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门春秋》 褚家人物关系 长房大老太爷:褚昌达大老太太:申氏。。大姑太太:褚仪夫家淮安温氏 大老爷:褚仁大太太:乌氏。。十一少爷:褚秀苡(嗣子) 三小姐:褚秀蔓 十二少爷:褚秀葳(庶出) 五小姐:褚秀菲(庶出) 小二房二老太爷:褚昌迅二老太太:秦氏。。二老爷:褚优二太太:陈氏。。大少爷:褚秀荠大奶奶:文氏 三老爷:褚伦三太太:吉氏。。六少爷:褚秀荻 八小姐:褚秀芸 老姑奶奶:褚昌连夫家昆山顾氏 小三房三老太爷:褚昌适三老太太:郑氏。。二姑太太:褚何夫家无锡计氏 七老爷:褚但七太太:汤氏。。大姑奶奶:褚秀蔷夫家金陵卫氏 二少爷:褚秀菁 四少爷:褚秀英 七少爷:褚秀茗 四老太爷:褚昌迈四老太太:刘氏。。四老爷:褚伸四太太:于氏。。二小姐:褚秀芮 三少爷:褚秀苼 十少爷:褚秀芒(庶出) 五老爷:褚修五太太:聂氏。。八少爷:褚秀菘 老二房七老太爷:褚昌逸七老太太:王氏。。四姑太太:褚佩(年纪小还米有出嫁,在家称四娘子) 九老爷:褚信 老三房五老太爷:褚昌逢五老太太:方氏。。六老爷:褚俭六太太:盛氏。。五少爷:褚秀若 九少爷:褚秀芥 老四房六老太爷:褚昌运六老太太:申氏。。八老爷:褚佑八太太:阮氏。。四小姐:褚秀莞(庶出) 六小姐:褚秀芷(庶出) 七小姐:褚秀荪 九小姐:褚秀芊(庶出) 浦口褚家族谱之长房和小二房 有读者抱怨这几章角色杂乱,需要个族谱,好吧,其实他们只是扎堆出现以下,以后不会这么密集出现了,之前已经有个人物关系的列表,这个列表将各房祖先都列在内了,写得更详细一些。。因起点会吃掉很多空格,对齐,以及空行,所以不知道写出来什么效果,我尽量用文字描述了。 始迁祖:褚齐,在金陵户部上致仕,定居浦口。。妻:徽州殷氏。。共生四子一女,其中第三子是庶出。 ———— 褚志科,褚齐的长子,曾中状元。。妻:原信国公府汤氏,后信国公府被多觉,称凤阳汤氏。。共有三子一女,其中第二字庶出。 ———— 褚端,褚志科长子,仕途不显。。妻:淮安温氏。。生有一子。 ———— 褚昌达(大老太爷),褚端的独子,做过外任官员,后来在任上病逝。。妻(大老太太):京城申氏,就是女主祖母的同族姐姐。。有一子一女。。 ———— 褚仪(大姑太太),褚昌达的长女,嫁到淮安温家。。生活得不错,三十多岁还生了个老来女。。 …… 褚仁(大老爷),褚昌达的儿子,仕途不显。。妻(大太太):颍川乌氏。。有两女,其中第二女是庶出,又从兰陵老家过继一子。 ———— 褚秀蔓(三小姐),已经定亲颍川乌家。 …… 褚秀菲(五小姐,庶出)。 …… 褚秀苡(十一少爷),从兰陵过继来的嗣子。 =====================================================(以上为长房) 褚竣,褚齐的次子,庶出,仕途不显。。妻:苏州惠氏。。有一子一女。 ———— 褚昌迅(二老太爷),褚竣的儿子,曾中进士,后官居东阁大学士,后辞官为母丁忧。。妻(二老太太):苏州秦氏。。生有两子。。 ———— 褚优(二老爷),进士,放了外任,携妻赴任。。妻(二太太):临江侯嫡长女陈氏。。生有一子 ———— 褚秀荠(大少爷),褚优的儿子。。妻(大少奶奶):苏州文氏。。 ———————— 褚伦(三老爷),仕途不显。。妻(三太太):濮阳吉氏。。生有一子一女 ———— 褚秀荻(六少爷) …… 褚秀芸(八小姐) ———————————— 褚昌连,褚竣的女儿,嫁到昆山顾氏 =====================================================(以上是小二房) 褚家族谱之老四房 始迁祖,褚齐。。妻:徽州殷氏 ———— 褚志和,褚齐第四子。。妻金陵唐氏。。有一子 ———— 褚靖,褚志和的儿子。。妻金陵唐氏。。有一子 ———— 褚昌运(六老太爷,早逝),褚靖的儿子,曾中探花,在翰林院任职,娶了恩师的女儿。。妻(六老太太,也是书中女主的祖母,老太太):京城申氏,申阁老之女。。有一子 ———— 褚佑(八老爷),褚昌运的儿子,正在考举中。。妻(八太太):扬州阮氏。。目前有四女,其中长女,次女,幺女是庶出 ———— 褚秀莞(四小姐),褚佑的长女,庶出,赵姨娘 …… 褚秀芷(六小姐),褚佑的女儿,庶出,王姨娘 …… 褚秀荪(七小姐),褚佑的女儿 …… 褚秀芊(九小姐),褚佑的女儿,庶出,莫姨娘 褚家族谱之老二房和老三房 始迁祖,褚齐。。妻:徽州殷氏。。 ———— 褚志程,褚齐次子。。妻:浦口庄氏。。有一子 ———— 褚竘,褚志程的儿子。。妻:金陵王氏。。有一老来子 ———— 褚昌逸(七老太爷),褚竘的儿子。。妻:金陵王氏。。一子一女 ———— 褚佩(四姑娘,比小姐们大一辈),褚昌逸的女儿 …… 褚信(九老爷),褚昌逸的儿子 ===============================================(以上是老二房) 褚志稔,褚齐三子,庶出,分家后带着家小去扬州做生意,生活不错。。妻:金陵萧氏。。有一子一女,其中女儿是庶出 ———— 褚站,褚志稔的儿子。。妻:丹阳沙氏。。有一子 ———— 褚昌逢(五老太爷),褚站的儿子。。妻:扬州方氏(五老太太)。。有一子 ———— 褚俭(六老爷),褚昌逢的儿子。。妻:苏州盛氏(六太太)。。有二子 ———— 褚秀若(五少爷),褚俭的儿子 …… 褚秀芥(九少爷),褚俭的儿子 ———————————————— 褚飒,褚志稔的女儿,庶出 ===============================================(以上为老三房) 褚家族谱之小三房 始迁祖,褚齐,金陵户部致仕,定居浦口。。妻:徽州殷氏。。有四子一女,第二子是庶出,独女褚翊嫁给了金陵谢氏。。 ———— 褚志科,褚齐长子,中过状元。。妻:原信国公府汤氏 ———— 褚竑(小三房老祖宗),褚志科的第三子,仕途不显,目前褚家辈分最高的长辈,掌管族谱。。妻:凤阳汤氏。。有两子 ———— 褚昌适(三老太爷),褚竑长子,仕途不显,主要在家里帮着父亲管族谱族产什么的。。妻(三老太太):福州王氏。。有一子一女 ———— 褚何(二姑太太),褚昌适长女,嫁到无锡计家 …… 褚但(七老爷),褚昌适长子,曾跟着小二房褚昌迅去京城历练。。妻(七太太):凤阳汤氏。。有一女三子,其中女儿是庶出 ———— 褚秀蔷(大姑奶奶),褚但女儿,庶出,嫁给金陵卫氏 …… 褚秀菁(二少爷),褚但的儿子 …… 褚秀英(四少爷),褚但的儿子 …… 褚秀茗(七少爷),褚但的儿子 ———————————————— 褚昌迈(四老太爷,已经去世),曾方外任。。妻(四老太太,已经去世)常州刘氏。。有两子一女,其中次子和女儿是庶出 ———— 褚伸(四老爷),褚昌迈长子,性格比较懦弱。。妻(四太太),芜湖于氏。。有一女二子,其中次子是庶出 ———— 褚秀芮(二小姐),褚伸的女儿 …… 褚秀苼(三少爷),褚伸的儿子 …… 褚秀芒(十少爷),褚伸的儿子,庶出 —————————— 褚修(五老爷),褚昌迈的次子,庶出。。妻(五太太),江都聂氏。。生有一子 ———— 褚秀菘(八少爷),褚修的儿子 —————————— 褚佳(三姑太太),褚昌迈的女儿,庶出 ======================================================(以上为小三房) 上架预告 写小说对于我来说是构建一整个世界,我感受其中每个人物的所思所想。。而对读者来说,我把我的一部分视角借给你们,大家结伴一起感受这个世界里的芸芸众生,喜怒哀乐。。在这个过程中,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期盼,也有步移景异的惊喜,也有触动心弦的感动,所以,咱们相互陪伴着,一起好好玩耍吧。。。 —— 亲们,此文已经连续更新了四十八天了,到今天为止,刚好四十八章,非常感谢各位亲的支持,每次看到大家的推荐票,评论和打赏,我才能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写着写着总会迷茫,本以为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上架,没想到会这么快,这里也离不开大家的支持和责编的信任。。谢谢 这本书预计的字数是一百万字,也许少一些,也许多一些,作者君最爱的一本书是137w+,尽量努力吧。。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将自己挖的坑都填上,让故事里的主要角色都有个让人能接受的结局,这样子才圆满,对吧。。 看到这里,亲们肯定知道主角一家早晚是要从浦口搬到京城去的,那里也是女主上一世出生和殒命的地方,在那里还有许多没解开的谜团,许多女主放不下的人。。 朝廷中的你争我夺。。 凉国公府被灭之谜。。 二老太爷的野心。。 老太太的抱负。。 秀荪上一世的死亡。。 众多女孩的归宿。。 还有其他一些的,都是需要慢慢填的坑。。如果耐着性子,压着步伐娓娓道来,字数绰绰有余了,应该不至于烂尾吧。。 —— 故事里还有好多人物没有出现。。 比如一直悄无声息的太子和皇后,亲们还记得吧,皇后和皇太后都姓徐,太子也是秀荪的前世安宁郡主的表哥,柯家是安宁郡主的母家,举家被灭,太子和皇后一声也没吭。。 柯敏临死之前生了一个孩子,她丈夫陈阁老的儿子也会在后面出现,至于人设情况嘛,再说吧。。 五皇子已经提过很多次了,他是秀荪在皇宫里相处最好的兄弟,两人之间有许多秘密也很有默契,对于安宁郡主的死,他应该是最执着的一个人了。。 至于女主本身,她并不个完美的人,胆小懒惰还有些坏心眼,时不时也会善良一把,毕竟做好事才能得好报哇。。女主身上很多矛盾与不和谐的部分是上一世给她留下的烙印,她抛弃不了上一世,却也在这一世得到了成长,会更加成熟和完善。。个人并不觉得这世界上有个最适合成长的环境,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留下创伤,只不过如何看待自己,如何接受自己罢了,作为作者,我希望女主可以完成这样的心路历程。。 —— ok,先透露这么多啦,实际上我啥也没说对吧。。 写小说对于我来说是构建一整个世界,我感受其中每个人物的所思所想。。而对读者来说,我把我的一部分视角借给你们,大家结伴一起感受这个世界里的芸芸众生,喜怒哀乐。。在这个过程中,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期盼,也有步移景异的惊喜,也有触动心弦的感动,所以,咱们相互陪伴着,一起好好玩耍吧。。 