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编年史》 序曲 传说中,父亲在久远的时光之前,铸就了这一片大陆。 其名为艾尔,星辰之光。 在此之上,祂定下世间规制,又造出最初的孩子们,令其照管一切。 而后,祂离开了。 诸神各司其职,时间缓缓流逝,大陆逐渐展现生机。 从古代的原初魔物,巨龙,魔法兽,到具备双足和双手的姿态,各具特色的人形生物。 不同种族间的文化冲突导致了纷争,纷争演化成战争,战争则带来更大的战争。 直至数方均被愤怒冲昏头脑,打算利用——或是夺取诸神的力量,以毁灭自身的敌人。 世界随之生灵涂炭。 失望的父亲决意将这失败的结果抹除,却被祂的孩子们阻止。 无人知晓,祂们达成了何种约定。 足以平息一切纷争的神罚过后,诸神开始疏远人间。 许多曾经人尽皆知的名字,也渐渐埋没在了残旧的古籍当中。 祂们并未真正离去。 神术依旧有效,世界上仍散落着诸神遗落的祝福。 而会被人偶尔提起的,众神的名号,一共六个。 守护大地的光之主,普罗托迪斯。 孕育生命的天之主,埃达。 赋予消亡的地之主,玛尔。 漫步时间的历史之主,艾提亚丝。 守望空间的审判之主,诺兰。 掌管因果的心之主,芙洛。 世间难以看到祂们的踪迹,凡人的事务也无法获得祂们的支援。 但仍有众多事实,证明着祂们的存在。 而后。 数千年的历史,在祂的眼中,或许不过一瞬—— (一)琳·坎贝尔 琳坎贝尔回到自己的寝室时,室友正坐在桌前写写画画。 铺在桌上的是上好的羊皮纸。她手中的羽毛笔在笔芯处做了特殊处理,可以不需补充墨水连续使用半年以上。无论哪一样都是富贵人家才能用到的物品,在这里却作为普通的材料和工具,被发放到每一个人的手里。 只因这里是伊格尔学院,全艾尔大陆现有的,第一所也是唯一的一所,秘法学院。 这个时代并不存在对于知识的禁锢。 圣莱昂教会开办的学校,会将基础的读写和日常知识传授给每一位孩童。 而艺术家、工匠、战士、及其他身负一技之长的人们,也会以课程的形式教习多名学员,再发掘出有天赋的人着重培养。 但秘法术这一门学识,是个例外。 神术是诸神的馈赠。 在神仅存六位的当今,许多古时流传的大神术已经失效。 昔时看来效力较弱的那些,则多半保留了下来。 卡玛尔人的英雄,莱昂诺斯兰贝尔普罗托迪斯在约四百五十年前得到了光之主的传承。 随之产生的教派,是现今大陆上最大的组织之一。 在圣莱昂教会任职的教士和修女们,哪怕只是见习,也可以学习一些神术的手段。 隐于林间的艾尔纳族,在大山中开辟居所的贝隆族,四处漂泊的伊特族,乃至在浅海安营的弗里斯族等,也有着独属于他们的信仰,以及使用神术的方式。 秘法术,或者说俗称的魔法,则属于巫师们自己的力量。 研习世间的各类学识,从中发掘出统一的规则。然后,借助对规则的了解和特定的手段,达成超出人力的结果。 在秘法巫师的认知里,若能穷尽某一种类的世间法则,就能够到达与众神相同的境地。 尽管从未有人真正到达那一步,巫师的作用依旧无可置疑。 强大的力量可以用来威慑邻近的国家或势力;丰富的学识让他们成为了极佳的顾问;持有的各类手段,在意外发生之际,往往有着改变情势的能力。 无论国家的统治者,还是权势滔天的大贵族们,都愿意付出大量代价,雇佣一名巫师为自己和自己的领地效力。 远少于神术使用者的数量,更无形中抬高了他们的身价。 在这片大陆上,巫师是最受敬重或畏惧,且最富有的一群人——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正因如此,成为一名巫师,可说是许多人的梦想。 但实现梦想并不简单。想要走上这条道路的年轻人,必须经历三道考验: 在一名巫师手下担当数年的‘学徒’——其实就是没有任何报酬的杂工。就连这样的位置,还多半需要得到巫师们的雇主,或是另一名巫师的推荐才行。 这段时间内,幸运的没有死在突然发生的爆炸、来源不明的有毒气体、或者什么奇怪的召唤生物之下。 最后,被心情不错的巫师大人看中,且确实具备出色的天资。秘法术从来就不是一门简单的学问,而巫师的空余时间更是极为有限。不够聪明的学生,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被扫地出门。 总而言之,努力、天赋和运气缺一不可。天资不足,却凭借着勤奋和幸运成为巫师的事情,只会出现在那些流行的话本当中。 伊格尔学院,正是为了改变这一状况而建立。 以公开的方式,针对忽伦王国全部有志于此的年轻人,进行读写、数学、常识、魔法天赋等考核。 最终成为第一届学员的,共计四十七人。没能成功入选的应考者,也得到了一本精致的秘法知识初步。 这只是源头。 不久以后,会有更多的‘伊格尔学院’出现在大陆的各地。赠送出去的那些书籍,能够让更多有心的人了解到秘法术的基本原理,和巫师们的日常生活。 秘法术将在大陆上逐渐普及开来,在视线可及的未来,成为每个人都能够接触到的一门学问。 将这一事件称之为巫师界的革命,也毫不为过。 革命自然不可能一帆风顺。 认为巫师的地位受到了挑战的,觉得伊格尔学院的做法有辱巫师名誉的,乃至抱着秘法术是只有少数天资过人者才有资格掌握的艺术这类想法的,同样不在少数。 以帝国宫廷巫师,费尔曼伦迪乌为首,将近二十名巫师组成的团体,打着‘伊格尔学院不具备传授秘法术的资格’的名号前来。 又在长达一周的停留后,悄无声息的离去。此后对于学院期间的经历,乃至学院本身,绝口不提。 其他来自各方的压力和质疑,同样在一段时间后就沉寂下去。 没有流血和明面上的冲突。伊格尔学院顺利的建立和运转起来。 那正是发生在五年前的事情。 ——以上,都是康普顿先生在魔法史课程中讲述过的内容。 而且是考试的要点,不好好记住可不行。 话说回来,伊格尔学院的第一届学员,不就是我们嘛把这样的事情算作历史,真的没有问题吗? 琳在心中嘀咕着,坐到自己的床边,轻轻伸了个懒腰。 “我回来了,尤菲。” 端坐在桌前的少女应了一声,继续着手上的绘制。 琳没有再说话。她抿起嘴角,有些宠溺的看着少女专注的模样。 粉红色的柔顺长发扎成一束,恰到好处的垂到肩头,露出少女的雪白脖颈和姣好侧颜。 纤细的身体掩藏在巫师长袍之中,由于常年呆在寝室和实验室的缘故,少女的肤色白皙,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 眸子是少见的鲜红色,明艳而不刺眼,让少女增添了一份神秘。 两个人的房间当中,只剩下羽毛笔划过纸张的刷刷声。 无论之前有多少烦恼或疲惫,在这样的气氛中,都会不可思议的缓缓消散——对琳来说,就是有着这样的神奇效用。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她如此想着。 (二)莉莉·诺诺 离别之森的气候永远宜人。夏季的炎热或者冬季的阴湿,似乎从来不属于这个位于忽伦王国和罗兰联邦之间的天然屏障。传说中,古代的德鲁伊们与大地的精灵签下契约,使这片得到眷顾的土地成为了全大陆最适合居住的场所。当然,前提是你愿意住在一整片森林里面,并且有本事不会迷路的话。 这种气候对森林周边也有一定的影响。目前正值盛夏,从森林中吹拂而来的凉爽微风还是让星辰镇,这个罗兰联邦的边界小镇不必忍受酷暑的侵袭。大多数途径此地的旅人,都会乐意从遍布村镇的酒馆里选一家坐下来,用一杯清爽的麦酒或者果汁驱走旅途的疲惫。 对于正驶过小镇的马车上的某位乘客来说,这一切显然很有诱惑力。只是这一次的任务,按照‘团长’的说法,是将某件物品从王国运送到森林的另一侧,星辰镇以北不远的月歌城,交给她的‘师父’。至于休息,必须要等到任务完成之后,这是佣兵的规则。 “呐,莉莉诺诺,你说的那个记忆到底是什么。一种类似存储回路的东西么。”坐在简陋的四轮马车前方,驾驶着马车的银白色人型用听不出感情的声音询问着。 说是人型,是因为只有在外观的轮廓上,他——或者用它比较合适——才和人类勉强有些相似。实际上,它从任何意义上都不是人类,甚至算不上是生物。它大约两公尺高,没有任何衣着,因为银白色的金属外壳覆盖了它的每一寸身体。它没有头发,反射着光芒的头颅上镶嵌着两颗蓝宝石般晶莹剔透的眼睛,以及可以自由开合的嘴。 “烦死了烦死了!什么东西都要问,汝到底有没有一点常识?!总之乖乖陪着咱!还有,叫我莉莉就好了!” 回应银色人型的是坐在它身边的一名少女,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模样。金属制成的胸甲覆盖着整个上半身,裸露的手臂和双腿是光滑闪亮的小麦色,像是某种柔软皮革,紧绷着底下健美、强壮、接近最佳状态猫科动物的匀称肌肉。若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柄平放在少女身边,一人多高的黑曜石巨剑及上面的累累划痕,则证明了她的战斗经历。那武器看起来做工粗糙,但恐怕没人愿意亲身测试一下它的威力。 银色人型名唤阿尔冯斯,是莉莉诺诺在这一次出发前,一名瘦小的银发女性赠送给她的‘礼物’——或者说护卫。莉莉很清楚的记得,当她站在人型对面,念出启动咒文后,女性脸上那抹促狭的笑容。 “它有着接近成年人的心智,但常识储备是零哟。从现在起,你就是它的‘妈妈’啦,要好好教导它呢。” 个头鬼她自己只有十九岁,脑子里又时不时多出一些奇怪的记忆,要她怎么教育‘孩子’啊?往好处想,这好歹让她的‘莉莉诺诺团’在编人数提升到了三人,莉莉安慰着自己。 马车缓缓行驶在通往月歌城的林间小路上。两侧是茂密的树林,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洒下银色的光斑。偶尔会有鸟雀的鸣叫或者不知什么动物的哼声,从森林中看不到的地方传来。当身后的小镇逐渐消失在视线里,莉莉诺诺示意阿尔冯斯停下了马车。 她握住剑柄,站直在车座上,用充满挑衅意味的目光扫过两侧的林间。 “咱说啊,汝等可以出来了呗?在这里躲了这么久,不嫌累吗?” 森林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接着,六个男人从两侧的树后缓缓走出。其中二人是伊特族——身材比卡玛尔人略矮,穿着草鞋的脚背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绒毛。余下都是卡玛尔人。他们披着粗陋的民夫打扮,用手里握着的轻弩对准了少女。 “是强盗,还是刺客?”莉莉左右活动下脖子,浑不在意指着她的那些利箭。“无论如何,汝等找错人了。” 男人们有些没预料到自己的‘猎物’是这种反应。他们对视一眼,一同扣下手中的扳机。 但少女更早一步跃出。她在地面上侧身一滚,沉重的石剑毫不影响她的灵巧。两支利箭命中了阿尔冯斯,却连一个印记都没能留下。阿尔冯斯抓起一支箭打量着,好奇为何对方会使用这种软弱的武器。 莉莉冲向道路一侧。被选作目标的男人尝试后退,但石剑以致命的速度命中了他的脖颈。他的脑袋飞出十多公尺远,身躯无力的软倒。 另外两个人丢下弩,拔出腰间的长剑和匕首。莉莉单手握着巨剑,挡开挥落的利刃,又踢开另一人刺来的匕首,然后俯下身,空出的拳头正中伊特人的腹部。那人一声闷哼,踉跄着走了几步,扑倒在地上。 另一侧的三人终于装填好了弩箭,然而银白色的人型抬起手臂对准了他们。三道光线从它的指尖射出,精准地贯穿并粉碎每一柄轻弩。其中一个倒霉蛋的手臂刚好处在光线的路径上——他发出惨呼,抱着被击穿的手臂落荒而逃。 袭击者意识到,面前的‘猎物’自己根本吃不下去。距离莉莉较远的两人仓皇冲进森林,而较近的那人被一剑打碎了胸口,带着不甘倒了下去。 莉莉用力甩了甩剑上的碎肉和血珠,用脚把那个伊特人翻过来。 “还活着啊。”她说,“走运的家伙。”接着她转过身,再也没看对方一眼。 对于从小就在与野兽搏斗的少女,这种袭击不过是支小插曲。 马车重新开始行驶。这一次的旅程,终点就在眼前了。 (三)琳·坎贝尔 那是从四年前开始的,她们之间的故事。 琳所擅长的领域是魔法生物学。 魔法生物的培育和驯养,伤病的治疗,生物素材的采取、制备和利用,定向性的改造,乃至赋予普通生物魔力的尝试。 入学一年后的某天夜里,她尝试给自己饲养的观赏鱼喂了一些刚刚调配好的魔药。 结果是,改变了形态的鱼们当场咬碎——不、应该说是吃掉了盛放它们的鱼缸,扑打着双鳍,开始攻击周围一切活动和不动的物体。 连续试了数种方法,琳都没能让那些鱼平静下来,反被它们在手臂和小腿上撕开了好几道伤口。她不得不逃出实验室,尝试找到一名这时候还没休息的导师求助。 在那时,她与听到响动而出门查看的尤菲相遇了。 “看起来有点惨呢。”少女歪了歪头,对于琳满身鲜血的样子并不显得惊讶,“你做了什么啊。” “哈没什么”琳倚在门上喘气,“一群不听话的小动物而已” 琳认得那名少女。尤菲斯坦米兹,王国一名小贵族的女儿,入学考试的成绩排在第二位,擅长的领域是魔法结构学——即对于魔法原理和基础规则的研究。性子冷冷清清,不会刻意疏远也不主动和人亲近,平常的时间多数都泡在实验室里或许这算是法则巫师们的通病吧。 门后传来一阵砰咣。 “但你看样子没法自己解决。”少女挑了挑眉毛,“需要帮忙吗?” “啊啊,非常需要,但那些家伙挺难对付的”琳扭头看向背后,“我在这里守着,你赶快去找几个导师过来帮呜哇哇哇哇啊?!” 琳显然忘记了,连鱼缸都能嚼碎的‘小动物’,又怎么会被区区一扇木门阻挡呢? “好像没那个时间了啊。”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破坏鱼’和逐渐解体的房门,少女的声音仍然平静,“尽量不要杀死它们,对吧。” 琳突然有些好奇,难道她都不会害怕的吗?但现在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刻,于是她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不得已的话也没关系啦!” 人鱼大战就此开启。 混乱的战斗持续了十几分钟。以击杀敌鱼六条,俘虏二十八条的成果,两人成功‘全灭’了对手。 但她们的状态也实在算不上好。 身上的白色长袍被撕成了乞丐装,又沾满了两人的鲜血和鱼身上的粘液,肯定是没法再穿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找不到几处完好的地方,那些怪鱼的鳍如同利刃一般,琳亲眼见到一条鱼在坚硬的木门上,留下了深达数公分的刻痕。 好在学院除了魔法,还有战斗和生存技巧的课程好在她考虑到会和危险的动物打交道而没有缺席,琳庆幸的想着。 精神放松之后,先前的疲惫和全身的刺痛一起涌上来,琳小心的坐到地上,只想这样歇一会儿再说。 对面的少女和琳一样坐了下来,似乎不小心触碰到了伤口,她微微皱了皱眉头。方才的战斗中,少女用一种无形的力场为两人挡下或减缓了许多次攻击,否则她们绝对会比现在更惨。 “哈那个药剂居然有这样的效果,还能让生物获得对魔法的抵抗力。这可是大发现啊。”琳将半个身体靠在墙上,看向对面的少女,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谢谢还有,抱歉啦。” “但是看起来,也有让它们失去理性的效果。”少女仍然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语气中带着一抹笑意,“只能说,我和你差不多倒霉吧预料之外的命运,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呢。” “哦?这样说来,我们这算是命运的相遇咯?”琳眨了眨眼。 “也许吧。”少女不置可否,“但看起来,还有一个预料之中的命运在等着你。” “咦?” “被导师训一顿的命运。”少女转过头,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呜这还真是个糟糕的命运呢。”琳看了看一地狼藉,无奈的苦笑道。 结果,被导师训斥的不止琳一个,尤菲也被算了进去。 “为什么不躲进房间里用传讯魔法!还好只是受了点轻伤,要是被咬掉几根指头什么的,你们打算怎么办!巫师的第一要务是保证自身的安全,课上讲的东西都被你们喂鱼了吗!?” 诸如此类的说教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人在斯图尔特夫人的医疗室躺了整整两天。 学院的魔药对于伤口的愈合很有效,两人受的伤不算重,也不会留下痕迹。 只是琳从此缠上了尤菲。 她主动申请将寝室换到了一起,少女也没有反对。她明白,少女并非不善于交往,仅仅是觉得麻烦罢了。然而,因为她跳脱的性子,而不时闹出的事件,尤菲从来都没有真正埋怨过她。 她们一起吃饭,泡澡,闲逛,准备考试,互赠礼物,在学院的巨大教学楼中‘探险’ 大多数时候是琳主动,有些时候,尤菲也会提出一些出乎意料的点子。 两人的关系,就在这样的一日日间亲密起来。 琳还有其他的朋友,两人在学院中也不缺乏追求者。可琳始终认为,少女对于她是不同的。 她没有去问尤菲的想法。尽管有些好奇,但她清楚,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 因为牵系着她们的,是三年间所有的回忆—— 如同那一次的夜话。 “尤菲的愿望是什么呢?” 少女抬起眉毛,似乎好奇为何她会这样问。 “我是为了治好母亲的病,来到这所学院的。”琳轻声说道,“教会的牧师们没有办法,但魔法我想一定可以。” 卡玛尔人的平均寿命超过一百五十岁,琳今年十九岁,她的母亲不到五十岁,她们的时间还有很久。 “是这样啊。”尤菲笑起来,“那我的愿望大概是找到不知道在哪儿的老妈和老爸吧。” “诶诶?” 少女将头贴近琳,压低了声音,好像要说出什么惊人的秘密一般。“只告诉你一个人我的姓,不是斯坦米兹哦。” “呜诶?” “其实我也不确定。老妈和我说,要去把我真正的父亲找回来,就一个人跑掉了。”尤菲将上半身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回忆,“那是我来这里一年前的事。现在她偶尔会寄来奇怪的信,这所学校,就是她推荐给我的。” “那我可要感谢你的母亲大人呢。”琳点了点头,不然就见不到你了。 “我也一样。我很喜欢这里。这里的环境,魔法知识,导师们,还有琳。”少女扭过头,看到琳的脸颊有些发红,“我会把这些事情,全都讲给他们听的。” 一定会的,琳对自己说。在这所学院的时间里,值得和人分享的记忆可是数不胜数。 曾经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四)海兰西雅·银月 披着棕色长袍的娇小身影,驻足在一栋三层高的木制建筑前方。兜帽掩盖了她的面容,她微微仰起头,看向挂在高处的那面金属制成的招牌。 牌子上雕刻着宝剑,坚盾,金币,以及环绕在上方的八颗星。那是冒险者同业公会的标志物。 作为罗兰联邦的主城,月歌城似乎总是充满着活力。四季如春的气候,让这里从来都不会缺乏游客和随之而来的商人们。同时,作为公会的发源地,将这里作为旅途中一站的佣兵、流浪者、游吟诗人、和以冒险家自称的年轻人也不在少数。 她推开大门,走进那栋房屋。接待台前的少年抬起头来,她向他挥了挥手。 “我来找菲斯特。”她轻声说道。“我们早就约定好的。” “唔?”少年想起艾尔纳人前几天叮嘱过他的话语,脸上露出符合年纪的好奇,“菲斯特先生就在里面,这位女士,您的名字是?” 女性轻轻掀开兜帽,露出有光泽的银色短发,和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的面孔。这种发色不属于卡玛尔人,但她也没有明显的艾尔纳族特征。两族间的混血儿并不少见,至于说得上名字的 “海兰西雅银月。”女性的回答验证了少年的猜想,她的下一句话则大出他的意料,“要一起去喝一杯吗,艾伦?” “诶!?那个,现在还、还在工作中而且,我还不能喝酒”少年一阵语无伦次。 女性似乎不打算放过他,她紧紧盯着少年的脸庞,眼中闪过一抹光彩。“果汁就没问题了。我今天刚到这儿,能帮我介绍这里最有名的酒馆吗?” “那个,银月女士——”少年深呼吸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早上并不是饮酒的时间,请容我拒绝。菲斯特先生正在等您呢。” 女性笑了,方才有些微妙的气氛瞬时冰消雪融。她摸了摸少年的头,全然不顾对方比他高出十几公分。“是个好孩子呢。这一次来,是私事啦。” 那就是教会的第二位吗——看起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嘛,而且有点可爱。目送着她走向里间,少年如此想着。不过,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好久不见啦,团长。” 在桌前沉思的男人站起身。听到来人的声音,他皱起的眉头略微放松了一些。他有着被戏称为‘保护色’的,南境艾尔纳族人典型的翠绿色长发,和有些中性化的俊雅面容。 “呵的确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欢迎回来,我们的小女巫。” 对一名圣殿骑士如此称呼,原本是有些失礼的事情。但她不仅不以为意,还让教会把自己的别号都改成了银色女巫——用她的话说,“反正朋友和敌人都这么叫我,干脆做得正式一点吧?” 那也正是她的性格。九十四岁对于艾尔纳族的混血儿来说,仍然是青年时期,但她的所作所为,总是会令人怀疑,父母在生她的时候是不是还混了点儿伊特族的血统进去。 “本以为你会是最后一个来的。”两人轻轻拥抱了片刻,“你去看望过其他人了吧。” “那是当然。”海兰西雅拨弄着额前的头发,“不能用传送魔法真不方便,我算是体会到‘古人’的辛苦了啦。” 然后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拉鲁姆仍然守着那个村子不愿离开,我劝过他了,没有用。” “巴拉克被帝国授予了将军的职位,现在分身乏术。” “老爷爷你也知道,还在学院当院长呢,说是要看着自己的第一批学生毕业之类的。” “休斯似乎加入了一个秘密结社,不清楚打算做什么事情。” “至于贝亚德,他把自己关了起来,我找不到他。” 声音停息,两人间一阵微妙的沉默。 “她呢。”菲斯特轻声问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海兰西雅叹了口气。 “小艾琳的话没有确切的消息。”她顿了顿,“但是,她还活着。莱昂诺斯告诉我的。” “活着就没问题。一定没问题。”菲斯特无声地微笑,“我们旅团的成员,绝不会轻言放弃。” “奇迹一定会伴随着我们,对吧?” 两人相视而笑,只是笑容当中,有着许多无法说清的意味。 有一个人,他们默契地都没有提起。因为,那就是她的愿望所在。 “不说这些啦。”海兰西雅深吸一口气,将双手在脑后交叉,“你收了个好学生哟,团长。”她在某两个字上刻意重读了下,“让我猜猜看,不会是你说过的,五十年前——” “真是瞒不过你。”菲斯特苦笑道,继而表情变得严肃。“她的事情我有一半责任,我必须照顾好她。”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关心着所有他认同的友人,将他们的一切看的比自己还重。所以当时的大家,才会一直以他的意见为主导。后来旅团分崩离析,恐怕对他的打击也最大。 至少在你回来之前,我会照顾好他的,小艾琳,放心吧。海兰西雅在心中对自己的好友起誓。 “老爷爷的‘作品’我送给她了。它足以陪伴她一生,或许更久。”海兰西雅看向窗外,水晶般澄澈的瞳仁中泛着波纹,映出初升的晨光。她拉起男人的手,眨眨眼睛,让眼前的雾气散去。 “现在,他们到达这儿之前,让我们去喝一杯吧。” (五)尤菲·斯坦米兹 尤菲放下笔,满意的打量着自己的成果。羊皮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还画着几个复杂的图形。纸上的字迹清新工整,从远处来看,有一种规则的美感。 她看了一阵子,确认上面的墨迹干透以后,小心地将羊皮纸拿起来,放到架子的第三层上。那里已经叠了不少纸张,这次的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尤菲用棉布盖住它们,压上一块光滑透明的方解石。 她转头望向琳。琳单手撑着腮,故意转开脸不理她。尤菲笑起来,从背后抱住她,“这就是最后啦。总算大功告成了呢。” 琳吐吐舌头,仰起头看她。“幸好我的主修科目不需要结业论文,我可受不了整整半个夏天都呆在屋里。”她握住尤菲的手起身,拉着她向外走去。“好久都没一起出门了啊。” 那篇关于魔法增幅技术的论文,的确占用了她最近的大半时间。今天就陪着她一起,不过 “至少先让我换件衣服啊。”尤菲打开柜子,花了一点时间把自己收拾干净。 时间正值午后。两人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沿着学院高塔的边缘散步。 塔楼名为艾尔贝因,在她们所居住的水之城,如同地标一样显眼。外壁由纯白的岩石砌成,高约六十公尺,顶部比底部略宽。学院教室位于高塔的第四层,宿舍在第三层,下方是实验室、休息室和仓库等。尤菲和琳曾前往更上面‘探险’,她们找到过回答各种奇怪问题才能进入的图书馆,让人经历不同奇幻梦境的狭小房间,活着的、会讲故事的火焰,还有一面泛着群星般光芒的巨大镜子。她们去过的最高处是院长的办公室——它在第九层。 学院长的名字是迈尔尼伊格尔,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人,没有留胡子,和童话故事中的巫师有些对不上号。他用自己烤制的,有些焦糊的小甜饼招待两人,为二人指出应当的书籍。但尤菲认为,伊格尔不是老人真正的身份。 “哎哎?为什么啊?”她记得当时琳有些疑惑的声音。“因为他不像贪财的人么?” 在卡玛尔文中,那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像‘金钱的渴望’,这是个冷笑话。尤菲锤了琳的肩膀。 “算是一个理由啦。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巫师比普通人富裕的多,可这座容纳了我们所有人的高塔,不是简单就能拥有的。而且别忘了,魔法史课程上讲过的,学园建立之初的事情。” 琳点点头表示理解,“尤菲觉得,学院长是怎样的人?” 尤菲用食指卷着头发,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你听说过奇迹旅团这个名字吗。” “唔那个二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的,很厉害的佣兵团?”琳似乎不太在意,“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尤菲点了点头,抿起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错。“或许,学院长就是他们的一员。” 她们后来见过学院长很多次,并没有询问这件事。用尤菲的话说,让猜想保留在猜想最好。 尤菲抬起头,天空是澄澈的蔚蓝色。她握住身边友人的手,轻声念出一道咒文。 散发微光的白色羽翼从两人背后展开,微风托起她们的身体。无论何时何地,飞行都算得上人类的梦想之一。尤菲和琳体验过不止一种飞上天空的方式,包括骑着魔法兽和坐在扫帚或毯子上,但现在的方式最让人体会到飞行的愉悦。两人手牵着手,感受着微风拂面而来的凉爽,降落在高塔顶部的平台上。 这儿是很好的休息场所,安静而温暖,有时也会被当作告白用的地方。现在除了她们二人,只有一个在躺椅上睡着午觉的男性学员。从平台的边缘可以看到大半个水之城,以及学院广场和一侧的‘人工湖’——去年几名学员实验事故的产物,现在里面养着各类奇怪的水生生物,偶尔能看到一两条巨大的腕足在水面上方挥舞。 “呐,尤菲。”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离开学院之后,你就要去找你的父母了?” 出乎她意料的,尤菲摇了摇头,“不。”她笑着说,“至少不是立刻就去。” “老妈很厉害的,要找到她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她答应过我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尤菲看着琳的眼睛,“相比之下,我想去看看你的母亲,多一个人总是好的,不是么?” 琳扑上来抱住她,“在那之后。”她低声说,“如果你去寻找他们,我会和你一起。这是我们的约定。” “没错。”尤菲蹭蹭她的脸颊,“这是我们的约定。”她顿了一下,“在那之前,让我们在结业测验中拿个好成绩吧。” “好吧,这才像你会说的话。”琳放开她,“时间还早,让我们来比试一下!” 两人在楼顶消磨了一段时光,她们互相复习了各门课程的要点,又进行了一些法术的练习。待到夕阳西下,两人迈出学院的大门,走向附近她们常去的一家店面。学院不收取学费,做出研究成果的学员还能得到数目可观的报酬。无论尤菲还是琳,在经济方面都不会显得窘迫。 她们在那里吃过晚饭。今天有尤菲喜欢的奶油烤马铃薯,和琳喜欢的番茄浓汤。酒馆的老板免费为她们提供了饮料,尤菲用魔法造出侍者为众人服务,琳表演了几个幻术,还让几名胆大的酒客漂浮在空中,赢得不少喝彩。 这或许就是学院长的愿望所在,尤菲想着。也许有一天,魔法会足够简单,大多数人都可以使用这便利而有趣的力量。那也是她要努力的方向,她是如此的爱着魔法。 夜色降临。‘泰丝’悬挂在夜空的高处,像一个巨大的银盘,散发出清冷的银白色光辉。她在一年里会展现此刻的面貌四次,每次都意味着当前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一半。学院课程上讲过,艾尔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漂浮在主物质位面的虚空之中,而太阳和‘泰丝’也是如此。在更遥远的地方还有许多相同的球体,有些居住着和她们不一样的生命,只有通过极其漫长的星界旅行才能够到达。 可惜现在,传送魔法因为无法连接星界,已经失去效用。海洋的另一侧,也因一道永远不会消失的巨大风暴难以抵达。在无法触及的远方,是否也有着魔法,又会是什么样子? 背后传来酒馆里的吵吵嚷嚷,出门乘凉的人们正坐在路边谈天说地。母亲抱着孩子,轻声唱着古老的童谣。两名工匠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吹着牛皮穿过她们身边。几只乌鸦停在树梢,不时发出暗哑的鸣叫。正是人们,乃至每一种生物的交流,让这世界变得如此热闹。 尤菲握住琳的手,朝着学院的方向走去。 她来到这里不过五年,却感觉这里和她的故乡一样亲切。与琳成为朋友也仅仅四年,以平均寿命计算,不足她人生的三十分之一。 时间真是种奇妙的事物,尤菲心想。 (六)莉莉·诺诺 “老天爷,大地精灵在上,你的脑袋难道是用石块做的吗?!俺是佣兵!战士,战士!不是杂工!!”月歌城同业公会的接待台前,一名贝隆族男性怒气冲冲的用巨大的巴掌拍着接待台的桌面,嗓门几乎把木制的屋顶掀翻。 他并不高大,比柜台对面的十六岁少年还要矮上半个头。但以他那壮硕的的身躯,两个少年加在一起恐怕才能及上他的体重。他有着浓密的红色短须,盖住整个鼻子以下的脸部和下巴。由层叠金属片制成的鳞甲覆盖着他的上半身,裸露的手臂上满布刺青,那是北方萨奇人——俗称蛮族——的习惯。仅刃身就超过一公尺长的巨大弯刀斜绑在背后,寒光森然,显然经过精心的保养。 柜台后面的少年吓得一个激灵。他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的回答着,“贝、贝尔先生,您要求的是能够快速完成的临时任务,所以只有这些” “胡说八道!俺是来找短工不假,可是你都让俺做了些啥?!劈柴!收割麦子!现在居然是找猫?!”贝尔吹胡子瞪眼,背后挂着的弯刀随着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一颤一颤,“总之老子不干了!你找别人去吧!!” 他吐了口粗气,怒气冲冲的转过身——然后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贝尔咆哮。咱教给汝的礼节,汝都当成烤肉吃了呗?”莉莉哼了一声,她喊着贝隆人的全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汝在蛮族长大不假,但这里是王国!不想给咱添更多麻烦,就把汝的性子改掉!”少女呲起牙,伸手拍了拍背后的石剑,露出危险的笑容,“或者,汝还想再接受一次咱的‘教导’?” 贝尔打了个哆嗦。上一次的‘教导’让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显然给他留下了足够深的印象。后来他告诉莉莉,就连养育他的蛮族部落里,也没人会像她那样‘狂暴地’战斗。 “不、不用了,俺会注意。”他用力抓着胡子,闷声闷气的回答道。 莉莉这才收回目光,她拍拍身旁银白色人型的手臂,用下巴指了面前的贝尔。“从今以后,汝等就是一个团的同伴了!阿尔冯斯,贝尔,要好好相处,明白了?” 阿尔冯斯的眼睛闪了闪。它双手端着一个半公尺见方的木箱,里面不时传来碰撞声。“是要做‘朋友’吗,莉莉诺诺?” “没错,要做好朋友哦。”莉莉满意的点头,向接待台后的少年随意地挥了挥,“嘿,艾伦,咱师父呢?” 艾伦的表情有些古怪。“他和银月女士出门去了。大概等下就能回来。” “哦。”莉莉倒是不太在意,她熟门熟路的走到接待台后方,从架子上翻出一个硬皮的本子。 “让咱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哗啦哗啦的翻着那本子,“送货、送货、护送、打听情报啊,这个驱除食人魔的很不错。”她抓起笔,刷刷两下在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全然不顾少年有些无奈的表情。“这一路简直无聊得要死,等下去打一架换换心情!” “欺负食人魔的事情可以等下再做。”大门被向内推开,艾尔纳人和挽着他手臂的女性走了进来。女性脸上有些红晕,用玩味的笑容看向莉莉。菲斯特则是她熟悉的,温和的微笑。“辛苦了,莉莉。” 莉莉感觉鼻子有些发酸。她的母亲很早死于疾患,父亲则在一次事故中身亡,她从小凭借天生的蛮力以打猎为生,后来又成为一名佣兵。外向的性格让她很容易和别人混熟,但只有菲斯特,会让她想起父亲。莉莉吸吸鼻子,把这些纷杂的思绪抛开。 “我回来了,师父。”她单手撑在接待台上,轻盈的翻过台子,“阿尔冯斯,拿好‘货物’,跟咱来。” 他们来到菲斯特的房间。阿尔冯斯把箱子平放在地上,莉莉抓住顶板,用力掀开被钉住的盖子。箱子铺着柔软的棉絮,里面是一只兔子,正烦躁不安的撞击着四壁。从上方射入的光线惊动了它,它发出尖锐的吱吱声,用力跳出箱子,扑向莉莉的脸。 莉莉抬手捏住它的后颈,将它按到桌子上。它毛色灰败,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味。借着从窗口l射入的阳光,她隐约看到有黑色的雾气盘绕着这生物。 “这是什么?”她问道,“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看起来不好吃。”贝尔嘟哝。 菲斯特向墙上挂着的一柄长弓伸出手,低声念诵了一句,弓化作一道翠色的流光落入他的手中。他将弓靠近那生物,弓发出悦耳的低鸣。 “果然如此。”菲斯特点了点头,“不死生物,并非哪个巫师的伪造品,而是真正来自埃达的神力。”他强调道,“本应消失了数百年的力量。” “所以埃达‘复活’了。”海兰西雅偏着头,声音中听不出开心的成分。她伸手搭在菲斯特的手臂上,轻声祈祷了几句——没有任何变化。“可惜,治疗神术仍然没法使用。” “说不定这东西是个特例?”莉莉听的似懂非懂,她看看银发的女性,又看向兔子,“会不会刚好有个神器掉到那片林子里?” “那是最好的可能性,我会去确认一下。”菲斯特点点头,呼出一口气。“莉莉,你需要把这个生物带到水之城,交给伊格尔学院的院长,他会对它做进一步的研究。” “不。”海兰西雅突然抬起头,盯着那只兔子。“我带它去学院,要给老爷爷一个惊喜才行呢。” 菲斯特转头看向海兰西雅。他脸上的温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严肃。“学院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吗,小女巫?” “谁知道。”海兰西雅满不在乎的摊手,“反正有我和老爷爷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祝你们好运。愿奇迹在你们身边。”菲斯特将右手放在胸口,低声祈祷着。 “那么我出发啦,团长。”她重新披上兜帽,拎起那只兔子,蹲下身体,纤细的手指按在木制的地面上。周围的日光昏暗下来,阴影包围了她。 然后她整个人消失在阴影当中。 莉莉眨了眨眼,她看向菲斯特,他低着头若有所思。于是少女一手一个,拉住阿尔冯斯和贝尔,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 “好吧。让我们欺负食人魔去!” (七)尤菲·斯坦米兹 夏之月第九周的第五日,也是一周的最后一日。很多人会在这天放下工作,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或是干脆无所事事的度过一天。而对伊格尔学院的学员来说,这是个有些特别的日子。 学员们整齐地站在广场上,对面是陪伴他们五年的导师们。他们换上了用于仪式的巫师长袍,有些是传统的黑色或棕色,也有人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了白色,红色或者橙黄色等。柔软的天鹅绒袍子嵌着银色的细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现在,让我们开始最后的一堂课程。”一身白袍的伊格尔学院长抬起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将入学至今,五年间你们学习的、领悟的、收获的一切,用你们认为最合适的形式展现出来。你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但魔法始终联系着你们——以及我们。”他顿了顿,“凯尔史丹亚当斯,请上前来。” 金色短发,脸上有着少许雀斑的年轻卡玛尔人走出队列。他向导师和其他学员们轻轻鞠躬,然后朝两侧伸开双手。火焰汇聚在他的掌心,随着他的心意变幻。他将双手举向天空,火焰化作凤凰的形态,带着清脆的鸣叫在空中盘旋。 “火焰是一切的源头。”凯尔高声说,“它变化无常,又无比迷人。”他将双手用力握在一起,凤凰变作蓝色,环绕着所有人飞舞,洒下碧色的光芒。沁人心脾的凉意传来,驱散了夏季的炎热。最后,它消失在火光之中。 所有人一同鼓起掌来。 课程在继续。学员们低声讨论着他们看到的每一个魔法技巧,导师则给予每一名学员赞誉和少许建议。尤菲在心中预演着自己准备的一切。作为魔法控制方面的佼佼者,她有信心展现出令所有人赞叹的成果。 从街道传来的嘈杂中断了她的思路。场上的学员停下动作,她召唤的魔偶重新化为泥土。没有人责备她,所有人心有灵犀般仰起头,看向仍旧晴朗的天空。 有什么生物从城市上方飞过。他足有数十公尺长,全身覆满金色的鳞片,比黄金更明亮,如同太阳一般耀眼。强健的双翼每次拍动,都卷起一阵直扑向下的暴风。他的瞳仁有如熔融的黄金,美得夺人心魄,柔软金属般的尾巴有韵律的摆动着。 他俯下头,发出响彻天际的低吟。威势仿佛化作实体,将胆敢直面它的一切碾碎。鸟兽们慌不择路的奔逃,街道上遍布着行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 那是一条龙。 身旁传来琳颤抖的声音。那声音中除去恐惧,还有着些许的兴奋。传说上个纪元就存在着,传奇般的生物,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她们面前。尤菲认得那条龙,母亲给她讲过他的故事,在学院高塔的幻景中,她也见过他的样子。永恒晨曦阿拉克夏,金龙们的首领,现今世界上最古老的巨龙之一。 巨龙轰然落在学院广场一侧。他缓缓收起威势,优雅地昂起脖颈,从二十公尺的高度俯视着广场。他的存在感是如此巨大,几乎让人忽略掉从他背上缓缓升空的一个黑袍身影。 一些人转头看向学院长的方向,发现白袍的老巫师正缓缓消失。那只是一具幻象,而现在,施展这法术的人将它解除了。两名导师下意识的冲进学院高塔,想要确认学院长的情形,或是寻求他的帮助。与此同时,黑袍人借助魔法扩大的声音在整个学院广场响起。 “抱歉打扰了你们的集会。”他的语气丝毫听不出歉意,“库伦达尔,以天之主埃达虔诚信徒的名义前来。” 广场上一阵骚动。几百年前,埃达就不再回应信徒的祈祷。与天之主相关的神术,无论是治愈伤口及疾病、创生和复活死者、乃至不死生物的制作,自那时起也不再生效。时至今日,这般打出埃达信徒的名号,听起来更像一个笑话。 “奥斯汀你是那个杀了马丁大主教的,绿湖城的叛教者!”说话者是伦纳德导师,一名莱昂诺斯的信徒。他怒气冲冲的指着黑袍人,“你这个恶徒!” “没错,我背弃了普罗托迪斯的道路,那正是为了投入埃达的怀抱。”黑袍人淡淡的回应,“我是库伦达尔。奥斯汀已经不存在了。” 他不再理会伦纳德的斥骂,而将目光投向不安的学员们。“天之主指定尤菲斯坦米兹为其信徒。”他的声音不容反驳,“我将带她前去面见吾神。” 这句话仿佛冻结空气的魔咒,许多人向她看来,没有人说话。尤菲努力转动自己的大脑,她不是埃达的信徒,也没有理由随意去信奉一名神祗。别说伊格尔院长,她的力量连导师们都有所不及。对方指名自己的目的——或许和她那神神秘秘的母亲有关,但她想不到具体原因。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她感觉到手上传来熟悉的触感。琳紧紧抓住尤菲的手,她的手心浸满了汗水。 阿拉克夏一言不发。仅仅是它的存在,就给予众人难以想象的压力。龙是高傲的生物。金龙通常正直且善良,但没人敢说,若他们惹恼了对方,他不会直接攻击过来。 “我不同意。”一名灰发的中年女性打破沉默,她望向黑袍人,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没有人能未经许可带走我的学生。”她重复道,“没有人。” 原来是她啊。教授魔法防护与破解课程的凯特琳格雷导师,那个严肃又细心的人。尤菲记得她对自己的许多次指导,要求是严格了些,但绝大多数都有效且实用。 “是吗。”库伦平静的说,“那就让我说服你吧。” 黑袍人抬起手,打了个响指。几条燃烧的火线从空中扑向凯特琳,击穿她的幻影,在‘她’脚下留下一个半公尺深的坑。与此同时,一道蓝色的光芒从那里直击库伦的胸口。 光芒碰触到他的袍子,然后消失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库伦看了看下方,找不到女性的踪迹。他伸手指向天空,嘴里轻声念诵着什么。头顶的太阳变得更加耀眼,仿佛下一刻就会从众人头顶落下。忽然他感觉指尖一麻,即将成型的法术整个消散了。 黑袍人转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忽然抬手指向那里——“找到你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呼。凯特琳的身影从空气中显现,全身覆满了鲜血,好像血液正从她身体的每一处皮肤向外涌出。她挣扎着迈出几步,倒在地上蜷缩着,停止了呼吸。 “现在,你同意了。”黑袍人说。 学生们惊恐的后退,导师们面面相觑。有些人转身奔逃,有些人紧张地看向天空,黑袍人没有理会。 那之中不包括尤菲和琳。 尤菲在微微发抖,从紧握住的双手上感觉到,她的好友同样如此。这是她们无法对抗的敌人,强大得过分,她学习到的一切都无法帮助她。如果没有什么外力,尤菲心想。 她轻声念着巨龙的名字,相信对方能够听到。巨龙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了头。尤菲的心沉了下去,现在的事情或许不是他所乐见,但他选择了旁观。 好友的低语从一旁传来。“快跑,尤菲,我们去找学院长。你不是说过的吗,他应该能” “不他不能。”尤菲握住琳的手,发现她在这种情境下居然还能冷静思考,“这时候他没有出现,说明他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去找他可能很危险。”她放松了手,“别担心我,他们不会伤害我,只是要带我离开” 回应她的是用力握紧的手。果然这种话没有什么可信度呢,尤菲用力咬着下唇,让自己下定决心。 她甩开琳的手,仰头看向库伦。“不要再浪费法术了。来这里,我会和你一起走。” 黑袍人点了点头,缓缓降落到地面上。尤菲走向他,朝他递出一只手。 然而下定决心的不止她一人。 光芒在她的背后闪耀,一匹背生双翼的,洁白的马型生物从法阵中现身。远方传来猛兽的低吼,尤菲熟悉这个声音,是琳饲养的那只狮鹫兽,强健而温顺,她们曾一起骑着它,从高处眺望城市的全景。 “别跟他走,离开这儿,快!”好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厉,狮鹫兽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格瑞丝!咬他!” 黑袍人说了一个字。尤菲无法理解它的含义,却能感受到它的威力。无形的力量冻结了她的肢体。她看到琳凝固在原地,狮鹫格瑞丝从半空重重摔到地上。 “勇气可嘉。”库伦举起手,指向琳,“很可惜,并不明智。” 尤菲感觉身体可以移动了,她低下头,看到胸口挂着的护符发出蓝色的光芒。那是母亲给她寄来的生日礼物。 她奔向不远处的琳,听见好友发出一声尖叫。更为强大的神术抹消了震慑法术的效果,血从琳的全身每一处渗出。尤菲用力扯断护符的链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把护符安放在好友的胸口,再将她轻轻平放在地上。 鲜红的血沾满了尤菲的手掌,刺痛着她的心。在几年间她受过不少伤,却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琳安静的躺在那里,她无法分辨,和凯特琳导师相比,琳的血是不是少上一些过往的场景在她眼前闪过,她使劲摇头将它们甩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拉克夏闭上了眼睛。 “现在,没有人阻碍我们了。”库伦的声音响起,尤菲觉得那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她慢慢站直身体,直视库伦的双眼。“抱歉,我刚刚改变主意了。” “为了可笑的友情。”库伦走向她,抓向她的手臂,“好吧,乖乖听话,我可以复活她。” 银白色的符文弹开他的手,灼伤了他的手指。库伦闷哼一声,看起来有些恼火。 “我不相信你。”尤菲轻声说,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不管你要利用我做什么,我都会拒绝。” 符文在她身边一个接一个点亮,每一个都代表着一道法术。“为了我自己,为了巫师的尊严。”她低声说,“为了约定。” 坚固的石墙拔地而起,将黑袍人困于其中。然后是无形力场构建的障壁,那是超出她现有能力的法术。鲜血从她的鼻子、耳朵和双眼中滴落,她对此浑然不觉。 几名和琳或尤菲要好的同学靠近过来,尤菲努力维持着法术,用尽可能冰冷的语调大喊。 “走开!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忙!我会亲手杀了他——”她感觉到嘴里多了些液体,朝地上吐了一口,留下一团散落的红斑,“赶紧回你们的房间去,立刻,明白吗!” 大概是确认了她的意志,学员和导师们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广场上只剩下她和她的敌人。 我还有余力,还能坚持一阵子,尤菲告诉自己。期待什么人前来协助,果然还是太过于幻想了。如果老妈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是夸赞,还是责备我呢 她想让石墙长出岩刺,但一条绿色的细线击穿岩壁,粉碎了力场,又从她的肩头穿过,留下一个烧灼样的洞。双腿无力再支撑她的身体,视线也变得模糊,尤菲跪坐在地上,试着用自己的血画出符文。那是用来守护重要文献的法术,足以将她炸的粉身碎骨。 一同在这里死去,也是一种奇妙的命运吧。尤菲有些好笑,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在想这些事情。 头顶传来谁的声音。 “这是送给你的。” 冰冷的感觉从胸口迅速蔓延到全身,连同她的意识一并剥夺。 最后的符文没有完成,那已经不重要了。 (八)凡卡·科伦斯 白色高塔的院长办公室中,两个人相对而立。 其中一人身披白色长袍。满头白发和苍老的面容,掩不住他眼中的怒气。在他对面,穿着黑色紧身皮甲的男性伊特人站在书桌上,用漆黑的弩弓抵住老巫师的眉心,目光紧锁着他的一举一动。 凡卡科伦斯有些后悔。若他没有分神关注学生们的展示,或是亲身前往广场,都不会陷入当前的窘境。兼顾高塔安全和毕业测验的举动,反而换来了糟糕的结果。 是他大意了吧。无声无息突破他设下的监测魔法,本应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面前的男人是一个例外。 旅团曾经的同伴,休斯暗眼,精通潜行和暗杀,对于法术也了解颇深。加上同行近十年的熟悉,让他成功骗过了自己的法术。那柄弩弓上架着的,是他昔时亲手制作的崩解箭,足以击穿大部分魔法防御——包括他现在身上的那些,再将躯体化为灰烬。 他早已不是纯粹的卡玛尔人,完全摧毁肉体也无法将他杀死。但要害遭到破坏,他会十余天无法行动,那就一切都迟了。凡卡思索着摆脱困境的手段,却只能得出同归于尽的结局。 门外走廊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有的是学院的导师,其他则是学生。他们期待着他的援手而他什么都做不到。 “安心吧,凡卡。”好像知道巫师在想什么,休斯轻声细语,“没有致命的陷阱,那些冒失鬼很安全。” “你疯了吗。”凡卡沉声道,又重复了一遍,“你疯了吗?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才会和奥斯汀和那种人同流合污?” 休斯摇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是你们在犯傻,你,菲斯特,还有小女巫都是。” 他黑色的瞳仁紧盯着凡卡,仿佛要将他看穿。“它终将回来,我们都明白,她不可能永远困住它。” “可你们都做了什么。整合公会,建立学院?等它再次降临的时候,你们是打算让那些‘冒险家’,和这些学生去面对它?”休斯嗤笑,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你以为你们是谁,高高在上的‘神’么?” 凡卡没有回答。他本就不擅长争辩,更别提和一名伊特人斗嘴。他沉默许久,再次开口。“你们,想要做什么。” “收集和它对抗的力量。我和你都不具备这一潜力,而那个女孩具备。”休斯毫不犹豫,“没人知道时间还剩多少,我们必须抓紧每一分钟。阿拉克夏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做法,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凡卡?”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们需要你的知识以及力量。” 凡卡垂下眼帘。他何曾不想做些什么,在伙伴们一个个离开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巫师的决定一经做出,就不会轻易更改。“抱歉。”他重新看向休斯,“我会保留我的一切,直到真正需要它们的那一刻。” “没人知道‘那一刻’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或许永远不会。”休斯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你们是在浪费生命,凡卡。我们需要继续她交给我们的任务,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们找到了足够的线索——” 熟悉的轻柔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那并不是她的愿望啊,休斯。” 凡卡的神色稍缓。伊特人绷紧了身体,然而一双手从背后环抱住他,久违的感觉让他本能的放弃抵抗。“我们不能就这样听从” “我们必须接受她的愿望。”银发的年轻女性将头贴在休斯背后,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哀伤,却依旧坚定,“不要忘记,我们是她选中的人,而我们的任务,已经失败了。” “会有人在未来继承她的使命,我们应当协助他们,但不可以由我们来主导这一切。”海兰西雅垂下目光,“那是不会成功的。” 休斯从年轻女性的怀里跳开。“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说,“伊特人从不相信命运!” 海兰西雅看着昔日的伙伴,轻声问道,“贝亚德和你在一起吧?” “你”休斯只说了一个字就明白过来,可表情已经出卖了他,“不和你说话了,不会让你改变我的想法的!” “希望我们不会成为敌人。”海兰西雅低声说道,她走到窗边,把高塔的窗推开。 休斯走到窗边,向外打量。“库伦呢?”他问。 “跑掉啦。”海兰西雅答得轻松,“阿拉克夏还在呢,你就和他一起回去吧。” “真是个废物。”休斯鼻子出气,“看在他确实是埃达信徒的份上,希望与他合作不是个错误。” 他纵身跃出窗口,从凡卡和海兰西雅的视线里消失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海兰西雅将一只兔子放在桌上,它安静地睡着觉。 凡卡咽了咽口水,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我该去收拾局面了。这次是我的失职,我对不起他们。”他努力吸了口气,“谢谢你,小女巫。” “有什么好谢的啦。”海兰西雅摇摇头,“别太担心你的学生们,他们比你想象的更勇敢。”她看向门外一地的‘横尸’,有些无奈的微笑,“没办法,这些人就交给我吧。谁让是他留下的烂摊子呢。” 老巫师无言点头。他径直穿过高塔外墙,从学院广场上方缓缓落下。 “希望她们足够坚强吧” 仅余一人的房间里,女性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 (九)艾尔森·贝克 冬日壁炉酒吧的老板,艾尔森贝克抿了口杯中的威士忌,让略带甜馨的辛辣酒液滑落喉咙,吐出一口气。 阿拉克夏‘来访’造成的恐慌两天前就平息了。除了几个倒霉蛋在恐惧中摔断骨头,磕掉门牙,或者打碎了刚买的瓷器,那条龙并没造成多少损失。 新的一周已经开始,人们渐渐回到自己的工作生活中。城里的人们在闲时或餐后,倒是增加了一个有趣的谈资。他们猜测着各种不靠谱的理由,例如他是前来追捕邪恶的巫师,或是带来某个重要的口信。 没人亲眼见到现场发生的事情,就算以胆大闻名的伊特人也不会随便靠近一头巨龙。然而,除了被吓晕过去的那些,全城居民都听到了库伦的喊话。天之主,埃达——这个名字不知不觉间,印在了许多人的心中。 他关注的是其他事情。距离巨龙来袭已有三天,这期间,他没有在店内见到任何一名巫师,这并不正常。并非自夸,他对自己的厨艺相当自豪。那些宁肯多走些路,都要到这里品尝菜肴的人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来用餐的巫师们多数很和善,不若传闻中那般冷漠或威严。有些人,比如叫做尤菲和琳的两名女孩,还会在店内表演一些魔法的把戏。这为他带来了不少额外收入,亦是他引以为荣的事情之一。 他曾听到那声音大喊尤菲的名字。他只是关紧酒吧的门,直到确信龙飞走了,才小心地走上街头。他不会感到自责,因为知道那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然而本能告诉他,或许他应当去确认一下,那天的学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这么办。他三两下脱掉沾满油污的围裙,将它团成一团丢到角落,又用吧台上的抹布擦了擦手。他将门上的牌子转到‘休息中’,挂好锁,大步向学院走去。 伊格尔学院的广场向来不禁止民众入内——除了进行某些危险试验的时候。但对于巫师和未知的敬畏,让多数人不会轻易踏足。小孩子则会被家长告诫,那里存在能够吃掉他们的怪物。 广场看起来和往日一样,至少没有烧成焦土,或是被魔法变得面目全非。艾尔森小心的走向高塔北侧,想找到一名学员,询问当时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看到了几乎所有的学员,以及那些身披仪式长袍的导师们。 他们整齐的列队在广场上。艾尔森小心地走近,看到所有人都在胸口别着罂粟花——卡玛尔人用这种血色花朵,表达他们对意外死去亲友的怀念。 他不由自主的再靠近了些。一名学员看到了他,招手示意他过去。艾尔森深深吸了口气,走到他身边。那学员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朵鲜红的花,贴在他有些油腻的衣服上。 他低声向那名学员道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太紧张。 “感谢各位,能够听我这个老头子,在这里说几句话。” 带着疲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艾尔森抬头看去,是个身披白袍的老巫师。他身上感觉不到巫师的高傲和神秘,就像艾尔森记忆中的祖父般,只是个平凡的老人。 “今天是你们拿到结业证明,成为学院认定的正式巫师的,令人高兴的日子。” 老人的声音和煦,有如微风拂过艾尔森耳边。 “但三天前,我们经历了一场灾难。我无法保证,那只是一次偶然,或者预示着不安的未来。” “你们听到了库伦达尔的宣言。我唯一想要提醒你们的,是在你们真正成熟前,不要尝试去做超过自身能力的事,或追寻那些会伤害你们的线索。总有一天,这片大陆将需要你们的知识。” “三名勇敢的巫师,在那场灾难中失去了生命。由于她们的牺牲,我们中的某些人,得以平安站在这里。” 艾尔森吸了一口凉气。 “让我们记住她们的名字——凯瑟琳玛丽格雷,琳格蕾丝坎贝尔,以及尤菲诺拉斯坦米兹。”老巫师一字一顿,“愿她们的灵魂在天堂得到安宁。” 艾尔森不记得自己何时离开学院,又如何回到酒馆当中。他也记不清老巫师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盘旋——那两名可爱的女孩,再不会来到他的酒吧中,等着他端上两杯特地调制的饮料,微笑着向他道谢了。 好吧,他承认,他是有些喜欢她们,但他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她们是巫师,和他只是两条偶尔交叉的线。他年轻时离家旅行,学得一身厨艺,又在这座美丽的城市开了一间店面。对他而言,这已是今生最大的满足。 他拿起吧台上的杯子,将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只是还少一点什么。 没错,是时候找一个合适的妻子,再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或女儿了。他会好好关爱他们,等到长大,如果他们喜欢,就继承自己的厨艺和店面。否则就由得他们去闯,年轻人嘛,总要有点儿干劲才好。 那些留到明天再说吧,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三十九岁的卡玛尔人推门走进卧室,合上百叶窗,倒在那张铺着干草和棉絮的床铺上。 时间正值下午。 (十)尤菲·斯坦米兹 尤菲在柔软的床上醒来。 她感觉自己做了个梦,却记不清梦中的内容。她半睁着眼睛打量四周——房间的墙壁由打磨光滑的木板拼成,刷着无色油漆,在夕阳映照下光泽流转。在她右侧是另一张床,铺着厚厚的垫子,整洁如新。面前不远处摆放着木制柜子、椅子和书桌,桌子上空无一物。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她之前从未来过这里。 对了,似乎有人想带走她,然后琳尝试和他战斗,接下来是她自己 尤菲努力坐起身,发现身上套着一件柔软的亚麻长袍。她检查了自己的身体,记忆中的血迹和伤口都不存在,也没有任何疼痛或不适。 自己活下来了吗或者已经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课上提到,在她们居住的世界外侧,有许多无限广阔的空间——它们被称作外层位面。每个人死后,灵魂都会被吸引到它们中的一个,在那里等待着重生,或是永远化作它的一部分。 好在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地狱,尤菲心想。她抬起手臂,轻轻咬了一口,手臂传来麻木的压迫感,而不是应有的疼痛。她想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就将其抛到脑后。 目前而言,首先需要确认自己身在何处——最好不是库伦达尔的居所,尤菲对自己说,否则她还要想办法逃出去。 尤菲将双脚放在地上,努力站直身体。或许睡的太久了些,刚开始她觉得有些晕眩,难以控制肢体的动作,但很快就找回了感觉。她念诵出简短的咒文,魔力在视觉中交织成银色的网,化作铠甲保护着她。 能够使用魔法让她有了些信心。房间的门没有锁住,她小心地将它推开,赤着双脚,无声无息地在走廊上漫步。 走廊一侧是几扇窗户,装着淡绿色的透明玻璃。从那里望出去,外面似乎是热闹的街道,她则处在一幢建筑的第二或第三层。她收回目光,沿着走廊向前。另一扇门出现在眼前,她敲了敲门。 “啊,你醒了呢,请进来吧。”温暖清澈的女性声音从门里传来,不属于她所熟悉的任何人。 “打扰了。”她轻轻推开门,和坐在桌边的银发女性对上目光。“请问这里是哪里?” “罗兰联邦,月歌城,冒险者公会的休息室哦。”年轻女性温和的回答,“这里平时没什么人住。睡的还好吧?” 尤菲点点头,看来自己还活着。从水之城到罗兰联邦,大约有四天的路程。那么救了她,又将她带到这里的,就是公会的成员们吧。 “谢谢您还有您的同伴们。”尤菲将两手叠放在胸口,微微躬身,以女巫的礼仪向对方道谢。“今天是什么时间?” “嗯夏之月的第十一周,第四天哟。” 毕业测验是第九周的最后一天。距离自己在学院失去意识,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天。奇怪的是,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饥饿或干渴,甚至连虚弱都谈不上。她再次将疑问从脑中抛开,问出那个让她感到恐惧的问题。 “请问”尤菲可以清晰地听出自己声音中的紧张。她觉得心跳比原本快了不少,手心却依旧干燥。“您见到过一名金色短发的女孩吗?”她用双手捂住胸口,害怕会听到一个让她绝望的回答,“她叫琳。” 银发的女性扬起嘴角,充满鼓励的微笑抚平了少女的不安。 “你做的非常棒,尤菲。那枚护身符阻止了她身体状态的恶化,她还活着。”女性缓缓收起笑容,“然而她受了重伤。法术几乎完全破坏了她的内脏,我可以保住她的生命,但我没办法治好她。” 尤菲低下头,闭上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笑,只发出几声奇怪的呜咽。她多希望受伤的是自己——库伦的目标是她,琳和凯瑟琳导师都是无辜的。她同样明白,已经发生的事无可改变,她必须接受这些事实,然后继续前进,连同她们的份一起—— “我想见见她。”她轻声而坚定地说。 银发女性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点了点头,从桌边起身。“跟我来吧。” 尤菲随着她穿过走廊。女性简单介绍过她的名字和身份,独自走下楼梯,又牵着一名绿色长发的艾尔纳男性回来。 她将菲斯特介绍给尤菲,他代替凡卡——或是说伊格尔学院长——向她道歉。尤菲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她的鼻子有些发酸,眨了眨眼,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泪水。 若是其他时间,她应当会很开心见到这些著名的人,听他们讲一些曾亲身经历的历史。尤菲胡思乱想着。 他们走进一个昏暗的里间。海兰西雅抬起右手,轻声祈祷。乳白色的光球从她掌心浮现,飘向几个角落,将柔和的光洒满整个房间。屋子里几乎一无所有,除了放在墙边的一张单人床。 尤菲快步走到床前,那里躺着的正是她的好友。琳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她的脸上看不到哪怕一丁点儿血色,连呼吸也微弱到难以察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环绕着她,她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我可以碰到她吗?”尤菲低声问道,生怕吵醒了她一般。 海兰西雅点了点头。 尤菲小心地抚摸着琳的脸庞。她感觉不到好友的体温,无论冷或是热。那些都无所谓。尤菲在心中默默祈祷,只要能让她恢复健康,让她苏醒过来,无论怎样—— 温暖的光芒从她掌心蔓延,覆盖在琳的身体上——她没有使用任何魔法。尤菲回头看向两人,发现他们用同样惊讶的目光看着她。 光芒消散。琳的睫毛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她最初显得有些迷茫,随后逐渐看清了面前的人。 “尤菲?”她试着抬起手,又立刻放弃了尝试,发出一声悲鸣,似乎在承受着痛苦。 海兰西雅快步走近,她用清澈的声音念诵着,白金色的光芒缓缓没入琳的躯体。琳的表情变得和缓,她虚弱地笑了笑,轻声向女性道谢。 尤菲看着自己的手心,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刚才发生了什么?”她转头问海兰西雅。 “那是治疗的神力。”海兰西雅简短地说,“看来在转换身份的同时,你还获得了埃达的一部分力量。” “我能治好她么?”尤菲再次将手放在琳的额头,想着要让她恢复健康。柔和的光芒点亮了一会儿,然后熄灭了。 “现在不行。”海兰西雅抓住尤菲的手,阻止她继续尝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给你神术的知识。在那之前”她盯着尤菲看,“你就不好奇,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吗?” 尤菲点点头。她的确感觉现在的身体有些异常,但她找不到合适的解释。 “在伊格尔学院的战斗中”海兰西雅偏着头,仿佛说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死了。” 琳轻轻吸了口气。尤菲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居然不太惊讶。 “我们不确定这是意外,还是对方原本的意图。”菲斯特走到她们身边,接上她的话,“现在的你,是不死生物。”他揉了揉眉角,“亚历克斯安德森埃达所创造的物种。据说他一直想要创造出最为完美的生命,这就是尝试之一。” “你不再需要进食或饮水,你的身体会自发从空气中吸收能量。对于一般的伤口,你也能恢复得更快。”菲斯特放下手,“但它并不完美。亚历克斯完善它之前,就和缇娅娜维斯玛尔一同下落不明。”他叹了口气,补充道,“三百多年前。” “不完美的意思是”尤菲摸摸自己的胳膊,感觉似乎隔着一层厚重的布料。“的确触觉有些奇怪,对身体的控制也不太自如” “你还不适应这一具身体,几天后就能逐渐好转。”菲斯特看着少女,皱了皱眉头,还是说了下去,“不死生物的躯体,有可能影响你的灵魂。也许你会变得不像你自己,又或者失去神智。” “有什么办法吗?”琳担心的看着尤菲,小声问道。 海兰西雅摇头。“她的身体是创生神力塑造的,我可没办法改变。”她转向尤菲,“不过,学习神术的话,有可能让你的灵魂稳定下来哦。” “也可能更糟糕。”菲斯特补充道,“如果你的情况是库伦所为,你使用治疗神术,或许正符合他的心思。”他思索了片刻,“等凡卡回来,让他帮你做一次全面检查,应当能弄清一些原因。” 尤菲安静的思考着。哪一个选择都谈不上更好,所以答案很简单——遵循自己的心意即可。想要完成的事情一件件滑过脑海,然后,她在心中做出决定。 “谢谢你们。”尤菲认真地看着两人,“我想要学习神术。而且,在那之后,我会去旅行。” “哦?”海兰西雅挑了挑眉毛,声音带着一丝兴味。“说说看。” “我想弄清楚这次事情的原因。不死生物也好,我会被人袭击也好,在那背后隐藏的真实也好。”尤菲的眼中闪烁着光彩,那是属于她的求知欲望。“这是我的义务,和我的权利。”她笑了出来,“毕竟我是当事人嘛。而且——” 她低头看向琳,琳也望着她。“我们曾经约定过的。你的愿望,就由我来帮你实现。然后我会回到这里,治好你的伤,再一起出发。”她蹲下身,将头靠在琳的耳边,“相信我。” 琳努力点了点头,泪珠从脸颊无声地滑落,嘴角却挂着笑容。 海兰西雅露出满意的微笑。 “就这么办吧。”菲斯特耸耸肩,“我去叫莉莉诺诺团陪你一起出发,如果有什么意外,他们能照顾好你。” 尤菲站起身,向男子行礼道谢。 “好啦,尤菲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海兰西雅拍了下手,将目光投向琳。“那么,现在是你的选择时间哦。” 琳的眼睛似乎亮起来。“我可以选择吗?” “当然。”海兰西雅蹲在琳身边,把手肘架在床沿,下颌搭在交叉的双手上。“你可以等待尤菲回到这儿,以她的天分和努力,那不会太久。这期间,由我来保持你身体的活力,你会安静的沉睡到那一刻,然后和她一同开始旅行。” 琳轻轻喘着气,她的额头渗出汗珠。用于镇痛的神术开始失效,她没有理会。 “那另外一种呢?” “我会将你改造成其他的生物,具备足够的自身恢复力,足以治好你所受的伤。”海兰西雅柔声说,“这个过程很危险,或许也很疼,如果失败了,你将失去生命。” “如果成功了呢。” “你会得到力量,并且更早与她相见。”海兰西雅失笑,“听起来有些像魔鬼的说辞呢,不过,决定权在于你自己啦。” 尤菲转过头,和琳的目光再次对上。她明白琳会选择什么,也明白她不会劝阻——那是琳自己的决定。她咬着下唇,隐藏起无意义的担心,对好友用力点了下头,送出她的鼓励。 琳闭上眼睛,不多时又睁开。“我选择后一种。”她看着海兰西雅,声音很轻,但毫不犹豫,“我想要和她并肩前进,无论是否成功,我不会后悔。” 海兰西雅抿起嘴角,伸手探入袍子里,取出一个小瓶。瓶中盛放着金色的液体,发出柔和的光辉。琳露出幸福的表情。尤菲感觉到一阵温暖闲适,好似自己回到熟悉的家中,正缩在壁炉边,听母亲讲述那些有趣的故事。 “这是什么?”琳微微睁大眼睛。 那是头一次,尤菲看见海兰西雅笑得这样开心。 “阿拉克夏的血液。”银发女性愉快地说,“他旁观了你和尤菲的英勇表现,这是你们应得的。” (十一)莉莉·诺诺(上) 莉莉似乎变成了某种野兽。 她有着雪白光滑的皮毛,四足着地在广阔的林间奔跑,让冰冷舒适的风拂过全身。那是巨大的针叶林,每一株都有上百公尺高,有如利剑般笔直刺入天际。它们的主干足够数十人合抱,茂密的树冠呈三角形,从距离地面数公尺处,一直向上延伸到尖端。 它们庞大的体积令树林间具备充足的空旷地带——足够莉莉轻松地漫步,不必担心无法通过。她用方才看到的松鼠作为参照,估算出这具身体的长度恐怕接近二十公尺——寻常巨龙都不可能达到的程度。 她踩着松软的积雪前进。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儿,却让她觉得奇异的熟悉。她能够闻到、听到、以及触摸到,前方有着她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亲人、熟悉的故乡 她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到这儿来。” 然后树林消失了,只剩下灰色的废墟。大地消失了,她努力想抓住什么,但四周只有虚无。她不断的向下坠落,仿佛永无止尽她醒了过来。 自己仍好好的坐在马车上,刚刚只是打了个盹。莉莉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重重吐出一口气。 “莉莉诺诺,你又做梦了吗。”阿尔冯斯向她看来,蓝色的眼睛一闪一闪,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莉莉明白他在关心自己,她用力拍拍人型的手臂,这是她表达谢意的方式。 “啊,没错,真是够了”她用力晃了晃脑袋,一肚子不满,“咱一点都不想要这种乱七八糟的梦!”她回过头,看向马车的车厢,“艾琳娜,汝不是女巫么,告诉咱是怎么回事呗?” “我是女巫没错啦可我不是占卜师啊。”少女有些好笑的声音从车厢传来,“梦境可能有很多原因,魔法、诅咒、或者单纯的没睡好。你做了什么样的梦?” 车内坐着的正是尤菲。五天前她们离开月歌城,一路北上前往帝国境内。头一个目的地是帝国南部的临冬城,琳的父母目前就住在那里。 为了避免遇到不必要的麻烦——主要是库伦或他的同伙——尤菲暂时使用着艾琳娜怀特这个名字。原本显眼的发色和瞳色,也用魔法掩藏了起来。然而出色的容貌,加上身为女巫的独特气质,还是让她吸引了不少目光。 “变成一条狼的梦。”莉莉嘟哝道,“很大的那种!咱在雪地上跑,听到一个人叫咱过去嗯,听声音就肯定不是好人!”她用力点点头,“然后咱就醒了。” “这样子啊”车内的女孩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据说有些人死后,灵魂会消去记忆,再与另一个新生儿结合。”她半开玩笑地说,“说不定你上辈子就是一条狼呢?” “哈?汝说咱是一条狼?怎么可能”莉莉的话突然停顿了片刻,再次开口时,语气带着少许向往。“不过如果是那么大的一只,好像也不错呗” 身后传来贝尔的哀号。 “莉莉,我们停下来,吃点东西好不?俺已经饿成一张饼了!现在俺眼前到处是烤肉、烤鸡腿、烤里脊、烤羊排、烤鱼、烤” “给咱闭嘴!再胡乱抱怨的话,就烤了汝的爪子!”莉莉知道这事情对贝尔有些不公平。尤菲和阿尔冯斯压根不需要进食,而她因为童年的经历,习惯了一天只吃一餐,这就苦了壮硕的贝隆人。 不是有句话叫什么‘遵从多数原则’来着?所以没办法。再说,贝尔也该减减肥了。莉莉有些开心的想着,莱昂诺斯在上,她绝对没有觉得欺负贝尔很有趣。 “好啦,下一个镇子就在前面,今晚之前肯定就到了。”尤菲安抚着贝尔,这算得上莉莉诺诺团的日常,“到时候我请你吃烤肉,怎么样?” 贝尔哼哼唧唧地表示同意。 马车继续向前。 轻铁镇位于帝国南境,总人口约四千余人。这里以出产优质的铁矿和铁器闻名,镇内几乎三分之一的人家都有自己的铁匠铺,另外三分之一则以采矿为生。从日出到日落,隔着数里就能看到镇中升腾的烟雾。他们主要制作农具,有时也会打造一些各式各样的兵器,卖给途径此地的佣兵或旅人。马车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行进,来到一幢叫做野猪屁股的旅店面前。 贝尔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去,大呼小叫的冲进旅店。莉莉以手扶额,跟着追了进去。她磕了磕上下牙,觉得要让贝尔学会什么叫文明,大概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阿尔冯斯将车停好,把马儿的轭套卸下,将它们交给马童。尤菲最后一个下车,她走进酒馆时,贝尔正仰头将一大杯麦酒猛灌进喉咙,洒出的酒液顺着他的脖子向下滴落。 贝尔打了个嗝。“好好酒。”他把空了的杯子重重搁在吧台上,周围传来一片叫好声。“老子总算活呃,过来了!”他口齿不清地说,“快把烤呃随便什么的肉拿来。” 莉莉甩了甩脑袋,决定今天放他一马。虽然粗鲁又贪吃,经常喝的晕晕乎乎,贝尔的战力仍然值得信赖。前些天在食人魔巢穴的那场激战中,她和贝尔各自干掉两头怪物——阿尔冯斯独自解决了余下的四头。某种意义上,这个从小在蛮族长大的贝隆人,和她有着相似之处——他们都曾经孤单过。现在她有了师父和阿尔冯斯,而贝尔还是独自一人。 这个好办,有空带那家伙去梅隆王国逛逛。贝隆人在大山中建立的国度位于艾尔大陆西部,刚好和她的目的地同路。说不定就有个贝隆女人看上那头熊——听说她们都喜欢强壮一些的男人。 “给咱来一份今天的特色菜。”莉莉走向老板,丢给他一枚银币,瞟了一眼贝尔,“帮那家伙拿点便宜的烤肉,量够大就行,算在咱的账上。”她歪着头想了想,“嗯再留两个干净的房间呗,要双人的!” (十一)莉莉·诺诺(下) 旅店里渐渐热闹起来。忙碌了一整天的矿工和铁匠们三五成群地走进这儿,高声交谈着一天的经历,又或者晚上回家以后要做的事情。女侍穿前跑后递送着食物和大杯麦酒,偶尔被某个喝高了的男人调戏,然后看着他的妻子——就坐在他身边,同样一副矿工的行头——抓起坚硬的采矿帽,狠狠砸在那个醉鬼的脑袋上。 贝尔抓着一整只猪腿,啃得满嘴流油,根本顾不上说话。莉莉坐在他对面,用手将面包掰成一口大小的碎块。阿尔冯斯打量着四周,似乎对每个人都很感兴趣。尤菲呆在旅店角落的位置,安静地翻着一本黑色封皮的厚书。 莉莉不在乎长期露宿野外,但偶尔这样安稳地休息一天,吃些美味的食物,总归是令人开心的事。师父给了她五十枚帝国银币,说是上次委托的报酬。这些钱抵得上一名工匠大半年的收入,足以让他们短时间内不为旅费困扰。 她用勺子舀起炖肉,慢慢送进口中,用整个口腔感受着肉块的柔软和汤汁的鲜美。感觉到食物进入胃中带来的温暖,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最后她拿起面包,蘸着剩余的汤汁填进嘴里。 她放下餐具,无聊地左右张望,看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黑发少年从她身旁匆匆穿过,走向角落里的尤菲。她警惕地竖起耳朵。 “姐姐,你是女巫么?”少年的声音不大,莉莉集中精神才勉强听清。 尤菲从书中抬起头,打量着那名少年,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啊。”她轻松地回答道。 听到他们对话的不止莉莉自己,一些人转过头去,好奇的打量着女孩。和随处可见的旅行牧师不同,巫师更乐意呆在家中研究魔法。他们通常住在雇主的宅邸里——或是在附近建立自己的实验室。平民们往往只能在庆典上看到他们的身影。 她是在搞什么鬼,不是说好了隐藏身份么!莉莉有些恼火的站起身,刚好听见少年问出下一个问题。 “姐姐是‘冒险者’吧,可以带上我一起不!”仿佛炫耀一般,少年从腰后抽出一柄匕首,在手指间熟练的翻转,“看到了么,我很厉害的!” 简直开玩笑,这小家伙以为佣兵团是什么,玩杂耍的卖艺人?莉莉大步走过去,打算好好‘教训’他一顿。但耳边响起的低语,让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别担心,相信我啦。你不是最近有点无聊嘛。”是与她同行少女的声音。莉莉转转脑袋,发现只有她一人听到这句话。 好吧,巫师都喜欢玩这一套,就让她瞧瞧尤菲到底打了什么主意。莉莉耸耸肩,随手抓过一张凳子,认真地关注起两人的一举一动。 尤菲合上手中的书。“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埃德哈里斯!今年十五岁,已经能接受雇佣了!”少年大声回答,兴奋得脸颊发红。 “你的父母呢,他们在这座镇上吗?” “嗯我妈三年前就去世了,我爸是这里的镇长哦!”少年突然想起什么,哭丧着脸放低了声音,“可以和我父亲保密么,他不会同意我离家冒险的。他总认为我还是个孩子!” 实际上你就是个孩子啊,莉莉在心里嘀咕,全然不管她其实没比埃德大上几岁。 尤菲抬起手,轻轻放在埃德的肩膀上。莉莉敏锐地发现,她的嘴唇稍微动了动。 “没问题,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你提前到镇口等着我们。”她翻开放在膝上的书,埋下头去,“过时不候哦。” 少年用力点点头,起身跑掉了。 莉莉本以为,带一个自信过头的少年上路,已经是足够笨蛋的行为。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再一次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刚刚上床躺下不久,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敲响了房门,声称镇长有急事相求。应邀前往的她和尤菲,在仍显闷热的铁匠铺中,听到了那个匪夷所思的请求。 “汝说什么——?”莉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是谁想出来的这等愚蠢点子!?” “是我。”回答的男人大约四十余岁,黑色短发紧贴头皮,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他身高将近两公尺,上半身套着宽松的麻布背心,裸露在外的双臂布满健硕的肌肉。“我需要你们帮我这个忙。” “所以汝是中了迷魂术呗?还是汝的大脑被肌肉塞满了!?”莉莉气不打一处来,“让镇民假扮成强盗去截汝的儿子?”她将拳掌用力互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汝就不怕咱真格砍了那帮蠢材!?” “请你们帮帮我。”布法罗哈里斯向莉莉躬下身,令她一阵手足无措,“我那孩子不务正业,成天游手好闲,只想着要出门冒险。我必须让他明白,他根本没那个能力” 他的确没那个能力,莉莉一阵气闷。但这怎么说也太过荒唐了!她用力抓着自己浅褐色的短发,急躁地来回踱步,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咕哝。莱昂诺斯在上,要是她揍这个顽固的男人一顿,能让他冷静下来的话—— 她猛地转过身,盯着自从走进这儿,就站在门边一言不发的黑发少女。 “啊啊啊烦死了!汝怎么看呐,尤什么想法没,艾琳娜?” 少女沉默了一阵子。莉莉盯着她,努力猜测她在想些什么,然而毫无收获。 铁匠铺里安静下来,尚未燃尽的炭火映出红光,偶尔噼啪作响。尤菲抬起头,将柔顺的黑色长发拢到耳后,笑眯眯地看着莉莉。 莉莉莫名打了个寒噤。 “我觉得,哈里斯先生的主意很不错啊。”她仿佛真心认同地点了点头,“就按照他的说法办吧?” “哈?很不错什”莉莉抱住头哀号,尤菲说的话她连半个字都不信,可她偏偏不好反驳对方。直觉告诉她,少女似乎在打着某些主意,作为佣兵团的同伴,她最好别去拆对方的台。 “可以让我见一下几位‘强盗’先生么?”尤菲的声音继续从身边传来,“为了避免意外,有些细节需要认真商量才行。” 莉莉自暴自弃地甩了甩手,瞪了周围的所有人,一脚踹开房门。“咱回去睡觉了!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汝啦,艾琳娜!” 所以我不喜欢巫师!她在心里嘀咕。我才不管尤菲打什么主意,如果那小家伙惹出任何麻烦,我就把他卖到公会去。以他的身板,大概能赚两、三个帝国金币?比得上师父给她的‘旅费’了—— 她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开对于尤菲的少许不满。 “真是没办法。”她自言自语着,将自己整个丢到床上。“要是咱今晚做了噩梦,明天就让她负责!” (十二)莉莉·诺诺(上) “莉莉姐,我饿了,屁股也好痛。”埃德哭丧着脸抱怨,“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就一会儿,等太阳落下去一点儿” “没有必要。”莉莉抬头看看天上,毫不留情的回绝道,“原本这个时候,咱应该已经在维尔森林的边缘了呐。”她把羊皮纸的地图摊在膝盖上,用手比划着距离,“而现在才走了三分之二,汝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嘿,听俺一句,莉莉,别这个样子。”贝尔靠过来,用粗大的巴掌用力拍了莉莉的肩头,“他只是个孩子,你得稍微宽容一点。” “可咱也还没成年呐!”莉莉瞪着贝尔,低声吼道,“尤艾琳娜也一样,谁都没闹出那么多事故呗?”她阴沉着脸自言自语,“所以说,带上他从一开始就是个愚蠢的——” “莉莉诺诺,要开心。”阿尔冯斯抓住她的一只手,“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是书上说的。”这几天它看了不少尤菲带来的书和笔记,而且显然学得很快。 “没错没错,俺也饿了,还很累,全身都痛。”贝尔露出赞同的表情,莉莉觉得他压根没听懂阿尔的话。“每个人都需要补充体力,刚刚打过一架的贝隆人尤为需要。” “真是够了。”莉莉叹了口气,指示阿尔冯斯将马车停到一旁,“一个小时后出发,听到了没,埃德?”她在少年的名字上加重读音,“否则咱就把汝一个人丢在这里喂野狼!” ——自从出发以后,莉莉的担忧迅速变成了现实。 卡玛尔人通常将二十岁看作成年。从那一刻起,他们将脱离父母的看管,独自为自己的生计努力。这标准并不绝对,贵族家庭的子女通常会在家中学习到有能力继承家业,或是与合适的人家联姻为止;而穷苦人家的孩子们,往往十多岁就被送到工匠手下担任学徒。 至于无人认领的孤儿,圣莱昂教会收养了其中的多数;有‘天分’的会被一些‘非公开’组织招募,从小训练成它们忠实的成员;剩下那些如果侥幸活到长大,多半有过乞丐或混混的经历。像莉莉这样从十多岁开始以打猎为生的,通常只可能出现在北方蛮族中——库尔克沙漠周边的险恶环境,迫使他们更早直面生存的压力。 那些全都不重要。哈里斯家的那名少年,根本只是个精力旺盛,但还没长大的毛头小子。而且闯祸的本领之高,把两个贝尔摞在一起恐怕还差一截。 旅程的一开始还算平静。埃德趴在车厢的窗口,充满好奇地打量路旁的风景。但是看起来,他很快就厌倦了那些一成不变的景观。于是他转回身体,开始四处折腾起来。 “哇,这剑整个都是石头做的,一定很重吧。” “铁皮人哎!阿尔冯斯,你找到你的心脏了吗?” “贝尔哥哥胳膊上画的那是啥,看上去像一头猪。”“才不是猪咧!那是头熊,给俺看仔细了——” “赶车看起来很有趣!可以教教我吗?”“好咧,俺告诉你”“贝尔,闭嘴!” 整个上午就在吵吵嚷嚷中度过。莉莉必须不时回头,确保埃德和贝尔这两头熊——一只熊孩子,一个熊脑子——不会把她的马车拆掉。贝尔解下腰间的皮袋,往嘴里灌了几口,声音比往常高出一倍。她听到贝尔大讲特讲他如何勇猛地砍下食人魔的脑袋,并且打算拿出砍刀来实际比划一番——车里还有尤菲在呢! 于是她停下马车,把贝尔从车厢拖到外面,为其余三人亲身演示团长的教导手段。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但莉莉迅速占据了上风,她将贝尔的四肢扭到奇怪的角度,一屁股坐到他身上。 “给咱好好听着。”她在贝尔耳边大吼道,完全无视了对方的哀嚎,“咱警告汝,永远不要在车里乱挥武器!下次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咱就将汝用这姿势吊在车底下一整天!” 马车继续前进。少年安分了一小会儿,发现尤菲正专心致志的读着一本厚书,上面画着大量奇异的图形和符号。他小心的凑近过去。 “姐姐,这是魔法书吗?能给我看一下么?我也想学魔法。” 莉莉不安地转过头,刚好看到埃德靠在尤菲身边,尝试读出书上的文字。 “埃鲁弗拉什哎,书页在发亮?!” 摊开的书页发出红光,一枚灼热的火焰飞弹呼啸而出,将车顶开了一个大洞。洞口的木料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尤菲跳到马车后部,手指在空中划出符文。好几加仑的清水凭空降下,扑灭火焰的同时,将埃德浇了个透湿。 “还好我学了点神术。”她轻松地说,一边用法术将车顶的洞补上,“埃德的秘术天赋相当棒,只要认真学习一阵子,肯定能成为出色的巫师啦。” 事情远没有就此结束。离开小镇以后,道路很快变得崎岖不平。木制车轴的缓冲性能极差,座位也是坚硬的板子,坐久了自然会腰酸背痛。原本抱怨的只有一个贝尔,现在变成了一对儿,效果立时天差地别。 佣兵团只得停下来吃午饭。莉莉尽量让自己放轻松,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团队里全是些问题成员。莽撞的贝尔,我行我素的尤菲,还有只会闯祸的埃德果然还是阿尔最可爱了,认真又听话,而且足够强大。她从背后抱住高大的机关人,脑袋轻轻蹭了蹭,换来对方有些疑惑的回应。 下午的旅途同样不太顺利。出发没多久,原本烈阳高照的天空阴暗下来,接着很快下起雷雨。暴雨将松软的土地变成一坨泥塘,让行进和露营都变得困难。莉莉放弃了笔直穿过森林的想法,改为沿着森林的外侧绕行。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才走出原定距离的一半。 佣兵团在一片稍微干燥的山丘上扎营。阿尔冯斯和贝尔从车底取出干柴,点燃篝火。莉莉走进林中,不多时拎着两只兔子回来。她熟练的将它们在河边剥皮洗净,用树枝串好,架在篝火上翻烤。 帝国南境的夏夜并不寒冷,众人聚集在篝火旁,烘干被雨水淋湿的衣物。贝尔独自包揽一只兔子,莉莉和埃德平分了余下那只。少年的脸庞被篝火映得通红,他小口啃着食物,有些踌躇地看向莉莉。 “莉莉姐”埃德放下食物,小声问道,“我是不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是。”莉莉毫不留情地答道,又想起机关人刚刚说过的话,稍微放柔了声音。“阿尔告诉咱,任何人一开始都会犯错。汝的好奇心或许能让汝成为优秀的探险家,或者巫师,但哪一种都不是儿戏。”她咬了一口兔腿,咀嚼,然后吞咽下去,“汝希望的话,咱可以将汝当作莉莉诺诺团的一员,直到汝决定离开为止。” 少年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回答。莉莉三两口啃完食物,起身离开时,听到背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谢谢你。” (十二)莉莉·诺诺(中) “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呐。”莉莉头也不回地走向一株枝叶繁茂的椴树,攀上枝杈,稳稳当当地躺在上面。“快去睡吧,再拖后腿可是不会轻易原谅汝的呗?” 尤菲用法术驱除着马车内残余的潮湿,这些天她一直呆在狭小的车厢内,莉莉怀疑她完全没有好好休息。贝尔打了个饱嗝,将防水布料铺到地上,再摊开有些破旧的铺盖卷。 “你就跟俺一起睡吧!”贝尔拍拍铺盖,一头倒在上面,“明天俺再给你讲俺以前的冒险”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显然已经睡着了。 埃德哭笑不得。他盯着贝尔发了一阵子呆,轻手轻脚地在一旁躺下。 阿尔冯斯站在树下纹丝不动。他蓝宝石般的双眼四处巡视着,偶尔和莉莉对上,片刻后又各自分开。莉莉从那双眸子中看出些许关心。机关人会有人类的情感吗?她默默记下这个问题,决定下一次拿来询问师父。 她合上眼睛,听着耳边传来轻柔的风声、起伏的虫鸣、篝火燃烧的气息、不远处小溪的流水,缓缓陷入梦乡。 耳边传来尤菲的声音。 “醒醒啦,莉莉,快一点。” 莉莉睁开眼睛。她从不在野外睡得太沉,即便阿尔冯斯包揽了守夜的工作。她打量着四周——篝火尚未燃尽,尤菲站在阿尔冯斯原本的位置,脚边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约一公尺直径的坑洞。 “快下来,注意脚下,我们没多少时间准备。”尤菲小声说道,“进这儿去,然后往前走,我马上就来。” 莉莉翻身跃下,洞口的斜坡十分陡峭,但并不太深。小心的下到里面,贴着狭窄的岩壁走出几步,再绕过一个转角,柔和的光芒忽然铺满了她的视线。眼前的岩洞约两公尺见方,阿尔冯斯站在靠内的角落,一枚光球漂浮在洞顶,提供着照明。她抬手摸了摸‘岩壁’,略有些凹凸不平,似乎刚刚还被翻动过。 几分钟后,贝尔嘟嘟囔囔地走了下来,最后是牵着手的埃德和尤菲。少年双眼惺忪,满脸疑惑地看着莉莉。莉莉摇摇头,示意少年不必担心。 “到底怎么了?”她抚摸着黑曜石巨剑的脊背,看向尤菲。 “有客人来了。”尤菲轻声回答,伸出纤细的右手,“莉莉、贝尔、埃德 还有阿尔冯斯,握住我的手,然后闭上眼睛。” 莉莉依言而行。少女的手几乎没有体温,她感觉到一股奇异的触感从手臂向上延伸,直达大脑——她突然‘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和洞内的光景重叠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她迅速闭上眼睛,洞内的景色消失了。 她仿佛漂浮在空中,不时自由的旋转、前进、上浮或下降。与此同时,双脚和身体的感觉告诉她,自己仍旧站在坚实的地面上。两种感官的冲突让莉莉觉得有些晕眩,她伸手扶住墙壁,稍微睁开眼睛,看到贝尔松开尤菲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晕飞行。”贝隆人瓮声瓮气地抱怨。 “嘘。”尤菲压低声音,将手指竖在唇边,“他们来了。” 莉莉再次合上眼睛。浓厚的乌云遮蔽了‘泰丝’和群星大半的光芒,但她的视线可以穿透黑暗。一群人沿着森林边缘小心地前行,有些穿着漆黑的皮甲和长裤,其余则是朴素的衣装。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弩弓或长剑,腰间插着锋利的匕首。她数了一遍,一共十八个。 而他们行进的前方,是莉莉诺诺团的露营地点。 “尤菲?” “是敌人。”少女简短地回答,“具体缘由等下再说,战斗的事,可以麻烦你们吗?” “那还用问。”莉莉提起巨剑,轻轻挥舞两下,“咱说啊,不会是那个顽固大叔找来的‘强盗’吧?” 尤菲沉默了片刻,略微别开视线,“你猜对了。” “唔”莉莉瞟了埃德一眼,少年似乎仍然没弄清状况。“杀掉也没问题呗?” “尽量不要比较好但是,毕竟是敌人啊。”尤菲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放在莉莉胸口。莉莉低下头,发现自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整个身体连同石剑都消失在空气中。 她颇感有趣地用看不见的手摸摸脸颊,又看到贝尔也从眼前缓缓消失。 “等下小心别绊倒哦。”尤菲拉住她的手,向石室另一侧的通道走去,“当然还是需要几个‘证人’的。” 他们从通道出口探出头,距离袭击者不足二十公尺。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们。 尤菲向前伸开五指,无声地念诵出咒文。法术命中了距离她们最近的一队人,他们摇晃几下,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几声闷响。 袭击者们面面相觑,一时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莉莉跃出通道,弓起身体。尤菲快速划动手指,无声无息地丢出第二枚法术。 一团光芒在袭击者中爆开,距离源头最近的几人捂住眼睛,失声惨叫。光芒化作明亮的粉尘洒落,笼罩住他们的全身——在此刻的夜晚,明亮如同港湾的信标。 莉莉快步冲向对方,挥动手中的石剑。剑脊呼啸着击中一名黑衣人的后背,将他整个打飞出去——这一击未尽全力,但足以让一般人短时间内爬不起来。 “你贝尔爷爷来啦!” 贝隆人的声音先他一步到达。贝尔反握着弯刀,用刀背斩向袭击者的手腕和脚踝。骨骼断裂的清脆声响,和袭击者的痛呼接二连三地响起。 袭击者们看起来只受过简单训练,战斗力远远不如莉莉和贝尔。但他们毫无犹豫,甚至不惧死亡地扑向二人。几个纸包迎面飞向莉莉,她扭过头去,纸包在她背后碎裂,白色粉尘勾勒出她的身形。 敌人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她。她尽力挡开刺向要害的攻击,腿上却被匕首划开一道十几公分的口子。伤口传来隐约的麻木感,整条腿也仿佛有些不听使唤。 贝尔转过刀身,将一名袭击者拦腰斩断。尽管失去了整个下半身,黑衣人仍然死死抱住贝尔的双腿。莉莉听到贝隆痛苦的闷哼从人群中传来。 “抱歉了呐。”她的目光转为冰冷,双瞳在星夜间仿佛闪着幽光,“咱并不想这样子的。” 十余枚笼罩着光辉的魔力飞弹擦过她身旁,击退围拢着她的人群。混战中魔法极易造成误伤,尤菲和阿尔冯斯只能选择威力偏小,但易于控制的法术。 莉莉将石剑向前径直丢出,黑曜石巨剑打着旋儿,砸翻了一个倒霉蛋。而紧接着降临的,就是真正的风暴。 她如同一头豹子在敌阵中穿梭来回,拳、肘、膝盖、双脚、乃至脑袋和牙齿,全身的每一处都是足以致命的武器。袭击者们挥动长剑,徒劳地攻击着空气。打碎喉骨、撞折鼻梁、掰断脖颈、重击下颌,或是徒手卸下肩膀的关节——没有任何敌人能在她手下挺过十秒钟,此起彼伏的哀嚎声连成一片。 片刻之后,再也没有一个袭击者能够继续战斗。莉莉拍了拍双手——上面沾满了血迹和少量的碎肉——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她喜欢战斗,但那是与强大的怪物或猛兽,而不是这些同族。 “结束了呐。”她朝尤菲喊道,走向自己的巨剑,将它重新握在手中。 (十二)莉莉·诺诺(下) “很可惜,还没有。”尤菲牵着埃德的手,走到莉莉前方。少年慌张地打量着四周,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还不出来见一面吗?”少女提高声音,“霍华德哈里斯先生。” 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听起来属于苍老的男性。“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莉莉认得这个嗓音,正是昨天夜里,邀请她们去和镇长见面的那位老人,现任镇长的表叔。 “从最开始,埃德问我第一句话的时候。但我没办法确认主谋是谁,直到刚刚为止。”尤菲扁扁嘴,“你打算除掉我们,再将埃德和布法罗的死,嫁祸到我们身上?” 霍华德冷哼,并没有给出回答。 “好吧,换一个问题。”尤菲扶了扶额头,“布法罗先生在哪儿?” 男人嗤笑。“就在这里,但你们见不到活着的他了。” 埃德左右看看,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用双手捂住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尤菲,一屁股坐到地上。 “汝为什么要这样做?”莉莉感觉身体在颤抖,并非因为害怕,而是气愤,“汝的手下也好,埃德也好,难道不是这个镇子的同伴吗!?汝居然让他们就这样去死!”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难道有什么,会比这些人的生命更重要呗!?” “当然有。”霍华德低声冷笑,随之化作狂笑,“为了拯救迷途的生灵们,为了宣扬吾主的荣光,为了让这世界得到最终的救赎!”他从树后现身,猛扑向离他最近的尤菲,“死吧!无知者!吾主——” 耀眼的银白色光线一瞬间贯穿他的心脏,老人跪倒在地,挣扎着吐出最后的话语。 “我会得到”他向前扑倒,身体抽搐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 尤菲给莉莉和贝尔处理过伤口,蹲下身,轻声安慰着哭泣的少年。阿尔冯斯来到莉莉身旁,拍拍她的肩膀。莉莉抱住阿尔的胳膊,安静地呆了一小会儿,然后回到他们的露营地。 她从马车上取出提灯点燃,依次确认每一名袭击者的伤势。不知为什么,她无法将这些人当成普通的强盗看待。或许是因为他们悍不畏死的气势或许是因为不久前,他们只是安稳生活着的镇民。 从战斗中存活的袭击者仅有三人,且全数处于昏迷之中。为了迅速制服他们,莉莉不得不优先攻击要害,更无法收敛出手的力度。最初被尤菲法术命中的三人仍在沉睡,莉莉将他们简单地捆绑好,来到最后死去的霍华德面前。 她缓缓蹲下身,将老人的身躯翻到正面。提灯照亮了老人的脸,表情意外的安详,如同只是陷入一场长久的安睡。莉莉用带着血迹的手抚过老人的面庞,皱纹不多,还带着些微体温,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呐”莉莉喃喃道,“这一点儿都不有趣啊” “这不是你的错,莉莉诺诺。”阿尔冯斯不知何时靠近过来,“别为不必要的事情自责。” “我原以为他是为了夺取镇长的位置,或是和布法罗有什么旧怨。”尤菲接过阿尔的话,“现在来看,说是为了信仰,他更像受到了某种暗示。”她看了一眼身边,“和布法罗还有埃德一样。” “暗示?”莉莉抬起头,有些不解。“汝是说,那个顽大叔是被人骗了,才想出那个糟糕的点子?既然这样,直接说服他不行呗?” 尤菲摇摇头。“思想很容易被诱导。它甚至会主动欺骗自己,将虚假消息转化为自己认定的‘事实’,然后对其深信不疑。”少女看着死去的霍华德,眼中有一丝同情。“每个人都可能不知不觉中,被外物影响自己原本的判断。他们认为自己做出了选择,可实际上,给出答案的另有其人。” “暗示只不过加速了这一过程。”她沉默片刻,轻声叹了口气。“我们这次说服了他,下一次还会有其他的佣兵团,问题并没有解决。”少女蹲下身,从老人的怀里翻出几枚银币和铜币,几张画着奇异符号的纸,以及一个铜制的,两道圆环包裹着中间一枚种子的徽记。她端详了一会儿徽记,“信仰可以抚慰心灵,也可以蛊惑世人。霍华德或许并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莉莉听的似懂非懂,方才莫名的感伤倒是被冲淡了些。“自己想要的有点,想不出来呐”她晃晃脑袋,“说起来艾琳娜,汝想要的又是什么?” “嗯。追寻真实,普及魔法什么的果然还是太遥远了。”尤菲看着莉莉,想了想,又补充道,“就让我喜欢的人,都能够开开心心地活着吧。” 莉莉突然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她站起身,脑海中闪过几个熟悉的影像。 “老大!俺找到了个死人!”贝尔从远处大喊。 莉莉应了一声,快步走向贝尔,余下三人跟随在后面。她用提灯照向贝尔身边,布法罗壮硕的身躯平躺在那里,满头满脸都是已经干涸的血液,前胸的衣服被暗红色浸透,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莉莉按了按男人的手臂,触感有些僵硬。 埃德挣脱尤菲的手,一头扑到父亲身上,嚎啕大哭。 “汝有办法呗?”莉莉有些不忍地别过视线,看向若有所思的少女,“汝肯定有办法呗?” “以我自己的力量,复活他是做不到的。”尤菲绕过埃德,打量着死去的男人。“但在他身上,好像有点熟悉的气息啊,在这里。” 少女从布法罗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她缓缓展开纸张,里面躺着一枚薄如蝉翼的水晶,发出湛蓝色的柔光。纸上似乎有着字迹,尤菲扫了一眼,将它揣进腰间的材料包里。 她将水晶安放在男人的眉心,低声祈祷。埃德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莉莉紧张地盯着布法罗,右手不自觉紧握住他的胳膊。男人的手臂肌肉松软下来,皮肤上的暗紫色斑痕渐渐淡化,身体变得温热,然后,他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祈祷花费的时间比莉莉想象中冗长许多,水晶的光芒先是加强,然后缓缓黯淡,直至最终消失。尤菲呼了口气,收起失去光彩的水晶,抬手擦掉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露出满足的笑容。 男人的身躯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我这是在哪儿。”布法罗咳嗽几声,双目逐渐恢复焦点,“埃德你还活着啊。” “汝这头大笨熊!!”莉莉饿虎扑食般瞪着他大吼,“给咱听清楚!汝再犯蠢的话,这种好事——可没有下一次了呐!” 新一天的晨曦准时降临,朝阳为林间染上一抹金色,却无法抹去昨夜发生在这里的一幕悲剧。乌鸦嘶哑地鸣叫着飞过树梢,不知是嘲笑人类的浅薄,还是为那些毫无价值失去的生命叹息。众人帮着布法罗,将死去的镇民们叠放在一辆平板马车上。 他们坐着它来到这里,而今再一次乘着它返回——不过是躺着的。 尤菲简单治疗了受伤的几人,然而莉莉造成的伤害——包括心理伤害在内——恐怕没办法在一两天内恢复。布法罗宣称,他们会依据镇子的规矩得到惩罚。莉莉有些担心他们,但尤菲扯住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临别之时,埃德来到莉莉一行面前,恭恭敬敬地向她们行了个礼。 “莉莉姐艾琳娜姐还有贝尔哥和阿尔冯斯哥。”少年显得十分拘谨,全然不见最初时的跳脱,“我想了想,还是不要给你们添麻烦而且,”他扭头看了一眼父亲,压低了声音,“我也有点担心他。” 莉莉低下头,盯着少年,“真的不打算出门旅行了么?咱觉得汝还满适合的哟?” “呜”埃德向后缩了缩,“也许不,等我再大一些后一定会!我要去很多没看过的地方!” 莉莉失笑,她用力拍着埃德的肩膀,无视少年的轻声呼痛,“好小子!咱没有看错汝呐!” “这个给你。”尤菲将一枚银币塞到少年手中,银币在阳光下反射着白金色的光泽。 “啊是热的?”少年用双手握住银币,睁大了眼睛。 “你有成为优秀巫师的天赋,这是给你的证明。”少女淡淡地回答,抿起嘴角,声音有些怀念,“如果你下了决心,就带着它去水之城,伊格尔学院的院长先生会收留你的。” “这也算是好朋友吗,莉莉诺诺?”阿尔冯斯问道。 “咱也不知道。”莉莉打量着埃德,又看看阿尔,“大概姑且应该算呗?” “没人听俺讲俺的故事了”贝尔一边给马匹套上挽具,一边嘟哝道。 然后他们再次出发。 “说起来,莉莉。”当布法罗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尤菲从车厢探出头来,“之前的事,还要和你说声抱歉呢。” “诶?汝说什么呐?”莉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擅自决定带上埃德的事情。”尤菲耸耸肩,“结果把你们卷进危险里了呢。” “啊,那件事无所谓啦。”莉莉摆摆手,“反正结果还算不坏吧,那就够了呗?”她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了,那个顽固大叔身上的水晶,到底是怎么回事?” 尤菲笑起来,她从腰包中取出那张叠好的纸,递给莉莉。莉莉摊开它,发现上面只写了寥寥两行字。 这是生日礼物哟。成年快乐。 ——艾莉西娅希尔达斯坦米兹 “是老妈给我的礼物呢。”少女愉快地说,“和以往每年一样,神神秘秘的。” (十三)休斯·暗眼 休斯从阿拉克夏的后背轻盈地滑下,伸手拍拍金龙巨大的前爪,他管这个叫做握手。 “嘿,多谢了,老朋友。”他开心地说,“好久没一起兜风了,真有点怀念以前的时光。要不然,咱们找个时间,再去做点有趣的事情?” “吾仅听从贝亚德的指令。”金龙严肃地回答,“如果你能说服他的话,吾也不反对。” “哦,别提那个。”休斯捂住额头,“连我都搞不懂贝亚德在想些什么了。不如说,我从来都没搞懂过他!可恶,如果她还在的话——”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因为金龙扭过头,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他。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吧,我是说,对不起。”伊特人耸耸肩,“我们换个话题嗯,比如说,你觉得库伦那家伙可信么?” 阿拉克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休斯。 “他是贝亚德认同的盟友,因此吾接受他的理念。”金龙将一只爪子拍在伊特人身边,“以吾所见,你并不比他更加可信。” 休斯大大地叹了口气。”这话真是令人伤心。好啦,找你的冰美人儿去吧!啊对了,如果有‘那个人’的消息,记得带来这儿!我保证贝亚德会很高兴的。” 阿拉克夏扇动着翅膀,将伊特人吹得东倒西歪。“你应该知道,如果他不想被找到,就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他缓缓升到空中,巨大的风声掩盖了休斯的呼喊,“连贝亚德也不能。” 金龙飞走了。 “结果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休斯摊了摊手,“但是没关系。伊特人的消息来源可不止一个!” 他快步攀下陡峭的石坡,掀开一块用作伪装的‘岩壁’,钻进背后的洞穴里。这座面积不过几百平方公尺的‘礁石’位于大陆南方的深海,礁石上碎石嶙峋,近乎寸草不生。因为不在任何一条主要航线的周边,那些遭遇船难的倒霉鬼也不可能漂流到这座‘孤岛’来。 顺带一提,他们本可以五天前就到达这里——如果不是休斯硬拉着阿拉克夏,以‘除暴安良’的名义掀翻了好几条海盗船,顺带搜刮了不少财宝的话。 此时刚刚退潮不久,洞穴l内满布着零零散散的水洼。休斯小步跳着越过一个个水坑,走向洞穴尽头。一具庞大的岩石人形站立在那里,缓缓抬起足有两个休斯那么长的手臂。 “又见面了,老伙计。”伊特人向石像挥了挥手,手心里的一枚金属徽章闪闪发亮,“说起来,口令是什么来着?”他打了个滚,躲开人形向他挥下的巨臂,“我想起来了!吉尔是个大笨蛋!” 石像的右臂嗡嗡作响,一道耀眼的闪电从它的手臂顶端激射,落在休斯原本所处的地面上,爆破声震耳欲聋,碎石到处乱飞。 “啊啊你这个不知变通的呆子!你会把这儿拆了的!”休斯出现在岩石巨像的背后,刚才的攻击并未让他狼狈分毫。他踩着巨像的后背,三两步攀上它的肩头,然后将脑袋凑近巨像的耳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休斯是个大笨蛋。” 巨像的行动停止了。一个足有三个休斯高的银白色圆盘,以竖立的姿态缓缓浮现在岩洞中心。从正面看,圆盘内部仿佛是云雾和群星的混合体,顺时针旋转着,散发出柔和而神秘的光芒。而从侧面看,它就像一层极薄的纸张,几乎不存在厚度。休斯跳到地面上,抬脚跨入圆盘。 原本的光景消失了,一望无际的荒原展现在休斯眼前。天空中不存在太阳,也看不到‘泰丝’和群星——散发出幽蓝色光芒的大地,是这里仅有的光源。一座漆黑色高塔矗立在远方。高塔呈六棱柱型,墙壁如同镜面般光滑,看不到任何装饰、窗户或门扉。它从中部被一道黑色的裂隙截断,裂隙中隐约跳动着紫黑色的闪电,而上方空无一物。 它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休斯记得清清楚楚,当‘艾尔帕芮’还位于大陆时,它的墙壁是剔透的水晶,在阳光下有如贯入天际的彩虹。当然,那时它也是完整的,而不像如今,整个上半部分都消失了。 二十年前的那场‘事故’发生后,贝亚德就将整个塔楼移到了这儿——由他所创造的一个半位面,存在于主物质位面和外层位面夹缝中的空间,面积有限,且仅能由几个固定好的锚点进入或离开。艾尔大陆上有四处锚点通向这里,和他刚刚拜访的岛屿类似,都设置在隐蔽的场所,被强大的守卫保护着。 ——那些只是幌子,真正的防护措施还在后面。 休斯迈开脚步,向前走去。半位面入口与塔楼之间看似空无一物,却遍布着无形的陷阱。只要踏错一步,或者被空间的裂隙切成碎块,或者被丢进无法脱离的虚无空间中,直至凄惨的死去。 我才不怕这些,休斯快乐地想着,穿越这个‘迷宫’是他目前少有的乐趣之一。即使在伊特人中,休斯的胆大和对于刺激事物的追求也相当少见。他在平坦的荒原上辗转腾挪,娴熟而灵巧地避开每一个可能有危险的位置。半个小时后,他顺利地站到塔下,脸上带着饱饱的满足。 “开门,艾尔帕芮。”他将手放在光滑的墙壁上,大声说道。 漆黑的墙壁仿佛湖面一样泛起波纹,然后向两侧分开,形成刚好能让他直立通过的门。休斯穿过大门,眼前转变成他所熟悉的长廊,地面由暗色大理石铺就,嵌在天花板的水晶洒下黯淡的荧光。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脚步声,以及长袍摩擦的沙沙声响,他向那边望去,看到黑袍人朝他走来。 休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库伦,你个胆小鬼。”他迎在黑袍人面前,低声说道。“我可是和吉尔打了个赌,说你可以在小女巫手下撑上一分钟的!” 黑袍人在他面前站定,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休斯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 “她赌的多少?”库伦问道。 “三十秒。”休斯阴郁地回答道,“可谁想到你居然不战而逃!” “我已经达成了此行的目的。”库伦柔声说,“我不喜欢无谓的战斗,那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 休斯嗤之以鼻。“这样说来,你杀死马丁大主教,就是‘有所谓’的咯?我可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值得被杀的事迹!” “信仰之争,由外人来看或许不值一提。”库伦摇着头,“但他和我,必然只有一人能够存活下来。” “信仰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休斯嘀咕着,“你说达成了目的,到底是达成了谁的目标?” “贝亚德的,你的,以及我的。”黑袍人将右手放在胸口,“现在只需要安心等待,直到她真正成熟。” “那你现在又要做什么去?”休斯追问道。 “去完成我应尽的使命。”库伦诚恳地回答,“为吾主给这片大陆带来希望。” 休斯扭过头,不再搭理库伦。他很早以前就不喜欢和这种神神叨叨的生物谈话——小女巫是个例外,她大多数时间根本不像个信徒,却与莱昂诺斯的关系好得出奇。 好吧,目前库伦姑且还算是‘盟友’,但若是被他发现什么问题,他才不会顾念什么盟友情分。赌上一百枚帝国金币,这个人不值得信任,他对自己说。 他走到长廊尽头,沿着螺旋楼梯向上攀登。越靠近塔楼的上部,四周的光线就愈发昏暗,漆黑的空间裂隙不时在他身旁撕开又合拢,似乎下一次就会将他整个吞噬。但伊特人毫不迟疑地一路向前,直到截断整座高塔的裂隙,在他头顶触手可及。 休斯抬起头,想试着摸一摸那道裂隙,但眼前好像闪过贝亚德严肃的面孔,他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贝亚德,醒着吗?”他将精神集中到裂隙上,在脑海中问道。 没有人回答。 “别睡啦,大懒虫!”休斯瞪着头顶,焦躁地搓着手,“我知道你听得见!” 电芒在他眼前不断闪烁着,休斯觉得它们正在嘲笑他。 “你再不理我,我就要进来啦!”他大喊。 “够了!”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休斯头脑中炸响,让他打了个激灵。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声音继续着,“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别去管无谓的闲事。”声音放缓下来,显得更加阴沉,“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休斯重重地叹了口气。“贝亚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没有人能够永远不变,哪怕是我。”声音冷冷地回应。 “好吧,我明白。”休斯再次叹了口气,“我明白我没办法说服你,就跟我没办法说服小女巫一样。”他用力拍拍脸颊,赶走突然袭来的忧伤,“那个叫尤菲的丫头还要不要把她带过来?” “不必。”声音冷漠而平静,“我暂时不需要她,库伦也一样。” “哦,你总算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了。”休斯伸了个懒腰,这差点让他的指尖碰到裂隙,“谢啦,贝亚德。”他背过身,轻声说道,“晚安。” 脑海中的声音不见了。休斯慢慢地走下楼梯。 往好处想,休斯心道,又有借口和小女巫见上一面了。当然,一定要避开菲斯特,他可受不了那人要命的责任感。和他呆在一起,就好像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一样。 “总有一天我会证明我是对的。”休斯小声嘀咕。 “到那时候,我非让他当着旅团所有人的面,倒立起来好好道歉不可。” (十四)尤菲·斯坦米兹(上) 时值夏末。 仅余一轮细长圆弧的‘泰丝’静静悬挂在夜空,洒下银白色的清冷光辉。身处帝国南境,此刻的夜晚仍有些闷热。尤菲和莉莉并肩躺在干燥的空地上,聆听着周围草丛中的细碎声响。 “——就这样,勇敢的年轻人离开了。而敌对很久很久的两个部落,自此恢复了和平。他们带着感谢,将这段故事讲述给许多路过的旅人,希望有一天,那几个年轻人能够收到这些来自远方的道谢。” “哦,哦。”莉莉连连点头,“所以后来,他们听到这个故事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啦。”尤菲望着夜空,轻声细语,“老妈听过这个故事,证明它一直从北方传递到了这儿,我觉得,还是很有机会的吧。” 自埃德的事情之后,两人的关系逐渐亲密起来。她们并未急于赶往下一个目的地,而是悠闲地体会着一路上的风土人情,顺带收集有关尤菲母亲,以及不死生物的消息。稍许可惜的是,尤菲没办法品尝各地的美食——她尝试过一次,结果肚子痛了整整一天,最后用神术才勉强解决。 三年多的佣兵生涯中,莉莉不止一次拜访过帝国的各个场所。她一路上如同称职的导游,为尤菲介绍每个城镇的特产和民俗,以及她曾经遇到过的趣事。作为回报,尤菲将母亲曾经的那些睡前故事,一个个复述给莉莉。 阿尔冯斯对于她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感兴趣,它不断吸收着新的知识,每一天似乎都在成长。唯一有些不满的是贝尔,他不止一次抱怨埃德离开后,没有人喜欢听他的‘英勇事迹’了。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贝尔粗鲁但本质不坏;阿尔初看有些呆呆的,实际上相当聪明可靠;莉莉偶尔显得急躁,但多数时间是个直率热情的女孩,而且有着与表面不符的敏锐细心。 看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几面。就像是琳,从她平时温柔的情形,恐怕并不熟悉的人,根本无法想像她的‘疯丫头模式’是个什么样子。她认识的其他人,比如伊格尔——或者说科伦斯校长,银月女士,黑袍的库伦达尔,一定都有她未能看到的另一面吧。说不定连她的母亲也是。 我真的清楚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轻声问着自己。母亲的模样,对她来说既清晰又有些模糊。幼时陪她玩闹的母亲;温柔聪慧,将整个男爵领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母亲;睡前轻柔讲述着一个个有趣故事的母亲;自顾自离开了父亲,从此再未归来的母亲;将伊格尔学院推荐给她,又不时寄来各种奇异却实用物件的母亲—— 话说回来,父亲对于母亲的离去,倒也不显得多么吃惊。那时她还小,现在想起来,父亲当时的表现,像是早就知道这一天即将到来。她之前写信询问过父亲,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复。 亲爱的女儿: 我与你的母亲结识,源自一个美丽的意外。 她所陪伴我的十年,以及你陪伴我度过的十五年,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正因如此,我必须遵守与她相识时,答应她的承诺。 你将追随她的足迹前行,而她会在终点等待着你。 上面是她的原话,说实话,我的确知道有这一天,但她去了什么地方,我无从得知。 既然那是她留给你的课题,就请加油。不要辱没了斯坦米兹家的名誉。 如果你累了,随时都可以回来。然后,祝你好运。 ——爱你的,菲利普斯坦米兹男爵 父亲也是个老好人啊,否则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母亲?母亲离开的这段时日,他就算不说,一定也会有所想念。十年时间结下的感情,又要多少年才能真正忘记? 希望那不会太久,毕竟男爵领还是需要继承人的呢。 好在忽伦王国一向和平,领地有着稳定的收入来源,这些年父亲家中的日子还算不错。她来到学院以后,经常能收到那里寄来的零用钱和家乡特产——风干的鱼片和鱿鱼板,用火烤熟即可食用。王国沿海地区这东西称得上司空见惯,倒是来自帝国的琳和其他几名学生相当喜欢,每次都会分走不少数量。 “想什么呢?”一只手在她眼前来回晃了晃。 “老妈和老爸的事情。”少女有些出神,“想她正在做什么。会不会也躺在空地上,然后念叨着——‘尤菲现在怎么样了呢?’” “说不定?”莉莉翻了个身,将脸冲着她,“唔还有可能她正从哪儿偷看着你,然后偷笑呗?毕竟是能把‘那种玩意儿’送到你手里的人呐” “哈让你这么一说,我都能看到老妈偷笑的表情了啊。”少女捂住脸,慢慢坐起身,“不聊啦,我再去看会儿书。晚安,莉莉。” “可以不睡觉真好呐——”背后传来莉莉有些羡慕的声音,尤菲微微扬起嘴角。 没错,就这一点而言,她倒是需要感谢那个叫库伦的人呢。 帝国南部整体属于冲积平原,布雷森河的无数支流造就这儿的肥沃土地,也养活了帝国乃至南方邻国的大半人口。此时春稻已近成熟,微风拂过,迎风摇曳的稻穗仿佛在向她们挥手示意。 尤菲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到眼前厚厚的书册上。 一个扁平的淡蓝色‘盘子’托着书,平稳地漂浮在少女面前恰好合适的高度。更多的柔软蓝色物质包裹在她背后的座位上,将车辆行进带来的颠簸降到最低。作为最基础的秘法术,维持它几乎不需要花费精神,却完全解决了旅途中不方便的问题。 如果做成魔法道具,大概能卖出不错的价钱?尤菲将这个奇怪的念头赶出脑海,继续起银月女士留给她的笔记。 她大约分出了一半的时间用来钻研神术。距离出发不过三十天,她已经可以熟练使出大部分简单神术,也大概清楚了神术与秘法术的差别。 神术是被诸神规划好的,对于魔力的运用方式。只要具备充分的集中力和少许自信,每个人都能够与神术的‘网络’进行连接,并不需要信仰对应的神祗。另一方面,使用者身体对于魔力的承载力和亲和度,决定他能够使用多高层次的神术,以及每一道术法的具体威力。虽然有些素质与天赋相关,比起需要通过各种学习训练,才能操控魔力完成构建的秘法术,神术的确可以更简单的进行推广。 但缺陷也显而易见。规划好的模式令精细操作远比秘法术困难,目前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整个大陆也不过寥寥几人。诸神乃至部分神的代行者,有权限制神术使用者与‘网络’的联系,部分或全部剥夺其施展神术的能力。最后,如果神自身陨落,由祂所管理的‘网络’自然会完全失效——数百年前与‘创生’相关的神术正是如此。 总归是个有用的能力就好。治疗、创生和复活是埃达掌管的领域,用秘法术进行模拟,终归没有直接借用‘网络’来得方便。至于可能的潜在危险——踏上旅途之际,科伦斯院长为她做过全面检查,结果没有任何异常。 她从不在意毫无根据的‘可能性’——哪怕这一猜测来自菲斯特,而且听起来有些道理。 (十四)尤菲·斯坦米兹(下) 马车缓缓驶入临冬城。这里是布雷森伯爵领的第二重镇,主营领内大部分的粮食流通和贸易,由坎贝尔子爵——也就是琳的亲生父亲——负责管理。作为帝国历史悠久的城镇之一,镇内修建有四通八达的石板道路,完备的下水设施,供居民散步休息的广场,常年无休的集市,以及专人维护的公共浴池等。常年在此居住的人口约十余万,加上来往的行商人们,令这里足够繁华,却不显得过于脏乱。 此处紧邻塔塔尔河,地势十分平缓,历史上也很少经历战事,没有建造城堡的条件和需求。子爵的居所就在镇郊不远,看起来更像个大型庄园。尤菲让莉莉将马车停在门口,自己将一封信函递给门卫。 “我是琳学校时的好友,因为某些缘故,代替她来看望坎贝尔夫人。”尤菲拢了拢粉色的长发,抬起头,“有劳你了。” 不久之前,她们在帝国的一处公会,得到库伦等人暂时不会再来找她的信息。利用星界的传讯方式全部失效后,除了借助动物信使,通过公会传递消息也成为比较可靠的手段——尤其是当预定接收者正在旅行的时候。 被袭击的危险已经解除,再做伪装就没什么意义了。何况用伪造的相貌去同好友家人见面,多少有些不太礼貌。原本的模样引人注目了些,但某些场合下,也可以稍微容易得到对方的重视吧。 “啊、抱歉、我我这就去!”有点看呆的门卫回过神来,匆忙向少女鞠了一躬,慌慌张张地跑进庄园。刚好看到这一幕的莉莉哈哈大笑。 “男人啊,都是这个样子呗?”她轻拍着尤菲的肩膀,故作老成地感叹。 “俺给你说,这叫天性!”贝尔反驳道,“要知道,有很多漂亮姑娘都对俺这种强壮的男人”他拍拍胸脯,刚巧对上莉莉瞪视的目光,剩余的话立马变成了低声嘟哝。 尤菲听着几人在身后吵吵闹闹,莫名感觉有点开心。紧接着她想起琳的状况,和等下就要见到她的家人,又有些担忧和紧张。这些情绪并未持续多久,门卫就一溜小跑回到她的面前。 “请跟我来。”他喘着气说,“夫人很高兴见到您,斯坦米兹小姐。您的朋友也可以一起。” 尤菲随着他走进庄园。庭院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青草从碎石铺就的地面缝隙中探出头来,为脚下的道路染上一抹绿意。两旁的灌木经过细致修剪,充满生机,却并不杂乱。不远处磨坊的风车吱吱呀呀旋转着,尽管城内早已建起处理粮食的大型作坊,这具古老的建筑仍然被保留下来,发挥着它的余热。几匹马儿在草坪上晒着太阳悠闲地散步,依次让马童擦洗身体,舒服地发出呼噜声。 她们走过庭院,进入庄园中最大的那幢三层建筑。建筑内部比外面凉爽少许,墙壁上隐约带着霉迹,两旁的灯具有些掉漆,但空气并不难闻,走廊的角落也看不到蛛网和太多污垢。侍女们小声交谈着,似乎对她们的来访有些好奇。阳光从西侧的窗户穿入,将窗棂的影子映在走廊尽头的厚重木门上。门卫站到一旁,尤菲敲了敲那扇门,门后传来柔和的回应。 “请进来吧。” 尤菲推门而入。红木制成的长桌旁,一名身着浅褐色长裙的女性侧靠着扶手,向少女点头致意。五十岁的她仍显得相当年轻,肤色苍白得有些透明,甚至能看清皮肤下方的蓝色静脉。她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裸露在外的手臂纤细得过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整个吹跑。但这一切都无损于她沉静的气质。 尤菲走到桌前,向她行礼致意,想象她健康时会是怎样的风华。贝尔大大咧咧地介绍起自己,被莉莉眼疾手快地按住嘴巴。 “琳在给我的信里写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这几年多亏你照顾她,不然以她的性子,怕是会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女性的声音很轻,她微笑着示意众人坐下,“容我向你道谢,尤菲。” “不会啊。”尤菲摇着头,“和她在一起我很开心。而且学校里,喜欢她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呢。” “但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我没说错吧?所以,来到这里的人才会是你。”坎贝尔夫人话锋一转,“琳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你们应当已经毕业了吧?” 尤菲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愉快一些。“她的魔法生物学成绩非常出色,伊格尔学院长刚好有个紧急的研究需要完成,留她在那儿担任助手呢。”她低下头,将额前的发丝拨到脑后,“而我刚巧有事情要去微风森林,途径这儿,就来看看您的情况咯。” 这和拜访信函上书写的内容一致,是由琳和她一同想出的说辞。然而,这个借口能否骗过坎贝尔夫人,琳自己都毫无把握——毕竟母亲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 坎贝尔夫人安静地看着尤菲。少女无法从那微笑中辨认出任何疑惑或不信任,可直觉告诉她,刚刚的借口并未达到效果。她转头看向莉莉,女佣兵朝她眨了眨眼。 “加油。”莉莉用口型对她说。 没错,先不管那些。尤菲想起这一次原本的目的,她吐了口气,脸上浮现自信的神情。“坎贝尔夫人,琳告诉我您几年前生了病,也许不,我应当可以帮上您的忙。” “是吗?那多谢你了。”女性慢慢点了点头,没有厌弃,也不显得欣然。“那么,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请给我一只手,夫人。”尤菲伸出右手,轻轻覆在女性的左手上方,与她掌心相对。“可以简单说一下您的症状吗?从最初开始。” 子爵夫人靠到椅背上,微微合上眼睛。她回忆了好一阵子,然后轻声开口。 “大概是七年前开始的吧。”女性的声音有些疲惫,却依旧柔和,“起初只是身体有些无力,稍走些路就感觉疲乏,休息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胃口也差了许多,偶尔多吃一点,身体就会感到不适。” “状况随着时间变得更糟。第二年时,我还可以骑马出行,而到了第三年,我已经无法顺利登上马匹。两年前,我完全失去了行走能力。”她平静地讲述着,仿佛病人不是她自己,“我没有告诉琳这些事,因为不想让她因我而分心。” 尤菲咬着下唇,无言的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女性的裙摆,又重新凝视着她的面容。 “无论冬夏,我只能感觉到寒冷。外套和炭火都无法改善,如今倒也习惯了。”她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恐惧着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而且,有时我看到可怕的幻觉被各种方式杀害,切实感受着自己走向死亡直到我失去意识。好在只是偶尔。” “抱歉——”尤菲将另一只手也覆盖到女性的手上,安静地等待她恢复情绪。 贝尔用双手抱住头,趴在长桌上。阿尔冯斯一言不发。莉莉紧紧盯着尤菲,目光中的意思是——‘给咱加把劲’吧?那是当然的,她想。 “教会的牧师做了什么吗?”略微过了一会儿,尤菲继续问道。 “一些草药,还有几枚护身符。”坎贝尔夫人垂下眼帘,“都没有明显的效果。” “没关系。”尤菲用力握紧女性的手,“不必管那些牧师了,一切交给我就好。” 她静下心神,开始引导埃达的力量,再将其聚集到手中。柔和的乳白色光芒没入女性掌心,她的脸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一点。 “我感觉很温暖。”女性的脸上露出笑意,“谢谢你。” 尤菲回想着银月女士的笔记。为受术者的身体注入一些活力,可以让之后的法术发挥更好的效果。那么,现在是稍微复杂一些的啦。她闭上眼睛,呼唤同一网络中的另一道神术。它不存在肉眼可见的效果,仅仅是让魔力在受术者体内循环一周,驱除所有导致疾病的外来因素。尤菲清晰的感觉到魔力回到她的手心,然后无害地消失了。 魔力总量根本不曾减少,换句话说——没有任何疾病被治愈,预料之中的糟糕结果。 她的脑子迅速转动着。首先要冷静,夫人得的不是急症,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分析情况。 最差的情形是自然衰老,可坎贝尔夫人还不到五十岁。在学院时,阿斯兰导师讲述过早衰症这种罕见病症,但已知的全部实例都在幼年发病。至于所谓的‘不治之症’,埃达的力量连起死回生都能做到,无法治愈的疾病几乎不应该存在。 长期的不良生活习惯会严重损害身体暂时排除,和之前的叙述对不上号,而且尤菲根本没办法想象坎贝尔夫人生活糜烂的样子。部分慢性中毒能够造成类似的症状——无意识中接触了有毒物质,还是有人蓄意对她下毒? 她又施展了一个驱除毒素的神术,依旧没能产生任何效用。 无法消解的,物理性质的毒素吗不对。那种‘毒素’通常会造成剧烈痛苦,而不是缓慢的身体损伤。就算真的是毒素,无论不小心接触还是蓄意谋害,七年时间未免太久了。她闭上眼睛,缓缓抚摸着女性的手臂,思索其他的原因。突然间,她感觉到女性的肌肤深处,传来一股细如发丝的魔力。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猛地抬起头来,“夫人,您曾经学习过神术么?或者是秘法术?” 女性缓缓摇头。 我还真是个笨蛋,尤菲暗骂自己。她迅速念诵出熟悉的咒文,用魔法暂时取代自身原本的视觉。魔力构成的视线中,她清晰地看到无数暗紫色的线条,如同蛛网般布满坎贝尔夫人的全身。女性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上,都缠绕着来源不明的魔力,正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外来力量,渐渐吞噬着她的体力和健康。 但是怎么会是这个?不,应该说果然是这个如此一来,夫人感受到的‘幻觉’也就得到了解释。只是——问题变得比想象中麻烦多了啊。尤菲不自觉皱起眉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头发。 “看起来,你找到我的病因所在了。”坎贝尔夫人看出少女的迷惑,安抚地向她笑了笑,“可以告诉我吗?” 尤菲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造成您现在情形的,不是疾病,也不是中毒。”她认真地看向女性的眼睛,“而是诅咒。” “有什么东西从七年前起诅咒了您,直到如今。” (十五)尤菲·斯坦米兹(上) “诅咒?”莉莉瞪大眼睛,“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俺知道俺知道。”贝尔小声说,发现莉莉没有阻止他之后,稍微提高了音量。“在俺长大的部落,大祭司用稻草扎成小人,里面放上某个人的头发和指甲。然后他念着奇怪的话,把那小人烧掉,被拿走头发和指甲的人就要生病死掉!”他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严肃,“所以俺们的指甲都会吃到肚子里,这样就不能被诅咒了!” 莉莉满脸嫌弃地盯着贝尔,尤菲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贝尔,你说的是一种巫术啦。但在秘法术的定义里,那可不算真正的诅咒。”少女正了正表情,用食指点着下巴,“简单来说,诅咒是借助某个具备自主意识的外来存在,将施术者的意志加诸于他人的手段。通常来说,施术者的意志偏向负面,但根据所借助对象的差别,可能会有不同的实际表现形式——” “给咱等等。”莉莉打断她的长篇大论。“能说人话呗?” “嗯那个,大概就是类似‘怨灵缠身’的情况吧。”尤菲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单纯和怨灵接触不会受到诅咒,一定要有人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在背后指使才行。” “鬼鬼什么的最可怕了!”贝尔抱住双肩,打了个哆嗦。“俺的意思是,俺讨厌没法拿来砍的东西!” “嗯,嗯。”莉莉转头看了一眼子爵夫人,无视贝隆人的抱怨。“就是说,有什么人想要害她咯?” “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要确定还太早了点。”少女摇了摇头,“虽然有点失礼夫人,您有什么仇人或者对手吗?或者是您丈夫的?” 女性思考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应当没有。我不太处理领地事务,认识的人里,不会有谁因为我得病或死去而受益。”她似乎轻叹了口气,“我的丈夫对人很好。据我所知,无论贵族、商人或是平民,对他都有着不错的评价。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也未曾欠过谁的债,我想不到有谁会同他结怨。” “唔嗯”莉莉的眉头拧成一团,她抓住尤菲的肩头,前后摇晃着。“那个‘诅咒’什么的很麻烦呗?汝不能试着解除掉吗?” 当然很麻烦,尤菲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孱弱的亡魂到强大的地狱领主,诅咒所借助的‘外来存在’可谓千奇百怪,而它们对于‘请求’被打断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在确认诅咒的来源及作用方式之前,贸然尝试解除,是极其危险和不负责任的行为。那可能导致破解者同样受到诅咒、施术人遭遇反噬、受术人当场死亡,乃至很多更加糟糕且难以预料的结果。 “给我记清楚了,不可轻用诅咒!不可擅解诅咒!”伊格尔学院的咒术课上,亚伦导师五次三番大吼的样子仍犹在眼前,“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谁因为玩脱了诅咒而丢掉小命,我就把他的愚蠢事迹写进下一版的讲义里面,让你们的所有后辈都记住那个蠢货的名字!” 她重新梳理着已知的线索。子爵夫人承受的诅咒威力很低,数量却相当惊人,根据她的叙述,显然是在这些年间逐渐增加的。施术者不像想要她的命,如此大费周章地让她承受数年折磨,也很难想象只是由于单纯的仇怨。更重要的是,施术者到底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弱小‘外物’的? “如果不能找到源头,即便解除了诅咒,它还会卷土重来。”尤菲解释道,尽量不让其他人看出她的烦恼,“不过别担心,夫人。您所认识的人不多,要确认来源应当很简单。”她走到女性身后,轻柔地帮她按揉着肩膀,“您曾经去过什么让您记忆深刻的,比较‘特别’的场所吗?在这附近的。” “年轻的时候,我可是去过很多有趣的地方呢。”子爵夫人微眯着眼睛,慢慢地回忆着,“数十公尺高的移动沙丘,建立在巨树顶端的房舍,还有沉睡在地底的宏伟宫殿。临冬城虽说有上千年的历史,算得上特别的场所”她低下头,看着脚边的地面,“大概只有地底的下水设施吧。” “下水设施?” “是的。”女性稍有些怀念地说,“它从共和国时期保留至今,现时仍然作为重要的设施,不断得到修缮和扩建。”她闭着眼睛回想,“公会建立之前,城里的许多‘秘密组织’都将那里作为会面地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孤儿,也会选择在设施的角落里过冬。那里的环境确实不太好,但至少可以远离寒风的威胁。” 尤菲看着熟悉地介绍着这些的子爵夫人,突然有点明白,琳的性格到底是继承了谁。 而后,她又询问了几个问题,没有得到更多线索。坎贝尔夫人对于魔法的了解不深,针对她的诅咒太过弱小,时光也过于久远,想要确认最初下咒的时间几乎不可能。因为说了许多话,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尤菲提议她去休息片刻,得到她的许可后,莉莉小心地将她从椅子上抱起。 “唔好轻呐。”莉莉抿了抿嘴,“比尤菲还要轻得多” “她一定需要多补充营养。”阿尔冯斯说道,“如果她能喝机油就好了。” 那当然不可能,尤菲鼻子有些酸,这也算是阿尔冯斯独有的关心方式吧——还有莉莉的。 她再次在心中起誓,一定要尽力治好坎贝尔夫人——为了不让相信着她的所有人失望。 她们来到坎贝尔夫人的卧房。房间整体呈淡黄色,四壁贴着淡金色花纹的墙纸,看起来温暖舒适。墙纸稍有些剥落,屋里清理的很干净,飘着淡淡的柠檬香气。莉莉将女性轻轻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一幅肖像画悬挂在床铺正对面,画像中的三人看上去十分亲密。尤菲认出幼年的琳,以及显得更年轻一些的坎贝尔夫人。 “他是我的丈夫。”子爵夫人看向画中的男性,轻声解释道,“你们愿意留下来的话,今晚就可以见到他。” “谢谢,我很荣幸。”尤菲微微颔首,“请您好好休息,夫人。” (十五)尤菲·斯坦米兹(中) 尤菲和莉莉一同离开卧房,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在返回的路上,尤菲拉住一名正在打扫走廊的年轻侍女。侍女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她。 “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尤菲问道。 “我想想啊今年我三十一岁,也就是说,十三年了!”侍女清脆地回答道。 这样的话,应该没问题。尤菲吐出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一些。“可以告诉我一些夫人的状况吗?这有助于治疗她的病症。” “当然可以!”侍女用力点头。 自己期待的,到底是怎样的回答呢。尤菲思绪有些纷乱,脸上却仍旧带着微笑。“夫人和子爵大人的关系好么?”她直截了当地问。 “当然了!”侍女的眼睛闪闪发亮,不知是因为提起子爵,还是能够和小姐的同学说话——在她印象中,大概巫师总是高高在上的。“从我来这里起,子爵大人和夫人就一直特别亲密,只是在旁边看着,我都会觉得幸福!”她双手紧紧抓着胸口,“夫人生病这些年,他也一如既往地照料着她。如果我能有这样的丈夫,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了!” “是这样啊。”尤菲点了点头。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前,她无法对侍女的喜悦感同身受。“那么,夫人还有其他的亲密好友吗?” “夫人以前经常会和朋友出外游玩,但生病以后就渐渐不再出门了。”侍女的表情耷拉下来,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哭腔。“最初她们经常来看她,可夫人似乎不想让她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所以最近一两年几乎没人再来——” “别担心,夫人她会没事的。”尤菲轻声安慰着侍女,“子爵大人呢?” “大人大人的朋友我不太清楚。”侍女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不过自从夫人生病,大人似乎也很少再出远门了,大概是想要多和夫人相处一阵子吧。经常来这里拜访大人的,基本都是城里的官员和商人。”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还有肯特大人,听说听说他是一名巫师!” “那他一般什么时候会来?”尤菲追问道,“他和子爵大人都谈了些什么?” “好像没有固定的时间,一般每个月会来一到两次。至于他们的谈话,”她连连摇头,有些胆怯地说,“我不知道,他们在书房谈话时不让我们打扰,我我也不敢去偷听!” “已经很好了,谢谢。”尤菲轻轻拢住侍女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夫人一定会感谢你的。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的呼吸仿佛快了几拍。“辛蒂我叫辛蒂!”她用力抓紧尤菲的双手,“拜托你了!一定要帮帮夫人和子爵大人啊!” 尤菲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咬住下唇,垂下头,不让辛蒂看到她脸上闪过的犹豫。她脑海中闪过一个问题,几乎就要将它说出口——但她及时制止住自己。最后,她重新扬起笑容,拂开额前的发丝,认真地看着侍女,给出她的回答。 “我一定会尽力,辛蒂。” 她又询问了几名不同的侍女,而她们的答案大同小异。并非所有人都和辛蒂那样,热切地期盼着子爵夫人康复;但她们中的每一员,都对子爵和夫人间的感情,表现出充分的赞赏和钦羡。一名年长的侍女提到,在夫人生病后,子爵大人曾对她稍显疏远。可她又斩钉截铁地说,子爵大人绝不可能因为夫人身体有恙,就倾心于其他女人。 没有人能够七年如一日地骗过所有人,坎贝尔子爵对于妻子的情意不应有假。侍女们的回答虽然提供了大量线索,却同时让疑问变得更多。尤菲专心致志地思索着,浑然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会客厅的。阿尔冯斯不知从哪儿取出一瓶黑色的液体,正小口小口地喝着。贝尔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轻声地打着呼噜。 莉莉拽过一张椅子,一把将尤菲按到上面。少女吓了一跳,发出小声的惊呼,但立刻闭上了嘴巴。 “咱说呐。”莉莉紧紧抿着嘴,神情严肃,目光有若两柄利剑,“汝,有事情瞒着咱呗?” 她不等尤菲回话,便自顾自接了下去。“咱知道琳是汝的朋友,可咱也是汝的朋友吧?汝总喜欢把所有事情,都藏在自己的心里呐!”她把脑袋再靠近了些,两人隔着仅有十几公分的距离对视,“也许咱没有汝那么聪明,可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强呗?” “别这么愁眉苦脸!告诉咱,汝到底是在担心些什么!”莉莉几乎贴上尤菲的鼻子,低声吼道,“就算现在治不好她,世界也不会就此毁灭!”她喘了口气,表情松弛下来,放轻了声音。“汝不是神,更不是无所不能。只要汝努力过了,就算是琳,也不可能责怪你呐——” “是这样没错。”阿尔冯斯放下手中的‘饮料’,“每个人都有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同一件事情,从不同的角度看,结果也会改变。”他有些机械地点点脑袋,“我会帮助你的,尤菲。” 尤菲心里仿佛落下了一块石头,整个人突然轻松了许多。她想起在学院时,和琳一起闹出麻烦之后的情形。尽管被亚伦或凯瑟琳导师骂个狗血淋头,比起责备,她感受到的更多是对她们的关心和担忧。是啊,就连母亲也在信中说过——她从来就不是孤单一人。 “抱歉,还有,谢谢。”她真诚地看着莉莉和阿尔冯斯,“接下来的事情,我需要你们的帮忙。不过,那要等到和子爵大人会面之后。”她吸了口气,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至于我所担心的事情” “莉莉,你知道,诅咒最切实有效的解除方式,是什么吗?” 莉莉摇摇头。阿尔冯斯的眼珠亮了亮,表示他正在好奇。 “杀死施与诅咒的人。”少女一字一顿地说,“或者把它破坏掉,如果那并不是人。” “很多诅咒,施术者自身也无法解除。但当他失去生命,不存在源头的诅咒即会失效。” “这是属于诅咒的定则。” (十五)尤菲·斯坦米兹(下) “汝是说想要解除她的诅咒,需要杀掉另一个人呗?”莉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那又怎么样?那个人在给她下咒的时候,就该预料到这种情况了吧?” 尤菲摇摇头。“也许吧。”她轻声说,“可是如果那个施与诅咒的人,并不是坏人呢?” “哈?”莉莉瞪大眼睛,“下咒的不是坏人?难道汝想说,坎贝尔夫人才是坏——” 尤菲伸出两根手指,贴上莉莉的嘴唇。“不要随意下任何结论。每个人都有自己行事的原因,而善恶也难以一概而言。”她看向窗外,夕阳已经渐渐没入地平线下,西侧的天幕被染成一片火红。“不过,我相信夫人她不是坏人。” “差点被汝吓到了呐。”莉莉拍拍胸口,显然松了口气,“反正继续慢慢找就好了呗?” 尤菲点点头。不过,呆的太久恐怕会引起下咒者的注意,要快点解决才行呢,她想。 夜幕降临。 两名侍女走进会客厅,放下窗帘,然后打开吊灯上的罩子,让柔和的光芒驱散黑暗。 由于信奉光之主的教会遍布大陆,照明用的神术在艾尔相当普通。一盏神术灯具价格不过十几枚银币,却能够使用长达数年之久。和蜡烛或油灯不同,它不惧风雨,也不会引起火灾,不使用时,只需用不透光的盖子遮住即可。 它唯一的缺点是亮度有限。为了提供充足的照明,这间长约二十公尺的会客室中,就放置了十余枚灯具——分置于两盏吊灯之上。而部分旅人,也会选择带上可以照亮更远处的牛眼提灯,作为探索时的备用品。 尤菲安静地看着她们忙忙碌碌。莉莉拎着领子把贝尔从睡梦中叫醒,贝隆人揉揉鼻子,用手背擦干嘴角的口水。 又过了一会儿,会客厅的门再次开启。子爵夫人安静地侧卧在一名男子怀中,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似乎刚刚睡醒不久。侍女辛蒂快速地帮他们拉出椅子。男子走到长桌的尽头,用尤菲所见过最轻柔小心的动作,将坎贝尔夫人放下,再为她整理好长裙。 然后他在长桌尽头坐下,挺直身体,转向原本呆在厅里的尤菲等人。他梳着整洁的卷发,身着精致的短上衣、披风和马裤,如同刚刚旅行归来。和卧室的画像相比,他似乎瘦削了少许,下巴上原有的黑色短须也消失不见。 “我听说你们的事情了。”他两手支撑着下巴,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尤菲,“你是琳的朋友?” 尤菲与子爵对视片刻,然后点点头。她的魔力视线扫过子爵全身,并未发现魔法残余的痕迹;从子爵身上,也闻不到那些熟悉的魔法材料味道。他不是巫师,尤菲默默做出判断。 “听说你找到了治疗安妮的方法。”子爵继续问道,“能给我仔细说一下么?” “俺知道!夫人她是中了诅咒,只要”贝尔抢着回答,说到一半却卡住了,“只要怎么做来着?尤菲?” 子爵的脸色略微变了变,没有接话。莉莉狠狠剜了贝尔一眼。忙碌着的几名侍女同样听到了贝尔的话。她们不觉间停下手中的工作,紧张地打量着子爵和夫人。 “夫人的确身负诅咒。”尤菲直视着子爵的眼睛,希望能从中看出什么,但是一无所获。“具体的原因我还在调查,为此我需要您的帮助,子爵大人。”她微微俯下身。 “不必多礼。现在是你在帮我的忙,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子爵淡淡地回答,“那么,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一份您所手写的证明,搭配上您的印鉴。”少女解释道,“我需要调查一些城内的隐蔽场所,以及可疑人物的相关记录。” 子爵沉思了片刻。“好吧,我答应你。”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还有一件事,子爵大人。”尤菲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有些不知所措的侍女们,“为了避免惊动对方,今天这里说过的事情,希望您能暂时帮忙保密。” “我知道。”子爵收起笑容,冷冷地打量着那几名侍女,“等安妮的病治好,你们每人都能拿到两枚帝国金币。但那之前,若是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了这件事——” “还有汝,贝尔。再让咱听到你大嘴巴一次,咱就把你剁成肉馅丢去喂黄鼠狼!”莉莉抓住贝尔肩头,恶狠狠地威胁道。 “我有喝了可以变成哑巴的药。”阿尔冯斯一板一眼地说,“莉莉诺诺,你需要么?” 侍女们双手连摆,争先恐后地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说出去。贝尔看看莉莉,又看看阿尔冯斯,埋下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俺知道了’。 “再有下一次,”莉莉在贝隆人耳边说道,“咱肯定会把汝变成哑巴!” “关于安妮的事情,就到这儿吧。”子爵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你所要求的证明,晚餐之后我会给你。” 当日的晚餐是马铃薯沙拉,烘烤成金黄色的小圆面包,香煎鸡胸肉,以及南瓜浓汤。菜式算不上丰盛,但足够精致美味。坎贝尔夫人吃得很少,每道菜都只动了几次刀叉。贝尔狼吞虎咽地解决了自己那份,又把尤菲的要了过去,然后直勾勾的盯着阿尔冯斯的盘子看。 “反正不吃也是浪费”贝隆人小声嘟哝。 “假如汝变成一坨肉球的话,汝会浪费更多时间用来减肥!”莉莉毫不留情地说,“或者汝打算用体重作为武器,把所有敌人通通压扁呗?” “好吧,好吧,其实你用不着担心俺。”贝尔瓮声瓮气地说,“俺每天晚上都在练习俺的刀法。” 子爵夫人轻笑出声。“真不错。看到你们这样,让我想起以前的朋友们呢。”她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虽然说,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有些好奇,但尤菲知道现在不是继续询问的时机。子爵在妻子身旁蹲下,小心地将她揽入怀中。他站起身,向尤菲等人点了点头。 “今晚你们就住在这里吧。”他用的是确定的语气,“会有人为你们安排房间。” “有劳您费心了。”尤菲轻声回答。 他是在暗示自己,还是仅仅她想的有些多了?尤菲盯着面前光滑的长桌,突然感觉能吃点东西转换心情或许也不错。自从确认夫人的‘病因’之后,她就有些过于紧张——对于各种事情都是。 是不死生物的躯体带来的影响么?这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然后立刻被否定掉。银月女士对于灵魂所受影响的推测中,可不包括‘变得更爱操心’这一条。但她在学院的时候,明明不太关心别人的生活—— 辛蒂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递给她子爵亲手写下的证明信。她中断那些无意义的猜想,随着辛蒂前往她今晚的住处。 夜渐渐深了。 身旁的莉莉已经睡着,子爵夫妇和侍者们大概也已歇息。尤菲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册,双手交握着,用口型念出咒文。 第一个法术隐去她的身形,而第二个法术,让她身边的所有声音都归于沉寂。 她拧开门把,来到走廊上。即使是深夜,走廊也被昏暗而柔和的光芒填满。她回忆着下午打听到的消息,在走廊的东侧尽头向左转,找到有着两扇雕花木门的房间。那是子爵的书房,平时他会在这里,与城中关系较好的官员或商人见面——同时,也是他和名为肯特的巫师,每一次谈话的场所。 尤菲小心地确认过房门,没有魔法布设的警戒装置。她试着按下门把,门上了锁。 但这可挡不住她。尤菲将手掌覆盖在门把上,让魔力凝聚的物质缓缓渗入锁孔,变得凝实,然后随着她的意念转动。她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似乎没有任何人。 “如果他们不只是谈话”她无声地自言自语着,“这个房间的秘密,应该在哪儿呢?” 尤菲关上门,在手心点起光明。房间里同样没有任何魔法设下的警报。这很正常,子爵只是普通人,侍女也时常会来打扫这儿。书房很宽敞,樱桃木制成的书架上填满了各类卷宗,以及一些史书和医书——主要源自圣莱昂教会。书桌上放着一本光明福音前篇,那是教会的经典之一,记载着圣莱昂诺斯尚未成为光之主时,于世间留下的言辞。 她拿起那本书册,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书页的最上方是这样一句话—— 阿瑟家中鼠患成灾。他买下一只猫,让它捕鼠。买下一只狗,同让它捕鼠。他又买下毒药,为引诱鼠来吃,用美味食物和其拌合。结果猫吃了食物,狗咬了猫,一起中毒而死。鼠患仍依旧。 书册已经有些陈旧,显然被翻过不止一次。将书签夹在这一页,是子爵下意识的行为么。如果她没记错,这句话是指责那些为达目的手段尽出,却正因此而失败的人。至于其他的含义她一时间想不出来。 尤菲将书册摆回原初的模样,这不是她打算找到的东西。她再次环顾四周,侧面墙上挂着子爵夫妇的肖像画,画中的两人更加年轻,大概是琳尚未出生时的留念。她小心地掀开画像——后面空无一物。 “当分析不管用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学着母亲曾经的神态和语气,“就靠直觉咯。” 她向前迈出两步,顺时针转过大半圈,平伸右手,然后睁开眼睛——发现她的指尖正对着一本书,书脊上的文字是奥伦帝国史。 是本有点无聊的书啊。她试着将书抽出来,书纹丝不动。于是她换了个用力方向,书向内陷了进去。她左右看了看,自己脚边不远处,原本应当有着木制地板的位置,现在变成了一公尺见方的洞口。 “老妈果然最厉害了。”她有点开心地说,一边小心地走进洞口。 洞里有些潮湿,脚底是一条向下的陡峭通道,好在铺设着简易的石板楼梯。大约前进了二十几阶,一股带着些许酸味的腐败空气从下方传来。尤菲小心地照亮前方,来到楼梯的尽头。她借着手中的光明看清,这里是直径约三公尺,由大块花岗岩和砂浆砌成的拱形通道。通道向两侧延伸至视线的尽头,在一侧似乎分出数条岔道,前往不同的方向。 “下水设施么。”她伸出手,抚摸着墙壁上有些湿滑的青苔,“的确很有趣啊。” 无法忽视的气息从另一侧传来。少女看向那边,几道由秘法术设下的陷阱和警报层层叠叠,看似严密,但在她眼中,仍然显得有些生涩。 “比凯特琳导师的手法还差得远呢。”她转过身,回到书房,将活板门归位,然后重新为房间上锁。 “好处是,至少可以不用担心要和一名大巫师战斗。”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问题嘛这种半调子的家伙,想法往往才是最不安全的。” “就跟当初的我们一样。” (十六)莉莉·诺诺(上) 莉莉走进临冬城的民政厅。这栋单层建筑位于城镇中心,占地约十五公亩--即一千五百平方公尺。入口处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地面由整齐的条形青石板铺就,或许时日久远,不少已经带有裂纹。十几条长凳沿着大厅边缘排开,有个中年男人打算躺到长凳上睡觉,被旁边的人赶了下来。房顶开着许多一公尺见方的天窗,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明亮的方格。 大厅正前方是一张长条形的接待台,莉莉扫了一眼,大约有四、五十人正杂乱地排成三列。她径直穿过等候着的队伍,将一张羊皮纸拍在接待台上。 “让你们管事的过来。“她理直气壮地说,“咱有点重要的事情需要调查!“ 一名年轻的男性官员看了看纸张,确认是子爵的印鉴后,恭敬地将莉莉带到一间陈设精致的房间中。 “民政官大人很快就来,请稍候,女士。“他略有些好奇地看着完全没有贵族气质的少女,“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不必啦。“莉莉摆摆手,“尽量快一点,咱还有其他事情没做完呐!“ 官员行了一礼,退出房间。 民政厅是负责管理城镇各项具体事务的场所。这一机构始于近千年前的奥伦共和国时期,中途曾经一时没落,又随着聚居地的人口增加再次复兴。毕竟,让领主独自处理一个十几万人口城镇的种种琐事,那就不是权力,而是麻烦了。 今天一早,尤菲将坎贝尔子爵的证明交给她,让她到这儿打听某些事情。与此同时,她拜托阿尔和贝尔前往城内的公会。至于她自己,则说是要去一趟教会,那里有着所要寻找的'原因'。 莉莉并不笨,她大概能猜到尤菲想要确认些什么,只是懒得去细想。一个团队中,会动脑子的人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这就是她的观点。 房门被向内推开,看起来刚刚步入中年的女性民政官,和比她年轻一些的助手一同走了进来。莉莉与两人略微寒暄了几句--说实话,她不擅长这个--就迅速将话题转入正轨。 “咱想知道,大概六、七年前,这里对于下水设施所完成的工作呐。“莉莉托着腮,“应该还保留着相关的记录呗?“ 民政官点点头,示意助手去将对应的卷宗带来。 卷宗不算太厚,记录的多半都是些意义不大的琐事,比如修缮,扩建,清理等等。莉莉一路翻找过去,从记载着第六年夏天的部分,发现了一条有些特别的记录。 “在西北侧的排水通路中引进胶质怪胶质怪?“莉莉挑了挑眉毛,“咱没搞错的话,就是那种会动的,什么都吃的方型怪物呗?“ “如您所见,就是那个。“民政官露出笑意,“正因为它什么都吃,作为城市排水通路的清洁工可以说相当适合,也能节省不少人力。“ “那为什么只有西北侧,而不是将整个下水道都用那玩意儿填满?“莉莉追问道。 民政官显得有些无奈。“毕竟,排水通路中还住着一些城镇的居民。让他们无处可归,对于本城的治安并无益处。“她咳嗽两声,又解释道,“西北侧的通路距离城镇较远,采用人力清理,会花费许多时间在来回路程上。两段通路已经用岩石的栅栏隔开,那些胶质怪没办法通过,也不会误伤到另一侧的人。“ “唔嗯咱知道啦。“莉莉点点头,继续翻看余下的记录,但再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合上卷宗,抬起头,迎上民政官的目光。 “汝刚刚提到下水道里的'居民'--那些人一共有多少?“ “这个“民政官扶了扶额头,“他们居无定所,而且很少配合调查。对于那些人的数量,我们始终没办法确切掌握。“她想了想,有些尴尬地补充,“粗略估计,应当有近千人吧。“ “也就是说,若那里有人出生或者死亡,你们也没法知道咯?“ “是这样的。“女性回答道。 “好呗,那就这样--对了,还有一个问题,虽然可能不归你们管。“莉莉笑起来,露出两枚略尖的虎牙,“这座城的重刑犯--就说死囚好了,都是怎么处置的?“ 民政官愣了片刻,“死囚的话,当然是处死--“ “咱问的不是这个。“莉莉打断她,“咱听说之前偶尔会有公开审判,子爵宣布死囚的罪行,然后当众处决但最近似乎没有了呐?“ “关于那件事。“女性皱着眉头回忆了一阵子,“我也不大清楚具体的缘由。据说是领主大人觉得当众处决囚犯太过残暴,会给外来者留下不良印象,所以大概改为秘密处置了吧。“ “明白了,多谢了呗?“莉莉站起身,将子爵的证明信卷起收好。她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过头,“汝,是个好人呐!“ 她大步流星地离开房间,留下身后一脸疑惑的民政官。 莉莉回到庄园时,阿尔冯斯和贝尔已经先一步归来。不多时,尤菲也走进会客厅。她轻轻拍了拍手,莉莉本以为她打算分享收集到的消息,却听到了预料之外的话语-- “我说啊,我们带着夫人,一起出门去玩吧?“ “汝又在打什么主意?“莉莉隐约猜到了尤菲的打算,有些严肃地盯着她,“汝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呗?“ 尤菲笑着揉了莉莉的短发,她不满地甩了甩头。 “别担心,如果我没猜错,夫人可是很厉害的。“少女遥望向窗外的旷野,轻声说道。 “哦?“莉莉有点来了兴趣,“她很有名呗?“ 尤菲摇摇头。“直觉。“她简单地回答。 又是这个,巫师都是这个样子么,莉莉在心里嘀咕。她听尤菲讲述过'预知未来'这类法术的原理,简单来说——用魔力强化自身的感知和分析能力,从而对未来做出更精准的预判。这层意义上,说不定巫师的'直觉'确实比一般人更加出色? 话说回来,如果她见识过昨夜书房的一幕,或许对'直觉'这个词会有新的认知也说不定。 她们在起居室找到子爵夫妇。两人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丈夫正柔声讲述着什么,妻子倚靠在他肩头,带着安心的笑容倾听。尤菲走到她们面前,轻轻施礼,用平静的声音提出她的建议。 坎贝尔夫人并未询问要去哪儿,或者花费多久,她思索片刻,痛快地答应了尤菲的提议。 而从她话音落下,子爵就收敛了笑容。他注视着尤菲许久,线条冷硬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感情,直到妻子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也用不着成天陪着我。“女性抬起手,抚过丈夫的脸颊,“你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吧?“ “是吗“坎贝尔子爵自言自语道。他将手覆盖在妻子的手上,表情重新变得温柔,仿佛想要传递给她更多温暖,又像是要将这一刻永远记住,“玩得开心,安妮。“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径直消失在莉莉的视线之外。 “感觉咱成了坏人呐“莉莉有些心情低落地说,“听说毁人婚姻,会遭报应的呗?“ “那句话不是用在这里的啦。“尤菲失笑道,又正了正神色。“抱歉打扰了您和丈夫的相处,夫人。” “没关系。”坎贝尔夫人抬起手,有些吃力地将头发在脑后盘好,“刚才啊,朱利安正给我讲他以前的故事。已经听过许多遍了,但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不同的心情。” 她沉默片刻,微微仰起头,指尖从眼角轻柔地擦过。“你们,也有一个要讲给我听的故事吧。” (十六)莉莉·诺诺(下) 马车缓缓驶离庄园。 坎贝尔夫人、尤菲、阿尔和莉莉一同坐在车里,令本就不太宽敞的车厢更显拥挤。坎贝尔夫人似乎相当习惯于乘车旅行,对于车内的环境,以及行驶中的颠簸浑不在意。她靠在马车的厢壁上,从窗口眺望着一路上的景色。 当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尤菲合上手中的书,慢慢抬起头。 “今天上午你们收集到的消息”她瞥了一眼子爵夫人,“告诉我们吧,莉莉,阿尔冯斯。” 莉莉吐了口气,开始讲述她在民政厅内的见闻。尤菲和坎贝尔夫人认真地倾听着,谁也没有开口插言。她平铺直叙地复述了之前询问到的一切,没有添加任何自身感想或者推测——当着坎贝尔夫人的面,许多猜想都很难说出口。这种麻烦的任务还是交给尤菲好了,莉莉心安理得地想。 阿尔冯斯接过她的话头,补充上由公会处取得的线索。莉莉将它们与自己所知的进行对比,得出基本吻合的结论。此外,公会的负责人告知阿尔,近年来下水通路中的确偶尔会有‘居民’失踪,基本都是年轻男性,但因为算不上频繁——大约两个月一起,而每个月因为各种原因倒毙在下水道的就不止一人——尚未得到公会的重视。 马车穿过城门,驶向城北的荒野。贝尔赶着车,不时回过头,声称公会负责人有多看好他的实力云云。莉莉打断贝尔的话,转向几乎一直一言不发的尤菲。 “汝又问到了什么消息呐?”她本能地感觉,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太平淡,但某种奇妙的‘责任感’迫使她继续自己的话语。“从教会那边。” 尤菲抿了抿嘴唇,看向坎贝尔夫人。而夫人仿佛早已明白了什么一样,对少女缓缓点头。 “尼尔森主教告诉我,子爵大人七年前曾向他求医,他当时给出的诊断是不治之症。”尤菲的声音轻缓而清晰,“而且,从那时算起,子爵大人的生命,应当不超过半年。” 坎贝尔夫人咬住嘴唇,眼眶略微泛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少女继续轻声叙述着,神色有些复杂。“子爵大人要求尼尔森帮他守住秘密。为了得到这个消息,我使用了一些特别的‘方式’,但消息本身足够可信。” 就算是贝尔,听到这里也终于反应过来。他猛地勒住马,整架马车一阵剧烈摇晃。“尤菲,你的意思是,子爵他他诅咒了夫人,用来让自己活——” “给咱闭嘴!还没有定论呐!”莉莉打断贝尔,焦急地提高声音,“那个辛蒂什么的不是提到,子爵身边还有个巫师么?诅咒什么的,是那个巫师下给夫人的,这样说应该更合理呗?” “但是,莉莉诺诺。”阿尔冯斯拍了拍她的肩头,“子爵本不应活到现在,所以,他一定明白。” “就是这样。”尤菲接过话头,“而且子爵大人身为雇主,应当知道肯特做了什么事。”她揉了揉脸颊,看向怔在一旁的女性。“但子爵大人不可能对您下咒。他真心地珍惜着您,绝不会主动对您不利——这是我的直觉。” “那会不会是肯特瞒着子爵,没有告诉他诅咒的事?”莉莉感觉头有些疼了,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等到伯爵知道,已经什么都晚了呗?” “肯特是巫师,不是疯子。以他的实力,惹恼子爵大人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尤菲摇头道,“他们是雇主和属下,也是合作的盟友。肯特可能出了个馊主意,但他不会自毁长城。”她向后靠住车厢,闭上眼睛,“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让他们必须选择夫人成为承受诅咒的目标。” 那就别纠结那么多。反正具体原因之类的,问问当事人就一切都清楚了呗?大不了先揍他们一顿。莉莉正打算开口,耳边传来阿尔略显生硬的声音。 机关人的蓝色眼珠快速闪烁着,这意味着他在努力思考。“尤菲,如果,子爵不可能诅咒夫人,他的巫师也不会做。那么,下咒的就一定是别人了。”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么?莉莉抬起头,却发现坎贝尔夫人微微睁大眼睛,用双手捂住了嘴。尤菲注视着坎贝尔夫人,神色中仿佛明白了什么。 “阿尔冯斯,谢谢。”少女侧过身,轻轻抱住有些不知所措的女性。“对不起让您听到这样一个糟糕的故事。” “不,是个很好的故事。”子爵夫人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擦干无意中滑落的泪水,“果然,相信朱利安和你,都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唔嗯总归是解决问题了呗?”莉莉不清楚阿尔的话起到了什么作用,只是不想再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皱起眉头,打量着对面的少女,“那接下来汝打算怎么办呐,尤菲?” “等待子爵下一次和肯特会面,然后当面向他确认原委。”尤菲回答道,“夫人,等下我送您回家。请您放心,这件事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坎贝尔夫人摇了摇头。“我和你们一起去。”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我是他的妻子,是他身边最亲密的人。所以,即使是那样的场合,他也一定希望能够见我一面。” 尤菲张了张嘴,似乎想劝说些什么,但最终点了点头。“如您所愿,夫人。” 莉莉极其不适应这种沉闷伤感的气氛。她不安地依次看向每一个人,慌乱地思考着适合的话题,并把第一个闪过脑海的丢了出来。“夫、夫人你去过很多地方吧?是和以前的朋友一起呗?” “啊,没错。”不知何时,子爵夫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眼角的泪痕还能证明她曾经哭过,“我们在一座遗迹之中相识,从那之后,一同旅行了大约六年。” “那后来呢?”莉莉好奇地追问。 “后来啊。”子爵夫人温柔地看着莉莉,轻声回忆着,“我遇见朱利安,和他结了婚,自此定居在这儿。两位姐姐想来还在四处游玩,每年生日,我都能收到她们寄来的各种纪念品。” “打扰一下。”尤菲忽然插话道,“夫人您的两位好友,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显然有些突兀,但子爵夫人温和地笑了笑,回答尤菲,“最年长的那位姐姐叫做风语——嗯,她出生在大海的另一端,那是她原本的名字。这片大陆上,她使用的名字是吉尔。” 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哪一次师父提起的,还是和艾伦那家伙聊到过?果然是某个有名的人么,莉莉思考着。 “至于另一位姐姐,在我们一同旅行的时候,她自称风铃。不过,这些年她寄给我的信件上,落款使用的名字都是艾莉西娅。” “啊啊俺、俺想起来了!”贝尔扭过头,激动地大呼小叫,“你们、你们不就是那个‘铃兰之誓’什么的佣兵团嘛!” 贝隆人用力锤了一下马车座板,“据说三个人就能达成几十个人都完不成的委托的,团员全都是漂亮姑娘的,”他吸溜一下口水,“特别有钱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莉莉好气又好笑的转过目光,却刚好看到尤菲扑进坎贝尔夫人怀里。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子爵夫人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这样子,应当解答了你的问题吧?” “嗯。”少女仰头看向坎贝尔夫人,眼睛闪闪发亮,“果然,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呢。” (十七)尤菲·斯坦米兹(上) 尤菲小心地避开地上满是污水的凹坑,沿着狭长的甬道缓缓前行。在她身旁,阿尔冯斯将坎贝尔夫人抱在怀中,稳稳当当地走着。莉莉擎着黑曜石巨剑,呆在队伍的最前方;而贝尔握着一根巨大的木棒——大概是食人魔喜欢用的体积——小声抱怨着跟在最后。 空气中弥漫着略带腐败的酸臭,花岗岩墙壁上满是滑腻的青苔。不知来自何处的污水汇集成小溪,沿着地面的凹陷处缓缓流淌。偶尔有一两只老鼠吱吱叫着窜过尤菲的脚边,然后消失在远处的转角。 数百年来接连不断的修缮及扩建,让临冬城的地下水道犹如一座庞大的迷宫。而那些年久失修的陈旧地段,以及匍匐在通道中的怪物,让这座‘迷宫’比预料中更加危险和难以前行。唯一的优点是,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生活垃圾——某种意义上,用胶质怪作为下水道的清理者,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即使从公会购买过地图,她们仍然多绕了一大段路。原本计划中的路线被一群庞大的绿色软泥堵了个结实,尤菲思考了不到三秒钟,果断放弃从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主意。 没有人表示反对。就连最为好战的莉莉,也完全提不起劲去和这种生物打架。 “俺说咧,为什么俺要走这种破烂地方啊!还都是讨厌的怪物!”贝尔的声音在通道中回荡,手中的木棒沾满了黏糊糊的半流质,那是之前一场遭遇战的‘成果’。“你不是说子爵的书房有那什么,密道么!俺们直接从那边下来,不就全都妥了?” “肯特很有可能设下防护用的魔法或警报,直接闯进去只会打草惊蛇。”尤菲平静地回答道,“更重要的是,强行闯入子爵大人和他属下‘谈话’的处所,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会给他人带来麻烦的。” 温柔的轻笑从她身边传来。 “难为你考虑的这么仔细。”坎贝尔夫人的手心里跃动着柔和的光芒,正是它照亮了昏暗的甬道,“当然,莉莉和贝尔,也辛苦你们了。” 那一日的谈话过后,子爵夫人并没有回到家中。她偶尔和尤菲一起乘车游览城内和城郊,回忆着这座城市在几年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更多时候,她呆在旅店或马车内,向尤菲请教秘法术和神术方面的问题。她的进步很快,从几乎不通法术,到学会熟练地施展照明术,只用了不足一周的时间。 “以前都是两位姐姐处理法术相关的事情,我只需要挥剑即可。”关于学习法术的原因,她如此解释,“但我总不能一直依赖她们。” 这就是母亲曾经的密友。安娜薇尔格兰女士,曾经的剑姬风舞。母亲讲述的故事中,她是个开朗的有些过头的女子,仿佛从不知忧愁为何物。尤菲无法解明子爵夫人现下的心情,但她相信,对方不会因此而消沉多久。 琳能够从遥远的帝国得知伊格尔学院的传闻,估计也和老妈脱不了干系。这样说来,她们两个的相识,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呢?当然,无论是哪一种,或许都是她一生中仅有一次的幸运吧。 尤菲用手指划过地图的表面。从地图上来看,她们离目标地点已经不足五十公尺,在这个距离,对方随时都有可能发现她们。她快走两步,从背后拍拍莉莉的肩,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莉莉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点头表示明白。 她们绕过最后一个转角,眼前的甬道狭长而笔直,子爵夫人手中的光芒只能照亮十几公尺,更远处则被黑暗吞没。就在此刻,尖利嘶哑的鸣叫声从她们脚边响起,在静寂的通道中回荡着,一直传向远方。 “谁在那边!”属于成年男性的,气急败坏的吼声从遥远的前方传来,“这里是坎贝尔子爵的居所,擅闯者按律法可当场处决!” “我是子爵的客人,此次是按照约定前来拜访。”尤菲走到队伍的最前端,高声回应道。从这个位置,她看不到对方的身影,相信对方也是一样——那只乌鸦不过是被下了单一指令的动物,正是因此,它才逃过了尤菲的检测。“肯特先生,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回应她的是一枚金色的耀眼光珠,破开黑暗,呼啸而至。尤菲清晰地感觉到其中强大而不稳定的魔力,只需要极轻微地碰撞,它就会变为一团火海,将区域内的一切化作焦炭。 她快步向前,正面迎上那一枚光珠。仿佛由无数晶格构成的,柔软而坚韧的翠绿色屏障从她面前浮现,将它阻挡在两公尺外的半空。屏障闪烁着,光珠在其上融解开来,化作无害的微光散去。 接着她抬起右手,向前一指。‘莉莉’越过她的身侧,手持巨剑疾步奔行,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中格外清晰。她听到远处传来男巫慌乱的念诵,然后是一道划破黑暗的耀眼闪电。 闪电穿过‘莉莉’的身躯,击中甬道拱形的顶端。女佣兵的身形颤抖了一下,消失了。 男巫尝试着再次施展法术,但一溜火光沿着他的手臂向上延伸,瞬间将他汇聚起的魔力化为乌有。他惊恐地抬起头,刚好对上尤菲不带感情的目光。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继续浪费自己的法术。”她平静地说,“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下了。” 莉莉将尤菲从怀中放下,厌恶地打量着男巫。为了带着她快速接近目标,女佣兵并未拿着那柄巨剑。但那没什么,毕竟少女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杀掉这名巫师。 男巫披着亚麻制成的袍子,长袍的前身已经变为紫黑,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而他的双手上,同样满布着新鲜的血迹。他看了看正对他怒目而视的莉莉,以及刚才轻易反制了他法术的尤菲,无奈地耸耸肩,举起双手表示放弃抵抗。 (十七)尤菲·斯坦米兹(中) 阿尔冯斯抱着子爵夫人,和贝尔一同站到两人身后。尤菲回过头,有些担心地看向子爵夫人。女性神色严肃地看着肯特,目光中并无退缩之意。 “所以,子爵在哪里?”莉莉瞪了男巫一眼,冷冷地问道。 男巫看向身后,摊了摊手。 莉莉从贝尔手中接过巨剑,率先走向甬道尽头。尤菲安静地走在女佣兵后面。子爵夫人敲敲阿尔的手臂,让机关人跟上尤菲。 “跟俺走!”贝尔丢开木棒,拔出弯刀横在男巫脖颈前方,另一只手重重拍了他的肩膀,砸得他一个趔趄,“俺的手可是不知轻重的!所以给俺别乱动!” 甬道末端是一个宽敞的洞窟,同样由花岗岩和砂浆砌成,显然是刻意扩建成这般样子。越向内走,空气中的血腥气息就愈发浓郁,甚至盖过了地下水路的腐败味道。洞窟内胡乱弃置着残破的衣物和布片,却没有任何尸体或骨骸留下。尤菲想起之前发现的,存留在胶质怪体内的人类骨骸,大概猜到那些骨头的来源所在。 然后,她们看到了坎贝尔子爵——位于洞窟的尽头。 子爵正盘膝坐在岩石的地面上,他的身体下方是由大理石所雕筑,直径超过三公尺的魔法阵。尚未凝固的鲜血正沿着法阵的凹槽缓缓流淌,散发着昏暗的幽光,将洞窟映成一片暗红。他赤裸着上身,胸前同样用鲜血画出符文——尤菲认出,那是和‘转移’相关的法术刻印。 一具年轻男性的躯体被摆成端坐的姿态,背部与子爵紧贴在一起。他全身的衣物都被除下,人早已丧失了生命的气息。他裸露的皮肤呈不正常的青白色,鲜血仍然从大腿上的伤口泊泊涌出,注入到下方的法阵当中。 莉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汝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快步上前,一把捏住坎贝尔子爵的脖子,直接将他从地上拽起,“这种邪恶的仪式,汝的脑子里已经被胶质怪塞满了呗!?” 子爵缓缓睁开眼睛,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咯咯声。 “冷静一点。”尤菲按住莉莉的手臂,让女佣兵不至于将子爵扼死。她转过身,用冰冷的目光盯着男巫。“这的确不是值得推崇的仪式,子爵也不需要得到同情。但是,这个法术的始作俑者,应当是你吧,肯特。” 男巫转了转头,知道自己没有辩解的余地,“没错,是我。” “将牺牲者的生命力转移到受术者体内,用以维系他快速流失的生命——”尤菲的声音带着隐约的不满,“尚不完美的不死之术,‘凭依’的另一种运用方式。巫师们开发过很多这一类的东西,但全部都有巨大的缺陷。” 她踏前一步,目光中含着对于同为巫师,却选择了错误道路者的责备,“你将子爵大人,还有那些死去的人们,当成你研究法术的实验品吗。” “可他们——他们本已犯下必须偿命的罪过!”男巫仰起头,避免脖颈被锐利的弯刀划伤,嘶声辩驳,“我的确是为了完善这一法术,但我同样延续了子爵大人的生命!等我将这个法术完成——” “没有那种可能。”尤菲冷冷地打断男巫的话,“你的道路从一开始就错了。强夺他人的生命,不可能带来真正的拯救。”少女叹了口气,“被法术夺取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一部分的灵魂。牺牲者无法回归他们本应到达的国度,也无法再次转生,只能化为怨灵,诅咒着夺取他们生命的那个存在。” 男巫挣扎了两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另一个暗哑却平静的声音阻止了他。 “可以了,肯特。不要多说了。”坎贝尔子爵似乎已经清醒过来。莉莉松开了对他的掌握,但依旧谨慎地盯着他。 “这件事情上,你我都有错。”他缓缓说道,“你漠视生命,而我贪恋不应有的生命。安妮的事情,本就是我的过错,也是对我的惩罚。” “等一下!”莉莉扭过头瞪着子爵,“所以说,到底是不是你诅咒了夫人呐?” “是,但也不是。”回答女佣兵的是尤菲,她看向子爵,面上闪过复杂的神色,“怨灵们本应将你作为诅咒的目标,但那显然不符合你和肯特的目的。所以,他教给了你一个简单的手法——是这样吧。” 子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你不是巫师,不可能施展出真正的法术。”尤菲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悲哀,“你所能做到的,只是通过类似‘移情’的手段,让那些怨灵,去诅咒一个你所爱着的目标。” “没错”子爵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说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但我本不想,将那诅咒转移到安妮身上我原本的打算,是找一个我看的过眼的侍女,只是只是那一次” “那一次,你刚刚远行归来,带着满面愁绪和疲惫。”子爵夫人温柔地看着他,帮他说完剩余的话,“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我偷偷躲了起来,然后突然抱住你,给了你一个久别重逢的吻。” 子爵慢慢蹲下身体,用双手捂住脸,发出沉闷的呜咽。 “所以并不是你对我下了诅咒。”子爵夫人仍然微笑着,却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脸颊慢慢滑落,“给我下咒的人,是我自己。” “但那没问题,如果说有一个人需要分担这份罪孽,那只可以是我。”她闭上眼睛,轻声继续说着,“朱利安,如果你真的诅咒了辛蒂——或者其他人,我才会无法原谅你。” “我那时我知道我犯了大错,但已经无可挽回”子爵大口喘着气,“自那以后,每一次我接受这个仪式,产生的怨灵就会转移到安妮身上,我没法,改变这件事”他努力站起身来,“除非我选择放弃,但每一次我想到,那就再也不能见到安妮,我就无法下定决心——” “或许那只是个借口。或许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子爵向前迈出两步,想要伸手触碰妻子,却又始终不敢跨过那数十公分的距离,“对不起,安妮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女性没有再多说话。她轻轻拍了阿尔冯斯的手臂,机关人会意地向前走出一步,将她送到丈夫的面前。 她抬起手,捧住男人苍老而疲惫的脸颊,然后仰起头,将自己的唇,轻柔地印在对方的唇瓣上。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平时最为聒噪的贝尔也安静下来。男巫肯特望着自己的雇主,脸上第一次闪过有些后悔的神情。 时间只走了一小会儿,又或许在那两个人的感觉里,已经度过了整整一辈子。坎贝尔子爵放开妻子,转过身,走到尤菲面前。 “该让这件事结束了。”他的声音仍然有些嘶哑,却奇异般地平静下来,“拜托你了,尤菲。” 少女沉默着点了点头。她向后退开几步,朝子爵平伸出右手。 “缠绕在夫人身上的灵魂,会和您一同得到净化,回归它们本应归去的场所。”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会有些疼,请忍着点哦,子爵大人。” 子爵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在胸口画了一个圆——那是信奉圣莱昂诺斯之人的祈祷方式。他看向尤菲,示意少女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尤菲吟诵出祈祷的咒文,呼唤来自光之主的力量。圣白色火焰从虚无中点燃,舔食着子爵的身躯。坎贝尔子爵跪下身,从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呻吟,却始终忍着没有大喊出来。 圣炎愈发炽烈,将他整个吞没。子爵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已然发不出声音。他抬起右手,颤抖着伸向妻子的所在。 烈焰卷上那只手臂,将之化作一道圣白的火柱。灼热的圣炎蒸干法阵中的鲜血,也一并驱除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的血腥气息。然后,就和来时一样,火焰缓缓消失在虚无当中。 尤菲看向法阵中央,坎贝尔子爵已经不在那里,留下的仅有一撮白色的粉尘,微微散发着荧光。继而荧光黯淡下去,洞窟中重新归于昏暗。 这样就一切都结束了吧。尤菲慢慢吸了口气,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她看向莉莉,发现女佣兵的神色也有些复杂。贝尔仍然抓着男巫的肩膀,但男巫似乎失去了抵抗的意愿。阿尔冯斯的眼睛一闪一闪,不知在思考什么。 坎贝尔夫人倚靠在岩壁上,努力站立着,向她投来鼓励的笑容。 “我们回去吧。”最后,她这样说道,“去睡个好觉。” (十七)尤菲·斯坦米兹(下) 后续的事情还有许多。 临冬城领主突然身亡并不是件小事。幸运的是,她们在书房的桌上,发现了子爵两日前留给妻子的信件。 信件为子爵亲笔所写,内容相当朴素,只是简单地说明了自己身患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因此将子爵之位和其名下的所有权利,交由自己的妻子,安娜薇尔继承。 奥伦帝国的继承法令中,可世袭的贵族爵位应由其后代继承,优先权按长幼排列,且不分性别。另一方面,贵族本人有权指定任何一名帝国的合法居民,继承其部分或全部的地位和权利。 坎贝尔夫人平日很少参与领地事务,但大部分与子爵有过来往的人士,都对她有着聪慧温婉,行事得体的评价。庄园里的管家和侍从们心目中,子爵夫人也足够和善,且具备足够的威望和能力。他们哀悼于朱利安坎贝尔子爵的逝去,同时相信着,夫人能够将现有的一切事务处理得当——或者比原本更好,如果她有这个意愿。 坎贝尔子爵的葬礼举行于三天之后,仅邀请了平日来往密切的少数朋友,简单却不失庄重。尤菲等人应邀参与了这场仪式,肯特男巫也被包含在内。子爵夫人在仪式上念诵了一首短诗,她清楚地记下了其中的一部分—— 今日我们离别, 是为了明日的相聚。 当我们走在世上, 留下的每一个脚印, 都是他人的记忆。 我追寻着风的影子, 倾听着群星的呢喃, 无论距离多远, 你都在我的耳边。 夏之月的最后一日,尤菲等人向子爵夫人辞行。然而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对方当前的样子。 坎贝尔夫人——或者应当说安娜薇尔——身着轻便的短上衣和贴身长裤,上半身套着一件柔软的皮甲,一柄闪烁着银色光泽的精美细剑,斜挂在她的腰间。 她看起来仍有些虚弱。久病初愈的前几日,她必须依赖拐杖才能慢慢行走。但她几乎将空闲的每一分时间用来练习,一周后的如今,虽然仍无法奔跑或快速活动,步伐已经与常人无异。此刻她只是立在那里,右手轻抚着剑柄,整个人就散发出利刃般的气势,令人难以直视。 尤菲凑上前去,轻轻抚摸着细剑的剑身。“她就是‘希格娜汀’吗?” 女性扬起嘴角,身周的气势如同云雾般散去。“是的。冷落了她许久,好在她还记得我。” 细剑发出一声悦耳的低鸣,仿佛回应着女性的话。 “喂,汝——”莉莉走到女性面前,一脸奇怪的打量着她,“不会是,打算撂挑子走人呗?” 安娜薇尔笑起来,“其实领地并不需要我做什么。民政厅、刑律司和监察所的官员们,才是临冬城正常运转的保障。”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即使有些重要事务,通过信件处理,再由公会转达也并无不妥。朱利安远行在外时,基本也是这样实行的。” “呃,那个。”贝尔摸摸脑袋,“俺是说,谢谢你的招待!那个,你要旅行到哪儿去?” “这件事情啊。”安娜薇尔偏了偏头,“可就要看尤菲了哦。” “诶?”少女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瞬间,但立刻明白了女性想说的事情——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吧?”安娜薇尔看着少女,眼神中带着笑意,却同样如剑般锐利,“琳她目前在哪儿,以及,她当前的情况如何。” 尤菲轻轻垂下头。 果然骗不过这个人呢。得知夫人是母亲密友的那一刻,她就有了这样的预感,但善解人意的夫人,仍然将问题留到了今天。所以,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作为母亲,她自然有权也应当知道一切。 她讲述了学院那天发生的事情,银月女士的解释,琳当前的情况,以及琳所做出的选择。她没有隐瞒任何一个细节,包括琳是为了救她才身负重伤的部分。她本以为夫人会责怪她几句,或者至少表现出担忧,却感觉一阵温暖的触感从头顶传来。 “这才是我的女儿嘛。”女性开心地说着,声音中没有一丝伤感。她揉开尤菲的头发,“别这么垂头丧气。如果琳真有什么问题,两位姐姐一定会出手帮忙啦。你也要多信任她一些才行。” 结果还是被教育了呢。尤菲眼眶有些湿润,心中却满是暖意。 “我明白了,夫人。”她轻声回答。 “叫我安娜薇尔。”女性愉快地说,“我很看好你们,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会成为并肩战斗的同伴哦。”她从尤菲头顶收回手,“既然这样,我就先去月歌城,给女儿鼓鼓劲好了。” “真可惜”贝尔嘟哝着,顺带慌慌张张地躲开莉莉锤过来的一拳,“俺还以为,如果你要往北边走,说不定能一起还能去俺老家看一看。” “我学到了很多,这段时间,非常有意义。”阿尔冯斯抬手抚胸,向安娜薇尔做出行礼的动作。 “以后你还会学到更多。是与其他人的联系,让我们得以成为我们,你也一样。”女性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机关人,“我听说过凡卡是个很厉害的巫师,但居然能做出这样的生命,世界真的很广阔啊。” “说起来。”尤菲突然想起了什么,隐约带着期望看向女性,“安娜薇尔,你知道我母亲去了哪儿吗?” 女性摇摇头。“艾莉西娅在我们三个中最为神秘,她知道很多神奇的事情,似乎还去过许多我不曾听过的场所。”她托着腮想了想,“这样说来,如果在这边找不到她的消息,不妨去海的对岸试试看。那里是吉尔的故乡,据说是个很美丽,而且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呢。” 尤菲点了点头,在心中记下这条线索。其实就算母亲不在那里,能够见识一下迥异于家乡的土地,同样是让她心满意足的事情。 “那么,一路顺风呗?”莉莉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女性的肩膀,当然没用太多力气,“既然汝这样说过,咱就期待着和你一同作战的那一天了呐!” “刚好天气不错。”安娜薇尔看向窗外,此刻尚未到中午,光线透过窗户,均匀地洒落在室内。“我们一起出发吧。” 尤菲点点头,和大家一同走出庭园。临近秋日的朝阳已经不再灼热,微风拂过脸颊,传来些许的清爽。她们来到庄园门口,两辆马车一左一右停放在门边,已经各自整备完毕。属于子爵的马车旁,尤菲还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侍女辛蒂放下手中的草料盆,开心地向她们挥手。男巫肯特一身便装打扮,侍立在车厢边。他恭敬地向女性行礼,为她打开马车的门。 “汝这是,转投明主了呗?”莉莉走过去,戳了戳他,“如果汝再做出对夫人不利的事,咱可饶不了你呐!” 那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啦,尤菲好笑地腹诽着。但另一方面,对于肯特来说,这大概算是不错的结局。或许对于某些无辜死去的,下水通路的‘居民’们,他的罪孽尚未弥补。然而某种意义上,只有继续活着,才能更好的补偿以往的过错。 男巫慌忙摇头,“能够作为风舞大人的属下,是我的荣幸。我绝不会背叛大人的。” “等到了月歌城,我会找人好好教育他。”安娜薇尔认真地说,然后看向男巫,“虽然从年纪上看,把你丢去伊格尔学院不太可能,但大不了让琳来当导师嘛。” 她再次向尤菲等人挥了挥手,在肯特的协助下登上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鞭子,清脆的声响中,马车缓缓开始移动,向着城市的南方。 尤菲目送着马车远去,突然想起,忘记让她帮忙给琳带一封信件了。和经由公会转达虽说不存在本质区别,但两份喜悦叠加在一起,会不会感觉更好一些? 现在倒也不迟。公会的信件传达速度几乎是乘马车旅行的一倍,将给琳的信写给安娜薇尔,想来她是能够收到的。 “莉莉啊,俺们接下来要去哪儿?”贝尔的大嗓门在空旷的城郊格外响亮,“要不要,先去城里吃点东西,然后再——” “汝就知道吃!”莉莉用力敲了一下贝隆人的后背,看向机关人,“阿尔,咱还剩下多少钱?” “帝国银币,七枚。铜币,四十六枚。合计,大约九枚银币。”阿尔冯斯迅速回答道。 “好了,午饭取消。”莉莉盯着贝尔,干净利落地说,“想吃的话,就给咱努力赚钱去!” (十八)库伦·达尔 库伦踏入宽敞的大厅,缓步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披着黑色长袍,袍子笼罩着黯淡的光芒,随着他的步伐摆动。大厅两侧是巨大的拱形落地窗,以及撑起拱型屋顶的四方型廊柱,其上满布精细绝伦的雕刻。每根廊柱前方竖立着镀金的灯台,约一人多高,由四匹扬起前蹄的战马作为基座。天棚上绘着几幅长达数公尺的油画,描述着帝国军人英勇奋战的场景。花样繁复的水晶吊灯从天顶一直垂到距地面两公尺的高度,令夜间的大厅仍旧尤如白昼。 厅堂两边整整齐齐地肃立着身披钢甲,手持长枪的卫兵。他们谨慎地盯着黑袍人的一举一动,但黑袍人步履平稳,将他们完全视若无物。 他径直走到大厅尽头,向王座上的那人微微躬身,然后摘下兜帽。他的面容柔和,看上去刚刚步入中年——大约六十余岁,黑色中长发,留着短须,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带着有些神秘的微笑,给人一种莫名的圣洁感。 “久疏问候了,陛下。”他柔声说道。 王座上的男人稍微俯下身体,让目光与黑袍人交汇。 “好久不见,库伦卿。”男人声如洪钟,“这一次,你给我带来了怎样的消息?” 这就是奥伦帝国的现任君王,‘勇敢者’罗格曼三世。现年八十九岁,有着奥莱尔家族标志性的红发。或许是国事繁重,他刚硬如蚀刻般的面孔上已有不少皱纹,但瞳孔中仍然燃烧着属于年轻人的,渴求改变的火焰。 “吾主回应了我的祈祷。”库伦微笑道,“祂愿意协助您的请求。”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罗格曼抚着下巴,“也是时候让那帮乡巴佬,见识到帝国应有的荣耀了。” 黑袍人点了点头。他十分清楚,罗格曼一直渴求的是为何物。历史记载上——以及传闻中,第一纪末期的幸存者在蛮荒的大地上挣扎数千年,才得以建立起最初的国度。自一千八百多年前起,奥伦帝国先后经历过王权、共和、数帝共治、直至当今的单一帝制。在鼎盛时期,它统治着整个大陆的三分之二,艾尔纳人、贝隆人、乃至北方的萨奇人,都曾经是帝国的子民。 随着魔法和不同信仰的崛起,帝国对于各地的控制权逐渐减弱。五百年前卡斯帕王朝的暴政,让民众的不满达到顶点。最终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则是莱奥诺斯诺特兰贝尔,帝国东境的一名子爵。兰贝尔子爵的一生足以用传奇形容,当他最终接过光之主的传承,帝国对于大陆的统治就此四分五裂。 如今,西方的宏伟山岭落入贝隆人之手,北边的广阔森林被艾尔纳人占据,再往北的荒原区域,则是近百个部落或王国组成的联合政体——他们经常自己打个没完。南部是以贸易立国的菲尔联邦,和手工业闻名大陆的忽伦王国。东方则是现今大陆第一信仰的根据地,圣莱昂教国。 帝国空有光荣的历史,却只能固守在大陆的中南部。重振帝国的雄风,几乎成为卡斯帕王朝之后,历届王朝统治者共同的梦想——可惜从未真正接近实现过。 “然而,库伦卿。”王座上的男人皱起眉头,“我了解你的力量,但我需要一份证明,让我足以相信,你所说的那些不只是幻想。” “当然,陛下。”库伦抚胸行礼,“请容我接近您,我将向您展现只属于吾主的神迹。” 罗格曼沉思了片刻,颔首表示同意。 库伦撩起长袍,缓步迈上王座的台阶。他半跪在王座前方,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帝国的统治者。 “请把您的手递给我,陛下。” 罗格曼依言而行。 库伦从袍袖中伸出手,与罗格曼宽阔而粗糙的手掌相握。他仰头望向天顶,目光中带着隐约的狂热。继而他合上双目,低声祈祷。 “主啊。我为您带来新的信众。请赐予他勇气,让他坚定不移的前进;请赐予他力量,让他击碎前路的困境;请赐予他青春,让他有充分的热情完成理想——” 奇迹发生了。一道澄澈的光芒穿透坚固的殿顶,笼罩罗格曼全身。在它的洗礼下,皇帝面庞上的皱纹迅速消散,发色更加鲜艳,手掌变得光滑,身躯也比方才挺拔许多。他露出混杂着喜悦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打量着自己的全身。 “库伦卿,你做了什么?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四十岁!” “这不是我的功劳。”库伦摇头,柔声回答,“我仅仅向吾主埃达引荐了您,而您得到了祂的赐福。” “而这赐福——”罗格曼沉吟道。 “将被授予每一位虔诚信徒。”库伦接话道,“他们无法像您一样青春永驻,但同样会得到勇气和力量。” “很好。”罗格曼吐了口气,“我会安排人手去达成你的要求,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您可以放心。”库伦再次微微躬身,“请多保重,我的朋友,吾主将始终照拂你。” “愿你的荣光永远行于天地,愿我们终有一日实现你的期许——” 两人一同低声祈祷。 黑袍人离开宫殿时,卫兵们的目光中已经不再含有敌意。正相反,亲眼见证过皇帝所受神迹的他们,眼里都带着隐隐的狂热和兴奋。 库伦能够感受到他们跃动着的生命力量,而这些人——以及更多的帝国子民,都将成为天之主的忠实信徒。一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时间走快一些,让他可以尽早见证那一天的到来。 他走进无人问津的小巷,仰首望向遥远的虚空,无声地在心中祈祷。 “至高无上的主啊,我可曾令你满意?现今又能否予我新的使命?” ——和以往每一次相同,温暖的、和善的、并且神圣的声音,在下一刻填满他的心房。 那些原本不信我的,若能感化,则使之归化。无法归化,仍旧追随那些腐朽神明的,由他们自去便可。 “是然而吾主,若那些异教之人尚存,你的荣光也将被其玷污——” 食古不化之人,终会被时光遗弃,与旧时代一同化为尘土。若他们挡了你的道,且行你所愿,我的荣光与你同在。 黑袍人深深吸进一口气。天之主已经将一切交托给了他,而他必将不负祂的托付。那些空有虚名,却毫无作为的神明们,本就不应继续阻碍着这个世界。 他所追随的神祗,终将为艾尔带来崭新曙光。而他本人,也将以新世界开创者的名义,永留青史。 “愿一切,归于你所指明的起始——” (十九)琳·坎贝尔 “呜果然这次也不行吗?” 琳垂头丧气地趴在林间的土地上,背后一对金色翅膀有气无力地拍打着。她抬起手,眼前出现的似乎是某种猫科动物的前爪,毛茸茸的。 “还算可以啦。”背后传来海兰西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至少比昨天的三头怪好多了哟~” “其实我觉得那个三头怪挺棒的。”休斯在一旁火上浇油,“特别是中间那个食人魔的头!” 琳偷偷抬起头,瞄准休斯的位置,然后悄悄吸了一口气。 一道手指粗细的金色火焰从她口中吐出,直扑向伊特人所在之处。休斯手忙脚乱地勉强闪开——琳敢确信,他是故意装成这副样子的。她闭上嘴,灼热的气息倒卷回肺部,呛得她连连咳嗽,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早都告诉你不要用人型喷吐,现在知道后果了吧?”休斯笑嘻嘻地说着,“再说了,这行为一点都不淑女,有空多向你银月姐学学!” 我本来就不是淑女啊,琳好气又好笑地想着。而且海兰西雅更算不上吧?比起这两个成天看我笑话的坏蛋,果然尤菲要好太多了。上次听说她已经见到了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收到她的信件呢? “总之,今天也辛苦啦。”海兰西雅剥开一只橘子,往自己嘴里塞了两瓣,然后坐到琳旁边,慢慢喂给她。“稍微休息一下,别忘记刚才身体的感觉哦。” 她点点头,努力记下之前尝试变化形态时,从身体各处反馈而来的,魔力的流转和肌体的知觉。当然,成功的——或者说符合她要求的部分需要着重记忆,而那些失败的位置反正出错的方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种,下次换个方法尝试就行了。 “没想到这方法真的可行哎。”休斯蹦蹦跳跳的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身。约五周之前,这个伊特人不知从哪儿冒出头来,然后就加入了每天‘嘲笑’她的队伍。“我说小女巫,要不我去找那条龙多弄点血来,组建一个巨龙大军——巨龙大军哎,听起来多棒!” “哪儿有那种好事啦。”海兰西雅将一瓣橘子丢向休斯的脸,看着他一口叼住,嬉皮笑脸地吞下去。“她可是受了不少罪。若是意志力差点的人,根本连转化都完不成,更别提现在的训练了。” 琳用力地点着头,表示赞同海兰西雅的话语——顺带鄙视休斯的异想天开。她还清晰地记着最初转化时的感受,那仿佛是将她全身的每一个部件都切成薄片,慢慢揉碎,再重新捏合成截然不同的形体。 反正以后再有什么痛苦她都不会害怕了。学院时的她其实祸害了不少生物——比如那些变异了的观赏鱼,现在说不准算是报应?琳这样安慰着自己。 “也对哦。”休斯仿佛恍然大悟,“你是凡卡那老家伙教出来的,专门研究魔法生物的女巫嘛。虽然看起来一点儿不像。”他咳嗽两声,假装没看到琳在瞪他,“说正经的,和巨龙这种天生的魔法生物不同,人类的一切肢体活动,都要依赖遍布全身的神经完成。如果粗心大意的漏掉一条,你就可以当残疾人啦!对了,还有保证身体运转正常的各类腺体,以及用来调控它们的脑部组织。如果你想长久以人类的姿态生活,这些都必须完美无缺——” 果然十个伊特人里,至少有七个半都是话痨,琳暗地里腹诽着。但自从休斯来到这里,开始各种插科打诨起,空气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原本每次练习失败后,身体的不适和心灵上的少许恐惧,也被这家伙的嘲笑给打到了九霄云外。 而且,休斯在秘术上的造诣高得夸张——以琳的体会,单论应用和一些技巧,他甚至不弱于伊格尔院长。他总是能看清自己的失败原因,并且给出针对性的建议。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伊特人,实在让她尊敬不起来。 “明白啦。”她向休斯挑了挑眉毛,“不过好难啊既要保证外观正确,还要精细控制魔力形成体内的全部构造真正的龙族熟悉这些也需要好几百年” “所以等你成功了,就是第一个在雏龙时期完成化形的。说不定,可以被记入龙族的名人堂哦。”海兰西雅笑眯眯地接过话,“好啦,再来一次。刚才的身体和头部都没问题,这次试试看其他的部位吧?” “我倒是觉得那爪子挺可爱的,背后的翅膀也很棒!”休斯说,“当然最棒的还是食人魔的脑袋!” 她白了休斯一眼,重新将心神沉浸到体内,缓缓调动魔力,开始再一次的尝试。 夕阳西下,暮色重新笼罩到初秋的月歌城上。尚未歇业的小贩推着装满各类手工艺品的板车,沿着石板铺就的街道前行,一边哼着艾尔纳人的歌谣。两只松鼠互相打闹着,从行人的脚下穿过,又攀上茂密的树冠,隐去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中。 琳变回雏龙的姿态,拍打着翅膀从行人头顶飞过。半个月以来,月歌城的居民们都熟悉了这条可爱的小龙,但知道她原本身份的人寥寥无几。几个似乎是旅行者的人看到了她,其中一人高声喊着朝她挥手,她回以清脆的短鸣。 她目前仍然住在公会的第三层,平时很少会有人来打扰。那些想要一探‘龙族’居住环境的年轻人,都被接待员艾伦礼貌地挡了回去。然而今天,当她推开自己的房门,却发现房间里坐着一个她数年未见,却异常熟悉的人。 和离家前的记忆里相比,母亲显得消瘦了些,精神却比那时好出许多。琳只在幼年时,看到过母亲当前的打扮。也只有那时的母亲,会带着她四处乱跑、爬山、上树、下河,做各种有趣的游戏。自从生病以后,母亲就一直很少出门,性格也如同换了一个人,变得温柔而安静。但在琳的心中,现在这个样子的,才是她最喜欢的,真正的母亲。 她小步跑向对方,然后兜头被一个温暖的身体抱进怀里。 “好可爱——看起来大了不少,但让我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呢。”安娜薇尔一边说着让她脸颊发热的话,一边抚摸着她的背脊,“上一次看到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果然小的比大的更讨人喜欢——” 琳努力从女性怀里挣脱出来,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开始变化——仅仅是脑袋的部分。今天最后,她已经可以熟练的取回原本属于‘琳’的头部,并将其他部分维持原状。这是休斯的建议,让她分别熟悉每一个部位之后,再尝试整体的变化。实践证明,效果还不错。 虽然看上去有点诡异但是谁管它呢。 “母亲你的病已经治好了?”她看着充满活力的母亲,心中是满满的喜悦,几乎从她的眼睛中焕发出来,“是尤菲吧?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们还真是。”安娜薇尔笑着摸她的头,“具体的经过等一下再告诉你。喏,首先是这个。” 女性从背着的小包中取出一封封好的信件,小心地拆开,然后将它递到琳的面前。琳凑过头去,看到她熟悉的,工整而柔和的字迹。 可爱的琳: 我已经离开临冬城,正继续沿着帝国向北旅行。我打算前往艾尔纳人所在的微风森林,去拜访母亲曾经进入过的那座古代的宫殿。据说那里的秘密连她也没有完全解明,想来肯定是一次有趣的探险。 在那之前,我们——莉莉、阿尔冯斯、贝尔和我——需要花上一些时间,筹措下一段路程的旅费。佣兵团的生活不太稳定,但可以看到大陆各地的风景。有趣的是,我们谁也没想着存钱,或者将来分别以后要做些什么。 莉莉说,她的团队在成为大陆第一之前,绝不会解散。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理想化,但我们都还年轻,有些梦想大概也不错。 团里留下了你的位置,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尽管挑个时间,来吓我一跳吧。 帮我向银月女士,科伦斯院长,伊卡罗亚先生,以及其他曾经照顾过我们的人问好。 ——你最好的朋友,尤菲 “还真是像她会写的信,老气横秋的。”琳偏着头自言自语,“院长和菲斯特都跑去南方调查了,倒是有个间接把我们害惨了的人不请自来,要不要帮你骂他一顿呢?” 她指的自然是休斯。然而,尽管知道他算得上库伦的帮凶,却根本提不起多少恨意。这是为什么呢?琳自己都说不明白。 或许她始终没法把那个跳脱的伊特人,和害死凯特琳导师的凶手联系到一起。她曾带着好奇问过休斯和海兰西雅,关于旅团解散的原因,以及休斯协助库伦的目的。但平时和她形同好友的二人,却不愿提起那段过往的历史。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们。”那时,海兰西雅移开目光,低声回答她,“等你们有足够的意志面对那些。” 一只手在她眼前来回晃动着,将她有些跑偏的思绪带回原地,“辛苦吗?” 琳轻轻点头。 “后悔了吗?” “当然不会!”她用力摇头。 “嗯”安娜薇尔抿着嘴思考了片刻,“如果让你回到过去,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大概”琳认真地想了想,“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会退缩吧?” 安娜薇尔笑出声来,“这才是我的女儿。”她在琳身边坐下,两人肩并着肩,“尤菲怎样治好了我,是个有些曲折的故事。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琳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当然。”她说,“那才是我的老妈,不是么?” (二十)莉莉·诺诺(上) 初秋的阳光从西侧天际投下,将冬青堡的巨大影子再次拉伸,笼罩住整座埃尔拉丘陵的东部斜坡。山丘脚下稀疏的小树林间,数十道炊烟袅袅升起,然后融化在半空的云彩之中。每一道炊烟的周围,都围拢着形容各异的人群,数量从两三个人,到七八个人不等。唯一的相同点是,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挂着长剑,匕首,弩弓,战锤,乃至其他各式各样的武器。 “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呐。”莉莉在人群的边缘停下马车,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克拉托斯那家伙,怕不是把这附近所有的佣兵团,都召集到这儿来了呗?” 就在她拴好马匹的同时,又有一队身披锁子甲,手持战斧的贝隆人步行而来,加入到这个群体之中。 “毕竟这一次的目标,可是黑鸦骑士团的大本营。”尤菲遥望着丘陵顶端的宏伟要塞,“那个据说自建成以来,从未被攻陷过的城堡呢。” “克拉托斯不是说,这里原本是乔弗里伯爵的领土么。”阿尔冯斯似乎有些疑问,“如果没被攻陷,骑士团,是怎么拿到这座城堡的。” “买下来的。”尤菲整理了一下头发,“准确地说,他们曾经和伯爵达成过一个交易。但之后乔弗里伯爵因故身亡,他的家族逐渐没落,当时的交易也就算不得数了。” “那就是说,我们这一次是要开这个先例咯。”莉莉撇了撇嘴,“就凭这一帮杂碎兵团呗?” 与安娜薇尔告别以后,莉莉前往临冬城的公会,打算寻找一个报酬合适,同时与她们的旅程顺路的任务。而那里的负责人,克拉托斯米尔蒂恩,想也不想地将这个委托交给了她们——协助帝国正规军,剿灭盘踞在冬青堡的邪教团体,即受玛尔庇护的黑色乌鸦修士会,俗称黑鸦骑士团。 而现在来看,接受了这个‘委托’的佣兵团,恐怕不下数十个。莉莉大致清点了一下,仅她视线可及的人数就超过了五百。可正如她所说,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她很清楚佣兵团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他们具备比普通正规军队更强的个人实力,以及应对各种环境和突发情况的能力。然而,为钱而战的本质,让他们极少在战斗中拼上性命。如果是复杂环境下的游击战,这一大群人可以起到相当出色的作用。但要用他们,去攻下一座全副武装的城堡—— “俺说啊,会不会是那个什么,包围战咧?”贝尔抓着胡子努力尝试思考,“如果他们敢出来,俺就砍了他们的脑袋!”他用手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佣兵才不会做这种费时费力的事情呐。”莉莉摇头,“围城弄不好会花上半年,或者更久的时间,而这帮人大概不出一个月就会散掉了呗?” “那俺们要怎么办啊?”贝尔抓抓头发,“强攻也不行,包围也不行,干脆走人好了咧!” “不要着急。”尤菲捡拾着地上的枯枝,一边回答贝隆人的话。“委托上提到,我们只是‘协助帝国正规军’完成任务,也就是说,主攻手大概并不是我们哦。” “那么,我们要做什么,莉莉诺诺。”阿尔冯斯转过头,眼睛一闪一闪。 “姑且看戏呗。”莉莉耸了耸肩,“反正总会有人沉不住气的呐。” “就当是这样好咧。”贝尔晃晃身子,从马车上翻出锅盆,走向河边,“对俺来说,现在吃饭才是最重要的!” 莉莉一语成谶。 第二天凌晨,几个年轻佣兵趁着天还未亮,偷偷摸摸地尝试溜向城堡。但他们刚来到城壁下方,就被巡逻的黑鸦骑士逮了个正着。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变成了尸体,另外两个各带着一处箭伤,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 这几个冒失鬼的遭遇,让原本就不怎么高昂的‘士气’又受了一次打击。莉莉看到,几个人数不太多的佣兵团拾掇行李,离开了这儿。但或许因为委托中许诺的高额报酬,大部分团队还是留了下来。委托中的集合期限是今日正午。朝阳升起之际,大概是最后的几批人陆续赶来,加入到这场热闹之中。 太阳已近天顶,莉莉坐在马车的驾驶位,有些无聊地四处张望。贝尔仰面躺在杂草上打盹,尤菲一如既往地埋头那些她看不懂的书。树林间传来纷杂的喧嚷,以及武器交击的声响——佣兵本不是安分的存在,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发生些许摩擦在所难免。好在他们同样珍惜性命,有几个人似乎受了点小伤,但并未发生更大的骚动。 阿尔冯斯拍了拍她的肩膀,抬手指向远方的街道——她顺着阿尔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正沿着大路行来的一支队伍。 他们身披坚固的鳞甲,排成严正的四列纵队,步伐齐整,手持长逾四公尺的锋锐长枪,铁制矛尖有如一道钢铁的丛林,偶尔反射出耀眼的阳光。他们身后,十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缓缓前行,车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仿佛有些不堪重负。 这就是委托中提到的帝国正规军吧——问题是,区区百来名长枪兵能干什么啊?莉莉从马车上跳下,心中暗骂克拉托斯那个不靠谱的混蛋。她看到士兵们整齐地肃立在山丘脚下,长枪林立,旌旗高扬。鲜红底色的旗帜上,双头狮鹫兽正张牙舞爪,一顶金色王冠位于旗帜的上部,闪闪发光。 “帝国皇室的纹章,果然,这次行动是罗格曼三世的委托。”尤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边,望着那面旗帜,若有所思。 “打算‘回收’这块领地呗?倒也像是他会做的事情——”莉莉磕了磕上下牙,“就派这么几个人来,是不是太儿戏了点呐?” 她眯起眼睛,视线落在那支军队的统帅上。那是个中年男性,他转过头,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扫过整片树林,最后定格到尤菲身上。他对身边的队伍训示了几句,然后大踏步向莉莉走近。 是个久经战阵的人,莉莉打量着他,轻易地做出判断。他的皮肤呈暗黄色,脸上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伤痕,有些已经随着岁月逐渐淡化。灰白色的短发和胡须,让原本就不算年轻的他显得更加苍老。一件遍布刻痕的胸甲覆盖着他的上半身,沾满早已褪色的血迹。 “莉莉,尤菲。”他一口叫出两人的名字,“跟我来。” (二十)莉莉·诺诺(下) 莉莉看了一眼尤菲,少女向她点点头。既然是这一次行动的统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坏事。莉莉这样想着,随着男人来到人群的另一侧。 那里的地上躺着两个受了伤的年轻男人,正是今天清晨跑去送死的两个冒失鬼。 “治好他们,尤菲。”男人沉声开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莉莉有些不满,但尤菲用目光阻止了她。少女走上前去,将手放在那两人的伤口上。片刻之后,两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站起身,小心地活动着自己原本受伤的部位,然后露出兴奋的神色。 周围传来低声的议论和惊呼。 “肃静。”男人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摄人的气势,“你们两个——”他冷冷的看着那两个兴奋的年轻人,“拔出武器。” 他们满脸不解的互相对视。莉莉大致猜到了男人的打算,别开头不去看那两个人。 四周的议论声重新燃起,这里的骚动引发了更远处的注意,佣兵们渐渐围拢过来。 “委托中应当提到过,帝国的军队到达之前,不可轻举妄动。”男人沉声喝道,“你们不是很勇敢吗。那我命令你们,拔剑,向我攻击。” 从佣兵的人群中传来口哨和叫好声,有些人在给两名年轻人加油,但她清楚,那些人只是想看场热闹。 “既既然这是你说的,受了伤可不要怪我!” 年轻人咬了咬牙,从腰间抽出锋锐的长剑,一左一右缓缓包围住男人。他们谨慎的绕着圈子,寻找对方松懈的时机。而对此,男人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我说的是攻击。服从命令都做不到,只不过是废物。” 他举起手中带鞘的重剑。莉莉只看到一道光线从眼前闪过,同时听见两名年轻人的痛呼。他们的剑脱手而出,手腕不自然地扭曲着。男人以剑拄地,目光扫过林间,所有人一时噤若寒蝉。 “帝国将军,巴拉克,为剿灭黑鸦骑士团而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将它展示给周围的人群。在羊皮纸末端,公会的印鉴清晰可见,“根据公会及委托人的任命,我将担任你们的统帅。” “你们中的一些人应当听说过我。作为旅团的成员之一,我算是你们的前辈。”男人闭上嘴,等待佣兵们理解他所说的话,“当我率军作战时,我从未失败。我来到这里,也绝非为了看你们去送死。” 佣兵们小声交谈着,许多人的眼睛亮起来。旅团留下的事迹近乎传奇,身为佣兵的莉莉明白,仅仅是这一个名字,就足够带给他们莫大的信心。 “身为佣兵,你们习惯了单打独斗和小队行动。这不是坏事。”巴拉克提高声音,刚好能让树林中的每一个人听到,“但从此刻起,直至任务结束,你们只是我的士兵。听从我的指令,我将与你们一同,取得最后的胜利——” 人员的清点很快进行完毕,决定留下来参与这场战争的佣兵团一共四十七个,合计五百四十人。这个数字大致与冬青堡中的骑士数量相当——莉莉敢肯定,就算考虑上那些帝国军士,现在两方排开战阵,正面对决的话,输掉的一定是自己这一边。 莉莉诺诺团并未被计入‘士兵’之中,而被巴拉克特别指明为副手。大概是因为尤菲或者阿尔吧?她如此认为着,毕竟在团队中,最特别的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与帝国军士们一同前来的十几辆马车,此时正安静地停放在树林中央。巴拉克带头走向那边,掀开一辆马车上覆盖着的油布。板车上满装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和盾牌——然而都是木制的练习用具。 佣兵们小声地交头接耳。莉莉有些疑惑地看向巴拉克,刚好对上他的目光。 “举例来说。”巴拉克从拾起一面能遮住大半个躯体的木盾,以及一柄剑身约一公尺的木制长剑。“剑盾合用的攻击性不如双手剑,形成战阵的威力也比不上长枪,但优势在于攻守兼备。”他转过身,打量着围拢过来的人群,“以剑盾作为武器的,举手。” 大约有几十人举起手来。 “很好。”巴拉克向外走出几步,转过身看向女佣兵,“拿起你的剑,莉莉。向我进攻,不必手下留情。” 她点点头,举起黑曜石巨剑,摆开架势,“那么,小心了呗!” 其余的佣兵们自发地向后退开,为两人留出一片直径十余公尺的空地。 莉莉深吸一口气,用力蹬地,巨剑如同流星直落向男人胸口。巴拉克后退半步,举起木盾格开攻击,然后踏步上前,长剑横扫。 和上一次不同,巴拉克的动作并不快,招式也谈不上多么繁复,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男人的每一剑看似直来直去,却刚好卡在她发力的间隙,攻向她难以顾及的位置;而他手中的盾牌,又总是在她挥剑的力道将尽之时,恰到好处的挡下每一击。 她咬着牙继续挥剑,想要以攻击的频率压制巴拉克,但收效甚微。当她再次斩下一剑,男人快速欺近,举盾格开她匆忙挥出的拳头,长剑沿着黑曜石巨剑的脊背滑落,准确地命中她的剑柄。她感觉虎口传来一阵麻痹,不由自主的松开右手,让巨剑落在地上。 四周沉默了片刻,然后惊叹、口哨和叫好声响彻林间。 “这是帝国的军用战技。它不比你们的剑术更优秀,但胜在简练和实用。”巴拉克一字一句地说道,“拿取你们擅长的武器,然后按照武器的种类分队。等到战时,我需要你们在和黑鸦骑士的肉搏中,能够取得确定性的优势。” 时间缓缓流逝。佣兵们依次接受巴拉克的指导,然后两人一组进行对抗。贝尔兴高采烈的抓起一柄木制的大弯刀,拍着胸脯说这次一定会变得比莉莉还强。尤菲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书,偶尔起身,为那些在战斗中受伤的佣兵治疗。阿尔冯斯一言不发地陪着她。 百余名帝国军士被分成两组,一组从马车上取出铁锹和镐头,在冬青堡正面的坡道上挖开沟渠,并设下锐利的拒马;另一组手持长枪立于一旁,充当他们的护卫。 莉莉站在巴拉克身边,不时按照他的要求与某个佣兵,或者与他本人对战。男人为她挑选的对手,基本都是佣兵中的佼佼者,需要她花费些气力,用上各种技巧才能取得胜利——巴拉克要求她必须使用双手剑,而非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 这正是她所期望的战斗。她的剑术多半是自行领悟而来。她的师父,菲斯特并不擅长双手剑术,而她熟识的那些剑士基本上都打不过她。 巴拉克和他们不同。这个男人近乎精通每一种武器,从常见的剑、斧、战锤等,到很少有人使用的双头剑,刺链乃至长鞭,在他手中都仿佛具备了生命。整个下午,莉莉不曾赢过巴拉克一次。每次失败,她都能得到对方的指点,并感觉自己的剑术更加纯熟。 得到进步的不只她一人。从其他佣兵们或是兴奋、或是感叹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们都有了各自的收获——同时,对于那个男人也更为信任。 夕阳西下时,佣兵们和帝国军士一起准备着晚餐——随军的马车上装满了面包,肉干,腌菜和麦酒,足以支撑全部人员十余周的消耗。莉莉把散乱一地的武器收拾整齐,走到男人面前,仰起头看他的脸。 “呐”她似乎想到了对方特别照顾自己的原因,“你,还有咱师父,谢了呗?” “我不欠菲斯特的情,也没必要听他的命令。”巴拉克冷淡地回答,“看你是个好苗子罢了。” “唔嗯师父他,和你一样厉害呗?” 巴拉克苦笑,声音中带着些许苦涩。“他可比我厉害多了。战斗中,还有感情上都是。但终归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 她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明白男人这句话的意思。 “你也别被他骗了。”巴拉克转过身,大步离去。一阵晚风吹过,秋叶簌簌作响。 莉莉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有机会直接去问师父本人,或者尤菲。 “说话说一半的人,最讨厌了呐——” (二十一)肖恩·坦布尔 即便是正午,冬青堡的书房仍有些昏暗。阳光从墙上的窄窗射入,穿过书桌上方,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圆形的光斑。一只蚰蜒飞快地爬过石砖砌成的墙壁,肖恩瞟了它一眼,任由它消失在书架后方。 他有着帝国人典型的湖蓝色瞳仁,年轻的英俊面孔线条分明,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他身披精致的皮制长外套,脚踏锃亮的狼皮长靴,灿烂的金色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如果不是领口透出的那一抹锁子甲,以及右手常年使剑留下的痕迹,他或许更像一个贵族家的公子,而非骑士团的大团长。 他拿起桌上的水晶杯,轻轻摇晃,然后抿下一口鲜红色的酒液。略带酸涩的葡萄香气在口中弥散开来,让他的心情放松了些许。 与通常提倡节俭和施予的,信奉普罗托迪斯的修士会不同,玛尔信徒的理念是凡物终有一死,自当及时行乐。他们不畏惧死亡,却也不将希望寄托于死后的救赎。当然,作为严格管理的军事组织,黑鸦骑士团绝不会因为沉湎于享乐而损害身体,或是荒废训练。 “去通知各军团长和干部们,到议事厅集合。”他放下杯子,看向立在一旁的侍从骑士,“我随后就到。” 侍从骑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肖恩站起身,从书房的窗口向外眺望。此时的埃尔拉丘陵仍然充满绿意——槭树的叶子刚刚开始泛红,夹杂在大片的黄杨和白蜡树之间,有如繁星点点。山坡下方的雇佣兵们似乎聚到了一起,两人一组练习着剑术,但那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收回目光,走进城堡昏暗而略显潮湿的走廊,皮靴的底部与青石地面相碰,奏出富有韵律的鼓点。一排肖像以整齐的间隔悬挂在通道的墙壁上,肖像中的人物男女各半,多数面容严肃,也有几个露出微笑,他们的目光仿佛穿过画布,注视着金发男子的身影。那是除肖恩以外,黑鸦骑士团的历届团长,自三百五十年前骑士团建立以来,至今共十三人。 肖恩默默地凝望着历任团长的面容,将心底潜藏着的一丝不安驱开。 他走进议事厅,发现骑士团的高层人员已经全部到齐——距离他下达命令不过一刻钟。肖恩满意地点了点头,穿过整间大厅,坐到长桌的尽头。 “你们应该明白,我叫大家来这里的目的。”他缓缓扫过全场,语气沉稳,“对于那一则公会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来自帝国的讨伐令——你们有什么看法。” “哈?罗格曼那个老头子抽风了呗,还能是啥?”第二军团长皮尔斯是个目光锐利的中年人,一头红发,性烈如火。他鼻孔出气,“以前来打我们主意的人也不止一两个了,结果呢?” “那并不是重点。”第三军团长阿莱娅敲了敲桌子,她是两名女性军团长之一,长及肩部的亮丽银发,是她身为北方艾尔纳人最显眼的特征。“团长的意思是,为什么帝国会决定对我们下手。” “想要抢钱呗。”后勤总管马可翻了个白眼,“你看看他们用的什么借口,‘横征暴敛,残害民众’,我们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情了?再说,好像收点税就成了十恶不赦一样,也不想想这整片领地我们经营了多少年——” “不对。”阿莱娅摇头,“先不说帝国是否缺钱,只是想要金钱的话,立个名目加些税收,比发动一场战争要简单得多。何况骑士团虽然收入丰厚,开支也同样不低。如果他们真是为钱而来”她轻笑一声,“恐怕会发现,最后获得的还不如自己花费出去的多。” “啥?阿莱娅你的意思是,他们有本事把这儿打下来?还是有本事逼我们赔款?”皮尔斯提高声音,“难道他们还能找来传说中的佣兵之王不成?” “就是,有什么可怕的,一帮乌合之众而已!”第四军团长古斯坦因用力锤了一下桌子,差点把桌上的花瓶震翻。他的身高超过两公尺,虎背熊腰,即使坐着也有如一座铁塔。“看老子带一队人出去,杀他个屁滚尿流!” “安静。”肖恩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让吵成一团的所有人听到。争吵声迅速平息,军团长们将目光投向肖恩,等待着他的意见。 “无需急躁。”他将手放在桌面上,看向古斯坦因,“那些佣兵团驻扎在附近的小树林中,战马在那里施展不开。他们的个人武力并不弱,陷入混战的话,我们或许会有所损失。雇佣兵通常没什么耐性,只要我们按兵不动,等他们发现短时间内无法收获成果,就会自行散去了。” “至于他们的目的。”他托着下巴沉吟了片刻,“虽然听起来有些离谱,但说不定,真的和他们打出的另一个理由有关。” “你是说,把我们当作邪教团体——或者说异教徒进行打击么。”第一军团长艾萨克皱起眉头,留着灰色长须的他今年八十九岁,是目前年龄最大的军团长,处事历来稳重。“可我从未听说过,罗格曼三世是普罗托迪斯的虔诚信徒。说实话,如果是教国派兵过来,这个理由恐怕还更可信一点。” 其余几名军团长点头表示赞同。肖恩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这个问题目前还得不到答案。作为第十四代大团长,保证黑鸦骑士团的存续,以及团员们的安全,是他必须肩负的责任。希望他的不安是错的吧,肖恩心想。 “这个问题稍后再议。”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关于这一次的事情,你们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发现?” “团长,你听说过他们的统帅吗?”回答他的是年仅三十一岁的凯茜,凭借着出众的剑术和果敢的指挥风格,入团九年就晋升到第五军团长的位置。她两个月前刚刚结婚,丈夫是所属她军团的哈伦,“据说是个很厉害的人。” 顺带一提,玛尔的修士自然不会禁止婚姻。孕育和抚养子女的骑士团成员会被派遣到领地中的庄园,在那里养育子女到三岁左右,然后返回原本就职的据点。此后,那些幼童会由骑士团抚养长大,学习必要的文化知识、礼仪、玛尔的教义、以及基础战斗技巧。成年后,他们可以离开骑士团独立生活,但绝大多数都会选择成为团员——这也是骑士团重要的人员来源之一。 不过,为了避免影响团内事务,骑士团的高层人员往往会延后生育时间。反正对于卡玛尔人来说,六十岁之前都算是最佳的生育时机。修士会里也有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可以最大限度保证母亲和孩子的安全。 “巴拉克艾恩哈特,旅团的前成员之一,被称为牧狼者的男人。”肖恩想起情报机构提供的那些信息,面色微沉,但声音依旧平静。“那的确是个棘手的敌人,然而,诸位不必太过紧张。” 他抬起头,用自信的目光注视着众人,“巴拉克再强,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他带来的那些士兵,或许能够阻拦我们的突击,却对于攻陷城堡毫无帮助。” “正是如此。冬青堡的城壁经过神术加固,即使他们动用冲城锤、投石机或者臼炮,也不可能撼动要塞半分。”祭司长穆尔缓缓说道。已经一百二十岁的他很少在会议上发表意见,但每次开口,都能给团内的所有成员——包括高层们在内——以充足的信心。 “说不定,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围困住这里,然后朝我们其余的据点和产业下手。这恐怕也是他们在山坡上挖掘壕沟,设置障碍的缘由。”肖恩望向长桌另一端的情报总管,心里打定了主意。“佩恩,今晚趁着夜色,你派遣几名信使和信鸽,通知其他据点的成员,守好自己的领地,不要轻举妄动。至于我们——” 他缓缓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定要让那些野蛮人明白,冬青堡从不陷落的名声,绝非虚言。” (二十二)尤菲·斯坦米兹(上) 秋之月,第二周,第四日。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雨,此时的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为清晨的林间增添了少许寒意。连昆虫也对这种气候感到不快,纷纷缩进自己的窝里,一时让四周显得安静许多。 大多数佣兵都对这种天气早有准备。他们的帐篷使用桐油精心处理过,密实的篷布不仅寒风无法穿透,连雨水也会从上面滑落,丝毫不渗入布料当中。它们唯一的问题在于容易起火——但目前而言,最需要担心的恐怕是生火的木料不足,而非不慎点燃了帐篷。 尤菲和阿尔冯斯面对面坐在马车的车厢里。他们面前摊开的羊皮纸上,绘着某种装置的结构图,以及各式各样的魔法符文,空余处被细小的注记和大量计算公式填满。这张图纸产生的原因,则是两天之前,巴拉克交给他们的一项特别任务。 “我需要你们帮我制造一些魔法装置。无需坚固耐用,也不必过于精巧。结构简单,能够大量制造就可以。”他如此说道,“作为凡卡的弟子,我相信你们的能力。” 尤菲思考片刻,便答应了男人的要求。毕竟她已经接受了委托,做些工作也是理所应当。而且她也有些好奇,巴拉克到底打算如何攻下这座要塞。而后,她和阿尔冯斯花了整整两天两夜——反正两个人都不需要睡眠,也不会感到疲惫——总算敲定了这个简易魔法装置的大致构造。 装置的核心是一枚存储了少量魔力的宝石,根据其上篆刻的符文,会持续向外发送特定频率的魔法波动。这本是探测类秘法术的使用方式——利用魔力的反馈情况,判定未知区域内的大致构造。而它的外壳上,则附着了一个精巧的法阵,可以接受到某种固定频率的魔力。 由于耐用度并不在要求之内,核心采用了最为便宜的青金石——带有许多方解石杂质的那种。这儿距离埃尔拉矿山仅有两日路程,矿山本身的品质不高,大量产出的杂碎宝石既不能用来制作首饰,也很难当成优质的法术材料,却刚好符合巴拉克的要求。而最后折算下来,单件装置的材料成本还不足五枚银币。 或许以后可以从这里采购矿石,当作学院的练习用材料。凡卡先生大概相当富有,但节省一些总归是好事情吧,尤菲心想。 “于是,用八枚符文分别表示不同的状态,这样一来,频率的种类就一共是,二百五十六二种。”阿尔冯斯停下手中的忙碌,“这样如何,尤菲。” “应该够用了。”少女点点头,“至于反向传输只要定位成功,几百公尺以内肯定没问题。接下来还有” “制作时间。”阿尔冯斯接过话,“那个大叔,说要多少件来着。” “一百六十件。”尤菲拍拍手,“就当成练习施法的速度好了。反正在学院的时候,一个法术练上几十次也是常有的事。”她揉了揉眼睛,尽管那只是习惯性的动作,“如果器件充足,我的部分大概三天之内就能完成。” 马车大门被嘭地推开,莉莉跳上车来,坐到阿尔冯斯身边,抱住机关人的胳膊。 “那个大叔真的好强呗?”女佣兵的脸上带着少许不甘,但更多的是兴奋和向往,“咱到底要花上多久,才能达到那个程度啊?” “相信自己。”阿尔冯斯缓缓说道,“你很强,而且,以后你一定会更强。总有一天,你可以超过他的。” “呼还是阿尔最好了呐。”莉莉又往机关人身上靠了靠,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盯着对面的粉发少女,“说起来,汝知道那个男人和咱师父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吗?” “哎?”尤菲愣了一下,有些好笑地看向女佣兵,“为什么我会知道那种事情啊?” “因为汝是女巫呗?”莉莉理直气壮地说,“总之,前两天晚上,那家伙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女佣兵一脸不满地描述了当时的景象,连男人说话的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尤菲低着头,梳弄着头发,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抬起目光。 “莉莉,你应该记得,旅团一共都有哪些人吧?” 女佣兵想了几秒钟,点点头。 “从艾因哈特先生的性格来看会让他说出‘不负责任的混蛋’这种话的可能性有两个。”少女用食指点着嘴唇,平静地分析道,“一个是指他作为团长,却解散了旅团,让团员们不得不各奔东西。而另一个,结合他之前所说的话,大概是指感情方面的不负责任吧。” “哈?”莉莉瞪大眼睛,“汝是说咱师父是个‘始乱终弃’的人呗?” “那个词过头了啦。”尤菲忍不住笑出声来,“再说了,我可从未听说过,伊卡罗亚先生是个花花公子的传闻呢。” “如果是艾因哈特先生和你师父之间的事情,应当发生在旅团仍然存在的时期。而能够同时得到两人好感的,又以团内的成员几率最高。”她看了一眼车外——巴拉克没有注意这边,而是正在演示某种枪术——然后收回目光,“银月女士和休斯的关系广为人知,那么剩下的对象——也只有另一位女性成员了。” “汝是说,那位圣殿骑士,艾琳呗?”莉莉皱起眉头,“说起来,好像很久没听过她的消息了呐?” “那说明不了什么。”尤菲摇摇头,“号称熊王的拉尔夫,还有灰之贝亚德,同样从旅团解散后就杳无音信。说不定,她只是心灰意冷,在教会潜心清修而已。不过”她沉吟片刻,轻声补充道,“这个问题,最好不要去问伊卡罗亚先生。他不会告诉你答案的。” “唔嗯”莉莉松开阿尔冯斯,抱起双手打量着她,“又是汝的直觉呗?” “正是如此。”她微笑着回答道。 “好吧。”女佣兵别过脑袋,“既然汝都这么说了,咱就不去打扰他了呗?” 莉莉跃出车厢,小步跑向巴拉克和那群佣兵的所在。尤菲目送着女佣兵远去,在心里轻声道歉。 她没有说出全部的猜测。男人所说的不负责任,也许不像莉莉认为的那样简单。艾琳本人,也不太可能在教会潜修——圣殿骑士基本都是行动派,避世独居不符合他们守护民众、恩惠世人的信条。时至今日,若艾因哈特先生仍然对某件事耿耿于怀——恐怕在身为第一当事人的伊卡罗亚先生心中,它更是一道难以抹除的伤痕。 那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尤菲甩甩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工作上。 (二十二)尤菲·斯坦米兹(中) 此后的两天在平静中度过。骑士团看起来完全没有出击的打算,而帝国的军士们设下足够的障碍后,也开始以三班为单位,轮换着驻守在坡道下方。巴拉克一如既往的训练那些佣兵——当然,那与她和阿尔冯斯无关。 第二天下午,两人完成了第一组装置的制作和测试。按照之前的约定,他们来到林间临时清理出的那片空地时,刚好看到佣兵们正在进行的训练。 尤菲对于排兵作战并不熟悉,而佣兵们正使用的战术,更是她不曾听闻过的。她尽量回忆起从书上看到的内容——步兵在战斗中通常以十余人为一队,大约百人为一中队,更高级别的编制,则根据一场战斗中的兵员总数而定。这既方便随军牧师们为自己的队伍施展神术,又可以在必要时机快速散开阵形,从而减轻敌方范围性法术造成的损伤。 但这一次她见到的,却是每三至四人为一组,十余人为一中队,约四十人为一大队。在此之上,还有着一百余人构成的战斗序列。佣兵们使用着旗帜和特殊的手势,将命令从最高级别的指挥官起,一路向下传达到每一个小组。他们的行动乍看有些杂乱,仔细看来却带着严密的规律和节奏,仿佛一出安排细致的歌剧。 过了大约一刻钟,男人喝令佣兵们停止训练,将他们聚拢到一起。他转头看向少女,尤菲朝他挥挥手,与阿尔冯斯一同走近。 “完成了吗。”和往常一样,男人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感情,声音里却似乎带着对她的信任。“那么,进行测试吧。” 他将一名佣兵叫到尤菲面前。她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个装置。那装置是大约半个巴掌大的扁长方体,灰扑扑的,看起来并不起眼。它的其中一面蚀刻着数枚符文,尤菲将手指放在最上方的符文上,轻声念诵了一句什么,装置发出嗡嗡的轻响,亮起微弱的蓝色光芒。 “拿着它,往那边跑,一直到树林的尽头就可以。”她将装置交给那名佣兵,佣兵疑惑地看了手中的玩意儿一眼,还是依言而行。其余的佣兵们注视着两人的行为,相互窃窃私语着。 尤菲取出另一个装置,同样将之开启。不久以后,那名佣兵在树林的尽头停下脚步,距离她大约两、三百公尺,看起来只有一根手指高。 “士兵,报上你的名字。”巴拉克站在尤菲身边,沉声说道。 “是!汉斯施奈尔!将”年轻佣兵的声音从尤菲手中的装置中传出,略有些失真,但字句清晰可辨。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愕地问道,“诶,将、将军是您在说话!?” “没错。”男人满意地回答他,然后提高声音,让周围的人群都能够听到,“每一个小队,都将拿到这样的一个装置。它将代替我教给你们的旗语和手势。和训练中一样,你们必须听从来自上一级指挥官的命令,并向他汇报战况。” 说话时,巴拉克并没有看远方的年轻人一眼。他来回扫视着不远处的人群,尤菲随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看到佣兵们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和难以置信,慢慢转换成隐隐地兴奋。 之后,在那名年轻佣兵的协助下,她对于装置的性能进行了大致测试。在空旷地带,装置的最大有效距离约为八百公尺。用做定位的探测性法术会被厚实的土石削弱,不过根据男人的说法,即使距离缩减到一半,也已经足够使用。 她听从巴拉克的指示,将装置的基本用法教给三名指挥官——之前的练习中,三人直接领受来自巴拉克的命令——并依次让他们亲手测试。这些全部结束后,巴拉克命令远处的佣兵返回。尤菲看着年轻人喘着粗气回到队伍当中,然后向她比了个大拇指。 巴拉克越过她,走到整个队伍面前。佣兵们下意识的挺直身体,等待着他的指令。 “你们几个。”他抬起手,先后指向人群中的数名佣兵,“出列。” 四名佣兵顺从地走到队伍前方,脸上带着少许疑惑。其中包含两个卡玛尔人——一名中年女性和一个青年,一名艾尔纳男性,和一个略胖的女性伊特人。他们穿着陈旧的皮甲或锁子甲,脚上的鞋子也有些磨损,看起来和那些混得不太如意的佣兵没什么两样。 巴拉克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那几个人,尤菲觉得空气有些滞涩,她拉着阿尔冯斯退开几步,距离男人稍远,才感觉好了一些。 “将军,请问”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由那名中年女性开口,“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做?” “我问你们。”巴拉克沉下目光,“你们信奉的神祗为何?” 佣兵的队伍中传来一阵低声议论,尤菲轻轻吸了一口气。 站在人群之外的四名佣兵僵在原地,目光起初有些慌乱,但逐渐化为坚固的利刃。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直视着仅有不足十步远的那名男人。 “将军。”中年女性将五指并拢放在胸口,向下、右上、水平向左、然后回到原点——那图案仿佛一个倾斜的沙漏。“我永远追随我敬爱的,温柔的母亲。她赐予我们热烈的生命,又带给我们甜美的死亡。正如我们在白天清醒,而于夜间陷入安睡。她是光,亦是影。在她面前,万物尽皆平等。” 女性平静地叙述着,脸上带着庄严的神色。佣兵们一阵喧哗,却没有更多的行动。 因为巴拉克并未下达命令。他只是缓缓拔出剑,指向对面的四名‘佣兵’—— 女性迎上巴拉克的目光,低声颂唱,其余几人紧跟着她开口。周围的喧哗奇异般平静下来,让尤菲得以听清他们的颂词。 “有生有灭,无灭无生。生无所厌,灭无所惧——” 那是玛尔的祷言,是黑鸦骑士团的战士们前往战场之前,经常会吟咏的圣歌。那祷言带给他们勇气,让他们不再畏惧死亡。 “时如长河,一往无回。进可有路,停即迷失。” 四人合声祈祷,语气坚定,神色从容。 “莫胆怯,莫退缩,莫踌躇。贪生则死,决死则生!” “为了黑鸦,前进——!” (二十二)尤菲·斯坦米兹(下) 佣兵——不,黑鸦的骑士们向两侧散开,抽出各自的武器,呈倒三角形奔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们将左手擎于胸前,短促而有力地祈祷。暗紫色的幽光凭空而生,仿若一团凝实的雾气,笼罩在他们手上。幽光缓缓明灭,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尤菲辨认出,那是掌管着消亡的神祗玛尔,赋予其信徒的神术。它可以将接触到的任何物质,化为一缕毫无价值的灰尘。 骑士们从三个方向包围而至,利刃闪着寒芒,分别攻向男人的脖颈、右肋和左腿。那名卡玛尔青年并未加入战斗。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快步绕过手持重剑的男人,径直往要塞奔去。 尽管身陷包围,巴拉克丝毫不为所动。他微微下蹲,扭身,踏步,右臂挥出。即便在不通剑术的尤菲眼里,男人的身躯,手臂和重剑也仿佛完美地融为一体。剑即是他,而他即是剑—— 一剑平扫。 重剑带着沉闷的破空声,毫无阻滞地切开最左边那名男性的身躯,然后是中间和右侧的二人。他们的目光带着惊异和少许不甘,手臂仍然努力探向前方,却终归无法碰触到巴拉克的身体。 尤菲迅速回过头,望向正全力奔跑的那名青年。短短几秒间,他已经跑出三十多公尺,还不时转头向后探看。她看到青年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恐,身体尽力向一侧倾斜—— 但什么东西破开空气,深深斩入他的脖颈。 那是一柄锐利的手斧。青年用双手捂住伤口,却根本起不到任何效用。他尝试继续向前奔跑,但喷涌而出的血液带走了他最后的体力。尤菲看着他俯卧在四十公尺外的地面上,直至临死,右手仍然指着城堡的方向。 她听到背后传来佣兵们的喧哗,以及巴拉克的命令。 “继续训练。”男人平静地说,仿佛刚才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缺少队长的小队,自己选定一名队员接任。那么,各分队听令——” 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传达命令的呼喝依次响起,盖过了隐约的议论声。 似乎有人在她肩头拍了拍,她回过头,发现莉莉不知什么时候贴了过来。贝尔和她不在一起,大概是自告奋勇地参与到了训练当中——认真说来,在莉莉诺诺团里,对于巴拉克的名声最为崇敬的,其实正是这个看似神经粗大的贝隆人。 “这就是战争吗,莉莉诺诺。”身旁传来阿尔冯斯的疑问。 “大概,是吧?”女佣兵舔了舔嘴唇,“杀戮、掠夺和欺骗——这种时候,任何手段都是可以被接受的呗?” “可是,为什么会有战争。”机关人似乎仍未明白,“大家都在一起,和和气气,不是很好吗。” “那咱就不知道了。”莉莉摊了摊手,“这种问题,汝应该去问尤菲才对呗?” 少女感觉到机关人向她投来的视线,但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向阿尔冯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目光。 “说起来尤菲,汝觉得,他真的有办法攻下这儿呗?”女佣兵似乎感受到她有些低落的情绪,尝试着换了个话题——虽然换得不怎么样。尤菲明白对方的好意,她微微抿了抿嘴角,回答莉莉的话。 “我不清楚。”她摇摇头,指了山坡上的沟渠和障碍,又看向正在训练的佣兵们,“然而,艾因哈特先生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和对方在野外战斗。” “他们之前演练的战术,显然是为了在城堡内部交战。但我猜不到,他要如何将这些士兵送进城内。”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疑虑,“如果是科伦斯院长,即使无法进行传送,他也可以用强大的法术摧毁这一道城墙。可艾因哈特先生毕竟只是一名剑士。” “但他肯定有办法的呗?” “我想是的。”尤菲确定地说。她相信牧狼者绝不会做无用之功,但不知为何,对于不久后的胜负,她忽然有些提不起兴趣。 她拉住莉莉的手,两人沿着树林的边缘漫步。 “我有些不好的感觉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我们并不应该参与到这一场战争当中。”走了一段时间后,尤菲轻声说道。 她并不认为巴拉克做的有任何错误,更不是为那些死去的黑鸦骑士难过——他们和她一点儿都不熟。她只是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似乎事情的发展会和她预想中的有些不同。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然而这一次,她竟然有些无法理解自己的想法。 因为那预感告诉她,这次的事件只是一个开端,而它的后续,或许将影响到整个帝国,乃至艾尔大陆的全部。至于那究竟是充满光明的未来,血与火的变革,或者是最深远的黑暗——她无法看清。 “别想太多就好了呗?”莉莉拍了拍她的背,“我们是佣兵。虽然佣兵也会讲究委托的正当性,可这种事情,本来就没什么对错可言的呐。” “也许吧。”尤菲轻轻咬住下唇,抬起头,眺望着远方耸立在山坡顶端的堡垒。冬青堡伫立于此足有一百七十余年,由于神术的加护和团员们的精心保养,尽管历经几场战火,至今仍没有任何明显的损伤。城堡南侧墙壁上生长着翠绿的爬山虎,覆盖住整面城壁的一半,让这座孤立于世的堡垒多了一份自然气息。 她闭上眼睛,将它的样子记在脑海当中。 城堡中居住着所谓的‘邪教徒’——那不过是对异教徒的另一种称呼罢了。尤菲不信奉任何神祗,这个称呼自然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未曾近距离接触过黑鸦骑士团的成员——刚才那几个不算。从之前听到的传闻来说,骑士团并非全是恶人,至少不像委托中所说的那样残暴不仁。他们也是人类,或许和她一样有着亲友,有开心和难过的记忆,有喜欢和讨厌的事物。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具备信仰,而她不然。 信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尤菲在心中默默思索着。 (二十三)肖恩·坦布尔(上) 不久之前,城外树林中发生的那场骚动,并未逃过巡逻骑士的双眼。 但显然,发现者根本没将它放在心上。向军团长皮尔斯的汇报中,那名年轻骑士将其描述成一场杂牌军的内讧。他觉得这是敌人即将丧失信心的征兆,并认为著名的牧狼者也不过如此。 “用杀人来稳定士气,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啊。”年轻人如此说道,“这样下去,逃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干脆让他把所有人都杀光算了!” 当天晚上,皮尔斯向肖恩转述今日白天的巡逻成果时,顺带提到了这件事。与那名骑士和皮尔斯不同,肖恩果断地意识到,事实可能不如他们认为的那样美妙。 与皮尔斯会面完毕后,他立刻派人将那名骑士,以及主管情报的佩恩喊了过来。根据他的命令,年轻骑士详细复述了他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他没能看清当事人的面容,但体型、性别加上大致年龄,已经足够让房间中的另一人做出判断。 随着年轻人的叙述,佩恩的脸色愈发阴沉,几乎都要滴出水来。当对方讲述完毕,告退离开后,这名平时向来古井不波的褐发高瘦男子,咬着牙一拳用力锤在桌子上。 “可恶简直见鬼!”佩恩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说道,“他们是老练的外勤人员,在那几个佣兵团中,也具备三年以上的资历。没想到,居然被一起揪了出来——” 所谓外勤人员,是指不在骑士团的产业或据点就任,而做着其他工作,从各个方面为骑士团提供帮助的成员。他们通常隐藏着黑鸦骑士的身份,除了少数核心人员,和因为某些任务需要与他们接触的成员外,大部分骑士并不清楚他们的具体情况。 他们所涉及的行业范围极广。佣兵、商人、酒馆老板、工匠、乃至城镇的大小官员中,都可能存在他们的身影。这一次,他们也作为敌人队伍中的暗线,为骑士团提供了不少情报。 “我们还有多少外勤人员在敌方阵营中?”肖恩问道。如果还有剩下的人,说不定让他们提前离开比较好,他想。 佩恩再次重重给了桌子一拳。“没有了。”他的声音满是愤恨,“那几个人都是精英——都是绝对忠于骑士团的成员!居然就这个样子被——” “所以,现在我们失去了敌军的具体动向。”肖恩打断情报主管的话,神色也变得严肃,“要么是我们当中出现了内奸要么,就是牧狼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他十指交叉握拳,平放在桌面上,“其他据点的回应如何?”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佩恩回答道,“没有一个据点遭受攻击,也没有帝国军团接近的动静。有情报提到,帝国最近似乎在进行动员,但具体目的不明。”他沉默了一会儿,“需要让他们进行支援吗,团长?” 肖恩紧抿着嘴唇,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还没有必要。”他注视着佩恩的眼睛,“不过,根据之前得到的情报,巴拉克显然想让那些佣兵在城堡内作战。我不知道他打算怎么把他们送进要塞,但我知道另一件事。” 肖恩将额前的金发拨到脑后,微微仰起头,露出自信的笑容,“无论他期望着什么,我都不会如他所愿。” 他让佩恩退下,又将皮尔斯和古斯坦因叫到书房,命令他们做好出击准备。两人领命而去,肖恩感受到他们对于战斗的隐隐兴奋,心中的石头再次落下了些。 然后他离开书房,前往位于城堡中层的祈祷室。 祭司长穆尔正端坐在祈祷室侧面的准备间中,手里握着一卷帝国的史书。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老人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肖恩,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来。 “祭司长。”对于这位将一生奉献给骑士团的老人,肖恩一直充满尊敬,“我打算给那些佣兵和帝国军一个教训。为此,我需要您的帮助。” 老人点点头,已然明白了肖恩的目的,“请给我一些时间进行准备,大概明早可以完成。” “我会将行动定在明日中午。”肖恩微微向老人鞠躬,“辛苦您了。” 淅淅沥沥的秋雨从昨夜一直下到今日清晨。此时已近正午,但太阳仍未拨开厚厚的云层,只是努力从乌云背后透出一抹昏暗的视线。堡垒外壁的爬山虎倒是被这一阵雨洗刷干净,绿意盎然,仿佛要将整面城墙吞没在那深沉的绿色当中。 肖恩漫步在南侧的城墙顶端,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混合着兴奋和少许紧张的感觉了。他担任团长的七年来,骑士团不说顺风顺水,却也不曾遭遇过太大的考验。 主动出击或许会比坚守要塞产生更多伤亡,但某种意义上,骑士团正需要这样的对手,以及这样的战斗——既可以磨练团员的心志,亦是展示骑士团实力的大好机会。 从城楼处传来的脚步声中断了他的思考,肖恩转头望去,看到一脸兴奋的皮尔斯,和目光炯炯的古斯坦因并肩而来。 “团长,二军团已经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出击!”皮尔斯用力搓着手,“这次一定让他们明白,黑鸦绝不是好惹的!” “四军团整备完毕。”古斯坦因躬身行礼,“老子必将取回巴拉克的人头,以祭死在他手下的战友!” 肖恩回过身,从城墙上向下望去。 两百名骑士整齐地排列在城堡内部的广场上。他们以约二十骑为一队,排成纵两骑,横十骑的阵形,全身披挂着没有一丝反光的黑色钢甲,和由同样材料铸成的带翼头盔。 他们骑乘的战马头戴面甲,身躯覆盖着漆黑的马衣,其下是精心编制,并经过魔法加固的板甲,唯一露出的马腿同样是纯黑色的。所有马匹的左侧腹部均悬挂着一面黑色鸢形盾牌,另一侧则立着沉重而坚固的长枪。每一面鸢盾的中央顶部,均用金色线条蚀刻着一只振翅飞翔的乌鸦。 这就是以勇猛善战和不惧死亡,闻名帝国的黑鸦骑士。尽管骑士团名声在外的原因远不止这一个——鼓励成员追求舒适生活,赞同骑士团内的婚姻等等,都让黑鸦成为民众饭后的谈资——但他们勇猛的英名,和源自玛尔的强力神术,才是骑士团得以存续至今的关键。 肖恩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两名军团长。 “祭司长会为你们打开道路,余下的战斗就交给你们。我们不需要歼灭所有敌人,而是在尽可能保存自身的情况下,给予对方足够的打击。”肖恩在胸前画出玛尔的象征,“让母亲赐予他们永恒的安睡。” “让母亲赐予他们永恒的安睡。”两人齐声重复道,然后转身走下城楼,回到属于他们的军团前方。 (二十三)肖恩·坦布尔(中) 不久后,祭司长穆尔如约出现在城墙上方。 “我来了。”老人缓缓走到肖恩面前,“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 老人仍然披着平日那件黑色天鹅绒长袍,手中握着一柄古旧的木杖。木杖通体漆黑,顶端是一枚光滑的黑色玛瑙,仿佛吸收着四周的光线。传说中,这柄长杖在数百年前,由玛尔母亲亲手赐予骑士团的建立者,之后一直传承至今。 肖恩眺望着堡垒南侧的山坡下方。帝国的士兵仍然一丝不苟地守卫着那里,层层叠叠的栅栏,壕沟和其他器材横在他们前方,令人望而生畏。 “我需要您摧毁敌人设下的障碍。如果可以的话,请一并扫除他们位于林间的营地。”肖恩说道。 老人点了点头,举起长杖指向天空,缓缓念诵起冗长而神圣的咒文。肖恩招了招手,城头的两名骑士站到老人身前,将一人多高的铁皮塔盾立在地上,为老人防护可能来自前方的攻击。 随着咒文念诵,浓厚如墨的黑色云雾缓缓凝聚在老人身边,然后汇集到他手中的长杖尖端。强大的魔力甚至扰动了四周的环境,天空中的乌云破开裂隙,阳光从中洒下,却无法穿透汇聚在城头的那片黑暗。 驻守山坡的帝国士兵们显然注意到了城头的异象。他们起初有些骚动,却没有混乱或四散逃离,而是放平手中的长枪,缓缓向后退到坡道的尽头。 作为一名统帅,牧狼者的确有些本事。肖恩心想,但那不重要,等到障碍被拆除以后,仅凭他们手中的长枪,根本无法挡住发起冲锋的骑士们。甚至以那些脆弱的长枪,是否能够击穿经由神术加固的钢甲,都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城墙下方传来皮尔斯和古斯坦因的号令,骑士们齐声应和,同时将长枪握在手中。城门外的吊桥缓缓下落,为他们展开前进的道路。 老人念诵的咒文到了最后阶段,他的神色有些疲惫,即使借助神术网络,一次性引导大量的魔力,对于任何人都是个沉重的负担。他放下右手,将长杖指向被障碍物覆盖的那片区域。 黑暗聚拢成一个半公尺直径的球体。从近处看去,吸收一切光线的球体如同一个漆黑的平面,又像是将所在的空间整个抹除。老人闭上眼睛,缓缓吐出最后的指令。 黑色球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凭空消失了。于此同时,清脆的碎裂声从老人手中传来。 那枚传承了数百年的黑色玛瑙,在肖恩和几名骑士的注视下迅速布满裂纹,散作无数碎片。碎片如同漆黑的羽毛缓缓飘落,最终化为雾气四散,不留一丝痕迹。 祭司长穆尔猛地睁开眼睛,目光中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恐惧。他捂住胸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下一刻,他就这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落在肖恩的怀中,双眼紧闭,意识全无。 城墙之上,所有人同时陷入沉默。 整齐排列在城门前,准备发起冲锋的骑士们,同样看到了神术无端消失的场景。有些人一脸茫然地左右张望,希望得到同伴给予的解释。而还有少数人,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下意识地张开嘴,望着再次变得阴沉的天空,手中的长枪哐当落地。 肖恩抱着老人,努力站直身体。他低头试了试,祭司长仍然有着微弱的呼吸,但并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他转过身,走到城墙内侧的边缘。 继续展开进攻已经不可能了。障碍物未被摧毁倒是小事,关键在于,刚刚发生的异常,令骑士们陷入了疑惑和动摇——穆尔几十年间,从未在施展这一神术时失败过,更别提那有些惊悚的一幕。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稳定,“皮尔斯,古斯坦因,收队。进攻,取消。” 发生在城墙上的事情,很快就在整个骑士团中传播开来。 肖恩抱着陷入昏睡的老人,前往城堡疗养所的路上,听见许多骑士都在窃窃私语。看到他走过,那些骑士匆忙闭上嘴巴,恭敬地向他行礼——但肖恩能够看清,他们眼中不及掩去的慌乱和迷茫。 他走进疗养所,将老人平放在雪白的床铺上,然后坐到一旁,看着负责治疗的团员为穆尔检查伤势。 “穆尔祭司长并无大碍。”稍过片刻,莎伦完成手中的检查,来到肖恩面前。她是个面容温和的中年女子,曾经是光之主的修女,八年前陪同爱人一起加入了骑士团。 不过,崇尚宽厚与包容的圣莱昂教会并未将她视为叛教者。直至如今,她有时还会前往曾经就任的教会,与原本的朋友饮茶小叙。 “他的身体因为魔力的剧烈变化而些许受创,再加上施展大型神术的消耗,让他陷入暂时的昏迷。”莎伦将手放在祭司长头顶,点点金色光斑从她手心落下,没入老人的额头,“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应当就可以恢复意识了。” 肖恩向她表示谢意,却没有起身离开。他想要等待老人苏醒,问问他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久之后,艾萨克、皮尔斯、阿莱娅、古斯坦因和凯茜先后前来。确认祭司长并无大碍后,他们坐在空闲的床边,与肖恩一同等待着。 身为军团长,他们需要为自己手下的骑士们,探明这次事故的具体情况和原因。 大约两小时后,老人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缓缓睁开眼睛。肖恩站起身,和其余人一同围拢到老人身边。 “祭司长,您感觉怎样?”肖恩低声问道。 “有些疲惫,但问题不大。”老人缓缓回答道,“抱歉,没能达成你的请求,团长。” “那些可以之后再说,祭司长。”肖恩看着老人苍白的脸,柔声说道,“对您来说,现在重要的是好好休息。” 老人没有答话。他将右手放在胸口,轻声祈祷。淡淡的金色光芒从手指间流过,让他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些。 普罗托迪斯的神术相当实用,即便玛尔的信徒,往往也会学习一些以备万一。而祭司长穆尔在光之主神术上的研究和造诣,比莎伦还要深厚许多。 “所以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祭司长?”皮尔斯有些焦急地问道,“有哪个混蛋干扰到你了吗?” 老人缓缓摇头。 “我不能确定。”他放低声音,露出安慰的笑容,“也许只是我太久没有施展过大型神术,身体一时间无法适应。或许,我应该多练习一下简单的法术就像这样。” 老人抬起右手,缓缓念诵着属于玛尔的咒文。紧接着,他的微笑僵硬在脸上,右手则凝固在半空。 本应呼唤出玛尔力量的咒文,什么也没有产生。 肖恩面色凝重,拳头不自主的握紧。军团长们面面相觑。莎伦快步跑了过来,在老人身旁蹲下。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地,等待着老人确认目前的状况。 “我”老人努力地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睛,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口。 “我感觉不到玛尔母亲的网络。”他的双手颤抖着,而声音也一样,“我施展母亲神术的能力不在了。” (二十三)肖恩·坦布尔(下) 离开疗养所时,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阴沉。 尽管莎拉说,这可能是施展大神术引起的后遗症,静养几日就可以恢复,但这种整个骑士团历史记载中,都从无先例的事情,如同一枚不安的种子,深深扎在肖恩——或许还有每一名军团长——的心中。 肖恩和他们最终商定,采取祭司长并无大碍,只需休养几日的说法,隐去老人目前无法施展神术的事实。 然而,事态的恶化速度,比他们想象中更快。 当天下午,一名年轻祭司站上城墙,尝试对敌军施展一发崩解之矛——这道神术威力比祭司长之前的略小,但同样可以从远处打击敌人。可惜的是,他所得到的结果,和老人没什么两样。 紧接着,骑士们发现,平时用于辅助战斗的,玛尔的神术也不再有效。 那些神术调用的魔力不多,即使失败,也不会给身体造成损伤。但所有进行尝试的人,都在第一次的失败后,失去了感知地之主神术网络的能力。然而,源自其他神祗,例如光之主的神术,却仍旧可以正常使用。 母亲已经抛弃了他们。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如同一股瘟疫,在骑士团中迅速蔓延。理所当然地,这对团员们的士气和信心,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肖恩不得不强行命令所有团员,暂时不得使用玛尔的神术。而后,尽管各军团长和他尽力安抚团员们的情绪,但不久之前遍布整个冬青堡的,坚信黑鸦必将胜利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处理好这次事件导致的大量工作后,时间已是深夜。 肖恩疲惫地回到书房,一屁股坐到柔软的椅子上。侍从骑士已经被他叫去休息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从中午直到刚才,他连水都没能喝上几口,更别提吃什么东西。但他完全感觉不到饥饿,仿佛有一团火焰在他的胸口不断灼烧着,令他心烦意乱。 门外传来清脆的叩击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肖恩应了一声,站起身,走过去将门打开。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凯茜富有活力的笑容。这次的事情实在太过诡异,连皮尔斯都有些情绪低落,只有她不曾显出丝毫消沉。今天下午,也是托了她的活力,才勉强维持住团员们的热情。 年轻女性手上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摆放着烤好的面包,以及仍然冒着热气的牛奶。 “团长大人还饿着肚子吧?”她一只手牵住肖恩,将他拉到桌边坐下,“快吃吧,就算事情再多,也不能把吃饭丢下!” 肖恩呼出一口气,心中微微泛起一阵暖意。他们还没有走到绝境,而且在他身边,还有许多依赖他,关心他的人们—— “谢谢你,凯茜。”他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将面包蘸着牛奶放进嘴里。 “没什么啦。”年轻女子用力摇摇头,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会赢的,对吧,团长?” “是啊,我们会赢的。”肖恩慢慢地说着,“玛尔母亲和黑鸦历届先辈的信念,一定会庇佑我们取得胜利。” 可是故去的先辈们能够带来的,不过是精神上的支撑。如果母亲真的不,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自己。肖恩努力甩开那些无用的想法,端起剩下的热牛奶,一口气倒入喉咙。温热的液体顺着食管流进胃中,驱散了他胸口的烦乱。 凯茜清脆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说起来,我也让哈伦等了满久啦。等这次的敌人撤退了,我就”她说到一半,猛然想起什么般用力摇头,“不对不对,我在说些什么呢!现在最重要的是打退这些可恶的家伙!” 看来,就连她也并非没有不安,只是将它们掩藏的很好罢了。肖恩压下心中的苦涩,摸了摸女孩的头。她眯起眼睛,似乎从肖恩的手掌中汲取到了温暖。 “那么,团长大人,我告辞啦。”她站起身,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一样转过脑袋。 “忘记说了其实,是阿莱娅大姐让我来给你送吃的,顺带给你鼓鼓劲!” 门关上了。肖恩有些出神地坐在椅子中,脑中闪过银发女性的模样。 她比他大十余岁,但作为寿命数倍于他的艾尔纳人,这种差距根本不算什么。他的印象中,那个女子似乎对谁都不特别亲近,几次和他独处的时候,也只是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通常来说,因为寿命差距过大,艾尔纳人与任何其他人类种族的婚姻,都不被太过看好。比起容易见异思迁的卡玛尔人,以及性格和行踪一样飘忽不定的伊特人,艾尔纳人对于感情的态度要专一得多。与注定会早于他们数百年离世的其他种族结合,对于艾尔纳人来说,恐怕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事情。 所以,果然是他想多了吧。肖恩自嘲地笑了笑,对方应该只是尽到军团长的职责,让他这个团长重新打起精神而已。这正符合她一向冷静的性格。 既然这样,他的确应该打起精神了。虽然现在骑士团有着坚固的城堡,但敌人还存在怎样的手段,他完全无法预测。那么,在这个时间,仍然能做的事情是—— 肖恩下定决心,离开书房,敲响了佩恩房间的门。 情报主管探出头来,头发有些乱糟糟的,看起来刚刚睡下。他似乎猜到了肖恩的来意,将他请到屋中坐下。 “是要”佩恩试探着问道,“向其他人求援吗,团长?” “没错。”肖恩点点头,但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情报主管变了脸色。 “我们不能向骑士团的其他据点求援。尽管他们尚未遭到攻击,但我无法保证,我们这里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借助其他势力的力量,阻止这场战争。” “问题是谁能够做到这一点?” “帝国之中的势力,无法影响罗格曼三世的决定。菲尔联邦离我们太远,微风森林的艾尔纳人,恐怕不会插手这种争斗。”肖恩面沉如水,“所以,我需要你派出使者——或者由你亲自前去,请求圣莱昂教国进行干涉,以中止这场帝国内部的战争。” “可他们是普罗托迪斯的而且我们和他们有过摩擦——”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这是唯一得到援军的可能,哪怕几率再小,也必须尝试。”肖恩沉声说,“我允许你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够保证骑士团的存续,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佩恩默默地点了点头,抬起右手,在胸口画下玛尔的印记。 “必将不辱使命,团长。” (二十四)前夕(莉莉·诺诺,上) “黑鸦的步战剑术脱胎自帝国中期的战阵剑术,但经过多次改良,现在只有架势上还能找到一点原版的样子。他们擅长单手使剑,另一只手使用神术辅助战斗。比起单纯使剑作战的剑士,他们的剑术更倾向于防守,而真正的杀招往往来自看似安全的另一侧。” 林间湿润的空地上,巴拉克一边用木剑做着示范,一边指导着佣兵们需要注意的事项。 “即使他们拿着盾牌,也不能大意。战斗中把盾丢到对手脸上,顺带补上一发神术,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之一。总而言之,他们手中的剑可能是盾,反之亦然,你们最好打起精神,避免死得不明不白。当然,依赖神术的副作用,就是剑术本身的威力不足。如果你们有足够的实力,或者依靠人数优势让对方无暇施法,未持武器的那只手,就成了他们最大的弱点。” “另外,如果你们遇到了他们的军团长,或者是团长,又不想变成一具尸体,就给我做好防守,尽快报告位置,然后坚持到增援赶来。”男人从鼻子哼了一声,“不要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以你们中大多数人的水准,一对一的话,恐怕接不下那几个人两三剑。” 莉莉打了个哈欠,有些无聊地东张西望着。目前所说的这些对她没什么意义,根据男人的说法,她的长处是力量,技巧方面需要训练,但过于偏重反而本末倒置。而且她也并不认为,那些普通骑士能对她造成任何威胁。 来到这里的三周间,她的剑术比起原本有了飞跃般的进步。从最初仅能接下男人的几次攻击,到目前可以与他对抗近十分钟而不落败,就连巴拉克,也对莉莉的进步表示相当满意。 “以你目前的程度,在佣兵里已经算是相当出众。那些人里的一流好手,大概也和你差不太多。”一次练习完毕后,巴拉克指了指远方的堡垒,轻哼一声,“菲斯特还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唔多谢夸奖了呗?”莉莉挠了挠脸,姑且把男人的话当成赞扬来听,“那我们什么时候进攻?” “不会太久。”男人摸着下巴思考,“你不需要前往要塞内部。你的武器太大,在堡垒的走廊中恐怕施展不开。” “那咱要做什么呐?”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男人淡淡笑了笑,“你会满意的。” 按照男人的说法,不仅是她,整个莉莉诺诺团都会被安排一个特别的任务。尽管如此,贝尔仍旧每天接受着巴拉克的训练和指导。这段时间内,这个贝隆人和不少佣兵混了个熟,而且更让莉莉吃惊的是,那些佣兵居然将贝尔当成英雄一般,每每在酒足饭饱后围成一圈,听他讲述那些半真半假的冒险故事。 话说回来,在佣兵当中,贝尔的确算是个好手。寻常战士对付一只都有些吃力的怪物,他可以轻松的干掉两、三只。当然,初时一定会打败她的豪言壮语,在前天她只用了半分钟,就将贝尔打翻在地之后,贝隆人就再也没敢提起过。 想到贝尔灰头土脸,满脸沮丧的表情,莉莉不由得轻笑出声。 离她较近的两名佣兵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立刻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拍了拍那两人的肩。 “尤金、马伦、你们两个专心听讲。”她严肃地看着他们,“战斗中走神是要丢掉性命的!” “是!”两人连忙挺直身体,齐声回答。 两人对她的尊敬并非无端而来。由于一直担任那个男人的‘副官’,加上远超过大多数人的武力,她——以及‘莉莉诺诺团’这个名字,在这些佣兵们的印象中,也已经有了一席之地。 她满意地点点头,觉得参加这次任务的收获相当不坏。 绵延不绝的秋雨总算小歇了片刻。佣兵们终于不用再窝在帐篷里,就着水啃那些硬梆梆的面包和咸肉。野外的大部分枯枝都被打湿,但巴拉克带来了足够的火绒和干柴,让温暖的篝火得以升起。 铁锅中的肉汤翻滚着,食物的香味弥漫在整片树林当中。佣兵们或坐或站地围成一个个环形,脸上略有些疲惫,却都带着遮掩不住的兴奋。这段时间来,他们在战技和战术上的进步,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更重要的是,原本仿佛一盘散沙的他们,不知何时成为了一个整体。 那或许源自他们增长的信心,或许由于具备相同的目标,又或许因为所谓的荣誉感——他们不再单纯为了金钱,而是为整个集体,为帝国的荣耀而战。 而这一切,都是由那个男人带来的。旅团本身并未效忠任何人,但出身帝国的巴拉克,对于帝国人来说,就是属于他们的传奇。 莉莉撇了撇嘴,对于那些佣兵的兴奋并没有什么实感。谁让她不是帝国人——好吧,这个说法未必站得住脚,贝尔的故乡不在帝国,却一样为了接下来的战斗而激动不已。 留在这儿的佣兵基本都是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无牵无挂,对于离开故乡这件事也没有多少实感。但这说法对她一样适用——莉莉还能想起父亲宽厚的双肩和温柔的面容,却已经快记不清老家的房屋和周围的街坊邻居们,具体是个什么样子。 那么,大概是阿尔之前提过的那个问题,让她多想了一些有的没的?可是战争又能有什么原因呢,它从一开始就存在,如同她尝试捕猎野兽,而野兽也尝试杀死她一样。 她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脑后,离开喧嚷着的人群,走向森林边缘一处点燃了柔和白光的地方,一屁股坐在阿尔身边。 机关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油料香气,刚接触时觉得有些刺鼻,习惯之后,反而会喜欢上这种味道。莉莉听阿尔说过,安装在他体内的魔力炉,会将他喝下的东西转化为额外的能量,用于修复身体,或者提供额外的动力。 听起来没有不吃不喝,完全依靠魔力运转的魔像那么方便——可莉莉觉得,这倒是让阿尔更像是人了一点。 “莉莉诺诺,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阿尔转过头来看她。 “只是有点无聊呗?”她晃了晃脑袋,“说起来,你们那些奇怪的玩意儿,做完了没?” “还有,不到一半。”阿尔冯斯眼睛闪了闪,“尤菲很厉害,我也要,更加努力。” “其实我正在想”尤菲坐在阿尔冯斯的另一侧,双手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要不要干脆走人比较好。总觉得会被扯进什么麻烦事里面呢。” “那可不行呐。”莉莉失笑道,“现在退出的话,会留下不良记录的,而且报酬也拿不到了!”她拍了拍尤菲的头,“不过既然汝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呗?” “是啊。”少女微微皱起眉头,面上若有所思,“我在想,前天上午要塞那里发生的事情。” “汝是说,他们本来要发起进攻,结果莫名其妙又回去了的那次呗?”莉莉望着天空伸了个懒腰,“真可惜呐,本来还以为可以打一场了呐。” 尤菲一时间没有答话。莉莉转过头去,看到少女脸上有些严肃的神色。 “他们原本打算使用一道威力强大的神术,然而不知为何,法术在最后被中断了。”少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语言,“想要反制那种程度的神术,必须付出接近同等的魔力才行。但当时我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魔力来源,就好像有什么人,从更高层级直接抹除了那道神术一样。” “汝是说,神呗?”莉莉翻了个白眼,“唔嗯这么一想,倒真是有点麻烦了呐?” “或许没那么夸张。”尤菲平静地说,“典籍中记载着,自第二纪元——差不多四千年前起,神祗们就不再亲自干涉这片大陆上的事物。这样一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玛尔的神选者所为。可为什么玛尔的使者,要对具备同样信仰的伙伴下手呢?” 莉莉盯着远方跳动的篝火,思考少女刚刚说过的话。显然,她找不到什么答案。 “大概,同一个神的信仰,会有所区别吧。”机关人认真地说道。 “谁知道呐。”她转过头,盯着尤菲的眼睛,“汝啊,肯定是因为不用睡觉,所以想的太多了!试着把脑袋放空一些,大概会轻松不少呗?” “就算我能够睡觉,大概也会做噩梦的吧。”尤菲如此回答道。 莉莉不知道少女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她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夜空中的‘泰丝’已经落到地平线上,意味着后半夜即将来临。 “反正咱要去睡了,希望能做个好梦。”她揉了揉眼睛,又补上一句,“别担心,一切有咱在呐。” 背后传来轻声的应答。 (二十四)前夕(莉莉·诺诺,下) 秋之月,第五周,最后一日。 距离她们来到这里起,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天。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愿而加速,或是稍作停歇——无论对于佣兵们,还是堡垒中的黑鸦骑士而言。它只是稳健地前行,静静旁观着这片大陆上的一切喜悲。 尤菲和阿尔制作的装置,三天前分配给了所有小队。简单的培训过后,佣兵们基本掌握了装置的使用方式,由于能源有限,他们仍旧使用旗语和手势进行训练。 对于这种新奇的小玩意儿,不少年轻人都显得兴趣十足,甚至还有人想要拜尤菲为师。而少女也从善如流地,给每个前来询问的佣兵发了一本伊格尔学院的宣传册子。 至于一周之后,他们当中有多少人还会记得这件事,又有多少人能够通过学院的考核和数年学习,成为真正的巫师,就是后话了。 巴拉克继续教导着佣兵们与黑鸦骑士作战,以及在城堡内战斗的注意事项。两天前,他甚至拿出一张详细的堡内切面图,指明每一支部队在攻入城堡后,需要进行搜索的区域和路线。 冬青堡的构造图倒是不算太难取得,可连骑士团的设施和人员分布都几乎一清二楚,显然绝非易事。莉莉不由再次感叹,那个男人的过往,或许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莉莉没有尝试去理解那些复杂的战术和指挥模式,反正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随意地在林间散步,有时拽着阿尔一起,听他问那些看似一本正经却五花八门的问题,然后不负责任地给出回答。 其他的时间,除了继续练习剑术,她也会去河边捕些鲜鱼,或是去更远一些的林中抓几只野兔,采一些可食用的蘑菇。她的野外生存能力比大部分佣兵都要优秀,而大方分享这些食物的举动,也让她获得了不少来自他人的好感。 当天晚上,巴拉克终于下达了最终进攻的指令。展开进攻的时间,是下一日的凌晨时分。 晚上再次下起了雨,佣兵们早早就躲进帐篷去休息了,莉莉也缩在马车里,想要在战斗前打个小盹。不知是否因为之前给了自己某种暗示,她又做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梦。 梦中的自己仍旧是那只皮毛雪白的巨狼。这一次,她并未处在那片巨大森林和无垠雪地中,而是位于一片几乎看不到边际的草原之上。头顶是湛蓝的天空,脚下是松软的大地,青草仿佛一张蓬松的垫子,散发着清新而自然的香气。 她不禁在草原上打了个滚。柔软的青草随着她的动作伏下,又在她起身后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完全没有被压倒的迹象。莉莉俯下身,啃了一口鲜翠的草叶。甜美的汁液流进她的喉咙,那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味。 她满足地长出一口气,整个趴下身来。 但是,这里是哪儿?莉莉翻找着自己的记忆,却发现和之前的雪原一样,都是她有些熟悉,却从未去过的场所。不仅如此,在她这一生的所有认知中,恐怕都不存在这般美丽的地方。 远处有什么生物向她跑来。 那生物有着比她更为庞大的身躯,粗壮而圆润的躯干上布满白色的绒毛,四肢和头部也是一样。它有着圆锥形的头部,黑色的鼻子,一对半圆形的小耳朵分立于脑袋上方的两侧,黑色的眼珠圆溜溜的,看起来有些可爱。 似乎是一头白色的巨熊。 它——或者说是他——径直奔到莉莉面前,开口说话,声音如同滚雷。 “莉莉,你背叛了吾等,背叛了父亲,居然还有脸面回到这里?” 她完全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想要提问或辩解,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吾等本应团结一致时,你离开了大家。吾等陷入危机时,你不曾归来——” 另一具生物向她走近。那生物外型和她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脊背更高一些。他的双眼下方有两道灰色的痕迹,脚爪同样是灰色的,其余部分则是一片雪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莉莉,瞳孔中仿佛燃烧着火焰—— “故乡被战火吞没,族人流离失所,那时,汝又身在何处?而现在,汝竟坦然忘却所有,又可能安心度日?” 可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啊!她想这么说,又觉得面前的他们似曾相识。那是本出同源的亲近,也是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味道。然而,面前那些愤怒的声音和面孔,又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她想要回忆起他们的名字,然而那只是徒劳。 阿尔叫醒她时,时间已是凌晨。她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发现不知何时脸颊已被泪水打湿。 她从车里探出头去,外面近乎一片漆黑。只有林间的一小片区域,坚韧地点亮着微弱的光明。 雨仍然在下。脚下的土地化作一坨泥塘,被雨水打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凉凉的有些不舒服。 她走向光明所在之处。佣兵们已经整齐地排成方阵,身躯挺得笔直,面容严肃,仿佛雨水和泥泞都只是幻象。每个人手中都擎着一面精钢盾牌,反射出灯火跳跃的光。 “莉莉,”巴拉克向她看过来,“那边就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 “唔明白了呐。”莉莉点点头,让自己暂时忘掉那个诡异的梦,“咱会漂亮地干上一场的!” “记住我教给你们的所有东西。这里是战场,想要活下来,看的只有你们的本事、气魄、以及意志!”男人站在笔直排开的队伍前,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将带领你们取得胜利。而接下来的战斗中,我也将站在最前方,与你们一同奋战。无论你们来自何处,这一刻,你们是为了自己的荣耀而战!” 佣兵们齐声回应,声音在雨中回荡着,传出很远的距离。 这些笨蛋不是打算把黑鸦吵醒了呗?莉莉撇了撇嘴,暗自腹诽道。而下一刻,一道柔和的男性声音,从她耳边突兀地响起。 “也是为了天之主的荣耀而战。” 她疑惑的左右看看,发现其他人和她一般反应。她吸吸鼻子,凭借着猎人的本能,将目光聚集到巴拉克的身后。 一名戴着兜帽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黯淡的圣白色光芒笼罩着他,无论雨水或者泥泞,仿佛都无法玷污他的身躯。从他身上传来圣洁的气息,有如冬夜中的阳光,令她无端生出崇敬之感。 “吾主埃达将庇佑你们。”男人抬起手,光芒随着他的动作蔓延至队列中的每一个人,包括莉莉在内。“祂为你们打开道路,赋予你们力量与意志。你们所受的伤,祂会为你们治疗。你们将不再感到疲惫和衰弱,直至愿望达成。” 莉莉感觉身体传来一阵温暖,才醒来时的困倦荡然无存,如同沐浴后的神清气爽。暖意贯穿四肢,她觉得全身充满力量,手中巨剑轻得好似不存在一般。 右手中突然传来柔软的触感,有人用力抓紧她的手。莉莉扭过头,借着柔和的光芒,看到尤菲被雨水打湿的,有些苍白的脸。 “汝”她刚说出一个字,就被尤菲用掌心捂住了嘴。少女的手掌微微颤抖着,但显然不是因为身体上的寒冷。 尤菲看着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莉莉从少女的神色和口型中,读出她想要说的话。 “——没事的,请相信我。拜托了。” 柔和的光芒流转着,映照出少女坚定的面容。 (二十五)决战(肖恩·坦布尔,I) 那天负责夜间驻守的,是古斯坦因统领的第四军团。 他们如同往常一样在城墙上巡逻,将任何可能的异动向上级报告。前几天的事情的确打击了每一名团员的士气,却不曾影响到他们坚守此地的决心。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对于他们而言,放弃的选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竭尽全力活过一世,并坦然面对最后的结局——这才是黑鸦骑士的理念。 而且他们还没失败呢。 沉重的吊桥隔开了内外城墙,进攻者必须攀过冬青堡的外墙,跨过护城河,然后还要面对数十公尺高的主城墙。那绝非一时半刻可以突破的障碍,而此期间,进攻者还将毫无保留的沐浴在利箭和火油当中。即使少数幸运儿能够攀上城墙,等待着他们的,也只会是来自三个方向的围攻,以及死亡—— 因此,当他们发现敌人准备趁着夜色发起进攻时,丝毫不显得慌乱。和训练中一样,他们迅速而有条不紊的准备好守城的器械和物资,同时派遣传令兵,将仍在睡梦中的团员们叫醒。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一切美好的设想,和他们的认知一同化为虚无。 那正是肖恩穿戴完毕,来到城墙上方时,看到的场景。 圣白色光芒自天际而下,化为巨大的光柱,坠落在南侧城墙的中心。光芒有如黑夜中的烈日,让肖恩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眯起眼睛,努力看向号称坚不可摧的城壁,却发现它有如清晨的迷雾般,在灿烂光辉中冰消雪融。 第二道光柱随之落下,将外城墙一并摧毁殆尽。光芒散去,天地重新黯淡下来,留下的是近十公尺宽的巨大裂口。随着城壁消失,厚重的吊桥轰然坠落,内外已是一片坦途。 以牧狼者为首,数百名佣兵化作一道汹涌的洪流。他们身上笼罩着圣白色的微光,高举手中的坚盾,整齐地向前奔行。 “帝国必胜——!” “艾因哈特将军万岁——!” “天之主万岁——!” 一阵阵口号破开雨夜,由远及近传来。进攻者距离城墙还有百余公尺,但气势已经濒临城下。 等等,天之主是什么情况,不是几百年前就消失了吗?但现在没时间细想,肖恩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迅速向侍从骑士发出指令。 “去告诉所有人,集合结队,准备战斗!” 侍从骑士转身冲进塔楼。肖恩拔出剑,疾步奔往城墙消失的位置。但半途,一条粗壮有力的手臂拦住了他。 “大团长,你不该做那个。”古斯坦因粗声说道,“你去指挥骑士团,前线杀敌这种事情就交给老子吧!” “小的们,跟我来!”他放声大笑,“看老子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铁塔般的彪形大汉冲向缺口处,飞身跃下。他一脚踏住对面的城墙,借势减缓下坠,然后稳稳落在地上。他抡了抡胳膊,布满锐牙的钢制拳套,于要塞夜间的昏暗灯火下隐隐发光。 “敢过来的,看老子打爆他的脑袋!” “可是团长,你不说过,打人脑袋并不划算吗?” “放你狗屁!那是你个弱鸡,对老子来说,打哪儿都一回事!” 巴拉克径直而来。他手中持着一柄重剑,行于队伍的最前方。无论射下的利箭还是投落的火油,都被那柄寒光闪烁的利刃打飞,无法减缓他的脚步分毫。 男人来到距离古斯坦因十余步远的位置,剑交双手,目光冰冷。 古斯坦因蹲下身,左拳护住胸腹,右拳收至腰间,只待下一刻化为雷霆。引以为豪的蛮力,让他足以将任何人一击致命,哪怕他身着重甲。 对面的男人架起剑。剑上泛起青色的光泽,光芒流转中,男人再次踏步向前。 肖恩突然想起了什么,冷汗瞬间布满脊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嘴。 “古斯坦因,快回来——!” 但是太晚了。两人的距离已经不足五米,两公尺高的壮汉一步迈出,右拳直击—— 光芒一闪。 青色的重剑似乎在那一刹那延长了数十公尺,转瞬即逝的剑光刺穿第四军团长的身躯,又向后划过数名同一直线上的骑士。 肖恩下意识地低头望去——位于那一剑路径之上的团员们,从剑光划过之处,全数干净利落地分为两半。 鲜血如泉涌,瞬间染红了要塞的地面。巴拉克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他跨过古斯坦因的身躯,毫不停留的冲向堡垒内部。而在他身后,佣兵的战斗序列如同狼群,蜂拥而入—— 肖恩心中一片冰冷。 身为休肯公爵次子的他,年轻时得以师从于帝国的一名宫廷巫师。修习秘术的同时,他也了解到许多仅属于巫师的学识。 巫师当中有一个说法:魔力——或者用他们的说法,游离活性源能——遍布于这个世界,而秘术和神术,不过是较为常见的两种使用方式而已。 这的确显而易见。许多物种,例如狮鹫或独角兽,天生就可以使用某些类似秘术的能力。巨龙更是天生的魔法生物,传说他们的一切生理活动,都与魔法脱不开干系。 人类自然也是一样。极少数人天生具备超乎寻常的魔力亲和度,更多人则是通过不懈训练,让身躯能够运用少量魔力。他们往往比其他人更强壮和敏捷,或是具备更强的思维能力。 肖恩算是他们中的一员。加入骑士团后,他将秘法术与自身的剑术结合,创造出独属于他的战斗技巧。凭借着魔力的辅助,就算力量比他强出许多的古斯坦因,也不曾在单独比试中胜过他。 而当他们再进一步,甚至可以让魔力成为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他们的生命形态会发生改变,由纯粹的人类,变为介于人和魔法生物之间的存在。这些人往往在某个领域达到现世的顶点,因而通常被尊称为圣人。 他们未必擅长战斗,潜心研究学问的学者中,也存在着这样的人。可惜,作为一名剑圣,巴拉克本人的实力,方才的一剑就足以说明。 肖恩第一次觉得,或许自己犯了轻敌的错误。旅团当中,因为有疯子凡卡那种怪物在前,牧狼者传扬在外的名声主要是治军和谋略,个人战力则很少被提及。但此时,他恨不得能回到过去,把告诉他那些情报的人狠揍一顿——然后哪怕不计损失,也要将这支部队在最初击溃。 剑圣不是无敌的存在。无论重装骑士的结阵突击,或者高阶的攻击神术,都有能力对他造成威胁。只是,团员们的攻击神术如今无法使用,而夜间匆忙应战,又哪儿有足够的时间——以及场所——让他们发起突击? 肖恩闭上眼睛,悔恨的思绪一闪即逝。 他明白,城堡之外的团员们根本挡不下敌军的冲击。而即将在要塞内部发生的,才是真正惨烈的战斗。 (二十五)决战(肖恩·坦布尔,II) 肖恩咬着牙,转身奔入堡垒内部。 事关存亡之际,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祭司们将一个个增益神术施与即将奔往前线的战士们,丝毫不吝啬自身的体力;留在城堡中的后勤人员和杂役,也纷纷拿起刀剑和盾牌。 当然,他们被留在较为安全的堡垒上层——毕竟战斗并非他们所长。 得益于平时严格的训练,团员们迅速整编成队。敌人没有留给他们完成武装的时间,要塞当中更不用想什么马匹。他们只是迅速披上覆盖半身的链甲衫,拎起步战用的长剑或战锤,而后结阵,向前—— 肖恩看了一眼戒备着的后勤队伍,继续冲向堡垒下层,途中遇到三名冒进的佣兵,被他毫不留情地挥剑斩杀。 事情比他预料的更加麻烦。那几名佣兵的技巧远不及他,却具备超乎常理的力量和速度。更可怕的是,对他们造成的伤口,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肖恩费了不少力气,才将他们一一枭首。 他判断出那效果源于一道神术——正如他们身上不断散发的光芒,但无法认出它的确切来源。 “——喂,出了什么事?——喂?!可恶,几个贪功的混蛋!” 肖恩差点以为又有敌人出现,但他立刻发觉,那声音源自其中一具尸体。他蹲下身,从尸体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长方体——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那人临死之前,似乎也正喊着什么‘快来支援,这边顶不住了!’之类的话。 “马克那几个人恐怕完蛋了!其余小队给我听好了,贪功冒进就是送死,别忘了统帅说的话!那些硬点子就交给统帅和——” 肖恩用力将那装置丢向墙壁,它撞在坚硬的石壁上,砰地四分五裂。 他心中的不安尤甚。敌人何时有了这种装备?而且看起来数量不少。难道是那个下午——难怪牧狼者要除掉骑士团安排在佣兵当中的密探。那个男人从开始就预计到这一刻了吧? 他快步来到下层,而看到的,已经是一番地狱景象。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条通道当中,青石地面和墙壁上遍布鲜血,残肢断臂随处可见。骑士团的战士们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许多已经失去了生命。进攻者同样留下了一些尸体,肖恩估算了一下,数量尚不足死去团员的三分之一。 战士们背靠着背,在狭窄的通道中奋力作战。许多人都在面对一名以上的敌人,或是腹背受敌—— “怎么会这样” 不远的转角处,两名团员正陷入苦战。肖恩快步赶至,掌心爆开耀眼的闪电,将围攻他们的佣兵炸成一片焦黑。那两名骑士抓住机会,将长剑深深刺入敌人胸口。 其余的两人打算后退,但肖恩手中的利刃带着灼热的红光挥过。剑锋如同切开黄油一般,从背后轻易斩下他们的头颅。 两名骑士受了不轻的伤,靠着墙壁勉强站立着,但肖恩顾不得这些。 “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呢?!艾萨克呢!”他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急促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骑士喘着粗气,胸口的罩衫被鲜血浸得透湿,“他们就像、打不死的、僵尸一样而且好像比我们、更熟悉这儿其他人都被分散了军团长大概正在、组织他们” 是那些该死的装置——肖恩瞬间明白了这一点。事情已经坏到了极点:地利优势不复存在,团员们未能武装得当,就连玛尔母亲都背弃了他们。再加上那个可怕的男人——即便骑士团仍旧保留着作战的意志,他也想不出什么反败为胜的机会。 冬青堡完了。 而这是否预示了,黑鸦骑士们未来的命运——? 从表面来看,骑士团远未伤筋动骨。他们仍然拥有庞大的领地,上千座庄园和城堡,近万名成员,乃至数倍于此的预备团员、雇工和农夫等。可肖恩明白,对于精心筹划的帝国军,一切或许只是俎上鱼肉。 如同这一次,他们从最初就落入了对方的算计。 以雇佣军令他们大意;摆出防守的阵势,抓准他们担心损失而选择坚守的心理;用未知手段,打击他们胜利的信心——而等到对方做好进攻的准备,他们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依仗着的不落壁垒,其实只是个笑话。 果然自己,还是没能尽到团长的职责。既然如此,就让他与其余人,一同于此战死便是。 玛尔的信徒,从不惧怕死亡。 肖恩把沾上鲜血的长发甩到脑后,将手中剑擎于胸前。他轻声吟诵着玛尔的祷词,让自己的愤怒和悔恨,渐渐化为冷静的战意。 “有生有灭,无灭无生——” 但是,一缕熟悉的,冷淡而柔和的声音,中断了他的祈祷。 阿莱娅手持一柄秘银细剑快步走近,鲜血从剑尖滴落到地上,她的银发上沾着点点红斑,肩头有一处殷红,显然受了伤。三名骑士——两位女性、一位男性——跟随在她身后,发丝散乱,似乎也经过一场激战。 “大团长,你应当记得城堡密道的位置。”她面无表情地说,“露妮、简、西尔斯,你们陪团长一起离开。” “开什么玩笑!”肖恩瞪着她,“黑鸦没有苟且偷生的团长!为了死去的那些人,为了身后的那些人,我必须——” “不。”银发女性打断他的话,“我会留下来,是要对自己的属下负起责任。而你必须离开,则是因为——你需要负起责任的,是整个黑鸦骑士团。” 她向他走近,仰起头盯着他。一时间,四周的刀剑和喊杀声似乎都已远去,只余下银发女子清冷的声音。 “我们还有大量领土和团员,你必须继续带领他们,尽你所能去保护他们。何况,为什么骑士团会遭到针对,玛尔母亲,又是否真的抛弃了我们——只有团长你,才是查明这些的最佳人选。” 肖恩吞了吞口水,凝视着她的面容。 “那可真是个艰巨的任务。”他苦笑道,“恐怕需要花上我的一辈子去完成吧。” 而且,还要为你们讨回公道。他默默在心中加上这一条。 银发女子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放轻声音,“其实,团长不,没什么。” 她轻轻摇了摇头,闭上了嘴。肖恩本想追问清楚,却发现那已经没有必要——对方的目光足以说明一切。 远方的转角传来脚步声。敌人共四名,谨慎地向他们靠近过来,其中一人正对着自己的手心,低声说着什么。 “时间有限,快去吧。”银发的军团长背过身,“生无所厌,灭无所惧。祝你顺利,再见了,团长。” 她平举起细剑,面对着缓缓逼近的敌人,声音听不出一丝惧意,“黑鸦,不灭。” (二十五)决战(肖恩·坦布尔,III) 肖恩一路奔向城堡另一端的密道,马休、简和西尔斯围在他的前后,紧握着手中的兵器。 一路上,他得以目睹其余团员仍在英勇奋战的身姿。 艾萨克将骑士们尽量收拢在一起,组成坚固的阵列,抵御着敌军的攻势。皮尔斯正与一名使用战斧的男人交战,两人的武器急速交击,迸出脆响和火花。凯茜挥舞着那柄被她叫做‘乌梅’的双手剑,将好几名佣兵挡在通道之外。 他努力将每一个人的身影记在心中,却不敢多去看他们几眼,害怕自己会忍不住留下来。巴拉克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这或许是幸运,但不会所有人都如此幸运。 传说中的剑士,再加上摧毁了城壁的那个人,当他们出现在这片区域时,这场战斗就将迎来终末吧——以骑士团的失败为结果,肖恩如此认定着。 他想起之前看过的传闻。旅团曾经的足迹遍布整个大陆,留下大量传唱至今的故事。故事中的他们强大、公正且善良,将许多纷争化为无形,解救无数人于苦难当中。而正是原本属于那个团队的男人,此刻作为帝国的剑,亲手断送了黑鸦骑士团的未来。 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历史了,肖恩有些悲哀地想着,或许,人总是会变的吧。 他来到堡垒深处,推开通向密道的木门。狭小的房间中,一名老人正等待着他。 老人的脸上带着深深地疲惫。大概是伤势仍未痊愈,他未曾参与这次的战斗。 “你来了,肖恩。”老人看向眼前的金发男人,缓缓说道,“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你所要背负的责任。” “祭司长。”肖恩点头向老人致意,“请和我一起离开吧,我需要您的智慧。” 老人摇了摇头。 “那样的话,我只会成为你的拖累。”他轻叹一声,但口气不容置疑,“我在这里等你,只是为了带给你一句话。”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神遗弃了我们,还是我们惹怒了神明,或者,还有第三种的可能?”老人的语速很慢,“大约三十多年前,我的祈祷还能够得到她得到母亲的回应,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就无法再听到她的声音了。” 肖恩愣住了。 他今年四十九岁,加入骑士团二十七年,却从未听老人说起过这件事。他本以为母亲只是不愿干涉凡世,毕竟骑士团的史书中,与母亲切实沟通的记载屈指可数。但从老人的话来看,或许其中还有其他的隐情。 ——他想起一天前,艾萨克于会议之后,对他说的那句意味晦涩的话。 “或许并不是母亲遗弃了我们,而是当她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抛弃了她。” “我本应将这一切更早告诉你”穆尔喘了口气,“但那时你刚刚成为团长,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担忧,我将此事隐瞒了下来。现在看来,那时的我或许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吧。” “不,祭司长。”肖恩柔声说,“不要为过去而自责,何况,您做的未必有错。” “谢谢你。”老祭司长用那根已经不再具备力量的长杖拄着地面,努力站起身来,“无论如何,我绝不相信,曾经如黑夜般温柔的母亲,会亲手下达毁灭我们的谕示。所以,肖恩记住这件事,或许有一天,你能够确认真相。” 肖恩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骑士团的未来,就托付给你了。”老祭司长穆尔越过他,缓缓向外走去,“年轻人们都在战斗,我也不能输给他们啊。” 老人的身影消失了。肖恩深呼吸两次,将老人之前所说的话牢牢记在脑海当中。 他来到房间角落,和西尔斯合力推开一块凸起的石板,露出通向下方的密道。西尔斯率先跳入其中,他紧随其后,简和马休则走在最后。 密道阴暗而潮湿,不时有水从头顶滴落下来,让脚下的石板变得湿滑。西尔斯点起照明的神术,四个人尽可能放轻声音,在通道中快步前行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通道是一条略微向下的缓坡,大约四、五分钟后,一块竖起的石板出现在通道的前方。 “我先去看看,团长。”西尔斯压低声音说,“没问题的话,你们再出来。” “不。”肖恩冷静地回绝了他,“这一情况下,当然要由最强的人——”他指了指自己,“打开一条通路才行。” 肖恩确定那个男人不可能漏掉这里。他们唯一的机会,是对方等待已久,因而有些松懈之际。当然,也可能对方轻视了他们的实力,不过肖恩对此不抱期望。 “el、ves——” 他用左手缓缓抚过剑身,低声吐出代表着‘风’的咒文。那咒文源自艾尔纳语,这并非必要,而属于一种传统。因为将魔法带给第二纪元的文明社会的,据说就是两千年多前的艾尔纳人。 黯淡的青光一闪即逝,肖恩回过头,对跟随他而来的三名骑士使了个眼色。 “我来破开敌人的埋伏,你们随后跟上——” 他们点点头。肖恩凝下心神,一脚踹开石板,纵身跃出密道。 下一秒钟,耳边传来锐利的破空声。风的魔力强化了他的感知和反应,令他足以瞬间确认当下的情势。 他反手挥出长剑,与一柄弯刀相碰。弯刀传来的力道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但他的爱剑‘白牙’亦非凡品,还不至于被一刀砍断。 他平过锋刃,沿着刀身一剑横削。附加魔力的剑锋足以削金断玉,如果对方继续向前,这一剑就能带走对方一条手臂。 对方反应同样很快,肖恩感觉手上传来的力量瞬间加强,而后消失——攻击者已经退了开来。肖恩听到他啐了一口,似乎是名男性。 四周隐约围着数个人影,距离大概五米。他选定一个看起来身材瘦小的,身躯化作一道疾风,一剑突刺对方的咽喉。 另一侧有什么呼啸着向他扑来,速度甚至还在他之上。他连忙回身举剑,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座山砸中,整个人倒飞出去,摔落在数公尺远的山坡上。 趁着这几秒钟的空隙,余下三名骑士跳出密道,围拢到他身边。借着西尔斯手中的光芒,肖恩第一次看清了伏击者的外貌。 伏击者一共四人。一名身披重甲,体形壮硕的贝隆人,也是最初向他挥刀的那名男性。一名握着比身体还高的漆黑大剑,双瞳似乎散发着幽光的年轻女性,刚才重若山岳的一击正是来自对方。 如果说那两人还算得上战士,余下的两人显然更加特别。其中一名是全身覆盖着银白色金属的人形,肖恩在心中祈祷那不是传说中的秘银魔像——当然,体型看起来是小了点。 而最后那人一身轻便衣装,没有着甲,身材娇小,粉色的柔顺长发随着夜风缓缓摆动。她看向肖恩的目光中带着隐约的好奇,加上若有若无的沉静气质,就像是个未经世事的大小姐一般。 伏击者没有继续进攻,而是谨慎地盯着肖恩等人。几名骑士低声交谈着,刚好能让肖恩听到。 “团长,我们几个拖住他们,你赶紧离开吧。” “不、对方只有四个人,拦不下我们,我们从一个方向突击出去!” “或者干脆击败他们,四对四,有团长在,我们可是不会输的——” 肖恩爬起身,低着头思索对策。方才的一击令他全身仿佛散了架,好在似乎没有伤到筋骨。 金属人和那名少女尚未出手,无法确认对方不具备远程攻击的手段。如果打算击败对方,或许最好的方式,是佯攻其中一人,然后等拿巨剑的那名女性前来救援时,转而围攻对方—— “喂,咱说啊,别嘀嘀咕咕的呐!” 不知何时,手持巨剑的女性佣兵已经站到他们前方,不足三米的距离。 她劈手将一个物件丢向肖恩,金发男子下意识的挥出剑,将那东西斩为两段。 分成两半的物件落在地上,肖恩低头看去,那似乎是一只,皮制手套? 这是什么鬼? 他隐约想到了一个失落已久的传统。可目前情势下,这实在有些异常,让他全然不敢确定。 “汝是个挺有名的骑士呗?”清脆的女声说道,“那么,汝和咱,一对一决斗,如何?” 肖恩不由得抬头看去。那双晶亮的眸子中充满战意的火焰,他突然明白,对方是认真的。 “传统好像还有不少仪式,但太麻烦了,还是算了呐。”声音继续着,“如果汝赢了,就让你们离开!如果咱赢了,你们就死在这里,足够简单呗?” “所以,”年轻的女战士咧开嘴,露出仿佛看到猎物的笑容,“汝,可敢接受咱,来自莉莉诺诺团的,莉莉诺诺的挑战呐——!?” (二十五)决战(肖恩·坦布尔,终) “” 肖恩皱起眉头,快速判断着女佣兵的真实目的。 是拖延时间?想用这种办法确保留下他?或者就和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仅仅是想进行一场酣畅的战斗?还是说 不,没必要思考太多。反过来看,如果能够确认对方守信,这是仅有的,可以确保他和其余三人能够安全离开的方法。即便对方不守信用,借此机会废掉对方可能的最强战力,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至于战斗的胜算——没错,那名女性的确很厉害,但肖恩同样对自己有着充足的信心。 毕竟,他也是被称为天才的魔法剑士,骑士团有史以来,第三年轻的大团长。 “我,黑鸦骑士团第十四任大团长,肖恩坦布尔,接受你的挑战。”他举剑于胸,微微躬身,“让公正的战斗决定一切。” 他示意身边的骑士退后。而另一侧,女佣兵以外的三人也向后退却,为两人留出足够战斗的空间。 “废话说完了呗?”莉莉擎起巨剑,肖恩始终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单手挥舞那么重的剑,“咱这一击,接好了呐——!” 话音未落,女佣兵的身姿已经逼近肖恩身前。巨剑向着他的面门,呼啸而下。 肖恩连忙后退避过,沉重的石剑卷起烈风,刮得他脸颊生痛。 女佣兵脚步丝毫不停,第二剑紧随而至。肖恩再次撤步,但第三剑来的更快,已经将他整个身躯笼罩在内。无从闪避之下,他双手握住‘白牙’,举剑格挡。 两剑相交,迸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声响。肖恩只觉得一阵巨力传到手臂,几乎令他握不住剑,整个人更是直接向后仰倒。他借势打了好几个滚,勉强逃开女佣兵的攻击范围。 “这可不行呐。”莉莉有些不满地说,“拿出点真本事来呗?” 肖恩站起身,重新摆开架势,只是右手仍然隐隐发抖。所幸‘白牙’的确是一柄优秀的魔法剑,不仅锋利,而且坚固异常,并未因为刚才的一击而弯折。 女佣兵的力量远在他之上,而速度也不比他差上多少。想要击败她,恐怕只有利用消耗战,或者尝试两败俱伤的打法。不过,前一种不符合他目前的情势——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增援这里;后一种则需要足够好的机会。 “el、ete——” ‘土’的魔力可以增强耐力和抗打击能力,对于此时的局面至关重要。即便这样,如果正面吃上一剑,恐怕他也就可以去和那些死去的同伴们见面了。 肖恩挺剑直刺,女佣兵挥剑相迎。他尽力避开莉莉攻击的正面,尝试与对方缠斗,但两剑每一次交击,都令他感觉手臂发麻。即便拥有魔力的加护,巨大的力量差距也在不断消磨着他的体力。 不过两分钟的交战,肖恩已经全身大汗淋漓,右手几乎完全失去知觉。然而,和他预想中有所不同,莉莉的攻击仍然和起初一样凶猛而精准,既看不出疲乏,也不显得急躁。 她手中的巨剑同样没什么损伤,最多只是增添了几道划痕。硬而脆的黑曜石本不适合作为武器材料,除非用魔法精心处理过。这种大小的剑完全不属于常规武器,若非特别订制,就只可能传承自某个人。他记得传说中的熊王使用的就是一柄岩石巨剑,难道说,这名女佣兵是拉鲁姆的弟子? 那样的话,败在她手下倒也不亏——这个念头仿佛鬼魅般冒出,又当即被肖恩掐灭。 不能放弃。自己背负的不只是一个人的生命,而是骑士团成千上万的,已经死去和仍然活着的人。 女佣兵再次一剑斩至,他尽力架剑相格。‘铮’地一声脆响,肖恩感觉手腕一麻,长剑竟然脱手而出,打着旋儿落到一旁。 他拼尽全力向前一滚,刚好避开女佣兵兜头而来的一剑,距离自己的兵刃却更加远了。 不过,那本在肖恩的预计当中——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境况。趁着莉莉转身的间隔,他抬起右手,心中默默呼唤宝剑之名。 “归来吧,白牙。” 银白色的利刃凭空浮起,迅疾地刺向女佣兵背后。莉莉‘咦’了一声,闪电般抡动巨剑,将利刃击向一侧。它顽强地摆正方向,化作一道流光落入肖恩手中。 “有点本事嘛。”女佣兵舔了舔嘴唇,“咱也要来真格的了呐——?” 肖恩快速在心中诵念着‘水’的咒文,短时间内激活身体的恢复力,同时为肌肉重新注入活力。至于随后会引起的不良反应,他根本没心思去管。 黑曜石的利刃带着劲风横扫而至,他用力架住巨剑,将它压向一侧,同时身体向另一侧闪避。 按照之前的节奏,女佣兵会借势回剑,再次斩击。可这一次,她却信手将巨剑拖在身后,闪电般逼近肖恩—— 然后挥出一拳。 肖恩整个人沙袋一样被打飞出去,摊开四肢摔落在地。他剧烈地咳嗽着,恶心感和腹部的剧痛一阵阵涌入大脑,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勉强维持住了意识,‘白牙’仍然紧紧握在手中,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辉。他几乎是用尽力气支撑起身体,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诵出咒文。 “el、fr。” 焰红色的微光从手心闪过,没入肖恩的身躯,同时覆盖在利刃之上。他明白,这或许将是最后的机会。已经濒临透支的身体,再也不可能承受方才那样的一击。 那又如何,一切尚未尘埃落定—— 他双手握剑向下,脚步一前一后,剑尖指向身体斜后方。这是典型的攻击起手,武器长于对方时,横斩可以有效的先一步杀伤敌人。问题是,现在攻击范围更远的,显然是对方那柄巨剑。 肖恩缓缓吸入一口气,暂时减轻腹部传来的疼痛,左足踏出。位于不远处,女佣兵单手拖着巨剑,同样摆开攻击的姿态,向他逼近—— 巨剑当头而至。 肖恩左手紧握成拳,用力横抡,砸在挥来的巨剑侧面。‘火’的魔力在这一刻爆发开来,巨大的力道将石剑击向一旁,而他则挺步向前,一剑斩向女佣兵的左肋。 莉莉眼中精芒一闪,不闪不避,直接撞向金发男子怀中。这样一来,肖恩的斩击发挥不出全部力道,而对方蓄势待发的左拳,足以决定这场决斗的胜负。 于是他松开手,让长剑落向地面。然后右手成拳,正面迎上女佣兵的一击。 两拳相击,发出喀拉几声脆响。肖恩感觉整个右手的指骨恐怕都断掉了,而从女佣兵的表情来看,恐怕她也好不去哪儿。 电光石火之间,肖恩抬起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被他丢下的‘白牙’,正紧握在那只手中。 借着双拳相击拉开的一丁点距离,他拼尽全身余力,长剑直刺—— 女佣兵侧过身体,但利刃仍然刺穿了她的胸甲,深深扎入她的肺叶当中。 还没完,这一击没有伤到要害,战斗还没结束。肖恩本能地想要拔出长剑,可一旁传来的声音,让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已经可以了。”那名粉色长发的少女平静地说,“我们认输。是你赢了,坦布尔先生。” 不仅是他,就连对面的那位女佣兵也不由得回过头看她。少女迎着二人的目光,缓步走到纠缠在一起的他们身边。 “请退后一些。”她看着肖恩的眼睛,既不慌张,也没有愤怒,“我需要为她治疗。请放心,我们会信守承诺的。” 不知为何,肖恩相信她所说的话。或许是因为那和整个战场都格格不入的神情,让她仿佛一名天然的旁观者,自然而然地令人产生信服。他松开手,向后退开几步,勉强让自己站在地上。 马休等人迅速围拢过来,简和西尔斯一左一右搀扶住他。 对面的少女缓慢地抽出女佣兵胸口的剑。女佣兵闷哼一声,似乎有些痛苦。紧接着,少女将手覆盖到女佣兵胸口受伤的位置,之后是她的左手。 隐约的白光闪过,女佣兵的神色明显轻松下来,她向少女道了声谢。 “那么,现在轮到你了,坦布尔先生。”少女向他走近,“请将右手递给我。” 肖恩看着她,伸出手去。 少女柔软的手掌轻轻覆盖在那之上,肖恩感觉右手微微发痒,原本的痛楚迅速消弭,知觉也一并恢复如初。不仅如此,仍在隐隐作痛的腹部和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臂,似乎也好转了许多。 “多谢。” “没什么。”少女摇摇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优美的弧线。她仰头看向天空,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天快亮了。按照约定,请离开吧。” 肖恩看向身旁的三名骑士。西尔斯的脸上带着少许兴奋,其余两人则有些迷茫,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真的会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他率先迈开步伐,向山坡下方走去。肖恩明白,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句话不说,尽可能快的离开这里。可一种叫做好奇心的东西攫住他,令他从少女身旁走过时,不由自主地问出那句话。 “为什么?” 少女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到女佣兵身边。 肖恩没有再问第二遍,而是加快了脚步。当他走出几十公尺后,右侧响起少女的耳语。 “因为我想知道,‘真实’是什么样子。”她如此说着,“你不会让我失望吧,坦布尔先生?” 那是在远方制造声音的秘法术。法术本身很简单,然而能够对快步前行的人传达清晰的耳语,对方的魔法控制力可见一斑。 果然这场‘对决’是对方刻意为之,目的正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给他离开的机会。如果真的进入混战,那名女佣兵加上一位力量不弱的女巫,就足以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你今后的日子不会太轻松。”声音继续传来,“但不准灰心,这是你欠我的回报,不是么?” 肖恩不能自抑地轻笑出声,西尔斯一脸狐疑地盯着他,想知道自己的团长是不是惊喜过度,乃至得了失心疯什么的。 金发男子完全没有理会对方。 看来我又多了一个责任啊,他对自己说。好吧,反正债多了不愁,既然立下约定,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也许那时,他能够带给对方应有的回报。也许那时,他们将不再是敌人。 “我们先去昏睡镇。”肖恩沉声说,“那里有我们的秘密据点,可以拿到马匹。之后,我们将分头行动,明白了吗?” 三名骑士一同点头。 “那么,加快脚步吧。”他说,“我们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二十六)元素(凡卡·科伦斯) 秋风徐徐卷过地上稀疏的落叶,带着沙沙响声向前飞舞。街头的脆柿子树已经挂满沉甸甸的果实,果实青色中微微泛红,与绿油油的繁茂枝叶相映成趣。小童们依旧在街上打闹玩耍,路人们行色匆匆,忙着完成当天未尽的工作。响彻了整个夏季的蝉鸣此时已近消失,让水之城,这座位于大陆南境的著名都市,显得有了几分寂寥。 广场一侧的白色塔楼内,如今亦是这般样子。第一届的学院毕业生们先后离去,他们多数打算先回家探望自己的亲友,再考虑下一步的未来。大多数导师此时也不在学院之中,作为成熟的巫师,他们在追寻知识之余,同样有着自己的人际与产业需要照顾。 因此,在新一届的学生们来到这儿之前,‘艾尔贝因’中就只剩下几名手中的研究尚未做完的导师,以及高塔的主人,凡卡科伦斯。 老巫师沿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慢慢踱着步。这座高塔承载着他的许多回忆,以及他、菲斯特、海兰西雅、还有更多人寄予未来的希望。旅团尚未解散,他仍被许多人称作疯子的那时,他从未想过‘艾尔贝因’有一日会成为传授秘法学识的场所。现在看来,或许对它和自己来说,这都是不错的归宿。 “辛苦你了,老朋友。”他抚摸着有些凉意的墙壁,低声说道。 半个月前,结业仪式上那起事故的后续事项,也已经处理妥当。尽管对外的声称中,三名巫师丧生于这场袭击,学院的名声却没怎么受到损失。 究其原因,一方面不存在追究事故者——尤菲和琳还活着,她们的家人也得到了准确的情报,想来艾莉西娅和安娜薇尔也没那么无聊来找麻烦;凯特琳的友人则基本清楚事情的原貌,对于他们而言,真正的敌人是那名天之主的代理人,而非学院。 另一方面,成为巫师的人多半具备足够的勇气。研究秘术是一项复杂而艰难的学问,稍有不慎,乃至正常的实验中,陷入危险或受伤都是常有的事。凯特琳、琳和尤菲当时的举动实质上保护了更多人,毕业生们没有诟病学院的安全,而是将她们的事迹传扬开来,无形中提升了学院的声望。 当然,原本为了保护二人而采用的说法,又对琳和尤菲造成了什么微妙的趣事,就是后话了。 老巫师绕过平时授课用的教室,走进一间空置的房间。‘艾尔贝因’被当作学院前,这个房间曾是练习法术和战斗的场所。房间的全部墙壁都由昂贵的炼金材质构成,光滑且坚韧,无论火烧、水淹、甚至法术轰击和刀削斧砍,都无法将其轻易损坏。 不过现在,凡卡想要将它转为其他用途。学生们平时的法术练习可以在广场进行,不再需要使用到这里。他回忆着塔楼中尚不完善的设施,然后打定了主意。 老巫师张开双手,调动魔力,让房间结构随着他的心意产生变化。 一道墙壁缓缓从地面升起,它与房间原本的材质相同,将房间分割成两个一般大小的区域。随后,十余公尺长、一公尺高的条形平台,沿着外侧房间的两侧墙边构成。平台的尽头和中间,各有一个一公尺见方,半公尺深的凹槽——或者说池子。 凡卡走到其中一个池子边,平伸右手,掌心向下。从他手中投射出银色的光线,将一道繁复而优美的法阵,篆刻于它的底部。随后,他将手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再次刻下样式相似,却小上许多的图案。 老巫师用食指触摸着刚刚成型的图案,向其中导入一缕魔力。 池子中泛起波澜,晶莹清澈的水从底部涌出,打着微微的漩涡,十几秒钟内就填满了大半个池子。凡卡掬起一捧水,尝了尝,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应该算是最纯净的水了。”老巫师抚着下巴,“作为内层界的初步教学,和当作实验材料以外,用来饮用也很不错。” 法阵所连接的,是具备‘水’这一概念的,另一个世界。 这个宇宙并不孤单。居住着人类和其他生灵的‘物质界’之外,还有着许多和它重叠,或者产生交互的,各具特色的世界。 比如灵体生物——就是说幽灵——存在的灵界;仿若世界的倒影,一切既虚且实的影界;代表着灵魂本质,一切表象都由其内在决定的外层界;连通着物质界与外层界,被称为世界之桥的星界;以及代表着某种特定概念,由纯粹魔力构成的内层界。 根据巫师们至今的研究,这个宇宙中还存在着更多未知的‘大世界’,更不用提那些空间有限,自成一体,通称为‘半位面’的小世界。 而内层界——或者说内层位面一共有多少个,同样是个未解的谜题。已知的事实中,它们的空间和物质界一样近乎无穷,其中的一切都由魔力构成,并体现出特定概念的形态。而从那些世界中提取魔力,利用其特定形态产生的便利性,则属于召唤学科的主要分支之一。 老巫师走向房间角落,再次刻下另一种图案。他随手将一团废纸丢到其上,随着法阵启动,纸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魔力可以转换为物质,物质也可以转换为魔力。”凡卡有些出神地看着地上的图案,“被送入内层界的物质,将逐渐化为属于同一概念的魔力作为丢弃垃圾的手段,再合适不过。” 第三种图案被刻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它从两侧吹出柔和的空气,又从中间卷起向内的旋风。原本覆盖在平台上的少许灰尘,全部被吸入了法阵当中。随着凡卡改变输入魔力的大小,风速也随之改变着。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打算在这儿烤肉,也不会把塔里弄的乌烟瘴气了。”老巫师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最后,他在天花板上图案的正下方,刻下数个小型的图案。和前几次一样,他将手指按在一侧的启动法阵上,注入魔力。 “这就是最后了。”他轻声说。 砰地一声巨响,灼热的光芒从直径不过十几公分的图案中爆开,化作腾空而起的烈焰。它盘旋着提升至一米多高,蜷缩成奇形怪状的一团,然后展开,形成一具看似由火焰构成的人形。 