣服,你难堪个什么劲儿?左右她自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难堪就罢了。” 童大厨说着,大大方方地朝床上楚盈盈的尸体看过去,宁如寄却没有去看尸体,反而被他的目光吸引住了。她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童大厨,发觉他看向楚盈盈的目光里确实完全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女人的赤身,甚至不是一个人,而只是厨房砧板上的一块肉罢了。 宁如寄心下顿时起疑,这个童大厨,今日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他几次三番对李老板呛声到底是什么原因?难不成他是不想再在这客栈继续干下去了? 但童大厨后面的几句话立时打消了她的疑心。 “但凡凶杀之案,官府都是会验尸的,验尸时无论男女皆去除衣物才能检验明白,她总之逃不过这一遭,你这样子大可不必。” 这话是对李老板说的,说罢,只见他走上前去,俯身看了看楚盈盈的尸体,又转头向宁如寄道:“我恰巧跟师傅学过仵作,宁小官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来验一验如何?” 第38章 夜半门声(十) 听他这话出口,宁如寄心中不禁一动。 原本她是想要自己验尸的,没想到这小小的客栈里竟还有一个仵作出身的人,还偏偏主动要帮她验尸。不得不说,这似乎有点太巧了。 不过尸体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宁如寄自己也对验尸略懂一二,想来他若打算动什么手脚一定是做不到的,那就让他先验上一验,再深究他的意图也不迟。 “你会验尸?这倒是好。”宁如寄退后一步,“此刻既找不到仵作,那就请你勉强一验罢。” 童大厨点点头,正要开始,李老板忽然挣扎着要站起来,冲他吼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验?!不许你碰她!” 童大厨却不急不恼,但也没有瞧他一眼,只看着宁如寄道:“凭我师傅曾是广城府最有名的仵作,我曾跟他学艺八年。” “哦?”宁如寄打量着他,“那你如何不去衙门当仵作,却来这里做了个大厨?” 童大厨张了张嘴,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这与本案无关,待案子过去,我自会详细告知宁小官你。” 宁如寄没想到在这个当口他竟还会卖她一个关子,一时颇起了好奇心,但看这意思,这个童大厨似乎还真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不如就让他来露一手看看。 “既然如此,那就开始罢。” 话音未落,见一旁的李老板似还要阻拦,宁如寄立时喝道:“怎么,你还要拦着?不肯上衙门报案,又不许验尸,我倒要问问,你内里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说,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到楚盈盈房间来到底是做什么?!” 她虽身材瘦小,但好歹多年习武中气十足,这一声厉喝出口,立时把李老板当场震住,就连一旁的童大厨也被吓得忍不住一抖。 “我,我” 李老板一时语塞,宁如寄冷笑道:“自来只有苦主家人可决定尸首验与不验,你可是楚盈盈的家人?” “我”李老板终于没了话说,瘫坐在地,垂下头去。 宁如寄见状,向童大厨看去,童大厨知道这回终于可以踏踏实实验尸了,于是便转头去瞧尸体。正要开始,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道:“麻烦宁公子去取纸笔,把我的话记录下来。” 验尸结果是要记档的,这个宁如寄懂得。一般衙门的仵作在验尸的时候,都会有专人跟在一边,拿着纸笔把仵作所说的话现场一一记下,以防事后再记恐有所疏漏。 童大厨说着,在楚盈盈的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纸笔,但宁如寄却一摆手: “不用找了,我有更好的。” 就在童大厨和李老板都发愣的片刻间,宁如寄向门外高声唤了一句:“明之哥哥——” 卫甄立刻应声:“我在这呢!” “待会儿把童大厨所说的话都记下来,知道吗——” “嗯知道了。”听语气似乎有些犹疑,但这是如寄的吩咐,不论多么不情愿,他还是强迫自己应了下来。 童大厨听了这番对话,不禁嘿然一笑:“那我开始了。” 屋内屋外一时全都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大风夹杂着越来越近的雷声呼呼吹过。 “验——死者女,年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身高五尺半,发微黄,肤白,左手背食指与中指间有黑痣一颗。”童大厨缓缓开口,宁如寄站在一旁亦屏息凝神,随着他所检验的地方一一看去。 “死者口眼皆闭,四肢伸展,身无寸缕,胸口有刀伤五处,伤处皮肉卷凸,伤口长一寸,宽二分,深透体内,为致命伤。” “脖颈处有淤痕,初验为被人双手勒掐所致。阴门处有秽物,死前曾与男子交合。全身其余各处皆完好,无抵抗伤。” 简简单单几句话,描绘出了楚盈盈死状之惨,屋内屋外的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屋外雷声已到头顶,不时有电光猛然一闪,使得昏寐的屋子里一瞬明亮,亦照亮了楚盈盈惨白的脸。 所有人的都被这一明一暗的光亮笼罩着,脸色凝重而惊惧,没有人出声,童大厨轻声叹了口气,又继续道: “死者项后,背上,两肋,后腰,两腿后均有微赤色,验定为尸斑。尸斑指压褪色,尸身略僵硬,推断死者死于——”童大厨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转头向宁如寄问道,“此刻是什么时辰了?” 宁如寄转头看看屋外天色,但外面乌云密布,漆黑一片,看不出是什么时辰。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得外面卫甄的声音立时响起:“已经五更了。” 童大厨点点头,继续道:“可推断死者死于两个时辰之前,也就是三更左右。” 说罢这句,童大厨微微长出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两步,站在了一边。宁如寄又盯着楚盈盈的尸体看了片刻,才出声道: “死者脖颈有掐痕,为何不说她是被掐死的?” 童大厨立时道:“若被掐致死,则死者面目青紫,眼凸口开,手指屈曲,楚盈盈显然不是。况且胸口伤流血甚多,亦足以致命。” 宁如寄微微凝眉:“那这掐痕又如何解释?” “很有可能凶手力道不够,只把她掐晕了。” “掐晕了?”宁如寄想了想,不由点头认同了他的话,因为屋内整齐,楚盈盈身上也没有丝毫抵抗伤,只有可能是凶手用某种办法限制了她的行动。 不得不承认,虽然她自己也对验尸略知一二,但像这么详细又这么准确地判断死亡时辰和致死因由,她是绝对做不到的。这童大厨没有说谎,他果然是有些门道。 “你为何说凶手力道不够?” “因为这掐痕。”童大厨伸出双手,在空中比量了一下,“看伤痕大小与方向,能推断出凶手大致身高,约在五尺半上下,也就是说,凶手与楚盈盈身高相当。” 这样的身高,要么就是个女子,要么就是个没长成的少年,因此他才会有“力道不够”一说。但这话说完,他却又似无意地瞟了一眼宁如寄的头顶,但却什么话都没再说。 第39章 夜半门声(十一) 宁如寄心细如发,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童大厨之所以用这种神情看她,是因为按照这样的推论,她便会成为所有人里最有嫌疑的那个——因为她此刻正好是男子的身份,而身高也恰恰就是五尺半。童大厨心里明白这一点,却并没有说出来,显然他在心里,是已把宁如寄的嫌疑排除了的。 宁如寄心里一舒,想了想又问道:“既如此,凶手是如何杀了楚盈盈的,你可能推断出来?” 童大厨沉吟片刻,点点头:“我可以试一试。” 他环顾左右,思索片刻,沉吟开口:“凶手敲门进来,先动手掐晕了楚盈盈,然后把她抱到床上行奸,最后趁其昏迷,杀死了她。” 童大厨不知宁如寄底细,以为在场的都是男子,便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宁如寄也不在意,反而从目中透出一丝赞许之色,因为童大厨的推论和她的几乎完全吻合,他显然是有真本事的,窝在客栈里做一个小小厨子实在是可惜了。 “如何能断定,她就是死在这里的?” “倘若尸体有所变动,尸斑不会只在身下,因此可以推断,楚盈盈就是死在这张床上,而且死后并没有被挪动过。” 李老板坐在那里垂首掩面,似还有低低的啜泣声,许是因看到楚盈盈被童大厨推来翻去而难过得不能自已。听到两人这样的对话,这才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凶手他是敲门进来的?” 童大厨眼眉一沉:“门窗完好无损,三更半夜,她睡觉难道不关门么?” 李老板脸上神情似乎颇为复杂,宁如寄见状心中不由一动——倘若凶手是敲门进来,那么楚盈盈定是认得这个人,这么说来,李老板倒是脱不了干系了。方才哭的如此惨,倒不知是不是装的?而且凶手行动利落,看样子是早有预谋,他想必对楚盈盈十分了解,李老板岂不是正符合? 但看样子,李老板似乎也惊讶于这一点?此刻虽有怀疑,却没有证据,宁如寄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口。 “你可能推断凶器是什么样子的?”宁如寄向童大厨看去。 童大厨似是在验尸的时候就对这个问题有了结论,不假思索就道:“伤口窄而深,创口边缘整齐,该是一把十分锋利的短刃。要么是匕首,要么就是宰杀用的屠刀。” 说罢,顿了顿,又似自语道:“不知这把刀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不如找找看。” 于是两人便分头在屋内搜检起来,果然不过片刻,宁如寄就先有了发现。 楚盈盈的床上满是鲜血,从床边通向大门的一路上也有不少血迹,循着这些血迹,宁如寄来到了一侧的门边。她到的时候大门便是开着的,不知本来就是如此,还是被李老板推开,此刻宁如寄拉开这一边的门扇,便见一柄锋利的尖刀,带着血色和寒光,静静地躺在那里。 “刀在这里了。” 听得宁如寄如此说,童大厨和李老板连忙赶来查看,就连站在外面的卫甄也忍不住往里探头。 宁如寄掏出一块帕子垫在手上,轻轻捏起了这把刀,放在眼前仔细查看。只见这把刀的长宽都与方才童大厨所验的楚盈盈身上的伤口吻合,前面尖端略有弯曲,明显是一把屠刀。 李老板当先跳起来,一把揪住童大厨:“还说不是你,这不是你用的那把刀?!” “这不是我的刀。”童大厨扯掉他的手,阴了脸色,“我的刀在厨房内,不信可以去看。” “看就看,我定是要看的!”李老板吼着,就要往外走,忽的又顿住脚步,朝所有人看了一圈,“大家一块去看,防止有人趁着别人不注意做手脚!” 宁如寄把那凶器收了起来,和众人一起往厨房走去,刚刚走到前堂的屏风处,便听得一阵噼啪作响,是大雨下起来了。雷声轰鸣,电光频频,加上众人都十分难看的脸色,气氛一时凝重到了极点。 凶器的发现让所有人的心里都更加蒙上了一层阴影,卫甄自动站在宁如寄身后,小二偷偷瞧了瞧童大厨板着的一张脸,也朝这边凑了过来,就连那对夫妻,也似有意无意地和童大厨隔开了一些距离。 童大厨轻声冷笑,也不说话,只带着众人当先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黑漆漆的,宁如寄点亮了火折子,还未等那微光照亮周围,童大厨便已穿过重重阻碍摸到了砧板前,拿了一样东西朝她递过来。 火光照耀下,那东西忽的光芒一闪,众人心中都是一跳,宁如寄却淡定自若地伸手接过,一瞧之下,果然是一把刀。尖头略弯,锋芒毕露,与方才楚盈盈房间里发现的那把非常相像。 宁如寄看了看,转头朝众人道:“咱们回大堂说罢。” 众人一起回到大堂,小二把四下的灯都点了起来,大堂中这才明亮了,宁如寄把那把凶器放在桌上,又把童大厨给她的刀搁在一旁,两下比对,可以证明童大厨确实没有说谎。 “你且瞧瞧,这可是童大厨的刀?”宁如寄看向李老板。 客栈里的东西都是经李老板的手买来的,按理说他应该认得这把刀,但他并不是用刀的人,对不同的刀的细微区别或许也并不能区分。果然,李老板看了半天,并没有看出什么,反而急道:“我不认得什么刀,是不是又有什么分别?他要行凶不一定非得用自己的刀,也可以另买一把!” 童大厨又浮现了那种自嘲似的冷笑,宁如寄见状,伸手指了指手帕上的那把凶器,替他解释了起来:“这把刀明显已用了很久,刀刃锋利,说明最近依然在用。而且照你的话,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去买刀杀人,怎么就单单非抓着童大厨不放?” “因为,因为他和盈盈有仇!”李老板咬着牙道。 “就因为楚盈盈总爱挑童大厨做菜的毛病?若说有仇,我们这几位里每一个都跟她有过节,依然是人人都有嫌疑。”宁如寄一语中的,顿了顿,又接着道,“但唯独李老板你,平日里似乎被楚盈盈另眼相看” 李老板顿时哑然,宁如寄不等他辩驳,继续道:“我虽然不了解楚盈盈,但也能看得出来,她这个人很爱记仇,试问我们几个人,若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去敲她的门,哪一个,她会痛痛快快给开门?若不闹得人人皆知,恐怕就不是她的做派了,我说的可对?” 屋外大雨倾盆,打在屋顶上轰然作响,屋里却只能听到宁如寄一个人不疾不徐的说话声。 宁如寄说罢,忽又转向童大厨:“多谢你验尸,让我对这个案子有了些新的推断。” 童大厨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但最后只说了句:“举手之劳。” “不仅仅是举手之劳。”宁如寄摇头,“你的验尸结果,帮我们所有人都洗脱了嫌疑——凶手并不在这客栈之内。” 卫甄一直插不上话,此刻忙问道:“不在我们之中?为什么这么说?” “方才童大厨不是已经说了么?因为敲门和掐痕。” 依照童大厨的验尸结果,唯一身高符合的人只有宁如寄。但宁如寄手上却是有功夫的,若是出手掐楚盈盈,定然不是只掐晕这么简单。当然也可以说她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虚,但她是如何悄无声息敲开了楚盈盈的门,这点说不通。 而唯一能够敲开门的李老板身高却高出了许多,而且他似乎也没有杀楚盈盈的动机。倘若他掐晕楚盈盈只是为了求欢,那又何必下杀手?依楚盈盈的身份和死法,恐怕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他,他大可不必如此招摇,杀人之后还专门再跑到楚盈盈的房间假作第一个发现了尸体。 所以宁如寄的推论是对的。凶手自外来,还带了一把尖刀,他敲开了楚盈盈的门,先把他掐晕,然后行奸,最后杀了她。 “坏了!”刚说完方才那句,宁如寄忽然就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转身便朝后院跑去。 卫甄见状连忙跟上,一面喊她:“如寄,外头下大雨呢!” 宁如寄却不管这个,飞速地冲进大雨里,跑到后院围墙处攀上去查看。大雨如注,早已把墙头浇得湿透,好在雨下的时候还不长,她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查看了许久,终于在墙头处发现了几处新鲜的攀爬的痕迹。 卫甄跟着冲过来,站在墙头下面仰头瞧她:“如寄你快下来!这么大的雨!” 他的衣衫亦被雨水打得湿透,紧紧裹在身上,沾湿的头发贴在两颊边,眉心紧皱,好看的眸子里满是担忧。轰隆一声,电光照耀天际。宁如寄偏头看去,只觉卫甄的脸如此清晰,对她的关切也如此的明白,她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搅动了一下,身子一个不稳,险些跌下墙头。 第40章 夜半门声(十二) “如寄——” 卫甄见状,大声喊着,一面伸展双手,左右摇晃着要来接她。宁如寄稳住身形,瞧他一眼,只觉那样子既滑稽又让人心疼。为免他担心,她立刻利落地跳了下去,一把拉住他朝两人的客房奔去。 “快去换身衣服!”宁如寄急急推了卫甄一把,自己亦飞速跑进了屋里,因为她的衣衫也早就被淋透了。 可卫甄却并没有进房,他呆呆地站在房檐下有些发愣,因为方才两人相对紧贴的那一瞬,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呸呸呸! 卫甄的脸登时红晕满布,幸亏此刻又没人瞧见。他看向宁如寄的屋子,暗暗骂了自己一句龌蹉,也忙转回房里换衣服去了。但一面脱着湿衣服,宁如寄那被湿透的衣衫包裹着的样子也一面跟着在脑海里面晃啊晃啊,怎么也挥不去。 卫甄不知到底是怎么换好衣服的,这过程实在又难熬又漫长,直到宁如寄在外面催他,他才带着一脸的尴尬慢慢挪出门去,和宁如寄一起撑了伞,再次回到大堂。 众人都还在,而且各自捡了把椅子都坐了下来,但位置却分散着,谁也没挨着谁,见宁如寄回来,都好似舒了口气似的看向她。宁如寄顿时明白,原来他们心中对彼此还都有所戒备,尽管她方才已经断定了凶手其实并不在客栈内。 “我去看了,墙上有印记。” 童大厨接口:“真有人爬进来了?” “看来确实如此。” “那人半夜三更爬墙进来,楚盈盈竟也给他开门倒是稀奇。”童大厨说着,有意无意地又瞥了一眼李老板,目中带着些许揶揄。 李老板登时阴了脸:“看什么看,你想说什么?!就好像你当时亲眼看见了一样,你怎么知道盈盈不是被他骗开门的!” 童大厨不甘示弱:“我可没亲眼看见,但证据是不会骗人的。” “什么证据,你给我痛快说清楚了!”李老板急了,猛地站起来,“姓童的,你今天三番五次的和我作对,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在我这干了,不想干就滚蛋!” 童大厨嘿然一笑:“我还真就是不想干了,这破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多呆!” 李老板立时骂道:“哼,我早就后悔招你了,整天阴着个脸跟死人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身上背了多大仇呢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验尸的贱籍,奶奶的,真他妈晦气!” 宁如寄本来没想连累童大厨丢饭碗,此刻听了这些话,才明白原来他早就不想干了。也是,换做是她,跟了李老板这么一个东家,还有楚盈盈一天到晚地刁难着,她也不会痛快的。此刻楚盈盈死了,李老板也崩溃了,正是他离开的好时候。 但李老板这么说童大厨的验尸手段,宁如寄就有些不高兴了,正要替他辩解两句,却听得李老板又道:“你滚,你立刻就滚!滚的越远越好!” 童大厨紧跟着冷笑:“我还有半个月的工钱没结呢,结了我自然会滚。” 李老板咬牙:“结就结,可我这客栈却容不下你了,你立刻收拾了东西,大门外头等着去!” 这话就有些太刻薄了,宁如寄听不下去,插嘴道:“李老板,你有些过了罢?是不是要把我们这些人都赶出去才痛快?” 似乎只有宁如寄的话对他好使,李老板听罢,张了张嘴,却没再说难听的话。 “看在我们的份上,你就把童大厨当作来客栈住宿的客人,如何?房钱算我的,待案子了结了,我们自然都会走,到时你留也留不住。” 宁如寄既已这样开口,李老板也无话可说,只能瞪着童大厨,重重地啐了一声。 童大厨没理他,只是为难地看向宁如寄:“宁小官,这” 宁如寄摆摆手:“没事,算是我谢你替我们洗脱嫌疑罢。” 其实宁如寄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直觉告诉她,童大厨要离开客栈似乎还和她有关,何况他还有别的秘密。外面大雨如注,她必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老板就这么把他撵出去。 童大厨感激之色浮上面颊,卫甄在旁接口道:“不必推辞,如寄向来只看得上有本事的人,你这手验尸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况且你还做的一手好菜,不如这样,这几日你就和我们一起,饭钱我们也包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一番话说的童大厨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尴尬地推辞,但卫甄却要坚持,最后没办法,童大厨只好应了下来。 宁如寄抬头听听外面,雨虽然还哗哗不停,但似乎已小了一些。她看了看在座的几个人,再次开口:“雨这么下着,咱们也不能到衙门去报案,不如就都来说说昨晚的事吧?” 李老板没好气:“还说什么?” 一面说话,一面朝后院客房的方向看去,他们都围在这里说话,而楚盈盈的尸体还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想到如此,他脸上就忍不住流露出难过的神色。 宁如寄见状,不由在心中暗道,没想到这李老板还真是个痴情种子,看这情形,他是真的对楚盈盈动了心的,只是不知楚盈盈生前知不知道,而如今即便知道,也已经都晚了。 “就说说昨晚何时在做些什么,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和事。”宁如寄说着,看向一旁的夫妻二人,“你们住的离楚盈盈最近,就先从你们开始罢。” 听了这话,那妻子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忙答道:“怪事我还真就遇上了,本来我以为是自己睡得迷糊,听错了,如今想来,似乎真的不对劲。” 众人都是一怔:“什么事?” 那妻子道:“我身体不好,昨晚回去,早早就睡下了,但是因为得了这病,我几乎每晚都时睡时醒,有时即便睡着了也睡的很浅,外头的动静全都能听得见。昨天晚上我睡的不好,迷迷糊糊的,听的好像外头有人在敲门——” “敲谁的门?” “反正不是我们的门,旁边也没有别人,我想定是敲那楚姑娘的门了。”那妻子犹疑道。 她身边的丈夫也忙认同了她的说法:“没错,我也听到有人在敲门,为怕吵醒你,就没在意,没想到你没睡着。” 妻子一笑:“也不算是没睡着,就是迷迷糊糊的罢了,若不是那敲门声确实烦人,来来回回竟敲了好几回,我恐怕也记不得了。” 这回丈夫有点蒙了:“好几回?我只听到一回啊。” “一共敲了三回呢!”妻子微微笑道,“你后来就睡着了,我都听到你打呼噜的声音。” “嘿嘿,瞧我,说是照顾你的,倒自己先睡了,真对不住” “夫妻两个,说什么对不住” 众人都没想到好好在说着案情,两个人竟还谈起家常来了,看夫妻两人柔情蜜意,宁如寄和卫甄还好,李老板见状,脸上的神情简直苦到了极点。 “咳,你们确定真的有敲门声?”见他们还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宁如寄忙咳嗽一声打断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确实有敲门声。” 妻子又补了一句:“确实是三回。” “三回这倒是有些怪了。”宁如寄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卫甄偏头看她,只觉她的眉心简直把他的心也一起都皱了起来,他看的心疼,恨不得立刻伸手替她抚平了才好。 “大概都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么?”宁如寄并不知卫甄在瞧她,只继续问那妻子道。 那妻子沉吟了一下,回道:“这三回敲门声,间隔时候还挺长的,第一次,应该是在二更左右。” 卫甄接口:“会是谁在敲门?会不会是凶手?那人应该不会是敲空房间的门,那一定就是奔着楚盈盈去的了,可为什么来来回回要敲三次,他到底是干什么?” 这正是所有人都不明白的地方,众人一时都忍不住思索起来。 小二本来一直在旁听着,听到众人议论敲门声,忽然也开口道:“说到敲门声,我昨晚也听到了啊,就在二更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听错了,起来去开了门,外面却没有人,可我确实听到有人敲门了!” “咔嚓”一声,外头一道电光猛地闪过,众人的脸都跟着一明又一暗。屋内的蜡烛的火光忽然都不安分地摇了起来,众人的脸色亦跟着摇曳不定,一时气氛十分诡异。 宁如寄的眉头皱的更深:“你确定是二更?” 小二点头如捣蒜:“确定!那敲门声过后我紧跟着就听到打更的声音了。” “但是,大堂和后院距离这么远,你们听到的,必然不是同一个声音。”宁如寄看看小二,又看看那妻子。 不过客栈里并没有漏壶之类的东西,打更人也要来回行路,他们所说的二更左右,也有可能不是同一个时辰。 难道,昨晚曾有两个人来到客栈里? 众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而坐在最远处的李老板的嘴角忽然抽了抽。宁如寄本来并没有看他,却又好似时刻在注意着他一般,突然便转过头去: “你有什么要说的?” 第41章 夜半门声(十三) 李老板一惊,立时坐直了身子:“我?我哪有什么要说” 宁如寄看着他的脸,只觉得那上面别的没有,只满满地写着“说谎”两个字。 “想来,你是要等捕快来了,把你带回衙门去说?” 李老板被这么一呛,立时便有些犹豫了,转了转眼珠子,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我,我说其实二更的时候,我,我去敲过她的门。” 众人一听,不由面面相觑。 “你可进去了?” 李老板脸色很难看,摇了摇头:“没有。” “那么晚了,你去找她可是有事?” “我” 听宁如寄这么问,李老板的脸色愈发黑了,那神情又窘迫又懊悔,让宁如寄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什么。 宁如寄不由自主瞥了瞥卫甄,咳了一声,又接着道:“我换个问法。二更时候你去找她,和方才你去找她,是不是为了同一件事?” 李老板惊讶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之后,又连忙尴尬地别过头去。 卫甄在一旁急道:“到底是不是,你倒是说啊!大晚上的你一直往她房里跑,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童大厨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小官人你会这么问,定然是还没有成亲罢?” 卫甄一愣,悄悄瞟了一眼宁如寄,正色道:“我是没有成亲,但跟这案子有什么关” 话说到此,忽也猛的明白过来,那俊朗的脸颊上顿时就浮起一抹红晕,再想到旁边的宁如寄可能早就明白李老板的意思,他简直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事。 这会儿堂中众人便再也没有不明白的了,就连那夫妻二人中的妻子也不禁红了脸,唯一毫不变色的只有宁如寄一个,她仿佛对这种事好不好奇,眉梢眼角只带着些许看透了一切的揶揄,那样子还真像是一个早已见惯万花风流的翩翩佳公子。 李老板除了不好意思,更多的是懊悔,此刻他悔得只恨不得能狠狠扇自己几巴掌,倘若能救得回楚盈盈的性命的话。 “早知如此,我就真该想办法进她房里去的我若是在那,她许就不会死”李老板说着,把脸埋在自己双手之中。 众人依照他的话暗自设想,都是一阵唏嘘,正如那妻子所说,无论楚盈盈为人如何,那也是一条性命,她不该如此被人侮辱又如此残忍杀死。 大堂内一时归于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宁如寄看看众人,重新开了口:“除了李老板,大家还有谁有话要说么?” 但这次却再没人回答了,宁如寄知道,可以询问的线索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她抬起头,听了听外面逐渐小下去的雨声。 “楚盈盈的房间还可以再查一查,但我们还是等捕快来了再说罢。” 毕竟这是一件人命案,无论如何也是要报与衙门知晓的,倘若她什么都一手包办,恐怕那位刘知县又要气的翘胡子了。 不多时雨便停了,很快云开天明,小二跑去打开了门,晨风夹杂着清凉的湿气吹进来,让人耳目一新。倘若不是后院里发生的命案,这也将会是十分不错的一天。 “谁去报案?”宁如寄看看众人。 她原本是想让卫甄去报案的,但这会儿看见初明的天光倏忽将大堂照的透亮,她却心中一动,忽然不想让他去了。此时此刻,她只想瞧着他,不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哪怕片刻。 但两个人若一同去,恐怕客栈里会有什么变故,于是只好另觅他人。卫甄本要说话,宁如寄向他使了个眼神,卫甄只好怀着满心疑惑坐下来,看着其他人。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小二举起了手: “不如我去罢,我跑习惯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这许是最合适的办法,众人便都同意了,小二出了门,很快看不见了踪影。那对夫妻今日本来还是要出门去看病的,但看这种情形恐怕是去不了了,本打算回房休息一下,但一想到楚盈盈的尸体就在隔壁,他们又怎能安寝。于是那妻子便低声安慰丈夫道: “不碍事的,就在这坐坐罢。” 丈夫却不肯,央李老板替他们换个房间去。李老板虽因楚盈盈的死而伤心不已,但眼前的生意却是还要做下去的,于是便领着他们往后院去了。宁如寄见他要走,便提醒了一句: “李老板,你最好不要再去看楚盈盈了,免得待会儿捕快来了,说你破坏现场。” 李老板本来真的打算再去守着楚盈盈的,听得宁如寄如此说,不由顿住脚步,几人从背后看过去,只见他肩膀抽了抽,然后用手捂住了脸,接着什么也没说,只快步消失在了屏风后。 看着李老板走远,卫甄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宁如寄看看童大厨,却见童大厨亦带着一丝可怜之色,从李老板消失的方向回过头来。 看看外头逐渐亮起来的天色,童大厨道:“案子要破,饭也要吃,不如我给两位做些吃食去。” 说着便已经站起身朝厨房走去了,宁如寄和卫甄只好接受了他的好意。半个时辰之后,童大厨把做好的食物端到了宁如寄和卫甄面前,两笼卖相极佳的桃花烧麦外加两碗喷香的馄饨,甫一上桌,便已惹得卫甄忍不住食指大动。 “我就说嘛,童大厨的手艺就是好。”一面说,一面拿起筷子夹了两个烧麦放在宁如寄的小碟里,然后自己开始吃。 宁如寄没拿筷子,却看向童大厨:“你没做自己的那份?” 童大厨摆摆手:“我不习惯吃早点。” “不吃早饭对身子不好”卫甄嘴里嚼着东西,含糊着道,见童大厨看过来,他便指了指旁边的宁如寄,“这是如寄说的。” 宁如寄鼻子皱起来,哼了他一声:“快吃你的罢,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见两人颇有些亲昵,童大厨不由得有些不自在,便站起身来走到大门口去站着,宁如寄三两下吃完了东西,见捕快还没到来,就把目光落在了童大厨的身上。 初见时她便觉得这个童大厨不该只是一个厨子,今天果然印证了这个直觉,但正如李老板所说,大多人其实都觉得仵作是个晦气的行当,验尸的手艺再高明,也只有这些吃衙门饭的人能瞧得上,在普通百姓的眼里,不管多么一个仵作多么厉害,也都只是贱籍罢了。 童大厨放着好好的大厨不做,主动站出来帮她验尸,为的是什么? 仿佛察觉到了宁如寄在看自己似的,童大厨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目光:“宁小官吃好了?还合口味么?” “童大厨的手艺自然是好的。”宁如寄点点头,却忽然一转话锋:“但你对我二人这般好,莫不是有什么事?” 童大厨脸色蓦地一变:“这宁小官果然聪慧过人,明察秋毫。” “夸我大可不必。”宁如寄摇摇头,“我先前破了一个案子,又从衙门里出来,你倘若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也就是这里了。” “我”童大厨的眉心拧成一团,点头道,“我确实有一件事,想托宁小官查一查。” 他本就长得十分严肃,此刻说起心中之事,脸色更加阴沉,一旁刚吃完东西的卫甄凑过来,见他这样,不由唬了一跳: “听你的意思,莫不是一桩陈年冤案?” “正是。”童大厨郑重点头,“不知二位,能否答应在下的请求?” “你找她就对啦,她最爱破各种别人破不了的案子了。”卫甄朝宁如寄努努嘴,“不用愁,就冲你做的饭菜这么香,我们肯定答应你的,放心!” 他也没问宁如寄的意见,一张嘴就应承了下来,宁如寄不由在心里暗骂他一句,但他的话已经出了口,且看到童大厨的样子,显然是已思虑良久,把一切都押在了她的身上,此刻知道她答应了,眉间便蓦地一松,浮起一丝欣喜的神色来。 宁如寄不忍心让人希望落空,也只好道:“待了结了这个案子,你与我详细说说。” “好。”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人连忙转头,便见县衙那位人高马大的捕头大步冲了进来。 “尸首在何处?!” “在后面院子里。”宁如寄接口道。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地响在大堂里。 捕头一愣,循着声音发处,瞧见了宁如寄,顿时瞪起了眼:“哎,怎么又是你?你又惹事了?” 话刚出口,又瞧见旁边的卫甄,立时唬了一跳,急忙换了一副谄媚的脸色,笑着上前朝卫甄行礼:“小的给特使大人请安!” 一踩一捧差距太过悬殊,看的童大厨都有点懵了,卫甄也没敢搭理那捕头,只看向宁如寄:“如寄,咱们再到现场看看去罢?” 宁如寄板着脸,“唔”了一声,当先朝后院走去。 第42章 夜半门声(十四) 有捕快在这里,宁如寄等人便只在外面等候便了。 捕快们开门进去搜检片刻,忽听得里面那捕头咕哝了一句:“哎,这不就是那个玉梳么,怎么在这儿?楚盈盈不是说丢了吗?” 宁如寄一听,立时奔进屋里,只见那捕头站在梳妆台前,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巧的玉梳。见卫甄也跟着跑进来,宁如寄便问他:“这是那把玉梳吗?” 卫甄探身过来,把那玉梳拿在手里仔细一瞧,点头:“这就是那把玉梳,没错。” 捕头看看他们俩,有点不明所以:“哪把玉梳?就是楚盈盈说丢了的那把?” 宁如寄点点头:“她去报案了?”据她所知楚盈盈应该没有报案,那捕头是如何知道的? “没有。”捕头转头看了看床上楚盈盈的尸体,皱皱眉头,转向宁如寄,“只是她在街上诬赖特使大人的事,恰好有百姓告诉我罢了。” 捕头瞧着那玉梳苦苦思索着,卫甄也十分想不明白,把玉梳还给捕头,皱眉道:“难不成她的玉梳根本就没丢?昨天在街上那样说单只是为了诬陷我们?” 宁如寄微微点头:“有这个可能。” “但是为什么啊?” “这个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宁如寄把那玉梳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问,“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捕头指着那梳妆台:“就这,这个小抽屉里。” “不知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宁如寄说罢,也不理会旁边的捕头等人,便低了头自顾自地翻检起来。然而梳妆台里的首饰并不多,她也没再找到什么别的特别的东西。 “查的差不多了,干别的吧。”捕头招呼一声,搜检的捕快们便都停了手,但他自己却看着手里的玉梳犯了难,“这玉梳怎么办呢?” 说着眼神不住往宁如寄这边瞟,因为在衙门里破了那个女婴的案子,捕头知道宁如寄有真本事,所以忍不住就想听听她的意见。但宁如寄却好似没听见他说话一般,转身便走了出去。 捕头自觉无趣,便把玉梳又放回了梳妆台里。 照规矩,尸体是要抬回衙门让仵作检验的,这回李老板没出来阻拦,捕快们顺利把楚盈盈的尸体抬走了。捕头把客栈里的人重新召集起来,把案情问了一遍,宁如寄只说了自己案发时在做什么,又把在门后找到的那把屠刀交给了他,接着便退到了一边去。 那捕头虽然并不精明,但也不算太傻,听众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很快就明白了原来在他们到来之前,是宁如寄一直在破案。 到了这时候,他终于有所觉悟了,原来特使大人和这位宁小官是一起的,而且特使大人不管破案,而这个宁小官却是个破案高手! 明白了这些,再看宁如寄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捕头不由苦了脸:“宁小官不跟我们一起到衙门去啊?” 宁如寄冷冷道:“我又不是嫌犯,你难不成还要抓我去衙门不成?” “怎么会呢,咱们是请你去,请——” “请我去干什么?” “自然是破案了。”捕头堆起可怜兮兮的笑容。 “我不去,免得再让人给撵出来。”宁如寄说着,瞥了瞥卫甄,转过了身去。 在场众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方才她谈起案情还头头是道,这会儿怎么忽然就变了?只有卫甄哭笑不得,想劝她一句,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那捕头暗自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得把锅甩给刘知县,他觉得宁如寄就是在恼刘知县把她赶出县衙的事,所以这事还得刘知县亲自来解决。既然这样,不如就先回县衙验尸,破案的事回头再说。 想清楚了这些,他便打算收队走人,谁知正要离开,宁如寄却忽然又叫住了他: “先从刀查起,吃完午饭我在这里等你们。” 语气虽然还是很冷,但意思已经和善多了,捕头听了立时大喜过望,连忙道了谢,匆匆走了。 出了这样的事,客栈自然不能再开门,而李老板还惦记着楚盈盈,早已吩咐了小二照看店里,自己跟着捕快们往衙门去了。余下众人也都各自散去,卫甄见四下无人,忙凑上前来:“我还以为你真不打算帮他们破案了呢。” “我要是不想破案,捕快来之前只管躺在床上睡觉就行了。” “我就说嘛,如寄早就不生我的气了。”卫甄伸手扯了扯宁如寄的袖子,“如寄啊,他们的话都不作数的,你千万不要听折腾了一早起,你也累了,咱们回去歇一歇好不好?” 被他那双又真切又狡黠的眼睛瞧着,宁如寄坚持了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绷着的脸一下子松了开来,最后化成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走罢。” 