敛衽,福礼。。 看在我把广告词写这么认真,起码给点首订吧。。么么哒 第一章 翻绳儿 元庆三十一年的春天,是个多雨的春天。 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早将青灰色的瓦当染成油亮油亮的样子。 屋翎上细腻繁复的砖雕比平日里更加显眼,屋檐边角原先看上去有些老旧的青苔也因这一场雨焕发了生机,直将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沉闷的屋檐也映得闪亮许多。 远处朴实低调的马头墙层层叠叠矗立着,本来纯白的墙面也被渲染出浅灰色的波浪水纹,仿佛贴着天幕伫立着的水墨屏风,将灰蒙蒙的天空遮去了半边。 清漆的廊柱也濡湿了,仿佛隔着老远能闻到那上好木头的清香。 地上台基打湿了窄窄一条,万字流水纹的轩窗紧闭,镶着透明玻璃的窗将屋里促膝对坐的两个女童身影映照得俏皮可爱。 这里是浦口褚家老四房的佛手湖别院,当年老祖宗迁居来此,娶了徽州殷氏的姑娘,是以按照徽派的样式营造了家里一应房屋,精巧细致又气势恢宏,又请了江南的工匠雕琢园林,以致褚家的宅院独树一帜,就算相比金陵城的世家老宅那也是不差的。 发上簪着两圈茉莉花苞的小女孩出神地望着窗外,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莫名其妙来这里已有半年之久,她其实已经死了,想不到又活了过来,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曾有个名字叫安宁郡主,不知远在京城的那些故人们,可还好。 还记得每到春天碰见这样细润绵密的春雨,皇祖母总会展颜,叨念着春雨贵如油,天下百姓今年应该会有个好收成了。 她还记得皇祖母的笑容,粉白粉白的面孔上,眉目婉转,就像那西山的温泉。 岁月在她的眼角留下一些潋滟的水纹,却没有带走她的美丽,即使已过了耳顺之年,还是能让她这个孙女看得如痴如醉。 安宁郡主常常想,这也许就是母仪天下的风采吧。 “小姐,该你啦。”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扁了扁嘴,“小姐,我胳膊都酸了,您又走神儿了。” 她耸了耸肩,短短的十指上套着红色绒线做的翻绳儿,女童特有的音色有种奇迹般的穿透力。 方才还歪在罗汉床的大迎枕上望着窗外的雨丝出神的小女孩,听到小丫鬟的唤声一个激灵坐直小小的身子,茫然四顾,仿佛如梦初醒,慢吞吞伸出短短的十指,去挑那绒线。 十指一捻一挑,红色绒线织就的纵横“棋盘”瞬间变成了蜿蜒的“小河”。 看着自己白玉无瑕,却短小稚嫩的双手,小女孩再次恍惚了一下。 她的手指曾经纤细修长,柔弱无骨,却是天天拿温热牛乳硬生生泡出来的,不然这曾经练出好剑法,磨出好绣活的双手,本应蒙上一层薄茧。 唉,那双美手此时恐怕早已随着她那副身躯的逝去入土为安了吧,真是白瞎了那么多新鲜牛乳。 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这样的,菱角一般,陌生女童的手。 她转世投胎了,今年才七岁,是浦口褚氏的小姐,这一辈行七,名叫褚秀荪,而脑海里仍然残留着前世的记忆。 她还记得那不太平凡却着实短暂的一生,她是当今太后唯一的亲生儿子晋王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她曾经有个寄托着祝福与告诫的封号叫安宁郡主,所有的人都这么称呼她,似乎没有人再记得她的乳名,阿荃。 每每想起皇祖母,她就觉得心口钝痛,皇祖母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了,她意外去世,不知皇祖母是否过于哀痛呢,她这个做孙女的还真是不孝呢。 前一世临去时的记忆比较模糊,总是在梦魇的时候想起一些。 半年多前她醒来,就只看见屋顶并没有熟悉的蓝绿底绘百花的天花,取而代之的是整齐排列的清漆椽子和粗壮的横梁。 她想起身看看自己在哪儿,却发现身体酸痛无法动弹,头也昏沉沉的,她还以为自己梦魇了。 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处境比梦魇要可怕一千倍。 有一张漂亮妇人的脸出现在有限的视野里,鬓边的祥云点翠镶红珊瑚缀珍珠穗的步摇有些晃眼。 接着那妇人满脸兴奋和担忧,抬起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兴奋地回头叫了声“退热了”。 然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各色的面孔进进出出,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尽力用余光穿过人缝望去,发现这里竟然是一间陌生的卧室。 黑漆螺钿的柜子、架子床,帐幔是沙绿色的,上面似乎还绣着虫草的暗纹,按照摆设方位推算,她应该是躺在临窗的大炕上。后来她知道自己的推测有一些误差,这里是南方,不用炕,她躺的是罗汉床。 但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抑制住尖叫的冲动努力转动有些还不太听使唤的眼珠子,又看见了那个年轻的妇人,她正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她无暇去分辨。 接着,更加惊悚的事情发生了,那女人抬起了一只蜡黄蜡黄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而她感受到自己的手背上,柔软温暖的一啄! 天,这竟是她的手吗? 好在她上一世短暂的十七年人生都是如履薄冰中地度过的,还不会说话,就懂得分辨人的情绪,还没懂事,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这是什么情况啊,她好像是落水了,竟然变成了个小孩子,借尸还魂? 不要啊!开什么玩笑。 这,这这,这不是话本子才有的情节吗! 无法言喻的震惊,她实在难以接受,也就无法避免地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终于在今年开春之际有了些好转。 秀荪前世是安宁郡主,自小在高贵肃穆的慈宁宫里寄居,因身份尴尬,只好循规蹈矩,时刻将自己武装成一位淑女的样子,从没玩儿过翻绳这么又简单,又有意思的游戏。 俗话说得好,压之愈重,报之愈烈,上一世的各种端庄沉稳都是她用生命装出来的。 现在她来到了远离庙堂,人口简单的褚家,当然不再伪装自己,也不管自己实际上已经十七岁的高龄,很是不顾脸面地痴迷起各种儿时听说过没玩过,想玩也不能玩的游戏来。 她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褚秀荪,从小是个并不活泼的性子,身体也弱得很,明明已经七岁了,个头还像个五六岁的小小豆芽菜,头发又黄又稀疏,褚家老太太早已担心不已。 而孙女自从掉了一回池塘大病了一场之后,性子竟然活泼起来,心里欢喜地不得了。 孙女既然喜欢玩儿,当然要全力支持,还特意从陪嫁庄子上挑了几个擅长各种小儿游戏的丫头进府陪她玩。 这个喜鹊就最擅长玩翻绳儿、踢毽子和跳白索。 还有另一个二等丫鬟叫莺歌的,则会抖空竹、抽陀螺,还能扎漂亮的风筝。 “小姐,小姐!您又走神儿!”娇嗔的声音再次响在耳畔,比方才更加响亮一些,再次打断了秀荪的思绪。 她定睛看了看胖胖的手指上缠绕着的绒线,方才“小河”的图案已经变成了“小桥”横贯在菱角一般的小胖手之间。 “小姐您的魂儿又上哪儿游玩儿去了?”见她呆愣愣的,小丫鬟又悄悄凑过来,学着在家时娘常常问她的话问了一句,还学她娘平日里的样子,曲起短短的手指,轻轻在秀荪眉心弹了一小下。 不巧被一旁的申嬷嬷见到了,拿指尖点了点那小丫鬟的额角,轻声呵斥道,“喜鹊,这是怎么和小姐说话的?小姐的是你能随便碰的?等会儿雨停了,端着一盆水在廊檐下站一个时辰。” 小丫鬟愣住了,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情,赶紧求饶。 “好妈妈,我才来,不懂规矩,再也不敢了,您就饶我这一回吧。”她往申嬷嬷身边凑了凑苦苦哀求,手里还撑着红绒线没有放下。 申嬷嬷是个性情温和的老妇人,喜鹊来浣石山房还不到一个月,还没见过申嬷嬷大声说话,而且她是老太太特别从陪嫁庄子里挑上来专门陪六小姐玩儿翻绳儿的小丫鬟,平日里比较得小姐喜爱,院子里的嬷嬷和大丫鬟也不怎么管她,于是大着胆子求开脱。 申嬷嬷却道,“不行,不受罚你怎么记得住,伺候主子,那是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错的。” 说着拿起炕几上装着针线活儿的笸箩,顺便叮嘱侍立在一旁的二等丫鬟鸳鸯,“一会儿给她算着时间,一刻钟也不许少。” 自己撩起帘子往西次间去了。 “小姐……”喜鹊可怜兮兮地又来求秀荪。 秀荪装作没有看见小丫鬟眼睛里的哀求,后知后觉道,“该我了啊。” 管教小丫鬟是申嬷嬷的差事,她并没打算亲自动手,何况喜鹊方才的举止确实该罚。 秀荪伸出双手,勾勾翻翻,“小桥”变成了“太阳”。 喜鹊却还不死心,扭着身子趴在黄花梨木的炕桌上,凑近了秀荪求道,“小姐,您就免了我的罚吧。” 秀荪抬眼看了看她,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眉毛竖起来,小手啪地一声拍在炕桌上,却立刻吓得喜鹊直起了身子。 小孩子做大人的样子发作,气势上差了不只一星半点,看起来倒像是过家家,秀荪也暗暗叹了口气。 好吧,输人不输阵,那就先收拾了这小丫头再说吧。 第二章 四姐 “你明知道申嬷嬷管祖母屋里的所有丫鬟婆子的规矩,刚刚申嬷嬷已经说了要罚你,你竟敢挑唆我帮你免了罚,你这是在干什么?仗着我的宠爱你谁都不放眼里了?往小了说,你这是欺负我年纪小不懂事,往大了说,你这是对主子不忠,我要个不忠的丫鬟何用?” 一大段话说出来,喜鹊眼眶都红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小小的耍赖竟然是这么大的错处,委屈道,“小姐,我再也不敢了,您别说我不忠啊,我娘说了,伺候主子最重要的就是忠心,不然还不如死了呢。” “恩,”秀荪一本正经点了点头,“你娘倒是个有见识的,你要时时记住你娘的话,还有主子的话。