高温扭曲着四周的空气,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老巫师眯起眼睛,略微后退两步,打量着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好久不见,哈特。” “哼你这里还是一般无趣。”从火焰中传出低沉的声音,“以及你的记性仍然糟糕,是哈特殿下,巫师!” 火光爆闪,化作利箭直击凡卡的面门。老巫师早有预料般抬起手,银色线条从手心向外延伸,将袭来的烈焰阻隔在外。 烈焰散去,留下一名看似十余岁的少年。他身披红色大氅,剑眉星目却略带稚气,一头火焰般的短发飘向空中,赤红色的双瞳中似乎隐现点点火光。 纯粹的魔力和概念里,同样可以诞生出意志,即是所谓的‘元素生物’。他们自虚无中生,死后回归虚无,又再次重生。以这一层面论,他们几乎是不死的。 凡卡面前这位自称‘火之领主’的少年,正是其中之一。当然,这个宇宙中,像他一样的‘领主’,还有着成百上千名,甚至更多。他活过的岁月或许远比老巫师要长,但火焰这一概念的特性,让他始终保持着少年的心态和外貌。 “好吧,哈特殿下,久疏问候。”老巫师微微躬身。 “这可不像我记忆中的你。”少年皱起眉头,“原本的你,是那种会喊着‘哈特小鬼’,然后与我大战一场的人!你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导致连性子都改变了?” “一切安好,哈特殿下,谢谢你的关心。”老巫师平静地答道。 “哼,毫无诚意我们上次见面之后,又过了多久?” “大概二十多年吧。”老巫师随口答道,对他而言,那些往事早已远去,“这一次,你是来做什么。” “不知道什么人,正从我管辖的界域中窃取力量。我曾和你立下过契约,所以特地来告诉你这件事!”阿卡背着双手,大步走出房间,老巫师跟随其后。 红发少年走到明亮的拱形窗边,打量着外面的景色,“这是哪儿?” “水之城,忽伦王国中部。”老巫师回答道,略带皱纹的脸上带着笑容,“这里,现在名为伊格尔初级巫师学院。” “巫师学院,你?”火焰猛地从少年周身腾起,四周的温度瞬间提升了数倍,“现在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为可能存在的希望。”凡卡低声说,“由我们所传达,而由后人继承。” “所以,我告诉你的事情,你还打不打算去管?” 凡卡摇了摇头。 “我只是学院的院长。”老巫师说,“其余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做吧。” 阿卡上下打量着老巫师,瞳仁中似有熊熊烈焰。凡卡不为所动。 “算了。”少年冷笑,“你们的种属,寿命不过一百多年。如今的你,已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巫师。” 他背过身,步伐如风,身形似火,“我会自己去找到那窃贼,然后将他烧成灰烬!至于你就在这里慢慢腐朽吧。” 红色大氅无风而动,飘过转角,消失在老巫师的视线中。 凡卡没有再看那里,他转过身,回到房间中,补上尚未完成的那些法阵。 “下一届学生来到这里的时候,”老巫师安心地说,“就不必在实验室里,用炼金器具烹饪食物了。” “他们一定会喜欢。” (二十七)答案(爱莲娜·裘月,上) “所以说,信仰到底是什么呢,卡兰老师?” 爱莲娜坐在窗明几净的房间中,用手指垫着下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她披着淡黄色的修女长袍,浅蓝色的发丝编成长辫垂在肩膀一侧。或许是身为修女的缘故,即使提问时,她秀美的脸上仍带着少许温柔的笑容,正如面对信徒的祈祷时一般。 房间面积大约十五平方公尺,除去床铺,一张圆桌,三把椅子,盛放碗碟的柜子,以及白桦木制成的简单书架外,再无他物。这间朴素的房屋是她的老师,曙光城的白袍主教,卡兰奥尔菲德的居所,也是她空闲时最喜欢停留的地方。 对她来说,悠闲地坐在圆桌旁,感受着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然后听老师讲述各种各样的学识和故事,远比呆在家中有趣得多。能够了解到的事情,也一点不比通过家庭教师来得要少。 “如果让我来回答,信仰本身,是每个人对于世界,对于自身,对于他所见的每件事物的理解方式。”坐在她对面,身着白袍的中年男人微微一笑,温和地回答她,“那么,爱莲娜,你又是怎么想的?” 爱莲娜侧过脸颊,目光透过左侧的拱窗,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她来到这里已经接近三年,作为光之主原本的故乡,曙光城是教国最著名的圣地之一,来此朝圣的人群络绎不绝。信徒们带着虔诚穿过她面前的光明大道,前往大圣堂进行参拜。这一光景无论冬夏寒暑,在她眼中从未改变过。 两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分别摆在桌上,茶香袅袅。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轻抿一口,露出满意的神色。虽然对贵族的茶会感到厌烦,单说红茶本身,她倒还是满喜欢的。 “我不清楚。”少女微微摆了摆头,“我本以为,教会能够将信仰传达给我们,而它可以指引我们,去找到自己想做,和能够做到的事情。可事实上,我仍然有着疑问,卡兰老师。” “哦?”中年人故作惊奇道,“那爱莲娜,你的问题是什么?” 少女稍微沉默了片刻。她将自己的发辫抓到面前打量着,又将它甩到一侧。 “卡兰老师,您知道我的过去。我是银桦家族的长女,从小参加那些礼仪课程、茶会和舞会,学习历史、政治、还有治理领地的相关知识。我不喜欢那个样子,所以父亲送我来了这儿。”少女略微皱起眉头,“可是,来到这里之后,我所度过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继续下去的吗?” “所以,我亲爱的学生,你并不喜欢这儿咯。”中年人做出伤心的表情。 “不是这样的!”少女一下子抬起头,迅速反驳道,“我喜欢卡兰老师,喜欢神殿里的大家,喜欢这座城市的白天黑夜,还有那些拜访这儿的人们而且,能够学到那些草药和药剂制取方面的知识,我也很开心!” “只是我不清楚,”她放轻了声音,慢慢低下头去,“有很多信徒来到这里,向光之主大人祈祷,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可他们,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希望吗?而我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聆听他们的愿望和痛苦,又能够帮上他们什么?” “你想要做什么呢,爱莲娜?”白袍的中年人微微一笑。 “既然光之主教导我们,要将光明施予所有需要它的人”少女咬着指尖,沉吟了片刻,“这片大陆的许多角落,是否仍然有着无法触及光明的人们?如果我们带着拥有的学识、药剂和治疗疾病的方法走出教会,是否能将希望带给更多的人们?” “你说的事情,圣殿骑士和旅行牧师们已经在做了,爱莲娜。” “可是教会的圣殿骑士只有五十二名,旅行牧师同样不多见。”少女不服气地反驳道,“相比之下,普通的修士和修女的数量有百倍不止。”她抓着自己的发辫,看向自己的老师,“回应祈祷,加上治疗前来拜访的病人,根本用不到那么多人。如果能让一半,甚至四分之一的人走出教会,或许就能减轻许多人的苦难——” “可是,那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事情啊,我亲爱的学生。”中年人带着揶揄的笑容,温和地回答她。 少女一阵气结。她当然知道自己做不了这种决定,因此才向自己的老师提出这个问题。可他却将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地推回了她的身上。 她知道,身为四十位白袍主教之一,曙光城实质上的城主,下一任教宗的有力候选人,老师在教会中的地位足够提出这一建议。不过,他已经表明了态度,爱莲娜自然也不会再用这种无聊的问题去打扰他。 少女思考着老师如此回答的原因,自己可以做到些什么,又能尝试用什么办法继续说服他。今天是一周的第三日,是她每周的休息日,所以时间还有很长。白袍的中年人端着一本光明福音后篇,时不时地打量她一眼,似乎觉得她现在的举动很有趣。 她低下头,努力不去看他。 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清脆的敲击声。中年人站起身,过去将门拉开。 身材娇小的女性走进房间,摘掉兜帽,露出富有光泽的银发。她与卡兰熟络地拥抱片刻,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少女的右侧。 “好久不见哟,小爱莲娜。”海兰西雅眨了眨眼睛,“这次又有什么烦心事啦?” “别一直小啊小的”少女有些气恼,“你的个子还没我高呢,银月姐!” “不过年龄比你大。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啦。”海兰西雅笑眯眯地说,“讲讲看,姐姐我说不定会有答案哦?” 那倒也是。这位银色女巫和老师一样喜欢逗她,但见识的确非同一般。而且,作为圣殿骑士的一员,或许她会赞同自己的意见,爱莲娜心想。 她正了正神色,再一次说出刚才的问题,以及自己的思考。 “作为莱昂诺斯的信徒,应当做的事情啊”银发的年轻女性点着下巴,“这样吧,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咦?”爱莲娜睁大眼睛,“是和信仰有关的故事?” “没错。”海兰西雅露出有些神秘的笑容,“那么,要开始咯。” (二十七)答案(爱莲娜·裘月,下) 茫茫夜色中,一名骑士踏着星光疾驰而来,在永昼城的大门外翻身下马。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混着着尘土的汗水,将身份文书和一小袋钱币,一同递交给城门处进行查验的卫兵。得到批准后,骑士立刻翻身上马,冲向城内,丝毫不顾背后注视着他的目光,以及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永昼城这个名字严格来说并不符合实际。哪怕作为教国的首都,这里一样有着白天与黑夜。此时正值凌晨,城市的绝大多数区域仍然一片黑暗,大部分居民也正陷在美好的梦乡当中。一两小时后,无论是否愿意,他们又将迎来新的一日。 只有大圣堂是个例外。这座位于城市最中心的殿堂既是国家的宗教核心,也是政治中枢。无论日夜,大圣堂内部以及其前方的中央广场,始终亮如白昼。只要旅行者自己愿意,任意时刻都可以前去拜访——当然能够进入的区域是有限制的。 如今,这座大圣堂迎来了一名特殊的客人。 佩恩尽量让自己放慢脚步,不要显得过于急躁和失礼,但脸上的一抹焦急始终无法隐去。他离开冬青堡之后,快马加鞭,只用五天就赶完了平时需要将近十日的路程。顾不得歇息片刻,他利用城市的公用水井勉强梳洗了一下,然后带着满身风尘和一脸倦容,向大圣堂提起谒见教宗陛下的申请。 或许是报上去的身份和目的得到了重视,不过半个小时后,他就得到了那位陛下的接见。 大圣堂的谒见大厅位于最高一层的左侧,装饰并不奢华,房间整体呈柔和的乳白色,明亮的光线自拱形棚顶的每一处洒落,铺满整个大厅。教宗奥斯华德身披白袍,独自一人站在大厅的尽头。 圣莱昂教国当中,教宗虽然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也具备直接调动军队,发布政令的权限,但历任教宗很少亲身参与政治。另一方面,光之主的教义十分宽容,受其影响,教国容许自己的国民信仰多位神祗,甚至单纯信仰其余的神祗——只要不给国家造成损害。 正是这看似有些模糊的教义,将司法、习俗、政治、信仰等事物神奇地统合在一起,却并未导致过度专权的发生。也是这一独特的体制,让圣莱昂教国历经数百年,仍旧走在大陆前列。 他定下心神,走过去单膝跪地,拜见那位教国的最高领导者。 “黑鸦骑士团,佩恩德斯克,向您致意。” “我知道了。”白袍的教宗抬手示意他起身,“说说你的来意。” “我”佩恩迟疑着,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开口。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右手无意识地抓紧自己的衣襟,“陛下,您或许知道,我等所在的冬青堡,正遭受帝国军队的攻击。” “是吗。”教宗淡淡地回应道,“那与本国有什么关系。” “我带着大团长肖恩的意愿而来,向您求助。”佩恩再次单膝跪下,“请您帮忙结束这场战争,让骑士团和帝国的将士,免遭灾难!为此,我们可以付出任何您所需要的回报!” “是怎样的回报呢,说说看。”教宗看了他一眼,声音平静。 “金钱、地产、或是人员。”佩恩沉声说,“此外,您也将得到骑士团的友谊,必要的时候,我们将为您服务。” “那么,”教宗眯起眼睛看着他,“如果说,我要你们所有存活的团员,全部放弃原本的信仰,加入光之主的教会呢?” 佩恩紧紧抿着嘴,头顶的光线似乎变得刺眼,让他有些晕眩。 “即即使这样,”他犹豫了片刻,用力摇了摇头,“不这样的话,我不同意。” “是吗。”白袍的奥斯华德叹了口气,接着却微笑起来,“这样还好。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倒是要问你一句,随便就能背弃自己信仰的骑士团,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只是,很抱歉。”他话锋一转,“既然你们仍旧属于玛尔的信徒,又身处帝国领土之中,我国既无能力、亦无意愿干涉这场战争。” “可是那是许多人的性命。”佩恩咬着牙,“身为光之主的代理人,难道您希望见到大陆陷入战火么!”他沉吟了片刻,继续开口,“帝国现在是对我们下手,在那之后,它又会将战争的火焰烧向何处?以帝国历来的野心,或许连您的国度,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可现在毕竟没到那个时候。”白袍的教宗面无表情地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作为一场帝国内部的争斗,我国不存在合适的干涉理由。” 佩恩还想试着说什么,但王座上传来的冰冷目光,让他咽下了之后的话。 “帝国既已动手,就不可能轻易同意谈和。若加入这场争斗,我国的战士将会牺牲;而帝国士兵们,同样可能死去。无论是我们,还是帝国军的将士中,都存在着光之主的信徒,你要他们做何感想?”奥斯华德冷淡地下了结论,“离开吧,你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啊”爱莲娜闭上嘴巴,神情中满是担忧,“所以,银月姐,他就这样走了?” “当然不是啦。”海兰西雅笑的像只狐狸,“刚才奥斯华德说的话,你真的仔细听过了吗。” “这样说来,”少女端起杯子,盯着暗红色的茶汤,“教宗陛下说的是无法从他那里得到帮助?” “正确。”银发女性点了点自己,“所以,那个人垂头丧气的离开以后,我就跑去找他咯。” “可是,这样的话,教宗陛下不会生气么?” “当然啦。不如说,他正好希望我这样做才是。”海兰西雅站起身,熟门熟路地取出茶杯和茶叶,给自己泡上一杯,“表面上,教国无法做出背离其信徒的事情,但如果以‘银色女巫’的名义擅自行动,也就没什么了哦。” “可是,只有一个人的话,又能做到什么?” “再仔细想想,奥斯华德说过的话哟。” “嗯”少女抓着辫子思考,“身为玛尔的信徒,又处于帝国领土就是说,固然信仰无法改变,只要不满足后一条,我们就具备介入的契机了?” “没错。”海兰西雅用银制茶勺搅拌着茶水,“只要他们能越过国境,圣莱昂教国,可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些优秀的领民的呢。我所要做的,不过是传达这个消息而已。” “海兰西雅,”白袍的中年人感叹道,“二十年过去,你还是这样爱管闲事。不过这才像是你的样子。” “对嘛。”海兰西雅抬起头,微微挑起唇角,“我可不是老爷爷和菲斯特。虽然我暂时放弃了原本的目标,可这个世界上,值得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银发女性端起茶杯,透过雾气打量着少女,“我想说的事情,小爱莲娜,明白了吗?” 爱莲娜看了看屋内的二人,又转过头望向窗外。秋日的阳光洒满街道,人群们来来去去,喧嚷中又带着某种秩序。每天来到这里的人都各不相同,但这幅景象和这座城市,却是年复一年地持续下去,迎接着新一日的来访者们。 “我们需要一种规则,用以引导民众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因此,那些设施、习俗和仪式是必要的,就像这座城市、大圣堂、以及那些每日布教、祈祷的修士和修女们。”她转回头,眼中若有所悟,“而另一方面,每一名信徒都能从光之主的教义中,领会到不同的道理。现在而言,只有我一个人也好,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好,按照自己的心意前进,或许才是宽容真正的含义。” “所以,卡兰老师,我可以离开这里,到我想去的地方看看吧。” “你的父亲会担心的,爱莲娜。”白袍的中年人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卡兰老师,如果您去说服他的话,父亲他会同意的。” “还有,你似乎很容易在城里迷路。”中年人瞪起眼睛,“要我怎么才能放心你的安全?” “这”少女一阵语塞,“反正每次我最后都能找回来,所以没有任何问题!” 两人如同往常一般的斗嘴,让银发女性在一旁笑出声来。 “这件事就交给我啦,小爱莲娜。”海兰西雅点了点少女的鼻子,“俗话说欲速则不达,太着急可是不行的。至少等到秋收祭之后吧,那时的话,我应该可以陪你走上一段路哟。” “结果,还是让你把我可爱的弟子抢走了。”卡兰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话语中却没有不满之意。 “谁让你比我要懒。”银发女性将杯中的茶汤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你这个弟子,将来的成就或许不会比你差呢。” “这样说来,”中年人露出温雅的笑容,“看来我还得再努力一点,免得被自己的弟子超过去。” 少女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忽然有些奇妙的感动。她吸了吸鼻子,避免泪珠从眼中滑落下来。 “谢谢你们,卡兰老师,银月姐。”她轻轻吸了口气,“我不会给父亲丢脸,也不会让你们失望。” 白袍的中年人伸出手,搭在她的肩头。那是老师对于学生的许意,是无声的鼓励和认可。 “在这儿剩下的时间,可要好好的度过呢。”银发女性双手背在身后,将脸庞凑近少女,“作为教会的灯火,一定要让自己的心,始终充满光明才可以哦。” 少女品味着这句话中隐含的期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圣殿骑士第二位的银色女巫,与此时仅十七岁的爱莲娜裘月,最初的约定。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I) 微风森林这一称呼来源于帝国的卡玛尔人。对于真正存在于林中的那个王国来说,这片家园的名字是‘宁静之森’。 昏暗和寂静往往相辅相成。在这里,高大的落叶乔木茂密繁盛,其中不乏类似榕树的,树冠横跨十数公尺的庞大树种。它们吸收了从天上洒落的大半阳光,仅有少数的金色碎片得以穿越阻隔,零星散布在黑褐色的土壤上。树林中鸟兽飞虫的声音,似乎也被那一团团翠绿吸收,以至于寂静的有些令人心生敬畏。 以莉莉为首的一行四人,此时正在这片森林中谨慎地前行。尤菲走在莉莉身后,不时指出队伍应当前进的方向。 “不过,据说只有最外层是这个样子的。”她用轻柔的声音解释道,“这儿其实是一道防护用的迷阵,避免王国遭到不怀好意的人入侵。只不过并不复杂,想要破解也很简单就是了。” “啥?尤菲你说迷宫?!”贝尔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俺最讨厌迷宫了!上次莉莉把俺带到那个满是蜘蛛和蜈蚣的迷宫里,结果” “吵死了,贝尔汝给咱闭嘴!”莉莉一口打断贝隆人的话,“反正有尤菲带路,肯定没问题了呗?不过,之前的事情,尤菲你打算怎么补偿咱呢?” 女佣兵指的是攻打冬青堡的委托。在看守密道的任务中,因为莉莉‘擅自’与黑鸦的大团长一对一决斗——并且落败,导致对方得以逃离。这对于战争结果并未造成任何影响,可佣兵团名声的损失,以及报酬减少却是免不了的。 巴拉克没有太过责怪她们。任务结束后,莉莉诺诺团一共拿到十一枚帝国金币,折算成银币大概一百九十枚,对于普通人算是一笔不小的巨款。 只不过莉莉仍有一些莫名的负疚感,大概是觉得辜负了巴拉克的期望?尤菲快走了几步,与女佣兵并肩而行。 “但是,莉莉你其实很开心吧?”她轻松地说,“能够和他一对一的战斗一次。” “唔姑且算是呗?除了最后那一下以外。”莉莉摸了摸鼻子,嘟哝道,“要不是咱手下留情,他能不能撑到那时候还不好说呐。话说回来,汝到底为什么要放他走啊?” “因为直觉告诉我,他不是坏人。”她如此回答,“何况,被欠人情的感觉满不错的。” “莉莉诺诺、尤菲。”阿尔冯斯的声音突然从队末响起,“前面有东西、正在靠近。” 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阿尔冯斯从不会信口开河。相处一段时间后,尤菲很清楚,这只看似笨重的机关人其实听觉异常灵敏,视觉也远超常人。尽管他从未认真战斗过,但少女感觉,机关人的武力可能远在自己和莉莉之上。 毕竟是科伦斯院长的作品嘛,她有点自豪地想着。 四周的安静持续了约半分钟。而后,隐约的咆哮声自很远的前方传来,在树林中不断回荡着。数秒后,又是一声相似的咆哮,且显然比之前更近了些。 “似乎是熊?”莉莉有些不敢肯定地说着,“充满了愤怒和一点悲伤的感觉呗?但有些奇怪” “不过是头熊!”贝尔缓缓抽出弯刀,空挥了两下,“看俺两刀解决了它!” “那样弄不好会被当成偷猎者,遭到艾尔纳人的追杀哦。”尤菲一本正经地朝贝隆人泼了盆冷水,“到那时候,不管地宫里有什么宝藏,你也拿不到了。” 贝隆人耸了耸肩,用粗短的左手在嘴唇上比量了一个‘我不说话’的手势。 “那么,要躲起来吗,莉莉诺诺?”阿尔冯斯左右看了看。 “先避开正面呗?”女佣兵思索了一瞬间就做出决定,“躲到下风处,熊的鼻子很灵——就那边的树后面,快点呐!” 远方传来的咆哮愈发清晰,间或夹杂着沉重的拍击和撞击声,以及沉重的脚爪踏在地面的沉闷声响。众人快速跑向那株巨大的榕树。在路过的一株树干上,尤菲小心地施展了一个窥视用的法术,以便确认那头熊的情况。 莉莉抓住一支气根,三两下跳上那株巨树的主杈,蹲下身来。贝尔有样学样地跳了两下,结果一个没抓稳,哐当一声摔了个屁墩,让女佣兵笑得直不起腰。 “哼,听说熊会爬树,莉莉你小心第一个被熊捞下来吃掉!”贝隆人不服气的抱怨着。 “嘘——”莉莉打断贝尔的话,“它过来了呐。” 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只看外表几乎认不出是熊的生物,横冲直撞着进入了少女设下的窥视范围。它比尤菲听说过的最大的灰熊还要大出一半,全身的皮肤仿佛坚固开裂的黑色熔岩,从中透出暗红色的幽光;四只脚掌变得宽阔而扭曲,利爪比正常的熊长出许多倍,从脚掌的上方刺出,如同数支并排的镰刀,随着奔跑不断刺入大地,留下一排排尖锐的深孔。更可怖的则是它的头颅,本应是灰色的绒毛已经全部脱落,暴露出坚韧的,似乎满布着暗红色印记的紫色皮肤。它的犬齿突出嘴外,利齿上笼罩着黑色的烟雾,随着呼吸散向四周。 “凶暴熊。”少女一眼就认出了那东西的正体,“可是为什么这儿会出现魔化生物?” “那是啥东西?”贝尔压低声音,瓮声瓮气地问道。 “就是受到强大魔力影响,以至于改变了原本形态的生物。”尤菲理了理头发,小声回应道,“听说教国精英骑士使用的马匹就是其中之一。它们长期居住在受过祝福的马厩中,具备更优秀的法术抵抗力,不易产生恐惧,耐力也远比普通马匹要强。” “但野外的高魔力环境往往并不友好。生物一般会本能地逃离这些区域,而因为某些原因留下来的,多数也会获得各种各样的疾病,或者死去。”她补充道,“只有那些较为强壮,或者天生对魔力适应性较高的个体,才能生存下来,转化为真正的魔法生物。” 这种情况多半发生在某些遗迹周边,或是被魔法大规模改变过的场所。她想起院长提起过的,百年前毁于灰色战争的,大陆西北角的亡魂沙漠——据说那里被大量的魔化生物所填满,因而成为禁地一般的存在。而显然,位于王国边境,艾尔纳人王国所在的森林中,出现这种东西并不十分正常。 “看起来是炼狱生物。”阿尔冯斯显然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依旧平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要处理掉吗,莉莉诺诺?” 炼狱生物不是指来自‘炼狱’的生物,而是受到魔力影响,体现出某一类特定形态的魔化生物。由于它们的外表和某些外层界的居民具备相似之处,而得到了这一称呼。以少女了解的知识,野生魔化生物的形态近乎随机。有些研究认为生物天生的基因甚至灵魂确定了它们受魔力影响后的形态;另一报告则认为魔力本身的性质也具备影响。 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每个外层界都具备形态独特且千奇百怪的居民——那正是它们‘内在决定表象’的体现。外层界的居民很难主动来到物质界,多半是通过召唤系的法术,与施法者结下契约,再与其做出交易。而这些前来的生物,可以一定程度上改变其周围的环境,让附近的生物产生贴近其形态的变化。 总而言之,这一次旅行大概没办法太安稳——但恐怕会很有趣,尤菲心想。 须臾间,巨熊已经冲到了众人原本所在之处。似乎因为愤怒或是其他原因,它看起来几乎丧失了理性,仅仅是漫无目的地向前狂奔。它偶尔一头撞上粗壮的树干,强大的冲击力令整棵树都在颤抖——而它则愤怒地挥动利爪,将树木撕扯得枝叶横飞、伤痕累累,又继续向前行进。 “没办法,不能让它跑到帝国边境,会闹出大乱子的呐。”莉莉叹了口气,“准备战斗!”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II) “稍等一下——!”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声,伴随着羽翼拍打的呼呼声响,自不远处的天空中传来。 “熊妈妈也很不容易,这儿就交给专家好啦,绝对没问题!” 尤菲抬起头,看到那只名为格蕾丝的狮鹫从天而降,它似乎认出了尤菲,朝她欢快地嘶鸣着。 同一时刻,乘骑在狮鹫背上的金发少女从数米高的空中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地面上。然后她闪身跃起,如同灵巧的水鹿般追向森林外侧——也是那头熊狂奔而去的方向。 莉莉看着少女的一系列举动,不禁瞪大了眼睛。 “她”贝尔啧啧有声道,“到底吃了啥东西?” “不告诉你们。”尤菲抱住格蕾丝柔软蓬松的脖颈,开心地回答道。 不过几分钟,金发少女就再次回到了尤菲的视线当中。那头熊跟随在她身边慢慢走来,任由她抚摸着身体一侧,乖巧得像是经过训练的宠物一般。 她拍了拍那头熊,让它停留在不远处。然后她慢慢走到尤菲的面前,与少女四目相对。 尤菲抬起头,打量着好友的样子。 好友的五官和身形与记忆中毫无区别,神情偶尔能看出一抹成熟,又立刻被原本的气质掩盖。手臂和小腿纤细却不瘦弱,肤色仍然比自己看上去健康不少。深褐色的双瞳并非属于龙族的竖瞳,而是她本来的圆形瞳仁。胸口似乎比之前大了一些?——嗯,那个才不是重点。 她张开双手,小步跑向对方。而同一时刻,琳也做出了相同的行动。 两人轻轻拥抱在一起。尤菲感觉到来自琳身体的暖意,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那既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是对于之前一切的不可知,此时终于落定导致的后怕。 于是她抬起头,轻轻啄了琳的脸颊。这不是她们第一次做这种亲昵的举动,可每一次的味道或许都有所不同。 “欢迎回来,琳。”她脸上挂满幸福的笑容,趴在好友的耳边说道。 琳挑起嘴角,将少女抱得更紧,然后干脆将她整个横抱起来,在她小声的惊呼中转了一圈。 “我回来啦!” 金发的少女高声宣布。 两人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贴在一起。尤菲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要问琳,而她知道,琳也是一样。 然而眼下,有着更要紧的事情需要解决。其余的事情尽可以随后再做,属于她们的时间一定还有很长。她转头看向安静地趴在一旁的凶暴熊,琳随着她的目光一同望去。 “所以说。”莉莉靠近过来,抬手指了那头熊,“汝怎么让它安静下来的呐?” 琳向凶暴熊招了招手。那头看似可怖的猛兽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边,再次趴了下来。 “也算是改变身份带来的好处啦。”金发少女将双手叠放在胸前,有点开心地说,“龙族的血脉气息可以让普通生物产生天然的敬畏,再稍微搭配一点秘法术,就是完美的驯兽魔法了哟。” “顺带一提,”她歪着头想了想,拍拍那头熊的背脊,“虽然不知道能够相处多久,这段时间里,就叫你露丝了!” 熊晃了晃脑袋,发出满意的咕噜声。 “不过,它到底是怎么了?”尤菲微微挑起眉毛,“即使是凶暴熊,平时也不会这样暴躁所以,是孩子吗?” “又让你猜到了。”琳鼓了鼓脸颊,然后面色微沉,“没错,按照她的说法,一伙偷猎者用猎枪击昏了她,然后盗走了她的两个刚出生的孩子。实际上,如果她只是普通的灰熊,大概已经丧命于猎枪之下了吧。” 尤菲点点头,赞同好友的意见。目前的火枪威力有限,为子弹附加法术又相当不划算——毕竟用过即废的子弹,远不如可以重复使用的铠甲和刀剑。大部分火枪都被用于打猎,而其中威力较强的那些,足以两三发击毙一头熊或类似的猛兽——只不过对于身体坚韧,又能快速恢复伤势的魔化生物,这种武器恐怕还不够看。 “随便屠杀很不好。”阿尔冯斯眼睛闪了闪,认真地说,“武器不应该用来做这些事情。” “唔就连咱也不会对正在养育孩子的母熊下手呐。”女佣兵点点头,似乎也有些不满,“所以,现在怎么办?” “让她先带着我们,回到她遭受攻击的地方,应该可以吧。”尤菲看了看那头熊,转头问身旁的好友。 琳握住她的手稍微用力,表示同意。 “那么莉莉,从那里开始,你有办法循着踪迹,找到那些偷猎者吗?” “正常来说没问题呗?”女佣兵左右打量着这片树林,“土地松软,人迹稀少,落叶也不算多唯一要担心的,就是那头熊别把痕迹都破坏的一干二净了呐。” 熊似乎能感受到莉莉的态度,转头瞪着女佣兵,喉咙里低沉地咕噜了一声。 “你这么说,她会不开心的啦。”琳安抚着身边的巨兽,似乎一点儿也不显得忧虑,“那我们出发吧!别担心,格瑞丝也会一同帮忙寻找的!” 众人跟随着一人一熊的指引,踏着松软的泥土向深处前行。 四周的乔木逐渐变得有些古怪——它们的叶片由翠绿变为枯黄,再转为诡异的暗紫色;原本入手光滑的厚实树皮,也不知何时起变得斑驳开裂,乃至干枯腐朽。 黑暗渐渐笼罩住周围的一切,穿过树冠的稀疏阳光愈发黯淡,甚至照不到地上便已消失。尤菲从手心点亮柔和的光芒,可连那光辉也仿佛受到了影响,只延伸到不足平时一半的距离,明灭不定地跳动着。 此时已近中午,四周的温度却直线下降,尤菲呼了口气,看到它在面前化作淡薄的白雾。 “这里给俺的感觉糟糕透了。”贝尔缩起脖子,“艾尔纳人平时就住在这么个鬼地方吗!” “这不是正常的情况。”尤菲皱起眉头,看向走在最前方的好友,“琳,你觉得呢?” 金发的少女回过头,眨眨眼睛,神情带着一丝凝重,“这里有不属于生物的气味,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不是生物吗那或许就是来自外层界的存在了,尤菲思索着。可是艾尔纳人总不会在自己的土地上,召唤这种麻烦的东西吧?是有其他入侵者,还是最近这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点起更多的光亮,让它们漂浮到团队的四周,提供更大区域的照明。然后她快步追上琳,与她并肩而行。 莉莉握紧巨剑,走在二人身后,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的每一缕响动。阿尔冯斯的双瞳悠长地闪烁着,代表它正在认真观察。贝尔吸吸鼻子,嘟哝着他开始想念烤肉的气味了。 “先帮她找到自己的孩子再说吧。”尤菲摇摇头,放弃去思考这个没有结果的问题。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III) 大约一个小时后,凶暴熊‘露丝’在一处宽阔的树洞旁停下脚步。树洞里铺着柔软的树叶,直径约两公尺,尚不足以容纳母熊的身躯,想来是她孩子们的居所。 她探头进去,在空无一物的树洞里寻找着什么,不时发出低沉而哀伤的咆哮。琳在一旁轻声安慰着她。 熊对这里造成的破坏不算大,女佣兵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群偷猎者的痕迹,快步沿着痕迹的方向追去。狮鹫格蕾丝飞到树冠之上,从头顶巡视着前方的情形。 森林中异常安静,偶尔有风吹过树梢,声音有若低声的哭诉,转瞬又消失无踪。尤菲让自己漂浮在空中,琳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紧跟在莉莉身后。 她没有选择飞行。目前的情形相当古怪,她必须尽可能节省每一分施展法术的体力。 贝尔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抱怨女佣兵走的太快了些——但从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来看,显然还有着余力。阿尔冯斯同样浮在几十公分的高处,身体向前略微倾斜,快速贴地滑行着。轻柔的蓝色光芒笼罩着它的身躯,伴随微弱的嗡鸣声缓缓流转。 “只不过是一帮菜鸟嘛。”莉莉撇撇嘴,声音有些不屑,“完全没有消除痕迹,行进阵形也是一片杂乱,咱一个人就足够打翻他们全部了呐。” “他们看起来是在逃跑吧?”琳打量着地面上的脚印,似乎有点疑惑,“可是,为什么方向是森林的深处呢?” “这就是迷阵的作用了。”尤菲回答道,“任何心怀恶意的人,都会在这里迷路,不知不觉中走到最近的边境哨塔去。” “然后呢。”阿尔冯斯问道,“他们会得到怎样的处理。” “那我就不知道了。”尤菲耸了耸肩,“艾尔纳人当然不会对入侵者友善以待,不过,应该不至于杀掉他们吧。” 她松开好友的手,落到地面上,抚摸着一棵已经不再鲜艳的桑树。从已经腐朽的树皮中,她感受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魔力,从树干的深处发端,连结到远处的其他树干上,有如一张庞大的魔力之网,将整片森林化作一具生命。 然而,原本应当是纯净清澈的魔力之网,同样染上了一抹异常的气息。尤菲试着解析那些异常,可除了体会到些许恶意,再无收获——以她现在的能力,想要理解这道迷阵的构造,怕是还为时过早。 她睁开眼睛,看到其他人一并停了下来,等待着她说些什么。 “迷阵被改动过了,我不清楚具体的变化是什么。”尤菲轻轻摇了摇头,努力看向足迹延伸的方向,但影影幢幢的树林,以及仿若迷雾的黑暗遮蔽了她的视线,“前面或许有比偷猎者更糟糕的东西做好准备吧,大家。” “对俺来说没啥区别!”贝尔咧咧嘴,“反正来一只砍一只,来两只俺砍一对!” 女佣兵白了他一眼,重新走到队伍前方。尤菲牵住琳的手,努力跟上女佣兵的步伐。 有机会或许需要锻炼一下体能,她心想。听说科伦斯院长不止法术,近身战斗也相当擅长的。 足迹继续沿着森林向内延伸。随着时间推移,连尤菲都能看出足迹愈发杂乱起来,似乎证明着留下足迹的人此时的慌乱。 周围的寒意不知何时已然消散,归来的温暖让她感觉舒适了些,却无法令人安心。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湿润的薄雾,带着隐约的腐臭气息,让视线进一步遭到阻碍。 随着前进,雾气化为厚实的浓雾,将一切光照的范围限制在十公尺内。更麻烦的是,脚下原本松软的泥土,不知不觉间被更为松软而湿润的沼泽代替。 干枯的树木从视野中远离,取而代之的是大约半公尺乃至更高的苔草和芦苇。柔软的草丛下满布着大小不等的水洼,较浅的那些不过是弄湿鞋子或裤腿,而足够深的那些,恐怕足以没过人的头顶。 贝尔一不小心,一脚踩进一个满是腐臭泥水的池塘,差点连人带盔甲消失在里面。机关人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将他拉回地面,但被泥浆盖满一身还是免不了的。 女佣兵只能放慢脚步,让贝隆人严格按照她的路线前进。 “这简直是俺来过的最糟糕的地方!”贝尔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带着一肚子不满低声抱怨。他身上的泥浆和恶臭已经被尤菲用神术清理干净,然而湿漉漉的衣服显然打击到了他的士气,“俺下次、俺下次再也不来了!” 唯一对这儿显得很有兴趣的是琳,她轻盈地跳来跳去,每一次都刚好落在稳妥的位置上,令女佣兵不由得侧目。尤菲仍然漂浮在空中,抓着阿尔冯斯的手臂前行。 “原本这儿可没有沼泽。”她解释道,“这里雨水不少,但大部分水都会透过松软的土壤,形成地下河流,余下的也会被树木所吸收。而且,就算树木枯死,土壤改变,要形成这种程度的沼泽,至少也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才行。” “所以,是法术直接产生了这片区域?”琳转过头看着她,脚下却丝毫不停,“听起来好有趣”她忽然闭上嘴,拉住走在最前方的莉莉,“好像有什么声音?” 女佣兵打了个手势,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阿尔冯斯落到地面上,笼罩住他的魔力和嗡鸣声缓缓消散。 “救救命有人吗” 似是年轻女性的,飘忽的求救声来自不远的前方,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女佣兵停下脚步,一把抓住想要冲过去查看情况的贝尔,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尤菲。 尤菲绞着头发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金发的好友,“琳,有办法暂时驱散雾气吗?” 金发少女露出笑容,仰起头吸了一口气。下一刻,一道耀眼的金色火线从她口中吐出,横扫过前方的扇形区域,将浓雾瞬间蒸发一空。 透过归于清爽的空气,尤菲看到一名银绿色长发的女性大半个身体陷在沼泽中。她向后仰躺在泥潭上,看起来没办法自行脱离。少女仔细观察了对方几秒钟,又施展了两个简单的侦测法术,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无论怎么想,不正常的可能性都占大多数——即使这样,她也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因为可能的危险就放弃行动,绝不是一名合格巫师的素质,当然,过于冒失的举动也必须避免。 于是她对莉莉使了个眼色。 女佣兵会意地放开手,拍了跃跃欲试的贝隆人的肩膀,“交给你了呐,贝尔!”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IV) “看俺的咧!”贝隆人拍拍胸脯,满是自信的大声说,“那边的小姑娘,坚持一下,俺马上就来!” 然后他小心地倒握着弯刀,用刀柄试探着前方的地面,小心的一步一步蹭了过去。尤菲在背后看得好笑,却也对贝尔提升了一些评价——尽管经常抱怨,贝隆人的各方面能力仍旧称得上一流。 她在心中暗暗对贝尔说了声抱歉。让阿尔冯斯前去未必有效,所以最适合这个任务的也只剩下了贝尔。反正他也是自愿的,尤菲心想。 花了将近两分钟,贝隆人总算走到了距离那名女性不远的位置。他拎起弯刀,擦了擦沾满刀柄的泥水,然后将握住靠近刀尖的部分,将握柄递向那名女性。 女性伸出双手,努力抓住弯刀的握柄—— 然后那对光滑纤细的手臂猛然延长,迅速化为两只皮包骨头般干瘪,却超过两公尺长的肢体。肢体顶端是一双同样干枯的手,皮肤呈令人作呕的墨绿色,足有十公分长的锐利指甲,从每一根手指的顶端生出。 与此同时,她鲜艳的银绿色长发化作一团乱麻的墨绿色,挡住了她大半面部,像极了一坨湿漉漉的海藻。仍然裸露在外的面孔也开始扭曲,由年轻的艾尔纳女性,变为满脸皱纹的老妪——艾尔纳人即便寿限将近,都不可能成为那种样子。她的瞳仁冒出暗绿色的荧光,阴冷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即使相隔近二十公尺,尤菲仍然感觉身体一阵僵硬,那目光仿佛冰冷的利刃,几乎将她的血液一并冻结。她看到贝尔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仍然紧紧握着刀尖。 老妪伸长手臂,沿着贝尔握刀的双手一路攀爬而上。她锐利的指甲有若十把匕首,直刺贝隆人的脖颈。 刹那间,十余枚金色飞弹从阿尔冯斯的指尖飞射,分毫不差地命中老妪的手臂,让她尖叫着缩回手去。 尤菲则抬起右手,点向贝尔的后背。她只是弹了下手指,释放出早已准备好的那枚法术。无形的魔力就涌入贝隆人的身体,破除了老妪目光给予他的禁锢。 “法术对她的效果很低,”尤菲朝着贝隆人大喊,“贝尔,砍她!” 贝隆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抄起差点落入沼泽的弯刀,对准好不容易找回平衡,想要继续向他发起攻击的老妪,全力一挥。 “给俺滚开!” 刀光切入老妪的躯体,将她由上至下分为两片。从被切开的躯体内涌出的并非鲜血,而是带着腐烂恶臭的绿色泥浆。随着泥浆流出,老妪的身体渐渐缩成一团,最后整个没入泥沼,消失不见。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贝尔扭过身,没好气地瞪着尤菲,“俺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女人!” “没弄错的话”少女思索了片刻,“应该是鬼婆。是吧,琳?” “就是那个。”琳饶有兴趣地看着贝尔的方向,笑眯眯地解释道,“她们是自然的精灵,是整片森林印象的体现,也是这片土地是否受到某些影响的指示剂。如果一片森林趋向美好,诞生的精灵将是树妖和水妖精。而若趋向丑恶的话那就是刚才的绿鬼婆,和另一种长得更丑的海鬼婆咯。” “而且,杀死她们也没有太大意义。”尤菲接过话,“只要这里还是现在的情况,很快还会有新的鬼婆诞生出来。” 不过,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艾尔纳人也不想办法解决一下么?还是说对于寿命悠长的他们,一两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根本不足以反应过来?她暗地里腹诽着。 “反正就是坏东西呗?”莉莉看着脚下撇了撇嘴,“痕迹没法找到了呐,要怎么办,尤菲?” “先穿过这儿再说。”少女抬头眺望着远方,当然,除了雾气以外,她看不到太多事物,“如果那些人没死在这里,就更不可能停留在这种地方了。” “好吧,好吧。”贝尔一边嘟囔着一边小心地走回来,“反正在这儿再看到什么女人,俺也绝对不去理会了!” 莉莉哈哈大笑,尤菲和琳也忍俊不禁。凶暴熊低声咕噜着。阿尔冯斯眼睛闪了闪,似乎在努力理解刚才那句话的有趣之处。 然后他们继续出发。 习惯之后,沼泽中的路仍然难走,但还不是无法接受。值得一提的是,‘露丝’的身躯虽然庞大,动作却毫不显得迟缓。她小心地用前脚试探着地面,稳稳当当地跟在琳的后面。 半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几次袭击。最麻烦的一次是来自四名鬼婆的攻击,她们手拉手连成一圈,贴着草叶上方飘来飘去,嘶哑地唱着奇怪的调子,将各种法术不要钱一般丢向众人。 贝尔被一道法术夺去了神智,挥刀疯狂地砍向队友,莉莉好不容易才将他压制住。尤菲尽力反制了鬼婆们的攻击性法术,然而无力对她们造成伤害。最后还是由阿尔冯斯掩护,琳指挥着狮鹫格蕾丝和新伙伴‘露丝’,费了不少气力,才将那团鬼婆拆散后一一击破。 “女人真是可怕的东西。”清醒过来的贝尔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呃,那个俺,抱歉。” “算了,法术的事情也没办法呗?”莉莉倒是没再责怪他。 “下次离我们近一些,别着急冲上去。”尤菲点着下巴补充道,“这里已经遭到了扭曲,会出现更麻烦的怪物也说不定呢。” 贝尔闷声闷气地点头同意。 这段路程走了一个多小时,当沼泽的尽头终于进入视线,贝尔和琳忍不住欢呼起来,尤菲也感觉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完全不是应当存在于大陆上的景象。在她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死气沉沉的灰白,便是烧焦般的黑色。脚下的地面仿佛白垩质的尘土,其上一片虚无,连一根枯干的草叶都无法找到。弯曲虬结,看起来早已炭化的树干零星散落在这片空旷的灰白大地上,有如一根根指向天空的手臂,诉说着它们死前的不甘。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V) 原本弥漫在四周的雾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显压抑的灰黑色天空,它仿佛一道厚实的墙壁,将阳光完全阻隔在外。空气并不寒冷,但每一丝都仿佛带着死亡的气息。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觉,仿佛一种直达内心的毒素,令人心境低落,突然对一切事物都丧失兴趣,只想一动不动的呆在原地,直到生命终结—— 唯二没有受到影响的是阿尔冯斯和琳。机关人本身对心灵力量并不敏感,而龙族的强大血脉,让琳有能力抵御这种负面魔力的侵袭。她左右看了看,快步跑到尤菲面前,一把抱住好友的躯体。 粉色长发的少女眨了眨眼睛,来自外界的温暖让她缓缓醒过神来。她从金发少女的怀中抽出右手,放在胸前轻声祈祷。近乎透明的白色光芒从她身上点燃,一直向外蔓延十几公尺,将整个团队——包括露丝和格蕾丝——笼罩在内。 温和而神圣的气息驱散了盘踞在众人心中的绝望,莉莉、贝尔先后回过神,重重地喘了口气。格蕾丝和那头熊也重新活动着身躯,低声咕噜着,似乎在表达轻微的不满。 “好险啊。”尤菲呼出一口气,将好友抱的更紧了些,“还好有你在。” 琳开心的笑起来,“没什么啦。而且啊,小阿尔很厉害哟,就算我不在,他应该也有办法吧?” 尤菲抿起嘴角。自从知道机关人刚刚‘出生’没多久之后,琳对于他的称呼就多了个‘小’字。不仅如此,在月歌城的那段时间,她还和银月女士和休斯平辈相称,关系亲密。这让少女稍稍有些嫉妒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开心。 “莉莉诺诺,那边有动静。”阿尔冯斯再次指向前方,“似乎有一堆生物在打架。” 尤菲眯起眼睛看去,距离太远,她只能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黑点,不时移动一下。 “可能是陷阱么?”莉莉扭过头问她。 她摇了摇头,“不确定,但直觉告诉我,应当不是。” “那就快过去啦!”琳将手指放进嘴里,吹出清脆的口哨,“格蕾丝,先去看看情况!” 狮鹫拍着翅膀助跑几步,腾空而起,径直飞往阿尔冯斯所指的方向,琳和凶暴熊露丝紧随其后。莉莉招呼了一声,与其余人一同追在后面。 尤菲从背后展开柔和的光翼,以比格蕾丝更快的速度赶上最前方的众人。紧接着,她就看清了阿尔冯斯所说的‘动静’到底是什么。 几株枯黑的树干隐隐围成的空地上,一头比露丝还要大上一圈的白熊,正被数十只看似豺狗的生物所包围。那些豺狗的瞳仁冒出嗜血的红光,犬齿不时淌下灼热液体,全身盘旋着不详的黑雾,显然也已化为炼狱生物。其中一只试探着扑向白熊,被它一爪子拍出十几公尺开外——然而它抽搐了几下,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白垩质的地面上散落着零碎的人类肢体,血迹渗入白垩的砂土当中,已经变成一团团斑驳的灰黑色印记。几把猎枪同样散落四处,证明着他们生前的身份。 两只年幼的灰熊躲在一间铁笼的角落,用前爪抱住脑袋缩成一团。白熊缓缓绕着铁笼踱步,不时发出低沉的咆哮,吓阻想要发起进攻的那些犬类。 打破两方僵持的,是天空中传来的尖啸—— 格蕾丝疾冲而下,利爪攫住一只豺狗的脊背,锐利的鹰喙一击就啄瞎了它的一只眼睛。她飞快地爬升到空中,扬起前爪,然后全力将那野兽丢向地面。 那可怜的犬类生物哀鸣着从数十公尺高的空中径直坠落,在地上摔作一团,顷刻不动了。 琳、莉莉、尤菲和‘露丝’随即切入战场。莉莉一如既往地挥着那柄巨剑,轻易将袭来的野兽击退,乃至开膛破腹;琳轻盈地闪过数只野兽的扑击,手掌贴上它们的胸腹,用威力较小却施展快速的法术将它们一一打翻。‘露丝’则完美证明了,即使同为魔化生物,不同种类之间仍然有着天堑之别——她凶狠地将双爪插入一只豺狗的身躯,强行将其撕成两半,然后一口嚼碎了它的头颅。 也许是炼狱的特性激发了它们血脉中的残忍,豺狗们不退反进,一窝蜂地猛扑上来。尤菲飞在空中诵出咒文,右手指向地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从她指尖划过的位置,一道闪烁着冰晶光辉的墙壁拔地而起,拦阻在豺狗群的前方。几只奔跑在最前列的野兽收势不及,径直撞进‘墙壁’当中——等到它们随着惯性从另一侧跌出时,已然冻成了僵硬的一坨。 片刻后,贝尔和阿尔冯斯加入战斗。白色巨熊同样放开了对于笼子的守护,猛扑向余下的兽群。众人合力之下,包围住白熊的兽群几分钟内几乎被全数歼灭,仅余的几只终于感到了害怕,夹着尾巴一溜烟地逃掉了。 巨大的白熊转过身,走到尤菲等人的面前。它闭上眼睛,身躯迅速变得模糊,而后彻底消散在空气当中。尤菲揉了揉眼睛,发现原本白熊所在的位置,正站着一名艾尔纳族的年轻女性。 她身材高挑,有着银绿相间的头发——本应是北方一族的银发,却被她将约三分之一挑染成了翠绿色,身披精致的麻布长袍,带着草叶编制的头冠,手上挂着橡果编成的手链。她将及腰的长发甩到脑后,用右手抚摸着左手上的手链,向前来的众人行了一礼。 “鬼、鬼婆!”贝尔倒抽一口凉气,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刀。 “鬼你个头啦。”琳没好气地瞪了贝隆人一眼,用力按下他的手,“她是艾尔纳人的自然使者,能够与野兽身心合一的森林守护者!”她眼中散发着光彩,“听说他们都是很厉害的施法者,没想到真的能够见到一位,真是太幸福了!” “抱歉,女士。”尤菲以女巫的方式回礼,然后看了一眼贝尔,半是认真地说,“如果您觉得受到冒犯,我会帮您‘教训’他的。” (二十八)旅途(尤菲·斯坦米兹,终) “不必在意。”年轻的艾尔纳女性笑的灿烂,“我是安珀莉纳罗,这座森林的守护者之一。想来是之前那片沼泽里的精灵化作我的外貌用来骗人,所以那不是你们的错!” 她歪着头想了想,从腰间的布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撕开,里面是几块金黄色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糕点。 “蜂蜜蛋糕。”她将纸包递到众人面前,“尝尝看吧!” 琳欢呼一声,从包裹中挑走了一整块——她之前就很喜欢各类奇怪的甜食,更换了种族以后仍旧没有改变。尤菲小心地掰下一小片,轻声向安珀莉道谢,然后将它放入口中。 绵软的触感最先传递到她的意识中,紧接着是带着一缕清新的甜美。它混合着蜂蜜的香甜,花瓣的芬芳,以及草叶的清爽,不显得过于甜腻,却充分刺激着味觉中每一处美妙的层面。她感受着蛋糕在口中化开,留下一抹齿颊的余香。 然后她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腹部,低声祈祷。 神术的力量透过躯体,直接干涉了处于她胃部的那些‘外来物体’,将它们分解成魔力和无害的气体。 这个被称为‘洁净躯体’的神术最初主要是在光之主的斋戒日,用于将信徒们身体内的各种‘不洁之物’较为方便的清理干净。然而,现今的斋戒日早已不像数百年前那般严格,这一神术也就遭到弃置。 有趣的是,尤菲利用它一定意义上解决了无法吃东西的问题——反正能不能消化根本不重要。当然她仍旧很少进食,毕竟利用神术还是有一些副作用的。 她抬起头,向好奇的盯着她的艾尔纳女性解释了原委,并认真地夸赞了那片蛋糕的美味。 “可怜的孩子。”安珀莉摸了摸她的头,“等我去问问女王陛下,有没有解决你这个问题的办法。” “谢啦,安珀莉姐!”琳凑近过来,不知道是在感谢糕点的美味,还是感谢她对于尤菲的承诺,“这些是你自己做的吗?” 艾尔纳女性点点头,又取出另一个小包递过去,“来,这蜜饯红枣是我最新研究出来的,试试看!” “我也想吃。”阿尔冯斯眼睛闪烁着,似乎有些羡慕地说道。 贝尔拍了拍机关人的后背,“那东西没啥好吃的话说,俺想吃烤肉了” “吃什么吃!”莉莉毫不客气地推开贝尔,拿了一枚蜜饯放进嘴里,“好甜,谢了呐。话说回来,汝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 “哦哦,差点忘了!”艾尔纳女性咳嗽两声,把手里的糕点和蜜饯收起来,“本来是因为这儿的哨站失去联系,我才一个人跑来调查的。途中发现了入侵者的痕迹,就一路追着他们到这儿来了!” “然后刚好发现那群家伙死在这里么。”琳走到铁笼边上,用轻柔的吐息烧熔锁链,望着两只小熊一溜烟跑到母亲身边,钻进她的身体下面,“说起来他们也满倒霉的,通常来说是罪不至死的吧?” “会被抓起来罚上一百年的苦役!”安珀莉瞪着那些尸体,义愤填膺地说着,“一分钱收入都没有的那种!然后再丢到这片森林里,如果他们仍然心怀恶意,就抓起来继续罚上一百年!” 琳眨了眨眼,显然有些被这个说法惊到了。贝尔在一旁啧啧有声。尤菲看了看满脸认真的安珀莉,觉得那些偷猎者死在这里,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百年时光对于艾尔纳人来说,仅仅是一生的十分之一,而对于其他种族,可能就是大半辈子,乃至余下的一生。而且,想要在森林中从艾尔纳人手下‘越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他们活着,不知道会喜欢哪一种结局。”她转到艾尔纳女性的正面,“对了,安珀莉,你所说的哨站在哪儿?” “啊啊就是说!本来我是要去哨站找金币的!”安珀莉猛地拍了一下脑门,跳起身来。 “金币?你的宠物伙伴么?”琳疑惑的抬起眉毛,看了看她。 “我的一个朋友啦!”安珀莉拍了拍胸口,“只不过她平时太贪财了,我才这么叫她的!哨塔就在这里不远,你们跟我一起来么?” 她果然是把正事给忘掉了吧。传闻中历史悠久,体制森严的北方艾尔纳人有这么天然么?果然书上说的事情不能全信呢。 “我很乐意。”尤菲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给出答复,“我正想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或许那边会有什么线索呢。没问题吧,莉莉?” “如你所愿呗?”女佣兵摊了摊手,表示同意。 由于地貌完全变了一副样子,连安珀莉也无法直接找到通向哨塔的路。她走向一株枯干的树干,将手贴在树干上,闭上眼睛静静感知着。 不多时,她睁开眼睛,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哭腔,“呜这棵树,告诉我,它们受了很多苦,但是又没能死掉!如、如果让我知道这是谁干的,我一定饶不了他!” 尤菲和琳对视了一眼,均看到好友眼里的一抹无奈。她拉着琳的手走过去,向安珀莉保证,她们会帮助她解决这里的问题。 艾尔纳女性这才平静下来,重新化身为巨大的白熊,奔跑在前方带路。 她们离开这片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荒原,从沼泽地的边缘穿过,再次进入被黑暗与阴冷笼罩着的,遍布暗紫色枯朽树木的林地。途中安珀莉停下数次,以白熊的形态与四周的树木交流,以此修正前往哨塔的方向。 归来的路程比前去时快上许多。两只幼熊还无法快速奔跑,露丝叼住了其中一只,另一只则安心躺在金发少女的怀抱里。琳收敛了所有属于龙族的气息,避免惊吓到这只可爱的小家伙。 “看起来没有多少魔化的特征呢。”琳侧过头,对身边的尤菲说道,“是因为在母体里就处于高魔力环境下,从而得到了一定抗性吧?” “但是,长期呆在这种环境中,仍然会受到伤害的。”尤菲点点头接过话,“你打算怎么做?” “嗯”金发少女抬头看了看天空,“如果可能的话,让森林里的居民收养它们吧?我的话,只要有你和格蕾丝陪着就足够了。” 尤菲心中再次感觉到一阵暖意流过。既然琳说了这样的话,她就一直陪着琳,直到时光的尽头——无论那是否存在。她望着琳的侧脸,暗暗下定了决心。 “诶?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琳伸过手来,打了一下她的胳膊。 少女露出安心的笑容。 “没什么。” (二十九)灾厄(莉莉·诺诺,I) 根据安珀莉的叙述,她们要去的哨站位于距离帝国边境约五公里的森林里,主要目的是观察及维护森林环境,监视帝国人的异常动向,照管在森林中迷失的旅人,以及处置不怀好意的偷猎者等。 常年值守于此的哨卫约二十名,对艾尔纳人来说,物产丰富的森林是他们最大的宝藏,足以提供大量的野菜和果实作为食物来源。当然,与其他的族人类似,他们也会特地培育一些尤为美味的作物或食品。安珀莉制作蛋糕使用的野蜂蜜,还有腌制蜜饯用的新鲜红枣,就都是王国著名的特产。 这样的哨站遍布森林的边缘,总数约有近千所。每所哨站通常会于夏季末尾,向金穗城——艾尔德斯王国的首都——汇报一年以来此地的大概情况,对于人手和资源的需求,以及已经解决或正在解决中的事件。 若发生无法解决的重大问题,哨站会派出传讯员,尽快将消息通报给最近的大型城镇,若那里仍然无法解决,事件则会被送交王庭所在,由女王陛下决定具体的处理方针。 “所以这么久都没人注意到这儿,那地方很可能遭遇不测了呗?”莉莉拎着黑曜石巨剑,跟在白熊身边奔跑着,一边问道。 “谁知道呢?”白熊吐出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如果是那样,我会替这片森林和他们报仇。但我相信,金币她不会有事的!” 琳抱着小熊追赶上来,侧过脸看她,“安珀莉姐,你是怎么用熊的样子说出人话的?” “好像就是我也不清楚!平时做熊的时候,给舌头和嘴巴做做操,突然哪一天就会了!”白熊满是自豪地回答道,然后加快了脚步,“到了,前面就是哦,我的天啊——!” 莉莉紧跑两步,当哨站穿过树林和黑暗的阻隔,出现在她眼前时,即使是身为猎人和佣兵,见过各种场景的莉莉,也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环绕着村落,作为天然围墙的藤蔓早已枯死发黑,像是一道道渗人的黑色长蛇,俯卧在被抚平的褐色泥土上。村落外沿,开垦过的土地上长满了暗褐色的粘稠菌类,仿佛一大坨瘫在地上,不时蠕动一下的腐肉,让她感到有些恶心。数十只发出暗红色萤火的椭球形物体漂浮在那团菌类上方,似乎正从那里汲取着提供它们生存的养分。 “鬼火。”尤菲注视着那些漂浮的萤火,冷静地说,“以负面情绪为食的半灵体生物,攻击性很低,不要去理会它们就可以了。”她把目光放低了一些,“以及灰泥粘菌,那东西的孢子有毒性,离远一些比较好。” 莉莉跟随着白熊,小心地绕开一段路。她刚踏过那些发黑的藤蔓,就感觉身边的空气突然陷入凝滞。原本不时吹过的阴风彻底止息,却令她感觉更为寒冷。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女佣兵对自己说。她努力挥了挥手中的利刃,避免肌肉因为这阵寒意而变得僵硬。 她继续向前,几座木屋——或者说连木屋残骸都算不上的玩意儿逐渐破开黑暗,映入她的视野。 曾经组成房屋的木板已经化作焦枯的灰黑色薄片,纵横交错地摊在它们原本所处的位置。屋内的家具和摆设也几乎如出一辙,仿佛木材中的生命力被什么吸食干净一般。 余下的,可以被辨识的物件包括几只粗糙的瓷碗——有两只仍然完好无损;两柄金属长剑,早已锈迹斑斑;以及一共三具倒卧在屋外的骷髅。其中一具向前俯卧着,似乎生前正向外奔跑。余下的两具仰躺在地,手掌试图握住什么,但里面空无一物。 莉莉小心地碰触了其中的一具,只听到沙拉一声,整具骨骸瞬间化作细碎的白色薄片。它们飘散着落在地上,隐约还能看出属于人形的轮廓。 “这”她有些心虚地缩回手,“不是咱的错呗?” 金发少女走上前来,俯下身打量了一番,又拾起一片薄而脆的骨骸碎片,用手指轻轻捻成粉末,放到鼻尖稍微嗅了嗅。 “他所有属于生物的部分都被移除了。”琳直起身体,有些答非所问,“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造成这样的结果呢尤菲?” “我也不清楚。”粉色的少女走近过来,“至少学院提到过的那些魔法生物、异怪和一部分外界生物中,并没有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 “小心啊大家!”不远处,白熊形态的安珀莉发出低沉的咆哮,“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莉莉迅速抬起头。一具漂浮在空中的,奇形怪状的庞大生物——或者根本不是生物——缓缓进入柔光照亮的范围。 它整体呈半透明状,形态类似一个高五公尺,直径四公尺的圆柱体。凹凸不平的灰色表面缓缓起伏着,仿佛在进行呼吸。成百上千枚血红的眼睛和血盆大口嵌在这具怪物的每一个表面,巨口不断开合着,露出鲨鱼般的满口利齿。在眼睛和巨口的空隙处,还布满无数长约两公尺的灰色触手,像是浮在空中的水母,向四周随意地舞动抽打。 它缓慢地顺时针旋转着,用无数道阴冷的目光注视着莉莉,以及其余的每一个人。莉莉能够感觉到,那是打量食物一般的眼神,贪婪,嗜血,没有丝毫怜悯。 “这是个什么东西!?”她几乎是用吼的向尤菲问道,“就是它把这里弄成了这个样子呗!?” “我也不知道——我并不认识它。”少女急促地回答,“等等,莉莉,小心一点攻击——” 那句话有些迟了。女佣兵拖着巨剑跃起,整个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挥剑落向那具可怖的怪物。 志在必得的一击并未如愿。巨剑从怪物的躯体中一切而过,仿佛斩开一团粘稠的液体。她抬起头,发现怪物似乎没有受到重创——反而像是被激怒了。 盘绕在它身躯上的数十根触手骤然变得笔直,它们径直‘穿过’她横在前方的巨剑,命中她的胸口。 (二十九)灾厄(莉莉·诺诺,II) 触手毫不费力地刺穿她的胸甲,却没在铠甲上留下一点痕迹。一阵冰冷和麻木贯穿而过,莉莉觉得身体里的力量顷刻间被抽走了大半,她尽力侧过身,翻滚着逃离那只怪物。 她单膝支起身体,试图重新摆开架势,却感觉手中的巨剑仿佛重若千钧。原本轻盈的胸甲也忽然间变成了铅块,让她直立起来都有些困难。 “灵体生物。”尤菲将目光投向莉莉,又一一看过其他人,“物理攻击对它们效果很低,莉莉你先休息一下。贝尔和安珀莉,麻烦你们牵制住它。尽量离它远一些,它会夺取你们的生命力!” “看、看俺的吧!”贝隆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打颤,“俺、俺才不怕鬼的咧!” “少说废话!”白熊怒吼一声,俯下身体,摆出攻击的姿态。怪物似乎感觉到了安珀莉的威胁——或者说,感觉到了她身上强大的生命气息,摇摇晃晃地飘向白熊所在的方向。 安珀莉并未打算和怪物直接交战。她缓缓后退着,不断发出挑衅般的低沉咆哮。 怪物追着她飘移了一小段路,然后停止移动。处于它身体中间的几枚眼睛泛起光芒,迅速转为炽烈的鲜红色—— “看这边啦——!” 琳高亢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道烈阳般的金线,准确地扫过那怪物身躯的中段。 怪物触电般闭上眼睛,半透明的身躯颤抖着,发出仿佛指甲刮过玻璃一般,令人牙酸的尖锐嘶鸣。然后它转过身,盘绕在它身体上的触手一瞬间伸长了数十倍,闪电般抽向金发少女。 “咦,糟糕,它好像更生气了!?” 琳迅速向后退避,可那些触手的灵活度远超想象,仍然有几条成功命中了她——她一个踉跄,行动明显迟缓下来。 金发少女在胸前呼唤出几只光线构成的利隼,挡下紧随其后的追击。但怪物的攻击仿佛无休无止,不过数秒钟,琳就显得左支右拙,险象环生。 莉莉努力深呼吸着,让力量缓缓填充到身体和四肢当中。她站起身体,向怪物走近几步,用尽全力将那柄黑曜石的巨剑丢向对方。 巨剑打着旋儿呼啸而过,刚好切入那只怪物的中心。它全身猛地一缩,继而发出猛烈的尖啸,几乎遮蔽了一切此外的声音。 伴随着几乎刺破耳膜的声响,肉眼可见的冲击波从它所在之处向四周散开。莉莉感觉胸口仿佛被铁锤砸了个正着,身躯无法控制地向后仰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她挣扎着想爬起身,但一阵阵的强烈眩晕,以及胸口的憋闷感让她无力行动。她勉强侧过头,看到琳和安珀莉努力支撑着身体,尤菲和她一样试图起身,而贝尔已经仰面朝天不省人事。 怪物的身躯再次变大了一号,面对着她一侧——不对,应当是全身所有的眼睛依次睁开,每一只瞳仁都亮起嗜血的红芒。 “输了呗?”她低声喃喃道,“还真是有点可惜呐” 尤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耳中回荡的嗡嗡声让她听不清对方的话语。怪物身周的红色光芒愈发耀眼,地面、天空、一切的残骸乃至她们自己,都沐浴在这象征着死亡的光芒之下。 然后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不会让你、伤害莉莉诺诺。”阿尔冯斯抬起右臂,右手的掌心中,一团绿色的火焰瞬间点燃,与空气中的血红色交相辉映,“也不会让你伤害到大家!” 一刹那间,火焰凝聚成一个点,又化作一道燃烧着的幽绿色火线,击中那怪物身体的下端。 烈焰从那里燃起,眨眼间笼罩住它的全身,天空也随之变成明亮的绿色。怪物四处翻滚,不断发出凄惨的嚎叫,被点燃的触手漫无目的地甩动,却完全无法扑灭火焰。 它的身躯在烈焰的吞噬下迅速缩小,眼睛和嘴巴融化成无法辨识的组织,又被彻底从身躯上抹消。最终,当绿色的火焰消去时,曾经构成它的一切都化作微微发光的灰烬,尚未飘落到地面,就已散失不见。 寒冷的空气拂过莉莉的脸颊,她用手臂支起上半身,发现寂静的哨站中重新刮起了风。风仍旧阴冷,哨站里也还是一片昏暗,但不知为何,她感觉到身体比刚才暖和了一些。 “阿尔干的漂亮呐。”她喃喃道。 机关人快步跑向她,用坚实而温暖的手臂将她搀起——机关人需要消耗能源,身体自然也是温热的。 琳关心地询问着尤菲,少女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安珀莉变回人形,一把地将仰面躺着、双眼紧闭的贝尔拎了起来,检查他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只是吓昏了!”艾尔纳女性上下看过一遍以后,下了结论。她咂咂嘴,“这孩子是不是受过什么心理创伤?” “应该说受的还不够呗?”莉莉没好气地回应道,“被这么个东西吓昏,亏他还敢自称是一流佣兵呐。” “这不全是贝尔的错。”尤菲缓缓走到她身边,“那怪物的尖叫带有很强的精神攻击,贝尔只是刚好对那些缺乏抵抗力罢了。” “那又有什么区别。”莉莉撇撇嘴,考虑着以后要不要让尤菲有事没事对贝隆人丢几个精神系的法术。要不然,再出现这一次,甚至之前被鬼婆控制那样的事情,弄不好会让整个团队都陷入险境。 她抱住机关人的手臂,将整个身体靠在他身上,仰起头看他的脸,“还是阿尔最可靠,居然一下子就把它干掉了呐。” “还不完美。”机关人的眼睛轻轻闪了闪,平静地回答她,“增幅法术的耗能非常大,现在我需要充能一个小时,才能重新恢复施法能力。” “足够了呐。”莉莉心满意足地说。小规模战斗最重要的往往是开局,有了阿尔冯斯的助力,只要能先手对敌人造成重创,就可以大幅度降低失败或有人受伤的几率。 她考虑着以后要如何利用机关人的强大攻击力,一边扭过头,发现安珀莉面容严肃地打量着四周。 莉莉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汝说的朋友这种情况,怕是没戏了呗?” 艾尔纳女性摇摇头,完全没有显得沮丧。 “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安珀莉大声说。 (二十九)灾厄(莉莉·诺诺,III) 安珀莉转过身,快步向哨站深处走去。莉莉喘了几口气,从地上拾起那柄巨剑,跟上对方的脚步。尤菲抬起手,用柔和的光芒为她们打开道路。 哨站深处的情形与外沿没有多少区别。由于刚才尖啸带来的冲击,以及重新恢复的微风,原本还是条形的木料残骸,已经变成凌乱不堪的,不足巴掌大小的灰黑色碎片。散布四处的骨骸也与被莉莉碰触的那一具相同,成为一摊摊勉强能够看出人形的遗留。 艾尔纳女性穿过哨站的空地,走到一大堆残骸当中。那似乎曾经是一幢大型建筑,并非木材制作的物件仍残留在附近各处,例如刀剑,铁制的箭头,镶嵌皮甲上的铆钉,陶土烧制的水缸和石砖砌成的井口。地面上还散落着许多各式各样的钱币,莉莉拾起一枚沾满泥土的硬币,用手擦了擦,钱币重新展现出光泽的金色,以及其上刻着的,一张成熟而优雅的艾尔纳女性面容。 “那就是现任的女王陛下,漂亮吧?”安珀莉拍了拍女佣兵的肩头,朝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就是这儿,下面就看我的吧!” 莉莉狐疑地盯着安珀莉的一举一动——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手在空气中摸索着,嘴里不断嘀咕着什么。没过一小会儿,她就站起身换一个位置,再次重复之前的动作。 几分钟后,她似乎终于选定了地点,将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前,用力吸了口气。 “金——咳咳,我是说,莫——迪——洛——拉——!快——起——床——啦——!” 莉莉眨了眨眼睛,看到地面上凭空生出一团模糊的影子。阴影迅速变得凝实,像是绘在地面上的黑色图形。然后它缓缓隆起,抽出似虚似实的四肢、身躯、脊背和头颅。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巨大犬科生物。魔法的白色柔光映照着它的身躯,却不曾产生任何反光,以至于从侧面看来像是一片剪影。它双眼半睁半闭,完全不给人以凶恶之感,反而只觉得温顺可亲。 莉莉伸手过去,抚摸它的脊背,发现它同样有着柔软的毛发,入手微凉,继而变得温暖。它看了女佣兵一眼,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然后它蜷起身体,再次消失在一阵微光中。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艾尔纳女性。她安静地闭着眼睛站在原地,柔顺的银色长发垂落在肩头,身着皮甲,腰间挂着两柄连鞘的弯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饰品——挂在脖子上的并不是常见的橡果,而是一条穿着数枚金币的项链。她的发饰上点缀着圆润光滑的珍珠,而洁白的手腕上,则戴着两串晶莹剔透的宝石,在柔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慢慢睁开双眼。她的目光起初不存在焦点,但很快被地面上的金光熠熠所吸引。她似乎是下意识的蹲下身,拾起一枚金币,握在手心把玩着。 莉莉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何时跟上来的尤菲拍了拍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抿了抿嘴,继续注视着近处的二人。 被称为金币——或者莫迪洛拉的女孩松开手,让手里的钱币滚落在地,然后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聚集在安珀莉的面容上。 “安”因为很久没有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安珀莉姐你终于来了。”她停顿了好一阵子,“可是,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不在了。” 安珀莉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露出温柔而带着少许悲伤的微笑。 “你做的很棒,莫拉。”她叫着女孩的昵称,安慰着她,“你通过自己的天赋存活了下来,才能把那时的情况传达给我,以及王国的其他人。所以——”安珀莉的声音突然变得富有活力,“告诉我们吧!你用锐利的双眼,看到了怎样的真相!?” 莫迪洛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抬起手揉了揉鼻子,然后对安珀莉点点头。 “那时候还是上午,不知怎么的,天突然间黑了下来。阿克莱雅和凯罗出门查看情况,却一直没有回来。我们每个人都拿起武器准备战斗,但完全看不到敌人的踪迹”她有些哽咽,于是喘了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下来,“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不明原因的倒下,兰洛尔大哥、阿尔凯丝姐、还有小贝罗都是这样。吉尔纳斯大叔和我决定逃出这儿前去报信,但我们来到哨站的边缘时,发现眼前只有一片无法看穿的黑暗。” 她闭上嘴,似乎在思考怎样进行描述,“吉尔纳斯大叔首先冲向那里,然后突然就倒了下去,身躯迅速变得干瘪发黑就那样停止了呼吸。我尝试触碰了一下那片黑暗,却一瞬间被夺去了大部分力气,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于是你留下了线索,化作幽影生物,躲到影界当中,等待着我们——或者说艾尔纳人的援军到来。”尤菲接过话头,语气中满是敬佩和赞赏,“有不少攻击可以从物质界影响灵界,却很难伤害到一具影子真不愧是自然使者呢。”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莉莉皱起眉头,“听起来也不像刚才我们干掉的那个家伙,之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呐?” 粉色的少女没有立刻回答。她在房屋的残骸中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来查看一下地面或者遗留的物件。稍许,她回到众人面前,手里托着一枚生锈的短剑。 “莫迪洛拉,你进入影界的具体时间,还记得吗?”她问道。 “大概是春之月的中旬吧。我们刚刚种下青麦,原本还打算过几天,再多种几株枣树的” “就是说,将近半年之前。”尤菲扫了一眼四周,冷静地说,“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莉莉挑起眉毛。她本能的感觉到,少女接下来要说的东西事关重大。琳、阿尔冯斯、乃至格蕾丝和露丝也围拢过来,当然,后两位只是习惯性的跟在了金发少女身边。贝尔看起来还没从之前的‘惊吓’中恢复,摇摇晃晃地勉强走进光照的范围内,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里遭遇袭击时的魔力浓度远超过现在。毁灭了这儿以后,那些魔力逐渐扩散到森林中,才造成了这附近的异常景象。”她展示了一下手中锈迹斑斑的武器,“这柄短剑上涂有防护的油脂,在目前环境下不会这样快就生锈。所以,应当是曾经的高浓度魔力环境,加快了铁金属的锈蚀速度。” “至于我们击倒的那一具怪物”粉色的少女叹了口气,“说不定,只是一群无法安息的怨灵罢了。” “那又说明了什么呐?” 尤菲的表情严肃起来。她环顾一周,缓缓说出她的结论。 “这说明,哨站遭遇的袭击是人为的。而目的——还记得我们和安珀莉相遇的地点么?那可不是简单的魔力扩散可以造成的,袭击哨站,恐怕正是为了延迟那一切被发现并汇报的时间。”她看了一眼安珀莉,轻轻叹了口气,“而既然‘那个人’计算到了这些,那说不定,‘他’也预计到会有人在这时候来到这里调查——” “换句话说,‘他’所想要完成的事情,恐怕已经或者很快就会得手了。” (三十)荒原(阿兰,上) 阿兰擦了擦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摘下挂在腰间的兽皮水袋,将最后的一点清水倒入干燥焦渴的喉咙。他伸出舌头,沿着有些湿润的袋口舔了一圈,然后低下头吐出一口气。 少年的面容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身高已经接近两公尺。他穿着粗糙的麻布短衫和短裤,大部分皮肤裸露在外,因为长久的曝晒而变为棕褐色。脚上没有穿着鞋子。 他的手臂和双腿看似没有太多肌肉,却蕴含着充分的爆发力。一柄做工粗糙的木弓斜挎在右肩,腰间除了水袋以外,还挂着一柄有些锈迹的短刀,和另一个敞口的皮袋——里面是几枚简单打造的飞镖。另一侧的腰上,两只已经断气的兔子被用短绳拴住,随着他的步伐来回摇摆。 即使已是秋季,这里的白天仍旧灼热。天空中看不到一丝云彩,空气中也没有哪怕一缕轻风。抬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尽是枯干开裂的大地,以及草木不生的荒野。高悬在头顶的烈阳如剑般刺下一道道光芒,仿佛嘲弄着少年,以及他的族人们一直以来挣扎于此的努力。 褐色皮肤的少年抬头,眯起眼睛直视着太阳,高声大喊。 “有本事的话,就去找其他地方的麻烦啊——!一直这样欺负我们,算什么东西——!” 太阳自然不会回答他。荒原上没有阻隔,他的声音贴着地面一直传出很远,过了一会儿,少年听到远处传来同样的喊声。那是同族或者附近其他部落的成员,给予他的回应。 他们是萨奇人。当然,在那些南方佬的嘴里,他们只是一群缺乏教养的‘蛮族’。不知从多久以前,他们的祖先就在这片不毛之地上挣扎着过活,努力将血脉传递至今。 高傲的艾尔纳人不欢迎他们。贝隆人并不喜欢这些平均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巨人’,而以北方浅海为家的弗里茨人同样如此。卡玛尔人看上了他们好战的天性,有时会征召那些尤其骁勇善战的族人,充作士兵或者贵族的护卫,但那对于改善整个族群的生活并无帮助。 为什么他们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少年其实不太明白。他看到过族人们的吃苦耐劳,也了解他们出色的身体素质,而说起捕猎和生存的智慧,他也自信绝不会逊色于其他族类。 “难道真的像霍洛大叔说的那样,是我们对战斗的狂热,让我们陷入了这个境地?”少年自言自语着,向村落的方向前进,“可是,卡玛尔人也一样喜欢打仗,为什么他们就不会这样呢。” 少年出生于十九年前。父亲在他出生不久之后,就殒命于一次外出捕猎之中。自幼时起,部落的族长霍洛就如同他的父亲一样,教导他战斗、捕猎、野外生存等必要的求生能力,以及外界的各种传言和知识。 他还记得,十七岁的成年礼上,族长曾经和他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是族中最有天赋的年轻人,阿兰。我看着你,就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身高超过两米的健壮男人低下头,看着少年的眼睛,“告诉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要让部落壮大!要让大家都能吃饱!要把所有萨奇人都统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强大的,没人敢于欺负的国家!” “可是,然后呢。”霍洛眼中精光一闪,面容变得严肃,“当你统一了所有的部落之后,你要做什么。” “嗯这个,”阿兰挠着头发,“大家一起捕猎,一起放牧,一起获得更多的食物?” “可那不现实。”族长摇了摇头,“这片荒原养不下我们所有人。如果我们团结在某个人的旗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入侵,占领,将他人的领地纳入掌控。但那无法持久,因为我们的骨血和文化中浸透了战斗的本能,我们懂得如何杀人,却不懂得如何统治一个庞大的国家。” “所以,与其生灵涂炭后,再次四分五裂,不如维持着现在的状态,在这片荒原上继续存活下去。”高大的男人放低了声音,“这只是我的选择,以及多数其他族群的选择。也许有一天,你能够带领萨奇人,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直至如今,阿兰仍然没能完全理解那一段话。但他至少明白,霍洛大叔不认为现在的情况有什么不好。 他曾承诺过会保证部落的安全,而他的确达成了这一承诺。十几年来,劫掠或攻打灰熊部族的外来者,均由霍洛大叔本人,带领族内的战士们轻易击退。以至于近几年来,几乎再没有人再敢来打部族的主意。 然而阿兰知道,这一承诺不可能永远的持续下去。他见到过一名漂亮的银发女性前来与族长见面,邀请他离开这里,而他每一次都拒绝了。 少年隐约听说过,霍洛大叔曾经前往南方旅行了很长时间。他不知道目前身为族长的男人,年轻时曾做下过怎样的功业。他知道的是,那名数次前来探访族长的女性,披着朴素的白袍,却绝非普通的旅人。 或许有一日族长会离开部落。即使没有,他也总有一天会回归大地。到那时,如果灰熊部族仍然存在,又会有什么命运等待着它? 阿兰思索着这些难解的问题,大步走近自己的家园。他远远看到部落旁边那些枯干的荆棘从和奄奄一息的野草,不由得闭上眼睛,再次叹了口气。 今年的年景似乎格外的差。萨米尔荒原不适合种植作物,但有些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比如燕尾苋,灰蓟和卡古卡古树,仍然能够在这里存活并繁育。往年里,春夏季难得的几场雨会让它们恢复活力,而荒原上的草食动物,如沙兔和沙鼠,也会借此机会繁育种群——并成为部落的主要食物来源之一。 然而,今年的春季和夏季没有一场雨,荒原上水量本就不多的几条河流,此时也已接近干涸。野兽们得不到足够的食物和饮水,纷纷向更远的地方迁徒,少数留下来的也放弃了大量繁育,导致捕猎变得更加困难。 (三十)荒原(阿兰、下) 食物短缺还只是最直接的影响。如果情势继续恶化下去,恐怕连族人们的饮水都要成为问题。 阿兰听部族的人提起过,大约二十余年前,也有过一次异常干旱的年景。那一次,为了争夺短缺的资源,各个部族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内斗——他们偶尔联合在一起,转眼间又因为分配抢到的资源而翻脸残杀。 席卷荒原的战争中,灰熊部族丧失了一半以上的战士,以及三分之一的总人口。这还算是比较好的结局,有许多部落,已经连同他们的名词,彻底消逝于争乱当中。 直至如今,那场战争给所有部族留下的伤痕仍未痊愈。曾是主要敌人的沙狐、云豹和蛮牛部族,如今仍然被灰熊部族较为年长的居民们视若仇敌。只不过,对于在那之后出生,又安享了近二十年和平时光的阿兰,对一切还没有太过充分的实感罢了。 如果再来一次战争也没问题。少年相信,霍洛大叔有能力保证部落的安全,而他则会在霍洛大叔的领导下,将所有敢于入侵部族的人全数击退消灭。 他快步走进部落,然后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场景。 小山一般的玉米棒子堆在部落的一角,族人们正忙着将那些晒干的玉米脱粒,然后再用竹筐收集起来。玉米的旁边,还有两座较小的山丘,分别堆放着南瓜以及马铃薯。 阿兰只是看了一眼就估算出,部族只需要再打少量的猎物,加上这些粮食,就足以安稳地活过这个冬季。 “这些是哪儿来的?”他拍了拍一名忙着处理谷物的族人,大声问道。 “有好心人送来的咧。”那名肤色黝黑的中年女性抬起头,对少年咧了咧嘴,“那好心人正在屋里和族长说话,你赶快去见见他咧!” 好心人?是什么样的好心人,才能于这种时候雪中送炭?阿兰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名银发女性,或许以她的能力,做到这种事情并不算困难。他在心中打定主意,要好好向她道谢,然后尽量劝说霍洛大叔接受她的请求。 毕竟他能感觉得到,两人之间存在着的关系。那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曾一起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之间的情谊。他走到族长的居所前,将门推开。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银发女性,而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萨奇人。他坐在族长对面,脑后的黑发编成一绺绺细长的辫子,脸上涂着少量白色的油彩——那是萨奇人的使者通常的装扮。 听到门打开的响动,两人都转过头看过来。阿兰向霍洛大叔点了点头,又向使者行了一礼,然后走进房间,带上门,坐到房间的一旁。 “好了,让我们继续。”那名使者重新开口说话,“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霍洛。这关系到全部萨奇人的荣耀和未来。” “那只是些虚假的承诺。”霍洛神情严肃,不为所动,“他需要的只是你们的战力,也只是将你们视作送死的棋子。你们不可能得到想要的。”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的帮助,霍洛——或者说,拉鲁姆!”使者抬高了声音,“这是一个陷阱,同样也是一个机遇!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绝对可以带领萨奇人,夺得我们想要的一切!” “我知道你一直心灰意冷的留在这里,是因为二十三年前那场灾难,夺去了你父母的生命。”使者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霍洛,“可你是否想过,要怎样避免这种灾难再次发生!今年的情形比那时更糟,我们若不战斗而生,就只有残杀而死!也许你能保护好灰熊部族,可又有多少部落会在今年之后消失!?”他喘了口气,略微放平声音,“你不能这样自私,拉鲁姆。” “你太高看我了,克郎特。”霍洛仍旧坐在原地,只是摇了摇头,“任何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我也一样。我无法带领萨奇人走出泥沼,更不认为,只通过一场侵略,就可以解决一切。” 站着的男人张了张嘴,似乎在考虑要怎么说下去。阿兰大致听懂了些什么,他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克朗特的后背。 “所以,是谁送来了那些粮食,克朗特?”少年问道。 男人回过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少年毫不胆怯地回以目光。片刻之后,男人咧开嘴,抬起巨大的手掌,与少年的右拳互击。 “是个好小伙子!”克朗特大笑道,“是你的儿子,拉鲁姆?” 坐着的男人点了点头。 “好吧,告诉你也无妨。”使者重新坐了下来,“送来这些粮食的是紫罗兰帝国,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帝国需要借助我们萨奇人的力量,发起一场战事,而给予我们的报酬,则是所占领土地的一半。” 紫罗兰帝国。阿兰曾经听霍洛大叔——或者说拉鲁姆大叔偶尔提起过这个名字。那是占据着荒原东侧晨风高地的国家,曾经是奥伦帝国的一部分,在帝国分裂之后,自称继承皇室正统,因而在高地上建国称帝。 那里以出产优质良马而闻名,据说圣莱昂教国每年都会花费大量资金,从紫罗兰帝国手中购买良马,也因此,帝国得以和教国一直保持良好关系。而帝国闻名全大陆的轻骑兵,也是它一直维持强盛的因素之一。 “那么,战争的目标是谁?为什么?”阿兰继续追问道,按照他的理解,帝国绝不可能与教国开战——那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好处。另一方面,攻打艾尔纳人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先不说对方所处的复杂地形,以及各种难缠的能力,光是身为古老民族的地位,就足以让那些平白无故发起侵略的人声名扫地。 克伦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你叫阿兰是吧?你知道,今年的荒原为何会如此干旱吗?” 少年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还是老实地摇摇头,让使者继续说下去。 “是艾尔纳人干的。”克朗特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在森林里施展了一个邪恶的仪式,正是那个仪式影响了从南部吹来的湿润空气,让这里缺失了仅有的雨水。”他冷哼一声,“我不知道艾尔纳人到底想做什么,但从事实来说,他们想要我们的命!” “这太武断了,克朗特。”拉鲁姆按住使者的肩膀,打断他的演说,“我想,你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仪式吧?” “有没有亲眼看到并不重要,你明白吗,拉鲁姆,你明白吗!”使者用力甩开男人的手臂,再次站起身,“我们已经快连命都没有了!如果不是帝国送来这些粮食,二十三年前的事情就要重演!而你,却像个即将入土的老顽固一样,丝毫不知道变通!”他恨恨地啐了一口,“我告诉你,如果萨奇人灭亡了,你也逃不脱责任的!” 阿兰看了看一直养育他长大的族长,又看了看愤愤不平的使者克朗特。他吸了一口气,走到两人中间,转过身望着使者。 “让我来吧。”他说。 使者瞪着他,一时没明白他说了些什么。 “让我来。”少年重复了一遍,“我知道我无法代替拉鲁姆——代替父亲,可我想为我们一族出一份力。”他坚定地说了下去,“作为普通的战士也好,一个小队的队长也好,父亲曾经交给我的一切,我将尽我所能去使用它。” 他又转过身,注视着拉鲁姆。男人露出有些复杂的神色,少年向着他,坚定地行了一个属于部族战士的礼。 “让我去吧,父亲。你知道,这是我的愿望。” 男人的表情终于柔软下来。他伸手拨开少年,对上克朗特的目光。 “克朗特,你能够保证我部族民众的安全吗?” 使者用力点了点头,“以雪狼部族使者的名义,以四方精灵为证,我将保证你部族所有人不受侵扰。” 男人起身,将手搭在阿兰的肩头。 “既然这样,我霍洛,也以灰熊部族一名普通战士的身份,陪他同去。”他说,“让我亲眼看看,这场战事到底将如何结束。以及,阿兰,你确定做好准备了吗。” 少年有些惊喜地抬起头,沉声答道。 “是的,父亲。”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I) 通体金色的猛兽有力地拍打着双翼,从几乎连成一片的树冠之上翱翔而过。它柔软而宽阔的后背上,两名少女悠然地坐着,一边小声说着悄悄话。 金发少女拍了拍狮鹫雪白脖颈的右侧,它会意地侧过身体,向右划出一道圆弧,再次振翅飞往高处。 这是琳、尤菲和格蕾丝早已熟悉的场景。狮鹫的飞行速度不算极快,但负重能力远强于同样被当作坐骑驯养的飞马。对于一只七岁——也就是成年不久的狮鹫来说,搭乘两人飞行几乎毫无难度。 “前不久我才知道。”琳向后稍微靠了靠身体,“这孩子是艾莉西娅姑妈送给我的。想起来,她可真是个神秘的人呢。” 通常来说,狮鹫的脾气相当暴躁,只有从小驯养的个体才能够当作坐骑使用。格蕾丝是琳十三岁生日收到的礼物,那时安妮薇尔刚‘患病’不久,而格蕾丝则代替母亲,成为了她入学之前最好的伙伴。 另一方面,它们也具备足够的忠诚,只要接纳了某个人,就会一生陪伴在对方身边。身为魔法生物,狮鹫的成年期远比普通的动物要长——据说可以达到数百年之久。当然,与目前身为龙族的琳相比,恐怕还不够看就是了。 “是吧?”尤菲贴紧好友的身体,在她耳边呢喃道,“我一直感觉,母亲就算是现在,也悄无声息地指引着我们前进呢。” 狮鹫再次向右划出一个圆弧。它此时的正前方,一片林间空地隐约可见。琳拍了拍狮鹫的脑袋,让它缓缓开始降落。 视线中的空地逐渐扩大。那是一个用作聚会和休闲的广场,广场中心竖立着一根木制图腾柱,象征着艾尔纳人所崇敬的自然精灵。与卡玛尔人有所不同,他们的信仰更接近一种对于自然的敬畏和尊重,而非对于神祗的崇拜和索求。 “不过啊。”尤菲回忆了一下,小声说道,“据说几百年前,艾尔纳人所信奉的并不是自然精灵,而是埃达哟。” “哎呀。”琳侧过脸想了想,然后笑起来,“那不是很糟糕么,埃达‘死掉’的时候,他们肯定相当慌乱吧?” “倒是没有。”尤菲将头靠在好友的肩膀上,“据说,那时的艾尔德斯国王迅速做出决断,让所有人放弃埃达的信仰,转而信奉森林的使者——就是树精那一类的自然精灵。”她望向脚下的一片苍翠,轻声继续说着,“魔力恒久常在,精灵又相当于森林的象征,作为信仰其实再适合不过了。” 少女感受着柔和的风拂过脸颊,缓缓吸入一口气。森林上方的空气清新甜美,蕴含着充分的生命力和澄净的魔力,与之前被‘污染’的区域大不相同。 她想起那座变为废墟的哨站,以及仿若死地的荒原,忍不住稍微打了个哆嗦。 “别担心。”琳似乎感觉到她的心思,用肩膀蹭了蹭少女的脸,“大家一起努力,不管是有谁在打什么主意,都肯定可以圆满解决的!” 格蕾丝侧过身,小心地穿过树冠之间的缝隙,展开翅膀向下滑翔。 艾尔纳人的房屋分布在四周粗壮的树木枝干间,每一幢都不算大,其间用藤蔓或木板构建的吊桥相连。它们呈褐色与绿色相间,形状各异,几乎与树木融为一体,既显得别致,又带着令人沉醉的美感。 格蕾丝降落在广场中央,琳和尤菲刚刚跳到地面,莉莉、阿尔冯斯和安珀莉就围拢上来。 “怎么样!”安珀莉满脸的焦急。她下意识的揉搓着露丝的后背——之前琳和尤菲决定搭乘狮鹫先行调查时,就将这头凶暴熊托付给了她,“有什么发现没有?” 尤菲用手撑着下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问题的源头大致确认了。”少女看了看安珀莉,“就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片荒原深处。不过,源头不是在地面上。”她咽了咽口水,“而是位于地下的更深处。” “地下?”莉莉挑起眉毛,显得有些兴奋,“就是汝说的那个宫殿呗?” “也许吧。”尤菲回答道,“不过,那里被设下了一个迷锁,我找不到通向源头的入口。”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迷锁本身除了限制外人进入,还有着防止内部物质或魔力离开的效果。现在迷锁尚存,森林却已经遭到了污染——她有些不愿去想,迷锁的内部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别担心。”安珀莉揉了揉鼻子,“莫拉正在去王城汇报情况的路上,再大的事情有王庭扛着!”她信心十足地挺起胸,“反正急也不在这几天,你们就好好休息,等到援军到来再说!” “有好东西吃么?”贝尔听到了休息的字眼,立刻打起精神跑了过来。 “吃你个头呐!”莉莉没好气的给了他一拳,“咱告诉汝,接下来咱要去的地方很危险,还可能遇到更多鬼婆,或者哨站里那头怪物一类的家伙。如果你不赶紧做好准备,咱就把汝踢出团队,免得到时候成为祸害!” “俺、俺只不过是不习惯罢了!”贝隆人脸色通红地争辩道,“下、下次一定没问题,你就等着看俺贝尔大人的厉害吧!” “很好。”莉莉开心地说,“那么尤菲,这几天,这家伙就交给汝了呐。” “哎!?”贝尔张大嘴巴,转头盯着少女,“你你们,要对俺做什么?” “一个小游戏。”尤菲微笑着回答道,“如果你获胜了,晚上就有好东西吃,说话算话哦?” ‘游戏’的内容并不复杂。尤菲和贝尔相隔三十公尺面对面站立,莉莉喊出口令后,两人才可以开始行动。其中,贝尔需要在半分钟内触碰到少女,超时则为失败。当然,为了保证公平——或者说给贝隆人一点希望,尤菲是不允许离开原地的。 ——即使如此,游戏的结果,仍以贝尔的全部失败告终。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II) 身为法则巫师,精神控制类的法术的确不是尤菲最擅长的部分,却更非仅凭一身蛮力的贝尔能够对抗的。即使尤菲和琳认真传授了他对抗精神控制的诀窍,贝隆人所能做到的,不过是多撑个四五秒而已。 一面倒的结果反而激发了贝尔不服输的性子。他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尝试,尽管每一次都最终失败,可至少已经能够做到不让身体完全失去掌控。因此,训练结束时,尤菲难得地给予了贝尔不错的评价。 “进步很大。”她说,“看来只要你想做,还是能做到的嘛。攻击队友这种事情,大概不会那么容易发生了吧。” “所以说,那个只是意外!”贝尔愤愤不平地道,显然对那件事仍在介意,“而且,凭什么那几个丑婆子会盯上俺——”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好吃。”琳挑起嘴角,“或者因为她们喜欢上你了。你要选哪个答案?” “哪个都不要选。”贝隆人丧气地嘟哝道,“俺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鬼婆了!” “那就祝你好运咯。”尤菲轻松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去吃饭吧。” 贝尔的表情瞬间兴奋起来。少女望着贝隆人跑向远处,融入夜色的笼罩之中,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她轻轻打了个哆嗦,抬起手抱住双肩,背过身,无声无息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不希望自己的直觉是灵验的。 心中的声音告诉她,目前她所眼见和参与的一切,会将她和身边的人们,卷入一场宏大的历史剧。能够亲眼见证并参与到历史的变革中,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是幸运的,然而那也意味着,对于更多的人则是不幸。 因为血与火必将贯穿每一场变革,前进的道路上也必然满布荆棘。而更为残酷的事实是,身处其中的人,将无法看清未来,也无法看清自己。或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都无法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否有着意义。 尽管一直想要追求真实,当真实以未知的姿态横亘于黑暗之中,却会不由自主的产生些许恐惧。少女自嘲地笑了笑——果然她是个平凡的人类呢,当理想与现实交接之时,属于普通人的不安,对她来说同样存在。 她不打算再去打扰琳。这是属于她自己的课题,她必须一个人找到答案,然后做出选择。 她可以就此抽身离去,将一切交给安珀莉、莫迪洛拉、以及其余居住在这里的艾尔纳人。她可以与琳一起回到学院当中研究秘法术,或是远渡重洋,前往东方的另一片大陆。她还可以将秘法术传授给有志于此的孩童们,或者在一处安宁的小镇隐居下来,开一家只属于她们二人的店面,贩售由她制作的秘法道具,和琳所饲养的各类神奇生物。 至于大陆上将要发生的事情,自然有人会去处理和应对。她们不必直面历史,世界的进程更不会因为缺少了两个人而产生太多改变。天地之间足够广阔,值得去做的事情也有许多,所以,何必选择一个不确定的,可能充满痛苦和悲伤的道路呢?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忘掉那些本不属于她们的命运,听起来似乎也很不坏—— 那真的是她想要的么,又是琳想要的么。尤菲从不自诩为冒险者,身为女巫的谨慎,让她一直将安全放在优先的位置进行考虑。正因如此,除去学院遭受袭击的那一次,她从未主动将自己置入无法预知的危机当中。 只有活着,才能够不断追求真理,这是亚伦导师再三强调的巫师理念。可是,历史上从不缺乏为了理想奋斗,乃至于献出一切的人。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忽然想起,温暖的壁炉旁,母亲曾给她讲述过的,一个有些伤感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地还是一片蛮荒之时,世上存在着一头巨大无比的猛兽,在大地上横冲直撞,凭自己的欲望吞食着一切。后来。无法忍受的各族,和其发生了一场大战,最终它的躯体被消减,拥有巨大力量的身体分为七块,融入大地的各处。 之后,从这些地点,产生出巨大的灵脉,同时,也诞生出七个不同意识的象征。由巨兽的残片所生出的他们,拥有着强大的力量,被视为世界的精灵。他们有的安稳的生活着,有的隐居着,有的试图征服大地,有的试图挽救苍生,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母亲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让年幼的她尝试着理解故事的内容,然后继续讲述。 “百年前,如今荒芜的极北之处,曾经诞生过一个女孩,她的目标,是让大地上所有的人都能露出微笑。于是她行走于世间,每到一个村镇都尽力用自己的力量,给那里的人们带来幸福。但是,幸福是她所带来的,走了后也会消失,她不在的地方,没有幸福。 终于,人心狂乱之时,少女在自己诞生的地方,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徒劳的将手伸向空中,试图挽留那不存在的东西。如今,还记得这一切的,只有哭泣的北风。但是即使如此,她依然是微笑着的。” “为什么可以这样?”那时的她无法理解母亲想要表达的事情,却不知为何让泪水打湿了脸颊,“这种事情也太可怜了啊” 母亲安慰地摸着她的头顶,温暖而柔和的触感,迅速抚平了她心中莫名的感伤。或许小孩子就是这样吧,纤细而敏感,却又情绪多变,只是眨眼间,就能雨过天晴—— 而且故事毕竟只是故事。即使能够记下情节,即使那背后有着真实的过往,随着时间变迁,供世人传唱之后,余下的不过是几句唏嘘。 “世界始终无情也无意,改变的和离开的,只有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好人不一定幸福,恶人也未必会有恶报,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依然会为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前进。”母亲的声音悠长而轻柔,“为什么要在意失败后的事?我已经做好了我想做的事情,难道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么?” 一个柔和的声音直接从她的心中响起,尤菲将手探入怀中,取出那枚由母亲赠与她的成年礼物。 “——你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现在你可以明白了吗?我的女儿。”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III) 近乎透明的水晶散发出湛蓝的柔光,如同漾起波纹的湖泊,将尤菲包裹在温暖的魔力之中。她转过身,看到好友满是惊奇的面容和开合的嘴唇,却听不到任何的话语。 光华流转着,尤菲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前已经换了一副天地—— 天空仍是一片黑暗,远方传来的点点星火,代替真正的群星,为旅行者指明着通向城镇的道路。此刻似是寒冬腊月,凛冽的北风利刃般吹过,刮得她脸颊有些生疼。地上积着数十公分厚的雪,鹅毛大雪飘舞着从天而降,落入到地上的同伴当中,将或许存在着的,旅人留下的痕迹逐渐抹平。 很少有人在这种时节连夜赶路。如果是繁华富有的重要城市,卫兵们倒是会及时铲开主要街道的积雪,让来往的马车和旅人可以正常通行。但在这种本就鲜有访客的小镇,清理积雪的花费远大于回报,自然不会有人去费时费力的做那些事情。 这让冬季时分进行旅行的危险性进一步提升,平时还偶尔有人路过的小镇,此时更显得冷清异常。居民们都安静的窝在家中,在壁炉中点燃早已备好的柴火,悠然而闲适的度过冬季,等待着春天的再次降临。 然而此刻,却有一名旅人正冒着漫天大雪前行。她披着皮制的斗篷和兜帽,竖起领口,让厚重的皮革阻挡了大部分寒风和雪片。她在松软的积雪上悠然前行,鹿皮的短靴每一次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痕迹,转瞬又被新落下的雪片遮盖。 尤菲旁观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样说其实并不贴切,因为少女似乎就处在她的身体中,亲身体会着凛冬的寒意,以及皮制斗篷的温暖,只是无法改变对方的行动而已。 女性的旅人走进小镇。没有人来访的此刻,自然也不存在什么卫兵。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对于这位罕见的访客表现得毫不关心。她倒也不在意那些,只是自顾自地穿过布满积雪的小径,绕过空无一人的广场,最后在一幢木制的单层小屋面前停下脚步,抬起手,轻轻叩了叩紧闭的门扉。 门向内打开。一名女子热情地牵住旅人的手,将她拉进屋内,又给了她一个熟悉的温暖拥抱。屋内的炉火跳动着,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女性旅人脱下斗篷,在门外抖了抖上面的积雪,将它挂到门口的木架上。 她熟络地拖出一把椅子坐下,用双手托着下巴,放松地呼了口气。尤菲看到,几缕粉色的长发飘落到眼前——于是她忽然明白了,这具身体的主人是谁。 房屋的主人与她面对面坐下。尤菲眼前所见,她的面容似乎极为亲切,身形宛如梦幻般美丽——然而,只是移开注意片刻,就再也记不起她的样子。 那大概是某种法术的效果吧,尤菲心想。她无法确定的是,这个法术到底是针对这位旅人——也就是她母亲的,还是只在这个‘梦境’当中,对身为旁观者的她生效?如果是后者,又存在着怎样的含义呢。 女性旅人抚开落到眼前的长发,首先开了口——那是尤菲熟悉的嗓音,似乎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你真的下定主意了吗,梅琳。不再作为旁观者,而是亲身参与到历史当中?” 对面的女性点了点头,目光柔和而平静。 “嗯,我已经决定了,不能一直看着事情变糟,却什么都不去做。缇娅娜已经失去联系将近十年,而数百年前就死去了的亚历克斯,最近却似乎找到了新的继承人。如果他们都不再作为看客,我继续旁观下去,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吧。” “可是,这样弄不好你会有危险的。”女性旅人轻声打断她,“而且,以我的直觉来说,最好的时机,或许尚未来临哦。” “你的直觉一向都很准确呢,艾莉西娅姐姐。”对面的女子叫出熟悉的名字。然而早已有所确认的尤菲丝毫不觉得惊讶,毕竟母亲一直以来的神秘,让她在少女心中具备独特的地位,“只是这一次,我想听从我自己的心声,哪怕无法得到最好的结果,也一定能够留下些什么。” “那么,祝你好运。可是梅琳,你打算怎样去做?” “首先确认一下啊,既然姐姐不赞同我的想法,那么你所在的铃兰之誓,也不会接受我的提议,对吧?” 那是毫无恶意的,单纯的问题,仅仅是用来从友人的口中,确认一个必然的事实。 “没错,我们会继续自己的旅行——而且算算时间,大概我和安妮都快结婚了呢。大概有一段时间不能在一起了,想起来,还是有点寂寞啊。” 对面的女性瞪大眼睛,似乎对这个事实相当惊讶。然而艾莉西娅摆了摆手,快速将话题带过。 “不说那些了,你的主意是什么?” 梅琳露出自信的笑容,用明亮的声音给出回答。 “每个人都有成为英雄的潜质,我会去找到他们,引导他们,然后——就像中提到的那样,让英雄们来改变这个世界。”她的眼睛里充满着向往,“贝亚德答应了我的请求,姐姐就放心等着吧,我们一定可以做出让你也大吃一惊的成果!” 艾莉西娅轻轻提了提嘴角。尤菲感觉不到母亲的情绪,但能够猜想到她现在的表情。 “还真是像你会说出的话。啊,对了,那些英雄们,你打算怎么称呼呢?” “嗯不是说,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他们能做出常人所不能为的事情嘛。那么,他们组成的团队,就以奇迹来命名,怎么样?” 旅人的女性轻轻鼓起掌。忽然间,少女体会到了她的心意——那是混杂着不舍与期许的,对于友人的祝福。 “那我就静候佳音咯。” 透过她的目光,尤菲眼前的灯火忽然变得模糊,整个木屋仿佛融化开来,化作一团柔和的湛蓝光芒——她眨了眨眼睛,秋夜的凉风又一次拂过脸颊,周围的景色也回到了原本的样子。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IV) “哎,发什么呆呢,尤菲——”琳从远处喊着她的名字,“快过来啊,他们的烤蘑菇可好吃啦!” 少女回应了一声,抬起头,遥望着渐渐陷入黑暗的天空,心中奇异般平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方才看到的是什么情景。吟游诗人的传唱中,它有着无数个或慷慨激昂,或曲折动人的版本——英雄们的起源,以及他们最初的集结,无论何时都是受人欢迎的故事题材。可是没有人想过,事情的最初竟然如此朴素而简单。 只是两个人在冬夜的炉火旁,一次短暂而温馨的谈话而已。 那之后的事情,对于佣兵这个行业有一些了解的人都能轻易述说。梦之旅人菲斯特伊卡罗亚与数名好友组成了最初的奇迹旅团,又以极高的任务达成率,和坚持委托正当性的原则,迅速闻名整个大陆。至于旅团留下的传奇故事和最后的结局,自然也有着无数人加以传唱——至于真实性到底有几分,那并不重要,不是吗?只要有喜欢听的人就可以了。 然而,少女在旅团的相关记录中,并未读到过与母亲谈话的那名女性的任何事迹——更令她有些惊讶的是,当她尝试回忆对方的细节,不仅无法记起她的面容,就连名字也只是一片模糊。 没关系,只要还记得这件事情就已足够,尤菲这样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她可以弄清妨碍她认知的原因,然后探明被隐藏在深处的一切真相。至于现下,她从方才的梦境中获得的,则是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母亲与组建旅团的那名女性显然关系很好,然而对于同一段历史,她们给出了不同的选择。或许从结果来看,母亲的直觉得到了证实——旅团的确没能得以善终,他们的目的大概也未能达成。可这并不能说明,那名女性的想法,以及她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就是错误或毫无价值的。 活着才能够见证真理,的确是包括她在内,大部分巫师的核心观念——还有一些巫师的想法是为了真理,可以牺牲所有,俨然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自己和身边的朋友们都能够安稳悠然的活在世上,追寻属于每个人的幸福,也确实是她所想要的。 面对同一件事,令人们做出不同行动的,或许不是那些普世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而是每个人内心的声音。 那是源自孩提时代的梦想;是伴随着成长而淡化,却始终存在的目标;是排除掉一切客观的利与弊,所有来自身外的干扰都不复存在时,自己仍然向往着的方向。 少女闭上眼睛,试着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然后她找到了答案。 追寻真相也好,推广魔法也好,希求安稳也好,其实从来就不曾矛盾过。她想要的,是能够自由地追寻自身所求的世界。不仅是她一人,而是她身边和她所见到的所有人,都能够按照自己的选择而活。 有些事情的确看似危险,可世界上又哪里有绝对的安全?她选择参与进来,不是为了拯救什么,也不是为了实现理想,只因为她自己想要如此去做。 无论看似多么麻烦的事件,放诸于无穷无尽的主物质界,不过沧海一粟。就算对于这片名为艾尔的大陆,人类的兴衰存亡,同样算不上太过重要的历史。 那么偶尔任性一下,又有何妨? 她快步走向不远处的篝火,加入到优雅而不失热闹的庆典当中。 随后的几天,尤菲没有被动地在村落里等待。她和琳二人乘着狮鹫,多次前往那片死亡之地附近,探查环境的变化,以及试着寻找可能存在的宫殿入口。 值得庆幸的是,环境的恶化速度看起来很慢。或许地下宫殿的迷锁仍然发生着作用,而最初被释放到地面上的那些恶意的魔力,污染目前的区域就已是极限。这意味着,除非某个人重复一次最初的过程,她们的时间仍算充足。 除此之外,她们还和安珀莉一同,环绕着被污染区域的外沿,设下驱散野生动物的法术。野兽对于环境中的魔力并不敏感,但看不出太多环境差异的外围地带,已经足以对它们的身体产生各种影响。 无论是造就更多魔化生物,还是导致野生动物的大量死亡,对于这片森林恐怕都没什么好处。目前存活在污染区域当中的那些,则基本转化成了魔法生物,不会再受到周围环境的伤害。安珀莉提议等到王国的援军到达后,再逐渐进行驯养和引导,避免它们对森林中的生态造成破坏。 莉莉继续训练着贝尔,有时是自己动用武力,有时则拜托从外面返回的尤菲和琳。贝隆人大概感觉到了未来的压力,加上他并不满意于成为团队中最弱的一员——阿尔冯斯击毁那具怪物的一击他虽未亲见,可他相信尤菲或者安珀莉不会故意骗人——而比往常还要显得努力一些。只不过,想要超过目前佣兵团的任何一员,抑或找到团队中不可或缺的位置,贝隆人还有不少的路要走。 有些时候,女佣兵会独自前往森林,捕猎一些小型野兽,作为对于贝尔的奖励。艾尔纳人的饮食以素食为主,但他们并不排斥肉食或者捕猎,仅仅是反对为了金钱或贪婪进行的滥杀。艾尔纳人的文化中,生命本是一个圆环状的锁链,每个人都身处其中的一环,草木如此,飞禽走兽如此,人类同样如此。他们自称为森林的守护者,却不曾觉得自己的地位高于其他生命,这与自认为是神之宠儿的某些卡玛尔人,倒是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阿尔冯斯当然也没有闲着。自从制作了通讯道具后,他就对于制作一些小型的秘法装置充满了兴趣。他认为,既然自己能够作为一个生命被制造出来,那么说不定,他也可以采用同样的方法,去制造另一具人工的生命。对于机关人而言,这也是证明他是否算是一个懂得创造的,真正‘生命’的方法之一。 尤菲和琳就自己擅长的部分给了他一些建议,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则来自包括安珀莉在内的,村镇里的其余艾尔纳人。在两名自然使者的介绍下,村镇里的多数人都对来访的佣兵团抱有善意,除了一部分人对于贝尔的粗鲁略有些看法。悠长的生命和传承至今的学识,让他们对于生命和自然的理解远超其他种族——佣兵团中,阿尔冯斯之外的两名巫师,也从这些讨论中受益匪浅。 (三十一)委托(尤菲·斯坦米兹,V) “如果他们去教授生命和生物相关的学科,学院肯定会很欢迎的啊。”琳如此感叹。 她试着劝说过对方,可惜得到了尚无打算离开森林的回应,令她好一阵失望。 “别着急。”尤菲这样安慰她,“世界在不断改变,或许再过一阵子,不同种族间的交流,会比现在密切的多——我们肯定能看到那一天的啦。” 毕竟按照巫师们的理论,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技术和文化的积累,最终将引发社会形态的大幅进步,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大陆上,以至于各个晶壁系之间的沟通,会远比现在容易和频繁。 源自艾尔纳人的古代诗歌中,上一纪元末期的艾尔大陆,似乎曾接近过那样的形态。据说他们能够制造出翱翔于天际的巨大舰艇,而大规模穿越晶壁系所用的远航船也已设计完成。只可惜,他们选择了将力量施与同一片大陆上的其他族类,而那最终带来了父亲的震怒,以及摧毁一切文明的天罚。 希望这个纪元,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尤菲心想。 而后,在这座名为白松的小镇,莉莉诺诺团所停留的第九天傍晚,莫迪洛拉和来自金穗城的援军,终于抵达。 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一支阵容齐整的骑兵。他们穿着银光闪闪的全身甲,铠甲外披着银白色战袍,其上绣着金色的橡树和百合花——橡树是艾尔纳人的象征,而花朵则意味着他们属于金百合骑士团,王国的核心卫队之一。 他们手执寒气逼人的长枪,长枪通体呈银白色,枪柄上雕刻着数条藤蔓样的花纹,用以防滑的同时,也让长枪更像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枪尖下方挂着银色的旗帜,随着他们的步伐迎风飞舞,展现出数量不等的银色花瓣——那代表着每一名卫队战士立下的卓越功勋,是他们英勇过往的记录。 他们的坐骑是通体雪白的魔法生物,光滑如缎子般的皮毛散发着微光,头顶正中生有一支锐利而优雅的单角。那支独角是它们的魔力之源,传说通过简单的接触或者服用其制成的粉末,就能驱除毒素,治愈疾病,或者让伤口迅速愈合。 这一传言是否真实,尤菲尚无法得知——还不用说,贩卖或服用独角兽角制品,是让艾尔纳人深恶痛绝的行为,通常得不到什么好的下场。然而她确信,街头巷尾流传着的,所谓独角兽只会对纯洁少女效忠的说法,纯粹是无稽之谈。独角兽的确是具备高等意识的生灵,也确实会挑选自己的骑士,但和少女什么的毫无关系。 这就是艾尔纳人最为优秀的军队之一。除了具备出众的战技和勇气,他们全身的装备也价值不菲。铠甲和长枪的材料中混入了轻盈而坚韧的秘银,并用魔法让铠甲更加坚固,长矛更为锋锐。据说他们还佩戴着能够防御或减轻各类魔法攻击的护符,搭配上对于魔法具备抵抗能力的秘银铠甲,寻常巫师也难以重创他们。 他们身旁,还有另外两支看似松散的队伍一同前来。比起大约百余人的金百合卫队,他们每一支不过十几人,形容和打扮也差别甚大。 右侧的队伍一部分人披着皮甲或链甲衫,还有些则只套着柔软的麻布短衣和短裤,露出光洁而健康的肌肤。莫迪洛拉就在那一队人中,脖颈上光洁的珠子格外显眼——她似乎有些困倦,身旁的艾尔纳男性不断叽叽咕咕地和她说着些什么,她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 他们的腰间或背后挂着简单的武器,然而那根本不是他们主要的作战手段。作为自然使者,他们能够化形为强大或灵巧的野兽,乃至具备各种独特能力的魔法生物。如同安珀莉化身的白熊,或是莫拉化身的幽影巨狼,均具备着以一敌十的强大战力。而化形为敏捷鸟类的自然使者,也可以用普通鸟儿数倍的速度翱翔于高空,是目前大陆之上最快的信使。 左侧的队伍打扮则相对统一。他们穿着轻便的银白色长袍,袍子的下摆随着他们的步伐摆动,露出数量不等的银色滚边。他们握着橡木的长杖,还有些人戴着朴素的木制手环,除此之外,身上没有任何像是武器的物件。 那是艾尔纳人的巫师团。这些强大的施法者通常都呆在自己的居所,利用自己悠长的寿命研究和改良现有的秘术。艾尔纳人对他们充满尊敬,王国亦是赋予了他们各种优渥条件和豁免权,只有女王陛下可以直接调动他们。好在他们除了研究以外,并没有太多野心,而对于王室的尊重,让他们再接到命令后迅速抛下手中的工作,随着队伍来到这里。 尤菲望着那支混杂的队伍,心中略微安定。一次性派出这种规模的援助,意味着王国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相当重视。这显然是件好事,具体威胁不明的情况下,潜在的力量越大,发生无法掌控的危机的可能性就相对越小。 援军队伍停在广场西侧。位于三支队伍前列,三名似乎是领队的艾尔纳人和莫迪洛拉先后离开队列,向尤菲一行人靠近。莫拉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走到安珀莉身边,搂了搂她的肩膀。 “好困我回去睡觉了啊,安珀”话音未落,她就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向广场西南侧走去,“消息已经告诉希琳菲尔了,等有结果了再叫我,晚安” “辛苦她了呐。”莉莉感叹道,“刚刚从那种环境离开,就要马不停蹄地敢去求援——” 安珀莉哑然失笑,“她才没累着呢,说实话,我都弄不清楚她一天到底要睡上几个小时在幽影界睡了整整半年还没睡够,现在还要接着睡!”艾尔纳女性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而且她只要睡着,就会让其他人丧失对她的注意力——几年前她被一伙豺狼人抓住,结果等我找到她的时候,你猜什么?她就被捆着躺在一边呼呼大睡,而那伙豺狼压根就忘掉了她!” 莉莉目瞪口呆,琳不禁笑出声来。尤菲眨了眨眼睛,不敢确定安珀莉所说的话有几分夸张。某种意义上,能够成为她的朋友,恐怕有着某些出人意料的地方也很正常吧。尤菲腹诽着。 “感谢你们帮助了艾尔纳一族,或许也挽救了宁静之森的命运。”代表着自然使者序列的艾尔纳女性在她们面前站定,及腰的长发扎成一束搭在肩头,更显出她的优雅,“我是希琳菲尔,王国的三位元帅之一,这一次行动的负责人。接下来的事情,或许还要麻烦你们继续协助了。” “阿斯塔纳,金百合卫队,中队指挥官。”身披铠甲,头戴银盔的男性战士开口道,“我们将负责排除一切危险的敌人,请不必多虑。” “伊塞斯,王国一等巫师,有所打扰了。”说话的人披着的银色长袍上绣着四道滚边,尤菲注意了一下其余的巫师们,都只有三道或者更少的银边。这名艾尔纳人的声音和面容都偏向中性,少女一时间无从断定对方的性别为何——当然那不是重点,“能麻烦你仔细描述一下附近的情况,还有之前的发现吗?我们的时间恐怕不算太多。” (三十二)决定(琳·坎贝尔,I) 卡玛尔人的传言里,这些生命悠长的艾尔纳人向来不紧不慢,似乎很少有什么能够让他们紧张起来。但很显然,当森林和王国的安危受到威胁时,作为王国的一员,他们同样明白分秒必争的道理。 尤菲点了点头,将自己之前的发现有条不紊地一一叙述。金发少女站在她身边,偶尔补充一些具体的细节。随着她们的讲述,巫师伊塞斯的眉头越皱越紧,好几次想要开口打断两人的话,却又强自忍了下来。 琳看得有些好笑。对于古典流派的巫师来说,随意打断其他人的论述或思考相当失礼,有些时候还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作为活过数百年时光的艾尔纳人,伊塞斯尚无法适应现代巫师们对于一个问题往返辩论,甚至争得面红耳赤的情形。 实际上,就算是尤菲这种看似文静的女巫,也有过把学院导师问得哑口无言的经历。那一次,麦克斯导师当场中止了教学,把所有人带到实验室,进行临时实验以确认法术模型的正确性。最后的结果证明了尤菲是对的,顺带补足了原本模型的缺陷,倒也在学院里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 “森林中的迷锁并未损坏。如果我的猜测没错,这一次的污染,或许是由于外界——也就是哨站中某个人的行动造成的。那可能是单纯的失误,也可能受到了某种诱导,然而现在已经很难考证了。”讲述过大致的事实后,尤菲给出她的推测和总结,“正因如此,只要将外界的污染用法术净化,大概就可以平息事件。只不过,引发这一切的源头或许还在迷锁的内部,如果想要一劳永逸,还需要进一步查明,迷锁或者是地下宫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明白了。”艾尔纳人的巫师领袖沉吟道,“按道理说,迷锁没有损坏的情况下,若非持有钥匙,不可能将内部的任何东西送到外界。你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是?” “很多原因。”尤菲回答道,“污染爆发的位置是哨站,魔力最密集的区域却是迷锁附近。迷锁本身有驱除外物的效果,可那片死地的周围,却聚集了大量的魔化生物。至于将事物送到外界的手段”她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地面,“我们目前已知的位面,仅仅是一部分而已。” “通过另一个未知的位面很大胆的猜测。”伊塞斯皱起眉头,“然而没有足够的证据。若是帝国人在这里搞鬼,同样能做到这种事情,而且手段上容易得多——” “说不定其实是有的。”尤菲轻声道,“二十多年前,铃兰之誓佣兵团拜访这里时,应当和你们说过些什么吧?” 伊塞斯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用力盯着粉色的少女,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来。他张了张嘴,最终嗤笑一声。 “艾莉西娅那家伙,是你母亲?” “没错。”尤菲开心地点头。 “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应该说母亲更夸张一些。”伊塞斯低声自言自语,“但从历史记录的统计分析来看,相信这种无法确切计量的直觉,能够提升相关事项约百分之二十一的成功率好吧,的确有再次调查的必要。” 他托着下巴思索了片刻,掸了掸袍子,抬手在空中划出一个银白色的图纹。一只通体雪白的隼从那里疾扑而出,围绕着巫师的头顶翱翔。 “去帮我看看那边的情况,”巫师吩咐道,“注意安全。” 白隼发出一声轻鸣,振翅向天,转瞬就不见了踪迹。 “这个”琳望着白隼远去,好奇的扭过头看向伊塞斯,“是秘法之灵吧?巫师最忠实的同伴?” “小丫头眼光不错。”巫师轻笑道,看起来对她的印象不坏,“听说你对驯养生物挺有天赋,等有空了,我倒是可以教你一点东西。” “啊谢谢你!”金发少女开心地拍了拍身边的格蕾丝,狮鹫仿佛感觉到她的情绪,俯下脑袋蹭了蹭她的脸,“这样一来,你就可以陪我更长时间了哦!” 生物学的课程上,琳曾经学到过相关的皮毛。秘法之灵不是一种特定的生物,而是通过一道契约,将巫师的一名同伴——多数是动物,偶尔也有异界生物——与巫师本身联结,让它转化或者说晋升成为的新物种。 秘法之灵可以与巫师分享生命,两者之间寿命较短的一位,会得以延长到接近另一位的程度。两者身心共通,在一定的距离之内,可以随心所欲地互相分享各自的感知。随着巫师的力量增强,秘法之灵同样会获得更强的力量和智慧,它们可以听懂复杂的指令,做出高度自主的判断,至于学习人类语言之类的,不过是小事一桩。 当然缺陷同样存在。无论是巫师本身,或者秘法之灵因为事故失去生命,另一者都将受到重创。由于自己的半身被杀导致力量大减,而后在战斗中失败的例子,历史上也多有记载。 现今的大部分巫师都放弃了这一契约,毕竟以巫师的地位,不难找到听话又聪明的助手。或许在某些场合,人类助手没有秘法之灵便利,但因不慎导致的危险要小得多。巫师通常珍惜生命,这使得这一仪式,在卡玛尔人的巫师当中近乎失传。 琳的想法则很简单,她目前的寿命远长于格蕾丝,也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种族长得太多。能有一个始终陪着她和尤菲的伙伴,无论怎么想都不是坏事。她扭过头看了一眼尤菲,少女朝她会心一笑。 “秘法之灵的事情稍微放一下。”这次开口的是希琳菲尔,自然使者的领袖,“尤菲,琳,既然你们提到了地下宫殿,你们对那个宫殿的历史和现状,又知道多少呢?” “记得那里曾经是帝国的行宫吧?”琳歪着头想了想,“两百多年前,帝国和艾尔德斯王国发生了一场战争大概它就在那时,被用法术沉入地下了?” “那是灰色战争——由于挑起战争的罪魁祸首,是一名将自身转化为巫妖的天才法师,也被称作巫妖战争——的一部分。”尤菲补充道,“似乎那个始作俑者也来到过这里。由于那场战役的绝大多数参与者都阵亡于此,他在战争中到底做了些什么,是否留下了其他的布置,史书中没有明确的记载。” (三十二)决定(琳·坎贝尔,II) “你们说的都没错。”希琳菲尔微笑道,“那名巫妖的确来到过这里,这座宫殿目前的状况,同样与他脱不开干系。”她的表情转为严肃,“然而,艾尔纳人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 琳轻轻抓住尤菲的手臂。莉莉和阿尔冯斯也凑近过来,安静的倾听希琳菲尔的话语。 “事情的起源是一团乱麻,由于一些争端,我们和帝国互相指责对方破坏了两国间的约定,而在此期间,又发生了信使被杀害,村庄遭到袭击等一系列事件,终于让争端演变成了战争。”女性合上眼睛,摇了摇头,“现在想来,那些事件的疑点并非完全无法察觉,但我们的傲慢,加上两方缺乏足够的沟通,造成了最差的后果。” “战争就在我们目前所处的附近展开,席卷了整个森林的南部。随着战事延续,我们和帝国都无法保持理性,开始对另一方的平民和城市展开打击。为了重创敌人的士气,我们集结起大量巫师,以那座行宫为目标,联合施展了一个战役级别的法术。”她声音平静地娓娓道来,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然而我们早已落入了陷阱,在那名巫妖的突然干涉下,那个法术完全失控了。” “魔力在目标地点的上空爆发,笼罩了整个宫殿,旁边一座一个人口约四万的中型城市,以及更远处的大量土地,将其上的一切生物都变为了僵尸和怨灵。”希琳菲尔缓缓吐了口气,“帝国不得不放弃了这片区域,而留给我们的是也只是彻底的死亡之地。那里的每一粒泥土都带着致命的魔力,任何进入区域内的生物,包括我们在内,都会失去生命,再化作毫无思想,只有本能的行尸走肉。” “然后呢?没办法恢复了呗?”莉莉插嘴道。 希琳菲尔无奈的摇了摇头,“战争结束后,我们花费了大量精力,还牺牲了好几名优秀的巫师,才将那片土地同四周割裂,让污染不会继续向外扩散。若是强行净化,恐怕还要付出数倍时间和十几倍的牺牲,当时的我们没有那样的余力。我们设下迷锁,封锁了那片土地的出入口,寄望于时间可以逐渐让那些腐坏的魔力消散。” “那么这些年间,你们探查过那里的变化么?”尤菲将头发拨到脑后,看向对面的女性。 “起初的数十年间,我们大约每十年都会派出一支小队,进入迷锁内部查看情况。由于迷锁内外隔绝的特性,我们必须等待探索队返回才能得知结果。”女性低声回答道,“然而,没有一个小队成功返回。因此一百三十年前,王庭决定中止这一项无法得到任何回报的行动,直至如今。” “可是应该还是有人成功回来了吧?”琳看了一眼身边的好友,挑起眉毛,“就是尤菲母亲所属的佣兵团啊。” “的确如此。她们问我索要进入迷锁的方式时,我还以为她们有些想不开——可没想到,她们真的成功完成了探索。”希琳菲尔的神情有些怀念,“当她们直接闯进我的住所,说有事情要告诉女王陛下的时候,可真的吓了我一大跳呢。” 阿尔冯斯的眼睛物理意义上的亮起来,“那她们,见到女王陛下了吗?” 希琳菲尔回忆了片刻。琳转头望向尤菲,看到少女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陛下召集了位于王城的半数重臣,在长老大厅中接见了她们。她们告诉陛下,陷入地下的那片区域中的腐坏魔力已经多半消散,不再会给人类造成致命伤害。只不过,通向行宫的道路上被设下了陷阱,而解除陷阱的同时,更深处的机关会被触发,因此她们无法继续深入。”女性走到尤菲面前,放轻声音,“猜猜看,你母亲还说了什么?” “我们会来到这儿?”尤菲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倒是没那么夸张。”希琳菲尔笑出声来,“她说,在不远的未来,行宫的陷阱会从内部解除,而解除陷阱者也将试图逃离迷锁的关押。然而,她告诉我们不必过分担忧,因为到那时,另一支旅人会来到这里,并将森林中的异常汇报给我们——这样想来,她说的就是你们了吧。” “听起来还真有点吓人。”琳吐了吐舌头,“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女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不远处的巫师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伊塞斯,发现了什么?” 似乎正在出神的巫师用力摆摆手,示意女性稍待片刻。大约三分钟后,他回过神来,重重地吐了口气,大步走到希琳菲尔的身边。 “我说过,不要在施法时打扰我!”他略显恼怒的瞪着女性,但很快败下阵来——希琳菲尔只是平静地回望他,一言不发,“好吧,那小丫头说的有点道理。迷锁确实比原本松动了一些大约百分之四的程度。” “对于预期寿命接近一万年的迷锁,已经是很大的变动了。”希琳菲尔沉吟道,“我们需要一支探索队,确认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伊塞斯,从你的属下里找两名处事冷静的巫师来,告诉他们此行的任务以及可能的风险。” “就让我去好了。”巫师领袖沉吟了片刻,冷冷地回答道。 女性摇头,“不可以的,伊塞斯。巫师团需要你的指令,对于森林的净化也少不了你们。冷静一点,有些事情说不定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糕。”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伊塞斯冷哼一声,紧抿着嘴唇,转过身,大步走向停留在不远处的巫师队伍。琳能够理解他的不满——让自己熟悉的属下前去进行一场生死未卜的冒险,对于任何人都是难以做出的决定。她眨了眨眼睛,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胆大的想法。 而在她开口之前,一个平静而轻柔的声音,先一步说出了她心中的话。 “希琳菲尔女士。”尤菲认真地看着女性的脸,显然早已打定了主意,“探索宫殿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们吗?” (三十二)决定(琳·坎贝尔,III) 希琳菲尔露出柔和的微笑,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一般。然而,她没有立刻答应尤菲的请求。 “你的母亲的确顺利的完成了探索,可她的实力远在此时的你之上。”女性轻声说道,“而且,现在的宫殿内部,或许比她那时更加危险也说不定。” “我明白,所以我需要一定程度的援助,以及地下区域尽可能详细的情报。”尤菲平静地回答道,“污染森林的源头可能出自那里,这是我的推测。因而,由我亲自去确认事实,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说什么大话呢。”希琳菲尔好笑地拍了拍少女的脑袋——在她看来,只有二十岁的尤菲的确只能算是个孩子,“你的同伴们同样会陷入危险,你问过她们的意见了吗?” 琳转过头,和尤菲对视一眼。然后她扬起眉毛,想也不想地点点头。 “我也正想去那里看看呢。”她拍拍手,轻松地说,“两百多年的封闭环境里,如果有生物存在,会形成怎样的生态圈呢?这可是绝佳的实验环境,只要把数据整理出来,拿一个阿尔卡纳奖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她说的是每三年一度,由巫师学术联合会选定,颁发给为秘法知识的发展做出卓越贡献的巫师。奖项设立于约六百年前,由传说中将魔法传于世人的艾尔纳巫师,艾因阿尔卡纳为名,分为魔法结构学、魔法应用学、魔法生物学三个分项。每个分项的获得者通常为一人,偶尔也会由多人共享。 二百余年前席卷大陆的那场战争后,各种族间的隔阂至今仍未完全消弭。如今,学术联合会的成员多半是卡玛尔人,让这个奖项的分量比起更早时缩水了不少。而她提起它,其实更多只是感觉好玩罢了。 “算上咱一个。”莉莉紧随其后接上话头,“这种扬名大陆的好机会,咱可绝不能放过呐?” “莉莉去的话,我也一起。”阿尔冯斯的眼睛发出坚定的光芒——同样是物理上的,“我会保护好所有人的,请放心。” “怎么能忘了我呢!”安珀莉探过头来,“早就说过了,这片森林的仇我还没报。等找到那个搞事的家伙,我一定要把他吊起来抽了再打,打完再抽,一直到我满意为止!” 琳感觉心中一阵温暖。莉莉等人与尤菲仅仅同行了不足一个月的时光,安珀莉更是几天前才结识,而他们都是值得信任又足够善良的人。学院遭受袭击时,她曾经稍许埋怨过未能出手对抗的导师们——当然她清楚那或许是明智的选择。但如果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她几乎可以确信,眼前的这几个人不会袖手旁观。 “喂,还有汝,在想什么呐?”莉莉捅了捅贝尔的后腰,“别告诉咱你打算临阵退缩呗?” “那那怎么可能!”贝隆人满脸通红地说,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喝多了艾尔纳人的青麦酒,“俺这么厉害的人,如果不去的话,你们不就有大麻烦了么!” 四周的人一同笑起来,冲散了空气中隐约的凝重和不安。 第二天正午,组建完毕的探索队正式踏上征程。队伍由尤菲担任领队,队员包括琳、安珀莉、莉莉、贝尔、阿尔冯斯、艾斯卡和尤迪纳,共计八人——除了莉莉诺诺团和白熊大姐以外,还包括了一名擅长侦查情报的自然使者,以及一名艾尔纳人的二等巫师。没有一次性凑齐十人的原因,是因为尤菲提议,若外界发生什么变化,或许还有派遣人员进入的需求。 凶暴熊露丝被交给了莫迪洛拉照顾。格蕾丝则已经成功转化成了琳的秘法之灵,可以自由出入少女所构筑的一个小型半位面,随时随地陪同在她的身边。对于仅用了不足一天就完成这一仪式的琳,伊赛斯甚至表现出了想要收她为弟子的意愿——当然被她委婉地拒绝了。 森林里一如既往的阴冷幽深,探索队的一行人小心地穿过的腐朽的林木和恶臭扑鼻的沼泽,再一次来到布满死亡气息的荒野。 自然使者希琳菲尔,巫师领袖伊赛斯与另外四名巫师,以及金百合卫队的指挥官阿斯塔纳和二十几名骑士也随同前来。将近四十人的队伍显然吸引了散布在荒原上那些炼狱生物的注意,那些豺狼或是鬣狗模样的家伙蜂拥而来,其间还混杂着一些两脚站立,顶着比起人类更像是豺狗的头颅,手握破破烂烂武器的生物。 “豺狼人?这些渣滓居然也在这里,刚好省下来去找他们的力气了。”阿斯塔纳面若寒霜地冷哼一声,这些肮脏矮小的生物是比卡玛尔人更加狡猾的偷猎者,自然不被他所喜欢,“骑士们,结阵,给它们一个痛快!” 金百合卫队齐声应和,他们身下的雪白坐骑自发地排开两行,随着指令开始小跑向前。坐骑锐利的独角上光芒闪耀,更进一步扩散至四周,神圣的气息令野兽们不由自主的纷纷退缩。 那群豺狼人杂乱地呼喝着想要尝试顽抗,但二十余名重甲骑兵毫不留情地从他们面前碾过。银光闪烁的长枪刺穿了绝大多数未能逃开的敌人,少数漏网之鱼也被盾牌打翻在地,然后被沉重的铁蹄踏成肉酱。 他们调转坐骑,将这一步骤重复了一次。这彻底击溃了豺狼人们的士气,它们怪叫着一哄而散,而见势不妙的兽群也纷纷退避开来。希琳菲尔满意地向骑士们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不多时,探索队跟随着希琳菲尔的指引,来到迷锁的出入口附近。和途中相比,这儿显得更加寂静而沉默,四周听不到任何响动,枯朽发黑的树干也消失在视线的远方,只余下一片毫无价值的,铺满白垩质砂土的大地。 “这里本不应该是这样的。”阿斯塔纳一脸不敢置信地摇着头,“迷锁内外相互独立,这里原本应当是正常的森林才对,到底是谁搞了什么鬼!?” “那正是这一次探险队的目的。”巫师领袖面色微沉,显然目睹了这些的他不得不赞同希琳菲尔或尤菲的观点,“我们同样会从外部进行调查分析,争取更快查明这片土地的魔力成分和来源。” “请优先保证你们自身的安全,因为只有活着回到这里,才能让你们的发现为世人所知。”希琳菲尔看向探索队的一行人,柔声说道。 “你既然从我这里学了那个仪式,就算是我的名誉弟子。”伊塞斯板着脸说道,“记好了,不许失败,那是给我丢脸。” “放心啦,‘导师’你也要努力调查,免得被我们抢走了风头呢。”金发少女向对方挥了挥手,笑着回答道。 “迷锁的结构每时每秒都在变化,因此每一次进入的位置都是不确定的。”希琳菲尔从怀里取出一根枝条,将上面翠绿色的叶片分给众人,“通过钥匙的锚定,你们进入时的地点,就是你们离开时的出口。记得保存好它们,但通常来说,能摧毁钥匙的手段很少,你们不用太过担心。” 安珀莉、艾斯卡和尤迪纳一脸严肃的点头。莉莉显得满不在乎,贝尔踌躇满志地搓着手。阿尔冯斯眼睛快速闪烁着,似乎在分析那片叶子的构造。琳牵住尤菲的手,忽然想起一个一直没来得及问的奇怪问题。 “对了,希琳菲尔。这几天一直听你们说巫妖巫妖的,书上记载的也都是‘强大的巫妖’,那家伙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女性的自然使者吐了口气,放轻了声音。 “他造成的破坏和死亡的确太过沉重。有一群人相信,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就将再次带着灾难归来——因此,许多人刻意遗忘了他的名字。”希琳菲尔凝视着琳的眼睛,“但在我看来,记住历史不会带来灾难,遗忘才会。” “那个人原本的名字是费米尔斯塔克,白塔家族的天才巫师,也是其家族最后的一名成员。”女性一字一句地说道,“而当他兴风作浪之际,所自称的名字是胡鲁曼斯塔克。” 金发少女点了点头,努力记住这两个名字。 “接下来,祝你们旅途顺利。”希琳菲尔握住手中仅余两枚叶片的枝条,低声诵出古老的咒文。 琳睁大眼睛,看到眼前仿佛展开一扇似虚似实的,流转着银色光芒的大门。 她抬起脚步,和身边的尤菲一起走进那里。 (三十三)各自的意志 吉尔漫步在正午的海滩之上。 略带腥咸的海风扬起她的黑色短发,海滩之上,几只背负着壳子的螃蟹迅速从沙土上爬过,钻进湿润而凉爽的洞穴之中。几只梭鱼飞快地在水中前游,但另一只更大的黑鱼猛扑出来,一口咬住了最右边的一条,惊得余下的那些四散而逃。位于她背后的峭壁下方,一群珍珠贝正打开贝壳,悠然地享受着射入水底的阳光。 这些正在发生的场景,乃至更远处的每一个细节,都随着魔力的流转分毫不差的落入她的感知。这是她引以为豪的技艺,也是她得以闻名大陆的原因。她这一次来到这里,不只是为了在海边晒晒太阳或者散步,而是打算寻找居住在这片海域的智慧种族。 弗里茨人。 这个通常被卡玛尔人蔑称为‘鱼人’的族群,实际上既可以生活在海里,也可以在陆地上长期居住。他们具备精巧的手工技术,可以用兽皮、鱼皮、砂土和碎石等混合,搭建出舒适又温暖的房屋。他们制作的饰品和珊瑚工艺品,也在贵族之间颇受追捧——其中最为贵重的那些,往往还带有独特的魔法效果。 然而由于不擅长陆地上的战斗,魔法的研究也落后于其他种族,自两百多年前起,弗里茨人就失去了陆地上的家园,只能隐居在海岸附近开凿出的洞穴,和一些近海的小岛之上,艰难地延续着属于他们的文明。 “哈,找到了。” 海面上突然泛起一阵白浪,继而化作一道直冲天际的水龙。巨量的海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凭空举起,裹挟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落在黑发女性身边的沙滩上。 “咳呼呼”那名弗里茨人努力支撑起身体,大口喘着气。他们当然不会在水中淹死,但被粗暴地抛到地上,仍旧一时间回不过气来,“你你要干什么?” “带我去见你们的王。”吉尔干净利落地说,“现在出发。” 弗里茨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别发呆了,我不是刺客,也没打算害你们。”她朝着大海挥了挥手,一道无形的利刃劈开水面,将海水向两侧推开,直至露出布满碎石的海床,“我只是讨厌麻烦,所以,别耽搁我太多的时间。” 弗里茨人望着缓缓合拢的海洋,吞了吞口水,沉默点头。 “情况的进展如何?” 贴着金色的墙纸,四周摆满各类雕塑和摆饰的书房中,巴鲁巴雷斯葛雷圣紫罗兰看着眼前的褐发年轻人,沉声问道。 作为紫罗兰帝国的现任君王,即使放到全民尚武的帝国上下,巴鲁巴雷斯在剑术上的威名仍旧可以令绝大多数人仰视。几十年的帝王生涯并没有磨损他的锐气,反而给这名面容严肃的灰发中年男性增添了一些高高在上的气势。他双目炯炯,神情不怒自威,双手在桌子上垫着下巴,等待对面两人的回答。 “基本妥当了,陛下。”被称为帝国双璧之一的褐发瘦高男人,‘剑魂’扎卡尔伊格莱因鞠了一躬,恭敬地回答道,“各大部族都已经答应加入联军,熊王虽然不同意担任联军统帅,倒也没有明确表示出反对,似乎和他的儿子一起作为战士入队。” 巴鲁巴雷斯满意地露出轻笑。拉鲁姆推辞统帅的位置,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本以为对方会更主动的表示反对,毕竟拉鲁姆的父母,就是丧生于二十年前的部族间战乱。得知那个男人加入了联军,他心中竟然隐隐有些失望——现在看来,衰老的狮子,也不过是一头狗熊罢了。 “就这样吧。”他的表情回归严肃,“雷欧斯,你来担任联军统帅。扎卡尔,由你带领帝国的疾风骑兵团。告诉我,你们是否愿意?” “我愿意,父亲。”身为大皇子,也是帝国双璧的另一人,‘战神’雷欧斯拍了拍胸口,大声应道,“我会让那些蛮族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追随的力量!” “我也愿意,陛下。”扎卡尔再次鞠了一躬,“以疾风之名,必将不辱使命。” “很好。”巴尔巴雷斯从书桌后起身,转头望向窗外的斜阳。从皇宫向外眺望,繁华的内城街道上行人来往不息,另一侧的校场中,禁卫军正在进行每日的例行操练。阳光将整个校场镀上了一抹金色,帝国的君王凝视着那些百里挑一的战士,心中再次泛起一阵波澜。 “别忘记这只是开始。”他一字一句地说,“告诉我,雷欧斯,帝国的理念为何?” 同为灰发的健壮年轻人握拳在胸,躬身向他的父亲行礼。 “大陆之上,只可以存在一个帝国,就是我们。”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时间已经入夜,但即使是白天,阳光也无法照耀到这座由白石砌成的简陋‘宫殿’内部——弗里茨人并不喜欢阳光,因为热量会带走他们皮肤上的水分,令他们感觉很不舒服。宫殿的顶棚种植着一种可以发出荧光的藻类植物,让整个大厅沐浴在柔和的淡绿色光芒之中。 “那么长话短说。”黑发女性很随意地挥了挥手,算是打过招呼,“我是铃兰之誓佣兵团的风语,你也可以叫我吉尔。当然这不是重点。” 弗里茨人的国王坐在大厅的一端,透过柔和的光线瞪着她。布满大厅的卫兵谨慎地握着长矛,她却仍然如同在自己家中一样闲适自如。 “看你们住的还挺舒服的。”吉尔轻笑道,“打算一代代就这么下去了吗?” “你,想说什么?” “也许你们忘掉了,可我听说过,艾尔纳人之后,是你们曾经统治了海洋和大陆。”她将头发抚到脑后,“两百年前的历史,你们还不至于忘掉吧?难道不想再做点什么吗?” 王座上的那人猛地拍了一下扶手,怒气冲冲地站立起来。 “两百年前因为那个巫妖的阴谋诡计,我们不得不从此窝居在海底和岛上。”他咬着牙责问道,“如今你又来说类似的话,是想要彻底将我们赶尽杀绝吗!?你这个——” 他发出一声闷哼,无形的压力迫使他坐了下去,余下的话也被压回了嗓子里。他扭头看向大厅中的卫士们,发现他们同样凝固在原地,仿佛被什么定身了一般。 “我没兴趣让你们灭亡。”吉尔轻笑道,“当然,我也不是什么推崇平等的种族斗士。我只是本着每个种族和每个人,都应当具备自由意志和选择权的想法,来给你们传达一个消息。至于听过以后要怎么做,那与我无关。” 当然,做了之后的结果,也与她无关,吉尔心想。虽然在心底,她的确有那么一点希望,想要看到弗里茨人,获得与其他种族较为平等的关系。 这关系到她的出身,以及她的故乡——那片被称为‘远东’的,神所不存在的大陆。 (三十四)迷锁之内(莉莉·诺诺,I) 迷锁的内外是两个世界——这一次,莉莉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踏过银色的门扉,展现在她面前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色。笼罩在空气中的死亡气息,和无孔不入的阴寒一扫而尽。灿烂的阳光从天而降,穿过茂密的树冠,将温暖和舒适带给树林间的所有人。四周的树木充满生机,随着隐约拂过的微风,椭圆形叶片发出悦耳的沙沙声,似乎在欢迎着探索小队的到来。 就在他们所处位置的一旁,一道银白色的光柱耸入天际,光柱中的物质缓缓流转,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魔力。 “那就是回归的通道。”尤迪纳舔了舔嘴唇,“只要我们走进那里,就可以返回原本的世界了。所以,无论走出多远,一定要记住回到这里的路才行。” “可这儿看起来没啥问题!”贝尔狐疑地东张西望着,“这真的是那个传说中寸草不生的地方?俺觉得比外面那鬼地方舒服多了咧!” “说什么话呢!”安珀莉锤了贝尔一拳,显然不满自己的故乡被如此形容,“那你就呆在这儿算了!” 贝隆人缩了缩脖子,闭上嘴。 “没人说过这里寸草不生。”尤菲闭上眼睛,感知着周围的环境,“按照希琳菲尔女士的说法,他们原本打算施展的法术仅对类人生物有效——即使被那名巫妖扭曲了功用,这里的植物仍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而且,现在它的效果已经基本消散了。” “但是感觉仍然不对。”莉莉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又吸了吸鼻子,“太安静了,完全没有飞禽走兽的气息而且,似乎空气中有着奇怪的味道。” “可我什么都没闻到——哦!”安珀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低吼,整个人再次化身为巨大的白熊。她仰起头,合上眼睛,任由微风拂过她的鼻尖。 莉莉左右看看,从一株灌木上摘下几枚成熟的红色浆果。这种被称为树莓的圆形浆果在大陆上随处可见,且各个种族都会采摘和食用,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算奇怪。得到琳和尤菲确认无害后,她小心地将其中一个丢进嘴里,让酸甜的味道在舌头上弥漫开来。 她将手里的浆果分给其余人,除了贝尔和阿尔冯斯,其余人都很开心的拿了几颗。至于尤菲身体的异常,莉莉听少女说,希琳菲尔利用艾尔纳人流传至今的魔法,进一步完善了她的身体机能——但想要彻底解决问题,恐怕还是要利用更高深的生命神术,也就是要依靠她自己。 “的确有着轻微的腐臭味道,以及什么烧焦了的感觉?”她低声说,“难道有人在这里烤肉?” 莉莉一下子呛住了,好悬没把嘴里的果子喷出来。她瞪着安珀莉,怀疑她是不是和贝尔混的太久,以至于被传染了奇怪的个性。 “什么人才会在这种地方烤肉呐!总不能是死人呗!?”她咳嗽几声,看向身边眯着眼睛一脸悠闲的艾尔纳少女,“艾斯卡,汝去看一下呗?应该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呐。” 少女睁开眼睛,向两侧展开手臂,仿佛准备振翅飞翔。 而后,少女消失了,取代她的是一只翼展一米有余的,白腹黑翼的苍鹰。她朝着莉莉和安珀莉点了点头,轻松地振翅而起,擦着树冠的下方灵活地穿梭,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我们沿着她的方向往前行进吧。”尤菲揉了揉安珀莉雪白柔软的皮毛,“我已经用魔法标记了这儿的位置,继续等在这里,就有些浪费时间了。” 没有人表示反对。安珀莉示意尤菲坐到她的背上——这可以让队伍的脚程更快一些。贝尔哼哼唧唧地也想效仿,被莉莉瞪了一眼,最后只是将一些行李让尤菲帮忙抱着。 探索小队小心谨慎地在林中前进,速度却并不算缓慢。正如莉莉所说,这座森林中看不到任何鸟兽和昆虫,只余下一个寂静的空壳。莉莉突然感觉一阵平白无故的寒意传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就是艾尔纳人的战役级法术”尤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崇敬,也似乎有些不安,“不愧是远古的种族,如果有机会,真想留在森林里好好学习一阵子啊。” “呐,尤菲你说,如果迷锁一直维持下去,这座失去了所有动物的森林里,是会诞生出新的物种,还是会最终彻底枯朽呢?”琳明显关注的是另一个方向,“传说中艾尔大陆的生命都是神祗创造的,可我觉得即使在没有神祗的场所,只要满足了某些条件,也是可以诞生出生命的吧?” 两人的讨论很快转向了莉莉听不懂的方向。她放弃了对那二人的关注,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远方。又走了不一会儿,她的耳朵动了动,隐约听到有什么响动从风中传来。 “稍等一下——”她做出停止的手势,让队伍停下脚步,并且安静下来,“远方有似乎是交战的声音呗?而且”她有些疑惑地皱起眉毛,“不像是小规模的战斗,而是更大数量的,成百上千人在打仗的声音呐。” “战争?”安珀莉瞪大眼睛,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台阶,“在这种地方?是谁和谁?” 莉莉还想说什么,伴着一声锐利的鸣叫,艾斯卡化身而成的苍鹰去而复返,落下身形的同时,还原成原本的少女形象。 “你说对啦。”她第一句话就肯定了莉莉的猜测,“的确是一场战争而且,战争的双方,既不是艾尔纳人,也不是卡玛尔人呢。” “哈?”安珀莉更加迷惑了,“不是人的话,还能是鬼不成?” “或许你说对了。”尤菲神秘地笑了笑,“别忘了,原本居住在这里的那些人类,可都被变成了亡灵。而亡灵,最早就是巫师为了获得听话且无需休息或饮食的帮工,模仿埃达的造物,试着制造出的魔法生命——虽然从结果来说,恐怕还算不上成功吧。” (三十四)迷锁之内(莉莉·诺诺,II) “算不上太成功?”莉莉摸了摸鼻子,“为什么呐?” “因为巫师们的理想,是制造出廉价、听话、整洁、又足够聪明到可以完成一些复杂操作的生命体。然而真正做到的只有‘廉价’,毕竟制造亡灵只需要利用现成的生物体,省去了人工培养的时间和成本。”尤菲摊了摊手,“但不够完美的躯体无法承受复杂的灵智,而利用原本的灵魂不仅非人道,还会让亡灵充满对巫师的怨恨——说白了,听话的就不够聪明,而聪明的则一点儿都不听话。至于整洁就更别提了。” “不过,正因为其本质是巫师的助手,亡灵通常都没有太高的智慧,而且倾向于听从某个领导者的指令。”粉色的少女补充道,“至于领导它们的到底是更高阶的亡灵还是其他的什么,恐怕只能去亲自调查一下了。” “那还等什么。”莉莉拍了拍手,“出发吧,大家小心一点,别被那些蠢笨的骨头或者烂肉给发现了!” 她挥了挥胳膊,一马当先地走在队伍前列。艾斯卡变回苍鹰形态,从上空警戒着前方的一切变化。队中的两名女巫每过一段路途就停下片刻,尤菲在树上或地面上留下她的魔力印记,而琳则小心地采取一些植物或土壤样本,说是之后用来进行分析。好在安珀莉和琳的脚程都比咆哮快上不少,倒也没有拖慢整个小队的行进速度。 约莫走了一个小时有余,之前艾斯卡见到的场景,逐渐映入所有人的眼帘。眼前的这一场战争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从两方的阵形来看,亡灵的一侧显然占了上风,而另一支‘军队’则有些漫无章法的向后退却。然而,战场上散落着两方的尸骸——胜利者的损失同样不轻,只是象征性地追击了片刻,就停下脚步,任由另一方的军队逐渐远去。 女佣兵将目光扫过战场。亡灵的军队似乎以僵尸和骷髅为主,构成它们的除了人类,还有着接近同等数量的野兽和飞禽。那些野牛或角马僵尸的战斗力,在莉莉看来,恐怕比只知道乱挥武器,又行动迟缓的人类还要强上不少。 除此之外,队伍中还有几名披着破旧铠甲,骑乘于骸骨坐骑之上的骑士。他们似乎具备着自我意识,正有条不紊地收拢着战争过后的军势,并指挥它们将地上的碎肉,骨骸以及敌方的‘尸体’收拢到一个个大筐之中,再抬着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什么东西?”女佣兵用手肘戳了戳尤菲。 “亡灵卫士。”尤菲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敬重,“想要制造出这种特殊的亡灵,必须由某个人自愿献出肉体和灵魂,并为了达成某个目标,而立下永恒的誓言。他们具备着生前的记忆和经验,但永远受到誓言的束缚,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她将一只手放在胸口,“誓言无分善恶,但通常来说,只有决心守护某件事物的时候,人们才可能具备这样的觉悟。” “也就是说,他们是好人了?”阿尔冯斯的眼睛闪了闪。 “我不知道——也许是的。”尤菲回答道,“亡灵卫士显然不可能自发产生,因此一定还有着制造出他们的人。只要找到那个人,或许一切的原因就能明白了。” 莉莉嗯了一声,眯起眼睛,将目光转向正在撤离的另一支部队。他们的数量似乎比亡灵们要多上不少,但单体的战力反而更低一些—— 部队中数量最多的单位,是一种不过半人多高的奇特生物。它们有着布满皱褶的暗红色皮肤,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手脚,取而代之的是和身体粘连在一起的短粗四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半融化的臃肿人形,或者一团团翻滚着的烂肉。它们的五官也早已变形,只留下两只空洞凹陷的眼睛,和占据了半张面孔的口——始终大张着,发出的不知是呻吟,还是含混不清地咕哝声。 它们挥舞着黏糊糊的肢体,蠕动着向前爬行。随着他们的行进,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不断从它们的身体上滴落,在地面上留下痕迹,转瞬又被后方同类的印记覆盖。 “这”贝尔用双手捂住嘴巴,“这简直是俺见过最恶心的家伙了!而且还这么大群这到底是什么混账玩意儿!?” “劣魔。”尤菲抿紧嘴巴,莉莉难得见到她如此严肃,“外层位面中倾向邪恶的那些世界里,最底层的生物之一。”她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好友,“试一下对于异界生物的召唤法术,琳。” 金发少女依言而行。她在地上迅速绘出简单的银色法阵,然后诵出咒文——法阵发出一阵微光,却什么都没能召唤到。 “果然还是不行呢。”她摇摇头,“看来被你猜对了咯。” “嗯,星界仍然无法通行,这种情况下,用已知的手段将外层位面的生物召唤到这里,是不可能的。”尤菲对莉莉和其他人解释道,语气中完全没有猜对事实的喜悦,“对方一定掌握了某个长期有效的通道,可以源源不断地将这些生物送到这边来。而且,还不仅仅是劣魔而已——” 她伸手指向敌军的队伍当中,莉莉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看到有着暗褐色蝠翼和令人作呕的绿色皮肤,在敌军上空飞来飞去的小生物;拎着破损生锈的长矛,全身仿佛布满鲜血,皮包着骨头的生物;以及身披肮脏的兽皮,有着引人注目的漆黑羊首,手持黑色长戟,全身布满肌肉的生物。 “夸塞魔、巴布魔、希尔魔。”粉色的少女一个个叫出它们的名字,“都是相对下位的存在,然而和劣魔这种灵魂的渣滓不同,它们是正牌的塔纳厘族,或者说‘恶魔’——来自无底深渊的存在。” “也就是说”莉莉吸了一口凉气,“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是一支恶魔的军队呗?” “一点没错。”尤菲用双手环住肩膀,平静地说道,“而且,这只是敌人的前锋,说不定后面还有更加高阶的家伙——怎么样,害怕了吗?” (三十四)迷锁之内(莉莉·诺诺,III) “唔”艾尔纳人的二等巫师,尤迪纳沉吟了片刻,显然这里的事情出乎他的预计,“我们先去将这里的事情回报给希琳菲尔殿下和伊塞斯阁下,申请更多的援军,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咯。”琳答得痛快,“别忘了迷锁只能同时进入十个人,而且当你离开——嗯,或者在这儿死掉以后,还要等上一个月,才能产生出一把新的钥匙呢。”她撇了撇嘴,“还是说,你打算让希琳菲尔把迷锁解除,让这群怪物呼啦啦地涌进森林里面?” “那可是” “没什么可是。”安珀莉抬起熊掌,一巴掌将巫师拍了个趔趄——她没用力气,否则恐怕尤迪纳已经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当然你也可以先回去传递情报,我肯定不拦着你!” “还是算了。”巫师深呼吸了两次,“目前的情报还不足够,但我认为,得到更多情报之后,或许有必要预先派人回去报告——这样即使我们失败,外面的人们也有更多的时间和情报进行防备。” “听起来有点道理呗?”莉莉双手抱在胸前,“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去亡灵撤离的方向吧。”尤菲思考了片刻,给出提议,“弄清到底是谁在统领这些亡灵,是必要的事情。而且恶魔是我们毫无疑问的敌人,那这些亡灵,或许算是盟友也说不定。” “只要别让俺去跟那些恶心的怪物打架就没问题!”贝尔嘟哝道,“感觉比泥怪什么的恶心三倍咧!” “汝早晚要和它们干一架的呐。”莉莉毫不留情地说,“不过那不是现在,走吧。” 她们沿着亡灵的足迹,向远离森林的一侧行进。僵尸们的动作相当缓慢,小队不用花费太多力气就能跟上。随着队伍的前行,隐约可见的灰色城壁,缓缓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 “米拉诺城,奥伦帝国的边境城市,地势不算险峻,但城墙坚固,并不容易攻陷。”尤菲介绍道,“母亲的说法里,二十多年前她进入迷锁时,这里到处都是四处漫步的亡灵,没有任何可见的组织或集团。”她眯着眼睛,打量着远处的城壁,“就是说,那个统领这些亡灵的‘人’,来到这座城市最多不过十几年。” “而且可能没那么久。”琳插话道,“再怎么说,这儿也不是真的深渊。如果之前的那种战争已经打了十几年,感觉也太离谱了哎——留下的破坏痕迹也会严重得多吧?” “可是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进来过了。”阿尔冯斯抬起手臂,做出端着下巴的动作,“会不会是尤菲的母亲进来的时候,留下了那个人在这里。” 听起来还真有可能?莉莉眨了眨眼睛,看向粉色的少女。 “老妈才不会这么做。”不曾想,尤菲一口否定了机关人的推测,“她才不愿意管这种闲事,即使做了,肯定也会告诉希琳菲尔女士的。而且,二十年前进入迷锁的只有三个人,她们应该都离开这里了吧?” “想那么多也没用呗。”莉莉做出了总结,“直接进城去看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呐。” 高耸的城壁也许可以挡住艾尔纳人的军势,也可以挡住恶魔的大军,却无法阻拦这支不过八人的小队。尤菲对每一个人施展漂浮的法术,又用一个法术将所有人的身形隐去——拍打翅膀会产生响动,而施展这些初级法术,对她而言并不算费力。然后,整个小队无声无息地翻过城墙,降落在城内的角落里。 街道上静悄悄的。亡灵们不需要进食、睡眠甚至呼吸——这些优点与魔像类似,但魔像可比亡灵要昂贵得多。它们整齐地排成一个个方阵,如同泥塑木雕一般,不说话也不会动作,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带着之前留下的伤痕,等待下一场战斗的来临。 当然那不过是一部分。随着莉莉等人向城内进发,街道和广场上也热闹起来。亡灵的工人们笨拙地将从战场上收捡回来的,战友或者敌人的尸骸从大筐里倒在地上,再拼成勉强可以看出身体和四肢的形态。浓烈的腐臭混杂着仿佛什么烧焦 的恶臭扑面而来——后者来自于那些劣魔——让嗅觉灵敏的莉莉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唔抱歉呐。”她小声说,好在那些亡灵的感知很差,没能听到她发出的声音。 她掩住鼻子,让自己稍微适应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才继续小心的接近过去。 不多时,破败不堪的广场的街道上,已经堆满了形态各异的,由尸体和骨骸拼成的人形。其间,尤菲补充了一次用于隐形的法术,又环绕着众人施展了隔绝声音和气味的魔法。两名亡灵卫士骑着骨骸的战马,从距离小队不过数公尺的地方巡逻而过,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安珀莉压低声音,尽管实际上没什么必要,“那几个应该是能说话的吧?” “再等一会儿。”尤菲回答道,“那些肉块是用来制作亡灵的,制作者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正如少女的预料,大约半个小时后,由四名亡灵卫士护卫着的一个人影,漂浮在空中缓缓而来。 他们身上的铠甲布满了遭受打击的刻痕,以及暗色的印迹,显然是之前战斗中留下的。和其他亡灵卫士不同,他们的坐骑并非骸骨的骏马,而是生有双翼的两足爬行类生物。它们早已死去,原本壮硕的身躯也显得消瘦,但坚韧的皮肤历经上百年仍未腐朽,牢牢贴在骨架的外面,保持着形体的完整。 莉莉认出那是绿龙兽——形态接近龙族,但缺乏足够智慧的一种生物,栖息地广泛分布在大陆上的每一片森林中。它们的双翼能够支撑其短暂飞行,还具备喷吐酸液的能力,属于相当强大的魔法生物。由于肉质紧实而鲜美,捕捉又非常困难,在市场上的售价很高,是猎人们梦想中的猎物之一。 没想到在这里能够一次性见到四只,不过,看来已经不能吃了,她有些遗憾地想着。 胡思乱想间,护卫和其中的那人渐渐走近广场。在这个距离,女佣兵已经可以看清对方的外观。那个人披着破旧的袍子,袍子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两手之中空空如也,裸露出的皮肤苍白而布满污迹,四肢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的眼眶之中不再是正常的瞳仁,而是一对跳动着的绿色火焰——那是他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证明。 一名巫妖——完全保留了生前神智和知识的,强大的亡灵施法者。 “小心——”身后的尤菲突然传来警告,“有怨灵过来了!它们能够感知到生命——” 话音未落,距离小队约二十多米远的位置,两个漂浮着的黑影张开半透明的嘴,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 (三十五)过往(尤菲·斯坦米兹,I) “入侵者!”那名巫妖立刻警觉起来,转身看向小队所在的方向,眼眶中的火焰也变得灼热,“杀了他们!” 距离最近的两名怨灵滑行着冲向她们——单纯的隐形完全无法阻挡它们的感知。尤菲将左手放到胸口,一道纯白的光环以她为圆心向外爆散,正中那两具黑影的胸口。它们发出凄惨的叫声,翻滚着化作一团黑烟散尽。 那是埃达的生命之光,真正源自神祗的力量——对于模仿埃达的神术所制造出的亡灵,自然从根源上就具备压制。 “埃达的天选者?!”巫妖的声音里带上了些微的不可置信,“不可能,你们是什么人!” 他向尤菲伸出一根手指,干枯发黑的指尖亮起一团灰色的光芒。光芒化作射线横扫,一举驱散了笼罩着整个小队的法术,显露出众人的身形。 更多的怨灵浮现在空中——或者说从灵界现身,包围住尤菲等人的每一处退路。四名骑乘着龙兽的亡灵卫士踏过街道,手中的斧枪平举向前,逼近小队所在的角落。而巫妖本人则谨慎地盯着尤菲和尤迪纳,随时准备破解二人的法术。 尤菲快速转动着大脑。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巫妖?难道是两百年前,巫妖斯塔克留下的后手,用来帮助它重新返回这个世界——可这样一来,那些与亡灵们交战的恶魔又是怎么回事,斯塔克在深渊的仇敌吗? 不对,这样说不通。外界的那些污染,以及炼狱化的生物,更像是受到了下层位面——也就是地狱或者深渊的影响。这意味着想要逃离这座迷锁的,应当的确是那群恶魔。而这群亡灵的行动,更像是在尝试削弱对方的战力,以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于是朝琳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张开口—— 巫妖手指一弹,一枚闪电径直劈向她的面门。然而金发少女的反应更快,她一瞬间站到尤菲面前,背后金色的双翼凭空显现,在她面前合拢成一道坚韧的墙。 闪电劈在金色鳞片之上,爆开耀眼的火花和刺耳的巨响,却只留下了很淡的一抹痕迹。 “有点烫哎。”琳收回翅膀,轻松地说道。 “龙族!?”巫妖这一次真的有些吃惊了,再怎么说,龙族也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的,甚至想要见上一面都没那么容易。他还想做些什么,但被魔法放大的声音在同时传入他的知觉—— “先不要着急,巫妖先生。”尤菲直视着那对跳跃的火焰,并且确认对方也在看着她,“擅自闯进这里,是我们失礼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应当就是近两百年前,艾尔德斯王国所派出的探索队吧?” 空气一瞬间凝固下来。四名亡灵卫士停下了逼近的脚步,巫妖呆滞了片刻,然后画出手势,让那些正在变阵的亡灵大军回归原位。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你们又是谁?” “现在是圣莱昂历第四百八十一年。和你们一样,我们是女王陛下认可,由希琳菲尔女士指定,为了调查外部森林发生的变化,才来到这里的探索队。”尤菲平静地回答道,同时从怀中取出那枚‘钥匙’——锯齿状的橡树叶发出柔和的绿光,在夕阳下依旧清晰可见,“可以告诉我们,在这里的期间你们都发现了什么,又是怎样来到这里,带领亡灵与恶魔作战的么?” 她回头看了一眼其余人,他们会意地取出属于自己的钥匙,将八枚叶片一同展现在对方面前。 “果然时隔这么久,王国还是派人来到了这儿。”巫妖思考了好一阵子,才抬起手,让围住尤菲等人的怨灵退开,“我会告诉你,我们进入迷锁以后经历了什么。另一方面,我也想要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才会让王国重新派遣探索队来这里送死。” 数百年前就已废弃的城市里,自然不可能留下什么可用的日常器件。巫妖和亡灵不需要休息,也没有人类对于舒适生活的渴望。正因如此,想在这片废墟里找到一个可供众人坐下谈话的整洁处所,都是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 好在探索小队之中没有人在意这些。队中的三名女巫简单地用法术清理出一片空地,众人随之席地而坐,由那名自称莫里尔斯的巫妖,讲述属于他和那些亡灵卫士的过往。 “我们来到这里,大约是在一百六十年前——也就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五十年。”巫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没记错的话,我们应当也是第五组从王都出发的探索队,一共十个人,包含六名百合骑士,两名自然使者,和两名巫师——其中之一就是我。” 尤菲点点头。 “迷锁内部的环境比现在要恶劣不少,不过对于做好防护的我们,尚不足以造成致命伤害。”巫妖比划了一个防护法术的手势,尤菲认出,那是属于生命一系——当然也有人称其为死灵系——的防护法术,可以有效抵御同类魔法的侵害,“我们在荒野和这座城市里收集了一些样本,然后,我们决定去法术的落点,也就是帝国的行宫附近调查一番。” 贝尔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显然对这一类话题不感兴趣。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大概也知道巫妖所说的是极其重要的线索。尤菲看了贝隆人一眼,示意莫里尔斯继续讲述下去。 “行宫的大门被一个复杂的魔法锁住了,而我们能够感觉到,从那扇门后传来危险却诱人的气息。”巫妖用枯瘦如柴的右手扶住额头,“于是我们在那里驻扎下来,开始研究如何才能进入行宫内部——而研究的结果是,只有解开门上的魔法,才能够正常进入行宫,除此以外的手段,都只会触发预设在宫殿当中的陷阱。” 尤菲微微皱起眉头——这一叙述与母亲对希琳菲尔的解释吻合,因此基本可信。可为什么,母亲的小队能够成功离开,而他们还有其余的探索队则不能? 更重要的是,她们这些人,又属于其中的哪一方呢? (三十五)过往(尤菲·斯坦米兹,II) “我们在大门的前面停留了大概四十几天的时间。”巫妖缓缓回忆着,“起初,我们尝试着用各种方式破解门上的魔法,或者重现那一道魔法的构造,都没能成功。然而有一天,队里的一名骑士突然走到门前,用我们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念了一段话,然后门就向内开启了。” “门后是一个宽敞的通道,我们穿过通道,来到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摆满了厚重的书架,而书架上则排着各类书籍,内容包含魔法、艺术、历史等等而且大部分都是我们不曾读过的。”巫妖比划了一个表示很大的手势,继续说道,“房间的尽头是另一扇门,同样被魔法锁住,只有解开才能继续前进——而很快我们发现,用来破解那道魔法的线索,就记载在书架上的某些书籍当中。” “等一等。”莉莉打断巫妖的话,“这怎么想都很奇怪呗?那么多锁上的门到底是谁做的?而且,为什么汝能够在被锁住的门前面找到用来破解的书本啊,完全本末倒置了呗?”她看向似乎陷入沉思的少女,“尤菲,你觉得呐?” 少女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却没有说出来,因为那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的确,现在想来不正常的地方很多,但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些。”巫妖继续着,“由于有书籍的参考,我们只花费了二十来天,就破解了第二道大门——而门后通向的,是另一个房间,略少一些的书架,以及第三扇类似的门。” “就这样,我们不断前进,每一次花的时间都比之前更少一些而等到我感觉到有些不对的时候,却发现,原本一共十人的探索队,包含我在内,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五个人。”莫里尔斯伸出一只手,放在面前摇了摇,“那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恐怕从一开始,已经中了法术而不自知。” “什、什么法术?”贝尔打了个激灵。 “大概是精神控制一类的,以及幻术。”巫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消除了我们对于周围异常的怀疑,又制造出和真实截然不同的场景,从而引导我们做出错误的举动。我试着破解可能存在的幻术或者心灵控制,却没有找到任何法术的痕迹。无奈之下,我使用了进入迷锁之前就准备好的手段——引发埋藏在大脑中的一道咒文,将自己的生命形态,转变成不受寻常心灵法术影响的巫妖。” “正常来说,转化仪式需要至少十个小时,可我当时只感觉过了一瞬间。等到再次恢复清醒,四周的一切都变成了布满尘土的破旧陈设,而余下的四名队友也在身边不远。”巫妖叹了口气——或者说只是做出叹气的动作,“大概这才是我们原本应当见到的景象。我试图唤醒队友,可寻常的手段同样起不到任何作用。无奈之下,我只能按照出发前的约定,将他们同样转化成亡灵,借此摆脱法术的控制。” “等一等哎。”琳拨弄了一下头发,“对于你们艾尔纳人来说,变成亡灵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巫妖回答道,“我们敬畏生命,因而不会轻易舍去它;但我们同样了解凡人躯体的脆弱,因此在必要时,抛弃它同样是可以接受的选择。如果我仍然保持着原本的身躯,恐怕你们能够找到的,不过是一具腐朽的骸骨罢了。” “嗯有些道理。”尤菲点点头,“请继续吧。” “事情没有到此结束。我们发现,携带在身上的钥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这意味着我们无法正常的离开迷锁。有人建议我们先尝试回到出口附近,再试着同外界取得联系,然而,我们似乎被困在了某个封闭的空间中,根本无法离开,更遑论向女王陛下汇报这里的情形了。” “无所事事之下,我们翻遍了那片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倒是真的发现了一些东西。”巫妖比划出一个一人多高的物件,“是一面装饰精致的玻璃镜,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的是,它似乎经历了许多个年头,却仍旧光洁如新。镶嵌镜子的外框上刻着一行属于古代卡玛尔语的文字,经过解读后,意思是‘吾连接着真实与汝心中渴望’。” “听起来还是不对劲。”莉莉嘟哝道,“总觉得太过刻意了呐?” “的确如此。可就算明知是陷阱,当时的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巫妖在胸口画出祈祷的手势,“经过研究,我们确定那是一件强大而神奇的魔法道具,可以让我们逃离那个封闭着的半位面。唯一的问题在于,它似乎还没有被制造完成,根本无法正常启动。” “所以,你们把它修好了吗。”阿尔冯斯提问道,“它现在在哪儿。” “是的,那件魔法道具远超出我所具备的知识范畴,但我们最终把它修好了,花费了难以计数的时间。我们借助它的力量返回了这里,发现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环境改善了许多,但迷锁仍然没有解除。”巫妖望了望四周,“至于镜子,自然是留在了那个空间中,没办法再次使用了。” 尤菲轻轻揉了揉眉角。巫妖的叙述看似完美合理,却似乎仍然有着一丝不协调的地方,让她无法完全接受。 “我们尝试再次前往行宫内部,却发现不知何时,那里已经被大量的恶魔所填充,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巫妖摇了摇头,“凭借我们几人的力量难以与数量众多的恶魔对抗,只能选择回到这里,借助这些游荡的亡灵与恶魔的大军交战,阻止它们的数量进一步扩增。” “说起来,其余的探索队又发生了啥,你们应该不是最后一队人吧?”安珀莉问道。 “是的。在我们清醒后,又有两队人先后进入那个封闭的空间,并同样陷在幻境当中。”巫妖点头道,“我们试着唤醒他们,将他们转化成亡灵以存活下来——然而最后只有五人成功。”他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可惜的是四次巫妖转化都以失败告终毕竟是很少投入实用的手段,成功率低一些倒不意外。” “看起来,你们做的还不错。”尤菲点头道,又看了一眼四周的众人,“接下来,你又有什么打算?” “尝试攻入行宫,确认那些恶魔到底在搞什么鬼。”巫妖严肃地说,“我们的高阶战力有限,那些行动迟缓的僵尸则根本不适合在狭窄的宫殿通道中行动。”巫妖莫里尔斯抬起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尤菲——他眼眶中的火焰更明亮了,“为此,我需要你们的协助,拜托了。” (三十五)过往(尤菲·斯坦米兹,III)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尤菲抿起嘴角,“问题在于,你要怎么证明,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呢?” “这个”巫妖明显愣了片刻,“我没办法保证我们一定可以成功,但如果不去尝试的话——” 尤菲将手覆在胸口之上,缓缓摇了摇头。 “我说的不是这方面。”她说,“你要怎么证明,你们真的已经摆脱了法术的影响;又怎么证明,我们并没有陷入和你一样的法术当中?亡灵的确对一部分的心灵法术具备抵抗力,可仍然有针对它们的心灵控制魔法。你用来掌控那些游荡亡灵,并驱使它们战斗的,应当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幻术就更不用提了。”她撇了撇嘴,“足够出色的幻术,可以让人完全无法察觉到异常,或者即使察觉到了,仍然选择去相信——这与我们拥有的躯体无关。从你对于整个过程的描述来看,尽管对方的法术算不上完美,想要迷惑现在的你,同样不是做不到的。” “你说的很有趣。”巫妖咧开嘴,呵呵笑了两声,似乎不太在意少女的论点,“可是你又打算怎么证明,你所说的一切不只是你的妄想。因为对于未知的恐惧,而无端怀疑一切,倒也是年轻人经常会犯的错误——” “很简单。”少女摊开手,“你知道,破解幻术的方法一共有几个吗?” 她不等巫妖回话,就继续说了下去,“第一个,是找寻到幻境与现实不协调之处,再通过各种手段强化对于不协调的感知,让自己的认知从幻象中解脱出来;第二个,是找到创建了这个幻术的人,通过幻境反向攻击对方,从源头上破除幻象。” 她停顿了片刻,让对方理解自己话语中的内容,“而第三个,是科伦斯院长告诉我的。他称其为暴力破解法。” “这倒是有点意思。”巫妖眼中的火焰跃动着,“你打算干些什么?” “一个简单的实验。如果成功了,我们所处的幻境——如果有的话,会被破解;即使失败,也不会对你们有任何损害。”尤菲平静地站起身,认真地看向对方,“莫里尔斯先生,我相信作为一名巫师的您,会协助我完成这一项测试的吧?” 巫妖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掸了掸身上破旧的长袍。 “虽然年纪不大,但我能从你身上,感觉到属于巫师的求知欲望——不得不说,你说动我了。”他轻笑道,“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很简单的事情。请您告诉我,您控制那些亡灵所用的手段。”少女胸有成竹地说,“我想利用天之主的神术和学过的一些技巧,对此做一些修改——下一次战斗来临之际,它们将会拥有比现在更强的战斗力。同时,也足以用来测试我的想法。” “那就让我拭目以待。”巫妖莫里尔斯如此回应道。 早已废弃的米拉诺城一片荒凉,除了亡灵和探索队的一行人,再找不到可以活动的物体。亡灵同样属于生命的一种,但许多人对于这些巫师制造出的‘残次品’有着本能的厌恶——尤其是当他们看到一只僵尸摇摇晃晃地从面前走过,带着令人窒息的恶臭,还有来源不明的腐肉挂在肋骨上来回晃荡的时候。 加上莫里尔斯之前讲述的历史,和尤菲对于目前状况的推测,使得整个探索队都处于有些压抑的气氛中。 不仅贝隆人,就连莉莉也表现出了些微的低落和不满。她一反常态的没有欺负贝尔,而是用枯枝生起篝火,烤了一些肉干分给众人。安珀莉贡献出自己携带的蜜饯和糕点,让探索队员们的士气勉强恢复了一些。 尤菲没有余裕去在意那些事情。她用了一整天时间,来分析和重新构建莫里尔斯控制亡灵所用的法术。 本质上,那是一个粗糙的,使用魔力搭建的命令——接收——回应机制。低级亡灵们无法像真正的智慧生物一样理解语言,巫师们也不可能和训练动物一样花费大量时间经历去培训它们,这种近乎机械式的指令机制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原本的机制中,是由莫里尔斯发出所有指令,回应则大部分都被过滤掉,每支部队仅有少数几名成员的回应能够被传递给巫妖,用来判断战场上的局势。这种做法简单易行,比起人类的常规部队,在指令的下达和执行上甚至更胜一筹。然而,对于尤菲想要进行的测试,却没有任何益处可言。 于是她拖上琳、尤迪纳、再加上莫里尔斯本人,对整个指令系统和流程进行修改。改造花费了足足五天四夜,修正了十几个版本,当最终测试通过以后,所有人都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法则巫师做研究的时候,都是这样子的吗”琳有气无力地挂在尤菲身上。作为龙族,几天不休息并无大碍,但为了在下一次恶魔进击之前完成改造,所有人不得不抓紧每一刻时间。这似乎让她有些疲惫,“我还是条幼龙来着” “行了啊你。”尤菲笑出声来,给了她一个轻柔的拥抱,“快去睡会儿吧,很快就还有的忙了呢。” 金发少女应了一声,呼唤出格蕾丝,爬到她柔软温暖的后背上,很快进入了梦乡。格蕾丝小心地伏下身体,蜷缩在温暖的篝火旁,让自己的主人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手法,这几百年间,魔法的进步的确超出想象。我本以为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但弄不好我只是虚度了数百年的时光。”巫妖莫里尔斯感叹道,“如果有机会,真想和你说的那位科伦斯阁下见上一面,能提出这种设想的巫师,放到历代的著名巫师中,怕是也有着一席之地吧。” 尤菲望着巫妖眼中的光芒,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换成了另一句话。 “下一次,就是实际验证的时候。”她轻声说,“祝我们好运。” 至于您也许并没有虚度时光,莫里尔斯先生。她在心中如此想着。 (三十六)真实(尤菲·斯坦米兹,上) 两日后,恶魔的军团如期而至。 似乎是知晓了亡灵军队的‘进化’,恶魔这一次派遣的部队,比之前的数量更为庞大,而质量也上升了一个等级。 劣魔仍旧是军团的主力——或者说是数量最多的炮灰,在那之外,大量的下级恶魔以数只到十数只为群体,分散成一个个小队,混杂在漫山遍野的红色海洋之间。 ‘下级’也只是在恶魔当中的相对而言。仅论战斗力,一只夸塞魔——也被称为小恶魔,身高不过半公尺的恶魔个体,也能够轻易的战胜两名手持凡铁的普通人。而有着大众熟知的羊首和羊蹄,通常作为恶魔军团前锋的希尔魔,更可以一力对抗两到三名经过训练的人类士兵。 尤菲甚至隐约看到了影魔的存在,那是恶魔中的刺客和下级施法者,也是黑夜中最为危险的敌人。 恶魔的皮肤坚韧异常,效果不逊于坚固的盔甲,只有经过魔法强化或用稀有的寒铁打制的兵器,才能够较为轻易的对它们造成伤害。每一类恶魔都拥有独属于它们的施法能力,那不能让它们成为合格的巫师,却足以给任何对手造成不小的麻烦。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大部分塔纳厘族具备的自由传送能力,由于星界无法连通而不再有效——否则,它们的难缠程度还要再上一个台阶。 位于它们的正面,亡灵的军势由九名亡灵卫士率领着,缓缓迎上蔓延而来的恶魔大军。 之前收集到的尸体也加入了它们的行列,让这支军团同样比上一次更为庞大。亡灵们多半没有心智,自然不会恐惧或退缩。它们缓缓举起手中的兵器,或者仅仅是自己的爪子或尖角,摆出攻击的姿态。 少女站在破旧的城墙上,身旁是她的同伴们,以及巫妖莫里尔斯。这段无人打理的城壁已经爬满了青苔和少许蔓生植物,隐约让她有种来到远古遗迹之感——实际上可能也差不多。莉莉似乎很喜欢这种场面,她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两方的阵势,将其看作一场有趣的游戏。 “呐,汝觉得,谁会赢?”女佣兵看了一眼尤菲,向她问道。 尤菲抬起头,看了一眼渐渐西下的夕阳,努力不去思考阳光是怎么照进这里来的——这种问题可以留到离开迷锁以后。她放下目光,注视着即将开始交战的两军前锋。 “我们已经做过了所有准备,现在只是验收成果的时候。”她平静地说,“敌人可能会派出刺客,我们的安全就拜托你们了,莉莉,还有琳。” “放心呗?”女佣兵吸吸鼻子,“只要它们敢靠近,咱就能把它们通通揪出来!” “夸塞魔就算了,影魔可是没什么味道的哦。”琳熟练地拆着莉莉的台,一边在掌心点燃一团灼热的光芒,让它浮上空中,如同小型的太阳照耀着众人,“那些家伙对光线没辙,这样就不用担心啦。” 战斗开始了。 下级恶魔们不懂得什么叫做战术,或者说,它们最擅长的战术就是利用无穷无尽的数量,淹没一切阻挡在前方的敌人。暗红色的波浪正面撞上亡灵们构筑的简易阵地,不断有处于前线的劣魔倒下,化作毫无价值的烂肉。它们的同类则毫无怜悯地踏过那些肉块,继续向前匍匐而行。 莫里尔斯静静地看着远方,抬起手,用干枯的指节打了个响指。 亡灵的军势开始变化。起初,它们仍旧按照死板的指令进行着攻防;没过多久,它们的行动就显得灵活起来,开始懂得自行进退,掩护同一部队的友军,瞄准敌人的弱点,及至数人联手与强大的对手交战。 军团之间,同样不再完全依赖亡灵骑士和莫里尔斯的指挥。它们分成了数百个中队,由速度较快的野兽亡灵包抄恶魔军团的侧翼,或是将其分割;皮糙肉厚的僵尸们在正面截住敌军的攻势;较为脆弱而更加灵活的骷髅中队,则数个联合在一起,逐渐蚕食掉敌军的战斗力量。 尤菲从城壁上望着这一切,这正是她的设想。亡灵们没有自我意识,却保留了处理外来信息,以及服从指令的能力。只要赋予它们少量逻辑判断力,以及一个初始指令,它们就能够根据现场的状态,不断调整和优化自身的行动模式。 每一个中队的亡灵,又被魔法连成一张网络,作为独立的整体存在。每个中队由一名‘队长’计算出整体的行动方针,再将之传达给中队当中的所有个体。即使指定的个体死亡,按照早已定下的规则,另一名个体将立即替代这一位置,直至中队的最后一名成员倒下。 这不是什么太过新奇的东西。魔法结构学中,关于傀儡制作的部分从数百年前就已经存在。像阿尔冯斯那样,具备近乎完整心智的人形,才是远超出尤菲能力的奇迹。 只不过,将简单的傀儡逻辑,应用到成千上万的目标上,自然就会产生令人惊叹的效果。 远方的景色忽然模糊了一瞬间,继而恢复正常。尤菲注意到那一刹那的改变,心里稍安的同时,不被察觉地叹了口气。 如果有人能够捕捉到所有亡灵的举动,就会发现在同一时刻,几乎每一名亡灵的举动都有所不同。现实的世界里,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然而在当前的情况下,却是不被许可的事情。 “它们来了。”莉莉猛地转过身体,打断了她的思索。她挥动手臂,锐利的黑曜石巨剑一抡而过——伴随着嘶哑的尖叫和裂帛般的脆响,几只被切成两半的小恶魔扑腾着仅余一只的翅膀,无力地坠落到地上。 天色忽然变得昏暗。琳所点燃的光芒摇曳了一下,无声无息地熄灭。继而夜幕瞬间降临,一切光明都化为乌有。 那是影魔的拿手好戏,即使不存在黑暗,它们也能够自行制造出来。不过,琳点燃的光明迫使它们多用了一次法术,这已经是最好的预警。尤菲抬起右手横在胸前,心中迅速诵出熟悉的咒文。 白色的光焰从她的手心延伸,勉强驱开四周的黑暗。借着黯淡的照明,她看到几道漆黑的线条划开空气,朝着她和莫里尔斯的胸口,迅速延伸而来。 然而更多的光芒紧接着点燃。阿尔冯斯、琳、莫里尔斯和尤迪纳同时施展出创造光明的法术,灿烂的光芒一时间让少女都有些睁不开眼睛。她听到两声凄厉的惨叫颤抖着远去,不多时就消失了痕迹。 “亏它们逃得快。”琳有些不满地嘀咕,“我还想抓一只做成标本呢。” “还好你们反应过来了呐。”女佣兵拍了拍胸口,似乎对于刚才没能帮上忙有些不甘心,“总之,它们应该不敢再来了呗?” “别再来了!”贝尔一屁股坐在地上,“俺讨厌这种不正面干架的家伙!偷偷摸摸算什么男人!” 众人哄笑。尤菲呼了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放到远方。 (三十六)真实(尤菲·斯坦米兹,下) 恶魔的军团开始退却。 漫山遍野的劣魔,在亡灵军团面前完全占不到优势,下位恶魔的小队,则被亡灵卫士们率领着各自的部队先后压制——莫里尔斯将那几名骑乘着龙兽的卫士也派上了战场,作为艾尔纳人曾经的精英,即使变为亡者,他们仍然具备以一当十的战力。 本就不懂得何为团结,又缺乏上位存在监督的恶魔们,很快萌生出退意。接近前线的下位恶魔首先转身逃窜,接着是较远一些的恶魔小队,最后,就连那些自我意识淡薄的劣魔也意识到大事不妙,纷纷扭转身体,向来时的方位翻滚逃离。 亡灵们同样没有追击。不是因为无力如此,而是由于少女和巫妖之间做出的约定。当再次击败恶魔的进攻后,亡灵将听从尤菲的指令,尝试破解目前的幻境——如果是幻境的话。 “确实是令人大开眼界的技巧。”莫里尔斯叹道,“好吧,现在,让我看看你真正要做的事情。” 尤菲点了点头,注视着亡灵们在莫里尔斯的指挥下,再次整合成一个个齐整的方阵。她看着巫妖专注而认真的动作,心中隐约闪过一丝伤感。对于某些人,或许了解真相需要付出许多—— 她无言地走到莫里尔斯面前,按照巫妖教给她的方法,给出最初的指令。 指令很简单——选定在身边的二名成员,让它们模仿自己的一个动作,即刻完成。 亡灵的军阵中泛起一阵波澜。 从某个肉眼难以察觉的源头开始,波纹迅速蔓延开来,然后从最外面的一圈,向内传递之前的回音。 起初的行动还能够看出某种规律,很快就变得有些杂乱无章。指令的数量以几何级数增加着,亡灵们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有如海洋被狂乱的暴风吹拂到礁石上,化作毫无规则的水花。 “任何由魔法构建的幻境,都有其承受力的极限。如果幻境中演化的事物超过了这个极限,幻象就会出现破绽,继而崩溃。”少女转过头,望着莫里尔斯的双眼,放轻了声音,“莫里尔斯先生,您在听吗?” 远方的景色已经开始模糊,天空泛起黑色的斑点,飘散着不明来源的雾气。空气中寂静的让人有些害怕,风声也好,其余的杂音也好,都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莫里尔斯看着粉色的少女,嘴唇动了动,微微点了点头。他环顾四周的众人,又转向远方的军团,眼中的火光跃动着,似乎要将这一幕永远记在心里——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尤菲重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站在森林边缘。背后是遮蔽天空的巨大树木,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微风拂过略有些枯黄的草叶,带起柔和的沙沙声。琳、莉莉、阿尔冯斯等人就在她的身边,仍旧保持着离开森林时的队伍顺序。艾斯卡蜷缩在草叶上面,仍然保持着苍鹰的形态,似乎还没弄清刚才发生了什么。 “唔这是,成功了吗?”莉莉摸摸鼻子,“好像没什么实感呐我们不会又掉进另一个幻境了吧?” 少女抬起手摸了摸胸口,露出安心的笑容。她从那里拽出一根项坠,坠子是一枚蓝色的水晶薄片,散发出柔和的光辉。 “我想不是。”她说,“我们已经回来了。” “从我们来到这里起,之后看到的一切全都是幻觉吗想起来还真是有些可怕哎。”琳抚了抚胸口,倒是听不出害怕的意思,“不过那些奇奇怪怪的幻觉,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啊?”她环顾四周,眨了眨眼睛,“对了,莫里尔斯人呢?” “他已经不在了,因为他就是幻象本身。”尤菲回答道,“我们看到的是他的记忆,以及他制造出的梦境。那些思想与这片空间里的魔力结合,才形成了如此庞大的幻境。”她抬头看向远处,这个距离上,远方残破的城墙仍不可见,“他没能成功变为巫妖。艾尔纳人保有的仪式,本就是不完整的,只是将他转化成了怨灵或者地缚灵一类的存在。” “所以那些战争什么的,也都是他的空想咯?”莉莉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可是,我仍然能闻到远方传来的什么烧焦了的味道啊?和之前是一样的呐。” “当然不全是空想。”尤菲解释道,“地缚灵的思想会受到它所在土地的影响,如果这片土地上的确出现了恶魔,反映到它的梦中倒也不算奇怪。之前他所经历的记忆,包括他们修复完成的那面镜子,或许也有着现实中的对照物。不过,那些亡灵军团和亡灵卫士,大概多半不是真实的吧。” “总之就是说,我们还是要和恶魔干上一架呗?”莉莉耸了耸肩,全然不顾身后贝尔变青的脸色。 “对了,小尤菲。”琳好奇地贴过来,“你早就知道我们之前进入幻觉了吧?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 “唔嗯又是直觉呗?”莉莉接口道。 少女沉默了片刻。她的确发现了许多的疑点,比如恶魔军团没有本应常见的怯魔,且高阶恶魔的数量过少;怨灵们缺乏本应具备的强烈憎恨;战场上留下的痕迹基本都很新,而不像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战争;还有最为关键的,母亲留给她的项坠,不知何时从她的身上消失了。 这些全部是由于同一个原因,幻境的主导者——即莫里尔斯的力量不足,无法保证足够的细节,或者复原力量过于强大的物品。也正是因为项坠的消失,才让她确信,那个幻境具备暴力破解的可能性。 她没有解释这些。只要闭上眼睛,她仿佛还能看到两团绿色的火焰跳动着。被困在这里一百多年的灵魂,或许在传达了自己知道的信息后,终于可以安息了吧。 “不。”她说,“是莫里尔斯先生告诉我的。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起。” (三十七)心愿(爱莲娜·裘月,I) 荒芜而久未修缮的古道之上,两个披着褐色斗篷的身影缓缓行来。一匹矮脚马驮着二人的行李,慢悠悠地挪动着步子。视野中是一片荒原,没有阻隔视线的地势或建筑,也看不到什么人烟。偶尔吹过的风卷起从北方带来的黄沙,却被挡在低矮的兜帽之外,无法影响那两名旅人前进的脚步。 按道理说,很少有人愿意离开舒适的圣莱昂教国境内,前往荒芜的北方旅行——即使是贪图利益的商人,也会好好计算一下利益能否超过潜在的风险,何况北方没有太多合适用作贸易的出产。而从二人携带的物资和车马来看,说是商人的可能同样不大。 真相或许意料之外的简单。她们来到这里,只是因为其中的一人,想要将莱昂诺斯的光明和温暖,带给那些身处黑暗中的人们。而另外一人,则作为看着她长大的友人,陪她走过最初的一段路途。 她们正是海兰西雅和爱莲娜。一个是赫赫有名的银色女巫,另一个,只不过是刚刚十八岁——尚有两年才算成人的,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而已。然而,开启这一趟旅途的人,却是后者。 对于她想要离开教会,孤身旅行的举动,她大部分的友人——主要是教会的修女们——都表示担心,希望爱莲娜能谨慎考虑后更改决定。她们举出自己听说过的各种事例,以证明外面世界的残酷,以及一个人旅行的危险;然后作为对比,又强调着居住在大城市中是如何幸福。另一些人则分析着她的父母亲人会如何担心,或是身为她的友人,还有多少事情想要一起去做。 可惜,爱莲娜看起来软绵绵的,却是个相当有主意的女孩。想要改变她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比用人力拉动装满石块的马车也容易不到哪去。再加上卡兰白袍主教,以及圣殿骑士的第二位都对少女的想法表示出支持,尽管年纪尚轻,从当前的教会离任,转为旅行修女的各项事宜,倒是顺畅的办了下来。 离别的时日选在秋收祭后的第三天。原本反对她出门旅行的众位友人,看到事情已成定局,也纷纷送上了各自的祝福。爱莲娜在教会的死党苏菲,送给了她一条精美的银制项链,项坠呈圆形,直径约两指宽,其中镂刻着es的字样——两人名字的开头字母。 “我不想看到你离开!可是,如果那是你的愿望——”她吸了吸鼻子,擦掉不小心滑落的泪珠,“总之,明年的这个时候,或者更早,你一定要回来看我!” “放心啦~我会好好的回来,然后将我遇到的有趣的事情和人,通通讲给你听的~”爱莲娜依旧用她一贯的语气回答,“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吃饭睡觉,别给大家添麻烦哦~” “才不用你说啦!”苏菲猛地给了她一个熊抱,借此遮去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 银桦伯爵夫妇——或者说少女的父母没有出现在送别现场,只是托人稍来了一封满是关切和叮嘱的信件。这恐怕是海兰西雅进行交涉的结果吧,否则以母亲的脾气,一定会直接派人来带她回去的,爱莲娜心想。 作为回应,她同样将早已写好的家书交给了家族派来的侍从。她没有在信中说明自己具体的打算和去向,因为那只会让父母更加担心。书信里简单地感谢了几年间教会对于她的照顾和教导,又问候过父母和亲属的身体,而信的末尾是这样写的—— 等我再次回到家,或许就已经是裘月大人了呢。好吧,这只是我的妄想,但我会努力成为不给银桦家族丢脸,不让教导我的教会失望,和不为自己所厌弃的人。 请您安心等待女儿的好消息吧。 ——爱莲娜蒂雅裘月敬上。 之后,她和海兰西雅一同踏上旅途。银发的女性问起她的目的地,她稍加思考,就给出了干脆的回答。 “应该是北方吧~”少女一边将松软的长发编成两根麻花辫,一边说着,“我想先去萨奇人的领地看看~” 海兰西雅点了点头,没有询问原因,也没有劝说她改变主意,只是带着她补充了一些必要的行李和装备,又买了一匹驮物的坐骑,然后带着她一路向北行来。 徒步旅行的前几天还算有趣,但很快,离开繁华的区域后,旅途的疲惫和枯燥乏味的景色就接踵而来。然而,银发女性轻松自如的模样倒是激发了少女的意志,她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变得和这位厉害的姐姐一样,即使因为长途跋涉和露宿野外导致全身酸痛,也没有抱怨一句。 “这样可不行哦。”令她有些惊讶的,银发女性并没有表现出赞许,而是反对了她的做法,“野外旅行的时候,了解自身的极限在哪儿,可是远比逞强或者说意志力更重要的东西呢。”她轻声说着,语气中带着关切和少许责备,“因为身体超过极限而生病,容易耽搁更多时间,还会将自身置于危险当中。作为同行的队友,保证每一名成员都处于足够良好的状态,才是正确的旅行方式呢。” 少女认真地听着对方的话,思索了片刻,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之后几天,她们放慢了前进的脚步,爱莲娜也渐渐适应了旅行的节奏,不再因此感到疲惫。一路上,海兰西雅不时和她讲述一些旅行时的注意事项,比如露宿的方式,寻找食物的手段,遭遇到天灾人祸时的应对,还有旅行时需要备好的各项物资等。 那都是身为老练的旅行者总结得出的,必要且实用的结论。十几天后,来到圣莱昂教国边境线时的爱莲娜,尽管仍然显得生涩,却已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一名合格的旅行者了。 离开教国的手续很简单,边境的守卫只是叮嘱了一下两人要注意安全,就痛快地放了行。由无数部落组成的北境,则连所谓的戎边军人都不存在——何况一片荒原之上,想要守卫边境怕也不太现实。 她们的第一站是瓦砾镇,位于距离教国边境不足五千米的,一个破旧的小村落。 (三十七)心愿(爱莲娜·裘月,II) 瓦砾镇正如其名。 立于边境之上的这个小型聚落不过数百人,附近既没有矿产,也没什么卖的上价格的猎物。 唯一的优势在于村落位于荒原的东南侧,在整个纳尔德荒原中雨水较多。镇外零散地种植着一些北方作物,例如荞麦、蓖麻、沙橘和沙枣之类,除去供村民食用,也能在偶尔有商人来访时,交换一些镇内缺乏的生活用品。 “话是这么说。”海兰西雅扶了扶兜帽,轻声叹道,“教国和北境的关系不算好,边境发生摩擦是时有的事,敢来到这里的商人,多半也看不上那些土产。瓦砾村又以妇孺老弱为主,能生存下来也很不容易啦。” “既然这样,为什么教国不能接纳他们呢?”爱琳娜有些疑惑,“就像接纳黑鸦骑士团的那些人一样。” 银发女性抬起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发。 “因为种族间的对立。”她说,“卡玛尔人认为萨奇人是粗鲁的蛮子,萨奇人则认为我们是一群贪图享乐的懦夫。因此,别说教国不会让萨奇人在境内任意来去,就算他们自己,都认为加入教国是一种耻辱呢。” “可是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也许是的。”海兰西雅回答道,“种族意识是他们保持向心力的重要观念,对于不存在统一国家的他们,某种意义上是必要的吧。” 两人闲聊着走近小镇。从这里看去,镇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多数是简陋的茅草屋,或是用破旧木板搭成的低矮住所。镇内最高的建筑物是一座磨坊,看上去也很有些年头了,风车上蒙着的布已经开始脱落,随着转动在风中缓缓飘舞。 镇里的广场——其实就是一片散落着各类杂物的空地上,几名萨奇人妇女正在用她们的语言聊着些什么。在路上,爱莲娜向海兰西雅稍许学习了一些萨奇人的常用语句,但那几个人的语速很快又带有口音,她完全无法听懂。 一名孩童似乎发现了她们,高声喊着‘妈妈’跑向广场的一端。喊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继而整个村子都苏醒了——几名比爱莲娜高出近两个头的萨奇人女性抄起木板,农具以及炒菜的铁勺,气势汹汹地冲向二人,将她们包围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那位女性用带着口音的卡玛尔语问道,“看你们可不像是商人。” “不会是教国的探子吧!”众人呼喝起来,向前逼近,“说不明白,就把你们当成晚餐!” 爱莲娜脸色发白,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银发女性却神色轻松地站在原地,她摘下兜帽,从怀里取出一枚银质徽章,随手抛向对方。 “放心,以圣殿骑士的名誉保证,教国没打算对你们做什么啦。”她摊了摊手,笑着回答,“只是带她出来旅行而已。” 对面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看起来她们认出了那枚徽章,并且知道它所代表的含义。这也难怪,圣殿骑士是教国最常行走在外的成员,而其中的一多半又都是出色的武斗派——教国可不想看到自己的代言人被敌人杀死或俘虏,因此册封圣殿骑士时,战斗力或自保能力是相当重要的考量之一。 久而久之,圣殿骑士等于不好对付这条定律,也就刻在了诸国和北方各部落的心中。作为距离教国极近的小镇,镇民们当然知道,应该对谁采用怎样的态度。 “失礼,抱歉。”为首的那名女性恭敬地将徽章递还给海兰西雅,然后握拳放于胸前,低头向她致意,“这位小姑娘怎么称呼?” “我我是爱莲娜,这位女士。”少女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回答尽量平稳一些,“请问,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我是哈吉。”高大的女性回头看了看身后,晒笑道,“你觉得,你有什么能帮上我们的?” 少女环顾整个小镇。镇民们都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一部分人穿着草鞋,另一些干脆就赤着脚。无论是年轻人或是老者,目光中都看不到什么光彩,对他们而言,或许活着就只是活着而已。 镇里很少有成年男子,按照海兰西雅的说法,男人们往往不愿呆在这种贫穷的村落,而是凭着一身蛮力和锐气前往北方。那里有更多的猎物和珍贵的交易品,如果能被紫罗兰帝国的卫队选中,更可以让一家人都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 “我”少女本想说,自己能够为他们带来光之主的教诲,但很快打消了这个主意。眼下来看,他们最需要的是食物、衣着和住所——可这些她都没办法提供。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或许,我可以教给你们一些知识,比如书写,还有数学和绘画。” “可我们不需要这个。”女性躬下身,“没人需要我们去写字。而算术这种东西,只要能记住一天吃了几顿饭就足够。” “那”她犹豫了片刻,“我略懂一些医术,如果你们有生病的人,我可以试着帮他治疗一下。” “倒是有些用途。”哈吉拍了拍手,“等下跟我来吧。”她转向海兰西雅,“那你和她一起么。” “我相信她的本领哦。”银发女性笑眯眯地回答,“至于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啦。” 哈吉点点头,转身大步走向一侧的草屋,少女几乎是一溜小跑才勉强跟上。她打开茅屋的门,躬身钻入里面,爱莲娜小心的依样而行。 茅屋内部昏暗而有些阴冷,空气中散布着一股很久没有清洗过的气味,令她皱了皱眉头。她将目光投向床前,一名看起来十来岁的少年横卧在干草扎成的床垫上,上身赤裸着,原本呈褐色的面容和躯体隐隐泛着红光,看起来略有些肿胀。 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感觉到一阵灼热。她回忆着自己学到的知识,翻开对方的眼睑查看一番,又俯下身,听了一阵子对方的心跳和呼吸。最后她抚过少年的手臂和胸口,皮肤触感光滑得不太正常。她略微用力下按,少年发出轻声的呻吟,似乎有些疼痛。 少女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之前听从海兰西雅的意见,采购了不少适合的草药。 “只是普通的红热症,大概是被跳蚤叮咬导致的。”她直起身,面向谨慎地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哈吉,尽量让笑容显得自信一些,“我会治好他,请放心。” (三十七)心愿(爱莲娜·裘月,III) 其后数日,爱莲娜悉心照顾着这名年少的病患,同时抽空为镇里其余的居民检查了身体。 镇民们多数还算健康,主要是由于长期食物较为缺乏,和进食时间不固定,导致身体较为瘦弱。不过,萨奇人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环境,虽然看上去没多少肌肉,力量和耐久力比少女更好的也大有人在——其中甚至包括接近百岁的老人。 她为镇民们留下了一些驱虫和止痒用的草药,以及对应的用法——荒原上的各类蚊虫不仅传播疾病,叮咬后的毒素也令人痛痒难忍。她还留下了它们的种子,这几类药草不需要太多雨水也能生长,等到长成以后,除去自行使用,或许还可以为镇子换来一笔额外的收入。 少年的病症逐渐好转,身上的红肿肉眼可见的消退下去,精神和食欲也恢复了许多。等到他能够自行离开茅屋,与镇民们打招呼的那天,众人对于爱莲娜隐约的警惕,也完全转化成了信任和喜爱。 她们惊奇于一个刚刚成年的小丫头——至少对于萨奇人是这样——能够具备如此高明的医术。而在得知她不久后就会与海兰西雅分开,一个人独自旅行时,同样表示出了不舍和担忧。 “要么,你就多住这里一阵好咯。”一名有着卷曲银发的老婆婆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北面不安全,你一个人,弄不好会出事的哟。” 爱莲娜婉拒了镇民们的邀请。不如说,他们的友善更坚定了少女继续旅行的决心。她一定会走过更多地方,看过更多幸运和不幸,也将光明带给更多的人——少女如此相信着。 她在瓦砾镇一共居住了十天。等到少年的病症完全康复,她又嘱咐了一次需要注意的事情,才和海兰西雅与镇民们告别。 “说起来,银月姐都做了些什么?”两人再次并肩走在路上,少女有些好奇地问道,“好几天都没有看到你呢。” “只不过帮他们改善了一下周围的土质,让来年的收成可以更好一点。”银发女性随意的回答道,“当然,他们会为此感谢谁,我就不知道啦。” 少女偏了偏脑袋,似乎有些理解海兰西雅这么做的缘由,又没能完全理解。荒原上的土路在前方分成左右两条,两人在岔路口停下脚步。 “也到了暂时告别的时候啦。”银发女性又揉了揉爱莲娜的头发,换来少女略有不满的目光,“接下来的旅途,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少女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匹小马和行李就留给你了,小心使用哦。”海兰西雅拍了拍矮脚马的脖颈,又从怀里取出一枚银质徽章——当然不是代表着圣殿骑士的那枚——将它递给少女,“如果遇到危急场合,就握紧它,向莱昂诺斯祈祷就好啦。不过,还是尽量避开危险,不要轻易使用它比较好哦。” “谢谢你,银月姐~”爱莲娜接过徽章,小心地将它放进贴身的口袋中,“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 “或许很久,或许很快。”海兰西雅笑着说道,“未来之所以有趣,正因为它是不确定的哟。” 两人挥手道别。爱莲娜目送着银发女性远去,身形逐渐融入荒原的黄土之中。她轻轻吸了口气,用双手拢在嘴前—— “我会期待下一次见面的!也请你好好期待着吧!” 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这句话,但那不重要。这位既像姐姐,又像长辈的导师好友,已经给予了她足够的期许和帮助。现在她应当去做的,只是尽力不让对方所做的一切,以及自己的信念白费。 她转过身,沿着另一条道路迈开脚步。 可惜,理想和现实往往不一致。 或许是运气不好,或许是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性——换句话说就是好欺负,爱莲娜的旅途不太顺利。 与海兰西雅分别后的第五天,她在途径的部落暂居。和在瓦砾镇一样,她尝试为部落的居民看病,又分发给他们一些草药和种子。 然而一群半大少年蜂拥而上,将她携带的药草抢了个干净。她试图与他们理论,可部落中的人只是淡淡地说,萨奇人凭本事说话,想要草药就自己去抢回来好了。 她自然没有那么做,哪怕真打起来,那些少年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第十一天,两名路过的猎人一箭射杀了她的马匹,又理直气壮地宣称,这片土地上的野兽都是他们的猎物。 她气得直接掀翻了那两个人,本想让他们赔偿,可看看两人身上实在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随手拿走了一柄破旧的短剑,还送了他们一些包裹里的食物——毕竟自己背着太沉了些。 第十八天,一群似乎刚刚在部落交战中胜利,拖着大量战利品和俘虏人口归来的萨奇人战士发现了她。不知是贪恋她身上可能的财物,或者是她本人,几名战士用萨奇语高喊着抓住她,迈开大步向她追来。 几经追逃,发现自己的体力远比不上这些荒原居民的爱琳娜,只得取出海兰西雅交给她的那枚徽记,握在胸口低声祈祷。一阵强光过后,所有追向她的战士都捂住了眼睛,哀嚎着一屁股摔在地上。 趁着对方被吓住的间隙,少女快速脱离了现场。不过,她的包裹也在之前的追逃中被丢弃在一旁,身上只剩下贴身携带的少量物品。 爱莲娜继续着旅行,只是稍微有些灰心。她不禁觉得,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坏境,真的有改变的可能性吗? 饥饿和干渴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光之主的神术可以赐予她每日充足的粮食和饮水,甚至可以拿来分给他人。简单的清洁身体,和避免阳光曝晒造成的伤害,使用神术同样可以达成。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交互,却不是任何神术能够帮忙解决的。 少女回想着自己最初至今的经历。她看到过许多之前不曾了解的景象。有些部落中的人衣不蔽体,有些甚至会将衰弱而死的族人当作食物吃掉。他们多数都奉行强者为尊的原则,或许在这种环境下,只有具备足够力量的人,才能够更好的保证整个部落乃至族群的延续。 她明白,自己的能力尚有不足,却随后想起海兰西雅在最初村落的做法,以及她曾经说过的话。 “作为教会的灯火,一定要让自己的心,始终充满光明才可以哦。” 少女看着天边灿烂的阳光,握住手中的银质徽记,感觉心中重新升起温暖。 她不会改变自己的初心,自此以后,也不奢求任何人的感谢。只要做到了想做的事情,对她而言就已经足够快乐。 (三十八)亡者(爱莲娜·裘月,I) 另一方面,不同的群体,或许的确需要不同的对待方式。对于那些自以为强大的人,就应当让他们明白——哪怕看起来柔弱,身为教会出色的旅行修女,她也绝不是好欺负的。 缓缓漫步在黄沙飞舞的道路上,少女做出这样的判断。 到达下一个部落时,爱莲娜放弃了之前那种温和的问候方式。她在身前撑起一面神术构建的光盾,迎着部落居民们警惕或敌意的目光,以及偶尔飞来的石块木柴,坦然走到他们面前。 “我是爱莲娜,一名路过此地的旅行修女。”她摊开手,示意其中空无一物,“我不会危害你们,也无意获取任何报酬。我能带给你们的,只有我至今从教会中受到的教育,以及相应的知识。” 少女随手将光盾立在地上,转头环顾四周。居民们隐约的议论声持续了一阵子,渐渐低了下去。 “有人生病或是受伤,可以告诉我。其他的问题,如果我有了解,自然也会帮你们解答。”她大声说道,“我会在这里停留五天,之后就离开。”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对了,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或者想要体验一下光之主力量的话,我也很乐意奉陪呢~” 在她意料之中的,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萨奇人走上前来,要求与她较量一番。当她将那几名看似凶狠许多的少年轻松地摔翻在地,部落居民们看着她的目光,就明显换了一个样子。 而后,当她利用光之主的神术,以及半路上采摘的一些草药,让不久前重伤在床的一名部族战士重新站起时,欢呼声响彻了整个部落。几名战士拥着她来到广场上,合力将她抛到空中,然后再接住。她对此报以微笑。 “我只是减轻他的痛苦,并加快了伤口的愈合速度。”少女没有因为他人的赞许而自满,继续叮嘱着照顾那名战士的部族女性,“记住我用药的方式了吗?大概还需要换四、五次药,每三天一次,才能保证伤口正常愈合呢。而且之后大概二十天内,都不可以太过激烈的活动~” 按照最初的诺言,她在这个部落停留了五天。期间,她得以品尝到部族节庆时的食物——一种用当地的作物烤制的烙饼,里面夹着碎肉和几种植物叶片一起炒出的馅料。馅料里富含油脂的浓郁酱汁渗入饼皮,混合着独特的植物香气,卖相是粗糙了些,却是在圣莱昂教国中难以品尝到的美味。 她还将一些种植作物的技巧传授给了当地的居民——虽然只是皮毛,对于擅长打猎,却不太熟悉农耕手段的居民们,倒也不无助益。别离之时,部落的居民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了她。爱莲娜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是一堆她之前治伤用的草药,以及几张包好的烙饼。 “带给你路上吃。”部落族长的妻子如此说道,“那些草药,听你说是这附近的特产。我想着,你大概还要去帮助其他人,就让孩子们摘了这些,能帮上你的忙就好。” 少女鼻子微微一酸,随后扬起笑容,向那名已经步入中年的女性道谢。她用力地挥了挥手,转过身,重新踏上自己的旅程。 之后的路途中,少女不断捡拾着喜悦和满足,也收获了一些悲伤与遗憾。 她救助过中暑晕倒的猎人,将他搬到阴凉处,留下少量的食水,确认他身体无恙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未能成功救活族长病入膏肓的父亲,被斥为死亡的使者,从部落当中落荒而逃。 她与战士们齐心协力,击败一头陷入狂暴的野象,然后一同品尝冒着热气,滴着鲜血的新鲜肉食。 她在部族的角力大赛中获得优胜,随后得知那是族长女儿选择丈夫的仪式,满脸尴尬的前去道歉,却得到了族长和她女儿的赞许。 ——渐渐地,修女爱莲娜的名字,开始在北境的部族间流传。虽有一些不太好的传言,大多数都是对这位少女的感谢和敬意。 在她独自旅行的第五十九天,至今拜访过的第七个部落里,少女听到了一个有些奇特的话题。 “库雅大婶,你说的是,有人偷走了尸体?” “就是这样。”名为库雅的女性放慢语速,用萨奇语回答道,“你知道,死去的人,我们都会带去固定的位置埋掉,不让他们的魂灵回归到族里作乱。可前几天,有人发现,埋老汉克的那个土包,似乎被人挖开了哎。” “那是在什么地方?” “你想去看看啊。”女性点了点头,“是你的话,应该没问题格洛克!”她提高声音,“带这位修女,到我们埋死人的地方去,她或许知道谁偷走了那老头子的尸体哎。” 一名少年答应了一声,跑到爱琳娜面前。得到少女的确认后,他拉起少女的手,快步向部落的西侧走去。 “慢一点啊~”爱莲娜喊住他,“跑过去又没什么意义,说起来,就是你发现尸体不见了吧?” 少年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抱歉,放慢脚步,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步行了半个多小时。爱莲娜偶尔谈起一些日常话题,类似平日的生活和喜欢的事情,让本有些紧张的少年渐渐放松下来。而后,一个荒芜的小山坡进入二人的视野,山坡上布满高低不同的土包,有些上面已经生满杂草。 少年带着她走到边缘的一个土包面前。土包已经被什么人掀开了一个洞,借着阳光从上方望去,里面似乎空无一物。 “格洛克,可以仔细描述一下那个时候的情况吗?”爱莲娜蹲下身检查着被翻出的泥土,一边问道,“具体时间,这里的样子,附近的环境,其他可疑的东西或人,什么都好~” “嗯时间是昨天早上样子,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少年摸着鼻子努力回想,“附近似乎还好,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人从背后盯着我,大概只是”他的脸红了红,不过由于肤色看不太出来,“我被吓到了。” (三十八)亡者(爱莲娜·裘月,II) “不一定哦~”细致地检查过地面之后,爱琳娜摇头道,“这次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呢。” “咦!?”少年吸了口凉气,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真,真的是有人——” “别害怕,还不是确定的事情。”她将手放到少年的肩头,又忽然觉得这个动作似曾相识,于是轻笑出声。 “泥土还算新鲜,大概就是一天前被挖开的。”爱莲娜放慢语速,思索着合适的说法,“没有回填的痕迹,可是被挖出的土又太少了。而且,不像用到了铲子一类的工具,这样一来” “我只是做个大胆的猜测啊~”她想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却发现很难做到,“说不定,汉克大叔是自己爬出来的。” “你、你说什么!”少年跳起身,“你可不许胡说八——!”他突然回过神来,抬手捂住嘴,“抱、抱歉,爱琳娜小姐,我” “没事啦,格洛克。”爱琳娜安抚着少年,“我也没有信口开河,这里的泥土蕴含着奇特的力量,有些像是光之主的神力可是又有一些不对劲。”她低下头打量着附近的地面,却看不出什么异常,“格洛克,以你的眼光,能够找到其他人留下的痕迹吗?” “如果是一两天前的,以我专业猎人的本领,肯定没问题!”少年拍拍胸脯,自信地回应道。 他半蹲下身体,缓慢地挪动着,仔细地检查每一寸土地,还不时用鼻子贴向地面,似乎想要嗅出什么。不多时,他抬起头,脸上满是疑惑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除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两个人。”少年有些结巴地说,“其中一个,大概是个女人,和你差不多或者再矮一些,从那边来——”少年指了指北方,又指向东侧,“然后往这里走了。” 爱琳娜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是个成、成年男人。”少年打了个哆嗦,抬手指向南方,“我找不到来时的痕迹但是他、他往那边离开了。”他的声音带着恐惧,“我、我能闻出、尸体的味道难道汉克他真的” 果然是这样么——爱琳娜微微摇了摇头,想起银发女性偶然提到的,关于天之主复活的事情。不知他是变成了缺乏心智的僵尸,还是其他的什么。可如果他还保留着生前记忆,为何不返回位于东侧的部落,而是独自跑去南面? 她心头闪过一丝警惕,拽起仍然没完全回过神的格洛克,提出另一个问题。 “先别慌。”少女柔声说,“汉克大叔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少年点了点头。 “是与南边雄鹿部落的人起了争执,然后胸口中了一刀”格洛克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还没回到部落里,就、就死掉了。” “既然这样,他可能做的事情就很明显了。”爱琳娜拍了拍身上的土,“这儿距离雄鹿部落有多远?” “大概快点走路的话,一个白天的时间就能到达。” “那我们现在出发。”少女毫不犹豫地下了决定,“追上他大概来不及了,我们沿着从这里到雄鹿部落的道路走,或许能遇到正在返回部落的他。”她抓住少年的手,“带路就拜托你了,格洛克~” 少年转过脸,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出发时已是黄昏,只前进了一个小时有余,夜幕便降临了。 身为光之主的修女,爱琳娜对于照明法术显然足够熟悉。四枚发着柔光的符文分散在距离她十几公尺远的四周,照亮前路的同时,仍然将她和少年保持在夜色的隐蔽中。 这是海兰西雅交给她的技巧,不仅可以防范远处的偷袭,还能造成队伍人数较多的错觉——虽然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效果的确算不上好。 荒原秋季的白天仍旧酷热,晚上却又寒冷刺骨。爱琳娜感觉到被她握住的手心微微颤抖着,于是停下脚步,将一道神术施加到少年身上。 “好厉害,一下子就变暖和了!”少年惊奇不已,显然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效果,“这就是神的力量吗?” “没错,而且啊,光之主会保护所有的好孩子~”爱琳娜开心地说,“有空我教你祈祷的方式,你就可以使用一些简单的神术啦。” 两人继续前行。深夜的荒原上偶尔传来呜呜的响声,说不上是风卷过平原的呼啸,还是什么野兽的夜嗥。星光被飞舞的沙尘遮蔽了大半,只有最明亮的那些星辰,以及再次变为一轮圆弧的‘泰丝’,才能勉强探出头来。 半途中,他们迎面遇上一队萨奇人的成年男性,前进的方向正是格洛特所在的夜枭部族。少女试着向他们打听老汉克的消息,却得到了粗暴的否定回答。 “我们可是有重要任务的!别挡道!懂吗!”一名脸上涂着白色的油彩,看起来像是护卫的男人用力将她推向一旁。整个队伍快步从二人身边走过,根本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那是霜狼部族的旗帜,这一片地区最强大的部族!”少年一直等到那些‘信使’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小声地开了口,“他们想要对我们的部族做什么!爱莲娜小姐,你的神术有办法把这个信息传达给我的族人么!” “别慌。”爱莲娜用力握住少年的手。她之前没拜访过霜狼部族——那样的强大部族通常不太需要她的帮助,而且危险性可能更高。因此,她也不清楚对方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他们的队伍只有不到十个人,不可能对你的部族动手。或许他们只是要去传达某个口信吧?” “希望是这样”少年喃喃道,显然还没有彻底安下心来。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爱莲娜明白他的心思,也努力跟紧脚步,哪怕速度对她来说稍快了一些。 两人无言前行,直至一声凄厉的怒吼,混杂着夜晚的寒风传来。 “你——你是谁!”那吼声带着些许惶然,有些嘶哑,听起来属于一名苍老的男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三十八)亡者(爱莲娜·裘月,III) “嘿,我可是帮你复仇了啊!”回答他的是一个欢快的男性嗓音,“不感谢我就算啦,居然还怀疑我的善意,这可真是令人伤心透顶啊。” “少少说废话!”嘶哑的声音质问道,“是不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爱琳娜熄灭了四周的光芒——虽然她怀疑,对方可能已经发现了她们。她和格洛特小心地靠近过去,从一座土丘后方探出头,看到一名全身赤裸着的萨奇人手里拎着一只提灯,正神色紧张地左顾右盼。 男人裸露的胸口处,心脏略微偏右的位置还留着被利刃刺穿的痕迹,鲜血却早已不再流出。他右手握着一把破旧的短剑,拎着提灯的左手还提着一个同属于萨奇人的头颅。头颅的双眼大睁着,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迎来死亡。 少年猛地抓紧她的手,爱莲娜扭过头,看到少年的牙齿正上下打着战,双眼闪动着怒火。她听少年说过,萨奇人的文化中,死人复生是极大的恶兆,象征着生者的世界即将遭到倾覆。而尝试复活死者,则是亵渎祖先的,绝不被容许的恶行。 埃达的神术仍旧流传于世间的时候,这也是他们和艾尔纳人互相敌视的主要原因之一。 爱琳娜转过身,用力抱住少年瘦高的身躯。即使预先猜到了发生在墓场的一切,真正见证死者复活的一刻,对于格洛克仍旧有些难以接受。她用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少年,将心声传达给对方。 你做得很好,非常勇敢,而且因为你,我们才能见证到眼前的一切。所以,谢谢你。 少年慢慢平静下来,他推开少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很可惜,答案错误。”回答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带着一丝好奇,“按照那家伙的说法,你应该听从我的命令才对!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还是说,果然又是个失败品吧?” “给我出来!”男人——或者说复活的老汉克漫无目的地打着转,努力接近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躲躲藏藏的孬种!先祖将诅咒你!” “——那可真是有些吓人。好吧,如你所愿,我出来了。” 回答再次响起,却变成了柔和的女声。与此同时,一名披着布衣的萨奇人女性从虚无中现身,缓缓走到老汉克的正面不远处,微笑着看向复活的男人。 “那是罗茜!老汉克的妻子!”少年对着爱琳娜的耳朵,小声说道,“她怎么会来到这儿!”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罗茜,爱琳娜心道。她摆摆手,示意少年不要说话,然后继续注视着不远处的情形。 “是个不错的惊喜吧,老头儿?”原本的男声再次传来,似乎源自罗茜的背后。他低声念诵出一个简短的词句,爱琳娜看到,老汉克的目光瞬间变得呆滞无神,“听我的命令嗯,应该说什么来着?对了,就干掉这个女人好了!” 赤裸的男人猛地向前冲出几步,然后僵硬地停下。他全身的肌肉似乎不正常的绷紧着,从喉咙中吐出混浊不清的词句。 “不我不允许你”男人握紧的左手突然松开,让头颅和提灯一起滚落到地面。提灯在地上翻了几个身,仍旧坚韧地散发着光芒。 “一点儿都不听话。我一开始就说了,果然库伦那家伙的保证不能信!”那声音又念出一个短词,老汉克僵硬的身躯猛地一松,向前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告诉你吧,那只不过是个假人,是我造出来骗你的!” 老汉克一言不发。他握紧手中的短剑,向罗茜靠近几步,谨慎地摆开防御架势。 “好吧,看来不仅不听话,脑子也不太灵便。”声音倏然远离,在罗茜正前方的不远处响起,“看来只有我来代劳啦!” 空气中传来嘣地一声轻响——那是弩弓发射的声音。老汉克绷紧身体,将自己弹向声音传来的方位,同时挥动手中的短剑。 他估计对了方位,却错估了对方瞄准的位置,利箭从他挥舞的手臂下方穿过,刺入他的小腹。 爱琳娜听到一声暗哑的闷哼,继而发现老汉克的腹部裂开一个巨大的空洞,并迅速向全身蔓延。她不禁用双手捂住嘴,避免自己因为这可怕的一幕惊呼出来。 扩张的空洞很快将老汉克分为两截,然后吞噬了他的躯干,大腿,手臂和小腿。而直至头颅完全消失之前,男人的嘴巴仍然不断开合,眼睛直望向天空,从未闭上。 “哎呀呀,还真是个累人的活计。”随着有些无奈的抱怨,空气中浮现出一个矮小的男性身影。他穿着紧身的黑色皮甲,手里随意地拎着一张小巧的漆黑弩弓。刚才就是从这柄弩弓上发射的箭支,轻而易举地杀死——或者说毁灭了老汉克的身躯。 他转过头,仿佛吸收了一切光彩的漆黑双眸,正对上爱琳娜的目光。 爱琳娜心中一紧,刚才发生的一幕远超出她的想象,至少她从未学到或听说过这样的神术。她下意识地握住海兰西雅交给她的那枚徽记,却感觉手掌突然一麻,徽记脱手而出,自发地从空中飞过,落到那名伊特人的手里。 “看了这么久,门票钱先不说,连鼓掌都没一个,真是太让人失望啦!”伊特人伤心地抱怨着,看向手里的徽记,“我就凑合着用这个当作小费好哎?” 他突然愣了一下,上下翻看那枚徽章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都变了调,“这是小女巫的东西你们居然认识她!她在哪儿?” “它是银月姐送给我的。”伊特人显然认识海兰西雅,爱琳娜快速转动着脑筋,思索要如何利用这一点摆脱险境,“银月姐她让我们先来这里调查情况,至于她现在应该快到这里了~” 她回忆起那片墓地里的女性脚印——如果没能吓住对方,就只有祈祷她的信口开河是真的了,爱琳娜想。 “啊啊简直见鬼!”然而,伊特人的反应却大出爱莲娜的预料,他一把将徽记丢向少女,语气里满是懊悔和抱怨,“每次难得做点坏事就会碰上她,我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可恶,让她知道的话,我又要被她批评了——” 仿佛呼应着他的话,柔和的银白色光线勾勒出优雅纤细的身姿,然后化为身披白袍的年轻女性。 “我已经知道了哟。”海兰西雅柔声说,面上却没有任何笑意,“好久不见,休斯。” (三十八)亡者(爱莲娜·裘月,IV) “要命要命要命!”被称为休斯的,黑衣的矮小男子夸张地惨叫起来,“我一定是被诅咒了,被那个该死的男人!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你们是吓不倒我的——!” 他砰地一声炸成一团影子,又分成似乎一模一样的八份,分别向不同方向远遁而去。 银发女性平伸左手。银白色的线条勾画出一柄长杖的外型,一端是与十字交叉的圆环,象征着光之主的宽容与公正。 她挥动长杖,在地面画出一个圆。银色的光线从它的外侧蔓延,不消片刻便追上了四散而去的黑影,将它们困住,轻而易举地拖回银发女性身边。 又是砰地一声,七个影子炸开消失,而最后的一个,变回了气急败坏的伊特人。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他委屈地说,又重复了一遍,“每次都是这样!我又不是被丢来丢去的沙包!” 不知为何,尽管两人从一见面就在争吵,爱莲娜却感觉不出他们之间的敌意。倒像是非常熟悉的友人间打闹的感觉,还混杂着一些无法言明的情愫。 “好啦,休斯,说正经的。”海兰西雅摇摇头,没有理会伊特人的耍宝,“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库伦他告诉你了吗?” “可以说没有!但是我也能猜到一大半啦。”休斯咳嗽两声,正了正神色,“他无非是想用这个手段,增强天之主在大陆上的影响力罢了。” “传教可以有许多方式,展现神祗的力量,只是其中最粗暴的一种哎。”银发女性撇撇嘴,然后抬起手挥了挥,“过来啦,小爱莲娜,还有那个勇敢的小伙子。” 爱莲娜深呼吸了两次,牵住格洛特的手,慢慢走下土丘,来到二人的身边。少年似乎有些恐惧,小心地看了看休斯和海兰西雅,低头站在少女的身后。 “你看,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嘛。”海兰西雅开心地贴在少女身边,“带来光明的旅行修女,你应该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了吧?” 休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而且,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他想要让这些不死生物听从控制。”银发女性追问道,“他从多久前开始尝试这件事情了?” “一个月以前。”休斯轻声嘀咕道,“他想要结合天之主的‘不死生物’,和巫师的‘亡者傀儡’的优点,制造出既强大,又听话的帮手来。”伊特人耸了耸肩,“可是他太笨了,到现在还是一团糟——我听他说如果再不行,就要采用其他的手段,至于那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帮他的忙。”休斯似乎知道银发女性想要问什么,自顾自地回答下去,“你不觉得如果真的成功了,这是一笔多么强大的力量么!”他兴奋地搓了搓手,“伊特人可不会在乎什么亡者的复仇,如果他回到这里,这将成为我们夺取胜利的关键!” “让力量掌握在那种人手里,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海兰西雅叹了口气,“答应我,休斯,别让他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来。” 休斯后退两步,认真地看着银发女性,摇了摇头。 “我不能保证。”他说,“你也知道,有些时候,我自己都会做出一些过分的事情。而且,在我看来——” “菲斯特、艾琳、凡卡那老头子、还有你,才是做了最为过分的事情!”伊特人仰着头喊道,灯火照耀下的脸庞有些苍白,“这一次,我不会再听你的话啦!” 他化作一道黑影,向后飞速遁去,一瞬间就没入了黑暗。海兰西雅没有阻止他。 “他是你的朋友吧,银月姐?”爱莲娜走到银发女性身边,小声问道。 “嗯。”海兰西雅转过身,望着伊特人离开的方向,“而且啊,那家伙曾经追求过我呢。” “哎哎?”少女突然来了兴趣,“那你答应他了没有啊?” “算是答应了吧?”银发女性微笑着回答了她,“不过后来有些变故,那时的约定也就不算数啦。” 银发女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松柔和,但少女似乎从她微笑着的面容之后,看到一抹不为人知的失落。 她想要开口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实力和阅历上,银发女性都远远超过了她。于是她轻轻抱住银发女性的手臂,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温暖。 “幸好有你在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呢。”她柔声说,“不过我没有让你失望吧,银月姐?” “当然咯。”海兰西雅摸摸她的头,露出满意的笑容,“不如说,小爱莲娜已经长大了呢。” 三人在原地休息了片刻,然后向格洛克所在的部落返回。 他们先再次拜访了那片墓园,确认没有其他坟墓遭到破坏,然后前往夜枭部族的家园。 途中,爱琳娜和少年向银发女性描述了他们遇到的那一队人,而她略加思索,便给出了回答。 “嗯不一定是好事,也不是立刻发生的坏事吧?总之,回去看看,应该就知道了哟~” 三人迎着升起的朝阳,走进正开始新一天忙碌的部族营地。与离开时不同,爱莲娜隐约感觉到,部族中似乎多了一抹紧张的气氛。 健壮的男人们正打理着身边的长矛和猎弓,那既是他们打猎的装备,也可以成为杀人的工具。女人们则架起炉火,烘烤着一种叫做‘卡斯帕’的,便于长期携带的干粮。爱莲娜抓住格洛特的手,走向正在忙碌的库雅大婶,向她询问今天早上是否发生了什么。 “啊,没错。”库雅有些兴奋地回答她,“霜狼部族传达了帝国的旨意,要挑选强壮的战士加入联军,能够得到战功的人,还可能被帝国选入卫队!”她一边说话,手上继续揉搓着面团,“格洛克,快去收拾一下,你不是一直想成为伟大的战士么!” 少年答应了一声,低下头,试着抽回被爱琳娜握住的那只手。手没有松开。 “库雅大婶。”少女轻声问道,既没有焦急也听不出开心,“帝国征集联军,是打算做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嘞。”女性回答她,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道,“你是从教国来这儿的吧?放心,和你们应该没关系啦,毕竟帝国和你们是”她思考了片刻,“盟友嘛。” “格洛克,你想要去吗?”爱莲娜转头问少年。 少年咬着嘴唇,轻轻嗯了一声。 “那么,加油吧~”她放开少年的手,望着他一溜烟消失在低矮的拱顶房屋中。 对于这位相识仅仅一天的少年,她谈不上有多少牵挂。和之前于各部族结识的人们一样,两人偶然相遇,而后便在各自的道路上分别前进,多半再无交集。 她回到海兰西雅身边,注视着繁忙的部族居民,提出她的问题。 “银月姐,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海兰西雅再次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将纤细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这个就是你的下一个课题了哟,小爱莲娜~” (三十九)行宫(莉莉·诺诺,I) 时间回到四十余日之前—— 此时将近仲秋,林间清晨的薄雾已然微凉。不久前的访客来了又去,短暂的热闹过后,将迷锁之内还于一片寂静。或许只有那些茂盛的巨木,还能记得她们留下的足迹。 森林南侧的破旧古城同样如此。亡灵们一如既往地生活——或者说漫步于其间,仿佛怀念着过往的家园和人生——虽然它们早已失去了多半的灵魂和思想,仅余下保留在肉体中的少量记忆残片。如果没有外力打扰,它们的‘生活’就将这样延续下去,持久而安宁。 然而,正在森林北侧的行宫中努力前进的八人小队,却没有享受这份宁静的余裕。 贝尔一脚踹开一只手握长矛的羊首恶魔,然后紧追两步,锐利的弯刀一击斩落那具丑恶的头颅。在他身后,另一只长得差不多的家伙被尤菲的法术短暂定身在原地,又被女佣兵一剑打碎胸口,再将里面搅成一团稀烂。 “这已经是第几队了!”贝隆人喘着粗气,低声咕哝着,“这群什么恶魔的,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所以才要抓紧时间呗?”莉莉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趁敌人还没反应过来,打它个措手不及就行了吶。” 她们摆脱莫里尔斯的幻境,离开森林之后,果然再一次在平原上看到了游荡着的恶魔——不同的是,恶魔的数量比幻境中还要庞大,而种类也更为繁杂。 除了漫山遍野的劣魔、怯魔和其余下级恶魔,莉莉等人还发现了狂战魔的身影——它们如同一只庞大而丑陋的蛤蟆,全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粗壮的四肢中蕴含有超乎想象的蛮力。作为恶魔军团最主要的中阶战士,它们最喜欢的就是深入战场,将周围的一切无论敌友全部撕碎,‘狂战’的命名正是由此得来。 此外,像是传说中的飞龙与秃鹰的组合体,全身笼罩着暗紫色烟雾的鹫魔也不断从空中掠过。它们既是恶魔的空军,亦是它们主要的眼线。根据尤菲的说法,它们的目光在一定范围内可以看破一切伪装和幻象,甚至穿透固体的阻隔。 由化为苍鹰的艾斯卡所指引,探索小队小心地绕开它们的监察范围,继续向迷锁的内部前进。 莉莉建议,让尤菲将幻境中所做的事情再来一次——但稍加考察后,尤菲拒绝了这个听起来有些诱人的提议。 “没那么简单。”粉色的少女大致查看过几只亡灵后,摇头说道,“它们还保留着一些原本的记忆和本能,想要达到幻境里面的程度,需要更多时间调整和测试而我们缺乏的,恐怕正是时间。此外,恶魔的力量比幻境中更强,我们又少了亡灵卫士的帮助,正面对决很难成功呢。” “就是说,必须偷偷摸摸潜进去咯?”琳点了点嘴唇,“很有冒险里的感觉哎!” “等一等,传信的事情呢?”安珀莉问道,“里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总要告诉外面的人才比较好吧?” “就交给我吧。”艾斯卡思考了片刻,如此回答道。她再次化身为猛禽,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半小时后,她再一次出现在小队众人的面前,变回少女的外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应该没问题了。”她轻轻喘着气,开心地说道。 “汝做了什么?”莉莉皱起眉头,总觉得有一丝不安。 “写了一封关于这里情况的信件,把我的钥匙和它装在一起,丢进出口了啊。”艾斯卡轻松地回答,“希琳菲尔殿下说过,出口外面一直有人驻守,他们肯定能接到消息的。” “可这样一来,你不就无法离开了吗。”阿尔冯斯眼睛闪了闪,不知在思考什么。 “这个再说啦。”艾斯卡拍拍身上的尘土,似乎毫不在意,“如果我们解决了这儿的问题,等你们离开,会有人帮我送一把钥匙来的,不过多等一个月而已。如果没能解决那离开也没什么意义咯。” 这话的确没错。只是,如果遇到不得不逃离迷锁的情况,她就没办法一同离开了,莉莉心想。 换言之,将‘逃跑’的选项排除在外了么——这也是自然,对于艾尔纳人,这片森林就是她们的家。放任恶魔在其中作乱,从一开始就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出发吧,咱可不想半途而废呐。”女佣兵将巨剑插在地上,拳掌相击,眼中闪过一抹光芒,“汝们,没有问题呗?” 没有人表示反对,包括贝尔在内。 “距离我们进入行宫,已经过去了三十二分钟。”尤菲冷静地说,一个半透明的圆盘漂浮在她的脸颊左侧,那是她用魔力构建的计时装置,“恶魔的纪律性远不如魔鬼,目前看似一切平静的情况下,就连高阶恶魔也会松懈。只要不弄出太大响动,我们至少还有几个小时的安全时间。” “可是这里简直像是迷宫一样呐。”莉莉低声嘀咕道,“设计这座宫殿的建筑师当时一定喝醉了呗?汝确定我们现在的方向没错呗,尤菲?” “或许不是最佳的路线,但方向应当没错。”少女回答道,“恶魔们真正的来源或许不在宫殿当中,而是在它的下方。”她闭上眼睛,再次感知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依照希琳菲尔提供的史料,这座行宫其实与白塔家族的魔法实验室是一体的,这也是他们当年选择这里作为目标的原因。” 众人继续向前,沿着一条倾斜的坡道走向深处。宫殿中弥漫着隐约的焦糊气息,硫磺与什么腐败物质混合的恶臭,连温度都比外面高出许多。不太耐热的贝尔已经满身大汗,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开口抱怨,只是喘着气跟在队伍末尾。 阿尔冯斯与莉莉并肩走在最前方,她瞟了身边的机关人一眼,感觉到一阵无端的安心。 途中他们再次解决掉了一组三人的巡逻小队,然后绕过转角,眼前是一面光洁的墙壁。莉莉挥动巨剑轻轻敲了敲,墙壁传来坚实的声音,看来并不是空心的。 她回过头,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尤菲。少女走上前来,俯下身,轻轻抚摸着脚下的地面。 “就是这儿。”少女站起身,低声吟诵出柔和婉转的词句。地面亮起银白色的线条,闪烁了几秒钟,便熄灭了。 (三十九)行宫(莉莉·诺诺,II) 女佣兵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尤菲和尤迪纳对视一眼,艾尔纳人的巫师摊了摊手,似乎肯定了少女的想法。 “这本是一个秘密入口,但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使用,启动法阵已经失效。”尤菲苦笑着转向机关人,“阿尔冯斯,能麻烦你把这里的地面炸开么?” 机关人颔首表示同意。他将手心朝向地面,示意众人退开几步。 绿色的光焰从银白色的指缝中流出,洒落到有些开裂的地砖之上。光辉所及之处,地面迅速化为齑粉,又消失在空气之中。 将近一公尺直径的垂直坑洞,就这样向下延伸开来。忽然间,空气中的绿色一黯,阿尔冯斯收回右手,向尤菲点头示意。 众人一起走近。莉莉探头望去,只看到一个十数米深的坑洞,尽头掩藏在一团黑暗当中。她收回目光。 “没有事情发生,就是好事情。”尤菲挥挥手,让照明的光源从洞口降下,然后为自己和其余几人施展了一道简单的法术,“麻烦你啦,琳。” 金发少女应了一声,率先跳进坑洞。仿佛有什么托着她的身体,将她缓缓送落到坑洞的尽头。她四处小心地看了看,向上方挥挥手,示意一切安全。 莉莉和其余众人依次跳下,贝尔仍然留在最后一个。坑洞下方是一个约五公尺见方的房间,地面上似乎刻着圆形的复杂法阵,整个房间近乎一尘不染。 “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存在。”莉莉嗅了嗅空气,手指从光滑的地面上擦过,“可这儿也太干净点了呐?” “因为灰尘和外界的部分物质会干扰研究,这里本应具备清洁来访者身体的功能,但现在同样失效了。”尤菲走到房间关闭着的门旁,确认没有陷阱后,轻轻转动把手,“欢迎来到两百年前的巫师研究所。” 原本紧闭着的银色门扉开启,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让房间的气温瞬间提升了许多。空气仍然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尽管依旧寂静,却仿佛瞬间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光洁如镜的走廊中铺满暗红色的光芒,一直通向远方的拐角。 莉莉感觉心跳加快了几分,猎人的本能告诉她,这里可能存在着强大的敌人。这带给她些许紧张,以及更多的兴奋。 “是火元素界的纯净魔力哎。”琳指了指前方的走廊,“逸散的魔力就达到了这个强度,它们到底弄出多大的手笔啊?” “所以我们必须小心。”艾尔纳人的巫师面色沉重,“这或许是对方通过仪式借取的力量,但施法者的能力恐怕在我之上。” 莉莉点点头,继续和机关人走在前方。他们稍许放慢脚步,让尤菲有足够时间确认前方的通路是否安全。通路的两侧零星散落着紧闭的门扉,尤菲停在最近的一扇门前,小心地检查过门上的陷阱和机关。 “和之前一样,已经失效了。”她叹了口气,“不知是因为时间,还是因为剧烈的环境变化即使是魔法,同样有着极限的呢。” 莉莉并不在意少女的那些感叹。她将门向内推开,发现里面宽敞而整洁,大约一公尺高的平台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以及她看不出用途的仪器。一旁的架子上摆放着许多封好口的透明罐子或暗褐色小瓶,里面盛着颜色各异的液体。 “唔完全看不明白呐。”她试着那些瓶罐上的标签,发现全是她根本无法理解的词汇,“尤菲、琳、还有尤迪纳,你们过来看看呗?” 三名巫师走上前来,花费少许时间检查了整个房间,又互相交流了一下意见。然后她们各自从架子上拿了几枚瓶瓶罐罐,揣到腰间的小包中。 “大部分是中和用的试剂,也有一些成品可是,基本上都超过使用期限了哎。”琳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一个小瓶,用舌头舔了舔,然后苦着脸吐掉,“轻盈药剂本来应该是橘子味的可这瓶都变成咸的啦!果然用来喝的还是算了” 她们没有太过细致地检查这儿。即使不再有恶魔的巡逻小队,留给她们的时间仍旧有限。小队继续向前,大致检查过几个意义不大的房间,然后在一扇两开的大门前驻足。 “门上设置了保护,让大门只能从这一侧开启——而且仍然在生效。”检查过后,尤菲肯定地说,“里面可能有危险的东西,想要进去看看吗?” “去呗?”女佣兵满不在乎地说,“都来到这儿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呐。” 粉色的少女嗯了一声,将手放在大门的中心。由于并非陷阱或者封印,解除它没有花上太久时间。她向后退开几步,示意莉莉房门已经可以开启了。 莉莉单手提着巨剑,另一只手用力将门推开。随着大门无声无息的向内转开,一股仿佛沉积了数百年,糟糕到难以描述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捂住鼻子,向后退了两步。 门后的空间相当广阔,大大小小的铁笼遍布四周,一多半已经被扭曲得不似原型。地面上散布着暗紫色的印记,以及属于各种生物的骨骸,她从中勉强认出狗、猴子、绵羊和人类的颅骨——更多则已经残破到难以辨识。 房间中央摆着几张约齐腰高的台子,有的刚好能躺下一个人,有的则宽阔许多。台子的两侧悬挂着银白色的锁铐,显然是用来将什么固定在上面。 墙面和地上满是深浅不一的争斗痕迹,一部分由法术造成,随着时日已渐渐褪色;另一些则是撞击的凹坑,和利爪留下的划痕。大部分痕迹都很浅,致使其中的几道爪痕尤为显眼——它们以四条为一组,三十公分宽,在墙壁上刻下足有五公分深,近一公尺长的平行线。 女佣兵挥剑斩向墙壁,发出砰地一声脆响。她用了接近一半的力道,然而墙壁上仅留下一个淡淡的白印。 “这里是白塔巫师的生物实验室呢。”琳走到她身边,垂下眉毛,打量着室内的景象,“为了自己的研究,巫师们可以成为任何生物的敌人。在生物实验守则尚未完成的两百年前,实验的内容恐怕只有更加过分吧——小心!” 话音未落,一具半透明的庞大身影在二人面前浮现,并迅速化为实体——就好象它原本隐藏在空气当中,发起攻击的瞬间才显出身形。 它抬起粗壮的左臂,四根仿佛金属锻成的锋锐利爪闪着寒光,撕开空气,以迅雷之势径直挥向莉莉的胸腹。 (三十九)行宫(莉莉·诺诺,III) 身经百战的女佣兵于刹那间做出回应——她将巨剑横于胸前,用锋刃对准利爪袭来的方向,同时尽量向后闪躲。 利爪拍在剑锋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被魔法加固的黑曜石巨剑,居然被这一击崩开了少许刃口。还未等她调整好姿势,巨兽的右臂紧随而至,直击在巨剑的侧面。 这一次,莉莉体会到了肖恩之前的感受。近乎不合常理的巨力将她抛向后方,撞翻了路径上的安珀莉,然后直接拍在走廊的墙壁上。 她痛苦地咳嗽两声,用巨剑撑住身体,迅速打量着那具‘生物’的外貌。 那很难说得上到底是什么东西。它身高接近三公尺,宽度也差不太多,头部仿佛一个充满了气的肉瘤,看不到鼻子,却有着四只发出红光的眼睛和一张血盆大口。 它挥舞着两只粗壮异常的肉肢,左侧那只的顶端生出四根利爪;支撑它身体的则是稍细一些的六根肢体,有的像是人类的下肢,还有的像是犬类或者马的腿部。 仔细看去,从那怪物的身上还能看到一些没什么用途的器官从各处伸展出来。比如猿猴纤细的前爪,似乎属于狒狒的红色臀部——而且是长在胸前的,以及好像是猫类野兽的柔软尾巴。 怪物冲到门前,用两只前肢试着砸开墙壁——那扇大门对于三米多高的它还是太小了。而实验室的外墙的确称得上坚固,尽管不时被利爪凿下少许白色物质,却没有任何破碎的迹象。 但莉莉很清楚,仅靠那堵墙壁绝对不可能坚持太久,毕竟那只是一具死物。 “魔力融合怪,还是亡灵版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东西啊!”琳拍打着金色的双翼浮到空中,谨慎地盯着那只怪物,脸色异常不好。她尝试施展了一个法术,魔力命中了那家伙,却没能起到任何效果。 “果然不可能用法术让它安静下来呢小心点,它可能有各种奇怪的衍生能力——” 怪物转动着头颅,似乎在打量大门外侧的那些渺小生物。它暂停了破坏墙壁的尝试,与此同时,一道狭长的缝隙从它腹部裂开,化作一张凹陷的巨口。巨口猛地向内收缩,带着刺鼻气息的暗褐色粘液激射而出,直扑众人的头顶。 半透明的翠绿色帘幕在探索小队的前上方展开,刚好挡下那些令人恶心的液体。艾尔纳人的巫师低声吟唱着咒文,让帘幕收缩成一个圆球,再将它抛掷到怪物所在的房间之中。 阿尔冯斯抬起右臂,幽绿色火焰再次从掌心燃起,化作射线,正中那张尚未合拢的腹部巨口。怪物痛苦地颤抖着,魔力的火焰刺穿它的身躯,燃烧了约有十秒钟,留下一个半公尺直径的巨大空洞。 “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对方的魔法抗性过高。”阿尔冯斯的眼睛快速闪烁着,“分析解决方案。” 反正多来几次就可以了。莉莉还没将话说出口,就看到无数细小的肉芽从那个空洞的四面八方伸展开来,互相交缠着,扭合着,汇聚成全新的肌肉、内脏、以及皮肤——直到那个空洞完全恢复原状,也不过十几秒的时间。 这到底是什么呐——莉莉咬着牙想着。能够再生的怪物她也见过不少,比如最为著名的巨魔,可没有任何一种能够瞬间治愈如此严重的伤口。 “莉莉诺诺,要使用魔力增幅吗。”机关人转向女佣兵,征求着她的意见。 女佣兵摇摇头,给出否定的回答。目前的场合下,此时的境况尚不算危急。那只融合怪虽强,却没有太多神智,还称不上是真正的威胁。只是坚韧的身躯,加上自我再生的能力,让杀死它成为一件相当棘手的任务。 “把门关上会有用呗?”她朝尤菲大喊,“不是有什么保护装置吗?” “应当可以。”少女快速回答道,“可这个样子根本没法关门,需要有人将她引开才行!” 莉莉挑起嘴角,她转头看向安珀莉,两人交换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接咱一剑!”女佣兵疾步奔向融合怪,敏捷地闪身从它的手臂下钻过,一剑横劈它的后肢——没能造成太多伤害,却足够吸引它的注意力。然后她后退几步,摆出挑衅的架势。 怪物看了看门外,又回过头盯着莉莉,似乎犹豫着要以哪一边作为目标。 一声低沉地咆哮响起。借着对方走神的间隙,安珀莉化身为白熊,猛扑向那头怪兽,一把将它掀了个跟头。她努力挤过大门,越过正努力起身的融合怪,头也不回地奔向实验室的一角。 融合怪这一次没有犹豫。它发出愤怒的尖叫——听起来像是被扎到了屁股的野驴,如同一枚炮弹般冲向白熊。 “它过来了,小心点!”莉莉大喊。 安珀莉向一侧转开身体,怪兽呼啸而至,挥舞着的右臂擦过她的背部,撕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毛皮——然后一头撞在尽头的墙壁上。整个实验室仿佛都在震动。 “你弄坏我漂亮的毛了!”安珀莉忍痛大叫道,“我绝不会饶了你的!” 白熊用力将爪子拍向地面,发出低沉的吼声。褐色的荆棘从她的爪下延伸,爬上怪物的躯体,略微限制住它的行动。 不远处,艾尔纳人的巫师走到门前,朝那怪物伸出一根食指。魔力在它的头顶汇聚,一团粘稠的,蛛网一样的白色物质四散爆开,将它整个困在其中。 融合怪似乎感到了威胁,它的身躯开始变得透明,莉莉隐约看见它转过身体,无论荆棘或是蛛网,都无法再阻碍它的动作—— 然而机关人比它更快一步。淡蓝色的半透明力场在安珀莉面前展开,从地面一直延伸至天顶。下一刻,融合怪一头撞在那面无形无质的墙壁上,再一次显现出身形。 “力场的承受能力有限。”阿尔冯斯提升了音量,“莉莉诺诺,抓紧时间。” 女佣兵转过身,和安珀莉一同冲向门口,顺手将大门带上。琳和尤菲立刻跑到门前,再次启动其上的保护。大门上的符文缓缓亮起,意味着它无法再从内部打开。 一行人驻足在门前,听到里面的响动持续了片刻,最终恢复平静。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I) “这到底是什么啊?”莉莉这才稍微安下心来,喘了口气,“简直不像是生物了呐。” “大概是这里的实验生物,以及巫师的遗骸吧。”尤菲脸色少见的有些晦暗,“艾尔纳人的法术爆发时,他们同样被变成亡灵,就此困在这个房间内。不知是亡灵的特性,还是这里异常的魔力环境促使它们互相吞噬融合,最终造就出这个缝合怪一样的东西。” “那些巫师的结局,或许正如他们所愿。”琳轻叹道,“将自己也作为实验的一部分。只是那个融合体如果能让它得到安息就好了呢。” 两人对视了一眼,中止了这个话题。她们随时可能被恶魔发现,既没有太多空闲用来感伤,也不可能在那头怪物上花费更多时间。尤菲为安珀莉和莉莉进行过治疗后,探索小队再一次向前进发。 有了方才的教训,小队成员在进入房间前更加谨慎了些,不过,除了那间屋子里的怪物,研究所整体来说还算安全。 一路上,她们找到了一些巫师留下的研究档案——然而两百年前的研究资料,放到如今早已过时;少量金钱和一些珠宝——宝石可以作为良好的法术素材,又便于携带,比起钱币更受巫师们的欢迎;一份白塔家族的巫师名录——尤菲在上面找到了费米尔斯塔克的名字,评级是中阶巫师,而且被画上了一个黑框;以及几件勉强能用的魔法物品——其余的绝大多数都和那些药剂一样,于长久的时光中耗尽了魔力。 当然,她们还惊醒了一些巫师的亡灵。变为骷髅或者僵尸后,巫师曾经的学识完全失去了效用。而通常较弱的身体素质,让他们比普通的人类战士更好对付。 无论身为什么种族,能够拥有思想和自由意志,的确是幸福的事情呢。尤菲注视着僵尸们倒在莉莉剑下,无言地思索着。 探索小队绕过第二个转角,驻足在另一扇两开的大门面前。 “嗯这里同样被保护了。”检查过后,几名巫师商量了一番,由尤菲给出结论,“和实验室不一样,它不是禁止里面的东西离开,而是为了不从外面被打开。” “简单的说,就是进不去了呗?”莉莉摊了摊手。 “时光已经让保护变弱了。它目前仍在生效,但破解不会太难。”尤迪纳面色冰冷地接上话,“不过,你们做好再和那种融合怪,或者类似的玩意儿打一场的准备了么。” “里面也可能有着关键线索哦,而那正是它被保护起来的原因。”琳试着敲了敲门,它发出清脆的回音,“你们觉得呢?” “尤菲,你的直觉怎么说呐?”莉莉想也不想地问道。 居然将这种选择交给她的直觉——尤菲有些好笑,又觉得那不愧是莉莉。她走到队伍前方,抚摸着冰冷的金属大门,闭上眼睛,让意识沉入自己的内心。 “里面的确有重要的东西。”须臾,她睁开眼睛,转过身,“可我也看到了迫近的危险,而且并不简单。” “那还等什么,既然是重要的东西,努力拿回来才是道理!”安珀莉用力拍了拍少女的肩——还好不是用熊掌,“至于危险这种鬼地方,你要是看不到危险,我才觉得奇怪哩!” 莉莉第一个表示同意。阿尔冯斯、艾斯卡和贝尔也依次同意了安珀莉的意见。及至此时,已经没有人还会考虑临场退缩。 尤菲将心底的一丝不安压下,沉静心神,开始解析保护的构造。正如尤迪纳所说,历经数百年的保护法术已经千疮百孔,少女不过花了几分钟,就顺利地解除了它。 金属的门扉左右滑开,嵌入两侧的墙壁,展露出内部的场景—— 那是一间宽敞的大厅。里面的照明装置居然还在工作,柔和的乳白色光芒从天顶均匀洒落,地面由灰白色的大理石铺就,或许经过魔法加固,至今仍光洁如新。房间的后半段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红木长桌,以及两侧的高背木椅,长桌上铺着一副布幔,其上绣着白色高塔,银色飞马以及群星——那是白塔家族早已逝去的徽记。 而房间的前半段,一只七彩斑斓的巨蛇正昂起上半身,用一枚属于人类女性的头颅注视着陌生的闯入者们。彩虹般的长发从她的头顶铺下,宛若梦幻般美丽而优雅。 但美丽不等于安全。莉莉一步挡在尤菲面前,身体半蹲,巨剑拖在一侧。贝尔用力握紧弯刀。阿尔冯斯也抬起右手,目光在那条‘巨蛇’的身上一闪一闪。 “别紧张。我是这里的看守者,却不一定是你们的敌人。”她开口说话,声音预料之中的柔和动听,“可否让我知道你们的来意?” 尤菲回忆着自己学过的知识。巡守纳迦是上层界的居民,因为极为信守承诺,且寿命长达数千年,通常被巫师当作保护重要物品的守卫。她们多数善良,但这一点并非必然——恶魔中尚可能存在好人呢。 少女抬起头,看到琳先一步走上前去,嘀嘀咕咕地向纳迦小姐叙述着小队至今为止的经历。她不由失笑,又觉得有些安心。与各类神奇的生物保持友善,似乎一直是琳的天赋——尽管她自己都说不清这天赋从何而来。 “我大致明白了。”片刻后,巡守纳迦直起上半身,目光缓缓转过半圈,“你们是艾尔纳人的探索队,森林遭到污染,这座行宫被沉入迷锁,而迷锁中出现了恶魔。”她垂下目光,“听起来都是些糟糕的事情。” 所有人一时无言。 “我是为了保留下曼图尔斯塔克的研究成果,而被呼唤到这里。”纳迦说出一个尤菲略有些熟悉的名字,她回想了片刻,记起那是白塔家族最后几位高阶巫师之一,这座研究所的领导者,“身为异界生物,我得以避免成为亡灵。二百年来,我一直等待着来到这里的人——或许那正是你们。” “一个人呆在这儿这么久啊”比起研究成果,琳关注的倒是其他地方,“会很无聊吗?” “那倒不会,我们很擅长承受寂寞。即使在天界,我们也常常独自生活,通过计算各种问题消磨时间。”纳迦小姐笑了笑,“研究成果的部分我将随后交予你们。现在,希望你们能够聆听,属于曼图尔斯塔克的遗言。” 尤菲认真地点了点头。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II) 巡守纳迦低下头,吐出几个优雅婉转的音符——那是流传于天界的语言。 刻于地面上的一个小型法阵缓缓激活,光芒在空中拼合出一个中年男子的虚影。他身披灰色长袍,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前额和紧锁的眉头。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穿过面前的琳和尤菲,落在她们身后空无一物的远处。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略显沉重的声音,从虚影所在之处响起,“我是曼图尔斯塔克,白塔家族的巫师,一个犯下了错误的人。” “能够看到现在的我,意味着你们得到了米莎拉——我的巡守纳迦伙伴的认可。既然如此,我将告诉你两件事情。或许它们听起来没那么重要,但对于巫师,更多的信息和知识从来不是坏事。相信我,它们或许能够在未来帮上你们的忙,” 虚幻的中年男人左右环顾——尤菲很清楚,他只是一段被封存的影像,无法看到站在这里的众人。他注视着那张长桌,或许是在怀念什么,又或许在考虑要留下的言语。 “第一件事,是关于白塔家族曾经的天才,费米尔。也是关于引发了整片大陆混乱的魔鬼,胡鲁曼斯塔克。今日的你们,或许已经知道了,他们本是同一个人。 “费米尔的父亲库克斯塔克是我的兄长,却不是一名巫师。他缺乏成为巫师的天赋,因而不被家族所认可,我们曾给过他一笔钱,要求他独自生活。他利用那笔金钱,加上身为学徒时获得的计算能力,在奥伦帝国谋得一个审计官的职位。很快他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 “费米尔三岁起就能进行简单计算和,七岁时,他偷偷读过父亲的法术笔记,然后施展出第一道秘术。库克欣喜若狂,带着他拜访了我们,信誓旦旦的保证那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经过详细测试后,我们认可了费米尔的巫师天赋。他被索伦大巫师选为学徒,从八岁起随着他学习魔法知识,年仅十三岁,就取得了初阶巫师的称号。在家族的整个历史中,这是绝无仅有的记录。 “白塔家族为此欢欣鼓舞,认为又一名大巫师即将在不远的未来诞生。然而,当年轻的费米尔斯塔克离开巫师的研究院,回到故乡时,只听到了自己亲生父母的死讯。 “费米尔修习法术的历年间,库克凭借自己的政治嗅觉,获得了伯爵的封号,并深得当时的皇帝信任。然而不久后,皇帝被窥觑皇位的长子谋杀,而库克和他的妻子,在紧随其后的清算当中一同殒命。 “费米尔对此表现得毫不在意。这正符合白塔巫师一向的训导——为了真理,我们可以放弃感情;而巫师和秘术以外的一切,都不值得被关注。当时我正有一件紧要的研究需要完成,也没有时间详细了解情况,更谈不上与自己的侄子谈心了。”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阵子,表情显得有些懊悔。 “漠视生命,反而是正确的呗?”女佣兵小声嘀咕道,“巫师还真是一群冷酷的人呐。” “旧时的许多巫师,将每个生命在他们眼中的价值,由其做出的贡献来衡量,而非血缘或感情。”尤菲轻声解释道,“白塔这样的巫师家族,或许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了呢。” 其实就算是现在,这样认为的巫师也不在少数——好在琳和她,还有科伦斯院长都不是,她默默在心里补上这一句。 “生活仿佛一切如常,五年后,十八岁的费米尔获得中阶巫师的称号,取得可以自由离开白塔的权利。而后不久,他就在一次独自出门收集材料的行动中失踪了。 “我们对此相当重视,几名大巫师先后尝试用预言术确定他的位置,却都无功而返。那时我们认为,如果能找到他的尸体,为他制造一个人工躯体,或是将他变为巫妖都可以接受——然而直到最后,我们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得将他认定为意外身亡。 “后来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二十年后——也就是距今两年前,一名自称胡鲁曼斯塔克的巫妖从背后挑起了奥伦帝国与各大王国间的战乱,直接导致了帝国王朝的倾覆。我们花费了许多工夫,才确定他便是当年的天才巫师,然而,所有我们随后发起沟通的尝试,全部石沉大海。 “我不确定他是否对我们抱有恨意。如果是这样,或许白塔巫师也难逃一劫。我来到这个秘密的研究室,期望能将这段话流传下去,给予想要知道历史的一部分,以及我们曾做下错事的人。” 中年男子吐了口气,停下叙述,等待尤菲等人消化刚才的话语。 “结果这里还是被那个胡鲁曼暗算了哎——倒是也有艾尔纳人的锅吧?”琳看了一眼安珀莉,吐了吐舌头表示抱歉,“好歹消息是传达到了说起来,这算是警醒后人吗?” “也说不定哪一天他还会冒出来,这时候我们就知道他的黑历史了。”尤菲半开玩笑地说。 中年男子咳嗽了两声,重新开始说话,尤菲和琳连忙安静下来。 “刚才那些大概有点无聊。如果你们是巫师,恐怕也没什么兴趣听我这个死人在这儿后悔。”曼图尔的虚影叹气道,“但这的确是一场灾难的起因至少是其中一部分。作为失败的先行者,希望你们能够吸取我们的教训。” “废话就到这儿。我想要传达给后人给你们的第二件事,是关于我至今为止,尚未完成的课题——对于镜影半位面,或者说镜之界的研究。” 尤菲眨了眨眼睛,想起莫里尔斯提到过,让他们从封闭空间中脱离的,正是一面经过修复的‘镜子’。那件事发生在他将自己变为‘巫妖’之后,多半只是掺杂了部分真实的幻象。 而曼图尔的影像即将述说的,大概就是那一段‘想象’的来源了吧。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III) “众所周知,在进行异界旅行和远程传送时,星界是最为便利的通道,很多时候甚至是唯一的通道。正因如此,利用星界的法术,以及阻止与星界连接的法术都有很多。这意味着遇到敌人或陷阱时,用于保命的传送法术很可能无法生效,那显然是不够完美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准确地说,是一次传送事故,让我发现了这个神奇的世界。通过它,我成功到达了原本的目的地——以我当时完全无法解析的方式。从那时起,我意识到,一个能够取代星界,或至少作为其替代品的位面,可能真正存在。” 中年巫师的脸上绽放出光彩。对于巫师而言,他们所研究和擅长的领域,说是他们的第二生命也不为过。 “我回到艾尔大陆后,立刻向白塔家族的巫师领袖报告了这次的发现,然后将它作为我的研究课题,向巫师联合会申请助手和经费。只是或许我的经历听起来太过奇幻,又无法给出充分的实证,联合会只给予了有限的协助。直至如今,我们已经查明了那个位面的一些性质与规律,但距离将其完全解析,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实际上我们仍未确认,那到底是一个半位面,一个完整的中间界,又或者是一个巨大无比,且具备自我意识的生命。它似乎可以通向无限世界中的任意方位,意味着它的面积可能无穷无尽。然而,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才能够与它建立联系又更像是半位面,而非完整位面的特征。” “除此之外,它还有着以下的特性——”曼图尔的虚影咽了咽口水,整理了一下衣着,继续开口,“只有具备思想的生物才能正常地通过镜之界,纯粹的死物在被送入其中后,将原封不动地回到进入时的位置;每一个人在进入其中后,看到的景象都不尽相同,一般来说,旅行者将见到数条不同外观的道路,各自通向他们想要到达的目的地。如果目的十分明确,则只会看到一条道路。” “即使由同一个入口进入,镜之界中,旅行者们仍然会被分散开来,但如果他们的目的地相同,离开位面后会出现在十分接近的地点;如果曾经去过某一处场所,通过镜之界再次前往时,可以极其准确地出现在记忆中的地点,远比通过星界更为精准。 “若是旅行者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进入镜之界后,他将看到许多条道路以他为中心延伸。其中大多数都会带他前往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将得到自己所渴求着,却无法获得的事物。这非常危险,因为很多人会迷失其中,从原本的世界中永远消失,只有意志足够坚定的个体,才能够成功返回。我们仍无法确认,那些失踪者目前依旧存活在另一个世界,还是已经成为了镜之界的养分。 “除了进行旅行以外,和星界类似,镜之界还可以用来呼唤异界的来客。和旅行时相同,只有具备思想的生物可以被呼唤,且需要进行一个秘法仪式。如果施术者对于想要呼唤的生物仅有模糊印象,仪式很可能失败,或者呼唤出预想之外的生物;若施术者对于目标有充分了解,且知道对方此时的大概位置,则可以精准无误地将其呼唤出来。” 果然如此么,尤菲暗自点了点头。这样一来,恶魔的出现就得到了解释,除了一件事——最初呼唤恶魔的人到底是谁。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以它们对于空间法术的精通,或许直接利用某些手段来到这里,也是能够做到的。 “以上是这个位面的部分特性——更多的内容写在我的研究笔记中,若有兴趣,米莎拉会将它交给你们。”中年男子抚着下巴,表情放松了一些,“接下来,是关于我们所发现的,通向那个位面的入口。” “我们找到的固定入口共有三处。一处位于北方的塔斯克沙漠,一处位于东部的海底,还有一处,就在这座研究室的脚下。它们会以一定的周期开合,例如脚下的这一座,在‘泰丝’从天空隐去时,亦即每月的头尾最容易进入,每月的中旬则几乎无法建立联系。 “这不符合我最初的设想,即将其当作星界的替代品,在利用星界的传送失效时用以逃离危险。因此,我们尝试过许多手段,最终成功制造出可以随时随地建立联系的装置——就是这个。” 曼图尔张开右手,在身旁投影出另一道幻象。那是一面一人多高的巨大落地镜,镶嵌在精美的雕花木框中。水晶制成的镜面流转着彩虹般的光泽,平整而完美无瑕。 “当然,这只是最初的成品。我们的目标是将它小型化,以便随时携带在身上。然而我们发现,进一步缩小体积会显著增加镜面所需承受的魔力,以及每一道魔法符文的精细程度。以我们现在的经费,无法使用更加昂贵的材料进行实验;而现时的制作工艺,同样无法制造出更高精细度的符文。” 中年巫师叹了口气,眼中带着一丝不舍。 “运气不好的话,恐怕我无法看到它真正实用化的那一天了。我只能将其寄望于后来者,希望你们能够完成我未竟的心愿。当然更好的是,你们已经完成了对于那个位面的研究。如此,即使我的研究资料失去意义,我也能够心安吧。” 尤菲与琳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微微的兴奋。恐怕曼图尔都没有想到,两百余年后的如今,通向星界的道路竟会失效。这原本有些鸡肋的发现,经历长久的岁月,或许终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只是她仍旧有着一丝疑虑。星界的关闭如果出自人为,到底有着怎样的原因?恶魔们从这里出现,又是否意味着它们已经掌握了镜之界的秘密,正利用它试图入侵这片大陆? 今天是秋之月的第四十三天,位于此处的通道正处于接近关闭的状态,她们应当还有时间——如果对方真的打算利用它达成某个计划,且目前尚未完成的话。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IV)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全部。”中年男子拍拍长袍,托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纳迦小姐——仿佛数百年前,她也正处于那个位置一般。 “米莎拉,我的留言和遗物,就麻烦你了。等你将它传达给你所认同的人以后,就回到你的故乡去,或是出去看看这片大陆,一切随你所愿。”男人躬下身,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巫师礼,“总之,辛苦你了,我的助手。” 曼图尔的影像渐渐淡去,最终消失在众人眼前。米莎拉望着他直到最后一刻,然后转过身,温柔地看向尤菲一行人。 “感谢你们认真倾听他的遗言。”纳迦小姐柔声说,“对于他留下的研究,你们是否有兴趣接手?” “当然啦。”琳开心地说,“别说是我们,恐怕许多巫师都会感兴趣!我会将它交给凡卡爷爷,他一定能妥善处理这些资料的!” “我们也一样。”尤迪纳接上话,“艾尔纳人中,擅长魔法解析的巫师将接手这一项研究。两百年间,空间理论和材料技术都有了许多进展,制造出小型化的魔法道具,或许已经不再是空谈。” “俺说,莉莉,尤菲,你们有没有感觉这里有点热?”看到影像的长篇大论终于结束,贝尔擦了擦额头的汗,闷声嘟哝道。 热?尤菲一愣,却立刻发觉四周的温度确实上升了不少。或许是太过专注于曼图尔讲述的内容,之前竟无人注意到环境的变化——好吧,贝尔注意到了,但他没有说。 “还有烧焦的不对,是那些恶魔的臭味呐。”莉莉警惕地拎起巨剑,“要准备战斗吗?” 少女感觉到一阵警兆袭上心头。她猛地回过身,望向她们来时的转角。 有什么生物出现在那里。 它看似一个直立的人形,足有三公尺高,几乎碰到走廊的天顶,全身披着暗黑色的坚硬皮肤,鲜艳的红光从皮肤的裂缝间刺出,似有熊熊烈焰于其下燃烧。它的四肢极其粗壮,下肢看起来更像是羚羊的后腿,一对赤色的肉翼耸立于背后,脑袋同样是一只丑陋的羊头,生有巨大而弯曲的角。 一条生满倒刺的长鞭紧握在它的左手,右手则是一柄利刃,发出耀眼的闪光,有如一束被囚禁住的雷电。 空气开始扭曲。高温扑面而来,一两次呼吸间已经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经由魔法加固的大理石墙壁和地面都在熔化,冒着白烟的橙红色粘稠液体,从天花板滴落在那生物身后。 它大步逼近,每一次踏上地面,都留下一个数公分深的凹坑,坑底是刺目的暗红,仿若刚刚凝固的鲜血。 尽管四周酷热难当,尤菲却觉得心底一片冰冷,手脚仿佛都变得僵硬,不再听从使唤。 那是一只炎魔。 深渊领主之下,恶魔中最高位的存在。 “没有胜算,快逃!”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向队伍发出指示。可是又能逃去哪儿?敌人是从她们来时的方向出现,不出意外的话,撤退的道路必然已经布满恶魔。至于战斗即使未曾尝试,她也不认为目前的一行人,具备与炎魔正面对抗的战力。 “去那边!那里有最初的成品!”米莎拉看向走廊的另一侧,与此同时,两段简短的咒文先后送入尤菲的脑海,“资料有机会再回来拿,用后面那个——那家伙我来挡住!” 她迅速游过尤菲身边,昂起头,挡在炎魔的面前,快速而优雅地念出一道道咒文。 尤菲看了一眼纳迦小姐的背影,没有多说什么。那是对方的选择,而现在的情况根本容不得犹豫。 她朝莉莉使了个眼色,女佣兵会意地一把将尤迪纳抄起,向走廊的另一侧疾奔。紧随其后的是贝尔、安珀莉和艾斯卡,以及抱着少女的琳。阿尔冯斯留在队尾,它漂浮在空中,面朝后方,双眼紧紧盯着远处,却丝毫不慢于其余人。 远方传来一声惨呼,下一瞬间,庞大的恶魔出现在走廊末端。 此时距离米莎拉迎向对方,不过十秒钟——但这些时间,已经足够探索小队跑出数十公尺。 “偷偷摸摸的虫子。”它抬起一根指头,声若闷雷,“ed——!” 那是少女无法理解的词语,晦涩且带着非同寻常的魔力。魔力的音波扫过她的身躯,她只感觉全身瞬间僵硬如铁,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动弹;琳比她略好一些,龙族的魔法抗性减弱了咒文的影响,让她还能勉强迈动脚步。音波继续向前,贝尔、安珀莉、艾斯卡和莉莉先后一僵,又因为奔跑的惯性直接扑倒在地。 尤菲感觉心脏跳得飞快,却十分清楚现在可以做些什么,如同有人冥冥中告诉过她。她集中全部精神,将心念集中到胸口的那枚项坠,向天之主埃达祈祷。 澄澈的蓝色柔光一闪,将炎魔施展的法术完全驱除。莉莉等人迅速爬起身,继续向前奔跑——当然没忘记带上艾尔纳人的巫师。尤菲看了一眼项坠,它的光泽已经黯淡下去,显然暂时无法使用了。 “向右转!”她回头看了一眼前方,回忆着米莎拉传给她的指示,“然后左转,打开位于尽头的那扇门!” 阿尔冯斯抬起手掌,向炎魔射出数道幽绿色光焰。但它们逼近到距离炎魔半公尺的距离,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下,消散成无害的光尘。尤菲试着在地面设下阻碍行动的法术,同样被炎魔周身的高温,以及涌动着的庞大魔力瞬间摧毁。 那就是它最为可怕的地方,少女心想。别说与它近身作战,普通人只要靠近到数公尺内,就会被近千度的高温当场烧焦;而在环绕着它的狂野魔力下施法,同样是几乎无法达成的事情。 众人绕过转角,炎魔紧追不舍。它在狭窄的通道中受到了少许限制——至少没办法飞行。但它的行动仍旧敏捷,奔跑的速度甚至比莉莉还快。当它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距离队尾的阿尔冯斯,已经不足三十公尺。 (四十)遗物(尤菲·斯坦米兹,V) “肮脏的人类。”炎魔低沉的吼声响彻整条走廊,“你们是逃不掉的!” 它抬起右臂,魔力卷起狂暴的漩涡——那是一个召唤法术。法术开启了物质界与内层界的通道,来自土元素界的坚实物质被压缩,再与火元素界的强大能量混合,构造出威力巨大的炸弹。遍布行宫乃至此处的,来自火元素界的纯净魔力,进一步将这个法术的威力强化—— “阻止它,阿尔冯斯!”尤菲大喊。 她尽力在双方之间竖起一堵冰墙,可那远远不够。一枚陨石从漩涡中呼啸而出,燃烧着炽白的烈焰,轻易将她的冰壁粉碎,自身却毫发无损。 机关人举起手臂,全身闪烁着刺眼的电弧——那是魔力炉过载引发的现象。接着他挥下双臂,一连四道淡蓝色的力场之壁先后浮现,阻拦在众人与炎魔之间。 陨石裹着数千度的高温,以奔雷之势袭来,轰击在机关人设下的力场之上。 猛烈的撞击将本就不稳定的陨石引爆开来。尤菲迅速闭上眼睛,却仍能看到炽热的光焰刺穿眼睑,令她眼前化为一片纯白。脚下的大地在颤抖,滚雷般的轰响遮蔽了一切其余的声音,她无法确认阿尔冯斯的法术是否还在生效,只知道这一切尚未结束—— 第二枚陨石紧随其后而至,然后是第三枚,以及第四枚。 爆炸的轰鸣连成一片,少女努力想分辨出目前是第几次爆发,可巨大的噪音几乎摧毁了她的听觉,耳边只剩下杂乱的沙沙声。 她感觉到琳突然加快了速度,下一瞬间,一道后发先至的猛烈冲击,将两个人直接掀飞出去。她隐约听到琳的惊呼,以及什么东西砸落在地的声响。 热风扫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灼痛。呼啸而过的岩石碎屑划开她的肌肤,沙尘和灰烬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凭借着长久练习出的本能,她将手按在地面上,以最快的速度默念出咒文,将处于两方之间的走廊合拢。 法术似乎起到了效果,热风和沙尘减弱下去,她听到炎魔愤怒的咆哮。视力稍许恢复了些,少女爬起身,努力看清眼前的一片狼藉。 猛烈的爆炸掀起地面的岩石,将它们化作碎屑。碎屑再被气浪扫开,留下一个焦黑的坑。这只是爆炸的末端,更接近炎魔一端的走廊几乎被完全粉碎,露出其后的原始岩层——也让尤菲得以迅速改变地形,将炎魔暂时困在对面。 好在机关人的力场拦下了前面的数枚陨石,又吸收了最后一枚的部分威力。否则,只要有一枚在她们身边炸开,后果恐怕都难以预计。而巫师们筑成的坚固结构,让整个地下设施没有因为爆炸塌陷。 少女环顾四周。琳和更前方的几人同样爬起身,满脸的血痕和沙土看起来十分狼狈,但没有受到太过严重的伤害。阿尔冯斯半跪在地面上,眼中的光芒黯淡而闪烁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魔力过载。”他发出断续的声音,“需要时间。” “琳,你带上阿尔继续前进!”少女大声喊道——她的听力仍未完全恢复。然后她手指划动,一对白色羽翼从背后展开,“快一点,那道障碍拦不住炎魔太久!” 琳依言而行。秘银打造的身躯不算沉重,至少以金发少女的力量可以轻松抱起。探索小队向左绕过转角,终点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炎魔的咆哮自身后传来,两次攻击都未能建功,似乎彻底激怒了它。它赤红色的,燃烧着烈焰的双眸一闪,尤菲感觉到自己飞行的势头一顿,继而被无形的力量向后猛扯,如同一枚炮弹般冲向炎魔。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少女根本来不及施展任何法术。她勉强回过头,看到炎魔高举起手中的利刃,瞄准她的头颅—— 清越的鸣叫忽然响起。两根藤蔓飞速划过少女身边,其中一根卷住她的身躯,与那股无形的拉扯对抗。另一根则横在她与恶魔之间,瞬间形成盘根错节的翠绿色墙壁——或许是视线被阻隔,扯住少女的力量瞬间减轻了许多。 尤菲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召唤法术不可能如此迅速,那是艾斯卡的自然化身,她在苍鹰以外的另一种形态。 “一定要活下去啊!”藤蔓用力将她甩向前方,伴随着艾斯卡用心灵链接传来的话语,“宁静之森拜托你了,不能让这些恶魔污染我们的家园——” 布满倒刺的长鞭抽入藤蔓之墙,接着是那柄闪电般的利刃,声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位于小队的最前列,莉莉挥动巨剑,一剑劈开走廊尽头的门扉。 尤菲没有回头。哪怕心中盘旋着许多无法言明的念头,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她祈祷着米莎拉给予的指示正确,以最快的速度飞进房间,转过头,看到伫立在房间一侧的最初成品。 那是一面完美无瑕的平面镜,通体由水晶制成,流转着彩虹般的光泽。它高约两公尺,镶嵌在一个精致的雕花木框中,镜框的边缘篆刻着无数细小而精致的魔法符文,柔光映照下,反射出美丽的金色。 其余人先后冲进房间,琳抱着机关人最后一个赶到,站到她的身边。 “记好我们要去的地方。”尤菲迅速而冷静地说,“我们想要见到,能够帮助我们击败炎魔,解除微风森林危机的人。”她快速环顾众人,“坚定这个念头,其他的问题都放到之后再说——准备好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阿尔冯斯的双眼快速闪动了三下,表示没有问题。 尤菲轻轻吸了口气,按照米莎拉的指引,念诵出启动这个魔法装置的咒文。 “以诚心和探求向您请愿,为我们连通真实与期望之门——” 镜面发出轻微的震动。七彩色的光泽向四周散开,现出一个仿佛向内旋转着的,看不到尽头的空洞。无数银色星光在空洞中飞舞,从边缘出现,消失于中心。 莉莉第一个试着迈入,镜子仿佛水面般泛起轻纹,吞没了女佣兵的身躯。之后是尤迪纳、安珀莉、贝尔、以及阿尔冯斯。 金发少女回过身,一把牵住少女的手。镜面相当宽阔,足够二人并肩走入其中。 她最后的印象是炎魔逐渐逼近的怒吼——随之,原本的一切都消失了。 (四十一)世界之外(莉莉·诺诺,上) 莉莉垂着头,右手按住胸口,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她敢保证,方才那场遭遇战——或者说追逃,在她整个猎人生涯中也是最惊险的一次。她击败过各式各样的野兽或怪物,却从未想过与炎魔交手,并且成功地活了下来。 那可是代表着恶魔这一印象的,凶名遍及艾尔大陆的强敌。童话故事中描述着它的形象,骑士中书写着它的强大,而历史的卷宗中,则记载着它曾经造成的破坏。历史记载中,每一次炎魔成功降临艾尔——无论是因为某个上当的倒霉蛋,还是某个想要掌控对方的自大狂,都在大陆上刻下难以磨灭的伤痕,以及数量众多的伤亡。 她想起米莎拉和艾斯卡为了掩护小队做出的牺牲,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谨慎地打量眼前的一切。 她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类似的景象。脚下是一座宽广的圆形平台,漂浮于虚空之中,一眼望不到边际。它如同水晶般透明,看似坚固,踩上去却十分柔软。 平台之下仿若无尽星空,数不清的星光闪烁着,缓缓变换着位置。一条灿烂的光带从星空中划过,宛如银白色的长河。女佣兵抬起头,天空是一道完美无瑕的圆形穹顶,覆盖了平台的整个上半部,难以看出距离多远。它发出纯净的柔光,足以照亮四周,却不会遮蔽脚下的星空。 空间中万籁俱寂,除了她以外,看不到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她握紧右手,熟悉的巨剑仍在手中,让她感觉略微安心。 她回想起尤菲说过的话,在脑海中重复着那个念头——“想见到能够帮助我们击败炎魔,解除微风森林危机的人。” 眼前的景象改变了。星河开始流动,许多星辰汇聚在一起,向上融入平台,构建出一条布满星光的道路。从天空投下一束略微明亮的光,与群星交相辉映,为莉莉指明前进的方向。 女佣兵迈开大步向前走去。周围似乎愈发明亮,脚下的群星则逐渐淡去。当她再次跨出一步时,眼前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全然不同的场所。 那是一处广阔的平原,青翠的草叶缓缓摇摆,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柔和而绝不刺眼的阳光洒满草原,空气中弥漫着奇妙的清香,隐约有圣歌伴着微风传来。 纯白大理石铺成的道路从她脚下延伸,尽头是一座宏伟而圣洁的纯白色宫殿,就在距离她十几公尺的不远处。宫殿外墙布满精致的浮雕,莉莉大致看了一下,多半雕刻着人民反抗暴政,或是正义获得胜利的场景,壮观而不失朴素。 她本能地走近那座宫殿。两个约十几公分直径,散发着金色柔光的球体飞到她身边,发出嗡嗡的轻响,然后带着她进入殿堂,来到正中的一间大厅。 她在那里看到了尤菲和琳,不久后,其余几人也同样被指引着到达这里。她与每个人简单打过招呼,却仍然隐隐保持着警惕。这里出乎意料,或者无法理解的事物实在太多,让她无法完全放心。 “这是什么地方呐?”她问尤菲道。 “应当是外层界的天堂山。”少女回答道,“如果说深渊是邪恶的象征,这里就是善良的汇聚了呢。” “——正是如此。” 宽厚的男性嗓音从前方传来,莉莉转过头,看到大厅的另一个入口站立着一名身披白袍的男性。他沿着白石铺就的道路行来,站到女佣兵与其他人的身边。 莉莉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的面容算不上英俊,或许更多的应是宽厚,却让女佣兵感觉格外舒服。除了朴素的白袍与褐色布靴,男人的身上再无长物。他既没有迫人的气势,也感觉不到太强的力量,可莉莉确信,他绝不是一介凡人。 “欢迎来到我的界域。”似乎看出莉莉和其余人的疑惑,男人主动开口,“我是莱昂诺斯,普罗托迪斯的代行者。” “哎——你就是,就是那个光之主,圣莱昂教国的神祗?”对此反应最大的居然是安珀莉,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中翻出糕点和蜜饯,“要要尝尝我做的点心吗!” 女佣兵皱起眉头,想要一巴掌拍开安珀莉的手,却又觉得在神祗面前这样做不太礼貌,只是用力瞪了艾尔纳人一眼。 “如果说教国信奉的光之主,那的确是我。”莱昂诺斯微笑着取过一块糕点,平和地回答道,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威严,“但我不是真正的‘神祗’,而是接受了光之主神权的代行者,仅此而已。” 贝尔大张着嘴打量四周,实际上自从莉莉在这儿见到他,贝隆人的嘴就没合上过,“我的天咧,造这么座宫殿要花多少钱啊?” “外层界的表象由内在决定,我塑造了这里的形态,用以纪念那些完成伟业的人们。”男人笑着摇头,“没有用到任何人力,或者任何珍贵材料。” 那还真不错,如果以后她能成为莱昂诺斯一样的人——或者说代行者就好了。莉莉心想。 尤菲思考了片刻,轻声问道,“那么,其余的神祗,比如埃达和玛尔,也是一样的么?” “没错。”莱昂诺斯点头道,“我们不是‘神祗’,仅仅是具备祂们权利和义务的‘神使’。” “那些等下再说吧?”莉莉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插进话来,“光之主阁下,汝能帮我们干掉那只炎魔呗?” “我不能直接对炎魔出手。”她不曾想到的是,男人拒绝了这一请求,“上一纪元的世界,就是因为神祗们过度干涉世间而遭致毁灭。即使炎魔的确邪恶,作为秉持平衡的守护者,我不能凭借自身好恶,对任何人进行裁决。”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回答莉莉的问题,“但我可以给予你们——准确地说,给予你一些帮助,让你们有机会战胜炎魔。” “那也没问题!”女佣兵一口答应下来,“可是具体要怎么做呐?” “我将引导你,找回一段被封印的记忆,以及属于你的真实身份。”男人回答道。 (四十一)世界之外(莉莉·诺诺,下) 莉莉想起自己一路上做过的那些奇怪的梦。难道真的像尤菲所说,曾经的自己是一头狼,梦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和生灵,则是和她的身份一同被遗忘的同伴? 她还没将那些想明白,尤菲提出的下一个问题,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莱昂诺斯先生。”少女似乎有些迟疑,却仍旧说了下去,“您能够想办法拯救米莎拉和艾斯卡就是我们的两位同伴吗?她们在与炎魔的战斗中失去了性命。”她缓缓吸了口气,神情紧张而认真,“据说被恶魔杀死的灵魂都将坠入深渊这不是她们应得的待遇。” 男人露出微笑。宽厚的笑容有如和煦阳光,瞬间驱散盘绕在莉莉——以及众人心头的阴霾。 “无需担忧。”他说,“勇敢的孩子无论何时都应得到奖赏。我已经保护了她们的灵魂,至于下一步,我想,还是问问她们自己的选择吧。” 男人转过头,向一旁漂浮着的光球低声说了几句。那枚金色的光球转了一圈,快速飞向一侧的通道,不多时,又带着两名看似一模一样的同伴,回到众人的身边。 “我将她们暂时转变成圣光神使,上层界大多数居民的起源。”莱昂诺斯说道,“现在,由你们自己来问她们。”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少女向光之主真心实意地行过一礼,走近那两名圣光神使,“米莎拉,艾斯卡是你们吗?” 光球发出轻微的嗡鸣,下一刻,来自她们的话语,直接在莉莉和所有人心中响起。 “嗯,我们很好!”艾斯卡开心地回答道,“说实话,我都以为我死定了呢没想到还能与你们见面,真是太幸运了!” 尤菲轻轻点了点头,提出下一个问题,“那么或许有些突然,你们想要恢复原本的身体,或是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当然啊!”艾斯卡毫不犹豫地给出回应,“森林的危机还没解决呢,还有那个可恶的炎魔,被它杀掉一次的仇,我一定要亲手报了才行!” 这倒是预料之中,莉莉心想。然而,纳迦小姐却给出了另一种回答。 “我就不必了。”米莎拉柔声说,“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经以圣光神使的身份存在过。现在这样子,让我有回到童年的感觉——那并不坏。我希望继续侍奉在光之主的身边,只能祝你们前路顺利了抱歉。” “没什么啦。”琳摇摇头,接上话,“你已经帮我们足够多了,现在就安心等我们的好消息吧!”她看向莱昂诺斯,“那么,复活艾斯卡的话要怎么做呢?” 男人将目光投向尤菲。粉色的少女微微低下头,神情中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从领口拿出那枚项坠,轻盈的水晶坠子之前几乎用尽了力量,在这里停留的片刻又有所恢复,隐约闪动着微弱的光辉。 “这个是什么?”少女问道,“我曾经用它复活过新死不久的人但重塑一具躯体,以我现在的能力,恐怕还无法做到。” “它是上一任埃达留下的躯体碎片。”光之主的神情略显严肃,“我不知道谁将它给了你,又是怎么拿到的它。但它的确可以让你做到那一点。” 没有人插话。莉莉竖起耳朵,听着男人继续讲述下去。 “你现在的身躯是不完美的,我想你应当知道。”他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尤菲,“我能够将这枚碎片与你的身体融合,它可以修复你的身躯,让你成为接近完成的不死生物。你原本的能力将全部保留,与埃达有关的力量则会更加强大。此外,原本可能影响你日常生活的缺陷,也将全部消失。” “但这并非毫无风险。”莱昂诺斯继续说道,“海兰西雅告诉过我,你目前的状况并非出自本愿,而是他人强行造成的结果。我无法联系到埃达如今的代行者,也不清楚他打算做些什么。融合这一枚碎片,将让你与埃达的联系更为紧密,等同于将身心交托于那名身份不明的‘神使’——这不是安全的事情。” 莉莉隐约听懂了莱昂诺斯想说的话,有些担心地看向少女。少女却完全没有显出一丝忧虑,只是点头表示理解。 “琳为我放弃了人类的身份,艾斯卡为了森林的安宁牺牲了生命,相比之下,本就不可知的未来安全与否,又算什么呢。”她平静地说,“可以得到更强的力量,对于目前的情形总是有帮助的,不是么?” “你的意志,我已经了解。”莱昂诺斯点点头,向尤菲走近。少女会意地摘下项坠,将它递到光之主的手中。 项坠在他手中逐渐变得明亮,澄澈的蓝光从水晶当中四散,将纯白的宫殿染上一抹碧色。镶嵌着水晶的金属坠子向两侧裂开,水晶——或者说埃达的碎片缓缓浮向空中。光之主将手掌转向前方,碎片调转方向,无声无息地没入尤菲前胸。 粉色的少女轻呼一声,捂着胸口蹲下身去,闭着双眼,眉头略微蹙起,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琳迅速蹲在少女身边,轻握住她的双手,小声鼓励着她。 莉莉也打算靠近过去,但莱昂诺斯转过身,挡在她和尤菲之间。 “莉莉诺诺。”他一口叫出女佣兵的名字,“你决定恢复属于你的记忆了吗?” 女佣兵有些疑惑的皱起眉头。来到这里后,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是因为光之主之前关注了探索小队的行动,还是他早就认得她?——无所谓,哪一种都不是坏事,她从不会无故想得太多。 “咱可以等到她醒过来么?”她微微挑起眉毛,看向尤菲。 “她的转化需要数日时间,而你或许更久。”莱昂诺斯缓缓摇头,“这里是天堂之丘的第二层,时间流速比主物质位面稍快,你们没有太多空闲。” “好吧咱明白啦。”女佣兵摸摸鼻子,“那就拜托你了呗,莱昂诺斯唔,光之主大叔?” “用你喜欢的称呼就好。”男人柔声说,将厚实温暖的掌心覆盖在她的额头,“莉莉或者,九月。” 莉莉没有听清最后一句话。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仿佛躺在柔软的草坪上,沐浴着秋日午后的阳光,缓缓陷入温暖的安眠。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I) 莉莉诺诺被刻意压抑着的,轻微却连续不断的咳嗽声从睡梦中惊醒。 她支起身体,望着身旁面容苍老,生命力已经所剩无几的男人,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属于他们两人的回忆。 久远到快要记不清了的曾经,只是抱着‘想要更多的看看这个世界’这一简单想法,她辞别故乡的同伴,独自一人开始旅行。她曾经漂泊过无数地方,认识过许许多多的好人和坏人,然后与这名叫做利欧的,艾尔纳人的自然使者相遇。 她无法说清,到底利欧有哪一点吸引到了她。或许是他沉稳宁静的气质,又或者是他偶尔流露出的童心,而结果就是,两人结为旅伴,一同走遍大陆的四处,还通过星界到达过几个距离较近的‘异世界’,体会着不同世界中相近或有别的文化、美食和风俗。旅途持续了将近两百年,直到利欧的身体渐渐无法承担远行的劳累,他们才在微风森林中建起一座小屋,安静地隐居下来。 利欧比当时的她年长许多。两人与其说是情侣,其实更像是父亲和女儿。男人教导她尊重自然和生命,如何借助自然的力量,以及怎样运用自身的潜能。而这些,都是真正的父亲未能来得及传授给她的。 艾尔纳人的寿命很长,却并非无穷无尽。他们拥有数百年的青春,然而当衰老和死亡来临之际,一切尽皆平等。她悉心照顾着他,却仍然一天天看着他衰弱下去。每一次这样从梦中醒来,她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堵了些什么。 哪怕是活过数百年的她,仍然无法习惯离别。 圣莱昂历第四百零三年,春之月,第三十一日,晨。距离莉莉印象中的‘现今’,大约间隔着五十年的时光。 当日是一个好天气,利欧的精神也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他带着少女在林间缓缓散步,然后回到属于二人的小屋。从一个很久不曾打开的小木柜里,他取出细密编织着的一个彩色的布袋,将它递到少女手中。 莉莉轻轻解开布袋的口,望向其中。那里盛放着故乡的树叶和果实,同伴在离别时赠予她的羽毛和发丝,在一枚蓝色水晶的照耀下,历经百年仍旧未曾朽坏——那水晶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她在几十年前将它托付给利欧,而他一直谨慎地保存到现在。 “这一直来,”男人缓缓转动着头,打量这座已经稍显古旧的木屋,“感谢你的陪伴和照顾了,九月。” 莉莉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没有说话。 “我的过去足够幸福。我的未来,也已经决定。”他低声说,“但你的未来还没有,九月。” “呵。”少女笑起来,“汝还真是个大笨蛋呐。”她看看手中的布袋,“当年汝可是说过,要替我担下这份‘责任’的——现在是打算把它丢回给咱了呗?” 利欧轻轻咳嗽两声,又缓慢地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责任掌管自己的生命旅程,这是自然的规则。”他重复着少女已经听过许多次的话,“不过,作为一点私心,让我明白你的打算吧,九月。” “打算啊”少女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然后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咱想在第一时间吞噬汝那可怜的躯骸,然后代替汝遥望飘渺的星空呐。” “哈那还真是荣幸。”让她有些意外的,利欧带着笑容回答了她,“在我们曾经去过的,名为瑞尔的那片大陆上,这是让亲密的人和自己一同活下去的办法,是吧。” “汝居然还记得啊?”少女摸了摸鼻子,“那,汝同意呗?” “自然。回归大地有着很多种方式,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男人摊开双手,得意的说道,却突然开始咳嗽。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却立刻恢复了原本的神情,轻轻抚摩着利欧的后背,等他缓缓平静下来。 “呼看来是有些过于忘形了。”利欧喘了口气,眼中的神采不减,“但我还想知道,你在那之后的打算。” 少女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了口,“汝应该能猜到的呗?” 男人保持着柔和的笑容,一言不发,似乎等待着少女自行说下去。 “咱啊打算回故乡去看看。”她低声开口,“当年离开故乡,咱曾想着带上更多人,让他们亲眼见证这片大陆的丰富多彩,以及外面更加广阔的天地。但他们更愿意安居一隅,如同父亲还在时那样,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呐。” “最开始,咱经常回到故乡,讲述外面世界的美景和趣事,尝试着改变他们的想法。然而,长久的寿命同样禁锢了他们的思想,有些人甚至认为咱这样做,是给自己的血统丢脸。”她咬着嘴唇,眼底的神色有些晦暗,“后来因为某件事,咱和他们吵了起来,从那以后咱就再没有回去过那里呐。” “之后不久,咱遇到了汝。”少女扭过头,不让利欧看到自己的表情,“和汝在一起,咱很开心,有时甚至忘记了故乡的同伴们。可是现在,咱的确应该去达成应有的‘责任’了呗?” 男人缓缓抬起手,放到她的头顶,轻柔地抚摸着,一如以往的许多年。 “按你刚才的说法,回到故乡的时候,应当还是带着我的哟。”少女转过头,与他的目光相对。那目光经历过时间的沉淀,似乎能够看透她的一切心意,“既然如此,可要继续好好活下去哦。” 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尴尬又带有一丝恼怒地扭过脸,轻哼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稍许,她回过头,看到利欧正扶着朴素的木桌,将目光投向深远的林间。 当天夜里,男人无声无息地辞别了这片眷恋着的森林,和他身边的少女。莉莉突然间惊醒时,只看到他安详熟睡般的面容。 她抬起头。初升的霞光已经有一丝漫过窗棂,洒落在绿意盎然的林间,看来又是新的一天了。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II) 少女在利欧的床前坐了一个上午。 然后她站起身,轻松地抱起男人消瘦的身躯,将他放在小屋后面的树林间,念诵出他传授的咒文,注视着躯体缓缓沉入松软的土壤中。 “汝应该更喜欢呆在这里,是呗?”她小声地自语着,“毕竟,这儿才是汝的故乡呐。” 她转身,回到木屋当中。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可她要做的事情并没有改变。她如同往常一样吃过午饭,然后坐在门口,看着夕阳缓缓落山。 当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没入地平线,少女站起身,将利欧还给她的布袋重新挂在脖颈,慢慢向外走去。大约走出十余步,她回过身,向小屋挥挥手,算是道别。 然后她轻轻吸了口气,呼唤着有段时间不曾使用过的,潜藏在身体内部的力量。微光闪过,少女已然成为身长十余公尺的雪白巨狼,尖端略带银色的毛发随风轻摆,光滑而柔顺。 她迈开优雅的脚步,迎着群星,向北方快速奔跑。 和利欧一同生活的几天里,除了两人的往事,莉莉渐渐回忆起自己原本的身份,以及属于这具身体的本质。 她的父亲是天之主埃达,她是埃达最后一个亲手创造的生命,也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以艾尔的时间计算,父亲制作她花费了整整两年零一个月——正因此,九月才成为了她的名字。 作为天之主的完美造物,她本不具备特定的形态,却可以模仿世间的一切生灵。只要经过足够的练习,她可以化作人类、动物、魔法生物、异怪、巨龙、乃至绝大多数异界生物,且完美复制对方的一切天赋。 她最终选择巨狼作为主要的形体,是因为另一位埃达创造的生命——名为希萨的巨狼,在她懵懂之时细心照顾着她,有如母亲一般。之后化形为人类时,她仍然保留了一对属于狼的耳朵,同样是为了纪念她的‘母亲’。 至于她真正的父亲,亚历克斯埃达,在完成了她以后,就满怀信心地全心投入到对于‘不死生物’的完善当中。期间,她只见过父亲两次,听他讲述对于生命的个人理解和期望。当她十六岁那年,因为无人知晓的缘由或许研究发生了什么事故,属于天之主的界域顷刻间崩解。而居住在那片美丽草原上的,所有由埃达创造的‘半神’们,被另一股力量带着穿过星界,降落在名为艾尔的大陆上。 那时起,他们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 一切似乎不太一样了,又似乎没什么改变。他们在大陆西北方,人迹罕至的雪原上定居。由天之主赋予的适应力,以及改造周围环境的能力,让那片荒芜的土地逐渐变为适宜居住的乐土。 身为半神,他们的寿命远长于大陆上的其余生灵,对于时间的观念也更加淡薄。习惯了父亲界域平静生活的他们,只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日复一日的延续下去,而外界的一切变化,都与他们无关。 或许因为年轻,九月是少数几个不这样想的‘半神’之一。她好奇着外界的风景,想要知道那些人类与自己的不同之处。起初的十几年,她还经常回到故乡,将旅途中的见闻讲述给‘母亲’和自己的友人。但随着旅行的地点越来越远,回家的间隔也逐渐延长,往往数年或者十数年才有一次。 就如同她和利欧所说,大约两百年前,她与故乡的保守派——她如此称呼坚持避世独居的同伴们——大吵一架,随后离开森林,在大陆上和各个主位面世界中旅行,再不曾回去。 直至如今。 一株株巨木从她身边掠过,夜空的群星点缀着白色巨狼优雅的身姿,晚风吹拂着她的皮毛,感觉凉爽而舒适。尽管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这样奔跑,她的脚步仍旧轻盈敏捷。 莉莉——或者说九月一边奔跑,一边思考着下一个目的地。 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一如往昔?这一次回到故乡,他们会如何看待自己,她又要如何与他们相处呢。至于那些对外界保有兴趣,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踏出脚步的同伴,她可以带给他们什么有趣的土产,和哪些值得回忆的故事? 她思考的有些专注,以至于差点忽略了脚边传来的喊声。 “请等一下!这位狼嗯,女士,可以稍待片刻吗!” 她低头望去。声音来自一名年轻的南方艾尔纳人,翠绿色的发丝,一身轻便猎装,背着长弓和褐色的背包,英俊的脸庞上扬起阳光般的灿烂笑容。他似乎对于白色巨狼丝毫不觉害怕,大大咧咧地抬起头,与她红色的双眸对视。 “我是菲斯特,一名森林的看护人!”他摊开双手,做出似乎是拥抱的姿势,“如果能听懂我的话,可以交个朋友吗!” 她呆了片刻,理解了年轻人的意思后,忍不住咧开嘴巴,露出所谓的‘狼的微笑’——不,应该算是大笑吧? 自称菲斯特的年轻人似乎因为她的反应有些愣神,却仍然没有表现出恐惧。她突然起了一点戏弄对方的心思,于是踱着步靠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汝,还真是大胆呐。”她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同时露出尖利的牙齿,“竟敢要求咱成为汝的仆人,汝可知罪?” 年轻人耸了耸肩,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仆从是什么啊?我只是想要找一个同行的伙伴而已,就这么简单。毕竟你看,一个人旅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肯定很寂寞的吧?” 说的有些道理不对,只是这种油嘴滑舌,可没办法通过她的考验。九月再次呲了呲牙,沉声道,“然而,汝等人类,总是自以为最高,随意奴役及驱使其他生灵,咱可有说错?” “的确有些人是这样。”菲斯特抓了抓脑袋,神情难得地认真了一点,“可作为森林的看护人,对我来说,上至巨龙,下至虫蚁,本质上一概平等——因为一切生灵,都终将回归自然。”他歪了歪头,又露出原本的灿烂笑容,“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很适合和你做伙伴虽然不清楚为什么。” 银白的巨狼眯起眼睛。作为天之主的造物,她自出生起,就具备感知周围生灵的情绪,以此辨认对方是否说谎的能力。而在她的感知中,年轻人的感情真切,没有任何故弄玄虚、虚假或夸大的成分。 “那,汝以为,未来如何?”她合上嘴巴,追问道。 “未来吗”他摸着下巴想了片刻,“自然是有着无限的可能!这便是我出来旅行的目的!” 她在心中无声地笑起来。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名年轻人有些合她的口味。而且或许有人继续与她作伴,正是利欧想要看到的吧。 她微微昂起头,用略带高傲的声音,回答菲斯特的请求。 “那么,咱便准许你与咱同行。记好了,咱名为九月,乃是自然的贤者。”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III) 两人一路向北而行。 九月将打算返回故乡的事情告诉了菲斯特,而年轻人对这件事表现的十分上心,听她说想要带土产回去后,自告奋勇地打算帮她推荐一些适合的地点。 “我也称得上是有经验的旅行者了!”他自信满满地说着,让她感觉有些好笑,“一路上有什么问题,就放心交给我吧!” 年轻人没有信口开河——他的确称得上比较老练的旅行者,虽然和九月相比还差了些。两人悠闲的拜访着途径的村落和城镇,在每一个聚居点停留数日,倒也不着急前往预定的目的地。 九月化作人形的模样,倒是让菲斯特惊讶了一番。毕竟年轻的女性很多,可头上顶着一对毛茸茸狼耳的绝不多见。不久以后他发觉,少女这个外貌的名气比他还大上不少。不少地方的传说中,都记载着褐发红眸,有着一对兽耳的少女留下的故事。 有些镇民将她当成当年那位女性的后代,只有九月自己知道,那正是她在数百年前留下的经历。 旅行开始后的第四十七日,他们到达火山堡,贝隆人王国的要塞。而十五天前,一名自称普克的历史学家偶然间确认了少女的身份,再三恳求两人带他一同旅行。考虑到多一个了解历史的队友,或许更方便说服自己的同伴,九月答应他的请求,让队伍由两人变成了三人。 没有人记得贝隆人从何时起在大山当中定居。然而从每一座他们费尽心血建立的古老要塞中,都可以感受到久远时光的积淀。初升的朝阳将火山堡的青砖外墙镀上一抹赤铜色,与同样红褐色的群山仿佛融为一体。 作为最著名的贝隆人要塞之一,同时也是出色的观光景点,火山堡从不缺乏来自各地的旅行者,和售卖各种纪念品的商人。她挑选了一些贝隆人手工的木制雕刻,精心打磨的宝石工艺品,以及几坛当地特产的美酒,准备带给故乡的伙伴。 菲斯特向旅店老板要了两个温暖而明亮的房间,九月单独一间,他和普克则分享另一间。虽然露宿野外的时候,两人也曾并肩而卧。年轻人是个很好的旅伴,开朗热情却又不失细心。假以时日,或许他真的可以成为向往中的,传说的探险家吧,九月如此认为着。 距离午餐的时间还早,三人向旅店老板要了一盘此地出产的干果,坐在菲斯特的房间中聊着天。 “说起来,接下来你打算往哪儿走,越过大山继续往西,前往贝隆人的地界么?”年轻人将一粒果仁填进嘴里,随口问道。 “那边没什么好玩的,咱几百年前就去过了。”她撇了撇嘴,把玩着手上的一串石榴石,“翻过大山以后,向北前进,穿过一片迷雾笼罩的草原,那之后的森林,便是咱的故乡了呐。” 她等待着来自年轻人的回应,或是来自普克的赞叹,却什么都没有等到。她抬头望向两人,看到他们面面相觑,似乎交换着什么眼神。 “怎么回事呐?”她有些不解地问,“咱说的有什么不对呗?” “或许没什么不对。”年轻人看了普克一眼,“九月,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去过了?” “唔两百多年呗,怎么了?” 菲斯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历史学家。普克会意地打开他那个装满书籍的,用魔法扩展了空间的包裹,取出一本有些陈旧的书,翻到其中一页,将它递给对面的少女。 她带着一丝不好的预感接过书,目光扫过那一段文字—— 圣莱昂历两百四十九年,‘灰色战争’临近尾声。战争的主谋,巫妖胡鲁曼斯塔克被各国联军围困于其根据地,即火山堡北侧的草原。两方展开激战,第三天下午,胡鲁曼歿与数位大巫师的联手攻击,临死前施展不明法术,将整座草原化为荒漠。参战的各国联军因此伤亡惨重,战场自此史称‘亡魂沙漠’。 注:亡魂沙漠中遍布对人类有害的魔力,以及被魔力扭曲的残暴生物,切不可尝试前往。 她又盯着那段文字看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眼花。‘灰色战争’这个名字,她的确在一百四十多年前偶然听到过。大概因为波及的势力太多,造成的损失又过于惨痛,那场战争的事迹并不适合被旅行诗人拿来传唱。待她再次旅行归来时,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因而她不曾想过,自己的故乡,居然也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还是其罪魁祸首的根据地——并且,最后毁于战火当中。 “卢格兰森林呢?就是草原背后的森林,历史上可曾记载过?”她仍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普克摇摇头,“那里历史上就很少有人踏足,‘灰色战争’的主谋到底何时前往那里,又对那里做了些什么,史书上都未曾记载。”他刻意避开了那名巫妖的名字,“但以他的手段和冷血恐怕那里的居民已经遭遇不幸了。” “咱不信!”她大声说,似乎这可以让她更有自信一点,“咱的同伴都是很强的,怎么可能输给那个胡鲁曼斯塔克?他们一定好好地活着,就和几百年前一样所以咱必须回去一趟,将这些买来的土产带给他们才行呐!” 普克低下头,一言不发。菲斯特也没有说话,却用坚定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忽然觉得有些心烦,将脸扭开不去看他。 “所以”她叹了口气,突然开口,言语如同下了结论一般,“咱们,就在这儿分开呗?” 她看不到年轻人的表情,只听到对方清了清嗓子,随后开口,用的同样是肯定句。 “换句话说,你打算一个人回去,对吧。” “当然是一个人,那种情况,咱自己比较方便呐。”她挺了挺胸,“而且,汝啊,如果死了的话,可就什么梦想都没了咯?” 她知道这种话或许无法说服年轻人,然而对方回答之果断,仍然让她有些意外。 “你说错了。让你的梦想实现,正是我的梦想之一。”年轻人坚定地说,“这种情况下抛弃同伴的话,以后每当我想起此事,都肯定会责怪我自己!——所以,让我继续与你同行吧。”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IV) 九月瞪着年轻人,仿佛他刚刚说了什么极其愚蠢的话一样。 “汝以为,咱是谁?”她仰起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咱可是自然的贤者,是神的宠儿,虽然这么说很难听,不过活了几百年的咱,还没有堕落到需要依靠别人来实现梦想的地步呐!”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把握,不是么?”年轻人似乎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而且我无法对同伴遭遇的困难置之不理,九月。” 有着狼耳的少女继续瞪着他,神情有些恼怒。 “汝以为,汝是咱的谁?咱不需要汝作到这种地步,汝啊,兔子和鹿哪一只更為肥美,汝分不出呗?”她垂下眼睛,不去看菲斯特,“以汝的力量,弄不好到时候,带着汝反而拖累呐!” “是这样么。”年轻人叹了口气,淡淡地说。 “当然,所以汝啊,不用再在这件事上花工夫了。”她说到这里,口气软了下来,“汝应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是呗?” 房间中陷入令人难捱的沉默。普克几次想要开口,但少女只是瞪了他一眼,就令他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过了不知多久,年轻人站起身,拎起随行的背包,以及他的那把猎弓。 “也许你很强,九月。可论起野外生存,以及从人类口中获取信息的本领,我不一定比你差。”他转过头,向少女露出一个并不那么灿烂的笑容,“未来充满无限的可能,而我的任务,就是抓住这些可能性,从而创造奇迹。” 年轻人走向门口,她想伸手将他扯回来,可最终只是碰触了他的衣角。然后她听到,年轻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等我回来,九月。” 当日,菲斯特没有归来。 九月向旅店老板要了三人份的上好食物,与普克一直等到深夜,却仍然没能看到年轻人的身影。 普克尝试着劝说她不要冒险前往荒漠,她无精打采地回应着,完全没有听进心里去。那些凉掉的饭菜,两人也只是稍微动了几口,便各自回到房间歇息。 一晚上无人打扰,直到第二天早上,少女和普克来到楼下时,也是一样。年轻人没有回来的事实,让少女感到轻松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失落。 “什么啊那家伙,也许是半路上害怕得改变主意,逃走了呗?”她吃着早餐,一边喃喃着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嘛算了,这样也不错呐。” 平静的早餐过后,她回到房间,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站起身看向普克。 “虽然这么说,汝大概会感觉失望——”她试着换了个轻松的口气,半开玩笑地说,“汝看,咱要带着汝的话,就要抛弃掉与汝等重的干粮呐。汝应当不会想做咱的储备干粮呗?” 她可以察觉对方的心思,也能猜到历史学家的想法。如果她同意,普克会为了对于知识的探究,仍旧与她一同前往故乡——但她显然不能这样做。 “我明白。”身为历史学家的男人轻声回答道,“那么,九月小姐,就在这儿说再见吧。我也是时候回家了。” 她看了看历史学家的脸,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汝啊,把地址留下来呗?”她认真地说,或许是想用这种方式,为接下来的旅程增添信心,“等咱回来,会去给你讲讲所看到的见闻呐。” 普克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承诺,他欣喜的留下住址,再三嘱咐她要以安全为重,便先行离开了。 于是现在,少女的旅途,再次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反正她早已习惯这个样子,九月心想。她干净利落地拎起行李,向老板结清所有的账单,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路线。 根据普克提供的信息,直接穿越亡魂沙漠肯定不是最佳选择。如果能够找到适合远航的船只,从森林的北侧登陆,或许可以安全一些——然而那片海域十分寒冷,且遍布着冰山和海冰,船只随时可能触礁或卡住,敢于出航的船只恐怕寥寥无几。 距离那场战争已有一百五十年,没必要急于一时,九月在心中盘算着。还是先去找寻一下可以出海的船只,实在没有就自己购买一艘,反正就算船只触礁,她也有把握安全地回到陆地上。 想做就做一向是她的性格。打定主意后,她购买了一份附近区域的地图,规划出前往北部长夜港的行程。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她把自己的预定行程抄写了一份,交给之前居住的火山之家旅店的老板。 “如果菲斯特就是给我们订房间的那个年轻人回来,就把这个交给他,明白了呗?” 中年的贝隆人老板挂着一副明白人的笑容,点头答应。 她就此放下最后的挂念,辞别贝隆人的要塞,不急不缓地,继续向北方徒步旅行。 旅程的前两天平静地度过。第三天的上午,她简单地吃过一点干粮,正沐浴着朝霞赶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喊出她的名字。 “九月!不是让你等我了吗——!” 她转过身,看到菲斯特正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他的皮甲上沾满了灰尘,头发乱糟糟的,面色显得有些疲惫,但神情里却带着喜悦。 她感觉到一阵奇怪的感情——仿佛是气恼和欢欣混杂在一起。于是她抓起自己的行李,用力丢向他,同时大吼。 “汝以为咱等了汝多久?!汝这头大笨驴!” “我打听到一条近路!”年轻人一把抱住行李,朝她快步跑来,伸出手,“跟我来吧。” 复杂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化作心中的一丝温暖。她吐了口气,同样伸出手。 “好吧。”她轻声说,“既然汝没有逃走,那便把性命托付给咱呗——” 两人的手互相靠近,年轻人注视着狼耳少女的面容,嘴角扬起一抹淡笑。 “自然而你,也是一样。” 少女突然感觉一阵寒意掠过心头,她想要收回手,可已经太迟了。两只手轻触的一刹那,一股麻痹感沿着掌心和手臂向上蔓延,数秒钟内遍及她的全身。 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连舌头也不听使唤,只能用目光紧紧盯着‘菲斯特’——或者说,看着那名巫妖,缓缓解除自己的伪装。 它看起来像是一具包着皮肤的骷髅。脸上没有任何肌肉,空洞的瞳孔中上下飘浮着两团红光。漆黑的天鹅绒长袍包裹住他的身躯,仅露出枯瘦如柴的小臂和手掌。它张了张嘴,少女察觉到,对方目前十分得意。 “自然的贤者,九月,是吧”巫妖柔声说,语气中带着难以掩盖的兴奋,“斯塔克伯爵,向你致意。”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V) 斯塔克伯爵胡鲁曼斯塔克,那个引起百年前战争的罪魁祸首?它不是被消灭了么,还是说其实它只是假装死亡,以此等待某个时机,再次在大陆上引发混乱? 不,别管哪些了,关键是它现在打算做些什么,她又要怎样摆脱当前的处境—— 九月努力思考着,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巫妖用枯瘦的双手抓住她的腰部,用一种古怪的姿势将少女抱起。然后它张开嘴,无声地吟诵着咒文。 一抹黑色云雾笼罩住二人,她感觉一阵晕眩,视觉恢复时,周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高耸入云的巨杉环绕着她,光秃秃的躯干依旧笔挺,但早已枯萎朽坏。脚下的雪地灰黑斑驳,仿佛沾染了怎么也洗不掉的陈年污迹。空气中带着阴冷的气息,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远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古怪声响,偶尔还有嘶哑的鸣叫,却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鸟兽叫声。 她大概猜到了这里是哪儿,然而不愿意相信那个事实。 巫妖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带着一丝自满开口,“回到故乡的感觉如何,自然的贤者大人?” 