两人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大雨过后清凉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宁如寄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卫甄只瞧着她,也不说话,因为其实这空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但宁如寄虽然脑袋聪明,鼻子却很普通,她闻不到那血腥味,他也不想告诉她了。 快走到门口时,卫甄忽然定住脚步:“不成,我得去打点水洗洗手。” “怎的忽然要洗手?” 卫甄举着自己的双手,露出十分嫌弃的神情:“不知怎么回事,我手上有一股怪味。” 宁如寄走近了一步,看向他的手:“什么怪味?” “似乎是生猪肉的味道,让人作呕。”卫甄十分不喜欢这个味道,把手举的远远的,只可惜手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不然他真想立刻扔出去。 “哪有?我闻闻。”宁如寄凑过来,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鼻子边,用力嗅了嗅,“什么味道也没有啊。” 卫甄感受到了她那温热的鼻息,一时心中颇有微动,但手上的味道却实在呛人,很快把他的心猿意马赶得烟消云散。 “你闻不到的,唉,不行,我去洗手了。” 卫甄说着就往水井那边走,宁如寄则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在心里迅速思索着,这奇怪的生猪肉的味道是怎么会沾到他的手上的? 难道是来自那两把屠刀? 不对,她虽然摸过屠刀,明之哥哥却没摸过,而她也没有摸过他的手——刚才那下不算。 是在厨房的时候沾染上的? 也不对,虽然火光不亮,但刚才宁如寄也看清楚了,厨房里被童大厨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干净,不会有生肉随处乱放才对。 那会是什么时候沾染上的? 她回过头去,看向楚盈盈的房间,捕快们走的时候把屋门上贴了封条,此刻大门紧紧地关着,封条醒目地提醒着这里曾有命案发生。 忽然间,一道灵光在她心里闪过,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门前,一掌推开了房门,奔了进去。卫甄正在哼哧哼哧地打水,听得身后响动,一回头却不见了宁如寄,吓得连忙把手里的水桶一扔。 “如寄?如寄,你去哪了?!” 一面喊一面满院子找了起来,所幸很快宁如寄就有了回应。 “我在这呢!”她跑到他身边,一把拽住他,把一个东西递到他面前,“快闻闻,这上面是不是也有生猪肉味?” 卫甄定睛一看,只见宁如寄用手帕包着一样东西,正凑到他的鼻子下面,那东西也不是别的,正是楚盈盈嚷嚷着丢了,却又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梳妆台里的那边玉梳。 不知她要做什么,卫甄满心疑惑,但要说的话还没出口,却只觉一阵呛人的腥气直冲鼻子,顿时把他呛得退出好几步远。 见他这样,宁如寄连忙用把那玉梳包了起来,又伸手去拉他:“瞧你,有这么难闻么?” 没有异于常人的鼻子,她自己是闻不到的,只苦了卫甄。 “难闻,就是这个味。如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玉梳上好好的怎么会沾上了生猪肉的味道?” “那得问问究竟有谁曾摸过这个玉梳了。” “谁摸过?那捕头刚才不就摸过么?难道是他?” 宁如寄摇摇头:“不会是他,他也只不过捏了一捏而已。就算他手上有味道,但只是轻轻捏了捏,你再捏一下,就会有这么重的味道么?” 卫甄也明白了:“那不会,除非是这玉梳曾被一个手上有味道的人紧紧地攥了很长时间那会是谁呢?” 宁如寄皱了皱眉心:“我们只站在这里盯着这玉梳看,永远不会知道那人是谁,走罢,还是往衙门去!” 卫甄连忙应了,打了点水洗手,再去叫了童大厨,三人一同往衙门里走去。 第43章 夜半门声(十五) 云阳县地方虽小,但并不太平,人命案子经常有,怎奈县衙里的人上至知县下到捕快都没什么本事,案子破不了十分稀松平常,久而久之,捕快们对待案子就不那么上心了,干起活来也十分怠慢。 宁如寄三人来到县衙的时候,捕快们刚吃了早点,还没出发去查那屠刀的事。 见宁如寄的不悦全写在脸上,卫甄径直走到刘知县身边,攥紧眉心,拉下脸来:“原来刘知县是这样办案的,本特使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回头等回了京城,我定然会写一封折子,向陛下好好夸奖夸奖你——” 刘知县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双腿一软险些给卫甄跪下:“不不不,不是的,都是这帮捕快们偷懒贪馋,下官这就去督促他们,这就去,这就去,特使大人稍待!” 说罢连走带跑地奔了出去,院子里传来他怒斥捕快们的吼声,还有一众飞速捕快跑出去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入耳,宁如寄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刘知县转回大堂,对卫甄打千作揖,一边命人给他们三人上茶。 宁如寄却摆摆手:“不用了,去看看仵作怎么说罢。” “好好,下官这就带几位去。”刘知县说着,一面引着三人离了后堂,朝衙门后面的停尸房走去。 “宁小官真是辛苦啊,听说你们一大早就在查案了,都到这时候了也还没歇上片刻,待会儿下官一定备些好酒好菜,请几位——” 话没说完,宁如寄打断了他:“我们都吃过了,吃的很好。” 这显然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刘知县一时哑然,瞧瞧卫甄,再瞧瞧宁如寄,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几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穿过后门,来到衙门之后的一条巷子里。 为避晦气,停尸房没设在衙门里,而是在衙门后面隔着一条巷子单独盖了一间小房。一踏进去,森森阴气扑面而来,惹得卫甄顿时皱起眉头。 宁如寄侧头看他:“不如大人就呆在外面,让属下去看看。” 刘知县连忙上前:“几位若是觉得不适,便可都在外面稍待,我把老王头儿叫出来就行。他手脚利索,想来这会儿已经验完了。” 话音刚落,里面就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那仵作。三人抬头看去,只见那仵作年岁已不小,看起来似乎经验十分丰富,听得刘知县刚才的话,便走上前来向卫甄行了个礼,把手里的验尸单交了过来。 宁如寄伸手接过,瞟了两眼,顿觉失望。本以为衙门的仵作或许还会有什么别的发现,谁知这仵作看着老成,验尸的水准却远远不及童大厨。这单子上所写的尸首情况全都十分简略,可见他根本就没好好查验,也就难怪手脚能这么快了。 “怎么说?”卫甄见宁如寄神情不悦,忙轻声发问。 宁如寄把那单子往那仵作怀里一丢,扯出一个冷笑:“远不及童大厨,我看你还是准备好写折子罢。” 说罢转身就走,卫甄和童大厨连忙跟上,只剩刘知县和仵作傻在原地。因为特使大人实在太过重要,刘知县一见他便有些手足无措,也就没有注意他们身边多出的第三个人,此刻被宁如寄如此一训,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宁小官是嫌本县仵作的验尸手艺还不如一个厨子? “那验尸单子上究竟写的如何?”走回到县衙大堂,童大厨终于忍不住发问。 宁如寄叹了一声:“和你验的没有不同,却没有你所说细致。” 卫甄上前道:“没想到一个小小客栈里竟还藏龙卧虎,童大厨你既然有这般手艺,为何会去做了一个厨子?怎的不到衙门去供职?” “说来话长。”童大厨自嘲似的一笑,“有些事,即便有再多的本事也不一定能办得到。” 宁如寄瞧了他一眼,心下暗自猜测,他这话是否和他想要拜托她的案子有关。 “不说这个了,咱们还是说说案子罢。”童大厨岔开了话题。 “说案子,就得说说这个。”宁如寄接过话来,一面说,一面伸手掏出了从楚盈盈梳妆台里拿到的那只玉梳,“这上面有生猪肉的味道。” “生猪肉?”童大厨仔细看了看那玉梳,“莫非这玉梳真的丢了,后又回到了楚盈盈这里?” “我猜是的,而且这玉梳定与那把凶器有关,也和那后两次敲门声有关。” 卫甄和童大厨都点头:“看来要等那些捕快查到屠刀的来源再看了,但愿他们手脚能利索一点。” 说话的功夫,刘知县也回到了前堂,说什么也要给他们沏茶,让他们坐下休息。前面公堂自然不能用来喝茶,三人便跟着刘知县来到了后面,刘知县一面倒茶,一面殷勤地问着案子的事,但宁如寄懒得理他,什么也没跟他说。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外头来报捕头回来了,宁如寄放下茶盏飞速走了出去,便见大堂门口,几个捕快押着一个人跪在那里,那人用力挣扎喊冤,捕头在一边喝道: “冤什么冤,整个云阳县就你一个人丢了刀,你还敢喊冤?!你知不知道你那把刀杀了人!” 捕头膀大腰圆,一出口立刻就把那人给震住了,但虽然不再挣扎,却还是不肯松口,坚持说着自己是冤枉的。 宁如寄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只见他生的浓眉大眼,面相看上去十分老实,身材粗壮,一瞧便是常年做体力活的,但身量却似乎并不高。 “让他站起来说。”宁如寄看了看,跟旁边捕快们打了个招呼,捕快们便松了手,那人连忙揉揉被扭得生疼的胳膊,站起身来。 “你叫什么名字?”宁如寄一边问,一边走到他面前,和他比了比高度,一比之下才发觉这人的身高其实和她相差无几。 那人看看刘知县,又看看宁如寄,老老实实回答道:“草民,草民名叫朱进。” “朱进?你就是常给吉祥客栈送肉的朱屠户?” “是,草民就是。” 宁如寄示意捕快把那把凶器屠刀拿过来,送到朱进面前。 “瞧瞧这把刀,是不是你的?” 朱进看到了刀,涨红的脸色顿时转白,只见他瞪大眼睛,哆嗦了几下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究竟是不是你的?”宁如寄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朱进这才颤抖着点头:“是,是草民我的,可这刀昨晚丢了的,我也不知道如何会被人拿去杀了人啊!” “丢了?何时丢的?” “草民也不知道,昨天傍晚收摊的时候这刀还在,今早我出摊就发觉刀不见了,连忙跑来衙门报案,没想到在路上就被差官老爷抓住” 听朱进如此说,宁如寄不由转头看看一旁的捕头,捕头连忙点头:“是这么回事!” 宁如寄撇撇嘴,怪不得他们能这么快就找到屠刀的主人,原来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你傍晚收摊是什么时辰?” 朱进答:“草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每天太阳落下去,草民就收摊,天天都是这样。” “收摊之后你就回家了?” 朱进继续点头:“草民的家离摊子不远,收了就回家去了。” “那刀呢?” “和肉一起都带回家了。” 宁如寄了然:“这么说你的刀是在家里丢的了?” “这草民也不知道。” “你到家之后可曾出去过?” “没,没有。”朱进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宁如寄冷笑道:“照你这么说,应该是夜里有贼进了你们家,什么也没偷,只偷走了一把刀?然后他用这把刀去杀了人,只为的嫁祸给你?” 她声音不大,但说的十分快,一番话把朱进说的哑口无言,只呆呆站在那里。 堂中一时静了下来,宁如寄又打量了那朱进一番,走回卫甄身边,与他低声耳语了一句,卫甄立时点点头,走过去绕着朱进转了一圈。堂中众人都有些发愣,不知道特使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却见他似乎闻了闻什么东西,便胸有成竹地走回到宁如寄身边,道: “就是他!” 宁如寄点点头,拿出身上的玉梳,重新走到朱进面前:“你且瞧瞧,认不认得这个?” 朱进一愣,随即摇头:“草民不认得。” “你确定?” 朱进看了宁如寄一眼,用力点头:“草民真的不认得!” 谁知这笃定的语气换来的却是宁如寄一声轻嘲:“你没见过,那这玉梳之上怎会有你身上的气味?” 这话一出,堂中众人一片哗然。感情刚才特使大人转了那么一圈,是去闻朱进身上的味道去了?这破案方式也有点太奇怪了,简直闻所未闻啊!难不成,这位特使大人的鼻子异于常人? 一干人各自怀着疑惑,把目光都聚在了卫甄身上。 第44章 夜半门声(十六) “什么,什么气味”朱进张大嘴,愣愣地看着那玉梳。 “生猪肉的气味。” “我草民是卖肉的没错,可县城里卖肉的那么多,这玉梳如何就是小人的了?” 宁如寄看着他:“但丢了刀的却只有你一个,你作何解释?” 朱进忙摇头,大声道:“没有,草民没杀人,这玉梳我真没见过,差官老爷冤枉” 这时候,一直在旁默默看着的刘知县走上前来,瞧瞧那玉梳,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来:“这位宁小官,光凭一个玉梳就断定朱进杀人,怕是会有点武断了吧?更何况这玉梳上” 说着也探头来嗅了嗅:“下官却闻不到什么生猪肉的气味啊,这说出去,岂不是不能服众?” 宁如寄瞟了他一眼,心道,这会儿倒又轮到你来教我如何断案了?你自己独断专行的时候怎么不说? 刘知县本来只是将信将疑,因为惧怕特使大人,所以说话的语气十分委婉,但没想到还是惹得宁如寄不高兴了,顿时大惊,忙要解释:“啊,宁小官,下官不是怀疑,只是” 宁如寄一摆手:“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要看看特使大人的鼻子是否真的异于常人,是么?” 刘知县连忙点头:“是是,若能证明就再好不过了,也可堵住悠悠之口嘛!” 老实说,方才话一出口,宁如寄就有些犹豫了,卫甄的鼻子异于常人不假,但他好歹也是堂堂庆王爷,在大庭广众之下验证给人看,这样真的好么?这事要是传回京城去,她怕是真的就要坐实祸水的罪名了。 于是宁如寄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卫甄,没料到卫甄也正在看她,还微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宁如寄心下顿时一松,既然这家伙自己愿意,那她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于是便当即朝众人道:“特使大人这就可以证明给你们看,且拿你们的贴身物件来。” 这么一说,众人登时就来了兴致,搬桌子的搬桌子,拿东西的拿东西,而卫甄便自觉地转过了身去,走开很远。 刘知县带头,连带捕头和几个捕快,都拿了一件自己的物什放在桌上,玉佩,匕首,铜钱,什么东西都有。 宁如寄瞥了瞥这些东西,再看看众人:“好了么?好了这就开始了。” 众人忙点头,把目光聚在了卫甄身上,卫甄听了宁如寄的话,转身走到了桌边,伸手拿起那几样东西,各自嗅了嗅,接着便捧着这些东西,走到了众人面前。不知怎的,众人顿时有些紧张起来,各自都绷直了身子,等待卫甄开口。 卫甄先在刘知县面前站定,连嗅都没嗅,直接就把手里的那块玉佩给了他。刘知县顿时讪笑:“是,是,这块玉佩正是下官的,特使大人真厉害!” 宁如寄不由在心中暗笑,看那玉佩的成色,也不是这些捕快们能够戴得起的,卫甄自然连嗅都不用嗅了。 接着卫甄又走到捕头面前,把那把佩刀交给了他,捕头也连忙夸赞了几句。宁如寄不禁又在心里暗叹,这个捕头着实有点笨,他的佩刀就一直在腰间挂着,卫甄的眼睛也比别人厉害,又过目不忘,就算没长鼻子,也能立刻就断定这佩刀是他的呀。 然而接下来的三样东西,卫甄却是真的用鼻子分辨出来的了,很快也都交到了他们各自的手里。看着众人惊异的眼神,卫甄得意地挑挑眉:“这些东西可对?” “对,对” “你们可相信了?” “相信,相信” 众人再也无话可说,宁如寄见状,便走到朱进面前:“你可也相信了?” 朱进愣在那里:“草民,草民” “事实摆在这里,不由你不承认。”宁如寄看着他,冷然道,“何况生猪肉味极其腥气,特使大人根本不用特意去嗅就能分辨了。这玉梳一定曾经经过你的手,你的手常年操持猪肉,那腥气的味道早已洗不下去,因此才会这么明显地留在玉梳上。” 宁如寄话未说完,却见朱进已慢慢地低下头去。 众人一见如此,立时便都在心里认定了朱进就是杀人凶手,刘知县更是直接上前:“朱进,你还有何话可说?还不快快跪下,认罪伏法!” 谁料朱进却猛地抬起头来,又嘶声喊道:“不不,草民没有杀人!这玉梳草民确实拿过,可草民真的没有杀人,大老爷明鉴!” “嘿,你这个刁民!”刘知县一怒,立时看看左右,准备招呼人动刑,然而忽又想起特使大人还在这里,那气势顿时就消了下去,转而改口道,“特使大人面前,你休得隐瞒!” 朱进忙道:“草民没有隐瞒,草民说的是实话,这玉梳其实是我从路上捡来的。” 宁如寄皱眉:“从何处捡来的?” “就在,就在我肉摊前面的大街上。” “何时捡的?” “天黑之后” “你不是说你收摊之后没有再出门么?” 朱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虚:“草民,草民只是听说出了命案,怕牵连到自己,所以,所以才没说实话。” “既然如此,你此刻就把实话说来与我听听!” 宁如寄语气严厉,朱进往后缩了缩,片刻后才慢慢开口:“草民说了谎话,其实昨晚收摊之后,草民曾出去过” 据朱进所言,昨晚收摊之后,他去了他的未婚妻石兰家里。这个石兰是个寡妇,独自一人带着儿子生活,她曾在街上摆摊以维持生计,摊子和朱进的肉摊挨得近,两人因此熟识,慢慢地就走到了一起。石兰的儿子毛小元后来还认朱进做了干爹,时常去肉摊上帮忙,尽管还未成亲,但三人俨然已经是一家三口的样子了。 朱进说他在石兰的家里呆到很晚才回来,回来的路上捡到了这枚玉梳,因为曾见楚盈盈戴过,就想去客栈里还给楚盈盈。当时已经快二更天了,客栈已经打了烊,朱进敲了敲门,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不妥,便绕到了后门处,翻墙进去,然后敲开了楚盈盈的门,把玉梳还给了她。 之后他就回去了,一觉睡到天亮,天亮时收拾东西要出摊,忽然发觉屠刀不见了,就忙忙来报案,结果在路上遇到了去查刀的捕头一行,就被带到了衙门。 “照你的话说,你一共敲了两次门?”宁如寄听罢,立刻问道。 朱进点点头。 宁如寄回头向卫甄和童大厨道:“这或许可以解释小二为何听到了敲门声,开门却没有人。” 两人都同意她的说法,童大厨微微垂首,想了一下,开口道: “宁小官,我觉得朱进这话也不老实。” “怎么说?” “从他家去往石兰家的那条路,是县城中最大的路,平日即便天黑了也有人经过。路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被他捡到了玉梳?况且楚盈盈的玉梳下午就丢了,他如何会在天黑之后在路上拾得?” “不错,这是个问题。更何况,不过是去还个东西,又何必为了掩人耳目翻墙进去?” 一旁的朱进听了这话,连忙解释道:“差官大人明察,还不是因为那楚盈盈平日行为不端,而草民就要成亲了,实在不想与她扯上什么干系,这才会如此” 宁如寄看看他:“这倒算是一个解释,不过却还是不够说服我。” 说罢也不在理他,而是转向了童大厨,低声道:“能把朱进的手和楚盈盈脖子上的掐痕比一下么?” “能,不过却不可细定。倘若差别不大,也不能说朱进一定就是凶手。”童大厨一脸肃然。 “这我知道,话虽如此,但差别若十分大,不就可以排除他的嫌疑了?” “宁小官此话甚对。”童大厨想了想,接着道,“我去找一截木桩来,麻烦宁小官让他们准备一些墨汁。” “好。” 宁如寄便跟刘知县说了要求,各人分头去准备,片刻之后,众人又一起聚在大堂之外的空地上。 “用双手沾满墨汁,在这木桩上掐一下。”宁如寄指着桌上的东西,对朱进道。 朱进有些发懵:“怎,怎么掐?” “把它当成一个人的脖子那样掐。”宁如寄说着,举起那块和楚盈盈脖子一般粗细的木桩,放在和自己脖子差不多高的位置。 朱进看着眼前的一切,愣了半天,却不伸手,直喊道:“差官老爷,草民是冤枉的,草民真的没杀人啊!” 宁如寄冷冷道:“你比过之后就知道你杀没杀人了。” 朱进抬眼望了一圈,知道自己肯定是逃不过,于是也就只好认命地把手伸向盛了墨汁的盆,谁知就在他的手即将沾到墨汁的那一刻,宁如寄忽然喊了一声:“等等!” “啊?” “把你的手举起来我看看。” 宁如寄忽然指着朱进的手,惹得众人都忍不住围上来观看。朱进只得把双手举高,众人一见之下,便都发觉,他的右手虎口处竟有一道半寸左右的新鲜伤口。那伤口虽已结痂,但看起来伤的不轻,以至于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间都有些分不开。 “这伤,是哪来的?”宁如寄沉下了脸。 第45章 夜半门声(十七) “这这是草民前两天不小心割伤的。” “用什么东西割伤的?” “就是,就是我卖肉用的刀。” 宁如寄眼里透出一丝探究的意味:“伤在了这里,你再干活的时候,岂不是很不便?” 朱进却摇摇头:“那倒没事,这也不算什么大伤,就是不太能使力,活我都是照干不误的。” “不能太使力?”宁如寄跟着低声重复了一遍,挑眉道,“说的也是,好了,验罢。” 朱进也不知自己手上的伤口到底为什么会引起这位差官大人的注意,他想了一下想不明白,便决定先应付眼前的事,于是便伸手在那墨汁盆里沾了沾,再按照要求掐住了那根木桩。 “用力些!”宁如寄皱眉。 朱进便又用了些力,松手之后,在那木桩上留下两个清晰的手印,宁如寄把木桩递给童大厨,然后和卫甄刘知县等人一起去停尸房和楚盈盈的尸体比对。 “你知道这个朱进的底细?”几个人走着,宁如寄一面思索案情,一面问起来。 童大厨微微摇头:“也不算特别了解,不过云阳县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些的。” “那你就跟我说说。” 童大厨便想了想,开了腔:“这个朱进,今年大约三十五六了,他也不是云阳县人,是前几年从下面的村子里过来的,之前因为人老实木讷,家里又穷,一直没娶上媳妇,到了这边遇到毛小元他娘,这才算是定了下来。” “他和毛小元的娘,两个人挺好?” “挺好的,听说都谈婚论嫁了。” 宁如寄点点头。 两人的关系必然是挺好的,不然毛小元也不能认朱进当干爹,这眼看成了亲,干爹就要变成爹了。想到毛小元,她又不由得想起那天他来客栈送猪肉时的情景。 “可看毛小元的样子,似乎对这个干爹不怎么服气?” 童大厨嗤笑一声:“他对谁不是那个样子?” “他和楚盈盈有过节?” 童大厨立时也知道宁如寄是在说昨日早晨的事,摇头道:“倒没听说有什么过节,但毛小元嘴欠得很,不招人喜欢。” 这倒是能看得出来,但楚盈盈的为人也不怎么样,两人若有什么过节倒也说不上谁对谁错。 说着话,一行人便来到了停尸房的门口,宁如寄和童大厨还有刘知县一起走了进去,卫甄照例留在外面。来到楚盈盈的尸体前,童大厨拿着那木桩仔细比对了一番,默然不语。 “如何?” 童大厨摇头:“手掌大小倒是相似,但朱进的手指明显要比凶手粗。” “他倘若未使全力呢?” “那也不会,因为差得太多了。” 宁如寄凑上前去看,果然如童大厨所说,朱进木桩上的手印又短又粗,单看这印记,也能看得出他是个常年做力气活的人,而凶手却似乎不是。 “先出去吧。” 虽然天气还很冷,但停尸房里的气味却十分不好闻,那边刘知县都躲得远远的,一脸嫌弃又不得不坚持住的样子十分滑稽。 三人便向外走,宁如寄想着手印的事,童大厨接着道:“况且杀人须得有因由,如今朱进却并没有什么因由。就算手印比得上,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是朱进。” “为何这么说?” “因为凶手敲开门之后直接就掐晕了楚盈盈,然后就行了奸——” 这一点宁如寄当然清楚,倘若不立刻掐晕楚盈盈,她就有可能会出声,屋子里也不一定这么整齐。而若不是很快行奸,那么楚盈盈就有可能醒过来。也就是说,凶手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怎样对待楚盈盈。 童大厨顿了顿,继续道:“但朱进不太可能楚盈盈。” “为何?就因为他快要与毛小元的娘成亲?”宁如寄泛起一丝冷笑,“这世间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可多得是。” 许是因为之前那女婴案的缘故,宁如寄的口气不怎么好。但卫甄听了这话,却不知怎么,忽觉脊背一凉,仿佛她这一笑,嘲尽了天下男子一般。朱进还不知究竟是不是凶手都被嘲笑在内,他会不会也在其中? 卫甄顿时委屈地看向宁如寄,但宁如寄却只顾和童大厨讨论案情。 只见童大厨摇摇头:“不,是他没必要这么做。” 宁如寄皱眉:“怎么说?” “因为楚盈盈几乎天天都往朱进的肉摊那跑,因为这个,李老板没少争风吃醋。” “还有这种事?”宁如寄轻哼一声,“这楚盈盈倒是真能招惹。” “因此我说,他倘若是要行奸,实在没必要如此。” “你说的也对。”宁如寄点点头,“就怕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缘由,又或者,凶手另有其人。” 说着话,几人就又往县衙回去,快走到后门时,宁如寄顿下脚步,向几人道: “倘若朱进说的是实话,那么这只玉梳昨天一定经过了好几个人的手,此刻看来也只能从这玉梳下手了。另外查一查楚盈盈昨日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有哪些人平日和她走得近些统统查一遍。” 卫甄和童大厨各自点头,一旁的刘知县却懵然不为所动,宁如寄脸色一沉:“大人,这调查的事难不成也要我们去?” 刘知县这才回过神来,忙点头:“我这就吩咐他们去,这就去!” “你知道都查些什么么?” 刘知县正要走,听了这话不由又愣住:“这” 真是个扶不起的,宁如寄不由撇了撇嘴,耐下心来重说了一遍: “第一,查县城之中所有的当铺首饰铺,看昨日是否有人拿着这把玉梳来过。第二,查县城中那些扒手小贼们,看昨日是否有人偷过这把玉梳。第三,查楚盈盈昨日行踪,尤其是与哪些人说过话,若能查出玉梳是什么时候丢的最好。第四,查朱进的家,重点看是否有人进入偷刀的痕迹。还有,去印证一下朱进的口供,包括他昨日行踪,还有手上的伤口。” 刘知县脑子是笨,但好在为人还算踏实,虽然不明白宁如寄说查的这些之间具体有什么关联,但他却努力一一记了下来,清清楚楚复述了一遍,得到宁如寄的满意,这才提起袍子下摆,忙忙向县衙内跑去了。 三人停在县衙后门处,卫甄抬头看看雨后初晴的天色,又瞧了瞧宁如寄有些凌乱的鬓角,不由开口道:“时辰尚早,我瞧他们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不如先回客栈歇歇。” 宁如寄点头:“回去看看客栈的情况也好。” 于是三人出了衙门,沿着长街一路回到了客栈。 客栈大门紧闭,是小二给开的门。见李老板不在,宁如寄便问了一句,小二苦着脸:“在屋里哭着呢,自打从衙门回来就一直哭到这会儿,我也劝不住” 宁如寄和卫甄互望了一眼,各自微微叹了口气。童大厨自去休息,两人便一起朝后院自己的客房走去。见宁如寄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卫甄不由凑上前来:“如寄,想什么呢?” “自然是想案子了,还能是什么?” “有想不通的地方?不如跟我说说,说出来,说不定就通了呢!” 听他语气殷勤,宁如寄偏头瞧他一眼,微微苦笑:“倒也不是,我不过是在理线索罢了,跟你说说也无妨。” 卫甄点点头,凑近了摆好架势准备听,宁如寄便沉吟着开了口。 “如今所知,楚盈盈的玉梳和朱进的屠刀,都是这个案子的关键所在,这两者之间必有什么关联。假设朱进所说都是实话,那么就算他不是凶手,凶手也必然和他有很重要的关联,不然为何无端嫁祸于他?” 卫甄连连点头:“说得对!” “所以,我先看捕快们查的结果如何,倘若楚盈盈这里没什么可查的,就再从朱进那里下手。” 卫甄道:“我觉得楚盈盈那个玉梳很重要,倘若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就好了。” “所以我让他们去查了。”宁如寄说着,不由想起和卫甄一起遇到楚盈盈时的情景。老实说,她着实有一点后悔,那个时候倘若知道楚盈盈当天晚上就会被人害死,她也许就不会那样吓唬她了。 “至于那几声奇怪的敲门声,这会也差不多能说清楚了。”宁如寄又道,“那妻子听到的第一声,来自李老板,时辰应该在二更之前。小二听到的那声是朱进敲的,据他自己说,敲了门之后,他害怕别人发觉他和楚盈盈有所瓜葛,于是绕到了后面翻墙进去,所以小二开门之后外面没有人。” 第46章 夜半门声(十八) “然后朱进又敲了楚盈盈的门,这就是那妻子所听到的第二次敲门声,而且这次楚盈盈给朱进开了门,因此这玉梳才会带着生猪肉的气味,出现在她的梳妆台里。”宁如寄说罢,顿了顿,接着道,“至于那第三声敲门声,就必是凶手无疑了。” 卫甄认同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这人又是谁,能让楚盈盈心甘情愿与他开门。” 两人说着话便走到了房间门口,看看天色晴好,卫甄便干脆进去搬了两把椅子,和宁如寄一起坐在门前。隔着花丛,对面就是楚盈盈的房间,一天之前,他们还曾从这里初见楚盈盈,没想到这么快人就香消玉殒,一念至此,宁如寄不禁微微叹了一声,沉默了下来。 “如寄?” “嗯?” “想什么呢?” “我在想”宁如寄望着对面门上的封条,沉声回答,“楚盈盈去搭讪过的这些店铺老板,也应该都带回来问一问,毕竟能在深夜敲开她的门的人,想必不会是个陌生人。” 不知是不是刘知县大发雷霆的缘故,捕快们这次手脚相当利索,两人在院子里坐了没多久,便见捕头匆匆而入,来向他们汇报查探的结果。 “县城里所有当铺首饰铺,昨天都没人见过那把玉梳,那些小贼子们也都没偷过朱进家没什么不对的地方,照他说的那些话,我也去问过了别人,都能对的上。” 宁如寄看看他:“楚盈盈那边呢?” 捕头嘿嘿一笑:“宁小官真是厉害,一听就知道是楚盈盈这边有发现。” 见宁如寄脸色肃然,捕头不敢再扯别的,连忙继续说下去:“那楚盈盈啊,她是走到三家巷巷口的那家首饰铺子之前丢了玉梳的。” “怎么说?” “这条街上,楚盈盈爱去的铺子就那么几家,首饰铺前面的那家是个胭脂铺,那胭脂铺的老板啊,对楚盈盈多少有点意思,昨天他看楚盈盈不高兴,就留她多说了两句话,他记得可清楚了,楚盈盈头上确实戴着这么个玉梳。但问到了首饰铺,那老板却说,楚盈盈进了门,他瞧她头上首饰不多,还想卖她几样首饰来着,我问他见没见过那玉梳,他说那玉梳就是他卖给楚盈盈的,昨天她绝对没戴那玉梳。” 宁如寄沉吟了一下,问道:“这两家铺子相隔多远?” “当中隔个三四家店面罢。” 宁如寄再没说什么,顺手抄起了身旁的剑,转向卫甄:“咱们去瞧瞧!” 听闻捕快去而复还,街上做生意的人们都撂下了铺子里的事,赶来看热闹。宁如寄与卫甄一道,在胭脂铺和首饰铺里分别询问一次,结果正如捕头所说。 卫甄道:“也就是说,那玉梳就是在这两间铺子在中间被偷的了?” 宁如寄前后望望,只见这两家铺子之间相隔不过两丈左右,左右都是开门做生意的铺子,平时又人来人往,要在这地方偷走楚盈盈头上的东西,那个贼的手段确实十分了得。眼看询问无果,宁如寄便吩咐捕头把这些铺子的老板们分别带回衙门去,由她亲自盘问。 但到了衙门,宁如寄一直盘问到将近午时,也没问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好先把人都放回去,自己也跟卫甄一起,又回到了客栈。 “如寄,累了这么久,先歇歇罢,待会儿我们再去吃点东西!”卫甄拉着宁如寄,把她推进了房间里。 宁如寄确实也有点累,便听了他的话进去休息,谁知刚刚在凳子上坐下,门外忽又响起了敲门声。宁如寄走去开门,一面道:“怎么又来敲门,还叫不叫人休息了” 谁知打开门来,外面站的却不是卫甄,而是童大厨。 宁如寄的语气多少有些亲昵,童大厨没想到她会这般,一时愣在原处,半晌,才尴尬地咳了一声:“呃,我是来问问宁小官,午饭吃些什么。” 宁如寄也被他这种反应弄的十分不好意思,忙道:“随意弄些什么都好。” “那我再去问问特使大人。”童大厨说着,转而要向卫甄那边去,宁如寄随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卫甄已听到动静打开了门。 就在这个当口,宁如寄的心里忽的有灵光一闪—— “回来再吃,先跟我去衙门!”宁如寄冲过去,扯了卫甄的袖子就走。 “在下也一起去!”童大厨也明白过来宁如寄是有了新的发现,连忙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往衙门赶去。 朱进还被留在衙门里没被放回去,这是宁如寄特意吩咐的,为的就是楚盈盈那边没有进展了,再回头来从他这里下手。 捕快们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到了饭点,便把他丢在一间小屋里锁住,然后各自去吃饭了。见宁如寄三人又突然杀回来,还是正在用膳的刘知县连忙丢下筷子,亲自给他们开的门。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宁如寄见了朱进,却问了一句所有人都不太明白的话:“我问你,毛小元可有你家大门的钥匙?” 朱进的眉毛明显跳了跳。 就连最愚钝的刘知县都察觉到了他有问题,便连忙喝问:“大人在问你的话,做什么不说!你可是有什么隐瞒?!” 朱进一个哆嗦,连连摇头:“没,没有,草民没有给过那孩子钥匙” 宁如寄眯了眯眼睛:“你没给过他,至少给过石兰罢?” 朱进脸色白了一分,嗫嚅道:“是是给过。” “那跟给了毛小元有什么分别。”宁如寄浮起一丝冷笑,“他身手那么好,从他娘那里拿一把钥匙又有何难?换言之,他要进你家,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话出口,朱进的脸色明显又白了一分,宁如寄没再说什么,转而向刘知县道:“把捕快们叫回来,好好查查石兰和毛小元这对母子,定会有所发现。” 说罢带着众人转身离去,重新锁上了小屋的门,却在走开几步之后,听得屋内朱进“扑通”一声,想是朱进跌坐在地。 第47章 夜半门声(十九) 饭吃到一半的捕快们被叫了回来,宁如寄挑了几个看着机灵点的,分成两拨,吩咐他们进行下一轮的盘查。 “你们三个,去查石兰和毛小元母子,尤其是毛小元。” “你们俩,再回首饰铺门前,去打听昨天有没有人在那里看到毛小元出现。” 捕快们得了命令,很快跑着去了,院中只剩下宁如寄几人,刘知县见这架势,也不敢再回去把没吃完的那顿饭吃完,便殷勤询问宁如寄他们是否还没吃午饭,倘若没吃的话,便另开一桌,请他们在这里吃。宁如寄琢磨着再回客栈去十分麻烦,况且不能及时听到消息,便答应了刘知县的邀请。 她吩咐去查的这两件事都不太容易查探,一直等到天色将晚,捕快们才分别带回了消息。 “回宁小官,昨天确实有人在那些铺子门口看到过毛小元!” 宁如寄点点头,让那捕快下去歇息了,转而询问去查探石兰母子的捕快们有何发现。 捕头忙道:“邻里们都说,朱进和石兰两人关系确实不错,已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是前些日子,忽然有一个有钱的鳏夫看上了石兰,想娶了她做续弦,叫人来说过媒,但被石兰撵出去了。” “哦?还有这样的事?”宁如寄听到这话,眉毛挑了挑,“那毛小元与朱进呢?” “那毛小元可不太看得上朱进!”捕头嘁了一声,随后又嘟囔了一句,“朱进也没什么钱,想来那毛小元肯定宁愿自己的娘嫁给那有钱的鳏夫,好歹能得两个钱花!” 宁如寄浮起一丝嘲笑:“说的十分有理,既然如此,就不用再等了,去抓毛小元回来罢。” “好嘞!”捕头高声应了,立即带着一队捕快奔出了衙门。 刘知县见状,走上前来:“宁小官,这毛小元定是此案的凶手无疑了吧?哎呀,宁小官果然厉害,才不到一天时间就破了此命案,实在令下官佩服,佩服!” 一面说,一面十分恭维地做了个揖,宁如寄懒得理他,转而拉了卫甄回去坐下。那刘知县又来讨好卫甄,卫甄不耐烦,就随意捡了个话跟宁如寄说。 “如寄啊,方才在客栈里,你是想到了什么事,便忽然要到衙门里来?” 宁如寄道:“哦,我是忽然想到了,那第三个敲门的人,不一定是楚盈盈认得的人。” “嗯?可楚盈盈认得毛小元啊!” “我的意思是,那凶手倘若自己来敲门,楚盈盈不一定会给他开门。”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卫甄不明所以,微皱眉头望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那边刘知县却等不下去了,插嘴道:“凶手难道还带了另一个人来敲门?这么说来,岂不是有两个嫌犯?” 宁如寄不接他的话,只是向卫甄和童大厨道:“方才在客栈,我是与特使大人作别之后关了门,然后紧接着童大厨就来敲门,于是我便以为仍是特使大人,便不加询问就开了门,谁知门开之后却不是。” 童大厨立时恍然:“原来如此。那凶手想必也是跟在了朱进的身后,待朱进一走,立刻翻进院墙去敲楚盈盈的门,楚盈盈以为朱进去而复返,便打开了门。” 宁如寄点头:“由此可以推断两点,第一,凶手定和朱进有仇,所以才费尽心机跟踪他到楚盈盈这里,犯案之后嫁祸于他。第二,这凶手必然是敲不开楚盈盈的门的,因此他才会用这样的招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楚盈盈一打开门他就必须先制住她,否则她就会闹起来,让所有人都听见。” 卫甄想了想,接口道:“之前查了许多与楚盈盈有关的人,都没什么结果,若按照这个方向去推,符合条件的人必定不太多毛小元正是其中一个。” 刘知县抚掌笑道:“下官就说嘛,宁如寄心细如发,料事如神,简直平生仅见” 正当他夸的起劲的时候,门口却忽然有捕快快步奔了进来:“禀告大人,朱进他肯认罪了!” 众人皆是一愣,都看向宁如寄,卫甄脱口道:“他认什么罪?如今难道不是毛小元嫌疑最大么?” “这或许正是他认罪的原因。”宁如寄起身,抬脚往关押朱进的小屋走去,“去听听他怎么说罢。” 小屋的门很窄,黄昏的余光照不进去,朱进坐在门后不远处,被门墙的阴影遮住,看不清脸色,走近窄门,只听得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听到宁如寄等人的脚步走近,朱进猛地窜起扑了过来:“大人,草民认罪,草民认罪了,人是我杀的!” 他这番样子颇有些狰狞,和之前老实的样子大不相同,卫甄刚想挡在宁如寄身前,却见宁如寄早已一个闪身,躲了开去。 “你要认罪?”她冷冷问。 “是人是草民杀的” “你杀了谁?” “楚盈盈”朱进瘫坐在地。 “好,那就来说说,你究竟是如何杀了楚盈盈的。” 朱进的供述很简单。