一会儿再加半个时辰,罚你是为了你好,不然犯了大错,主子给你连累了,你自己也活不成。要记住了,不可再耍滑头。鸳鸯,一会记得……” 秀荪扭过头正要吩咐鸳鸯,无意中却瞥见鸳鸯惊异万分的表情,好像看见怪物一般。 没理睬喜鹊应诺,她脑子飞快转起来。 是什么把鸳鸯吓成这样了? 噢,好像是她自己。对呀,她现在是个七岁小女孩,字还没认全呢,平日里还沉默寡言的,就说了这么大一段话,还有理有据的。 她体弱多病,祖母很少强求她的学业,她猛然变得沉稳大方能说会道,是有些可怕啊。 这可怎么办,她只好僵硬地清了清嗓子,用她自己都无法接受的骄纵嗓音道,“总之,不许欺负我!否则我娘会让你跪到院子里的。” 再瞥了一眼鸳鸯,她很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方才青灰色的脸终于透出了点血色,但愿她能联想到太太平日里就常爱训人,小姐肯定是和太太在一块儿的时候耳濡目染的。 装小孩,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她的身体本身就是个小孩,却无法挡住再世为人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沧桑和老成,好吧,她上辈子只活了十七年,但是呢,在皇宫那种危机四伏催人老的地方,一年至少也顶十年了。 转脸透过轩窗菱格的琉璃看见窗外屋檐上如银线般一条一条的雨丝,秀荪觉得往后她在读书方面应该用功一些,起码要让自己的“早慧”更加顺理成章。 只是这个喜鹊,秀荪瞥了一眼正全神贯注拈起两簇交叉的绒线,正小心翼翼往外翻的小丫鬟,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她父母都是庄子里的管事,从小给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长到六岁,个性纯善,受罚了也丝毫没有怨怼。 可惜不够谨慎机灵也不会察言观色,今后还是需要慢慢教导。 她就想起了宫里的真定公主,也是这般的天真烂漫。 见惯了尔虞我诈的人,对这样子的小姑娘总有一种莫名的喜爱。 心尖莫名一软,秀荪叹了口气,横竖褚家也不大,也不需要那般谨慎小心,还有祖母护着,就让她在自己身边呆上几年,教她些基本的世故人情,赶在自己出嫁之前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想到这里,秀荪的心中莫名地轻松。 这一世真好啊,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书香门第,贵在是非少啊是非少,所虑的最大危险,恐怕就是吃得太饱一不小心撑死了,或者是玩儿的太开心了一不小心乐死了。 她不由自主地就往后一仰,歪在身后的大迎枕上,舒服地蹭了两下,把头上簪着的茉莉花都碾了下来,落在枕畔,散发出一缕幽香。 罗汉床上本不常放大迎枕,可巧的是,祖母申氏是京城人士,平日里喜欢用迎枕,与秀荪前世的习惯不谋而合。 喜鹊看她躺下了就呆呆地问,“小姐,您不玩儿翻绳啦。” “嗯,不玩了。”秀荪闭着眼指了指窗外,“雨停了,你该去受罚了。” 喜鹊果然嘴一撇惨叫出声,被鸳鸯半拖半抱着弄到檐廊上去了。 窸窸窣窣一阵杂乱的声响之后,喜鹊终于认命了,乖乖捧着盆子受罚。 残留的雨水默默汇集在瓦当或叶子的边缘,聚成一颗颗晶莹饱满的水滴落在地面的水洼里,凝神细听,偶尔有滴水的声音,轻轻的一声声。 她嘴角就悄悄扬起来,要是能一直这么过日子该有多好,没有争斗,没有那么多小心思。 那个宫廷里每天费心隐藏自己的安宁郡主,早就香消玉殒,化成飞灰了。 她现在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将在这座舒服的大宅子里长大,长大以后恐怕要嫁人吧,这个有些讨厌,不过,只要不是嫁到那个比皇宫好不到哪儿去的凉国公府,是不是也算一件幸事呢。 安逸的感觉让她很快进入了梦乡,朦胧中仿佛有人给她盖上了被子。 “鸳鸯,我要喝玫瑰水。”她还是没有睁眼,脸颊在被衾间拱了拱,喃喃地咕哝着。 给她盖被子的人仿佛是无声笑了笑,轻手轻脚取了炕几上她常用的天青釉葵口小杯,开柜子取了前些日子老太太赏的玫瑰香露,兑水冲了,扶她起来喂到她嘴边。 就着那杯沿喝了半杯玫瑰水,脸颊擦过执杯人温暖干燥的手指,秀荪半睁了眼睛,又闭上了,笑着喊了声申嬷嬷,就又安心睡回去了。 真是困了,好像回到了幼年的时候,每天跟着皇祖母和太子哥哥早课晚课,累得脸颊一贴到枕头立刻就能睡着。 申嬷嬷慈爱地笑,顺势坐在罗汉床边上,继续打着手里的缨络。 感觉没过多久,秀荪被一阵喧嚣声吵醒了,皱着眉打了个哈欠,睁眼发现申嬷嬷并不在身边,变成鸳鸯守着。 就听见檐廊上小丫鬟压抑急促的声音,“四小姐,七小姐正歇午觉呢,您过会儿再来找七小姐玩儿吧。” 秀荪听见是四姐来了,不由得又皱了皱眉,慢吞吞坐了起来,扬声道,“四姐姐来了。” 她心里叹了口气,事实证明,没有麻烦的生活是不存在的。 褚氏定居浦口八十余年,如今也算是南直隶有头有脸的家族。 始迁祖褚齐出自兰陵褚氏,当年在金陵户部侍郎的任上致仕,想着自己年岁大了,老友又多在江南,就带着儿孙在江浦县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建堂号曰和睦堂。 褚家在举业上的惊人成就使得其在金陵这样卧虎藏龙的地方也不容小觑,这几十年来,褚家曾出过五位进士,其中包括一位状元,一位探花。 这一位状元乃是褚齐的长子褚志科,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后辞官归乡,在褚家族学中坐馆,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 褚志科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行二的儿子是庶出,这个儿子在科举上并不出众,不想却生了个极会读书的儿子,就是如今小二房的老太爷褚昌迅,不仅读书好,还官运亨通,曾官至东阁大学士,直到前年才致仕为母丁忧。 秀荪就想起皇祖母曾经提起褚昌迅道,那老狐狸惯会和稀泥。现在想来,褚昌迅是庶房长子,旁支强悍往往遭到嫡支忌惮,这也许也是势单力薄的无奈之举。秀荪前世今生都没有见过这位褚阁老,记得太子哥哥也提起过,说皇上曾评价这是个极有能力的人。 褚家的那位探花,就是秀荪的祖父褚昌运,少年得志,二十岁不到就中了探花,后娶了时任武英殿大学士申阁老唯一的闺女,也就是她这一世的祖母,可惜进了翰林院没几年就得急症去世了。 祖母孤身带着年纪尚幼的褚八爷扶灵回乡,本也是住在江浦县老宅子,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带着儿子搬了出来,从此就住在佛手湖别院。 褚秀荪大病痊愈以来,还没见祖母回过江浦县老宅。 说起来,宗房的老太太申氏乃是老太太的族姐,闹成这个样子,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而除了以上几位科举上非常有建树的,入京为官,褚家其他子弟要么并不擅长读书,要么中了进士也不想入仕,干脆寄情山水,零星有一两个当官的,也都放了外任,官职不高,导致这么多年来,清流的名声是有了,亲朋故旧也不少,给人的印象却是一盘散沙,难以拧成一股绳。 褚家毕竟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梳理清楚一些比较安全,这些七七八八的人物也不能不应付,不然,岂不成了山里的野人。 小小的褚家老四房,偏居佛手湖别院,却也不见得是一汪静水。 秀荪刚掀了薄被由鸳鸯服侍着穿上鞋,就听见四姐姐褚秀莞焦急的声音,“七妹妹。” 四小姐褚秀莞今年已经十一岁,搬到了园子里单独的小院,由一位教习嬷嬷教导规矩,一路闯进来鬓发钗环不见凌乱,而落地罩跳动摇曳的珠帘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急切。 秀荪装作没看到,含笑上前和她见礼,“四姐姐好。” 她身量尚小,这一福身却端端正正,从容大方,端庄的表情和稚嫩的小脸蛋对比鲜明。 四小姐秀莞却没有在意这个,而是匆匆还了一礼。 一个月前,方嬷嬷刚来从京城来,老太太让家里年纪稍长的三位小姐,四小姐褚秀莞,六小姐褚秀芷和七小姐褚秀荪一起去听方嬷嬷讲规矩,那时候九小姐褚秀芊只有四岁,老太太就没让去,她姨娘莫氏还大闹了一场,被老太太责罚。 谁也没想到,本来身体羸弱的秀荪学得最快,连方嬷嬷都啧啧称奇。 却不知道秀荪上一世的规矩是慈宁宫的沈嬷嬷手把手教出来的。 第三章 娘亲 只是后来秀荪叫苦,老太太心疼她,就没让她再去上课,连着秀芊也不必去了,秀芊的姨娘又闹了一场,又被老太太责罚,连着太太也被老太太训了两句。 当时秀荪不愿意跟着方嬷嬷学,秀莞挺高兴的,因为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妹妹给比下去,她心里很不舒服。 虽说秀荪现在把行礼的规矩掌握得很好,但她已经求祖母把方嬷嬷要到自己的院子里服侍,只要她勤学苦练,总有一天能超过秀荪。 这千回百转的念头只是一瞬而过,秀莞略微舒心之后又想起那件叫人揪心的事儿来。 “七妹妹,”她上前握住了秀荪的手,“你帮帮四姐吧,我姨娘不知道怎么触怒了太太,被罚跪在院子里了。” 说着就要拽着秀荪往正院去,秀荪忙往后退了一步,用巧劲儿甩开了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上,“四姐姐且等等我,我梳个头,换身衣服。” 秀莞定睛一看,那小小发髻里本来娇嫩欲滴的茉莉花苞被碾得一团糟,有的已经无精打采地黏在头发上,大半的头发也从发髻上掉了出来,身上的对襟褂子也皱巴巴的。 这么出去确实不妥,她只好讪讪然坐进靠墙摆着的填漆花卉纹海棠式扶手椅里等着,随手把玩着鸳鸯方才新打的络子,顺便将这天的情形说了说。 秀荪就喊了鸳鸯,让她进来给自己梳头换衣裳。 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秀荪听见秀莞说的情况,心里再次暗自捏了把汗,她的娘亲,这宅门里的当家太太阮氏,是个炮仗脾气,动不动就喜欢罚妾室在院子里跪着。 就这点,她爹,褚佑褚八爷觉得这妇人太恶毒,早就起了厌恶之心,一年到头都懒得踏进正院一步,就算是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中,还有一大半是要吵架。 