她心中有如一团乱麻,想要问个明白,却发不出声音。于是她努力转开视线,不去理会它。 巫妖似乎觉得这样僵持下去有些无趣,它手指划了几下,让地面升起,构筑成一个岩石的囚笼,将九月丢入其中。接着,它用枯干的食指指着少女,无声地念诵了什么。 少女发觉,自己面部和口舌的麻痹感逐渐消除,身体的其余部分则仍旧无法动弹。 她转动头部,再一次打量周围的环境。透过树木的残躯,她看到有些东西在远方活动,但无法辨明对方的种族。 “汝想怎么着?”她稳定了一下情绪,转回头盯着那只巫妖。 “你身体内的力量非常强大。”它眼中的红光跃动着,张开嘴,露出无声的大笑,“我啊会让你成为我的亡灵侍从,永远守护着这里这应当很符合你的心愿吧?”它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怜悯,“不过,在那之前,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少女静静地看着它,没有回话。 “你的那个同伴是叫菲斯特?”巫妖冷笑道,“他冒失地闯进了亡魂沙漠,我抓住他,威胁了一番,他就什么都告诉我了果然人类,永远都是贪生怕死的啊。” 她尝试判断巫妖话语的真假——没有得到结果,对方的力量比她更强。她不认为年轻人会出卖她,只是单纯有些担心他的安全。 “这样吧,作为成为我手下的回报,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巫妖柔声道,“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那个艾尔纳人的头颅吗还是舌头呢?” 九月微笑着看向它,平静地摇摇头,“那些没什么意义呐。咱想要的是酒、肉、还有故事。” 巫妖明显呆滞了一瞬,又立刻恢复镇定。他转了转头,摊开双手,“这里可没有酒和肉,那就说说看,你想听什么故事吧。” 少女眯起眼睛,瞳孔中闪过一抹寒光,“汝是如何把这里变成这副样子的?” “一个无聊的故事。”巫妖仿佛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我将那些带着怨恨死去的灵魂接引到这里,又用它们制造出新的怨恨。这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轮回,我成功地证明了,无论卡玛尔人、艾尔纳人、贝隆人、伊特人还是弗里茨人,都会因为眼前的利益或争端,忘却过往的历史教训。不如说,人类从一开始,就是神祗制造出的失败作品不是么。” “咱不想听汝说这些。”她冷冷地打断巫妖的话,“咱问汝,咱原本居住在这里的那些同伴,哪里去了?” 巫妖低声笑起来,“那可是另外一个故事,而且,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意义。毕竟再过不久,你就将成为我忠实的仆从,再也不会记得那些可悲的家伙。” “好好享受你剩余的生命吧。”它转过身,向森林的更深处走去,又突然回过头,“哦,不对,你将获得永恒的生命。只是你自己无法亲身感受罢了。” 巫妖消失了。九月在心中叹了口气,试着用意志恢复身体的行动能力,却没有任何效果。化身万物的本能,同样被魔力束缚在身体深处,将她困于当前的形态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入夜之后的空气更为寒冷,但对她来说还不算什么。远处似乎有着幢幢鬼影,漫步于枯朽林间,散发着幽暗的光芒。 “喂,汝们!”她试着向它们呼喊,“给咱过来,让咱看看汝等是谁——!” 它们没有理会。或许因为无法听懂她的言语,或许因为它们不过是少女的错觉。 她有些失望地转回头,却发现不远处的空气正泛起波纹。她睁大眼睛,看到一阵星光闪过,两个身影凭空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个是菲斯特,另一个,则是体长超过十公尺的巨大白熊——名为白离,自称白大爷,和她关系较好的同伴之一。 白熊踱着小步走近,看似轻飘飘地一巴掌,就将困住她的岩石牢笼掀开了一半。年轻人则快速将她抱起,平放到白熊宽阔的背脊上。 “汝真是个笨蛋呐,就这么想送死呗?”少女低声抱怨道,心中却有些温暖,“说起来,汝被那个巫妖骗了,是怎么一回事呐?” “啊?”年轻人摸摸脑袋,完全没能理解过来,“我离开你以后,就去试着打听你同伴的下落,幸运地遇到了白先生,根本没遇到什么巫妖啊?”他跳上白熊的后背,“先逃出这里再说,拜托了,白先生!” 一束绿色的光线从天而降,正中白色巨熊的身躯,阻止了它传送离去的尝试。 “真是有情有义啊,简直不像是‘正常人’了。”巫妖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带着满满的嘲讽,“这样的人恐怕还是死掉比较合适,是个优秀仆从的好素材啊。” 年轻人对此嗤之以鼻。他摘下长弓,从白熊的背后跳到地面,再从箭筒里抽出两支箭,一同搭在弦上。 “白先生,你带着九月离开,这里交给我。”他紧盯着巫妖的一举一动,头也不回,话语中自信满满,“至于你——抓走九月的帐,我可要好好和你算一下啊!”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VI) 白熊低吼一声,迈开四足,开始全速奔跑。狼耳的少女趴在它背上,努力扭过头,看向年轻人的背影。 “汝算了”她已经见识过了菲斯特的固执,明白就算喊他一同离开,年轻人也不会答应。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用全部的力气大喊—— “喂!汝听好了!!给咱活下来啊——!!”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掩盖了年轻人的回答。白色巨熊快速且平稳地奔跑着,将一株株枯萎的巨杉,以及脚下黑色的雪地抛在脑后。 “汝是怎么找到咱的?”少女将头埋在白河柔软的皮毛中,低声问道。 “因为你带着我们给你的‘纪念品’。”白熊用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回答,“那之中有我留给你的毛发,我感知到它在这里,就带着那年轻人,赶紧传送了过来。” “谢谢了呐。” “不必在意。”白熊沉声说,脚下速度不减,“或许你和我们中的某些人理念不合,但你仍然是我们的同伴。当然,也是我的朋友。” 她嗯了一声,重新沉默下来。白河载着她继续向南奔行,大约一小时后,他们冲出森林,进入那片号称死亡之地的荒漠。 即使在沙漠中,宽阔的脚掌让白熊仍然能轻松奔跑。或许因为离开了森林,九月感觉身上的麻痹感逐渐消退。她努力支起身体,盘膝坐在白河的背上,再次轻声开口。 “大家现在可还安好?” “那家伙袭击森林时,我们进行过抵抗。但它的布局太过隐蔽,等到我们发现异常时,一切为时已晚。好在,大多数同伴都得以安全离开,在大陆极西侧的绝境山脉上建立了新的家园。”说到这里,白色巨熊叹了口气,“只可惜,有几名同伴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永远留在了卢格兰森林。” 她的心悬了起来,“都有谁?” “阿尔特、路卡、赤岚、米拉尔、水晶,以及希萨。” 九月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已经从白月的态度上猜出,或许有她相当亲密的人没能存活。在埃达创造的近百名子女中,相对年长和沉稳的希萨,始终负担着调节纠纷,处理矛盾,以及教导年幼者的职责——如同大家的母亲一样。这一次她作为掩护留下,或许也在少女的预料之中。 “她会得到安宁的。”她喃喃道,“一定会的。” 白色巨熊低沉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然而,从空中传来的嘶哑嗓音,打破了本应回归的平静。 “她没有得到安宁,而是带着怨恨和无助,永无止境地在森林中游荡——”少女一瞬间就听出,那是属于‘斯塔克伯爵’的声音,只是有些气急败坏,“你们,也会和她一样!” 她转头望去,看到巫妖漂浮在空中,形象有些狼狈。原本漆黑柔顺的天鹅绒长袍此时破烂不堪,右手不正常地下垂着,裸露出的左小腿似乎也缺失了,连眼眶中的红色火焰,都比原本黯淡了许多。 但它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却丝毫没有减弱。 她转过身体,抬头凝视着巫妖,大声问道,“菲斯特怎么样了?” “死了!”巫妖咆哮道,“我将他的灵魂撕成碎片,封印在土地当中,让他永远不得——” “汝在说谎。”少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它,“汝根本没能杀死他,反而被他打成了这副模样呗?汝现在的虚弱程度,连咱都能轻易看穿了呐!” “——够了!!”巫妖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你给我闭嘴!就算是这副样子,要杀掉你们两个,也是绰绰有余!” 它飞到白色巨熊的正上方,黑色烟雾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覆盖住它的身躯。破碎不堪的黑袍舞动着,像是只大号蝙蝠。九月眯起眼睛,感知着空中愈发庞大的魔力,心中做出了判断。 “它说的没错,汝挡不下这一击,白河。”她从白熊背上站起,闭上眼睛,呼唤血脉深处的力量,“汝,跑吧,咱来阻挡它,至少要将这里的消息传给外面的大家——” 她跃下白河的脊背,稳稳落在沙地上。巫妖显然不打算放过白熊,它抬起左臂,将魔力聚集在手臂尖端。 然后一张巨口从背后降临,叼住它干枯的身躯,直接吞了下去。 九月合上嘴,注视着渐渐远去的白熊。一股剧痛从体内传来,让她有些晕眩,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莉莉睁开眼睛,发觉眼前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荒漠,而是温暖明亮的宽敞大厅。她晃晃脑袋,爬起身打量四周,努力将有些混乱的记忆,与眼前的众人一一对应。 她看到了阿尔冯斯、贝尔、尤菲、琳、安珀莉、艾斯卡——已经恢复了人类的模样,尤迪纳,几只金色的圣光神使,以及一名目光柔和的中年男性哦,好像是这里的主人。 她感觉头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于是抬起手,触碰到一对毛茸茸的柔软耳朵。 “你醒了,九月。”莱昂诺斯温和地说,“还是你更喜欢莉莉这个名字?” “唔都可以呗?”她舔了舔嘴唇,终于对现在的自己有了些实感,“不过说起来咱为什么会成为莉莉啊?” “因为你的身体受到重创,为了自我保护而陷入沉睡。”光之主回答道,“亚历克斯曾拜托我照顾你,我便将你带到了这儿。然而,长久的沉眠过后,你的灵魂无法立刻全部苏醒。十几年前,我让你以普通人类的身份降生于艾尔大陆,也就是莉莉。” 女佣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起手看了看。手上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已然消失,但使剑的记忆和经验,依然清晰地刻在她的身体里。脑海当中多出了数量庞大的记忆,远超出她身为佣兵所度过的时光,可眼前的同伴们对她而言,仍一如往昔的亲切熟悉。 “你既是莉莉,亦是九月。”莱昂诺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你身为莉莉生活的十九年的一切,都仍然保留着;作为九月度过的那几百年,也是一样。” “那倒是不错呗。”她点点头,“对了,那个叫胡鲁曼的家伙呢!他死了么?” (四十二)九月(莉莉·诺诺,终) “你见到的,只是胡鲁曼斯塔克留在世间的一个分身。”莱昂诺斯摇头道,“你化身的吞噬魔物溶解了它的躯体,但对于一名巫妖,还不足以将它完全毁灭。不过——”他赞许地看向莉莉,“它在那之后没有再出现过,恐怕是躲进了某个半位面深处。所以,至少表面上,你已经将它赶出了这片大陆。” “那真正的胡鲁曼又在哪儿,听您的说法,似乎同样没有被消灭?”尤菲插话道。 “我无法确定他的去向。”光之主面色微沉,“他可能于几十年前篡夺了玛尔的神权,这样一来,他的力量或许已经不弱于我。” “就是说,黑鸦骑士团其实是胡鲁曼的信徒咯?”莉莉生气地说,“亏我还觉得那个肖恩是好人呐!” “是的,但不全对。”莱昂诺斯说,“他们最初信奉的神使是缇娅娜,而如今,骑士团中的大多数人根本不清楚,他们原本信仰的神使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琳皱起眉头,“她死了吗?” “我不确定。”莱昂诺斯摇头叹道,“以胡鲁曼的所作所为,若他真的夺取了神权,缇娅娜活着的机会不大。”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固。莉莉环顾四周,看到尤菲和琳互相交换着眼神,其余人则有些茫然。昔日引发大陆混战的祸首不仅活着,还取得了更强的力量,怎么看都算不上好消息。 “不必太过担心。”莱昂诺斯宽慰地望着众人,语气和煦,“二十年前,他试图回到艾尔,却被阻止并封印起来。短时间内,你们应当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二十年前奇迹旅团的解散差不多也在这个时间,两者间或许有什么联系。但她忽然不想考虑这些和神祗相关的事情——以她目前的力量,想要参与其中还差得很远。 一定要变得更强才行,她再一次对自己说。 “菲斯特唔,那个小家伙,已经成长到现在这个程度了啊。”当时与她同行的年轻人,与现在传奇般的梦之旅人——也是‘她’师父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让她觉得有些虚幻,“那时候,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呐?” “他身上带着的那柄长弓,是亚历克斯制作的神器。对于亡灵和巫妖这种赝品,它具备天生的克制。”莱昂诺斯答道,“那一次,他得到了武器的认可。如果当时,他的实力再强一些,那只巫妖根本没机会活着追上你们。” “唔真是个走运的家伙呐。”女佣兵摸摸鼻子,想起另一个问题,“对了,既然菲斯特根本没去沙漠,那个胡鲁曼的分身,又是怎么发现咱的?” “你说出了他的名字。”光之主如此回答道,“强大的巫师,可以感知念出某些特定名字的人。这多半用来防范对自己的不良意图,但胡鲁曼或许通过某些途径,了解到身为亚历克斯最后作品的你。当你引起它的注意后,接下来的一切就已顺理成章。” “听起来好神奇也有点可怕哎。”琳小声感叹道,声音却满是好奇,“所以,尽量不要提起他的名字,反而是正确的了?” “不如说,这正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让绝大多数人不敢或不愿提起他的名字,这样一来,刻意针对他的人就会更容易被察觉。”粉色的少女梳理着长发娓娓道来,莉莉觉得她和之前似乎有些不同,可又说不出具体差别。“不过,向玛尔祈祷的人并不少,若他真的成为了新的地之主,恐怕没什么心思来管念他名字的人啦。” 女佣兵忽然有点同情肖恩,以及黑鸦骑士团的那些人。她不知道那几天里,骑士团到底承受了怎样的变故——但她本能地感觉到,骑士团突如其来的覆灭,恐怕和他们信奉了错误的神祗脱不开干系。 “莱昂诺斯殿下。”艾斯卡眉头微微蹙起,明显仍有些忧虑,“我们现在能够战胜炎魔了吗?它比我在传说中听到的,还要更强呢。” “只凭借你们,想要击败它的确有些困难。”男人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艾斯卡的头,“但你们并不孤单。属于你们的盟友,或许你们很快就能见到。” “对了——”莉莉突然想起恢复记忆前,莱昂诺斯对她说过的话。她转过头,看向阿尔,“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咱已经睡了多久呐?” “二十一天,六小时,五十三分。这里的时间流速约是艾尔大陆的二点二倍,因此,原本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四十六天,十九小时,五十六分。”机关人的眼睛快速闪动几下,回答道,“莉莉诺诺,你不饿吗?” 女佣兵眨眨眼睛。她倒是没感觉到饥饿——由天之主创造的躯体,长期不进食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但阿尔提起这个问题后,她突然有些想念身为莉莉——以及九月时,在各地吃过的那些美食。 “话就先说到这儿。”莱昂诺斯拍了拍手,“你们背负的任务并不简单,我准备了一些食物,对你们接下来的旅程应当有些帮助。” “俺”贝隆人的眼睛亮起来,继而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放小了声音,“可以要烤肉吗?” “走啦!”莉莉跳起身,一把抓住贝尔,沿着光之主指向的道路走去,“抓紧吃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呐!” 她们来到大厅一侧的房间。足以围坐十余人的圆桌上铺着洁白的麻布,笼罩着柔和的微光,却看不到任何食物存在。莉莉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脑中闪过上一次参加宴会的情形——那是她身为九月时,于另一个晶壁系中参加的,属于王室的婚礼。 然后她惊奇地发现,一杯淡橙色的饮品出现在面前,正是她那一次最喜欢的饮料。她拿起杯子尝了一口,味道和记忆中没有任何差别。而且,果汁中似乎有着某种温和的力量,将她沉睡许久造成的些许疲惫一扫而空。 “这就是神祗的力量嗯,现在来说是神使。”尤菲看向她,轻声解释道,“在自己的界域中,祂可以任意创造,或是转化一切事物。有一个神术可以达成类似的效果,不过受限于施术者的认知和力量,实际效果应该差上不少吧。” 莉莉点点头,继续品尝着其余的美味。她看到贝尔满脸放光地抓着一块烤肉,阿尔冯斯则拿着一个盛满黑色液体的口杯,大概是某种机油。安珀莉端起一个盛满各式点心的盘子,开心地分给周围的人。 “这些都是我曾经做过的,嗯我最喜欢的是这一种!”她指着几块烤成金黄色的酥皮糕点,“里面的馅料可是秘密不过既然是神造的食物,味道或许会更好一点?” 不久后,她们仍将面对未知的危险,以及强大的敌人——正因如此,此时的轻松才显得珍贵。 莉莉扬起嘴角,拿起几串烤熟的蔬菜,以及一瓶特制的果酒,向安珀莉的方向走去。 (四十三)破局者(希琳菲尔) “还是没有更多消息吗?” 希琳菲尔站在林间的小丘顶端,眺望着远处的一片蔚然,柔声问道。一阵调皮的风将她的银色长发拂到面前,她也只是抬起手,随意地将它拨开。 微风森林——或者宁静之森的树木以常绿的榕树和桑树类为主。这段时间来,王国巫师们净化了大半受到魔力污染的区域,被魔力染成暗紫色的叶片吸收着新鲜的养分,逐渐还原成本应有的翠绿。已经枯干的树木中,有少数重新抽出新芽——余下的那些,则由自然使者们确认后合力除去,再补种上新的树苗。 尽管时值晚秋,这片森林反而比前些时日更为苍翠。 受到被污染的魔力影响,但还有复原可能的魔化生物,均由自然使者们指引着汇聚在一起,以生命的秘术洗去体内的多余魔力,同时修复受损和变异的器官。受影响过深的那些,则被暂时安抚后,带到最近的白松镇。它们将在不久的未来,经受控制体内的魔力的训练——这能够显著减轻它们的痛苦,同时受训后的它们,也是相当出色的动物伙伴。 一切看似平稳地进行着,然而,仅限于众人的视线之内。 “是的,没有消息传来,也没有观察到任何异象。”站在银发女性对面的艾尔纳卫兵行了一礼,恭敬地回答道。 希琳菲尔微微皱起眉头,身为自然使者的统领,她需要关注的,远不止是眼前的景色。自从四十余日前,驻守在迷锁入口的卫兵带来艾斯卡的书信后,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仍没有传来任何新的消息。 无论艾斯卡、尤迪纳和安珀莉,还是属于‘莉莉诺诺团’的五名成员,都是极有天赋,且心怀善良的年轻人。如果可能,她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前去冒险。毕竟除了铃兰之誓的三人以外,所有进入迷锁的探索小队,无一返回。 然而,他们带回的消息,同样证明了这一次旅途的必要性。 大量恶魔出现在迷锁内部,且根据推测,它们真实的目的尚未达成——她不愿想象恶魔们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是准备向这片大陆发起侵略,或是将这里当成它们的试验场,投放某种来自深渊的疫病?无论哪一种,都可能让艾尔大陆上,多出另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唯一让她稍有些安心的,是生长着迷锁钥匙的枝条上,除了被艾斯卡随书信送还的那枚,其余七枚仍没有开始生长的痕迹。 这说明其余的钥匙仍然完好,它们的持有者依旧健在。可另一方面,那意味着即使向迷锁内部送入援军,最多也只能再派出三人——其中一人还需要等待近半个月。 十几天前,她派遣了数名信使,向艾尔纳人以外的势力提出援助请求。这片大陆不缺乏强者,巫师联合会的首领们,教国顶尖的几位圣殿骑士,或是旅团的前成员等,都有仅凭数人改变局势的能力。 只是他们多半不会长期停留在某地,想要找到并不容易。直至如今,只有三名信使带回了口信。 教宗奥斯华德以近来局势不稳,圣殿骑士们忙于调查周边为由,婉拒了她的请求。这个理由倒不是推辞,就连目前的王国,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将大多数机动力量布设在边境,导致她所能使用的人手有些捉襟见肘。 联合会的大巫师们,则因分析‘某个新发现’而无力分身。她基本能够确信,他们所指的应当是重现于世的埃达神术。他们在回信中提议,可以考虑摧毁迷锁的出入口——但就算不管仍在其中的探索小队,仅仅毁掉那片空间的原本出口,能否真正阻止恶魔离开,同样是无法确保的事情。 唯一稍微有些帮助的回复,来自旅团的凡卡科伦斯。 我已经老了,无心参与此事。不过,有个‘年轻人’或许正是为此而来,请耐心等待吧。 话虽如此,留给她们的时间并不多。 正如之前提到的,王国的周边并不安稳。从王都传来的情报表明,南侧的奥伦帝国正厉兵秣马,北方的萨奇人,似乎也奇迹般地联合起来,聚集在紫罗兰帝国的旗帜下。甚至蛰居在东侧海洋中的弗里茨人,都有了隐约接近海岸线的动向。 她不清楚他们怀抱着怎样的打算。即便只是两个帝国相互对抗,位于两者间的宁静之森,恐怕也将不再平和。为此,王国同样进行了动员,一半以上的精英卫队和自然使者们,都由王都直接派遣到各处边境,监视任何可疑的动向;余下的则驻守在王都和几处重要城市,防备潜在敌人的渗透和突袭。 她无法确认,森林中的恶魔,与诸国进行的战备间只是单纯的巧合,或有着某些联系。她希望不是后者。 “你们对环境的分析结果呢,伊塞斯?”她走下小丘,来到正皱着眉头打量报告的一等巫师身旁,拍了拍他的后背。 “说了不要在思考时打扰我!”巫师似乎吓了一跳,有些不满,却还是回答了女性的问题,“确认是来自深渊的魔力。通过和历史上的样本比对,估测来源是腐魂沼泽,深渊的第五百四十层,一个肮脏透顶的地方。领主是弗雷格斯,于大约三万年前晋升完毕,此后一直安静地呆在沼泽中心,没有离开过。”他抚着下巴,缓缓道来,“当然,以上信息有许多来自深渊各处的传言,且时间久远,恐不足取信。” 不喜活动的领主么某种意义上,的确算是个好消息,银发女性如此想道。可既然如此,它——或者它的手下,为什么要来入侵这样一片称不上广阔的大陆,仍然是未解之谜。前往深渊的道路目前已被封闭,她垂下睫毛,思索着是否还有其他手段,能够确认对方行动的缘由。 一道耀眼的火线从天而降,落在希琳菲尔和伊塞斯面前,带来一阵四散的热风,却没有点燃任何事物。火焰自发地聚合起来,成为看似十余岁的少年。 “你就是这里管事的人?”少年仰起头,用清脆的嗓音问道,口气毫无尊敬之意。 “我是希琳菲尔。”银发女性微微鞠了一躬,“欢迎你的到来,火焰的掌管者。请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叫哈特!”少年似乎对希琳菲尔的态度还算满意,他拍了拍胸脯,脸上满是自信,“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什么,然后就交给我处理吧!” 这大概就是凡卡先生提到的‘年轻人’吧,银发女性向对方点了点头,心下稍安。身为元素的具象化,他们多半具备接近巫师首领的力量,以及数种独特的天赋,足以成为强大的助力。 她将尤菲等人叙述的前情,她来到这里后所做的事情,收集和分析得出的线索,向少年一一解释说明。听完她的讲述,少年抿紧嘴唇,扬起下巴,不屑地哼了一声。 “原来是下面的那些垃圾。”他挥开身后的大氅,冷笑道,“把钥匙拿来,看我去把这群强盗烧成烤猪!” “感谢你的援手。”希琳菲尔从怀里取出仅余两枚完整叶片的枝条,取下一枚交给哈特,“愿风照拂着你。” “我可不是为了你们。”少年接过叶片,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收进怀中,“要不是那帮垃圾毫无节制的盗取我的力量,我才懒得跑这一趟!总之,我要让它们明白,‘火之领主’哈特绝不是好惹的!” 话音落下,少年化作一团火光,瞬间消失在原地。希琳菲尔和伊塞斯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里的宽慰,以及隐约的担忧。 ——恶魔们到底在做什么,才会连内层界那些倾向中立的精灵,都惹了出来? “解析的事情,还要拜托你继续进行。”她看着伊塞斯的眼睛,“越早确认恶魔行动的理由,我们就有越多的时间做好准备。” “不用说我也明白。”巫师轻笑一声,如此回答道。 这样一来,总算暂时了结了一件心事。余下的,就是做好目前的事情,等待着探索小队的凯旋吧,银发的女性心想。 她转过身,变为一只灵巧的雨燕,投入到属于自然使者的工作中。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I) “——所谓的探索小队,就是你们几个小家伙?我可是等你们整整两天了!” 尤菲一行人重新通过镜之界,回到艾尔大陆的第一刻,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与进入时不同,离开镜之界的位置不必固定。实际上,直接离开迷锁同样可以做到——虽然明显不在选项之内。她们听从莱昂诺斯的建议,返回来时的地点,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 从周围的环境来看,这里正是原本放置镜子的那个房间——只不过,镜面已经裂成了毫无价值的碎片,精致的镜框也被完全焚毁。房间里布满激战的痕迹,墙壁上满是剑砍,鞭子抽击,以及烈焰焚烧造成的创伤,本不算多的家具和摆设,更是没有一件还能看出原本的样子。 一名大约十岁的少年翘着二郎腿,悠然地坐在一块凝固的火成岩上,用闪烁着火光的双瞳打量她们。 “汝是谁啊?”莉莉疑惑地摸摸鼻子,“这里很危险的呐,小家——” 少年冷哼一声,指尖浮起一抹赤红。莉莉下意识的侧开身体,一道耀眼的光线从她脸颊擦过,在墙壁上烧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他可不是小孩子。”尤菲拦住有些恼火的莉莉,解释道,“作为火元素界的精灵,他的年龄或许比你和九月加起来,还要多出几倍呢。”她转向面色稍缓的少年,“请问要如何称呼你,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 “我是火之领主哈特。”少年高声说,“叫我哈特殿下就行。”他再次打量过所有人,“两个半神之躯,一个龙族,一个秘银傀儡阵容倒是挺不错,可惜弱了点。” 尤菲和琳无奈地相视而笑,以高阶元素生物的眼光,她们的确实力稍显不足。但这不是一件坏事,盟友的实力越强,她们就更可能成功解决问题,然后平安返回。 她打量了一下四处的战斗痕迹,向少年行礼道,“哈特殿下,你在这里遇到了那只炎魔?” “哼。”少年看起来有些窝火,“我和它好好干了一架,差点就能解决它了!可惜让它跑了——”说到这里,少年的面色突然一沉,“我一路追过去——你猜我找到了啥?” “炎魔背后的幕后黑手?”琳眨眨眼,猜测道。 少年从火成岩上跳了下来,背后大氅高高扬起,如同一团火红的云。 “深渊领主的气息!”他似乎一肚子不满,“我说它们想要干什么,居然打算把深渊领主召唤过来——难道底下那么多层,都不够这群垃圾自娱自乐了么!”他甩了一下头发,火星随着动作飘洒到空中,“我可没把握在炎魔的干扰下,解决那头大号垃圾,看来只有依仗你们这些家伙了!” 众人面面相觑,深渊领主这样的存在,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范围。 传说中它们掌管着深渊的整整一层——无尽深渊具体有多少层还是个谜,但已知的是,每一层的大小都近乎无限。即使领主的力量无法深入到每一个角落,它们所掌控的势力,也远远超过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国家。或许只有那些可以自由穿梭晶壁系,在数个星球上同时殖民的高等级文明,才具备和它们正面对决的实力。 艾斯卡担忧地握紧双手,尤迪纳面色僵硬地盯着少年。安珀莉从口袋中取出蛋糕,不知为了放松心情,还是拿来泄愤地用力嚼着。贝尔紧紧抿着嘴巴,莉莉用手指不断叩击着巨剑,同样一言不发。阿尔冯斯不懂得害怕,只是双眼迅速闪烁着,显然在努力思考。 “深渊领主哎。”只有琳大大方方地走到哈特面前,朝他摆了摆手,“那么哈特,我们要怎么做呢?” “是哈特殿下。”少年抱怨了一句,看不出生气的意思,“你们想办法把炎魔拖住,具体怎么做我不管。至于那头大号垃圾,交给我就是了!”他理直气壮地说。 这样一来,问题倒是简单了不少。虽然不知道哈特有几分把握击退对方,现在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尤菲沉吟了一会儿,轻轻咳嗽一声,抬起头,迎上其余人投来的目光。 “炎魔不笨,然而暴躁易怒的脾气令它们的智慧大打折扣,远不如地狱的炼魔那样狡猾。”她平静地说,希望能用自己的情绪感染众人,“杀死它可能有些困难,但想办法牵制住它一段时间,还不算无法达成的事情。”她转向一旁点着头的少年,“哈特殿下,你需要多长时间?” “让我想想”少年仰起头,“十分钟不,最多二十分钟就足够了!” “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是二十五分钟。”尤菲确定地说,一边用魔法投影出研究室的立体构造,并按照哈特的描述,补充上前往深渊领主所在的通路。她盯着那幅‘地图’看了一阵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诱敌的任务由我来完成,那头炎魔上次没能杀掉我,心里一定很是恼火。而这一次,我有把握不被它抓住。”她自信地说,同时在地图上画出路线,“琳,等它追到这里时,你就从这个位置进行攻击,干扰它的行动——” “好心提醒你们。”哈特插话道,“最好能把炎魔引到地上去!” 少女点点头,继续不急不缓地叙述着每个人需要做的事情,和发生意外时的应对手段。她的沉着似乎成功缓解了探索小队的紧张情绪,其余人——包括哈特在内——也纷纷加入讨论,不断提出实用或者异想天开的点子,逐渐完善着整个计划。 “基本的战术就是这样。”大约半小时后,尤菲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讨论,“哈特殿下,如果炎魔被成功引诱出来,余下的一切就拜托你了,没问题吧?” 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还有一件事。”尤菲梳理了一下头发,继续向少年问道,“这座研究室里,已经没有其他恶魔了吧?” “那是当然!”少年扬了扬下巴,“若不是嫌浪费时间和力气,外面的那堆我也能一个人烧个干净!” “不愧是哈特殿下。”她微笑着赞赏了少年,“请稍等片刻,有人托付给我的东西,我想先将它取出来。” 她回到米莎拉之前守护着的房间,走向最深处,轻声诵出纳迦小姐交给她的另一段咒文。 空气里浮现出一个旋转着的黑银色漩涡——那是通向某个微型半位面的门。她将手伸进里面,取出厚厚的一摞研究笔记,再用法术将它们压缩成巴掌大小,用牛皮纸包好,放进腰间的小皮包中。 她回到其余人身边,平伸出右手,手心向下。探索小队的众人会意地伸出手,叠放在少女纤细的手背上。哈特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却仍旧将自己的手放了上来。 “祝我们好运。”少女轻声说道。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II) 众人轻轻击掌,随后向着自己的目标位置,分头出发。 她们考虑过将炎魔引诱出来,由哈特伏击,将其击杀或放逐的战术,但最后否决了这一计划。杀死炎魔绝不容易,更重要的是,哈特与炎魔的交手中,其余人恐怕难以插手——这样一来,就回到了一对一的状况,而这种战斗,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前例。 如果这一次无法成功,就算是炎魔,也不可能再轻易上当。换句话说,她们只有一次机会。 她将身躯与遍布空气的魔力融为一体,小心地向研究所的下方前进。这是哈特以火元素界精灵的身份,暂时授予她们的契约之力。只要在拥有火焰,或火元素魔力密集的区域,她们就可以隐形和快速移动,并增强部分秘法术的威力。 恶魔为了达成仪式而造就的‘副产品’,反而方便了它们的‘敌人’,这大概算是因果循环吧。 从白色理石的狭长旋转楼梯上无声无息地飘落,穿过紧闭着的大门,研究所底层——即曼图尔说过的,通向镜之界的天然门扉,就此展露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个异常广阔的地下空间,整体呈四边形,边长至少有数百公尺,高度也不低于二十公尺。它的四壁均是光滑的天然流纹岩,似乎是直接从岩层中开凿而成,历经数百年,仍然看不出太多破损的痕迹。 无数金色的古老文字镶嵌在每一面墙壁之上,它们有些用于加固这个地下空间,有些则是恒定的监测阵法,用于对这里发生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进行详实的记录和统计。地面上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魔法装置,最大的一个直径足有几十公尺,可惜已经残缺不全。 尤菲认出,那是用于记录魔力属性变换的仪器——巫师们曾认为,魔力在离开物质界又返回时,其内部结构会发生变化。不过,最新的理论则认为魔力不存在属性,而是附着在上面的某些‘信息’,让它们的性质产生了改变。 曼图尔在笔记中提到,这个研究室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解析镜之界的原理,并将其实用化。看着这片称得上宏伟的空间,少女能够想象,当年以曼图尔为首的白塔巫师们,在这里花费了多少心血。 她屏息凝神,缓缓飘向房间深处。一股比炎魔更为庞大,压迫感极强的力量盘踞在那里,让她不由得心跳加速。空气泛着黄绿色,除了火元素的气息,还带着浓厚的腐臭,以及足以对人类致命的有毒气体。 尽管尚未真正降临,恶魔领主的威势已经渗透到这片空间当中,缓慢改造着周围的环境。 如果现在是在走路,然后一不小心绊倒,大概不太有趣。这样想着,她就觉得所谓的深渊领主,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法卡斯。”一个沉闷的,仿佛带着气泡的声音突然响彻空间,她连忙停下脚步,“先锋部队的探索情况如何了?” “弗雷格斯殿下。”回答者正是那名炎魔,尤菲轻易地辨认出它低沉的声音,只是语气恭敬了许多,“先锋军已经占领整个空间,不过仍没有找到离开的手段。一切只等待您的降临。” “哼那个该死的家伙果然留了后手。”声音听起来并不开心,“早晚的事罢了,既然它夺走了我的沼泽,我便要毁灭它的故乡!就让我看看,这尺寸之地,要凭什么挡住我的大军!” 换言之,这名深渊领主,实际上已经算不上‘领主’了么,尤菲好笑地腹诽着。 此外,它在话语中指认,这里是夺取其领地之人的故乡——夺取一名恶魔领主的权力,可不像篡夺一个国家的王位那般简单。到底是谁达成了这样的伟业,如何做到的,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还有。”弗雷格斯的声音继续着,“和那个叛徒相关的家伙,都找出来了么!我可不想再看到任何意外发生!” “已经确认,并全部处决了,殿下。”炎魔回答道,“请放心,他们只不过派进来几只弱小的虫子,根本不足以干扰到您的计划。” 虫子显然是指的她们。这样一来,制造出外面那片混乱的,反倒成了给她们传递消息的‘友方’。如果说,那名‘叛徒’与夺取弗雷格斯领土之人有关——这个可能性很高,那他的目的,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无论死后或生前,成为各系天族——即居住在上层界,倾向善良的异界生物者,偶尔还会挂念自己的故土,并在必要时伸出援手。堕落成恶魔或魔鬼之徒,则通常对于故乡没有任何好感。新任的那名深渊领主,是单纯想要干扰弗雷格斯的计划,将艾尔大陆留给以后的自己,或是因为某种原因,真心想要帮助这片大陆? 这一切在目前都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尤菲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自然可以找到真相。 深渊领主满意地咕噜一声,合上嘴巴,让空间中恢复平静。少女又等待了一段时间,估计其他人已经完成准备后,闭上眼睛,小心地将魔力感知延伸向远处。 一只漆黑的巨大利爪从地下凭空冒出,攫住炎魔的脚腕,夺取它的力量。这是她融合埃达的躯体碎片后,新掌握的技巧。既然她可以将生命的神力赋予他人,那么反其道而行,制造出生命的‘真空’,自然也可以办到。 通过延伸开的感知,她‘看’到一个庞大的蛤蟆头颅,仿佛镶嵌在房间中部的地面上,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宽阔的嘴。那对鼓胀的眼睛转向下方,打量着前方的空间。 “你这蠢货!”弗雷格斯怒吼道,“这就是你说的虫子!?——给我干掉它!” 伴随着恶魔领主的咆哮,音波有如实质般横扫过整个房间。地上的设施残骸被扯成碎片,再抛向空中,七零八落地砸向墙壁。被魔法加固的四壁都有些无法承受,金色符文忽明忽暗,岩石的粉尘从天顶簌簌落下。 尤菲感觉周围的火元素瞬间一空,下一刻,音波如同一道铁板击中她的身体,将她拍到二十多米开外的墙壁上。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III) 少女从数米高的墙壁上滑落,一屁股坐到地上,又迅速爬起身来。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心中暗自庆幸——光之主为她们准备的食物中含有守护的神术力量,吸收了她所受到的大部分冲击和坠落。余下的些许伤势,以及体内有些紊乱的魔力,也由蕴含埃达力量的躯体,于一两次呼吸间恢复如初。 不过,这就是恶魔领主的实力——她不禁有些担心,即使尚未完全降临,哈特真的有办法解决掉它么? 多想没有任何意义,计划已经确立,她必须优先做好自己的任务。少女转过身,手中瞬间构建出一道秘术,将大门向外击开。然后她展开魔力构成的羽翼,冲进通道,沿着旋梯向上疾飞。 炎魔愤怒地咆吼着,声音跨越大半个地下空间,震得她耳膜生痛。 “该死的蛆虫!”它展开双翼,全身瞬间燃起熊熊烈焰,“既然还敢露面,就别想和上次一样走运!” 尽管身体沉重,炎魔飞行的速度远比少女迅疾——穿越数百公尺的间隔,只用掉了它不足二十秒钟。它眯起眼睛,凝视着正努力向上爬升的少女,瞳孔中闪过一道火光。 少女惊呼一声,猛地向下坠落。炎魔拍动翅膀迎头赶至,手中的利刃用力一挥,将她的身躯斩为两截。 然而断开的身体里,流淌出的却是银白色的液体,碰触到空气后,霎时间化作纯白的闪光。 ——那是她用光之主界域中的一束青草,融合自身的血液,所塑造出的‘复制品’。她的力量有限,创造出的复制品不具备人类的心智,也无法维系太久,但足够骗过炎魔的感知。 闪光在狭窄的通道中爆开,仿佛点燃了一个微型的太阳。炎魔不惧怕高温,对强光则缺乏足够的抗性,它痛苦地甩着脑袋,舞成一团旋风的长鞭带着尖啸,将旋梯扶手砸成一地碎屑,却无法捕捉到少女的踪迹。 借助对方失去视觉的瞬间,她迅速飞抵旋梯顶层。周围的火元素不再纷乱无序,她再次融入其中,脱离炎魔的威胁。 至此,属于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她所能做的,就是相信其他人,并祈祷运气站在她们一边。 炎魔咒骂着紧追而至。强光只能稍许阻碍它的脚步,并进一步将它激怒。它在走廊尽头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少女的踪迹——当然一无所获。 于是它迈开大步,沿着笔直的走廊奔行。数千度的高温舔食着通道的四壁,原本已经凝固的岩石再次开始融化,散发出昏暗的红光,仿佛宣示着深渊的降临。 突然间,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仰起头——可惜太迟了。位于它正上方的天花板整块轰然塌陷,重达近百吨的花岗岩板,径直砸向炎魔的头顶。 它加速向前方疾冲,手中的利刃爆开闪电,试图将岩板斩碎。然而前方的岩石继续着塌陷,最终覆盖了将近半条走廊。沉重的巨石砸在它的肩头,将它拍倒在地。 那是阿尔冯斯的杰作。机关人准确地计算出炎魔通过的时间,利用腐蚀岩石的解离射线,制造出这个庞大的陷阱。 “尝尝这个啦!不好吃我可不负责啊,反正不是我做的!” 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从天而降,接连爆开五颜六色的闪光,冰晶,荆棘和奇怪的雾气。尤菲几人之前找到的攻击药剂,被安珀莉一股脑儿丢了下去,令试着起身的炎魔一阵手忙脚乱。 下一瞬间,闪烁着灰色微光的气流从走廊的另一端吹拂而至,笼罩着炎魔身躯的火焰立时黯淡了一些。 “早上好~”琳冲着炎魔吐了吐舌头,“热死人啦,帮你降降温也不错吧?”言毕,她再次吸了口气,将带有弱化效果的魔力之息继续喷向对方。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真正威胁到它。炎魔从乱石堆中爬起身,目光转向走廊尽头的金发少女,抬起右臂,用低沉的声音,诵出源自深渊的咒文。 空气中卷起狂暴的魔力漩涡,一个强大的破坏性法术,很快在炎魔的指尖成型—— 六根像是巨大章鱼的触须从头顶的巨大‘洞口’探出,闪电般缠上炎魔的身躯。数千度的高温让触须立刻变红,随之燃起烈焰,但它们远比看上去坚韧得多,既没有化为焦炭断裂,也没有丧失活动能力。 炎魔不得不停下施法,将手中的利刃挥向那些触须。它斩断了其中两根,余下的四根却将它向上掷起,接连穿过两层天花板上的‘洞口’,落在一个宽敞的房间中。 触手迅速缩了回去。淡蓝色的力场墙壁凭空浮现,封住它刚刚穿过的洞口。 位于炎魔无法看到的正下方,一道繁复异常的法阵被绘制在天花板上。尤迪纳正吟诵着冗长的咒文,艾斯卡则小心地将六枚闪着翠绿色光芒的‘叶片’,按顺序摆放到法阵各处。 来自空间的些许震颤,似乎让炎魔感觉有些不妙。它下意识地抬起手,施展出自己擅长的传送法术,却没有任何效果。 ——它大概匆忙中忘却了,早在二十年前,这片大陆与星界的连接就已中断。 “混蛋你们给我等!” 翠色的微光一闪,空间整个折叠起来。炎魔所在的那个房间,和它最后的怒吼,就这样从众人视线中彻底消失。 躲在一旁观察的尤菲——以及探索小队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她们回到地上的行宫内,在一个较为安静的房间中歇息片刻。 整个过程实际上绝不轻松。担任诱敌任务的她,以及捕获住炎魔,将它送到预定地点的莉莉,都承担了相当的风险。实际尝试以前,没有人知道她的复制体能否骗过炎魔,琳能否成功吸引它的注意,莉莉化成的巨大章鱼又能否承受它的高温。 好在如今一切顺利。 她轻手轻脚地帮莉莉治疗着伤口。恢复人形后,女佣兵的双臂仍然一片焦黑,左手也被从手肘处斩断。如今的尤菲已经可以令肢体重生,只是新生的手臂需要几天的适应,才能和往常一样活动自如。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IV)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艾尔纳人的巫师打量着头顶,“微型迷锁不可能永远困住炎魔,当然了几个小时还不成问题。” “就是说,我们超额完成任务咯?”安珀莉拍拍手,顺便掸去衣服上的尘土,“那个叫什么哈特的精灵呢,他怎么说?” “放一百个心吧!”哈特的声音忽然从少女耳边响起——从其他人的表情来看,她们同样听到了对方的话语,“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当然了以你们的这点实力,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 “我明白了,那我们就先离开这里。”少女点点头,同意了哈特的提议,“毕竟和恶魔领主的战斗,现在的我们插不上手。” 没有人表示反对。于是她们小心地穿过行宫,回到原本聚集着恶魔的那片平原。 时间回到两分钟前—— 少年融身于魔力之中,关注着探索小队的一举一动。来自火元素界的魔力如同空气一样缓缓流转,却不带起一丝微风。 它们不仅是哈特的眼睛和耳朵,更是他身躯的延伸。身处目前的状态,他可以清晰地察觉整座研究所的一切动向,或者瞬间将力量汇聚到‘身躯’中的任何一处。 通过简单的契约,他将这一能力传授给了那个叫做尤菲的小姑娘,她学的倒也很快。作为凡卡的弟子,这只是理所应当的程度——而且,比起自己的水准,她还差的远呢,少年心想。 他将注意力集中到研究所的最下层,连系镜之界的天然通道之处。火元素界的缺口就在那片空间的尽头,从内层界涌出的魔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通道,强行打通这片大陆与深渊的联系,拓宽出足够一名深渊领主通过的门扉。 “该死的恶魔。”哈特自言自语道,“强盗,小偷,一群彻头彻尾的坏蛋!” 他看到尤菲向炎魔发动突袭,引起了弗雷格斯的注意。深渊领主的力量涌入地下空间,火元素界的魔力被搅成碎片,令哈特当场失去了那部分‘身躯’,以及对于最底层的掌控。 不过这些外来的躯体他毫不在意,用不了多久,从缺口中泄露出的魔力,就会再次填满那片区域,成为他新的一部分。 片刻后,炎魔再次进入它的感知。它的力量一如以往,远强于探索小队中的任意一人,甚至超越了小队成员的总和。只是这一次,他被怒火干涉了理智,另一方却准备充分,结果自然与之前大不相同。 “哼,干得还不错嘛,那些小家伙们。”哈特‘看’着炎魔被封印起来,对自己的眼光还算满意,“和他们合作,倒是个英明的决定。” 他等待了些许时间,让最下层的魔力恢复充盈。任何一场认真的战斗都不会花费太久,决定胜负的则是之前的准备——凡卡曾这样和他说过,而他深以为然。 “时机已到。”少年对自己说,“这儿可是我的主场。区区恶魔领主,也想染指火元素界的力量?简直做梦!” 他将意识悄无声息地转移到研究所的最下层,仔细查看着这片区域的情况,包括那条近乎开启的通道。他没有扰动任何魔力,即使是弗雷格斯,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发现异常。 要做的事情有两个,哈特暗想。 首先,关闭连通火元素界的魔力裂隙,让这群该死的家伙无法继续盗取他的力量。其次,通道已经基本成型,即使断掉目前的能量来源,弗雷格斯仍有一定机会成功降临——实话说,那和他没什么关系,但考虑到和那些小家伙的约定,他大不了稍微努力一点,顺手把那头大蛤蟆赶回深渊去便是。 很多人认为元素生物没有感情,其实不然。他们秉持中立,不随意倾向善良或邪恶,也不在乎秩序与混沌。对于他们而言,帮助自己的是朋友,伤害自己的则是敌人。当然,对于火元素界的生灵,看的顺眼的人,同样是他们的朋友。 而他们,是不会随意背叛友人的。 深入到通道内部的意识很快传来反馈。与人工制成的镜子不同,这条天然通道更像是一只平铺在地面上的巨口,以一个月为周期,随着时间流逝缓缓开合。 此时的它距离完全开启仅需数日。深渊领主弗雷格斯的头颅,便镶嵌在那张巨口当中,鼓胀的眼睛半开半闭,蕴含着怨毒和愤恨的光芒。 那其实不是对方的实体,仅仅是它的少许力量在主位面构建的投影——外层位面的生物灵肉一体,不存在‘部分’身躯降临的情况。既然如此,首先摧毁那个头颅,再将通道炸掉,对他而言应当轻而易举,哈特自信地做出判断。 为了避免引起对方的注意,他没有扰动地下空间中的魔力,也没有从火元素界的缺口中汲取力量。他只是将自己大半的‘身躯’——即布满整个研究所上层的火元素聚拢在一起,准备用于接下来的攻击。 哈特定了定神,计算着下一步的行动。与强者进行一场酣畅战斗的确是他的喜好,但某种叫做‘责任’的无聊玩意儿,让他选择了更为谨慎的手段,而非鲁莽地直接冲上前去。 对于元素精灵来说,偷袭可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况敌人是来自深渊的垃圾。 他分出一半的‘身躯’,让它们缓缓逼近深渊领主,再瞬间凝聚成四枚笼罩着暗沉红光的球体。它们是被压缩到极限的火元素球,每一枚的威力,都比炎魔召唤的陨石更胜一筹。 球体划出四条弧线,击中恶魔领主的投影。刺目的光焰将一切覆盖成纯白,周边的空气被高温和高压凝缩成灼热巨浪,狂暴地将四周的一切吹飞。 但弗雷格斯仅仅是愤怒地睁开眼睛,打量着这片空间,找寻敢于发起偷袭的那个存在。足以熔化精金的烈焰舔食着它的头颅,却无法蒸干那坑洼的皮肤上覆盖着的厚厚粘液;看似脆弱的鼓胀双眼,也完全不在乎强光的威胁。 “又是一只虫子——卑微,渺小,不自量力。”它低声咆哮道,“敢打扰我的复仇,我要剥了你的皮,然后生吞了你!” (四十四)计划(尤菲·斯坦米兹,V) 哈特暗自气恼。他本以为沼生的深渊领主,对于火焰的抗性不应比炎魔更强,可他还是低估了对方。 没关系,按照原本的计划炸毁通道即可,反正半个头颅的投影,成不了什么大事—— 同样的四枚球体凝聚在距离地面不足半米的位置,落入那张半开的‘巨口’。闷雷般的轰鸣从大地深处传来,地面剧烈地颤抖着,黑色的浓烟和半熔融的岩块直冲半空,仿若正在喷发的火山。 然而浓烟缓缓弥散,岩块如雨般击中洞顶,随后坠落,通道却依旧如常。方才的爆炸重创了地壳,却尚不足以摧毁那条巨大的位面通道。 先后两次的攻击,只不过激怒了弗雷格斯的投影。深渊领主丑陋的嘴唇开合着,用源自深渊的语言,咒骂着他的存在。满含魔力的词句迅速填满这片空间,带给少年物理与精神上的双重伤害。 哈特曾学习过一段时间深渊语,勉强能够听懂那些话。对方嘲讽着他的弱小,讥笑他的自以为是,诅咒他死于衰弱、愚笨与疯狂。 少年瞪着弗雷格斯,心中恼怒异常——他可是伟大的火之领主哈特,岂是区区一只恶魔有资格嘲笑的?可他不得不承认,只能使用部分力量的他,在目前的正面对抗中处于下风。 他将火元素聚集在身体周围,用纯净的魔力构建出屏障,抵御这些诅咒的词句。饶是这样,他仍然感觉身体开始沉重,对于魔力的调用也逐渐迟钝起来。他分出一部分力量,试着朝深渊领主反击,却造不成可见的伤害。 看来不能这样下去了。不过,距离让他束手无策,还早得很。哈特整理心神,凝聚魔力,重新化作十岁少年的外貌。 不知为何,少年眼前闪过凡卡科伦斯的模样。如果那个狂人还在,或许这一次的事情,可以更简单的得到解决吧?即使他也必须承认,当年的那名巫师,比他还是要强上那么一点点的。 凡人终归是凡人。卡玛尔人的寿命不足两百载,即便化为巫妖,灵魂也会逐渐消磨,直至失去原本的人格。恐怕,与他再战一次的机会,甚至再见一面的机会,都已经不存在了吧。 原来这种情绪,就是所谓的遗憾吗。倒是不算太坏,哈特心想。 他向前伸开右手,身形瞬间穿越数百公尺,破开深渊魔力的乱流,降临在火元素界的裂隙旁边。只需举手之劳,他就可以从这里返回内层界,顺带关闭这条通道。但这样一来,剩下的麻烦,将原封不动地留给探索小队,以及这片大陆的居民。 他才不在乎这片大陆上的发展,或者人类的生存与毁灭。不过,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可不是他的风格。 火元素界开始咆哮。蕴含在另一个世界的魔力,受到其主人的召唤,义无反顾地沿着裂隙,涌入这片本不算大的空间。这是哈特所能够管辖的大半力量,足以摧毁一个精心构建的半位面,或是其他任何范围有限的‘东西’。 弗雷格斯似乎意识到事情不妙,念诵深渊语的速度加快了一倍有余。恶毒的话语近乎凝作实质,却无法逆转力量上的绝对差距。少年手臂指向之处,无论何种诅咒,均在魔力的洪流前灰飞烟灭。 无穷无尽的火元素融入空间的每一处,将弗雷格斯整个包围起来,更沿着开启的通道,渗入镜之界的边缘。 “永别了,垃圾。回深渊里好好忏悔吧。” 哈特轻蔑地望向那只丑陋的头颅,抬起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尤菲吸了一口尚算清新的空气,打量着森林的现况。 恶魔没有驻扎在原地——薄弱的纪律性,让它们根本无法长期保持秩序。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林间游逛,肆无忌惮地焚毁着树木,造出大片的火海或废墟。按照初见时的情形估算,尽管大多数都是下级恶魔,这群破坏者的总数恐怕不少于五万。 “俺说咧,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么!”贝尔略显不满地嘟哝道,“不知道恶魔肉烤起来好不好吃” “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啦。”琳轻松地回答道,“鹫魔的口感应该不错,狂战魔什么的就还是算了吧?” 一阵剧烈的震颤从脚底传来,尤菲连忙扶住身边的琳,才不至于摔倒在地。她瞟了一眼身旁的计时装置,距离行动开始,已经过去了十七分钟。 地面的颤抖愈发狂躁,像是有什么即将从地底爆发。四处游荡的恶魔们仿佛感受到了危险,纷纷远离行宫的所在。 “再离开一些,哈特恐怕要弄出个大动静来。”她朝周围的伙伴喊道,“越远越好!” 众人点点头,各展所能,全力向远处前进。尤菲一边飞行,一边为众人施加防御的法术,琳和尤迪纳看到她的行动,也依样而行。 大约四分钟后,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从她们背后炸响。裹挟着沙尘和灰烬的热风仿若奔雷而来,源自数千公尺外的大气被压缩成猛烈的震波,将所有人——以及恶魔们——翻滚着抛向前方。 不知持续了多久,灼热的风暴才终于停息。尤菲爬起身,飞上空中,向后方望去—— 原本行宫所在之处,已经一切都不复存在,只余下一个巨大的坑。逃离不及的劣魔和怯魔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即使它们对火焰有一定抗性,方才的高温和冲击也足以要了它们的命。 她感觉到,哈特赋予她的能力消失了。这或许意味着少年收回了那份契约,更大的可能则是,哈特已然耗尽力量,从而陷入沉睡。 火元素界的精灵不会死亡,但因为各种原因陷入沉眠后,需要数百至上千年的时间才能重新苏醒。看来,这一次,她没能来得及向那名少年道谢。 “这是怎么回事呐?”女佣兵的声音从一旁响起,她低头望去,看到莉莉手中最后的一片‘树叶’正化作翠绿色微光,消散在空气之中。 嘈杂的声音漫布四周,漫山遍野的恶魔互相呼喊着,似乎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尤菲看向本应是迷锁出口的方向,却发现本可在数十里外看到的巨大光柱,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转向尤迪纳,果然看到对方阴沉的脸。 “哈特那家伙制造的爆炸太大了,狂暴的魔力从内部摧毁了迷锁。”艾尔纳人的巫师扭过头,望向一片焦黑的树林。“我们回来了。和它们一起。” (四十五)启程(安·圣紫罗兰) “就算失去了语言,我还拥有梦想——” 少女用羽毛笔蘸着淡紫色墨水,在微黄的纸张上书写下这样的字句。然后她转过头,望向半开的窗户。 微风拂过桌台,羽毛笔轻轻打了个滚,被镇纸压住的纸张沙沙作响。西下的阳光照进房间,映出少女缺乏血色的脸颊。她抬起纤细的右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小姐,您叫我?”房门被推开,一个活力满满的少年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么?” 他穿着北地常见的短衫和长裤,肌肤接近小麦色,手臂的线条清晰却不显粗壮,搭配上清秀的面孔,显得健康而稍显帅气。他今年十九岁,而少女十七岁。她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两人从相识至今,已经足有十年时光。 尽管身份上有着差别——自己是帝国的五皇女,对方则只是骑士之子。但在心中,她一直将这位名为艾里奥的少年,看作自己最好的玩伴和朋友。 少女拾起笔,在白纸上写下娟秀的字迹,将它们展示给少年。 我写给父亲的信,他看过了吗? “嗯,看是看过了,可怎么说呢”少年揉了揉眉角,显得有些苦恼,“陛下说,不过是小丫头的胡思乱想,并不值得在意。” 书写的刷刷声响起,字迹仍然整洁,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不是!”少年干净利落地回答道,“安小姐的那些想法我一直认为,是很有实际意义的!” 那么,愿意陪我一起旅行吗? “哎?”少年吃了一惊,“安小姐您可是,陛下他不会同意的吧?” 少女嘴角噙起笑意。她快速地写下一行字,再将纸张转过去。 那样就换个说法,叫做离家出走好了。父亲正忙于征集军队,顾不上管我的事情,只要做好保密工作,至少两星期后他才能发现,那时我们已经离这里足够远了。 “可是,小姐您的身体”少年似乎还有些担心。 比前几年好了很多,既然死神没有将我带走,那以后它也不会。少女坚定地写道,另外,从此刻起,不要叫我小姐,用安这个名字就好。 “啊,那个,安但是,你要去哪儿?” 少女咬着笔管,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重新落下笔。 先去见曾祖父一面。只有得到他的帮助,我们的计划才可以顺利进行。 她从桌边站起身,披上厚实的外套——临近冬季的天气,对安来说已经有些寒冷。她缓步离开城堡,向紫罗兰要塞另一侧的塔楼走去,艾里奥跟随在她的身后。那里居住着她的曾祖父,埃格蒙顿德圣紫罗兰,帝国上一任的统治者。 曾祖父的故事,她自小就听母亲讲过。他年轻时喜好武艺,擅长军阵与谋略之道,曾率领亲卫队大败侵扰国境的萨奇人,又与圣莱昂帝国结成互助的盟约,被称为埃格蒙顿大帝。他是众多帝国人崇敬的明君,也是子嗣们奋力追赶的榜样。 随着年纪渐长,他逐渐对战争和权术失去兴味,开始追求世界上隐藏着的神秘。九十五岁时,他将帝位传于巴尔巴雷斯,自己则得封大公。九十九岁时,他组织过两只船队,探索东侧海洋的暴风带,以期寻找到一条安全的通路,只是并未成功。 旅途中,他因缘与一名流浪巫师结为至交,从对方那里了解到秘法术的乐趣,又在要塞内建起塔楼,四处搜集相关的资料。时至今日,尽管未曾参加过巫师联合会的认证,但少女从来访的巫师那里听说,曾祖父已经是一名出色的中阶巫师了。 这也是她将对方作为榜样的原因。曾祖父学习秘法术的时候已经一百零七岁,按理说早就过了最佳年龄,却仍能在十年内取得如此成就。那么,她只不过是有些体弱,加上不能说话而已,又为何不能向着梦想进发呢? 她并非毫无依仗。不知是天赋还是常年锻炼而出,对于书本上的内容,安有着近乎过目不忘的能力。而景物的画作或魔法影像,她只要看上半分钟,之后也可以接近完美地重新绘制出来。曾祖父认为,这记忆力足以让她成为非常出色的魔法药剂师,可惜她的梦想并不在此。 她轻轻敲响塔楼最下层的门。门自动向内打开,展现出宽敞的大厅,以及盘旋向上的楼梯。 塔楼中弥漫着神秘的草药香气。不同的楼层和房间里,气味都有所不同——有些令人心神清明,有些则可以让人安然入睡。也许初闻会感觉有些不习惯,但时间久了,就会喜欢上这些特别的味道。 曾祖父研究的主要部分是魔法与各种植物的联系,即联合会所说的‘魔法药剂学’,属于炼金术的一个分支。安之前生病时,还得到过曾祖父送来的草药熏香。她每次在蕴含着魔力的香气中睡去,都会做一个美丽的梦。梦中的她有时站在无人的雪山之巅,有时乘坐着巨大的帆船乘风破浪。那些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景观,一个个出现在眼前,却又随着梦醒化为泡影。 她努力爬上旋梯,来到最上层,轻喘了片刻,待呼吸平静后,才敲响面前的大门。 “进来吧,安。”略带严肃,又不失和蔼的声音回应道。 少女推开门。门后便是曾祖父最喜欢的书房,阳光刚好照在书桌左侧,温暖而明亮。两侧古朴的书架上并不只有秘法术书籍,更多的是各种游记和探险报告,记载着大陆各处少有人知的奇妙去处。对安来说,那些游记比艰涩难懂的药剂读本要有趣得多,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也多半是源自这些书籍。 埃格蒙顿大公站起身。他已将近一百二十岁,褐色的长发随意披散,间或夹杂着少许白发,却丝毫不显老态。他为安拉开一把椅子,又取出纸张与羽毛笔,递到少女的手中。 少女握着笔想了想。她本打算仔细叙述自己的所有规划和准备,可看到曾祖父的眼睛,又觉得这一切毫无必要。她无端地相信着,老人能够理解她的所有想法。 我想出门旅行。她只是简单地如此写道,去成为最伟大的探险家。 埃格蒙顿大公并未令她失望。老人的目光认真起来,没有问她任何多余的问题,便给出了回答—— “好。” 之后就是细节方面的讨论。简而言之,曾祖父作为安的第一个出资人,委托她对于距离帝国较近的,大陆北侧的海岸线进行探索,包括地图的绘制在内。在老人麾下二十余年的近卫官格鲁姆,一名武艺出色的贝隆人,则作为附加条件,陪同在安的身边。 除此之外,一切其余的事项,比如购买船只或招募水手,都将由安,以及艾里奥,独自完成。 这既是曾祖父对她的考验,也是她对于自己能力的测试。万里之行,终要有一个开端。这次看似危险不大的旅程,是安证明自己能力的最好机会——而她会交出让所有人满意的答卷。 望着塔楼窗外的碧空,少女在心中立下誓言。 (四十六)未竟之愿(哈尔·梅森) “听好了小伙子们,别忘了你们这几十天的训练!保持队列,留心四周!为了帝国的荣光,为了埃达大人,继续前进!” 哈尔握紧手里的长枪,让闪着寒光的枪尖朝向天空。心中隐隐有些激动。战争通常意味着功勋,财富和荣耀,这些或许来之不易,但总比看不到希望来的要好——哪一个年轻人,心中没有一点热血和梦想呢? 他出生于帝国乡间,一个名叫栗花领的小地方。他不愿继承父亲那一小片农田,毅然背井离乡,前往距离不远,又足够繁华的莱顿城,渴望凭自己的冲劲闯出一片天地。 然而,没有受到多少基础教育的他很快发现,自己在大城市里无法找到什么得体的工作;带有口音的卡玛尔语和来自乡下的某些习惯,又让他经常受人嘲笑。 他做过酒吧的侍者,因为言谈不受酒客喜欢,很快被辞退;做过铁匠铺的帮工,但老铁匠脾气暴躁,还经常克扣工钱,一个月下来只拿到三枚银币;还尝试参加过城卫队的选拔,被几个看他不顺眼的城里人背后下了黑手,休养十几天才恢复过来。 然后,他听说了帝国正在征召士兵的消息,而且要求十分简单——二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健康男性。他抱着一丝希望前去,征兵官只是打量了他一眼,便告诉他被选中了。 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想象中的相差不远。他领到属于自己的制服,分配到一间算不上宽敞却足以栖身的宿舍,服从自称辛卡的健壮男人的指令,每日进行枪术和简易阵列的操练。士兵当中同样存在拉帮结派的问题,但那位据说来自帝国禁卫军的指挥官,用雷霆手段惩处了几个‘小团体’的首领。哈尔至今仍记得他那时吼出的话—— “帝国征召你们,是让你们为帝国的荣耀而战。只要立下战功,无论金钱还是地位,都摆在你们面前!然而如果你们让我,还有皇帝陛下丢了面子——等待着你们的只有死亡,明白吗!?” 只是,就凭借他们,一群训练了半个月的新兵蛋子?哈尔对于辛卡的话一直抱着几分怀疑,直到一名身披黑袍,全身笼罩着令人舒适的圣洁光芒的中年男性,赐予他们来自天之主埃达的祝福。 柔和的光辉随着那名男性的祈祷洒遍整支军队。哈尔感觉全身充满力气,原本稍显沉重的长枪此时轻若鸿毛。仿佛无穷无尽的勇气从心中涌出,他敢保证,即使此时面对着一头灰熊,他也足以轻松将之刺杀。 黑袍男人又让人抬来几个箱子,里面是紧密叠放着的小布袋。每一名士兵,都拿到了一个这样的袋子。黑袍人说,这是天之主埃达亲手制作的魔法药剂,于危急关头饮用,可以给予他们起死回生,逆转局势的力量。 战功,金钱和地位——这几个词,第一次在哈尔心中扎下了根。 四天后,他们在辛卡的率领下拔营出征。又经过三天的如今,他们已经接近微风森林边缘,不远处就是艾尔纳人的国度。 附近看不到任何艾尔纳人的哨卫,或许是那些长命的家伙太过松懈吧,哈尔心想。他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儿,又是谁。但他相信,无论对方是何方神圣,都将倒在帝国的长枪和铁蹄之下。 远方冒起滚滚浓烟,是走在更前面的先锋军点燃了森林吗?换句话说,帝国这一次的敌人,便是艾尔纳人了。哈尔握紧长枪,警惕地注视前方,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战斗。 然后他看到了恶魔。 如同传说故事中提到的,羊首、人身、红肤、手握长矛的怪物从森林间蜂拥而出,其间还夹杂着一团团令人作呕的半熔融状生物,以及犹如巨大蛤蟆的怪物。 一阵炎热扑面而来,哈尔心中却毫无惧意。不过是一群恶魔——他这样想着,将手中的长矛放平,和训练时一样,等待辛卡指挥官的号令,然后用尽全力直刺。 他感觉手上传来巨大的阻力,恶魔的皮肤和肌肉果然异常坚韧,长枪仅仅刺进十几公分,就无法继续深入。羊首的魔物伸出手,一把将长枪掰为两截,而另一只手中的漆黑长矛,同一时刻刺穿哈尔的腹部。 剧痛席卷哈尔的身体,他却仍然感觉不到太多恐惧。凭借着本能,他取出据说是天之主制作的药剂——那是一个用软木塞封住的小瓶,一口咬开瓶塞,将里面的液体尽数倒入嘴里。 略带香甜的味道传到他的舌根,头脑中划过一道闪电,腹部的痛楚仿佛消失了。他抬起头,冲那恶魔咧了咧嘴,一把抓住仍扎在它胸口的那半截长矛,奋力一推。 长矛直接贯穿了它的心脏,恶魔嘶声惨叫着松开手,向后倒去。哈尔用力拔出刺穿腹部的长矛,鲜血染红他的制服,却没有继续渗出。他用左手摸了摸,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些许凹陷的疤痕。 他杀死了一头恶魔。 不过这没什么值得炫耀,这样的事情,正在这个战场上的每一处发生。那么,下一个目标,选择谁比较好呢? 他用力一挥从恶魔手中缴获的长矛,锋利的矛尖将一只黏糊糊的怪物直接斩为两段。他看到一头四肢粗壮的巨大蛤蟆正在军队中横冲直撞,于是转过身,将矛尖对准了它。 天空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声音,沉闷而威严。 居然将我困在这里无论有心还是无意,迎接毁灭吧,爬虫们!! 巨大的风声从头顶传来,他抬起头,看见数枚散发着炽白光焰的巨大流星,正落向整个军阵的中心。 这便是他看到的最后景象。 下一刻,高温和陨石爆开时的巨大冲击,毫无痛苦地带走了他的意识。 圣莱昂历第四百五十七年,冬之月,第二日。来自帝国的两支先锋部队,于微风森林边境遭遇恶魔袭击,全军覆没。 炎魔在一片混乱中离开了森林,没有人目击到它的去向。 (四十七)分别(莉莉·诺诺,I) 目光放回一天之前—— 莉莉轻轻喘着气,呼出的气息在有些寒冷的空中凝成团团白雾。她灵巧地在林间穿梭,跃过土丘与灌木,也避开从头顶降下的气根。艾斯卡化作小巧的白隼,在前方为她——以及探索小队的同伴们引路。 林间的清晨本应寂静无声,此时却完全换了一副样子。脱离樊笼的恶魔大军起初还有些踌躇,待到发觉新鲜生灵的味道后,源自血脉的暴虐和杀戮天性,顷刻间就占据了它们的大半思维。 它们用深渊语喊叫着晦涩且恶毒的词句,漫无目的地四散开去,向视线范围中任何恶魔以外的生物发起攻击。森林也一同遭了殃——秋末的天气较为干燥,这几日间亦不曾降雨。巴布魔体表的高温,以及希尔魔的灼热矛尖将那些枯树轻易点燃,又进一步扩散为席卷整片森林的火灾。 滚滚浓烟伴随着烧焦的气息向上升腾,将本应清澈的碧空染上一层阴霾。 探索小队小心地避开起火的区域,朝着森林西侧前进。即使在尚未燃起大火的地区,野兽的尸骸仍随处可见,其间夹杂着少量人类,均已被恶魔们啃食得残缺不全。 油脂燃烧的恶臭混杂着弥散的尘烟,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莉莉感觉脑袋有些眩晕,她用单手掩住口鼻,努力迈开脚步,跟紧白隼的飞行路线。 一缕清爽的微风倏然环绕着她,驱开她头脑中的烦闷。她侧过脸,用眼神向尤菲表示谢意,又继续无言地奔跑。 途中遭遇到的零星恶魔,几乎都被她、安珀莉和贝尔就地斩杀。偶尔碰上的狂战魔,也由尤菲、艾斯卡或尤迪纳限制住行动,在阿尔冯斯的法术下焚成灰烬。只是,比起遍布整座森林的恶魔,她们的人数仍然太少。停留在这附近的艾尔纳战士,也是一样。 约一小时的行程后,她们再次见到了希琳菲尔。这位艾尔纳人的指挥官一边施展法术,保护周围的森林不被恶魔侵袭;一边安排自己的部下前往各处探查情况,尽量控制森林大火的蔓延。 约百余名艾尔纳人在她的身旁扎营,一半是金百合骑士团的成员,其余则是自然使者,附近的哨卫,以及少量巫师。他们近乎人人带伤,伤势较轻的成员正努力照顾着重伤者;还有少数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来已经失去了意识或生命。 不时仍有三五人的小组从外面归来,混入那些伤员当中。 尤菲向希琳菲尔打了个招呼,就带着琳,加入到照顾伤者的行列中。莉莉走近希琳菲尔,将艾斯卡传达口信之后的一切经历,简单地描述给这名银发的指挥官。随后,从银发女性的口中,她得知了之前一小时内,于此地发生的整体事态。 迷锁突然崩毁,大量恶魔随之出现在艾尔大陆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分散在森林各处的百合骑士仓促应战,勉强将恶魔的进攻击退——缺乏统率的下级恶魔,在遇到足以抗衡或重创自己的对手时,多半会选择逃离。对它们而言,比起荣耀与胜利,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 然而,毕竟人数差距悬殊,骑士团仍旧付出了七名骑士阵亡,数十名骑士受伤的代价。这还没有算上距离营地较远,尚未或者已经无法归来的骑士们。 对此,尤迪纳满脸愧疚地单膝跪地,向希琳菲尔和巫师首领伊塞斯谢罪。 “是我思虑不周,在内部开启新的迷锁,致使原本迷锁的强度减弱,才造成了这一次的灾难。”他沉声说,“我愿为此承担一切责任。” 安珀莉和恢复人形的艾斯卡有些担心地对视一眼。莉莉虽然觉得自己做的没什么错,心里仍对艾尔纳人的牺牲有些介意,站在一旁并未发言。 “不要胡乱把责任丢给自己啊。”希琳菲尔轻叹道,“伊塞斯,你觉得就算不采取那种手段困住炎魔,迷锁能够撑过那阵爆炸的几率有多大?” “不会超过一半。”伊塞斯淡淡地回答,“我刚观测到火元素界的一次巨大潮汐——哈特那家伙,大概是用自己作为导火索,将他所管辖的火元素界的力量一口气引发出来简直就是愣头青的典范。”他摇头道,表情里有些不满,却不是针对探索小队,“实话说,你们没有死在那场爆炸里,只能说是运气够好罢了。” “听到了吧。”希琳菲尔轻轻拍了拍艾尔纳巫师的肩头,“你们做的很不错。面对一只炎魔和一名深渊领主,不仅全身而退,还协助阻止了深渊领主的入侵当然,哈特也是。否则,我们所面对的麻烦,比现在还会大许多倍。” “可是还是感觉很糟糕呐。”莉莉摇摇头,看向希琳菲尔,“就算是无心之失,咱还能帮忙做点什么呗?” “如果你们愿意,那就再好不过。”银色长发的女性轻轻点头道,“需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也只能做一步,看一步了。” 征得其余人的同意后,莉莉诺诺团全员暂时留在了这里,各尽所能地消弭这场灾难的后续影响。 希琳菲尔召集来附近所有具备战力的艾尔纳人,尽力剿灭附近的恶魔,避免它们向其他区域扩散。同时,她在第一时间派遣信使,通知周边诸国防御恶魔的入侵。 “可惜人还是少了些。”四天后的晚餐时分,希琳菲尔轻声叹道,“居住在附近的艾尔纳人只有一千来人,距离较近的机动部队目前基本驻守在边境,没办法快速完成调动。面对数万的恶魔,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她拂开耳边的长发,眉间有些忧虑,“前往梅隆王国,以及圣莱昂教国的信使已经带回了两国的回信。但前往南方奥伦帝国的信使至今未能返回。” “听起来有点不妙呗?”莉莉嚼着面包和肉干,一边如此评价道,“尤菲,汝怎么看呐?” 粉色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神情中若有所思。这段时间里,她治愈了许多受伤甚至濒死的人,在艾尔纳人当中声望很高。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参与更多驱逐恶魔的行动。莉莉感觉,她大概藏着什么心事,却无法从她口中问出任何结果。 “也许不妙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呢。”少女遥望着远方的黑暗,轻声低语。 (四十七)分别(莉莉·诺诺,II) “嗯”莉莉摸了摸鼻子,“管它呢。再怎么糟糕,总不能比深渊领主更坏了呗?”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迎接任何事情的准备,即使再一次遇到炎魔,也不会感到惊讶或害怕。 然而,冬之月的第九日,忙碌了许久的她们迎来的,却是奥伦帝国的禁卫军团。 那些战士身披雪亮的精钢铠甲,持着坚固异常的重剑,背后挂着银白的钢盾,其上刻有金色的双头狮鹫——奥伦帝国的皇家徽记。所有人的表情都被掩盖在覆面钢盔之下,从他们齐整的阵形和稳健的脚步,可以确信那是一支士气高昂的部队。柔和的白光笼罩在整支卫队上,带来隐约的圣洁与压迫感。 军团的统帅缓缓走向前方,站立在希琳菲尔——以及莉莉等人的对面。比起阵容严整的禁卫军战士们,他的铠甲显得有些破旧,身上也没有任何光芒。但仿佛历经千战的锐利气势,让众人不由得将目光聚焦过去。 莉莉一眼就认出了他。旅团的前成员之一,帝国将军,黑鸦骑士团的送葬者,牧狼者巴拉克艾恩哈特。 “应帝国皇帝,罗格曼奥普特伦三世之命,于此宣告。”男人平静且冷漠地开口,没有多看莉莉一眼,“艾尔德斯王国运用禁法,蓄意召唤恶魔降临现世,致使数千帝国民众死于非命,乃大陆之灾。”他停顿片刻,目光锁定银发的指挥官,声音低沉,“奥伦帝国于即日起,向艾尔德斯王国,宣告战争。” 莉莉感觉一阵寒气爬上脊背——男人的话是认真的。黑鸦骑士团覆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他想要击溃的,是整个艾尔纳人的王国吗? “给咱等一下!”她忍不住反驳道,“我们艾尔纳人才没有蓄意召唤什么呐!不如说正相反,我们好不容易才——” “不必多说。”巴拉克冷冷地打断她,“看在曾经一同战斗的份上,仅此一次,我允许你们离开。” 那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感情,与曾经赞许着她成长的他,完全判若两人。莉莉忽然想到,如果此时她仍站在帝国一侧,与巴拉克并肩作战,他的态度是否会有所不同。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假设。她们一路走到这里,与许多人结下友情,跨越艰险,以至生死相托。何况,艾尔纳人或许的确犯下了错误,可应当用来弥补过错的,绝不是这样一场战争。 “这就是汝的回答啊这就是汝想要的呗?一定要用所有人的鲜血,为汝的战绩添上一笔么!”莉莉咬着牙,怒视那个男人,“亏咱还曾经崇拜过汝呐——阿尔冯斯!” 她一把丢开黑曜石巨剑,双眼紧紧盯住巴拉克,全速向前疾奔,将风声与安珀莉的惊呼甩在身后。 两人之间相隔五十公尺,对莉莉而言,不过是十数步,或者几秒钟的距离。 略显苍老的男人架起重剑,信手挥落。剑刃光芒一闪,继而越过数十公尺的空间,斩向女佣兵的身躯——巴拉克清楚莉莉的潜力,因此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留手。 数道蓝色的光壁先后浮现。阿尔冯斯运用魔力增幅,在两人间构建出无形的壁障。魔力之剑与力场的墙壁相碰,三道光壁先后散碎,却终究削弱了它大半威力,只在女佣兵的右臂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攻击尚未结束。巴拉克踏前一步,魔力瞬间盈满重剑。莉莉与他的间距尚有三十公尺,她知道自己很难闪过这一击,但她不可能停下脚步,哪怕死亡将在下一刻来临。 然后,她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 “——不许伤害,莉莉诺诺!” 无需回头,她也清楚阿尔做了什么。本应陷入过载,暂时无法行动的机关人,仍旧施展出具备足够威胁的法术,迫使男人更换攻击的目标。 魔力之刃从距离莉莉不足一公尺的位置划过,斩裂更远处的空间。坚固的秘银身躯也无法抵挡这一击,背后传来刺耳的扭曲、断裂和重物坠地声,阿尔冯斯的话语,却再没有响起。 不过,他为女佣兵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趁着男人收剑的空隙,莉莉弓起身体,瞬间化为长逾十米的巨狼。她沉声低吼,身形犹如一道闪电直扑前方,利爪带着千钧之力,瞄准男人的头顶。 强烈到难以置信的飓风平地而起,卷着土砂与散落的枯枝呼啸而来,有如一堵移动的墙壁,强行将她从巴拉克身边推离。莉莉将利爪插入泥土,努力维持着身形稳定——而后,暴风凝聚成宛若实体的白色手掌,举轻若重般拍在她的侧腹。 女佣兵被这一击掼出数米远,打了个滚,倒是没有受伤。她翻身爬起,正准备再次扑击,但一道闪电带着锐利的杀意直逼眼前,令她本能地弓起身体,转换成防御的姿态。 一名身形矫健的女性踏空而至。她穿着宽松的便装,留有黑色短发,左手随意地负在身后,右手指向巨狼眉间,闪电在并拢的两指间跳跃。她的体型不足女佣兵的十分之一,可莉莉注视着她的身形,竟无法找到发起攻击的机会。 “风语吉尔,以个人意愿,协助某些人达成这场战争。”她脸上带着微笑,轻快的声音随着柔风,散播到每一人的耳畔。她低下头,注视着莉莉的眼睛,“我没打算杀掉你的,冲动可不是好事呢。” “汝就是曾经和安娜薇尔一起的那个人呗?”莉莉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汝,难道背弃了自己的誓言么?” “没有啊。”黑发女性脸上的笑意不散,“我想追求的只是力量,和你一样。另外,安娜薇尔的事情,多谢啦。” 莉莉瞪着吉尔。女性的态度太过坦然,她一时间居然无法反驳。说到底,帮助艾尔纳人,也不过是她的个人决定。或许正如利欧所说,以及她在许多世界见过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正义可言。 帝国的禁卫军架起长剑与坚盾,缓缓逼近。尚具备战力的金百合骑士们翻上坐骑,握紧长枪。两方紧张地对峙着,都在等待指挥官的下一道指令。 “吉尔女士。”尤菲稍微走近两人,平静地提问道——她无法理解,为何少女还能如此冷静,“你的故乡,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黑发女性稍微偏过头,目光闪了闪。 “没错。拥有力量才能活下去,正是我们那里的真理。”她回答道,“因为我们的故乡,是不受神祗眷顾的。” “无论如何,森林不欢迎你们。”希琳菲尔终于开口,魔力在她身边形成漩涡,融入大地,“请你们离开。” 天空骤然阴云密布。阳光近乎完全被云层遮蔽,森林间陷入一片昏黑,仅有帝国禁卫身上的光芒一如往常。隐约的雷鸣在云层间滚动,一枚耀眼的落雷直击而下,刚好落向巴拉克的所在。 莉莉转过散发着绿光的眸子,看到男人向后退开一步,神色未变。同一时间,希琳菲尔略带痛苦的闷哼,与一个活泼的声音一同响起。 “嘿,可以变成食人魔的小丫头,好久不见。”黑色的小人儿将一柄灰色匕首从银发女性背后抽回,冲琳挥了挥手,再耸耸肩,“别生气嘛,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嗯,这个,我只能说,上头的命令,我不过是帮点‘小忙’而已?” 笼罩天际的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洒落在林间,却带不来任何暖意。 (四十七)分别(莉莉·诺诺,III) 琳没有回应休斯,只是眯起眼睛盯着他,瞳仁闪烁着金色的火光。 黑色的小人儿赶忙摊了摊手,化作一团阴影散开不见。他欢快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渐渐远去。 “好吧,看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不过我们肯定还能见面的,有空别忘了来找我玩啊!” 莉莉用余光看到,尤菲正快步跑向希琳菲尔,查看她所受的伤势。于是她转过头,继续与吉尔对峙。敌方没有借机进攻,不知是担心艾尔纳人的反扑,还是有着其他打算。 难捱的沉默持续了近两分钟,才由一阵来自远方的号角声打破。 这是帝国用以传讯的号声——对于艾尔纳人来说,森林中的草木鸟兽,皆可成为信使。巴拉克举起手,示意己方的战士整齐地后退,随后转过目光,凝望着号声传来的方向。 “看来那边发现敌人了。不必多心,是恶魔。”巴拉克没有再看艾尔纳人一眼,“陛下的话,我已经传达完毕。接下来如何去做,由你们自行选择。”他轻哼一声,语气森然,“这附近的恶魔就交给我们。你们恐怕没有足够的余力,去处理这些杂碎。” “来自帝国的宣战,我们确实收到了。”希琳菲尔低声回答。她的气息听起来有些虚弱,但并无大碍,“请小心那只炎魔,它或许无法与你们正面对敌,却可以轻易摧毁一个防御薄弱的小城。” 巴拉克无言地点头,号令了几句,背过身,跟在军团的末尾快步离开。吉尔看了尤菲和琳一眼,轻盈地落到地上,悠然消失于林间。 莉莉用爪子刨着地面,强行压下想要追赶他们的冲动。她本能地感觉到,那些帝国禁卫体内蕴含着奇特的力量,让他们比普通人强出许多——哪怕抛开训练的因素。如果在此处开战,考虑上双方的援军和地利,艾尔纳人多半会失败。 她回复成人类的模样,来到阿尔身边。一道狭长的裂创没入机关人的胸口,几乎将他整个分成两半。即使睡眠时,仍不断闪烁着的双眼彻底黯淡下去,灰黑色的机油从破碎的魔力炉中淌出,缓缓渗入干涸的土地。 某种特别的情绪从她心底泛起,那不像是愤怒,也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混合了惋惜与遗憾的,对于亲人的感情。 “汝”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何必这样呐” 肩膀上传来柔和的触感,尤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拍了拍她表示安慰。然后她走向机关人,蹲下身,上下打量着那具躯体,不时将手放在上面,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嗯应当是在这里吧?”大概过了几分钟,粉色的少女将机关人翻了个身,从他的腹部后侧,取出一个约五公分见方的扁平匣子。她将手放到盒顶片刻,银色匣子的顶盖缓缓翻开,露出其中复杂精密的构造。 “核心机关看起来问题不大,安心啦,莉莉。”少女重新将盖子合上,把它递到她的手中,“这里承载着一名机关人全部的知识和记忆,保管好它,科伦斯院长一定可以帮你复活阿尔冯斯的。” 她这才稍微吐了口气,用力点点头,将匣子小心地放到贴近心口的位置。 身后传来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银发女性坐在凶暴熊‘露丝’背上,缓缓走近。 “汝没问题呗?”莉莉转过头问道。 “还好。那柄匕首上有些麻烦的毒素,但休斯没有下杀手,只是打算让我虚弱一段时间。”希琳菲尔轻声回答道,“我们先回去再说,目前的情况恐怕必须认真对待才行。” 她带领聚集在这里的众人,向森林的内部前进——或者说是撤离。众人首先回到那座名为白松的小镇,通告镇内的居民迅速收拾离开。稍远一些的聚居点,也由信使们传达消息,准备随时并入远行的队列。 所有居民都行动起来。他们将面粉混合上苺干,坚果和香草粉末,制作成松软又可长期保存的干粮。艾尔纳人的贵重物品不多,旅行时也习于在树上过夜,因此铺盖卷相对简单轻便。当然,莫迪洛拉是个例外——她打量着屋里满满当当的各种工艺品,脸上全是不舍的神色。 “我可不想把它们留给那帮可恶的帝国人!”看到莉莉和安珀莉走进房屋,她抬头抱怨道,“要不我先把这些借给你们,等这儿平静了,再放回来?” “好啦好啦。”安珀莉抱了她一下,熟稔地从窗台上抓起几件栩栩如生的木制雕刻,塞到她怀里,“拿好这几个你最宝贝的,其他的再收集就可以了!” “毕竟是我亲手做出来的嘛。”少女嘟哝了两句,才继续开始收拾行李,“但被帝国人拿走的,总有一天我要全部抢回来!” 稍事休整过后,扩大为近千人的队伍,准备同这座小镇告别。临出发前夕,尤菲和琳找到了呆在希琳菲尔身边,和银发女性讨论着下一步行程的她。 女佣兵抬起头,看着牵着手走近的二人,心中忽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莉莉,希琳菲尔女士,我们是来辞行的。”粉色的少女轻声说道,验证了她的猜想,“接下来的旅程,我们打算独自进行。” 她皱起眉头,打量着尤菲,但少女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汝有什么打算呗?” “我一直觉得,这次的事情有些蹊跷。”少女认真地回答道,“迷锁当中为什么会有恶魔出现,是谁将它们召唤来此——如果弗雷格斯的话可信,将它送来艾尔的人,以及将它逐下领主宝座的人,与这片大陆都有着某些联系。如果更大胆些猜测,说不定发起战争的奥伦帝国,与森林中发生的异常,也具备着潜在的关联。” “所以我们就打算去帝国里面找找看咯。”琳微笑着接过话,“迷锁已经消失啦,森林里的线索也被恶魔拆了个干净。帝国虽然是敌人,说不定有意外惊喜呢。” “而且,我们在帝国当中,其实是有‘内应’的。”尤菲补充道,“就是和你打过一架的那个可怜孩子。” 莉莉挑了挑眉毛,回想起肖恩坦布尔那副略显失意的英俊面孔。信错了神祗的事情,那个倒霉的家伙之前恐怕还不清楚。可惜,他满脸惊讶的样子,自己大概是无缘得见了。 “那就祝你们一路顺利呗?”女佣兵眨眨眼睛,压下心头的一丝不舍。同行数个月来,她与这两名少女早已有了感情。此刻离别之后,谁都无法保证下次相见是何种情况,“说起来有点不好听但是,可别死掉呐?” “我会尽力的。”尤菲回答道,又看了看希琳菲尔,“至于你们或许将遇到更多困难,但请不要放弃希望。” 两人与莉莉诺诺团的其余成员、安珀莉、艾斯卡、尤迪纳、莫迪洛拉、希琳菲尔、以及更多一路上结识的友人们,依次拥抱或击掌道别。之后,两人乘上狮鹫格蕾丝,飞过树梢,转瞬间消失在视线当中。 莉莉收回目光,召集起佣兵团余下的成员,与整装完毕的艾尔纳人一起,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出发。 她不知道等待在自己面前的,和等待在尤菲等人面前的,都将是什么。无论如何,她的初心不曾改变——获得更强的力量,然后,用来守护自己所珍视着的同伴,故乡,以及一切。 时光缓缓流逝。 冬之月第十三日,紫罗兰帝国响应奥伦帝国的声明,向王国宣战。 第十五日,弗里茨人偷袭王国东境。艾尔纳人决定放弃数座不易防守的城镇,后退到十余里外的坠星城。弗里茨人就此驻扎在森林边缘,暂时没有继续进军的意图。 第十八日,萨奇人与紫罗兰帝国的联军强攻王国北部。十几个村落遭受焚毁,死伤者数以千计。许多死者的尸体被残忍地分解或穿在木杆之上,仿佛一片地狱景致。 历史的轨迹循环往复。曾经的伤痕仍在,新的创伤已被刻下。此时还无人知晓,这道伤口将蔓延至何处,又需要多久才能愈合。 就连那些神使,或许也不例外。 (四十八)帝国(尤菲·斯坦米兹,上) 圣莱昂历第四百五十七年,冬之月,第二十二日。 尤菲一觉醒来时,发现连续下了数天的小雨终于停歇。阳光刺破云层,带来温暖与崭新的一日。她简单地梳洗过自己,推开房间的木窗,呼吸着雨后仍有些许湿润的空气,在心中盘算下一步的行动。 背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金发少女端着一个盛有早餐的木盘走进屋内,坐回她的身边。或许因为自小照顾狮鹫格蕾丝,琳向来习惯早起。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格蕾丝这几天一直安静地呆在属于秘法之灵的半位面内,但常年养成的习惯仍然保持了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尤菲总能在起床后不久,吃到热气腾腾的早餐——与在学校时并无二致。 一只小巧的白隼从打开的窗口嗖地飞入,落在她们的床头。她拍拍翅膀,抖落身上的水珠,然后跳到地上,还原成属于艾斯卡的外貌,用力伸了个懒腰。 “早就猜到你今天会来。”琳开心地与她打招呼,“所以早餐准备了三人份,快来吃吧。” 三名女孩肩并肩坐着,品尝着由琳借用旅店的厨房,亲手制作的早点。今天的菜谱是煎得金黄的松饼,淋上溶化的黄油和枫糖浆——微风森林北部的特产之一,搭配上一杯香甜的牛奶,简洁却不失温馨。经历过迷锁中的那段时光,这种表面上的平静时光,对于她们已经是难得的满足。 当然,真正的宁静还远未到来。 那一日,尤菲和琳离开后不久,艾斯卡找到希琳菲尔,自愿担任两人与艾尔纳人间传达消息的信使。考虑到南方可能存在重要的情报,而艾斯卡既是出色的自然使者,又与二人结有深厚的情谊,希琳菲尔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暂时辞别森林的二人,也相当开心能再次见到她。此后,她就在两边来回奔波,往往三五天就要飞一个来回。尤菲曾担心她太过辛苦,但她似乎乐在其中,没有显出任何疲惫的样子。而且,源自这名可爱信使的情报,的确起到了许多帮助。 “又有什么新的发现了吗,艾斯卡?”吃过早饭后,尤菲轻轻抿着温热的牛奶,开口问道。 “嗯,先说好消息吧。”信使少女托着下巴点了点头,“宁静之森里连续下了两三天的大雨,北边甚至下起了大雪。托天气的福,那群该死的恶魔总算消停了点,帝国军也被迫放缓进军速度,给了我们重整队伍的机会。”说到这儿,她看向窗外晴朗的天空,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现在雨停了,如果能再下个十几天该多好啊。” 即使是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艾尔纳人,同样难以直接操纵整片森林的气候变迁。不知道那些神使是否能够做到——就算可以,他们也不会随意操纵这片大陆的吧?尤菲分析着艾斯卡的情报,一边用空闲的思维胡思乱想着。 “至少这样一来,无论帝国、萨奇人还是恶魔,短时间内都无法点燃森林了。”她翻开一个手制的本子,随手在上面记了几笔,“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唔是个有点奇怪的情报。”艾斯卡咬着自己的食指,“尤菲、琳,你们听说过弗里茨人有什么奇怪的习俗么?” “很难说怎样的习俗才是‘奇怪’的啊。”琳轻笑出声,拍了拍信使少女的背,“就好比说,你们艾尔纳人可以在树上睡觉,可对于萨奇人,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吧?” “那倒是”艾斯卡小声嘀咕道,又立刻摇头反驳,“等等,在树上睡觉才不奇怪啦!但从东边回来的信使说,他们发现弗里茨人将之前战场上余下的尸体,无论是敌人还是我们,一概拖回据点当中难道说,弗里茨人有帮忙掩埋敌人的习惯么?” 尤菲转头看向琳,从对方眼中得到相同的疑惑。萨奇人还可能因为对于死者的畏惧,而为尸体进行安置——哪怕他们‘安置’敌人的方式一向不被称道。生活在海中的弗里茨人,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处理死者的身躯,那些体形微小,却数量庞大的海洋生物,自然会将尸体处理干净。 她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弗里茨人将尸体带走以后,对它们做了些什么?” “不知道哎。”艾斯卡想了想,同样摇头道,“那名信使说他没敢太过靠近,下次我飞过去看看好了!” “如果它们真的在做某些打算,营地附近可能会有危险,或许不要靠近比较好。”尤菲脑海中闪过库伦、休斯、以及吉尔的面孔——很难说弗里茨人是否得到了他们的协助,或是拥有实力相近的个体,“维系我们与希琳菲尔女士的通讯,才是目前相对重要的事情。” “而且比起不知是否有用的情报,我更希望你能安全哦。”琳模仿着她的口气说道。她转过头,瞪了金发少女一眼,然后三人一同笑出声来。 没错,比起拯救世界和带来和平,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保护好身边的一切。 她们又闲聊了一小会儿,主要是艾尔纳人的队伍中发生的各种趣事,以及昔日同伴们的现况。莉莉一如既往地活跃着,源自九月的血脉,让她在与自然的沟通上具备极高天赋,加上希琳菲尔的教导,已经不负自然贤者这一名号。贝尔在出发几天后就嘟哝着想要吃肉,于是安珀莉烤了一整条希尔魔的腿给他——尤菲默默祈祷了片刻,希望贝隆人不会因为食物中毒而倒下。 “时间差不多啦。”时近中午,艾斯卡看了一眼窗外,站起身来,“这次有什么消息要我带回去么?” “的确有一些。”尤菲同样直起身,从窗口向下望去,“不过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她看到行人在这个不大的小镇上来往,忙碌着一天的工作或事务,偶尔互相打着招呼,似乎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只是前几日,她们以‘来自乡间的帝国旅行者’的身份,在镇上打听消息时才发现,有些东西已经不知不觉间,渗入到这样的小镇之中—— (四十八)帝国(尤菲·斯坦米兹,下) 乡间的午后向来悠然。 忙完家务的主妇,吃过午饭的老人和孩子,乃至农闲时期的年轻劳力们,各自在小镇内外的空地上围成一圈,聊着感兴趣的话题,或是互相打闹嬉戏。 尤菲和琳一如往常地在小镇中闲逛,不时停下倾听周围的谈论,偶尔插上一两句话。镇民们多数从小居住在这里,对于帝国正在发动的战争只是略有耳闻。但他们同样是帝国不可缺少的部分,以及大量小道消息的来源。 “小丫头,你们知道上神埃达么?”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抱着孩子,同二人闲聊了一阵子以后,这样问道。 尤菲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手。埃达的力量就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可直觉告诉她,大婶口中的埃达,与她所知的有些不同。她眨了眨眼睛,装作好奇的样子,向对方询问具体的情况。 “还不知道啊,让大婶和你好好说说。”那名妇人清了清嗓子,“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神明的吧?” 她点了点头,这倒是确凿无疑的事实,神术与不那么常见的神迹,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上神埃达呢,就是创造生命的神明。也就是说,祂创造了所有的树木,花草,动物,还有我们。”妇人点了点头,看向天空,“我们从出生起,就在蒙受着他的恩泽,只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远古时期,天之主或许是人类种族的创造者。然而每个新生的人类,依靠的更多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而非某一神祗的恩典——除开莉莉那样的特例。尤菲心里有些疑惑,脸上却丝毫不见异常。 “现在,我们意识到了这些。所以,我们必须回报祂的恩情。这样祂才会继续眷顾我们,才会让我们不断分享祂的荣光。”中年女性用力挥舞着空余的手臂,显得有些激动,“生命对于祂不过是唾手可得,只要虔心信奉上神埃达,不仅在世时可以活的自在,死后还可以去往新的世界,获得永恒的生命!” 似乎是听到了妇人的话,几个路过的行人驻足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起埃达的好处。 “没错没错,小姑娘你想想啊,还有什么事情,比不用再担心死亡,要来得更加美好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笑着说道,“可能你这种年轻人不太理解,我信奉上神之后,可是一点儿都不怕死了,毕竟死亡之后就是新生嘛!” “不止那个,我信奉上神,坚持祈祷以后,干活有劲了,饭量增加了,咳嗽气喘的小毛病也好了,而且晚上干那事的时候,感觉自己都年轻了好几十岁!”体型宽阔的中年大汉拍了拍胸脯,“这么好的上神,不信祂,你说信谁!” “可是圣莱昂诺斯,也是在庇护着我们的吧?”她试探着如此问道。预料之中,等待着她的只有激烈的反驳。 “圣莱昂?那个啥事都不管的神?”一名年轻男性有些不屑地说,“我爸得了病,教会的修女也只会弄点奇怪的草药,喝下去屁用没有!还自称什么光之主,光收钱不管事的主还差不多!” “就是,那句话怎么说的?有光就有影子,光越亮,影子就越暗嘛。”依偎在他身旁的年轻女性接上话茬,“圣莱昂不过是打着光明的旗号敛财罢了,要不然那些教会是怎么建起来的啊。那些修士修女得了好处,坏事自然就是我们这些乡下人的啦。” 尤菲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不曾信奉圣莱昂诺斯,没必要继续为祂开脱。镇民们得到的利益算不上异常——祈祷获取的力量源自神术网络,或者说整个艾尔大陆,以埃达的神术倾向,短时间内达成这些益处不算困难。只不过,比起藏头露尾的埃达,她更愿意相信不久前才在天堂山见过的,那名宽厚温和的中年男人。 “我跟你们说啊,这可是秘密,你们别出去乱讲。”那名抱着孩子的大婶凑近过来,满脸的严肃,“我们这个大陆,总有一天是要毁灭的。到那时候,信奉上神埃达的所有人,都会被上神复活,在新的世界永享安乐!至于不信祂的人”她做出摇头叹气的表情,“那我可就不知道咯。” 她们好不容易才应付完想要拉她们一起入教的镇民,离开那片看似闲适的空地。纷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包含对于她们未能立刻理解埃达教义的遗憾,以及众人对于美好生活的分享与期望。 “感觉怎么样啊?”那天傍晚,回到旅店以后,琳笑眯眯地戳她。 “我好像信了个错误的神祗呢。”她轻轻摇了摇头,“莱昂诺斯说的没错,目前的埃达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完全看不明白,只是总觉得不是太好的事情。” “后悔了没?” “怎么可能啦。”她摊开手看着掌心,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力量帮了我很多忙,哪有占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至于以后等到接近真相的时候再说。”她肯定地说,“埃达还活着,而且是和莱昂诺斯一样的神使,那他到底在图谋什么,我们一定有机会知道。” “这是我们在上一个小镇的经历。”尤菲简单地叙述过她的见闻后,补充道,“这里的情况稍好一些,但信奉埃达的人也已不在少数。” “这种奇怪的教派,到底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啊?”艾斯卡捏着自己的脸,有些难以置信,“它们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我上一次经过帝国时,倒是没注意到这个——不过那时候赶路比较匆忙啦。”琳吐吐舌头,“也就是说,大概只花了将近一个月,这个什么上神埃达的教派就扩散到现在的样子,他们的传教士还真是满辛苦的呢。” “或许更久一些。”尤菲冷静地分析道,“圣莱昂教会在大城市里声望较高,我们去过的那几座小镇,则更容易受到这种教派的影响——毕竟它的好处切实可见。”她想起旅行的最初,轻铁镇遇到的那一次事件,不由沉默了片刻,“为了宣传信仰,人们可以爆发出原本数倍的动力,做出本不应去做的事情。以目前镇上的情况,大城市染上埃达的颜色,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说,只能希望那些教会成员努力一些咯?”琳摊摊手。 “教国一定会有所行动。”尤菲确定地说,“他们再怎么喜好和平,也不可能对侵占信仰的事情置之不理。余下的问题就是,他们会采取怎样的介入方式,以及这个新的教派,或者说,帝国会如何应对。” “这就是我要带给希琳菲尔的口信。”她最后做出总结,“或许圣莱昂教国,将会成为我们的盟友。” 艾斯卡点点头,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重新化作白隼,从窗口飞向天空。 她很少在这里停留超过半天,一方面平白多了一个人,容易引起怀疑;另一方面,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希琳菲尔大人还在等着我回来呢!” 尤菲目送着白隼远去,然后收回目光,收拾起桌上的杯盘。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她向自己的好友问道。帝国是琳的故乡,尽管已经离开五年多,这里的一切,仍然是她更为熟悉。 “是时候去大城市啦。”金发少女理了理头发,露出怀念的笑容,“虽然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也没办法使用琳的身份先陪我回家看看吧。” (四十九)重逢(菲斯特·伊卡罗亚) 艾尔纳人的心里有些微澜。 那是混合着少许不安,与少许期待的心情——自从旅团解散以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 宁静之森此时的景象,的确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然而,比这更为惨烈的场景,他也曾亲眼目睹。长达十余年的佣兵团,以及之前的冒险生涯中,他不止一次踏足远比这里危险的区域,亲手终结过成百上千的生命。 对于这片森林,他不算十分眷恋。这里的艾尔纳人理论上是他的同族,他在这里也有不少友人。但整体而言,若不考虑‘梦之旅人’的身份在内,他们对于南方的那些绿发族人,仍抱有高人一等的态度。 实际的原因相当简单。 不久前,他收到了来自希琳菲尔的信件,由一名年轻的信使亲手传达。信件中大致描述了宁静之森与恶魔们的现况,最后,那位艾尔纳人的指挥官,额外附上了一句单独的话。 九月,她回来了。 与自然的贤者同行的时光不过数十日,在他整个冒险生涯中显然只是短短一瞬。然而,那的确是菲斯特一直无法忘却,甚至有些耿耿于怀的经历。 老实说,他曾经是有些喜欢九月的。昔时的他,一个有些冒险经历,但还算不上老练的艾尔纳猎人,遇到了身为‘半神’,经历过数百年时光,仍保存着一份本心的少女。 那不是简单的喜欢,而是混合了倾慕与欣赏,仿佛自然地被她的光芒吸引,想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所以,对于听闻家乡毁灭而不知所措的她,他才自告奋勇,且尽力地利用自己的一切关系,去调查那里的状况。 可惜故事的结局不都是童话。最终恶人得到了惩罚,他则收获了森林镇魂曲,那柄他从不离身的长弓的认可。但他与九月的旅途,也终结于此。他将其归咎于自己的力量不足——明明握着足以扭转乾坤的武器,却无法从一名百年前就已离去的巫妖分身手下,保护自己重要的人。 带给他希望的是海兰西雅。这名银色的女巫为他传达了莱昂诺斯的口信——九月没有死去,只需沉睡数十年的时光。后来,光之主单独告诉他,为了进一步修复她的灵魂,少女将以一名人类的身份重生,直至时机成熟。 此后,他一直暗中关注着那名叫做莉莉的女孩,在她遭遇困境时,将她收为自己的弟子,传授她属于猎人的技巧和知识。这一次,两人的关系似乎掉了个头。他是年长、经验丰富,且名声赫赫的冒险者,她则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猎人。 直到现在,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个群星漫天的夏夜。 菲斯特收敛心神,无声无息地在林间穿梭。几日间的大雨将林地化为一片泥泞,他从松软的泥地上快步走过,只留下一行极浅的脚印。帝国的军队无从发现他的身影,视野中出现的恶魔,均在他的利箭下瞬时毙命。他沿着林中留下的,仅有艾尔纳人可以看懂的标记前行,追随着那支队伍的踪迹。 随着路线向北方延伸,队伍的人数逐渐变得庞大,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已经达到数千人。依照公会的推算,宁静之森的艾尔纳人总数约四百余万,比起人口接近两千万,国土面积却只有森林三分之二的奥伦帝国,称得上地广人稀。只是,短时间内动员大量居民离开故乡,仍旧需要妥善的安排,以及出色的统御力。 一路上整齐的脚印和驻扎痕迹,证明了希琳菲尔——以及九月,做的还不错。 进入森林后的第五日夜间,菲斯特终于追上了那支队伍。“梦之旅人”声名仍在,他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便见到了自己年轻时代的那位友人。 她的外貌与数十年前的记忆几乎一模一样,柔软的双耳微微抖动了下,红色的双瞳看向他,一瞬间焕发出光彩,又沉淀为历经世事的宁静。她转身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欢欣,嘴角扬起满是自信的笑容。 希琳菲尔向他轻轻点了点头,悄悄退了开来,将独处的机会留给二人。 “好久不见,九月。”艾尔纳人凝视着少女姣好的面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那时我很抱歉。” 狼耳少女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大大咧咧地伸出手,拍了他的肩膀。 “别强行把责任安到自己身上呐。”少女盯着菲斯特的脸,“那不是汝的责任,亦不是咱的责任。既然知道敌人强大,努力变强就好了呗?”她咧开嘴,露出他熟悉的表情,“汝这些年,就做的很好嘛,已经是名人了呗?” 菲斯特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确实现了自己的宣言,成为全大陆最著名的冒险者之一,即使现在仍然声名显赫。然而,若要让他再选择一次,他或许宁可放弃这样的头衔,换取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所以啊。”对面的狼耳少女眨了眨眼睛,半开玩笑地问他,“汝这一次,是打算和咱再续前缘了呗?” 他沉默许久,缓慢地摇了摇头。 “抱歉,莉莉九月。”他低声说,“我已经有了挂念的人。我会等下去,直到她回到这里。” 女佣兵收敛了笑容。她盯着艾尔纳人看了几秒钟,然后用力锤了他一拳。 “汝果然还是个木头脑子呗?”她一把抓住菲斯特的手,拉着他向远处走去,话语中带着有些难解的情绪,“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道歉的啊?汝喜欢谁,汝想要怎样做,都是汝的自由呗?”少女说着,渐渐放低了声音,“毕竟,五十年,已经是很长的时间了呐” 两人快步走向远方,篝火的光芒逐渐消散于视野之外。空中的星河仍旧璀璨,一如数十年前的夜晚。 凡卡曾说过,群星无时无刻都在改变,有些互相靠近,有些则不断远离。只是它们的寿命太长,变化太过缓慢,令人无法轻易地察觉。 他仰头望向星空,代表埃达的那颗亮星仍悬于天顶,仿若叶片般的银桦座环绕在它的周围,和他第一次在冬夜看到的景象别无二致。只是身边的人和事,早已无法回到从前。 “好了,那些旧事不必多提。”九月似乎先一步从回忆中摆脱,恢复了轻松的模样,“她的事情,和咱说说看呗?” 菲斯特沉默了好一阵子。如果说九月那一次,的确存在无能为力的因素,那这一次,就确确实实是他自身的选择。 “她叫艾琳,教会的圣殿骑士,旅团的前成员之一。”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和她在二十七年前相识,她坚强而乐观的性格,让我喜欢上了她。”艾尔纳人的脸上浮起有些忧伤的,怀念的微笑,“巴拉克和我一起追求过她,我们因此还做了不少傻事不过,最终是我取得了胜利。” “难怪那家伙会说出那样的话。”女佣兵嘀咕道,口气听起来对巴拉克略有不满,“然后呐?” “十七年前,她执意只身进入深渊。”菲斯特垂下目光,省略了所有前因后果,说出印刻在心底的事实,“我无法劝阻她,也没有陪同她前往。自那时起,我就和她失去了联系。” “汝“ 他感觉对面的少女张了张嘴,又重重叹了口气。他本以为会迎来九月的责骂或者鄙视,然而等到的,却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这个大笨蛋呐。”她低声道,“人各有志,早就和你说过了呗?她为何做出这一决定,汝经历了怎样的选择,咱不想知道。只不过,你们都已找到了答案,不妨试着相信她,而不是给自己套上莫名的责任呗?很累的呐——” 他抬起头,对上九月的双眼。狼耳少女的瞳仁中闪烁着睿智和三分狡黠,令他再一次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比自己年长数百岁的神造生命,存在于许多传说中的自然的贤者。 “不过呐。”他听到少女继续说着,“汝这一次前来,是打算帮咱的忙,将可恶的帝国家伙赶出森林的,没错呗?” 被她拿到了机会,菲斯特心想。好在这并未违背他的本愿,不如说,正是他想做又无法下定决心的。他吐出一口气,感觉心中微微有些松动——和九月的重逢,似乎让年轻时的他,从记忆当中略微苏醒过来。 “那是自然。”他露出久违的笑容,望向远处星星点点的篝火,“我会尽力帮助他们安全离开。至于帝国,若他们执意入侵,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以‘梦之旅人’的名义,我将再次为这片森林而战。” “这才像是咱所知道的汝嘛。”少女笑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手上传来熟悉的暖意,象征着二人从此刻起,再次成为有着共同目标的伙伴。 天空的群星闪烁着,仿佛无数先贤的目光,一同见证此刻的约定。 (五十)故友(尤菲·斯坦米兹,上) 临冬城的城门前,居民们排成两列长队,缓慢地向前移动。一个小队的卫兵镇守在城门两侧,谨慎地询问着每一个想要进城者的身份和近日经历,以此决定放行,拒绝进入,或是将对方带到治安厅中细细盘问。 他们拿着灌注进某种蓝色液体的透明空心短棍,用它扫过每一个经受询问的人。那是巫师或炼金师制作的简易道具,用于探测附近的魔力浓度,以判断是否存在魔法物品,或是被秘术改变过外貌的人。 当然,这种简单的道具不可能判别具体的法术。但巫师只需报上身份,自然会有人进行验证和迎接——话说回来,如果真有中阶以上的巫师试图硬闯,这一个小队的卫兵也别想拦得下来。 夕阳西下之际,门前的队伍似乎比上午短了一些,却依旧看不到清空的迹象。卫兵们显得懒散了许多,大概在计算着还有多久可以换班,以及该去哪儿喝些什么。 两名年轻的女性旅行者走到卫兵面前,摘下兜帽,露出黑色长发和略显清秀的面容。 “你们的名字,身份,来这里做什么的?”卫兵打了个哈欠,重复着同样的问题,一边用短棍在两人的身前身后扫了一圈。它发出微弱的蓝光。 “艾琳娜、她是妮娅,我的妹妹。”看似稍为成熟的女性向卫兵点了点头,右手与卫兵的手掌轻轻一触,将一枚帝国银币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我们是在临冬城公会注册的佣兵,这次回家看看,顺带找个比较好的任务做。” “这样啊,二级佣兵,还是初阶巫师,才二十三岁挺厉害的嘛。”卫兵接过女性递过的公会证件,和她们比对了片刻,便将证件递回,顺带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干,小丫头,我看好你们!” 二人向卫兵道了声谢,穿过大门,很快融入到大街的人流当中。 她们自然是改变过外貌的尤菲和琳。虽说无法像九月那样自由的变换形态,短时间伪装成另一个人,对于尤菲还不算多难。琳就更不用说,绝大多数时间她都保持着身为人类时的模样,可她毕竟是真正的龙族好吧,仅仅是雏龙。 两人的身份证明来自菲斯特。作为公会的创建者,‘梦之旅人’掌握着许多用于特殊场合的资源。尤菲曾经借用过艾琳娜的名字和外貌,但不久前她才得知,这名‘少女’从幼年至今的一切经历,都可以从各个行政部门得到验证——且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实际上从未真正出生过。 她们沿着大街的一侧漫步,欣赏这座城市冬天的风景。不知是因为气候转凉,还是战争带来的隐忧,此刻的临冬城比起少女初次拜访时,显得略有些冷清。街道两侧的阔叶树大半已经繁华落尽,仅余几片枯干的树叶挂在枝头,被不时卷过的寒风带向远方。忙碌一天的居民们匆匆而行,目的是街边酒馆里温热的饮品,几位臭味相投的友人,或者有人等待着自己归来的家。 那些都不是尤菲和琳想要的。她们沿着杏树大道走到尽头,然后右转。不远处,刻着宝剑、坚盾、金币和星的徽章,在夜晚的照明下闪闪发亮。 “我来找克拉托斯。”尤菲推开门,走向公会的前台——那里站着她不认识的一名男人,“他去了哪里?” 男人眯起眼睛,打量着她,而她也打量着对方。他足有近两米高,留着极短的圆头,第一眼很容易看成萨奇人;尽管是冬日,他却穿着轻薄的黑色背心,显出壮硕的胸肌和棱角分明的手臂。 他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以及足以融化寒冷的笑容。 “欢迎,我是法埃尔,克拉托斯他今天有事!”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想要给少女一个熊抱。她后退避开,礼貌地摇了摇头。 法埃尔丝毫不显得尴尬,脸上依旧布满微笑,“总之目前我在这里代班,有什么事情就和我说吧!” “好吧。”尤菲和琳对视一眼,决定至少试着问一下,“近日的埃达教派你应当知道,他们在这个城市的传播状况如何?” 男人抓了抓脑袋,继续笑得温暖,“那个听说是个好教派啊!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加入,你们能告诉我吗?” “我也不知道。有和帝国军以及皇室相关的委托么?”这一次发问的是琳,“最好是报酬高一些的哟。” “啊委托的话,我记得是没有哦。”法埃尔耸了耸肩,托着下巴,摆出有些可爱的姿势,“也许你们可以去辉光城问问,那边有人知道的吧?” 仍然是废话——辉光城是帝国的首都,也是她们的目的地之一,但这明显不是两人期待的回答。 她们又问了几个问题,包括克拉托斯何时回来,均得到了敷衍且模棱两可的答案。最后,两人只能随便接取了一个城内的简单委托,同法埃尔告辞。等到完成这个修理屋顶的委托,顺带从屋主口中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后,时间已是深夜。 两人洗漱完毕,并肩躺在旅店宽敞柔软的双人床上,关上照明,在黑暗中小声聊着天。 “看起来,至少这种大城市还没被‘上神埃达’洗了脑子。”尤菲侧过脸,感受着好友身上熟悉的气息,“那个法埃尔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能有办法找到克拉托斯就好了,哪怕他不太讨人喜欢。” “别管克拉托斯啦。”琳翻过身来,轻手轻脚地抱住她。龙族少女的手臂柔软而微温——她一直有抱着什么睡觉的习惯,好在离八爪鱼还差得远,尤菲也就任由她去,“母亲之前告诉过我,这里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们想要的消息哦。” 尤菲点了点头,换到下一个话题。她们讨论了一小会儿法术,又猜想过学院目前的状况,然后进入梦乡。 (五十)故友(尤菲·斯坦米兹,下) 第二天是冬之月的二十五日,每周的休息日,两人难得的晚起了一阵子。旅店提供的早餐是香肠,煎蛋和柔软的小白面包,与乡间小镇略显粗糙的风格完全不同。填饱肚子后,她们和旅店老板打过招呼,重新来到临冬城纵横交错的街道上。 琳没有前往坎贝尔庄园,但从居民的口中得知,庄园目前的经营仍算不错。她远远眺望过那栋建筑,转回身,带着尤菲穿过大街小巷,在一片稍显破旧的城区当中兜兜转转。 “这里好像见过呢,琳,你不是迷路了吧?” “别着急,嗯,我想想大概是这边?谁能想到才几年时间,这儿就完全变了个样子嘛。” 略显寂静的小巷中,两名少女低声交谈着,以不急不缓的速度前行。这附近居住的都是有一定财产的人,相对而言比较安全,没有人会无端上前打扰,或注意到用法术改变过容貌的她们。黑发的帝国人不算罕有,以她们普通的穿着和容貌,并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有琳的领路,两人很快来到这片住宅区的深处,一条名叫格兰威尔的小巷。此时约近正午,天气还算暖和,巷子两旁仍有些忙碌了一早上家事,坐在门口休息的主妇。稀稀拉拉的几间酒馆或店面散布在小巷四处,偶尔能看到顾客进出。 琳数着街道两侧的建筑,在悬挂着77号门牌的,一栋看似已有几十年历史的两层木制房屋前停下脚步。房屋虽有些老旧,却被打理得整洁雅致。门旁的两株红果树仍然枝繁叶茂,一串串的红色果实挂满枝头,很是诱人。一只褐色皮毛的田园猫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抬头瞄了二人一眼,蜷成一团不去搭理她们。 “就是这儿啦。”琳走上前去,抬起手敲了敲门,“如果老妈的消息没错的话。” “是谁?”木门向外打开,一个年轻男人探出头来。他穿着整洁的外套,面容严肃而略显英俊,头发与上唇的短须打理的整整齐齐。他低头打量着两位来访者,目光有些疑惑,“请问两位小姐有何来意?我似乎无缘认得你们。” “你或许不认识我,但你肯定认识我母亲。”琳拉着尤菲挤过男人身边,将房门带上,然后恢复了原本的外貌。 她模仿着一个成熟却略显俏皮的语气,“让我猜猜,你现在的名字是艾伦沃克、汤普森弗兰克、还是李维德斯兰?” “都不是。现在的我是吉德辛。”男人眯起眼睛,注视着金发的少女,“幸会,安娜薇尔的女儿。你找上我,是有什么事。” “当然是谈生意的咯。”琳轻松地说,“所以,让客人站在这儿,似乎不太符合你的礼仪吧?” “的确如此。”吉德摇头轻笑,将二人带到客厅,为她们端上两杯花果茶,和一盘洗净的红果。尤菲品尝了一枚,味道酸甜可口。客厅中飘着似是某种混合药草的香气,令人神思清明——她试着辨认了一下,确认自己不曾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好了,言归正传。”片刻的寒暄过后,男人正了正神色,“琳,还有这位小姑娘,既然来到这里,想必也清楚我的规矩吧。” “当然啦。”金发少女笑眯眯地道,“这次是想问一下关于这场战争的事情。报酬和母亲以前一样,打七折如何?” 男人点点头,抬手示意二人继续。琳看了一眼尤菲,将提问的权利转给了她。 “这次战争帝国从多久以前开始准备的?”她思索片刻,提出第一个问题。 “帝国的征兵令颁布于秋之月的第三十七日。”男人抚摸着下巴,双眼微眯,“但恐怕在夏末秋初,帝国就已经定下了发动战争的决心。” 一个月的动员时间么,算是不长不短。她默默记下这个情报,继续提问。 “你知道最近流传着的,信仰上神埃达的教派吧。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 男人抬起眼皮,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 “有趣,看来你也注意到了。”他轻笑道,“实际上,这个教派的历史说是不长,也有大概三四年之久。不过,像现在这样迅猛发展,只是一个半月以内的事情。按这个速度下去,等冬季结束,这里的那些家伙——”他指了指脚下,冷笑一声,“估计也要有两三成去当那什么埃达信徒。” “毕竟实际的好处就在眼前嘛。”琳插话道,“不过我觉得,那些人信奉的教义不太对劲,长久下去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我可不是预言家。”吉德皱起眉头,“比起教义的问题,你们不如去研究那些传言中的‘好处’。以我看来,那恐怕也不大对劲。” 半年之前开始流传——和她获取到埃达力量,差不多是同一时刻。她偏过头,看了看金发少女,“你觉得,我有哪儿不正常么?” “不正常的地方多的是。”琳挑了挑眉毛,“你和莉莉姐,都是我完全看不明白的,比龙族还要神秘的生命体系啊。”她眨了眨眼,“有机会回学院的话,借我一点素材研究看看吧?” 尤菲不禁失笑,不轻不重地锤了她,“你刚才那神态,和科伦斯院长简直一个样子。——不知道院长收到那些材料以后,要多久才能重新造出一面镜子我可是很期待呢。” 与莉莉分别后不久,她们把曼图尔的那些研究资料用魔法誊写了一份,通过公会寄给大概仍在学院的科伦斯——或者说伊格尔学院长。按照公会寄件的速度,它估计还在路上。 学院的新一届学生应当已经入学。不知那些她们的“后辈”们,有多少能够取得出色的成果,在未来,又是否与她们有某种交集。尤菲抿起嘴角,为自己心态的变化感到有些好笑,然后将注意力转回当下。 “贵族与皇室当中,有多少对这个教派感兴趣的人。罗格曼三世本人,又是什么看法?” “你问到点子上了。”男人喝了口茶,“一般来说,对于可能削弱皇室权力的新兴宗教,历代帝王的态度都是打压为主,例如三十几年前的真理教派。”他放低声音,“这一次则甚为反常。罗格曼三世对这个教派丝毫未加惩戒,贵族们还在私下里互相传播教义和祈祷仪式。这是因为,陛下得到了上神埃达的直接赐福,当时在皇庭的许多禁卫,都亲眼目睹到了那一幕。” “具体是怎样的情景?”尤菲略微皱起眉头,小声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男人摊开手,“不过,据说皇帝陛下因此而永葆青春,还恢复了年轻的外貌和精力。”他轻哼一声,“毕竟是皇帝陛下,得到的好处多一些也很正常。” 尤菲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难道说,罗格曼和她一样,被变成了不死生物?埃达遗落的力量显然不止一点,这倒不失为一种可能。只是直觉告诉她,事情或许没有这么简单。 “你没有去信仰这个‘上神埃达’吧?”琳突然问道。 男人冷笑。“埃达给不了我想要的。”他说,“而且,我才不愿意和那些蠢货,去相信同一种东西。” “那倒是,母亲说过,你一向只信金钱的。”琳倒也不气恼,“下一个问题,你知道肖恩坦布尔这个人么?” 吉德抬起头,目光从两人的脸上扫过。 “黑鸦的‘前’团长,谁不认识。”他耸了耸肩,刻意强调了那个前字,半开玩笑,“你们对他有兴趣?也对,是个帅哥嘛。” “我要知道他最近的下落。”尤菲直截了当地问,“出现过的地点,可能前往的地点,都可以。作为安娜薇尔女士的旧识,你应当知道这些,对吧?” “好吧,我的确知道。”男人略显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过,这是宝贵的消息,可不能这么简单地告诉你们。” 尤菲点了点头,将手探入腰包中,取出一枚约小指肚大小的绿宝石。它被巫师简单地打磨成不规则的多面体,即便如此,那澄澈而纯净的碧绿色,依旧呈现出它不菲的价值。 迷锁之行中,除开她和莉莉取得的新力量,金钱上的收获均分到每人,仍然不是个小数目。毕竟,传统巫师都是些有钱人——这与传言当中一致。 “多谢。”男人接过宝石,细细打量一番,表情回归严肃,“肖恩一直在调查和玛尔相关的情报,但收获不大。前不久,他开始调查与埃达相关的事情,或许是认为两者间有什么联系。” “然后呢?” “最近几日,据说有一支‘埃达赐福的军队’正沿着西线向北进军,他得到这个消息以后,自然要去那路线附近。” 尤菲与琳对视一眼,互相确认对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于是她们站起身,琳将余下的费用支付给吉德,然后走向大门。 “欢迎随时再来,两位聪明的小姐。”男人接过装着钱币的袋子,淡淡地说,“作为初次拜访的赠礼,额外告诉你们两个消息。” 尤菲眨眨眼睛,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第一,肖恩那小子,看外表像个花花少爷,其实是个专情种子。”吉德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嗤笑一声,“可惜他在意的人,黑鸦的阿莱娅嘉兰米尔,已经在那场战役中死掉了。” “听起来好可惜哎。”琳感叹道,“另一个消息呢?” “这里新来的公会负责人,法埃尔奥罗拉,有些问题。”吉德转过头,望向窗外的街道,一字一顿,“他用不光彩的手段,取代了克拉托斯的职位。我尚未查明他的目的,但这个人,不值得信任。” “我明白了。”尤菲认真地点了点头,“感谢你的消息,我会注意的。” 琳变回黑发的模样,和她一同辞别吉德,回到正午阳光下的宁静小巷。田园猫从二人背后叫了一声,或许是好奇她们怎么还在这里。 “感觉怎么样?”琳靠在她的肩头,轻声低语,“没什么大问题吧?” 尤菲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放之前的一切。十几秒以后,她睁开眼睛,平静地向前走去。 “关于肖恩的内容应当没错。”她说,“至于其他部分,就留待我们慢慢验证吧。” (五十一)发现(肖恩·坦布尔,I) 肖恩潜伏在干枯的灌木丛中,等待这一次的目标经过。 风的魔力模糊了他的轮廓,让他得以与灌木融为一体,却无法彻底隐去身形——肖恩只是魔剑士,而非正规的巫师,长期维持隐形的法术,对他来说困难了些。 他只能安静地继续等待,同时祈祷这一次的情报无误。 和他一同离开的三位骑士中,除了马休还在背后为他提供情报支援,其余二人都已前往教国,协助整合被教国接收的黑鸦成员们。 留驻在黑鸦分部的成员良莠不齐,有些庄园甚至仅有两三名正骑士,和数量不多的预备团员。身为阿莱娅麾下的精英骑士,简和西尔斯的名声就算不如她本人,对于提升团员们的凝聚力和士气,仍有着不小的助益。 尽管大部分团员都希望肖恩能够留下,继续领导整个骑士团,但他得到佩恩传回的消息,并与银色女巫一同主持了大部分团员的迁移后,便将团长的职责交于佩恩代理,自己再次回到帝国内部。 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不仅是为了完成对穆尔祭司长,以及那名少女的承诺;在他自己的内心,同样希望证明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与坚持,并非是一个错误。 骑士团广为人知的地产由佩恩负责变卖,另一些较为隐秘的产业,则继续由和骑士团有关的普通人——其实大部分是退役的团员——维持着运作。肖恩目前的补给和情报,多数也是来自于那些据点。 值得庆幸的是,帝国在击破冬青堡后,只来得及扫荡了数十个黑鸦明面上的据点,便将精力投入了针对艾尔纳人以及恶魔的战争中。这使得骑士团的人员以及财富,有一大半得以留存下来。 风为他带来远方的脚步声。他收回思绪,眺望正走来的那只军队。 他们身披重甲,手持剑盾,步履沉稳地缓缓前行。几名士官模样的人在前方带路,除去整齐划一的脚步与铠甲摩擦声,队伍一片寂静,没有丝毫交谈或号令传出。 这不太正常,肖恩暗自做出判断。他诵出简短的咒文,用魔力强化视觉,然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支部队。 视线之中,每个人的神情都呆板如一,紧抿着嘴,双目直视前方,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就仿佛那是一群活动着的人偶,或者死人一般。 一阵寒意窜过肖恩的背脊。他认出了其中的几名士兵,虽然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他能够确信,那是冬青堡陷落之际,留守在城堡中,为他争取脱离时间的团员。 时机未到,肖恩努力压制住急促的呼吸,如此告诉自己。按照经验,他应当冷静地等待队伍通过,跟上他们,寻找时机制服一名落单的敌人,再从对方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他不确定,这些生死不明的战士是否具备思想,但这是最为安全的办法。 计划在下一瞬间化为泡影,因为肖恩看到了阿莱娅。 女军团长的身姿仍旧挺拔,银色长发随着步行缓缓摆动,眼中锐利而平静的目光却早已不存。和所有其他的战士一样,她步履僵硬地前进着,面向前方,对周围的一切仿佛毫无察觉。 其实看到黑鸦团员的一刹那,肖恩就已有了这样的预感。然而,当她真正出现在视线中,肖恩才发现,所谓的理性原来不堪一击。 这些人的反应肯定比常人更慢,或许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肖恩心想。他完全可以冲出去,将女军团长带走,仔细查看她的情况。如果她真的已经死去,他也有义务给让对方的遗体安息,而非被敌人当做兵器利用。 玛尔的信徒不惧死亡,但这种亵渎死者的行为,他们向来无法接受。 “el、ves——” 风与水的魔力结合,隐去他的身形。火与土构成爆破的魔咒,用于在意外发生时,吸引敌人的注意。他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身躯,让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僵硬消除。 然后他听到一个直接从耳边响起的,熟悉的声音。 “不要着急,肖恩先生。她没事的。” 他小心地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名少女的踪迹。不过,这种传讯法术无法及远,她一定还在附近。想到这里,肖恩发觉自己有些纷乱的心,竟开始平静下来。 “他们具备心灵间的感应,我们即使能劫走其中的一人,也无法带着她脱离追踪,而这里是帝国军掌控的区域。”少女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具体的情况,等下我们可以细讲。现在请暂且忍耐,坦布尔先生。” 好吧,作为上一次的回报,这次就姑且相信她。肖恩平复呼吸,安静地注视着那支部队从他眼前行过。他看到了皮尔斯和凯茜,和阿莱娅一样神情呆滞。不过,看到他们仍旧“活着”——哪怕是以这种状态,让他又燃起了一丝动力与希望。 军队渐渐远去。肖恩小心地解除伪装,跟随着少女声音的指引,来到一间看似破旧的旅店里。他向老板点点头,径直走上二楼,推开走廊尽头的门。 “欢迎光临~诶,看脸的话确实很帅气呢。” 类似的话肖恩不止一次听过,但很少和这次说话的少女一样,不含有任何倾慕,只是直截了当的说出心中所想。 房间里朴素且整洁,两名似乎未曾见过的黑发少女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望向没有开口的那一名,她平静地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多谢。”他轻鞠一躬,为少女刚才阻止了他的冲动,“之前答应你调查的事情,虽然尚未完成,却也有了一些发现。” “嗯。”少女颔首道,“上次没来得及说,我是尤菲,她是琳,目前都是莉莉诺诺团的成员。和你一样,我们正在调查帝国内部的异常事项。” 莉莉诺诺的佣兵团——肖恩想起那名天生蛮力的女佣兵,忍不住歪了歪嘴。 “莉莉她现在更厉害了哦。”被称作琳的女孩给他倒了杯水,笑眯眯地又打击了他一次,“好啦,说说看你发现了什么?” 肖恩端起杯子,将冰凉的液体倒进喉咙,清了清嗓子,开始叙述至今为止的调查所得。 (五十一)发现(肖恩·坦布尔,II) “我寻访了民间的玛尔信徒。他们本身的神术造诣较低,无法直接得到玛尔的回应。”他摇摇头,“但是,他们仍旧能够使用神术,而我们所有的团员,包括预备团员,都失去了接触神术网络的能力。换句话说,玛尔并非将神术禁绝,而是刻意针对了我们。” “倒是在预想之中。”尤菲偏着头,用手托着脸颊,“还有呢?” “那天,摧毁城壁的那个男人叫做库伦达尔,是天之主埃达的祭司。”他咬着牙吐出那个名字,“在冬青堡遭到攻击前,他曾与罗格曼三世会面。如果我没猜错,就是他提议了针对我们的战事!” “换句话说,埃达和目前的玛尔,很可能有某种联系,或者合作咯?”琳直接趴到桌子上,转转过头看身边的好友,“尤菲你说,他们可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啊?” 尤菲抿起嘴巴,沉默了一阵子。肖恩不全明白她们在打什么谜语,但从少女的表情来看,那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许久,少女轻声道,“莱昂诺斯说过,每个人只能成为一位神祗的代行者。可是,说不定‘他’是个例外呢。”她抬起头,看向有些茫然的肖恩,“感谢你的情报,那么,我也说一下我们得到的消息吧。” 肖恩用力点点头,吞了吞口水,在心里做好准备——或者说,自以为做好准备。因为少女接下来的话,有一部分完全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地之主玛尔只是代行神权的凡人,埃达亦同。上一任,即他们信奉的那一位玛尔,陨落于数十年前。如今的玛尔可能是两百年前灰色战争的首恶,于二十年前曾尝试回归艾尔,后被封印。现任的天之主埃达,作为引导帝国发动战争的神使,很可能与玛尔有某种密切的关系—— “我甚至怀疑,微风森林中的恶魔,也和他们有一定关系。迷锁被毁是一次意外,但若我们不进行探索,它们早晚也能从内部将迷锁击破——那只是一道隔离,而不是监狱。”尤菲如此结束了自己的叙述,“帝国因此遭受了不小损失,的确是无法辩驳的事实,我们没办法从这一点上,对帝国的出兵加以指责。但是,黑鸦骑士团,或许只是一个更大黑暗的牺牲品。” 肖恩勉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少女的话。他隐约能感觉到一个庞大的阴谋——或者说计划,黑鸦的覆灭便是最初一步。他在心中为那些不幸阵亡的,以及被迫离开家园的骑士感到愤慨,然后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问出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尤菲小姐。你如何能够确定,阿莱娅还有那些团员,还活着?” “很简单啊。”尤菲轻松地回答道,“我能够感觉到,他们本质上和之前的我一样,是由埃达力量制作的,不完整的不死生物。”她点了点嘴唇,“和低阶亡灵不同,他们具备原本的记忆、人格和身体素质,比起行动呆板的僵尸要‘好用’得多。至于为什么是你看到的样子,大概他们受到了某种操控吧。” “有办法解除控制吗?”他急切地追问道,“你应该不想让他们,去和你们的同伴交战吧!” “确定控制方式之前,我不能肯定是否有解除的手段,和需要多少时间。”少女的声音仍然平静,几乎令肖恩感觉有些无情。好在她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拉出了谷底,“不过,直觉告诉我,他们受到的操控并非永久性的。” 琳看了一眼肖恩,似乎在给他打气。“再说了,就算我们做不到,还有科伦斯院长和银月姐呢。” “多谢。”肖恩这才有些安下心来,“尤菲小姐,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 “继续跟踪那支部队的动向,观察他们平时是否有什么异常举动。”尤菲回答道,“他们的速度不快,但几乎不需要停歇,恐怕是个有些累人的任务。” 肖恩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没问题。”他说,“这本就是我想做的——你们呢?” “我们要想个办法,去和皇帝陛下聊聊天。”琳开心的说,仿佛真的是要去闲话日常一般,“放心啦,只是去问他一下,到底从埃达那里得到了什么好处!” 肖恩清楚,现在试着接近皇帝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无论她们到底想做什么。然而,他没有立场或意愿去阻止二人的行动,只是抿紧嘴唇,微微躬身。 “祝你们好运。那么,我出发了。” 肖恩走下楼梯,念出咒文。风之力驱动双腿,让他的速度比任何快马都要迅捷。大约追赶了十几分钟,那支部队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尽头。 于是他放慢速度,从远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正如尤菲所说,他们不需要进食,不需要休息,而是不知疲倦,不分日夜地行军。不过,他们似乎仍然依赖着光明,每到夜晚,队列中的部分士兵就会点起照明的神术火炬,行进的速度也稍有减缓。 即便如此,一直跟随着他们,注意着每一点细微的动向和异常,仍是个相当考验耐心与体力的活计。肖恩用秘术支撑着大脑的运转,加上少量的面包和清水,不知是凭借着承诺,或者其他的信念,一直坚持了下来。 起初的三个昼夜丝毫不见异常。第四天中午,队列已经接近原本冬青堡的所在,以他们的行军速度,距离东部边境不过四、五天的路程。 肖恩打量着已经废弃的城堡,心中五味杂陈。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发现,士兵们先后从腰间摘下一个弧形的酒壶,拧开塞子,将其中的液体倒入口中。 数天时间才饮用一次,何况他们本不需要饮食——那酒壶里装的大概不是普通的水或者酒,肖恩心想。可要如何取得酒壶或者其中液体的样本,却让他有些犯了难。 继续等待下去,显然就太过软弱了。尤菲说过,这些战士间有着心灵链接,但酒壶本身是普通的物件,大概不会附着什么法术。他平复着有些波动的心情,念诵出不太熟练的标准咒文,让身体完全溶入空气之中。 (五十一)发现(肖恩·坦布尔,III) 他无声无息地接近队尾,找到一名看似普通的战士。锋利的‘白牙’轻而易举割断他的腰带,让酒壶落入手中。他轻轻晃了晃,确定壶里还有不少液体。接下来,就是离开这里,然后对那些液体进行分析—— 锐利的破空声传来。他本能地侧开身体,一道锐利的剑气擦过耳畔,在他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肖恩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紧。这一道攻击实在太过熟悉,他即使不用抬头,也知道发起进攻的人是谁。本应立刻退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留下来。他缓缓抬起长剑,准备迎接对方的下一次进击。 “阿莱娅” 银发女性没有回答。隐形术的效果尚未消散,她的目光仿佛破开魔法,直视着肖恩的面容。尽管双瞳没有神采,但握剑的方式,以及走近时的姿态,都和身为第三军团长时的她毫无差别。 阿莱娅平举起细剑。肖恩眯起眼睛,在心中默念玛尔的祷文。即便知道玛尔已经陨落,这篇祷文仍旧可以让他心绪镇定。 ——时如长河,一往无回。进可有路,停即迷失。莫胆怯,莫退缩,莫踌躇。贪生则死,决死则生。 细剑破空而至。银发军团长的攻击一如往常的刁钻迅捷,但肖恩的剑术毫不逊色。何况,他早已熟悉对方的进攻方式。肖恩身躯微斜,长剑挑向银发女性的右肋,想迫使她收剑招架,或者暂避锋芒。 然而阿莱娅再次闪电般一剑刺来,完全不在乎逼近身躯的利刃。肖恩只得尽力扭转身体,避免两败俱伤的后果。这样一来,节奏上他顿时陷入被动。女性不顾自身安危的进攻方式,也令他更难避免自己或对方受伤。 这样不行。之前他还抱着想要确认一下对方实力的想法,如今得知阿莱娅的剑术一如往常,可脱身离开反倒成了问题。他不清楚其余的战士为何仅站在不远处围观,没有插手这场战斗,但他不可能无视他们,更必须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生死关头,谈不上保留什么实力了。肖恩打起精神,努力接下对方的进攻,然后看准一次对方用力的刺击,用长剑格住那柄细剑,同时诵出咒文。 “el、ves-ello。” 风的魔力包裹住他的左拳,泛起青色的微光。他踏步欺近,用力朝对方的腹部挥出拳头,同时解放压缩的魔力之风。就在此时,他看到女军团长抬起左臂,其上泛起一抹黯淡的灰色—— 肖恩尽了最大的努力,用长剑格往对方左臂指向的位置。一声闷响,没有命中的魔力化作风暴,将阿莱娅向后推开数步。他抬起长剑,看到这柄本应闪烁着银光的利刃,此时布满了点点黑斑和锈迹。 那是玛尔的神术。他不清楚为何对方取回了施展毁灭神术的能力,但知道这一点已经足够。肖恩眯起眼睛盯着对方,准备快步离去。可熟悉的声音,让他再一次停了下来。 “——干的不错嘛,军团长先生?” 那是阿莱娅的声音,却不是她的语气。肖恩后退两步,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空气里传来轻微的拍掌声,一个披着漆黑皮甲的伊特人,从距离他十几米外,本应空无一人的位置显现。 “看来这段时间,军团长先生也没有荒废剑术。”与阿莱娅一模一样的嗓音从伊特人的口中发出,让他有些毛骨悚然,好在对方立刻换成了无忧无虑的男声,“好吧,别这副表情。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肖恩冷静地盯着他,没有回话。那支部队的战士们——包括阿莱娅在内,都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完全无视了二人。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休斯,不骗你!”伊特人拍拍胸脯,“你听说过这个名字的,对吧?反正,你现在马上离开的话,我就从来没有看到你过!” 肖恩努力分析着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魅影休斯的名号他当然知道,从刚才的一切来看,他是库伦和牧狼者的同伴,阿莱娅等人正是被他所操控。可为什么他要放自己离开,算是某种特别的恶趣味么? “喂,你肯定在想什么关于我的坏话,我知道的。”休斯一眼看破了他的想法,故作无奈地摊开双手,“想太多事情,可是要变秃子的!我看你挺顺眼,所以放你离开,就这么简单。”他眯起眼睛,漆黑的双瞳中隐藏着肖恩全然无法解读的打算,“反正战争很难被一个人改变——好吧,如果真的改变了,不是很有趣么?” 好吧,那就如他所愿。无论这名伊特人是敌是友,可以平安离开终归是好事。他最后看了一眼阿莱娅毫无表情的脸,转过身快步离去。 他很快来到最近的小镇,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旅店,要了个单人房间,又从店主那里拿了几个碟子。他将酒壶的盖拧开,把里面的液体小心地倒出一些。 液体呈暗褐色,略显透明,散发出诱人的甜馨,让肖恩甚至有去品尝一下的冲动。他知道那不可以——它或许是对身体有益的药剂,却更可能有害,气味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如果是它影响了阿莱娅等人的心智,没人能保证它不会同样影响自己。 他试着运用自己不太擅长的解析秘术,分析那些液体的成分。除了确定那不是单纯的秘术产物外,无法得到任何结论。 玻璃窗上传来清脆的敲击。他起身走过去,打开窗子。一只白隼轻盈地落到地上,抖抖羽毛,恢复成银发的少女。 “初次见面,我是艾斯卡,尤菲和琳她们的同伴。”她愉快地介绍着自己,“看起来你发现了什么,需要我通知她们吗?” 肖恩点点头,将酒壶重新拧好,递到少女手中,“这或许是让那些人失去心智的原因,带给她们吧。”他打量着少女的面容,看不出太多疲惫,“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大概两天前?”少女偏着脑袋回想了片刻,“我只是每过一段时间去看你一眼,正好看到了之前的事情。”她拍了拍胸口,“你太冒险了点吧,我刚刚还在考虑怎么将你救出来呢!” “多谢关心。”他真心实意地向少女道谢,“麻烦你们了。” 少女不在意地摆摆手,将酒壶放进腰间的皮包,化作白隼飞出窗口。 肖恩关上窗。直至此时,他才感觉疲乏如同浪潮般汹涌而来,几乎将他彻底淹没。他勉强喝了些水漱口,一头扑在床上,迅速进入梦乡。 梦中,他回到了黑鸦骑士团仍旧完好,他刚刚接任团长不久的时日。艾萨克、皮尔斯、阿莱娅、古斯坦因、凯茜、还有穆尔祭司长和团员们都在他身边。没有难以解决的敌人和纷争,每个人都在为骑士团尽一份力,同时追寻自己想要的未来。 平静而令人安心的生活,仿佛从未被改变过,一如此时。 (五十二)谕示(爱莲娜·裘月,上) 北地的荒原近日似乎冷清了许多。 漫步于部落之中,看到的多半是闲坐在一旁的妇女老人,或是拎着木棍打闹的萨奇人孩童。成年男性——以及一部分身强力壮的成年女性,都离开村庄,前往紫罗兰帝国组建的联军当中。余下的人口也得到了足够过冬的粮食,此时尚不到耕种的时节,又不擅长外出打猎的他们,自然而然就闲了下来。 海兰西雅几日前就和她分别,说是要回南方调查一些事情。这一次,爱莲娜并没有上次的感伤,或许是因为她确信着,只要继续这样的旅行,两人必然可以在不久之后再见。 但她不曾想到,事情的发展往往与预期有所不同。 冬之月第七周的第三日,她正帮一名年迈的女性检查胃口不适的症状,一束圣光直接穿过草木搭成的屋顶,笼罩她的全身。随之,不存在来源,却令她确信无疑的声音,响彻她的耳边。 “我,奥斯华德,借圣莱昂诺斯之名,向诸圣殿骑士,旅行修士及修女通告。请诸位务必于短期内返回原所属神殿,或前往光辉之城。圣战即将开启。”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那名老妇人,“希巴大婶,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老太太疑惑地看着她,显然对那道圣光也一无所察,“我什么都没听见咧。” 这应当是正常的,爱莲娜想。她在教会的典籍中读到过,目前仅存的几种大神术之一,就是这个名为‘神谕’的法术。能够使用它的唯有教皇一人,作用则是借助光之主的力量,向所有在教会登记过的修士、修女及至信徒,发送一道位于她们心象当中的讯息。 只要光之主的神术网络覆盖之处,就能够接收到这道法术的内容。因此,这也是在星界关闭后,少有的超远距离传讯法术。 她低头思考着这些,手中继续为老妇人做着检查。片刻后,她从背包中挑选出一些晒干的药草,将它们分成四组,放在一旁的木桌上。 “没什么大问题,您前几天受了些风寒,又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将这些草药与粮食一起煮成粥,吃完应该就会好啦。”她微笑着对老妇人说,“另外,希巴大婶,我要离开了。” “哦,这一次又是去哪儿啊?”老太太关切地问道,“北边可不太平咧。尤其是那个黑狐部落,没几个好人,你可不要去那种地方,会有危险的咧。” 这些时日以来,爱莲娜在北地已经有了一定名声。在这个部落借宿的十余天里,许多居民也喜欢上了这个勤快又善良的小姑娘。她感到心中微微一暖,这不是客套话,老妇人的关切的确出自真心。 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回答对方的话,“教会在召集我们,所以,我要回南方去了。” “哦,哦。”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是你信的那个光的主咧?” “是啊。”爱莲娜轻声叹了口气。她仍旧不太明白,为何教宗会突然发出圣战的指令,或许这个疑问,只有见到卡兰老师,或者银月姐才能得到解答,“你们也多保重,这片大陆可能都不太平了呢。” 她与村落中每一名熟识的人道别,将这段时日积累下的药草,留下一大半在部落中,并简单说明了每种药草的用法。之后,她骑上部落居民赠送给她的角马——荒原上常见的坐骑之一,轻装向南方出发。 回程的路途还算得上顺利。她从紫罗兰帝国境内穿过,作为教国的长期盟友,帝国自然不会对旅行修女多加为难。唯一的波折是离开帝国境内,穿过教国边境外荒原的时候——她遇到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弗里茨人的军队。 这些‘鱼人’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粗鲁和野蛮。他们的领头人喊住她,问了她一些问题,便让她离开了。整个期间,那支军队安静的肃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喧哗。 他们只是可以生活在水中,脸上有着腮,肤色与发色和我们稍有区别的人类。爱莲娜如此确信着。 她回到自己所属的曙光城,没有先去教会报道,而是熟门熟路地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间朴素的小屋面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熟悉的应答,她转开门把,和踏上旅途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在可以直接看到光明大道的,整洁而朴素的木桌前坐下。 桌上摆放着属于她的茶杯,卡兰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来。她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上一杯果茶,轻抿着熟悉的味道。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她注视着老师的面容,提出徘徊在心中数天的问题。 “卡兰老师。我们要和奥伦帝国开战了吗?” “没错。”男人淡淡地回答了她,“帝国容许信奉埃达的邪教大肆流传,甚至波及到了教国边境。作为圣莱昂诺斯的属民,教国有义务和权利,对任何企图危害大陆的邪教,及其支持者进行武力制裁。”卡兰抿起嘴,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这是教国给出的公开说法。” “那实际上的原因是什么,信奉埃达,真的就是邪教么?”爱莲娜偏了偏头,“而且,为何又一定要用战争解决呢?好好坐下来谈一谈,难道不可以吗?” 白袍的中年男人放下茶杯,坐直身体,用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少女。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仿佛为他披上一层庄严的光环。 “人与人之间的分歧,可以通过谈话解决。国家之间,教派之间,种族之间的某些分歧,或许不能。”卡兰缓缓说道,“当然这是我的理解。属于你自己的观点,需要你自行去找寻和确认,我可爱的弟子。” “还是有些不明白或许和你说的一样,只有亲眼见过埃达的教派,才能够做出接近真实的判断吧~”少女抿了抿嘴,“卡兰老师,你会参加这次的圣战吗?” 白袍的男人摇头。“作为主教,我将继续维持城市与教会的正常运转,因而不会加入第一批出征的军队。” 他看向爱莲娜,她用沉静的目光回应,将想法传递给他——她会寻找到自己的答案,然后平安的回到这里,和之前一样。 “你成长了,我的弟子。”男人露出满意的笑容,“说起来,现在的你,达成当初离开时的期望了吗?” “嗯当时我说的是,不给银桦家族丢脸,不让教导我的人失望,以及不为自己所厌弃,是吧?”少女偏着头,回忆那时自己写下的信件,“大概,都还需要继续努力才可以吧。” “正是如此。尤其是最后一点,或许要穷尽你的一生来实现。”卡兰柔声说,“不过,作为教导你的人之一,你没有令我失望。”他轻柔地抚摸了少女的头顶,“去吧,我的弟子。你的前路将始终伴随着光。” 和煦的暖意传遍全身,驱散旅途残留的疲惫。她知道,这是老师于临别时赠予她的礼物。身为出色的白袍主教,卡兰的祝福可以延续十几日,或者更久。和大部分神术不同,光之主的祝福没有特定的功用,而是让承受祝福者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更容易取得较好的成果——就像是提升了她的‘幸运’一般。 “我出发了,老师。”她向卡兰挥了挥手,离开小屋,前往大圣堂的侧殿报到。 (五十二)谕示(爱莲娜·裘月,下) 驻守在那里的光耀骑士团成员帮她进行过登记。根据教会的规定,以及爱莲娜自身的意愿,她将作为随军牧师,与教会军的一支小队共同行动,并服从其指挥。手续结束后,一名年轻的侍从骑士带着她前往不远处的军营,与她即将随行的小队会面。 那支小队对于她的到来,给予了足够热情的欢迎。这主要是因为她旅行修女的身份——比起长期驻扎在教会的牧师,这些游历四方的教会成员,显然更习惯长途旅行,面对紧急情况时也较为冷静和富有经验。 侍从骑士告诉她,她被分配到的小队,同样是教会军中的精英序列。这是为了更好的与她协作,以及保证她的安全。 某种意义上,教会也有些功利性呢——虽然被重视的感觉并不坏,爱莲娜心想。 小队包含她在内一共十二人。除去教会军标准编制的十人和她,还包含一名光耀骑士团的侍从骑士,正是带她前来的那名年轻男性。 这些年轻人作为骑士团的预备役和未来战力,已经进行过数年比教会军更加严格的技巧和战术训练,同样在这场圣战中被寄予厚望。他们被任命为小队的副队长,负责提供给队长战术建议,或在必要情况下,代理队长完成指挥。 每一名教会军都配备着制式的铠甲与武器,但作为老练的战士,他们还携带了自己最为擅长的兵器。队伍中有两名女性,那名年纪较轻,大约三十来岁的短发女子对她似乎很有好感,拉着她坐在床边,嘀嘀咕咕地向她讲述了以上的一切,又将话题扯到队里每个人的兴趣和糗事。 “我和你说,队长最擅长的不是打仗,而是钓鱼。”她用力点了点头,挑起拇指,“煮鱼汤的技术也是一绝,等到时候你可一定要试试看啊。” “米莉亚姐。”爱莲娜眨了眨眼睛,“我们平时的职责到底是什么,途中还有机会钓鱼吗?” “这你可问到点子上啦。”米莉亚故作神秘地弯了弯眉眼,“实际上,教会军分为负责正面作战的常规士兵,负责攻坚的两大骑士团,以及我们这些人。”她看了眼不远处的侍从骑士,“卡洛告诉过你,我们是教会的精英队伍对吧?就是说啊,我们一般执行的,都是潜入,探查,突袭,绘制地形图这种难度不低,又需要用少数人达成的任务——怎么样,没有被吓到吧?” “就是斥候一类的队伍啊。”爱莲娜点点头,转向房间里的众人,眼睛似乎亮起光彩,“那到时候,还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样的反应让小队的其余人很是满意,纷纷夸赞爱莲娜是个有胆量的丫头。但实际上,她只是因为能够更容易接触到埃达教派的真实情况,感到有些开心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爱莲娜和小队一起吃住,同时接受队长安德森的简单指导。她的身体天赋很好,领悟力也相当出色,很快就掌握了必要的生存、沟通、潜行等实用技巧。随后的配合演练时,她熟练且恰当的守护神术,也帮助自己的小队,成功在小队间的对抗练习中取胜。 教会的好友们听说她归来的消息,一同带着自制的茶点跑来看望她。她们围坐在教会偏殿的花园中,品尝新鲜的茶点,聊着每个人这段时间的经历,仿佛回到她独自踏上旅途之前,每日午后不变的温馨。 “才一个多月不见,爱莲娜你居然就这么厉害啦。”苏菲抱着她的肩膀摇晃,脑后的马尾辫跟着一甩一甩,“真好,弄得我都想出门去看看了——” “是啊,外面或许有不少危险,却比留在教会当中,可以看到更多,和学到更多。”她贴了贴好友的脸颊,“总的来说,我觉得是很棒的经历呢。” “嗯好吧,我决定了!”苏菲咬着嘴唇,突然点点头,“我要和你一样,申请成为旅行修女,去看大陆上的各种风景,顺带品尝各地的好吃的!” 围在桌旁的修女们小声惊呼,劝说少女最好再谨慎一点;也有一两人望着她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爱莲娜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里微微有些温暖。 她做的那些事情,放在大陆上或许微不足道,却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她身边的人。她无法保证自己能成为改变世界的星火,但至少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回报。 “出门旅行可要好好准备一下,太着急是不行的~”她回想起海兰西雅曾说过的话,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即视感,“等这次任务归来,让我陪你一起出发吧。” “嗯——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苏菲揉揉鼻子,猛地熊抱住她,“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时光如箭,眨眼即逝。 冬之月的第四十一日晨,第一批圣战军整合与训练完毕,准备开赴帝国东线。临出发时,爱莲娜再一次见到了海兰西雅。 银色的女巫此时换上了一身华丽的白袍,手中擎着象征权威与神秘的银色长杖。她站在近万人的教会军面前,以圣殿骑士中排行第二的身份,进行出发前鼓舞士气的演讲。 “早上好。”清澈柔和的声音仿佛从不远的天空降下,爱莲娜抬起头,看到她正向所有人摆手示意,“你们看来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所以需要注意的事情,我就不多说咯。” “近几十年来,教国是第一次发动圣战,原因有两点。第一,奥伦帝国向艾尔德斯王国的宣战乍看合理,实际却有着趁人之危的嫌疑。第二,我可以确信,流传在帝国境内的埃达教派,与信奉光之主的我们,信奉玛尔的黑鸦,乃至信奉埃达的艾尔纳人不同,其本质不是有益于信徒的正常教派。至于具体的缘由,你们可以用自己的双眼确认。” 广场上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海兰西雅稍微停顿了片刻,让有些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平息。 “然而,埃达教派存在问题,不等于它的信徒是邪恶的。”她一字一顿地说,语气严肃,“教会的剑,只应指向那些真正作恶的人,而非让仇恨蒙蔽你们的双眼。切记,我们发动战争,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这不是一句套话,借助战争谋取私欲者,或是被偏见迷惑了心灵的人,等待着你们的,将是教会一视同仁的审判。”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银发女性的声音恢复了轻松,“祝你们好运,愿奇迹与光明,始终照亮你们的前路——” 她走下临时搭建的木台,消失在爱莲娜的视线中。片刻的安静后,教宗奥斯华德走上高台,开始讲述具体的部署与安排。 爱莲娜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她左右寻找着银发女性的身影,然而一无所获。她有些失望的看回台上,却突然感觉左肩传来轻柔的拍击。 她本能地向另一侧转过头,那里没有认识的人。 “猜错了哟。”熟悉的,带着笑意的话语从左侧响起,“小爱莲娜,最近过的还不错吧~” “银月姐!”她差点喊出声来,连忙放低了声音,避免吸引太多目光,“我想知道为了救人而伤害他人,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当然不是啦。”海兰西雅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那么,小爱琳娜想要怎么做呢?” 少女深呼吸两次,感觉身体重新充满了勇气与信心。这名银色的女巫从来不曾否定她的看法,只是聆听她的愿望,再告诉她实现的方式。所以这一次,银月姐一定也能帮助她,找到真正符合心愿的道路。 “我知道,战争本应无情。”她说,“可是,是否有一个办法,可以只让真正的恶人得到惩罚,其余的至少是大部分人,都不用因此牺牲呢?” 银发的女性看着她,双瞳仿佛流转着星空般的光辉。稍许,她合上眼睛,微微点头。 “或许是有的哟。”银色的女巫轻声说道,“当然,这比通过战争解决问题,还要困难许多。这条道路上,你只能独自前行,成功率则尚不可期——这样也没问题吗?” 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她转过头,给出自己的答案。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我仍然会为此尽力。” (五十三)迎敌(莉莉·诺诺,I) “第二游击纵队报告。西南偏西方向发现敌军,数量约七百,是重装步兵,距离四至五千米!” “继续保持距离,牵制敌人。请等待攻坚队支援,不必主动进击。” “第三游击纵队报告!敌人的轻骑兵正沿着东线向北方包抄,目前距离三千米,预计还有十五分钟接触我方!” “通知第二守备队转向东侧,建立阵线,防备敌军突袭。你们继续观察情况,必要时自由攻击。” “第四战斗纵队申请支援。敌人打出了皇室的旗帜,好在没有目击到巴拉克。” “咱说伊塞斯,让汝的巫师们先去帮个忙呗?别担心,咱马上就会过去的呐!” 这样的景象,在这片名为‘宁静’的森林中,已经持续了两天一夜。 为了掩护战争区域的艾尔纳居民安全撤离,菲斯特、莉莉和希琳菲尔等人整合了附近十数个城镇的哨卫、自然使者、有战斗意愿和能力的居民,再加上原本的调查队和从王都赶来的援军,组成大约七千余人的战斗序列。他们沿着艾诺恩丘陵的东西方向展开防御阵势,迎击自南方而来的帝国军。 帝国的军队似乎不急于推进阵线,而是一边稳固已经占据的地区,一边缓慢压缩莉莉等人的活动空间。对于艾尔纳人来说,这不是一件好事——他们擅长的奇袭和游击战术将更难实行,数量的劣势则让正面作战显得困难重重。 紫罗兰帝国军、萨奇人、以及弗里茨人的威胁,使王国不得不将军力分散到各条战线。这样一来,集中实力与一方迅速分出胜负,也成了难以达成的事项。 不过,相对缓慢的攻势,至少给了艾尔纳人一些喘息的机会。截止目前,哨卫们侦察到的帝国军数量约为一万五千余人,约是王国此地军力的两倍。借助故乡的地利优势,他们仍有一战之力。 “人数上来看我们还是有些不利呐。菲斯特,汝有什么好办法呗?” 莉莉揉揉眼睛,用力伸了个懒腰。作为实力较强的个体战力,她已经多次奔赴前线,从侧翼发起袭扰,阻碍敌人的行军,或与友军进行合击——这让她稍微有点疲乏。更麻烦的是,帝国军的阵容严整,士气也出乎预期的高昂。艾尔纳人数次主动进击,都未能令敌军产生溃散。 “无需操之过急。”菲斯特低声回答,语气仍充满自信,“帝国军目前的士气,想必与埃达的加护有关,等到加护的效果消失,他们自然就会露出破绽。到那时,艾尔纳人对于森林环境的熟悉,和轮换休息带来的体力优势,足以改变目前的不利局面。” 真是的,先是玛尔,然后是埃达,这些神明一个个的参与到凡间的事情中,难道没人管教他们一下么?莉莉腹诽着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微凉的空气驱散头脑中的困倦。 “好吧,希望汝说的没有错呐。”她对菲斯特说道,“这儿拜托给汝,咱去帮那些巫师一把!” 女佣兵跃下小丘,向森林的西南方迈开脚步。陪伴了她很久的黑曜石巨剑,被她暂时留在菲斯特那里——从个人喜好来说,挥剑作战是一种乐趣,但在目前的战场上,一名空有蛮力的剑士,远不如能够自由变化形态的‘九月’,来的更加有用。 她变为一只林中随处可见的松鼠,灵巧地沿着树冠飞奔。不多时,汇报中那支打着皇家旗帜的队伍,以及正与他们交手的艾尔纳战士,先后映入她的眼帘。 战况看起来相对胶着。艾尔纳人的利箭对于全副武装的重甲战士效力有限;行动迟缓的帝国军,也很难切实伤害到从树上和远处发起攻击的哨卫们。 帝国军不断转换着朝向,避免被对方从侧翼或背后袭击,同时缓慢地向森林深处推进。莉莉注意到,偶尔有两三人不慎被射中防护薄弱的关节处,但他们立刻将箭支拔出,休息数秒,就再一次加入前行的阵列。 那绝非因为他们的意志足够坚强——她很清楚,凡人的意志尚不足以无视肉体的创伤。恐怕和尤菲类似,那些士兵因为天之主的赐福,获得了迅速治愈伤口的天赋。如此说来,只有足以快速致命的伤害,才能够确实杀死他们。 或许高昂的士气正是由此而来。一支不担心死亡或受伤的军队,当然具备令人羡慕的勇气。 背后传来极低的交谈声,莉莉知道,艾尔纳人的巫师已经到达。她无声无息地跃下枝头,绕到敌军的西侧,潜伏在巨木的阴影中,回归银白色巨狼的姿态。巫师们开始低声吟诵咒文,她注视着谨慎行进着的敌人,舔了舔嘴唇,缓缓弓起身体—— 首先打破胶着的是一道耀眼的闪光,如同在敌军阵中爆开的烈阳,瞬间夺去许多士兵的视觉。紧随其后,大量干扰性的秘术雨点般落向敌阵。 酸雨从天空降下,腐蚀着武器、铠甲和肌肤;粘稠的蛛网连结相隔不远的巨木,覆盖住其中的一切;地面颤抖着,强烈的震动让人无法立足;灌木化作荆棘的长鞭,卷向附近的每一名帝国士兵;那些以为侥幸避开一劫的人,则发现脚下变成了湿滑的泥沼,不由自主的沉陷下去。 这支帝国军的数量将近一千五百,且阵形相对分散,看似超出了大部分法术的覆盖范围。然而,巫师们对此同样有着应对手段——他们预先安排好每一名成员负责的区域,使任何一名敌军,都受到至少一道法术的打击。 莉莉低嗥一声,利箭般从森林的阴影中射出,直扑帝国军的侧后方。陷入混乱的帝国军根本组织不起什么像样的抵抗,她轻而易举地穿过散乱的敌阵,利爪拍飞十数名敌军,又将相同数量的踏在脚下。即使有泥土的缓冲,重达十数吨的身躯也足以踏碎这些卡玛尔人的胸口,让他们迅速丧命。 那些巫师们干得不错嘛,莉莉心想,而且好戏才刚刚开始。 (五十三)迎敌(莉莉·诺诺,II) 哨卫们抓住机会,以一轮急速的射击压制住敌人,为巫师们的下一轮攻击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第二轮的法术打击如期而至。这一次,巫师们全部选用了攻击性的秘术,火球,闪电和其他莉莉叫不出名字的法术横扫而过,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伴随着刺目的闪光和脂肪烧焦的气味,让此刻的战场形同地狱。帝国军的重甲相当坚固,却没有足够的法术抗性。敌军在泥泞和荆棘中挣扎着,却无法改变落败的命运。 战斗已经结束,艾尔纳人只需要扫清余下的敌人,然后清点战果即可。莉莉满足地咧开嘴,打算等到法术的效果消散,再去踩死几个帝国士兵。 可她等到的,是一个突然响彻整片森林的,来自天际的低沉声音。 “起身,帝国的勇士们。汝等不应在此沉睡,汝等的使命尚未达成——” 这是什么鬼?此刻胜负已定,喊两句话还能管什么用?她不屑地抬头朝天空望去——那里漂浮着一个全身黑袍的男人。他似乎注意到了莉莉,向她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然后他举起双手,高声念诵,熟悉而陌生的强大魔力,让莉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是埃达的神力,是创生之力,却绝对不是制造出她的父亲,亚历克斯的力量。 “以天之主的名义,吾赐予汝等崭新的生命,与无上的力量。你们将自此团结在天之主的教义之下,为帝国,为埃达,为这世界而战——!” 光芒从横卧于地的战士们身上泛起,起初微弱,很快变得明亮。耀眼的圣光连成一片,映照于光中的战士们迅速翻身跃起,手中紧握钢铁的利刃。 那些本应漆黑冰冷的武器,此时与他们的铠甲一样,散发出灿烂的圣白光辉。他们排成两列,手中利刃擎于胸前,整齐地向前踏出一步,挥剑平扫。 乳白色的,有若实质的光刃从剑刃迸发,呼啸着划过树林,将途径的细小气根切断,在树干上刻下深深的痕迹,然后命中那些躲闪不及的艾尔纳巫师们。 几声惨叫从艾尔纳人的巫师阵列传来。大多数巫师仅仅受了些轻伤——他们身上的防御法术抵消了光刃的冲击。但仍有数人被几道光刃接连命中,不得不用身体接下多出的伤害。受伤最重的一人近乎被拦腰截断,他无力地坠落下去,大量鲜血和内脏从腰间的裂口漫开,恐怕已然无幸。 不能任由他们继续攻击。莉莉咬了咬牙,从另一侧再次扑向敌军。这一次,她只是为其余人争取脱离的机会。敌军战力比原本强出许多,说不定还可以再次复活,继续交战是极不明智的举动。 “伊塞斯,或者不管是谁,只要能听到的!”她用滚雷般的声音吼道,“带上伤员,立刻返回阵地,明白了呗!?” 她化作一团飓风,贯入帝国军的阵势,庞大的身躯顿时引起了对方的关注。无数白色光刃向她呼啸而来,融入她的身体,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这与莉莉的预计相符,身为埃达的‘亲生女儿’,自然不会被同源的力量所伤害。 “如此贫弱呐,汝等!”她咧开嘴,发出低沉的嘲笑,“连挠痒痒都可以再用力一些呗?” 帝国军对此毫不理会。他们无言地取下挂于腰间的利斧,挥手掷出。 冰冷的锐器带着超乎寻常的力道,击穿巨狼坚韧的毛皮,撕开一道道伤口。鲜血染红了银白的毛发,却终究没能阻止她的突进。莉莉从阵势的另一端冲出,扭过头,看到巫师的序列已经撤出一段距离,哨卫们则一边射箭掩护,一边向后退却。 她低沉地嗥叫着,环绕着森林奔行,威慑那些想要追击的士兵——或者单纯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直至巫师们从视线中消失,她才转过身体,甩了甩尾巴,如同一道银色闪电没入林间,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赶去。 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全然不顾自己正在愈合的伤口因此而开裂。她知道,自己必须将这个消息尽快传达给菲斯特和希琳菲尔,再由他们转达这片森林中余下的部队。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其他场合,艾尔纳人的战斗序列,很可能将遭受难以挽回的重创。 这是足以改变整个战局的力量,或许,也是帝国敢于发起战争的依托,莉莉如此认为着。 从她离开菲斯特等人所在的丘陵,到再一次返回原处,还不超过一个小时。她在‘年轻人’的面前停下脚步,变回狼耳少女的形态,平复因为一路奔来而有些急促的呼吸。 “你受伤了。”菲斯特看向她仍在流血的手臂,目光中带着紧张与一丝关切,“你还好吧,莉莉?”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呐。”她抓住男子的手,似乎这样能够给予她更多信心,“不过,我们可能有麻烦了——帝国人弄出了点相当讨厌的玩意儿呗?” 希琳菲尔和其余的指挥官们陆续靠拢过来。莉莉咽了咽口水,环顾众人,简单叙述了自己不久前的经历和见闻,“其他人正在返回这里的路上,依咱所见,要不要暂避一下锋芒呐?” “我不认为他们有本事无止境的复活。”巫师首领伊塞斯紧绷着脸,显然巫师序列失败的消息让他很不高兴,“唯一的问题在于,摧毁他们到底需要付出多大代价。” “还有,这个能力到底普及到了何种程度。”希琳菲尔用柔和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莉莉身上,“如果除了皇室卫队,其余士兵同样具备这种能力,我们就很难在战斗中占据优势。” “如果就此退却,正在撤离的王国平民要怎么办?”金百合骑士团的中队长,阿斯塔纳提出异议,“保卫陛下和国民的安全,即使付出牺牲,这是骑士团必须遵守的信条。” 众人各执己见,一时间谁也无法说服他人。莉莉有些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却同样想不出太好的办法。 (五十三)迎敌(莉莉·诺诺,III) “贝尔,汝怎么看呐?”她转头看一旁的贝隆人。贝尔不擅长战略,更喜欢冲锋陷阵,希琳菲尔便让他担任了一个突击小队的队长。凭借他的蛮力与‘身先士卒’的战斗风格,倒是评价一直不错。 “要俺说的话。”贝尔挠挠头发,“这种砍不死的家伙最讨厌咧,就和一刀下去会变成两个的泥怪一样!” 说了等于没说。莉莉叹了口气,提出自己的建议,“不管怎么说,先去通知一下其他的部队,免得到时候他们措手不及呗?” 这个意见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可。十几名信使被派遣出去,通告周围的部队可能遭遇的事态,告诫他们尽量不要与敌人陷入缠斗,以免无法脱身。 讨论延续了十几分钟,仍然无法得出一致的结论。最终,众人决定继续防守阵地,观望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一夜无人安睡。 帝国军的攻势仍旧稳健,希琳菲尔将指挥权转交给菲斯特,自己稍作休憩,以恢复休斯之前造成的伤势。负伤的巫师们在回到营地后立即得到了治疗,然而仍有两人伤重身亡,致使伊塞斯的脸比锅底还黑。莉莉四处支援着友军,同时祈祷事态向好的一面发展。 她想起远在帝国内部的尤菲和琳,又抬起手轻抚胸口——那里躺着属于阿尔冯斯的一切。她不禁想象,如果那两名年轻的女巫还在这里,能够找出怎样的点子;机关人是否又将一如既往地支持她。 她用力把这些没用的想法甩出脑海。阿尔就陪在她的身边,她必须连同对方的份一起努力,直到能够再次见面之时。 然而,第二天清晨传来的,仍旧是坏消息。 位于森林东南侧的一支帝国军,被艾尔纳人的第三和第五中队夹击,近乎覆灭。然而,阵亡的士兵们很快爬起身,以比原本强出数倍的战斗力,迅速突破两支中队的包围。艾尔纳人不得不放弃那条防线,迅速撤回丘陵,将这一情况汇报给菲斯特等人——所幸,由于提前得到通告,队伍的伤亡尚可接受。 于是艾尔纳人的阵势再次收缩。而秉持着继续坚守观点的人,也已不像开始时那样坚定。 当日上午,伴随着熟悉的鸣叫,白隼穿过树冠,如同一道利箭落在众人面前。她匆匆变回艾斯卡的外貌,脸上还挂着未及滴落的汗珠。 “尤菲让我带给你们的消息。”她急切地说,从腰间的皮包里取出一封信件,递到希琳菲尔手中,“似乎和帝国军的动向有关!” 莉莉凑过头去,注视着希琳菲尔打开信件,读出上面的字句。信上的字迹整洁而清晰,正是尤菲亲手所写。 希琳菲尔女士、莉莉、及所有见信者: 黑鸦骑士团的部分成员已成为不死生物。其生命形态与先前的我相近,已发现的人数约为四百。 他们保留着生前的战斗经验,且取回了使用玛尔神术的能力,是否拥有其他天赋尚不可知。 对方不具备清醒的思维,但并非失去灵魂,仅凭魔法驱动的亡灵。据我猜测,他们可能被某种手段控制了心智。 随信件附上他们随身携带的药剂,希望你们有空时,可以帮忙确认其功用。 他们目前停留在帝国东北边境,下一步的动向不明。‘魅影’休斯处于队列当中,他或许不是绝对的敌人——但无论如何,请多加小心。 考虑到敌人掌握着属于天之主的更多力量,若战局对你们不利,不妨考虑保存实力。 祝安好,期待我们再会的那一日。 ——尤菲斯坦米兹、琳坎贝尔 第三份坏消息,莉莉心想。她抬起头,看到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根据信上的说法,我提议暂时退却。”菲斯特最先打破沉默,“目前我们三面受敌,帝国又得到了埃达的助力,恐怕难有胜算。我们必须保留下足够的力量,等待反击的时机,而非将它们平白消耗掉。” ‘梦之旅人’的发言自然有些说服力。即使算上民兵们,艾尔纳人的战斗人员也不过数十万,只有联军总数的一半。或许是长寿导致的观念问题,艾尔纳人的出生率向来不高,每一名年轻人的牺牲,对于王国都是不小的损失。 众人思索了片刻,先后表示同意,只有阿斯塔纳仍旧提出质疑,“王国一共四百多万人,能够撤退到哪儿去?失去了这座森林,我们就不再具备地利,反击的时机又从何而来?” 这的确是值得考虑的问题。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菲斯特,等待着他的解答。 “我们可以撤退到铁脊山脉以西。”菲斯特不急不缓地说,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也没有让他显得失措,“我与贝隆人有些交情,他们一向看不惯帝国人,可以成为我们很好的盟友。铁脊山脉作为天然屏障,足以为我们抵挡敌人的进击。当然,我们需要与他们一同镇守山脉上的关隘,比如龙焰要塞和火山堡。”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将目光投向莉莉,“至于反击的时机——” “咱去向咱的同伴寻求帮助。”莉莉明白他所想的事情,迅速接过话头,“身为埃达的子女,对于滥用父亲力量的人,应当不会袖手旁观呗?” 实际上,那些‘保守派’是否愿意给予援手,她一点把握都没有。但她必须首先稳定众人的情绪,“尤菲和琳还在帝国境内调查,耐心一点,说不定就有新的转机——再怎么说,帝国军总不可能比深渊领主更麻烦呗?” 这些话给了众人不少信心。他们皱紧的眉头放松了些,但忧虑之色仍未散尽。 “当然,大规模迁徒仍是相当困难的任务。”菲斯特最后补充道,“我们必须尽力延缓敌军的脚步,保证民众可以安全前往山脉西侧。这与原本战略的唯一差别是,我们不再寻求决战的机会,一切以保存力量为主。” “我明白了,我同意你的意见。”希琳菲尔以这一句话定下结论,“我将把这里的情况传达到金穗城,相信女王陛下可以做出明智的决断。”她正了正神色,“正如菲斯特所说,我们需要为此争取足够的时间,因此这里的战斗仍将继续。不过我相信,最终的胜利,必将属于艾尔纳人——以及我们的盟友。” “还有莉莉诺诺团。”贝尔低声嘟哝道。莉莉敏锐地捕捉到贝隆人的话语,于是转过脑袋,向他咧了咧嘴。 这一次,她觉得贝隆人的话一点儿都没错。 (五十四)盟友(巴拉克·艾因哈特,上) 巴拉克站在林间一处略高的小土丘上,遥望着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茂密丛林。不断有斥候匆匆前来,向他报告各部队的当前战况。他则稍加询问后,依次做出针对性的战术指示。 他没有亲自加入战斗,数万人的战场上,即使是身为剑圣的他,一人之力仍可忽略不计。能够孤身改变战局的强者或许存在,但他清楚,自己身为帝国将军,所应达成的职责为何。 手下的指挥官们足够忠实地执行着他的命令,缓缓向森林内部推进,很少出现贪功冒进的情形。尽管奥伦帝国已不如昔日那般强盛,从帝国禁军的训练素养中,足以证明这个曾经统领大陆的强国,仍未真正失去荣光。 虽然这荣光中,混杂着由那个黑袍男人带来的,某些尚不明朗的东西。 “好了,你下去吧。继续缓慢前进,不必在意敌人的动向。” 他向前来请示的指挥官发出指令,等对方敬礼离开后,才隐约皱起眉头。 战局的情势仍未超出他的控制。十数年的战争经验,加上帝国禁军及时的报告,让他可以足够准确地把握住这片战场大部分的动向。 艾尔纳人正准备撤退,而且他确信那不是陷阱。他们不再尝试利用地形优势和战略纵深进行游击,打算彻底放弃这座森林,前往更为安全的地域。哪怕教国的军团正开赴此地,艾尔纳人的撤离准备仍在继续。 他能够猜到对方的想法和目的。无论奥伦帝国还是紫罗兰帝国,都不太可能主动向教会军发起进攻。对于艾尔纳人来说,重要的是摆脱目前被三面包围的不利情势,同时让王国的众多平民,尽可能避免战争的创伤。 此时最佳的对应是迅速进击,在艾尔纳人完成撤离前给予其重创。这样一来,即使对方成功前往易守难攻的关隘,帝国军仍可占据足够的军力优势。 只是,某种不安让他采取了更加谨慎的行动。准确来说,那是更接近直觉一类的,对于盟友的一丝疑虑。 紫罗兰帝国和萨奇人的联军倒不必担心。拉鲁姆没有露面是预期之中,凭借帝国双璧的实力,足以牵制住艾尔纳人的大量实力。 弗里茨人的军队驻扎在森林东侧已有半个月,负责联络和担任对方统帅的吉尔,也有一段时间没有传来新的消息。他对于那名黑发女性的印象不坏,但这支军队的古怪动向和种族间的隔阂,让他无法将对方看作可以依靠的盟友。 至于休斯,那家伙从来没有过定性,在旅团时便是如此。与其说他是自己人,不如将他排除在考虑之外,更方便战略的实行。 让他抱有最多顾虑的,则是自己手下的士兵,和自称库伦达尔的黑袍人。 据他所知,帝国没有向这次战争中投入全部精锐。常年驻守在东南方边境的军队,与统御它们的将领仍然留在原地。实际上进入战场的,仅仅是罗格曼麾下的数万禁军,和更多新征召不久的年轻人们。 无论怎样的秘法或神力,让一群仅受过一个月训练的新兵,达到接近老练军人的实力,不应没有任何代价。那些被复活的帝国士兵和黑鸦成员,同样是他难以理解的存在。 至今为止,这些军人的表现还算不错。可任何一位将领,包括他在内,都不喜欢无法掌握的军队——那意味着潜在的变故。 那只是顾虑之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无法肯定,目前进行的战争是正确的。 战争本应无情,也未必正义,他早已知道这一点。然而,顺应陛下的意图,听从那个黑袍人的指示,结果是否真的会如同预期? 没错,库伦是被贝亚德认同的盟友。可如果她能够失误,或许贝亚德也一样。 他们目前的大多数行动,都建立在贝亚德的行动方针下。如果贝亚德错了,这些行动本身,包括这场战争在内,就都成为了笑话。至于帝国是否能够寻回荣耀,他其实不太在乎。 无端的思考到此为止——贝亚德犯错的几率很低。他不是轻易改变想法的人,也不若休斯那样游移不定。身为将军,情势不明时的谨慎有所必要,但一切都要建立在最终的胜利上。 “派遣斥候,再次确认弗里茨人的动向。”他吩咐道,“还有教会军的动向。” 斥候领命而去。巴拉克继续派出信使,让较为靠前的几支部队做好防守,位于安全位置的纵队扎营休息。那些死而复生的帝国军人,则被他调遣到森林东侧,用以应对教会军或弗里茨人的突发事项。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一株榕树的树干旁坐下,靠在上面闭目养神。他只是一介凡人,同样会疲惫或受伤。然而,复生的帝国军人们不仅永不疲倦,还可以迅速治疗所受的大部分伤势。仅仅饮用过‘药剂’的士兵,同样具备出乎常理的士气,和异常充沛的精力。当年的旅团中,每一位成员都是大陆顶尖的佣兵,却也没有这种脱离了人类界限的家伙。 现在有了,还是一群。 库伦提议过,让天之主为他赐福,而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赐福的效果的确出色,却仍不值得为此尝试一个来源不明的法术。巴拉克对于魔法了解不多,但他知道有许多法术,可以不知不觉间让受术者落入陷阱。 比起虚无缥缈的神力,他更加相信自己千锤百炼的躯体,和十数年积累至今的战斗技巧和经验。 夜色渐渐笼罩林间,群星点缀在空中,见证刚刚来临的新一天,随后逐渐隐去。战火稍为平息,士兵们的小声交谈取代了本应存在的兽鸣,对于眼下的森林,这已是近日来难得的宁静。 疾奔而来的马蹄声将之打破。巴拉克警觉地睁开眼睛,望向那名正翻身下马,气喘吁吁的年轻斥候。 “发生了什么。”他沉声说,“不必慌张,战争的胜负从不取决于一分钟。” “弗、弗、弗里茨人出了状况——”年轻人努力将气喘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他们放出了一个失控的大家伙,它正在横冲直撞,将那附近搅成一团糟!”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巴拉克心想。他迅速起身,握紧一直放在膝边的重剑,下达指令。 “带我过去。同时传令给驻扎在附近的第三和第七纵队,前往弗里茨人的营地附近,准备支援!” 两人两马在林间快步前行,巴拉克的骑术比斥候更为出色,他单手提着重剑,侧耳聆听林间响起的号角声。被下达指令的两支纵队距离弗里茨人的营地约五千米,成员都是复生的帝国军人,不需要起身整备,到达现场仅需半个小时。 他先一步越过其中的一支纵队,冲上营地附近的小丘,借助初升的晨光,看清那里正在发生的混乱—— 一只形态似是虎、熊与狼的混合体的巨大猛兽,正在营地里横冲直撞。它身高约七公尺,体长超过十公尺;全身的皮肤是暗紫色的,如同枯干的树皮般斑驳开裂。它身下生长着三对粗壮的肢体——似是一对前肢、两对后肢,背后还突起一对弯曲着的手臂和利爪,挥舞在身体两侧,将任何敢于靠近的人撕裂。黄绿色的烟雾从它的口鼻中喷出,沾染到的士兵们纷纷滚倒在地,捂着脸发出痛苦的哀嚎。 它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巴拉克看到,它的口中满布着三排利齿,其间还夹杂着新鲜的血肉。 (五十三)迎敌(莉莉·诺诺,III) “贝尔,汝怎么看呐?”她转头看一旁的贝隆人。贝尔不擅长战略,更喜欢冲锋陷阵,希琳菲尔便让他担任了一个突击小队的队长。凭借他的蛮力与‘身先士卒’的战斗风格,倒是评价一直不错。 “要俺说的话。”贝尔挠挠头发,“这种砍不死的家伙最讨厌咧,就和一刀下去会变成两个的泥怪一样!” 说了等于没说。莉莉叹了口气,提出自己的建议,“不管怎么说,先去通知一下其他的部队,免得到时候他们措手不及呗?” 这个意见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可。十几名信使被派遣出去,通告周围的部队可能遭遇的事态,告诫他们尽量不要与敌人陷入缠斗,以免无法脱身。 讨论延续了十几分钟,仍然无法得出一致的结论。最终,众人决定继续防守阵地,观望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一夜无人安睡。 帝国军的攻势仍旧稳健,希琳菲尔将指挥权转交给菲斯特,自己稍作休憩,以恢复休斯之前造成的伤势。负伤的巫师们在回到营地后立即得到了治疗,然而仍有两人伤重身亡,致使伊塞斯的脸比锅底还黑。莉莉四处支援着友军,同时祈祷事态向好的一面发展。 她想起远在帝国内部的尤菲和琳,又抬起手轻抚胸口——那里躺着属于阿尔冯斯的一切。她不禁想象,如果那两名年轻的女巫还在这里,能够找出怎样的点子;机关人是否又将一如既往地支持她。 她用力把这些没用的想法甩出脑海。阿尔就陪在她的身边,她必须连同对方的份一起努力,直到能够再次见面之时。 然而,第二天清晨传来的,仍旧是坏消息。 位于森林东南侧的一支帝国军,被艾尔纳人的第三和第五中队夹击,近乎覆灭。然而,阵亡的士兵们很快爬起身,以比原本强出数倍的战斗力,迅速突破两支中队的包围。艾尔纳人不得不放弃那条防线,迅速撤回丘陵,将这一情况汇报给菲斯特等人——所幸,由于提前得到通告,队伍的伤亡尚可接受。 于是艾尔纳人的阵势再次收缩。而秉持着继续坚守观点的人,也已不像开始时那样坚定。 当日上午,伴随着熟悉的鸣叫,白隼穿过树冠,如同一道利箭落在众人面前。她匆匆变回艾斯卡的外貌,脸上还挂着未及滴落的汗珠。 “尤菲让我带给你们的消息。”她急切地说,从腰间的皮包里取出一封信件,递到希琳菲尔手中,“似乎和帝国军的动向有关!” 莉莉凑过头去,注视着希琳菲尔打开信件,读出上面的字句。信上的字迹整洁而清晰,正是尤菲亲手所写。 希琳菲尔女士、莉莉、及所有见信者: 黑鸦骑士团的部分成员已成为不死生物。其生命形态与先前的我相近,已发现的人数约为四百。 他们保留着生前的战斗经验,且取回了使用玛尔神术的能力,是否拥有其他天赋尚不可知。 对方不具备清醒的思维,但并非失去灵魂,仅凭魔法驱动的亡灵。据我猜测,他们可能被某种手段控制了心智。 随信件附上他们随身携带的药剂,希望你们有空时,可以帮忙确认其功用。 他们目前停留在帝国东北边境,下一步的动向不明。‘魅影’休斯处于队列当中,他或许不是绝对的敌人——但无论如何,请多加小心。 考虑到敌人掌握着属于天之主的更多力量,若战局对你们不利,不妨考虑保存实力。 祝安好,期待我们再会的那一日。 ——尤菲斯坦米兹、琳坎贝尔 第三份坏消息,莉莉心想。她抬起头,看到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根据信上的说法,我提议暂时退却。”菲斯特最先打破沉默,“目前我们三面受敌,帝国又得到了埃达的助力,恐怕难有胜算。我们必须保留下足够的力量,等待反击的时机,而非将它们平白消耗掉。” ‘梦之旅人’的发言自然有些说服力。即使算上民兵们,艾尔纳人的战斗人员也不过数十万,只有联军总数的一半。或许是长寿导致的观念问题,艾尔纳人的出生率向来不高,每一名年轻人的牺牲,对于王国都是不小的损失。 众人思索了片刻,先后表示同意,只有阿斯塔纳仍旧提出质疑,“王国一共四百多万人,能够撤退到哪儿去?失去了这座森林,我们就不再具备地利,反击的时机又从何而来?” 这的确是值得考虑的问题。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菲斯特,等待着他的解答。 “我们可以撤退到铁脊山脉以西。”菲斯特不急不缓地说,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也没有让他显得失措,“我与贝隆人有些交情,他们一向看不惯帝国人,可以成为我们很好的盟友。铁脊山脉作为天然屏障,足以为我们抵挡敌人的进击。当然,我们需要与他们一同镇守山脉上的关隘,比如龙焰要塞和火山堡。”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将目光投向莉莉,“至于反击的时机——” “咱去向咱的同伴寻求帮助。”莉莉明白他所想的事情,迅速接过话头,“身为埃达的子女,对于滥用父亲力量的人,应当不会袖手旁观呗?” 实际上,那些‘保守派’是否愿意给予援手,她一点把握都没有。但她必须首先稳定众人的情绪,“尤菲和琳还在帝国境内调查,耐心一点,说不定就有新的转机——再怎么说,帝国军总不可能比深渊领主更麻烦呗?” 这些话给了众人不少信心。他们皱紧的眉头放松了些,但忧虑之色仍未散尽。 “当然,大规模迁徒仍是相当困难的任务。”菲斯特最后补充道,“我们必须尽力延缓敌军的脚步,保证民众可以安全前往山脉西侧。这与原本战略的唯一差别是,我们不再寻求决战的机会,一切以保存力量为主。” “我明白了,我同意你的意见。”希琳菲尔以这一句话定下结论,“我将把这里的情况传达到金穗城,相信女王陛下可以做出明智的决断。”她正了正神色,“正如菲斯特所说,我们需要为此争取足够的时间,因此这里的战斗仍将继续。不过我相信,最终的胜利,必将属于艾尔纳人——以及我们的盟友。” “还有莉莉诺诺团。”贝尔低声嘟哝道。莉莉敏锐地捕捉到贝隆人的话语,于是转过脑袋,向他咧了咧嘴。 这一次,她觉得贝隆人的话一点儿都没错。 (五十四)盟友(巴拉克·艾因哈特,上) 巴拉克站在林间一处略高的小土丘上,遥望着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茂密丛林。不断有斥候匆匆前来,向他报告各部队的当前战况。他则稍加询问后,依次做出针对性的战术指示。 他没有亲自加入战斗,数万人的战场上,即使是身为剑圣的他,一人之力仍可忽略不计。能够孤身改变战局的强者或许存在,但他清楚,自己身为帝国将军,所应达成的职责为何。 手下的指挥官们足够忠实地执行着他的命令,缓缓向森林内部推进,很少出现贪功冒进的情形。尽管奥伦帝国已不如昔日那般强盛,从帝国禁军的训练素养中,足以证明这个曾经统领大陆的强国,仍未真正失去荣光。 虽然这荣光中,混杂着由那个黑袍男人带来的,某些尚不明朗的东西。 “好了,你下去吧。继续缓慢前进,不必在意敌人的动向。” 他向前来请示的指挥官发出指令,等对方敬礼离开后,才隐约皱起眉头。 战局的情势仍未超出他的控制。十数年的战争经验,加上帝国禁军及时的报告,让他可以足够准确地把握住这片战场大部分的动向。 艾尔纳人正准备撤退,而且他确信那不是陷阱。他们不再尝试利用地形优势和战略纵深进行游击,打算彻底放弃这座森林,前往更为安全的地域。哪怕教国的军团正开赴此地,艾尔纳人的撤离准备仍在继续。 他能够猜到对方的想法和目的。无论奥伦帝国还是紫罗兰帝国,都不太可能主动向教会军发起进攻。对于艾尔纳人来说,重要的是摆脱目前被三面包围的不利情势,同时让王国的众多平民,尽可能避免战争的创伤。 此时最佳的对应是迅速进击,在艾尔纳人完成撤离前给予其重创。这样一来,即使对方成功前往易守难攻的关隘,帝国军仍可占据足够的军力优势。 只是,某种不安让他采取了更加谨慎的行动。准确来说,那是更接近直觉一类的,对于盟友的一丝疑虑。 紫罗兰帝国和萨奇人的联军倒不必担心。拉鲁姆没有露面是预期之中,凭借帝国双璧的实力,足以牵制住艾尔纳人的大量实力。 弗里茨人的军队驻扎在森林东侧已有半个月,负责联络和担任对方统帅的吉尔,也有一段时间没有传来新的消息。他对于那名黑发女性的印象不坏,但这支军队的古怪动向和种族间的隔阂,让他无法将对方看作可以依靠的盟友。 至于休斯,那家伙从来没有过定性,在旅团时便是如此。与其说他是自己人,不如将他排除在考虑之外,更方便战略的实行。 让他抱有最多顾虑的,则是自己手下的士兵,和自称库伦达尔的黑袍人。 据他所知,帝国没有向这次战争中投入全部精锐。常年驻守在东南方边境的军队,与统御它们的将领仍然留在原地。实际上进入战场的,仅仅是罗格曼麾下的数万禁军,和更多新征召不久的年轻人们。 无论怎样的秘法或神力,让一群仅受过一个月训练的新兵,达到接近老练军人的实力,不应没有任何代价。那些被复活的帝国士兵和黑鸦成员,同样是他难以理解的存在。 至今为止,这些军人的表现还算不错。可任何一位将领,包括他在内,都不喜欢无法掌握的军队——那意味着潜在的变故。 那只是顾虑之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无法肯定,目前进行的战争是正确的。 战争本应无情,也未必正义,他早已知道这一点。然而,顺应陛下的意图,听从那个黑袍人的指示,结果是否真的会如同预期? 没错,库伦是被贝亚德认同的盟友。可如果她能够失误,或许贝亚德也一样。 他们目前的大多数行动,都建立在贝亚德的行动方针下。如果贝亚德错了,这些行动本身,包括这场战争在内,就都成为了笑话。至于帝国是否能够寻回荣耀,他其实不太在乎。 无端的思考到此为止——贝亚德犯错的几率很低。他不是轻易改变想法的人,也不若休斯那样游移不定。身为将军,情势不明时的谨慎有所必要,但一切都要建立在最终的胜利上。 “派遣斥候,再次确认弗里茨人的动向。”他吩咐道,“还有教会军的动向。” 斥候领命而去。巴拉克继续派出信使,让较为靠前的几支部队做好防守,位于安全位置的纵队扎营休息。那些死而复生的帝国军人,则被他调遣到森林东侧,用以应对教会军或弗里茨人的突发事项。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一株榕树的树干旁坐下,靠在上面闭目养神。他只是一介凡人,同样会疲惫或受伤。然而,复生的帝国军人们不仅永不疲倦,还可以迅速治疗所受的大部分伤势。仅仅饮用过‘药剂’的士兵,同样具备出乎常理的士气,和异常充沛的精力。当年的旅团中,每一位成员都是大陆顶尖的佣兵,却也没有这种脱离了人类界限的家伙。 现在有了,还是一群。 库伦提议过,让天之主为他赐福,而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赐福的效果的确出色,却仍不值得为此尝试一个来源不明的法术。巴拉克对于魔法了解不多,但他知道有许多法术,可以不知不觉间让受术者落入陷阱。 比起虚无缥缈的神力,他更加相信自己千锤百炼的躯体,和十数年积累至今的战斗技巧和经验。 夜色渐渐笼罩林间,群星点缀在空中,见证刚刚来临的新一天,随后逐渐隐去。战火稍为平息,士兵们的小声交谈取代了本应存在的兽鸣,对于眼下的森林,这已是近日来难得的宁静。 疾奔而来的马蹄声将之打破。巴拉克警觉地睁开眼睛,望向那名正翻身下马,气喘吁吁的年轻斥候。 “发生了什么。”他沉声说,“不必慌张,战争的胜负从不取决于一分钟。” “弗、弗、弗里茨人出了状况——”年轻人努力将气喘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他们放出了一个失控的大家伙,它正在横冲直撞,将那附近搅成一团糟!”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巴拉克心想。他迅速起身,握紧一直放在膝边的重剑,下达指令。 “带我过去。同时传令给驻扎在附近的第三和第七纵队,前往弗里茨人的营地附近,准备支援!” 两人两马在林间快步前行,巴拉克的骑术比斥候更为出色,他单手提着重剑,侧耳聆听林间响起的号角声。被下达指令的两支纵队距离弗里茨人的营地约五千米,成员都是复生的帝国军人,不需要起身整备,到达现场仅需半个小时。 他先一步越过其中的一支纵队,冲上营地附近的小丘,借助初升的晨光,看清那里正在发生的混乱—— 一只形态似是虎、熊与狼的混合体的巨大猛兽,正在营地里横冲直撞。它身高约七公尺,体长超过十公尺;全身的皮肤是暗紫色的,如同枯干的树皮般斑驳开裂。它身下生长着三对粗壮的肢体——似是一对前肢、两对后肢,背后还突起一对弯曲着的手臂和利爪,挥舞在身体两侧,将任何敢于靠近的人撕裂。黄绿色的烟雾从它的口鼻中喷出,沾染到的士兵们纷纷滚倒在地,捂着脸发出痛苦的哀嚎。 它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巴拉克看到,它的口中满布着三排利齿,其间还夹杂着新鲜的血肉。 (五十四)盟友(巴拉克·艾因哈特,下) 弗里茨人的士兵们乱成一团,他们挥舞着长矛或刀剑,尝试吓阻对方;远方的少量巫师和射手,则试图用法术和投射武器伤害这头怪物。可他们的所有尝试都在失败,怪物轻易地一次次突破包围,将躲闪不及的士兵踩扁、撕开、或是一口咬为两截。 “第一队、第二队准备——北偏西方向,仰角两分,射击!” 高亢的命令从东侧不远处响起。箭矢如雨点般划破长空,坠向刚刚冲出包围,此时正在转身的猛兽。 然而效果并不怎样——这些足以刺穿轻甲的利箭,却只是从更加坚韧的皮肤上无力地弹开。少数几支挂在上面的,也随着它抖动身体尽数掉落。 攻击的来源是教会的一支先锋军。他们约有六百余人,许多人也受了伤,营地里还留着不少身披同样战袍的尸体。他们勉强后撤出一段距离,与弗里茨人暂时联手,试图镇压那只猛兽——如果放它离开此处,教国的军队同样可能遭殃。 “巴拉克将军,我们要怎么办?”身后传来马蹄声,以及第三纵队指挥官的询问。巴拉克抬头看向天空,从太阳的位置判断,距离他接到消息过了三十多分钟,加上斥候返回的时间,这只怪兽大概已经肆虐了近一小时。 “打出帝国纹章旗,以及暂时休战的旗帜接近,协助他们干掉那家伙。”巴拉克立刻下达了命令,“让第七纵队也如此行事,我亲自去看一眼。” 他纵马前行,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令人反胃的腐臭和药物气息。结合之前弗里茨人带走尸体,随之长期按兵不动的情报,结论已经显而易见——正是他们制造了这个东西,利用不知从何而来的技术。 “你们的统帅在哪儿?”他用重剑敲了敲一名弗里茨人的后背,“就是吉尔。” “已、已经派人去报告了!”那名士兵大概是认出了巴拉克,恭敬地回答道,“难难道是她迷路了吗?” 巴拉克冷哼一声。弗里茨人是否能够将消息及时传达,根本不是他关心的事。吉尔此时仍未赶到,或许是被某些事绊住了手脚,但这正如他所愿。他眯起眼睛,看着那支不死的军队全身笼罩着柔和的圣光,迅速穿过营地,踏入战场。 这些不畏生死、力大如虎的战士立刻改变了战局。那只怪物的行动被限制在几十公尺的范围内,让疲于躲避的射手与巫师们,得以腾出手来展开攻势。然而,第三纵队也遭到了严重打击。猛兽冲进纵队当中,战士们手中的长矛只能在它开裂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它则用四对利爪和数百颗牙齿,将每一个敢于阻拦它的物体撕碎。 然后士兵们再次站起,重新加入战局。浓厚的黄绿色雾气几乎遮蔽了视线,但士兵们毫无怯意。天之主的力量除了快速治愈他们的伤势以外,更似乎连痛觉和恐惧都完全抹除,剩下的,则是一群纯粹的战斗机器。 仿佛毫无休止的消耗战持续了十数分钟。情势不知不觉间开始转变,猛兽的行动逐渐变得迟缓——它终于有些累了。 差不多同一时分,两名被再一次撕裂身躯的士兵同样没能重新站立起来。与之相反,他们的全部身躯,都在圣洁的光辉下迅速化为灰烬,只有早已破烂不堪的甲胄仍在原处。 “果然如此。”巴拉克自言自语道。 死而复生不可能没有代价。每一次复生或快速恢复伤势,都会消耗受术者本身的生命。神术麻醉了他们的知觉,让这些士兵不会因此感到虚弱或疲乏,然而生命消耗殆尽时,他们同样会死亡。 难怪征召令指名六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哪怕在一名合格的将领眼中,年龄稍长,却仍保持着充沛体力和经验的老兵,本应是任何部队中重要的组成和财富。 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身为帝国军的统帅,他需要为每一名士兵的生死负责——哪怕这些人,已经不算是真正的生命。 “第三、第七纵队后撤,放它出来。” 巴拉克擎起重剑,踏步向前。剑光横过战场,在猛兽身上留下一条狭长的伤口。这成功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它扭过头,猛力跃过正在散开的士兵,向数十步之外的男人扑去。 速度和力量不弱,反应尚可,灵活性有所缺乏,称不上真正的强敌——凭借经历过的无数战斗,巴拉克迅速做出判断。他沉稳地借助附近的地形和树木拉开距离,避免被腐蚀性的雾气影响。蕴满魔力的剑光不时闪过,在对手的肢体和身躯上留下创伤,令它的行动更加迟缓。 “好机会,小家伙们,把你们捕杀鲸鱼的劲头都拿出来!别让那帮卡玛尔人看扁了!” 弗里茨人和教会军没有袖手旁观。他们抓住机会,将密集的法术,和附加了魔法的箭矢或鱼叉投向对方。坚硬的皮肤被连续不断的轰击撕开,紧随其后的各类锐器则深深刺入肌肉,消磨着它剩余不多的体力。 猛兽转过身,似乎想要拖几个人陪葬,但巴拉克一剑斩断它的后肢,迫使它跪倒在地。 它垂下头颅,发出不甘心的咆哮,缓缓闭上暗红色的双眼。 巴拉克拄剑在地,让战斗后的身体恢复平静。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抹银白,他转过头,看到一只全身雪白的巨狼,正立于另一座小丘顶端,远远眺望着他。黑发的女性站在巨狼身边,一人一狼相距不足两公尺,互相之间看不出任何敌意。 号称牧狼者的他自然不是蠢人。得知莉莉的过往后,他很早就猜到了她原本的身份。因为艾琳的孤身离去,他与菲斯特向来有些嫌隙,但见到此时的九月,他却不自觉地想起那名天赋出色的女佣兵。 “菲斯特在哪里?”他收敛心神,沉声询问。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呗?”莉莉侧过头打量着他,低声笑道,“倒是汝,可别因为见不到他哭鼻子哟?” 巴拉克垂下眼帘。他本以为莉莉会对他抱有恨意,毕竟是他重创,甚至可以说杀死了阿尔冯斯。现在看来,这名活过数百年的‘贤者’,已经重新打起了精神。大概还是那个男人的功劳吧,巴拉克松了口气,感觉稍许有些欣慰。 他回身望向营地附近。战局已经结束,弗里茨人和教会军都损伤不轻,艾尔纳人则根本没有打算加入这场战斗。他们默契地打出表示撤退的蓝色旗帜,先后离开战场。于是他示意两支纵队的指挥官后撤,重整队伍等待命令。 “说起来,汝很强呐。”他听到莉莉的声音,似是在与吉尔交谈,“有机会下次再战呗?咱先回去咯!” 黑发的女性轻笑,向白色的巨狼挥了挥手,“你也一样。我族一向尊敬强者,祝你武运长久。” 莉莉转过身,甩甩尾巴消失了。吉尔快步踏过营地,走到他的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巴拉克盯着她,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愧疚或懊恼。 “和我无关。”黑发女性摊了摊手,“有人自己要作死,我可没兴趣多管闲事。何况看起来,那东西的战斗力挺不错的。” 巴拉克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这位风语的来历他知道一些——远自东方的异族来客,对这片大陆自然没有太多顾虑。而且他必须承认,如果这种人工制造的猛兽能够服从掌控,的确是战争中的强大助力。 这一次的目的已经达成,余下的事情,就交给弗里茨人去头痛吧,巴拉克轻哼一声,心中暗想。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吉尔随意地绕到他的另一侧,仿佛在闲话家常。 男人望着莉莉离开的方向,背后传来下属的号令,和帝国军人整齐地脚步声。死而复生的士兵们不知恐惧,哪怕看到同伴在眼前灰飞烟灭,他们仍将继续战斗下去,直至燃尽自身。 或许他也一样,巴拉克心想。 “我将尽力保证帝国的胜利。”男人缓缓说道,“为了虚无的希望和未来。” (五十五)帝都(尤菲·斯坦米兹,I) “以前只是听说过,亲眼看来,还真是一座壮观——而且昂贵的建筑。” 尤菲牵着琳的手,站在胜利广场的边缘,眺望远方属于奥伦帝国的宏伟皇宫。 整座宫殿为左右对称的凹型,花岗岩筑就的外墙在阳光映照下呈淡金色——那是炼金师制作的,可以紧密贴合到墙壁上的合金薄片,单论价值并不比黄金差上多少。皇宫的外沿和墙壁的凹陷处,精心排布着雕花廊柱、浮雕、巨大的拱形落地窗,以及神话传说中人类与魔法生物的雕像。正殿前方是一座宽敞的花园,布满精心修剪的树木及花草,即使目前冬日已经过半,仍显得绿意盎然。 一具健壮的双头狮鹫雕像矗立在花园中心。它有着雪白的身躯与金黑的强健双翼,套着金色鞍座,一位形态英武的骑士乘在它的背上。那是奥伦帝国的第五任帝王,格里芬大帝——传说是他达成了狮鹫的大规模驯养,以及狮鹫骑士的列装,帝国皇室目前的徽记,正是因他而来。 “紧张么?”琳靠在她的身上,声音微微带着笑意,“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可是相当无谋的事情呢。” “直觉告诉我,这样做应该没问题。”尤菲轻声回应,“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比如说库伦就在宫殿附近——”她的神色略微认真了些,“让我来拖住他,你尽快离开,库伦不会杀死我的。” “那只是你的猜测,对吧。”琳打断了她的话,“与其将命运交给那种人,还不如相信你的直觉是准确的呢。那么,我们走吧。” 尤菲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好友的性格她很清楚,她们之间也不需要过多的言辞。琳说的没错,哪怕这次的做法充满冒险,结果顺利就一切都好。 前往皇宫是预定之中的事情。她们想要知道,这次战争的始作俑者到底是皇帝本人,还是另有幕后的引导者。看到黑鸦骑士们的遭遇后,她还有另一个猜测——皇帝同样是否受到了某种精神控制,才会做出一反常态的决定。 她们牵着手走向皇宫正门。战争情势下,宫殿周围的卫兵似乎比常时有所增加。两名身披金色狮鹫战袍的禁卫军向她们走近,锋锐的长戟横于前方,质问二人为何接近宫殿。 “我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面见陛下。”尤菲展示着属于公会的身份证明,脸上毫无紧张之色,“我们得到了肖恩坦布尔,黑鸦残党前首领的下落。” “不只是下落呢。”琳欢快地接话道,同时从背后摘下一个细长的包裹,递上前去,“我们和他交过一次手,抢来了他的佩剑——就是这一柄咯。” 两名禁卫对视一眼,其中的一人接过包裹,命令她们继续在这里等候通知,便转身向殿内走去。 那的确是肖恩的趁手武器,被称作‘白牙’的长剑——之前被玛尔的神术腐蚀,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锐利。琳将它借来,用作进入皇宫的证明。她答应等到有空的时候,为对方找一柄更好的剑作为报答。至于要从哪儿找,按照她的话来说—— “让尤金帮个忙咯,他不是魔法锻造学的嘛。或者大不了向龙族赊一柄,阿拉克夏大叔的存货很多的。” 没过多久,卫兵去而复返,宣告皇帝答应会见二人,顺带收缴了二人的武器。当然,无论是尤菲那根有形无实的长杖,还是琳佩戴在身上凑数的长剑和匕首,都不是她们真正用于战斗的装备。 她们跟在卫兵身后走进宫殿,沿着大理石铺就的长廊前行,一路上打量着周围的风景和装饰品,似乎全然不在意即将面临的危险处境。 “这里看起来可真奢侈。”琳瞟了一眼前面的卫兵,故意压低声音,“你说,我们能不能拿一个小雕像回去?大概能卖好几十个金币吧?” “你以为你是侠盗菲德尔,还是莫迪洛拉啊?”她好笑地戳了琳,“你还不如把外墙的假金子弄几片下来,说不定可以糊弄一下脑筋不灵光的商人呢。” 卫兵对于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只是沉默地迈动双腿。长廊不多时就到达尽头,出现在眼前是包裹着黄铜的雕花门扉,微微向内开启着。禁卫停下脚步,立于一旁,做出请二人向前的手势。 尤菲——或者说目前仍是艾琳娜——向禁卫轻声道谢,率先走进大门。琳对他俏皮地行了个礼,紧随其后。 披甲执枪的皇室禁卫将目光转向二人,一同投来的是位于尽头的王座之上,隔着数十公尺的距离,仍能感觉到一股威严的炽热目光。她和琳一同走到距离王座约十公尺的位置,俯身行礼。 “你们和肖恩交过手,此话可是事实?”罗格曼三世浑厚的声音从王座上传来,中气十足,“是于何时何地,结果如何,之后他去了哪里?” “大约临冬城向北三天的路程,就在冬青堡附近。肖恩似乎在追踪一支军队的足迹,我们认出了被通缉的他,和他打了一场。”尤菲叙述着之前想好的说辞,神情显得有些遗憾,“妮娅打落了他的剑,可惜我们忽视了他的法术,结果让他逃走了。” “那以你所见,他能往哪里去?” “嗯我听说他在跟踪的军队里,有肖恩以前的部下。”琳拨弄了一下头发,语气带着好奇,“如果他为了这个才出现在那里,大概不会离那支军队太远吧?” 王座上的男人低下头,托着下巴陷入思考。趁这个机会,尤菲抬起头,打量着罗格曼三世的面容和身躯。 帝国的君王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许多,大约只有三十来岁的模样。在掌握了埃达力量的少女眼中,他的精力充盈得有些过头——即使真正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不可能像目前的罗格曼三世那样,仿佛全身的生命力都要满溢出来。 她学习过可以造成类似效果的神术。身体处于这种状态时,当事人感觉精力无比充沛,不会疲倦也很难生病,所受的伤势将以原本数十倍的速度得到恢复。在遇到危机或强敌时,这是相当有用的法术;但长期处于这一状态,却可能导致身体组织与器官的损伤,正如烧红的铁块更容易弯折。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可能性。若这些额外的活力不是来自神术网络的赠予,而是通过神术的作用,强行从受术者身体内激发,则受术者的身体机能会在难以察觉的情况下急速耗损,直到完全无法承担的那一刻。 她思索着要如何将这些委婉地传达给罗格曼三世,以及如何让他明白,目前正在快速蔓延的埃达教派,或许正在筹划对帝国不利的阴谋。还未想出合适的说法,她看到王座上的男人转过头,朝着空无一人的位置开口。 “你觉得,她们说的是事实么,休斯卿?” “嗯,我想想要怎么说好呢?那柄剑是真货,她们见过肖恩本人,这两点肯定没错!”一身漆黑的伊特人笑嘻嘻地从王座右侧现出身形,朝琳抛了个飞吻,“但还是有一些事情不太对劲,或者说,不是真的——你觉得呢,可以变成食人魔的小丫头?” 尤菲转过头,与琳对视一眼——不是最糟糕的结果,可也相差不远。她们路上没有耽搁太多时间,休斯出现在这里,很可能说明一件事实——这名伊特人从开始就知道了她们的目的地,赶在她们之前回到了帝都。 事已至此,继续隐瞒身份毫无意义。她轻声念出简短的咒文,解除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咒术。琳揉了揉脸颊,同样恢复成原本的金发外观。 “请让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尤菲斯坦米兹,以及琳坎贝尔,都是凡卡科伦斯院长的学生。”她随口将老巫师的名头搬了出来,寄望于这能让皇帝有所重视,“容我冒昧地问一句,这一场战争,是您的意见,或是听信了某人的建议?” 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她用上了暗示的秘术,然而环绕在罗格曼三世身躯上的澎湃生命力——或者说魔力,轻易地粉碎了她的法术。 “废话。除了我,有谁可以对整个帝国发号施令,有谁能够指引帝国的未来?”王座上的男人猛然起身,目光如火般逼视两人,“说出你们的目的,否则,就只能让你们在牢房里等死了。” “请息怒,陛下。”尤菲躬身行礼道,“我来此拜访,是担心您遭到了某些药物或法术的控制,如果是那样,我们将试着找出让您恢复的方式。现在来看,尽管与预想中不同,您的情况仍然算不上太好。” 她简单而尽可能委婉地讲述了她所观察到的,罗格曼三世目前的身体情况,以及可能带来的不利后果。预料之中,罗格曼三世根本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大声命令卫兵将二人带往牢房,审讯出她们来此的‘真正目的’。 这可不是她想得到的结果。尤菲咬了咬嘴唇,食指在空中瞬间绘出一道符文。符文化作夺目的烈阳,阻拦住禁卫们的脚步。与此同时,琳一把将她抱起,回过身,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奔向大门。 “嘿,我说,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可是相当不礼貌的!” 尤菲听到一个轻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本能让她立刻抬起手,准备施展一个强大的防护咒文—— 秘术尚未完成,就被另一道恰到好处的魔力击散。被搅成一团的魔力侵入她的身体,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耳边纷杂的嗡鸣声中,她感觉自己被放到地上,隐约听见兵器交击的声响,以及来自好友的惊呼。 头脑愈发沉重,她努力睁开眼睛,却最终陷入昏睡。 (五十五)帝都(尤菲·斯坦米兹,II)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从黑暗中缓缓醒来。 空气里盘绕着湿润的腐败气息,仿佛混杂着发霉的稻草,馊坏的食物,以及许久没有梳洗的酸臭。她睁开眼睛,视线中只有不知源自何处的昏暗火光,隐约照亮这片逼仄的空间。她的目光从灰黑色的天花板向下移动,进入视线内的是手指粗细,约十公分间隔的铁栅,以及紧闭的金属大门。 身体下方是冰冷而坚硬的石板,硌得她有些不舒服。少女努力支起身体,感到手上传来向下拉扯的重量。她低下头,看见一副宽厚的铁镣紧紧扣在她的手腕上,用小臂粗的铁链连接到不远的墙边,将她的行动范围限制在两公尺内。 头脑仍然有些晕眩,她默默地计算了几道数学题,又背诵出魔法构造的数个要素,确认自己的神智仍然清醒。然后她尝试施展出一个简单的戏法——预料之中地,法术失效了。 她努力抬起手看了看。手上的铁环刻着精细地符文,结合处看不到一丝缝隙,与粗糙的铁链大不相同。那应当是恒定了反魔场的秘术制品,主要用于关押巫师或魔法生物。托它制作精细的福,自己的手腕不至于被磨得太痛,而且这副铁镣应该价值不菲,如果能带走的话,尤菲心想。 少女转过脸,在三公尺见方的狭小空间里寻找好友的身影。琳就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面上,双手同样被铁链锁住,蜷缩着身体,侧躺着一动不动。她努力靠近过去,俯下身贴近琳的脸。好友的呼吸很轻,但体温还算正常,看起来只是仍在沉睡。 于是她安下心来,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坐姿,环顾这座监牢的其余各处。 她们所在的房间大概位于监牢的中部,两侧是坚实的石壁,对面则是和这边一模一样的铁栅,和同样用石壁分开的囚室。视线所及的三个囚室中,有两间各住着一人,都是大约中年的男性。他们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坐着,似乎已经被关押了一段时间。暗黄色的微光从通道两侧传来,看不到光源具体的位置。 牢房中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从墙壁滴落的水珠,以及虫鼠爬过的悉悉索索,与她们的呼吸声为伴。 “嗯打扰一下。”尤菲思索了片刻,将两手的铁环轻轻互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对面两人的注意力,“早上好?” 对面较为年老的一人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便没有再理会她。另一人打量了她一眼,瞳仁中闪过一道精芒,随即黯淡下去。尽管只有一瞬,少女却清晰地捕捉到他所表露的,属于上位者的神态与气质。 “我是尤菲,一名佣兵以及女巫。”既然恢复了原本面貌,她便不再隐瞒名字,“你是皇室的成员,帝国的贵族或者是高级官员?” “小丫头还挺有见识。”对面的中年男性冷笑,“可惜一样是囚犯,只能在这儿等死罢了。” 少女也不气恼,继续小声和对方随口聊着相对轻松的话题。从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中,她了解到对方是皇室的财务官,因为某些言语触犯了罗格曼三世,大约半个月前被投入监牢。提起这件事时,他有些不满地低声抱怨,说皇帝近日比以往暴躁了许多,又立刻收住了话头。 “这样说来这座监狱里,有不少人都是帝国的官员咯?”少女仿佛没注意到对方的神态变化,继续平静地提问道。 “至少十几个吧,就我知道的。”男人冷淡地回应,仰身躺到茅草的垫子上,“别打扰我,我要午睡了。” 少女轻嗯一声,没有继续提问。罗格曼三世的性格变化是否与他获得的力量有关,此时并不重要——另一方面,关押在这座监牢中的帝国官员们,却很可能对她们未来的旅途起到帮助。 身旁传来轻微地呻吟声,她转过身,看到琳正揉着胸口,努力爬起身来。她赶忙靠近过去。 “可恶休斯果然好厉害啊。”琳好容易回过气来,揉着胳膊小声抱怨道,“看着个子小小的,下手却一点都不轻呢。” “总之你没事就好——嗯,至少目前没事。”尤菲让好友靠在自己肩头,将之前打听到的一些消息,小声转述给她。 “原来是这样啊。”琳眨眨眼睛,突然扭过头看她的脸,“尤菲你说,把我们丢到这儿,会不会是休斯的主意?” 她立刻明白了好友的意思。将她们关进监狱是对于入侵者的正常处置,将两名外来的佣兵关押到一个满是帝国官员的地方,却显然不太正常。那名旅团的魅影行事古怪,说不定这是他对二人的暗中帮助——当然,也包括考验的成分在内。 “有可能哟。”尤菲点点头,“那么,接下来就是怎么离开这里的事情了。” 即使身处囚笼,她并不感觉紧张。好友就在自己的身边,目前的情况,对于她们仍然算不上绝境。 “在那之前,罗格曼三世到底受到控制了没?”琳追问道,“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正常。” “理论上没有。他和黑鸦骑士,微风森林里那些亡灵士兵,或者我之前的情况都不同,法术或药物很难影响目前的他。”她轻声回答,似乎有些感叹,“但药物或秘术不是必须的。很多时候,仅凭语言就足以掌控人心。” “那就别管他,被语言洗脑的笨蛋没药可救。”琳摇了摇头,看向囚室的地面,“你是打算带那些人一起离开吧?” 尤菲点了点头。 “那可能要花点时间查明路线,先安心住个一两天咯。”,金发少女摸摸背后的那堆茅草,放到鼻尖闻了闻,“湿乎乎的算啦,居住条件倒是无所谓,希望他们的饭菜别太难吃就行。” 琳的乌鸦嘴没有成真。大概是考虑到关押者的身份,送来的食物只是朴素的面包、烤土豆和水,但至少没有腐败变质。金发少女从衣服内侧取出一瓶碧绿色的药剂,倒了几滴在手心中——她们的腰包还在,但魔力被封禁的情况下,许多物品都无法顺利取出。然后她悄悄搓下一些面包屑,让它们吸收那些液体,再和土豆一起搓成小指尖大的丸子。 几只肥硕的灰老鼠闻到香气,从铁栅中钻了进来,用冒出红光的眼睛盯着二人。琳一点都不显得害怕,拍了拍它们的背,将手里的丸子依次喂给它们。 药剂很快发挥出效果。灰老鼠们眯起眼睛,安静地伏在琳的身边,像是养了许久的宠物一样。 (五十五)帝都(尤菲·斯坦米兹,III) “好啦。从现在起,你们就叫大灰、二灰、三灰和小灰。”琳按照体形给它们起了名字,灰老鼠们立起身体,点了点头,好像真的能听懂一般,“现在大灰,你要去到这条走廊左边的尽头,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老鼠们听完指令,吱吱叫了一声,四散而去。过了不久,它们又先后回到原地,吱吱叫着向琳汇报,休息一段时间,再得到下一个任务。 “它们说了些什么啊?”一段时间后,尤菲好笑地问她,“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老鼠语的?” “实际上也是龙族的天赋啦。”琳笑起来,“传说中龙可以说一万种语言,虽然有些夸张,但听懂大部分动物的话,还是没问题的呢。”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琳拍了拍身边的几只老鼠,它们迅速恢复成凶恶的模样,包围住两人。不久后,两名看守提着油灯,走到牢房外面,向她们看来。 “二位先生。”尤菲缩在琳身边,装出害怕的样子,“它们不知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可以帮忙把它们赶走么?” 看守看了看她们,轻笑两声,“因为它们喜欢你们身上的味道吧,小丫头。小心睡着以后被它们吃掉了哦。”说完,两人抬步远去,再没有理会她们。 粉色的少女倾听着脚步声远去,看向好友。琳无声地咧开嘴,向她比了个大拇指。 为了避免引起看守的主意,她们稍微降低探索的频率,将这一行动持续了半日有余。 因为入夜的缘故,四周的气温逐渐降低。辉光城位于奥伦帝国的中部,冬夜的牢房仍旧很冷。对面略微年长的那名男人缩成一团,不时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和低声的咒骂。尤菲与琳都是成熟的旅行者,对于目前的环境足以泰然处之。她们依偎在一起,互相将体温传递给对方。 第二日直到大约中午,看守才送来下一顿饭食。她们简单的吃了一些——黑面包又干又硬,倒是可以啃来解闷。琳惯例喂过灰老鼠们,命令它们稍微跑远一些,以确认这座监牢所在的方位。此外,她还让它们从地下叼来几条二十多公分长的大蚯蚓,收在自己身边。 “这里是地下大概位于胜利广场不远处,距离地面有十公尺的样子。”听过灰老鼠们吱吱喳喳的‘报告’后,琳大致判断出以上的事实,“只要快速处理掉这一层的看守,离开就没什么问题——你那边呢,准备好了吗?” 尤菲点点头,“这一层去掉看守共有三十二人,其中二十人回应了我的声音,表示想要离开这儿。给我一刻钟。” 那同样是来源于天之主的力量。在较小的范围内,她可以借助体内的埃达碎片,达成类似神谕的传话效果。这只需通过自身意志,调用附近的神术网络,因而免于魔力禁制的影响。 她们安静地等待着白天的经过,吃完晚餐,感受着四周的温度再次缓缓降低,然后开始行动。 琳从身上取出一个装着红色药剂的小瓶,和一个更小一些,盛放着无色粘稠液体的盒子。她将它们的内容物混合在一起,拌在面包当中,喂给体型最大的那只灰老鼠。 老鼠吱吱叫了一声,在牢房中有些焦躁地转着圈。药剂的力量开始生效,它的身体迅速膨胀起来,毛发变为鲜红,尖锐的门齿似乎更长了些,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不过数分钟,原本二十公分长的灰老鼠,就长成了将近一公尺的‘猛兽’。它用血红色的眸子注视着二人,尤菲略微有些紧张,担心它突然攻击过来。金发少女伸出双手,递到它的面前,轻快地下了命令。 “来,大灰,把这个咬开哦。” 事实证明,变大后的灰老鼠仍旧温顺听话——之前药剂的效果仍在。它张开嘴,小心地试了试,然后用力地一次次咬下。坚固的铁环在它更为坚硬的利齿下迅速变形,扭曲,最终断为两截。 “唔好痛,果然这样还是太暴力了点。”琳用力掰开已经不成样子的铁镣,将它们丢到一边。由于原本相当贴合,变形的铁环将金发少女的手腕割的满是鲜血,看起来稍许有些吓人。 琳本人似乎不太在意。她赞许地拍了拍大灰的头,来到尤菲身边,用金色的火焰吐息烧灼着她手上的铁环,然后将它掰成两半。 尤菲再一次感觉到空气中的魔力,顾不得手腕还有些灼痛,迅速为琳治疗伤口,“所以说,下次别用这种粗暴的手段啊。” “结果好一切就好啦。那么,进入下一步。”琳轻快地说,“我去处理掉那几个可怜的看守,召集其他人就拜托你啦。” 两人轻轻击掌。琳隐藏身形,先一步化作雾气穿过铁栅。尤菲则走到大门面前,细细研究起牢门的构造。如她所料,牢门上潜藏着一个警报法术,贸然破门便会触发——这种简单的陷阱,只能骗到经验不足的巫师而已。她暂时压制住那个警报法术,用魔力开启门锁,没有引发任何多余的响动。 继而她依次前往每一位回应过她的人所在的牢房,打开门,指示对方前往预定的集合地点。途中有三名囚犯临时要求加入,她也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大约一刻钟后,尤菲回到原本关押者她的牢房门口。琳很快赶了回来,向她比了个拇指,显然已经制服了那些看守。曾经的囚犯们聚集在一起,均用略带怀疑和期待的目光看着她们,偶尔小声交谈两句。 “现在还剩下最后一步。”尤菲环顾周围的众人,冷静地说道。她在人群外沿制造了一道隔绝声音的屏障,从而避免被上方的看守听到响动,“为了保证安全,可能要走一段距离,请坚持一下。” 周围的囚徒们陆续点头。他们大多数显得十分憔悴,但此时站在原处,仍能看出略显不凡的气度。她轻声诵念出埃达的祷文,为他们注入少许活力。与此同时,琳打开自己的腰包,取出几瓶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液体。 “这还是学院时期的存货这玩意儿做起来可麻烦啦。”金发少女有些心疼地抱怨道,“材料也很贵真想让那个叫休斯的家伙赔钱给我。” 尤菲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翻开自己的腰包检查。果然,她发现里面多了一张纸条,而迷锁中拿到的贵重宝石则少了许多。她展开纸条,上面是龙飞凤舞般的潦草字迹。 嘿,祝贺你们! 不过必须强调的是,我可不是你们的盟友。只不过比起你们,那个红毛皇帝更让人看不顺眼罢了! 龙族的小丫头,还有另一个是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小事不用在意,总之你们还差得远,有空多去跟小女巫,还有凡卡那老疯子学点东西吧! 另外,那两副禁魔手环是我的。打七折卖给你们,合计帝国金币一百五十枚,够便宜吧? 货物已经给了你们,货款我就自行取走了——如果你们弄坏掉,可就不是我的责任啦! 最后,别把这些事情告诉小女巫,否则我会生气的! ——喜欢食人魔脑袋的,休斯暗眼 “休斯先生还真是个难以评价的人。”尤菲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他,是不是和现在一样呢。” “他啊,就是个兴趣差劲,性格混乱,人品糟糕的家伙。”琳凑过脸,看完纸条上的内容,撇了撇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次和之前他欠下的帐,连本带利都讨回来的!” (五十五)帝都(尤菲·斯坦米兹,IV)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药剂混合,喂给之前捕捉到,一直带在身上的几条蚯蚓。它们同样迅速膨胀开来,变为长逾一公尺,直径约二十公分,通体散发出红铜色光泽的巨大蠕虫。 人群中传来一阵议论,这种体形巨大的蠕虫,或者说变异的生物,似乎引发了少许人的不满和厌恶。但他们清楚目前的境况,只是低声谈论,没有明确反对琳的做法。 琳低下头,发出悦耳婉转的轻吟。尤菲没学过龙族的语言,却可以毫无障碍地理解好友表述的含义——从这里钻出去,一直到城市外沿,从有着松软泥土的地面离开。 蚯蚓们似乎明白了琳的意思,争先恐后地从一处掀开的石板钻入地底,在身后留下一条被松软泥土填满的甬道。尤菲走向那边,用魔力将泥土压紧,构建出略显狭窄,却足够一人通行的隧道。 数十人的队伍就这样沿着被蚯蚓开辟,由女巫完成的通道缓缓前行。通道只有一公尺多高,比起站着走路,很多人只能选择俯身爬行。尤菲对自己施加了漂浮的法术,以腾出双手将前方的泥土塑造成型。 大约两公里左右的路途,整个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当坡道渐渐转向上方,最终回到大地之上,感受着清爽的微风和‘泰丝’于夜间散发的澄澈光芒,所有人都忍不住呼了一口气,直起身体,舒缓着一路上酸痛僵硬的四肢。尤菲也不例外,长时间施展法术几乎用尽了她的体力。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天之主的力量在体内流转,缓缓恢复她身体与精神上的损耗。 “感谢你的援手,女巫小姐。”一名下巴蓄着山羊胡须的黑发中年人走到她面前,尊敬地鞠了一躬,“敢问,有什么吾等可以报答的?” “关于这个啊。”琳最后一个离开隧道,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边,倒是完全不显得疲累,“你们原本的工作应该没办法继续了吧?” 男人沉默片刻,苦笑着摇头,“如你所见,现在的我们,不过是一群逃犯罢了。” “既然这样,我知道一个位于帝国境内,对你们来说相对安全的暂住地点。”尤菲思索了片刻,回想起不久前从艾斯卡那里得到的情报,平静地叙述道,“如果信任我,不妨与我一起前往那里。至于回报——”她微微抿起嘴角,“我想听一听你们曾经的见闻,和被关进牢狱之前的经历。这些事情,我们可以到达那里以后,或是在路上慢慢说。” “那之前最好先找个小镇休整一下,不然你们现在这一身打扮太显眼了。”琳插话道,“我想想我们可以假装成商人和护卫,或者一个比较大的佣兵团——对了,大叔你是什么人啊?” “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男人颔首,果断地答复道,“你们成功将我们救了出来,接下来的旅程,我信任你们的安排。至于我”他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轻笑,“帝国曾经的外务长官,还是四皇子和五皇子的老师可惜陛下沉溺于库伦达尔塑造的幻景当中,不再听信任何反对的谏言了。” 尤菲回过头,从远处眺望着帝国都城的全景。目前的辉光城正如其名,即使夜间,城内仍然灯火通明,一片繁华景象。然而她明白,这表面华丽的下方,或许已经挖开了巨大的空洞,只要有一个源头,就将引发汹涌的暗流。 她不想成为那个带来洪水的人。帝国的卡玛尔人也好,王国的艾尔纳人也好,在她眼中没有太多差别。杀死一万条生命,用于拯救另外的一万条生命,亦非任何人有资格做出的选择。 然而很多时候,两全其美的答案或许并不存在。她唯一能够做到的,是尽力找到目前战争的原因,试着将其解决。至于那之后,帝国内外将引发何种反应,又将如何应对,尚不在任何人的考量当中。 如果是母亲,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呢?思及此处,她将手附上胸口,感受着身体里属于埃达的力量——或者说,母亲赠予她的那枚碎片,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一切仿佛在谁的预料之中。眼前的场景模糊再清晰,她又一次成为了自己的母亲,坐在之前那间温馨的小屋中,对面仍是被称为梅琳的那名女子,母亲不知来历的好友。 “也许你之前说的是对的,最好的时机尚未来临。”梅琳拂开自己的紫色长发,略带遗憾地柔声说着,“英雄们加快了历史的进程,然而无法带来理想的结局。我能够看到结果,却不知道要如何改变它。”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后果只能由他们承担。”她轻声安慰着对方,“你不必太过自责的,梅琳。所有人都会失败,即使英雄也不例外。” “所以,艾莉西娅姐姐。”梅琳轻声问道,“你不会答应我的请求了?” 她点了点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没办法说服贝亚德,对吧?在真正犯过错误,且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没有人能够让他改变主意。毕竟他同样有着人类的通病。” “我明白了。”紫发女性柔和地笑了笑,站起身,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我不会放弃他们。或许我做这一切的意义,就是为了证明,即使不依赖神祗,人类同样可以达成任何事情。” “之后的事情呢?”她的声音带上了一分隐含的关切,“可别以为你不在了,我就会接手你留下的烂摊子哦。” “总会有人来做的。”梅琳轻声回答,“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乏英雄——哪怕他们自己不这样认为。” “那么,再见了,艾莉西娅姐姐。” 她注视着紫发女性起身,推开房门,身形没入漫天飞舞的大雪当中,不见了痕迹。 一切再次回归寂静,正如十年前的同一个冬夜。 “只是,你不在的时候,我同样会感觉寂寞啊。”她喃喃自语道,“距离下一次的见面,还有多久呢——” 短暂的幻境散去,耳边传来好友轻声的询问。尤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身在辉光城的边缘。 方才的记忆中,那名紫发的女子与母亲会面的时间,应当正是旅团解散的前夕。作为旅团真正的缔造者,她从未放弃自己的理想。那么,她最后做出的努力,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了?她所认定的英雄,又是否找到了适合的继任者呢。 ——大概只有时间,才能够给出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将迎来怎样的命运,在这片大陆上留下何种痕迹。不过她明白,变革从来都不是一个或几个人可以造成的。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余交给历史来判断就足够。 “我们抓紧出发吧。”她平静地说,“在那些可怜的看守被发现以前。” (五十六)谜团(爱莲娜·裘月,上) 冬之月,第四十七日。 三天前,教会的第二和第三军团向帝国东部的雷德尔伯爵领发起佯攻,吸引帝国东线军团的注意力。包含爱莲娜所在的,共计十一个‘特别行动’小队,则趁着防线空虚,陆续潜入边境,在帝国的领土内展开调查。 如同之前的宣称,这是教国为剿灭邪教发动的圣战。因此,他们首要的任务,就是确认埃达教派在帝国境内的动向,以及人员的组成。如果能够找到他们作恶的证据,或者对光之主或其信徒不敬的事实,还能够大幅提升教国出兵的正当性,以及军队的信念。 就在前几天,艾尔纳人的信使拜访了尚未进入帝国的教会军,带来他们准备全面撤离的情报。对于这种做法,小队中的部分成员略有微辞,觉得那些‘森林人’得知教国出兵之后仍自行撤退,未免有些不太明智。 爱莲娜不这么认为。她明白,进攻他人的国土,与战火在自己的家园蔓延,感觉上完全不同。在荒原旅行的一个月间,她曾见过部族遭受攻打后的场景——不管成年人、老人或孩子,在战斗和之后的屠杀中,无人得以幸免。 艾尔德斯王国当前的目的恐怕不是赢得战争,而是尽量保存民众的生命——在她看来,这是最正确不过的选择。她同样不认为失去王国的协助后,教会军就无法在与帝国的对抗中取得胜利。 进入边境后的第二天下午,她跟随着小队来到一座有些年头,却仍旧打理得足够整洁的庄园。按照队长萨兰的说法,这里将作为他们的临时据点,提供补给、情报、并负责与教国方面完成联系。 庄园的管理者是一名金发女性,自称尤拉,虽然已近中年,气色仍然保养的很好。她清晰明了地为小队的一行人介绍过庄园的各项设施,告知可以提供帮助的人员,和传达消息的方式。 “说起来”爱琳娜看着她,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您是一名黑鸦骑士吗?” 女性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继而换成柔和的笑容,“以前是的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作为这座庄园的负责人,为圣莱昂教会以及目前的黑鸦服务。” 果然如此——教会接受黑鸦骑士团的部下时,或许就有如今的打算了吧。爱莲娜对于这种权谋兴趣不大,对她来说,眼前的人成功地度过了那场灾难,就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谢谢你。”少女轻声说,“居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还要麻烦你了。” 一行人在庄园中洗去旅途的疲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着,吃过晚餐,开始商讨起之后的计划。 “说起来,关于那劳什子埃达教派的事儿,你们这些黑鸦的成员总该知道点什么吧?”瘦高个儿的乔向尤拉倾过身体——他是小队中的射手,语速和射箭的速度一样飞快,“毕竟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信奉神祗的人嘛。” “我们的确知道一些。”金发女性点了点头,“但近日我们尽量减少了活动,消息的来源可能有限。等一下我会整理好相关的资料,希望能帮上你们的忙。” “我去附近的圣莱昂教会打听一下。”米莉亚接上话头,“那里记录着近年来的信徒情况。而且,如果教会发生了什么意外,就足以证明那个埃达教派有问题了。” “问问佣兵或许也不错,还有这里的公会。”身材结实的马汉粗声粗气,“可能需要点儿钱我们带来的银币有多少,队长?” “目前还够用,当然考虑到意外情况,省着点花不会有错。”萨兰回应道。他大约四、五十岁,皮肤白净,看起来不太像久经沙场的战士。他转过头,望向若有所思的少女,“爱琳娜,你的意见呢?” “我在想帝国军能够用那种手段击败黑鸦骑士,他们真的没有发现我们吗?”少女偏着头,环顾这座庄园的内外,“考虑一下如何应对可能进攻这里的敌人是不是好一些?” “呸呸呸,别乌鸦嘴!”乔立刻跳起身来,“这种事情可不能瞎说啊!出了事情你可要负责的!” “不,我认为爱琳娜所说的有道理。我们对敌人的了解还不够,保持警惕有所必要。”萨兰思索了片刻,“今晚大家轮流守夜,不要完全卸甲,做好应对袭击的准备。” 没有多余的争论,包括侍从骑士克里斯在内的所有人,对于萨兰的命令都颇为信服。他们迅速讨论出值夜方案和需要警戒的位置,由队中擅长陷阱机关的希拉设下警报,简单地洗漱后,各自休息或是开始自己的任务。爱琳娜被分配到了第三班值守的队中,也是天明前最后的一班——萨兰本打算让她休息,但少女坚持与其他人一视同仁。 上半夜平安无事。凌晨三点左右,爱莲娜准时醒来,与米莉亚、克里斯和乔一起,替换下值守第二班的四名成员。 他们每个人分别注意着庄园的一处入口,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大约凌晨四点,天空仍然一片黑暗,少女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到几个黑影正从庄园的大门旁一闪而过。 “有人来了,快去叫醒其他人!”米莉亚的声音同时传来,证明她并未眼花,“数量还真不少估计有二十多个!” 爱莲娜转过身,但希拉的警报更快一步——尖利的铃声响彻整座庄园,声音大到足以唤醒任何熟睡的人。乔一把拉住爱莲娜,带着她跑向预定的狙击位置。 精英小队的素质在此刻得以体现,不到一分钟,小队其余的成员已经握着各自的武器,披着轻甲,按照各自的职责,在之前商定好的位置展开防御。 尤拉和庄园中另外的几名侍者也被警报吵醒,他们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停留在之前约定的安全位置。爱莲娜迅速施放出几个大范围的祝福神术,又为身边的乔和米莉亚施展了提升箭矢威力的神术,然后安静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袭击者的动作同样不慢。他们迅速打破庄园前后的玻璃窗,冲入这栋两层小楼。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交谈,似乎早已形成充分的默契。 包含侍从骑士克里斯在内,小队中的八名近战队员站在不易被射击的死角,先后迎上敌人。刺耳的金属交击声顿时响起,伴随着队员们不时发出的呼喊声。爱莲娜从二楼观察着战况,随时准备将神术施予需要防护的友方。 “这帮刺客还挺厉害。”克里斯挥着两柄弯刀,格开一名袭击者的攻击,将利刃刺入对方的心脏,“而且够硬气,死了还不吭一声见鬼,这都还活着!?” 本应被伤到要害的袭击者,仍旧挥起长剑,斩向克里斯的脖颈。好在米莉亚的追加攻击及时到达,附有神术的弩箭钻进袭击者的前胸,爆炸将他击倒在地,夺取了他仅余的活力。 爱莲娜听到一层传来低声的祈祷,却不属于友方的任何一人。她感觉有两枚并非光之主的神术正在汇聚,于是转过头,大声喊道,“马汉大叔,小心!” 话语和她手中的守护神术几乎同时完成,淡金色的圣光笼罩住健壮的战士,赋予他防护和勇气。下一刻,马汉所迎击的两名敌人手中同时闪过一抹黯色,他顿时痛苦地闷哼一声,庞大的身躯也显得萎靡了几分。 “这是玛尔的神术?”他难以置信地低吼道,“他们是黑鸦的人?!” “就说哪里不对劲!”乔立刻大叫起来,“尤拉,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的人会袭击这里!难道你们早就——” “我不知道。”尤拉快速地回答,声音听起来同样有些疑惑,“我们的战斗人员都留在教国境内,而且即使现在,我们仍然没办法使用玛尔的神术——” “等下再讨论这些,目前的任务是战胜敌人。”萨兰冷静地打断了二人的争论。半透明的力场飞弹从他手中飞射,击向那两名刚施展完神术的敌人,可惜被另外两人用盾牌挡下,未能建功,“仔细观察敌人的动向,有异常立刻报告!” (五十五)帝都(尤菲·斯坦米兹,IV)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药剂混合,喂给之前捕捉到,一直带在身上的几条蚯蚓。它们同样迅速膨胀开来,变为长逾一公尺,直径约二十公分,通体散发出红铜色光泽的巨大蠕虫。 人群中传来一阵议论,这种体形巨大的蠕虫,或者说变异的生物,似乎引发了少许人的不满和厌恶。但他们清楚目前的境况,只是低声谈论,没有明确反对琳的做法。 琳低下头,发出悦耳婉转的轻吟。尤菲没学过龙族的语言,却可以毫无障碍地理解好友表述的含义——从这里钻出去,一直到城市外沿,从有着松软泥土的地面离开。 蚯蚓们似乎明白了琳的意思,争先恐后地从一处掀开的石板钻入地底,在身后留下一条被松软泥土填满的甬道。尤菲走向那边,用魔力将泥土压紧,构建出略显狭窄,却足够一人通行的隧道。 数十人的队伍就这样沿着被蚯蚓开辟,由女巫完成的通道缓缓前行。通道只有一公尺多高,比起站着走路,很多人只能选择俯身爬行。尤菲对自己施加了漂浮的法术,以腾出双手将前方的泥土塑造成型。 大约两公里左右的路途,整个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当坡道渐渐转向上方,最终回到大地之上,感受着清爽的微风和‘泰丝’于夜间散发的澄澈光芒,所有人都忍不住呼了一口气,直起身体,舒缓着一路上酸痛僵硬的四肢。尤菲也不例外,长时间施展法术几乎用尽了她的体力。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天之主的力量在体内流转,缓缓恢复她身体与精神上的损耗。 “感谢你的援手,女巫小姐。”一名下巴蓄着山羊胡须的黑发中年人走到她面前,尊敬地鞠了一躬,“敢问,有什么吾等可以报答的?” “关于这个啊。”琳最后一个离开隧道,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边,倒是完全不显得疲累,“你们原本的工作应该没办法继续了吧?” 男人沉默片刻,苦笑着摇头,“如你所见,现在的我们,不过是一群逃犯罢了。” “既然这样,我知道一个位于帝国境内,对你们来说相对安全的暂住地点。”尤菲思索了片刻,回想起不久前从艾斯卡那里得到的情报,平静地叙述道,“如果信任我,不妨与我一起前往那里。至于回报——”她微微抿起嘴角,“我想听一听你们曾经的见闻,和被关进牢狱之前的经历。这些事情,我们可以到达那里以后,或是在路上慢慢说。” “那之前最好先找个小镇休整一下,不然你们现在这一身打扮太显眼了。”琳插话道,“我想想我们可以假装成商人和护卫,或者一个比较大的佣兵团——对了,大叔你是什么人啊?” “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男人颔首,果断地答复道,“你们成功将我们救了出来,接下来的旅程,我信任你们的安排。至于我”他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轻笑,“帝国曾经的外务长官,还是四皇子和五皇子的老师可惜陛下沉溺于库伦达尔塑造的幻景当中,不再听信任何反对的谏言了。” 尤菲回过头,从远处眺望着帝国都城的全景。目前的辉光城正如其名,即使夜间,城内仍然灯火通明,一片繁华景象。然而她明白,这表面华丽的下方,或许已经挖开了巨大的空洞,只要有一个源头,就将引发汹涌的暗流。 她不想成为那个带来洪水的人。帝国的卡玛尔人也好,王国的艾尔纳人也好,在她眼中没有太多差别。杀死一万条生命,用于拯救另外的一万条生命,亦非任何人有资格做出的选择。 然而很多时候,两全其美的答案或许并不存在。她唯一能够做到的,是尽力找到目前战争的原因,试着将其解决。至于那之后,帝国内外将引发何种反应,又将如何应对,尚不在任何人的考量当中。 如果是母亲,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呢?思及此处,她将手附上胸口,感受着身体里属于埃达的力量——或者说,母亲赠予她的那枚碎片,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一切仿佛在谁的预料之中。眼前的场景模糊再清晰,她又一次成为了自己的母亲,坐在之前那间温馨的小屋中,对面仍是被称为梅琳的那名女子,母亲不知来历的好友。 “也许你之前说的是对的,最好的时机尚未来临。”梅琳拂开自己的紫色长发,略带遗憾地柔声说着,“英雄们加快了历史的进程,然而无法带来理想的结局。我能够看到结果,却不知道要如何改变它。”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后果只能由他们承担。”她轻声安慰着对方,“你不必太过自责的,梅琳。所有人都会失败,即使英雄也不例外。” “所以,艾莉西娅姐姐。”梅琳轻声问道,“你不会答应我的请求了?” 她点了点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没办法说服贝亚德,对吧?在真正犯过错误,且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没有人能够让他改变主意。毕竟他同样有着人类的通病。” “我明白了。”紫发女性柔和地笑了笑,站起身,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我不会放弃他们。或许我做这一切的意义,就是为了证明,即使不依赖神祗,人类同样可以达成任何事情。” “之后的事情呢?”她的声音带上了一分隐含的关切,“可别以为你不在了,我就会接手你留下的烂摊子哦。” “总会有人来做的。”梅琳轻声回答,“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乏英雄——哪怕他们自己不这样认为。” “那么,再见了,艾莉西娅姐姐。” 她注视着紫发女性起身,推开房门,身形没入漫天飞舞的大雪当中,不见了痕迹。 一切再次回归寂静,正如十年前的同一个冬夜。 “只是,你不在的时候,我同样会感觉寂寞啊。”她喃喃自语道,“距离下一次的见面,还有多久呢——” 短暂的幻境散去,耳边传来好友轻声的询问。尤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身在辉光城的边缘。 方才的记忆中,那名紫发的女子与母亲会面的时间,应当正是旅团解散的前夕。作为旅团真正的缔造者,她从未放弃自己的理想。那么,她最后做出的努力,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了?她所认定的英雄,又是否找到了适合的继任者呢。 ——大概只有时间,才能够给出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将迎来怎样的命运,在这片大陆上留下何种痕迹。不过她明白,变革从来都不是一个或几个人可以造成的。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余交给历史来判断就足够。 “我们抓紧出发吧。”她平静地说,“在那些可怜的看守被发现以前。” (五十六)谜团(爱莲娜·裘月,上) 冬之月,第四十七日。 三天前,教会的第二和第三军团向帝国东部的雷德尔伯爵领发起佯攻,吸引帝国东线军团的注意力。包含爱莲娜所在的,共计十一个‘特别行动’小队,则趁着防线空虚,陆续潜入边境,在帝国的领土内展开调查。 如同之前的宣称,这是教国为剿灭邪教发动的圣战。因此,他们首要的任务,就是确认埃达教派在帝国境内的动向,以及人员的组成。如果能够找到他们作恶的证据,或者对光之主或其信徒不敬的事实,还能够大幅提升教国出兵的正当性,以及军队的信念。 就在前几天,艾尔纳人的信使拜访了尚未进入帝国的教会军,带来他们准备全面撤离的情报。对于这种做法,小队中的部分成员略有微辞,觉得那些‘森林人’得知教国出兵之后仍自行撤退,未免有些不太明智。 爱莲娜不这么认为。她明白,进攻他人的国土,与战火在自己的家园蔓延,感觉上完全不同。在荒原旅行的一个月间,她曾见过部族遭受攻打后的场景——不管成年人、老人或孩子,在战斗和之后的屠杀中,无人得以幸免。 艾尔德斯王国当前的目的恐怕不是赢得战争,而是尽量保存民众的生命——在她看来,这是最正确不过的选择。她同样不认为失去王国的协助后,教会军就无法在与帝国的对抗中取得胜利。 进入边境后的第二天下午,她跟随着小队来到一座有些年头,却仍旧打理得足够整洁的庄园。按照队长萨兰的说法,这里将作为他们的临时据点,提供补给、情报、并负责与教国方面完成联系。 庄园的管理者是一名金发女性,自称尤拉,虽然已近中年,气色仍然保养的很好。她清晰明了地为小队的一行人介绍过庄园的各项设施,告知可以提供帮助的人员,和传达消息的方式。 “说起来”爱琳娜看着她,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您是一名黑鸦骑士吗?” 女性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继而换成柔和的笑容,“以前是的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作为这座庄园的负责人,为圣莱昂教会以及目前的黑鸦服务。” 果然如此——教会接受黑鸦骑士团的部下时,或许就有如今的打算了吧。爱莲娜对于这种权谋兴趣不大,对她来说,眼前的人成功地度过了那场灾难,就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谢谢你。”少女轻声说,“居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还要麻烦你了。” 一行人在庄园中洗去旅途的疲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着,吃过晚餐,开始商讨起之后的计划。 “说起来,关于那劳什子埃达教派的事儿,你们这些黑鸦的成员总该知道点什么吧?”瘦高个儿的乔向尤拉倾过身体——他是小队中的射手,语速和射箭的速度一样飞快,“毕竟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信奉神祗的人嘛。” “我们的确知道一些。”金发女性点了点头,“但近日我们尽量减少了活动,消息的来源可能有限。等一下我会整理好相关的资料,希望能帮上你们的忙。” “我去附近的圣莱昂教会打听一下。”米莉亚接上话头,“那里记录着近年来的信徒情况。而且,如果教会发生了什么意外,就足以证明那个埃达教派有问题了。” “问问佣兵或许也不错,还有这里的公会。”身材结实的马汉粗声粗气,“可能需要点儿钱我们带来的银币有多少,队长?” “目前还够用,当然考虑到意外情况,省着点花不会有错。”萨兰回应道。他大约四、五十岁,皮肤白净,看起来不太像久经沙场的战士。他转过头,望向若有所思的少女,“爱琳娜,你的意见呢?” “我在想帝国军能够用那种手段击败黑鸦骑士,他们真的没有发现我们吗?”少女偏着头,环顾这座庄园的内外,“考虑一下如何应对可能进攻这里的敌人是不是好一些?” “呸呸呸,别乌鸦嘴!”乔立刻跳起身来,“这种事情可不能瞎说啊!出了事情你可要负责的!” “不,我认为爱琳娜所说的有道理。我们对敌人的了解还不够,保持警惕有所必要。”萨兰思索了片刻,“今晚大家轮流守夜,不要完全卸甲,做好应对袭击的准备。” 没有多余的争论,包括侍从骑士克里斯在内的所有人,对于萨兰的命令都颇为信服。他们迅速讨论出值夜方案和需要警戒的位置,由队中擅长陷阱机关的希拉设下警报,简单地洗漱后,各自休息或是开始自己的任务。爱琳娜被分配到了第三班值守的队中,也是天明前最后的一班——萨兰本打算让她休息,但少女坚持与其他人一视同仁。 上半夜平安无事。凌晨三点左右,爱莲娜准时醒来,与米莉亚、克里斯和乔一起,替换下值守第二班的四名成员。 他们每个人分别注意着庄园的一处入口,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大约凌晨四点,天空仍然一片黑暗,少女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到几个黑影正从庄园的大门旁一闪而过。 “有人来了,快去叫醒其他人!”米莉亚的声音同时传来,证明她并未眼花,“数量还真不少估计有二十多个!” 爱莲娜转过身,但希拉的警报更快一步——尖利的铃声响彻整座庄园,声音大到足以唤醒任何熟睡的人。乔一把拉住爱莲娜,带着她跑向预定的狙击位置。 精英小队的素质在此刻得以体现,不到一分钟,小队其余的成员已经握着各自的武器,披着轻甲,按照各自的职责,在之前商定好的位置展开防御。 尤拉和庄园中另外的几名侍者也被警报吵醒,他们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停留在之前约定的安全位置。爱莲娜迅速施放出几个大范围的祝福神术,又为身边的乔和米莉亚施展了提升箭矢威力的神术,然后安静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袭击者的动作同样不慢。他们迅速打破庄园前后的玻璃窗,冲入这栋两层小楼。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交谈,似乎早已形成充分的默契。 包含侍从骑士克里斯在内,小队中的八名近战队员站在不易被射击的死角,先后迎上敌人。刺耳的金属交击声顿时响起,伴随着队员们不时发出的呼喊声。爱莲娜从二楼观察着战况,随时准备将神术施予需要防护的友方。 “这帮刺客还挺厉害。”克里斯挥着两柄弯刀,格开一名袭击者的攻击,将利刃刺入对方的心脏,“而且够硬气,死了还不吭一声见鬼,这都还活着!?” 本应被伤到要害的袭击者,仍旧挥起长剑,斩向克里斯的脖颈。好在米莉亚的追加攻击及时到达,附有神术的弩箭钻进袭击者的前胸,爆炸将他击倒在地,夺取了他仅余的活力。 爱莲娜听到一层传来低声的祈祷,却不属于友方的任何一人。她感觉有两枚并非光之主的神术正在汇聚,于是转过头,大声喊道,“马汉大叔,小心!” 话语和她手中的守护神术几乎同时完成,淡金色的圣光笼罩住健壮的战士,赋予他防护和勇气。下一刻,马汉所迎击的两名敌人手中同时闪过一抹黯色,他顿时痛苦地闷哼一声,庞大的身躯也显得萎靡了几分。 “这是玛尔的神术?”他难以置信地低吼道,“他们是黑鸦的人?!” “就说哪里不对劲!”乔立刻大叫起来,“尤拉,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的人会袭击这里!难道你们早就——” “我不知道。”尤拉快速地回答,声音听起来同样有些疑惑,“我们的战斗人员都留在教国境内,而且即使现在,我们仍然没办法使用玛尔的神术——” “等下再讨论这些,目前的任务是战胜敌人。”萨兰冷静地打断了二人的争论。半透明的力场飞弹从他手中飞射,击向那两名刚施展完神术的敌人,可惜被另外两人用盾牌挡下,未能建功,“仔细观察敌人的动向,有异常立刻报告!” (五十六)谜团(爱莲娜·裘月,下) 众人齐声应和,继续投入战斗。 敌人的个体实力不弱,配合也相当出色,仿佛已经如此演练过千百遍。但爱莲娜所在的小队仍然略强一筹,几次较为危急的情境,均被驻守在二楼的众人化解。随着战局逐渐稳定,近战的队员们在协助下开始反击,胜利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该发生的意外总会发生。爱莲娜听到一声惨叫从东侧楼梯处传来——似乎是队中年龄较小的佩洛,接着便是沉闷的倒地声。 “该死这边来了个硬点子!”克里斯的抱怨和武器刺耳的交击一同传来,“我一个人恐怕不行——需要支援!” 其余的近战队员仍然在和他们的对手作战,爱莲娜看了一眼萨兰,两人一同冲向克里斯的位置。和侍从骑士交战的人使用着双手剑,从身形上看是一名女性。克里斯在她的攻击下只能勉强抵御,身上已经添了几处轻伤。 “感谢光之主,快来帮忙!”他看到援军前来,喘着气喊道,“这个女的好强,不过有点古怪,感觉不怕死似的!” 爱莲娜默诵着光之主的祷文,短暂增强自身的力量,同时让无形的铠甲包裹住双臂。她快步冲向那名女性,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然后扭转身体,将她整个人抡过肩头,背朝下摔在地上。 袭击者翻身跃起,迅速向后拉开距离,爱莲娜刚才的打击完全没能影响她的行动。她抬手抚胸,低声迅速祈祷着。 “糟糕——”萨兰猛地冲向对方,手上浮现由光线构成的金色盾牌,“别让她使用神术!” 然而仍旧迟了。无形无质的冲击从袭击者的掌心放出,萨兰手中的盾牌碎裂开来,身体被向后抛到数米外的墙角,一声不吭地失去了意识。 袭击者没有就此停息,她擎起巨剑,如一道闪电逼近爱莲娜。对方的速度太快,少女唯一能够做出的反应,就是向后退开一步——然后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左侧横倒过去。 利刃擦着她的脸颊划过,那本应击中她的腰际。她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光之主的祝福带来的好运,但她明白,这种运气不会再次发生。趁着对方一击挥空的空隙,她取出‘银色女巫’交给她的那枚徽记,用尽全力在心中祈祷。 天空中传来神明的怒吼。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一道圣白色火焰贯穿庄园顶部的两层天花板,裹着碎片直坠而下,将那名女性完全笼罩在内。圣焰顷刻间重创了她,她却仍然努力摇晃着站直身体,继续摆出攻击的架势。 突然之间,她似乎改变了主意。拖着受创的身躯绕过裘月,又用不顾性命的一剑逼退克里斯,她猛地撞开庄园的落地窗,消失在黑夜之中。爱莲娜回过头,发现其余仍在交战的袭击者,同样纷纷开始撤退。 “留下一个活着的!”米莉亚在楼上喊道,“我有好多事情需要问他!” 爱莲娜应了一声,快步追上一名腿部负伤的袭击者,给他重重地来了个过肩摔。然后她坐到对方身上,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双肩卸开,彻底消除了对方的反抗能力。 “哇哦。”乔从楼上走下来,见此情景,吹了声口哨,“没想到这小丫头还真暴力。” “别说那些了,快去看看受伤的人。”米莉亚跟着冲下楼梯,爱莲娜也将被制服的袭击者交给乔看管,自己回到东侧的楼梯附近,检查佩洛与萨兰的伤势。 结果可以说喜忧参半。萨兰施展的神术护盾足够坚韧,将玛尔的毁灭之力抵御了多半,因此虽受伤不轻,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佩洛的腹部被一剑刺穿,真正致命的伤势,则是胸口被腐蚀开来的一个十几公分的空洞——那恐怕正是萨兰所受的那道神术的原本效果。 由于不确定袭击者是否会去而复返,众人仍旧保持着警戒。直到太阳再次升起,萨兰也缓缓苏醒,小队的成员们才松了口气,开始收拾遍布一楼的血迹和尸体。 敌人在这一次袭击中留下了六具尸骸,加上一名被俘虏者,而小队仅仅付出了一人牺牲的代价。表面上是他们的胜利,却没有一个人为此感到喜悦。 收拾并简单地埋葬过尸体们,顺带为佩洛进行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后,众人回到一楼的大厅。尤拉、乔以及被俘虏的那名袭击者,早已等候在那里。 “还好这次有爱莲娜。”米莉亚拍了拍胸口,一把搂住少女的肩头,“要不然,恐怕我们至少一半人都要交代在这里——乔,你问出什么了没?” “什么也没有。”乔摇头叹气道,“问他什么话都不说,动刑也没任何区别。而且有着呼吸,却没有体温。实话说,这家伙根本就不像是个活人。” “不光是他,其他那些人也很奇怪。”克里斯附和道,“就好比那个女的,身负重伤还打算战斗,又莫名其妙地撤退,简直就像被l操纵的人偶。”这名侍从骑士摊了摊手,“也说不定是经历过严格训练的刺客,通过传讯术接受命令这都做不得准。” 爱琳娜走上前去,尝试着用光之主的神术,驱除他身上可能附着的精神控制——意料之中的失败了。她细致地翻找过对方的全身上下,然后站起身,对萨兰摇了摇头。 “他似乎是死了可是又没有。”她说,“不久之前,我在北地见到过类似的情形。那时的当事人,仍然保留着正常的思考能力,所以被休斯称为‘失败作’呢。” 她简单地描述过那次的见闻。然而,对于眼前的这名男子到底如何被l操控的,她却没有一点头绪。 “我认得他。”尤拉打量着那个人,突然开口插话道,“他的名字是迪安,九年前成为正骑士,之后就任于冬青堡。我本以为他已经死了,结果却成为了这个样子。” “看来,你们认为已经牺牲的那些团员,多半和这些人一样。”萨伦斜倚在椅子的靠背上,玛尔的毁灭之力让他有些虚弱,好在神智依旧清明,“袭击我们的人,大概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别管好消息坏消息了!”乔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踱着步,“总之这儿已经不安全了,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附近还有另一处秘密据点。”尤拉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那是骑士团位于各地的隐秘产业,除了肖恩和佩恩以外,即使是冬青堡的军团长也不知情。如果你们还相信我,我可以为你们带路。” 爱莲娜看了看萨兰和米莉亚,然后举手表示同意。其余人多数也没什么意见,乔小声嘀咕了几句,但看到萨兰决定相信对方,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人怎么办?”他转了转眼睛,指着被平放在桌上,偶尔抽搐一下的那个男人。 “一起带去吧。”萨兰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如果爱琳娜的猜测正确,等到解除精神控制后,他或许能提供给我们一些有价值的信息。这段时间,就麻烦克里斯和你照顾他了,没问题吧?” 爱莲娜点头同意,她的确很想知道这些玛尔的骑士们,在那场战争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侍从骑士夸张地抱怨了两句,仍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们收拾好包裹,确认周围没有跟踪的人后,登上经过伪装的马车,沿着小路驶向城外。 “希望接下来的运气会好一些。”乔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庄园,低声嘀咕道,“可怜的佩洛,愿你在天堂山过得愉快。” “我觉得你为我们自己祈祷比较好。”米莉亚不轻不重地反驳了他,“还有,我开始想念队长的鱼汤了。” (五十七)传言(阿兰,I) 正午时分。 或许是较为潮湿,森林的冬天似乎比荒原上更冷一些。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落到地上,勉强带来一点温暖的气息。空气中飘散着隐约的焦糊和鲜血味道,它们似乎已经溶入大地之中,即使战斗结束了十几日,仍然不曾消散。 阿兰穿着联军配发的麻布衬衣和厚布甲——这是他穿过最好的衣物。荒原上纤维短缺,许多部族又没什么贸易往来,年轻人往往一整年都裸露着双臂和双腿,倒是练出了抵御寒冷的本事。 他坐在军营的地上,用力咬了一口坚韧的面饼,咀嚼了一阵子,就着清水吞咽下去。 这种萨奇人制作的干粮看似粗糙,但体积较小,方便携带,吃起来带有丰富的粮食香气。他听更前线的战士们说,艾尔纳人拥有一种秘方,可以制作出柔软可口的保存用干粮——至今为止,他还没能真正品尝过它。 不过,只要能吃饱肚子,对于他来说就很满足了,阿兰如此认为着。 “感觉怎么样?”另一名比他年纪更小一些的少年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啃着同样的干粮问道。 “一点也不好。”阿兰用力挥了挥拳头,“我是为了成为出色的战士,才加入联军——可是现在,我根本就是在做杂工!” 他所在的是联军的第三军,换句话说,和后勤队伍没多少区别。每过一段时间,队伍中表现出色的人将被挑选进入第二军,乃至最前线的第一军——他的‘父亲’霍洛,目前就是第一军的出色战士。然而以他目前的表现,恐怕要被人注意到,还需要花费更多的努力。 离开故乡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无论作战技巧,还是战斗经验,比起那些成年的萨奇人战士都差得很远。技巧或许可以速成,但经验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连部族间战斗都没有参加过的他,显然不可能和那些经历过生死的族人相提并论。 “可是,你不怕死么?”名为格洛克的少年小声问道。他来自另一个自己未听说过的部族,这段时间两人被分配在一起,倒是稍微熟悉了几分,“前几天好多人都死了其中有一个人,是我所在的部族的第一猎人呢。” 阿兰点点头,又摇摇头。即使那些老练的战士们,在与艾尔纳人的战斗中,也不都总是能够活着回来。上一次附近发生的战斗后,他亲眼看到几十名属于其他部族的强壮战士,满身鲜血地被抬到一起——那些鲜血大多属于他人,真正致命的伤口往往只有一个,位于咽喉或是心脏。 他当时的任务是挖出墓穴将那些人埋葬,避免他们的怨灵死后作祟。看着这些人的尸体,他原本因为能够接近前线的燃起的热血,的确稍微冷静了下来——却还不足以磨灭他最初的心愿。 “谁都会死。”他目光灼灼地说,“然而我宁可英勇战死,也不愿躺在茅草铺成的硬板床上,悲惨的病死或饿死。” “可我有点怕。”另一位少年缩了缩脖子,“就算是为了部族或者我们全族的未来,如果死在这里,对我来说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他犹豫了片刻,“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呢。” “比如说?” “嗯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想看到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格洛克低下头,褐色的脸颊似乎有些微红,“有一位帮助过我所在部族的叫做爱莲娜的女孩子,我想再见她一面。” “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卡玛尔人。”阿兰又啃了一口面饼,平躺在凉爽的柔软泥土上,“紫罗兰帝国的人?” “不她是教国的旅行修女。”格洛克摇了摇头,“和她一起的还有一名女孩子,是个混血艾尔纳人,好像是叫银月的样子。” 熟悉的名字似乎触发了某个开关,让阿兰猛地坐起身来。艾尔纳人的混血儿,和教国的修女在一起,加上相同的姓——他不认为这会是单纯的巧合。 “她和你说了些什么?”他转过头,又补充道,“我可能认识她。” “真的假的你真的认识那么厉害的人啊?”格洛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相信,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和爱莲娜发现了一个黑衣服的坏蛋——他复活了部族刚死去的人,试着控制死者去做坏事!”少年显得相当生气,“他还想杀了我们,还好银月女士将他打跑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父亲认识她。他叫霍洛——你可能没听说过,但指挥官告诉我,他是联军里最强大的战士之一。”阿兰咳嗽两声,掩去脸上的尴尬,“你说的这些,这里的其他人知道么?” 少年想了想,摇摇头,“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整个部族已经接到消息,开始为战争做准备了。我当时也有些兴奋就忘了告诉他们。” “那么跟我来。”阿兰果断地站起身,“我需要将这件事告诉父亲,你是当事人,由你直接描述给他更好一点。” 他带着少年找到第三军的首领,提出要见父亲一面。毫无悬念地,首领拒绝了他的要求。 “哪儿来的回哪里去。”那名身强力壮的战士挥了挥手,差点打到他的脑袋,“管你想要见谁,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了再说——或者等你升到第一军,就能见到他了,不是么!” 身旁的少年还想争辩几句,阿兰拉住对方,转身快步离开。对方说的没错,在战争时期,一切多余的事项都应当延后。他不是名声显赫的战士,带来的也并非显而易见的紧要军情,自然不可能得到重视。 “我没打算放弃。”离开一段距离后,阿兰转过头,看着仍有些不满的少年,“我知道父亲在哪里。既然他不帮忙,我们自己去就好了!” “可是我们擅自跑去前线,不太好吧?”少年有些迟疑,“而且可能很危险。”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我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远超出我们所要冒的风险。”他肯定地说,然后换上了自信的语气,“放心吧,就算有什么问题,父亲一定能赶来救我们的!” (五十七)传言(阿兰,II) 他对于自己的‘父亲’霍洛到底有多厉害,其实没有太过直观的认知。自从他拥有记忆起,灰熊部族就不曾遭受过其他部族的袭击,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族长的功劳,他只是似懂非懂。哪怕不久前,信使亲自请‘父亲’担任联军首领,他仍无法完全抹除‘父亲’在他心目中,始终温和宽厚,不温不火的形象。 他能够感觉到,‘父亲’这一次答应加入联军,不全是因为自己的决定。‘父亲’的心中,仍然放不下灰熊部族——不,应当是整个萨奇一族的命运,因此,他才会试着亲眼见证这一场战争的走向,以及结局。 阿兰用力握紧左腕上的一串木制的,发出漆黑光泽的手链。加入军中的这些天,这串手链他从未离身。一种奇妙的感觉传进他的心中,似乎让他的心与另外某个人连接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心跳——以及所在的方向。 “这是父亲出发前送给我的。”他低声说,“有了它,我就可以顺利地找到父亲。准备一下,我们今晚就出发。” “好好吧。”在他身旁的少年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觉得一定要这样做的话。” 没错,父亲应该会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阿兰心想。 群星闪烁,‘泰丝’散发出柔和的银白,却无法穿透茂密的常青树冠。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昏暗而寂静,远处的大营隐约闪动着火光,同样没有什么声息传来。 打猎以外的时间,萨奇人通常习惯早睡。荒原的夜里相当无趣,提早入睡不仅可以度过无聊的夜晚,还可以节省粮食。军营中不缺乏食物,但这一习惯仍得到了保留。 “我们出发吧。”夜里的森林比白天更冷一些,阿兰裹了裹配发的厚布斗篷,看向身旁的少年,“跟我走。” “嗯。”少年将整个人都包在斗篷当中,似乎有些犹豫地向后张望了片刻,点头回应道。 两人无声无息地离开军营,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第三军的纪律性本就不高。阿兰估计,父亲所在的前线距离这里不会超过三十公里,对于擅长远途跋涉的萨奇人,一个夜晚就足以抵达。 森林里没有可见的道路,阿兰紧紧握着那一串手链,快步向它指示的方向前行。格洛克尚未成年,个子比他矮上一个头还多,但少年努力跟紧他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抱怨。 不知是否是错觉,阿兰感觉,空气随着前行变暖了不少。他看到站在树旁沉睡的角马,好不容易才压下想要捕猎的欲望。 等战争结束,这片资源丰富的森林都是他们的,他心想,没必要急于一时。 一支利箭带着尖锐的啸鸣不知从何处而来,插在距离他左脚不足一寸的位置,尾羽还在微微颤抖。 “放下武器,双手抱头。”头顶传来不太标准的萨奇语,“否则,死!” 他抬头望去,漆黑的夜间看不到一个人影,天知道射箭者是如何做到如此准确的攻击。犹豫间,身旁的少年已经照做了对方的命令,还轻轻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没办法,形势对他们太过不利——就算想要反击,却连目标都不知道在哪里。他无奈地丢下手里握着的短弓,抬起双手。 背后突然传来拉扯,双手被什么人抓住,用绳索迅速捆在一起。对方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努力回过头,只看出那人比他矮上许多,面上还蒙着一层黑纱。 果然是艾尔纳人的斥候,居然被他们潜入到这么后方的位置,第二军都干了些什么,他愤愤地想。但现在追究这些毫无意义,如何活下去,同时想办法干掉对方才最重要。 “你们打算做什么?”他咽了咽口水问道。 “别废话。”对方冷冷地回答,“跟我走。” 于是他们被迫转向东行。阿兰用背后的右手握住那条手链,寄望于‘父亲’距离这里不远——但他们刚刚走了不足十公里,那种可能几乎不存在。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在艾尔纳人的引导下,几人依次钻进一个土丘背后的山洞。洞穴仍存留着浓郁的野兽气味,显然曾经是熊一类生物的居所,又被人为拓宽成目前的样子。绕过转角,夯实的土墙上插有照明用的火把,洞里除了简单的行李和草席,再没有其它陈设。四、五个艾尔纳人围拢上来,打量着这一次的两名“猎物”。 “你的名字,属于哪个部族,在军队里做些什么?”这次问话的人萨奇语流利了不少,从其他人的态度来看,似乎是这里的领头者,“你们跑出来,是打算传递什么情报?” 阿兰恨恨地瞪他一眼,没有回话。 “就算是我,对于敌人也没有太多耐心。”对方的声音微沉,“找找看他们身上有什么。” 为了减少负重,两人身上只带了少许干粮,水袋和两把飞斧。四名艾尔纳人围拢过来,两人一组搜遍了他和格洛克的全身,都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其中一人打量着阿兰的手链,似乎怀疑里面是否藏有什么信息。他不顾阿兰冒火的目光,用猎刀将其挑断,还敲碎了几枚木制的珠子——可惜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看来,你们的目的存在脑子里面。”发话的艾尔纳人轻笑道,“既然如此,只有把你们的脑子打开找找看了。” 阿兰依旧瞪着他,一言不发。身旁的少年再次撞了撞他,似乎想要表达什么。他别过头不予理会。 “动手吧。”他听到对方开口,“先从这个大的开始。” 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对方轻松如愿。阿兰用力甩开压着他的艾尔纳斥候,猛地用头撞向之前说话的那个人。可他刚刚冲出两步,手臂就被从旁边抄住,脚下被人一绊,整个人仰面向后倒去,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向前弯起脖颈,避免后脑直接撞击地面的命运。 一道寒光从他眼角闪过,短而锐利的猎刀刺入上臂,带来一阵剧烈地刺痛。紧接着响起的,是身旁少年焦急而惶然的声音。 “我、我全都告诉你们,别杀阿兰哥!” 他大声喝止对方,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然而少年似乎打定了主意,一五一十地将二人的目的,和想要传达的消息讲了出来——当然,隐去了某些私人的内容。 (五十七)传言(阿兰,III) “很离奇,但听起来不像撒谎。”一直站在墙角的艾尔纳人评论道,声音听起来是位女性,“看来这就是南方那些亡灵士兵的来源了。说不定,这帮萨奇人和他们一样,都可以被变成埃达的亡灵。” 她说的是艾尔纳语,还在部落的时候,‘父亲’除了简单的生存技巧,还特地教过他这种语言,因此他勉强能够听懂对方的大意。 “先不管那些。”压制住阿兰的那人手上加了一把力,抬起头问道,“要怎么处理他们?” “值得注意的是那个叫霍洛的家伙,这小子的父亲。”对格洛克搜身的一人走过来,踢了阿兰一脚,“那可是个难缠的主,要不要用这小子做诱饵,给他设个陷阱?” 他的话得到了另外两个人的附和,然而下一刻,一个阿兰熟悉的声音插入进来。 “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试着这样做。” 他努力抬起头,看到自己的‘父亲’挡在洞口,雄伟的身躯如同一座山。他记得洞外有两名艾尔纳哨卫,可他们连警报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父亲’闯了进来。 “我不打算与你们战斗。”霍洛用艾尔纳语沉声说,“我也不想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当作诱饵。放开他,让我们好好谈谈。” “谈个屁!”拿着猎刀的艾尔纳人将刀架向阿兰的脖颈,“想要他活命的话——”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柄飞斧破空而至,准确地将他手中的猎刀击飞。霍洛突进的速度远超任何人的想象,他在一秒钟内突破了十几公尺的间隔,那名艾尔纳人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撞飞到不远处的墙边。他挣扎着爬起身,脸色变了数次,似乎在惊讶自己居然没有受伤。 “那名少年说的话,我听见了一部分。”霍洛挡在阿兰面前,周围的艾尔纳人警惕地盯着他,却无人胆敢动手,“这件事情我早先不知,看来之前的确过于懈怠了。” “你想做什么?”领头的那人小心地问道。 “为了看清这场战争的意义。”霍洛果断地回答,“对于萨奇人,这场战争谈不上正义,却难以简单地以对错判定。然而,这一次的消息,似乎意味着有些人错了。” “你们走吧。”他停顿了片刻,转头看向洞中的众人,“将这个消息带给你们的女王,告诉她,拉鲁姆莱诺尔会为此做些什么。” 这个尘封许久的名字似乎起到了效果。艾尔纳人们对视一眼,小心地绕过拉鲁姆,阿兰和格洛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父亲你怎么来到这里的?”阿兰抬起头,看着男人的背影。他的脖子上布满汗水,显然赶了很长的一段路。 “从你离开营地时,我就知道你要来找我。”拉鲁姆走到两人身后,拔出短刀,切开二人手腕上的绳索,“我就立刻赶回来了,还好来得及。” 阿兰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大概知道‘父亲’这样做的理由何在。他隐约听说过,‘父亲’之所以留在部落,拒不接受那位银发女子的邀请,正是因为家乡在二十年多前遭受的灾难,发生在‘父亲’出门冒险的时期——‘父亲’一直将其认定为自己的过错,努力避免部落的居民再次受到伤害。 但他不曾想到,自己在‘父亲’心中,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应当更谨慎一些,父亲。” 拉鲁姆摇了摇头,“你的判断没有错。只是我之前一味保守,导致你的实力不足以应付目前的局面。如果你愿意,从今天起,我可以传授你真正的战斗技巧和训练方式。” 阿兰感觉心中一阵喜悦飞速升起。他用力点点头,生怕这只是一个梦境,下一刻就会醒来。 “然后,你是叫格洛克,对吧。”他转向仍旧惊魂未定的少年,“和我说一下你的经历,包括前因后果在内。” 少年点点头,将与爱莲娜的那一次旅行,包括与休斯和海兰西雅的相遇,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 听过少年的叙述,拉鲁姆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 “被复活的那名族人,之前已经死了多久?” “大概两三天吧。”格洛克回答道,“荒原深秋的天气寒冷,尸体放上好一阵子都不会腐烂的。” “我明白了。”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我送你们回营地,然后去第一军报告。其他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三人顺利地返回了营地。或许是‘父亲’说了什么的缘故,营地的统领没有责怪阿兰和格洛克的违纪行为,只是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继续完成日常的工作和操练。 第二天的午休时分,拉鲁姆再一次回到这里。见到‘父亲’前来,阿兰立刻站直身体,将午餐揣进怀里,等待着对方要说的话。 “我再问你一次,做好准备了吗。”男人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次的训练,与以前的那些可不一样。” 他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的决心再坚定不过。身旁忽然响起另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是格洛克。 “霍洛大叔我可以,一起参加训练么?”少年紧绷着脸,看起来有些紧张,“我做好准备了!” “你的理由是什么。”男人看了少年一眼,“你还没成年,身体尚未充分成长,本不必急于一时。” “因为”少年咬着嘴唇,犹豫了几秒钟,“我认识一名教会的修女,她只比我大一岁,就能够独自出门旅行。我想努力一些,至少不能被她落下太远!” 拉鲁姆注视着少年,少年则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片刻之后,男人的目光变得柔和,伸出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少年的肩头。 “这样也好。”他说,“那你就和阿兰一起吧,让我看看你作为萨奇人的决心。” 不知为何,阿兰觉得‘父亲’的话语中,似乎有些欣慰。 (五十八)目标(安·圣紫罗兰,上) “安,你看,海,是海哎!” 作为骑士之子,艾利奥第一次离开帝都这么远,一望无际的碧蓝让他完全不顾形象地大叫起来,身旁的老贝隆人格鲁姆看得直摇脑袋。 出海以后,还有更多风景呢。安如此写道。当然,也有可能会附赠晕船,她心中有些好笑地想,没有将这些告诉艾利奥。 “咱们是去租一条船,还是自己买一条?”老贝隆人曾经主持过埃格蒙顿大公的探险,清楚两者各自的优劣,“租船意味着船长有更多的话语权,但他和船上的水手相对熟练,配合也更好;而买船意味着您就是船主,只不过负责操船的海员需要另行招募,当然也可以试图接收上一任船长的水手——虽然可能只有一部分。” 少女听过格鲁姆的话,几乎未经思考就给出了答复:这一次出海不远,租船是更实际的选择。她用羽毛笔的笔杆点了点下巴,继续写道,船长年轻一些或许更好,总之,租船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交给我吧!”老贝隆人拍拍胸脯,满脸自信。 他的确有自信的本钱。当日下午,格鲁姆就带着三位船长来到安的面前,让她挑选自己喜欢的船只——顺带一提,得知这次租用船只的主顾,是一名尚未成年的少女时,哪怕是久经风浪的三位船长,也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 最为年长的那名船长对于安想要上船似有不满,于是她婉言劝走了那名中年人。然后她跟随着两名余下的船长,前往码头查看船只。 两人的船只都是三桅的卡拉维尔式,轻便而灵活,对于近海探索的任务足以胜任。她在两条船上各自兜了半圈,稍加思考,就选定了其中的一条。 “为什么是那一条?”签过租借文书,返回旅店的路上,艾利奥好奇地问,“因为船长比较年轻么?” 不,因为那条船比较干净。安理直气壮地写道。 出航的准备用了接近一周。这一次的目的是重绘海岸线,倒是不缺乏补给的机会。在此期间,安向船上的大副——叫做艾拉的中年女性学习了不少航海仪器的使用方式。安的学习能力令艾拉大为惊叹,而作为回礼,她绘制了一张对方的半身像,让艾拉和其余船员们赞赏不已。 至于艾利奥,他充沛的活力以及娴熟的爬桅杆技巧,也被感叹为“不愧是骑士家族的后代”。当事人对于这种赞誉似乎相当满意,帮忙整备时更有活力了。 总之,短短一周内,二人就成功和船员们打成了一片。格鲁姆对此显得很是满意,认为老大公的确具备看人的优秀眼光。 “我开始对你们有了点信心。”一日晚餐时分,他喝着土豆浓汤,瓮声瓮气地说,“本来以为只是两个小孩子,现在看来不愧是皇室和洛兰特家的后裔么。” 安微笑接受这一夸赞。艾利奥抱怨了几句他才不是小孩子,又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盘中的熏肉和面包当中。 船只于冬之月的十七日出航。船员们相信,七是海员们的幸运数字,在包含七的日子里起航则可以保证平安归来。 这或许是因为心之主芙洛的圣徽上有着七枚星星——了解大海不可捉摸的船员们,是心之主最主要的信仰者之一,另一个群体则是占卜师以及擅长预言的巫师们。 胜利女士号扬起船帆,缓缓驶入大海。这个季节里,更北方的海域会结冰封冻,距离岸边几十海里內的区域,却仍然相对安全。当然,只是相对来说——西北方的冰山有时会漂流到此处,而目前的温度下,即使准备好了小艇,触碰到冰山也可能是一场致命的灾难。 不过在那之前,晕船已经是一场足够糟糕的灾难了。 前两天时间,首次乘船的二人似乎一切还好。第三天海上起了大风,船只如同一片树叶被浪头抛来抛去,可就让两个人倒了大霉。 艾利奥面色发青地趴着船舷边上,吐了个昏天黑地,几乎连昨天的早饭都没能剩下。安则整个人躺在卧室的吊床上,本来就没吃什么的她倒是没太多东西可吐,但胃里一阵阵的翻搅让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观测什么海岸线了。 好在风暴去的也快。海面恢复平静后,厨师长煮了一锅新鲜的鱼汤,毫无腥气的美味浓汤让二人恢复了一些体力。艾利奥忘却了之前的不快,继续兴致勃勃地爬到桅杆上瞭望;安则拿起望远镜,测距器和六分仪,将周围海岸线的一切细节记在脑中,等待晚上绘制成地图。 “第一次谁都差不多。”艾拉走过来,安慰了她一下,“你们算是不错的,等下次遇到风暴,就肯定习惯多了。” 她宁可不要习惯这个——可如果这是冒险必须的能力,掌握了也不错,安如此想着。 船只继续向西航行。这一次的最远目标是帝国边境向西五十里处,以目前的航速,大约需要十五天的航程。途中胜利女士号靠岸补给了一次淡水,然后顺利到达目标地点,并开始返航。 变故出现在返航的第二天。一群披着鱼皮制成的轻甲,手持短矛,脸颊生有腮,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类跳上船只,试图夺取胜利女士号的货物。 “别抵抗!”为首的那人粗暴地说,“否则,船凿沉,你们都得死!” 这是弗里茨人的海盗——原来他们除了臭一点,和卡玛尔人长得也没多大区别,安心想。 她看到船长和船员们面如土色,毕竟身在海上,弗里茨人的确具备巨大的优势。艾利奥迅速从桅杆上滑落,挡在安身前,喊道:“想伤害安的话,必须踏着我的脑袋过去!” 这都什么话,安心中好笑,而且她也不需要保护。她轻轻推开少年,走到为首的海盗对面,将写着弗里茨文的本子展示给对方。 这是一条探险船。除了人和船只本身,没有你们需要的财宝与货物。不过,我有一个提议,可以让你们得到足够的好处。 几名弗里茨人对视一眼,不知是惊讶船上有这样一名看似娇弱的小姑娘,或是居然有人懂得他们的文字。无论是哪一种,这显然引起了对方足够的好奇。 “说说看。”为首的海盗从善如流地换成了弗里茨语,同时露出凶狠的神色,“如果你的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可就要第一个砍掉你的脑袋了。” 我是这一次探险的负责人。安完全不显得害怕,握住炭笔的手没有一丝颤抖,我只有完成探险,回报给我的委托人之后,才能拿到相应的报酬。 “你是说,让我们等到你返回以后?”海盗首领打断她的话,啐了一口,“滚你娘的,骗鬼咧!等你回去以后,我不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我可以和你们签订一份条约,证明你们为这条船提供了护航和指引,因此我愿意将报酬的一半分给你们。对于海盗首领的恶言,安不为所动,此外,我是紫罗兰帝国的五皇女,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请求埃格蒙顿大公,授予你们帝国荣誉公民的身份。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安稳的生活在帝国色区域之内。之后若有其他的海上探险,你们如果愿意,也可以同去,并领到相应的报酬。 不要试图绑架我。她继续写道,我的存在对于帝国并不重要,所以才被任命来这种地方探索。如果你们害我这一次探险失败,你们就什么都拿不到。但如果你们杀了我,将被视作对于帝国的挑衅——到那时候,帝国是否会以此为借口清剿你们,就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了。 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决定权交给你们。写完这一句,安静静地放下笔,脸上看不出任何紧张的表情。 海盗们聚在一起,低声讨论起来。安所说的许多内容他们显然从未想过,但他们应当听懂了少女想要表达的意思。 一名海盗声称卡玛尔人都不值得信任,不如杀掉所有人,再把船卖掉来的安心。旁边另一人立刻骂他是个蠢货,如果安的身份属实,卖船明显会给他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等等。 少女安静的聆听着他们的讨论,只有微微咬住的下唇,显示出她的内心不是那么平静。船长、大副以及船员们面面相觑,事情似乎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但目前他们只能期待少女的交涉可以成功。 艾利奥站在安的身边,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似乎随时准备向敌人发起反击。老贝隆人格鲁姆眯着眼睛靠在桅杆旁,右手随意地打着拍子,算是整条船上最为放松的一人。 大约一刻钟后,海盗们终于讨论出了结果——应该说是首领实在听不下去那些车轱辘一样的争吵,强行制止了这场争论。他摸了摸乱草一样的头发,走到少女面前,“我就相信你一次,小姑娘。会说我们语言的人,一定不是心机奸诈之辈。” (五十八)目标(安·圣紫罗兰,下) 这算是什么理由啊——而且她是在写,而不是说。安暗自腹诽着,拿起笔继续写道:既然如此,请首领大人与我来一趟船长室,签订雇佣你们为这条船护卫的合同文书。 她翻过一页,换成了卡玛尔文,展示给一旁有些目瞪口呆的青年,船长大人也请一起来吧。 海盗首领喊上一名手下,四人一同走进船长室,其余人则留在外面等待。安取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简单明了的内容—— 我,安德圣紫罗兰,紫罗兰帝国第五皇女,胜利女士号的雇主,本次探险的主要负责人,在此任命哈托克及其部下共十七人,为本次探险的航海指引及护卫。探险结束后,从出资人获得的财物报酬的一半,将作为佣金付给对方。 前往船长室的路上她询问过那名弗里茨人,得知哈托克是他的名字。她在文书上按下手印,又从怀里取出一枚玺戒,和文书一同交付给对方。 这些足以证明这封合同的真实性。她在另一张纸上写道,请放心,帝国皇室很在意名声,不至于为这些金钱任意赖账。 哈托克上下打量了文书几遍,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你果然是个实在人,小姑娘。既然这样,接下来的领航任务,就交给俺们吧!” 他与安一同回到甲板上,将那张文书展示给自己的手下,大声宣布他们将为这条船护航。见此,船员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足以令整条船覆灭的灾难,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解除了。 他们团团围住安,为她之前表现出的冷静与智慧而惊叹。艾利奥表现的最为兴奋,在甲板上连续做了数个空翻,倒是赢得了几声叫好。 安只是摇了摇头,在本子上写下另一行字:探险尚未结束,接下来的路程,还请大家继续加油。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认同了这名年纪不大,且看似柔弱的探险领队。 回程的路途再未遇到太大的麻烦。有了水下的领航,船只得以轻松避开难以从水面上目视的礁石和暗流;弗里茨人常年生活在海上的经验,也让他们对于风暴的预测更为准确。起初船员们还对和‘海盗’共事有些怨念,航行了几天以后,就几乎完全转变成了感叹和庆幸。毕竟,没有人比这些常年在海上生存的水手们,更清楚一名好领航员和观测员的重要性了。 “想不到他们其实挺有用的,除了味道重了点,也没什么太坏的脾气。”有一次,艾拉在安的身旁如此感叹道,“这么好的船员,为啥偏偏要去当海盗啊?” 大概有很多原因吧,安心想。不过,她只是拿起笔,简单地写道:现在,他们是我的船员了。 “还是你有眼光,不愧是帝国的皇女呢。”艾拉笑道,明显没有将这个身份太放在心上。这让安对她多了一份认同,她向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只会在有需要的时候,妥善利用这一身份而已。 船只即将回到出发港口的前一天,厨师长在船上熬了两大锅鱼汤,所有船员,还有与安签下条约的全部弗里茨人,都参与了这一次的聚餐。他们聚成一个个小团体,喝着便宜的朗姆或葡萄酒,吃着面包和鲜鱼汤,高声谈论着各自的事情或传闻。船员们对于水里的世界很有兴趣,弗里茨人则好奇陆地上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他们总能找到足够的话题聊上一两个小时——加上酒精的帮助还可以更久。 冬之月的四十九日,胜利女士号完成了三十多天的航行,顺利返回灰霜港。安用自己的零钱为弗里茨人租下一间海边的小屋,留下几枚金币做为生活费和定金,便一路返回了帝都。 再次踏入埃格蒙顿大公的塔楼,来到顶层的书房,安坐在自己的祖父对面,递上自己绘制完成的地图,和简单明了的冒险记事。艾利奥兴高采烈地对大公殿下描述路上发生的一切经历——并着重提到了她的表现。 “你的看法。”埃格蒙顿大公听完少年的叙述,转头看向老贝隆人。 “基本没有夸张。”格鲁姆向老人微微躬身,回答道,“安小姐处理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的确值得赞赏。” 老人点点头,继续翻看着她的冒险报告,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剑般望向少女,“你答应分给那些海盗一半的报酬,还承诺让他们成为帝国公民?” 是承诺争取,祖父大人。安迅速地写道,他们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成为海盗也是无奈之举。如果以后我们向远洋进发,他们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至于报酬,我认为将我本次的所得分出一半,正是对未来进行的投资。 埃格蒙顿大公眯起眼睛,目光中的那抹锐利,缓缓转变成满意的神色,“很好,你说服了我。他们会成为帝国的公民——以及,若他们愿意,受我任命的远洋探险者。” 谢谢您。安松了一口气,这才提出属于自己的问题,这一次委托,您认可我的结果么,祖父d大人。 老人点了点头,“地图和报告无可挑剔,应变能力同样达到了要求——所以,我认可。” 少女这才抬起手,与身旁的艾利奥轻轻击掌,庆祝第一次的探险顺利收工。 当然还有后续的事件需要处理,比如正等待着他们回去的弗里茨人,以及想要再次和他们合作的胜利女士号。那都只是时间问题,毕竟最麻烦的,海盗们的身份处理,已经得到了帝国大公的保证。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安。”老人沉声问道,“你应当有自己的目标吧,如果我没有猜错。” 的确如此。海岸线的调查只是初试身手,她真正想去的不是那些早已被人探索过的去处,而是从未有人踏足的,危险却充满神秘的地域。 在您的藏书中,我查阅过幽灵森林的记载。那里曾经是寒冷却丰饶的土地,然而,两百年前的一场灾难,彻底改变了它的名声。她咬着笔杆,思考了片刻,时至今日,几乎没人知道那里目前是什么样子。众多可怕的传闻阻止了我们的脚步,也将真相隔绝在森林之内。 它们应当被发掘出来,而非让我们的想象决定一切。她认真地写道,当然,我不会贸然行动。我的下一站,将是贝隆人距离那里最近的要塞,火山堡。我会根据调查的结果,制定接近那座森林的方式,以及需要的人手和资金。 老人定定地看着她,过了许久,终于开了口,“我等你回来。” 安点点头,伸出右手,与祖父粗糙而宽厚的手掌相握。 (五十九)访客(乔) 这段日子以来,乔的生活可以说相当无聊。 惊险的一夜过后,他们和尤拉一起离开原本的庄园,一路来到这个叫做阿尔斯托——含义是银山的小镇,在一幢破旧的三层小楼中潜伏下来。 敌人没有继续前来袭扰。或许是对方的确不知道这个据点,或许只是敌人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没空整天缠着他们不放。安顿下来后,他们试着与教国的后援部门取得了联系,得知大多数同一批进入帝国的友军队伍,都在到达预定据点后的两天内遭受过程度不等的袭击——而要论损失,他们算是最轻的那一批。 这种程度的伤亡有些超乎教会的预估。传达的后续指示中,他们被要求谨慎行事,直到第二批援军抵达。他们同时得知,教会于东线作战的主力部队也遇到了少许麻烦——帝国的确没有和他们正面交战,但弗里茨人弄出了几只体型巨大,且不惧刀枪法术的怪物,让北上作战的第一和第四军团相当头痛。 乔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战争是两方的对弈,不可能一切都顺风顺水。让他有些不满的,是目前自己被分配到的任务。 为了尽可能不引起敌人注意,他们放缓了收集情报的节奏。这些天,萨兰和米莉亚乔装成一对商人夫妻,以打算购买矿石为名逗留在镇中,依次与镇长和各矿主商谈。马汉和另外几名身强力壮的战士,则打扮成为了避开战争而选择南下的北方居民,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临时的矿工。 至于他,则和尤拉,还有那个名叫爱莲娜的小丫头一起,负责照顾那个抓来的活死人呸,他是说,那名不知中了什么邪的黑鸦骑士。 为了避免造成永久性的伤害,骑士被爱莲娜卸掉开的关节早已安了回去,只用绳索限制住对方的行动。他很快发现这毫无必要——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对方还会象征性地挣扎几下;从第二天起,他突然整个人瘫了下去,对于外界的刺激几乎毫无回应。若不是对方还有着心跳与呼吸,并且没有腐败发臭,乔真想随地挖个坑把人给埋掉算了。 ——只是这样一来,“看管”这名俘虏的任务就变得更加无趣。 叫做爱莲娜的小丫头似乎不这么觉得。她每天都守在那名俘虏旁边,仔细地观察对方的身体状态,还不断在一个装订好的本子上写写画画。他凑过去看了一眼,上面似乎是各种奇怪的植物名字,其中一多半他都不认识。 “你这是在干嘛?”乔背着双手走开几步,随口问道。 “配制药方。”少女愉快地回答道,“或许药剂可以治疗他目前的状况,可惜现在一大半需要的药材手边都没有呢。” 不知为何,乔突然对这个小丫头有些兴趣。他轻笑一声,带着满脸的自信拍了拍胸口,“好,你缺什么药材告诉我,我去帮你买回来就是了!” “可是,萨兰队长不是让你留在这里吗?”爱莲娜挑了挑眉毛,“说是你” “呸呸呸!”他赶忙打断少女的话,“别听他瞎说,我一点儿都不急躁,也惹不出什么事端!总之,你这件事交给我就行了!” 他才不承认自己是闲得发慌,想要找个借口出门去逛上一圈。好在少女认真地向他道了声谢,让他感觉心情多少好转了些。 “哈——也不知道那两个人什么时候才回来啊。”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转了转脖子,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不远处的尤拉捧着本书一言不发,过了好半天,摊开的书本也没翻过几页。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比起骑士团的崩溃,昔日的同伴变成眼下这副样子,似乎更让她难以接受。 乔不太懂得如何安慰人,好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看到她隐含着哀伤的面容,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先是四下,然后两下,最后是三下。 他左右打量了一圈,尤拉没有起身的意图,爱莲娜专心致志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有人来访。 于是他叹了口气,没精打采的开了口,“谁啊?这里没人。” “没关系,我不是来找人的。”门外响起一个平静的女声,“我想知道,为什么群星只在夜间发光?” 乔吞了吞口水,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对方说的是教会的暗语之一,难道是教国的援军到了? “群星始终在发光,只是白天的太阳更加明亮。”他回答道,“我问你,太阳晚上去了哪里?” “去了世界的另一侧,将光明带给同样需要它的人们。”对方迅速回答道。 “哈,你们可算来了!”他迅速站起身,拉开房门探出头去——然后愣了片刻,因为门外站着的四个人,从哪方面看都不像是援军,“怎么就你们几个还有两个小丫头啊?总之,我叫乔,有话进来说!” “多谢,我是尤菲,而她是琳。”少女走进屋里,简单地自我介绍道,“艾斯卡之前通知过你们了吧?” 乔抓了抓头皮,勉强想起的确有这件事。他们来到这里之后,有个艾尔纳人的小姑娘前来传信,声称两名巫师不久后可能来访。他本以为那一定是两名高傲且年长的艾尔纳人,却不曾想,对方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 就在他发愣的当下,自称尤菲的少女走向屋内,将目光投向其中的一角,“这一位就是你们捕获的黑鸦骑士了吧。我可以检查一下他的情况吗?” 他赶忙转过身,看到对方蹲坐在爱莲娜的对面,正一脸认真地观察着一动不动的骑士。 “诶?”爱莲娜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当然等等,你们是谁啊?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乔揉了揉鼻子,好奇地凑了过去。从少女的回答中,他大致了解到对方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也明白了为何她们要找上自己。。 对于尤菲和琳来说,帝都之旅的收获相当丰富。 被关押在那座监狱的官员们掌握着大量的隐秘信息,若站到台前,足以成为罗格曼三世盲目发动战争的证明。不过,目前时机未到,她们首要的任务仍是避开帝国的搜捕,保证那些人的安全。 幸运的是,罗格曼三世推崇埃达的举措让大部分追寻真理的巫师感到不满——对于巫师来说,知识与力量源于求索,而非简单地将身心托付给某个上位的存在。何况,一名过于关注凡间的甚至让他们想起上个纪元末期——那可不是什么令人喜悦的历史。 愿意协助搜捕众人的,只是些不太得志的初阶和中阶巫师。在广阔的国土中搜寻数十人,本就比藏起同等数量的人员更加困难——感知法术只能覆盖数百米方圆,比起目视好不去哪里;预言类的法术基本来源于神术网络,那些巫师们即使勉强模拟,也不足以破除尤菲和琳设下的反制法术;而格蕾丝与艾斯卡从上千米的空中观察得来的情报,让任何关卡或地毯式排查都失去了意义。 因此,乔装改扮后的逃亡者们安全离开了帝国的核心地带,暂时隐藏到邻近的乡间。随后,她们带着两名有意提供情报的帝国官员,前来拜访这个属于黑鸦的隐秘据点。 “所以说。”乔狐疑地打量着尤菲身后的两名男子——他们披着朴素的麻布罩衫,面容略显憔悴,看起来就落魄的镇民没什么两样,“你们就是帝国的官员?” “没错,教国人。”其中那名黑发男性点了点头,身上的气势一闪即没,“弗兰,帝都的前财务主管。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但我不接受无礼的对待。” 好吧,看这副样子倒是真有点像。乔耸了耸肩,做出请进的手势。 “容我去泡壶茶,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六十)起源(尤菲·斯坦米兹,I) “仍然不行呢。” 尤菲抬起压在男性胸口的手,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运用自己擅长的法术,让魔力代替自己的视觉和触觉,解析这名叫做迪安的骑士的身体状况,同时尝试——如果可能的话——驱除他受到的精神控制。 魔力给予她的答案在预期之中。迪安的生命形态与目前的她相差仿佛,比融合天之主碎片之前的她,则更加完善一些。这本应是个好消息,然而在她的感知中,这名骑士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被施加过控制性法术的痕迹。 她考虑了片刻,施展出几个通用的破除魔法与结界的秘术,然后用柔和的埃达神力洗刷对方的全身——源自神祗的力量足以将任何伤势或疾病复原,包括通常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的那些。 可惜效果全都是零。骑士微微闭着双眼,神情平静,呼吸轻缓,似乎只是睡着了,却怎样都无法醒来。 “他没有受到源自魔法的控制,也没有受到诅咒的迹象。”尤菲肯定地下了结论,“全身的骨骼、肌肉、神经和器官都完好无损,就身体状况而言,他很健康。” “但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琳用手指按压着对方的身体,随口回应道,“不过昏睡了这么久,身体一点都不显得僵硬埃达的神力还真是个好东西呢。”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乔从一旁高声插话道,“简单点儿,这个人还有没有救?” “我不能确定。或许科伦斯院长可以用更强的秘术让他恢复清醒,但对于巫师来说,凭借单纯的力量,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尤菲站起身,平静地分析道,“而且,同样状况的人不止他一个,总不能——”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腰包中翻出一个弧形的金属酒瓶,递给在一旁的蓝发少女,“爱莲娜,你们在他的身上,找到过这个东西么?” 那是肖恩从他曾经的‘属下’身上拿到的容器。根据这名前团长的说法,骑士们曾集体饮用过里面的液体。尤菲和琳将一半的内容物转交给希琳菲尔,由艾尔纳人进行研究;至于另一半,她们二人都尝试进行过分析,但即使是对药剂有一些研究的琳,也无法辨明它的组成或用途。 “没有啊,这是什么?”爱莲娜拧开酒瓶的盖子,靠近过去闻了闻,“似乎是一种草药的混合制剂。”她歪着脑袋思考,“有鹫尾草的味道,似乎还有楠木果和落日花看起来,有些像是提神用的药剂呢。”她合上盖子,将瓶子递还给尤菲,“你想说,他们是喝下了这个,才会变成这副样子的?” “我无法确认什么。”她回应道,“然而,既不是魔法,也不是诅咒,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药物了。” “问题是,药物是拥有时效性的啊。”爱莲娜咬着食指表示疑问,“我知道的药物和制剂中,没有任何一种能够让人昏睡超过五天——只要还活着,人类的身体会自发将药物排出体外,就算魔药也不例外。” “说起来。”琳打量着骑士的脸,插话道,“为什么不让他再喝点这种‘饮料’看看?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能对他产生某些作用吧?” 琳曾试着将少量液体喂食给小型动物,没有任何可见的反应。她甚至试着自己品尝了一丁点,得到的感想是——味道还不错,仅此而已。 几次失败的“实验”用掉了她们留下液体的四分之一,由于看不到回报,她们暂时中止了尝试,期望艾尔纳人那里能够分析出更多的结果。 “如果这是你们的建议的话”名为爱莲娜的蓝发少女点了点头,小心地扶起那具一动不动的身躯,让他倚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希望可以有效果呢。” 她将少量液体倒进对方的口中。然后有规律地在对方的脖颈后方按揉着,不多时,那名黑鸦骑士的喉头轻轻蠕动了一下,将嘴里的液体缓缓咽了下去。 爱莲娜重复着这一动作,细致而认真。尤菲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心中略微有些羡慕。 她大致从艾斯卡口中听说过这名旅行修女的事迹。哪怕追求的事物与她有所不同,那种一旦决定目标,就一往无前的心态与信念,或许是她值得学习的。 过了大约一刻钟,原本一动不动的黑鸦骑士突然轻轻抽搐了一下,然后缓缓自行坐直身体,瞳孔中也稍许有了些神采——尽管比起常人仍显呆滞。 “下午好?”她试着与对方打招呼,“你想吃点什么吗。” 对方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她的身上,似乎思考了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她又试着问了几个问题。对于简单的题目,对方能够在长久的沉默后,用点头或摇头给出回答,尽管准确性存疑;而话语稍微复杂一些,他就似乎完全无法理解。 爱莲娜继续喂对方喝下一些液体,情况果然得到了好转。他开始能够理解复杂的词句和指令,但反应很慢,且仍然不会开口说话——就像是言语的能力被忘却了。壶中的液体所剩已经不多,她们结束了这次实验,保留下剩余的药剂用于分析,或是其他可能的用途。 “如果能复制出同样的‘饮料’就好了”琳轻轻晃着脑袋,嘀咕道,“爱莲娜,你有办法做做看么?” “恐怕不行。”蓝发的少女柔声回答道,“如果能够得到原始的配方,我可以试着做出同样的药剂,研究对应的解药也会方便许多。但想要从完成的药剂中推测出配方,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困难了一些。” “一个敌人罢了,何必对他这么上心?”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两名帝国官员也跟在他身后,看来他们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他指了指靠在爱莲娜怀里的俘虏,满脸的不悦,“到底这家伙是中了什么邪?治不好就扔掉算啦。” “别这样说,乔,他们同样是人类。”爱莲娜反驳道,“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对我们发动袭击。这场战争中,黑鸦骑士团一样是受害者。” “不止那些哦。”琳笑眯眯地接上话,“如果他们不再是敌人,你们教会军就不会遭到他们的袭击了,不是么?” (六十)起源(尤菲·斯坦米兹,II) “好吧,好吧,我知道啦。”乔挠了挠脸颊,嘟哝道,“反正不需要吃东西,放他在这里倒也没什么。” “说起来,你们聊得怎么样?”金发少女看了看乔身后的二人,“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吗?” “还可以吧。”乔含糊地嘟哝道,“他们知道不少东西,但我不擅长这个,还是等队长回来再询问比较好。” 琳点点头,将话题带回到那瓶药剂上面。由于没有足够的线索,想要找到药物的来源并不容易。尤拉答应帮助众人进行调查,但以黑鸦目前的状况,连她自己都不抱太多期望。两名帝国官员同意给予少许协助,主要是调查相关药材的买卖与流向——不过他们提到,如果运输方是帝国皇室或实权贵族,想要确认具体的货物将会相当困难。 尤菲将注意力从那些对话上移开,暗自思索着这名黑鸦骑士的现状。表面看来,这瓶液体能够减轻对方的‘症状’,可又是什么造成了这种症状,是另外一种药剂,还是她所不知道的法术或物理手段? 正如爱莲娜所说,身体会自发将有害物质排出,或因为毒药的剂量过大而彻底损坏,也就是死亡。保持目标长期昏迷,多半需要定时和长期的服用药物,这显然与那名骑士的情形不符。 秘术倒是可以做到这一点,最典型的,自然是将生物的灵魂从躯体中提取出来,关入其他物件的数种法术。它们多数被认为是邪恶的,偶尔也被用来封印难以彻底消灭的恶魔或巫妖。如果说,这名黑鸦骑士遭遇的,是与之类似的情形—— 她迅速施展了一个读取表层思想的法术,用它感知骑士的状况。通常来说,睡眠较浅的人仍然具备思考能力,往往以梦境的形式体现出来;深度昏迷者的浅层思维则多半是一片虚无。然而,她所感知到的是充满杂音,令她难以理解,却似乎隐含有某种规律的思维——根本不像是神智正常的人类。 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抬起头,向教会小队中的二人确认,“爱莲娜,乔,你们和他们交战时,是否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简直多了去!”乔撇了撇嘴,“他们看起来就没个正常的。爱莲娜,你说是吧?” 爱莲娜摇了摇头,“不可以这样说,乔。但是要说不寻常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们的战斗方式了。就像克里斯说的,仿佛是被什么人操控着,虽然进退有序,配合也很完美,却感觉不像是正常人的行为方式呢。” 果然如此,这样一来,她猜测正确的可能性又多了几分。尤菲咬了咬嘴唇,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大概明白了。” “你又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了?”琳用双手搭住她的肩头,眼中是了然的神色,“至少先告诉我们前因后果啦。” 那是当然的。她点了点头,开始解释自己的猜想。 “我探测过他的表层意识。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个独立的人类,而是蜜蜂那样的集群意识的一部分——当然,其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比昆虫要高级许多。”尤菲简单地解释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副药剂的真正功效,是强化和开放饮用者的精神,将其融入那个集群意识之中。” “至于他目前的状况,或许是距离集群太远,意识无法与身体连接。换句话说,就是灵魂离体。还可能是他的大脑不足以承载来自集群意识的杂乱信息,因此用昏迷进行自我保护。”她娓娓道来,全然不顾乔听得一头雾水,“刚刚服用药剂之后,他的精神再次得到强化,才稍许恢复了一点意识,让我察觉到了他所在集群的思维碎片。” 她将长发拂到脑后,轻声说出自己的打算,“如果我喝下这种药剂,或许能够暂时融入这个集群意识。我们想要找到的目标,很可能就在这个意识的源头。” “如果你失败了呢?”琳担心地看着她,又看了看一旁神情呆滞的黑鸦骑士,“会变成和他一样吧?” “我会尽量保证自己安全返回。”粉色的少女微笑道,“对于精神的强度,我还是有一些自信的。再说了,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让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 “别闹啦。”她弹了琳的额头,“剩余的药剂不多,而且你是龙族。集群意识会自发排斥异常的个体,和那些人最为相似的,也就只有我了吧?” 金发少女摇了摇头,放弃继续劝说,只是紧紧拥抱了她一下,“那么,我等你回来。” 她认真地看向对方,点了点头,拿起瓶子,将余下的液体全部倒入口中。 一股诱人的甜馨在口中弥散开来,尤菲收拢心神,缓缓咽下那些液体,努力感受自身精神上的变化。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突然不再受困于原本的躯体,而是透过一条神秘的线,连结到远方的某处。在那里,一团庞大而混杂的意识缓缓转动着,等待她的到来。 于是她在原本的身体中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便任由自己的精神和灵魂,被牵引向那个未知的所在。 她仿佛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飞驰,时间和空间,方向和距离,于纯粹的精神网络中都不存在任何意义。无数光怪陆离的场景掠过眼帘,在她记忆中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残影。她听到许多难以描述的声音,有些像是呓语,有些则是低沉的吟诵,却没有一句话接近完整。 前进的速度不知何时渐渐慢了下来,她感觉自己取回了对于这具灵魂‘身体’的少许控制,可以让它自由地在虚无中转向、停止或前行。她看到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着,于是小心地靠近过去。 你是谁,可以听到我说话吗?她努力在脑海中将这句话具现出来,希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德洛科斯马栓好了伤口愈合面包与牛粪葡萄酒鲜血墙壁倒塌。 灰白的影子给予她杂乱无章的回应。每一个片段都仿佛来自不同的时空,混杂着具象化的记忆,传达到她的脑海之中。她暗自叹了口气,将这些思想排除出去。 这个灵魂的意志力量不够强大,因而被精神网络灌输了太多不属于他本人的信息。即使之后能够回到自己的躯体,他也将承受相当严重的记忆混乱。如果时间再久一些,他甚至可能完全失去自我,成为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 (六十)起源(尤菲·斯坦米兹,III) 她必须再快一些,尤菲心想。 失去肉体的灵魂本质是脆弱的。正如前往外层位面的灵魂将逐渐被对应位面的性质影响,成为被称作祈并者的存在。随后,祈并者会进一步融合,转变为该位面特有的生灵——例如天堂山的亚空天族,极乐境的爱剌天族,地狱的魔鬼,或是深渊的恶魔。 实际上,这些死过一次的骑士仍能保持独立的个体和部分意识,已经比大多数的普通人做得更好。 尤菲不清楚,这些灵魂是否能被精神网络融合,最终的产物又会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那不是她想要见到的事情。 她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偶尔停下来与路过的灵魂搭话,询问前行的方向。其中的少数给予了她相对明确的指示,更多则与她遇到的第一个灵魂一样,只是无意识地发出呓语。 既不会饥饿与困倦,也看不到日升日落,她不知自己到底前进了多久,只记得已经问过了数十个灵魂。按照她感知中的时间,遇见灵魂的间隔似乎在逐渐变短——或许这证明着方向没错,她如此鼓励自己。 一个桃红色的影子出现在左前方。少女一如既往地靠近过去,隐约看出那是一名女性的灵魂。 你好,可以听到我说话吗?她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期望能够得到清晰一些的答复。 那具灵魂转过身,似乎也打量着她,是的,你好!我叫凯茜,你是谁,来到这里多久了? 尤菲第一次得到如此清晰的回应。真是难得,她心想,并迅速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我是尤菲斯坦米兹,刚来这里不久。我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找出这片空间的源头,然后带你们离开。 那太好了!对面灵魂的喜悦几乎立刻从体内涌现,连她感知到的影像都明亮了几分,这里可无聊了,连能聊天的人都没有,只剩下一群神智不清的家伙真担心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那就实在太可怕了!不知道哈伦是不是在这里,阿莱娅姐也是还有,大团长有没有成功逃出要塞,现在过的怎么样 肖恩他很好。她连忙打断对方的话,避免这名叫做凯茜的灵魂沉浸在回忆当中——对于纯粹的灵魂来说,这相当危险,很容易导致其逐渐迷失,他一直在调查着真相,正是因为他的努力,我才能在这里与你们见面。所以,请帮助我,好吗?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名为凯茜的灵魂点了点头——至少尤菲感觉如此,需要我做什么呢? 尤菲略微沉默了片刻,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然后缓缓开口。 放开自己的身心,暂时与我融为一体。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将试着查看你灵魂深处的记忆,确认你无意识中经历的一切。这可能让你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但它可以让我们找到是谁,又于何时,将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没有说出,这一举动对她们二人都有不小的危险。灵魂融合期间,任意一方的剧烈精神波动,都可能导致二人无法完全分离。这意味着最好的情况下,她们也将获得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同时丢失一部分记忆。 不过,她依旧相信自己的意志力。而且,若能取得预期的结果,这样的风险对两人都足够值得。 一旦下定决心,就全力去做,不必迟疑——这是她从叫做爱莲娜的少女那里学到的东西。 如果这能够拯救骑士团的其余人,我很乐意。名为凯茜的灵魂回答道,没有任何疑虑,我准备好了,请开始吧。 尽量保持心情平静,无论看到怎样的情景,都一定要记得,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尤菲叮嘱了对方一句,缓缓贴近那具灵魂,运用曾学过的冥想与共感的手段,让自身的精神逐渐与对方同调。 她看到自己身上同样泛起桃红色的光芒,然后向前走去,整个没入对方灵魂的影像当中。 有如潮水般的杂乱记忆瞬间涌入她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闭上眼睛——当然只是想象中的,努力分辨着每一条记忆,将其暂时存放到不同的位置。 若选择抛弃一部分看似冗余的内容,她可以轻松许多,对方却可能因此丢失重要的回忆。那不是她做事情的风格,而且如果琳和科伦斯院长知道,也一定会责怪她不够努力。 记忆渐渐清晰起来,过于久远的被整理到角落,余下的则是近日发生的事情。她寻找到记载着冬青堡战役前后的位置,从那里开始仔细查看。 这将她们再次带往那个深夜,回到位于冬青堡的惨烈战场。她成为了凯茜,以对方的视角旁观着一切,却不能做出任何改变——与她获得母亲的记忆时几乎没有差别。 她看到凯茜挥舞着剑,孤身镇守一整条走廊,将那些敢于接近的佣兵一一击退,从远方射来的利箭、石弹和飞锤,也被这名年纪不大的女性轻易地避开或打落。她暗自做过对比,凯茜的剑术不弱于当时的莉莉,只是没有女佣兵那样的蛮力。 两个身影骤然出现在走廊尽头,闲庭信步般并肩前行。其中的黑袍男人似乎尝试同身边的战士聊些什么,另一人则不予理会。 她感觉凯茜绷紧了身体,努力让自己疲惫的身躯打起精神。或许因为在室内,巴拉克没有使用斩杀古斯坦因时的那道剑术,而是持握着重剑快步逼近,与凯茜展开近战。 两人的剑一共相交了七次。每一次,凯茜都被迫向后退开一步,直到最终,她的背后已经是坚实的墙壁。 她尽力侧过身,双手握剑,自上而下横斩向男人的脖颈。但巴拉克抢先一步刺中她的手腕,剧烈的酸麻和刺痛迫使她松开了手。与此同时,黑袍男人来到凯茜身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胸口。 尤菲感觉到胸口一阵冰冷,死亡的恐惧攫住了她,与此同时,对方的灵魂中翻起一阵惊涛骇浪。她赶忙停下查阅,安抚着凯茜的情绪,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已经都过去了。