他说当晚他从石兰那里回来,路过街上的时候,捡到了楚盈盈的玉梳,便想去还给她,来到客栈门前,敲门之后,他忽然觉得不妥,怕闲话议论他和楚盈盈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于是便绕到后院,从院墙翻进去,撬敲开了楚盈盈的门。但谁知楚盈盈却并不领情,反而诬赖是他偷了自己的玉梳,朱进一怒之下便杀了她,逃走了。 听完他的话,宁如寄不着痕迹地哼笑了一声。 刘知县正满心不解,见状连忙问道:“宁小官为何发笑?” “我笑他满口胡话。”说着,看定了朱进,冷然道,“据我所知,楚盈盈一向爱和你搭话,平日有事无事都爱往你的肉摊上跑,不过一个玉梳罢了,她怎会突然变脸诬陷与你?” “这,这草民也不知道” “那我问你,你捡到了玉梳,直接就去客栈了么?” 朱进眼珠转了转,似是在想什么,宁如寄提高声音喝问:“这还用想么,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还不快说!” 她自来习武,这一声呼喝中气十足,朱进吓得一抖,忙点头道:“是,是!” “那你杀人的刀又是哪里来的,难道你去石兰家的时候就随身带着你的那把屠刀?!” 第48章 夜半门声(二十) “这,这” “怎的,谎话编不圆了?” 朱进垂下头去,复又抬起:“不是,不是,我去的时候没拿刀其实,其实是我回到家之后,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又拿了刀到客栈杀了她” 这话听起来虽还是有些令人不信,但也能圆的上他之前的那些话,在场的人忍不住都皱起眉头来。 只听宁如寄依然用方才那冷然的语调继续道:“所以,你杀了楚盈盈之后,因为心慌意乱,便把刀丢在了屋里?” “是” “那你今早为何来报案?” 丢刀的事若没人知道,说不定就瞒过去了,也不一定有人怀疑到他,倒是他自己跑来报案,似乎更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我”朱进结巴了一下,答道,“我正是怕刀发现后被大人们怀疑,因此,因此先来报案。” 宁如寄不再逼问他了,只是深深地望着他,一声轻叹。朱进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虚,微微别过头去。 卫甄凑过来:“如寄,怎么不问了?他说得可是有破绽?” 宁如寄摇首:“没有破绽。” “那这到底——” “正是因为没有破绽才不正常,我们不知道,童大厨应该了解”宁如寄转向童大厨,“朱进是这么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么?” 童大厨看着朱进,也摇摇头:“他平日忠厚老实,绝看不出有这么多心思,倘若他平日便如此精明,也不会处处受人欺负了。” 朱进抬眼看看他们,眼里的心虚更甚。宁如寄道:“你为了维护那真正的凶手,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只可惜,有一个破绽你却决然想不到。” 朱进顿时脱口:“什,什么破绽?” 但这话一出,也就证实了他之前在说谎,朱进意识到这一点,连忙改口:“不,不,草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别人,楚盈盈就是草民杀的!” “真的是你杀的?” “真的。” “因为她诬陷你偷了她的玉梳?” “是。” 宁如寄道:“她也曾诬陷我偷了她的玉梳,怎的我就没有想杀了她呢?是不是因为,她说的话十分难听?” “是,是的”朱进愈发唯唯诺诺。 “但你平日与她关系很好,她怎会如此对你?我来猜猜看,想必楚盈盈不是诬陷你,而是诬陷毛小元罢?毛小元叫你干爹,楚盈盈倘若诬陷毛小元手脚不干净,你自然是要替他出头的我说的可对?” 朱进一听这话,却顿时慌了神,连连摇手:“不,不是,她就是诬陷我,小元是个好孩子,这事跟他没关系!” 一提到毛小元,朱进的整个脸色都变了,这叫人如何不怀疑?宁如寄不理会他的话,只带了三分怜悯的神色望着他:“他是你的干儿子,你这般维护他倒也合情理,但我却可以告诉你,毛小元手脚并不干净,这事是特使大人和我亲眼所见。” “不”朱进说了一个字,看到宁如寄凌厉笃定的眼神,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半晌默然不语,宁如寄便又道:“你一早就被捕快带进了衙门再没出去,不知此刻楚盈盈的死已经传遍了满县城罢?” “那,那是肯定的了” “但我告诉你,楚盈盈虽是被你的屠刀所杀,但临死前却被那凶手侮辱了,她是赤身死在床上的!” 听了这话,朱进顿时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许久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半晌,终于双腿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如今你可明白了?你不是凶手,便不知道他的作案过程,这,就是你最大的破绽。” 尽管衙门里对捕快们都有要求,公务上的事不准说出去,但云阳县的捕快们向来懒散,又人多嘴杂,这案子的细节宁如寄从未想过能瞒住。此时此刻,楚盈盈的死一定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而楚盈盈那样的一个身份,又是那般死法,如何能不被人背后议论? 只是朱进一早就进了衙门,不可能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因此他所叙述的楚盈盈的死法,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了。这个时候,任朱进再如何补白也无济于事,何况看他此刻的样子,应该也已无话可说。 众人皆是沉默。 刘知县想通了其中关节,顿时有些暴躁:“朱进,你居然敢做假供词戏弄特使大人和本官,简直太可恶了,还不快快把实话招来!” 朱进不说话。宁如寄接口道:“毛小元都已认罪,你再替他扛着,也无济于事,说实话罢。” “认罪”两个字一出口,朱进顿时抖了一抖,他扭转头来,看到宁如寄阴沉的脸色,然后怔在那里。许久,他举起双手捂住了脸,呜咽道:“这孩子,唉我真是,我真是对不起兰妹” 朱进供述了他昨夜的行踪。 昨晚收摊之后,他确实去了石兰的家,当时毛小元并不在家。平日毛小元也十分贪玩,因此朱进和石兰都未在意,说了会儿话,看看天色已晚,朱进就回家了。那玉梳也并不是他在路上捡的,而是他走进家门之后,在桌子上发现的。 “你是说,那玉梳就放在你家桌上正当中?”宁如寄打断了他。 朱进缓缓点头:“是的。” “你一瞧见那玉梳,就知道是楚盈盈的了?” “嗯。” “如你所说,倘若为避嫌疑,你大可把那玉梳随便扔了,为何非要半夜悄悄送还给她?除非你知道那玉梳是谁放在那里的。” 朱进默认了。 这也就等于告诉了众人,毛小元手脚不干净,朱进其实是早就知道的,况且有他家钥匙的人也不多。但毛小元这般举动其实饶有深意,他故意把那玉梳放在显眼处,仿佛就是为了引朱进拿去还给楚盈盈,不知道朱进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毛小元,他就是料定了你一定会去还的”宁如寄低声冷笑,“你为了怕他偷窃的事被发觉,悄悄维护与他,他却恰好利用了这一点,栽赃与你” 朱进的脸色变得煞白难看。他接着供述,到了客栈,敲门之后又绕到后院,敲开了楚盈盈的门,把玉梳还给了她。 “你是怎么跟她说这玉梳的事的?” “我说是我捡到的。” “她怎么说?” 朱进紧皱着眉:“她说,她说多谢我,让我进去喝杯茶” 众人神情都蓦地尴尬了一下。 第49章 夜半门声(二十一) 那么晚了,楚盈盈放一个男子进屋,目的再明显不过,只可惜朱进却并不领她这个情,他一心只惦记着石兰,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楚盈盈。 但这楚盈盈的口味也真是奇怪,放着那么多有钱的铺子老板不要,偏偏就看上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屠夫,也是有意思——宁如寄在心中默默想道。 “之后你就走了?” “嗯。” “还有什么别的异常么?” 朱进摇摇头。 当时这事发生的时候,他不知有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毛小元刻意所为,想来应该还是替毛小元担心的吧,只是当第二日醒来,发觉屠刀不见了的时候,他的担心就变成了恐惧。 “按理说,这个案子其实与你无关,但如今不妨告诉你,毛小元正是利用了你才顺利杀了楚盈盈。”宁如寄缓缓道,“昨天晚上,一共有三个人敲过楚盈盈的门,你是第二个,毛小元跟在你后面,你刚一走,他便进去敲门,楚盈盈以为是你去而复返,于是不加询问就开了门,这才遭了毛小元的毒手。” “杀了人之后,他还故意把屠刀丢在房间里,意图嫁祸于你。你为人老实,和你有仇的人并不多,恰好毛小元就算是一个。他自来不喜欢你,倘若你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石兰嫁给那有钱的鳏夫去了,这岂不正遂了他的愿?只可惜你仍然一心想要护着他,说起来,真是有些可笑。” 宁如寄淡淡说完,再不理坐在地上的朱进,转身拂袖而去。众人都还在愣神中,直到宁如寄走出去好远,这才都赶着忙忙追上。 刘知县有些迟疑道:“宁小官,如今这” “我骗朱进说毛小元已认罪,他这才说出实话,这法子再在毛小元身上用一遍,他也定会承认的。至于朱进,在他得知那屠刀杀了人的时候,想必已想到了凶手就是毛小元,但他仍做假供哄骗官差,治他一个从犯之罪不为过。” 三言两语,把如何判案都给刘知县讲清楚了,宁如寄脚下不停,快速离开了县衙大门,往客栈走去。 黄昏落下去,夜幕漫上来。客栈的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气。 李老板仍把自己锁在屋内,对外事不闻不问,童大厨下厨去为几个人做晚饭,小二就前后殷勤招呼,顺便听卫甄给他讲起案情始末。 “这毛小元,平日看着流里流气,想不到竟能干出这种事来!他才多大啊!” “学坏不分年岁大小,有时候,越是年纪小,就越是不分轻重,坏的彻底。”宁如寄慢慢道。 “啧啧,倒可怜了李老板,平日看不出他一片痴情。”小二满脸可惜看向李老板房间方向。 卫甄亦随小二的目光看过去,神情同样十分怜悯,宁如寄只喝着桌上热茶:“案情始末,有机会你也与他讲讲清楚,省得他钻在楚盈盈的牛角尖里出不来。” 李老板若知道昨晚楚盈盈拒绝给他开门,却把朱进给放进屋去,想必就不会如此伤心了罢。 厨房内童大厨忙碌的声音不时传来,宁如寄和卫甄一壶茶没喝完,一个捕快来敲开了门,告知毛小元已全部招供。小二不禁再次夸赞宁如寄料事如神,宁如寄看看厨房: “童大厨怕是要帮忙。” 小二回神,连忙小跑着去了。宁如寄见大堂只剩她和卫甄两个,这才微微叹了一声。 “如寄,案子破了,你为何还在叹气?” 宁如寄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叹朱进可笑,也更可悲,至于毛小元,他更是可怜他这辈子是没有机会知道了,很多时候他不屑的东西,有的人却穷尽一生都想得到。” 窗外忽起了风,客栈前挂着的一盏昏黄灯笼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斑驳摇晃的光影映在大门上,宁如寄似看得有些痴了。 大堂内的灯烛很是昏暗,烛火的毕剥声不时传来,卫甄紧挨着宁如寄坐着,却突然感觉非常冷,他想宁如寄也一定觉得冷。 “如寄”卫甄柔声唤,接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个人就在这昏寐空寂的大堂中静默下来。 所幸很快童大厨和小二就把菜端了上来,众人开始吃饭。饭毕,小二听话地跑去开解李老板,卫甄忧心宁如寄,正想和她再说些什么,宁如寄却忽然把目光定在童大厨身上: “案子既然已破了,那便说说你的事罢。” 童大厨似是没有想到宁如寄这么快就会将注意转到他身上,愣了一愣,皱眉叹道:“好,那我就说给宁小官听听” 童大厨姓童,单名一个瑞字,是云阳县辖下石头镇人。初听到“石头镇”三个字,宁如寄不免心中一动,据卫甄说云阳县的档案上写着蒋奇五年前就是调去了石头镇,但后面的故事听下来,却与蒋奇并无一丝关系,宁如寄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童瑞的验尸手段都学自于他的师父,一位姓常的老仵作,据童瑞说,常师傅并无姓名,因排行第二,被人以“常二”相称。常二验尸手段极其厉害,早年在广城府曾破过不少大案,后因一时疏忽犯下错误,致使一清白无辜之人被判有罪,最后冤死狱中。常二后悔至极,从此后心灰意冷,便辞去了仵作的活计,转到石头镇接管了镇上的义庄。 童瑞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幼时被常二收养,于义庄长大。长年累月,他跟随常二收敛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首,替他们整理遗容,寻处安葬。日子久了,童瑞也就跟常二学会了许多验尸的手法,虽然他天资聪颖,对验尸手法很有领悟,但常二不愿他重走仵作这条路,童瑞也就从未到衙门供职过。 师徒两个守着那义庄,过得清贫而安得,但谁知这样的日子,在五年前一个秋日的午后被彻底打破了。 “我记得很清楚,出事之前,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天气一下子就冷了。那天好不容易转晴,师傅就领了小黑上山去转转,谁知就在被雨水冲刷的一处山坡上,发现了那两个人的尸体” 第50章 陈年白骨(一) 小黑是常二和童瑞一起养的一条狗,没事的时候,常二总爱带着小黑到山上转转,一来当做闲来无事遛弯,二来也总是顺便去瞧瞧那些没人探望的孤坟。 童瑞后来听常二说,出事那天,他刚一上到山坡上,小黑就奔着树林边一处松软的泥地冲过去。那里不远处是一片孤崖,路到崖边就断了,平日根本不会有人到此,就连常二也极少往那边走。 小黑是极灵的狗,常二顿觉有些不对劲,跟过去一瞧,只见那片孤崖已被雨水冲塌了好大一块,而剩下的泥土下面,竟赫然露出半只人的手掌。 常二打理义庄多年,这山坡上埋葬的孤魂野鬼,无一不是经过了他的手,何曾有连一副棺材都没有的尸体?何况看那只手的样子,显然并非是死了许久的人。 多年仵作经验告诉常二,这地下的尸体有问题,于是他连忙赶回义庄,叫童瑞去捕快房喊捕快来验看。石头镇不大,捕快房里只有两个捕快,所幸还有一些热心的百姓们,七八个人带着家伙跟上山来,挖开了那埋尸首的土坑。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那坑里埋着的尸体,居然不只一具。 “那坑里的尸首,是一老一少”童瑞垂着眼睛,慢慢道。 宁如寄不做回应,等他继续说下去。 “当时围在那里的人不少,我离得远,没看清,后来听别人说是一老一少,其实那老的也并不老,四十上下罢,少的二十左右”童瑞叹了口气,“这事惊动了县里,知县跑下来亲审,闹得动静很大。” 说着,抬头朝衙门的方向努了努嘴,宁如寄和卫甄这才回过神来,那刘知县已在云阳县连任两届,也就是说,常二的这件案子就是他办的。怪不得童大厨一进到衙门里就黑着一张脸,倘若真是刘知县办下了冤假错案,童大厨恐怕连扑过去掐死他的心都有。 卫甄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审的如何?” 童瑞的目光又暗了三分:“那两具尸体不知来历,开始审的并无结果,可是后来有一天,捕快们忽然带人冲进了义庄,从师傅的东西里翻出了一大包银子——” “啊?” “师傅自来清贫,镇上的人都知道,我自小跟在师傅身边,别说一大包银子,就连小块的碎银子都没见过”童瑞冷哼一声,接着道,“那刘天朗这回可算是抓着了证据,因着我师傅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再加上这包来历不明的银子,他便断定此案是我师傅杀人劫财做下的,他命人将我师傅关进狱中,严刑拷打,最终问成了死罪。” 卫甄在旁听的急了:“你也会验尸,难道就不能救救你师傅?” 童瑞暗暗咬了咬牙:“我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从未经过这样的事,难免慌了神,师傅又常年不与人来往,我自然也不认得别人,一时求告无门。验尸的事向来由衙门里的仵作来干,我一个外人,没有关系,怎么进的去?” 说着,童瑞顿了顿,又自苦笑道:“而且,特使大人有所不知,刘天朗这种丧尽天良的昏官,即便验尸验出了问题也没用。” 这话倒是真的,来到云阳县,经过这两件案子,卫甄和宁如寄早就看出刘知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断案凭的不是证据,而是感觉,感觉对了一切好说,宁如寄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也可以轻易相信,感觉不对,说不定立刻翻脸不认人。 “那你究竟有没有证据?”半晌不语的宁如寄忽然道。 “我当然有。”童瑞回答地干脆,“当时那县衙里的仵作正巧是石头镇人,为人还算不错,我托人去打听,问到那两具尸体是死于三个月前,也就是那年的七月份。但七月的时候我师傅生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没出义庄的门,有大夫可以作证,我带着那大夫前去找刘天朗说理,谁知,谁知却被他给打了出来” “太过分了!”卫甄自来听不得这些不平事,当即捶了桌子,“这刘天朗简直昏庸至极!” 童瑞眉心含怒,不发一语,宁如寄又开口问道:“那你后来如何?” “后来我就想着要上告。”童大厨抿抿嘴,“那案子判下之后,我去大牢里看望了师傅一次。当时他一身是伤,早已不成人形,而且也神志不清,只喃喃着说,这是他当年一时疏忽闹出人命的报应,叫我不要管。他自来待我如亲子,我怎能不管他,与他作别之后,我便到五安府衙去上告,谁知道到了那里才知道——” “知道什么?” 童瑞冷笑一声:“原来那五安府的知府,竟是刘天朗的大舅子。” 说罢,自嘲似的干笑了几声,堂中一时静默下来,只听得到他沙哑干涩的笑声。 宁如寄攥紧了眉头,看向卫甄,卫甄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也自嘲似的笑笑:“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京中一个笑话来。” “什么笑话?” “刘天朗当年中了进士之后,被外派了一个主簿的官职,之后四五年里,他调了三次,却一直都是主簿,而他的那些同年们,有的进了翰林院,也有的做了知府,最不济的也是个知县,只有他做来做去总是主簿,因此那些人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刘万年’,笑他一万年都只能做个主簿。” 宁如寄嗤笑一声:“京中的闲人倒还真多,想来后来这知县一职,恐怕也是他那知府大舅子帮了忙的。” 其实卫甄与官场上的接触并不多,只是他的耳朵一向太灵,该记不该记的,一旦听了就再也忘不掉,因此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记在心里。宁如寄知他一向如此,便没再多问,转而向童瑞道: “之后如何?” 谁知这一问,童瑞的神色陡然凄恻起来,咬着牙,半晌才道:“之后,我就回来了,本想着再想想别的办法,但谁知,师傅他在我走后不久,就于狱中自尽了” 第51章 陈年白骨(二) “这,这真是”卫甄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 童瑞的声音愈发低沉:“我替我师傅敛葬,就埋在义庄后面的山坡上,我师傅是自尽不假,但罪魁祸首还是那个该死的无良昏官刘天朗——更可恶的是,他居然还判我师傅是畏罪自杀,我师傅去了五年了,却仍然背着杀人凶手的罪名,到如今也不得安生!” “真是可恶!”卫甄怒道,“那五安知府又不能一手遮天,你应该接着上告才是!” “上告?哼,自古官官——”童瑞看了卫甄一眼,顿了顿,转口道,“我一个小百姓,无权无势,拿什么和刘天朗较劲?自我师傅出了事之后,我便转而去学了做菜的手艺,来到这云阳县,只盼着那刘天朗期满滚蛋,换一个清官来此,替我师傅平反昭雪” 卫甄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本来想骂官官相护的,但想到他和宁如寄也是朝廷的人,这才改了口。也难怪他会这么说,童瑞这五年过得必定十分辛苦,他想等刘天朗离职,谁知道那刘天朗竟还会连任一期,倘若不是恰好遇到宁如寄他们俩,他不知要等到何时去。 但话说回来,童瑞出手相帮也是贸贸然,他如何能断定他们不会也与刘天朗“官官相护”呢?卫甄心里清明,宁如寄心里亦清明,但童瑞不知深浅,这一次,他恐怕是将自己全部都押上去了。 想到此处,卫甄心下感慨,不由得又去瞧瞧宁如寄,但宁如寄神色平静如水,仿佛根本没听到刚才那个悲惨的故事一般。 童瑞讲完了故事,仿佛陷入了当年的回忆里,许久没说话,卫甄和宁如寄也不出声,三人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儿。 外头的风更烈了,丝丝凉风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大堂里来,吹的那桌上的烛火摇曳不静。不知过了多久,宁如寄看向童瑞,忽然问道:“那两具尸首,后来是否有人来认领?” “没有。”童瑞摇摇头,“这几年,我每年也会回去几次,看看我师傅,那两人后来也被葬在山上,坟头一直都在那里,从没动过。” 宁如寄目光微动:“也就是说,这其实仍是一桩疑案了。” 死者已死,也没有苦主来相认,不能断定身份,也就不能断定那一包银子是不是真的属于两个死者。常二的死可以有一百种解释,而刘知县偏偏就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畏罪自杀这一条,匆匆结案,以防百姓议论和上官盘查。 “除了一包银子,他们还从义庄找到了什么?”宁如寄停了一瞬,又问道。 童瑞明显一愣,也不知是在回忆什么,还是被她忽然这么问得有些措手不及,想了想,他才点头道: “是还有一样东西,但我却也不知道是什么。” “什么东西?” “是一只窄长的木匣,大约有这么长。”童瑞照着自己的小臂比划了一下。 “木匣?”宁如寄微微皱眉,“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童瑞显出迷茫的神情,“后来提审的时候也没见打开过,但听刘天朗的意思,那里面似乎是凶器。” 宁如寄隐隐有些奇怪,想了想,暂时先把这件事放了下来。 “就先这样,明日我们去衙门查卷宗。” 这话一出口,童瑞愣了愣,忽然深吸了口气,猛的站起身来:“草民在这里谢过二位大人了!” 说着他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哎呀,你这是何必!”卫甄叫了一声,连忙去扶他,宁如寄虽没动作,但目光亦柔和了一分。 “此刻说谢还是有些太早了,待我破了案,你再谢不迟。” 五年沉冤,终于有望昭雪,童瑞心中激荡,一时难以自已,被卫甄扶起来之后,在宁如寄的注视之下他才稍稍回过神来。这两天的相处间他也看得出来,宁如寄是个务实且清冷的人,他说多了客套话反而无益,于是也便就闭了口。 眼看夜色渐深,三人便各自回去休息,卫甄这一日跟宁如寄来回跑得颇为辛苦,案子的事他自知也想不明白,因此躺下很快就睡了。童瑞回到房里却辗转反侧,苦等了五年,如今忽然把一切都说出口来,他心下不免五味陈杂,一时难以入睡,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才勉强睡着。 宁如寄也一直醒到夜半,她倒是没有想案情,回去就躺下了,但不知怎的却睡不着,于是又披衣起身,打开窗子瞧夜色。风渐渐停了,碧空一色如洗,天上无月,唯有许多星子探出头来,宁如寄倚在窗棂上默默望着那些遥远的星子,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第二日一早,三人早早来到了县衙,刘知县因为昨夜审毛小元审的太晚,这会儿还在睡觉,宁如寄不耐烦等他,便把主簿叫了过来。那主簿比刘知县还要怂,哪里敢怠慢特使大人,听了宁如寄的要求,便立时把档案房的门锁打开了,任她随便翻。 云阳县的案子不多,在主簿的帮忙下,宁如寄很快就找到了五年前常二那件案子的卷宗。打开卷宗一瞧,和常二有关的内容和童瑞所说的差不多,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关于两具尸体的验尸单却写的比她预想的要详细的多。 那验尸单上写到,遇害者为一老一少,年长的人约摸四十岁上下,身高五尺七寸,身着布衣,右手虎口有硬茧。后背有多处细小针孔,呈青黑色,推断被人以毒针刺入而中毒身亡。 年少的人约摸十八岁左右,身高六尺,身材健硕,右脚第四脚趾短小上翘。衣着华贵,胸口有刀伤五处,死于失血。 “怎么样,看出什么了么?”卫甄见宁如寄看了许久却不说话,忍不住出声问道。 宁如寄摇摇头,又回头翻看卷宗,翻到最后,只见那里写着,案发之后衙门曾张榜寻找死者家人,但并无结果,只有当时的客栈老板供述,那年长的死者是他的一个客人,于七月二十三入住客栈,三天后失踪,其他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卷宗上说,曾从义庄搜出凶器和银两,我想看看。”宁如寄指着卷宗对主簿道。 主簿连忙点头哈腰:“物证都在另一间库房内,小的这就带大人去!” 库房就在不远处,主簿进去翻了许久,捧出了一只狭长的木匣来,讪笑道:“那银子嘛,早已充公了,如今留下的便只有这凶器了,请宁小官过目。” 第52章 陈年白骨(三) 瞧见那木匣,三人心中不由都是一动——这莫不就是之前童瑞提到的那个木匣? 宁如寄伸手接过,入手便觉这木匣沉得很,也不知里面的凶器是何等的利刃。欲打开那盒子瞧个究竟,这才发觉那盒子四面都是封死的,根本无从入手,宁如寄眉头一皱,转手丢给了卫甄。 卫甄向来喜欢奇怪的东西,在京城时平日闲来无事就经常捧着那些讲机巧玩意儿的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他见这木匣如此奇特,自然立时来了兴致,接到手里把玩了起来,只见那匣子制作精美,正面上雕着一只身姿灵秀的凤凰,那凤凰雕得极精细,甚至连身上的羽毛都根根毕现。 宁如寄转向童瑞:“这就是你说的那只盒子?” 童瑞点头:“正是,却不知是何等机密,怎么的打不开?” 那边卫甄将那盒子翻看了半晌,忽然接口道:“因为,这根本不是个盛东西的匣子。” “怎么说?” “这个东西,其实是一件机关暗器。”卫甄说着,捧起那木匣子晃了晃,里面立时传来一阵细微的丁丁声,似是有铁物在其中,众人都听的真切。 宁如寄想起那验尸单上所写之事,皱眉道:“这暗器怎么用?” 卫甄将那匣子反过来,指着一处道:“这就是开机关的地方。” 众人凑上去一瞧,只见他手指所指之处有一绿豆大小的凸起,因为极不显眼,不细看寻常发觉不了。 “若我猜的不错,这地方一按下去,那暗器就会发出。”卫甄看过无数各种各样机关暗器的结构图,虽然没见过这东西,但也觉得自己的猜测是不离十的。 “但那暗器会从哪里发出来呢”卫甄喃喃着,又翻来覆去地瞧了那匣子半晌,终于在那雕工精美的凤凰的尾羽下方,找到了一个针眼粗细的小孔。 “找到了,一定就是这里!”卫甄指着那针孔,展颜道,“这孔这么细小,那暗器必定是针一类的东西,一般的针也不能致人死命,所以这针上应该还淬着剧毒!” 说罢,邀功似的看向宁如寄。 “果真如此?”宁如寄转头问那主簿。 主簿却现出愁容来:“这下官也是刚调到云阳县不久,五年前的案子,下官还真的不太清楚不知卷宗上可有写?” 宁如寄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卷宗上若是有写,她还至于来问他么?刘知县办案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让他把卷宗写的详详细细,那简直就要了他的老命了。那卷宗上只说了凶器乃一木匣,开始众人还以为是木匣里装着凶器,此刻听了卫甄的话,才都恍然,原来这木匣本身就是个凶器。 倘若真如卫甄所说,这凶器倒是也与那年长死者的伤情和死因吻合。 宁如寄思索片刻,卫甄却还在研究着:“这东西的原理想必和相似,只是这匣子并不大,想来这针也定然飞不快,但淬着毒就另说了倘若能发一次试试,那就更加清楚了” 自语到这里,卫甄忽然一步跳到宁如寄身边:“如寄,不如我们来试试这东西,怎么样?!” “你想试?” 卫甄认真点头,眼里颇有祈求之色。 在京城的时候,虽然他很是喜欢那些精巧机关,但也仅仅限于看书而已,别的东西还好,从一些狐朋狗友那里总能弄来,但这种危险的暗器,却是他怎么也弄不到的——他好歹也是皇帝最宠爱的幼弟,倘若真出了什么事,谁能担得起,那些人都是人精,才没人敢送这些东西给他。 宁如寄如何不知道他的这些小心思,想了想道:“试试也好。” 卫甄正要高兴,谁知她却上前一步,抬手把那木匣抢了去:“我来试,你到一边去。” “啊?如寄,你” 卫甄顿时懊恼,但宁如寄却不管他,拿着那木匣径直往庭院中走去,众人一瞧这个,一面在心里暗暗琢磨着这位宁小官真是好手段,将特使大人拿捏的全无脾气,一面为了保命,各自都往后退了几步。 宁如寄持着木匣走到庭院正中,环视一圈,看中了院子一角的一棵大树,便将那木匣放在左手上举起来,右手摸到了地步的那个凸起,这样一来,那凤尾处的针孔便正对着大树了。她手下微微用力,只听得极轻微的“噗”的一声,便有什么东西从木匣中激射而出,那射出的力道太大,一时震得她手臂都有些发麻。 几乎是同时,墙角那棵树上也传来一声微响,众人一见这个,忙跟着宁如寄前去查看,上下找了半晌,终于在树干中部找到一蓬细如牛毛的针。那蓬针根根乌黑发暗,俨然是淬了剧毒的,一切正如卫甄所料。 “去找块干净的帕子来,我把这针取下。”宁如寄对主簿道。 主簿忙忙去了,不一会儿拿来了帕子,宁如寄取下了针,小心包好,又借了衙役的刀,把被针扎破的那一块树皮刮了下来,命衙役点火烧了。 “烧着后切记后退,莫闻那毒烟。” 见宁如寄脸色冷如冰霜,那衙役也吓得不轻,唯唯诺诺去了。 宁如寄收好了毒针揣起来,正要往回走,忽然听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跑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起床洗漱完毕匆匆赶来的知县老爷,刘天朗。 “刘知县真早啊。”宁如寄似笑非笑道。 刘知县跑的气喘吁吁,还没把方才想好的说辞说出口,就被宁如寄呛了一句,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宁小官,特使大人,这,这么早来查案啊!” 方才来的路上,已有嘴快的衙役说明了宁如寄的来意,但他却不知有什么陈年旧案可值得特使大人亲自来查的,一时心下忐忑不已。到了一瞧,宁小官的脸色很是难看,心里就更是打鼓了。 “不知,不知大人要查的是那个案子啊?” “五年前,石头镇的劫财杀人案,不知刘大人还有印象么?”宁如寄点了点手里的木匣,缓缓道。 主簿忙把卷宗捧过去,刘知县翻看一番,又想了一会儿,终于恍然道:“想起来了,是死了两个人的那件案子,对吧?那个案子啊,其实” 刘天朗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发觉无从说起,何况特使大人也还没说他案子办的不好,他就开口解释,不显得更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于是话未说完他干脆闭了嘴。 但宁如寄却正是打算要去找他,正好他来了。 第53章 陈年白骨(四) “刘大人来的正好,你来说说,这可是此案的凶器?” 刘知县忙点头:“正是,正是!” “方才我们已试过了,这是一件机关暗器,刘大人果然见多识广,竟还懂得暗器?” 刘知县顿时神色一窘,讪笑道:“下官,下官并不懂得,当时其实是请教了当地一位见多识广的员外,才晓得的。” “员外,什么员外?” 本朝民间风俗,但凡有钱的大富之人,都会被尊称一声员外,故而这个员外爷不一定就是个当官的员外郎。但能懂得这种机关暗器的,怕也不只是个简单的富户。 刘知县道:“那员外姓袁,也是石头镇人,年轻时曾四处闯荡,积攒了万贯家财,也颇有些见识。后因年纪大了,患了腿疾,这才带着家财回到家乡安度晚年。其为人和善,尤其乐善好施,镇子里的人都对他颇为敬重,还给他起了个名号,叫‘袁大善人’。” 宁如寄点点头:“他对这暗器如何说?” “他说这暗器乃是江湖中一些亡命之徒所制,专为暗杀所用,其名曰‘凤尾针’,木匣底部有机关,按下机关,便会有淬着剧毒的细针射出,速度极快,毒性极烈,中者无救。!” 这话又与方才试验情况相符。 “你当时如何确定这便是凶器的?” 刘知县答道:“当时下官也曾按照袁大善人的指点,射出了一簇凤尾针,仵作检验了其上的毒,和那死者之一所中之毒完全一样。” “嗯。”宁如寄应了一声,却又不说话了,只盯着刘知县看。刘知县哪里经得住她这样的目光,一时吓得手足无措:“宁,宁小官这是” “刘大人,你可知道,今天特使大人是来做什么的?” “做什么?” 宁如寄走到他身前,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怀里的卷宗,一字一字缓缓道:“特使大人,是来翻案的。” 宁如寄其实并未使力,但不知为何,刘知县只觉她那手指好似有千钧之力一般,点的他险些站都站不稳。勉强站定了身子,却管不住脑门上渗出来的汗,然而瞧瞧面前站着的宁如寄,他忽然连抬起袖子擦一把都不敢。 “这,这案子明明证据确凿”刘知县抿抿嘴,试探着道。 “证据确凿?”宁如寄一声冷笑,“我问你,两死者年岁衣着都相差甚远,为何会被埋在一起,你可想过?” “他,他们可能是主仆?”刘知县脑袋飞速转了起来,终于想到了一个靠谱的可能。说出来之后,他在心里更暗暗坚定了这个想法——对,那年长者衣着普通,定是那年少人的仆人没错,这就全都解释的通了! 可谁知宁如寄紧接着哼了声,道:“这卷宗上白纸黑字记着,客栈老板认出了那年长者是他的一位客人,他来投宿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你是如何异想天开,想到仆人之说?” “这,这” 面对宁如寄的逼问,刘知县脑袋上的汗终于是扛不住,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他连忙抬手擦了擦,辩解道:“这,这或许或许那两人不是一起的,但都被同一个凶手杀害,因此埋在了同一处?” 这倒也算是个合理的解释,同时也可以说明,为何两个受害者的死因不同。但这却绝不可能是他自己推断出来的,只可能是被她逼急了,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宁如寄看了看他,暂时抛下这个问题,转而问起别的。 “因何断定此案为杀人劫财?” 刘知县瞪大眼睛:“因为从义庄里搜出了银两和凶器啊!” “年轻那人死于刀伤,可有找到那把刀?” “这倒没有,但年长者死于凤尾针,这可是事实。”刘知县争辩道。 宁如寄接着他的话说下去:“说的不错,但你忘了,那年长者衣着朴素,并不像是有钱人,虽然他死于凤尾针,但银两有可能不属于他。何况,你方才也说了,这两人可以不是同时遇害的,那么便有可能,这其实是两个案子你觉得呢?” 刘知县感觉自己被宁如寄带沟里去了,想了半晌,才找到一处可以反驳的地方,连忙道:“宁小官此言差矣,有钱的人并不一定穿的好,比方说那位袁大善人吧,他家财万贯,但平日穿着和寻常百姓无异。” 但这话只换来宁如寄瞪他一眼。 来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刘知县此人无才又固执,必定会多方诡辩说此案并没有问题,她要做的,就是拿更多的证据来打他的脸。 转过头来,宁如寄又向卫甄道:“敢问特使大人,做这样一个凤尾针,要多少银子?” 卫甄答:“此物雕工精细,机关奇巧,怕是五百两银子不止。” 在场众人立时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个东西,却要这样的天价,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向宁如寄的手上的木匣看去。 宁如寄却只看向卫甄,继续不疾不徐道:“大人可知,那卷宗上写着,当时从义庄里搜出了的那包银子有多少?” “多少?” “五十两而已。”宁如寄哼笑一声,“花大价钱得了这么贵重的暗器,却拿去拦路抢劫,且还只抢了五十两银子,这凶手,是不是脑子有病?或者说,若不是凶手有病,就是断这案子的人有病你说是不是,刘大人?”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副恍然的神情,而刘知县的脸色立刻黑的好似锅底一般。 “宁小官,你这话让下官我” 没等他说完,宁如寄却一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那凶手常二有可能是想长期作案,只是刚杀了两个人就露了馅,是不是?” 刘知县刚想点头,宁如寄却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但你别忘了,仵作验尸单上明明白白写着,这两名死者死了已有三个月左右,那常二倘若真的要长期作案,三个月时间这么久,他为什么不动手?那银子倘若真是他抢劫得来,这三个月里他为何不藏起来或者干脆花了,反而放在义庄里,等你们上门去搜?” “这,这”刘知县的汗滴滴答答从脑袋上掉下来,擦也擦不完,然而“这”了半晌,他却还是想到了胃自己狡辩借口,“这也许是也许是他根本没料到本官会查到他的义庄去!” 第54章 陈年白骨(五) “胡说!我在义庄长大,从未见过那么多银子,那银子根本就是凭空冒出来的,是你在冤枉我师傅!” 平地一声怒喝,顿时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众人这才发觉,原来跟在宁如寄和卫甄身后的还有一个人,正是前日出事的客栈里的大厨,这一声怒吼,也正是童大厨发出的。 刘知县打从刚刚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正满怀怨气死死地盯着他,此刻才察觉,原来那目光就是来自这阴沉着脸的年轻人。 他朝童瑞看过去,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啊,原来是你,跟常二一起住在义庄的那小子!” 童瑞咬咬牙:“正是我,常二是我的师傅。亏你还记得我,那你记不记得你对我师傅严刑拷打,又错判他杀人,让他最后冤死在狱中?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昏官,你不得好死!” 刘知县哪里被人这样喝骂过,顿时恼羞成怒:“好一个刁民,竟敢辱骂知县,来啊给我拿下!” 