她祖母老太太,觉得这儿媳妇不懂事儿,怕她这个唯一的嫡女被教歪了,硬生生用孝道压着儿媳将秀荪留在了自己屋里教养。 一直以来,秀荪都觉得她这位娘亲可以在这宅门里风风火火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运气太好了。 因为除了运气二字,她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了,要是换在她前世生活了十七年的皇宫,以她母亲如此简单粗暴、所有事都摆在明面上的作风,早就被啃得渣儿都不剩了。 掀了镜袱,秀荪在鎏金掐丝珐琅的水银镜前落座,鸳鸯麻利地打散了秀荪那一头乱蓬蓬的发髻,细心地将黏在发间的茉莉花摘出来。 秀荪就从水银镜清楚的倒影里看见身后的秀莞咬了咬下嘴唇,那总是柔弱的眸光略见凌厉。 她就了然地勾了勾嘴角,别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也许连秀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一旦她嫉妒了,就会咬嘴唇。 她面前这架水银镜,是舅舅参股的船队今年带回来的,送到银楼去镶了景泰蓝的框,边框和背面绘满了娇艳欲滴的缠枝洋莲。 舅舅一共送来三面,另有一面缠枝牡丹的在老太太那儿,一面折枝虞美人花的在太太那儿。 当时莫姨娘还和父亲哭诉,想要一面去,父亲耐不住莫姨娘梨花带雨,就去与母亲说了,却被母亲一句话顶了回去,还把父亲给气得一个月没与母亲说话。 母亲竟然闲闲地道,“行啊,明天我就派车送莫姨娘回娘家与莫老爷说,这镜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我陪嫁铺子里卖一千两一面,我就吃点亏,给莫老爷算五百两好了。” 褚八爷气结,莫姨娘的爹莫老爷是个老童生,五十多岁也没考中秀才只好放弃仕途,现在县里给几家铺子做账房,他家唯一的祖产,那间一进的小院子能不能卖个五百两还是个未知。 阮氏这分明是讽刺莫姨娘是个破落户,捎带着连他这个丈夫也骂上了,他就想起阮氏的二十万两银子陪嫁,对于书香门第来说,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明知道这样说不妥,他被气愤冲昏了头脑,赌气道,“莫姨娘既然是我的人,你只要是个贤惠的,就该照顾好她。” 一般这个时候,作为女子就没办法回嘴了。 却闻阮氏冷笑了一声,吹了吹指甲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柔柔道,“贤惠是什么啊,相公你告诉我啊,你不‘贤’,我怎么好意思‘惠’?这世上哪有贤德的夫君逼着正妻拿娘家送来的东西讨好个妾室的。” 一心只读圣贤书长大的褚八爷被气得不知道怎么回话了,愤然摔帘而去,顺便打碎了廊下栏杆上摆着的汝窑青瓷水仙盆。 阮氏竟然还追到明间门口,自己打起帘子,扬声道,“相公,这花盆可是我的陪嫁,两千两银子等会儿记得让外院管事送过来啊。” 事后她真的叫来外院的管事划了两千两到她的私账里,然后叫婆子把莫姨娘拖到院子里的鹅卵石甬道上跪了一个时辰,而父亲得到消息本想回来拯救莫姨娘,可想到阮氏的泼妇嘴脸,居然退缩了,装作不知道。 听过了全本转述的老太太申氏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每每想起这个儿媳妇,就总要担心自己有可能会死不瞑目,最让她忧心的是,她至今都还没个孙子呢。 当时赖在老太太宴息室的罗汉床上佯装睡着了的秀荪却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露馅儿了,虽说娘亲在这件事上站着理,可是也太耿直了吧。 乖乖,她这位娘亲,实在是太……彪悍了。 实际上在这宅子里,太太的财大气粗和彪悍作风,大多数人都是不喜欢的,莫姨娘只不过是比较浅显的人罢了。 要说对太太的讨厌,站在她身后的这位姐姐亦然。 一开始只觉得她是做事勤勉认真的小姑娘,最近才发现她真不是个好相与的。有点像宫里陈丽妃生的永定公主。 那永定公主表面上不声不响,阖宫上下都赞她敦厚贤淑,实际上一有机会就喜欢给人使绊子,可怜的安定公主都不知道被她坑过多少次,只因仗着她生母田惠妃得宠才一次又一次狼狈地逃过一劫。 秀莞也是这样,明明事事都要掐尖好强,却偏偏做出一副柔弱需要人保护的样子,太太发落姨娘几次,她就能跑到浣石山房来求她几次。 想到这里,秀荪就笑道,“四姐姐,我这儿还要等一会儿,不如你先去给祖母请个安吧。” 视线正描摹着那面水银镜子繁复华丽花纹的秀莞闻言一愣。 嫡母脾气很不好,动不动就要发落姨娘们,只有这位嫡母唯一亲生的七妹妹能劝住。 她不忍心姨娘受苦,就常常来浣石山房请这位妹妹去正院救急。 这个七妹妹很好说话,虽说常像今天这样换衣服梳头耽误点时间,却没有拒绝帮忙的时候。 她也每次都把尺度掌握得很好,不至于把老太太给闹出来,却一定能弄出动静确保老太太能知道太太又磋磨姨娘了。 她相信日积月累,老太太最终会厌弃了太太,等自己过两年嫁个显赫的夫婿,也就不用再看嫡母和七小姐的脸色了。 可是她从前来的时候,七妹妹从来都没叫她去给祖母请安,只是悄悄和她去了,今天怎么会反常? 难道是不想去救她姨娘? 她往秀荪面前的水银镜面望去,平整如湖水的镜面清楚地映照着那张熟悉的天真懵懂且有些蜡黄的小脸,一双眼睛却澄澈凛冽,黑白分明,仿佛面对任何的事物都能原原本本地倒映出来,在这双眼睛前,纤毫毕现,无处隐藏。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明明是个小小幼童,却拥有这样一双眼,秀莞每每对上总会觉得周身冷风嗖嗖,仿佛下一瞬,秀荪就会满脸嘲讽讥诮地将她心里的小算盘娓娓道来。 她莫名觉得有一丝不安,却又不愿意相信这直觉。 七妹妹肯定是心血来潮随便说说的,一定是这样的,她安慰着自己。 她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别开眼,丢开已经沁上了手汗的大红络子,转而偷偷揪着手中的帕子,笑得勉强,“我还是先别去了,免得祖母知道了,又要生气。” 生气?哼,生谁的气? 秀荪闻言眉眼弯弯,拍手道,“好呀好呀,祖母要是问起来,我就跟祖母说,四姐姐来找我是想给祖母绣一幅春江花月夜的炕屏。” 行呀,你跟我含糊其辞,我就给你装傻到底。 秀莞就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微微发白,她知道这是首长诗,绣成炕屏? 她五岁就开始拿针,又有名师指点,六年的时间,她已经练就了不错的女红。 可是大家闺秀,不能只擅女红,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是,所以她求了父亲给她请了个擅琴的师父。 为了尽快磨练琴艺,她每天都要练习三个时辰,要是绣了这炕屏,她什么时候练琴啊。 秀莞还在想借口推辞,秀荪已经接着道,“前儿我央着祖母给我写了一幅当描红,做花样子正好,等会儿我让喜鹊给你送去,四姐姐画儿也画得好,不如再配幅山水。记得母亲陪嫁的库里有块小叶紫檀,正好用来做底座。” 得,这一下子,老太太和太太都知道她要绣个炕屏送给老太太,丝毫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第四章 阮氏 “姨娘那边不能等了,咱们快走吧。”不等秀莞再说话,换好衣服的秀荪抓起秀莞的手,一路小跑出了浣石山房后院的角门。 进了花园子,沿着花园子南边的鹅卵石甬道往北,上了水廊,直到水廊尽头的扇亭,穿过扇亭另一边的宝瓶门,沿着石阶下了太湖石假山,往西穿过迎面的海棠洞门就到了正院后面的抄手游廊。 这一路跑下来,秀荪已经气喘吁吁,索性放下脚步慢慢走。 实际上有更近的路,只要穿过上房的堂屋、南北穿堂,从前院的角门出去,就可以直接进正院前院的角门。 只不过第二条路线需要从老太太的宴息室门口过,既然都说好不让老太太发现了,她当然不能食言。 等秀荪喘匀了气儿,抬起头,看见比她高一个头的秀莞也是脸色苍白,恶作剧的快感立刻让她觉得神清气爽,这位姐姐平日里最爱做大家闺秀的样子,一向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这下子为了她姨娘也豁出去了。 角门上守门的婆子原坐在门槛上,远远看着七小姐拉着四小姐过来了,赶紧起身行礼。 秀荪目不斜视进了角门,从后院的抄手游廊进了正房的厅堂,太太住在正院东边的一个三进的院子里,名曰葱介轩,庭院里种满了几十种翠竹。 从正院厅堂前面的廊檐下走过,拐过回廊,穿过一个东西穿堂就看见了跪在院子中央冰裂纹青石地面的三位姨娘。 跪在最东头的就四小姐秀莞的生母,也是太太娘家带来的陪嫁赵氏,她垂头跪着,低眉顺目的,一副很认命的样子。身上穿得也最朴素,月白杭绸绣银色缠枝莲纹的褙子,象牙白的马面裙,底襕和膝襕都绣着浅浅的月白色图案,似有若无,若隐若现,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只别了一根银簪子。虽说看上去简单清爽,却反倒显眼得很,一眼就能瞧见。 女要俏,一身孝。秀荪莫名其妙就想起这么一句俗语,再见这赵姨娘身姿如弱柳扶风,面容如出水芙蓉,心中就有些不喜,果然一副冰清玉洁的狐媚相,时刻准备着勾引男主人并膈应主母呢。 她毕竟是个内心里已经十七岁的女子,本打算过了年就出嫁的,要是她丈夫的妾室整天这副打扮晃来晃去,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按耐不住想个办法先把这妾室弄死再说。 秀荪曾无意中听到过申嬷嬷和老太太感慨,这位赵姨娘颇有心机。 当年阮氏刚嫁进来即有身孕,本来是件高兴事,老太太按照惯例挑了丫鬟要送到父亲屋里,这人还没送过来,赵姨娘就爬了父亲的床,事后口口声声说是太太授意的。 赵氏是太太的陪嫁丫鬟,阮氏那时还年轻,又好强,只好打落牙齿或血吞。 老太太那边却生了嫌隙,觉得阮氏的行为太过小家子气,只不过送个丫头过去,避子汤药都备好了,犯得着那么大反应,赶着投胎一般拉出自己的丫鬟开脸,她是有多不相信她这个婆婆啊。 结果没两个月,赵氏竟诊出了喜脉,太太心思郁结,最终小产,从此和褚八爷的关系也变得不冷不热的。 老太太对太太也很失望,觉得她善妒,还分不清轻重缓急。 当然,日积月累,太太的脾气也越发彪悍起来,这赵氏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她面前的第一出气筒,时不时要找机会磋磨一番。 