你现在仍然活着,和我一样。所以,让我想办法带你们离开这里,好吗? 只是有点激动而已,抱歉。放心,我不会再这样啦。 和‘自己’对话的感觉有些奇妙,不过,现在不是继续聊天的时候。尤菲整理过心神,再一次查阅起之后的记忆。 (六十)起源(尤菲·斯坦米兹,IV) 她‘看见’凯茜的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那两名男人踏过她的躯体,继续向深处进发。随后路过的佣兵们多数只是瞟她一眼,有几个人朝她吐了口唾沫,想来是在她手上吃了些亏,用这种方法发泄怨气。 灵魂可以记忆它经历过的一切事象,无论当事人清醒、昏睡或死亡。它能够观察到身体四周的一切,甚至可以穿透简单的阻隔。当处于主位面的躯体中时,这些记忆被埋藏在灵魂的深处,只有通过深层冥想才能察知。而在这里,由于灵魂是仅有的事物,它的记忆就显得清晰起来。 过了许久,凯茜的身体被佣兵们搬运到冬青堡外面的空地上,与许多身躯较为完整的黑鸦骑士堆放在一起。黑袍人对他们施展了两道魔法,尤菲辨认出,那分别是用于防止尸体自然腐坏,和阻止灵魂脱离身躯——即前往外层位面——的埃达神术。之后的第三天上午,他们被搬上平板马车,用油布盖住,运送到位于西南方的一座小城,暂时丢弃在一座空置的仓库当中。 我们居然被这么粗暴的对待过啊。凯茜的想法从心中传给了她,这些人真是可恶——不过,能够看到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也是个不错的体验吧。 这里或许不是最终的目的地。尤菲回应道,你还记得,自己是在哪儿苏醒的么? 凯茜传给她一个否定的念头。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了啊。她说。 尤菲对‘自己’表示明白,继续查阅起余下的记忆。很长时间里,仓库没有任何人来访,四周也冷冷清清,唯一的变化就是从窗口洒入,随着时间变换的一缕阳光。她将那些记忆尽可能快速的向后翻过,同时默数着经过的日数。 不知不觉间,她们一同经历了几十次的日升日落。大约冬初之际,仓库中的‘尸体’们被搬上马车,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郊外。 熟悉的黑袍男人缓步走进凯茜的视野,举起双手,仰头向天,高声吟诵着天之主的祷文。 柔和的圣光从天而降,将所有的‘尸体’笼罩其中。生命的神力修复着他们的身躯,令停止许久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最后,被强行束缚住的灵魂,得以回归原本的身躯。 来自身体与灵魂的感知冲突,让尤菲的知觉一时间有些模糊,她感觉到一个瓶子被塞到自己的手中,紧随而来的是黑袍男子的命令,带着摄人心神的力量,“喝下去,它对你们有好处。” 凯茜如此照做了。一瞬间,属于身体的感知被大幅淡化,灵魂的部分得以清晰起来。尤菲抓住这个机会,努力观察四周的一切。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 “他们的心灵仍未完全得到统合。此后每隔三日,需要让他们服下同样的药剂。如此五次之后,他们就是足够忠实,行动灵活,且进退宛如一体的强大战士了。” “那就劳烦你了。”黑袍人柔声回答道。 她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方向,看到黑袍人身边站立着一个低垂着头的枯瘦男性。尽管打扮有些分别,她仍然一眼认出了对方——于法埃尔奥罗拉之前,担任临冬城公会接待员的那名中年男人,克拉托斯萨姆海因。 这是巧合,还是命运呢。少女喃喃自语道。 哎?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在心中摇摇头,剩下的记忆应当不多,我们一起看完吧。 她们继续浏览了从那时起,直至如今的记忆。起初,尤菲还能勉强感觉到凯茜的身躯,感觉她正向东北行进。随着每一次饮用药剂,灵魂与身体的联结就变得更为薄弱。等到第五次饮下液体,最后一点与身体的联系也化为虚无,只余下这片精神的空间,与其中孤单的二人。 这就是最后了吧?凯茜轻声问道。 或许还有。她在心中回答,虽然你大概只能感觉到一点,但你与身体的连结仍然存在。 时光向前翻动,下一次感应到外界的记忆,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后。 那是一次深夜中的袭击。隐约的感知中,她们看到‘凯茜’冲入一间庄园,斩杀一名敌人,重创了另一名,然后被从天际降下的圣焰击中,依照命令撤出战场,最后又回到这里。 原来,袭击爱莲娜的队伍中,就有着她的身影啊。尤菲将这个想法埋藏到心中一角,小心地将融合在一起的记忆重新整理成两份,带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从凯茜的灵魂中缓缓离开。 你要回去了吗?似乎感应到她的想法,名为凯茜的灵魂将这样的思绪传达给她。 是的,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也找到了下一步需要的线索。她稍微贴近了一些,用这种形式传达她的关心,我会尽力带你们带着所有人离开这里。 我相信你!凯茜的回应没有一点犹豫,那我就安心期待着那一天吧。 尤菲转过身,感知着自己在身体中留下的精神印记,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背后传来忽强忽弱的吸引力,似乎不想就这样放她离开。她将之视而不见,只于心中默数着遇见的灵魂数目。 这里的空间似乎不断在改变,回程路上,许多原本遇到过的灵魂已然不见,又多出了一些不曾见过的——大半也已丧失了清晰的思维。她不再多花时间与他们对话,加快‘脚步’,向自身认定的方向笔直前行。 背后的吸引力减弱了,灵魂们变得稀疏,然后,眼前传来柔和的光——那是现实中的灯火,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你总算睡醒了呢。”她首先听到的是琳的声音,带着关切与一丝安心,“你睡了整整四天,不过,你果然平安回来啦。” 尤菲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头发和衣着都被打理得整洁而舒适。她转过头,看到好友微笑的面庞,再一次确认到自己正身处现实当中。 两人拥抱了片刻,她轻轻呼了口气,向后倒在床上,将之前存放在灵魂中的记忆,与自己的身体整合到一起。 然后她睁开眼睛。夕阳正将窗棂狭长的影子投到琳的身边,她随着那影子一路移动目光,最终停留在好友流转着淡淡光泽的金色短发上。 “我想,虽然这可能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她对琳说道,“你又可以回家一趟了。” (六十)起源(尤菲·斯坦米兹,IV) 她‘看见’凯茜的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那两名男人踏过她的躯体,继续向深处进发。随后路过的佣兵们多数只是瞟她一眼,有几个人朝她吐了口唾沫,想来是在她手上吃了些亏,用这种方法发泄怨气。 灵魂可以记忆它经历过的一切事象,无论当事人清醒、昏睡或死亡。它能够观察到身体四周的一切,甚至可以穿透简单的阻隔。当处于主位面的躯体中时,这些记忆被埋藏在灵魂的深处,只有通过深层冥想才能察知。而在这里,由于灵魂是仅有的事物,它的记忆就显得清晰起来。 过了许久,凯茜的身体被佣兵们搬运到冬青堡外面的空地上,与许多身躯较为完整的黑鸦骑士堆放在一起。黑袍人对他们施展了两道魔法,尤菲辨认出,那分别是用于防止尸体自然腐坏,和阻止灵魂脱离身躯——即前往外层位面——的埃达神术。之后的第三天上午,他们被搬上平板马车,用油布盖住,运送到位于西南方的一座小城,暂时丢弃在一座空置的仓库当中。 我们居然被这么粗暴的对待过啊。凯茜的想法从心中传给了她,这些人真是可恶——不过,能够看到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也是个不错的体验吧。 这里或许不是最终的目的地。尤菲回应道,你还记得,自己是在哪儿苏醒的么? 凯茜传给她一个否定的念头。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了啊。她说。 尤菲对‘自己’表示明白,继续查阅起余下的记忆。很长时间里,仓库没有任何人来访,四周也冷冷清清,唯一的变化就是从窗口洒入,随着时间变换的一缕阳光。她将那些记忆尽可能快速的向后翻过,同时默数着经过的日数。 不知不觉间,她们一同经历了几十次的日升日落。大约冬初之际,仓库中的‘尸体’们被搬上马车,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郊外。 熟悉的黑袍男人缓步走进凯茜的视野,举起双手,仰头向天,高声吟诵着天之主的祷文。 柔和的圣光从天而降,将所有的‘尸体’笼罩其中。生命的神力修复着他们的身躯,令停止许久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最后,被强行束缚住的灵魂,得以回归原本的身躯。 来自身体与灵魂的感知冲突,让尤菲的知觉一时间有些模糊,她感觉到一个瓶子被塞到自己的手中,紧随而来的是黑袍男子的命令,带着摄人心神的力量,“喝下去,它对你们有好处。” 凯茜如此照做了。一瞬间,属于身体的感知被大幅淡化,灵魂的部分得以清晰起来。尤菲抓住这个机会,努力观察四周的一切。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 “他们的心灵仍未完全得到统合。此后每隔三日,需要让他们服下同样的药剂。如此五次之后,他们就是足够忠实,行动灵活,且进退宛如一体的强大战士了。” “那就劳烦你了。”黑袍人柔声回答道。 她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方向,看到黑袍人身边站立着一个低垂着头的枯瘦男性。尽管打扮有些分别,她仍然一眼认出了对方——于法埃尔奥罗拉之前,担任临冬城公会接待员的那名中年男人,克拉托斯萨姆海因。 这是巧合,还是命运呢。少女喃喃自语道。 哎?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在心中摇摇头,剩下的记忆应当不多,我们一起看完吧。 她们继续浏览了从那时起,直至如今的记忆。起初,尤菲还能勉强感觉到凯茜的身躯,感觉她正向东北行进。随着每一次饮用药剂,灵魂与身体的联结就变得更为薄弱。等到第五次饮下液体,最后一点与身体的联系也化为虚无,只余下这片精神的空间,与其中孤单的二人。 这就是最后了吧?凯茜轻声问道。 或许还有。她在心中回答,虽然你大概只能感觉到一点,但你与身体的连结仍然存在。 时光向前翻动,下一次感应到外界的记忆,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后。 那是一次深夜中的袭击。隐约的感知中,她们看到‘凯茜’冲入一间庄园,斩杀一名敌人,重创了另一名,然后被从天际降下的圣焰击中,依照命令撤出战场,最后又回到这里。 原来,袭击爱莲娜的队伍中,就有着她的身影啊。尤菲将这个想法埋藏到心中一角,小心地将融合在一起的记忆重新整理成两份,带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从凯茜的灵魂中缓缓离开。 你要回去了吗?似乎感应到她的想法,名为凯茜的灵魂将这样的思绪传达给她。 是的,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也找到了下一步需要的线索。她稍微贴近了一些,用这种形式传达她的关心,我会尽力带你们带着所有人离开这里。 我相信你!凯茜的回应没有一点犹豫,那我就安心期待着那一天吧。 尤菲转过身,感知着自己在身体中留下的精神印记,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背后传来忽强忽弱的吸引力,似乎不想就这样放她离开。她将之视而不见,只于心中默数着遇见的灵魂数目。 这里的空间似乎不断在改变,回程路上,许多原本遇到过的灵魂已然不见,又多出了一些不曾见过的——大半也已丧失了清晰的思维。她不再多花时间与他们对话,加快‘脚步’,向自身认定的方向笔直前行。 背后的吸引力减弱了,灵魂们变得稀疏,然后,眼前传来柔和的光——那是现实中的灯火,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你总算睡醒了呢。”她首先听到的是琳的声音,带着关切与一丝安心,“你睡了整整四天,不过,你果然平安回来啦。” 尤菲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头发和衣着都被打理得整洁而舒适。她转过头,看到好友微笑的面庞,再一次确认到自己正身处现实当中。 两人拥抱了片刻,她轻轻呼了口气,向后倒在床上,将之前存放在灵魂中的记忆,与自己的身体整合到一起。 然后她睁开眼睛。夕阳正将窗棂狭长的影子投到琳的身边,她随着那影子一路移动目光,最终停留在好友流转着淡淡光泽的金色短发上。 “我想,虽然这可能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她对琳说道,“你又可以回家一趟了。” (六十一)人心(莉莉·诺诺,I) 火山堡湛青的外墙透过夜色,终于出现在莉莉的视线中。她擦了一把额头细微的汗珠,长长呼出一口气。 数百万人的大规模撤离绝非易事。作为镇守南方的断后部队,她与菲斯特、希琳菲尔等人承担了大量的压力,十数日间几乎没有合过眼。 半神的身躯让她更不容易疲惫,可那同样有着限度。一切即将告一段落的现今,她始终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缓缓放松,倦意则悄无声息地侵袭过来。 她张大嘴,打了个哈欠,转头望向身后的众人。菲斯特和希琳菲尔自然在列,安珀莉也在。尤迪纳很久以前就跟随伊塞斯回归了王庭,艾斯卡则刚刚出发,去向尤菲和琳传递她们目前的状况。还有许多面孔她有所印象,更多的则是不认识的人。 这些人里,只有少数是从最初遇到巴拉克时,一直奋战至今的同伴。艾尔德斯王庭迅速肯定了撤退的提议,来自王庭的援军随后纷纷到达,替换下因长时间战斗而疲惫不堪,或背负伤势的战士们。 伊塞斯带着大部分巫师和一部分自然使者,陆续回归于王庭的麾下。他们听从王庭的直接调配,利用大范围的辅助法术,协助居住在森林中的民众快速完成迁移。 莉莉一直认为,这种变化不可能瞒过巴拉克。然而,他在整个撤离行动的前两周,仍让部队缓慢地展开和推进,给了艾尔纳人尚算充足的撤离时间。至于她本人——自弗里茨人的营地附近的那一面以后,就再没有见到过那个男人。 该不是他意识到这场战争乃非善举,从而刻意放了艾尔纳人一马?莉莉甩了甩头,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丢出脑海。攻打冬青堡的战役同样算不得正义,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撤离进程过半之时,敌人的攻击开始变得猛烈。及至最后,连传说中的狮鹫骑士都加入了战场——自从上一纪元结束,精灵们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巨龙骑兵后,即使是乘骑着独角兽的金百合骑士,或者最出色的月之猎手,也无法在同等数量下,与这些翱翔于空中的庞然大物对抗。 好在狮鹫骑士的数量向来有限,而菲斯特同样没有辜负他的承诺。这位传奇的旅人准确预测出对方的动向,又以出色的箭术射落了数头狮鹫,才让他们勉强收敛了一些。 即便如此,和她一起的断后部队中,仍有接近四分之一永远留在了那片森林当中。她还清楚地记得,在一场激战过后,安珀莉见到那名貌似贪财的艾尔纳少女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时,混杂着悲伤和愤怒的哭喊。 “——伟大的埃达,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你要如此惩罚我们!?”这位喜好烹饪的自然使者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优雅,只是努力将少女脸上的血迹拭去,“如果你真的要夺走我们的一切,就算你是世间众生的创造者,我也绝不会感谢你——!” 好在自然使者的体质往往比常人强健,加上医治及时和安珀莉一路上的悉心照料,莫迪洛拉目前总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然而,更多的王国居民,却再也不能听到林中的鸟鸣,看到穿过枝杈的阳光,或是和等待他们归来的亲友重逢了。 女佣兵微微低下头,合上眼睛,在心中为那些仅仅相处了十几日——甚至更短,但已然无法再会的战友们祈祷。 另一方面,那名自称吉尔的女子,倒是让她颇有好感。抛开有些糟糕的初遇,黑发女性处理事情的洒脱,以及对于力量的坦然,都令她心生向往。不知为什么,尽管自己存活了数百年,与她交谈时,却觉得对方仿佛更为年长。 这无关外貌、语气或神态,仅仅是阅历与心态上的差别。女性许多看似随兴的话语,都对她颇有启发。那一次的交谈中,当她说出自己当前的理想时,对方如此反问她——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守护的人都不在了,你该怎么做呢?” 这是足够现实的问题。她经历过许多离别,未来或许有着更多。她的寿命比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更长,她也必将目送着他们一一远去。当然这并不绝对,至少与自己暂时分别的那二名少女,多半就能够在久远的未来,继续与她一路同行。 “汝的意思是?”她挑了挑眉毛。 “若让追寻力量的想法遮蔽你的视线,就容易忘却原本的目的。”吉尔轻笑,“你目前做的不坏,但我见过更多迷失在这条道路上的人。你可不要成为他们的一员。” “那汝是哪一种?”她追问道,“对汝而言,铃兰之誓到底算是什么呐?” “是我整个旅途中的一站。”黑发女性干净利落地回答,“我只会偶尔怀念那时的美好风景,每个人都不应走回头路。”她看了莉莉一眼,“你也一样。” 女佣兵揉了揉鼻子。这是告诉她,不要执着于过去的记忆么?她抬起右手,触摸到仍在胸口的那枚金属匣——其他的事情她可以不管,但这个人,自己必须再见上一面,然后狠狠地骂一通才行。 “唔谢谢了呗?”她嘀咕道,“如果我们不是敌人就好了呐。”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挚友。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任何个体,都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黑发女性遥望着远方,如此回答她。 或许的确如此。 她上一次拜访火山堡,距今已有整整五十年。青砖砌成的坚固城壁看不出改变,宽阔的石板路上仍旧熙熙攘攘。城内的店铺售卖着与记忆中相似的商品,吆喝着的贝隆人店主们却早已换作他人。 她信步走向自己曾经住过几日的那家旅店,发现那里已经成为了铁匠铺。从一旁的中年贝隆女性口中得知,旅店老板在大概二十年前卖出店面,自己则出门旅行去了。 “你果然在这儿。”背后传来菲斯特的声音,“那位店主在月歌城开了一家酒吧。凭借着贝隆人的特色美食和自酿的麦酒,生意还不错,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拜访一下。” (六十一)人心(莉莉·诺诺,II) “唔汝就是想和咱说这些呗?”莉莉瞪了他一眼,“咱才不关心他怎么样呐!” 菲斯特挑了挑嘴角,看起来早就猜到了她的反应,“好吧,还有一件你大概比较关心的事。凡卡——就是制造阿尔冯斯的那名巫师,刚好来到了这儿,你要去见他一面么?” 一阵混合着紧张与激动的心情骤然攫住了她。女佣兵将手心覆盖在胸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温度。 “笨蛋,当然了呐!” 她跟随着菲斯特穿过人流,沿着岩石砌成的梯级,向这座堡垒的上层攀登。入夜的火山堡内部依然灯火通明,某种晶石取代了神术制作的照明火炬,镶嵌在道路两侧的金属灯柱上,散发出柔和的红光。 道路两侧还有许多尚未休业的铺面,贝隆人对于夜间生活的热衷远胜于艾尔纳人,甚至比卡玛尔人还高出少许。酒客们吵吵嚷嚷的大嗓门,小贩沿街叫卖烤制食品的高声吆喝,以及铁匠敲击金属的叮当声,融合成一场属于这座要塞的交响乐。 两人继续前行,将周围的嘈杂逐渐抛到身后。堡垒的最上层是一座露天平台,因为海拔较高,雾气稀薄,群星似乎比平原上更为明亮。一名身披灰袍的老人正立于平台中心,仰头眺望着天空的无数星斗。凛冽的山风拂起他的长袍和白发,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莉莉靠近过去,第一次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巫师。老人比想象中更加高大,长袍下的身躯也较莉莉认为的健壮许多,看起来不像巫师,而更接近一名战士。 他缓缓转过头,双眸望着莉莉的脸。老人的面容平和,既不如童话中那般慈祥,也不似某些传闻里的严肃。从那对淡然的瞳仁中,完全看不到属于昔日传说中的,疯子的神采。 “莉莉。”老巫师缓缓开口,“阿尔冯斯应当帮上了你一些忙,是吧。” “那是当然!”莉莉立刻回答道,“他是我最好的同伴之一不对、去掉之一也没问题呐!所以汝您能将它恢复原状么?” 凡卡半闭着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莉莉感觉,老巫师似乎想问她某些事情,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自然可以。”片刻之后,凡卡低声回答道,“对于现在的你,阿尔冯斯原本的力量,或许有些不够充足。我可以帮你重新制作一具更加强大的躯体,当然他仍会保留原本的记忆。” 更加强大的保护者么?听起来不错,可某种意义上,这似乎不是她想要的。莉莉沉默了几秒钟,提出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 “凡卡先生。汝觉得,机关人有着人类的心么?他在保护咱的时候,是出于对命令的遵守,还是真正对于咱的关心呐?” “要说的话或许有,或许没有。以我看来,机关人同样具备着思想、智慧与感情,只是模式与人类不同。”凡卡缓慢地抚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一切全看每个人自己的判断,应当是这样。” “唔嗯我明白啦。”女佣兵点点头,下定了决心,“那么凡卡先生,就拜托汝,将他做成更接近人类的样子呗?” “一个更像人类的机关人,而非更强大的守护者——这就是你的选择,是吗。”老巫师抬起眼皮,凝视着她的双眼,缓慢而低沉地问道。 “当然。让别人守护咱,为咱拼上性命什么的,咱才不需要呢!”女佣兵拍了拍胸口,再一次重复自己许过的承诺,“咱会变得很强很强,足以保护身边的所有人不受伤害——毕竟,咱可是自然的贤者,九月大人哟!” “那就如你所愿,九月大人。”老巫师低声回答道,声音中没有调侃,反而带着少许欣慰,“大概这就是目前我能够做的事情吧。” 他转过身,缓步离开平台,沿着石板的阶梯向下走去。莉莉本想追问一些什么,但她看着老人寂寞的背影,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对自己说,不过,会有那么一天的。 一周之后,冬之月的六十五日。 莉莉坐在旅店的房间里,有些无聊的翻看着几本贝隆人的史书和传记。她打算从中查出一些人类与自己同族间交往的记录,可能够找到的,除了编造得一眼就能看穿的故事,就是全然语焉不详的传说。 贝尔没有和她在一起,他好不容易回到了所谓的故乡,早已沉浸在烤肉与麦酒当中。热情的贝隆人对于在家乡以外长大的同族一视同仁,贝尔强壮的身躯,和他那些半真半假的——好吧,现在有一多半是真实的冒险经历,也吸引了不少年轻男女的崇敬目光。贝尔对于这种状况相当满意,打算在冒险结束以后,就回到这里定居。 “这才是嗝,家的感觉。”用贝隆人自己的话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菲斯特则越过铁脊山脉,继续指引着艾尔德斯的国民向西迁移。火山堡显然不可能容纳数百万人长住,艾尔纳人最终前往的定居地点,是大山西侧广阔而肥沃的平原。贝隆人以往在上面种植一些大麦,用来制成烤饼或酿制麦酒,但他们不介意艾尔纳人一同分享这片土地。毕竟大部分人都知道,艾尔纳人对于自然有着充分的理解,可以与绝大多数的动植物和谐共存。 其实单论耕种,她比艾尔纳人更为擅长。她可以让作物的生长周期缩短一半,同时不对土地造成损伤。只不过,在阿尔冯斯归来之前,她没有心情去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穿过门板。 “我可以进来吗,莉莉诺诺。” 莉莉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扯开房间的门。门外站着一名样貌不甚出众,神态略显懵懂,但令她感觉莫名熟悉和亲切的年轻男性。他抬起手挠了挠头,似乎不太习惯那一头褐色的短发。 “那个,呃”他犹豫了一下,“你可能不认得我了,莉莉诺诺,我就是” “阿尔——汝这个大笨蛋!”莉莉一口打断了他的话,拽着胳膊将他扯进屋里,顺手带上门,“咱怎么可能认不出汝?要知道,就算把汝烧成灰,磨成粉,做成酱料,咱也能一口尝出汝的味道呐!” (六十一)人心(莉莉·诺诺,III) 年轻男子摸了摸鼻子,似乎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脸色却微微泛红。 “总之那个,莉莉诺诺,我回来了。”他轻声说道。 “这次就不和汝计较了呐!”女佣兵将阿尔冯斯扯到床边坐下,仍有些余怒未消,“下一次,没有咱的命令不对,就算有咱的命令,也不准做傻事!明白了么!?” “可是,什么是傻事啊,莉莉诺诺?”阿尔冯斯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呆,“我做的事情都是经过分析,确认受益大于——” “傻事就是别问那么多!”女佣兵粗暴地打断机关人的话,“总之,以后由咱来保护汝,而不是反过来,听懂了呗?” “不明白。”年轻人摇了摇头,一脸的认真,“莉莉诺诺很强,但我也不弱。我们应当做的,是互相保护,这样才对吧。” 莉莉瞪着年轻人看了半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之前设想的很多话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事到如今,两人之间根本不需要那些没有意义的约定或保证。 “好呗。”她摇了摇头,叹着气笑道,“那以后还要继续拜托汝了呐,阿尔。” 两人在屋中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莉莉抱着阿尔的手臂,它仍旧温暖,比原本柔软了许多。刚才的对话中,她能够感觉到,阿尔冯斯拥有的情感,的确比原先更为丰富——尽管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老巫师没有骗她,莉莉满意地想着。 “莉莉诺诺,接下来,我们要去做什么呢?”大概半个小时以后,阿尔冯斯轻声问道。 “下一步啊”女佣兵这才放开机关人的手臂,缓缓站起身来,“说的也是该进行下一步了呐。” 她带着阿尔离开旅店,前往火山堡的议事大厅。她找到一名执勤的卫兵,声称有要事需与艾尔德斯王国的现任最高领导者,也是这次撤离计划的主导人,女王加拉瑞亚相谈。 身为断后军队的领袖之一,以及强大的半神,莉莉在艾尔纳人中拥有不小的名气,很快便得到了对方的接见。迁移的路途中,莉莉曾与这位女王见过几面。正如安珀莉所说,她是一名温和而优雅的女性,数百年的时光给予了她充足的智慧,又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她恭敬地向对方行礼,阿尔冯斯则有样学样地照做。 “加拉瑞亚殿下。”她清楚对方不喜欢客套,简单的寒暄过后,就直接进入正题,“咱听说过,咱的同伴们迁移到了大陆西侧尽头的山脉之上,汝清楚他们具体的位置么?” 加拉瑞亚优雅地轻轻颔首,“绝境山脉绵延数千里,从这里向正西方前进,可以看到三座并排的山峰。其中最南侧的一座,据说就有着你同伴停留过的痕迹——虽然也是二十余年前的记载了。” “二十年那群保守派很少换地方住,咱敢肯定,他们还在那附近的呐。”莉莉满意地舔了舔嘴唇,瞳孔闪过一抹光彩,“咱这就去问他们求援,汝就等咱的好消息吧!” 然而令她有些意外的,女王轻轻摇了摇头。 “感谢你的好意,九月。”她叫了女佣兵以往的名字,“然而不必强求,他们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们的未来则应依托于自身。贸然打扰对方的平静,既非善人所为,亦非吾等所愿。” “没事,咱会问他们愿不愿意的咯。”莉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总之,感谢汝的消息,我回去了呐。” 她辞别加拉瑞亚,召集起重新回到三人的莉莉诺诺团,宣布了她下一步的目标。阿尔自然毫无异议,贝尔则稍微有点不情不愿。 “绝境山脉?”他略带不满地抱怨道,“就算俺不讨厌爬山,可为啥要去那种危险巴拉,而且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才不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呐。”女佣兵有些生气地说,“如果汝不来,咱就把你开除出佣兵团。然后过不了多久,汝就没有新的冒险故事可以讲了呗?” 贝尔扯着自己短而硬的胡须,似乎在努力思考哪一种情况更加糟糕。最后,大概还是对于冒险——或者说名声的渴求占了上风,他用粗壮的手拍了拍塞满烤肉和麦酒的肚皮,“好吧,俺就跟你走这一趟咧!啥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她干净利落地回答道,“汝最好别睡过头呗?” 贝隆人完全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话。“那俺今天,可要好好喝个痛快!”他这样说着,大摇大摆地朝门外走掉了。 希望这家伙别醉到忘了带自己的武器,如果那样,她一定把贝尔吊起来好好抽一顿,反正很久都没有这样做过了,莉莉暗想。 她在贝隆人的市集买了些旅行和登山的必需品,包括鞋子、手杖、御寒衣物、遮挡阳光的镜片、干粮、净化饮用水的药粉等——主要是为贝尔准备的,现在的她无需依靠太多外物。接着,她又买了些当地的土产,准备带给故乡的‘老朋友’们,然后回到旅店,开始收拾行李。 出发前夜,一名熟悉却有些意外的‘客人’拜访了她。 “听说你要去绝境山脉?”安珀莉喘着气说道,看来是不知从哪儿得到这个消息后,就一路匆匆跑了过来,“带我一个!” “哈?”莉莉盯着她,“汝去那里有什么事?” “唔那个嗯。”安珀莉吞吞吐吐,“你就别管啦!总之不会妨碍到你们就好!” 女佣兵狐疑地打量着安珀莉,看不出什么具体的缘由。以她的天赋判断,对方的确没有恶意——这相当正常,却无法消除她的疑惑。 “算了,看在认识汝这么久的份上。”莉莉摇了摇头,“就带你一起去呗?” 安珀莉开心地拥抱了她一下,说是要回去准备行装,就此离开了。莉莉想起她烘烤的那些美味的糕点,突然觉得,带上她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于是三日后,冬之月的第十三周。 莉莉、新生的阿尔冯斯、贝尔、以及安珀莉一共四人,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离开火山堡,向传说中半神们的家园展开旅行。 两百五十年之后,现在,她要回来了。莉莉——或者说九月,如此告诉自己。 (六十二)说服(阿兰,I) 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头顶,居高临下的将光芒投向俯卧在地的两名年轻萨奇人。他们的粗布上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四肢不时抽搐着,仿佛刚刚受过某种残酷的折磨。 “怎么了,已经累了吗。” “没没问题,我还可以继续!” “好,那就再来一次。开始吧。” 这样的场景,从冬之月的下旬开始,已经成为了阿兰与格洛克的日常。 拉鲁姆对两人的训练强度,比年轻人的预期还要高出许多。每日天微亮时他们就要起身,从负重奔跑,攀爬和跳跃训练,到基础的战斗技巧,武器训练和实战对抗,除去偶尔的休息与进食外,一直到太阳没入地底,‘泰丝’悬于空中才告一段落。然后第二日,周而复始。 训练的效果立竿见影。最初的三、四天,阿兰几乎感觉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哀鸣,每天早上都要费尽全力,才能说服自己不要就此放弃。是格洛克的存在激励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被这名尚未成年的少年小瞧,成为了令他坚持下去的重要信念。 而改变来得同样很快。稍微熟悉了训练之后,他感觉自己每一天都比之前更为强壮和敏捷,相比之下,之前他领悟的那些‘战斗技巧’根本不值一提。 他身边的少年则稍显逊色,‘父亲’解释说,格洛克的身体尚未完全发育成熟,自然无法与成年人相比——他随之告诉少年,现在的训练可以给他打下一个充实的基础,未来的几年里他将不断因此受益,最终的回报未必比阿兰要差。 阿兰不关心那些。他只在乎什么时候能够达到‘父亲’的要求,与他一同上阵杀敌。然而他不曾想到,第十六天的训练结束后,‘父亲’将他与格洛克叫到面前,用满意的目光打量了他们好一阵子,这才开了口。 “这段时间,你们的表现都很出色,尤其是阿兰。”他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欣慰,“今后不可懈怠,保卫灰熊部族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阿兰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含义。‘父亲’是打算离开部落,所以对他们进行训练,将保护部族的任务交给了他——? 是的,他曾经希望拉鲁姆能够答应那位银发女性的要求,再一次搭上旅程,去做那些能够真正体现他本领的事情;而非终其一生,守护着不过数百人的部族。可现在正是战时,擅自离开军队不仅危险,更不被军中的法令所许可—— “您要去哪儿,父亲?”他不禁焦急地问,“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男人看着阿兰的眼睛,缓缓点头,放低了声音,“这几天我做了一些调查。让战争继续下去,对于萨奇人有害无益。为了全族的未来,我需要说服联军的首领,中止这场毫无价值的战事。” 说服——萨奇人的大头领,哪里是这么好说服的。话说回来,‘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否与格洛克带来的消息有关?如果是这样,将消息传给父亲的他,也应当为此担起责任,阿兰心想。 他握紧拳头,略带激动地提出他的建议,“让我与你同去,父亲,我可以帮上你的忙。” “不行。”拉鲁姆摇了摇头,一口回绝了他的提议,“保护好灰熊部族,使它不受外敌侵害,才是我这十几日内训练你的原因,和你必须达成的任务。至于其他的事情,你的能力还不足。” “我明白了。”阿兰注视着男人的神情,知道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沉默片刻,追问道,“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现在。”拉鲁姆回答,又低声补充道,“不要感觉失望,阿兰。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职责,我和你都一样。” 阿兰勉强点了点头。身旁的少年来回转着脑袋,看着二人的对话,似乎尚未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约一刻钟后,男人带着简洁的行李,快步离开了。阿兰凝望着‘父亲’在黑夜中的背影渐渐隐没,几次想要喊住他,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所以阿兰哥,大叔他到底想要去做什么啊,去找大头领谈话么?”片刻的寂静过后,少年扯了扯阿兰的袖子,轻声问道。 “当然没那么简单。”阿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着的情绪,“我不知道父亲要如何‘说服’首领。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抱着不打算回来的念头,所以,他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可是”少年似乎好容易才理解阿兰话里的意思,沉默了好一阵子,用力摇了摇头,“那我们要怎么做?大叔是个很好的人,而且我还想继续向他学习啊。” 阿兰猛地转头盯着少年,直到将少年看的有些发毛,才微微挑起唇角。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何况,比起所谓的责任和任务,他想要的,是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一点没错。”他说,“就算帮不上父亲的忙,我也绝不能就这样干等消息——而且谁又知道呢。你要一起来么,格洛克。” “啊是、是的!”少年忙不迭地点头。 “那么先休息,明天早上出发。”阿兰看了看满是群星的夜空,做下决定,“我们需要等父亲离开足够远以后——这样一来,就算他发觉我没有遵照他的要求,也来不及再阻止我了。” 第二日清晨,两人收拾好行装,离开前一日临时搭建的营地。阿兰回忆着上一次印象中的方向,用父亲几日前传授的技巧确认路线,再次穿越茂密的树林,一路向南行去。 “可惜手链被那群该死的艾尔纳人弄坏了。”他抱怨道,“不过这样一来,父亲就不会知道我违背了他的命令吧。” “但是”少年似乎仍有些担忧,“不听大叔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好?” 他拍拍少年的脑袋,“别想那么多。父亲话是那么说,实际上,他肯定希望再一次看到我们,无论是在哪里。相信我吧。”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努力迈动双腿,跟上阿兰的脚步。 这一次的旅途没有再出什么意外。两人携带了足够三天食用的干粮和饮水,午间休息了约一个小时,便起身继续赶路。萨奇人的脚程向来不慢,第二日凌晨,两人已经来到前线附近,远远眺望着第一军所在的宽广营区。 与第三军整晚的懈怠不同,这里即使深夜,营地里仍灯火通明。手持利斧或巨剑的战士以两人为一组,在营地内部和外沿来回巡逻。他们同样披着结实的布甲,然而无论武器还是身上的战袍,看上去都比第三军精良许多。 两人目前距离营地百余公尺,借着树林和黑夜的阻隔,足以暂时不被发现。可如果试图靠近,或是等到明日天亮,阿兰丝毫不认为,目前的两人有能力避开众多巡视的目光。 这仅仅是无数前线营地中的一个,必须想办法确认父亲在哪里,或者找到联军首领的位置,他想。 直接假装成第一军的战士恐怕不是个好主意。即使战力得到认可,身为新兵的他们也无法在营地间自由来去。至于强行取得想要的情报——他打量了一下那些同族战士的强健身躯,心知这十几天的训练后,他不过与那些人相差仿佛。想要动用武力带走一名士兵,或是强行闯入和离开,难度都几近于无法达成。 他们可以倚仗的只有武力这里是前线的营地换句话说,距离战争最近的地方。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少年。 “格洛克,你害怕上战场么?” 少年摇摇头,“现在不怕了。阿兰哥,你想要做什么?” “我们去前面,混进明日出战的友军里。”他斩钉截铁地说,“战斗中的萨奇人不会拒绝任何同伴,如果能够取得战果,我们就更容易得到信任。” (六十二)说服(阿兰,II) 第二日清晨,阳光刚刚漫过地平线,阿兰和格洛克已经绕过己方的大半营地,来到昨日交战的边界附近,躲藏在一株枝叶茂密的榕树冠上。空气中飘散着尚未洗净的血腥气息,比起数日前却已淡薄了许多,似乎意味着近日的战斗也不如以往激烈。 一路上的痕迹同样可以看出,这些日子以来,萨奇人的联军一直在向南侧推进,几乎没有遭遇到任何称得上顽强的反击。 阿兰为己方的胜利感到欢欣的同时,也不禁有些忧虑。拥有数千年历史的艾尔纳人,何曾变得如此弱小了?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他们或许正谋划着一个反击的陷阱。‘父亲’认为战争对己方无益,也许正是看出了这一点——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背后传来响亮却略显纷杂的号令和呼喊——第一军的战士们已经整备完毕。阿兰赶忙压低身体,屏住呼吸,尽可能把全身都藏到枝叶之间。他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的格洛克,只看到一堆茂密的树叶——少年显然做的比他更好。 敌人没有放任第一军自由来去。他们在林间各自散开,借助枝干的掩护,用弓箭从远处展开攻击。这种零散的打击显然不足以令萨奇人退缩,他们齐声高喊,举起战斧护住胸、腹和面部要害,一同向前发足狂奔。艾尔纳人们边战边退,没有显露出一点坚守的意图,只是几分钟的工夫,战线就向南推进了数百公尺。 “我们要跟上去么,阿兰哥?”一旁的少年低声问道。现在下方一团嘈杂,他们的小声对话还不至于被人听见。 “不。”他摇了摇头,“跟着那群家伙乱冲一气没什么用,弄不好还会被当成敌人。艾尔纳人擅长游击和突袭,我们就守在这里,想办法截住对方的散兵小队,然后干掉他们。”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机会很快来临了。他看见一支共计五人的队伍从他们潜伏的大树右侧,大约十公尺远的位置路过,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存在。 于是他小心地向格洛克打了个手势,拔出腰间的飞斧,从粗壮的树枝上倒垂下身体,用力抡动手臂,将斧头丢向队末的一人。 飞斧准确地剖开那名艾尔纳男性的后颈,他一个踉跄,继而缓缓跪倒在地。喷涌而出的鲜血迅速夺去了他的意识,恐怕直到临死,他仍不知是谁杀死了自己。 下一瞬间,格洛克也掷出手中的武器。那斧头深深斩入另一人的右肩胛处,虽不足以致命,从位置和力道来看,在这场遭遇战当中,对方的右臂恐怕也无法派上任何用场了。 阿兰从树上跳下,在地面上打了个滚,借势迅速起身。剩下的三名艾尔纳人已经回过神来,正举起各自的武器。他抽出两柄弯曲的短刀,一秒未停地冲向对方。 其中一人迅速张弓,向他射出一箭。阿兰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在对方松开弓弦前的一瞬间猛然变向。利箭贴着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令他心跳有些加速,头脑却因此更加清醒和兴奋。 这就是战场,是属于他的舞台,年轻人如此想着。 另外两人抽出长剑与弯刀,一左一右朝他逼近。阿兰骤然加快步伐,从两人中间穿过,继而脚底发力,跃向对手的右后侧。两人尚不及转身的一刹那,他抡起一脚,将距离他较近的那名艾尔纳人向后踹去,刚好撞向另一人的怀里——那人不得不张开双手,避免手中的武器误伤同伴。 这正是最好的机会。阿兰和身扑上,趁着对方失去重心,手中的两柄利刃毫不犹豫地切入二人的喉咙。两人死前仍尝试着向他刺出手中的兵刃,但太过软弱无力,他很轻松就躲了开来。 之前射击阿兰的那人尝试向后退却,可格洛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少年疾步赶上对方,一斧头将弓臂砍为两截,又用一记冲拳正中对方的腹部。这让他痛苦地弓下身体,双手捂着胃部倒在地上,就此失去了抵抗的余力。 与此同时,阿兰没花多少力气,便制服了右肩中斧的那名敌人。整场战斗从开始不过一分钟,以两人的大获全胜宣告终结。 “我们赢了诶!阿兰哥,你简直太厉害了!”少年拎着被他击倒的那名艾尔纳战士,脸上布满了兴奋,似乎仍有些意犹未尽。比起萨奇人,艾尔纳人的力量普遍较弱,因而尚未成年的格洛克,亦足以压制住一名不太强壮的艾尔纳战士,“可是,这个人要怎么办?杀掉的话感觉还是不太好吧?” “先带回营地。如果艾尔纳人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两个人说不定知道。”阿兰思索片刻,用这一理由说服了自己。 他割下死去三人的右耳作为战果的证明,押着两名俘虏,返回距离最近的营地。当日的战斗尚未结束,留在营地里的人员寥寥无几。阿兰喊住一名靠在营地的围栏上,有些无精打采的战士,询问他是否有人负责接收俘虏。 “这个啊”那战士瞟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怀疑阿兰的身份,“送到竞技场去吧,那边说不定缺人——这几天,那帮艾尔纳人越来越像缩头乌龟了。” “竞技场。”阿兰看着那名战士,“那东西在什么地方?” “看你就像个新人,没想到还真是。”战士摆摆手,打了个哈欠,“从这儿往东北走,大概十里地的路程就是。”他在身上摸索了片刻,丢给阿兰一枚乌漆抹黑的木片,上面用颜料画着奇怪的图案,“对了,拿着这东西,那边管得比较严,省得被人当奸细抓起来。” 阿兰随手接过,向战士道了声谢,带着俘虏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环顾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我想,我知道父亲他去哪里了。” 少年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他的所指,露出有些不敢相信的神情。 “他要去参加竞技场。”阿兰继续说道,使用的是确定的字眼,“我听说过,那是由几个大部族联合举办的盛会。俘虏和自愿参赛的战士们拿着破旧却足以致命的武器,在范围有限的场地内互相厮杀,而最终的胜利者,可以向举办方的部族首领提出一个要求。”他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干涩,“对于‘父亲’来说,这是现有的,与联军首领平等对话的最快方法。” “所以,只要在斗技场中获胜,大叔就能说服那个领头的了?”少年仍然有些不解,“可是,要求不一定会被答应吧?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 “我不清楚。”阿兰回答道,“但是,父亲一定有他的办法——我们去看一眼,就能知道了。” (六十二)说服(阿兰,III) 夕阳下的微风森林本应宁静而平和。这座森林似乎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比往常更为放松。这种难以解释的‘力量’对于萨奇人同样有效——那些身处荒原时,始终如同猎豹般警惕的优秀战士,来到这座森林后,也逐渐学会了在没有敌人的时期,无所事事地靠在墙边打盹。 然而阿兰必须承认,眼前的一切,是他见过最为热闹的情景。 竞技场由劈成两半,再截成数公尺高的原木围成,外面搭起木制的多层看台。看台上围满了观众,不断有人用萨奇语欢呼,喝彩,或咒骂。刀斧碰撞的刺耳声响,与利器切入肉体的闷响不时从场地内部传来,偶尔混杂着嘶哑的怒吼或痛呼。 阿兰对这一切毫不陌生,哪怕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族里的长辈曾告诉过他,类似的‘活动’每一年都会进行数次,由几个最大的部族各自或联合举办。投入比赛的战士不仅有他们从南方掠夺来的强壮俘虏,还包含那些想要迅速获得荣耀与地位的本族战士。 战斗不论生死,落下残疾更是家常便饭。然而每一名参加比赛的萨奇人,都认为自己是那个足以活着站到最后的人——尽管常常事与愿违。 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传来,阿兰努力侧耳倾听,惊喜交加地从中辨认出父亲的名字。 “我们快过去!”他急匆匆地走向看台,展示出从第一军战士那里得来的木片,将两名俘虏交给附近赤裸着上身,脸上涂着白色油彩的守卫,然后努力找了一个靠后排的位置,踮起脚尖,眺望场地内的景象。 他的‘父亲’就站在场地的中心。一柄破旧的双手战斧握在他的手中,仍未干涸的鲜血从斧刃不断向地面滴落。‘父亲’的身上没有沾上多少血,看起来也不曾受伤,阿兰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胸口的一块石头终于消失不见。 四名守卫跑进场内,将倒在地上的几人连拖带拽的扯出场外。他们的身躯浸满鲜血,显然受了重伤。其中两人似乎还在微微抽搐,另外两人则丧失了意识——或者已经死去。 “好了,就在刚才,伟大的战士,荒原的熊王,拉鲁姆莱诺尔再次取得了胜利!”身披染满油彩的兽皮披风,头上带着鹿角冠冕的男人高声喊道,同时挥舞着手中五彩斑斓的战斧,“接下来的一轮,就是最后的一轮!这一次,他将同时面对八名强大的对手!若他能够成功存活并取胜,就可以得到萨奇人最高的荣耀之一!他将成为部族公认的勇士,而且,我们伟大的霜狼之王,联军首领加隆洛克,还将亲口答应他一个愿望!” 阿兰僵硬在原地,被周围气氛激起的兴奋迅速散去,冷汗不知何时浸透了他的脊背。他不关心‘父亲’能够得到怎样的荣耀,脑海中的念头只有一个:就在下一刻,那名保护了部族二十年的男人,将独自对抗八位强敌。 ‘父亲’不是巫师,只是一名战士。在阿兰的认知中,再强大的战士,也极难做到以一敌八。他认真地考虑过冲进场内,助‘父亲’一臂之力,但理智——以及来自格洛克的话语——阻止了他如此行动。 “阿兰,你怎么了?”少年眨巴着眼睛,“是在替大叔担心么?可是你说过,大叔既然来了这里,就是有把握的啊。” 这句安慰些许缓解了他的焦虑。他稍稍放开紧握的双拳,舔了舔刚才无意识中咬住的下唇,品尝到略微的腥咸。 敌人排成两列走进场内,那之中包含五位萨奇人的勇士,和三位身为俘虏的艾尔纳人。他们互相对望一眼,富有默契地分散开来,各自擎起武器,小心地围成半圆形,面对着眼前唯一的对手。 战场之上他们是敌人。竞技场之中,为了生存,他们同样可以联手——至少在这场战斗结束之前。 阿兰强迫自己不去注意他们,再一次将视线转向拉鲁姆。隔着数十公尺的距离,他看见‘父亲’抬起头,刚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不知道父亲如何从人海当中找出了他,但能够清晰的辨认出那一瞥之中的含义。‘父亲’的神情有着预料之中,有着感叹和无奈,却唯独没有责备。 拉鲁姆略微摇了摇头,似乎说了些什么。看台上嘈杂异常,阿兰无法听清哪怕一个字。 “做好准备——”带着鹿角冠冕的男人举起手中的长柄战斧,随之将它挥向地面,“上吧!杀了他们!” 战斗就此开始。 拉鲁姆擎起战斧,四平八稳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主动进攻的意图。对面八人对视片刻,两名艾尔纳人会意地摘下短弓,搭箭瞄准男人的要害;余下六人则握紧手中的近战兵器,慢慢向拉鲁姆逼近。 男人摇了摇头。 “你们身为战友,却不懂得何为信赖。”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竟隐隐压过了场地内的喧闹,“这样的你们,没有战胜我的可能。” 下一刻,男人整个化作一头狂奔的公牛,直扑最右侧的一人。两名艾尔纳射手松开弓弦,但拉鲁姆随意地一挥战斧,就将飞来的利箭打落在地。 最右侧的那人见势不妙,赶忙架起武器,试图后退拉开距离。男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对方的应对,身形陡转,迎上从另一侧追赶而来的同族战士,利斧当头劈落。这一击的迅捷远超出那人的预期,他根本来不及抬手招架,战斧已经斩入头颅,夺去了他的生命。 拉鲁姆抡动斧刃,将尸体横甩向他‘原本’的队友。仍然存活的七名战士各自试图闪避,原本完善的队形也因此显出瑕疵。男人自然不可能放过这种机会,他再次扑向被迫落单的那人,重复着片刻前的一幕。 直至此时,阿兰才明白,‘父亲’并不是在信口开河。他仍然小看了‘父亲’——或者说高估了自己的视野。 这些战士每一人都称得上强大,但他们在战斗中,优先想到的是自身的性命,而非对决的胜负。这令他们间的配合大打折扣,‘父亲’则可以用战术或技巧迫使对方分散,再将其各个击破。 不过,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绝不简单。只有真正顶尖的战士,才能够抓住每一个微小机会,在以寡敌众的战斗中取得上风,而拉鲁姆正是那样的人。 战斗持续了不到三分钟。当最后一名对手拼尽全力,最终被拉鲁姆用斧背敲断双手,无奈认负的那一刻,整个斗技场就此陷入沸腾。 (六十二)说服(阿兰,IV) 在竞技场残酷的赛制下,能够最终取得胜利的人屈指可数。就连那些大部族的勇士们,都未必见到过一次。因而不论男女老少,每一名观众——乃至竞技场的守卫在内——都兴奋地呼喊着男人的名字,见证这诞生于此刻的奇迹与荣耀。 拉鲁姆平静地站在场地中心,既没有与周围的人群一同欢呼,也不显得丝毫兴奋。他的态度无形中感染了四周的观众,整个场地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低声的议论。 与上一场一样,无法自行离场的失败者们被守卫们拖出场外。而后,一位身披毛皮大氅,体型健壮的中年男性,在四名手持锋锐长戟的护卫簇拥下,缓缓走到场地的一端。 “我就是霜狼的首领加隆,萨奇人今日的统帅。我认可你,灰熊部族的勇士。”他大笑着喊道,“现在,告诉我吧,你想要的是什么!名声,财富,还是美丽的女子,我都可以满足你!” “我不需要那些。”拉鲁姆平静地回答道,“我希望你下达命令,中止继续向南进军。我们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回报,继续下去,对于萨奇人没有益处。” 这句话就好似投入热油的一滴滚水,瞬间在整片场地中炸开。阿兰竖起耳朵,努力听清众人持有的意见。如他所料,距离他较近的声音中,绝大多数都对此表示不理解、惊讶和愤怒。 “现在形势这么好,放弃哪止是可惜,简直就是可恨!” “我们答应了紫罗兰帝国一同战斗,作为萨奇人,答应的事情怎可轻易反悔!” “艾尔纳人的奸细!他一定是收了艾尔纳人的好处,才这样替那帮森林猴子说话!” 诸如此类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要将场地中那微不足道的一人淹没。阿兰缩了缩肩膀,为‘父亲’有些担心,又有些鄙视不敢站到父亲身边的自己。加隆倒是不显得恼火,他高举起双手,向下用力压了压,让众人的议论声稍稍平息。 “你看到了。”他提高声音,“族人们不同意你的要求。因此,我没办法贸然替他们答应。”他顿了顿,张开粗壮的双臂,“尽管如此,你是部族的勇士,这一点不会改变。来吧,告诉我一个更有价值的要求,然后用你的力量,为萨奇人而战!” “既然如此。”拉鲁姆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点了点头,丝毫没有迟疑,“霜狼部族的首领,联军的统帅,自然是我族最优秀的勇士之一。” 他望向场地另一端的加隆,平静地说出下一个要求,“因而,我向你提出挑战——如果我赢了,就请你再次考虑我之前的提议。” 场地再一次哗然。这次,周围的议论没有了对于男人的不解和咒骂,尽是可以看到另一场厮杀——其中一人还是久负盛名的部族首领——而兴奋异常的呼声。 萨奇人崇拜勇士和力量,身为部族象征的加隆,同样以伟大的战士自居。于情于理,他都无法当着众人的面,拒绝或回避这样一场正面的挑战。否则,他不仅将失去族人的信任,还会抛弃身为战士的信心与荣耀。而这意味着,他距离丢掉首领的位置也相差不远。 或许这便是萨奇人天性中的弱点,阿兰回想着‘父亲’说过的话,隐隐有所了悟。 “好吧,没问题——我接受你的挑战,灰熊的勇士。”加隆抬起右手,从护卫手中拿过一柄寒气逼人的长戟,挥去大氅,展现出他强健的躯干和手臂肌肉,“我必将击败你。等到那时,你便会后悔自己的自大与冒失。” 拉鲁姆没有答话。他微微躬下身体,表示对部族首领的尊重,然后提起战斧,示意对方自己已经准备完毕。 不需要任何人宣布,战斗从这一刻开始。 加隆握紧长戟,不急不缓地接近面前的对手。他同样保持着谨慎,似乎知道对面的战士即使历经数场战斗,武器破旧不堪,仍不是可以轻易击败的对手。 阿兰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很清楚,尽管只有一个敌人,这一场战斗比之前的那些都更为凶险。加隆与‘父亲’一样是极为出色的战士,只要任何一人稍有不慎,或许等待着他的就是失败——乃至死亡。 两人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互相试探对方的力道和反应。加隆的兵器较长,相对来说略显笨拙。拉鲁姆的战斧尽管粗糙,但胜在斧面厚重,用于防守已经足够。他们的武器交击了数次,谁也没能找出对手的空隙。 “你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加隆注视着眼前的对手,大声说道,“我会想念你的。” 他后退两步,稍微拉开距离,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无形的力量似乎随着呼吸融入他的体内。加隆的肌肉和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皮肤由光滑的褐色,迅速转为带有金属光泽的铁灰。他此时身高超过三公尺,赤红的光芒从双眼中喷出,仿佛潜藏在火山之下的岩浆。他平伸双手,轻易将金属制成的长戟折为均等的两截,然后左右手各持着其中的一半,再次扑向面前的男人。 铁灰色的双枪化作两道风暴,笼罩住男人的身躯。拉鲁姆挥斧招架,却在对方超乎常理的力量面前节节后退。更糟糕的是,那柄本已残破不堪的战斧,在连续不断地碰撞之中,似乎已经有些不堪重负。 “是时候——结束了!”加隆发出震彻整片森林的大吼,“死吧——!” 阿兰几乎想要闭上眼睛,躲开这对他来说过于残忍的一幕。幸好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看到,‘父亲’陡然冲向前方,手中战斧以他从未见过的速度和力道,横扫那对飓风般的短枪。或许是力量过强,斧柄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断为两截。但与此同时,加隆的身形,也被这一击带得向一侧偏倒。 拉鲁姆趁势向前,双手握住对方武器的握柄。这次阿兰看得清楚,浅红色的光芒从‘父亲’的身上一闪即没——他不懂得那究竟是什么,但大致可以猜得到。 拉鲁姆同样使用了某种超乎常理的力量,才得以和对方势均力敌。 这才是父亲真正的实力。阿兰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他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拳头,为自己所重视的那名男人加油。他看了看身旁的少年,格洛克也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为这一击喝彩的不止他们两个。对于竞技场上的战士,萨奇人只关心谁能够给出精彩的表现,其余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显然,拉鲁姆刚才的表现,已经赢得了众人的认可。 (六十二)说服(阿兰,V) 战斗仍在继续。 双手被武器所限制,加隆借助自己身高的优势,猛地抬起膝盖,顶向对面男人的胸口。拉鲁姆则将短戟向一侧拉扯,令加隆失去发起攻击必须的重心。两人的攻守以秒为单位快速转换着,却都没能给对方造成严重的打击。 如此几个回合后,两人默契地同时丢开那两柄已经弯曲变形的废铁,将武器换成自身的拳脚。 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有如钢铁的拳头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破开空气的爆鸣。阿兰毫不怀疑,普通的战士若被他们的拳脚击中,后果绝不会比遭到双手战锤的全力一击更好。 围拢在场地四周的观众被彻底点燃,不少人甚至大喊着‘干掉他’——哪怕战斗的双方都是他们的同族,而任何一人死去,对于萨奇人都是难以估算的损失。 忽然间,加隆脚步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避开对手挥出的一拳。很快,他皮肤上的铁灰色迅速褪去,拔高了将近一公尺的身躯也开始恢复原状。火焰的光彩从他的瞳仁中消散,狂热的目光再次恢复清明。他本能地尝试后退,打算拉开与敌手之间的距离。 身为对手的男人没有给他机会。拉鲁姆再次陡然加速,加隆勉强抬起手臂招架,却整个人被抛到空中,结实地摔落到地上。下一瞬间,锐利的短戟顶住他的咽喉,剥夺了他起身反击的可能。 拉鲁姆缓缓移开短戟,加隆则仰面在地,沉默了许久。拉鲁姆将他摔落的一击不曾用力,他没有受什么伤。然而,于数百族人的注视下,他败给了眼前的这位男人,已经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好吧,你赢了。”他终于开口说道,同时翻身坐起,“你是一名伟大的勇士。果然,即使过了二十年,熊王仍旧不曾真正老去。” “你也一样,加隆。”拉鲁姆低声回应,伸出右手将对方从地上拉起,“看来,身为霜狼族长的重负,同样没有磨去你的锐气。” 加隆露出满意的笑容,又迅速换成严肃的表情。他站直身体,缓缓闭上眼睛,随即睁开,目光炯炯地盯着对面的男人,“你说要我暂停进军,拉鲁姆。告诉我,是什么事情,让你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说出这句话,意味着霜狼的族长已经开始正视‘父亲’的提议。阿兰一阵轻微的激动,父亲居然真的做到了这一点。他无视周围低声的议论,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场内两人的谈话上。 “因为这是目前对我族最为有利的做法。”拉鲁姆沉声回答道,“奥伦帝国的行为违背了自然的常理。他们滥用神祗的力量,复生不死的亡灵为他们作战。那的确可以让他们取得一时的优势,却绝不可能长久。” “继续。”加隆说道。 “巫师不会赞同帝国的举动。”拉鲁姆沉声说道,“他们记得上一纪元的终末,明白神祗能够在大陆上造成怎样的灾难。若帝国的行动超出巫师联合会的忍耐范围,他们必然会出手阻止。贝隆人和艾尔纳人没有目前所见的那样脆弱,他们恐怕保存了实力,等待着反击的时刻。最重要的是——”他轻轻摇了摇头,放低声音,“正如一直信仰着的大地精灵告诉我们的,死亡是任何生灵必经的道路。擅自操纵生命,绝不可能没有任何代价。” “此外,萨奇人习惯了荒原上的生活,森林的确比荒原更为富饶,但我们需要适应的时间。”他转过头,望向场地周围的所有人,提高了音量,“我看到许多战士因林间的潮湿而感染热症。等到春季降临,那些隐于林间的虫豸,将带来更多的疾病。若我们继续深入森林,等到艾尔纳人展开反击,我们将一无所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加隆打断了他的话,“那么,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与艾尔纳人和谈。”拉鲁姆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退还部分我们目前占领的土地,换取余下土地的居住和使用权,或是类似的条件。我们需要一个盟友,教导我们如何在林间种植作物;经历过战事的艾尔纳人,同样不愿意多出一个整日袭扰边境的外敌。而且,我们必须保留下足够的力量,以应对未来真正的敌人。” “什么?”霜狼的首领皱了皱眉头,“真正的敌人,你说的是谁?” “将神祗的力量散布到世间的那个人。”拉鲁姆的话语掷地有声,“以我熊王的今生经历与荣耀为证,这样的做法必将带来不可预期的灾难。这很明显——一名合格的神祗,本不应轻易干涉凡世间的任何事物。” 加隆再一次沉默了半晌。最后,他躬下身,抓起地上的半截长戟,缓缓将其举过头顶。 “我,霜狼部族的首领,联军的统帅,加隆洛克,于今时今日,答应勇士拉鲁姆莱诺尔的请求。”他缓慢而响亮地说道,“为了我族,以及整座大陆的未来,我将尽快中止针对艾尔德斯王国的战争,并与其进行和谈。”他放下长戟,以手抚胸,缓缓低下头,“大地精灵于此见证,若我违背许诺,我将不再受其庇护。” “非常感谢。”拉鲁姆同样低下头,“大地精灵在上,愿我族自此获得长久的安宁。” 他转身走向场外,围拢的观众们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目送着他穿过众人,走到两名少年的身边。 “父父亲。”阿兰看着男人大步走近,心里说不出是激动,紧张还是莫名的胆怯,“你真的很厉害。” “我只是想起有人告诉过我,这个世界上,总还是需要有些人,去做某些事情的。”拉鲁姆轻叹一声,看起来有些落寞。 “那”阿兰迟疑了片刻,“父亲你让我守护部族,不是因为” 拉鲁姆转身,走下看台。阿兰赶忙扯了扯一边有些呆滞的格洛克,跟上男人的脚步。 “我让你守护部族,并非是打算一去不返。”‘父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今后若有必要,我的确将离开部族一段时间。那些时间里,故乡和族人的安危,我希望能交到你的手上。” “我明白了,父亲。”阿兰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再次开口,语气中充满了期待,“可是,以我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保证部族不受侵害。你您刚才的那种力量,可以教给我么,父亲?” “还有我!我也想学,拉鲁姆先生!”格洛克像是生怕错过机会一样,迅速插话道。 “不必着急。等到合适的时机,我自然会将我得到的那些,全部传授给你们。”男人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柔和,“我不会立刻离开部族。完成其余属于我的任务之外,守护灰熊部族,同样是我自始至终的目标。” “所以,现在,让我们回家。”拉鲁姆说。 (六十三)记录(尤菲·斯坦米兹,I) 得知这一次事件中,克拉托斯可能担任着重要角色的第二天,尤菲和琳就准备返回临冬城。前一日晚上,尤菲将精神世界中了解到的一切,大致讲述给了归来的教会军成员,就是那时,爱莲娜主动要求和她们二人同行。 “我是药剂师,如果遇到陌生的药草或配方,总需要有人帮你们确认来历啊。”她给出了这样的理由,“而且,如果不得不进行战斗的话,多一个人帮忙会更好吧?” 她们二人对此自然没有意见,倒是教会小队中的几人显得相当不舍。乔恶狠狠地盯着她,声称如果让爱莲娜受到伤害,他一定和她没完——然后就被叫做米莉亚的那名女性赶到了角落。 尤菲明白这位旅行修女受欢迎的原因。这支教会小队能够还算平安地走到如今,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爱莲娜。她摆正神色,给出会对爱莲娜的安全负责的保证。这让米莉亚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当事人及时为她解了围。 “别小看人啊,你们大家。”年轻的旅行修女略带无奈地环顾众人,故意叹了口气,“我可是很厉害的,是吧,米莉亚姐?” “那当然了。”米莉亚这才满是自豪地扬起笑容,“加油,爱莲娜,让她们看看我们教国人的本事!” 尤菲和琳二人救出的那些帝国官员,由爱莲娜所在的小队负责接手。队长萨兰声称,他将尽快联系位于教国的后勤人员,和其他潜伏在帝国内的小队,将官员们安全地转移到教国境内。这样一来,罗格曼三世再想抓他们回来,都将是不可能达成的任务。 总的来说,她们等于花费几十枚金币,得到了足以支撑圣战正当性的象征。不知道如果说出来,教国会不会负责支付这笔金钱,尤菲暗想。 对于她们来说,关于战争的部分就此告一段落。 目前留给两人的任务,是找寻到精神网络的源头,或者研制出解除魔药控制的手段,从而挽救黑鸦骑士们的灵魂。仅仅数百名骑士不太可能影响到整个战局,但对于尤菲而言,这是冬青堡战役的延续,和她理应达成的约定。 ——无论是与肖恩,还是凯茜。 冬青堡战役中,她和阿尔冯斯制作的魔法道具,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冬青堡的覆灭。她不为此而后悔——发生过的事情只是历史,那时的她与黑鸦亦是敌人。然而,对于骑士们本不应承受的命运,她认为自己有义务为此做些什么。 至于艾斯卡告诉过她的,那些‘死而复生’的帝国军队,是否与骑士们具备相似之处,则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说来有趣,临冬城的冬季仿佛永远不会降临。即使是如今的时日,这座城市也仅仅笼罩着些微湿润的凉意,街道两侧散落着众多售卖小吃和杂货的摊位,食物的香气与行商们各显身手的吆喝,不时引得行人驻足。 这是尤菲第三次拜访这座城市,与琳一起则是第二次。可惜与上次一样,她们三人——多了爱莲娜裘月在内,仍然没有享受这份悠然冬日的空闲。 琳似乎看出她的遗憾,约定等到这次事件告一段落,便陪她慢慢游览临冬城的一切。依照金发少女的说法,春暖花开的时节,才是这座城市最为动人的光景。 当然约定实现的前提,是她们顺利达成这次旅途的目的。否则,无论蔓延的战火,或是潜伏在临冬城内的阴霾,都足以将这座数百年历史的古城毁于一旦。 她们穿过最为热闹的银桦大街,来到接近城市中心的白鹿广场。道路从这里分割成七条,分别通向城内不同的区域。三人驻足在广场的一侧,简单讨论起接下来的行动安排。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分头行动吧。”琳提议道,“我先回家里看看,说不定能够得到有用的消息,顺带借用一下母亲的玺戒——她应该是把那个放在家里。” “那么我去公会。”尤菲点了点头,“希望那个叫做法埃尔的人还在。当然,更好的是克拉托斯回来了。” “我要去拜访一下教会。”爱莲娜有些开心地说,“帝国的教会我一直没有来过,不知道和教国那边有什么区别呢。” 三人相互击掌,约定好再次见面的地点,然后暂时分别开来。尤菲微微仰起头,让柔和的凉风将长发拂开,快步向城市西侧的公会走去。 由于战争的延续,比较‘有理想’的佣兵们都前往了北方,找寻比较危险,回报则更高的‘工作’。如此一来,临冬城内的公会就不似以往那般热闹。偶尔进出的人们多半是城里的居民,所做的事情,也仅仅是发布一些修理房屋,打扫仓库之类的委托,或是给远方的友人寄送一封信件或包裹。 尤菲推开厚实的木制门扉,踏着吱呀作响的地板走到柜台前方。法埃尔奥罗拉仍然代替克拉托斯呆在柜台后面,他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果茶,正埋头一本不太厚的书,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公尺以外的她。 这位接待员的心神似乎同样不在书中。尤菲默不作声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发现他打开的书没有翻动哪怕一页。 “法埃尔。”她伸过手去,在男人面前晃了晃,“下午好。克拉托斯还没回来么?”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似乎被尤菲吓了一跳,“啊?哦,是你——你说克拉托斯?”他皱了皱眉头,眼神闪烁,“他前几天就从这儿离开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用不着莉莉的能力,她也能看出对方隐瞒了什么。问题是,直接追问恐怕没多大意义,她总不可能在这里动用武力。她用食指卷着头发,试着换了个问题,“公会的资料里,应该有他住址的记录吧?我有点事情需要找他。” “这这可不行,没有正当的理由,我们不能把这些内容告诉别人。”男人连连摆手,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尤菲暗自叹了口气。和上次一样,她可以借助坎贝尔子爵——准确地说,现在是安娜薇尔坎贝尔——的名义向公会提出要求,可那需要等到琳从家中返回,弄不好还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几番交涉未果,她略带不满地瞪着对面的男人,半开玩笑地随口说道,“看你这么遮遮掩掩的,不是把他给杀掉了吧?” “你怎么——”男人刚刚端起茶杯,差点被一口呛住,“不不,我是说,你从哪里听说——不对,这事情和我没任何关系!我只是偶然知道了而已!” (六十三)记录(尤菲·斯坦米兹,II) 这个反应可有点出乎她的预料。尤菲眯起眼睛,打量着法埃尔,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你说克拉托斯死了。什么时间,在哪里,是怎么死的?” “……大、大概就是三两天前的事情。”男人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听说是晚上在小巷子里……死掉的,那时我还呆在《公会》,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尤菲摇了摇头,这个男人显然不擅长隐瞒事情。 “你最初想要说的,是‘你怎么知道’对吧,法埃尔?”她注视着男人的双眼,缓慢而平静地分析道,“如果他是死在外面,然后传到你的耳中,你不应当对此感到意外。换句话说,克拉托斯已经死去的事情,目前得知的人并不多。” “不过,我相信你没有杀他——这是我的直觉。”她放柔了声音,“告诉我,法埃尔,事实的经过是怎样的?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你的忙。” “这个……好吧……我知道了。”或许是少女的态度让他感觉到了信任,也可能这几天一直紧绷着神经,男人灌下一大口茶,放弃了继续遮掩,“实话说,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去他的工作室那边,和他见了一面。”他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复杂,“谁知道,他就……突然死掉了啊。” “你和克拉托斯很熟悉么,法埃尔,为什么他要与你见面?”尤菲轻轻挑了挑眉,“还是说,你们之间有着某种交易。” “只、只是普通的朋友……当然了,我们算是在进行交易,不过我更愿意称之为合作。”法埃尔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话语变得流利起来,“你知道的,他是个药剂师。不久前,他制作了一批药剂,委托我通过《公会》进行出售——因为向来有些交情,信得过他的水准,我就答应了这件事。前天他约我出来见面,我以为他要说的是这方面的事,还特地把近日的收入带了过去。” 他咽了咽口水,垂下目光,“结果他却告诉我,让我赶紧收拾行李,离开这座城市,不要再和他联系。我刚想问个清楚,他就突然倒在了面前的桌上,怎么尝试都叫不醒。实在没办法,我只能选择将他连夜埋掉——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啊。” 直觉告诉她,对面的男人仍然隐藏了什么事实,虽然不是太要紧的事情。尤菲让自己暂时不去在意那些,将注意力转移到更重要的问题上,“他委托你出售的药剂还有么?我想看一下。” 法埃尔迟疑片刻,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在柜台下方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褐色的小玻璃瓶,递到少女手中。 尤菲打开瓶塞,闻到熟悉的,与她之前喝过的药剂相似的馨甜气息——只是淡上一些,而且混杂了少许酸味。 果然这种药剂与克拉托斯有关。不过,原本的药剂明显不适合拿来出售,或许这个经过了某种改良。她带着一丝探寻抬起头,和略显局促的男人对上目光,“你知道,这个药剂的功效是什么吗。” “嗯……克拉托斯说过,它可以让人心情放松,头脑清醒,还能加快疾病和伤口恢复的速度。”法埃尔努力试图回忆着,“我喝过几瓶……味道不错,犯困的时候很有用。”他指了指尤菲手中的那一瓶,“这个……算我送你的,你可以试试看。” “多谢。”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么,都是哪些人会来买这些药剂,你已经卖出去了多少?” “什么人都有。比如市政厅那些经常熬夜工作的官员,还有一部分埃达的信徒。”法埃尔低声嘟哝道,“那些埃达信徒说这东西是上神赐予的「祝福之酒」,可以强身健体,延长寿命——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如果可信就好了。”他耸了耸肩,“到目前为止,大概一共卖出去一千三百多瓶,卖价是每瓶两银币……对了,我不过是帮忙出售,每瓶只拿一铜币的报酬。” 这个价格算不上便宜。一瓶液体大概就是几口的分量,而一名普通市民每日的收入恐怕还不到一枚银币。就算每瓶的净利润只有半枚银币,加在一起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那么,克拉托斯的目的,难道真的是赚钱那么简单? 尤菲可以确定,这种药剂的真正效用,绝不是清醒头脑或延长寿命。黑鸦骑士们服下的药剂,将他们转变成了易于控制,却仍具备战斗和施法能力的傀儡。但是,即便将整个城市的居民变成傀儡,也没法形成可观的战力——何况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从黑鸦骑士的‘复生’,到帝国境内的「不死的军团」,若说协助了这一切的男人仅仅将这种药剂用来赚取钱财,未免显得像是个笑话。目前的故事缺失了数个环节,尤菲明白,想要得出确切的答案,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寻找更多的线索和证明。 “带我去你埋葬克拉托斯的地方。”她梳理好纷杂的思路,将法埃尔给她的药剂收起,语气不容置疑,“说不定他只是陷入了昏迷,而我可以治好他。”她没有说出自己可以复活死者——那听起来未免匪夷所思。 法埃尔的目光似乎一瞬间亮起来,却没有立刻相信少女的说法。他皱着眉头考虑了半分多钟,将已经凉掉的果茶大口灌下喉咙,用手背擦了擦嘴。 “你可不能骗我。”他嘟哝道。 他带着尤菲走出《公会》,锁好大门,挂上暂时休业的牌子,然后穿过临冬城的大街小巷,来到一片人烟稀少的街区边缘。 “就是这附近。”他小心翼翼的张望四周,似乎生怕被谁看见,“让我想想……这边,不对……没错,我是把他埋在这里了。” 他走向一块暴露的土壤,指向其中的一处。尤菲走过去,看出那里的确有着最近被翻动过的痕迹。 “交给我吧。”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对身后说道,“不会骗你的。” (六十三)记录(尤菲·斯坦米兹,III) 尤菲蹲下身,将掌心轻轻覆盖在那片翻动过的土壤一侧。她施展出操控土石的秘术,轻而易举地将那具尸体翻了上来,然后仔细检查起对方的状况。 由于正处冬季,尸体的腐败并不严重,仍能从面容上确认是克拉托斯本人。但和那名‘沉睡’的黑鸦骑士不同,这位瘦削的男人不再有着呼吸和心跳,肢体也变得僵硬,的确已经死去了一段时间。 尸体的衣着相对整齐,体表看不到明显的外伤痕迹。她将手放在克拉托斯的胸口,用魔力感知他身体内部的状况。 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尸体的全身都盘踞着微小的肿块和瘢痕。纷杂的‘枝条’从它们的内部伸出,深深扎入四周的组织。这些瘢痕已经严重损害了克拉托斯的身体,虽然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变化。 她知道那是什么。 学院的魔药课上,卡夏导师提起过这种被称作‘浸润性魔力瘢痕’的疾病。长期处在魔力异常的环境中,或长期接触蕴含魔力的植物和药剂且缺乏防护,就可能患上这种足以致命的病症。对于一名合格的炼金师或魔药师,这是最重要的注意事项之一。 她继续将感知延伸向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找到任何外伤或内伤的痕迹。然而,利用曾经学习过的生物知识,以及源自埃达力量的天赋,她足以给出可信的判断——这具身躯的整体状况相当糟糕,恐怕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那并不意味着克拉托斯是死于疾病。他可以约法埃尔前来谈话,意味着距离最后的时刻仍有一段距离。以男人所患的病症,通常会随着时间经过愈发虚弱,最后死于全身器官和组织的衰竭。如同法埃尔描述中那样,无声无息地突然死去,同样有些不合常理。 “让我试一下。”尤菲呼了口气,在身旁布下秘术,转头看向一旁焦急不安的男人,“不用担心,我用了伪装的幻术,外面的人看不到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 法埃尔连忙点头。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沉下心神,开始尝试施展一道刚刚习得不久的神术。 埃达的神力被呼唤到她体内,再缓缓传入那具尸体。「创生」的力量将腐坏、无用和多余的组织依次溶解,重新构建出崭新而完好的身体器件。即使是那些看似完好的部分,她也仔细地进行过修复,确保死亡和疾病的痕迹,从这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被彻底抹除。 比起她曾经使用的,仅对刚死去不久,且身体完好的生灵有效的复活神术,这一道法术对于精神的负担要大上许多。她是不久前完成那次灵魂的旅程后,才勉强能够掌控这种程度的力量。不过,如果能因此确认事情的因果,也算是物有所值,尤菲心想。 神术的力量顺利地修复了克拉托斯的身躯。尤菲轻轻喘着气,缓解头脑中的些许疲惫和晕眩。与此同时,她在手中准备了一个不致命的攻击秘术——她无法确定克拉托斯属于友方,因此一定的防备是必要的。 然而几分钟过去,克拉托斯的身躯仍然一动不动。她再次小心地用魔力探测男人的身躯——体内的瘢痕已经完全消除,曾经损伤的组织也完好如初,呼吸和心跳微弱却存在,然而感觉不到精神的波动——和那名‘沉睡骑士’的状况极为相似。 “他……怎么了?”法埃尔在一旁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果然还是……没办法救活他么?” “现在的他没有死,但不算活着。”尤菲轻声回答道,“尽管身躯是凡人,他的灵魂同样被困在了某个地方。在找回灵魂之前,他无法醒来。” “那……有办法解决吗?” “自然,只要找回他的灵魂就可以了。”少女回答地干净利落,“我还有不少事情想要问他,不管他之前做了什么,就这么死了可不行呢。”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装上的灰尘,然后施展法术,让克拉托斯的躯体浮在半空。 “现在,可以带我去他家里看一下吗。”她对法埃尔说。 这次,男人回答得比之前爽快了许多,“你要去他的工房,还是他居住的地方?工房距离这里更近一些。” “那么就先去工房。”她想了想,“或许那里还有着他留下的线索。” 法埃尔点头表示同意,回身向附近的街道走去。大约五分钟后,他们来到一间占地约近百平方公尺的单层木屋前,尤菲走近房门,看见门上的牌子写着「制药工房·克拉托斯」的字样。她敲了敲门,预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克拉托斯倒是满有钱。”少女嘀咕了一句,轻轻将手放在门锁上,默诵出开锁的咒文——她对于这个法术已经很熟悉了。 “是他租来的,这个房子。”法埃尔插话道,似乎在为对方辩解,“户主出门远游了,房租每个月只有四枚银币,已经是最便宜的情况了。” 大门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向里打开。尤菲率先走进屋内,然后回头招呼法埃尔跟上。屋里同样弥漫着略带馨甜的药剂气息,她循着气味找去,在大厅发现了一口巨大的坩埚,里面还残余着不少浅褐色的液体。她取出随身携带着的空瓶,盛装了大半瓶,打算等下让爱莲娜分析成分。 房屋被收拾的还算整洁,如果不考虑那些堆放在角落的药材和柴火。尤菲在一层的架子上翻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类似配方的东西。于是她将墙角的每种药材都取了一些,然后前往大厅的另一侧。 除了这个巨大的厅室,木屋里还包含了朴素的卧室、餐厅和书房。少女循着直觉走进书房,来到已经开裂的木桌前,翻开一本封面绘有《公会》徽记的手册。 那是类似日记或记事一类的东西,书写者自然是克拉托斯。记事的内容主要是与《公会》相关的工作,最初的日期大约是两年之前。尤菲缓缓翻动着手册,跳过那些工作相关的部分,法埃尔也凑近过来,从她背后一同阅读着手册的内容。 大约从半年以前开始,手册的内容引起了她的兴趣。它们混杂在其余的内容当中,每一篇都不长,却完整的记载了那个名为克拉托斯的男人,参与药剂制作的整个过程。 (六十三)记录(尤菲·斯坦米兹,IV) 「夏之月,三十六日: 胸口的疼痛又发作了,昨夜无法入睡。早晨起来止不住地咳嗽,痰中带着发黑的血丝。 我是药剂师,我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不知道还能隐瞒她们多久。 最近帝国并不太平,如果我不在了,她们要如何安稳地生活下去——想到这些,我只希望我能够坚持的再久一些。 在死亡来临以前,我必须做些什么。」 「秋之月,十七日: 有人委托我制造一款魔药,并答应给我相当可观的报酬。 有了这笔钱,她们如果节省一些,至少可以安稳的生活几年。 药剂的配方由对方提供,我的确能够将其制成,但我猜测不出具体的效果。 药物可以被用来行善或作恶,希望我做的事情,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 因为某种原因,我无法写下委托人的名字,抱歉。」 「秋之月,五十日: 经过多次试制和改良,第一批的药剂制作完成,我终于从委托人口中得知了它的效果。 开放精神,用灵魂构成网络——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这不是夸大其辞。 魔药中蕴藏着无尽的可能性,当初学习的时候,我就已明白这一点。创造出这个配方的,想来是比我更厉害的魔药师。 我亲自将药剂送给了委托人指定的对象,向他讲述了魔药的使用方式。 那是个可怕的男人,我似乎涉足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但我已经没有退路。 委托人给了我一份修改后的配方,告诉我可以自行制作和出售它,同时不需要向他支付任何回报。 他还说,这份新的魔药我同样可以服用,它无法治愈我的病症,但能够减轻痛苦,延缓死亡来临的期限。 我不知道他为何对我如此关照,然而,将死之身的我,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 「冬之月,二十三日: 第二批药剂制作完成。 我自己服用了一剂,困扰着我许久的疼痛减轻了许多,看来今晚勉强可以睡个安稳觉。 魔药将择日委托《公会》出售给城内的居民。我大概正在犯下过错,但我不会停止。 我将之前报酬的一半交给了她们,她们看起来并不开心。或许是我做的还不够。 至少要存下足够她们生活十年的金钱,到那时,我们的孩子就该长大了。」 「冬之月,二十六日: 《公会》的法埃尔对我多有照顾,他是个很好的人,愿意对这样的我伸出援手。 药剂的出售大半由他负责,却仅收取微薄的报酬。 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他,反而让他与我一同作恶——如果这件事是恶的话。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人将遭到报应和惩罚,让我成为那个人吧。」 「冬之月,三十九日: 听到了一些城里的传言。 我制作的药物被当作埃达赐福的药剂,在祂的信徒间开始流传。 这不可能是法埃尔的主意,恐怕与我曾经见过的黑袍人,或者给我配方的委托人脱不开关系。 必须承认,我的药物因为这些传言而卖出了更多。 身体开始虚弱和疼痛,大概是药物的效果又消退了。我必须继续饮用它,为了维持这具残破身躯的每一日。」 「冬之月,四十七日: 似乎昏迷了一段时间,记不清那之前发生了什么。 是否与我喝下的药物有关?还是说,我的死期已然临近? 已经有几十天没见到卡琳和莉莉娅,好想她们。 恐怕她们更希望忘掉我吧。毕竟我是个如此没用的人。」 「冬之月,六十五日: 我可能快要死了。愿神保佑我。」 日记终止在这里——那正是两天前,克拉托斯约见法埃尔的那一日。 尤菲注视着手册上最后的那一行字。或是被病痛折磨了太久,写下时的心情并不平静,那字迹潦草而混乱。 她考虑过许多可能的原因,可目前来看,克拉托斯只是一名普通的魔药师——这份职业具备一定的危险性,但丰厚的回报和机遇,仍然吸引了不少人投身于此。 他为了自己的欲望和放不下的一切,甘愿与库伦,或那个身份不明的委托人合作。只是直到死前,他都没能明白,自己真正做了些什么。 她轻叹一口气,将手册收进腰包。克拉托斯的日记至少解释了一部分疑惑,手册里或许有更多隐含的内容,值得带回去仔细查看。她又在书房里稍微翻找了片刻,大部分都是和药剂相关的书籍。书桌上摆放着一个沾满灰尘的画框,里面是看似一家三口的画像,笔法粗糙,勉强可以看出其中的男性正是克拉托斯。 背后传来轻微的抽泣,她略带惊奇地转身,看到法埃尔匆忙将擦拭眼泪的袖口放下。 “我……我没什么。”他努力挤出这几个字眼,“我很好。”他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有点同情他的命运而已。” 尤菲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再去纠结这个问题。她离开克拉托斯的家,按照原样将门锁好。法埃尔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 “对于克拉托斯这个人,你有什么看法?”她放慢脚步,注视着街道上偶尔的行人,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是个好人。”法埃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然后重复了一次,“一个普通的好人。” 尤菲侧过脸,向男人颔首示意,“最后,带我去他家里看一眼吧。” 法埃尔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到少女前方。克拉托斯的住所距离他的工作室不远,只花了两人十几分钟的脚程。那是一栋略显破旧的两层民居,面积比之前的工作室窄小许多。她走上前,试着敲了敲门,等待了许久,门才慢慢向内打开。 一名中年女子从门口探出头来。她披着变成灰白色的亚麻睡袍,身上带着一股剩菜的气味,但头发收拾得还算整洁。她用惺忪的双眼打量了一下尤菲,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有什么事?我不需要整理房屋,也不想买什么水果或食品。” “我不是来卖东西的,女士。”尤菲微微鞠了一躬,“请问,克拉托斯·米尔蒂恩先生是住在这里么?” 中年女性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东西一样,扭过头啐了一口,又转回头看着少女。 “克拉托斯?谁知道他又去哪儿鬼混去了。要不是看他隔三差五给家里带些钱来,我早就不认他这个丈夫了。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钱,希望不是去偷去抢什么的……只怕以他那个身板,被别人抢还差不多。” “他才没有去偷去抢,他只是——”法埃尔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传来,又猛地顿住,“他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做而已。” “我不管他有什么事情。”女性毫不示弱地瞪着尤菲身后,“他答应过我,要陪伴我和莉莉娅一辈子,可惜他食言了。” “爸爸是坏人,他不回家。”一名大概七、八岁的卡玛尔女孩从中年女性身后探出头来,“莉莉娅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姐姐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么?” 尤菲看着这位年幼的女孩,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柔声回答道,“抱歉,我也不知道,莉莉娅。不过,如果见到了他,我会试着带他回来的,好吗?” 年幼的女孩听懂了她的话,一板一眼地点了点头。尤菲直起身体,礼貌地同住在这里的二人道别。那名中年女性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叫住了她。 “如果你见到了他,拜托告诉他——我不稀罕他那几个钱,让他赶紧给我回来。” 尤菲答应了她的要求,转过身,听见大门在背后关上。 “这一次辛苦你了。”她抬头看着法埃尔,“要一起喝杯茶么?” “不……不用了。”男人摇头道,“我也不是……想要这样的。” “没关系。”尤菲平静地看着他,柔声说道,“这段时间,我会住在城市西区的《夜莺之歌》旅店,如果你得到了什么关于他的新消息,可以前来告诉我。每一个线索,或许都有可能找回他的灵魂。” 法埃尔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六十四)心情(琳·坎贝尔) 琳独自走在故乡熟悉的小巷中。这条巷子横穿临冬城的银杉大道,一路向西南侧延伸,最终到达坎贝尔大街——从那里继续向前不远,就是她自小居住的子爵庄园。 巷子两侧尽是她熟悉的事物。许多幼年的记忆原本已经模糊,当她从这里经过,沉淀在深处的记忆又逐渐浮现出来。她想起自己最喜欢的那家可丽饼铺子;总是抱着一只巨大的花猫,冲她和蔼微笑的老妇人;还有那名似乎对母亲格外关照的花店老板。 于是她走进熟悉的铺面,买了一个撒着巧克力碎的奶油可丽饼,品尝着熟悉的味道;老妇人仍然悠然地晒着太阳,看起来与十多年前一般慈祥美丽,只是怀中的猫咪换成了灰色。她笑着向老妇人挥手,换来相同的回应——哪怕对方根本不认得她现在的模样;花店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家面包房,烘烤的面粉香气弥漫了半条街道,她走进去看了看,没有询问原本的店面和老板去了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祷,所有善良的人都可以得到幸福。 然后她走出小巷。通往子爵府的道路向来不甚热闹,在坎贝尔子爵——她的父亲故去以后更是如此。这对琳来说正适合不过。她小口咬着香甜的可丽饼卷,让冬日微凉的空气洗刷脸颊,体味着片刻的独处时光。 自从与尤菲再次会面,她们就没有长时间分开过。每一次的短暂分别,往往意味着她们中的一人——多半是尤菲,需要独自去做一些艰难而危险的事情。其中时间最长的,便是不久前尤菲进入精神网络的那次,足足花费了四天四夜。琳相信,随着她们的旅程延续,这样的事情还将发生许多次。 她毫不担心尤菲会主动离她而去,两人之间算不上恋人,却有着足以托付一生的信任。然而,琳也有着自己的些许心思。 自己的好友在同龄人中,智慧、勇气、以及对秘术的理解,都出色得远超常人。除此之外,她还拥有等同于半神的躯体,以及更为神秘的出身——无论是库伦·达尔对她的莫名重视,或是她那位不知去向的母亲,都足以证明。 这让琳稍微有些压力。作为约定相伴一生的友人,她想要尽力跟上对方的脚步,即便尤菲并不在意。前不久的帝国监狱里,她起到了不少作用,但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更多。 庄园的大门已经尽在咫尺,琳将最后一口可丽饼填进嘴里,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折好沾着奶油的牛皮纸,快步向前走去。 门前的守卫一开始没有认出改变了外貌的她,但看到她递出的玺戒后,脸上的警惕迅速转成了喜悦。他恭敬地鞠了一躬,热情满满地告诉她,安娜薇尔·坎贝尔子爵前不久刚回到这座城市,此时正停留在庄园中。 这是个好消息,琳心想。或许母亲能够解答自己的疑惑——从小到大,对方向来可以看透她心中的一切。她向守卫道了声谢,便走进庄园,前往母亲在生病之前最喜欢的那座凉亭。 她想要见到的人果然在那里。安娜薇尔穿着一身轻便的骑士服,正迎着西下的夕阳练剑。母亲的身形比她上次见到时又利落了些,容貌看起来多了几分英气,与她幼年记忆中的母亲更为相合。 安娜薇尔的剑术偏向轻巧,却是不折不扣的实战用剑技。琳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得出确定的判断——即便她具备龙族的身体优势,也无法在近身战斗中胜过母亲。 然后她走近过去。母亲将细剑放到一旁的石台上,用一个温柔的拥抱迎接了她。 “和吉尔她们分开以后,好久没见到‘米娅’了——不过,还是你原本的样子更好看。”安娜薇尔如此评价道,解答了她的稍许疑惑,“欢迎回来。” 她感受着母亲熟悉的气息,至少这一刻,一切现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 片刻后,母亲带着她回到庄园的书房中。侍女为二人端上新鲜的红茶,安静地退下,仅留下她们独自相处。 “怎么了?”母亲打量着她的脸,“有心事么?” 她点点头,将自己路上的思考和自己的顾虑,缓缓向母亲提出。 “嗯,这样说来——”安娜薇尔托着下巴,眼中有些怀念之色,“当年在《铃兰之誓》中,吉尔的武力最强,艾莉西娅对于法术最为精通,至于我……”她笑起来,“就是那个最没用的人呢。” “诶?”琳不禁稍微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老妈您这样的——” “我说的是事实哟。”安娜薇尔柔声说,“那两位姐姐的确有着不凡的来历,和常人难以比肩的能力。所以,和她们同行,偶尔是会感觉有点压力。”她抚摸着少女金色的短发,“若你想要一直陪伴着尤菲,自然也一样。” “那……”琳抿了抿嘴唇,“母亲您,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这个啊。”安娜薇尔露出温和的笑容,“如果你是尤菲,你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是怎样的人?” 如果她是尤菲——换句话说,她拥有那名少女一样的天赋、身份,和或许存在着的使命。对于她来说,结交友人显然不是为了现实的利益,但她同样不希望被别人依附或利用。 她眨了眨眼睛,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是不对我特别看待,可以轻松相处的人。” “然后做个假设啊。”安娜薇尔继续道,“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了比她还要厉害的人,你希望她怎样对待你?” “那还用说。”她立刻给出回答,“和现在一样就可以了啊。” “就是这样呢。”母亲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除此之外,信心也是必须的哟。能够和她们成为同伴,证明我其实很厉害——要的就是这样的气势!” 她不禁被母亲逗笑出声,心里最后的一点顾虑就此淡去。继而,她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将话题转到那个方向,“最近这段时间,城里是否有人购买过大量的药材,可以请您帮忙调查一下么?” 令她有些吃惊的是,母亲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件事一样,从书房的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交到她的手里。 “别这么看我,是艾莉西娅告诉我的。”母亲摊了摊手,一脸满足的笑意,“有人想在临冬城惹麻烦,作为领主的我可不能袖手旁观。不管始作俑者是谁,我都会让他知道,「风舞」的称号不是白来的哟。” 琳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同样灿烂的神情回应她的母亲。 “那当然了,我也一样。”她说,“毕竟以后的我,多半是要继承这片领土的,对吧。”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I) 尤菲到达那间叫做《夜莺之歌》的小酒馆时,爱莲娜已经坐在那里,慢慢啜饮着一杯飘着柑橘香气的红茶。不多时,琳也推门而入,向吧台后方的酒馆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坐到她的身边。 这间小酒馆平时很是安静,店里提供的大多是艾尔纳人的果酒和淡茶,比起那些饮酒放松的喧闹场所,更适合几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小聚片刻,闲话一些普通的日常。爱莲娜为两人各斟上一杯茶水,三人便开始交换各自取得的情报。 “克拉托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尤菲开口询问的第一句话。 她对于这位《公会》的前接待员印象很浅。两人间直接的交流,仅限于‘莉莉诺诺团’第一次拜访临冬城时,从当时仍在《公会》任职的克拉托斯手里,接下了攻打冬青堡的委托。日记本的字里行间虽有很多内容,却只能窥得他患病之后的主观想法。对方在工作之余还有哪些爱好,生活中又是怎样的人,她其实并不明了。 “他啊……大概我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在《公会》里工作啦。”琳偏着头,回溯着幼年时的记忆,“大概至少有十多年了吧?母亲带我去过那里几次,每一次他都熟悉地和母亲打招呼,然后塞给我一小把糖果——说起来,还真有点怀念那些糖果的味道呢,可惜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 “是自制的糖果么。”尤菲微微挑起眉毛,好友对糖果向来不算热衷,这成功引发了她的好奇,“那东西有什么特别的?” “嗯,与其说是糖果,应该更像是蜜饯一类的东西吧?”琳抿了抿嘴,“看上去黑乎乎的,闻起来有些苦,可是味道却意外的不错。” “我这儿也有类似的东西哦。”轻柔的少女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尤菲转过头,看到爱莲娜的手心正托着一枚大约两公分直径,表面略显粗糙的黑色丸子,“是不是这一种?” “就是这个样子的!”琳的眼睛亮了亮,拿起那枚丸子,熟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唔,味道很棒,但和记忆中还是有点不同,这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是草药熬制的丸剂。”爱莲娜微笑道,“都是些效力很弱的药物,基本只能拿来当糖吃。不过,这个算是圣莱昂教会的秘传之一,看来那位克拉托斯先生,年轻时真的学了不少东西呢。” 还不仅如此,尤菲心想。魔法药剂是少有的,不需要成为巫师也可以制作的秘术产品,但大多数巫师显然不愿让这种技术轻易流传出去。克拉托斯至少担任过另一名巫师的助手——通常来说,这不仅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还需要花费一大笔金钱。当然,等到学有所成以后,身为魔药师的他们,足以得到符合预期的地位和收入。 可惜他在那之前就患了重病。这与他的经历不无关系——巫师的实验室中遍布着各种危险的魔法材料,巫师通常会用防护秘术保证自己的身体不受侵害,他们的助手则往往没有这种待遇。更别提,克拉托斯连巫师学徒都算不上。 她轻微地叹了口气,将自己找到的关于克拉托斯的一切,包含那本手册在内,徐徐讲述给身边的二人。 故事本身不长,没有花去太多的时间。当她讲述完毕时,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在考虑些什么;爱莲娜的神情则有些惋惜。她稍微等待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然后取出带回的两瓶药剂,以及在工房中找到的材料样本,递到两人的面前。 “和你们之前找到的药剂类似,但多了石堇花的味道,并不是同一种配方。”爱莲娜仔细地确认过那两瓶药剂,得出结论,“至于这些草药……似乎仍然缺少关键的几味,想要复原出任何一种配方,恐怕都很困难。” “不许尝试去精神网络里找他。”琳吐了吐舌头,瞪了一眼尤菲,“上一次也就算了,目前我们很可能在‘源头’附近,这种尝试太危险啦!” 尤菲认真地点点头,保证自己不会轻易冒险。她的确想过利用这种手段找寻克拉托斯的记忆和灵魂,但任何合理的举动,都应具备与风险相符的回报。就目前而言,她们还有着其他更为安全的方法。 “说起来,尤菲,琳。”爱莲娜忽然开口道,“克拉托斯……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他还有着需要照顾的妻子和女儿,我会尽力救回他的性命,与黑鸦骑士们一起。”尤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他需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给予补偿——那些大概就是市政厅、治安局和《公会》的事情了吧。” “让他改正错误就可以啦,前提是他没惹出太大的乱子来。”琳点头赞同道,“所以,爱莲娜,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阿斯兰主教告诉我,最近这座城市里,信仰「上神埃达」的居民增加了许多。”蓝发的少女略有些气恼,“他们私下流传着一些半真半假的神术仪式,连一些不太虔诚的「光之主」信徒,都跑去信仰这个奇怪的神祗了。”她皱起眉头,面容中有着隐隐的担忧,“如果只是普通的骗子就好了……考虑到克拉托斯制作的药剂,这些‘信徒’是可能遇到危险的啊。”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隐藏在他背后的那个「指使者」到底是谁。”尤菲沉吟道,“如果是那个人创造出这一配方,他一定是比克拉托斯更加专业的魔法药剂师,说不定就是曾经雇佣克拉托斯担任助手的人。”她抿了抿嘴,“可惜临冬城没有巫师联合会的据点,不然要确认这一点就方便多了。” “关于这一点,老妈已经答应帮我们调查啦。”琳笑眯眯地接上话,“既然克拉托斯是在这里的工房制作药剂,他和他背后的人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可不要小看了市政厅的能力。不过……由于资料比较多,大概需要花上一两天才能得出结果。” “……不用了,我知道。”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酒馆大门的开启传来,起初有些犹疑,很快变得坚定,“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个人……是谁。”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II) 法埃尔推门而入的时候很是紧张,近乎有些手足无措。尤菲站起身,招呼他在三人身边坐下。琳轻松地冲他摆摆手,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爱莲娜礼貌地做过自我介绍,然后给男人倒了杯茶。 她们的举动让法埃尔放松了一些,他做了几次深呼吸,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低声吐出一个名字。 “是吉德·辛。” “吉德?”琳抬起手掩住嘴巴,显得有些吃惊,“你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为什么要来告诉我们?” “我……要怎么说才好。”法埃尔喝了两口茶,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脸上仍能看出被压制住的激动和不安,“克拉托斯……我听到你们讲,打算尽力救他的性命……我相信你们,所以,请你们也相信我。” “我明白。巫师不会轻易许下承诺,你可以放心。”尤菲看着男人的双眼,冷静地给出回应,“请继续吧。” “那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法埃尔缓慢地说道,“他……克拉托斯那天的心情有些糟糕,喝了不少酒,我送他回家的路上,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男人低着头,声音既轻且慢,“他不断念着一个叫做吉德·辛的名字,说他毁了自己的一生,还说……让他滚出自己的生活。我当时……没有太过在意,现在想来,这个人和你们要找的那名「指使者」……也许有什么联系。” “说起来,法埃尔先生。”爱莲娜将男人手中的茶杯填满,随口问道,“克拉托斯平时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比较熟识的朋友么?” “大概……没有了。”法埃尔摇摇头,“他往日里一心扑在魔药的研究上,一年多以前,知道自己生病后,就变得更加……孤僻。不过,他还是一个好的丈夫和父亲,我可以保证。” 尤菲梳理着长发,轻咬着下唇思索。无论具体原因,以法埃尔对于克拉托斯的重视和关心,主动提供消息属于意料之中。然而,另一段话语如同不速之客,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这里新来的公会负责人,法埃尔·奥罗拉,有些问题……我尚未查明他的目的,但这个人,不值得信任。」 所谓取代克拉托斯的手段是否光彩,显然已经无关紧要。可吉德·辛刻意提起他的名字,并不像是单纯的巧合。尤菲的心思转了转,起身走到男人的对面,“法埃尔,你认识这个叫做吉德的人么?” “不,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们认得他?”男人摇头道,脸上隐隐带着期待。 “算是见过吧。”她转向自己的好友,“琳,你觉得呢?” “不清楚哎。”琳点了点嘴唇,“反正他不是单纯的情报贩子,好像连老妈都不清楚他的来历呢。不过,他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总能留下点黑历史的吧……要不我们仔细调查一下?” 粉色的少女用食指拨开额前的发丝,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不,我们必须立刻行动。”她快速地说,“我有种直觉,那名「指使者」很可能知道我们在调查他——甚至已经知道我们接近了他。为了避免他逃离这里,或者做出更加麻烦的举动,我们唯有抓紧时间。” “琳,你去通知安娜薇尔女士,让她筹备相应的支援。”她将放在桌上的笔记塞回腰包,开始对自己施展用于战斗的防护秘术,“我和爱莲娜,还有法埃尔,现在就去见吉德——克拉托斯认得他,就算他不是「指使者」,我们也能从他口中得知与克拉托斯相关的消息。” 少女的目光严肃而沉静,心中却始终有着一缕不安。她所做出的判断关系着数百黑鸦骑士,与更多普通民众的安危。这样来看,对于或许身为敌人的那名男子,她们所知的仍然太少。 她从未如此希望,自己的直觉是准确无误的。 “我想你是对的。”片刻的沉默过后,琳同意了她的意见,“那么,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再说一次也没问题——注意安全哦,爱莲娜也是。” 她们迅速结过账,离开这间酒馆。琳率先与众人分别,快步跑向坎贝尔庄园的方向。尤菲等到余下的两人准备完毕——法埃尔花了一些时间下定决心——便按照上次的记忆,前往吉德·辛所在的房屋。 午后的格兰威尔大街一如既往的宁静,那只肥硕的田园猫眯着眼睛打量三人,目光中隐隐带着不屑。她绕过了它,敲响有些褪色的雕花木门,注视着它向内打开,露出一张打理整洁的脸。 “欢迎光临,艾琳娜——不,尤菲·斯坦米兹小姐。”年轻的男人一口叫出少女的全名,目光扫过她身后的高大男性,瞳仁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还有我们的《公会》接待员先生,以及,这位女士是?” “爱莲娜,教会的旅行修女。”蓝发的少女简单地回答道,“您就是吉德先生吧。” 男人夸张地耸了耸肩,侧身做出请进的手势。 “想不到我已经如此有名了。”他说,“既然是老顾客,就进来吧,我很乐意为两位美丽的女士服务。” “我……那我呢?”法埃尔的声音有些飘忽,尤菲抬头看去,男人的神色显得惊疑不定,仿佛站在他对面的不是一名着装妥帖的年轻绅士,而是一只择人而噬的猛虎一般。 “看在尤菲和爱莲娜的面子上,你也一起来。”吉德冷冷地回答道,转过身,带头走向屋内,“希望你不会因为无故旷工而被《公会》解雇就是。” “你见过他?”三人落座之后,趁吉德准备茶点的空隙,尤菲再次小声询问道。 “不……我听过他的声音。”男人搓着两手,坐立不安地回答,“是在……在梦里。” 梦里?到底是怎样可怕的梦,才能让法埃尔害怕成这个样子?她继续提出这个问题,但男人用力摇着头,怎么也不肯具体回答。 “在吉德先生身上,我闻到了药材的味道。”爱莲娜突然趴在她的耳边说道,“这里的香气也不是普通的熏香,里面混合了可以强化思维的药物——教会偶尔会在集体静思的时候使用,价格好像不便宜呢。” 少女微微点头,两人给出的线索进一步提升了吉德·辛的嫌疑,却无法当作确凿的证据。她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方式,以及琳现在大概到了什么地方。不久,吉德和上次一样为三人递上茶杯和果品,然后在她们对面坐下。 “说吧。”他轻笑着抬起手,“一切按照老规矩来。” 尤菲看了看同行的二人,发现爱莲娜正在思索,法埃尔则完全没有发言的意愿。她沉默片刻,提出第一个问题,“吉德,你知道克拉托斯·米尔蒂恩去了哪里么?我正在找他。”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III) 吉德·辛从座椅上挺直身体,缓缓眯起眼睛,抚摸着下巴,用略带玩味的目光盯着她。 “克拉托斯。”他一字一句地说,“真是有趣,一个本应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我却不止一次地听到他的名字。说不定,这就是命运的玩笑吧。” “所以,你知道他在哪儿?” “很遗憾,我不知道。”男人轻笑道,“不过,你身边的男人知道,不是么。如果我的消息来源没错,就是他——杀死了克拉托斯·米尔蒂恩。” “不,我没有——”法埃尔猛地站起身来,神情异常恐惧。 “是你干的。”吉德·辛的声音突然充满了蛊惑力,“你忘记了吗?你将喝醉酒的他送回家中,注视着他沉沉睡去,取出针筒,扎进他瘦骨嶙峋的手臂,将无色且无味的致命毒药,缓慢地推入血管。然后,你守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毫无痛苦地……于睡梦中陷入永眠。” “不,不可能的!那,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法埃尔用力挥舞着手臂,想要将什么驱赶开来,“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家里的床上,周围只有我一个人——” 少女的思绪飞快转动着。「天之主」的力量能够化解毒素,却不擅长辨认毒素,她之前的检查说明不了什么。也许吉德说的是事实,也许这其中另有隐情,可这些都不是重点。事到如今,任何人都能看出,事情已经转向了难以控制的方向。 尤菲迅速站起身,爱莲娜靠在她的身边,同样进入了戒备。她盯着吉德,迅速质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年轻的男人叹了口气,“尤菲·斯坦米兹小姐,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叫做法埃尔的人,不值得你们信任。” 她本想继续追问,却被心头剧烈的警兆阻止。她侧过脸,看见法埃尔猛地向她逼近。他手臂的肌肉鼓起,巨大的拳头正全力挥向她的鼻梁—— 拳头在最后一刻被推向一侧,但男人的身躯势头不减地撞上了她。庞大的冲击力将尤菲整个人撞飞出去,打翻了一张摆放在角落的椅子,重重地摔在那边。她忍着背后的剧痛支撑起身体,看见爱莲娜已经迎上法埃尔,两人正扭打成一团,暂时谁都没能占得上风。 尤菲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腰部以下的知觉仍在,意味着她的脊柱没有受到损伤。她抬起头,平静地盯着正向她缓步走来,脸上挂着冰冷微笑的年轻男人。 “这可不是对待老顾客的方式。”她淡淡地说,心中默念防护的咒文,“而且吉德,你想要看着自己的房子被拆了么?” “不劳关心。”年轻的男人冷笑,“我很快就不会住在这里了。还有,最好别期待有人前来打扰,这附近的住民们,已经与我同为一体——我想,这么聪明的你,足够明白我所说的意思吧。” 她当然明白。吉德将附近的居民同样带到了精神网络当中,监视并操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与那些黑鸦骑士和法埃尔一样。更糟糕的是,从《公会》接待员的状况能够看出,吉德可以通过语言,乃至精神上的暗示,控制那些服用过药剂的人。她们来时看似正常的周边居民,现在很可能已经陷入了深沉的梦境……或者更糟。 尤菲望向窗外,心中不好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密密麻麻的人群包围住了房屋的外侧,纹丝不动地挺立着,仿佛一群泥塑木雕。她知道,只要一个心灵上的指令,这些市民就会化作疯狂的野兽,奋不顾身地扑向眼前的任何‘敌人’。 他们的战斗力自然不能期待,但并非每个人都能硬下心肠,对着一群手无寸铁的普通市民挥下利刃——即使可以,也不是她想要见到的结果。 可以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尽快击败眼前的男人,迫使他释放自己囚禁的所有灵魂。 魔力无声无息地笼罩住她,一瞬间掩去她包含身形、声音和气味在内的一切。她努力站起身,小心地不碰到任何物体,将指尖对准年轻男人的眉心—— “真遗憾,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吉德轻蔑地说。他转向她所在的方向,仿佛少女的隐身完全不存在效果,“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我对于曾不请自来的‘访客’,向来印象很深。” 一道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刺入她的大脑,其中包含着来自无数灵魂的,毫无逻辑与意义的呓语、咒骂和哭喊。这毫无悬念地击溃了她正默诵着的咒文,连正在生效的隐身法术也一并粉碎。尤菲捂着脑袋,踉跄地后退到墙边,尽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你……不是巫师。”她肯定地说,“你是术士。但是,能够直接利用那些人的灵魂力量——你到底把自己变成了什么,吉德?” 术士,或者他们中的一部分自称「天选者」,是生来就可以感应和使用魔力的人。术士的来源千奇百怪,有些是人类与其他魔法生物——比如龙族——的子嗣,有些是魔法实验的产物,最后一些则单纯出自偶然。 与从基础学习秘术构造,试图掌握真理的巫师不同,他们注重于提升自己特有的天赋,比起理论更偏好实际应用。许多术士甚至会进一步改造自己的身体,以提升天赋力量的强度。 显然,吉德的天赋与灵魂有关。但这种朴素却粗暴的精神冲击,即使是擅长精神系秘术的中阶巫师,也不可能轻易达成。 “谁知道呢。”年轻的男人不置可否道,“我只知道,你们的区区秘术,在我眼里不值一提罢了。” 现在的情况对她相当不利,继续硬拼不是个好主意,尤菲迅速做出判断。精神冲击几乎不需要咒文或手势辅助,意味着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她的大部分强力秘术都无从施展。而且,有着数百人的灵魂作为后援,想要和吉德比拼耐力,只怕同样是天方夜谭。 爱莲娜仍然在和法埃尔交战。旅行修女身上笼罩着淡淡的金色圣光,「光之主」赋予她远超常人的身体力量,但男人仿佛拼上性命的攻击方式,让她短时间内也无可奈何。两人将手边各种能够利用的家具都当成了武器、盾牌甚至投掷兵器——一个陶瓷茶杯从尤菲耳边呼啸而过,在她身后的墙上砰地砸成粉碎。 必须想个办法引开他的注意力,只需要一瞬即可。她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就听见房屋的大门轰然炸开,与之一同传来的,是好友熟悉的声音。 “真是的,都说过让你注意安全了啊!” 琳展开金色的双翼,猛地一蹬墙壁,如同猛禽般直扑吉德。年轻的男人只得将注意力从尤菲身上移开,向房屋一侧退避。他眯起眼睛,同样对琳施展了精神冲击,但只是让金发少女皱了皱眉头,效果显然不如预期——龙族对于精神攻击的抗性之强,在整片大陆上都屈指可数。 另一个持着细剑的身影紧随其后闪进屋内,加入到爱莲娜与法埃尔的战局中。她的步伐有如华丽的舞蹈,每一剑都从男人难以顾及的死角刺出,令法埃尔立时有些应接不暇。 那正是「风舞」的安娜薇尔,琳的亲生母亲。尤菲早就知道她是一位优秀的剑士,却未曾预料到她会亲自加入这场战斗。 “住手吧,吉德。”安娜薇尔一剑逼退法埃尔,趁机暂时离开战团,朝吉德大声喊道,“治安厅的卫队已经到达,解除你对那些民众的控制,这是你获取原谅的唯一机会。”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IV) “虚伪。”吉德瞟了安娜薇尔一眼,冷笑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自利是人类的本能,你们也一样。” 尤菲没有错过这个时机。她以最快的速度默诵咒文,施展出一个作用于自身的秘术。魔力流遍她的躯体和神经,一阵轻微的刺痛过后,整个世界都仿佛变慢下来。她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思索要如何制服眼前的男人。 直接杀死对方是十分冒险的举动。目前的吉德·辛是整个精神网络的核心,他的死亡会导致网络的崩溃,身处其中的所有灵魂,亦将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那些离开身躯许久,本已虚弱不堪的黑鸦骑士,就此彻底死去也毫不奇怪。另一方面,针对精神层面的攻击同样不太可行,就算不考虑误伤,有着数量庞大的灵魂作为后盾,通常的精神法术根本无法对他生效。 换句话说,最可行的方案是禁锢住他的躯体,再考虑如何安全地解除他构建出的精神网络。她迅速在脑海中筛选出一个秘术,从腰包的侧面取出一撮细碎的泥土,涂抹在另一只手的食指上。 魔力流过她的指尖,化作无形无质的弹丸,精准地击中年轻男人的后背。 由于加速秘术的效果,这一切在真实的时间里,仅仅用去了两秒种。继而周围的世界恢复正常,她倚靠在墙壁上,等待着刚刚那一道法术的生效。 年轻的男人一个踉跄,行动明显缓慢了不少。这远比尤菲预想中的结果要弱——她的法术本应产生的作用,是将被它命中的个体,于数秒钟内转变成仍然活着,却毫无知觉的岩石雕像!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威胁,一边向后退避,一边试着将手伸向怀里。琳当然没打算让他如愿,她俯冲过去,撞翻了一张椅子,然后用力扭住对方的手臂。 “放手,你这蠢货——!” 情急之下的吉德爆发出一道极其猛烈的精神冲击,首当其中的琳被有如实质的波纹击中,整个人顿时一僵,不得不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尤菲同样感到头痛欲裂,她努力丢出一道低级法术——耀眼的闪电击中男人的后背,将他向一侧打飞出去,却不足以阻止对方的动作。 男人从怀中摸出一个漆黑色的瓶子,咬开瓶塞,将里面的内容一股脑儿地灌进口中。他的脸上露出混合着痛苦与残忍的笑容,用力将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 刹那间,仍在奋力挥拳的法埃尔突然停下了动作,被爱莲娜结结实实地抡向空中,一声不吭地摔落在地上。尤菲将目光转向窗外,看到本在拼命反抗的民众们同样全数失去了意识,让正试图制服他们的卫兵好一阵手足无措。 事情的发展再一次急转直下,或许这本就在预期之中。 安娜薇尔和爱莲娜快步赶来,扶起仍未完全从精神冲击中恢复的琳。尤菲有些担心法埃尔和那些民众,却根本没空去管他们的情况。她努力站直身体,不安地看向远处的吉德·辛。 实话说,他恐怕已经不能算是人类。原本覆盖在吉德身上的衣物被全数扯碎,只余下零星的布条,露出仿佛火山岩一般的坚硬黑色皮肤。壮硕的肌肉满布他的全身——那是高达三公尺,有如铁塔般的身躯,他不得不微微弓起身体,以免让脑袋碰撞到天花板上。男人的面容也完全变了一副样子,一对锋利的犬齿从他的嘴角伸出,双瞳化为鲜艳的绿色,头发则全数脱落殆尽,露出光滑异常的头颅。 男人伸出手,从大厅的墙上摘下一柄长剑——它的剑身足有两公尺长,尤菲一度以为那只是一件装饰品,但显然她猜错了。 “啊,真不想被你们看到我这副样子。”沙哑而低沉,却仍属于吉德·辛的声音轻蔑地说道,“可惜木已成舟,就只能请你们去死了,毕竟死人是不会多嘴的。” “告诉我,吉德。”安娜薇尔踏前一步,冷冷地注视着那对碧绿的眸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人咧开嘴,尤菲从他的脸上,勉强看出一丝可以被称之为嘲弄和玩味的笑容。 “我以为你会问一些更有趣的东西呢,安娜薇尔。”他半是认真地叹着气,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利刃,“因为我需要力量。曾经的我聚集财富,是因为它能给我想要的生活。而现在的我则认为,未来的这片大陆上,只有力量才真正值得信任。”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尤菲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认为这片大陆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黑暗、鲜血、战争、痛苦和死亡。很可惜……或者很幸运,你们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男人嗤笑一声,低沉地回答道。他吹了声口哨,瞳仁中闪过一抹残忍的光芒,“作为临死前的奖励,我和你们说的已经足够——现在,让这一切结束吧。” 男人大踏步向前,利刃呼啸着破空而至,尤菲甚至能够听见剑锋的嗡嗡声。安娜薇尔和琳一左一右迎上吉德,凭借着灵巧的身法,与手里看似不成比例的细剑和弯刀,尽力避开那柄巨剑的攻击——琳的战技习自菲斯特,虽说只是皮毛,凭借她作为龙族的身体素质,也足以应付这种程度的战局。 爱莲娜握住「光之主」的圣徽,将它紧贴在胸口祈祷,用守护的神术强化二人的身体和意志。尤菲则呼唤出两只将近一人高,笼罩着银白色微光的半透明巨掌,操控着它们掩护琳和安娜薇尔,并为她们创造进攻的机会。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此刻的吉德不仅力量惊人,速度和反应能力也不同寻常。他的肉体仿佛钢铁一样坚固,无论刀剑还是法术,都只能留下一道浅白色的印记。唯一的好消息是,身为术士的吉德显然从未学习过格斗技巧,巨剑被挥舞得看似气势十足,却无法真正对四人造成威胁。 “这家伙到底吃了什么,迷锁里那头融合怪都没这么结实!”琳喘着气抱怨道,她足以烧熔钢铁的龙息,也无法给对方造成充分的伤害,“等下我一定要分析一下他喝剩的东西,能复制出这份魔药就好了——” “还真是充足的好奇心。”吉德嘲弄道。与所谓的融合怪不同,他仍然保持着清晰的神智,“放弃你无聊的正义感,来当我的弟子吧,我可以教给你更多。” “鬼才信你说的话!”金发少女缩起身体,避开横扫而过的一剑,“你这种家伙除了自己以外,不会真正在意任何人!” 尤菲抽空瞟了一眼窗外,卫兵们已经将陷入昏睡的居民们搬离了这里,避免几人的战斗误伤他们。几名治安官打扮的人紧张地注视着屋内的情形,手里紧紧握着长矛或剑盾。她稍感安心,再次专注于眼下的战局。 她记不清战斗持续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或者更长。精神和躯体的双重疲倦包围着她,与引诱炎魔的时候不同,她没有能够倚靠的援军——外面的卫兵足以维持附近的秩序,却不可能阻止吉德离开。 她知道敌人一样好不去哪里。对方挥剑的速度已经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对于袭来的法术和龙息,也不再尝试闪避,只是凭借着坚固的身躯抵御。随着四人逐渐习惯联手作战,男人身上的伤口开始增加,优势似乎正向她们一侧倾斜。 吉德同样发觉了这一趋势,他猛地挥出一剑,趁着安娜薇尔和琳侧身闪避的空隙,用力握紧左拳,猛地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刺耳的尖啸混杂着直击精神的震波,以吉德为中心向四周爆散。房屋的玻璃霎时间粉碎,留在外面的几名治安官痛苦的抱住脑袋,蹲下身去。屋内的四人被猛烈的冲击向后抛到墙上,一时间几乎无法动弹。男人大步向她们走来,打算结束这场战斗。 这次是尤菲挽救了众人的性命。拜访吉德之前,她为自己施加了危急时刻自动生效的秘术,而现在它被触发了。 一团阴影瞬间笼罩住众人,在那柄巨大的利刃挥下之前,带着她们消失在吉德·辛的视线中。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V) “那个该死的混蛋——可恶,如果我有吉尔或者艾莉西娅姐姐的本事,肯定把他砍成十七八块!” 勉强缓过气来之后,安娜薇尔在这片昏暗的空间内来回踱着步,显得颇有些气急败坏。 也难怪她会焦急,她们暂时脱离了危险的区域,吉德·辛却被留在了临冬城内。 没人知道他这段时间会做些什么——若他趁此机会离开,被‘复生’的黑鸦骑士们,和那些服用了药剂的民众,恐怕都没什么好下场可言。更不用提,如果他临时起意在城内大闹一番,造成的伤亡和损失恐怕难以想象。 那足以成为临冬城历年来最大的失败之一,连带着整个坎贝尔家族都将声名扫地。 “或许我们可以去向教会求助。”爱莲娜将双手交握于胸前,小声提议道,“不过这里的主事者只是一名普通司祭,需要等他联系那些帝国境内的斥候小队才行。” “那样就来不及了。”琳摇头道,“我是觉得,吉德不会轻易离开临冬城。天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们耽搁越多时间,他闹出的麻烦肯定就越大。” 尤菲微闭着双眼努力思考,整理着自己得到的一切线索,然后她想到了什么,“我可能有个办法——虽然只是猜测。” 她环顾周围的每一个人,最后与琳对上目光。金发少女向她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或许能在精神网络中击败他。”她说,“吉德的身躯再坚固,灵魂也和人类一样脆弱。” “可是,刚才的那一次精神攻击,又是怎么回事?”爱莲娜提出质疑。 “他利用了被他囚禁在精神网络中的灵魂。”尤菲平静地回答道,“从那些居民陷入昏迷,和他最后一次使用精神攻击时采用的手段来看,他的精神网络发生了某些变化。”她舔了舔嘴唇,“或许是对我们有利的变化。”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琳想也不想,“再怎么说,吉德那家伙都是擅长灵魂魔法的术士。这一次,不能再让你丢下我了——另外,别说你做不到,我可不信。” “由我和爱莲娜去继续牵制住那个混蛋,防止他狗急跳墙。”安娜薇尔恰到好处地接口道,“这次有了准备,我们从一开始,就不会给他用出那种攻击的机会。不过,解决掉那个混蛋的事情,就拜托你们咯。” “还有一个帮手呢。”琳将手抚上胸口,微笑着补充道。 她呼唤出自己的秘法之灵,狮鹫格蕾丝,拜托它协助母亲和修女小姐一同作战。格蕾丝轻鸣一声,爽快地表示同意。 一切就在短短的两分钟内决定下来。至于结果如何,那不是现在的她们可以预测的。尤菲从腰包中取出两个瓶子——分别装着法埃尔给她的,和她从克拉托斯工房的坩埚中取得的药剂,将其中一瓶递给琳。 “当我们进入精神世界后,影行术会自发解除。”她告诉爱莲娜和安娜薇尔,“你们——还有我们的身体,大概会出现在距离吉德的屋子一百公尺外的位置。”她想了想,发觉自己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语表达她的心情,“加油。” 琳紧紧拥抱了自己的母亲,以及年轻的旅行修女,“一定要保证安全啊,我们绝对会尽快解决掉那个家伙!” 然后,金发的少女打开盖子,饮下瓶中的浅褐色液体。尤菲又看了安娜薇尔一眼,跟着做了相同的事情。 她感觉到那种熟悉的,灵魂被从身体中解放的体验——尽管稍弱一些,想来克拉托斯制作的第二种药剂效力有限。按照上一次的经验,她拉住琳的手,感受着不远处的意识之海,引导着她与自己一同前往那里。 当灵魂的知觉再次取代肉体的感官,尤菲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原本无边无际的虚无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微弱蓝光的栅栏。它们向四方延伸成晶格一样的构造,构建出一个个正方体的透明牢笼,每一个里面都关押着至少一名灵魂,有些则多达两三名,已经部分融合到一起。晶格中间的空隙构成了曲折的通道,也是她们目前所处的地点。 她靠近其中一个晶格,试着同其中的灵魂对话。但那具灵魂不断重复着内容不明的呓语,对于她的询问没有任何回应;她不甘心地换了几个目标,结果毫无分别。 「它们……还好么?」脑海中传来询问的声音,尤菲不用转头也能‘看见’,好友同样结束了一轮尝试,正回到她的身边。 「至少……大部分仍然保持着独立,还不是最糟的情况。」她回答道,「看来吉德也没有信心融合这些灵魂,只能将他们关押在这里,必要时取用他们的力量。」 「所以,我们只要解决掉那家伙,就可以了吧?」 「那是最初的,而且必须完成的一步。」尤菲轻声回答,「之后的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她‘牵住’好友的手,沿着狭窄曲折的通路向深处飞翔。目标并不难找,身为这片空间内,她们二人以外唯一‘自由’的存在,属于吉德·辛的灵魂印记,仿佛海角的灯塔一般耀眼。 她毫不犹豫地靠近过去,与琳一起站立到对方的面前。 回应她的是凭空出现的数把半透明长剑,剑身泛着蓝色的微光,从三个方向直击她所在的位置。 精神网络中不存在肉体,一切取决于心智强度——对于身为女巫的她,这正是强项。尤菲敏捷地向一侧闪开,然而利刃灵巧地掉了个头,排成一列继续追着她刺来。 同一时间,一道金色的火焰横扫而过,将三柄长剑尽数粉碎。 「这可是金龙的本源力量,从出生起就刻印在灵魂中了哦。」琳满意地将想法传给她,以及不远处的吉德,「这一次,你可没有那一层乌龟壳啦。」 「可笑。」年轻的术士轻蔑地回答道,「这里是我创造的世界。就凭你们两人,居然想胜过身为灵魂大师的我——果然伊格尔学院的所谓毕业生,不过是一群自大狂罢了。」 「就你也配自称什么大师,呸!」琳生气地嚷道,对准不远处的灵魂,用力喷出一道淡灰色气息。 吉德打了个响指,瞬间从原地消失,又突然出现在琳的背后。一枚足有两人高的巨锤从他手中凭空浮现,无声无息地直击金发少女的后背。 琳迅速转过身,将双臂挡在胸前,但巨锤仍将她向后击飞出很远。好在只是几秒钟后,她就飘回了原处,看起来并未受伤。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VI) 「不用担心,我没问题!」好友的思绪随即传来,「你说的对,没了那种奇怪魔药,他就是个普通的术士——让我们给他个好看!」 尤菲回以赞许的心意,随即施展法术,加入到这场战斗中。 在仅包含灵魂与精神的世界,魔力的规则与主位面也有所不同。 那些需要将魔力实体化的法术,比如火球、护盾或飞弹,都无法在这里生效;纯粹的精神攻击,也并非她所长——然而,针对精神系法术的防御,是每一名魔法学院生的必修科目。 生命神术中同样具备许多强化灵魂的咒文,将这些加在一起,足以让她和琳暂时立于不败之地。 攻击的部分则由琳一个人负责。金龙的火焰之息能够一并燃尽肉体与灵魂——这可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 她不知道外面的战况如何,但随着时间推移,吉德似乎开始分心——大概意味着安娜薇尔她们做的不错。有那么两次机会,她们几乎要趁着对方片刻的走神重创了他。可年轻的术士还是凭借神出鬼没的移动方式,于最后关头闪避开来。 或许是感觉到危机临近,吉德终于先一步失去了耐性。一道道蓝色的水波状纹路从他身上向外扩散,碰触到这些波纹的晶格迅速消散,原本被‘关押’着的无数灵魂,则仿佛得到命令一般,笔直地冲向尤菲和琳。 她们试图避开,但四面八方都被众多的灵魂所包围。忽然间,距离她们最近的数枚灵魂一阵颤抖,在她们的‘视线’中突然变得耀眼。然后砰的一声——当然,这声音仅存在于尤菲的想象中——它们爆炸了。 数道猛烈的精神冲击,混杂着那几枚灵魂混乱不堪的记忆和死亡之前的怨念,如利剑般刺入尤菲的意识当中。她根本不清楚吉德如何做到了这一点,哪怕是她所知晓的最邪恶的秘术,也无法如此彻底地毁灭一个人的灵魂。 「吉德,你到底在做什么!?」她听到琳愤怒的喊声,「你还算是个人么!」 「是你们让我不得不这样做。」吉德冷笑,「若你们现在放弃抵抗,就可以保住那些人的灵魂了,不是么?」 第二批灵魂冲向两人,在不远的地方同样爆炸开来。源自灵魂毁灭时的哀鸣刺穿了她设下的防护,尤菲感觉到头脑一阵眩晕——似乎有某些重要或者不重要的记忆,被永久地从她的脑海中抹除了。 事情果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但她早已预料到这一战的困难程度,从最初就想好了应对的手段。 那枚源自「天之主」埃达的躯体残片正埋藏在她的体内,融入她的灵魂,让她以半神的姿态存活于世。尽管融合的时候借助了「光之主」的帮助,身为其目前的所有者,她有能力完全引发出它的力量。 那自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她很可能从此失去使用生命神术的能力,而她的身体,也将因为失去埃达的力量,返回到苏醒之初的状态——或者更糟。当然目前的情况下,以此挽回上千人的生命,依旧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奇迹,终归不是免费的吧,少女心想。 可就在她准备行动之际,一个从未听过,却莫名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她的意识。 「不必着急,我的孩子。你需要帮助,对吗?」 「你是谁?」 「我是埃达,亲爱的。」 「……上神,埃达?」 「我可不是什么上神。我仅是埃达之名的继承者,生命的代言人。」那声音温和地回答了她,听不出年龄,性别和种族,只是让她感觉无比亲切,「所谓上神,不过是凡人借我的名义,于世间传播信仰罢了,与我并无太大干系。」 思维的交流仅仅用了一瞬间。第三组灵魂径直而来,眼看就要靠近到足够的距离。 一道柔和的白光在她眼前闪过,那些灵魂仿佛被安抚了一般,安静地停留在原地不再向前。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有温暖的力量从身体内流过——那是她所‘施展’的神术,施法者却另有其人。 「我不能任意干涉凡世,必须借用你的力量。」埃达的声音解释道,「你愿意为此出一份力么,我的孩子?」 她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确认,比如埃达的身份到底是谁,自己目前是什么状况,库伦·达尔所做的一切,这位‘埃达’又是否知晓。但现在没时间在意太多,她点了点头,给出确定的回复。 「放松,我的孩子。让我引导你的力量,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她依言放松了精神,任由那个意志掌控她的灵魂,驱使融化在她灵魂当中的创生之力。纯白的光芒温暖了整片空间,蓝色的晶格在光芒之下融解,每一个被囚禁的灵魂,都安静地停留在柔和的光芒中,轻轻活动着‘身体’。 生命的神力不仅可以愈合肉体,连灵魂所受的创伤同样可以得到修复。尤菲感觉到一阵阵鲜活的思绪从每一个灵魂中苏醒,他们起初有些困惑,但很快就弄清了一件事——正是尤菲,将他们从囚笼中完全解放出来。 光芒缓缓散去,属于埃达的话语,再一次从少女的意识中响起。 「我要走了,亲爱的。等到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将向你解释一切。祝你好运。」 声音消失了,她感觉不到那个意志的存在,只有源自灵魂的疲惫感,意味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她努力将疲惫感抛开,抬起头,直视着不远处仿佛见了鬼一样的吉德·辛。 琳及时地来到身边,她牵住好友的手,向这一切的主谋走去。与此同时,借助仍旧残留的生命之力,她将自己的意志,传达给环绕着她的所有灵魂—— 「我想你们应当记得,那就是将你们困在这里的人。现在,轮到你们将这一切还给他了。」 「这……这不可能!」吉德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谁知道呢。」尤菲扬起嘴角,轻声回答道,「我只知道,执着于自身而犯下过错的人,必将得到应有的惩罚。」 吉德仍然想要反抗,但琳的一道金色火焰正中他的前胸,击破了他最后的努力。随后,数千灵魂迅速将这位年轻的术士淹没,他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就在它们愤怒的意志之下灰飞烟灭。 虚无中闪动起奇异的色泽,不时绽放出五彩斑斓的花朵。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失去源头以后,这片仅属于灵魂的空间,已经开始不再稳定。 「是时候暂时道别了。」尤菲对围拢过来的众多灵魂说道,「无论黑鸦的骑士们,还是临冬城的居民,你们身上的创生之力,应当足以让你们顺利返回原本的身躯。那么,我们有缘再见。」 「又见面啦,你果然做到了呢。」凯茜的意念清晰地从一大群灵魂当中传来,「我要赶紧去找到哈伦,还有肖恩团长——如果我们在现实里见面,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的!」 这名黑鸦的前军团长稍微顿了顿,最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念头,「或许……玛尔母亲,终究没有完全抛弃我们吧。」 「感谢……还有,十分对不起。」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进入她的意识,是克拉托斯,「我做下了严重的错误,但现实中的我或许早已死去,所以,就让我在这里道歉吧。」 「不,克拉托斯先生。」尤菲微笑着回答了他,「你会活下来的,为了你的家人——还有一直关心着你的那个人。」 四周不知何时化为一片纯白,然后,这一个构建于虚无当中的灵魂居所,终于迎来了最后的结局。 (六十五)主谋(尤菲·斯坦米兹,VII) 尤菲缓缓从自己的躯体中苏醒,转过头,看见琳正揉着眼睛爬起身来。惦念着余下三位伙伴的安危,她们顾不得精神上的疲惫,迅速跑向吉德·辛居住的那栋小屋。 狮鹫格蕾丝第一个注意到了琳的归来,它轻轻扬起脖颈,发出欣喜的鸣叫。在之前的战斗中它受了伤,雪白的羽翼有一半已经染作暗红,但这种天生英勇的魔法生物,显然对这点伤势毫不在意。琳鼓励地拍了拍它的脖子,它回以亲昵的低鸣。 两人随之走进小屋,看到安娜薇尔和爱莲娜正倚靠在窗边休息。二人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和尘土,混合着汗水显得分外狼狈。不过,她们的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神情,毕竟真正的危机已经过去。 屋里遍布着打斗的痕迹。家具和陈设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样子,内墙和外墙各倒塌了一面,现在可以直接穿过大厅,看到位于房屋北侧的街道。尤菲的目光穿过满地残骸与碎片,落到正躺在墙角一动不动,手中仍然紧握巨剑的黑色巨人身上。 “我们正和他打着,突然间,他就这样倒在地上了。”安娜薇尔向两人挥了挥手,简单地解释道,“看起来是你们成功了,干得漂亮!” “姑且……算是这样吧?”尤菲轻声回应道——她仍在想着有关那名‘埃达’的事情,“具体的经过等之后再说给你们听。现在,我们还是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同意。”爱莲娜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这种累人的经历,我觉得一次就足够了——” 身后传来一阵呻吟,法埃尔终于清醒了过来,正捂着自己的腹部,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一片废墟。 “对了,还有你,法埃尔。”粉色的少女想到了什么,轻轻笑出声来,“关于你为什么会挨揍的事情等下再说。快去看看克拉托斯吧,他大概也该醒了。” 法埃尔兴奋地站起身,似乎又牵扯到了哪儿的伤,一瘸一拐地向屋外走去。尤菲望着他的背影,略带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她终归是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至于善后的那些事情,还有战斗最后发生的‘意外‘——就都留到明天去头痛吧。 …… 需要她们插手的后续处理,其实并没有多少。 第二天一早,她们与安娜薇尔一同前往治安厅,大致叙述过事情的前因后果。应尤菲的要求,记录上的她和琳都使用了化名。毕竟这件事涉及到了埃达、帝国皇室和库伦·达尔——她不清楚这样做能否瞒过对方,但总比过于张扬要好。 服用过药剂的居民们已经全部先后醒来,根据治安官的说法,他们的身体和神智都很健康,没有留下任何不良的后果。当然,经过这次事件,「上神埃达」的名声,在临冬城可以说臭到了家。曾经的信徒们大骂法埃尔和克拉托斯,为自己误信他人恼怒不已。 这不太符合尤菲的期望——虽然克拉托斯的确有错,可若让这种氛围蔓延下去,愤怒的民众弄不好会去砸了这位药剂师的家。她拜托治安官发出一封公告,证实吉德·辛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克拉托斯和法埃尔则会得到应有的处罚,哪怕他们同样是受害者。 公告的内容确属事实,至于具体效果如何,她没有特别去关心——每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 处理好各项事务,三人与安娜薇尔道别,返回《夜莺之歌》吃过早饭,悠然地度过了半个上午。正午时分,克拉托斯主动来到她们居住的旅店,拜访了尤菲一行三人。意料之中地,法埃尔也陪同在他的身边。 “如果不是你们的努力,我已经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孽。”克拉托斯向三人深深行了一礼,低着头说道,“谢谢……还有,非常抱歉。” “那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爱莲娜问道。 “我会将我所做的一切告知《公会》和治安厅,然后接受我应得的处罚。”仍有些消瘦的男人回答道,“就让我用这本应死去之身,尽力偿还我的过错吧。” “你是个不错的魔药师,老妈会给你安排合适的事情做啦。当然,处罚恐怕还是免不了的。”琳笑眯眯地告诉了他,“记得回去看看家人,她们可一直在等着你呢。” 克拉托斯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点了点头。 “你已经取回了失去的时光,就继续沿着你的道路前进吧。”尤菲接口道,同时将两本小册子交给对方——其中之一是工房里的那本日记,另一本则更薄一些,“这是关于防护魔力浸染的笔记,我想,它对你应当有些帮助。” 克拉托斯郑重其事地接过它们,再次躬下身,无言地表示谢意。 “那么你呢,法埃尔。”尤菲看向坐在一旁,神色略显复杂的现任公会接待员,“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话……想要向克拉托斯学习制作药剂。”男人迅速回答道,“当然,不是那些有害的药剂,而是能够真正治疗疾病的药物。” “就这一点来说,我比较推荐你去找教会学习。”爱莲娜随口说道,“当然,最后的决定还是看你自己咯。” “还有……”公会的接待员迟疑了片刻,“在……克拉托斯受到处罚的期间,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尽力帮忙照顾他的家人,保证她们不受到伤害……或遇到困难。” 琳眨眨眼睛,向对方比出大拇指。克拉托斯认真地看向法埃尔,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柔,不知是否想到了自己的家人。 “有需要的话,就拜托你了。”他轻声说。 法埃尔点点头,向爱莲娜和其余人表示感谢。然后他和克拉托斯站起身,礼貌地同众人告辞。 “啊,这样说来——”三人喝着茶闲聊了片刻,琳突然想起了什么,“直到最后,我们还是没能拿到药剂的配方啊。” “恐怕一切都随着吉德的死去,而成为了无解的谜题。”尤菲点了点头,“不过没关系,至少临冬城的居民,和那些骑士们,都得到了不错的结局,不是么。” 琳点点头,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对了,昨天在精神网络里,那个自称埃达的人呢,后来有找过你没?” 尤菲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他或许是埃达,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她挑选着合适的词句,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很难理解一位「神使」的思维,但我相信,他不会信口开河。” “所以呢?” “他说,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将向我解释一切。”尤菲慢慢吸了一口气,“这意味着,他还有和我见面的打算——或者说把握。” “也就是说只能干等着啦。”琳半开玩笑的抱怨道,“真是的,除了莱昂诺斯大叔,其他神使感觉都是一群奇怪的家伙嘛。” “好啦,总是说这些多无聊啊。”或许是觉得谈论神使有些不敬,爱莲娜换了个话题,“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回去找萨兰队长他们么?” 尤菲与琳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会心的笑容。 “那些等到之后再说。”琳开心地说道,“至于今天,就先放下一切其他的事情,让我带你们好好逛一下这座城市!” (六十六)劝说(莉莉·诺诺,I) “这是什么鬼地方!”贝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歇一会儿吧,俺走不动咧!” “的确应该休息一下了。”安珀莉难得地认同了贝隆人的意见,尽管她看不出太多疲惫,“这里地势很高,身体更容易感到疲乏,如果强行前进的话,或许会发生危险哦。” “好吧。”莉莉拍了拍手,“那就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再继续往前走呗?” 贝尔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抓起雪团搓揉着脸颊。莉莉望着远方雾霭中的群山,微微有些出神。阿尔安静地陪在她身边——由于获得了更接近人类的躯体,他的战斗能力没有太多改善,但毕竟仍是机关人,不会受到地势环境的影响。 安珀莉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提包,取出糕点和温热的蜂蜜水分给众人。莉莉问过安珀莉,得知那是一整套附加秘术的厨具,由加拉瑞亚女王亲手赠送给这位喜好厨艺的艾尔纳女性。它不仅可以快速处理食材,长期存放和保持食物温度,还能够不依靠火焰完成各种复杂的烹饪。 她又想起了尤菲。如果那名女巫在这里,一定有让大家保持活力,和快速登山这座山峰的办法。可尤菲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这是属于莉莉——以及九月的任务,必须由她自己来完成。 她们正努力攀登的是绝境山脉的第二高峰。此时是到达山脚后的第三天,她们刚刚走到半山腰处。山峰名为白刃,具体高度无人准确测量过但估测不会低于一万公尺。历史记载中,累计有十多名不怕死的探险家试图攀登过它,但没有一人成功登顶。 阻碍登顶的因素不止是高度。与东部大洋中心的暴风之海类似,整条绝境山脉当中的魔力都处于混乱状态——尤菲曾提起过,那是因为神术网络的边缘就位于这里,自然中存在的魔力与神明的法则互相对抗,形成了强烈的魔力风暴。受此影响,山脉顶端的两千米内始终被暴风雪和迷雾笼罩,且一切魔法和神术都无法正常运作,让利用法术穿越屏障也成为了幻想。 “所以说,还有多远咧?”贝尔抬头望了望山顶,一边往嘴里灌着葡萄酒,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再爬下去,只怕我们还没到峰顶就先死掉了!那俺可不干!” “谁都没让汝爬到山顶呐。”莉莉鄙视地看了贝隆人一眼,“就算咱那帮‘老朋友’,也不会住到那种地方呗?只不过,他们有特别的办法,让其他人找不到他们而已。” “还好还好。”连安珀莉都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插话道,“不然我也要考虑打退堂鼓啦。” 莉莉看了这位艾尔纳女性一眼。旅途中,她询问过几次安珀莉想要一同前来的原因,对方只是一脸神秘地摇头,声称‘有一点私事而已,不用在意’。 难道说,她和自己的某位‘老朋友’相识?这倒是有所可能——艾尔纳人是信奉埃达的种族,那些不太保守的‘老朋友’在外出闲逛时,对于他们的好感总会略多一些。 “好了,继续出发呗?”她将这些没用的想法丢开,站起身,拍落衣服上的雪片,“毕竟答应过人家了,早一点回来总不坏呐。” 一行四人拾起行装,继续沿着几乎称不上道路的陡坡向上攀登。 莉莉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不断停下脚步,从空气中寻找着自己熟悉的味道。阿尔冯斯紧跟在她身后,谨慎地注意着周围的环境。雪山上并不安全,除了雪崩和山体滑坡以外,一些长期生活在这里的野兽或魔法生物,由于气候恶劣的缘故,会凶狠地袭击任何途径的猎物——包括人类在内。 当然,寻常的野兽早已奈何不了莉莉等人。一行人在雪山上遇到的最强‘敌人’是六只冬狼——皮毛雪白,体型比常见的灰狼大出两倍有余的魔法兽类。它们的智力稍低于人类,部分冬狼懂得附近常用的语言,却很少与人类沟通——在它们看来,那不过是一堆食物罢了。 对于普通的冒险者,这足以称得上一场灾难,但莉莉一行人根本没有动手。女佣兵阻止了握着弯刀跃跃欲试的贝尔,眯起眼睛,释放出属于「九月」的气息。那群冬狼迟疑了一阵子,感觉眼前的猎物无法下口,转过身夹着尾巴跑掉了。 “姑且算是咱的同族,就放它们一马咯。”她看了一眼有些不满的贝隆人,如此解释道。 阳光即将没入山脉背面之时,她们大约又向上攀登了一千米左右。莉莉再一次停下脚步,转着脑袋来回嗅嗅,露出满意的神色。 “就是这里呐。”女佣兵舔了舔嘴唇,“结果过了几百年,他们用来隐藏家园的方法,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呗?” 她转向一处看似厚实的岩壁,毫不犹豫地径直走了进去,然后回过身等待。阿尔下一瞬间便跟了进来,随后是安珀莉,贝尔则过了将近一分钟,才一脸懵懂地重新出现在莉莉的视线里。 “真是怪事。”他嘀咕道,“摸起来就是正常的岩石,可却能直接走进来,这到底是什么巫术?” “就是个简单的幻术呗?当汝确定前进念头的时候,它就会失效。”莉莉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具体的原理到时候去问尤菲,现在要继续赶路了呐。” 她转回身体,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岩壁的背后是一条曲折的岩洞,看不到钟乳石和石笋的痕迹,想来完全是人工开凿而成。微弱而清新的风从远方吹来,让洞中的空气保持着新鲜,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淡却长久不散的,父亲的味道——寻常人根本无法辨别,她却正是嗅到了这个气味,才确定入口被隐藏在这里。 通道很长,某种不知名的植物生长在洞顶的岩石上,开着圆形的小花,投下柔和的橙黄色光芒。这一定是那几个擅长创造植物的‘老朋友’的作品,莉莉心想,既然他们还活着,里面的环境应当和往日区别不大。 空气中熟悉的味道愈发清晰,她想象着即将见到的景色,和记忆中的人们,心中竟隐隐有些担忧……或是害怕。 (六十六)劝说(莉莉·诺诺,II)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她已经离开太久了,就算这里勉强称得上是她的故乡,实际上,她却一次都没有拜访过这儿。两百五十年或许不足以让这些保守的「现世之神」改变多少,可失去过两次家园的他们,对于外来人的态度,真的会和她想象中一样宽容么? 她不知道。但她已经答应过,要帮艾尔纳人找来出色的援军,所以再多的顾虑,也只能放到重逢之后再见分晓。 狭长的岩洞终于到达尽头。随之展现在莉莉眼前的,是一片庞大到近乎望不到边际的翠绿色草原。清新的草叶和淡雅的花香完美混合在空气中,随着微风拂过她的鼻尖。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微风里充沛的生命力量,让一路以来的少许疲倦飞速散去。 这里没有太阳,自然也看不见真正的天空。然而,洞穴的高度足有近百公尺,洞顶是澄澈的天蓝色,点缀着白色的云朵样植物,一眼望去似乎无限高远。光源则同样来自头顶,那些比之前大出数十倍的花朵此时正投下昏暗的光——它们会随着时间自动改变光照的强度,看起来现在正是傍晚。稀疏而整齐的,恐怕需要数十人合抱的巨大‘树干’从地面笔直拔起,直达洞顶。它们没有太多树叶,而是在顶端展开粗壮的枝杈,用堪比金石的坚固身躯,支撑着整个岩洞的稳定。 一些似鹿似马的生物三五成群地在草原上悠然漫步,不时低下头,啃食两口鲜嫩多汁的草尖。它们似乎毫不怕人,安珀莉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只的皮毛,它也只是晃了晃脑袋,用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众人。 “好漂亮……简直像是做梦一样!”艾尔纳女性感叹道,“可是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在睡觉么?” 当然不是,仅仅是那些保守派更加不愿见人了而已,莉莉心想。但是没关系,她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出来。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脖颈,发出一声充满挑衅意味地长嗥。 “咱回来了!难道汝等活了这数百年,已经只会喘气,连走路的能力都忘记了么!” 片刻之后,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迅速向她们接近。兽群们轻盈地散开,各自跑向两侧。贝尔仍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阿尔冯斯则紧张地盯着草原深处,似乎在准备战斗。 “放松点,那不是敌人呐。”莉莉握住阿尔的左手,眯起眼睛眺望着远方。 脚步声渐渐清晰,来者的身影也逐渐进入莉莉和其余人的视线。那是一头硕大的白熊,身长完全不逊色于化作巨狼的她,体积则犹有过之。他雪白的皮毛上闪烁着油光,看起来平时的伙食一定不错。 白熊径直奔向女佣兵,在她面前变作大约三十来岁的年轻卡玛尔人,兴奋地搓着手打量她。 “九月……是九月,对吧?”因为激动,年轻人连声音都有些变了调,“我就知道你没死,一定能回来的!” 莉莉自然认得他——名为「白离」,与白河一先一后被「父亲」埃达制造出来,算是对方的弟弟,也是她那些‘老朋友’里不那么保守的一位。她曾鼓动过不少人前往外面的世界旅行或游玩,而他是少有的同意者。虽然最后,喜欢安逸的白熊还是回归了家乡,却对外界的美食一直念念不忘,每次都会嚷着让她带些各地的土产回来——当然,必须是可以吃的东西。 从被创造的时间来说,白离比她年长约一百多岁,但两人相处的时候,莉莉总有一种自己才是姐姐的感觉。 柔和的笑容不知不觉爬上她的脸颊,她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年轻人的头,“没错,咱回来了呐。” “那个,嗯……我、我叫安珀莉!”艾尔纳女性迅速插进话来,或许因为见到了传说中的「半神」,她看起来和白熊同样激动,“要……要尝一下我做的蛋糕么!” 一边说着,安珀莉匆忙从提包里取出一整个用油纸封好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蜂蜜、黄油与面粉的香气立刻从油纸中散发出来,搭配上金黄的色泽和贝壳般圆润可爱的外观,显得格外诱人。 “那是当然!”白离想也不想地抓起一块,放进嘴里快速咀嚼着,“唔……好吃,这是你们艾尔纳人的特产么?为什么我以前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因为这种做法是我创造的!”安珀莉一脸自豪地回答道,“我还会做更多美味的点心呢。” 两人立刻就糕点的问题开心地攀谈起来,以至于莉莉不得不强行插进话去,“呐,白离,咱说啊,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还在里面,我带你去。”少年嘴里塞着两颗蜜枣,口齿不清地回答,“不过九月,你别和他们再吵架了,感觉……很不好。” 那可说不准,尤其是在她身负「使命」的情形下。她沉默片刻,努力点了点头,“咱……尽量呗。” 于是众人在白熊的带领下,向草原深处进发。 四周的环境逐渐开始改变,原本一望无际的翠绿草原,渐渐分化为形貌各异的环境与景观。莉莉向右边转过头,看到宽阔的沙滩、翠绿怡人的棕榈树,碧蓝的水面、和偶尔从中跃起的鱼儿;另一侧是错落有致的树林,成熟的果树遍布林间,枝头挂满颜色l诱人的果实;较远一些的位置,则是皑皑雪地与直入天际的松柏林。它没有父亲的家园广阔,也不若记忆中的卢格兰森林那般庞大,却令女佣兵清晰的回忆起数百年前,自己仍在故乡时的一幕幕往事,无论开心与否。 “哇——!”安珀莉的惊呼声从一旁传来,打断了她的回忆,“这简直……不可思议!沙滩、森林和雪地居然就在这么近的地方……而且那是海吧?还有这些果树……”她快步走近那片树林,努力分辨出一个个果实的品种,“南境的橘树、帝国南部的白桃、北方荒原的沙梨、还有宁静之森的枣子!这些东西居然可以生长到一起,而且看起来都如此茁壮……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安珀莉小姐。”身旁的少年稍显得意地回答道,“这里是「现世之神」的领域,对于我们来说,改变一小片区域的环境,让它适合我们的生存,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哪怕这里原本只是一片岩石和雪山。” 莉莉没有继续去倾听二人的闲聊,她抓紧阿尔的手,大步走向那片熟悉的雪地。灵敏的嗅觉已经通知了她,这一次旅行的目的,以及她想要找到的人,就在那里。 (六十六)劝说(莉莉·诺诺,III) 哈伦,父亲最先创造的生灵,也是目前莉莉认识的‘老朋友’当中,具备最高话语权的一员。 他平时的模样是一株挺拔的黑松,最喜欢矗立在略为寒冷的场所,让阳光洗刷着他似乎永远一尘不染的墨绿色叶针。最初众人定居在北境的卢格兰森林,便是他做出的决定。 “而且,那家伙还是最保守的‘保守派’呐。”莉莉一边漫步着,一边对阿尔述说那些她记忆中的往事,“当年咱想离开这里,去外面旅行的时候,他就用‘那不仅危险,还可能为森林招来灾祸’这种差劲的理由阻止过咱。若不是希萨母亲支持了咱的决定,恐怕到今天,咱仍然窝在这样的一小片地方,对于外面世界的广阔一无所知呐。” “但是,他仍然是关心着你们的,是这样吗。”阿尔冯斯挠了挠头发,试图理解这背后的逻辑关系。 “咱不知道。”莉莉抿紧嘴唇,用力摇了摇头,“咱只知道,如果是那样,咱就没可能遇到包括汝在内的许多人了。汝觉得,那样也无所谓呗?” “当然不是。”机关人立刻给出了回答,“如果无法遇到莉莉诺诺,在我看来,一定就不是好事情了。” 莉莉微微扬起嘴角。然而,似乎回应着阿尔的话,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松柏的叶片间轰然响起。 “何时起,余的决定,容得下一介外人加以置喙了。”声音带着隐约的不屑,如同闷雷一般,“以及汝,九月,可有脸面来此见余?” 她感觉阿尔猛然绷紧了身体,于是略微握了握他的手,让他放松下来。 “咱愿意回来就回来,汝有本事,便封锁入口,让咱找不到这里也无妨。”女佣兵缓缓向前踏出几步,昂起头,针锋相对地回应道,“外面有哪些变化,发生了多少事情,汝这株僵化在山洞里的老树从不会关心。可汝应当明白,若有一日这片大陆不复存在,汝就算窝藏到世界的尽头,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的呐。” 黑松的枝条抖动了一下,声音带上了些怒意,“汝到底想说什么?” “帮咱召集还在这儿的所有人。”莉莉抬头望向黑松的顶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咱带来了外界的消息,汝最好帮咱这个忙——如果不想和卢格兰森林那时一样,被迫再搬一次家的话。” 黑松的枝条剧烈抖动起来,阿尔拉着她迅速后退两步,抬起手,全神关注地警戒着对方的举动。就连莉莉也以为哈伦即将发飙,做好了防御准备的时候,雷鸣般的语音再次从枝条间响起。 “——希望汝不是信口开河,九月。余答应汝,三日后在此地召开集会。但若汝带来的消息并不如此重要——” “咱就立刻走人,自此再也不踏进这儿一步,免得打扰汝等了呗?”莉莉扯过机关人的手臂,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只是可怜了那些被汝蒙蔽的人呐。” 背后低沉的咒骂声仍然不断,手上传来温暖的力道,莉莉转过头,看到阿尔认真的笑脸。 “不要生气,莉莉诺诺。”他一板一眼地说,“和别人生气并不值得,我相信你是对的。” 女佣兵感觉心里骤然一阵温暖,全身再一次充满了信心。似乎只要阿尔陪伴着她,其他的一切都忽然没那么值得担心了。 “放心,三天之后,咱一定会说服那些人的!”她扬起笑容,干脆利落地回答机关人的话,“这段时间,就让咱带你好好逛一下这里——毕竟,就算离开了几百年,这也是咱的家乡呐。” 三天的时光不长不短。 自从安珀莉与白离结识以后,莉莉就只是偶尔见过她的身影。那头白熊看似已经被艾尔纳女性的手艺完全收买,满脸笑容地带着她四处游逛,以换取对方制作的更多美味。 这位擅长烹饪的艾尔纳女性还以烤肉为条件,顺手牵走了贝尔,说是将独处的机会留给她和阿尔冯斯。女佣兵对此不甚在意,但依旧感谢了对方的好意。而且,少了一个成天嘟嘟囔囔的贝隆人,身边的确显得安静了许多。 第一天,她带着阿尔冯斯前往了距离入口不远处,那片温暖而明媚的海滩。居住在这里的亚德尼一族据说是海妖、水妖精、林精乃至弗里茨人的祖先——莉莉对最后一个表示怀疑,虽然没有具体的证据。他们具备和大部分精类生物相似的好奇心,只是因为性格柔和和喜好安稳,大部分选择了隐居生活。 一条覆盖着金色鳞片的大鱼跃出水面,翻了个筋斗,再次露出水面时已是一位金色长发的优雅女性。水珠沿着她的发丝滚落,却丝毫没有沾湿她的身体。 她的脸上带着暖意,开心地向女佣兵挥手,“两百多年没见了呢,小九月。这一次,你带来什么有趣的故事了?” “是呐好久不见,塞琳。”莉莉露出有些怀念的微笑,“至于故事,虽然不一定有趣——我想你会喜欢它的呗?” 她讲了自己从上次离开以来的经历,包括利欧、菲斯特、归乡的旅程,以及她如何被自称斯塔克伯爵的巫妖重创,以致陷入沉睡。不知不觉间,塞琳的同伴们围拢过来,安静地倾听着女佣兵的讲述。最后,她说到自己复活以来的部分经历,然后将阿尔冯斯介绍给四周的众人。 “听起来好棒——”塞琳满是向往地感叹道,“我也想要拥有一段这样的旅行啊。还有美丽的爱情。” “那就离开这里呗?去外面寻找属于汝的机缘不过,现在的时机,的确不算太好就是了呐。” 莉莉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从火山堡带来的工艺品分给周围的人们。在所有的‘老朋友’中,这些人与她的关系相对亲密,这也是她优先带阿尔来到这里的缘故。 “你说时机不太好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名英俊的男性问道,他披着翠色的纱质长袍,隐约显出线条分明的身材。身为埃达亲自创造的生灵,他们中的每一员,都具备着近乎完美的体型,和足以倾倒众生的容貌。 “发生了不少事情呐。”莉莉轻声感叹道,“等到后天,你们就能知道了呗?” “糟糕的事情就留到集会上再说!”塞琳甩了甩头发,显然不太在意,“现在就再给我讲一些关于阿尔的事情吧?” “作为回报,到时候汝可要支持咱的提议呐?”女佣兵半开玩笑地说。 “那当然了。”塞琳一口答应下来,“我怎么可能不帮小九月的忙呢。” “但是,对于外界的事情,我们仍然会保持谨慎。”那名男性补充道,“我们生性好奇,但外面的世界充斥着各种危险与恶意,很可能对我们造成伤害——这是用曾经的教训换来的经验。” 莉莉明白他在说什么。亚德尼一族在父亲刚刚离去的时候,也曾经满怀好奇地前往外界——只可惜,他们没有她那么幸运。凡人们无法杀死一名半神,但那些心怀恶意,或者蓄意利用他们的人类,无疑会对他们的心灵造成持久的伤害。 她无法为此责怪对方,因为寿命近乎无限的现世之神,想要遗忘掉仅仅数百年前的创伤,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嗯总之,谢谢了呐。”莉莉认真地点了点头,恢复了轻松的神情,“那么,咱就告诉你们,小阿尔刚刚出生时候的样子吧!” (六十六)劝说(莉莉·诺诺,IV) 回到故乡的第二天,莉莉辞别了塞琳和她的族人,带着阿尔步入那片几乎囊括了大陆上所有品种的果树林。 存在于此的每一株树木都具有魔力和简单的自我意识,可以自发迎接或驱赶进入这里的访客。它们认出了九月身上的气息,散发出柔和的果香,微微摇晃着枝条向她致意。她拍了拍其中一棵的枝干,让它将问候传达给森林的主人。 没过多久,一只翼展超过两公尺的鹦鹉——至少看起来像是鹦鹉的生灵,扑打着翅膀从天而降,轻盈地落在一株树木的枝头。他收起双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莉莉和她身边的机关人。 “我还以为你把我们全都忘了。”鹦鹉的口气颇有些不满,却并无责备之意,“找到了爱情,就不理我这个老朋友了——可真是令人伤心欲绝啊。” “胡说什么啊!”莉莉脸色微红,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只是从上次离开以后,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呐。” “是啊,白河都跟我说了。”鹦鹉扬了扬下巴,“听说你把一只巫妖整个吃下去了,味道可还不错?” 女佣兵顺手摘下一个红色的树果,朝鹦鹉砸了过去,“可恶,白河那个大嘴巴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卡亚!” “至少一半人哟。”被称为卡亚的鹦鹉拍拍翅膀,叼住果子,仰起脖子将之吞下,“可惜没几个人重视,幸灾乐祸的倒是有不少。” 莉莉脸色微沉,她又摘下两个果子,将其中一枚递给阿尔,自己慢条斯理地啃着另一枚。 “你这是在提醒咱呗?” “算不上提醒。”鹦鹉用喙梳理了一下羽毛,挺起胸膛,“说实话,九月,我挺喜欢你的性子——勇敢,好奇,还有着不错的责任心。”卡亚摇摇脑袋,张开双翼,做了个耸肩一样的动作,“但别忘了,在这里的所有人中,你毕竟算是‘小辈’。总之,祝你好运。” 他拍拍翅膀,腾空而起,一眨眼就不见了。 在莉莉的记忆中,卡亚对于离开故乡一直抱持着中立,能够说出刚才的话,已经算是赞同了她的观点。女佣兵望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树林,轻轻抱住机关人的手臂,仿佛那能够给她注入更多的信心。 之后,她继续带着阿尔游览过这座山洞的几处风景,拜访了数名与她关系尚可的‘老友’。和预想中一样,他们大多更喜欢这里安静闲适的生活,而不是凡间的喧闹与多变,这让她略微有些气馁。 好在这一次,她的目的不是劝说他们享受外界的乐趣——实际上刚好相反。她的‘老友’们错过了那些平和热闹的时光,却迎来了无人得以独善其身的年代。 这或许就是隔绝自身的代价吧,女佣兵略带一丝恶意地想。 当然,她带来的消息到底能够产生怎样的结果,仍然要等到明日正午的集会之后,才能得知。 第三日一早,莉莉牵着阿尔冯斯的手,再次走进被白雪覆盖的松柏林地。 这是曾经属于她的家园。冰凉的空气混合着松树特有的芬芳,让她怀念起已经逝去的往日,以及再也无法见面的母亲。女佣兵微微仰起头,牵住身边人的手,慢条斯理地在林间踱着步子,正如离家许久,重新回到故乡的游子一般。 沉闷而熟悉的低嗥从四面八方响起,就连阿尔冯斯都听出了其中隐含的敌意,抬手做出防御的姿态。她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阿尔的手臂,示意机关人不必紧张。 “既然来了,就别躲躲藏藏的呗?”她冷哼一声,“我可不记得希萨有把你教成这样的胆小鬼呐,莱诺!” 森林中一阵悉悉索索,随后,一声高亢的嗥叫压下了其余所有的声音。伴随着略显沉重的脚步,一只将近十公尺长,肩高超过三公尺的白狼,从松树的阴影中缓缓现出身形。 与九月不同,他的毛发尖端是灰黑色,而非闪亮的银白——这令他看起来不如九月美丽,却无损于他的威严。白狼一步步走到昂着头的女佣兵面前,俯下头颅,巨大的利齿距离她只有两公尺。 “我应当怎么称呼你呢。逃兵、背叛者,还是害死了母亲的人?”白狼张开嘴,莉莉感觉一阵湿润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对此浑然不觉,只冷冷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咱没有逃走,更没有背叛。至于母亲,认为她的死与我有关,只是汝等自以为是的逃避罢了。”她毫不留情地反驳道,“白河应当告诉过汝,咱可是把当年杀死母亲的凶手干掉了哟?” “不过一具分身罢了。”白狼嗤笑道,“你还为此付出了五十年的沉眠,真是丢脸至极。” “总比汝等连这都没做到来得强呗?”女佣兵反唇相讥,“自以为高高在上,不屑踏入凡世,实际上只是一群害怕见人的家里蹲呐!” “莉莉诺诺,还有这位狼先生,有话可以好好说吧。”大概是看到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冷,机关人试着打了个圆场,“我想,等我们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完,他们一定可以明白的。” “好呗,既然汝都这么说了。”她抬起手,随意地拍了拍白狼的下巴,“中午可别迟到哟,莱恩。咱不会刻意等汝到场的呐。” 白狼呲起利齿,从牙缝间发出凶恶的咆哮,似乎下一刻就要扑向眼前的二人。但他最后只是转过身,甩了甩尾巴——扫了莉莉和阿尔冯斯一身的积雪,然后缓步离去。 “只有口头比较厉害的家伙。”莉莉等到对方走远,轻轻啐了一口,“几百年了,他还是这个样子。” “别生气了也别担心,莉莉诺诺。”机关人适时地安慰了她,“我不知道等下是怎样的情况,但我始终和你站在一起。我们只需要尽力做到能做的一切,余下的自会由命运主导——这是凡卡大师告诉我的。” 莉莉点点头。她的确有些顾虑,害怕无法完成对艾尔纳人的承诺,也担忧这些‘现世之神’仍旧不愿踏身凡世的变革——无论如何,他们也是她的同伴和长辈,她无法太过强硬的‘说服’他们。 阿尔看出了那些,这让她心头重新充满暖意,犹如回到隔绝了风雪的小屋里,趁热喝下一碗美味的浓汤。 “你说的对呐,阿尔。”她柔声呢喃道,抱住身边人的手臂,带着他向前走去,“凡卡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告诉咱呗?” “嗯让我想想,大概还有一句话是” 两人的声音融入雪地,又很快被飘落的雪花掩埋。 (六十六)劝说(莉莉·诺诺,V) 生长在洞顶的巨大花朵展开花瓣,将明亮而冷冽的光芒投射到雪原的空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光环的中心正是那株屹立了数百年的黑松,现世之神之中最年长的一员,哈伦。莉莉牵着阿尔冯斯走向那里,在黑松的身边盘膝坐下,等待约定时刻的来临。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形态各异的生灵逐渐汇聚到这片雪原。每一位埃达的子民都能够适应从雪山到熔岩的无数环境,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样寒冷的场所。莉莉听到卡亚的大声抱怨——他暂时变成了人类的姿态,用羽毛化作的长风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塞琳同样作为代表来到这里,与她打过招呼以后,就好奇地东张西望着。大多数的埃达子民都偏好独居一隅,就算是这座秘境的长期居民,眼下这种众人齐聚的场景也是难得一见。 更多的代表则只是环顾一圈,便自行找到一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或与熟识的谁小声聊着天。一部分人似乎没有把这场集会放在心上,另一些人则稍显严肃——黑松哈伦的威望,让他们隐约意识到,这一次可能不只是简单的老友重聚。 片刻之后,低沉的声音从高空降下,清晰地回荡在雪原之上。 “九月,汝的要求,吾已做到。”哈伦缓缓摇晃着枝条,场地瞬间安静下来,“如此,将汝带来的消息,于此传达即可——” 女佣兵点了点头,站起身,开始讲述她这一次前来的目的和缘由。 她从自己五十年前的经历讲起,很快转换到作为莉莉诺诺的时光。她叙述了迷锁内部的冒险,与炎魔的遭遇战,从莱昂诺斯口中听到的消息,火之领主哈特的现身,以及那场旅途最后的结局。之后,她将微风森林中正发生的战争,帝国、教国、萨奇人、弗里茨人的异动,包括她所见的和听说的一切,先后娓娓道来。 “自称埃达的某个家伙,已经试图将手伸向凡世。咱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有着潜藏在水面之下的联系。”最后,她这样说道,“咱不知道祂的真身是谁,祂的目的又是什么。但汝等应当明白,若任其自由行事,总有一天,属于祂的势力,将布满艾尔大陆,汝等所在的这里,亦将受到牵连。而那时候,恐怕整片大陆,都不再会有供汝等藏身的去处。” 长久的沉默之后,哈伦轻轻摇了摇一根枝条,“先不论汝说的这些是否真实——汝,想要吾等如何做?” “离开这里,用你们自己的眼睛,见证发生在凡世之间的变革。”她大声回答道,“同时,帮助艾尔纳人结束这场战争,夺回本属于他们的家园。” 低沉的冷笑从环绕着她的人群中传来,打破了原本维持着的平静。 “这就是你的主意啊。”莱恩甩了甩尾巴,高傲地说,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想法,“让我们去替你在战场上拼命,是吧?艾尔纳人给了你多少好处,嗯?” “什么都没有。”她摇了摇头,“汝要明白,咱——以及汝等可以从中得到的,并非眼前的利益呐。” “那样的话,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了。”莱恩嗤笑,“可惜,我们和你不同。”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微小的骚动。莉莉竖起耳朵,听到人群中有少数附和着莱恩的意见,但更多人选择沉默不语。 “看起来,倒不是所有人都和汝一般蠢。”女佣兵干脆的无视了他,将目光投向似乎一直想说什么的‘鹦鹉’,“卡亚,汝的看法?” 披着黑色羽毛大衣的年轻人扬了扬下巴,“九月,你如何保证自己看到的事情,就一定是正确的?如果放到历史上,艾尔纳人同样是错误的,我们岂不是当了帮凶?要知道,所有的凡人,都充满着欲望与非理性。”他轻笑一声,“换一个角度,只要我们加入艾尔纳人一方,他们就同样失去了正义——战争是凡人的政治游戏,神明不应插手凡世事务,我们亦同。” “汝还真以神明自居了呐?”莉莉有些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我们早已经不是——” “我们同样不是凡人。”年轻人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的,光之主也好,我们曾经的父亲也罢,都是继承了神之权柄的人类。我们和他们相比,除了程度以外,有什么不同之处?”他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冷漠,“太强的力量总会被利用,然后带来灾害,无论那力量的来源是神明,还是我们。” 莉莉张了张嘴,感觉他说的仍然有哪些地方不对,却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语。忽然,她感觉到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然后机关人的声音传进她的耳畔。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阿尔冯斯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那些被传唱的英雄们,他们的存在,是否有着必要的意义呢。” 卡亚撇了撇嘴,“你想说什么?” “我看了很多以前的故事。一个人之所以被称为英雄,是因为他能够去做其他人不敢、不肯、或不愿去做的事情。”阿尔冯斯将手放在胸口,静静地说道,“英雄不一定拥有好的结局,不一定成功,甚至不一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如果没有了他们,现在的世界,也许会完全不同。” “你是说,我们应该去做那劳什子的英雄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尔冯斯摇头道,“我所读到的故事里,英雄们有着不同的出身,他们有些天赋异禀,有些则起于平凡。然而让世界留下这些传说的,是他们做过的事情,而非他们的血脉。” 莉莉转过头,刚好与看向她的机关人对上目光,同时听到对方认真的宣言,“我不是英雄。我被赋予的使命,是保护莉莉诺诺的安全。因此,若她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我就会陪她一起。” “听起来好棒诶。”塞琳小声地插嘴道,刚好能让莉莉听清,“九月,你找到了值得托付的人呢。” “至于你们。”机关人看了看卡亚,继而环顾四周,声音清晰,“身为埃达的亲生子女,对于这个由他创造出的世界,你们是否被赋予着某些使命?对于生活在上面的那些生灵,你们真的没有任何兴趣么?”他顿了顿,“凡卡大师告诉我,除了欲望和恐惧以外,责任与对于事物的爱,同样是驱动着人类前进的动力。” “说的倒是挺有道理。”卡亚扶着额头,似乎有些无奈,“可惜,父亲的死只是个意外——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接触凡世,不是么。” (六十六)劝说(莉莉·诺诺,VI) “你太偏激啦,卡亚。”塞琳忍不住反驳道,“实际上,就算是在天界的时候,通往外面的大门一直都是开着的哦,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只不过那时……没人想着要去外面看看就是了。”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啊。”塞琳晃了晃脑袋,让金色瀑布般的长发流到另一侧,“试着换一个环境,或许也不坏吧?我们可以先亲眼看一下,才能知道小九月说的到底对不对啊。” 集会此时分成了三派。以莱恩为代表的,对于莉莉的提议不屑一顾,认为她别有用心的人;以卡亚为代表,认为身为「现世之神」,应当和神明一样避世而居,不主动干涉凡世的人;最后则是以塞琳为代表,觉得可以尝试着踏入世间生活,亲身见证历史的变革,然后做出选择的一部分人。 然而,就算是对于外界产生兴趣的那些‘老友’中,答应帮助艾尔纳人收复失地的,也没有任何一人。 莉莉突然明白了临行之前,艾尔纳人女王所说的话。那位睿智的女王与她的‘老朋友’们有过接触,一定早已预料到了当前的状况。的确,从合情合理的角度来说,这些遗世独立的埃达子女们,既没有义务,也没有理由去参与一场凡间的战事。 但她仍觉得胸口堵了些什么。她同属于那群人的一员,此时却成为了孤立者——仅仅因为她更早踏入凡世,与更多的人建立过联系。 可惜她没有尤菲那样准确的直觉,否则丢下一个预言大概也不坏,莉莉心想。 “吾承认,汝带来了有其价值的信息,九月。”哈伦晃了晃几根粗大的枝条,为此事划下结论,“可汝太过年轻,九月,仍不懂得我们远避凡世的意义。因此,汝——就此离开吧。” “那些愿意踏入世间的人呢?”她有些不甘心地站起身,“咱可以带他们一起走呗?” “不行。”哈伦干脆地给出了答案,“聚集在这里的,仅仅是被推选出来的部分代表。他们将带着这一次集会的结果回归,经过讨论之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黑松将一根枝条伸到女佣兵的眼前,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这些,已经与汝无关,九月。” 她还想争辩几句,但人群的外沿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女佣兵迅速竖起耳朵,然而最先被她感知到的,却是侵入心脾的食物香气——? 安珀莉、白离,还有贝尔终于到达了集会的现场——她们本不是这场集会的必要参与者,倒是无所谓迟到与否。让莉莉目瞪口呆的是,白离和贝尔的手里分别端着一个大号的方形盘子,一口大锅,以及大量的木碗——天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了这些东西。 艾尔纳女性走在最前面,她熟练地拿起一口碗,从大锅里舀出一勺,再从托盘中抓起一块点心,递给每一个她路过的人。她脸上带着满是幸福的微笑,感染着周围所有的人,包括莉莉在内。集会上本有些僵硬的气氛,奇异地由此放松下来。 不多时,安珀莉带来的食物就都分了个干净。女佣兵和阿尔也各拿到了一份,她品尝了一口碗里的东西——那似乎是用某种菌类切片炖成的汤,清爽可口又不失鲜美。另一块点心则透着柔嫩的金黄色,只是拿在手中,就能感受到扑鼻的香甜与滑润。 她轻轻咬下一口,点心瞬间在嘴里化开,带着属于黄油的浓郁香甜,让她的心情瞬间明亮许多。 ——或许带上她的确不坏。莉莉心想。 安珀莉收拾好餐具,大大咧咧地站到她身边。贝尔有些迟疑的看了一圈,一屁股坐了下来。至于白离——他并没有离开,或者回到自己的同伴身边,而是紧贴女性艾尔纳人而立。 她狐疑地看着安珀莉,想知道这位喜好美食的艾尔纳人到底做了些什么,可惜从高空传来的低沉声音,打断了她正要出口的问题。 “白离,汝这是何意?” 安珀莉与白离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抬起头,望向黑松的尖端。 “我想在这里告诉大家一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女性艾尔纳人的脸颊红红的,“我和白离,准备结婚了。” 今天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恐怕都比不上这句话的爆炸性——至少对于这场集会来说是如此。周围的人群瞬间炸了锅,莉莉猛地扭过头,看到白离正温柔地凝视着安珀莉,点点头作为默认。 “白离说,我做出了他梦中的美味。而我觉得,他正是我一直以来想要找到的,可以陪我走完一生的人。”安珀莉轻轻揉了揉脸颊,“我们都不喜欢太热闹,但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们一下比较好——” “等等……呐,那么然后呢?”莉莉瞪大眼睛。 “大概会……先去旅行吧。”白离柔声回答道,“就和九月那样,离开这里,四处游玩,或许也不错……你喜欢住在哪儿?” 安珀莉轻轻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甜蜜,“有你在的地方,就哪儿都可以。” 集会的人群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莉莉自然明白这原因——作为埃达的子女,这里的每个人都拥有感知他人情绪的天赋,正如她用来辨别谎言的能力。她可以清晰的察觉到,安珀莉与白离之间的确是真心相爱,没有包含任何欺骗或利用的成分。 她的‘老友’们可以有着自己的好恶和决断,然而不会罔顾事实——这便是身为「现世之神」的坚持。 “好棒啊!”塞琳突然拍了拍身边的‘鹦鹉’,“卡亚,我们也来结婚怎么样?” “得了吧。”年轻男子瞪了身边的女孩一眼,“让你天天住在树上你乐意么?” “唔……那还是算啦。”塞琳缩了缩脖子,“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啊!大概能碰到更多像安珀莉,还有阿尔冯斯这样有趣的人吧?” “以及更多无趣和危险的人。”年轻人反驳道,紧接着又补上了一句,“当然……混合了各种不同的生灵,充满着不同情感的世界,才是父亲本想看到的场景……也说不定。”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还在考虑。” 议论声渐渐平息。白离在这里的人缘显然还算不错,不少人都主动起身,为两人送上祝福。就连哈伦也垂下枝条,将一小把松针当作礼物赠予了二人——它可以驱除大部分的邪物,且不会腐败干枯,安珀莉小心地将它们分装到两个香包里,郑重其事地挂在二人的脖子上。 “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她开心地大声说道,“早日生两只小熊出来!” 而这场集会,也就在这一片欢乐的气氛中,不知于何时落下了帷幕。 …… 第二天傍晚,莉莉带着阿尔冯斯和贝尔,在这座山中秘境的出口,与安珀莉、白离、以及其余几名关系较好的‘老朋友’道别。 艾尔纳女性打算在这里多停留几日,将之前那场仓促的‘婚礼’中,缺少的属于艾尔纳人的仪式补上,同时与白离的友人多相聚片刻。她带着幸福的神色,俏皮地冲莉莉眨了眨眼睛。 “多谢你啦,莉莉……我还是觉得九月好听一点!”她笑着说,“至于艾尔纳人的事情,相信我,我们才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是啊,如果每个艾尔纳人都像她一般乐观,再大的创伤,也无法将这个民族彻底毁灭吧。莉莉再次挥了挥手,与塞琳拥抱,和卡亚互相损了几句,然后向前跨出一步。 风雪霎时间铺满她的视野,无数洁白的精灵缓缓飘落,融入雪白的大地。莉莉回过头,眼前已经是坚实的岩壁——虽然她很清楚,就在岩壁的对面,隐藏着曾属于她的「故乡」。 这一次旅程,是否改变了任何事情呢?或许并没有,就算她不曾归来,自己的‘老朋友’们也终有一日会离开这里;或许她的确带来了某些变数,比如说安珀莉和白离。 但是,自从两百多年前离家以来,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怀念和担忧,在刚才的集会之后,已经不声不响地消失殆尽。 她轻轻摇了摇头,拉住阿尔冯斯的手,大步向山下走去。贝尔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不时抱怨着让她走得慢一点。 “好了,这一次的任务就到这里。”她抬起手,高声宣布道,“现在,伟大的莉莉·诺诺的莉莉·诺诺团,又回来啦!” (六十七)交易(巴鲁巴雷斯) 紫罗兰帝国的现任皇帝,巴鲁巴雷斯·葛雷·圣紫罗兰,近日以来有些头痛。 所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大致便是如此。自帝国与艾尔德斯王国宣战已有近一个月,但局势的进展与他的预想全然不同。 最先宣战的奥伦帝国,并未给艾尔纳人的南境施加足够的压力,这让王国仍然能够组织起军队,抵挡来自北方的侵袭。紫罗兰帝国最为著名的轻骑兵在茂密的林间并不能发挥出全部威力,萨奇人则过于莽冒进,使得极其善于在森林中潜伏和游击的艾尔纳人哨卫,对两方的联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实际上,就算在敌方几乎全面撤退的如今,他们也不敢快速向森林内部推进。一小部分精锐的艾尔纳卫兵仍然留在森林里,不断以游击的方式袭扰联军。冒失且没有后援的扎营,必然会迎来不光彩的结果——这种错误只犯一次就足够了。 至于弗里茨人,他承认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它们,可对方的消极态度仍然让他有些恼怒。这群海中的居民,仿佛只要拥有岸边的一小片陆地就已经足够。他曾派出信使,提议两方联手战斗,然而信件有如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如果这些都不算什么,等到萨奇人的联军打算放弃继续进攻,主动与艾尔纳人议和的消息传来时,巴鲁巴雷斯就再也坐不住了。 “——这些没用的家伙。”他在书房里自言自语道,“圣莱昂恐怕指望不上,既然如此,不如就拿那些可恶的弗里茨人——” 一个柔和的女性声音忽然响起,在空旷的书房中显得格外诡异,“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巴尔巴雷斯殿下。” “谁!”帝国皇帝猛然起身,伸手抓起挂在一边的长剑,“是谁擅闯这里!” “「风语」吉尔,一名离乡的游人。”女性柔声回答道,同时缓缓从书桌的对面显出身形,“弗里茨人已经取得了他们想要的,就不要以你的主观意志,剥夺他们生活在大陆上的权利了吧。” 这简直荒谬,巴鲁巴雷斯想,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被别人教训了,还是在他的宫殿当中。他愤怒地瞪着那名黑发的女性,但对方丝毫不为所动。 “我才是帝国的皇帝。”他说,“而不是你。”他握紧拳头,用力锤向书桌,发出巨大的震响,“把这个入侵的女人抓起来!” 空气中回荡着他的怒吼,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 “不必期待你那些卫兵了。”吉尔轻笑道,“这个房间目前被笼罩在我的方术当中。”她说了一个巴鲁巴雷斯没听说过的词,“从外面,是察觉不到这儿发生的任何情况的。” 帝国的皇帝突然发现,他完全无法听到来自走廊上的任何声响,无论是卫兵们的脚步声,或是侍女的低声闲谈。 “哦?”他皱紧眉头,缓缓站起身,目光变得冰冷,“那就只有在这里杀掉你了。” 他毫不犹豫地绕过书桌,挥剑斩向对面的女性。巴鲁巴雷斯有足够的自信战胜对方——他几十年来从未荒废过剑术,目前仍然称得上是帝国最优秀的剑士之一;而对方,不过是一名喜欢装神弄鬼的女人。 利刃划过空气,带起轻微的嗡鸣声。女性向后退却,他踏步跟上,再挥出一剑。 尽管女性完全没有露出慌乱的神色,但他确信自己已经掌控了战斗的节奏。不出十秒钟,他就将对方逼退到窗口的边缘,然后猛地一剑劈落—— 利刃轻易的劈开女性的身躯,然后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迅速转过身,果然看到另一名一模一样的女性站在门边,正微笑着看向他。 “果然和传言中一样,是个暴脾气的孩子。”女性轻笑道,似乎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然后神情一冷,“我还是不太适合说教,所以抓紧时间解决了吧。” 然而主动跑来挑衅的是你——巴鲁巴雷斯愤怒地想着。身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的尊严和身处的地位,都不允许他向一名来历不明的女性低头。 “故弄玄虚。”他冷哼一声,将长剑对准门边的女性,快步逼近。这一次女性没有继续回避,她抽出一柄刃身不足一尺的弧形短刀,反握在左手,仅以单手迎击他挥来的利刃。 巴鲁巴雷斯很快发现,面前的女性会的显然不仅是幻术。她的战斗技巧高的难以置信,甚至连反应速度和力量,都远在目前的他之上。 他自小就有出色的剑术天分,十几岁时已经可以击败父亲麾下的骑士,三十余岁就在骑士大会上取得了剑术的优胜。然而现在,他却不由得感觉自己的确开始老了。不过是几分钟的战斗,他的双腿已经变得沉重,手臂也仿佛灌了铅一般。汗水从额角留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完全无法分心去擦干。 他努力喘息着,再次挥出一剑。视线中的女性忽然矮身欺近,右手轻易地捉住他持剑的手腕。巴鲁巴雷斯感觉手腕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手,让利刃咣当坠地。他仍然尝试着反抗,可女性的肉搏技巧同样比他高明太多,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压制得无法动弹。 巴鲁巴雷斯努力喘息着。数分钟的激烈战斗,似乎没有引起外面的任何注意,就连原本应当前来询问他午餐喜好的那名卫兵,都不见了踪影。 及至此时,这位帝国的皇帝倒是冷静下来。他毕竟是一名剑士,经历过许多生死之间的战斗,不会就此惊慌失措。他闭上眼睛,冷冷地问道,“你到底需要什么?” “很简单。”女性轻笑道,“我需要你承认弗里茨人的部分主权,并接纳其为帝国的属国。此外,还要麻烦你派遣信使,通知教国与弗里茨人停止战斗——当然,我也会去找他们谈谈。” 实话说,这个要求算不上过分,巴鲁巴雷斯暗想。前不久,他的祖父埃格蒙顿大公,才接纳了一批弗里茨人的海盗为帝国公民——似乎这之中,那个一直不被他看重的女儿还起了不少作用。作为宗主国,帝国可以从弗里茨人那里得到许多好处,那群以海洋为生的‘鱼人’,的确在某些方面具备出色的能力。 而与之相比,试图将弗里茨人赶回大海,的确可以让帝国获得更多的领土,却也意味着更多的战事和不确定性。 春天即将来临,即便是帝国,也需要大量劳力完成耕种,以保证粮食的储备。弗里茨人看似软弱,但那些受其操控的巨大怪兽恐怕不好处理——何况对面的那位女性,想来是站在弗里茨人一边的。 优劣似乎不难分出,除了某一个深深扎在他心中的执念以外。 “你也无需急于一时。”吉尔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地说道,“奥伦帝国已经不再强盛,他们的君主正在自取灭亡,只要等待下去,更好的机会必然会出现。” 女性放松了钳制住他的手。巴鲁巴雷斯退开两步,用单手压住书桌,目光炯炯地看着对方。他在心中将女性所说的话再次过了一遍,然后做出了决定。 “好吧,我同意你的意见。”他冷冷地说,“这并不是因为你的威胁,而是在我来看,这的确是对于帝国有利的提议。” “自然如此。”吉尔微微鞠了一躬,“那么,具体的文书我会随后带来,暂且告辞了。” 她的身形无声无息地淡去,而后,巴鲁巴雷斯再一次听到来自走廊和窗外的,低微却纷杂的声响。 木门传来几声轻叩,他的贴身卫兵踏入书房,向他敬礼致意,“陛下,您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巴鲁巴雷斯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计时沙漏——卫兵进来的时间比预定晚了整整一刻钟,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足以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他的幻觉。 “鱼排,配青柠檬汁。”这名帝国的君王看了一眼窗外,轻声回答道。 (六十八)解药(尤菲·斯坦米兹,上) 圣莱昂历457年,冬之月,第六十九日。 临冬城内,轻风带来了些微的温暖气息,街边的几株树苗已经开出挂满枝条的黄色小花,显示着春天即将来临。 这一天,尤菲、琳和爱莲娜等人,在坎贝尔子爵的庄园内,迎来了一位熟悉,却是意料之外的客人。 老巫师迈尔尼·伊格尔——好吧,这一次他使用的是原本的名字,凡卡·科伦斯。 一天前,尤菲让路过此地的艾斯卡,将她们击败吉德·辛的消息,传达给了正处于火山堡的艾尔纳人。而她没想到,自己曾经的学院长,居然第二天就赶到了她们面前。 她迅速喊来正在修剪花草的琳,和在厨房打算做一道美味的旅行修女,一同在会议室与这位强大而知识渊博的巫师见面。 “我已经分析过了你们找到的药剂,对于这场战争,它很重要。”老巫师如此对尤菲说,“和你的猜测一样,那些‘死而复生’的战士们,同样服用过类似的药物。” “然而,药剂本身只是控制他们的灵魂和思想。真正让他们能够不惧死亡的,是源自埃达的力量。”凡卡摇了摇头,悠长的叹了口气,“但那并非真正的不死,每一次治愈伤口或复活,都会在他们的体内积累起衰老的因子。这些士兵们哪怕没有因为耗尽生命而灰飞烟灭,恐怕也很难活到一般人的岁数了。” “有办法……至少让他们不要这样继续下去么?”爱莲娜有些不忍的问道。 “自然。”老巫师点头道,“我刚刚说过,正是药剂控制了他们的思想,让他们对于死亡完全失去了恐惧。只要能够解除药剂的作用,让他们恢复清醒,我想,即使具备复生的力量,亲眼见过同伴死去的模样以后,他们也不会毫无恐惧了。” “就是说。”琳偏了偏头,“学院长您是来帮忙的吧?研究那个解药?” “也是出于我自己的兴趣。”老巫师柔声回答道,“制造出这个药剂的人是个天才——可惜,他将自己的智慧,用到了错误的地方。” 尤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已经过了两天,那一场惊险的战斗,以及吉德·辛在战斗之余的宣言,仍然深深刻在她的印象当中。她不禁会想,这名才华横溢的术士和魔药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选择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学院长,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她轻声开口道。 老巫师转过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不要是我今年多少岁就好,我不会回答的。” 琳噗哧笑出声来。尤菲抿起嘴角,然后正了正神情,向学院长叙述了吉德和她,以及安娜薇尔的一部分交谈内容。 “这个世界的未来,在您看来,到底会遭遇到什么?”她如此问道,“与那些神祗——或是神使有关系么?” 老巫师沉默了许久,然后摇摇头。 “实话说,我不知道。”他低声说道,“每一个人都在猜测未来,但恐怕没有人真正清楚。因为有人告诉过我,未来本身有许多个,差别则在于每个人的选择。成为英雄,或是成为恶徒,只不过一念之间。” 一个直觉般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让她不由得打断了老巫师的话,“那个人的名字是……艾莉西娅,吗?” “没错。”凡卡·科伦斯的脸上缓缓浮起笑容,“就是她,《旅团》的缔造者之一……也是,你的母亲。” 尤菲点点头。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解,毕竟她在梦中经历过自己母亲的几段时刻,已经大致了解过她的作为。她轻轻吸了口气,换成了另一个问题,“学院长……凡卡先生,可以问一下,您为何会选择创建……伊格尔学院呢?” 这不只是单纯的好奇。老巫师之前的名气,还有传闻中的行事方式,和目前的学院长完全不同。虽然学院开始招生,距离《旅团》的解散隔了整整五年,但尤菲相信,让老巫师如此改变的原因,一定与那时的事情有关。 凡卡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才终于重新抬起头,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因为我想明白了几件事情。”他缓缓说道,“也好,你和琳都是我喜欢的学生,爱莲娜也是不错的孩子,今天……就和你们多说一些吧。” 琳迅速坐直身体。爱莲娜的眼睛亮了亮,似乎也对老巫师要说的事情充满了兴趣。尤菲咽了咽口水,打算认真记下学院长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这种机会并不常有。 “第一件事,是不要试图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改变世界。”老巫师说,“的确,未来有许多个,改变未来的也正是每个人的决定。但任何个体,无论力量多强,都不可能完整地改变它。真正让世界不断变化的,是所有人融合在一起的意愿。” 尤菲点点头。她从未奢望过一个人改变什么,比起英雄来说,她更愿意做一个普通的旅行者。 “第二件事,是暴力无法解决问题,只能制造更多的问题。”老巫师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杀戮会带来更多的杀戮,强大的力量则会引起恐惧和反抗。而且,它们不仅来自敌人……还可以来自盟友。” 尤菲垂下目光,在心中轻叹。她隐约有些明白,老巫师想要表达的含义。这名曾经以「疯子」为名的强大巫师,在《旅团》中是不折不扣的武斗派。人们总是津津乐道着他如何击败那些邪恶的存在,如何孤身一人斩杀恶魔,或是于重重守护中取走那些残暴不仁的贵族的性命。 《旅团》几乎没有做过任何表面上的恶,目前流传着的属于他们的传说中,也多半是溢美之辞。许多人叹息着《旅团》的解散,关心那些英雄们的近况。只是对于当事人来说,事情或许没有那么单纯。 “最后一件事,是不可以太过自信。”老巫师再一次闭上眼睛,声音放低了少许,“当一个人自认为成竹在胸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失败了。” ——换句话说,面前的老巫师,或者说整个《旅团》,曾经遭遇过一次失败么。她努力回忆着那些传说,却怎么也想不起类似的事迹。 她眨了眨眼睛,还想继续问点什么,可老巫师已经站起身来。 “好了,时间不等人。”凡卡·科伦斯轻松地说,仿佛刚才的叙述都是一场幻景,“我把实验室带了过来,你们也一起来帮忙,争取尽快制造出解除药剂的配方。” 说的也是,今天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息,总有一日她可以将这些碎片全部拼合。眼下,她们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她站起身,跟在琳和爱莲娜的身后,一同走进属于学院长的实验室。 …… (六十八)解药(尤菲·斯坦米兹,下) 实验室的入口位于火山堡的第三层,看起来和周围那些酒馆和民居的木门没什么区别——除了挂有一面写着「巫师实验室,请勿擅闯」的牌子。 然而,穿过那扇门扉,展现在少女眼前的,则是近乎于幻想之中的场景。 凡卡·科伦斯的实验室比她想象的更为庞大和齐全——那是由老巫师亲手创造的一个小型半位面,虽非望不到边际,总面积恐怕也不低于数公顷。一栋白色的宽敞平房位于区域的中心,洁白而光滑的墙面一尘不染,显然同样由秘术筑成。 尤菲跟着老巫师向前走去,同时略带兴奋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她看了一眼琳和爱莲娜,二人与她是一般的表情。 她看到了种植着大量魔法植物的土地或培养槽,因为许多实验需要新鲜的素材;几个巨大的长方体水缸,里面养殖着各种生物,或者生物的器官,包括一个正在跳动的心脏与一只漂浮在绿色溶液种的大脑;各式各样的实验器材和器械,它们全部通过秘术驱动,作用包括检测魔力的运作,代替巫师对材料进行某些机械或秘术加工,以及制造适用于某些秘术的特殊环境等。 林林总总的原料,器械和其他物件密集而整齐地放置在实验室的各个房间中,其中一多半她曾经在学院的实验室里看到或用过,但还有很多东西她从未得以一见。 这才是老巫师真正的力量所在。与术士不同,巫师们通过各种精准而严密的手段,将秘术变成一门严谨的学科。他们仍旧注重自身的实力,却同样重视对于「外物」的利用。尽管目前来说,想要成为一名巫师或女巫,天分仍然不可或缺。 进入实验室的老巫师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他披上浅灰色的长袍,将灰白的长发束到脑后,双眼仿佛放射出灼人的光芒。他走到尤菲面前,兴味十足地上下打量着她。 “我听艾斯卡说,你曾经两次进入吉德·辛创造的精神网络?” 尤菲点点头,“是的,但那个网络已经毁坏,恐怕无法再次进入了。” “不用担心,你有这个经验就好。”老巫师呵呵笑起来,“实际上,想要造出一个类似的网络一点都不难,且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的灵魂。”他指了指一台式样奇怪的机器,“所谓的精神网络,不过是一个在灵界用特定魔力波段引发共鸣,从而划出的可供灵魂暂时停留的区域罢了。” 尤菲点了点头,“所以说,帝国那些‘不死之身’的战士们之间,同样存在一个灵魂的网络?” “没错。只不过,根据我的观察,那个网络距离他们非常近,他们的灵魂并没有完全脱离身躯。”凡卡摸了摸下巴,“所以解药的目的,是用尽可能简便地手段,将那些人的灵魂从精神网络里彻底解放。” “……这一手段应当作用于他们的躯体——我们没时间去找那个网络到底在什么地方。此外,我们还需要稍微激发他们身体的意志,保证他们的灵魂完好地回归。”大概过了几分钟,老巫师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向尤菲抬了抬下巴,“我需要一个有一定经验的人来测试药物的效果,你愿意帮我这个忙么?”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然而,属于巫师的好奇心,让她无法拒绝凡卡的请求。她与琳对视了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带上我一个,好歹我也陪她去过一次。”琳大大咧咧地说道,自从学院时起,她似乎就和这位学院长相当投缘,“而且,你可要保证我们能安全回来啊。” “这个么……”老巫师摸了摸头发,“实验总是有些风险的,但我可以保证,你们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好吧。”琳翻了个白眼,“那作为报酬,你分析出来的药物配方要给我一份。” “那是自然。”凡卡呵呵笑道,“时间仍然不等人,我们这就开始吧。” 这个时候她能做的,只有相信这名传奇巫师的实力了。尤菲如此安慰着自己,放松身体,平躺上一张柔软的实验台,任由老巫师将各种仪器的感应装置安放在她的身体各处。 “说起来,我可以做些什么?”一旁传来爱莲娜的声音。 “你是圣莱昂的修女吧。”凡卡瞟了旅行修女一眼,“给她们来两个祝福神术,还有提升思维活性和感知力的神术——其实我也能做到这些,但还是神术的副作用更小一点!” 爱莲娜依言而行。神术的力量逐渐融入尤菲的身体,让她的头脑更加清晰,对于四周的知觉也更为敏锐。当然,也让她更清楚的感觉到……老巫师目前的兴奋。 “集中精神,用学院教过你们的冥想手段,感知自身的灵魂。你们绝对没问题!” 她轻轻闭上眼睛,收敛所有的感知,将心中的一切念头排除出去。忽然她感觉身体一轻,周围变成了一片无限延伸开来的淡蓝色,只有另一个身影陪伴在她身边——她知道那是琳。 「尝试在那里运用秘术,任何能用的都行。」老巫师的思绪不知怎么传到了这里,「我需要分析这个空间的共鸣频率和稳定性!」 她们依言照做了。大概过了几分钟,一阵困倦袭来,再次恢复视觉时,出现在眼前的是老巫师认真的脸。 “刚才的那片空间,和你们见到过的精神网络,是否一致?”凡卡急匆匆地问道。 尤菲思索了片刻,将感知到的些微差别告诉对方。琳也在一边补充上她的体会。 “很好,那我们继续。”凡卡吐出一口气,丝毫没有休息片刻的意图,“首先要调整到接近一致。然后我会根据测出的共鸣频率,试着用秘术解除你们和网络的连接。掌握了解除手段以后,就可以试着制造出对应的解药了!” “好吧,反正我们就暂时交给你啦。”琳半开玩笑地说,“你可要负责一些哟,学院长。” …… 两天后,尤菲带着满脸的倦意,一头扑在柔软的床铺上。而床铺的另一侧,她的好友看起来也好不了多少。 这段时间内,老巫师在两人身上尝试了各种各样的精神秘术,还包括一部分物理性的手段和简单的药剂。加上接近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即便是不需要睡眠的她和身体强度远超常人的琳,此时也觉得头脑里塞满了黄油一样。 然而,这两天之间,她们从老巫师那里学习到的知识和经验也数不胜数。一部分理论被她们用纸笔记了下来,更多的却是凡卡 科伦斯亲身演示的秘术心得。这些尚未消化完毕的知识不断盘旋在她的思绪中,让她不愿就此睡去,从而遗失部分珍贵的记忆。 “你们……还好吧?”爱莲娜给她们递上两杯糖水,一边关心地问道。 带着甜味的温热液体稍许驱散了她的疲惫,她努力坐起身来,“问题不大,休息一下就没事了。说起来,解药已经完成了么?” “反正学院长说收集的差不多啦。”琳咕嘟嘟地喝下糖水,有气无力地回应道,“我大概明白为什么他会被称作「疯子」了……有这种可怕的劲头,难怪他能成为那么伟大的巫师啊。” “总有一天我们也可以,毕竟我们的时间很多嘛。”尤菲微笑道,“不过现在,余下的事情,交给学院长就好了吧。” “是啊,总有一天……”好友的声音渐渐淡去,她侧过头,发现金发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沉入梦乡。 (六十九)曙光(莱托·鲁丁) 莱托·鲁丁其实并不能确定,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事情,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 那当然不是因为他过于愚笨。实际上,他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否则也不可能被奥里恩殿下选中,担任整整一个军团的指挥官。 只是他们离开大陆已经太久了。他今年四十岁,刚刚走完人生的三分之一。然而,连他垂垂老矣的曾祖父,以及他见到过的最年长的同胞——已经活了一百四十岁之久的老柯尔,都从未有着生活在大片陆地上的记忆。 传授给他们历史的贤人说,那是因为两百年前,他们率先参与了一场不应参与的战争。作为结果,当时衰败而本不堪重负的罗拉尔王室彻底崩毁,王国的人口损失过半,余下的残兵败将和国民们,则在其他诸国的压迫下,不得不流亡到大海深处,以求得一线生存。 听起来是他们犯了错误,从而自食恶果。那么这一次,他们主动加入这一场战争,就一定是正确的么? 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战争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比起他们那些在海里和荒岛上居住了数百年,始终挣扎在资源缺乏中的同伴,圣莱昂教国的军队不仅士气高昂,训练有素,还有着神术力量的辅助。弗里茨人中,的确有少部分懂得一些巫术,但面对成百上千名受到神术加持的教会战士,他们的力量显然是杯水车薪。 如果不是还有利用艾尔纳人——以及自己族人尸体制造出的融合怪,他们早就彻底溃败了。然而使用这种看起来就充满邪恶,又缺乏沟通能力的怪物,让莱托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成了骑士小说中的那些反派一般。 他明白,其他种族对于弗里茨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偏见,认为他们智力低下,生性粗鲁等等。海边与他们进行贸易的渔民和大陆商人们,也总是隐隐带着高人一等的态度和他们交谈。 弄不好,这场战争之后,弗里茨人又要添上一个‘亵渎生命’的名头了。那可不是他想要的评价,但他又能怎么做呢? “长官,敌人的军队正在向这里进军,距离大概二十分钟!”身披暗色鳞甲的下级士官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莱托记得他是叫欧格,有一个比他小四岁的妹妹——因为他只要说到家里的事情,就必定会提起她,“请求指示!” “数量是?” “大约七百,没有骑兵,但包含随军牧师在内!” 又是教国的重步兵团,莱托捂住额头,在心中咒骂了一句。这些号称重步兵的家伙身披结实的页片甲,因为有着神术的辅助,在战斗中的灵活性丝毫不比轻步兵差。让弗里茨人的军队和刚刚整备完毕的重步兵团正面对抗,就和小孩子拿着竹棍与成年人打架差不太多。 当然对方并非没有弱点。随军牧师的体力不是无限的,失去神术的加持以后,他们不过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已。问题是,目前能够切实消耗对方战力的,只有一种办法。 “阿苏。”他大声喊道,“融合怪还需要多久才能再次使用?” 被喊到名字的那人转过头来。他是这个军团中的随行巫师,融合怪没有足够的智力,必须通过巫术的手段操控,才能避免伤及友军。这同样是个累人的活计,以弗里茨人巫师的水准,每次指挥它们战斗半个小时,就必须好好休息上一整天才行。 敌人同样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们不再一心摧毁那些怪物,而是对它们的操控者展开刺杀和袭击。长达几十天的战争中,莱托带领的中队最初一共有八名巫师,现在则只有三人还能继续操控那些怪物。其余的不是在战斗中身亡,就是被神术重创精神,暂时失去了运用巫术的能力——准确地说,是整个人都失去了正常的神智。 “两个小时。”阿苏眼皮都没有抬,懒懒地回答道,“除非你打算让我也变成那些傻子一样。” “好吧。”莱托皱紧眉头,尽量令自己保持冷静,“传令第二,第三,第四中队先顶上去,其余队伍继续原地休整。重步兵团的推进速度有限,利用我们前两天布下的陷阱,尽量牵制住对方……不要和对方硬拼。” 士官领命而去,莱托用力握了握手中的长剑,思索着下一步的应对之策——他不太用得惯这种短武器,可作为一军之将,拿着鱼叉或长矛实在缺乏威严了些。 他很清楚,如果敌军强行发起冲锋,凭借三个中队加上那些陷阱,也毫无取胜的可能。到那时,他或许唯有放出所有不受控制的融合怪,以自身毁灭的代价,尽可能给对方留下沉重的打击。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做。弗里茨人已经损失了五个军团,其中的三个在溃灭之前做了相同的事情。他们对教国军造成了不少损失,可远远不足以阻挡住那支军队的脚步。 莱托望着下级士官和传令兵远去,闭上眼睛,祈祷着一切不要如他预想中那般糟糕。 过了不长时间,他再一次听到了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于是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向那名斥候打扮的族人,“又出什么问题了?” 斥候的神色有些古怪,而他说出的话则解释了这一原因,“克里米大主教……向我们传达了停战的意愿。不过,他要求与这里的指挥官会面,莱托大人。” 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教会军打算设下埋伏,趁着会面刺杀他么?只是目前的境况下,一份停战协议的诱惑,对任何人而言都难以抵挡。莱托沉吟了好一阵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带我去见他。”他说,然后点了另一位巫师的名字,“玛拉,你与我同去,免得他们用法术搞什么鬼把戏。” 巫师点点头,合上手中正在翻阅的书,与莱托和他的十几名亲卫一同跟上斥候的脚步。 他们沿着稀疏的林间走了十几分钟,在一处稍显空旷的环形空地里,见到了对方的代表——一名身披白色长袍的主教,以及两名教会卫士。 莱托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大量卫兵,不禁有些脸颊发热。继而,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突然发难,是否可以就此杀掉敌人的一员重要人物? 这个邪恶的念头立刻被他赶了出去。为此抛弃可能得到的停战协议,无论对他,还是对弗里茨人全族,都实在太过愚蠢了。 “我是莱托 鲁丁,这里的军团司令。”他走上前去,用尽量得体的卡玛尔语自我介绍道,“您可就是卡兰大主教阁下?” “我是卡兰。”白袍的男性颔首道,“不必拘谨。我这次约你见面,是想说明一件事情。教国和弗里茨人之间,并非一定是敌人的关系。” “您的意思是——?” “当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时,教会与弗里茨人就是盟友。”卡兰柔声说,“你应当知道,奥伦帝国在这场战争中,使用了许多违背人道和正义的手段吧?” 莱托用力点点头。那名将融合怪的制作和操控手法传授给他们的黑袍人,就是打着奥伦帝国和上神埃达的名号。这倒是能说明为何教国如此不满——信仰向来是引发战争的最好理由之一。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等于是和帝国站在了一起。莱托按下有些忐忑的心,点了点头,“我明白。另外,那些融合怪……” “它们是神术的产物。当然,由于你们的制作手法有些缺陷,被用作材料的尸体,其灵魂会因为不完整而无法前往原本的归处。”男人轻柔地说,“我们会帮你将那些不幸被困的灵魂解放出去,在那以后,它只是一件由法术制作的工具——尽管手段看起来有些邪恶。” 一种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放松的情绪瞬间席卷了莱托。他颤抖着声音问道,“您……教国真的不追究我们的责任?” “制造融合怪的手段仍然是不人道且不完善的,我希望你们从今以后,不要再制造任何新的它们。”卡兰温和地答道,“「光之主」教导我们要宽容那些无意间犯下错误的人,我希望弗里茨人能够改正错误,为大陆的和平出一份力,而不是粗暴地得到惩处。” 莱托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共同的敌人指的自然是奥伦帝国,如果弗里茨人改变战争的目标,教国就可以同他们结盟——但这只是临时的盟约,战争不可能永久持续下去。 “那……等到共同的敌人不存在了,教国又会如何?”他有些犹豫地问道。 “我们无意干涉弗里茨人的生活。”卡兰微笑道,“大概你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紫罗兰帝国希望将你们看作它的属国,并保有大部分主权——对于目前的你们来说,这应当是一件好事。” “可是以后呢。”莱托喃喃道。成为属国可以换得一时的和平,却同样意味着从此和紫罗兰帝国捆绑在了一起。他不确定自己——还有大部分的弗里茨人,想要的是不是这样的结局。 “自由和平等的权利,是要不断努力去争取的。”卡兰柔声说,“这不会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弗里茨人很久以前的确犯过一些错误,但我相信,现在的你们已经懂得了战争的代价。” …… 莱托回到自己的营地时,身体仍然在微微发抖。那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兴奋和期待。 就在数分钟前,大主教卡兰亲手解放了困在一只融合怪中的灵魂。这不仅让它从本质上不再那么“邪恶”,更重要的是,巫师阿苏告诉他,现在对那只怪物进行操控,只需要花费不足原本四分之一的精力。 教国不是在信口开河,同样不是将他们当作炮灰使用。换句话说,想要重新回到陆地——这个几乎被弗里茨人遗忘的心愿,或许就快要真正实现了。 “长官,敌人似乎自行撤退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名为欧格的下级士官跑到他面前,脸上混合着庆幸和少许不解。 一抹笑容从莱托的嘴角扬起。 “没有确定,不过应当是好消息。”他说,“对了,有空的话,把你那个妹妹介绍给我如何?” (七十)还击(凯茜) 凯茜从身躯中‘苏醒’的时候,发现她正处在一片从来没见过的荒野——又或者她曾经见过,只是现在它换了一个模样。 枯干龟裂的地面上散落着烧焦发黑的树木残躯,空气中仍飘荡着隐约的焦糊气息。显然曾经有一场灾难席卷了这里,从时间上来说,或许还在她上一次的‘死亡’之后。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回来’之前的事情——与尤菲的相遇,观看埋藏在自己灵魂中的记忆,以及最终和她一同击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努力适应着取回了身体控制权的感受,小心地转了转头,发现许多她熟悉的面孔正一脸茫然地张望着,似乎仍未弄清发生了什么。 她有能力和团员们解释所有的前因后果,不过,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再次环视四周,迅速确定了想要找到的目标——一名披着禁卫军战袍,正因为身边的傀儡们突然不受控制,显得有些慌乱的帝国军官。 凯茜缓缓吸了一口气,右手轻轻抚过腰间。陪伴她最久的乌梅不在她身边,掌心传来的触感似乎是一柄普通长剑,但那已经足够了。 她猛地一蹬地面,铮地一声拔出长剑,同时在心中默诵玛尔的咒文。帝国军官看到了她的举动,慌乱地挥剑试图抵挡,一边大声喝令她立刻停手。 看来对方忘记了一件事——黑鸦非但不是帝国的属下,更是被其一度摧毁的敌人。贪图骑士们战斗力的帝国,将大部分在冬青堡战役中阵亡的黑鸦骑士变成了不死者,这最终给了她复仇的机会。 凯茜微微挑起嘴角,手中长剑沿着那名军官的武器下切,迫使对方双手施力,将她的剑压向一侧。然后,如同曾演练过许多次的,她侧身踏上一步,将泛着微光的左手,轻轻贴在对方的胸前。 与冬青堡战役时不同,这一次,咒文顺利地被她完成。在凯茜抽身离开的同时,玛尔的神术已然摧毁了那名军官体内的一切。他猛地喷出一口暗褐色的血浆,就此失去了生命。 背后传来急促地脚步声,凯茜回过头,看到另一名随行军官正举着剑向她刺来。但在军官距离她还有两公尺的时候,一柄锐利的长剑——没有任何人握持着的——径直贯穿了他的后心。她轻松地闪开军官的突刺,看着他摇晃着向前冲了两步,然后扑倒在地。 她不再去管死去的军官,而将目光投向那柄长剑袭来的方向。果然,她看到了自己一直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大团长肖恩坦布尔解除了隐藏的秘术,缓缓朝她和其余的骑士团成员走近。比起一个多月前,冬青堡仍旧属于黑鸦的时候,他显得憔悴了许多,下巴上长满了来不及刮除的短须,金色的长发似乎也黯淡了些。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双瞳——或许它们曾一度布满阴霾,但现在又重新燃起了火光。 “大团长。”凯茜兴奋地挺直身体,用黑鸦的礼节向对方致意,“赞美母亲,您果然平安无事呢!” 昔日的大团长走到凯茜的面前,用混合着欣慰和歉意的目光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任何话。 肖恩的目光很快越过她,移向她身后的队伍当中。凯茜随着对方转过头去,看到那目光落在的位置,不禁微微抿起嘴角。她同样在队伍中寻找着,很快确认了自己想要找到的目标——哈伦依旧活着,和她一样。 曾经的同伴们似乎渐渐取回了各自的记忆,他们小声交换着意见,确认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这比她期待中的结果更好——她想了想,顺理成章的地将其归功于那名自称尤菲的少女。 虽然还有少数人仍旧目光迷茫,或是直接倒地不醒,但一场战争中本就不可能没有牺牲者。她同样没有看到祭司长穆尔的身影,和其他一部分记忆中的同伴——也许他们已经永眠在了冬青堡的泥土之中。 她为所有死者感到惋惜,却不会因此而消沉。黑鸦的复兴还需要无数的努力,沉溺于过往是最不可取的事情。 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带回现实。其余的三名军团长,艾萨克、皮尔斯和阿莱娅先后走出队列,向站在不远处的肖恩行礼致意。 “辛苦了,肖恩。”阿莱娅轻声说道,“你完美地履行了作为团长的责任,我为此感到很开心。” “就是说嘛。”皮尔斯吹了声口哨,“真没想到还能活着看到今天的太阳——咳咳,我知道这话有点问题。总之,我们现在怎么办,团长?” “当然是给帝国找点麻烦了!”凯茜兴冲冲地插进话去,“谁让帝国把我们弄得那么惨,不出一口气怎么行!”她快速转过身,目光扫过曾经的团员们,“第五团的诸位,你们的意见呢!” 一开始,她只听到一两声应答。但很快,众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荒野间立刻回荡着响亮的应和声。 “我觉得这想法不错。”皮尔斯啧啧有声,“艾萨克,还有大团长,你们说呢?” “我同意。”艾萨克用右手抚着下巴,轻笑道,“说实话,我很久没有这么想要给谁一点颜色看看了。” “没有意见。”阿莱娅冷静地回答,然后凝视着肖恩的脸,“那么,请下命令吧,大团长。” 肖恩沉默了一阵子。正当凯茜想要再说些什么来鼓励他时,这位昔日的大团长终于开了口。 “全军整备听令。”他用往常一样的口气发出指令,“帝国的一个后方营地就在附近,我们可以从那里取得必要的武器和马匹——此外,教国也会为我们提供一定的援助,包括援军、补给和神术的支援。”他略微顿了顿,“这一次,让我们为了玛尔母亲,为了正义以及黑鸦的荣耀而战。” 凯茜迅速行了一礼,开始集合自己手下的骑士们。其余的军团长也做着同样的事情——属于古斯坦因的骑士,按照惯例并入艾萨克的队伍。 完成整备仅仅用了数分钟时间。在肖恩的带领下,骑士们沿着荒原一路向东,直到属于帝国的营地出现在视线当中。他们没有立刻展开攻击,而是在较远的位置潜伏下来,等待着夜幕降临。 凌晨时分,黑鸦骑士们按照各自所属的军团,从四个方向同时发起突袭。他们轻易地击溃了尚在睡梦中的守军,而己方仅有两人受了一点轻伤。毕竟对于玛尔的骑士,黑夜本是他们的盟友。 骑士们分配好掠得的战马和武器,顺带小憩了片刻——他们现在的身体很难感到疲惫,但精神上的疲劳仍然需要时间恢复。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帝国镇守在后方的正规军团。那是上千人编制的军团,包含重步兵,长枪兵和轻骑兵在内的完整战斗序列。即使每一名“复活”的黑鸦骑士都是出色的精锐,这依旧不是一场轻松的战斗。 “你们害怕么。”黎明时分,肖恩骑在一匹未曾披甲的骏马上,回头问道。 回应他这一问题的,是众人齐声唱出的祷言。 “有生有灭,无灭无生。生无所厌,灭无所惧。” “时如长河,一往无回。进可有路,停即迷失。” “莫胆怯,莫退缩,莫踌躇。贪生则死,决死则生——!” 凯茜抬起头,用闪亮的双眸注视着肖恩。她同样骑在一匹棕色的战马之上,手中握着从敌军手上夺来的巨剑,等待他下达最终的命令。 “全军整队。”金发的男人扫视过每一名骑士,露出满意的微笑,“以黑鸦的名义,前进。” “是,团长——!” 三百余骑化作一道暗色的洪流,缓缓开始向前奔行。这一次,他们将为自己的信念,以及曾一度失去的荣耀而战。 承载着所有帮助过他们的人的期望,这只新生的黑鸦,一定可以胜利归来,凯茜如此确信着。 (七十一)转机(莉莉·诺诺) 对于宁静之森的战局,艾尔纳人的女王,加拉瑞亚最初其实并不乐观。 王国的哨卫们的确英勇善战,但战争看的始终是国力,而非少数士兵的素养。王国较少的人口和低下的生育率,都决定了它不可能承担起一次过于残酷的战争——否则,它也会像两百年前的弗里茨人那样,自此一蹶不振。 她同样不认为奥伦帝国有能力长期占据宁静之森。这片森林遍布着艾尔纳人数百年来不断设下的秘术,在实质上已经彻底与艾尔纳人化为一体。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盘绕在这片土地上的神秘之力,就足以将那些侵略者渐渐驱赶出去。 比起其他的人类种族,艾尔纳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然而这一次,转机似乎来得太快了一些。自从四天前,各国的使者就纷纷带来书信,表达出愿意签订和约,并联手将奥伦帝国赶出森林的意愿。 加拉瑞亚妥善地安顿好每一名使者,从他们的口中,艾尔纳人的女王得知,这些盟约不仅仅是针对艾尔纳人。紫罗兰帝国、萨奇人、弗里茨人乃至圣莱昂教国之间,同样正进行着联盟的构建。 就好像一夜之间,奥伦帝国就被彻底孤立了一般。这让加拉瑞亚很是有些不安,她觉得这种转折的背后,或许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阴暗。只是对于艾尔纳人,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拒绝这一份盟约,就等于让王国再次陷入孤立。而独自面对这个新建立的联盟,显然不是明智的举动。 圣莱昂历第471年,冬之月的第七十七日,盟约的雏形在火山堡的议事厅中起草完毕。同一日傍晚,莉莉回到了这座堡垒,带来她未能成功说服那些“老朋友”的消息。 “抱歉呐。”带着狼耳的女佣兵耷拉着脑袋,满脸的不甘,“咱明明和他们说的很清楚了,结果他们还是那个老样子。所以,没办法了呗。” “不必过于悲观。你已经将外界的变革传达给了他们。他们需要的,只是确认这一切的时间。”加拉瑞亚温和地说,“何况,既然安珀莉留在了那边,就意味着那些现世之神们,已经开始接纳外界的生灵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她比较特殊呗?”女佣兵笑出声来,拍拍胸口感叹道,“说实话,当时真的被她给吓到了。不过白离有她的照顾,咱也可以放心一些了呐。” “所以说,事情总是在向好的地方发展着的。”艾尔纳人的女王如此做下了总结,“接下来,艾尔纳人将会加入联军,进行对帝国的反击,你会一起来吗?” “那当然。”女佣兵毫不犹豫,“好歹咱答应过菲斯特,总要把事情做到底才行吧!” “那么就辛苦你们了。”加拉瑞亚温和地说,“包括我在内,王国的居民将永远记得你们的努力。若你们在未来有什么需要,艾尔德斯王国也将成为你们的盟友。” “谢啦。”女佣兵有些不自在地摆摆手,看来仍有些不太习惯这种郑重的承诺,“实话说汝等的承诺很有价值,但咱真不希望有用上它的那一天呐。” 加拉瑞亚明白女佣兵的意思。如果身为九月的她需要向王国求助,很可能意味着这片大陆再次遭遇到巨大的变革。她微微转过头,望向窗外隐约可见的皑皑雪山,想象着世界可能面对的未来。 “倘若有那一天,艾尔纳人,将与这片大陆同在。” 圣莱昂历457年,冬之月,七十八日。被称为“寒冬之终”的那场战役,于微风森林的西南侧开启了序幕。 帝国的统帅仍然是巴拉克埃因哈特。这名老练的将领从一开始就摆出了防御的姿态,不仅没有试图让那些不死之军发起突击,反而将他们大多放到了军阵的后方。作为第一道防线的,则是身披重甲,且久经训练的帝国禁卫军。 “那个男人这是在搞什么鬼?”莉莉站在菲斯特身边,一脸不满地盯着有些僵持的战局。 帝国正规军纪律严明,即使面对着五方势力的合围,也不曾显得慌乱。而另一方,刚刚建立起同盟的众人,却难以达成足够完美的协同作战。紫罗兰帝国和教国军尝试过发起突袭,却都被镇守在两侧的帝国骑兵团,和随之增援的不死之军压了回去。 “不必着急。”艾尔纳人的传奇游侠看了看天色,重新将目光落到前线,“马上就要起风了。” “哈?”莉莉忍不住皱起眉头,但下一刻,拂面而来的微风,和其中混合着的微妙馨香,就让她闭上了嘴。她扭头望向身后风来的方向,缓慢而认真地抽动着鼻子,“汝和这风,有什么关系呗?” “实际上没有。”菲斯特摊了摊手,一脸地无辜,“这东西是凡卡和尤菲她们一起研究出来的,我只是提前知道了这件事。至于效果——你直接看就知道了。” 莉莉转回头,向山坡下望去。微风虽轻却快,此时已经拂过了帝国的军阵前方。禁卫军们对于这阵莫名的香气毫不在意,继续全神贯注于战斗当中。 微风继续向前。它从那些不死之军的缝隙中流过,将仿佛毫无害处的香味送入每一个人的鼻腔。莉莉将目光投向远处,看到那些紧握着武器的帝国士兵们眨了眨眼睛,继而打了个喷嚏。 下一刻,他们眼中的狂热与无惧消失了,残留下来的只是迷惑,和显而易见的不安。 “就是现在呐!”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莉莉刹那间化身巨狼,从侧翼扑向敌军的阵地。阿尔冯斯和贝尔,同样不甘落后地跟在她身边。同一时刻,教会军、紫罗兰帝国和艾尔纳人的哨卫们,也分别从各个方向展开了进攻。 不死的军势开始向后退却,即使有着牧狼者的约束,他们也不再是那支不畏死亡的狂热军队。 原本而言,以他们经历的厮杀和死亡,足以培养出一批老练的军人和士官。只可惜,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战斗过。换言之,现在的他们,与半个月前相同,仅仅是一群被丢到了战场中心的——新兵罢了。 帝国的禁卫军和轻骑兵仍然保持着战力,巴拉克或许也提早预见了不死之军的缺陷,然而胜负已经分明。 对于她,以及战场上的所有人来说,这就是终结的序幕。 (七十二)天命(罗格曼·奥莱尔) “混蛋,我需要一个解释——!” 怒吼声从金碧辉煌的大殿向外传出,仿佛震得长廊中的吊灯都在晃动。然而守卫着宫殿,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们仍然目不斜视,只有微微颤抖的手臂,同样显示出他们的些微动摇。 “陛下,请息怒。”面对着罗格曼三世的愤怒,巴拉克艾因哈特单膝跪地,神情却丝毫不为所动,“以上就是我带来的情报,以及我为此采取的行动。目前,帝国正规军已经在边境线上整备完毕,足以迎击敌人接下来的任何异动。” “闭嘴!”罗格曼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些!” “人力终有所限,帝国亦同。”巴拉克冷静地回答道,“虽然没有签订协议,萨奇人,紫罗兰帝国,弗里茨人,以及圣莱昂教国目前已经形成了实质性的联盟。那些失去掌控的黑鸦骑士,也从后方造成了大量破坏——现在遭到围攻的是我们了,陛下。” “那些不死之身的士兵呢!”罗格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巴拉克,“那是神的旨意,你难道将他们一并葬送了么!” “他们不再具备战斗的素养,我已经安排他们返回了故乡。”巴拉克用了个委婉的说法,“凡卡科伦斯制造出了驱散狂热情绪的药物,失去士气的他们,不过是一群新兵,同样会害怕和退缩。”男人冷冷地抬起头,“而且,陛下,您应当知道,他们并非是真正的不会死亡。” 罗格曼重重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当然知道,因为将这件事告诉他的,正是来自眼前这位帝国将军的信件——可那又如何?士兵本身就是战争的消耗品,而一群可以重复使用的消耗品,自然比一次性的要好用得多。他本想斥责对方的行为,但对方提到的某个名字,引起了他的些微注意。 “凡卡?”他冷冷地瞪着巴拉克,“我以为你告诉过我,他已经不再多管闲事了。” 帝国的将军站直身体,微微仰起头。罗格曼能够感觉到他的凝视,那目光中带着隐约的骄傲。 “那个敢于正面对抗任何敌人,用秘术摧毁一切的疯子,的确是不在了。”巴拉克沉声说道,“然而,属于巫师的血液,仍然在他的身上流淌着,这恐怕永远都无法改变。”男人闭上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陛下,如果您继续制造无谓的伤亡,我也无法保证,他是否会改变当年的决定。” 他这是在威胁自己么!罗格曼几乎想要咒骂出来,可一道冰冷的寒意适时划过他的脊背,让他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不认为自己发动战争是错误的,却同样明白,许多在这场战争中使用的手段,都算不上是‘正义’。他执政的期间,经历过旅团最为鼎盛的时期。那段时间,他和许多的上位者一样,为那柄随时可能降下的裁决之剑而恐惧和愤恨——尽管旅团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一个佣兵团,只有那些真正残暴的统治者,才会受到来自他们的惩处。 他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达到了那个标准。可是,哪怕有极微小的可能,让那个疯子再次归来就算凭借整个皇宫的守备,恐怕也无法挡住对方。而因为他的所做所为,巫师联合会也颇有些看他不顺眼,从对方那里取得援助,更是痴心妄想。 “你想说什么。”他努力定了定神,向巴拉克问道。 “我将尽量促成和议。”巴拉克再次单膝跪下,如此回答道,“当然,这需要陛下您的亲自表态。帝国可能将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但那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无法接受的损失。” 什么和议,说白了就是投降罢了。罗格曼在心中恨恨地骂了几句,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神情不变,“你打算何时动身?” “尽可能快一些,陛下。”巴拉克回答道,“其余诸国的军队正在逐渐逼近,此时进行的任何战斗,都只是无故耗损帝国的力量。” 好吧,他承认巴拉克说的是事实。那么,就只有先暂且让步,然后再徐徐图之——他已然永葆青春,建立功业也不急于一时。罗格曼如此说服着自己,站起身,将金色的大氅挥到身后。 “我亲自前去。我要亲眼见一下,这些将失败带给我的人。”他冷冷地说,“巴拉克卿,你是否足以保证我的安全。” “我将以我的性命保护您,陛下。”巴拉克冷静地说。 “说起来,库伦卿在哪里?”罗格曼握了握拳头,感受着黑袍人赐予他的力量,“有他在的话,想必就更保险了。” “他正在与侍奉的神明沟通。”帝国的将军轻轻躬身,“这一次,恐怕会花费不少时日。” “那还真可惜。”罗格曼摇摇头,“由他去吧,我们出发。” 总有一天,他必定要将这一次付出的代价,从那些人手里三倍讨还。 帝国的君王抿紧双唇,在心中立下誓言。 圣莱昂历458年,春之月,六日,奥伦帝国与圣莱昂教国、艾尔德斯王国、紫罗兰帝国签订和约。 萨奇人的代表同样到达了现场。前不久宣布成立的洛尔斯大公国——即弗里茨人的国度,则作为紫罗兰帝国和圣莱昂教国的从属,参与了这一次的和约签订。 谈判于第二天下午得出结果。奥伦帝国将退还所有侵占的王国领土,且需要在十年之内,累计向王国支付十万枚帝国银币的赔偿;紫罗兰帝国的联军退还约二分之一的领土,洛尔斯大公国保留现有的土地,两方皆不得继续侵扰王国边境。 自那一刻起,持续了约近百日的战争,就此落幕。 没有任何一方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十万枚银币的赔款,对于帝国来说也远谈不上伤筋动骨。然而这场战争,确实地在参与的每一个势力当中,埋下了不安与改变的种子。 也许这不符合战争发起者的初衷,又或许,这本就在某些人的预计之内。 真正的答案,只有时间才能揭晓。 (七十三)因缘(肖恩·坦布尔) 肖恩站在火山堡最高处的平台上,带着微微凉意,似乎还隐含着花香的春风拂过山丘,恰好反应出他此时的心情——期待与不安并存。 和约签订后,大部分‘死而复生’的黑鸦成员随着艾萨克和皮尔斯,去与位于教国的同伴们会合;另一些人暂时向他告了一段时间假期,打算回家看看自己的亲属或子女。考虑到近日很难再发生战争,骑士团的重建亦相当遥远,肖恩痛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他也没有立刻返回教国境内,而是接受了尤菲的邀请,暂时来到这座矮人的要塞散心。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阿莱娅、凯茜和她们的一些属下——包括叫做哈伦的团员,凯茜一直以来的恋人在内。就在昨天,那名活泼的女军团长告诉他,他们已经打算结婚了。 这对他无疑是一个鼓励。因此,前天下午,他向阿莱娅提出今日在这里约见。不过,让他略显失望的是,艾尔纳女性没有立刻答应他的邀请,只说自己会考虑看看。 这其实很不符合她一直以来冷静爽利的性格,肖恩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又不方便去直接询问。他只得给出自己一定会赴约的承诺,然后准时等待在这里。 背后传来轻柔地脚步声,他带着期待回过头,却看到了另一位女性的脸。尽管多了一对似乎属于犬类的耳朵,他仍轻易辨认出了对方——在冬青堡战役中与他单人‘决斗’过的,自称莉莉诺诺的女性佣兵。 “嘿。”女佣兵朝他挥挥手,径直走了过来,“没想到,汝还有这份闲情雅致呐?” 肖恩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出来散散心罢了。” 女佣兵眯起眼睛紧盯着他。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莫名地让肖恩觉得有些像狼。 “到现在,汝还是将冬青堡的事情,当成是汝的罪过呗?” 肖恩沉默片刻,略带苦涩地点了点头。虽然与他目前正在担忧的事情无关,那的确是他至今未能解开的心结。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可笑。如果如果我能更早做出决断,或者更勇敢一些,用少量的牺牲换取战果,或许冬青堡就不会——” “那也就不是汝了呐。”莉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告诉咱,如果汝再次回到那一刻,汝会怎么做?” “当然是——”肖恩突然顿住了,他认真地思考着,却发现无论哪一种选项,都有着难以预知的发展可能。没有任何一条道路,可以确定通向完美的结局。 “汝不知道,对呗?”女佣兵咧开嘴,露出狼一般的笑容,“既然如此,汝又怎么敢说,现在的情况,就一定不是最好的结果呢?有些故事,本就不可能是大团圆的呐。” 肖恩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当然,他明白莉莉只是在安慰他,目前的情况显然谈不上是最好的结果——不过,倒也谈不上最差就是。 “还有,汝——和那个叫阿莱娅的小丫头的事情。”女佣兵用老气横秋地口气说着,却莫名地不觉得违和,“别总觉得汝亏欠了她,要知道,她还觉得自己亏欠了汝呐。你们这么互相躲躲藏藏的,只会让猎物白白从手里溜掉了呗?” 肖恩眨眨眼睛,感觉自己听懂了莉莉的话,只是一时间不敢确信。 “好吧,给汝看这个。”女佣兵从怀里取出一面圆形的镜子,轻轻敲了两下它的背面。很快,它的正面泛开波纹,显示出来自另一处的景象,以及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肖恩听得真切,对话的两人正是阿莱娅与尤菲。他赶忙凑近过去,仔细注视着镜中的场景。 “所以,你对于肖恩先生怎么看?” “他很坚强。这一次,他做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得多。”阿莱娅轻声回答着尤菲的问题,肖恩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够体味到声音中的一丝伤感,“原本我以为他只是有些天份。经过现在的事情,他已经足以称得上独当一面的团长了。” “不知道肖恩先生听到这些会不会开心。”少女微笑道,“既然如此,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像你这样敏锐的人,应当早已察觉到肖恩对你的感情了吧?” “以前我觉得他还不够成熟。”艾尔纳女性轻轻叹了口气,“而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吧。玛尔的教义中,我是不应当存在的生命。只是黑鸦目前的情形,让我无法选择回归安眠而已。” 粉色的少女微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柔和而坚定。 “阿莱娅女士,您觉得什么是人类呢。或者说,人类是什么呢?” 阿莱娅咬住嘴唇,没有立刻回答。 “卡玛尔人、艾尔纳人、贝隆人、萨奇人、弗里茨人,他们有着各种不同的特质,却都属于人类的一员。”尤菲继续柔声说着,“莉莉是现世之神,阿尔冯斯是秘术造物,我也和正常人有许多差别——可我们都具备着人类的心。而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种族,或许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命运,然而我相信,每一名智慧生灵,都有权决定自己如何生活,都有权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 “因为只有这样,度过了充实的美好的一生之后,我们才能带着满足进入安眠。”尤菲微微低下头,“这是埃达告诉我的——或许,这同样是玛尔的意愿。你们的母亲,总不会愿意看到你们带着遗憾回归吧?” “我明白了。”阿莱娅轻声回应道,“让我稍微考虑一会儿。” “那我先告辞了。”粉色的少女站起身,走向房间的出口。肖恩清晰地听到她在走出大门时,留下的那句话—— “祝您和他生活愉快,阿莱娅女士。” “怎么样?”莉莉扬起笑容,心满意足地盯着他,“咱可没说错呗?” 肖恩点点头,心中忽然轻松了许多,“我明白了。不过这一次,我仍然将选择权交给她。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那就随你的便咯。”莉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咱就不打扰你们了呐。” 于是天台上又只剩下了他一人。毕竟现在是初春的白天,这里只有在夏秋两季的夜晚,才会热闹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肖恩的背后再次传来脚步声,轻盈而干净。他甚至不用回头,就可以确认来人的身份。 “阿莱娅。”他轻声说,同时转过身去,“你来了。” “是的。”艾尔纳女性柔声回答道,“可以告诉我,你约我来这里的目的吗?” “当然。”肖恩微微躬身,以玛尔的礼节向对方致意,“我在玛尔母亲的见证下立誓,愿与阿莱娅西尔莱娜一生相伴,直到其中一人的生命终结。” 他向艾尔纳女性伸出左手,掌心向上。阿莱娅微笑着走近,同样将自己的左手,搭放在那只摊开的手心上方。 如此便是约定。 存留着的一丝忐忑终于消散,轻松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肖恩坦布尔的脸上,“谢谢你,阿莱娅。” “你应该谢的人,是尤菲和莉莉。”艾尔纳女性摇了摇头,“如果没有她们一直以来的帮助,我们不可能站在这里。” “那当然了。她们是我们两个,以及整个黑鸦骑士团的恩人。”肖恩柔声赞同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艾尔纳女性挑起眉毛。 “是卡玛尔人的仪式。”肖恩微笑道。然后他再走近了一些,微微低下头,将自己有些干燥的唇,轻柔地印在对方的唇瓣上。 (七十四)启程(尤菲·斯坦米兹,上) 尤菲做了一个梦。 她本以为这个梦境会来得更早和更突然一些,如同前两次那样,将她凭空从现实中抽离,带回过去的某段时光。而非现在这样,平静地从睡梦之中降临。 实际上没什么区别。她记得自己之前是在睡觉,也清楚地知道现在是在做梦——通常来说,梦中的人很难意识到这一点,但她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自然能够第一时间发觉。 自己——或者说她的母亲正坐在熟悉的家里。那是斯坦米兹男爵府二楼的起居室,时间正值冬日,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不断为屋里带来温暖。餐桌上的篮子中摆放着几条剩下的面包,一旁是两个过了一段时日,已经有些变皱的梨子。这一切的场景莫名地熟悉,她用力想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这是哪一个时刻。 她看到‘自己’站起身,温柔地亲吻了一封折好的,粉色封皮的信件,然后将它压在一枚梨子下面。 “是时候啦。”她自言自语道,“从这一刻开始的未来,到底会有几个终点呢?” 粉色长发的女性轻轻推开门,穿过长廊,走向外面,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侍女和卫兵也仿佛根本不曾看到她。她就这样一直走出庄园,慢慢融入夜色当中的城市。 尤菲知道,几个小时后,一觉醒来的六年前的她,就将看到那封母亲留下的告别信件。父亲似乎也收到了一封类似的信件,但她至今都不清楚,那封信里具体写了些什么。 她已经快忘记了第一次读到信件时的心情。不过,从一开始她就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母亲一定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在某个特定的场所,等着自己去找到她。 漫步于夜间的街道,她眼中的世界仿佛一瞬间化作了无数个。它们盘根错节地纠缠着,仿佛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有时互相纠缠,从而合并到一起。还未等她适应这奇异的感觉,眼前的幻景已然消失,一切又回归于黑夜中冷清的街景。 周围似乎和片刻之前有些不同,可她找不出任何足以确认的差别。她看到‘母亲’回过头,眺望着子爵府的方向。她迅速看向自己原本所在的窗口,那里一片漆黑,似乎根本没有人居住过。 “这或许不是最好的,应该也不是最坏的吧?”她听到自己满意地自语道,“那么,吉尔姐姐,我来找你了哟。” 粉色的光芒轻柔散落,没入黑暗当中,再无痕迹。 发生在微风森林的决战,以及和约的最终签订,已经过去了一周有余。战争的大部分参与者都返回了自己的领地,为战后的各项事务,和即将来临的春耕而忙碌着。当然,还有一部分无所事事的人员——比如莉莉诺诺团的所有人,仍然悠闲地停留在火山堡,考虑各自下一步的行程。 经由安娜薇尔的引见,她在从那个梦中醒来后的当天,就见到了风语吉尔,自己和琳母亲曾经的伙伴。 那名英姿飒爽的黑发女性同安娜薇尔随意地打了个招呼,没有更多的闲谈,便将目光投向了尤菲,询问少女的来意。她则略过大部分价值不大的背景,简单地提出她的请求。 “你想要去我老家逛逛?”黑发女性看着她,拍了拍手,恍然大悟般地感叹道,“还真让她说中了。不过,现在想要过去可不简单——你听说过风暴之海,对吧?” 尤菲眨眨眼,立刻明白了黑发女性的意思,“是因为星界被封闭了?” “一点没错。”吉尔打了个响指,对少女的反应表示满意,“那片魔力混乱的地带虽然没办法进入,但通过星界定位,传送绕开并不难。可惜谁知道哪个倒霉蛋关掉了星界入口,我现在想回去看看都没办法咯。” “当然,你要说艾丽西娅有办法过去,那我肯定信。毕竟那可是个连我都搞不清楚来历的人。”吉尔耸耸肩,轻松的说道,“不过,如果你想让我带你去找她,我就的确爱莫能助了。” “没问题,谢谢你,吉尔女士。”尤菲转了转眼睛,已然想到了另一个办法,“等我们前往那里的时候,你想要一起来吗?” “再说吧。”黑发女性摆了摆手,“不过,那之前你们可以告诉我一声。毕竟那边现在恐怕一片混乱,以你们几个的实力,也得好好准备下才行。” 尤菲向对方再次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她轻车熟路地走过火山堡的坡道,在一面颜色与周围稍有差异的墙壁上轻叩三次,看着它向内转开,显露出仿佛漂浮在星海与虚空当中的,科伦斯学院长的实验室。 自从她和琳帮助学院长完成那副魔药的解药后,凡卡科伦斯就将这座实验室的几个入口,以及进入的方式告诉了她们,并允许二人自由使用里面的器材。这几天她们一直呆在火山堡,其实多半时间都泡在这座半位面中,验证之前积累下来的众多秘术问题和猜想。 “回来啦。”金发的少女随口和她打着招呼,目光仍然聚焦在手中盛装着半透明液体的试管上,“结果如何?” “被你说对了。”尤菲回答道,“看来还要试着复制出那面镜子才行说起来,学院长呢?” “回学院上课去了吧。”琳回答道,然后朝一边的台子努了努嘴,“他留了一份笔记给你,说是你想要的东西,大概就是和那个镜子有关的吧?” 她走过去,拿起好友所说的那份笔记,从头细细翻到最后,然后呼了口气。 “不愧是学院长,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就基本弄清了镜之界的基础架构和连接方式。搭配曼图尔的那份笔记,重新制作出一面镜子,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她托着下巴,认真地思索着具体的方案,“不过需要完善的细节更多,看来我们接下来会有的忙啦。” “等我完成这次实验,就来帮你一起做——这绝对是个大发现,你可不准把我丢下。”琳微笑着回应道。 (七十四)启程(尤菲·斯坦米兹,中) 通称‘镜之界’的,具备跨位面传送能力的类半位面,根据现有的实验报告,可以确认其拥有以下性质: 可以连通主位面、外层界与内层界,且可以连通多个外层界的不同位置,其整体覆盖范围可能接近甚至超过星界。 具备特定的入口或连接手段,其与主物质界的隔离程度大于星界。 确认其具备接纳信息并给予反馈的能力,即广义上的“意识”。信息反馈具备一定随机性,意味着其稳定程度可能不如星界。未确认其是否具备“自我认知”,即作为生物的必要条件之一。 存在正常重力,但不具备时间这一性质。任何物质进入镜之界后,其状态保持恒定,直至离开。该特征与星界类似。 未判明魔力在镜之界中所受的影响,需谨慎使用魔法。 与星界不同,镜之界不会主动排斥进入者,反而会令其进一步陷入,直至迷失。通过镜之界旅行时,需要特别注意这一点。 未被封闭。 琳似乎完成了手中的实验,好奇地凑了过来,打量着羊皮纸上的内容,“你这是在想什么呢,尤菲?” “我在整理学院长的实验资料。”尤菲放下笔,“短短几天就收集到了这么细致的数据学院长还真是打击人啊。” “其实我更想看到他用秘术‘打击’别人。”琳扁了扁嘴,“而且,我是问你在想什么啦——这些内容你早就记住了吧?” “被发现了啊。”她稍微偏过头,看向自己的好友,“我是在想星界的封闭,和镜之界的现身,时间是不是巧合了点?这样来看星界被禁止使用,就好像是为了特地针对某个人一般。” “而那个人就找到了另一条路呗?”琳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该不是要说,镜之界可能是人造的吧?” “不能完全排除这一可能。”尤菲思索片刻,认真地回答道,“如果是星界那样的完整位面,恐怕只有传说中的众神之父才能造就。但是至今为止,科伦斯学院长仍然无法判定镜之界的体积,同时,也没有观测到居住在其中的居民。弄不好,那只是一个技术极其高明的人工半位面而已。” “然而想那么多也没用,对吧?”琳笑眯眯地将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就算它真的是个半位面,你就不打算去使用它了么?” “当然不是。”尤菲回答道,“直觉告诉我,我们以后还会在很重要的场合用到它而且不止一次呢。” “那还等什么。”琳拍了拍手,挽起实验长袍的袖子,“就赶紧先把这东西造出来吧!” 实际上,制造出一面崭新的镜子,没有花费二人太多的时间。 毕竟此时的她们——尤其是经历过凡卡之前的“特训”以后,在中阶巫师里已经算得上相当出色。不仅如此,她们还见证并使用过连通镜之界的魔法装置,而剩下的工作,不过是按曼图尔留下的笔记和科伦斯学院长的补充研究,照样再做出一个来。 五天的制作和两天测试后,春之月的第十九日,崭新的,可以连通那一道“位面”的镜子宣告完工。她们将此事通知了莉莉、科伦斯学院长、以及吉尔,便回到旅店,收拾起下一次旅行必要的行装。 接下来的两天内,三人先后拜访了她们的住处。 最早赶来的是凡卡科伦斯。利用固定在大陆各处的出入口,他可以通过位于半位面中的实验室,进行地点有限的远程传送——比如从远在忽伦王国的学院瞬间到达这里。 “不错,在我的第一届学生里,你们两个是最出色的。”他满意地检查着二人的成果,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下我说的那件事?我觉得你们肯定再适合不过了。” 老巫师指的,是邀请她们担任他长期助手的事情。这是个诱人的条件,以这位传奇巫师的能力和资源,只要二人努力研究,几年之内到达高阶巫师也不全是梦想——哪怕她们目前才二十余岁。 “抱歉,科伦斯学院长。”粉色的少女一如往日的婉拒了对方,“有些事情或许我必须更先去做才行。就算这是我的直觉吧。” “那我也抱歉啦,学院长。”琳轻松地摊了摊手,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放弃了一个优秀的机会,“我答应过要陪她一起的哟。” “好吧,那我只能说这才是年轻人嘛。”老巫师摸了摸下巴,露出了然的微笑,“记得注意安全,同时,身为我的学生,别给巫师们丢脸。这间实验室将始终对你们开放,你们在这里做了些什么,记录在那边的本子上即可。” 她们带着谢意与老巫师道别。不久之后,第二位访客来到了她们的居所——是吉尔。 “看起来不错嘛。”黑发女性打量了一下二人的行李,“就你们两个人去?” 琳点点头,“你要一起来么?” “还是算了。”吉尔摊了摊手,“我没什么事情需要回那边,不过既然你们要去,我就和你们说一下那边的现状——当然,是二十年前的‘现状’。” “被你们称为远东的大陆,大概比你们目前所在的艾尔大陆,更宽广一些。”她说,“那里的气候与这里类似,同样居住着人类,或者说伊尼尔一族。除此之外,那里还生活着数量众多,且形态各异的妖怪。” “妖怪?”琳好奇地偏了偏脑袋,“不是魔法生物么?” “是,但也不是。”吉尔回答道,“远东大陆没有神祗和神术网络,不受约束的魔力自由地凝聚和迁移,将许多的生物、死物、自然现象乃至概念化为具备思想的存在。万物通灵以为妖——这便是他们的说法。” “听起来很吸引人,但是”尤菲微微皱起眉头,在脑海中想象着那片大陆的景象,“那里的人类,应当很辛苦吧?” “就是这样。”吉尔笑起来,“直到我离开的时候,那里也没能产生任何具备悠久历史的国度。妖怪们以力量为尊,除了少数强大却孤僻的隐居者,余下的不是不断杀死其他妖怪,再被其他妖怪杀死,就是在流浪中成为其他妖怪的食粮。”她抬头望向远方,轻声叹了口气,“至于人类,多半是作为某个大妖怪的附属,以聚落的形式存活着。曾有人试着将伊尼尔族统合在一起,却都因为各种原因而以失败告终。” (七十四)启程(尤菲·斯坦米兹,下) “所以说,等我们过去以后,就需要找一名强大的妖怪,成为他的附属咯?”尤菲问道。 “那倒未必。”吉尔耸耸肩,“也有一些凭借个体实力,独自行动的伊尼尔族。他们一般自称‘游侠’——因为那群人惯于四处旅行,而且通常没什么目的性。不过,他们往往知道很多真伪不明的传说和流言,关于艾丽西娅的事情,如果你们完全找不到头绪,说不定可以问问他们。” 尤菲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些情报,抬起头看向黑发女性,“吉尔,你有什么熟悉的人,需要我们去探望一下,或者捎一些东西过去么?” “认识的人倒是有。”吉尔轻轻从鼻子出了口气,“但我觉得,你们不要见面更好一些。至于礼物还是算了吧。” 尤菲点点头,不再纠结于这件事情。琳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问出一个问题。 “吉尔,那边的大陆上,有龙么?” “有。尽管形态不同,从血脉上来说,他们是这里龙族的近亲。”黑发女性迅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让尤菲略微有些惊奇,“不过,别以为是同族就掉以轻心,那些家伙可是满不友善的。” “那当然啦。”琳一口答应道,“就算是这里的龙族,不同的支属之间也不都是朋友嘛虽然我到现在,都很少见到其他的族人来着。” “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吉尔背过身,向二人挥了挥手,“记得活着回来——话说,你们想过要怎么回来了么?” “还没有。”尤菲摇摇头,“但是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再造一面镜子出来就好。” “还真是年轻的想法。”吉尔轻笑道,“那么,告辞。” 她轻盈地迈开脚步,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接下来的一天相对平静,没有谁再来打扰她们的准备工作。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她们即将出发的时候,莉莉才终于姗姗来迟。 “才重新见面没几天,你们就要走了呗?”女佣兵一屁股坐到床上,伸了个懒腰,丝毫没将自己当作外人,“结果,莉莉诺诺团还是回到三个人的情况了呐。” “哎?爱莲娜不是答应加入你的佣兵团了么?”琳挑了挑眉毛,疑惑地问道。 作为结束战争的功勋者之一,这位年轻的旅行修女以圣莱昂教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与尤菲和琳一同出席了和约签订的仪式。仪式结束后,她随着尤菲等人来到这里,结识了莉莉,又在女佣兵的不断劝说下,答应暂时成为佣兵团的一员——或许在她看来,这能够让她前往那些更加危险,却同样有着需要帮助的人的场所。 “她已经回教国去了呐。”莉莉长长吐了口气,“说是答应过自己的友人,要陪她完成一段旅行——所以,天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呗?” “这意味着她不轻易失约,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尤菲平静地分析道,对于莉莉而言,这大概比单纯的安慰更加有效。紧接着她换了个话题,“你们接下来的旅行,已经选好目标了吗?” “那当然!”女佣兵拍拍胸口,“咱要再去一次卢格兰森林,弄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确认一下被咱吃掉的,那个胡鲁曼的劳什子分身,到底死透了没有呐!”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尤菲关切地看着这位曾同行许久的伙伴,“直觉告诉我,那里的阴霾尚未消散。你们将会看到的东西,或许能够超出我的想象力——如果可以的话,带上菲斯特一起去,大概更稳妥一些。” “算了呗。”莉莉摆摆手,“他现在忙的得要命不说,咱也不能一直依靠着他。”她吸了口气,挺起胸膛,“放心吧,咱一定能变得比那些危险更强,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的呐!” “好吧。”尤菲抬起手,与女佣兵相互击掌,“那么,用吉尔的话来说——祝你武运长久。” “哈,连汝也学会了呗?”莉莉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和琳相互拥抱道别,“你们也是,虽然咱不太懂你们巫师的道路,但是别给咱停下脚步呐!” “当然咯,毕竟我们可是——伟大的莉莉诺诺团——的成员嘛。”琳笑眯眯地抬手抚胸,行了个佣兵的礼节,“加油哦,团长。” 女佣兵用力点了点头,又与二人闲聊了一阵其他的事情,便离开了。 与友人们的道别,至此便告一段落。两人回到学院长的实验室,有条不紊地打包好行李,包括防水的帐篷,铺盖,干粮,一些金币和宝石,厚实和轻薄的替换衣物,常用的炼金道具,还有大量的魔法素材——足够她们重新造两三面镜子出来。 她们没有忘记带上自己的秘法术笔记,和在科伦斯学院长的实验室中,留下相当数量的钱币——巫师的世界崇尚公平,老巫师允许她们使用实验室的全部器材,材料则需要两人花钱购买。不过,破解魔药秘密的功绩让二人从教国手中领取了一大笔奖金,只要她们不打算造个秘银魔像之类的东西出来,一段时间内还不至于为钱发愁。 最后,她们将巨大的行李包裹缩小,妥善地收到腰包里,再次确认过前往镜之界的道路畅通无阻。两人紧紧牵着手,站在那面此时仍显黯淡的镜子前方,由尤菲诵念出开启的咒文。 “以诚心和探求向您请愿,为我们连通真实与期望之门——” 原本映照不出任何物件的镜面上泛起彩虹的波澜,从中心一层层向四角荡开,再慢慢旋转着,形成一个仿佛向内凹陷的漩涡。尤菲轻轻伸出左手,感受到柔软而略带粘滞的触感,以及富有规律的波动,似乎让镜子获得了生命一般。 “所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琳咽了咽口水,再一次向她确认。 “大洋东侧的那一片遥远陆地。”她坚定地回答道,“我的母亲目前所在的地方。” 琳点头表示理解。两人一同迈开脚步,走进那道不知通往何处的镜之门扉。 去完成只属于她们二人的旅程。 (七十五)远东(尤菲·斯坦米兹,上) 尤菲曾经设想过,她们离开镜之界后,所会遇到的许多种情形。 最好的情况下——虽然不太可能,她们将直接出现在母亲的面前;她们可能落入一个伊尼尔人的聚落,并从那里获取到最初的消息;或许她们刚好闯进一场妖怪间的战斗——她为此预先准备了防御的秘术和逃跑手段;也说不定,她们会降落到荒郊野外,需要跋涉许久才能见到人烟。 所有这些设想里,并不包括在一处看似宁静的村落中,被一群形态各异的生灵,满是好奇地围观。 右手掌心里仍然是好友温暖的手,尤菲转过头,确认了琳同样平安到达,便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村落。用于居住的房屋大约数十栋,由木板和烧制的陶土拼成,样式简洁而明快,却不是她在艾尔见过的任何风格。村落的外沿环绕着朴素的木制栅栏,看不到什么守卫——当然,这里大概也少有访客。 村落内外都生长着一种阔叶乔木,叶片是成串的小椭圆型,带着油润的光泽,看上去有些像艾尔大陆的刺槐,但树干要高大得多。它们庞大的树冠遮住了几乎三分之一的天空,随着微风缓缓摆动着。她们所在的位置正是一株巨大的乔木下方,一只松鼠模样的小生物从她手边跑过,蹿上树干,轻盈地消失在茂密的枝叶之间。 从太阳的位置来看,此时正值上午,与她们出发时的晚上略有些差别。这倒是符合巫师们的学说——每一个悬浮在晶壁系内,以球体形态缓缓旋转着的世界中,不同场所的时刻也是不同的。 环绕着她们的那些生灵,几乎每一只都具备截然不同的形态。其中有着不足一公尺高,拖着毛茸茸大尾巴的幼童;身高超过尤菲一倍,全身青色,四只手臂一直垂到脚边的巨人;仿佛生出了手脚,却找不到五官存在的巨大蔁类;还有上半身是人类女性,下半身则是一条蟒蛇般青色长尾的生灵。 它们应当都是妖怪——至少这证明了她们的确来到了远东的这片大陆,尤菲心想。她看到琳开心地向注视着她的生灵们摆手,而这一举动,似乎让周围的妖怪们也显得亲切了些。 那名看似幼童的妖怪最先开了口,声音清脆动听,用的却是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这里不具备神术网络,意味着她们无法借助神术理解语言。但作为女巫,她同样有许多种办法,将自己的意志通过语言以外的方式传达。 对方没有敌意,她自然不便使用太过强硬的手段。少女缓慢地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在周围的人群中一触即收:我们是来自西方大陆的旅行者,对你们没有恶意,可以使用这种方式进行交流吗? 周围的人群略微骚动起来,片刻后,拥有青色蛇尾的女性向前游动了半公尺,将双手在胸前交叉,轻声诵出歌唱般的咒文。紧接着,尤菲感觉头脑中传来对方的声音:当然可以。 对方拥有懂得秘术——或者类似的魔力应用方式的生灵。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而且是一件好事。在两人的合作下,一个暂时链接了大部分镇民,加上她和琳的精神网络被建立起来——当然,用途仅仅是对话罢了。 你们好,我是乌拉!拖着大尾巴的妖怪再次开了口,所以说,你们是从西边来的?大海的对面?那里也有妖怪和人类么? 那里的人类很多,妖怪也有,但种类没有你们这里那么丰富。它们和人类一样,是被神明所创造,或在漫长的时间内进行演化,再通过繁衍得以延续种族的。琳想了想,如此回答道,通常来说,他们被称为‘魔法生物’。 听起来有些无聊诶。乌拉摇摇脑袋,有些沮丧,还以为你们有办法帮我再找几个朋友来呢。 这便是身为妖怪的问题所在。妖怪的形成依赖于不稳定的魔力凝聚,属于妖怪的类别又实在太多,除了少数几个历史悠久,且占据了特殊地点的种属,许多妖怪都很难找到和自己完全属于同类的伙伴。 至于‘开灵’以前的种属,在他们看来,则与普通的飞禽走兽毫无区别——一只牛妖既不会将自己看做一头牛,也不会因为其他人吃牛肉,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另一名看似中年男性,满脸密布着浓密黑色毛发的妖怪问道,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从大洋西侧的陆地上来到这里。 我来找我的母亲,她就在这片大陆上。尤菲平静地回答道,她叫艾丽西娅,和我一样有着粉色的头发,你们听说过这样的人么? 她没有对答案抱有太多期望。如果她们来到这片大陆是母亲的设想,那母亲的目的,或许是让她们更全面而完整的了解这里——既然如此,她必然不会在最初现身。 黑色的男人摇摇头,俺延伯一直呆在这里,但你所说的那个人,俺从来没听说过。 那么,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带着蛇尾的女性柔声说,从最初的介绍中,尤菲得知她名为青萝,是离开这里,还是留在这座铃兰村? 少女和琳小声讨论了几句,很快打定了主意。目前的她们语言不通,对于远东大陆的风土人情也不甚了解,心灵链接更非稳妥的手段——许多人对于思想被读取有着天生的排斥,或将其视作一种宣战的举动。这座村庄看起来比吉尔叙述中的远东平静得多,作为初期适应环境的居住地十分适合。 她如此回答了青萝。而蛇尾的女性微微一笑,将另一道意念传达到她的脑海中。 我想你应当知道,妖怪崇尚力量。她说,想要被认可为铃兰村的一员,需要你们在战斗中,胜过我们选出的代表才可以。这样也没问题吗? 尤菲摇摇头,她当然不会害怕战斗:那么具体的规则是? 战斗一共三局,一对一,先赢得两局者为胜。我们先派出代表,你们可以自由选择由谁参加。青萝回答道,当然,因为只是比试,请点到为止,杀死或重创对手,对于任意一方都是不允许的。 我明白啦。琳回应道,然后她贴近尤菲,用卡玛尔语和她咬了耳朵,“感觉上和吉尔说的不太一样哎?” 少女点点头,她明白琳的意思,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在吉尔所描绘的远东大陆上,哪怕这里是少见的,由“爱好和平”的妖怪们组成的隐居村落,对于外来者的态度也过于友善了。至于比试的规则要知道在艾尔大陆,无论是传统决斗还是巫师间的竞技,参与者都要做好重伤甚至死亡的准备——尽管后者的概率不大。 无论如何,这对她们是件好事。她点点头,向对方传达出接受比试的意愿。 (七十五)远东(尤菲·斯坦米兹,中) 那么我先来!乌拉立刻跳了出来,仿佛从一开始就在等待这一刻一般。他毛茸茸的大尾巴卷在背后,不断地左右摇晃着,我可是很厉害的,你们要小心了! 就由我来做你的对手。尤菲平静地回答道。这是相对稳妥的选择,尽管实际战斗力相差不远,作为精通魔法构造的女巫,她对于各种特殊能力的应对手段,确实比琳更丰富一些。 周围的妖怪们向后退去,为两人留出足够的空间。琳向她比了个大拇指,也混入到围观的妖怪群体当中。 青萝最后一个走到场边,轻轻举起左手,那么,第一场,开始。 ‘话’音刚落,乌拉就俯下身体,如同一道利箭向她疾奔而至。她几乎是本能地启动了法术,身形出现在场地的另一侧,看着对方将自己留下的幻影瞬间打成粉碎。 这远远超出一般人类的奔跑速度,恐怕便是对方身为妖怪的天赋。尤菲不敢稍作停歇,她迅速凝聚起数枚魔力飞弹,用来牵制对方的行动,然后着手施展起下一个秘术。 乌拉一击不中,立刻转过身,再一次发起冲刺。他在尤菲的视线中几乎只剩下一道残影,就连以精准度闻名的秘术飞弹,都仅仅命中了三枚。但它们争取到的时间,已经足够她完成法术的构建。 银白色的羽翼从少女背后展开,迅速而有力地拍打着,带着她升向空中。 乌拉再次扑了个空,却显然不想就此放弃。他冲向一旁的高大乔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攀到顶端,对准刚刚爬升到树干一半高度的尤菲,双腿用力一蹬枝条,如利隼般凌空俯冲—— 这正如少女所愿。鹰隼有能力在俯冲中改变方向,但那只妖怪可不行。她向前平伸开左手,银白色的线条从她的掌心散开,化作一道散发着微光的网。 闪避不及的乌拉一头撞了进来,魔力之网随之化为实体,收拢成一公尺直径的柔软网袋,足以限制住他的行动——顺带避免他因为坠落而摔伤。 尤菲拍了拍翅膀,轻盈地降落到地上。然后她挥挥手,让回归地面的网袋还原成无害的魔力。毛茸茸尾巴的妖怪上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似乎有点郁闷地叹了口气,又迅速恢复了轻松的神情,快步跑到少女面前。 你比乌拉更厉害,算你赢啦!对方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期待,不过,你能让乌拉也飞上天吗? 她不禁笑起来。吉尔说过,妖怪的容貌往往和其心境有关,这倒是在乌拉身上得到了验证,当然可以。等到比试结束,我就带你飞一次好啦。 第一场,尤菲获胜。青萝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交谈,第二场就由我亲自参加。你们要选谁上场呢? 当然是我咯。琳自告奋勇地走进场内,与少女击掌庆祝,干得漂亮! 加油哦。尤菲鼓励道。她知道琳不需要更多的提醒,自己的好友是一名出色的女巫——以及冒险者,从来都是。 琳向她挥了挥手,表示不必担心。她展开背后的淡金色双翼,缓缓扇动着,让自己悬浮在半空中。这引起了周围妖怪们的一阵惊叹。 你——你和她不一样!乌拉指着金发少女,好奇地问道,你是西方的妖怪么? 可以算是吧。准确地说,我是龙族——当然,是西方的龙族。琳略显开心地回答道,青萝,准备好了吗? 青萝微微弯下柔软的躯体,将右手掌心向上,放在身前,远来是客,请你先出手吧。 金发少女点了点头,深深吸进一口气,下一瞬间,金色的烈焰就刺穿了青萝原本的所在之处——当然,无论琳自己,还是在一旁观看的尤菲,都不认为青萝会被这样的一击打败。 蛇尾的女性没有让她们失望。她交叉起双臂,一面半透明的水盾迅速在她面前浮现,遮蔽住她全部的身体。琳的龙息沿着水盾的外壁散开,蒸腾起大量的白色水雾,让空地里的视野变得一片模糊。 金发少女皱了皱眉头,没有试图再次发起攻击,而是小心地为自己施加了几个防护性秘术。片刻之后,雾气消散,青萝的身影已然不在原处。 一抹红芒忽然从金发少女的背后浮现,尤菲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就看着它化作一枚鲜红的符文,印在好友的背后。作为结果,琳立刻僵硬在半空中,然后背部朝下,直挺挺地摔落到地面上。 围观的妖怪们欢呼起来。青色蛇尾的女性缓缓现出身形,游向金发少女,从怀里取出一柄匕首,轻盈地贴向她的脖颈。 当她距离金发少女仅有半米之遥,琳突然翻身坐起,闪电般抬手擒住青萝的手腕。一抹淡蓝色的电光沿着蛇尾女性的手臂蔓延而上,笼罩住她的身躯——那正是琳所擅长的,适合近身战斗的简易法术。 青萝尝试着反击,但琳没有再给她机会。和巫师一样,东方的秘术施展者同样需要借助手势或咒文,才能够释放出大多数强力的法术。对于法术足够了解,且熟悉近战与快速施法的琳,可以算是大多数巫师的克星。 我认输啦。看到没有取胜的可能,青萝也不再试图挣扎,你果然很强呢,琳小姐。 琳随即停手,拍了拍身上沾到的尘土,那么,我们可以算是铃兰村的一员了么? 还差一点点。青萝柔声回应道,接下来,只需要将你们介绍给铃兰村的‘阿桑’,就是村中的首领——哦,刚好,他来了。 尤菲循着蛇尾女性的目光转过头去,看到一名说不清年龄的男性正缓缓走来。他面容俊雅,又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沧桑。翠绿色的长发从背后扎起,一直垂到腰际,随着他的步伐缓缓摆动。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碧色双眸,莹润而神华内敛,仿佛看遍世事变迁,却缺少了属于常人的生气。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钟,随即移开,没有露出任何意外或是惊奇的神情。 对于尤菲来说,这则是她这一日来最大的意外。因为她认识对方——菲斯特伊卡罗亚,梦幻的旅人,九月的上一任同伴,旅团曾经的团长。 而他目前,本应在微风森林当中,为王国的重建和善后而奔忙。 (七十五)远东(尤菲·斯坦米兹,下) 尤菲与琳迅速交换着目光,同时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一抹疑虑。 金发少女快步跑到她身边,放低了声音,“尤菲,你听说过菲斯特有个孪生兄弟吗?” “别瞎猜。”她好笑地摇摇头,决定用更直接的方式确认自己的疑惑。她抬起头,望着走到她们面前的男人,用上了艾尔纳语,“菲斯特先生?” “我是这里的阿桑。”男性同样用艾尔纳语回应她,“仅此而已。” “可是,你明明是艾尔纳人啊——”琳一脸怀疑地盯着他,插进话来,“你什么时候从艾尔大陆来到这儿的?” 男人仿佛没有听到琳的问题一般。他的目光越过两人,望向西方遥远的天边。 “艾尔纳人呵。”他自嘲地轻笑一声,“我曾经是,但现在这个称呼已经没有意义了。” 尤菲的眼神闪了闪,不再继续追问,只是默默整理着已知的线索。菲斯特——或者至少看起来像菲斯特的男人,说的是称呼已经没有了意义。如果这不是指他本人因为某些原因,将艾尔纳人的身份抛弃,或是被对方驱逐,又能够意味着什么呢? “好了,从今以后,你们可以住在这里。”男性没有耽搁更多时间,转过身便要离开,“具体的住处,青萝会为你们安排。” 尤菲看着男性的背影,决定最后做一次尝试。她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大喊出声,“你在旅团的那些同伴,凡卡、海兰西雅、还有休斯他们,都怎么样了!” 男人的脚步定住,转过身,双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仿佛要将少女整个人刺穿。但下一刻,那抹锐利就已烟消云散,他缓缓转回身体,几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死了。”他阴沉地吐出这两个字,再也没有回头。 “真的是他哎。”金发少女看着男性慢慢走远,小声对尤菲嘀咕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清楚,或许是旅行的过程出现了某种偏差——镜之界的力量,可能比我们预料之中的更为复杂。”尤菲轻声回答道,用语言抚平自己内心的些许不安,“不过没关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调查一切。” 从这一天起,尤菲和琳就在这个名为铃兰的小村落,暂时定居了下来。 与其他村民们一样,她们帮忙在附近种植作物,打猎,处理猎物,不时参加村中的聚会,生活简单而悠然。当然,空闲的时候,她们也没有放下秘术的研究和练习——实力与知识的追寻,对于巫师几乎永无止境。 她们的首要目标,是学会这片大陆上的语言。每一天,她们都会尽可能多和其他的村民接触和聊天。随着太阳反复升起,天气渐渐转暖,她们逐渐不再需要通过心灵链接,就能够流利的与他人交流。 这段时间里,她们将一部分艾尔大陆的事情转述给了这边的居民——并不算多,因为‘阿桑’似乎不愿意听到那些;同时,她们从这里的居民口中,了解到了不少属于这片大陆的消息。 令她们不解的是,那些消息的内容,与吉尔曾和她们描述的,相差甚远。 这片大陆上,的确同时居住着妖怪,和被称为伊尼尔族的人类。吉尔曾经描述的,是一个陷于无尽的厮杀和争斗当中,人类作为妖怪的附庸挣扎求存的世界。可根据铃兰村的妖怪所述,这座大陆上,存在着两个建立了数百年的,庞大而稳定的国度。 其一被称为伊尼斯帝国,顾名思义,是伊尼尔人联合在一起建立的国度。他们占据了大陆南部广大的区域,对于妖怪虽不曾赶尽杀绝,却也谈不上多么友好。村民们说不出帝国已经存在了多久,但目前四百二十余岁的篷爷——那只蔁类模样的妖怪说,从他成为妖怪的那一天起,帝国就已经存在着了。 另一个则名为吉普尼斯联盟,据说是妖怪们为了应对来自伊尼斯帝国的压力,而自发组建的国度。联盟的王仅有一位,执政则由数位妖族的大长老共同进行。吉普尼斯联盟较为松散,铃兰村这种不过数十人的小村落,在联盟当中似乎不在少数。 两个庞大的国度之间历来摩擦不断,却极少发生大规模的战争。相对和平的时期,据说也有些喜欢冒险的妖怪,或者胆大包天的人类商人,穿过边境去往对方的国度。当然,这一切都和她们目前所在的,位于联盟北境的这座小村落无关。 铃兰村的居民们,同样不太符合她们对于妖怪最初的认知。他们声称妖怪以实力为尊,实际上却并不好斗,对于力量的运用亦相当粗浅。大多数村民都仅限于利用自身化形时获得的天赋,丝毫不去关心是否能够进一步强化它们。青萝的‘方术’倒是自己修习而来,可她对于变得更强,同样一直没有太多兴趣。 这一天,两人完成了村中的事物和秘术研究,并肩躺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面,聊着各种有意义或无意义的事情。 “所以说,我们很可能真的来到了和艾尔相似,又不是同一个的世界啊?”琳将双手垫在脑后,轻轻打了个哈欠,“那我要好好收集一些证据回去,这可是大发现呢。” 的确如此——关于平行晶壁系,即宇宙中存在着大量极为类似的晶壁系的假说,在巫师当中多有盛行。目前还没有任何足够可信的证据表明这个论点的成立——口述并不足以被采信,对于那些疯掉的巫师来说,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奇怪。 然而不知为何,尤菲始终觉得,这里不是简单的平行世界。她们来到这里,也必然有着某种实际存在的缘由。 难道是因为她的母亲目前的确在这里?可她来到这里或者说将她们引导到这儿,是想要告诉她们什么? 至于‘菲斯特’,他之所以对于艾尔大陆的事情如此排斥,想来和旅团其他人的结局有关。这样说来,难道十年前旅团解散的情形,也与原本的世界有所不同么—— 过多没有头绪的线索纠结成一团,让她果断放弃了继续思考。少女翻了个身,将脸冲着好友的方向,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说不定,等我们踏上这里的艾尔大陆那一刻,就能够明白很多事情的原委了吧。” (七十六)禁地(莉莉·诺诺,I) 莉莉诺诺的莉莉诺诺团增员计划——简称增员计划,从最初似乎就一直不太顺利。 这不能说是莉莉的问题。无论尤菲、琳、爱莲娜乃至安珀莉,都是既有主见,亦拥有自身的追求或理想的人——当然,莉莉自己也是。当她们的目标不再一致时,暂时分别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好在阿尔始终陪伴在她身边,无论何时何地,这让莉莉感到十分满意。至于贝尔,这位最初的团员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多数时候还是可以帮上些忙,时至今日,大略可以说是值得信任。 只不过,对于想要再次进入卢格兰森林——现在被称作幽魂森林——当中查探的她们,目前的力量显然尚有不足。她尝试过从火山堡的公会招募新的伙伴,但那些贝隆人一旦听说目的地是北边的那片禁地,就全都忙不迭的拒绝了。 “真是的,全是一群胆小鬼呐。”再一次无功而返后,莉莉坐在旅店的床边,略显不满地抱怨着,“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就没几个人想知道那里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呗?” “俺告诉你过,贝隆人通常来说,可都是很谨慎的咧。”贝尔在一边抚摸着肚皮说道——他刚刚吃了三个人分量的早餐,“你还不如去找北边的那些萨奇蛮子,他们的本事不差,而且——用俺一族的话来说,都是一群莽人咧。” 回到火山堡这段时日,贝尔似乎变得更像是个正统的贝隆人了。好在他喜欢冒险和出名的思维仍然没有改变,对于莉莉的话语,多半也算得上言听计从。 就算是再给她找来两、三个贝尔也好啊,至少看起来更像回事。莉莉叹了口气,站起身,打算去街上闲逛一阵散散心情。 她刚刚走下楼梯,便听到一个开朗活泼的少年声音,“老板,那个叫什么莉莉诺诺团的,是住在这家店里么?” 莉莉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声音,或者见过这名少年。她好奇的转过目光,看到少年身边还站着另外二个人。其中一个是有些上了年纪的贝隆人,披着做工精细的短上衣,浓密的胡须一直垂到胸前——这和贝尔可不一样;另外一个则是名少女,看似有些弱不禁风,可她的目光却让莉莉有些熟悉——那是混合着探究与坚定的,经常能在尤菲脸上见到的神情。 “没错,你找对地方咯。”莉莉听到旅店老板的大嗓门,“你们找她做什么啊?” “我听说,她们正在寻找前往幽魂森林的伙伴!”少年兴致冲冲地回答道,“我们也对那儿有些兴趣,所以能结伴同行就最好了!” 这倒是意外的收获。莉莉没有继续等待,她快步走下楼梯,站到那位少年面前,“咱就是莉莉诺诺,汝在找咱的佣兵团呗?” “啊,是,是的!”少年显然被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少女。这肯定了莉莉的猜测——眼前的三人小队中,那名少女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来咱的房间说吧。”她直截了当地邀请了对方,“咱的确要去幽魂森林,但成为同伴之前,咱必须了解你们要去那里的目的呐。” 小队中的少女点了点头,微微行了一礼,示意莉莉可以带路了。于是她和旅店老板打了个招呼,便带着这‘捡来’的三人,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里。 “所以,现在可以慢慢说了呗?”推开房门,莉莉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床上,来回打量着‘来访者’们;阿尔冯斯则站起身,分别为三位客人倒上一杯水,“你们为什么想去那种地方呐?” 这是我的主意。那名少女拿起怀中的本子,在上面快速书写道,之后展示给莉莉等人,作为一名拥有理想的学者——或者探险家,我很好奇,那个被封闭了两百年的土地,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没有撒谎——莉莉盯着少女,清晰地做出判断。虽然探险家这个名头与少女的外表不太相符,但她的确是因为单纯的好奇而来,想要确认那片土地的现状。 这并不重要,女佣兵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少女,“汝等的战力如何?实话说,那里可能很危险,咱没办法带着几个累赘一同前去呐。” 艾利奥是出色的骑士,格鲁姆是陪伴我曾祖父出行多年的护卫,战斗力和经验都值得信赖。少女毫不紧张地写道,至于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必要的知识,以及情报。 “哦?”莉莉看着她,突然有了些兴趣,“那汝就说一个情报看看呗?” 少女点点头,拿起笔,五十年前,曾有人进入过幽魂森林。 这是废话嘛——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了。莉莉心中有些不屑,却看到少女继续写了下去。 那个人与森林的统治者发生过一场战斗,结果大概是两败俱伤。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那个人就是你,莉莉女士。 这就稍微有些出乎意料了。那场战斗的结果远远谈不上人尽皆知,将她和那时的九月联系到一起虽非难事,仍需要一定的分析能力。女佣兵挑挑眉毛,想要说些什么,可她看到少女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就又将话语吞了回去。 森林的统治者没有死亡,而是躲在一个隐蔽的空间中,积累着用于复仇的力量。他受到的伤害很重,目前仍然没有恢复,因此实力比五十年前还要弱上一些。若是想要彻底除掉他,现在应当是不错的机会。 女佣兵迅速站起身来。少女刚刚写下的东西,有些连莱昂诺斯都没有说过。可是以莉莉的感知,少女对于纸上的这一切都相当确信,绝非无端猜测或者信口开河。她用力盯着对方的眼睛,开口问道,“汝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呐?” 通过对于已知信息的分析和推论,找出几率最高,或者唯一的可能性。少女回答道,需要我证明这个过程吗?当然,这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不用了呐。”莉莉摆摆手,重新坐了回来,“汝的确证明了汝的能力,那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随时都可以。少女向女佣兵点了点头,另外,我们愿意以冒险小队的身份,暂时加入你的佣兵团。 就连这一点都被她预料到了——既然如此,她当然没什么拒绝的理由。或许这就是吉尔所说的“转机总会在不经意时到来”的本意吧,莉莉心想。 她伸出手,与对面的三人轻轻击掌,“那么,合作愉快呐。” (七十六)禁地(莉莉·诺诺,II) 就在安德圣紫罗兰,也就是那名少女的小队加入莉莉诺诺团的第三天,女佣兵又收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爱莲娜回来了。 这样一来,莉莉诺诺团的人数,就史无前例的达到了七人——哪怕算上微风森林时的安珀莉,之前最多也不过有六名团员而已。对于即将展开的旅行,这或许是个好兆头,莉莉心想。 “所以,玩的如何呐?”她问刚刚归来的旅行修女,“咱本以为汝会花上更多时间呢。” “如果我一直和苏菲在一起,她就没办法真正成长,就和当初银月姐让我独自旅行一样。”爱莲娜温和地说道,神情里满是对友人的信任,“我带她去了南方的离别之森,那里相对安全许多,她一定没有问题的。” “好呗,总之,欢迎回来。”在莉莉看来,显然爱莲娜回来这件事情更加重要,“所以,汝已经准备好进行下一场旅行了吗?” “幽魂的森林么?”爱莲娜喃喃道,“不知道那里,是否仍有着光明存在呢。” “没有的话,就由你带过去好了呗?”莉莉开心地说,“总之,这一次咱一定要彻底解决掉那个可恶的胡鲁曼,让森林回到还是咱的故乡的时候呐。” “你说的没错。”修女同样露出微笑,“把光明带给整座森林,比带给少数的几人,更是莱昂诺斯大人想要看到的吧。” 于是之后的第三天,圣莱昂历458年,春之月的第四十五日,休憩了将近半个月的莉莉诺诺团,再次出发。 由于队伍增加到七人,且需要穿越同为禁地的亡魂沙漠,她们购买了一辆新的马车,并将两辆车的车轮和马匹,都换成适合在沙漠前行的类型。用来拉车的是一种被称为沙驴的生物,比通常的马匹矮小一些,但耐干旱和饥渴的能力都更胜一筹,据说还能够独立寻找沙漠中的水源——当然,有着爱莲娜的神术辅助,莉莉的团队还不必为干渴而担忧。 旅程的前半程相当顺利。安不知从何处调查到了沙漠中的情报,指引着车队成功的避开了两场沙暴,以及一座紫虫的巢穴。老贝隆人格鲁姆虽然不太喜欢这里,但他老练的探险经历,在扎营时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至于艾利奥——至少,年轻人似乎永远不会耗竭的活力和热情,令莉莉的团队士气比原本更加提升了一些吧? 日常的相处中莉莉得知,安幼年时患过一场重病,自此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女佣兵信誓旦旦地保证,她的另一位团员——指的是尤菲——应当有办法治愈安的疾病。爱莲娜同样答应少女,等到这次旅行结束后,会从教会的典籍中寻找可能有效的药物。 两个星期的时间内,本是刚刚相识的三组人,已经成为了互相信任的同伴。或许这就是旅行和冒险的魅力。 可禁地毕竟是禁地,好运总不会一直眷顾着同一群人。当她们距离沙漠的尽头还有大约三分之一路程时,一场未知的遭遇不期而至。 那是凌晨时分,刚巧轮到莉莉守夜。女佣兵坐在马车的驾驶位上,稍有些无聊地数着天空的群星。忽然间,她感觉群星似乎变暗了少许,于是垂下目光,看到一片幽绿色的光幕,正从她的视线尽头缓缓飘近。 本能告诉她,正在靠近她们的,绝不是什么友好的东西。她迅速叫醒阿尔冯斯、爱莲娜和安,将远处的景象指给她们。然而,就连一路上最为博学的安,也不了解那片光幕的来历。 我从未听说过这种现象或生物,这意味着看到它的人,恐怕都没什么好结果。安冷静而迅速地写道,我想,我们最好赶紧避开它的前进方向,不要试图接近或接触。 没有人提出反对。众人迅速将行李搬上马车,沿着平行于光幕的方向,迅速向它的边缘进发。 然而,光幕所波及的范围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随着距离逐渐拉近,那一面幽绿有如宽广的山壁,不断向两侧和头顶延伸,甚至掩盖了天空中的‘泰丝’和所有的星光。 “没办法了呐。”莉莉看着那面越来越近的光幕,显得有些焦急——它仍然远在数千米外,但移动的速度比马车快上数倍,想要逃开它的波及范围,似乎只剩下了一个手段,“马车先不管了,收好汝等重要的东西,咱带你们到天上去!” 女佣兵勒住马车,跳到地面,向远处走开一段距离。然后她闭上眼睛,调用血脉中的创生之力,让自己化为翼展足有十余米的庞大飞龙——并非真正的龙族,而是一种能够飞翔的亚龙,以莉莉目前的力量,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快点爬上来,然后抓稳了!”莉莉俯下身躯,飞龙的背脊宽阔,中心处生有一排骨刺,刚好适合用来抓握。余下的六人迅速攀上她的身躯,然后她展开双翼,尽可能平稳而迅速的飞向天空。 直至此时,借助飞龙敏锐的视觉,她才看清了那道‘光幕’的全貌——以及真实面目。 那既不是云雾,亦不是单纯的光线,而是难以计数的莹绿色蝴蝶。它们层层叠叠地交织在空中,密集却不散乱,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向前飞行着,仿佛有某个意志,将这数百万甚至更多的个体统合在一起。随着它们扇动双翼,无数细碎的鳞粉从它们的薄翼上缓缓洒落,在空气中闪烁数十秒,随之黯淡下去。 “好漂亮”她不禁感叹道,“这些蝴蝶,真的有那么危险呗?” “安说,等它们离开之后,看看留在原地的沙驴就知道了。”爱莲娜读出了安写的文字,“越美的东西,往往才更加危险。” 莉莉点点头,不再言语。她用力拍打着双翼,再一次提升高度,从远高于蝶群的上空掠过,以免引起对方的注意。大约半个小时后,蝶群才整个穿过她们原本所在的位置——那座幽绿色的扁平山峰移转到众人的身后,毫不停歇地渐渐远去。 女佣兵多等待了一会儿,让那些鳞粉彻底散去,才带着背上的团员们缓缓降落。她看到安的脸色相当苍白,想来乘坐飞龙升上高空,并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当然,贝尔之前抱怨着后背太硬和天上太冷的问题,则完全被莉莉无视掉了。 她恢复成人类女性的模样,走向原本的扎营处,发觉安的预言果然成为了现实。 (七十六)禁地(莉莉·诺诺,III) 拴在车旁的四头沙驴倒卧一地,看不到任何挣扎的痕迹,仿佛是在无声无息间死去。莉莉伸手拎住其中一头的脖颈,发现它只剩下一张轻盈的外皮和支撑着它的骨骼,里面的肌肉与血液不翼而飞——或者说,很明显的,随着那些蝴蝶一同离去了。 “它们死于剧毒。”爱莲娜简单地检查过后,得出了结论,“麻痹神经的毒素,还有溶入血液,令心脏停止跳动的毒素。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它们恐怕连痛苦都感觉不到,就已失去了生命。” 换句话说,这就是它们从未有过传言的原因——任何看到它们的旅人,都成为了它们的食物。莉莉不禁有些后怕,如果没能及时避开这些,身为埃达子民的她,和同样不惧毒素的阿尔冯斯尚有可能逃过一劫,其他人却恐怕难以幸免。 初升的朝阳将橙红色的光雾再次洒满沙漠,看来刚才的一番折腾花去了不少时间。莉莉望着天边的霞光,用力伸了个懒腰,将残留在体内的倦意驱散。 总之,危机结束了。安将写好字的本子递到她的面前。这位少女仍然保持着冷静,似乎刚才的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马车不能用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只能走路了呗,好在没有多远了。”莉莉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或者愿意的话,你们也可以继续骑着咱前进呐。” 安用力摇了摇头,快速地写道,绝对不要。然后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两个字,抱歉。 看来是对于刚才的‘骑乘’不太适应的样子,莉莉暗自有些好笑。她拍了拍手,“那么,阿尔,就麻烦汝背着安前进,没意见吧?” 阿尔点头表示同意,不顾少女脸红地摇手拒绝,将她稳稳扛到自己的肩头。安的体形娇小轻盈,坐在阿尔冯斯的肩膀上,倒是显得相当协调。 一行七人简单地收拾起丢下的行李,将那些笨重且用不大上的抛弃到一旁,继续徒步向北进发。 那之后的旅程,依然算不上一帆风顺。 随着接近幽魂森林,沙漠的夜晚开始变得极其寒冷。魔力对流引起的降温可以达到零下十数度,即使厚实的帐篷都无法完全抵御严寒。沙漠中没有足够用于取暖的木材,阿尔冯斯和爱莲娜只能用他们的法术,保持众人不受低温的侵袭。莉莉则每天夜间变回巨狼的形态,为众人遮蔽刺骨的寒风——作为习惯在雪原生活的她,这样的寒冷还不算什么。 另一个问题则来自周围的魔法生物。它们的数量随着前进愈发密集,这些生活在沙漠中的野兽攻击性极强,让这支小队几乎没有一天能睡上个安稳觉。更糟糕的是,它们中有不少懂得从沙漠下方发起袭击,令提前预警变得极为困难。 最危险的一次,安险些被一只两公尺多长的巨蝎蜇中,幸好阿尔冯斯用身体为她挡下了那一击——巨蝎主要依赖毒素伤敌,物理性的攻击手段反而有限。不过,那只蝎子也成为了众人的早餐,算是为它的贸然袭击付出了代价。 春之月的第六十三日,团队出发的第十八天,沙漠与森林的边境终于进入莉莉的眼帘。 灰暗的沙土逐渐被同样灰黑色的树木取代,遮天蔽日的松柏林挡住了大半阳光,让这座号称幽魂的森林显得鬼气森森。与她五十年前的记忆里一样,这些树木的枝叶间满是死亡的气息,与曾经作为她家园时的温暖之地,完全判若两地。 女佣兵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来回打量着每一株途径的树木,不时伸出手,轻抚布满裂纹的枯朽树干。爱莲娜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莉莉有几次回头,看到旅行修女的眼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同情。 “它们还活着,但是盘踞在这里的某种邪恶力量,正不断抽取着它们的生命。”似乎注意到了莉莉的目光,旅行修女开口解释道,“也许,只要能摧毁什么存在于这里的魔法造物,就能够让它们恢复生机了。” “那还等什么呐,赶紧找到那个邪恶——”莉莉说到这里,猛地收住了声音,昂起头,用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谁在那里,给咱出来!” 回应她的是一声嘶哑而低沉的长嗥,以及从远处逐渐接近的,沉重且缓慢的脚步。 一头巨大的狼缓缓出现在女佣兵的视线中。它全身笼罩着一股阴沉的气息,皮毛灰暗且杂乱,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清理过。半睁着的双眸隐隐透出红光,凶狠而躁动,却隐约能看出一丝高傲。一束足有一公尺长的灰白色胡须,从它的下巴垂落到半空中,尽管比记忆中稀疏了许多,依旧展露出与生俱来的威严。 身边似乎传来伙伴们关心的询问,可莉莉根本没去听他们说了什么。自从闻到那股味道的第一刻,她的心中就有了判断——出现在她面前的那只生物,则让她不愿相信的心情,彻底落了空。 希萨,埃达最早创造的几名半神之一,曾经无数次关照过她的‘母亲’。莉莉知道她永眠在这片森林当中,却从未期望过,以这种形式和对方再一次相见。 “喂,汝——”她向前踏出一步,眼睛眯成一条线,同时释放出属于九月的气息,“还认得咱么?” 巨狼以低沉地吼声回应,继续向众人逼近。它呲起利齿,灼热的口水滴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凹陷的坑洞。 “莉莉诺诺。”是阿尔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大上一分,“它很危险的样子,我们要不要——” “别管闲事呐!”女佣兵粗暴地打断了机关人的询问,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对面的灰色巨狼,“汝,是在这里等着咱的呗?”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汝,希萨,是一直等在这里,让咱带给你解脱的呗?!” 周围的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中,此时只剩下了她们二人。莉莉轻轻弓起身体,以一声从低沉转为高亢的长嗥,宣告着她的决意。 下一刻,一只与对面体形相若的银白色巨狼,占据了女佣兵原本所在的位置。她挺直身躯,昂起头颅,一步步向希萨走去。对方似乎从她的形态中感觉到了威胁,缓缓合拢利齿,弓起身体,展现出准备攻击的姿态。 “都不要插手,可以呗。”莉莉——或者说九月,头也不回地宣告道,“这是属于咱的任务,只能——也必须由咱来完成呐!” (七十六)禁地(莉莉·诺诺,IV) “我知道了,莉莉诺诺。”阿尔冯斯的声音包含着满满的牵挂,这让她心中微暖,“请注意安全。” “加油啊,莉莉团长!”艾利奥则仍然活力满满,“你肯定不会输的,你最厉害了!” 战场已经划定,这将是属于她们二人的决斗。莉莉后足发力,猛扑向前方,用利齿和前爪,毫不留情地朝她曾经的‘母亲’发起攻击。而希萨同样扬起头颅,展开猛烈的还击。 两只巨兽的争战席卷了周边的一切。高耸入云的巨杉在她们无意间的撞击中摇摆着,无数墨绿的松针如雨点般洒落。重达数十磅的干枯树皮被更为坚韧的皮肤撕碎,坠落到松软的雪地中。周边的灰黑色雪地早已化作一团狼藉,被利爪抛起的积雪以惊人的高速飞散开来,令阿尔冯斯等人不得不向更远处退避。 看似激烈的战斗,却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两人的战力相差仿佛,谁都没有占据明显的优势。以她们躯体的坚韧程度,加上身为半神的恢复力,想要一击致命更是天方夜谭。 银色的巨狼用前肢扬起一片雪幕,试着模糊对方的视线。但希萨毫无停滞地冲破了那道阻碍,利齿险些一口咬住她的前腿。她全力扭转身体,避开那两排锋利的牙齿,代价是留在右腹部的数道血痕——源自希萨有力的左爪。 莉莉清楚,即使成为了目前的状态,‘母亲’的力量仍不在她之下,这样下去最大的可能就是两败俱伤。可无论是身为现世之神的尊严,还是作为九月的身份,都决定了她不可以在这里退缩。 她一边绕着巨大的杉树转圈,一边抽空发起袭击,尽可能保存自身的体力,并努力思索可以取胜的对策。至于让阿尔冯斯或其他人帮忙,从最开始就不存在于选项当中。 一根巨大的树杈因为多次的撞击而被震落下来,砰地一声砸到希萨的脊背上。灰色的巨狼丝毫不显得疼痛,攻击的势头却终究被树杈的冲力中断了片刻。莉莉抓住机会还以一爪——只扯下一块斑驳的毛皮,同时心中打定了主意。 她不再试图直接攻击希萨,而是借助那株巨杉牵制着对方的行动,同时不断向濒临死亡,已然腐朽的树干挥动利爪。她的每一爪都深深扎入树干当中,扯下大块的干枯木质,再将其抛到一旁。 起初这似乎毫无影响。随着时间经过,越来越多的木材被从底部挖除,巨杉终于无法继续挺立于雪地当中。它发出吱吱嘎嘎的巨大响声,直径粗达数公尺的树干缓缓摇晃着,开始向失去支撑的一侧倾斜。 莉莉抓住机会,猛地转回身体,正面迎上追赶而来的灰色巨狼,用尽全力将对方限制在当前的位置——亦是巨杉倒下的方向。 如果希萨仍然活着,这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可现在的灰色巨狼失去了大部分神智,甚至不足以意识到从天而降的危险。她喘着粗气,用自己的牙和爪尝试撕开莉莉的防御,直到下一个瞬间—— 腐朽之后,仍旧重达上百吨的庞大树干,轰然砸落到她的身躯上。 这不足以杀死希萨,却将她牢牢压制在原地。莉莉猛扑上去,利齿撕开灰色巨狼的腹部。暗红的血液混合着大量的内脏从裂口中涌出,瞬间将雪地浸染上同样的颜色。 她后退几步,瞄准对方的喉管,准备发起致命的一击。然而此时,她听到了一个嘶哑,却略显熟悉的声音。 “九月是你,回来了吗。” 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莉莉,让她保持着准备扑击的姿势,完全无法前进一步。她知道这可能是敌人的陷阱,目前最佳的选择,就是立刻扑上前去,彻底将对方杀死——可她做不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判断发生在眼前的事态。继而她发现,灰色巨狼身上的死亡气息竟然消除了一小部分,微弱而带有生机的力量,正从她的体内向外逸散。 她再顾不得什么陷阱,立刻还原成人类的姿态,快步跑向对方,“母亲!你还好吧?!” 然而巨狼摇了摇头,这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我已经死了。”希萨用嘶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你重创了我,这暂时激发了埋藏在我体内的力量,但它不可长久,且会排斥我现在的身躯——过不了多久,我就将再一次,永久地死去。” “可是可是,就没有什么办法呗?”莉莉焦急地转着圈,“爱莲娜!安!阿尔!你们给咱想点主意呐!” 伙伴们向她靠拢过来。旅行修女走上前去,查看过巨狼的情况,有些不忍地摇了摇头。 “她的身体正在快速衰败,抱歉,以我的能力帮不上忙,希萨女士。” “不必介意。”希萨虚弱地说道,“好在最后遇到的是你们。让我将关于这座森林的事情告诉你们一些——我的所知不多,但请听我说就好。” 莉莉用力咬着下唇,缓慢地点了点头。 “将这座森林变成这个模样的,是灰色战争的主谋,胡鲁曼斯塔克我想你已经知道。”希萨轻声说道,“我正是被他变成这个样子,束缚在这里,常年担任看守森林入口的任务。” “据我所知,和我一样遭遇的生灵,不止一名。”灰色的巨狼喘了口气,“我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什么,被安放在何处,但胡鲁曼一定是依靠它们来守护着这片森林的重要部分。如果你们打算继续深入,请务必小心。” “最后”希萨的前爪努力地抬了抬,“过来一下,九月,让我再碰一下你。” 莉莉迅速蹲下身,将脸颊贴上那只染满暗色血迹的利爪。两人就这样互相倚靠着,一时间,无论是她们,还是其余的几人,都没有开口打扰这段最后的时光。 安取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炭笔,沙沙声响中,将她眼前的这一幕长久地记录下来。 一切的相聚,终有离别之时。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莉莉来看似乎只有一瞬间,希萨努力吐出一口气,爪子无力地垂落,脑袋偏向一侧,慢慢陷入松软的雪地当中。 女佣兵继续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将目光投向森林深处,不再去关注灰色巨狼的遗体。 “咱来了呐,胡鲁曼斯塔克。”她低声喃喃道,“咱来了。”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I) 尤菲本打算在近日与阿桑和青萝,以及其余她们熟识的村民告辞,南下寻访更多关于母亲的线索。然而那一天下午,她们便得知,村里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意外。 有一些外出的村民失踪了。 当这一消息带着隐约的不安气氛传到她们耳中时,被认为是最初失踪的四人,距离出门打猎时已有整整六天。 失去联系的或许不止他们而已。名为乌拉的妖怪于四天前出门游玩,至今未归。三天前,另两名村民出门打猎,同样未曾返回——考虑到他们外出狩猎往往长达三、四天,这倒未必说明得了什么。直至前天,与她们来往密切的青萝独自离开村庄,说是要去寻找乌拉的行踪,却就此失去了线索。 铃兰村附近很少有什么危险的生物出没,这些妖怪也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天敌。但一连串的事件加在一起,让村民们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由黑熊化形而成的,在村里有一些威望的延伯召集众人,讨论起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作为村中的一员,尤菲和琳同样参加了这一次会议。 集会本身没什么意义。妖怪们吵吵嚷嚷,拿不出什么具体可行的方案。只是他们不约而同提到的一件事情,引起了尤菲的注意。 ——这几天,许多人晚上睡觉时都做了噩梦。噩梦的内容各有不同,似乎与每个人的经历有关。做梦者不会因为梦境中的内容而惊醒,只是早晨苏醒以后,比往日感觉略为疲惫。 她无需睡眠,即使用冥想的形式休息,也不会陷入梦境;琳的精神抗性足以抵挡较弱的心灵攻击,且睡着时同样有效,两人都没能亲身确证这一点。但村民们的描述同样不像作假,她和琳商量了片刻,决定先从这里着手调查。 “说起来,你们的阿桑呢?”尽管不期待来自对方的援手,她仍然姑且问了一句,“我两个星期都没见到他了。” “不担心,不担心。”延伯摆了摆手,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他经常出门,反正这里没什么大事。如果真出了事,他肯定会回来解决的。” “没错没错。”另一名较为年轻的妖怪接上话,“阿桑他可厉害的,你们就别担心他啦!” 琳不禁翻了个白眼,“我才不担心他呢。”她低声抱怨道,“这么不负责任的阿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了。” “那么,就由我们来做点什么好了。”尤菲明白好友的不满从何而来,于是柔和地将话题转移开,“关于村民失踪的问题,请交给我们去调查吧。” 少女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妖怪的赞同。两人在这段时间里展现出的实力,早已被村民们看在眼里。甚至有传言认为,她们中的一人,将会成为村子的下一任阿桑。当然,她们谁都没有这个打算。 众人很快各自散去,回归到每天正常的生活中。不过,许多村民都给她们送来了自己制作的果干或点心,说是当作她们路上的干粮。考虑到失踪的妖怪们可能数日没有进餐,她们欣然接受了这些携带方便的食物。 当日深夜,等到大多数村民都已经睡下,两人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来到村庄的入口处。 夜晚的铃兰村一如往日的宁静,由于妖怪们气息的威慑,这里很少听到虫鸣,也看不到普通鸟兽的身影。她们小心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在村口组装成一个简易的秘术装置。 这是之前与凡卡制作解药时的收获——针对灵界的探测器。尤菲认为,如果村民们的噩梦,是来源于外界的精神侵袭,那么它的源头应当和精神网络一样,可以被这个装置所捕获到。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装置也没有让她们失望。大约凌晨时分,两人就确认到了这一次的目标。 被捕捉到的灵界波动来自村子的东北方,那里是一片广阔的森林,村民们经常去林中捕猎,或是采集树木的果实。因为距离遥远,波动在到达村落时已经变得相当微弱——仅仅是让对于灵界较为敏感的妖怪们,做几个噩梦的程度罢了。 琳呼唤出狮鹫格蕾丝,让它载着两人,向探测器显示出的方向靠近。她们飞过夜幕下的丛林,头顶的‘泰丝’在这片大陆上依然澄澈,银白色光芒流过两人的身侧,没入幢幢树影之间。尤菲闭上眼睛,感受着凉爽的夜风,以及其中蕴含着的一丝微弱却新鲜的魔力——它从正东方向传来,不受任何约束,仿佛心脏般微微颤动着。 或许今晚,又会有一名妖怪在附近诞生。而更多这样的事情,正不断发生在这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这种带有不确定性的,意味着生命与创造的循环,大概便是远东大陆的诱人之处。 “醒醒,我们到啦。”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身体传来轻微的失重感,那是格蕾丝正展开双翼,滑翔着缓缓降低高度。 尤菲睁开眼睛,看到她们已经飞越了那座茂密的丛林,眼前是一片低矮的灌木林地,以及不远处一个略显幽暗的洞口。不用再依赖仪器,她便可以察觉,有一丝仍然十分微弱的精神波动,正从洞口中缓缓逸散。那一缕魔力又分成许多极细的线条,延伸向南侧远方,或许就是村落所在的位置。 “就是这儿吗?”琳先一步展开双翼,飞落到洞口前方,仔细感知着其中传来的魔力,声音里有些不太确定,“似乎没有什么恶意的样子而且,能够让那些村民失踪,力量不至于这么弱吧?” “还是小心一些比较好。”尤菲从格蕾丝的背上滑到地面,快步走了过去,打量着一片漆黑的洞内,“精神系的法术往往很难察觉,等到察觉时,则往往已经迟了。” 琳点头答应了一声,将格蕾丝收回到秘法之灵的半位面中,在手心点燃一团光明,与她一同走进眼前的洞穴。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II) 刚刚迈入其中,尤菲就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洞穴l内十分寂静,却能够感觉到有不明来源的寒风,带着湿润的气息,从各个方向吹拂过她的脸颊。脚下的岩石生长着些许青苔,表面的水迹微微有些凝滞。这意味着洞里的温度比外面要低上不少——哪怕仅仅相隔数公尺的距离。 但这不足以阻止二人的脚步,更不可能动摇她们的信心。她们沿着天然的岩石通道不断前行,依次探查着每一条岔路。没过多久,在一处岔路的尽头,借助手中的照明,尤菲看到了四个横卧在地的人影。 她与琳一同小心地走近过去。从服饰和面容来看,这四人正是最早失踪的,属于铃兰村的居民们。他们的身上不存在血迹,四周也没有打斗的迹象。凭借着埃达赐予的天赋,尤菲轻易地确认,他们的身体具备微弱却稳定的生命力——换句话说,仅仅是虚弱和昏迷,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还没等她说出自己的判断,数团黑色的雾气骤然从四人身上泛起。雾气在空中凝聚成一个奇形怪状的形态,猛地扑向走在较前方的金发少女—— “这是幽灵?”琳敏捷地闪开了对方的扑击,转过身,好奇地打量着那具黑色烟雾构成的‘怪物’,“似乎不太像哎,幽灵一般是有脸的才对。” 尤菲迅速抬起手,朝那团烟雾射出数枚魔力飞弹,但它们径直穿过了对方的身躯——通常来说,能够波及灵界的飞弹,是足以伤害幽灵类型的生物的。 “我不知道说不好这更接近一个幻景,来源则是他们的梦境。”尤菲指了指一旁的四人,“他们还活着,只是有点虚弱而已。” “问题是要怎么让他们醒过来?”琳再次向后跃开,却仍被烟雾的怪物擦到了手臂——从少女的反应来看,显然没有大碍,“哇,有点凉!” “先带他们离开这里吧。”尤菲迅速念出咒文,用魔力构建起一个宽敞的,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碟子。两人合力将四具倒卧的‘尸体’抬上浮碟,带着他们——以及背后那团阴魂不散的烟雾,一路奔向洞穴的出口。 她们刚刚踏出洞口,一阵夜风吹过,瞬间将积累在她们身上的寒意驱散了几分。那具黑烟组成的怪物紧跟而出,张牙舞爪地分裂开来,随之化作更加细碎的烟雾飘散,不复存在。 尤菲松了口气,蹲下身,将温和的魔力缓缓注入那几位铃兰村居民的身躯——远东大陆上没有神术,但埋藏在少女体内的,属于埃达的躯体碎片,仍可让她使用一些简单的生命神力。琳则召唤出数个温热的火球,让它们缓缓绕着四人旋转,试图提升他们的体温。 不多时,其中较为年轻的一人呻吟了两声,慢慢睁开眼睛——尤菲记得他叫白蓝,是由某种飞虫化形而来的妖怪。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划过头顶的火球,本能地抬起手,试着去触碰那一团温暖。 “小心点啦,会烫伤的!”琳吓了一跳,赶忙让它们飞得更高一些,“总之,你还好吧?” “不太好,似乎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那名年轻的妖怪坐起身体,头顶的两根触角互相碰了碰,苦着脸回答道,“我变回了没成为妖怪时的样子,然后被被一只该死的画眉鸟一直追赶了几天几夜,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呢。” 没过多久,余下的三人先后醒来,看起来都没什么大碍,只是精神上有些萎靡。琳安慰了他们一会儿,又将村民们交托的食物,与一同携带的饮水递给几人。美味的食物缓解了他们残存的不安,一名妖怪仰面躺到松软的土地上,另一人则用力打了个哈欠。 当然,对于在洞内的经历,他们给出了和白蓝类似的回答。无论是怎样惊险或可怕的梦境,他们既无法醒来,亦无法选择放弃——梦中的身体并不受他们自己控制,他们经历的一切,仅仅是被引发和虚构出的一段记忆。 “看来你说的对,这就是我们见到的那团‘怪物’的来源啦。”金发少女略显开心地看着尤菲,说出属于她的推测,“不过,能够让他们做噩梦,再将梦境用那种样子表现出来,应该还是洞穴本身的原因——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你们原本的目的,是去森林里打猎吧。”尤菲明白好友的意思,转而问向对面的几名妖怪,“为什么会想到去这个洞里?” “因为——”那四人七嘴八舌地回答道,“我们来到附近的时候,听到似乎有人在小声呼救就是从洞里传来的。我怀疑那可能是个新生的妖怪,就想去找到她,将她带回村子——然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你们看到的这样子了。” 她和琳交换了一个眼神,确认各自的判断无误——她们之前并没有听到任何求救,“现在你们还能听到那个声音么?” 四人互相看了看,先后摇摇头。 “你们看到乌拉和青萝没有?”琳询问道,“对了,还有你们的那位‘阿桑’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来这里啦。” 四人再次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追随着求救声走进洞内不久,就感觉身体愈发沉重和疲倦,不知不觉间就陷入了昏睡。记忆之中,他们没有看到其他的村民,也没有找到声音的确切来源,但他们一致认为,呼救声来自洞穴的更深处。 “希望其他人是去了别的地方不对,如果是那样,想要找到他们就更麻烦了诶。”琳有些担心地说道,转过头看了看依旧漆黑一片的山洞,“你们怎么样,还能自己回到村子去么?” “没问题。”最早醒来的白蓝此时已经恢复了精神,头顶的触角轻盈地抖了抖,站起身来,“别担心,我们妖怪的身体可是很结实的!你说对吧,阿贝哥?” “如果俺想的话,一巴掌就能把你拍趴下。”被叫到名字的妖怪把手里的食物填进口中,用力咀嚼了几下,吞咽下去。“不过他说的没错,我们自己回得去。”他这句话是对着琳说的,“听你们的话,还有其他人中了这个邪那就别管我们了,先把人找到再说!”