众衙役愣了愣,互相对望一眼,却没动地方——这个童大厨,明显是傍上了特使大人这座靠山,知县大人又处处被宁小官逼的哑口无言,这要是把童大厨拿下了,惹恼了特使大人,可怎么办?还是先别管吧? 刘知县素来不能服人,衙役们也并不把他怎么当回事,此刻见他们动也不动,不禁气的跳脚:“你,你们,你们这群废物,吃里扒外的废物!” 然而骂虽骂,衙役们依旧不敢乱动,刘知县气的险些背过气去。 “骂你怎么了,我还想打死你呢!”童瑞在旁听了半晌,听到刘知县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早就气的失去了理智,此刻一骂起来,干脆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揍他。 谁知刚走了两步,前面的宁如寄忽然向右一挪,伸出剑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闹。”她低声道,“一切看我。” 童瑞气的满脸通红,却被宁如寄这一句话堪堪挡掉了大半脾气,于是只好恶狠狠地瞪了刘知县一眼,攥着拳头退了回去。 “刘天朗,你这糊涂知县做的时候长了,是不是已经不知道‘是非对错’是什么意思了?”宁如寄收起了剑,眼睛一眯,“看来,还得特使大人好好教教你才行。” 刘知县被这么一闹,哪里还有什么气势,耷拉下脑袋,任凭宁如寄讽刺,再不敢说话。 看她这副样子,宁如寄更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这两个受害者的身份,当时可明确了?” “没有” “可有张贴寻人告示?” “张贴了” “张贴了多久?” 刘知县脸色一变:“半,半年多吧” “之后就撒手不管了?” 刘知县不敢吭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宁如寄压下心头欲喷薄而出的怒气,慢慢吸了口气:“那告示呢,是否还留着?” “留着,留着!主簿,快去拿出来!”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可以答得上的问题,刘知县顿时眼睛一亮,赶忙命令主簿去拿。 谁知主簿却脸色一苦,小声道:“大人,前些日子您清理库房,不是说那些东西都没用了,命下官扔了么?那些告示,还是您亲自扔的啊” “啊?这,这”刘知县看看主簿,再看看宁如寄,再去看看特使大人紧绷着的脸色,彻底没了主意。 一时间,庭院里颇为静默,气氛很是尴尬。宁如寄只觉再多看刘天朗一眼,她就会忍不住挥着拳头揍扁他的鼻梁,她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转向卫甄道: “禀告大人,据常二之徒童瑞证言,两名死者遇害时,常二正卧病在床,足足半月有余,根本无法前去杀人,此事有石头镇的王大夫可以作证。” 卫甄点点头:“据你刚才分析,此案疑点颇多,可暂定为疑案。那常二乃被冤屈不忿而自杀,府衙应出告示为其正名,并重新张贴寻人告示,寻找遇害人亲属。” 卫甄说这话的时候,也没看着刘知县,但所有人都知道,这话就是说给刘知县听的。刘知县听了,连忙点头,同时双腿发软,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下官知错了,下官知错了,今后一定改,一定改” 但宁如寄却没再理他,拉着卫甄带上童瑞,转身走出了府衙。 走出一条街去,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半晌没说话的宁如寄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咱们回客栈。” 卫甄一奇:“回去做什么?” 他知道宁如寄的习惯,每次破案后,倘若心里不太舒服,她就喜欢在街上走一走,看看人群,哪怕并不说一句话,只看看也会好很多。但这会儿却为什么要回客栈去? “回去写信。” “写信?”卫甄一挑眉毛,“给谁写信?” “给吏部。” “啊?” “给吏部尚书写信。”宁如寄一字一顿的说,“叫他赶紧下令,让刘天朗这个蠢货滚蛋——” 说着,回头一指县衙方向,提高了声音,瞪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让他——滚!蛋!” 这一声大的吓人,从他们身旁经过的百姓纷纷侧目,卫甄被她这样子逗得“噗嗤”一笑,连忙将她拉到一边的无人处:“好好好,你说让他滚蛋就让他滚蛋,这也不用这么大声喊啊,可别把你气出好歹了,顺顺气,顺顺气” 一面说,一面用手抚了抚她的背,宁如寄觉得这口闷气被他顺出来了,这才长长叹了一声。 却不知跟在后面的童大厨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已热泪盈眶,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努力不让自己眼泪掉下来。还没等他迈步追上去,卫甄已回过头来招呼:“别愣着啦,咱们快回客栈,如寄要吃肉!” “哎!”童瑞大声应了,抹了把眼睛,快步朝他们跑去。 第55章 陈年白骨(六) “要想彻底洗脱你师傅的嫌疑,单只把案情改成疑案还是不够的。”大快朵颐之后,宁如寄靠在椅子上,对着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幽幽道。 童瑞又哪能不清楚。 从前,因为常二平日总呆在义庄,几乎不与人交往,他在人们的心里,就已成了一个身怀不祥的怪物。出了事之后,石头镇上关于常二的各种谣言更是层出不穷,甚至连累童瑞也被镇上百姓说成是一个克父克母又克师傅的灾星,他也正是因此才不得不离开了从小长大的石头镇。 如今,虽然在特使大人的帮助下,刘天朗同意把案子改为疑案,但想必即便消息传回石头镇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真正能为他师傅常二正名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抓住那已逍遥法外五年的真凶。 “宁小官的意思是” 宁如寄看看他:“咱们回石头镇,重新调查这个案子。收拾收拾,今天就走!” 童瑞一听这话,哪里还会犹豫,连忙回房去收拾东西了。卫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凑到宁如寄身边:“这倒也巧了,咱们不也正要去石头镇?” 宁如寄点点头,低声道:“正好有个由头,不然贸然去到石头镇,也容易被人怀疑。” 很快,三人收拾停当,童瑞去问李老板结了工钱,又去县里租了一辆马车,三人踏上了去往石头镇的路。 石头镇距离云阳县城有五十里路,童瑞租来的是一匹马拉的小马车,跑不了多快。以最快的速度前行,到石头镇也得一日时光,何况出发时已是午后,因此三人这一晚必定要在路上找个地方歇上一宿。 好在这一路村镇很多,也还算富庶,傍晚时分,三人驾车来到一处小镇上,找到一间客栈投宿。 客栈很小,只有五间房,而且其中的三间都已住上了人,卫甄要下了仅剩的两间房,却在分配房间时犯了愁。 倘若和如寄同住一间的话,不知要睡觉时会不会被她从床上蹬下来?若是去和童瑞一起睡,又怕他起疑心,怀疑如寄的身份还真是难办。 正犹豫间,童瑞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主动提出自己睡觉打呼震天响,还是独自住一间的好,卫甄瞟了宁如寄一眼,见她没有异议,便同意了。 吃罢晚饭,三人早早回房休息,卫甄一进屋子,就十分识趣地拿了一副铺盖丢在地上。 “你做什么?”宁如寄皱眉看他。 卫甄笑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睡地上太凉,还是我来。” “我一个小小书童,竟让堂堂王爷打地铺,回到京城,恐怕要让那群家伙的唾沫淹死。”宁如寄走到他身边,把他拉了起来,不由分说推到了床边,“何况就你这小身板,只怕睡一夜地板,明日就要生病了。” “如寄” 卫甄还要说什么,宁如寄却摆摆手:“我之前就说了,你要是想跟我一起去查案,就一切听我的,要是不听,那你就乖乖回王府去。” “我”卫甄一口气被堵得上不来下不去,最后没办法,还是听了她的话,“那那我就睡床了。” 吹了灯,两人各自钻进被子,宁如寄很快没有了动静,卫甄却辗转难眠,几次想叫宁如寄上来和自己一起睡,但话没出口却先把脸烧红了半边,黑夜里,他用双手努力搓着自己的脸颊,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宁如寄就在他面前不远处,房间里黑黢黢的,他只能看到地上那一团模糊的影子。卫甄盯着宁如寄的身影看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翻身准备睡觉,然而就在这时,隔壁房间里却猛然传来一声闷响。 咚! 仿佛是什么东西跌落在地,卫甄一惊,立时就坐了起来。 “如寄!你听到声音了么?” “不是童瑞那边。”本来好像已睡熟的宁如寄立刻接口,声音低沉清越,没有一丝丝睡意。她虽然这么说着,但却也在黑暗中迅速摸到了身旁的剑,握在手中。 他们房间的右边就是童瑞的房间,卫甄耳朵不算灵敏,但宁如寄却听得真切,那声音是左边房间里发出的。那一声闷响又低又沉,听起来像是很重的东西,还没等她去思索会是什么,紧接着,隔壁的房间里便又响起了一阵尖利的哭叫声。 “啊——救命,救命啊——” 是女子的哭喊声,听起来极其凄惨,夹杂着男人厉声呵骂的声音,响彻了客栈寂静的夜。 卫甄侧耳听了片刻,实在听不下去,忙唤道:“如寄” “你莫不是又想管闲事?”宁如寄仍躺在那里,不为所动。 “你听那女子哭的” “天下不平事多了,我一双手可管不过来。”宁如寄淡淡回应道。 卫甄还想说什么,但想想宁如寄的话也很有道理,他们如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的确不该管的太多,于是也只好闭了嘴。 但他不知道,黑暗中,宁如寄已经睁开了亮晶晶的眸子,她把那长剑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女子嘶叫的声音越发厉害了,声声呼救好似最后的垂死挣扎,叫人听在耳里,就好似有刀子在心里来回磨划一般。那男人喝骂的声音也愈发大了,夹杂着“噼啪”的打击声,仔细听去,似乎是两个男人,一个在骂着,一个人在动手。 更深夜静,小镇的客栈里,两个男人在欺负一个弱女子,这绝对不是什么一般的家务事。卫甄听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唤了宁如寄一声。 这次宁如寄没答话,过了片刻,她忽然掀开被子,披衣起身,点亮了灯。 “如寄你” 宁如寄也没看他,只叹了一声:“想睡个安稳觉都不行活该我是个该替你料理麻烦的命。” 说罢,她快步走去打开了大门,扯着嗓子大喊一声:“老板!老板!老板何在?!” 第56章 陈年白骨(七) “这呢这呢,在这呢!”客栈老板小跑着赶过来,却不敢大声回答,一面跑,一面还拿眼看着那声音发出的房间,仿佛害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冲出来似的。 宁如寄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怎么回事啊?还让不让人睡了?我家小官人可生气着呢!”宁如寄斜着眼睛,朝隔壁歪歪头。 客栈老板连忙陪笑:“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小官人千万别为这事生气,犯不上啊” 宁如寄冷笑:“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还不许生气,老板,你这生意可做得好啊!都闹成这样了,你这个做老板的,也不说说去?” 客栈老板朝那房间瞥了一眼,低声叹气道:“小官人有所不知,小的我就是想管,也不敢管啊!” “怎么,这里面住的,难道是官员差役?” “那倒不是,可也差不离,都是我们这小店惹不起的主儿。不瞒小官人说,这屋里住的啊,是这十里八乡最难缠的混混,借着有些官府里的关系,整日的欺凌乡里,无恶不作”客栈老板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干脆掩起了嘴,悄声道,“他们每每以各种由头,拐骗了良家女子到别处去卖,每次路过都住在我这里。头两次我还悄悄报了官,谁知捕快们来了却和他称兄道弟,险些把我自己给搭进去!后来我也不敢管了,我这小本买卖,经营不易,又上有老下有小的,惹不起这些人啊” “今晚这姑娘也是拐骗来的?” “八成是啊,有的姑娘性子烈,半路上偷跑,被他们逮住就是一阵毒打!听这架势,这不正打着呢么?小官人啊,我看您也是过路的,今儿这事就先忍忍吧,这种人都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咱们犯不着惹他们啊要不,这房钱我再给您便宜两成,您看行不行?” 客栈老板说话的这当口,童瑞也推门出来了,显然也是听到了动静,来看个究竟,见宁如寄在此,便站在了她旁边: “宁小官,你这是?” 宁如寄笑道:“小官人睡不着,让我出来看看” 话未说完,方才刚刚安静下去的隔壁忽然又响起了女子的哭叫声:“我死也不会跟你们走——” 那呼喊声却又被猛烈的抽打打断,一瞬安静过后,女子的惨叫声更加剧烈了。 宁如寄眼睛一瞪,猛地握紧手中的剑,接着方才的话,大声道:“——让我看看,到底是哪来的兔崽子,大半夜的在这儿寻晦气!” 说着,大踏步走到隔壁门前,抬脚便踹,最后一个“气”字出口,同时那大门也“咔啦”一声,被踹了个敞敞开开。 屋里的男人立刻骂了起来:“他妈的,找事是不是?!” 一边骂一边就冲了出来,挥拳直向宁如寄面门,宁如寄往后一闪,让那男人扑了个空,紧接着手腕一抖,锵—— 长剑出鞘,锋芒毕露,还未看清楚,那剑锋就已搁在了男人的脖颈上。 “你——”那男人还想骂人,可瞥见这寒光凛凛的剑锋,气势顿时就萎下去了。“你,你,你可小心点啊,这,这可是我的脖子” 话音未落,屋里的另一个矮个子男人听到动静也冲了出来,被宁如寄一脚踹翻在地,顿时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啊啊啊,他妈的我的肋骨断了,啊啊啊——” 宁如寄眉头一皱,伸出脚来,将地上打滚的矮个子翻了个身,一脚踏在他脸上:“闭嘴,吵死了!” 矮个子的整个鼻子和嘴顿时都被踩成了一团,再也嚎不出一个字。剑下的人一见情形如此,顿时吓出了一声冷汗,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见宁如寄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对他道: “说的没错,我就是来找事的。” 长剑就在脖子旁边,那男人甚至已经能感觉到剑锋上寒如霜雪的杀气,他哪里还敢动一动,简直连喘气都不敢了,只有豆大的汗珠噼噼啪啪掉下来,跌碎在剑身上。 “是,是,找的好大侠饶命,大侠你可看好了这剑啊” 宁如寄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那些跌落在剑身上的汗水,露出嫌恶的神情。 客栈老板和童瑞站在一旁都吓傻了,没想到几乎只是一呼一吸之间,宁如寄就制住了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两个人,这会儿他们站在这里,不知道是该鼓掌叫好,还是先抹一把头上后知后觉的冷汗。 “如寄!”听到声音的卫甄披衣跑了出来,见事态已经控制住了,不由得拍起手来,“我就知道如寄你最厉害了!” 说罢拽了一把童瑞:“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童瑞和客栈老板这才回过神来,三人一起冲进了屋子,谁料紧接着却是一声惊呼,还没站稳脚跟的三个却争先恐后地掩面退了出来。 “我还是叫我家婆娘来吧!”客栈老板尴尬着退走了。 宁如寄看向卫甄,只见他满脸通红,掩着脸不敢看她,一旁的童瑞也是这副样子,她顿时猜到了房间里的状况。 “找两根绳子来!”宁如寄对着两个“红脸大侠”道。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跟着在客栈老板后面跑走了。 两个混混被绑成一团大粽子,堵上嘴,扔在了墙角,屋子里的女子也在客栈老板娘的帮助下擦拭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服。客栈老板手脚利索地收拾了那被折腾的乱七八糟的房间,让女子踏实躺下,宁如寄跟进去,扔了一包银子给他。 “打坏的东西算我的,剩下的,去给这姑娘找个大夫。” “哎哎,这就去!” 不得不说,憋气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小官人,将两个害人的杂碎教训一顿,他的心里也是十分爽快的。看样子那姑娘受的伤不轻,得赶快上药才行,虽然是大半夜的,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一包银子足足够了,还能剩余不少呢——老板掂了掂那银子,一面笑,一面飞也似的跑走了。 “先让她休息。”宁如寄瞥了那姑娘一眼,准备退出门去。 谁知道床上躺着的那姑娘却忽然睁开眼睛,弱弱唤道:“小官人留步” 第57章 陈年白骨(八) 宁如寄顿住脚步,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去:“你叫我?” 那姑娘方才哭过,此刻眼睛还红肿的厉害,但不知为何却意外好看,乍一眼瞧去仿佛盈盈如秋水,十分堪怜。 “小官人”姑娘挣扎着下了床,幽幽一拜,“小官人救命之恩,奴家无以为报,愿为小官人——” “别,别拜我,也不用你谢我。”宁如寄连忙摆手,打断她的话,“要谢你就谢那位爱管闲事的主儿去,他不多事,本来我也没想管。” 说罢一甩手走了,只留那娇娇弱弱的姑娘愣在当场。 很快老板就请了大夫回来了,宁如寄便把这姑娘交给了客栈老板,和卫甄童瑞仍回去安寝。折腾了半宿,她睡得有些沉,天亮起来,正要出去打水洗脸,谁知一开门,那大门外却站着个人。 “你在这干什么?!”宁如寄顿时唬了一跳。 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被她救下的那个可怜的姑娘,她本该好好躺在床上养伤,却不知为何大清早地杵在这里,手里还端着一副洗漱用具。 “奴家”姑娘哀怨地抬头,目光却瞥向屋里,定在卫甄身上。此时的卫甄还躺在床上拥着被子,瞪大眼睛看着门口这不明所以的情况。 说话间,客栈老板娘赶上前来,笑道:“我都劝了她好几遍了,她非是不听呢,自己还有伤在身,却定要来答谢她的救命恩人,说要给小官人当牛做马啊!” “当牛做马?”宁如寄将打扮一新的姑娘上下瞟了瞟,“你是会耕地啊,还是会拉车?” 姑娘本来马上要羞红的脸顿时不好看了,望着宁如寄傻在那里,老板娘也愣了愣,随即连忙笑道: “小官人看您这话说的,我都打听过了,这丫头啊父母都不在了,是被她那好赌的大伯给卖了的,如今咱们即便把她送回去,恐怕她大伯一转手又得把她给卖了,还不如还不如留在小官人身边,做个使唤丫头,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老板娘说的十分诚恳,姑娘羞的低下头去,唯独宁如寄不为所动,回头看了看卫甄,对老板娘笑道:“这么伶牙俐齿,我险些以为老板娘不是老板娘,而是人牙子了。” “我” “忘了告诉你,我们家小官人不喜人伺候,这姑娘不如就留在你们客栈帮忙罢。顺便,给我把账结了,我们这就走。” 说罢,也不等两人反应,便“嘭”的一声关了门,把她们关在了门外。 谁知床上的卫甄却忽然跳了起来: “如寄你这是做什么,救人救到底,这就不管了么?” 宁如寄挑眉:“你还想管?想怎么管?” “起码起码也得把那两个恶棍送官去啊!”卫甄一面穿衣服,一面有些不太高兴。 “送到哪去?你没听那老板说,这镇上的捕快和这群恶棍是有勾结的么?” “那就送到刘天朗那去。” “所以我们好不容易走了半天路来到这里,就为了两个毛贼,再回云阳县?” “这”这会儿卫甄的脑子终于不像刚才那么热了,顺着宁如寄的话想了想,他们确实是没空管这些闲事的。 “你要是觉得闲,那你就自己去,待会儿咱们就各走各的,我去查我的案子,你去干你的英雄救美,咱们谁也不妨碍谁,行不?” “别别别,如寄,我不是那个意思”卫甄连忙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别生气嘛,我这不是担心,咱们这一走,把这烂摊子留给客栈老板,是害了他么?” “哦,原来你是担心客栈老板,不是担心那姑娘。”宁如寄冷笑。 “自然也担心的,她一个姑娘家,遇到这样的事”卫甄诚实道。他皱着眉头,想了半晌,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对了,不如我给刘天朗写封信,让他过来处理这边的事,咱们不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宁如寄冷着脸色哼了一声:“随你吧,我洗脸去了。” 说罢抬脚走了。 卫甄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办法十分可行,洗漱过后,顾不得吃早饭,便连忙问老板要了纸笔,动手给刘天朗写了一封信,交给老板。 “你将此间情况和刘知县一说,他必定会来的,莫要担心。” 客栈老板接过,笑眯眯点头:“那真是多谢小官人了!” 桌上的笔墨撤下去之后,便立刻有人端上了热腾腾的早饭,端东西的人,自然便是那个被救下的姑娘。 姑娘玉手纤纤,肤色比那碗里的豆浆还要白上一分,卫甄暗暗皱眉,忍不住拿眼睛去看宁如寄,然而宁如寄只是默默吃东西,对他这边不闻不问。 “小官人当心烫!” 卫甄刚要抬手端碗,姑娘的手已经抢先伸了过来,替他端到了面前。 卫甄大窘:“哎,其实,其实你不用这样,我不习惯人伺候的” 谁料那姑娘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忽然哽咽了:“奴家姓任,小名秋儿,自小无父无母,处处被人欺负,还被大伯卖了去还赌债昨晚本以为会死在这里,没想到却被小官人救下,小官人你的大恩大德,秋儿无以为报,只求小官人收留小官人放心,秋儿绝不会碍着小官人的事,秋儿什么活计都会做,给点东西能吃饱就行” 刚起床那会儿,卫甄还有心可怜这个任秋儿姑娘,但被宁如寄那么一说,便又觉得闲事是不能管的太多。然而此刻见她如此哭诉,又顿时心生不忍,一时只觉十分为难,想了想,还是得向宁如寄求救。 “如寄你看这” 宁如寄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擦了擦嘴,这才转过脸来。目光在任秋儿脸上打了个转,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似乎颇有些紧张的客栈老板夫妇,忽然笑了: “秋儿姑娘既如此可怜,我们便留下她罢。” 卫甄一愣:“如寄你——” 宁如寄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是说真的。带着她,跟我们一起走。” 第58章 陈年白骨(九) 卫甄用力思索了片刻,也没想明白宁如寄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态度,他转向童瑞,以眼神询问,童瑞则坦然道: “我都听宁小官的。” ——虽然特使大人是大人,但傻子也能看得出来,真正说话好使的是宁小官啊,不听他的听谁的? 这下彻底没有异议了,于是三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宁如寄从包袱里翻出一身自己的男装扔给任秋儿: “换上这个。” 任秋儿点点头:“奴婢的女装确实不合适赶路” 宁如寄道:“你也不用自称奴婢,听着好像我们欺负了你似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罢。” 许是她的口气不太好,任秋儿的眼角立时就红了,她低低应了声“是”,转身回房去换衣服,童瑞看着心里嘀咕,实在忍不住,凑上来问了一嘴: “宁小官,这个姑娘好像” 宁如寄一笑:“多我见犹怜啊,是吧?” “咳咳”童瑞立时有些尴尬,压低声音道,“实在不成,到了石头镇,寻个妥善的地方把她安置了吧?” “她好不容易傍上这么个善心的主儿,哪能轻易放手?”宁如寄瞥了一眼卫甄,“再说那位善心泛滥,说不定人家一哭,他就又心软了呢?” “这” “放心吧,咱们正事要紧,她愿意跟着,就先让她跟着。” 收拾停当,四个人上了马车,任秋儿倒还有点眼力见,自己主动和童瑞一起坐在了车辕上。宁如寄瞧她一眼:“姑娘身上的伤不要紧么?要不你进来,和我家小官人坐一起,我出去?” 任秋儿连忙摆手:“不,不,我就坐在这里挺好的” “那就走罢。” 于是童瑞打马,车子离开了小镇,继续往石头镇的方向走去。 路上确实不好走,马车颠簸的厉害,宁如寄掀帘子看了几次,只见那任秋儿脸色虽不太好,但却并没有忍受不了颠簸的意思。午时路过一个村子,四人下车吃了些东西,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那石头镇的牌坊已遥遥在望。 石头镇也不大,但位置很好,因三面都是大道,来往的商客颇多,所以还算繁华。镇子北面是一座小山,童瑞和师傅常二曾住过的义庄就在山上。义庄不远处,就是那些常二曾亲手打理过的无名坟茔,再往上,一处悬崖边,就是当初发现那两具尸首的地方。 车子在镇口停下,童瑞抬头望去,一一指给宁如寄看。几年过去,山上愈发郁郁葱葱,但当初的义庄和孤坟,因为再无人打理,想来必是都荒废了的。 童瑞眉宇间满是落寞之色,宁如寄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再做打算。” 镇上有两家客栈,四人寻到就近的一家“锦绣客栈”,进去要了两间房。如今四人都是男装打扮,再分别住开更让人觉得奇怪,宁如寄便做主让卫甄和童瑞住一间,她自己则和任秋儿一起。 “这” 童瑞刚要说话,宁如寄打断他:“你不是说都听我的么?” 童瑞只好点了头。任秋儿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几人的脸色,最终还是没开口。 住下之后,四人吃过饭,各自去休息。入夜外面忽然起了风,本来晴好的天气很快阴沉下来。 “宁小官,咱们不如把窗子关上吧?”任秋儿小声说道。 宁如寄道了声“随便”,也没抬头,谁知任秋儿关了窗子之后,忽然推门出去,敲开了卫甄那边的门。 “姑娘有事?”开门的是童瑞。 任秋儿微微垂首:“起风了,我,我来问问你们这边窗子关没关。” 见她如此殷勤,童瑞也是有些发懵,任秋儿见状,只讪讪道:“我只是担心你们男人家,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多谢姑娘惦记,我这就去关了。” 童瑞点点头,说罢就要关门,谁知这个当口,本来已睡熟了的卫甄忽然猛地坐起,紧接着“哇”的一声,将晚饭所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隔壁的宁如寄立时就冲了过来。 “明之哥哥!” 卫甄上吐下泻,不知是得了什么病症,他自己虽然懂得医理,但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连一个字都说不清楚。 客栈掌柜是个女子,唯一的小二还身有残疾,宁如寄见状,只好问到了大夫的地址,自己亲自出去找。 “看好了他,我去去就回!”宁如寄嘱咐了童瑞一声,不等他说话,便转身出了门。 路上风起的更大了,还未寻到那大夫的医馆,大雨便噼噼啪啪打了下来,宁如寄没有伞,瞬间淋了个湿透,好在大夫还未睡,一听情况,便拿了伞急急忙忙跟她回了客栈。 “无妨,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待老夫开些药,休息两日便了。”大夫诊过脉,慢慢道。宁如寄听了这话,心里一松,伸手抹了一把脸颊边滴滴答答的水珠。 大夫时常出夜诊,随身的药箱里便有药,包了两包药,大夫收了诊金便走了,任秋儿见状,便自告奋勇要去煎药。宁如寄先伸手拎起了药包:“还是我去吧,你和童瑞在这里看着。” 宁如寄拿了药包去寻女掌柜,本以为她送走了大夫,关了大门便去睡了,谁料却正擎着灯烛在大堂里等着她。 “倘若信得过我,就把这药给我来煎吧,你先回去换身衣裳。”女掌柜看着她莞尔一笑,忽然压低了声音,“姑娘家的,着了凉小心生病。” 宁如寄顿时大窘,连忙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被大雨打湿的衣服紧身贴着,看起来似乎还真是有那么一点不太对劲。跟在卫甄身边,她一向都是男装,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没想到这会儿却被一个客栈女掌柜给看破了。 女掌柜见她红了脸,忙又道:“莫要担心,你这样子倒是看不出什么的,我不过是因为从前也扮过男装,眼睛比别人尖一些罢了。” 宁如寄尴尬一笑:“我这就回去换衣裳,药还是待会儿我来煎,掌柜的若是方便,便替我煮一碗姜汤如何?” “那也成。” 于是宁如寄去换了衣裳,到厨房去熬药,不一会儿老板娘将那姜汤煮好,端了来,她喝下去,这才稍觉暖和。 第59章 陈年白骨(十) 半个时辰之后,药熬好了,宁如寄端回房间去,却见卫甄已睡着了,童瑞和任秋儿还打着精神守在那里。 “你们去睡吧,我来喂他。” 两人互望了一眼,便都听话地去了隔壁房间,宁如寄放下药碗,正要去扶卫甄,却听得他忽然低哼了一声,接着喃喃道: “如寄,快下来” 宁如寄一愣,不由接口:“我在这呢。” 卫甄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仍紧闭着眼睛,继续道:“如寄,危险” 宁如寄走到床边坐下,拉了拉他的手:“明之哥哥,我在这里呢。” “如寄,那水池上不得”昏睡中的卫甄根本听不到她的话,他脸色苍白,好看的眸子紧紧闭着,嘴里喃喃的,却并不是梦中之事。 那是从前的旧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事。 大约是她来到王府一年的时候罢,正值夏日,那天她甩脱了他,偷偷溜出去玩,走到一处荷塘边,看着满塘亭亭,乐得流连忘返。到天色快要擦黑时,他才终于寻了过来,彼时她正踩在荷塘边的大石头上,伸直了胳膊想要去摘不远处的一朵荷花,卫甄见状,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边跑边唤她。 宁如寄调皮成性,他越是不准,她就越要试一试,这一试倒好,他还没赶到近前,她就先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落了水,谁知还未挣扎,紧接着他便也跳进了水中,在漫过脖颈的水池里一把捞到了她,用力举过头顶。 “吓死我了你!”卫甄嗔怪了她一句,却还是奋力推着她上了岸。 宁如寄回头看到一脸泥水的卫甄,却哈哈大笑了起来,但还未笑多久,便发现卫甄整个人在往下陷去,她这才不敢造次了,连忙寻了一根树枝,连拖带拽,把他弄上了岸。 夏日的黄昏,日头仍然毒辣,两人身上的水不一会儿便被晒干了,于是只好顶着一身的干泥巴,默默走回王府去。幸好路上没人看见,不过即便看见了也无妨,谁能想得到,这一大一小的泥人儿,是京城里纨绔出名的庆王爷,还有他的小书童呢? 打那之后,宁如寄就老实多了,和卫甄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从前那么戒备了。因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宁如寄后来再未提起过,她以为卫甄忘记了,谁想到他却还记得。 “吓死我了你”宁如寄伸出手去,在他额头上探了探,轻声道。 来的一路上,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应对任何危险,但卫甄忽然出了状况,她却还是一时乱了方寸。见他那一刻突然呕吐,那些不好的预感统统浮上心头,虽然面上没有什么,但心里是怎样的惊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老实讲,出事之前,她还是有些恼他的,恼他闲来无事总爱多管闲事,恼他看谁都可怜,乱发善心,恼他惦记那娇娇弱弱的任秋儿——虽然她看起来真的是很可怜,但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着恼。 一路上,因为任秋儿在,她跟他说话,多多少少都带着些刺,这人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憨,只浑然未觉,让她更是气闷。本打算到了石头镇就把他甩在一边专心去查案的,谁知又出了这样的事。 她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麻烦鬼呢? 宁如寄轻叹一声,把卫甄扶起来,给他灌下药去。给他擦了擦脸,又扶着他安然躺下,盖好了被子,听着他沉沉睡去,她这才歪在他的床沿上,闭上眼假寐了片刻。 早晨雨停了,宁如寄被敲门声吵醒,打开一瞧,却是客栈的女掌柜。 “昨夜那大夫可是说,小官人是水土不服?” 宁如寄点头:“掌柜的如何知道?” 女掌柜回头一指,笑道:“我开着这客栈,一年到头,不知多少往来的客商会得这个毛病,昨天那碗药,我一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说着,将手中的东西端到了宁如寄面前,宁如寄低头一瞧,不是别的,却是两块白白嫩嫩的豆腐。 只听女掌柜解释道:“小官人许是不常出门,不知道每到一处,若是水土不服,便要先吃那地方的豆腐,这豆腐,因是当地的土种出的豆子,又是当地的水做成的,因此最治水土不服,有时比药还管用!” 正说着话,隔壁的门开了,童瑞和任秋儿走了出来,听了女掌柜的一番话,童瑞一拍脑门,恍然道:“哎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法子我也是知道的,昨夜慌了,竟没想起来!” 女掌柜笑道:“那今儿个早饭,就给各位拿这豆腐做菜了?” 宁如寄点头:“多谢掌柜的了。” 吃过早饭,卫甄又喝了一回药,不知是药效到了,还是真的是豆腐管用,他的症状一下子便全都好了。虽然人还是软软的,但精神已经恢复了,甚至还能跟宁如寄打趣开玩笑。 “如寄,我昨晚儿上做了个梦!” 宁如寄瞥他一眼:“好不容易好了,多歇会儿,少说话。” 卫甄愣了愣,不知宁如寄这是正话还是反话,一时想不明白,只好闭了嘴,然后便听得她转向童瑞道: “待会儿我先去捕快房,打探打探。” 要翻案重来,当年的两具尸首必须开棺重验,验尸的活计童瑞自不在话下,但刘知县不在这里,要开棺还得由当地的捕快帮忙,当然了,宁如寄要去捕快房,也不是只为了这一件事。 说着话,正好女掌柜路过,宁如寄便问了一句:“不知当地捕快房有几个捕快,都姓什么?” 女掌柜笑道:“有两个,师傅姓蒋,徒弟姓丛。那徒弟是我们石头镇土生土长的,为人老实,但那师傅嘛” “怎么说?” 女掌柜一摆手:“也不是说不好,镇上大凡有事他都会管的,就是这人嘛,爱喝点小酒,贪点小便宜,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宁如寄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多谢掌柜的了。” 第60章 陈年白骨(十一) 出了客栈的门,天已放晴,宁如寄一路问过去,在镇子东头寻到了捕快房,但捕快房却锁着门。问了旁边的小贩才知道,原来两个捕快一起出去巡街去了。 宁如寄循着长街一路找去,没走多久,便听得前面一阵吵嚷,抬眼一看,只见一间绸缎铺子前围了几个人,当中一个中年男子,正扯住一个身穿捕快公服的人,大声叫嚷着: “捕快打人啦!捕快打人啦!” 那中年男子身着锦缎衣衫,尖嘴猴腮,看去不似善茬,而对面的捕快则胡子拉碴,一脸凶神恶煞,更不像是个好人。宁如寄打量了一眼那捕快的年岁,心里有了谱,便悄悄站在人群当中看起了热闹。 “我上个月刚交了钱,怎么这个月又来要?姓蒋的,你看我人老实好欺负是不是?要钱还打人,还有没有王法啦!”中年男子揪着捕快的衣服,意图要个说法。 那捕快也伸出双手擎着中年男子的胳膊,用十分笨拙的姿势,使出蛮力,把他摔倒在了地上,接着一脚踩住男子的脊背,大声吼道:“妈的!活的不耐烦了是不是?老子让你给钱是抬举你,你还敢说三道四的!” 宁如寄不由蹙了蹙眉。 如果猜的不错,眼前这捕快就是她寻了许久的蒋奇。此刻一眼看去,这蒋奇不仅形容粗糙,而且还带着一身的痞气,若不是这一身公服,那样子简直与地痞流氓无异。 在京城的时候,宁如寄曾和蒋奇的师傅钱中耀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中钱中耀是一个十分严于律己的人,他的徒弟也应该不会太差,至少不该是眼前的这副样子。何况钱中耀功夫了得,他的徒弟,要制住一个徒手的普通人,怎会这般费力? 旁边有人在议论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宁如寄侧耳听去,很快明白了原委。 原来这中年男子就是身后这家绸缎庄的老板,而蒋奇今天过来,是来收保护费的。 宁如寄心下暗嘲,这蒋奇倒是果然如那女掌柜所说,不是什么好人。换做从前她父亲在的时候,倘若知道手下的人做这般龌龊事,恐怕要立时打断腿的。 而绸缎庄老板的话也是实话,蒋奇本来每三月一收,今儿个却不知怎么了,才隔了一个月,忽然就跑来要钱了,这老板自然不肯给,当即便被蒋奇一拳揍在了鼻子上。 看热闹的人们却并没有要出头的,听那些话里的意思,一来蒋奇名声不好,素来不是好惹的,二来这绸缎庄的老板也不是什么好鸟,大家伙倒乐得看他挨打。 闹哄了一阵,那老板终于服了软,乖乖交出了银子。蒋奇接了银子,笑了两声,松开那老板,大踏步向前走去,看客们顿时如鸟兽散,宁如寄则混在人群中,悄悄跟上了蒋奇。 然而没多久她就发觉,蒋奇走的这条路,正好通向他们落脚的那间客栈。 还未走到客栈门前,便瞧见前面又围了一群人,蒋奇两步跑过去,大力推开那些人,高声大喝: “都闪开!出什么事了?!” 人群中一个粗野的声音回应道:“师傅,没事儿!是我逮着一个流氓!” 宁如寄连忙跟上去,挤进人群,这才发觉出事的正是锦绣客栈,大门口的一幕和方才蒋奇讹诈保护费的情景如出一辙。 一个身材魁梧,亦穿着捕快公服的年轻人站在当中,脚下踩着一个瘦高汉子,那汉子身材壮实,看着也算是个能打的,但被那年轻捕快踩着,却仿佛是被踩住了脖子的癞皮狗一般,只扯着嗓子叫嚷: “哎呀!捕快打人啦,捕快打人啦!没有王法啊!” 年轻捕快一口啐在他脸上:“啊呸!刘老三,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石头镇上,我们师徒说的话就是王法,你小子偏偏不学好,今儿个又落在我手里,看我不踹断你的腿!” 