中间跪着的是六小姐褚秀芷的生母王氏,曾在老太太屋里做过二等丫鬟。 这位才是真正低调的,藕荷色蕉布褙子上绣着兰草,梳着个端端正正的圆髻,头上戴着珍珠发箍,这才是真正寻常不打眼的打扮。 那年阮氏生下一个男孩,随之妾室停了汤药,六小姐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不幸的是,男孩没有满三周岁就夭折了,都没来得及排序齿,秀荪没见过那个男孩,也不知当时的情景如何,只听说自从那时起,太太和褚八爷的关系就正式进入了相敬如冰的新阶段。 现在看来,当年老太太并没有拿捏儿媳的意思,而是真心挑了个老实本分的丫头替太太分担,只可惜出了那么些不愉快的事,婆媳俩都是高傲的人,谁也不愿意低头。 离她们最近的是九小姐褚秀芊的生母,也是唯一一个写了文书抬进来的妾,县上的一位账房先生家的女儿莫氏。 蜜合色遍地金的被子衬得她肤光胜雪,整套的赤金头面顶在头上也并不显得突兀,莫姨娘就是因为长得格外艳丽才被褚八爷看中的。 当时老太太看了觉得这女子妖艳浅薄是乱家的根源,太太却立刻就答应了,当天就去莫家下聘,四百两银子将莫姨娘抬回了家。 太太的态度让老太太越发失望,婆媳俩的关系进一步雪上加霜。 这位莫姨娘进了门之后果然不消停,天天不是哄着褚八爷买这买那,就是撵鸡骂狗,挑衅主母,好在母亲已经练就了一身剽悍的本领,无论莫姨娘如何无理取闹,也最终翻不出天去。 再一望廊上,只有阮氏身边的二等丫鬟拂香立在台基之上,另有个专管打帘子的小丫头垂手立在门边。 秀荪就不着痕迹地瞥了秀莞一眼,六小姐秀芷跟着王姨娘住在正院以东的苾芬馆,九小姐秀芊亦然,这两位都没有出现,偏偏早就搬到园子里住的四小姐跑到祖母那里去找她。 她这位姐姐,眼长、手长、脚也长,在她娘亲的院子里安了眼线不成? 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要开始部署着防范这位姐姐了。 原先姐妹们都还小,姨娘们也翻不起浪,唯一能对付太太的老太太也对她不闻不问,这个家里没有可以威胁太太的人。 可是随着他们姐妹几个慢慢长大,阮氏一年又一年再没有怀孕。 她明确地感受到了老太太心境的变化,也许姨娘们、姐妹们,也开始有了新的想法了。 太太生不了儿子,哪位姨娘能生出儿子,不就是这院子里的头一份儿了吗。 以莫姨娘的跳脱,是绝对不会错过这等热闹的。 以四小姐和赵姨娘的心机,也不容许拒绝这样一个改变处境的机会。 那么王氏呢?莫说褚家四房本就有丰厚财产,再加上老太太和太太的嫁妆,如此财帛,能不能打动她这个老实人的心呢。 心思电转,秀荪已经沿着回廊来到阮氏居所的门前,拂香和那小丫鬟已经给她们行了礼。 忽听屋里“砰”的一声,似有茶盏打碎了,妇人洪亮的骂声传出屋外,“这起子贱婢,三天不罚跪就给我翻了天了!” 小丫鬟一哆嗦,还是打起帘子,秀荪正要跨进门槛,袖子却被秀莞拽了一下,她回过头,就听秀莞低声道,“六妹妹,我就不进去了。” 阮氏听见声响,已经换了温和的嗓音在西次间扬声叫着秀荪的乳名,“是阿荪吗?快进来。” 秀荪就强挽了秀莞的胳膊把她拽进了厅堂,她自小跟皇祖母练的擒拿手,短粗短粗的手指对秀莞这个闺阁千金来说简直像是铁锁一般根本挣脱不开。 “娘亲,七月间就到老太太寿辰了,四姐姐方才和我说,想给老太太绣个炕屏当寿礼,我想起您陪嫁里有一块上好的小叶紫檀,雕成底座正合适,就拉着四姐姐过来了。” 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亭姐姐亲自撩起珠帘引他们进去,秀荪和秀莞给阮氏行了礼。 “快过来,”阮氏不等秀荪站起来就赶快招呼她,她正斜倚在罗汉床上,浅湖色的褙子有些褶皱,云般青丝随意绾了个纂儿,斜插两支镶碧玉的银簪,趁着白皙的面容清丽无双,可惜眉宇间的厌倦掩饰不去。 阮氏携着秀荪在自己身边的罗汉床上坐了,听着秀荪的话,微微蹙眉,却没有打算在秀莞面前教训自己亲生女儿,而是笑着道“都这个时候了,就在我这边吃晚饭吧。” 这就让大丫鬟春亭去老太太院儿里说一声。 老太太不喜欢阮氏,只让她每逢初一十五过去浣石山房请个安,不用每日晨昏定省。阮氏也就真的不去了,并没有推辞。 难得见到闺女,阮氏欢喜地给秀荪理了理四合湖蓝色如意纹织锦的绣花云肩,仿佛没看见秀莞站在一旁。 秀荪也就顺着阮氏的话道,“好呀,我要吃四喜丸子。” 阮氏就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吩咐陈嬷嬷,“给姐儿上个清炖的,”又搂着秀荪的肩膀嘱咐道,“只准吃一个,过会儿沿着回廊走十圈才准回去。” 秀荪的肠胃不好,吃了油腻的不易克化,却偏偏喜欢吃荤的。 秀荪上一世跟着皇祖母长大,皇祖母徐氏出身开国元勋魏国公府,一家子几代都骁勇善战,家传的双手剑也传给了皇祖母。 皇祖母见她平日里循规蹈矩,怕她憋坏了,常常关闭宫门在慈宁宫的大殿里教她舞剑,后来又捎带上太子,因太子立志学武,又形成了固定的活动项目。 因要练武,耗费体力,所以她从小就爱吃荤的,而这一世的身体实在底子太薄,反倒不容易克化,所以阮氏和老太太都不太给她吃。 今天运气真好,秀荪欢喜地点了点头,又看见秀莞站在一旁把帕子都扭成麻花了,只好道,“娘,那块小叶紫檀,就赏给我吧。” 阮氏又淡淡看了秀莞一眼,秀莞这才找到空档给阮氏请安。 阮氏随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陈嬷嬷让春台开了库房找出来,拿到外院交给文管事。 又吩咐秀莞,“多大尺寸的,给陈嬷嬷说吧。”接着就挥手让她退下了,顺便道,“让她们滚回院子里去闭门思过。”丝毫没有顾忌面前的秀莞。 第五章 内宅 秀莞赶紧福身,跟着陈嬷嬷退出去,她恨不得将脸贴着胸口,不让嫡母看见自己的表情。 她出了厅堂,正碰见赵氏等三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她抿了抿嘴唇,并没有上前扶起赵氏,而是直接沿着檐廊转到后院,从正院后角门上了抄手游廊,进了花园子才松了口气,接着又气恼起来。 这下子全府上下都会知道她要绣个春江花月夜的炕屏给老太太当寿礼了,这已经五月初,老太太的生辰就在七月初,短短两个月时间,绣出一副炕屏来,以她的速度,恐怕这两个月都不得出院子了。 要不是秀荪不通刺绣,她准要怀疑秀荪是故意为难她。 还有,老太太是京城人士,于是才喜爱炕屏,而南方的宅子里并不用炕,罗汉床的围子本身就嵌了大理石或装饰了各式繁复的雕花,并没有炕屏的用武之地。 所以老太太得了炕屏,也只是收在库里,时间一长也就忘了。 还不如绣个抹额,老太太用得上,才能时时想起。 她本打算绣个抹额给老太太做寿礼的,现在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绣那炕屏。 等秀莞这厢出了屋,房间里只剩下她们母女,阮氏就揽着秀荪狠狠点了点她的太阳穴,“你这个小傻子,那小叶紫檀可是带金星的,是多难得的木料,我本打算留着,请名家雕个什么给你做陪嫁的,你倒好,白白送了人。还让旁人白白拿去老太太面前讨好。” 虽是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却丝毫没有与她父亲吵架时的声如洪钟,而是透着浓浓的慈爱宠溺。 秀荪就一头拱进娘亲怀里,抱着她纤细的腰道,“我哪里傻了,那小叶紫檀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老太太又不傻,肯定一下就能想到是从您陪嫁里出的,这不显得您贤惠吗,怎么便宜她了。再者,您找块普通的紫檀给她不就行了,非要把那块带金星的拿出来,娘,您未免太实诚了。” “你呀,就知道小聪明。”阮氏无奈,只好又戳了戳秀荪的额头。 陈嬷嬷回来了,“太太……” 陈嬷嬷欲言又止。 阮氏挑了挑眉,眸中闪过狠厉之色。 陈嬷嬷就垂下眼帘,不甘地摇了摇头,布满褶子的脸上也染上戾气。 秀荪就从母亲怀里坐起来,不满道,“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眼珠子转了转就问,“今天是怎么又让姨娘们跪在院子里了?” 阮氏就叹了口气,女儿自从掉进池塘大病一场之后,忽然开了窍一样,话也敢说了,事儿也敢做了,人也变活泼了,她可算是放下了一半心,总算不用担心婆婆把这个宝贝女儿给教得太过木讷了。 她出身商家,自小跟着祖母四处做生意,五六岁就能把算盘打得飞快帮着祖母算账,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渐渐明白了商户之间的尔虞我诈。 嫁入褚家,她本以为书香门第,门风必然清正,却没想到遭遇的烦扰更甚。 秀荪看阮氏叹气,只当她还想瞒着自己,心想又要到祖母那边拐弯抹角打听这件事了,转了转眼珠,斟酌须臾,想到了秀莞反常的举动,“娘亲,为什么每次都是四姐姐去祖母的院子叫我帮忙,六姐姐和九妹妹却从来不来。” 阮氏一愣,心想她这闺女果然是个聪明的,发现了这里的古怪,再一想这些个事情她早晚要面对,那还不如早让她知道,闺女早日独当一面,她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是赵姨娘派了身边的小丫鬟去园子里叫的她,你放心,娘亲院子里的人,心里都有数。” 秀荪就暂且放了心。 阮氏就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告诉了她。 “赵姨娘屋里香炉的炉灰下面,发现了一大块麝香。” “麝香?”秀荪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是被这物件给惊着了,二是高兴娘亲终于肯将院子里的事儿讲给她听,以后不用再赖在老太太榻上听壁角了。 一大块麝香,还埋在炉灰下面,这是想让赵姨娘生不出孩子吗? 凛然的表情和稚嫩的形象一点也不搭配,阮氏就疑惑了,“你听说过麝香?” 秀荪就想起来自己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只好佯装愤慨道,“女儿听说麝香价贵,难道是父亲瞒着母亲偷偷送给姨娘的?” 要知道这位褚八爷的零花钱并不多,老太太那里卡得紧,按照族中的规矩,考中举人之前每月五两,是为了预防他养成纨绔习气,一片慈母之心。 而太太这儿又一分钱也不会拿出来给他,阮氏曾明明白白放过话,想让她拿钱贴给他的小妾们,休想。于是常常被八老爷骂作妒妇。 