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III) 两人和恢复了体力的村人们道别,注视着他们走向村子的方向,然后重新回到那座阴冷的山洞当中。这一次,二人选择了另一条岔路,沿着它走向比之前更深的空间。 气温随着二人的前行继续下降,四周的洞壁上开始凝结出冰晶,头顶则垂下冰制的微型钟乳石。脚下的道路因为结冰而更加湿滑,尤菲小心地迈着步子,直到前方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魔力波动。 两只全身笼罩着黑色烟雾,如同马匹般的怪物凭空在二人身前凝聚成型,扬起前蹄向她们踏来。琳本能地抬手抓向落下的马腿——然后握住了它,用力将那具半虚半实的躯体甩向一边的岩壁。她则在面前竖起一道简单的力场障壁,看着另一只怪物一头撞到上面。 怪物在空中翻腾着,试图继续向两人攻击。尤菲快速的念诵出一道咒文,数道锋锐的力场之刃扫过那两具怪物的躯体,将它们撕成了无害的碎片。 这样的敌人对于尤菲和琳,显然造不成什么威胁。但是,在尤菲来看,这意味着洞里的情形正在变糟。 “类似幽灵但不是幽灵,而是实体化的梦境产物。”她注视着散去的黑色烟雾,略带不安,又饶有兴味地喃喃道,“这一片大陆,果然有很多不存在于艾尔的事物呢。” “已经不只是单纯的梦境,而开始影响现实了么希望其他人没什么事。”琳同样表示出了她的担忧,“我们最好抓紧点时间。” 尤菲点点头,加快了前行的脚步。不多时,她们就发现了另外两名失踪的村民。或许是进入这里的时间较短,他们的状态比之前的四人还要更好一些——当然,也可能与他们身上和脸上覆盖着的浓密毛发有关。 和上一次一样,她们将两名村民运到洞外,让困扰着他们的梦魇散去。没过多久,两人就先后苏醒过来,并对尤菲和琳表示了谢意。 “你们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尤菲不抱太多期望地问道。 但让她有点意外的,看似年长的那只妖怪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听说过,这里从十几年前开始,就住着一只妖怪。”脸上长满金色鬃毛的妖怪说道,“从某种意义上,它应当是铃兰村的一员,但不知道为何不愿意呆在村里,平时也躲起来不见外人。不仅如此,似乎只要愿意,它就可以让别人无法找到它。” “并非实体的妖怪么?”尤菲挑了挑眉毛,有些感兴趣地追问道,“传言中有人实际见过它么?” “当然。至少阿桑和青萝肯定认识它。”男性妖怪回答道,“不过,那家伙的具体来历,我可就不知道了。” “没问题,这些消息已经帮大忙啦。”琳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们也辛苦了,早点回村子里休息吧。” 两次折返一共花去了大约两个半小时,此时的天边已经泛起蒙蒙微光,太阳正从大地的另一侧探出手来。尤菲轻轻打了个哈欠,再一次和好友一同回到洞穴的深处。 或许算得上意外,却又有几分在预料之中,她们看到了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似乎陷入安眠的阿桑。令她有些奇怪的是,与其他的人不同,艾尔纳男性不仅没有被梦魇缠绕的迹象,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那是在他清醒时,都从未有过的表情。 男人似乎察觉了她们的到来,缓缓睁开眼睛,面上的微笑随之散去,重新转换成淡漠和疏离。 “阿桑先生,你还好吧?”虽然确信对方没有大碍,尤菲还是试图询问道。 “无妨,做了个不错的梦而已。”艾尔纳男性站起身,根本没有看尤菲一眼,“既然你们来了,这里便交给你们吧。” 话音未落,他就穿过二人身边,头也不回地向洞外走去。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琳瞪着对方的背影,有些不满地抱怨道,“我认识的菲斯特,可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或许他有着自己的苦衷。”尤菲耸了耸肩,努力帮他辩解道,哪怕她同样对此感到困惑,“总之,他说将这里交给我们,也意味着他信任我们的能力吧。” “才怪咧。”金发少女吐了吐舌头,绕过转角,继续率先向前走去。 空气似乎愈发潮湿和阴冷,哪怕附近没有可见的水源。阴湿的空气浸透了尤菲的外套,渗入她的皮肤,让少女微微打了个哆嗦。她抬起手轻挥了几下,用秘术让她和琳的身体重新恢复到舒适的温暖当中。 危险还不仅仅来自于寒冷。尤菲感觉一阵奇异的倦意袭来,仿佛自己刚刚做了两天两夜的实验,此时最清晰的念头就是找到张床铺,好好的睡上一觉再说。她看到好友的脚步也放慢下来,抬起手不断打着哈欠。 一阵温暖的力量流遍她的身体,让少女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埃达的力量感觉到她身体中的异常,自发地开始运转。她用力甩了甩头,快速施展出一道防护性法术,将外来的精神侵袭从二人的身边隔绝。 “咦,刚刚好像睡了一觉啊?”琳用力地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脑袋,神色却认真起来,“看来有点小看了那只妖怪,连我都差点中招了呢。” “这里有带人进入梦境的力量,而且相当隐蔽。如果青萝来到这儿,她很可能也陷入了梦境。”尤菲正了正神色,做了两次深呼吸,让身体和思维做好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恐怕,我们已经接近问题的源头了。” 仿佛回应着少女所言,一个空灵而飘渺的,属于女性幼童的声音,隐约从前方传来。 梦——祈求——安宁—— 那不是幻觉,也不是精神层面的攻击,只是单纯的,通过思维传递的话语罢了。这或许意味着对方发现了她们,也可能是独自的呢喃——话语中蕴含的意义并不明确。 尤菲与身边的好友对视一眼,一同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IV) 通道的另一侧骤然开阔,溶洞的两壁以超过垂直的角度向外展开,形成一个宽敞的椭圆形洞窟。灰白色的浓厚雾气笼罩了洞窟的大半区域,尤菲能够感觉到从远处传来的,属于生灵的模糊气息,却无法看清里面的景象。 “有人吗?”琳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不对是说,有醒着的妖怪吗?” 回应她的是空气中泛起的波纹,以及步出烟雾的数具梦魇。与她们之前遇到过的那些一样,它们均由黑色的烟雾构成,形态则各自不同。 “真是的,就不能好好说话么一点儿都不可爱。”琳自言自语般抱怨着,深吸一口气,喷出一道金红色的耀眼火焰,自左向右切过整个洞穴。 梦魇们被这一道火焰拦腰斩断,带着微弱而嘶哑的尖叫,化作一团团烟雾散去。空气中的浓雾被灼热的火焰气息驱散了少许,隐约显露出青萝和乌拉的身形。她们正横卧于洞窟一侧的角落,蜷缩着身体,似乎同样陷入沉眠当中。 然而,不过数秒钟,空气里的温度再次迅速回落,四周的浓雾围拢而来,让一切归于原本的模样。 昏暗——冰冷——伤痛—— 梦呓般的声音再次响起。空气中的烟雾一阵扭曲,似乎构成了一个女童的身形——仅仅持续了不足半秒钟。而后,从那名‘女童’消失的位置,无形的魔力凝聚成一抹冰蓝色的光芒,直击向尤菲的胸口。 魔力在少女的胸前散开,没能造成任何效果——她对此早有准备,秘法的障壁足以隔绝这种程度的寒冷。尤菲轻声吟诵着咒文,在指尖凝聚起一枚金色的光珠,再将食指对准刚刚攻击的来处。 光珠沿着食指的方向飞出,划过一条光滑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在预期的地点。伴随着一声轰鸣与闪现的火光,这道秘术化作一团耀眼的烈焰,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向四周爆散。高温燃尽了区域内的所有雾气,甚至让洞穴中的温度都上升了一些。 然而那没有命中目标,之前的攻击者早已不在原处。 “真是个麻烦的妖怪。”琳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轻声抱怨道,“能想个办法把她抓出来就好了啊。” “或许青萝知道什么办法。”尤菲将目光投向雾气的另一侧,“我去试着叫醒她,那只妖怪就先拜托你了,琳。” 寂静——绝望——死亡—— 缥缈的音调似乎带上了一丝悲伤,这情绪甚至穿透了法术的阻隔,让尤菲的心情也随之伤感起来。她甩甩头,将那些侵入进来的情绪抛开,穿过浓郁的烟雾,快速跑向青萝所在的位置。 空气中凝聚起数十条黑色的,烟雾状的手臂,朝着尤菲的后背和身侧挥至。但她没有回头或是停下脚步,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好友足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金色的火焰再次闪过,将绝大多数的黑色手臂化为轻烟。余下的几只实体化的‘手臂’,也在碰触到尤菲的身躯之前,就被精准而迅捷的法术击散。 她听到背后传来双翼扇动的声响,以及好友略显焦急的喊声,“稍微快一点,这小家伙的脾气似乎不太好哎!” 告慰吾魂—— 空气骤然间变得粘稠,仿佛冰冷而流动着的水银一般。四周的温度以毫不停歇的势头降低着,浓雾遮蔽了周围的一切,将尤菲的视线限制到一公尺以内的距离。雾气的背后浮动着无数幽森的影子,似乎混杂了许多她见过或没见过的面容,每一具都带着哀愁的神色。听不清内容,却满是悲伤的呓语充斥着整片空间,琳从她背后传来的呼喊融入这一片纷杂当中,再也无法辨识。 好在她已经找到了青萝。尤菲用最快的速度念诵着咒文,将隔绝精神渗透的秘术,以及埃达的生命之力注入蛇尾女性的身体。对方很快苏醒过来,看了她一眼,无需语言上的交流,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况。 “让我来暂时唤醒她的意识,麻烦你们驱散她身上的迷雾我相信你们能够做到。”青萝努力支撑起身体,柔声低语道,同时将双手在胸前交握,“不必担心,她很难被轻易杀死——” 然后女性微微低下头,用自语般的声音念诵着某些既像是咒文,又像在唱歌的内容。尤菲明白,通过精神和他人对话是青萝的天赋之一,而此时她正在运用这一能力,试图唤醒那只沉睡在自己内心中的妖怪。 雾气渐渐变淡了,空气中似乎也开始变得温暖。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浮现在空中,她的头部以外均被白色的雾气遮蔽着,看外表不过四、五岁,双眼微闭,面容精致,只是一缕缕黑色的烟雾盘旋在她的四周,让这副恬静的场景显得不太协调。 尤菲从记忆中寻找到她所能运用的,威力最强的驱散法术,让魔力凝聚成坚实的一团,化作一道幽蓝的光线射出。与此同时,琳也呼出了一道带着淡金色光芒的气息——喷吐只是一种形式,只要琳愿意,她可以将大部分所会的秘术,用这种方式进行施展。 盘绕在白色身影周围的黑雾尝试着挣扎抵抗,但终究不敌两道法术的夹击,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带着令人厌恶的声音散去。白色的身影落到地上,似乎比原本凝实了一些,看起来更像是实体,而不再是虚幻的影子。 她的睫毛颤抖了两下,缓缓睁开双眼,用略带迷蒙的视线打量着四周。 “这里是哪儿?我怎么了?” “这儿是铃兰村北边的山洞,应该算是你的家吧?”琳撇了撇嘴,话语中却没有责怪之意,“你可是把村里的不少人,青萝,还有我们都弄的满惨呢。” “啊对不起”白色的女童微微低下头,“抱歉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是做了个噩梦吧。”尤菲走了过来,转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青萝,以及她怀抱中仍旧在昏睡的乌拉,“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可以为我们解释一下么?” (七十七)梦境(尤菲·斯坦米兹,V) “我明白了。”青萝将视线从怀中沉睡着的乌拉身上移开,轻轻滑动到几人的身边,看向低着头,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的女童,“就从她的身份说起吧。她名叫幽儿,种族是‘梦灵’,算得上是很少见的一类妖怪。” “你们或许很难理解,在这片大陆的认知中,梦境是传达思念的媒介。”女性柔声叙述着,“而梦灵,则是许多这样的思念汇聚在一起,使得自身拥有了灵性,所产生的妖怪。” “唔梦境作为潜在意识的体现,是梦境主人思维的一部分。如果拥有足够强大的思念,或许就可以诞生出独立的意识。”琳认真的点着头,“学院里曾经提到过这个概念,不过还是第一次见到实例——看起来还满可爱的。” “这种由碎片思念聚集产生的妖怪,到底怎么判定‘自我’呢?”尤菲同样对此有些兴趣,“是融合所有思念的性质,还是从最初起诞生一个新的人格?” “如同人类的婴儿一样,梦灵在出生的时候并没有确定的性格。”青萝回答道,“后天接触到的环境决定了她们的本性,只是比起人类,她们对环境要敏感的多。” “作为这一种族的成员,幽儿还很年轻,她拥有能够感知他人思想的天生能力,也因此很容易被外界的思维影响。”青萝用温柔的目光看着白色的女童,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才让她暂时住在这里,避免无意间给铃兰村的大家造成麻烦。只是现在她似乎接受了某些不好的念头,才会让自己和附近的人都陷入噩梦。” “可是,村子里的大家每天都那么悠闲自在,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念头啊。”琳挑了挑眉毛,看向幽儿的神色里带着一抹探究,“不是有人刻意对她做了什么吧。” “那就只有问一下本人咯。”尤菲看向青萝,获得了她的许可后,走到幽儿面前,轻柔地对她问道,“可以告诉我,你做了怎样的梦吗?” 漂浮在空中的‘女孩’微微缩起身体,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仍然看着尤菲,似乎想从她那里获取到温暖,“我闭上眼睛就能够感觉到,痛苦、悲伤和哀怨”她试着合上眼睛,然后迅速又睁了开来,“是从,遥远的南方,一直传到这里” “南边?”琳凑近过来,伸出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该不会是联盟和帝国开战了?” “那恐怕不太可能。”青萝略显不安地说道,“联盟的边境一向不太安全,但长老议会不可能轻易发起战争——但是,如果幽儿能够从这里感觉到,那边或许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情” “去亲眼确认一下就可以了。”尤菲果断地做出了决定,“我们本就打算离开村子,继续去寻找关于我母亲的线索,现在刚好顺带而为。”她想了想,又对青萝补充了一句,“离开之前,我会教给你一个隔绝精神侵入的秘术,它应当可以让幽儿在短时期内不再受到这些困扰。” “非常感谢。”青萝弯下身,“你们永远是铃兰村的一员,如果在外面累了,就请随时回到这里来吧。” “一定会的。”尤菲点了点头,轻声回答道——居住在这座村落,的确是件令人放松的事情,“说起来,青萝,你和阿桑,大概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嗯”青萝微微仰起头,思索了片刻,“大概是五十多年前。当时的他比现在看起来还要落魄,眼睛里似乎带着抹不开的悲伤,却看不到对生的眷恋我邀请他在这里暂居,然后他就成为了村里的一员。” “然后呢?他是怎么成为村里的阿桑的?”琳好奇地追问道。 “当时,和你们一样,我们同样与他进行了比试。”青萝眯起眼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了我们派出的代表,我根本就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她露出欣慰的笑容,似乎对对方目前的状况感到欣然,“原本的阿桑在四十年前离开村子时,就将铃兰村交给了他。而他的确和承诺中一样,从此保护了村落的安全。” 五十多年吗按照艾尔大陆的情况,那时的菲斯特应当刚刚与九月分别不久,沉浸在悲伤中倒是可以解释。但如果他在那时就来到了这里,又如何能认识旅团的那些同伴?尤菲清晰地记得,当她喊出那些名字时,艾尔纳男人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那绝不是伪装出来的,他一定与那些过往的‘英雄’们,有过非同一般的感情。 那么,剩下的可能或许只有一个——她们来到的远东大陆,和她们所处的艾尔大陆,并不是同一个年代。 这个念头听起来有些疯狂,可既然不同的世界都能够被接受,不同的时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只是假想是否成立,和两个世界具体间隔了多久,此时尚且无法确证。远东大陆的年历与艾尔全然不同,吉尔离开故乡时的具体纪年,她们也不曾询问过。不过这便可以解释,为何她们所见的远东,与黑发女性描述的差别甚远——或许就在经过的时间里,这片妖怪与人类共存的大陆,已经演变出适合他们的文化和政体。 一阵伤心的哭声突然传来,打断了她正在进行的思考。尤菲甩甩头,将那些内容存放到心底,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着蓬松尾巴的妖怪似乎刚刚醒来,正缩在青萝的怀里哭得伤心,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一般。 “你没事吧?”琳有些担心地问道,“做了很可怕的梦吗?” “我的果子!”乌拉大哭道,“我埋下了很多坚果,结果结果它们一个都不见了!” 金发少女不由得笑出声来,然后安慰着对方,答应帮他找来更多的果子。尤菲望着渐渐止住哭声的年轻妖怪,心中若有所思——或许对于乌拉,丢掉果子这样的事情,就称得上是最令人伤心的灾难了吧。 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菲斯特会愿意呆在这里。或许艾尔纳人心中埋藏了难以想象的黑暗,正因如此,这片宁静的村落,和那些心灵纯净的居民们,便是他目前最好的救赎。 总有一天,她还会回到这里,无论为了何种原因。尤菲在心中如此确信。 (七十八)永恒之村(莉莉·诺诺,上) “那边有人。”莉莉吸了吸鼻子,肯定地说道。 距离佣兵团的一行人离开沙漠,踏入充满着死亡气息的森林,已经又过去了三天时间。而这段时间中,别说是人,他们就连活着的野兽、鸟类乃至昆虫都没有见到一只。 比起危机重重,却仍旧显得‘充满生机’的亡魂沙漠,这座森林更像是被凝固在死亡之前的一刻,让其中的一切都慢慢腐朽,直至化为虚无。 队伍里的气氛也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响。就连喜欢抱怨的贝尔,和平时活力十足的艾利奥,近几日来都沉默了许多。莉莉明白,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佣兵团的士气正在下降。可她能够做到的,唯有带着所有人,继续不断向前罢了。 因此,能够见到人烟,对于莉莉诺诺团来说,着实称得上一个好消息。 “这种鬼地方哪儿来的什么人啊。”贝尔低声嘟哝道,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说辞,“能见到个死人都不错咧!” 莉莉转过身,大步走到贝尔面前,拎着外套领子将贝隆人提到空中,抡了半圈,然后一把将他掼到地上。 其余人纷纷耸了耸肩,没有谁太过同情贝尔——明眼人都能看出,贝隆人刚好说错了话。 这就叫祸从口出。安在本子上刷刷地写道,然后展示给艾利奥看,说太多话的人,往往会倒霉,就是这个道理。 “至少我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年轻的骑士做了个鬼脸,低声嘀咕道,“我又不是笨蛋。” “从咱还住在这儿时起,那边就有一个村子了。”莉莉没有去理会两人的密语,而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那个村子虽然与外界隔绝,但村里的人们,和咱的那些老朋友关系都不错可以说,他们曾经是距离现世之神最近的人类呐。”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所以,就算两百多年后他们还住在这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呗?” 这当然不是实话。整座森林都变成了毫无生机的场所,别说是普通的人类,就连她的那些‘老朋友’,都未必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但是,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气息,以及周围偶尔能看到的,属于人类活动的痕迹,似乎都证明那个村落仍然存在着。 她稍微加快了脚步,赶向印象中村子的位置。 稍显破旧的村落缓缓映入女佣兵的眼帘。尽管过去了数百年之久,房屋的布置和风格,与她记忆里的印象依旧没什么改变。她继续向前走去,穿过枯萎的灌木丛,踏入村落的大门,与一名似乎刚巧路过的男性人类对上目光。 那名男性看起来刚刚步入中年,面色有些灰暗,却并不消瘦或肮脏。他的身上穿着样式奇特的,仿佛由某种植物编制而成的衣物,脚上则没有任何鞋子。他同样看到了莉莉等人,神情从起初的惊讶迅速换成了恐惧,然后迈开脚步,飞快地向村内跑去。 “这里居然真的有人存在啊。”艾利奥感叹道,“他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莉莉诺诺。”阿尔冯斯则是一脸凝重,“这些人,并不正常。” “咱当然知道。”女佣兵吞了吞口水,继续向前走去,“不过,至少他们还‘活着’呗?所以,咱必须要去见他们一面,问清楚他们都经历了什么呐——” 她毫不犹豫地穿过大门,沿着依稀可辨的土路前进。当她来到村落中心时,村子里的居民们一个个从房屋内走出,远远围拢住佣兵团的一行人,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圆形。 村民们手中握着简易的石斧或石锤,与其说是武器,更像是原始的工具;他们的衣着多半和之前的男性类似,还有些人披着破烂的粗布,或是简单地用编制出的布片遮蔽住身体。他们低声交谈着,莉莉听得明白,村民们使用的是古老的卡玛尔语——她当年离开故乡的时候,大陆上流行着的,便是这样的语言。 “汝等是谁的后代?”她大声问道,使用了和对方一样的语言,“汝等居住在这里多久了?” 那些村民们满是戒备地望着她,或是带着不安交换目光,没有人给出回答。莉莉环视过周围的众人,叹了一口气。 “咱回来了呐。”她带着怀念的神情说道,一边缓缓弯下身体,“不知道汝等是否听说过咱,但至少当年,咱还是认识几个这里的好朋友的——” 银色的巨狼再一次出现在女佣兵原本的位置。而正如她预料当中,四周的村民对于她现在的外貌不仅没有表现出恐惧,目光反而柔和了许多。许久,一名中年女子缓缓走近前来,伸出手,小心地抚摸着她闪亮而柔顺的皮毛。 “是九月大人么。”女性轻声说,“我是露薇尔。” 莉莉搜寻着自己过往的记忆。两百多年间她经历了许许多多,几乎忘却了离开故乡之前的很多事情。但最终她在脑海的深处,寻找到了这个名字。 那是曾经与她算得上交好的,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之一。印象中的她是个活泼的少女,喜欢绿色的裙子和烤熟的松果,经常与她在夜半的星空下聊天,想象着外面的世界;也曾经骑乘于她的脊背上,在雪地中自由奔跑,任由风雪拂过两人的面颊。这些寿命只有百余年,却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人类,是她对于故乡难得的美好记忆。 如今两人都还在,女性的身上仍能隐约看出当年的容颜,记忆却早已成为历史。 “汝一直活到现在了呐。”她抬起头,目光缓缓从居住着的村民身上扫过。意料之中地,她又发现了几个略微有些面熟的人,“他们都是和汝一样的呗?” 露薇尔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莉莉变回人类的外貌,有些心痛地打量着对方身上的装扮,“是那个人干的么——胡鲁曼斯塔克?”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女性低下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可怕的往事,“在你离开森林以后,这里仍然平静地过了许多年直到那个人来到这里。” (七十八)永恒之村(莉莉·诺诺,下) “我们不清楚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极其强大的巫师。他毁掉了整座森林,却没有杀死我们,而将我们当成了实验品。”露薇尔用手捂住胸口,抚摸着心脏的位置,“一部分人在实验中失去了性命,余下的我们则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他们没有死去,但也不算是活着。”阿尔冯斯安静地走到莉莉身边,轻声叙述道。 “正是如此。”露薇尔接上话,神情中看不出悲伤,反而带着一丝释然,“自从实验完成以后,我们就以目前的状态存活着,不再成长,不再衰老,也不再死亡。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寒冷与温暖,同样需要休息,只是不再会感到饥饿和干渴。与此同时,我们也失去了生育后代的能力。” “那些咱的伙伴们呢?”莉莉打断了对方的话,有些不安地搓着双手,“他们没有来救你们么?” 露薇尔温和地摇了摇头,神情里丝毫没有不满或责怪。 “那个时候,大家一定都很慌乱。我不知道那名巫师到底有多强大,但您的同伴一定进行了艰苦的抵抗。”她闭着眼睛,似乎在想象着当年的情景,“他们不是忘记了我们,只是无能为力而已。” “起初的几年,我们曾试着离开村庄,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女性平静地叙述着,仿佛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然而我们发现,森林变成了一片死地,充满不可见的危险,和难以踏足的区域。而只要我们尝试离开森林,向南方前进,首先会感觉头晕目眩,接着身体会愈发无力,最终只能放弃了尝试。” “只能呆在这儿,连烤肉都没得吃么。”贝尔抽抽鼻子,“这种生活俺可不要咧。” “但是,我们毕竟比那些死去的同伴更幸运一些。”露薇尔轻声说道,“我们本已习惯了平淡的生活,如今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日复一日地度过每一天。而且,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等到你们以及九月大人归来。” 莉莉感觉鼻子略微有些发酸,连忙抬手揉了揉鼻尖,“有什么事情需要咱来帮忙的呗?” “没有的,九月大人。”女性回答道,然后略微迟疑了片刻,“九月大人来到这里,是想要寻找以前的同伴吗?” “他们过的还算好,虽然搬到了另一个地方。”莉莉撇了撇嘴,“咱这次来,是要找胡鲁曼斯塔克——就是把你们变成这样的,那个巫师的麻烦的呐。” “咱五十年前吃掉了他一次,但没能够彻底杀死他。”女佣兵略带不满地磕了磕上下牙,“所以,汝等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呗?咱要把所有的帐——”她一字一顿地说,“都好好向他讨还回来。” 女性点点头,转过身,招呼周围的村民过来,低声讨论了一阵子。大概过了六、七分钟,露薇尔再一次转向莉莉,显然已经得出了结论。 “我们并不知道那个叫做胡鲁曼的巫师去了哪里。”她谨慎地说,“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试图探索过这座森林,记下了一些难以接近或看似异常的地点。或许那些场所就隐藏着属于那个巫师的秘密。” 莉莉期待地看着她,“告诉咱呗?” “九月大人,你曾经说过,当你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们改造了这里的一部分地貌,将它们塑造成适合居住的环境。”露薇尔半闭起眼睛,回忆着过往的事历,“森林东侧的王者峭壁,栖息着亚德尼一族的天空之泉还有属于你们的,用于祭拜先祖的回归之湖。那些在我们眼中,足以被称之为奇观的场所,几乎都被重新改造过了。” “那个该死的混蛋。”女佣兵生气地嘟哝道,将手指捏的嘎巴作响,“真想把它整个揍成骨头馅饼,然后揉成一团,丢进炉子里烧成灰呐——” “我们没办法太过接近那些区域,而它们又始终笼罩着一层迷雾,所以很抱歉我们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女性喃喃道,“或许正是那些改动,让这座森林数百年间都保持着,现在的这副样子吧。” “咱知道了,多谢了呗?”女佣兵舔了舔嘴唇,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找不到胡鲁曼那家伙,咱就先让这森林变回原本的样子——到那时候,他就算再不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呐。” 露薇尔点了点头,表情中透着欣喜,“祝您好运,九月大人。” 这时,安突然走上前来,将手中的本子展示给对方。她好奇地跟了过去,看到本子上的字迹——如果森林变回了原状,你们将会如何? “我不清楚。”女性温柔地摇了摇头,“然而无论怎样,都是我们理应接受的命运,请不必为我们担心。” 我明白了。安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在本子上写道,我们无权干涉他人的选择,或许正是如此。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九月大人。”露薇尔低声说道,“现在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如果可能的话,再给我们讲一下你所经历的故事吧。就和那时一样。” 早已淡去的记忆再一次涌入莉莉的脑海。她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仍是少女的露薇尔曾与她约定,等到成年以后,要和她一起离开森林旅行,亲身去体验那些她曾经讲述过的,故事和传奇里的内容。 可惜一切最终成为了空谈。莉莉扭过脸,掩去神色中的一抹愧疚,“那就把篝火升起来呗?今晚就再召开一次宴会,让咱们好好热闹一下呐!” 温暖的火焰照亮了暗色的夜空,村子里的所有人——从年幼的孩童到白发苍苍的老人,都聚集在村落的广场周边。经过一下午的时光,这座久未打理的广场似乎重新焕发出活力,连带着感染了村民们脸上的神情。 这里年龄最小的孩子只有七岁,其余在十岁上下的孩童还有数名。被锁住了身体的发育,心智却已经度过了数百年时光的他们,眼中混合着属于孩童的好奇与成人的明彻。他们围拢在爱莲娜身边,听她讲述那些教会流传着的骑士传说和英雄史诗,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 艾利奥和格鲁姆走进广场,向村民们演示了属于北方人民的舞蹈。这种样式简洁而富有韵律的舞蹈迅速获得了村民们的喜爱,他们自发围成一圈,绕着篝火模仿着两人的脚步。不知是谁率先唱起了古老的歌谣,很快,那阵记忆中的旋律,就回荡在整个广场之上。 贝尔坐在一旁喝着自己带来的酒,似乎对宴会上不提供食物有些意见。安则静静地观看着,在本子上描绘出眼前发生的一切——莉莉看过她的速写,都是她一路上亲眼所见的事物,足以称得上栩栩如生,还加上了属于少女的感想和批注。 阿尔冯斯仍然陪在莉莉身边,一言不发地守护着她。露薇尔同样没有参与到那场热闹当中,她和另外的几名村民一起,环坐在能够看到广场的角落,听女佣兵讲述她一直以来的经历。 夜色渐浓,宴会的气氛渐趋平静,故事也缓缓临近了尾声。莉莉轻轻打了个哈欠,再一次环视周围的,认识了数百年的人们。 “咱明天就出发了呐。”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开心一些,“咱,一定会让这座森林回到原本的模样。” “我相信你能做到。到那时,九月大人你可要再回来看我们一下哦。”露薇尔向她伸出一只手,“我们会等在这里的。” “当然了。”女佣兵抬起手,与对方紧紧相握,“咱说话算话——这次,一定的呐。” (七十九)棋子(库伦·达尔) 艾尔帕芮所在的空间中,从来不存在白天与黑夜之分。这个半位面的主人似乎懒于为他的居所增添稍微一丁点儿的亮色,甚至连他居住的高塔当中,昏暗与阴沉都是永恒的主题。至于那些横亘天空的闪电,除了证明这片空间的古怪与异常之外,无法起到任何让人放松心情的作用。 库伦当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和贝亚德与其说是合作,更接近相互利用的关系——贝亚德需要接近他背后的存在,他则需要对方的许可,以便和他信奉的天之主保持联络。 顺带一提,能够利用半位面任意来去艾尔大陆的各处,在星界被封锁的如今,也是件相当方便的事情。 至于贝亚德与那位大人的关系——库伦大致能够猜到一些,但那不值得他去在意。目前他需要的,只是那位大人的垂青,以及现世间的权势、力量与名声。更为虚无的理念之争,或是超越凡世的变革,对于他的真正意义,不过是反映到凡世的那一小部分罢了。 他坚信自己信奉的天之主有能力改变世界,他同样清楚,自己在这必将到来的变革中,所应占据的位置。 唯一让他感到疑惑的,是那位大人对于名为尤菲的少女,似乎始终保持着特殊的关照。最初贝亚德要求他将尤菲带到艾尔帕芮当中,便是祂随后阻止了自己的进一步行动,授意让她在大陆上自由旅行。前不久,祂似乎甚至亲自出手,帮助那名少女解决了一件麻烦。 这令他稍微有些恐惧。就目前而言,他是唯一能够直接与天之主对话的人类。正因如此,他才能得到对方的器重,获取到那些超越凡人的力量和权柄。天之主与他的交流中向来和颜悦色,从未表现出不满或愤怒,这让他略有些自得,认为自己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已经取得了对方的赞许。 然而,如果那位大人找到了一个比他更有价值的‘合作者’,一切又将如何?而他与对方还有着过节——最初的时候,正是他因为贝亚德的要求,‘杀死’了那名少女和她的好友一次。 深感不安的库伦达尔,利用自身掌握的力量,调查了少女的身份和背景。结果则让他有些失望:忽伦公国一名小贵族的女儿,除去被伊格尔学院录取以外,几乎没有值得关注的内容。她的母亲艾莉西娅曾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佣兵,可佣兵团早已解散,而艾莉西娅数年前独自离家,目前下落不明。 好在他凭借天之主赐予的力量,能够始终监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前段时间的战争中,她的确给帝国造成了不少麻烦,但这未能影响那位大人交给他的任务,反而有所助益,他也就乐见其成。 然而,就在几天前,当库伦完成与天之主的交流,带着比原本更强一分的力量,心满意足地回到艾尔大陆时,却突然发觉,自己再也无法感知到那位少女的行踪,仿佛她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一般。 天之主要求他关注对方的行踪——因此,对他来说,这称得上是严重失职。他满怀忐忑地将此事通报给了对方,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应。 吾主她们,似乎从这片大陆上消失了。 不必担心。虚无中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和蔼且沉稳,我已了解此事,这同样在我的预计当中。 您是说—— 以她的聪慧,一定能够找出答案。她的这段经历,亦将让她在不远的未来,选择与我站在一起。声音带上了一丝怜悯,她必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当她知道了足够的事实之后。 是,吾主。库伦恭敬地回答道,那我现在,还能如何帮助您? 继续关注贝亚德的动向。声音回答道,目前,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就是他了。 对话就此告一段落,作为结果,库伦不知道应当感到安心还是忧虑。天之主没有责罚他,可祂对于少女的关注,显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多。这让他暗中下定决心,要想办法弄清那名叫做尤菲的少女,身上隐藏着的秘密。 最好的方法之一,便是询问同样关注过对方的人。库伦沿着旋梯一路向上,最终来到高塔的中部,那道隐现着暗紫色闪电的,将整座高塔切裂的空间缝隙前。 贝亚德。库伦在心中呼唤道,思索着等一下要说的话,那名叫尤菲的女孩似乎出了点意外。 哦?贝亚德的念头传进了他的脑海,怎么了。 她不见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库伦回答道。 哦。空间另一端的男人对此似乎毫不在意,她会回来的。 可是贝亚德,我是说,那个女孩,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呵。男人轻笑,她是个变数,仅此而已。没什么事情的话,别来打扰我。 头脑中传来的念头中断了,库伦默默地看了一眼那条裂隙,放弃继续追问的打算,转身向自己在高塔中的住所走去。 途中他遇到了休斯,那名和他向来不太对付的伊特人。帝国发动的战争期间,这名伊特人接下了守护皇宫的任务,却暗中给帮了那两名少女一次。他对此略感恼火,却无法和对方翻脸——休斯与贝亚德的关系,以及伊特人背后的旅团,都不是他乐意直接面对的。 他试着与对方搭话,询问关于尤菲的事情,得到了如下的回应—— “她?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比你可爱三倍不对,是三点三倍罢了!” 果然伊特人不是适合聊天的对象,他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闭上嘴巴,与他擦肩而过。 某种直觉告诉库伦,自己被当成了一枚棋子,可他说不出是被谁,又是如何利用了。这很正常,他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是他人的棋子,哪怕贵为帝王也不例外。 他离开这座压抑的半位面,现身在辉光城的皇宫门前,朝守卫点了点头,便长驱直入——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即使临时觑见陛下,也无需进行通报。 “好久不见,库伦卿。”罗格曼三世一如既往地欢迎他的到来,让他的心情转好了一些,“听说你之前在与那位大人沟通,可有不少的收获吧?” 红发男人的眼中带着期待和贪婪,库伦明白,他期望从自己这里获取更多,正如自己对天之主的期望一般。 库伦走上前去,单膝跪下,握住罗格曼三世的手,心中却暗暗为他感到不值。 这位帝国之主空有勇气与欲望,却缺乏与之相称的智慧和耐心。从一开始,库伦就没有期待他能够立下出色的功业,而现在的发展,不过证实了他的推测而已。 借助战争的余波,天之主的信仰已经在帝国扩散,战争本身的结果,自然就无关紧要了。 “库伦卿。”王座上的男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似乎想要取得他的赞同,“在你看来,帝国何时可以对那些可恶的艾尔纳人,弗里茨人,以及教国还以颜色?” “现在还不行,陛下。”他躬身回答道,借此遮去眼中的不屑,“但很快就会有机会。” “是吗。”似乎是得到了保证,王座上的男人眼中再次燃起火光,“待到那时,还要拜托你了,库伦卿。” 库伦离开皇宫时,眼中带着满意的神色。不是因为皇帝的器重,而是他已经确认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机会的确很快就会到来,然而与罗格曼三世并无干系。作为一枚棋子,号称“勇敢者”的帝王在棋盘上的作用已经达成,自然也就失去了价值。 接下来的棋局中,将被选中的棋子是谁,自己又应当以什么样的身份介入—— 库伦达尔无言地转动着念头,迎着夕阳离开这座繁华的皇城。 (八十)符文(尤菲·斯坦米兹,上) 远东大陆比艾尔要更为广阔——吉尔早就这样述说过,直至如今,尤菲才得以确认这一点。 宽广的森林和平原几乎永无止境地向南方和东西两侧延伸,其间零落分布着属于妖怪们的村庄和城市。她们已经前进了等同于整个奥伦帝国纵深的距离,询问过每一个途径的聚居点,包括路途中的旅人——托了琳和格蕾丝的敏锐目光的福,她们可以从数百公尺的空中看清地面上的每一处细节。只是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旅途的延伸,空气逐渐被暖意填充,树木也换成了叶片更为宽阔的种类。当然,铃兰村还谈不上多么寒冷,至于北方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区域,或许有少数诞生在那里的妖怪隐居于其,但通常不存在较大的村镇。 联盟之中,温暖而富饶的土地绰绰有余。毕竟现今已经不再是那个遍地争乱,妖怪与人类人人自危的年代了。 她们拜访过的村庄和城市都不大,极少能够达到艾尔大陆上那些大型城镇的规模。逐个拜访这些仅有数百或上千人居住的城镇,在脑海中印下其中的动人之处,并与许多种类的妖怪结交——对于尤菲和琳而言,这称得上相当有趣的实地调查。 巫师们所关注的,远不仅是表面上与秘术有关的知识。历史、人文、地理、星象、乃至经济和政治等等的一切,都是他们学习和研究的课题。按照亚伦导师的话来说,真理常常诞生于看似无关紧要的知识,或是不经意的发现之中。 若非心中仍然挂念着南方的事态,她们的脚步可能更慢一些。目前距离两人出发已有十五日,从打听到的消息推测,按照同样的速度前行,两人到达联盟的边境还需要将近十天。这已是相当快速的脚程——就算搭乘马车日夜不停,从铃兰村赶往最近的边境,恐怕都要花费二十天以上。 然而她们从一名妖怪口中听说,若是铺设了‘符文轨道’的区域,搭乘列车穿越同等长度的地段,只需要不足十天的时光,比马车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可惜那名妖怪也说不出具体的内容,只是成功引发了她们的好奇心。按照尤菲的猜想,她们来到的远东大陆,或许存在于相对她们而言的未来。这比她的预期更加有趣:远在不知多少年后的,同属一个晶壁系的另一片大陆,想必存在着许多崭新的知识可以学习。 “说不定这片大陆上,秘术早已比我们的时代更加普及了。”一日的晚上,尤菲凝视着眼前跃动的篝火,喃喃自语道,“因为我们路过的都是人烟稀少的地方,才感觉那些妖怪对秘术没那么熟悉。” “我倒是觉得,他们更喜欢使用自己的力量,对于学习秘术或者说方术,都没什么兴趣来着。”琳提出了不同的观点,“谁知道呢,说不定大城市的妖怪们不一样吧?” 一声尖锐的爆鸣突然从天际降临,格蕾丝猛地挺直身体,昂起脖颈,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尤菲迅速站起身,然后透过树梢,她看到了一团‘火球’正划过视线当中。 火球呼啸着在空中疾奔,看上去不像是个法术,而更像一个燃烧着的,奇形怪状的椭球体。它的速度很快,高度也同样惊人——尤菲估计,最初看到时,它的高度甚至超过了两千公尺。不时有蓝绿色或者橙黄色的弧形光焰从其上闪现,或是某些燃烧着的碎片与它分离开来,坠向下方的森林当中。 当它从她们头顶数百公尺的高度掠过时,尤菲似乎还听到了一个属于人类的声音。那口音有些古怪,用的却是卡玛尔人的语言: “那群粗心大意的学徒等我回去要好好教训他们三十遍——!” 火球——或者说燃烧着的金属球体——继续向前飞出几百公尺,一头坠落到林间,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那上面的人没事吧?”琳不太确定地说,同时快步朝着爆炸发生的地点跑去,“他可是说了‘等我回去’哎。” 格蕾丝低鸣一声,追在金发少女身后。尤菲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可能有用的法术,也赶忙跟了上去。 当她来到‘事故现场’时,周围的森林正冒着点点火星,少数干枯的枝条已经开始燃烧。她连忙用魔力呼唤出冰冷的,夹杂着雪片的雨水,将刚刚燃起的火苗扑灭。与此同时,她听到那个带着口音,中气十足的男性声音,从一团扭曲变形,仍旧缓慢燃烧着的金属中传来。 “啊,还好最后的缓冲和防护装置起了作用,由我亲手来制作这部分果然是明智的!可是”那声音突然一僵,原本的些许得意也消失不见,“结果这不是把我困在一个金属笼子里了么!简直是愚蠢透顶啊,我可不是在说我自己!” 尤菲走近过去,仔细打量那具坠落的物件。她感觉到魔力在那物件上流转,换句话说,那应当是一具秘术装置。 在冰雨的影响下,装置里躁动着的魔力渐渐平息,火焰收敛起来,显露出已经不成样子的金属残骸。残骸的内部仿佛被一个球形的空间撑开,尤菲仔细辨认了一下,确认那是一道坚固的力场——对她来说仍有些难度的秘术之一。 一名看起来仅有一公尺高,头发略显花白的男性盘坐在球形的空间当中,低垂着脑袋,一脸晦气地抱怨着。 “难道非要用我的秘密武器,将这玩意儿炸开么”那人嘀嘀咕咕着,抬起头打量一圈周围,这才发现了正围观着他的二人和一头狮鹫,“哦,这种地方居然有人!太好了,你们能去找几个人帮忙,把这个金属壳子拆下来么?” 金发少女走上前去,伸出手,碰了碰困住男人的那团金属残骸。矮小的男人有些焦急地盯着她,似乎想知道她抱着什么打算。 很快,他的眼睛就瞪得溜圆——琳用纤细的双手抓住两块略微开裂的金属,向外缓缓分开,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嘎声,金属的牢笼被她轻松地整个分成了两半。 男人迅速低下头,在某一个看似完好的仪器上按了几下,让包裹着他的力场球体逐渐消失。然后他跳到地上,一脸羡慕地看着琳,“你们妖怪力气还真大。要是我也有这个本事,组装这玩意儿可就方便多了!” (八十)符文(尤菲·斯坦米兹,下) “我才不是妖怪呢,我是龙族!”琳鼓了鼓腮帮子,半开玩笑地抗议道,“话说回来,你看起来也不像妖怪,是住在这附近的伊尼尔人么?” “哈?你用哪只眼睛看到我像是伊尼尔人了?”矮个的男人吹胡子瞪眼,“我可是必定要改变整片大陆的格尔诺人!伊尼尔人伊尼尔人那种傻大个,怎么可能理解我们的伟大追求!” “是这样啊。”尤菲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的男性,“你说的确实不是伊尼尔人的语言,你知道它的来历么?” “那还用说!”男人将双手抱在胸前,得意地略微抬起头,“这是我们的先祖流传下来的语言,传说是从海洋的另一端带到这边来的。我是觉得,它比伊尼尔人和妖怪的语言都优雅多了!” 果然如此,眼前的‘格尔诺人’并非这片大陆的原住民,而是从艾尔大陆来到此地的移居者。然而,她们所在的艾尔大陆上,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格尔诺一族。卡玛尔语并不能用来判断对方的出身,还是她们的年代时,这门语言就拥有了近乎‘大陆通用语’的地位。 这到底是两个世界间固有的差别,还是在时光的河流中,发生了某些她尚未知晓的变化呢? “如果是这样”少女认真地看着男性,提出下一个问题,“你是否知道你们的族人,是在什么时候,如何从另一片大陆来到这里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那我可不清楚了,反正肯定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男人摊了摊手,一脸的无辜,“你们的问题可真多——好吧,现在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下,最近的村子在哪儿?” “往北大概五十里的距离,往南就不清楚咯。”琳轻松地回答道,她使用的是远东大陆的距离单位,每一里大约等同于艾尔大陆的六百公尺,“你打算就这么走过去吗?” “那当然——不是!”诺卡得意地露出笑容,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又摇了摇头,“不过现在太晚了,赶路容易发生事故,我还是在这儿先凑合一晚上吧。”他托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对了,谢谢你们帮我的忙。我叫诺卡灯泡梅因,是一名符文工匠!你们想要点什么作为报答?” 她们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很明显,它和两人听说的‘符文轨道’应当有着某种联系。 “听起来满不错。”琳好奇地挑起眉毛,“那是做什么的?比如说制作刚才你坐着的,爆炸了的那个东西么?” “那个叫做‘飞机’!”诺卡不满地在地上跳了跳,“那可是符文科技的最新产品,才不是什么‘爆炸了的东西’——当然,还需要进一步改进和实验,才能够投入实用罢了!” “所以,‘飞机’到底有什么好处?传送法术比它要更加便捷吧?”琳眨了眨眼,追问道。她没有提及星界被封闭的可能,因为这片大陆从未有过那样的经历。 “传送只有方术士,或有天赋的妖怪才能使用。手持的传送仪器正在研发,但进展缓慢得很!”诺卡立刻回答道,显然相当在意自己作品的评价,“而这个‘飞机’一旦完成,任何人都可以操纵或者搭乘它快速来往各地,速度比现在的符文列车还要快上三倍!唔当然消耗也高出不少就是了。” 看起来,这就是她期望见到的,秘法术普及以后的形态之一。尤菲将目光投向琳,金发少女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我们想要的报答是——”琳稍许拖长了声音,等到诺卡将目光转过来后,才继续说了下去,“你是要回到南方去吧?我们刚好也在旅行,让我们与你同行一段路程怎么样?” “哦我明白了,你们是对符文科技感兴趣了对吧?也难怪,你们是方术士嘛。”诺卡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好吧,没问题。不过我赶路是用飞的,你们能跟得上来就行!” “放心——那么先休息吧,诺卡先生。让我们明天出发。”琳满意地回答道。 第二天早晨,三人简单的吃了些干粮,收拾好行装。随即,尤菲和琳就看到了,诺卡所说的‘飞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从自己的背包中取出一个折叠着的,看似有些奇形怪状的金属框架——那背包据说同样使用了符文技术,与巫师们制作的次元袋类似,可以装下比外表大上许多的物件。诺卡将它背到身后,将上面横七竖八的带子绑到身体上,然后抬起手,按了一下左侧支架上的某个按钮。 金属的框架倏然向外展开,尤菲这才看清,在每两根相邻的金属条之间,都覆盖着一层坚韧而轻薄的膜。那框架伸展成类似蝙蝠的双翼,但棱角更加分明的形态,然后有力地拍动着,带着小小的格尔诺人,迅速而平稳地升向空中。 “我出发啦!”诺卡在空中喊道,“你们赶紧跟上来吧!” 这难不倒尤菲和琳。她们攀上格蕾丝的脊背,狮鹫助跑几步,凌空而起,稳稳当当地跟在诺卡的背后。那具飞行装置的速度比昨天的机械慢上许多——当然不排除昨天是在坠落的原因——格蕾丝不需要花费太多力气,就可以跟随上对方的行进。 “还挺不错的嘛!”诺卡满意地打量着身边的二人和狮鹫,“所以说,南边的村子在什么方向?” “大概是这边。”琳指了指东南偏南的位置,“不过,听说最近的联盟南部似乎有点问题,我们正是来调查那些的。你可要小心一点啊。” “别担心!”诺卡拍了拍胸脯,这让他的飞行装置左右摇摆了一下,“以祖师爷的名义,格尔诺人从不害怕危险!嗯,如果刚好遇到的话,就让我帮你们解决一下所谓的问题,也当作是还你们昨天的人情!” 虽然诺卡用了个充满远东大陆气息的词汇,但他指的,显然是‘符文科技’的创始人。无论那是谁,在少女看来,都意味着他所达成的成就,足以永远被历史铭记。 “你们的‘祖师爷’是谁?”粉色的少女不由问道,“也是格尔诺人么?” “那倒不是。”诺卡耸了耸肩,似乎对此略有一点遗憾,“他的名字是阿尔冯斯。没错,就是传说中的大工匠,阿尔冯斯布莱斯塔因,符文回路最初的创建者——”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I) 阿尔冯斯成为创造出所谓的‘符文回路’,让秘法术得以通用化的人,没有让尤菲感到太过意外。甚至可以说,那原本就是她预期当中的答案之一。 他自身就是秘法术的造物,比起通过感知运用魔力的人类,在构建泛用的秘术模型上,本就具备天生的优势。当一名机关人拥有了人类的心智和创造能力,或许一切就已水到渠成。这样算来,制造出阿尔冯斯的科伦斯院长,同样有一部分功劳在内,尤菲满意地想着。 她向诺卡询问了其他曾经的伙伴们,但有些可惜,无论莉莉、爱莲娜、贝尔,乃至旅团的众人——包括菲斯特在内,以及她自己和琳的名字,格尔诺人都从未听说过。 根据诺卡的说法,大工匠阿尔冯斯设计出最初的符文回路,已是五百余年之前的事情。考虑到机关人的寿命几乎没有尽头,她们原本所处的时代,很可能位于更加久远的过去。这样一来,曾经熟悉的名字被淹没到历史的长河中,其实就毫不奇怪了。 当然,她不认为像是科伦斯院长那样强大的法师,会仅仅过了数百年就完全被人遗忘。也许只是这片大陆上的这一群人,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号而已。正如她在踏足远东之前,对其上的状况几乎一无所知。 至于阿尔冯斯本人的下落,目前似乎没有人清楚。诺卡坚信这位传奇的大工匠仍然活着,并且改变了外貌,隐藏起身份,在大陆上悠然地旅行。金发少女对这个猜测十分认同,兴致勃勃地与格尔诺人讨论着机关人的脾气,以及他可能会去的地方。 听过侏儒的话以后,尤菲突然感觉心情轻松起来。既然这儿与原本的艾尔大陆已经没有太多关联,不妨暂时放开对于过去的人与事的挂念,尽情体会这个数百年后的世界——她如此告诉自己。 不知何时,染红了东边天空的轻柔晨曦,已经被温暖的阳光取代。众人迎着温暖的金色光芒,仍旧以不急不缓的速度飞行。覆满树木的丘陵地带仿佛无穷无尽般向前铺开,尤菲闭上眼睛,透过狮鹫拍打双翼的呼呼声,她仿佛听见下方的森林正低语着什么。可当她集中精神,想要捕捉到话语的内容时,它却消散于无形之间。 森林有着生命,这是安珀莉告诉过她的话。通常来说,能够与树木沟通的只有经过训练的自然使者,和少数具备天赋的生灵。不过,远东或许有所不同,整片森林以一名妖怪的身份诞生,理论上也是可能存在的情形。 尤菲轻轻环抱住琳的腰,将头靠在金发少女的肩膀上,任由自己的思维向四处发散开去。 狮鹫是极其擅长于长途飞行的魔法生物,几个小时的路程对格蕾丝来说相当轻松;而另一边,格尔诺人披挂着的装置则开始发出吱吱喳喳的杂音,显然状态不是特别良好。 “该死,这个单人飞行翼可不是用来长途旅行的!”诺卡扭头看了看背后,伸出手摸了一下装置的侧面,又闪电般缩回了手,“嘶好烫!看来回路系统的散热的确亟待改善喂,我说,这附近有安全点的地方没,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当然咯。”琳眯起眼睛,抬手指了指斜下方,“那边就有个村子,大概五、六里远,看起来没什么人的样子。” “这点距离”诺卡看了看身上装置的右侧——那里排布着几个圆形的表盘,尤菲在科伦斯学院长的实验室里见到过类似的东西,想来是用于监测装置目前状态的道具,“好吧,没问题,我们就在那儿降落!” 不久之后,她们缓缓在村子的外沿降下。诺卡刚刚落地,便忙不迭地脱下身上正冒着白烟的装置,转过身心疼地打量着它。 “呼好热,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刚刚一共飞了——四个半小时,算得上一次‘压力测试’了!”矮个子的男人自言自语着,朝尤菲和琳扭过头,“我得让这东西冷却一阵子,你们先去村子里吧?” “没关系,不会耽搁太多时间。”尤菲看了一眼天色,平静地回答道,“而且,那个村子的感觉有些不太正常。” “我觉得也是哎。”琳开口赞同了她的话,“就算那里住着一群喜欢睡懒觉的妖怪,也未免太过安静了点吧?而且——”她吸了吸鼻子,“似乎能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如果我有莉莉那种嗅觉就好啦。” “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兴趣了!”诺卡搓了搓手,眼睛里放出光彩,“异常就意味着崭新的发现,以及崭新的创意,嗯,这是我说的!” 十几分钟后,诺卡匆忙收起勉强冷却的‘单人飞行翼’,和她们二人,还有金色的狮鹫一同走向那座村落。格蕾丝在琳的身边缓步而行,它平时经常和琳轻松地散步,但此时却挺直胸膛,紧紧收拢双翼,似乎同样感觉到了什么异常。 空气中的气息随着距离的接近渐渐明显,来到村口的时候,尤菲已经可以清晰的闻到——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浓郁气味,混合着奇异的香甜和些许的酸味,很难说是好闻或者难闻。她念诵着咒文,在眼部构建出可以‘看到’魔力的视觉,发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层轻薄的蓝色。 “这个村子被魔力覆盖了。”她微微皱起眉头,确定地说,“说起来,村民都到哪儿去了?” “我看看应该都在家里吧?”琳走到一间较为宽敞的民居前,抬手敲门,没有人回应,“感觉不太对喂,不开门的话,我要进来了啊!” 仍然没有人回应——于是琳抡了抡手臂,用力一拉,直接将门整个拆了下来。 “哇你们还真是挺暴力的。”诺卡感叹道,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不满,而是第一个冲进了屋内,“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去看看——哇噢!” 诺卡的感叹声即刻响起,尤菲和琳迅速跟上去,在一片昏暗的木屋内,她们看到了略有些诡异的景象。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II) 房屋内安静异常,窗口的木制百叶窗紧紧合拢着,只能透进极为微弱的光线。从搭在椅子上的衣物,和桌面尚未收理的碗筷来看,这里前不久还有人居住。 她快步走到桌前。碗碟里的食物已经腐坏,长满了绿色和黑色的霉斑。空气里除了之前的异香,还带着一股发霉的气息,想来是长期空气不流通造成的结果。 “你们两个,快来这里!”诺卡焦急地呼喊道,“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她循着声音而去,看到原本应是卧室的空间里,正一动不动地横卧着三只‘野兽’。他们看起来像是大上一圈的灰狼,双目紧闭,胸腹缓缓起伏着,不知仅仅是睡着了,还是正陷入昏迷之中。被撕裂的布片披挂在他们身上,隐约还能看出属于原本衣物的轮廓——显然是给人型的生物穿戴的。 “喂,醒一醒啦!”诺卡不断摇晃着其中体型最大的一只,“你们这是在冬眠吗!醒一醒,已经快到夏天了啊!” “别闹啦。”琳走近过去,轻易将诺卡拨开,然后仔细检查着昏睡着的三只妖怪,“这不是冬眠甚至不是正常的昏睡。他们的身体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活性,呼吸和心跳都比正常更快而且,他们很虚弱,恐怕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 “我听说若非主动,妖怪只有受到巨大刺激或者死亡的时候,才会显出原身——”诺卡瞪着地上的三只‘灰狼’,满脸的难以置信,“阿尔冯斯在上,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大概这就是幽儿感觉到的负面情绪的来源吧。”琳的神色有些阴沉,“弄不好,受到影响的是整个村子或者更广的范围。” 琳一语成谶。 她们一连闯进好几户民居,发现大部分的居民都正陷入昏睡,而且变回了原身的形态,也就是他们开灵之前的模样,只是体型往往更大一些。极少数妖怪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只是尚未开始腐败。他们的身体枯瘦如柴,皮肤黯淡无光,就好似生过很久的重病一般。 大部分妖怪的原身都是生灵,比如鸟兽、虫类或植物,但也有少数例外。其中一间房屋里,只有一块竖立在大厅中,隐约能够看出人形的玄武岩;另一间则有着生活过的痕迹,却找不到任何像是妖怪的‘事物’,不知是对方已经离开,还是居住在这里的妖怪,根本不具备可以显形的原身——就如同幽儿。 无论如何,目前的状况相当严重,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们可能受到了某种秘法术——或者说方术的影响。”尤菲简单地将她通过秘法视觉观察到的一切,告诉了琳与诺卡,“如果那的确是个法术它很可能目前仍在生效。” “我去看一下周边的村子怎么样了!”琳拍了拍格蕾丝,翻身跃上它的后背,“你们就先在这里调查,顺带等我回来吧!” 尤菲点了点头,与诺卡分头检查起余下的民居。或许算得上是幸运,当她进入的第六所民居中,从房间的角落传来一声嘶哑而低沉的问候。 “谁在那里。” 她迅速在指尖点起一团光焰,照亮声音传来的角落。角落中蜷缩着一个半像人形,半是野兽的生物。他的面容介于完成化形的妖怪与普通的山魈之间,四肢粗大而满布毛发,撑破了原本套在上面的衣着,手脚则完全变回了野兽的模样——尽管仍足以抓握物品。 房屋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药草味道,角落里的生物脸上布满倦意,正端着一个杯子,将里面冒着热气的东西缓缓倒进嘴里。他的双眼通红,目光中混合着理性与疯狂的气息,穿过整个房间落在她身上,让尤菲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你还好吧?”她问道,“我可以帮助你什么?” “走远一些”对方努力地喘息着,仿佛光是说话就费尽了他的力气,“这个村子完了。你如果呆在这里,也会——” “我不是妖怪,不会受到那个法术的影响。”尤菲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走近过去,打量着对方的状态。山魈忽然前后摇晃了一下,脑袋狠狠撞上背后的墙壁,继而瞪大眼睛,将手中的杯子举到嘴边,猛地灌下一大口液体。 尤菲对药草不算精通,但她足以看出,对面的妖怪正努力抵抗着睡魔的侵袭,而这正在变得越来越困难。 或许对于这只妖怪,最好的药物就是一场安稳的睡眠。可如果那样做,她就无法再从对方口中得到任何情报。尤菲在心中暗道了一声抱歉,轻轻念诵着咒文,将短时间内强行激发精神的秘术,施加到眼前的生灵身上。 法术似乎还算有效,对面的妖怪低沉地吐出一口气,双眼渐渐恢复清明,“多谢不必麻烦,恐怕我很快就要和其他那些人一样。”他粗重地喘息着,“你救不了我。” “不试一下,是无法知道结果的。”尤菲柔和地说,“我相信我曾经学到的知识而且,这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所以,可以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山魈模样的妖怪盯着尤菲看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点了点头。 “你说它是法术”他费力地张开口,似乎目前的状态同样影响到了他的思考能力,“但那更像一场瘟疫。有人从村外回来,开始变得古怪然后,整个村子的人都陆续染上了疾病。” “先是发热,疲乏,害怕阳光,不愿出门,只能成天呆在家里。”对面的妖怪叹了口气,“接下来,我们身为妖怪拥有的能力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消失。最后,每个妖族在诞生时都具备的,化形的能力也丧失了结果就是,像我现在这样。”他缩了缩身体,将毛茸茸的手臂拢在胸前,“最后,倦意无可抵挡的袭来,让我们陷入昏睡。我用尽手段,都无法将那些沉睡中的朋友们唤醒,只能看着他们一天天衰弱下去直至步入死亡。”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III) 尤菲想起那几名仿佛枯柴的死者,默默垂下眼帘,“你们尝试过什么办法,处理这件事情么?” “试过很多。”对面的妖怪疲惫地摇着脑袋,“我们试着隔离染病的人,村里懂得药剂和方术的人,也尝试用药物和术法治愈他们,然而不仅没有任何效果,其他人很快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他望向门外的方向,声音中带着一丝悲凉,“有些村民害怕了,逃出了村子可他们,真的能够避开这场瘟疫吗,还是会将这灾难,传播给更多的人” 房门砰地一声打开,诺卡快步走进房间,先看了一眼尤菲,再将目光落到角落的妖怪上面。 “哦,这里还有个没冬眠的——不对,应该是说快冬眠了的!”格尔诺人开心地说道,“这样就好办多了!让我来给他做点检查,说不定就能治好他,顺带弄明白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鬼情况!” “让我一起来。”尤菲点点头,向角落的妖怪投去鼓励的目光,“不要放弃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着意识,就说明你对这种瘟疫,或许具备着一定的抗性。” “好吧”山魈模样的妖怪张开口,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将脑袋垂向地面,“随你们的便。不过,或许很快我就能和他们一样睡个好觉了。” “若是那样,就好好休息一下吧。”尤菲轻声回答道,“我会负责叫你起来的。” 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够按照预想中那样发展。 尽管尤菲努力用秘术维持对方的清醒,诺卡也取出几枚针筒,将一些调配好的药物注入对方的身体,但对方的精神状态仍然一步步走向恶化。三小时后,他的双眼最终挣扎着合上,健壮的身躯缓缓倒向前方,与地板碰撞出低沉的声响。 见此情形,尤菲不再试图让他醒来,而是换用舒缓身体和精神的秘术,试图让这名妖怪睡的更安稳一些。 可惜这尝试仍然有些徒劳。山魈灼热的体温甚至可以隔着毛发感觉到,呼吸频率也快的惊人,仿佛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而非正处于安静的沉眠。 身后传来嗤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擦过她身边,扎入山魈的躯体。而效果近乎立竿见影——妖怪的呼吸平稳下来,尤菲将手放在对方的胸口,发觉他的心跳也降到了正常的程度。 “这可是格尔诺人秘传的强效麻醉剂,足以让一头凶暴熊睡上三个小时!”诺卡满意地走上前去,用脚碰了碰倒下的妖怪,“希望这能让他睡个好觉吧!” 听起来有些像伊特人的小伎俩——说不定,这些同样身材矮小的家伙,与伊特人算是某种远方亲戚。尤菲迅速甩开这种没用的念头,转过头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那当然是——给他做一个全面检查了!”诺卡一边说着,一边从包裹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器械和装置,“每一名格尔诺人,可都是称职的研究咳咳,我是说,医生!” 他首先从昏睡着的妖怪身上抽了好几管血,将它们依次在试管架上排好。他将其中的两管分别注入几滴液体,放到一个方型的仪器上,按了一下旁边的按键,让仪器开始缓缓旋转。接下来,他把少量血液涂抹在一张薄玻璃片上,取出一架精致的显微镜,将血液放到下面仔细观察着。 尤菲对诺卡所做的一切并不陌生。比起那些神秘而不可控的,占卜或神谕一类的手段,多数巫师更喜欢从基础原理上解析世间的一切。为此,他们不仅发明了许多观测和分析用的秘术,还创造出各式各样的魔法装置,以便更精确地了解世界运转的规律。 仍在学院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在实验室里,看过琳运用更加庞大的器械,研究各种物质对于生物的影响。只不过,这一次的实验对象,换成了一名妖怪而已。 她没有打扰诺卡的工作。分析生物不是尤菲的强项,但她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 她再一次用秘法的视力替换掉自己原本的视觉,然后闭上眼睛,利用精神去‘看清’周围的一切。如此一来,传入她脑海中的,就只剩下了一张颜色从浓到淡的分布图,指示着周围每一处存在着的魔力强度和形态。而她看到,除了自己和诺卡以外,整个村子乃至村外的大片地域,都笼罩在一层略显压抑的淡紫色当中。 她将精神延伸向天空,试着观察更为广阔的区域。起初淡紫色仍旧充斥着全部的视野,随着范围继续扩展开来,她终于看到了这个‘法术’,或者‘瘟疫’的边缘。 淡紫色的光带有如一条蜿蜒的长河,沿着大陆的东西向延伸,宽度足有十余里——或是数千公尺,长度则难以计量。这条魔力构成的河流并非静止不变——它缓缓地摆动着庞大的身躯,或是伸展着从身躯上生出的细小‘支流’,仿佛有着生命一般。 尤菲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抬起手压住胸口。她知道这一次的事情不会太过简单,却未曾预料到,她们打算解决的‘问题’,已经覆盖了如此广阔的范围。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瘟疫。单纯的微生物没有理智,只会随着宿主或自然环境随意扩散,即便有着魔力的影响也同样如此。若想用法术覆盖这种程度的区域,则必须要动用大量人力,举行耗时且费力的仪式——至少以她的认知,想要复制出眼下所见的一切,需要几十名中阶以上的巫师联手才能办到。 她缩小了视线的范围,仔细观察那些有人居住的村落。或强或弱的光斑先后进入她的视线,每个都代表着一名仍然活着的妖怪。不断有细碎的光点从那些光斑上分离,如同气泡般缓缓升入天空,融入那条庞大的魔力河流当中。 天空中的那个东西,正在吸收——或者说,吞噬着所有昏睡中妖怪的魔力,以及生命。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IV) 尤菲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她的心中已经有了更加贴近事实的猜测,只是暂时无法得到确认。 身边传来羽翼有力的拍打声,她换回原本的视觉,看到狮鹫降落在身边不远,金发少女正从格蕾丝的后背跳到地上。与她一同返回的,还有一名看起来相当年轻的少女。她穿着精致的碎花连衣裙,长发从两侧垂下,扎成微卷的马尾,发丝间似乎闪烁着光彩。她抬头看向尤菲和诺卡,目光沉静,似乎还带着一丝不符合年纪的老成。 那名少女缓缓走到尤菲面前,提起裙子,向尤菲优雅地行了一礼,“我作为西阳城的使者,为调查发生在这里的事件而来。我想,你们或许能帮上忙。”她的声音极为动听,仿佛鸟儿歌唱一般,“你可以叫我满天星。” 作为长老议会的所在,联盟的都城,尤菲自然听说过西阳城的名字。联盟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至少算是个好消息,她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了——或许吧。 “我是尤菲。”她以女巫的传统回礼,然后开口问道,“只有你一个人么,还是说其他人正在别的地方调查?” “调查团余下的人目前驻扎在较为安全的区域,就是尚未受到感染的村落啦。”满天星解释道,“从目前获取的情报,只要是妖怪,都会受到那种‘瘟疫’的感染。西阳城已经向格尔诺人请求了援助,而作为调查团成员里唯一不是妖怪的我,就先过来看看情况啦。” “我明白了。”尤菲默许了少女的说法,将目光投向在她身边的琳,“那么,其他村落的情况如何?” “不太好。”琳皱起眉头,叙述着她在其他村庄的见闻,“周边的两、三个村子都和这里差不太多。好一些的,村民们各自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勉强还能够活动和自理。更糟糕的”她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回忆看过的场景,“整个村子陷入一片死寂,居民们全都失去了意识其中的一部分,已经死去了一段时间。” “这倒有些像吉尔说过的远东大陆了。”尤菲叹了口气,显然觉得自己这句话并不好笑,“那些还醒着的人说了什么?” “他们都让我快些离开,免得被传染上这种‘瘟疫’。”琳咬着嘴唇回答道,“我给他们留了些可能有用的药物,就先回来看看你们这里的情况。”她轻轻抚摸着格蕾丝的脊背,似乎这样能让她安心一些,“你们调查的怎么样,有什么好消息吗?” 尤菲将自己‘看到’的结果告诉了琳和满天星。满天星托着下巴,认真地向她询问了许多细节,然后闭上眼睛,静立在一边沉思。 比起尤菲的叙述,金发少女显然对诺卡正在进行的研究更感兴趣。她走到矮小的男子身后,仔细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格尔诺人正拿着一柄锋利的刀片,从昏睡的妖怪手臂上切下一片皮肉,手脚麻利地用棉花和绷带包好伤口,再回到显微镜前,仔细观察着那片切下的组织。一旁仪器中的血液冒着蓝绿色的泡泡,散发出一股大蒜的味道,还不时发出古怪的噼啪声。 “稍等一下,马上,马上就好!”诺卡梅因一边来回调节着仪器的旋钮,嘴里不断地嘀嘀咕咕,“没有微生物,没有异常蛋白,也没有已知的毒素难道是瘟疫自行消灭了?这怎么可能,他的状态明明还在恶化——还是说,病原体伪装成了正常细胞的形式” “所以说,你的结论是什么?”满天星优雅地走到格尔诺人身边,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结论就是——”诺卡猛地跳起身来,险些撞翻了身边的设备,又手忙脚乱地将其扶正。然后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看了两人一眼,“这根本不是正常的瘟疫,我能够观察到他身体上的变化,却找不到这一切的根源!” “那很正常。”满天星轻轻地回答道,“这本身就不是疫病啊,既非被异物感染,也非魔力的影响,而且,同样不是诅咒。” 她安静地转过头,看向身后年轻的女巫。尤菲心有所感地走上前来,补充上对方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 “是的我认为,造成这一切的,是一只妖怪。”她仰起头,看向似乎毫无异样的天空,“而这里的所有人,现在都在那只妖怪的体内。这里的居民之所以陷入昏睡,并且迅速衰弱下去,正是因为那只妖怪,夺取了他们体内的魔力。” “你说妖怪?”诺卡仰起头,随着尤菲的目光望去,但显然他什么都没看到,“你怎么知道的,那妖怪长什么样子?” 尤菲简单地描述了她看到的形态,诺卡越听下去,眉头就皱的越紧,听到最后,他的脸色涨的通红,似乎刚刚吞下了一团火焰。 “听起来有些道理。”诺卡低声喃喃道,然后重复了一遍,“听起来有些道理。也就是说,妖怪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遭到了袭击和吞噬。可我想不通,为什么一只妖怪会大肆对自己的同族下手等等,我知道了!”他猛地拍了一下手,“肯定又是破散会的那群白痴搞出来的!” “等一下,那是什么?”琳向诺卡贴近了一些,上下打量着他,“听起来是个组织而且是不怎么好的那种。” “是特别不好的哪一种,特别——不好!”诺卡用力挥动着手臂,似乎这能让他的发言更具可信度,“如果说一般的愣头青是蠢,一般的暴徒是坏,他们就是既蠢且坏!” “好啦好啦。”琳拍了拍诺卡的肩膀,安抚有些激动的格尔诺人,“他们都做了什么?” “认为世界只属于妖怪,而人类——伊尼尔人,包括我们格尔诺人都该去死。打着向人类复仇的旗号,威逼弱小的妖怪们加入,然后拿他们去做实验,或者训练成刺客乃至不顾自身生命的袭击者——”诺卡恨恨地甩了甩手,“现在边境上和伊尼斯帝国的险恶关系,至少有一半不,三分之二都是那群家伙给败坏的!而且,他们还宣称我们格尔诺人不安好心,认为符文科技是非自然的产物,想要让整个联盟都抵制我们的创造!你说,这是不是既蠢且坏!”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V) “任何新兴事物在推广时都会遭受阻力。当然,作为先驱者的你们,总有一天能够将其打破。我很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尤菲恰到好处地给出安慰,让格尔诺人勉强恢复平静。她走到诺卡身边,打量着那些装置上面的各类读数,“另外,如果这只妖怪和你说的那个组织有关,你觉得,他们的目的在哪里?” “我哪能知道一群疯子在想什么鬼东西!”诺卡似乎余怒未消,恨恨地磕了磕牙齿,从鼻孔里喘着粗气,“要么是将这次的事情嫁祸给帝国,挑拨联盟和帝国的关系,要么是把这些人拿来做实验——” 他停下了嘴里的念叨,因为满天星正站在他对面,用平静而幽深的双眸注视着他。 “实际上,这才是妖怪们原本的样子。”身着连衣裙的少女柔声说道,“以力量为尊,强大的妖怪互相征伐,弱小的妖怪死去,然后被当作食粮。”她轻轻摇了摇头,“联盟的存在掩盖了这一切,却从未令其彻底消亡。或许总有一天,一切将回归到联盟建立之前的模样,等待着新秩序从中诞生,而后周而复始。” 诺卡甩了甩手,闭上嘴巴,表情中仍然略带不满。尤菲再一次想起吉尔所说的场景。叙述中的情形与现在的差别如此之大,让她很难相信,这其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即便如此,她也不认为吉尔描述的那种社会形态,更加适合妖怪以及人类的生存。在铃兰村的一个多月足以让她确信,妖怪们的本性并不残暴。而所谓的以力量为尊,在不同的环境下,也拥有着不同的解释。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对的,但我更喜欢现在的妖怪们。”尤菲看着满天星的眼睛,没能从中读出任何感情——对方将一切很好的掩藏在那对澄澈的眼眸之后,“你说来调查这里的事件,那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根据目前观察到的结果,我认为,现有的调查队没有解决这次事件的能力。我将向西阳城的长老们报告调查到的情报,随后等待联盟的下一步指派。”满天星平静地说,“当然,关于你们的行动,我也将一同回报给他们。” “等待联盟派遣援军么”琳紧紧皱着眉头,显然对于这个方案不太满意,“那需要花上多久?” “大概二十天,最短的话。”满天星耸了耸肩,“格尔诺人会到的早一些,大概也需要十几天吧。” 那就太晚了。待到那时,这些陷入昏睡的妖怪,恐怕将有一半以上,会彻底被天上的那名存在吞噬殆尽。那绝不是值得期待的结局,但满天星说的没错,对于那只巨大的妖怪,她确实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手段。 村落中再一次陷入沉默。尤菲知道,她不必为眼下的一切背负任何责任,然而在铃兰村的那段闲适时光,让她很难说服自己坐视这一切。琳和她的想法似乎相同,她将目光投向诺卡,寄望于对方能够提出某些富有创意的点子。 小小的格尔诺人将双手抱在胸前,低垂着头快速地踱来踱去,显然正在冥思苦想。 “治疗这些妖怪肯定不行逆转目前的状态需要大量研究数据就算能开发出对抗这种症状的疫苗,恐怕也等不到起效的时间”诺卡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尤菲只能听清大概一半他说的话,“让我想想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才能把那只妖怪赶出这儿有了!” 他猛地跳到满天星面前,双目放光般直盯着少女的脸,“我说,如果我能解决这次的问题,你们联盟能给我什么奖励?” “看你想要什么啦。”披着连衣裙的少女终于展露出微笑,“如果你有心,被选为联盟的长老之一都有可能哦。” “那个还是算了。”诺卡连连摆手,表示对此毫无兴趣,“这样吧,如果能让我在西阳城开一家符文科技的工房,我就尽力帮你们这一次!” 尤菲本以为那位使者小姐需要多考虑一会儿,可她居然轻松地给出了答复,“这没问题。只要以母亲大人的名义,申请在西阳城开启工房,想来长老们很快就会同意了。” “唔看起来你没在骗人,那就好!”诺卡盯着少女看了好一阵子,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这么说定了!而且,哪怕我不小心死掉了,工房也不可以收回,而是要由格尔诺人继续一直经营下去!” 诺卡形容死亡时,轻描淡写得如同在说吃饭喝水之类,每天都将发生的小事一般——尤菲不能确定,是否所有格尔诺人都是这个样子。满天星则毫不惊讶,仍旧微笑着柔声回答道,“如你所愿,诺卡梅因先生。”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格尔诺人终于将话题扯回了正轨,“要怎么才能找到那只‘妖怪’的要害!” “要害?”琳的眼睛亮了亮,对诺卡的想法很感兴趣,“可是这么大的妖怪,真的有所谓的要害么?”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诺卡抬起头瞪着琳,“你知道,蛇有七寸,龙有逆鳞,很多生物都有着致命的部位。就算这只妖怪看起来大的不同寻常,八成也不例外!”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跳到了一旁的仪器上面,“正常的妖怪不可能有这么大,这恐怕是某种天赋的产物,而他的本体多半正躲藏在什么地方。可惜我看不到他,如果能通过数据的分析来——” “我想,用不着那么麻烦。”金发少女摇了摇头,“我能够找到你所说的位置。” “啊?”这次轮到诺卡目瞪口呆了,“你有什么办法——” “别忘了,我说过,我是龙族啊。感知附近的强大生物,也是我们的天赋之一。”琳露出满意的笑容,“刚才去其他村子查看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一直从某个方向注视着我现在算是得到解释啦。”她用力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来找出那个所谓的‘本体’或是‘要害’,至于解决那只妖怪你确定没问题么?” “我不知道,但是,为了符文科技的未来,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下!”诺卡用力握紧拳头,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总之,我会想办法处理掉他,如果如果你们帮不上忙的话!” “别小看人哦。”琳抬起手,与格尔诺人击掌,“那么开始下一步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行动的细节,尤菲分出少许精力,聆听着他们的交谈。她明白诺卡是在冒险:整个计划都充满了推测与不确定,就如同那架爆炸的‘飞机’。可她同样不愿阻止格尔诺人和琳——如果两人的计划得以实现,这次的灾难,就能够得到远超预期的良好结局。 她没有参与到两人的讨论之中。因为就在诺卡皱着眉头嘀嘀咕咕的同时,身穿连衣裙的少女走到她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 “谨代表我的母亲罗真,向你发出做客的邀请——是否答应,以及具体的时间由你决定,尤菲斯坦米兹女士。”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VI) 尤菲敢保证,她从来都不认识某个叫做‘罗真’的人。 实际上,她和琳在整个远东大陆认识的人,与听说过她们的人都极为有限。 吉普尼斯联盟的村落间隔较远,除了旅行商人以外,大部分的妖族并不经常与其他村落的居民来往。这不意味着妖族会对旅行者另眼相看——他们可以和善且热情的接待旅人,除此之外,他们的日常生活一如往常。 两人一路上拜访过数个村庄。但既非售卖奇珍异货,亦没有惹下任何麻烦的她们,应当早已被村民们遗忘。然而此时,满天星却带来了有人指名与她见面的口信。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邀请她的那个人,与自己的母亲有些关系。当然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那个人邀请自己的目的,以及对方的身份。她略微皱了皱眉,打量着从现身时起,就显得有些独特的少女,“容我冒昧,满天星,你应当不是伊尼尔人吧?” “你说的没错。”少女轻轻躬身,爽快地承认了这一点,“我是人偶,是母亲大人的得意作品,她最喜欢的孩子之一。” 人偶?那些由木材雕刻的手制工艺品滑过尤菲的脑海,但眼前这一具‘人偶’,无论是接近完美的外貌,表现出的情感,还是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都和真正的生灵几无差别,甚至更胜一筹。 当然,对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人造生灵也不是什么奇闻——阿尔冯斯就是最好的例子。她点点头,侧过脸看了一眼正在热烈讨论着的琳和诺卡,“所以,罗真女士就是你的母亲?” “正是如此。”满天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来对自己的母亲相当自豪,“母亲大人的全名是弗莱希尔格里菲尼丝,与她熟识的朋友会以‘芙蕾’相称,尊敬她的人,则通常称呼她为‘人偶师罗真’。”她似乎明白少女的顾虑,随之补充道,“母亲大人从一位友人那里听说了你们,作为曾经拜访过西方大陆的人,她对你们的经历有些兴趣。” 仍然是没听过的名字。不过,既然对方给出了足够的解释,她便没有拒绝的理由。少女沉吟片刻,爽快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我明白了,那么,你的母亲住在哪里?” “她目前住在伊尼斯帝国南部的新安城,帝国的首都。等你到了那里,只要用罗真的名字去打听,就可以知道她的具体住处。”满天星平静地回答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感谢你的允诺,尤菲斯坦米兹女士。” “还有一个问题。”尤菲认真地看着对方,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不是专门为了我,才来到这儿的吧。” “这里有一句俗话,万事自有天定。”人偶少女自信地回答道,没有一丝迟疑,“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时,也许已经知道了——我将与你相遇的天意吧,斯坦米兹女士?” 听起来神神秘秘的。当然,考虑到她那个更加神秘的母亲,和她自身拥有的直觉,也就不难认同了。这样想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女,似乎更加亲切了一些。 “叫我尤菲就可以。”少女梳理了一下长发,温和地回答道,“当然,在那之前,我们还是要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才行。” “如你所愿,尤菲。” 当天傍晚下起了蒙蒙细雨,汇聚到头顶的云朵挡住了光线,让夜幕降临的更早一些。云层并不厚实,以至于‘泰丝’仍能够隐约的探出头来,为冒雨在夜间赶路的旅人提供些许光明——如果他们忘记了携带不灭火把的话。 尤菲等人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她们的确是在趁夜赶路,却既不需要摸黑,亦没有被雨水打湿。只是几个改良后的护甲术,就让一行人保持了身体的干爽,连诺卡也对此表现出相当的兴趣。 “虽然符文科技很厉害,当个巫师似乎也不错!至少在嗯,‘灵活性’方面是挺棒的!”经过多次的纠正,格尔诺人终于不再用‘方术士’称呼她们,“有空教教我怎么样?我想,我肯定能当个好学生!” “那我可要好好想一下,需要收怎样的报酬才行。”琳半开玩笑地回答道,继而合拢嘴巴,拍了拍狮鹫的脖颈,令格蕾丝降低前进的速度。她眯起眼睛,仔细感知着四周的情形,“嘘我们应该接近那个家伙了。” 不用琳再去形容,尤菲也能够感觉到四周的空气中,传来略显异样的凝滞感。夜风和雨滴仿佛被隔绝在了这片区域的外围,让此处显得寂静异常。她抬起头,看向空中的‘泰丝’——不知何时起,它的光芒转为了暗紫色,而非原本的浅淡银白。 突然而来的心悸如同电流般穿过她的身躯,尤菲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念出咒文,在格蕾丝面前构建起一道坚固的护盾。下一瞬间,不知源自何处的暗色光芒直击在护盾之上,将其粉碎后仍未消散,而是带着刺耳的,仿佛撕裂空气的锐响,正面击中格蕾丝的脖颈。 狮鹫格蕾丝惨叫一声,从数十公尺的空中笔直坠落下去。琳连忙展开双翼,抱住狮鹫的脖颈——她的力量不足以阻止狮鹫的下坠,却至少减缓了摔落的速度。尤菲于闪念间启动了早已准备好的秘术,让自己缓缓下降的同时,将精神力向四周展开,准备对任何感知到的法术进行反击。 ‘乘坐’着单人飞行翼的诺卡,幸运地避开了这次袭击。他谨慎地在空中盘旋,紧紧握住手中的武器。那是一个带着握柄的银白色长管,外型与旧时打猎用的火药枪械类似,只是看上去要精密得多。他将其叫做‘符文步枪’,声称以它的威力,足以两三击杀死一头中等体型的黑熊。 满天星是一行人中最冷静的。她并未念咒或者挥舞手势,却在接近地面时自然减缓了下坠,轻盈地漂浮在距离大地一尺的高度。然后她仰起头,注视着天空的深处,既不去做任何防御,也没有插手战斗的意愿。 尤菲对此没什么意见,而且她也没空去表示不满,因为敌人的攻击已经如影随形而至。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VII) 天空于刹那间化为浓墨,照明用的法术早已在刚才的袭击中溃散,不灭火把则受到四周魔力的压制,本不算明亮的光芒迅速变黯,直至完全消失。混杂着隆隆的雷鸣,不时自空气中划过的紫色闪电,是此刻唯一可见的光源。 尤菲听到琳压抑着的惊呼,以及诺卡气急败坏的咒骂声。格蕾丝则是从落到地面上起,就失去了一切声息。 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摸黑划出手势,为自己施加各类防护的咒文。她相信琳和诺卡有能力保护自身的安全,更不用说满天星——至于格蕾丝,哪怕它受了重伤,只要尽快击败敌人,她就有把握利用埃达的力量挽回它的生命。 前提是能够击败那名敌人。 尤菲明白,她们犯了个错误,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 自从来到远东以后,她们遇到的妖怪都称不上强大,甚至可以说,以她们的力量,足以轻松应对其中的绝大多数。幽儿的确给两人造成了一些困扰,却也仅仅是困扰而已。至于菲斯特——或者说铃兰村的阿桑,从一开始,她就没将对方视作这片大陆的人。 不知不觉间,她忘记了吉尔曾说过,往日的这片大陆,是由强大的妖怪所统治,而人类只能依附求存的事实。 她和琳毫无依据的自信,加上或许天生不知害怕为何物的格尔诺人——否则,他恐怕不可能驾驶着那架‘飞机’坠落到这里——产生的结果就是,她们找上了远比自身强大的对手。 尤菲一口气施展了数个记忆中的防护法术,然后呼唤出更为强大的魔法光源,勉强驱开四周的黑暗。几乎是在光芒亮起的一刹那,一道暗紫色的闪电从天而降,径直劈向她的头顶。 闪电炸成无数细碎的电蛇,沿着笼罩住她的透明椭球体——此时被映成了蓝紫色——滑入地面。即便如此,少女仍然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鼻中更是传来一阵焦糊的气息,似乎有些头发已经被烧焦了。 借着闪电和她点亮的光源,尤菲抬起头,捕捉到了那个翱翔于天际的身影。 那是一只威严而庞大的生灵,大约有三十公尺长,或许更多。他全身漆黑如墨,头颅周围飘舞着同为黑色的长须,双眸放射出摄人的红芒。形如蟒蛇的粗大身躯上,整齐排布着黑曜石般的坚固鳞甲,犹如一片片光滑无比的镜面。 他没有双翼,却自如地在空中翱翔盘旋,似乎重力对他不存在任何影响。接近实质的压迫感弥散在这片空间中,令他比起视觉中传来的印象,更为巨大而令人恐惧。 巨兽挥了一下从身躯前端伸出的锐利鹰爪。魔力顷刻间汇聚在利爪尖端,然后化作无形的湍流,将尤菲加诸于自身的众多防护法术冲散一空。 “龙。”尤菲喃喃道。 这便是远东大陆的龙族。成年的,远比琳更为强大的个体。同等年龄下,巫师的确有机会战胜寿命悠长,却成长缓慢的巨龙。问题是,眼前的这一具生灵,极可能已经活过了数百,乃至上千年的时光。 空气中传来爆破的声响。诺卡手中的符文兵器喷出数道光焰,命中那条巨兽的身躯,却未能击穿对方坚如金石的鳞片。巨龙向那边瞟了一眼,根本懒得去理会小小的格尔诺人。 “满天星。”她朝着不远处的人偶少女喊道,“可能的话,帮我们一下!” 人偶少女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抹歉意,“这具身体没有搭载战斗用的组件,抱歉——以及请加油,尤菲。” 时间从不等待,敌人则同样不会。黑龙俯下头颅,张开狰狞而威严的巨口,一抹紫色的流光从两侧的长须上汇聚而至,目标正是尤菲所在的位置。 她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短距离的传送法术,或者一面足够坚韧的力场墙壁,就可以让她从这一击中存活。然而,巨龙的目光仿佛凝固了空气,她试着抬起手,却感觉手臂如同灌满了铅。 不仅如此,那恐怖的视线还将她的思维一并冻结,所有准备好的应对手段,和她学习过的秘术理论,在这一刻都不复存在,头脑中只余下一片空白—— 尤菲抬起头,看着暗紫色的光芒扑面而来。 她没有感觉到身体传来任何伤痛,甚至没有被击中的感觉。思维缓缓恢复流转,她低下头,眼前不远处是蜷缩成一团,已经失去意识的琳——正是她在生死的关头,用自身为尤菲挡下了黑龙的一击。 这或许算是第二次了,尤菲心想。时至如此,她的心神反而异常地冷静下来。仅是闪念间,她就判断出好友受了不轻的伤,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样一来,能够与面前的敌人作战的,仅余下了她和诺卡两人。 尤菲听琳说起过,龙族的吐息是一件相当耗费体力的事情。就算是成年的龙族,在那之后也需要数息时间,才能酝酿起另一次同样的攻击。这意味着,她们还有反击的机会—— 就在接下来的十几秒内。 她尝试寻找诺卡的位置,很快发现了那个在空中飘荡的身影。尽管头顶狂风呼啸,间或夹杂着电闪雷鸣,格尔诺人的飞行翼仍然撑了下来。 两枚流线型的金属圆锥从诺卡手中射出,拖着耀眼的尾焰直奔黑龙的头颅。可惜那依旧是徒劳,巨龙轻易地卷起狂风,令它们调转了方向,在空中无害地爆开。 她眯起眼睛,看到诺卡抬手指向黑龙所在的方位,同时大喊着什么。周围的声音都被狂风掩盖,她完全听不到对方的言语,但能够猜到对方的要求。 让自己创造出机会,以便他使用某个‘特别手段’——之前格尔诺人与琳讨论时曾提过一句,他将其称作最后的,也是最为激动人心的备选方案。 “不会让你小看的,东方的龙族。”她喃喃自语着,抬起手,开始施展一个复杂的法术。 晦涩的咒文从少女口中缓缓吐出,汗珠也迅速浮现在她的额角。黑龙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身躯在空中转过半周,利爪的尖端再次流过一抹电光—— 闪电重重地抽在尤菲胸前,爆开耀眼的火花,将她向后击飞出去。剧痛刺穿了尤菲的全身,她感觉自己似乎聋掉了,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嗓子里传来温热的甜味。但被闪电命中的同时,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法术。 天空中泛起一阵波纹,巨龙所在的位置扭曲了一瞬,而后那生灵整个消失在原地。 “这是迷锁的次级版”尤菲挣扎着发出声音,哪怕她知道诺卡几乎不可能听见,“只能生效很短的时间,赶快” 她隐约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向巨龙原本所在的场所——想来诺卡明白了自己所做的事情。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在心中默数着经过的时间,哪怕脑袋痛的要裂开一样。 “一、二、三九、十——” 经过大幅降级的迷锁,仅仅困住了那只生灵十秒。巨龙再次出现在方才的所在,发出闷雷般的低吟,似乎对自己被一个人类摆了一道,而感到极其愤怒。 那具头颅转向下方,属于上位种族的威压,令少女再也生不出抵抗的意愿——别说以她目前的状态,连任何一个简单的法术都无法完成。 正因将注意力放在尤菲身上,巨龙忽视了那个距离他越来越近的小人儿。 暴风忽然平静下来,这一次,尤菲能够听到,格尔诺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阿尔冯斯万岁。”诺卡灯泡梅因用饱含着狂热和兴奋的声音喊道,一边冲向巨龙的头部下方,“格尔诺人万岁。”他的身上,一团不稳定的魔力正越变越强,“符文科技万岁——!” 以那个小小的身影为中心,源自虚无的光、热、以及声音向外爆散,顷刻将整片空间完全填满了。 (八十一)灾难(尤菲·斯坦米兹,VIII) 不知过了多久,遮蔽了一切的纯白才缓缓从尤菲的眼中褪去,双耳也再一次能够听到轰鸣以外的声音。而从全身每一处传来的,混合着灼烧和针刺般的痛楚,证明刚才她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发生在梦中。 她努力支撑起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随之传入大脑,让她险些再次扑倒在地。尤菲大口喘息着,让头脑缓缓恢复平静。她明白,那是过度使用魔法的后遗症,只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就可以完全消除。 可是对她来说,现在还有太多比睡一觉更加重要的事情。 她蹒跚着走到不远处的金发少女身边,将手指搭上好友的额头,感受到尽管微弱,却依旧清晰的生命迹象。她略微松了口气,不顾后脑的晕眩与一阵阵钝痛,调集起埃达赠予她的力量,轻柔地注入琳的体内。 不多时,琳呻吟一声,似乎是恢复了意识。 “我们赢了吗?”她虚弱地喘着气,显然正面承受黑龙的一击,对她绝不是轻松的事情,“干的漂亮” 覆盖着整座天幕的黑暗,随着黑龙的消失而逐渐散去,‘泰丝’再一次从稀薄的云层中探出头来。然而,尤菲环顾四周,却看不到格蕾丝和诺卡的身影。 “我不知道。”尤菲低声回答道,目光继续在周围探索着,“格蕾丝在哪里,还有诺卡呢?” “格蕾丝她没事,放心吧。”琳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秘法之灵的生命力很强,我将她送回了半位面当中,只要休养几天,她就能和之前一样活力满满的啦。” 这个好消息让尤菲的不安减轻了一部分。可她仍然记得之前的那一幕:小小的格尔诺人高喊着口号,冲向比他大上数百倍的巨龙,然后便是一道光—— 她循着记忆,慢慢走到巨龙原本所在的位置下方,希望能够找到一点诺卡留下的痕迹,但是失望了。地面上只有散落的树叶与枯枝,无论是飞行翼的碎片,还是衣物或者其他的什么,都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少女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头,刚好对上另一双带着些微笑意的目光。 “诺卡在我这里。”满天星说。 尤菲似乎能听懂对方的意思,又无法完全确认。可她连继续追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稍微瞪了对方一眼。 “我没有携带战斗用的组件,所以之前帮不上你们的忙。但是,如果解决事件的主要功臣就这样死掉,听起来也不大公平吧?”人偶少女用轻柔的声音解释道,“我将他的灵魂暂存到我的体内,若母亲大人同意,他就可以得到一具新的身体——当然,也是人偶啦。” 最后的半句话,尤菲也说不清她有没 有听清楚——或许那只是她凭着想象进行的补充。因为满天星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她就蜷缩在干爽的土地上,陷入了梦乡。 尤菲醒来时,天色已是正午。 一缕缕浓郁的香气从身侧传来,令她的胃口不由得开始蠕动。她咽下口水,轻轻伸了个懒腰,爬起身来,循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走去。 一口坩埚正被架在用于实验的加热炉上,里面的奶油、肉干以及新采摘的蘑菇正咕嘟嘟地翻滚着。这不是琳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在学院时,服用过琳制作的醒脑药剂或强身药剂的人,常常会觉得里面有着不属于药剂本身,却并不讨厌的味道,而且每一次都有所不同——原因自然就是这个。 “睡的好么?”琳转过头来,挥手和她打招呼表示早安,“昨天你突然倒下去,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抱歉。”尤菲摇摇头,有些自嘲地抿起嘴角,“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这次幸好有诺卡在可惜还是拖累到了他。” 她的神色略微严肃了些,“以后,我们恐怕要更加谨慎才行。这种危险的情形,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但是,从结果来看,这次的冒险还是值得的啊。”琳摆了摆手,提出不同的意见,“挽救了妖怪们的性命,还破坏了那个什么会的暴行,已经足够成功了吧?” 这样说倒也没错,尤菲心想。今后的旅途中,完全避免风险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那么,如何权衡风险与回报,或许就是她要考虑的课题—— “再说了,满天星把诺卡的灵魂保存下来了嘛,总之算是一切都好吧?”琳继续说着,同时从腰包中取出两个混合材料用的陶碗,将锅中的浓汤舀入,“来,先吃点东西再说。” 两人各自捧着微烫的陶碗,小口啜饮鲜美浓郁的热汤,用温暖的阳光和美味的食物,让仍有些疲乏的身体和头脑得以恢复。 过了一阵子,满天星从远处走来——尤菲醒来时,她似乎就去了别的地方。琳递给她另一个陶碗,人偶少女自顾自地盛了些汤,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还不错。”她咽下食物,如此评价道,“我刚去最近的村子查看过,居民们的状况正在好转,大概几天之内就能恢复。”她又喝了口汤,“至于已经死去的妖怪,你们没必要为此难过。对于妖族而言,生死皆为天命,死亡并不是值得过分悲伤的事情。” 这位人偶少女表面虽有些冷淡,实际上却是个温柔的人呢,尤菲心想。至于对方在这段时间内查探了村子的情况,同样不令她意外。她能够感觉到,那具人偶身体内蕴藏的神秘,远远超出她所学到的一切。如果人偶少女携带了所谓的战斗组件,很可能比目前的她还要强上许多。 她不禁有些好奇,能够制作出这样‘作品’的罗真该是怎样的人,是否会和曾经的伊格尔院长,有着少许的共通之处。 “谢谢。”她放下手中的碗,对穿着连衣裙的少女说道,“既然这样,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大概也完成了。接下来,你打算带我们去见你的母亲么,满天星?” 满天星摇了摇头,继续柔声回答了她的问题。 “现在还不行。我需要回到西阳城,向长老议会提交调查报告。作为参与者,希望你们能和我一同前来。”她微歪着头,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尤菲,“当然,若你愿意,也可以先行离开,去与我的母亲会面。” 尤菲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得到了可能与母亲相关的线索,她却没有预想中的急迫。 这片大陆还隐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如果前往妖族最繁华的城市,接触到作为统治者的长老议会,或许就能更进一步了解联盟成立的缘由,以及可能不为大众所知的历史。 “我很乐意与你同行。”她向对方伸出右手,“愿我们旅途愉快。”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I) 莉莉不太开心。 实际上,自从森林入口的那场战斗过后,她就一直有些低沉。而这一情绪,在她离开那座存在了数百年的村落后,就来得愈发明显。 无论是谁恐怕都会如此吧。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故乡,迎来的不是老友们的欢迎,亦不见记忆中的场景。虽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幽魂森林却是被人为地扭曲成如今的样子。昔日熟识的人们没有得到明天,反而被困在这片死地中长达数百年之久。而且,如果没有人做些什么,他们——以及这座森林,或许会继续恒定在当前的状态,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莉莉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但在这片压抑的环境中呆得越长,她就越想找个人好好打上一架——当然是敌人,而不是另一个希萨那样的,过往的友人。 “呵,第一次看你这么无精打采的样子。那个宣称要变得很厉害的莉莉诺诺哪里去了?” 熟悉却令她意外的声音突然传来,女佣兵扭过头去,看见那名年龄不明的黑发女性背着双手,悠然自得地从林中漫步而来,仿佛这里不是凶险异常的禁地,而是自家温暖的后花园。 “汝来这里做什么呐?”她忽然了一丝不好的预感,眯起眼睛盯住对方,“不会是来找咱的吧?” “猜对了。”吉尔轻笑,“贝亚德交给我的任务,让我阻止你们的探索,或者最不济,也要赶在你们面前完成。” 两人的交谈引起了正在一边扎营的数人的注意。艾利奥最先跑了过来,后面跟着阿尔冯斯,似乎是跟来看热闹的贝尔,以及抱着厚厚的本子,不紧不慢走来的安。 “唔嗯?”莉莉瞪着吉尔,没有去在意身后的众人,“贝亚德是谁?咱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呐。” 黑发女性叹了口气,表情中略微有些无奈。 “我只知道他很强。”她认真地说,眼里不带一丝虚假的神色,“我不清楚他从何而来,有何经历,以及师从何人。”她打量了一下莉莉身后的数人,“但如果他想要杀死某个人,包括我,或是旅团的那几人在内,恐怕都阻止不了他。” “哦?”艾利奥向前走了两步,似乎不太相信吉尔的说辞,“既然他那么厉害,为啥不自己亲自过来,还要你来帮忙办事——难道是想当那些骑士里的幕后黑手么?” 黑发女性不禁嗤笑出声,莉莉回头,狠狠地剜了艾利奥一眼。 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战斗。安在本子上写道,不必以任何方式揣测他人的想法,因为我们并不了解。 “实话说,我不知道为何他要把自己关起来——猜想是有,但我觉得不说出来比较好。”吉尔拍了拍手,将女佣兵的注意力吸引回来,“我过来见你,不是为了吵架的。但轻易就说联手,恐怕你也放不下心。所以,我们来比一场如何?” 果然如此,莉莉心想。她清楚那位黑发女子是个好胜的人,上一次在弗里茨人那里的遭遇,因为场合的原因,两人都未能投入全力进行交手。作为同样追寻着力量的人,她的确也想和对方好好比试一场——无论以何种形式。 “所以,汝打算怎么做?”她点点头,眼中燃起战意的火焰,“这种地方,恐怕不适合直接干上一架呗?” “当然了。”吉尔微微偏头表示同意,“而且,目前的你还打不赢我。”她轻松地说着,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实,“我们就来试试看,谁能先找到这座森林中隐藏着的秘密好了。” 听起来不错,反正这是她们原本的目的之一。可是具体要怎么做?莉莉挑起眉毛,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是贝亚德给我的资料。”黑发女性将一张纸丢向莉莉,它在某种力量的推送下,稳稳地落到女佣兵的手中,“被‘那个家伙’设置在这里的算是‘保护装置’的东西一共四个,想要找出那家伙的话,需要全部拆除才行。”她轻描淡写地形容着,“让你先选两个,余下的就交给我,以速度论胜负便可。” 换句话说,这更像是一种分工。只是更先完成任务的一方,就有着更多时间去接近那个‘秘密’。 莉莉转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们——艾利奥一脸的跃跃欲试;安轻轻向她颔首,表示可以接受;爱莲娜有些担忧地看向她,却没有反对;贝尔耸耸肩,示意一切听她的话。阿尔冯斯则走到她的身边,握住女佣兵的一只手。 “你是最厉害的,莉莉诺诺。”他说,“我也会努力。” “没错。”莉莉咧开嘴,笑起来,“咱不会输的,因为——陪着咱一起的,可是最为出色的他们呐。” 她打开手中的纸张,目光扫过上面标注着的地点,几乎毫不犹豫地选中了其中的两个,“咱去南边和东边的,余下的那些就是你的责任了呗?” “那么,就从现在作为比试的开始好了。”吉尔微微躬身,左掌与右拳在胸前轻合,“祝好运。” 她转过身,向着森林的北端径直而行,缓缓融合在漆黑而阴森的密林之间。莉莉遥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回过身,用力握紧拳头,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咱可不想输呐,所以,诸位,做好准备了呗?” 我有不好的预感。安突然在本子上写道,莉莉小姐,请你再考虑一下—— “你们之前没有反对,所以,现在已经晚了呐。”莉莉咧开嘴,快步走向稍显空旷的不远处,然后下一刻,庞大的飞龙再一次取代了她的身影。她甩动了一下带着钉刺的长尾,扇了扇蝙蝠般的双翼,踱着步来到众人面前。 除了阿尔冯斯以外,其余的三人脸色都有些发青,显然想起了什么糟糕的体验。 “快点上来,咱们要抓紧时间了呗?”莉莉诺诺团的团长如此宣称道,“这将是一次——方便快捷的旅行呐。”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II) 莉莉选中的第一个目标,是位于森林南方的回归之湖。 这当然是有着原因的。 那里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或者说,是她曾经在森林中的家。除了她以外,‘母亲’希萨,还有另外几位形态相近的半神——包括莱恩那个家伙,也都选择居住在那里。 记忆中的回归之湖不仅仅是个湖泊,还是与其相连的一整片寒冷而富饶的草原。她曾放肆地在那里奔跑,草原上遍布着羚羊和野兔,她往往以追逐它们为乐,却并不真的杀死或吃掉它们。与她们比邻而居的是一条名叫碧长石的年轻绿龙,平日喜欢呆在潮湿的湖畔,偶尔也会在有着阳光的下午,展开双翼于空中翱翔。那条龙与她算不上朋友,但至少能做到相安无事。 另一个缘由则是距离。 从她们当前的位置,飞行赶往回归之湖,只需要半日不到的路途。而前往北侧或西侧的两处,都至少需要两三天的时光。 某种意义上,莉莉一行人在比试的一开始,就占了不小的便宜。但她明白,既然那名黑发女性毫不在意,必然有着足以弥补这一劣势的手段。若为此而掉以轻心,所能获取的只有失败。 莉莉如此想着,再一次加快了飞行的速度,掠过只余下一片荒芜的草原。这理所当然地换来了一阵抱怨。 “莉莉团长,慢一点啦!”艾利奥仍然元气十足的声音从她背上响起,“我们都快要掉下去了!” “坚持一下,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了呐。”她头也不回地说,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阿尔,安就拜托你照顾了呗?” “好的,莉莉诺诺。”机关人的回答一如既往地令她安心,“请注意前面的安全,如果能飞得平稳一些会更好。” “咱知道咯——”她伸展开双翼,在保持速度的同时,尽量不造成过度的颠簸。正如女佣兵所说,大概十多分钟后,四周的环境似乎悄无声息地开始改变。 空气中的温度渐渐升高,从原本大约接近冰点,提升到类似帝国或更南处的程度。这让处于她背上的几人舒适了些,但莉莉的面色——如果能看出来的话——却显得更加阴沉。 温度的提升只是一部分。四周弥漫着一股轻微的酸臭,头顶原本压抑的天空,亦被湿润而厚重的云雾取代。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这片湖泊原本应有的样子。 “莉莉诺诺,小心!”阿尔冯斯的声音突然传来,“有东西来了——” 她迅速侧过身,避开一道从上方横扫而来的绿线——它带着强烈的酸气掠过莉莉身边,落到下方的草原上。 无论草叶、泥土还是其他的什么,只要是那道‘绿线’碰触到的物质,全部在顷刻间溶解成墨绿色的液体。几乎瞬间,下方就出现了一道长达数十公尺,宽约一公尺的深沟。 “我的老天。”艾利奥忍不住惊呼出声,“那是什安,你说那是龙?!”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却并非出于恐惧,而是莫名的兴奋,“骑士中的恶龙么!我、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啊!” “别瞎说!”贝尔则似乎有些紧张,“如果真是龙的话,就把你当祭品献上去,说不定他就会放过我们咧!” 莉莉听得心中暗笑——是不是恶龙她不清楚,可这条龙她是认识的。唯一的顾虑在于,对方是否和希萨一样,被变成了死去的,且丧失神智的‘傀儡’。 她吸了一口气,向着云层的内部,发出富有穿透力的低吼,“是汝的话,就出来呗——绿石头!” “是碧长石,你这个蠢货!”头顶传来愤怒的咆哮,但对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你认得我?你是谁!” “绿石头,汝是活得太久,以至于连咱都认不出来了呗?”莉莉轻松地释放出属于自身的气息,心中暗暗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手段。 对方依旧具备理性。尽管那意味着对方作为龙族的‘智慧’依然得到了保留,但总比不顾性命也无法沟通的敌人好上许多。实话说,她并不愿意与一条龙交手——对于这种从远古存留至今,且寿命悠久的种族,她仍然抱持着一份敬畏。 “原来是你。”巨龙从浓密的云层中探出头颅,猛地俯冲下来,却又在最后转过角度,从她的头顶呼啸而过,“你最好给出足够充分的理由,让我不至于将你赶出去。” 莉莉明白,这是他对于自己‘入侵领地’的警告,亦是示威。 巨龙天生的威压有如洪水,随着俯冲毫无保留地倾泻而来。她能够凭借身为半神的体质抵挡,但她背后的几人可不行。她听到贝尔发出低沉的呜咽,安的牙齿不断上下打战——那绝对不是因为寒冷。艾利奥发出一声惊呼,险些从她的背上滑落下去,好在阿尔冯斯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谢、谢谢我抱歉。”少年声音颤抖地说。 “没什么,这不是汝的问题呐。”莉莉回答道,与绿龙保持一定距离盘旋着——她没有选择降落,因为那在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一头,“碧长石,汝选择了与那个叫做胡鲁曼斯塔克的家伙同流合污,是呗?” “别说的那么难听。”绿龙低沉地回应道,没有理会莉莉语气中的讽刺,“我只是与他做了一笔交易。他将这里变成我喜欢的样子,我则帮他看守这里。无论如何,这总比和你们一样负隅顽抗,然后如同丧家犬一般逃离,要来的明智多了。” “好吧,就算汝说的有点道理。”莉莉扇动着翅膀,飞到比绿龙更高的位置,“所以,咱要开出怎样的条件,才能让汝离开这儿?” 对于这些并非由自己的父亲创造,而是从上一纪元存续至今的生灵,她曾经有过一番研究。不同种类的巨龙当中,绿龙与黄铜龙是最为健谈的两支。不过,与热情且单纯乐意和各种生灵聊天的黄铜龙不同,绿龙本性贪婪,却极为精明。他们善于和来访者讨价还价,换取最符合自身的利益。 或许这也是对方能够与胡鲁曼达成交易,存活至今的原因。换句话说,只要她能够开出合适的价位,让对方放弃与那名巫妖的协定,甚至转而为她服务,同样没什么不可能的。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III) “就凭你们几个?”绿龙嗤之以鼻,“一只夹着尾巴逃走了几百年的丧家之犬,加上几只渺小而孱弱的人类能够给出令咱满意的条件?”他用绿宝石般的瞳仁打量着莉莉背后,目光中隐现贪婪,“我好久没吃鲜肉了——把你驮着的那两个年轻人送给我,说不定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莉莉咧开嘴,用几声低沉的嘲笑,回应绿龙的挑衅。 “汝啊,这几百年一直窝在这里,当那只巫妖的看门狗,结果连脑子和眼睛都坏掉了呗?”她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听好了,咱既没有逃,也不会逃,反倒是那只巫妖,已经被咱干掉了一次,现在夹着尾巴躲了起来,不敢在咱面前出现了呐。” 绿龙绕着莉莉缓缓盘旋着,似乎想要看穿她是否说了谎话。或许是她强硬的态度起到了效果,绿龙缓缓收起威势,背后很快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我的老天,这就是龙啊。”艾利奥压低声音说道,“喂,安,你还好吧?” “人家小姑娘可比你厉害,至少没差点从这里摔下去。”贝尔抓住时机嘲笑道,只是微微打颤的声音,出卖了他也没有好去哪儿的事实。 “如果真要打架的话,咱不怕汝,咱的同伴们也不怕汝。”莉莉趁热打铁地‘劝说’道,“但汝呆在这里这么久,就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外面享受新鲜的空气和阳光么?还是说,汝打算为了那个已经不再强大的巫妖,和一个数百年前的约定,将自己的性命交代在这里呐?” 她不担心绿龙离开森林以后,会在艾尔大陆上掀起什么风浪。据莉莉所知,目前的龙族似乎达成了某种自发的协定。他们极少在人前露面,即使踏入世间,亦会化作人类的形态。就算这条龙不守规矩,不说旅团的几人,想来巫师联合会的那帮家伙,也会很高兴有一条新鲜的实验材料送上门来。 擅自捕杀龙族是一回事,如果那条龙先行挑衅,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说你杀死了那名巫妖,要如何证明这一点?”绿龙用略显尖锐的声音问道,气势明显比开始弱了许多。 “汝是笨蛋呗?”莉莉冷笑,“如果他还在这里,咱进入森林的一刹那,他就会察觉到,并且找上咱了呐。”她理直气壮地说,“还是汝觉得,他打算让汝在这里送死,并且令他在这里的布置毁于一旦呗?” 这的确是实话,碧长石晃晃脑袋,似乎有些被说动了。但绿龙显然不满足于这样的条件,他转了转眼珠,再一次开口,“既然如此,你还记得那条叫德克杜拉的黑龙吧?” 莉莉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以示默认。 “我的确打算离开这里,然而,你们也不想和我打上一架,不是么?”他缓缓分析道,“所以,我还有一个条件。这条件对你们没有坏处,反而能让你们在这里的旅途更顺利一些。” “有话直说呗?”莉莉冷冷地回应道。 “那条龙也呆在这座森林里。”绿龙说道,“他是个极端自负和高傲的蠢货,必然不会答应那巫妖的要求。”得知胡鲁曼的现状后,他对于对方的称呼也产生了改变,“我不确定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但我要你们去找到他——如果他还活着,就干掉他。这就是我的条件。” 莉莉想起那条坏脾气的黑龙,思考了片刻,觉得这个条件倒是没那么难以接受。 “好呗,咱答应汝。”她回答道,“那么,现在汝可以离开了呗?” “还不行,我无法保证在我离开以后,你们不会立刻反悔。”绿龙精明地说,“所以我需要一个契约——不是和你,九月,简单的契约对你无效。”他再一次打量莉莉背后的几人,“就那个女孩子好了,如果你们在一个月内未能达成咱的条件,她就将成为咱的从属,从身体到心灵在内。” 女佣兵在心里冷笑,刚打算开口拒绝,另一个声音却抢在了她的前面。 “不可以,安小姐怎么能与你这种家伙签订契约!”艾利奥义愤填膺地说,“如果非要签这份契约的话,就由我来好了!” 莉莉闭上了嘴。既然艾利奥如此自告奋勇,让他心愿得偿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如果真的完不成条件,就在期限内把这条绿龙干掉便可。失去主体的契约,自然不再有任何效用——当然,这句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只是拍打着翅膀,缓缓降落到地上。绿龙也随之降落,抬起爪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墨绿色的符文,将它印入艾利奥的胸口。 “哎?”年轻的骑士握了握拳头,丝毫不显得害怕,反而有着一丝兴奋,“我感觉我感觉自己比以前更有力气了!” “即便是从属契约,你也能够分享我的一部分力量——毕竟好用的属下才是关键。”绿龙满意地解释道,“你们还占了个小便宜,不是么?” “够了,绿石头。”莉莉打断了他的自夸,“现在,轮到汝履行约定了。” “好啦,别生气,绿龙是出色的商人,商人自然会遵守承诺。”碧长石心情不错地说,“跟我来,让我告诉你们如何解除设置在这里的魔法——这可是我花了十几年,才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 看来这家伙也没那么笨,对方肯定是从很早以前,就预谋着要离开这里,只是由于某些原因未能实现罢了。 她跟着绿龙走向回归之湖的方向,空气随着前行愈发潮湿和闷热,还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仿佛她们身处的不是北境的森林,而是热带的雨林一般。 当湖泊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除了绿龙以外的所有人——包括莉莉在内,都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那或许根本不能再被称之为‘湖泊’,而是一个沸腾着的,填满了腐烂绿色般浓厚泥浆的沼泽。厚重的雾气覆盖在沼泽上,让众人只能看到数公尺内的场景——但不难想象,整座湖泊恐怕都变成了这副样子。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IV) 这里有非常强大的魔力源。安显得有些难受,高温和腐败的气味对她来说都是不小的考验,但她还是努力写出自己的判断,它应当就隐藏在湖泊的下方,不断释放出魔力,将这里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说的一点都没错,小姑娘。”碧长石满意地咧开嘴,“所以,你们要做的也很简单。将那个魔力源毁掉,湖泊就会逐渐恢复原状,而我也可以离开这儿了。”他甩了甩尾巴,将头凑近过来,“看在我们的交易上,我可以告诉你们,它就在湖泊接近中心的位置,被埋藏在底部的泥浆里面。” 是恢复到‘最初’的样子。安略微后退两步,避开那具喷吐着鼻息的,绿油油的脑袋,然后补充道,这里很久以前被改造过,想来那名巫妖的第二次改造,亦利用了最初的魔力源头。不过,我想不到让这里得到‘净化’的办法,所以毁掉它,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咱知道咯谢谢汝的建议,安。”莉莉点了点头,双手抱在胸前,沿着河岸缓缓踱步,“让咱想想,该怎么办——”她突然扭过头,目光紧盯着巨龙翠绿色的瞳仁,“话说,汝既然知道那东西的具体位置,想来也有办法破坏它呗?” 绿龙轻笑两声,好似莉莉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当然,那东西实际上并不坚固。可惜我和那巫妖有过约定,因此无法亲自破坏它。”他清了清嗓子,“你要知道,作为一条龙,以及出色的商人,守信是必须的品格之一。” 那才怪了——如果说绿龙有什么守信的品格,恐怕连鬼都不会信。说白了,不过是与胡鲁曼的契约本身,禁止这条龙尝试破坏这里的魔力源头罢了。莉莉心中腹诽着,面上却不动声色,“那么,告诉咱具体的做法?” “那东西是个发光的石头,大概是这个大小。”碧长石抬起爪子,比划出大约半公尺的直径,“它很烫,而且看上去很不稳定,你只需要用力给它一下,我想它就会‘轰’地一声炸掉了。” 听上去不坏,而且以她的感觉,对方没有撒谎——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需要确认。她不再理会绿龙,而是转向一旁的安,“汝觉得,那条龙说的有什么缺漏?还有,如果那东西爆炸的话,大概能有多强的威力?” 少女托着下巴,专心地思考了一阵子,然后拾起手中的笔。 整体听起来问题不大。她谨慎地写道,至于爆炸的威力恐怕足以波及到湖泊之外很远。保守估计,我们至少需要离开湖泊两千公尺,才能够保证安全。她咬着笔杆想了想,请想办法给予它‘延迟性’的攻击,九月大人。 就是所谓延迟生效的‘机关’么。她不是巫师,而猎人常用的那些机关,恐怕也不适用于湖底的环境。于是她将目光投向机关人,“阿尔,汝应该有办法呗?” 阿尔冯斯从不会令她失望。他眨眨眼睛,很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想,我能够制作出定时的装置,只是需要花上大约几个小时的时间。” “那就拜托汝了呗?”莉莉开心地抱了一下机关人,牵住他的手向回走去,“这儿不太适合工作,咱们稍微走远一点——喂,你们也赶紧跟上来呐。” “咱突然感觉有点嫉妒,这是怎么回事?”艾利奥在后面小声嘀咕道。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吧。安歪着头想了想,认真地写道,艾利奥也到了这样的年纪了呢。 “才才没有啊!安小姐!” 莉莉走在最前方,一直到周围的温度重新回归正常,空气中的腐臭气息也几乎散去,才四处张望着停下脚步。 “这儿看起来不错。”她摸了摸肚子,抬头看向空中——然而天空始终阴沉一片,根本无法用来判断时刻,“贝尔,来帮咱准备午餐。艾利奥和格鲁姆,你们保护好安,顺带看住那条龙阿尔,汝就专心研究装置好了呗?” “请放心,莉莉诺诺。”机关人将手放在胸口,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一定会设计出完美的装置。” “哦!”艾利奥用力点点头,“龙先生你是叫碧长石,对吧?”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最初对于巨龙的恐惧,“能给我讲一些关于你们的事情么!” “我可不是黄铜龙。”绿龙对年轻骑士的要求嗤之以鼻,却还是变化成人型,在一块干燥的空地坐下,“不过你既然有兴趣,我就说一点倒也无妨。” 于是一行人按照各自的分工开始忙碌。莉莉的手艺不如安珀莉,但她毕竟旅行了数百年,见识和品尝过的各地美食数不胜数,制作出来的品相也颇为诱人。 贝尔一边帮忙一边试着偷吃,被莉莉严厉——或者说暴力地加以阻止。就连绿龙都被锅中传出的香气吸引,忍不住多看了这边几眼,顺带悄悄咽着口水。只有阿尔冯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从身上取出各种精巧的工具和材料,不断组装,刻画和调试着,对于四周的一切毫无察觉。 “吃过午饭再做也没问题呐,阿尔。”见此情形,准备好午餐的莉莉走过去,拍了拍机关人的手臂,牵着他回到人群当中,“反正吉尔赶到下一个地点,恐怕都要好几天的呗?” 众人围拢成一圈——绿龙也被包含在内,品尝莉莉制作的一大锅香料炖肉。贝尔和艾利奥对于炖肉赞不绝口,安也露出带着幸福的笑容,但女佣兵更在乎阿尔的评价。 自从换了新的身体,阿尔冯斯就可以和人类一样进食,不再仅从油料中获取能量。正因如此,莉莉才决定主动承担起团队中做饭的责任,而非和以前那样,用简单的肉干和面包当作干粮。她看着机关人慢慢将勺子递进口中,仔细品味着,真心实意地表示夸赞,感觉心中似乎有某个地方正在融化,而且充满香甜的味道。 她忽然有些懂得安珀莉的感受。当一件事情能给其他人带来喜悦,完成者就可以分享到同样的喜悦。她同样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很多值得追求的事物——除了单纯的力量以外。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V) 午饭之后,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当然仅仅是估算——阿尔冯斯便完成了之前答应莉莉的东西。 制作完成的装置看起来是一具银白色的,大约巴掌大的圆柱体,正面紧密贴合着一个圆形的封闭表盘。机关人小心地将最后的几根金属线接合完毕,又用手里的工具检验了一番,然后将它小心地递到莉莉手中。 “这个是定时用的机关。”阿尔冯斯拧动装置一侧的一个旋钮,让表盘上的指针随之转动,“每一小格的时间是一分钟。设置好以后,再按下这个开关——”他指了指旁边的另一个按钮,“它就开始计时,等到相应的时间,便会释放出里面的魔力,引发一次定向的爆炸。” “唔嗯”莉莉抿起嘴角,满意地打量那枚做工精巧的装置,“它的威力有多大?” “依据我的计算,填充在这里的魔力存储机关,可以释放出平均约为三十枚秘术飞弹的能量。”阿尔冯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爆破的主要威力会朝着装置的背面,将它贴在需要破坏的目标上就可以了。”机关人认真地看着莉莉,“另外,它的外壳足以抵抗高温和潮湿,我想,放置在湖底应当没有太大问题。” 果然阿尔最值得信任了,女佣兵开心地想着,将那具装置揣到怀里,“既然这样,咱就亲自跑一趟,去炸了那个该死的魔力源头。绿石头,汝跟咱一起来,告诉咱那东西具体在什么地方呐!” 绿龙不满地哼了一声,但终归没有多说什么。他懒懒地站起身,走到一边,重新变回巨龙的形态。 “需要我和你一同过去么,莉莉诺诺?”阿尔冯斯关心地问道。 “不必了呐。”她潇洒地将头发甩到脑后,“汝已经做的够好了,余下的部分,就交给咱了呗?” 十几分钟后,银色巨狼与绿龙再次踏足了那座令人作呕的‘湖泊’。而后,莉莉变回人类的外型,径直跳到碧长石的背上。 “带咱飞过去——既然你想要离开这里,出点力也没什么不对吧?”她拍了拍巨龙的脖颈,“咱不觉得汝懂得什么诚信,但如何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想来汝是知道的呗?” 巨龙对莉莉的话嗤之以鼻。他猛地拍动翅膀向天空爬升,继而向下俯冲,似是要将背后的人整个甩落下去。可惜女佣兵仍然轻松地骑在背后,甚至还有余力开口讽刺他。 “汝这样折腾,等下小心一头栽到湖里去呐?”莉莉不紧不慢地陈述着事实,“在飞行中丢掉平衡,可是相当危险的哟?” 绿龙不回答,也没有再找女佣兵的麻烦。他慢悠悠地飞到湖泊中心,盘旋了一阵子,将爪子指向湖面,用一枚秘术飞弹标出具体的位置,“从那里一直向下,就是你要找到东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莉莉眯起眼睛向下打量。浓厚的黄绿色雾气完全遮蔽了视线,泥浆沸腾的声音不断传来,令人反胃的气息让她想起那些来自深渊的恶魔,或者更糟糕的东西。 “品味真是差劲透了呐,那个巫妖。”她小声嘀咕着,再次确认过怀中的定时装置,将它托在手心,纵身向湖面跃下。尚在空中时,她就整个化作一团和下方的泥浆有些类似的,绿色软泥状的生物,然后一头扎进湖中。 女佣兵变成的并不是泥怪——那实在太低级了些,对于她要做的事情毫无助益——而是泥元素。 这种生物兼具水元素和土元素的特征,既可以在水中无需呼吸地自由行动,亦具备轻易穿透土层的能力。她将装置小心地保护在体内,破开四周灼热的泥浆,一路向绿龙指出的位置游去。 不断提升的温度,证明她似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却给她带来了一定的麻烦。泥元素并不能免疫高温的影响,不惧火焰的火元素和熔岩元素,则根本无法在水下停留多久。莉莉忽然有些后悔没带阿尔一起前来——对方的防护性秘术,至少可以一定程度上减轻她的负担。 不过,她不打算任何事情都依赖阿尔,哪怕她相信机关人始终不会离开自己。凭借半神之躯的恢复力,她冒着足以让树木起火燃烧的高温,继续潜向湖泊的底部。然后,在一团隐约发出红光的泥浆当中,她发现了想要找到的目标。 一个约半公尺直径,呈不规则多面体的半透明晶石,就沉积在那团半熔融的岩石当中。彩虹般的光芒不断于它的表面流转,莉莉站在稍远的位置观察了片刻,发现颜色从红变至紫色,需要花费大约十五秒钟。而每次它由紫色转为红色,都向外释放出一股狂暴的魔力,将四周的温度进一步提升。 莉莉不敢保证,自己有能力在最近距离承受那道魔力。她更没有把握的是,阿尔冯斯的装置能否做到这一点。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列出所有可行的选项,从中选择出看似最为可行的方案。 装置的定时被她调到了三分钟。留给她和绿龙撤离的时间或许很紧,但比起那个,装置暴露在高温中过久而失效,显然是更加失败的结果。哪怕阿尔冯斯可以做出另一个,团队仍将浪费将近半天——她可一直惦记着与吉尔的比试呢。 然后,女佣兵安静地注视着远方的晶石,等待下一次的魔力释放。 晶石转为红色的一刹那,她就向前全速游去,同时紧张地注视着晶石的变化。当晶石开始呈现绿色,她停下脚步,将装置从体内‘吐出’,用力插入下方厚实的泥浆中,并将背面对准那枚晶石。 温度极高的泥浆让装置的外壳迅速开始变红,但尚不足以将特制的金属融化。她按下装置的开关,小心地退开一段距离,然后摆动身躯,迅速向湖泊上方游去。 她没有回头确认哪怕一次。是否成功很快就能知道,停下脚步只是浪费时间。不足半分钟后,莉莉猛地跃出湖面—— 湖泊附近早已看不到绿龙的身影,想来那家伙从她进入水底时起,就自顾自地先行离开了。 (八十二)竞争(莉莉·诺诺,VI) 果然绿龙这种生物完全不值得信任。莉莉如此腹诽着,在空中变为一只雨燕,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向来时的方向。 她在心中默数着时间。三分钟很快过去,正当女佣兵担心装置失效之时,一阵猛烈的暴风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热浪急追而至,顷刻间将她席卷在内。 她有如惊涛中的小舟一般,在暴风中来回飘荡。不时有灼热的沙石和泥土拍打在她的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的疼痛和羽毛烧焦的气息。她努力维持住平衡,尽可能快的在暴风中穿行,一边避开前方的树木枝杈,一边小心地不被漫天飞舞的枯木和树枝砸中。 好在雨燕的形态虽小,却仍保留着她作为半神的身体素质,否则光是周围接近沸水温度的灼热空气,就足以让正常人迅速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数分钟,但对莉莉来说已经很长——环绕着她的风暴终于缓缓减弱。女佣兵松了口气,将羽翼上的沙尘抖落,略微放慢速度,向她们之前扎营的空地回归。 一道浅蓝色的帷幕竖立在营地南侧,将袭来的暴风和绝大多数杂物阻隔在外——那显然是机关人的手笔。最先映入她视线的亦是阿尔冯斯,他独自站在帷幕外侧,眺望着她归来的方向,神情里带着清晰可辨的挂念。 她轻巧地停在机关人的肩头,然后变回人形,直接坐到了对方的肩膀上,“咱安全地回来了呐,阿尔。” “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莉莉诺诺。”机关人抬起脸,认真地看着她,“所以,你成功了,对吧?” “是汝的功劳呐,大部分都是。”莉莉跳到地面上,牵住阿尔的手臂,转过头,看向她来时的方向—— 原本阴沉的天空仿佛被整个破开,暴风击散了浓厚的阴云,让阳光得以重新洒落在这片严寒的大地。空气中隐含的腐臭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灼热气息。 然而,那一份灼热正以可见的速度消散着。莉莉努力吸了吸鼻子,希望能够找回一丝记忆中的,雪地与松柏的清香,可惜仍然以失望告终。 晴朗同样只是一瞬。不过片刻,厚重的云雾卷土重来,再一次遮蔽了源自天空的光明。风暴缓缓止息,枯枝与木片散落满地,看起来甚为凄凉。 女佣兵深呼吸了数次,让自己冷静下来,“绿石头呢?”她问道。 “我在这里。”化为人型的碧长石走上前来,“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吧?——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太久,暂时不想再看到这片阴沉的森林了。” “还有一点事情。”她盯着绿龙的脸,“告诉咱关于东边那座悬崖,汝所知道的一切。别忘了,咱这边进行的越顺利,帮汝干掉那头黑龙的机会便越大呐。” 绿龙哼了一声,仰起下巴朝向莉莉,“什么事情都要问我,你的大脑是长在脚底的吗?”他故作冷漠地摇摇头,“那里是什么情况,你自己去看过,便会明白了。” “实话说汝不知道就行了呗?”莉莉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伪装,“算了,留汝在这里,咱也不太安心——别忘了,如果汝在外面惹出什么事来,就只有自食苦果了哦?” “我自有分寸。”碧长石说完这句,便不再理会莉莉。他变回巨龙的形态,升上空中,绕着众人盘旋了半周,用力扇动着翠绿色的双翼,向森林的边缘远去。 “走了啊。”艾利奥有些遗憾地说,“其实他是个好人不对,是条好龙呢。” “既然这样,你就乖乖去当他的随从如何?”爱莲娜好笑地说道,“我们也不用去找一条黑龙的麻烦啦。” “这个可不行!”年轻的骑士立刻反对道,“我可是要成为巨龙骑士的,怎么能反过来做一条龙的仆从!” 莉莉不太在意碧长石在她的同伴那里得到了怎样的评价。那条龙的确不算太坏,同样称不上善良,但那都无所谓。对她而言,绿龙和她在旅途中接触到的无数人一样,只是生命当中的一名过客。 她牵起机关人的手,朝湖泊的所在迈开脚步,“陪咱去看看那边变成了什么样子呐,阿尔。” 两人缓步在森林中前行,身后艾利奥和贝尔的吵闹渐渐被松林吸收,只余下一片寂静。空气中仍有些残留的暖意,莉莉明白,这是那枚核心爆炸时产生的余温,随着时间经过,亦会化为虚无。 他们来到湖边。从这里向湖心眺望。始终覆盖着湖面的浓雾已然不在,浑浊的湖水正缓缓澄清着,想来很快便会平静下来。莉莉蹲下身,用双手掬起一捧湖水,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 湖水不再混杂着腐败的魔力,却没有记忆中的清润可口,而是带着仿佛放置了数百年的,死亡的气息。 她没能让湖泊回归原本的状态,仅仅是让它变成了森林目前的样子。那么,当年的胡鲁曼斯塔克,到底是怎么把整座森林,改造成如今的情形?更何况,他还要同时对抗近百名现世之神,以及其他居住在森林中的强大存在。 那是她难以想象的力量——莉莉突然发觉,或许她见到的那名自称‘斯塔克伯爵’的分身,与‘灰色战争’中的那位主谋,从一开始就有着某些关键性的不同。 “阿尔,汝觉得,咱能做到吗?”她有些不安地问道,同时握紧了机关人的手,“让咱的家乡回到咱记忆里的样子?” 这一次,机关人没有直接给出肯定的回答。作为以理性驱动的秘法造物,他可以拥有感情,可‘善意的谎言’看来仍旧困难了些——实际上,莉莉也不需要那个。 “我不知道,莉莉诺诺。”他面容严肃地说,显然经过了一番思考,“如果做不到,莉莉诺诺,你会难过吗?” “大概会生气吧?生气为何区区一名人类能完成的事情,咱居然做不到呐。”莉莉摇了摇头,说出她内心真正的想法,“然后咱要继续努力,或者找来更多的伙伴,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是能达成的呗?” “这才是我认识的莉莉诺诺。”阿尔冯斯露出温和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也要努力锻炼自己,才能更好的帮上你的忙。” 正是如此。或许达成那个目标需要数年、数十年、乃至更久——不过他们有着时间,而且,有着一同前进的伙伴。 她转过身,拉着阿尔冯斯,轻快地迈开脚步,“走吧,和吉尔的赌约还有一半,别让大家等急了呐。” (八十三)王都(尤菲·斯坦米兹,I) 以一场惊险的战斗为收尾,联盟南部的瘟疫事件,收获了一个还算良好的结局。为此付出的代价,至少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是值得的。 统计受害情况,帮助村落重建之类的后续工作,自有来自新安城的调查队负责接手。于是,尤菲和琳在附近的林间歇息了一晚,让满是创伤的身体和精神稍许恢复,就与满天星一同踏上了前往王城的路途。 最初的一段旅程,琳与尤菲仍然骑乘着格蕾丝飞行,满天星则漂浮在前方引路。人偶少女的前进速度比诺卡的单人飞行翼更快,而且看上去毫不费力。尤菲好奇过,人偶少女是依靠何种能源进行活动,可惜满天星自己也不太清楚。 可见的事实是,满天星可以正常进食,却不必每天保证摄入食物或者其他外来能源。她只能认为制作出人偶少女的,是比她所知先进许多的技术,并期望于能够从罗真女士那里得到充分的解释。 四天之后,她们到达青居城,从那里搭乘上前往王都西阳的,她们早有耳闻的符文列车。 列车整体呈天蓝色,共三节车厢连接在一起,表面均呈光滑的流线型,首尾两端则塑造成底部向前突出的椭圆体,看上去有种奇异的美感。每节车厢长约十五公尺,足以让四十名体形与人类相若的妖怪舒适地坐下。车厢被安放在两条约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宽的硬木条之间,下方没有任何车轮。 尤菲轻轻抚摸着车厢,她能够感觉到,列车底部正缓缓流淌着纯净的魔力,想来是安置在车体下方,此时尚未启动的符文回路所致。 “格尔诺人的符文工匠说,等他们解决了回路的散热问题,就能将它的运行速度提升两倍以上。你们看到的外观,也是为了那个时候设计的。”满天星走到尤菲身边,话语中不太看好对方,“当然,就我看来,这种核心等级的改良,除非他们能找到阿尔冯斯本人,或者让母亲帮忙否则花上几十年都很正常啦。” 尽管如此,这一具符文装置的完成度,还是超出了尤菲原本的想象。她前几天才见识到那具爆炸的‘飞机’,以及诺卡的性格——说好听一点是勇敢,直白一些就是不顾性命——对于他们的产品自然不抱多少期望。 她本以为符文列车同样是个具备种种缺陷,且故障不断的实验品。然而她所搭乘的这趟列车不仅迅速,甚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数量庞大的符文回路在车底排开,令整个车厢稳定地漂浮在空中,再和两侧木轨中的回路共鸣,推动列车在空气中迅速滑行。 难怪格尔诺人敢于发表那样的宣言。这种‘低空飞行’般的前进方式,比传统的轮轴车辆拥有许多优势。尤菲看着满天星,目光中有些惋惜——如果诺卡还‘活着’,或许她能够从格尔诺人口中,问出更多关于符文科技的细节。 “目前来说,列车主要问题还是造价或者说产量。”满天星摊了摊手,稍微有些无奈,“格尔诺人一直不肯公布符文回路的制作方式,说那是他们‘祖师爷’定下的规矩。结果花了十几年,完成搭建的符文轨道只有三条,很多妖怪别说乘坐,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我倒是能理解他们的想法”琳喝了一口列车上提供的饮品,替格尔诺人辩解道,“妖怪们或许对它不感兴趣但如果有巫师想拿这种东西做坏事,后果可比他自己变成个坏巫师要可怕的多呢。” “任何一件发明都有着两面性。”尤菲点头表示认同,“可是琳,你就不想知道这样的列车,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吗?” “当然咯。”金发少女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过我更喜欢研究生物。而且,大不了回去问问阿尔冯斯就知道了嘛。” “等你们回去了。”满天星在一旁插嘴道,“记得让阿尔冯斯多定一条规矩,禁止在城市里的工房进行危险操作和实验——那些格尔诺人的符文工房已经爆炸很多次了。”她耸了耸肩,“别提现在西阳城还要多出一所。” 那是诺卡和满天星的约定。现在诺卡已经‘死去’,但很显然,满天星没有忘记她的承诺。 同行的几日里,尤菲逐渐感觉到,这名自称‘人偶’的少女虽然性格有些淡漠,却是相当值得信任的人。仅论感情,她比最初的——甚至她所见到的,经过‘改良’后的阿尔冯斯,还要丰富许多。而且,这位人偶少女对被称为‘罗真’的母亲,似乎有着非同寻常的尊敬和依恋。 于是,她小心地将自己和琳的部分来历转告了对方,想要获取对方的建议。对于她的叙述,满天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奇,或许在她来看,这样的经历远远谈不上怪异——比起制作出人工灵魂的手段,穿越时空大概也仅是仿佛之间。 “这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人偶少女平静地说,“如果‘时间’存在对应的实体,且可以通过某种手段接触,或许改变过去,就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改变过去啊”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如果改变了过去,那‘现在’又会怎样呢?” “需要分析或者实际试过以后才能知道。”满天星回答道,“你们有想要改变的事情么?” 尤菲摇摇头。她自己经历的‘过去’里,的确存在着种种遗憾,但她清楚即使重来一次,一切也未必会变得更好。在她身边,琳同样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对你们来说,这样的想法很好。”人偶的少女微笑着,毫不意外地说道,“不过,母亲她,或许有着希望能够重来一次的历史吧。” 尤菲不认识人偶少女的‘母亲’,也不清楚对方的过去,但满天星的感叹,让她不由得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位显然拥有着某些故事的,铃兰村的阿桑。 如果向他提出这个问题,那位曾经的艾尔纳人,将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大约十天后,列车横越过联盟大半的国土,最终到达她们这次的目的地。她们踏出城外不远处的车站,沿着整齐而宽敞的碎石路面,走向这一次的目的地。 “欢迎来到西阳城。” 站在足有三十公尺高的巨大花岗岩城墙下方,任由夕阳将城墙的影子投到身上,满天星向两人摊开双手,脸上带着温馨的笑意。 “这儿就是联盟的都城了哎。”琳抬起头仰望着仿若山壁般,几乎看不到边缘的宏大城墙,再看看在城门口往来不息的人流,“比辉光城还要大上整整一圈我还一直以为妖怪的数量很少呢。” 尤菲同样向城门的方向看去。等待入城的妖怪们在那里排起了数条长队,有些是步行,另一些乘着马车,还有些则自己拉着庞大的平板货车——看来诺卡认为妖族力气通常较大,的确有着一定的道理。队伍中还包括了少量的格尔诺人或者单纯是比较矮小的妖怪。 她没有见过伊尼尔人,不知城内是否有着他们的存在。不过,从那些望向她们的,略带好奇而不含恶意的目光来看,这些居住在大城市的妖怪,对于人类想来没有多少排斥。 卫兵们简单地询问过每一名入城的民众,稍许检查他们携带的货物,便决定是否放行,一切显得紧张而有条不紊。 (八十三)王都(尤菲·斯坦米兹,II) “和伊尼尔人相比,妖族的数量的确算不上多。整个联盟的妖族人口约三千万,而这座城市,大概就容纳了其中的十分之一。”满天星转过身,走向城门旁边一扇紧闭着的,有些隐蔽的小门,“跟我来吧,从这边走更快一些。” 她敲了敲关闭着的门,取出一张金属的卡片,从门上的一个方孔递入。很快,那扇门向内开启,一名脸上满是金色鬃毛的卫兵走出来,恭敬地向三人行礼。 “欢迎归来,满天星大人。”足有两公尺高的卫兵向人偶少女致意的模样有些滑稽,但他脸上的敬重显然毫无作假,“请进,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去做的?” “不必拘谨,金夜。”满天星带着优雅的微笑回应道,然后将尤菲和琳介绍给对方,“这一次调查的事情,在她们和一名格尔诺人的努力下,已经得到妥善解决。帮我告知长老议会,我将随后向他们回报具体的细节。至于现在——”她迈开脚步,“我想带她们两人,在这座城市里稍作歇息。” 卫兵躬下身,认真地应下人偶少女的要求。尤菲跟随着满天星,穿过眼前狭窄的甬道,沿着旋转的梯级攀登向上,而后来到宽阔的城墙顶端。从这里向下眺望,这座城市的大半景象,都一同融入她的视线当中。 这城市带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活力十足,甚至是有些过头了。目光所及的大部分街区,都被穿着乃至形态各异的妖怪们填满,无论他们是这里原本的居民,还是前来游览或做些小生意的旅人。行人们对这种略显混乱的景象并不反感,他们悠然地在街头漫步,或是饶有兴味的打量着街头的一个个铺面,不时驻足与店主交谈。 与辉光城,即奥伦帝国首都的严整相比,这儿就好像另一个世界。 “看来妖怪偏好独居的说法也不是真的嘛。”琳用手遮住头顶射下的阳光,眯起眼睛向下眺望,“咦?那边有个小家伙,正在偷旅人的东西呢。”她拍了拍人偶少女的手臂,“要不要管一下?” 满天星摇了摇头,“联盟没有能力为每一名来到城市的妖族提供稳定的工作,而大部分妖怪又缺乏同伴,和能够提供帮助的族人。”她轻声叹了口气,“这样的情形在西阳城并不少见而且,还有更糟糕的事情。” “是诺卡提到过的那个组织么。”尤菲若有所思地问道。 “就是那样。”人偶少女收敛了笑意,遥望着内城的方向,“只需要少量的成本,就足以收容一群无法维持生计的妖怪,然后向他们灌输现在这种情况,都是人类霸占了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之类的意识。”她略微放低声音,“那个组织的背后,甚至可能有着一名或数名长老的支持。毕竟现在的议会中,主张和人类交恶的不在少数。” “那要怎么办?”琳的脸上满是不甘心,“就这么看着他们发展下去么?” “那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事情,琳。”满天星耐心地说道,“但会有人去处理的。现在,让我们去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她穿过那些向她行礼的卫兵,沿着城墙向下走去,踏上通往内城的宽阔街道。 她们穿过繁华却略显杂乱的街头,径直踏入这座王都的内城,一路前往议会所在的殿堂。 比起熙熙攘攘的外城,西阳城的内城要安静许多。这里是长老们,拥有一定势力的妖怪,以及那名神秘‘妖王’的住所。寻常的居民和旅人,必须持有邀请的信函,或是有紧急情况需要通报议会时,才能够进入此处。 显然,满天星在联盟的地位并不寻常。卫兵们对她都显得十分尊敬,乃至对身为同行者的尤菲与琳也是如此。 她们与人偶少女一同前往议会,向联盟的长老们回报这次事件的整体经过。 她们见到的长老一共七位。尤菲没能分辨出他们的种族,但每一名长老的身上,都蕴含着足以比拟高阶巫师的魔力。 和巫师们不同,这些妖怪并没有收敛自身的力量。或许是这里的习惯使然,但也可能是他们不懂得精细地控制魔力——尤菲暗自腹诽着,一边聆听人偶少女的汇报。 整个报告过程乏善可陈。满天星如实地叙述了她们的经历,长老们询问了几人一些问题,她们则据实作答。或许因为身为外人,简单了解事件的经过后,她们便被要求离开了会议大厅,只留下满天星在会议室中,继续与长老们商谈。 两人被带到一间宽敞舒适的休息室里,侍者为两人送上了茶水和点心,随即恭敬地告退。 尤菲拿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下一口。这种妖族传统的点心外观雪白,且极为松软,甚至可以说入口即化。香甜的味道在口中伴随着茶水散开,化作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冲淡了她一路上积累的疲惫。 “这还真不错。”她满意地呼出一口气,“我要问一下这种点心的制法,或许以后可以经常做给自己吃。” “说起来。”琳好笑地靠过来,“没记错的话,你小时候的愿望是成为一名点心师吧?” “是啊,因为那时候,母亲总是为我和父亲端出美味的点心。”尤菲微眯起眼睛,回忆着过往的温馨,“结果我最后成为了一名女巫——大概不算辜负老妈的期望吧?” “那么,以后呢?”琳咽下一口点心,眼睛眨了眨,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等到不管哪一天,如果我们想要休息一下,不再整天研究秘术和四处旅行的时候,要不要开一家点心店看看?” 现在来说这些未免太过久远,但是——或许这样也不坏,这个念头轻柔地划过尤菲的心中。 “好啊。”她轻声回答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们的店面,该叫什么名字好?” “那当然是——”琳竖起一根手指,却没有接上下文,“不对,让我好好想一下,这可是个相当重要的事情呢。” 休息室的门缓缓被推开,满天星走进房间,带着稍显神秘的笑容看向二人。 “妖王殿下想要和你们见面。”她说,“你们准备好了的话,请跟我来。” “妖王?”琳略显疑惑地问道,“联盟的管理者不是长老议会么,为什么还有一个王?” “该说是传统,还是象征呢总之,大概就是那一类的情况吧。”人偶少女随口回答道,“具体的细节,等你们见到那位殿下,再直接询问对方就好。” 尤菲点点头,站起身,走到人偶少女身边。琳将杯中的茶水倒进嘴里,轻轻漱了漱口,也跟了上来。她们一同穿过长廊,来到一扇有着精致浮雕,却与整座大殿略不协调的白色门扉面前。 “请进。”满天星敲了敲门,随后将门向里推开,“希望你们聊得愉快。” (八十三)王都(尤菲·斯坦米兹,III)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穿过那扇大门。门在两人身后关上,尤菲听到背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似乎满天星已经离开了。 她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布置。 房间呈纯白色,精致且淡雅,感觉上不属于一位王者的宫殿,而更像是隐者的居所。房间不算太大,床、茶几、书桌、书架和其余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架子上摆着数只样式各异的妖怪陶偶,以及几件手制的工艺品,令这里平添了几分属于生命的温暖。 她将目光继续移向前方,看到书桌前正端坐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女。对方低着头,手中握着一支炭笔,正专心致志地在纸上画着什么,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的来访。 “请问。”尤菲走到少女身边,轻声问道,“妖王殿下住在这里吗?我们是受邀请前来的。”她看到纸上绘着一座巍峨的山脉,笔法稍显稚嫩,却已蕴含了几分气势。 “啊抱歉。”白衣少女这才注意到身边的访客,赶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裙,“如果说妖王的话应当就是我了。”她走到茶几旁边,坐到其中的一把椅子上,“过来说吧,你们叫我安雅就好——那是我的名字。” 尤菲点点头,她其实猜到了这一点,但事先询问仍是谨慎和较为礼貌的方式。她同样在茶几边坐下,看向对面仿佛不过十几岁的少女,“那么,你找我们来是为了什么呢,安雅?” “我想拜托你们一件事情。”白衣少女认真地注视着尤菲和琳,“我听过满天星的报告,你们是出色的旅行者,并且准备前往南方,是这样吧?”她微微躬下身体,“请让我与你们同行。” 这可有些出乎尤菲的预料。她看了看身边的好友,金发少女眨眨眼睛,显然觉得这个提议很有趣。 “好啊。”琳开心地说,“多一个伴儿也不错嘛,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稍等一下。”她不得不打断好友的话,转而继续询问安雅,“可以先告诉我们,你想要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啊”白衣少女垂下眼帘,“你们不好奇,我得以成为妖王的原因吗。” “当然啦。”琳用力点点头,“可以告诉我们么?” “所谓的妖王,与其说是吉普尼斯联盟的统治者,更接近一个象征。”安雅和缓地叙述道,“传说中,最初建立联盟,并且以妖族之王自称的那位英雄,在死前留下过遗言——他将指定一人作为其继任者,而继任者亦将指定新的继任者。只要妖王之位仍在,联盟就可以继续存续下去。” “可是,所谓的妖王,到底是怎样指定的?”琳追问道,“总不能随便选择一个人吧。” “我不知道不,应当说,我不清楚具体的方式。”安雅轻轻梳理着头发,似乎在组织语言,“传说中,每一任妖王在临终之前,都能够通过某种神秘的手段,得知下一位妖王的具体情报。而后,联盟的长老则会派出调查团,去找到那个人,将他任命为下一任的妖王。”她摇了摇头,“所以很可惜哪怕我也是被如此指定而来,却无法告诉你们具体的原理。” 琳捂住嘴巴,小声感叹着这片大陆存在着的神奇。尤菲则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对上白衣少女的目光,用轻柔的声音询问对方。 “安雅,你应当知道,妖族的生命通常比他们的原身长出数倍,如果是天生长寿的种族,活上数百年也毫不费力。”她心中已经有了成算,需要的仅是对方的确认,“然而,身为妖王的你们,却以继任的方式不断传承——” “没错。”少女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问题,轻轻点头,认可了尤菲的猜测,“我是伊尼尔人,而且据说每一任的妖王,都是这样。” “这样的话”琳关心的是另一个方面,“你今年多少岁,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我出生于十六年前,出生后的第十七天,就被带来了这里——当然,那是他们之后告诉我的。”安雅微笑着回答道,“长老们都是很好的人,带我来这里的阿桑先生对我也很好,不过我想要亲眼看看这片大陆,以及我所出生的那个国度的样子。” 琳用力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像是被感动了。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安雅的肩头,看向好友的神情里带着认真,“我觉得我们答应她吧,尤菲?” “我是不反对这一点。”尤菲沉吟道,“可是,长老议会允许你随意离开王都么?何况,以我们的来历,恐怕没那么值得信任。” “那就不告诉他们好了。”安雅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眼中满是期待的光彩,“是满天星姐姐让我这样说的,所以你们可以放心了吧?” 尤菲沉默了片刻,在心中判断少女这句话的含义。从一路上的情形来看,满天星在联盟当中的地位无可置疑,她的建议足以影响长老们的决定。可另一方面,作为联盟的象征,轻易离开王城,甚至踏上伊尼斯的国土,是相当敏感和危险的事情。 如果发生意外,作为同行者的她们,必然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无论是联盟的责难,还是妖怪们的愤怒。无论哪一种,对于目前的她们都难以接受,这样来说,最好的做法是更谨慎一些—— “对了,还有这个。”安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封折好的书信递给她,“这是带我来这里的那位阿桑先生,说要转交给你们的。” 尤菲接过那封信件,用指甲划开蜡封,在桌上轻轻摊平。 发生于微风森林的战争中,艾斯卡曾不止一次为她们和艾尔纳人传递书信。此时映入眼帘的字迹比那时稍有些变化,却依旧熟悉——正是旅团那名前任团长,菲斯特的手书。 书信的内容仅有寥寥几句—— 见信的异乡人: 帮助持有信件的那位女孩,或许你们会有新的发现。 请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一切,无论历史或是未来。 ——前艾尔纳人,铃兰村的无名旅者 (八十三)王都(尤菲·斯坦米兹,IV) “果然如此。”尤菲看着手中的信件,低声自语。 她毫不怀疑这封信件的出处。作为比阿尔冯斯还要早出生一个时代,并在这片大陆上经历了数百年时光的男人,菲斯特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以及或许与之相符的影响力。哪怕有人告诉她,这名艾尔纳人同时身兼联盟的长老和帝国的高级官员,她也不至于太过惊讶。 ——不过,她见到的那位‘阿桑’,看起来没有去做这些事情的意愿。对于那个人,平静的生活仿佛就是一切。 那么,安雅交给她的这封信件,又意味着什么呢。铃兰村的‘阿桑’,是打算帮助身为妖王的少女,还是打算通过安雅,将某件线索传达给她们二人?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菲斯特仍然在关注她们。 这是件好事,只要那位‘阿桑’的心还没有彻底死去,总有一天,她能够从对方口中,询问到属于她的时代的历史。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期待来自对方的援手——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她扬起头看向琳和安雅,眉眼弯弯,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安雅‘逃家’的细节吧。” 妖王在联盟中的地位相当特别。实际上,安雅拥有对长老议会下令的权利,哪怕她从未使用过。除此之外,她同样是整个联盟能够平安延续的象征。即便有着满天星和‘阿桑’的默许,联盟的诸位长老也很难允许安雅随意离开王都。还不用说,她们使用的是不怎么‘正大光明’的手段。 但那只是在他们能够发现安雅失踪的情况下。 前一日晚上,满天星从安雅身上取了少量血液,将它注入一具随身携带的空白人偶。尤菲亲眼看到,那具原本没有面容的人形迅速改变了形态,分毫不差地转变成白衣少女的模样。 “她能够模拟安雅的日常举止,但不具备真正的思想、学习和创造能力,只能算是个未完成品。”满天星露出满意的笑容,对目瞪口呆的几人解释道,“当然,它也可以作为我的备用身体。因为平时不在一起,母亲大人为我准备了好多个呢。”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普通人的灵魂需要经过调整,才能够适应人偶的躯体。所以很可惜,诺卡现在还没办法利用它‘复活’。” 最大的困难就这样得到了解决。这样一来,摆在几人面前的,影响逃家成功的问题仅余一个。 西阳城的内城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缺乏防备。一个庞大的方术结界笼罩着整个内城,任何不经过城门的进入和离开——哪怕是利用传送法术——都将被立刻监测到,并反馈给负责处理紧急事件的监察司。这意味着,两人挟持妖王离开的事实将在数分钟内被发现,随后等待着她们的,便是传送侦测、预言法术、以及无尽的追捕。 另一方面,内城的城门处设置了破除幻象与侦测变形的常驻阵法,这意味着想要利用秘术隐藏安雅的身份,带着她从城门离开,同样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对于身份本就有些敏感的二人,引起怀疑就几乎等同于失败。 唯一的答案,就是想办法让安雅不被发觉的,从内城的监测下消失。 入夜的西阳城形成了两个世界。外城之中仍然热闹如昔,走街串巷的小贩,灯火通明的店铺,喝醉或者没喝醉的,围着广场高谈阔论的妖怪们,加上分散于人流中的扒手,以及维持秩序的治安官们,一同构成了这副深夜当中的繁华景象。 一墙之隔的内城则沉静异常,两侧高耸的路灯洒下澄澈的光,街道上却看不到几名行人,就连巡逻的卫兵都寥寥可数。四周宅邸中隐约透出的灯火,示意着有些居民仍未睡下,大概是忙于白天未能完成的工作。尤菲独自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感觉仿佛离开容纳着数百万人的王都,重新回到了宁静悠然的铃兰村。 喧闹与平和,到底哪一种,才是妖怪们真正的本质所在或许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没有答案。因为哪怕同为妖族,或是同为人类,每一个个体亦是不同的。 按照白天的计划,她通过传送秘术离开被安排于内城的住所,小心地避开偶尔走过的卫兵,穿过一间幽静的侧殿,来到由白梨木雕成的凉亭当中。没过多久,身为妖王的那名少女背着一个包裹,轻手轻脚地从小路的另一侧行来。 她换了一身轻便而坚韧的衣装,长发于脑后干净利落地盘起,虽然皮肤显得过于白皙,却已有了几分旅人的架势。尤菲站起身,朝她挥了挥手,与她一同快步前往预定的接头地点。 那是一片僻静的小树林,只有十几公尺见方,位于内城的东北角。这里栽种着联盟常见的几种果树,此时大部分才刚开花,或是结出小小的果实,距离成熟还有将近一个月之久。安雅告诉尤菲,待到夏季,在树林中放上一张棋台,配着微香的黄酒,品几枚熟透的果实,闲谈之中下一局棋,是某几位联盟长老最喜欢的消遣之一。 当然,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除了安雅,尤菲,加上琳。 金发少女快步走到安雅面前,伸出手,尽量让自己显得一本正经,“咳,所以安雅,你愿意——当然是暂时地——以秘法之灵的身份,与我结下约定,共享生命与魔力么?” 这是早已说好的方案,也是避开方术监测的,最简单的手段之一。身为妖王的少女同样伸出手,与琳的右手相握,“遵照秘法与知识的指引,我愿意。” 彩虹般的光芒轻拂过安雅的全身,随后缓缓隐去。下一刻,安雅从原本的所在消失无踪,而取代了她站在那里的,正是琳的另一名伙伴,狮鹫格蕾丝。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秘法之灵的半位面与通常的传送术原理并不相同,这也是在星界被封闭的艾尔大陆,琳仍能够与格蕾丝结下契约的原因。 方术结界无法分辨安雅和格蕾丝的差别,同样并不奇怪。构成一具生灵的特征相当复杂,而且不断发生着改变,想要明确辨识极为困难。高阶秘术可以通过当事人的‘一部分’,比如头发、指甲或者常用的随身物件来确认单个生物的位置,但很显然,这个广范围的结界不可能具备那种效力。 只要‘监察司’不打算被永无止尽的误报弄的焦头烂额,她们的举动就足够安全。 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黎明初升时,两人与格蕾丝一同前往城门之处。守候在那里的卫兵对格蕾丝健壮的体魄大为赞赏,简单地放她们离开了内城。她们在广阔的外城中,寻找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角落,让琳与属于自己的半位面联结。 安雅再一次出现在两人面前,这也意味着她们的逃家行动,至此圆满成功。 早晨的外城还算安静,热闹了一晚的妖怪们同样需要休息,而店主和行商也正在为新一天的营业做着准备。她们沿着宽阔的街道漫步,从一个售卖煎饼的小摊上买下早点,边走边品尝着妖族传统的风味。身为妖王的少女带着满满的兴奋,似乎对于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接下来,你想去哪儿?”尤菲向年轻的妖王问道,“安全起见,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会好一些。” “与你们一起就可以了。”安雅似乎早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回答地十分利落,“我相信,和你们一起旅行,一定会很有趣的。” (八十四)会谈(尉风) 尉风缓缓踏下深邃而狭长的甬道,走向位于楼梯尽头的,那间他所熟悉的大厅。 这里是属于他的据点。凭借着操控大地的天赋,他将这里改造成了近乎坚不可摧的要塞。相比起地面上的单层建筑,位于地面下方,共计六层的庞大空间,才是这座据点的本体。 要塞足以防止大多数渗透和潜入,但他绝不打算如同乌龟般躲在这里。这些年来,为了某个深藏在心中的目标,他召集了许多与他志向相同的伙伴,也用利益劝诱了不少下属,让他所掌管的土部,能够完全按照他的指示行事。 可是,要用这数千人,去达成他真正的理想,成功率仍然几乎是零。 “等着吧,大家”他握紧拳头,低声为自己注入信心,“我绝不会放弃,也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推开会议厅的大门,随手将其带上,走向厅堂中心的圆桌,在左侧的椅子上稳稳坐下,双手抱在胸前,闭目等待着其余几人的到来。 不多时,房门先后两次被推开。 首先进来的是一名女性。她身披白色的纱裙,一层朦胧的雾气始终笼罩着她的全身,令她的面容难以看得真切。女性悄无声息地走到尉风对面,向他点了点头,拉开那张白色的椅子,一言不发地坐下。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的男性。他全身包裹在黑色当中,脸部也用黑色的布巾罩住,与先来的女性形成了截然的对立。他从背后取下一柄刀身微曲,全长约有一公尺半的长刀,将它横放在桌上。他用阴冷的双眸扫过屋内,只在尉风脸上稍作停留,便自顾自地在入口的方向坐下。 “可以开始了,尉风。”黑衣男人微抬起头,用尖锐的语调说道。 “人还没有齐,而且预定的时间也没到。”女性反驳道,她的声音清冷动听,却不带什么感情,“我想我们可以再等一下。” 黑衣的男人发出尖利的冷笑,似乎对女性的话语不屑一顾。 “你说空那老头子?他什么时候准时来过?”男人用力摇了摇头,“要我说,他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组织上,早就应该和首领提议,撤了那老家伙的职——” “闭嘴,刹那。”女性厉声打断了黑衣男人的话,“还轮不到你来评判空的作为,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任务便可!”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尉风长身而起,拳头稍许用力锤向圆桌,成功地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 他明白女性的怒意来自何处。他不完全了解对方的来历,但他大概知道,名为空的那位老人,给了她第二次的生命与前进的希望。 ——这一点上,他与对方完全相同。 “到此为止,水云,刹那。”他沉声喝止二人,“想来空还有其他的事情,就让我们先开始吧。” 作为资历仅次于空的成员,尉风在两人面前仍有着足够的威信。水云闭上嘴巴,双手搭在桌面上不发一言。黑衣男人冷笑两声,将右手轻轻抚过长刀,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是显而易见的挑衅。然而,尉风对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执毫无兴趣,根本不去理会对方。他缓缓坐回原处,将双肘架在圆桌上,“水云,关于联盟南方的那起骚乱,你调查到了什么结果?” “骚乱已经得到了解决。”女性的声音从雾气之后传来,带着些许困惑,“我没能调查到具体的过程,但据说解决事件的,是一名格尔诺人,和两名身份不明的人类。” “身份不明?”尉风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不是伊尼尔人吗?” “大概是吧。”水云的声音仍有些不确定,“边境没有那两个人的出境记录,或许她们是很久以前就融入联盟的那些人类的后裔吧。” 尉风点了点头。他了解过伊尼斯帝国建立时的历史,也知道并非所有较小的人类国度,都加入了帝国的麾下。甚至他隐约听闻,面前的这位女性,就与一个未曾投降帝国的人类国度有关。 那些人类的下场多半相当惨淡。联盟对人类始终具备着明面上的敌意,而联盟和帝国以外的地域,根本不适合任何人类的生存——那要么是一片荒漠,要么便是寸草不生的雪山。他很难想象那些人类当中,能够出现愿意帮助联盟,且仅以两人,就能解决那起事件的存在。 “那名格尔诺人的身份,确认了吗?”他继续问道。 “是的。”女性点头,“他的名字是诺卡梅因,研究院的一级工匠,研究的专项是‘符文转换’。另外——”她略微放低声音,“据说,他已经在解决事件的过程中牺牲了。” “我知道了。”尉风拍了拍手,“至少,他们让破散会吃了个大亏,这对于我们接下来的计划,或许更为有利。”他看着女性被浓雾遮蔽的面孔,“水云,你继续收集那两个人类的信息,如果能找到她们的动向,就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的。”女性颔首道,“我等下便去安排。” “那我呢?”尖利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黑衣男人用手轻柔地滑过长刀,似乎在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般,“若你不介意,就让我去见见那两个人。呵,用她们的血来祭炼这刀,一定很是合适——” “够了,刹那。”尉风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会有需要你出手的时候,但不是现在。有那些空闲,你不如去边境多砍几个妖魔,总好过向自己的同类挥刀。” 黑衣男人耸了耸肩,没有答话。尉风明白他未必能听进去自己的斥责,但他本不打算认真地阻止对方。 那两名人类的来历的确值得调查。可换一个角度,倘若她们死掉,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也可以减少一些变数——这同样未必是件坏事。 “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吧。”尉风打了个圆场,“水云,之前由你负责监视的,西阳城的那几名长老——” 三人的讨论延续着,只是转向了不同的话题。直到最后,空也没有亲自出现在这里。但尉风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有办法获取到这次会议的内容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这次会议就到这里。”最后,他再次站起身,如此总结道,“别忘了我们的理想,以及组织存在的目的。” “呵我加入你们,仅是为了那鲜血盛开的美景。”黑衣的男人轻笑,“对我而言,只有杀戮的愉悦,才是值得追求的事物。” 他拾起桌上的长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厅室。 水云随即站起身。“我将尽力达成我的任务。”她喃喃道,“然而,我的目的与你们无关。” 尉风注视着女性离去,用力捏紧右拳,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低吟。 “为了斩尽一切妖魔,以及”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眺望着遥远的虚空。 “——为了紧握于吾等手中的,苍白的正义。”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 自从绿龙离开后,莉莉诺诺团就在莉莉和安的指引下,以一条接近直线又相对安全的路线,前往另一个吉尔提到的,曾经被斯塔克伯爵设下保护的地点。 莉莉一如既往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安坐在机关人的肩头,这段时间来,她也习惯了这样的安排,不再如最开始那般拘谨。艾利奥跟在阿尔冯斯身边,仍旧显得活力十足。 两名贝隆人并肩走在最后。比起聒噪的贝尔,格鲁姆要安静和沉稳得多,往往贝尔嘟哝好半天,他才会回应上一句。 王者之崖,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安在本子上写道,并让阿尔冯斯帮忙念诵出来。 “唔嗯怎么说好呐。”莉莉摸了摸鼻子,“曾经那是苍羽的住所。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以巨鹰的形态,从崖壁上向下眺望。不过,那家伙的领地观念强得过头了点,就连咱若是踏入那里,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攻击呐。” “呜哇,还真是个坏脾气的家伙。”艾利奥感叹道,“他现在肯定已经不在那儿了吧?” “他没有离开。以他的自尊,他不会容许自己逃离属于他的领地。”女佣兵叹了口气,“上次咱在绝望山脉也没看到他呐。那家伙大概死掉了或者,被变成希萨那个样子了呗?” 年轻的骑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最好别是那样!”他说,“一只会飞的现世之神可比狼什么的还要可怕多了。” 这是说,她的‘母亲’希萨,比不上苍羽那家伙呗?莉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却听到贝尔的抱怨声传来。 “结果又要爬山。”贝隆人根本没在意其他的部分,只是对于攀登一肚子不满,“听起来还是很高的山!俺需要先休息一下,才有体力走上去咧。” “汝休息的够多了呐。”莉莉毫不留情地否决了他,“别忘了,咱和吉尔那家伙还有一个赌约,汝等应该不想输呗?” “或许吧。”贝尔嘟哝道,还是稍微加快了脚步,“实话说,赌约什么的俺不管,但俺确实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咧。” 王者之崖位于森林东北侧,天然而险峻的群峰尖端。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从山下的任何一个角度远眺,都能够看见那一道突出的崖壁,仿若长针般刺入天空。由于四面皆是绝壁,通常来说,只有能够飞行的生灵,才可以抵达崖壁顶端的平台,从那里遥望整座森林。 然而,女佣兵记忆中的那些景象,现在同样不复存在了。 厚重的阴云覆盖了崖壁周围的群峰,似乎永不停歇的落雷不断轰击着每一座山丘,却不见一滴雨水落下。透过四周的光怪陆离,莉莉勉强看到漆黑的崖壁仍旧耸立在云端,却无法确认平台之上的光景。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走来的阿尔冯斯和安——现在,每当她感到迷惑或拿不定主意时,便会询问他们的意见。擅长秘术与理性分析的机关人,与知识渊博的少女,总能够提供给她值得参考的建议。 机关人仰起头,注视着厚重的雷云,“我可以让大家安全地穿过那里,莉莉诺诺。”他想了想,又补充上一句,“只要停留时间不超过一分钟。” 所以,关键是雷云的中心有什么。安接着阿尔冯斯的话写道,若它直接向我们发起攻击,就很难保证大家的安全。更不用说,无论贝尔还是艾利奥,都不太擅长在你的背上战斗。 “既然这样,把它引出来不就好了?”年轻的骑士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如果是希萨那种没脑被控制了的家伙,应该很容易就能上钩了吧?” 莉莉白了艾利奥一眼,懒得与他计较言辞之中的问题。另一方面,年轻骑士的提议听起来有些粗糙,却具备尝试的价值。她让阿尔对自己施加了隔绝雷电的秘术,随即变化为一只苍鹰,以最快的速度飞向天空,猛地穿进群峰之间。 无数雷电在她的四周落下。莉莉凭借着敏锐的感应,尽可能避开即将发生雷击的位置,但仍有数道落雷径直劈中她的背脊。电流从她的羽毛上划过,带来一阵奇异的麻痹感,却没有疼痛或焦糊的味道传来——阿尔的秘术成功保护了她。 不过半分钟,她便穿过外侧的群山,来到那根高耸入云的崖壁身旁。她微微吸了口气,用力拍动双翼,径直冲入位于头顶的,漆黑一片的云层。 感应到外来的入侵,云层瞬间开始翻腾,将足以致命的电流与魔力,毫无保留地向莉莉倾泻而去。雷声仿佛愤怒的咆哮,在她耳边不断炸裂,喝骂着让她滚出这里,或是迎接死亡。 她对此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向前突进。身上的秘术护盾从最初的湛蓝,被一层层磨削为近乎透明的质地。正当她做好承受电击的准备时,环绕着她的魔力骤然散去,而记忆中的那座平台,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尽管身处云层的正中心,却没有任何雷电或魔力能够接近平台,仿佛有一层不可见的防护始终遮罩着它。莉莉松了口气,降落到一块突起的岩石顶端,环视着四周的景象。 平台整体呈不太规则的圆形,直径约三十公尺,和它的高度相比可谓不值一提。覆盖在平台上方的云层挡住了一切阳光,不断闪烁着电芒,看不出具体的厚度。莉莉思虑片刻,放弃了尝试飞到云层上方的主意。 “下次带上阿尔一起再说,那样比较安全呗?”女佣兵小声自言自语着,将目光转向别处。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变幻着七彩光芒的球体,就漂浮在平台的中心——她敢保证,前一刻那里还空无一物。 球体缓缓转动着,当然也可能因为流转的光泽,让她产生了对方正在转动的错觉。尽管它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是五官的东西,莉莉却感觉自己正被它紧紧盯住,以至于全身的羽毛都直立起来。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是正确的。 球体表面的光亮忽然变得刺目。女佣兵本能地抬起双翼试图遮挡,却看到那光芒迅速凝聚成纯净而澄澈的一束,顷刻间划破空气,径直刺向她的胸口。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II) 光线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坚韧的羽翼,没入她的胸口,带来一阵灼热的刺痛。莉莉赶忙变回原型,向一侧翻滚闪避,但那道光线在她身后紧追不舍,根本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 莉莉从未预料到这样的遭遇。她不知道那枚圆球的身份,却能够认出光线代表的含义。那是纯净的正能量射线,或者说,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圣光。 和小道传言中将恶人烧为灰烬,同时治愈善人的奇迹之光不同,真正的圣光不过是最为纯粹的能量。无论恶魔坚韧的皮肤,巨龙坚固的鳞甲,还是始终笼罩着天使的神秘防护,都无法将这道光线隔绝分毫。 可传言至少说对了一点。能够使用圣光的,必然是血统纯净的天界生物。堕落的天使或混血天族仍能保留大部分天赋,却往往不再具备利用这种能量的能力。 然而,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一座被污染的森林中,居然存在着一名尚未堕落的纯血天族?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莉莉在心中暗骂道。可惜抱怨并不能改变她目前的困境,女佣兵一边继续躲避着光线,一边寄希望于对方能够听懂她的语言。 “等一下呐!”她大喊道,“咱不是敌人,更不是坏人,而是来让这座森林恢复原状的!” 彩色的球体没有任何回应,光线继续紧紧追赶着莉莉,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在她身上增添一枚新鲜的灼伤——以她的感觉,目前已经累计了五、六枚,如果不是更多。 这可不行,单方面挨打绝不是她的喜好。莉莉咬咬牙,不再躲避那道光线,而是回过身,以之字形向平台的中心全速冲锋。以她身体的坚韧程度,即使被圣光直接照射,短时间内也不会致命——只要能够迅速将敌人打倒。 只是一瞬,莉莉已经跨过十几公尺的距离,逼近到那枚圆球面前。她用力跃向空中,对准漂浮在半空的彩色球体,猛地挥出一拳。 拳头直接穿了过去,除了一阵麻痹和刺痛,没有传来击中任何实体的手感。她就地打了个滚,回过头,看到圆球仍旧漂浮在原处,似乎并未受到一点伤害。 尝试宣告失败,莉莉终于确定,继续拖下去只是耽搁时间。她绕着圈子奔向平台边缘,纵身一跃,重新没入厚重而危险的云海当中。 她任由自己的身体向下坠落,直至云层移动到头顶,才变化为风元素的形态——原因很简单,那是她所知道的,飞行速度最快的生物。 仅仅十数秒后,比最初小上一圈的风元素冲出雷云下方,回到阿尔和其余人的身边。她还原成莉莉的姿态,略显疲惫地扶住机关人的手臂。无论那枚球体的光线,还是最后穿过群峰时的雷击,都对她造成了实实在在的伤害。 “怎么样怎么样!”艾利奥凑上前来,一脸戒备地望着空中,似乎压根忽略了莉莉的状态,“你把它引下来了么?” 她没好气地瞪了艾利奥一眼,还是随着对方的目光看去——除了阴沉的雷云和密集的闪电,那里什么都没有。 对方未能像艾利奥提议的那样被引下来。莉莉觉得,这不一定是件坏事,如果它真的穷追不舍,她可没把握在对方的攻击之下,保护好安和其他人。 “上面的不是苍云。”莉莉撇嘴道,然后将她在平台上的经历,从头到尾讲述给队中的其余几人。在叙述中,安不时向她询问更多的细节,她则凭借着记忆,尽可能给出具体的答案。 “你说什么?一个会使用圣光的彩色圆球?”艾利奥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强烈的惊奇,“难道是那什么苍云被那名巫妖给变成这个样子了?就压成个球形什么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看来也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不太靠谱。 “苍云不会使用圣光。”莉莉解释了一句,便不再理会艾利奥,“安,汝有什么看法呐?” 少女拾起笔,在本子上刷刷地书写着,不时停下稍作思考。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她才转过本子,将上面的文字展示给莉莉。 我曾看过的一本书上,提起过那种彩色的球体。那应该是迦勒,一种倾向混乱的高阶天族的‘防御姿态’。另外,根据我的推测,类似湖泊里的那枚‘核心’,祂应当就是王者之崖变成这副样子的原因所在。 莉莉满意地点头。安所说的前半部分与她的想法吻合,后半部分她则没有想到过——但她并不在意具体的原由,安已经用一路上的事实,证明了她推测的可靠性。 “干的不错呗?比艾利奥那家伙好多了。”她再一次夸奖了安,“所以,咱要拿那个圆球怎么办?” 通常来说,高阶天族可以和任何生灵交流。但祂可能受到了某种影响,因此无法回应你的问题,且保持在目前的形态。安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写道,这只是我的猜想,如果能想办法让祂回到正常的样子,然后带祂离开那座平台,或许就可以解决这里的问题。 “如果这样做的结果不成功呢。”提出疑问的是阿尔冯斯,对于机关人而言,考虑周全几乎是本能的一部分,“或者我们做不到,又要怎么办。” 那就只有想办法‘杀死’祂了,但那不是我们想要达成的结果。安摇摇头,迅速地写道,听说杀害一名高阶天族,是要遭到诅咒的哦。 “安你能不能别说这么吓人的事!”这一次,贝尔抢在了艾利奥的前面,“诅咒什么的这种巫师的诡异玩意儿,俺可不想再见到咧!尤其是落到俺头上的!” 莉莉不禁莞尔。看起来,贝尔对于曾经见过的诅咒,就是坎贝尔伯爵的那一次,仍然印象深刻。当然,这也与他成长的环境有关,萨奇人敬畏鬼神,认为冒犯了先祖和神明的人,都将受到可怕的诅咒,直到他们改正了错误为止。 “好啦,不提什么诅咒了。”她挥挥手,打断了贝尔和艾利奥的低声议论,“总之,要怎么让它变回原本的样子呐?” 仍然只是猜测——安很快给出了回应,防御姿态的攻击手段有限,如果你们能够对祂造成威胁,或许祂就会凭借本能,改变自己采用的形态。 “换句话说,就是要多几个人一起上呗?”莉莉拍了拍手,对于这个答案表示满意,“既然这样,格鲁姆,麻烦你留下来保护好安。其余所有人,跟咱去教训一下那个不听人话的天族呐!”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III) 莉莉的想法很简单—— 安既然说了对方的攻击手段有限,想来那道圣光难以同时瞄准好几个人。不然的话,恐怕她们就真要采取正面攻击以外的手段,才可能赢过这只来历不明的天族。 至于她的攻击未能生效的事情,机关人也给出了解释。那枚圆球身处灵界与物质界之间,不含魔力的刀剑或拳头,无法对灵界的居民造成影响。这没什么好担心的,机关人有能力将秘术附加到众人的武器之上,而她尽管不懂得秘术,却知道该如何击退降临在物质界的‘幽灵’。 由她化身的飞龙驮着阿尔、艾利奥和贝尔三人,从距离山脉较远,厚重的阴云尚未波及之处,一路飞向云层的上方。 这是她与阿尔讨论后的决定。机关人的秘术难以长时间维系四个人的安全,但若全速穿过云层,他就可以通过增幅的手段,保证所有人不受伤害。 至于要如何让那枚球体感受到威胁,则是她、贝尔和艾利奥需要解决的问题。 女佣兵凭借着记忆,来到那座平台上空,展开双翼缓缓盘旋着。这里仍旧见不到阳光,笼罩着整座森林的阴霾仿佛存在于更高之处。而位于她下方的数十公尺,便是由那名天族引发的,蕴含雷电的魔力之云。 “准备好了呗,阿尔?”她将脑袋弯向后方,同自己背上的几人确认,“咱可要下去了哦?” 阿尔迅速地做了几个手势,让身边两名战士的武器覆盖上一层淡淡的光芒。然后他看向莉莉,认真地点了点头。 贝尔看似懒洋洋地握着弯刀,肌肉却已经变得紧绷。艾利奥目不转睛地看着长剑上泛起的光泽,好像拾到了什么珍宝——这还是年轻骑士第一次拥有一柄魔法武器,哪怕是暂时的。 莉莉咧了咧嘴,重新摆正头颅,用力扇动着双翼,向脚下的云层俯冲。 当她没入雷云的一刹那,强烈的魔力风暴就席卷而来。同一时刻,机关人增幅之后的防护秘术,也将她与背上的几人笼罩在内。 魔力的碰撞在莉莉身体周围的每一处激烈发生着,将她的视觉覆盖上一片苍紫色的雪花。她感觉艾利奥抓紧了自己的背棘,于是恶作剧般地动了动,引得年轻骑士一阵惊呼。 “哇啊啊啊,诺、诺诺女士,我错了!”艾利奥忙不迭地求饶道,但莉莉感觉,对方的慌乱有一多半是装出来的,“我以后一定向阿尔小弟多多学习——” 十几秒的时光一闪而过,眼前散落的雪花消逝,那座不大的平台重新回到莉莉的视线当中。她迅速朝那里降下,同时紧紧盯住平台上方的一切细节。 从仿佛空无一物的中心,流转着七彩光泽的球体,再一次缓缓现出身形。 “还挺漂亮的——这就是‘天使’么。”艾利奥感叹道,“和绘本上画得可不大一样。” “如果只看绘本就能管用,汝就和安一样厉害了呗?”莉莉半开玩笑地讽刺了他,继而收敛了目光,“咱上了呐,汝等,别浪费机会!” 飞龙侧过身体,稍稍减缓速度,让背后的三人落到平台的一端。然后她升向天空,对准已经完全显形的球体,全速俯冲而去。 熟悉的圣光再次向她射来,她凭着本能预测对方瞄准的位置,努力先一步进行闪避。即便如此,她的身上仍旧多出了几枚灼烧的痕迹。她忍着疼痛从球体上方划过,将带着锐利钉刺的尾巴扫过对方的躯体——没有命中实物的感觉,这一击依旧落空了。 “不要停止,保持攻击!”她变换着飞行轨迹,努力摆脱紧追不舍的光线,同时大喊道,“安说过,祂不可能从灵界发起攻击,多试几次,咱们肯定能打中祂!” 贝尔和艾利奥遵照她的指令,分两个方向奔向那枚圆球,将附着秘术的武器挥向对方。艾利奥的第一击就幸运地起到了效果,球体立刻收回追着莉莉的光束,转而对年轻骑士展开攻击。艾利奥猝不及防,连滚带爬地躲闪着,看起来极为狼狈。 “哇啊啊啊该死!”他大声抱怨道,“这家伙盯上我了,你们谁赶紧把祂的注意力引开!” “不用汝说呐!”莉莉再次俯冲而至,这一次她顺利地击中了对方,在球体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然后她爬升高度,努力躲避着重新追来的圣光。 但情势已经在发生改变。 正如安所说,处于当前形态的‘天族’具备出色的防护手段,攻击的方式却极为单一。当阿尔终于从秘术增幅的副作用中恢复,重新加入战局后,那枚球体似乎终于感到难以取胜,从而做出了某个决定—— 流转在球体上的光芒化作纯粹的闪光与雷鸣,刹那间席卷了平台之上的一切。 这一击看似声势浩大,实际的威力却相当有限。莉莉用双翼护住身躯,待到耀眼的闪光散去,她看见球体原本所在的位置,现在静立着一名女性——或者说,像是女性人类姿态的天族。 她身披坚固而轻盈,雕刻有繁复纹饰的银色战甲,手中握着足有一人高,闪烁着紫色电光的巨剑。仿若彩虹的长发一直垂到她的腰间,随着卷起的气流缓缓摆动。莉莉低下头,刚巧对上女性的目光——那双瞳仁里满是战意,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迷茫。 “喂,汝!”尽管预计到会失败,女佣兵仍打算做一次尝试,“能好好听咱说话了呗?咱是来净化这个——”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抬起右手。莉莉看到,一抹电光在对方的手指间来回跳跃,不断变得更为明亮,直至刺眼—— “该死。”她猛地扑向对方,“汝等,快闪开!” 雷电在她的眼前炸开,散作数道耀眼的弧光,扑向平台上其余的几人。莉莉眯起眼睛,看到对面的女性擎起巨剑,快步向她冲来。 “想要破坏斯塔克大人计划的人,离开这里——” 以澄澈果决的声音,对面的天族做出宣告。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IV) 天使和天族并不是一回事。 如果说天使是立誓侍奉神祗的强大战士,天族则更像是天界——或者说众多上层界的居民。他们中的一部分,由死去后的善人或英雄晋升而成,另一些则最初便出生在天界。无论哪一种,他们都拥有长久的生命,怡然的生活,以及对于善良和美好的天生向往。 当然,许多天族具备远远超过凡人的力量,且自愿为某一位善良的神祗服务,或是与邪恶不断作战。对于他们而言,那是作为天族,理应追寻的职责与荣耀。 但莉莉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一名天族,愿意为那个斯塔克伯爵服务——如果不是受到了控制或欺骗。 时间由不得她继续思考,因为敌人的利刃已经迎面而来。 她合拢坚固的双翼,作为盾牌迎向挥落的巨剑。随之而来的是撕裂般的痛楚,足可抵挡普通刀剑的飞龙之翼,被对方轻易地斩开将近一公尺长的伤口。不仅如此,一阵强烈的电流沿着双翼迅速爬过她的身躯,令女佣兵整个身体都开始麻木。 这让莉莉彻底收起了轻视,以及打算说服对方的心思。她向后用力跃起,在空中还原成人类的形态,同时摘下挂在腰间的一柄匕首。 匕首从摘下的一刻就迅速伸长变宽,在两秒钟内,成长到与莉莉原本使用的黑曜石巨剑同样的大小。但它不再通体漆黑,银白色的宽阔剑身上,仿佛闪烁着无数星光——那是艾尔纳人独有的贵重合金,轻盈却极其坚固。菲斯特将它作为礼物送给了她,而这是她第一次使用这柄巨剑。 她从未荒废自己一直习练的格斗技巧。巨狼的形态力量强大,但在这座空间狭小的平台上,以人类之身作战更为适合。 不远处的天族再次抬起左手,可这一次,莉莉不允许对方轻易如愿。她如一头豹子猛扑过去,巨剑挟着锐利的风声当头斩落,迫使对方放弃施法,双手举剑招架这一击。 两柄均非凡品的巨剑相碰,发出清脆却不显刺耳的鸣响。莉莉没能在这一击中占到便宜,那名天族的力量与她相比也毫不逊色。 她借着相碰的力道收回巨剑,顺势抡了个半圆,向对方的下肢横扫。然而这一剑仍旧未能建功,对方的剑术同样十分老练娴熟,甚至让她有一种正在与巴拉克交手的错觉。 不——对方比不上巴拉克。虽然剑术水准不低,这名天族并没有那个男人仿佛目空一切的气势。而且就目前而言,最重要的是,她并非一个人。 贝尔和艾利奥终于从最初那一道电击中缓过神来,开始与她一同夹击眼前的对手。阿尔冯斯则谨慎地将防护秘术施加给众人,避免不久前的情形再次发生。 局势迅速变得对莉莉一方有利。以一敌四本就相当困难,何况眼前的四人都是出色的战士。天族的身上开始留下伤口,七彩的发丝上也沾染了少量银白色的血迹——那是她纯粹血统的证明。 莉莉并未忘记,她们的目的是要将对方带离此处,而非就地斩杀。安所说的诅咒之类她并不全信,但对方的身份,以及战斗之前的那句宣言,已经成功引发了她的好奇心。 “贝尔,艾利奥,执行一号方案!”她大声喊道。 “好嘞,莉莉团长!”艾利奥兴奋地回答道,“贝尔,我左边,右边归你!” 莉莉踏步向前,全力挥出两剑,对面的天族则再一次举剑相迎。紧随其后,艾利奥和贝尔一左一右冲上,抛下手中的武器,分别抱住对方的一条胳膊。 那天族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攻击。她愣了片刻,才想起要如何还击——电芒在她身上闪烁着,迅速笼罩住正抓紧她手臂的二人。可惜阿尔冯斯早已为两人施加了充足的防护,这种程度的电击并不能起到什么效果。 “准备好咯——咱来了呐!” 莉莉——或者说莉莉化身的飞龙贴着地面滑翔而来,粗暴地将三人丢上后背,接着一口叼住机关人,在那名天族,甚至是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头扎进脚下的云海当中。 “等等啊莉莉老大!”艾利奥惊慌失措地喊道,“这样我们会被电——哎?” 他眨眨眼睛,晃了晃脑袋,似乎对于没有遭到雷击感到有些不解。 实际上,从莉莉带着那名天族离开平台的一刹那,四周的环境就已经开始改变。 云层中的魔力快速向周围散开,引发了一系列连续,却没什么威力的放电现象。原本遍布云层下方的落雷也迅速停息,让这座群山回归到应有的宁静。 除此之外,产生变化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名作为核心存在的女性天族。离开平台之后,她仿若利刃的气势迅速融解,仅余下平静当中的些微困惑。 “哎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左右看看,抬起手敲了敲莉莉的后背,“你们又是什么人?” “汝被一个叫胡鲁曼斯塔克的家伙控制了。”莉莉展开双翼滑翔着,头也不回地说,“他将森林变成了这副样子,还将汝带到那道崖壁上,令汝守卫他邪恶的成果呐。”她低下头,望向林间正等待着她们归来的二人,半是认真地补充道,“若不是安的建议,说不定咱就已经将汝杀死了哟?” 天族轻轻应了一声,仿佛在整理着自身的思绪。可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莉莉——以及其余众人的预料。 “啊,我想起来了。”她温和地说,“我是自愿协助斯塔克大人的,为了让他的理想得以实现。帮他守护这座山崖,同样是我自己的选择。” “汝说什么?”莉莉吸了口凉气,有些不敢置信地问,“汝自愿去帮助胡鲁曼斯塔克,那个混蛋?” 女性的天族摇了摇头。 “这里与我最初所见多了一丝邪恶的气息,或许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某些我不知道的变化。”她肯定地说,“但我能够确定,斯塔克大人——至少,我所见到的那一位,绝不是恶人。” (八十五)天族(莉莉·诺诺,V) 莉莉觉得,她实在没办法和对方继续交流下去了。 如果之前的战斗,还勉强可以归因于对方受到了斯塔克伯爵的控制;现在这位天族展现出的态度,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更麻烦的是,身为现世之神的本能,让她得出了如下的判断——对方没有说谎,且仍旧具备着善良的品性。 这让她连骂对方一顿的力气都没有了。 女佣兵干脆闭上嘴巴,将全部的问题和责难一股脑儿咽回肚子里,降落到等待着她们归来的安和格鲁姆身旁。她将这一次的前因后果简单地转述给安,便抱着手臂站到一旁,将问话和沟通的任务全部交由安去处理,她仅仅负责确认回答是否真实。 安点点头,礼貌地对那名天族鞠了一躬,“抱歉打扰你了。”她说,“关于这片森林我有一些疑问,不知是否可以向你请教?” “请随意。”女性天族温和地回答道,“对于善良之人的合理请求,我不会拒绝。” 安首先询问了一些常规性质的问题,比如对方的名字、出身和过往的经历,而女性天族全部给予了详细地答复。莉莉在一旁聆听着,对于这名女性天族的经历,也有了一份大致的了解。 她最初便出生在天界。对于亲生父母,则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多印象——爱剌天族生性过于活跃,往往算不上称职的父母。好在天界的环境十分友善,她由一名炽天神侍抚养长大,理所当然地认识了这一任的光之主,成为祂的侍从,居住在祂的宫殿长达百年之久。 大约两百多年前,由于觉得天界的生活有些乏味,她决定前往艾尔大陆,去亲眼见证莱昂诺斯大人生活过的土地。可惜的是,她未能见证大陆的繁华,也看不到受光之主庇护而感到幸福的人们。 那时的整个大陆,都正陷入灰色战争的漩涡之中。死亡、悲伤、鲜血与战火,一时间成为了她眼中最为常见的事物。 对此感到十分难过的她决定找出战争的原因,并且尝试让大陆恢复和平。不知算是幸运或不幸,她成功地结识了战争的‘主谋’——名为胡鲁曼斯塔克的那个男人。 所以,就结果而言,你被他打动,从而决定帮助他实现理想,是这样吗。和一脸难以置信的艾利奥和贝尔,以及眉头紧皱的格鲁姆与莉莉不同,安的表情依然平静,只是下笔时更加慎重了些,爱丽儿小姐,可以具体讲述一下你的经历吗?对于你亲眼所见的胡鲁曼斯塔克,我很有兴趣。 “费米尔斯塔克大人或者你们愿意称呼他为胡鲁曼也好,是一个相当特别的人。” 或许是感受到安的诚意,自称爱丽儿的天族表情更加柔和了些。她轻轻拨开额角的发丝,回忆了片刻,以这句话作为引子开始述说。 “他很难被定义为单纯的好人或者坏人。实际上,能够成为英雄的人,往往都具备着比常人更为复杂的特质,与更加纯粹的目标。而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关于他的过往,你们的历史书上早就有着相关的记载。”爱丽儿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身为费米尔的他,是百年难遇的秘术天才。然而他的父亲,却因为缺乏秘术天赋而遭遇不幸。他在父亲死后不久失踪,再次出现时,便开始以胡鲁曼自称,性格也变得与以往大为不同。” “这些咱是知道啦——”莉莉想起在迷锁内部听到的内容,明白对方的叙述没有问题。但她仍不服气地撇了撇嘴,“那不过是一次意外呗?每天都有无数人因意外死去,为此而引发战争,终归太过分了点吧?” “如果那的确是意外的话。”爱丽儿摇了摇头,神情中有些伤感,“实际上,以巫师联合会的力量,真的会不知道费米尔斯塔克的父亲遇到了困境,或是对他的处境无能为力吗?” 莉莉突然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了。她微微张开嘴,用力盯住爱丽儿的双眼,仔细捕捉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 “巫师联合会担心费米尔挂念家人,从而耽搁秘术方面的进境,于是对他的父亲见死不救。”爱丽儿轻声叹道,“甚至连他的父亲陷入这一困境,背后也有着巫师联合会的诱导。这听起来有些夸张,但我曾经从巫师联合会的高阶成员那里,亲耳听到了这一事实。” 莉莉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爱丽儿的叙述仍有着值得反驳的地方,可如果对方的言语属实,那段历史当中,或许还存在更多她不曾了解的细节。她想起‘母亲’希萨曾经说过的话——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所书写,后人能够看到的,不过是那些片面的视角,和各种不符实际的传言罢了。 “就算这样!”艾利奥用力锤了一下手掌,大声问出了她想说的话,“去报复巫师联合会就好了,把整个大陆拖进战乱,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然而,女性天族仍然摇了摇头,完全没有因为年轻骑士的话语而动摇。 “斯塔克大人的确是战争的主导者,却不是战争的起因。”她认真地凝视着艾利奥的脸,“没有任何人能够以一己之力引发动乱。战争之所以发生,是因为那时的大陆之上,早已孕育出了属于它的种子。即使斯塔克大人不做任何事,灰色战争仍会存在,或许还会更为惨烈和持久。” 莉莉定定地望着女性天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斯塔克大人引发战争,将自己变为大陆公认的敌人。正因如此,各国才得以迅速团结起来,重新结下和平的盟约。”爱丽儿再次轻叹,神情中带着一丝敬仰,“而且,对于斯塔克大人来说,让自己作为大陆公敌被击败,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真正的目标。” “那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呐?”莉莉有些恐惧地发现,她竟然开始认同女性天族的说法,可她无法制止自己的好奇心,“闹出那么大的乱子,到最后,那家伙还不满足呗?” 爱丽儿轻轻摇头,目光仍然坚定。 “斯塔克大人想要做到的,是建立一个全新的,没有战乱、歧视、误解、以及等级差异的世界。”她温和而缓慢地说道,“我不知道他要如何达成这一切,但他的理想,和为此不惜付出一切的决心,并没有任何瑕疵。正因如此,我才会愿意奉献出自己的时光和力量,帮助他实现那个遥远的理念。” 莉莉用力咽了咽口水。女性天族没有撒谎,她的话听起来有些颠覆常识,却找不到明显的漏洞。作为亲历过灰色战争的一员,爱丽儿所提及的历史,的确具备出色的可信度—— 这可不对。她原本打算劝说对方,结果几乎被对方说服了。女佣兵向安投去求助的目光,少女轻轻颔首回应,继续在本子上写下她的问题。 既然如此,你刚才提到,这里多出了邪恶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安指了指周围枯干腐朽的树木,还有,或许你不知道,森林南边的村落中,所有居民都被当成了实验品,这不是我能够认同的举动。 “斯塔克大人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女性天族确定地回答道,“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你们见到的斯塔克伯爵,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位大人。至少,我从未听过他以伯爵自称。” 莉莉嗯了一声,姑且认同对方的判断。光之主莱昂诺斯也说过,她在数十年前吞噬掉的,只是胡鲁曼斯塔克的一名分身。但她显然不满意这种程度的解释,“照汝这样说,他就不必为此负责了呗?还有呐,如果现在的那只巫妖只是分身,他的本人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斯塔克大人去了哪儿。”爱丽儿回答道,“关于这一点,等我回到天界之后,或许可以从普罗托迪斯大人那里得到解答。”她向莉莉躬下身体,“至于斯塔克伯爵做下的事情,我相信,那不是大人想要见到的。请让我与你们一同净化这座森林,当作是弥补大人无意间犯下的错误吧。” “姑且如此呗。”莉莉疲乏地呼出一口气,放弃继续讨论这一问题。女性天族的观念显然无法轻易改变,而她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对方话语中的大量信息。 比起那些往事,这片森林的秘密,她和吉尔的赌约,以及那个分身的生死,才是更为紧迫的事情。两百年前的胡鲁曼斯塔克到底是好是坏,就留给尤菲,或者安那样的人去慢慢思考吧。 莉莉用力伸了个懒腰,再一次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总之,目前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她低声自语道,“找出那个该死的巫妖,然后将它彻底解决掉。” (八十六)冒险(尤菲·斯坦米兹,I) 仅仅一日一夜的停留之后,尤菲和琳便离开了西阳城。 自诺卡‘牺牲’以后,她们的队伍再一次变成了四人。除去满天星,还多了一位看起来不像,却货真价实的妖王。 离开这座城镇之前,还发生了一起有趣的小插曲——一名看似年幼的妖族想要偷取安雅的钱袋,被琳轻易地发觉和擒获,随之交给了西阳城的治安官。唯一的问题是,那名妖怪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西阳城是妖族的领地。”他振振有词地说,“你们这些擅自‘入侵’的人类,无论被偷被抢,都是活该倒霉!” 治安官无奈地对几人耸了耸肩,说了声抱歉,带着那名妖怪返回了看守所里。另一名官员简单地询问了几人事件发生的过程,草草记录了几笔,便让她们离开了。 从头至尾,安雅既没有遮盖住面容,也并未刻意隐藏,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出眼前的受害者,就是联盟认定的王。而她们离开外城的时候,守城的卫兵同样简单地将几人放了行。 “除了少数人,大部分妖族其实不太在意我的存在。”身为妖王的少女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轻声对尤菲和琳解释道,“实际上,伊尼斯帝国那边,或许还要更加关注我一些。” 尤菲点点头表示理解。琳则皱着眉头,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开心。 “那孩子大概也受到破散会的影响了吧。”她回头望了望看守所的方向,“希望他不要受到太过分的惩罚真正可恶的,应当是那些蛊惑人心的家伙。” “别担心。”这一次开口的是满天星,“治安官和你想的一样。而且处罚他们没什么意义,只是平白浪费金钱和人力。通常来说,那孩子只会被关上一两天,口头训导一下,也就能放出来了。” “满天星姐姐。”安雅走到人偶少女身边,有些紧张地理了理头发,“你觉得,有一种办法,可以让破散会这样的组织不再去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么?” “有,虽然那并不容易。”满天星转过头,凝视着身为妖王的少女,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以你的身份和掌握的权力,如果想要去做,或许比较容易达成也说不定喔。” 安雅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盯着自己叠放在胸口的双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满天星姐姐。”她轻声说道,“所以,我才想要离开宫殿,真正的看一下这个世界,了解联盟和帝国的大家然后,或许我就能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满天星抬起手,轻抚着安雅的头——两人的个头差不太多,这一幕看起来却意外的和谐。琳拍了拍手,换了个明朗一些的口气,让稍显严肃的空气散去。 “总之,安雅。”她说,“既然出来了,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唔”少女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是在冒险了,对吗?” “其实更像是普通的旅行吧。”尤菲不禁莞尔,“当然,说不定路上会遇到什么事情,然后就变成冒险了呢。” “当然还可以自己去找事情。”琳笑眯眯地插进话来,“无论宝藏还是猛兽,只是在安全的大路上前进,可是不太容易遇到的哦。如果想要更有些气氛的话”她比划了一个拉紧缰绳的动作,“安雅,你会骑马么?” “不太会吧”少女有些抱歉地摇了摇头,“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试试看。” “那就好办了!”琳用力拍了拍手,“其实那很简单,只需要几天时间,我保证你能成为熟练的骑手——”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满天星斜了她一眼。 “母亲大人还在等着尤菲和你们。”人偶少女平静地说,“另外,如果安雅真的出了什么危险,我可没办法帮你们开脱。” “好啦好啦,我知道。”琳耸了耸肩,满脸的不在乎,“我肯定能保护好安雅的,你就放心吧!” 最后,几人仍然选择了骑马前行,只是采用的马匹并不普通。 那是用秘术召唤出的坐骑——它们身形壮硕,不知疲倦,温顺听话,奔跑速度也远比通常的马匹迅捷。据说擅长这一法术的巫师甚至可以让这些坐骑在空中飞行,可惜尤菲第一次使用这个秘术,最多只能让它们在半空停留几秒。 西阳城位于联盟接近边境的南侧。借助这些矫健的骏马,她们很快穿过两国之间的边境,踏入属于伊尼斯的国土。无论联盟还是帝国的卫兵都没有怀疑她们——满天星为几人准备了适合的身份,帝国自然不会阻止四名‘人类’入境,至于联盟,看起来安雅‘逃家’的事情,至今仍然未被发觉。 “这个法术自然也有缺陷。”离开西阳城后的第六天,尤菲与安雅并肩而行,一边给这位妖王普及一些秘术相关的常识,“召唤物可以被法术消除,而且通常来说,比召唤本身要更加容易。如果召唤者的实力较弱,敌人只要针对召唤物下手,就可以让对方陷入困境。”她看了看前方的好友,“相比之下,类似格蕾丝那样的秘法之灵,就要可靠得多。只是,秘法之灵与巫师身心相连,无论哪一方身亡,另一方都将承受严重的伤害。某种意义上,同样属于利弊参半的选择呢。” “反正我觉得。”琳从前面回过头来,“能和格蕾丝结下契约,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事。”她偏了偏脑袋,“不过,听说有些巫师的契约生物是老鼠或蟾蜍之类的,该不会他们真的特别喜欢那些家伙吧——呜哇!?” 金发少女猛地一拉缰绳,让马匹凌空跃起,险而又险地避开一道从脚下划过的刀光。然后她调转马头,谨慎地打量着刚才的位置。 尤菲迅速勒住坐骑,挡在安雅面前,指尖的魔力飞弹蓄势待发。满天星没有太多的动作,只是面色略微有些严肃。 在四人的注视下,一具通体漆黑的影子缓缓从地面升起,构建成似乎是人类的形态。那身影披着一袭黑衣,蒙着面,右手提着一柄同为漆黑色,刀身呈弧形,全长接近两公尺的双手刀。他眯起唯一未被面巾遮住的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面前的数人,就像猎人在挑选自己的猎物一般。 “呵”尖锐到令人感觉诡异的男性声音,从那具影子的口中吐出,“不愧是被尉风看中的两个人,实力果然不错看起来,可以让我好好地‘享受’一下——” (八十六)冒险(尤菲·斯坦米兹,II) “给我等等!”琳纵身从马上跃下,背后的双翼隐约有展开的趋势,“你认识我们?总不会又是那个破散会的成员吧?” “破散会?”全身黑衣的男性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果然妖族都是些肤浅之辈,和它们呆久了,你们的视野也不过如此。那种弱者和杂碎构成的组织,以我来看根本不值得一提。” “对于破散会的评价方面,我同意你的意见。”尤菲同样回到地面上,她平静地注视着那双嗜血的眸子,暗自在心中考虑着开战之后的对策,“既然如此,为何不自我介绍一下呢?” “因为我没有兴趣与死人说话。”黑衣男人提起长刀,遥遥指向尤菲的胸口,“好比你这种——!” 话音未落,他便从尤菲的视线中消失无踪。 从未有过的剧烈警兆,让尤菲毫不犹豫地施展出自己目前最强的手段。她本能地感觉到,防御法术或者通常意义的幻象,对于眼前的男人都起不到任何作用。唯一的办法,是在他发动攻击之前,更快一步展开反击。 魔力在她的指尖跃动,继而向周围爆发四散。耀眼的弧光笼罩住所有与她同行的友人,却不会伤害她们分毫。她集中精神,感知着通过魔力传来的信息,从中确认那名黑衣男人所在的位置。 然后尤菲‘看’到,那名男人就在她的脚下。 她试着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后跳开,可仍然慢了一步。锐利异常的长刀刺穿覆盖她全身的秘术铠甲,劈开血肉与骨骼,险些将她整只手臂砍了下来。剧烈的痛楚令她无法再保持集中,手中的魔力在震耳的轰鸣声中炸裂,随之散作无害的细碎电光。 袭击者的结果也没好去哪里,魔力的爆炸从最近距离击中了他。黑衣男子略显狼狈的退开,握住长刀的右手隐隐发抖,眼中嗜血的光芒亦稍有些黯淡。 “哈果然没让我失望。”他用左手食指抚过长刀,将指尖放到眼前,注视着上面新鲜的一抹殷红,“没错,只有这种程度的战斗和杀戮,才能让我感觉到满足——” “你那白痴一般的表演够了没有?”琳站在尤菲身边,紧紧盯住黑衣男人的一举一动,“你找上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男人浑不在意琳的注视,他用尖锐的声音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找上你们,只是我自己的主张。”他摊开左手,“不过,将这消息告知于我的,的确是我那些苍白的同伴们。你们不如好好担心一下,要如何应对那些家伙他们可没有我这么直接。” “你说的苍白,是你所属组织的名字么?”尤菲忍着肩头传来的疼痛,轻声问道——天之主的力量已经让伤口开始愈合,鲜血也不再涌出,但完全恢复恐怕需要几个小时或者更久,“你在那里的地位恐怕不低吧?” 她隐约确认到,自己和琳引起了另一个‘组织’的注意。幸运的是,眼前的这名男人看似凶恶,思考方式却相对直白。若能从他口中问出足够的信息,或许将有助于她们之后的行程。 当然前提是不要激怒对方,她可不打算真的丢掉一条手臂,或者其他什么部件。若是在此处与对方性命相搏,她们并没有足够的胜算——当然,她相信对方同样没有,可谁愿意去赌一个疯子的行动模式呢。 “谁知道?”黑衣男人哂笑道,“不过,毕竟你们引起了我的兴趣,就将我的名字告诉你们罢了。” 他夸张地挥舞了一下长刀,然后微微朝尤菲躬下身体。 “我是刹那。不过,在那个组织里。”他刻意重读了组织二字,“他们都称呼我为影之王。” 男人化作一道黑雾,缓缓没入地面,空气中仍余留着他尖锐的声音,“下一次见面,我会亲手让鲜血的花朵,在你们的身体上盛开——” “真是个变态。”琳盯着黑雾消失的位置,生气地啐了一口,“伊尼尔人都是些这种家伙么?” “大概他只是特例吧。”尤菲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看起来我们的麻烦又增加了。所以安雅——”她看向一边的少女,“接下来的旅程可能不那么安全,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带你返回西阳城。” 身为妖王的少女几乎没有犹豫,便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 “实际上以我的身份,在伊尼斯旅行,不会比你们安全到哪里去。大多数人不认得我,不等于有心人也不认识。”她认真地回答道,看来早已想清了一切,“而且,这大概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突然遇上的冒险’吧?” 说得没错,而且,她的确低估了安雅的决心和勇气。能够被选为妖王,或许便意味着这名少女的身上,具备某些足够出色的潜质。至于那个盯上她们的组织,她其实不怎么害怕——之前她们经历过的,更加麻烦的状况,也早已不止一次。 尤菲将左手覆盖上受创的右肩,用生命之力迅速修复皮肉的创伤。至于内部的骨骼和神经之类,就交给她体内的埃达碎片去慢慢愈合。两三分钟后,她松开左手,看着重新恢复光滑的皮肤,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惜衣服还需要修补一下。”粉色的少女打了个响指,让自己升向空中,平稳地落到马背上,“希望今天晚上能找到个不错的旅店,有热水就最好了。” “床铺也要柔软一些才行。”琳补充道,“而且蚊子和跳蚤之类的东西要少一些。” “你不是生物大师么,有办法驱散那些昆虫的吧。”尤菲挑了挑眉,故意问道。 “能够驱除和原本就没有是两回事,这是心情问题。”金发少女开心的翻身上马,“安雅,你说呢?” 安雅轻轻拨弄着头发,“其实,我更想试试看伊尼斯比较有名的食物和联盟中的那些,会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刚好,我知道一个可以满足你们所有人要求的地方。”满天星终于开了口,眉眼中带着些许怀念,“那是我的一位老友开的旅店,就在这附近不远,但能够找到的人不多。这次刚好路过,就和你们一同去拜访一下吧。” “说起来,满天星。”尤菲眨了眨眼,“你是多久之前出生,或者说,被罗真女士创造出来的?” “这是秘密。”人偶少女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当然,等你们见到母亲大人,就能知道很多事情了——包括我的年龄在内。” (八十六)冒险(尤菲·斯坦米兹,III) 时近傍晚,一行四人在满天星的引导下,拜访了那栋开在一条小路旁边,看似毫不显眼的旅店。 旅店是一幢算不上太大的两层小楼,由这片大陆常见的柏木作为主要材料。墙板的表层涂上了用于防腐和虫蛀的漆,呈现带有光泽的浅棕色,又被夕阳镀上了一抹金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面有些年头的木匾,书写着旅店的名字:心之归宿。 满天星率先推开门,伴随着开门时风铃的清脆声响走进旅店。尤菲随后踏入其中,带着探寻环顾屋内的一切。 空气中弥漫着属于木材的清香,以及某种独特的香甜气息——不是药物或者魔法材料,而更像新鲜出炉的食物。店内相当安静,只有一名客人坐在角落,在一本厚厚的笔记上不断记录着什么,偶尔拿起放在一旁的杯子,啜饮一口其中晶莹透亮的液体。 “欢迎光临。”似乎听到了声音,店主从一旁的厨房走出,带着温暖的笑容站到吧台后方,“好久不见了,满天星,这次是带来了新的朋友吗?” 那是一名看似中年的男性,肤色微黄,面容还算耐看,但五官结构与她见过的其余伊尼尔人有些差别。他身披洗得干干净净的围裙,深棕色的头发打理得整齐妥帖,看起来更像是为贵族服务的厨师,而非这样一间路边旅店的老板。不过,考虑到那名阿桑的情况,以及他认识满天星这件事,眼前所见的一切反倒显得理所当然。 或许因为某些原因,选择在这片大陆隐居的人还有很多。尤菲记下这个推测,打算在更适合的时机去寻找缘由。 “你可以这样认为,马斯克。”人偶少女轻盈地向店主行礼道,“她们是母亲大人想要邀请的客人,当然,也是我的朋友。” “罗真女士的客人吗还真是稀奇。”旅店老板摸着下巴感叹道,随之走出吧台,为几人递上清水和写好的菜单,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请坐吧。无论食物、饮品或是住宿,本店一定可以让你们满意。” 尤菲向对方道了声谢,在靠近中央的一张圆桌旁坐下。琳和安雅一左一右靠到她的身边,一同翻阅着摆在桌上的菜单。在这期间,满天星走向吧台,似乎与老板悄声说了几句话,但尤菲并不在意那些。 她相信满天星不会对她们不利,而这名旅店的老板,同样是值得信任的人。 几人很快决定了自己的晚餐。尤菲选择的是一种名为炒饭的食物,从材料和描述来看,似乎和艾尔大陆的烩饭有些类似;琳看上了用多种谷类和某种米制糕点熬成的粥——多半因为那是甜的;至于安雅,她细细地看过菜单,选择了一道看起来就很温暖的杂煮食物。 这样的情形对于尤菲稍微有些怀念。妖怪们处理食物的方式以朴素为主,她和琳也早就习惯了在旅途中自行烹饪食物。像这样安静地坐在旅店中,等待着现成的温热餐点,反倒有一段时间没有经历过了。 “等我们有空回到学院,就再去看看那家酒馆的老板吧?”琳小声地对她说道,“希望他还在那儿。” “亚伦导师的信里说,他不光还在那里,而且有了个不错的恋人。”尤菲抿起嘴角,“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或许他们已经结婚了呢。” 就结果而言,这家旅店的晚餐的确没有令她们失望。炒饭没有她吃过的烩饭那么湿润,但也不显得过干。作为主要材料的米饭带着些微弹性,和其余的蔬菜、肉类和酱料融合出相当美妙的风味。在她身边,琳和安雅品尝着食物,同样表露出满意的神情。 当然,食物——乃至之后的住宿,仅仅是她对这里感兴趣的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则是能够被人偶少女称为‘老朋友’的那名店主。 她放下勺子,站起身,走到吧台前方,以微笑回应中年男性投来的目光,“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马斯克?” “乐意效劳。”店长微微躬身,向她行了一个属于卡玛尔人的礼节,“如果是我能够回答的,必然知无不言。” 对方使用的词语是能够回答的,而非知道的,如果这不是口误,或许意味着对方存在无法回答的问题。尤菲暗中评判着,打算先从简单的问题开始,“马斯克,你和满天星认识多久了?” “大概接近六十年了。”中年男人的脸上闪过一阵怀念,“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有一次跑到外面去玩,不小心迷了路,误打误撞之下,就走进了罗真女士的工房。在那儿,最初接待了我的人就是满天星她和现在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我有空就会去拜访罗真女士,从她那里学到了各种有趣的知识。”老板露出满足的笑容,“后来,我想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面,也得到了她们的许多帮助——包括这间旅店本身,还有你们今天吃到的食物在内。” 店主的回答,证明满天星的年龄不小于六十岁,当然这没什么值得惊奇。尤菲点点头表示了解,继续提出问题,“那么,为什么你会将店面开在这里?以你那些食物的品质,如果是新安城,或者其他更加繁华的地方,生意应当更好一些吧?” “这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旅店老板微笑道,“比起喧闹嘈杂的酒馆,我更喜欢一个安静的,可以让客人安心品味食物的环境。而且,托了那些回头客和他们帮忙宣传的福,这里的顾客还算不少,至少维持店面开销是足够的。” 就在两人聊天的期间,又有两支共计七人的队伍走进店内,熟门熟路地向马斯克打过招呼,并选择自己喜欢的食物。中年男性微笑着应下他们的要求,然后走进厨房,向尤菲招了招手,“过来吧,如果你还有问题的话。” 她从善如流地跟了进去,在一旁看着店主熟练地切碎材料,放到锅里炒熟或炖煮,再使用各种香料调味。片刻之后,她轻声问道,“马斯克,之前我向你询问时,你所使用的礼节——”她模仿了一次卡玛尔人的躬身礼。 “哦,那个啊。”男人似乎早有预料地耸了耸肩,“也是满天星教给我的,说是我们家里‘失传’了的东西。我是觉得它看起来挺像回事,便用在迎接客人上了。”他笑了笑,“这边在意这个的人没有多少,但你不是唯一问我这个问题的。” (八十六)冒险(尤菲·斯坦米兹,IV) “你的祖上并不是伊尼尔人?”尤菲梳理着自己的头发,确认道,“他们是从另一片大陆来的吗?” “据说是吧。”老板模棱两可地回答,“就算那样,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们自己早就忘记了故乡的事情,所以我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你有想过要回到自己的故乡看一下么,马斯克?” “还是算了。”中年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做好的食物盛入盘子,“现在的我更像是土生土长的伊尼尔人,就算血脉中还有着另一片大陆的痕迹,几百年过去也已经淡化的差不多了。至于故乡——”他端起盘子,向外面走去,“这里有一句俗话,心所在处,便是故乡。” 尤菲思索着旅店老板的话语。心所在处,便是故乡——她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理解店主想要表达的心情。作为出生和成长在这片大陆,已经混入了大半伊尼尔血脉的卡玛尔人,或许对于店主而言,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乡。 “嘿,小丫头。”中年男人重新回到厨房,用一旁挂着的湿布擦了擦手,开始制作下一道食物,“你似乎有点心事啊?” “大概有一点。”她望着店主兼具伊尼尔人和卡玛尔人特征的侧脸,轻声问道,“像你先祖那样,从艾尔另一片大陆来到这里的人,有很多吗?” “谁知道呢。”男人在锅里放入切成小块的黄油,然后倒入面粉翻炒,让香味在厨房间弥漫,“我觉得没几个,否则这儿还不都是像我这样的人了。”他满意地看向锅里,吸了吸鼻子,从一旁舀入一瓢清水,“说起来,这道菜据说还是从另一片大陆传来的,等下给你尝尝味道吧。” 尤菲点了点头,看着店主将之前炒好的熏肉和蘑菇倒入锅内炖煮,心中继续思索着之前的问题。 听起来,马斯克的祖先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来到这里,并且定居下来——或许是因为在行商或冒险的末尾,想要一些安宁的生活;或许是在这里遇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爱人。然而隐约的直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没有猜想中的那样简单以及美好。 “非常感谢。实际上,琳应当比我更喜欢它。”她将这些没有意义的思绪压下,转身向厨房外面走去,“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马斯克。” 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旅店老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对了,小姑娘。”店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如果你对于自己的未来还有着疑惑,有一个地方,我觉得你们值得去拜访一次。” 她回过身,轻应一声,示意自己正在聆听。 “翡翠领的镜心湖,我想你们大概听说过。”老板带着些许自豪地介绍道,“那可是与联盟的试炼之塔,还有阿尔贝隆的远古迷宫齐名,被称为大陆三大奇迹的景观哦。” “听说啊,那是可以倒映出整个人生的湖泊呢。”中年男人回过头,向少女比了个拇指,“我倒是没去过,因为总觉得会看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啊,啊哈哈哈。”他露出爽朗的笑容,“传说也有人看过以后直接投湖自尽了,不过,我相信你们不是那种人!就是说,人生还很长,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啊!” 某种意义上,尤菲明白了为何满天星能够与眼前的店主成为朋友。这名男人乐观豁达的程度,大概在所有人类当中也可谓少有。那同样是她可以学习的对象——现在她尚不缺乏名为希望的事物,但或许在更远的未来,与马斯克的这一次交谈,能够成为她继续前进的动力。 “谢谢你。”她安心地说,“还有,你现在做的奶油浓汤,请给我们来一份吧。” 当天晚上的住处,同样没有令她们失望。 旅店的房间不算太大,却被布置地整洁而温馨。角落的桌台上摆放着两个干净的杯子,与满满一罐澄澈透亮的清水。浅黄色的窗帘和床单,与悬挂在天花板上,将橙色光芒洒遍房间的秘术灯具融合在一起,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暖烘烘的气息。 另外两人就住在她们隔壁,房间的样式和她们这间相同。因为连番赶路有些疲劳,吃过晚饭后,安雅早早就回到了房间歇息。安雅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满天星也早就习惯了在野外生存,对于现在的住宿环境都相当满意。 尤菲轻轻伸了个懒腰,坐到宽敞的双人床上。床垫厚实而松软,有着极佳的弹性,大概只有学院宿舍的床铺才能与之相比。她仰面躺下,感受到一阵清新的树木香气传入鼻腔——那是樟树的味道,除了能够驱除蚊虫,据店主说,还有着安神助眠的作用。 当然,她只觉得还算好闻就是。想要好好睡一觉的话,琳有着许多效果更好的魔药制剂,其中有一些,还可以让服用者经历特定的美梦,比如一顿自己最喜欢的大餐。 “今天晚上,你和马斯克都谈了些什么?”琳很快躺在她身边,之前她对于店主的奶油浓汤相当满意,以至于跑去和店主聊了好久烹饪方面的话题,“该不会也是和吃相关的吧。” “我又不是你。”尤菲轻笑出声,伸出手揉了好友顺滑的金发,“我对他的过往有些兴趣不过,倒是有了些特别的收获。” 她大致叙述了自己和店主的谈话过程,包括对方提到的,名为镜心湖的奇观,“直觉告诉我,如果顺路去那边一趟,应该能看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呢。” “倒映出整个人生的湖泊”琳复述着她的话语,转过脸,和她对上目光,“怎么说也太夸张啦,每个人的一生都有着无数的可能性,就算是传说中的许愿术,恐怕都做不到看透全部吧?” “我觉得也是。”尤菲眨了眨眼睛,“不过,传言总不会毫无来由。那个湖泊或许能够反映出每个人的内心,又或者,它的确可以照见一部分的未来。”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总之,去看看吧?” “那当然,听起来很有趣嘛。”琳迅速地点点头,“安雅肯定有兴趣,满天星也不会反对——对了,尤菲,如果那里的确可以看到未来,你觉得我们会看到什么场景?比如说你成为很厉害的大法师,或者联合会首席之类?” 尤菲再次笑出声来,忍不住轻轻敲了琳的脑门,“就你会瞎说。”她收敛起笑容,仔细地思考了片刻,“不过,认真来说我们能够看到的,应当是我们想看到的东西吧?” “和什么都没说一样嘛。”琳坐起身,按下墙壁上的开关,让天花板上的灯光渐渐转暗,“说不定睡个好觉,也能梦见我们想看到的东西哦——那么,晚安。” 橙色的灯光完全消失,房间陷入安静的黑暗之中。 尤菲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好友轻柔的呼吸,在温暖的包围中进入梦乡。 (八十七)苍白(尤菲·斯坦米兹) 这片大陆有一句俗语,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大致的意思就是,如果有了一个麻烦,更多的麻烦便会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 对于尤菲一行人来说正是如此。前一天才和某个自称刹那的疯子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而现在,她们刚离开心之归宿旅店不久,就又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 阻挡住她们的来人一共超过二十名,全部身披白色的长袍,连脸部也遮得严严实实。为首的一人看似是名女性,周身笼罩着厚重的水雾,同样让人无法辨识她的面容。 “你们是解决了联盟南部那场‘瘟疫’的人,对吧。”女性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若是方便,请来我们的据点一坐,有些事情需要与你们进行确认。” 想来这便是刹那提到的那些‘同伴’之一。尤菲思索着应当如何回答对方,但她的好友更快一步。 “很抱歉,并不方便,我们还有事情要做。”琳当即回绝了对方的‘邀请’,“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们走啦。” 金发少女闭上嘴巴,一把牵住她的手,打算绕过对方继续前行。 显然对方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几人离开。水雾从女性的身上倏然向四周弥漫,一瞬间遮蔽了她全部的视觉。 雾气很快散去,眼前却不再是方才的小路与树林,而是一间纯白色的,约十公尺见方的宽敞房间。尤菲左右打量了一下,琳仍然握着她的手,安雅和满天星则不知去向。房间里设置着朴素的木制桌椅,桌面上还摆放着正冒出热气的茶,和一盒精致的糕点。白衣女性就站在房间的另一侧,向她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坐。”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只是几个简单的问题,你们安心回答便是。” 尤菲盯着面前的女性,略微沉默了一阵子。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么?”她轻声说,“我对你们也有些兴趣,但招待人的时候至少要拿出些真正的东西吧。” 魔力从她的指尖绽放,化作极细的蓝色线条,刺入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无论桌椅、茶点、白衣女性、或是四周的墙壁,在尤菲的眼中逐一崩解,回归为朦胧的雾气。 下一刻,一切幻觉消失殆尽,她们仍然站在小树林边的石子路上,安雅和满天星就在身边。 “就是嘛。”琳在一边插口道,“用幻术骗人最差劲了,亏我还觉得那点心满诱人的呢。” 笼罩在水雾中的女性向她们缓缓走近数步。就在刚才两人陷入幻境的期间,她所带来的‘属下’已经包围住了她们一行,而在尤菲的感知中,每一人的身上,都带着即将成型的魔力气息。 看起来,只要她们稍有异动,那些已经箭在弦上的法术,就会立刻把她们当作目标。 “那只有麻烦你们多等片刻了。”女性淡淡地回答道,“等到了我们的据点,自然会有真正的点心奉上。” 安雅贴在满天星身边,显得稍微有些害怕。人偶少女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平静,既不在意周围的‘敌人’,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愿。 算了,借这个机会,去看看对方的‘据点’或许也不错,尤菲心想。一方面,她的确对这个属于帝国的组织有些兴趣,而且这一次的来人,似乎不是刹那之流的疯子;另一方面,如果现在开战或者尝试逃离,她没有带着安雅全身而退的把握。 十几分钟的僵持过后——对方始终谨慎地戒备着她们,她自然没有放松警惕的道理——事态终于产生了进展。 位于‘包围圈’外侧的土地泛起波纹,仿佛忽然间变成了粘稠的液体。继而,一名身披棕色斗篷,身高接近两公尺的壮硕男性从波纹的中心‘浮出’地面,大踏步地向她们走来。 “做得不错,辛苦了,水云。”他首先对那名白衣女性说了一句,然后快步穿过人群,走向被包围住的她们四人。 “我是尉风,苍白之手的土部首领。”男人掀开兜帽,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孔——算不上多么英俊,也同样不难看。他朝尤菲伸出宽厚的手掌,“麻烦诸位随我一行,请放心,我不会伤害诸位的生命安全。” 尤菲轻轻拍了好友的手臂,同时用目光示意安雅不必慌张。随后她向前迈出一步,将手放在男人的掌心,“麻烦你了,尉风。” 她明白这样做有着危险,可直觉告诉她,面前的男人与自称‘刹那’的那人不同。尉风或许不是常规意义的‘好人’,可她相信,对方不会轻易毁诺——既然他说过不伤害她们,她就无需担心这一点。 脚下的土地再一次缓缓翻涌,她感觉自己向下猛地一沉,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隆隆声自耳边传来。她闭上眼睛,体会着周围魔力的变化,在心中分析这个有些奇特的‘旅行用’法术。 那并非利用星界定位的传送,倒有些像通过阴影界快速旅行的手段。唯一的区别是,她们没有踏入阴影界,却仿佛融入了脚下的厚重大地。泥土不再是坚固的阻碍,而是前方那名男人,乃至她们身体的一部分,带着她们以远超步行的速度向前飞驰。 她记得土元素具备类似的能力,但见到人类运用这一力量还是第一次。如果说这是‘方术’的一种,说不定她又发现了一种艾尔大陆尚未拥有的法术手段,以及绕过星界禁制的可能性,尤菲满意地想着。 耳边的声音缓缓淡去,尤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宽敞的大厅中心。和之前的幻境不同,琳、安雅和满天星全都在她身边,当然,那名自称尉风的男性也在。 大厅四周排布着十数名手持长矛,身披重甲的健壮战士。她环顾四周,发现每一个人都目不斜视地望向尉风,抬手向对方致意,完全不在意‘额外出现’的她们四人。最后,她将目光落到大厅正前方的高处,那里悬挂着一张似乎有些年头的厚重匾额,上面是苍劲有力的,用伊尼尔文刻下的金色字迹。 她眯起眼睛,轻声读出上面的内容—— 卧薪尝胆,精忠报国。 (八十七)苍白(尤菲·斯坦米兹,II) 牌匾上的文字里,似乎包含着尤菲不太清楚的典故。不过,至少她能够大致理解它们的含义。 忍辱负重,为国效力——这与她的某些预期并不相符。当然,或许是因为那名不问青红皂白地袭击她们的剑士,让她对这里有了某些先入为主的印象。 这个名为苍白之手的组织,架构似乎比联盟的破散会更加严密,拥有的历史也更为悠久。至于其余的部分,则是片刻之后,她准备从对方口中获取的内容。 在‘了解潜在的对手’这一目的上,她和那名自称尉风的男子是一致的。 “跟我来。”尉风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考。她抬起头,看见男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房间的一侧走去。她望了身边的同伴们一眼,耸耸肩,同样迈步跟上对方。 已经来到了这里,再显得处处谨慎,倒是容易被对方看不起了。 离开大厅之后,眼前便是一条狭长的走廊。长廊两侧没有窗户,完全凭借镶嵌在顶部的一枚枚圆形装置提供光源。那正是诺卡所发明的‘灯泡’,从原理上,它与艾尔大陆的永燃火炬相差不远,只是形态显得简洁利落一些,成本似乎也更为低廉。 依据走廊中的温度推测,她们应当正处于地底。通常来说,建造位于地下的要塞,花费的资金和人工将是地上的数倍。不过,考虑到那名男人操控土石的能力,或许这座要塞的成本,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高昂。 即便如此,长达数百尺的,深邃而曲折的走廊;遍布走廊两侧,看似已有许多年头的厚重房门;加上不时走过她们身边,神态森严,训练有素的卫兵们,都证明着眼前这个组织的实力和底蕴。 这些还不至于让她胆怯。她曾孤身对抗过炎魔,与好友一同深入战争中的敌国首都,就连落败身亡的吉德辛,仅论个人实力,恐怕还在那名自称尉风的男人之上。她没有莉莉那般重视力量,但身为法则巫师,尤菲从不缺乏保护自己的手段。 沉默的旅程持续了数分钟之久。她们穿过位于长廊终点的木门,踏入一间宽敞的厅室。大厅中心摆放着一张厚实的圆桌,其上空无一物,四把椅子环绕着圆桌整齐地排开,分别漆成褐色、红色、白色和黑色,显得颇有些奇妙的仪式感。厅室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幅装裱好的字,笔法苍劲有力,看似是同一人所写。 “坐下吧。”男人走到圆桌旁边,转过身,随意地指了指桌面,然后自顾自地在褐色的椅子上坐下。 尤菲没有推辞,安静地坐到男人的对面。琳选择了位于她右侧的黑色座椅,安雅与满天星则站在两人背后,并没有就座的意图。 “那个白衣服的阿姨答应过我们,要给我们拿些糕点来呢。”琳眨眨眼睛,抢在男人之前开了口,看起来毫不紧张,“可是看你这里不像是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啊。” “恐怕你不会在这方面失望。作为负责后勤的部门,至少饮食上我还有些自信。”尉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随即恢复严肃,“好了,回答我的问题,这不需要你们多少时间。” 尤菲耸耸肩,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可以随意发问。 “你们的名字,以及来历?” “尤菲斯坦米兹,还有琳坎贝尔,来自联盟北部的铃兰村。” 尉风瞟了一眼没有答话的安雅和满天星,“你们是怎么参与到联盟南部的事件中的?” “有一名村民感觉到了异常,我们顺路过去看看然后就被卷进去咯。”这一次回答的是琳。 “说一下你们解决问题的过程。” “托琳的福,我们找到了那条惹事的黑龙,然后和它打了一架。”尤菲轻轻摇了摇头,“实话说,那是个冒险的举动,而且赔上了诺卡梅因的性命——再让我选择一次,恐怕我会更谨慎一点。” “你们来帝国的目的?” “唔算是看看风景吧?顺带拜访一名叫罗真的人啦。”琳看了尤菲一眼,“不如说,是罗真女士邀请她去做客的哟。” “罗真”尉风难得地皱起眉头,沉默了好一阵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显得有些没头没脑,但无论尤菲还是其余几人,都能够明白对方在意的事情。 “两个普通的旅行者,好吧,现在是四个。”尤菲平静地回答道,“四处漫游,观察并记下属于这片大陆的一切,仅此而已。” 尉风用拳头顶着下巴,沉吟了片刻,然后立起身来。 “如果只是观察的确无妨。可惜,你们看起来过于热心了。”他面容严肃地说道,“为了你们——还有身为妖王,却偷偷离开联盟的那名小丫头的安全,你们最好在这里多住一段时日。”男人呼出一口气,“放心,等过些时间,我自然会允许你们离开。” 尤菲瞟了一眼身后的少女。安雅的身份被对方识破并不意外,而且看起来,就连当事人自己也有同样的认知,并未因此显出慌张。可惜无论怎样,这个提议都不太符合她的胃口。 “如果我不同意,你要怎样做?”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应当明白,在这里动手,对你们不是个好的选择。” 当然,对她们来说同样不是。这里是对方经营了数十年乃至更久的据点,很可能设下了限制巫师的各种手段,例如压制秘术的魔力场,或者针对远程传送的阻隔和陷阱。这也是她没有尝试利用传送逃离的原因,被干扰的传送法术很可能发生异常,将她们送到难以预期的,甚至无法生存的地点。 若非如此,面前的男人不会轻易与她们独处。她能够看出,尉风表面上不拘小节,实际却是个心思细密的人。 尉风眯起眼睛,注视着她的脸,“我有种预感,你们终会成为意外的变数。而我,更不愿意见到那样的事情发生。” (八十七)苍白(尤菲·斯坦米兹,III) “说到底,你们在打什么主意啊?”琳舔了舔嘴唇,仰起头盯着尉风,“如果足够有趣,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合作呢?” “无可奉告。”尉风沉声回应道,“让我带你们去这里的住处。”他看向一旁的安雅,停顿了片刻,“你们不是妖魔——包括那名小丫头在内。所以,我不会对你们出手。” 尤菲心中暗自好笑。眼前的这名男人显然与妖族有着相当程度的仇恨,但即使是身为‘妖王’的安雅,仍被他视作人类对待。看来她的判断没错,这名男人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并未因为仇恨而迷失心智。 她略微抿起嘴角,“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尉风?” 男人停下即将迈出房门的脚步,回过头看向她。 “卧薪尝胆,精忠报国”她轻声背诵出之前看到的文字,“这是苍白之手的信条么?” 尉风无声地咽了咽口水,低声轻笑。 “亏你注意到了那几个字。”他仿佛在低声自语,“那的确是组织建立时的理念,至于现在”男人自嘲般地笑咧了咧嘴,“谁知道呢。” “好吧。”尤菲耸耸肩,“那你的信条是什么,尉风?” “斩尽一切邪魔。”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只可惜以我一人,没有足够的力量达成此事。”他摇摇头,握紧右拳,“但至少,我要尽我所能,保证帝国的民众不再被那群妖怪夺去性命。” “可是妖族妖怪们,并不都是坏人啊。”安雅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尉风先生也是,破散会也是,难道除了互相杀戮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选择。”尉风阴沉地说,“若你经历过和我相同的事情,你就不应感到奇怪。”他冷笑两声,“实际上,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在帝国何止千百。” “至少报复的对象要选对了吧。”琳走到安雅身边,对着尉风摇了摇脑袋,“否则你所做的,和那些对你做了错事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们两个,还真是多管闲事。”男人冷冷地看了一眼安雅和琳,“我不曾滥杀无辜,却同样不会放过我认为该杀之人。如果想劝我改变想法,趁早还是打消主意吧。” 尤菲在稍远处望着三人,在心里暗自做着评价。这位土部的首领刚刚的回答,足以证明他不是什么恶人,而且——某种意义上有点可爱。当然,这种想法她不会轻易说出来。 “问题已经够多了。”尉风瞪了一眼似乎还有话想说的安雅,让她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现在,如果你们仍想强行离开——”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过整间大厅,“那我只能说声抱歉了。” 这是说,打算和她们动武的意思么。尤菲轻轻摇了摇头,走到男人的面前,“请带路吧。另外,别忘记你答应过我们的晚餐,琳可是很期待的。” 尉风点点头,背过身,沿着原本的长廊向回大步走去。原本笼罩在厅堂中的压抑气氛,也因此骤然轻松了许多。 安雅呼出一口气,软软地靠在琳的肩膀上,“刚刚还以为真的要打起来了呢。” “就算打起来,也没什么好怕的啦。”琳摸了摸少女的头顶,然后牵着对方,快步走到她的身旁,“你打算怎么办,尤菲?” “总会有办法的,对吧。”她轻松地回答道,“而且,在这里多呆一小会儿,不是很好么?至少吃住都是免费的。” 尉风的确没有为难她们。 她们几人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中。原本摆着八张床铺的房间,对于四个人来说自然足够宽敞。每天的三餐和饮水都有人定时送来,都是些简单却美味的菜式和汤品,搭配上热腾腾的米饭,或者新鲜出炉的烤饼。对于没怎么品尝过伊尼斯风味的尤菲和琳,猜测下一餐能够吃到什么,也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房门外面不分昼夜地驻守着两名卫兵。他们显然得到了吩咐,对于尤菲等人的额外要求都会尽量满足。实际上,这些卫兵最初的目的就不是防止她们逃离——真正做到这一点的,是这座封闭的要塞本身。 闲暇的时间,她们被允许在固定的范围内散步,并与驻守在这里的成员们聊天。在和对方的闲谈中,尤菲得知了这座要塞的起源,以及属于苍白之手的部分历史。 要塞不是尉风所修建,而是由第一代土部的首领建造,距离现在已有将近三百年的历史。据说,每一代的土部首领都将继承‘操控大地’的力量,随之对要塞进行翻修和加固,因此她们见到的这座建筑,至今仍然坚固如昔。 至于所谓的‘操控大地’到底属于方术,还是某种特殊的天赋,又是如何完成继承,成员们众说纷纭,却没有给出一个可信的答案。 与这座要塞一样,苍白之手同样拥有着三百多年历史——几乎与她所知的伊尼斯帝国同龄。有人说它真正的领袖与帝国皇室有一份秘密协定,组织本身亦是为了帝国的利益而被建立。这与她见到的那张匾幅相符,只是很显然,一个经历了数百年时光的机构,是否还能维持其原本的目标,的确是个值得怀疑的事情。 了解这些她想知道的事情,一共花费了五天的时光。而后,如何顺利地离开这里,就成为了她们的下一个目标。 尤菲不打算乖乖等到尉风放她们离开——天知道那需要多久。另一方面,安雅对于苍白之手不惜大动干戈,也要将她们留在这里,同样感到相当不安、 “如果他打算对联盟做些什么”安雅担忧地绞着头发,“我不想看到妖族的大家在战斗中死去当然,帝国的人们也是一样。” “别担心。”琳轻松地安慰着她,“只是区区一个地下组织的据点,想要离开没什么难度啦。” 她们原本的计划很简单。与在奥伦帝国的‘越狱’类似,由琳操控动物摸清这座地下要塞的布局,等待尉风不在此处的时机逃脱。土部的成员们的确训练有素,但尤菲和琳有足够的把握,在不伤害对方性命的同时,迅速令他们失去战力。 只是有些时候,意外的变化,总是比计划更早来临。 (八十七)苍白(尤菲·斯坦米兹,IV) 来到这座据点的第七天上午,她们简单地吃过早饭,正与前几日一样在要塞中漫步,顺带观察据点的通路构造,以及守卫们的巡逻路线。 然后尤菲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土部成员带着满脸的慌乱,从另一侧急匆匆冲了过来。 “那、那个可怕的家伙又来了!”那名男性气喘吁吁地喊道,“该死,尉风大人刚好不在在这儿的兄弟们,赶紧拿好武器,不然我们的补给又要被他给毁掉了!” “需要帮忙么?”琳朝对方挥了挥手。笑眯眯地询问道,“要说打架,我还是有点自信的哦。” “啊?”对方明显愣了一下,舌头都有些打结,“你还是好好呆不,如果能帮忙解决问题的话,也不是不成总之我回去了,你们照顾好自己就是!” 他喘了几口粗气,转身向回奔跑。在尤菲身旁的那些土部成员抄起武器,一窝蜂地跟了上去。一时间,根本没人在意被留在这里的她们四人。 “我们也去看看。”尤菲望着瞬间安静了许多的走廊——这座设施的隔音效果相当出色,她们听不到上面具体发生了什么——然后回头看向人偶少女,“安雅就拜托你照顾了,没问题吧?” “请放心。”满天星微笑着回答,“就算她不小心死掉了,我还可以拜托母亲大人为她重新造一具身体,就和诺卡一样。” “请别说这么吓人的话。”琳一边回应,一边率先沿着走廊跑去,“快一点,晚了说不定就看不到好戏啦!” 尤菲应了一声,迅速跟上好友的脚步,同时给自己施展了几个防护秘术。对于巫师而言,有备无患总是没什么错。 她们穿过仍旧狭长的走廊,一路向要塞的上层前进。在几人最初到达时的,悬挂着精忠报国匾幅的大厅中,她看到了被众人包围着的,似乎是这次混乱的‘起因’。 身着轻便利落的皮甲,与土部成员的打扮泾渭分明的六人,就站在这座大厅的中心。他们各自握着不同的兵器,背部向内排成圆形,与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对峙。 有别于其余五人的一脸严肃,位于她们正面的那名年轻男性,则显得相当轻松。他披着蓝色的斗篷,脸上挂着自如的笑容,右手中提着一柄接近三公尺长的铁枪,甚至让人怀疑他要如何在这种狭小的室内战斗。 似乎注意到了尤菲的目光,男性轻松地挽了个枪花,没有开口,而是朝她挤了挤眼睛。 “总、总之。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你提的问题我们也不知道答案!”一名看似有些地位的据点成员大声朝对方喊道,“这里只是苍白之手的后勤部门,你们有本事的话去、去找雾部或者影部的麻烦啊!” “我们当然想去了。可是,这不只有你们的行踪比较好找嘛。”年轻男性耸了耸肩,“来,乖乖告诉我他们最近的据点在哪儿,我就不再打你们的主意了。” “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啊!”那名成员看起来快要哭了出来,“你、你们这群强盗上次就用的是这样的理由!你们想要什么就直接说,我给你们还不成吗!” 他猛地收住声音,回过头,看向刚刚拍了他的肩头,此时正越过他,走到‘敌人’面前的粉色少女。 “我可以带你们去。”尤菲平静地望着手持长枪的年轻男人,“我认识你们想找的人。” “哦?”男人从鼻子里轻笑一声,“要我如何相信,你说的是事实?” “很简单,因为我不是土部的成员啊。”她摊摊手,指了指身后一群身披重甲的男人,“你看,以我们几个的情况,就算想加入土部,尉风都不会答应的吧?” 两人交谈的过程中,琳和满天星带着安雅穿过目瞪口呆,却又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据点成员们,先后站到她的身边。对面的年轻男人上下打量着她们,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缓缓浮起一抹笑容。 “听起来有那么点道理。”他说,“那就麻烦你们几个,老实地跟我走一趟咯。” “如你所愿。”粉色的少女率先走向前去,以伊尼尔人的礼节向对方致意,“我是尤菲斯坦米兹。” “莱亚莱诺。”对方回以同样的礼节,然后随意地挥了挥手,“这次收获不错,收工了,小子们!” 六名‘敌人’紧握着武器,在土部成员们紧张的目光中缓缓后退。而她们四人则跟着对方的脚步,在没有任何人开口阻拦的情况下,轻易地离开了这座地下要塞。 至少眼下来说,她还是帮土部解决了一个麻烦,尤菲满意地想着。那些成员和尉风之后有何反应,可不是她需要在意的事情。 “多谢帮忙。”当她们离开土部一段距离之后,尤菲停下脚步,用女巫的礼仪郑重地向莱亚道谢。 “挺聪明嘛。”年轻男人吹了声口哨,“看来马斯克的确没有看错人。” 如果是那名旅店老板,倒是在情理之中。马斯克或许不具备强大的力量,但作为满天星的老友,又开着这样一间不起眼却舒适的店面,有着一些个人的秘密也很正常。 “看来,有空我还要再去拜访一下马斯克。”她微笑着回答道,“不过,从那些人的反应来看,你找土部的麻烦,恐怕不是第一次了吧?” “我和他们没什么过节。”莱亚嗤了一声,“只是有点看不惯尉风那家伙罢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居然可以与‘那家伙’同流合污,我还真是看错了人。” “就是说嘛。”琳连连点头,“所以,你打算找的人是水云,还是那个叫做刹那的变态?” “那还用问——”年轻男子的脸色骤然变得严肃,“你知道刹那在哪儿?” “不知道啊。”琳回答地干净利落,“但是从讨厌他的角度来说,我们和你是一样的啦。” 莱亚低沉地干笑两声,缓缓摇着头,叹了口气。 “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样,也最好不要和我一样。”他自嘲般地说道,“保护好你身边的人,小姐。” 琳认真地看着对方,用力点了点头,“放心吧,如果那个变态再敢过来,我和尤菲一定让他好看!” “那就好,如果再被抓住的话,恐怕就没人去救你们咯。”莱亚甩了一下手中的长枪,背过身去,“告辞了,愿诸位一路平安。” 他头也不回地走上另一条岔路,跟随着他的几人与尤菲她们道了声别,也快步跟随上年轻男性的脚步。一时间,这条道路上,再一次只剩下了她们四人。 直到这时,安雅才轻轻拍了拍胸口,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怎么样,这是你想要的‘冒险’么?”满天星半是打趣地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吧?”身为妖王的少女皱起眉头,咬着手指思考,“莱亚,还有尉风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俗话说,敌人想让我们怎样做,我们便反其道而行,这样就对了。”尤菲将长发拢到脑后,“不过,没必要刻意找他们的麻烦——让他们找不到我们的行踪,我还是有些自信的。” “难道就这么算了?”琳眨眨眼睛,似乎不太甘心,“我还想好好教训那个叫刹那的家伙呢。” 尤菲走到好友身边,回过身,望向几人来时的方向。从这里已经看不到土部的据点,但她知道,类似的据点,在帝国或许还有很多。 “我们和苍白之手的孽缘,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她说,“然而现在,让我们暂时放弃‘冒险’,好好享受旅行的乐趣吧。” (八十八)往事(阿兰) 尽管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又与‘父亲’立下了保护村落的约定,但阿兰的生活,似乎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变化。 由于他的‘父亲’霍洛——或者说拉鲁姆,在战争中立下了重要的功勋,灰熊部族得以集体向南搬迁,来到原本属于艾尔纳人的,更加肥沃的土地上居住。 那意味着阿兰每日的生活,从带着水和猎刀前往北边的荒原,期望能够捕获到有价值的猎物,变成了挥舞着铁锹和锄头,在‘父亲’以及几名艾尔纳人的指导下,与同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们,努力开垦和耕种他们现有的家园。 这种日常他来说略有些乏味。但他明白,拥有这样一块富饶的土地,是萨奇人长久以来的梦想。而且这也意味着,他们自此以后,不必依赖上天的眷顾,便能够轻易地填饱肚子。 至于那些艾尔纳人—— 起初他们之间还有些芥蒂,毕竟两方刚刚打完一场战争,而且以优雅自居的艾尔纳人,和表面粗野的萨奇人并不搭调。好在无论萨奇人还是艾尔纳人,都信奉着掌管生命的天之主,来自信仰上的认同,成为了他们交流的契机。 相处过后,阿兰渐渐发现,这些森林中的居民虽有些高傲,却是在真心帮助他们。而且,艾尔纳人对于植物和耕种的学识,的确是他们难以企及的。这样一来,他就觉得这些‘森林的居民’也没那么讨厌了。 从另一方的角度,或许亦是如此。 “想不到你们这些北地人,干起农活来还有点样子。”这是名为赫尔斯的艾尔纳哨卫的原话,“这片土地交给你们,或许也算不上浪费。记好了,要以感谢和敬意对待大地,如此,它便会回报于你。”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空闲的时候,他仍然同‘父亲’努力练习战斗的技艺,哪怕至今为止,他仍旧一次都没能战胜过对方。格洛克返回了原本的村落,两人立下约定,等到格洛克成年以后,他们将一同南下旅行,去亲眼见证更加广阔的世界。 而这一日,他如同往常一样为布满田野的新芽浇水,小心地除去不属于作物的野草,然后坐在田边休息,让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头顶。忽然间,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了他的名字。 “嘿,我说,你是灰熊部族的阿兰对吧?”那声音轻快地问道,“你们老大不对,我的意思是,你们族长在这儿么?我来找他有点儿事!” 阿兰迅速回过头——竟然毫无察觉的被人来到背后,难道是这段时间的农耕生活,让他的警觉性变得退化了?伴随着这个想法,跃入他视线的是一名熟悉的白袍女性,以及站在她身边的小个子男人——刚才的问话正是来自对方。 “我我是阿兰。”少年发觉,自己很难从对方的脸上移开目光。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有某种吸引力,又令他感到说不出的危险,“父亲父亲就在那边,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只是老朋友来找他叙叙旧嘛!”小个子的伊特人有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啦,快带我们过去就对了。真是的,那家伙教出来的徒弟,怎么会这么婆婆妈妈的啊?” 阿兰求助地将目光转向那名女性——他认得对方,因为之前的每一年,她都会来拜访父亲一次。白袍的女性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微微点头,认同了身边那人的说法。 这让阿兰稍微安下心来,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将农具在一旁收好,带着两人前往‘父亲’位于这片田地旁的居所。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当‘父亲’见到对面的两人后,向来沉稳的面容上浮现出难以掩盖的惊讶,随之转变成复杂的神情。 “好久不见。”他摊摊手,示意两人随意坐下,“我以为不可能看到你们走在一起了,海兰西雅,还有休斯。” “这个啊,那叫什么来着?”小个子男人挠了挠头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似乎不太对,总之,目前我们暂时是合作关系,这很正常,你说对吧,拉鲁姆?” “好吧,你说的都对。”拉鲁姆耸耸肩,放弃和对方争论,“如果你们是来找我同行的,那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我正在考虑去做些什么,但还不是现在。” “哇喔。”休斯夸张地摊开双手感叹道,“看来传说中的顽固派也开始松动了啊。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和我一起干,来帮贝亚德的忙?” 拉鲁姆根本没有去看他,“我会自己行动,去调查一些想要知道的事情。所以,抱歉了,小女巫。” “没关系。”银发的女性轻轻点头,“看到你一切安好,对我来说就很足够啦。另外,这一次来,主要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她看了看身边的休斯,“贝亚德开始行动了。” “是‘似乎’‘大概’‘准备’开始行动了!”休斯重重地强调了那三个词,“那家伙仍然把自己关在艾尔帕芮的上层,就像那里藏着什么宝贝似的!”他摸了摸鼻子,轻声打了个喷嚏,“谁又在念我。总之,他让吉尔前往北边的幽魂森林调查我猜,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吧?” “当然。”拉鲁姆重重地点头,“他不可能无故行事,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被菲斯特的那个宝贝弟子刺激到了?”休斯笑嘻嘻地说,看起来一点儿都不严肃,“其实这样挺好的嘛,小女巫,要不要来打个赌,哪一边能够先一步取得成果——” “我倒是希望你有办法阻止他,休斯。毕竟这关系到那个‘约定’。”海兰西雅打断了小个子男人的话,“有空去劝贝亚德两句,告诉他”她轻声叹了口气,“他不是一个人。” “可是明明你们都不和我一起!”休斯鼓着脸颊,生气地回答道。他盯着白袍女性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在对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伊特人摊开双手,故作无奈地摇着头,“但我可没把握说服他,你知道的,他比菲斯特那家伙还顽固上三十倍!而且说到‘约定’”他翻了个白眼,“那一位不是压根没把它放在眼里么!” “她不会引起任何麻烦。”海兰西雅平静地回答道,“然而贝尔德不同,这是最本质的差别。” 几人的讨论还在继续。阿兰无法理解他们对话中的大部分内容,只是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某些很不得了的东西。当然,与之前的几次相同,直到最后,‘父亲’仍旧没有答应两人的邀约。 虽然他隐约觉得,父亲离开自己的那一天,或许已经不远了。 他曾一直期望着这件事的发生,无论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自己。只是当它真正临近的时候,阿兰才发觉,自己或许并没有和他想象中那样,准备好迎接这件事情的到来。 “父亲。”少年注视着那张有些皱纹的脸,略带忐忑地问道,“村子会发生什么事情么?” 身为村长的男人先是缓缓吐了口气,然后站起身,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他说,“我无法预言以后将发生什么,实际上,也没人可以做到。”他再次将宽厚的手掌搭在少年肩头,“能做到的,唯有拼尽全力,守护我们所珍视的一切。” “无论是我们的村子,重要的同伴,还是那些我们一直拥有,却从未觉察的东西。” (八十九)黑龙(莉莉·诺诺,I) “我们有麻烦了。” 这是莉莉再一次见到吉尔时,对方所说的第一句话。 “怎么了?”女佣兵打量着对方——当她来到森林中心时,黑发女性已经等在了那里,这让她略微有些失落,“该不是由汝处理的那两个地方,出了什么问题吧?” “当然不是了。”吉尔摊了摊手,“你知道,我可不会在自己的工作完成之前,就跑来这儿偷懒。” “所以说,汝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呐?”莉莉瞪着她,“以我们用掉的时间,对汝来说只是赶路都不大够呗?” 黑发女性轻笑一声,似乎早有预料莉莉会提出这个问题。 “告诉你们也无妨。”她轻松地说,“托了贝亚德的福,在这片森林里,我可以通过星界完成传送。”她朝莉莉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如何,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至少我是欢迎你的。” “还是算了呐。”莉莉摇摇头,回绝了对方的提议,“咱想要变强,但自由也是必要的。倒是汝,不考虑一下加入咱的佣兵团么?” “等你再努力一阵子,或许我可以考虑一下。”吉尔同样婉拒了莉莉,将目光投向在她身后的蓝发‘女性’,仿佛刚刚注意到她,“那个是怎么回事,你的新团员么?” 她倒希望是这样,莉莉暗自腹诽道。一路上,这名叫做爱丽儿的天族一直在劝说她,让她不要打扰斯塔克大人留下的计划。女佣兵很怀疑,如果不是目前森林的确充满了死亡与不洁的气息,对方甚至会直接和她们动手。 莉莉甚至怀疑这名天族的脑子坏掉了,可是对方除了坚持斯塔克大人是个好人以外,其余的沟通与逻辑一切正常。最后,女佣兵只能将其归咎与某种神秘的,可以单纯改变目标对于某个人印象的洗脑手段。 好吧,她知道这个说法很不靠谱。但是,对于这种完全常理之外的状况,连队伍中知识最为渊博的安,都无法给出足够令人信服的解释。 也许那名巫妖原本的确是个好人,只是后来变坏了。少女思索了好一阵子,在本子上写下了这样的话,毕竟,每个人都是会改变的。 最后,这个问题只能被搁置起来。经过她和安的努力劝说,爱丽儿好不容易答应和她们一同确认森林的现况。当然,按照对方的说法,是避免她们做出太过粗暴的举动。 “就是这样呐。”莉莉无奈地叹了口气,简单地向吉尔解释了以上的情形。 黑发女性认真地盯着天族看了一阵子,然后开了口,“那么,爱丽儿对吧。”她下一句话便语出惊人,“这附近有一头被你那位‘斯塔克大人’变成了龙巫妖的黑龙,现在我要想办法干掉它,你打算怎么做?” “给咱等一下——”天族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莉莉就先一步给出了反应,“汝是说龙巫妖?确定没搞错呗?” 不仅是她,安、格鲁姆、乃至阿尔冯斯,凡是对此略有了解的人,都露出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毕竟,如果说巨龙属于避世隐居,但偶尔仍能得见的生灵,龙巫妖的存在本身,就是不折不扣的传说。 据史书——或者说神话中记载,龙巫妖这种‘生物’诞生于上一纪元的末期。为了争夺大陆霸权而发动战争的,上一纪元的智慧种族们杀死了大量巨龙,并将他们的遗体制作成完全服从指令,同时保留着龙族的天赋、施法能力和一定自主判断力的亡灵。实际上,那也被认为是惹怒‘众神之父’,令上一纪元崩灭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过,手段本身很少有善恶之分。一道看似残忍的法术如果用来对付恶人,便未必一定是邪恶。而德克杜拉显然不是什么善龙——当年它能够和现世之神们相安无事,可当它离开森林‘捕猎’时,死于其手下的旅人和行商恐怕不计其数。这一点,从它那时的巢穴里堆满的各类财宝便可见一斑。 但现在不是计较对方变成这个模样,是否罪有应得——或者斯塔克伯爵的这一举动,能否被视作恶行的时候。显而易见,她们需要面对一个巨大的麻烦:龙巫妖的战斗力绝不弱于巨龙本身,还因为增添了某些属于亡灵的特性,而变得更加棘手。 再怎样说,来自上一纪元的,最终的战斗兵器——仅仅这个名头,就已经足够吓人了。 “当然咯,骗你我又没什么好处。”吉尔耸了耸肩,“我一个人拿那家伙有点难办,你们恐怕也好不去哪儿。所以,这次姑且联手吧。” 莉莉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与黑发女性同样看向一路跟来的女性天族。 “普罗托迪斯大人说过,龙巫妖不应被允许存在于这片大陆。”爱丽儿沉吟半晌,终于给出了回答,“如果你们说的是事实,我会看情况决定该怎么做。” “还真是不坦率呢。”吉尔挑了挑嘴角,“不过这就没什么问题了,跟我来吧。” 莉莉应了一声,跟上黑发女性的脚步。她们穿过幽深的林间,向着女佣兵可以清晰感觉到的,充满着死亡气息的方向前进——那正是整座森林的中心。 周围的环境愈发压抑,气温仿佛也降低到让人开始打颤的地步。身体的本能不断提醒着莉莉,要求她立刻停止前行,远离目前这片危险的场所。她将那些警兆一概无视,继续跟随着吉尔向前,直到密林在眼前突然断绝。 那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界线,将生与死彻底分割开来。位于她们的一侧,哪怕周围只是濒死的枯木和腐败的土壤,却仍然是可以容于世间的场所。然而前方数尺之遥,便是毫无夸张的,纯粹的死亡之境。 那里是完全的虚无。没有任何生命——哪怕是最微小和顽强的苔藓或霉菌——可以在那样的环境中存活。若非某种结界约束了从内部涌出的死亡之力,恐怕它将蔓延到远比眼前广阔的区域,让这座森林的大半部分,彻底化作生命的禁区。 莉莉眯起眼睛,向里眺望。透过从外部隐约射入的光线,她确认到那具正横卧于虚无的中心,与她的记忆中完全不同的,庞大的死亡本身。 (八十九)黑龙(莉莉·诺诺,II) 尽管记忆早已随着时间淡化,但她印象中的黑龙德克杜拉,绝非呈现在眼前的这副样子。 强健的身躯,宽广有力的黑色双翼,如同骷髅般向内凹陷的面容,其下的肌肉和血液,加上对方身为龙族的高傲和自尊,于此刻都荡然无存。存留下来的,属于原本那条黑龙的部分,只有一具仍然坚固的骨架,和被扭曲之后的灵魂。 隐约的淡蓝色光芒穿行于那具骨骼之间,勉强勾画出黑龙的外型。位于头颅的部分,一对幽绿色的火焰在骨架的眼眶中缓缓跳跃着,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们每一个人。 她没有发起攻击的打算,看起来,对方暂时也没有。 龙巫妖是绝对服从指令的战斗工具。德克杜拉之所以对众人视若无睹,或许便是因为这一点:它所接受的指令是守护这片空地,而非追杀任何进入其视野的人。这也是她们不得不战斗的理由之一,想要说服碧长石并不困难,但说服一头龙巫妖放弃‘使命’,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在她身边,艾利奥和贝尔面面相觑,格鲁姆眉头紧皱,安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只有黑发女性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一同跟来的天族,似乎在等待着对方说些什么。 “吉尔。”她喊了对方的名字,抬起手指向远处那具骨骼,“没办法绕开这家伙呗?咱不太想和它打一架呐。” “很可惜。”吉尔摊了摊手,目光仍然没有离开爱丽儿,“这里是森林的核心,也是隐藏着‘某个秘密’的地点。你一直想找的那只巫妖,多半就躲在那个秘密里面。” 看来是没办法了。莉莉有些泄气地扭过头,同样将目光落在爱丽儿身上。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天族忽然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清晰可见的坚定——以及少许的欣喜。 “我刚刚联系上了斯塔克大人。”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大人告诉我,留在这里的分身并非他的愿望,只是一具被迫产生的残余。至于龙巫妖,亦是当时无奈之下的选择。”她直视着远处的那具骨骸,“遵循普罗托迪斯大人,以及斯塔克大人的意愿,我将协助你们,除去不应存在于这片大陆的邪恶生灵。” “好吧,至少我们又多了个帮手,而不是敌人。”艾利奥吹了声口哨,“可是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冲上去吧?” “现在你倒是学会谨慎了。”莉莉白了年轻骑士一眼,再次向安和阿尔冯斯询问建议。 这一次,两人都没能给出足够出色的意见。安凭借自己过的书籍,大致描述了龙巫妖可能拥有的攻击方式和特殊能力,但对方具备哪些弱点,她则完全无从得知。 “喷吐,法术,以及让人失去行动能力的目光么”听过安的话语,莉莉沉吟道,“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呐。” “正是如此。”吉尔笑道,“如何,害怕了吗?” “大概有一点呗。”面对着不知算是盟友还是敌人的提问,女佣兵坦然地给出回答,“不过,既然这是找出那只巫妖唯一的办法,咱就不能在这儿退缩呐。” “很好的回答。”黑发女性点头表示赞赏,“那就来讨论一下吧,关于如何干掉那头倒霉的龙。” 实际上,讨论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硬碰硬的战斗几乎是唯一选项的情况下,能够决定结局的,只有双方的实力而已。 爱丽儿的加入倒是意外的收获。作为纯血天族,她在对抗亡灵生物上具备天然的优势。可惜另一方面,那只龙巫妖擅长的攻击手段,同样能轻易对她造成巨大的创伤。 爱丽儿对此丝毫没有惧意,用她的话说,在与邪恶的战斗中牺牲,是一名天界战士最好的归宿之一。 莉莉没办法理解这群天族的思维方式,也不打算尝试去理解。目前的情境下,多一个帮手就多一份力量,至少她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就按照之前所说,吉尔,汝负责吸引那条黑龙的注意力,我们尽量对它造成伤害,然后爱丽儿,由汝来发动致命的一击。”莉莉以这句话作为总结,“这个样子没问题呗?” “如、如果俺不小心死掉咧。”贝尔用力盯着女佣兵,严肃地说道,“你可要负责给咱在火山堡立一座墓碑,上面就写伟大而英勇的冒险者去了天国,一个每天都有烤肉和麦酒的地方!” “顺带加上一句,可惜他没带够钱。”吉尔补充道,同时朝黑龙的方向迈出脚步。 仿佛跨过了某条无形的界线,原本安静横卧着的骨骸猛地支起身体,眼眶中的绿色火焰一瞬间明亮了数倍有余。覆盖在骨骸上的幽蓝力光芒开始迅速流转,清晰地构建出一具巨龙的幻象。 然后巨龙张开双翼,后肢用力一蹬地面,近乎无声无息地飞向空中。尽管只剩下一副发黑的骨架,龙巫妖并不脆弱——遍布全身的强大魔力,足以让黑龙和原本一样行动自如。 对于任何擅长飞行的生物,从高处发动攻击,似乎都属于生而俱来的本能。 黑发女性自然不打算让它如愿,也不见她挥舞手势或念诵咒文,下一瞬间,一道微光构成的门扉凭空从龙巫妖的头顶打开,而她则迈出门扉,借着自由下坠的力道,右拳正中黑龙的脊骨。 龙巫妖愤怒地低下头,瞄准黑发女性下坠的方向,喷出一道足以致命的死亡气息。然而另一道门扉在稍远处的地面开启,在黑龙的喷吐到达之前,让吉尔得以逃离对方的攻击范围。 “倒是个挺方便的能力那个叫贝亚德的人,挺有用的呗?”莉莉自言自语地评价道,同时将巨剑握在手中,朝前方的空地奔去,“汝们听好了——咱的莉莉诺诺团的实力,就让那骨头架子见识一下!当然,别不小心死掉了呐。” 以此作为开战宣言,安与爱丽儿以外的所有人拿起各自的武器,和他们的‘团长’一同踏入这片稍有不慎,或许就将失去生命的战场。 (八十九)黑龙(莉莉·诺诺,III) 黑龙展开双翼,无声无息地从空中掠过。 对于莉莉的现身,他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或许在他被制作成龙巫妖的那一刻,就已失去所有的感情,成为一具拥有思考能力,却只为守护‘宝藏’而存在的傀儡。 “感觉还真是可悲呐。”莉莉大声感叹道,不管对方能不能听得进去,“相比起来,昔日那个贪婪又脾气暴躁的汝,至少更像是活着的呗?” “他、他看过来了!”艾利奥有点慌乱地说,随之立刻换上一副坚毅的神情,“来、来吧混蛋!冲下来啊!让、让我一剑砍下你的爪子!” 龙巫妖抬起爪子,但很明显,年轻骑士的长剑根本够不到它。他将爪子指向莉莉等人,同时发出一声沉闷曲折的长吟——那是龙族独有的语言。 魔力在龙语的约束下迅速汇聚,莉莉感觉身体顷刻间变得沉重,连抬手的简单动作,都需要花费原本一倍的气力。她努力看向身边的众人,显然他们都没有好去哪儿。 “别担心,莉莉诺诺。”阿尔冯斯说话的声音缓慢了不少,却依旧沉稳,“只是一个简单的秘术,让我尽快解除掉它。” 吉尔再一次穿过凭空展开的门扉,从背后给予黑龙重重一击。这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以及第二发饱含死亡的吐息。与此同时,一道浅蓝色的光环从阿尔冯斯的手心向外摊开,将众人身上的重压依次驱散。 莉莉转头望了望身后。安已经躲到了更远一些的位置,避免被黑龙的吐息或法术误伤。爱丽儿闭着双眼,将那柄缠绕着电芒的巨剑拄在地上,似乎仍在做着攻击的准备。 黑龙又一次抬起爪子,打算施展另一个法术。但这一次,女佣兵不打算让它如愿。 她化作呼啸的狂风,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疾掠而过,然后在那具骨骸面前凝出一只硕大的,由风压构成的拳头,径直招呼在对方脸上。 这一拳让龙巫妖发出的长吟立时走了音,即将成型的法术也被迫消散。莉莉迅速飞向高处,远离黑龙的身边——与包裹着对方全身的死亡气息接触,让她感觉很是不舒服。 龙巫妖转过布满骨刺的脖颈,看向位于高空的莉莉,以及利用次元门,两次对他发起突袭的吉尔。然后他转回脑袋,似乎决定暂时放弃和这两个人纠缠。 他压低头颅,对准贝尔、格鲁姆和艾利奥所在的位置,径直向下俯冲。 足以震慑人心的,巨龙的威势立刻压在三人身上。贝尔忍不住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格鲁姆虽然没有后退,握住战斧的手臂也隐隐颤抖着。 表现最好的反而是艾利奥——与绿龙结下的契约,让他自发地拥有了抵抗龙族威势的天赋。年轻骑士擎起附着了秘术的长剑,双脚一前一后站稳,死死盯住扑面而来的庞大生物,然后用力挥动手臂—— 可惜那没什么实际意义。长剑在坚逾金石的骨架上划出一溜火星,强大的冲击力险些将艾利奥整个掀翻出去。 他赶忙蹲下身体,才勉强没让长剑脱手而出,但他的危机并未就此结束。黑龙轰然坠落在地面上,长逾十公尺,满布尖锐骨刺的龙尾,呼啸着横扫年轻骑士的胸口。 艾利奥匆忙举剑招架,但龙尾带着巨大的力道击弯了长剑,又直接命中他的胸甲,将他整个人抛到十几公尺以外,背部朝下重重地摔落在地面上。 “唔安,抱歉,我”年轻骑士努力吐出几个字,可下一刻,他的声音就转为了疑惑,“我诶,还活着?”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从地上翻身跃起,握紧已经失去作用的武器,继续紧盯着不远处的黑龙。 这仍然是与碧长石契约的效果。方才的一击足以让寻常人重伤,可对艾利奥来说,只不过造成了些许皮肉伤害。 “你打不倒我的,邪恶的巨龙!”年轻骑士挥舞着手里的废铁,大声呼喊道,“我会亲眼看着你倒下!正义必将胜利!” 勇气还算不错,莉莉瞟了一眼艾利奥,姑且将其视作对方的优点。 可惜语言上的挑衅,对于龙巫妖毫无价值。黑龙再次振翅而起,沿着低空扑向另一侧的两名贝隆人。就在此时,爱丽儿终于睁开了双眼。 当贝尔和格鲁姆努力应付黑龙袭击的同时,她整个人——字面意义上地——化作紫色的闪电,一瞬间便抵达了那具骨骸背后。然后,她举起手中覆盖着柔和白光的巨剑,自上而下全力斩落。 注入圣光的巨剑如同切开黄油一般没入巨龙的身躯,将那条布满骨刺的尾巴从他的身躯上整个分离。而下一刻,圣白色的火焰从骨骸上燃起,将之化为一团灰烬。 龙巫妖猛地转过头去。他或许不懂得愤怒或恐惧,却足以判断出,眼前的天族可以对他造成真正的威胁。 绿色的火焰从骨骸的眼眶中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鲜血一般的光芒。爱丽儿正打算发起下一次攻击,身体却突然僵在了原处,巨剑也从手中无力地滑落到地上。 黑龙抬起右爪,尺许长的爪子上闪过一抹晦暗的气息,然后毫不留情地向下挥落。 吉尔及时地出现在爱丽儿身边,带着她避开黑龙挥来的利爪,顺手拎走了对方的巨剑,“那条龙交给你了,莉莉——别让它跟过来就行。” “说的倒是简单呐——”女佣兵撇了撇嘴,略显不满地抱怨道,“汝倒是告诉咱要怎么做呗?” 抱怨归抱怨,两人目前还是合作的战友,莉莉可没打算让对方小瞧。她裹挟着风暴呼啸而下,趁着巨龙打算转身追赶吉尔的空隙,变化成首先从脑海中闪过的生物,砸落到对方的脊背上。 ——那是一头庞大的软体生物。 八条粗壮坚韧的触须快速舞动着,顷刻间缠绕住骨骸的身躯,爪子以及脖颈。黑龙尝试着反击,可它的利爪和喷吐很难波及到位于背后的巨大章鱼,法术也因为被触手压制住而难以施展。 原本来说,唯一有机会对莉莉造成重创的,是那条可怕的尾巴——可惜,它已经不在龙巫妖的身上了。 这是她曾经用过一次的姿态。迷锁当中,她就用当前的这副身躯,将炎魔整个抛进她们准备的陷阱当中。而现在,轮到德克杜拉成为它的‘猎物’了,莉莉在心中暗自想着。 微光构成的门扉从她身边开启。爱丽儿紧握着武器,与黑发女性一同从门中走出的,略带好奇地打量着她当前的姿态。 “这就是天之主的力量吗。”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敬慕,“果然和普罗托迪斯大人一样,都是很厉害的啊。” “是吧?我觉得挺漂亮的。”吉尔恰到好处地夸赞了她,不知是说她选择的手段,还是目前的样子,“听说弗里茨人将章鱼当作一道美食,可惜他们八成咬不动你这种。” “快点呐,汝们两个!”莉莉低声吼道,“汝打算让咱保持这样子多久?” 爱丽儿点点头,收敛了笑容。她快步走向被章鱼压制住的骨骸下方,抬起巨剑,指向黑龙扭动着的脖颈。 “以普罗托迪斯大人和斯塔克大人的名义。”她低声说,“安息吧。” (八十九)黑龙(莉莉·诺诺,IV) 战斗就此告终。 与巫妖一样,龙巫妖很难被轻易杀死——它们会将自己的生命与灵魂封存在一个隐秘的地点,在现有的躯体被摧毁后,只需等待数日,便可重生到预先准备好的躯体当中。 不过再怎么说,那也是以后需要考虑的麻烦。眼前这具曾属于黑龙德克杜拉的躯体不仅分成了数段,还被圣光从头到脚灼烧了一遍,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们我们干掉了一头龙诶!”艾利奥最先欢呼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功业——实际上倒也差不太多,“啊,当然,莉莉团长最厉害了,天使小姐也一样。”他忽然停下话头,四处打量着重新恢复寂静的空地,“不是说,这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么?可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因为有人将它藏了起来。”吉尔回答道,“而我正准备将它找出来。” 黑发女性从空地的边缘开始,绕着圈子向中心缓缓漫步。莉莉狐疑地跟在她身后,想要弄清对方打算做些什么,可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将目光投向阿尔与重新来到众人身边的安。少女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她一无所知;机关人则抬起手,低声念诵了几句,然后迎上莉莉的视线。 “这里可能有一个隐藏的通道,莉莉诺诺。”阿尔冯斯说道,“隐藏它的人做的很细致,我不知道如何打开它。” “隐藏通道!”艾利奥顿时恢复了活力,“通向什么地方的?我听说巨龙都有埋藏宝物的习惯,该不是他的藏宝库吧?” “既然汝这么想,等下就由汝第一个进去咯?”莉莉回头说道,“当然咱不保证汝会遇到什么呐。” “没没问题!”年轻骑士迟疑了一瞬间,然后立刻答应下来,“不管是宝藏还是怪物,就交给我来处理!” 两人拌嘴的同时,黑发女性在接近空地中心的位置停下步伐,仔细打量着脚下的地面。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难得地叹了口气,“依赖一次所谓的‘天赋’也无所谓吧。” 莉莉闭上嘴巴,略带惊奇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黑发女性仍然站在原地,可她却感觉到,对方仿佛不再是一具生命,而变成了某种更加奇妙的存在一样。 “汝”她不禁开口问道,“不是人类呗?” “是人类与‘妖怪’的孩子。”吉尔淡淡地回答道,“我的母亲是一株千年古木,通过术法获得了人类的形体。我继承了她的部分天赋虽然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太喜欢使用它罢了。” 莉莉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既然黑发女性远渡来到这片大陆,她的往事就已不再重要。正如她几百年的旅程中,也有着那么几件埋藏在心底,从来不想对别人提起的经历。 不多时,黑发女性活动了一下身体,在莉莉的感知中恢复成原本的模样。随后,她以奇特的路线在空地上踏过,不时在空中绘出一两枚发出微光的符文,再让它们落入脚下的地面。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吉尔终于停下了这一系列动作,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还真是麻烦。”吉尔满意地轻笑道,抬起手打了个响指,“可惜它遇上的是我。” 一个足有三公尺高,缓缓旋转着的金色圆盘,随着黑发女性的动作,凭空浮现在空地的中心。微光在圆盘中构成了漩涡一般的图景,仿佛只要靠近,就会被吸入其中一般。 “异界之门?”女佣兵喃喃自语道。 她认得眼前的事物,更不止一次亲自穿过类似的门扉。与无法离开单一世界的传送术不同,这种大门往往联结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换句话说,门扉的对面可能是类似天界或地狱的外层位面;另一片截然不同的物质界;居住着元素生物,却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内层界;或者其他什么意想不到的场所。 即便是熟练的异界旅行者,在遇到一扇陌生的,且不知通往何处的异界之门时,仍需要保持十二分的谨慎——否则,等待着他的很可能是一场灾难,甚至死亡。 “那只巫妖大概就躲在对面。”吉尔和她一样凝望着金色的大门,用刚好能让她听到的声音说着,“或许,我想要找到的东西也在里面。” 莉莉点点头,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看到艾利奥大踏步的走到门前,然后回过头,朝安和她用力挥了挥手。 “安小姐,莉莉团长,就让我去查明对面是否安全!”他毫不犹豫地抬起脚,跨入金色的圆盘之中,“你们就等我的——” 余下的话语没有人听见,因为他已经从众人的感知中消失了。 “我感觉到了斯塔克大人的气息。”第二个跨入门扉的是爱丽儿,同样没有一丝迟疑,“我知道他不在那里,但或许我可以找到他留下的信息,以及这座森林变成目前情况的缘由。” 莉莉注视着天族消失在大门当中,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望向一旁的黑发女性,“说起来,之前咱和汝的那个比试,汝觉得谁获胜了呐?” “从时间上是我更快一些。”吉尔挑起嘴角,如此回答道,“但若不是爱丽儿,要解决那头黑龙恐怕有些麻烦,就算是你赢了吧。” “唔这样说的话,汝刚刚也出了不少力呐。而且毕竟汝只有一个人,姑且就算成平手呗?”女佣兵一边说着,自己开心地笑了起来,“那么接下来。”她指了指眼前的门扉,“一起进去看看呗?” “我没有意见。”吉尔同样轻笑道,“在我们的目标没有冲突之前,与你合作是件不错的事情。” 莉莉同样是这么想的。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这种合作关系一直维持下去。她又想起曾经做过战友,之后成为敌人的巴拉克埃因哈特——那名男人似乎也是吉尔的同伴。帝国与艾尔纳人的战争已经结束,现在的她,是否有足够的实力,与对方并肩战斗了呢。 “所以。”她甩开多余的思绪,与黑发女性一同走向不远处的异界之门,“汝不再考虑一下呗?加入咱的莉莉诺诺团的事情。” (九十)偶遇(尤菲·斯坦米兹,I) 国家之下,领便是伊尼斯帝国最大的行政区域,其次是城以及乡,最小的区域则是镇。 帝国的所有领都以宝石为名,例如马斯克的旅店,就是位于水晶领的南部。从那里出发,大约经过六天的路程,就能够到达与其紧邻的翡翠领中,位于紫晶镇的南侧,被誉为帝国奇观的镜心湖。 作为著名的景观,加上近乎神奇的传言,自然有着大量来此拜访或者‘寻求帮助’的旅人,以及由此衍生的周边行业——例如旅店、酒馆、小吃、以及各种其他服务。尤菲一行人刚刚接近湖泊的区域,便有好几名伊尼尔人围拢上来,争相要担任几人的向导。 每一名‘向导’都宣称自己知识渊博,服务周到,绝对能让她们满意而归。可惜从他们的眼中,尤菲只看到对于金钱的渴望。 “这样啊。”她仍然乘在马上,偏过头看着几名向导,“那么,你们之中,谁才是最了解这里的呢?” 几人一愣,继而激烈地争吵起来,嚷嚷着自己更加出色,而其余人都是骗子,全然不顾几名‘客人’正从他们的包围中悄然而去。 “这就是暗示的应用,安雅。”走出一段距离以后,尤菲继续给年轻的妖王讲解着秘术相关的知识,“与更为粗暴的魅惑不同,对于秘术不够敏感的人不会察觉自己遭到了暗示,就算之后回过神来,也只认为是自己一时冲动而已。”她竖起一根手指,“暗示的内容越贴近受术者潜在的念头,就越容易成功,刚才那些人吵成一团,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有互相竞争的意识哦。” “我明白了”安雅点了点头,有些不安地看向她,“可是尤菲,随意对其他人使用法术,真的没关系吗?” “这个问题没有一定的答案。不同的场合下,秘术可能带来好的结果,也可能让情况变得更糟。”尤菲正了正神色,斟酌着回答道,“我对自己的要求有两个——首先,不抱持着恶意使用秘术;其次,必须清楚自己即将施展的法术,能够造成怎样的影响和后果。” “还有就是,要弄清楚受术者的脾气啦。”琳在一边插嘴道,“比如说,联合会的高阶巫师里,有几个很喜欢学徒用低阶法术帮他施展清理衣着,但还有些人就觉得那是冒犯他们的威严。总之,遇到更强大的施法者时,保持适当的尊敬就好。通常来说,能够在秘术——或者方术上有所成就的,总该是有点理性的人才是。” 她们就这样聊着天,一边继续向湖泊的方向行进。四周的人群随着前行愈发密集,于是她们让召唤出的马匹散作烟雾,步行穿过最后的两里路程,来到那一线广阔的湖边。 从这里遥望,湖水在阳光下反射出银白色的波光,正如一面宽逾数里的镜子一般。 尽管小贩和游人将附近的空地占得满满当当,紧贴湖岸的人却并不算多。大多数旅人都只是走到湖边,朝着水中看上几眼——大约不过两、三分钟——便带着或是喜悦、或是担忧的神情转身离去。这略显奇妙的场景,似乎显示着湖泊的确并不普通。 “我们谁先过去看看,还是一起?”琳看着大约百尺以外的湖水,显得跃跃欲试,“你们说呢?” 尤菲走到好友身边,牵住她的手,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意愿。满天星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打算前往湖边。安雅望着湖边的旅人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站到金发少女的身旁。 三人并肩走向带着微微弧线的湖岸,这份情景在这里太过寻常,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她们选择了一片周围无人的区域,站在岸边,向泛着微微绿色的湖水中望去。 湖水初看没什么特别。清澈的水中漂浮着少许藻类,以及追逐着它们吞食的鱼群。偶尔有更大的鱼冲破水面,将那些鱼群惊散,不多时又聚拢到一起。尤菲放开自己的精神,试图感受湖水中的异常,但只能感觉到极其微弱的魔力。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眼前的湖面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湖水和鱼儿同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笼罩着湖面的灰白色云雾,在她的视线中变幻成隐约的图案。她明白这是某种幻术的效果,却没有尝试抵抗或破解——毕竟这是她们原本的目的。 图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座对她来说足够熟悉的城市,有着遍及城区的阔叶树木,以及南方卡玛尔人风格的木制楼房。她微微转过头,幻象也随着她的心意变更,将那栋精美的砖石建筑,以及与其相邻的庭园呈现在她的视野里。 ——忽伦公国的月之城,斯坦米兹男爵的庄园,她曾居住了十多年的家。 须臾间,画面再一次改变,而且与她的意愿无关。庄园不知何时早已坍塌,仅余下一片断瓦残垣。烈焰、雷鸣和风暴覆盖了她的全部视野,炽热的流星从天空降下,大地在轰鸣中开裂,空气里满是火焰与毒素的气息。 周边的住宅没有一间完好无损,树木倒伏一地,被大火烧成一段段黑炭。陪伴它们的是月之城的居民们,多数已经被火焰吞噬,余下的还勉强保留着生前的形态。他们以向前行走的姿势俯卧在地,手臂仍然伸向前方,像是要抓住某个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她的目光逐渐移向庄园的废墟,沿着断壁和勉强可以辨识的道路移动。她看到了几名曾经熟识的侍女,似乎比她离开家时年长了一些,同样已经死去;庄园的卫兵们倒卧一地,手里仍然紧握着长矛和利剑。 位于一楼尽头,幸运地没有完全坍塌的书房中,她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父亲’——菲利普斯坦米兹男爵。 男爵就坐在那张书桌后面。他的双手撑在桌台上,似乎想要站起身来,脸上则带着难以掩去的惊慌。然而他的脑袋垂落在桌面上,将一切定格在那个时刻。 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生命,无论花草树木、动物、人类、还是这座城镇本身。一切看似来得极为突然,无论平民或是贵族,都没有逃离命运的机会。从某些人的表情来看,他们甚至不曾感受到任何恐惧。 一阵更加剧烈的轰鸣从脚底传来,地面整个向下沉陷,连带着其上所有天然或人造的物件,仿佛有一张无边无际的巨口,打算吞噬她眼前的一切。继而,数万吨的土石如同波浪般翻涌——巨口正不断咀嚼着,将利齿间的内容绞成碎片。 等到一切归于平静,大地终于合拢之时,位于她眼前的,除了凹凸不平的土石,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九十)偶遇(尤菲·斯坦米兹,II) 尤菲从幻境中脱离出来,眼前的湖水重归清澈,鱼儿自由地在其中游动着。她努力呼出一口气,发觉自己的身上与额头,不知何时已经覆满了汗水。 方才的景象实在太过真实,她即使清楚地知道那是幻境,仍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而清醒过来之后,她并未感觉到松一口气,反而更加认真地思考起那幅幻象的含义。 她首先否决了幻境仅仅映射出她内心期望的这一可能性。她从未想过,也绝不会希望月之城迎来那样的结局,更何况,那种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已经超出了她对于灾难的认知。不夸张的说,哪怕是联合会首席,或者科伦斯学院长亲自出手,她都不认为能够将幻景中的情形再现。 那么,她所看到的是真实的未来,一种未来的可能性,还是湖泊根据她的记忆,所编造出的虚妄?尤菲思索再三,仍然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 可以确定的事情是,无论湖泊给出的是真实或谎言,从庄园中侍女与父亲的外貌来看,幻境当中的时刻,就位于她们原本世界里,距离现今不算太久的未来。 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感到不安。尤菲擦了擦头上的汗,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去查看琳和安雅的状态。 两人仍然沉浸在幻境当中——金发少女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仿佛正在经历什么美好的体验。安雅则紧紧皱着眉头,用双手捂住胸口,似乎和她一样陷到了某个糟糕的景象里。 她没有去打扰两人。湖泊给予的只是幻象,对于观看者可能带来不适,却没有实际的伤害。又过了一小会儿,两人几乎同时深吸一口气,双眼重新恢复了焦距,转头向她的方向看来。 “欢迎回来。”尤菲牵住两人的手,拉着满脸幸福的琳,和看起来仍有些混乱的安雅离开湖边,回到人偶少女的附近,“看你们的样子,应当都有一段记忆深刻的经历吧?” “那还用说!”琳急切地回答道,“你知道么,尤菲,我看到我们在一起开了一家店面,每天都有很多人上门,然后带着笑容离开呢!虽然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不过,你不是有过这样的愿望嘛。所以在未来,这肯定可以实现的吧!” “你还没说,我们开的是什么店面呢?”尤菲有些好奇地问,“不会是魔法商品店吧?” “只对了一半。”金发少女笑眯眯地说,“你出售的是各种便利的魔法道具,而我卖的则是面包和甜点!怎么样,看起来很搭调吧?” “能够带给客人幸福的,就是出色的商品。”尤菲点头同意道,继而看向一旁似乎有话想说的年轻妖王,“安雅,你看到了什么?如果是不方便说的事情,也无所谓哦。” 身为妖王的少女摇了摇头,她微微咬着嘴唇,似乎有些顾虑自己即将说出的话。 “我看到似乎是一场战争。”她犹豫着开了口,“人类与妖怪,人类与人类,妖怪与妖怪大家都在互相争斗,以及杀死对方。”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尤菲,“这种事情应该是,可以改变的吧?” 尤菲没有立刻回答,她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绪。她们三个中,有两人看到了发生在不同大陆的宏大灾难,以至于琳看到的幸福场景,几乎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尽管从逻辑上,使用相同的手段,且观测者均只有一人的三件事,价值理应完全相等。 当然,现在的重点是,如何理解幻象提供给她们的内容。 最坏的可能是三件事都将必然发生——它们实际上并不冲突。但这种没有任何可能性的未来,显然不存在多加思考和担忧的价值。 另一种理解,则是她们看到的都只是虚假的妄想,与现实不会产生任何联系。可惜这未免有些过于乐观,若寄望于不会发生而不采取任何行动,当一切成为现实,留给她们的恐怕只有后悔。 因此,有价值的理解就只剩下了一个。 尤菲整理了一下语言,缓缓叙述着她的想法:“我曾听说,未来好比一棵树木的枝杈,依据每个人的选择,它将向着不同的路径前进。或许我们看到的,都是未来的可能性之一。” “可是,为什么湖泊会让我看到那样的景象?”安雅用手臂抱紧自己,不安地追问道,“因为那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未来,还是我的行动和决定,可能导致那种情形的发生?” “我不知道。”尤菲略有些沉重地摇了摇头,“未来的可能性很难用几率来区分,而改变未来,也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她轻轻垂下眼帘,“需要如何去做,也是我在思考的问题。” 她轻柔而平静地讲述了她所看到的那些,但话语中描绘的景象,让琳和安雅一同皱起了眉头。满天星也走到她身边,认真地注视着她。 “什么破湖泊,整天用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吓唬人。”金发少女不满的嘟哝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些游人都一脸见鬼的表情了。” “至少你看到的是好事嘛。”尤菲反而轻声笑起来,“这样说来,就算世界毁灭了,我们还是能在一起开店——听起来倒是很诱人呢。” 当然,她自己也明白,那绝不是她真实的心思。若是只能同时选择,她更希望两件事都无法实现。 “如果说,你看到的是真实,或者像你所说,是可能发生的未来。”满天星突然插进话来,“你打算怎么做,尤菲?” 尤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对上人偶少女的目光。 “我会记下这种可能性,在旅程中探寻它可能产生的原因。”她轻声说道,“也许,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证某些事情的因果。” “之后呢?” “我不知道。但马斯克说过,人生很长,等待着我们的选择还有很多。”粉色的少女平静地回答道,“或许我能够改变我所看到的,或许它本来就不会发生。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前进。” (九十)偶遇(尤菲·斯坦米兹,III) “那我也一样不,或许不完全一样。”安雅认真地说道,“作为联盟的王我想,如果我看到的事情真的即将发生,阻止它就是我应尽的责任。” “那你要怎么做?”满天星既没有反对,亦不表示支持,只是淡淡地继续问道。 “现在我会继续旅行,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确认我看到的幻象是否真实。至于以后”说到这儿,她停下话语,缓缓摇了摇头,似乎没有想好到那时应当如何。 “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说啦。”还是琳替对方解了围,即便她的眉间也夹杂着一抹忧色,“因为一件不知真假的事情而担心,影响了旅行的心情,就显得得不偿失了吧?” 安雅勉强点了点头,“那我们先离开这里,可以吗。”她说,“我想休息一下。” 几人带着与来时不同的气氛和心情,向远离岸边的方向行去。然而,还没走出多远,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就喊住了她们。 “诸位小友,请留步。” 那声音从背后传来,却直接在尤菲的耳边响起。她回过身,看到同伴们也做出类似的动作,附近的其余游人则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他们根本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就在方才仍然空无一人的,她们目前所在与湖岸的中间,一位青衣的老人正盘膝而坐。他身形瘦削,脸上爬满了皱纹,雪白的长须垂在胸前,随着湖边的微风轻摆。老人微眯着双眼,带着仿佛看透一切的笑容,迎上尤菲和其余几人的目光。 在他面前,一张宣纸写就的横幅平摊开来,上面是用伊尼尔文写就的,神采飘逸的墨迹—— 仙人指路。 “那是什么意思啊?”安雅摸了摸鼻子,疑惑地问道,“那个老爷爷是‘仙人’么?” “谁知道呢。”尤菲略带怀疑地望着不远处的老人,迟疑了片刻,迈开脚步向对方走去,“不过,他显然不是普通人,所以——”她在老人面前停下,“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么?” 老人呵呵一笑,抬起右手,用食指点了点脚边的横幅。 “今日闲来无事,出门游逛,临时起意开一卦摊,为雾中之人指点迷津。”老人说话的文法有些古老,尤菲只能勉强听懂,“以我所见,诸位小友乃是有缘之人,何不留步一叙?” 尤菲转头左右看了看。满天星悠然地站在一旁,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安雅跟在她身后,谨慎地打量着那张横幅。琳舔了舔嘴唇,似乎对老人的话很感兴趣。 “你是擅长算卦的‘游方术士’吧?”金发少女盯着老人的面庞,眼里闪动着探寻的光辉,“所以说,无论什么事情,你都能给出解答么?” “天道变幻莫测,吾也只敢稍加窥觑。然而,若是为人解惑,老朽自认尚有几分水准。”老人轻抚着长须,“小友想要问询何事?” “嗯”琳伸出食指,点了点下唇,“就问一个简单点的我想回家了,要怎么办才好?” 老人盯着琳看了一阵子,然后摸了摸下巴,“寻株待之,兔自得之。若是不得,时候未到。” 琳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完全听明白。满天星在一旁轻笑出声。 “唔老爷爷,你知道,我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吗?”安雅犹豫片刻,仍然开口问道。 老人捻了捻胡须,微微一笑,“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生百味,不过如此。” 安雅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向老人鞠了一躬,“我知道了,谢谢你的解答。” 听起来不太靠谱——但尤菲不能确定,对方仅仅是在和她们开玩笑,或者另有所图。她正打算开口,满天星却比她更快了一步。 人偶少女也不走近,就站在原地轻声提出问题,“我问你,最受母亲大人喜爱的孩子,是哪一位?” 老人将目光转向一边,声音并不响亮,却足够清晰地传到满天星耳边,“” 人偶少女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老人则抬起头,似乎心有灵犀般与尤菲对上目光。 看起来对方没有恶意,既然如此,不妨将自己的疑惑尝试一下。尤菲这样想着,平静地开口问道。 “你觉得,未来是可以被一两个人——比如说我们,改变的吗?” 老人认真地打量着她,而她也趁机观察对方的神情。但很可惜,以她的能力,完全无法看出对方是否隐含了什么心思。她在心里摇了摇头,安心等待着对方给出的回答。 大约半分钟后,老人放下捻着胡须的手,收回目光,“命里注定,无可避之。地狱人间,一念所及。” 尤菲抿紧了嘴角。与之前有些模棱两可的答案不同,老人对她的问题,给出了相当明确的回答。换句话说,湖泊让她看到的幻象,一定意义上得到了证实。少女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可直觉告诉她,老人并不是在信口开河。 “好了,众位小友的问题,老朽已然回答完毕。”老人将那张仙人指路的横幅收起,慢慢站起身,“作为回报,诸位可否为老朽解答一问?”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实际上,这也算是对方表露出的善意。尤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老人继续说下去。 “以吾所知,两位小友似是自远方而来。”老人看了琳一眼,又将目光落回她的身上,“敢问在汝等心中,此处与汝之故乡,孰优孰劣?” “嗯要我说的话,没什么好坏之分吧?”琳先一步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很喜欢我的故乡,可这里看起来同样不坏——无论是妖怪,还是帝国的人们。”她挠了挠脸颊,补充道,“我的故乡刚刚发生过战争,这里也有类似破散会的组织可是,至少大多数的人,都在为了普通的生活而努力,就足够了吧?” “想法尚可。当然,只是普通的生活,未免太过乏味。”老人点了点头,追问道,“那以小友们所见,如何才是理想之乡?” (九十)偶遇(尤菲·斯坦米兹,IV) 理想之乡? 这个名词本身,就隐含着无法抵达的虚幻场所的意义。然而,老人的神情相当认真,似乎没有将这个问题当作玩笑。 实际上,历史上的人们明知难以实现,仍不断追寻着的事物很多——从长生不死,到探寻世界的真理,再比如刚刚提到的,建立一个任何人都能得到幸福的,理想的国度。 在此之中,建立理想乡的难度并非最高,却很可能最为难以实现。与持久而恒定不变的世界原理不同,每一个时代,乃至每个人的心目中,理想乡的形态和意义,可能都完全不同。 那么,对于她来说——哪怕她几乎从未思考过这一问题——所谓的理想乡,应当是什么样子的? “根本就没什么理想乡的吧。”最先给出回答的仍然是琳,但这一次,金发少女否定了老人的意见,“每当生活陷入困境,就会有人幻想着那种美好世界的存在。可是,无论他们怎样幻想,现状仍然只能依靠努力去改变啊。”她轻轻摇了摇头,“后悔和失望是人类的天性,谁都不可能完美无瑕——所以,完美的世界自然也是不存在的啦。” “或许如此。”老人轻抚着胡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另外的几位小友,你们有何见地?” “我觉得琳说的没什么错。可另一方面,如果心中有那样的目标,也不是什么坏事。”安雅微微躬身,说出属于她的观点,“那可能有些理想化但能够有一个始终为之努力的方向,哪怕没有成功,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有理想的确不坏。”老人淡淡地评价道,“希望你能够坚持你的信念,不让它随着时间和经历而变质。” 身为妖王的少女点了点头。而后,空气倏然沉默下来。尤菲转头看了看满天星——对方双手抱胸站在一旁,完全没有回答这个疑问的意图。 她同样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必须回答的价值。但是,偶尔进行一下这种无意义的思考,亦算是有些趣味。尤菲再次整理过自己的语言,对上老人的目光,轻声开口。 “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着只属于自己的,理想的生活环境。”她说,“或许是能够平凡度日的村落;或许是繁华的都市;或许是人烟稀少,宁静而美丽的林间。随着年龄增长,时间变迁,心中的愿望亦会不断改变。” “我们的一生,大概就是不断追寻着那个愿望的过程。”少女抬起头,望着碧蓝色的天空,“过程中,我们也许受到过牵绊,也许成为了别人的阻碍。我不清楚,是否有一个世界,可以让所有人都实现自己的愿望。”她默默地数着头顶的白云,“我也不清楚,那样的世界,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理想之乡。” “为何汝会如此认为?”老人稍许睁开眼睛,淡淡地问道。 “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合理——”尤菲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如果每个人都能够实现愿望,那么所谓的愿望,是否还会继续存在呢?” 对于她既是回答,又是问题的话语,老人没有给出任何评价。片刻后,对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青色长袍,然后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折好的信封。 “对错尚且不论,汝等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老人淡淡地说,随手将信件丢到地上,“如此,老朽便告辞了后会有期。” 他迈开脚步,从几人身边经过。步伐看似不快,但当尤菲转过头,想要确认老人的去向时,却再也找不到对方的踪影。 还真是个性格随意的人呢,尤菲心想。她回过身,向前走出几步,将老人留在地上的信件拾起。 信件没有封口,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十分柔软的乳白色纸张。她将其从信封内取出,小心地在眼前摊平。琳、安雅和满天星先后凑近过来——看来即使是人偶少女,对于老人的身份同样抱着好奇。 纸张上是俊秀洒脱的小楷,仿佛一幅优美的画卷。这种使用墨汁和毛笔的书写方式,在更加方便的墨水笔被发明出来以后,目前已经不大常见。但很明显,那位老人仍然偏好于这种方式——或许这便是年长者的专利。 纸张上的内容不多,只有寥寥三行,尤菲自上而下移动着目光,轻声读出上面的文字。 异世的旅人,以及妖族的殿下,还请保重。 寄望于吾与汝等再见之时,汝等能有所成长。 ——苍白之手,空,敬上 她合拢双唇,盯着最后的署名,一时间不知应当作何想法。在她身边,琳和安雅同样是有些见了鬼的神色。人偶少女依旧保持着淡然的微笑,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自称为空的这名老人,与之前平白向她们发动袭击的刹那,是同一个组织的成员么?既然如此,刚才他和自己的那番谈话,是为了刺探她们更多的信息,还是单纯对她们有所好奇? 以影之王自居的剑士说过,他的消息亦是得自苍白——或者说苍白之手的同伴们。从当前的情况来看,至少这一点上他没有说谎:她们的确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看起来,我们被一群怪人盯上了哎。”琳先一步说出了她的想法,“满天星,那个苍白之手,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以我所知,那是个历史相当悠久的组织,大概有数百年的历史。”人偶少女淡淡地回答道,“据说它与帝国的皇室还有着某些联系,当然只是传言罢了。”她将额前的发丝拨开,看向空无一人的岸边,“它到底是怎样的组织,你们最好自行做出判断——现在的苍白之手,与母亲大人曾经给我讲述过的故事,大概也不一样了吧。” 自然如此。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无论是个体,组织,或者是整个国度的一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们的这一次帝国之行,恐怕比预料之中更为有趣。 “我们回去吧。”她对其余几人说道,“好好休息过后,才能更好的去‘冒险’呢。” (九十一)回忆(莉莉·诺诺,I) “这是什么地方?” 莉莉注视着眼前的场景,不禁喃喃自语道。 她和吉尔跟随着艾利奥和爱丽儿,并肩穿过那扇异界之门之后,就到达了这样的场所。两个相邻的,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床铺,书桌,柜子,木架和茶几等等,均是常见但足够精致的家具。 叠起的被子和枕头整齐地堆放在床铺上,一旁的梳妆台稍显杂乱,就像刚刚有人使用过;书桌上堆放着几本厚重的书籍,一张摊开的信纸,和插着羽毛笔的墨水瓶;一壶早已凉掉的茶被放置在茶几的中心,却不曾随时间腐坏;架子上摆着两三盆绿油油的植物,叶片鲜艳饱满,似乎被照顾的很是出色。 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常见的小贵族家中的卧室与起居室,充满生活的气息。可越是这样,莉莉就越是感觉难以置信。 她本以为自己会遇到敌人的伏击,甚至会看到艾利奥和那名天族,已经和敌人交上了手。即便不是如此,她也应当来到一个充满神秘和阴森气息的场所,里面遍布着来访者的骨骸与遗物——好吧,她承认后半句是多余的。 再怎么说,一个处于异界的,作为‘那只巫妖’藏身地点的场所,都不应该是现在的这副样子。 当她犹豫的期间,安、阿尔冯斯、贝尔和格鲁姆先后出现在了这座房间当中。艾利奥早已开始在屋内东找西看,爱丽儿则站在角落,用略带庄重的神色,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这里有着斯塔克大人的气息。”她神色认真地说,“比我接触到的更为久远以及纯净。” “快过来啊,莉莉团长!”艾利奥突然大叫道,“你看——这封信上写着什么!” 莉莉应声走去,低头打量着桌上的那张信纸。信纸保存的极其完好,看不出一丝破旧或风化的痕迹,就如同刚刚写好,正等待着被寄出一般。信上的字迹有力而工整,书写者使用的是标准的卡玛尔文——不过,其中使用的,大多是数百年前的词汇和文法。 艾利奥可能看不懂那些,但这难不倒莉莉。她拾起信纸,轻声读出上面的内容。 亲爱的小费米尔: 听闻你刚刚通过了巫师学徒的测试,在此由衷地祝贺你的成功。 能够年仅十岁就达成这一成就,足以证明你具备过人的天分,以及不懈的努力。 作为父亲,我非常开心。你是白塔家族的光荣,亦是我和安娜的骄傲。 我相信,在不久的未来,你一定可以成为真正的大巫师,前往家族历史上从未有人抵达的高度。 在白塔里的日子,你已经习惯了吗?你和同龄的孩子们不同,对于你来说,或许研究本身,就是一种快乐的来源吧? 比起研究成果,你的身体是更加宝贵的事物。我听说许多巫师会因研究而废寝忘食,导致身体虚弱,骨瘦如柴,你可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好好吃饭,注意休息,有空的时候出去走走。这样一来,当回到工作时,你才有着更加清醒的头脑,以及充沛的精力去完成那些复杂的研究和实验。 我现在的生活很惬意。帝国官员的工作并不忙碌,闲暇时分,我在家里摆弄些花草,安娜则养了两只猫,一只叫伊丽莎白,另一只叫米莎,她们已经三岁了。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猫,如果你有空回家,一定可以与她们相处的很好。 当然,我知道对于巫师,时间永远都是不够的——对于你或许尤为如此。很多人对你赋予了极高的期望,承担着那些,想来你一定感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 无需过于焦急,我亲爱的孩子。你还只有十岁,已经走在了绝大多数人的前面。属于你的未来,还有许多个十年。 巫师们的生命可以很长,有些人融合了龙的血脉,有些则选择成为巫妖,以获取永恒的生命。当然,那些方法都有少许的瑕疵。如果是你,说不定能够找到更加完美的永生之法。 因此,学会享受现下,以及未来属于你的无限时光与可能,才是我和安娜对你最真切的期望。 期待我们再会的那一日,无论何时。 ——爱你的,库克,安娜。 女佣兵念完最后一个字,将信纸轻轻放回桌上,舔了舔嘴唇。 “这是那个巫妖,胡鲁曼斯塔克的父亲,写给他的信呐。”莉莉环顾着屋里的一切,低声说道,“在他只有十岁,仍被称为费米尔的那个时候。” “就是说,这儿大概是那个什么库克的住所咯?”艾利奥挠了挠头,看起来听懂了,又似乎更加迷惑,“可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该不会那个胡鲁曼,把整个房子搬到这儿来了吧。” 爱丽儿摇了摇头,“这不是库克真正的住所,否则这里不会有这么厚重的,只属于斯塔克大人的气息。数百年前的房屋,也不应当是目前的样子。”她说,“斯塔克大人凭借记忆或想象再现了这一处场景,并且将它凝固在这一时刻——而那是他十岁时,不曾亲眼见到过的。” “不过,信件的内容总该是真实的呗?”莉莉抬起手指闻了闻,那上面甚至还沾着信纸上的墨水香气,“十岁的事情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巫师还真是一群可怕的家伙呐。” 或许,那是费米尔斯塔克最重要的记忆之一。安将写好字的本子递到莉莉眼前,可以看出,他的父母尽管对他抱有许多期望,同时也关心着他的生活,希望他可以快乐的成长。 “差不多呗?”莉莉不置可否地嘀咕道,“可是,最后他还是变成了‘那样的人’呐不知道如果库克和安娜看到了,是否仍然能为他感到自豪呢。” “我想,还是会的。”爱丽儿轻声说道,“斯塔克大人他的做法,没有令他的双亲蒙羞。至于他的家族,或许从一开始,就不配拥有这样的天才吧。” 结果又是这样——莉莉摇了摇头,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她最后环顾了一次眼前看似温馨的房间,走向起居室一旁仍然关闭着的门,轻轻按下门把,向外推开。 (九十一)回忆(莉莉·诺诺,II) 房门的另一侧一片昏暗。莉莉眯起眼睛,借助着当前房间的光线,勉强看清了对面的大致情景—— 那里近乎空无一物,除去并排摆放在房间中心的,两具足以容下成年人的黑色棺椁。不知来源的昏黄光线从天花板上投下,让整个房间笼罩在一层凝滞的气氛当中。 莉莉不由得放轻脚步,缓缓走到那两具棺椁前方。作为顶盖的木板上摆放着一张有些残破的纸张,她信手将之拾起,借着黯淡的光线,读出上面仅有的一句话。 费米尔,你的父亲和母亲因为意外,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 其余的同伴们围拢过来,艾利奥轻轻敲了敲棺椁的盖子,它发出沉闷的回应。 “要不要打开看看?”年轻骑士随口提议道,“我明白这种行为不大好。但这里是那个巫妖的地方,稍微仔细检查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稍微有点道理呐。”莉莉点头同意,拍了拍机关人的肩膀,“阿尔,汝来看看,这个棺材上应该没什么陷阱呗?” 阿尔冯斯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而另一边,爱丽儿同样谨慎地打量着两具棺椁,没有参与到女佣兵和其余人的对话当中。 “咱还以为,汝会用‘不要打扰死者’之类的理由来阻止艾利奥呐。”莉莉故意对她问道,“原来天族没那么看重这一点么?” 爱丽儿认真地看向莉莉,并不在乎女佣兵是在调侃她,“我们不愿亵渎死者,亦没有人类那些多余的仪式。这里是斯塔克大人遗留的记忆,足够细致的调查,我认为对于了解斯塔克大人有所帮助。” “好吧。”