说着也不含糊,径直抬脚就往那刘老三的腿上踹过去,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咔嚓——”,紧接着杀猪似的嚎叫就响彻了整条街。 宁如寄越过他们朝客栈里面看去,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柜台旁的卫甄三人,见他们安稳无事,顿时暗自舒了口气,再一眼,却见柜台里的女掌柜脸色似乎不太好,而卫甄和任秋儿正一左一右和她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安慰她。 从一旁的看客们嘴里,宁如寄又听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她离开客栈后不久,无赖刘老三就上了门,吃了顿饭不给钱,还想调戏女掌柜。身有残疾的小二上去阻拦,被刘老三打翻在地,卫甄和童瑞他们也正巧在大堂中,童瑞看不过眼,上去直接一拳,就把刘老三打了个狗啃泥。 打闹声引来了正在巡街的年轻捕快,进来一瞧,原来是屡教不改的刘老三,当即便气炸了,于是便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女掌柜被吓的不轻,刘老三也被打得挺惨,宁如寄回过神来,又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捕快,只见他一身公服已然洗的缩了水,穿在他身上,就像穿着一身小孩子的衣服一般,样子十分滑稽,但怎奈他的神情却是认真又豪气,看起来让人颇觉有趣。 这年轻捕快的手段似乎比他师傅蒋奇好得多,一脚下去就正中关节最痛处,不仅踩折了骨头,而且还让刘老三知道了什么叫做钻心的疼,饶是一个七尺高的汉子,也在这疼痛之下没忍住,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呸!我还当你是个多么厉害的货,这么点劲儿就晕啦?孬种!”年轻捕快骂了两句,撤了脚,将那刘老三拎起来,一把扛在肩上,两步走到他师傅身前:“师傅您来啦!” 蒋奇点点头,也不理看热闹的百姓们,转头就走,年轻捕快连忙跟上,走了两步,还听得他小声打听保护费是否收上来了,蒋奇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那年轻捕快立刻咧开嘴笑了。 宁如寄皱了皱眉,跟身边的人打听道:“这两位差爷,是要把那无赖关起来?” 街坊笑道:“关?往哪里关?咱们石头镇又没有牢房!他们这是把那无赖送去医治咧!” “医治?” “那当然了,打一顿教训教训就完了,又不能真闹出人命来,嗨,这师徒俩闹这一出也不是头一次了,打了人,还得掏钱给治,倒也是稀奇!” 人群闹哄哄地散去了,宁如寄看着蒋奇师徒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这才回身走进客栈里去。 第61章 陈年白骨(十二) “如寄,你可回来了!”卫甄看见宁如寄,连忙冲过来,一把拉住她,绘声绘色地讲起方才的事。讲到童瑞看不下去出手相助,卫甄简直眉飞色舞,“如寄你没看见,童瑞刚才那样子,简直比那无赖还要凶呐!” “不比他凶,怎么能打跑他。”童瑞嘿嘿一笑。 女掌柜满脸感激,不断地说着“多亏童小官”,童瑞连忙摆摆手:“可别这么叫我,掌柜的你叫我名字‘童瑞’就行!” “叫名字可太无礼了,不知道小官人今年贵庚?我该是比小官人小上几岁的,要不,就叫你童大哥,怎么样?” 童瑞已然被她“小官人”“小官人”的叫红了脸,连忙报上了年岁:“我,我今年二十有二!” 女掌柜垂首一笑:“我比童大哥小上一岁。” “哎!”童瑞憨憨一笑,想了想,又问道:“掌柜的不是本地人吧?” 倘若是本地人,不该不认得他,当年他可是镇上出了名的灾星,街坊邻里但凡听到他的名字便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会与他称兄道弟? “我确实不是”女掌柜叹了口气,顺手倒了壶茶,“咱们坐下慢慢说罢。” 原来女掌柜姓韦,闺名叫秀娘,是三十里外林望村人,家中父母早逝,唯与哥哥韦大力相依为命,有一年家里收成不好,哥哥韦大力就到石头镇上找些活干,想赚些银子贴补家用,但一去就再没有了消息。 韦秀娘四处寻找无果,便在石头镇落了脚,一面养活自己,一面继续打听哥哥的下落,这些年来她开着这个客栈,往来的客人们全都听过她的故事,也都曾答应帮她留意,然而几年过去了,哥哥韦大力却依然没有消息。 “一个人在外,真是不容易”童瑞听罢,轻轻一叹。 韦秀娘苦笑道:“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如今我老家里的宅子田地都已变卖了,这客栈就是我的家。” 童瑞道:“不论大小好坏,有家就好。” 韦秀娘看向他:“听起来,童大哥倒像是也有什么故事?” 童瑞忙摆手:“没有,我哪有什么故事。” 其他人见他们俩聊的颇为投缘,便一直都没出声,直到说起这客栈,宁如寄才忽然抬头打量了一圈: “掌柜的盘下这客栈,也要不少银子吧?” “叫我秀娘就行了。”韦秀娘道,“这客栈啊,其实不是我盘的,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当初我寻到镇上来,倒是问出了我哥哥的下落,原来他经人介绍,到了镇上袁大善人的家里去帮忙,我就去袁大善人家里找,但袁大善人说,我哥哥只是到他这里看了看就走了,并没有留下来——哦,你们可能不知道,袁大善人是我们镇上心肠最好的人,他家财万贯,却总爱帮扶那些穷苦人家” 宁如寄和卫甄对望了一眼。 倒是巧了,袁大善人的名头,其实他们在来之前就听说过。据刘知县说,这位袁大善人不仅富有心善,而且见多识广,那凤尾针就是请教了他,才知晓用途的。 “我当时孤苦伶仃,又花光了盘缠,袁大善人看我可怜,就先把我安顿在他家里。后来这家客栈正好要盘出去,袁大善人就盘了下来,叫我帮他经营着,这些年客栈干的不错,他干脆就盘给了我,也是按当初的价钱,没多收我一文钱” 韦秀娘说着,眼里的感激溢于言表,众人听了都不禁赞了一声,就连任秋儿都道:“这袁大善人真是个大好人,老天爷眷顾好人,他们都会有福报的!” 说着还看了卫甄一眼。卫甄并没有觉察,倒是被宁如寄发现了,宁如寄便看似无意地接了一句:“是啊,好人活千年,祸害嘛,可是要下地狱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韦秀娘叹了一声,正说着,声音忽然顿住,站起身来指向大门口,“那不就是袁大善人么?说着话,他可就来了!” 韦秀娘起身迎了上去,众人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小仆推着一把带轮子的木椅出现在了门口,那木椅上坐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气度不凡,然而众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都忍不住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被大火烧坏了的脸。 整个脸上凹凸不平,没有一块好皮肉,鼻子和嘴唇几乎都没了,连上下眼皮都粘连在一起,只留下一道缝隙,看上去极是可怖。 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袁大善人,竟会是这样一幅鬼样子?宁如寄回过味来,忽然觉得,方才那“好人活千年”的话,真是个大大的讽刺。 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众人谁都没有出声,直到韦秀娘亲手推着袁大善人来到桌边,把众人介绍一遍,大家这才纷纷见礼。 袁大善人朝众人点点头,咧开嘴笑了:“我这副样子,怕是吓到各位客人了,真是对不住!” 许是他笑起来的样子比不笑还要吓人,一直没出声的任秋儿忽然“啊”的一声惊呼,众人纷纷回头看她,她立时羞红了脸:“对,对不住,我,我只是” 袁大善人也朝她看过来,眯缝着的眼睛里目光炯炯:“姑娘有话大可直说。” 任秋儿连忙摆手:“不不,我只是感叹,您,您这样一个好人,怎么会,怎么会” 袁大善人摇摇头:“说起来啊,都是命,若不是遭了火,烧坏了身子,我兴许如今还在外做生意,也不会回到家乡来罢了,过去的事也别提了,免得扫了大家的兴,秀娘啊,给大家看茶!” “哎!”韦秀娘答应一声,走去沏了一壶新茶端上。 卫甄代表众人和袁大善人客套过几句,大家便重新坐下,袁大善人朝众人拱拱手:“我方才来时已听家人说了,多亏众位客人,赶跑了那无赖,老朽在此替秀娘谢过大家了!” 第62章 陈年白骨(十三) “哪里哪里,出头的是我们这位童大哥!”卫甄一指童瑞,童瑞立时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袁大善人又向童瑞道谢一番,然后道:“相逢即是友,待会儿我做东,咱们就在这客栈里喝上三杯,如何?” 经此一番事,众人多少熟稔了一些,便都答应了下来。 小二刚才被刘老三打伤了,韦秀娘给了他些银子,叫他回家去,今天不用上工了,厨娘见状就捎带手地接了小二的活,前后跑着。童瑞看她有点忙不过来,便开口道: “不如我去厨下帮忙吧?” 谁知任秋儿却抢着站了起来:“童大哥还是在这里陪着大家,我去厨房。” 说罢便和众人打了个招呼,跟着厨娘进去了。 厨娘是个健谈的人,见任秋儿漂漂亮亮,手脚又勤快,不由很是喜欢,两人一边干活一边就聊了起来。 “那袁大善人是怎么了,竟会是这个样子?” 厨娘叹道:“他呀,原本就是我们镇上的人,从小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去了外地,跟人学做买卖,赚了不少钱。可惜前些年被人给害了,遭了大火,就成了这副样子幸亏保住了命,那万贯家财也在,觉得外头到底不比家乡好,这不就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任秋儿若有所思点点头。 厨娘仍絮絮叨叨说着:“要我说啊,也是老天爷不长眼,袁大善人多好的人啊,可偏偏接二连三地遭难。他回来的时候,那双腿还是好好的呢,没多久就不能走了,这不,如今只靠人推着才能出门” 任秋儿追问道:“那腿是什么时候不好的,就没请大夫看看么?” 厨娘想了想:“说起来也有四五年了吧,他那么有钱,哪能没看过,十里八乡的名医都请遍了,只是看不好罢了。过了这么长时候,怕是以后也是看不好了,且看他这状况,恐怕也活不了——呸呸呸,我这破嘴,说什么呢!” 任秋儿一笑:“就是呢,都说好人长命,袁大善人以后定会有福报的。” 厨娘啐了几口,又叹道:“唉,不是我在这多嘴,袁大善人多好的人啊,我们掌柜的要是跟了他,也算是有个归宿!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只有袁大善人这么帮衬着她,虽说人烧坏了,身体也不好,可好歹还有万贯家财呢啊,也不知道掌柜的她是怎么想的,这么多年了,只惦记着找她那傻哥哥,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给耽搁了” 任秋儿眨眨眼,试探着问:“掌柜的对袁大善人没有意思啊?” “可不是嘛!要有意思,我看他们早成了!没见袁大善人总往这跑么?他要是不惦记她,怎么把这么大个客栈都送给她了呢?” “掌柜的不是说,她后来买了这客栈么?” “后来是买了,可先前可是白送的啊,要是没有这客栈赚着钱,她拿什么买啊?唉,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也许,她还有自己的打算吧” 厨娘兀自感叹了一会儿,又自语道:“不过呢,我们这个掌柜的,也是个心善的,她一直觉得亏欠袁大善人,后来也三番五次给他银子,但袁大善人说什么也不肯要,她干脆也就学他,拿这些银子去接济穷人家了,这不,这两年我们镇上连书院都盖起来了,孩子们竟还都能念上书呢,这搁在以前,谁敢想啊?” 任秋儿点点头,停了一会儿,笑道:“说的是呢,掌柜的人美,心也善,她也会有福报的。” 没多久,任秋儿帮着厨娘做了一桌子菜,众人吃喝过了,袁大善人告辞离开,宁如寄等人也回房去休息。童瑞抽空问了宁如寄是否打探到了消息,宁如寄只摇摇头: “我看这师徒二人不是好相与的,怕是还要特使大人亲自出面才行。” 回到房里,宁如寄帮卫甄铺了床,卫甄在床上坐下,却不肯躺,宁如寄眉头一皱:“有话就说。” “如寄你真是知道我”卫甄讪讪一笑,“我是想说,要不咱们还是再开一间房罢,童瑞和那任姑娘在一块儿,终究不是个办法,我看童瑞磨磨蹭蹭的,根本不想回房去。” 宁如寄一哼:“我看,你是在替那任姑娘打算罢?” “怎么会呢,我明明是”卫甄瞧她的脸色不好,似乎又要生气,连忙凑过去:“如寄,你别瞎想,我其实是” “我不想听你说。”宁如寄一摆手,盯着他的眼睛,“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京城那么多年,你在那些人中间周旋来去,从来也没犯过傻,怎么一出了门,外面就个个都是好人了?”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明知哥哥,你是不是觉得这天底下只有你们家的人会害人,外面的平民百姓都是淳朴善良的?” 卫甄顿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如寄,我” 宁如寄抿抿嘴,气的翻了个白眼,从卫甄的神情上,她已经看的出来自己说对了,这个傻子,他竟真就是这么想的。 “你觉得,那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姑娘,是不是?我且问你,那晚我们光听她哭叫就听了有小半个时辰吧?这小半个时辰里,隔壁房间不断传来厮打声,两个大男人打一个姑娘,打了这么长时间,得打成什么样子,你可想过?第二天一早,她就没事人一样端了水盆子在门口等着伺候你起床,你就不觉的有问题?” “这” “那客栈老板方才还说这两人是当地的恶霸,不敢惹,可等我制住了他们,他立刻就变了脸,不光兴高采烈地去找大夫,还帮着我把那两人捆了起来,他就不怕我们走了,那些恶霸再来找他报复?” “再说我们临走时,我只说了一句不想让任秋儿跟着,那老板娘就一副老鸨一般的样子上前来劝,要说这里面没有问题,鬼才信呐!”宁如寄说罢,重重叹了口气,伸出手指点点卫甄的脑袋,“对了,还有你这种老好人也会信!人家骗的就是你,你还上赶子地往圈套里跳!” 第63章 陈年白骨(十四) 卫甄再也无话可说,只撇了嘴,一脸委屈地看着宁如寄。宁如寄受不了他这副样子,别过头去,他就追过去,继续在她面前扮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宁如寄一把推开他的脸:“行了,都已经这样了,你又生了病,我就不骂你了。” 卫甄立刻展颜:“嘿嘿,我就知道还是如寄好!” 没等宁如寄撇嘴,卫甄又道:“那咱们如今怎么办?” “把她晾在一边,先办正事,等咱们走时,给她安排个去处。” “那你说,她到底怀着什么心思,来接近咱们?” “还能是什么,打探消息呗!顺带把咱们的行踪,告诉他们的主子。” 卫甄皱了眉:“主子她的主子,会是谁?” 宁如寄冷笑一声:“我要是知道是谁,还用跑出来查?直接上门给他一剑就一了百了了。” “那,咱们可不可以将计就计,利用任秋儿,引出她的主子?” 宁如寄眼神暗了暗,瞧了瞧卫甄,摇头道:“算了,还是别冒这个险。” 若是她自己一个人,或许可以试一试,还带着卫甄这个麻烦鬼,她只能选择最安全的路,哪怕这路会绕的比较远。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背后那人也不会抛出任秋儿这个美人计了。这美人计本就是针对卫甄设计的,因为那人既想得到消息,又忌惮卫甄的身份,倘若只有宁如寄自己,恐怕,就直接是刀剑招呼了。 “行了,别想了,歇一会儿,咱们去找蒋奇。” 卫甄一听,更来了精神:“你今儿见到蒋奇啦?他如今怎么样?” “我跟着蒋奇回来的,他在门外没进来,方才那年轻捕快就是他徒弟,至于他怎么样,我看,得说上话才能知道。” 宁如寄说罢,见卫甄还没有要躺下的意思,便自顾自地靠在床边,闭上了眼睛。 “如寄你别睡啊,我还有问题想问你呢!” “有话快说。” “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老鸨是干什么的呀?” 宁如寄睁开眼,皱皱眉:“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啊。” 宁如寄似笑非笑道:“等回了京城,问你那些狐朋狗友去吧。” 卫甄这次终于察觉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词,看了看她的脸色,再没敢说话,而宁如寄已又闭上眼睛了。 闭眼假寐了片刻,宁如寄叫醒了卫甄,两人收拾好出来,却见童瑞已经在大堂里了,韦秀娘也在,两个人正在聊着什么。 “二位小官人醒了?”韦秀娘沏上一壶茶来。 童瑞也打个招呼,转向韦秀娘,继续道:“刚才听你说的,我忽然想起来,你何不画一张你哥哥的画像,给往来住宿的客人们看,也比你空口说话有用得多。” 韦秀娘一愣:“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我竟没想过这个法子” 童瑞也跟着叹:“可惜耽搁了好多年,若早些画,说不定就找着了。” 韦秀娘连连点头,想了想却又犯了难:“主意倒是好,可找谁去画呢?县里的衙门倒是有画师,只怕不会替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画罢” 童瑞立时冷笑一声:“衙门?哼,指望谁也别指望衙门” 这时,厨娘正好端着东西路过,插了一嘴道:“齐家那个小子不是跟他爹学过画画么?不行找找他呗!” 韦秀娘随即摇头笑笑:“他啊,整日的酒都喝不够,还有功夫画画?那样的人靠不住,还是算了吧。” “其实,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画画”童瑞接口道。 韦秀娘略有惊喜:“童大哥也会画画?” 童瑞点点头:“从前跟我师傅学过,只不过我之前都是画那个那个什么的,画的不好,不过画画人像还是没问题的。” 韦秀娘不知道他所说的“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但他肯帮忙画她已经很高兴了,当即便去取来了纸笔交给童瑞。 宁如寄和卫甄倒是知道童瑞所说的是什么,一想到童瑞刷刷几笔就能画出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卫甄就忍不住觉得脊背发凉。 但好在,他这次画的是人像。 在韦秀娘的指点下,童瑞画了三遍,终于画出了一副与韦大力有七八分像的画像,韦秀娘拿到那画像,看了一会儿,双眼里忽然间便含了泪。 童瑞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秀娘你” 韦秀娘连忙走了开去,到无人处拭了拭眼泪,这才又走回来:“对不住大伙儿了,我实在是” 童瑞叹了一声:“唉,我们都明白,你许多年没见到你哥哥了,乍一瞧见画像,必定难过。” 韦秀娘看向他,点点头,眼里满是感激。 卫甄道:“这不也正说明了童瑞画得像么,我看啊应该多画几张,可以托给好心的客人们带走,说不定会有用。” 童瑞点头同意,便又在韦秀娘的指点下画了两张,还要再画,韦秀娘却拦住了他:“就先这样吧,我知道各位小官人还有正事要办,我哥哥失踪了那么多年,也不在这一会儿,童大哥你先去忙吧,我这边备好了饭菜,等着各位回来。” 于是宁如寄等人就告辞一声,准备往外走,一直在旁没出声的任秋儿也抬脚准备跟上,宁如寄回头瞧见她,想起什么似的,似笑非笑道:“对了,任姑娘,我昨天淋湿的衣裳还没洗呢,你要是没事,就帮我洗了吧?” 任秋儿顿住脚步,愣在那里。 宁如寄立时冷笑道:“怎么,因为不是小官人的衣服,所以不愿意?” 任秋儿忙摆手:“不不,怎么会呢,宁小官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愿意帮宁小官洗。” 说罢,转身就往房间走,韦秀娘在旁看得不明所以,宁如寄却笑了笑,带着卫甄和童瑞一同往捕快房走去。 谁知到了捕快房一瞧,那门前却仍然上着锁,长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三人站在门前等了一会儿,便看到蒋奇师徒远远地走了过来。 “师傅,你今天揍那混蛋揍得可真是太解气了,看他还敢不敢再欺负女人!妈的,勾引了人家姑娘,生完孩子又不认账,这种杂碎,就应该狠狠地揍他!” 第64章 陈年白骨(十五) 那徒弟说的兴高采烈,蒋奇只面无表情道:“小点声。” 徒弟点头如捣蒜,却还是继续滔滔不绝:“师傅你不用怕,这会儿路上没人,再说了,咱们做的这是好事,干嘛怕被人听见?这回的银子,应该够那姑娘养活孩子一年半载了,下个月咱们还去找那混蛋要,一定要让他把孩子从小到大的花费全都吐出来” “知道了,闭嘴吧。” “是是是,师傅!” 徒弟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然而还没走几步,一抬头,两人就看到了站在捕快房门前,早已等了许久的卫甄三人。 宁如寄也不废话,直接把卫甄的令牌掏了出来:“六扇门特使,前来办案。” 说罢,又摸出一封信,递到蒋奇手里。 这封信是临来之前,宁如寄特意让刘知县写的亲笔信,为的就是怕到了石头镇查案有什么阻碍,但看蒋奇不像是公事公办的人,她也就不再多费口舌,直接让信说话。 蒋奇取出信看了,眉间皱得更深了一分,那徒弟在旁见此情形,顿时两眼放光,朝着宁如寄双腿一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特使大人在上,小人石头镇捕快丛良,拜见特使大人!” 说罢就要磕头,宁如寄连忙闪在一边,指指卫甄:“这才是特使大人。” 那叫丛良的小捕快也不含糊,便朝卫甄拜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卫甄顿时无奈地撇了撇嘴。另一边,蒋奇看完了信,打量了卫甄一眼,收起信,也跪了下来。 “石头镇捕快蒋奇,拜见大人。” 卫甄点点头:“起来吧,本特使是来办案的,不必讲这些虚礼。” 两人站起身来,丛良赶着去开了捕快房的门,请卫甄他们进去。 谁料进去一看,这捕快房里却不是一般的简陋,狭小逼仄的屋子,墙角两张硬板床,旁边是一张破木桌和一个长条凳,外加一个没了门的木柜子,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方才在外头的时候,虽然也没有太阳,但好歹并不冷,此刻进了这屋子却又阴又冷,风从外头嗖嗖钻进来,让人忍不住就想打个寒噤。 卫甄见此情景,不禁皱了眉,而宁如寄本来紧绷着的脸,此刻却缓和了下来。 丛良许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来头的人,兴奋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进了门就想要招呼三人坐下,一伸手才发觉,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坐的地方,笑嘻嘻的脸上顿时泄了气: “师傅” 蒋奇也略微尴尬了一下,随即朝卫甄哈哈一笑:“小地方嘛,就是这样,实在是太破了,让大人见笑,见笑!要不咱们换个能吃饭的地方去吧,也让小的给大人接风洗尘!” 卫甄摆手:“不必了,本特使就是来查案的,你配合一下。” 蒋奇却仍坚持:“那怎么行?您可是上官啊,您来到我这里,我却没好好招待一番,这可不像话。大人您放心,这石头镇是我蒋奇的地盘,这儿的百姓们没有敢不听话的,大人您随便吃随便玩” 卫甄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特使大人是专程跑来敲诈勒索的呢。 宁如寄只盯着蒋奇上上下下打量,等他不再笑嘻嘻地胡说八道,她这才开口:“永熙三年十月,常二杀人案。被害的是两个无名人氏,五年来无人认领,尸首就埋在镇外的山坡上,我们要开棺验尸。” 蒋奇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哎呀大人忙什么,不过是两个死人,今天验明天验,也差不了什么,咱们还是先接风洗尘要紧啊,不瞒大人说,这镇上其实穷得很,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改明儿有了空闲,小的陪大人到五安府转转,嘿嘿,那才叫有意思” 宁如寄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尤其是童瑞,看着蒋奇这一幅流里流气的样子,恨不得立时冲上去给他一拳。 许也是觉得自己的师傅有点太过了,丛良尴尬地笑笑,捅了蒋奇一把:“行了师傅,特使大人还等你回话呢!” “啊?哦!对对,开棺验尸是吧,小的没忘,小的没忘!”蒋奇笑着往外看了一眼,道,“开肯定是能开,可是今天却也一定是开不了了,那山坡上去下来至少也得一个时辰,再挖挖坟,天黑恐怕也办不成这事,何况我看这天,怕是要不了天黑就得下起雨来。” 天是中午的时候变的,卫甄睡醒起来,就说了这天色不大对劲,此刻看来确实不错。 宁如寄也跟着看了看天色,“嗯”了一声:“验尸不差这一时半会,你们也可以先陪大人去重新查一遍案子。” 蒋奇这才稍稍有了些正色的意思,皱眉道:“不知是什么案子?永熙三年的时候,小的还没调到这儿呢。” “边走边说罢。”宁如寄率先出了门,在路上,把常二的案情简单跟蒋奇师徒讲了。 “此番重查案情,需寻到三个当年的人作证,一是案发时,替常二诊病的那位大夫,二是曾见过死者之一的那客栈老板,三是当年验尸的仵作。”宁如寄缓缓道,“据我所知,这三位都是石头镇人,由蒋捕快带特使大人去,正合适。” 蒋奇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镇上的事,没有我不熟的回大人的话,这镇上一共有两位大夫,一姓李,一姓林,却不知大人要找的是哪一个啊?” 宁如寄看看童瑞,童瑞忙道:“当年那大夫姓王啊!” “这就奇了。”蒋奇笑笑,“我在这石头镇也好几年了,还没听说过有个姓王的大夫呢!” 童瑞有些发急:“我认得他的医馆在哪里,咱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宁如寄同意了,于是一行人出发,由童瑞领着,朝那医馆寻去。镇子不算太大,走了没多久,童瑞当先拐进一条小巷,只见前面不远处的门房前挑着一个布帘,上面端端正正,写的正是一个“医”字。 “就是这儿!” 第65章 陈年白骨(十六) 众人跟过去,宁如寄抬头打量了四周,顿时蹙起了眉头。 卫甄见状忙问:“怎么了?” “这医馆,就是我前日替你请大夫的那个。” 一旁的丛良也插嘴道:“这医馆里的大夫姓林啊。” 童瑞正要抬脚进门,听得二人如此说,不由愣在当场。那日宁如寄请大夫来的时候,他也在场,那被请来的大夫虽然和他印象中的王大夫年纪相仿,却绝不是同一个人,难道他不在的这几年里,王大夫真的已经离开了石头镇,而把医馆盘给了别人? 众人互望了一眼,带着疑惑进了门。 甫一进门,便瞧见大堂中后处摆着一张桌子,桌后一位白须老者端正坐着,正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不远处还有一个小药童在摆弄药材,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众人走上前去,蒋奇开口大声道: “林大夫,先别忙了,有事问你!” 那老者这才抬起头来,捋捋胡子,打量众人:“哪位看病啊?” 宁如寄在心里默默道,看来这林大夫不光耳朵不太好,怕是眼睛也不太好,蒋奇二人明晃晃的捕快公服都看不见。 “看什么病,谁有病啊,是有事问你!起来起来起来!”蒋奇一急,上去就把林大夫给拽了起来,那林大夫眯眯眼睛,这才看清楚了来人,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是蒋捕快大人,小老儿有眼无珠” “少废话,这位特使大人有话要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蒋奇朝卫甄指了指。 林大夫这才朝卫甄看去,一看之下,忽然笑了:“哎呀,这不是那日请我去看病的小官人吗?怎么样,小官人,你的水土不服可全都好了么?” 卫甄点头笑笑:“都好了,多谢老大夫你了。今日我们来,是想问问——” 虽然知道该问什么,但为怕打断断案的思路,卫甄还是看向了宁如寄。 宁如寄从一进门就开始打量这间屋子,此刻已可以大概断定,这间医馆被眼前这位林大夫接手后,并没有翻修过,屋子里的装饰摆设也十分陈旧,起码都用了十年以上,而眼前这位林大夫和那小药童两人的衣着也很是破旧,仔细听去,大堂后面的屋子里还不时传来咳嗽声,似乎里面还有一位病人。 宁如寄瞧了一圈,目光回到林大夫身上: “敢问林大夫,从前这间医馆的主人姓什么?” 林大夫略微露出惊讶的神情,叹了口气道:“姓王我是四年前接下这医馆的,大人远道而来,如何知道?” 宁如寄没打算告诉他缘由,只继续问道:“林大夫是如何盘下这医馆的,王大夫如今又在何处?” 宁如寄本没打算问太多无关的东西,因此直接就问了这句,可谁知道这一问,却问出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来。 四年前的除夕夜,也就是常二死后那年的除夕,王大夫到不远处的村子去给人瞧病,回来的时候,不小心从桥上滑了下来,掉在了河里的冰面上。王大夫自来身体不太好,这一摔就摔断了骨头,当时就爬不起来了。彼时天色已黑,又是除夕夜,村民们自然都早早回到家中过年,整整一夜,竟没有一个人从桥上经过,可怜曾救人无数的王大夫,就这么生生冻死在了冰上。 王大夫中年得子,夫人因难产去世,只将幼子留给了他,出事时那孩子才刚刚三岁。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也是顽疾缠身,一直靠王大夫以药维持,王大夫这么一走,老母亲立时就病重了。好在这王大夫当初学艺时,上面还有一个师兄,师兄学成之后,做了行走四方的游医,听闻此事便赶了回来,接下了医馆,看病赚钱,替王大夫养活这一老一小。 眼前的林大夫,就是王大夫的那个师兄,而屋后咳嗽的病人和一旁默默不语的小药童,便就是倚仗林大夫活了下来的,王大夫的母亲和儿子。 “林大夫这些年,真是辛苦了。”宁如寄道。 林大夫摇头摆手:“不苦,不苦,我那师弟早早去了,我若是不来,这祖孙两人,怕是都活不成了” 听了他的话,众人不禁都看向一旁捣药的那个孩子,奇怪的是,自打众人进门,说了这么多话,那孩子竟然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在捣药,连头也未曾回一下。 见众人面露疑惑之色,林大夫又重重叹了一声:“不瞒几位大人说,这孩子原本是好的,可自从他爹出了事,他就渐渐的不肯说话了,我试了好多法子,都不管用这两年愈发严重,近来这段日子,我叫他他都不理,也不知是不想理,还是根本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众人哪里听说过这样的病,一时不禁面面相觑,各自脸上皆浮现怜悯的神情。 沉默了一会儿,宁如寄又道:“林大夫接下这医馆时,王大夫生前留下的东西可还在?” 林大夫点点头:“在,都在,我师弟的东西,我什么都没丢。” “可有记录病人病情的账册一类?” “自然是有的,大人要看么,且等我去找找。” 林大夫说罢,打开角落里的一个破木柜,翻找起来。不多时,找到几本账册,回头来宁如寄: “不知大人要看哪一年的?” “永熙三年。” “在这里了,大人请过目。”林大夫抽出一本,走回来,递到宁如寄手里。 宁如寄接过来,在前面翻看了几页,只见上面满满的记载着“某月某日某人来,何病何药”这样的条目,宁如寄往后翻去,翻到七月上,一条条看了起来,没多久,就在七月二十三日那天,看到了常二的名字。 七月二十三日,义庄常二,至家问诊,开药三副。 下面是药方,宁如寄对那些药材不太懂,但这一行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却让她的心猛地一沉——一副药能吃几天她不知道,但三副药肯定吃不了半个月的,何况不过只是风寒而已。 她不动声色向后又翻了两页,在七月二十七那日,竟又看到了常二的名字。 七月二十七日,义庄常二,至家回诊,风寒已愈,手有瘀伤,开药一副。 宁如寄假作什么也没看出来,又往后翻了翻,这才合上了账册。回过头去看向童瑞,毫无意外,看到了他铁青的脸。而一旁,蒋奇的目光也颇带着些锐利,从宁如寄手中的账册移开,跟着落在童瑞身上。 卫甄看看童瑞,再看看宁如寄,脸色也十分难看。屋子里就这么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许久,那林大夫看众人个个脸色不善,不由有些发慌,试探着问道:“大,大人可是我这账册,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宁如寄摇摇头,“这账册我们要拿去瞧瞧,过几日还你。” 林大夫连连点头:“大人尽管拿去。” “嗯。林大夫你这几日也尽量在家,有事我们还会回来找你。”宁如寄说罢,再次看了那捣药的孩子一眼,转头向门外走去。 “大人放心,我一定在家候着。”林大夫把众人送出了门,站在门口看他们走远,这才转身进屋。 进屋之后,他顺手就把门关上了,但一瞬间,方才挂在脸上的疏朗笑容倏忽不见,转而换上了一副阴郁的神情。他慢慢走到那捣药的孩子身边,忽然抬脚,一脚踩住了孩子的手指,用力一碾—— “你怎么还不死?你和那老太婆死了,我就自由了,你怎么还不快去死!去下面找你那死鬼老爹去!” 他脚下一用力,那孩子的脸色立刻就白了,吃痛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一动也不敢动,连看也不敢看林大夫一眼,只低着头强忍了那疼痛。 林大夫愈发用力,豆大的汗珠儿从孩子脸上滑落,只听得“咔”的一声响,孩子的小指竟被他踩断了,孩子痛的脸色惨白,眼睛一翻,险些晕过去,那林大夫这才松开了脚,又骂了两句,恨恨而去。 那孩子这才捧着断掉的手指大哭起来。 “看来,这石头镇的情况,蒋捕快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啊。”出了医馆,众人谁都没说话,一直走到大路上,宁如寄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着蒋奇。 蒋奇尴尬地嘿嘿一笑,丛良见状,连忙替他师傅辩护:“这林大夫啊,特别不爱和人打交道,邻里间也不怎么说话,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嘛!还有,这几年他总是一个人出来进去的,哪知道他家里还有两个人?!” “这话可就有意思了”宁如寄看看蒋奇:“蒋捕快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为何不肯告诉我?” 蒋奇露出惊讶的神情:“宁小官这话的意思,下官可不大明白。” “你明白的。” “下官真的不明白。” 宁如寄回过头去,看了医馆一眼,沉了脸色:“那王大夫的家事,蒋捕快真的不清楚?” 蒋奇不为所动:“清楚的话,下官早就告知特使大人了。” “你连那绸缎庄老板在外偷偷勾搭了姑娘还生了孩子的事都知道,怎么这眼皮子底下的事却不知道了,这话说出来,我也得肯信,才行啊。”宁如寄盯着蒋奇,慢慢道。 第66章 陈年白骨(十七) “人嘛,总是会大意的,下官也不例外啊”蒋奇扬起一个欠揍一般的笑容,闭了嘴,不打算再说。 宁如寄哼了一声,也不再多问,只拍了拍手里的账册:“这账册我拿回去瞧,明日再去寻你,你待在捕快房,不要远走。” 蒋奇抱拳:“遵命。” “走吧。” 宁如寄转身欲走,卫甄连忙追问:“如寄,咱们再去哪儿啊?” “天色不早了,回客栈去。”她说着,看童瑞还留在原地,便看向他,“你不走做什么?” “宁小官,我” “没看快下雨了么,还不快走。”说罢转身便走了。卫甄看看童瑞,抬脚去追宁如寄,只留童瑞在原地,踟蹰了许久,才跟了上去。 三人进门没多久,天色就彻底暗了下来,凉风忽起,眼看不久就会下雨。对于账册上所记录的事情,宁如寄只字未提,童瑞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有些太早,于是便干脆拿起纸笔,又帮韦秀娘画起了画像。 任秋儿还在厨房大堂两头帮忙,她很有眼力见儿,干活又勤快,让韦秀娘颇为喜欢。沏了一壶新茶,韦秀娘在宁如寄和卫甄身边坐下,不由夸了一句道:“秋儿这姑娘,真真是不错!” 宁如寄一笑:“那掌柜的不如就把她留下来。” 韦秀娘一愣:“她难道不是公子的随身丫鬟?我如何留得?” “既然说要留下,自然就不是丫鬟了”宁如寄干脆把来时路上的事向韦秀娘讲了。 韦秀娘向来热心,当即便笑道:“倘真是如此,我倒可以留下她,单问她愿不愿意。” 宁如寄瞟了任秋儿一眼:“她自然会愿意的。” 话音刚落,便听的大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青布衣袍的年轻男子,怀抱着几幅卷轴,快步冲了进来。 “哎呀,幸亏走得快,差点就被雨淋了” 仿佛是为了应他的话似的,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门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便下了起来。年轻男子转身看去,又叹了两声“好险”,这才抖抖衣衫,往里面走来。 韦秀娘显然认得这个人,见状立时站起迎了上去:“这不是齐小官人么,你可是许久没来了,是不是发了财,换了别处去喝酒去了?” “哎呀,老板娘说的哪里话,我上哪里发财去?就算是有钱,也定要来你这里喝酒的!”那齐小官人应和着,随着韦秀娘来到宁如寄两人的旁桌边,放下卷轴,理理衣衫,就要落座。 正在这个当口,任秋儿恰巧端了一盘菜经过,那齐小官人抖袍子的动作略大,任秋儿闪避不及,一个趔趄便向地上栽去。 “哎呀”任秋儿小声惊呼。 年轻人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姑娘小心!” 任秋儿被这么大力一扶,人是站稳了,但菜盘里汤汁却堪堪洒了一身,她顿时懊恼一声,连忙撂下盘子,掏出帕子擦了起来。对面的齐小官人尴尬地红了脸,正要道歉,待看到任秋儿一张我见犹怜的俏脸,那双眼睛便直直的再也收不回来了。 “对,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姑娘,这,这都是在下的错!” 任秋儿一边擦,一边细声细气地回应:“没事,不碍事的” 身上擦的差不多了,她才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这位害她弄脏裙子的小官人,谁知这么一看之下,却正对上一双热切的眼睛。 