是以,如果这麝香是老爷当财物私下给姨娘的,那定是偷偷卖了什么古董砚台或名人字画换的,那这事儿可就大了。 阮氏听到这个疑惑就松了口气,庆幸她家闺女虽说聪明,还没过人到可怕的地步,道,“这麝香是极难得的香料,平日里写字画画的时候加少许在墨里,可保墨色长新,娘陪嫁的香料铺子里卖的香露,里面也有一味麝香,可使香味持久。” “只是这东西破血化瘀的作用甚佳,坊间就流传孕妇用了会滑胎,女子常用会绝育。” 阮氏既然决定将这内宅的私事告诉女儿,也没打算说一半瞒一半,见到事情的全貌才好做正确的判断,她深知将孩子养成不谙世事才是真的害了她。 而且她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听懂,也懂分寸。 秀荪这才问道,“难道是有人想让赵姨娘生不出孩子?” 秀荪暗自点了点头,她前世就在宫里长大,当然明白麝香对宫中女子来说是多大的忌讳。 这乃是因汉宫传奇赵氏姐妹究竟败在了息肌丸上,而息肌丸流传在世的方子里最重要的配方,就是一味麝香。 坊间流传,也是因此而来,实际上麝香并不会直接导致滑胎,只是有活血化瘀的功效,用量上需要拿捏。 而正因为麝香名声太大,又气味浓烈容易被发现,宫里的贵人们争宠早就不用了,成了过气的传说。 要知道我九州大地,百草繁盛,想找点无色无味,使用安全的堕胎药是什么难事? 于是麝香从争宠的第一线退下,被转而用在…… 等等!有什么不对劲! 秀荪顿悟道,“难道有人想害娘亲?” 她依稀记得,她还小的时候,听皇祖母说过,曾有个陆昭仪被如今的田惠妃害得小产,却极其冷静,并没有急着找田惠妃报仇,而是自己服用了少量的麝香,接着将线索引向了当时最大的竞争对手钱贵人宫里。 皇上震怒,见钱贵人宫里搜出了装有麝香沫子的香袋,又有宫人冒死作证,罪证确凿之下,就将之杖毙了。 因麝香气味持久,容易分辨,宫中又不常有,只要布置得巧妙,用来陷害人,简直百发百中。 阮氏见她问出这句,略一思忖,又骄傲欣慰地颔颔首。 不愧是她生的姑娘,见微知著,一下就道明了问题的关键。 首先,单挑一个姨娘下药有什么用?这院子里服侍过老爷的,除了苾芬馆里住着的三位姨娘,还有母亲屋里的两个通房丫头。 还有,一大块麝香?又不是一点麝香末子,既稀又贵,从哪儿得来的?也就只有家里的库房,老太太的库房,母亲的库房里可能会有。 阮氏点了点头,“那块麝香我亲自看了,是一整块的毛麝,这样成色的我陪嫁里共有十块,今天你过来说要找小叶紫檀,我正好可以清点下放陪嫁的私库。” “方才姨娘们罚跪的功夫,陈嬷嬷着人去苾芬馆搜了一遍,没见什么蛛丝马迹。” 那就只能追查那块毛麝的来处了。 秀荪撇了撇嘴,这件事情太不寻常,发生的时机不对。 日前她父亲已经启程往金陵城,打算在钟山灵谷寺闭门读书,好准备参加秋闱。 父亲又不在家,给别的姨娘下绊子一点意义都没有,除非凶手是特别针对赵姨娘,打算让赵姨娘绝育,可等那毛麝起作用,怎么也要三年五载,加之毛麝香气浓郁,很容易被发现啊。 秀荪沉思道,“会不会是有人偷了块毛麝,想暂时藏在那香炉里,不料被发现了。赵姨娘究竟是怎么发现那麝香的?” 赵姨娘表面上是受害者,实则应该首先怀疑。 赵姨娘心机深沉,又是母亲从阮家带过来的,阮家可是做药铺生意起家的,她到底知不知道麝香的真正效用? 知道与否,就可能源自完全不同的意图。 还有发现这毛麝的过程。 如果是赵姨娘自己发现的,那就不可能是赵姨娘藏的,否则就前后矛盾了。同理,如果是赵姨娘藏起来的,那一定另有目的。 “别再想了,”阮氏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传了饭,“这事儿只是告诉你知道一下,我先把姨娘们禁足,等盘点了库房再作打算。” 她怕女儿不谙世事,也怕女儿思虑过甚。 秀荪点了点头,高高兴兴地跟着阮氏在东次间的黑漆嵌螺钿宝瓶纹圆桌前坐下,装作津津有味地吃她的狮子头。 今天的狮子头却吃不出什么美味,她心里有不好的感觉。 这件事疑点太多,即使假想了凶手的身份倒推,也有多种可能,一定还有些关键的信息他们都没有察觉的,但愿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切不要太晚。 吃过了晚饭,休息了片刻,秀荪乖乖地跟着阮氏围着回廊走了十圈才回了老太太的院子。 第六章 明暗 廊檐下已经挂起了大红的灯笼,雨过天晴之后,空气仍然湿润,绵绵丝丝的光线从大红绡纱的灯身透出来,氤氲着映在清漆的廊柱和挂落上,照亮了青砖台基和院子里的鹅卵石甬道。 远处顶着窄窄乌黑飞檐的马头墙在黑夜里一重重地若隐若现,秀荪深深吸了口微凉的空气,再缓缓吐出,不安的感觉依然没有消散。 记忆深处的绿瓦红墙,看不见尽头的巍峨宫阙,已经很远很远。 还有什么地方的勾心斗角能比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更加惨烈的,如有风雨也尽管来吧,还有什么手段是她没见过的。 回到浣石山房,秀荪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正歪在罗汉床上,听小丫鬟给她读一本游记。 老太太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问了在正院都吃了什么。 秀荪笑嘻嘻地挨着老太太坐着,熟练地给老太太捏肩膀,等老太太舒服地哼了哼,叫她休息会儿,才状似不安道,“祖母,一块麝香多少银子?” 老太太眉头一皱,面色猛然一肃,转眼对上秀荪黑白分明,清冽透彻的双眼,“什么麝香?是谁跟你说的?” 秀荪眨巴眨巴大眼睛,无辜无害道,“今天四姐姐又来求我去救她姨娘,我进屋的时候见陈嬷嬷指使小丫鬟端了一块臭臭的东西出去,随口问的。太太说这一大块东西虽闻着臭,弄成细细的末子就香了,和到墨锭子里做成香墨,可好卖了。” 她特意加重了“又”字。 老太太听了面色缓和下来,仿佛没有在意秀荪在强调秀莞求她帮忙的次数,而是叹了口气,“你家太太呀,就是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做买卖。” 并不再提麝香的话题,而是道,“有机会倒是可以和你家太太学学经营,你日后嫁了人,也要自己管家理事的。”略一停顿,还是道,“打算盘也学一学,虽说咱们书香门第不必行商贾之事,这里面的门道却不能不懂。” 秀荪就想起她前些日子听壁脚的收获,当年老太太想变卖陪嫁的产业贴补家用,一时不查,差点被歹人所骗,幸遇阮氏的祖母扈氏仗义相救,帮老太太追回大笔产业,两家的交情也由此开始。 这两位老太太,一位走南闯北,理家创业,一位青春守寡,独自拉拔年幼的儿子,简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交。 阮家往上数几代也出过一位名家大儒,至今仍有著作流传于世,可惜子孙之中无有会读书的,于举业上渐渐看不到阮家的身影。 后来迫于生计行了商贾之事,虽挣下了大笔的家业,却因多年不和读书人打交道,难以再寻到得力的先生。 老太太的父亲生前曾做过首辅,更两次任主考官,虽去世多年,故旧仍然很多,老太太给阮家荐了位合适的先生,阮家舅舅更是一口气考了个同进士回来,这已是阮氏阖族百年来的最好成绩了。 后来阮家太外祖母扈氏临终,担心自己去后孙女无人照拂,被没有主见的母亲和缺乏见识的长嫂随意嫁掉,拜托褚家老太太申氏照顾自家孙女,老太太也很爽快,将阮氏聘为儿媳。 当然,阮氏的嫁妆有二十万两之多,这也是扈氏生前安排好的。 老太太申氏生在书香世家,父亲更曾贵为首辅,若不是当年遇到那次劫难,恐怕也不会将商贾之道看在眼里。 如今却劝她和阮氏学算盘,秀荪心想,当年老太太是身处怎样的绝境啊。 眨巴着大眼睛,小脸儿仍旧蜡黄蜡黄的小女娃,盯着一头稀疏的黄发乖巧地点点头,怎么办啊,她听见算盘二字一阵头皮发麻。 只好抬起头,让自己笑得尽量可爱些,“可是祖母,我不用算盘也能算。” “咦?”老太太惊诧,“这理家管事可不是三瓜两枣,可不是十个手指能算过来的。” 秀荪继续点头,又拍了拍小胸脯,“不信祖母考我。” 老太太不相信,随口报了几个数字让秀荪相加,秀荪略一思忖果然算出来了。 老太太还不信,叫申嬷嬷从罗汉床边的斗柜里取出个纯金的小算盘,随手播了两个串数字,秀荪竟比老太太拨算盘还快。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秀荪纤瘦的脊背,复杂地感叹,“不愧是阮家的血脉。” 秀荪就偷偷吐了吐舌头,她这是前世听皇祖母教太子哥哥军务时学的,太子哥哥算得更快呢,还有柯璁……唉,柯璁,算算时间,她要是上一世还没死,现在已经嫁给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家伙了…… “秀荪,你该去歇息了。”老太太见秀荪原本明亮的大眼睛变得有些呆滞,应是困了,抚了抚她头上两个可怜的小揪揪,便催她去睡觉。 秀荪回神,笑着应是,自己爬下罗汉床,穿过厅堂,去了东头自己起居的碧纱橱。 太好了,不必学算盘,她曾经学过的,手指都快断了就是学不会啊,导致后来听到算盘两个字后槽牙就痒,只好苦练心算求皇祖母放过,如今真好,生在书香门第,装装清高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估计太太见她能心算也不会教她算盘了,哈哈哈。 只有鸳鸯在屋里,秀荪就问喜鹊的情况,“胳膊腿儿都酸得不能动弹了吧。” 鸳鸯点了点头。 秀荪就指着罗汉床旁小杌子上的食盒道,“那里面两碟子点心,豌豆黄是给你留的,桂花糕是给喜鹊的,你带过去看看她,嘱咐她今晚一定要把胳膊腿儿揉开了,不然明天还有她难受的。还有吃了点心一定要漱口才能睡觉,不然生了虫牙也有她受的。” “叫莺歌进来给我换衣服梳洗。”她无视鸳鸯疑惑的目光坐在罗汉床上,拿起炕几上的天青釉葵口小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她晚上是不喝茶的,屋里的人都知道。 鸳鸯领命去了,七小姐就是个迷,平日里看着她弱不禁风的,却骨子里透出一股子天然的傲气,明明是个七岁的小女孩,明明只有五六岁女童的身量,却总是从容得像个大人。 秀荪一个人坐在碧纱橱暗淡的灯光下,小口小口啜着清水,这杯子已经用了一段时间,盛水的内面已经出现了蝉翼纹的开片,清水反射着近处的烛火,浅橙色的光点慢慢流转在细如蚕丝的裂纹之间。 这时檐廊上有脚步声,她赤着脚趴在隔扇上细听,果然见申嬷嬷从檐廊上走过,进了老太太的里屋,须臾又出门往东去了。 东边正是正院的方向。 老太太果然注意到这件事了,既然这事是太太亲自告诉她的,那么她也不必瞒着老太太了。 