莉莉回过身,招呼队伍里的几名男性靠近过来,“都来出把力,把这玩意儿掀开看看!” 棺椁没有被钉死,格鲁姆将斧头用力砍入盖子与棺体的连接处,将它撬开一条缝隙。然后四人一起用力,把沉重的木盖掀到一旁。 阿尔冯斯适时地点起一团光明,借着柔和的光线,莉莉稍微探头看向棺椁内部——里面一无所有。她不信邪地让格鲁姆撬开了另一个木棺,结果仍然是空无一物。 “这是怎么回事呐。”女佣兵喃喃道,声音里带着少许迷茫,“咱以为,里面至少能看到两具遗骨什么的呗?” 如果这里和上一个房间,都是费米尔斯塔克的记忆。安走到她身边,借着阿尔冯斯手中的微光书写道,或许这意味着,当费米尔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他没有能够见到父母最后一面哪怕只是遗体。 “说的也是。”莉莉拍了拍沉重的木制棺盖,看着天花板吐了口气,“迷锁里面,那个叫曼图尔的人也说过,费米尔十三岁取得初阶巫师的称号,满怀着期待返回故乡时,只是听到了他父母的死讯而已呐。” 肩头传来些微的温度,她转过脸,看到机关人正轻轻抚摸着她的右肩。 “我们走吧,莉莉诺诺。”机关人认真地说道,柔光映出他温和的面容,“这里只是一段别人的回忆,没有沉溺在其中的必要。” 说的也是,她居然会为这种事情感叹难道的确是上年纪了么?莉莉自嘲地笑了笑,握住阿尔的掌心,继续推开房间另一侧的大门。 这一次,房门的对面被明亮的乳白色光线填满,连这间昏暗的大厅也被照亮了不少。透过门扉,莉莉可以看到宽敞的实验台和许多器材,似乎是巫师实验室一类的场所。她大步走进房间,环顾四周,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些圆筒状的设施里填满了绿色的液体,其中漂浮着许多根本不能够称之为生物的东西。它们或者是扭曲的肉块,或者是布满眼球的面孔,又或者是没有任何四肢的身躯。就算是那些稍微像是人型的,也总是带着一些看起来过分异常的组件。无论哪一种,她从其中都感受不到任何属于生灵的气息,只有填满整个房间的寂静,与它们一同被凝固在此刻。 她不知道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但本能告诉她,这里曾进行过的,绝不是什么美好的研究。 阿尔冯斯走上前去,认真地查看了一番实验台上的记录和报告,面色严肃地转过身来,“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些是关于‘死者复生’秘术的研究。”他摇了摇头,“很可惜,他没能成功。” 这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结果。复活死者向来是神术的专利,然而费米尔生存的年代,亚历克斯埃达——她的父亲早已‘死去’许久,由祂掌管的生命神术亦随之失落。 尤菲告诉过她,传说中最强大的,足以实现一切愿望的秘术,的确足以达成复活死者的奇迹。但再怎么说,对于一名十几岁的少年,那实在太早了一些。 “他想要复活自己的父母吧?”艾利奥难得地收敛了神色,轻轻敲着一个圆筒的透明外壁,“看起来有点恶心,可是认真想想看,如果他能成功的话大概就没有之后的那些事情了吧?” 该来的仍然会来,无论战争或者变革。安看了在一旁沉默的爱丽儿一眼,如此写道,只是,费米尔斯塔克的人生,将和历史上有所不同。 “都是发生过的事实,就算有什么不满意的,现在也没用了呗?”莉莉打断了两人的话语,率先走向等待在另一端的门扉,“说实话,这些记忆咱已经看够了——那个巫妖到底在什么地方呐?” 她随手推开们,而后映入眼帘的,是仿佛被什么怪物肆虐过后的场所。 各种家具和她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粉碎一地,混合着铺满整个房间的暗色鲜血、零落的断肢和烧焦的躯体,呈现出地狱一般的景象。鲜血尚未完全凝固,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和焦糊气息,仿佛眼前的这场惨剧才刚刚发生不久。 尽管知道一切都只是被重现的记忆,莉莉仍然快步冲进房间,想要确认是否有仍然活着的人。但她收获的当然是失望,房间里几乎没有能够被称得上是完整的‘人’的事物——除了人型的焦炭以外。 (九十一)回忆(莉莉·诺诺,III) “俺的老天啊。”贝尔用力捏着拳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这到底是发生了啥!”他揉揉鼻子,被空气中浓烈的气味呛得打了个喷嚏,“有一群恶魔入侵了么!” 贝隆人当然只是毫无意义的抱怨。莉莉从满地狼藉中抬起头来,走到正仔细检查着一具似乎是某种设备残骸的机关人身旁,“阿尔,汝怎么看呐?” 机关人用食指用力擦去金属设备上一处焦黑的痕迹,显露出下方蚀刻着的白塔二字。然后他将手中的残骸放下,站起身,认真地看着莉莉。 “这里是一间巫师的实验室,但不是刚才的那间。”阿尔冯斯简短地念出咒文,用法术将女佣兵方才检查死者时,沾染到身上的污渍清理干净,“这应当是白塔家族的设施,很显然,有人侵入这里,与研究员们发生了一场战斗,并杀死了他们。” “就是那个胡鲁曼斯塔克呗还真是可怕的报复心呐。”莉莉嘟哝道,“不过,能够呆在这儿的人都是巫师吧只凭他一个,就能杀掉这么多的巫师么?” 当时这里应当还发生了某些事情。安蹙着眉头,看起来这里的气味让她不太好过,费米尔斯塔克曾经是白塔家族的天才,或许一开始,这些研究没有将他当作敌人看待,从而失去了出手的先机——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莉莉团长,快过来一下!”年轻骑士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看我找到了什么,一封完好无损的信!” 她应声走到艾利奥身边,从对方手中接过那封信件。正如对方所说,在一片狼藉当中,这封信完好得有些异常。不过,考虑到这里的一切都是被重新呈现的记忆,或许这正意味着,信件的内容对于当事人十分重要。她小心地将信封拆开,试着里面的内容——而它的开头,与之前她读到过的那封摆在桌面的信件,一模一样。 亲爱的小费米尔: 上一次给你写信,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这段时间里,想来你仍然在不断努力,并且快速地成长着吧。 你在回信里说,等你通过了初阶巫师的测试,就可以自由离开白塔,出门旅行。 如果那时你有空回到这里,请提前告诉我们。我和安娜会准备你最喜欢的松饼和烤土豆,再提前把属于你的房间收拾干净。 在这里的期间,我将带你游览这座美丽的城市。我们可以去观赏晨曦中的金色宫廷,在最为繁华的凯旋大道旁共进午餐,然后沿着夕阳下的哈伦河漫步,在咖啡店买两枚刚刚出炉的牛角面包,配上一杯饮品稍作歇息。 还有很多,那些你本应在这个纪拥有,却因为秘术的研究而没能体验到的事情。比如结识与你同龄的朋友,并肩躺在柔软的草坪上,聊着未来的梦想和心愿。好吧,或许对于你这有些孩子气,但只要你喜欢,就怎样都好。 还有一点小事。近日宫廷的情势仍然有些不太安稳,派系间的斗争,也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上次你给的提议,对我起到了很大的帮助。因此,我仍然在这里请求你的帮助,希望能够借助你的智慧解决眼下的麻烦。 当然,不必担心我和安娜的安全。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看在你的份上,白塔家族一定可以为我提供帮助。 期待我们再会之刻,那应当就在不远的未来。 ——爱你的,库克,安娜。 莉莉放下信纸,用力揉了揉眉心。进入这里以后,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敌人,所见的场景亦不存在什么危险,却让她莫名觉得有些疲惫。 她将目光投向房间一角——黑发女性双手抱胸站在那里,正在闭目沉思。自从来到这片空间,她就一直安静地跟在众人身边,不参与任何人的讨论,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呐,吉尔。”她喊了对方的名字,“汝想要找的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不能说的事情呗?” 黑发女性缓缓睁开眼睛,目光中带有一抹了然。 “贝亚德需要的,是胡鲁曼斯塔克的下落,以及他在这片大陆的最后时光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她说,“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那具分身的生死,他都毫不在意——而我也一样。” “唔咱知道啦。”莉莉舔了舔嘴唇,“那就继续走吧,这儿已经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了呐。” “可是,莉莉团长——”艾利奥似乎仍有些纠结,“你刚刚读的那封信也是那个胡鲁曼斯塔克的父母,写给他的吧?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儿?” “用汝的脑子好好想想。”莉莉扭过头,不再理会年轻骑士的吵闹,“足够了呐,记忆什么的给咱看些别的东西呗?” 莉莉信手推开另一侧的门扉。这一次,当她迈入其中,一切仿佛与之前不同了。她说不出具体的变化在于何处,然而本能告诉她,这里的一切是新鲜的,而不再是被凝固的,陈腐的回忆。 从表面看,位于她眼前的是一间陈列室。房间一侧贴墙排开的架子中,整齐地放置着各种各样的物件与道具。除此之外,几张光滑的长桌上,同样摆放着各种她叫得出名字,或者从未见过的事物。 其中大部分只是普通的物件,比如手工艺品、相框、或是书籍等,但也有少数几件道具——基本都放置在正面的那张桌台上,散发出隐约的魔力气息。 这里没有外来的灰尘,也不存在阳光、雨水和寒风,即便经历了久远的数百年,房间中的一切仍整洁如新。 艾利奥和贝尔兴奋地东张西望着,不时因为某个发现而大呼小叫。就连安也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间或在本子上记录些什么。格鲁姆仍然陪伴在安的身边,正如阿尔冯斯一如既往地跟随者她。 而一直以来没有多少表现的爱丽儿和吉尔,则仿佛心有灵犀般,同时迈步向正中的那张长桌走去。 (九十一)回忆(莉莉·诺诺,IV) 长桌上摆放着三件物品。一根看似平凡无奇的灰色权杖,一顶银色花纹刺绣的兜帽,以及一盏仿佛落满了灰尘的油灯。 “它们带着斯塔克大人的气息,我可以感觉到。”爱丽儿确凿无疑地说,“这一定是他最后留在这里的可是,为什么他没有带走它们呢。”她怀念地注视着长桌上的一切,轻轻叹了口气。 吉尔则没有开口。她仔细地观察着桌上的每一件物品,用手轻轻拿起,小心地抚过它们的表面。 “这就是汝想找到的东西?”莉莉走到黑发女性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汝认得它们的来历呗?” 黑发女性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兜帽轻轻放回桌上,再次拿起左侧的那柄权杖。 “你知道么,莉莉?万物有灵,不只是生物,看似没有生命的物件,也同样有着记忆。”她微笑着解释道,“普通的物件只能留下模糊的印象,但像眼前的这些秘法道具,就可能清晰地保留下那些,让它们记忆深刻的片段。” “贝亚德交给了我一道秘术,让它们能够‘说出’自己拥有的记忆。”她的神色认真起来,“这不是什么隐秘的讯息,你们愿意的话,一并观看就是。” 莉莉点点头,向后退开几步,仔细注视着黑发女性的一举一动。 吉尔首先打了个响指,在头顶制造出一片黑暗,让这座大厅立时陷入昏暗。然后她闭上眼睛,将手中的权杖举到胸前,嘴里低声念诵着什么。 权杖迅速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银光,柔和的光芒随之向外延伸,在空气里交织成立体的影像。 那是一间宽广且气派宏伟的大厅,数十名身披白袍的巫师分立于两侧,而一名同样穿着白色长袍,面容严肃的老人,则静立在大厅的尽头。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名看似仅仅十几岁的少年缓步穿过整座大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慌张,但仍然可以看出掩饰在平静之下的兴奋。他走到那名老人面前,躬下身,以相当古典的巫师礼节向对方致意。 “祝贺你,费米尔莱曼斯塔克。”虚幻的声音从空中的影像处传来,“你成功的通过了初阶巫师的考验。在白塔的历史上,你是以最小的年龄,通过这一测验的人。”老人向下走出两步,将手中的那柄权杖递给少年,“希望你能不懈努力,早日成为著名的巫师,让白塔的名声响彻大陆。” “我会努力的,谢尔曼首席。”少年清脆地回答道,“我也一定会找到秘术的源头,和这个世界的真理!总有一天!” 声音在空气中散开,而光线构成的幻象也渐渐消隐。 “唔嗯原来这是那个叫费米尔的小鬼,获得巫师资格的证明呐?“莉莉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那柄光滑的权杖,“可惜,似乎没有汝想看到的东西呗?” “说起来,这根棍子除了当成象征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作用没?”艾利奥在一边插话道。 “自然有了。制作它的材料是秘银合金。那东西是出色的魔力触媒,在做实验时大概能提升不少效率。”吉尔将权杖在手里掂了掂,信手抛给了年轻骑士,“喏,至于这玩意儿还有什么其他的用途,就留给你自己去调查咯。” “哇哦,多谢啦。”艾利奥一把接住,视若珍宝地捧在掌心,“这可是那个‘灰色战争’主谋的遗物,至少肯定能卖出个好价钱,团长,你说对吧!” 莉莉懒得去理会他。她走向长桌,拾起那顶银色刺绣的兜帽,感受着它柔软的质地,然后将它抛向黑发女性,“汝来看看,这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呐?” 吉尔抬手接过帽子,施展出同样的法术,让幻象再一次出现在房间当中。 光影缓缓构建成一幢两层的小楼,内部整齐地布置着精致而温馨的家具,却似乎没有住人的气息。它的后方是一个花圃,大多数的花草已然枯萎凋谢,但隐约还能看出原本的美丽景象。偶尔有路人经过此处,用带着惋惜的目光打量几眼,随即转头走开。 不多时,一名少年匆匆走来,从面容来看,正是年轻的费米尔斯塔克。他的容貌与前一副幻景中毫无分别,只是神情中少了喜悦,多了几分压抑和阴沉。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就将小楼的门锁打开,然后走进屋内,静静地凝视着已经有段时间无人打理的一切。 幻景凝固了足有十余分钟,少年才轻叹一声,重新迈开脚步。他缓慢地走上二楼,来到看似主卧的房间,从一个隐秘的柜子里翻出这顶兜帽,将它轻轻搂在怀里。 “这是你和白塔仅余的联系了,父亲。”年轻的费米尔喃喃道,“请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让那些毫无信义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举起兜帽,看了好一会儿,将它戴到头上,“我永远与你们同在。” 他迈下楼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楼。幻象中的场景也随之改变,重新回到了那座宏伟明亮的大厅。 只是这一次,白袍巫师们没有安静地伫立在两侧,而是如临大敌般紧盯着出口。各色的光芒不断在大厅内亮起,那是他们对自己施展的防护秘术,以及准备打击敌人的雷霆手段。 然而他们没有等到敌人。或者说,敌人并未像他们预想中那样到来。 仿佛有一道火光从头顶闪过,下一刻,大厅的天棚发出一阵巨响,从中间轰然裂开。白袍巫师们惊恐地抬起头,刚好看到从空中振翅飞过的那群巨兽。 那是两位数的成年巨龙。少年笔直地站在一头红龙的后背上,面容则掩盖在银色的兜帽之下。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向脚下看似宏伟的白塔。 “毁了它。而后如同约定,一切余下的财富,归于汝等所有——” 巨龙们齐声长吟,火焰、闪电、强酸与寒气瞬间构建成死亡的交响。白袍巫师们的准备和抵抗,在这些远古生灵面前显得异常徒劳。白塔化作一片废墟,而那些侥幸从塌陷中存活的巫师,亦在下一刻,就被俯冲而下的巨龙们撕成了碎片。 幻景又一次消散,让房间回归静寂与昏暗。莉莉吞了吞口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其余人也是一般反应。 (九十一)回忆(莉莉·诺诺,V) 她早已预料到,费米尔斯塔克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摧毁白塔。但亲眼看到成群的巨龙与他同行,依旧让莉莉感到难以置信。 这些传说中的生物向来高傲异常。强大的力量和悠长的寿命,让他们对于寻常的财富与许诺不屑一顾。即便是身为现世之神的她,也只能凭借口舌之利与各种丰厚条件,和对方达成表面程度的交易。 那么,作为一名人类巫师,甚至不足二十岁的费米尔斯塔克,如何能让数量众多的巨龙为他服务?莉莉不认为原因是白塔巫师的财富,那或许是费米尔开出的条件之一,却绝不足以让这些富有且贪婪的生物真正动心。 她转头看向吉尔,黑发女性会意地点了点头,拿起长桌上最后的一件物品——落满灰尘,黯淡无光,就连魔力也似乎所剩无几的那盏油灯。 这一次,出现在幻象中的费米尔显得阴沉了许多,尽管看起来仍然是少年模样。他凝视着手中银白色的,一尘不染的油灯,然后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表面。 沉闷的声音轰然响彻四周:“吾乃末日之毁灭,汝既唤醒我,有何愿望想要满足?” 少年挑起嘴角,露出满是自嘲和讥诮的笑容,“我要让那些自以为是的,无所作为的,害死了我父亲的白塔巫师,得到应有的惩罚没错,就让他们体验一下,毁灭与绝望的滋味吧。” “汝将实现愿望。”声音继续着,“作为报偿,汝愿付出何种代价?” “实现愿望,付出代价吗”少年的费米尔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犹豫便给出了答案,“就让我成为诸国的公敌,大陆的罪恶之首,最后被他们讨伐便是。” “毁灭之欲望,毁灭之结局。”声音听起来很是满意,“吾便如你所愿——” 声音止息,油灯不复最初的光洁,仿佛染上了一抹微尘。费米尔轻轻将它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幻景改变了。 出现在莉莉眼前的是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依旧富有生机的卢格兰森林。她几乎能够闻到树木的清香,也能看见松鼠在树枝间跳跃。就在这一片宁静的生机当中,一个身披精致的黑色天鹅绒长袍,却与森林格格不入的身影缓缓走来。 那正是费米尔斯塔克。从他的脸上仍能看出那位少年的痕迹,但瞳仁中燃起的绿色火焰,证明他已经不再是一名人类。他从怀中取出恢复了少许光泽的油灯,缓慢地擦拭着它。 “汝第二次唤醒了吾。”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汝有何愿望想要满足?” 费米尔沉默了片刻,抬手指向眼前的森林,“我要摧毁这森林原本的一切,令它成为我的最后要塞。它的时间将被凝固在那一刻,无论多久都不会改变。” “吾明白汝的愿望了。”声音追问道,“不过,汝仍需付出代价——汝可曾想好?” “自然。”费米尔微微仰起头,声音轻柔而缓慢,“我的灵魂将被一分为二。不再属于我的那部分,将继承我过往的执念,愤忿与恶意。当我离开这里后,它将成为这里的主人——直到我归来的那一刻。” “毁灭自然,毁灭自身。”声音似乎能听出一丝愉悦,“吾便如你所愿。” 声音消隐,油灯的光泽散去,看起来比第一次更为破旧。费米尔将它随意地揣进怀里,朝着森林中迈开脚步。 “可恶,原来如此呐。”莉莉愤恨地低声骂道,“他就是用这个该死的油灯,把咱的家乡变成了那副样子——” “嘘。”吉尔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她的抱怨,“还没有结束。” 幻景再一次转换,并且与眼前的场景重合。与当今几乎毫无差别的大厅中,灰袍的枯瘦身影静立于长桌旁,凝望着手中依然破旧的油灯。他瘦削的面容甚至有些英俊,神情中看不到愤恨,反而带着一丝释然。 “是斯塔克大人。”爱丽儿轻声低语,“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 莉莉点点头,继续凝视着幻象中的男人。而对方抬起手,缓慢而轻柔地抚向油灯的顶端。 一道灰暗的光线划破空气,径直刺向吉尔的手中——那不是幻象。 黑发女性迅疾地后退,让那道光线落在空无一人的地面上。但另一道秘术随之在她身边爆开,没有伤害到任何人,除了一个。 胡鲁曼斯塔克的影像颤抖了一下,消失了。 莉莉抬起头,凝视着那道光线射来的方向,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与此同时,一个恶毒且飘忽不定的声音,从她的耳边响起。 “你们的好奇心太多了。”只是一瞬间,她就认出了这个声音,“它带你们来到这儿,亦会让你们在这里死去!” “别装神弄鬼了呗?”女佣兵吸吸鼻子,耳朵微微颤抖着,“要死在这里的是汝呐——胡鲁曼斯塔克‘伯爵’!” 没有人回应她。 大厅顶端的光线骤然散去,周围变得一片漆黑,即使以她敏锐的视觉,也看不到包含她自己在内的任何事物。无形无质的危险气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紧紧攫住她的四肢,将她拖向脚下的深渊。阴森的哭号声涌入她的耳廓,几乎遮蔽了一切其余的响动。她似乎听到艾利奥和安的惊呼——或者,那只是她本能中的错觉。 整个半位面仿佛这一瞬间具备了生命,正将她们视为敌人加以排除。 莉莉明白,这是那名巫妖利用对于半位面的掌控力,给她们施加压力的幻术伎俩。然而,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和制服对方,或许下一次袭来的,就将是真正致命的法术。 灿烂的光芒刺破黑暗,让她的视觉得以恢复。那是爱丽儿呼唤出的圣光,这种纯净的能量天生具备破除幻象的效果,弱化强度之后,亦不会对她们造成伤害。 澄澈的乳白色光芒向外迅速漫开,无论攫住众人的黑影,还是缠绕在耳畔的鬼哭,于光芒所及之处尽皆烟消云散。莉莉转过脸,看到爱丽儿将双手举过头顶,手中巨剑挟着耀眼的紫色电芒,自上而下一剑劈落—— 暗紫色的闪电仿佛刺破空间,伴随着嘶哑的咒骂声,一具枯瘦的身躯凭空浮现在大厅高处。他身披破烂的黑袍,瞳孔中的红色火焰跃动着,满是怨毒地盯着脚下的众人。 “擅自闯入别人居所的恶徒。”幽绿色的火焰从指尖点燃,渐渐覆满他骨质嶙峋的手掌,“我诅咒你们,必将不得善终!” “这里是斯塔克大人的住所,而不是你的,冒名顶替的亡灵。”爱丽儿仰起头颅,丝毫不为巫妖的话语所动,“作为大人曾经的协力者,我有权利,亦有义务,为他守护这片空间的安宁!” 没有继续对话的必要了——无论她们还是巫妖都明白,两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谈和的可能。莉莉与吉尔对视一眼,顷刻化作狂风凌空而起。同一时刻,光门在巫妖背后展开,黑发女性从中踏出,一拳直击对方的脊椎。 巫妖身边的空间忽地扭曲了片刻,将黑发女性的攻击引到一边。然后他伸开左手,绿色的火焰化作一张巨掌,凌空握向袭来的那团狂风。 莉莉被迫改变前进的方向,在空中与不断追击着她的火焰战斗。青色的狂风与火焰绞缠成一团,一时间完全看不出谁占了上风。 莉莉抽空瞟了一眼下方的情形。阿尔冯斯、格鲁姆、艾利奥和安紧靠在一起,机关人的指尖不断亮起秘术的光芒,将一道道强力的防护加诸于众人。女性天族站在他们不远处,谨慎地注视着巫妖的一举一动,似乎正在寻找机会。 这样就足够了,以阿尔和那名天族的本事,足以保证其余人不被伤害。莉莉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哪怕她目前的形态并没有舌头。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只巫妖,斯塔克伯爵,是她选定的猎物。而无论身为九月,或是猎人莉莉诺诺,她从没有将自己的目标拱手让人的习惯。 (九十一)回忆(莉莉·诺诺,VI) 她猛地加快速度,甩开追赶在身后的火焰巨手,扑向巫妖所在的方位。 巫妖正努力与吉尔在空中缠斗,却已经陷入了下风。似乎注意到了疾奔而来的狂风,它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爆散成一团烟雾,向房间的角落逃窜。 然而那只是徒劳。从机关人手中飞射的魔力弹,黑发女性指尖放出的火焰珠,以及笼罩在女性天族剑上的紫色闪电同时覆盖住那片区域,迫使巫妖狼狈地恢复了原型——只是身上的黑袍更加残破了些。 “你们会遭到报应的!”他愤怒地喊道,“如果你们杀了我,你们将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他说的是真的呗?”莉莉保持着对巫妖的攻击,一边用呼啸般的声音问道。 “可能是,谁知道呢?”吉尔不置可否地回答道,同时盯着那对跃动的红色火焰,“喂,你知道你的原身去哪里了吗,巫妖?” “除非你们停手,否则永远也别想知道!”巫妖声嘶力竭地喊道。它几次想要施展法术,都因为莉莉形影不离的攻击而失败,现在只是凭借本能仓皇逃窜。 “汝在说谎。”女佣兵再一次化出两只狂风凝成的巨手,阻拦住巫妖的去路,“汝的原身去了何处,汝根本就不知道呗?” “我猜也是,算了,本来就不指望从他口中得到什么。”吉尔再一次加入了进攻者的行列,“要怪就去怪你自己吧,如果刚才你不出来偷袭,或许还能有一条活路。哦,前提是那边那位同意放过你。”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莉莉心想。她不再接吉尔的话,也不去理会巫妖的求饶和咒骂,只是一味猛攻。 没过多久,凭借黑发女性为她创造出的一次机会,她将躯体的一部分凝聚成坚如磐石的拳头,从背后径直击穿了巫妖的胸廓,然后握住被存放在其内部的,一个看似朴素的灰色金属匣子。 “不!”斯塔克伯爵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你不可以这样做,我告诉你——” 风元素抽回拳头,看了一眼被托在掌心的匣子,信手将它抛向下方,“爱丽儿,这个就麻烦汝处理掉呗?” 巫妖再次爆散成黑烟,不顾一切地追向地面。但一道力场的墙壁在它面前展开,就是这一刹那的阻碍,已经足够让爱丽儿举起巨剑,然后挥下。 剑锋上的圣光轻而易举地破开匣子的外壳,连同其内部隐藏着的,巫妖的生命核心一同击毁。黑烟重新变回一团骨骸,重重摔落在地面上,挣扎着爬起身来,用怨毒的目光盯着空中的那团狂风。 “这次我没有说谎——”巫妖眼中的红色光芒缓缓黯淡,嘶哑的声音也渐不可闻,“有你们一同为我陪葬,我很开心啊” 话音未落,最后一缕生命的火焰便从他的头颅中散尽。这具存活了数百年的骨骸,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死亡。 “好了,总算解决掉一个麻烦了呗?”莉莉轻盈地降落到地面,还原成人类的形态,“吉尔,汝可以继续了呐。” 黑发女性同样落到不远处,附身拾起落到地上的油灯,摇了摇头。 “恐怕不行。”她打量着手中破旧的物件,然后将其展示给莉莉——它看起来比刚才更加黯淡,甚至表面已经生出了斑斑锈迹,“刚才的法术耗尽了它残余的魔力,现在这玩意儿只是个普通的破烂罢了。” “听起来真可惜。”艾利奥走近过来,大声感叹道,“没办法让它恢复么?看之前的幻象,它好像是个超强力的魔法道具啊。” “没错,我很好奇胡鲁曼斯塔克到底做了什么,才将它毁损成目前的样子。”黑发女性将油灯收进腰包内,随手拍了拍,“或许贝亚德有办法修复这玩意儿,不然的话,大概只能期待时间可以让它恢复了。” 地面忽然传来一阵震颤,安差一点摔倒在地,好在格鲁姆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莉莉警惕地眯起眼睛,却感觉震动的仿佛不只是脚底——而是整个空间都在颤抖。 “阿尔,发生了什么呐?”她扭头询问一旁的机关人。 “恐怕那只巫妖说的是真的。”阿尔冯斯面色凝重地打量着大厅内部,“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我能感觉到,这个半位面正在变得愈发不稳定,恐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不久之后它就会坍塌。” “坍塌之后呢?”莉莉追问道,“咱们会怎么样?” “最好的结果里,我们会被抛到附近不知名的空间中。”机关人严肃的回答道,“更大的可能,是我们会随着半位面一同永久消失。” “那还等什么!”莉莉猛地跳起身来,“咱们得赶紧从这儿出去——在这破地方塌掉之前。吉尔、艾利奥、你们几个一起来帮忙——我就不信这个地方只有入口,而没有出口的呐!” 她迅速冲向大厅的另一侧,推开大门,然后继续向前。其余人紧跟在她的身后,努力从四周的环境中寻找出有任何价值的线索。 展现在她们眼前的走廊向两侧分开,如同枝杈般构建出一条条通路,最后通向外界仿佛空无一物的灰色平原。 由于没有遮蔽视线的物体,莉莉可以轻易地望到这片空间的尽头,但让她失望的是,那里并没有另一座的异界之门。 “还没到灰心的时候。”她猛地转回身,开始一个个察看房间的内部,“有任何看起来比较奇怪的东西,就告诉咱、阿尔、或者吉尔来判断!” 空间的震颤不时传来,每次都比前一次更加剧烈。时至如今,反而没有任何人惊慌失措,或是大呼小叫,哪怕艾利奥和贝尔也是一样。每个人都明白,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哪些事情真正值得去做。 好在根据吉尔的判断,她们还有至少半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逃离。这足够让她们检查过这座半位面的大半部分,而那之后的结果,莉莉并没有提前定论的打算。 对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只是努力到最后一刻。 (九十一)回忆(莉莉·诺诺,VII) 房间里大多数和之前一样,都是属于费米尔斯塔克的记忆,由秘术重新构建,并凝固在当时的那一刻。 莉莉看到了费米尔在白塔时的研究室,和少年还有些稚嫩的笔记;看到似乎是一名少女的卧房,布置得简单而整洁,可惜早已无人居住;看到一片位于室内的宽广田野,金色的麦穗刚刚成熟,风从不存在的方向吹来,带着它们随之摇曳;看到一间近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面唯一的摆设是一面一人多高,有着雕花边框的镜子—— 等等,镜子? 莉莉猛地冲上前去,伸出手,抚摸着镜子的正面。镜面入手温暖,光滑异常,却无法映照出任何物件,包括她自己的倒影。 莉莉亲眼见过这面镜子——而且不止一次。它看起来如此真实,但她仍然不敢确定,这到底是实际的物品,抑或只是一段毫无价值的回忆? 她将右手放在胸口,紧紧盯着那面镜子,念出她记得一清二楚的那段咒文。 “以诚心和探求向您请愿,为我们连通真实与期望之门——” 最初什么也没有发生。有那么一下子,她几乎都要失望了。但下一瞬间,镜面中心迅速泛起波纹,彩虹色的漩涡很快扩展到镜子的整体,以奇异的韵律缓缓波动着,仿佛在呼吸一般。 莉莉明白,这便是她们需要的东西。 “快去叫其他人来这里!”她转过身,朝和他一起行动的艾利奥大声喊道,“阿尔,汝呆在这里,别让任何人破坏了这玩意儿呐!” 不过,看起来在那名巫妖死去之后,这里的确只剩下了她们一行人。数分钟后,所有人都在莉莉和艾利奥的通知下,集中在女佣兵刚刚发现的房间中。接着,莉莉走到流转着光华的巨大镜子前方,转过身望向其余的人。 “它可以带我们离开这里。”她将目光投向众人,确定地说道,“根据我们的意愿,它将把我们送到特定的场所——所以汝等,记得想着要返回艾尔大陆,回到咱们来时的地方,明白了呗?” 艾利奥、贝尔、格鲁姆与阿尔冯斯都认真地点了点头。吉尔耸耸肩,表示毫无问题。安咬着手指,似乎在思索什么,爱丽儿则低着头,似乎没有和她对视的意图。 又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她赶忙扶住身边的镜子,避免它在震动中翻倒或毁坏。 “没时间了。”她抓紧阿尔冯斯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拉住贝尔,“跟着咱进去,汝们可别随便松手呐!” 众人迅速手牵着手排成一列,然后莉莉迈开脚步,走进仿佛粘稠液体的镜面。霎时间,无数星光在她的眼前闪耀,而它们最终旋转着,汇聚成一条七彩的道路。 莉莉望向道路的尽头,没有一丝犹豫地朝那里走去。群星随着她的前进逐渐黯淡,最终,就和她的记忆中一样,当她再次迈出一步时,四周倏然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眼前的景色似乎有些熟悉,又与她记忆中的任何一处都不完全相同。目光所及之处,除去一片荒原和另一侧的翠意,便是一座看似不过数百人居住的村落。 村中的建筑属于卡玛尔人的风格——尽管与她的印象中,似乎有着少许差异。她努力翻动着记忆,却一时间找不出那感觉的具体原因。 此时正值傍晚,一缕缕炊烟从村内各家的烟囱中飘摇而上。等待吃饭的孩童们仍然在村中的广场上追逐玩耍,无所事事的大人则三五成群地闲聊着。她转头看向身侧,所有的伙伴们都不知去向,包括阿尔冯斯在内。当然,吉尔和爱丽儿也是一样。 她自然不会因此而慌张。或许与前往天界的那一次相同,其余的伙伴就在不远处等待着她。唯一让她有些不安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微弱的血腥气息——它太过轻微,根本不足以被人类察知,但莉莉相信自己敏锐的嗅觉。 “不管如何至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呐。”她轻声自言自语着,握紧双拳,向村落里快步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停留在广场附近的村民便注意到了莉莉。他们迅速握住身边能够触及的农具或棍棒,将它们充作武器,谨慎地包围住她。 “你是谁!”一名看似强壮的男性大吼道,但莉莉能轻易看出他隐藏在愤怒外表下的胆怯,“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咱说啊,汝们这是脑袋抽风了呗?”女佣兵瞪着对方,语气略微有些不满,“咱不是汝等的敌人,亦不打算来找什么麻烦——不过,咱有几个队友失散了,等找到他们,咱就马上离开这儿呐。” 她的气势明显镇住了对方,毕竟对面只是一群平凡的村民。一阵小声的交头接耳后,男人谨慎地盯着她,继续问道,“你你是佣兵,对么?你的同伴,长什么样子?” “唔一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卡玛尔人,两名北地的卡玛尔人,两个贝隆人,一个黑发的年轻女性,还有一个有着显眼的蓝色长发,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呐。”莉莉回答道,转而开口询问对方,“汝们是在警惕什么,谁在打这村子的主意?” 男人迅速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害怕,“不没、没有。”他结结巴巴的说,“只是,听说北边不太安稳那些艾尔纳人,似乎打着收复故土的名号,正打算杀过来哩。” 莉莉疑惑地皱起眉头,“艾尔纳人?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而且明明是帝国先发动的——不,给咱等一下” 她忽然想起来,村中这些建筑给她的奇异熟悉感,和轻微的差别是来自何处。那的确是卡玛尔人的建筑风格,唯一不同的是,它们看起来更像是她与那些老朋友大吵一架后,离开艾尔大陆之前,所见到的那些建筑。 “咱问你们。”她不禁提升了音量,“现在是哪一年?” “唔呃。”男人被她的气势所摄,不由自主地回答了女佣兵的问题,“是是圣莱昂历第、第两百四十七年。” 如果她没有记错,她离开这片大陆的时间,是圣莱昂历的两百一十三年。而她记得更为清楚的,是曾经在火山堡看到的哪一条记录。 圣莱昂历两百四十九年,‘灰色战争’临近尾声—— 换句话说,持续了大约两年,蔓延至整个大陆的战争,目前才刚刚起步甚至尚未开始。那也意味着,她曾经的故乡,名为‘温暖’的北地森林,此刻尚未遭逢厄运。 镜子的确将她送回了艾尔大陆,同时,也将她送到了历史上的关键一刻。 她不清楚具体的原因,是她无意识中抱有了这样的想法,还是其他人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无论如何,莉莉并不反感这一结果。 历史是可以改变的么?无数的哲人争论过这一问题,而现在,她可以用亲身的经历和行动,来证明这件事的答案了。 (九十二)罗真(尤菲·斯坦米兹,I) “希望你的母亲大人不会嫌我们来的太晚。”尤菲说。 前往翡翠领的镜心湖游玩,算是小小的绕了一段路。被尉风带到据点的一周,则属于预期之外的耽搁。而在到达首都的两天前,她们还亲身经历了一场十分糟糕的意外。 那一天,她们刚好在帝国首都新安北侧,约两百余里之遥的伏牛城稍作休整。 这座城市比她们路过的前几个小镇大上不少,作为帝都的卫城,它同样具备完整的城墙和箭楼,以及看似武装森严的卫兵。入城的时间已是傍晚,忙碌了一天的行人们纷纷沿着碎石铺成的街道向家中漫步,或是和几个朋友大声聊着天,商量晚上要去哪儿喝酒。路旁的酒吧和小餐馆也纷纷开门营业,加上售卖零食的小贩,让街道上变得十分热闹。 可就在此时,一声刺耳的喊叫从不远的方位传来。 “吉普尼斯万岁——!!” 尤菲迅速转头望去,刚好看到发生在不远处的那一幕——几名旅行者打扮的伊尼尔人躬下身躯,面容痛苦地扭曲着,手脚如同充了气一般膨胀起来,化作覆满肌肉与灰黑色毛发的野兽肢体。他们的头颅也同时变化着,嘴角被撕裂一般向两侧延伸,尖锐的犬齿迅速突出牙床。原本包裹着他们的衣衫被撑开,露出覆盖住全身的,布满黑色斑点的金黄色毛皮。 ——仿佛人类与某种豹子之类的野兽,被某种手段强行揉合了一般。他们伏下身体,猛扑向四周的行人,用利爪和牙齿毫无怜悯地撕开皮肉,或是咬断喉管。 只是一瞬间,街道上就陷入了混乱。距离较近的民众争相逃离,稍远的行人由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有些打算靠近过去看个究竟。有如一团乱麻的街道上满布着尖叫和咒骂,时不时有人不慎摔倒,然后被看不清脚下的居民踩上几脚。 尤菲自然不会坐视这一切。她和琳迅速升到空中,与随后赶来的卫兵一同试图镇压这些兽化的游人。可惜就在她们几乎控制住对方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魔力波动,从每一名‘敌人’的身上泛起。 她仅仅来得及保护好自己、琳和身旁的几名卫兵,便看到了一道耀眼的白色闪光,以及伴随而来的轰然巨响。 或许是用了什么特殊手段,加上伏牛城的房屋多半为木质结构,爆炸过后的街道上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些被爆炸重伤,或者来不及逃离被卷入火海的路人和店主的惨叫声,隔着数十公尺都清晰可闻。 在她们两人的协助下,燃起的火灾没过多久便被扑灭,一些受伤的民众也得到了紧急救治。可惜的是,袭击者的残骸早已变成了一团焦炭,想要确认对方的实际身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对于大多数的民众——甚至大部分官员来说,之前那句意义明显的口号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至于背后是否还有着疑点,或者更多的隐情,他们根本不会关心。 如此一来,算上在伏牛城的治安局协助调查的时间,离开联盟将近三十天后,一行人才终于来到伊尼斯帝国的首都。这比起她们原定的行程,整整多花了差不多一倍的时间。 “不必担心,母亲大人当然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满天星微笑着回答道,“而且,你们这个时候到达,大概早就在她的预料当中。喏,你看,接我们的人来了。” 尤菲随着人偶少女的目光望去,轻易地从人群中找出了那个人——因为她的打扮实在是再显眼不过。 那是一名身高刚刚超过一公尺的少女,和成年的伊特人差不太多。她穿着样式繁复且古典的深红色连衣裙,带着同样颜色的无边帽,闪烁着光泽的金色长发扎成两束,从莹白如玉的脸颊,一直垂到将近膝盖的位置。 这副打扮别说是在伊尼斯,就算在曾经的艾尔大陆也绝不常见。然而,帝都的民众似乎早已熟悉了她的存在——他们带着恭敬为少女让开一条道路,目送着她穿过城门,来到她的‘同伴’面前。 “我是蕾妮。”她轻盈地向众人行礼道,“你们如约前来,母亲大人很开心。那么,请随我来。” 或许是因为伏牛城的意外,进入新安城的检查,比她们离开联盟王都时严密了许多。卫兵们谨慎地询问和确认着每一名进城者的身份、目的、之前的行程,以及他们出示的身份证明。不过,尤菲等人仍然没有受到任何为难——卫兵在听说她们是‘罗真女士’的客人后,简单地看了两眼蕾妮为她们准备的证明,便痛快地放了行。 与尤菲见过的其余大城市类似,新安的城内仍然相当热闹。可若是仔细品味,就会感觉这座帝都表面的繁华之下,似乎包含着与西阳城截然不同的忙碌与压抑感。 行人们从她身边匆匆而过,貌似熟络地互相打着招呼,目光却只是一瞥便回归前方。街道两旁看不到太多摊位,即使有,也多半是那些开着店面的餐馆老板,将一部分新鲜且方便携带的食物摆在门口,吸引过路的行人。这样做的收效相当明显——此时正值午时,一部分行人会被飘散的香味吸引到店面当中,另一些则只是迅速买下包好的食物,一边塞入嘴里,一边继续快步赶路。 如此的一片匆忙之中,披着深红色长裙,悠闲自在漫步的蕾妮,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她听满天星提过这个‘姐姐’的事情。蕾妮是最早被制作完成的人偶之一,最为特别的是,与其他被凭空创造出来的姐妹们不同,她是由某个真实人类的灵魂转换而成。 具体的理由满天星不曾问过。但这正是人偶少女确信母亲可以用类似的手段,将诺卡‘复活’的主要原因。 “在想什么,是关于我的事情吧?”蕾妮忽然转过头来,蓝宝石般的双眸眨了眨,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念头,“新安城的夜间才是最有活力的,不过最近的城里,就算晚上也没那么热闹了。” “是因为那一次的袭击吧。”安雅看了看仍然认真询问着每一位入城者的卫兵,轻轻叹了口气,“总觉得就算身为联盟的一员,这样做也是无法接受的呢” “还不一定哦。”蕾妮放慢脚步,来到安雅身边继续带路,“耳闻自然不可全信,即使亲眼所见,亦未必是真实。”她柔声对身边的少女说着,“事情的真相,往往隐藏在迷雾之后,只有用心才可以看清的哦。” 安雅默默地点了点头,继续跟在蕾妮身边。 她们一路穿过城市的中心。透过高耸的城墙,尤菲勉强能够看清位于内城的皇宫大殿。规模宏大的建筑在太阳下反射着灿烂的金色光芒,令她回忆起奥伦帝国贴满金箔的宫殿。不过,比起那座宫殿的奢华,眼前的皇宫除了通体金色,看起来倒是有些朴素,这或许说明现今的这位帝王,对于当前的位置并不十分热衷。 四周的人烟随着她们的前行渐渐变得稀少,又过了十几分钟,蕾妮穿过一条小路,在接近城市角落的一处空地中停了下来。 与其说是空地,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花园。数十种各色的花朵错落有致地排布着,每一种都显得生机勃勃,哪怕它们原本生长在不同的坏境之下。位于花丛的中心,是一座看似不过十公尺见方的木制小屋,朴素的木制门扉上,悬挂着一面手写的牌子—— 弗莱希尔的人偶工房。 (九十二)罗真(尤菲·斯坦米兹,II) “这是我另外两个妹妹的作品。”蕾妮指向环绕着木屋的花圃,“不光是芙蕾姐姐,我也很喜欢呢。” 与满天星不同,她对于罗真并不以母亲相称。这或许意味着,她在更早之前——尚未成为人偶的时刻,便与罗真相识。当然,尤菲不打算现在去追问原委,那可不是什么礼貌的事情。 她看着蕾妮穿过花圃当中的石子小路,摇了摇和牌子挂在一起的一串风铃。伴随着叮铃铃的清脆声响,木门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仿佛有人正等待着人偶少女的归来。 “请过来吧。”蕾妮向尤菲等人招手道,“芙蕾姐姐就在里面,那么,我先回去了。” 她自顾自地拨开门帘,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尤菲走上前,以同样的方式穿过门扉。她感觉眼前略微一花,便安稳地站在了一间宽敞而精致的门厅里。 与她预料当中相同,这间木屋的内在空间,比起外表要宽敞数十倍之多。门厅之后便是客厅,蕾妮已经坐到了壁炉旁的长桌前,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从书脊后面看向她们。屋内的陈设兼具伊尼斯与卡玛尔人的风格,整体呈温暖的淡黄色,几把精致的木椅上铺着蓬松的垫子,看上去异常舒适。 “芙蕾姐姐在里面的书房等着你们。”她对尤菲等人说道,“你们直接过去就好。” 尤菲点了点头,与琳一起穿过客厅,向右走过整洁的长廊,来到蕾妮所说的书房面前。安雅似乎稍稍犹豫了片刻,才和满天星一同跟了上来。 然后,尤菲就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人偶师,被称为罗真的女性。 她有一副典型的,纤细而美丽的艾尔纳人面孔。从外表上,尤菲无法判断出对方的年纪——她似乎经历了悠久的岁月,神态中却仍然带着年轻的气质。她没有起身,而是随意地抬了抬手,招呼尤菲等人在一旁的软椅上坐下。 “母亲大人,我回来了。”满天星走上前去,向对方行礼致意,“能再一次见到您,我很开心。” “只要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女性温和地回答道,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头顶,“另外,诺卡梅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手上刚好有一具空白的人偶,稍等片刻,我就会帮忙‘复活’他的。” 满天星点点头,然后鞠了一躬,“那我先告退了,母亲大人。”她看了一眼安雅,“加油,希望你们聊得开心。” 人偶少女离开了。于是眼下的书房中,就剩下了尤菲、琳、安雅以及对面的艾尔纳女性。 “罗真女士。”尤菲整理了一下思路,首先开口问道,“您是因为我的母亲,才邀请我来这里的吗?” “还真是直接的问题。”艾尔纳女性抿起嘴角,“我的确认识你的母亲,但那不完全是我邀请你们的原因。不必拘束,叫我芙蕾就好——艾莉西娅也是这样称呼我的。”她神秘地笑了笑,“而且,从年龄上来说,我不一定比你们更大哦。” “你知道我们的来历?”琳挑了挑眉毛,“你曾经见过我们”她偏了偏头,又看向尤菲,“不对,是见过她么?” 艾尔纳女性微笑着摇头,“我知道你们要来到这儿,也大致清楚你们的来历。不过,这的确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么芙蕾。”尤菲用指尖点了点嘴唇,“你知道,我们要如何才能‘回到’属于我们的世界去吗?” “这个世界同样属于你们,也许在记录历史的人眼中,来到这片大陆,本就是你们必然经历的轨迹。”芙蕾回答道,“艾莉西娅和我说过,当你们找到想找的东西,确认了想确认的事情,自然就可以回去啦。” 想找的东西么——尤菲低下头思索着。她想要知道的东西很多,流传在大陆上的方术,格尔诺人的‘符文科技’,妖族与伊尼尔人的各类文化,艾尔大陆现在的状况,还有‘阿桑’来到这里的原因等等。在此之中,单纯研习数百年后,属于另一片大陆的方术学识,就足以花去她数年乃至更久的时光。 那自然足够有趣,却显然不是必须完成的事情。母亲所说的,以及她真正‘需要’在这里得到确认的,到底是什么—— 在她思考的同时,安雅缓缓走到她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艾尔纳女性,微微行了一礼。 “芙蕾女士。”少女轻声问道,“请问您可以帮忙,让我和帝国的皇帝见一面吗?” “不错的想法。”艾尔纳女性向少女比了个拇指,“是因为前几天你们见到的那次袭击吧。不过,就算见到了皇帝,你打算和他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安雅垂下头来,手指在身前绞了绞,然后重新抬起头,“但是,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不要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芙蕾摇摇头,认真地回应三人投来的目光,“你们见到的只是最后一次,而类似的袭击,这段时间一共发生了四起。在袭击者被全部杀死之前,这已经造成了七百多名帝国民众的伤亡——大约是他们人数的三十倍。” 安雅用双手捂住嘴,倒吸了一口凉气。尤菲微微皱起眉头,她感觉到,这件事情并不像是单纯的种族对立。或许袭击的制造者,想要借着这几出事件,达成某些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目的。 “你说那些袭击者都死了。”琳追问道,“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么?” “没错,和你们见到的那一次差不太多。所有的袭击者不是在重伤后自杀,就是用某种手段引爆体内的魔力,将自己连同周围的人群一同炸成碎块。”艾尔纳女性的神色有些寒意,“因为这几次的事件,整个帝国上下对于妖族都没什么好感。宣称要发起战争的人增加了很多,还有些比较冲动的,干脆将矛头指向了居住在帝国境内的妖怪——那种报复一般的袭击,也已经发生过好几起了。” “实际上。”芙蕾最后总结道,“已经有数名大臣发起了战争的请愿,现在民众所等待的,只是皇帝陛下的回应而已。” (九十二)罗真(尤菲·斯坦米兹,III) “是破散会的人吗”安雅喃喃道,声音混杂着疑虑和不安,“还是说,有其他人伪装成妖族,在帝国造成联盟袭击的假象可是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呢” “理由很多啊。”琳歪了歪头,扳着手指一个个数了过去,“比如说,为了给进攻联盟找一个借口,引发人类和妖族的仇恨,或是单纯想要闹出些乱子——你看,像那个叫刹那的变态,不就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嘛。” 尤菲赞同琳的部分看法。她觉得这几次袭击过于巧合,不像是联盟或破散会的手笔,可她同样不认为刹那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需要细致的谋划和布置,而那意味着,策划者图谋的多半不是一时的愉悦。 “让我来帮你们写一封介绍信,这样,你们就可以见到想见的人。”芙蕾拍拍手,温和地说,“当然,之后要如何说服他,就要由你们自己去努力咯。” “帝国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琳好奇地询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带些礼物过去芙蕾,你了解他的喜好么?” “他啊,看上去有点严肃的,其实是个不错的人。不过身为帝王,朝堂之上他必须保持威严,太过冒犯还是会被处罚的。”艾尔纳女性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至于礼物就不必了,能让他看上眼的东西不多——好啦,让我先把满天星救下的那个格尔诺人‘复活’,你们有事情的话,就去找蕾妮吧。” 尤菲一直没有参与到几人的讨论当中——她在考虑另外一件事情。看到‘罗真’准备离开书房,粉色的少女终于抬起头,提出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 “芙蕾女士,你知道我们的来历。你之前也说过,我们可以或者说一定会回到原本的世界。”她说,“那么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是否真的有意义呢?而且——”她轻轻吸了口气,让声音尽量显得平稳,“芙蕾,你能告诉我,在属于我们的‘未来’里,艾尔大陆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这个需要你们自己去见证。毕竟,我答应过‘她’暂时保守秘密的哦。”艾尔纳女性摇摇头,“你在担心什么,尤菲?” “我看到过一个幻象。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未来或许便是这个世界的很久以前,属于我的故乡,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所毁灭。”尤菲闭上眼睛,菲斯特阴沉的神色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当中,“如果我们来到这里,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实;而我们在这个世界,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足迹——那么,是否意味着我们世界的‘未来’,也已经成为了‘历史’。”她咬着嘴唇,努力不去设想最糟糕的情形,“芙蕾,你觉得,历史是可以改变的么?” “如果你问的是蕾妮,她大概会用她读过的各种时间理论,和你好好讨论一番吧。”芙蕾看着她的双眼,神情有些复杂,“不过,在我看来,你们在这里做了些什么,能否留下什么,其实并不是关键。” 尤菲看着她,一时没有明白艾尔纳女性话语中的含义。 “或许这个世界,就是为你们两人存在的哦?”芙蕾挑了挑眉毛,“为了让你们明白自己能够做到什么,以及哪些事情,是需要你们试着去改变的。” 为了她们而存在的世界? 这可是个大胆而有趣的猜想。她没有自大到那种程度,但换一个角度,这不失为一种事实的可能性。尤菲的眼睛亮了亮,继续向对方确认道,“可是,芙蕾,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啊——”艾尔纳女性笑得神秘,“我们是初次见面哦。” 当天下午,尤菲将自己刚才的问题,同样询问了在客厅中读书的蕾妮。正如罗真所说,身着深红长裙的人偶少女与她讨论了许久关于时间旅行的各种理论和猜测。这些观点各异,甚至相互矛盾的理论尚不足以完全解开她的疑惑,但至少让她的心情比起之前平稳了许多。 ——毕竟,要从这种种可能性里,抽选到最坏的哪一种,似乎也没那么容易。 夕阳西下之时,芙蕾和满天星一同回到了客厅当中。两人都显得略有些疲惫,但从她们脸上的笑容来看,显然带来了一个不错的消息。 在她们身边还有一名扎着一对羊角辫,面容精致可爱的女孩子。她与和满天星差不多高,穿着朴素的,像是工作衫一般的连衣裙,不断地左顾右盼,目光里满是兴奋与好奇。 然后她看到了尤菲和琳,立刻快步走来,跳到她们对面的椅子上,又挪了挪身体,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一点。 “我要说,就算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意料之外能够再一次见到你们,总归算是过得去吧!”女孩子摊了摊手,然后突然凑向桌前,“怎么样,我那个‘最终手段’还是很棒的是不是!” “你是诺卡?”琳盯着对面的女孩看了十来秒钟,眨眨眼睛,问出一个有点傻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你看见的这么回事。”女孩子的口气有少许不满,听上去却意料之外的可爱,“罗真说她只储备了这样的躯体,就让我凑合着用一下咯。”她用力抡了抡手臂,“不得不说,这身体挺有力气的,干点重活应该没什么问题!” “好吧,你喜欢就好。”尤菲抿住嘴角,让自己不要失礼的笑出声来,“话说回来,既然你获得了新的身体,顺带也改个名字吧。”她用手指缠起一缕发丝,须臾间便有了主意,“就叫娜诺卡如何?” “随你们的便。”女孩子的兴趣显然不在这些事情上,看来身躯的改变对她的性格没什么影响,“我给你们说,别看罗真只是个人偶师,她对于符文科技的理解,比起那些大工匠也差不去哪里!”她兴奋地搓了搓手,“我请教了她不少东西,只要有这些建议,我对于飞机的改良,就能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了!” “说起来,娜诺卡。”琳已经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教我们一下符文科技怎么样?你不是想学秘术么,就当作交换如何?” ‘娜’诺卡沉思了片刻,用力点点头,“本来符文科技不应随意外传,但是根据我的长期观察,你们不是坏人,所以大概没什么关系。那么,你想从哪儿开始学?” 尤菲一边听着琳与‘娜’诺卡的讨论,一边侧过头,为安雅简单讲述着她们和格尔诺人一起经历的故事。蕾妮合上了那本厚厚的书册,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偶尔向激烈讨论中的两人插上一句,每每都能切中谈话的关键。 突如其来地,尤菲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好了起来。 无论眼前还有多少阴影和迷雾,世界仍在不断前行——与位于其中的每个人一起。作为人类的一员,她们或许担负了某些责任,可其他人同样如此。她这样想着,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几人正在讨论的话题上。 “好了,基础的部分就是这样。然后是关于不同回路的特性——” 吵吵闹闹的讨论和学习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当天晚上,她们就住在罗真的工房当中。工房内部的设施比她想象中更多,除了宽敞的客厅,精致温暖的客房,几个小型的实验室,和存放着大量资料的图书馆以外,甚至还有一个近百尺见方的,放满各类工具和设备的巨大工作室。 “那也是制作人偶的地方。”带领着她们参观这座工房的蕾妮解释道,“芙蕾姐姐可是很擅长制作大型人偶的,她曾经做出过五、六人高,依然十分灵活的战斗人型。只不过,目前的芙蕾姐姐,早就将主要精力放到创造人工的灵魂上面了。” “听你这样说,还真有点想看一下我有点想阿尔冯斯了哎,尤菲。”琳感叹道,“那些战斗人型是和你们一样,可以自己行动的么?” “不,实际上,那些大家伙们是通过连接着它们的细线,由芙蕾姐姐手动操控。”不知为何,蕾妮显得对此相当了解,“它们没有思想和自主意识,仅仅是战斗用的兵器而已。” “现在的芙蕾,有能力做出拥有思想的巨大人型,是这样吧?”尤菲忽然开口问道。 “理论上没错。但是,自从来到这里以后,芙蕾姐姐就不再制作大型人偶了。”蕾妮回答道,“制作我们的过程中,阿尔冯斯的状态的确给了她很多启发。所以,说我们是比较特别的机关人,大概也没什么错。” 尤菲还想询问一下芙蕾来到这里的原因,和她不再制作巨大人型的理由,但蕾妮已经停下脚步,推开了属于她们住处的门。 “时间很晚了,尤菲。”蕾妮轻声说道,看起来没有继续回答问题的打算,“明天你们还要拜访重要的人,早些休息吧。” 她向众人摆了摆手,很快便消失在了走廊一端。 看起来,关于艾尔大陆的情况,此刻仍然不是追问的时机,尤菲默默地思索着。过多的杂事会影响她的判断,至少现下来讲,她们首要的任务是明日的会面,以及发生在眼前的那些问题。 (九十三)夜话(蕾妮) “请进果然是你。” 当日晚上,蕾妮洗漱完毕,正准备早些歇息,却听到门外传来轻声的敲响。她应了一声,看到安雅低垂着头走进房间,无声无息地坐到她的身边。 少女的眼里混合着困惑、不安、以及对未来的恐惧。这副样子,让她有些回忆起自己的过往。 当她还身为人类时,也曾经有过一段软弱的时期。她是一个尚武国家公主,但天生病弱的躯体让她无力修习武艺——哪怕以她的资质,只要看过一遍,就足以将那些招式和技艺牢牢记住。她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在还算富足的环境中平静度过,直至她的身体无法继续支撑的那一天。 改变这一切的是她最亲密的一名长辈,或者说,是知识这件事情本身。 来自藏书中的知识让她了解到,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比她更为弱小,却仍不断拼搏着的生灵;更重要的,则是让她对于未来,重新拥有了期望和目标。 正因如此,她才得以结识弗莱希尔,以及更多这样的友人。哪怕因为某个意外,让她失去了原本的身体,以蕾妮的身份存活至今,她亦从未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那么,这一次,就让她担任那名‘长辈’的身份,为眼前的少女稍微指明道路也不坏吧。 这样想着,蕾妮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少女的肩头,声音和缓,“有什么事吗?”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安雅微微抬起头,却没有对上她的目光,“明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可我只是知道这些,却不知道要怎样去防范或者改变它。”她摇了摇头,“前不久说了好听的话,阻止灾难是属于我的责任什么的可是,以我的能力,根本救不了那些死去的人们。更别说,去对抗苍白之手,或者可能到来的战争”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不可闻。 蕾妮没有听清最后的半句话,但这本就不是重点。她抬起另一只手,按住少女的右肩,轻柔地将对方的身躯转到自己的正面,“所以说,你想要得到我的帮助——这没问题。” 安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尝试理解她所说的话。然后少女突然站起身,向她认真地躬下身体。 “是真的吗!如果有需要我去做的,无论是什么——” “不必道谢,也不要期望太多,安雅。”蕾妮轻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无法告诉你具体怎样去做,而且我和芙蕾姐姐,都不会亲自插手帝国与联盟的对抗。”她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些线索,但是真正的道路,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 “那样也可以的。”安雅显得略有些失望,却仍旧接受了下来,“麻烦您了。” “很好。”她从桌下取出一个杯子,为少女同样沏上一些,“你的目的,是想防止妖族和人类的战争,避免无谓的伤亡,对吧。” 身为妖王的少女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战争的起因很多,从表面来看,妖族与人类的争斗,其原因是彼此之间的敌视。”蕾妮翻开手边的本子,在上面写下两个国度的名称,“仇恨可以源于平日的积累,也可以受人挑动而快速产生,这一点,你应当能够明白吧。” “就是说”安雅沉吟了片刻,“破散会以及苍白之手么?” “姑且认为是这样。”蕾妮微笑着回答道,“然而,这两个组织已经存在了很久,苍白之手先不论,你们联盟的那个组织,可是一直对伊尼尔人充满敌意。但数百年来,帝国与联盟并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事,在你看来,这是因为什么呢。” “大概是”身为妖王的少女咬着手指,“这两个组织的力量,还不足以动摇联盟与帝国的决策?” “只能说对了一半。”蕾妮在国家的名字下面,各自加上属于其中的组织名称,“破散会的成员数量相当庞大,而苍白之手在帝国具备的话语权,或许还要更高一些。只不过,在两个国家之中,‘不想战争发生’的人相对更多罢了。” “可是,我在镜心湖看到的景象”安雅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如果那变成了现实” “就意味着,想要发动战争的人占了上风,无论是何种原因。”蕾妮淡淡地回答道,“战争本身将引发恐惧,恐惧则会驱使人们继续杀戮。由星点的仇恨之火,发展为你看到的那副样子,亦是情理之中。”她随之摇了摇头,“然而,仅仅依赖这几次身份不明的袭击,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对于伊尼斯帝国,只要目前的帝王不改变决定,战争就几乎没有发生的可能。” “那只是开始吗?”身为妖王的少女轻轻吸了口凉气,“‘他们’还打算做些什么更加糟糕的事情?” “我无法预知尚未发生的事情。”蕾妮温和地说道,“不过,想要做些什么的话,就从弄清对方的目的开始吧。”她拍了拍少女的肩头,“记得善于利用你所拥有的一切。” “我所拥有的”少女喃喃地重复道,“我的身份,还有一直陪伴着我的,尤菲和琳” “别忘了满天星,以及我和芙蕾姐姐。”蕾妮再一次露出微笑,“而且,只要你们展露了明确的态度,那些不希望战争发生的人,就会成为你们潜在的伙伴。”她拾起笔,在本子上画出一个笼括了所有内容的圆,“你们并不孤单。” 两人又闲聊了一些相关的事情,随后安雅向她道过谢,思索着什么般离开了。少女没有看到,蕾妮望着她的背影,同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历史是可以被几个人,所改变的吗。 不久之前,她向某个人问出过这样的问题。而她得到的回答,仍然是对方一向的风格。 不尝试一下的话,怎么知道呢? 蕾妮轻轻合上手中的记录本。如果这就是她们存在于此的意义,那就让她亲眼见证这段历史的终局。至于之后的一切——想来会有另一个她,能够将其完整地记录下来。 本子的封面上绘着一副八个人的肖像素描,每一个人都栩栩如生,却总是令人感觉缺失了些什么。蕾妮凝视着其中的图景,拾起手中的笔,然后将它轻轻平放在上面。 “晚安了,大家。” (九十四)朝拜(安雅,I) 第二日一早,带着罗真交给她们的介绍信,安雅、尤菲和琳离开人偶工房,前去拜见伊尼斯目前的帝王。 与她们一起离开的还有满天星。人偶少女不打算与帝国的皇帝见面,只是负责将几人送到皇宫附近,避免她们因异邦人的外貌,受到不必要的怀疑和盘问。 不过看起来她们有些多虑了。利用罗真给出的证明,几人顺利地通过了内城的大门,沿着宽阔的石板路,走向她们这一次的目的地。 和西阳城类似,居住在新安内城的多半是帝国的官员和贵族。道路两旁的房屋精致而略显古朴,屋前的庭园种着各类树木和花草,均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当然,比起罗真的工房门外的那片花圃,它们仍然显得单调了不少。 这群古朴的建筑使用了典型的伊尼斯风格,有着四四方方的构架,长方形的门窗,用深色砖瓦砌成的斜坡状屋顶,微微翘起的屋檐,以及立于檐角的雕饰。然而,其中最为常见的一种雕饰,却似乎令她的两名‘护卫’有些诧异。 那雕饰采取了巨龙的形态,无论蹲坐,站立或是振翅欲飞,都雕刻的栩栩如生。然而那不是生活在联盟当中,具备蛇身,鹰爪和鹿角的‘东方’龙族——而是如同生有双翼的庞大蜥蜴般,琳前不久和她讲述过的,曾经活跃在艾尔大陆的龙族。 “是你的亲戚啊。”尤菲戳了戳身边的好友,“感觉如何?” “我哪知道!”金发少女翻了个白眼,“前一阵子,我才和一个‘远房亲戚’打过一架不是?”她看了一眼人偶少女,“满天星,这是怎么回事?” “忘记和你们说了。”满天星看起来没有任何惊讶,“伊尼尔人的文化里,龙族是传说中的圣兽。据说,伊尼斯帝国的开创者,正是得到巨龙们的协助,才成功整合了各部族的人类,推翻强大妖怪们的统治,建立起最初的帝国哟。” “所以,在伊尼尔人看来,龙族并不是妖怪?”安雅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道,“那与尤菲她们战斗的那条龙,又算什么呢?” “伊尼尔人将它们称作蛟,用来与你们见到的这些加以区别。”人偶少女指了指随处可见的巨龙雕像,“不过,绝大部分的伊尼尔人都没见过真正的圣兽是什么样子。相比之下,那些蛟龙可能还更加常见一点呢。” 闲谈之间,几人已经穿过内城的大道,来到新安城真正的‘中心’。一道足有百阶之多,通体金色的阶梯从她们眼前笔直向前,尽头处便是皇宫正殿。这里的戒备同样森严,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兵肃立于通向大殿的阶梯两侧,每一人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紧握的长枪都散发出金色微光,连初升的朝阳都无法完全将其掩盖。 “还真有点暴发户的感觉。”琳小声嘀咕道,“和那些金龙一模一样。” “这样说你自己真的好么?”尤菲好笑地回了她一句,走到台阶最下方的卫兵面前,将罗真的介绍信递给对方,“您辛苦了。我们是来自异乡的旅人,经罗真女士推荐,特来拜访皇帝陛下。” 这是她们讨论之后选用的说法。安雅的身份在此刻稍显敏感,如果直接告知宫殿的禁卫,很难保证不被传扬出去。而异乡旅人既是说来自另一片大陆的她和琳,同样指代来自联盟的安雅,可谓一语双关。 至于见到皇帝以后的举措,用琳的话来说,走一步看一步,总归会有办法的。 罗真的名字对这些卫兵同样有效。卫兵恭敬地接过信件,向几人行了一礼,快步沿着阶梯跑向大殿的方向。没过多久,他再次迈下阶梯,回到众人面前,完全看不出一丝喘息。 “陛下正在早朝当中,他同意接见你们。”卫兵再次行了一礼,转过身在前方带路,“请随我来,见到陛下之后,切忌失礼。” 满天星拍了拍安雅的肩头,又对她们挥挥手,算是道别。余下的三人一路沿着金色的台阶向上攀登,同时经受着两侧卫兵们视线的洗礼。安雅略微有些紧张,但看到尤菲和琳全都镇定自若,仿佛面见皇帝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心中就莫名的放松了少许。 两人的年龄比她大不了多少,却已经有过许多不同寻常的经历。既然这样,她也必须努力,不可以成为拖后腿的那个人——安雅将双手放在胸口,默默为自己打气。 正殿是伊尼斯的帝王平日处理公务,面见百官的场所。此时刚好是早朝,亦即皇帝每天第一次召见群臣,讨论国事的时间。宽阔的大厅中站满了穿着各式官服的文人和战袍覆体的武将,纷纷转头向她们投以目光。三人越过一对挺立于正殿大门两侧,足有两人多高的金色巨龙雕像,沿着镶有金边的深红绒毯向前,一直来到坐在高处,身穿金色长袍的帝王脚下。 安雅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皇帝身上——直视帝王本就是有些失礼的事情。她望向皇帝所在的右手一侧,那是她不久前才见过一面,却不知是敌是友的存在:在镜心湖主动向她们搭话,随后,署名中宣称自己属于苍白之手的老人。 对方仍然是一身青色长衣,花白的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他注意到了少女的目光,对她稍微挤了挤眼睛,看起来一点儿都不严肃。 他当时的署名是‘空’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呢?安雅迅速收回目光,却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位于皇帝左侧的男子则是另一副打扮。他披挂着黑色的袍子,面容严肃,黑色的直须从上唇中心一直向两侧延伸,仿佛构成一个‘一’字。他瞟了安雅一眼,神情中除了少许轻蔑,看不出任何其他感情。 “异乡人,报上你们的名字,以及来意。”皇帝终于开了口,四周隐约的议论声立刻沉寂下去,“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尤菲和琳没有开口,因为她们早已决定了今日最初的行事。安雅轻轻吸了口气,向前走出两步,恭敬地向皇位上的那人行礼。 “我是安雅吉普尼斯联盟,目前名义上的王。她们是琳和尤菲,均来自联盟,目前担任我的护卫。”她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很快就平稳下来,“以联盟使者的身份,我们为了前几天所发生的袭击事件,前来拜见陛下。” (九十四)朝拜(安雅,II) “你就是安雅?” 不用抬头,少女也可以感觉到从王座上——以及四周射向她的目光。 ‘妖族之王’的存在,对于帝国的高级官员恐怕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应当明白,通常来说,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位置——所以自己的来访,想必让他们有点惊讶吧。安雅在心中这样想着,努力让自己显得放松和自然一些。 “我听说过你,虽然见面是第一次。”金色的帝王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并不低沉,却充满威严,“抬起头,都靠近一些——既然你以妖王的身份前来,你就有资格与我平等相谈。” 安雅点点头,再一次迈开脚步。她能感觉到尤菲和琳就在身后,而这给予了她足够的勇气前行。她一直来到距离王座十几尺的位置,从那里,她第一次看清了伊尼斯的帝王。 他看起来仍处于青年时期,健壮的身躯披挂着精美的刺绣长袍,金色长发甚至比身上的袍子更加耀眼。他略微低下头,金色的双瞳与几人相对的那一刹那,无言的威势仿佛穿透空气,在安雅的心中蔓延开来。 那不仅是长期身为帝王所积累的威势,还包含了自然流露的魔力气息。换句话说,这位人类帝国的皇者,同样是一名强大的战士——或者巫师。 “联盟的使者姑且认为是这样。”过了片刻,王座上的男人收回目光,让安雅略微松了口气,“那么,你们打算代表联盟,给出怎样的承诺?你知道,受到伤害的是本国的民众,联盟需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或者说。”站在帝王身旁的黑衣官员冷冷地说,“你们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而是打算来威胁我们?” “我不这样认为,陛下,还有左相大人。”安雅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迟疑的给出回答,“如果联盟的确犯下了过错,自然理应给予交待。然而,请问您如何能够确定,这一次的袭击事件,属于吉普尼斯所为呢?” 这样的说法立刻引起了周围群臣的议论,有几个脾气急躁一些的立刻出口反驳,大殿内顿时一片嘈杂。 “肃静。”王座上的男人低沉地说,让大殿立时恢复了安静,“讲下去。” “的确,对方喊出了联盟万岁的口号——可那说明不了任何事情。”安雅沉默了几秒钟,让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和声音一同恢复平静,“若是有人刻意引发伊尼斯和吉普尼斯之间的矛盾,从而坐收渔利的话那发起一场战争,或许将正中对方的下怀。” 金色的帝王点了点头,表情仍旧严肃,“那按照你的想法,发动袭击的是什么人?” “通常来说,进行袭击有三种目的:制造恐慌、刺杀重要人物、或者抢夺资源。”安雅一字一句地说道,“而袭击者的动机,按照之前的目的来说,通常是对于伊尼斯帝国——或是其中的某几个人,抱有不满或仇恨。” “按你的说法,答案岂不是很明显。”黑衣的官员冷笑道,“对帝国抱有不满,同时有能力威胁到帝国的,不就只有联盟了么?” “当然不是这样,左相大人。”安雅摇头道,“实际上,联盟本身对帝国并无不满。历史上,联盟是因为帝国的压力才得以成立——这意味着,帝国的强大和稳定,本就是联盟存续的保证。”她咽了咽口水,让声音更加平稳一些,“那些希望联盟保持如今情势的长老们,既不想见到帝国衰败,亦不愿意与帝国开战。” “而另一方面,这片大陆上除了联盟和帝国,仍然有着其他较小的国度或者部族。据我所知,伊尼斯在前几十年,就侵吞了不少属于那些部族的领土吧。”少女轻声叹了口气,“如果说他们对帝国抱有恨意,也不是意外的事情呢。” “莫要回避事实。”黑衣官员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安雅,“你们的联盟里面,抱有其他态度的人可不是少数。身为所谓的‘使者’”他冷哼一声,“希望你不会告诉我,你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 “比如说破散会的成员们么。”少女点了点头,“那个组织中的确有一味想要对人类复仇的妖族。然而,于幕后操控他们的人,却不是毫无理性的疯子。”她停顿了片刻,将目光投向身边的两位同伴,“前不久,他们在联盟内部的一次行动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恐怕一段时间之内,他们都需要为收拾后续的问题而焦头烂额了。” 黑袍的男人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以破散会现在的状况,发起这样的袭击既不划算,也缺乏足够的余力。而如果只是某些联盟暴徒的私下行动,深入到帝国腹地恐怕根本做不到。”尤菲上前一步,接过安雅的话头,“现在就将那几次袭击,认定为联盟对人类的报复,未免为时过早。” “无论如何,猜测只是猜测。”王座上的男人终于再一次开口,打断了还想发问的黑袍官员,“你们认为这件事不是联盟所为,可否拿出相应的证据?不然,我恐怕没办法接受你们的说法。” “证据的话现在还没有。”琳摆摆手,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紧张,“不过,我们正打算去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当然,如果陛下您愿意帮我们一点儿忙,那就更好啦。” “这也是我的想法,陛下。”安雅抬头看向王座之上,认同了金发少女的说法,“我愿意代表吉普尼斯,协助帝国查明这几起袭击的真相。” 金色的帝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们,神情看不出喜怒。 “好。”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安雅,琳以及尤菲,“那我问你,你们有多少自信,能够找出真相。如果失败的话,愿意承担相应的后果么。” 强烈的威压扑面而来,安雅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但她一步也没有退缩。 “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去尝试,或许将有更加糟糕的事情发生。而到那时,我一定会后悔。”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且有些缓慢,却仿佛带着感染人心的力量,“无论结果如何,现在我不会放弃努力。就像我说过的,联盟不希望战争,而我相信帝国也是一样。” (九十四)朝拜(安雅,III) 金色的帝王注视着安雅,忽然轻笑一声。 “不过是个人类的小丫头,讲起话来倒是一本正经。”他的声音比之前温和了一些,又或许只是气氛导致的错觉,“你想要我给你什么帮助?” 你不也只是个人类的皇帝么,安雅暗自腹诽着。她转过头,望向身边的两人。尤菲朝她轻轻点了点头,金发少女则挑起拇指,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需要能够在帝国境内自由行动,以及进行调查的权利和证明。”她略微思索了片刻,给出自己的要求,“如果陛下对调查的结果抱有疑虑,亦可派遣一名值得信任的人与我们同行,见证我们得到的调查结果,以及使用的手段。” “这样啊。”王座上的男人朝右侧转过头,与那名从最开始起,便一言不发的青衣老人对视片刻,然后重新看向她,“你还有其他的要求么,安雅。” 少女摇了摇头。目前事情尚未明朗,过于兴师动众,说不定会让对方产生不必要的防备——这也是她们讨论出的答案。 “很好。”金色的帝王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可以退下了。至于你提出的要求,早朝结束后,我自会派人给予你们答复。”他提高声音,“卫兵,为她们在内城安排一处住所,并保证她们的安全——至少在西阳城当中。” 听起来,她们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一阵欣喜的情绪忽然从她的心中蔓延开来。安雅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激动,恭敬地向王座上的男人致谢。男人则随意地挥了挥手,似乎不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去吧。”他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说道,“对了,记住我的名字——我叫伯炎。” “呼吓死我了。”沿着黄金的梯级一路离开大殿,重新走在内城的街道上,安雅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比常时快了许多,“伊尼斯的皇帝陛下居然这么有威严只是被他看上一眼,就感觉有一座山压在头顶一样呢。” “那当然咯。”琳笑得有些神秘,“毕竟他可是能当上皇帝的人物嘛。” 不知为何,安雅觉得金发少女的话语之中另有深意,但她没有兴趣再去追问那些了。就目前而言,更为紧要且需要仔细打算的事情还有一堆,而她虽然在大殿上给出了承诺,却没什么特别清晰的头绪。 卫兵将她们带到内城边缘的一间空置的庭园中,打开门锁,将钥匙交给她们,便礼貌地向她们告辞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帝国随后会派遣少量士兵以保证庭园的安全,但不会干涉到她们行动和外出的自由。 之后,几人在她们的新居所中,大致探寻了一番。 庭园看起来已经许久没人居住,除了家具、床铺和少量餐具以外,大部分日常生活的物件都需要重新采买。屋外的花草修剪的还算整齐,但屋内由于长期无人,早已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也结下了密密麻麻的蛛网。尤菲和琳利用法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让这座宽敞的单层小楼重新整洁起来。 安雅从橱柜里翻找出一个较新的水壶,从一旁的井中取了些清澈的水,放到炉台上加热。炉台同样是符文科技的产物,只要定期更换镶嵌在一旁的符文晶石,便能够简单地制造出干净且可控的火焰。 格尔诺人并不介意联盟和帝国间的矛盾,只想让他们的作品被更多人认可和使用。只不过,对于由符文科技制作出的武器和危险物品,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出售——这是‘娜’诺卡两天之前,一本正经地告诉过她的话。 水很快便微微沸腾,安雅关掉炉火,取出随身携带的少许茶叶,放入一旁的杯中冲泡。不久以后,琳和尤菲完成了房屋的清理,三人便聚拢在一间摆放着藤椅和茶几的客厅中,品着清香的茶水,一边讨论着接下来的目标。 “你觉得,那几次袭击背后的人是谁?”尤菲举杯抿了一口,看向她和一旁的金发少女,“茶很不错,谢啦。” “那还用说。”琳撇了撇嘴,显然心里早有成算,“除了刹那那个变态,还会有谁?就算不是他,也是和他一伙儿的那几个人。” “我觉得如果是刹那,或许不会采用这样的方式。如果是他来做大概要更‘直接’一点吧?”安雅认真思索了一番,扳着手指计算道,“尉风以他的坚持,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至于水云”她微微摇了摇头,“我看不太懂她的想法,可我觉得,她也不是单纯的坏人呢。” “照你这么说。”尤菲微笑道,“岂不是苍白之手的嫌疑可以解除了么?” 安雅摇摇头。她知道尤菲只是在打趣,也明白那个和她们有过几次接触的组织,于这次事件里很可能扮演了某些角色。可另一方面,她同样相信自己的感觉——水云和尉风不是恶人,只是在按照他们的理想前进。 哪怕那个理想,与她们三人的愿望背道而驰。 门外传来清脆的敲击,和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诸位小友,可以容我打扰片刻否?” 她赶忙跑过去,打开大门。青衣的老人就站在门外,带着隐约的笑意看向她,不似朝堂上立于皇帝身旁的重臣,更像是一个平凡而慈祥的老者。 “我奉陛下之命,来给诸位小友送上此物。”老人随着她走进客厅,将一个方形的小盒子放到茶几上,“听到这位小姑娘为苍白之手说话,一时心有所感,想与你们闲谈几句——诸位不介意分我一个杯子吧?” 尤菲耸了耸肩,从架子上取下杯子,为老人沏上茶水,“那么,你是以帝国的右相,还是苍白之手的领袖之一,前来拜访我们的呢?” “都是,亦都不是。”老人整理好身上的长袍,在少女侧面的高背椅上坐稳,“若没有琐事烦扰,我只愿作为平凡的老人,与令我欣赏的小友们品茶谈天。只可惜有些事端,老朽无法袖手旁观诸位小友,既然你们有意插手,可否顺带答应老朽一件请托?” “那要看你的请托内容是什么才行。”琳毫不客气地回答道,“完全不合理的话,我们肯定是不同意的啦。” “诸位尽可放心,这与你们的目的并不矛盾。”老人举起茶杯,轻轻示意,“我想拜托诸位的事,只是属于暗之王的,个人的一点私心罢了。” (九十四)朝拜(安雅,IV) 暗之王? 依照她之前与苍白之手的接触,安雅大概了解到,这个历史悠久的组织里,一共存在三个主要部门。 那分别是刹那所在的影部,水云所在的雾部,以及尉风所在的土部。但留在土部据点的时日里,她从未有听说过,苍白之手还有一个所谓的暗之王。 她抬头望了望两位同伴,尤菲微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琳则轻松地品着茶,完全不介意老人刚刚说的事情一般。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青衣的老者放下茶杯,将目光从琳转向了她。 “说的不错。为汝等提供足够的信息,亦是常理所在。”老人抚了抚长须,“对于苍白之手,诸位小友应当略知一二吧?” “差不多,也就是认识其中几个讨厌鬼的程度。”琳撇了撇嘴,半是讽刺地说,“他们说不定更为了解我们呢。” “这是汝等足够出众所致。对诸位造成的不便,由老朽在此致歉。”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如此,我便从苍白之手的历史说起,令诸位了解其前世与今生吧。” 安雅点点头。她觉得这样其实不错——实际上,就连居住在帝国的满天星或者蕾妮,对于苍白之手的背景都谈不上十分清楚。它仿佛一直潜伏在水面之下,安静和隐秘地发展着,直到最近才突然现身。 “说起来,汝等觉得苍白之手,所图为何,目的为何?”青衣的老人沉默片刻,继续开口,却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想”安雅思索着回答道,“大概是为了帝国的利益,无论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的组织吧?因为我看到,在土部的大厅里,仍然悬挂着那幅‘精忠报国’的字样呢。” “虽有偏差,亦不远矣。呵呵,小丫头还是有些见地的。”老人轻声笑起来,终于开始讲述——同时换成了现今的文法,“苍白之手始创于两百零二年前。那时的皇帝陛下决定建立这一机构,用以处理难以用明面手段解决的,埋藏于帝国内部的痼疾。” “意思就是,用黑暗的方式来对抗黑暗咯?”琳看起来不太赞同的样子,“这种组织一般最后都会变成另一个顽疾吧?就像现在这样。” “或许你的说法没错,可谁又看得准呢。”老人缓缓摇了摇头,“成立之初,陛下亲自找到我,希望我守护着这个组织,不至于偏离其初始的方向。可惜,它是从何时开始逐渐改变的,老朽已经说不清楚了。”空偏过头凝视着窗口,沉默了片刻,“苍白之手前几代的成员早已不剩几人,而作为暗之王的我,近来也很少再插手具体事务。大部分的新成员,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亦是常事。” “换句话说,你,还有你所在的暗部,是这个组织幕后的监控者,对吧。”尤菲平静地总结道,“那么,可以告诉我们其他几个分部的情况么?我想,对于接下来的旅行,以及你打算给予我们的委托,这应当有些帮助。” 青衣的老者点点头,早有准备一般从怀中取出一张卷起的地图,在茶几上向两侧展开。安雅凑过脸去,看到地图上绘着伊尼斯帝国的全部领土,还标注着大多数的主要城市,以及周边的势力——也就只有联盟罢了。 “苍白之手一共存在四个分部。”名为空的老人缓缓讲述着,将手指点向地图上的一处,“这里是铜锣镇,组织对于新入成员的培训就在这里进行,他们完成训练以后,才会被选入各个分部。总的来说,这里的防守不算严密,当然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老人将手指上划,一直落到接近帝国北侧的一处,“这里是伏牛城。我想,你们应当对这儿还算熟悉吧。” “是个相当完备的要塞。”尤菲点头赞同道,“至少在构建据点方面,尉风具备相当出色的水准。” “对啊,就算他以后‘失业’了,去帮人造点房子大概也能活的不错。”琳吐了吐舌头,看起来仍然有点不满,“听说他原本是个好人来着,你们这组织还是挺能‘培养人才’的嘛。” “是的,土部的核心据点就在这里。”老人没有在意琳的抱怨,继续叙述了下去,“土部负责苍白之手的后勤运转,成员们大多具备其他的身份和行业,而那之中又以商人居多。当然,除了利用特殊的手段和暗语,一般人很难将他们和其他商人区分开来。” 安雅认真地倾听着,却想起了一件事情,“可是在那座据点里看到的人们,不太像是商人啊。” “这就是尉风自己的选择。”尤菲帮忙解释道,“还记得他们遭到袭击时的反应么?他们的确不太擅长战斗,因为工作的内容仍然没什么改变吧。” “没错。”空认同了尤菲的解释,“尉风是土部的首领,他大约三十年前加入了土部,已经是目前最年长的一批成员了。” 老人咽了咽口水,将手指点向地图西侧,距离国境线不远的一个城镇,“这里是泽城,雾部的据点所在。按照建立时的划分,雾部负责情报的收集和调查,成员多半经受过易容、变装或是潜入之类的训练。” “雾部目前的首领是水云。她是个不错的幻术师,还擅长很多其他的方术。”老人的神情有些怀念,“我是看着她成长到现在的人,若论实力,她应当和你们差不太多。” “呐,空老爷子。”琳突然开口问道,“水云想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吧?” “或许知道,但我想,这些交给你们自己用眼睛去判断,才更不容易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空摇摇头,回答道,“人总是会改变的,现在的她,和最初加入雾部的时候,应当已经不同了。” “她还欠我一盒点心呢。”琳嘀咕道,“早晚要向她要回来。” 空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将手指转到西侧的海岸线附近,“阳明城是影部的据点所在。影部通常负责刺杀、夺取和制裁恶人的事务,当然,有时候也会执行救援的任务。” “就是那个叫做刹那的人,所掌管的地方吗。”安雅皱起眉头,“为什么他会成为影之王?” “因为实力。”空简单地解释道,“他的确是个追求着杀戮的人,然而上一任的影部首领,看好的便是他这一点。而且,老朽必须承认,他是我见过最强的剑士之一。” “居然被那种人当上首领,影部也是走到尽头了啦。”琳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糖果,丢进嘴里,如此评价道,“反正按你的说法,最初的苍白之手肯定没有这种人才对。” “正如你所言,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老人淡淡地说道,“至于最后的暗部,亦即我所负责的一部我想你们也猜到了,它没有固定的据点。” (九十四)朝拜(安雅,V) “真正的幕后部门么。”安雅喃喃道,“包括您右相的身份,同样是暗之王的伪装吗?” “可以说是,亦可说不是。”老人微笑着捻了捻胡须,“暗部没有干涉其余部门行事的直接权力。它所做的,是提供一份不为人所知的力量同时守护组织的初衷不受污染。” “所以,你的手下平时都呆在哪儿?”琳追问道,“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么?” “暗部的成员不多,除我以外,知道他们都是谁的,仅有苍白之手的首领一人。至于知道我是暗之王的除了你们,同样只有前几代的首领——当然,陛下肯定知道这一点,仅仅没有点明罢了。”老人缓慢地吐了口气,“官员也好,贵族也罢,老朽只在很少的情况下,会用这个身份同他们单向联系,请求他们的必要协助。” “谢谢您的故事。”安雅将这些情报尽可能记在脑中,打算回去以后与尤菲、琳、以及蕾妮再行讨论,“那么右相大人,可以告诉我们您的委托了吗?” “自然。”老人点点头,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目光重新扫过眼前的数人,“最近数十年来,因为种种原因,这个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组织正在缓慢地改变。这一次的事件,或许你们心中已有成算,但老朽希望你们能够公正地调查事情的经过——因为有些事情,是我们都没能亲眼看到的。” “当然,如果调查的结果,苍白之手的确背离了自己的初衷到那时,老朽便也无法继续旁观下去了。” 老人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不再出声。房间里安静了好一阵子,无论安雅、琳还是尤菲,似乎都在思索着老人之前叙述的一切,以及她们接下来的目标。 “我明白了,右相大人。”安雅最先打破了沉默,“我接受你的委托尤菲、琳,可以的吧?” “当然,而且我们同样如此。”尤菲平静的望着老人,“除此之外,空,我可以问你另外一件事情吗?” 青衣的老人做了个手势,表示一切请便。 “关于帝国的皇帝。”粉色的少女开口便进入了主题,“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伊尼尔人,你知道他的来历么?” 这同样是安雅的疑问之一。通常来说,一个帝国的统治者都是通过世袭传承。哪怕是经由推选产生的帝王,代表的也是这个国家的民众,或是贵族们的意愿。很难想象,一个伊尼尔人占据了绝大多数的国度,能够容许外族担任他们的皇帝。 “来历嘛,我是知道一点。”青衣老者神秘地笑了笑,将目光投向她,“要说的话,帝国的统治者,倒是和联盟的王有些类似哦。” “诶?”安雅略微吓了一跳,轻声惊呼道,“您是说,帝国的皇帝,也是由上一任所指定的?” “正是如此。”空拍了拍手表示赞赏,“实际上,在群臣乃至民众当中,这已经算不得一个秘密了。” “伊尼斯自建国起,包括开国的帝王在内,每一位帝王的‘任期’都是三十年整。”老人笑眯眯地看着瞪大眼睛的她,仿佛在讲述一个轻松的故事,“每当时期临近,陛下就会离开一段时间,并带来他所指定的继承人。” “从哪儿?”琳挑了挑眉毛,“总不能是随便抓来一个人的吧?” “当然不是,然而没人知道陛下去了哪里。”老人有些怀念地说,“当年,伊尼斯的开国帝王决定这样做的时候,遭到了群臣的一致反对。但他凭借着出色的政治手腕当然还有力量,出色地平息了众人的不满。而今五百余年过去,虽然没有任何明确的条文,大家亦已经习惯这样的规矩了。” “那些曾经的皇帝都是怎样的人呢?”安雅好奇地问道。 “每一任帝王的长相都没什么相似之处。比如,上一任的皇帝是一名红色头发的女性,再上一任则是黑发黑眼的男性。”空微眯着眼睛回忆道,“他们的性格和喜好各有差异,但总体来说,每一位都可以称之为贤帝,这便是帝国可以强盛至今的原因。” “所以说,那座大殿也是这样咯?”琳突然插话道,“这次就是现在那位‘伯炎’的喜好,对么?” “没错,看来你倒是很了解他。”老人有些一语双关地说道,“每一任帝王上任后,都要简单地翻修一次大殿,这也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说是翻修,通常只是改变一下内外的装饰和颜色,亦是谈不上劳民伤财。” “听起来好奇妙”安雅轻声感叹道,“不过,作为这里的国民应该算是很幸运吧?” “我觉得联盟的环境也很棒啊。”琳心有所感地说,“而且这样的情形,就好像是有人在利用伊尼斯的帝位,培养‘适合当皇帝’的人似的”她一边说,一边自己笑了起来,“怎么想还是太过夸张了吧。” “呵呵,吾方才所言,不过是闲言碎语,小友们听过便是。”老人重新换上了半文半白的口气,“汝等尚有要事,老朽便叨扰至此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长袍,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圆形匣子,同样摆在茶几上面,“此物是老朽个人的赠予,若能为诸位提供帮助,那便再好不过。” “等一下。”尤菲看了看并排摆着的两个盒子,“这里面都是什么东西?” “皇帝陛下给予你们的,是名为持节,足以代表部分皇权之物。”老人淡淡地说,“对于无官无爵之人,持有此物,汝等尽可随意处置。若对方具备官爵,汝等可问询或调查,但不得逮捕或伤害其身。” “至于老朽之物件。”青衣的老者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声音隐隐带着笑意,“就留给诸位小友自行研究吧。” 和在湖边的那次一样,老人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只有茶几上留下的两样物事,以及空掉的茶杯,证明他曾经拜访过这里。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呢。”安雅轻声感叹道。 她不觉得空对她们有什么恶意,但对于这位老人述说的一切,她同样不敢全盘相信。尤菲和芙蕾都告诉过她,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看清的,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事实。 “总之,对我们有帮助就好啦。”琳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枚持节放在手心打量。它似乎由白玉雕刻而成,表面覆盖着闪亮的金箔,想来同样和那位皇帝的喜好有关,“安雅,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罗真女士她们还在等着我们回来呢,至少要向她们报个平安。”少女收敛了笑容,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接下来的行程,“至于之后尽可能抓紧时间吧。” (九十五)历史(莉莉·诺诺,I) 回到过去,修改历史。 在巫师们的评价中,这是个比复活死者更加难以达成,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任务。然而,当这样一个机会被摆在面前,恐怕没人能够不为之动心。 莉莉也一样。 更别说,她回到的刚好是她梦寐以求的时间——希萨母亲仍然健在,卢格兰森林亦未遭到污染。只要能够改变接下来一两年的进程,或许森林和她的老友们,就将迎来截然不同的命运。 不过,事情真的会那么顺利么? 她在几百年的旅行中,曾经听闻过许多次改变历史的尝试。传说中有些成功了,更多的则失败了,但她从未亲眼见证过一次实际的例子。另一方面,根据她听说过的不同理论,根据时间旅行者返回过去的方式,他们能够对历史造成的影响也有着许多差别。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镇民们,对方则同样谨慎地与她对视。这是个好的征兆——至少在这段历史当中,她不只是纯粹的看客。至于其他的情况,与其在这里多想,还不如抓紧时间行动来的方便。 “汝真的没看到那几个人?”她看向之前回答自己问题的那名男性,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了回答,“好吧,除了那个,这边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呗?” 男人有些紧张地摇了摇头,“没、没有抱歉、我、俺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 “听说过才奇怪了哩。”莉莉摆了摆手,倒是不太介意对方的表现,“是他们分散到了别的地方,还是只有咱一个人过来了呢” 她嘀咕着左右打量了一番,依然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不过,既然连回到过去这样的事情都发生了,出些其他的意外,似乎也是情有可原。 而在她听说的那些传说里,比较有趣的一项,是返回了过去的时间旅行者,与那个时代的自己的关系。有些故事中,旅行者会出现在自己那时的位置,仿佛‘替代’了过去的自己;另一些故事里,同一时刻将出现两个当事人,甚至其中一个不慎杀害了另外一个;还有一些当中,过去的自己会暂时消失,直到旅行者返回自己原本的时代。 “不过对于咱的团员来说,应该没有这样的问题呐。”莉莉自言自语道,“咱在这个时代应该刚离开艾尔不久,还要一百多年才会和利欧一起回来。至于其他人”她扳着手指一个个数过去,“阿尔、格鲁姆、贝尔、爱莲娜、安和艾利奥现在都还没出生;吉尔说不好,但她五十年前才越过暴风之海,现在恐怕还在所谓的远东大陆呐。” 总而言之,遇到过去的自己这件事情,以及可能产生的任何后果,她和她的队员们应当都不必担心。 “唔想不明白呐。”莉莉摇了摇头,干脆地放弃了思考,“既然这样,暂时一个人大概也不坏呐,咱问汝,从这里往北走,距离那些艾尔纳人的森林还有多远?” “大概”男人挠着头发,似乎在用力思考,“走路至少要四、五天的时间吧。我、我说啊,那些艾尔纳人可不好交往,你最好小心一” 他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因为莉莉就在他面前俯下身,化作了近十公尺长的银白色巨狼。 “谢了呐,汝。”她扭过头,望着惊恐地后退着的村民们,“咱不会吃了汝的呐。而且,帮助了咱,汝等一定会交好运的呗?” 然后她在众人的视线下迈开步子,如一道银白的箭般冲出村庄,径直向北方奔跑而去。 实际上,莉莉对于艾尔纳人的印象一直不坏。无论是最初与她同行的利欧,曾经和现在的菲斯特,还是前不久才结识的安珀莉和希琳菲尔,在她看来都是广义上的好人,也是足以被她视作朋友的对象。想要尽快了解卢格兰森林的现状,比起一口气跑去当地,向这个寿命悠长的种族询问,想来是更快捷的方法。 然而事情并不总会如她所愿。才刚刚迈入森林不远,一支带着啸鸣的利箭就刺穿空气,直接插到了她的脚边。 “何人侵入森林。”充满警戒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上传来,使用的是卡玛尔语,“宁静之森目前不欢迎外人,若不想受到攻击,就赶紧离开吧。” 莉莉不怕这样的威胁。她舔了舔牙齿,只感觉一阵诧异和不快涌上心头,“咱居然成了‘外人’呗?而且汝又是何人,咱可从未听说,微风森林有着闭关自守的传统呐?” 回答她的是另一支利箭,这一次直接冲着她的鼻尖射来,但巨狼轻易地拍开了它,抬起头盯着攻击传来的方向。 “艾尔纳人便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呗?”她低声吼道,“枉我还辛苦帮你们对抗帝国的呐——” 这句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倒惹恼了对方。几声口哨和一阵悉悉索索过后,莉莉转转脑袋,发现十几名艾尔纳人远远地站成扇形,隐约围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管你是谁,立刻调头离开这里。”一名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在腰间别着一柄细剑的艾尔纳人喝道,“否则休怪我们无情!” “咱只是想要通过这儿,前往咱的故乡去呐。”莉莉呲起牙齿,弓起脊背,同样进入了临战状态,“汝等连这种事情都不允许呗?” 对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那座森林的移居者?”他问。 这正是艾尔纳人对于她和那些老朋友的称呼。艾尔纳人自诩历史久远,并不认同现世之神这个叫法。即便如此,以往的艾尔纳人对于她总是抱持着少许敬畏,而不像现在这样,带着清晰的不屑与敌意。 “那是自然呐。”她从鼻子里出了口气,“看到咱的原身还认不出来,汝等的眼睛都拿来喘气了呗?” 对方没有理会莉莉的嘲讽。为首的那名艾尔纳人沉思了一番,然后挥手示意众人退开,“你可以进入森林,但若做出不必要的举动,我不保证你可以安全通过。” (九十五)历史(莉莉·诺诺,II) 莉莉压根懒得去理会他。 她助跑两步,后足发力,从那名艾尔纳人头顶优雅地越过,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森林。 很快她便发现,整个微风森林,似乎都变得与她的记忆中不同了。 森林没有产生任何物理上的变化——她不过离开了几十年时间,对于一片没有意外发生的密林,只是千万年岁月中的一瞬。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找不到曾经熟悉的温暖气息,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始终有无数只眼睛在注视着她。 那不是错觉,她可以察觉到来自艾尔纳人的警戒目光,但除此之外,就连森林本身,似乎都不再欢迎她归来一般。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莉莉百思不得其解,更糟糕的是,所有的艾尔纳人都在避开她,即使偶尔能碰到一两个,对于她提出的任何问题,对方的回答只有沉默。 她无奈地放弃了寻求答案。四天时间后,她横穿过整座森林,一头扎进北地的蛮荒当中。 可就连那片蛮荒也不复原初。 莉莉——不,九月记忆中的北地是个荒凉却顽强,充满生机的场所。她拜访过这里数次,同样信奉着埃达的萨奇人对她十分尊敬,她则利用自己的天赋催生作物,令那些部族暂时不必为填饱肚子担忧。 正因如此,每一次她的到来,都等同于一场热闹的庆典。她所拜访的部族会取出储存了许久的米酒和风干的腊肉,在篝火前召开欢乐的宴会。有些好斗的男人还会找她比试力气或者奔跑速度之类,她对此来者不拒,甚至偶尔故意放水输掉一把——当然,只有在挑战者的确足够努力的情况下。 而现今,萨奇人的确没有对她表露出明显的敌意,且仍然对她抱持着敬畏。与高傲且自负的艾尔纳人不同,他们尚不敢正面反抗身为半神的莉莉。然而显而易见的防备视线,以及有意无意当中表露出的恐惧,已经让她感到足够不快。 “汝们这是怎么了呐?”她满腹狐疑地盯着一名萨奇人,“咱距离上一次过来才不过几十年,怎么好像汝们都不认得咱了一样?” “不没、没什么,现世之神大人。”那人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您您有什么吩咐?” 莉莉低下头,刚想继续说些什么,便被一个属于少年的,响亮的声音打断了。 “根本就不是‘没什么’!”少年怒气冲冲地喊道,“你们这些‘神明大人’,抢走我们的猎物就算了,还要我们去当你们的奴隶!”他看到几名成年人向他跑去,便一面躲闪,一面继续大声说着,“就算我死了,也绝对不会答应你们的!” 两名成年的萨奇人终于一左一右抓住了少年。其中一人用力扇了少年好几个耳光,令他的脸颊迅速发红肿胀起来。然后,两人压着少年,一脸惊恐地来到莉莉面前。 “大大人。”另外一名成年人满怀恭敬地低声说道,“十分抱歉冒犯了您,他他就交给你了,请随意处置。” 少年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朝前方啐了一口。莉莉看得分明,少年带着血丝的唾沫里,还混着一枚打落的门牙。可惜他仍然被压制着,脑袋直冲向地面,根本不可能波及到对面的女佣兵。 “停手,汝们两个。”她立刻喝止了再次抬起手,准备朝少年挥下的那个人,双眼紧紧盯着对方,“他所说的,可是真的呗?” 那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拼命摇头。但这一瞬间的反应,已经足够莉莉明白很多事情。 “放开他,而且不准惩罚他,记住了呗?”她指向被压住手臂,以至于不得不跪倒在地的少年,“关于他说的事情”她背过身,冲着故乡所在的森林,“咱这就去问个清楚呐。” 她迈开四足,如一道利箭般冲了出去,仿佛要将刚刚那些不好的事情,全部甩到脑后一般。 她几乎毫不停息地穿过荒原,又化作苍鹰,飞越横亘于北地与故乡之间的山脉。当熟悉的景色再一次映入眼帘,莉莉发现自己除去怀念和兴奋,竟然还蕴含着一丝恐惧。 那不全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她对自己说。实际上,她只‘离开’了几十年的时光,对于寿命极长的现世之神,和仿佛永恒不变的森林,只不过是转眼之间。 她恐惧的是一路上的经历与见闻。是最初落脚点听到的消息,艾尔纳人的态度,乃至萨奇人少年的那一番言语。 女佣兵隐约感觉到,此时的艾尔大陆,与她曾亲身经历过的——无论更久远的过往,还是与利欧和菲斯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都完全不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从根本上改变着居住在这片大陆上的所有生灵。 “胡鲁曼斯塔克”莉莉放慢脚步,低声喃喃道,“是汝干的吗?” 当然,不可能有人回答她。 她搜索着属于九月的,被掩埋了数百年的记忆,走向那片她曾经居住过的湖泊。 就在前不久,她还和阿尔等人——以及吉尔一同,于这早已失去生机的森林中,寻找被遗留下来的讯息。而现在,随着逐渐深入森林内部,她终于有了些欣喜的实感。 她的故乡,在这个时代,依然活着。 每一株巨木都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无数稀有或常见的大小生灵漫步于林间、不断地跳跃和追逐着。透过头顶庞大的树冠,她可以看到温暖却不刺眼的阳光,以及苍蓝如洗的天空。 如果说回到这里,是上天给予她的第二次机会,那她就绝不能让曾经的悲剧再次发生。莉莉悠然地漫步着,握紧拳头,在心中暗暗发誓。 不知过了多久,以她的敏锐感官,已经可以察觉到属于回归之湖的独特气息。她无言地加快了脚步,向自己的居所行去。 没过多久,当清澈的湖泊映入眼帘,一个高傲且略带讽刺的声音,从她右侧的林间传来。 “这不是九月么。听你之前说的那么决然,我还差点真的相信,你打算一百年不回到这儿来了呢。” 莉莉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目光对上密林中的那对绿色眸子。 “咱想回来,自然便回来了。”她扬起嘴角,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儿都不感到生气,“母亲大人在哪儿,莱恩?” (九十五)历史(莉莉·诺诺,III) 幽绿色的眸子一闪一闪地注视着她,而她目不转睛地与他对望。 她曾经和这里的老朋友们大吵过一架,之后很久的时光里,也确实没有踏入过这儿。但是现在,经历了数百年的旅程,和无限遥远的距离之后,那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因为她的故乡仍在。 “是啊,母亲她还呆在老地方。”仿佛从莉莉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莱恩也收敛了敌意,“你找她有什么事?” “有些事情要她帮个忙呐。”莉莉用爪子轻轻拍着地面,脑袋随意地晃了晃,“对了,最近这儿有谁去过萨奇人那里,汝听说过呗?” 她简要地复述了萨奇人少年的话语,以及整个部落的情形。然后,她看到莱恩朝自己走近了几步,咧开嘴巴点了点头。 “我知道啊。”他说,“好几个人都去过那里我也算是一个呢。” 莉莉张了张嘴巴,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包括抢夺他们的猎物,还有要求他们当汝的奴隶之类?” “这很正常,不是么?”莱恩理所当然般地回答道,“下位者应为上位者奉献,弱者应受强者管理。何况,服侍身为半神的我们,那些人也算不亏了。” 莉莉像是见鬼一般瞪着他。 “汝什么时候产生的这种想法!”她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但她努力先不去在意,“汝们的力量足以改变自然,就如原本一般在这儿生活,不是很好呗?” 莱恩咧开嘴,发出嘲弄地笑声,“十几年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汝一再劝说我们在大陆上找到属于自身的位置,现在我们打算走出森林,踏入大陆,你却又站出来反对了。”他一爪子拍在身旁的树干上,震落无数松针,“难道这不正是如你所愿么?” 莉莉摇了摇头,不知应当说什么好。她的确希望自己的老朋友们融入这片大陆,却显然不是以这样的形式。然而,作为埃达最小的女儿,她并没有对那些老朋友们发号施令的权利。 “是有谁和你们说了些什么呗?”她不死心地追问道,“否则顽固如汝,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呐?” “你想多了。”莱恩嗤笑道,“我们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指挥。只是我们觉得,时机到了而已。” “什么时机?” “统治这片大陆的机会。”莱恩绿色的眸子放出光彩,“现在的艾尔正面临一场宏大的动荡,只要抓住机会,我们就能够主宰大陆上的所有种族,成为货真价实的现世之神!而萨奇人,只不过是最初的一步罢了。” “汝打算怎么做呐?” “先以力量压服,再授予少许奖赏。”莱恩自信满满地说,“人类的本能会让他们屈从于强者,来自我们的赐予,足以让他们放弃反抗的念头。如此经过数代,待到侍奉我们的理念被刻入骨血,这片大陆就永远属于我们了。” “不可理喻呐,汝。”莉莉扭过头,甩了甩尾巴,自顾自地朝湖泊的方向走去,“母亲没有阻止汝呗?” “我们倒是想说服母亲大人加入,可惜失败了。”莱恩显得有些遗憾,“但她看上去有些动心,或许等我们做出些成绩,母亲大人就是我们的同伴了哦。”他跟在莉莉身后说道,“你最好现在就加入,否则等我们统治了这片大陆,可就没有你的一份啦。” “谁想要那一份呐!”莉莉生气地喊道,“咱去问母亲大人,咱绝不信她会允许汝等那样做!” “随你所愿。”莱恩放慢脚步,在她身后低声说道,“我随时等你回来。” 在那之后,莉莉顺畅无阻地来到了回归之湖的岸边。她沿着湖岸向北绕去,前往记忆中的一处空地——希萨母亲平时休息的场所。 还隔着数百米的距离,她便看到了母亲一如往常的身影。与莱恩交谈产生的怨气仿佛瞬间消失无踪,她用力甩了甩尾巴,快步奔跑到母亲面前。 “九月,你回来了。”希萨转过头,用关心的目光看着她,一如每次她归来之时,“这一次去了哪里?玩得可还开心?” 时隔数百年的,熟悉的话语让莉莉的鼻子有些发酸,她连忙晃晃脑袋,将伤感的情绪抛开,替换上开心的笑容,“是啊去了很远的地方,认识了很多朋友呢。咱当然很是开心的呐。” “那样就好。”希萨温柔地说,“十几年前,你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担心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九月。” “没关系,我回来了,母亲。”莉莉走向湖边的巨狼,在她身边并排卧下,安静地感受着林间的微风,湖水的律动,以及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 一时间,她竟有些认为这才是现实,而她之前经历的数百年,不过是一场悠长而奇异的梦境。 当然,如果沉溺于眼前的平静,她就不是莉莉——以及九月了。 女佣兵又往母亲身边靠了靠,轻柔而平稳地开了口,“愿意听咱讲一下,咱这一次都去了哪里么?” “那是当然的。”希萨温和地回应道,“对于九月的旅行,我一直都很感兴趣呢。” “嗯那可是一个,有些长的故事呐。”她稍微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咱要开始了哦。” 于是她从十几年前,孤身一人离开森林的时刻开始讲起。如同在绝境山脉时一样,她讲述了自己与利欧的旅行,与菲斯特一共寻找归乡的路途,与斯塔克伯爵的第一次遭遇,以及自己成为莉莉诺诺的契机。 在此期间,希萨一直安静地倾听着,哪怕莉莉叙述的时间已经明显超过了现今,甚至听到森林被斯塔克伯爵所毁灭,化为毫无生机的禁地,亦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情绪。 “辛苦你了,九月。”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地注视着身边的莉莉,“在那之后,你能够回到这里,一定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吧。” “那是当然呐。”女佣兵吸吸鼻子,认真地点头道,“作为莉莉度过的十几年,甚至比咱之前的几百年还要更有趣呐。” “让我听听看吧,属于莉莉诺诺的故事。”希萨轻声说道,“无论你是九月,或者是莉莉,都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九十五)历史(莉莉·诺诺,IV) “那么咱开始讲咯。”莉莉向母亲的身边又贴近了些,“属于另一个咱的,不,现在的咱的故事。” 她从自己以莉莉的身份‘出生’开始,讲述了她十几岁便作为猎人在林中独自生存,被菲斯特收为弟子,和贝尔组成最初的‘莉莉诺诺团’,同阿尔冯斯相遇,与尤菲和琳一起旅行,经历并解决一个个麻烦和危险的事件——包括在迷锁当中,借助艾尔纳人和火元素领主的力量,与炎魔和深渊领主对抗,并最终成功地阻止了它们的谋算。 然后她讲到艾尔德斯王国与周边诸国的战争。她讲述了艾尔纳人的英勇奋斗,尤菲和琳的冒险,以及她前往雪山之巅,向存活下来的那些老朋友求援的过程。她提到老朋友们各自不同,但已经稍微开始改变的态度,以及战争看似仓促的终结。 最后,她讲起自己第二次前往北地的森林,尝试彻底将斯塔克伯爵毁灭,同时让森林恢复原状。她提到了自己与母亲的‘重逢’,和吉尔的赌约,与绿龙的交涉,和爱丽儿的相遇,以及众人一同踏入异界之门,观看属于胡鲁曼斯塔克的记忆,然后将他留下的分身彻底摧毁。在那之后,她们为了逃离即将崩毁的半位面而穿过镜之界,随之来到了这里——位于她们所生活的时代,两百多年以前的世界。 故事与现实终于重合,莉莉轻声叹了口气,将脑袋靠在母亲宽厚柔软的肩膀上。 “其实我不敢确定,到底那是我曾经做过的梦,还是我现在正在做梦。”她低声说道,“但是,如果对于母亲,眼前的世界是现实的话就抓紧离开这里,换个更好的地方住下呗?毕竟咱能感觉到,这片大陆,正在变得不正常了呐。” 希萨注视着她,目光仍然柔和,却没有立刻开口。一直过去了好几分钟,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用前肢撑起身体。 “你所说的一切,我想都不是梦境。”巨狼温和地说道,仿佛比莉莉本人更加笃定,“你经历了数百年的漫游,前往我们失败了的那个未来,亲手让成为死灵的我得以安息。你同样穿越了时光,回到这里,只为与我们再次相见,并将你所看到的一切传达。” “那就没问题了呗?”莉莉同样站起身,望向森林的更深处,“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去通知其他人,让他们准备离开——” 让她意料之外的,母亲轻轻推了她的肩头,然后缓缓摇动着脑袋。 “我相信你所说的是事实,但是我们不会离开。”她温和而坚定地说,“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也是我们立誓守护的场所。为了保存性命而抛弃这里,我们将无处可去。” “可是,那样你们会——” “你回来了,这意味着一切都存在改变的可能。”希萨柔声说道,“如果一切仍然如你见到的一般发展,那便是我们必须接受的命运。”她凝视着莉莉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九月,你应当明白。埃达的子女可以死亡,但不可以逃避。” 莉莉曾想过许多可能性,包括母亲不在意她说的话,或是不认为区区一名巫妖,有能力击败他们所有人。她不曾预料到的是,母亲接受了她全部的说法,却仍然选择面对即将来临的灾难——仔细想来,一切又仿佛顺理成章。 毕竟,在她的印象中,母亲就应当是这样的人。温柔,然而坚定,对于自己所坚持的原则永不动摇。 “那么,至少让咱也做点什么呗?”她看着巨狼的脸,“至少,能和母亲一同战斗的话” “无需这样,九月。”希萨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实际上,汝既然回到这里,就意味着,你一定还有更想去做的事情吧。” 是这样么?莉莉轻声问着自己。的确,她很想留在这里,陪同母亲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哪怕那意味着她会一同殒命于此。可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是更想去完成的事情。 那是她确认自己回到过去后,所冒出的第一个念头:阻止胡鲁曼斯塔克,或者不管是什么,从而令灰色战争不再发生。 她不清楚自己能否达成这件任务。或许正如安所说,矛盾的种子已然埋下,任何人都无法与时代的潮流对抗——即便胡鲁曼本人,也仅仅是顺应着历史,担任了罪恶之源的角色。可惜,她从来就不是个懂得知难而退的人。 “母亲。”她再一次走到希萨身边,用脸颊贴向对方的侧脸,“咱要去尽力阻止这一切,让森林不受到任何人的侵扰。不过,无论如何汝都要小心一些呐?” “不必担心我,九月,去做属于你的事情便是。”希萨缓缓闭上眼睛,低声说道,“另外,对于萨奇人那边的传言,你应当也有着困惑吧?” 莉莉沉默着点了点头。她不明白,或许算不得至交好友,但自己曾经熟识的那些人,为何只过了区区几十年,就换成了现在的这副样子。在她的心目中,那可是一群哪怕经历数百年,也难以改变想法的顽固派。 “因为时间到了。”母亲仰起头望着苍空,如此解释道,“大陆正酝酿着一场变革,位于其上的一切生灵,都无法避免受到影响——我们亦一样。”她发出一声轻叹,续接上之前的话语,“我说的,不仅是你提到的灰色战争。你所见到的未来里,那场战争只持续了两年便宣告结束然而,那不应是一切的收尾。或许你的那个时代,即将迎来它的续篇以及终结。” “汝是说,胡鲁曼斯塔克,还会回来?” “或许是他,或许是其他的人,那不重要。”希萨转过头,目光中头一次带上了些许严肃,“用你的双眼去见证,让真诚的心指引你前进,那就是你——九月,亦是莉莉诺诺——身为埃达女儿的使命。” “那萨奇人的事情要怎么办,母亲?” “由我去约束他们,虽然我无法保证结果。”希萨低声说道,“不必为萨奇人担心,他们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脆弱;亦不必为那些改变了的同伴担心,这是他们选择的道路,任何后果都只能由他们自身承担。” 莉莉凝望着母亲似乎有些疲惫,却依然明亮的双眼,忽然感觉自己的担忧都有些多余。同为‘父亲’的孩子,希萨也好,其他的老朋友也好,想必清楚自己应做的事情,和想要追求的东西。 原本她打算在森林中旅行一周,甚至去尝试说服最为年长,也最有发言权的黑松哈伦——哪怕她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不必这样做了。 “那么,母亲。我要出发了呐。”莉莉用爪子轻轻刨了刨地面,让身体的肌肉恢复柔软。她还想在这里多呆几天,或者更久,可她明白时间不会等待,“一定保重身体,等咱回来——就这样说定了呗?”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以一贯的温柔声音低语道,“愿你的前路永远没有迷茫,九月。” 她点点头,转过身,仰起脖颈,发出清晰而响亮的长嗥。声音一直传到很远,许多居住在树上或地洞中的生灵都被惊动,纷纷跑出来查看究竟。 当然它们不会明白,那只是莉莉给予自己的鼓励。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沿着湖边一路向南奔跑。寒风拂过她银白色的皮毛,却令她的心中充满暖意。自从听说家乡遭遇毁灭,一直留存至今的后悔与少许不甘,仿佛也已荡然无存。 “那么,接下来要去那里呐。”她低声自语道,“还有,等回到人类的村落,该去吃些什么好呢?” (九十六)交错的期望(I) 吉尔在海滩上漫步。 此时正值傍晚,海水漫过最高点,然后缓缓向下退却,将许多海草和来不及跟上落潮的甲壳类生物,遗留在淡金色的海滩之上。 这副场景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她最初来到艾尔大陆的时候,同样是一个傍晚,和夕阳映照之下的沙滩。只不过比起记忆里,眼前的这座沙滩显得异样冷清。 那时的海边居住着不少靠海而生的卡玛尔人。每到此时,从海上驾船返回的渔民,来到沙滩上赶海——以及玩耍的女性、老人和孩子,来去的人群熙熙攘攘,偶尔有人大声炫耀自己当日的收获,让海滩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但现在,附近除了她以外,完全看不到任何卡玛尔人。那不是因为他们从不曾踏足这里:腐朽的木桩仍然歪斜地立在海岸上,本应拴在上面的渔船却已不知去向。 她信步向前走去。广阔的海岸线绵延足有数百里,其中不乏适合人类居留的海滩或港口。很快,另外一片沙滩映入她的眼帘——这次是有人的。 但不是卡玛尔人,而是既能长期在海中生存,亦可以居于陆地的弗里茨人。他们披着轻便的鲨鱼皮甲,看起来不打算在海滩上停留,而是径直走向海中。 吉尔快步赶去,在几人没入水里之前,轻松地将最后的一人截了下来。 “你们是要去做什么?”她问道,同时施加了一点精神上的方术,“还有,南边海滩附近的人类呢?” 弗里茨人起先还打算反抗,可法术很快生效,他的目光先是放松下来,继而充满了敬意。 “报告长官。”他恭敬地说,“我们正准备去动员更多在海里生活的族人,让他们为了统治大陆而战。至于南边那些卡玛尔人当然已经都清理完毕了,请您放心。” 黑发女性点了点头,“你辛苦了。对了,现在是哪一年的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显然很不寻常,但弗里茨人仍然恭敬地给出了回答:“达伦王七年,第二月三十二日,大人当然,按照那些地上人的历法,好像是,莱昂历两百四十几年来着?” 这已经足够吉尔做出判断。她来到了历史上的艾尔大陆,胡鲁曼斯塔克仍然呆在这个世界的时刻。这没什么值得惊奇——因为这本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清楚其他人去了哪里啊。”黑发女性自语道,“希望她们安全回去了吧。那么,我也该上路了。” 她拍拍弗里茨人的肩头,让对方继续去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她望向陆地的方向,打了个响指,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满含焦急的呼喊将安从不太舒服的睡梦中唤醒。她抬起手,捂住仍有些眩晕的额头,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看见了艾利奥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轻轻喘息了片刻,伸出一只手,让年轻骑士将自己扶坐起来。然后她伸手探向怀里,发现一直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炭笔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醒过来多久了,这里是哪儿?安在本子上写道,其他人呢。 “不知道,小姐。”艾利奥有些忧虑地回答道,“我穿过那扇门之后,就出现在了这儿,还有你在一边昏迷不醒。至于其他人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他左右张望了一圈,“那边好像有些炊烟,我们过去问问看吧?” 少女缓慢地站起身来,让仍有些眩晕的头脑恢复平静——看起来,通过镜之界对她的影响,比穿过异界之门更大一些。这是由于镜之界自身的特质,还是说明她穿过了‘更远’的距离呢? 她想起自己在踏入镜子之前的小小心思,不禁有些期待答案是后者。 我们走吧,希望其他人平安无事。重新会合之前,我们必须照顾好自己才行。她写完这些,将本子和笔收入怀中,轻挽住艾利奥的手臂,向似乎有着人烟的方向走去。 “嘿,我说,这可真是个伟大的冒险,你说是吧,小丫头?”贝尔拍拍胸口,满脸红光地对爱莲娜说道,“等回到火山堡,俺可要好好喝上它三大杯,再把这段故事讲给俺的那些崇拜者听!” “比起这个,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吧”爱莲娜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莉莉她们都到哪里去了?” 她向另一侧转过头,刚好看到格鲁姆和爱丽儿两人并肩走来。 “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老贝隆人的大嗓门隔着数十公尺便传了过来,“我还以为这次弄不好要交代了呐,为了庆祝这个,俺可要找地方好好喝点什么!” 果然贝隆人的庆祝方式就是饮酒么,爱莲娜心想。她对于酒类饮料没有太多的喜好,却也谈不上反感。至于陪那两人喝酒的事情,在她‘毫发无伤’地将贝尔灌醉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发生过——大概是贝隆人觉得在酒量上输给一名二十来岁的卡玛尔人小女孩,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吧。 她简单地和走来的二人打了声招呼,仔细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城郊的一座小山丘,从坡顶向下望去,便是通向城市的宽阔道路,以及来往的马车和人群。透过不算太高的外墙,可以看到耸立于城市中心的教堂尖顶,以及圆形的圣徽——那是光之主圣莱昂诺斯的标志。 “看起来我们运气还不错。”年轻的修女自言自语道。然而同一时刻,贝尔突然大喊一声,把她想接着说的话吓了回去。 “你,你说什么咧??!!” “我能够感觉到斯塔克大人的气息。”爱丽儿的声音坚定异常,“没错,斯塔克大人还活着,就在这个时代。” 爱莲娜转过头去,刚好听到女性天族说出这样的话。 “我要找到大人,代替‘未来’的自己完成未尽的任务。”爱丽儿说,“抱歉连累了你们的归途,但这是我必须去做的使命。” 贝尔看了看爱莲娜,又看了看格鲁姆,然后哀嚎起来。 “这这都是什么鬼咧!赶紧的,下去找地方喝一杯,不然不然可怎么干得下去啊!” 年轻修女忍不住笑出声来,大概能够用这种方式放松的,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贝隆人吧。 “莉莉诺诺?莉莉?你在哪儿?” 一片寂静与黑暗当中,响起属于阿尔冯斯的声音。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开启检测系统自检报告:未承受伤害,内脏完好,视力组件完好,听力组件完好,语言组件完好,神经系统完好一切正常。” “判断:星界可通信进行定位:3351,θ1290,ψ764查询地址记载存在,常用名:艾尔。” 一阵半机械化的检测信息之后,机关人轻轻晃了晃身躯,似乎恢复了几分属于人类的味道。 “看来,我们成功的从那个半位面离开了。”他有点疑惑地摸了摸脑袋,“可是,这里是什么地方?其他人都哪里去了?” 仍然没有人回答他。 “尝试精密定位连接星界中受到未知干扰,定位失败。” 机关人叹了口气,将右手放在额头上,“看来有人不想让我离开这里啊,莉莉诺诺。”他左右转了转脑袋,“无论如何,先将这里变亮一点。” 乳白色的光芒在机关人的左手掌心点亮,透过蔓延开来的光明,阿尔冯斯看到,他似乎正处在一间朴素的小屋当中。屋里桌椅、柜子、乃至壁炉一应俱全,每一样都光洁如新,却感觉不到有人居住的气息。 机关人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他试着推了推窗户,它锁住了。 正当他准备再尝试些其他手段的时候,屋内忽然被橙黄色的柔光填满,四周仿佛一下子温暖起来。阿尔冯斯眨了眨眼,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位浅紫色长发的年轻女性。她略显俏皮地歪了歪头,抬手同他打了个招呼。 “你是谁啊?”她这样问道。 阿尔冯斯摸了摸鼻子,“你又是谁?”他一脸好奇地看着对方,“这里是你的家么?” “嗯可以这么说吧。”年轻女性拍了拍手,让壁炉燃起一团温暖的火焰,“我知道了,肯定是艾莉西娅姐姐把你送到这里来的。既然这样” 她走到餐桌旁边,在桌上凭空变幻出一壶茶水和精致的点心,然后拉开椅子坐下。 “一起喝杯茶吧?”她微笑着说,“顺便和我讲一下你的故事。” (九十七)调查(尤菲·斯坦米兹,I) 尽管自愿接受了调查的任务,尤菲对于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实际上没那么确定。 这和她往日的风格有些不符,又其实相当正常。在她目前的小队中,安雅才是实际的主导者,而她只不过遵守着最初的承诺,陪伴少女达成她的旅程。 至于她应当完成的‘任务’——这么说有些让她惭愧,但见过罗真以后,她仍然没能真正找到前进的方向。与此同时,于镜心湖看到的幻景,以及空对她所说的那句话,同样让她略有不安。 如果说一个选择,能够决定一座城市,乃是更大范围的命运,就算冷静如她,亦很难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情形下安之若素。 而这导致的结果便是,此时夜已过半,她仍然没能入睡。当然,以尤菲现在的体质,睡眠不过是一种打发时间和调节心情的方式罢了。当她专心研究某项秘术的时候,连续放弃几夜的睡眠都很正常。 “果然先不去想这些吧。”她低声自言自语道,尽量避免打扰到身边的琳,“话说回来,伊尼斯隐藏的秘密,看来不比联盟要少该不会,也和来自另一片大陆的‘移民’有关吧。” 她指的正是空昨天告诉她们的,与帝国的统治者相关,近乎众人皆知的‘秘闻’。 ——每隔三十年整,上一任的帝王便主动退位,同时指定继任的下一位皇帝。前任帝王和继任者之间,仅从相貌来看,似乎不存在明显的血缘关系,且大多数都不像是纯正的伊尼尔人。 只不过,由于贤明的统治,以及帝王们手中掌握的力量,没有人敢于公开提出反对。这其实不难理解,平民只有在无法生存的时候才会反抗,除此之外,他们很少去关心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到底有着怎样的来历和出身。 然而尤菲明白,在正常的帝国当中,这种极端的规律性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每个人都具备不同程度的欲望,而庞大的权利则会加深这一切。对于大多数的人类帝国,别说主动让位,为了夺权而弑杀亲人的都不在少数。 能够让这个名为伊尼斯的国度,几百年来一直成功的实行这一制度,恐怕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有一个极其强力的监督机关,保证每一名帝王都无法做出越界之举;或者那些帝王对于皇帝的权力并不十分看重,从而能够轻易地选择退隐。 无论哪一种听起来都相当奇怪。她曾考虑过,苍白之手是否起到了某种监督的作用,但直觉告诉她,事情的答案没那么简单。空的说法也证明了,与她们有着各种纠缠的这个组织,本就不是为此而生。 既然这样,就在调查袭击事件和苍白之手的同时,将帝国统治者的秘密同样纳入调查对象好了。 以这些帝王们的器量,想来不会对此太过在意,粉色的少女心想。 不知不觉间,天已微亮。尤菲轻巧地翻身起床,赶在琳之前准备好简单的早餐。 没过多久,安雅来到正在厨房忙碌的她身边,脸上带着些许倦意,精神倒是相当兴奋,显然昨晚也没睡的多么安稳。大约半小时后,琳也走进客厅,她们三人围坐在餐桌旁,一边用热腾腾的松饼为新的一日注入活力,一边讨论着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尤菲,琳,我觉得我们还是先从苍白之手开始调查,会比较好吧。”安雅用两手托着腮,“右相大人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帮助,而且”她稍微犹豫了片刻,“他们的确” “十分可疑,对吧?”琳将最后的一大块松饼塞进嘴里,满是幸福地咀嚼着,这使得她说话都不大清楚,“不管刹那、水云还是那个尉风,看起来都很不对劲而且,我感觉啊,空还有某些事情在瞒着我们哦。” 尤菲点点头,她同样认为身为右相的老人知道更多的事情和猜测,却没有主动告诉她们。她理解对方的顾虑——如果因为他的叙述而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调查本身的可信度,以及她们的视野都将受到不利的影响。 “就从空提供的线索开始吧。”她站起身,信手将桌上的碟子摞成一叠,“另外,尉风暂时可以放到一边。他不像是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至少,在对待人类的态度上,我相信他有着自己的原则。” “想不到你对那个大叔还挺有好感的。”琳抿嘴打趣道,“好吧,听你的,就先去调查那个一肚子心事的阿姨好了。”金发少女撇撇嘴,“她还欠我一盒点心呢。” “就数你记得清楚。不过,你不是一直很讨厌刹那的么?”尤菲问道。 “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家伙,可是相比之下,还是水云更加可疑。”琳回答地干净利落,“再说了,有那个叫莱亚的人在追着他呢,我们就别去添乱啦。” 于是,三人的第一个目的地就这样确定了下来。至于具体的行动,用琳的话来说—— “反正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就算提前定好了一大堆方案,到时候也可能一个都用不上嘛。”金发少女一脸的满不在乎,“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啦,尤菲。” 结果还是要她来做么?尤菲倒是不讨厌这个工作,但这自然不是能够迅速完成的任务。还是在过程中慢慢规划,说不定还能发现更多有用的情报呢,她想。 早餐过后,三人与蕾妮和罗真道别,带着收拾完毕的行装准备出发。稍微有些意外的,满天星一同跟了上来。 “不在家里多呆一阵子了么?”尤菲打量着她,“你应该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芙蕾了吧。” “安雅离开联盟,我也出过一部分力。”满天星回答道,“母亲大人说过,做事不能有始无终。因此,我会继续守护她的这一段旅程,直到她选择将其结束。” “非常感谢。”身为妖王的少女认真地说,“你们已经帮了我太多的忙,也许我这一辈子都很难还清呢。” “那就不要想着去还,做好属于你的事情即可。”满天星微笑着说道,“好啦,时间总是有限的,我们出发吧。” 人偶少女推开大门,让橙红色的朝阳漫过她的头顶,洒落在门厅的地面。尤菲望着满天星的背影,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一时间抓不到重点。 “属于我的事情么?”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九十七)调查(尤菲·斯坦米兹,II) 一个月的时间——或者说一年的四分之一,其实不算太长。考虑到帝国的领土范围比联盟还要大上一圈,几人的任务就显得更加紧迫。 因此,与芙蕾等人告别之后,她们没有和之前一样悠闲地旅行。借助空赠送给她们的大陆地图,尤菲利用刚刚练熟的高等传送术,通过星界将几人直接送到了泽城附近。 “这还真是方便哎,原本需要好几天的路,只是一眨眼就到了。”琳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不禁感叹道,“可惜等我们回去,就享受不到这么好的事情啦。” “别担心。”尤菲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艾尔大陆现在的情况很可能是人为造成的。只要找到具体的原因,或许不久以后,就能够恢复和星界的连接了。” “这倒是不错,你的直觉一般都是对的。”金发少女立刻显得开心起来,她用力伸了个懒腰,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城市,“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想办法偷偷溜进去,还是装成商人混进去看看?” 作为雾部据点的泽城比想象中还要更小一些,从屋舍的数量来看,常住的居民大概只有一两万人,勉强够得上大城镇的规模。 她们就站在城镇不远的山坡上——这里距离海岸线不远,但附近依旧存在着一片绵延不断的丘陵。从这里向下眺望,城中的构造尽可一览无余。此时时刻尚早,太阳刚刚透出一抹微光,城内的大部分区域冷冷清清,城门处的卫兵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偶尔回头张望两眼,似乎在等待着前来接班的同伴。 无论偷偷潜入还是伪装成商人,目前都是不错的时机。尤菲思考了片刻,决定选择后一种方案。 “雾部是负责苍白之手情报的部门,城里应当设置了不少眼线。如果我们‘来历不明’,引起注意的可能性不低。”她这样解释道,“至于旅行商人,对于这种规模的城市,隔几天总会有上几个的。” 没有人表示反对。于是一行四人走下山坡,来到通向泽城的大道附近,一片足以遮挡视线的小树林里。 琳取出几枚浅紫色的药丸分给众人,自己也吃下了一枚。这是她结合当地的方术知识,前不久才研制成功的药物。 在一阵奇异的扭曲感中,她的个子迅速长高,脸庞变得方正,头发也成为了毫不起眼的黑色。等到扭曲感散去之时,站在尤菲面前的已经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伊尼尔青年——只是身上的衣服稍小了些,显得有些不大搭调。 “比起变形术,这个丸剂的好处是不需要记住自己之前变成了什么样子。”琳嘟哝道,一边从腰包里取出大一号的商人衣装,“缺点则是对身上的服装无效。”她吐吐舌头,费力地将身上的衣服换掉,“应该先全部脱掉再吃才对。” 尤菲和安雅也先后服下药丸,转换成伊尼尔人的外貌,接着换上商队护卫的打扮。满天星则闭上眼睛,让魔力流经她的身躯。等到魔力散去,尤菲发现,人偶少女居然成为了诺卡原本的模样。 “人偶的躯体可以随着灵魂的形态自由变化,之前接纳诺卡的时候,我姑且记下了他的灵魂构造。”满天星显得很是开心,尤菲大约能够明白,那是因为她展现了母亲大人的‘作品水准’,“反正这群格尔诺人哪里都是,多一个也没什么奇怪的咯。” 这句话一点不假——格尔诺人就和艾尔大陆的伊特人一样无孔不入。联盟和帝国的城镇,每一条大大小小的道路,甚至是人迹罕至的森林和遗迹,哪里都可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不同的是,由于他们‘让闲置的物品流动一下’的‘优秀传统’,和不分场合乱开玩笑的‘良好习惯’,伊特人通常不太讨人喜欢;格尔诺人则多半很受欢迎——因为他们所掌握的符文科技,以及热心和乐于助人的品格。除了身高以外,这两个种族最相似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们喜欢冒险和大无畏或者说不惧死亡的性格了。 尤菲无法确认,这两个身材矮小的种族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血脉上的联系。假如说——仅仅是假定,格尔诺人的确是由伊特人‘转变’而来,其间发生了怎样有趣的故事呢? 让一整个种族达成这种程度的改变,或许是只有真正的神祗,才可以达成的奇迹吧。 “别发呆啊,走啦。”肩膀上传来琳的轻拍,尤菲回过神来,看到一辆满载着货物的马车已经停放在面前。不用说,这仍然是琳的手笔:车辆是罗真之前为她们准备好的,‘马匹’则由格蕾丝进行伪装。它平时就停放在属于秘法之灵的半位面中,只需一个动念便可呼唤出来。 她收敛起思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个护卫的模样,与其他人一同前往城门。不过她的谨慎显然有些多余,那两名昏昏欲睡的卫兵只是打量了几人一眼,稍微检查了下车上的装载——基本都是些干果和杂货——便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一边挥手让她们过去。 这座城里的居民看似没什么早起的习惯,她们花费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一家还在开门营业的酒馆。琳将车辆停放在一边,将‘马匹’牵到酒馆为旅人提供的马厩中,喂了它一把自己制作的点心,才和众人一同走进酒馆当中。 酒馆里没有任何顾客,老板是个蓄着络腮胡须的中年伊尼尔人,在吧台后面悠然地擦着杯子,嘴里哼着旋律不明的小调。看到几人进来,他用下巴朝一旁努了努,示意她们可以随意挑选座位。 “给我们来点早餐和喝的,酒就算了,等下我们还要赶路。”诺卡模样的满天星走向吧台,跳到和她差不多高的凳子上,自来熟地同老板搭着话,“要不是你起的比较早,我们恐怕就只有啃干粮啦。” 中年男人将手中的杯子放到吧台上,又在它旁边并排放下三个杯子,“水还是羊奶?” “水,我不喜欢羊奶的味道。”满天星皱皱眉头,“对了,我听说这个城里藏着个什么秘密,老板你知道不?” 这种问题只有由格尔诺人提出,才显得并不突兀。这些小个子拥有丰富的‘冒险精神’,以及众多来源不明的情报——尽管其中大多数不是多么靠谱。 (九十七)调查(尤菲·斯坦米兹,III) 在满天星向店主搭话的期间,尤菲安放好随身的行李,走到吧台旁边,显示出对两人的谈话有些兴趣的模样。 店主看了她一眼,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瓦罐,将清水依次倒进杯子,再将它们推到两人面前。 “当然知道了。”他回答的轻松自如,根本不像是在说一个‘秘密’,“不就是我们的城主大人嘛。” “具体说说看?”尤菲将一只手臂靠到桌台上,丢给店主一枚银币充当饭钱——其中也包含了情报的费用,“面包帮我们稍微回一下炉,能有点黄油就更棒了。” 刚才的动作不是她平时的习惯。外表变化成伊尼尔人的青年之后,似乎连一些小动作也随之受到了影响,好在思维仍旧属于她自己。 这或许能够降低‘伪装者’做出与外表不协调行为的几率,但增加了不可控的误差。至少,若是以这副身体施展秘术,她没有自信能够做到完美。 等有空的时候,让她试着改良一下这道魔药好了,尤菲心想。 “没问题。”中年男人从架子上拎下一根长棍面包,用锯齿刀将它切成片状,“关于城主大人的传言很多,比如她是皇帝陛下的情人啦,城主身份只是个幌子啦,还有她暗中和联盟长老有所勾结之类其中稍微有点可信的,就属她不是伊尼尔人了——毕竟她从来都不露脸嘛。” “这儿的城主是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尤菲故意询问道,“还有,你说的这些事情,这儿有多少人知道?” “是啊,女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前一任的皇帝陛下还是女人呢,对吧?”店主摊摊手,不以为然地说,“她叫水云。至于我说的这些,住在这儿的人每一个都知道,但也只有这些格尔诺人——”他指了指诺卡模样的人偶少女,“会把这些没用的传言,当成秘密来看待了。” 他将切好的面包放到盘子里,走进一旁的厨房去给它们回温。尤菲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在心里回味老板刚才的发言。 水云是这里的城主,属于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果没有这样的身份当作掩护,很多收集情报的任务将变得十分困难。至于其他那些传言,正如店主所说,大多数听起来都十分不可信,包括她不是伊尼尔人这一条。 让一个人选择遮挡面容的理由很多,更别说她作为一所情报部门的首领,身份和外貌本就是值得保密的对象。当然,如果她‘确实’不是伊尼尔人,选择加入苍白之手的原因,就有些值得怀疑。虽说从刹那的情形和空的言论来看,恐怕最初那句精忠报国的誓言,如今早已随风而散。 思虑间,店主端着重新烤过的面包与几小块黄油走了回来,将托盘摆到吧台上。她随即中断了思索,把盘子拿回一旁的桌子,与琳和安雅分享这顿早餐,只留下满天星一人与老板继续闲聊。 吃饱喝足后,四人重新回到泽城的街道。此刻的城镇比一两小时前热闹了些许,人们逐渐走出家门,有条不紊地开始新的一天。比起西阳城的喧闹和新安城的繁忙,带着浅浅生活气息的这种光景,让尤菲感觉更加舒适,乃至稍许回忆起了自己的家乡。 她的父亲,斯坦米兹男爵治下的那座小城,平时亦是这个样子。正因如此,尤菲就更不愿去相信,能够将泽城治理的平和而悠然的,名为水云的雾之王,会是前些日子那几次袭击的策划者。 她们一路来到城主官邸附近,混杂在人群中散着步,一边观察那栋建筑的周边。 泽城的城主府座落在城镇北侧。与土部经营了数百年,庞大而坚固的地底要塞相比,雾部的据点显得十分普通。府内种植着当地常见的柳树、白杨和银杏,以及少量四季常开的花丛。一幢幢不超过两层的伊尼斯式建筑散落各处,在枝叶的遮掩下忽隐忽现。 朱漆的围墙环绕着整个庄园,在四个方向各有一扇大门,均由身披白色长袍的女性立于门前担任守卫。城主府看似并不禁止出入,她们绕着庄园走了半周,就看到至少十几名打扮各异的居民穿过大门前往府内,又有着差不多同样数量的民众离开。 不过,想要潜入——或者混入其中进行调查,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凭借着巫师的本能,尤菲感知到每一名立于门前的女性守卫,都经过系统性的秘术——或者说方术修行。无论实力还是对于秘法术的了解,那些守卫都远超她认识的大多数人类与妖怪。除此之外,整个庄园被一层若隐若现的法术笼罩着,她没有太多机会去进行解析,但足以确认这道法术的施展者,具备比水云和她更强的实力。 换句话说,这座看似寻常的庄园,具备着成为苍白之手据点之一的资格。 半小时后,她们回到广场附近,找了一处人少的角落歇息,顺带讨论之前的调查结果。 “怎么样,有办法么?”琳同样看出了庄园的奥秘,“潜入和硬闯看起来都行不通哎,果然应该先混进去再说么?” “如果准备充分,那些守卫倒是不难处理。”尤菲思索着回答道,“但我没有把握避开那一道‘结界’,让我们不被发现。”她用手指轻敲着膝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胆大的点子,“其实,我们可以正面上门拜访吧。” 安雅立刻带着好奇看向她。青年商人模样的琳轻笑起来,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 “我们有陛下授予的证物。虽然没办法对这里进行全面调查,凭借它见到水云一面,应当不难做到。”尤菲说道。 “可如果她打算再把我们关起来,要怎么办?”安雅显然对之前的事情还有些担忧。 “先不提能不能做到,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不就证明她有问题了么?”琳笑嘻嘻地解释道,“我们现在可是‘皇帝的使节’,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关押的啦。” 尤菲点点头,同意好友的说法。就在此时,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掠过她的眼角,她迅速抬头望去,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目标。 ——将她们从尉风的据点带出来的游侠,莱亚。 (九十七)调查(尤菲·斯坦米兹,IV) 尤菲站起身,稍微向前走出一段距离,然后迅速做了几个手势,将魔法的力量化作声音,传递到莱亚耳边。 “好久不见。是我,尤菲。要找个地方喝点什么吗?” 年轻游侠显然一直在戒备着四周。他的身躯猛然绷紧,在听清话语的内容后,才缓缓放松下来。片刻之后,他微偏过头,对上尤菲的目光,然后大步向她走来。 “走吧。”他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容,“要去哪儿?” “跟我来就是了。”尤菲拍了拍对方的肩头——这同样是她现在身躯的习惯,“说起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因为你的眼神。”莱亚促狭地回答道,“一个正常的男人,可不会用你那种目光盯着我看。” 尤菲在心中暗自摇头。直觉告诉她,眼前的游侠只是故作不正经——刚才那个的问题可能关系到对方的某些秘密,得不到回答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有空注意一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也不坏,她想。 多了一个人的‘商队’再一次回到她们早上拜访的那家酒馆。大厅里仍然冷冷清清,老板依旧哼着奇怪的小调,只是多了一名披着长袍的男性,在角落里自斟自饮。 尤菲和店主打了个招呼,示意莱亚这次由她请客。年轻的游侠则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杯麦酒和几道小菜,然后在正中心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找我有什么事,说吧。”莱亚喝了一大口麦酒,发出舒服的哈气声,“我的运气果然不错,跑来这种鬼地方,居然还能捡到一顿午餐。” 尤菲坐到年轻游侠的对面,示意店主再加一副餐具和一杯白茶——当地的一种饮品,味道比艾尔大陆的红茶略微清淡一些。听到她这句话,年轻的游侠看了看手里的杯子,露出遗憾的神情。 “嘿,你不喝酒啊,真可惜。”莱亚夸张地叹了口气,“这可不像是一名护卫应该做的。” 少女没有回应莱亚的话。巫师对酒类饮料的态度分为两个派系,其中一派认为酒可以激发实验的灵感和施法的创意,另一派则相信酒精会麻醉思维,让法术和实验更容易产生误差——她和琳都属于后者。 “我以为你去找刹那的麻烦了呢。”她将话题转移开来,同时施展了一个法术,让两人的谈话无法被外界听到,“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这里,你的同伴呢?” “别把我当成目光短浅的家伙。我是和那个混账有些过节,但我更看不惯这个组织本身。”莱亚耸耸肩,话语中带着少许不满,“我听说这个娘们打算搞什么鬼,就过来调查看看。这种行动不适合一大帮子人,所以我让他们先歇着去咯。” “这样说来,我们倒是可以合作哎。”坐在她右侧的琳插话道,“你听到了什么消息,说说看吧?” 年轻游侠瞟了琳一眼,露出一副仿佛自己吃亏了的表情。 “你们知道,这个组织正常的后勤和运输,都是由尉风那家伙负责。”他夹起一筷子切成薄片的牛肉,塞进嘴里咀嚼着,“但就是前几天,我留在驿站那边的人,看到几个雾部的家伙押着两辆满载的马车,不知打算跑去哪儿。”他轻轻啐了一口,“俗话说,事有反常必为妖——对了,你们又是来干嘛的?” 尤菲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她们与现任的帝国皇帝见面,并承诺调查袭击真相的经过。听到她们拿到了皇帝授予的信物,莱亚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将杯里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 “还真有你们的。”他朝店主举了举杯子,示意对方再拿一杯酒来,“说吧,你们想怎么合作?” 尤菲没有立刻回答。她整理了一下思路,看着店主将另一个木杯摆到莱亚面前,又回到吧台后方,才说出她的想法:“我们打算先以使节的身份与水云见面,向她询问袭击事件的情报。这或许得不到什么关键的信息,但可以弄清对方的态度。而且”她转头看了看窗外,“我还是觉得,能够将城市治理成这副模样的,不应该是个坏人。” “随你怎么觉得。”莱亚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然后呐。” “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她反问道,“该不会和上次一样,强行闯进城主府去问话吧。” “我是想这么干,可惜这次八成没戏。”莱亚用手指敲着桌面,“要不我抓一个人来,你用法术撬开她的嘴巴?” “恐怕没什么用,雾部是掌管情报的机关,外围成员不大可能知道重要讯息。”尤菲摇摇头,否决了对方的提议,“秘术可以控制思想,却无法辨别真伪。除非你有办法把水云抓过来,否则我们多半只能得到伪装后的情报。” 莱亚白了她一眼,“那你说要怎么办?” “别太小看秘术的可能性啊。”尤菲伸出筷子,将盘里最后一片牛肉夹进嘴里,“只要你能找到和那两辆马车相关的物件,或者带我们去那个驿站,我就有办法确认它的大致去向咯。” 听到她这样说,年轻游侠终于挑起眉头,露出满意的笑容,“和你们认识还真不是件坏事。”他举起手中又快空掉了的杯子,“既然如此,祝我们合作愉快。” 尤菲用手里的茶杯与他轻碰了碰,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莱亚,你和尉风很早以前就认识吗?” 年轻的游侠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如果有一天,你们不得不成为敌人,你打算怎么做呢?”她略带好奇地问道,虽然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太多意义。 “狠狠教训他一顿,让那家伙明白自己做了多蠢的事情。”莱亚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然后把他带回‘家’去。我和那家伙的血亲早都不在了,可还有不少人惦记着他呢。” 尤菲轻轻呼了口气,露出柔和的笑容——以她目前的外貌,看上去稍微有点奇怪。 “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轻声说,“果然尉风也不是坏人,和你一样。”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莱亚瞪圆眼睛,“谁和那家伙是一类人了!” 少女没有回答莱亚的质问,而是起身走向吧台,将酒菜的钱递给店主,然后朝仍然坐在桌旁的年轻游侠挥了挥手。 不知如何,她的眼前忽然闪过空的面容,以及他在拜托几人调查苍白之手时,话语中隐含的一丝伤感。 “时光能够改变很多,可还有一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她轻声自语道,“值得去做的事情或许我开始明白了。” (九十八)矛盾(贝亚德) 这是一座毫无生气的空间。 四周充满灰蒙蒙的雾气,脚下则是不容许任何植物生长的大地,苍白而平整。头顶同样被灰色的薄雾覆盖着,抬眼眺望,仿佛能够看到极远,又似乎只在数百公尺外,天空就已经与四周的地平线融为一体。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活动的物体,亦没有可以感知的气息。无论向哪个方向前进,视线里的场景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即使尝试着大声叫喊,声音也会消散在无穷无尽的荒原当中,连回声都无法听到。 这便是艾尔帕芮上半座塔楼的内部,贝亚德目前生活的地方。 若是将普通人独自丢到这里,就算不考虑饥饿与干渴的威胁,空虚与孤独也足以令他无法支撑太久。然而,对于贝亚德来说,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丝毫不会让他感觉不适——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看似单调乏味的生活。 何况,他人眼中的一片空旷和虚无,在他的视线里却隐含着众多奥秘。 眼前空间一侧连接着星界,另一侧则通向物质界,每时每刻它都在产生着无数的变化,其中不乏通向真理的线索——只不过,大部分人根本无法感知罢了。 然而近来,贝亚德似乎突然失去了观测那一切的心情。或许就算是他,长期呆在这样一个地方,也是想要换换心情的吧。 “三千年了啊”男人从脚下收回目光,轻声感叹道。 他说的当然不是自己在这里度过的时间——整个艾尔帕芮被分为两半,不过是十余年前的事情,而那之前,他还经常离开这里,在物质界与被他任何的几名友人聚会。那句话语所指的,是贝亚德不曾亲身经历,却有所耳闻的一个传说。 或者说约定。 对他个人而言,久远之前的誓约是否真实,其实根本无关紧要。时至今日,随着一件件意外的发生,约定早已失去了大半的意义。他之所以来到这里,安静地等待着一切的发展,只是因为某个人的一句嘱托,以及那时她眼中充满决意的神情。 就连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十年。 对于卡玛尔人,或者其他凡人的国度,十年的时光足以产生许多变化。遑论现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牵动着命运的线条,将整片大陆拖向不可知,却必然与当今相距甚远的未来。身处这一情势,却坚持无所作为的他,反而像是个傻子一般。 总而言之,贝亚德有些坐不住了。所以,他才要求吉尔前往幽魂森林,调查关于那个人的下落。 以他看来,吉尔的性子有些难以捉摸,然而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休斯的能力足够,可性子过于跳脱,大部分时间靠不太住;巴拉克缺乏秘术相关的知识,帝国的事情亦让他分身乏力;至于库伦,他们之间是怎样的情形,贝亚德再清楚不过。 如果说通过休斯,委托教会的那名‘银色女巫’,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当然,那只是想想罢了。贝亚德明白,他们大概不是敌人,也已经不再是同伴。 仿佛上天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从这片空间的对面,艾尔帕芮的另一端,忽然传来属于某个伊特人的呼唤。 喂,喂,贝亚德!我知道你醒着,麻烦回个话好不? 有事就说。他压下自己刚刚冒出的念头,不带感情地回答道,我没时间听你啰嗦。 真是绝情啊,贝亚德。休斯暗眼嬉皮笑脸的模样,男人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我可是带来了几个重要情报,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关心么那我可走了啊。 贝亚德连一个字都懒得回答。休斯既然找上门来,就不会随便走掉,他十分确信这一点。 果然,大概沉默了一分多钟,伊特人的声音从他的脑海里再次响起。 简直无趣透了,你这家伙。对面传来的意念夹杂着无奈,却完全听不出生气的样子,总之,首先,吉尔她们不见了,这事情你知道吧? 嗯。 她们去哪儿了?不光是吉尔,还有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叫莉莉诺诺的,菲斯特的徒弟的一整个佣兵团!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休斯的音调一下子提升了八度,仿佛整个人跳了起来,我可是夸下海口,说贝亚德这么厉害的人,一定能找到她们的下落——你可不能害了我啊! 她们去了另一个世界,目前尚未归来。而且,星界没有留下她们经过的痕迹。贝亚德丝毫不为所动,想得到更具体的信息,就去找艾莉西娅吧。 我哪里找得到那个女人伊特人似乎一下子蔫了下去,你不是在耍我吧,贝亚德? 他怎么可能——或者说,他哪里有和一名伊特人开玩笑的心情。贝亚德紧闭上嘴巴,不满的情绪却随着意志传了过去。 两人的交流再次中断了一分多钟,然后由休斯重新打破沉默。 好吧,别生气,贝亚德,我不是我只是,有点着急而已。伊特人小声地‘说’道,让我告诉你剩下的消息吧,贝亚德。 他仍然没有接话,只是传递的情绪稍微柔和了一点。 是小女巫让我给你带的话。休斯开心地说道,她让我告诉你,有事情的话,就尽管去找她帮忙好了——好吧,这不是她的原话,但我肯定意思没有错! 即使要违背‘她’的嘱托也一样?贝亚德抿紧嘴唇,几乎不带感情地反问道。 啊?那个,咳咳,这个啊。休斯明显被噎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时代不同了,对吧,每个人都是会变的!所以所以,说不定伊特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可以去问一下看看但是,贝亚德,我们真的做对了吗? 未来没有对错之分。男人没有任何迟疑地,说出一直属于他的真实想法,而历史,终将被时光淘汰。 对面的意念停息了好一阵子,接着,他似乎听到,伊特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贝亚德。休斯迟疑着‘说’道,那看来有些话我也不必说了。只是,小女巫,还有拉鲁姆他们都很担心你。 贝亚德仰起头,看向一片灰暗的穹顶。他知道,自己的结局或许亦是如此——源于天地,亦归于虚无。 不必如此。他将心中隐约的温暖抛开,依旧不带感情地给出回复,由我选择的道路,自然将由我承担后果。这便是命运。 好吧好吧,不过,我还会再来看你的!休斯似乎刻意想让自己的声音欢快一些,就这么说定了啊! 思维断开了,虚无的空间当中,只剩下了贝亚德一人。 似乎很久以前,也有人和他做过类似的约定,只是正如他所说,那已经成为历史,淹没在时光的河流里。 没有任何誓约是真正永恒的。他还记得那个誓言,做出约定的人却已经不在。即便有一天他能够找回对方,当年立誓的情景,恐怕也早已逝去。 “这个世界从诞生至今,已经度过了几个三千年呢。” 贝亚德望着远处的虚无,心中一片平静。等到所有人都做出决定的时候,或许他以及另一个世界的生灵,也将迎来自身的命运。 “即使人类毁灭了,世界仍将存在。”他喃喃自语道,“就算艾尔大陆消逝了,亦无法在这个广袤的多元宇宙中,引发一星半点的波澜。” “对于父亲来说,我们不过是几缕微尘罢了。” (九十九)冲突(莉莉·诺诺) “这不太对。“莉莉自言自语地说,“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呐。阿尔——” 她习惯性的念出那个名字,又立刻反应过来,机关人目前不在身边,“唔到底是咱的错觉,还是这个世界确实坏掉了考文垂,汝怎么看呐?” 女佣兵如此感叹是有原因的。 自从与母亲见过一面,她就明确了这一次的前进目标。在她看来,想要消弭即将来临的灰色战争,首要的目的是找到引发争端的根源,再试着将其一一解决。 安曾经说过,战争的发生往往是大半的必然,加上少量的偶然。比如之前帝国入侵艾尔德斯王国,根本原因在于帝国长期以来处于的尴尬地位,以及因此积累在帝国皇帝身上的压力与夙愿。至于库伦达尔的劝诱和赐予罗格曼的‘神之祝福’,只是起到了导火索的作用而已。 然而,在走访过北地的众多部族、艾尔纳人的王国、乃至此时的奥伦帝国后,莉莉却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诸国之间的确存在着明显的敌意。艾尔德斯王国认为帝国最近过于嚣张,应当给予其一个教训;萨奇人被现世之神压迫得难以生存,打算侵入南方的森林以求的一线生机;至于奥伦帝国,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报复圣莱昂教国,以宣泄两百余年前,圣莱昂诺斯发动起义,令整个帝国东部分裂出去的一口恶气。 问题在于,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似乎毫无预兆。仅仅数十年前,莉莉——或者说曾经的九月,尚未离开艾尔大陆旅行之前,也曾经走访过整个大陆。那时的艾尔纳人尽管对外界仍抱有少许戒心,却是个和平且友善的种族;萨奇人的生活艰难,但因此养成了坚韧而乐观的性子;帝国当时的君主一心发展内政,打算让民众过上更好的生活;至于她的老朋友们,更是几乎未曾想过离开卢格兰森林,更别提什么将北地的民众视作奴隶。 时间可以改变人心,这句话不假。然而,若是数件几率不大的事件在同一时间发生,再认为是单纯的偶然,恐怕就太过于天真了——至少莉莉绝不是这样的人。 “我只是战士,这种问题,你应该拿去问更聪明的人。”她身边的男人冷冷地回答,“趁着我还相信你,你可以利用我的力量,仅此而已。” “还真是不坦率呐。”莉莉轻笑道,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继续迈开大步,沿着人烟稀少的道路向南方前进。 两人的相识大概也是命运的牵绊。 当女佣兵离开北地的森林,她再一次拜访了萨奇人的部落。那些北地居民对于她的态度仍然混合着恐惧与尊敬,看来莱恩和她其余的某些同伴,已经在这些人的心里种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莉莉自然不喜欢这种状况,可同样谈不上讨厌。她的思维里,或许与那些‘老朋友’一样,具备认为自己比凡人更高一级的部分。而获得对方的尊敬或畏惧,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但当她品尝着由部落居民端上来的烤饼和炖肉,心中盘算着下一个去处时,却发生了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剑刃劈开空气的声音伴随着心头传来的警兆,让她猛地将手中的碗丢到一边,然后向侧面一滚。下一刻,她看见自己刚刚坐着的椅子,被一人多高的锋锐巨剑劈成了两半。 “自以为是的恶徒,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袭击她的人显然不打算就此收手。他毫不费力地抡起巨剑,朝着女佣兵再次斩落。 进餐被打断让莉莉有些恼火。她本打算立刻化为巨狼,将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啃成两段。但看清对方使用的剑技之后,她却生出了几分兴味,同时收起了方才的念头。 她接连后退数步,避开对方连续三次的挥斩。那些斩击方式单一,但手法极为娴熟,绝不是这些北地的猎人可以拥有的技巧。即便在她打过交道的剑士中,眼前这名男人的剑技,也足以排在中上的位置。 莉莉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敌人’,心中微微有些惊叹。那是个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壮汉,肤色有些偏黄,明显具备萨奇人的血统。他看起来刚刚步入中年,裸露的皮肤上可以看到许多战斗留下的痕迹,加上一手精湛的剑术,让她联想到稍微年轻一些的巴拉克艾因哈特。 当然,巴拉克没有他这么高大,实力则比他强上太多。如果是冬青堡战役时的莉莉,对付眼前的男人或许会感到棘手,但经过众多锻炼的现今,对方使出的剑技,不过能让她感到眼前一亮罢了。 她向侧前方踏出一步,避开男人从头顶向她右肋劈下的一剑。然后她取出自己的兵器,用口令让它恢复原状,在对方略带惊诧的目光中展开反击。 战斗一共持续了十几个回合。男人的剑术的确值得夸赞,力量上却被莉莉稳稳地压制住——哪怕他比女佣兵高出将近两个头。这使得他不得不双手握剑,才勉力招架住女佣兵单手挥舞的巨大兵刃。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同她和肖恩的那一次‘决斗’,女佣兵抓住对方的空隙欺近,架开剑士的攻击,一拳就剥夺了他的战斗能力。 “我输了。杀了我吧,你这个混蛋。”男人将长剑丢落,蜷缩起身体,痛苦的喘息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吐出这一句话。 莉莉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掉这个男人。不如说,对方的剑技和态度,让她对其有了一丝好感。目前阿尔冯斯和其他人都不知去向,如果能将这样的人暂时拉进她的‘莉莉诺诺团’,在找到原本的同伴之前,亦不失为一个助力,女佣兵心想。 “咱不杀汝。汝叫什么名字?”她抓住男人的肩头,俯下身盯着他的脸,沉声问道。 “考文垂莱昂纳德。”男人低声回答,他的脸上满是汗水,显然刚才的战斗让他相当疲惫,“你这种邪恶之徒和你那些同党,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九十九)冲突(莉莉·诺诺,II) “咱可不是那些人的同党。”莉莉撇了撇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生气。男人的性子很合她的胃口,让她更坚定了之前的心思,“汝经历过许多战斗,而非只有一腔热血的菜鸟呐。汝对咱抱有怨恨,是因为那些人伤害了汝的亲友,还是单纯看不惯眼前之事?” 考文垂冷哼一声,没有回答,仿佛和莉莉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然而他目光中流露的少许悲伤,已经给出了充分的解答。 “咱也不明白,是什么让咱那些‘老朋友’,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过咱还是替他们,给汝道个歉呗。”莉莉放轻了声音,却仍然紧紧盯住男人的眼睛,“汝应当能感觉到,问题不仅仅是他们几个,以及汝所在的部落呐——弄不好,整个世界都会陷入一片混乱,而牺牲的,就远不是现在这些人了呗?” 她轻轻吐了口气,松开钳住对方肩头的手,“咱打算去调查这一切发生的原委,如果可能的话,阻止更多的人因此丧命。所以,汝,要和咱一起来么?” 男人的目光缓缓亮起来,然而很快又黯淡下去,显然没有彻底信任她说的话。 女佣兵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目光中包含的意志,对方终于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你,所以我要亲自去确认这一点。”男人拾起巨剑,费力地站起身体,看来莉莉刚才那一拳的伤害犹在,“我考文垂莱昂纳德,以天之主的名义起誓,如果发现你在撒谎,我仍然会试着杀了你。” “汝觉得,汝能做到?就凭汝的剑术,再练上十年再说才有点底气呗?”莉莉斜过脸,瞟了他一眼,“既然汝答应了,从今日起,汝便属于咱团队的一员。如果汝吃了亏,咱自然会帮汝找回来;但若汝犯了错,咱也不会姑息!明白了呗?” 男人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将长剑包好,重新挂到背后,然后走到莉莉的对面,以佣兵的礼节向她致意。 看来她选对了人呢,莉莉暗想。她将手放在胸口,以同样的形式回礼。 “莉莉诺诺,或者九月,从今以后,汝就是咱的同伴了。” 然而,多了一个人的队伍并没有变得热闹起来。 考文垂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保持着沉默,即使莉莉主动和他搭话,也往往只是用几个字,甚至单纯的摇头或点头给出回答。莉莉能够看出,他死死隐藏着自己的大部分感情,对于外界的一切,包括她在内,都始终保持着怀疑和警惕的态度。 但是,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时间终将证明和改变一切,女佣兵这样认为着。而且放归眼前,两人同行的好处,同样显而易见。 首先是危险的环境中,她不再需要整夜保持着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便清醒过来。男人守夜的那段时间里,她可以安稳地睡上一阵子,仿佛阿尔仍然在她的身边。即便考文垂口口声声说要杀死她,可莉莉毫不担心这一点——因为她明白,那名男人会遵守他的承诺,正如绝大多数她认识的萨奇人一样。 另一方面,考文垂的厨艺相当不错,尤其在对于肉类的烹调方面。莉莉很是怀念安珀莉和她的甜点,然而在需要长途跋涉和随时战斗的场合,一份丰盛且美味的肉食可以更好的补充体力。自从考文垂加入以后,莉莉便将烤肉或者炖煮肉汤的任务完全交给了对方,自己只需要负责捕获猎物,和品尝美味便可以了。 两人的旅程持续了三十余天。夏季渐渐转入尾声,气候也由原本的潮湿转为稍显干爽。但在奥伦帝国的南侧,太阳仍旧毫不吝啬地将光和热洒落大地,阻止着人们外出的脚步。 由于一路向南行进,空气中的温度也逐渐增高。莉莉喜欢寒冷的环境,但幼时早已习惯了南方的气候,自然不会因此感到不适。考文垂仍然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面孔上看不到半分笑容。不过,从他不时抬手擦汗的情形来看,萨奇人的体质和平时生存的环境,让南方的夏天对他来说稍显严苛了些。 每到一处,莉莉便从当地的民众、官员乃至贵族那里打听消息,判断目前紧张局势的起因。萨奇人的剑士多半时候跟随在她身旁,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的行动。偶尔他会独自外出,莉莉不确定他去做了什么,但也没有特别去在意——反正每次不出半日,他就能回到她的身边。 虽然始终板着一张脸,莉莉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考文垂对于她的猜疑和敌意,随着旅程的进行逐渐消弭。只可惜,两人调查到了很多矛盾的起因,却仍然没有找到引发战争的源头——如果那真的存在的话。 这一日,她们告别了一片严肃的奥伦帝国,踏入艾尔大陆最南部,紧邻大海和西侧群山的国度,菲尔联邦。 “考文垂,汝以前来过这里么?”莉莉一如既往地走在前方,同时与身后的剑士搭着话。 考文垂嗯了一声。“五年前。”他说,“是个热闹的地方。” “没错。”莉莉点头赞同道,“由商人组成的国家希望它不会有什么改变呐。” 然而一路上的经历,已经让她不再真正期望着这样的情形。一个满是铜臭味道,试图从即将到来的冲突中获利的国度,才是她最可能看到的场景。 菲尔联邦不存在王室。所有关系到国家层面的决策,都由联邦议会商讨过后,再通过投票决出最终的方案。议会分为元老院和议政所,前者共计十五个席位,每一席都代表着一个当年组建联邦的商会或家族,且始终由该家族的人员继承。如果商会或家族因某些原因覆灭,则由余下的元老院成员共同选出另一个最有影响力的商会,填补空缺出来的位置——自联邦建国的近百年里,这种事情仅仅发生过一次。 议政所的席位则不固定,最少的时候仅有数十人,最多则达到过近两百人。只要一名商人在某片区域的贡献得到认可,他就有可能成为一名‘议员’。 因此,比起固定的元老院,议政所的竞争要激烈得多。大商会努力扶植着自己的手下,让从属于自己的领地拥有更多话语权;小商人们则通过各种手段,努力争取着每一个席位,令自己的产业可以得到更多的保护。 每两年一度的议员竞选时,所有人都尽力展现出自己的优势,甚至令其成为了联邦最为著名的庆典之一。 (九十九)冲突(莉莉·诺诺,III) 政治与商业,权利和金钱就这样奇妙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这个喧闹、混杂、却充满活力的国家。莉莉不确定这种模式是否值得提倡,但至少在她原本的那个时代——当前的两百余年以后,联邦仍旧存在,并且繁荣。 它经历了整场灰色战争,且成功地存活了下来。 明哲保身不符合商人的天性。以莉莉对于这个国家的了解,宁可承担一定的风险,也要试图占据先机,才是元老院那些大商人们的行事手段。问题在于,这一次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普通的金钱交易,而是即将燃起的战火。 由商人所构建的国家,会如何面对这样的挑战?莉莉抱持着这样的疑问,沿着平坦的,足可供数辆马车并排通行的大道,走向联邦北侧的荣耀之城。 ——承担了大部分与帝国第一手的贸易而得以发展的,联邦的第三大城市。 莉莉一路上经过的大半城市,都处于或多或少的戒备当中。萨奇人防范着艾尔纳人,奥伦帝国同时警惕着艾尔纳人和东侧的圣莱昂教国,至于艾尔德斯王国,则是对一切本族以外的智慧生灵抱有敌意。然而,在荣耀之城,女佣兵却感觉不到任何紧张的气氛,仿佛北方的剑拔弩张压根就没有传达到这里。 甚至对于明显具备不弱武力的两人,守城的卫兵只是收取了例行的入城费,连盘问都没有几句,就将她们放了进去。 “但是,有点奇怪呐”莉莉打量着一片繁华,看似和平异常的街道,“联邦的那些商人,不应该什么事情都不做的呐?” 整个艾尔大陆上,若论情报的灵通和消息传播的迅速程度,菲尔联邦可谓无人能及。对于以商业立国,军力却并不强大的联邦,这不仅关系到金钱与政治地位,更是整个国家安稳存续的基础。当其余国家剑拔弩张的时候,联邦本身却毫无动静,实在有些令她感觉不可思议。 “除非他们另有打算或是依仗。”考文垂难得开口评论道,显然也认为目前的情形并不正常。 “唔反正这里有钱就能解决疑问呐。”女佣兵伸了个懒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咱们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去找人问问原因——能在这种轻松的环境里放松一下,大概也不错呗?” 她身边的男人轻哼一声,不知是对莉莉的想法感到无聊还是什么,却仍然跟着她走进了一家白天仍在营业的小酒馆。 “老板,来两份汝这儿的招牌菜,还有两杯唔,一杯牛奶和一杯清水好呗?”莉莉想了想,打消了现在饮酒的主意,“快一点呐。” 酒馆的店主应了一声,很快就将食物端了上来。那是用南方特有的几种香料磨成粉,再与油脂一同炒熟后做成酱汁,最后放入各类蔬菜炖煮的食物。有些人认为它气味刺鼻,但嗅觉灵敏的莉莉,反倒很喜欢这种微妙的混合香味。至于考文垂,从他的表情上很难看出对于食物的偏好,只是他大口往嘴里填入食物的模样,很容易便能勾起他人的食欲。 “老板唔,汝的手艺不错呐。”女佣兵有样学样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混合着酱汁的蔬菜,与米饭一同塞入口中咀嚼,“问汝个事情啊,汝听说过北边发生了什么呗?” “北边?”老板用毛巾擦了擦手,走出吧台——反正现在这个时间,酒馆里也没几个人,“哦,你是说帝国吧。听说它正忙着备战,大概是准备找圣莱昂教国的麻烦咯。” “果然呐。”莉莉不觉得多么意外,接着抛出另一个问题,“那汝不觉得,比起帝国,这儿也太平静点了呗?” “这个啊。”老板搓了搓手,“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小道消息——”他闭上嘴巴,不再开口了。 女佣兵撇撇嘴,丢了一个银币过去,“汝知道什么?” “感谢。”酒馆老板接过钱币,用袖子擦了擦,丢进围裙上的袋子里,“我听说过,好像元老院最近刚选出新的一席,说不定目前的方针,就和那个人有关呢。” “新的元老啊汝知道他具体的消息呗?”女佣兵追问道。 老板摇摇头,“这种事情,你还是去市政厅打听吧。我这种小人物可不关心那些。” 店主没有说谎,莉莉迅速得出判断。既然如此,她就暂时不必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她又向店主询问了一些城里的情形,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同表面上所见,这座城市依旧平和而繁荣。 市政厅下达的指示中,特意提到不必担心来自帝国的威胁,这让大部分的小商人放下了心,继续经营着属于他们的生意。其余人尽管有些忧虑,但对于联邦元老院的信任,让他们决定继续观望事态的发展。 得到了想要的情报,莉莉也就安下心,开始品尝盘中的食物。之后,两人在酒馆中小憩了片刻,等到最为炎热的时段过去,便动身前往市政厅,打听酒馆老板提到的线索。 而她们得到的答案,亦称得上简单而直白—— “你说那位新元老啊?”市政厅的官员原本对她们没什么好脸色,等到莉莉递给他一枚金币以后,就立刻换上了热情的笑容,让女佣兵不禁感叹这些商人变脸的速度,“他买下了因为经营不善,而陷入困境的伯格斯特商会,又捐助了联邦一大笔财富。作为伯格斯特商会的现任代表,继承其前任的元老位置,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唔听起来有点道理呐。”莉莉皱起眉头,“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他从哪儿弄来的那么多钱——即便陷入困境,要买下具备元老资格的商会,恐怕也不是个小数目呗?” “那在下可不知道了。”官员笑着摇了摇头,“对于元老院的那些人来说,金钱就代表着力量与资格,何况他没有违背任何既有的惯例。”他思考了一下,又建议道,“如果对此感兴趣,为何不去一趟财富之城?想来以你们的能力,要见到那位元老也算不上多难。” (九十九)冲突(莉莉·诺诺,IV) 这就是说,让她们前往联邦的首都。 好吧,没问题,她本来就有这样的打算。莉莉向那位官员简单地道了声谢,带着考文垂离开市政厅,在城里找了一处舒适的旅店,打算明天一早再行出发。 不得不说,只要付出足够的金钱,菲尔联邦能够提供极为舒适的服务。当天晚上,除了一顿美味丰盛的大餐,莉莉还难得的泡了一个热水澡,带着舒适的倦意在柔软蓬松的床铺上陷入梦乡。第二天一早,按照她之前的要求,旅店的侍者为她送来温热的毛巾、漱口的清水、以及一份营养丰富的早点。 “有钱人真是不错。”她一边品尝着新鲜的水果,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以及香气四溢的熏肉,一边对考文垂说道。莉莉昨天订下了包含两个独立卧室以及一个客厅的套间,此时两人便是在客厅中进餐和交谈,“难怪那些帝国的贵族们,一有时间便会跑来这里度假了呐。” “贪图享乐,必将磨灭意志。”萨奇人的剑士冷冷地回答道,“希望你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唔真是无趣呢,汝。”莉莉撇了撇嘴,伸手过去拍拍男人的肩膀,“该努力的时候努力,该放松的时候放松,这才是正常的人生呗?等汝活到咱这么大年纪或者只需要一半,就肯定会明白了呐。” 女佣兵将玻璃高脚杯中盛放的甜酒一饮而尽,用湿润的毛巾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来,“咱当然不可能随便食言。所以,就照那个官员的说法,去查清那个新任元老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呗?”她咧开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咱没有尤菲那家伙的直觉,但咱敢肯定,那家伙是很多事情的关键呐。” 四天之后,财富之城。 很难想象有一个国家会用‘财富’来命名自己的首都,但这恰好证明了联邦的本质。只要有利益可图,无论联邦的元老还是议员,几乎可以在任何事情上给予变通。他们当中不乏具备政治头脑的人物,但整体来说,那更像是一群商人组成的,用来保证每个人都能分到足够利益的同盟。 因此,莉莉在前往都城的议会,且付出了一笔‘合理’的金钱以后,便顺利地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你说新任的元老啊。”接待她们的中年议员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坐回柔软的高背椅中,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他给联邦提供了不少金钱上的帮助,得到这个位置,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咱没有问汝这个,这些咱早就知道了呐。”莉莉隐约有些不满地盯着他,“咱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还有,要怎样才能见到他一面?” “这个好办。”官员将双肘架在桌面上,透过交叉的指尖看了莉莉一眼,“按照常理,你只需带着足够的‘诚意’前往伯格斯特商会,宣称要和他们进行交易即可。至于那个人,我个人不大了解,只听说他曾经是一名厉害的巫师,听说巫师们都很有钱,这样看来果然不假。” “巫师”女佣兵咀嚼着这个词汇,“汝见过他本人么?” “自然见过。他像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脸上满是自信的笑容,总是披着整整齐齐的黑色袍子。”官员用手指敲着桌面,“实话说,他看起来的确不像个商人,可谁在意这种小事呢,你算计票对吧。”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考文垂突然冷冷地问道。 “唔”官员转过头,似乎被男人的目光吓了一跳,赶忙带着一丝埋怨看向莉莉,“他叫阿尔伯特贝罗伯格斯特,当然,在这里,名字这东西,很多时候也只是个代号罢了。” 不是她听过的任何名字,莉莉心想。但是,这并不足以打消她的顾虑——实际上,对于新任元老的身份,她已经有了不怎么好的一个猜测,目前需要的仅是一份证实。 “好吧,就到这里呗?”她推开面前的茶杯,站起身朝官员挥了挥手,“有事的话,咱还会来找你的呐。” 官员随后又说了什么,莉莉压根就没认真去听。她带着考文垂穿过繁华的街市,途中向几个路人打听了一下,不过半小时,就到达了下一个目的地——伯格斯特商会的大门前。 商会的主要建筑是一栋三层的大型宅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它似乎近日才被修缮过,宅邸的外墙重新粉刷上了鲜亮的涂漆,环绕着它的金属栅栏也打磨掉了锈迹。只是庭院里略显枯萎的草木,仍显示出这座商会之前窘迫的情形。 站在门前的两名商会守卫发现了莉莉,快步走上前来,“停下脚步,佣兵。你有什么事情?” “咱有点生意,要和你们的会长谈一下。”莉莉挑起下巴,用自信的目光望着对方,“劳烦通报一下呗?就说是卢格兰森林的九月来访。” “抱歉,会长目前不见外客。”守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诸位请回吧。” 某种意义上,这个钉子也在莉莉的预料之中——如果那位‘会长’的身份,符合她的猜测的话。她眯起眼睛打量着守卫的面容,脸上丝毫不动声色,“汝的意思是,伯格斯特会长就在这里,咱没说错呗?” “你想做什么?”两名守卫立刻警惕起来,将手放到腰间的长剑上,“这里可是联邦元老的住所,你们岂敢——”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莉莉干净利落地用手劈中他的后颈,将他打晕了过去。同一时间,考文垂一步踏到另一名守卫面前,宽厚的手掌有如铁钳一般夹住对方的喉咙,将他整个人提到半空。 “带我们去见你的会长。”萨奇人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对方,“我便不杀你。” 守卫的脸涨得通红,但求生的欲望仍然让他保持了足够的理智。他一边努力喘息着,一边抬起右手,挣扎着为两人指明方向。 两人走进宅邸当中,沿着守卫的指示前行。考文垂始终钳制着那名守卫,让他不至于窒息却无力反抗;莉莉则走在一侧,警惕地注意着周围。任何发现她们,且表露出敌意的商会守卫,她都只是一击便将其打倒,虽然受伤在所难免,却不至于让他们因此丧命。 (九十九)冲突(莉莉·诺诺,V) 莉莉、考文垂、加上被制服的那名守卫,几乎毫无阻碍地沿着旋梯上到了宅邸的最高一层。 莉莉不可能将宅邸中所有的人打倒。她们的闯入很快引发了一阵骚乱,但女佣兵对此毫不在意。在她看来,如果有什么东西是金钱都无法解决的,采取暴力解决问题,就是最为简便可行的手段。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她只用了三剑和两拳,就将那两名敢于向她发起挑战的,受雇于商会的佣兵解决后,其余的护卫为她的气势所慑,只敢远远地观望,谁也不打算再来尝试一下女佣兵的铁拳和利刃。 当金钱至上的规矩不再可行,这座城市的和平景象就显得脆弱异常,莉莉心想。 这座城市或许具备足以压制两人的力量,可它们是否愿意为了伯格斯特家族而出动,同样是个未知之数。即便伯格斯特家族能够付出足够的代价,等它们赶到现场,恐怕莉莉早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便是联邦的缺陷所在——财富的确可以买到保护,但那些追寻着力量极致的人,却很难被单纯的金钱打动。 她继续沿着走廊向前奔跑,一直到达通道的尽头。身为猎人的本能清晰地告诉她,面前紧闭的大门之后,便是她想要寻找的那个人。 女佣兵轻轻吸了口气,绷紧全身的肌肉,右手牢牢握紧秘银制成的巨剑,然后一脚将大门踢开。 略微出乎她的意料,门后的人既没有惊慌失措,亦没有发怒,或是朝她展开攻击。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方,抬起头,用温和的目光望着莉莉。 和官员所说的一样,那是个作为商会之主,明显有些年轻得过分的青年男性。他披着一件柔顺的灰色天鹅绒长袍,仿佛是他身为巫师的证明。一顶银线刺绣的兜帽就摆放在桌子的左侧,莉莉很确定自己曾见过它——位于斯塔克伯爵的半位面中,和属于费米尔年轻时的记忆里。 从窗口漫入房间的阳光洒在青年的背后,将他棕褐色的长发镀上一层淡金的光环。青年轻轻抿起嘴角,阴影之下的俊朗面容,竟隐约显出几分神圣之感。 “你来了,九月,我一直在等着你。”他轻声说。 “费米尔还是应该叫汝胡鲁曼?”莉莉暗暗吞了吞口水,右手握的更加紧了,“汝跑到这儿来,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呐?” “胡鲁曼呵,恐惧之子吗,倒是个不错的名字。”青年抬起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像是个斯文的学者,“如你所见,我只是挽救了这个即将倾覆的商会,同时将我得到的那些钱财,使用在合适的地方而已。” 莉莉一个字都不相信对方的话。如果没有看过对方的记忆,她或许会对眼前这个温和的青年产生些许好感。然而现在,她一心想知道的,便是对方心中到底盘算着怎样的阴谋。 “先不管汝哪儿来的那些金钱。”女佣兵冷冷地盯着费米尔,努力忍住一剑砍了他的欲望,“咱可不相信,汝是真心想接手伯格斯特商会,然后在这儿出人头地。汝花钱买来这个元老的席位,是打算找个机会,挑动联邦和其他国家的敌对呗?” “你恰好说错了,九月。”费米尔微笑着摇头,“我从未打算让联邦对任何势力产生敌意。实际上恰恰相反,我说服其他的元老们,令联邦继续维持着和平的现状。哪怕整个大陆正处于动乱的前夕,我也希望这里可以成为最后的乐土。” 费米尔没有撒谎,莉莉紧紧盯着青年,在心中得出这样的判断。可这更加不符合逻辑,如果这位白塔的巫师真的甘心安居于此,那她所看到的记忆,乃至战争主谋,巫妖胡鲁曼斯塔克的名号,难道都是她的妄想不成?还是说,有着某种隐含的线索,可以将眼前的青年,与未来的胡鲁曼斯塔克联系到一起—— “咱问汝,当今大陆上的紧张局势,是否有汝的影响在内?”女佣兵一边思索着历史与未来的关联,一边继续追问着青年。 “你未免太高看我了,九月。”青年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承认我做了不少一般人无法达成的事情,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独自影响这片大陆的局势,以及国家与民众之间的印象。”他仍旧温和的看着莉莉,只是目光中多了少许认真,“仔细回忆一下。现在你看到的情形,其实在你离开大陆的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了,九月。” 青年的语气沉稳而富含说服力。莉莉保持着戒备,头脑中却不自主地回忆起以往的场景——那些她最后一次环游艾尔大陆时的所见所闻。 她想起在帝国的城市里看到的,圣莱昂教会的教士与帝国平民发生的冲突,起因不过是那名平民不小心撞到了教士。而作为冲突的结局,平民被要求赔付给对方五枚帝国银币——在当时,那几乎是一般民众两个月的收入——只因对方代表着大陆上最为强大的教会。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回到故乡时,和那些老朋友们吵架的具体内容。大体上,话题仍然围绕着是否应当离开森林盘旋——她是支持的一方,而绝大多数的老友都表示反对。她亦隐约记起,莱恩曾满是骄傲地说,即使他们离开森林,也不可能与那些‘凡俗种族’平等相处。这句话得到了许多赞同,可惜当时,女佣兵仅仅将其当作一句借口或是气话而已。 她想起与利欧返回微风森林暂住时偶然听到的,艾尔纳人对于外界的评价。除了一如既往的‘粗鲁’和‘短视’以外,她还听到了‘不自量力’和‘玷污森林’之类的词汇。那时的莉莉依然陷在之前与老友们吵架的不悦当中,满心想着尽快离开这片大陆散心,根本没有去细想那些话语中的含义。 难道真的是她错怪费米尔了,就像爱丽儿说的,这名青年其实是个好人?既然如此,他是如何被历史认定为战争的罪魁祸首,又在最后摧毁了她的故乡? 而且,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巧合,那么掌管命运的神祗一定是个充满了恶趣味的家伙,莉莉心想。 (九十九)冲突(莉莉·诺诺,VI) 当然,所谓的命运之神,只是莉莉毫无来由的埋怨罢了。 作为半神的她很清楚,这片大陆上根本没有掌管着‘命运’的神明。更不用提,所谓的命运,实际上是各种因素结合的产物,而非某个高高在上的存在挥笔书写的定则。 她漫无头绪地思索着,随口向对面的青年问道,“话说,汝是怎么知道咱的名字的?” 青年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当然听说过你,九月。”他柔声说,“出身高贵的埃达的女儿,却甘愿踏入世间,亲身与凡俗的生灵相处。在你旅行的这许多年里,想必对于智慧生灵的本质,已经有了足够充分的了解吧。” 莉莉紧紧盯着费米尔,想要看出青年隐藏在笑容之下的本质,然而一无所获。 她转头看了一眼考文垂。萨奇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有绷紧的手臂显示出他处于临战状态。那名可怜的卫兵不知何时被他丢到了一边,此时正四肢摊开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大概在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 “汝想说什么。”她回过目光,恼火地发现青年仍然毫不急躁地看着她,“咱懒得和汝打哑谜,有话就直说了呗?” “我的意思很简单。以九月你的见识和经历,应当足以明白——对于所谓的‘智慧生灵’来说,为了欲望争夺更多的资源,哪怕以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作为代价,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平静地叙述着,丝毫看不出激动或愤怒,“既然你找上我,便意味着你已经对这种毫无价值的争斗,感到厌烦了。” “某种意义上,汝这句话,算是说对了呗。”莉莉没好气地回应道,“汝该不是想要拉拢咱?” “我们拥有共同的目标,结成携手共进的伙伴,岂不是一件美事么。”青年从书桌后站起身,朝莉莉伸出修长而光滑的右手,“我相信,有了你的助力,我们一定可以尽早达成理想当中的,没有欲望和纷争的世界。这也是我今生的愿望。” 青年的神情十分虔诚,语气听起来也毫无虚假,然而莉莉想都不想地摇头拒绝了。 “比起那个听起来不错的目标,咱更不信任汝的行事无论汝曾经做过的,还是汝现今的打算。”她无视了心中隐约冒出的期望——不管青年说的如何动听,在她看到的‘未来’里,对方确实做下了她无法容忍的事情,“何况,就凭汝一个人,再加上咱,根本就没可能达成汝描述中的世界呗?” “不亲自尝试一下,就永远不可能知道结果。”费米尔自信地说,“你一时无法相信我的愿望,亦是情理之中。”他微笑着向莉莉施了一礼,“既然如此,你和你的同伴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段,自然便能确认我所说的真伪。当然,我会为你们安排最好的房间,以及足够周到的饮食与服务。” 莉莉回头瞟了一眼考文垂,萨奇人则冷冷地看着她,似乎想知道她打算怎样做。 “不劳烦汝了呐。”她咧开嘴,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咱更想知道,汝是真心想要维持这里的和平,还是另有所图。费米尔斯塔克先生,可以回答咱这个问题么?” 青年缓缓站直身体,神情依然温和,“你应当能够想明白的不如说,你已经明白了,是吧,九月?” 屋里的气温仍有些炎热,莉莉却感觉一阵凉意从心中蔓延开来。费米尔说的没错,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而对方尽管没有亲口确认,亦猜到了她的想法。 “汝打算让联邦成为‘受害者’,是这样呗?”女佣兵眯起眼睛,注视着青年的一切细微举动,“故意让联邦不进行任何动作,甚至放弃戒备,显得软弱可欺这样一来,本已蠢蠢欲动的帝国之流,就会试着拿联邦开刀了呐。” 几声清脆的拍掌声传来。费米尔笑容可掬地放下手,似乎真心在替莉莉高兴一般,“很不错,继续说下去。” “咱不知道,汝是真的打算将联邦当作祭品,或是有其余的打算。但这样一来,原本勉强维持着的平衡,就不复存在了呗?”莉莉朝青年走近两步,提防着对方的突然袭击,“这可与汝所讲的不太相符呐汝不是说,打算建立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么?” 青年摊开双手,毫无防备地望着她,似乎在述说一个简单地事实。 “那是我永恒的,最终的愿景。但你应当知道,想要达成那样的伟业,以通常的方式几乎不可能。”费米尔缓缓摇了摇头,“只有当我真正拥有足够强大的,可以改变一切的力量,那一切才能够变为现实。而达成那个目标的过程中,必然会产生牺牲,以及付出代价愿意与我共同承担起那些,并一起目睹新世界的到来么,九月?” 达成目标,以及付出代价。 这有些熟悉的话语,让女佣兵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费米尔,汝曾经向一盏油灯祈愿,付出的代价,则是汝成为罪恶之源,咱没说错呗?” “想不到你连这个都知道,应当说不愧是九月吗。”青年缓缓收敛了笑容,“没错,那既是我需要付出的代价,亦是我自身所愿。” “少说废话呗?”莉莉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那盏灯对汝做了什么,汝又在盘算着什么阴谋!” “你原本有机会知道的,九月。”第一次的,青年的语气稍微冷了下来,“可惜你做出了选择,因此只能晚一些见证现实了。” 两人几乎同时朝对方出了手。莉莉挥动巨剑,以最短距离横扫向青年的躯干;青年则快速后退,借助桌子作为障碍避开她的攻击。与此同时,萨奇人的剑士也架起兵刃,从另一侧向青年包围而去。 对于这一战的结果,女佣兵有着充分的信心。她知道费米尔很强——但那是灰色战争末期的他,而不是现在这个年轻的巫师。何况,她从希琳菲尔那里学到了许多对抗秘术的小技巧,在这种双方距离极近的场合,她有自信让对方施展不出任何强力的法术。 她丝毫未停地跃上桌面,从高处一剑斩向青年。接近两公尺长的秘银之刃封锁了青年全部的闪避空间,莉莉进击的速度极快,对于一名体质正常的巫师而言,根本不存在通过传送逃离的机会—— 然而她的巨剑根本未能波及到对方。一只纤细的,布满赤红色细碎鳞片的手臂凭空浮现,轻而易举地握住了那一柄利刃。女佣兵全力挥下的一剑,只在对方看似柔嫩的掌心,留下了一道不过十公分长的伤口。 她用力想要抽出巨剑,但那只纤手牢牢捏住剑身,任凭她用尽力气也无能为力。女佣兵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红发女性的面孔,以及她充满讥诮的赤色竖瞳。她扭头望向一侧,失望地看到考文垂遭遇了相同的处境,只是他的对手换成了一名黑色短发的‘男性’。 “我想,你应当明白,九月。”青年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巨龙对于自身的财产,想来保护的十分严密。这座商会,以及这个国度,亦是如此。” 她毫不犹豫地抛开巨剑,猛扑向青年所在之处,同时试图化为巨狼,一口咬断对方的脖颈。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耀眼的光尘在距离她双眼不足十公分的位置爆开,莉莉立刻扭过头,但眼前仍旧仿佛罩上了一层白雾。紧接着,不知来自何处的一记重拳轰击在她的小腹,带着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与呕吐感,将她整个人抛飞到背后的墙壁上。 一定是那条龙,莉莉心想。能够具备这样的力量,想来是成年的龙族——或许,这就是她杀死那条黑龙的报应? 她听到萨奇人的剑士发出愤怒的咆哮,以及略带痛苦的闷哼。她试图站起身来,可一面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金属网笼罩住她的全身,继而向内收拢,让她连抬手都难以达成。 莉莉听到渐渐走近的脚步声,随后,没有丝毫怜悯地,女佣兵的腹部又中了一拳。她立时将中午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嘴里满是胃液的酸臭,还混杂着些许血腥气息。头脑昏昏沉沉间,她听到青年恢复温和的声音。 “可以了,琳蒂,将她交给我吧。她是个聪明人,总有一天,能够明白我的想法的——哪怕是很久以后。” 轻柔的诵念声回荡在房间中,一阵奇特的倦意席卷而来,莉莉努力与其抗争着,但受创的躯体终究无法与秘术的力量抗衡。她的双眼缓缓闭上,陷入了短暂而幸福的安眠。 (一零零)交错的期望(II) 北地荒原的盛夏,比起南方而言凉爽不去哪里。 头顶的云层极其稀薄,别说降下雨水,连遮挡一下阳光都难以达成。周围亦见不到几株植物,毒辣的烈日毫不留情地洒落在干枯开裂的大地上,带走泥土中仅余的一点水分。 吉尔正漫步于这片不毛之地当中。烈阳直射在她的头顶,脚底的温度足以将鸡蛋烤熟,她却依旧轻松自在,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周围的灼热一般。 但以她能够看清数千米外事物的出色视力,也无法找到任何活动的人影。为了避免被晒成肉干的命运,荒原上的大多数动物都练就了昼伏夜出的本领,当然,人类也是一样。 当‘昔时’的她穿过暴风之海,踏上名为艾尔的这片大陆后,最先拜访的便是位于北地荒原上的国度。然而眼前荒原的环境比她记忆中更为险恶,而且别说什么国家,就连部族都看不到几个。 “也对,现在要早了将近两百年。”黑发的女性耸耸肩,自言自语道,“紫罗兰帝国建立,同时弗里茨人的王国灭亡,就是接下来那场战争的结局之一吧。” 一座看似不大的部落出现在她的视线尽头。在吉尔的记忆中,那里应当是铁锤城——紫罗兰帝国主要的工业城市之一。看似荒芜的大地之下,实际上埋藏着丰富的铁矿和煤矿。正是凭借出口这些品质优良的矿石,最初的帝国才得以与圣莱昂教国交好,依赖着对方的资金与人力援助,在险恶的荒原上立下了根基。 当然,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习惯了打猎为生的萨奇人,从不会想到自己的脚下蕴含着怎样的财富。如果没有那群离开故乡,前来北地逃难的拓荒者,或许这片荒原仍将保持在现有的姿态,而非她见过的那份繁荣景象。 但是可想而知,当那群奥伦帝国的难民经历艰苦的跋涉来到这里后,将要经历多少困难与挑战。水源和粮食的缺乏,与当地萨奇人的冲突,以及对于环境的不适应,足以轻松夺去孩童、老人、或是身体较弱者的生命。她曾读过的历史中,等到紫罗兰帝国建立时,最初的那些拓荒者只余下了不足五分之一。 “好吧,难得有这个机会,在调查贝亚德的任务之余,稍微帮他们一点小忙也不错。”吉尔轻笑道。 她不是慈悲为怀的善人。身为半妖的吉尔自小就懂得,只有力量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不过,对于最初在这里相遇的民众,她的确抱有一份独特的好感。 “现在还不是时候。”黑发女性轻轻打了个响指,“既然来到了这儿,就去问问那些北地蛮子,是否听说过费米尔那家伙吧。对了,还有莉莉那群人的消息。” “安小姐,饭已经准备好了。” 书桌前的少女从几本厚厚的典籍中抬起头来,朝站在门口的年轻骑士抬起手,示意他稍等片刻。 “明白了,那么我在楼下等你,请尽快下来。” 少女坐直身体,望着窗外缓缓摇动着的树梢,以及透过叶片的缝隙,洒落在地面的点点光斑。此地处于大陆的南侧,但北方森林蔓延而来的凉意,以及来自海上的湿润空气,令这儿的环境相当舒适——除去雨水稍多了一些。 她起身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充满房间,同时在心中整理着这段时间以来,两人在附近收集到的消息。 尽管听起来难以置信,但两人打听到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这里是圣莱昂历第两百四十七年,或者说,整整两百一十年前的艾尔大陆。镜之界不仅让众人离开了那座半位面,还带着她们跨越了时间。 对于这个事实,和当时惊慌失措的艾利奥不同,她其实有一点开心。能够亲身回到历史的变更点,见证属于这个时代真实的一切,即便无力改变任何事,也是一次极其珍贵的体验。除此之外,少女还有着些许的负疚感——她不确定两人来到这个时代,是否与她当时的‘小小念头’有关;也不清楚除了她和艾利奥,其他人是否同样受到了波及。 当然,如果她知道‘其他人’,比如吉尔和爱丽儿是怎样想的,大概就不会为此而忧虑了。 在担心着这些的同时,安也没有停下自己应当完成的事情——记录眼前所见的历史、环境和文化,再加上属于她自己的感想。那便是这段时间里,她不断书写在自己随身携带的本子上的内容。 我们来到了艾尔大陆的东南方,距离大海不过十几千米的位置。根据周围的环境推测,应当是忽伦王国所在的位置。 目前这里只是一个小镇,居住着很早以前便离开奥伦帝国,南下捕鱼为生的卡玛尔人。有时他们也会用采集到的珊瑚和珍珠,与北方森林中的艾尔纳人,或是从教国来到这边的商人交换各种生活用品。 史书上记载,忽伦王国建立于圣莱昂历第两百七十二年,距离我来到的现今,尚有二十余年的时光。关于王国的奠基人,部分历史学家认为是帝国分裂出去的势力,另一部分则认为是一群对教国感到失望的神官和学士。那时‘灰色战争’刚结束不久,帝国和教国都忙于休养生息,才给了忽伦王国独立和发展的空间。 我所好奇的是,这些淳朴而勤劳的渔民们,是否能够适应接下来几十年的变革,又要如何融入到新生的王国当中? 如果一直在这里呆下去,便能够见证和记录这一切但我想,那不大现实。如果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的期待,待到愿望达成,或许便是梦醒之时。 不过,即使无法再回到原本的时光,我仍可以继续原本的梦想。走遍这片大陆,宽阔的海洋,以及更加遥远的彼端,将我所见的一切记录下来。至于安德圣紫罗兰这个名字能否存留,紫罗兰家族的成员又如何会出现在两百年前,就留给后世的历史学家去头痛吧。 静谧而温暖的下午,少女安静地望着自己写下的字迹,脸上微微泛起幸福的笑容,不知想到了怎样的好事。 “安——快一点,再不来的话,饭要凉啦!”艾利奥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稍微将她吓了一跳。 嗯,除了她的梦想,艾利奥的理想自然也要一并完成——说起来,年轻骑士的理想,到底是什么来着?等有空再问问看好了,少女心想。 她迅速合上本子,将它放到那一摞典籍旁边,快步向楼下走去。 (一零零)交错的期望(III) 爱莲娜近来有点不开心。 这一感觉从她停留在曙光城的第五天开始产生。目前已经是第二十二天,那种混合着忧虑与少许低落的心情,却依旧缠绕着她,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没有受到任何糟糕的对待,恰恰相反,她和几名同伴被安排在教会最好的房间。一日三餐都有人为她们送来,即使是她所在的两百年后,那些食物亦足以称得上精致。如果还有其他要求,那些友善的主祭和教士,同样会尽力予以满足。 她们被准许自由出入大圣堂,以及在城内任意走动,只是白袍主教以周边的局势不太安全为由,阻止她们离开这座教国的圣城。因此,前去寻找剩余同伴的任务,就被一直搁置到了如今。 这全部都是因为爱丽儿,那名认为自己是为了协助斯塔克大人达成理想,才降临到这个年代的天族。 当日,她们来到山丘之下的这座城市,还没来得及表明身份和来意,便被热情的主祭邀请到了大圣堂当中。然后,一行人被当作神的使者,得到了极高规格的招待。 某种意义上,主祭的理解其实一点都没错。她们身边的迦勒天族的确是光之主的侍者,而亲眼见到一名降临凡世的天族,对于绝大多数的教士,亦是一辈子都难有一次的经历。 另一方面,对于曾经在教会度过数年时光的爱莲娜,无论这座城市本身,还是这些两百年前的教士和修女们,都带着让她安心的亲切与熟悉感。令人疲惫的长途旅行过后,能够回家休息,自是一件相当诱人的事情。 所以,爱莲娜便接受了对方的邀请,在城内住了下来。她打算借此机会,更好的了解爱丽儿提到的,斯塔克大人仍旧在世的大陆,以及她所喜爱着的教会的历史。只是随着时间经过,年轻的修女隐约发觉,眼中所见的圣莱昂教会,和她曾经接触到的那个有些不同。 她印象中的教会是个宽厚、温和、乐于帮助任何困境中人的团体。或许并非每名成员都是如此,但她的老师,白袍主教卡兰奥尔菲德,曙光城那些亲切地教导过她的修女,乃至各个分部始终带着笑容的教士们,让她对教会一直保持着相对美好的印象。 但她现在见到的,处于两百年前的圣莱昂教会,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教士们对她们仍然友善。然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于奥伦帝国都抱有负面观感,而且丝毫不加以掩饰。在那些人眼中,帝国是欺压并剥削自身的民众,同时觊觎着邻国领土的恶徒。他们则是为了击溃帝国,解放其中的人民与受其威胁的周边国度,从而存在的正义使者。 爱丽儿的到来,让他们更加确信自己的使命得到了神的赞许。与天族同行的三人,也都得到了带来神之荣光者的称谓,和与之相符的礼遇。贝尔对此感到十分满意,可无论老格鲁姆还是爱莲娜自己,都认为这不是纯粹的好事。 所以这一日,年轻的修女找上格鲁姆,期望从这位经历了百余年人生的贝隆人口中,获取到值得参考的建议。 “有一句老话,给予多少付出,便期待着多少回报。”老贝隆人抚摸着长而浓密的胡须,对坐在身边的爱莲娜说道,“不知道那名天族是否明白,过度的期待如果得不到满足,反而会转变成怨恨咧。” “我想爱丽儿她应当不会在意那些吧。”少女斟酌着回答道,“可是格鲁姆大叔,那些主教和神官们,到底想从爱丽儿身上得到什么呢?” “那还用说么。由圣莱昂诺斯从天界派遣的使者,这可是绝好的象征和名义。”老贝隆人咳嗽两声,左右打量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小丫头,你应该感觉得到,这些教国人正在谋划点什么吧?” 爱莲娜抿紧嘴唇,抚摸着编成麻花的浅蓝色长辫,好一阵子才开口回答,“是帝国吗?” “你知道就好。”格鲁姆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所以说,如果这帮教国人失败了,弄不好要把责任丢到咱们的身上。那时候,咱们可就得——准备跑路咧。” “就不能想办法阻止他们么?”爱莲娜皱紧眉头,虽然经历过多次旅行的她,也知道凭借她们四人,想要达成这件任务毫不现实,“我们根本就不是圣莱昂诺斯大人的使者而且,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啊。” 至于向主教们解释清楚自己的来源,她自然早已做过尝试。可惜很多时候,尤其是在有特定利益的驱动下,人们只会选择自己认定的事实。哪怕他们是圣莱昂诺斯的信徒,也一样没什么区别。 老贝隆人抚摸着胡须,眯起眼睛打量着她。 “这可不是俺的事情。虽然有点担心安那个小丫头,但俺估计,八成或者九成,艾利奥那小子正陪着她咧。”格鲁姆站起身,打开一旁的橱柜——柜子本身用神术保持在比让水结冰稍高的温度,里面放着一小桶新鲜的麦酒。他拧开塞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灌下一口,“其实对俺来说,这儿的生活也满不错的。小丫头你也别担心太多——安可是说过,历史不会因为几个人改变路线。所以,都来到这儿了,不如好好享受一阵子生活才是咧。” 他推开门,端着杯子走向隔壁,大概是找贝尔或是其他人饮酒聊天去了。圣莱昂教会并不禁酒,以老贝隆人的性子,能够找到几个脾气相投的朋友毫不奇怪。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仍然坐在原初的年轻修女,“俺知道你没那么好劝,如果小丫头你真想做点什么,就去问问那个天上来的吧。” “爱丽儿吗”年轻的修女无意识地拨弄着垂到胸前的发辫,直到老贝隆人从视线中完全消失,才开始认真地思索对方的提议。 爱莲娜明白,那名天族最终的目的,或许将彻底与她背道而驰。但只论现今,她大概同样厌烦了那些教国人的崇敬,和将她作为象征的行为。 毕竟,迦勒天族是天生的战士,而非受人敬拜的神像。 她在心里盘算着怎样说服对方,以及如何让贝尔放弃舒适的生活,与她一同离开这座城市。无论哪一个,听起来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修女甩甩头发,决定先想办法找到与那名天族谈话的机会。作为神之使者本人,爱丽儿得到的待遇比她们更好——当然,受到的保护也更为严密。 不过少女不太担心。 作为将这座教会的圣城——尽管是两百多年后的——几乎逛了个遍的修女,爱莲娜相信,要找到几个可以利用的漏洞,并非是无法达成的任务。 (一零零)交错的期望(IV) 阿尔冯斯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紫发女性。 “对了,我叫梅琳。”她回答了机关人最开始的问题,“不过有点可惜,你大概记不住这个名字。因为在属于你们的时代,它并不存在。” 女性给人的感觉仿佛极其遥远,又好像近在眼前。她的面容没有任何遮掩,但当机关人转开目光,却困惑地发现,他竟然完全无法回忆起对方的任何外表特征。 “奇怪。”阿尔冯斯小声嘀咕道,“自检报告上,存储回路明明没有问题难道是因为未知的场所,影响到机关零件的运转了吗。” 他抬起手,用散发着微光的指尖在空中写出数个复杂的算式,又将它们一一快速解开。然后他无奈地耸了耸肩,看向对面似乎很开心地注视着这一切的那个人。 “抱歉,我可能有点失礼了。”阿尔冯斯向对方鞠了一躬——用尤菲曾经教给他的巫师礼节,“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他稍微正了正神色,“我还有几个同伴,在找到她们之前,很抱歉,我无法安心呆在这儿。” 紫发的女性笑起来,声音如同轻柔的音乐。 “还真是个好孩子呢。”她闭上眼睛,似乎思索着什么,“别担心,既然你来到了我这里,那你的同伴就一定安全。而且——”她轻轻偏过头,“你可是担负着,只属于你的任务呢。” “任务?”阿尔冯斯摸了摸脑袋,“我要做什么?” “你们的旅程并没有结束。”女性温柔地说,“你们能够来到这里,意味着你们仍然处于镜之界的影响当中。要知道,这里是艾尔大陆没错但是,你们来到的时间,圣莱昂教国才刚刚建立了两百多年呢。” 阿尔冯斯眨了眨眼睛,很快便明白了女性的意思。 “就是说,我们其实来到了过去?”似乎感受到女性的亲和,阿尔冯斯朝对方稍微走近了两步,“那我们要如何才能回去,找到或者制造出另外一面镜子么?” “没有必要哦。”紫发的女性回答道,“因为镜之界一直在等待着你们。” 女性的说法有些晦涩,阿尔冯斯尝试着去理解对方的含义,然后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太明白。”他说,“可以解释的具体一些吗?” “我不清楚你们如何发现的它,但应当有人和你们说过,穿越镜之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女性轻声解释道,“如果旅行者存在着‘前往目的地’以外的愿望,它就会将你们带往那些愿望所指向的地点——对于你们来说,就是‘过去’。”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机关人点了点头,“作为传送术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恐怕需要改进才行。” “还不止如此。”紫发女性认真地看着阿尔冯斯,“只要你们没能去往最初的目的地,镜之界就会与你们保持连接,将你们带往更深一层的愿望,并不知不觉中吞噬着属于你们的意志与存在。就算你们想要一辈子呆在这里,也是做不到的哦。” “会发生什么事情吗?”阿尔冯斯摸了摸鼻子。 “一开始不会有任何问题。”女性回答道,“不过,如果你们开始觉得这里有些乏味,它就会将你们带往其他的,更加符合你们期望的地点。随着时间经过,你们将逐渐迷失在不同的梦境里,不再怀念真正属于你们的家园。再之后的某个时间,你们会不知不觉中从世界上消失,成为镜之界的一部分哦。” “听起来,这可不是莉莉诺诺想要的结果。”阿尔冯斯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么,假定你所说的一切属实,我应该怎样做?” “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只是安心的等待。”紫发女性轻抬起手,做了个‘放心’的手势,“等到你的同伴们在命运的指引下,重新聚在一起的时候,我自然会助你们,回到真正属于你们的时代。” “好吧,我相信你。”机关人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坐了下来,“可是,为什么是我?” 紫发的女性笑得很是开心。 “因为在所有人里面,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其他的愿望,只想着回到大家的故乡去的人。”她将桌上的点心推到阿尔冯斯面前,“所以我才说了,你是个好孩子呢。” “是这样吗。”阿尔冯斯看了看桌上的点心,它们是漂亮的金黄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现在的机关人感觉自己没什么胃口,“谢谢夸奖。但是,可以告诉我,其他人莉莉诺诺现在怎样了吗?” “她有着她的愿望需要实现,你的任务是带着她平安离开,而不是和她一起陷入无法实现的梦想。”紫发的女性轻轻摇了摇头,“不必担心,这里的时间并不是固定的,你也不需要等待太久。另外,可以麻烦你告诉我,从这里的时间到你所在的年代,都发生了哪些事情吗?我对此很有兴趣呢。” 女性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阿尔冯斯原本有些焦躁的情绪,奇异般地平静下来。凡卡科伦斯为他安装了很多感知情绪的配件,但机关人很清楚,自己没有莉莉或者尤菲那样出色的判断力。然而现今,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只要相信眼前的人,一切就可以得到妥善的解决。 “好吧,如果这是你的要求。”他点了点头,“不过抱歉,从我出生到现在还不足三年。其余的部分,我只能从看过资料里,提供给你一些相对可信的信息。” 阿尔冯斯的讲述没有花去多少时间。作为机关人,归纳和整理本就是他擅长的任务。而在讲述的期间,对面的女性一直安静地倾听着,直到他述说到所有人按照莉莉诺诺的指示,踏入那面通往未知的镜子,最终来到这里为止。 “我说完了,女士。”他轻轻呼了口气,“如果有其他想要知道的细节,我可以试着尽量补充完整。” “原来是这样。”紫发女性温和地说,“没关系,这已经足够了。”她轻轻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也就是说,在属于你们的时代,贝亚德还是做出了属于他的选择呢。” “诶?”阿尔冯斯好奇地看着女性,“你认识贝亚德么?听吉尔的说法,那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人。难道他在你这个时代,就已经如此有名了吗?” “是啊,他很厉害,比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要厉害。”女性的声音似乎带着某些复杂的情绪,以阿尔冯斯的情感模块,很难清晰分辨出那属于哪一种感情,“正因如此,他也承担了比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更大的责任。”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阿尔冯斯困惑地摸着鼻子,“有什么我能够帮助你的吗?” 紫发的女性托着下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该说有呢,还是没有呢嗯,我想到了。”她突然抬起头,用清澈的,流转着紫色光芒的瞳仁,温柔地看向机关人。 “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见到贝亚德,就帮忙告诉他——” 阿尔冯斯眨了眨眼,决定努力记住对方的话。 “决定命运的,从来都不是任何一次选择。” (一零一)访客(水云,I) “城主大人,有人指名要见您。” “哦?是谁?” “他们自称是伯炎陛下任命的使节,为了调查前些时日的袭击,特来请求城主大人您的协助。” 听到属下复述出的话,白衣的女性合上手中正在着的资料,抬起头凝视着对方。 “那几个人的名字是?” “他们说,您知道他们是谁,所以不必报上姓名了,城主大人。” 果然如此,水云心想。自从得知‘那个消息’以后,她就知道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唯一没能预见到的,是对方居然采用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前来和她见面。而另一方面,自己的属下未能预先发觉,意味着‘她们’应当进行了某种伪装,或许在与她见面之前,对方已经完成了部分调查。 这都没关系。单论那几起袭击事件,她不担心被找到任何问题。水云所顾虑的,是‘那些人’是否从空那里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借此机会对她进行试探。 她不确定空了解自己到了什么程度,可身为掌管情报的雾之王,却完全摸不清那名老者的底细,就足以让她保持着七分的警惕和忌惮。然而现在无理的拒绝,很容易引起对方的怀疑,对于她今后的行事更为不利。 “让她们进来吧。”她思虑再三,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同时让霜组的人做好准备,如有万一就进行处理。” 属下应了一声,轻轻退出门外。白衣女性凝视着重新合拢的木门,在‘访客’到达之前的片刻里,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与应对方式。 她与伯炎委任的那几名‘使节’不过一面之缘。四名年轻女性组成的队伍虽不多见,可也谈不上罕有。介于尉风对她们的重视,她派遣属下进行过一番调查,由此获得了许多意料之外的情报。 安雅的身份算是最不令人吃惊的一条,却依旧不能视若无物。联盟的‘王’通常不理政务,实际上只要他们愿意,按照一直传承的规约,他们拥有与联盟开国者相近的权力。若是联盟长老们分成两个派系,那‘妖王’的倾向,便足以影响整个联盟的决策。 满天星亦是如此。她的母亲人偶师罗真在数百年以前便相当著名,传说其制作的女儿们协助了帝国建立,从而获得了每一任帝王的友谊。哪怕不考虑这些,一名可能存活了近千年,在灵魂秘术上具备极高造诣的大巫师,亦不是她乐意去招惹的。 至于剩下的那两名女孩,看起来没有太多深厚的背景,却同样有着未解的谜团。 根据调查的资料,她们最早留下的记录位于联盟北部的铃兰村,几乎全部由妖怪构成的小村落。然而结合其余的情报,那两名女孩似乎更接近人类,而不是由自然万物‘通灵’而生的妖怪。 就算妖怪,也具备通灵初期的‘幼年’阶段,和长大成熟的过程。可那两人的‘过去’,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此外,有一份报告提到,她们似乎对那片被称为‘艾尔’的,处于大海另一端的大陆很感兴趣。 问题在于,大海的另一端,哪里有着什么大陆?反正她从未听说过这一点,而且,如果真的有另一片可以供人居住的大陆,她或许也就不必—— 房门传来轻声的敲响,打断了白衣女性的思绪。她连忙摆正神色,让自己看上去具备城主的威严。 走进她视野的是商人与护卫打扮的三名伊尼尔青年,以及一名格尔诺人。凭借方术赋予的敏锐感知,水云能够察觉出其中三人身上的不协调感——那是灵魂与身体不统一的证明,然而从那名格尔诺人的身上,她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安雅,尤菲,琳,还有”水云本打算先声夺人,但‘格尔诺人’明显让她有些迟疑,“你是满天星,还是诺卡?” “我是诺卡,也是满天星,总而言之,咳,那根本不重要!”小个子的男人大咧咧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样子像极了真正的格尔诺人,“你明白我们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吧?” “关于发生在新安城周边的,由妖怪发起的袭击事件。”水云将双肘撑在桌上,让自己显得沉稳一些,“你们想知道什么信息?” “所有你知道的信息,以及你们为此做了些什么,水云女士。”像是护卫的一名青年开了口,从说话的用词来看,水云猜测那大概是尤菲,“如果苍白之手仍旧忠于这个国家,我希望能够得到你们充分的协助。” 这算是试探她么?水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从目前来看,对方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敌意,她也就无法撕破脸皮。毕竟她的确是这个帝国的一份子——正如对方所说,至少表面上,苍白之手仍然忠于帝国。 “好吧,那我大致和你们说一下。”她定了定神,“具体的情报来源关系到雾部的结构,恕我无法透露。” 发话的青年摊了摊手,表示一切随意。其余两名‘伊尼尔人’同样注视着她,只有‘格尔诺人’转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毫不停歇地四处张望,看似压根没将精神放在谈话上面。 “袭击事件和帝国内部无关。”水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格尔诺人’身上收回来,“我去过其中一个现场,根据那里遗留的气息,发动袭击者确实是妖怪,而非冒充妖怪的伊尼尔人。”她斟酌着语言说道,“至于那些妖怪是否来自联盟根据联盟内部传回的情报,我认为它们更可能是‘野生’的妖怪。” “你是说,袭击者既非联盟,亦非帝国之内,而是没有所属的妖怪?”青年追问道,“就算理由说得通,可只凭一群毫无组织的妖怪就能轻松混入帝都附近,你们这些情报人员也有些失职了吧。” 失职么?或许是吧,水云暗道。如果她全力以赴地对此事进行调查,或许能够阻止后边的两起袭击。可她还有着其他的,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么? “防卫帝国是士兵们的任务,并非我们的职责。”以上的念头一闪即逝,她只是这样回答道,“雾部的任务,向来是为帝国暗中提供可靠的情报来源,就如同现在这样。” (一零一)访客(水云,II) 青年皱起眉头,看得出对于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他将脑袋转向自己的同伴,与那几人交换着目光。 水云理性地保持了沉默,等待着对方的下一个问题,脸上带着符合当前身份的笑容——尽管那几人不可能看清她的脸,但多余的思考说不定会被捕捉到,或是在声音上暴露什么端倪。 身为一名优秀的方术士,她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难以用常理解释的能力。说不定,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就拥有其中的一些。否则,要如何解释‘妖王’与皇帝陛下对她们的看重呢? “水云殿下。”青年终于开了口,“空选择了你担任雾之王,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没有继续纠缠于之前的问题,而是对她的身份进行质问么。这不是个坏主意,好在她对此有所准备。 “因为战争的缘故,我从小失去了家园,而那时候,便是空收养了我。”她平静地说道,似乎在讲述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他发现了我的天赋,就将我送到雾部当中,跟随这里的方术士们,以及前一任的雾之王学习方术的知识。然后,大约七年前,上一任雾之王选择隐退,同时将这个位置交给了我。” 她所说的是‘真实’的内容。任何谎言都可能被拆穿,或者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弥补,而那将产生更多的漏洞。防止这一点的办法,就是尽可能的精简话语,只叙述必要的内容——这也是之前的雾之王教给她的。 “那么小就一个人生活,然后一直努力到现在”那名商人模样的青年感叹道,“一定很辛苦吧。” “没什么,只是运气好罢了。”她迅速压抑住内心泛起的波澜,用平淡地语气回答道,“当然,天赋也是运气的一种。” “那么,对于现在的地位和生活,你感到满意了么。”最初开口的青年仍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目光仿佛能够穿透笼罩住她的雾气,看清她隐藏起来的内心,“或者说,你还有其他的‘理想’和‘追求’么?” “我还年轻,当然不可能就此停下脚步。”水云轻轻摇了摇头,令雾气稍微散开些许,“我的理想,是让曾经关照和帮助过我的人,都能够得到令人满意的生活。至于我的追求——”她咽了咽口水,“达成我被赋予的责任,仅此而已。” 白衣女性沉下心思,准备着如果几名使节继续追问她的责任为何,她应当展现出的态度和给予的回答。然而,对方的下一句话,略微出乎了她的意料。 “看得出,你是个出色的城主,大概在雾部里,也是受到部下喜爱的首领吧。”青年护卫似乎意有所指地说道,“无论你是否真正在乎他们,我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会令他们失望。” 水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是泽城的领主,即便身为皇帝的使节,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也显得有些僭越。按照常理,她可以大声喝斥对方,甚至将他们赶出房间,但一种奇妙的情绪阻止了她这样去做。 ——或许自己与这些人的联结,并不会到此为止。 “多谢。”最后她只是轻叹一声,若有所思的抬手抚过自己的长发和脸颊,“我会尽力的。” “那我们便不多打扰了。”青年护卫向她轻轻行了一礼,而另一名护卫和年轻的商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祝你心情愉快。” 三人转过身,不急不缓地走向房门。直到这时,从头至尾都在好奇地打量着屋里各种陈设的‘格尔诺人’,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 他从椅子上跳下,两三步蹦到水云的面前,黑漆漆的眼珠转了几圈,最后落到一件摆放在桌面的小饰品上,“难得认识一场,我是说,水云殿下,按照格尔诺人的习惯,不来交换一件东西表示纪念么!” 白衣女性同样将目光落到那件饰品上。它由青铜、丝绳和羽毛编织而成,已经微微有些生锈,看起来也不怎么值钱。不过,对于水云来说,它的确具备着特别的含义。 “你打算给我什么?”她本想直接拒绝,可最终没能按捺住好奇心。格尔诺人喜欢收藏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或者制造各种方便的小发明,而见面时交换这些‘藏品’,的确是他们的习俗之一。而哪怕她明知眼前不是真正的格尔诺人,可那双黑眼珠中流露出的纯粹的好奇,让她也不禁有些期待——对方能够拿出怎样的‘藏品’呢? “嗯让我想想。”格尔诺人将手伸进挎在肩头的黑色包包,认真地摸索了好一阵子,“这个恐怕不大适合;这个唔,也不太好;能够配得上水云殿下你的有了,就是它!” 他将手抽出包包,把一个折叠起来的,巴掌大小的金属盒子递到白衣女性的面前。 “这是什么?”她能够隐约感觉到里面传来秘术的气息,却无法理解它的构造。 “你知道吧,我们平时看过的和经历过的事情,都储存在我们的大脑里。”格尔诺人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很多事情我们以为自己忘记了,但实际上它们只是被埋藏了起来,就像是两个月没好好打理的工房一样!而这个装置能够帮你找到那些你需要的,却不知存放到哪里去的记忆——很棒对吧!” 被深埋起来,自以为遗忘了的记忆这种东西,她拥有么? 水云一向坚信,她牢牢记住了所有需要达成的使命,而那些被她遗忘的,都是毫无价值的琐事。可是,如果是在更小的时候,在她的记忆尚不清晰的童年—— 时间仿佛突然溜走了几分钟。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匣子,而一直摆放在桌面上的挂饰,已经不见踪影。 是她的精神不知不觉间受到了操控?不对,脑海中没有任何精神系法术存留的迹象,笼罩着整个城主府的结界也毫无反应。而且,她的记忆是完整无缺的,的确是她主动伸出手,与那名‘格尔诺人’交换了各自的‘藏品’。 水云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匣子,完全不急于将它打开。匣子不会自己飞走,寻找过去记忆的机会便一直存在。片刻之后,她将匣子摆放到挂饰原本的位置上,站起身,从窗口眺望着城内的景色。 夕阳已经将西侧的天穹染上了淡淡的橙色。大部分市民大概已经完成了一日的工作,有些则还有事务在身,但仔细看去,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神情,互相擦肩而过时也会点头微笑——哪怕他们并不熟悉。 到底她是什么时候,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将这座城市变成了这副样子,水云忽然有些记不清了。因为另外一段更为久远,模糊却厚重的记忆,再一次填满了她的心绪。 “你要担负起属于你的责任,做一名合格的领袖——” 是谁,在什么时候,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好像空说过,上一任的雾之王也说过,还有更早之前自己已经记不清面容的那两个人,同样说过。 在很多人的眼里,她已经达成了这样的成就。只有水云本人明白,她仍需要不断努力,为了某个近乎虚幻的目标。 “等着我,大家。我一定会回来。” 水雾的遮掩之下,白衣女性轻轻开合着嘴唇,用无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呢喃。 (一零二)目的(尤菲·斯坦米兹,I) “怎么样,问到什么东西了没?” 尤菲刚刚走进酒馆,莱亚就转过头,略带焦急地问道。这让她稍微有想笑——看来这位一直保持着散漫形象的游侠,实际上内心也没那么平静。 “基本可以肯定,袭击事件和水云没有直接的联系。”她坐到年轻游侠的对面,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两口,“另外,她的目的,和“你家的”尉风恐怕不同。从她给我的感受当中,我察觉不到任何对于妖怪的仇恨当然对人类也是一样。” “什么叫我家的尉风啊。”莱亚夸张地抱怨了一声,耸了耸肩,“就这些?” “还有这个。”满天星也凑近过来,将手里的青铜挂饰敲在桌上,推到年轻游侠面前,“认识这个东西么!” 莱亚伸手拿起挂饰,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轻轻摇动了几下。悬挂着羽毛的铜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旋律。 “这不是伊尼斯的东西。”他装作没看到满天星投来的白眼,“妖怪传承的文化混杂得很,我可不敢保证这不是哪个种族中某一支系的仪式道具。”年轻的游侠轻轻咳嗽一声,“不过,如果我没记错,这玩意儿更像是极东那些人类部落的手工艺品。” “极东的部落”琳伸出一根手指,戳着挂饰下方的羽毛,“伊尼斯之外的人类国度么?” 年轻的游侠冷笑两声,神情中有着几分讥诮。 “或者说以前的人类国度。”他将挂饰放回桌上,又喝了一大口酒——当然仍旧看不出醉意,“几十年前,嬴政殿下的任期过后,这片大陆除了伊尼斯,就再没有什么‘人类国度’了。” 这段历史尤菲读到过,就在她驻留在‘罗真’家中的时候。当然,史书的记载自然倾向于帝国一方,它叙述着帝王接纳了所有人类的种族,并且对他们一视同仁。那些曾经以部落或城镇联邦形式存在,经常受到野生妖怪或联盟骚扰的人类们,得以享受帝国的庇护,得到与帝国人同等的权利和机遇。 这当然不是虚言。尤菲在新安城看到过不少面容或肤色迥异的居民,伊尼尔人对于他们也没什么明显的恶感或排斥。比起曾经将他们当成‘仆从’的妖怪,整体而言,人类的确更容易接受这些略有差异的同伴。 可是,谁又能说,就不存在某些例外呢—— “怎么了?”莱亚挑挑眉毛,看向她,“你觉得那个水云,会是某个极东部落的遗民?” “也可能只是她喜欢这个挂饰的式样。”尤菲冷静地回应道,“现有的信息不足以给出确切的判断,不过,如果她的确是遗民的一员,那她的某些话语,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自小失去家园然后被空所收养呢。”安雅轻声复述着白衣女性说过的话,神情显得有点落寞,“莱亚先生,那些没有加入帝国的外族人类,现在大概怎么样了?” “反正帝国没有杀掉他们,但也禁止他们踏入帝国的国土——说白了,还不是把他们赶出原本的家园。”年轻的游侠嗤了一声,“至于现状么,不管是更靠东边的荒原,还是南侧妖怪横行的土地,恐怕都不怎么适合人类生存吧。” 这句话中包含的事实,让众人沉默了好一阵子。而重新展开话题的,依旧是身为妖王的少女。 “我明白了,莱亚先生。”安雅轻声说道,“即使水云的目的不是那里,等到有空的时候,我也想去那边看看或许,我想我能够为他们做一些什么。” “比如说呢?”莱亚摊摊手,“给他们送点吃的么?那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现在我还不清楚。”安雅认真地回答道,“但是我觉得,不久之后,我可以找到答案的。” “好吧,那我就姑且相信你。”年轻游侠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桌上的挂饰,“不提这个了,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还是和之前约定的一样。”尤菲轻松地回答道,似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带我去你所说的那个驿站。” 莱亚所说的驿站就在才经过整修的商道旁边,距离泽城不到一天的路程。 尽管格尔诺人的符文列车已经在帝国渐渐普及,马车和骑马旅行这种传统的交通方式,距离完全没落还有很久。它或许不如列车迅捷与舒适,但自由度上更胜一筹。而且,在许多帝国人——无论贵族,商人或旅行者——的思维中,拥有一匹陪伴自己的爱马,并且和它一同成长旅行,是件充满浪漫气息的事情。 这与现任的皇帝陛下不无关系。据莱亚说,伯炎本人便是一名出色的骑手,每年年初的围猎中都会亲自出场,而且每一次都能取得出色的成绩。 驿站便是为这些马匹与车辆服务的场所。这些通常只有几十名‘居民’的小型据点包含了酒馆,旅店,马厩以及铁匠铺,可以让来往的旅人暂歇一晚,稍微修理他们的马车,或是替换坐骑的铁掌。此外,较大的驿站也提供了马匹和车辆的出租,只要缴纳一笔不菲的押金,就可以挑选一匹坐骑用以代步,然后在其他的驿站归还即可。 尤菲等人自然不需要这些——还没有什么旅行方式,能够比利用秘术旅行更加方便快捷。对于这种穿过星界的旅行方式,有些人起初可能感到晕眩或反胃,但年轻的游侠似乎毫无不适感。 “哇哦,这就是‘传送’啊。”他深吸了一口气,朝恢复了原本面貌的尤菲竖起大拇指,“我开始羡慕你们这些方术士了还是说,应该叫女巫来着?” “怎样都可以。”尤菲告诉过莱亚自己的一部分来历,但她很少在意这些所谓的习俗。她快步走向驿站,打量着大概能容纳十余匹坐骑的马厩,以及停放在一旁的两辆货用马车,“就是这儿么?” 年轻的游侠走过来,打量了一阵子周围,在一辆马车的右侧停下脚步,指了指地面上纵横交错的车辙。 尤菲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除了一团混乱以外,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一零二)目的(尤菲·斯坦米兹,II) “那两辆马车当时就停在这儿。”莱亚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马厩,又指向其中的四个空位,“她们的马匹就停在那里歇息,是相当不错的燕吾马哦。”他说的是一种产自东北荒原的马种,以富有耐力与善于忍耐干渴闻名,“好了,现在轮到你大显身手啦,女巫小姐。” “交给我吧。”尤菲微笑着回答道,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引导属于秘术的力量。 她不是仿佛身体般熟悉大地的自然使者,也不是具备某些神奇天赋的妖怪。然而身为巫师,她却能够比那些人做得更好。 她使用的法术名为灵视,是个与其说是秘术,更像是神术的魔法。 法术的原理并不难懂——用魔力代替通常的感官,从周边环境中收集所有‘可见’的信息,随后筛选出有价值的线索。话虽如此,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仅是对于魔力的精妙控制,还包括了接纳大量信息,与快速分辨和过滤‘噪音’的能力。 通常来说,这是个十分消耗体力和精力的过程,而且很可能一无所获。幸运的是,尤菲在实践中发现,她的直觉对这个法术同样有效。 魔力在她的身边流转,很快又完全散去。尤菲睁开眼睛,对上莱亚满含着期待的目光。 “你猜她们去了哪里?”她眨眨眼,平静地问道。 年轻的游侠用大拇指点了点东边。“你不会想说哪里吧?”他耸耸肩,“我是说国境的外面。” 尤菲点了点头。 “答对了。”她说,“马车前往了极东,就是你说过的,那片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土地。” 莱亚再次耸耸肩膀,似乎早有预料。安雅的眼中隐约闪动着光芒,那是混合着期待与关切的神情。满天星站在旁边,微笑着看向身为妖王的少女,不发一言。 “哇哦。”只有琳夸张的感叹出声,“所以那个阿姨到底想干什么,总不能真的打算资助妖怪吧?” 金发少女的这句话自然是玩笑。结合之前得到的信息,另一个推论可能更接近事实。然而,在亲眼确认更多真相之前,尤菲不打算定下任何结论。 错误的假定可以毁掉整个实验——同理,一次错误的推论,也可能将调查带向完全偏离轨迹的方向。 “说起来,尉风的目的是斩除妖怪,水云目前还不能确定”金发少女继续嘀咕着,“莱亚,你的目的是什么来着?” “曾经没什么目的,只是一个人活下去而已。至于现在想要看看某些人,能够做到怎样的程度吧。”年轻游侠瞟了一眼安雅,轻笑一声,“走吧,你们想找的答案,恐怕已经不远了。” 向从未去过的地点进行传送,是极其危险的行为——或许没有之一。 星界的坐标与主位面的定位并没有任何通用的规律,两个看似相近的坐标,实际上多半相隔数十里,甚至更远。实际上,需要多走上几十里路,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之一——传送到完全陌生的场所,落入人类无法生存的环境,乃至迷失在星界当中,都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后果。 在艾尔的巫师联合会,每年因为传送术而重伤或死亡的中阶巫师,据说平均超过二十名。对于数量本就不多的巫师,这已经是相当高的比例了。 空私下里还给了她们另一张地图,就是他个人赠送的那件‘礼物’。只不过,地图指向的位置略有些微妙,无论尤菲还是琳,都不认为目前是前往那里探查的最好时机。 所以,她们只是按照帝国的地图,传送到东部的国境线上,穿过根本没有几个人看守的关卡,然后继续向东方前行。至于年轻游侠的那些同伴,似乎并未加入这一次的行动,而莱亚也没有解释具体的原因。 就和年轻游侠提过的一般,位于帝国国境以外,极东的土地根本不适合人类——或者说,不适合任何生灵生存。 每一个白天,炽热的太阳都毫无保留地烘烤着大地,将任何能够存留在土壤中的水分蒸发殆尽;而到了夜晚,气温又骤降到零下十数度,让耐旱和耐热的生物也失去了存活的余地。两种极端的气候永不停歇地变换着,将这里造就成一片斑驳龟裂,几乎寸草不生的土地。 “这不是正常的气候。”尤菲给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施加了秘术,保护他们不受极端气候的侵害,“和绝境山脉,以及暴风之海类似,是魔力的扰动造成了这儿的异常环境。” “还好我们没直接传送过来,不然可就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啦。”琳夸张地拍拍胸口,然后皱起眉头,“真有人类能够在这里存活下来么?” “别太小看人类啊。”莱亚向金发少女摊了摊手,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不管丢到怎样的环境里,总是有那么些人可以适应,然后努力存活下去。正因如此,在妖怪统治大陆的那段时日,人类才没有完全灭绝啊。” 无论怎样的环境么? 尤菲不知道自己能否相信这个说法。人类有时候脆弱得过分,有时候却十分顽强。她因此联想到的,是另一个已经消失了的疑惑—— “莱亚。”尤菲抬起头,刚好听到安雅说出她正在思索的事情,“在妖怪仍然统治着人类的时候所有的妖怪,对于人类都抱着奴役的态度么?” “呵,有趣的问题。“莱亚转过头,微眯起眼睛看着少女,“就我所知,对人类的‘下属’极其苛刻的妖怪,实际上只是少数。至于发现了人类的潜力,将他们看作值得培养的助手,乃至‘同伴’的妖怪可能是有的,但肯定不多。至于余下的大部分,说成是不太友善的‘雇主’比较好吧。” “因为人类需要的事物”尤菲走到年轻游侠身边,轻声接上对方的话,“对于当时那些强大的妖怪而言,并不是多么有价值的东西,是吧。” “没错。”莱亚耸耸肩,“然而有一样东西,那些妖怪终究无法给予,就是真正的自由。”他轻笑一声,“想不到你还会对这些过去的历史感兴趣。我只知道,再不加快点脚步,恐怕我们一辈子都追不上她们咯。” “自由吗。”安雅喃喃自语道,“不愿加入帝国的人类,不受联盟管辖的妖怪,他们真正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尤菲在意的不是那段早已逝去的历史,也不是安雅所担忧的现今。不过,目前没必要解释什么——那不过是遥远的,或许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某个猜测。 少女无声地抿起嘴角,手指在空中绘出闪光的符文,让魔法赋予众人前进的力量。 (一零二)目的(尤菲·斯坦米兹,III) 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追踪两辆马车,其实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极东的大地干枯而坚硬,尽管气候比沙漠更为极端,形貌却相对稳定。进入荒原没有多久,莱亚就找到了尚未完全消去的车辙,沿着它们一路向前追赶。随着逐渐深入荒原,那道车辙愈发清晰起来。 “看这重量,那两辆车上,恐怕装了不少好东西哟。”年轻的游侠舔舔嘴唇,扭过头来,“这边的痕迹够新,我们快要追上那些家伙了。小丫头们,准备好了没?” “那是当然。”琳轻松地回答道,“不过莱亚,你可别不小心把马给捅死了,否则可没人帮你把车拉回去。” 莱亚笑了起来,尤菲原本有点忧虑的心情,也因此平缓下来。她轻轻做了几次深呼吸,开始为众人施加战斗之前的防护秘术。 一阵突如其来的扰动打乱了她的施法。受到干扰的魔力在她手中爆开一团耀眼的彩色火花,看似无害地散落开来。 “哈,这是什么!”莱亚轻轻拍了下手,“还挺漂亮的。” 尤菲无奈地摇摇头,轻轻甩着被魔力稍许灼伤的右手。在这里施展强力秘术看来不是个好主意——刚才如果她的反应再慢一点,失控的法术就可能重创她和身边的几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不必担心来自敌人的秘术打击——周边环境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满天星则没有受到环境的影响。人偶少女拥有的能力接近术士,但又不完全相同。她的力量来源于罗真制作的人工灵魂,以及搭载了不同功能的身躯。目前这具泛用性的战斗躯体,甚至可以在大多数的死魔法区域中施展秘术——当然威力会受到一定限制。 人偶少女挥了挥手指,在身边展开一道扭曲光线和声音的力场,保证众人不被过早地发现。 “别担心。在这种地方,头疼的可不止你一个。雾部那些人,基本都是离了方术啥都不会的家伙。”莱亚抽出长枪,漂亮地甩了几个枪花,“对付她们,凭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请小心一些,莱亚先生。”安雅有些担忧地小声说道,但年轻游侠明显没听进去。 言谈间,两个模糊的黑点渐渐浮现在视野的尽头。它们逐渐变大,直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方型的车厢,盖在上面微微突起的油布,以及努力迈着步子,却始终无法提升速度的马匹们。 “嘿,终于来了。”莱亚的脸上浮起兴奋的笑容,“这次就由我来大显身手吧!” 人偶少女点点头,为他单独施加了一枚隐藏身形的法术。年轻游侠吹了声口哨,拎着长枪径直冲向前方,留下其余四人按照原本的速度前行。 尤菲看了看身边地好友,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顾虑。 水云是个心思慎密的人。如果车上的东西,的确如她们所预料的那般重要,那即便不曾预料到莱亚的行动,她也会对马车设下足够的保护。 可惜她没有理由阻止莱亚。毕竟这次行动的目的本身,便是查清车上的状况以及,按照莱亚的说法,找出隐藏在极东之地的,那个女人想要的东西。 众人和马车间的距离,不过两、三分钟的脚程。思虑间,莱亚的身形重新浮现,而一闪即逝的银光,与飞溅开来的鲜血,同时没入少女的眼帘——当然,鲜血的来源是敌人。 紧随其后的战斗称得上毫无悬念。不知是极东的恶劣环境消磨了敌人的意志,还是由于太长时间的平静而放松了警惕,驾驶马车的几人慌乱中来不及做出抵抗,就一个接一个的被长枪扫落——为了问询出这次行程的目的,莱亚并没有杀死她们。紧接着,年轻游侠丢开长枪,两脚各踏在一辆马车的边缘,双手同时勒住略微受惊的马匹。 事情看似轻易地得到了解决。满天星解除了遮蔽光线的秘术,尤菲则略微松了口气。她向莱亚挥了挥手,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然而一阵魔力的波动,让她猛地收住了脚步。 耀眼的橙红色火焰从虚无中降临,瞬间将莱亚所在的两架马车,连同周围的一切尽皆吞噬入腹。灼热的气浪扭曲了光线,周围无序的魔力仿佛被引发出凶性,火海霎时间笼罩了数百尺方圆的空间,险些波及到位于后方的她们。 预期中的最差结果之一,尤菲做出了判断。或许是天赋,或许是习惯了这里的环境,魔力扰动非但没有影响对方施展法术,反倒进一步强化了它的威力。 事到如今,最稳妥的选项是当即逃离此处——哪怕能否逃掉同样未知。但尤菲迅速地否决了这个选项,而且她确定,琳的想法一定和她相同。 她吟唱出简短的咒文,这一次幸运地成功了。柔和的蓝色光芒笼罩住她与身边的几人,将不远处传来的高温隔绝在外。但这同样引起了那名‘敌人’的注意。从火海的正中心,响起一个冰冷且高傲的女性声音。 “可爱的小家伙们,既然有兴趣干涉我们的‘计划’,想必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了吧?” 对方的身份是妖怪,尤菲从最初就猜想到了这一点。能够长期居住在这种环境,同时不受魔力干扰的影响,只有具备某些‘天赋’的妖怪才能做到。不过,对方提到的那个‘计划’,让她产生了一些兴趣。 “你们和水云合作,对吗?”她尝试让对方放松警惕,以便问出些什么,“我有个更好的提议,或许我们可以聊聊。” “很可惜,我不信任你,包括所有的人类在内。”那只妖怪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甚至懒得多解释一句,“再见了,小家伙们。” 烈焰化作咆哮的巨兽,狰狞的火焰巨爪一刹那穿过数十公尺的空间,从众人的头顶直袭而下。即使秘术抵御了大部分的高温,尤菲仍感觉周围瞬间化作炼狱一般。吸入的空气灼烧着她的肺部,头脑也开始变得沉重—— 她转头看向琳。金发少女会意地从背后抱住她,展开双翼,冲破包围住两人的烈焰,径直飞向清澈的天空。同一时间,满天星展开一道乳白色的屏障,将一切烈焰阻隔在外,带着安雅无声无息地跟上她们。 (一零二)目的(尤菲·斯坦米兹,IV) 扑面而来的轻风瞬间驱散头脑中的沉重,尤菲定了定心神,听到见安雅仍然在努力劝说着对方。 “我是安雅,目前的妖族之王。您应当听说过我,女士。”少女的声音在烈焰的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但尤菲确信,那名妖怪有能力听清,“我们不愿与您为敌,也不想看到妖怪和人类的对立。如果您有什么困难,或许我们可以——” “够了。”妖怪用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安雅的话语,“联盟现在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与人类和平相处?呵”她似乎对少女的言辞不屑一顾,“让我们得以强大的,是生存与野性的本能。按照联盟的做法,恐怕过不了两百年,妖族就要忘记自己的本性,最终变成人类和帝国的奴隶了!” “可是——” 尤菲摇摇头,用眼神阻止了还想说什么的安雅。两方的想法完全对立,仅凭话语是没有效果的。她吐了口气,抬起手,准备应对来自对方的下一次攻击—— 然而一道银光自烈焰的中心闪现。庞大的烈焰猛然收缩,继而仿佛被刺破的气球般爆裂,在四周的地面上炸开,抛起焦黑——甚至有些熔融的砂石。 真至此时,尤菲才总算看到了那名妖怪的样子以及立于‘她’对面的年轻游侠。 对方看上去是个年轻的女性。她披着白色的长袍,火焰缠绕在身躯四周,却丝毫不曾灼伤她的衣物。超过身高的,蓬松的橙红色尾巴在她身后展开成扇形,一共八条,每一条的尖端都流转着魔力的光芒。 尤菲轻吸一口气,在心中感叹那妖怪的美丽姿态——以及危险。 灵狐是极负盛名的妖怪大族之一,他们没有巨龙那么强大,但各种奇特的天赋与方术,让他们同样可以成为极其难缠的对手。 莱亚则更加凄惨一些。年轻游侠全身的衣物几乎都变成了焦炭,一部分被热风扫落,露出被灼伤发红的肌肤。但他仍然挺立着,看起来甚至占了上风——长枪的尾端紧握在他的手里,枪尖则深深刺进那名妖怪的胸口。 原本的几名驾车者,以及无辜的马儿们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尤菲环顾四周,勉强找出了几个还能勉强看出人形或马型模样的焦炭,或是蜷缩着身体,或是四肢伸展成奇怪的角度,早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不过,现在不是去在意年轻游侠为何没有丧生于烈焰的时候。足以将普通人杀死的一枪,对于眼前的妖怪根本谈不上重创。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恐惧,只是带着玩味与好奇,打量着刚刚‘伤到’了她的男人。 “你有灵狐一族的血统?”她朝莱亚抬了抬下巴,“你的母亲是谁?” “如果我说我也不清楚,你信么?”年轻游侠冷笑道,丝毫不打算和对方套近乎,“我是人类,而且,如果你还阻拦在我的面前,你就是我的敌人。” 八尾的灵狐抿起嘴唇,同样以冷笑回应。 “有趣。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不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帝国的走狗。”她伸出手,握住胸口的长枪,将其缓缓拔了出来——没有流出一滴鲜血,“我大概能猜到你的血脉来自何处,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对于妖怪来说,死掉,只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罢了。” 话音未落,橙色的烈焰再次燃起,比之前更为凶猛。连莱亚都不得不退开好几步,面色凝重地望着不远处,被火焰完全遮蔽住身形的妖怪。 “为了妖族的延续,为了过往的复兴,为了吾等追求的未来,敢于干扰历史进程的人,死!” 炎龙呼啸而至,将四周化为漫天火海。 琳带着她在空中上下飞舞,尽可能避开火焰的直接侵袭。尤菲则快速地舞动着手势,施展出一个个威力不强,却相对安全和迅捷的秘术,试图对脚下的妖怪造成一定阻碍。满天星继续保护着安雅,偶尔也让身边的光幕延展开来,挡下袭向尤菲和琳的攻击。 至于莱亚——尤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他,但想来年轻游侠不会轻易死去。 然而一切都收效甚微。灵狐释放出的烈焰不只是锋利的矛,还构成了坚不可摧的盾。任何法术只要接触到那面橙红色的火焰之幕,便会被狂暴的魔力搅成粉碎,根本无法影响到对方分毫。 “莱亚,你在哪儿?快回来!”尤菲将自己的声音用法术扩大了数倍,想要在遮天蔽日的火焰中寻找到年轻游侠的身影。 这里是那只妖怪的主场。继续战斗下去,除了消耗自身的体力,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现在她只需要一个机会,用以施展传送的秘术,带着莱亚和其余的同伴们一起离开。 这的确是最适合的选择,如果没有那一道刺破云层,径直命中火海中心的光芒的话。 那其实是银白色的冰雾,然而以雾气的浓密程度与降落的速度,视觉中便呈现为一道银色的闪光。它的直径超过三公尺,从距离尤菲不足十公尺的位置擦过,将周围顷刻间化作寒冬。 火焰的帘幕在它面前仅仅支撑了十余秒,便散落成细碎的火星,毫无反抗地熄灭了。 悠扬而高亢的长吟从云层之上传来,尤菲曾经数次听过这种人类难以发出的音律,而这一次的声音最为悦耳。 那是属于龙族的,传承了数千年或者更久的语言。 “好吧帝国的走狗们,这次就算你们赢了。”妖怪冷笑两声,显然心有不甘,“不过别高兴的太早,你们这些腐朽政权的追随者,很快就会得到报应了。” 灵狐化作一道橙红色流光,向东南方疾射而去,数秒钟间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四周很快恢复平静,只余下尤菲、琳、莱亚、被焚毁的马车、烧成焦炭的马匹以及人类的尸骸。 琳带着她落到年轻游侠身边,满天星也带着安雅降落下来,几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金发少女有些担忧地望着莱亚,她则在思索刚刚的,突如其来的援手。 这里几乎是不毛之地,没有人——包括一条巨龙——会无缘无故地跑来这里,还刚好撞上她们与那只妖怪的战斗。显然更有说服力的解释是,对方之前就尾随着她们,直到刚才的情形下,才出手给予了援助。 这听起来相当不坏。仅有的问题在于,帝国如何能让一条强大的巨龙听从命令?从那一发喷吐的威力来看,那条龙比她们之前遇到的黑龙更为年长,恐怕与她见过一次的金龙之王也相差仿佛。 (一零二)目的(尤菲·斯坦米兹,V) 想要‘命令’这种等级的生灵,哪怕是强大的帝国,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两者之间,有着她所不清楚的,更深一层的关系—— 考虑那些还是太早了。尤菲收回无端的思绪,看到莱亚走到马车的残骸旁边。年轻游侠沉默地环顾着四周的一片狼藉,然后拂开烧焦的木屑与灰烬,露出满是焦痕,却于烈焰中得以存活的数个扁平箱子。 箱子上了锁,还附加着秘术的陷阱,但并不复杂,至少难不倒现在的尤菲。她走上前去,小心地解除掉其中一个箱子上的魔法。然后琳吐出极细的金色火焰,在不损伤箱子本身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将锁扣烧熔。 “干的不错。”莱亚低声说道。他没有和以往一样嬉皮笑脸,或是喋喋不休,但尤菲仍然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到期待的光芒。 他伸出手,掀开箱子的顶盖,显露出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宽一寸,长约一尺的金色条状物体。年轻游侠拾起其中一枚,将它举到眼前,迎着阳光读出刻在上面的文字。 “伊尼斯帝国财政司,帝国历四百六十六年春,封存。” 他随手将其丢回箱子,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尤菲也试着拿起一枚,无论入手的重量,还是略微注入魔力后传来的反馈,都只能证明一件事——她手中的金属,是极高纯度的黄金。 她们又试着打开了余下几个较大的箱子,里面存放的同样是刻上帝国印记的贵重金属,只不过换成了白银。 用东方的计量单位来算,那些白银恐怕有数万两之多。而按照尤菲所知的换算比率,那箱黄金的价值,可能比所有白银加在一起还要高出不少。 “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啊。”琳轻轻摇了摇头,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那个阿姨做出这样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还有更有价值的东西,只不过已经被烧掉了。”尤菲冷静地补充道,“不过,那只妖怪的现身,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她微微抬头,看着年轻游侠的侧脸,“莱亚,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金银?” 莱亚压根就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盯着荒原上似乎空无一物的地面。 “我倒是想拿走几根,可惜,这是帝国的东西吧。”他撇了撇嘴,有些阴郁地回答道,“拿去还给那个皇帝吧,别忘了问他要点封赏。” 年轻游侠看起来心情有些糟糕。尤菲不知道他具体在想些什么,但八成与那只灵狐之前对他所说的话以及年轻游侠的身份有关。 “你有心事么。”她轻声问道。 意料之中的,莱亚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自言自语,“帝国的走狗吗。” “我一直以为尉风是个蠢货,现在看来,恐怕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啊。”他低声说着,“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将不同种族者看作天生的另一阵营,然后产生对抗的心态,大概便是我们的天性吧。” 谁也没有回应年轻游侠的话。尤菲不认为莱亚的话是对的,但她没有足够令人信服的事实,用来反驳对方的话语。安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好了,不谈这些。”年轻游侠摇摇头,扯出一个笑容,“这次就先到此为止。我们回去吧。” 众人对视了一会儿,先后点了点头。 一日后,尤菲、琳、安雅、满天星与莱亚五人,一同回到了新安城。 她们将那一大堆的金银交还给了国库,而后第二日一早,便跟随着卫兵的指示前往早朝,向帝国的统治者回报一路上的调查结果。 莱亚并不是调查团的成员,自然没有参加早朝的权利。不过年轻游侠对见到皇帝毫无兴趣,相比之下,他似乎更愿意呆在酒馆里等待众人归来。 早朝的过程相对平淡。不过,安雅所叙述的,她们几人的调查结果——无论水云的行为,还是在极东境的遭遇与发现,都在群臣间引发了一阵交头接耳。与臣子们不同,伯炎始终沉稳地注视着少女,只是对她们途中遇到的年轻游侠,表现出了些许兴趣。 “他叫莱亚,据你所说,拥有灵狐一族的血脉?”金发的帝王转过头,看向王座右侧的老人,“空,你知道他的来历么。” 老人双手抱在胸前,向帝国的统治者微微躬身,“是的,陛下。他是三十三年前,玛瑙领紫叶镇的幸存者之一。他的父母,则死于那一次的冲突当中。” “和尉风经历过同样的历史,却走上了有些差异的道路么这也难怪。”伯炎沉吟道,“如此说来,他的母亲,就是那名妖怪了吧?” “正是如此,陛下。”老人回答道。 “后来,灵狐一族没有因为此事,而去找那些袭击者的麻烦么。”伯炎微微皱起眉头,“因为她是所谓的叛徒?” 老人摇摇头,再次鞠了一躬。 “并非如此,陛下。”他认真地解释道,“对于灵狐一族或者大部分妖怪来说,在争斗中殒命,只是由于自身实力不足。很少有妖怪会对为同族进行复仇,否则一来二去,妖族将会陷入到永无止境的争乱当中。” 老人再次躬身,“我想,这也算是生存的智慧吧。” “弱肉强食的法则么倒是不无道理。”金发的帝王点头道,然后重新看向王座之下,“我明白了。那么你们几个,还有其他的事情想说吗。” “是的,陛下。”尤菲走向前方,向王座上行了一礼,“我想向您请教水云大人的身份她,并不是伊尼尔人,对吗。” 金色的帝王露出微笑,然后抬起右手,对一旁的老人做了个手势。 “你说的没错。”青衣的老者踏前一步,不带感情地对她说道,“水云来自燕吾一族,关于该族的历史与现状,你们可以在史料馆里查到。” 果然如同莱亚所说,已经成为历史了吗。尤菲暗自叹了口气,继续仰起头看着伯炎,“既然如此,请容我们稍许查阅这段历史的记录。在那之后,我们将继续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为了得出真正的答案。” (一零二)目的(尤菲·斯坦米兹,VI) “那么,一切就拜托你们了。”伯炎颔首道,“作为对你们现有功绩的褒赏,如果你们有其他要求,尽管向空提出便可。” 尤菲点头致谢,随后和其余几人一同告退。离开时她看了看站在周围的群臣,与上一次相比,许是皇帝陛下对她们的态度相当不错,大部分投来的目光都带上了些许善意。 除了站在王座左侧的那一人。那名黑袍的男人从头至尾都阴沉着脸,看不出任何笑意,与另外一边的空构成了清晰对比。 尤菲曾经了解过他的来历。名为涛跃的这个男人大约六十余岁,担任过北部参军和中书令——即负责皇城内文书管理与政令传达的职位,后于十七年前被任命为帝国左相。他不曾展现过惊人的业绩,亦没有犯下任何明显的过错,只是安稳地实行着自己的使命,仿佛一切皇宫内外的纷扰都与他无关。 而他处理事务的态度,与那副始终不苟言笑的神情,同样是宫中的谈资之一。喜欢他的人称呼其为无私铁面,厌恶他的则贬以黑脸阎王。无论如何,这十七年来,他始终稳稳地担任着皇帝之下的最高职务,看不出任何失势的迹象。 琳与尤菲并肩走着,仿佛猜到了她目前的想法,“我还是感觉那个左相有点可疑。”金发少女挑了挑眉毛,“你的直觉怎么看?” “直觉没有告诉我这些,但这次我同意你的意见。”她微笑道,“不过调查他还太早了些,在那之前,让我们把水云的事情解决掉。” “没问题,都听你的。”琳耸耸肩,“那我们这就去史料馆。” 新安城的史料馆就建立在内城的西北角,是一栋有些年头的两层宅邸。尤菲向卫兵出示了伯炎授予的持节,并说明来意后,很容易便得到了入内的资格。 馆内满布着高耸的木制书架,各种史料与文书按照类别和重要程度分布在不同的架子上。每一座书架都附加了秘术,除了驱赶虫蚁,还能保证放置在上面的书籍经久不腐。而在某些珍贵的书籍上面,尤菲同样发现了秘术的痕迹——一方面保护书籍不被寻常的水火损坏,另一方面,如果有人试图破坏书籍,恐怕多半要吃些苦头。 尤菲沿着书架的标签一排排看过,很快在角落的一个架子上,找到了与燕吾族相关的内容。与其他整齐且厚重的史书不同,那只是一本薄薄的,看起来稍有些破损的小册子,记载着帝国以外的一段历史。尤菲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开始翻阅。 “燕吾族,起源于帝国历前三百五十年,为极东众部落的主要构成。”她一边阅览着记录,一边读出比较重要的部分,“帝国历四十七年,燕吾一族建国,史称大齐。” “帝国建立的时候,顺带把统治他们的妖怪赶走了吧。”琳伸过头来,将她手中的史书向后翻去,“嗯这个国家的领土不大,但历来与帝国交好,也就一直存留了下来。” “可惜这样的和平,终归取决于帝国的态度。”尤菲将手指挪到这一页的末尾,读出上面的文字,“帝国历五百一十六年,第十八任皇帝赢政宣告诸国,命令其放弃主权,并入帝国。同年,齐国与其余五国一同回绝。五百一十七年,赢政向诸国宣战。五百二十一年,齐国灭亡。” “齐国末代帝王水正率部反抗,战死。余下民众约三成加入帝国,其余不愿降伏者,帝国未加处置,自令其离去。此后,齐国国土并入帝国。”琳接着念出后面的内容,随之叹了口气,“说是未加处置实际上,和流放也差不多了呢。” “水正不知这是燕吾族常见的姓氏,还是说,水云和他有某些关系。”尤菲说着,回想起之前莱亚告诉过她的话,“三十四年前的事情希望那些未能加入帝国的燕吾族人,现在仍然存活着吧。” 包括莱亚在内,五人再一次聚集在新安城的小酒馆内,已是当日下午。 一切仿佛泽城时的翻版。尤菲宣称这一次由她付账,年轻游侠则毫不客气地要了许多食物。只是每个人的心情比起几天前,或许又有了不同的变化。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做?”琳啜饮着手里的一杯苹果酒,依次看向其余的每一个人。 身为妖王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扬起目光,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如果说,尉风的目的是除掉妖怪,水云的理想是拯救她曾经的族人嗯,至于刹那,似乎只是单纯的寻求杀戮”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再加上右相大人,苍白之手的四位首领,似乎都各自有着不同的目标呢。” “哦?这倒是没错。”年轻的游侠挑了挑眉毛,“但是你想说什么,小丫头?” “我们原本以为,引发袭击事件,以及挑动帝国与联盟间的仇恨,多半与苍白之手有关。”安雅看了看琳,又看向尤菲,“可是如果这个组织的四位首领,各自有着不同的目的那么它就不具备足够的影响力和动机,去主导这样的事情才对。” 尤菲轻轻点了点头。她明白少女打算说什么,只是因为某些顾虑,让她不愿直接提及——然而安雅做到了这一点。 “野生妖怪同样如此,至于破散会,它的目的是报复人类,却不是引火烧身。”身为妖王的少女喃喃道,“有能力达成这一切,同时愿意承担战争后果的大概只有” “吉普尼斯联盟本身,对吧。”琳帮她说出了后半句话。 “或许还有帝国内部的主战派。”尤菲补充道,“当然,无论哪一个,恐怕都是比苍白之手更加庞大的怪物。以至于尉风和水云,也只能作为它的棋子存在。”她缓缓闭上眼睛,随后睁开,“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零二)目的(尤菲·斯坦米兹,VII) 身为妖王的少女沉默了许久。尤菲同样无言的等待着,大约数分钟后,少女努力地坐直身体,轻声给出她的回答。 “我想我该回去了。” 尤菲没有接话,她望了望周围,不仅琳和莱亚,连之前最为不安分的满天星都安静地看着安雅,等待她说出自己的决定。 “和你们在一起的旅行,我很开心。”她轻声说着,语气里并没有任何伤感,“芙蕾女士、蕾妮、满天星、还有琳和尤菲你们教给了我很多,也让我留下了许多回忆。而现在,我应当去完成属于我的责任了。” “可是你要怎么做?”琳终于忍不住问道,“理论上你拥有足够的权力,可那些想要发起战争的人,大概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的吧?如果他们拒不听命,或者对你下手的话” 安雅摇了摇头,似乎示意她们不必担心。 “我明白这一点。好在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关于初代妖王的故事。”她转过脸,从窗口遥望着东南方的群山,“最初的妖王在建立联盟之际,寻求过隐居在大陆尽头,存活了数千年之久的妖怪的协助。” “既然他能够做到。”安雅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地坚定,“那我也可以。” “让我陪你一起去。”满天星突然说道。 “哎?”安雅愣了愣,惊讶地望着身边的‘格尔诺人’,“可是,你们还有自己的任务我只要一个人就” 诺卡模样的满天星伸出一根手指,在安雅面前用力摇了摇。 “就算是当初建立联盟的王,也不是一个人达成伟业的哦。”满天星欢快地说,“至少我可以陪你回到联盟境内,直至你找到想要向其寻求帮助的那几位。”她又指了指其余的几人,“她们也不是一个人嘛,而且还多了个不对,是多了一群帮手,是吧莱亚?” “目前来看。”年轻的游侠吹了声口哨,“貌似是这样的。但谁知道呢?”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咯。”人偶‘少女’点了点头,将目光落回安雅身上,“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虽然还想和芙蕾女士,以及蕾妮打一声招呼”安雅托着下巴,目光中有些不舍,“但我想,还是快一些比较好尤菲、琳、还有莱亚先生,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尤菲站起身,轻轻拥抱了对方,然后与满天星击掌,示意将安雅托付给她。琳也做了类似的行动,至于莱亚——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巨大的木杯,直接递到安雅面前。 “来吧,咱俩干一杯。”他挑挑眉毛,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我对妖怪是没啥观感。如果你能让那些想要战争的家伙吃点苦头,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无论如何,我也是妖族的王。至于战争,我想,无论人类或是妖怪,都是不想见到的。”安雅接过杯子,轻声回答道,“我相信,只要我们还有更多抱持着同样想法的人继续努力,妖族与人类能够融洽相处的契机,就一定可以存在。” “好吧好吧。”年轻的游侠耸了耸肩,似乎有些动容,“总之,祝你好运。” 接着,琳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小巧可爱的玩偶——似乎是她在铃兰村时制作的——送给安雅作为纪念。尤菲的礼物是一枚精致的水晶球,那是个轻巧的魔法道具,里面记录了这一路上几人的旅途与欢笑,当然也包括了那几次的‘意外’。 “你已经找到了应该走的路呢。”她说,“所以,哪怕暂时无法见面,一起努力吧。” 安雅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心地收起几件礼物,与满天星一同离开了。尤菲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的另一侧,然后听到身后传来莱亚的声音。 “好了。”年轻游侠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拍拍肚皮站起身来,“虽然算是有点食言不过,我也该走了。” 没等琳再说什么,他已经提起长枪,推开酒馆的大门。阳光从门外斜斜射入,在他背后拉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等一下啊。”金发少女眨了眨眼睛,大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我应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情。”年轻游侠头也不回的回答道,“放心,我们还会见面的有机会的话。” 门扉重新关闭,而声音渐行渐远,终于被周围的人群所掩盖。 “看来,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啦。”琳靠在她的身上,看着酒馆大门的方向,“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实际上,你已经有打算了吧。”尤菲轻声说道,“顺带一提,我和你的想法一样。” 金发少女笑了起来,将手臂搭在她的肩头。 “是啊,安雅和莱亚都在努力,我们可不能输给她们。”她抓起桌上的一只包子,咬了一大口,“真希望能赶紧解决这些事情我有点想念艾尔大陆的食物啦。” “说起这个——” “嗯?” “其实芙蕾告诉过我,新安城里就有好几家做的很棒的,擅长西方食物的餐馆。”尤菲笑了起来,“听说有两家,连伯炎陛下偶尔也会去呢。” “对了。”金发少女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仰起头对上她的目光,“今天的那条龙,说不定我可能认识哦。” “哎?”尤菲故意表示不相信,“你见过的龙一共也没有几条,她总不能是你的亲戚吧?” “其实也差不太远当然,这个要看运气啦。嗯,尤菲你应该知道,龙族仅凭声音,就可以辨认出同族身份的吧?” “的确听说过。然后呢?” “阿拉克夏曾经和我提起过。”金发少女笑的很是开心,“该说是单相思还是仍需努力呢?总之,还在艾尔的时候,金龙之王就一直在追求着她。也就是说——” 琳略微收敛了笑容,翻了个身,对上尤菲的目光。 “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帮助我们,找到通向过去的阶梯呢?” (一零三)母亲(莱亚) 父亲与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莱亚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他对于他们最后的记忆是十岁那年。父亲平时以农耕与捕猎为业,他们居住的村落附近土地算不得肥沃,所以除去种田,他往往会趁农闲时期去打一些水鹿或是山猪,拿它们的肉改善一下伙食,皮毛则剥下鞣好,用来与北方的商人交换些实用或有趣的小玩意儿。 他还记得父亲送过他的那个可以吹出乐曲的‘海螺’,便是从旅行商人处换来,据说是用源自大海深处的生物的壳制成。直到许多年后,当他真正来到海边,才发现海螺完全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至于母亲,她外貌平平,缝制与打猎都不甚擅长,和村民们亦不太亲近,似乎唯一的长处便是与父亲的关系极好。莱亚从未记得两人红过脸,甚至父亲在外面与人争执发怒,只要回家见到母亲,也会怒气顿消,重新换上宽厚和温柔的神情。年幼的莱亚不清楚具体的原因,只知道父亲的笑容里不含虚假。 这便是他童年时的日常。这样的村落在帝国边境附近还有许多,它们仿佛没有受到帝国繁荣发展的影响,孤寂而平静地存在于时间的河流之外,一直延续到记忆的尽头。 就是他十岁生日刚过不久的那个夜晚。 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是之后许多年的事情。对于当时的景象,莱亚仅有的记忆是火、闪电、哭喊、以及逃亡。 不知来自何处,亦不知源于何人的袭击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村落的防御——实际上那东西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村民们争相向没有燃起火焰的方向逃离,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早已守候在出口处的敌人。 那时,出面的是他的母亲。 年幼的他听不明白母亲与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对方的语气愈发激动,母亲却始终一如既往地平静。然后毫无预兆地,他们动起了手。 父亲一边保护住他,一边向村内退却。其余的村民也做着同样的事情,只留下母亲一人,与数十倍的敌人对抗。 即使这样,看起来——至少以莱亚当时的眼光,母亲仍然未落下风。他顾不上去思考这件事情的蹊跷,只是一心祈祷着母亲能够打退敌人,并且平安归来。 可惜,发觉无法快速取胜的袭击者,将目标转向了被困在火海中的村民们。母亲无力阻止一部分人绕过她,对几乎毫无反抗能力的村人展开杀戮——村民们手中简陋的农具与铁器,在袭击者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熟识的村民们一个个惨叫着倒下,莱亚将身体缩成一团,紧紧闭上眼睛,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等待了许久,周围的灼热却渐渐退去,鼻腔中重新充满凉爽的空气。 他试着抬起头,随后看到一柄闪烁着寒光的长刀,正指向自己的胸口。夜色已深,他继续向上望去,持刀者身材瘦削,黑衣蒙面,找不到任何可以记住的特征。 两人的中间,是衣衫褴褛,半跪于地上的父亲。 “让开。”黑衣人沉静地说,听不出半点火气,“那个孩子有着妖怪的血脉,留下他,这种事情还会发生。” 父亲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表示出同意或拒绝,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坐着。只当黑衣人打算从一侧绕过时,父亲才挺起身体,重新挡在他与黑衣人之间。 “想要过去,就杀了我吧。”父亲的声音嘶哑而微弱,仿佛已经用尽了力气。 “既然你如此坚持。”黑衣人点了点头,“我只能如你所愿。” 莱亚本能地合上眼睑,没有看到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他听到父亲刻意压抑着的惨叫,似乎有什么坠落到地上的响动,以及向他走来的脚步。下一刻,不知是否属于死后的幻觉,他再一次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放开他——!” 他猛地掀开眼帘,看到烈焰如猛兽席卷而来,却具有意识般避开他,直袭向蒙面的黑衣男人。黑衣人啐了一口,回过身,举起手中长刀,径直迎上扑来的炎龙。 莱亚不知道最终的胜者是谁。烈焰不久后便熄灭了,可无论母亲,还是那名蒙面人,都没有再回来找他。他不知应该做什么,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直到身体僵硬麻木,第二天的阳光缓缓升起之时,他才终于看到了另一个活着的人。 那人披着一身青色长袍,面容温和,全身带着一种令人莫名敬畏的气度。他一定是个大人物,很厉害的那种,莱亚心想。 ‘大人物’走到他面前,微微俯下身看着他,目光中有着抚慰,却不含怜悯,“危险已经过去了,孩子。能站起来么?” 莱亚用力点点头,向那个‘大人物’伸出手,借着对方的帮助站起身来。 “村子……还好么?”他低着头,小声地问道,没有提及自己的父母,“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一些人死去了,另一些人还活着。”青衣的老人温和地看着他,伸出手抚过他的头顶,“我将安排他们搬迁到帝国内部的村落,这能够让他们过上平静的生活。至于你,孩子……你打算怎样做。” 那一瞬间,莱亚的头脑异乎寻常地清醒。或许只有几秒钟,却足以让他想明白很多事情。 父亲与母亲已经死了。而他的身份,对于现在的村子来说,同样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何况刚逃过一劫,需要重新建设家园的村民们,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照顾他——一名年仅十岁的孩童。 “我可以……跟你一起吗?”他仰起头看着老人,小声说道,“让我做什么都行。” 青衣的老人露出微笑,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跟我来吧。除了你以外,还有比你大几岁的另一个孩子,从今以后,你们就都是《苍白之手》的一员了。”老人牵起他的手,缓缓向外面走去,“当然,如果不够努力,被开除也是有可能的,明白了吗。” 他没有用语言回答,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便是他与空,以及尉风成为「同伴」的契机。 …… 其后的数十年里,自然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尉风当上了「土部」的首领,他则辞别《苍白之手》,成为一名浪迹天涯的游侠。他不认为谁的做法更加正确,因为这只是两种不同的选择。 他后来回过几次故土,那里仍然残留着村落烧焦的痕迹,却早已不再有人居住。他也去看望过几次在新的土地上定居的,曾经与父母同乡的村民们。时隔数十年,村民们渐渐淡忘了那时的事情,较为年长的人仍然记得他和尉风,但对他没有任何敌意。他们还让他给尉风带话,希望对方能够有空回村落看看。 可惜不知何时起,尉风就很少与他见面——当然,他多少能够猜到其中的原因。当他再次找到尉风,将这些话语转达给对方时,这位「土部」首领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父母之仇未报,无颜得以归乡。”已近中年的男人气势丝毫不减,仅仅由锋利的剑刃,凝成了厚重的山岳,“你走吧,我们已是陌路,就不必再会。” “只是因为你偏离了方向,尉风。”莱亚针锋相对地回应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带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那不过是你的妄想。”尉风冷冷地说,“只有用强大的武力,将所有敢于挑起事端的妖怪慑服,才能避免村子里的事情,在其他地方再次发生。” 谈话每次到此,便不欢而散。尝试过两三次后,莱亚也就暂时断了念头,开始独自一人在大陆上游荡。 …… 一眨眼又是十余年。 随着时间经过,他所见到的,人类与妖怪之间的冲突已经难以计数。有些是因为观念上的差异,有些是习俗和文化的隔阂,还有一些……或许是单纯对于「其他种族」的偏见和敌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选择了一条不可能实现的道路。直到前不久,以‘妖王’自称的白衣少女,再次让他心中的种子开始发芽。 他想了起来,让他与尉风走上不同道路的最初源头,便是他的父母。 他们一方是人类,另一方是妖怪,却真心关爱和照顾着对方,至死不曾改变。 正因如此,他才决定与尤菲一行人同行,帮助她们达成那个‘不切实际’的期望,同时确认对方是否言行一致。 而今,那几名少女已经找到了前行的方向,也给出了令他满意的回答。那么就轮到他,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了。 莱亚确信,无论是为了替父母报仇,还是为了让人类与妖怪之间的隔阂减轻,那个人……不,那个人的传承者,都是他必须亲手解决的对象。 “等着吧,刹那,我来找你了。。”莱亚抚摸着手中光滑的枪身,轻声自语道,“你将领受应有的命运……以我父母的名义。” (一零四)梦境(莉莉·诺诺) 莉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成功地阻止了各国之间的战争,也顺利地消除了不同种族间的隔阂。 所有的智慧生灵,无论卡玛尔人、艾尔纳人、贝隆人、萨奇人、弗里茨人或伊特人,乃至平时隐居于一隅的林精、皮克精和海妖等,都乐意自此放弃种族与群体的「壁障」,融合为一个全新而统合的,存在于在艾尔大陆上的完美种族。 自此以后,大陆上不再存在莫名的对立,歧视与种族间的偏见也成为了历史。每个人都能够找到属于自身的定位,与最适合自己的工作。 拜此所赐,大陆的文明程度在短短数十年内迅速发展。魔力的应用得到普及,大量无需繁复的学习,也可以使用的秘术装置被开发出来,应用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而对于秘术真正感兴趣的人,也可以简单地获取到更为精深的学识,并朝着成为秘术学者或工程师的方向努力。 当然,无论任何职业,在这个崭新的社会中都能够得到平等的对待。乞丐或盗贼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即使存在着这种可能性,也没有人愿意不劳而获。 教会依旧存在,但不再信奉任何具体的存在,而是成为了一个全民性的公益组织。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从教会处受益,也都或多或少地为教会做出贡献。 这不意味着「神祗」就此不复存在。祂仍旧不时降下神谕,指示出每一任教皇的存在。所有教皇都是善良、仁慈且无私,真心愿意为教会付出大量精力的人。这证明着神祗的全知,但任何人——包括教皇在内,都无法通过祈祷或是其他方式,获取到神祗的直接回应。 为教会做出足够贡献的人同样将收到神谕,宣示他们获得了修士或主教的称谓。这一称谓并不带来任何实际权力,亦不会让他们得到施展神术的能力,仅仅是一种荣誉的证明。实际上,神术早已不复存在,但无处不在的秘术与「科技」的力量,让人们足以达成和神术同等,甚至更胜一筹的奇迹。 实际上,就在不久之前,也是大陆进入全新时代后的第一百一十年,能够搭载数百人跨越晶壁系,前往浩瀚的多远宇宙,以及其它星球的「星界旅行船」已经开始建造,预计两年内就可以进入测试。 如果这一产品成功投入实用,艾尔大陆的文明必然会踏入另一个时代。自此以后,这些接近完美的「人类」,就能够将自己的足迹撒向多元宇宙的每一个角落,让更多的文明了解到他们的美好——而后加入进来,融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一起听起来都十分美好。只是,在那一切当中,似乎缺少了一些什么……? 是了,似乎在最初达成这一切的过程中,有个人一直陪伴着她,为她出谋划策,克服了许多她本以为无法解决的困难。 然而,记不清何时,他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如今她只隐约记得有这样一个人,曾经在她的生活与记忆中存在过,却记不起包括名字在内的,关于对方的任何细节。 是她已经老了,还是有某种「事象」,影响了她的记忆?无论哪一种,对于莉莉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毕竟她—— 毕竟……什么来着?就算曾经立下了出色的功业,她也只是个有着悠长寿命的「普通人」而已。 何况现在,长寿早已不再稀奇。每个人都天生拥有上千年的寿命,若是愿意,还可以通过秘术延长更多。人口同样不是问题,即将到来的星际探索需要大量的人力,而近乎无穷无尽的多元宇宙,足以容纳千万倍于现今的人类数量。 如今的她早已经不再参与这个文明的重要决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它从懵懂的孩童,成长为富有朝气的青年。它的未来还有很长,但那些,莉莉总觉得已经与自己无关。 那么,既然没什么事情可做,就随着自己的心意,去追寻那段遗失的记忆吧。她很快打定了主意,开始依次前往各处的文献馆,翻阅那段‘曾经属于她’的时光中,被她所抛弃了的记忆和历史。 从各种各样的史料里,她看到了许多在她脑海中仍旧清晰的过往,也找回了许多已经有些模糊了的记忆。然而,似乎那件让她无比在意的事情,却从无论记载多么全面的文献馆里,都找寻不到任何端倪。 不过,在翻阅历史的时候,莉莉很快便注意到了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所有详细的历史,都从‘新历元年’开始书写,而位于那之前的一切,要么语焉不详,要么便只有难以理解的诗歌。 她就此询问了文献馆的管理员,得到的回答是,新历之前所使用的文字和语言,与当今文明的截然不同。因此,那些曾属于上一个纪元的历史就逐渐淡去,最后留下的只有某些真伪难辨的野史,以及被人传唱着的,意味不明的旋律。 但是,这怎么可能? 据她所知,语言和文字从来都是逐渐演化而来。也许相隔数千年的两种语言会相差甚远,但若其中一种源于另外一种,它们就必定有过极为相似的时刻。想要达到管理员所说的情形,除非之前的语言突然断绝,而目前的语言则在不依赖任何过往的基础上,被重新授予给这个全新的文明。 简直就像是有外族入侵……不,更根本一些的说,是整个世界毁灭,随后重生了一般。 不对,现在没有急躁的必要,又不是什么生死关头。莉莉深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翻阅那些杂乱无章的野史。 与严格按照时间排列,每一件事都包含有清晰的时间、地点和经过的「正史」相比,这些乱七八糟的史料不仅看起来十分夸张,常常无头无尾,而且互相矛盾。比如她数次看到了凡卡·科伦斯这个名字,其中的两次将他描述成伟大的英雄,余下的时候,他又变成了邪恶至极的魔王。 但无论如何,这看来是个值得记住的名字——虽然不是她想要找的那一个。 (一零四)梦境(莉莉·诺诺,II) 莉莉将这个名字放到记忆当中,继续寻找着类似的名字或是事迹。 野史中还提到过许多其他的名字。有些她保留着模糊的印象,却想不起自己在何时与对方相识过。还有一些她从未听闻过——这并不奇怪,口口相传的故事与诗歌,在时光的冲刷后,往往会变成令当事人都大吃一惊的样子。 这样的事情,在她曾经的旅程中,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话说回来,有着无中生有的传说,必然也存在被众人遗忘的事迹。就好比说,史书里并未记载她在统一大陆的过程中,亲身经历的许多传奇,与因此结识的伙伴们。 等等,伙伴们……她有过吗? 莉莉努力试着回忆她曾经的冒险,与那些与她一同旅行过的队友们。她很确信自己有过许多令人惊叹的旅途,可惜,每当她尝试去回忆具体的细节,脑海中便如同隔了一团迷雾,完全无法看清具体的内容。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更深地沉浸到回忆当中。一片黑暗间,她隐约体会到昔时的紧张,温暖与感动,仿佛她无比熟悉的那些人,依旧围绕在身边。 然而感觉只是一瞬即逝。当她睁开眼睛,所有温暖和怀念都立时烟消云散。莉莉努力想抓住那一抹回忆,可无论是友人的名字,还是他们的音容笑貌,都义无反顾地离她而去。 女佣兵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她想。作为一名普通的,且没有接受过秘术改造的人类,千年的时光足以让她的大脑和身体逐渐腐朽。再过不久,她就将在某一个晚上沉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与每一个寿终正寝的人类一样。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这个世界,早已经没有她所眷恋的—— “不是这样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温柔而熟悉,带着不容置疑的说服力。莉莉扭头四顾,却看不到任何人。 “汝……是谁?”她有些胆怯地问,“汝在哪里?是来带我离开的吗?” “没错。”那个声音回答道,“但不是带你前往冥界,而是带你从梦中醒来。” 他放缓语速,每一个字仿佛都带上了某种魔力,“你该回来了,莉莉,睁开眼睛,回到属于你的现实中来。” 可是,她本来就是睁着眼睛的——不,如果连那都是梦境,一切便解释的通了。可是,位于梦中的她,又能对此做什么呢? “放松身心,将一切念头排出脑海。”那声音说道,“不必顾虑太多,你所遗忘的,只是一段不曾发生过的未来。” 好吧,那就让她试试看。莉莉盘膝坐在地上,闭上眼睛,不去思考任何事情,任由身体安静地消化着时光。 仿佛有一道纯白的,温暖的光芒自天际射下,穿透她紧闭着的眼睑,唤醒她一直处于沉睡中的心灵。莉莉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坐在柔软的床铺上。 距离她约一公尺开外,便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以及亲切感觉的来源——担任着伯格斯特商会领袖的,那名白塔家族的年轻人。 “欢迎回来,九月。”他说,“早安。” 莉莉瞪着眼前的年轻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然而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不带有愤怒,而是包含了一丝困惑。 “费米尔……怎么是汝?” “自然是我。”年轻人微笑起来,“睡得还好么,九月?” “汝对咱……做了什么?”莉莉皱起眉头,却怎么都无法找回原本的心情,“那些咱看到的……东西……”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黑袍的年轻人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九月。”他真诚且温柔地说,“你似乎在睡梦中,前往了某个遥远的未来。我唯一对你做的,就是将你从深沉的梦境里,带回我们的现实。” “咱……睡了多久?” “三天多一点。”年轻人抬起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想要吃点东西么,九月?” 女佣兵没有立刻回答他。一部分理性告诉她,眼前的人是「灰色战争」的主谋,让大陆陷入数年动荡,无数人因此丧命,且毁灭了她原本家园的罪魁祸首。 可另一方面,当她离开「梦境」以后,位于那段梦境之中的记忆丝毫没有消散,原本记不清的某些细节,此时也逐渐清晰。而令她印象极为深刻,以至于在梦中也一直追寻着的那个名字,此时就坐在她的对面。 费米尔·斯塔克,这就是「曾经」与她携手,一同统一了整个大陆,创造出崭新世界的那个人。 如果将目前的时间视作现实,无论战争与毁灭,还是新世界的诞生,都位于更远的未来。仿佛同样的世界,只因为某一个选择,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甚至无法断言,到底哪一个是她亲身见证的事实,哪一个又是虚伪的梦境。 实际上,她从未亲眼见证过「灰色战争」,仅是从史书中了解过那一场灾难。而「新世界」的建立,却仿佛近在眼前——她清晰地记得,自己与许多人为敌,见证了许多人的牺牲,其中不乏旧时的同伴、好友、或是帮助过她的人。那些事情让她十分痛心,但一切都比不上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离开。她甚至选择遗忘过往的一切,放弃九月的身份,以普通的人类的身份度过一生。 ——在新世界诞生的前夕,为了让两人真正的理想得以实现,费米尔·斯塔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完美的结局呐……”女佣兵喃喃道,摇头拒绝了年轻人的好意,“但是,决定道路的,到底是谁的选择呢?” “未来由许多个选择共同决定,很难因为某一个人的某一次抉择轻易改变。当然,事情没有绝对。”费米尔仿佛看透了她的疑惑,柔声讲述道,“你看上去有些累,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好好休息吧,九月。” 年轻人站起身,拍拍长袍,缓步向房门走去。 “……等一下。”就在年轻人即将迈出房门时,莉莉叫住了他,“汝……什么时间有空?” “如果是九月你的要求,我任何时间都有空。”年轻人转过身,微笑着看向她,“因为我相信,你是能够理解我的人。” “好吧。”莉莉从床上跳下来,快速地舔了舔嘴唇,坐到书桌旁的椅子上,“给咱讲一下汝的计划——说不定……有咱在,汝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呗?” 黑袍的年轻人认真地看向她,微微躬下身体,用的是巫师的礼节。 “如您所愿,九月。”他说,“让我们试着改变未来吧。” (一零五)请愿(安雅,I) 北方未必凉爽,南方同样不见得温暖——哪怕通常情况下本应如此。 帝国的极东是一片草木不生的荒原。联盟的极东处,则是终年覆盖着冰雪,令无数生灵退避的雪山。 其名为白神山。传说中山上居住着神明,随自然而生,与天地同寿。它见证过妖族的繁盛,人类的崛起,以及帝国与联盟的建立。无论世事变迁,它始终旁观着一切,既不给出建言,亦不插手干涉。 ——当然,这只是故事中的内容。 作为妖族的「王」,安雅继承的除了一个名号,和联盟传统赋予她的「权力」外,还包含了某些模糊不清,她自己也难辨真伪的记忆。它们有些来自联盟最初的建立者,还有些来自过往的每一任「妖王」。 之前的数年间,它们既不干涉她正常的生活,亦几乎没有验证的价值。安雅曾以为,联盟与帝国现状可以持续很多年,足够她平静地度过这一生,随后,按照远东的传说——回归自然轮回,涤清过往的一切记忆,以新的身份重新降生。 尤菲曾对她解释过,所谓的「轮回」或许不只是虚假的想象。 在艾尔大陆,智慧生物的灵魂于肉体腐朽以后,多半会依照其生前的信仰或行为,被引导到对应的外层位面。但是这片大陆的魔力异常活跃,且不存在居住于主位面之外的「神祗」,失去凭依的灵魂很可能融入到自然的魔力循环中,作为新生灵魂的‘原料’而存在。 而被选中成为「王」这件事,也很可能是她继承了前几任「妖王」的部分灵魂。这样一来,她保留着那些记忆的碎片,某种意义上便说的通了。 安雅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过往的回忆抛开。自从与尤菲和琳分别以后,她就总是容易回想起这些——她清楚,自己其实还远不够成熟,只是有些事情,必须由她来完成而已。 那正是某段「记忆」告诉她的。 白神山上存在着生灵。很难说那算是「神明」,还是一只强大异常的妖怪。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生存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她平时在做些什么。记忆中,联盟最初的创建者,曾独自一人登上过雪山之巅,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生灵,并在「神明」的帮助下,将原本散乱不堪,无休止般争斗着的妖族整合。 记忆中不包含具体的细节,安雅无从得知,对方是凭借着怎样的手段,获得了「神明」的认同。唯一较为清晰的,是两人在分别之际,那位「神明」留下的话语—— “若有一天,你的后辈需要帮助,就让他们带着和你相同的决意,前来找我便可。” 可是,「相同的决意」,指的到底是什么?是经历同样的困难和风险,还是抱着类似的愿望或目标?记忆告诉了她那位「神明」的话语,却没有存留下经历过这一切的,联盟创建者当时的心情。 以她独自一人,哪怕算上满天星,想要与联盟的众位长老抗衡,仍然过于不自量力。罗真女士和蕾妮不打算插手此事,她所认识的另一位足够神秘的人——铃兰村的「阿桑」先生,恐怕同样不会离开村子。少女只有将全部的期望,寄托于传承于数百年前的记忆,以及那位「神明」的善意之上。 眼前的风雪愈发猛烈,安雅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停下脚步,看向毫不费力地漂浮在身边的人偶少女。 “到这里就可以了。”她大声说,努力压过呼啸着的寒风,“那位前辈是一个人登上山巅的,或许我必须这样做,才能够证明……我拥有和他一样的心意。” 满天星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责备少女,也没有表示出担忧,“我知道了。需要我等你回来么?” 安雅偏着头思索了一阵子,然后摇摇头。 “不必了,满天星姐姐。”她扬起一抹轻松的笑意,借此掩去心中的不安,“我相信那位「神明」,所以,也请你相信我就好。” “好吧。”人偶少女提起裙子,在半空中向她屈膝道别,“那我就先回到联盟,确认那里的现况。母亲大人和蕾妮姐姐不愿插手自有原因,但作为「朋友」,我有继续帮助你的义务。” “所以。”她最后说,“我等着你平安回来。” 安雅轻轻应了一声,仰起头,不再回望身后的景色与人偶少女。她沿着被积雪掩埋的小路,冒着扑面而来的风雪,坚定而努力地走向前方。 锐利的寒风仿佛可以割破肌肤,漫天飞舞的雪片遮蔽了数尺以外的一切事物,尽管穿戴着厚实的衣物,严寒仍透过手套与靴子,将她的手脚逐渐冻僵。然而少女的心仍然保持着温暖,仿佛有一个声音始终陪伴着她,指引她向何方前进。 那或许就是初代「妖王」的记忆吧。不过,安雅更愿意相信,那其中包含了满天星、尤菲、琳、莱亚,以及许许多多关照和帮助过她的人,遗留在她身边的思念。 因为那才是她目前信念的来源。 风雪持续着,不知何时,少女却不再感觉到寒冷与疲惫。她半是机械地迈动着脚步,不知道已经走出了多远,也不在意还要前行多久。至于能否平安返回,更是已经被少女抛到了脑后。 也就在此时,一个冰冷却柔美,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传进她的耳畔。 “退下吧,冬天。” 声音很轻,却仿佛无处不在。咆哮的风暴瞬间失去了气势,回归为无害的雪片,缓缓飘落在少女的头顶。少女眯起眼睛,用力眺望四周,没能发现任何像是人影的存在。 “白神山的神明大人,是您么?”她努力活动着自己僵硬的嘴唇,让吐出的词句清晰一些,“我……需要您的帮助。” “我是妖怪,是自然的使者,是雪之化身,是永久不灭的寒冬,但不是神明。”声音平淡地回答了少女的提问,“如果想要寻求神明的援助,恐怕你找错了地方。” (一零五)请愿(安雅,II) “抱歉,妖怪女士。”安雅并未因对方的回答而气馁,由于寒风停息,她的话语也逐渐流利起来,“我遵循着四百年前的联盟创立者,最初的「妖王」结下的约定来到此处,向居住于此的神明大人请求帮助。” “你想要什么。”那个声音淡淡地问道。 “我……不太确定。”安雅迟疑了片刻,最后选择说出心里的困惑,“我不知道我能够做到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是否会沿着预定的轨迹前进。只是……如果有任何可能,我想避免看到过的那个「预言」成为现实——” 原本停歇的风雪开始刮起,而传来的回应仿佛更加冰冷了些。 “我问的是,你想要什么。”声音听不出任何怒意,但安雅仿佛感受到无形的压力自四面八方而来,“无关世俗的一切,而是属于你的,心中最根本的期望。” 安雅低下头。 她明白「神明」指的是什么。维系联盟的平稳也好,阻止两国间可能发生的战争也好,这些都是她真心期望着的事情。然而,这样的期望之中,掺入了她赋予自己的「责任」。 ——如果她不是妖族的「王」,而像孩提时代一样,只是一名普通的人类少女,面对这些情景,她会抱着何种心情,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呢。 或者说,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不惜冒险来到此处? 风雪愈发猛烈,仿佛「神明」已经有些不耐。但少女并不焦急,她安静地站在原处,细细整理好自己要说的话,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风暴,轻声开口。 “我曾经很向往离开西阳城看看,去了解我的故乡,观赏联盟与帝国的各处风景,认识更多不同地方的人。”安雅微微抿起嘴角,“所以,当听说过她们的事情,见到她们以后,我提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要求。而她们没有考虑太多就答应下来,让我的愿望得以成为现实。” “说下去。”风雪淡淡地回应道。 “然后,我们一同踏上旅途,直到不久以前。我见到了很多以前从不了解的事情,其中有些让我开心,也有些让我感到悲伤或遗憾。”少女望着飘舞的雪花,目光却没有聚集在任何一点,“可无论如何,那都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风雪似乎比原本缓和了一些,也可能只是少女的错觉。洁白的雪片围绕着她旋转,却不再落到她的身上,仿佛一件羽毛编成的,具有生命的铠甲一般。 “我知道没有完美的世界,也不存在永远的和平。她们同样知道这一点,可仍然在努力试着改变什么。我不想让她们的辛苦白费,也不想看到她们为此而感到低落。”少女咽了咽口水,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清晰,“我不擅长战斗和秘术,无法直接帮上她们的忙。所以……我想要做些什么,以我力所能及的方式。” “你选择了来找我。”声音仍然冰冷,却包含了一丝柔和,“告诉我,你的理由。” 安雅微微仰起头,毫不犹豫地给出回答。 “因为我相信,联盟最初的建立者来到这里,寻求您的帮助时,一定抱着和我一样的心情。”她将双手叠放在胸前,感受着灵魂中传来的一丝悸动,“他为的不是权力,也不是虚无的责任,而只是……不想让某些人,感到失望而已。” 风雪缓缓休止,直至完全停息。空中的雪片旋转着凝为一体,组建出一名白衣女性的身形。 “看来你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内心,这很好。”女性开口,声音与之前一模一样,只是略少了几分神秘感,“我接受你的请求,那么,你的名字。” “我叫安雅,神明大人。”少女向女性伸出平放在一起的双手,掌心向上,“谢谢您。” 白衣的雪女悄无声息地走到少女面前,将右手搭放在那双手掌上。 “神无,这是我的名字。”那只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却不会令少女感觉寒冷,“走吧,带我去你想去的地方。” …… 将近两个月后的西阳城,仍然如安雅记忆中那般,和平、喧嚣、活力十足。 发生在帝国的变故根本传不到这些普通居民的耳边,或者就算听闻到了,妖怪们崇尚力量——换句话说,就是不擅长政治与阴谋——的天性,也让他们根本不在乎某些尚未发生的可能。 甚至就算发生战争,恐怕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大伙儿一起打回去了事。至于能否打赢……不试过谁会知道呢? 细碎的雪花从空中飘落,甫一触及地面便即融化。这场薄雪来得比往年略早一些,但这片魔力活跃的大陆上,偶然的异常气候并不罕见。眼下没什么危害的雪花,绝大多数的居民根本不会在意。 安雅径直穿过外城最为宽敞的彩云大道,在接近内城城门时停下了脚步。守卫外城的士兵多半不认得她,内城的亲卫则不然——她可是记得,由满天星制作的那名「人偶」,还代替着她生活在宫殿当中呢。 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被发现端倪,除了满天星,或者说罗真女士的技术出色,亦能看出联盟长老们对她这位「妖王」的态度。他们要么根本不关心她的境况,要么看出了异常,却故意隐瞒下来。或许,他们不认为安雅有能力做出什么「大事」,只是进行了一次无关紧要的「逃家」。 “想要进去吗。”神无悄无声息地从她身侧现出身形,淡淡地问道。 “拜托您了,神无女士。” 白神山的「神明」伸出冰雪般洁白,甚至略有些透明的手,覆盖住安雅小巧的手掌。少女感觉从掌心传来一阵寒意,继而刹那间,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实体。 下一刻,身体的知觉重新回归,而少女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内城当中,正位于她离开之前的那片小树林。不仅如此,于白神山脚下与她分别的满天星,此时正带着微笑看向她,目光中是满意和赞赏的神色。 (一零五)请愿(安雅,III) “满天星姐姐。”少女带着欣喜唤出对方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人通知了我,所以我就来了。”人偶少女看向神无,“你就是白神山的「神明」吧,刚才你是怎样将安雅送过来的?” “有雪存在的地方,便有我的存在。”神无回答道,“我可以带她进入这里,但我无法完全隐瞒自己的存在。”她抬起手,指向空无一物的半空,“做好应对的准备吧。” 应证着雪女的话语,空气里卷起漆黑的,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漩涡。 一抹黑雾从漩涡中流泻而下,在地面上形成一滩厚重而深邃的泥浆。然后泥浆缓缓隆起,凝固,构建成一个足有三个安雅那么高,微微躬着身体,没有五官的漆黑色人型。 “你回来了,安雅,带着一名野生的妖怪。”人型微微颤抖着,发出带有共鸣的低沉声音,“你这一次离开,找到想要的东西了么?” “还没有完全找到,无面长老。”少女恭敬地行礼道,“但我已经看到了方向,接下来,我将努力朝那里前进。”她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两人,“与她们一起。” “你们三个吗。”被称为无面的人型转过脑袋,蠕动着庞大的躯体,缓缓靠向三人身旁。 安雅有点紧张地仰起头,看着对方漆黑一片的「面部」。神无和满天星则毫不在意,甚至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既然这是你想做的,就由你来承担「改变」的后果吧。”黑色人型低沉地说,仍旧听不出感情,“其余长老们正在议政堂,你们过去吧。” 他穿过安雅身边,没有前往议政堂,而是朝相反方向的城门处走掉了。 “无面长老……其实是个好人的。”安雅轻声说道,“他很少表露出感情,但除了铃兰村的「阿桑」先生,他也曾说过……让我离开这里,去看看世界真正的样子。” “换句话说,其他的长老,恐怕就没有这位好相处了吧。”满天星冷静地接口道,“你打算怎么办?分化拉拢,还是各个击破?” 安雅望着前方的道路,略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余下的十一名长老当中,岚长老和白莲长老,多半会站在我这一边。木易长老,祝伏长老,曦长老应当不愿见到战争的发生。至于其他的几位……我不清楚。”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缓慢而平稳地迈动脚步,“可是,既然他们在议政堂等待,我就必须选择面对——按照古时的约定,若「妖王」放弃属于自身的权力和义务,就无法再次将之取回了。” “那就走吧。”神无淡淡地说道,“让我看看现今的长老,与联盟初创之时,是否还是一般模样。” 在安雅的带领下,三人未受任何阻拦的走进议政堂。这座用于讨论联盟重要决策的殿堂呈圆形,直径约三百尺。殿堂仅有一层,拱形的殿顶嵌满彩色的琉璃瓦,从不同角度看去,仿佛能够看出各类妖怪的威武姿态。殿堂的墙壁上雕刻着协助建立联盟的九个族群的图腾,以及第一代长老们的塑像。 安雅抬起手,抓住大殿门扉上的圆环,在门上敲击了三次。下一刻,大门向内缓缓开启,展露出灯火通明的内殿,以及坐定于殿内的十一名长老。 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仿佛有一只巨手攫住安雅的心脏,只要稍许用力,就能终止少女的生命。 她知道这是众长老对她的示威,但两方的力量差距实在太远。一阵阵眩晕与心悸感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她双膝发软,不由自主地向地面跪去—— 一只温暖的手恰到好处地扶住了她。与此同时,神无悄无声息地走到少女的前方,洁白的雪片从她身边卷起,仿若一层屏障,将针对少女的压力全数化为乌有。 “……谢谢。” 安雅深呼吸两次,用重新恢复力气的手腕支撑着自己站稳,然后向侧面踏出一步,望向环绕在她前方的诸位长老。 由于离开了神无的庇护,一部分压力再次袭来,但她没有退缩。 “感谢你们在这里等待我的归来。”议政堂中预设的秘术放大了少女的声音,让整个殿堂都能清晰听到,“我想将我帝国得见闻讲述给诸位,并希望得知你们对此的意见。” 没有人反对,甚至没有人多说一个字。但这不过是风暴之前的宁静。安雅明白,长老们无法剥夺她的「权力」,却可以对她的能力进行质疑。因此,她接下来所做的陈述,将很大程度决定自己与身边两人的命运。 她定了定神,以自己在镜心湖看到的「预言」为开端,讲述了她在帝国的大多数见闻。其中包括数次源自妖怪的袭击,「苍白之手」的现状与诸位首领可能的目的,伯炎对她们的任命,以及她们几人调查得到的结果和推论。当然,她回避了关于联盟在这里扮演的角色——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这就是我的所见所闻。我希望,大家能够一同努力,让联盟以及这片大陆,避免可能来临的动乱和战争。”以这句话作为收尾,少女合拢双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质疑。 首先发出质疑的,是整个人便是一团燃烧的烈焰,脾气也和火一般暴烈的祝伏,“先不提汝私自跑去帝国,可能为联盟带来的不利影响。”他长身而起,声音震的整座殿堂都在颤抖,“汝可曾想过,不过一介凡人,且对武艺或方术一窍不通,若是死在荒郊野外,又有何价值可言?” “因为我信任由我选择的同伴,而她们保证了我安全归来。”少女转过头,望着那团有着生命的火焰,语气不卑不亢,“这不应成为您责难我的理由,正相反,这证明了我有着足够的能力,对吗?” 火焰冷哼一声,听不出满意与否,可终归没有多说什么。大厅内略微沉默了数秒钟,然后由另一名长老接上话头。 (一零五)请愿(安雅,IV) “你要如何证明,你所说的一切是足够可信的?”全身笼罩在银白色薄纱中的妖怪淡淡地开了口,“每个人都有可能受到蒙蔽,哪怕亲耳所闻或亲眼所见,亦非绝对可信。即使是我们之中,也不会凭借任何人的一面之辞,决定联盟采取的方针。” 安雅本能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两人。神无平静地站在原处,一言不发,满天星则拍了拍少女的手臂,给予她无声的安慰,然后将目光投向发问者。 “以灵魂之贤者,「罗真」的女儿之名,我亲身见证了她的整个旅程,足以证明她所说的话并无虚假。”人偶少女温和地微笑着,无形中将对方施予的压力阻挡在外,“我认同她所做出的努力和决断,且以我个人的名义,建议你们为了联盟的未来,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那名妖怪轻轻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追问。大厅中再一次沉默了近半分钟,然后传来一声满是讥讽的冷笑。 “你所说的同伴,就是这种家伙么?”说话的子虚长老是一名英俊的灰袍男性,可惜吐出的词句完全破坏了他的气质——至少对于安雅来说是如此,“一只狐假虎威的人偶,一个来历不明的妖怪,联盟何时轮到你们来指手画脚了?” 他抬起手,遥指向安雅身前的人偶少女,“要我说,联盟不治你们未经许可,将吾等的「王」带走之罪,已是便宜你们了。现在,留下安雅,然后滚回你们的山洞和帝国去吧。” 安雅不安地看着前方两人的背影,又望向满脸嘲弄的灰袍男人,想要说些什么,却几次把话语吞了回去。人偶少女同样没有开口,她似乎彻底无视了发话的妖怪,根本懒得转头看对方一眼。 就在灰袍男性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神无终于淡淡地开了口,“照你的说法,是要按妖怪的规矩,决定我们发言的权利了。” 远处的男人一愣,紧接着冷笑起来,“汝是想说,以力量决定一切?就凭你们三个?” 神无平静地看着对方,丝毫不受对方的态度影响,“这是最方便的办法,而且,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安雅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奇异地安定下来。 她知道这个规矩。尽管现在已经很少被使用,凭借「力量」终结一场争议,始终是被妖族认可的方式之一。 这意味着提议者需要轮番——有些时候甚至是同时——与所有的反对者对抗,直至一方认输或失去意识。对抗的形式往往是真刀实枪的战斗,由于实力不足或一时失手,导致重伤或死亡亦不算罕见。