宁如寄随着任秋儿的目光看向那齐小官人,只见这位齐小官浓眉大眼,皮肤白净,端的是一副好相貌,且虽然身着布衣,却带着满满一身的书卷气,一见之下,就让人忍不住觉得,这定是一位既落魄又有才学的书生没错了。 “不关小官人的事,都是我走路不小心”对望了一眼,任秋儿羞答答地低下头去,顿了一顿,转身快步走开了。齐小官的目光却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的布帘子后,这才收回眼睛。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齐小官快坐罢!”韦秀娘见任秋儿没说什么,便招呼了齐小官一声,转身就去柜台取了一壶酒来,“今儿个还是竹叶青罢?这一坛啊,可是刚开封的十年老酒,香的很!” 谁知那齐小官却讪讪一笑:“还是,还是来壶自酿的烧酒罢,再弄个小菜就行了。” 韦秀娘了然一笑,回头与厨娘知会一声,然后去换了烧酒来。小菜很快上来了,齐小官就着小菜喝了一盅酒,这才抬手招呼了韦秀娘: “掌柜的,在下有一件事,想托你办办” “齐小官人尽管说。” “你看,我这有几幅画,都是我自己画的,想借你这客栈一角,挂着卖卖,不知可否?” “我看看。” 韦秀娘过去,打开了那几幅卷轴,宁如寄和卫甄也从这边桌上看过去,只见那几幅画有山水也有花鸟,画工都相当不错,尤其是其中两幅花鸟,画的十分传神。 “这画的也太好了,齐小官人果然不愧是大才子!”韦秀娘赞叹道。 齐小官傲然一笑:“掌柜的夸奖了,在下只是随便画的,图个乐子罢了。” “真的要卖么?挂在我这,只怕还辱没了这些画呢。” “掌柜的说哪里话,你肯帮我卖,我就已经知足了。我想着,就卖二两银子一幅,抽两成给掌柜你吃红,怎么样?” 韦秀娘笑了:“齐小官人真是客气,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明日我就把这画挂起来,保管过不了几天就都卖光了!” 齐小官人作揖道谢,将画郑重其事交给韦秀娘,这才又重新坐下吃酒去了。没多久他便喝完了那壶酒,说了句“先记在账上”,然后起身就要走。韦秀娘看他没带伞,还借了一把伞给他,将他送出了门去。 回过头来,看到宁如寄往这边瞧,韦秀娘不由笑了:“这就是厨娘说的那个,会画画的齐家小子。” 童瑞已经画好了画像,坐回宁如寄这边桌上,听了这话,就应了一句:“他真是画的一手好画。” “可是他啊,除了画画和喝酒,别的什么都不会干。”韦秀娘替他们端上饭菜,顺带讲了这个齐小官的事。 这个所谓的齐小官人,大名叫齐英,也是土生土长的石头镇人。虽然看起来一副温润书生的样子,但其实并不是个书生,他爹是个仵作,仵作是贱籍,后辈是不能考功名的,但这个齐英却不愿跟着他爹学仵作的手艺,反而偏偏就爱画画,且还爱跟人家读书人混在一起,整日吟诗作赋什么的,也不许街坊邻居喊他齐家小子,而是定要人叫他一声“小官人”才行。 他爹常年不在他身边,管不了他,只能任他去了,就这么混来混去,混到了能娶妻的年纪,还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前几年他爹得病没了,他就越发放纵,整日除了画画就是喝酒,把他爹留下来的那些家底慢慢都给折腾没了。 “看如今这个样子,定是手上没钱了,他从前来的时候只喝竹叶青那样的好酒,这般便宜辣口的烧酒,他是决计瞧不上的,更别卖他那些宝贝画了。他画的那些画啊,从来都是挂屋里自己看的,别人瞧一眼都怕瞧坏了!”韦秀娘说着,口气里多少带着些揶揄。 宁如寄却并不关心这齐英的事,沉吟了一下,问道:“这齐英的父亲,叫什么?” “好像是叫齐德。” “他在何处当仵作?” “就在云阳县啊。” 宁如寄不由和卫甄对望了一眼。 童瑞忍不住开口:“你是说,这个齐德,他已经死了?” 韦秀娘点点头:“是啊,我刚接下这客栈不久,他就病死了。怎么,各位小官人可是要找他?” 童瑞不说话了,他僵直着身子坐在那里,脸色很是难看,韦秀娘不由有些着急:“童大哥,怎么了?” 童瑞不由向宁如寄瞧去,宁如寄接口道:“我们来这里,确实是找那齐仵作有些事的。” 韦秀娘皱了眉头:“可是人已经死了爹虽然死了,但儿子还在,不知道小官人们的事,找齐英有没有用?我倒是知道齐英家在何处,你们若是着急——” 宁如寄摇摇头:“罢了,外面雨大了,明日再说罢。” 说话的当口,有人喊结账,韦秀娘便忙忙去了,宁如寄和卫甄低头吃饭,唯有童瑞怔愣半晌,并不动筷子。 宁如寄很快吃完了,见童瑞仍然皱着眉头,脸色发苦,便叹了一声,低声道:“你这幅样子,可是信不过我?” 第67章 陈年白骨(十八) 童瑞猛的抬头,对上宁如寄沉静如水的眼睛,顿时心里一震:“那自然不是!” “要么,你就是信不过你自己?” “我” “你既信得过你自己,我也信得过你,那还有什么好想的?好好吃饭,吃完饭早点睡,明天我们接着查。” “宁小官”童瑞低了低头,长出一口气,复又抬头,“那账册上——” 宁如寄微微一笑:“你只需记住我没怀疑你就够了,别的,不用管。” 正在埋头大快朵颐的卫甄抬起头来,插了一句:“都听如寄的,没错!” “哎!”童瑞眼睛一热,连忙抓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真没想到,要查那王大夫,王大夫却失足冻死了,要去找那齐德,齐德也病死了,这个案子,看起来还真不一般啊!”吃着早饭,卫甄自言自语地分析着案情。 童瑞接口:“我们今天去齐英家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什么,听秀娘说这齐英的为人,怕是齐德就算有东西留下,也都被他扔掉了。” “说不定他爹会把以前的案子当做故事讲给他听呢,像我,我就最喜欢听故事了。”卫甄道。 宁如寄瞥他一眼,“你瞧齐英像是爱听这种故事的人么?” 卫甄和童瑞齐齐叹了口气。话虽这样说,但无论如何也得去碰碰运气,齐英的家,还是要去的。 三人出门的时候,韦秀娘正站在椅子上挂齐英带来的那几幅画,看他们要走,连忙作势要下来。童瑞忙摆手:“你快忙吧,别下来了!” 韦秀娘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就不送了,你们早去早回。” 出了客栈,三人先去了一趟捕快房,因为有昨日的吩咐,蒋奇已吩咐丛良单独去巡街,自己就待在这里等宁如寄上门。宁如寄三人到的时候,蒋奇正在捕快房对过的包子铺吃早饭,一笼热腾腾白花花的肉包子,一碟开胃小咸菜,桌上还摆着一个半大的酒葫芦,蒋奇左手包子右手酒,吃的红光满面。 “蒋捕快真是悠闲,当差的时辰,还不忘喝酒。”宁如寄毫无征兆突然出现在桌边,幽幽道。 蒋奇吓了一跳,连忙把那酒葫芦扔下,往公服上擦了两下手:“嘿嘿,平日就爱喝两口,这不等的时候太长了,就忍不住” 宁如寄撇了撇嘴:“别吃了,走吧,咱们今天去齐英家。” 蒋奇不舍地看了一眼没吃饭的小半笼包子,回头跟老板招呼了一声“给我留着啊”,然后连忙揣起酒葫芦,追着宁如寄出了大门。 “齐英的爹就是原来云阳县的仵作,这你应该知道吧?”路上,宁如寄对蒋奇道。 蒋奇就是从云阳县调下来的,当初和齐德一同在衙门共事,要再说不认识,那可说不过去。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了。可齐德已经死了,死了三年了吧!” “怎么死的?” “病死的啊。” 宁如寄点点头,又问:“你和齐德关系如何?” 蒋奇摇摇头:“认识而已。” 看样子,想从蒋奇这里打听关于齐德之前的事,也是不可能的了。宁如寄不再说话,反而是蒋奇似乎对这案子来了兴致:“怎么,齐德跟这案子有关系?” “没有。他是当年的仵作,特使大人想找他问问当时两具尸首的详情。” “哦,原来如此”蒋奇点点头,“可是齐德已经死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肯定不知道这些事,我看咱们这趟说不定也是白去” 说着,见宁如寄似乎面有不悦,蒋奇耸耸肩,又加了一句:“当然了,好歹也得去问问的,万一呢。” 齐英的家在镇子边上,四人寻到门前的时候,院子的门正大开着,几个汉子正忙着从屋里往外面的骡车上搬东西。 蒋奇眉头一皱:“怎么着,这是要搬家啊?” 说着当先走了进去,宁如寄三人跟进去,便见齐英和一个男人站在屋子当中,正争执些什么。 “才四两银子?这怎么行,我家这些家当,当初那也是用的上好的木材,镇上最好的木匠给做的,这么些东西,起码也得五两!” “东西好是好,可你也得看看用了多少年了,齐小官人,我跟你说,你爹在时我们关系都不错,这也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给你四两的价钱,再多一分也没有了。你卖不卖,不卖我就叫他们都抬回来,看别人还能给你这价钱不能!” 搬东西的几个大汉立时都停下了手,齐刷刷地看着齐英,齐英被这么一瞧,立时神色大窘,忙摆摆手:“罢了罢了,四两就四两吧,我也不差这一两半两的,搬走吧,搬走吧!” 那男人笑笑,给了他银子,指挥着人把东西都搬走了,临走几不可闻地嗤笑了一声:“都穷到卖家当了,还装阔,谁不知道,你原本压根儿就没阔过!” 齐英收了银子,一回头就瞧见了宁如寄几人,连忙把那几两银子揣在怀里,迎了过来。 “哎呀,这不是蒋捕快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请进!” 宁如寄叫蒋奇来的目的本就是作为引路人,蒋奇自然也知晓,进门之后,没有多寒暄,就直接道明了来意:“这几位大人来,是想问问,你爹生前,有没有什么关于衙门的东西留下。” “衙门的东西?”齐英一皱眉,“哪我哪里知道,他在衙门的事,从来也没告诉过我。” 宁如寄接话:“衙门里的案情,一件也未曾与你说起过?” “未曾。” “有关这石头镇上的事,可有说过?” “镇上?镇上也没什么事啊”齐英露出一丝懊丧的神情,“我爹在县里当差,一个月只回来一趟,哪里有功夫跟我说什么话。后来他不干了,回家来养老,也是整日画他那些画,才不会理会我!” 几人都是一怔,宁如寄看看桌上纸笔:“你爹也会画画?” 齐英点点头:“是啊,我小时候就是跟我爹学的画画。只不过,他觉得靠画画不能吃饭,非让我学仵作,我却瞧不上那与死人打交道的下贱——” 话未说完,瞧见蒋奇朝他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及时收住了嘴。 “你爹在家这两年都画了些什么,拿来瞧瞧。” 齐英应了一声,转身进屋去找,卫甄凑到宁如寄耳边:“这家伙,拿去卖的那几幅画,该不会是他爹的罢?” 宁如寄看看对面墙上挂着的两幅画,摇头道:“不是,那就是他自己画的,且还是最潦草的几幅。” 卫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瞧见那两幅画,不由心中暗叹,这齐英看着不成器,手下功夫却十分了不得。这两幅画显然也是他的手笔,而且还是心爱之物,因此才挂在这正堂当中,且用笔与设色都比拿到客栈去卖的那几幅,高了不只是一两分。 这时便听得齐英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嘟囔:“我爹自打从衙门退下,就整天在那画个不停,也不知道他究竟画了些什么好像都收在一个小箱子里的,也不知道搁哪儿了,真是难找” 找了一会儿,忽听得他“啊呀”一声,转身冲出便往门外走,蒋奇连忙一把拽住:“干什么去?!” “那小箱子被我搁在那大箱子里,方才被他们抬走了!” 蒋奇连忙放开了他,四人跟着一起追出去,所幸那些人的骡车载着东西,走的不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齐英赶上前去,要拿那小箱子,那买主却不乐意了,非要他退二钱银子才肯还给他。 蒋奇跟过去,瞪着眼睛问了一句“拿个东西怎么这么慢”,那买主一见是他,便立刻松了口,什么也没再说,将那小箱子塞给齐英,转身就走了。 “就是这个了!” 齐英把箱子打开,送到宁如寄面前,宁如寄低头一瞧,果然那箱子里是整整齐齐码着的一叠字纸,上面有画有字,然而那些画却不是普通的山水花鸟,而是人,死人,各式各样的死人,字也不是常见的题跋,而是日期和发现尸体时的情形。 宁如寄又往下翻了几张,终于可以确定,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闲来无事画的画,而是齐德留下的,他当差这么多年来,检验过的所有尸首的记录。 “都在这里了?”宁如寄合上箱子问齐英。 齐英答:“只有这么个箱子,别的就没了。” “这东西有用,我们拿回去查阅,用完了会给你的。” 齐英点点头:“大人尽管用,反正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得到了意外的东西,宁如寄四人觉得颇有收获,告别了齐英就准备往回走,刚刚转过身去,谁知宁如寄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回头又问了一句:“齐小官人,曾有人问你讨要过你父亲留下的这些东西吗?” 第68章 陈年白骨(十九) 齐英一愣:“没有啊,我爹是个仵作,他们避还来不及再说了,就算是有人要,我也得肯给他们呐。” 宁如寄看了看蒋奇,若有所思地一笑:“这么说来,倒还是蒋捕快面子大了。” 蒋奇回看她,也呵呵一笑:“宁小官笑话我。” “我怎么会是笑话你呢?我是在夸你,夸你这个捕快干的好。”宁如寄一字一句,慢慢道。 “这倒是,大家伙儿都这么夸我。”蒋奇摸摸下巴,厚着脸皮笑答。 “事儿既然办完了,咱们就回罢,蒋捕快的包子好像还没吃完呢,别凉了。”宁如寄说罢,抱着那箱子当先朝前走去, 蒋奇揉揉肚皮:“不说我还真忘了,这肚皮还没填饱呢。” 三人在后跟上,卫甄瞧瞧蒋奇刚才抹过手的那泛着油光的衣摆,不由加快脚步,跟紧了宁如寄。 回到捕快房门口,蒋奇一拱手:“查案的事,还是特使大人亲自来罢,小的就不搀和了。” “只怕你想看,特使大人也不一定肯让你看。”宁如寄回的不咸不淡。 “这倒也是,特使大人自有宁小官这样的人才帮忙”蒋奇嘿嘿一笑,忽然问道:“不知宁小官祖籍何处?” “广城府。” “广城府?什么县?” “临川县。” “临川县哪个镇?” 宁如寄正要回答,卫甄却忽然抢了一句:“问这么多做什么?这与案子无关。” 蒋奇连忙拱手:“回大人的话,的确是与案子无关,下官只是听闻广城府出美人,这才忍不住多嘴一问。” 卫甄看了看宁如寄,又皱眉:“出不出美人,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蒋奇却扯起了嘴角笑道:“大人此言差矣,下官年过三十还未娶妻,打听这事,多少还是跟下官有些关系的倘若宁小官能为我说个媒什么的,那也是极好的。” 蒋奇这话听来油嘴滑舌,但却说的面不改色,卫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马上就要生气了,但宁如寄却不怒反笑,幽幽道:“那倒是好,等案子破了,倘若我有空闲,就帮你物色一个。” 蒋奇愈发笑的灿烂:“那可就多谢宁小官了,下官要求也不高,有宁小官的一半风韵,就足够了。” 卫甄干脆听不下去了,伸手拉了宁如寄,转身就走。 蒋奇在后高声道:“大人要是有事就还来找我啊,下官就在这里恭候——” “这个蒋奇,越看越不像个好人!”回到客栈的房间,关了门,卫甄用力拍了一把桌子,颇为严肃道。 宁如寄挑眉:“怎么?” 卫甄却不再说,只是板着一张脸。 宁如寄在他黑沉着的脸上打量了一圈,心中失笑:“你嫌他言语轻佻?” “你难道不觉得?他,他竟敢那般跟你说话!” 宁如寄却似浑不在意:“轻佻自有他轻佻的缘由,许是,他真把我当成男子了呢?” “那也不成!男子女子都不成!”卫甄瞪了眼睛。 他本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此刻这么一瞪,更是显得无比委屈,宁如寄本想出言安慰,谁知话到嘴边,却仍是冷冷淡淡:“他说的是我,我没生气,倒把你气坏了。” “我自然是生气,你也本该生气的,你为何不生气?” “我没有功夫生那闲气。”她的心思,都花在了最重要的事上,但卫甄一生起气来,便似乎把这些都忘了。 “我看这个蒋奇,是窝在这种小地方越过越糊涂了,他这副样子,哪里配的上他师傅钱中——” 话未说完,宁如寄忽然竖起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卫甄一愣,后面的话生生被咽了回去。 卫甄重重哼了一声,又道:“这要是在京城里,我看他敢这么说话!我看咱们干脆亮明了身份——” “然后让背后那人轻而易举知道了我们的行踪?” 宁如寄说的波澜不惊,卫甄却听得心头一震。 “说的也是那,要么我们再去查案,就别带着蒋奇了。” “那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还要和他拉好关系,否则,他怎么会轻易告诉我们他师傅在哪里。” 这话说的也对,但一想到宁如寄还要去面对蒋奇那副讨人嫌的样子,卫甄就一阵阵别扭。 “那,下回再见他,你离得远远的,有什么话,我替你说。” “你可斗得过蒋奇那张厚脸皮?” “我” 宁如寄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行了,这算什么大事,别想了,吃饭去。” “我不吃,生气。”卫甄双手抱臂侧过身去,然而等了半晌,却没有宁如寄来哄,转头一瞧,原来宁如寄早就走进大堂里去了,他这才气哼哼地跟上。 “哟,这是怎么了?”韦秀娘察觉饭桌上气氛不对,笑着问道。童瑞见状,就把回来之前蒋奇的话学了。 “早就说了,他那个人不着调,唉,这张嘴也真是的,也不看看是什么人”韦秀娘一面说,一面瞧着卫甄的脸色,见卫甄只是板着脸,却没有要发怒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下去了。 宁如寄仿佛没瞧见似的,只顾吃饭,吃完饭就撂下筷子,回房研究那一箱子画像去了,卫甄只吃了几口,也连忙跟了上去。剩下桌上的童瑞和韦秀娘面面相觑。 “这那位小官人,他到底是生谁的气?”来了两天了,韦秀娘也不知道卫甄姓什么,以她心思之细,自然早已看出来,三人之间都是避讳着说卫甄的姓的,因此她也没问。童瑞心思一样细腻,他知道特使大人的名讳不是随便说的,也就没有特意告诉韦秀娘。 “依我看,似乎是生宁小官的气。”童瑞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猜测道。 “这倒奇了,是蒋奇说话不好听,他倒生了宁小官的气?”韦秀娘想起第一天的那个雨夜,宁如寄在灶台前羞红的脸。 童瑞琢磨了一下,又道:“我觉得也不是他要生气,看这样子,好像是宁小官故意给气让他生的?” “童大哥这话我倒是更听不懂了。” 童瑞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我这是说什么呢,唉!” 韦秀娘想了想,笑了:“弄不好啊,小官人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呢!” “嗯,你说的有道理!” 两个人说着话,吃罢了饭,童瑞便准备去找宁如寄看那些画,却见韦秀娘忽然从厨房端出一大盘子饭菜往客栈外面走去。 “外头还有客人要东西?要不我替你送罢!”童瑞说着伸手就去接,但看那盘子里花花绿绿堆得满满的,却一点也不像客人现点的菜。 “我自己去就行了。”韦秀娘退了一退,笑道,“这可不是客人要的菜,只是方才给每桌上菜的时候都多做了一些,专门留给前面路口那几个乞丐的。” 说着朝外一指,童瑞随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路口处果然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看这样子,必是韦秀娘为行善事,经常拿饭菜接济他们。 “原来如此,那我同你一起去罢。” 童瑞接过饭菜,和韦秀娘一起走上前去,一一分给那些乞丐。乞丐们接了饭菜,道声谢,各自躲到一边吃去了,唯有一个瘦的皮包骨头一样的乞丐没有动,就坐在原地大口吃着。 韦秀娘看了那乞丐一眼,叹口气,回身又从袋子里掏出两个馒头塞给他,然后小声道:“藏好了,别让他们瞧见!” 那乞丐感激地点点头,连忙把馒头藏在了破烂的衣袖里。 两人回到客栈,见童瑞面露疑惑,韦秀娘道:“童大哥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单单对这个乞丐这么好?” “是啊,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跛子。他腿脚不好,不能走到远的地方去讨要东西,还要常常被其他乞丐欺负,抢走那些好不容易讨来的吃食。”韦秀娘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要说其他乞丐,本也是多病多灾,值得可怜的,只是我却独独看不得他一个跛脚的人受罪” 这话说来有些奇怪,童瑞知道里面必有些不为人知的缘故,于是就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那五年不见音讯的哥哥,他也是个跛子。” 韦秀娘娓娓道来,跟童瑞说了许多有关她哥哥韦大力的事。 原来,韦大力不仅右脚是跛的,而且脑子还有些不大灵光,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父母双亡之后,凭借自己一双有力气的手,把小小的韦秀娘拉扯长大。当初韦大力要出来干活的时候,其实韦秀娘是不放心的,奈何韦大力发誓一定要多赚些银子回来,过年给韦秀娘做两件新衣服穿,韦秀娘拗不过他,这才放他来了石头镇。 谁知这一走,韦秀娘就再也没能见到她的傻哥哥。 第69章 陈年白骨(二十) 这边童瑞听了韦秀娘的故事,两人一阵默然。那边房间里,卫甄则在陪着宁如寄一页一页翻看老仵作齐德留下的那些画。 画页不少,两人就分开两拨,各自寻找看是否有常二那件案子的线索。宁如寄不说话,卫甄也不出声,两人就那么坐着,各看各的。 老实讲,宁如寄根本没把卫甄的小心思放在心上,她的眼里此刻只有这些画页,之前在云阳县衙看到那验尸单,她本以为齐德也和刘天朗一样,是个糊里糊涂办事交差的人,但这些画页完全改变了她的看法。 齐德不仅是个好仵作,而是还是个十分会画画的好仵作。 也许他是觉得在刘天朗手下,即便仔细验尸了也没什么用,所以才对验尸单草草了事?但辞了差事回家之后,他却仍旧惦记着这些年他遇到的这些案子,因此才用两年时间,把这些现场和尸首一一画出来? 齐德已经死了,是否真的如此,没有人能够知晓。但对着这些画页,宁如寄仍旧忍不住感慨万千,能得到这意外的线索,或许是她运气好,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帮她。 “找到了!”卫甄忽然叫道。一面说,一面连忙从那些画页中抽出一张,给宁如寄递过来,“快看这日子,还有这上面画的两个人,肯定就是这件案子!” 宁如寄伸手正欲去接,谁知就在这个当口,门外的大堂里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那声音又尖又急,卫甄立时吓了一跳,下意识便缩回了手。 “出什么事了?!”卫甄起身便想去开门,宁如寄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 卫甄这才怔了怔:“这声音好像是任秋儿?” 宁如寄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但她拉着卫甄的手却还是没有松,卫甄瞧了瞧她,然后乖乖地坐了下来。 如寄说了,要他不再理那任秋儿的,他得听她的话。 “如寄,咱不管外面的事,继续看。”卫甄说着,仍旧把手里那张重要的画页递过来。 虽然是午时,但因为昨日的雨,自晨起时天色便昏昏沉沉,两人为了看画页,在桌上点了一盏灯,卫甄和宁如寄就分坐在烛火的两侧。 卫甄一面说话,一面把画页递过去,就在他的手方要经过烛台的时候,那敞开的窗子外忽的突起破空之声,“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急速飞来,接着便听“啪”的一声轻响,烛台应声而倒,那烛台上的灯油连带火焰,哗啦一下,直扑向卫甄的手! “小心!”宁如寄低声惊呼,飞速出手去拉他的衣袖。 多亏她反应迅速,那灯油堪堪擦过了卫甄的手,全都倒在了他手中的那张画页上。卫甄连忙松手,只见那油火与纸相遇,“呼”的一声,窜起一尺多高的火苗,紧接着桌上的桌布也被点燃了。 “出去!”宁如寄一拉一推,直接将卫甄推出了门外,她自己则反手脱了外袍,扑向那燃烧的桌布。 被推出门的卫甄这才回过神来,高声叫起:“着火了!” 韦秀娘和童瑞齐齐跑来,打水的打水,灭火的灭火,所幸火才刚刚烧着,且只在桌子上,两人奋力帮着宁如寄一起,扑灭了那桌上的火焰。 “如寄,你怎么样?!”火焰扑灭之后,屋内只剩浓烟滚滚,韦秀娘和童瑞被宁如寄拉着推出去,卫甄见了,伸手一把就抱住了她。 宁如寄咳了两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在卫甄怀里,连忙起身挣脱了:“我没事,莫怕。” 韦秀娘未曾经过这样的事,被呛得咳嗽不住,满脸眼泪,童瑞连忙拧了个帕子递给她:“你快去外面透透气,这儿有我!” 韦秀娘听话去了,宁如寄也拿帕子沾水擦了把脸,又将那帕子捂在脸上,重新冲进了屋子。 “如寄,你——” 没等卫甄喊完,宁如寄已出来了,手里抱着那一摞没被烧到的残余画页。 “你们方才正在看这些画?怎么会烧着的?”童瑞急忙问。他本正想来找他们,谁知还未来及敲门,里面竟然就着火了。 宁如寄拧着眉头,却反问道:“刚才大堂里怎么回事?” 童瑞回头努努嘴:“不就是那任姑娘” 宁如寄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任秋儿红着脸站在不远处,而在她身旁淡定坐着的人,却是那位被火烧的满脸伤疤的袁大善人。 听了童瑞接下来的话,两人才得知方才那声尖叫的原委,原来吃过饭后,任秋儿正背对着大门擦桌子,袁大善人进来了,任秋儿没注意,不经意碰了他一下子,回身去要道歉,却正撞上袁大善人那骇人的脸,这才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看来,任姑娘是真的害怕袁大善人这张脸。”宁如寄看向不远处的任秋儿,幽幽道。 童瑞却对任秋儿不关心,只看着宁如寄手里的画页:“这些画可有烧坏?” “别的倒没烧坏。”宁如寄和卫甄对望一眼,沉了脸,“只有你师傅那件案子的画页,正好被烧完了。” 童瑞霎时僵在那里,卫甄忙讲起了刚才的经过,童瑞一愣:“那咱们还不赶紧去追!” 宁如寄冷冷道:“那人既有这般指力,又在窗外偷听许久,此刻再追,怎么能追的上。” 童瑞不由跺脚:“这可真是,防不胜防!” 卫甄也气闷:“我本以为,你师傅的案子不过是普通的栽赃嫁祸,如今看来,这背后的人显然是藏着一个大秘密,都过去了五年,知道我们要翻案,还是立刻就出手了。” 童瑞恨声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蒋奇把咱们出卖了?!” “有这个可能。”宁如寄接口,“但也可能从云阳县就盯上了咱们。” 宁如寄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朝任秋儿瞟了一眼。童瑞和卫甄立刻会意,童瑞不由咬牙:“难道是她?可晌午我们去齐英家的时候,她就呆在客栈里啊,而且刚才着火的时候,她也正在大堂。” 卫甄忙道:“那人要是真想阻止我们翻案,肯定不会只派她一个人来,方才你没瞧见,那暗器从窗外飞进来,连个影子都没看清,烛台就倒了!” 幕后真凶有功夫,拥有凤尾针这样的暗器,还暗中窥伺,心思缜密——常二的案子,必定还牵扯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沉默了许久,童瑞再次开口:“可是这个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嫁祸给我师傅?是我师傅和他有仇,还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我师傅发觉了?” 宁如寄垂眸想了一下:“都有可能,这也正是我们回来调查的原因。” “可惜那画页却被他用计给烧了!”童瑞望着仍旧冒着浓烟的屋子,气的咬牙。 “他手段确实不错,在外面窥伺许久,只等到我们找到那张画页再出手。”宁如寄口气平平淡淡,一点也听不出着急,一面说,一面向卫甄瞧过去。 卫甄没有冲进去救火,和身边两个灰不溜秋的人相比,此刻颇有长身玉立的样子,宁如寄瞧着他,只觉得他越看越是顺眼,越看越是好看。 “只可惜,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我们这儿有一个人他过目不忘。” 三人说完话,拿着那画页到大堂当中去找了个桌子坐下。不久韦秀娘收拾妥当赶过来: “这怎么说的,怎么好好的竟着起火来了?” 宁如寄道:“是我未当心,碰翻了烛火,烧坏的桌子算在我们账上。” 韦秀娘忙一摆手:“宁小官这话说的,那日童大哥救了我,也未曾向我要银子,不过一张桌子,又值什么钱?” 童瑞连忙说了声客气,又拿出银子,说什么也要垫上,韦秀娘推辞不过,只好收了。 “两位小官人随身的东西没烧坏就是万幸了,且等我收拾收拾,这就给两位小官人换个屋子。” 韦秀娘忙忙去了,宁如寄三人便坐在桌上等,任秋儿过来询问三人可有受伤,没人理会她,袁大善人也上前来: “唉,这烛火虽小,却是能吃人的东西啊!” 卫甄瞧了一眼他那张斑驳可怖的脸,心下不忍,便立时接口道:“都怪我们不小心。” “幸好没事啊”袁大善人长叹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也许是不忍看宁如寄和童瑞身上的狼狈,袁大善人转头往大堂里打量,然后便瞧见了挂在墙上的那些画。 “哎,这些画倒颇有意趣,是何时挂在这里的?” 说着,瞧见任秋儿也正一脸欣羡地瞧着那些画,便问道:“姑娘也喜欢画?” “啊,我,我只是看着觉得好看罢了,其实不懂的”任秋儿连忙羞涩地低了头。 “画画本就是为了叫人看的,看的人觉得好那便足够了,不需讲什么懂与不懂。”袁大善人笑着道,一面又问起这些画的来历。 任秋儿便小声说了,袁大善人点点头:“这齐小官人颇有才华啊。” 正巧这时韦秀娘收拾好了房间,走过来,袁大善人便伸手指向那些画:“这些画让我买回去,如何?” 第70章 陈年白骨(二十一) 韦秀娘一愣:“袁员外喜欢这些画?” “不喜欢自然就不会说要买了。”袁大善人含笑道,“再说这齐小官人也确实有才,我们何不帮他一把?这样,他要多少价钱,我再加五两便是!” 一面说着,一面就吩咐随从掏银子,韦秀娘没想到这画会卖的这样顺利,一时还有些愣怔。袁大善人叫人把画卷了带走,临走还吩咐韦秀娘跟齐英带个话,今后倘若还有好画,就直接送到他家里去就行了。 送走了袁大善人,韦秀娘看着手中白花花的银子,不由摇头苦笑:“这个齐小官人,还真是好命。” 干净的房间收拾好了,宁如寄两人的行李也被韦秀娘拿到了新房间里,宁如寄和卫甄还有童瑞三人各自回去拾掇了自己一番,然后又聚到了一起。 童瑞取来纸笔,卫甄接过,提笔略一思索,然后便毫无犹豫地在先纸旁标注上了原画上的记录,接着又几笔勾勒出了两具尸首的样子,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童瑞立时看呆了——宁小官的话,果然一点都不骗人,眼前的特使大人,竟真的可以过目不忘!且看他这行云流水的样子,简直比原作齐德画的还要顺手。 宁如寄虽然早就知道卫甄这本事,但在关键时刻能用的上,她心里也还是十分喜欢的,因此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多少暗藏着欣赏。 只是此刻在认真作画的卫甄神情却有些不太对劲,看着自己笔下所画的两具人像,想象着他们作为尸首时的样子,卫甄就忍不住要手抖。 “大约就是这样了。”好不容易画完,卫甄立时丢下笔,站的远远的。 宁如寄拿起画好的画,童瑞拿来齐德的剩下的那些原画,两相比对,一瞧之下,便觉倘若不是尚未干透的墨迹,这新画的画简直和齐德的手笔如出一辙。 童瑞不由赞道:“特使大人不光是过目不忘,画画也是一流啊!” 倘若不会画画,光脑子里记得也没什么用,卫甄能够这般行云流水,显然是练过多年的。 卫甄一笑,只摆摆手:“平日无事,喜欢瞎画而已。” 宁如寄没说话,只拿着卫甄画好的画页仔细看:“你觉得,这与原作有几成相似?” 卫甄挺直了腰板:“起码九成九。” 这话里的意思,简直可以把这张当做原画作来看了。他很相信自己,宁如寄也很相信他。 “这里记录的案情,跟卷宗上写的差不多。”宁如寄指着画页一侧的那几行字道。 童瑞凑过去,只见上面写着:永熙三年十月十六日,于山腰悬崖处发现尸体两具,尸身一长一少,年长者年四十左右,面目被毁,死于毒针暗器,年少者二十许,人高马大,衣着光鲜,死于刀伤。 下面还繁杂记载了两具尸首的具体细节,宁如寄和童瑞一一看过,目光才移到那两具尸首的图画上。 倘若只看云阳县衙的卷宗,他们绝对不会知道,原来这年长者的尸体在发现时,竟是已被毁容的。两人朝那画上看去,果然身量稍低的年长者的脸上一团模糊。 目光再移到年少者身上,宁如寄上下打量了一圈,喃喃道:“这个少年人,瞧着怪怪的。” 童瑞接口:“哪里怪怪的?” 宁如寄摇摇头。此刻她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怪怪的。又仔细看了两圈,宁如寄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年少者的脚趾是有些异于常人的。 齐德所画的是发现尸体的现场,两具尸身旁边的悬崖,还有挖掘尸体的坑洞都清晰可见,画中年少者的脚是光着的,鞋子还留在坑里,他一双的大脚和身上华贵的衣衫不太相称,而其中右脚的第四脚趾,还十分明显地短缺了一截。 童瑞很快也发觉了这两个疑点。 “这凶手,究竟是想干什么?一个毁了脸,一个切断一根脚趾?” “凶手想做什么,此刻还看不出”宁如寄皱眉一哼,“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么明显的疑点,在刘天朗眼里连个屁都不是。” 话粗理不粗,刘天朗要是早发现了这些疑点,也就不能把常二屈打成招了。 “我看,齐老仵作一定也是瞧不过刘天朗,才故意留下了这些画。也算是上天有眼,叫我们看到了。”童瑞长叹一声。 宁如寄道:“单单有画还不够,依旧得开棺验尸。” 童瑞点点头:“但今天也来不及了,不如明天。” “明天就明天,不过趁天还没黑,咱们得再去找一个人证问问。” 她所说的人证,就是卷宗里提到的,曾经见过那个年长者的客栈老板。 尽管卫甄不情不愿,三人还是再次来到捕快房,找到了蒋奇。蒋奇一听要找的人,立时点头:“这人我知道,姓张,家就住镇子西头,可是——” 说到这里却又忽然停了口。 听他卖起关子,卫甄忍不住皱了眉:“可是什么,还不快说!” 蒋奇颇为为难地看了看三人,叹了口气:“大人这案子,还真是难查这个张老板,他也已经死了!” 四个人没用多久就来到了镇子西头,已经死掉了的张老板的家,一路上,卫甄和童瑞都在为“查谁谁死”这件事颇为恼怒,一直都阴沉着脸,但宁如寄和蒋奇的神情却还算轻松,蒋奇该是对什么事都浑不在意,其实也对,这案子是上头的大人要来查,查到查不到,跟他都没什么关系,至于宁如寄,她似乎是早已预想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因此心绪还算平和。 四人走到张老板家门口,才发现他们家的大门居然关着。 石头镇虽然不大,但民风还算淳朴,蒋奇在这里的这几年,几乎很少发生什么鸡鸣狗盗的事,镇上的百姓们白日也从没有关门的。宁如寄一路走来已经发觉了这一点,因此这关闭的大门在此刻就显得十分突兀。 蒋奇也拧了眉头,上前去敲门,他手劲大,敲门声震天响,然而敲了半晌,那屋里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倘若是出门了的话,应该在门外上锁才对,蒋奇推了推门,这门显然是在里面栓上了,大白天的,那张老板的寡妇关着门在家里做什么?就在四人打算想别的办法的时候,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里却走出一个人来。 “哟,这不是蒋捕快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往上的妇人,手里拿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往这边走,这妇人头上插着一朵红花,脸上浓妆艳抹,一瞧就不像是正经良家。 蒋捕快显然认得那妇人,紧了紧眉:“梁媒婆,你住这儿?” “对啊,我就住这儿啊,蒋捕快你不知道啊?” 蒋奇没接她这话,瞧了瞧张家的大门:“这张家的寡妇去哪儿了,你知道么?” 梁媒婆吐出一片瓜子皮:“嘿,门上又没上锁,不就在家呢么?” 蒋奇本想问在家为什么不开门,但看梁媒婆那恨不得一脚踹开大门一探究竟的样子,顿时也明白了原委。 “大白天地关着门,还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勾当呢,我刚才呀,好像瞧见有个男人进去了”梁媒婆转着眼珠儿,小声说道。 四人都没说话,却都瞧着她,梁媒婆便以为他们是要听她的闲话,便愈发来了劲儿: “蒋捕快你要找张家寡妇,嘿,她可没空!不是我多嘴,那老张还没死的时候,她就已经和外面的人勾搭上了,要不老张怎么能一根绳子上了吊呢?” “我前儿个说要给她说一门亲,她还不干,装出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哼,怕是舍不得那野男人吧?” “我猜定是那野男人也有家室,不然两个早就正大光明勾搭在一块儿了” 卫甄听的恨不得伸手去捂住宁如寄的耳朵,蒋奇也脸色不善,一摆手:“行了,闭嘴吧!” 梁媒婆看到他瞪得铜铃般的眼睛,这才讪讪闭了嘴,自觉没意思,转身回去了。蒋奇又敲了敲张家的门,还是没有回应,宁如寄便道声“走吧”,四人离开了张老板的家。 回去的路上,宁如寄跟蒋奇打听了一下这个张老板,原来这姓张的老板是因为染上了赌瘾才把家财败光的,开始先卖了客栈,后来又卖掉了自家的大宅子,搬到这么个犄角旮旯里来。至于他为什么自杀,蒋奇也不太清楚。 回到客栈,天已晚了,韦秀娘已准备好了饭菜。三人落座,宁如寄打量了大堂一圈,问道:“任秋儿不在?” 韦秀娘答道:“她说嗓子疼,怕是那会儿被烟呛到了,我叫她去医馆看看,让大夫给开服药吃吃。” 童瑞不由道:“她哪来的钱看大夫?” 韦秀娘一张嘴:“呀,我倒是忘了这个!” 第71章 陈年白骨(二十二) 正说着话,任秋儿恰从外头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药包。韦秀娘忙迎上去,问她看病看的怎么样,但银子的事却不好意思问出口,最后还是宁如寄问的。 “你可给人家诊费了?” 任秋儿的脸说红就红,低头小声道:“没有大夫说,可以记在小官人的账上,明日他会来要的。” 宁如寄一笑:“倒真是好主意。” 任秋儿一下子就红了眼眶,韦秀娘见状,连忙岔开话,拉了她的手到后面厨房煎药去了。 