老太太肯定知道秀莞常来找他去救姨娘的事情,听多了难免会以为太太小题大做苛待姨娘。 而这次好不容易姨娘们整出了麝香这样子深宫传说才提到的东西,瞬间将褚家老四房后院的小小拈酸吃醋提升为可能伤及子嗣香火的阴狠争斗,总算能说明姨娘们也不是完全安分的,值得引起老太太的警惕了。 话说这藏麝香之人不会是深宫话本子看多了吧,宫里想害个人哪有那么容易,那些都是考不上科举的穷酸读书人杜撰出来骗稿酬的好不好。 也不一定,莫姨娘和赵姨娘都不认识字呢。 莺歌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秀荪小小的手举着茶杯放在眼前仔细观察,名贵的茶杯,幼稚的孩子,苍老的神情,这画面却仿佛无比和谐,四周的声音仿佛都一下子消散了。 正当她打算再看清小姐的眼神,却见那小女孩转过脸来,嫣然一笑道,“快给我沐浴吧,今晚还要用黑芝麻捂头发。” 宫里的娘娘们之间流传着许多护肤养发的方子,毕竟娘娘们见到皇上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这美貌就变成了争宠的重要法宝,谁也不敢轻视了去。太太阮氏家里也是开药铺的,见她头发稀疏发黄也给她配了方子。 只是那些方子多是药材配置,是药三分毒,秀荪这句身子还柔弱,不宜使用,她就只好用最保守的法子。 黑芝麻糊那么好吃,吃多了最多上火,不会有副作用的。 泡在滴了花露的热水里,秀荪深深透了口气,她前世是太后身边恨不得隐去所有存在感的安宁郡主,那些娘娘、皇子、宫女、太监争来斗去并没有有特别冲着她来,也不需要特意避着她。 是以,她很是见了不少世面,深度开发了想象力和创造力。 今世她是浦口褚氏老四房唯一嫡出的女儿,处境由暗转明,很多阴私的事情,站在她的角度看不到了,却并不代表没有。 更有甚者,她也许有更多的机会去亲身体验各种阴谋,也许是扮演羔羊的角色,也许她自己也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屠刀。 所以,她需要一些能为她办事的人了。 重生半年多,悠悠忽忽、好吃懒做了许久的秀荪,终于开始考虑一些关乎个人生计的问题。 唉,算了,困意袭来,反正今天还死不了,明天再想吧。 恍恍惚惚间,瞥见窗外,天色漆黑,那漆黑的,是夜空吗? 漆黑的夜,银盘中天,银霜铺地。 耳边似有丝竹之声,若隐若现,是为中秋夜宴新谱的曲子。 眼前一簇簇珠光宝气,晃晃悠悠叫人眼晕。 噢,想起来了,这不是中秋宫宴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一时想不起。 “郡主,陈家大奶奶在太液池的假山旁等您。”贴身宫女杜若凑在她耳边道。 她本坐在太后身后的角落里,听到这句话知道是柯敏找她,就悄悄起身出了大殿。 柯敏嫁给了陈阁老的长子,自她出嫁,已有月余,她们还没有见过面。这天中秋夜宴,又正逢太后六十五岁的生日,皇上为表孝心,就借着中秋夜宴的名头给太后祝寿,广邀朝中勋贵大臣的家眷进宫,太后就追加了各位诰命夫人的儿媳和闺女,不然一群上了岁数的坐在一起跟大朝会似的。 柯敏作为陈家宗妇,也跟着婆婆进宫,可是,柯敏做什么要偷偷把她叫去太液池,这大晚上的。 听说她嫁入陈府,与陈家大公子相处得并不和睦,她身居宫中也听到了许多闲言碎语。 有人说凉国公府二小姐傲慢无礼,不敬尊长,常与夫君口舌之争,而她认识的柯敏,却是她认识最聪慧的女子,平日里碰见看不顺眼的多是懒得争辩,如果能和陈大公子吵起来,恐怕是入了心了。 她急于知道真相,往太液池去,不疑有他。 第七章 前世 谁知她到了太液池旁的假山,并没有看见柯敏,心中感觉不好,正要回转,却被人从身后击倒按进了水里。 她拼命挣扎,拍击水面,激起高高的浪花,抓住她头发的那只手松了松,却没等她挣脱,又将她按进更深的水里。 她反手去抓那人,却只摸到半截湿透的衣袖和一簇长长的头发,到底是谁,是宫女吗? 不对啊,她自幼练习双手剑,转身腾挪也相当迅速,力气更是不小,可这个人,她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怎么还是挣脱不开。 对了,她身边的宫女杜若呢,方才还跟在她身后,现在她被袭击了,怎么也没听见她叫一声。 脑海中闪过各种怀疑,她一直没有放弃过挣扎,直到力气耗尽了,肺里呛了很多水再也无法呼吸。 最后,她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奋力往岸边的太湖石上撞去,双眼早已被水刺得睁不开,根本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只能凭着直觉。 一瞬间好像有一刻钟那么长,愤怒绝望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期盼。 左边的太阳穴终于碰到了坚硬的东西,那也许是块嶙峋的石头,由于看不见,她也完全没有减速,太阳穴炸裂的疼痛让她觉得整个身体都麻木了,伴着肺里窒息的痛苦,难受到无以复加。 抓住她头发的人仿佛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做,遽然松开了手,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的身体瘫软着跌进了水里。 指尖拂过那人有些硬的长发,是她上一世最后的感觉。 她现在一定是头破血流了吧,不知道有没有破相。 真好,太好了。 她的身体沉在浅浅的水底,嘴角扯出了笑容。 皇祖母,你看到了吗?我不是失足落水,是有人要害我。 有人要害我,是谁要害我! 我已经这么低调了,我只是个孤女,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怨念再次充斥了四肢百骸,只觉得周身炽热难耐。 当怨恨仿佛破体而出,脑子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眼前的景物一片片剥落,露出原本的宁静碧纱橱。 万字流水纹的隔扇,葫芦纹的挂落,熟悉又陌生。 不对呀。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还有感觉? 忽然身体又一阵阵发冷,想扯了被子来盖却怎么都抓不到。 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回,脑袋里嗡嗡的声响渐渐平静下来。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秀荪撑起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竟是阮氏和老太太焦急又憔悴的脸。 “祖母,娘亲……”她启口轻声唤着,自然而然。 声音却像是有倒刺的杂草划过喉咙,沙哑又飘渺,她这是怎么了? “女儿啊……”阮氏哇得一声哭起来,将她抱在怀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也不活了。” 祖母也用帕子揩了揩有了皱纹的双眼。 对啊,安宁郡主已经死了,她现在是褚秀荪啊,怎么总是记不住呢? “祖母,娘亲……” 褚秀荪张开手臂揽住了太太和老太太,一头扎在两个不太伟岸的肩头中间哭了起来,“祖母,娘亲,我做噩梦了,我好害怕。” 老太太赶紧拍着秀荪的背哄她,“荪儿不哭,祖母和你母亲都在呢,什么都不怕。” 阮氏也终于冷静下来,抱着秀荪柔声安慰。 后来褚秀荪才得知,她得了风寒,半夜里开始发热,还一直说胡话,天亮了才退热。 阿弥陀佛,秀荪暗叹,只不过光着脚在隔扇边站了一会儿,这就风寒了,她这小身板,任重而道远哇。 接下来的几天,秀荪渐渐恢复了,老太太和阮氏怕她再着凉,将她拘在屋里不准出去,还特别派了两个大丫鬟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她,不许她下床,直到大夫说病情已经好转了,可以在天气好的时候到外面走走。 无奈每天清晨睁开眼窗外总是阴雨连绵的,连着檐廊也给了,秀荪大部分的时间都只好躺在罗汉床上隔着纱屉看着窗外绵密的雨丝出神。 喜鹊自从上次被罚了之后,不敢再对她颐指气使,只安静坐在她身边自己玩翻绳,鲜红的绒绳在白嫩短小的手指间翻飞缠绕着,一会儿变成合欢花的形状,一会儿变成茑萝的形状。 秀荪偶尔看一眼,然后又转回去看窗外。 前几天梦魇,她终于记起了上一世临终的那一刻。 是个力气极大的宫女把她摁在水里溺死的,约她去太液池假山的人是柯敏,柯敏却没有在那儿出现,至于柯敏那晚到底有没有找她说话,恐怕只有问柯敏本人才能知道了。 还有杜若呢,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不见了,或者已经遇害了? 但如果要让她“失足落水”,杜若就必须好好的,不然贴身的宫女也跟着不见了,不是坐实了这里头有蹊跷。 想到这里,秀荪忽然觉得她在最后一刻撞破头的行为挺傻的,出了什么事,问杜若就行了,如果杜若不见了,那肯定是有问题的。 除非,杜若本身就有问题。 想到那张清秀可人的小脸,总是温和含笑陪在她身边,秀荪又迟疑了,怎么可能呢,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呀。 还有皇祖母,她老人家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如果自己只是失足落水,皇祖母顶多难过一时,而自己是被人给害死的,那么事情就复杂了,皇祖母和当今皇上毕竟不是亲母子,最近几年关系越来越微妙了,她这么做简直是在给皇祖母添麻烦啊。 皇上是由先皇做主,过到皇祖母名下的。 而皇祖母只有一个亲生儿子,那就是秀荪前世的父亲晋王,今上登基的时候,晋王才只有六岁。 晋王从小身体不好,皇祖母就把娘家侄女嫁给了当今皇上,却给晋王娶了枝繁叶茂的凉国公府嫡女为妃,就是她前世的母亲柯氏。 晋王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甚至没来得及就藩,太后就将晋王妃母女留在了京城。 没两年,晋王妃也去了,太后怜惜她小小年纪没了双亲,就把她接进宫里抚养,她就在慈宁宫里一住十几年。 今上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大,登基之后不断消减魏国公府徐家的兵权,魏国公世子更是在一次战役中莫名其妙地战死了。 年迈的魏国公痛失最后一个儿子,悲痛欲绝,上表辞去了所有差事,从此关起门来一心教养唯一的孙子。 