因此,就算这一传统并未废止,联盟建立以后,妖怪们开始更多选择较为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而非这种「原始」的手段。 然而正是如今,在联盟最为核心,也可能是最为强大的长老们面前,一名「来历不明」的妖怪,轻描淡写般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安雅不知道神无拥有怎样的力量,可毫无来由地,她完全信任了对方——相信对方能够成为她的支持,并且解决眼前的困境。 数道近乎透明的流光在大厅间不断盘旋穿梭,那是长老们正利用大厅中的「结界」,以来访者无法捕捉的手段交谈。看起来,即使早有准备的他们,也未曾预料到事态在几句话间,便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大约过了整整一刻钟,盘旋着的流光才逐渐止息,重新开口的仍是那名灰袍的男性妖怪,“我们同意你的提议。你们必须依次击败我们所有人,才足以证明你们具备发言的权利。当然,如果现在选择放弃,还不算太迟。” “你打算在哪里开始。”神无没有回应对方的嘲讽,只是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们不在乎这座大厅,我也没有意见。” 灰袍男子的脸色变得通红,仿佛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握紧右拳,一团灰色的云雾在其上飞速盘绕,但最终没有挥向大厅中心的几人。 “来吧。”他从座位上起身,越过神无走向大厅之外,“无名的妖怪,希望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神无转过身,无声无息地跟在对方身后。安雅迅速追了上去,默默走在「神明」的身边。 其余的长老们也陆续动身,一名身材娇小,套着洁白衣裙,有着鲜红色眼眸与猫一般的双耳,在脑后还扎着一个巨大蝴蝶结的妖怪蹦蹦跳跳地走到安雅身边,抬手拍了少女的肩膀。 她名为「莲」,尽管看似年幼,却是存活了千年之久的「老」妖怪。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她是联盟中少有的,从不掩饰对于少女善意的长老之一。 “好好教训子虚那家伙。”莲笑着说,“他就是眼界太狭窄了!让他见见世面也好。” 莲对于神无的莫名信心,让安雅找回了一些勇气。她用力点了点头,快步跟着带路的子虚长老与神无,来到位于内城西北角的一片空地上。 “就由我来告诉你,联盟这几百年来,比起你这种固步自封的家伙,已经成长到了什么地步。”灰袍男性在空地的中心处停下脚步,“准备好了吗,妖怪?” 神无点了点头,在男性对面十余尺处停下「脚步」,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毫无预兆地,灰袍的男性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一束直径超过一尺的黑色光线凭空从天际降临,散发着令安雅恐惧的强烈魔力,落向白衣女性的头顶。 “神明大人——” 安雅只来得及在心中喊出这几个字,便看到黑光散尽,而神无原本所站的位置,此时已空无一物。 “这是……什么?”少女喃喃道。 她了解这位子虚长老的力量。对方擅长令事物崩解,若被他拥有的天赋力量波及,无论活物或死物,都会化作毫无价值的微尘。但是,刚才那一击的威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或者说,在她的认知中,长老们「应当具备」的平均实力。 (一零五)请愿(安雅,V) 旅行拓宽了她的视野,也提升了她的眼光。结合对于诸位长老的了解,安雅确信,子虚的力量与尤菲相差不远,却不可能达到她眼前所见的程度。 似乎注意到了少女的目光,灰袍的妖怪侧过脸,略带满意地开了口。 “那是天妖镜,设在西阳内城,用于防范任何入侵的敌人——比如说帝国。”他挑起眉毛,看着神无消失的地点,叹了口气,“联盟早已经过了以一己之力称王的时代,安雅。支撑联盟走下去的,是经过妥善权衡以后的决策,以及将妖族统合而成的力量。任何人未经深思熟虑,便擅自做出的决断,都已经不再重要。” 安雅没有回话。她紧紧抿着嘴唇,迎着子虚的目光,心中没有惊慌,亦没有失落。不知为何,少女本能地相信着那位「神明」大人,相信她不会这样轻易落败。 一片沉默之中,仍然是莲轻笑起来,清脆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却无法让人产生反感。 “说到底,那还是因为你们太弱了嘛。力量也是,精神也是。”莲左右摇着头,脑后的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以自己的度量去揣测别人,可是要吃大亏的哟。” 仿佛回应着莲的话语,洁白的雪片凭空浮现在灰袍妖怪的身边。它们眨眼间凝聚成一柄冰雪雕饰的利刃,径直穿过对方的胸膛—— 下一刻,利刃崩解成无数冰晶,在清脆的鸣响中飘散、旋转、再重新聚合成神无的模样。 白衣的女性优雅而淡然地漂浮在距离地面一尺的高度,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她的对面,是单手捂住胸口,一脸惊怒的子虚。 “我是冰雪的使者,寒冬的化身。只要冬天存在,我就会存在。”神无望着灰袍的妖怪,语气依旧平静,“你无法杀死季节,因此,你无法击败我。” “休要妄言耸听!”子虚猛地抬起手,掌心凝聚起灰色的漩涡,“区区一只妖怪,就让我亲自证明,汝不过是虚有其名!” 神无默不作声,连目光都不再望向对面的妖怪。雪片与冰霜环绕着她飘舞,继而向周围扩散。天空开始变得昏暗,带着寒意的风渐渐刮起—— 冬天降临了。 安雅眨了眨眼睛。一层晶莹的冰壁环绕着她和满天星,将寒风与冰雪阻隔在外。而空地附近的其余人——除了莲和另一名蓝发的女性,都脸色发青地将目光投向霜寒中心的女性,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就是这样嘛。”一片风雪中,只有莲的笑语依旧清脆,“这气候太棒了!你们不这么觉得么?” “谁知道呢。”那名蓝发的妖怪懒洋洋地回应道,“你喜欢的话,搬去和她一起住不就好了。” “我可不去那种孤零零的地方。”莲撇撇嘴,“什么好吃的都没有,也太无聊了!” 两人聊得随意,其余的妖怪却没有这样的余裕。风雪已然升级成蕴含魔力的风暴,尽管远不足以致命,却切实地消耗着每一位长老的体力。 “你们还等什么,打算让她就这样嚣张下去么?”子虚恼火地叫喊道,“还不赶紧动手!” 并不是所有人都回应了他的要求。将近一半的长老没什么动作,而一名笼罩在淡淡金光中的,长着鹰头的妖怪,更是看了安雅一眼,便转身准备离去。 “我知道她是谁了,恐怕你们也一样。”他用高亢的声音说道,“看在「王」的面子上,我觉得,听一下安雅那小丫头的意见,大概也不坏。” “谢谢,曦长老。”安雅轻声自语道。 这位擅长操控光与热的妖怪,在所有长老中的实力最强,所说的话自然格外具备分量。 受到曦的影响,其余数名妖怪长老,包括最初向安雅发问的两位先后走出空地,表示放弃向神无挑战。莲朝冰壁后方的少女用力挥挥手,恋恋不舍地被蓝发女性拉了出去。 余下的长老们却不打算就此认输。五光十色的秘术扑向神无所在的位置,或是席卷整片空地。他们尽量避开了保护着安雅的冰壁,毕竟无视妖王的权威是一回事,动手伤害又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能够成为长老的妖怪自然不是弱者,他们的力量足以融化冰雪,扑灭风暴,甚至翻动脚下的大地。但只要稍有松懈,风雪便会卷土重来,且比前一刻更为猛烈。 白衣的精灵飘舞在空中。她的身影仿佛无处不在,又似乎永远无法触及。即便被秘术或利爪撕碎,她很快又会完好无损地出现,既不显得焦躁,也看不出一丝衰弱的痕迹。 正如她所说——身为季节的化身,若无人能够杀死冬天,也就无人能够将她击败。 “为什么?”一名蓝色皮肤的妖怪看了看安雅,略显不甘地问道,“你有这样的力量,为何选择隐居荒野,又为何答应帮助她?” “我从未隐居。白神山在那里,于是我在那里。”神无摇摇头,平淡地回答道,“至于她,那是个努力的孩子,你不觉得吗。” “单纯的努力有什么用!”子虚怒道,“没有足够的实力,再多的努力,也只是冗谈罢了!” “所以我选择借给她力量。”神无的身形终于变得凝实,白神山的虚影从她背后缓缓升起,俯视着整座夕阳下的城池。 “我从她的心意中,看到了未来的星光。”她抬起手,遥指向灰袍的妖怪,“你无法阻拦她前进,所以,退下吧。” 漫天的风雪汇成一束,扑向面色僵硬的灰袍妖怪。子虚努力试着抵挡,可猛烈的暴风将他径直吹飞出去,灰头土脸地拍到地面上。 风雪缓缓停息,保护着安雅的冰壁也一同消散。灰袍的妖怪爬起身来,看了看周围的众人,又望向神无与身为妖王的少女,最终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释然。 “我输了。”他摇摇头,不再如开始时般咄咄逼人,“说吧,我们的「王」,你打算怎么做?” 安雅走到空地的中心,转过身,迎上长老们的目光,轻轻鞠了一躬。 “关于具体需要做的事,我需要与大家一同商定。”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伤感的事情,“我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不仅妖怪,还有其他的所有智慧生灵,都能够将联盟当作自己的家园。” 少女的声音向外扩散,很快就消散在空气当中。 (一零六)使命(莱亚,I) 时值正午。 天空覆盖着厚重的阴云,却无法阻止烈阳将温度传递给云层之下的大地。空气潮湿而闷热,偶尔吹过的一丝微风都带着热度,难以给汗流浃背的行人们带去片刻清爽。 这里是阳明城,是莱亚除去故乡以外,最为熟悉的地点。从十余年前起,他就一直关注并调查着这座的一切,直至如今。 原本的理由十分单纯:为了摧毁苍白之手的「影部」,为自己死于前一任「影之王」手下的父母报仇。 现在又多了另一个。 莱亚明白,与他曾经同行的小丫头们想要继续追寻和平的道路,因此以杀戮为生存理由的「影之王」,从开始就站在了她们的对立面。 对于任何人,这样一个潜伏在暗处,等待「猎物」松懈或虚弱时给予致命一击的「猎人」,都是极为可怕的不确定因素。 他不能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寻到的「烛火」,被蠢动着的「影」所扑灭。所以他必须做一件事——在刹那开始行动之前,找到机会将他杀死。 为此,他已经在这里守候了五天。 从几日间收集到的踪迹和情报来看,刹那此时尚不在城内。但莱亚知道这位「影之王」的习惯:每当打算开始一场认真的杀戮,他必然要回到自己的据点,向他信奉的神明祈祷,再用自身的少许鲜血,换取那位「神明」的眷顾。 换句话说,只要刹那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几名小丫头就是安全的。而只要他回来,莱亚相信——至少有很大的几率,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 等待是件无聊的事情。但至少,他用不着和那些倒霉的刺客一样,几天几夜地潜伏在阴暗潮湿的地点,只为目标的一次现身。 有时他闲坐于城内的酒馆里,要上一壶酒和一碟花生,慢慢地自斟自饮。有时他行走于大街小巷之间,聆听四周路人的闲谈,从中撷取自己需要的内容。 他从不担心被人识破。呆在「苍白之手」的数年间,莱亚习得了一身近乎完美的易容技艺——若不是他决心离开,本应轮不到水云接任「雾之王」。而母亲留给他的天赋,除了不惧火焰以外,还可以彻底改变自身拥有的气息。 就算刹那或尉风站在他面前,也绝不可能将眼前这个面容平凡的青年、妇人、老者、或者其他随处可见的路人,与那名独行的游侠联系到一起。 此行之前,莱亚回到属于自己的据点,再一次召集起跟随着自己的「伙伴」们。那几个小丫头将伯炎赐予的奖赏分给了他将近一半,他则按照资历,将其均分给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然后,他命令伙伴们回归平日从事的职业,直到他再次召集他们为止。 没有人提出疑问,也没有人对他表示担心——这相当正常。这些「伙伴们」来自苍白之手的「土部」与「雾部」,学员时期的严格训练,让他们具备了服从命令的良好习惯。 于是,一切处理就绪,现在只剩下了他独自前来,完成最后的任务。 这正是他喜欢的。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不必挂念周边队友的安危,也无需费神照顾他人。 当然,比起所谓的仪式感,他更在乎行动的成败。而做出这一选择,亦是因为他坚信,独自行动是成功率最高的方式。 不过,在他的心底的确有一个念头——亲手完成的复仇,才是对父母最好的祭奠。至于这种思维是来自母亲留下的妖怪血脉,还是父亲从小教导出的性格,倒是不大重要了。 莱亚晃晃脑袋,从思考中醒过神来。他此刻位于城市的中心广场,但没几个人会在闷热的下午出门散步,只有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正用一块薄布盖住身体,缩在两旁建筑的阴影中呼呼大睡。 等到太阳落山,其余居民出门聚餐之时,他们也会醒来,尝试从他人手中捡拾吃剩的食物。而当夜幕降临,他们则躲进能够避风的角落,期待着新一天的朝阳升起。 莱亚与他们有过交往,知道他们不是懒惰或不愿工作——乞食在这里绝非一个美好的职业,夏天尚且好说,等到冬季来临,这些露宿街头之人,将有半数无法熬过夜间的严寒,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路边。 他们目前处境的原因异常单纯——他们拥有妖怪的血统,却没有人教导如何控制血脉的力量。 从自身的妖族特质显现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从帝国各处带到这里,明松实紧地看管起来。若想要逃离城市,立刻便有「影部」的成员追赶上去,将他们就地格杀。可即便呆在这里,也很少有人愿意雇佣他们。 一部分拥有美貌的人,能够凭借着自己的身体,换得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工作。余下的多半只能成为流浪者,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逐渐衰弱和死去。至于他们的尸体去了哪里,被作了何种用途,这里的居民们并不知道——其实就算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在意。 这是第三个理由。 莱亚清楚,这远不是杀死一位「影之王」,就能彻底改变的状况。但至少借着由此引发的骚乱,总有些向往自由的「半妖」能够离开这里,在更广阔的天地中生存下去。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就让他这只「半妖」,来担任最初的火种……之一吧。 “可要记得我啊,小丫头们。”年轻游侠自言自语地笑道,一边稍许握紧了右拳。然后他走进一家途径的酒馆,要了一杯冰凉的麦酒用以解暑。 “趁你还没回来,我可要好好喝几杯。”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当然,如果你一直都不回来……我就直接把你的老巢端了吧。” 夜幕缓缓降临,白天的灼热缓缓消散,直至凌晨时分的阴湿与微凉。然后,朝阳破开厚重的云雾,将一丝光芒洒落在城市的东方。 又是一天了。 莱亚并不着急,他有着充足的时间,身上也带了足够他生活数十日的钱财。但随着时间经过,一些情绪开始在他的心中逐渐发酵。 那既非紧张或害怕,亦非所谓的战意,而是一种莫名的,仿佛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思乡之情。 (一零六)使命(莱亚,II) 与尉风不同,莱亚每年至少会回到故乡一次,与昔时的长辈,幼时的友人,以及他们的子女相见。他利用「土部」的资源,尽己所能地协助他们,见证着乡人们逐渐抛却悲伤,走出困境,重新开始平凡而富足的生活。 哪怕不知何时起,因为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因,他们之间开始隔着一层难以看清,却始终存在的障壁,这一习惯也从未中止过。 他常常回忆起自己童年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并且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那一夜的悲剧,现在他的人生,是否将会大为不同。 或许他不会进入「苍白之手」,亦不会成为游侠。而是和其他的村民一般成长、工作、结婚、生子,在不过数百或上千人的村庄中,幸福且安宁地度过一生。 但这一次与这些无关。或许是太过无聊,他仿佛听到了被刻意遗忘许多年的,母亲与父亲的声音。 那似乎都是些日常的碎片。父亲询问母亲当天想吃些什么,母亲嘱托父亲出门前带齐东西,诸如此类。又或者是两人并肩时的低语,许多都与他相关。他们设想着三个人以后的生活,自己的成长,以及需要为此完成的种种事情。 莱亚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妄想。有些话语他从未听过,却觉得十分熟悉而合理。也许人类幼年时的记忆很好,只是听见和看过的内容都被埋藏到了某个角落,直到如今才被发掘出来。 突如其来的,利刃般的气息从酒馆外侧传来,将莱亚从幻想中扯离——他一直等待着的人,终于回来了。 刹那自然懂得隐藏气息,但回到属于自己的城池时,他一向不屑于这样做。年轻的游侠侧过脸,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黑衣的身影背着长刀,手里拎着一个麻布袋,大步流星地穿过广场。不时有什么液体从袋子底部滴落,没入广场的沙土中,数秒间就被灼热的空气蒸干。 他没有立刻行动。现在冲上去只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而在这种开阔的空间内,根本不可能阻止「影之王」逃脱。他慢悠悠地喝完杯里的液体,付了钱,摸了摸肚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酒馆,向着城市的东侧走去。 很快,年轻游侠来到一列破旧的小屋面前,从口袋中摸出钥匙,打开其中一间屋子的门,走进其中,再悄无声息地将门带上。 房屋里摆着简单的陈设,厚厚的灰尘意味着已经许久无人居住。莱亚沿着四壁走了一圈,在北侧的墙边蹲下身,抽出腰间的匕首,小心地将一块连成一体的,正方形的地板撬开,露出通向下方的幽深洞口。 他在掌心点起火光,小心地走下通道。这条地道是前「土部」成员的杰作,尽管对于大地的掌控远不如尉风出色,但挖出一条连通到「影部」地下的隧道,还难不倒他的这些伙伴们。 通道很快分成数条,莱亚凭借着记忆选择前行的方向,直至到达他所认定的位置下方。他熄灭手中的火焰,闭上眼睛,放平呼吸,努力感知着上方传来的微弱讯息。凭借这些分辨具体的来人,是上一代的「雾部」首领,传授给他的技巧之一。 起初那里什么都没有。过了大约小半天,几个人来到他的头顶,停留了一小会儿,似乎在做着某些准备。他暗自摇了摇头,干脆半躺下来,让身躯更放松一些,也免于消耗过多空气——地道中有着连向地面的通风口,但和他目前的位置有一段距离,因此地道中仍然有些憋闷。 直至夜半时分,让他极其熟悉的那葛气息,终于出现在地道的上方。莱亚小心地坐起身,咽了咽口水,压下心头的一丝战意。最好的时机尚未到来,他必须继续忍耐。 年轻游侠将自己的气息进一步收敛起来。他想象着那位「影之王」在头顶缓缓踱着步,来到房间的中央,将双手合于胸前,安静地向所信奉的神明献上祈祷。许久,对方睁开眼睛,用匕首在掌心划出一道伤口,让自己的鲜血滴落到地面的祭坛上,之后再一次合掌—— 新鲜的血液气息让莱亚清醒过来——这就是他等待的时机。他无声地吟诵着咒文,在身周点燃一团团橙红色的火光,同时从怀里取出那柄一尺长的银枪,手指划过其上刻印的符文。 银枪感受到主人的旨意,眨眼间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莱亚走向地道的尽头,推开隐藏起通道的石板,跃出地道,目光锁定住那个正闭目祈祷的身影,长枪全力刺去。 但就在枪尖几乎触碰到对方身躯的那一刹那,莱亚眼中的「影之王」,忽然消失了。 ——对方早有准备,甚至可能预料到了他的袭击。但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前,年轻游侠的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行动。 橙色的火焰随着他的心意向四周散开,有序且均匀地排布在天花板上。这间不算宽敞的密室顿时犹如白昼,数十枚跃动的火焰相互交织,将影子都一并驱散。 与此同时,他疾速退向一侧,手中的长枪划破空气,呼啸着横扫过四周。随着刺耳的金属交击声,全身包裹着黑衣的刹那再一次现出身形,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看起来吃了点小亏。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背叛者’啊。”他用阴冷的目光扫了莱亚一眼,将长刀横在胸前,“怎么,这次是总算想明白,打算让我给你一个痛快了?” 年轻游侠懒得答话,只是默默调整着火焰的位置,确保整个密室没有一处被阴影沾染。 「影之王」的能力是潜伏在任何黑暗区域,或是物件的阴影当中。他还可以从一处阴影瞬间移动到另一处——与「影行术」有些类似,但施展的速度要快上许多。当然,破解的手段也很直接,只要让阴影‘不复存在’便可。 这件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光与影向来共存,正午的阳光之下,阴影反而更加显眼。他所找到的唯一可能性,便是在狭小的空间内放置大量光源,让来自不同位置的光芒,驱散其余光源留下的阴影。 (一零六)使命(莱亚,III) 利用光源的方位和光芒的交错,驱散一切存在的阴影——哪怕血脉赋予了莱亚操控火焰的天赋,他也为此整整练习了一年之久。 不过,这只是开始罢了。 即使无法遁入阴影,刹那依旧是最为出色的剑士。和他不同,「影之王」的继任者,自幼所学的一切便是战斗、杀戮与生存。稍有不慎,自己就将和「雾部」文书上记载着的那些名字一样,成为那柄利刃的又一个牺牲品,于世间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架起长枪,绷紧神经,注视着刹那的一举一动。 黑衣的剑士显然不打算逃离,也没有寻求援兵的意愿——与此相反,他轻柔地提起长刀,脸上满是欣喜与兴奋的笑容。 “令人惊叹。”刹那说道,“看起来你做了不少准备。”他挑起眉毛,笑容中混杂着冷漠与玩味,“问题是,你能够耐着性子等上这么久,却选择这个时机发动袭击……是在顾虑什么呢?” 莱亚没有回答,他确信自己和对方都知道答案。「影之王」提起这些,不过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从而发起致命的突袭。 刹那明白他的实力,正如他清楚对方的危险一般。 眼前的密室并不宽敞。这固然限制了来自「影部」的援手,亦让他无法全力挥舞手中的兵器。两人相隔约二十尺——大概是三个成年男性的身高,意味着兵器较长的他姑且占据优势。 前提是不被对方找到机会,突破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不说我也清楚。”刹那貌似轻松地叙述着,和莱亚严肃的神情刚好形成对比,“一心为复仇而活的你,却因为几个小丫头动了感情……还没明白么?”他轻轻摇了摇头,“你的心不再坚实,而你的枪——” 刀光划破两人间的距离,在莱亚身前十尺的位置,与长枪交击出刺耳的声响。 “仍如往时一般锐利。”持枪的青年眯起眼睛,看着刹那向后退开,面无表情地接口道。 「影之王」的面孔微微抖了抖,似乎显得更加开心,“这样才更好。”他舔了舔嘴唇,咽了下口水,然后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吗?那些尝试逃离这里却失败的,以及死在严寒当中的‘半妖’,最终去了哪里?” 莱亚用一记猛烈的突刺作为回答。可惜,刹那仍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几次兵器的交击过后,两人重新回归对峙,位置却换到了房间的两侧。 “还有,你难道不想了解,三十三年前袭击紫叶镇,最终导致你的父母身亡的那些‘妖怪’,到底怎么样了?”刹那继续着漫无边际的话题,只有语气稍显阴冷,“你离开《苍白之手》太久了,恐怕还不知道,那些人已经和你的母亲,得到了同样的下场……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呢。” 那都是你们的作为,正因如此,我才要向你们复仇。莱亚重复着这个念头,让自己的心境保持平静。那不仅是为了自己,还有那几个唤醒了他的希望,让他再一次相信……或许妖怪,能够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少女。 所以他绝不能失败。而且,如果她们几个证明了自己,说不定尉风……就能够甘心放弃他的‘执念’了吧? 又是一次短暂的交手。作为结果,莱亚来到了靠近祭坛的地方,而「影之王」距离紧闭的石门只有数尺之遥。在他看来,这压根没有任何意义——他早已调查过,密室的门扉仅能由内部关闭或开启,且需要一个冗长的仪式。如果刹那的目的是打开石门,他有着充足的自信阻止……或是直接杀死对方。 “你在想……我为何要来到这里,对么?”黑衣剑士的话语恰到好处地传来,“好比你之前想过,我是否早就预料到了你的‘来访’——” 他向右跨出半步,刀柄看似随意地挥出,敲在身后的墙壁上,“现在告诉你,回答正确。” 无形的魔力顷刻覆盖住整个密室,遍布空中的橙色焰火挣扎了一瞬,继而全数熄灭。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属于「影之王」的一切气息。 对于莱亚来说,这几乎意味着刺杀彻底失败。要在黑暗中与刹那对抗,就算他和尉风联手都极其困难。即使侥幸伤到对方,「影之王」也可以利用自由出入阴影的能力,轻易摆脱他的追击。 如果是原本的他,想必会尽力从密道逃脱,保存自己的生命,等待另一次更好的时机。但莱亚很清楚,既然将自己陷入此地,想要逃离就没有那么容易。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他不打算这样做。 他了解刹那,正如刹那了解他。「影之王」从不会轻易放过向自己挑衅的人,所以……他还有唯一的机会。 危机感自背后涌现,还未等他反应——或者说,他刻意压制住自身的本能,放任那柄冰凉的狭长金属贯穿他的后背、心脏和前胸。他丢开手中的长枪,凭借着感觉向后挥出手臂,牢牢抓住一个略显坚硬的圆筒状物体。 与此同时,柔和却明亮的光芒再一次点燃。 鲜血化作火焰,破除了魔力的禁制,也驱散开一切可见的阴影。莱亚回过头,目光迎上近在咫尺的「影之王」的脸庞,右手则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不断流失的体力,提醒着他时间已然不多。身为‘半妖’,他在被刺穿要害之后仍有反击的余力,然而……对于他而言,那仍然是致命,并且无可医治的伤势。 如果有着尉风那样的力量,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吧。莱亚暗自感叹着,同时汇聚起自己体内的,属于妖怪的全部‘灵力’—— “大概这样,我就可以与父亲和母亲重逢了。”年轻的游侠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说对么,「影之王」?” 刹那没有回答他。黑衣的剑士努力想从他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双臂,但若论力量,拥有妖怪血统的莱亚显然更胜一筹。 “可惜,没办法听那家伙承认错误,也没办法见证这个故事的结局咯。”莱亚眯着眼睛,微微抿起嘴角,“谁让这就是我的‘使命’呢。” 而且,也做不到亲眼确认仇人的尸体——不过,他完成了自己应做的一切,大概……余下的事情,就交给那些仍然活着的,他所「信任」的几个人吧。 伴随绽放的夺目光芒,莱亚·莱诺最后的意识,带着安心回归于天地之间。 (一零七)决心(尉风) “莱亚死了,在阳明城里。” 位于「土部」要塞尽头那间摆放着四张座椅的会议室之中,白衣的女性如此说道。 尉风沉默着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对方提起的事情与他毫无干系。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一壶泡好的茶安稳地躺在方桌的中心,屋内的两人却都没有心思去动它。 “谢谢。”他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清了清嗓子,看向那张覆盖着黑布的座椅,“刹那又如何?” “莱亚临死时的一击重创了他,但对「影之王」而言,治愈伤势也就是十来天的事情。”水云用左手撑着脸颊,平静地回答道“需要等到他恢复完全么?” “不必了。”尉风摇头道,“没有那个不受控制的家伙,计划或许会更加顺利。反正接下来的任务,也没有「影部」什么事情——”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门外接近。尉风转过头,看向被推开的房门,与水云一同起身朝来人行礼。 “首领大人。” 身披黑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环顾了屋内片刻,将目光落到尉风的脸上。 “刹那的事情我知道了。”他轻笑一声,“可惜了你的那个同乡,原本来说,如果他不背离组织,让他接任「影之王」也未尝不可。” 然而莱亚不可能同意——甚至仅是呆在《苍白之手》,对于他都是难以接受的事情。尉风这样思索着,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动,“死去之人不必多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那一刻的来临。” “如此最好。”身为首领的男人点头道,“我们的‘盟友’也已经完成了准备,可不要让他们……还有我失望。” 盟友么?只怕未必吧。尉风在心中冷笑,当有着共同的敌人时,对方是暂时的‘盟友’。至于之后,恐怕就要看谁翻脸的速度更快了。 “总之,你负责保证‘盟友’们的进军路线。”他转过头,望向白衣的女性,“而引导民众的任务,就由你完成,水云。”男人沉吟了片刻,又补上一句,“记住,只要我们取得胜利,你们一直以来的夙愿,就可以全部成为现实。” 尉风无言颔首,表示自己没有问题。而水云沉默了片刻,轻声向男人开口道。 “我知道了,首领大人。不过,恕我冒昧……”她斟酌了一下用词,“请问,这一次里,您期待的回报……是什么?” 黑袍的男人露出微笑。 “我想你是知道的。”他说,“若非如此,我又如何实现你的愿望呢?——水云殿下。” 女性的脸色似乎僵硬了片刻,然后轻轻躬身,不再言语。 “我该回去了。”身为首领的男人再次打破沉默,“这是决定《苍白之手》未来的一战,愿两位尽力而为。” 门扉在他背后重新关上,脚步声则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的那一刻,水云才终于放松下来。她倚着属于自己的白色座椅,将目光投向尉风,神情中带着一丝迷茫,以及询问。 他明白水云想要说的话,却没办法给出任何答案。 “那几个小丫头在做什么?”他换了个话题道。 “我不确定。”白衣的女性摇了摇头,给出了令他有些意外的答复,“安雅和那名人偶回到了联盟内部,而那两个来自联盟北部的女孩……前往了我的故乡。我不清楚……她们真正的打算。” “无论如何,她们是需要注意的‘变数’。”尉风揉了揉鼻子,“拜托你了,水云。” 白衣女性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脖颈,轻轻应了一声。尉风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一个圆形的项坠挂在那里——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女性似乎从未佩戴过这样的饰品。 “那是什么?”他随口问道。 “……一名‘朋友’赠送给我的礼物。”白衣女性淡淡地回答道,然后从座椅上站起,“告辞了,如果有其他消息,我会派人传达给你。” “稍等。”尉风将目光投向对方,却一时间想不到太好的表达方式,“别忘了……你一直努力至今的理由。” 白衣女性没有回答任何话,而是迈开脚步,几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尉风凝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缓缓关上房门,取出他常用的杯子,提起茶壶将其斟满,随即一饮而尽。他轻柔地吐出一口气,坐回到属于他的椅子上。 对于莱亚的死亡,他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毕竟和他拥有类似的经历,一定程度上理解他的人……恐怕只剩下了那个身为「半妖」的青年。 无论水云、刹那、空或是「组织」的首领,都抱着和他截然不同的理念。至于「土部」的属下们……恐怕也很难明白他的坚持。那不仅是为了复仇,他坚信,必须用充分的力量将妖族彻底击败,才能换来属于人类的长久和平。 尽管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哪怕他将对于妖族的恨意部分转嫁到了对方身上,那个比他略小几岁的「同乡」,似乎从未放弃过自己最初的想法。甚至这一次,恐怕他也是为了某个‘可能性’,甘愿孤身涉险,然后殒命。 别开玩笑了,他想。所谓的和平相处,绝不是一厢情愿的付出。只要还存在着仇视人类的妖族,那他的使命,便是将那些仇恨成倍的反击回去。他毫不担心自己的意志动摇,正如他坚信自己从未错杀任何一人。 更值得在意的是水云的状态——他不确定「雾之王」这段时间经历过什么,却足以感觉到对方的少许改变;以及……新安城内,那位端坐于皇位之上,看似没什么异动的帝王。 如同之前的数百年,《苍白之手》的首领由帝国的左相兼任;而当今的「暗之王」,则贵为帝国的右相。换句话说,帝国一人之下的两个位置,均归于他身处的这个「组织」。若是《苍白之手》抱有异心,动摇国家的根基,看起来也没那么困难。 异心早已存在。尉风不清楚「暗之王」的打算,却能够猜到首领的意图——但那又如何。坐在王座上的人姓甚名谁,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只要那个人,能够达成他的期待。 至于失败的结果,已经孤身一人的他,本就没有可以继续失去的事物。 “会为你报仇的。当年的祸首,毁掉我们家乡的那些妖怪,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莱亚。” (一零八)阵营(爱莲娜,I) 曙光城的大圣堂算不上圣莱昂教会最古老的教堂,却绝对是最为庞大和华丽的。或许表面上,奥伦帝国那金碧辉煌的皇宫显得更加夺人眼目,但只要亲身站在大圣堂脚下,望着那幢布满各式浮雕,精致而威严的白色建筑,便会有阳光般的暖意沁入心脾,让旅人疲劳尽消的同时,对其生出神圣的敬仰之意。 爱莲娜在教会学过的课程中,提起「光之主」莱昂诺斯,曾亲自为这座圣堂降下护佑。她不曾见过那位崇高的神祗,但与她同行的,更早加入‘莉莉诺诺团’的那些伙伴们,都亲身前往过「光之主」的宫殿——名为爱丽儿的天族则更不用说。 她从那些伙伴的口中,听到了有些不同的故事——所谓的「神祗」,并不像教会宣称的那般完美与神圣。他们是接受了「神」之使命的人,具备人类的感情……或许也有着人类的弱点。尽管这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可「光之主」的形象,在少女的心中反而更加完整了一些。 “如果是这样,那位宽厚而温和的莱昂诺斯大人……会愿意看到他的信徒,以他的名义……征服这片大陆么?” 少女的自言自语显然得不到答案。她与大圣堂的守卫打了声招呼,和往日一样走进建筑内部。那些守卫早已熟悉了这位年轻的,带来‘神谕’的修女,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疑虑或警惕。 两百年前的大圣堂,比爱莲娜曾经生活过数年的那个小上一圈——曙光城昔时的教士数量比她的时代略少,前来参拜的旅人则不足一半,最外侧的礼拜堂、学堂和她熟悉的那座钟楼,此时尚未开始修建。至于已经拥有的部分,结构上和她记忆中的几无二致,只是墙壁上的油画与装饰有些不同。 大圣堂始建于圣莱昂历一百九十年秋季,距今不过五十余年。光洁的地砖与纯白的墙壁缺少了属于她记忆中的,由时间沉淀而成的厚重;但漫步于长廊之间,爱莲娜能够体会到的‘历史感’有增无减。 “灰色战争,吗……”旅行的修女喃喃道。 仅论结果,圣莱昂教国在那场《战争》中可以算是获利颇丰。弗里茨人的贝丁王国全境,乃至奥伦帝国的部分领土,让这个历史仅有两百多年的国家一跃成为整个大陆的最强势力。甚至有历史学家认为,若当时的教皇雷克托再激进一些,完全吞并西方的那个古老国度,让奥伦帝国的名字从此消失……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那位带领着追寻自由的人们,建立了教国的「英雄」,或许会伤心的吧。”爱莲娜对自己说道。 少女在长廊的第二个路口向右转去,趁着无人注意,推开一扇朴素的木门,钻进看似漆黑一片的房间,迅速反手将门带上。然后她轻声祈祷着,在掌心点燃一团光明,小心地跨过堆满四处的箱子和麻袋,走向房间的另一侧。 这儿是大圣堂许多储藏室中的一间。而特殊之处在于,有一条密道连通着它和位于高处的,大圣堂核心的祈祷室。据说每年的冬幕祭前夕,教宗陛下都会在那里独自祈祷十一天,聆听来自神祗的话语。届时的餐食和饮水,便由负责的修士从通道送入。 现今距离冬季还很远。据说是因为那名‘天使’的要求,她被安排在了那个‘距离神祗最近’的场所。此外,爱莲娜还打听到,由于‘天使大人’想要一个人独处,负责守护她安全的修士们,都被安排在了距离祈祷室有一小段路程的地方。 打听这些事情时,爱莲娜使用了一些‘抚慰人心’的神术技巧,从而避免引发任何怀疑。不得不说,在关于神术的应用规范方面,那名‘银色女巫’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顺带一提,将密道的存在告诉爱莲娜的,同样是那名《旅团》的修女——据说她和当今的教宗奥斯华德是挚交好友,甚至会溜进祈祷室去找他聊天。 因为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加上对于大圣堂本身防护和监测神术的自信,教会没有浪费人手来看管这条通道。爱莲娜循着记忆穿过密道,解开出口之前的秘法锁,便看到了端坐在房间内,仿若雕像般的那名天族。 她看向对方,而爱丽儿心有灵犀般转过头来,与她目光相对。 “午安。” “怎么好像你早就知道了似的。”少女嘀咕道,轻巧地走上前去,在天族身边坐下,“一直呆在这里,你不觉得无聊么?” 爱丽儿摇摇头,望向房间的一端。她随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一柄安放在木架上的纯白色权杖——很多的雕像或油画中,圣莱昂诺斯手中持握着的物品。 “那是「光之主」接任神使,离开现世时,留给追随者们的礼物。”爱丽儿轻声解释道,“这里是最接近「光之主」的地方。我呆在这儿,是为了更方便地和他交谈。”她露出微笑,“你来找我的事情,莱昂诺斯大人也刚刚告诉我了。” “是这样吗。”爱莲娜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对于教国现在的情形,莱昂诺斯大人祂……会为此做些什么吗?” 爱丽儿微微摇头。 “「父亲大人」遵守着某个我不清楚的约定,从而无法亲身踏入世间。”蓝发的天族认真地说道,“他劝告过自己的信徒们,但这片大陆上的人类受到了「诅咒」,因此那未必有效。” 少女瞪大了眼睛,“什么诅咒?” “来自上一个纪元的,昔时龙族之王的诅咒。”爱丽儿一板一眼地复述道,“那是一个饱含怨恨的「许愿机」,只有毁灭的愿望能够被其实现——父亲大人是这样说的,至于具体是指什么,我想你应该知道啦。” “费米尔·斯塔克的那盏油灯……”爱莲娜喃喃道,不知为何,她更喜欢那名巫妖原本的名字,“那么你呢,爱丽儿?” “当然。”迦勒天使几乎毫不迟疑地给出了答复,“我将前往斯塔克大人身边,在这场乱局中为他而战。” (一零八)阵营(爱莲娜,II) 爱莲娜眨了眨眼睛,一时间似乎没能理解天族的话——然后则是被吓到了。 “你要去帮助费米尔?”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重复道,“那可是主导了整场「灰色战争」,导致无数人死于战乱的罪魁祸首哎!” “我不知道你们的历史上记载了什么,但我很清楚,他不是恶人。”爱丽儿神色认真地回答道,“或许这一次,我能够陪着他走得更远一些,并且亲眼见证他告诉过我的那个「愿景」。” “这样一来……”爱莲娜不仅皱起眉头,“假如费米尔·斯塔克获得了胜利,我们的世界——” “谁又能肯定,斯塔克大人所期待的世界,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好呢。”蓝发的天族轻声说道。 修女忽然抬起头,带着一丝期望看向对方,“你觉得,如果我们改变了过去,未来会随之变化么?” “「光之主」大人没有告诉我准确的答案。但他说,无论我们做出什么,都很难影响到整个世界的走向。”爱丽儿说到这里,神色忽然轻松下来,“所以不必矛盾,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就可以啦。” 爱莲娜点点头,却莫名地有些失落,“果然是……这样的吗?” 她想起凡卡曾经对尤菲几人的告诫。《旅团》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对于她们来说,恐怕同样是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我问过莱昂诺斯大人类似的问题。”天族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历史可以被独力改变,但以大人他所知,或许仅有‘一人’能够轻易做到。而且,我们目前所处的,只是「镜之界」为了迎合我们的期望,而展现出来的历史。” “……难道说,这里的所有人,包括莱昂诺斯大人,都是‘虚假’的?” 迦勒天族再一次摇头。 “「镜之界」无法创造出莱昂诺斯大人。不过,这个世界产生了,他便得以在这里存在。”爱丽儿解释道,“至于其他存活在大陆上的生灵,也与‘历史’上的那些一般无二。”她沉吟了片刻,语气有些不确定,“或许就算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仍然会存在着……以某种我们并不清楚的形式。” 爱莲娜没有立刻接话。她思索了一阵子,提出另一个问题。 “如果我们……或者‘莉莉·诺诺团’的其他人,在这里死掉了,会怎么样?” “沉眠在这个世界——或者说,‘镜之界’当中,再也无法返回原本的时代了。” 这个回答让少女的脸色稍微变了变。但爱莲娜明白,无论听到的是怎样的答案,她想要去做的事情,都不会有任何差别。 ——因为来到‘这里’,本就是她的心愿之一。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她问坐在身边的天族。 “等到斯塔克大人开始行动之时。”天族平静地回答,然后补充道,“就在不久之后。” 爱莲娜环顾四周,本能地想找点东西放进嘴里,缓解一下有些僵硬的情绪。可惜天族并不需要日常进食,而祈祷室里也没有任何可见的食物。 “算啦。”她耸了耸肩,然后拍拍自己的脸,重新看向爱丽儿,“让我与你一起离开。我不打算协助费米尔……或许也没有能力阻止他和这场「灰色战争」,但作为莱昂诺斯大人的修女,一定还有需要我帮助的人。” “善良的敌人不总是邪恶。很多时候,我们因为不同的理想,而被迫与同样心怀善意的人们对立。还有些情况下,每个人都只是为了生存而战,并不存在善恶之分。”天族看着她,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是一名出色的信徒。” 这个用不着你说,爱莲娜心想。无论能否再次相见,她都不会让卡兰老师,那名‘银色女巫’,以及从遥远的天界,注视着她们的「光之主」大人失望。 她轻声与爱丽儿道别,沿着原本的通道,从那间存放着谷物和干粮的仓库,返回教会为她安排的住所。 …… 平静的时日总是显得短暂。 圣莱昂历第两百四十八年,夏之月将近尾声之时,奥伦帝国打着‘收复故土’的旗号,入侵菲尔联邦。 然而担任先锋的两支军团刚刚越过帝国与联邦的国境,数以百计的巨龙就从天空中降临。左路军的团长劳伦特选择了坚守反击,右路军的团长哈伯则命令军队尽速撤离,可惜两者的结局全无二致。 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士兵活着回到了帝国,而巨龙的军团,仅仅为此付出了个位数的伤者。 秋之月初,圣莱昂教国以声讨帝国暴行为由,将周边数座城市的修士与军队集中到曙光城,宣布对奥伦帝国出兵。临行前夕,教宗奥斯华德与数名主教前往祈祷室,想要获得‘神之使者’的赐福与祝言。然而,他们只看见了陷入昏迷的护卫修士们,以及空无一人的房间。 …… 从城郊这座不过百余公尺的小山丘顶端,可以较为清晰地看清曙光城外的一切,以及城内的部分建筑。尽管被城墙所遮挡,爱莲娜仍可以想象出,目前数以千万计的‘审判军’和修士们整齐排列在大圣堂脚下的宽阔广场的情景,以及——或许吃惊、愤怒与失望兼而有之的,教宗陛下的模样。 “你倒真是给他们留了个烂摊子呢。”她撇了撇嘴,看向身边神情一如往常的天族。两人被爱丽儿展开的「圣域术」笼罩,路过的人根本看不见她们的身影——就连大圣堂的防御神术,也无法监测到两人的离开,“毕竟是莱昂诺斯大人的信徒,这样做不会过分了点么?” “如果这能给他们泼一盆冷水,让教国放弃出兵的打算,或许对他们更加有利。”爱丽儿随口评论道,然后轻轻摇头,“可惜有那个‘诅咒’的影响,战争恐怕没办法避免。” “还不都是你那个‘斯塔克大人’干的好事。”爱莲娜抱怨道,虽然她一定程度上赞同对方的话——契机早已存在,‘诅咒’不过加速了战事的来临,“再见啦,爱丽儿。希望还有机会……好好坐下来喝杯茶呢。” 迦勒天族点了点头,忽然迅速拥抱了她。盔甲的触感有些坚硬,但来自对方身上的气息,却难以形容地温暖,仿佛带着阳光与天空的味道。 “即便我们可能成为敌人。”她说,“我仍将你当作朋友,爱莲娜。” 天族转过身,走下山坡,穿过城外宽阔的大道,继续向远方离去。爱莲娜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然后看向山坡的一处——在那里,两个比寻常卡玛尔人矮上一些,却更加壮实的身影正向她小跑而来。 “贝尔,格鲁姆。”她扬起眉毛,心情变得明亮了不少,“我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个团的、队友!”贝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显然近日有些缺乏运动,“说吧,你要去哪里,俺们贝隆人,可是讲义气的!” “你和大小姐一样,都是拥有远大理想的人。”格鲁姆眯缝着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哈,跟你们这群小丫头在一起,总觉得俺还和四十年前一样年轻咧。” 爱莲娜同样抿起嘴角。她向两位年长许多的贝隆人轻鞠一躬,然后望向山丘之下的夜色。 “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很多。”她平静而温和地说,“不过最开始……就一边旅行,一边打听安、艾利奥、莉莉、阿尔冯斯、还有吉尔姐的消息吧。” “我相信,他们一定也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一零九)源头(琳·坎贝尔,I) “不管是第几次来,这地方都是这么不讨人喜欢。”琳撇撇嘴,抱怨道。 她的不满有一半是装出来的,但这句话一点儿都不夸张。除了少数具备天赋的妖怪,绝大多数的生灵都不乐意住在这种地方,除非他们别无选择。 而此时正为两人带路的,就是一名以这片荒漠为家的人——「雾之王」的同乡,亦是‘大齐’的遗民。 大约五天前,她和尤菲整理好行装,再一次踏入这片土地。然而,荒原的广阔远超出两人的想象,混乱的魔力也令大部分秘术的效果变得一团糟。她和尤菲都不曾受过专业的追迹训练,人类留下的痕迹也没有马车那样显眼,往往被风沙卷过便消失了踪迹。 两人只得凭借肉眼,搭乘在狮鹫格蕾丝背上,从空中俯瞰搜寻任何可见的人影。 前几天她们没能找到任何人类,倒是与感受到‘人类’气息,找上门来的‘野生’妖怪打了好几架。好在掌管命运的女神终归眷顾了两人,这一日的上午,她们在一株仙人掌的阴影之下,找到了一名似乎正在歇息的女性人类。 对方披着破旧不堪的袍子,腰间别着一柄刃口弯曲的猎刀,略深的肤色或许是常年受到烈日曝晒的结果,而胸前由羽毛编织的挂饰则证明她属于燕吾人——那个曾以游牧和捕猎为生,也同样建立过统一王国的民族。 荒原上恶劣的环境、狂暴不羁的魔力、以及短缺的资源使她看起来苍老而憔悴。尽管如此,埋藏在人类体内的潜能和适应力,还是让她和更多的‘同伴’,在这里存活了下来。 然而,长期艰困环境下的生活,主要原因大概是对人类并不友好的那些「野生」妖怪,让她对来访的两人异常戒备。 作为女巫,她们本有许多办法抚慰对方的情绪——但在这片魔力紊乱的区域,随时可能失效的秘术更像是个不定时炸弹,药剂则大多需要服用才能生效。至于读取思想的手段,两人学过的只能侦测表层思维,无法获取对方刻意隐藏的秘密;更为强力的那些则不在考虑范围——它们会对受术者的灵魂造成深刻且永久的伤害,被大多数善良的巫师视为禁术。 结果,她和尤菲花了好半天口舌,加上之前满天星交换得来的饰品,才终于让对方相信了两人的来意,答应带她们前往族人所在之处。 金发少女将目光从引路的女性身上移开,偏过头看向身边,用卡玛尔人的语言同尤菲交谈,“你觉得,她真的信任我们了么?” “谁知道呢。”她的好友耸耸肩,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不管她带我们去哪里,总比没头苍蝇一般乱找来得好。” “都怪这边的糟糕环境。”琳打了个哈欠,嘀咕道,“如果莱亚那家伙跟来就好了,天知道他一个人跑去了哪儿。” “别去想有的没的啦。”尤菲轻笑道,“可不能让他看了我们的笑话,是吧?” 她应了一声,摘下腰间的皮袋喝了两口,然后快走两步,将它递给那名燕吾族的女性。对方看了她一眼,带着复杂的情绪接过,随之低声向她道谢。 “还有多远?”琳随口问道。 那名女性迟疑了片刻,用略显沙哑的声音给出回答,“大概……很快就到了。” 她能够感受到对方异样的情绪,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放慢脚步,回到好友的身边。 一行三人继续徒步向前。荒原的景色近乎一成不变,仅有少量仙人掌之类的耐旱植物,有气无力地站在烈阳之下。因为长期处于混乱的魔力环境,它们的颜色或形态看起来有些怪异,却是荒原‘居民’们宝贵的食物来源之一。琳用短刀切下一块,削去坚硬的外皮,然后啃了一口。 “像是不熟的青瓜,而且好苦。”她吐了吐舌头,还是将它吃了下去,“还好应该没什么毒。” 随着时间推移,阳光渐渐不若之前那般严苛。一座光秃秃的土丘从地平线的尽头升起,在她的视线中逐渐变大,但看不出任何人类居住的痕迹。 尤菲忽然拍拍她的手臂,用下巴点了点前方,继续用着‘西大陆’的语言,“如果等会儿有什么意外,就拜托你去保护她咯。” 这是好友的直觉,还是她已经发现了什么?琳眨了眨眼,专心感受周围的一切。紧接着,她就察觉到一丝略显熟悉的气息,而且……来自于妖怪。 “等一下!”她立刻朝前方的女性喊道,“你带我们来了哪儿?” “我们到了。”燕吾族女性用沙哑的嗓音回答了她,然后放声大喊,“晴炎大人,我为你带来了仇敌——!” 空气忽然间比正午更加灼热,烈焰从虚无间升腾而起,化作炎龙轰向荒野中的三人。琳几乎是本能地扑向前方,一把抱住呆立在原地的那名女性,然后展开双翼,带着对方摆脱已然成为火海的地面。 火焰扭曲着空气,亦遮蔽了她的视线,但琳一点儿都不担心好友的情境。和她不同,尤菲极少会毫无把握的冒险——既然让自己优先保护‘领路人’,就意味着她有信心保证自己的安全。 炎龙缓缓散开,如同来时一样消失于虚空。正如她预想的那般,粉色的少女平静地站在原处,完全没有受到火焰的侵害。 “有意思,比上次见面多了点本事。”空气中传来略显疑惑的,熟悉的女性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可不觉得你和‘那家伙’一样,也有着妖怪的血统。” “很简单啊。”尤菲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我们的身体能够自发地过滤魔力,保护体内的环境处于平衡。只要在体内构建秘术,然后施加于自身,就不会被这片混乱的荒野干扰。”她左右转了转头,看向仿佛空无一人之处,“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其实没什么难度哦。” “原来如此。”妖怪的女性嗤笑道,“但是就凭这点实力,也想来挑衅本大人,未免太过狂妄了点!” 毫无预兆地,琳眼前的景色忽然改变了。天空化为海洋,原本的地面则被深渊取代,而它们似乎还在不断翻转。空气中弥漫着火焰与硫磺的恶臭,形若巨大蝙蝠的丑陋生物成群结队地盘旋着,向她猛扑而来。来自脚下的重力仿佛增强了许多倍,扯着她缓缓坠落—— (一零九)源头(琳·坎贝尔,II) 琳迅速合上双眼,凭借本能展开双翼,如同平时在空中滑翔一般。她用左手抱住怀里的女性,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枚卷轴,再用牙齿撕开封口。 即使视力不再生效,听觉、嗅觉和触觉仍然忠实地传递着周围的危险。呼啸的风声灌入耳畔,类似猛禽的利爪划过她的手臂,带来一阵麻木与灼痛。 还真是厉害呢,金发少女暗自想道。眼前的景象,和「迷锁」里的那次近乎一样真实。说不定,这才是那只妖怪真正的杀招——如果没有预先准备对策的话。 她将展开的卷轴贴在胸口,默诵出早已背诵熟练的启动咒文。握住卷轴的掌心传来一阵温热,手臂上的痛楚瞬间全数消失。琳睁开眼睛,视线中是熟悉的荒原,好友则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处。 她环抱着的‘引路人’面容惊恐,手脚胡乱地舞动着,看来依旧沉浸在某种幻境里。于是她再次取出一个瓶子,将里面的液体强行灌入对方口中。魔药很快生效,燕吾族女性的身体放松下来,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曾有一面之缘的‘灵狐’显出身形,与尤菲相隔不过三十尺,赤红色的瞳仁闪动着火焰,却没有再次发起攻击。 “我们不是来打架的。”粉色的少女平静地说道,言辞间毫不退让,“话说回来,除去擅长的火焰与幻术,使用牙齿和爪子的本事,恐怕你连琳都比不上吧?” 她才不用牙齿和爪子打人。不过,这才是她的好友嘛,琳理所当然地想着。提前预料到敌人可能的手段,并为此准备完善的应对措施。从任何意义上,这都是理想中巫师应有的形态。 与母亲的那次谈话之后,琳从未再担心跟不上好友的脚步。每一次见证对方的优秀,都只会让她由衷地开心和满足。 既无需仰视,亦不必追赶——因为她就在自己身边。 空气沉默了将近半分钟,然后尤菲抬起脸,朝不远处的妖怪挥了挥手。 “既然有缘再次见面。”她说,“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晴炎大人。” “说吧。”妖怪嗤了一声,瞪着尤菲,金色的尾巴微微摇摆,“你能够给我什么,又想要什么东西?” “很简单啊。”粉色的少女半转过身,朝琳望了一眼,“我想知道,水云的族人们目前住在哪儿。而我则告诉你一些,关于你的‘敌人’的秘密。” 八条尾巴迅速甩动了一瞬,仿佛风车一般,连带着空气发出咆哮。“你知道我的仇敌是谁?” “具体是谁还不确定。”尤菲将被烈风吹散的头发拢到脑后,重新扎好,声音仍平稳如初,“但我知道它的种属,也对「那个种族」的弱点有些了解。”她偏了偏头,“与你付出的消息比起来,这怎么看都不吃亏吧。” 妖怪沉吟了十余秒,面带不屑地轻哼一声。 “这帮家伙的下落确实没啥价值。”她用尾巴尖指了指天上的琳和燕吾族女性,“问题是,我和‘它们’打了那么久交道,你有什么信心认为,你对‘它们’比我更加熟悉?” “我不能肯定。然而,比起寿命悠长的妖怪,人类更善于利用书本和文字,将众人的智慧和知识集结为一体。”尤菲认真地回答道,“或许某些我所读过的卷册中,就有着对你也具备价值的信息呢。” 又是十数秒的静寂。琳凭借龙族敏锐的视觉观察到,一道极淡的笑容,浮现在女性妖怪的脸上。 “有趣的小丫头,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智慧吧。”八尾的灵狐收起气势,周围的空气渐渐冷却下来,“不过,到底有没有价值,可是由我来判断的。” “我相信你能够做出公平的决断。“尤菲微笑道,“晴炎女士。” …… 琳没有倾听两人具体交谈的内容,也不打算加入两‘人’的谈话。她知道好友的一部分知识来源于自己,另一些则是在学院和旅行中,不断阅读的各种资料。对于‘它们’的了解,尤菲比她这个‘当事人’,或许犹有过之。 这种「传授知识」的事情,还是交给尤菲那样的理论派法师就好。她轻缓地挥动着双翼,降落到距离她们稍远的位置。即使晴炎突然发动袭击,她仍有充足的反应时间,来保证‘引路人’的生命安全。 那样的坏事情没有发生。一刻钟后,晴炎似是满意地点点头,用蓬松的尾巴包裹住身体,化作一团火光不见了踪影。琳这才松了口气,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友人,将仍旧沉睡着的燕吾族女性平放在地上。 “你是怎么想起说服她的?”她好奇地问道。 尤菲揉了揉脸,看来刚刚也有些紧张。“其实灵狐是很理性和聪明——或者说狡诈的妖怪。只要证明了我们没那么容易‘下口’,她自然就愿意与我们做一笔交易咯。” “那你又怎么知道,她的仇人是谁?” “我在新安的图书馆里读过她的资料。”粉色的少女整理着衣衫,背诵出她曾经见到的文字,“晴炎,灵狐族,出生于帝国历前七百年到八百年间,天赋为火焰与幻术。帝国历八十六年,第三任帝王朱游亲自将其击败。其逃遁至极东荒野,奴役之民众则归于帝国所辖。”她呼了口气,拍拍手,“这样一来,她到底和「谁」有仇,不是一清二楚了嘛。” “而且上一次帮助了我们,顺带将她的‘好事’搅黄的,也是「那个种族」干的吧。”琳摊开双手,笑出声来,“话说回来,你就不担心告诉她这些以后,伯炎陛下怪罪于你?” 尤菲伸了个懒腰,拉住她的手,“你觉得,她真有办法打过你那些‘同族’?” “别人不知道,至少云月是没可能,那是活了好几千年的老妖怪呢。”她吐了下舌头,“而且,虽然不清楚‘它们’为什么好像团结了起来……我觉得,就算她勉强得手,自己恐怕也没啥好果子吃啦。” “那正是我们要弄清楚的事情之一。”粉色的少女用手指梳理着长发,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思索,“晴炎所期待的,大概是这次的事件能够分裂帝国……或是削弱‘幕后操纵者’的实力。而很显然——” “如果我们阻止了这个阴谋。”琳接口道,“她就会收起心思了,对吧?” “回答正确。”尤菲露出满意地笑容,“晴炎明白这一点,但她选择赌这么一次……就像我说的,她本身没什么损失嘛。” “那么我们接下来呢?”琳望向妖怪告诉她们的方向,从目前的位置看去,那里仍旧是一片荒芜,“还有,她怎么办?” 她扶起那名‘引路人’,用力摇晃着对方的身体。最初的效力结束后,服用安眠药剂的人只是比平时睡的更沉一些,外界的干扰同样可以将她们惊醒。没过几秒钟,燕吾族的女性发出一声呻吟,缓缓睁开眼睛。 “早上好——不对,现在是下午。”琳将手掌在对方面前摇了摇,“没做什么噩梦吧?” 这句话似乎让女性回想起了之前的事态。她的身体略微颤抖了一阵子,但很快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声音虚弱地喃喃道。 “没什么原因啦。”琳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随口回答道,“所以说,你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 “因为……你们不是水云殿下的部下,我认得她们。”女性咳嗽两声,显得稍有些激动,“如果你们打算破坏水云殿下的计划,就算我死在这里——” “够了啊。水云她啊,恐怕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呢。”琳瞪了对方一眼,没好气地打断了她,显然一肚子不满,“如果是她一个人就算了。这样子一厢情愿的‘努力’下去,她自己也好,还有你们这些信任和跟随她的人,真的会有所谓的未来么?” “你……你又懂得什么。”女性死死地盯着琳,仿佛想要把一直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出来,“本应属于我们的王国、土地和未来,都被伊尼斯的军队夺走了。帝国占据了一切适合居住的土地,然后逼迫被它灭亡的国家的民众为它效力。只要帝国还存在一天,燕吾的子民,以及死在这片荒漠上的孤魂,就永远不可能得以安息!” “可没有伊尼斯帝国的时候,你们还在‘野生妖怪’的统治下不得安生呢。”琳有些不服气地道,“就连我都能看出来,帝国的存在,正是‘人类’得以繁荣的关键。倒不如说,你们为了自己的执念,打算去做的事情,才会造就更多无家可归的亡魂——” 她看见尤菲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将还未说完的话语咽了回去。 “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弃属于自己的历史,还是宁可遭受苦难,也要努力抓住可能存在的希望……大概,这也是所谓的‘自由’吧。”尤菲轻声感叹道,也不知那名‘引路人’是否能够听清,“每一个人都有选择未来的权利,哪怕那样的选择,在我们看来并不合适。” “唔……”她大概明白了好友的意思,但仍有些不甘心,以及忧虑,“可是你知道的,无论水云和她的族人多么努力,那种理想都不可能成为现实。这样一来,我们不就等于——” 尤菲轻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将目光放回燕吾族女性的身上。 “我们不是帝国的走卒,同样并非为了帝国的繁盛而行事。”她略微抬高声音,似乎成功吸引了那名‘引路人’的注意力,“我的一名友人想要见到的,是所有智慧种族和平共处,没有战争与仇恨的大陆。而我们,打算帮助她实现愿望。” “虽然听起来,比燕吾族想干的事情更加不靠谱。”琳耸耸肩,笑眯眯地补充道,“但是,总不能只允许你们犯傻吧?” 好友白了她一眼,当然没什么责怪之意。 “水云不是坏人,而燕吾一族,也不应沉眠在这片荒原上。”尤菲继续看着那名女性,放柔了声音,“我不确定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我们需要燕吾一族的协助。” “所谓人多力量才大。”金发的少女正了正神色,“总有些事情,是只有你们才能做到的。” 琳猜不到未来会如何发展。但她清楚,自己不希望见到眼前这些同为「人类」的生灵,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而丧命。或许感受到她与尤菲的心意,燕吾族女性原本僵硬的面孔上,渐渐再次具备了生气。 “请帮助我们见到应见的人。”尤菲最后说道,“至于那具体能够为你的族人带来什么,就由你来亲眼见证,好吗?” 女性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好。” “那就快出发吧,在水云的那个「计划」开始之前,最好能找到他们。”琳稍有些焦急地说,然后放低了声音,“可是尤菲。我们打算做的事情,真的能够帮上她们么?” 粉色的少女眨眨眼睛,有些神秘地看着她。 “一定可以。因为同样在努力着的,还有很多人哦——这可不光是我的直觉。” (一一零)遗民(尤菲·斯坦米兹,I) 极东荒原狂野且暴躁的环境中,仍然存在着脆弱的秩序。几道魔力循环构成了微妙的平衡,让少数区域的自然环境相对没那么严酷——那意味着白天更为温和,夜晚没那么寒冷,甚至偶尔会出现成片的绿洲。每一个这样的区域都吸引着那些顽强生存在荒原上的生灵们,包括居住在地下的鼠类或蛇虫,翱翔于天际的猛禽,可以长期忍耐饥渴的野兽,以及人类。 这些‘宜居’的区域自然不是永久的。没有人知道魔力的平衡何时破碎,但只要发生,它所带来的一切——水、食物和家园——都将不复存在。荒原上的人类聚落只得不断探索新的‘平衡点’,然后在必要的时刻,举族迁移到另一处居所。这是个危险重重的任务,探索者不仅容易倒在长途跋涉的半路上,还很可能在发现新的绿洲之时,死于更早一步将其占据的,‘魔化生物’们的攻击。 毕竟这片荒原上,人类与野兽都既是猎人,亦是猎物。 那些强大的,足以适应混乱魔力环境的妖怪,则是极东境真正的霸主——例如那只名为晴炎的八尾灵狐。他们和荒原上的聚落建立起类似数百年前的关系:人类成为他们的附庸和仆从,他们则给予人类少量保护与资源。 遗憾的是,较为和善的妖怪大多数加入了联盟;留在荒原上的‘野生’妖怪,因为原本的领土与地位被伊尼斯帝国剥夺,对于同为人类的那些‘遗民’,通常也没有太多的好脸色。 仅仅是身为妖怪的骄傲,让他们固执地打算向帝国的‘指使者’复仇,不愿将人类当作出气筒罢了。 这是在前往晴炎告诉她们的,属于燕吾族遗民的聚落时,尤菲从那名曾经算是‘引路人’的女性口中听到的,属于遗民们的故事。她和琳轻轻牵着手,燕吾族的女性则在她的另一侧。三人身上都带着防护环境与加快脚程的秘术,按照她的计算,足以在今天日落前赶到目标地点。 而那故事里同样提到,现今的燕吾族内,对于未来抱持的观点并不一致。 数十年前‘大齐’灭亡时,仇恨着侵略者的年轻人们拒绝了帝国伸来的柳枝。他们于极东的荒野间挣扎求存,期待着有朝一日帝国的日暮。然而几十年过去,帝国毫无衰落的迹象,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年却已然老去。 “现在的族里,初代遗民的威望尚在,第二代遗民也或多或少能够明白,他们父母曾经的坚持……好比说我。”女性疲倦地笑了笑,沙哑着声音缓缓叙述着,“然而更为年轻的,我们的子女,却渐渐对荒原的困苦产生了不满。甚至有些人抛弃了苍老的父母长辈,叛离部族,转而投入帝国的怀抱。” “因为看不到努力的希望吧。”琳轻声评论道,握住她的手稍微握紧了些,“那其他的人呢?” 燕吾族女性的眼中燃起了少许光彩。“他们相信着水云殿下,相信她的努力,将是我们最后的光明。”她用右手按住心口,仿佛在试着说服自己,“只要帝国不复强大,我们在晴炎大人的帮助下,就有机会夺回属于我们的故土。然后,水云殿下也会回来,和水正殿下一样,带领我们生活下去……应当,是这样的。” 尤菲听着女性的讲述,和琳偶尔的插言,思绪却转到了其他的地方。 她之前让琳相信安雅,自然不全是凭借直觉的发言。她知道安雅期望与努力着的目标,也明白燕吾族一直以来的矛盾所在:这片大陆上目前适合人类居住的土地,全部归于伊尼斯的统治——而那个庞然的国家,正是灭亡了齐国的,燕吾族难以忘却的仇敌。 另一方面,她很清楚水云的‘计划’到底有多么不可靠。与云月‘偶遇’后,她和琳就大致猜测到,伊尼斯帝国的真实「力量」来自何处。即便帝国在这次的事件中吃了些亏,燕吾族达成夙愿的几率,仍然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她无法苛责对方。尽管看似愚蠢或不自量力,其间同样包含着属于人类的光辉——就像肖恩·坦布尔、爱莲娜·裘月、曾经的《旅团》、以及……安雅那样。 风沙从耳边翻卷而过,盖住了隐约传来的交谈。少女转过脸,与琳对上目光,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熟悉好友性子的她,不需要任何话语,也能够明白对方的期待。 她从不期望改变世界,只打算守护好身边重要的人们。但那不意味着,‘英雄’们的想法便是错误的——更不用说,那些被成为‘英雄’的人们里,还有着她的老师和朋友。正因如此,她多少能够理解水云的坚持,也有些感叹与同情。至于尉风,她相信对方能够找到应走的路,无论何时何地。 身处两个庞大国度的对抗之间,她们的实力仍显不足;而现在的调查任命,更像是那位帝王随兴为之。身为右相和「暗之王」的老人或许对两人抱有某种期待,可他的目的与动机,对于尤菲来说依旧成谜。 不过,既然接受了使命,就要尽量完美达成——最好让‘委托人’也稍微感到出乎意料。这是她身为凡卡·科伦斯的弟子,以及一名优秀女巫的尊严所在。 周围的环境毫无规律地变化着,不断从一种恶劣的气候转换到另外一种。本应长达数天的风暴,在这里仅仅持续了十几分钟就回归平静,没过多久又再次刮起;规模或大或小的沙龙卷仿佛直入云霄的漏斗,打着转儿不时滚过视野;还有两次,耀眼的闪电从天际毫无预兆地落下,差点击中近在咫尺的几人。 然而一瞬间,所有魔力的躁动都平息了。风暴就在数公尺外肆虐,却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开;傍晚时仍灼热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空气,亦回归到正常的温度。尤菲眯起眼睛望去,看到少许翠绿浮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我们的家园就在那里。”燕吾族的女性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些迟疑,但还是开了口,“拜托你们……不要在这儿使用法术。我们……同样从来,都不这样做。” (一一零)遗民(尤菲·斯坦米兹,II) 尤菲明白对方想要说什么。魔力平衡很容易被外来的力量打破,而那会导致‘家园’的消失。尽管习惯了颠沛流离,举族搬迁对于燕吾的人们依然困难重重——而且闹出这种乱子,她们来访的目的就肯定泡汤了。 她无声地点点头,抬手抚过身边二人的肩头,将仍然生效着的防护法术一一解除。 一座座灰褐色的,帆布制成的圆顶屋舍逐渐映入两人的视线。它们朴素的有些过头,不时轻微颤抖几下,似乎风力再强一些就会被整个掀翻。 金发少女将目光从远方收回,看了身旁的女性一眼。“环境是没那么糟糕了,但动不动就要搬家,还不能使用‘方术’……果然这里还是不适合人类生存嘛。”她感叹道,“亏你们能一直呆在这里。” “对我们来说,这就足够了。”女性低声解释道,不知是在说给谁听,“只要活下去,就意味着还有希望。”她叹了口气,将话题转移开去,“跟我来吧,我知道你们想要找的人在哪里。” …… 两人随着燕吾族的女性,穿过简陋且摇摇欲坠的围篱,一路迈入那群屋舍构成的‘家园’。也许因为她们看上去没什么威胁,途径的人们尽管不安,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戒备。 就连那不安似乎同样不是针对她们的。她很快发现,营地中只余下了枯槁的老者和瘦弱的孩童,与身边的‘引路人’年纪相仿,相对较为身强力壮的燕吾族人,几乎一个都没有留下。她向身边的女性提出这个问题,但对方沉默不语,只是带着两人向营地的更深处走去。 她们在一座平凡无奇的屋舍面前停下脚步——实际上因为缺乏材料,这边全部的住所都是一个样子,仅仅破旧的程度有所不同。女性轻轻拉动门旁挂着的吊饰,让清脆的铃音响起,又用两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很快,从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却换回了伊尼尔人的语言。 “有客人么……欢迎,一起进来吧。” 她和琳先后道了声谢,跟随着燕吾族的女性走进屋舍。里面的布置与她预料中一般简陋——没有桌子和椅子;床铺是泛灰的亚麻布料,铺在乱七八糟的碎毛皮上;构成屋舍外壁的帆布仅有一层,用油简单的处理过,勉强能够遮挡风雨;最里面则是裸露的,没比手指粗上多少的木条框架,每次摇晃都吱呀作响。 尤菲听爱莲娜和安描述过萨奇人居住的帐篷。尽管同样为了方便拆卸而相对朴素,比起眼前的‘住所’,那些用毛毡搭成,厚实且保暖的建筑已经堪称豪华。这座‘棚屋’去除了一切‘不必要’的设施与装饰,像是从起初就准备随时弃置不顾。 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引路人’所说的话。运气不好的时候,部族一个月便要搬迁上一两次。环境恶劣的荒原上,缺乏可以驮物的牲畜,任何多余的负重都相当致命。然而,即使狂风与沙暴无法侵袭这片绿洲,她仍很难想象,眼前的屋子该如何抵挡荒原夜间的严寒。 一位老人独自坐在‘床铺’的一端,注视着走进屋舍的她们。他和尤菲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人一样枯瘦,黑褐色的皮肤紧贴着骨架,脸上布满沟壑,头发和胡须仅余下苍白的几根。然而丝毫不显浑浊的目光,证明着对方还没有真正老去。 “坐下说吧。”老人从床边拾起几个坐垫——也就是三块相对完整些的毛毡,丢到她们身边,“告诉我你们的来意。我叫颜启,直呼我的名字即可,旅行者们。” 无论用词、语气还是老人的态度,都意味着他拥有着荣耀的过去。假如对方与昔日大齐的皇室有某些联系,或许能够让她们‘计划’的成功率再多几分,尤菲心想。 她和琳对视一眼,学着颜伦的样子盘膝坐下。带她们进来的女性面对着老人的目光,手足无措了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在一边坐好。 “尤菲·斯坦米兹,以及琳·坎贝尔。”少女同样简单地报上名字,双手交叉于胸,向对方行了女巫的礼节,“我想向您请教,水云在燕吾族的身份,以及她从小至今的经历。” 老人点了点头。“水云殿下么。”他的身体挺直了一些,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抱歉这里没有茶。好在故事不长,就让我讲给你们听吧。” …… 故事与尤菲的猜测相差不远。 水云是‘大齐’末代国王水正的女儿,他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幼年起,水云就显得十分聪颖,还展现出优秀的方术天赋,几乎得到了王宫里所有人的喜爱。水正甚至半开玩笑地说过,如果其他的孩子不够努力,就将王位传给这位公主殿下。当然没多少人当真——她那两位同样称得上出色的兄长,也只是学习和训练比以往更刻苦了些。 然而,水正没能亲眼看到她长大后的样子。这位王者错估了帝国的野心与力量,而拒绝其‘邀请’的齐国,很快便迎来了利剑和铁蹄。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大齐的军队和国土仅仅支撑了半个多月,率军出征的两名王子和众多将士,亦长眠在了沙场之上。 水正并未打算投降。他亲自镇守在王城,决心与国家一同死去。他最后发表了一道王令,许可大齐的国民自行决定去留。年仅九岁的水云则在他的安排下,跟随着护卫们离开王城,前往盟友的国度躲避灾祸。 但水正不曾预想到,嬴政的目标远不止一个大齐。铁蹄踏过之处,周边的国家与城邦或者并入帝国,或者化为一片荒土。很快便无处可去的水云,与那些拒绝帝国招揽的亡国之民一样,选择了踏入缺乏生机的极东平原。 “然后……她就遇到了你们?”琳偏着头猜测道,又摇了摇头,“可这样一来,她又怎么会当上帝国的「雾之王」?” “并不是这样,琳小姐。”颜启抚了抚稀疏的胡须,似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环境恶劣和缺衣少食,加上四处游荡的残暴妖物,水云殿下的护卫们先后死在了旅行的途中。而就在那时,一名自称「空」的老人,找到了她。” (一一零)遗民(尤菲·斯坦米兹,III) 尤菲早有预料地点点头。 以帝国真正的实力,想要追迹到一名亡国公主轻而易举。她不明白帝国为何会如此关心一名人类的女性,但「暗之王」无疑选择了最好的出现时机——既避免了无谓的争端带来更多仇恨,又是濒临绝境之时,照入水云心中的那一道光。 “于是如同你们所知,水云殿下加入了《苍白之手》,然后因为天赋出色,又被任命为「雾部」的首领。”老人的眼中闪动着什么,声音有些浑浊不清,“她在那里的期间,逐渐利用「雾部」的情报将我们这些遗民聚集到一起,又暗中给我们运送了许多生活必需品,否则……恐怕这里的一多半人,早已经变成了这片荒野上的尸体。” 单看表面的情形,空和帝国的行为,还是给自身带来了恶报——哪怕这种程度的敌人,根本不足以威胁到帝国。至于对方心中真正的想法,只能等到恰当的时机,直接询问那几名「当事人」了,尤菲暗自想道。 “听起来好像……空是刻意放任她帮助你们一样。”琳嘀咕道,“而且,你们不是对帝国有着深仇大恨么,对于接受‘来自帝国’的援助,有何感想呢?” 金发少女显然是在明知故问。她一直对燕吾族的固执略有微词,现在也有些刻意刁难的意思。然而老人温和地看着她,既不过分激动,也没有发怒的意图。 “实际上我们这些‘初代遗民’都知道,所谓的深仇大恨,不过是用来逃避悲伤的借口……和执念罢了。”他垂下头,缓缓吐了口气,显然说出这些话来让他轻松了不少,“可惜,执念持续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现在的帝王能够宽恕燕吾一族,想要毫无芥蒂的接受……恐怕是没有什么可能咯。” 她的好友跳起身,向颜启凑近了几分,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然而老人的目光中不含一丝动摇。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琳有些无力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扭过头来看着她,“我放弃啦,尤菲。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少女轻轻点头。这的确是人类不够理性的一面——即使知道如何才是更实际的选择,感情也会阻止他们如此去做。从旁观者的角度,或许觉得那都是些无谓的坚持,可尤菲并不认为,她有权指责这些‘遗民’的愚蠢。 “我理解你们的想法,也明白你们的难处。”她轻声说道,同时看了身边那位‘引路人’一眼,“我们的确不是「雾部」的成员。然而,我们愿意帮助燕吾一族和水云,获得本应属于你们的生活。” 老人注视着她。“为什么。”他的目光里带着探寻,但没有怀疑,“这样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见到了,而且觉得你们不坏。如果这样做了,我大概会安心一些。”她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并将目光投向眼前的老人,“不知你们是否愿意,接受来自两名「异邦人」的帮助呢?” 老人摸了摸下巴,看向一旁因为几人的对话,而有些愣住的女性,然后闭上眼睛,不久再睁开。 “感谢你们。”他说,“不过,如果代价是邀请我们为帝国效命,恐怕……我只能选择留在这里了。” 他只提到了自己,但抱着类似想法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不过这没关系,尤菲心道。 从最初她就不认为,现今的燕吾人还能够成为帝国的一员。作为这一次‘事件’的参与者,水云不可能继续留在《苍白之手》,而那些追随着她的族人,将同样受到牵连和惩处。至于民众——从艾尔大陆上,教国与萨奇人的关系就足以得知,同为「人类」从一开始就不是和睦相处的理由。 “我想,我可以满足你们的愿望。”她安静地看着对方,“在那之前,部族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哪里?” 老人移开目光,凝视着脚下的大地。“他们三天前就离开了,与「雾部」的成员一起。”他的声音仍然低沉,却隐隐带着颤抖,“说是去向帝国讨回欠下的「公道」。道理上说,我无法阻止他们……和水云殿下。” 琳皱起眉头,迅速与她对视了一眼。这不是个好消息——她们仍旧来晚了一步。她向颜启询问众人的具体去向,但很遗憾,老人只知道他们前往了帝国内部,而这和没说差不了太多。 “可恶,那个大婶这么着急干什么啊!”琳气恼地跺了跺脚,“要追上去么,尤菲?” 已经太迟了,她想。即便找到了那些燕吾人,等待着她们的恐怕也只有刀剑和法术。事态发展至此,任何人都能看出,单纯依靠话语解决争端已经毫无希望。 她可以选择立刻返回帝都,向伯炎陛下报告燕吾族的动向。然而……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让她决定再努力一点。 “当然,但是在那之前。”尤菲平静地回答道,然后微微向前俯身,注视着老人的面容,放柔了声音,“颜启,可以帮我召集族里的人么?”她轻握住对方的手,“我有些话想和他们说。” 老人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子,布满脸庞的沟壑稍许舒展开来。 “你让我想起了水云殿下。”颜启缓缓吐了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他抓过横放在脚边的拐杖,用双手支撑着努力站起身来,“颜青,传我的命令……让还能动弹的所有人,无关理由,到‘家园’的中央集合。” 带着她们前来的女性点了点头,带着复杂的目光望了两人一眼,迅速消失在房门的另一侧。 …… 颜启的命令很快得到了执行。一刻钟后,广场上填满了从屋舍中走出的燕吾族「遗民」。就连少数无法自力行走的,也由其他族人抬到了村落的中央。尤菲大致算过,聚集的人数约为一千四百,按照颜启的说法,大概是离开的‘年轻人’数量的一半。 与崇尚力量,同时将老弱病残视为累赘的萨奇人不同,燕吾人即使身处缺衣少食的困境,也没有主动放弃这些失去劳动能力的族人。这是由于历史与文化的不同,还是说眼前的困苦,反而成为了信仰般的凝聚力? 无论如何,曾经统治着近百个城镇,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齐」,历经数十年后,仅余下了这点甚至称不上星火的微光。或许再过不久,这些「遗民」的名字将无人知晓,只有冰冷的年表记载于史书当中。 现在不是想无关问题的时候。尤菲甩甩头,对上数百双带着不安和疑惑的眸子,在心中酝酿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一一零)遗民(尤菲·斯坦米兹,IV) 尤菲没有使用任何暗示类的秘术。出色的暗示的确无法被受术者察觉,但它们的效果从来不是永久的。 她回想着母亲为自己讲述故事时的模样。母亲的身上始终带着某种神秘的,令人易于信服的气质;按照琳的说法,她同样具备——只是‘使用’的还没有那么熟练。那么,现在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模仿理想中的对象。 少女带着柔和的微笑,平静地看着一张张苍老或年幼的,干枯的面容。不急不缓地,她再一次介绍了自己和琳,以及两人来到这里的目的——以个人名义,帮助燕吾族找到新的希望和家园。 没有谁出声质疑,也没有人提出任何问题。不信任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作为理论派的巫师,说服群众不是她最擅长的事情——做实验和撰写论文才是。琳应当更加习惯在这种场合发言,可不明原因的直觉告诉她,在这里退缩的话,或许会令某些人……感到失望? 一个柔软而温暖的身体轻轻贴在她的背后,那是来自好友的,无声的鼓励。于是她再一次开了口。 “我无法保证能够带给你们什么,也不求任何回报,仅仅是我们自己想要这样去做。”她看到周围的人换着目光,继续说出心中浮起的每一句话,“我既不能肯定自己正确,也无法证明水云,以及燕吾一族年轻人们的举动,是错误的。” “你们不需要相信我。”她保持着专注的神情,双眼始终没有离开人群,“既不必跟随我们行事,也无需效忠于谁。你们的未来,从始至终,都应由你们自己选择。” “我只想问你们一件事。”她柔声说,“看着子女、父母或友人赌上性命,尝试动摇帝国的统治,然后重建燕吾族的王国……你们目前的期望,是这样的么?” 少女闭上嘴,平静地回应着周围的目光,不再言语。空气沉睡了十几秒钟,接着被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醒。 “不。” 颜启缓缓摇着头,目光严肃,语气比之前坚实了许多。“那不是我的愿望。我不指望他们光复大齐,或是推翻帝国。”他轻抚着自己稀疏的胡须,“我只希望,燕吾的好儿女们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平安自由地生活下去,仅此而已。” 如同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老人的话语,渐渐带来了更多的声音。 “我……我想要爸爸和妈妈回来,给我讲完之前那个故事……” “女儿才刚刚结婚半个月。我还等着他们两个……给我生个胖娃子咧。” “颜白哥……有好多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的话——” “还有……水云姐姐。”熟悉的,略带含糊沙哑的嗓音传来,尤菲侧过脸,看到颜青——即那名‘引路人’的脸上,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神情。 “如果……如果你们能做得到。”颜青低垂着脑袋,两手紧紧握在身前,“帮我转告水云……殿下,她已经帮我们做了很多。已经……足够努力了。”她轻轻喘了几口气,咽了咽口水,让声音在广场上传开,“只要她能为自己活着,就算我再也无法回到故土,就算……从此不再有什么大齐,也没关系的吧……?” 这句话如同投入池中的石块,广场上的人群低声骚动起来。尤菲静下心神,听到少数人指责颜青大逆不道,但更多的人……稍许认同着对方刚刚的发言。 很好,现在她们不再只有两个人了,尤菲心想。或许至少此刻,因为她们的到来,某些事情已经开始改变。 她不再关注那些议论,而是望向她们的‘引路人’,“水云和你是怎样的关系?” 女性仍旧垂着头,刚才说出的话用去了她大部分力气,“很多年以前……水正殿下还在的时候,我是她的玩伴……很好的。齐国灭亡前夕,我随父亲留在王都,连道别都没能做到。而再一次见面时,她……已经成为了帝国的「雾之王」。” “我明白了。你们的愿望,我也已经清楚。”尤菲稍微后退两步,停顿了片刻,让广场稍微安静下来,“可是颜青,我不能帮你——”她再一次环顾周围的人群,“还有你们,传达任何话语。” 人群再一次开始低声私语。燕吾族女性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不远处的老人则抚摸着下巴,似乎猜到了她即将说出的话。 “心意会在传达中失真。只靠我们两人,也没办法传递你们每个人的意愿。”少女用双手按住胸口,认真地看着前方,“我可以将你们安全地送到他们面前,余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自己去做。” 缓慢然而确实地,从四周传来的不安散去了。伴随着持续的私语,某些崭新的事物,从那些老人与幼童的眼中浮现—— 不必寄托于命运,亦不必依靠他人。谁也不能保证好的结果,但这是他们「自己」能够——和想要做的事情。 “很好,看来你说服了我。”颜启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以及留在这儿的大部分人。”他缓缓转动着头颅,露出满意的笑容,又在下一刻隐去,“不过,你打算让我们怎么做?我想你看得出,只是在荒原上跋涉,恐怕就能要了不少人的命。” “不需要那样子。”尤菲快速摇了摇头,这一点当然在她的考虑之内,“你们暂时留在这里,颜启。”她轻声解释道,“现在帝国内部情况不明。我们需要阻止水云,但不能让你们付出太多代价。” 问题在于,她们确实没办法将千余人快速转移到安全的场所。哪怕冒着让‘家园’破碎的危险使用传送术,以尤菲目前的力量,每次最多只能带上十几个人。而无论利用召唤法术还是别的什么,都很难迅速凑齐足够这些人使用的坐骑或载具。 “我们马上返回帝国,查明那些年轻人的动向和目的。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信一些,“我可以向罗真女士请求帮助,或者‘娜’诺卡会有什么办法,将你们从荒原上平安带到——” 不远处传来极其微弱的魔力波动。法则巫师的本能让尤菲捕捉到了它,她转过头,望向原本一无所有的位置。 广场边缘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她似乎真切地呆在那里,仔细看去,仿佛又无迹可寻。轻柔的白雾环绕着她,不时有雪片从中凝结,再迅速融化在雾气当中。她向少女走近,踏过柔软的沙土,没有留下一点足迹。 尤菲眨了眨眼,立刻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一一零)遗民(尤菲·斯坦米兹,V) “白神山的‘神明’大人?”尤菲望着白衣女子的面容,忽然觉得一阵心安,“安雅现在还好吗?” 风雪拂过面颊,稍许驱散了荒原的燥热。魔力的平衡仍旧维持着,没有受到任何扰动。 “我叫神无,是冬之妖怪。”女子的声音冰冷却柔和,近乎不带丝毫感情,“她得到了联盟的认可,于是让我来帮助你们——看起来,你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做得不错。” “没有的事,神无女士。”尤菲摇了摇头,直白地说出她们目前遇到的麻烦。 对方是十分强大的妖怪,恐怕超过不久前遇见的晴炎,乃至那条黑龙。既然神无选择在此时现身,便意味着她看出了两人的困境。 冬之妖怪安静地听过少女的叙述,朝她递出洁白仿若冰晶的手臂。尤菲会意地伸出手,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团温暖的雪。琳快步跑到她身边,将手搭在神无纤细的小臂上。 那是尤菲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既没有通过星界,亦非借助其他的介质穿行——她融解于天地之间,又于一瞬间后重新化为实体。手心传来冰凉的触感,神无和琳仿佛仍在原本的位置,只是周围的景色换了样子。 眼前是新安城繁华的街市,傍晚的行人们一如既往地匆忙。无论不久前的袭击,还是帝国和联盟间的阴霾,都已仿佛被他们抛到脑后。有几个人看见了她们,但在这座城市里,传送并非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 她大致明白了这一次‘旅行’的原理。正如直觉告诉她的,眼前的妖怪存在于大陆的每一处。两人与安雅见到的,或许只是对方为了方便交流,而刻意构建出的‘实体’。 “合适的时候,我会将他们带到你的面前。”雪女收回手,向两人微微点头,“她正在努力,希望你们也一样。” 薄雾般的雪片散开,妖怪消失了。尤菲与琳对视一眼,会意地牵住对方的手,然后展开秘术构建的羽翼,跃入温暖的夜空。 她们越过街道和人群,绕开内城与夕阳下如同一团金焰的皇宫大殿,径直前往城市的另一角,属于「人偶师罗真」的那间工房。工房前面的花园一如既往的繁茂,似乎多出了几种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她走到朴素的木门前,还未抬起手,门已经向内轻轻打开。 “欢迎回来。”仍然是一身红色衣裙的蕾妮偏了偏头,带着让她感觉安心的温柔笑容,“芙蕾姐姐也在,还有刚泡好的茶和点心,坐下说吧。” 她们随着蕾妮走进工房的客厅。新安城的夏夜很是宜人,壁炉中跃动着橙黄色的光焰,不带来任何热度,仅仅让屋内显得更加温馨。「罗真女士」坐在靠近壁炉的位置,还有两名她从未见过的‘少女’,一左一右围绕在人偶师的身边。 诺卡没有现身。格尔诺人很难长期安定在一个地方,或许‘她’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知识,回去继续研究所谓的‘飞机’了。 “我是青金石。”较为接近她们的那位少女站起身,向两人抚胸行礼,“我的姐姐,孔雀石。”她看向弗莱希尔的另一侧,“母亲大人认为你们需要帮助,所以我们回到了这里。” “我们出生在这片土地,做点儿事情也是应该的。”另一位少女同样起身,优雅地提了提裙角,“对了,我猜你们还不知道,门外的那片花园,就是我和青金石的作品哦。” 两人比蕾妮和满天星稍高一些,精致的五官近乎完全一致,穿着与神情则截然不同。孔雀石一身繁复异常的翠色长裙,蓬松的卷发长达腰际,脸上挂着散漫的笑容;青金石则是利落的便装与短发,认真地注视着来访的她们。 看起来这就是蕾妮提过的那两个「妹妹」了。尤菲看不透两人的力量,但作为芙蕾的‘女儿’,说能帮上忙显然不是信口开河。她同两人打过招呼,和琳一同坐在长桌的对面,讲述了她们这一次前往荒原的见闻。 “所以说,那些燕吾人到底去哪儿了?”琳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显得有些焦急,“那个一心复国的大婶还欠我一顿点心呢,尉风给的可不算。” “我大概知道,因为在路上看到过哟。”孔雀石不急不缓地说道,一边端起蚀刻着蔷薇花的镶金边瓷杯,慢慢抿了一口,“「雾部」的成员正利用那些‘遗民’,加上暗示的手段,宣讲帝国曾经的暴行,一边聚集那些心志薄弱的人,然后带着他们前来这儿。”她轻挑起嘴角,有些不以为然,“除开加入帝国的燕吾人,不少伊尼尔人也上了钩,还真是一群好骗的家伙呢。” 尤菲没有接话。那些‘遗民’们的神情犹在眼前。人心有时脆弱而多变,是以容易被挑动或利用;有时又过于感性和固执,明知无路仍要碰得头破血流。她忽然想起天堂山上那名温和宽厚的男子,以及吉德·辛的精神世界中,那个包容一切的温暖声音—— 神爱世人,教国的经义里似乎有这样的话。可祂们喜爱的,到底是怎样的世人呢? “这不是他们的错,姐姐。”青金石冷静的声音将她带回了现实,“任何人在一段时间里,都只能看到有限的事物。”她摇了摇头,“事实如此,尤菲、琳,你们打算怎么做?” 金发少女用拳头顶着脸颊,想都不想地给出回答。“那还用说。当然是把水云和尉风那两个家伙揍一顿,然后教他们好好做人啦——别管有多少理由,牵扯到别人总是不对的嘛。” 尤菲看着好友的脸颊,将纷杂的思绪抛开。芙蕾和蕾妮应当都能解答她的疑惑——但那不是目前紧要的事。 “我也一样。这是答应过的事情,不好好完成可不行。”她抿了抿下嘴唇,“他们距离新安城还有多远?” “四、五天后就能到达。”青金石沉稳地看着她,“无论帝国军力多强,也不方便对自己的民众下手。而最擅长应对这种情况的,正是「雾部」本身——” “但是,水云不可能把这些民众当作士兵,利用他们进攻新安城。”尤菲眨了眨眼睛,继续分析道,“如果她那样做了,暗示的力量就会被打破。换句话说,聚集的人群只是幌子,用来吸引民众和士兵的注意力。而他们真正的目标……另有所在。” “所以该去找那个金闪闪的皇帝啦。”琳咽下嘴里的绿豆糕,喝了口茶接上话,“要说他没有什么好主意,我可不信。” “至于‘迷途’的民众们,由我和妹妹来处理就好,你们尽管放心。”孔雀石晃动着脑袋,轻松地宣称道,“要论治愈人心的力量,我们可是专家哟——至少比起水云那种半调子来说。” “那太好了。”金发少女放松地吐了口气,“还以为你们也和芙蕾一样,不打算直接插手这件事情呢。” 艾尔纳女性轻声笑起来。她优雅地拨开褐色的长发,将目光转向蕾妮,接着是窗外,最后则是琳与尤菲。 “你们做出了选择,因而历史与未来,也将同时开始转动。”弗莱希尔将一根手指放到唇边,那样子有些像她的母亲,“等你们解决了这次事件,记得回来一趟,蕾妮有些东西打算交给你。” 直觉告诉尤菲,那是和她——或者母亲有关的,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重要物件。然而此刻,她不再迫切的想要了解那些事情。只要它们存在于这个世界,就总有一日能够知晓,粉色的少女如此相信着。 “用这里的话——祝你们武运长久。”向罗真等人辞行的时候,蕾妮轻声对她们说道,“还有,愿奇迹……能够回到你们身边。” 略带怀念的神情从人偶少女的脸上闪过,随即被关闭的门扉隔开。 (一一一)期望(安雅,I) “曦长老有事找您,安雅大人。有空的话,请尽快过去。” 少女点了点头,将手中读到一半的文书放在一边,站起身,向前来传信的联盟官员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那位长着一对猫耳的妖怪走到一旁,为她拉开房间的门扉。安雅快步离开,沿着最近愈发熟悉的走廊,前往曦长老惯常所在的庭园。 通常来说,联盟的正常运作不需要长老们参与太多,当然更用不到她这位「妖王」。但是,不久前神无战胜了长老们的联手以后,一切开始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她取回了身为「联盟之王」的权力,但只凭一份话语权,没办法达成她的愿望。为此,少女开始学习处理政务,并努力从每一份文书当中,找寻到她所需要的线索。 莲和岚这两位既友善,又性格温和的长老成为了她最好的老师。另一方面,曦长老和祝伏长老尽管脾气差了一些,对于她提出的困难——甚至有些无理的「要求」,总是能给出满意的回报。 至于其他的几位长老,至少明面上他们不再刻意刁难,对于少女来说就已足够。 安雅小心地穿过青草丛生的石子小路,以及挂满果实——可惜还没熟透——的树林,来到一片细沙铺就的空地。凭借设下的「方术」阵法,这里成为了西阳城光照最好的位置,也是曦长老平日休憩的场所。 “南溟一族和青之兄弟会答应了邀请,不日即将派遣使者前来。”鹰头的妖怪正仰面躺在沙地上,听到她的脚步声,眼也不睁地开了口,“灵狐族说要考虑几天。龙族则当场表示没有兴趣,看来你不用太指望了。” “谢谢。”少女低语道,又轻轻垂下头,“可是这样子,还是不太够……” 她的愿望,是阻止联盟与帝国间的战事——就如在镜心湖边见到的场景。以及如果可能,让妖怪与人类能够放下仇恨,融洽相处。 想要达成第一个目标,她的对手是散布在联盟各处的《破散会》成员,以及隐藏在联盟内部的主战派;第二个目标则需要几乎所有吉普尼斯民众的认可,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联盟是为了抗衡日渐强大的伊尼斯帝国,维持妖怪与人类的平衡而诞生。它拥有数千万民众,但对于个性散漫的妖怪们,本身没有充足的约束力。联盟议会的多数法令仅能达到各大城市的表层,至于‘妖王’本身,更只在众位长老间具备价值。 大部分联盟居民甚至不认识安雅,自然不可能轻易听从她的命令。 成员众多的妖怪家族往往游离于联盟的边缘,有着他们自己的领地、规约与族长。相对弱小或孤立的妖怪们,则自发组成了一个个通称为‘同盟会’的团体——例如草木妖怪们的「青之兄弟会」。每个‘同盟会’的成员往往存在于多个城市,甚至仅有数十人的村落当中。 无论呼朋唤友,寻求资源还是找人帮忙干架……之类的小事,妖怪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它们,而非庞大却缺乏效率的联盟。换言之,只要这些家族和‘团体’们接受了她的愿望,就等于大部分妖族都认同了它。 这些大多是岚长老告诉她的。思虑过后,她决定以妖王与联盟的名义,向所有较大的家族和同盟会发出邀请。然后,再采用较为和缓的手段——晓以情理或许以利益,换取对方的承诺和支持。 “我想你知道,安雅。”鹰头的妖怪翻了个身,用布满黑色羽毛的后背对着少女,“妖怪不喜抱团,强大的那些更是如此。要说服他们,只凭你的身份——和那名雪女,还不够。” 少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她换下了「逃家」时的打扮,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精致的半长袍,大概介于便装和礼服之间。用莲长老的说法,那是‘人类’惯用的方式——力量上分不出明显的差距,便用华丽的外表来彰显身份与地位。 “虽然很多妖怪其实不吃这一套啦。”那时的莲双手抱在胸前,一副兴味满满的语气,“如果有谁敢小看你,就让神无帮你揍他!” 少女暗自摇了摇头。神无帮她获取了联盟长老的认可,却无法让其他的妖怪听从她的意愿——他们不会买一只「无名」妖怪的帐。除非她发起一场联盟内部的战争,可那显然与她的愿望背道而驰。 她还需要其他的帮手。具备足够的威望,能够让那些强大的家族,愿意坐下来听她说话的人。 这一次,属于前任妖王们的记忆,似乎不再帮得上忙。但安雅隐约感觉,自己想找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关注着她。 她数着妖怪背后的刚羽——每一根都充满魔力,在阳光下宛若宝石般剔透——忽然有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曦长老,你这样强大,为何选择留在联盟里?” 这的确是她的疑惑。 作为擅长操控光与热的妖怪,大陆最东部那片肆虐着狂野魔力的荒原,才是最适合曦长老居住的地方。联盟长老的身份与其说是荣誉,对他而言,更像是没什么回报的义务。 “和某个人类的约定。”鹰头妖怪转回背部朝下,舒服的打了个哈欠,“他可比你厉害多了。” 有什么记忆随着妖怪的叙述苏醒过来。少女眨了眨眼睛,“是最初的妖王殿下?” 妖怪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算是默认。 “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安雅托着下巴,期待地看着对方,“你和他很熟悉,是吧,曦长老?” 曦坐起身,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那是个很奇怪的家伙。”他用略微高昂的声音说道,“不是伊尼尔人,更不是妖怪,却愿意帮我们建立起统一的国度。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对权力感兴趣——联盟刚稳定不久,他就找来所谓的继承人,自己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走掉……了?”少女有点困惑地皱起眉头,咬了咬自己的食指,“每一任妖王,不是在死去之前,才会指定自己的……继承人么?” 鹰头的妖怪挑起眉毛,眯着眼睛打量安雅,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是的,除了那家伙。”最后他还是开了口,“他可没那么容易死掉。” 安雅将双手叠放在胸口,轻轻闭上双眼。头脑中的记忆愈发清晰,她能够看清之前每一任‘妖王’的面孔。那些都潜藏在她的灵魂之中,属于她过往的,无数生死轮回的一部分。 除开最初的那一个人。 但不是毫无线索。她回忆起,每一任的‘王’,都会在成长的过程中,于最为需要的时刻,或多或少地受到来自‘某个人’的帮助。 那有时是一本充满智慧的书籍,有时是一柄锋锐的武器,有时是一个苦寻而不得的地址。而对她来说,则是……不久以前的一封书信。 「有两名异邦的少女不久将与你见面。把握住机会,她们可以带着你,去看这世界真正的样子。」 她睁开眼睛,凝视着妖怪金色的瞳仁。“你知道他在哪里么,曦长老?” “很可惜。”那对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移开了视线,“这不是我能告诉你的事。” “没关系,我想我知道。”少女开心地说,“曦长老,可以带我去见一个人么?” 妖怪站起身,与安雅满怀希望的神情相对。 “——铃兰村的阿桑先生。” (一一一)期望(安雅,II) 旅程只花费了短短一瞬间,最多不过十余秒钟。 这是曦长老引以为傲的遁术——哪怕不及真正的光那样迅捷,却亦相差不远。感觉到双脚重新落在地面,安雅睁开眼睛,体会着与联盟南部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清新凉意的柔风。 生长了数百年的云槐几乎连成一体,柔和的阳光从天空洒落,穿过层层叠叠的椭圆形叶片,在这初夏时节带不来丝毫炎热。灰松鼠们在枝桠间跳来跳去,不时从树干背后探出头,打量一眼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再追逐着同伴的尾巴钻进树冠。 周围没有西阳的市集那么吵闹,也不若内城一般沉寂。鸟鸣、兽语,还有隐约传来的欢笑混为一体,互不相干又异常和谐。脚下是松软的黑土,年复一年的落叶与果实化作土壤的一部分,让眼前的树木繁盛如常。 安雅收回目光,确认身上的衣服仍旧整洁,然后沿着被村人们踩出的小路,走向几十尺外的围篱。鹰头的妖怪昂着脑袋,缓步跟在她的身后。 名为‘铃兰’的小村中的故事,尤菲和琳早就和她讲述过。这种规模的村落在联盟不算少有,但或是心中带着特殊的情感,少女总觉得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披上了一层特别的光辉。 几只体形娇小的妖怪看到了他们,叽叽喳喳地围上来,丝毫没觉得曦长老有什么可怕。她努力从对方的话语中找到空隙,表明自己的身份,提出想要与村落的‘阿桑’会面。 妖怪们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转过身,一眨眼就不见了。余下的继续围着她,提出各种正常或是奇怪的问题。 “你就是联盟的王!可……那是什么?” “你刚刚说你认识琳!还有,嗯……是叫尤菲对吧?她们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西阳城有很多妖怪吧?有和我一样的妖怪吗?有比我还小的妖怪么!” “尤菲和乌拉打过一架呢,她可厉害了!你肯定也很厉害吧?乌拉想要和你——” 轻柔的拍掌声停息了妖怪们的吵吵嚷嚷。少女抬起目光,看到一袭青色长袍,拖着蟒蛇般长尾的女性妖怪向她靠近。 “青萝姐姐。”她轻轻躬身,向这位铃兰村的‘代理村长’致意,“请问你们的‘阿桑’在吗?我想和他见一面。” 女性低头看向少女,神情中带着了然。 “他现在不在村里。”她摆动着蛇尾游过安雅身边,望向村落的另一侧,“我不确定他去了什么地方,但是……幽儿说不定知道。她就在北边不远的岩洞深处。” “我明白了,谢谢你。”少女点点头,随着对方的目光远眺。层层叠叠的树木遮挡了她的视线,但她相信,曦长老有能力找到那名幼小的「梦灵」,甚至不知身在何处的‘阿桑’——还没有谁,能够从鹰头妖怪的目光下遁形。 但她想要更加了解对方。他建立联盟的原因,辞去王位的理由,以及……他关注着自己,和每一任‘妖王’的缘故。 “阿桑……在你看来,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看似有些没头没脑。青萝偏着头思索了一阵子,然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放下一部分蛇尾,让自己的身高变得与安雅相近,“同时,也是个很悲伤的人呢。” “悲伤……的?”安雅微微张开嘴,隐约体会到了什么,“是因为……他的过去?” “没错。”青萝轻轻叹了口气,情绪有些低落,“在他来到这个村庄……甚至这片大陆之前的,我无法知道的过去。” 蛇尾的女性忽然转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中带着清晰的期许。 “尤菲和琳……我曾期待那两名女孩,能够融化他的内心。现在看起来,或许你同样可以哦,安雅。” 少女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理所当然地,听到青萝接下来的话。 “从某种意义上,我能感觉到,你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人。” …… 凉爽的北风拂过树梢,将少女的长发向后扬起。刚过正午的阳光洒落在她的后背,没了树冠的阻隔,带来恰到好处的温暖。几只鸟雀尝试着跟上她,却一瞬间就被甩在了身后。 鹰头的妖怪化作原身——一只翼展超过十尺,通体金黑色的猛禽,带着她飞过丛林上空。安雅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下方的情景,可视线中只有连绵不绝的绿意。 “曦长老。”她将手挡在嘴前,避免开口时灌进太多凉风,“青萝姐姐说的话,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妖怪没有立刻回答。它拍打着巨大的双翼,稍微提升高度,再借助风力迅速滑翔。 这位长老向来寡言少语。与莲和岚等人不同,安雅收集到的那些真伪不明的线索,他从未发表过任何意见。少女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但将近一分钟的沉默后,熟悉的高亢声音忽然传入她的耳畔。 “她说的是事实。然而如何面对,在于你自己,安雅。” 曦长老果然很熟悉那位‘阿桑’,安雅心想。她试着追问出更多细节,可妖怪不再开口。她只能放弃了尝试,开始思考最初那句话中的含义。 时间在思索中过的总是很快。高度的忽然下降让少女醒过神来,才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森林。眼前是低矮却茂盛的灌木,拔地而起的岩峰,以及开在山壁上的幽深洞口——与青萝的描述刚好一致。 鹰头妖怪降落在地面,等待安雅跳下后背,然后变回人形。他凝视了洞口片刻,转向整理着衣衫的少女。 “里面没有危险,那只梦灵不存在恶意。”他昂着头,确定地说,“我的力量会伤害她。去吧,安雅。我就在这里。” 安雅点了点头。曦长老或许还有其他考量,但没必要继续追问……问了也得不到回答。她将头发在脑后束起,低声吟诵着还不太熟练的咒文。 一团柔和的光明凭空燃起,漂浮在她的手心上方——那是尤菲教给她的几个简单秘术之一。 “请不用担心,曦长老。我尽快回来。”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太阳的方位,小心地踏入略显湿滑的岩洞。 (一一一)期望(安雅,III) 她沿着布满青苔的岩石地面向前走去。洞里丝毫不觉寒冷,温和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让空气几乎与外面一样清新。坡道缓缓向下,很快将外界的嘈杂完全隔绝,仅余下少女轻柔而稳定的脚步声。 安雅完全不感到害怕——并非因为曦长老守候在外面。眼前的风景莫名的熟悉,就好像……自己什么时候曾经来过这里,而且不止一次。她试着搜寻自己的记忆,却一无所获。 岩洞曲折而蜿蜒,大大小小的岔路不断在她面前展开。她凭借着直觉挑选前进的方向,有时也会走到死路或暗河,只能沿着原路返回。好在前方的景色从未重复,证明她还没有迷失方向。 地下看不到太阳或星光,时间便显得不太重要。她在途中稍微休息了两次,吃了些带在身上的饼干,用一处清冽的泉眼将随身的水袋装满。又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绕过一道略显熟悉的转角,琳曾经描述过的场景,就展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勉强能够望到另一端的,庞大的椭圆形洞窟。薄雾弥漫在洞窟的每一个角落,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却完全不会遮挡视线。安雅将手中的光源熄灭,隐约看见岩洞的最深处,有什么人正靠墙而坐。 她抬步向那里走去。然而云雾在她面前汇聚,勾画出一个看似年幼的纯白身影。 “你是谁,村子里新来的妖怪么?”白色的女童漂浮在半空,好奇地看着她的眼睛,“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快回去啦!” 安雅轻轻摇头。 “我是人类。”她说,“你是幽儿,对么?“ 女童点了点头。 “我来这里找铃兰村的阿桑,青萝说你知道他在哪儿。” “阿桑就在这儿。但是……他正在休息,不希望有人打扰他。”女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所以,我不会让你过去。” 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却隐约在预期之中。看起来,眼前的「梦灵」的确知道些什么。安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为什么他选择在这里休息……而不是村里?” “我不清楚。”幽儿摇头道,“他经常在这里休息,从我出生之前就是这样。” 眼前的妖怪还处于幼年期,但安雅并不确定,「梦灵」需要花费多久才能够真正长大。这意味着,那位‘阿桑’或许在这里停留过很久,甚至早在他成为铃兰村的一员以前。 记忆里,过往的‘妖王’们尝试寻找过那些‘帮助’的来源,但一无所获。也许对方一直居住在这个幽深的洞窟内,独自一人……直到五十余年前与青萝相遇。 “你似乎……正替他担心。”白色的女童忽然开了口,“你是阿桑的朋友?” 她差点忘了,眼前的妖怪能够感知到外界的情绪——甚至会被它们影响。安雅连忙深呼吸几次,让心情稍许回复平静。 “也许吧……”她低垂着头,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我从没见过他的面,但是……他应当,帮过我的忙——” “没关系。”一个温润的声音说道,“你来了,这样就好。” 安雅抬起头,刚好迎上那一对翠色的双眸。只是一眼,就仿佛有什么控制了她的思想,让她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确不是伊尼尔人。没有哪个伊尼尔人拥有绿色的长发,或是这般纤细优雅的双耳。同样,她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难忘的神情。男子的目光混合着悲伤与温柔,以及浓到化不开的思念,如同沉淀了数百年的时光,直至当前的这一瞬间。 “阿桑……先生。”她用力咽了咽口水,让自己能够说得出话来,“是你么?” 青年男子温柔地看着她,仿佛眼中是极为罕有的珍宝,“没错,安雅。” “是你……帮助了我,还有之前的……每一任妖王?” 阿桑的嘴角缓缓挑起,那是安雅见过的最为动人的微笑,“是的。” “而你……就是最初整合了妖族,建立起联盟的那个人。” “没错。”青年男子毫不迟疑地点头,“你想起来了,安雅。”他的声音更为柔和,“这一次,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到目前为止,她这次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大半。直觉告诉少女,只要她现在开口,无论是怎样的要求,眼前的男子都会答应。然而她轻轻按住胸口,呼出一口气,将那样的打算埋藏到心底。 阿桑对她的态度如此特别,必然存在着某个缘由。对于她的理想,这也许是毫无价值的好奇——但安雅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接受……或者说,「利用」面前这个男人的善心。 “阿桑。”她轻声说道,“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男人默默地看着她,目光中的含义十分清晰:一切如她所愿。于是她低下头,避开那两道温柔的目光,让自己的心能够暂时安定下来。 “你建立联盟的原因……是什么?” “她的愿望,是让这片大陆成为任何智慧生灵,都能够安稳生活着的地方。”阿桑的声音似乎很近,又仿佛十分遥远,“帝国保护了人类,那我需要做的,就是让妖怪得到容身之处。” 这听起来像是她的愿望,安雅心想。可男人话语里提到的,显然是另一个人。她压下突然冒出的奇怪念头,提出另一个准备好的问题。 “你……一直在关注着我,对么。”少女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片刻的沉寂。男子似乎走近了几步,站在离她不足两尺的位置。她略微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胸口,想象那张俊雅的面容上,现在会是怎样的神情。 “我想你知道的,安雅。”声音里似乎包含了无限的期待与宽容,“你一定知道的。” 可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少女环顾着四周,想要找到一点可以借助的线索。她看到幽儿在不远处打量着阿桑与自己,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问;岩洞的墙壁十分光滑,与她在路上所见大相径庭——这里的魔力没什么异常,唯一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有谁刻意修整过。 少女的目光沿着岩壁向前移动。有什么东西静静立在洞穴的尽头,不像是天然的产物。她吸了口气,快步向那边跑去。 随着距离逐渐拉近,她看清那是一面长方形的石碑。它高约三尺,宽一尺半,由带着淡蓝花纹的白色花岗岩制成,坚实而朴素。石碑的一面刻着什么,她蹲下身试着阅读,但那是她从未学习过的语言。 轻柔的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停息。安雅没有回头,她不愿看到对方失望或悲伤的脸。她又往前挪动了一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无法读懂的文字。 手上传来冰凉而坚硬的触感。仿佛有什么在石碑的内部鼓动,与她的心跳恰好同步。 安雅再一次闭上眼睛,尝试着用心灵——而非视觉——去阅读石碑的内容。 …… (一一一)期望(安雅,IV) 四周忽然间换了样子。 与镜心湖的情形有些类似,安雅明白,这大概是石碑展示给她的幻景。不同的是,她并非从天空俯瞰着一切,而是借助某个人的视线,来了解不知多久以前的某段历史。 眼前是宽阔的岩洞。石灰石的墙壁坑洼不平,空气也似乎更加潮湿。细小的石钟乳垂在头顶,偶尔从尖端滴下水珠。从岩洞的大小和形状来看,这便是她之前身处的场所——当然,幽儿并不在这里,那面石碑也一样。 ‘她’披着一身精致的全身甲。不过,那铠甲上布满凹痕,还有好几道尺许长的裂口。视线略微有些模糊,仅仅包含黑白二色,更远处则是一团漆黑。附近看不到任何光源,安雅回忆着尤菲讲述过的知识,确定那是在黑暗中视物的力量。 石碑并未传递视觉与听觉以外的感知,安雅也无从得知‘自己’的全貌。她看到自己走向岩洞的一侧,半跪下身体,将一直托在怀里的青年,轻柔地放到地面上。 正是铃兰村如今的阿桑。 男人的面容与安雅见过的一般无二,双眼微微闭着,像是睡着了。头脸满是尘土与血痂,身上的皮甲和衣物也破烂不堪。他的右手放在胸前,手中死死握着一柄已经折断的长弓。 “只剩下我们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甚至没有一丝生气,“所有的人……战友也好,敌人也好,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伸出覆盖着铁手套的右手,隔着空气碰触了青年的面庞,然后将手轻轻搭在地上。 “直到最后,都没和父亲说声抱歉。”毫无起伏的自语继续着,“还有巴拉克,本以为你能活到我回来。” 男人的眼皮微微颤抖了片刻,仍然没有睁开。 “老爷爷,西雅姐,小休斯,以及熊大叔。”她念出一个个安雅从未听过的名字,“能够再次见到你们,很好。” 她慢慢坐在男人身边,握住对方的一只手,仰起头,凝视着岩洞的顶端。 “可惜,我只能走到这里了。”声音降低了一点,“就拜托你,替我们大家一起活着吧。” 青年的嘴唇动了动。安雅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却点了点头。 “我的愿望么?其实没有。”她放开右手,扶着岩壁缓缓站起身,“不过,总要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才行。” “所以,让这里成为任何智慧生灵,都能够安稳生活的地方吧,菲斯特。” 光芒从‘她’的身体中向外弥漫,点亮了漆黑一片的洞窟。铠甲崩解为无数碎片,又在辉光当中冰消雪融。之后,‘她’的身体化作无数金色的光尘,融入青年男子的身躯,没有一丝痕迹残留。 …… 安雅睁开眼睛,将手缓缓从石碑上收回。她转过身,迎着男人的目光,露出温和的微笑。 “菲斯特?” 青年男人的神情先是一顿,便迅速带上了强烈的欣喜。他走向安雅,用力将她搂在怀中。 “你想起来了……欢迎回来,艾琳。” 一阵力道让男人向后倒退了几步。铃兰村的阿桑——或者说菲斯特有些愕然地俯下头,看着将他推开的少女。 “我不是艾琳。”少女摇头道。 “可是——”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你明明——” “也许我拥有她的一部分灵魂,但我是安雅,也只是安雅。”少女打断对方的话,声音里毫无迷惘,“我的理想是我本身所有,恰好与她给予你的愿望相同,仅此而已。” 菲斯特张了张嘴,然后再合上,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目光缓缓黯淡下去,神情凝固在脸上,以至于有一丝茫然。 安雅看着男人,在心中轻轻说了声抱歉。 她明白了‘阿桑’关注着历代妖王的因由,也能够想象对方此时的感受。只是因为一句「愿望」,他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才将一盘散沙的妖怪们,整合为如今的联盟。而后,他默默守候着每一位‘继任者’,至于是期待着某个微小的可能性,还是单纯以此支撑着心灵,那根本不重要。 就在片刻之前,她点燃了对方的希望之火,又亲手将其熄灭。 但安雅不认为自己错了。她本能地感觉到,当年的「那个人」,期望着她做出同样的选择。 艾琳——是叫这个名字吧。你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完成。安雅如此告诉自己。 “菲斯特。”她轻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以安雅的名义。” 男人无言地注视着她,目光中一改之前的迷恋,只余下哀伤与不近人情的冰冷。“你想做什么。”他摇了摇头,“虽然我没什么兴趣。” “那可不一定,你应该知道的。”安雅仰起头,信心十足地扬起嘴角,“我想让你建立起的联邦,成为任何智慧生灵,都可以安稳生活着的地方。” 菲斯特眯着眼睛看她。她感觉对方一会儿像是彷徨的野兽,很快又变成了孤寂的冰山。她回以平静的视线,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当她数到三百零五的时候,男人终于说出了下一句话。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声音起伏不定,证明着男人的心情,“拿我寻开心么?” 少女用力摇了摇头。 “因为有人关心着你。”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缓慢而认真地说,“铃兰村的青萝。与我一同旅行的尤菲和琳。曦长老……和更多我不认识的人。还有我。” 艾尔纳人没有接话,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 “你帮助过我,所以,我想要回报这份恩情。”安雅抓住对方的手,感觉到轻颤从那里传来,“那不是给你虚假的希望,更不是让你沉湎于过往当中。”她抿了抿嘴唇,“你知道吗,为什么艾琳会提出那个要求?” 熟悉的名字让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一瞬,然后别过头,不再去看她。可少女固执地走到他的正面,用力盯着他的脸。 “因为那是你的——是菲斯特,自己的愿望。”她说。 艾尔纳人微微攥紧了手。 “艾琳明白你的想法。才会在生命的最后,说出属于你的心愿。”安雅吸了口气,聆听着心底的声音,“这是唯一的……我能够帮助她,传达给你的事情。” 铃兰村的阿桑甩开她的手,走到那面石碑前方,蹲下身抚摸着它。 “给我一点时间。”他低声道。 又是长久的沉默,这一次她数到了七百二十。男人缓缓站起身,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 “给我一点时间。”他重复了刚才的话,“不过,我会帮助你,就和以前那样。告诉我需要做些什么,安雅。” 少女点点头,再一次握住对方的手。她转过脸,看到幽儿飘浮在空中,轻摇着双手望向他们。 “先离开这儿。”她露出轻松的笑容,“曦长老还在外面,别让他……和其他人等的太久了哦。” (一一二)盟约(安·圣紫罗兰,I) 「圣莱昂历两百四十七年,秋之月,二十八日。小雨,温度还算适宜。 帝国向菲尔联邦发动侵略,并且遭遇惨败,已经是五周之前的事情了。 那就是「灰色战争」的起始。没有任何明晰的理由,却在一年内将战火烧遍整片大陆。直到最后,整场战争都充满了互相矛盾的记载,以及似是而非的动机。一部分的历史学家坚信胡鲁曼·斯塔克是一切的主谋,另一些则无法断定,只能以「灰色」为它命名。 我在祖父那里读过的史书中,或多或少记载了战争的细节。帝国的先锋军溃败以后,菲尔联邦借助巨龙们的力量发起反击,周边的诸国也随后加入了瓜分帝国的行列。然而,目前早已超过了书中记叙的时刻,联邦仍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 或许因为如此,我见到的来自帝国的难民们,同样比传言中少上大半。不知记载中带领着他们穿过离别之森,定居于大陆南境的那位帝国将领,此时身在何处? 历史已经不同了。或许这是我们带来的变化,又或许它本就是不确定的。 我无法预期它还将走向何方,只能期待那不会比原本更坏。」 安写下最后一个标点,将羽毛笔放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墨水干透。艾利奥刚刚给马匹喂完食,正从门口走向她身旁,将被打湿的斗篷挂在一边,然后朝着她吐了吐舌头——算是少年专属的打招呼方式。 他们坐在一间昏暗的单层木屋内。屋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桌椅,散发出略带潮湿的霉味。窗户有一扇只能关上一半,另一扇则永远也打不开了。木屋的主人缩在破旧不堪的吧台后面,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掺了酒的水。外面是淅淅沥沥的落雨,偶尔有几只乌鸦前来觅食,嘶哑的叫声让少女不禁皱起眉头。 安将目光转移到桌面上。一盆油乎乎的炖菜摆在中央,用来盛放的餐具不知道多久没好好洗过了,边缘满是灰黑色的斑渍。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想那些污垢的正体是什么。 奥伦帝国与菲尔联邦的战事还是影响到了边境线上的居民们。作为连接着两国,以及罗兰联邦的大道,这里原本满是来往的商队和旅人,用于休憩的旅店或酒馆亦随处可见。然而现今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仍在营业的旅店要么极为昂贵,要么就如她眼前这间一样破败不堪。 毕竟交战的其中一方是高傲——或者说暴躁易怒的巨龙。谁都不清楚要怎么和他们打交道,才不至于突然变成一具尸体。稍微有点积蓄,同时没那么‘勇敢’的,早已收拾行装去了更安全的地方。 显然,安和艾利奥不在此列。 两周以前,察觉到历史已经走上另一条道路的安,不愿再单纯埋首于史料与典籍当中,或是从旅人身上获取传言。她思虑过后,决定亲身前往菲尔联邦,调查「改变」产生的原点。艾利奥和往常一般赞同了她的意见,并一本正经地立下誓言。 “我,艾利奥·洛兰特,以骑士的荣耀起誓,将凭此身此剑守护安小姐,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想起少年当时的神情,安不禁心中有些温暖。尽管没过几分钟,艾利奥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但少女相信,如果真的遇到危险,年轻骑士肯定会践行他的诺言。 他们与道根大叔——以平时帮忙打杂为交换,收留了两人将近一个月的旅店店主道别。年轻骑士从驿站挑选了两匹不算健壮,但足够温顺的马儿,用五十枚银币的价格将其买下。 安没有选择搭乘马车旅行。一方面遇到危险时,马车的灵活性不如马匹本身;另一方面……他们身上可用的财物并不多。 两百年后的帝国银币显然不具备应有的价值,弄不好还会带来麻烦。产自北地的宝石很受贵族与巫师们的喜欢,对这个小镇里的渔民却没什么用。艾利奥的剑相当不错,可惜不能拿去换钱。最后,她将身上的几件精致的金银饰物卖给在这里停泊的一条商船,才勉强凑出了上路的旅费。 由于身体偏弱,还在紫罗兰帝国的时候,安从未骑马旅行过。不过在年轻骑士的指导下,她很快便掌握了控制马匹的诀窍,甚至可以松开缰绳,一边前进一边记录下四周的风景——倒是让少年好一阵提心吊胆。当然,若是骑马飞奔,或者在马背上作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白天沿着大道前行,晚上要么在野外搭起帐篷,要么寻找尽可能便宜的旅店过夜。作为身为帝国皇女的安,这样的旅途看似辛苦,却足够有趣和充实。 无论自然环境还是风土人情,安将每日经历的一切,还包括她对于现状的想法,都用笔和纸书写下来。艾利奥承担起照顾马匹和两人饮食的任务,这一个月来,或许是因为在旅店帮忙,少年的手艺明显大有提升。 她敢肯定,如果让艾利奥借用厨房,摆在面前的绝对比这盆‘东西’要好。 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少女对自己说。她舀了大概半碗炖菜,从怀里取出烤干的鱼片和面饼,将它们掰成小块丢进碗里,搅拌几下,再舀起一勺放进嘴中。 菜做的有些过咸,或许是为了掩盖已经不新鲜的肉。她瞥了一眼对面的少年。年轻骑士正在狼吞虎咽,不时抓起一旁的杯子,灌下一大口劣质的,恐怕同样兑了水的麦酒。 安努力咽下那碗东西,感觉身体温暖了一些,然后用麦酒漱了漱口。 她转头望向吧台——那里只有半个差不多秃掉的脑袋,起身走了过去,「除了我们,最近还有别的旅人来过这儿么?」 木屋的主人瞟了一眼本子,咳嗽两声,将手里的杯子掼在桌台上。 “有才怪咧,那群该死的龙把一切都搞乱了。”他没好气地说,“我的厨子和女侍都跑回了家,留下我这个没地方可去的人。还有胆子走这条路的除了亡命之徒,就只剩下你们这种怪人了。” 男人重重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杯子。但几乎同时,仿佛是为了验证他刚说的话,伴随着砰然巨响,残破的木门猛地向内扇开。 “抢劫!” (一一二)盟约(安·圣紫罗兰,II) 木门拍上墙壁,以同样的势头反弹回去,立刻又被健壮的身躯撞开。一名用黑布蒙着面孔,只露出眼睛的矮个子男人在门口站定,手中巨大的弯刀闪烁着寒光。几个身披破旧袍子,同样蒙着面的人随即在他身边排开,手里各自握着短剑、战锤、甚至还有匕首和两柄轻弩。 安立刻抓住记录用的本子,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绕过吧台,将身体藏在木板后方。木屋的主人正一屁股坐到地上,杯子抱在怀里,溅出的液体洒了他满身。少女没空去理会他,而是从吧台一侧小心地探出头,关注着艾利奥的情形。 年轻骑士的反应很快。他翻身站在木桌后方,顺势抽出腰间的长剑。接着迅速移动到大门与吧台的正中间,双手握剑指向斜上,摆出适于防守的架势。 “把烤肉和麦酒,还有其他能吃的东西都给俺拿出来!”矮个男人自顾自地喊道,然后总算注意到了持剑的少年,“怎么还有个碍事的——”他突然愣了片刻,“给俺等下,你是那个……和绿龙签了约的小子?” “你怎么……不对,你是谁!”艾利奥丝毫没有放松戒备,“放下刀,否则你休想过去!” 安松了口气。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她已经辨识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虽然不知道对方为啥成了‘强盗头子’,但从‘抢劫宣言’来看,他仍然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贝隆人。她从吧台后面站起身,将写好字的本子展示给对方。 「是我们,贝尔。只有你一个人么?」 贝隆人耸了耸肩,抬起手,将蒙面的布巾扯了下来。他的脸上带着两块乌青和一道结痂的擦伤,看上去有点狼狈。 “你也在啊,小姑娘。看来可算运气好了一次。”贝尔瓮声瓮气地说,目光随即落到那盆还剩下一半的炖菜上,“你们正吃饭啊,不介意……算俺们一个吧?” 「当然,那些都是你的,贝尔。」安抿起嘴角,在本子上快速写道,「厨房里还有,钱由我来付。」 年轻骑士回头望了望安,让开了道路,但没有立刻收起武器。贝隆人长呼出一口气,将弯刀摆在一边,一屁股坐到她原本的位置,让座椅发出有些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然后他抓起勺子,拉过餐盆,大口大口地将食物送进嘴里。不过三、四分钟,余下的炖菜就被贝尔吃了个干净。他左右转转脑袋,抓起安的木杯,把还剩下大半的麦酒一口气灌下喉咙,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总算活过……呃,来了。”他嘟哝道,“自从和爱莲娜还有……格鲁姆走散以后,这还是俺第一次喝到……勉强算是酒的东西。” 其余的五人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一言不发地吃着食物。他们同样脱下了面巾和破旧的斗篷,露出属于卡玛尔人的容貌,以及金属片编成的鳞甲。 无论外表还是气质,安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强盗。她望着其中一人的背影,大致猜测出对方原本的身份。 艾利奥用不太信任的目光打量着贝隆人,将擦拭好的长剑缓缓插回鞘中。那是在「斯塔克伯爵」——或者说,费米尔·斯塔克的半位面中找到的藏品,剑身隐隐流转着金辉,其上刻着‘帕西法尔’的字样,许是它原本主人的名字。年轻骑士十分宝贝这柄武器,几乎睡觉的时候也要带在身边。 “就是说,格鲁姆大叔,还有爱莲娜原本和你在一起,是吧?”少年抚摸着剑鞘,“你们是什么时候走散的?” “一周之前。我们从教国往南边走,结果……好死不死遇上了埋伏,恐怕是帝国的残兵。”贝尔啐了一口,又打了个嗝,“俺……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至于他们两个……俺就不知道咧。” 安看了一眼重新端起杯子的旅店老板,回到艾利奥身边坐下。她清楚贝尔几人的实力,能够成功伏击三人的,想来不是普通的散兵流寇。这算是个没那么坏的情况——有一定纪律的残兵,总比纯粹的盗匪来得‘安全’些。 她如此想着,再一次拾起炭笔和本子。「你们原本要去哪儿?」 “菲尔联邦。”贝尔抓了抓脑袋,忽然打了个喷嚏,“抱歉。”他揉揉鼻子,“爱莲娜说,你们可能会去那边。而且听说,荣耀之城……那什么‘金色年代’旅店的,食物很不错。” “她倒是猜对了。”艾利奥摊开手,瞟了一眼旁边的桌子,“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也是帝国的残兵。俺看他们挺可怜的,就答应帮他们……呃,想办法找点吃的咧。”贝隆人挠着粗硬的胡子,神情有些尴尬,“再说了,他们对这儿更熟,要不俺也找不来这儿。”他用力咳嗽两声,“等俺……赚到钱,一定还给你!” 所谓的办法就是去当强盗么?安暗中好笑,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她思索了片刻,继续写出下一句话。 「那现在呢?」 “让俺想想。”贝尔有些不确定地说,眼神四处游移,“想办法找到他们吧?不行的话,就只能……去联邦那边试着碰头了。” “——说不好,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去了哪儿。” 吧台那边传来砰地一声,似乎是杯子和木板的碰撞。安转过头,看到木屋的主人坐回了椅子上,一脸晦气地盯着贝尔。 “就在三天前,另一帮强盗来过了这儿。简直见鬼。”他叹了口气,用拳头锤在木台上,“带着一个小姑娘和一个贝隆人,被绑着,但看起来离死还早。”男人眯着眼睛回想道,“那帮人听起来打算继续往东,至于去哪儿就别问我了。” 「他们一共多少人?」安迅速写道。 “二十来个吧,谁去数那些。”旅店老板打了个哈欠,“搬走了我一堆粮食,留下几个没啥用的钱币和牌子。”他从吧台下面翻了翻,将一个六七公分见方的东西丢向安,“就这鬼玩意儿。” 艾利奥一把接住那个东西,将它摆在少女面前。安搜索着记忆,认出那是帝国军人的铭牌。 牌子表面略有些泛黑,下侧的边缘似乎融化了一部分,露出里面光洁的银色。她伸手将其拾起,借着昏暗的火光读出上面的名字——亚瑟·布莱特。 (一一二)盟约(安·圣紫罗兰,III) 安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能够拥有银制铭牌,说明这位‘亚瑟·布莱特’,至少是中队长以上的士官。她无法肯定亚瑟就是‘那帮残兵’的首领,可以确信的事实是,对方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以上。 她不禁揉了揉眉角,感觉有点头痛。对方袭击贝尔一行人,显然不是为了劫财。那么……总不至于是认出了爱莲娜的修女身份,打算将她平安送回圣莱昂教国吧? 祖父告诉过她,盲目猜测带不来任何价值。她走到贝尔的‘手下’面前,将铭牌展示给他们。可惜的是,只有其中一人勉强知道些什么。 “好像是……哈伯团长手下的人吧。”他停下勺子,左右看看自己的同伴——没人给出回应。“我听说过,他因为向队里的人动手动脚挨了顿揍,还被关了禁闭……结果现在当上中队长了?” 安暗自摇摇头,用文字向对方道谢,然后走回艾利奥身边,将本子转向贝尔。 「你们被伏击的地方,离这里多远?」 “记不清了。你知道的,俺对这儿不熟。”贝隆人嘟哝道,“不过俺开始往西走了两天,遇到他们以后。”他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五名‘手下’,“才打算来这里……找点粮食。” 贝尔走了一大段回头路,才刚好与他们在这儿相遇。这样看来,两天前经过旅店的‘残兵’们,应当不至于离开太远。少女翻出之前在驿站购买的地图,手指敲在他们所处的位置,然后轻轻向东侧划过。她只思考了十几秒钟,就打定了主意。 「我们需要追上去。」安用娟秀的字体写道,「贝尔,没意见吧?」 “那是当然!”贝隆人扭过头,盯着另一侧的几名‘手下’,“喂,你们要一起来么!” 几人对视一眼,距离少女最近的那名男性青年耸了耸肩,站起身来。他走到安的面前,以帝国军人的方式向她致意。 “艾克·史密斯。”青年省去了军队内的称谓,仅仅报上自己的名字,“感谢你的慷慨,愿意为你效劳。” 贝尔瞪大了眼睛,不满地拍着桌子。“俺说咧,答应帮你们找食物的可是俺,为什么就没见你们感个谢!” 艾利奥抓住机会开始嘲讽贝尔。安没有细听两人的拌嘴,她重新披上略干了些许的斗篷,走到破旧的吧台面前。 「要跟我们一起走么?」她写道,「这里很危险。」 木屋的主人摇了摇头,又喝了口杯子里的东西。 “谢了。”他垂下眼皮,“但我不想当个累赘。你们走吧,我的家就在这里。” 安没有继续劝说下去。旅店老板说的是事实——不久前她无意间看到,对方的右裤管里空空如也。她向对方轻鞠一躬,回到年轻骑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早点休息了,各位。”艾利奥会意地站起身,用连鞘的长剑敲着地板,“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准时出发——作为那个奥伦帝国的士兵,这点纪律性没问题吧!” 贝尔想说些什么,被年轻骑士瞪了一眼,改成了小声的嘀咕。安不由得想起莉莉还在的时候。贝隆人与女佣兵成天争吵,实际上却互相信赖着对方。幽魂之森的旅途中,亦是这两个人的‘活跃’,才让队伍里的士气得以维系。 她走到屋外,从门口的井里提上一桶水,简单地拍了两把脸,让头脑恢复清明。 至今为止,艾利奥和她还未曾牵涉这里的历史。从贝尔的描述来看,他、格鲁姆和爱莲娜也仅仅在旅行。阿尔冯斯拥有远超时代的学识,但以安对他的了解,机关人不会主动踏入乱局。 余下的是吉尔、爱丽儿,还有莉莉。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具备着令历史变轨的能力……以及意愿。 细雨安静地落在斗篷上,空气传来微微凉意,平息了少女隐约的忧虑。她沿着大道望向远方,云层遮蔽了‘泰丝’与群星,也将前路掩埋在夜色当中。 一切都会好的,安对自己说。尽管失散于这个混乱的年代,仍然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将《莉莉诺诺团》的所有人牵系在一起。至于现在,她只需要好好休息,避免给艾利奥和贝尔带来负担。 ——当然,也不能忘记了属于她的‘小小心愿’。 …… 旅店的住房根本称不上舒适,与它的名字——《温暖之梦》——全然不符。被褥又湿又冷,布满灰尘和霉迹;床板既轻且薄,稍一翻身就吱呀作响。当然就算如此,也比在外面风吹雨淋,或者趴在旅店的桌子上过夜要好上许多。 安和衣而卧,尽量缩起身体,让自己感觉温暖一些。艾利奥躺在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闭着双眼,呼吸轻缓而均匀。 她知道年轻骑士并未熟睡,紫罗兰帝国的骑士课程里,包含如何在睡眠中保持警觉——为的就是眼下的情形。她安静地凝视着对方的侧脸,压下伸手轻捏一把的想法,将头脑逐渐沉入梦乡。 窗外的微明将她从浅眠中唤醒。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息,只留下淡薄的雾气。她揉了揉眼睛,支起身体,与一旁已经整装完毕的艾利奥互道早安。 昨天晚上,艾利奥从旅店老板手中买下一袋还算能吃的面粉,掺上水、少许盐和食油,做成便于携带的烙饼。他们简单地泡着清水吃了一点,收拾好行李,来到旅店的大厅。 答应跟随她的兵士们正在一旁小声交谈,看到两人出现,一同站起向她敬礼。她暗自拿紫罗兰帝国的士兵做过比较,遗憾地确认对方更胜一筹。 贝尔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嘴里不断嘟哝着什么。艾利奥拎着带鞘的剑走近,不轻不重地抡下去——却没能打中。贝隆人在最后一刻睁开眼睛,本能地向右侧闪避,结果连人带座椅一起翻到地板上。他猛地跳起身,手肘又给了椅子致命的一击。那可怜的老家伙顿时碎成一堆,看来只能当作柴火使用了。 “把烤肉还给俺,混蛋!”贝尔怒视着抬起头,却刚好对上安的目光。他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音量顿时弱了许多,“那个,安,这凳子……可不该俺赔咧。” 安暗自好笑。她把半张面饼递给贝隆人,回想着莉莉的语气,将其转化成文字。「快点,贝尔。不然午饭可没有你的份。」 贝尔看着她,抓抓头皮,将食物揣进怀里,“抱歉……现在找到爱莲娜更重要,俺明白。走吧。” 果然和莉莉说的一样,这名贝隆人有点毛躁,但本性不坏。安默默思索着,对贝尔的印象提升了一些。 …… (一一二)盟约(安·圣紫罗兰,IV) 一行人离开《温暖之梦》旅店时,朝阳刚刚完全升离地平线。阳光越过广阔的平原,穿透淡薄的晨雾,将前方镀上灿烂的金色。秋风沿着田野向下,令即将熟透的稻穗轻轻低头,只是不知养育它们的人,是否还有余裕享受丰收的喜悦。 安做了几次深呼吸,让湿润的空气通过鼻腔,驱散头脑中残留的困倦。然后在年轻骑士的协助下,登上陪伴了自己十余日,被她称作‘红豆’的那匹安纳尔马。她调整了下坐姿,又检查了一次行李——最重要的当然是日记本——然后将挎包牢牢扣好。 “我们就先走一步了!”艾利奥随即翻身上马,向正在咀嚼早餐的贝隆人挥了挥手,“嘿,可别再被谁埋伏了啊,大笨熊!” 贝尔含混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安完全没有听清,想来不是重要的话。她轻轻踢了踢马肚子,用缰绳将它带到年轻骑士身边。 艾利奥向她投来鼓励的目光。少女点点头,稍微俯下身,然后收紧双腿,令马匹开始小跑起来。 为了尽快找到那群「强盗」的踪迹,安和艾利奥决定策马先行出发,由贝尔带着他的‘手下’们随后赶上。那群残兵里有一名是猎人出身,自称即使下过一场雨,也有办法跟上他们的足迹。 两人沿着宽阔却缺乏人迹的大道,用尽可能快的速度——更准确地说,以安能够掌控的速度前进。年轻骑士轻松地驾驭着马匹,保持在少女身侧约两公尺远的位置,与她并肩而行。 经过夯实的商道平坦且坚固,昨日的细雨并未令其泥泞分毫。它一直向东延伸成笔直的线,北边不远便是塔塔尔河——布雷森河最大的支流,亦是奥伦帝国与菲尔联邦的边境线。安不时从马背上抬起头,将四周地势与记忆中的地图比对,以确认两人目前所在的方位。 对安来说,这段旅程是个不小的考验。 两人乘骑的劣马的确跑不了太快,但长时间呆在颠簸的马背上,也是十分消耗体力的事情。年轻骑士始终关注着她的状态,每隔一个来小时就要求她歇息片刻,顺带让马儿恢复精神。 说不定不休息还更好一些,安在心里暗自嘀咕。风拂过脸颊的清爽,看着身边景色迅速掠过的欣快——所有的一切在停下以后,全都转换成了身体的疲乏与酸痛。而且她清楚,等明天一觉醒来,这些糟糕的感觉将再提升一个等级。 艾利奥曾劝说她与贝尔等人一起,但安坚持要这样做。体质不允许她像年轻骑士一样战斗,至少在分析线索与制定计划方面,她希望自己能够起到作用。而那需要足够的,由她亲眼所调查和确认的,真实且细致的线索。 至于其中是否还包含了某些少女的心思,安现在还无法断定。不过没关系,她对自己说,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呢。 阳光渐渐转向南方,距离他们离开旅店,已经过去了三四个小时。眼前的道路两人从未走过,好在从她手中的地图来看,下一个岔路远在数百里之外,足够他们赶上三天前离开的那些人。 从旅店向东的道路共有两条。靠南的那条通向罗兰联邦,正是两人来时的路。若是有二十余人的队伍与他们错身,想来会引起艾利奥的注意。安之前询问过少年,如同预料中那样,她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这样一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些人正沿着她们目前追赶的路线,前往更东边的圣莱昂教国。那看起来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近日来,教国对奥伦帝国的敌意显而易见,即使以残兵的身份投诚,也很难得到多少优待。还是说,‘那些人’打算将爱莲娜作为筹码,换取教国的某些承诺……? 安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尝试着抓住思绪中的一线闪光。作为结果,她抓住缰绳的双手也多用了些力气——‘红豆’猛地转了个方向,将少女惊出一身冷汗。她赶忙一把抱住马脖子,才避免整个人滚落下来。 “小心一点啊,安!”艾利奥迅速勒住马,有些担心地靠近过来,“差不多该吃午饭啦!别太逞强,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就跟……我总是背不住骑士守则一样!” 这都是什么比喻啊,少女不禁失笑。但安明白,艾利奥的关切出自真心,而且他说的道理没错。她的骑术与体力都是弱项,强行忽视这一点,只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麻烦。 她安抚好马儿,小心地从它背上滑到地面——至少这件事,她已经可以不再依靠年轻骑士的帮助,安满意地想。 …… 第一天,他们直到夕阳开始没入地平线,才完全停下脚步。艾利奥一如既往地架锅做饭——他从附近的林间拾来一大捧蘑菇,安则负责辨认出可以食用的品种。两匹马儿被拴在一株年轻的栎树旁,低头啃着刚刚开始泛黄的草叶。 天幕很快由火红转为墨水般的蓝,继而浮起星点的银光。四周万籁俱静,只有篝火噼噼啪啪的轻响。安轻轻啜饮着温热的汤,小口嚼着还算柔软的面饼,让温暖驱散身体内外的疲惫。 年轻骑士比她吃的更快一些。他放下碗,起身给马匹喂了两把豆子,吹着口哨坐回她身边。“想什么呢?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一堆路要赶啦!” 安转过头,对上少年一本正经的神情。「说起来,艾利奥,你的愿望是什么?」 “诶,怎么……突然问这个?”少年一愣,继而认真地思考起来,“大概是……呃……还没想好吧?”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将手里写满字的本子翻过一页,「你是骑士的后代,总有一天要继承家族的责任。而那之前,如果你有什么心愿,我会尽力帮你完成。」 “说什么话啊,听起来那么严肃的……”艾利奥小声嘟哝道,继而眼睛突然闪了闪,“既然这样,我的愿望就是——安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安愣了片刻,不知该笑还是有点感动,只是嘴角不由自主地挑起。她转过身,背对着跳跃的篝火,炭笔轻轻在纸张上描绘出轨迹。 「既然都这么说了,就帮你实现愿望也不坏。」 然后她合上本子,没有让少年看到这一句话。 (一一二)盟约(安·圣紫罗兰,V) 从第二日起,两人每天前行的距离,都比上一天稍短一些。 不只是因为安需要休息。他们骑乘的马匹,同样不太适合这种强度的长途奔跑。作为北方帝国的骑士之子,艾利奥从小就和各种马儿混在一起,自然清楚如何保持它们的状态。 即使这样,骑马的速度仍然比徒步快上许多。第三天出发没多久,两人已经离开奥伦帝国的边境,踏入了圣莱昂教国的领土。 按照安的估算,这里距离他们出发的旅店约有一百二十余里。南方不远处便是伊米尔森林,四季常青的铁栗树和面包树连成一片,树冠在十几公尺的高度展开,仿若浓绿色的云朵。她记得书上写过,大陆南方的艾尔纳人很中意这两种乔木。铁栗的种子富含油脂,可以用来制成颜料或油漆;面包树的果实则是他们平日喜爱的食物之一。 它没有离别之森和微风森林那般广阔,但若在缺乏向导的情况下进入,结局多半是迷失其中。 “呜哇——这儿也有这么多树。”艾利奥夸张地感叹道,“他们不会跑进这里面吧?骑士小说里面,强盗好像……一般都是从树林和山坡上冒出来的!” 所以说少看点小说啊,安白了艾利奥一眼。她不认为那群‘强盗’会深入密林。想要前往罗兰联邦,有的是比横穿森林更好走的路;至于扎营……附近缺乏水源,又因为近日的秋雨而潮湿泥泞的林间,绝不是适合的场所——除非他们能和艾尔纳人一样住在树上。 艾利奥耸了耸肩,继续跟在安的身后,显然也没将自己的话当真。约近正午之时,少年在地面上发现了足够新鲜的车辙,于是两人进一步放慢速度,谨慎地观察着前方和两侧的景色。 “我敢保证,那帮人就在附近不远——我已经快闻到他们的味道了!”艾利奥自言自语着,突然收紧缰绳,让马儿停下脚步,“他们离开大路了。安,要追上去么?” 少女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滑下马背。 ‘敌人’扎营的位置理应距离大道不远,步行接近更不容易引起注意。年轻骑士这一次走在前方,安则小心地跟在后面。他们沿着一段平缓的坡道,踏入教国南部的冲积平原。 原野上散布着小片的树林,草从,荒地以及农田,塔塔尔河从它们之间弯弯曲曲地流过。此时仍属汛期,但从河流水位与这几天的雨量来看,河堤决口的可能不大。她低头注意着脚下,避免被树根或别的什么绊倒,一边记下周围的环境和地势。 艾利奥突然停下步伐,拍了拍她的肩膀。安随着少年手指的方向抬起目光,透过树干间的缝隙,看到他们一直追寻着的「目标」,就处于不远处的荒地中央。 她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借助树木的遮蔽,努力再靠近了一些。现在那片营地离她只有百余公尺远,大致的构造和布局已经清晰可见——然而,并不是少女希望看到的模样。 营地的最外层是木条制成的围篱,一段扎入土中,再用绳索予以加固。营帐工整地排布在空地上,由木架与油布围成,尽管简陋,却每顶都近乎一致。她稍微转过目光的角度,还发现了用来架锅做饭的空地,以及在营帐间挖开的,用于放置垃圾与排泄物的沟渠。一名身披斗篷,手执长枪的人走入她的视线,安连忙缩回树后,避免不慎被对方发觉。 这根本不像是强盗……或者残兵的聚集地,更接近一座小型的临时军营。从营帐的数量来看,敌人也远比旅店老板描述的要多,估测超过百人之数。这勉强在她的预想当中——就算真正的强盗,也没必要每一次都全员出动。 问题是,接下来要怎么做? 数量比是六对一百以上。就算贝尔和艾利奥都有以一敌十的战力,正面战斗——无论强攻还是偷袭——都没有任何胜算可言。如果对方是一群乌合之众,她还可以让艾利奥趁夜潜入,或是引发骚乱制造机会;可现在来看,那样做显然送死的成分更大一点。 “怎么样,接下来要我做什么。”身后传来稍微压低的声音,语气则一如往常,“别担心,一群强盗而已。人是多了些,但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她回过头。少年的目光轻松而坚定,仿佛笃信两人能够解决任何问题。这种无畏与自信不知是少年的本性,还是与碧长石契约之后的影响——按照安记忆中的条文,契约本应在德克杜拉死去后彻底解除。 等一下,如果她没记错……龙巫妖,似乎是很难「真正」被杀死的? 若那条黑龙仍将复活,某种意义上,她们就不算达成了契约的要求。这大概是碧长石耍的‘小花招’,放到此刻,倒是让艾利奥的战力更值得依靠了些。 尽管仍旧有限。 她忽然有点羡慕莉莉和吉尔,以及女佣兵提到过的另两名同伴。如果自己也是一名女巫,或是拥有女佣兵那样强大的力量,很多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吧? 那都是毫无意义的假设。让艾利奥去冒毫无意义的险,亦不是她能够接受的选择。 安闭上眼睛,背靠树干,令稍微混乱的头脑恢复平静。着急带不来任何帮助,按照旅店老板的说法,爱莲娜和格鲁姆应当没有生命危险。现在更重要的,是弄清对方的目的,和带走两人的理由。 「我们继续观察,尽量不被发现,等到贝尔他们过来。」她将写好字的本子转向少年,「能做到么?」 年轻骑士正了正神色,认真地点头。 …… 当日晚上,安和艾利奥在距离荒地三四百公尺外的林间,小心地扎起帐篷。 为了避免被察觉踪迹,两人没有点燃篝火,晚餐只吃了些清水与干粮。还好晴朗的天气一直延续到第二日,让他们不必在寒冷与潮湿中过夜。 每隔两个小时,艾利奥都会前往可以看到‘敌人’的方位,然后向她回报探查的结果。太阳很快再次升起,安努力驱走睡意,与少年一同观察起营地的情形。 让她有些意外的,那群‘残兵’第二天并没有拔营离开,乃至第三天也是如此。一天中的每个时段,营地都始终平静且安稳;无论昼夜,在营间巡视的哨卫从不少于四人,以她和艾利奥的能力,找不出任何值得利用的疏漏。 他们看见过一个矮壮的,似乎是贝隆人的身影。但距离太远,没办法确定对方的身份,更别说试着进行联系。 继续观察下去没什么意义,安做出这样的判断。她回到帐篷中,盘膝坐在垫子上,试着重新整理起与贝尔重逢至今,所有的线索与经历。 伏击爱莲娜一行人的不是普通的残兵,大概早已调查过他们的身份——按照贝尔的说法,是「神的使者」。既然对方来到了教国境内,目的想来是要利用,而非伤害他们。 附近的塔塔尔河经常在夏季改道,留下许多沙堤、洼地和河道遗迹。因为洪水频繁,附近的冲积平原人烟稀少,也不适合作为长期据点。对方将营地驻扎在这里,更像是为了等待某个时机……或者某个特定的人。 她想起这段旅程中隐约的异常。原本向西侧进发的贝尔,转而返回了东边的旅店。她用一顿饭的代价,获取了贝尔那些‘手下’的认同。从旅店老板那里,他们得知爱莲娜一行人的下落,决定追赶上去—— 假定‘敌人’拥有更充分的信息,又具备某一个目的,这些仿佛被穿在一起的珠子,就拥有了恰当的解释。 一切只是推测,但不再毫无缘由。想法逐渐在她的头脑中成型,安闭上眼睛,将其整理成合适的计划。它并不完美,亦不算安全,但比起其他那些,至少称得上勉强可行。 她坐起身,将自己的想法解释给身边的少年。艾利奥认真地看完她写下的文字,思考了几秒钟,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喜欢这个点子。”少年说着挥了挥拳头,“有我在,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一一二)盟约(安·圣紫罗兰,VI) 两人度过了一个平静的下午。 艾利奥例行照顾着马匹,顺带从大道上观察西侧的来人;安坐在帐篷外面,随意画下眼前所见的风景。当日傍晚,距离‘敌人营地’稍远的位置,贝尔和他的五名‘手下’再一次与他们会合。 “可累死俺了。”贝尔一屁股坐到地上,低声嘟哝道,“让人追着马跑就不是个事,别说俺还是贝隆人咧。” 五名帝国的军士站到安的面前,似乎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示。安依次与他们目光相对,没有任何新的收获,但她相信自己做出的判断。 她低下头,迅速写下一行字,招手示意贝尔靠近,然后将本子翻转过去。 「制服他们,但不要下杀手。」 贝尔瞪大了眼睛。还未等他给出回应,艾利奥已经举起连鞘的长剑,冲向距离他最近的那名男性。 “别愣神,贝尔!”年轻骑士将长剑高举过头,向对手的右肩直劈而下,“听安的话,现在!” 男性的‘残兵’比贝隆人更快反应过来,拔出腰间的短剑和匕首,试图招架年轻骑士的一击。可惜他低估了少年的力量,长剑轻而易举地破开两柄利刃,正中他握剑的手臂。随着一声脆响,那条臂膀折成了奇怪的角度,短剑则脱手而出,打着旋儿落在一旁。 其余四人同时开始动作。曾向安道谢的‘艾克·史密斯’抽出长剑,从贝尔一侧冲向少女。最为壮实的男性抡起战锤,砸向贝尔的后背。余下的两人迅速后退,一边从腰间摘下轻弩,分别瞄向艾利奥和安。 安努力向一旁退避,但她的速度比起敌人慢上太多。持剑的战士眨眼间就逼近到面前,没有挥出武器,而是抬手抓向她的咽喉—— 然而什么狭长的东西猛地拍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脑袋打向一边。下一瞬间,少年怒吼着疾奔而至,一脚踹在男人的腰侧,让他整个人横飞到数公尺外。 安勉强松了口气,感觉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她看到贝尔狼狈地闪过了那一锤,骂骂咧咧地翻身跃起,从背后拔出巨大的弯刀;另一方面,举着轻弩的两人停下后退的脚步,弩弦同时发出一声轻响。 她没能辨清飞来的弩矢,以及艾利奥做出的动作。电光石火间,少年站到了她的正前方,手臂以奇怪的姿势架在胸口;几乎同时,两支锐利的短矢没入少年的双臂,尾羽犹自微微颤抖着。 少女吸了一口凉气,双臂不由自主地抱紧。但她立刻看到,艾利奥轻易地拔下手臂上的箭矢,将其丢在一旁,然后拾起落在身边的长剑。 “你们打不倒我的!”少年架起带鞘的兵刃,奔向正为轻弩上矢的两人,“为了安小姐,冲啊!” 战斗很快尘埃落定。挥舞战锤的那人比贝尔高出两个头,却很快被贝隆人用刀背打落武器,然后徒手掀翻在地——托了成天与莉莉打架的福,贝尔贴身肉搏的技术不坏。右臂受伤的兵士努力将匕首投向艾利奥,被少年轻易避过,然后一剑敲断了另一条手臂。向安射击的两人发觉没有胜算,干脆利落地丢下轻弩,举手做出投降的姿态。 艾利奥从背包中取出绳索,将几名‘敌人’的双手依次反绑。贝尔嘟哝着又踹了身边的男人两下,才在少女的目光中收住了脚。 安平复着略显急促的呼吸,走到艾利奥的身边。她卷起少年的袖子,看到两个已经不再流血的创口,带着担心瞪了对方一眼。 “没事的啦,安!我可是打败过黑龙的男人,怎么可能在这里倒下!”少年依旧活力满满,“别管我了,不是还有下一步么!” 怎么可能不管,少女心想。但好在艾利奥没事,她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少年与绿龙的契约仍在。她走向排成一列的五名‘残兵’,停留在‘艾克’——看似这支小队的领导者面前。 「你认识抓走爱莲娜的人,对么。」她屈膝蹲下,如此写道,「不是贝尔遇到了你们,而是你们主动找上了他。」 男人刚刚苏醒过来。他的右脸肿起一大块,以至于有些口齿不清,“没错。” 「你们的‘头领’是谁,伏击爱莲娜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拉塞尔……凯洛·拉塞尔将军。那小子下手真狠。”男人咳嗽两声,鼓了鼓脸颊,吐了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别问我原因。我得到的命令是找到贝尔,将他带回营地……还有,尽量不要动用武力。就这样。” 与亚瑟·布莱特不同,这个名字安十分熟悉。属于她那个年代的历史里,这名军官率领着数以万计的难民离开战争中心,在离别之森的南侧定居。最初成立的忽伦王国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民众,便是由这位帝国军人——直接或间接地——吸引而来。 显然,目前状况仍旧和‘历史’有所差异。不过,按照书本上的记载,西门·拉塞尔是名仁慈的智将,这让安的心再次落下了些。她定了定神,重新提起笔。 「抱歉有些粗暴。我需要换回被你们带走的两位友人。请不要反抗,就不会伤害你们。」 “好吧,居然被个小丫头摆了一道,估计要被将军骂了。”之前自称猎人的,拿着轻弩的男性瞟了她一眼,耸耸肩,“我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认出我们的?” 「写起来太麻烦了,不过我想,拉塞尔将军可以告诉你们原因。」安抿着嘴角,有点坏心眼地写道。 贝尔终于弄清了状况,不满地瞪着他的几名‘手下’。“亏俺还好心帮你们。”他嘟哝道,“你们肯定在背后笑话俺!” “那可不一定。”艾利奥半是认真地接话道,“如果你不好好‘配合’,恐怕事情没这么顺利——对他们来说也一样。” 安在心中赞同着艾利奥的话,忽然想起一件琐事。「最后的问题,那个旅店老板,也是你们的人吧?」 “答对了。”最右侧的女性弩手挑起眉毛,“原本的店主早走人了,雷登在之前受了伤,就留在那儿做个联络员。”她撇撇嘴,“他做的炖菜还是那么难吃。” 看来她白担心对方的安全了,虽然这个结果不坏。安站起身,呼了一口气,将写好字的本子放到艾利奥面前。 「我们出发吧,下次做危险举动之前请注意。以及……谢谢。」 …… (一一二)盟约(安·圣紫罗兰,VII) 一行人离开森林,走向荒野中央的营地。 贝尔押着之前攻击他的那名战士,位于队伍的最前方。他一只手抓住男人被反绑的手腕,右手则持着弯刀,将利刃横在对方的腰侧——对于贝隆人来说,够到战士的脖颈是个艰难的任务。其余四人由艾利奥看管着,跟在贝尔身后不远处;安走在少年身边,将书写用的本子抱在怀中。 无人开口说话。只有踩落泥土与枯枝的响动,与受伤兵士的抽气声不时传来。 营地里的哨卫很快发现了他们。一人迅速跑向营中某处,其余两名哨卫则走出营门,沉默着放平长枪,对准缓缓靠近的几人。 安快走两步,拍了拍贝尔的手臂,示意他停下脚步。然后她退回原本的位置,安静地等待着,在心中预演片刻后可能的交锋。艾利奥将手搭在剑柄上,身躯笔直,目光紧锁住对面的哨卫。 大约两三分钟后,另一队人从营地后方进入她的视线。 四名手持剑盾,身披重甲的护卫环绕着一位年轻的男性军官,不急不缓地走近。军官比她高不出多少,没有留胡须,短发整齐地从中间梳开,显露出光洁的额头。与安记忆中的,紫罗兰帝国的将军们不同,他穿着立领的军服与紧身长裤,而非任何种类的铠甲。他的目光掠过贝尔和艾利奥,迅速定格到安的脸上。 那就是凯洛·拉塞尔。安见过这名男人二十余年后,身为忽伦王国元帅时的画像。肖像比眼前的面容多了些纹路,下巴也蓄起了短须,只有那对深邃的,蕴含着智慧的双眸一如此时。 “说出你的目的。”男人平静地开了口,不知为何,她觉得对方的神情有些满意,“或者永远留在这里。” 安翻开手中的本子,将早已写好的字迹展现给对方。「请释放爱莲娜和格鲁姆,作为替换,我们将交还属于你的五位出色士兵。」 “好吧。”凯洛转向身边的一名卫兵,“把他们两个叫过来。” 卫兵立刻照办了。没过多久,爱莲娜和格鲁姆就在卫兵的带领下,来到众人的对面。两人没有被绑住,神情轻松,也看不出受伤或衰弱的迹象。蓝发的修女抬起手朝安挥了挥,用口型向她问好。 “你看到了,我没有关押他们。”男人侧过脸看向爱莲娜,不紧不慢地说道,“是他们自愿留在这儿的。” 这稍微有些出乎安的预料——不,或许也没什么意外。她与爱莲娜对上目光,从修女的神情中得到肯定的答复。然后她低下头,迅速写出一行字。 「你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想要远离战争,南方的土地应当更加适合吧?」 “作为帝国军的「逃兵」而言,我原本的确想去那边。”凯洛平静地回答道,“直到我从这位修女的口中,听到了某些让我大开眼界,却又无法否认的「事实」为止。” 「事实是指?」 “这场战争的起源与谋划者,和它原本应有的展开。”男人眯起眼睛,神情透着一丝玩味,“以及……现在的它,与「你们」所知的历史,不复一致的原因。” 安吸了一口气。她当然明白凯洛的意思。那本是她之前常常思索的问题,而看起来,男人已经得到了答案——从爱莲娜和格鲁姆大叔那里。 “爱丽儿和我一同离开教国,而她……前往了费米尔身边。”蓝发的修女轻声说,“她想要帮他的忙。” “不止这样,从前线存活的士兵带回了另一个消息。”凯洛轻笑一声,神情看不出半点喜悦,“先锋军溃败以后,与巨龙的军势一同屠戮帝国士兵的,还有一头十多公尺长的银色巨狼。” “另外。”未等她完全消化之前的话,男人便继续说了下去,“来自菲尔联邦的商人,曾看到一名长着狼耳的褐发少女,与联邦新任的元老走在一起。如果我没猜错,那位元老……就是费米尔·斯塔克。” ——那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无法发出声音,安几乎要惊呼出来。很少有人比她更清楚,莉莉对于「斯塔克伯爵」的敌意。将卢格兰森林变为死地,困住「母亲」希萨的灵魂,乃至将她曾经熟悉的村落和人们,凝固于森林死亡的一刻。无论哪件事情,都是无法轻易——或者说,根本不可能被消弭的仇恨。 也许如同爱丽儿所说,费米尔·斯塔克和「斯塔克伯爵」是两个人。但安依旧无法想象,女佣兵自愿与那名「灰色战争」可能的主谋……结下盟约的情形。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地迅速写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旅行修女轻声回答道,似乎与安一样困惑,“不过,安……造成这样的结果,的确是我们的责任。” 安咬住嘴唇。爱莲娜的话只算对了一半,可现在显然不是辩论那些的时候。她转向凯洛,炭笔不由得微微颤抖,「你想怎么做?」 “敌人得到了帮手,所以我们需要更多力量。否则,历史就可能滑向另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渊。”男人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帝国、教国,乃至更多的阵营必须联合起来,对抗即将来临的黑暗。而第一步,就是借助‘神之使者’的影响力,让教国的民众——乃至领导者,认同我们的目标。” 简直是个疯子的想法,安心想。以帝国人的身份,在近乎敌对的圣莱昂教国聚集势力,正常人都不会考虑这种事情。然而……凯洛·拉塞尔,同样是以奇谋闻名的将领,哪怕是如今年轻的他。 “爱莲娜愿意帮我的忙。她想要先找到失散的同伴,结果一口气来了三个。”凯洛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我需要任何可能存在的助力。贝尔,艾利奥,你们都是优秀的战士。而安——你具备出色的观察、判断和分析能力,是个指挥官的好苗子。” 这是在招揽他们么?少女看向凯洛,而男人以淡然的微笑回应。她不禁有些意动——被历史上的名人认同,总归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所以,将神谕和灾祸,一同带给「此时」的各位。”男人停顿了片刻,摊开双手,“我等着你们的答复。” 艾利奥第一个表态,说是无论安选择什么,他都将始终追随。贝尔走到爱莲娜面前,有点紧张地握牢双手。 “你们没事……就好。”他左右看看,踌躇了片刻,拳头用力锤向右掌,“俺不喜欢那个胡鲁曼。俺想弄明白,为什么莉莉……团长,愿意帮他的忙。”贝隆人扭过头,瞪着凯洛的脸,“你,能让俺见到她吧?” “我会尽力。”帝国的智将认真地凝视着贝尔,“尚未发生的历史并无定数。但我希望,它将比你们在史书上看到的更好。” 贝尔点点头,用力吐出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好吧,大地精灵在上,就把俺暂时交给你了!” 「格鲁姆大叔,你的选择是?」少女走到爱莲娜身边,望着这位年长而经验丰富的战士。 “我答应与她同行,直至找寻到你的踪迹。”祖父曾经的近卫看了一眼爱莲娜,然后转向她,目光中满是期许,“现在你是雇主,一切由你安排。” 这样一来,需要做出选择的只剩下了安。没有谁出言催促,在场的每一人都明白,这是个略显艰难的决定。 她的确还在犹豫。选择加入凯洛的阵营,意味着将要面对无数挑战,遭遇各种或明或暗的危险,乃至与曾经的同伴为敌。可另一方面,能够与著名的智将同行,学习对方的谋略与知识,也同样令她向往。 少女仰起头,眺望晶莹如洗的夜空。 ‘泰丝’刚刚从天顶的东侧升起,此时恰好是半圆形,代表着秋季已经走完了四分之一。按照如今的时节,它应当一路穿越白船座,牡鹿座和水晶座,然后消逝于新一天的晨光当中。沿着银月预定的轨迹,安很容易地找到了代表着艾提亚丝的,那枚水晶中最亮的星。 遥远的星辰与神祗没有任何实际关联。比起流传于民间的星象传闻,安更相信在祖父的书房读到过的,由巫师们书写和编纂的天文书籍。这是她为了冒险做的准备——无论在海上还是夜间,群星都是最佳的路标之一。不过,神祗……或者说神使,仍然是实际存在着的。 少女轻声在心中祈祷。如果「历史之主」能够看到眼前的一切,能否告诉她,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人回答。问题又还给了她自己。 许多人的目光环绕着她,安不需要一一确认,也能够感受到来自他们的牵挂。安闭上眼睛,用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将自己离家以来的一幕幕在心中重演。 那是爱莲娜答应帮她寻找治疗失声的药物,是阿尔冯斯用身体为她挡下巨蝎的一击,是贝尔常常抱怨却总能做好份内的事情,是格鲁姆坚实的臂膀,和艾利奥阳光的笑容。是将这一切串联到一起的,那位「团长」的话语—— “总有一天,咱们将成为全大陆最强的佣兵团!在那一天之前,咱绝不会放弃,汝们……也一样呗?” 修女的话还是说对了一半。这段旅程后,也许她将离开佣兵团,与艾利奥和格鲁姆开始一段新的探险。但至少现在,作为‘莉莉诺诺团’的一员,确认团长身上发生了什么……是属于他们的责任。 安拨开额前的长发,轻轻吸了口气,感觉心中忽然明朗了许多。她与曾经的同伴们交换过目光,打开手中的本子,走到凯洛身边。 「可以问你几个问题么。」 帝国的智将看着她,早有预料般点了点头。 「跟随你的人员,不止眼前的这些吧?」 “当然。”凯洛回头望了一眼营帐,“一部分人去了教国,另一些如你所说,准备在离别之森的南侧建立据点。”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得知「神之使者」的消息,便派人来寻找她们……可惜因为身份和沟通的原因,闹出了一些误会。” “谁让你的部下说话不清不楚!”贝尔小声嘟哝道,“还拎着武器,怎么看都是来找麻烦的。” 贝尔的话解开了她另一个过时的疑惑。安思索片刻,提笔写出她真正关心的问题。 「你觉得,莉莉会去做什么?」 “最大的可能只有一个。”凯洛放轻声音,说出和她预料中相同的话,“费米尔·斯塔克需要的,不只是莉莉一个人的力量。居住在北方森林中的,埃达的子女……那些「居于现世的神明」,足以成为一支与巨龙同样强大的军队。” “一大群的莉莉团长……这样一想,总觉得我们获胜的可能渺茫啊。”艾利奥抱住脑袋,故作姿态地呻吟道,“安,凯洛,你们肯定有什么主意,能让我们打赢的吧!” 那可难讲。若一切都能够确定,又如何称得上‘未来’呢。少女抬眉看向凯洛,将问题转给对方。 “我无法保证。”帝国的智将并不显得担忧,“然而希望依旧存在。这片大陆的每一处「未知」,都可能成为我们今后的助力。” 这正是她的猜想。少女合上手中的本子,右手掌心朝上递向对方。男人同样抬起手,与她轻轻击掌。 个人的力量,在一场战争中多半微不足道。但对安而言,这是继祖父的认同以后,另外一个足以改变她一生的盟约。 尽管此时她还无法确定。 “我说啊,将军……还有这位小姐。”声音从背后传来,是自称‘猎人出身’的那名男性军士,“现在可以放开我们了吧?你看,邓肯两条胳膊全折了,还等着赶紧接上呢!” 安连忙回过头,示意艾利奥和贝尔将几人放开。与此同时,凯洛·拉塞尔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带着清晰的笑意。 “去找梅布尔治疗。然后,除了邓肯以外,每人一篇报告。从接受命令,到你们失败为止,加上原因的检讨与分析——不少于十页纸,明天中午之前交给我。” 几名‘兵士’夸张的惨叫声传来。安想起最初的时刻,她在祖父的高塔中写下的文字,心中竟隐隐有些期待。 「我想出门旅行。去成为最伟大的探险家。」 她一直弄错了某件事——眼前的世界不再是历史,而是属于她们的「现今」。摆在少女面前的,则是从未有人经历过,连想象都难以企及的一次「探险」。 如果足够努力,她、艾利奥、格鲁姆、爱莲娜和贝尔,加上凯洛和更多抱持着理想的人,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那才是她想要确认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正的心愿。 (一一三)友人(莉莉,I) “给咱听好了!以父亲埃达的名义,这可是汝们第一次正式出征——” 银色的巨狼昂首走在雪地上,柔软的脚掌放下再抬起,留下一个个白色的脚印。同样庞大的生灵们跟随在她的身后,其中两只是她的‘同族’,余下则拥有各自不同的形态。它们全部是存于世间的半神,或者说,由「天之主」亚历克斯·安德森·埃达,亲手创造的孩子。 尽管总数不过十七名,眼前的队伍,已经足以摧毁一支整备完善的正规军团。 “所以,都拿出点本事来呗?”莉莉直视前方,密林在她面前缓缓分开,展现出通往荒野的道路。“让那帮蛮子搞清楚,到底谁——才是他们值得效忠的,这片大陆的主人呐!” “神气什么。”跟在她身后的莱恩嘀咕道,声音足以让莉莉听清,“别忘了,你可是所有人的「晚辈」。再说了,半个月前,你不还在反对我们的做法么?” “可咱现在同意了,而且按照约定,咱是汝等的领导者呐。”莉莉毫不在意莱恩的挑衅,她清楚,对方只是嘴上不满而已,“若有什么意见,就找希萨母亲……或者费米尔抱怨去呗?” 莱恩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 身后继续传来白离的声音,多半是些关于外界美食的事情。与那些和她一样,打算将萨奇人彻底纳入统治的「半神」不同,这头白熊之所以加入她的队伍,多半是为了找些好吃的。 那都没什么关系,莉莉心想。区区一个人类部落,只凭她自己便已足够。带上身后的这群‘老朋友’,还是费米尔·斯塔克的意见——想要让萨奇人甘愿服从,就必须用强大到无可抵御的力量,将他们的信念彻底摧毁。 雪地在眼前逐渐终结,取而代之的是枯干龟裂的荒原。她低声长嗥,感受着从脚底传来的热量,然后开始疾速奔跑。 后方的兽群迅速跟上她的脚步。白离的熊掌踏过地面,留下仿若地震的轰鸣;苍云展开遮天蔽日的双翼,从她头顶疾掠而过,再转回队伍的末尾。莉莉眯起眼睛,隔着数里远的距离,望向她们这一次的目标—— 白猿部族,距离卢格兰森林不足五十里,她上一次离开森林时,曾经停留过的场所。 远处村落的全貌很快在她眼中放大。部族的居民发现了她们的到来,一多半人迅速关紧门窗,另一些则从屋舍中走出,注视着向他们逼近的庞大身影。莉莉可以看清,每个人的眼底都带着清晰的恐惧——无法掩盖,也不必隐藏。 银白的巨狼奔跑两步,轻易跃过仅有她身高一半的围篱,稳稳落在部落中央的广场上。 “汝们听好了。”她俯下脑袋,散发着绿色光芒的眸子扫过四周——无人敢于与她对视,“从此刻起,汝们即为咱的属下。咱要汝们去战斗,汝们便去战斗。咱要汝们去牺牲,汝们便去牺牲!这样,明白了呗?” 部落的人们敬畏——或者单纯是畏惧地望着她,没有人说出一个字。 这本在她的预期之中。等同于完全舍弃自由的要求,这些萨奇人不可能轻易点头。不过,他们只有两个选择:加入自己的阵营,或者,彻底毁灭。 “不。”一个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传来。 莉莉别过头,对上那个男人喷火的目光。对方身高超过两公尺,披着粗陋的铠甲,露出结实的臂膀和满布其上的陈旧伤痕。他握着一柄与身体等长的巨剑,将剑尖对准她的胸口。 “莉莉·诺诺。”男人似乎早有预料地望着她,“你……还是成为了他们的一员么。” “汝是谁?”莉莉瞪着他,想不起曾经见过这样的人,“为何知道咱这个名字?” ‘现世之神’们已经围住了村落。苍云在广场的上空盘旋,莱恩和白离来到她的身边,其余的都留在围篱之外。半神的威势碾压着整个村落,心志稍弱一些的村人早已坐倒在地,几近丧失了反抗的意志。 然而那名男人没有。 “费米尔·斯塔克将我送回了这儿。”他阴沉地说,“为了让我见证你的堕落。” “咱不这么认为。”银色的巨狼眯起眼睛。她隐约明白男人话中的含义,却不觉得自己有错,“值得咱去守护的,比起汝的部族,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呐。” “汝是个不错的战士,所以,咱给汝最后一次机会。”莉莉呲起尖牙,声音更加低沉,“服从,或是死掉,选一个呗?” 男人连一刻都没有犹豫。“你背弃了自己的承诺。”他擎起巨剑,“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要杀了你。” 莉莉懒得回答他,只是微微弓起身体,露出成排的利齿。 男人迈开脚步向她疾冲,他高声怒吼着,每向前踏出数步,身躯就仿佛强壮一分。巨剑擎过头顶,紧握在坚如铁石的手臂当中,横扫向她的脖颈—— 作为人类的战士,他足以称得上强大。可对于莉莉……或者说九月,还远远不够。 巨狼跃向空中,从数公尺的高度越过男人的头顶,让那一剑完全落了空。她闪电般回过身,继而化作一道烈风,径直撞上那名剑士的躯体。 男人如同投石机的弹丸般横飞出去,轰塌了一面围篱,却仍然保留着意识。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银色的巨狼已经来到面前,布满利齿的巨口横过他的身躯,然后猛然合拢。 鲜血从她的齿缝间流下,融入干燥的沙土。莉莉昂起头,缓步踱至广场中央,将男人的尸体丢向地面。 “成为咱的属下,或是和他一样。”巨狼咧开嘴,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汝们,想好了呗?” 敢于反抗的并非只有一个。然而,就和那名剑士一样,所有举起武器的村人,都已成为尚带余温的尸体。以凡人具备的力量,想要抵抗十七名「半神」的攻击,连半点可能性都不存在。 “听九月的话。”白离用闷雷般的声音吼道,“还有,快把好吃的全部拿出来,不然就吃了你们!” 这句话仿佛成了宣泄的出口,广场上还存活着的村人一哄而散,很快将各类食物堆放到庞大的白熊面前。白离开心地趴在那堆食物面前,用一人高的爪子扫来扫去,不时伸出舌头舔上一口。 果然,这头熊对于征服毫无兴趣。莉莉瞟了一眼白离,走到那群战战兢兢的族人头顶,俯下脑袋。 “收拾好行李,正午之前,随咱一同出发。”银白色巨狼的话语中不含任何商量的余地,“今后,只要汝们还活着,卢格兰森林……便是汝们的家了呐。” 她不再理会那些族人的反应,回过身,眺望着远方隐约可见的密林。它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也将继续存续下去。 向她挥剑的那个男人勇气尚可。然而,单纯的勇气和单纯的理念一样,都是毫无价值的事物。能够掌控未来,改变世界,让一切向着理想的方向前进的—— 仅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莉莉如此认为着。 (一一三)友人(莉莉,II) 两天后,带着白猿部族的四百余人,莉莉和她的‘老朋友’们返回了熟悉的故乡。 卢格兰森林仍然如同记忆中那般宁静怡人。「现世之神」们改造了这里的环境,让它在一年的任何时段,都拥有最为宜居的气候。当然,他们的喜好并不一致,森林也因此被划分成许多区域。漫步于林间,或许前一刻还是冰天雪地,下一瞬就身处于洒满阳光的海滩——正如莉莉曾见过的,位于绝望山脉的群山之间,那片遗世独立的居所一样。 ‘老朋友’们先后散去,她带领着已经不复存在的,白猿部族的族人,来到一片刚刚‘制造’完成的,适于人类居住的村落。 擅长操控植物的英格丽,让树木与藤蔓缠结成具备生命的房屋,包括其中的床铺和座椅。柔软茂密的叶片充当了舒适的坐垫,它们几乎不会损坏,还能够令蚊虫远离。十数种不同的果树,以及生长于大陆各处的作物环绕着村落,在「天之主」力量的催化下早已成熟结实,只等待着随手采摘。 这便是「现世之神」们的权能。只要他们愿意,这片森林足以轻易养活数十万人。无论毁灭或创造,她的‘老朋友’们,都拥有着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失去了部族的萨奇人带着畏惧打量面前的一切,得到莉莉的许可后,小心翼翼地走向村落内部。她驻足观看了一阵子,转过身,感觉有些兴味索然。 将他们带到这里,是费米尔拜托她的任务。至于这些人之后的命运如何,黑袍巫师打算如何利用他们,并不在她的关注之内。莉莉甩了甩尾巴,变回巨狼的形态,奔向南方的回归之湖——那是真正属于她的家。 希萨一如既往地趴在湖岸北侧,让柔和的阳光轻抚背后。莉莉小跑过去,在‘母亲’身边卧下,别过头看她的脸。 “你回来了。”希萨的声音仍旧温和,听不出欣喜或责备,“这一次,还顺利么?” “那是当然呐。那帮萨奇人,不可能赢过咱的呗?”她自信满满地回答道,又隐约感觉,这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母亲……汝觉得,咱不该这样做么?” “当然不是。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你都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希萨的目光柔和了些,“何况,我相信,这同样是命运的一部分。” 命运么……莉莉思索着。实际上,既定的‘命运’似乎已经得到了改变——这一次,她的故乡并未毁灭。既然如此,接下来的‘历史’,也将和她记忆中不再相同吧? “总之,母亲……汝就放心呗。”她低声说道,“无论过去与现在有多少不同,咱都会继续努力……继续用咱的力量,去追寻想要的事物的呐。” 希萨合上双眼,仿佛准备午睡一般地,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她站起身,抖落沾在身上的雪片,同母亲再次道别。下一个目的地,是她这一次‘归来’以后,一直未曾拜访的场所——位于森林的东南角,数百年间居住着人类的村落。 她还有一个尚未兑现的承诺,而现在正是时候。 莉莉记不清那些人具体是何时,又是为什么来到这片森林的。但她可以肯定,那比目前的时代还要提前百余年。失去了‘父亲’,处于迷茫中的「现世之神」们,便是从那些人口中得知大陆上的许多传闻和常识;亦是那些‘老朋友’们,帮助对方在原本不事宜居住的北地森林边缘,建立起属于他们的家园。 女佣兵回想着那些逝去了的,纯粹的时光,恢复成狼耳少女的外貌,走进记忆中的村落。 距离她‘上一次’离开仅仅十几年,村落的居民很少前往外界,她曾经交好的友人几乎都在。时光在他们的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一部分人成长,另一些则老去。然而村里的房屋、广场、乃至那株高耸入云的巨杉仿佛丝毫不受时间侵扰,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数百年后的那次‘重逢’,它们都安静地注视着她,见证着她一次又一次的改变。 莉莉快步踏过铺着石子的小路,与几名认识的村民打过招呼。接着,在那株巨杉的下方,找到了她想要看到的人。 比起记忆中那名活力十足的少女,露薇尔的外貌更接近她在‘幽魂之森’见过的,被时间凝固以后的样子。但身上明显的人类气息,意味着她仍然是真正活着的生命。她与费米尔、爱丽儿,以及另外几名少年盘膝坐在树下,不时向黑袍巫师和那名天族提出各种问题,然后随着他们的回答发出惊叹。 露薇尔向来对森林以外的事物兴趣满满,能够和那两人聊到一起毫不奇怪。她看见了走来的女佣兵,开心地跳起身,给了莉莉一个简单的拥抱。费米尔向一侧移开位置,让莉莉可以坐到两人中间。 “汝的任务,咱完成了呐。”女佣兵坐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接下来汝打算怎么办,继续这样做下去呗?” 年轻的黑袍巫师抚摸着自己的右手,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 “没错,九月。我将让他们得到安稳富足的生活,当然作为回报,他们需要为新世界的到来付出力量。”他闭上眼睛,稍许抬起头,似乎在遥想着某个远方的愿景,“我能够看到,它就在不远的未来。” “随便汝——你们这些巫师说话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呐。”莉莉无所谓地回答道。萨奇人的未来如何与她无关,她不可能记住每一个遇到的人,更没有空闲去在意所有人的命运——就如同被她杀死的那名剑士。 她珍视的东西还在,这样就够了,莉莉对自己说。 “费米尔。”她一把牵住身旁女性的手,站起身来,“咱帮你说服了那些‘老朋友’,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们就足够了呐。至于现在……”她侧过脸,看了身边的友人一眼,“还记得么,咱答应过汝的事情?” 露薇尔思索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但女佣兵已经转头眺望着南方,在心中盘算接下来的去处,“所以,麻烦汝……把她和咱,送到帝国那边去呗?” “如你所愿。”黑袍巫师温和地说,“玩得愉快,九月。” 银白色的门扉在她面前打开。莉莉带着女性向那里走去,然后回过身,恰好与有着彩虹般长发的天族对上视线。 爱丽儿静静地看着她,眼中仿佛有一丝怜悯。女佣兵感觉到一丝轻微的不快,她避开与对方直视。 “我该去见见那些人了,九月。”黑袍巫师站起身,目光中满是温柔,“能得到你的帮助,是我最大的幸运之一。” 天族和费米尔一同离开了。莉莉感觉放松了些,又稍微有点失落。她牵着女性的手踏入门扉,一阵轻微的晕眩之后,眼前已经是广阔的平原。宽敞而平坦的大道从不远处向前延伸,在宽达数百公尺的城墙前中止。她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很快认出眼前是大陆的何处。 “这儿是奥伦帝国的首都,大陆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女佣兵看着身边的友人,满足地扬起嘴角,“在费米尔的下一阶段开始之前,咱和汝……有足够的时间,去把这大陆逛上一圈呐。” …… 接下来的时间似乎很短,或许又很长。她们一同游逛热闹的市集,品尝各个旅店的著名美食,或是观赏优秀剧团的表演。不仅如此,两人还游览了许多人迹稀少,却风景独特的场所,像是弗里茨人居住的海洋,艾尔纳人掌管的密林,以及贝隆人在群山间建起的要塞。 比起十几年前,现在的大陆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氛,实际上不太适合旅行。但莉莉根本不在乎。费米尔给了她足够的金钱,身为半神的力量,则让她足以从大部分的危险中,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 只要太阳每日升起,人们的生活就能够继续,她们的旅行也一样——她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两周之后的早晨,在《金色年代》——菲尔联邦最著名的旅店之一,吃过丰盛的餐点以后,露薇尔抓住了她的手。 “我们回去吧。”她说。 莉莉不解地看着她。“汝不喜欢这儿呗?”女佣兵皱起眉头,“咱可以带汝去别的地方——” “不是那样的。”年轻女性望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突然带我出来?” “哈?”莉莉没能理解这个问题,“咱刚好有空,又答应过汝,所以就——”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愿望了。”女性喃喃道,“九月大人,你还记得那时的心愿,我的确很开心。只是……”她转头环顾着四周——这里接近联邦边境,除了她们以外,旅店里几乎没什么人,“现在的这儿,和你告诉我的不太一样。或许我们可以再过一阵子,等到人们恢复往日的……” 一阵莫名的不快涌上心头,让莉莉打断了女性的话。 “别管那么多!”她略显焦躁地说道,“咱可是为了汝——为了实现过往的约定,才这样做的呗?没必要担心,无论谁想对汝不利,咱都可以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呐!” 露薇尔安静地看着她。莉莉忽然感觉,似乎有一层无形无质,又确实存在的障壁,将两人轻柔地隔开。 “我想家了。”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这样说道,“带我回去吧。” (一一三)友人(莉莉) 又是一周之后,莉莉再次回归了北方的故乡。 一路上,露薇尔数次想和她说些什么,可对话总是没几句便戛然而止。她们的身份未曾改变,但十几年前那段单纯而美好的相处,如今只能从记忆中找寻端倪。 或许因为人类的寿命终究太短,女佣兵有些遗憾地想——全然忘记了原本的时间里,经历过数百年等待的,友人的模样。 她将露薇尔送回村庄,两人友好地拥抱道别。她不再去关心女性的身影,转身踏入雪原,随意地向母亲的住处走去。 似乎有谁从某处看向她,带着熟悉的味道和气息。莉莉扭过头,停下脚步,望着左侧的森林。 黑发的女性从巨杉背后现身,仍旧是最后见面时的那身轻装,仿佛寒冷对她毫无影响。她背负着双手,闲庭信步般走近,直到与女佣兵仅有三公尺的距离。 “等到你了。莉莉,或者九月。”女性平静地望着她,“还认得我么?” 她当然记得对方。表面上两人一直是对手,但她并不讨厌这位《铃兰之誓》的‘风语’。幽魂森林的探索中,对方还帮了她不少的忙——然而现在,女性的目光中只有如冰冷意。 “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么。”吉尔微微挑起嘴角,话语中不带任何感情,“为了力量,而舍弃你一直以来的坚持。” “汝在说什么?”莉莉不解地瞪着对方,“咱的愿望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保护咱在意的事物,让咱重视的人不受伤害……一直都是如此呗?” “是这样啊。”女性偏着头,放轻声音,“除此之外呢。萨奇人,艾尔纳人,贝隆人、帝国和教国的卡玛尔人,还有你原本的……莉莉·诺诺团。” 莉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在脑海中重新梳理过自己的想法,将它们转化成语言。 “费米尔向咱承诺,他将带来新的世界。咱相信他眼中的未来……所以途中的阻碍,就由咱来帮忙排除呗?”女佣兵坚定地说,“至于以前的同伴……咱不会伤害他们。”她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话。“只要他们没有……挡在费米尔和咱的道路上呐。” “好吧。”黑发女性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睛,“从此刻起,我们就是敌人了。” “咱不在乎。”莉莉舔了舔嘴唇,自从决定与费米尔站在一起,她就预见了此时的景象,“要打架么?” “不是现在。”吉尔轻笑一声,“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除了来这儿找你的麻烦。”她抬起左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仿佛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当然——杀掉一名年轻巫师,对我还没什么难度。” “汝——!” 女佣兵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话。有什么猛然冲上头顶,一瞬间夺取了她对于身体的控制。她猛扑向前,右拳直击黑发女性的面门,却被轻而易举的避开。 她再次发起攻击,然后第三次。两人在林间疾速交手,但仅凭本能战斗的莉莉,始终无法真正命中吉尔。狂暴的挥拳似乎带走了某些东西,让她的头脑稍微恢复清明。她站在原地,不再继续攻击。 吉尔同样停下脚步,仍旧距离她三公尺。莉莉喘着气,强行让自己保持冷静,思考女性这样做的原因,包括将这件事告诉她在内。 “别着急,他可没那么容易死。”黑发女性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像是不抱希望的期待,“再会了,莉莉。下一次见到你,希望不是在战场上。” …… 吉尔离开了。莉莉凝视着那个方向,直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然后更换目标,走向年轻巫师目前的居所。 她必须亲眼确认,黑发女性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居住于森林中的萨奇人已多达数千,村落也延伸为小型的城镇。她的‘老朋友’们足以提供这些人类居住的一切,同时让他们不敢有丝毫异动。莉莉径直穿过村落,走向中央那间占地最广的木屋,伸手推了推门。 门向内打开了。她走进里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若隐若现的药物香气氤氲四处,千奇百怪的实验仪器沿着墙壁排布,密集而不显杂乱。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外界的阳光亦无从照入,但柔和的光芒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尽头的书桌上抬起头来,缓缓朝她转身。 费米尔·斯塔克仍披着柔软的黑色长袍,却不再是那名英俊的青年。他的脸庞呈灰白色,其下的血肉不复存在,如同一具蒙着皮肤的骨骸。从袖口露出的手指纤细修长,又仿佛耄耋老人般干枯。原本应当是褐色瞳仁的地方,现在只余两个空洞的眼眶,幽绿色的火焰跃动其中,证明这具躯体仍然存在着‘生命’—— 以「巫妖」的形式。 由于「斯塔克伯爵」的原因,她曾向尤菲询问过相关情报。那是巫师们追寻永生的尝试中,最接近成功的一个:将意识与灵魂抽离身体,封存在足够坚固的容器中,且确保思维能力完好无损。他们不再受到脆弱肉体的束缚,也摆脱了衰老或受伤的威胁——只要经过调整,巫妖的灵魂可以适应任何人造躯体。 “如果施法者的技艺足够高超,它没有任何已知的缺点。”记忆中的粉色少女拨弄着发丝,将她所知的内容娓娓道来,“但转移灵魂是个难度极高的仪式,若稍有失误,受术者的思维、记忆或情感就会产生难以逆转的损伤。”她点了点嘴唇,声音中带着少许向往,“敢于对自己施展这一手段的,除去孤注一掷的赌徒,就只有精通灵魂秘术的高阶巫师了呢。” 这种永生到底有哪些优势或缺陷,黑袍巫师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根本无关紧要。女佣兵想起半位面中的那场战斗,乃至死去的卢格兰森林。无论爱丽儿说过什么,眼前青年的模样,与让她恨之入骨的那名「伯爵」,近乎毫无分别。 莉莉忽然有些动摇。她不清楚,原本的费米尔为何成为巫妖——至少肯定不是被吉尔杀死。然而,历史与眼前一幕的奇妙重合,让她的内心不由涌出些许迟疑。 迟疑下一瞬间便消失了。她已经改变了历史,今后亦将如此。失败是弱者的权利,命运则是懦夫的借口。只要努力让自己变强,终有一日,她可以保护住身边的一切——无需任何人的帮助。 女佣兵望着面前的身影,将右手伸向他,稍微咧开嘴。 “欢迎回来,费米尔。” 黑袍的巫妖将枯瘦的手放在她的掌心。触感有些凉,却不让她感觉厌恶。 “放心吧,九月……在达成愿望之前,我绝不会离开。” (一一四)复轨(哈库姆) 沙蝎部族最近一片阴云密布。 通常五天一次的宴会,已经两周没有举行过。往日夕阳西下时,战士们不时聚在部落中央,喝些浆果或玉米酿制的酒水,借着酒劲高声放歌,肆意谈论哪个姑娘的屁股更大。那是族人惯常释放心情的方式,但这些天的傍晚时分,广场上人数愈发稀少——仅余的那几个,谈论的也是更加沉重的话题。 作为荒原上最强大的萨奇人部族之一,这幅景象本不常见。没有哪个部族敢于主动找他们的麻烦。即使当年的干旱导致捕猎数量不足,他们也有足够的武力,从附近的弱小村落中劫掠到足够的食物……或者可以当作食物的东西。 究其原因,自然是从西边不断传来的糟糕传闻。 北境森林里那些强大的「神明」,终于不再满足于他们的贡品与服侍,开始将部族一个个地彻底吞噬。至于被他们带走的那些族人,流言各种各样,可没有一个算是好的。 按照传闻的速度,恐怕最多两三个星期,自己的部族,就要同样成为流言的一部分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南边的艾尔纳人将视线盯准了帝国,对他们居住的贫瘠之地没什么兴趣——个屁。说实话,他宁可与那群该死的森林人共处,也不想把族人的命运,交给那群强大而……缺乏人性的家伙。 哈库姆自认为不是个蠢人。能够当上沙蝎的族长,除了足够强壮的肌肉,领导力和一定的智慧也不可或缺。可他把自己的脑子拧了又拧,也没法榨出一个足够好的点子,能够既维系住部族的存在,又保证他个人在族中的地位。 有什么人在敲他的门,他瞅了一眼阳光的角度——还不是饭点。这让哈库姆的心情更坏了。 “我说过,没事别来打扰我!”他大吼道,“不管什么事情,给我放到午饭以后再说!” “恐怕你没时间吃午饭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原本闩住的门也不知怎么就打开了,“我有点事情找你。” 哈库姆盯着突然走进来的那个女人。她比自己大概矮两个头,身体的线条不错,有一些肌肉——但还差得远。肤色比萨奇人白皙不少,脸型与五官既非艾尔纳人,也不太像卡玛尔人。问题是,常年捕猎与战斗的本能令他感觉,现在两人之中……对方才是猎手,自己则是可怜的猎物。 他想到一种可能,冷汗顿时沿着脖颈流向背后。“神明大人。”他的声音一瞬间压得很低,“你……您有什么要求?” 女性嗤笑出声。“我不是你认为的那些家伙。”她活动了一下手腕,“而我的要求很简单。让你的族人收拾好行李,然后跟我走。” 前半句话让哈库姆松了口气。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绷紧了神经,“走……去哪里?” “能够躲开那群‘半神’的地方。”女性理所当然地说,好像这件事根本不存在难度,“不过,虽然名义上你还是沙蝎的族长,从今以后,你的族人们——包括你在内,必须听从我的要求。” 沙蝎的族长下意识地想要答应,但最后一刻终于收住了口。 自从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闯进这间屋子,自己就在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这让哈库姆异常恼火,他看了看面前铺着毡布的木桌,恨不得将它直接掀到对方脸上。 然后他这样做了。圆形的矮脚木桌随着怒吼声腾空,带着上面的几件摆饰和一柄短刀,朝黑发女性劈头盖脸地砸去。哈库姆随之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怒视对方。 “滚你的蛋!”他大吼道,一边向前探出粗壮而发达的右臂。危险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眼前的女人或许是个巫师,必须阻止她施展任何巫术,然后问出她的目的。“给我——” 后面的词句变成了纯粹的抽气声。哈库姆感觉自己突然被抛向空中,必须张大嘴巴以避免咬到舌头。接着——在他做出任何应对以前,铺着毛毡的地面又猛拍向他的脸和胸口,力道之大差点让他背过气去。 “我没那么多耐心,也不是为了拯救你们。”平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跟我离开,或者留在这里等死。你自己选。” 沙蝎的族长努力翻过身,用手臂支撑着坐起来。 被他掀飞的桌子正安稳地摆在门边,其余物件一样不少地躺在桌上。这副景象加上来自大地的那一‘巴掌’,让哈库姆稍许意识到,自己的武力在对方面前可能不值一提。好在眼前的女人看起来能够交谈,他听说那些被‘神明’吞噬的部族里,任何敢于反抗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可言。 沙蝎的族长努力挤压着大脑,挑选出他认为适合的词句。“北境的神明大人和……您,是什么关系?” “敌人。”女性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您……”哈库姆搓了搓手,感觉整个掌心都是汗水,“要我们……做什么?” “问题还挺多。”黑发女性轻笑道。她坐到那张圆桌上,将左腿搭在右腿上方。这个姿势对快速起身或战斗十分不利,但哈库姆攥了攥拳头,决定不去做危险的尝试。 “让你有点准备也好。”女性将双臂交叉放在膝盖上,俯身盯着仍坐在地上的他,“那群‘半神’的身后是一个巫师。你们将成为我的战士,去和那家伙,还有他的‘手下’战斗。” 听起来还不如被那群「神明」带走,哈库姆恼火地想,至少那还不是必死无疑。但仅余的一点好奇心,让他打算多问两句。“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能打过那些‘神明’?” “因为历史上,胡鲁曼·斯塔克最终会失败。”女性理所当然地说道,“所以他必须失败。只有这样,我才能得知想要的事情。” “……啥?”沙蝎的族长瞪着面前的女人,不敢确定是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还是对方在刻意耍他。 “我没打算让你们去送死,或者拿你们当作牺牲品。”黑发女性根本没在意他的反应,哈库姆只能继续努力尝试理解,“你们的对手,是被那群‘半神’带走的萨奇人……或者用他们制作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这一次哈库姆听得清楚,女性说的是‘用他们制作’。他的恼火近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寒意。 “亡者傀儡,缝合怪,或者其他的玩意儿。”女性像是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这让她的话显得更加可信,“那个巫师连龙巫妖都能制造出来,处理你们这些萨奇人,大概花不了多少力气。” “这……”哈库姆感觉双手在发抖,话语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在亵渎先祖——他会被诅——!” “恐怕你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也诅咒不动胡鲁曼·斯塔克。”黑发女性冷笑着看他,“如果你还有点勇气,就不会眼看着族人——加上你自己,变成那副样子吧?” 黑发女性轻盈地跳到地上,转过身,完全不介意用后背对着他,“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我在外面等你。当然,如果答案仍然是否——” 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彻底浇熄了他的怒意。“或许我会考虑杀掉所有人,免得到时候和你们的僵尸再打一架。”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怎么离开的,也没有意识到,为何两人的对话和‘交手’没有引来任何人。最后那句话可能只是个威胁,但他没办法肯定。而且,不管是本能还是其他的什么,有一个声音告诉哈库姆——女性所说的许多事,包括被带走的萨奇人的命运在内,很可能是真的。 沙蝎的族长用右手压住额头,以及两侧的太阳穴,闭上眼睛喘息着。他缓缓举起握紧的左拳,嘶声怒吼的同时,用尽全力锤打在地面上。 仅余的不甘随着这一击发泄殆尽。他知道他没有第三种选择。那个女人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他们是战士,比起被巫师制成亡灵,战死还比较容易接受。而且,就算不属于同一部族——放任他人亵渎荒原的子民,仍将带来可怕的灾难,哈库姆如此相信着。 他重重叹了口气,爬起身,将手伸向屋舍的大门。 (一一五)降临(柯尔,I) “嘿,柯尔。前两天的战况听说了没?” 名为柯尔的青年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愁眉苦脸地看了身旁金发的同伴一眼。 “当然,枫叶堡被攻陷,然后由联邦接管——这是第三个。”他叹了口气,“说不定很快就该轮到咱们了,罗杰斯。” “那又如何?”他的同伴显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哪怕明天就是末日,今天该吃的饭还是得吃!”他抬起手,在柯尔头顶用力揉了一把,“别忘了你是为什么来这儿的!对了,喝一杯去怎么样?” “反正不是为了吃饭。”青年低声嘀咕道,抬头看着远方的夕阳,“今晚有我的岗,改天吧。” “明天晚上,就这么说定了!”罗杰斯满意地拍了拍手,“等我再去问问玛姬,能喊上她一起就更完美了——” 他心满意足地走下城墙,留下柯尔一个人望着天空。年轻的修士听着脚步声远去,露出有点无奈,却又带着温暖的浅笑。 距离他加入《黑鸦骑士团》——这个信奉者玛尔母亲的修士会,已经八年有余。罗杰斯是与他同期的修士,两人在新团员的训练中被安排在一起,之后又分配到同一个小队。时至今日,两人均升任为团内的中队长,居住地也从花叶领移动到了新落日堡——《黑鸦》当前的军事与行政中心。 他们两个的性格爱好相差甚远。研究历史与各类传说是柯尔闲暇时的乐趣,要塞资料馆中的数百本相关藏书,他几乎每一本都仔细读过。他还写了好几本骑士小说,大多建立于架空的历史——在团员中的反响不错;除了母亲的神术,连炼金术和秘术他也稍有涉猎。 由于闲暇时很少出门,柯尔被安了一个‘家里蹲骑士’的绰号;他的同伴则热衷于四处旅行,或是参与各类聚会。黑鸦骑士在帝国的地位不低,罗杰斯既健谈又没有架子,收到的邀请总是很多。两者并无优劣之分——对于玛尔的骑士,追寻属于自己的生活乐趣,本就是毕生的信条。 许多年过去,罗杰斯换了很多新朋友,而他甚至结了婚也有了孩子,两人的关系却不曾随时间淡化。每当对方有什么烦心事,总是会来找他倾倒苦水;而若有什么「有趣」的事,亦从不会忘记了他。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柯尔心想。虽然感觉还不坏。 他抚摸着「门」字型城垛的青砖,回想这座堡垒的过往。 新落日堡于一百零四年前始建,如今已是帝国南部最庞大和著名的城堡之一。堡垒位于兰顿平原西部,距离帝国边境约四十公里,西弗兰河流经它的南北两侧,构成优秀的天然屏障。 七十六年前,为了褒赏《黑鸦》扶持其登基的功绩,「降临者」格里芬四世将这座前任帝王的行宫,连带周边土地一同赐予骑士团。在那之后,骑士团又对进行过许多次修缮与扩建,尽可能保留原本风貌的同时,将其改造为真正易守难攻的要塞。 一直以来,柯尔都不认为这些坚固的城防体系能够派上用场。格里芬四世退位以后,如今的山德鲁一世同样依赖着《黑鸦》的战力,几乎不可能出兵讨伐骑士团。南方的菲尔联邦向来缺乏侵略性,有些骑士甚至会在空闲时担任联邦商人的护卫,借此赚取一笔额外收入。 而今,它看上去有了点意义——却仍旧未必。 自帝国向其宣战,并且大败而归后,沉寂了近半个月的联邦终于开始动作。仅仅三周的时间,洛瓦斯堡,银霜堡和枫叶堡先后沦陷,过程近乎如出一辙。 巨龙们成群结队地飞临上空,用法术与吐息将城堡的防御轻易摧毁;他们随之化为人型,冲入要塞内部,杀死任何敢于反抗的幸存者。等到城堡里剩不下几个活人,来自菲尔联邦的雇佣兵才前来收拾战场,同时将城堡挂上联邦的旗帜。 根据柯尔听到的传言,至今为止,敌人还不曾攻击过缺乏防御的城市与小镇。这对他算不上好消息:新落日堡看起来就是个适合的目标,而且距离枫叶堡不到一百公里。比起那三座要塞,它的确拥有更多驻军,但柯尔不觉得凭借一群玛尔的骑士——哪怕算上用神术加固过的城壁,以及城内临时增设的四座神术大炮——就能够击退那些可怕的魔法生物。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半年前妻子完成生育,目前正和女儿一同在邻近的庄园休养。按照《黑鸦》的律法,若他在战斗中身亡,妻子每月都将得到来自骑士团的抚恤金,直至她找到新的丈夫。若她愿意,骑士团也可以为她提供工作——当然,前提是她拥有相符的能力。 他总是容易想得太多,这是个坏毛病。柯尔吐了口气,走下城墙,来到城堡一层的《红斗篷》酒吧。值岗之前不允许喝酒,他便要了一杯热羊奶,两片烤过的面包和一小块黄油,花去十三个铜子。这些食物原本只需要大概一半的价格,因为与联邦的关系破裂,帝国南方的物价整个都提升了许多。 温热的食物让柯尔的心情略有好转。他摸了摸肚子,悠闲地坐了一会儿。周围传来的讨论声多半与联邦的动向有关,但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新消息。看着天色转暗,年轻的骑士伸了个懒腰,走向城墙下方的空地。 几名年轻人已经等待在那里,都是所属于他的骑士团员。过了几分钟,余下的十数人也先后到齐。柯尔拍了拍手,他们迅速排成一列横队,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柯尔将目光从这三十一名骑士脸上扫过,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没有人缺席,而且精神都不错。”他转头望了一眼天空,夕阳的红幕已余不多,而银月尚未升起,“你们的值岗在午夜结束,然后第四中队会与你们交接。”他清了清嗓子,“没什么问题的话,两人一组,和以前一样各自就位巡逻。” “我有问题!”右侧的一名团员举起手来,他有着灰色的利落短发,脸圆圆的,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要是看到龙来了,该怎么办?” 柯尔舔了舔嘴唇,思索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回答这个问题。然后他摊开双手,学着罗杰斯的语气,“不管看到什么来了,该做的事情都一个样——回来和我报告,接着向玛尔母亲祈祷,最后战斗!明白了么?” 他抬起手,在胸口划出如同倾斜沙漏般的,玛尔的圣徽。对面的团员们齐声应答,依样祈祷,然后各自散开,前往他们预定的岗位。 (一一五)降临(柯尔,II) 柯尔同样走上城墙。与他搭伴的是艾米丽——军团长哈罗夫的长女,三年前成为正式团员,现年二十五岁。她有着和父亲一样的黑发与碧瞳,或许是家族遗传,在神术方面的天赋比柯尔更为出色。 区别在于,哈罗夫平日不苟言笑,他的女儿……则是个永远倒不空的话匣子。 “今天晚上的炖菜根本没多少肉。我宁可他们卖贵一点,而不是用一堆菜叶子充数——” “我听说帝国的将军……那个叫凯洛什么的,带着部下偷偷逃走了。胆小鬼,亏我还挺喜欢他来着。” “队长,你说联邦雇佣那群龙,花了多少钱啊?我们能不能也雇几条来,就不用怕它们了!” 柯尔望着城墙下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夜晚的西弗兰河黑沉沉的,月光在其上映出一抹银白,随着水波散开又重聚。 原本每到这个季节,便有许多商船沿河而下;还有偶尔可见的邮轮,最著名的是‘白蔷薇’号——她以魔法作为动力,速度接近正常奔跑的马匹,且不受风力所限。他还记得布满船舷的神术灯火,以及乘客们三两成对,在甲板上纳凉聊天的情景。 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 艾米丽清脆的嗓音伴着夜风,从右侧吹入他的耳畔,“我一直想,如果有人从邮船上看过来,我就用力冲他挥手……然后朝他丢一个飞吻过去!可惜去年每次都错过了……” 还有机会的,柯尔心想。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这个时节的帝国南部没有季风,就算有,也不会如同波浪般起伏,还带着隐约的轰响—— 年轻骑士抬起头,银月的光辉洒落远方,映出数个微小的黑影,自苍穹之上滑翔而来。 黑影迅速于视线中扩大,让柯尔得以看清那布满鳞甲的健壮身躯,宽阔的双翼,乃至缓缓摆动的长尾。它们距离城壁还有上百公尺,压迫感已如山岳临渊,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柯尔努力张开口,说出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词。 “龙!”他大吼道,用力抓住艾米丽的肩头,让女骑士恢复清醒,“立刻通知大团长!我去召集其余的团员——” 女骑士拼命点了点头,转身冲入要塞。柯尔则沿着城墙,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他必须迅速集合中队其余的成员,迎接这场几近没有胜算的战斗。 巨龙们从头顶呼啸而过,恐惧冻结了柯尔的双腿,让他猛地扑跌在地。他努力撑起身,感觉血液仿佛凝固成冰,手脚完全失去了控制,全身拼命地颤抖着。 那些可怕的生灵没有注意到——或者是根本懒得理会他。它们掠过要塞上空,压低头颅,将死亡的吐息伴随着咆哮,降临于整座堡垒之上。 烈焰将接触到的一切化为焦炭,甚至将泥土熔作赤红的玻璃;酸液掠过城堡的青石外壁,留下深达数尺的伤痕;雷电沿着整个中庭跳跃,粉碎门窗和躲在其后的所有生灵;一道耀眼的闪光掠过堡垒的钟塔,将它整个切为两截——其上的半段缓缓滑落,从二十公尺轰然坠下,化为一地残骸。 它们拉升高度,重新整合阵列,在远处缓缓划出半圆。 柯尔勉强数了一下,‘敌人’一共七条——不到堡垒人数的百分之一。但决定胜负的根本不是数量。他大口喘着气,从背后抽出长剑,努力在城墙上站直身体。 若是能吸引巨龙的注意力,也许……驻守于神术大炮旁的众多司祭,就有机会进行反击,他想。 “来啊!”他嘶声大喊,“该死的龙,让我来当你们的对手!” 龙群不知道听没听见他的话——八成是没有。它们再次滑翔而过,各种柯尔叫不出名字的法术从高空砸向堡垒。两门大炮被从天而降的陨石击中,轰鸣与闪光过后,只余下一人多高的巨大深坑。 但另外两门终于开了火。 幽紫色的光芒刺入苍穹,其中一发击穿空气,另一发则幸运地命中了一只翅膀。柯尔听到一声愤怒和不甘地,震耳欲聋的咆哮,看见一只巨兽脱离了队伍,直落向他身处的城墙。 他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身,向远离目测落点的方向奔跑。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和震颤,他回过头,看到巨龙坠在十几公尺的远处,身躯卡在两道城垛之间,头颅则正对着他。 巨兽张开口,隐约的绿色从中闪过,化作一道汹涌的光。 柯尔猛地向左扑倒,想要避开那一发喷吐。然而墨绿色的酸雾依旧擦过身侧,将他的右臂与右肩,连同其上的衣物吞没、剥蚀,随之彻底融解。光芒继续向前,纵向扫过整条城壁,最后散落无踪。 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惨叫出声,眼前一阵阵晕眩发黑。年轻骑士本能地看向伤处,发现那里只剩下一条仿佛灼烧过的,干枯发黑的骨骼—— 伤口没有流血,酸液将皮肉融成一团,堵住了断裂的血管。这不意味着他存活了下来。从身躯的各处都传来剧痛,夺去了他全身仅余的力气。柯尔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但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 两列骑士从另一侧冲上城壁,紧握着剑与盾,冲向他身后的巨龙。这都没什么用的,年轻骑士悲哀地想。即使能够杀掉一条龙,失败的命运仍已经注定。他轻微地蠕动嘴唇,向始终追随着的神祗祈祷。 “请赐予我……永恒的安睡,也请……救救我们,玛尔母亲。” 龙群第三次滑翔而至,缓缓俯下头颅,张开布满獠牙的巨口—— 然而有什么无比幽深,又异常耀眼的存在,降临于要塞的上空。柯尔本能地抬起头,凝视着那个从未亲见,却极其熟悉的身影。 她穿着覆盖全身的长裙,裙摆的皱褶缓缓流转着,仿佛由漆黑的水银凝成。黑色的发丝垂至腰际,于银月下不见一丝反光。一枚湛蓝的碎片刺入胸前,散发着柔光,映照出她毫无血色的面容与手臂。尽管隔着近百公尺,柯尔却能清晰地看清那张面容上的神情,还有她投来的目光——慈爱、悲悯、以及无情。 泪水从眼角滑落,但柯尔浑然不觉。他紧抿着嘴唇,心中一时间仅余下一个念头—— 母亲听到了他的祈祷。 女性抬起手臂,幽暗的光芒瞬间吞没城墙上的巨兽,将它在数秒钟内化为乌有。六道吐息同时落下,紫色的光幕一闪,它们便彻底归于虚无。 感受到威胁的巨龙纷纷提升高度,同时向四周散开。柯尔听到一声低沉的长吟,并非他理解的语言,而将含义直接灌入脑海。 “这是凡人的战争,缇娅娜,你来做什么!若你还记得起始的约定,就停止多管闲事——!” 女性轻轻摇了摇头,用同样的语言给出回答—— “对我而言,那约定已无意义。而要说凡人的战争,你们也不该参与。”她停顿片刻,低下头看着胸口,“至少这一次,我想保护好……相信着我的孩子们。” 她将双手拢于胸前,暗紫色的幽光明灭吞吐,一时间压制住那枚碎片的光辉。空气仿佛陷入凝滞,仍在广场、城墙、乃至天空中的所有生灵都停下争斗,将目光聚集到女性身上。 躯体的痛苦变轻了,虚弱感如同厚重的毛毯,覆压住柯尔全身。时间不再依序流逝,他昏沉了不知多久,直到长吟再次从头顶传来。 “好吧。你执意如此,我们也无话可说。”年轻的骑士努力抬起眼皮,看到巨龙转过身躯,向远方振翼而去,“容我多嘴一句——若我是你,一定会好好养伤,缇娅娜。” 龙群离开了。黑衣的女性再次望了柯尔——或许是所有人一眼,身躯融入夜色,最终不复可见。 (一一五)降临(柯尔,III) 四周满是欢呼和祈祷,堡垒里的人们高唱着玛尔母亲的名字,赞颂她的慈爱与力量。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庆幸这场超乎期待的胜利。 尽管要塞承受了相当的损害,死伤者亦不在少数,它毕竟存活了下来——从一群巨龙手中。 似乎有脚步声朝他接近,以及带着少许焦急的问询。年轻骑士闭上眼睛。母亲的爱意包裹住他,让他不再寒冷。 …… 一束光穿透紧闭的眼睑,照入柯尔的瞳仁当中。他微微动了动眼皮,想抬起手遮挡,却发觉没什么效果。 于是他侧过脸,努力睁开眼睛。 周围早已不是那段冰冷的城壁,而是一间绿意盎然的小屋。屋内的一切,乃至墙壁和屋顶都由木板与藤蔓构成,未曾切削刨平,更看不出一丝人工痕迹。它们深奥而莹润,满含自然的气息,就如仍然活着一般。 柯尔用另一只手撑起身体,手掌没入蓬松柔软的床垫,感觉比他住过最好的旅店更为舒适。他缓缓吸入一口清新的空气,回忆起苏醒前的那个‘噩梦’,转头看向右臂的位置。 那里只有一团融化的肉,和半截发黑的臂骨残骸。但虚弱与痛苦不复存在,柯尔试着握紧左拳,感觉身体的力量一如往常,甚至比之前更胜一筹。 “果然死了啊。”他仰起头,自嘲地轻笑道,“能来到母亲身边是不错,可惜成了个残疾——而且,也没法陪你喝酒了,罗杰斯。” 木屋的门扉向内打开,两个人并肩而入,快步来到他面前。 “错了呐。”其中那名女性说道,她的肌肤是小麦色,结实的手臂裸露在外,看起来像个战士。柯尔的目光掠过她开合的嘴唇,落在头顶那对犬类的双耳上,“是费米尔救了汝。汝该不是想说,他是汝的母亲呗?” 当然不是。母亲的身姿仍然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今生永远都无法忘却。但女性的话触动了某段模糊的记忆,柯尔努力在脑海里翻找,直到另一人低声开口。 “我知道你的母亲。”沙哑的嗓音让年轻骑士转过注意力,望向那具黑袍的身影,“缇娅娜·维斯·玛尔,当前的「地之主」,亦是《黑鸦》信奉的神祗。” 黑色兜帽之下是瘦削枯槁的面庞,以及跳跃着绿色火焰的瞳仁。柯尔垂下目光,凝视着对方薪柴般的手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你叫……费米尔。”他喃喃道,“传说中……使役着龙群,摧毁了白塔家族的那个人。”他将目光转向女性,“而你……就是……” “九月。”女性干脆地回答了他,内容如同预期,“若汝想说帝国军看到的,跟龙一起的那头白狼,就是咱了呗?” 换句话说,指使巨龙们攻击新落日堡的,大概就是眼前的两人——这倒解释了他们为何会在现场。可这样一来,另一个问题却更加明显。 “……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需要你的知识。”黑袍巫师平静地说,“传言,教义,经典,以及神术……关于《黑鸦》和你的母亲,缇娅娜的一切。” 柯尔的动作凝固了一秒,然后奋力摇头。 “别开玩笑!”他瞪着那对跃动的绿色火焰,感觉勇气从心中喷涌,“你们这群带来毁灭的恶魔,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若你对《黑鸦》意图不轨,母亲必将亲手毁灭你,就和那条龙一样!” 黑袍巫师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年轻骑士将手伸向腰侧,那里已经没有短剑。他握紧拳头,想要锤向那张瘦削的面庞,可眼前忽然换成了九月的脸。 “汝最好别乱来。”女性战士冷冷地盯着他,一边压着左拳的指节,“想要杀了汝,或是让汝生不如死,费米尔——至少有几百种办法的呗?” “无需这样,九月。”黑袍巫师轻抚着女性的肩,重新站回柯尔面前,“我未必是敌人,年轻的黑鸦骑士。”他抬起手,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你应已看到,缇娅娜·维斯·玛尔受了重伤。只凭她自己,恐难避免陨落的命运。” 一个声音告诉他,黑袍人说的话全是谎言,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可他眼前本能地闪过母亲的身姿——仿佛夜晚般沉静的黑色长裙,苍白而慈爱的容颜,以及刺入胸口的湛蓝碎片。 身为玛尔的信徒,柯尔能够察觉,那的确不是属于母亲的力量。 “我大概知道事情的因由。”费米尔缓缓叙述着,如同提起一个遥远的传说,“一百余年前,亚历克斯·安德森·埃达与你的母亲发生过一场争斗。作为结局,亚历克斯陨落,埃达的神术亦成为历史。他的部分力量则嵌于缇娅娜体内,始终侵蚀着她的身躯,誓要将她一同带向灭亡。” 这段话听不出太多破绽,或者即使有,年轻骑士也无法分辨出来。他张了张嘴,心中的勇气化作了担忧,“那……你能做什么?” 黑袍巫师平静地望着他,神色竟有些庄严。 “埃达的位置仍旧空缺。若我成为「天之主」,便可收回属于埃达的力量。你的母亲,亦将免于陨落。”他温和地说,“为此,我需要充足的知识与准备。若你想要挽救缇娅娜,我们就拥有相同的目标。” 柯尔感觉头脑如同一团乱麻,胸口则充满焦灼。各种情报、传言和眼见的事象绞缠在一起,再难分清虚伪与真实。 “我的愿望从不是带来毁灭,而是令世界成为真正乐土。”费米尔低下头,将手按在胸口,有如虔诚信徒,“每位神使,都仅能继承一名神祗的权能。不必担心我伤害她。” 黑袍巫师转过身,与女性剑士一同走向门口,“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我等着。” 房门轻轻合上,柯尔凝视着那扇灰绿的木门,以及从旁边垂落的一束卷曲青藤,许久没有动作。然后他重新躺回床上。心中的声音仍未做出决定,他想要多等一会儿,至少到他再次醒来。 因为只在此刻,他仍可相信自己无辜,从而安然入睡。 (一一六)执念(水云,I) 通向新安的道路并不遥远,对于一些人来说,却无比漫长。 帝国历五百五十五年,夏之月,二十一日。伯炎的‘任期’刚经过一半,而大齐覆灭,已经是三十四年前的事情。 这既不是个有名的节日,历史上也未曾发生过重要事件。但在水云看来,这一日便是属于她的历史—— 位于帝国最东侧的边境——亦是曾经的故乡所在,她与一路穿过环境险恶的荒原,终于来到此处的燕吾族人会合。 那段旅途异常艰辛,却没有任何一人中途退缩。对于这些「大齐」的遗民,那是几十年的等待和坚持,所换来的唯一希望。 根据史料记载——尽管未曾亲见,当年拒绝加入帝国的燕吾人,远多于十万之数。然而时光匆匆而过,仍然存活在荒原上,且相信着她的燕吾同胞,就只剩下了这数千人。 水云散开笼罩自身的雾气,凝望着他们的脸,努力记下每一个人的样子。 族人们裹着破旧的斗篷,粗糙的衣裤满是尘土与汗渍,一部分人穿了布鞋,更多的赤着双脚。严苛的生存环境令他们衰弱消瘦,眼窝深陷,头发稀疏,皮肤紧贴骨头,枯干粗糙有如树皮。荒原的狂暴魔力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健康——燕吾人通常能活到一百五十岁,她眼前的族人不过三四十岁,却已经显现老态。 她几乎不认得任何人,但与她对视的目光中,全都带着毫无保留的信赖。他们不清楚前方有着怎样的艰难险阻,只坚信着水云——曾经的王女,现今的「雾之王」,能够带给他们应许的家园。 除了水云自身。 凭借数千族人,哪怕再算上帝国境内的燕吾人,要如何重现昔日的大齐——水云没有去细想答案,那将摧毁她仅存的信念。 车到山前总会有路……既已努力至今,便再没有资格放弃,她如此想着。 颀长的影子出现在她身边,水云不用转过脸,就知道来的人是谁。「土之王」与她的目标全然不同,然而此时,那是她获取勇气的唯一来源。 “就在眼前了。我的愿望,父亲与母亲……还有大家的。”她垂下头,凝视着脚底的沙土,避免被看到眼中的软弱,“我们会赢,对吧。” “没错。”尉风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并非独自战斗。做好你的任务,其余一切就交给我。” 还有首领和其余的‘盟友’,水云在心中补充道。整个计划当中,需要她完成的只是一小部分,甚至失败也无伤大雅。然而令她内心不安的,同样不只是计划的成败。 “你要担负起属于你的责任,做一名合格的领袖——” 她叹了口气,心中隐隐有些负疚。若不是空将她带到《苍白之手》,早在三十年前,她已化作荒原上的一具枯骨。平心而论,当前的伊尼斯帝国,包括由她治理的泽城,仍能让绝大多数的人类安居乐业——帝国建立之前,那几乎是无法想象的美梦。 她从不认为自己可以摧毁帝国,只希望削弱它的力量,让燕吾的族人们夺回家园。可这样一来,她是否背离了上一任的「雾之王」、空、自己的领民,乃至更多人的期望……? 水云摇了摇头,将软弱的想法埋藏起来。如果注定要让某些人失望,也绝不应是在环境险恶的荒原上,等待了她数十年的族人和亲友。 她重新注视着眼前的人群,用经过法术放大的声音,说出最初的指令。 “我们走吧。去拿回……本应属于我们的生活。” …… 族人们跟随着她,前往东部边境的石竹城,在土部的据点休息了半天与一个晚上。第二日早晨,他们沿着宽敞的官道再次出发,展开前往帝都的征程。 随着时间流逝,这支队伍仍在不断壮大。 截至二十四日傍晚,她陆续迎来了两千余人的‘盟友’,多半是帝国的戍边军士。他们与妖怪接触最为频繁,其中既包含激进的主战派,亦存在坚定的和平派——加入她的自然是前者。她问起那些人加入的理由,一名士兵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妖怪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那胆小鬼皇帝还不敢还手,我可忍不下这口气!”他咬牙切齿地挥舞拳头,脸涨的通红,“我宁可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想缩着脑袋,祈祷下一个被炸死的人跟我无关!” 前些时日,发生在帝国内部的数次袭击,尚没有被彻底忘却。人们不在意凶手真正的所属,在他们看来,无论住在哪里的妖怪,与袭击者都是一般货色。而若想以牙还牙,比起行踪难寻的野生妖族,联盟显然是更为适合的复仇目标。 水云不认为战争是件好事,无论对帝国还是燕吾一族。可眼下没有更佳的选项,若和平与族人的存续不可兼得,舍弃哪一个根本无需多问。 她望着晴朗的天空,无声地安慰自己。她只是棋子,无关大局。即使什么都不做,该来的事情仍将发生。若要实现族人的期待,与父母遗留的责任,她必须顺势而为。 之后数日,云组和露组的成员先后回归到她身边。她们于二十多天前开始行动,将一个耸人听闻的传言,散布到帝国的各个角落。 ——伊尼斯的帝王,早已受到妖怪蛊惑。他出卖了自身的灵魂,现今的帝国民众,正被妖怪统治而毫不自知。 这一消息来源于吉普尼斯的‘盟友’。他们将那位帝王身边的一位重臣称为「叛徒」,意即对方本是妖怪。 如果这是真的,倒是颇为讽刺,水云心想。联盟的‘王’是不折不扣的人类,而帝国的臣子……却是妖族。更为遗憾的是,这没能成为两族理解的契机,反而被别有用心的人们——包括她在内——加以利用。 每一名成员的归来,都附带着数量不等的,愿意与水云同行的人。他们或是不满于当前的境遇,或是对妖怪抱有天然的蔑视。雾部善于引导人心,她们将妖怪描述成无力正面对抗帝国,只能暗中施展手段的懦夫。皇帝则成为罪恶的根源,让那些人相信只要更换统治者,自己便能获得理想的未来。 真实从不重要。一个来源不明的传言,加上少量法术的暗示,足以鼓动一批怀有异心的民众。当相信传言的民众增加,他们还会自发拉拢更多同伴,甚至无需法术协助。 (一一六)执念(水云,II) 夏之月,三十日。队伍距离帝都不过数里,而成员已经超过万人。 水云天色未明就已醒来,实际上,昨晚她几乎没能入睡。她走出自己的帐篷,抬头仰望渐渐淡去的星辰。夜空中只有绫纱般的薄云,丝丝缕缕浮于苍穹,意味着新的一日仍是晴天。这大概是个好兆头,只是不知对谁而言,她想。 她走的更远了些,回过身,遥望着身后的营盘。 它们看起来乱七八糟,而且大小不一。最大的几个超过千人,小一些的则只有数百。负责守夜的多数是「土部」的成员,此时正昏昏欲睡,不时抬手打着哈欠。 水云无意责备那些人,他们是商人和后勤人员,而非训练有素的士兵。剩下的人同样不是。眼前的万余人中,只有少部分拿到了简单的武器和棉布甲,更多则赤手空拳。缺乏完整的编制、军官与督战队,就算戍边的军士们也发挥不出战力,更别提她的族人与那些凑热闹的民众。 这样做是「苍白」首领的主意,目的她可以理解——无论要求与联盟开战,或是清理君王身侧的妖邪,这些人都只是平民,而非意图颠覆帝国的叛军。对于统治者本人,向前来‘请愿’的民众痛下杀手,必然成为难以抹去的污点;若放任他们进入帝都,乃至冲入皇宫大殿,君王的威望同样将一落千丈。 水云只祈祷那位金色的帝王选择后者,否则即便动摇了帝国,对于她亦再无意义。这的确显得有些可笑,她宣传着对方的残暴与昏庸,却期望他实际上足够仁慈。 她再看了一眼开始泛白的天空,走回最前方的营地,掀开属于土部首领的帐幕。 尉风如她预料般清醒着,披着平日的那件褐色长袍,正翻阅一本似是帝国的史书。「土之王」能够从大地中汲取精力,从而几乎无需睡眠。他合上书,拍了拍身边的毛毡,示意水云来那里坐下。 “有心事么。”等到她照做以后,尉风开口说道,没有看她,“虽然我未必帮得上忙。” 已经这样明显了啊,水云低下头,并未直接回答问题。“我们的粮食还有多少?” “目前大概五天。”男人回答道,“等他们离开帝都,我会让土部提供足够的食物,直至他们回到家乡。”他将两手在面前的矮桌上交叠,“这是我们原本的职责。” “我明白。”她有些沙哑地回应,将一缕头发咬在嘴里,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帝都的守军还击,你打算怎么做?” 尉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毫无犹疑。 “我立誓杀尽世间妖邪,但从未取过人类性命。”他稍微握紧桌上的双手,“除非不得已,我不愿破例。” 男人吐了口气,声音稍微柔和下来,“若战斗无可避免。”他望向门外的营地,“我会优先保证他们的安全。” 那便是这个男人一直以来的坚持。它看起来有些死板,乃至天真,但水云并不反感。或许因为……她的理想亦是如此。 她抬起手,轻放在尉风的双手上,感受到少许温暖和踏实。 “谢谢。”她轻声说道,然后起身,“我也一样。” …… 最后的数里路途仍旧平静。临近正午之时,这一次旅程的终点,已然触手可及。 “我们到了。”尉风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将闭目沉思的她扯回现实。 水云应了一声。她示意车夫将马车停稳,然后推开车门,无声无息地踩上地面,眺望着远处的光景。 由巨大青石堆砌而成的高墙横亘前方,数百年的时光在它身上刻下历史,却丝毫未曾令其风蚀。正如她眼前的这个庞大国度——历经十数代帝王的统治,仍看不到一点衰落的痕迹。 或许那只是表面上的,她想。 过久的安逸必然带来变革,腐朽亦正从内部开始蔓延。不安的种子早已埋下,而此时由她带来的,便是帝国动摇的开端。 远处的城门紧闭着。守城的卫兵在城墙上方一字排开,将绞满弦的城弩对准她身后的队伍——但仅此而已。作为帝国中央的城邦,新安城除去维持治安的卫兵与皇室禁卫,平日再无常规驻军。作为人口数十万的帝都,若将千余人的禁卫军分散到各个城门,便如同海洋中的水花般毫无价值。 实际上,自两百四十年前建成,这座帝都从未经受过战事。与位于边境的要塞不同,它厚重的外墙不具备护城河、瓮城和角楼,更像是单纯用来宣示威严。正因如此,那位金色的帝王想必选择了固守内城,而将难以防守的外城拱手相让。 她回过身,遥望着身后攒动的人群,低声吟诵出传讯的咒文。指令很快被传达到各处,上万「民众」构成的庞大队伍,在距离城壁千余尺的位置缓缓停下脚步。 水云再次将双手拢在胸口——那里是一个四方的金属匣子,用朴素的布带挂在脖颈上,不太像寻常的项坠。她闭上双眼轻声祈祷,仿佛它能带来好运一般。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神情已经恢复平静。“霜组!” 十几个人来到她身边。她们多数是女性,身披素雅的白袍和面巾,手里没有任何可见的武器。但任何对「苍白之手」有所了解的人,都绝不会轻视这支队伍。 她们是「雾部」的精英,每一人都是出类拔萃的方术士。虽然平日的职责多半是探查情报,可水云确信,就算是「影部」培育的优秀刺客,亦难以在数量对等的情况下胜过她们。 “一切按照计划行事。”水云低声道,“我们的任务是突破外城。至于内城,自有其他人负责处理。” 白衣的方术士们点头应和。她们吟诵着咒文,陆续从水云的视线中隐去。然后她转过头,望着身边的尉风。 “我负责打开城门。”土部的首领沉声说,“守军就拜托你们了。” 水云无言地颔首,看着男人蹲下身,将手掌按在地面。大地泛起波纹,无声无息地将他吞没。 (一一六)执念(水云,III) 她又看了一眼尉风消失的地方,然后双手结出咒印,身体缓缓融入空气,与四周的景色化为一体。她迅速施展出另一道方术,让身体浮到半空,向城门的方向飞去。 周围仿佛空无一物,但水云清楚,霜组的成员们正随在身后——对于「雾部」的每一名执行人员,潜入都是必修的科目。 她无声无息地靠近城门,右手结出探索的咒印,用灵力扫过整条城壁。 附近不存在用于反制隐身的法术,或是同样用方术隐形的敌人。她呼出一口气,缓缓降落在城墙上方。然后凝视着眼前的空间,默诵咒文,施展她最为擅长的力量。 咒文既不复杂,亦不算冗长。任何一名合格的方术士,都能够在三五天内学会这一法术。然而简单不等于弱小——空告诉过她,对于出色的施法者,最基础的方术也足以创造奇迹。 她完成吟诵,结出最后的咒印,让魔力扩散到整条城壁。空气微微颤动片刻,继而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守军依然紧张地戒备着。他们的目光投向那支队伍原本的所在,哪怕那里早已空无一人。法术扭曲了光线,凝固了声音,冻结了一切有形或无形的知觉,让他们感知到的事物,始终保持着数分钟前的景象。 水云明白,完美的幻术并不存在。它可以短时间内误导所有人,却无法永远迷惑他们。城墙上的少数守军注意到了某些异常,猛地扭过头—— 他们看到的只有临近城下的‘民众’,和不知何时横卧一地的战友。白衣的方术士们早已无声无息地降在城头,用法术令他们一个个陷入昏睡。由于被赋予了虚假的五感,即使同伴在身边倒下,他们仍浑然不觉。 不知为何,水云没有让部下夺取他们的性命。也许因为「雾部」原本就很少杀人,没必要破坏规矩;也许是因为……当日清晨,尉风和她说过的话。 她低下头,看到尉风打昏了看守城门的数名卫兵。男人走向那扇包覆着钢骨,坚固且极为沉重的城门,抬起右脚——然后用力踏向地面。 地面瞬间融解为泥浆,凝聚成岩石,再化作锋锐的石刃。石刃闪电般向上生长,将闩住城门的厚实木料轻易劈为两段。继而,尉风将双手按在门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脚下的大陆汲取力量。 “借大地之力,开山——!” 随着一声断喝与轰然巨响,原本需要数人合力才能绞动的沉重门扉,被男人独自向外推开。 阻隔不复存在,通向内城的大道一路畅通。她所率领的‘民众’涌向城门,层叠的口号声震荡着空气,依稀可辨。 “——还我大燕!还我国土!还我家园!” “——杀光妖族!摧毁联盟!滚他见鬼的和平!” “——清理君侧,诛杀奸贼!人类的帝国,应由人类主宰!” 宽敞的大道笔直如线,将外城与内城连为一体。大部分的民居紧闭着门扉,窗户也用纸张或布幔封住。店铺多数已经停止营业,有几个胆大或是冒失的商人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摊。几名似是偷溜出来玩耍的孩童被长辈匆匆拖走,平日繁华的街道便彻底空无一人。 水云稍微松了口气。她对嬴政仍然抱有恨意,亦因此不喜欢现任的帝王,但新安的平民,和燕吾的族人一样……至少罪不至死。 她回过身,准备先一步赶往内城。然而一声熟悉的惊呼——源自霜组的成员——从左侧的远方传来,中断了她几乎完成的法术。她迅速扭过头,可视线能捕捉到的,仅有一道飞奔的蓝色虚影,以及另一名部下倒地的身姿。 那人影疾掠过城墙,仿若一道灿烂的折线。几道雷电或烈焰拦向前方,它径直从中穿过,速度分毫未减。每次光芒在城壁上爆开,都伴随着一声低呼,与一位白衣身影的坠落。 水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霜组不擅长近身格斗,但她们施于自身的防护法术,足以对抗寻常的刀枪或箭矢。然而对那名袭击者来说,无论攻击或防御的法术,仿佛都不存在任何效用。 数道咒文划过脑海,没有一个适合此时的境况。蓝色身影已经穿过大半城壁,眼看便要逼近她的面前—— 好在另一个声音先一步响起。 “——大地啊。化为坚壁,守护吾等!” 城墙上骤然拔起一面岩壁,横于那道虚影之前。它升向空中,避开横亘于前的障碍,却终究降低了速度。继而尉风跃上城墙,右拳破开空气,直击前方的蓝色身影。 笼罩着青色光辉的手臂与另一具兵器相碰,发出金石般的刺耳交击。「土之王」稳若磐石般立于原地,而蓝色的身影闷哼一声,向后翻滚出十几尺,才将那一拳的冲击卸开。 身影迅速跃起,与不远处的尉风对峙,没有再次攻击。 那是一名褐色短发的少女,仅有四尺多高,身穿便于行动的,不似伊尼斯风格的深蓝色礼服,握着一柄与她身高相仿的金色剪刀。繁密的魔力符文篆刻于那柄‘武器’之上,仿若一道盘绕着它的银色荆棘。 少女的背景迅速从记忆中浮现。「人偶师罗真」的女儿,青金石。年龄不详,最早的相关记录在帝国历三十七年,但亦有帝国建立前的目击传闻。平时四处旅行,以收集、培育和售卖珍奇花木为业。手中的‘苍之蔷薇’虽是园艺工具,却可以轻易击破大多数方术—— 那些都不重要。仅论实力,尉风足以压制青金石;她检查过附近一名昏迷的「霜组」成员,确认对方亦没有生命危险。目前的局势仍未超出掌控,但水云心中再次升起隐隐的不安。 「人偶师罗真」向来不问政事,不必担心她的插手。可是,那名人偶少女的到来,是否预示着‘意外’的存在——? 轰然巨响从城墙下方传来,巨大的铁闸坠至地面,再次将开启的通路封锁。本已逼近城门的「民众」被迫停下脚步,队伍一时间乱作一团。 水云眯起眼睛,在心中盘算着对策。尉风被青金石引开,便给了守军放落闸门的机会。这种阻碍同样拦不住「土之王」,只要先排除掉那个蓝色衣服的「麻烦」—— 然而下一刻,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另一群人。 八名披着灰袍的身影走上城壁,迅速排成约十尺直径的环形。那是礼部的方术士,除去研习法术,平日主要负责占卜吉凶,主持祭典,或是祈愿风调雨顺。他们亦是些擅长仪式法术的老家伙,有能力呼唤降雨解除干旱,或是改变风向以阻止山火蔓延。 可无论哪一种,眼下似乎都起不到作用。 她的目光穿过长袍的缝隙,落在圆环当中的「阵心」身上。通常来说,那应当是一位祭司长,以金色滚边的长袍作为标识。可现在位于那里的,是另一名娇小的,裹着翠绿长裙的少女。 “……孔雀石?” 她的不安更重了。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都肯定不是为了帮助她和尉风。水云无声地张开嘴,双手在空中无声交握。一枚枚透明的图纹浮在空中,构成一道强大的,足以摧毁眼前这个仪式的法术。 就在此时,孔雀石忽然转过头,仿佛早已看到了她。 翠绿的人偶少女挑起嘴角,碧色双眸流过一抹微光。水云的目光不自主地被吸引过去,结出法印的双手也停止了动作。但她立刻反应过来,用力一咬自己的舌尖,用疼痛将对方浅显的魅惑效果破除。 下一刻,她的右肩传来柔软的触感,而一股灵力——或者说魔力,从那里一直蔓延到她的全身。水云猛地回过头,看到被尉风称作「变数」的两人之一,名为琳的金发少女,对她眨了眨眼睛。 这是圈套,她想——可是太迟了。 还未等她做出回应,轻微的晕眩感中,金发少女、孔雀石、方术士们、乃至整面城墙,都从视线中消失不见。 …… (一一六)执念(水云,IV) “这是……哪里?” 眼前缓缓恢复光明,晕眩感也已散去。水云迅速环顾着周围,想要找到敌人的踪迹。 她似乎身处一座破败村落。那些建筑的式样与布局相当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村落之外是枯干的荒原,看不到一丝绿意。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气息,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她的头顶,以及脚下荒凉的大地。 一些人从粗陋的屋舍内走出,环在她的身旁。水云翻找着记忆,逐渐与几张更为苍老的面孔对上。颜启,父亲最为信赖的亲卫长;中流,教导她识字读书的老师;还有颜青,她幼年时最好的玩伴—— 这不是真实的,她想。因为害怕看到他们的目光和样子,她已经数年没有亲自与族人见面;可那片狂暴无序的荒原,始终刻在她的记忆当中。幻象终有局限,哪怕是那里的绿洲,也绝不会如眼前这般「平和」。 她抬起手,吟诵出咒文。水雾在她面前卷起,凝聚成数十柄冰霜的利刃。它们雨点般飞射向前,将那些记忆中的人,以及她眼前的荒原刺穿。画面很快碎裂成片,消逝于一团黑暗。 幻景改变了。 暖和的风从壁炉里吹来,火光跃动着,映出屋内的温馨。她缩在柔软的被窝中,母亲披着长裙坐在床边,为她讲述睡前的故事。父亲则坐在椅子上,借着炉火阅读当日的公文。一只鸟笼挂于窗边,红喙白颊的灰文鸟上下蹦跳,不时短促鸣叫两声。水云抬起手看了看,它们柔软而玲珑,是她不足十岁时的样子。 那也不是真的。因为来自帝国的威慑,彼时的齐国已开始动摇。父亲常年忙于政务与军务,身为方术士的母亲,亦很少有空留在王宫。眼前的一切美好景象,向来只存于她的幻想,从未化作现实。 冰制长剑浮现在小巧的掌心,水云从床上站起,用力将利刃刺向母亲胸口——母亲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鲜血。 父亲朝她回过头。她避开幻象的视线,双手握住长剑,横斩那具身躯的脖颈。 “你们早就死了!别再来缠着我!”她大喊。 利刃无声无息地切下头颅,世界再一次从她眼前破碎。随着下一个幻象出现的,还有她似曾相识的声音。 “不,他们还活着。”声音平静地说,“在你的记忆里,一直都是。” 她再一次打量四周,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繁茂的灌木错落有致,环绕着视线当中的一幢单层楼阁。它主体为木制,没有飞檐与斗拱,屋顶由黑色筒瓦铺就,和帝国当今的风格略有不同。一串串绿色的果实点缀在灌木中央,它们初尝很酸,渐渐却能品出些许甘甜——记忆中的味道涌上舌尖,她咽了一下口水,忽然想走近去采摘几颗。 “还有那些真正活着的人哦。”另一个声音传来,“一直在等着你的。” 水云努力甩开名为思乡的情绪,将视线投向话语的来处。尤菲与琳站在庭院的另一端,手牵着手,对于眼前的境况似乎早有预期。越过两人头顶,现任帝王的宫殿位于不远的高处,于正午阳光下闪耀金辉。 又是个幻境,她想。新安城不可能存在大齐的建筑。这个漏洞太过明显,意味着幻境已经濒临崩溃。 她猛地抬起手,魔力循着心意流转,最终汇聚于掌心。凛冽的寒风环绕着她,发出哀嚎般的呼啸。这是她最强的攻击法术,足以笼罩整座庭园,把幻境彻底撕扯殆尽—— 粉色的少女同样抬起手,指尖划出银白色尾迹,有如优雅的精灵。 她没有理会少女的动作,咒文已近尾声,只差一步即可完成。但十数枚银白色符文瞬间浮现空中,继而化作一片光矢,刺入她身周的风暴。 魔力顿时陷入混乱,不再听从她的指挥。尖利的啸鸣迅速转低,继而狂风散开,只吹落了一捧树叶。 白衣女性的手僵在半空,一瞬间有些难以置信。 作为优秀的幻术师,水云从未听说,幻境有能力反制法术——这一点都不魔法。大概是内心动摇,以至对于魔力的引导出了差错,一定是这样。既然如此,换一个更简单的,她更加熟练的方术即可—— 她再次合握双手,结出咒印,打算召唤一道落雷。可这一次,对面的少女只是将目光转向她,法术便顷刻化为乌有。 一只宽厚的手掌按住她的肩头,阻止了她的第三次尝试。 “冷静点。”尉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这不是幻境。”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仍是原本的景象,心中却奇异般平静下来。直至此时,她才感觉到周围传来的更多信息——微风吹拂树丛的轻响,脚下来来去去的蚂蚁,草木与泥土的气息,以及从楼舍一侧传来的桐油味道。 眼前的建筑仍令她不解,但幻术做不到如此精细。水云终于确信,这里是真实的新安内城,对面的两人亦非幻象。 “谢谢。”她谨慎地注视着前方的两个身影,低声说道。 名为尤菲的少女似乎松了口气。“所以,水云,尉风。”她眨了眨眼睛,“有些人想要见你们一面,有兴趣么?” 水云记起她们之前的行踪,大致猜到想要见自己的人是谁。这让她有些迟疑,两方面都是。首领给予的任务尚未完成,继续拖延下去显然很不明智;可另一边,留在荒原的族人们,她同样十分在意。 她瞥了一眼尉风,男人面无表情。与族内的年轻人会合以后,她仅仅确认过那里仍有存活者,没敢去询问具体情形……和真正关心的那几个人。 “没有。”宽厚的手掌抓住她的胳膊,甚至让她来不及多想片刻,“告辞了。” 泥土再次泛起波纹,化作液体——然而同一时刻,尤菲将双手叠于胸前,轻声念出短暂的词语。 无数银线以她为中心扩散,瞬间遍及整座庄园,让脚下重归坚实大地。 (一一六)执念(水云,VI) “也就是说,某些人的打算要落空咯。”琳笑眯眯地望着她,“你们俩别太固执啦,一根筋不是坏事,可至少该弄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去做的事情啊。” “复兴齐国,或是消灭妖怪,都只是手段。”粉色的少女平静地接口,“水云,以及尉风。你们想做的,从一开始就是……保护你们在意的那些人吧。” 水云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尉风做出了怎样的回应,但她微微点了点头。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极细的雨丝落在头顶与手臂,带着一丝清凉,抚平了她内心的波澜。远方的喧闹似乎也已淡去,四周归于宁静,只余下细雨摩挲树叶,敲打屋檐的轻响。 不知多久以后,雨声渐止。随着卷起的轻柔雪片,一群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围绕到她的身边。她依次看过眼前的面容,将它们与记忆中的人们一一对上。 向她投来的目光没有责备,亦没有抱怨,而只是信任与关爱。无数话语从胸口滚过,然而最后,一切都凝聚成短短三个字—— “对不起。”她不忍再与那些目光对视,“父母的期待……大家的期待……我没能……” 瘦削的老人缓缓走近,张开双手,将她轻轻拥在宽广的怀中。那感觉有些像父亲,是她成为「雾之王」以来,再不曾有过一次的温暖。 “辛苦你了。”她听到老人轻叹了口气,声音稍许低沉,“所以,也是放弃的时候了,水云。” 她咬着下唇,不知应当说些什么。老人的意思她能够明白,却无法立刻接受。 “那之后呢。”水云喃喃道,“你们会怎样,其他的族人要去哪里……我不能就这样……” 老人向后离开了一步,再一次与她对上目光。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他低声说,一如还在父亲身边时那样认真而严肃,“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昔时好友的面容憔悴,神情仍有顾虑,眼中隐隐有水光滚动。 “我们会试着留在帝国。”颜青看了她一眼,又稍微移开目光,“去能够接受我们的城市,努力生活下去……”她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平复心情,“也许那需要很久,但那不是你的错,水云姐姐。一切都是……我们的固执,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水云没有回答。她感觉胸口堵满了石块,却强迫自己看着好友的脸。今日之后,这里和尚在城外的许多族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见。 直到有人拍了她的肩头,力气有些大,刚好让她清醒过来。 “事情还没结束啦。”金发少女认真地说,“放弃错误的执念是好事,但谁说要你们听天由命的——那我们不就白忙活了么!” “那你们打算……”她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怎么做?” 琳左右张望了片刻,抬起手,指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看那里。” 水云同样望向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感受着洒落面颊的暖意,在心中无声祈祷。 起初那里什么也没有,十几秒以后,一个黑点出现在视线尽头。它迅速靠近,逐渐变大,看起来像是金属构成的一具圆筒,从两侧和尾部伸出宽而薄的铁翼。 它发出尖锐的轰鸣,飞越新安的城壁,闪电般掠过众人头顶,然后盘旋着逐渐放低高度。 “呜哇。”金发少女开心地感叹道,“看起来真不错诶,我们要不要也做一个?” “慢慢来。”尤菲笑起来,“说起来,等再次见到阿尔冯斯,还要告诉他以后” 两个人从圆筒的下方现身,缓缓降落到地面。她认识——亦见过她们:「罗真」的另一名女儿,常年居住在联盟的满天星;以及妖怪们名义上……不,或许已经是实际的「王」,安雅。 披着礼服的年轻‘妖王’向满天星轻声道谢,然后越过她,径直来到「土部」首领的面前。 “好久不见,尉风。”她真心实意地说,“解除他们的法术吧,尤菲,谢谢。” 粉色的少女依言而行。尉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安雅。 “你想说什么。”男人目光冰冷,看似毫无悔意。 安雅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我了解过你的过往。”她说,“三十三年前,《破散会》袭击玛瑙领的紫晶镇,杀死了村里超过一半的居民,其中包含你的所有家人。” 一只小猫从她的怀中跃下,化作看似年幼的孩童,有些胆怯地望着尉风。 “他叫伏原,曾是《破散会》的成员之一。”安雅没有在意男人骤然变冷的目光,如同在讲述一个童话,“而他加入那里,是因为「通灵」后不过六年,养育着他的‘父母’,就死在了人类的手中。” 尉风握紧拳头,似乎想要挥向眼前的妖怪,可最后只是轻轻摇头。水云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听到少女接下来的话。 “不过,《破散会》已经不存在了。” “在联盟的所有长老,以及许多人的帮助下,我们摧毁了它。大部分的核心成员都被关押在西阳城,只有确保不再引发事端,我们才会逐渐释放他们。”她的声音更轻了些,却依然坚定,“那些仍打算坚持复仇的……已经回归了自然的怀抱。” 水云轻轻吸了口气。少女的话语轻描淡写,可「雾之王」很清楚,在极短时间内做到这些,需要怎样程度的决断与力量。 “今后仍有妖怪杀死人类,也有人类将攻击妖怪。那都不是让整个种族对立,或是发起战争的理由。需要受到制约和惩罚的,无论人类或妖怪,都只是个体而已。” 白衣女性望向尉风,看到男人坚如铁石的神情中,终于有了一丝动摇。 “或许这样的想法过于美好,以至于让人不愿相信——”安雅轻轻呼了口气,凝视着尉风的双眼,“但是,体会过别离痛苦的你,和莱亚一样……应当向往着这样的世界吧?” 少女闭上嘴,庭园中一时寂静无声。尉风无言地瞪着安雅许久,然后背过身去。 “没错,我不相信你。”男人吐了口气,淡淡地说,“我必须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你做的梦是否现实。”他看向不远处的尤菲和琳,“帮我转告「暗之王」……多谢他一直以来的照顾。” “放心吧。”尤菲微笑着回答道,“他明白的,从一开始。” 男人缓缓融入大地,消失了踪迹。安雅转过身,来到白衣女性的面前。 “或许这样说有些仓促……”少女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以吉普尼斯之王的身份,邀请你和所有愿意跟随你的燕吾人,成为联盟的一员。” 水云微微张开嘴,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怕她有过类似的梦。 “联盟的面积与帝国相当,居民的数量却仅为四分之一。我会找到一块适合居住的土地,由你和族人们一同开拓。”安雅看向环绕着她的族人们,眼中带着几分同情,“但我无法保证你们能够融入联盟,或是与妖怪和睦相处。毕竟,就像我和尉风说过的——”她柔声说,“这是个美好的梦想。” 水云注视着那张面容。少女不过十几岁,甚至不到她年龄的一半。之前初次相逢时,她还记得对方躲在尤菲身后,脸上充满不安的模样。如今一个月过去,这名妖族的‘王’仍然青涩,却已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 她再一次回望周围的所有人,从每一道目光中得到鼓励与包容。 “你有信心实现它么?”她问道。 安雅摇摇头,“我不确定,也许它十分遥远,需要比我一生还长的时间。”她向水云伸出手,“但我想试着接近。” 水云借着少女的手站直身体。她望向庭院以南,高耸的城壁遮挡了视线,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双腿还有些麻木,未来一片模糊……至少她清楚,现在需要做的是什么。 “请等我一下。安雅、尤菲、琳……还有大家。”白衣女性抬起手,低声吟诵着咒文,“那些相信着我的族人……我要去带他们回来。” (一一六)执念(水云,VII) “也就是说,某些人的打算要落空咯。”琳俯下身,略含不满地盯着她,“你们俩别太固执啦。一根筋不是坏事,可至少该弄明白,什么是真正值得做的事情啊——” “复兴齐国,或是消灭妖怪,都只是手段。”粉色的少女平静地接口,“水云,以及尉风。从一开始,你们加入「苍白」的目的……就是保护你们在意的人吧。” 水云跪坐在地面,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尉风做出了怎样的回应,但她微微点了点头。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极细的雨丝落在头顶与手臂,带着一丝清凉,抚平了她内心的波澜。远方的喧闹似乎也已淡去,四周归于宁静,只余下细雨摩挲树叶,敲打屋檐的轻响。 不知多久以后,雨声渐止。随着卷起的轻柔雪片,一群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围绕到她的身边。她依次看过眼前的面容,将它们与记忆中的人们一一对上。 向她投来的目光没有责备,亦没有埋怨,而只是信任与关怀。无数话语从胸口滚过,然而最后,一切都凝聚成短短三个字。 “对不起。”她垂下头,不忍再与他们对视。父母的责任,族人的期望,十几年来的等待与坚持,最终什么都没能换到。“对不起……” 瘦削的老人缓缓走近,张开双手,将她轻轻拥在宽广的怀中。那感觉有些像父亲,是她成为「雾之王」以来,再不曾有过一次的温暖。 “辛苦你了。”她听到老人轻叹了口气,声音稍许低沉,“所以,也是放弃的时候了,水云。” 她咬着下唇,不知应当说些什么。老人的意思她能够明白,却无法立刻接受。 “那之后呢。”水云凝视着脚下,低声哽咽,“我不能就这样……”在与不在眼前的族人,今后的命运如何,她甚至不敢去想象。“你们不应该……” 老人松开环着她的手臂,向后退开一步,慢慢挺直身体。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他沉声说,一如还在父亲身边时那样认真而严肃,“我们每一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昔时好友的面容憔悴,努力隐藏着不安,眼中隐隐有水光滚动。 “我们会试着留在帝国。”颜青看了她一眼,又稍微移开目光,“去能够接受我们的城市,想办法生活下去。”她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平复心情,“也许那会花上很久,但那不是你的错,水云姐姐。一切都是……我们的固执,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水云没有回答。她感觉胸口堵满了石块,却强迫自己看着童年友人的脸。此刻一别,新安内外的众多族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重聚—— 直到有人拍了她的肩头,力气有些大,刚好让她清醒过来。 “放弃错误的执念是好事,可事情还没结束啦。”金发少女瞪着她,一板一眼地说,“谁说要你们听天由命的——那我们不就白忙活了么?” “那你们打算……”她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怎么做?” 琳左右张望片刻,抬起手,指着晴朗无云的碧空。 “看那里。” 水云同样望向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感受着洒落面颊的温度,在心中无声祈祷。 起初那里什么也没有,十几秒以后,一个黑点出现在视线尽头。它迅速靠近,逐渐变大,看起来像是金属构成的一具圆筒,从两侧和尾部伸出宽而薄的铁翼。 它发出尖锐的啸鸣,飞越新安的城壁,闪电般掠过众人头顶,然后奔向城市的另一端。 “哇哦。”琳目送着它离去,戳了戳尤菲,“比想象中还好点哎,我们要不要也做一个?” 话音刚落,一阵隐约的爆鸣从远方传来,随后是一声轰然巨响。 “——还是算了。”金发少女扶住额头,“格蕾丝飞不了那么快,但她至少不会爆炸。” 水云没空理会她们的交谈。她紧抿嘴唇,注视着两个人从圆筒下方现身,缓慢而平稳地落到地面。 她认识——当然也见过她们:「罗真」的另一名女儿,身为联盟特使,常年居住于西阳城的满天星;以及妖怪们名义上……不,或许已经是实际的「王」,安雅。 披着礼服的年轻‘妖王’向满天星轻声道谢,然后越过她,径直来到「土部」首领的面前。 “好久不见,尉风。”她真心实意地说,“解除他们的法术吧,尤菲,谢谢。” 粉色的少女依言而行。尉风缓缓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安雅。 “你想说什么。”男人目光冰冷,看似毫无悔意。 安雅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我了解你的过往。”她说,“三十三年前,《破散会》袭击玛瑙领的紫晶镇,杀死了村里超过一半的居民,其中包含你的所有家人。” 一只小猫从她的怀中跃下,化作看似年幼的孩童,有些胆怯地望着尉风。 “他叫伏原,曾是《破散会》的成员之一。”安雅没有在意男人骤然变冷的目光,如同在讲述一个童话,“而他加入那里,是因为「通灵」后不过六年,养育着他的‘父母’,就死在了人类的手中。” “他是你憎恨着的妖族。而我身为人类,也同样站在联盟一侧。”安雅走到男孩前方,距离「土之王」不足两尺,“如果你能因此而平静,现在就可以杀掉我们。” 尉风握紧拳头,似乎想要挥向眼前的两人,可最后只是轻轻摇头。水云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听到少女接下来的话。 “尉风,《破散会》已经不存在了。” “在联盟所有的长老,还有许多人的帮助下,我们摧毁了它。大部分的核心成员都被关押在西阳城,只有确保不再引发事端,才会逐渐得到释放。”她的声音更轻了些,却依然坚定,“那些仍打算坚持复仇的……全部回归了自然的怀抱。” 水云轻轻吸了口气。少女的话语轻描淡写,可「雾之王」很清楚,在十几天内做到这些,需要怎样程度的决断与力量。 “今后仍有妖怪杀死人类,也有人类将攻击妖怪。那都不是让整个种族对立,或是发起战争的理由。需要受到制约和惩罚的,无论人类或妖怪,都只是个体而已。” 白衣女性望向尉风,看到男人坚如铁石的神情中,终于有了一丝动摇。 “或许这样的想法过于美好,以至于让人不愿相信——”安雅轻轻吸了口气,凝视着尉风的双眼,“但是,体会过别离痛苦的你,和莱亚一样……应当向往着这样的世界吧?” 少女闭上嘴,庭园中一时寂静无声。尉风无言地瞪着安雅许久,然后背过身去。 “我不相信你。”男人轻嗤一声,语气冰冷,“若你违背此时之言,哪怕你是人类,我将亲手取你性命。” 他转向不远处的尤菲和琳,“帮我转告「暗之王」……尉风无能,有负所托。” “放心吧。”尤菲微笑着回答道,“她明白的。” 男人缓缓融入大地,消失了踪迹。安雅转过身,来到水云的面前。 “或许这样说有些仓促……”少女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以吉普尼斯之王的身份,邀请你和所有愿意跟随你的燕吾人,成为联盟的一员。” 水云微微张开嘴,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怕她有过类似的想法……或是幻梦。 “联盟的面积与帝国相当,居民的数量仅为四分之一。我会找到一块适合居住的土地,由你和族人们一同开拓。”安雅看向环绕着她的族人们,眼中带着几分同情,“但我无法保证你们能够融入联盟,与妖怪们和睦相处……毕竟,就像我和尉风说过的——”她柔声说,“这是个美好的梦想。” 水云凝视着那张面容。少女不过十几岁,甚至不到她年龄的一半。初次相逢时,她还记得对方躲在尤菲身后,脸上满是不安的模样。如今一个月过去,这名妖族的‘王’仍然青涩,却已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 她再一次回望周围的所有人,从每一道目光中得到鼓励与包容。 “你有信心实现它么?”她问道。 安雅摇摇头,“我不确定,也许让它成为现实,需要比我一生还长的时间。”她向水云伸出手,“但我想试着走近一些。” 水云借着少女的手站直身体。她望向庭院以南,高耸的城壁遮挡了视线,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双腿还有些麻木,未来一片模糊……安雅的承诺看似美好,可既然它被称为梦想,或许便有醒来之时。 但至少她清楚,现在需要做的是什么。 “请等我一下。安雅、尤菲、琳……还有大家。”白衣女性抬起手,结出熟悉的法印,“那些相信着我的,族人和部属……让我带他们回来。” (一一七)谋逆(涛跃,I) 时间回归半小时前——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部看似一如往常。君王位于王座之上,涛跃和空一左一右立于其旁,文武重臣则整齐列于金色长毯两侧。除去外面隐约传来的呼喊,按照人员与时间来看,这本应是一次平凡的廷议。 然而此刻,没有任何人会这样想。 一位武人正立于殿前,垂着头,以至于看不清面貌。他身披精致的鳞甲与头盔,脚踏战靴,腰间佩着连鞘的长剑——而这本应是朝会时不允许的。 “伯炎殿下,请恕我无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足够的穿透力,“反乱的民众人数太多,只凭禁卫军拦不住他们……何况,禁卫军中,也有支持他们的人。” 金色的帝王略微俯首,平静地看着阶下之人。 “民众么?”他抬起视线,缓缓扫过殿内群臣,“只怕不尽然吧。” “殿下。”另一人从长毯左侧走出队列,他看似更为年长,同样腰怀兵器,“民众的不满,多半起自妖族。请您尽速下令与联盟宣战,如此一来,他们自可泄愤。” 伯炎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看着对方的头盔。 “恐怕没那么简单。”他说,“华阳,你的确忠心。可惜明辨是非上,还差了些许。” 第三个年轻些的武人来到王座前方。“殿下,事态如火,如今已至眉睫。请即刻做出决断,以免毁了伊尼斯三百年基业!” “何种回答,才是你想听到的呢。”金色的帝王沉吟着,“至于战争,它不会在我手中发生。” 方才发言的武人猛地抬起头,目光直刺阶上的帝王,“若陛下不愿留此恶名……便请让位与涛跃大人,由大人带领帝国前行!” 伯炎没有答话,望向对方的目光中既无愤怒,亦无惊讶。殿内一阵轻微骚动,多半是从长毯右侧传来。但面对众多披甲执剑的武将,敢于大声反驳者寥寥无几。 整个期间,涛跃一直平静地站在王位左侧,一言不发。他略微偏过头,看到另一侧的空亦是如此。眼下只是第一阵,他想。若能直接取胜再好不过,即使不能,他和那些‘盟友’们,也还有足够的后手掌控局势。 “不错的想法。”王座上的男人终于做出了回应,“若我不同意,你打算如何?” “那便只有……”年轻武人缓缓直起身,呛啷一声拔出腰间利刃,“以武力令陛下就范!” 他踏步向前,登上王座的阶梯,手中长剑高高扬起。涛跃看了那人一眼,在心中冷笑——这种冒失的家伙总是存在。当然,他们往往因此付出代价。 长剑直刺帝王右肋,却在距离金色长袍半尺之处再难寸进。剑刃被捏在伯炎左手的两指之间,他轻轻用力,便将不愿放开兵器的‘对手’拉向怀中—— 然后他抬起右腿,一脚直踹。 年轻人松开了手里的剑。他翻滚着落到阶梯下方,双手抱住腹部,说不出话来。伯炎将指间的剑拿到面前看了看,随手放到王座一边。 “可我不想就范。”他平静地说,“事出有因,我不治你的罪。从今以后,你便回家种田去吧。” 长毯左侧陷入沉默。或是被帝王的行为赋予了勇气,一名年长的重臣走到王座下方,回过身,怒视着殿内群臣。 “到底是想平息暴乱,还是借机谋反,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他高声喝道,食指点过众人,声音中满是激愤,“真以为逼迫陛下让位,就能得到想要的权力?只怕等到那时,最开心的还是联盟,和你们拿来做挡箭牌的‘妖怪’——” 是个有勇气的家伙,可惜了,涛跃心想。他撅起嘴,轻轻吹了声口哨。 年长的文官继续慷慨陈述着,不曾注意到投在身后的影子中,一具黑衣的人形正缓缓升起。下一刻,尺余长的弧形短剑从背后径直刺穿他的左胸,也掐断了他余下的话语。 类似的事情在大殿的每一处发生。黑衣杀手从近半数臣子——多数位于长毯右侧——的面前凭空浮现,将利刃横过他们的脖颈。一名武人试图反抗,被毫不留情地割开了喉管,其余人眼中混合着愤怒与恐惧,却终归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是第二阵,涛跃心想。刹那养伤的期间,他凭借「苍白之手」首领的权力,将影部的成员们全数调来此处。除去用来制服朝臣的这些,正守卫内城,且忠于伯炎的禁卫军,想必已经被余下的成员击溃。 涛跃略微满意地抬起头,打算说些什么。可他猛然发现,被刺穿心脏,和割开喉管的两人——以及那些溅落四处的血迹,正在消失无踪。不仅如此,被黑衣杀手制服的每一名官员,都在视线中缓缓淡化,直至不可见。 “妖法!”他迅速转过身,怒视着阶上的帝王,“殿下,你从未学过方术,是自何处得到这一妖法!?” “是我做的,涛跃。与伯炎无关。”一个陌生且柔美的女声从极近的距离,却非王座之上传来。 涛跃循着声音,将目光转向帝国右相——或者说,「暗之王」原本的位置,然后瞳孔猛地收缩。 “空。”他咬牙切齿,无声地说。 青色长袍的老者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美丽异常,又令他感觉极度危险的白衣女性。她肤如凝脂,容似天成,气质乍看如天真少女,转瞬又仿若慈祥老妇。金色长发绸缎般披至腰际,隐约环绕着一层柔和光晕。 但一切都比不上从她背后展成扇形,高逾一人的九条长尾来得夺人心魄。除去漆黑的尖端,它们通体闪耀着金色,充盈的「灵力」从那之上汇聚,然后传递到她的指尖—— 涛跃来得及说出下一个指令之前,她便开了口。“做个好梦。” 黑衣的杀手们同时软倒在地,任凭武器从手中滑落。他们每人都经历过数年严格训练,却无法在妖怪的法术面前多支撑一秒。 涛跃不打算责怪他们。九尾灵狐是屈指可数的大妖,力量比起上位龙族亦不遑多让。别说这些普通成员,就算他们的首领身在此处,恐怕也难以扭转局面。 想到这儿,他又感到一阵恼火。刹那不听指挥也就罢了,水云和尉风此时本应突破内城,进一步向伯炎施加压力。可那两个人现在去了哪里? “所以,便是你蛊惑了陛下,让他放任妖族侵害人类。”涛跃遥指着九尾的女性,尽量让自己显得强硬。“你有何话说?” 他知道自己说的不是事实,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名义」。对方只对「影部」的成员出手,没有一并控制住所有人。这意味着,伯炎仍在意着殿内的群臣,因此必须为自己正名——而那需要时间。 涛跃同样需要时间。他还有最后的期望,哪怕那股力量与他无关。 “两百一十年前,为了报答恩情,我答应红叶殿下,与暗处守护这个帝国。”女性望着殿内众人,话语不急不徐,“而后,「苍白之手」成立。从那时起,我便领受「暗之王」的名号,直至如今。” “就是说,你……妖怪的确……一直在背后操控帝国!”一名年老的重臣喘着粗气,浑身颤抖,“就算我们今天全都死在这里,妖族的阴谋也休想得逞!” “我不打算杀掉你们,空也不会。”金色的帝王再一次开口,声音中隐含的威严,让阶下回归静寂,“至于阴谋。”他从王座上起身,走下金色的阶级,沿着长毯一路向外,“请诸位随我见证便是。” (一一七)谋逆(涛跃,II) 空迅速跟上伯炎。背后展开的九条长尾均已消失,摄人心魄的气势同样散去,让她看起来只是名普通的人类女性。涛跃咬了咬牙,同样迈开步伐——他想知道,伯炎到底还藏着怎样的打算。余下的群臣似乎迟疑了片刻,但脚步声很快追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一路来到殿外。身处金色长阶的顶端,脚下的大半内城,及至城墙顶端都清晰可见。涛跃眯起眼睛,心中猛地一沉——内城丝毫没有被突破的迹象。 本应轻易取得胜利的‘影部’成员,乃至水云、尉风和他们的部下,或许都遭遇了什么变故。他阴沉地想。 头顶阳光依旧,轻柔的雨丝却徐徐从天而降,洒遍新安城的每个角落。涛跃抬起手,接住几滴雨水,看到它们发出翠绿的柔光。 “这雨……”身后的年轻臣子问出了他的疑惑,“是怎么回事?” “它是一个仪式的效果,来自孔雀石,「人偶师罗真」的女儿。”空显然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它可以抚慰人心,平静心神,驱除所有操控情绪和精神的法术。”女性微微仰起头,声音如同音乐,“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身后的低声议论逐渐平息。眼前这奇迹般的场景——或者仪式,同样抚平了官员们心中的躁动。即使恢复了冷静,涛跃仍明白,他没有任何退路。 隐约的长鸣从远方传来。帝国的左相勉力打起精神,抬头眺望远方,凝视着他仅余的期望。一个个黑点进入视线,迅速逼近新安城的上空。声音层层叠叠,有若滚雷,逐渐清晰可辨。 “人类们听着。吾族今日,即来揭穿汝等帝王真实面目!” “将土地还于人类!将尊严还于妖族!” “此等败类,就让吾等予以制裁!” 妖怪的军势翔空而至,最前方是一只长逾百尺的巨兽。它通体赤金,须发如火,鳞片仿若闪耀着金光的铠甲,覆盖住其粗壮躯体的每一处。金色的双角在他头顶盘绕,仿佛天赐的皇冠。他放声长吟,有若实质的压迫感降临在新安城头顶,即便孔雀石的法术也无法将之驱除。 其余的妖怪跟随着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整座城池。那全都是强大的族类。或许单打独斗,能胜过「暗之王」的个体有限,但以他们的力量之和,哪怕汇聚整个新安城的守军,亦无可抵挡。 只是,涛跃无法感到喜悦——眼前所见的妖怪数量,比他预计当中……实在少了太多。 妖怪各大家族具备的实力,涛跃大致有过了解。只要他们拿出一半的力量,就足以让帝国乃至其‘幕后’的势力感到棘手。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连零头都算不上……不,那根本就只是一群‘野生’的妖怪。 这和说好的不符!他咬着牙恶狠狠地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那群妖怪改变了原本的约定? 可惜已经没时间让他细细思考。就在刹那之间,一阵仿佛震动天地的嗡鸣,从新安的另一侧延伸而来。 巨大的光门依次展开,每一扇都足以让数十人并排通过。而后,与矗立在他们两侧,金色的雕像外型近乎一致——只是庞大了数百倍的,活着的个体,从门扉之后振翼而出。 他们披着不同颜色的鳞甲,外貌上亦有少许差异,但每一具生灵,都拥有语言难以形容的优雅与威严。这群巨兽拍打着庞大的双翼,缓缓盘旋于新安上空,与另一侧的妖怪对峙。 而那还不是全部。 巨龙们逐渐降低高度。涛跃眯起眼睛,看到每一只巨兽的脊背上,都挺立着一个身披华服的人影。那些人从龙背跃下,被微光包裹着,缓缓落向内城的上空。 他认出了那些人。朱游、应天、嬴政……乃至自伊尼斯建国而起,统治着它的每一任帝王。十余名帝王一同抬起手,声音经由法术的强化,响彻整个新安的上空。 “虽不任其位,亦不在人世,侵扰帝国者,吾等必诛之——!” 巨龙们再一次升向空中。当昔日的帝王将手臂挥向前方,他们一同昂首长吟,振动巨翼,冲向空中的群妖。 涛跃没有再去看两方的战斗。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以他的失败作为结局。 妖怪派遣的力量远低于预期,让帝国的‘幕后’得以避免一场硬仗,转而用眼前的方式应对。至于数百年前的帝王如何能够归来,又为何与巨龙同行——即使他清楚确切的答案,也已经毫无价值。 许多时候,民众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而不是背后的真相。比起气势汹汹而来的妖怪,历代帝王的‘英魂’加上帝国的‘守护神明’,哪一边更容易取信于人,根本无需多问。 “现在,是你们做出选择的时候了。”伯炎的声音依然平静,却仿佛远在天边,“虽然会有少许处罚,但这个国度,仍旧需要你们的力量与智慧。”声音顿了顿,“当然,有一个人除外。” 那只可能是他,涛跃心想。时至如此,他既不恐惧,亦不后悔,只有少许不甘。“你们早就预见了这些,是不是?” “只是最近几天,而且不全是我们的功劳。”伯炎转过身,目光透过他的身躯,穿过金色大殿,望向远在北方的某处,“或许你还记得,那名曾经在这里对我说,不愿眼见帝国与联盟开战的少女。” 是的,他记得。那个柔弱的,有名无实的,仅仅十几岁的‘妖王’安雅。他知道伯炎没必要骗他,也就是说,正是那个女孩,毁去了他最后的底牌。 “好了,涛跃。”伯炎收回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告诉我你的理由。” 他沉默了片刻。理由很简单,为了权势自然是一部分,然而,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我知道你们是谁。”涛跃凝视着金色的帝王,“你们现在眷顾人类,但你们不是人类。若有一日,你们一族的利益,与我们的利益相违,帝国将化为乌有,人类……则会迎来灾难。” “可以理解。”伯炎点了点头,“你觉得,失去了我们,帝国又会如何?” “我不知道。若不尝试,人类便永远无法独立生存。可惜,我失败了。” “没错,所以你要怎样做。”伯炎平静地看着他,“谋逆之人。” 涛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猛地拔出短剑,用双手紧握在腰间,全力驱动身躯,刺向不远处披着金色长袍的帝王。而更快一步,亦在他的预料之中——锐利的光芒从脖颈横过,让空气无需穿过鼻腔,便可直接灌入他的肺部。 帝国的左相丢下短剑,缓缓跪坐在地面,任凭温热的鲜血漫入胸膛,随之沾满衣襟。他试着吞咽了一口液体,却因此呛到,咳出带着粉色的泡沫。一阵阵晕眩感从头顶传来,眼前闪过许多似虚似实的记忆。他闭上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最终归于静默。 (一一八)过往(尤菲·斯坦米兹,I) 新安城内,不久前的混乱仍残留回响。 惊魂未定的民众走上大街,谈论着那场突如其来的动乱,乃至他们眼见的每一幕。被提及最多的,自然是帝国的英灵与巨龙们一同降临,将气势汹汹而来的群妖击退。民众们痛骂妖族的无耻与邪恶,同时夸耀着历任帝王们的功绩。至于那些围城的帝国居民,在他们看来亦是受到妖怪蛊惑——换句话说,愚蠢,却值得同情。 话题很快转到了哪一任帝王最为伟大,随之引起一阵争吵。至于混乱真正的起因,乃至宫廷中仍未结束的动荡,对于他们已经毫无价值。 其余的一切也陆续安稳下来。琳骑乘着格蕾丝环城而行,确认各处的骚动都已平息。尤菲则留在之前的庭院,用法术抚平之前战斗留下的痕迹。那原是伯炎安排给她们的住所。不久前琳突发奇想,将它改造成齐国的建筑风格,又移植来属于他们的果树,希望能让水云回想起故乡。 当然,最后没起到多少作用——决定结果的仍是一场战斗。 可是也不坏,曾属于燕吾一族的文化,不应彻底埋没在尘土与历史之中。说不定过上几十年,这样的风格又将流行起来,尤菲满怀期待地想。 等到一切暂告段落,两人从伯炎和空的口中,得知了发生在庭园之外的事情。 左相涛跃死后,原本支持他的官员们大多放弃了抵抗,少部分则坚持认为空是帝国的祸害,要求伯炎将她革除职务。无论哪一种,都得到了相同的待遇——空的法术笼罩住所有人,让他们陷入深沉的睡眠。 “等到他们醒来,便只会记得青衣的右相。”九尾的妖怪如此解释道,“这是为了他们好。而且,等处理完手头余下的工作,我便向殿下告老还乡。” 那当然只是托辞。 空的寿命不如神无长久,但距离衰老少说还有数千年。尤菲能理解她的想法,比起右相的职位,空真正在意的,仍是让她成为「暗之王」,守护着帝国与「苍白之手」的那一道托付。 如今刹那身亡,「影部」的刺客除去被空制服的那些,多半在尝试侵占内城途中,死于菲斯特的光之利箭。水云带着族人们离开了帝国,至于尉风——按照空的说法,他打算留在水云身边,因为保护人类不受妖族伤害,仍是他坚守的誓言。 「土部」将提供足够的食水和其他物资,协助聚在新安城外的人们安全返回故乡,或是到达联盟境内。之后,他们将继续经营原本的产业,或找寻更为适合的工作。「雾部」约有一半成员选择跟随水云离开,余下那些则取回原本的身份,开始属于她们的另一段人生。 一夕之间,延续了两百余年的庞大组织,就已走到生命尽头。尤菲还记得,那时的空语气轻松,眼里却稍显落寞。 “卧薪尝胆,精忠报国。”金发女性的声音隐有一缕怀念,“当年坚实的誓言,数百年后已然风蚀。”她呼了口气,“总算是恢复自由之身啦。” “那之后呢?”琳好奇地问,“你会去哪里?” “先去白神山,陪神无住上一阵子。”空如此回答,“然后嘛,大概会去联盟混个长老当当,顺带帮那小丫头一点忙吧。” 琳露出惊喜的神情。尤菲轻轻施礼,代安雅向对方道谢。 为了尽快安顿好水云的族人,安雅当日下午就返回了联盟。她的梦想不过刚刚开始,要让人类与妖族和平相处,乃至相互理解,还有无数的阻碍与波折需要跨越。 神无与菲斯特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冬之妖怪只是孤身一人,铃兰村的「阿桑」则并非妖怪。身为灵狐一族最高位的「九尾」,空的承诺具备怎样的价值,无需细想便可明白。 “不必谢我。若不是小丫头的努力,或许「苍白之手」的结局……会比现在更糟。”空轻叹一声,抬手拂过耳边长发,“尉风那小子,走之前也不来问我一下。”她的神情混着失落与欣然,“但还算我没看错人。” “可惜莱亚死掉了。”琳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惋惜,“不然这一次,他们两个的矛盾大概也能化解了吧?” 尤菲轻轻点头。她同样为那位青年的命运遗憾,可过往的人与事需要记下,却无需为此哀伤——她清楚,好友也是一样的想法。 “看在尉风的面子上。”她抬起头,迎上空的目光,“如果莱亚转世归来,你可要帮忙照顾一下哦。” 金发女性望着她,冰蓝的瞳仁中浮起笑意。 “到那时候,我会负责找到他,然后送到那小子和水云手里的。” …… 夜幕降临,喧闹而繁忙的一日重归宁静。两人沿着恢复常态的大街,走向弗莱希尔的那间工房。 除了匆忙间自己打翻的摊位,新安城几乎没遭到任何损害。谈兴正浓的民众滞留在街头,‘人类’的胜利令他们鼓舞相庆,也让街头的小贩眉开眼笑。 说书者站在高背椅上,手舞足蹈地讲起著名的段子,周围满是围观的听众;画糖人拎着小巧的铜勺,飞快挥洒出历代帝王的面孔,几乎立时便被人买走。符文技术令街道两侧灯火通明,属于这座都城的繁华,仿佛直至此时才得以展现。 尤菲与琳手牵着手,安静地看过一路街景。人偶工房附近行人渐稀,欢笑声仍旧从远方传来。这一切托了许多人的努力,当然也包括她们两人。正因如此,她仿佛能体会到城中的人们,乃至这座城市的心情。 她敲了敲门。满天星打开门扉,用温暖的笑容迎接她们。 “欢迎回家。”她说,“母亲大人和菲斯特一同外出了,大概不久就会归来。” 然后她返回厨房,继续准备当晚的饭菜。蕾妮捧着一部厚厚的书缩在软椅上,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青金石和孔雀石相对而坐,一边品茶一边低声交谈。诺卡·梅因呆在长桌另一侧,身披厚实的褐色皮制短衫,怀里还抱着个圆溜溜的头盔,兴高采烈地朝几人挥手。 “嘿,我的新‘飞机’怎么样!”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你们肯定没想到对吧!” 顺带一提,格尔诺人恢复了原本的外貌,身体则仍是人偶。「罗真」制作的空白人偶本就具备这一功能。比起龙族的化形或莉莉的天赋,它无法从本质上改变种属,运用起来却更为简便。 “我确实没想到你的‘降落’方式。”琳瞪了格尔诺人一眼,“还好你没坠毁在新安城里,否则说不定会被当成新的袭击事件呢。” “什么坠毁!”诺卡生气地嚷道,“不过是低速状态下的姿态控制,发生了……那么一点意外而已!再说,乘员全部安全脱离,飞机也只受了一点小伤,稍微修理下就可以再次起航了!” “好吧。”金发少女挑起眉毛,“让我看看你的设计图,说不定能弄清问题出在哪儿呢。” “哪有随身带着那种东西的!”诺卡抱怨道,转身跑向一侧的工房,“给我一小会儿,我重新画一张差不多的出来!” 于是晚餐前的时光一掠而过。 当天的长桌比平时热闹许多。满天星准备了一大堆菜——炸丸子、炖蹄髈、醋鱼、清炒莲藕、鱼圆汤、还有酥松香脆,如层叠宝塔般的烧饼。琳也去凑着热闹,做了奥伦帝国风格的炒蛋,和切成薄片的煎鸡胸肉。 “符文科技的炉子很棒,但我还是喜欢用坩埚来做。”她将菜端到桌上,一边嘀咕道。 弗莱希尔取出珍藏的月光酒,将银色的晶莹液体倒入每一人的杯中。这种酒是艾尔纳人的特产,由微风森林中的紫月草和数种浆果捣碎混合,密封后放置于露天七日,再埋藏到地下至少一年。它初品微酸,随后甘甜便沿着舌尖弥漫,融入每一道呼吸。即使饮至微醉,身体亦不觉燥热,如同憩于林间的树梢,沐浴夜风与澄澈银华,令人心神安宁。 尤菲没有询问酒的来历。罗真的女儿有能力培植艾尔大陆的花草,乃至模拟微风森林的奇妙环境。然而门外的花圃中,她不曾见过任何熟悉的植物。相聚与别离之际,提起这些并无价值,她对自己说。 诺卡的大嗓门一如既往,蕴含魔力的酒水也没法让他安静下来。芙蕾多数时间都在聆听,偶尔回答一两句话。琳和满天星交流着烹饪的心得,尤菲坐在青金石身边,听她讲述数百年间的经历,以及孔雀石不时插入的评论。 蕾妮坐到高椅子上,靠向芙蕾的肩头,蓝宝石般的瞳仁倒映出众多身影,目光平静如水,温暖如夜。 “接下来呢,你想去哪儿?”一段时间后,琳轻声问她。 “利用空送我们的礼物,去你的同族那儿。然后通过他们,寻找到属于过往的未来。”粉色少女微笑而答,“不过今晚,就让我们好好休息一下吧。” 当一切回归寂静,如同约定的那般,尤菲和琳拜访了蕾妮的卧房。 …… (一一八)过往(尤菲·斯坦米兹,II) 有了空赠送的「礼物」,两人没有花太多工夫,就找到了属于琳「同族」的家园。 那是大陆东南的雪山之巅,高逾数千尺,人际向来罕至。琳用龙语轻声吟唱,富含魔力的词句驱开笼罩群山的幻景,展露出其后的庞大洞口。 她们向内走去,穿过异常宽阔的走廊,来到一间数十公尺方圆的大厅。它处于山腹上部,上方的山石被全部移开,展露出薄云与苍穹。一道透明力场笼罩于顶端,无论风霜雨雪,仍使此地温暖如春。 身披银色长裙的高挑女性起身迎接两人,丝毫不显疏离。问过来意以后,她爽快地答应带她们飞越汪洋,前往那片不留于任何传说的大陆。 尤菲同时询问了关于伯炎,以及伊尼斯历任帝王的事情。与两人猜测的情形相近,每一名被寄予厚望的龙族,都会前往人类的国度,担任历时三十年的帝王。而任期内的表现与评价,将决定谁能在接下来的一百五十年内,成为「龙族议会」的新任统领。 从云月的语气来看,伯炎这一次的处理显然称得上出色。至于龙族为何形成了统一的议会,而非如少女印象当中,各族之间很少联系的情形,对方则没有正面回应。她告诉两人,等到这段旅程结束,她们的疑惑自可得到解答。 然后第二日,两人与云月一同出发。 在温暖的阳光下乘风飞翔,无论何时都是让人心情愉快的体验。尤菲曾不止一次这样做过。利用秘术或者制成的工具,更多则是坐在格蕾丝背后。 但眼下的方式还是头一遭。 银龙宽阔的脊背足以坐下几十人,鳞片狭长而晶莹,如同从未见过的宝石,每一枚之间都毫无分别。巨龙轻轻扇动着双翼,魔力卷起气流,推动她快速而平稳地前行。若有若无的魔力屏障笼罩四周,隔绝侵袭的寒风,令环境与地表一般舒适。 “说起来,极东荒原的那一次,是伯炎殿下让你跟着我们的么?” 金发少女抚摸着一枚比她手掌还长的鳞片,好奇地问道。那些鳞片如镜面般光滑,入手却稍许柔软,完美贴合住银龙的身躯。 尤菲记得,只有足够年长的巨龙才拥有这样的特质。魔力浸透她们全身,以至于改变了鳞片的物理性质。这些看似「柔软」的龙鳞,拥有无出其右的防护性能——无论针对物理或法术。 对于云月——或是伊尔哈拉,这条存活了数千载,银龙一族的王者而言,那正是时光赐予的证明。 “不。”巨龙发出一声悦耳的低鸣,“伯炎告诉了我,而我对于某人的「眷族」有些兴趣。”她修长的脖颈轻摆,“龙脉术士还算多见。通过承受金龙之血而转为龙族,据我所知,成功者不到百一之数。至于幼年期就精通化形的,我仅见过你一个。” “嗯……科伦斯院长帮了很多忙啦,而且还有尤菲陪着我。”琳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转开了话题,“那个,阿拉克夏大叔……你答应他了没?” 银龙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稍显低沉,“答应了,但对他而言……那不够及时。” 笼罩着银龙的魔力一瞬间有些压抑,金发少女掩住嘴,感觉自己问了个不恰当的问题。但云月很快恢复平静,继续越过宽广无垠的碧海,向远在西方的大陆飞行。 “在你们的时代,应当听说过「暴风之海」这个名字吧。”数分钟后,银龙再一次开口说道。 尤菲点了点头——巨龙的魔力感知与视觉一样灵敏,无需回头也能看到两人的动作。“位于神术网络边缘,混乱魔力造就的风暴常年不息。根据巫师联合会的记载,宽度约为一百四十公里……我们要传送过去吗?” “记载没错,对于从前而言。”银龙伸展双翼,笼罩着她的魔力屏障缓缓散去,“「暴风之海」已经不存在了。” 四周仍是一片蔚蓝,但尤菲敏锐地察觉到,前方风景仅仅是周边环境的折射,一个笼罩着整片海洋的庞大幻景。 “五百年前,龙族用尽余力,在暴风之海边缘设下屏障。它阻止一切向远东蔓延,也保护那些胆大妄为的,探险家们的性命。基本都是格尔诺人。”云月低沉地叙述道,“现在隔绝着艾尔大陆与「远东」的天堑,被称为——”她轻轻吸了口气,“安宁之洲。” 话音落下那一刻,银色巨龙飞越无形的屏障,将隐含于幻景背后的真实,展现在两人眼前。 ——那是无比平静的海洋。 海面平整如镜,却无法反射出巨龙的身影,只是散发着灰白的柔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魔力屏障已然散去,可仿佛还有东西环绕众人;头顶异常阴沉,日、月和群星全不可见,甚至看不出是什么遮挡了它们;一片死寂之间,阵阵微弱的震颤穿透空间,无形无质,毫无规律,只是尚未停息—— 如同濒死之人的心跳。 尽管心有准备,尤菲仍忍不住吸了口气——她的好友亦是如此。少女用力抓住琳的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它……有多宽?” “四千公里,一直到那片「大陆」边缘。”银龙轻声说,继续疾速向前飞行,“试着适应这里的环境,在我们抵达之前。” 尤菲沉默着点点头,沉下心神,努力感受从四周传来的一次次震颤。它随着前行缓缓增强,逐渐明晰,可狂乱无序的本质丝毫未改。对于任何生灵,那都是致命的慢性毒药,且效力远强于学院实验室中,绝大部分贴着「危险」标志的物品。 好在她是一名女巫。 极东荒原上,她学会了如何在野魔法区施展秘术。如今需要做的有些类似,不过是从在体内构建法术,变为用魔力保证身躯正常运作。区别在于,施展法术只需一瞬间,维系身体不受损害……则是个长期任务。 琳比她更擅长这样做。她变回人类便是类似的手段,最多只需一点调整。在好友的指导下,尤菲花费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建立起稳定的防护。她睁开眼睛,重新眺望远处,发现下方已经是坚实的大地。 “我准备好了,云月女士。”尤菲轻声说。 银龙低鸣回应,平稳地降落到地面。尤菲握住琳的手,从巨龙的右翼快步走下,环顾着周边的荒芜。 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灰黑,再不见其他颜色。唯一的光源来自脚下,从灰色的土壤中点燃。四周阴影幢幢,有形无质,仿若漆黑纸页般的‘东西’成群结队,漫无目的地来回游荡。它们不断扭曲着形态,分解再互相吞噬,较大与较小的个体相差千倍有余,但都无法辨识出所属何物。 一面数公尺高的黑色‘墙壁’掠过众人,尤菲闻到像是烧焦尸体的味道,接着转换成带着辛辣的甜味。针刺般的疼痛扫过皮肤,‘墙壁’从另一侧离开,仅留下彻骨的冰寒。 她打了个冷战,蹲下身,用手心盛起一捧泥土。它们在她掌中跳跃着,发出黯淡的光芒,迅速化作灰烬飘散。 “魔力沉积。”尤菲喃喃道,她只在书本中了解过这种场景。那是内层界的独有特性——遵循特定的规则,能量与物质可以自由转换,“……可这里是物质界啊。” “内层界也有元素生物居住,听说水元素界还有很多鱼呢。”琳用指尖在地面划出图案,它们转瞬便消失,回归一片虚无,“这儿就只有那堆影子。” 还在海上的时候,尤菲就发现了这一点,而现在更加彻底。这里没有野兽,没有昆虫,没有植物,没有真菌……当然也没有人类。哪怕适应力最强的微小生命,也无法在此繁衍生息。 即使拥有魔力防护,吸入的空气仍不断烧灼着全身。身处眼前的环境,她最多只能坚持几天,随后便会衰弱死去。琳和云月或许久一些,却同样不可能长期居住。 “它需要多久,才能回到原本的样子?”尤菲将手掌贴在地上,想要找到一丝故乡的影子——但她失败了。 低鸣再次传来。“几千年,或者更长。也许……等到所有人都忘却了这段历史,它才能得到新生。” 她抬头看着云月。银龙望着她,琳也一样。她忽然知道了眼前一切的来由,或许是直觉,或许不是。 “一次战争,对么?”少女直起身体,心中默诵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发生在诸神……”她摇了摇头,“「神使」之间。” 轻柔的拍掌传入耳畔,她转过头,看到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毫无预兆地立于面前。 那是名纤细而优雅的女性,像是卡玛尔人,身着轻便的束腰外套,长发于脑后束成马尾。她与尤菲差不多高,右腕戴着一枚奇妙的手镯,有如翻转一圈的纸环,发出柔润的光泽。周边虽然昏暗,尤菲仍能看清女性温和姣好的容貌,与她相同颜色的发丝,以及那双带着笑意的鲜红瞳仁。 一如七年前的记忆,毫无分别。 “好久不见。”艾莉西娅柔声说,“欢迎回来。” 少女向前走出一步,递出双手,然后将身体埋入母亲怀中。寒冷与荒芜霎时消散,温暖与勇气重新回归全身。她微微呼出一口气,感觉视线有些迷蒙。于是她闭上双眼。 她不清楚对方是怎样到达这里,又如何知道自己前来。但若是她的母亲,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无论眼前的景象预示了什么,只要呆在对方身边,仿佛就不存在任何困难和挑战。 然而尤菲知道,那是不行的。 她不再是七年前的孩童。母亲送自己前往伊格尔学院,又一路将她引导至此,并非为了让她在这里停步。逃避大概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可总要有人选择面对,才能避免最坏事情的发生。 周围寂静异常,让她回想起与琳结识前的学院夜晚。彼时她对冒险一无所知,每天除了研究秘术学识,就是阅读喜欢的书册。学院塔楼的藏书室同样宁静,那里收藏了无数各类书籍,每本都足够消磨数晚时光。 她原本以为,寻找母亲只是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旅行。在那之后,无论回到学院当一名导师,进入巫师联合会参与研究,或是与好友一同开起店面,都是更适合她的安稳生活。 如今来看,其中一个目标已经达成,而另一个……变得更加遥远。 大概母亲早已预见了这一切。少女心中有少许埋怨,却没有丝毫不满。不知不觉间,她的想法发生着改变。也许是旅行带给她的感悟,也许是安雅的决心传染了她。一言以蔽之—— 那便是成长。 尤菲睁开双眼,让瞳仁中的雾气散去,然后退开两步,再次望向母亲的脸。这一次,与她交错的目光温暖柔和,还带着清晰的期许。 “有信心么。”艾莉西娅曲起手指,轻轻托着下巴,“我的女儿?” 少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尤菲平静地说,一如闲话日常,“毕竟我无法预知未来。不过——” 她抬起双臂,分别抓住母亲,以及琳的手,带着两人走向云月。 “让我们先离开这里——然后,回到这次旅程开始的地方。” …… (一一八)过往(尤菲·斯坦米兹,III) 离开后的第六十天,尤菲和琳再一次回到了联盟北部,那座名为铃兰的小小村落。 这与两人停留在村中的日数相差仿佛,经历的事物却截然不同。尤菲说不清她更喜欢哪一段时光,可以确定的是,它们都是值得始终存留的珍贵回忆。 因为此次一别,想再见到属于这片「远东大陆」的人与事,或许将是很久以后。 铃兰村和尤菲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包含乌拉在内的年轻妖族仍旧吵吵闹闹,你追我赶,仿佛有着用不完的活力;延伯正仰躺在村中的草地,光着上身,与另几名妖怪一同晒着太阳——她早听说过这一场景,只是此时才亲眼得见;头顶巨大蘑菇的蓬爷靠在树下,蒲扇般的手掌轻打着拍子,哼起古老而悠扬的小调。 一切生动而又宁静,便是最合适的形容。 她牵住琳的手,走向属于青萝的小屋,艾莉西娅和化为人形的云月随在身后。几只年轻妖怪围拢过来,嚷着要和她们再比试一场。尤菲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行。”她轻声拒绝了他们,“等一下好么?我保证。” 妖怪们七嘴八舌地表示同意,然后一哄而散。少女轻轻敲响熟悉的木门,听到一如往昔的柔和声音。 “等着你们呢。”门扉向内打开,露出披着青色长裙的女性身姿,“进来坐吧。” 她们走进朴素温馨的木屋。窗户向外微开着,阳光漫过窗棂,洒落在一旁的桌台。那里摆放着两件叠好的织物,一红一青,柔顺且雅致,带着吉普尼斯独有的韵味。青萝将它们拾起,分别递到她和琳的手中。 “这是送给你们的。”蛇尾的女性说道。“祝你们旅途平安。” 尤菲将它展开,感觉手中仿佛握住一片柔云,在日光下晶莹温暖。她能感觉到上面附着了祝福——没有特定含义,亦非成型的法术,但能让持有者获得少许好运。 想来是青萝的天赋和心情交织在一起,凝成这件珍贵的纪念品。这也是「远东大陆」的魅力所在,她稍许有些留恋,却知道她必须离开。 “谢谢。”少女重新将其叠起,认真地收好,“菲斯特呢?” “我在这里。”随着这声应答,一身轻装的‘阿桑’走进屋内。他首先看向艾莉西娅,然后是云月,最终则是尤菲与琳。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迟疑,最终却摇了摇头,笑着吐出一口气。 “自芙蕾之后,没想到接下来是你们两个。”翠绿长发的男人指了指床铺和桌旁的木椅,然后自己坐到一张椅子上,“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艾莉西娅。” “没错,这里的我早就死掉了。但其他的‘可能性’中,我依然活着。”艾莉西娅毫不介意地回答道,将尤菲和琳拉到身边,“现在的主角是她们。倒是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铃兰村的「阿桑」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艾莉西娅随即退到一旁,将谈话的机会留给年轻的两人。 尤菲看了看琳,也坐到床边。“菲斯特先生……”她轻柔而缓慢地说,“艾尔大陆……以及《奇迹旅团》,在五百多年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指的是哪一次。”菲斯特问。 “全部。”少女回答道,“先说第一次好了——我们来这里的二十年前,圣莱昂历四百三十七年,也是《旅团》解散的时刻。” 艾尔纳人审视着她,眼中闪过混杂着遗憾与负疚的微光,又迅速归于平静。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菲斯特叹了口气,“《旅团》的行为令许多高官贵胄感觉到威胁,想要将我们除之而后快。”他抬起手,揉了揉眉角,“一些人买通了菲尔联邦的一名元老,令他以有任务相托为由,邀请我们前去相谈。” 正义并非万能,力量则会遭致恐惧——科伦斯学院长说过,暴力无法带来和平,或许指的就是这件事,尤菲心想。 “我们知道这是个圈套,可出于对实力的自信,仍然答应赴约。当我们到达那里,等待着的只有全副武装的帝国士兵。”艾尔纳人目光转冷,“不仅如此,对方还利用‘指使者’送给他的一本古老书籍,呼唤来自深渊的恶魔,命令它杀掉我们。” “好老套的手段。”琳撇了撇嘴,“可是,只凭那些士兵和恶魔,赢不了科伦斯学院长吧?” “就算炎魔,那时的《旅团》也可以轻易打倒。”菲斯特肯定了琳的话语,然后摇了摇头,“可惜那一次被召唤来的——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是玛尔。”他补充道,“并非《黑鸦》信奉的缇娅娜,而是自称「艾欧」的男性神使。” “上一纪的神话中,带来毁灭与新生的‘父亲’之名——”尤菲托着腮,回忆起莱昂诺斯说过的话,“是那位引发「灰色战争」的巫妖,胡鲁曼·斯塔克?” “我不能肯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力量远超想象。他轻易便杀死了召唤者,又将整座行馆化为废墟。”菲斯特放低声音,显然仍不愿碰触这段经历,“如果不是「她」以自身为代价,将那家伙放逐回深渊……大概《旅团》经历的,就不仅仅是解散而已。” “她?”琳追问道,“是《旅团》中的谁?圣殿骑士艾琳——可是,她死了么?” “不。”回答她的是艾莉西娅。“那时艾琳还活着,而她也一样。”她轻点额头,闭上双眼回忆往事,“对于多数人而言,誓约抹去了她的存在,以及恶魔降临的全部痕迹。但我还记得。” “梅琳·格尔拉·芙洛。”女性扬起嘴角,悠然说道,“这就是她的名字。” “掌管因果的心之主……”尤菲喃喃低语,母亲的话打开了记忆的锁扣,让之前的一切串联相合,“原来……她就是缔造了《旅团》的人。” “没错。所以当她离开,《旅团》也随之散落。”菲斯特低声接上话,“她嘱托我们不要寻找她的下落,让时光决定一切的走向。凡卡、小女巫、拉鲁姆和我遵守着她的托付,「熊王」选择回归故乡,「银色女巫」仍旧四处旅行。”艾尔纳人摇头轻笑,似是回忆起旧日的往事,“我创办了「公会」,而「疯子」……建立起传授秘术的学院。” 他咽了咽口水,面容回归严肃。“其余几人选择了另一条路。”他说,“巴拉克与休斯跟随贝亚德的脚步,打算追溯「艾欧」的踪迹,从而为「她」复仇。至于艾琳……”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尤菲的母亲,“为了找回芙洛,她孤身踏入无尽深渊,十七年内再无音讯。” 尤菲垂下头,将双手覆在胸口,梳理着刚刚听到的故事。它们补全了未知的历史,也让旅程中的少许疑惑得到解释。然而,她更在意的,是在那之后的未来—— “但是,艾琳最后回来了吧?带着你来到了这儿。”琳先一步说出她的问题。安雅写给两人的信件中,提起了过往的记忆,和菲斯特曾经对她的称呼。“旅团解散以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艾尔纳人移开视线,沉默了半晌。 “很难说清一切从哪里开始。”他说,“大陆上先是兴起追随「上神埃达」的教派,由此引发一阵混乱。而后,玛尔的追随者,乃至普罗托迪斯的信徒,也纷纷获得源自神祗的赐福与力量。零星的冲突逐渐演变成战火,到后来,诺兰和艾提亚丝……或许还有芙洛在内,都被卷入了这场乱局。” “那时我们终于重新联手,但已无力阻止任何事情。”菲斯特闭上眼睛,叙述着一切的结局,“所有人都在死去,玛尔的信徒杀了拉鲁姆,休斯被龙族重创,海兰西雅则挨了诺兰一击。巴拉克被埃达夺去神智,朝我挥剑相向。我不得已杀死了他,自己也因伤势陷入昏迷。” “精怪,龙族,还有其他智慧生灵同样如此。”云月带着哀伤轻吟,“我们因为各自的理念而对立,以至同族相残。我想保护艾尔纳人,阿拉克夏来帮助我,结果和萨玛洛斯同归于尽。而到最后,能够活着离开大陆的森林之子,不足万分之一。” “我们付出了九成以上族人的代价,才明白合作与妥协的价值。”她转头望着窗外,“你们所见的伊尼斯帝国,正是因此而生。” “那战争呢,最后的胜者是谁?”尤菲早已知道答案,但她想要再一次确认。 母亲温和地看着她,语气依旧悠然,“没有人获胜。战争的最后,普罗托迪斯、埃达、玛尔、艾提亚丝、诺兰和芙洛全数陨落。失控的神术网络纠缠在一起,毁掉了它们本应守护的所有东西。”她偏过头,用手背托着脸颊,“除了少数特别走运的人,其他的一切……都变成你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咯。”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这片大陆。”曾经的艾尔纳人安静地说,“我听到艾琳最后的愿望,却没能亲眼目送她离开。那之后的故事……”他松开握紧的手,“想来安雅都告诉你们了。” 菲斯特不再言语。怀念的神色从面上淡去,让他重回铃兰村的「阿桑」。其余人同样暂时沉默下来。 “说起来。”琳的声音忽然响起,丝毫不显低落,“格尔诺人是怎么回事?” “伊特人信奉芙洛,自然也最为幸运。”艾丽西娅露出浅笑,仿佛忆起逝去的时光,“他们建起庞大的船只,拖家带口地向东方远航。梅琳祝福着他们,暴风之海夺取了一部分人的性命,而让剩下的更加团结。来到这里后,他们不愿再用原本的名字,便自称格尔诺人,用来纪念曾经爱戴的神使。” 尤菲想起诺卡·梅因与她们的种种,不禁悄然莞尔。她放平心绪,轻轻吸了口气,提出埋藏至今的疑虑。 “那时的埃达到底是谁?他与那个教派有什么关系……目的又是好是坏?” 云月似乎想说什么,但艾莉西娅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她的发言。 “这些必须由你自己得出。”母亲的声音柔和,面容则带上几分严肃,“亲眼见证一切进展,然后做出选择与行动。若被过往的观念影响判断,也许你们眼见的末日,便是牢不可破的真实。” “所以。”艾莉西娅的神情回归温和,再次说出前一日的话,“有信心么?” 她当然没有。 尤菲凝视着地面的光斑,不自觉地咬住嘴唇——这不是个令人开心的故事,尤其对她和琳而言。灾难即将来临,比幻景中看到的更为广大,而她却不知该做什么。 不要试图以几个人改变世界——这是来到这里不久前,科伦斯院长告诉她和琳的话。菲斯特之前的故事,刚好印证了这一观点。《旅团》的实力都无法动摇的未来,再怎样乐观去想,恐怕也难以扭转。 她合上眼帘,想要从过往的经历中获取勇气。伊格尔学院、冬青堡、微风森林、辉光城……一个个场景闪现又淡去,回归于前日夜晚的一幕—— …… 人偶少女正换下长裙,披上柔软的棉布睡袍。她弯下身,拉开床边的抽屉,将一本红色的书册递到两人手中。 它覆盖着硬质的封皮,由金线装订而成,带着不属于这片大陆的历史感。尤菲轻轻翻开扉页,立刻便被吸引了目光。她转头看向琳,好友同样紧盯着本子,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其上是栩栩如生的素描,她不需花费任何力气,就能辨认出几个人——头顶狼耳,手持巨剑的莉莉;满脸短须,身躯矮壮的贝尔;被女佣兵抓住手臂,面容平凡而温和的黑发青年,阿尔冯斯;以及绑着两束麻花辫,笑容暖若朝阳的旅行修女,爱莲娜。 另外几人她不认识。其中包含举着长剑,兴高采烈的少年;胡须在下巴束起,比贝尔更像回事的贝隆人;以及一名身形单薄的青年,他怀里抱着一支鲁特琴,紧抿的嘴唇露出微笑,目光仿佛透出纸张,径直望向她。 最后一位则令她稍感意外——年轻的艾尔纳女性坐在巨大「人型」的臂弯里,容貌与「罗真」近乎毫无分别。 “莉莉……诺诺团?”金发少女喃喃道,“可是,没有我和尤菲啊……”她伸出手指,轻触纸上熟悉的众人,“难道说,我们离开原本的时代,来到这里,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了……?” 这是个合理的推测,却不符合尤菲的直觉。她坚信两人能够返回故乡,与熟悉的人们继续旅行——那是段尚未闭合的历史,不应如此于眼前展现。她安静地望着蕾妮,等待对方给出答案。 “文书记载,圣莱昂历四百五十八年,吉德·辛在临冬城掀起叛乱。子爵之女琳·坎贝尔将其斩杀,自身亦伤重不治。”人偶少女背对着她,声音毫无波动,“安娜薇尔·坎贝尔将爵位传于当任民政官让德尔·伍斯,随后下落不明。” 琳咬住嘴唇,气恼地呜了一声,似是对‘历史上’的自己不满,“吉德那个混蛋……这样说来,尤菲呢?” 蕾妮转过身来。“没有任何记载。”她补充道,“我阅读过忽伦王国的家族名录,记载中,菲利普·斯坦米兹男爵生前并无婚姻,亦未有过任何子嗣。” “生前……?”尤菲凝视着那对蓝宝石般的眸子,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男爵哪一年去世?” “圣莱昂历四百四十七年。”人偶少女回答道——那时她八岁,男爵生过一场重病,而母亲用奇妙的草药治好了他,“死于风寒。” …… 她睁开眼睛,舔了舔嘴唇,“这个世界,与我所在的……有怎样的差别?” 问题看似没头没脑,艾莉西娅却立刻给出回答,看似早在预料之中。 “眼前的历史里,我始终置身事外,直到最后时刻来临。而你们的时代中……我拥有了你,以及你的父亲。” “然后救了斯坦米兹男爵的性命。”尤菲接上话。 “还有我的。”琳从背后环住她的脖颈,“这样说来,我欠你一条命哎……想要什么报答?” 早已经有过了,尤菲心道。但她还是扬起嘴角,“还没想好,先留着——在我提出要求之前,不许随便死掉。” 好友将脑袋搭在她的肩头,和她脸贴着脸。“放心啦,相信我,我们早晚要一起开一家店面的!” 尤菲轻轻点头。‘历史’已经改变了,所以希望终究存在。更重要的,她不是孤单一人。前方的道路必然艰难,甚至徒劳无功,但她不再害怕面对。 “我不知道。”她如此回答母亲,“未来无从预知,因而一切皆有可能。” 母亲露出温柔的笑容,伸出手抚摸她的头顶。她眯起眼睛,享受此刻的暖意。 屋内倏然卷过一缕霜华,冬之妖怪悄然浮现,轻盈如雪,白皙如云。她身边是换回便装的「妖族之王」,素雅一如初见。 艾莉西娅抓住云月的手,两人一同离开小屋。神无稍微转身,同铃兰村的「阿桑」打过招呼。安雅来到菲斯特面前,认真地向他道谢。 “应当道谢的是我。”曾经的艾尔纳人微笑以答,如释重负,“多亏了你,我才终于能……坦然面对他们。” 他走出房门,青萝紧随其后,留下安雅与两人独处。身为妖王的少女来到她们面前,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舍。 “你们……很快就要离开了吧?” 尤菲点点头。她曾经和安雅说起过自己与琳的故乡,和她们来到这儿的原因——寻找母亲,以及属于自己的目标。现在它们均已达成,分别便近在眼前。 “我打算让水云的族人来到这附近,更靠南一些的位置。有「阿桑」在,他们应当可以友好相处。”少女安心地说,神情宁静如昔,“或许没办法再一同旅行,但我永远记得你们,琳,尤菲。” “那当然啦。”琳认真地点点头,“而且还不确定——也许我们回去后,再过几百年,就能见到刚出生的你呢?”她的眼睛闪着光,“等我问下菲斯特你的老家在哪儿,找起来也方便一点!” 这个说法乍听有些夸张,细想也不大美妙。如果数百年后的人一如往昔,意味着改变既定的轨迹,同样可能只是空谈。但尤菲将双手握于胸前,微微低头,在心中无声许愿。 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让安雅、诺卡、满天星、和其他许多人仍在未来出生,与她们再次相遇,或许也很好。 安雅和她们聊了一阵子,随着神无一同离开。之后的几天忙碌而平和,她们取出准备好的材料和图纸,开始制造通往故乡的道路。 完成的镜子被留在铃兰村,如果有妖怪想要外出,便可随时使用。艾莉西娅对图纸做了些修正——它将在她们离开后生效,让试图利用镜子旅行的人,只可到达当前的世界。 那一日晚,结束当天的工作以后,尤菲与母亲并肩躺在草坪,眺望天穹的无尽星火。天空与九百年前没什么不同,六边形的水晶座悬于头顶,位于中央的亮星闪烁着,仿佛在对她眨眼。 “所以说,我的父亲是谁?”她随口问道。 “等你回去就能见到他。”艾莉西娅回答,“能让我动心的人可不多,刚好他就是一个。” “那么。”尤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又看着母亲,“你是谁呢?” 艾莉西娅用手指点着嘴唇,露出她最熟悉的,神秘的笑容。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我的女儿。” (一一九)愿景(奥斯华德) 不知不觉间,一年中的第二个月份已然过半。 树上的夏蝉依旧喧闹,尽情歌颂它们最为耀眼的时刻。教国境内的白天稍有些炎热,但前来曙光城参拜的旅人不减反增——除了教国的民众,还有不少是来自北方森林的艾尔纳人,以及洛尔斯大公国的弗里茨人。 尽管行动出自利益,教国在前不久的战争中,仍然赢得了艾尔纳人与弗里茨人的友谊。来自森林与大海的特产,在教国的各大城市和市集里,正变得愈发常见起来。 然而此刻,曙光城宽阔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经过数次扩建,规模仅次于永昼城的纯白殿堂,也熄灭了绝大多数灯火。巡逻的修士偶尔走过,手中施予了神术的火把,仿佛降落到地面的群星。 时间已过午夜,正是万物安宁之时。当然,如同教义中所述,无论何时何分,「光之主」都始终注视着这片大地,以及其上的一切生灵。 距离大圣堂不远处,一间朴素的民宅透出温暖的灯火。屋内的两人相对而坐,面前各摆放着一只高脚玻璃杯,里面是淡黄色的澄清液体。位于靠近大门一侧的那人抬起手来,揉了揉额头,露出有些自嘲地笑容。 “深夜饮酒,这似乎不太符合教义。”他温和地说,“不过,你应当不会为此责备我吧。” 圣莱昂的教义相当宽容。明确「禁止」教众进行的,基本是世间公认的罪恶行径,如偷盗、抢劫、无故伤人之类。对于犯下此类过错的信众——以及教国境内的非信众,教会均可行使调查和审判的职责。根据罪行轻重,过错者受到的惩处包括禁闭悔过、罚款、无偿劳役、乃至开除教籍并剥夺与「光之主」的联系。 最后一项惩处是每一任教宗的特权,仅会赋予犯下严重过错的信徒。不过,拥有这种力量的或许不止他一人,奥斯华德心想。无论是剥夺了「黑鸦」施法能力的那名叛教者,号称信仰「天之主」的库伦·达尔;或是圣殿骑士的第二位,对于神术的理解远超常人的「银色女巫」,想来都有着类似的权能。 只有少数人知道,那位「旅团」的前成员,还是圣·莱昂诺斯的「天选者」——由「光之主」亲自认可,且授予祝福的优秀信徒。无论实力还是在教会中的声望,海兰西雅都是帮助他的最佳人选。只是他目前的打算,还不想告诉那位引导着他在教会一路成长,甚至在他看来,比自己更适合教皇这一位置的,至交好友的女性。 “的确如此,因为我不是她。”坐在他对面,身披白袍的中年人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话语间猜到了他的想法,“不过,你不是那种随意溜出工作岗位,来找我喝酒的人,奥斯。”他用右手轻抚着左手的手背,“所以,我想,你已经有自己的决定了吧。” 卡兰一如既往的熟悉称呼,让奥斯华德不由得揉了揉鼻子,以掩盖心情的波澜。他吞了一口口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我想要……”他摇了摇头,重新组织起语言,“教国需要一统大陆。” 如果是一般的教徒,八成会大骂他疯了。换成海兰西雅,弄不好还要‘修理’他一顿——就和五十多年前,他刚刚成为正式修士,因为年轻而惹出祸事时那样。 随着年龄增长,从修士、牧师、主教、直至十一年前接任教宗,所有人都认为他稳重了许多。他更多的开始考虑整个国家,以及数百万信徒和民众的利益。然而他清楚,自己仍然是那个虔诚而敢于冒险——或者说有些狂热的信徒。 “这不符合教义,奥斯。”卡兰的神情仍旧温和,“「光之主」不会愿意看到我们成为侵略者,教国的民众也一样。” “教义从几百年前延续至今,有些部分已经不再适用。而且我不想侵略,只是打算……阻止侵略的发生。” “可是,那是做不到的。”白袍的中年人微微眯起眼睛,“与帝国的战争才结束不久,不会有谁甘愿轻易放弃主权。就算准备万全,我们也没有与整个大陆为敌的军力。” 奥斯华德凝视着眼前的杯子,杯中映出他紧绷的脸。 卡兰说的这些他很清楚,贸然试图征服大陆,管它出自什么理由,结果都不可能太好。所以,他还有其他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想法。 现任的教宗合上眼睑,仿佛用了一辈子去下定决心。 “我们可以向「光之主」祈求帮助。如果祂回应了我,教国就能得到比那些「不死之军」更强的力量。”他重新睁开双眼,右手下意识地紧握着杯子,“而且,其他国家也能明白,正义就在我们手中——” 卡兰脸上的笑容缓缓隐去。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光明福音·后篇」——圣·莱昂诺斯接任「神使」之后,由历任教皇记录并整合的谕示。他轻抚着有些陈旧的封面,然后将它翻到最初的某一页。 “神爱这世上众生。他始终在天空之巅,看护大地与万物。他既不降下旨意,亦不亲自行于世间。因为他知晓,若生灵依附于神明,便失去了自身的命运。然而,若虔心诚意,遵神的理念行事,他必将赐福于你。” 中年人的声音就此停息。他合上手中的书,目光继续落在封面上,那里是「光之主」的圣徽。 奥斯华德对于这段内容再熟悉不过——而且作为教皇,他有权知道大多数信徒并不了解的秘辛。为了避免上一纪的灾难重演,诸位「神使」立下约定,绝不亲身插手凡世的变迁。祂们于数千年间所做的,不过是旁观国家兴衰,文明更迭,同时维持着「神术网络」的存在。 “时代不同了,卡兰。”他将杯子推到一边,伸出右手,覆盖在书册封面那圆环的圣徽上,“「光之主」不是唯一的神,亦不可能独善其身。我宁可将自身化作火炬,总好过让世界被黑暗吞噬。” 白袍的中年人抬起头,神情看不出责备或赞同。 “我好像看见了三十年前的你,奥斯。”他说道,“可这一次,我不打算和你站在一起。” 现任教宗微微挑起嘴角。卡兰的话语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清楚,那个轻松而无虑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没关系。”奥斯华德站起身,理了理身上柔软的袍子,“能够和你聊聊天,真是件不错的事。” 杯里的酒液还余下大半,但他需要赶回永昼城,于太阳升起之前睡上两个小时,让神经舒缓片刻。接下来的道路,他必须凭借自己走向终点——所以,保持体力充足和头脑清醒十分重要。 四十位白袍主教,以及除他以外的五十一位圣殿骑士中,应当有不少人可以被说服。他同样相信,自己信奉的那位宽容而仁慈的神明,不愿眼看着地上的众生受苦。与那个隐约可见的未来相比,他乐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在内。 “另外,容我多说一句。”白袍主教推开椅子,将手搭在他的肩头,“你瞒不住她。” 奥斯华德不禁摇头苦笑。那是他完全不想去思考的部分,然而,欺骗自己终究没什么意义。 “我知道。”他低声说,然后吟诵出咒文,融入灯火背后的阴影中。 (一二零)交锋(安·圣紫罗兰,I) 。不知这一次,命运能否为他们改变。 嗯……说回正题。 龙族在新落日堡遭受过失利后,仍不断吞噬着帝国南部的防御力量。巫师联合会终于不再旁观,开始从侧面牵制巨龙的行动。白塔巫师同样被龙群毁灭,比历史上还要提早半年。我无法确定什么导致了这一变更——也许费米尔需要巫师们积累的知识或财富,而最初原因仍是我们的到来。 在北方边境,帝国与艾尔纳人的摩擦逐渐升级为战火。我们正率军前往微风森林,协助艾肯·奥莱尔皇子守卫幽林城与白橡木宫。历史上,它们均毁于艾尔纳人的战役级法术,封印在迷锁中两百多年,直到莉莉的佣兵团踏入其中。 我把记忆中的一切告知将军,余下的就是亲眼见证事件的进展。战争之中无人安全,我将眼见许多人丧命……或许包括我自身在内。但那是有价值的冒险。 只有记住历史,才可面对未来。」 安轻轻呼了口气,将本子放到一边,站起身舒展有些疲乏的身躯。然后她走向营地的马厩,从马夫那里要来一捧黑豆,喂给属于她的那匹红褐色小马。它继承了‘红豆’的名字,代替原本的那匹安纳尔马,陪同她一路前往教国,又回到奥伦帝国的北方。 与凯洛·拉塞尔同行的这段时日里,她的骑术愈发熟练,长途跋涉也逐渐变得轻松。艾利奥夸赞她不愧为紫罗兰家族的血脉,安不确定那到底有多少关系,但她以微笑回应。至于少年自身——她从士兵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帝国最为出色的斥候亦不过如此。 安抚摸着‘红豆’的鬃毛,让马儿舔她的手心。或许她永远无法像艾利奥那样骑马作战,但至少行军之中,她不愿成为少年的负累。 “安小姐。”一名士兵站到她面前,敬了个军礼,“拉塞尔将军喊你过去。” 少女点点头,用马脖子擦了擦手,走向营中最大的军帐。 受凯洛·拉塞尔指挥的军队共计两万。仅有四千是他直属的部下,步兵,长弓手与骑兵各占三分之一。教国的盟军约有七千,包含六千人的教会正规军,和一千人的光耀骑士——分别由白袍主教阿尔贝罗,与圣殿骑士的第七位,‘白银之剑’赫尔曼统领。 若不是凯洛说服了教皇,这柄利刃本应刺入众人目前所在的土地,让帝国的局势雪上加霜。 安很庆幸事情如此转变。比起眼下的艾尔纳人,帝国的卡玛尔人显然较为亲切。更重要的,这里的现任领主——兰顿·圣紫罗兰公爵,是她六代以前的先祖。 历史上,金岩城被教国攻陷,兰顿公爵殁于战火。其长子艾伯顿·圣紫罗兰带领仍忠于家族的士兵与领民四处辗转,途中接纳了许多残兵、难民,乃至数个萨奇人部族,最终趁教国同弗里茨人交战的空隙,于北方建立起紫罗兰帝国。 那是每一位都熟知的,激昂、热血而动人的传说。可安希望,它们最好永远不要发生。 余下的近一万士卒就来自这片土地,由兰顿公爵亲自统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安暂时使用着洛兰特的姓氏。她与兰顿在军议中见过数次,老公爵则对她的分析能力颇为赞赏。 反正他肯定猜不到,自己是他数百年后的血亲,安心中好笑地暗想。 她走进帐篷,向在里面的数人打过招呼,站到凯洛·拉塞尔右侧。在她面前是一张宽阔的长桌,铺着帝国北境与微风森林南部的地图,每一处城砦、河流或高地均有标明。从地图上看,幽林城距离他们还有七十里特,而白橡木宫就在凛风城东侧,两者相距不过半天路程。 它们都位于微风森林内部,距离边缘约八里特——即八千公尺。安记得很清楚,正是这一役之后,艾尔德斯王国才完全占有了这座森林。 尽管代价是数万平民的生命,以及一片被封印两百余年的死亡之地。 “敌人已经包围了幽林城,根据情报显示,那里有大概一千五百名金百合骑士,还有三倍数量的森林人哨兵。”兰顿的副将,马丁男爵曲起手指,敲着地图的边缘,“区区六千人,还不到我们的一半。”他哼了一声,“我看可以直接杀过去,让那群银毛猴子明白,紫罗兰家族的士兵从不吃素。” “恐怕你的骑兵并不擅长在森林里冲锋,光耀骑士团也不行。”凯洛摇了摇头,“金百合骑士不一样。他们的独角兽没有天界战马强壮,却能够在林间如履平地。”他将手按在地图上,“别忘了,艾尔纳人不是真正的敌人,我们也无法接受一场惨胜。” “要我说,我们想办法把那个皇子捞出来不行么?”身披雪白战袍的雪莉开了口,安听说她是赫尔曼的学生,很有希望成为圣殿骑士的一员,“幽林城又不是战略要地,如果艾肯·奥莱尔不在,艾尔纳人……就没有攻打那里的理由了吧。” “没那么容易。”阿尔贝罗主教垂下眼帘,“艾尔纳人封锁了整个森林的空间,除了他们以外,没人能在这里传送。”他将手按在胸口,“的仪式神术……不愧是上一纪的遗民,仍然保留着这种东西。” “而且艾肯不是关键。只要艾尔纳人舍得出动巫师团,抓住他用不了半天。”赫尔曼抬起手,按在自己学生的肩甲上,“我们有理由猜测,艾尔纳人的背后站着龙族、北方的半神,以及那名白塔家族的巫师。”他重重叹了口气,“凯洛说的没错。想想看帝国南部的战况,还有萨奇人的遭遇——他们想要的,是所有反抗者的性命。” “你是想说,艾尔纳人围困幽林城,目的是我们这些援军了。”兰顿公爵的头发是与安相同的褐色,尽管上了年纪而略浅一些,“若是那样,他们除了明面上的骑士和哨兵,必然还有其他力量。”他抚摸着褐色的长须,将目光投向安,“传说中艾尔纳人有过巨龙骑兵,你觉得如何?” (一二零)交锋(安·圣紫罗兰,II) 安摇了摇头,翻开手里的本子,快速写下她的回答。 「按照神话中的说法,只有十王重聚,诸族共盟,神祗再次降世之际,巨龙才会遵循远古的协定归来。」她用笔杆轻戳着下巴,思索片刻,然后继续落笔,「真正听从费米尔指派的巨龙目前仅有六条,不包含任何龙王在内。我猜测,他们只是背弃了誓言的个体,不会与艾尔纳人重结契约。」 “六条。”马丁重复道,“听起来不多,但足够把我们烧成一群烤猪。”他捻着下巴的短须,眉头紧皱,“你说背弃誓言,他们为什么会背弃誓言?” 「因为一个诅咒。」安书写道。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阿尔贝罗主教和他身旁的旅行修女,「费米尔·斯塔克以自身成为罪恶之首,且被讨伐为代价,换取当下的力量。」她迟疑片刻,还是写了下去,「而且……九月和‘现世之神’成为他的助力,或许源于类似的诅咒。」 这些事情凯洛早已告知教皇,但并非人所皆知。爱莲娜点点头,开口为她的话语作证。 “既然那个费米尔的愿望是自己毁灭——”雪莉瞪着桌上的地图,“我们干脆别去管他,等到诅咒实现不就好了?”她将双手抱在胸前,“防守总比进攻来的容易些。” “没人知道他何时才会毁灭。或许在帝国灭亡之后,或许还要加上圣莱昂教国。”凯洛平静地说,“我们的目标很简单。其一,保证幽林城四万平民安全,包括艾肯皇子在内——” 他抬起头,眸光扫过众人,有如利剑。“其二,不论用何种手段,让艾尔纳人加入我方。” 军帐内沉默了十几秒钟。 “说得轻巧。”马丁男爵冷笑,“要是话语都能变成现实,那帮森林猴子早就死上三百次了。” 一点没错,但是毫无意义。安刷刷写下几行字,将本子递给艾利奥,让少年念诵出来。 “安说……她推测艾尔纳人受到了诅咒影响,但不是直接目标。就是说,和帝国与教国一样,交涉是可行的选择——”少年忽然张着嘴,愣了一瞬,“她还说……感谢马丁大人,为我们演示了……怎样的话是变不成现实的!” 全场哄笑。马丁的脸红了又白,然后狠狠瞪了少女一眼。安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艾尔纳人看重王权。若是来自国王的命令,他们必然会服从。”阿尔贝罗咳嗽两声,令帐内稍许平静,“剩下的问题,是怎样让亚尔莱斯接受这个提议。” “还有怎么见到亚尔莱斯。”雪莉不安地握紧拳头,然后松开,“要从这里杀到金穗城,再多一倍的兵力恐怕都不够。”她仰头看着身边的导师,“向王国提起会面或和议……他们能接受么?” 赫尔曼缓缓摇头。“如果没有之前那些不断升级的蠢事,倒还有一线希望。”安读过写给凯洛的信件,知道圣殿骑士指的是什么,“最初是头鹿,然后农夫,再是个艾尔纳丫头……就像安说的,都是这该死的诅咒。”他板着脸,语气阴沉,“自从艾肯皇子为了替他的近卫报仇,带兵摧毁那个哨站起,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那么……伪造国王的命令呢?”艾利奥举起手,“至少先让他们退兵,或者带我们去见他们的国王——再找机会做点什么?” “小伙子,他们是艾尔纳人。”阿尔贝罗白袍主教叹了口气,“伪造文书可以骗过任何国家,除了有着四千多年传承的他们。” 