吃过饭后,三人各自回去休息,宁如寄出来打水,正好遇到来关大门的厨娘,她想了想,便开口问道:“这镇上,原来有一个开客栈的张老板,大娘认得不认得?” 厨娘点头:“当然认得,那张老板,就是这间客栈原来的掌柜啊!” “就是这间客栈?”虽听说镇上有两家客栈,宁如寄却没想到,张老板卖出的正是韦秀娘接手的这一间。 “那张老板是自尽死的?” 厨娘见宁如寄要打听事,干脆坐了下来:“是啊,就是一根绳子自己吊死的,听说死的很惨,脖子都快要断了!” “他为什么上吊?” 厨娘叹了一声:“还能是为什么,因为赌呗!他好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实在还不起了,这才一死了之只可怜了她那媳妇,男人死了,剩她孤儿寡母的,还得替那死鬼还债!” 厨娘颇为义愤,骂了那张老板几句,转而又道:“对了,我们掌柜的跟那张家寡妇走得挺近的,那些个债主啊都不是好惹的,一天到晚到张家寡妇家里砸门,要不是我们掌柜的接济她,娘儿两个如今还不知道要多惨呢!” 宁如寄听了,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大娘了。” “那谢什么,小官人要是想打听这镇上的事,只管来找我!”厨娘一面说一面关好了大门,又查了查大堂的灯烛,才和宁如寄打了声招呼,回房去睡了。宁如寄想了想,抬脚便往韦秀娘房间走去。 抬手敲了敲门,屋里的韦秀娘听到敲门声,似乎有些慌:“是谁啊?” “是我,方便进去么?” “等等啊,就来,稍等等” 门虽是虚掩着的,但宁如寄也没打算推,就站在外面等,她一袭合身的男装,此刻负手站在那里,倒颇有君子之风,韦秀娘开门请她进去,一面笑道: “行了,在我这里就稍歇歇吧,别整日端着个男人的架子。” 宁如寄弯弯唇角:“不成,万一被人当成登徒浪子了怎么办?” 韦秀娘拉了她坐下:“方才我是在洗脚,不方便给你开门。” 宁如寄不说话,低头瞧了瞧她已穿得整齐的一双脚,韦秀娘见状,摆手嗔了一句:“你们这些跟官府打交道的人,就是眼睛耳朵都毒,我是才刚穿好的鞋子啊!” 宁如寄一挑眉:“你怎知我们是官府的人?” “这还不简单吗,若不是官府的人,蒋奇怎能听你们差遣?他又怎么能由着你们在这镇上到处寻人?” “这么说来,掌柜的你的眼睛也是毒的很。” 韦秀娘起身给她倒了杯水,递到跟前:“我实话跟你说吧,不是防着你——你是个姑娘家,我防着你做什么?只是我这脚实在太丑,因此不想叫你看见。” 宁如寄了然。这就是为什么明明虚掩着门,她却不喊宁如寄自己推门进来,而是偏偏要来开门的缘故,且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已迅速收拾妥当,把一双脚藏得严严实实,原来是脚上有问题。 宁如寄打量了她的脚一眼:“你缠足了?” “那倒不是。我这脚这么大,像是缠过的样子吗?”韦秀娘有些羞涩。 北方不比南方,缠足的妇人十分少,宁如寄自己也未缠过,不然也就练不得功夫了。且关于缠足的事,她也只是听说,还从未见过。见她疑惑,韦秀娘忍不住苦笑一声:“嗨,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天生的不好看罢了。” 说着,她干脆坐下来把鞋给脱了,宁如寄低头一看,原来还真如她所说,就是天生的不好看——她右脚的第四个脚趾竟比其他脚趾都短上一大截。 “这” “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残疾!”韦秀娘笑笑,迅速套上了鞋袜,“实在太丑了,叫宁姑娘你笑话。” 宁如寄本无意窥探人家的短处,这会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怕什么,父母给的罢了。” “说的也是,从小到大一直这样,我都习惯了,倒也不碍着走路,就是太丑。”韦秀娘说着,转了话头,“宁姑娘这么晚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宁如寄亦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便道:“想找你打听一下,这客栈原来那位张老板的事。” “张老板啊,不是死了几年了么。”韦秀娘眼眸低垂,长叹口气,“独独苦了那张家寡妇” 说起那张老板的家里事,韦秀娘的说法和厨娘差不多,那张老板上吊死后,张家寡妇为怕有人来讨债,日日躲着不出门,因此蒋奇去敲门才无人应。至于张老板的生前事,她一个不常出门的妇道人家,恐怕也什么都不知道,且自从那张老板染上了赌博,从前的好友也都疏远了他,如今想打听,怕是也找不到人。 “当初张老板开客栈的时候,他媳妇不在客栈帮忙么?” 韦秀娘摇头:“不在,那张老板什么事都不让她管的。” 看来从张家寡妇这里恐怕是问不出什么了,宁如寄转念一想,又道:“那当初张老板开客栈时的小二和厨子,掌柜的可认得?” 韦秀娘顿时笑了:“怎么不认得,就是我家的小二和厨娘啊!当初我接了这客栈,就没让他们走,这不还在我这里干的好好的?小尹子明天就回来上工了,宁姑娘有什么话,大可问他!” 小尹子就是被那无赖打伤的小二,请假回去歇了两天。听了韦秀娘的话,宁如寄的眼睛忍不住也亮了亮:“这样最好了。” 韦秀娘心思玲珑,见她这般,不由道:“我多嘴问一句,宁姑娘要查的事,可是跟我们这客栈有关系?” 宁如寄想了想,点头道:“多少有些关系。我来查的,是五年前的一桩旧案,那时你还没来,是张老板在开这家客栈。当时一个死者曾在客栈里住下,张老板见过他的样子。” 韦秀娘这下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我来得晚,这镇上有许多事我还真不清楚,厨娘倒是知道的多,说不定她也见过那人,明日宁姑娘可以一块儿问问。” “掌柜的说的是。”宁如寄站起身来,“天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韦秀娘将她送出门去,又查看了一遍门窗,便回去安睡了。 宁如寄还是和卫甄一个房间,他睡床上,她睡地上,回到屋里的时候,卫甄已经脱了外衣躺下了,人虽躺在床上,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盯着床上的镂空雕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如寄铺好了床铺,吹灯躺下,朦胧的黑暗里,见他仍旧那般姿势,不由道:“想什么呢,还不快睡。” 卫甄郑重其事皱着眉:“别吵,我想案子呢。” “这倒奇了。”宁如寄瞥他一眼:“你想了这么久,可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了”卫甄揉揉脑袋,“唉,其实什么也没想到,就是觉得那幅画,有点怪。” 宁如寄很快接口问:“是你画的怪,还是齐德画的怪?” 卫甄连忙侧过身,胳膊支起来,托住脑袋看她:“自然是齐德画的怪了,我就是按照他的样子画的,又没乱添什么。” 宁如寄也学他的样子,翻过来侧身朝他:“那你倒说说,哪里怪了?” “唔,让我想想”卫甄沉吟了半晌,眼睛忽的一亮,“啊,我想到了,如寄你快把那画页拿过来!” 宁如寄不疑有他,便起身去点燃了蜡烛,然后从箱子里取了那张画页,走到他床边坐下:“是什么?” 卫甄忙朝她身边蹭蹭,接过画页瞧了半晌,却夸张地一拍脑门:“哎呀,不对不对,是我想错了!” 见他这副暗藏笑意的样子,宁如寄顿时知道自己上当了,于是立刻收敛了神情,转身要走,卫甄连忙“噌”的一下窜起来,一把拉住了她。 “别别,别走嘛,如寄!” 宁如寄声音冷冷:“不许闹,放手。” “别生气嘛,我是真的觉得有点怪,至于到底是什么,我这会儿还没想清楚呢不过很快就能想到了,如寄你别走,陪我在这里一起想,好不好?” “我懒得理你。” 宁如寄还是要走,奈何卫甄就是拽住了她的袖子不撒手,宁如寄没辙,瞪着他瞧了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今晚你要是想不出,可别想睡觉!” 第72章 陈年白骨(二十三) 卫甄笑嘻嘻又往她那里挪了挪:“肯定能想得出——只要你在这坐着,我肯定想得出的!” 于是卫甄便拥着被子坐在那里看画页,宁如寄则坐在床边看他,两个人半晌没说话,桌上烛火摇曳,渐渐烧过了一半。 卫甄瞧着手里的画页,不时抬眼偷偷看看宁如寄,见她脸色还是那般冷,不由转了转眼珠儿,接着打了个哈欠:“哎呀,不行了,坐着太冷了,我要躺下。” 说着也不管宁如寄如何,自己翻身就倒了下去,将被子严严实实盖在身上。 宁如寄不理他,他便继续装模作样地看画页,不时发出类似“哎呀被窝真暖和”“骑马坐轿不如躺倒睡觉”之类的感叹,宁如寄依旧没有反应,但眉梢眼角还是忍不住为了他这些屁话时不时抽动一下。 打着自己小算盘的卫甄不知道,宁如寄的双手早已在下面悄悄握起了拳头,不为别的,只是一直在努力控制着自己想要跳起来扑上去掐他一顿的那股冲动。 “啧,外头这么冷,要不如寄你也脱了鞋子上来吧?”卫甄安生了一会儿,又开始捣乱。 宁如寄冷淡回应:“不用了,赶快看,看完了睡觉。” “就在被窝里坐一下,暖和暖和。” “我自己被窝也挺暖和的——你快点看!” 卫甄便又不说话了,瞧瞧画页,又瞧瞧她,半晌,突然伸手一指:“哎,如寄你快瞧这里!” 以为他终于有线索了,宁如寄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探头过去瞧,谁料冷不防被他伸出手来,一把就揽进了怀里。 “你——” “叫你进来暖和一下,干什么不听!”卫甄不由分说,用力一拉,就将宁如寄整个人拉到床上躺倒,然后迅速给她盖上了被子。 本来在外面沁得有些凉的身子骤然一暖,紧接着,冰凉的双手被一双温热的手掌彻底覆盖。宁如寄的一颗心怦然而动,一下子提了起来,转过头去,却正对上他恍若星辰的一双眼睛。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渐渐鲜活了过来。 “瞧你冻得,还嘴硬不肯进来,怎么样,暖和了吧?” 宁如寄不答话,半晌,悄悄长舒了一口气,瞥了他一眼接着便转过头去,看那张被他丢在被子上的画页。 “到底暖没暖和,不然我再给你搓搓手?”卫甄歪头瞧她的脸。 宁如寄连忙咳了一声,朝那画页努努嘴:“你你到底瞧没瞧出什么?” 卫甄这才笑了,露出一对迷人又得意的酒窝:“这个嘛,我自然是早就瞧出来了的。” “那你还不快说。”宁如寄尽量让自己的目光锁在画页上,但却觉得这双眼睛好似不受自己控制一般。 卫甄的手却在被窝里越发握紧了她的手:“不急,等我给你暖好了手再说。” 宁如寄轻轻咬了咬嘴巴,没再理他,两个人就这么互相依偎着,谁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蜡烛又烧掉一半,眼看就要灭了,卫甄才长长打了个哈欠:“如寄啊,我困了” 宁如寄忍不住皱眉瞪他。 “要不这样,你今儿也别下去了,就在这睡——”话还没说完,忽然“哎哟”了一声,紧接着宁如寄便掀开了被子要走。 卫甄顾不上去揉手上那块被她掐了的地方,连忙拉住她:“地上多冷啊,如寄,如寄,你答应我就在床上睡,我保证明日一早就告诉你,我到底发现了什么!” 宁如寄停下回头:“真的?” “真的!只要你不再去地上睡。”卫甄抬手赌誓。 “那好。”宁如寄点点头,跳下床去,抱了自己的被子上来,“你往里点。” 卫甄展颜笑了起来,一面连忙向里面挪了挪,宁如寄躺了下来,两人各自盖好了被子,不多时,那烧到了尽头的蜡烛渐渐灭了,屋子里又重新归入黑暗中。 卫甄一直侧着头看她,从精神抖擞看到眼皮打架,宁如寄不耐烦他看自己,便翻身过去背对着他,但她终究睡不着,不由自主翻来覆去许多次,卫甄迷迷糊糊已闭上了眼,听得她翻身,干脆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将手臂搭在了她身上: “傻丫头,快睡觉!” 黑暗中,宁如寄终于静住不动了,她躺在那里,眼角瞥见他模模糊糊的轮廓,几次想要伸出手去抚一抚,最终都还是忍住了。 卫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贴在自己鼻子上,睁开眼一瞧,原来竟是他画的那两具尸体的画像。两具尸首的样子骤然出现在眼前,卫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呼”的一下就坐了起来。 再一瞧,原来是已穿戴整齐的宁如寄,坐在床边拿着画页,正盯着他看。卫甄揉揉脑袋,这才想起了昨晚睡前曾对她许诺的话。 “嘿嘿,如寄,我口干的很,先喝点水再说。” 宁如寄走去倒了一杯水,却反手把画页递给了他:“先说,说完才有水喝。” 卫甄顿时苦了脸:“如寄,你这是欺负人啊” 宁如寄立时瞪起了眼,卫甄见状连忙缴械投降:“好好,我说我说,就是衣服嘛,这个人的衣服不太对劲!” 一面说,一面伸手往画页上一指,宁如寄跟着看过去,看到他所指的正是那年少死者的衣服。 “怎么不对?” “你看这个花纹。”卫甄指着死者衣服下摆处的一处细微花纹,认真道,“你仔细看看,觉不觉得眼熟?” 宁如寄稍一思索,缓缓点头:“似乎确实有些眼熟。” “你在京城呆了这么久,不眼熟才奇怪呢!”卫甄得意一笑,大喇喇伸出手来,“给我水喝,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宁如寄听话地递水去,看他喝了,又去倒了一杯。卫甄抿抿嘴,清了清嗓子,这才指着那花纹,郑重其事道: “这个花纹,是京城春隆记特有的标记。春隆记你知道吧,那是专门替达官贵人们做成衣的铺子,等闲人的活根本不接。他们铺子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从他们这里出去的衣裳,全都有一处不太显眼的标记,而且每类衣裳的标记都不一样,这个花纹,就是他们铺子的标记之一。” 宁如寄轻轻拧起眉头:“每类衣裳?” “对。小孩子的,姑娘家的,妇人的,男子的,各不相同。” “那这个花纹呢?” “你猜猜?”卫甄露出一个卖关子的神情,但他却没舍得让宁如寄犯难,接着便说出了答案,“这个花纹啊,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衣裳的标记,而且这个款式,那一年在京城官场里十分流行,我曾见三个官员穿过类似的衣裳,且他们的年岁,都在四十左右。” 宁如寄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但这个死者,年岁才二十上下。” 卫甄点点头:“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啊!一个年轻人,却穿着壮年,甚至偏老年的人的衣裳,你说奇怪不奇怪?” 宁如寄将那画页拿到手里仔细瞧了片刻,也越看越觉得这年轻人所穿衣裳样式确实如卫甄所说,和他的年岁十分不符。 卫甄见她皱眉,便凑过去,邀功似的道:“你看,我没骗你吧,我果然看出了线索,是不是?” 宁如寄冲她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嗯,算你厉害。” “我想过了,如果我们回京城春隆记去查,说不定会有所发现,但是这一来一回时候太长了,而且春隆记做过那么多衣裳,也不一定就能查出这究竟是哪个人的。” 宁如寄点点头:“我们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别忘了,有一个重要的线索,我们还没查。” 卫甄一愣:“还有什么?” “开棺验尸。” 蒋奇似乎是知道宁如寄等人今日会来开棺验尸一样,待他们来到捕快房的时候,他已经和徒弟丛良一起,准备好工具等在那里了,一起等着的还有他特意招来帮忙的几个壮汉。 宁如寄见状,便立时让童瑞带着众人上了山,来到常二曾经一手打理过的那片荒坟前。 童瑞脸色阴沉,在蒋奇寻找那两个死者的坟头的时候,他的目光却一直往不远处一座矮坟看去,宁如寄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瞧了瞧,低声对他道: “待会儿验完了尸,你便去拜祭一下你师傅罢。” 童瑞默默地点头,收回了目光。 蒋奇带来的人里,有一个人叫宋三的,当年曾亲手埋下那两个死者,在宋三的带领下,一众人很快找到了那座坟,哼哧哼哧挖了起来。不多时,坟头便被挖开了,两口已经腐烂的薄棺露了出来。 众人合力把棺材抬了出来,蒋奇走上前去瞧了瞧,叹了一声:“被人杀死不算,还来来回回被埋了又挖出来,可真是惨啊。” 说罢,转头回来向卫甄拱了拱手:“大人,棺材已起出来了,可以开棺了罢?” 卫甄点点头:“开棺罢。” 那棺材材质很差,在土里埋了几年便已腐朽了,众人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开了棺材,腐臭味儿散了之后,宁如寄带头走上前,朝那棺材里看去。 第73章 陈年白骨(二十四) 两具已经化为白骨的尸身静静躺在棺材里。 几个汉子凑上前来看了一眼就纷纷退了开去,卫甄根本没打算过来,棺材前便只剩了宁如寄童瑞和蒋奇三人。 “这个不知道特使大人要怎么验?”蒋奇瞧了一会儿,开口道。 “就在这里,当场验。”宁如寄指指童瑞,“这位就是仵作。” 蒋奇挑眉瞧了瞧童瑞,撇撇嘴,也退开了一步。棺材已经朽坏,里面尸首的样子可想而知,整具骸骨塌陷在黑乎乎的棺材里,腐烂的衣服黏在骨头上,一眼望去简直无从下手。 “你来吧。”宁如寄拍了拍童瑞的肩膀,也退到了一边。 童瑞知道今天会来验尸,因此昨天就早早准备好了工具,他在两口棺材前来回走了几趟,把肩上背着的布包放下来,从里面摸出一小块银子,转身递给蒋奇。 “麻烦蒋捕快去置办两口新棺材,还有寿衣香烛什么的。” 蒋奇立时明白,他这是想验完了之后,就直接把两具尸骨放在新棺材里重新安葬了,于是便伸手接过那银子,转身丢给宋六,宋六忙忙跑着去了。 童瑞的小布包不大,打开来里面的东西还挺多,他先拿出一整块白布,铺在地上,然后取出一副手套套在手上,才向左面那具棺材走去。 “这是那年长者。”童瑞轻声说道,然后伸手进棺材,开始剥离粘黏在尸骨身上的烂衣,不多时,他便捧出了一块泛着黑气的尸骨出来,放在一旁的白布上。 如此这般数十个来回,那棺材里的尸骨终于被童瑞完整移到了外面,最后捧出来的是头骨,经过宁如寄身侧的时候,她探头瞧了一眼,见那头骨颜色黝黑,正面上似有许多被利刃劈砍的痕迹,正好与那画页上的尸首情状相印证。 “记一下。”童瑞回头看看宁如寄,说道。宁如寄瞟瞟卫甄,还是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纸笔。 “验,死者男,年四十左右,身高五尺七寸,死于毒杀。全身多处骨折伤,为陈年旧伤,头面部为利器所伤,为死后伤,脊骨上嵌有折断毒针一枚。” 童瑞说着,伸手将尸身的脊骨翻过来,用力将毒针拔下,然后搁在帕子上,递给宁如寄看。宁如寄一瞧,果然是半枚乌黑的断针,形状与当初在云阳县衙时所见的,那凤尾针木匣里射出的毒针一模一样。 “这针是嵌在骨头里的?” 童瑞点点头。 “这又是一个死者死于毒针的证据。”宁如寄沉吟了一下,又问,“如何得知骨头上的伤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 “这个不难,宁小官可以过来仔细看。”童瑞回头指着那尸骨,慢慢道,“尸骨的这几处有伤痕,但明显已愈合了,所以可以证明是生前受的伤,而且时间较久,于死者并无影响。而头面部的伤痕毫无愈合迹象,因此可以推断,受伤的时辰与死者死亡时辰相近。” 宁如寄点点头。 童瑞又道:“伤在头面部,死者不可能不挣扎,凶手既然用毒针加害死者,就没有先劈砍头面部的道理,所以死者应当是先被毒针射中,无法抵抗之后,才被凶手毁去面目。因此可以推断,这头面部的伤痕,是死后才造成的。” “前面说的都对。”宁如寄接口,“但依照你所说,也有可能是将死未死时被凶手砍伤的,对不对?” “这倒是。”童瑞脸色一滞:“所以说是死后伤,也不确切,但倘若皮肉还在,必是能看出生前死后伤的。” 宁如寄“嗯”了一声:“这个先不说了,验另一具。” 童瑞便走过去,又拿出一块白布来铺在另一口棺材的旁边,依照刚才的样子,把年轻死者的骸骨也捡了出来。 年轻死者的身上有多处刀刃劈砍的痕迹,童瑞查验了一遍,然后推断,这些伤痕都是临死前造成的,也正是死者的致命伤。 宁如寄走上前,查看死者右脚脚趾,一看之下,果然如那画上所画,第四脚趾缺了一截。 “这凶手果然” 谁料话未说完,童瑞却忽然接口道:“不,死者的脚趾不是被人砍断的。” “嗯?” “仔细看,这骨头上面并没有劈砍痕迹。”童瑞指着死者的脚趾道。 “那这么说” 童瑞抿抿嘴:“我觉得,是死者天生就这样。” 宁如寄只觉脑袋忽然猛地一震,刹那间想起了许多事,正当她想探索这之间的关联时,那边的童瑞却继续说道: “我曾听师傅说过,这其实是一种病,而且是父母会传给子女的病。” “这是什么病?” 童瑞摇摇头:“没有名字,就是患病的人第四个脚趾会比平常人短上一截,有严重的,甚至手的第四指也会短一截。” “你是说,父母子女之间,会传下去?”宁如寄仿佛不确定,又问了一遍。 童瑞点头肯定:“对。” 见宁如寄神色有异,不禁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事。”宁如寄摆摆手,“这具骸骨,你还有什么要查验的么?” “没有了。” “最好仔细看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们记下来。” 童瑞听了话,便又去仔细看了一遍,回来道:“尸首左臂上有一处陈年旧伤,看样子应该是早年骨折所致,其余的就没有了。” 宁如寄低头把童瑞的话一一记下来。 蒋奇一直在旁站着瞧,此刻看检验的差不多了,便不由有些着恼:“这个宋六,什么时候办事这么磨磨蹭蹭了!” 说着话,便见一行七八个人,抬着两口棺材往山上赶来,为首的正是拿了银子去买棺材的宋六。 “你怎么这么慢?!”蒋奇没好气。 “哎呀,不是我慢,是在棺材铺里出了点小麻烦,就为了这两口棺材,差点跟人打起来!”宋六擦了一把汗,抱怨道。 后面跟着的是棺材铺的伙计,伙计上前来把棺材放下,这才道出了原委。原来宋六到了棺材铺一瞧,那铺子里现成的棺材只剩下了这两口,他还暗道自己运气好,正要掏钱,外面却闯进来两个人,说家里死了人,要立刻抬一口棺材走。 宋六哪里能干,明明他先来的,且只有这两口现成的棺材了,要棺材嘛,自然都是因为死了人了,买卖也得按着一个先来后到来论,难不成还能论谁比谁死的更着急不成?宋六脾气急,立刻就跟那家人吵了几句,接着推搡起来。 可那边是两个人四只手,宋六一人眼看就要吃亏,还是棺材铺伙计心眼转得快,连忙搬出了蒋奇的名头,宋六这才抢到了这两口棺材。 蒋奇听罢这事,立时皱了眉头:“那死人的是谁家?” 宋六一摊手:“谁家,不就刘家的那个刘老三嘛!” 丛良在后插了一嘴:“哪个刘老三?前天被我打断手的那个刘老三?” “就是他啊!” “他死了?”丛良不由看了自己师傅蒋奇一眼,犹豫道,“他不是接好了胳膊在家养着么?怎么好好的就死了?” “嗨,这事说起来倒真是稀奇。刘老三光棍一个,自己在家养伤,也没个人照看,今儿早上债主上门要债,刘老三满屋子找不见,却在井边瞧见一个打水的木桶扔在地上。那债主心想他一个受了伤的,也跑不远,就又找了一遍,这一找可好,你们猜在哪儿找着了?” 众人便问:“在哪儿啊?” “在井里啊!”宋六一拍手,“谁能想到呢,那刘老三竟自己掉进井里淹死了!” 众人一阵唏嘘,有说蹊跷的,有说活该的,但说了几句就都闭了嘴,毕竟眼前的事才是正经。 蒋奇一招手,上来两个人,帮着童瑞一起,把两具尸骨抬进棺材里,钉好了棺盖。在靠着原来的坟边的地上挖了两个新坑,把棺材埋了,又烧了香烛祭奠一番,这才算完事。 “走,今儿个我请喝酒!”蒋奇一招呼,众人便随着他一起下山去了。宁如寄和卫甄陪着童瑞到常二的坟前拜了拜,这才往回走去。 回到客栈已是午时,童瑞心绪不好,未吃午饭,独自回房去了。韦秀娘陪宁如寄和卫甄在桌上坐下,问起了童瑞的事。 宁如寄看看韦秀娘认真担忧的样子,便摇头道:“这事我也不好说,掌柜的既关心童大哥,何不亲自去问他?” 韦秀娘被说的脸色一红,摆摆手:“等他稍好些了吧对了,宁小官不是有话要问么,我这就去叫小尹子过来。” 小尹子腿脚不灵便,岁数不小了,却还没有个正经活计,所幸在客栈呆的时候长,干熟了小二的活,便一直留了下来。知道宁如寄和卫甄来头不小,小尹子站过来的时候还颇有些局促,宁如寄便叫他坐下说话: “别慌,就是问几件别人的事。” 小尹子连忙点头:“哎,哎,小官人尽管问,我知道一定都告诉小官人。” 第74章 陈年白骨(二十五) “你既一直在镇上,想必应该听过,五年前,常二杀了两个人的案子。” 小尹子想了一想,点头道:“对,是有这么个事来着!那个常二是管山上那个义庄的,那两个人也是在山上发现的!” “当时县官来查,据原来客栈的张老板供述,其中一个死者,曾在客栈住宿?” 小尹子显然是完全想起了当时的事,立时接道:“对对,他是在这里住过,出了事我们还议论了好一阵。” “那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么?” 小尹子一愣,露出发愁的样子:“这个,我倒是记不太清楚了,只能记得个大概” 宁如寄道:“那你就把大概说说。” 据小尹子的说法,这个年长的死者虽然穿着简朴,但一眼看去人特别有精神,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瞧在人身上,好像是能把人看透一般。因为这位客人看起来不像是寻常往来的客商,当时小尹子还刻意多留意了两眼,因此很有些印象,至于身高之类,他的说法和验尸所得结果差不多。而其他的地方,由于过去日久,他便有些记不清了。 “对了,厨娘也见过这个人,不如也问问她!”小尹子说着,转身去厨房找了厨娘出来。 那厨娘本来就是爱说嘴的,听了宁如寄的询问,立时开口说了起来: “那个人啊,我可记得他呢,精瘦精瘦的,长得特别黑,好像经常在外面日晒雨淋的样子可我看他却不像普通做苦力的人,因为他那双眼睛啊,看到你身上,真是特别骇人,我看他说不定是官差” 厨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虽然啰嗦,但多少带着些有用的信息。一旁小尹子听了连连点头,显然厨娘所说,和他印象中的十分吻合。 宁如寄看看两人,沉吟道:“都过去五年了,这些事,你们还能确定么?” 厨娘一摆手:“嗨,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后来不是人死了闹大了么,张掌柜又被县太爷叫去问了好几次话,我们议论来议论去,也就都记住了。” 宁如寄点点头,又问:“那人还有什么别的与众不同的地方么?” 小尹子摇摇头,厨娘本也想摇头,但忽的眼睛一亮,推了小尹子一把:“我记得他好像带着一把剑来着,是不是?” 小尹子一愣:“啊,对对,是有一把剑,我怎么把这茬忘了?我记得我当时看到那把剑还吓了一跳,可是看到那个人,就完全忘了那把剑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实在是因为那位客人本人比剑还要引人注目,小尹子说罢,忍不住瞟了宁如寄一眼,厨娘仿佛想到了什么,也看了看宁如寄,然后又看向桌上她放在手边的那把剑。 宁如寄微微蹙了蹙眉,当做没看到。 石头镇这样的小地方,若有一个人拿着剑招摇过市,确实算是一件小小的稀奇事,但在京城,男男女女们都拿剑满街走,不管究竟会不会功夫,反正随身带上一把剑,就好像能显得与众不同似的。 宁如寄的剑很好看,除了卫甄送给她的那颗宝石,剑鞘做工也很精致,一瞧就知道价值不菲。她瞟了一眼自己的剑,收回目光,继续问道:“那人的剑是什么样子的?” 小尹子和厨娘都回答地差不多,说那把剑是一把黑黝黝的剑,剑鞘已经又破又旧,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剑柄也是黑黢黢的,看上去似乎被磨得又黑又亮。 “这么说来,是一把经常用的剑了。”宁如寄幽幽道。 如京城那些爱慕虚荣的官宦子弟,他们的剑永远都是光鲜漂亮的,只有经常出手的剑,才会让剑鞘磨得又破又旧,也才会让剑柄上的缠布变得黑黢黢的。 然而除了这把剑,两人也再说不出关于那年长死者过多的事了,宁如寄便让他们各自回去,才拉着卫甄回到房间,说起了案情。 “这画上并没有剑。”宁如寄翻出那张画页。 卫甄点头:“确实没有。” “云阳县衙的卷宗上也没有。” “没有。” 宁如寄眯起了眼睛:“那么,这把剑到哪里去了?” 卫甄啧了一声:“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凶手拿去了。” “凶手为什么会拿走他的剑?” 卫甄想了想,犹豫道:“可能那把剑很值钱?” 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个答案实在是不靠谱。那凶手既然能用得起凤尾针这样的暗器,必然是不缺钱的,何况他们之前就已经分析过了,这根本不是一个跟钱财有关的案子。 “那要么就是,这把剑,对凶手来说,有别的用途。”卫甄试着猜测道,“你看,他把两个死者埋在偏僻的悬崖边,显然是不想被人发现,但是没有想到那悬崖会被雨水冲塌,露出尸体。他杀人的时候,肯定也没想过被人发觉之后怎么办,所以在尸体出现之后,才临时拿常二来诬陷。” 宁如寄点点头:“说的不错。凶手诬陷常二必是临时起意的,最可能的缘由就是常二发现了尸体,于是他便干脆顺水推舟。可是,虽有那五十两银子作为证据,但他却避免不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卫甄忙问:“什么问题?” “常二没有杀人时间。”宁如寄慢悠悠道,“那凶手要是真的一开始就做好打算嫁祸,就应该另选一个有时间杀人的人才对。” “嗯,你说的有道理”卫甄应和了一声,却又愣在那里,他回头看了看童瑞的房门,忽然压低声音道,“可是那账册上却写着” 宁如寄一笑:“他写什么我就要信什么么?” “啊?” “自从我们开始调查这个案子,所查的每一条线索,统统没有结果。要询问的人证全都死了,从齐德那里拿到的物证又被人暗算烧了,独独这本账册,拿回来这么久,好好端端地躺在这房间的桌子上,你说,这难道不怪么?”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卫甄顿时恍然,“这账册,是凶手故意想让我们看到的!” “不错。”宁如寄点点头,将那账册拿过来翻了翻,“而且这账册本应该已写了起码五年有余,就算后来一直没再用,放在柜子里,也不应该这么新。” “对,这就说明,那林大夫藏着猫腻!”卫甄一拍手,“那我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抓他?!” 宁如寄却端坐不动:“抓他?不能抓他。”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主谋。” 卫甄迷惑了:“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倘若他是主谋,事发这么多年,他早就该远走高飞,又何苦接下医馆,养活王大夫的孤儿老母?” 卫甄搓了搓手指,蹙眉道:“他他就不能是良心发现了么?” 宁如寄顿时嫌弃地瞥他一眼:“真良心发现,为何不去自首?” “呃”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未曾跟你说。那凤尾针既是江洋大盗所用之物,这凶手必定也不是普通人,很有可能他也会功夫。那年轻死者人高马大,倘若不会功夫,单独一人不一定能轻易杀死他,你瞧那林大夫,像是这样的人么?” 卫甄犹豫了一下,还是讪讪道:“那林大夫,确实岁数大了些” 宁如寄的语气冷了下来:“所以背后定然还有一个人,指使林大夫伪造账册,看这账册的的样子,显然是他们仓促所造,也就是说这些年来,他们并没有想过,还会有人回来翻案。” 卫甄点点头:“倘若不是遇上我们,童瑞也求告无门那么,看如今这情形,我们该怎么办?” 能查的线索差不多都查完了,除了挑对方的破绽,看来别无他法。 宁如寄垂眸想了片刻,低声道:“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 “他既然想让我们跟着他的线索走下去,那我们就先看看他要耍什么把戏。” “可是他万一收手不再出来了怎么办?我们不就无处可查了?” 话音未落,宁如寄转头看向卫甄,只见他认真的脸上满是焦急,看来似乎全然忘了这本来只是一桩别人的案子,与他们两个毫无关系。这些日子藏在她心里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没有说出来。 从云阳县衙出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想到常二的案子会这般危险,直到那日突然起火,她才第一次生出了不要急切追查的念头——这里不是京城,真出了事,她一个人能否护得住他? 所幸背后那个凶手似乎是在顾忌他们的身份,此时此刻也只是隐瞒真相,而没有想加害他们的意思。但是以后的事,却是谁也不能预料的,难道就因为前路危险,就停步不前么? “你既一直在镇上,想必应该听过,五年前,常二杀了两个人的案子。” 小尹子想了一想,点头道:“对,是有这么个事来着!那个常二是管山上那个义庄的,那两个人也是在山上发现的!” “当时县官来查,据原来客栈的张老板供述,其中一个死者,曾在客栈住宿?” 小尹子显然是完全想起了当时的事,立时接道:“对对,他是在这里住过,出了事我们还议论了好一阵。” “那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么?” 小尹子一愣,露出发愁的样子:“这个,我倒是记不太清楚了,只能记得个大概” 宁如寄道:“那你就把大概说说。” 据小尹子的说法,这个年长的死者虽然穿着简朴,但一眼看去人特别有精神,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瞧在人身上,好像是能把人看透一般。因为这位客人看起来不像是寻常往来的客商,当时小尹子还刻意多留意了两眼,因此很有些印象,至于身高之类,他的说法和验尸所得结果差不多。而其他的地方,由于过去日久,他便有些记不清了。 “对了,厨娘也见过这个人,不如也问问她!”小尹子说着,转身去厨房找了厨娘出来。 那厨娘本来就是爱说嘴的,听了宁如寄的询问,立时开口说了起来: “那个人啊,我可记得他呢,精瘦精瘦的,长得特别黑,好像经常在外面日晒雨淋的样子可我看他却不像普通做苦力的人,因为他那双眼睛啊,看到你身上,真是特别骇人,我看他说不定是官差” 厨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虽然啰嗦,但多少带着些有用的信息。一旁小尹子听了连连点头,显然厨娘所说,和他印象中的十分吻合。 宁如寄看看两人,沉吟道:“都过去五年了,这些事,你们还能确定么?” 厨娘一摆手:“嗨,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后来不是人死了闹大了么,张掌柜又被县太爷叫去问了好几次话,我们议论来议论去,也就都记住了。” 宁如寄点点头,又问:“那人还有什么别的与众不同的地方么?” 小尹子摇摇头,厨娘本也想摇头,但忽的眼睛一亮,推了小尹子一把:“我记得他好像带着一把剑来着,是不是?” 小尹子一愣:“啊,对对,是有一把剑,我怎么把这茬忘了?我记得我当时看到那把剑还吓了一跳,可是看到那个人,就完全忘了那把剑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实在是因为那位客人本人比剑还要引人注目,小尹子说罢,忍不住瞟了宁如寄一眼,厨娘仿佛想到了什么,也看了看宁如寄,然后又看向桌上她放在手边的那把剑。 宁如寄微微蹙了蹙眉,当做没看到。 石头镇这样的小地方,若有一个人拿着剑招摇过市,确实算是一件小小的稀奇事,但在京城,男男女女们都拿剑满街走,不管究竟会不会功夫,反正随身带上一把剑,就好像能显得与众不同似的。 宁如寄的剑很好看,除了卫甄送给她的那颗宝石,剑鞘做工也很精致,一瞧就知道价值不菲。她瞟了一眼自己的剑,收回目光,继续问道:“那人的剑是什么样子的?” 小尹子和厨娘都回答地差不多,说那把剑是一把黑黝黝的剑,剑鞘已经又破又旧,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剑柄也是黑黢黢的,看上去似乎被磨得又黑又亮。 “这么说来,是一把经常用的剑了。”宁如寄幽幽道。 如京城那些爱慕虚荣的官宦子弟,他们的剑永远都是光鲜漂亮的,只有经常出手的剑,才会让剑鞘磨得又破又旧,也才会让剑柄上的缠布变得黑黢黢的。 然而除了这把剑,两人也再说不出关于那年长死者过多的事了,宁如寄便让他们各自回去,才拉着卫甄回到房间,说起了案情。 “这画上并没有剑。”宁如寄翻出那张画页。 卫甄点头:“确实没有。” “云阳县衙的卷宗上也没有。” “没有。” 宁如寄眯起了眼睛:“那么,这把剑到哪里去了?” 卫甄啧了一声:“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凶手拿去了。” “凶手为什么会拿走他的剑?” 卫甄想了想,犹豫道:“可能那把剑很值钱?” 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个答案实在是不靠谱。那凶手既然能用得起凤尾针这样的暗器,必然是不缺钱的,何况他们之前就已经分析过了,这根本不是一个跟钱财有关的案子。 “那要么就是,这把剑,对凶手来说,有别的用途。”卫甄试着猜测道,“你看,他把两个死者埋在偏僻的悬崖边,显然是不想被人发现,但是没有想到那悬崖会被雨水冲塌,露出尸体。他杀人的时候,肯定也没想过被人发觉之后怎么办,所以在尸体出现之后,才临时拿常二来诬陷。” 宁如寄点点头:“说的不错。凶手诬陷常二必是临时起意的,最可能的缘由就是常二发现了尸体,于是他便干脆顺水推舟。可是,虽有那五十两银子作为证据,但他却避免不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卫甄忙问:“什么问题?” “常二没有杀人时间。”宁如寄慢悠悠道,“那凶手要是真的一开始就做好打算嫁祸,就应该另选一个有时间杀人的人才对。” “嗯,你说的有道理”卫甄应和了一声,却又愣在那里,他回头看了看童瑞的房门,忽然压低声音道,“可是那账册上却写着” 宁如寄一笑:“他写什么我就要信什么么?” “啊?” “自从我们开始调查这个案子,所查的每一条线索,统统没有结果。要询问的人证全都死了,从齐德那里拿到的物证又被人暗算烧了,独独这本账册,拿回来这么久,好好端端地躺在这房间的桌子上,你说,这难道不怪么?”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卫甄顿时恍然,“这账册,是凶手故意想让我们看到的!” “不错。”宁如寄点点头,将那账册拿过来翻了翻,“而且这账册本应该已写了起码五年有余,就算后来一直没再用,放在柜子里,也不应该这么新。” “对,这就说明,那林大夫藏着猫腻!”卫甄一拍手,“那我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抓他?!” 