帐内嘈嘈杂杂。安低头盯着本子,无视众人的争论。金穗城……幽林城……还有帝国行宫——这些地方她从未去过,却不止一次听过它们的名字。少女将心神沉入记忆,迅速翻找有用的线索。 然后她想起了什么。 那是旅行途中,贝尔和莉莉讲述过的,位于「迷锁」内部的冒险经历。两百年前的王国换了统治者,幽林城也尚未塞满僵尸与怨灵。更重要的,白橡木宫依旧完好,而那名诉说悔恨的白塔巫师,曼图尔·斯塔克,或许仍然在世。 「我可能有办法。」她看向凯洛的侧脸,迅速写下一行字,「带你们进入金穗城,找到亚尔莱斯。」 凯洛点点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的话。“说说看。” 「我想,爱莲娜告诉过你‘镜之界’的事。」她回忆着女佣兵讲述的经历,将它与当前的时代对上,「白橡木宫下方的秘法实验室,就是最初发现它的场所。白塔家族虽已毁灭,但曼图尔·斯塔克或许完成了他的研究。」 “有趣。”凯洛转向安,“你有多少把握?” 「大约七成。实验室底部有一个天然入口,足以让我们通过。」笔尖在纸张上停顿了片刻,「问题在于,费米尔·斯塔克是否知道这一点。毕竟……莉莉和他在一起。」 凯洛打了个响指。“他能把入口关闭掉么?” 安思索片刻,摇头作为回答。根据莉莉讲述的情形推测,关闭入口十分困难。即便费米尔能够做到,白橡木宫恐怕也已成为废墟。 “那就值得一试。”帝国的智将将手指点在地图上,绕着行宫画了个圈,“白橡木宫的守军不多,而且难以防卫。赫尔曼大人,这里由你负责突破,然后帮我们守住退路。” “没问题。”赫尔曼板着脸回答,“就算那几条龙来到这儿,我也一剑砍了它们。” “兰顿大人,拜托你在这里设伏。”凯洛用指尖划过行宫西侧的林地,“如果艾尔纳人打算反攻,就给他们一点颜色。” 老公爵将手从胡须上放下。“为了帝国的荣耀。”他说,“吾当奋战。” “余下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办。”凯洛轻松地说,根本看不出要去达成一项艰难的任务,“不用紧张,就算失败了……大不了早死个几年。” “放心吧,安!”艾利奥接上话,“那样的话,我保证死在你前面!” 安笑出声来。说不紧张显然是谎话,但凯洛和艾利奥的打诨,确实让她心里稍安。 她抓住少年的手,抿紧嘴唇,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二二)交涉(安·圣紫罗兰) 快速而有条不紊地,一队队士兵踏入铺陈地面的巨口,消逝于银白星河之中 不过数分钟,聚集在岩洞的数千士兵便消失一空安的小队排在接近最后,仅早于凯洛的队伍她牵住艾利奥的手,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 这是她第二次前往「镜之界」与上一次不同,少女收敛起一切多余心思,仅保留下唯一的念头—— 「让我们前往艾兰堡顶楼,王庭所在的长廊之上」 星光旋转着,化作通道指向远方安感受着右手传来的温暖,深吸一口气,向前小跑而去群星逐渐黯淡,四周则重归光明安揉了揉眼睛,环顾着眼前的一切 她的确处于一条长廊当中墙壁整体雪白如霜,流金的纹样织于其上,精美仿若一幅幅古老画卷地面呈黑褐色,神术照明自头顶投下,为它镀上一层柔和幽光这应是处理过的玄铁木——安记得资料上提到,它似木似金,既轻而韧,坚如山岩,且不惧虫蚀,水火无伤唯一缺陷是成材所需极久,以至于整个王国当中,用它制成的建筑亦不多见 艾兰堡正是其中最大,亦是年代最为久远的一座它位于金穗城中心,作为艾尔纳人的王宫已有两千余年最初的建造者早就不在人世,它则安静旁观王权更替,乃至世事变迁 安转过视线,看见雪莉和其余数人从不远处现身,随即聚集在她面前金边镶嵌的厚重门扉亦在不远处,隐约有声音穿过门扉,散落在长廊之上她握紧右手,定了定神,向那里迈出几步 声音更加清晰——那是人类濒死的惨呼,充满惊惶与绝望安不禁打了个寒战,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少年艾利奥同样看向她,神情严肃了片刻,随即露出灿烂笑容 “别担心,有我在!”少年一一看过围拢而来的队友,压低声音,“准备好了么?” 雪莉刷地抽出双手剑,无声地点头曼图尔手指轻弹,数道秘术便笼罩在众人身上——安感觉身体更加轻盈有力,头脑亦明晰许多原属凯洛的士兵一同握紧武器,站到安与艾利奥前方 身材壮硕的巴里特举起双手战锤,用力一抡,门轰然而开随即映入眼帘的场景,哪怕早有准备,仍让安感觉一阵晕眩 本应整洁庄重的王庭,此时已成血腥炼狱残肢断臂随处可见,鲜血溅满白墙与廊柱,更仿佛铺遍脚底她记得前往这里的足有百人,都是凯洛军中的精锐,其中不乏擅长神术者可仍在抵抗的不足二十就在呼吸之间,又有四名士兵先后倒下,液体从他们体内喷涌,带走全部的活力 安强迫自己不要闭上眼睛亚尔莱斯站在王庭尽头,冷眼旁观这场屠杀死者中亦有艾尔纳人,大概是原本的卫兵而此刻担任刽子手的——仅有三人,却无可匹敌 似乎听到门口的响动,他们暂时停下杀戮,将注意力投向这边一名军士趁机从背后发起偷袭,却被反手握住脖颈,毫不留情地拧断头颅 那是名红发的高挑女性,面色冰冷,眼中如有火焰她身披赤色斗篷,臂膊纤细,手中没有兵刃——因那具身体便是武器另一人是灰发的青年,头顶一对狼耳,正咧开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他的浅褐色皮甲已被鲜血染黑,微微弯曲的锐爪自指节根部刺出,如金属般反射寒光 最后一人亦似是女性,银色的战甲覆盖半身,柔和光辉笼罩其上,令它不沾半点血污长发披散至腰,宛若彩虹般夺目她将手中巨剑立于地面,目光跨越半座王庭,从安的脸上一掠而过 “离开这儿”她用澄澈的声音宣告,“或是死” “爱丽儿——你在做什么!”同一时刻,艾利奥也认出了对方,言语中惊怒交加,“胡鲁曼那混蛋在哪儿!莉莉团长呢!?” 然而没人在意他,甚至没人理会爱丽儿雪莉架起武器,曼图尔挥动指尖,对方余下的二人分别冲向安的两侧,迅若闪电仍存活着的军士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般包围住那名天族,同时发起攻击 爱丽儿目不斜视,只将巨剑擎于胸前紫色电光盘绕而上,于下一刻化作雷霆—— 距离天族较近的几人被雷电劈中胸口,惨叫着仰面倒下,立刻没了声息刺眼的弧光划破空气,落向较远处的军士,将他们全数吞没所有雷光随即融为一体,具备生命般绕开冲锋的二人,在少女眼前轰然炸裂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艾利奥挡在安身前,双臂交叉护住头面灰袍巫师呼唤出两只银白巨掌,阻挡疾奔而至的敌人雪莉高声祈祷,纯白的光之护壁笼罩住众人,与紫色雷霆一同归于虚无 “等一下!我们是来谈判的!”年轻骑士气急败坏地大喊,“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仍然没人理他曼图尔收回第二只巨掌,一同阻击红发女性,并开始吟唱另一道法术雪莉踏步向前,重剑迎上钢爪,发出尖锐的嘶鸣,仿佛用利器刮过玻璃爱丽儿提着双手巨剑,踏过满地尸骸,一步步向众人逼近 安打了个哆嗦,勉强取回冷静的思考这种等级的战斗中,她清楚自己帮不上任何忙她拍了拍艾利奥的肩,环顾身边的几人,最后指向远处的王座 抓住亚尔莱斯,或许能让他们暂时停手,少女如此祈祷 艾利奥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威尔、塞拉,你们保护安”他拔出兵刃,大步向前,“其余的,去抓住亚尔莱斯而你——”利刃划破空气,直劈天族右肩,“由我来打倒!” 少年高声怒吼,每一剑都用上全力,一时间似乎占据上风艾克、邓肯与巴里特绕过交战的众人,朝王庭尽头发足狂奔爱丽儿架开艾利奥四剑,同时退出六步,带着怜悯摇了摇头 “你不该来这儿”她说 年轻骑士再一剑挥出,然而天族——字面意义上地——化为闪电,让少年的攻击全然斩空她落在艾克身后,巨剑一闪即没,徒留被分为两截的身躯邓肯和巴里特举起兵器,想要尝试抵挡,但他们快不过电光 闪电调转方向,刺向年轻骑士腰际,看似毫不留情 安双手紧握在胸前,发出无声的呼喊但无论本能或什么,艾利奥终归接下了这一剑高亢的锐响从兵刃间传开,天族重归人型,而年轻骑士一路踉跄向后,差点撞到塞拉身上 “你……”少年喘着粗气,鲜血从额角滴落,握剑的双手也微微颤抖,“别想伤到安——” 轰鸣与热浪从右侧袭来,安赶忙向左侧逃开火海随即吞没她原本所在之处,封锁了通向出口的道路一柄近乎透明的长剑环过烈火,疾刺红发女性背后,但她回过身,一把将其捏在手中长剑猛烈地颤抖片刻,最终归于无形 “愚蠢的抵抗,巫师”红发女性升向空中,言语满含蔑视,“等我毁掉这座宫殿,看你还能逃去哪里!” 另一侧女骑士也受了伤,血液随着激战洒落,竟泛着柔和光泽,仿佛跃动的火焰剑爪相击的哀嚎愈发频繁尖锐,让安甚至想要捂住耳朵狼耳的青年连连咆哮,似乎沉醉于这场搏杀,声音莫名令人胆寒 年轻骑士挺直身体,握紧长剑,再次迎上逼近的天族少女紧咬住下唇,凝视着艾利奥的背影她知道,自己现下唯有等待,以及祈祷 若死在此地,至少……有人会在前方等我,少女心想 战斗其实没有持续多久,但对安而言,时间已经过了千年无数纷杂从她耳边划过,最终融为一声怒吼—— “该死,巫师!”红发女性咆哮道,“你要做什么!” 安转头望去中年巫师衣衫尽碎,面容扭曲,半边身躯亦不似人型他用异常粗壮的右臂攫住女性,完好的左手正展开一枚卷轴,将它拍到对方胸口 言语之间,红发女性摆脱开那只手臂,更将它扯为两段但庞然的金色圆盘于两人之间浮现,带着强大引力,令她难以逃离 “为了……弥补过错”曼图尔的声音嘶哑浑浊,有如残破风箱,“下地狱去吧——!” 两人一同没入圆盘,然后它迅速收缩,成为一个极耀眼的光点,随即消失了 艾利奥和天族紧接着分出胜负,长剑从少年手中飞脱,落到数公尺外的地面爱丽儿踏前一步,巨剑裹着电芒,顶上他的咽喉 少年跪坐在地他的双手无力垂下,满脸都是鲜血,但安丝毫不觉可怖她绕过保护自己的两人,快步奔向艾利奥,挺立在他身边 爱丽儿看了她一眼,既未收剑,亦未刺落余下两人的交手仍在继续,他们的动作放慢了少许,却比起初更加凶险雪莉左腕受了一爪,如今只用单手挥舞重剑;灰发青年则腿部中剑,同时失去了一只耳朵光芒于两人脚下摇曳,没有温度,却鲜红如火 青年忽然脚底一滑,单膝跪倒在地女骑士向右冲出一步,重剑自对手脑后劈落但青年猛然抬起双臂,钢爪在背后交叉,将挥下的利刃牢牢锁住 他狂吼一声,全力扭转手中锐爪,重剑应声断裂 雪莉抛下断剑,从腰间拔出匕首但灰发青年轻易架开那柄武器,另一支钢爪径直插入她腹部,然后向下撕扯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地面,与另一侧的烈焰争辉 “味道不错”灰发青年抽回利爪,瞄准女骑士的心脏,舌头舔过利齿,“我会记住你的” 女骑士单膝跪地,闭眼默祷火焰从她四周升腾,掩盖一切其外的光辉狼耳青年似乎发觉不对,但未等他决定前进或后退,炽白火焰已将他笼罩其中嘶哑尖锐的长嗥顿时响彻王庭,充满痛苦与愤恨 安听说过,圣殿骑士都拥有超越常人之力,这是她初次得见——哪怕雪莉尚未领受封号 烈焰缓缓散尽,女骑士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鲜血仍汩汩涌出,却不复光辉青年蜷缩在地,毛发全部燃尽,皮肉亦烧成一团焦黑但他粗重地喘息着,尽管身负重伤,却仍然存活了下来—— 毕竟是「天之主」孕育的子女……和莉莉一样,少女心想她望向天族,以口型提出问题,“莉莉在哪儿?” 爱丽儿收回巨剑,走向一旁的青年“在你认为的地方”她抓住青年的臂膀,声音仍旧澄澈,“若不愿同伴相残,就别和她见面” 光芒闪过,天族和烧焦的青年一同消失拦阻出口的火海失去燃料,逐渐趋于熄灭而偌大的王庭当中,仅余下六个活着的生命 威尔与塞拉没受什么伤,艾利奥耗尽了体力,生命倒是无碍安跑向不远处的雪莉,看见她摊开双臂,缓缓仰躺到地板上女骑士的脸白得像纸,身下是一片暗红水潭,至于腹部的伤势……安明白,她无能为力 雪莉睁开眼睛,朝安露出虚弱的微笑她咬住下唇,努力喘息片刻,缓慢却清晰地吐出词句 “赫尔曼大人,和兰顿大人……可能有危险如果说服了艾尔纳人……就快回去” 这正是安担心的问题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既然走上战场,从今以后……你还会见到更多死亡”女骑士抬起沾满血污的手,将匕首递向少女,“愿意……帮我解脱吗?” 安默默接过匕首艾利奥走到她身边,一同解下雪莉的半身甲,然后再次将女骑士放平少女跪下身,握紧手中利刃,将尖端对准心口 “愿光予你祝福”雪莉轻声说 少女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刺下女骑士眉头微蹙,又很快松开,双眼缓缓合上,嘴角仍旧挂着笑容 这是安第一次取走生命,说不上是什么体验她只知道,现在没有时间用来感伤她握住少年的手,站直身体,看着被威尔与塞拉擒住,押到面前的亚尔莱斯 「你愿意加入教国与帝国的联军,对抗费米尔·斯塔克么?」少女言简意赅地问,「费米尔想要制造毁灭,他不是个好的盟友」 艾尔纳人的国王睥睨着她,神情冰冷,“不”他强调道,“绝不” 「为什么?」对方的态度令她不解,「你看到了,他们不在乎艾尔纳人的生命,包括你在内等到帝国落败,王国同样难逃厄运」 “那又如何”亚尔莱斯冷笑,“他们能帮我复仇,这就足够了艾肯·奥莱尔夺走了我的儿子,我要整个帝国为他偿命!”他仰起头,“只要帝国先一步灭亡,艾尔德斯的结局与我何干?” 或许又是那个诅咒,安有些头痛,却没有太好的办法她努力劝说了几句,亚尔莱斯充耳不闻于是少女干脆放下笔,艾利奥不愿放弃,继续与他争吵,可依旧收效甚微 “你这个树桩脑袋!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少年用力挥舞着手臂,火冒三丈,“信不信我一剑砍了你,让你去地狱里复那见鬼的仇!?” “随你的便”艾尔纳人毫不在乎,“你杀了我,帝国与王国自此结下死仇——”他扬起嘴角,微笑混杂着一缕疯狂,“恰好如我所愿” 安拍了拍艾利奥的手臂,避免少年真的动怒挥剑亚尔莱斯想的没错,但不够全面——若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当然,我们没打算杀你”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机恰好,“如果你愿意交出王位,自此安享晚年的话” 少女听到女性的轻声惊呼,于是回头望去——凯洛的小队完好无损,而且比原本多出一人 象牙白的长裙裹住腰肢,修饰她纤细的身形长发是柔和的银白,从肩头流泻而下,与同样色泽的双眸辉映仿若银线编织的宝冠戴在头顶,彰显出女性身份的不凡她的五官精致而柔和,目光划过王庭,面容染上一抹哀伤,随后化作悲悯与坚毅 亚尔莱斯瞪大了眼睛,用力挣扎起来,威尔与塞拉好不容易才将他压住 “安,在你们的时代”凯洛平静地问,“艾尔德斯的国王是谁?” 加拉瑞亚·艾斯特尔,星花之希望,纯白的女王,终结「灰色战争」的六位英雄之一少女默默复诵着,视线投向与凯洛并肩的艾尔纳女性除开多出的几分成熟,她在祖父那里看到的画像,与眼前的面容一模一样 “那么,亚尔莱斯”帝国的智将满意地点了点头,“请你写下文书,将王位传于加拉瑞亚,然后就能得到自由” 对方沉默了不足一秒钟,脸上浮起明显的嘲讽 “休想”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宁愿死,也不与你们这群短命者同流合污” “那就没办法了”凯洛转向加拉瑞亚,惋惜地叹了口气,“费米尔·斯塔克派来的援手屠杀了所有人,包含国王在内,然后逃离王庭……这样可以么,王女殿下” 纯白的王女闭上眼睛,微微垂头“请让他少受痛苦” 凯洛从亲卫手中接过长剑,大步走向亚尔莱斯艾尔纳人盯着凯洛,又望向银发女性,脸上全是不敢置信 “加拉瑞亚,我的女儿,你竟然——” 利刃刺穿他的心脏,话语戛然而止 威尔和塞拉松开手,让亚尔莱斯的尸体落到地上帝国的智将来到安面前,神色略带关切 “还好吧?”凯洛问道,“抱歉,没想到让你经历这些”他环顾四下的狼藉,眼中全是痛惜,“还有他们” 安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一切显然不能算好,但这就是战争,少女在心中说正因如此,她想尽快将其结束……和身边的众人一同 「不用担心我」她这样回答,「而且,现在有紧迫的事情要拜托您,加拉瑞亚殿下」 (一二三)增援(爱莲娜·裘月) 爱莲娜坐在战马之上,微眯双眼,紧张地环视着四周 此时正值凌晨散发金色柔光的神术铠甲笼罩住她和坐骑,在夜里本应足够显眼——事实却不然战斗修士们正高声诵念着「光之主」的祷文,而骑士们亦集结成阵,准备粉碎敢于阻挡他们的一切放眼整片大陆,他们都可称最强的军队,可少女无法断言,这一次他们能够取得胜利 数分钟前,高亢的长嗥刺穿密林,惊醒了驻守在行宫的所有人那时她正与赫尔曼交谈,教国的「白银之剑」仅仅犹豫了数秒钟,便做出了备战的决断 “你想上战场,对吧”他望向远方,声音沉稳,“那么跟我来” 于是她乘上战马,随着赫尔曼来到军阵中心,观望教国战士们的整备这同样是因为她‘神之使者’的身份——就和她被允许参加军官们的会议一样起初少女对此有些不习惯,而打消她的顾虑的,则是赫尔曼和雪莉 “荣誉虽是身外之物,却也有其价值所在”圣殿骑士的「第七位」如此告诉她,“个人的力量始终有限,名声与地位,则是追求自身理想的强大助力”他随之正了正神色,“当然,它可令人懈怠,亦可令人警醒我们必须常怀疑虑,随时审视自身,方能避免误入歧途”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那时的雪莉笑嘻嘻地补充道,“不过放心,和帝国结盟是雷克托的决定,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会让你背锅的啦!” 爱莲娜呼了口气,右手握住战锤,另一只手则抓紧身上的斗篷她没有掩饰心中的担忧或许对赫尔曼和其他人来说,这像是交战之前常见的不安,但她明白事实不止如此 片刻前的狼嗥辽远且悠长,冰冷有如孤峰,几近令她毛骨悚然……可又莫名地熟悉爱莲娜听不懂狼的语言,却本能地明白,那是对方……是莉莉·诺诺,或者九月……在向她们发出警告 ——如果不想丧命,那就离开 她当然不会离开自从与爱丽儿分别,爱莲娜就有了面对此刻的准备可即使九月和爱丽儿都远非凡人,她们也绝不可能独立对抗眼前的这支军队所以一同前来的,是那些九月提起过——亦是凯洛猜想中的「现世之神」们,或者其他的力量? 答案随即揭晓出现在视线中的不是银白巨狼,亦非类似的巨兽,这让爱莲娜稍微松了口气,又有些疑惑不解她看到一排排高大而瘦削的身影穿出密林,手中握着朴素的兵器,没有着甲,仅以粗糙的布衣蔽体他们沉默不语,神情冷峻,悄无声息地滑向教国的战列前方,仿若幽灵一般 ……是萨奇人? 爱莲娜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眼前的这支军队,与她曾在荒原见所见差了实在太多记忆中的那些部族战士用油彩涂满全身,随着狂野的战呼,毫无惧意地扑向敌人——其余部族的萨奇人他们的队长总是最勇猛的战士,而当他倒下,立刻便有另一人接替其位海兰西雅曾告诉她,至少需要造成四成的战损,才可能将这样的一支‘部队’彻底击溃 然而眼前的战士们裸露着深褐的肌肤,耳旁亦只能听到修士的诵念与骑士的口号少女看不清‘敌军’的形容,只是本能地察觉,他们缺少了某些……必要的东西 “以光之主的荣耀,骑士们!冲锋!” 赫尔曼的的声音响彻战场光耀骑士团策马向前,径直刺入萨奇人的阵列随之的一幕几乎可以预见——再勇猛的人类士兵,亦无法与成群结队的重骑兵匹敌,何况他们手中没有长矛和巨盾 战马跃入敌群,原本齐整的阵列顷刻东倒西歪最前排的士兵们不是被抛飞,随之踏于蹄下,便是被锋锐的长枪贯穿爱莲娜跟随上去,看到骑士们整齐划一地向偏转方向,正借助冲锋余势,打算将敌军侧翼刺穿 他们没能如愿本应死去的……不、已经死去的敌人阻碍了他们 悬挂于枪尖的尸骸伸展手臂,将指尖深深扎入战马的双眼马儿们痛苦地嘶吼着,险些将骑手掀翻,队伍则立刻乱了阵形被战马踩踏丧命的敌人同样从地面起身,拖着扭曲成诡异角度的肢体,战斧仍牢牢握于手中 一部分幸运的骑士仍然冲了出去余下的则抛开长枪,跃下战马,挥剑斩向那些‘还没死透’的家伙 神术加护之下,光耀骑士即便身负重甲,步战实力同样可观而严格训练与坚定的信念,亦让他们不会因眼下的变故慌乱长剑轻易劈开肉体,斩断骨骼,将已死之人的肢体,彻底从他们的身体上分离 但一切仍是徒劳失去手臂的躯体继续扑向他们,而失去躯体的手臂,仿佛仍旧保留着意志它们顽固地攀上骑士的身躯,撕扯头盔,扼住咽喉,乃至伸进重铠与面甲的缝隙,用任何可能的手段攻击 那还不是最糟糕的一名骑士挥剑斩下数根手指,而它们迅速失去了踪迹没多久,那骑士抛下长剑,慌乱地摘下面甲,瞪大眼睛,伸手在自己的咽喉中掏挖再过片刻,他的脚步开始踉跄,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他轰然倒地,不再动弹,身上仍没有任何伤痕 少女骇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看到骑士们放缓了攻击——并非由于恐惧,而是因为攻击不存在价值 然而敌人不会等待死者拖延了骑士的脚步,而生死不明,却肢体完好的敌军随即赶至,向他们挥下致命的利刃骑士们结成防御阵势,努力向外突围,同时不断有人倒下神术的光芒从他们身上散开,象征着生命的消逝 爱莲娜转过头,看到赫尔曼翻身下马,从腰间拔出长剑,快步奔向交战的方位于是她并未多想,亦将马匹抛在一旁,心中默诵着祷言,努力跟上「白银之剑」的脚步 …… (一二三)增援(爱莲娜·裘月,II) 她对于亡灵并不陌生。 圣莱昂教会的书卷中,便记载着关于这类「非生之物」的知识。它们可以是巫师制作的傀儡,诅咒的产物,不灭执念的延伸,或是特殊环境下的聚合体。通常来说,它们被看作魔化生物——因为魔法,取代原本的血液、神经和器官,提供了它们活动的力量。而多数情况下,与真正的生命相比,它们都具备种种缺陷,从躯体到神智不一而足。 这一定义并非绝对。她在北境见过的,‘复生’的老汉斯,乃至帝国的‘不死之军’和黑鸦骑士们,或许都可归入其中。它们由埃达的神术造就,比起巫师们的仿造品更加完美,部分特质甚至优于寻常生物。她听莉莉说过,那位已经陨落的「天之主」,理想便是创造出完美的生命。而自称埃达追随者的库伦·达尔,做出的不过是拙劣的仿品。 问题是,眼前的这些又是什么? 她不曾见过哪怕被斩成碎块,还仍旧活力不减的‘东西’,无论生物还是亡灵。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种进步——然而恶意满满。至少换一个角度,爱莲娜宁可安稳地死去,也不希望自己变成这副样子。 如果说这也是费米尔·斯塔克的创造,那他的确是个天才的疯子。少女厌恶地想着,脚步丝毫未停。 赫尔曼比她先一步接触战阵。三具敌人挥着斧子冲来,柔和的光壁环住他的身躯,任凭利斧挥砍,却不见一丝波纹。圣殿骑士随即出剑,轻易削断一人的手臂——那只臂膊挣扎着爬向他,同样被阻拦在光壁之外。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断臂,轻声诵出祷文。轰鸣声自天而降,白金圣焰笼罩住围攻他的三人,除此之外没有波及一物。包含断臂在内,不知生死的三具躯体在火焰中迅速燃尽,只余下乳白色的微尘。 “骑士们,以圣域保护自身!”白袍主教阿尔伯特浮在半空,声音自后方回荡而来,“战斗修士,以圣焰涤净恶灵!” 士兵们依言而行,但以爱莲娜所见,效果低于预期。寻常骑士展开的圣域显然没那么坚固,拦下蠕动的残肢尚可,却挡不住全力挥落的利斧;而「光之主」的修士多数偏好防护与祝福神术,亦不敢如赫尔曼一般随意施术攻击——圣焰可是敌我不分的。 爱莲娜快步踏入战局,用腰间的匕首划破指尖,将一抹鲜血涂于战锤的前端,看着柔和的橙焰燃起。她架起轻盾,格开迎面挥来的一斧,然后将战锤敲在对方胸口。火焰自那里蔓延开来,将萨奇人整个吞没。他悄无声息地倒下,不再动弹,衣物却完好无损,橙焰随后缓缓熄灭。 那是雪莉传授给她的,有些接近秘术的技巧。血液本身力量有限,作为自身的延伸,则是极出色的法术媒介——通常只可施于自身的驱邪神术,从而得以赋予他人。白银之剑偏过头,目光复杂地望了她一眼。 “雪莉教给你的吧……你能学会的话,也好。”他低声说,便头也不回地投入战场。 赫尔曼话中的语气有些古怪,然而时间容不得多做思考。她又击倒了数名敌人,骑士们也开始重整队形和防线。相比起初的混乱,目前仍然有骑士不时倒下,但敌人‘死去’的数量亦逐渐增多。比起经历严格训练的教国军,萨奇人的‘战士’们尽管不惧死亡,力量上仍旧具备差距—— 吼声再次传来。这次不再是狼嗥,而是利鸣,高吼、与滚雷般的咆哮。巨大的乌鸦掠过头顶,急袭位于更后方的白袍主教;身高超过五公尺的巨人跨出密林,四只手臂各持一柄利刃,风车般抡向赫尔曼,但均被「白银之剑」接下。 其他人可没那么走运。 擎着双手巨剑的狮首生灵席卷战场,所过之处无人能敌——即便经受祝福的精钢板甲,也挡不下那柄巨剑看似轻易地一挥。山丘般庞然的白熊大步奔至,脚掌落地之时,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震动。它抡动前肢,轻易击飞挡路的一切,叼起一名骑士,晃了晃脑袋,又吐在一旁。 “不如鹿肉好吃。”它嘟哝道,“而且硌牙。” 爱莲娜想起莉莉讲述的家乡,和故事里的那些同伴。她迎上前去,凝望巨熊的双眼,“你是白离?还是白河?” “你认得我?”巨熊停下步伐,顺带将一名尝试攻击它的骑士踩到脚底,“快拿好吃的来,免得我吃你们啦!” 看来是白离,爱莲娜想。不知原本的世界里,据说‘结婚’了的这头熊过的如何……那都不重要。目前最紧迫的,是弄清为何莉莉·诺诺愿意与费米尔同行,甚至……帮助他制造出眼前这群‘不死之物’。 “九月和你们在一起吗?”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抱着一丝期望喊道,“你叫她过来,我就给你食物!” “她不在这儿。”白熊用力摇头,“你找她有什么事?” 爱莲娜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在你看来,九月她……是不是不一样了?” “你是说啥?她可一点儿都没胖!而且她不会变老。” “费米尔和她在一起。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个人才对。而且,她讨厌战争。” “我不知道,也懒的去想。”白熊低下头,舔了一口脚下的骑士,“九月就是九月。我相信她,因为她总是带东西给我吃。这次也一定会。”他用黑溜溜的圆眼珠瞪着爱莲娜,“我都回答你那么多了,所以好吃的呢?” 回答他的是一发雷击,在少女来得及说些什么以前。 白熊以不符其身型的敏捷退开,闪电击中两‘人’间的地面,散落消逝。空气中残留着焦灼的气息,轰鸣震耳欲聋。 “你骗我!”巨大的白熊咆哮道,声音满是委屈,“不给我吃的,还用雷劈我,比九月差得太远啦!” 爱莲娜来不及去应对他的抱怨。她仰起头,看见数以百计的身影浮现在天空之上。那些人披着精致且简约的银白长袍,底部的滚边在夜空中随风飘扬,如同星河闪耀。 艾尔纳人的巫师团。 少女轻轻吸了口气。自出生以来,她所见过的巫师加在一起,还比不上眼前数量的一半。一道道魔力从他们手中聚集,化作烈焰、雷电与耀眼的闪光。它们避开教国众人,将萨奇人的战士们——整个或是散落四处的——彻底烧成灰烬。 一道光门从她身后不远处展开。贝尔和他的小队最先踏出门扉,随后是凯洛、安、艾利奥、以及头顶银冠,身披纯白长裙的艾尔纳女性。两名帝国军士跟在安两旁,戴冠的女性后方,则紧随着四位全副武装的艾尔纳哨卫,坚固的半身铠甲反着银光。 除了凯洛和艾尔纳人,所有人都留有战斗的痕迹。年轻骑士满脸血污,铠甲亦有多处损伤。他攥紧手中长剑,语气满是不甘。 “……爱丽儿你个混账……等我变厉害了,下一次的话……” 这些都不重要了。爱莲娜的目光落在凯洛·拉塞尔身前——她认得出那是谁。帝国的智将面容肃穆,步履平缓,仿佛周围的战事与他毫无干系。他朝一侧走开十几步远,将托着的女性躯体平放在地面,然后缓缓起身。 少女紧张地望向仍然开着的门扉,刚好看到格鲁姆从中出现。这让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觉有些愧疚。 等她再一次将目光放回战场,萨奇人的军势已经开始后撤,不知出自本能,还是接收到了谁的指令。「现世之神」们也先后离去。白熊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讨要说好的‘报酬’,却得到了另外两枚雷击。他愤愤不平地低声咆哮,扭过身躯,快步向森林深处迈开脚步。 帮我告诉九月,我们在等她回来——贝尔、安、艾利奥、格鲁姆、还有不知身在哪里的阿尔冯斯。爱莲娜这样喊道,可此起彼伏的爆炸,掩埋了她的声音。 右侧似乎有光芒闪动,她略微转过脸。圣殿骑士的「第七位」正擎剑于胸,剑上刺出耀眼的银白光柱,直入天际。赫尔曼微微垂头,双唇一张一合,似在祈祷。不知为何,爱莲娜知道了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她抬起脚步,想要跑向赫尔曼,然而来不及了。 笼罩天空的阴云被从中劈开,光芒之剑有如长河,自裂隙处笔直斩落。它避开教国军与艾尔纳人的联军,穿透幽深的密林,映出那个如同小山一般巨大,正背对她奔跑的银白身影。 下一刻,足以抵御刀剑和法术的坚固躯体,整齐地左右分为两段。 它们随着惯性向前奔出几步,然后光芒消逝,树群再次吞没所有。萨奇人同样逃入林间,如来时般无声无息,有若幽灵。骑士们追杀到密林边缘,便纷纷停下脚步,转而寻找需要帮助的战友,和检查留在战场的尸骸。 当赫尔曼向她走来时,贝尔正和她吹嘘着金穗城的经历,讲述他如何守在阶梯顶端,阻拦下数倍的艾尔纳哨卫。安·圣紫罗兰平静地坐在一棵树下,速写本在膝上摊开,手里的炭笔轻舞。老贝隆人格鲁姆取下腰间酒袋,喝了一口,又将少许倾入土壤——那是在向大地的精灵祈祷,愿它们庇佑逝去之人的魂灵。 爱莲娜仰起头,望着比她年长许多,稍显苍老的圣殿骑士。她感到有些难过,却不清楚到底为了何人。赫尔曼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抬手按在她的肩头。 “对于每个人而言,一切都是应得。”他说。 “那莉莉呢。”少女小声问道,“在你看来,她应得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历史之主清楚,还有心之主,但他们从不多言。”赫尔曼缓缓摇头,目光投向更东侧,与凯洛并肩交谈的纯白女性,“无须担心,不管怎样,未来总会来临。” 他朝凯洛走去,爱莲娜随在身后。薄雾渐散,天色刚刚破晓。 (一二四)理想(莉莉) 天穹澄澈如洗,阳光柔顺似缎。脚下草原广袤,繁花遍野。微咸海风自东北而来,吹散南方的湿润空气,一并卷走花瓣与芬芳。莉莉信步踏向西方,皑皑白雪间,一潭湖水泛着薄雾,母亲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与母亲闲谈片刻,随后转向南行。 卡亚落在她的肩头,用长喙梳理羽毛——塞琳在一旁同他斗嘴,不时打断他的工作。苍云掠过天际,迅若闪电;莱恩于其下方疾奔,草叶飞散间,倒也不慢多少。露薇儿在半途加入,和以往一样坐在莉莉后背。她们路过英格丽栖身的林间,几株果树晃晃身躯,将饱满的李子丢在塞琳怀中。 再过不久,森林尽头便映入眼帘。那里有笑容灿烂的安珀莉,香囊挂在脖颈,里面盛着哈伦的松针。在她身旁是化作人形的白离,正将金黄柔软的点心填进嘴里,脸上是满满的幸福。 莉莉小跑过去,故意用肩头冲撞白离,如同之前的许多次。然而白熊化作雪片,融入地面,只留下一抹凉意。片刻愣神间,安珀莉同样消散,之后是露薇儿、塞琳、卡亚、乃至莱恩和苍云—— 一切回归黑暗,她睁开眼睛。 头顶漆黑一片,茂密的松枝遮挡住群星,而‘泰丝’根本没有露头。银白色巨狼支起身体,抖落粘在身上的雪片,轻声低鸣。 垂下的枝条拍打她的后背,是哈伦,父亲最早的孩子。 莉莉向后跳开,微微仰起头,从鼻中喷出热气。一直以来,这位‘兄长’似乎都同她对立。数百年前,劝说友人们离开森林时如此;代表艾尔纳人,向隐于绝境山脉的他们求援时如此;乃至与费米尔一同,邀请众人为建立新世界而战时,同样如此。他不喜欢任何变化,莉莉心想——或许父亲从一开始,就赋予了他顽固而守旧的性子。 “余问汝。”低沉的声音通过枝条,于她耳畔回响,“眼前诸般,汝可心满意足?” “当然呐。”她简洁地回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决定已然做下,往事亦成定局,她可不打算一次又一次地改变历史……而且,即使能做到,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好。“咱选定了要走的路,汝不愿跟随,在一边看着便好了呗?” “汝在欺瞒汝。”枝条左右摇摆,似在摇头,“余不瞎,既听得见,也看得到。别忘了,我们有同一个父亲。” 莉莉收敛神情,瞪着漆黑一片的天穹,忽然懒得再隐藏什么。哈伦说得没错,就算她向来不满对方的古板,他们仍称得上血脉相连。还有其他很多……从几百年前起住在这里的所有人。 “咱确实遗憾,可是又如何。”女佣兵咽下口水,用舌头舔过嘴唇,品尝到微弱的甜馨——味道她十分熟悉,带着‘父亲’埃达的气息,却不尽相同。“咱不能让白离复活,也没办法治好莱恩的伤。既然如此,何必在意过去呐?” 枝条凝固片刻,再次微微震动,“和上次回来时,汝不同了,九月。” “用不着汝多嘴呐。”她不耐烦地打断哈伦的话。他说的上次是指什么时候?历史上的几十年前,对她来说的数百年前?没有改变才奇怪了,当然,恐怕对方理解不了这一点,他几百年都毫无进步。“别以为谁都和汝一样。” “谨慎是一件好事。”哈伦的枝条挥向她,她甩头咬住,但无法阻止声音传播,“汝如何确定,费米尔许诺的未来?” 因为她亲眼见过,莉莉心想。哪怕只是另一段记忆——或是梦境,但足够真实,甚至超过她自身听闻。那样美丽的世界,值得任何人为之向往,乃至牺牲……或许如此。 她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于是甩甩尾巴,离开哈伦身边。她记不起自己为何要来到这儿,如同记不清很多其他事,不过没关系,想来它们都不怎么重要。 大概是暂时不愿见到母亲吧,女佣兵告诉自己。 实际上,再次回到这座森林以后,她去希萨那里的次数就少了许多。因为那让她记起某些过去的事情。不知何时,她曾为萨奇人的命运不满,为同伴的自大而愤怒。离开母亲前往南方,亦是为了找出战争的原因,试着让过往的悲剧不再发生。然而现在…… “没有任何问题。”她自言自语着,“父亲给了咱这些力量,咱就必须好好利用。只有尝试过,才知道咱能做到什么程度呗?”女佣兵的声音放得很轻,反正除了她,四周没有任何听众,“未来就在那里,咱看得到。所以剩下的,就是一步一步,朝它努力前进了呐——” 她奔向林中的村落,随着脚步前行,空气中的甜味愈发清晰。那是「生命之水」的气味。 费米尔·斯塔克取用了英格丽的一部分身躯,加上苍云的刚羽、巨龙的角、她的毛发、还有种种珍稀魔法材料。之后他结合白塔家族的秘术记录、莉莉等人对于‘父亲’的了解,乃至柯尔记忆中关于玛尔的学识,才熬制出这一药剂。不久前的一个下午,它被分给了所有住在村落里的萨奇人。 费米尔告诉她,服用者的灵魂与身躯自此一体,即使躯体破碎,灵魂亦不会前往外层界——很久以前,父亲和她讲述过类似的构想。将灵魂与肉体结合,再制造出依赖魔力生存,能够不断自我修复的躯体,就等于达成了不死之身。 要是后者无法实现,效果便如同之前林中的景象:那些肉块没有死去,也没办法算是活着。但莉莉确信——她努力让自己相信,费米尔的终点仍在前方,而她看到的只是途中的风景。 村落里一片静寂。褐色皮肤的身影来来去去,没人说话、哭泣或欢笑,仅有踩过泥土的沙沙轻响。这里大概居住着所有萨奇人的一半,其中六分之一消失在上一场战役。他们的尸体化作灰烬,而名字……或许更早就已被遗忘。 另外一半同样离开荒原,似乎跟随着「风语」吉尔的指引,前往了东方的某处。那些人还活着,这让莉莉稍感安心,哪怕原因与她无关。 她推开木屋的门,黑袍巫师转过身来,眼眶中跳跃着柔和的光,幽绿而温暖。 “来的正好,九月。”他放下手里的试剂,抬起指尖,从空气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瓶子,“帮我去一趟火山堡,将它送给杜兰克·岩火。” “贝隆人的国王?”莉莉想到贝尔和格鲁姆,可惜他们此时都没出生,“那瓶子里是什么呐?” “真正的生命之水。”费米尔轻声细语,“材料有些贵重,用在一名国王身上,倒是还值得。”他又取出数个同样的小瓶,将它们在实验台上一字排开,“还有帝国的皇帝和公爵们,教国的白袍主教……他们当中,一定有人对「永生」抱有兴趣。取信他们,则是你的任务。” “然后呐——他们会怎样?” “会得到永生。无论刀剑、法术、疾病或寿限,都无法杀死他们。”黑袍巫师平静地说,“不久以后,所有饮用者的灵魂将被牵引到一起,争夺这具庞大‘躯体’的主导权。”他轻微咧开嘴,“赢家获得一切,而其余人将失去所有。” “……汝也喝下了它,对呗?” “自然。”费米尔的声音平稳且自信,“可惜赢家只有一人,否则我将很乐意与你分享,九月。” 莉莉舔了舔嘴唇,感觉后背一阵微弱凉意,伴随着更多的疑惑……似乎她曾具备相关的记忆,却模糊不清。“咱没听过这种法术,汝从哪儿学来的?” “就在不久之前,金穗城陷落的那天。”费米尔回答,“也算是因祸得福。” 女佣兵盯着费米尔,一个问题从她心头升起,接着脱口而出,“汝知道艾尔纳人会失败,然后成为汝的敌人,是这样呗?” 黑袍巫师眼里的火焰明亮了些,随后点点头,“我从未预见它,但它的确在预期之中。” “汝……到底想要什么?”莉莉回想起书本上有些模糊的‘历史’,以及两人相处以来的一点一滴。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费米尔,想要将他整个看穿——当然那不可能,“汝的愿望……以及汝眼中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费米尔·斯塔克露出笑容。他向她走近,从怀中取出一盏漆黑的油灯,小心而轻柔地放到她手中。 “不要碰它。”黑袍巫师低声说,“让我告诉你它的一切。” 莉莉不言不语,凝神感受眼前的物件。她认得这盏灯,位于「斯塔克伯爵」的半位面中,布满尘土,破损不堪。她也大致了解它的用途:在这盏灯的‘记忆’里,费米尔·斯塔克利用它许下愿望,毁灭了白塔家族,乃至她的家乡。 眼前的油灯显得崭新许多,金属的表面光泽流转,几乎看不到一丝裂痕。身为埃达的女儿,莉莉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庞大魔力,以及另一个事实——它的力量只填充了一小部分,若完全恢复,或许足以与‘父亲’匹敌。 “我以为你会更早问我这些,九月。”黑袍巫师的声音将她拉出回忆,“你见过它,对吗?” “当然。”女佣兵从油灯上收回目光,将它落到费米尔的脸庞,同时扬起下巴,“咱原本的世界里,汝用它报复白塔家族,又用它夺取了卢格兰森林的生机……没说错呗?” “没错,我最初拿到它以后,想到的确实是复仇。”费米尔的声音平静,神情依旧温和,“但这一次,因为你的存在,我的第二个愿望便不再相同。它与森林无关,也和你的‘老朋友们’无关。” 身为现世之神的天赋告诉她,费米尔没有撒谎。她仍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许愿了什么,可那无足轻重。“它到底是什么?” “它是上一纪的遗物。蕴含其中的,是伊尔洛特——众龙之母的灵魂与权能。”费米尔低声叙述道,“如同龙巫妖一样,上一纪的人们欺骗并杀害了她,随后制造出这具神器。”他注视着莉莉的掌心,轻声感叹,“那时的人类如此强大,可仍然无法抵抗‘父亲’的愤怒,亦难逃覆灭的命运。” “咱不关心那些。”莉莉摇头,“它要怎么用?” “你向它许愿,而它将其实现。”黑袍的巫妖简单地说,“只要魔力充足,就不存在无法实现的愿望。”他浮起有些嘲弄的微笑,“然而它只能实现毁灭的理想,亦唯有死亡可以赋予它力量。许愿之人须付出代价,或许是其珍视的人与事,或许是其自身。” 莉莉眨了眨眼睛,将油灯托到眼前。“如果咱现在向它许愿汝的灭亡,又将如何?” “我会死。”费米尔回答地毫无迟疑,“至于你所付出的代价……”他用指尖轻触莉莉的脸颊,“大概只是失去我。” 这正是她原本的愿望,某个声音如此告诉她——杀死‘斯塔克伯爵’,阻止灰色战争,改变历史。但女佣兵轻轻摇头,将油灯放回桌面,不再去看它。 “汝打算如何实现自己许诺的……也是咱看到的未来呐。”她问道,“利用这个只能带来毁灭的玩意儿?” “我不确定。”费米尔承认道,“但你看到了它,以及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他的声音毫无迷惘,隐约带着几分狂热,“若是未来足够美好,一切便都物有所偿。” 莉莉沉默不语。身处此刻,她亦属于历史的一部分,因而这一次无从判断对错。自己和眼前的男人已经走出很远,就算回头也毫无意义。无论这是否为一场幻梦,她的确向往着再次见到——乃至亲手实现记忆中的‘未来’。 她拍了拍巫师的肩,然后贴近过去。“好吧,告诉咱具体有哪些人……剩下的就交给咱呗?” 费米尔握住她的手,透过冰凉的皮肤,莉莉仿佛能感受到心跳与暖意。黑袍巫师说出许多人名,范围遍及整片大陆,全部非富即贵。最后他沉吟片刻,略显严肃地注视她的脸。 “没有人喜欢被牺牲。我们将担负与此等价的责任,生时如此,死后亦然。”绿色火焰在他的眼眶中摇曳,仿佛具备生命,“我想你明白的,九月。” “大概呗?”她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汝可要替那些人,好好活着呐。” “你也一样。”费米尔·斯塔克告诉她,“还有,南边村里那个女孩好几次提起你。若你有心情,不妨再去带上她吧。” (一二六)现实(莉莉,II) 她最终并未带上露薇儿。 与费米尔道别后,莉莉回到村落中特地为她预留的小屋。它距离巫师的实验室仅有数十步远,英格丽负责构筑外观,内部陈设则由费米尔亲手打造,简洁而舒适,满是她熟悉的气息。她简单收拾好行李,带上几块肉干、两盒药剂,以及基本派不上用场的一袋钱币,便再次离开了曾经的家园。 “这样好吗?”爱丽儿问她,声音平静,听不出责备或关切,“我以为你会更在意她的感受。” 天族在她出发前找上门来,宣称希望与她同行——大概是从费米尔那里听说了她的任务。莉莉确信,自己足以应对行程中的危险,却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咱不是去旅游的呐。”女佣兵回忆起上一次与露薇儿旅行时,对方说过的话——或许等到一切结束,大陆恢复和平以后,她们还能真正并肩看遍世界,“咱相信费米尔能够成功,所以不必急于此刻。时间还有很多,汝说是呗?” 爱丽儿微微摇头,望向她的目光中仍有两分怜悯。莉莉别开目光,对方的声音柔和悦耳,内容却不令她十分开心。 “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爱丽儿轻声说,“因此,当我们前来此处的愿望达成,就是离开这段历史的时刻。” 莉莉没有去辨别那句话的真伪,或许她害怕确认答案。她舔了舔嘴唇,语气有些不太确定,“如果说……咱的愿望足够远大,一辈子都没办法彻底完成,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呗?” “梦终归会醒。”天族没有一丝迟疑,“这是斯塔克大人告诉我的。我相信他。” “既然如此。”女佣兵握紧右拳,瞪着爱丽儿的脸,“汝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又是为了什么呐?” “为了见证大人的理念,确认我们选择了正确的道路。”爱丽儿神色平静,“斯塔克大人没有死。总有一天,我将再次与他同行。” “这样啊。那要是……”不知是赌气还是什么,她一直不愿去想的问题脱口而出,“汝的‘斯塔克大人’错了呐?” “若我得出这一判断,我会劝告大人。而若他一意孤行,我将试着阻止。”天族微仰起头,望着远方的夜空,“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但爱剌天族不怕承认过错。” 莉莉在心中叹了口气。爱丽儿的态度过于坦然,令她更加确认到自己的软弱。曾几何时,她也拥有简单而纯净,能够轻易为此不断努力的目标—— 让她自己,以及属于她的「莉莉诺诺团」,成为全艾尔大陆的「最强」。 然而莉莉清楚,她拥有「现世之神」的身份,却远不具备大陆顶尖的力量,更别提贝尔、安、格鲁姆、艾利奥、以及爱莲娜。至于实力较为可靠的三名团员——琳和尤菲前往了另一片大陆,不知多久才会归来;而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阿尔冯斯,如今仍旧不知所踪。 选择跟随费米尔,对于她而言,除了相信梦境中的未来,或许只是……想要寻找一个足够强大的依靠罢了。 这样说来,作为她同伴的菲斯特·伊卡罗亚,不过是个一腔热血的青年。可仅仅三十年后,他便以《旅团》领袖的身份,成为闻名大陆的传奇。到底是其中有着她不知道的理由,还是……单纯她自己的能力不足? 大概两者兼而有之,莉莉心想。 “所以咱不喜欢和汝聊天呐。”女佣兵加快步伐,继而干脆小跑起来,“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 …… 有别与原本的历史,如果他们成功改变了世界,后世的人们会如何评价费米尔和她?若是失败,又会如何? 莉莉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可从来得不出确定的答案。 至于当前人们对待她的态度,女佣兵同样说不上是否喜欢。向驻守要塞的卫兵说明身份后,她和爱丽儿被恭敬地请入火山堡,沿着宽阔坚实的青石长廊,径直前往王庭的所在。 即便早上两百年,这座历史悠久的堡垒仍处处透露出时光留下的痕迹。她记得史书上写过,火山堡始建于近两千年前——那时卡玛尔人尚未踏入南方平原,大陆的多半土地仍由艾尔纳人掌管,余下则归于贝隆一族。巨龙仍然不时现身凡世,甚至这座贝隆人堡垒的修筑,也曾借助过龙族和艾尔纳人的力量。 至于巨龙逐渐化为传说,原本亲密的两族逐渐交恶,乃至弗里茨人的军势横扫大陆,令艾尔纳人退居深林,贝隆人安于群山,卡玛尔族则借机崛起……都是早于她的出生,却仍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两侧城壁以坚固的青砖铸就,每一块均重达数吨,以贝隆人独特的技法烧制而成。莉莉眯起眼睛,看到许多青砖上刻着名字,多数是贝隆人的,有些则显然属于其他族类。她从中找到了摩根·钢斧,第一次艾-贝战争的贝隆人将军,亦是他们传唱至今的英雄。那场持续二十余载的战争发生于近千年前,而砖石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她继续迈动步伐,一边四下张望。险要的地势与坚固异常的堡垒,让贝隆人得以幸免于多数战乱。然而外界愈发紧张的局势,仍间接地体现在此地——旅人和行商不再前来,长廊两侧叫卖工艺品的小贩十不存一,制造兵器和铠甲的铁匠铺倒是叮当不绝。堡垒的居民纷纷打开屋门,目送着她们在卫兵的陪同中穿过视线。莉莉转头望去,只看到一张张紧绷的脸。 没人开口说话,无论欢迎、疑问、或是谩骂。女佣兵明白,他们害怕自己,正如同害怕费米尔·斯塔克。 时至今日,她们曾做下的事迹和拥有的力量,早已被整片大陆周知。险峻的山脉挡得住军队,但无法拦下「现世之神」……与成群巨龙。 她知道,真正听从黑袍巫师命令的巨龙,如今只余下四条。缇娅娜·玛尔令黑龙克拉肯回归永眠;曼图尔·斯塔克与红龙伊莱尼亚一同坠入地狱;十几日前的狮鹫堡之战中,巫师联合会也以三名高阶巫师的阵亡为代价,杀死了蓝龙桑多卡恩。自那场激战过后,龙群的「侵袭」有所收敛,联合会亦不再主动出击,显然都心痛于己方的损失。 可它们仍是充足的威胁。四条巨龙未必足以攻陷火山堡,却可轻易令守军损失惨重;贝隆人勇敢善战不假,然而一切智慧生灵与生俱来的本能,便是畏惧死亡。 道路转眼间来到尽头。赤铜锻造的两扇门扉顶天立地,此时仅仅半开,留出约三公尺的缝隙供她们通行。穿过厚重铜门,则是宏伟宽阔,足可容纳数条巨龙栖身的贝隆王庭。整座宫殿内部由大理石筑就,地板是夹杂着星斑的黑色,墙壁是白色斑纹,足有三人合抱的柱子则是浅褐色,间或点缀着黑曜石的雕刻。手持长戟的贝隆人卫兵伫立两侧,头盔遮挡了面容与神情,巍然有若两列石雕。 莉莉昂首挺胸,走向大厅的尽头,爱丽儿一言不发地随在身旁。格兰特·岩火从王座上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两人,神情严肃。他披着厚实且价值不菲的锦缎长袍,身型比贝尔还要壮实几分。红棕色的长髯梳成三股编起,一直垂至胸口,如同一束倒悬的火焰。 “北方的半神,九月。”贝隆人的国王显然听说过她,“报上你的来意。希望那不会令我失望。” 尽管掩藏的很好,凭借「父亲」赐予的天赋,莉莉仍可轻易察觉他内心的疑虑与焦躁——他同样在害怕。女佣兵略带讥嘲地扬起嘴角,偏过头,迎上贝隆人的目光。 她隐约记得,格兰特历史上被称作‘撤退王’,原因正是这场战争。他畏于艾尔纳人的威胁,将贝隆人的王都从火山堡迁到深岩城;不久后再次试图弃城,被不满的城民与卫兵们罢黜了王位,由他的弟弟取而代之。 好在这一次,托了她与费米尔的福,「历史」或将不再发生。 “咱是带着白塔之主,巨龙的统御者,亦是死亡的主宰,费米尔·斯塔克——的意志而来的呐。”莉莉扬起眉毛,“他赞赏汝们的品性与力量,因此派咱前来,送给汝一件礼物呗?” 杜兰特吞了吞口水,似乎摸不准她话中的真意。“贝隆人不喜欢客套话。告诉我,你有哪些打算,又能给予我们什么。”他故作强硬,可惜对莉莉来说一目了然,“我不接受毫无保证的许诺。就我看来,你那所谓的‘死亡主宰’,弄不好也离死不远——” “愚蠢。”莉莉嗤之以鼻。她偏转视线,略显失望地看到爱丽儿安静地立在身旁,对两人的交谈全不关心,“和汝说话简直浪费口舌。孤陋寡闻如汝,恐怕还不知道,费米尔早已是不死之身了呗?” 格兰特握紧拳头,眯起双眼,但没说出一个字。莉莉未等对方细想,便踏近王座,将费米尔交给她的东西托在手心,递到贝隆人的面前。 “这是费米尔制作的药剂。汝喝下它,便可如他一样,自此摆脱死亡的威胁呐。”她看着格兰特将信将疑地拾起那小瓶,便回过身,径直走向长厅以外,“当然,汝愿意将它赐予他人,也随你的便呗?” 话虽如此,最后目光相接的一瞬,莉莉已然确认到格兰特的选择。他会喝下,获得永生,然后成为费米尔的‘坚定盟友’。 她无声地告诉自己,同时将火山堡甩在身后。 接下来的三天,莉莉翻过铁脊山脉,沿着格里芬大道一路南行。这条商路连通着艾尔德斯王国、奥伦帝国以及梅隆——目前贝隆人最大的王国。它向来繁荣,如今却行人寥寥,更几乎看不到马车与商队。 愈往南行,道路两侧便愈显破败。巨龙们不愿再与玛尔或巫师联合会正面对抗,便将怒气发泄到足够显眼的民众与建筑之上。农田熔作焦土,庄园化为废墟,旅店与商铺则尽数人去屋空。莉莉看到一只兔子从眼前慌乱窜过,两条枯瘦的野狗喘息着在后方追赶,她猜不出谁能够获胜,却也不怎么关心。 她们白天旅行,晚上则就近找一处荒地休息。饮食对于两人来说无关紧要,但莉莉还是从废墟中翻找出食材,生起篝火,用勉强完好的厨具炖煮一锅浓汤。她还记得在幽魂森林的某一日,阿尔冯斯专心制作着魔法道具,而她负责准备众人的午餐。她闭上眼睛,尝试回忆机关人的容貌,却只能勾勒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女佣兵叹了口气,盛起一碗满是菌菇与蔬菜的汤,一勺勺放进嘴里。 “笨蛋阿尔,再迟到下去,咱可就……不等汝了呐。” 没有人回应她,一如预想之中。 (一二四)理想(莉莉,III) 夜幕降下,然后明日来临。 泰丝仅余一弯银线,意味着秋之月已然所剩无几。莉莉随着太阳一同苏醒,在河边简单抹了把脸,将沾满残渣的厨具丢进背包,打起精神再次上路。 她没有全速疾行,亦保留着人类的形态——反正时间充足的很。爱丽儿对她的决定并无异议。实际上,若非莉莉主动挑起话头,天族几乎不发一言。每日休息时,女佣兵主动给对方盛上一碗炖菜,天族随之简洁地道谢,便成了两人仅有的交流。 自旅程的第六天起,暴雨不请自来。天空一片铁灰,阴沉的云团几乎触手可及,雨水如同无数利剑坠下,未能刺穿夯实的商道,却将两侧田野漫作沼泽。附近的阔叶乔木原本只是半秃,此刻再无叶片残留,仅余枯瘦的枝干伸向天空。 急风卷过,千百枝条如手臂一齐狂舞,宣泄着积蓄许久的愤怒。苍白闪电不时划破天空,转瞬又被云团吞没;继而是连绵的低沉轰鸣,如同兽群奔腾,永无止境。 奥伦帝国的雨季多在夏季,此时多少有些反常,但莉莉懒得在乎。她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雨水浸透她的羊毛斗篷、外套、麻布长裤和靴子,带来属于秋末的凉意。她微微仰起头,任液体划过脸庞,流入口中,然后吞咽下去。 果然没什么味道,她舔舔嘴唇,抹了把脸,转过脑袋。爱丽儿安静地走在她身旁,巨剑握于手中,银甲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即便四周阴沉昏黑,天族彩虹色的长发仍旧光泽而莹润。见过爱丽儿的人算不上多,别说还有许多死在金穗城的王庭,但在有心人那里,她的身份从来不是秘密。作为货真价实的「神之使者」,恐怕只要她开口,便有许多信徒心甘情愿地喝下那份药剂——甚至包括帝国的不少贵族。 时至如今,莉莉早已接受费米尔的理想;除了曾经的亲友,她也不太在意凡人的生命。只不过目前的做法,对于昔日的莉莉或九月,都显得有些……不够「正直」。 “——你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了呢,莉莉。” 她仿佛听见尤菲的话语,又明白只是自己的想象。如果是阿尔,会如何评价现在的她?某个声音告诉莉莉,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做出什么,机关人都不会厌恶她……她将那声音赶开,避免自己去想其他可能。 暴雨第二天仍未停息,第三天也是。恶劣的气候多少遮蔽了视线与听觉,纷杂思绪则降低了她的警惕。直到雨水忽然从眼前中断,莉莉才发觉自己中了埋伏。 苍碧色的透明屏障从地面的泥浆中升起,在数十公尺高的天顶聚合,将女佣兵与天族笼罩其中。莉莉瞬间化为巨狼,奔向‘牢笼’较远的一端。她俯下脑袋,将身躯全力撞向障壁,却仿佛冲进厚重粘稠的液体,没能造成丝毫响动。 她恼怒地退开两步,用足以粉碎岩石的利爪撕扯屏障,然而依旧徒劳无功。 “冷静点,莉莉。”爱丽儿不知怎么来到她身边,用巨剑拍了她的肩头,“别忘了,斯塔克大人从不慌乱。” 她是莉莉,不是费米尔,做不到一切尽在掌握。女佣兵这样想着,但终归冷静了些。一群人类依次从不远处的空气里浮现,或是自天空缓缓降下。他们男女各半,多数外表已过中年,也有些看不出年龄。所有人都披着深红色的天鹅绒长袍,其上用金线绣有龙语符文、宝石般的菱形与圆环——分别代表知识、财富和同伴。 秘法联合会的巫师。莉莉舔了舔嘴唇,眯起眼睛,毫不示弱地盯着他们。 她记得尤菲提起过,尽管仍认为秘术是少数天赋者的专利,联合会的巫师们相信,比起独自闭门研究,与他人分享可以获取更多学识与力量。莉莉曾认为他们比白塔巫师可爱一些,然而现在,她一点儿都不想见到这些人。 一名蓄着短须的灰发巫师走近两人,由秘术创造的声音穿透屏障,在她耳旁轰然炸响。 “总算抓到你们了,斯塔克的恶狗。”他将手中长杖指向两人,目光冰冷如霜,“在死之前,你们还有何话说?” “咱是狼,不是狗,把汝的眼睛擦亮点呗?”莉莉扬起头颅,鼻孔出气,“就凭汝们,想要击败费米尔,可还早了一百年呐!” 她努力显得无所畏惧,心中却充满不安。该怎么做才好?敌人一共超过三十名——也许大部分不如费米尔或爱丽儿强大,可数量足以弥补一切。眼前的屏障阻隔住去路,甚至封锁了前往星界的通道……而从对方的态度来看,显然没打算放她们平安离开。 巫师长杖摆动,开始诵念一道冗长的咒文。但一名中年女性走上前来,抬手压下那柄法杖。 “杀掉她们解决不了问题。”她如此说道,转过身,面向莉莉和爱丽儿,“告诉我,费米尔·斯塔克让你们来做什么?” 我才不会说一个字,莉莉心想。如果她拼上全力,加上身边的天族,大概能干掉两三个巫师……或者再多一点。至于她们的结局,多半和那条蓝龙一样,可那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过一死罢了。谁都会死,她同样不例外。 “斯塔克大人制造出了令人永生的药物。”清澈的嗓音从身旁响起,银白色巨狼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爱丽儿——迦勒天族脸上噙着微笑,声音平稳一如既往,“我们正将它们带往大陆各处,赠与身居高位之人。” “混账。”灰袍人面色冰冷,“那个疯子,打算把他们也变成僵尸么!” “并不是这样。”天族平静地摇了摇头,“药剂的效果是真的。服下它的人,可以分享一部分埃达的权能,让他们免于疾病,受伤,衰老和死亡。至于代价——” 莉莉不相信爱丽儿会背叛费米尔,可是更无法理解天族现在的行为。她本想阻止对方讲述下去,然而屏障外侧闪过一道光,暂时吸引了她的视线。 银色门扉在不远处展开。身披红袍的艾尔纳男性从中现身,三两步来到灰发巫师面前。 “她没说谎。”莉莉盯着男性的唇,努力读出他说的话,“我杀了格兰特两次,他都活了过来。禁锢心智的法术也没用,他的灵魂非常牢固,无法从躯体上剥离。” “——当预定时刻来临,所有喝下药剂的人,将在灵魂战场上争夺胜负。”爱丽儿继续着陈述,全然不曾受到干扰,“败者归于虚无,而唯一的胜利者,将获得真正的永恒。” 巫师们交换着目光,纷纷沉默下来。莉莉望了一眼天族,忽然心有所悟。或许费米尔早已预见到眼前的景象,甚至爱丽儿也是。黑袍巫师理想中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并非国王和贵胄…… 而是眼前的这群人。 她吐了口气,变回人形,从怀中取出费米尔交给她的包裹,轻蔑地望着红袍的巫师们。 “它们就在这儿呐。不打算试试看么?” “闭嘴。”灰发人吼道,“只有蠢货才想要永生——” “咱可没说永生。”女佣兵脸上的讥诮更盛,“费米尔也喝了它,和格兰特一样。”她故意摇晃着袋子,“想要干掉他,这可是汝们仅有……和最后的机会了呗?” 她说的是事实。更重要的是,对方也清楚这一点。红袍巫师们不再关注两人,转而围拢成群,想来在用她无法察觉的方式讨论。这给了莉莉一线逃脱的机会,然而她没有尝试,在明白「他」的目的之后。 巫师们讨论的越久,她就愈发肯定,对方将接受那个‘提议’。但莉莉无法确认自己的命运。巫师们可能施展各种法术,以获取她不愿吐露的线索;或者他们会报复性的杀死她,只因她曾经造下的杀孽。最好的情况下,她可能被关押在联合会内部,直到费米尔在灵魂的战争中取胜……或是灭亡。 她盘膝坐下,盯着地面一言不发,试图将对于结果的担忧抛到脑后。许多个身影或名字闪过她眼前,露薇儿、阿尔冯斯、尤菲、菲斯特……费米尔。似乎没有事情可以令费米尔慌乱。他在挂念她的安全么?如果她死在这里,他会感到遗憾么—— 还是说……那并非所愿,却仍在他的预期之中? 巫师们终于得出了结论。灰发巫师看似有些不满,甚至刻意远离了她几步。而最后赶来的艾尔纳人走向屏障,将带着厌恶的冰冷声音传递至她耳边。 “不要反抗。”他说,“我们不想打草惊蛇,因此不会杀掉你们——至少现在如此。” 女佣兵看了一眼爱丽儿,而天族平静的对她点点头,“请相信斯塔克大人。” 于是莉莉依言而行,将希望寄托于费米尔的胜利。 (一二五)真实(费米尔·斯塔克) “九月「失踪」了。” 庞大的金雕飞掠而下,踏在一株橘树枝头,用利喙对着黑袍的巫师,“联合会的巫师带走了她,连同爱丽儿一起。这也在你的「预期」当中么?” 费米尔遥望着南方的景色。这里处于森林边缘,丘陵与草原永无休止地向外延伸,与苍穹交际于视线尽头,其上一无人烟。阳光柔和且温暖,天空仅有几片薄云,但他看不到草原以南的贝隆王国,更遑论九月的所在。 他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名为苍云的「现世之神」。 “也许吧……我不能肯定。”费米尔轻声说,“她们还活着。感谢埃达。” “你惹上了麻烦的对手。”苍云左右摇着脑袋,“你有些本事,但太年轻。我看到的那帮巫师里,比你厉害的不在少数。”他拍了拍翅膀,继续摇头,“天知道九月为何信任你。如你这样自以为是,亦昙花一现的「天才」,我见过太多。” “她明白我想做的事情,也能理解我的期待。”费米尔握紧拳头,“我将取得胜利,然后带她回来。” “我不这么肯定。”苍云昂起脑袋,发出尖锐的唳鸣,“你宣称可以改变世界,可我只看到了失败。你害了白离的命,损失了好几条龙,如今又失去了九月。至于这期间你所做的,仅仅是破坏罢了。”金雕别过头,“一错再错便是愚蠢。实际上,不少人准备对你进行一场审判,而你将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那也在预期之中。反对他征服世界的「现世之神」不在少数,包括九月的‘母亲’希萨,以及最为年长的哈伦。如今则是一个机会—— “没关系,让我来说服他们。”费米尔回答,“无论支持或反对我的,帮我将他们召集起来,越快越好。” 苍云紧盯着他的脸,目光锐利如剑,而黑袍巫师毫不退缩地与其对视。他没有说谎。 “但愿如此。”金雕瞥了费米尔一眼,助跑数步,展开双翼直入长空,“五日之后,森林中心。你最好别再让我失望。” 金雕迅速消失于天际。黑袍巫师转过身,望着它一路远去,随之再次迈开脚步。 费米尔穿过寂静无声的村落,推开虚掩着的木门,踏入属于自己的实验室和日常居所。他抬起指尖,将柔和的光线铺满木屋,然后走到房屋中央,轻抚着一具庞大如同山丘的身躯。 它安静地俯卧着,双眼合拢,前肢垫住头颅,仿佛睡着了一般。尽管早已失去生命气息,白熊的皮毛依旧光滑柔顺,躯体看不出一丝腐败的痕迹,甚至入手仍然带着暖意。若不是一道裂痕纵向贯穿,将它整个分为两半,恐怕没人敢相信这是一具尸体。 “它很美,不是么?”费米尔·斯塔克低声自语,“神祗的权能和力量,便是这世间最大的奇迹……和制造奇迹的源泉。” 不久以前,他尝试着改造了这座实验室——准确地说,是修改它的入口,并创造出一个独立的半位面,令其拥有数十倍于原本的空间。通常来说,只有高阶巫师中的佼佼者才能做到这些,但那远不足以令费米尔满足。他想要达成的真正愿景,需要千百倍于此的力量和学识,如果不是更多。 他毫不担心自己会失败。他确信自己拥有超人的天分,得到那盏能够‘实现愿望’的油灯,则证明命运眷顾着他。父母的死……或许是为了让他走上这条道路,而刻意设下的磨炼。没错,这的确听起来有些理想化,可就算如此认定,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他望着那盏油灯。它漆黑如墨,润滑且一尘不染。光线仿佛被吸入其中,令它的四周稍显阴沉。无数灰白色纹样在灯身隐现,那是上一纪元的文字,具体含义他无法解读,也没有太多兴趣。托巨龙们的福,比起九月见过的那次,它又填充了很多能量……将近五分之一。 费米尔知道,只要拿起它,许下愿望,便可轻而易举地毁灭联合会,然后换回九月。但那意味着,他需要再次付出某种代价,真正的目标亦将变得遥远。 “那样不行。”黑袍巫师低声说,将目光从油灯上缓缓收回。“时候未到,而且……没有必要。”他走向房间的另一端,凝望着一座高约两公尺,直径半公尺,充满绿色液体的圆柱型仪器。 “只要说服那些顽固的‘老’家伙,联合会的巫师就不足为惧——” 仪器当中漂浮着一枚血色的圆球,仅有半个巴掌大,散发着黯淡的萤光,貌似毫不起眼。费米尔走向实验台,从小巧的铁笼中提起一只青蛙,丢进仪器侧边的管道。他敲了几下面板,看着它滑入仪器内部,在液体中惊慌地挣扎。 红色圆球缓缓游动过去,将那小生物纳入体内。黑袍巫师认真且痴迷地注视着这一幕,直至青蛙完全融化在球体之中,不留一丝痕迹。球体轻柔地摇摆着,看不出任何变化,费米尔投之以微笑。 “一切全看你了,九月。” …… 高逾数百尺的黑松沙沙摇摆着枝条,沉默地注视着每一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晚辈」。他们翱翔自天际,奔跑过雪原,甚至以不知名的手段穿越空间,聚集在卢格兰森林的中心——亦是哈伦的居所之处。 黑袍巫师在苍云的陪同下缓缓行来,在黑松的脚下站定。他仰起头,抿紧嘴唇,凝望着遮天蔽日的树冠。黑松哈伦一言不发,坚韧的枝条微弯向下,隐隐将他笼罩其中。 哈伦不喜热闹。身为‘埃达长子’的威严,也让森林中的大部分居民因为敬畏而远离。但与九月讲述给他的,迁往绝境山脉后的情形不同,此时哈伦尚无法约束族人们的行动。他之前便是避开这株黑松,只拉拢那些九月熟识的,或对外界抱有欲望的‘半神’们成为伙伴—— 这次他不再逃避。为了九月,也为了理想。 更多的人在他之后前来。披着翠绿长裙的英格丽,全身鳞甲的哈萨,面色苍白的阿尔伯特,以及形如蟒蛇的伯恩斯坦站到费米尔身后;九月的‘母亲’希萨,白离的兄长白河,裹着羽毛风衣的卡亚和金色长发的塞琳等,则围拢在黑松身旁,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方。 少数埃达的子女没有加入任何一方。重伤未愈的莱恩罩着斗篷,安静地站在空地边缘,与往日的模样判若两人;住在林中的两条龙,碧长石和德克杜拉也跟了来,多半是打算看场热闹。 费米尔听到另一侧传来的议论,大多是对他的猜疑或责难,但他全不在意。他缓缓环顾四周,直至认定绝大多数的「现世之神」都已到达,才向哈伦踏出三步,并将右手覆于胸前。 “「天之主」的追随者,费米尔·斯塔克,依约前来。” “汝来承认罪过,或是接受责罚?”黑松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至,在他耳边轰然炸响,“联合会不喜战争。若汝领罪受死,他们定可交还和平。” “那是懦夫所为。”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松,“你是个胆小鬼,但我不是,九月也不是。”他停顿片刻,“我需要你们的力量——”议论声忽然大了几分,他立刻提升音量,将之压过,“从联合会手中救出九月,并且赢得这场战争。” 黑松将数根枝条呼啸着抽向他,但青藤从他脚底破土而出,构成坚实的铠甲和屏障,弹开每一次挥击。然后是英格丽的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仿佛能抚慰人心。 “这里不是战场,哈伦。听他把话说完。” 黑松沉默着收回枝条。披着漆黑色长风衣的青年走向前方,斜过脸,冷冷地瞪着费米尔。 “要不是你那愚蠢的主意,九月根本不可能落到他们手里。”卡亚扬起下巴,“你打算怎么救她?让我们和那些巫师开战,两边各自死上一大票么?” “救出她是我的任务。”费米尔坚定地说,“你们不会失去任何一员。” “联合会可不是弱鸡。”卡亚冷笑,“就凭你?” 黑袍巫师掀开兜帽。他的脸庞恢复了红润,双眼也不再空洞。曾被封存于体外的灵魂,此时亦已重归身躯。他抬起手,端详着自己修长而光滑的指尖。 “加上你们每个人的一点毛发,指甲或血肉即可。” 卡亚的眼里满是怀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你的脑子和嘴一样快,到是件好事。”费米尔回应,“身为埃达的子女,「灵魂战场」的本质,你总该知道一点吧?” 显然并非如此。卡亚闭上嘴,扭过头看着黑松,可哈伦仍旧一言不发。青年似乎感到无趣,朝黑袍巫师吐了吐舌头,回到塞琳的身边。 给出回答的是玛尔洛,一头三公尺高,有着锐利而美丽巨角的白鹿,据说和哈伦差不多年长。“神术网络的防护机制。未经许可盗取神祗力量者,灵魂将被遣往神国,遭受「天之主」的审判。”她从空地的另一端抬起头,将目光投向黑袍巫师,“可你把自己也卷了进去。” “只有这样才能前往神国。如今埃达的力量失去了主人,若能得到网络的认可,便可暂时将之掌控。至于我将采取的手段——” 黑袍巫师举起手臂,在空中画出约一尺直径的金环。它迅速扩张,直至形成数公尺高的巨大圆盘——连通着两道位面的门扉。费米尔又取出一块新鲜的血肉——饱含生命气息,仿佛仍然活着——将它丢在圆盘前方。数秒钟后,足有一人多高的血色球体缓缓滚过大门,碾过脚下的肉块,然后安静地停留在那里。 所有目光瞬间聚集在它身上,不少人甚至陷入短暂的恍惚。卡亚不敢置信地张开嘴巴,赛琳小声祈祷,希萨面沉如水,哈萨吹了声口哨,英格丽则低声赞叹。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纯粹的生命……除了父亲大人。它是什么?”英格丽问道。 “九月真正的本质。”过去的几天内,她吞噬了白离的全部躯体,才成长到如今的模样,“吸收一切物质,将其中的信息融入自身。毫无疑问,亚力克斯·埃达成功了——他最后创造出的女儿,就个体生命来说,是近乎完美的存在。” “若得到充分培养,假以时日,她将成为下一任埃达。”费米尔露出满意的微笑,“哪怕是眼前这些,只要获取充分的,源自「天之主」的信息,便足以借用埃达的力量。” “这便是我的依仗。”费米尔扬起头,望向哈伦,又回身看向跟随者自己的「现世之神」们,“有着‘她’的协助,我绝不会失败。” 塞琳目不转睛地盯着圆球,“可是它没有灵魂——” “我将成为它的灵魂。”那极其危险,近乎九死一生,然而……物有所值,“这是我的责任。” 他没有说谎,但无人应答。预料之中,真正的战斗刚刚开始。 “有趣的小家伙。”将近一分钟后,英格丽低沉而优雅的声音传来,“你的目的不只这么简单。你想要成为‘父亲’?” “并不是这样,女士。”费米尔转过身,缓缓摇头。若要创造全新的世界,一位‘神使’的力量远远不够。“但为了我的理想,以及对柯尔的承诺,我必须了解埃达。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喜欢这样的你。希望我能看到那一天。”英格丽微笑,抬手扯下一片裙摆,送入不远处的球体。嫩绿的光于球体上流转,如同水波般划过表面。 “对于凡人而言,父亲的力量过于庞大。”阿尔伯特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冰冷,听不出任何感情。“你准备如何利用它。” “敢于对她出手的那些巫师,将全部付出代价。”费米尔毫无迟疑,“只有这样,我才能保证她的安全。”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至少现在如此。 “你最好信守诺言。”阿尔伯特走向‘九月’,割破手腕,让数滴血液落入其中。它缓缓一明一灭,有如呼吸与心跳。 他们开了个头,曾与费米尔和九月一同出征过,赞同两人理念的数名‘半神’先后上前,贡献出属于自身的「生命信息」。那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所有人的力量,费米尔心想,一次就好。 碧长石拍打着双翼,缓缓降落到空地一侧,挺起胸膛,从数公尺的高度睥睨众人。 “一群优柔寡断的蠢货。空有强大的力量,却不懂得如何利用。”绿龙嗤笑道。若论这里的实力,这条绿龙大概要排到三十名开外,然而现在没人想要开战,“你们以为联合会愿意罢手?巫师都是聪明人,而且绝非懦夫。如果他们得到了埃达的权能,想想看会有怎样的结果?” 他俯下脑袋,从侧腹部衔下一片龙鳞,将它丢进球体。“那家伙没那么好,但至少有着目标。不像你们。” 绿龙说动了另一些人,只是作为局外者,远不足以一锤定音。黑袍巫师走到希萨面前,凝望着白狼的双眼。 “让九月陷入危险,是我的失误。我很抱歉。”他缓缓躬下身,“请帮助我,希萨大人。” 九月的‘母亲’用黑色的瞳仁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悲悯,似乎还有了然。“告诉我。”她说,“在你心中,她算是什么?” “我曾认为她值得利用。”费米尔承认,“但我想错了。现在对我来说,她是最重要的伙伴。” “向我保证,你将好好对待她。” 他无法说谎。“我愿尝试一切手段,与她一同见证我们的未来。哪怕她不幸逝去,我也甘愿前往地狱,寻回她的灵魂。”黑袍巫师垂下头,闭上眼睛,“但那不可能。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四周传来压低声音的议论,费米尔根本不去听。时刻已近,没人能留下九月,连「神使」们也一样。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却必须正视现实。 “是的,她告诉过我那些。”希萨缓慢地低语,“九月还说过,在她的历史中……她没有回到这里,而你毁灭了整座森林,同时杀害了我。” 这是他无法辩驳的事实。若易地而处,他很可能做出相同的事。“总有人要牺牲。”那时是希萨,而如今是……她能理解我的,费米尔心想,一定能。“我会记住她,直到……生命终结。” ‘母亲’长久地凝视着他。 黑袍巫师微微绷紧身躯。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不够完美,而无论对方回绝,甚至发起攻击,他都准备了应对的说辞或手段。但最终,希萨侧过身,抬起前爪,轻拍在黑松根部。 “让他去做吧,哈伦。” 黑松的枝条微微颤动,“你信任他?” “九月选择了他,我信任九月。”希萨轻叹,“费米尔,你应当明白,这个世界或许属于她,而非我们。” 他明白。若「镜之界」因为某些人的愿望,才创造出这段「历史」,或许当她们离去,世界本身亦不复存在—— “我不在乎。”他说,“哪怕这是梦境,我们依然真实。” 有了希萨与哈伦的默许,众人先后献出少许生命,‘九月’将其照单全收。一切结束之时,它的直径增长了将近一倍,力量则无从计测。它柔和地旋转着,奇异的鸣响盘绕于林间,仿佛在呼唤着谁。 费米尔抛下长袍,直视着它,毫不犹豫地走入其中。 (一二六)背离(安·圣紫罗兰) 「圣莱昂历两百四十七年,冬之月,十四日。 雨水下下停停,每一次都带走些许温暖,而冬季不觉中悄然来临。但战争仍在蔓延,我们亦停留在这段时光当中,试图见证或改变早已不同的历史。 半个月算不得太久。哪怕从秋之月的第十八日——我们离开南方,踏上旅途的那一天算起,也只经过了一年的四分之一。忙碌之中,时间往往走得更快……与凯洛·拉塞尔结下盟约,仿佛还是昨日的场景一般。可过去的几十天里,值得认真保留的记忆,比以往一整年还要多出几倍。 与艾尔德斯结盟之后,凯洛带着我们前往梅隆王国,只是没能收获任何成果。我读过的史书里,梅隆王国在战争前期始终置身事外,直至王国北方在费米尔·斯塔克的法术下化作荒漠,才甘心加入联军。如今费米尔取得了莉莉和「现世之神」们的援手,本有的毁灭便无从发生。这大概是件好事,可未来将如何发展,我却无从预料。 此外,贝隆一族与艾尔纳人的矛盾,足以追溯到千年前的两次战争;及至我生活的年代,则仅余下相互贬损几句的程度。历史学家们将其归功于「灰色战争」时的盟约,视其为战争带来友谊的范例。如今来看,一件历史的好与坏,大概的确没有书本上那般直接。 大陆的另一端算是好消息。贝丁王国——弗里茨人目前的国度,未将矛头指向邻近的教国,而是不断筹措军备,等待着‘决战之日’的到来。从已知的迹象推测,吉尔·风语带来了这一改变。她这样做的目的,应是为了再一次击败费米尔,从而得知历史原本的走向,乃至费米尔·斯塔克最后的下落。 现在我开始确认,来到这段历史,也有着她的一份功劳。当然,莉莉和我同样负有责任,可能爱莲娜都不例外。我们每个人抱着不同的,甚至相互冲突的愿望;一部分能够达成,另一部分终将化为泡影。无论如何,这场旅行中,我已然收获众多,想来不应迷茫,也无权后悔。 余下的,唯有直视命运,一路向前。」 冬之月的白天向来短暂。近日来的连绵阴雨,令夜晚仿佛更早降临。安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视线越过营帐内昏暗的橙色灯火,融入仅有一片漆黑的平原。 她没有等待太久。细碎的脚步声穿透雨丝,从远至近飞奔而来。而她熟悉的,略带兴奋的嗓音,则更早一步传入营帐。 “一场大胜!”艾利奥在少女前方停下脚步,以手抚胸向她行礼,“我回来了,安。” 安望着少年,心中安稳下来。比起前些时日,艾利奥的样貌显得有些狼狈,却同样成熟许多。他的下巴冒出短须,或许是套着铠甲,躯体看起来比往日更为坚实。印刻着圣紫罗兰家族纹章的毛毡战袍上满是血迹,新旧皆有,还留着数道利刃划过的灰白痕迹。但从刚才的步伐与声音来看,少年自己显然完好无损。 他摘下圆顶的轻盔,抱在怀里,理了理沾满汗液而蓬乱的黑发,露出熟悉的灿烂笑容。 “那些雇佣兵果然躲在西弗兰河北边的林子里,打算趁晚上发起突袭。”艾利奥显得十分满意,“我让一部分军士假扮成逃难的商旅引他们出来,然后从侧面包了他们饺子!”他拍拍胸口,“两河区域已经清理完毕,我留了一队骑兵在那边巡查,足以保证新落日堡堡到辉光城一线的安全。” 「有发现巨龙的踪迹么。」安询问道,「白塔的机关傀儡呢?」 艾利奥摇头。“没人见到龙,看来和预计的一样,那些怪物都被凯洛和艾尔纳人引走了。至于机关傀儡……”少年挠了挠头,“雇佣兵们拿到了五台,但据说它们不知怎么的就坏掉了……八成,是些残次品吧?” 安并不这样认为。她从曾祖父的藏书室中读过,白塔巫师向来以傀儡制造技术闻名。被费米尔与龙群毁灭以前,众多王宫贵胄都购买过机关傀儡,而对它们的赞誉和惋惜,直至她原本的时代仍时有耳闻。 与束缚着外层界灵魂,具备少量思维能力的「魔像」不同,这些金属躯体只有装入特定的「控制模块」,才能完成对应的任务——协助实验、服侍他人、乃至保卫和战斗。尽管缺失了少许灵活性,这些造价相对低廉,运行稳定,亦没有失控风险的秘法人形,如果落在敌人手中,的确是相当难缠的对手。 「它们是被人摧毁的。或许我们很快就能见到那个人。」少女写道,「给新落日堡的信件呢,有答复么?」 “大团长答应帮忙了!”少年有些兴奋地回答,“他还说,必要的时候,黑鸦将向「母亲」请求帮助!有了‘她’的力量,我们肯定能干掉那头巫妖!” 这听起来不错。然而通过见证者的描述,安推测,黑鸦骑士团的‘母亲’——缇亚娜·玛尔,目前的状态相当糟糕。结合原本时代里,玛尔不再回应信徒的事实,目前的「地之主」……很可能正是在这场战争中陨落。 换句话说,玛尔没有想象中那般值得依靠。费米尔·斯塔克的潜力,则比她在史书中所见更胜一筹。麻烦的是,或许击败对方,是她们能够平安‘离开’的唯一手段—— 安放下笔,抬起手,轻揉着两侧太阳穴,缓解这段时日的疲乏。正在此时,一名传令兵快步走进营帐,神情严肃地向她敬礼。 “有人求见,将军。是一名黑发女性,看不出是哪一族,但她自称……萨奇人的‘大首领’。” 女性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之前损毁的机关傀儡,八成也是她随手而为。安朝艾利奥招招手,让少年留在身边。 「带她过来吧,多谢。」 片刻之后,黑发的女性来到两人面前,稍微弯下身体,与安四目相对。“看起来你们过得都还不错。艾利奥,还有——圣紫罗兰将军。” 安露出苦笑,微微摇了摇头。夺还幽林城的那一役,由于‘萨奇人’和「现世之神」们的插手,他们付出了远多于预期的损失。属于金岩城的士卒伤亡近千,马丁男爵战死,而兰顿·圣紫罗兰,亦于战斗结束后的第三天伤重不治。 老公爵仍旧清醒的那段时间,他首先与安、凯洛和爱莲娜会面,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少女‘真正’的身份。随后便亲手写下文书,宣布由自己七代以后的嫡女——安·圣紫罗兰暂代公爵身份,并统领余下的士卒,直至战争结束。 这种天方夜谭自然很难令人接受。但兰顿公爵威望犹在,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选择。艾伯顿·圣紫罗兰需要镇守金岩城,其余的子女或是不擅军事,或是此前便逃往南方避难,早已不见踪迹。 这段时日以来,安利用凯洛传授的军略,结合她擅长的分析推理,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也获取了多数部属的认可。但如果可能的话,她宁愿从未得到这一头衔。 「你也一样,吉尔。」无论外观或给人的感受,此时的吉尔·风语,与上一次见面时近乎毫无差别,「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闯进来。」 “麻烦越少越好。”女性随意地摊开手,“比起无谓地打上一架,我还不介意多等几分钟。” 「好吧,欢迎。有什么事?」 吉尔左右环顾着营帐,然后打了个响指,令宁静倏然降临四周。 “九月被联合会的巫师带走,关押在巫师塔内部。”她显得认真了些,“想去见她一面么?” “莉莉团长!?”艾利奥吸了一口气,“她怎么样了,那帮巫师打算对她做什么!” “联合会打算拿她当人质,估计还担心胡鲁曼·斯塔克在她身上种了什么法术,所以现在没事。”黑发女性看了少年一眼,“不过据我所知,想杀掉她的人不少,付诸实践也不算意外。” 安慢慢站起身来。她不怀疑吉尔说的话,也相信对方能够让她见到莉莉。的确,身为「公爵代理」的她,需要为数千士卒,以及周边民众的安危负责。不过,假如她的某个‘推测’成立,那些都可以不重要。 「能够带莉莉一起回来么?」她迅速写道。 “别忘了。”吉尔目光微沉,“她是胡鲁曼的盟友,你们的敌人。” “团长才不是这样的人!”艾利奥大声反驳道,“她只是……假装是那头巫妖的同伴,这样才能……获取他的信任!”他挥了挥拳头,似乎这样便能提升信心,“不然就是误会!总之,她肯定会回来的!” 黑发女性继续注视着安,神情中带着玩味。“你也这么想?” 安摇摇头,沉默了片刻。事情没那么简单。莉莉的选择有些难以令人置信,但她明白,女佣兵的决定不会轻易动摇。少女期望的,只是一个「谈话」的机会—— 只有获取充分的线索,才能推测出一切事象的起因。 「我会试着说服她。」娟秀的笔迹在纸上划过,「尽管希望不大。」 “她倒是找了几个不错的「团员」。”吉尔挑起眉毛,打了个响指,“我们走吧。” …… 对于空间法术,安亲身体验过好几种:前往‘斯塔克伯爵’所在之处的「异界之门」;不仅穿越空间,还同时跨越了时间的「镜之界」;以及金穗城一役之后,让她们得以快速赶回兰顿公爵身边的「高等传送」—— 但眼下仍有些出乎预期。黑发女性只是牵住她的手,平静地向前迈出三步。 她没有感觉到哪怕最轻微的失重或眩晕。第一步时,前方景色仿佛被拉成无数条彩色的线;第二步时,地面化作漆黑,而天空覆满乳白的雾;而再一步落下,雾气散尽,眼前已经是一座方形大厅。 “谁!?闯进这儿是想——” 安循声望去,一名身披红袍的巫师正惊怒交加地起身,秘术的微光迅速汇聚在指尖。但他没来得及完成任何法术,黑发女性已经逼近身前,一掌便让他失去了意识。 “时间有限。”吉尔负手而立,面朝着安,“去吧。” 安这才有机会打量四周。大厅边长约二十公尺,地面与四壁均由光滑的石砖构筑,看不到任何出入口,亦近乎不染一丝尘埃。每一枚石砖都印有奇异的刻痕,散发出蓝色柔光,在略显黯淡的照明之下清晰可辨。 艾利奥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手中紧握着长剑。这让安稍微有点惊奇——她很确信,吉尔之前没有抓住少年的手。而在另一侧的角落,她看见彩虹长发的迦勒天族,以及披着褐色亚麻长袍,抱膝坐在地上,仍是人类形态的莉莉·诺诺。 尽管早就听说过两人的诸多传闻,离开「斯塔克伯爵」的半位面后,这还是她们第一次会面。 “莉莉团长!——呿,怎么你也在!”年轻骑士的目光扫过爱丽儿,随即决定不理会对方,“跟我们走吧,团长!贝尔、格鲁姆和爱莲娜,还有安和我,都在等着你回来呢!” 女佣兵无言地注视着少年,神情略微柔和下来。安在一旁看得清楚,莉莉的目光中带着怀念,却没有丝毫软弱。 “也就是说,果然……阿尔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呗。” “别担心这个!等我们一起干掉胡鲁曼,找到阿尔冯斯还不是轻而易举!”艾利奥用力挥开手,“阿尔他那么强,你就放心吧,他肯定没事!” 莉莉挑起一丝极淡的笑容,下一句话,则将少年的努力打回了谷底。 “咱不回去。就好像汝们,也不会跟咱来费米尔身边。”她轻轻摇头,“这个世界上,「莉莉诺诺团」早就不需要存在了呐。” “什……!我们大家都还在,团长你也,为什么——而、而且,你不打算回去了么!” “这儿才是属于咱的世界。”女佣兵摇头道,“有咱重视的人,还有咱要实现的理想……所以抱歉,那边就拜托汝们了呗?” “可……”少年一阵气结,“说不定阿尔冯斯已经先回去了!如果你留在这里,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他!” “那样很遗憾。”女佣兵转过身去,不再看向艾利奥,“总有些不重要的东西,是必须牺牲掉的。” “……就算这儿的巫师把你杀了也一样?” 莉莉背对着少年坐下。她的声音隐含一丝疲惫,但平稳如初,“如果那样,也算是咱的命运呐。” “你……简直不可理喻!和仇人共事也就算了,在这种地方殉的什么道!?” “咱的选择,不用汝管——” 安听着两人的争吵,无言地摇了摇头。她走向大厅一侧,站到爱丽儿身旁,将手中的本子递给她。 「你的打算是?」 “我只为确认斯塔克大人的目的,和他实现理想的手段。”爱丽儿回答道,“等我回到原本的时代,我会将一切告知普罗托迪斯大人,然后听取大人的意见。” 「倘若无法回去呢?」 “我将依照大人之前的教导,自行判断这里的斯塔克大人是否值得追随。” 安点点头,以口型向对方致谢,然后回到黑发女性面前。 「带她们离开这里吧,拜托了。」 “九月的话你听到了。”吉尔冷眼旁观着争吵的两人,“理由呢?” 「如果我没猜错——你打算击败费米尔,然后将他的下落带回去。所以才来到这里?」 “就算是这样。”黑发女性看了她一眼,又扫了一眼莉莉,“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需要原本时代中费米尔的下落。如果历史完全走上歧路,即使费米尔最终落败,得到的线索也没有任何意义。」少女平静地分析道,「我们曾见过,那盏油灯被使用了三次。第一次费米尔祈愿白塔覆灭,同时自己成为大陆之灾;第二次他祈愿森林毁灭,代价则是自身灵魂分离——」 “照你这么说。”吉尔似乎想到了什么,“卢格兰森林倒是活着,半神们却成了胡鲁曼的走狗……” 安认真的点了点头,「费米尔改变了第二个诅咒,而内容,或许就和莉莉有关。」 “还有别的证据么?”黑发女性皱起眉头,“如果这只是猜测……” 「莉莉仿佛混淆了历史与现今。然而其余的我们,包括爱丽儿在内,都能够清晰的意识到,眼前的世界或许不属于我们。更重要的……」安缓缓翻过一页纸,沉默了片刻—— 「我所知道的,以及你认识的她,不会这样做。」 吉尔轻叹一口气。 “如果九月不在了,费米尔与‘半神’们必然产生嫌隙。那将是消灭他的最好机会。再说了,就算与诅咒有关,失去她也未必能改变胡鲁曼最终的愿望。”她凝视着少女,“归根结底,你只是不想看她死在这儿吧?” 安没有回答,而黑发女性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我也一样。” …… 片刻之后,之前的一幕再次上演。 原本的大厅从视线中消失,云雾散开后,眼前换成了一座原始却庞大的城市。安眺望四处,眼见均是朴素的毛毡帐篷,以及用茅草和柏木搭起的简陋房屋。成百上千的,高大而瘦削的萨奇人来来去去,忙碌着建设这座城池。他们神情多少带着忧虑与疲惫,却与她曾听说过的,金穗城一役时袭击老公爵的那群‘战士’全然不同。 莉莉显然注意到了同样的事情。她停下与艾利奥的争吵,吐出一口气,神色有些复杂,“是汝……救了他们呗,吉尔?” “只是利用罢了。他们将成为胡鲁曼的敌人,也是你的对手。”黑发女性轻笑道,“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无所谓呐。”女佣兵别过头,不去看那些荒原的居民,“汝怎么带咱出来的?” “贝亚德授予我的力量。”吉尔认真地注视着棕发的少女,“不考虑一下么?你愿意的话,他可以给你更多。” 这一次,莉莉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终她背过身,化作银白色巨狼,一言不发地开始奔跑,直至融入荒原之中。爱丽儿来到吉尔面前,以剑拄地,向她轻鞠一躬。 “我会看护她。”天族说道,“愿我们在战场再会。” 两人离开后,艾利奥回到安身边,黑发的女性也转回身来,凝视着尚不足二十岁的少女。 “讲讲看你的打算吧。”她轻声说,“决战就要来临了。” (一二七)故乡(费米尔·斯塔克) 费米尔·斯塔克不曾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醒来。 四周万籁俱寂,却听不见心跳与呼吸。眼前一片漆黑——这样说不太准确,因为「双眼」恐怕并不存在。他试着抬手或坐起,却既未触及外物,也没有移动躯体的实感。 好在思维足够清晰。印象中他前一刻还在卢格兰森林的中心,直面哈伦与希萨,成功说服一群「现世之神」,然后融入吸纳了众多力量的‘她’。再向前追溯,则是金穗城的败北,「生命之水」的完成,萨奇人的归顺……直至在菲尔联邦的那场相遇。但如何成为眼下的境况,苏醒之前又沉眠了多久,他没有确切的答案。 “……汝是什么人?” 似乎有谁这样问他。话语不经由空气和耳道,直接在他的思维中呈现。他沉默片刻,梳理自己长久未用,略显生锈的记忆。 “一名巫师,费米尔·斯塔克——名字不重要,只是有人记得它。” “……汝的家,在哪儿?” “我的父母很早便不在人世,白塔家族也已彻底消亡。我没有故乡。” “……那,汝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要去埃达曾在之处,去「父亲」指引之处。他们离开了、逝去了、或是逃避了。必须有人接替这份责任,完成父亲的期望。” “……汝说的那个期望,是什么呐?” “在历史中吸取教训,从失败里获得经验。妥善利用他留下的力量,而非将之虚耗在无用的事物上,乃至带来第二次毁灭。” “……汝说的,咱不大明白。但是……咱可以相信汝么?” “自然如此——交给我就好。如今我就是你,九月。我不会欺骗自己。” “……嗯。那就,拜托了呗。” 黑暗逐渐退去,身体的感觉再次回归。他似乎仰面躺着,身旁是柔软的土壤与草丛,而每一口吸进的空气,都蕴有异常充沛的生命魔力。微风带来花丛与果树的香味,但在他增强了十数倍的感官中,除去他自己,附近不存在任何动物或人类。 费米尔·斯塔克呼出一口气,收回散落四处的感知。他放松身体,将手轻轻覆上额头,指尖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眼下的情况还算令他满意。融合称得上成功,他保留下自身的全部记忆,加上属于「费米尔」的外貌。新生的躯体如他预料中那般,蕴含着足以让任何巫师——甚至他相信,亚历克斯·埃达本人——感到惊叹的潜力。唯一的意外在于,「九月」于融合时撷取了他的一片灵魂,从而诞生出独立的心智。尽管仍需成长,「她」对于这具躯体,拥有源自血脉的,远强于他的掌控力。 但这不是坏事,费米尔心想。‘愿望’本就将他们系在一起,如今则更为紧密。 他用力伸了个懒腰,缓缓爬起身,然后睁开眼睛。 眼前草海如林,一眼难见边际。万千草叶长及腰际,没有一株染上丁点枯黄,入手柔软如同锦缎。天空一尘不染,未见日月,但橙黄色光芒照亮每一个角落,温暖而和煦,如同夕阳与酒馆的炉火——那是神使遗留下的力量,历经数百年依然如昔。黑袍巫师眯起双眼,满足地打量着视线中的一切。 “真不错。能做到这些,亚历克斯的确有些本事。”年轻巫师懒散地打了个响指,令崭新的黑袍覆盖住不着一物的身躯,“可惜蠢透了。” 脑海中传来些许不满,更多的是疑问。“……汝,为什么这样说?” “以埃达的力量,本能使全大陆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也可除尽疫疾,令凡人永不受病痛所苦——”费米尔无声冷笑,仿佛自言自语,“可他前半生固守在这方狭小天地,只为自身的兴趣而耗费光阴。而最后则死于私斗,不留一点价值。” 那个声音陷入沉默。他将右手按住胸口,吐了口气,抬步向前。 名为柯尔的信徒告诉他,神使们遵从着某个‘约定’,但年轻巫师对此嗤之以鼻——比起自相残杀,还有什么更不像是‘神明’该做的事呢?他坚信,若是自己处于埃达的位置,现状必然与眼前大相径庭:至少他没那么蠢。 只可惜那很难。从「光之主」的事例来看,神使容许传承,可没有谁清楚具体的方式。史书记载中,不止一次有人尝试接近神明,但他们收获的除了疯狂,便是死亡。 希望自己与他们不同。费米尔想。 他凝望着视线尽头的青铜色高塔。塔楼直入天际,光滑而笔直,无数枝桠从它身躯向外延展,枝头挂满鲜艳的果实,随着微风缓缓摇动。那正是亚力克斯·安德鲁·埃达原本的住所。他曾在那里一次次尝试着创造出完美生命,而所有的「现世之神」,包括九月在内,均是在塔内得以诞生。 他抬起左手,轻松构建出熟悉的秘术。法术光芒闪烁了一瞬,带着他从原地消失,又从极远的前方出现。然而当他抬头望去,视线中的白塔没有分毫改变。 “不认识我了,还是不承认我呢。”黑袍巫师喃喃自语道,“没关系,就算过了再久,你总该认得自己的女儿吧,亚历克斯。” 他合上双眼,将思维再次沉入意识的海洋,呼唤着另一个‘自己’。或许因为之前的争论,他等了好一阵子,才得到对方的回应。 “……找咱,有事呗?” “回家。”他简短地回答,“亚历克斯的住所,你应该认得路吧?” “或许呗。”声音反问道,“咱为何要带汝过去,费米尔?” “觊觎埃达力量的还有其他人。哪怕如今没有,今后也会有。”费米尔肯定地说,“而我保证,这力量将归于你——当然,在必要的时候,我将借用你的力量。” 声音沉默许久,然后答应。于是他交出身体的所有权,回到黑暗中等待。 正如星界不存在「时间」这一概念,纯粹的意识中同样如此。感知再次回归之际,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而青铜高塔已在眼前。 依据「她」持有的记忆,仅有被埃达认可,或是由其创造的血脉,才可踏入「天之主」的圣所。然而如今在他眼前,一道数公尺长,宽逾两公尺的漆黑裂隙嵌在塔楼墙脚,黑暗中容纳着无尽星河,以及令人恐惧的强大魔力。 他大概猜得到那是什么,于是开启秘术视觉,尝试解读法术的原理与流向。然而耀眼的魔力充斥他的视野,具体架构则全然无从辩识。仅仅片刻,他便感到一阵剧烈眩晕,不得不停下了尝试。 有人在他之前进入高塔。以实力计,两人的差距如同天堑。正如苍云所说,比起真正强大的巫师,他的积累仍远远不足。然而此时此刻—— 他不会害怕。不管死亡,还是任何事。无论成与不成,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不会后悔。 费米尔放平心绪,有条不紊地为自己加上一个个防护秘术,绕开那条裂缝,将手按在塔楼底部,唤醒体内属于「九月」的血脉。墙面微微泛起光泽,发出共鸣,随之化为流动的液面。他收回手,整理好身上的黑色长袍,三两步穿过‘墙壁’—— 迎接他的不是预期中的攻击或陷阱。塔楼内部的构造与‘记忆中’相差仿佛,只是不见了‘父亲’埃达的气息。四周墙壁上刻绘着众多生物的图样,旋梯沿着墙边一路向上,通往埃达曾建立的许多实验室和资料馆。塔楼底层的墙边同样摆放着长桌与书架,位于大厅中央,一个仿佛由无数光点和线条组合而成的模型悬浮于空中,结构丝毫不停地转变着,似乎含有某种奇妙的规律。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模型’左侧的那个身影。那是个健壮的男人,约近两公尺高,身披深红色的袍子,蓄着长须,头顶没有一根毛发。他的脸庞坚硬如石,额头平滑,令人难以分辨年龄。费米尔隐约察觉,大厅中的生命魔力正向四周散开,仿佛因恐惧而本能地退避—— 他认识那个人。杰斯特·摩尔根,现任巫师联合会首席,红袍巫师之长。 他还记得自己十四岁时,曾以‘最年轻的初阶巫师’这一荣誉,接受过对方长达一个月的独立指导:联合会一向注重年轻巫师的培育,所以这不过是惯例。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老巫师渊博的知识和熟练的技巧,便是头发稀疏的脑袋,和不苟言笑的面容。而若没有那场意外,自己或许会在取得中阶巫师的资格后,正式成为对方的弟子——以及联合会的一员。 相隔数十年的重逢,无法让费米尔感到丝毫喜悦。目前仍然活着的巫师中,他清楚,杰斯特恐怕是最了解自己,也是最难以对付的那一位。 “好久不见,说实话,我没想到会是你。”费米尔向一侧迈出几步,转过身,紧紧盯着老巫师的面孔,“看样子,对于埃达遗产的吸引力,我还是低估了一些。” “联合会不需要埃达的力量,也不追求无谓的永生。”老巫师的神情一成不变,“但我不能让你得到它,费米尔。” “那倒是我高看你了。果然就算你,上了年纪以后也会变得懦弱。”年轻巫师瞟了一眼对方的头顶,摊开双手,“既然如此,为何不将这无主之力让给我,而要任由它在此处发霉?” 老巫师沉默片刻,目光中带着些许惋惜。 “那名天族——爱丽儿和我说过你的打算。你的目标,不只是埃达,对吧。” “的确如此。”他干净利落地承认,“亚历克斯花了一辈子,都没能创造出完美的生命。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但无主的权能只有一个。你想要挑起战争么,在神使之间?” 杰斯特眯起眼睛,似乎等待着费米尔接下来的答复。然而,年轻巫师摇了摇头。 “现在说那些还太早了。”他向后缓缓退开两步,“你教过我,只有踏上更高的台阶,才能察觉远处的风景。”年轻巫师曲起食指,弹开挂在身侧的腰包,“而现在,你打算阻止我看清方向么,摩尔根首席?” 老巫师长久地注视着他,然后垂下眼皮。 “作为巫师,我们不应追求不属于自己,且难以掌控的力量。”杰斯特缓缓抬起左手,无色的魔力火焰在掌心汇聚,“你有足够的天分。现在停止犯错,你还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巫师。” “谢谢您的好意,摩尔根老师。”费米尔叹了口气,“然而,比起伟大的巫师……我更愿意做个傻子。” 话音未落,他毫不犹豫地展开攻击。 早已设定好的数道秘术于弹指间发动。第一个法术隐去他的身形与气息;下一个隔绝所有魔力的探测;第三个则连通星界,将他传送到大厅的一角。同一时刻,一具与他一模一样的‘幻象’留在原地,将双手交于胸前,吟唱出繁复而冗长的咒文。 无论连锁施法或幻象傀儡,均是白塔巫师的不传之秘——对于费米尔而言,亦是第一次在实战中成功使用。他暗自祈祷,若老巫师分心去对付幻象,他就有机会占得先机—— 但杰斯特只是抬起左手,向前轻轻一推。 无形的秘术横扫整座大厅。幻象化为泡影,构建幻术的球型傀儡顷刻失去全部魔力,哐当一声坠落地面。位于大厅中央的「模型」倏然一黯,而年轻巫师为自己施加的所有防护法术——甚至腰包中尚未激发的卷轴——也在同一时刻化为乌有。 “够了,费米尔。”老巫师面色不变,声音则稍显阴沉,“不论白塔有多少过错,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惩罚。如果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斯塔克,就好好想一下,现在你该做的是什么!”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摩尔根老师。”费米尔缓缓摇头,“道不同则不相为谋。我早该明白的,九月和爱丽儿都无法说服你,我又何必多费口舌呢?” 年轻巫师解开黑色长袍的领扣,将它脱下,抛向一边,裸露出健康而红润的肌肤。他抿紧双唇,迎上杰斯特的目光,在心中呼唤「她」的名字。 “我的身体交给你了,九月。帮我打败他。” 某种魔力仿佛从心脏炸裂,穿越百骸,遍及全身。他的身躯一刹那膨胀了数十倍,后背被钢铁刺穿,肩头生出另一对手臂,连头颅也彻底变了样子。无数肢体和组织从各处涌现,撕扯皮肤,扭曲肌肉,带来骨骼崩裂的刺耳声响。难忍的剧痛令他失声惨叫,但另一股热流紧随而至,顷刻消融全部痛楚,余下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 眼前回归明澈,且比之前清晰数倍。费米尔·斯塔克挺起坚实的胸膛,俯下头颅,从将近十公尺的高度,紧盯杰斯特的面容。他从那张脸上找到惊奇……甚至还有少量赞许,却没能发现任何恐惧。 这都没关系。他要的不是惧怕,而是胜利……以及对手的死亡。 费米尔曲起后肢,全力一蹬,如炮弹般冲入半空。他的尾巴抽中背后摆满实验器皿的长桌,将它整个抛向墙壁,砰的一声四分五裂。不过数秒钟,他便攀升到塔楼上部,距离地面足有近百公尺。而老巫师仍留在原地,神色平静,仿佛根本不在乎他这些举动。 “你会后悔的,杰斯特。”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浑厚,如同号角,“为你将要付出的代价。” “没错,我很后悔。”老巫师低声回答,却令他听得一清二楚,“我失去了一个出色的弟子,而他失去了全部的未来。” 他不想再逞口舌之争,于是压低脑袋,闪电般俯冲向下。在他覆满鬃毛——或许依稀存留着属于费米尔的面容——的狮首两侧,分别被金黄与铁灰鳞片包裹的龙头齐声怒吼,对准杰斯特,吐出苍白与墨绿色的火线。 杰斯特举起右手。降下的烈焰距他还有五尺,便被无形的屏障拦阻。然而片刻拖延已经足够——锐利的左爪发出嘶鸣,仅一击就粉碎障壁;另一只前肢则瞄准老巫师的胸腹,带着全身重量挥落。 他有苍云赋予的视觉,眼前的敌人并非幻象。他也知道,再强大的巫师都不是战士,失去距离与法术的保护,他们和普通人一般脆弱—— 两只无形的巨手毫无预兆地扯住他的后腿,硬生生阻止了他的冲势——也亏得他身体强韧,才避免被自己的体重撕成两半。他愤怒地大吼,试图摆脱那对手掌,但前肢很快也被擒住,四肢摊开按在地面。他尝试着挣扎,然而姿势难以发力,且压住他的劲道大得异常,摆脱成了不可能的事。 “希望这能让你冷静一点。”老巫师踱步而至,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惫,刚才的攻击压根没有对他造成威胁,“生存还是死亡,应该不是很难的问题,对么?” “说的没错。”费米尔咧开血盆大口,露出一个只存于想象中的笑容,“我选择……你的死亡。” 红色火焰自他体内涌现,点燃他的四肢,攀上躯干和脖颈,舞动着朝空中升起。束缚住他的魔法顷刻被它吞没,化为养料,令它燃烧的更加凶猛。烈焰向四面八方蔓延,无数火星爆散开来,点燃纸卷、桌台与书架,甚至吞食塔楼的地面与四壁,却不见丝毫浓烟升起。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费米尔眯起眼睛,望着大厅中央唯一未被点燃的区域——老巫师目前的所在。 无论物质、魔力乃至空间本身,只要时间足够,如今形态的「九月」将会吞没一切。但他知道,老巫师并不会如此落败。来吧,他在心中暗自祈祷,抵抗我,击败我,然后杀死我,用你拥有的任何手段—— 低沉的诵念声响起。他感受到魔力凝聚带来的灼热,以及早有所闻,却从未用过的咒文。那是‘实现愿望’的法术,巫师最为接近神明的力量,也是彻底摧毁这具「躯体」的方式之一。 他安心地闭上双眼,回归于一片漆黑。然后听到熟悉的声音。 “费米尔·斯塔克——醒过来,汝还好呗?” 黑暗被光明驱开,年轻巫师张开双臂,拥抱眼前温暖的火光。「她」就站在光芒之中,长发镀上一层金色,背后展开六道羽翼——它们由无数光萤组成,随时间不断演变重构,仿若生命的循环。两人目光相对,费米尔略带痴迷地凝视,而「她」则认真回望。 “……你早就预想到了,是呗?” “没错。你们的父亲,亚历克斯·安德鲁·埃达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尤其在他的家园之中。”他扬起嘴角,笑容里充满自豪,“一切都源于你对我的信任。所以,可以借给我力量么,九月?” 少女认真地盯着他,然后点头。于是他再次回到埃达的高塔,面对红袍的首席巫师。 塔内的一切完好无损,仿佛时间发生倒流,直至他们初见那一刻。这一次,他感受到魔力汇聚在身边,发出无声的震颤,向他这位高塔的主人致意。 “好吧,好吧。你成功了,费米尔。”老巫师的表情如同坚石,但微微发抖的手证明着他的愤怒——或者不安,“现在告诉我,你打算用这力量做些什么?” “我有很多要做的事情。”费米尔回答,“不过首先,需要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他向前探出手。高塔立刻回应他的请求,将杰斯特带到他面前。老巫师没有反抗,只是眯起黑色的双眼,沉默而严肃地盯着他。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费米尔轻声说道。他熟悉着属于埃达的力量,它从这里向上延伸,直至高塔顶端,然后经由神术网络,触及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即便神使,想要无中生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到九月和她的伙伴、进展中的战争,以及更加遥远的目标,“我缺乏的正是时间。有你们的话,想来效率会高上不少。” “我想……这是个不错的决定。”老巫师显然仍有疑虑,但神情终归放松了些,“只要你不滥用这份力量,总会有人愿意帮你进行研究。”他环顾四周,然后目光落回费米尔脸上,“我可以为你准备一间设施完备的实验室。还是你打算留在这里,由联合会的巫师定期拜访?” “你们不懂得神术。”费米尔摇头,“而且联合会之中,想要杀掉我的巫师不在少数。你说服不了所有人。”他上前一步,看着杰斯特的双眼,“我将延续亚历克斯的研究,创造出——或是重新制作曾存在过的‘半神’之躯。你们身为巫师,躯体常年浸染秘术,至少是不错的素材。” 老巫师隐约明白了什么。他瞪大眼睛,“等等,我们可以再……”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费米尔右手扼住他的喉咙,缓缓将他举到半空。埃达的力量深入他的身躯,记下每一道生命特征,然后沿着「网络」传递,搜寻足够相近的那些个体。 “我记得你们说过,联合会内皆为血亲。”费米尔轻叹一声,“一路走好,摩尔根首席。希望你们能在星界重逢。” 他再次唤醒埃达的权能,将标注出的生命之火全数熄灭。 (一二八)决心(莉莉·诺诺) 森林沉静如画,大地光洁如银。‘泰丝’挂在树梢,是个缺了上半的微凸半圆,柔和光芒穿过云层,将巨杉的影子印入脚下。莉莉仰起头,雪花落在脸颊与鼻尖,带来转瞬即逝的凉意。 一切宛若梦幻。 但她不想要这个。她用力闭上眼睛,双手掩住耳朵,努力回想那些令她记忆深刻的场所。许久之后,她带着一丝期望缓缓睁开眼帘,可目光所及之处,仍是一成不变的积雪。 “呐,告诉咱呗。如果咱是在做梦,要怎样才能够醒来?” “天知道。”高傲的话语从身旁传来,带着明显的不屑,“我听说过装睡,还没见过假装做梦的。”他哼了一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软弱,九月‘大人’。” 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的,自然是她的‘同母兄长’莱恩……但那已经不可能发生。金穗城一战,莱恩被教会的‘准圣殿骑士’雪莉重伤,丧失了视觉、言语以及变化能力。她为此询问过许多人,而无论费米尔、爱丽儿、‘母亲’希萨、还是最擅长生命法术的英格丽,都无法治愈对方的伤势。 她别过脸,熟悉的健壮身躯烟消云散。她又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清脆响亮的少年嗓音。 “你在这里啊,和说好的一样!”声音带着满满的期待与兴奋,“我都饿死了,九月姐,有好吃的么?” 很多很多呐,她无声地蠕动嘴唇。可是又有什么用?就算她准备了堆成山的美味,那名最喜欢黏着她的少年,也已经永远无法再吃到一口了—— 而她明白,这还只是开始。 莉莉相信费米尔的承诺,然而战争的走向和后果,任何人都无法完全左右。决战已然临近,她很可能与曾经的同伴交手,杀掉他们……或者被他们所杀。她认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前不久的重逢以后,却经常梦到那些人的脸,他们倒在血泊中的景象,及至死亡那一刻的话语。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一个声音说。离开费米尔,加入联军,去到佣兵团的同伴身边。可她真的能那样做么?抛下目前拥有的全部,投入另一个无法确定的未来? 如果尤菲在这里就好了,莉莉心想。至少可以问她一句,若凭借直觉,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九月姐,你脸色不大对劲。是饿了么?”她仿佛看到少年担忧的目光,和他努力组织语言的样子,“吃些甜点,或者喝点热乎的——疲劳和烦心事就通通不见了!” 她低声答应,从怀里取出半块酥饼,掰下一点放进嘴里。黄油与面粉的香气,砂糖的甘甜,以及些许咸味微妙地组合成一体,缓缓在她的舌尖融化开来。她又想到安珀莉,‘未来’和白离结婚的那名艾尔纳女性。如果少年没有死去,两百年后的大陆上,还存在着同样喜欢他,愿意照顾和陪伴他一生的对象么? “你想的太多了,九月‘大人’。”莱恩满是讽刺的声音将她扯出回忆,“我直说了吧。你最先认识他不假,但跟随费米尔,是我自己的判断。就算你如今反悔,我也会继续走下去,看看他能够创造出什么来。” 她再次合上眼睑。“汝觉得……咱该怎么做?” “找个人谈谈。用不着了解你在想什么,愿意听你说话就行。”莱恩甩了甩尾巴,昂起脑袋,用眼角瞟她,“我猜你不打算去见母亲大人,卡亚和哈伦又只知道跟你吵架。”他翻了个白眼,“哈罗恩村的那个小丫头呢?一介凡人而已,你总不至于害怕去找她吧?” 她不清楚莱恩从何处得知对方,然而这个主意……或许不坏。无论现实还是梦境,她的确想要再见对方一面——哪怕之前两人不欢而散。 “多谢,莱恩……咱,知道了呐。” “你软弱的样子让我想笑,可总是这样就无趣了。”黑发的青年转身远去,尾巴扫开积雪,留下笔直的痕迹,“照顾好你自己吧,九月‘大人’。” 等她睁开双眼,莱恩早已不见踪影,最常黏着她的少年也是。莉莉感到一丝空落,却稍有些轻松——大概一个人独处,总比面对少年的目光容易许多。 她看了眼天空,用以确定方向,然后走向东南角的村落。此时刚值午夜,还有得是时间。她默数着迈过的步伐,尽量将莱恩和白离的身影,以及不久后的会面从脑海抛开。 月亮升上天顶,一点点向东侧坠落。雪不知何时停息,云层散开,露出其后的蝎狮座——冬季森林中最显眼的星座之一。利欧告诉过她,艾尔纳人认为蝎狮代表背叛,改称其为「诺格索斯」——传说中的青铜龙王之名。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却有些应景。她背离了过去的同伴,也许有朝一日,此刻她相信的某些事物……也将背弃她。 到达村落时,天色刚刚泛白。这方原野经受过英格丽的祝福,无论冬夏始终绿意盎然。莉莉循着记忆,穿过被灌木环绕的广场,敲响覆盖着紫藤萝的古旧木门。 门开了。熟悉的女性站在门后看向她,神情一瞬有些惊喜,随即黯淡下去。她向后退开,让出通向屋内的路。 “……九月大人。” “露薇尔。”莉莉别转视线,对着地面,“汝觉得,咱正在做梦呗?” 从任何意义上,这个问题都显得没头没脑。然而女性只是沉默了一阵子,就给出回答。 “或许吧。”她轻声说,“我一直怀疑,也许我现在……是在梦中。” “为什么呐?” “我以为……九月大人你不会再回来了。”她的声音细弱而缓慢,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莉莉,仿佛想要确认什么,“白离大人说,上次你回来以后,跟「他们」吵得很凶,离开的时候……还十分生气。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更加广阔,比起这里有趣得多。”她忽然停顿下来,“而且……” “而且什么?”莉莉双手抱胸,不解地看向她,“汝尽管说,咱又不会吃了汝呗?” “对于九月大人你,一百年只是短暂的时光。而对于我们,已经是一整个人生。也许等我做了母亲,子女又有了子女,你还会回来,将旅行的故事讲给我听。”露薇尔闭上双眼,用手盖住胸口,“在我的想象中,那已经足够幸福了。” 女性不再言语,空气忽然变得沉静。莉莉困惑地眨着眼睛,话语唤起了她的某些记忆——它们本应发生在近期,却仿佛被尘封于久远时空之外,直至如今才重归脑海。那段回忆里,对方等待了她两百余年之久,然而重逢后的一晚,远比眼下……乃至不久前的那段旅行,更让她怀念起从前。 她一把抓住女性的手,牵着她离开屋子,来到广场中心的巨杉下方。村落的居民通常随日出而起,此时树下只有她们两个。莉莉盘膝坐下,抬头望向曾经的友人。 “愿意听咱讲一个故事么?关于咱……三十几年前,离开之后的事情呐。” 露薇尔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如记忆中一般柔和。仿佛心中的某处被人轻触,莉莉忽然觉得,那层由数十年所构筑的壁障,在更为久远的光阴之后,正逐渐冰消雪融。 “九月大人。”她的友人坐下来,将手搭在她的膝盖上,“我听着呢。” 于是莉莉开始叙述。从负气离开故乡的一刻,直至回归历史上的此时。比起讲给希萨母亲的那一次,她略过大部分在艾尔大陆之外的经历,而更细致地提及埋葬利欧以后,作为九月和莉莉经历的故事。 记忆随着言语愈发清晰,一个个人物从符号化作影像,染上颜色,然后从她面前经过。那是将身为婴儿的她养大的乔纳森;传授她各类技艺与学识的菲斯特;教导她剑术,又因身处帝国而向她挥剑的巴拉克;创造出阿尔冯斯,赋予他人类外表和心志的凡卡;亦敌亦友,追寻着力量却从未动摇的吉尔…… 还有佣兵团建立时便跟随着她,不曾离开过的贝尔;性格不同又亲密无间,十分可靠的尤菲和琳;一起终结了帝国对艾尔德斯的入侵,随后加入团内的爱莲娜;身为帝国皇女却向往冒险,柔弱而睿智的安;和她忠心的骑士,说不上胆大还是莽撞的艾利奥…… 叙述终结于第二次的返乡之旅。一个月前,她将故事的重点聚焦于「斯塔克伯爵」;而如今,尽管有着各种顾虑,莉莉仍缓慢而确实地描绘着她曾见的一切——衰亡的森林,死去的母亲,破败的村落,还有被凝固了时间的人们。 “实话说,咱希望这只是个故事。可惜它对咱而言,好像……愈发真实了呗?”莉莉眯起眼睛,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地面,然后握紧成拳,“咱带汝去旅行,原来是想达成……两个承诺呐。” 当然,两百年后的露薇尔没有提出这个要求。那不重要,莉莉心想。 “所以说,如果这儿是我们的梦。”女性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些话,“等我睡醒以后,就会……看到那样的景象么?”她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在意,然而恐惧与不安在脸上清晰可见,“那个世界里……我还可以见到你吧,九月大人?” 莉莉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答案——或者说,她不愿去思考可能的答案。女佣兵隐约明白,即便回到原本的世界,也许之前的‘约定’……仍旧永远无法达成。 所以真的‘醒来’又能怎样?后悔与悲伤无法一笔勾销,试图弥补遗憾的努力却将化为乌有。人们总是舍不得失去的,但她忽然意识到,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才是她必须珍惜和看护之物。 朝阳从视线尽头升起,将新一天带给脚下的大地。莉莉站起身,远眺浮出地平线的红焰,感觉自己再次有了些勇气——无论哪个世界,都还有着她在意的人。 她并不孤单。 “说实话,那么婆婆妈妈,简直完全不像咱了呗?”女佣兵自嘲地摇着头,感觉心中的阴霾逐渐散去,“偶尔软弱是没什么,沉浸在毫无意义的往事里,时间可不会停下来等咱呐——” “九月大人……?” “放心,汝没有在做梦。”莉莉挺起胸膛,深吸一口冰凉而温暖的风,“那只是段记忆罢了,而且根本还没发生——”她用力握住友人的手,“无论怎样,咱可不打算浪费努力至今的成果,丢下出自同源的兄弟姐妹,或是抛弃咱一直想要保护着的故乡呐!” “说得好听。”莱恩仿佛又在说话,言语一如既往的刺耳,“可别关键时刻又反悔啊。” “咱不喜欢看到牺牲,无论认识的人,还是陌生的人。”她大声回答,头顶树梢微微摇晃,洒下漫天雪花,“完美无缺的只是童话罢了。如果必须杀掉某些人,才能尽早终结这场战争……就算咱原本的同伴,咱一样能毫不犹豫地下手呗?” 背后传来冷笑,然后有什么撞在肩头,顶了她一个趔趄。莉莉生气地扭过头,视线中是比她高出一倍的白色巨狼。它的皮毛柔顺而光泽,尖端呈灰黑色,于阳光下威风凛凛。结实且优雅的肌肉遍及全身,蕴含充沛生机和力量。 她抬头打量着对方,抽抽鼻子,闻到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巨狼则俯下头,用幽绿色的瞳仁与她对视。 “莱恩?”如果是梦境,这未免也太具体了,“汝……是怎么回事?” 巨狼不答。远方又传来沉重足音,似乎有谁正朝她飞奔。她循声望去,看到硕大的白熊三步并作两步而来,化作一身白衣的少年,径直扑进她的怀里。 “九月姐!”少年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莉莉不止一次梦见眼前的景象,唯有这一次无比真实,“我回来啦!有好吃的么?” “在这里呐。”她深吸一口气,取出怀中装满零食的袋子,“慢点儿,食物又不会跑掉的呗?” 少年一把将袋子抱在怀里,伸手进去,摸出一块不规则形状的金黄色点心,用力咬了一大口,一脸幸福地咀嚼着。 “这才是……生活嘛。”白离含混不清地说,“九月你总是能……找到这些。”他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绽开满足的笑容,“不管你去哪儿,下次一定要带上我!” “汝……”莉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果这是自己的幻想,她应当听到怎样的回答?“就不怕再死掉一次呗?” “我不想死。”答案与她预料中一致,“如果死掉,没吃过的东西就再也尝不到了!”少年鼓起脸颊,“之前是有人说她认识你,才不小心上当的!我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啦!” “有人认识咱?”她一个个数着名字——会是谁呢。“怎样的人,和汝说了什么呐?”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没告诉我。”少年又咬了一大口点心,“是个蓝色头发的女孩,年纪不大,和教会的军队在一起。”他抬起手挠挠头皮,停顿片刻,“她问我你在哪儿,还问我……你是不是不一样了。” 是爱莲娜。正如天族所说,修女选择了成为她的敌人。若是半天之前,这个消息会令她好一阵无措;然而如今,莉莉只是点了点头,将这个事实记在心中。 “汝怎么回答的——咱有哪里不一样了呐?” “我告诉他,你没有胖,也不可能变老。”少年眯起眼睛,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她,“不过,九月姐。那时咱觉得,和十几年前,或者一个月前相比,你确实少了……一些什么。” 她挑了挑眉毛,示意白离说下去。 “从前你不管做了什么决定,都让我觉得,你是对的——”少年皱着眉头思考,“或者说,你确信自己是对的。就算和大家吵架的那次也一样。”他咽了咽口水,“但最近,就好像是……你没有那么相信自己了。” 莉莉呼出一口气,用力锤了少年的肩头,然后笑起来。 “说的没错,一点儿都没错呗?”她重新坐回地上,转头看向莱恩、白离、以及身旁的友人,“不过托了露薇尔,还有汝们两个的福,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呐。” “诶?是这样么……”少年瞪大黑溜溜的眼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思考了一阵子,朝莉莉身边的女性伸出右手,掌心托着一大块金色酥饼,“这个给你,谢谢你帮了九月姐的忙!” “话说回来。”女佣兵将目光从白离身上移开,重新对上那双绿色的眸子,“如果咱没猜错……治好了汝,甚至复活了白离的,是费米尔呗?他在哪儿?” 白狼眯起眼睛,往广场一侧扭过头。莉莉跟着望去,发现黑袍巫师就站在不远处。那是她初次见到对方时的样子——年轻而英俊的面容,柔顺的棕褐长发,以及满是关切的灰色瞳仁。她彻底安下心来。 黑袍的天才巫师走到她身边,盘膝坐下,然后伸手与她交握。 “我回来了,如同约定之中。”那只手柔软而修长,带着生命的暖意,“不过治疗莱恩,以及复活白离,并不是我的功劳。” 莉莉安静地望着对方,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那全都是你的力量,九月。”费米尔·斯塔克说,“我会教你如何使用它。” (一二九)启幕(爱莲娜) 昏暗的木屋中油灯摇曳,将年轻修女的影子拉长延伸,覆盖住平卧在床上的少年。他大约十二三岁,本应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如今却面色灰白,呼吸急促,冷汗不断从额角流下。她将手按在对方胸口,感知到滚烫的肌肤,以及急促却无力的颤动。 少年的目光软弱无神,意识还算清醒。他看着爱莲娜小心地解开包扎的布料,微微蠕动嘴唇,脸上挂着清晰的恐惧。 “爱莲娜姐……”他的声音细若蚊鸣,“我会死么?” 修女小心地取下最后一层绷带。甜腻的腐臭扑面而来,压过了空气中浓郁的草药气息。她用手指按了按伤口,然后点起一团明亮的光。火光照耀下,少年的左腿肿胀发黑,布满水疱和黄绿色的脓液。爱莲娜清楚,如果什么也不做,毒素很快会从腐坏的肢体传遍全身,并最终带走生命。 “别担心,路恩,你会活下来的。”蓝发修女直起身体,用笑容掩盖住内心的伤感,“为了治好你的病,需要截掉你受伤的左腿——相信我,那一点儿都不痛。”她转头看向身旁,那里是少年的父亲,神情麻木,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帮我去打一盆水来,好么?” 中年男性沉默着站起身,点点头,踉跄地走出屋外。爱莲娜打开随身的背包,将用于止血和消毒的药草,抵抗感染的散剂,干净的布料和棉花,以及缝合伤口用的针线在桌上排开。接着她抽出腰间的匕首,手指轻轻抚过,以神术将其彻底清洁。 在曙光城的教会时,爱莲娜学习过各类外伤的处理方式,其中包含截肢的手段——但实际操作还是初次。她略微有些紧张,动作却平稳一如往常。 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战斗,少女心想,眼前就是属于她的战场。 男人很快归来,将捧着的水盆放到她身边。爱莲娜向他道谢,然后跪于床头,低声祈祷。 柔和的金色星光降下,少年仿佛长出了口气,神情顿时放松下来。无形中的拼搏消耗了他太多体力,路恩合上眼睛,呼吸放缓,陷入暂时的安睡。 修女扯下一团棉花,蘸着清水洗净少年的伤口上方。接着将贝隆人的火酒倒入小碗,在油灯上煮沸,再一次擦拭之前的位置。然后她用绷带扎紧少年的大腿,拾起匕首,轻轻切入小腿的皮肤。 神术隔绝了全部痛觉,少年动了动身体,却并未醒来。爱莲娜遵循着学过的知识,先后割断肌肉、血管与神经,然后用力斩开坚硬的骨骼。鲜血从伤口汨汨涌出,她丢下匕首,拿起针线,迅速扎紧出血的脉络。最后她取出锉刀,将锐利的断骨磨平,敷上一层薄薄的药膏,再将止血的带子松开。 整个过程只用了半小时。爱莲娜又施展了一道同样的神术,确保少年可以继续睡上一阵子。她收拾起染血的纱布、水盆和满是腐疮的断肢,又和少年的父亲交待过几句,然后起身走出木屋,轻轻合上门。 延绵数日的小雨不久前刚刚停息。屋外空气微寒,潮湿的风拂过脸颊,带走了她的些许倦意。爱莲娜将废弃物丢在营地一角,用土稍加掩埋,然后沿着小路缓步而行。 这里原本是帝国的一处农场。如今田野荒废,主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方便了她们这些途径之人。伤者和病患被安排在尚为完好的木屋,其余人则铺开防水的油布,在其上搭起帐篷,准备度过另一个寒冷的夜晚。 教国的军士们看见她走过,依序向她致意问候。他们收集好较为干燥的枯枝和麦秸,洒上少许灯油,点燃一丛丛篝火。接着架上锅子,取出咸肉、面饼、撕开有些软蔫的甘蓝,开始炖煮当天的晚餐。 那些甘蓝是这片田野留下的礼物。战争和巨龙驱走了人类,它们则坚守在严冬当中,完成自播种时便被赋予的使命。少女安静地看着锅子开始翻滚,随即合上眼睛,祝愿这里的原主人平安无恙。 她又取出一口小锅,祈祷着每日的洁净食粮。没多久,像是米粥或面糊的乳白色物质漫过锅底,缓缓上升到接近边沿的高度。爱莲娜将它递给一名军士,嘱托他分给木屋内的众人——作为神明的赠予,它们味道单调了些,却能提供比咸肉和面饼更充分的营养与体力。 夜幕渐渐降临。士兵和帝国的难民们围坐在篝火周边,各自吞咽着碗里的食物,偶尔小声交谈几句。爱莲娜转过身,正准备返回属于自己的帐篷,却听到呼喊声从营地外侧传来。 “有人么?听得见吗!不管谁都行!”那是汉克的声音,大概今天轮到他在周边巡逻,“快去找爱莲娜来,我们的人受伤了!” 自从他们进入帝国,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少女用力吸了口气,从腰间摘下战锤,快步跑向喊声的方向。 火光很快映入眼帘,汉克单手擎着神术照明,和凯尔一同搀扶着谁向她走来。那人身披重铠,头覆钢盔,属于光耀骑士团的白色战袍破烂不堪,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好在铠甲仍旧完整。 但骑士低垂着脑袋和双手,步履蹒跚沉重,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 三人在爱莲娜面前停下。她小心地揭开对方的面甲,看到一张灰败发黑的面容。血从男人的鼻孔和双眼不断淌出,在脸上划出暗褐色的印痕,沿着下巴缓缓滴落。 “快离开……这里。”骑士粗重地喘息着,几句话用尽了他剩余的体力,“赫尔曼大人……死了,我们……” “先别说这些。”修女迅速指挥着两人将骑士放平,同时俯下身检查对方的状态,“你受伤了……不,是中了毒。”她凑近男人的脸,闻到铁锈与下水井的味道,“是什么攻击了你?” “巨大的,钢铁怪物……”光耀骑士虚弱地偏过头,咳出带着腐败气味的灰黑血液,“它们喷出……黄色浓雾,笼罩……整个树林,我们的人……倒在里面……”他用力地吸着气,发出破败风箱般的杂音,“赫尔曼大人用圣剑……切开了两只,然后……她来了。” 垂死的骑士瞪大眼睛,仿佛那一幕给他造成了极深的恐惧,“是个女孩……褐色头发,没有武器……她出现在大人面前,用一团白色的火……将大人……烧……” 汉克与凯尔对望一眼,露出混杂着疑惑和惊骇的神情。爱莲娜没有。 她大概知道杀死了「白银之剑」的人是谁,也隐约猜出,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力量。比起即将消逝的生命,那些暂时都不重要—— “汉克,帮我一起抬他回去!”蓝发的修女蹲下身,抱起覆着护胫的沉重双腿。骑士中的毒很深,没有任何治愈的把握,但她必须尝试着做些什么,“凯尔,你去通知大家警戒周边,敌人说不定就在——”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阻止了她说出余下的话。爱莲娜猛地转过头去,目光所及之处,狼耳的褐发少女正走出夜晚,跨过黑暗,眨眼间便来到她身旁。 莉莉·诺诺低下头,一言未发,用琥珀色的双眸与她对望。 在艾利奥的描述中,莉莉近乎变了一个人。而对于爱莲娜来说,眼前的少女好像没什么变化,又似乎全然不同。她在爱莲娜身旁蹲下,看了奄奄一息的骑士一眼,将手覆上对方的额头。 一瞬间,爱莲娜体会到熟悉又陌生的力量——那无疑是神术,却并非「光之主」的权能。原本的世界中,她见过尤菲使用类似的法术,然而比起眼前这一幕,近乎滴水与海洋之别。 骑士带着疑惑睁开眼睛,目光在修女和褐发少女间来回,骤然间溢满恐惧。他不顾一切地跃起身,嘶声大喊着拔出匕首,朝莉莉猛扑过去。 是爱莲娜救了他一命。 修女侧过身,一把扣住骑士的手腕,然后猛地撞向他的右肋。她没来得及使用任何神术,幸好对方同样如此。骑士闷哼一声,整个人翻倒在地,而爱莲娜迅速夺去匕首,将它丢向一边,然后骑到对方身上。 “冷静一点,她不是来杀你的——我认识她!”爱莲娜用力按住骑士的手臂,避免他在惊恐中伤到自己,“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我还好。我……赫尔曼大人被她——” “先别说话,这里交给我。”她焦急地打断骑士的言语,仰起头,看着朝两人走来的昔日同伴,“莉莉。” “不用害怕,咱只是来看一眼,汝过得怎么样了呐。”女佣兵上下打量着她,“汝来这儿做什么?” 爱莲娜放开骑士,站起身,平视着莉莉的眼睛。 “战争摧毁了这里的很多东西。一部分人抛下田产逃离家园,另一些则拿起刀剑成了强盗。他们或是陷于饥馑,或是死于寒冷或创伤。”她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点点营火,“我只是依照「光之主」的信条,尽力保护这些正遭受苦难的人们。” “真是的,就算到了这儿,汝仍然是老样子呐。”女佣兵舔了舔下唇,忽然咧开嘴角,“好吧,既然咱也有责任,就帮汝做点什么呗?” 她转过身,抛下骑士与另外几人,自顾自地走向篝火的方向。爱莲娜赶忙跟上。 两人一路穿过营地,走进之前修女为路恩实行‘治疗’的木屋。此时少年已经醒来,神术的效力也正在消散。他紧闭着双眼,用那条完好的腿轻轻敲打床板,仿佛能够以此减轻些疼痛一般。 少年的父亲看见两人进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爱莲娜安抚地拍了拍男人的肩,坐到少年身旁,握住对方的手。而莉莉径直走向床尾,将右手盖在路恩的伤口上方—— 神迹发生在下一个瞬间。洁白火焰从断口燃起,向前延展,构建出原本肢体的形态,然后凝固定型。强大的生命神术一并驱除了长期高烧留下的虚弱,少年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坐直身体,抚摸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小腿,又试着动了动脚趾。 “大姐姐……”他望着莉莉,脸上带着惊奇与一丝敬畏,“你是神明吗?” “随便汝怎么认为呗?”女佣兵站起身,没有看他,“今后小心点,再有下次,咱可不会来救汝了哟。” 她推开门,走向其余的房间,依次治疗每一名受伤的人。无论感染、骨折、发热、还是轻重不等的外伤,在生命之火的洗礼下,都只用了一个瞬间便彻底痊愈。一部分人向她们道谢,另一些则感激着「光之主」的仁慈——后者显然是错误的,但莉莉看似全不在意。 一切结束之后,爱莲娜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到属于自己的‘住所’。 教国军队的制式帐篷不大,在中央摆进一张矮桌,再坐两个人刚好合适。修女摆上杯子和随身携带的花草茶,冲入半壶热水,让柑橘、山楂与茉莉的香气弥散在帐篷当中。莉莉端起属于她的那杯,舔了一口,大大咧咧地趴到桌子上。 “味道不错。有什么事,说呗?” “那个神术……是费米尔教给你的吧。” “没错。他说那是属于咱的遗产,是‘父亲’留给咱的力量。”莉莉偏过头,手指轻轻敲打桌子,“但咱觉得,如果不是费米尔,咱肯定拿不到它呐。” 「天之主」埃达的权能——换句话说,新生的埃达就在她面前。“所以,赫尔曼大人的事……是你做的?” “那家伙很强。放任不理的话,会影响费米尔的计划,咱只能杀了他。”女佣兵的回答毫无迟疑,“作为圣殿骑士的一员,他早该有这样的觉悟了呗?” 年轻修女皱起眉头,望着自己昔日的同伴。 “可是,其他人呢。” “汝在说谁?” “艾尔纳人、萨奇人、教国人、还有帝国人。无论士兵还是平民,在战争中,没有人可以幸免。”爱莲娜将手臂搭在桌台,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一路所见,“你刚刚治愈的那些人,只是极少数的幸运儿。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无数人正在走向死亡——这是你想要的结局么,莉莉?” “如果咱说是,又怎么样呐?”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狼耳少女目光明澈,嘴角微微挑起,神色中不含一丝迟疑。那绝不是艾利奥描述过的样子——修女毫无来由地意识到,或许这一回答,正出自莉莉的本心。 “咱只关心咱在意的人,和咱想要做到的事。如果连敌人的死也要感到内疚,咱早就内疚死十几回了呗?”莉莉舔了舔嘴唇,“而且,汝应该明白,战争到了如今,就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结束的了呐——” 白金色的圣光忽然洒满修女的全身,经由‘神谕’传递的话语,同一时刻从她心中响起——仿佛为了证明莉莉的话。 “圣战已经来临。”现任教宗的声音低沉而严肃,蕴含着毫不退让的意志,“借圣·莱昂诺斯之名宣告,巫师费米尔·斯塔克,及埃达之子「九月」合谋窃取「天之主」权位,意图以此颠覆世界。现征召全体圣殿骑士,旅行修士及自愿信徒,即刻前往金岩城集结,协同奥伦帝国、艾尔德斯王国及贝丁王国,克尽汝等力量,剿灭大陆之敌!” 光芒散去,声音仿佛仍在回响。爱莲娜回过神,发现莉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咱说的没错呗?汝的教会,可是将咱彻底当成敌人咯。”她一口喝完余下的茶水,将花瓣与橙皮也咽了下去,“倒是汝,既然不喜欢战争,现在离开不是刚刚好么?” 蓝发的修女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摇了摇头。 “我的确不喜欢战争。”她轻声说,“无论为了什么目的,以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都不可能是正确的事。我也没办法改变这一段历史,只期待「莉莉诺诺团」的所有人,都能够平安回家……或许,这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修女安静地看向桌前,杯子热气升腾,狼耳少女的面容有些模糊。她知道,那就是原本的莉莉——带着些许自我中心,不在乎他人的视线,仅仅按照自己认定的目标前进。 或许她也可以,爱莲娜心想。 “安、艾利奥、吉尔,还有格鲁姆和贝尔,大家都因为各自的理由留了下来。和你一样。”她站起身来,声音平稳,“我会试着阻止你,莉莉。与他们一起。” 女佣兵同样起身,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咧开嘴,露出熟悉的——又带着一丝遗憾的笑容。 “汝也长大了呐,小爱莲娜。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咯。” 她转回身去。还在亡者荒漠与幽魂森林时,这样的背影曾十分可靠,“要说的话,咱大概用不着杀掉你们……除了吉尔以外。所以,就努力活下去呗?” 她掀开帐篷的帷幔,举起右手挥了挥,然后消失了。 修女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茶水逐渐变温,泛着微微的红棕色,像是夕阳下的湖泊。她不清楚莉莉是否错了,也不知道哪一方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这个世界里,教导过她的两人先后逝去;而即将开启的圣战中,她亦无法保证能够安然无恙。 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穿过「镜之界」,与她一同来到这里的「莉莉·诺诺团」成员们在内。不过,要说放弃未免太早,正如她曾对那名银色的女巫所言——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她仍会尝试寻求完美的结局。 “爱莲娜队长。”同是旅行修士,身为她副手的奥兰多探头进来,想来也听到了不久前的神谕,“我们该怎么做?” 修女系上挡风的斗篷,将圣徽握在手心,感受到微微的温热。是「光之主」在祝福她,一定如此。 她穿过奥兰多身旁,走向黑夜中的马厩,“我现在出发。其余人拜托你了,请带着他们平安回来。” (一三零)布局(安·圣紫罗兰) 「圣莱昂历两百四十八年,冬之月,五十一日。天气还算不错。 各种意义上,眼前的战争都已临近尾声。它持续了仅仅两个月,远少于历史上的两年——而情理之中,目前的境况也全然不同。 帝国、教国与艾尔德斯王国自中途结下盟约,弗里茨人随后成为友军,可我们没能在战争中取得优势。费米尔派出了大量的岩魔像和铁魔像——来自巫师联合会的遗产;以及高逾两公尺,口器足以撕裂铁甲的变异生物——蜘蛛,螳螂,蚂蚁,和叫不出名字的混合种。比起那些更可怕的,是足以以一敌百的「现世之神」们,还有莉莉…… 莉莉·诺诺·埃达,生命的神使。 她一直梦想着获得力量,如今心愿得偿,我却不知是否应当为她庆幸。爱莲娜在信中说,莉莉似乎找回了自我,并选择留在这个世界,守护费米尔的理念。比起上次见面时,这是个好的转变,但绝非正确的选择。这无关善恶,只因为眼前的世界……本就不属于她。 对于我和艾利奥,此时离去是最为理性的决定。再次利用白橡木宫下方的那扇门扉,也许就能回到我们原本的时代。然而那样一来,费米尔·斯塔克的去向,以及历史上他许下的愿望,我便再无从得知。换句话说,属于我的第二场「冒险」,亦将以失败终结。 因此我留了下来,同时试着实现爱莲娜的愿望:让所有同伴平安归还。艾利奥一如既往地支持我,这很令人安心。无论前方是怎样的结局,我并非孤单一人。 如今联军退守于金岩城。费米尔的大军正向前推进,不出一周便会兵临城下。仅以战力来说,拥有莉莉的费米尔近乎立于不败之地。不过,眼前的一切起源于费米尔许下的两个「愿望」。从莉莉的情形来看,历史的分歧源于第二个愿望,以及所需付出的代价——或是诅咒。若我的猜测正确,这或许是仅有的机会。 我不喜欢失败,更不用说代价是我、艾利奥、以及许许多多的生命。只是信息不够充分,毫无瑕疵的计划就是天方夜谭。联军里的伊特人告诉我,向他们的「神」祈祷可以获得好运。那是个我从未读到过的名字,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既然莱昂诺斯与缇娅娜出现在这里,那这名「神使」,很可能同属于我们原本的时空。 无论事实如何,若你能听到我写下的文字,愿你眷顾我们,眷顾莉莉,阿尔冯斯,以及这个世界本身—— 掌管因果的「心之主」……梅琳·格尔拉·芙洛大人。」 安写完最后一篇日记,来到中庭时,艾利奥·洛兰特仍在战斗。 他的对手是个中年男性,身材瘦高,披着教国军的战袍,其下并未着甲。他轻盈地向后撤步,用左手握着的铁木短剑拨开少年的进攻,右手随之一剑疾刺,将艾利奥逼退数步。 “不要急于进攻。”男人展开防守的架势,与少年保持着距离移动脚步,“看好敌人的动作,耐心等待合适的空隙——还是说,你已经累了?” “没……问题,爵士!”少年用力吐出一口气,目光与剑尖仍旧锁定住对手,“放心吧,我别的没有,力气可多得是啊!” 安在一旁驻足,凝视着眼前的对战。当世的五十一位圣殿骑士中,仅论用剑的技艺,海克托尔爵士冠绝众人。他两周前来到金岩城,等待命令的间隙里,艾利奥主动请求对方教导剑技,而爵士欣然答应。 自那以后每天上午,两人都会在这里练上两个小时。艾利奥显然输多赢少。起初,往往他遭受十数次重击,也不见得能成功还击一次。但无论被打得多么狼狈,少年从未显出丝毫气馁,甚至爵士离开后,仍带着一身淤青继续修习。 原本而言,人类的身体终究具备极限,锻炼与修行也绝非数日之功。但与绿龙「碧长石」结下的契约,令艾利奥只需睡上一觉,就能完全消除上一日的伤痛与疲惫,潜能则仿佛被激发出来,每一日都比之前更强—— 十天后的如今,两人已经打得有来有回。 年轻骑士再次发起进攻。他迅速逼近对手,作势朝右侧劈砍,继而化作一道刁钻的刺击。爵士侧过身体,右手架开「帕西法尔」,一脚直踹艾利奥的小腹。少年最后一刻挥盾格挡,蹬蹬后退两步,又立刻展开反攻。 安因为体弱未能习武,但她天生聪慧,从小旁观长辈和兄弟姐妹们的训练,对于剑术亦有着自己的领悟。在她眼里,艾利奥如今的剑术不算完美,却具备着独特的风格:凭借力量与速度缠住对手,抓住每一个机会展开攻势;对于自身要害以外的部位,则宁可受些伤害,也完全不考虑防守。 作为与碧长石达成过契约,体力和耐力都超出常人的少年,这确实是有效的战术。然而安明白,少年的选择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只有这样不顾安危的打法,才可能伤到……或是牵制住,那些远比少年强大的敌人。 “等待……空隙什么的。”少年再一次被击退,却没有停歇哪怕一秒,“如果没有机会,我就造它一个出来!” 他冲上,挥剑,闪避,再挥剑,每一次都比原本更快。安已经看不清两人的动作,只听到利刃破开空气,与剑盾交击的声响连成一片。可惜这一切都毫无用途——爵士轻松地挡下艾利奥的攻击,甚至有空指出他剑术中的漏洞。 半分钟后,伴随着一声闷响,艾利奥惨叫一声跌坐在地,又迅速跳起身来。海克托尔则吐了口气,垂下剑,看了安一眼,对少年微微颔首。 “很不错。”圣殿骑士的声音中带着赞赏,“在常人中,你已经是顶尖的剑手了。就算教国军里最出色的老兵,步战也没可能赢得了你。” “差得远呢。”艾利奥望着自己的手,慢慢握成拳头,“我打不过你,也赢不了爱丽儿、胡鲁曼……和莉莉团长。”他抬头看向爵士,似乎带着某种期望,“我听说……圣殿骑士能够得到超越常人的力量,是这样么?” 海克托尔摇了摇头。 “圣殿骑士只是封号,而非权位。”他平和地说,“任何做出足够功绩,或是自身能力得到认可的「光之主」信徒,都可以受封这一称谓。他们拥有的力量或许与教会有关,却全部是通过自身努力所获。”爵士解开绑在手臂的小盾,将木剑挂回腰间,“变强没有什么捷径。” “我……明白了。”少年咬着下唇,似乎仍有些不愿放弃,“那你是怎样获得封号的?” “二十五年的修习,一万两千场战斗,少量天分,还有一点点运气,大概如此。”海克托尔注视着艾利奥,“你已经得到了机遇,有着必要的天资,而时间和经验,是看似漫长,却最为简单的部分。保持耐心,坚持下去,我的学生。” 他转过身,向一旁观看的少女抬手致意。“凯洛将军……还有安小姐,你们做出决定了么?” 安收敛神情,认真的点了点头。 “辛苦了。”海克托尔表情未变,仿佛那个答案对他无关紧要,“那我先去议事厅,等会儿见。” 少女望着对方远去,将怀里的本子抱紧了些。而下一刻,身边传来的熟悉嗓音,消融了她心中潜藏的顾虑。 “我知道我还不够强,但是……”少年将手掌搭在她肩头,即使隔着厚重的披肩,安仍能体会到一丝暖意,“就算来上两个莉莉团长,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安。” 安莞尔。她早已不去思索自身的安危,忧心的则是计划成败,以及这之间将造成的牺牲。不过……有人始终陪在身边的感觉,的确相当不坏。 「我相信你。」她翻开本子,轻盈落笔,「走吧,我的骑士。」 …… “我不同意!” 阿方索·德尔克伯爵的大嗓门刺穿议事厅的厚重门扉,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那不过是一片噪杂中最显眼的部分——听着仿佛闹市般的熙攘,安完全可以想象,聚集着联军众多将领的大厅里,目前是个什么样子。 “这不是战争,只是毫无价值的送命。”似乎什么物件被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锐响,“我们死伤的人不计其数,却连那头巫妖的毛都没能摸到!”伯爵冷哼一声,“教国想发起圣战我没意见,但你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赢下这场战争?” 年轻骑士帮她推开大门,扑面而来的声浪顿时强了几个等级。一部分人向门口投来目光,更多的则沉浸在争吵之中,丝毫不在意她的到来。 “没试过怎么知道。这可不是贵族间的小打小闹——你自己想想,如果胡鲁曼·斯塔克赢了,大陆会变成什么样子。”杰罗姆反唇相讥,他是圣殿骑士的第二十一位,前天刚刚到达此地,“我的手足同袍死了五个,下一个可能就是我。”他翻了个白眼,“你们这群帝国人,平时成天嚷嚷着历史的荣光,结果现在怂的不成样子。” “那只说明你们蠢,看不清敌我的差距。”伯爵冷笑,“要我说,不如干脆投降算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多活几个人。” “是啊。贾斯汀和阿尔盖已经倒戈了,你要不要也跟他们一起?我倒想知道,那头巫妖会分你们几根骨头啃,还是把你们一把火当祭品烧了!” “你也只配逞点口舌之利。”伯爵转过身,一脸不屑地走向大厅之外,“除非你们的‘光之主’下来帮忙,否则我绝不可能——” 阿方索的话语中断在喉咙里,面色一阵青白——艾利奥松开安的手,侧跨一步,将寒光闪闪的「帕西法尔」横于他胸前。伯爵瞪大眼睛,想要说些什么,但年轻骑士打断了他的话。 “伯爵大人,身为联军的一员,出言投敌动摇军心,按律可斩。”少年轻微躬身,目光锁定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然后提高音量,“凯洛元帅与圣紫罗兰将军已经找到了取胜的方法,你们不打算听一下么!”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众人向两侧分开一条道路,安挽住艾利奥的手臂,不疾不徐地迈开步伐。他们从阿方索的身边穿过,听到对方不满地哼了一声。 “一群小鬼头。”他嘟哝道,“哪里知道生命的宝贵。” 安没有理会他。两人踏过坚硬的青石地砖,一路来到大厅尽头。帝国的智将抬起头,越过长桌上摆满标记的地图,用探询的目光向她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将几张折好的文字递给对方。 “辛苦了。”凯洛颔首,然后展开纸张,依次仔细阅读。大约数分钟后,他重新折起全部纸卷,将它们交还给安。 “第一个方案有多少把握?”他问道。 安轻轻吐了口气,提起笔,翻开本子。「几乎为零。」 凯洛嗯了一声,显得毫不意外。“第二个呢。” 「根据战场的局势,在一成与两成之间。」她握笔的手有些僵硬。 “第三个方案……”凯洛微微皱起眉,“没问题吗?” 安抓住艾利奥的手,从那里传来令她安心的温度。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帝国的智将张开五指,按住长桌上的地图,“「她」已经决定了吧?” 艾利奥帮忙回答了这个问题。“是的。她说……有债应还。” “这样就好。”凯洛沉吟片刻,望向桌旁空无一人之处,“那么,请您现身吧,维斯女士。” 议事厅内一阵骚动——仅限教国众人,以及‘黑鸦’的诸位骑士。安随着凯洛的目光转过脸,看到那名传说中的‘女士’,正随着象征性的,仿若流动水银的黑色长裙,自空气中缓缓凝为实体。 ——缇娅娜·维斯·玛尔。赋予消亡的「地之主」。 房间里的大多数人脸色都有些发白,吵嚷着的也全部都合上了嘴。莉莉‘夺取’埃达的权位,仅是教会的一面之辞;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则是存在了数百年,具备强大力量,与众多信徒的「神祗」本人。 女性胸前仍然插着那枚湛蓝的水晶碎片,却丝毫无损于她的威严。她缓慢地抬起目光,环过整座大厅,然后开口。 “不必在意那名伪神。我能杀掉亚历克斯,同样可以杀掉她。” “可是,玛尔大人……”法兰克子爵踌躇着开了口,“您不是……” 一团昏暗的光芒笼罩住他。子爵没来得及说完那句话,甚至没能再发出任何声音,便化为一捧黑色尘雾,顷刻消散无踪。 “别质疑你们不理解的领域。”缇娅娜冷冷地说,“无知可以得到原谅,而愚蠢不会。” 黑袍的女性合上眼睛。那一刹那,安仿佛看到了自己——乃至这里所有人的死。她扶住艾利奥的手臂,感觉全身浸满冷汗;而初次见到缇亚娜·玛尔的众人,已经有一小半跪倒在地。 幻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让大厅中彻底鸦雀无声。 “好了,现在最困难的问题解决了,我们与对手又回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凯洛适时地打破沉寂,“当两方势均力敌,决定成败的不仅是事前的准备,还有每一名将士的斗志与信念。”他停顿了片刻,“在这里的诸位,有谁真的期待战死沙场?” 无人应答。 “很好,这说明你们是人类,而非失去感情的机器。因为我们怕死,面对着全人类,乃至全大陆的存亡,我们才必须做些什么。”凯洛平静地说,“告诉你们自己,以及你们的部下,这肯定会牺牲许多人,但至少我们是站着死去,而非蜷缩在睡梦中,毫无知觉地灭亡。” “我有个问题。”艾尔莎·科恩开了口——她是玛尔的骑士,也是坚定的「抵抗派」,“费米尔·斯塔克……和莉莉到底想做什么。您知道么,玛尔大人?” “我不清楚。”黑色的女性望向艾尔莎,“我只知道,自从半年前,他就通过「黑鸦」的信徒,尝试研究我的力量……以及杀死我的方法。” “他想要……”艾尔莎瞪大眼睛。 “关于这一点,你们可以去问莱昂诺斯。”缇娅娜抬起手,从胸前轻轻抚过,“或许他打算成为唯一的神祗。‘父亲’不容许这样的传承,但名为费米尔的那个人类,已经无法用常理判断。而站在我——以及你们「光之主」大人的立场上,唯有尽力反抗而已。” “等下,那然后呢,他又想干什么?”另一名女性黑鸦骑士难以置信地问,“费那么大力气成了神,总不能只是为了毁灭世界吧!那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他可能做任何事,当然,也可能不做任何事。白塔巫师曾对他的父母见死不救,他因此而憎恨人类也说不定。”凯洛敲了敲桌子,“有萨奇人、白塔、以及联合会的例子在前,你们愿意将自己的命运,赌在费米尔的怜悯上么?” “当然不会。说实话,为了莱昂诺斯大人,我不在乎我这条性命。”海克托尔走出人群,站到凯洛面前,“但我想知道,你们准备了什么计划?” 凯洛认真地看着他。 “因为显而易见的理由,我无法在这里说明整个方案。我可以保证,在战斗开始前,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适合的任务。而计划的成功率……”他站直身体,语气平静而自信,“接近百分之百。” “为了所有智慧生灵的生命和自由,以及艾尔大陆的存续,请诸位相信我,相信安,以及缇娅娜·维斯·玛尔女士。” 四周的纷杂逐渐归于沉寂。即使只想保命的人也明白,眼下不适合提出任何反驳言论——如果他们还想活着走出这座大厅的话。 至于那之后,安并不在意。哪怕那些人选择当逃兵,甚至投敌也好,对于她的「第三个方案」都毫无影响。 “我发誓。”凯洛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这将是你们一生里,直至风烛残年,也绝不会后悔的一次决定。你们将亲手保卫眼前的一切,你们中的每一人,都是整个大陆的英雄。” “现在,回到你们的营地,养精蓄锐,保持健康,等待时刻来临。我宣布,这一场战役的名称是——” 安合上眼睛,将双手放在胸口。她知道凯洛将要说的话,并在心中与其一同默念。 “——神殒。让我们结束战争吧。” (一三一)对局(莉莉·诺诺) 莉莉盘膝坐在一株巨榕顶端。 这株植物高约四十公尺,庞大的树冠层层叠叠,绵延伸展数里之遥,形同一座浓绿的山丘。自出生起,它已经历经几百年岁,或许比「九月」还要年长许多。 它位于微风森林深处,距离金穗城仅有数里之遥。然而众多顶尖的艾尔纳哨卫从脚下来来去去,还有自然使者直接从头顶飞过,却没有一人发现得了她。 通过遍布大陆的神术网络,她将意识化作众多分身,融入每一个由她选定的个体。她用那些人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并且分享少许浮于表层的思绪。她知道仅需一闪念,她便能够夺取任意一人的生命,或是用凡人无法理解的信息,令他们陷入暂时或永久的疯癫。 这即是「神使」的权能——只属于埃达,也是属于她的力量。 …… 哈库姆凝视着北方。 风顺着荒原南下,漫天尘沙遮蔽视线,令他无法看清家园的方向。 两个月前,他半被迫地接受「那个女人」——吉尔·风语的命令,向荒原东方举族迁移。他们离开已经不再安全的故乡,穿越气候严苛的沙漠,前往数百年间无人居住的旷野。 即便有着来自帝国的助力,仍有超过两成的老弱与病患,将遗骨永远留在了这段旅途之中。 开荒的头一个月艰苦而遍地险阻。萨奇人早就适应了荒原的酷热与严寒,以及昼伏夜行的旅行方式,但食物则成了第一个难题。不熟悉的环境和生物,令采集与捕猎都困难重重;在种下的沙薯结实之前,他们不得不捕捉昆虫用以充饥。 水源是更大的麻烦,「那个女人」帮忙找到了几条地下水路,但供应所有部族仍然捉襟见肘。而最糟糕的——一种原因不明的热病曾忽然从男性间蔓延开来,在得到控制和治愈之前,便杀死了部族超过一成的青壮年劳力,包括哈库姆的一个儿子在内。 他们按照「那个女人」的指引开掘矿物,与教国签订协约,换取布匹、食物,种子和其他必需品,建立起数座足以容纳上万人的据点。而一切刚刚安顿下来,对方又带来了新的——或者说,最初就约定下的命令。 于是他召集起半数的年轻族人,与其他萨奇人部族一同南下,对抗他们死去的同胞,以及引发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 金岩城距离北境不远。空气中传来熟悉的干燥味道,混杂着隐约的死亡气息……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哈库姆握紧手中弯刀,感觉汗液从掌心不断渗出,浸透缠裹着刀柄的粗砺布条。 “哼,你在发抖啊,胆小鬼。”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怕了么?” “别告诉我你不怕,古尔顿。那些可是死人。”亡者复甦,生者倾覆,那是最坏的预言之一。或许萨奇人的末日就在今天,哈库姆心想。“你如果死了,可别指望我帮你收尸。” 被他直呼其名的男性将斧枪拄在地面,缓缓活动着肩膀。他赤裸的上身与哈库姆一般健壮,面容刚硬而凶戾,一道暗褐色的狰狞伤疤横过前胸,直至肋下。 两年前的一次搏斗中,哈库姆几乎取了对方的性命,那则是当时留下的痕迹。 物产贫瘠的荒原上,沙蝎与火蜥两个部族争战了少说数十年,死于另一方手中的族人无以计数。哈库姆梦见过很多次对方的消亡,却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和他们的族长——乃至整个部族——共同作战的一刻。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古尔顿低声嗤笑,然后重重吐了口气,“萨奇人已经倒了血霉,就别管他妈的预言了。再怎么说,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死在狼嘴里。” “随便你吧。”哈库姆皱起眉头,用力握了握拳头,“大首领呢,这种时候,她哪儿去了?” “别问我。”古尔顿摇头,“说不定有更麻烦的什么要她对付,那跟老子无关。我说啊,哈库姆——”他咧开嘴角,擎起斧枪,猛力一挥,在地面留下一道极深的沟壑,“要是看不到你的死,就算变成亡灵……我也没法合上眼睛啊!” 哈库姆还想说些什么,但前方的气息陡然变得压抑,身后则霎时间归于寂静。他回头望去,族人们纷纷提起武器,目光中混杂着恐惧与兴奋。 作为一名猎人,哈库姆明白,它们来了。 瘦削的群影从尘雾中浮现,手握利斧,寂静无声。那是他们的同族……曾经殁于「神明」之手,如今化作死者重归。正因如此,这场战斗将没有休止,亦无法投降——若不将对方歼灭,就只能等待灭亡。 他抬起左掌,右手一挥,将锐利的弯刀深深切入掌心。血液涌出伤口,攀覆刀身,点燃红芒,仿若熊熊烈焰。身旁的族人们依样而行。古尔顿的部族,洛克里的部族,还有位于战场的每一名萨奇人战士一同效仿,然后高举武器。 红焰升腾,笼罩军阵,犹如万千灯火。 这并非萨奇人的巫祝之术。不久以前,大统领带来的一名蓝发女孩,将整整数车带着奇异香气的药草,和这个简单并粗野的手段教给了他们。而那个女孩当时所说的话,他记得一清二楚。 “这是……我用朋友留下的知识所改良的,教会秘传的药物。它可以将意志化为力量,溶入到你们的血与肉当中。萨奇人的信仰禁止死者复生,因此,如果是你们的血,应当可以克制那些……不怕刀斧的亡灵吧。” 眨眼间敌军已至。哈库姆甩开一切多余的念头,发足疾奔,全力挥下手臂。利刃切开空气,发出哀鸣,将正面扑来的两名死者一刀两断。它们翻倒在地,挣扎着向他匍匐,但红焰从断口瞬间蔓延至尸骸全身,最终将其彻底吞没,仅余一捧飞灰。 一击过后,弯刀归于黯淡,敌人仍源源不绝。 密集的军阵很快开始散乱。萨奇人擅长混战,敌军同样毫无阵法可言,让战场顿时成了一团乱麻。哈库姆努力搜寻着族人和家人的身影,然而在数千人的战场上,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危险的本能忽然令他心中一跳。他下意识地横过兵刃,挡下两柄迎面而来的斧头,随之双手握刀横斩,将臂膊连同武器一并切断。但失去手臂的尸骸径直撞向他,力道大得令他难以置信。他踉跄着后退,脚踝又被什么抓住,眼看着另一具死者逼近,利斧闪着寒光,直奔他的头颅—— 长柄斧枪呼啸而至,带来沉闷的撞击,乃至骨骼崩裂的脆响。尸骸仿佛被千斤重锤击中,裹着红焰飞出十余公尺,坠落在‘敌人’的战团当中。红焰同时蔓延至那些身躯,点燃熊熊烈火,将之化为灰烬。 古尔顿收回斧枪,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冲向前方。 一股不甘与羞愧忽然攫住哈库姆,短暂地抹除了他的恐惧。他眯起眼睛,环顾四周——战吼响彻荒野,与金属碰撞的锐响,鲜血的气息交织相融。那是熟悉的味道,敌人变了个样子,其余一切如昔。他抬起左掌,再次抹过刀身。 红焰重新燃起。亡灵们在他眼前倒下,更多的很快填补上空缺,仿佛无穷无尽。 又一名死者被他劈为数段。他早已忘记去数那是第几人,也不记得多少次用血液涂满兵刃。族人们死去了许多,余下的也人人带伤。一柄飞斧夺去了他两根左指,右腿外侧也中了一击,粉红的肌肉翻卷而出,却没有什么痛感。古尔顿早已不在身旁——某次兵刃上的‘魔法’失效后,两具死者抱住对方的手臂和双腿,接下来的那一秒钟,哈库姆亲眼看着利斧挥下,头颅如同鸡蛋般碎裂,液体则洒落一地。 昔日的仇敌死在眼前,然而哈库姆不觉得丝毫喜悦。身后传来熟悉的惨呼,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到数具尸骸抱住他的女儿,正将她啃得血肉模糊。 “你们这群死人……就给老子……下地狱去啊!!” 突如其来的狂怒吞没了他。弯刀划过凄厉的弧线,将拦阻在面前的一切斩成碎块。更多的死者聚拢过来,将哈库姆困于其中。他疯狂地挥舞着兵刃,可仅仅数十步的距离,此刻竟有若天堑。 忽然他头脑一阵晕眩,片刻迟缓间,手臂似乎被什么牢牢抓住,接着肘间骤然一凉,随即化作灼热的刺痛。哈库姆踉跄退后,才发现整个左小臂已然不见,鲜血正洒落如泉涌。 这太浪费了,他想,同时抬起左肘,横于弯刀上方。液体瀑布般流下,利刃腾起烈焰,将四方映作赤红。死者们仿佛感受到威胁,本能地停下脚步,却仍将他牢牢包围。 哈库姆深吸一口气,抽取身体里最后的力量,踏步向前。 …… 迪斯·麦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眼了。 萨奇人溃败的消息是昨天传来的,而由他统率的,驻扎在城堡南侧的贝丁王国军,则从三天前的午夜开始,就承受着机关傀儡与魔像军团的攻击。 无休无止,直至当下。 金岩城周边的农家和平民早已撤离。城堡本身容不下全部联军,于是他们分散开来,驻扎在空置的农舍与田野之间。迪斯率领的部队中,大约三分之一能够住进木制屋舍,余下则用浸油的帆布搭成帐篷,筑起简陋的围篱,形成十几个大小相近的营地。 每个营地都拥有上千士卒,加上数十台形态各异的「魔能装甲」——据说是继承自「上一纪」的遗产。王室的构装工坊掌握着这些造物的图纸,然而由于工匠与材料稀缺,它们的产量向来不高。 也不知凯洛·拉塞尔那家伙许了什么承诺,才让王室把老本都拿了出来。至少对战局和士兵们而言,这是件好事——恐怕只有艾尔纳人的巫师团,和这些重构装体,有能力对抗费米尔·斯塔克手中的联合会造物,迪斯心想。 一名令使掀开帘幕,走进营帐。他朝迪斯展臂行礼,随即汇报来自其他营地,由「蜂鸟」即时转达的当前战况。 “报告将军,第二军团再次接敌。敌军仅有机关傀儡,与六小时前数量相近。我方暂时占据上风。” “很好,利用「风暴」和「海王」保持阵线,消耗对方战力。注意谨慎,切勿冒进。” 迪斯·麦肯挥手让令使返回,然后把视线转回桌案。金岩城周边的地势图在桌上摊开,他将目光落在东侧,拾起一枚黑色的‘海怪’棋子,放在靠右两公分的位置。 作为贝丁王国的军务大臣,王国和卡玛尔人的盟约有他的一份功劳。当部分弗里茨人认为奥伦帝国元气大伤,可以借机谋取利益时,迪斯却隐约意识到,趁火打劫并不可行——若卡玛尔人与艾尔纳人的联盟获胜,王国会同时面临两族的报复;即便费米尔取得胜利,恐怕……果实也与他们毫无干系。 “将军,第三军团报告。敌人的机关傀儡排成方阵,我们无法突破联合护盾。请求重火力支援——” “我明白了。开六台「神弩」过去,两台一组集中射击,应当足以击穿那种程度的联合护盾……记得保护好它们,我们不剩太多了。” 令使迅速离去,迪斯闭上眼睛,用力揉着眉角,试图驱走难缠的倦意。 然而盟约能否带来好的结局,此时的他亦无从预测。敌人没有尝试攻陷城池,而是利用不知疲倦的傀儡序列,和他们打起了永无休止的拉锯战。本无思维能力的机关傀儡,不知在谁的指挥下拥有了出色的战术,和更可怕的执行力:它们总能在部队松懈时迅速突袭,以严谨的阵列接战,然后毫不犹豫地撤离——留下惊魂未定,并且愈发疲惫的士兵们。 他尝试过众多战术与陷阱,没有一次真正重创敌人。时至如今,两方的战损均不高,但迪斯清楚,数天前军队中还算高昂的士气,此刻已近跌落谷底。 “将军,第四军团后方遭袭!不清楚敌军数量,至……至少有十几台铁魔像!我们正在尽力防守,请求支援!” “铁魔像?那东西怎么绕过去的?调一队……不,四台「剑鱼」过去就够了。确认对方的数量和具体动向,然后立刻向我回报!” 迪斯站起身来。还没等他想好下一道指令,营帐的帘幕再次向内掀开。 “六军团……六军团告急!敌人突然进攻……上万台傀儡包围了我们,我们没办法分辨真伪!” “只是镜像术而已,让「铁幕」——”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震耳欲聋的轰鸣从外面传来,猛烈的冲击令整个营帐簌簌发抖。迪斯猛地将令使推到一侧,掀开帘幕,看往营地之中。 映入眼帘的是熊熊大火。 整个营地都在燃烧。帐篷,粮草,畜栏甚至是钢铁构筑的魔能装甲,无一得以幸免。士兵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一部分士官努力收拢部队,另一些呆立在原地,抬头望着上空,仿佛中了什么定身的秘术。 灼热的空气伴着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可迪斯根本顾不得那些。他看到一枚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球体漂浮在营地中心,距离地面数十公尺。数百条蓝紫色的,半透明的颀长‘手臂’从它的躯体伸展,仿若有形无质的长鞭。它们挥向哪里,哪里就崩裂,粉碎,并且燃起斑斓的烈焰。 两具「盾卫者」一左一右拦在迪斯面前,而两条‘手臂’紧随其后挥下。坚固的钢铁在它们面前毫无意义,迪斯眼看着两面重盾,连同构装体的身躯,乃至其中的驾驶者,如同黄油般被轻易切开。没有流出任何鲜血。 他拔出军刀,长鞭当头而来。 …… 凡尼尔·海布利安站在金岩城北侧的塔楼顶端,眯起眼睛,被魔力强化的视线跨越近万公尺,落向大地—— 目光所及之处,尽皆敌群。 自一周前起,他便利用魔法,尝试掌握敌军的每一处动向。费米尔·斯塔克带来了由生命神力催化,无以计数的巨型虫豸;多达十数万,由萨奇人构成的「不死军团」;来自菲尔联邦……以及其他诸国的众多雇佣兵;白塔巫师留下的近万具机关傀儡;以及联合会的遗产——各类强大而罕见的魔法造物。 至于卢格兰森林的「移居者」们,仍然听从费米尔指令的三条巨龙,以及最令他们警戒的莉莉·埃达,此时仍然不见踪影。 艾尔纳人自诩传承悠久,可论起财富与资源,拥有近万名巫师的联合会的确更胜一筹。据传他们除了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还拥有数台精金魔像,龙魔像,乃至传说中的源能魔像。那些家伙并不以昂贵著称——寻常人别说购买,就连见到一次都近乎奢求;而根据书本上留下的记载,只要一两具这样的造物,就足以覆灭一个数万人居住的城邦。 凡尼尔本以为,艾尔纳人的对手应当是那些强大的,常人无法对抗的敌人。只是时至如今,巨龙与「移居者」尚未现身,战局却由不得他继续等待下去。 他信步跃下塔楼。风构成无形的双翼,托着他降落到西侧城墙。城壁上士兵们来来去去,搬运木桶和火油,调整弩机,匆匆传达指挥官的口信。魔法造成的爆裂、金属碰撞的锐响、与喊杀声一同从城外传来,混杂在一起,以至于模糊不清。而身后的城中,光耀骑士们正仔细检查马匹与武器,等待即将来临的出击指令。 凡尼尔举起手,魔力构建出无形的波纹,向外一道道扩散,划过整座城塞,穿越城镇和森林,最终遍及整片大陆。然后他平静地放下手臂,在心中默数着时间。 一道道门扉从他四周开启,独自或几人结伴的,身披银袍的艾尔纳人从中走出,依次聚集在他面前。他们中的三分之二拥有银白的发色,余下则是属于森林的翠绿。有些人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更多的则沉默地注视着他。 凡尼尔缓缓吸了口气。 “一千零三十人,包含我在内。七百二十五人来自北方,余下来自南境。”他咽了咽口水,“谢谢你们……愿意参与这场战役。愿意……作为艾尔纳人的一员。” “别说的那么沉重,像是要死了似的。”位于前排的艾尔嘉摊开手,“我们不喜欢战争。但说实话,真要打的话,谁怕谁啊?” “白塔没了,联合会全数覆灭,不得不说,那个小家伙干得还真利落。”安莱尔冷哼一声,“摩尔根恐怕太轻敌了。以他的本事,怎么也不应该输的毫无价值。” “可惜老东西死了,留下的烂摊子只能我们收拾。”肤色苍白的卡夏抿紧嘴角,“巫妖不算什么,埃达可是个大问题。以缇娅娜现在的状态,我很怀疑她能拖住莉莉多久。最好在那之前处理完毕。” 凡尼尔轻轻拍掌,清脆的响声传开,暂时中止了四周的讨论。 “全员列阵。”他依次看过队列中的每一个人,心中立刻得出答案,“四级巫师七百三十名,以两人一组;三级巫师三百二十一名,以三人一组;二级巫师一百一十名,以五人一组;一级巫师……卡夏,安莱尔,艾尔嘉,以你们为首,分为三组——” “哼,来真的啊。”艾尔嘉轻笑,神情却带着一丝兴奋,“凡尼尔,这可是你的‘第一次’,没问题吧?” “我和安聊过。她的历史上,‘你’一年后用了这道秘术,可惜换来一个持续两百年的死城。”卡夏白皙的面容上浮起一丝红润,“希望这次你别选错目标。” “放心吧,如果他搞砸了,有我在。就算没了我,还有你们。”安莱尔面无表情,“艾尔纳人不会灭亡。” “很好。感谢你们的信任。”凡尼尔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直指远方。“现在,以我为核心——执行第三仪式。” …… 莉莉站起身来,轻轻伸展躯体。这是两周以来的第一次。 自从战争开启,她始终只是旁观。她见证一支支部队消灭或溃散,有些是费米尔的军队,更多的是「敌人」——与费米尔为敌的人们。她见证无数生命消逝,亦为每一束熄灭的生命之火而惋惜。 一切都是有价值的,她告诉自己,是为了实现理想的……必要的牺牲。 安、爱莲娜、还有凯洛似乎筹划了什么对抗她的手段。她尝试从她们的头脑中获取答案,却始终未能如愿——读取思维并非埃达的强项……那更像是「心之主」擅长的部分。可莉莉总觉得不止如此。如果直觉没有对她说谎,一定还有其他力量守护着她们。 会是玛尔?坚持不干涉凡世的普罗托迪斯?吉尔提到的诺兰?还是始终行踪不明的艾缇亚丝? 那都没关系。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要伤害她们——不如说,她打算凭借现在的力量,确保他们在战争中存活下来。然后,通过「镜之界」,在费米尔取得胜利之际,将她的所有‘团员’们,强行送回原本的年代。 这是她身为「莉莉诺诺团」的团长,仅余的责任。 而那之后,或许便是永别。 但她不后悔。 她朝金岩城的方向扭过头。一股魔力正以异常的速度聚集,短短几次呼吸间,力量几可与她匹敌。那是上一纪末期,在诸神先后降临的混乱战场上,留下过重重一笔的战役级法术。传承自埃达的记忆告诉她,眼前的法术尚不及原版,却同样具备重创她,以及一击扭转战局的威力。 “最终圣战……吗。”莉莉眯起眼睛,用舌头舔了舔下唇,“总算,轮到咱出场的时候了呗?” 她眨了眨眼,收回分散在外的大半意志,然后向前伸出手——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有一道不可见的屏障,阻止她的化身降临在金岩城内。 “咦?” 莉莉皱起眉头,再次尝试降临在稍近的位置,依旧以失败告终。 女佣兵眯起眼睛,用力吸了吸鼻子,察觉到一股熟悉的……并且令她厌恶的味道。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湛蓝的光矛浮现在掌心,然后用尽全力掷出—— 这一次没人拦阻。光矛毫无停滞地划过天空,坠落在数百公尺外的林间。湛蓝的魔力扩散开来,将方圆数十公尺内的花草树木,甚至大地与泥土,全数化作纯净的魔力。一道道光柱从地面升起,横贯天际,最终汇入现任「埃达」的体内。 莉莉没空在意那些。她转过身,目光紧锁着数公尺之外,一身黑色长裙的高挑女性。在对方胸口,蓝色的水晶碎片明灭交替,仿佛与她心跳的频率相合。 果然是她,一如费米尔预料之中,莉莉心想。 “缇亚娜。”她尽量平静地开口,同时暗中构建她能掌控的最强神术,“汝……想打架呗?” 黑衣的女性缓缓摇头。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趁我们还能见到面。”她轻柔地说,“比如关于亚历克斯,还有身为神使,到底意味着什么。” 耀眼的白光骤然填满视野,连带天地仿佛都在震颤——那是足以影响「网络」的剧烈魔力爆发。莉莉眯起眼睛,盯着光芒传来的方向。 超过数十万的生命之火——基本都是由她「催化」的变异虫豸——于这一击中散落消逝。这不足以动摇费米尔的优势,但她不想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咱没兴趣……和上千岁的老太婆聊天呐。”莉莉别过头,向南方迈开脚步,“若是再挡咱的路,可别怪咱——” 一道无形且锐利的「死亡」从她身边划过,刹那间穿越数百里的空间,没入凡尼尔·海布利安的体内。莉莉感觉头脑一阵刺痛,而那名身为「最终圣战」核心——她本打算亲手除掉的艾尔纳巫师,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神情如常的黑衣女性。 “汝……为什么,呐?” “染指神之领域的人,应当得到惩罚。当然,也帮你解除一点烦心事。”缇亚娜平静地说,“现在,有空来聊聊了吗。” (一三二)誓言(艾利奥·洛兰特) 金岩城的外城墙高三十公尺,最厚处超过十五公尺,由附近盛产的闪长岩筑成。每当夕阳西下,不复刺眼的阳光落在西侧城壁,岩石中的众多细碎结晶闪耀金芒,便成了这要塞名字最好的写照。 然而城壁角楼内部的光景,与年轻骑士见过的其他要塞没什么两样。作为花岗岩的近亲,闪长岩的硬度和隔热性能都可称出色——也意味着冬末的此刻,尽管外面阳光明媚,城墙里侧依旧潮湿阴冷。 艾利奥哈了口气,用力搓了搓冻得冰凉的双手,让手指保持足够的灵活。他朝走廊探出头,再次确认过附近暂时安全,然后回过身,望着坐在破旧的木桌前,身披厚重的大衣,浅褐色长发的纤弱少女。 也是他身为骑士……好吧,身为未来的骑士,所立下誓言的目标。 是了,他曾承诺守护对方一生。可少年忍不住去想,他们的「一生」还有多长呢?数十年,数年,数日,或是仅仅几个小时—— 费米尔·斯塔克早已兵临城下,所有留在城内的人都上过战场,甚至连安也不例外。凭借坚固的城墙和背水一战的气势,他们击退了敌人数百次进攻,却为此付出了上万条生命。死去的人当中,不乏比少年更强的战士——而也许下一次,命运女神就将不再眷顾两人。 对于联军中的大多数人,仅余的期望在于凯洛的承诺,以及那一日现身凡世的缇亚娜·维斯·玛尔。可惜,安前不久亲口告诉他,若是「地之主」和莉莉·诺诺正面交手,获胜者……一定是他们的团长大人。 清脆的敲击声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他条件反射般挺直身体,看到少女合上本子,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旁。 「陪我上去看看。」安如此写道,神情专注,不含一丝恐惧。 “好的。”少年点头,毫不迟疑。他从腰间摘下剑鞘,缓缓拔出「帕西法尔」。银白的金属反射寒光,仿若镜面;艾利奥抿紧双唇,从剑身与自己平静对望。 “放心吧,安。”不知怎的,少年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幽林城郊营帐中的一幕,“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死在你前面。”他一本正经地持剑行礼,“骑士绝不食言。” 安无声地笑弯了腰。她轻轻锤了艾利奥的肩,然后挽住年轻骑士的手臂,与他空出的掌心相握。 少女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艾利奥握紧左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两人并肩而行,缓步攀上百余级台阶,来到宽阔的城墙顶端。此时正值傍晚,夕阳将城墙拉出长长的影子,覆盖在城下的敌军身上。 如果那不是影子,或者金岩城能飞起来就好了,艾利奥心想。将那群敌人通通砸死,一个不留。他知道那不过是白日做梦。可身处如此境地,做点梦又算得了什么? 至少比期待莉莉团长回心转意,或是莱昂诺斯从天而降靠谱一些。 比起角楼的房间里,四处喧闹了不止十倍。披着铠甲,满脸尘灰与血污的传令兵从他们面前匆匆跑过;士官们大叫大嚷,而伤兵倒在一旁呻吟;以秘术强化的床弩缓缓绞开弓弦,将燃烧的巨矢投射至一里特之外;巨大的木桶从城墙上方径直坠地,爆开猛烈的焰火与轰鸣;近百头一人多高的蜘蛛跃上城墙,毒牙开合,跃向距离最近的人类—— 大多数战士及时举起盾牌,挡下并不算凶猛的扑击。其余较近的士兵们迅速赶来,长矛刺穿蛛腹,洒下浓绿色的汁液。那些虫子再挣扎两下,便失去活力,然后被甩落到城墙脚下。 这群蜘蛛口器带毒,八条细长节肢中的肌肉却没有。前段时间,还有人负责将那些坚韧的肉条煮熟晾干,用以补充军粮库存。艾利奥吃过几条,除了有点难嚼以外,味道还算不错。 只是随着守城的人数日渐减少,活着的战士们除去休息和防御敌袭,再没有空闲去做那些事情。 又一批虫豸攀上城墙。敌人似乎不急于发起决战,而是利用连绵不绝的进攻,一点点消磨守军的意志。两头蜘蛛左右包夹住艾利奥,八条节肢一曲一蹬,跃起一道短促的弧线,猛扑眼前的猎物—— 年轻骑士毫不惊慌。他将安掩在身后,手中利刃有若电闪,轻易便将一头蜘蛛分为两截。几乎同时,他一脚踹在另一头蜘蛛胸口,令它飞出十几公尺,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不过是群虫子——和海克托尔爵士相比,差了何止百倍,少年不屑地想。 他看到不远处的一组士兵正遭受夹击,连忙飞奔过去,从背后将几头蜘蛛斩杀。但仍有一人不幸受了伤。那战士倒在地上,面色青白,四肢抽搐,身体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冷……”士兵努力睁大眼睛,挣扎着发出声音,“我……为什么……冷……” 少女纤细的身影越过艾利奥,俯身半跪到士兵面前。她从腰间拔出匕首,扳开士兵的手臂,熟练地将蜘蛛毒牙留下的伤口切开,挤出泛着青绿色的血液。 另一名战士快步跑来,帮助安压制住伤员的躁动。少年则一如既往地守在身侧,警惕着来自任何方向的危险。 来自城下的一片闪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年轻骑士循迹望去,看到近百枚漆黑的金属球体冲向天空,划出一道道抛物线,挟着轰鸣朝他们所在的城头坠落。 是来自联合会的遗产,重炮魔像——该死,少年心想。 比起投石机或是臼炮,这些战争魔偶射程更远,炮击更为精准,自然也意味着更大的麻烦。他听安说过,它们可以从内层界汲取纯净的元素,生成无穷无尽的弹药;而被束缚在它们体内,源自内层界的魂灵,保护着它们不被绝大多数的法术所伤。 半天以前,「现世之神」们对城塞南侧发起进攻,令艾尔纳人的巫师团无暇他顾。而在接近两里特的距离上,床弩和投石机都没什么效果。若非脚下的岩壁足够坚固,他们早已无城可守。即便如此,每一轮重炮齐射,都让守军本不高昂的士气雪上加霜。 其余士兵们同样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立刻奔向最近的城垛,要么就直接趴伏在地,用手臂遮蔽住头面。这是之前的战斗中,许多人用鲜血——乃至生命,所换来的宝贵教训。 艾利奥没有那样做。 他看了一眼仍在处理伤口的安,将长剑交与左手,俯下身,从卧倒的士兵手里夺下一柄长矛。然后少年抬起头,双眼微眯,身体与手臂猛力后仰,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喝啊啊啊啊——!” 长矛化作一道光线,分毫不差地命中一枚金属弹丸,矛尖深深刺入其内。炮弹顿时改变方向,翻滚着击中城墙外壁,爆开一团无害的火光。 下一秒,余下的炮弹落在城墙上方,轰鸣顿时淹没了一切声音。另一枚弹丸落在十几公尺外,艾利奥一个箭步,用身体挡在炮弹与安的直线上,右手握紧长剑—— 他没打算用身体去当盾牌,那不过是最后的保险。几枚锐利碎片呼啸而至,他没有用眼睛去看,仅仅凭借本能挥舞手臂,便将它们全数击落。 身旁传来低声的惊叹,艾利奥回过头,看到士兵们望着他,神情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难以置信,敬佩和仰慕。他忽然意识到,经过海克托尔爵士的训练,自己的实力早已超过了寻常士兵,甚至是普通的骑士。若是以目前的情况,再一次对上爱丽儿的话—— 说不定能给她一个教训了?若是有这样的机会,那倒也不坏。 安完成了对士兵的处理与包扎,站起身,用手势告诉他对方的情况。那是安从前自行创造的‘语言’,仅有他们二人能够理解。自从离开故乡,踏上旅途,仅在没法写字的时候,少女才如此与他交流。 “蜘蛛的毒并不致命,但会让他虚弱几天……我觉得这也挺要命了,你们最好小心点。”艾利奥转述着少女的话,顺带补充自己的观点,“你们两个抬他去伤兵营,我和安小姐一起,去看下其他的伤员!” 他知道少女不愿始终依赖自己,可偶尔还会觉得有些遗憾,就像是失去了某个共同的秘密。当然了,如果莉莉的承诺还能成为现实,让少女取回失去的声音,这种只属于二人的语言不用也罢。 反正其他的承诺,安早就给过自己了,不是么? 他没时间去想的太多。上一次会议后,安就交还了指挥权,但士兵仍旧信任着他们的「将军」——也许还有身为近卫,兼任突击队长的自己。少年随着安快步走过整段城墙,检查伤员的状况,给予指示和鼓励,或是顺手处理掉几名敌人。 他看到战士们因为安的到来而打起精神,却明白那不过是强弩之末。半路上他们还遇见了贝尔。来到这里的近一年时光,贝隆人没再剃胡子,已经留到了十几公分长——此时那胡须上粘满斑驳血迹,像是一团污浊的海草。 他率领的小队还算完整,只大声嚷嚷着自己干掉了多少敌人,有多么想好好吃一顿烤肉,倒是让艾利奥略微安下心来。 当两人来到城壁另一端,夕阳已近西沉。少女停下脚步,凝望着西北的平原,再一次握住他的手。 「援军快到了。」她‘说’,「如果‘他’一切顺利的话。」 她指的是凯洛,年轻骑士不禁又多了点期待。“如果有了援军,我们能赢下战争么?” 「这不好说,大概没人清楚。」安如此回应,「我们回去吧,还有件事需要去做。」 艾利奥点点头,带着少女走下城墙,去往他们居住的角楼。城内不见多少人影,最后一批光耀骑士已经完成整装,于今天早些时候出城迎敌。爱莲娜也在其中。 他听那名旅行修女说过,教国的精锐骑士都能施展少量下级神术,足以保证他们与马匹的日常饮食。骑兵在守城战中作用不大,因此他们分批加入战线,尝试从敌人后方扭转战局。 至于多少人能够活着回来……生命的确宝贵,若这场战争失败,或许就一文不值。 海克托尔爵士踏上战场前,亲口将这句话告诉了他。少年将之牢记于心,但每日睡前,他都无声地祈祷三次,期望爵士和爱莲娜能够平安归还。 两人再一次走下旋梯,回到阴冷潮湿的石室之中。艾利奥带上门,拎起瓦罐倒了两杯水,咕嘟嘟地灌下其中之一,长长呼出一口气。 “说起来,安,你刚才说还有什么——” 少年未完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刚刚喝下的水仿佛在胃中凝成了冰。熟悉的身影站在门旁,铠甲闪亮,长发耀眼。她略微抬头,注视着年轻骑士,目光锐利而清冽,不含一丝杂质。 安无声无息地坐在屋角,圣白的光刃刺穿双肩,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处。少女蹙起眉头,仰着脸,用手势传达简短的词句。 「……我相信你,我的骑士。」 勇气从少年胸中升起,迅速驱散了心口的寒意。艾利奥拾起惯用的轻盾,握牢长剑,侧过身体,视线紧锁住爱丽儿的一举一动。他感觉身体微微颤抖着,这些天战场上的经验,以及海克托尔爵士的教导,仿佛全是为了这一刻而生。 他箭步向前,「帕西法尔」宛若流星,直劈迦勒天族右胸。天族同样踏出脚步,举剑相迎。 长剑劈开空气,仅仅命中了一缕电光。银白闪电沿着长剑攀上,爬过整条手臂,笼罩少年大半的身躯,然后轰然炸裂。 年轻骑士踉跄后退。他只觉右臂仿佛浸入滚油,胸口如遭重锤猛击,眼前仅余下一片黑白。电光瞬息间于他背后聚拢,天族挥起巨剑,横斩少年腰际—— 安本能地闭上眼睛,却只听见金属相碰发出的哀鸣。年轻骑士先一步松开右掌,用左手抓住长剑,从背后挡下天族几近绝杀的一击。他借势向前一滚,翻身跃起,背靠着墙壁摆开架势。 “爱丽儿……”少年瞪着天族,心中惊愕更多于愤怒,“你又来做什么?!” “为了大人,你们需要死去。”不远处,清澈的嗓音这样回应,“不愿接受的话,就击败我吧。” 艾利奥没有答话。金穗城的那一战里,爱丽儿明显手下留了情——然而刚才,若他的反应稍逊分毫,那一剑便已经丢了性命。 现在的她是敌人,这毫无疑问。唯有杀死对方,才能保护安的生命,年轻骑士如此确信着。 雷电令他的头发全数竖起,但仅仅两次喘息,右臂的麻痹已经消散。他默默向「那条龙」道了声谢,随即凝聚心神,平复呼吸,重新举起长剑。 战斗再一次展开。 两人在狭小的石室内回旋,刺耳的金属交击连绵不断。无论艾利奥或是爱丽儿,都刻意避开了安所在的区域,因此少女依旧安然无恙——除去最初的两“剑”以外。 “鬼才会因为这个感谢你……”年轻骑士喘着气,一边低声咕哝,“就算你跟莉莉团长是一伙的,现在,你也死定了——” 可惜现实没那么简单。爱丽儿手中的兵刃比「帕西法尔」长出一尺,挥剑的速度却更快几分。巨剑化作无数光影,年轻骑士拼尽全力,才勉强挡开指向要害的攻击;而他的还击要么砍中空气,要么则划过对方的铠甲,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坚固的闪长岩很好地吸收了两人的打斗声,又或许外面的嘈杂掩盖了一切,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也用不着那些人,艾利奥心想,除非爵士能从前线回来,否则多来几个士兵,不过是白送几条性命罢了。 巨剑再次挥来,他举盾卸开,角度却差了少许。利刃斜切而过,钢制的盾牌立时分为两半。他将半片残铁丢开,后退一步,双手举剑过头,格挡一记雷霆般的直劈。 然而巨剑与长剑一触即分——那不过是一记虚招。利刃紧接着划出一道弧线,快过了视觉与反应,撕开护裙与锁甲,结实地斩在少年腰际。 猛烈的力道将他整个打飞出去,重重拍在墙上,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艾利奥看向腰间,一层半透明的青色鳞片正缓缓隐没。与此同时,一道温暖的火焰迅速遍布全身,驱散疲惫、伤痛,乃至少许的恐惧。 “来自远古的约定么……你的运气不错,艾利奥。”爱丽儿难得的停下手,抬起头,看了一眼被岩壁阻隔的天空,“不知道莱昂诺斯大人,有没有预见到这件事呢?” 艾利奥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翻身跃起,用尽全力发起冲锋,数公尺的距离瞬息即至。长剑笼罩住对手的头部,化作一道风暴,疾刺双眼与咽喉—— 但这一剑再次扎进一片电光。年轻骑士拼尽全力向侧面翻滚,勉强避开紧随而至的杀招。巨剑划过后腰,斩裂铠甲,带出一串鲜红的血珠。 “失去冷静的话。”爱丽儿说,“你就输定了。” “用不着你教训我!”艾利奥有些恼怒,然而这无助于改变局势。天族的攻击似乎愈发锐利,巨剑接连扫过他的大腿,手臂乃至后背,留下一道道血痕。那尚不足以影响他的动作,可这样下去,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他仍然低估了对手的实力。然而……或许还存在一丝胜算,艾利奥心想。 迦勒天族化为雷电的能力堪称可怖,对手却不经常使用它。可能是不愿消耗太多体力,但更像是技巧本身存在缺陷。战士的本能告诉他,下一次对方施展这一手段,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艰苦的战斗延续着。只是一分多钟,艾利奥身上就增添了十几道伤口,好在都并不致命。他看准爱丽儿迎面而来的一剑,侧身避开要害,长剑直刺,似是要以伤换伤—— 正如他期待,天族的身躯化作雷电,扯出弧光,飞奔向他的身后。 大概是早有预测,天族的动作看似慢了几分。艾利奥收回那一记虚刺,更快一步转身,看准电光汇聚的交点,双手握住「帕西法尔」,用尽全身气力劈落。 然后他斩中了雷霆。 雷电击穿他的躯干,在四肢之间跳跃奔腾,比之前两次猛烈数倍。电流禁锢住他的一切动作,夺去视觉和触觉,连大脑都仿佛不再工作。剧痛一刹那间成为了世界的全部,他放声大喊,自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然后痛楚开始消退,五感再一次回归身躯。艾利奥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银白的巨剑刺穿左胸,透出整整两尺余长。鲜血漫出胸口,沿着剑刃滑落,不留一丝痕迹。 原来如此,艾利奥心想。迦勒天族擅长各种攻击性神术,他忘记了这一点,刚好落入对方的计算之中。 对于战败身亡,年轻骑士已有相应的觉悟。时至如今,他仅余下一个挂念—— 目光转过半个房间,落到门旁的角落。少女轻抬螓首,神情平静,眼角含着一滴泪珠。她将双手交握,传达无声的话语。 「你守住了誓言,我的骑士……我会陪着你的。别怕。」 意识渐渐远去,他闭上眼睛。好想回家。 (一三三)会面(爱莲娜) 夜空晴朗无云。‘泰丝’与群星洒下微弱光芒,指引着脚下碎石遍布的小路。 战火驱散了附近居民,连乌鸦与鬣狗也不愿多做逗留。身披重甲的骑士们乘着天界战马,沿着空无一人的原野前行,蹄音沉闷而富有节律,仿若临战的鼓声。 微风森林阻隔了寒风南下,使得帝国北部边境的气温尚在冰点以上。爱莲娜披着稍厚的教国军战袍,编起的长发盖在兜帽之下,银制圣徽用细碎的金属链挂在胸口。 她握住那枚白金色的圆形徽记,感受到暖意从手掌蔓延,缓缓浸透四肢与全身。 离开城已是两日前的事情。光耀骑士们夜间赶路,白天则轮流休息——圣aiddot莱昂诺斯的神术令骑士们不惧寒冷,而比起视线良好的白天,夜晚更适合隐秘行军,也能够避免遭受突袭。 一周之前,凯洛aiddot拉塞尔带着数名艾尔纳人一同离开,前去请求‘人类以外’的助力。爱莲娜则乘上原属于雪莉的战马‘红莲’,暂时加入骑士团,期望自己的神术能减少些许伤亡。 依据艾尔纳人的预言法术,光耀骑士们分散为五支队伍,朝着不同的地点进发。眼下的他们一路向北方前行,目的是从铁脊山脉南下,如今驻扎于原野间的贝隆人军队。 这些大山的子民善于挖坑凿穴,爆破岩石也是一把好手。之前的几次尝试尽管被及时阻止,仍给城的守军造成了相当的麻烦。如今城内伤员众多,他们必须拖延敌人的脚步,以便支撑到援军来临。 “普罗托迪斯大人。”旅行的修女垂下头,轻声祷告,“请守护我身边的人们,让他们平安归来。请守护城的大家,让他们活着见证胜利——” 没有人回应她。然而爱莲娜确信,「光之主」能够听到她的,以及周围每一人的。 她并非不曾怀疑过。 从「灰色战争」开启至今,除了一如既往的神术以外,「光之主」没有赐予信徒任何额外的力量。而无论她,还是她认识的圣殿骑士们,亦不曾听到对方传达的神谕。 如今的这场战争,仿佛她们原本的年代里,针对「上神埃达」和罗格曼三世的圣战一样,仅仅源于圣莱昂教国,乃至教宗雷克托的一己决意。 若生灵依附于神明,便失去了自身的命运—— 《光明福音》中如此解释这一切。她曾询问过卡兰老师和海兰西雅,两人的回答也与书中相似。但少女仍有着自己的忧虑。 尤菲曾告诉她,群星拥有等同于太阳的灿烂与灼热,只因太过遥远,传递到艾尔便仅余点点微光。那么,对于神明而言,人类的世界是否过于渺小,以至于没有投下目光的价值? 直至一周以前,凯洛带着安找到了她。 “我们必须除掉莉莉,否则便无法取胜。”凯洛直截了当地说,“但也要避免她死在这里。这需要你的协助。” “你们想要做什么?” “具体手段需要保密。不过,一切都是安的主意。”帝国的智将看向身旁,而少女颔首以示认同,“你应该了解她吧?” 爱莲娜点点头。这名以「探险家」自居的少女,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这一点与艾利奥倒是相当合拍。修女确信,安同样期望着完美的结局,且会利用她超乎常人的分析能力,寻找到任何微小的可能性—— 她闭上眼睛,仅仅一次呼吸,就足以看清自己的心。 “告诉我需要怎么做。”修女认真地说。 “先随我来。”凯洛向她招了招手,转身向后,“带你去见一个人。” 于是她跟着凯洛和安走进城堡,前往深处,从暗门踏入从未见过的空旷房间。他们沿着青石筑成的旋梯向下,一路穿过昏暗阴冷的长廊。战争的喧嚣迅速远去,经历过久远时光的尘土覆满甬道,在三人身后印下整齐的足迹。镶嵌在长廊两侧的魔晶石忽明忽暗,岩壁上残留着无数刀刻斧痕,年代久远,大概是开凿甬道时留下的印记。 不知为何,眼前的环境不显得阴森,而带着令她安心的静谧。爱莲娜伸手抚过岩壁,想象着当年的匠人如何开辟此处,随后将之加固和修整。而在她们之前,又有多少人沿着这条甬道,前往隐没在黑暗中的另一端。 “它比城堡提前二十年完成,距今六百七十年整。”凯洛适时地从前方开口,“那时卡玛尔人的秘术还不够精细,他们只是用法术软化岩层,挖出泥土,然后人工修整余下的部分。” 他回过头,略微放缓脚步,“约六百年前,艾尔纳人开始传授我们秘术。如今的联合会里,大部分中阶巫师都能直接令岩石改变形态,只要它们未曾被法术保护过。” 可惜那些人都不在了,爱莲娜心想。即使联军在「灰色战争」中取胜,留下的伤痕也绝不会轻易消失。她暗自为不认识的巫师们祷告,随着凯洛继续向前。 甬道止于一座宽阔的岩洞。它宽约二十公尺,墙壁略显平整,深度则一眼看不到尽头。魔晶石仍旧嵌于两侧,洒下昏暗而柔和的光。众多漆黑石柱拔地而起,支撑着距头顶十余公尺的厚重岩层。位于石柱的间隙,爱莲娜看到一具具黑色棺椁,她走过去,拂开顶部的尘土,读出刻印在石板上的文字。 “这里长眠着「探秘者」,安德洛二世aiddot圣紫罗兰,愿他的灵魂得享安眠”旅行修女抬起头,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这儿是圣紫罗兰家族历任领主的墓室以及神殿?” “没错,玛尔的神殿。”帝国的智将停下脚步,“「地之主」曾被许多人所信仰。她能够缓解将死之人的病痛,也保证他们逝去之后灵魂不受侵扰。”他叹了口气,“一百年前,埃达的神术突然全部失效,玛尔也不再回应重病者的祷告。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黑鸦骑士们亦缄口不言。如今「地之主」的信徒近乎罕见,只有这些古老城堡里,还保留着供奉她的祭坛。” 凯洛回身向前,背影逐渐远去。爱莲娜快步跟上,将一座座棺椁甩在身后。 大厅终结于一道向上的笔直阶梯。玛尔的神像身披长裙,手执权杖,安静伫立于梯级顶端。雕像的面容严肃而温和,慈爱却冰冷,似是仁心的圣母,又如同严苛的君王。爱莲娜走上台阶,看着凯洛在石像面前躬身,低声唱出她隐约听过的祷文。 “我们敬慕的母亲,愿你的国度平静如常。愿你赐予我们每日安睡,以至甜美而隽永的死亡。愿世间苦痛不存,魂魄皆归其所。愿一切有灵众生,终将去往你之来处。因世间万象,有生必朽,唯死恒常——” 漆黑的裙摆泛起波纹,仿佛岩石一瞬间化作了水银。视线中的雕像忽然变得模糊,无形的压迫感迎面而来,爱莲娜赶忙后退数步,一直来到阶梯底端,才觉得呼吸轻松了些。 她再次仰起头,恰好看见黑色长裙的女性缓缓迈下祭坛,目光掠过安和自己,最后落在凯洛身上。 “时隔这么久,居然还有人记得我。”女性声音柔和,但从她身上蔓延的,与「光之主」截然不同的力量,令爱莲娜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你们呼唤我,可是想要寻求死亡?” “没错——但并非我们的死亡。”凯洛后退一步,缓缓弯下腰,“维斯女士,如今的「天之主」创造了许多不应存在的生命,也带走了许多不应逝去的生命。我们恳求你的援手。”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黑色长裙的女性缓缓摇头,胸口蓝色的水晶缓缓明暗,“她是亚历克斯的女儿,货真价实的埃达继承者。我伤势未愈,不可能赢得了她。” “那并非我们的请求。”凯洛停下话语,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下什么决心,“女士,可否告诉我们,亚历克斯是如何陨落的?” 岩洞的气温瞬间降至冰点。四周的魔晶石同时全数熄灭,腐朽与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一切吞没。近乎纯粹的黑暗中,回荡着属于黑衣女性的话语—— “你们,知道多少。” “只是猜测。”凯洛的声音依然平静,爱莲娜甚至怀疑他拥有某些非人的血统,“亚历克斯违背了「约定」,对么?” “你猜的没错,所以他死了。”女性冷冷地回答道,“所以,你们打算将亚历克斯的事情,在九月身上重演一遍。” “并不完全,但大致如此。” “那名巫妖与九月一同篡取了埃达的权位。身为神使,他们自然明白自身所受的约束。” “九月不是费米尔,她拥有弱点,正如曾经的「天之主」一样。”帝国的智将似乎早已想好了答案,“而我们足够了解她。” “说的好听。然而很可惜——”女性的言语仿若寒冰,“你必须明白,现在的我,无力承受任何「神使」认真的一击。” 这句话凝固了空气,也冻结了爱莲娜临到嘴边的请求。但沉寂仅仅持续了数秒。 “维斯女士,我很抱歉。”凯洛重新开口,话语低沉而缓慢,“你曾说过——” 修女忽然明白了凯洛与安的意图。她本能地将双手拢在胸前,听着那个她几乎不敢去想的回答。 “世间万象,有生必朽唯死恒常。” 黑暗只一刹那便消散殆尽。缇娅娜aiddot维斯aiddot玛尔手执漆黑长剑,尖端距离凯洛的胸口不足半寸。男人的身躯晃了晃,然后单膝跪下,用双手撑住地面。 “近千年来,从未有人敢这样与我说话。你可是想好后果了——?” “不过早死个几年而已。”帝国的智将声音嘶哑,仿佛一句话便用尽了气力,“如果不打败九月,我们苟活不了多久” 毫无来由的勇气让爱莲娜快步奔上阶梯,支撑住凯洛摇摇欲坠的身体。玛尔冰冷的怒意从头顶压下,仿佛要将凯洛、安和她一同粉碎。她握紧怀中的圣徽,闭上双眼,无声地。 “——别为难他们,缇娅娜。” 冻结全身的寒意退去,爱莲娜缓缓低下头,看到胸前点燃一团柔和的光。方才的声音宽厚而温和,尽管从未听过,她仍一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感谢你的帮助,普罗托迪斯大人,她安心地在心中祝告。 “行了,莱昂诺斯。我可没做什么,不如说,是他们在为难我。”黑衣的女性看向修女身前,又转向凯洛,话语头一次有了些生气,“你从哪里得知了这些?” “不是我的功劳,女士。”凯洛摇头道,“安通过史料记载,推测出百年前事情的原貌,和呼唤你前来的方式。”他抬手擦去脸上的汗水,慢慢站起身来,“来这里见你则是我的决定。如有任何冒犯,希望由我一人承担。” “别太自以为是,凡人。如果你真的惹恼了我,整个城堡都将因你的愚蠢付出代价。”缇娅娜不再看凯洛一眼,而径直来到安面前,“你可有足够的把握?” 安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本子翻开,「莉莉一定会失败。而且,或许费米尔,也在期待那一刻。」 黑衣女性眼中闪过一抹光彩,尽管瞬间即逝。 “看来你了解的不只是我。还有些我所不清楚的,关于九月和那名巫妖的事情。”缇娅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少女胸口,“很好。既然是你想出的计划,就由你来说服我。至于你们——” 她回过头,“现在离开,或者死。” “嘿,小丫头。”一旁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杰罗姆的声音,“发什么呆呢?赶紧吃点东西,歇一会儿,然后准备打架咯。” 爱莲娜应了一声,松开握住圣徽的手。头顶星光渐散,背后的天穹不知何时已然泛白。那意味着长夜即将完结,而战斗的时刻已近。天界骏马耐力极为出色,负重更是普通牲畜的数倍。但它们并非机器,长途行军后必须休整片刻,才可在交锋中所向披靡。 她环顾四周,原本整齐的队列早已散开。骑士们陆续下马,有些人三两一组的闲聊,另一些则啃着干粮,收拾马匹,擦拭随身的武器,或是躺在地上小憩片刻。 她找了处人少的空地,滑下马儿,将挂在背包上的薄铜盆取下,低声,让乳白色的粥凭空注入盆中。 这是光耀骑士必修的神术之一,对于旅行修女亦是如此。爱莲娜给自己盛出一小碗白粥,往盆里撒入一把黑豆,将它放到身旁的地面。骏马弯下脖颈舔食,她则靠着树干坐下,与马匹一同进餐。 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安告诉她,缇娅娜答应了他们的计划,但仍需她的助力。至于具体要做的事情,等到合适的时机,「地之主」将主动和她沟通。 安和对方到底谈了些什么,她在其中担任的角色,乃至整个计划的细节,爱莲娜都不曾询问过。她清楚地记得凯洛在神殿所说的话,来自莱昂诺斯大人的劝导,以及缇娅娜最后的回应。 既然连「祂们」都愿意承担,自己更没有值得犹豫的理由。修女始终认为,成为费米尔盟友的莉莉,是身为‘同行者’的她,所无法逃避的责任。 她三两口咽下剩余的粥,又用神术往铜盆中注满清水,再次检查过身上的装备。等到马儿将水喝完,她收好行囊,重新跨上马匹,回到排列整齐的队伍当中。 “出发。”中队长肯特从她身边策马掠过,汇入队列的前端,“斥候已经回归,敌人就在眼前!小伙子们,还有姑娘们,给我打起精神来!” 骑士们低声应和,马匹迈开脚步。晨光升起,雾气渐散,广袤平原一览无遗。远处属于贝隆人的营地微微隆起,隐约可见几缕炊烟。 “加速。”命令从前方传来。“加速。”“加速。”“加速。” 骑士们依次向后传达指令,同时驱动坐骑,让马儿稍许开始兴奋。爱莲娜依样而行,一边低声。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环以她为中心展开,扫过方圆数十公尺的空间。与她并驾而行的杰罗姆扭过头,朝她比了个拇指。 “很厉害嘛。”他说,“谁教你的这一手?” “你两百年后的前辈——圣殿骑士的第二位。”爱莲娜回答,“她大概过一百年才来到教会。说不好你能见到她呢。” “那我可要努力活久一点。”杰罗姆大笑,一边放下面甲,“你也一样啊,小丫头!以我来看,你早晚会加入我们的!” 来自圣殿骑士的认可让她很开心,尽管少女心中没那么肯定。骑士的阵列继续缓缓加速,马蹄溅起尘土,敲打声如同雨幕。爱莲娜轻踢马腹,令坐骑保持与阵列平齐。 “你在看着吧,莉莉。”修女低声自语,“我们会打败你的。” 视线前方的阵地迅速拉近。贝隆人挖掘出环绕整个营地的深沟,在背后架起拒马,再往后则是战士们的三列横队。最前方的战士身披钢铠,单手握着长矛,将重盾深深扎进地面;后面两排则举起炼金筒,对准飞奔而来的骑士们。 “以光耀之名,冲锋——!” 号令传来,战马仿佛懂得人语,无需命令便猛然加速。约三分之一的炼金筒喷出绿焰,弹药落在地面,点起一道上百公尺宽,近两公尺高的碧色火墙。骑士们齐声颂唱,光芒自他们的铠甲点燃,化作一片乳白的。 然后他们展开线列,径直冲过火焰之壁,人马毫发无伤。 前排的骑士们整齐划一地举起短矛,用力飞掷。投矛尖啸着刺穿空气,将炼金筒射出的第二批‘弹药’纷纷击碎。浓黄的烟雾缓缓下沉,然而战马四蹄齐飞,转瞬便将它甩在身后。 “长枪准备——!” 爱莲娜从鞍侧摘下,掂了掂分量,将它稳稳夹在手臂下方。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眯起双眼,尽力保持平稳的呼吸。修女不如光耀骑士那样久经训练,但海兰西雅传授过她马上的战斗技巧,神术则赋予她充足的勇气与力量。 距离转眼间拉近到数十公尺。一部分贝隆人转身逃离,另一些将身躯藏在塔盾后方,期望壕沟和布满倒刺的厚重木板能够保护他们安全。 光耀骑士们一同举枪,马匹低下头颅,毫无怯意地冲向敌阵。金芒从每一柄尖端向后延伸,与人马融为一体,仿若光铸神兵。 刺耳的崩裂声响彻云霄。天界战马跃过沟壑,挑开拒马,厚重的盾墙仿佛撞上了更加坚固的墙壁,轰然散作细碎木屑。部分骑士的长枪同样碎裂开来,他们随手丢下,从腰间摘下长剑或战锤,斩向乱作一团的敌军。 爱莲娜随着第二列骑士冲过满地残骸。两名贝隆人将重弩指向她,她避开一枚利矢,用枪尖刺穿左侧那人的咽喉,战马则将另一人踩在脚下。一名持斧的战士试图砍她的马腿,她用力勒马避开那一斧,还未等还击,一道寒光自上而下,将那人的头颅连带铁盔分成两半。 “干得不错。”杰罗姆随手甩掉长戟上的鲜血,“这也是她教你的?” “她好像什么都懂,连秘术也不例外。”爱莲娜点点头,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微酸,“她大概还在等着我回去。”还有卡兰老师,修道院的友人们,和身为莉莉的团员,曾与她并肩作战的两位少女。 “那你也得努力点咯。”年轻的圣殿骑士掷出兵刃,将一名试图发起偷袭的士兵刺了个对穿。然后他一抬手,长戟仿若被细索牵引一般,径直飞回他的手中。 “不过别担心。”骑士策马向前,言语间轻松如常,“这些缺乏训练的矮子,还不至于给我们造成麻烦!” 战斗很快宣告结束。骑士们一如既往地打扫战场,治疗伤员,以及收拾阵亡者的遗体。肯特正在讯问对方的将领,那是名极为壮硕的贝隆人,头发有如乱麻,面目凶狠,手臂几乎和她的大腿一般粗。数分钟前,他怒吼着化作三公尺高的巨人,将一名骑士连人带马斩为两段—— 然后杰罗姆的长戟破空而至,一瞬间便砍断了他的右腿。仍存活着的守军看到将领落败倒地,便先后丢下武器,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爱莲娜没有参与那些。她拍了拍‘红莲’的背,让它自行去一旁散步,又望向杰罗姆,无声地与对方道别。 然后她垂下头,在心中回应之前战斗时,忽然从脑海里响起的问询。 「我准备好了,玛尔女士。」 没有任何想象中的痛苦——意识的中断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等到再一次拥有思考的能力,修女只觉得身体变的极轻,眼前充满从未见过的色彩。四周似乎是一座朴素而温暖的宫殿,微风有如歌颂,空气满是甘甜,每根立柱都带着令人亲近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放松感笼罩而来,她甚至想就这样落到地上,放空头脑,好好地睡上一个午觉。 落到地上? 她将午觉的想法抛开,尝试着查看自己的身体,却发觉既没有手臂,也没有人类的面容,仅仅是个漂浮于空中,似虚似实,巴掌大小的纯净光球。 爱莲娜认得那是什么。《光明福音》记述,忠实且善良的信徒逝去后,灵魂会前往「光之主」的国度,化作圣光神使,继续追随曾经信奉的神祗。如此说来—— 「我这是死了么?」 “没错。” 爱莲娜再一次听见那个宽厚的嗓音,且看到熟悉异常,却不曾亲眼见过的人。一身白袍的男性沿着白石铺就的长廊走来,数个和她相仿的光球围绕着对方。其中两个并肩飞向她,停留在距离她一尺的远近。 “别担心,这里非是你们的时代。被缇娅娜摧毁的,也不是你真正的躯体。”莱昂诺斯aiddot兰贝尔aiddot普罗托迪斯温和地看着她,“若一切顺利,会有人送你们回归故乡。那时,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将不过是镜中之梦。” 「普罗托迪斯大人」修女担忧的是另一件事。她控制着身躯向上漂浮,来到白袍男子面前,「玛尔女士她」 “那是缇娅娜自己的选择。”莱昂诺斯轻轻摇了摇头,“而我,同样有属于自身的责任——无论哪个时代。” 「那,属于我们时代的她也是这样么?」 “你们的历史上,灰色战争与如今不同。对于缇娅娜来说,却没什么区别。”男人低下头,望着脚下的大理石板,“我通常不回应信徒的请求,也避免插手凡世争端。这或许显得有些冷漠,但不这样做的后果,现在你应当明白了。” 「是的。」凯洛说有生皆朽,但修女心中,从未想过「光之主」离去的可能性,「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您都不会像玛尔女士或者莉莉那样,对么?」 “可能有一天,我和缇娅娜一样,需要做出两难的选择。”莱昂诺斯和缓地叙述着,仿佛那是件不足道的小事,“任何生灵都有消亡的一日,神使并无例外。当我们为凡世的事务所累,便与凡人无异。” 「可是」爱莲娜尝试着设想那一幕。若属于「光之主」的神术全然消失,如同不久前《黑鸦骑士团》经历的一般,教国或许将陷入持久的混乱,「我们没办法做些什么吗?」 “若真有那样一刻,我将寻找适合的继任者,或是努力留下些什么——也许有形,也许无形。至于如何利用,相信你们能找到答案。”她所信仰的神明如此回答,“你们无需忧虑,我会尽力避免它发生。” (一三四)抉择(莉莉·诺诺) “泰丝”缓缓升上天空,将银白的光辉洒满树冠。莉莉喜欢凝望夜空,许是因为自己名字的缘故。 「艾尔的月光没什么力量。只不过魔力潮汐与‘泰丝’的运行周期一致,自古以来才有了许多传说。就像狼人……嗯,兽化症病人也不是因为看见满月而发作,而是每月中旬,魔力潮汐处于低谷,迫使他们进食血肉以缓解症状。实际上,如果他们去学点儿秘术,控制住体内的魔力,就用不着那种低效,又容易吓到人的方法啦。」 还记得许久之前——没有来到这个时代,帝国也尚未入侵森林,尤菲和她常常在干爽的草地上并肩而卧,伴着星空随意闲聊。她不知道少女此时去了哪儿,又在做些什么;即使没有她,对方也一定过得很好,莉莉心想。 那都是不属于她的过往。现在的她是莉莉·埃达,这个时代「天之主」的继任者。她回过身,颀长而苍白的女性身披漆黑长裙,立于同一株树冠顶端,平静而淡漠地望着她。 缇娅娜不是盟友。哪怕‘帮忙’杀死了那名艾尔纳巫师,莉莉仍旧确信这一点。她摸不准「地之主」的来意,也无法将其强行驱离。费米尔曾叮嘱过,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可以朝玛尔动手。她相信他的话。 “好吧,汝想聊什么?”她吐了口气,盘膝坐在柔软茂密的叶片上。“神明的经验之谈呗?” “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你知道亚历克斯……就是你的‘父亲’,怎样死的么?” 莉莉皱起眉,然后摇头。亚历克斯·埃达的最后几年经常不在塔内,她记得自己尝试寻找过,还问过父亲的其他‘子女’,可谁都不清楚他去了哪里。而‘父亲’近乎突兀的陨落,更是数百年后,依然令她难以释怀的谜团。 “你或许记得,亚历克斯完成你以后,打算更进一步,制作出完美的生命,是这样吧。” 女性并未等待莉莉的答复。她低声自语,似是回忆久远的往事,“实际上他研究出了些东西。为了测试效用,他离开天界,踏入凡世,在南方选了一个偏僻的,正遭受瘟疫侵袭的镇子——” 莉莉想到卢格兰森林中,凝固了时光的小小村落,和等待了她两百余年的友人。“所以……试验失败了呗?” “成功了。”缇娅娜轻轻摇头,“我找到那儿的时候,整个小镇的人都恢复了健康,但不只如此。那里的每一名人类,无论孩童、青年、妇女或老翁,都不再继续成长,也永远无法寿尽而终。” 莉莉皱起眉头。她不反感永生,却觉得‘父亲’的做法有些欠缺考虑,“咱知道了……接下来呐?” “我试着将他们变回凡人,可惜失败了。”黑衣女性轻叹,“我不能任由亚历克斯继续下去,他不该做这种蠢事。” 她的声音平静,只是略显沙哑,“所以我杀了他们全部,一个不留。” 莉莉盯着对方,心头满是困惑。‘父亲’的做法固然不妥,玛尔的应对似乎也很成问题。可就算换成她,一时间同样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案—— “亚历克斯被愤怒冲昏了头,不顾一切地朝我出手。”缇娅娜垂首,指尖抚过胸口的蓝色残片,“我们时常争论辩驳,但赋予我们权能的「艾欧」,不容许神使间的自相残杀。他重创我的同时,「网络」便不再受他掌控。” 女性微笑,神情有些讽刺,更多的则是无奈,“随后,我只需轻轻一击,就夺走了他的性命。” 莉莉紧紧咬着牙。若缇娅娜没有撒谎,‘父亲’就是死在对方手中。可女佣兵不觉得愤怒,只感到一切都过于荒诞,甚至于不愿相信。 “很可笑,对吧?两名「神使」为了一村的凡人争斗,最后一死一伤。”黑衣女性望向她,目光复杂,不知在期待些什么,“希望你没他那么蠢,九月。” …… 银月沉下,而后升起。 漆黑的天幕将整株乔木笼罩。那力量柔和而温暖,遮蔽住她向远处延展,注视着战局进展的所有感官。 “缇娅娜,汝……干什么呐?” “为了不让你做出错事。”黑衣女性平静地回答道,“身为神使,你不应重蹈我,还有亚历克斯的覆辙。” 这句话让她有些不安。为了避免暗杀,以及获得必要的知识,费米尔三天前踏入「镜之界」,去了连她也找不到的场所。而玛尔就在她对面,「地之主」的神术网络平静如水,普罗托迪斯则多半不会打破约定。这样一来,又有谁值得她‘做出错事’呢? 答案很快揭晓,甚至没等到她破解那片黑暗。当缇娅娜收回力量,莉莉确认了安和艾利奥的死,也知道了那是何者所为。 “爱丽儿。”她将力量延伸过去,呼唤着天族的名字,“汝为何要杀掉他们?再怎样说……他们,也曾是汝的同伴呗?” “这是费米尔大人的命令。”天族在心中回答,“身为敌军的头脑,安做的很出色。如果留下她,大人的计划就无法达成。” 这是个难以反驳的理由。不过没关系。身为埃达的继任者,她有能力复活任何逝去的人。只要费米尔获胜,莉莉告诉自己,这些牺牲都将不复存在。 可如果他们输了? 不,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莉莉心想。费米尔还有那盏油灯,那是他们最后的底牌。等到适当的时机,他一定会许下第三个愿望,让战争彻底终结—— …… 银月沉下,而后升起。 金岩城的漫长攻防已近尾声。凯洛不知去了哪里,安和艾利奥的身亡,让日渐低沉的士气雪上加霜。疲惫和困倦成了最后的稻草,有些士兵只是靠着城垛躺下,就再没能将眼睛睁开。 莉莉肯定,最多不出两天,由她创造的虫群就会席卷整座城池,彻底摧毁「人类联军」的抵抗。 到那时,‘伊尔洛特’将吸取到足够的力量,令她和费米尔的愿望实现。她不确定那应如何达成,却毫无来由地坚信着梦中的景象,和年轻巫师许诺的理想。 唯一余下的变数,是那些拥有数千年传承的,艾尔纳的巫师们。仅是四天前的一道仪式法术,就令数以万计的巨虫化为虚无。时至如今,她的‘老朋友’们和那群巫师互有伤亡,没有哪一方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待以外。 缇娅娜·维斯就在她的对面,神色淡然,不言不语。实际上,她也懒得和对方说话。可莉莉明白,若她对那些艾尔纳巫师出手,「地之主」一定会以更快的速度,把她的‘老朋友’们屠戮殆尽。 “你可以杀掉我的孩子们,或者任何反对你的人。”缇娅娜曾这样告诉她,“但别忘了,论起死亡,我才是专家。” 莉莉不愿看到那样的事。「艾欧」禁止神使之间的相残,却从未阻拦他们对凡人出手。可她想要的是个幸福而热闹,充满欢笑的世界,而非仅余残垣断壁,众生不存的废土。 她再次将意识浸入网络,去观察‘老朋友’们的状况。在感知中,位于金岩城附近的‘现世之神’增加了许多,接近不久前的一倍有余—— 是费米尔终于说服了哈伦,还是希萨母亲来帮助她了?莉莉熟练地融入白离的五感,如预料中看见希萨、卡亚、赛琳、哈伦、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然而,全都位于‘他’的对面,围成一个隐约的半圆。 艾尔纳巫师们漂浮在空中,从另一侧围拢住他们。强大的魔力编织为网,凝结成环,仿佛悬于头顶的利剑。感知到白离心中的焦躁,莉莉不必多想,也知道追随着她和费米尔的‘老朋友’们,正陷入难以解决的困局。 “汝做了什么?”她收回意识,想从缇娅娜的表情上找出一丝线索,“为什么哈伦会……”愿意站到她的对立面,甚至不惜头一次离开森林? “因为你错了。”女性神情漠然,“和亚历克斯一样,自以为得到了力量,想要将世界视为己有。”她将手搭在膝盖上,指尖没入漆黑水银般的长裙,“你的‘老朋友’们有独立的意志。叫做凯洛·拉塞尔的人类打动了他们,仅此而已。” “可……”费米尔呢?她有些难以置信,那个孤身引领巨龙,说服哈伦和希萨,帮助她获取‘父亲’传承的天才巫师,会败给另一名普通人类。他一定有着后手,无需担心,每次都是,莉莉心想。“不过是一时的优势罢了——” “别再沉迷于虚假的承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缇娅娜抬起眼皮,目光中的怜悯显而易见,令她厌恶,“你真的以为,费米尔·斯塔克给了你一切?” 那不然呢?她没有开口,神情却已经表明了这些。 “他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女性收回手指,凝视着长裙上水波般散开的纹路,“他许下的第二个愿望,你了解么?” 她的确不知道。但费米尔曾向她保证,那个愿望与卢格兰森林,和她的‘老朋友’们无关——她能肯定,对方那时没有说谎。 “够了,咱不想听汝的胡言乱语。”她站起身走向一旁,不去看缇娅娜的脸。“汝杀不掉费米尔,就少在这里废话呗?” “那个愿望的目标是你。我不知道谁会哀悼你的死,九月。至少他不会。” 背后传来女性的低语,她努力将其忽略。 …… 银月沉下。 “汝……做了什么?” 巨树顶端,莉莉霍然起身。片刻前,她感受到玛尔「网络」的轻颤。同一时间,她关注着的生命之火中,干脆而彻底地熄灭了一枚。 那火焰属于爱莲娜·裘月。教国的‘圣女’,曾经的‘莉莉诺诺团’成员……三个星期前的傍晚,于营帐中相对而坐,声称要打败她的人。 “谁让她是莱昂诺斯的信徒。”缇亚娜漫不经心地说,“帮你除掉个敌人,你应当感谢我才对。” 毫不掩饰的挑衅,莉莉心想,如果被这种手段激怒,便同‘父亲’一样,正中对方的下怀。她吐了口气,慢慢坐回原处,将泛起的波澜压到心底。 “……谁要汝多管闲事。汝难道以为,杀了咱曾经的同伴,就能令咱露出破绽呗?” “你比亚历克斯冷静点儿,可惜一样天真。”女性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遥远的南方,“你以为,这是小孩子的打仗游戏么?” 她当然不曾这样想。 平心而论,爱莲娜的死不足以改变任何事。她愿意为了‘理想’杀掉任何人,亦早有见证昔日友人逝去的觉悟。令她不安的是,即便成为「天之主」,她仍非无所不能。 与费米尔约定的一幕犹在眼前。一路至今,年轻巫师打破了无数障壁,直至帮她获取神使的传承。以力量论,此时的她远远胜过对方,但当他离开身旁,莉莉才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最为坚实的盾。 她甩开多余念头,尝试借助「网络」,找寻爱莲娜的灵魂,如预料之中一无所获。作为神使,莉莉明白,多出近千年经验的缇娅娜,对神术网络的理解和运用,远胜于她。 无论只是纯粹的恶意,或者暗藏陷阱,这都必然不是最后一次。她清楚缇娅娜身负重伤,却不知道以目前最强的手段,能否一击便消灭对方。就算做到了,失去神力的莉莉·诺诺,也很难再帮上费米尔的忙—— 有一瞬间,莉莉甚至怀疑这是安为了击败费米尔和她的谋划,又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安和她的骑士一同死去了,比爱莲娜还早上两天。而且如果是安,她想,一定不会用伙伴的性命作为代价。 她又记起昏暗营帐内,蓝发修女平静而坚定的神情。如果这就是你的办法,小爱莲娜,身为团长的她……可是很失望的。 因为她绝不会退缩。无论背负多少责任与牺牲,她都将沿着两人的理想前进。当然,那一切的前提在于,他们能赢下这场战争……或者,对于莉莉而言,赢过眼前同为「神使」的女性。 莉莉·埃达挺直身体,凝视东方初现的霞光。 她可是自然的贤者,‘父亲’最为出色的女儿,莉莉默默给自己打气。等着瞧吧,她心想,就算费米尔不在,她也能够证明,自己是「天之主」货真价实的继承人—— …… 而后,银月升起。 莉莉站在树冠中心,抬头望向天穹。‘泰丝’仿若极细的圆弧,近乎隐没于群星之间。冬天结束了,她这样想着。 她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是「夏之月」的起始。女佣兵隐约记得,很久以前有个巫师说过,在月初和月末之际,走进白橡木宫深处的那扇‘大门’,就能够穿过「镜之界」,前往心中想去的场所。 ……或是前往另一个时代,正如现今的她们。 她下意识地调用「网络」,想看看是否有谁碰巧穿过了另一扇门。亚尔莱斯身亡,加拉瑞亚继任女王后,白橡木宫被交还给艾尔纳人,且多了些巫师一同看守。莉莉在他们之间转换着视角,越过精致的厅室和长廊,穿过曾属于白塔巫师的实验室,直至深处那座宽阔异常的洞窟。 地面上的巨口已经完全张开。星光仿佛一个向内深入的巨大漏斗,闪烁着夺人心魄的虹色光辉。十数名艾尔纳巫师聚集在这里,忙着从仪器上抄录数据,念诵她听不懂的咒文,或是神情专注的望着那扇‘大门’。 她借用其中一名巫师的视线,默默地注视着无尽群星。也许「镜之界」听到了她的期望,星光迅速隐没,而旋涡由银白化为赤红。灼热气息从巨口中喷涌,巫师们诧异地对视,显然眼前的发展,并不在他们预料之中—— 下一秒烈焰冲天而起,将洞窟映若白昼。轰鸣仿佛巨兽咆哮,盖过了全部声音。她看到巫师们连连后退,手忙脚乱地施展防护,而火焰的旋风向中心收缩,汇聚成一名赤发红眸,皮肤闪亮,身披鲜红大氅的少年。 “……哈特?”莉莉喃喃道。 她当然记得那位来自火元素界的‘少年’。微风森林的迷锁中,正是对方挫败了深渊领主弗雷格斯,才避免一场规模更大的灾难。自称‘火之领主’的他,实力大概与杰斯特·摩尔根——已经死去的联合会首席——相差仿佛,破坏力则更胜一筹。 哈特没有理会围拢而来的巫师。闪光从他指尖爆开,将他瞬间带往战场。莉莉紧追过去,视线中的天际被染成血红。荒原仿佛铺上了烈焰的地毯,由她催化的庞大虫群无处可逃,数以十万计地化为焦炭。 她不再理会那些死去的虫豸,继续追着火焰的气息,将意志延伸到一具魔像体内——它们拥有来自内层界的灵魂,因而可被看作生命。借助铁魔像的感官,莉莉看到哈特悬于半空,短发如火焰般飘动。烈焰环绕着他飞舞,有如孩童欢笑嬉闹,充满生机,却带来无尽毁灭。 少年仿佛察觉到什么,转过脸,赤红的瞳仁望向‘她’,神情轻蔑。他懒洋洋地抬起一根手指,火焰得到号令,刹那间将‘她’吞没。魔力铸造的身躯化为铁水,束缚其间的灵魂亦被解放。莉莉眨了眨眼,面前依旧是缇娅娜,安坐垂首,似乎对远方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莉莉却无法漠不关心。 元素生灵向来住在内层界,极少与主物质界有任何瓜葛。凡卡与哈特曾有一面之缘,但弗雷格斯对火元素界的过度抽取,才令那位火焰的领主降临在艾尔大陆。这样说来,难道费米尔……还有她,真的犯了错? 她不愿去细想这个问题,也不想看哈特在战场上大肆毁坏——无论大群的重炮魔像,还是击溃弗里茨人的源能魔像,都不是那名‘少年’的对手。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莉莉再次将意志投往白橡木宫,期望看见费米尔带着援军出现。 她看到星光轻轻散开,银色波纹向外扩散消逝,令圆盘归于黯淡。身披灰色外套,相貌平凡的男性青年踏出门扉,左右张望片刻,抬脚走向眼前的巫师。 女佣兵瞪大眼睛,感觉心跳仿佛停了一拍。 “这里是哪一年?”她屏住呼吸,‘听到’对方略带焦急地询问,“你们知道叫做莉莉诺诺……或者九月,有着一对狼耳的女孩么?” 她猛地站起身,甚至来不及创造化身,而将本体借助埃达的网络,转瞬间送到白橡木宫的地底。巫师们看到她,惊慌失措地尝试施法,而她仅仅打了个响指,就将他们凝固在了当前的状态。 既然阿尔来了,就没必要杀掉这些人,女佣兵愉快地想。可降临身旁的另一个气息,阻止了她即将出口的问候。 “我说过,你太天真,九月。”缇娅娜举起手,指尖缠绕着冰冷的死亡,“再见了,谁让你是她的同伴呢。” 这刹那间,莉莉什么都没有去想。埃达的力量成为了本能,红焰从她四肢腾起,化作帘幕,包裹住青年全身。那是她吞噬一切的天赋——有形或无形,物质或能量……甚至于「死亡」的神力,也不例外。 玛尔的力量刺穿她的‘身躯’,带来一阵强烈的虚弱与疼痛。同一时刻,碧蓝光焰从缇娅娜的胸口绽放,将其吞没,数秒中内燃作一捧飞灰。残余的蓝色光芒仿佛找到主人,缓缓融入那片红幕,令她的虚弱感缓解了少许。 这是你杀死‘父亲’的手段,女佣兵心想,也是你应得的报偿。或许在玛尔眼中她还年幼,但孩子总会成长,也会学习的。 她收拢红焰,变回属于莉莉的身躯。阿尔冯斯眨眨眼睛望着她,欣喜的笑意漫过眉角,迅速扩散到整张面庞。莉莉咧开嘴,快步向前,一把抱住阿尔冯斯的手臂。 “汝总算来了,呆子,可知道咱等了汝多久呗?”她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将相互对峙的‘老朋友’们,正在焚毁一切的哈特,乃至身体的沉重伤势都抛到脑后,“别担心,不管玛尔还是什么人,都别想从咱手中——” 话语戛然而止。 ‘阿尔冯斯’微转身躯,左拳径直轰出,疾如雷电,重若金钢。沉闷声响自腹部炸裂,暴虐气劲沿着她的四肢百骸扩散,将途径的一切破坏殆尽。莉莉本能地打算反击,可接连两次的重伤使她反应迟缓,对方的肘击转瞬即至,打断了她呼唤「网络」的尝试,亦使得伤势更重了些许。 女佣兵喘着气,踉跄后退。她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以徒手作为武器,并拥有如此技艺,只可能是吉尔一人。至于对方如何伪装成阿尔冯斯,又是谁布下整个圈套,却没有思考的空闲。即使成为「埃达」的继任者,身处眼下,她仍全无还击之力。 吉尔没有丝毫留手。雷霆般的拳击切实摧毁着莉莉的身体,同时磨削着她的意志。坚逾钢铁的骨骼逐渐粉碎,修复躯体的神力也渐趋衰退。肌肉和内脏开始破裂,带来更猛烈的痛苦与眩晕。背部似乎触到墙壁,她转了个方向后退,却无法避开对方的追击。 意识渐渐远去,时间仿佛被拉长数倍,一幅幅图景从眼前闪过,有些她记得来龙去脉,另一些则早已忘却。恍惚间,她看到自己躺在床上,而费米尔·斯塔克正推开房门,朝她走来—— 那是深埋于灵魂当中的记忆。即使陷入昏迷,它仍然忠实地观察并记录着周围的一切。好像有谁告诉过她……那些记忆通常无法被当事人感知,除非灵魂与躯体的联结变得十分微弱——用更通俗的话说,濒临死亡之时。 “汝第二次唤醒了吾。”声音如闷雷,在她的记忆中滚动,“汝有何愿望想要满足?” 黑袍的年轻巫师坐到她身边,将油灯放到床头的小柜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 “我要毁去九月原本的信念,代以她隐于心底的欲望。她将成为我的忠实盟友,一同将这片大陆带向毁灭。” “汝将实现愿望。”声音愈发低沉,“这一次,汝打算付出何种代价?” 费米尔·斯塔克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莉莉这一次听的清楚,男人仅仅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九月。” 然后他背转过身,凝视着那盏漆黑的油灯,低沉、轻柔而缓慢的吐出字句。 “征服全大陆不过是傲慢的妄言,我们的努力亦以失败告终。她将死于曾经的友人之手,而我……则会失去她。” “毁灭理想,毁灭同伴。”油灯的声音仿佛有些愉悦,“就让我亲眼见证,这一悲剧——” 莉莉忽然明白了全部。缇娅娜·维斯·玛尔没有骗她。 对于力量的渴求被油灯强化,加上梦境灌输给她的美妙景象,让她甘愿接受费米尔成为盟友。某种意义上,年轻巫师的做法并未改变,只不过这一次,牺牲的是她自己,而非‘母亲’和她的故乡。 也没什么问题,莉莉心想。她成为埃达,体验过那份力量,还杀死了玛尔,如今不过是应有的代价。身体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唯一可惜的,是仍然未曾确认‘他’的安全。 耳边仿佛传来呼唤,那仅仅是臆想出的幻觉,女佣兵心想。 “不许,伤害,莉莉诺诺——” 她闭上眼睛。 (一三五)愿望(吉尔·风语) “不许你,伤害,莉莉诺诺——!” 满是焦急与愤怒,以至于有些尖锐的青年男性声音跨越整个洞窟,刺穿她的鼓膜。与此同时,苍穹般透明的墙壁拔地而起,径直拦在她和莉莉——莉莉·诺诺·埃达之间。 吉尔没有回头,青年的身份再明显不过。数分钟前,她正是模仿了对方的样貌,使莉莉为了保护‘他’身负重伤……然后因为相信‘他’,而落败垂死。 “来得刚巧,阿尔冯斯。”她一步踏过空间,拳头轰在莉莉胸口,带出点点银白血迹,“要是早上半个月,就不用我们这么麻烦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嗡鸣。吉尔擒住莉莉的手臂,带着对方向右侧闪开。翠绿色的光线刺穿她原本的位置,在秘术加固过的墙壁上炸开,留下一个两公尺深的坑穴。 “我没打算杀她,别帮倒忙。”吉尔头也不回地说。机关人的力量不足以威胁到她,前提是她没有在和「天之主」交战,“神使的躯体束缚了灵魂,不把它们分开,你永远别想带她回去。” 嗡鸣声并未止息,来自青年的怒意则逐渐散去。“你……能救她?” “普罗托迪斯可以。”黑发女性转到莉莉背后,继续摧残着那具身躯,“话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了哪儿?” “一个……房子里。有个……大姐姐,留我在那里给她讲故事,然后给我讲故事。她说她叫——” 青年的声音顿住,再开口时带着模糊的疑惑。 “她……诶?我……记不起来……她明明告诉过我……等一下,我只住了两个晚上,你们为什么就……” “我明白了,那不重要,你可以慢慢去想。”吉尔打断青年的话,“现在让我把事情做完。” 她不再理会青年的话语,将全部心神集中到眼前属于神明的身体。即使几近失去意识,想要摧毁它仍是个艰难的任务。她将继承自母亲的「灵力」灌注于双拳,一点点粉碎躯体和灵魂的连接。银白色的血迹逐渐转为淡粉,然后愈发鲜艳,直至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深红。 她后退半步,从腰间抽出弧形短刃,一击切开已经不复坚固的肋骨,然后将利刃刺入心脏。再次收回时,原本银灰色的刃身变得隐约透明,散发出柔和而黯淡的红芒。 “这上面带着莉莉的灵魂,和她的一点本质。”黑发女性吐了口气,将手中的兵刃递给困惑异常,近乎手足无措的青年。“「天之主」的女儿没那么容易死掉,就算留在这里,只要给她足够的血肉,也能够变回原本的模样。” “谢……谢谢你,吉尔女士。”阿尔冯斯局促不安地接过弯刀,小心地将它捧在掌心,“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收拾下这儿,等着普罗托迪斯派人过来。”吉尔眯起眼睛,贝亚德授予的力量令她能够看穿星界,找到两点之间最为迅捷的通路,“我还有其他的事,你可以和其他人先走。还有,回去以后不用找我去了哪儿。在贝亚德愿意与你们合作前,我们还不是一路人。” “其他人……你是说贝尔、爱莲娜和安他们?他们还好吗?” “贝尔和格鲁姆好好的,余下的都死了。”她跨出一步,看着视野化作五彩的线条,略带恶意地挑起嘴角,“这一年时间你做了些什么,想想看怎么解释吧。” 天地变得漆黑一片,群星从身边流淌而过。她沿着星光指引的道路穿行,直至光明再一次降临。 脚底是金岩城最高的钟塔,自此向下远望,映入眼帘的则是满目疮痍。埃达‘陨落’后,巨大虫豸变回了无害的虫群,在荒野中各自散去。白塔和联合会的遗产——那些秘术构装和魔像——则似乎得到了命令,停留在原地不再动弹。周围看不到龙族的身影,毕竟区区两三头巨龙,本不可能在艾尔纳人的巫师手里讨得便宜。 然而战争的回响并未终结。 被巨龙烧毁的城邦,因交战荒废的田地,流离失所的民众,重伤乃至残疾的军士们,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才能弥平。战争比‘历史上’短了一半有余,可奥伦帝国的损失依然难以估量。巫师联合会的全员覆灭,更摧毁了帝国最强大的力量之一,哪怕它时常和皇室意见相背。 那些都不关她的事。不过,她的确受了帝国士兵和凯洛·拉塞尔的帮助,才得以接近来此的愿望。而远在她的故乡,有恩相报,历来便是妖怪们遵守的信条。 吉尔跃下钟塔。风托着她的身躯,让她缓缓降落在城塞南侧。「现世之神」们仍在对峙,却不若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她对上希萨的目光,向它点了点头,做出表示一切顺利的手势。 身为亚力克斯·埃达的子女,他们自然能感应到新一任「天之主」的陨落——同时也是莉莉·埃达的‘死’。她看到白离的神情迷茫而悲伤;英格丽闭上了双眼;莱恩紧绷着身躯,但没有任何战意;其余追随着莉莉的「半神」们,也是一般无二。 胜负已分,她想。赶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 凯洛·拉塞尔正和哈伦低声交谈。整个计划来自于安,只带数名亲卫深入森林,并说服「他们」南下的,却是这位帝国出身的智将。若不是对方近乎毫无保留地相信安的建议,她想要达成‘目标’,想来要比如今困难许多。 “辛苦了,吉尔。”凯洛将视线从高耸入云的黑松身上移开,以手抚胸向她致意,“你也要离开了吧。” 她点点头。男人面带浅笑,充满自信,正如她初次见到对方之时。那无可厚非——虽说借助过玛尔的力量,他们的确成功击败了一位神祗,就在片刻之前。 “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她问道。 “还没想好。”帝国的智将抬起手,拂开略显杂乱的金棕色短发,“或许我该接手你留下的,萨奇人组建的那个国度。如果他们——”他看了看身边的众多「半神」,“想要踏入‘凡人’的世界,我也可以帮忙做些事情。” “别忘了,费米尔·斯塔克没有死。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我明白。按照安的说法,那大概是两百年后的事情,我早就不在了。”凯洛摊开双手,平视着她,“你没办法彻底杀死费米尔,是这样么?” “很难,伊尔洛特保护着他。而且,为了贝亚德和我所在的时代,我不能杀死他。”她不打算隐瞒事实,“你会怨恨我么?” 凯洛摇摇头,咧开嘴。 “没有你们,费米尔·斯塔克依旧会发起战争,随后落败离开。至少现在,我知道了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他托着下巴,眯起双眼,瞳仁中冷静一如往常,“若有生之年他再次回来……我将拼尽全力,守护我所珍视的事物。” “不愧是传说中的智将。能认识你,这一趟我也算物有所值。”吉尔调侃道,然后浮起微笑,抬头看他,“若是那样,也许有个叫艾莉西娅的,粉色头发的女人会找上你。” “——记得相信她,无论什么事情。” 她挥手与对方道别。还没走出多远,哈特又从背后喊住她,带着她来到一段空旷的城壁。他追问起之前提及的,未来于「迷锁」当中展开的故事——尽管那已经不属于眼前的历史;而吉尔取出安早已写好的信件,转交给来自火元素界的这位‘少年’。 哈特拆开封蜡,展平纸张,迅速地阅读一遍,在指间将其燃作灰烬。 “有趣。”他说,双眸中闪烁着兴奋的火光,“我的记性可好了!两百年后我还会再来,看看到底是谁在搞事!还有你们猜对了没!” 这是她能为这里做的另一件事。至此,这个世界的未来已经与她无关,最后余下的任务,亦是她来到这段历史的‘初心’。她回到白橡木宫,毫不犹豫地踏入那张巨口,同时低声许下愿望。 “带我去见费米尔·斯塔克。” 通道化作光芒散开,留下由切割成半公尺见方,纯净而光滑的白云石筑就的狭长走廊。魔力晶石嵌于墙壁两侧,将乳白色柔光洒落脚下。长廊两侧开有圆形的塔窗,吉尔走向最近的一个,朝外望去,视线的尽头是一片灰白的荒原,其上空无一物。 她收回目光,走向长廊尽头。这个半位面是白塔家族留下的资产,原本的历史上,她和‘莉莉诺诺团’正是在这里找到那盏油灯,与斯塔克伯爵进行战斗,然后经由「镜之界」回到过去。而在她的建议下,费米尔·斯塔克同样选择了这里,作为两人再次会面的地点。 由于时间不长,这座建筑仍存留着白塔巫师们居住的痕迹,费米尔也没能将它改造成未来的模样。刻着巨龙浮雕的石门感知到访客,悄无声息地滑入两侧墙壁;她则快步穿过门扉,打量着‘上一次’不曾见过的房间。 成排立架沿着三面墙壁一字排开,上面摆满皮革封面,铜铁搭扣的沉重古籍;比手臂还长的羊皮纸卷堆放在空地和角落,哪怕经过秘术的保护,依然有些破旧泛黄。它们多半拥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从艾尔纳人处学到更为廉价,而同样坚固耐用的造纸技术后,这种昂贵的书写材料就逐渐没落。 费米尔坐在角落靠窗的桌边,被书本和纸卷所包围。爱丽儿侍立于一侧,而那盏油灯就摆在桌边。与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不同,银白的油灯发出光辉,甚至盖过了布在房顶的照明晶石。年轻巫师埋首于书卷当中,仿佛只是将它拿来照明,丝毫不担心宝物遭到破坏。 她走向对方。石门在背后安静合上,而年轻巫师抬起头来。吉尔瞟了一眼纸卷,上面书写着古代的艾尔纳文,似是某些关于神祗的传说,但她认不全那些文字。 “你在读什么。”吉尔随口问道,“需要等你一会儿么?” “据说是上一纪元留下的诗歌。”年轻巫师摇摇头,将手中的书卷放到一旁,“那时人类远比如今接近神明,这份亲近却最终导致了灾祸。”他抬起头,“实际上如今也一样,父亲惩罚了人类,却从未改变一切的根源。” “你是想说,争斗本就是人类的天性?” “不。”费米尔直视着她,“追寻力量并没有错,神祗与人类的力量差异,才是引发争斗的原因。而在时间长河当中,任何的可能性,都终将成为必然。”他垂下眼帘,“但我的确不曾想过,你们居然选择和我这个‘敌人’联手。容我好奇,她如何判断出,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安和我说了许多。”吉尔双手抱胸,回想少女曾经写下的话语,“你是个极善于利用资源的人,获取不可能没有付出,诸如此类。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偏过头,目光掠过银白的油灯,“你还有第三个愿望。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为此的铺垫。” 费米尔·斯塔克仰头大笑。 “说得好。我真想见她一面,无论哪个时代。”他缓缓收敛了笑容,“不过,若她执意与我对立,‘未来’的我许下的愿望,就没法那么顺利的实现了。” “即使没有她,还有别人。世界上从来不缺少英雄。”吉尔转头望向窗外,不带感情地评价道,“‘莉莉诺诺团’有两个没来到这儿的成员,在我来看,那其中的一名女孩,就比安还厉害一些。” “那可真是令人期待。说起来——”费米尔·斯塔克微微握紧拳头,“九月她怎么样了?” “她回去了,和阿尔冯斯一起。”吉尔简单地回答,“至于属于这里的九月,那是你的问题。” 年轻巫师站起身来,吐出一口气。 “多谢。”他微微躬身,似是放下了某些担子,“若有可能,我不会再次辜负她。” “随你喜欢就是。”吉尔打断对方的话,看着他坐回原处,“现在,该轮到你遵守约定了。” “自然。无论你,爱丽儿,还是安和莉莉,都应当知道我真正的愿望。”年轻巫师将后背靠在椅子上,轻拍身旁天族的肩头,“不过,你们的时代经历过不同的历史,所以那时的我,可能得到的是另一种答复。” 爱丽儿沉默着点了点头。吉尔低声轻笑。 “很多人都会得知你的愿望,然后他们会寻找阻止你的办法。”她抓起桌上的油灯,将它塞进年轻巫师手中,“别磨蹭,我们时间有限,你明白的。” 费米尔·斯塔克没有再说什么。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擦过油灯的脊背。油灯发出悠长的鸣响,光辉缓缓收拢,为它镀上一层金色外衣。它浮到半空,与年轻巫师的眉毛平齐,将灯嘴转向他。 “汝已达成第二个许诺,吾亦恢复了全部力量。”声音低沉而柔和,仿佛十分满足,“现在,说出汝最后的愿望。” 费米尔轻轻吸了口气,将手搭在油灯顶端。 “我要毁灭限制神使的规约,毁灭数千年持续至今的传承。父亲留下的力量本为一体,我需要获取所有权能,使其合而为一。自此世间再无神使,仅余唯一真神。” “汝给予了吾许多力量,但这是个可怕的愿望。”油灯沉默许久,发出低沉回响,“汝能付出何种代价?” “很简单。”费米尔垂下头,轻声回答,“我会毁灭第二纪元。” 油灯更靠近了些,光芒映亮年轻巫师的面庞,将他的眉毛与发丝染成银白,“汝如何做到?” “我将抹除人心欲壑,消灭偏见、傲慢、懒惰与忿怒,令第一纪元的愚蠢历史永不再现。”费米尔合上眼睛,毫无迟疑,仿佛早已将这些话重复过无数遍,“不论种族,现今的人类将全数消亡。他们的灵魂和躯体将成为素材,用于创造全新纪元的智慧生灵。” “说下去。” “神不再为人所知。既存的信仰将归于虚无,即便有新生的教派,所信也必是伪物。”年轻巫师的面容隐含狂热,却尽力保持声音平静,“神性将存于每一人体内,自此不再有力量和天分之别。通晓历史与未来的真神将引导前路,主宰命运,令世界永无悲伤苦痛。” “汝不是艾欧,又如何保证——” “当一切如计划达成,我将放弃生命,以确保‘祂’公正无私。”白塔的天才巫师打断对方的话,放慢语速,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异常,“而在那之前,伊尔洛特,我会还你自由。那是人类犯下的过错,本不该由你来承担责罚。” 油灯悬停在空中,发出轻微的颤抖。鸣响绵延不绝,仿若巨龙低吟。 “作为唯一知晓因果的存在,你不能留在艾尔大陆。多元宇宙有着无数晶壁系和更多星球,其中一定有适合你的领土。”费米尔向‘她’许诺,“又或者,你可以去追寻艾欧的足迹。他一定在等你。” 油灯缓缓落到长桌之上。 “吾无法实现汝的祈求。”片刻后她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婉转,“吾只能给予汝知识。关于神使,关于传承,关于艾欧和第一纪元,吾所看到和听过的一切。之后吾将沉睡,等待汝兑现许诺的一日,哪怕它永远不会到来。” “感谢你,伊尔洛特。愿意聆听我无理的愿望。”费米尔·斯塔克轻轻抚摸着油灯,“我会妥善利用那些知识,为毁灭,也为新生。”他缓缓吐了口气,再一次站起身,将目光投向黑发的女性,以及旁边的天族,“这个答案,你们可还满意?” 爱丽儿俯身行礼,吉尔轻笑鼓掌。 “超出预期。我等不及要看贝亚德听到这些之后的表情了。” “贝亚德是谁?”年轻巫师挑起眉毛。 “你不认识的人。”吉尔不愿让对方知道更多,尤其是和贝亚德相关的事。她抓住爱丽儿的手,将天族拉到身边,“我们可以走了么?” “当然。”费米尔轻轻敲了敲油灯,“伊尔洛特,再帮我个忙——在这里连通「镜之界」,送她们回家。” 他不想让刚才的话语流传出去,情理之中,吉尔心想。但他依然遵守承诺,让她们得知了他的愿望。毫无疑问,费米尔·斯塔克是个理想主义者,或许这便是他的魅力所在。而贝亚德呢? 大概曾经是,当他仍是艾莉西娅和‘那个人’的盟友,以及《旅团》背后的支持者。这个念头让她想起逝去的光阴,回去之后,她说不定该找上安娜薇尔——最好再带上艾莉西娅,一同聊聊关于过往的事情。 几乎触到屋顶的银白色旋涡在书房中浮现,吉尔走入其中。 (一三六)青春(罗格曼·奥莱尔) 「勇敢者」罗格曼坐在他最喜欢的,起居室那张精致华美的软椅之上。他的面庞红润,体格健壮如前,目光中混合着烈焰与暴风,可宽厚有力的手掌却微微颤抖。 一切是从十几日前开始的。 帝国不甘不愿地‘和谈’还不至于动摇他的地位。士兵们仍旧效忠于他,巴拉克和库伦也一样。失去的官员们自有新的来填补,而民众们过不了多久,就会遗忘之前的失败。 这个国度少了随便哪个人,都能够继续正常运转——除他以外。 有过这次失利的经验,下一次,他将不再重蹈覆辙。他有足够的时间有条不紊的,花上几十乃至上百年,让奥伦帝国从内到外强大起来。及至那时,只要再有一个足够好的机会,他将以摧枯拉朽之势,重现帝国最初的荣光。 直到那个早晨。 前一日他如同往常批阅政务,阅读书籍,直至凌晨才更衣就寝,然后朝阳未至即醒来。这种作息已持续了数月之久——自从他得到「天之主」的赐福,便拥有了用不完的活力,睡眠对他来说,只是浪费时间的消遣罢了。 他叫来侍从,换上常服,走进初秋的庭院,例行的练上一套剑术。罗格曼从未亲身踏上战场,但这位帝国的王者确信,自己足以战胜帝国大多著名的剑士。当然,不包含巴拉克在内,他还没有自大到那种地步。 就在此时,一阵奇异的虚弱感自内向外席卷了他。它如同海浪般涌上,又如退潮般消失,却让罗格曼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他大口喘着气,原本因练剑而升腾的热血,不觉间凝成额头冰冷的汗滴。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盘踞在胸口——这不可能,他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格曼站在原地许久,好不容易抛开心底的一丝恐惧,缓缓回到皇宫,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只是最近过于劳累,休息两天就会一切如常,他如此告诉自己。毕竟他握剑的手臂仍旧有力,头脑依然无比清明,刚才那一瞬间的衰弱,并不能改变他仍然充满活力的事实。 然而现实再一次的背叛了他。 午后时分,虚弱感重又袭来,比清晨那次和缓许多,却许久才彻底消退。那感觉十分矛盾——他的活力没有丝毫衰减,也不觉得疲惫和困倦,可身体的本能,正实实在在地向他发出某种警告。 他放下手中的公文,打算回到起居室睡个午觉。直至此时,罗格曼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入睡。哪怕闭上眼睛,努力放慢呼吸,他的心脏仍猛烈地跳动着,而大脑……也没有任何准备休息的迹象。 当天夜里,罗格曼几个月来头一次做了噩梦。那梦同样模糊不清,他喘着粗气醒来,身上热气氤氲,望向窗外,太阳仍未升起,睡意早已不复存在。 状况每一天都在变本加厉。他开始对食物失去胃口,可身体不断提醒着他需要补充能量;虚弱感起初只是不时涌现,而现在它仿佛阴魂不散的魔鬼,紧紧抓住他的神经与灵魂。那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行动,罗格曼必须用上强大的意志,才能让自己和过去一样,完成每日例行的事务。 他的外表仍旧如常,面庞不带一丝皱纹,手臂上的肌肉坚实而有力。可这具躯体的内部正在腐朽。罗格曼能够感觉到,终末或许……就在不远的前方,可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用手扶着额头,闭上眼睛,努力求得片刻的宁静。此时,一句曾被遗忘的,来自某个不知名少女的劝告,重新回到他的思想之中—— “您的身体充满着活力,罗格曼陛下,可它不是您应有的。绷得过紧的弓弦易于断裂,我们的身体同样需要休息,才能够更好的工作。而且,恕我无礼……任何获取,都可能需要付出某种代价,陛下。” 罗格曼猛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桌前的一叠公文之上。他挣扎着站起身,打开一旁的柜子,取出不久前的一本卷宗,用最快的速度,翻到那篇由巴拉克从战场递回的报告。 「天之主的力量作用于这些士兵的肉体。每一次他们受伤或死亡后,得到恢复的同时,均会损耗其躯体的生命力。我无法确认具体的极限,但将近十次的死亡或重创,就足以让一名青年士兵——本应尚有百余年寿命的——寿终正寝。」 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从他接受「天之主」的‘祝福’起,那个黑袍的男人就已经预见了现在。可笑的是他还认为,士兵们不过是值得‘重复使用’的消耗品……却不曾想,他自己同样是。 “卫兵!”他将卷宗放回架子,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吼,“库伦在哪里!传我的话……让他给我过来,现在!” 卫兵恭敬地行礼,话语瞬间浇熄了他的愤怒。“库伦大人不在宫殿。他昨天晚上离开时,说要去向「天之主」祈祷。大人还说,等陛下您真正需要的时候,他便会回来。” 回来见证他的死亡,然后将其当作……献给「天之主」的祭礼么。罗格曼努力让自己的双手保持稳定,示意卫兵退回原位,避免被看出他面容中的一丝恐惧。 第二天,罗格曼没有前往大殿。他将自己关在起居室里,快速地回想着一生的经历。幼年短暂的快乐时光,青年时的远大抱负,曾经有过的甜美爱情,初登皇位的欣喜,渐渐被现实磨平的渴望,某个‘奇迹’之下重燃的理想,最后—— 只余下满地灰烬,与一场幻梦。 我害怕死亡么?他如此问着自己。答案似乎十分浅显——任何人都会惧怕;可他又想不通,自己到底恐惧的是哪一点。是未竟的抱负,帝国的未来,尚未确定的继承人,还是……死后那方不可知的世界? 或许都不是。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不止一次做下了错误的决断……只可惜,已经没有机会让他去弥补和改正。 房门传来轻响。罗格曼抬起头,看到熟悉的,曾被信任着的那个黑袍身影,终于再次站在他的面前。 “你来……做什么。”他低声说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是么?” 黑袍人缓缓走近,将手掌搭在他的额头上。燃烧着他生命的火焰暂时消失了,他平静下来。 “您将成为新时代的原点,陛下。”库伦·达尔恭敬的弯下身,“传说中,父亲创造出一枚「新星」,再将它化作我们的世界。对于「天之主」大人,您便是那颗星……的一部分。” 库伦将手掌移开,旺盛的奇迹之火再次回归,吞噬着他仅余不多的生命。 他没有向黑袍人祈求宽恕,那是他最后的尊严。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将里面冰凉的液体一口饮尽,如同往常一般起身,迈开大步,走向仍属于自己的王座。 他屏退了眼前的所有人,包括库伦·达尔在内。卫兵们的神情虽有些疑惑,依旧忠实地执行了指令。他独自靠在坚实而宽敞的王座上,俯视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心中涌起难言的满足感。 这个庞大的国度,和这座辉煌的殿堂,至少此刻都是他的。至于适合的继承人是谁,他曾认为那无需考虑……所以现在,他也懒的去管。 无论是否顺利,就算没有了他,帝国也能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吧。罗格曼这样想着。 虚弱感终于侵袭了他的大脑,思维渐渐变得迟缓。他用手肘撑住额头,让自己可以保持住这个姿态。 最后流过思维的,是过于久远,已经记不清具体情景的一声叮咛—— “很晚了,该休息了。好好睡觉才能快些长大哦,亲爱的。” …… 圣莱昂历四百五十八年,秋之月,二十一日。奥伦帝国第二十四任帝王,罗格曼三世·奥莱尔,死于自己的王座之上,时年九十岁——对于卡玛尔人来说尚属壮年。 躯体失去生气前的那一瞬间,他仍葆有活力与青春。库伦并没有说谎。 (一三七)皇位(克洛维斯·奥莱尔) 阵雨冲走了初秋的燥意,空气潮湿微凉,庭园的树木仍旧苍翠,正是个适合出门闲逛的时节。但克洛维斯只是打开塔楼的外窗,感受着新鲜空气拂过脖颈,再轻轻叹出一口气。 麻烦透顶,他想。不仅如此,可见的未来里,事情恐怕会变得更加糟糕。 他低头远眺。辉光城高耸的堡垒之外,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来往不息。往年的此时,他常常随便找个由头出去,从南边的集市买些顺眼的物件,去熟悉的馆子点一杯白啤,配上烤的微焦的牛肉和绵软可口的布雷森布丁,再听些真假难辨的市井传说,便是悠然而舒适的一日。 然而一切都因为罗格曼·奥莱尔的突然身亡,而成了彻底的奢望。 五天之前,值勤的卫兵例行前去通知皇帝陛下用餐,却发现对方斜倚在王座之上,早已没了呼吸。那小伙子吓了个半死,疯了似的冲出王座大厅,将所见报告给值勤室的长官。托他的福,皇帝驾崩的消息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就传遍了整座宫殿。 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 帝国战乱方止,不可再起内斗——带着这样的理由,以大学士莱曼为首的官员们找上他,希望他暂代皇位,维系帝都安宁。另一方面,摩尔公爵等人则以长幼失序,外加怀疑他和罗格曼的死有所牵涉为由,反对他干涉政事。 平心而论,他对于权位毫无兴趣。但他更清楚,其余的兄弟姐妹与他不同。无论伊斯塔尔,德莱恩还是玛洛琳,都不可能放弃这个登上帝位的机会。作为始终居于皇城的亲王,即便他不问政务,麻烦也不会远离而去。 “去把所有重臣请到议事厅,哈尔。”克洛吩咐身旁的侍从。哪怕只是临时,既然接下了这个位置,他总是要负起些责任,“我一刻钟后到。” 侍从躬身领命,匆匆跑走。克洛从书桌后起身,披上原属于兄长的华服。他一边摆弄那些繁琐的系带和纽扣,一边回想对方仍然在世的那些时日。 以他看来,罗格曼是个勤奋而称职的帝王。对方在位的几十年里,帝国的人口与财富逐年上升,也从未发生过较大的动乱。他任人唯贤,且有容人之量——擅长政治的兄姐们均受封了实权爵位,而自己则留在王城,随心所欲地研究学识。 早些年间,对方常常与自己彻夜相谈,讨论治国方略和未竟的理想。自从那名「天之主」的代言人到来,一切才逐渐开始改变。回想起来,他曾提醒过对方留心库伦,可在逆转生死的奇迹面前,言语的力量仍然显得太过弱小。 克洛维斯理好头发,戴上精金制作,形若狮鹫展翼的黑色冠冕。他推开门,沿着塔楼的旋梯一路向下,穿过满是木槿和鸢尾花的庭园——他刻意绕了下路,让自己能呼吸些新鲜空气。最后他回到宫殿,径直前往长廊尽头的王座大厅。 驻守在外的禁卫为他推开大门。克洛缓步走进厅堂,环顾坐在两侧的众人。大学士莱曼正与一名身披红袍的男子低声交谈;摩尔公爵闭目不语;巴拉克·艾因哈特侍立在王座右侧,身披甲胄,但未带兵刃。他看遍大厅,没有发现库伦的身影。 一名黑发黑眼的伊特人坐在原属于对方的座椅上。克洛记得他叫做休斯,是巴拉克昔日的同伴,却同样和库伦走的很近。对方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咧开嘴,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让我们开始吧。”他从众臣之间穿过,在尽头的王座上坐定,“库伦卿去了哪里?” “他说去找贝亚德了。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帮你传个信儿——”休斯举起手,“只要我能见到他的话。有需要么?” 也许有,但不是现在。在找到足以依靠的援手之前,他巴不得库伦一直失踪下去。克洛朝休斯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大学士和他身边的人——为了调查罗格曼的死因,而从联合会请来的巫师。 他承蒙大学士教导十余年,哪怕继任帝王,还是用上了习惯的称呼。“莱曼老师,你们已经看过罗格曼大人的遗体了吧?” 那名红袍男子站起身。“克洛维斯殿下。”他以古老的巫师礼节朝新王致意,“如您所知,罗格曼殿下并未受到外伤。凭借我的知识判断,殿下没有中毒,没有致命的疾病,也不是因为法术或诅咒而身亡。如果一定要有结论,我想……殿下应当是自然死亡,或者说,寿终正寝。” 群臣低声交头接耳,休斯吹了声口哨,惹来莱曼大学士不满的目光。 这个结论的确难以服众,克洛心道。他大概能猜到罗格曼的死因,甚至许久之前,他就怀疑自己的兄长终有今日。可惜无论死因还是指控,都不适合出自他的口中。 “巴拉克将军。”他看向身旁的武官,“科伦斯学院长可有回音?” “你说凡卡啊。”黑发的小人儿抢过话头,“现在是学院的开学季,为了避免那次的事儿再度发生,他是不可能离开那边的!”他摊开手,漆黑的瞳仁直盯着克洛,“又是一年了,真快,你说对吧?” 的确如此。他还记得两年之前,听闻伊格尔学院遭受袭击,两名学生和一名导师不幸身亡时的惊愕。克洛强迫自己放下多余的思绪,将目光转向右侧——巴拉克微微颔首,表示认同休斯的发言。 也正是那次事件,让他对库伦彻底失去了信任。可惜消息晚了数周到达,袭击过学院的库伦·达尔,早已将「天之主」的奇迹赋予罗格曼,同时埋下今日纷乱的种子。 他不确定库伦打算做些什么。上一起战争的余波尚在,无论报复或趁机谋利,罗格曼的死无疑将成为导火索,让周边诸国有了展开行动的理由。可他想不明白,令整个大陆陷入战火,对于一名「天之主」的信徒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那名卫兵呢?”他决定换个轻松些的话题,“最早见到罗格曼的那个。” “还在监牢里,大人。”霍尔顿伯爵捻着胡子,“他拒不承认自己杀害了皇帝,或是与凶手有所联系。需要用些手段让他开口么?” 克洛摇摇头。令无辜者背锅不是他的做法,况且即使卫兵认了罪,他的兄姐们也不会听从,“放了他吧。问他是否愿意继续工作——不愿意的话,给他两个月的薪水,然后让他回家去。” 伯爵愣了片刻,眨眨眼睛,点头表示将去照办。莱曼大学士随即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黑色封皮的信件。 “伊斯塔尔殿下和德莱恩殿下均在整备军队,预计一两周内就会出发。”大学士将信件递给他,“这是玛洛琳殿下给您的信,卡德利斯帮忙检查过,上面没有毒药或是巫术。” 那是当然。玛洛琳从不屑于使用阴谋诡计,而论起用兵与谋略,她甚至比两名兄长更胜一筹。克洛维斯缓缓展开信件,看到属于对方的挺拔字迹。 「小弟克洛见信: 此次事发突然,有你在宫中主持局面,应能暂保王城安定,辛苦你了。 我三日前得知长兄身亡,以时间考虑,想必你的两位哥哥也已知晓此事。二哥脾气急躁,且继承顺位在前,大概会立时赶赴王都。而四弟与二哥向来不睦,恐不愿任由对方继位,怕是会另生枝节,拖延对方完成登基。 我明白你无心权谋,但既然生在皇室,便背负着维系帝国的责任。二哥与四弟争执不休,边境防务混乱,势必令他国有机可乘。长兄生前曾有一封私信,其中指名我为最适合的继任者。如果得到你与大学士的支持,我便有信心说服德莱恩。以三对一,即便二哥心有不满,想必也能认清局势。 长兄近年来确有过错,但数十年勤恳治国,功过不可同日而语。他向来十分信任你,而我亦同。希望能以你的智慧,避免他的功业付诸流水。 我使渡鸦将这封信送予你处,并期盼你的回音。若你愿意,请将口信交托给她,我将星夜兼程而来。 多叫些守卫,保护好自己。你的生命对帝国十分重要,而且,我不想失去你。 爱你的,玛洛琳·米拉·奥莱尔」 克洛维斯凝视着那份熟悉的签名,许久才再次将信件折起。 三姐向来待他不坏。每年前来王城时,她都会带给他几本少见的书籍——克洛仔细读过每一本,因此能够肯定,她在那上面真正花了心思。近二十年前,他想要去调查书中提及的遗迹,也是玛洛琳为他提供了随行人员,乃至一路上的多半开销。 那次的探索成果斐然。书中绝大多数的记载都毫无价值,但他们最终找到了属于上一纪元的,早已废弃腐朽的——以他的推断,一座避难所。他们拓印下的古代文字和图案被联合会高价收购,比旅程的全部花费还要多出一倍有余。不仅如此,正是那次历时三年的旅途,让他遇到了今生最为重要的人—— “辛苦你了,莱曼老师。”他眨眨眼睛,避免因为突然升起的怀旧情绪而流泪,“你把渡鸦安排在哪儿?” “梧桐庭园。”大学士回答道,“作为艾尔纳人,我觉得她会喜欢那儿的风景。” “这些小事先放一放。”摩尔公爵突然抬起头,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罗格曼殿下的葬礼何时举行?街道上已经开始流传殿下的死讯,若您再不出面,恐怕民心将会不稳。” 即使出面也无济于事。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更不能从市民中征召士兵,去和同属于帝国的军队作战。民众可能不在意国事,却能够感觉到危险临近。一旦罗格曼身亡的消息坐实,再加上两名兄长起兵的传闻,足以导致物价飞涨,人口外流,王城的繁荣将迅速成为过去。 或许他该接受三姐的提议。有「血荆棘」玛洛琳在他身边,至少能够让伊斯塔尔和德莱恩收敛一点。但若要安抚民心,平息内乱,仅凭她一个人……加上自己,还不够。 “我自有打算,摩尔大人,再给我几天时间。反正有秘术保护,殿下的尸体不会腐坏。”克洛清了清嗓子,刻意不去看公爵的脸,“将军,可否麻烦你将这里的事情,转告给你曾经的同伴?” 巴拉克·艾因哈特沉吟片刻。“我可以写信给菲斯特,休斯能够找到海兰西雅。至于拉鲁姆,海兰西雅应当有办法联系到他。”他微微摇头,“但我不保证他们的回应,毕竟帝国不久之前,才发起过一场侵略战争。” “我明白。”他感觉力气被从身体里抽离,罗格曼犯了错误,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些,“……无论结果如何,麻烦你了。” “嘿,别那么灰心丧气的。”休斯从椅子上跳下来,朝他做了个鬼脸,“要我说,小女巫她很喜欢多管闲事,弄不好会乐意帮你的忙——大概?总之,等我们的好消息——或者不那么好的!不管怎样,好好等着就对了!” 伊特人带着巴拉克一同离开,换上了主管财政、农业、商业等的官员们。之后的会议变得平淡,克洛维斯一条条听取报告,给出意见,或是寻求大学士的指点。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坏——大学士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带着赞许,而官员们也多数满意地离开。 那些通通都不重要。风暴将至——克洛本能地意识到,若是处理不当,或许奥伦帝国将在他这一代成为历史。他虽无野心,却更不愿成为史书上记载的罪人。 哀叹和慌乱于事无补,他唯有尽己所能,然后由上天给予裁判。最后一名市政官员也鞠躬离去,克洛掩藏起一切不安,从王座上起身,舒展自己僵硬的身躯。 “辛苦了,莱曼老师,卡德利斯卿。”他缓缓吐了口气,闭上眼睛整理着思绪,“我稍后去拜访渡鸦,你们就早些歇息吧。” “不必焦躁。”大学士如此告诉他,声音缓慢而平稳,“转机总会来临,也许就在不经意之间。”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克洛维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在两名禁卫的护送下回到塔楼。正如玛洛琳所说,城堡里可能有想要对他不利的人,而他的体魄远不如罗格曼强健。大学士打算让休斯做他的护卫,克洛拒绝了这一提议,让对方尽快赶往教国,联系传闻中的「银色女巫」。 比起自身安全,他更需要能够帮上帝国的强大助力。 克洛在摆满靠垫的椅子上歇息了片刻,然后提起笔,开始书写给玛洛琳的回信。他提及愿意支持对方继位,以及自己的顾虑和隐忧——杀害罗格曼只是个开始,幕后的黑手想必拥有其他手段,令这场乱局向着未知的方向推进。而他们面临的事态,将比如今的预期更加严苛。 他最后签下名字,将信件装入漆黑的信封,叫上卫兵,前往种满乔木的梧桐庭园。 ‘渡鸦’正靠在一株巨大白杨树的枝杈间乘凉,闻声从四公尺的高处跃下,笑嘻嘻地同他打着招呼。那是名纤细的艾尔纳女性,有着银黑相间的蓬松短发。克洛和她相当熟悉,出门旅行的头一年,玛洛琳将这名自然使者——兼职哨卫——借给了他;而其后的两年,也经常派她在两人间传达口信。 时隔将近二十载,女性的外貌仍然与记忆中相同,似乎性格也是如此。克洛稍稍感到安心——总还有些东西不曾改变,希望三姐也一样,他想。 “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他露出微笑,将信件递到对方手里,“代我向玛洛琳问好。” “你倒是老气了点。”渡鸦将信揣进腰包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的园子,还有水果,感谢招待。那——在我回来以前,可别死了哟。” 女性化作一只银灰色渡鸦——正如其名那般——随即振翼而去。克洛凝视着对方隐没在傍晚的天际,再次攀上塔楼的百余梯级,坐回属于自己的书房。 忙碌的一日终于落下尾声。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十七国志》,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据说书中记叙着上一纪元诸国的兴衰史——当然,克洛更相信它是凭空编造而成。不过,里面提到的政体与事件相当有趣,其中不乏能够作为如今参考的部分。 他才刚刚翻过三页,门外又传来清脆的敲击声。克洛抬起头,看到满脸雀斑的罗杰走进房间,朝他躬身行礼。 “陛下,莱曼大人有要事相告,请您有空尽快过去。”大学士的书童轻声说,“我马上回去,就不打扰您了。” 你已经打扰过了,克洛腹诽道。不过也罢,他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刚好去厨房拿些点心和饮料,总比一个人在塔楼中喝酒强些。 两名皇宫禁卫随着他从宫殿西门离开。他从厨房总管那里要了一壶甜葡萄酒,加上一篮子加热过的香料面包。太阳已经完全隐没,‘泰丝’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他循着记忆寻找水晶座的位置,却只看到一片蓝黑色的云。 向神明祈求没什么意义,克洛心想,一切只能依靠自己。莱曼学士的府邸距离皇宫不远,是座红顶白墙的两层小楼。他敲敲门,书童打开门,再次朝他行了个礼。 “请随我来。莱曼大人正在等您。”他说。 克洛维斯随着对方爬上楼梯。披着铠甲的卫士踩过木质地板,留下沉闷的脚步声。大学士的书房距离楼梯不远,房间的门微开着,从中流泻出一线光明。 他敲敲门,将其推开。莱曼学士从书桌上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 “克洛,你来了。”大学士缓慢地说,“让他们呆在外面就好。有些消息……知道的人最好少一点。” 看来是个不太好的消息——然而是什么呢?紫罗兰帝国,圣莱昂教国,菲尔联邦,艾尔纳人,还是国内的事情……希望不要和三姐有关。克洛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他抿紧嘴唇,从卫兵手里拿过酒和面包,将它们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后带上门扉。 “很好。不管发生什么,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你还记得我说的话。”莱曼学士满意地看着他,“柜子的第三层有杯子,取两个出来,我们边喝边聊。” 克洛维斯如此照办了。他打开抽屉,拿起两个崭新的银制高脚杯。然而他转过脸的一瞬间,却仿佛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冰水,整个人冻结在了原地。 莱曼大学士正缓缓举起一柄十字弓,利矢反射寒光,尖端正对着他。 “你……”这绝不是在同他开玩笑,克洛心想,可是为什么……不,那些不重要。大学士已经一百二十余岁,行动迟缓,但这种距离下射中他仍然不难。若是利用桌子作为掩体,然后呼喊卫兵进来—— 思维总是比动作快得太多。克洛还没来得及蹲下身体,便听见弓弦崩响,箭矢迎面而来。 而下一瞬间——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怀疑一切只是场奇怪的噩梦。三条腿的木制茶几跃向空中,分毫不差地挡开飞矢,发出金属交击的清脆鸣响。然后它展开双翼,化作一名金色短发的少女,背对着克洛轻盈落下。 再下一刻,原本摆放其上的篮子和酒壶才双双着地。上好的红葡萄酒在地毯上漫开,仿佛一片温热的鲜血。可惜没人理会那些。 黑色的影子从莱曼学士背后升起,凝聚成一个兜帽覆面,全身黑袍的身型。 “你总是喜欢多管闲事。”黑袍人低沉地说,同时抬起一根手指,“那就付出代价吧。” 光芒浮现在克洛身旁,凭空架构成半透明的门扉。粉色长发的少女一步踏出,指尖自左向右划过,绘出一片银白符文。 即使不懂得任何法术,克洛仍觉得全身的汗毛同时竖起,心脏仿佛要被一只巨手碾成碎屑。但窒息般的压迫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黑袍人仿佛被灼伤般弹回手指,符文则化作微光散落。 “愚蠢。”兜帽下的声音发出冷笑,“你们真的以为——” “——那再加上我呢?” 房门轻而迅速地向内打开,克洛转头望去,另一名粉色发丝的女性悠然而入。她随意地垂着双手,看起来没有一丝威胁,与身后如临大敌的卫兵恰好相反。 显然黑袍人并不这么想。他快步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撞上墙壁才反应过来。 “艾————” “哎什么啊,她们又杀不了你。”粉色的女性悠然道,“快走吧,去告诉贝亚德,我回来了。” 黑袍人一言不发地蹲下,化作阴影没入地面。大学士眨眨眼睛,仿佛猛然清醒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一屋子的人,以及手中握着的十字弓。 克洛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的心跳仍有些急促,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安心、欣喜与激动。他转过脸,望向十数年不曾见面,却仿佛昨日刚刚分别的女性。 “艾莉西娅。” 粉色的女性走到身边,挽起他的手,露出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给你们介绍一下。”她望向与她几乎一个模子的少女,轻快地开口,“这就是你真正的父亲,克洛维斯·弗兰·奥莱尔,罗格曼最年轻的弟弟——也是如今的奥伦皇帝。” (一三八)归来(莉莉·诺诺) 莉莉睁开眼睛。 她感觉自己做了个十分漫长的梦。其中的内容随着醒来而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同样失去了许多——不过没关系,只是个梦罢了,她想。 四周寒风凛冽,却并不彻骨。细雪簌簌飘落,顺着脸颊钻入脖颈,令她轻轻打了个哆嗦。 于是她爬起身来。 身上不知为何换成了宽松的亚麻长袍,上面沾了些潮湿的泥土,但那都无关紧要。眼前是熟悉的林地,却又与记忆中的「幽魂之森」截然不同。 来自北方的新鲜空气穿过林间,将数百年沉积的腐朽吹散。脚底的泥土冰凉而湿润,泛着柔和的黑色光泽。几许新绿从中冒出头角,高度不足一寸,却一路散播开来,径直延伸到她的视线之外。 她望向天空。雪逐渐停息,薄云散去,如今苍穹浓邃如墨,仿若深不见底的渊海。“泰丝”与群星悬于天穹,为大地镀上一层银霜。一枚流星缓缓划过天际,拖着巨龙一般的尾迹,坠向更北一些的方向。 上次看到这样的景色,似乎已是百年之前了,莉莉心想。 她记起半位面中最后的那场战斗,以及「斯塔克伯爵」嘶哑绝望的怒吼。如此看来,她们成功摧毁了一切的祸首,森林也因此重获新生。不知怎么的,她总感觉自己漏掉了什么,就像…… ……某个少女,经常挂在嘴边的「直觉」那样。 莉莉竖起耳朵,吸了吸鼻子,隐约捕捉到一缕烟火的味道。于是她循着气息向前,没过多久,数道声音越过稀疏林野,钻入她的耳畔。 “绿石头这个大骗子!”那是艾利奥的声音,气鼓鼓的,仿佛描绘出少年满是不甘的面孔,“他肯定早就知道了,然后故意提了那个要求!就为了让我当他的仆人!” “与巨龙结下协约,即便以从者的身份,也是件幸运的事。”一个清澈的嗓音回应道,“而且,从长远看,或许你和碧长石的约定,将成为龙族重新入世的契机。” “可是……巨龙归来,真的是件好事么?”一个她从未听过的,细柔的女性声音如此问道,“如果和传说中那样,他们避世隐居,是不愿让第一纪元的历史再现……若他们再次回归,是否意味着将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以至于其他顾虑都可以被抛之脑后?” “糟糕的事儿早就发生了,就好比我。”阴沉而暗哑,依稀有些熟悉的嗓音自枯木背后传来,随之低哼一声,“要我说,倒是希望那些一睡十几年的家伙,这次不要醒的太迟。” “人类无法预知未来。若担心重演历史而裹足不前,只会错过本应拥有的机会。”天族再次接上话,“我希望见到龙族与人类站在一起,而非兵刃相向。我相信你们能做得到。” 莉莉加快脚步,将一株株枯木甩在身后。林间的空地逐渐进入视野,那是这座森林的腹地,黑松哈伦曾常年扎根的场所,也是他们击败龙巫妖德克杜拉,打开前往「斯塔克伯爵」所在的通道之处。 此时巨大的金色门扉已然不见。一座篝火于空地南侧噼噼啪啪地燃烧,烟雾带着火星升向空中,形成一道灰白的云柱。艾利奥和安靠着篝火,与虹色长发的天族相对而谈。老贝隆人盘膝坐在帆布上,正用弯刀将朽木切成小块,再信手丢进火堆当中。 莉莉走近过去,仰起头。透过升腾的火苗与烟雾,两点幽绿的光焰缓缓流转着,从庞大骨骸的顶端与她对望。与「不久前」相比,笼罩着骨架的魔力几近枯竭,而这一次,它没有发起攻击的意图。 “德克杜拉。”女佣兵磨了磨牙齿,“汝倒是睡醒了呗?” “是他们吵醒的我。”黑龙咧开——如果那还能算是嘴,露出两排苍白而整齐的利齿,“你们干掉了那头巫妖,我也算是得到了自由。可惜——” 少年的惊呼忽然响起,打断了她与黑龙的对话。 “莉、莉莉团长!?” 女佣兵转过头。艾利奥手握长剑,牙关紧咬,挺胸挡在安的面前,“你——你别给我过来!你,先告诉我,费米尔是你什么人?!” 费米尔……? 莉莉凝望着面色紧绷,如临大敌般的少年,忽然记起了更多「梦中」的细节。她似是回到了过去,尝试着阻止那名叫做费米尔·斯塔克的巫师,却被他说服而成为盟友。为了帮对方实现心愿,她甘愿与昔日的伙伴对立,眼见他们一个个身亡,直至最后—— 连她自己在内的无数人,都成了「灰色战争」的牺牲品。 莉莉缓缓吸了口气,抿了抿嘴唇,略微垂下头。 “汝见过费米尔·斯塔克?”她想要再确认一下,那并不只是单纯的梦境,“汝见过……和他在一起的咱?” “何止是见过!”艾利奥依旧抓着长剑,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眼前的女性,“你们抢了埃达的位置,造出了一大堆虫子,然后差点干掉了我们所有人!”他左手用力比划了个圆,“要不是安足够厉害,我们早就连尸体都找不到了啊!” 果然如此。一切都对的上,那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经历。即便源头是油灯的诅咒,在那段「历史」当中,她的确伤害了许多人,包括眼前的「团员们」在内。 “抱歉。”莉莉抬起脸,迎上少年的目光,咽了口口水,“咱……做错了呐。” “没人能够永远给出正确的答案。很多时候,那不过是一念之差。”细柔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仿佛已经预见到她要说的话,“不过,如果一切再来一次,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那还用说!”莉莉回答得毫不犹豫,“就算是一头猪,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坑里摔两个跟头呗?”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几分,“而且,咱明白了……就算得到再强的力量,总还是有……办不成的事情呐。” “但力量仍然是必要的——否则,我们也不可能赢过费米尔。”少女的声音更加柔和了些,“欢迎回来,团长。” “唔……谢谢了呗?”莉莉耸了耸肩,看着年轻骑士将剑收回腰侧,这才注意到和她交谈的人是谁,“汝……能够说话了呐?” “姑且算是因祸得福吧!”艾利奥扭过头,瞪了另一侧的爱丽儿一眼,“得亏「光之主」大人复活我们,顺带治好了安的嗓子,不然我还有得账和你算呢!” 莉莉懒得去理会年轻骑士和天族的吵架。她绕过对方,三两步来到安的面前。少女的肌肤比印象中红润了少许,生命力亦比往时更为充沛。她盯着对方看了片刻,问出回想起「梦境」的内容后,逐渐盘旋在心头的疑惑—— “汝们……到底是怎么打败咱的呐?” 安扬起眉毛。少女的眉眼柔和,神情却带着充分的自信。 “只是一系列的引导罢了。”来自帝国的少女「探险家」轻声说道,“正如你所说,从缇娅娜与你接触开始,我们就逐渐将一个信息传达给你:即使得到了埃达的力量,你仍然有无法做到的事情。” “爱丽儿杀掉艾利奥和我,哪怕只是少许,仍会让你对费米尔的作为产生动摇。而缇娅娜杀死爱莲娜,则让你明白,「地之主」对于死亡的掌控力在你之上。”安将笔记本抱在怀中,手指轻轻敲打着封面,“如果费米尔的离开,还不能让你始终关注着「镜之界」入口的话,哈特降临的事实,足以将你的目光吸引到那里。” “等一下。”莉莉打断了少女的叙述,问出另一个让她耿耿于怀的问题,“汝对哈特说了什么,才让他与你们成了一伙?” “两百年后发生在微风森林的事情,加上镜之界的秘密。”少女露出笑容,“哈特不缺乏好奇心,只要他亲身穿过镜之界,就能明白我没有骗他。” “在那之后。”安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无论你选择杀死缇娅娜,还是用身体保护「阿尔冯斯」,都会给我们击败你的机会。”她将下巴贴在笔记本上,微微挑起嘴角,“是你对阿尔冯斯的感情,战胜了费米尔施加的诅咒,莉莉团长。” 饶是莉莉一向心思大条,被这样说也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她左右望了望,连忙努力转了个话题。 “说起来……阿尔没在这儿么?还有,贝尔、爱莲娜和……吉尔呐?” “吉尔女士已经离开了。我想,如果贝亚德同意,我们应当很快还能见到她。”安回答道,“至于阿尔冯斯、贝尔和爱莲娜——” 少女迟疑了片刻,而黑龙则低沉地嗤笑一声。 “他们去了南边。那里‘曾经’有个村子——别说你不知道。” 一阵心悸沿着莉莉的胸口蔓延,她猛地仰起头,瞪着已经不复明亮的幽绿火光。 “……咱问汝,自从咱干掉汝以后,已经过了多久?还有,刚才汝又想说什么?” “半年?还是三个月?”德克杜拉摆动着仅余枯骨的脖颈,“没了那头巫妖布下的阵地,我们就没了魔力的来源。作为龙族,我能‘活’着等到你们回来,但终归会和那帮死人一样——”他将头颅砸在女佣兵面前,卷起一阵腐朽的气息。“化为枯骨,掩于尘埃。” 莉莉握紧拳头,背过身,不去看黑龙那具令人厌恶的头颅。 “等咱一下呗?咱去找他们回来——顺带,把本应该是咱的事情做完!”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化作巨狼,在林间全速奔跑。一株株朽木从她身侧掠过,早前归来的松鼠们受到惊吓,飞也似地逃回树上的洞穴。她对其全然不顾,只是一路向南,直至村庄的轮廓再一次映入眼帘。 眼前的景象同样在预想之中。村子里一片静寂,没有人迎接她的到来,也听不见话语与足音。她变回人型,放缓步伐,踏入无论「梦境」还是现实中,都已经十分熟悉的广场。 昔时苍翠的巨杉此时依旧枯朽,半年前的篝火余烬仍然可见。足以盛下数十人的庞大坑穴铺于一侧,旁边堆放着刚挖出的新鲜泥土,和三柄破旧的铁锹。莉莉吸了吸鼻子,穿过留出的空地,径直走向一座陈旧不堪的木屋。 屋里有她想要找到的两个人。贝尔抱着个皮水袋,正靠着墙壁打盹;阿尔冯斯则坐在床边,闻声合上手里的书。莉莉三两步蹦跳过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眯起眼睛盯着对方。 “阿尔,这次的汝——应该不是吉尔变的呗?” “你回来了,莉莉诺诺。”青年模样的机关人站起身,用力点着头,“吉尔是个守信的人,真的太好了。” 无数情绪混杂在一起,融入阿尔冯斯传递给她的感知。那是不安、困惑、愤怒、担忧、期待、伤感,以及将这一切全部淹没的,庆幸与喜悦。 “汝真的……完全就是个人类了呐。”莉莉满足地叹了口气,抱住机关人的手臂,贴着对方在床沿坐下,“汝们回到这儿多久了?” “一天零二十小时,莉莉诺诺。”机关人侧过脸,望着她回答,“爱莲娜带我们来了这里,我们一起挖出了墓穴,但她说……想要等你过来。” 果然如此。这个事实仿佛一盆冷水,稍许冲淡了她重逢的喜悦。莉莉站起身来,舔了舔嘴唇,“那她的人呐?” “我在这儿呢。” 蓝发的修女应声而入,一把拉起女佣兵的手,带着她向外面走去。 “跟我来,那边有她们留下的东西——给你的。” 她任由对方牵着,另一只手则带着阿尔。三人穿过小半个村落,来到其中最大的一栋木屋。爱莲娜推开门,而莉莉一眼便看到,朴素的木板墙壁上印着的文字。 「九月大人,和您的同伴们: 当你们再次来访的时候,相信我们都已经回归大地的怀抱了吧。 我一直相信,你们能够解除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束缚与诅咒,事实证明,你们做到了。 不必为我们感到伤心,我们早就拥有了足够漫长的生命。 或许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还有着属于我们的另一场冒险呢。 提前感谢你们让这座森林恢复原本的样子——也许一切没那么简单,但我相信你们,早晚一定可以。 说不定……如果有一天重逢的话,不要被我们吓到哦。 再见了。」 炭笔写下的字迹依稀有些熟悉。‘信件’并没有落款,而是在结尾处的右侧,印下了一枚淡青色的掌印。那是只女性的手,指节细长,莉莉略微握紧右拳,似乎还能感受到记忆里两人相对而坐,从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 在那之下是更多的掌印,从小巧到宽广,从纤细到粗壮,林林总总不下百枚。莉莉沉默了片刻,走近墙壁,将右手盖在第一枚印迹之上。 “爱莲娜——”她没有回头,只轻声问道,“汝知道么,那个世界,会怎么样呐?” “圣莱昂大人告诉我,无论哪一个世界,都可以是真实的。”修女走到她身旁,“也许安能够解释得更清楚一些,但我觉得……不要忘记他们就好啦。” 莉莉沉默了片刻。 过去的数百年间,她不止一次穿过晶壁系,前往其他的世界旅行——这次只是更为特别。往好处想,那意味着在「镜之界」后的历史里,‘母亲’和露薇尔等人都能够安度一生。那也同样意味着,她在「另一个世界」夺走的生命,无法因为离开而一笔勾销。 这笔账她自然是要背负起来,不过若哪一天,她见到了「这个世界」的费米尔,也不会介意将所有的债都算到他的头上。 至于现在,正如同爱莲娜所说,她应当记下以往的一切,然后继续向前。 女佣兵仰起头,让寒风将自己的眼角擦干。 “走吧,咱们——去准备一个葬礼呗?” …… 当她亲手将村民们的遗体放入墓穴,爱莲娜为每一个人完成祈祷,阿尔冯斯和贝尔将土覆上,莉莉变回「原身」,带着其余三人再次回到森林的中心。 以巨狼形态的脚力,即便跑了一个来回,天色依旧刚刚破晓。 艾利奥似乎早早就起身练剑,此时刚好在一旁歇息。格鲁姆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两只雪兔,正放在篝火上缓缓烘烤。安和爱丽儿并肩坐在帐篷旁的树桩上,许是低声细语着某些秘辛。 “欢迎回来。”安将脸转向她,说了和前一日相同的话,“一切都还好么?” “那是……自然呐。”女佣兵用力吐出一口气,像是要赶走积郁至今的所有不快,“总算,咱们的莉莉诺诺团,又一次聚在一起了呗?” “至少,在回到火山堡之前是这样。”少女「探险家」平静地接话道,“那之后,我可能要回帝国一趟——当然现在还说不好。而且我感觉,这一次的冒险,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我也有点想念卡兰老师啦。”修女轻轻梳理着蓝色的发辫,“莉莉你呢?还有爱丽儿?” 天族站起身,神情若有所思。“无论圣莱昂大人是否知晓一切,我都应将此行的所见报告给他。”她轻轻拍了拍裙甲,“现在星界无法通行,恐怕需要借用一下「镜子」才行。” “那咱……就去找找尤菲和琳算了呗?然后再想办法抓几个壮丁来——”女佣兵耸了耸肩,心中却无丝毫不满,“每次都是这样,看来咱的莉莉诺诺团想要成为「最强」,还有好远的路要走呐!” 众人一同笑起来,冲淡了突如其来的离别气息。 老贝隆人将烤成微焦的雪兔从架子上取下,嗅了嗅味道,然后撕下一条后腿。贝尔急匆匆地跑过去,被一条树根绊到,差点在雪地里摔个跟头。 莉莉牵住阿尔冯斯的手,望着刺透林间的霞光,听见安略显严肃的声音。 “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了,爱丽儿。可以告诉我们,那个世界的费米尔·斯塔克,最后许下的愿望么?” (一三九)秘密(弗莱希尔·格里菲尼斯) 少女闭着双眼,安静伫立。 她莹白的面容毫无瑕疵,微卷的银发自肩头流泻,披散直至腰间。合体的紫色长裙锁住腰肢与手臂,及膝的系带长靴隐于裙摆之下,而一对仿若天使般,纯白的羽翼自背后的镂空处伸展,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仿佛即将飞向天空。 弗莱希尔伸手抚过少女的面庞,长长的睫毛随之轻颤,但直至指尖离开,那对眸子始终不曾睁开。 她摇了摇头,拾起自己银灰色的发丝,盖在嘴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已经快要一年了吗。” 那是她辞别故乡,离开宁静之森,最终于菲尔联邦定居后,至今为止的时间。对于艾尔纳人来说,一年不过人生一瞬,但与昔日友人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此刻已有些模糊不清。 “弗莱希尔大人。”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会面的时间到了,元老正在等您过去。” “我知道了。”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弗莱希尔又望了一眼窗台旁静立的「少女」,才转过身,沿着走廊前往另一侧的书房。路上的女佣朝她躬身致意,她只是微微点头,心中却想着即将展开的商谈。 联邦当今的元老之一,汉密斯·菲尔顿通常会在大厅面见客人,而只有那些不方便「外人」旁听的谈话,才被他放到书房里进行。他花大价钱请来联合会的巫师,在房间的外壁恒定上隔绝声音,阻止探测,乃至屏蔽预知的秘术——想要不被发觉的窃听,至少以她拥有的知识来看,几乎称得上天方夜谭。 凭借母亲的一位友人的介绍,几手实用的秘术技巧,一些「历经沉淀」的智慧,加上所谓的「禁忌学识」,她得以成为菲尔顿身边的首席幕僚,为对方出谋划策。近半年来,她出席了对方九成以上的会谈,无论公开或是私下里。 汉密斯是个出色的商人。他善于掌控谈话的节奏,并将结果引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对于弗莱希尔,旁观这些谈判算得上有趣,也让她对于此时的联邦内部,乃至大陆各国局势多了些了解。 除此之外,她所提出的各类要求,乃至所需的资源,汉密斯也无一例外地给予了满足——哪怕目前进行的研究,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能否成功。 是个挺不错的雇主,弗莱希尔心想,至少留在这里不亏。 书房的暗红色木门不觉间近在眼前。她摇摇头抛开杂念,抬起手轻敲三声,然后推门而入。 房间是她熟悉的陈设。汉密斯坐在高背的皮椅上,身后挂着初代菲尔顿元老的画像、汉密斯父亲的画像、和一幅林中城堡的油画。两侧是靠墙排开的红木书架,摆满各类精装书籍,以及几瓶价值不菲的美酒。用于待客的沙发上空无一物,而一名身披黑色长袍的男性站在书桌一旁,露出温和而略显英俊的侧颜。 “菲尔顿大人。”她走向书桌,向对方点头致意,然后朝中年男性伸出手,“弗莱希尔·格里菲尼斯。要喝点什么吗?” 黑袍男性温和地微笑,伸出手与她相握。弗莱希尔注意到,男人左手持着一本银色封皮的册子,逸散出强大而难以捉摸的力量。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以巫师的角度来看,她心想。 “多谢,不必了。”男人望着她的眼睛,然后将目光转向书桌,“库伦·达尔,带着「天之主」埃达的意志而来,想和菲尔顿大人谈一笔生意。”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神明的代言人。话说回来,神也会谈论生意……乃至于讨价还价么?弗莱希尔望向汉密斯,看到他以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面色平静如常。 “说说看。”男人回答道。 “奥伦帝国的事情,你大概早有耳闻。”黑袍人轻声道,“辉光城很快将成为战场。考虑到联邦商人的安全,中止和他们的交易,恐怕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摊开双手,“至于因此而多出的货物,伊斯塔尔殿下很乐意收购它们,并会为此付出一个好价钱。” “感谢你的提醒。”汉密斯温和地回答道,“但通常来说,商人们选择和谁做生意,并不由元老院所掌控。何况除了追寻利益,名声和信誉,同样是优秀商人必备的品质。” “我可是听人说过,只要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商人们甚至敢于发起一场战争,无论对手是谁。”库伦缓缓摇着头,似乎有些遗憾,“看来联邦的「议长」大人,也只是个不称职的商人罢了。” 汉密斯微眯起眼睛,芙蕾则握紧了拳头。她清楚,男人对于商人的身份很是重视,库伦的话语则无疑是一种挑衅。如果汉密斯拍出逐客令,或是谈话演变成一场争执,她必须想办法避免局势失控—— 片刻的沉默后,男人将双手在桌前交叉,目光透过指尖落在桌面。 “我没有看到足够的利润。”菲尔顿叹了口气,完全不去看库伦的脸,“还是说,作为神明「代言人」的你,能够拿出让我动心的东西?” “如您所想。”黑袍人的声音隐约带着诱惑,“不知议长大人,对于永生可有兴趣?” “和罗格曼一样的‘永葆青春’么?”汉密斯摇头轻笑,“那恕我敬谢不敏。” “罗格曼有太多的野心,却缺乏足够的智慧……而你不同。”库伦露出满意的神情,不紧不慢地开口,“实话说,真正的永生并不存在。但吾主将赐予你数十倍于常人的寿命,和始终健康的身体和心智。”他轻抚着手中的册子,抬头望向弗莱希尔,“议长大人,你为何收留一名艾尔纳的「罪人」,想来不需要我帮你解释吧?” 汉密斯依旧没有抬头。“一个朋友托我照顾她。何况,她从未触犯任何联邦的法律。” “我曾听说,四十几年前,你追求过一名艾尔纳女性,好像是叫做……伊斯拉菲尔?”黑袍人轻声细语,“吾主埃达能够令她复生,并且让你在今后的数百年间,与她携手共度……只要那是你的愿望。” 弗莱希尔略微绷紧了身体,而同一时刻,汉密斯从桌旁起身,直视黑袍人的双眼。 “你不是商人,恐怕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沉没成本」。过去的事情早已过去,即便再怎样怀念,一切也无法重来。”男人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此外,我必须再说一次,联邦没有什么‘议长’——对于国家的政策,我只有十四分之一的话语权,和任何一名元老相同。” 库伦·达尔轻微躬身,面容上仍旧温和不变,一如冬日的暖阳。 “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感谢你的接见,议长——或者说,元老大人。过一段时间,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再来拜访你。” 他直起身体,将手里的书册放平,右手按住银色的封皮。一道无形的魔力漫过书房,顷刻将弗莱希尔前几日熬夜阅读和进行实验,所积累下的疲惫一扫而空。 “仅愿吾主埃达的荣光,永远行于大地之上。” 库伦转身离去,柔和的光晕笼罩他的全身,直至房门与墙壁将一切隔离。芙蕾凝望着对方的背影,尽管知道他有所图谋,也了解过其过往的“劣迹”,却莫名地生不出太多厌恶。 那位帝国曾经的君王,她想,也是因此而信任着对方的么? “不愧是「天之主」的代言人,对吧。”汉密斯似笑非笑的声音将她带回现实,“你觉得,芙蕾,我们应该怎么做?” “他有一点说得没错……如果真的要打仗的话,和王都的贸易弄不好会变成亏本生意。”弗莱希尔走到男人对面,双手抱胸打量着他,“你真有那么在意信用?” “对商人而言,信用意味着未来的利益。而对于这个国家,一个稳定的奥伦帝国,同样能带来长远的利益。”联邦的元老绕过桌子,走向悬挂在书柜一侧的地图,“战争能送给我们一笔横财,甚至让我们从多方手中获利……问题是,那些我们卖出去的武器和物资,或许终有一日会落到我们头上。” “听起来是个胆小鬼的托辞……至少罗格斯元老会这么说。”芙蕾撇了撇嘴,“在你看来,等待着帝国的,不只是一场内战而已?” 汉密斯抬起手,用钢笔敲了敲地图的中央与东北角,“我们可是有两个「帝国」。紫罗兰的历史不过两百余载,但关于正统的争执,足以延续到四百多年前的卡斯帕王朝覆灭。”他的手滑向南边,“不仅如此,我还听到些小道消息,说教国的那位「执权者」,最近忽然忙碌了许多。” “往好里想,奥斯华德只是在未雨绸缪。他们信奉的「光之主」,不应该支持一场侵略。” “往坏里想,你没有否认紫罗兰帝国的部分。”男人的钢笔滑向西方,“至于艾尔德斯……在遭受过奥伦帝国的入侵之后,你觉得‘你们’会怎样做?” “我已经不是艾尔德斯人了,你早就知道。”芙蕾白了男人一眼,“真要说的话……加拉瑞亚是个仁慈的王,她不会允许借机复仇的事情发生。” “你说的没错,但假如女王不在了呢?或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就像是你和你的母亲,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一样。” “那是两回事。”芙蕾皱起眉头,即使过了一年,她仍然不太想回忆起那段混乱,“母亲的确接触了被认定为禁忌的学识,就算那个保守的女王在场,我不敢说结局会有任何差别。”她撇了撇嘴角,“说起来,听库伦的意思,你曾经追求过她?” 汉密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走到房间另一侧,从酒柜里取出两个杯子,以及一瓶余下大半的白葡萄酒。他先给自己倒上了半杯,然后抬头向少女示意。 “你想喝什么?我这里有——” “白开水,如果你有的话。”她打断对方的话,“所以这才是你收留我的原因?你想要看到我「复活」她?” “我不否认。伊斯拉菲尔让你来找我,恐怕是因为她觉得,我算得上少数可以信任的人——正因如此,我不想辜负她的期待。”汉密斯抿了一口金色的酒液,“但那只是一小部分。比起你的母亲,我更加看重你所拥有的知识,以及才华。” “哪怕是禁忌的学识?” “我从来不这么觉得。知识无罪,而我相信你能善用它们。” 都是些老生常谈,但至少听着不讨厌。“那么,‘议长’大人。”她拨开额前的发丝,转过头看他,“秘术躯体,还有人工灵魂……你想要拿这些做什么呢?” 汉密斯放下杯子,当天头一次认真地望向她。 “我读过相关的资料。”他说,“秘术制作的躯体可以维系数百年,哪怕因为外力毁损,也能方便地维修或更换;而人工灵魂……如果那份资料没错,是用人类的灵魂制成。” “那正是母亲和我试着改进的部分。”芙蕾冷淡地回答道,“很可惜,我们连原本的部分都尚未复原。” “等你复原了那些,让我来当下一个试验品吧。” 芙蕾盯着他的脸。“你刚刚才拒绝了库伦的提议,这又是在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作为寿命只有一百余年的卡玛尔人,追寻长寿本是天性。”男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已经不年轻了,若想要配上你的母亲,总是要付出点代价才行。” ”几分钟前,你才给出过全然相反的回答。你说的哪些才是真心话,我也已经没法判断了。”弗莱希尔不带感情地说,“实话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打算?” “坚固且易于回收的灵魂核心;无需学习即可施展秘术,并能搭载各种组件的躯体;互相之间自带的感应和心灵通讯能力;再加上服从其制造者的天性。”汉密斯摇晃着手里的杯子,放低了声音,“他们是最优秀的军队之一,正如第一纪元时,制造他们的原本目的。” 这倒是符合了她的猜测。“你想要一支军队……哪怕以人类的灵魂为代价?” “以及永生,很多人都会乐意。而且如你所说,这只是未雨绸缪。”不知是否因为开了个头,汉密斯的语气反而轻松起来,“联邦很有钱,却并不强大,很容易引人觊觎。若其他元老做出什么蠢事,让帝国选择对我们出兵,我可不想到时候再抱头痛哭,或是跪地求饶。” “若你有了这样一支军队,我要如何相信你不会主动做些什么?” “你不需要相信我。”出乎她意料的,男人毫无迟疑地给出答案,“人偶军团需要指挥者,而最适合的人选自然是他们的制造者,也就是你和你的母亲。” 这可能是个谎话,但她无法确定。“让我考虑一下。” “如果有什么困难,不用担心,尽管告诉我。至于技术上的问题,昆塔或许帮得上忙,他很熟悉灵魂方面的知识。” “有需要的话。”她不置可否地回答道,“至于研究,不用你说,我也会尽力。” 汉密斯站起身,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那样就好。我无法顾及整个大陆,只希望在接下来的潮流中,保护联邦免于灾难。” “你还说你不是「议长」。我敢肯定,正常的「元老」说不出这种话。” “我就是不正常的那个,如你所见。”汉密斯摊开双手,“好了,这里没什么事了,去忙你的吧。” 弗莱希尔耸了耸肩,然后转身离去。她一路低着头思索,忽视了所有和她打招呼的人。元老的请求看似顺理成章,话语中也没有致命的疑点,但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好是坏,是否符合母亲「生前」……以及她自己的预期。 她推开实验室的门,给自己倒上一杯水,缓缓一饮而尽,然后走到身为「人偶」的女性面前。 位于脖颈下方,锁骨中央的位置,一枚灰白色的宝石镶嵌于女性的肌肤当中,隐约反射着外界的光泽。那便是人偶的「灵魂核心」——与巫妖的命匣不同,它并非单纯封存灵魂,而是以极度复杂的秘术结构模拟人类的大脑,再将灵魂转为适合对方的「信息」。这避免了灵魂失去载体的种种弊端,核心的寿命也远长于人类的身躯。更重要的是,当核心和人工灵魂的结构被彻底解明,凭空创造智慧生命就不再是纸上谈兵。 那一切都不过是久远的传说。为了避开艾尔纳哨卫的追捕,「母亲」利用还不成熟的手段,将自己的灵魂移入这具空白人偶。而她整整花了一年时光,仍未解决灵魂信息匆忙转化时,产生的一系列冲突和故障。 她甚至不确定母亲还活着。 但复原人偶的制作技术,的确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而尽管相处时间只有数年,平时又忙于研究,伊斯拉菲尔对她依旧算是不错。就算不为菲尔顿元老,考虑到「母亲」头脑中的知识,将对方修复依旧是目前的第一要务。 除非能找到「那个人」,芙蕾心想。 “乔伊?”她轻声唤道,“你在么?” 金发的青年缓缓浮现在一旁的沙发上,朝她举起右手,啪地打了个响指,“一直都在。” “我离开的时候,有谁进来过?” “例行收拾的女佣。昆塔也进来看了一圈,但没动什么东西。”青年半躺下去,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布垫里,“他可能知道我在这儿。” 又是昆塔·图欧? 她第一次见到对方是半个月前。那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一头烈火般的红发,手臂比她的大腿还粗。芙蕾和他交流不多,印象最深的则是对方的饭量——两周前的一次晚宴上,他一个人吃下了半头烤乳猪,半只羊,一大锅海鲜杂煮,还有不计其数的面包和糕点。 如果说他是个强大的战士,芙蕾会毫不犹豫的相信。可是按汉密斯的说法,灵魂方面的专家—— “那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芙蕾坐到和乔伊斯相对的沙发上,将身体埋入柔软的靠背——只有在母亲的这位友人面前,她才能彻底放松下来,“我总觉得他很危险,可又说不出原因……他该不是一条龙吧?” “不是,但差不多远。”金发的青年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摇了摇,“他是一头炎魔,而且不是投影。对了,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你最好别说出去。” 汉密斯一定知道,芙蕾心想。她听说宁静之森出现过恶魔——近一年前帝国入侵森林,似乎正是以此为借口。那之后不久,艾尔德斯王国发布通告,宣称有一头炎魔在逃。可谁能想到,它居然来到了联邦元老的家里,堂堂正正的成为宾客。 “看来我还不够了解你啊,菲尔顿大人。”少女低声自语着,“你还有多少秘密呢?” “成年人总是有秘密的。”青年打了个哈欠,换成更舒服的姿势,“我的大小姐,你有没有呢?” 那是自然。少女思索了片刻,决定告诉他一小部分。 “乔伊,你听说过一个……叫「罗真」的人么?我正在找他。” 青年转过脸,朝她眨了眨眼睛。 “当然……没有。从来没有。” (一四零)会面(库伦·达尔) 库伦走进昏睡镇。 数日前发生在辉光城的一切远未影响到这里。今年夏季雨水充足,镇外原野镀满金色,正是个丰收的好年景。 一部分早熟的麦田已经开始收获,村人们驱赶着马匹,拉着收割机在田间穿行;或是将割下的麦秆搬上板车,送往作坊进行脱粒和碾磨。在那之后,他们还要烧掉残留的麦茬,重新垦地,再播下冬初收获的玉米。直到秋之月的中旬,帝国南境的农忙才算告一段落。 迎面而来的村人们认出了他,纷纷恭敬地低头致意。库伦微笑以对,同时翻开手中卷册,施展些祛除疲惫的法术,换来更为感激与信赖的神情。 “通知所有上神的信徒。”他一路来到村西的广场,柔声告知围拢而来的数人,“让他们到这里来,我有要事向他们传达。” 信众们七嘴八舌地答应,随之四散而去。库伦垂下头,望向洒满阳光的土地,心中准备着不久后的言辞。 发生在临冬城的混乱距今已有半年。吉德·辛制作出的「祝福之酒」,以及被讨伐前的作为,则错误地被算到了「天之主」头上。这严重打击了临冬城——以及周边的数个村落中,对于「上神埃达」的信仰基础;然而除去它们,余下的大多数村镇,乃至一部分城市里,埃达的信徒依旧随处可见。 这丝毫不使他意外。人类是逐利的群体,无论身强体健,精力充沛,或是百病不侵——「天之主」从未要求任何有形的付出,信奉他却能得到切实可见的好处。既然如此,自远方传来的只言片语,又算得上什么呢? 至于罗格曼的遭遇,辉光城的街巷中已有流传,但至今为止,还没有民众将皇帝的死和埃达联系到一起……至少没有活着的,库伦心想。 大约一刻后,聚集在广场的人员已有数百,超过这座小镇人口的一半。许多人戴着斗笠,或是持着马鞭和镰刀,显然是刚从农地中赶来。无论男女老少,绝大多数人都以崇敬的目光,望着他这位侍奉埃达的「使者」。 远处的几名中年男女是个例外。库伦眯起眼睛,从他们身上看到属于玛尔的力量。那多半是「黑鸦」的前骑士们,但无论他们抱有何种目的,都对他要做的事情毫无影响。 “致我们至高无上,永恒不灭的上神。”库伦右手五指并拢,依次点过额头,双耳,咽喉和左胸——那是向「天之主」表明诚意的方式,“愿你恩泽这地上的一切,使风调雨顺,河流充盈,田野丰收。对那些信你的人,请令他们平安欢欣,身强体健,百病不生——” 神术放大他的声音,令其充满神圣韵味,“再请你见证我说的话。我愿以生命为证,若有丝毫虚假之辞,请你即刻降下责罚。” 光芒从天穹而降,恰好笼罩库伦全身。圣白的光辉从他的面容焕发,铺满柔顺的黑色长袍,慈爱有若天神降临。他平举右手,翻转掌心向下,直至整座广场鸦雀无声。 “这次我前来,是为了传达一件悲伤的消息。”库伦·达尔垂手而立,面容肃穆,“七日之前,罗格曼三世·奥莱尔殿下不幸身亡。如今辉光城内的诸多事务,均由殿下的幼弟,克洛维斯·奥莱尔殿下主持。” 村人们面面相觑,无人作声。以这些人的见识和生活范围,就算辉光城的皇帝再换三个,恐怕他们也毫不关心,库伦心想。不过没什么,这样刚好。 “罗格曼殿下正值壮年,且曾领受上神祝福,本不应无故病逝。”他放慢语速,声音低沉而令人信服,“殿下没有子嗣,以长幼论,伊斯塔尔公爵应为唯一的合法继任者。先皇驾崩之时,克洛维斯是唯一处于城内的皇室宗亲,从而暂领帝位。然而迄今为止,以我所知,克洛维斯并无归还皇位之意。” “神使大人,您该不是说——”一名中年女性似乎回过味来,抬高声音问道,“那个……克洛维斯殿下,为了皇位,才……害死了罗格曼殿下?” “我不曾说过。”库伦缓缓摇头,“罗格曼三世是自然死亡——上神埃达告知于我,这是城中得出的答案。”他垂下头,“我无法确定,他们是否会公布这一结论,或选择更能服众的说法。至于真相如何,每个人都有愿意相信的答案。” “自然死亡?胡说八道个什么!”一名年轻人甩开身上披着的茅草斗篷,大声嚷道,“大人你说了,罗格曼殿下被上神赐福过,那怎么可能突然死掉?!要我看,那个克洛什么的,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没有亲眼见证殿下的死。或许连神明的许意,也敌不过人性的贪婪。”库伦遗憾地摇摇头,面容严肃而平和,“依照帝国传统,皇帝未留下遗旨时,应由第一继任者优先继位。从这一点而言,克洛维斯只能是篡夺者。” “那上神要俺们怎么办?”拎着一根镐头的中年男性抬起手,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俺不想当兵,但如果那是上神的意思,就……就算俺一个!” 库伦·达尔露出微笑。这是他拜访的第七个村子,也是最令他满意的一个。 “战争或许难以避免。同为上神信徒,伊斯塔尔殿下不愿眼见生灵涂炭,也绝不会将平民们送上战场。”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叠巴掌大小,绘着青色水滴和卷曲符文的微黄纸张,递给最后开口的男性,“将它们分下去。” 男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目光紧锁着那叠纸张,带着灼热的期待,“神使大人,这……是什么?” “它们由「天之主」的主教们书写,再由神明亲自赐福。”库伦轻微垂首,以手抚颈,满怀敬意地回答道。 实际上,这些符咒借助了普罗托迪斯的网络,但寻常的修士根本无从辨别。另一方面,「光之主」不可能封禁这几道基本神术,除非他打算祸及整个教国,“每日一次,握紧它,呼唤上神之名,祂便会赐予你足够的水与食物。平时将它贴身携带,即使餐风露宿,也不容易疲惫和生病。” 男人的呼吸顿时粗重了几分。他小心翼翼的拾起一张,然后恋恋不舍地将那摞符咒递给身旁的人。他将符纸仔细地对折,放进口袋,似乎觉得不够稳妥,又取出来捧在掌心。 “那些……篡夺者呢?”他问,“上神不惩罚他们么?” “上神埃达是生命的创造者,亦是守护者。祂不愿降下责罚,哪怕对不信祂的人。”库伦温和地望着男人,“乱世即将来临,灾祸已然不远。若他们回头是岸,上神仍将庇护他们。若他们执迷不悟,自然将得到惩罚。” “那也是他们活该,害死了罗格曼大人。”最初发言的中年女性吐了口唾沫,然后眨眨眼睛,”可如果那帮人……来这儿抢东西,或者抓人丁怎么办?” 库伦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上神教我们不要害人,也教我们不被他人所害。对于前来的坏人,祂自有应对予你们。”黑袍的代言人轻轻抬起右手,“就如同现在,鉴别出藏于我们之中的恶,再予其必要的惩处——” 他合拢五指,圣白的光芒自天空而降,落在那几名玛尔的‘前骑士’头顶,将他们融解在圣光之中。库伦满意地看到,聚集在身边的信徒眼里有着探询,却没有质疑与恐惧。 “他们是玛尔的信者,受了簒夺者的蛊惑,成为误入迷途的可怜人。”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已将他们的灵魂送往上神身边,他们将在那里受到感化,得以永生。” 他顿了顿,然后再次开口,如同他不久前做过的六次,以及其余正努力走遍帝国,将「天之主」的教诲,传达到每一个村落的「使者」们那样。 “而现在,让我告知你们,上神降下的许意。” …… 半日之后,库伦离开小镇。镇民们在临别时奉上了许多祭礼,他没有收取任何一件。 无论金钱或物质,都不是他追求的事物。「神祗」有许多事情无法亲身所为,作为合格的代言人,他必须领会埃达的意图,引导这片大陆走向正确的终点。 ——为了祂的理想,也为了他的利益。 即将来临的新世界里,作为先行者的他,将拥有最为特殊的地位。其他人将忘却曾经的一切,然后获得崭新的人生,一切如同命运的安排。他不想这样,他需要掌控命运。 如果历史无可阻挡,如果审判必将来临,那就提前成为它们的一份子吧。库伦心想。 成功的布道令库伦找回了少许勇气。自从亲眼见到艾丽西娅,一股深沉的不安就始终纠缠着他。他猜得到那个女人的身份,也知道等待着这片大陆的将是什么—— 当诸神的战役开启,凡人不过是一群尘埃。他闭上双眼,集中全部的心神,无声地仰面祈祷。 “至高无上的主啊,您可仍眷顾着我?若我遭遇危难,您可将救我于险地?” 温暖而神圣的声音回答了他。『我一直与你同在,无论何时何地。』 这便是最好的礼物。库伦满足地睁开眼睛,将身体沉入影界,赶往距离最近的一扇「门扉」。随后他走过昏暗的平原,穿越遍布裂隙与陷阱的空间,直至踏入那座遗世孤立的高塔。 他并不时常拜访艾尔帕芮。前往塔楼的道路复杂且危险,他更不愿频繁与高塔之主……以及其余的几人见面。 巴拉克还算好办,即便号称剑圣,他也不过是名武人。他加入贝亚德一方,是为着毁灭了《旅团》的仇敌,十数年前离去的同伴,还有对于菲斯特的不满……都是些直白的理由。休斯则相当难以捉摸,始终对他缺乏好感,还经常刻意与他作对——更令他困惑的是,贝亚德始终容忍着对方的胡闹。若是哪一天他突然不告而别,甚至从背后给自己一刀,库伦恐怕都不会感到意外。 至于贝亚德,和他仅仅是互相利用——这样说未免有些过于自大了。实际上,「天之主」和对方才是互相利用,而他最多是两者手中的棋子。这没什么不好,库伦心想。只要还有价值,棋子便不会被轻易丢弃。 正如罗格曼已经死去,而他仍然活着。 他快步穿过黑曜石铸就的长廊,皮靴敲在地面,发出空寂的回声,如同这座塔楼本身。艾尔帕芮的孤独足以令人疯狂,若是贝亚德将自己困在此处,「天之主」真的能够救得了他么? 库伦握紧拳头,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甩开这个近乎不敬的想法。长廊很快便来到尽头,接下来是一路向上的黑曜石旋梯。位于阶梯顶端的圆形房间中,休斯正伸开四肢平躺在地上;吉尔则在一旁盘膝而坐,闭目沉思。 听到他登上平台,伊特人一瞬间弹起身体,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清脆拍手,拳掌交击,然后用无名指对向他。 “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被鹫马给吃了,奥斯汀。”伊特人故意用了令他厌恶的名字,但库伦早就学会了不予理会,“说说看,你最近又在搞什么鬼把戏?” “为我信仰的主而效劳,休斯。你不会理解的。”库伦平静地回答道,“何况我不是最后一个,巴拉克去了哪里?” “他有另一件事儿要办,所以先走了,你就是最后一个。”伊特人翻了个白眼,重新躺回地上,“别说废话了,贝亚德听着呢。你的‘主子’让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库伦仰起头,迎向截断整座高塔的漆黑裂隙。他深深吸了口气,驱散盘绕在心头的不安。 “艾丽西娅。”他压低声音,以保持气息平稳,“我见到了她,贝亚德。她让我告诉你,她回来了。” 他感受到吉尔从背后投来的目光。休斯猛地吹了声口哨,尖锐的哨音令库伦不由得打个寒颤,“哇喔,你见到她了?在哪里?和谁?她还说了啥?有提到‘那个人’的事情么?她是不是——” 高塔骤然沉寂了一瞬间,中断了休斯的喋喋不休。有如无数条细小的飞蛇,暗紫色的电光漫过裂隙,降临在库伦眼前的空间。只是一次呼吸间,它们便无声地汇聚在中心,构建成一具昏暗的人形。 他大约六尺多高,身披仿佛群星编织的长袍,握着如同头顶裂隙的漆黑长杖。电光构成的面容不含五官,话语并非出自口舌,而直接传至库伦的头脑当中。 “你做了什么。”贝亚德问。 冷汗刹那间浸透他的后背,嘴里则一阵阵发干。库伦用力握紧手中的卷册,阻止自己不顾形象地后退,“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之主」想要实现的目标。” “真可惜我没带录影设备来。”休斯眯起眼睛,啧啧连声,“好让那些信徒看看,他们的‘神使’大人是个什么样子!” 他顾不上理会休斯的嘲讽,贝亚德仍然望着他。“我了解艾丽西娅……了解她很久。你做了什么?” 如果他继续隐瞒,埃达不会来得及救他,库伦确信。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本打算……除掉克洛维斯。他是大人理想的阻碍——” “尤菲阻止了你。”吉尔忽然扭头看向他,目光中满是戏谑,“而你想对她动手,对吧?” 寒意刺穿库伦的脊背。比起身为「旅团」成员的那两个人,他从未看透过这名「铃兰之誓」曾经的团长。表面上,吉尔始终声称想要追求力量,可他曾经以埃达的属意作为筹码,却被对方毫不犹疑地回绝。更不用说,她曾与‘那个女人’一同度过六年时光—— 一束光穿透本应完全封闭的空间,自上而下洒满他的全身。而那个和善而圣洁,令他不由自主信任与崇拜的声音,这一次通过他的脑海,经由他的口与舌,回响在眼前这座狭小的圆形房间。 “让我来吧。”那个声音温和地说,“好久不见,贝亚德。” 贝亚德似乎迟疑了片刻。“你……不是亚历克斯。你来自何处?” “你可以叫我希尔。希尔·埃达。”库伦听到自己这样说,“我诞生自亚历克斯的一片身躯,从这层意义上,我既是亚历克斯,也是他的「女儿」。”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虽然看不到五官,库伦仍感觉贝亚德注视着自己,以及他身后的那个存在,“为何你从未现身,却指使他扰乱帝国,引发战争?” “为了亘古以来的约定,我不能轻易降临世间。正如你一样,贝亚德·卡奥里奇·诺兰,值得尊敬的「审判之主」。”希尔回答,“想要战争的另有其人。我必须积蓄力量,为了那名隐于暗处的「死神」。” “别空口胡说。罗格曼如何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休斯忍不住插进话来,“更早之前,把力量丢给那个皇帝,怂恿他侵略艾尔德斯,不也是你干的好事?” ‘库伦’平静地摇了摇头。 “那的确出自我的许意,可惜无论罗格曼……还是许多人,都错误理解了力量的意义。我想让埃达的信仰重新遍及艾尔大陆,而非一场由狂信徒引发的战争。”他停顿了片刻,“邪恶的力量从未停下脚步,迷锁之中的那些恶魔,便是祂所派遣的先锋。” “……你是说,玛尔?” “艾欧,这样更明确一些。”库伦看到自己走向大厅中间,朝紫色的人形伸出手,“不久之前,有人盗取了我的一部分力量。你是否清楚是谁所为?” 贝亚德立在原地,没有去接库伦·达尔的手。 “告诉我,艾欧在哪里?而你又在哪里?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你越发多疑了,贝亚德。难道失去梅琳以后,你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吗?“ 库伦听到自己叹了口气。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点起一团乳白色的神火。 “艾欧身在无尽深渊,正如试图降临的弗雷格斯。我则行于这座大陆,为了重现「父亲」昔日的荣光。至于我与艾欧的关系……” 圣火轻轻摇曳,柔光纯净明澈。它可以映射出持有者的内心,神使不说谎,库伦心想。 “若他不杀我,我便会杀了他。总有一天。” (一四一)面对(尤菲·斯坦米兹) 近日的秋雨似乎比往年频繁。每一场都带走点滴夏意,令梧桐与白杨的叶片稍许转黄。雨水浇熄嘈杂的蝉鸣,却不及唤醒织娘和蟋蟀,令这个初秋仿佛安静了许多。 身处帝国中部,辉光城的白天仍旧炎热,微风吹拂的早晚则凉爽宜人。数片橙绿相间的白杨树叶散落土中,远远望去,如同几枚开放的花。 尤菲就站在一株白杨顶端——准确地说,漂浮在其上不足半尺的位置。少女扎起粉色的长发,套着便于活动的衣装——棉布制作的束腰上衣、贴身的长裤、半指手套、以及合脚的长筒软靴。她的腰带上插着半排卷轴,手里则握着一根大约两尺余长,刻满银白色符文的短杖。 无形的魔力环绕着她,随即向远处延伸,将十几公尺内的一切事物反馈给她。它不如视觉清晰明了,却足以穿透树丛的阻隔,且比听觉和触觉更加敏锐。 这是今天的第二战。 少女环顾四周,再低头眺望,没能发觉任何人影。梧桐庭园整体呈正方形,边长约两百公尺,其中满布落叶乔木。庞大的树冠遮蔽视线,让隐藏身形变得格外容易。若是不小心被‘对手’近身,接下来恐怕会十分被动,她心想。 思索间,有什么东西扑打着翅膀,闯入她的感知。尤菲足尖轻点,向一侧瞬间滑开十余公尺。与此同时,七八只乌鸦哗啦穿过树冠,落在她刚刚驻足的位置。 它们嘎嘎数声,再次振翼而起,从四面八方朝她扑来。 秘法视觉中丝毫不见异常——但那说明不了什么。尤菲抬起手,十数枚青色光点从她的掌心闪现,拖着狭长的尾迹,分射视线中的每一个目标。 乌鸦们尖叫着四散开来,但飞弹紧随其后,只一个呼吸便追上它们,将其纷纷击落。余下两只灵敏得有些出奇。它们翻身避过飞弹,其中一只直奔向她,另一只则振翅升空,再从头顶朝她俯冲。 一排银白色符文从她面前浮现。少女短杖轻弹,将其中的三枚散作银辉,然后自上向下一划。 空气瞬间凝缩成乳白色的墙壁,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横扫她身周的一切。头顶的乌鸦被音爆正中,翻滚着摔向地面,羽毛四散飘落。另一只则身形骤然膨胀,双翼褪去黑色,代之以纯金的细鳞—— 金色的幼龙曲起脖颈,低声长吟。 时间仿佛眨眼间变快了一倍,尤菲刚收回手臂,便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嘶鸣,以及振翼而至的呼啸。来不及吟诵咒文,她左手快速在胸口一按,余下的银白符文飞散开来,构成坚固的球形护盾。接着她转过身,任由狮鹫一口啄在盾上,双瞳闪过奇异的光彩。 “保护我,格蕾丝。“她轻声低语。 魔力构成无形的波纹,扭曲了狮鹫的感知与心智。少女心念间解除了漂浮术,让自己径直落向地面;格蕾丝则穿越她原本所在的位置,扑击它真正的主人。 她知道这只能对琳造成片刻困扰。秘法之灵与主人心意相通,她的法术生效不了几秒。可她惊愕地看到,狮鹫的利爪径直插进幼龙胸口,几乎将它撕成两半—— 洒落的鲜血让尤菲迟疑了片刻。但她立刻意识到,琳的近战技艺绝不弱于格蕾丝。没等她再次举起短杖,金发少女凭空浮现在她背后,一拳击碎了她的护盾,再用短刃贴住她的后颈。 是另一只乌鸦。 “你赢了。”尤菲眨眨眼睛,转过身,一边散去构建到一半的秘术,“那是个变形术的应用?” “没错。我想叫它‘琳的双子形态’。可惜分身是劣化版,能用几个小法术,却一点儿也不耐打。”金发少女开心地说,“实话说,这次我占了点便宜——如果是真正的敌人,你不会犹豫的吧?” “也许是那样。”尤菲回答道,“但这次是你的胜利,毫无疑问。” “所以这样就是五比五,我们又打平啦。”金发的少女鼓起腮帮子,“下次我得想出更好的战术才行。” 她也一样,尤菲心想。 两人的对抗训练持续了五天,手段则几乎没有限制——就算不慎受了些伤,她也能用埃达的力量治愈两人。由于她们实力相仿,几乎每一次都会有新的变化,也让少女对战斗更加纯熟。 即使如此,若再次遇上库伦……或是休斯,她依旧没有获胜的把握。 “真不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看起来,你们又有了不少收获?” 一旁传来清脆的拍掌和熟悉的声音,令她与琳一同转过脸去。安娜薇尔仍旧一身轻装,腰悬长剑,如同老练的旅行者。巫师肯特侍立一侧,身着朴素的衣裤和斗篷,眉宇间却多了些沉稳与自信。 尤菲眼神亮了亮,扬起笑容,向两人挥手问好。琳三两步跑到对面,一把拢住母亲的手臂。 “你们怎么来了?”金发少女惊喜地问,“我还打算去水之城找你们呢。” “我听说艾莉西娅回来了。刚好肯特的课程告一段落,也就带上他来见个面。”女剑士看了看一旁的巫师,带着赞赏的笑意看着两人,“不过要我说,还是你们进步更多一点。不愧是我们的女儿。” 虽然听起来像是自夸,但这是实话,尤菲心想。过去一年里两人旅行的收获,差不多赶得上之前四年课程的全部。那其中有着危险或悲伤,但更多的是珍贵且美好的回忆。 总体而言,大概如此。 “凯洛琳殿下上午刚到,克洛维斯殿下正在大厅见她,老妈应该也在一起。”她将短杖插回腰间,正了正神色,“要现在去找他们吗?” “这样刚好。”安娜薇尔点点头,同样收敛了笑容,“作为临冬城的管理者,我也很想知道,帝国打算怎样应对今后的事态。” 这是少女预料之中的情形。平日里,帝国城镇的运转多半由民政厅和刑律司负责;但从法理上,领主仍然拥有领地的最高决策权。安娜薇尔是琳的母亲,艾莉西娅的密友,也是坎贝尔领的子爵。当帝国踏在内乱的边缘,她必须考虑领地十几万民众的生计和安全。 而夫人会支持辉光城与她的父亲,还是暂时置身事外,同样预示着其余封地的回应。 希望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展开,尽管她知道那很难。尤菲走到前方,准备带路,却看到一只白鸦穿透云层,扑打着翅膀降落下来,将爪子里的一枚卷轴放到她的掌心。 她不用看就知道来源是谁。少女解开系带,展平纸卷,读出其上的内容。 『好久不见,安妮。你过得还不错,对吧?我知道的。 我让厨师做了柠檬烩饭,海鲜杂煮和鳀鱼面。直接来餐厅吧,我们都在。 ——风铃』 纤细的手抽走了那张纸卷,趁她微微出神的一刻。安娜薇尔越过她,金色长发轻轻摇摆,头也不回地走向城堡。 “别想太多,事情还没那么坏。”安娜薇尔的声音重新变得轻快——母亲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问题,我不等你们了哦?” 这话倒是没错。她牵起琳的手,跟上夫人的脚步,然后继续开始带路。 几人穿过铺满鹅卵石的庭园小径,与在树杈上歇息的「渡鸦」,以及清理庭园的花匠们打过招呼。这两日来,辉光城中的传言四起,许多都宣称着罗格曼的死讯。一部分人将矛头指向克洛维斯,另一些则驳斥其为无稽之谈。 但城内仍旧称得上平静。百余年没有经历战事的帝国居民,即使预感风雨将至,也不会轻易诉诸行动。或许一切还来得及,少女心想。 餐厅位于城堡的东南侧一层。那并非平日宴客的宽敞厅堂,而是大约六七公尺见方,摆放着圆形餐桌、烛台、和带软垫的舒适座椅,看起来更适合亲友聚会的场所。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大盆,里面塞满鲉鱼、海虾、花蛤、番茄,胡萝卜,洋葱、藏红花、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香草和配料,泛着诱人的乳白与橙红香气。 这是道忽伦王国南部的菜肴,在当地廉价而常见,充满海洋的味道。王国的海产会在联邦南部上岸,再经由贸易的车队运往帝国。「光之主」的神术能够令食物保持新鲜,对于帝国皇室,这样的一份食物并不算奢侈——尽管它看起来同样欠缺精致。 却满是生活的气息。 她的父亲,克洛维斯身披长袍,坐在贴近壁炉的位置。身边是她的母亲,以及另一名即使坐着,也看得出相当高挑的女性。她有着与克洛一样的红发,大概齐耳的长度,同样带着漆黑色的冠冕——只是少了双头狮鹫的徽记。 她身穿轻便的皮甲和马裤,连鞘的巨剑靠在桌旁,比起贵族更像一名武人。感觉到尤菲的目光,女性微微抬头回望,目光中带着傲然的自信。 “克洛维斯殿下。玛洛琳殿下。”安娜薇尔走上前去,朝对面的两人以骑士礼致意,“不速而来,感谢招待。”她略微偏过头,似乎停顿了片刻,“西娅。” 艾莉西娅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怀旧的色彩——尤菲极少看到母亲露出这样的神情。 “小安妮。”女性轻快地说,“先坐下来,吃点东西,还有你们两个。”她挥了下手指,让三张座椅悄无声息地滑出,停留在恰好的位置上,“这一路上还顺利吧?” 安娜薇尔舀起半条裹满浓汤的鱼肉,放到面前的银盘中,轻巧地剔去鱼刺。尤菲和琳同样坐下,为自己盛上些菜肴。侍女放下三个杯子,斟上秋日的果酒,然后俯身告退。 “我看到埃达的话语在帝国土地上流传。”临冬城的女子爵咽下一块食物,抿了抿嘴,声音平静得近乎无情,“修士们声称罗格曼本不应轻易身亡,信徒们则将罪孽归于利益的既得者。”她抬起头,与克洛维斯对上目光,然后平移向右侧,“艾莉西娅,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巫师们研究过,人类的身躯由无数微小的「胞体」组成。它们会不断修缮和繁育,以维系身体的生存。”艾莉西娅的话语不急不缓,就像在讲述一个平常的故事,“对常人而言,繁育的次数并非无穷无尽,那也正是衰老和死亡的原因。” 粉色的女性摇晃着杯子,呷了口酒,似是有些惋惜,“至于罗格曼,埃达的「赐福」让他的胞体迅速更迭,昼夜不息,却从未提升次数的极限。一切尚能维系之时,他拥有用不尽的精力与体力;然而当极限来临,他的身体便会轰然垮塌。” “不同器官的更迭速度各不相同,所以他会在几天内迅速衰老,直至死去。由于身体的潜能完全耗竭,即便我利用埃达的神术,也没办法挽回他的生命。”尤菲接过母亲的话头,忽然又想起数个月前,她与琳觐见对方的那一幕,“理论上说,罗格曼能够感觉到死亡来临,也有足够的时间留下遗嘱。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那样做。” “因为对他而言,死后的世界毫无意义。罗格曼兄长的夙愿,是亲自让帝国恢复昔日荣光。”克洛的声音有些低沉,“恐怕正是因为这个难以实现的愿望,兄长才求助于埃达的赐福。” “然后枉送了性命。”玛洛琳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要是能早点发现他的问题——” “你们也未必能说服他吧?那个时候他除了库伦,恐怕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那些反对他发起战争的官员,就全都被丢进监狱了啊。”琳往碗里舀了一勺浓汤,咕嘟嘟喝了两口,“就算他清醒过来,这种神祗留下的「诅咒」……也说不定科伦斯学院长和海兰西雅姐姐,会有办法治愈才对……” 金发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咬住嘴唇,不再言语。房间里一时间沉寂下来。尤菲很清楚,过去的事情无可挽回,多想也是毫无益处——但很多时候,当一切发生在自己身边,想要做到并不简单。 侍女再次进入,送上一大盘金黄色烩饭,以及切分好的烤牛肉。她尝了一口,清新的柠檬酱汁包裹着略带弹性的米粒,仿佛令她的心情明亮了些。 “艾斯卡昨天寄了信来,里面也提到了埃达信徒的事情——所以说,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尤菲拍了拍脸颊,双手垫住下巴,望着自己的父亲,“你打算怎么办?” 克洛维斯闭目不语,似是在下某种决心。尤菲同样沉默着等待。她不知道父亲会给出怎样的决定,但不管是哪一种,她都必须接受。 约半分钟的沉寂之后,当今的帝王再一次开口。 “明天上午,我将宣布罗格曼的死讯,还有死因。”他转过脸,看着身为长姐的红发女性,“我会同时宣布,将皇位转交给玛洛琳,并始终支持她的执政。” 中规中矩的答案,也是相对轻松的选择。她看到玛洛琳抿住嘴,扬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就这样放弃皇位,小弟你不后悔么?” “你比我更加适合。”克洛维斯回答,“由你来坐这个位置,我才能安心的呆在这儿。” “你别想着偷懒。我可不会和罗格曼一样信任库伦,他的位置我会留给你。” 可惜没有人能让她交托使命。尤菲又抿了口酒,感受到属于秋天的酸涩,“关于罗格曼的死因,你准备用哪一种?” “你们刚刚告诉我的那种。”克洛平静地回答道,“我们不能用谎言来应对谎言。人们需要真相。” 这不是最容易令人接受的说法——它等同于宣布和埃达对立,同时声明罗格曼·奥莱尔犯了大错。而即便直觉也无法告诉她,哪一种才是正确的答案。 “那老妈你呢。”琳侧过头问道,“临冬城是怎么打算的?” “我会支持玛洛琳殿下,然后为王城准备一些物资。”安娜薇尔望着皇室的两人,“临冬城没有多少士兵,我会安排防卫,但不会做战争的打算。” “当你的属民应该不错。”克洛维斯吐了口气,“可惜我没那么好运。” 晚餐不久后便宣告结束。安娜薇尔与她的母亲继续说着悄悄话,克洛则和长姐一同去了书房。尤菲与琳一路走过南侧城墙,前往西塔楼中属于她们的住所。初秋的晚风拂过,少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让凉意驱散果酒带给脸颊的温度。 西塔楼原本是卫兵的住所。如今大部分的卫兵都已搬去别处,里面则摆满了秘法书籍和实验器具——一部分来自伊格尔学院,更多则是宫中的收藏。还有整整一层用于饲养各类生物,以测试某些魔药和秘术的效果。 在她和琳逼退库伦的第二日,克洛维斯就以此为由,授予了两人宫廷巫师的头衔,因此如今的待遇也不算出格。 尤菲从桌上拿起《秘术结构导论》,循着书签翻开,靠在沙发上继续阅读。琳到楼下的实验室去了一阵子,然后回到房间读着《巨龙饲养手记》。 “这上面说的根本不对。”少女轻快地抱怨道,“龙族是杂食,而且对甜味敏感。比起只喂烤焦的肉,给一点糖果要好的多……不过反正他们也找不到龙,所以没区别啦。” 然后房间回归寂静,只有两人轻缓的呼吸,和偶尔书页翻动的声响——尽管此时不同往昔,熟悉的氛围仍令她安心下来,将书本里的学识融入脑海。 夜深人静之际,她们同床入眠。但尤菲睡得并不踏实。她梦见父亲带她前去参加舞会,马车上除去车夫,只有她独自一人。会场里王公贵族各自聚成一片,却没人在意她的到来。她四处环顾,找不到任何她认识的人。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对她说,“也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她从梦中醒来,感觉心脏跳的比平日更快,而额头汗津津的。她睁开眼睛,凝望着城堡暗色的天顶,听到好友的声音带着气息吹入耳畔。 “做了什么梦?”琳侧过身,和她脸贴着脸,“可惜你没说梦话。” 她复述了梦中的场景,从最初到最后,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在害怕。”作为女巫,她很清楚自己的梦境意味着什么,“我担心眼前的一切不断变糟,也害怕曾经见过的末日真的成为现实。虽然未来可以改变,但……” 好友轻轻抱住她。“拯救世界,果然是个很难的事情,对吧?” 尤菲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一样。”琳低声细语,“我没见到镜心湖的幻景,但我想象得到……无论如何,我们见过它毁灭之后的样子。说实话,我更想现在去找到前往东方的路,然后在终结到来之前,让我所有认识的人去那里避难——” “但那样不行,对吧?”尤菲接上好友的话,“这是我的责任……或许也是你的。虽然我们现在的力量,可能连库伦都赢不了。” “谁让你是她的女儿呢。”金发少女呢喃道,“又谁让我认识了你呢。”她闭上眼睛,淡金色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管怎样,总不会有比死更糟的事儿嘛。就算真的要死……能和你死在一起,也还算好吧?” 不知为何,谈起死亡抚平了她的不安。实际上两人早就知道,但只有先接受可能的失败,才能拥有面对的勇气,尤菲心想。 “说起来。”琳忽然问道,“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埃达?还是玛尔?或者其他的什么?” “神明的敌人是神明。”她循着直觉回答道,“我们的敌人是人类……或许是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包括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