宁如寄却端坐不动:“抓他?不能抓他。”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主谋。” 卫甄迷惑了:“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倘若他是主谋,事发这么多年,他早就该远走高飞,又何苦接下医馆,养活王大夫的孤儿老母?” 卫甄搓了搓手指,蹙眉道:“他他就不能是良心发现了么?” 宁如寄顿时嫌弃地瞥他一眼:“真良心发现,为何不去自首?” “呃”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未曾跟你说。那凤尾针既是江洋大盗所用之物,这凶手必定也不是普通人,很有可能他也会功夫。那年轻死者人高马大,倘若不会功夫,单独一人不一定能轻易杀死他,你瞧那林大夫,像是这样的人么?” 卫甄犹豫了一下,还是讪讪道:“那林大夫,确实岁数大了些” 宁如寄的语气冷了下来:“所以背后定然还有一个人,指使林大夫伪造账册,看这账册的的样子,显然是他们仓促所造,也就是说这些年来,他们并没有想过,还会有人回来翻案。” 卫甄点点头:“倘若不是遇上我们,童瑞也求告无门那么,看如今这情形,我们该怎么办?” 能查的线索差不多都查完了,除了挑对方的破绽,看来别无他法。 宁如寄垂眸想了片刻,低声道:“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 “他既然想让我们跟着他的线索走下去,那我们就先看看他要耍什么把戏。” “可是他万一收手不再出来了怎么办?我们不就无处可查了?” 话音未落,宁如寄转头看向卫甄,只见他认真的脸上满是焦急,看来似乎全然忘了这本来只是一桩别人的案子,与他们两个毫无关系。这些日子藏在她心里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没有说出来。 从云阳县衙出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想到常二的案子会这般危险,直到那日突然起火,她才第一次生出了不要急切追查的念头——这里不是京城,真出了事,她一个人能否护得住他? 所幸背后那个凶手似乎是在顾忌他们的身份,此时此刻也只是隐瞒真相,而没有想加害他们的意思。但是以后的事,却是谁也不能预料的,难道就因为前路危险,就停步不前么? 见宁如寄不回话,卫甄不由伸手摇了摇她:“如寄?” “嗯?” “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宁如寄忽然笑了笑,“我只是在想,或许你说的办法也行。” 第75章 陈年白骨(二十六) 宁如寄顿时眉头微拧:“这些,都是王大夫留下的?” 林大夫点点头:“是啊,除了这些没有别的了。” “我是说,这些账册确实是王大夫的?”宁如寄的声音冷了一分,干脆捅破了说,“过去这些年,当初的账册,为何还这样新?” 林大夫似是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恍然道:“哦,大人是说这些账册是新的啊,没错,这些账册都是我后来重新抄过的,自然是新的了!” “你重新抄过?那旧账册呢?” “那些旧账册,实在是破的无法再看了,我这才抄了新的。”林大夫不好意思地一笑,“不瞒大人说,小人虽然开了这间医馆,每月进账还算不错,可到底是养着一家老小,还有个病人要吃药,手上自然不富余那些用不着的字纸啊,我都没舍得扔,而是当柴火烧掉了,大人也知道,如今这一捆柴的价钱也不少,能省一点是一点” 宁如寄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蒋奇等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那边的林大夫却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不过小的抄写的时候十分认真,小的能保证,这些账册上的东西绝无差错,大人要想看,尽管拿去看” “罢了,不用看了。”宁如寄说罢,仍旧拿了记载着常二之事的账册拿在手里,转身走了出去,众人便一起跟着出了门,林大夫将他们送走之后,这才转回屋内,面带微笑,将那些账册一一收起。 “这老狐狸!”卫甄一面走,一面生气,“这下可再怎么证明这账册有问题?要不,咱们再去查查这账册上的其他人,说不定能有线索?” 宁如寄还没说话,蒋奇先接口道:“大人是怀疑他改了账册上的东西?” 这会儿他倒没有了刚才的酒意,话说得清晰利索。 “这账册上所记的常二行踪,与童瑞所说不符——”宁如寄点点头,指了指童瑞,“他就是常二的徒弟,他说当年案发时,常二曾卧床半月。” “但这账册上却说,常二只病了三天,因此,这账册倒是可以当做他有时间杀人的证据了?”蒋奇挑眉。 “蒋捕快觉得,这账册没有问题,是真的?” 蒋奇摇头而笑:“不,我跟宁小官一样,也觉得这账册是假的。” “为何?” “小的敢问宁小官,您又是为何觉得这账册是假的?” 宁如寄面沉如水:“因为来之前,特使大人在云阳县衙翻看卷宗,发现此案颇多疑点,复查之时又阻碍重重——但蒋捕快又是如何觉得的?” “我可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我凭的就是两个字——感觉。”蒋奇嘿嘿一笑,“哎呀,眼看这天色不早了,也查不出什么,不如小的送大人回客栈去罢?” 宁如寄微微一哼,当先往前走去。三人回到客栈,蒋奇径直离开了,童瑞上前敲门,韦秀娘果然没睡,很快就来开了门。 “倒真如宁小官说的,这么快就回来了!”韦秀娘一面关门一面道。 宁如寄回头一瞥,见大门不远处放着一只木盆,里面盛着热水,想来是韦秀娘刚刚烧了热水要往屋里端。瞧着这木盆,她忽然想起了前一晚韦秀娘与她说起的,有关她奇特脚趾的事。瞧着韦秀娘仍略带微笑的脸颊,宁如寄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 但韦秀娘眼睛活,立时看出了宁如寄的异常:“宁小官,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宁如寄一笑:“是啊,正是有事想问掌柜的,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事,今天天晚了,明日再说也不迟。” “说的也是呢,小官人们跑了一天了,是该早早休息,这不我刚好烧了热水,这就去打来,给小官人们送到房里去!”韦秀娘说着,走去准备拿门栓,童瑞见状便抢上去: “我替你插门罢!” “哎,那就谢谢童大哥了。”韦秀娘瞧瞧他,笑了一笑,转身往厨房去了。 童瑞栓好了门,这才回了一句:“谢什么谢,应该的” 但韦秀娘的人早已进到厨房里面去了,没听见。 见宁如寄仍在那里站着不动,卫甄不由拉了她一把:“走吧,想什么呢?” 宁如寄抿抿嘴,转向童瑞道:“我想问问之前你说的,那个年轻死者的脚趾的事。” “脚趾怎么了?” “你说那脚趾的短缺,会由父母传给子女,我想问问,如果这家有两个孩子,一兄一妹,兄妹两个,都会得这个病么?” 童瑞点头:“九成九会。不过宁小官你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了,难不成那年轻死者还有个妹妹——”话音未落,看到宁如寄看向厨房里的眼神,童瑞忽然明白了什么,顿时微微张口,顿住了声。 一旁的卫甄见两人如此情状,哪还有不明白的,一时也愣在了那里,半晌才喃喃道:“如寄,你是不是想说,那死了的年轻人就是韦秀娘的哥哥,韦大力?” 宁如寄点点头:“得这个病的人不多,何况那死者的身材年纪,还有死去的时间,都和韦大力差不多。” 她尽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只让这边的三个人听见,韦秀娘若是知道自己苦苦寻找了五年的哥哥,其实早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且就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还做了这么多年的孤魂野鬼,不知她会怎么样——多年提心吊胆的希冀一旦破碎,只怕是铁铸的人,也要受不住的罢。 宁如寄这样想着,便不免又想到了自己的心事,她心底一沉,便留下一句“是与不是,还是明日问问再说”,接着便快步回房去了。 卫甄连忙追上去,独留童瑞在那里怔愣了好一会儿。 不多时韦秀娘端着热水出来了,见他还在愣神,不由笑道:“童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呢?” 童瑞一个激灵,忙敛起神情:“没,没什么这么多水,我来帮你端吧!” 韦秀娘正要推辞,但童瑞已经伸手接了过来,往房间走去,韦秀娘见状,也只能笑着跟上。 第二日醒来,吃早饭的时候,宁如寄三人之间的气氛就有些怪怪的了,早点是韦秀娘精心准备的,比客栈里其他客人的都精致许多,三个人对着一桌子好吃的却完全吃不下,许久,卫甄才轻声问道: “待会儿,谁去跟她说?” 宁如寄不说话,低头舀了一只馄饨放进嘴里,童瑞见状,也忙喝了一口汤。 卫甄有些发急:“我肯定是不能去的,我和她又不熟,万一她哭了,我可怎么劝她?” 说着看向童瑞,意思很明显,三人里面和韦秀娘最熟的就是童瑞了。 童瑞脸色亦不太好,他偷偷瞄了一眼在收拾柜台的韦秀娘,低咳一声:“她毕竟是个女儿家,正如大人所说,她若是悲痛哭起来,我,我怕是也没办法” 其实他更多的是不忍心看到韦秀娘伤心难过,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陪着一起哭。这话他心里知道,可是没敢说出口来。 “那这么说来就只有如寄你了,毕竟你也是个女——”卫甄看向宁如寄,话说一半,惊觉不对,连忙停住口。 回过神来,知道自己险些说漏嘴,卫甄下意识忙去看童瑞,谁知旁边宁如寄却淡淡应了一句:“不用看了,童大厨他恐怕早就知道了。” “什么,他知道了?!”卫甄看看宁如寄,又看看童瑞。 童瑞讪讪一笑,点头默认。 “你” “恐怕在第一次住客栈的时候,童大厨就知道了罢?”宁如寄又吃了一口,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抬头淡淡问道。 童瑞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男子和女子的走路姿势,毕竟有些不同,我又跟师傅学过那么久,自然很容易辨认男女” 这句话却顿时把卫甄给听炸了:“什么,你,你还看——” 童瑞被他的神情吓到了,连忙站起来,连连摆手:“不不,我可没有冒犯宁小官的意思,这种事,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不光是我,我估计秀娘也是早就看出来了的” “你怎么不早说,你--唉!”卫甄仍然不痛快咬了咬牙,但仔细一想,童瑞说的似乎也对,自己生气好像有些没来由,只好放下了那准备伸过去揪他衣领的手。 宁如寄吃罢了东西,放下筷子:“行了,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说这些无关的事。告诉韦掌柜事实的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但我可不负责哄她。” 卫甄和童瑞两人都愣了一下,就在这个当口,宁如寄已经站起身走向柜台,跟韦秀娘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便一同往韦秀娘的卧房去了。没过多久,宁如寄自己一个人走了出来,关好门,回到桌前坐下,紧接着,便听的那房间里传来一阵压抑而揪心的哭泣声。 第76章 陈年白骨(二十七) 大堂中似乎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别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听见韦秀娘的哭声。卫甄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如寄,你这也太” 宁如寄面无表情:“该来的总要来,长痛不如短痛,不能因为怕她哭,就不跟她说。” 童瑞听着那哭声,本来就拧着的眉心皱的更厉害了,片刻后他终于坐不住,起来就想往那边去,被宁如寄一把拉住。 “你去做什么?” “我” “谁都能去劝慰她,唯独你不行。”宁如寄抬眼,盯着童瑞看。 童瑞霎时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看看韦秀娘的房门,咬咬牙,终于复又坐下,长叹一声。 卫甄想了想,问道:“你跟她确认了么,那死者真的就是她哥哥韦大力?” “我问了她她哥哥还有什么特征,她说她哥哥幼年的时候,曾因为替她摘野果,从树上摔下来过,当时摔断了左臂。”宁如寄说着,指了指自己左边胳膊,她所指的位置,正与昨日童瑞验尸时所看到的,那年轻死者臂上的陈年旧伤位置一样。 事情至此,已经可以肯定,那死去的年轻人,就是韦大力了。 童瑞捏着拳头,不甘心地看向韦秀娘紧闭的房门,她呜咽痛苦的哭声透过房门清清楚楚地传到他耳朵里,然而他却不能去把那扇门敲开,说一句安慰的话——只因他正是杀死她哥哥韦大力的嫌犯的徒弟,是仍旧被镇上百姓唾弃的扫把星,只要他师傅常二的冤屈一日不洗刷掉,他就一日无法堂堂正正站在韦秀娘的面前。 韦秀娘哭了很久,三人也在外面听着哭声煎熬了很久,直到在厨房里忙活的厨娘听着不对劲,走了出来: “哎呦,这是怎么了?!” 宁如寄道:“没事,掌柜的说了,谁也不要去吵她。” 厨娘还从未见韦秀娘哭过,一时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没有去敲门。 “这,可是我还有菜等着掌柜的去买呢,我里面的活还没忙完,走不开” 一直在不远处打扫大堂的任秋儿听见这话,接了口:“不如我去罢,大娘你告诉我买什么。” 这几天任秋儿在这里帮忙,很是和厨娘聊得来,厨娘十分喜欢她,便立时道:“那感情好,你就帮我跑一趟罢!”说罢列了几样菜,又塞给任秋儿几个铜板,任秋儿便忙忙向门外走去。 “拐过弯去就是我常买的菜摊子,不用往远处去——” “哎,知道了!”任秋儿答应着,走出了门,但谁也没想到,她这一去,竟足足去了小半个时辰。 等她拿着菜回来的时候,厨娘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你可回来了,怎么这么长时候啊,那菜摊不就在拐弯的地方吗?” 任秋儿不好意思道:“有一样菜他那里卖完了,我跑了好几个菜摊才买到。” 厨娘一愣:“怎么会,他家的菜一向是最全的!” 任秋儿顿时露出一丝委屈的神情,小声辩解:“但今天就是卖完了啊” 厨娘哪曾想她会如此,连忙摆手:“罢了罢了,害你跑了那么远,真是辛苦你了。” 厨娘说完,拿了菜扔去忙活,任秋儿也回去干活,不多时,韦秀娘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红着眼睛的韦秀娘慢慢走了出来。走到桌边,韦秀娘先郑重给宁如寄三人行了个礼:“多谢三位小官人,帮我寻到哥哥” 童瑞连忙道:“这事就不用说谢了,只是你你别太难过了。” 韦秀娘眼睛红的厉害,但已经止住了哭,看样子这会儿应该已经缓过来了,暂时不会再哭。宁如寄瞧瞧她,微微舒口气,道:“可要我们陪你去瞧瞧你哥哥?” 韦秀娘点头:“正是,我此刻就想去。到了那里,还想把我哥哥的棺材起出来,重新下葬。” 宁如寄道:“理应如此。” 童瑞脸色有些不好,昨天他们开棺验尸的事想必韦秀娘也已经知道了,但那个时候他却并不知道那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人就是韦秀娘的哥哥,想起那一堆可怖的白骨,他总觉得得说点什么。 “那个,寿衣是我亲手穿的,棺材也是买的好棺”童瑞说着,又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说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劝慰韦秀娘,还是为了自己心安。 韦秀娘却又向他行了个礼:“多谢童大哥,棺材是新的我知道,既然东西齐全,我也就不再开棺惊扰哥哥了,只想选个好地方,重新葬了我哥哥。” 说到此处,她鼻子一酸,忙用帕子挡了挡,众人皆知她的心思,虽然是刚刚葬下的,但那山坡毕竟是无人问津的乱葬岗,她是决计不会让自己的哥哥长眠在那个地方的。 宁如寄道:“需不需让人算算日子什么的?” 韦秀娘摇头:“不必,就今日罢,多耽搁一日,就是多受一日的苦。” “你可有人手?” 韦秀娘犹豫了一下:“要现找去,恐怕得耽搁半日。” 宁如寄道:“还是叫蒋奇去找人罢,他找人快,也都是熟手。” 说罢,便留了童瑞在客栈里,自己则和卫甄一齐又往捕快房去了。丛良巡街去了,蒋奇在吃早点,仍旧是一边吃一边偷偷地喝酒,见宁如寄寻来,连忙撂下酒葫芦: “特使大人早,宁小官早啊!” “别吃了,找点人手,挖坟去。” 蒋奇一口饭险些喷出来:“怎么又挖坟?” 宁如寄便把韦秀娘的事说了,听了宁如寄的一番话,蒋奇也不禁惊异地拍了桌子:“哎呀,这可真是巧了!这回好了,算是给刘知县解决了大麻烦,不用再四处找苦主了!” 宁如寄不再理他,转身出去,蒋奇忙塞下最后一个包子:“大人且等等,我这就去找人!” 说着把酒葫芦收了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在嘴里喃喃:“挖挖埋埋的,费劲不费劲人死已矣,死了以后什么都不知道,在哪儿不是埋啊,做那么多,不过都是为了自己心安罢了” 宁如寄将这话听在耳里,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未到午时,蒋奇找齐了人手,一行人便来到那山坡上,重新挖开了刚刚堆好的坟茔,韦大力的棺材被起了出来,抬下山去,跟着韦秀娘到刚寻到的一处墓地去安葬,宁如寄三人则留下来,把挖开的地方重新收拾好。 整理完毕,童瑞走到那年长者的坟前拜了三拜,求他莫要怪罪,再次惊动他也是迫不得已。 卫甄在旁看着,悄悄与宁如寄道:“童大厨应该不信鬼神之说吧?” “自然是不信的。” “那他还拜?” 宁如寄瞟了一眼大大咧咧站在不远处的蒋奇:“许是如蒋奇所说,图个心安罢了。” 卫甄咂咂嘴:“这年少者已知道是谁了,只是这年长者,还不知身份。” 宁如寄望着那无名墓碑,幽幽道:“只要那幕后之人不缩手,咱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下山的时候要经过一个陡坡,蒋奇在前,双手抓着旁边的草丛,小心翼翼地下去了,然后转过身来,看向后面的几个人。之后本该宁如寄下,但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蒋捕快身手那么好,怎么一个陡坡,却这般小心?” 蒋奇一笑:“宁小官莫不是在笑话小的?小的只学过几天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有什么身手?” 宁如寄也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倘若没有身手,蒋捕快又是如何在四年之间,从一个镇上的末等捕快,升到县衙捕头的?” 蒋奇一怔,不等他说话,宁如寄便和卫甄使了个眼色,卫甄连忙把离京前从老吴头那里要来的蒋奇的履历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建德元年,由师傅钱中耀举荐,任五安府平福县寿石镇捕快,建德二年冬,升捕头,建德四年秋,调任平福县捕快,永熙元年,升捕头,永熙三年,调任云阳县捕头” 蒋奇直直站在那里,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你师傅是六扇门赫赫有名的名捕钱中耀,钱中耀身手了得,你却说你只学了几天的三脚猫功夫,恐怕你师傅他老人家可不会答应。”宁如寄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慢慢道。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烈烈山风从不远处的山谷中吹来,吹起几个人的头发和衣袍,飒飒有声。 宁如寄的双眸里仿佛跳跃着一团火,蒋奇平静的眼睛却好似一汪永远看不到底的深潭。两人对视片刻,时辰却好似过了许久。 不知到底多久之后,板着脸的蒋奇忽然嘻嘻笑了起来:“哎呀,没想到特使大人还知道得这样清楚,真是惭愧惭愧不瞒大人说,其实当初升迁啊,全靠我师傅的门路,后来我师傅不干了,我怕被人打压,这不就夹着尾巴滚到这小镇上来了么,没想到竟被特使大人给识破了,真是丢人啊” 说罢,看似不好意思一般用力摆摆手,接着转头就走,宁如寄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抬脚跟上。 第77章 陈年白骨(二十八) 下了山,宁如寄却不回客栈,反而跟着蒋奇往捕快房走去。蒋奇见她锲而不舍地跟着,笑的愈发死皮赖脸:“宁小官看上我了么?一直跟着我?” 卫甄听了顿时恨不得一个巴掌打过去,然后拽了宁如寄就回京城去,但还没等他说什么,宁如寄却应道:“正是。我正是想瞧瞧,蒋捕快你有什么秘密藏着。” 蒋奇哈哈哈大笑:“宁小官抬举了,我能有什么秘密藏着,宁小官你要看,就且看吧。” 卫甄知晓这又是所谓的打机锋,只好强忍下怒意,恨恨地瞪了蒋奇一眼。 就这样,三人跟随蒋奇回到了捕快房,这时丛良也正好从外面巡街回来,正坐在屋子里的破凳子上大口喝水,见众人来到,连忙一个激灵跳起来,行礼问好。 宁如寄瞧瞧他,心中一动,转身对把剑递给卫甄:“你们先出去等我,我有话对他们师徒二人说。” 卫甄不情愿,但也拗不过宁如寄,只好和童瑞一起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蒋奇师徒和宁如寄三人,丛良还没被上官大人问过话,顿时十分惶恐,蒋奇却已大喇喇地坐下来,含笑准备应答。 “宁小官有什么话,这就问吧。” 宁如寄朝前走了两步,正来到丛良身边,开口道:“我” 谁料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她却忽然出手如电,一把捏住丛良的脉门,脚下一绊,丛良顿时身子不稳,向下跌去。 “哎呀”丛良下意识地大叫一声,练武的本能让他迅速翻身打了一个滚,试图挣脱宁如寄的手。 但宁如寄却根本没打算放手,她左手捏着他的脉门,跟着踏上一步,右手劈掉丛良挥过来的拳头,紧接着变拳做掌,直向他的脖颈处劈去—— 变故就发生在呼吸之间,丛良心思单纯,哪曾想到宁如寄会突然出手,并且一出手就是杀招?眼看她的功夫远在他之上,这一掌要是被她劈中,整个人肯定不死也残废了,丛良顿时吓得心神俱裂,不禁大呼出声:“师傅救我——” 呼声出口的时候,宁如寄的手掌已经堪堪逼近了他的脖子,那出招时带起的掌风震得丛良的头发四散飞扬。就在她马上就要劈中的时候,斜下里忽然有一只手闪电般伸来,在宁如寄的手肘处轻轻一弹,宁如寄顿觉整个手臂猛的一麻,霎时间力道全失,手也不自觉地偏了方向,这劈风斩浪的一掌顿时化为乌有。 不用说,这只手,只能是蒋奇的了。 蒋奇这边弹向宁如寄,同时伸手一把将丛良从地上拽起来,宁如寄则被他的力道震的一个趔趄,踉跄了两步才终于站稳。 三人各自退开两步,互相望向对方,宁如寄和蒋奇目光凝重,丛良惊魂未定,就在这个当口,却见小屋的门“嘭”的一声被人撞开,卫甄和童瑞一下子冲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卫甄直冲到宁如寄身边,挡在她身前。 宁如寄不说话,只盯着蒋奇,蒋奇也回望住她,一旁的丛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哆嗦道:“大人你问他!他,他,他好好的就要杀我!” “杀你?!” 小小的屋子里一时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只有丛良和蒋奇知道,宁如寄方才那一掌是真的带了杀意,倘若蒋奇不来救,丛良必会伤在她的掌下,至于被劈中之后是伤是死,那就看丛良的底子和造化了。 “如寄,这” 卫甄转头看向宁如寄,宁如寄却推开他,只望着蒋奇:“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和蒋捕快说。” “如寄”卫甄还要说,那边蒋奇却也跟丛良说了同样的话,三人不明所以,但也只好再次退了出去。 小屋的门关上了,只剩了宁如寄和蒋奇两个默然站在当中,光从门缝透过来,照亮他们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他们各自隐藏在阴影之下,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停了片刻,宁如寄才忽然笑道:“后发先至,你还不承认自己会功夫?” 蒋奇一改平日笑嘻嘻的语调,沉声道:“就算是为了逼我出手,你也不用下杀招。” “不下杀手,你又怎会出手。”宁如寄慢慢回答,“在这种小地方窝了五年,还没把功夫全忘了,也算是对的起我钱伯伯了,你说是不是——蒋师兄?” “师兄”两个字一出口,对面的蒋奇猛的一震,呆立半晌,他才径直走到凳子前,坐了下来。 “与我相认,并没有什么好处。”蒋奇沉默片刻,叹道。门缝里的光亮照进来,隐隐约约映出他冷峻的脸,与之前嬉笑怒骂的样子判若两人。 宁如寄走到他身前,轻声道:“只怕我不和你相认,你有许多事,都不肯告诉我。” 蒋奇苦笑一声:“傻丫头,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趟这趟浑水,你有庆王爷护着,老老实实回京城去,过你的富贵日子不好么?” 宁如寄眼底浮现出一丝讥笑的神情:“我去过我的太平日子,就让我父亲一辈子都是六扇门门口那张告示上的通缉犯么?别忘了,他也是曾经教过你功夫的宁二叔。” 蒋奇默默咬了咬牙:“我没忘。” 光芒从门的夹缝里照进来,灰尘在那一小束光亮中上下飞舞,宁如寄盯着出神,倏忽间,时光仿佛从两人身边纷纷退去,退到了十年前,宁如寄和蒋奇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老实讲,其实宁如寄只见过蒋奇一面,其他的关于他的许多事,她都是从父亲宁越和他结拜兄弟钱中耀口中听来的。 彼时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女童,而蒋奇早已长成精壮干练的少年,那个时候他意气风发,与如今这幅胡子拉碴吊儿郎当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在来之前,她曾无数次想,时隔多年,他会不会变成她认不出的样子,但好在她的记性还算好,只凭着那一面的印象,还是在初来石头镇的时候就认出了他。 但蒋奇究竟是什么时候认出她来的,她便不知道了。 虽然当年他们的正式见面只有一次,但后来,蒋奇在不显眼处却见过她无数次,而且还从宁越那里学会了对她的亲昵称呼——傻丫头。 宁如寄并不傻,蒋奇也不,宁越和钱中耀都是六扇门赫赫有名的名捕,他们更加不傻了,但就是这些人,却在五年前的那场变故中,一个失踪,一个匆匆隐退,一个为避风头,自请调到乡下小镇,做一个流氓捕快,还有一个寄人篱下,日日惦念着心里的遗恨,无论这红尘俗世多么繁华绚丽,她都无法开怀。 蒋奇话音落下,两个人在这静默中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蒋奇又叹了口气,先打破了沉寂。 “谁先说?是你先说说为何会到这里,查那常二的案子,还是我先说说,为何会跑到这么个地方来,整天——”蒋奇说着,自嘲一般,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 宁如寄也坐了下来:“我先说罢。” 屋子外面,三个人站在那里等的百无聊赖,卫甄拿着宁如寄的剑,不断地摩挲着嵌在上面的那颗宝石,一言不发。童瑞和丛良站在他旁边,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大对,最后丛良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宁小官和我师傅,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说?” 卫甄没好气道:“想知道直接进去问问!” 丛良撇撇嘴,看看童瑞,童瑞摊手,悄声道:“特使大人似乎不大高兴。” 但这不高兴的缘由,童瑞或是能猜到些许,丛良却是万万想不通的。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卫甄忽然把剑收起,皱眉道:“我问你,你师傅今年年岁几何?” 丛良一愣:“二,二十有八” 卫甄在心里默默一盘——比自己大七岁,太老了,而且整天不修边幅,如寄一定不喜欢。 “你师傅武功很高?” 丛良回头看了看小屋的门,琢磨了一下,决定说实话:“是比,比我高。” 卫甄心里一叹,哎呀,他自己一点功夫也不会,这点就比不过蒋奇了,真糟糕!出来的一路上,遇到危难还要如寄救自己,怪不得如寄不高兴呢要不,等回到京城也找个人教教自己功夫?只是不知道这么大年纪了,学功夫还来不来得及 思考了半晌,卫甄又问道:“你师傅每日除了巡街办案,还干什么?” “啊?别的,别的就没什么了。” “我是问,他还有别的本事,或者喜好嘛?” 丛良想了想:“好像没了对了,喝酒算不算?” 卫甄嗤了一声,在心中暗道,喝酒谁不会啊,我喝过的好酒比他见过的还多呢。 “那我再问你,你师傅可有田产土地,屋舍商铺之类?” 丛良顿时撇了嘴:“大人您也看到了,我们师徒俩穷的叮当响,哪里有那些东西!要有,我师傅能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嘛?” 说着,还一脸委屈地拽了拽自己皱巴巴的公服。 第12章 .09 宁如寄顿时眉头微拧:“这些,都是王大夫留下的?” 林大夫点点头:“是啊,除了这些没有别的了。” “我是说,这些账册确实是王大夫的?”宁如寄的声音冷了一分,干脆捅破了说,“过去这些年,当初的账册,为何还这样新?” 林大夫似是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恍然道:“哦,大人是说这些账册是新的啊,没错,这些账册都是我后来重新抄过的,自然是新的了!” “你重新抄过?那旧账册呢?” “那些旧账册,实在是破的无法再看了,我这才抄了新的。”林大夫不好意思地一笑,“不瞒大人说,小人虽然开了这间医馆,每月进账还算不错,可到底是养着一家老小,还有个病人要吃药,手上自然不富余那些用不着的字纸啊,我都没舍得扔,而是当柴火烧掉了,大人也知道,如今这一捆柴的价钱也不少,能省一点是一点” 宁如寄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蒋奇等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那边的林大夫却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不过小的抄写的时候十分认真,小的能保证,这些账册上的东西绝无差错,大人要想看,尽管拿去看” “罢了,不用看了。”宁如寄说罢,仍旧拿了记载着常二之事的账册拿在手里,转身走了出去,众人便一起跟着出了门,林大夫将他们送走之后,这才转回屋内,面带微笑,将那些账册一一收起。 “这老狐狸!”卫甄一面走,一面生气,“这下可再怎么证明这账册有问题?要不,咱们再去查查这账册上的其他人,说不定能有线索?” 宁如寄还没说话,蒋奇先接口道:“大人是怀疑他改了账册上的东西?” 这会儿他倒没有了刚才的酒意,话说得清晰利索。 “这账册上所记的常二行踪,与童瑞所说不符——”宁如寄点点头,指了指童瑞,“他就是常二的徒弟,他说当年案发时,常二曾卧床半月。” “但这账册上却说,常二只病了三天,因此,这账册倒是可以当做他有时间杀人的证据了?”蒋奇挑眉。 “蒋捕快觉得,这账册没有问题,是真的?” 蒋奇摇头而笑:“不,我跟宁小官一样,也觉得这账册是假的。” “为何?” “小的敢问宁小官,您又是为何觉得这账册是假的?” 宁如寄面沉如水:“因为来之前,特使大人在云阳县衙翻看卷宗,发现此案颇多疑点,复查之时又阻碍重重——但蒋捕快又是如何觉得的?” “我可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我凭的就是两个字——感觉。”蒋奇嘿嘿一笑,“哎呀,眼看这天色不早了,也查不出什么,不如小的送大人回客栈去罢?” 宁如寄微微一哼,当先往前走去。三人回到客栈,蒋奇径直离开了,童瑞上前敲门,韦秀娘果然没睡,很快就来开了门。 “倒真如宁小官说的,这么快就回来了!”韦秀娘一面关门一面道。 宁如寄回头一瞥,见大门不远处放着一只木盆,里面盛着热水,想来是韦秀娘刚刚烧了热水要往屋里端。瞧着这木盆,她忽然想起了前一晚韦秀娘与她说起的,有关她奇特脚趾的事。瞧着韦秀娘仍略带微笑的脸颊,宁如寄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 但韦秀娘眼睛活,立时看出了宁如寄的异常:“宁小官,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宁如寄一笑:“是啊,正是有事想问掌柜的,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事,今天天晚了,明日再说也不迟。” “说的也是呢,小官人们跑了一天了,是该早早休息,这不我刚好烧了热水,这就去打来,给小官人们送到房里去!”韦秀娘说着,走去准备拿门栓,童瑞见状便抢上去: “我替你插门罢!” “哎,那就谢谢童大哥了。”韦秀娘瞧瞧他,笑了一笑,转身往厨房去了。 童瑞栓好了门,这才回了一句:“谢什么谢,应该的” 但韦秀娘的人早已进到厨房里面去了,没听见。 见宁如寄仍在那里站着不动,卫甄不由拉了她一把:“走吧,想什么呢?” 宁如寄抿抿嘴,转向童瑞道:“我想问问之前你说的,那个年轻死者的脚趾的事。” “脚趾怎么了?” “你说那脚趾的短缺,会由父母传给子女,我想问问,如果这家有两个孩子,一兄一妹,兄妹两个,都会得这个病么?” 童瑞点头:“九成九会。不过宁小官你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了,难不成那年轻死者还有个妹妹——”话音未落,看到宁如寄看向厨房里的眼神,童瑞忽然明白了什么,顿时微微张口,顿住了声。 一旁的卫甄见两人如此情状,哪还有不明白的,一时也愣在了那里,半晌才喃喃道:“如寄,你是不是想说,那死了的年轻人就是韦秀娘的哥哥,韦大力?” 宁如寄点点头:“得这个病的人不多,何况那死者的身材年纪,还有死去的时间,都和韦大力差不多。” 她尽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只让这边的三个人听见,韦秀娘若是知道自己苦苦寻找了五年的哥哥,其实早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且就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还做了这么多年的孤魂野鬼,不知她会怎么样——多年提心吊胆的希冀一旦破碎,只怕是铁铸的人,也要受不住的罢。 宁如寄这样想着,便不免又想到了自己的心事,她心底一沉,便留下一句“是与不是,还是明日问问再说”,接着便快步回房去了。 卫甄连忙追上去,独留童瑞在那里怔愣了好一会儿。 不多时韦秀娘端着热水出来了,见他还在愣神,不由笑道:“童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呢?” 童瑞一个激灵,忙敛起神情:“没,没什么这么多水,我来帮你端吧!” 韦秀娘正要推辞,但童瑞已经伸手接了过来,往房间走去,韦秀娘见状,也只能笑着跟上。 第二日醒来,吃早饭的时候,宁如寄三人之间的气氛就有些怪怪的了,早点是韦秀娘精心准备的,比客栈里其他客人的都精致许多,三个人对着一桌子好吃的却完全吃不下,许久,卫甄才轻声问道: “待会儿,谁去跟她说?” 宁如寄不说话,低头舀了一只馄饨放进嘴里,童瑞见状,也忙喝了一口汤。 卫甄有些发急:“我肯定是不能去的,我和她又不熟,万一她哭了,我可怎么劝她?” 说着看向童瑞,意思很明显,三人里面和韦秀娘最熟的就是童瑞了。 童瑞脸色亦不太好,他偷偷瞄了一眼在收拾柜台的韦秀娘,低咳一声:“她毕竟是个女儿家,正如大人所说,她若是悲痛哭起来,我,我怕是也没办法” 其实他更多的是不忍心看到韦秀娘伤心难过,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陪着一起哭。这话他心里知道,可是没敢说出口来。 “那这么说来就只有如寄你了,毕竟你也是个女——”卫甄看向宁如寄,话说一半,惊觉不对,连忙停住口。 回过神来,知道自己险些说漏嘴,卫甄下意识忙去看童瑞,谁知旁边宁如寄却淡淡应了一句:“不用看了,童大厨他恐怕早就知道了。” “什么,他知道了?!”卫甄看看宁如寄,又看看童瑞。 童瑞讪讪一笑,点头默认。 “你” “恐怕在第一次住客栈的时候,童大厨就知道了罢?”宁如寄又吃了一口,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抬头淡淡问道。 童瑞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男子和女子的走路姿势,毕竟有些不同,我又跟师傅学过那么久,自然很容易辨认男女” 这句话却顿时把卫甄给听炸了:“什么,你,你还看——” 童瑞被他的神情吓到了,连忙站起来,连连摆手:“不不,我可没有冒犯宁小官的意思,这种事,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不光是我,我估计秀娘也是早就看出来了的” “你怎么不早说,你--唉!”卫甄仍然不痛快咬了咬牙,但仔细一想,童瑞说的似乎也对,自己生气好像有些没来由,只好放下了那准备伸过去揪他衣领的手。 宁如寄吃罢了东西,放下筷子:“行了,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说这些无关的事。告诉韦掌柜事实的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但我可不负责哄她。” 卫甄和童瑞两人都愣了一下,就在这个当口,宁如寄已经站起身走向柜台,跟韦秀娘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便一同往韦秀娘的卧房去了。没过多久,宁如寄自己一个人走了出来,关好门,回到桌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