而中秋节落水的那件事还是有许多疑点,如果皇上看她不顺眼,想连她一起除了,十几年来有的是机会,而且先帝选定的天子即使气量狭小也不会毫无算计,她一个孤女,哪里有什么威胁,哪里需要花心思去对付了,反而应该善待,好表现皇恩浩荡才对。 想到这里,褚秀荪就幽幽叹了口气,这件事多半和皇上没关系,皇祖母一定不要误会了皇上才好。希望自己惨烈的死状不要让皇祖母失去理智。 她再也坐不住了,翻个身趿鞋爬下罗汉床,穿过堂屋,绕到后院,跪在了老太太安放的菩萨像前,诵读了一百遍心经,祈求佛祖保佑皇祖母平安。 秀荪转身正瞧见老太太立在她身后,慈爱地看着她。 她顿时觉得很是心虚,这一位祖母,也是全心全意地疼爱着她。 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坦白的,只好含含糊糊说道,“祖母,这些日子,您和娘亲吓得不轻吧,都是荪儿的错,以后一定多走路多晒太阳。” 老太太欣慰地颔首,把她搂在怀里,“好,荪儿要说话要算话啊,等过几日天气好了,祖母领着你去庄子上泡温泉。” 秀荪把小脑袋埋在老太太的怀里奋力点了点头,眼睛里有些湿润,鼻子酸酸的。 她已经是褚秀荪了,浦口褚家老四房只是并不显赫的官宦家族旁支,恐怕一辈子也难以回到皇宫里去见一眼皇祖母。 而这位祖母,待她宠之爱之,是应当好好孝敬的眼前人。 心中百味杂陈,秀荪闭目默念道,“祖母,皇祖母,我一定会保重自己,你们也都要好好的,康康泰泰,长命百岁。” 这段时间秀荪病情反反复复,祖母和母亲常常一起照顾她,多年的恩怨有所缓和,因担心秀荪夜里梦魇,祖母留了儿媳陪着孙女睡在自己屋里的碧纱橱。 这天晚间,秀荪窝在母亲怀里耍赖,笑言,“娘,给我生个弟弟吧。” 阮氏一愣,停了停打扇的胳膊,轻声问道,“怎么忽然想要弟弟了?” 秀荪眼珠子一转,道,“外院的孙嬷嬷给小喜鹊带了信儿,说她娘亲前天给她添了个小弟弟,小喜鹊可高兴了,说家里再也不用担心爹爹年纪大了没人干农活了。” 阿弥陀佛,小喜鹊的弟弟来的真是时候,秀荪正愁着怎么劝阮氏呢。 阮氏听了这话就沉默了,显然陷入了沉思当中。 秀荪就抿了抿嘴,将脑袋缩进母亲怀里,她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自私啊。 她能看出来,阮氏虽说隔三差五找姨娘不痛快,却从没什么嫉妒,只是实实在在的厌恶,而且,她已经对褚八爷失望透顶了。 第八章 针线 阮氏自小跟着她祖母上过塞北,下过泉州,见过这个世上许多的风景,本是厌倦了商家的尔虞我诈,才嫁到了褚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却没曾想褚八爷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学问如何且不问,偏偏一股子读书人的酸腐叫人很不爽,唯一的爱好就是假装风流倜傥。 她很失望吧,再加上接二连三子嗣不顺,秀荪抬眼去看仍旧发愣的阮氏。 阮氏仍旧沉默着,手里的纳纱佛手花鸟图团扇早就搭在膝头,葱管般纤细修长的十指紧紧握住湘妃竹的扇柄,视线飘忽,仿佛盯着秀荪身后的什么地方,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那眼底有秀荪不大看得懂的涌动,似有遗憾,似有狠戾,又似有不舍。 秀荪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老太太这边欠着阮家老太太的大恩,阮家现在也渐渐有子弟开始读书了,两家关系日益紧密,阮氏和褚八爷的关系似乎相对微不足道了。 双方都拉不下这个脸去和离,更何况,阮氏和褚八爷都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过错。 既然不能和离,那就只有过下去,想要以后过得好,没有儿子可不行啊,不如趁现在赶紧生出嫡长子来。 毕竟在这个家里,无论谁生的儿子,对祖母和父亲来说都是没差的,对她和母亲来说,那差别可就大了。 秀荪发了愁,不自觉地往阮氏怀里拱了拱。 她母亲看见了就噗嗤笑了,问,“又想吃狮子头了?你不是答应娘要多吃蔬菜吗?” 秀荪就自嘲地苦笑,作为一个小丫头,她还是应该发愁一下明天母亲会不会逼着她吃不喜欢吃的茄子吧。 老太太担心秀荪病情反复,和儿媳轮流守着秀荪,婆媳俩注意力都在秀荪身上,好几天没有置气,倒是空前和谐。 这些天见阮氏对秀荪的关爱,心又软了些,搁置多年的希冀,还是忍不住重拾起来。 于是老太太这天叫来阮氏,吩咐她收拾些消暑的吃食药材并换洗衣物给寺中苦读的儿子送去。 阮氏不太情愿,最终还是答应了,心里却烦躁得很,她是一点也不想见那人的,常常想着这样的丈夫有了等于没有,还不如死在外面,这样子她起码可以改嫁。 这天倒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一大早,阮氏收拾停当,来浣石山房给老太太辞行,老太太叮嘱了两句路上小心,虽是夏天,过江的时候也别叫风吹到了云云,就让阮氏早些出门了。 秀荪由申嬷嬷领着一路送阮氏出了垂花门,阮氏越走越快,压裙的禁步流苏翻飞,秀荪加快脚步跟在阮氏身后,有些气喘,瞥见阮氏白皙的手缩在袖中,攥得死紧,手背上暴起青色的脉络。 她很想提醒阮氏控制脾气,别再和褚八爷吵起来,无奈身边还有秀莞秀芷秀芊加三位姨娘,不好开口。 秀荪想上前拉阮氏的衣袖,却不防莫姨娘一步上前一步,唤了声,“姐姐。” 媚俗的嗓音透着讨好,却很不合时宜。 果然,阮氏心里正烦着,反手一个巴掌就扇到莫姨娘脸上,咬着牙道,“你是我四百两银子买来的,也就价钱贵了点,不是什么贵妾。” 然后狠狠瞪了莫姨娘一眼,直吓得五岁的秀芊哇得一声哭起来,胖乎乎的小身子直往奶娘身后躲。 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竟被眼泪冲出一道道白花,阮氏不巧抬眼看见秀芊的样子,皱了皱眉,定睛察觉出那小脸上竟抹了薄薄一层脂粉,松开秀芊狠狠瞪向莫姨娘,“这么小的孩子抹什么脂粉!” 又转眼扫了几个女孩一眼,见秀莞几个并没有涂脂抹粉,缓缓咬牙道,“快擦掉了,没得自小就起了下贱心思。”这话真是够诛心的,虽说的是莫姨娘,阮氏的眼睛却盯着赵姨娘。 秀荪眼见这下子没机会提醒了,不过看阮氏如此烦躁,估计说了也是白说,只好取出帕子托着秀芊的小脸一点点将那白花花的脂粉擦干净,并柔声安慰她长得最好看了,长大了擦粉也不迟。 眼看着阮氏扶着陈嬷嬷的手上了马车,眼看着跟车的婆子将黄木的小板凳收起来,眼看着三辆马车消失在垂花门有限的视野里。 秀荪回身正瞥见莫姨娘单手捂着红肿的脸颊,神态却透着幸灾乐祸,她皱了皱眉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心中不安陡升。 只见莫姨娘回头望向垂花门外,轻嗤了一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正想放慢脚步仔细听听莫姨娘的低语,却被秀莞挽住了胳膊,“七妹妹身子大好了?”很是欢喜的样子,却只有嘴角上扬,细长明丽的眼睛还是紧紧盯着她。 秀荪回了一个“真诚”的微笑,“多谢四姐姐关心,已经大好了。” 眼见赵姨娘靠近了莫姨娘在她耳边嘀咕了句什么,莫姨娘嘴角讽笑更胜,又低声回了一句,赵姨娘目露担忧抿了抿嘴唇,握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头退开两步,落在后头。 秀莞瞥了一眼,又拉着秀荪走了两步,“那天妹妹把祖母的墨宝送来,姐姐这边已经描好了,回头我叫丫头送去还给妹妹。” “那就辛苦姐姐了。”秀荪又看了两眼莫姨娘得意的笑容,余光瞥见赵姨娘消失在东西穿堂的背影。 “是我该谢妹妹才是,我手头的绣活还没做完,这就先回去了,妹妹保重。” “四姐姐慢走。” 二人面对面敛衽一礼,秀莞飞快地瞥了一眼赵姨娘走过东西穿堂,却转身慢吞吞地踏上了对面的回廊。 秀荪站在原地望着秀莞的背影,冲身后的小喜鹊使了个眼色,小喜鹊眨巴着大眼睛愣了片刻,还是迟疑着转身跟了上去。 秀荪又瞥了一下那回廊,秀莞的身影已经过了海棠月洞门消失在翠色的竹影中。 小喜鹊迈着小短腿鬼鬼祟祟跟在秀莞身后,那动作看上去很不专业。 秀荪就叹了口气颇有些失望,望着海棠花纹的鹅卵石的地面,觉得很是无奈,小喜鹊总算还没笨到家,只是还尚需调教,并且需要很久。 她回想起来,原先在慈宁宫,她能见到的宫人都是经过了层层选拔的,各种察言观色,各种七窍玲珑,蠢笨的人大都去做杂役了,或者干脆各种不明不白各种死于非命。 而秀荪现在面前的小喜鹊,从小长在庄子上,意外到一个官宦人家旁支的家庭里做陪玩小丫鬟。好吧,是她不够知人善任,都是她的错。 只是想到前世临去的时候,莫名没有任何声息就消失的杜若,她忽然觉得背脊发寒,她多么希望杜若死了,至少没有背叛她,可是杜若是多聪明的人呀,如有异动,她怎么会注意不到,怎么会连喊一声都没有。 杜若是陪着她长大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杜若的了解不逊于对皇祖母的了解,可如今这样,难道杜若真的隐瞒了什么。 等秀荪从小小的挫折感中回过神,两位姨娘已经行礼退下了。 秀芷拉着秀芊笑上前两步追上秀荪,见她目光凝滞便问道,“七妹妹是迷眼了吗?” 秀芷又定睛看了秀荪一眼,拉上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道,“祖母的寿辰就快到了,妹妹打算送什么当贺礼?” 秀荪听了这话,就认真瞥了秀芷一眼。 这位六姐姐今年刚刚九岁,眉眼间尚透着稚嫩,容长脸,五官都端端正正的,没有哪个生得特别好看,也没有长歪了的。 耳垂上一双小小的赤金丁香儿,像她的气息一般,不是很有存在感,每每注意到,却又总能觉得清新自然。 她不如秀莞清婉可人,也不如秀芊玉雪娇憨,却有把好头发,漆黑如墨,亮如鸦翅,绾了简单的双平髻,点缀粉色的绢花。 蜜合色素面杭绸的褙子,只在衣角袖口绣上了水仙团花,下着月白色百褶裙,配上端庄的仪态,和从容的神色,整体看上去也是个清雅佳人。 秀荪就调皮地笑了笑,回问道,“妹妹还没准备,姐姐打算送什么?” 秀芷道,“我想给祖母绣个抹额,就是没有合适的花样子,想找妹妹屋里的鸳鸯姐姐参谋参谋,不知妹妹允否?” “姐姐说这话就见外了,不如这就去我那儿,咱们一起做针线。”秀荪热情邀请道,顺道捏了捏虽然才五岁,个头却快和自己一般高的秀芊那水嫩水嫩的粉腮。 秀芊睁着明艳的双眼怯生生看了看秀荪,最终点了点头,“好,我去。” 在秀芊的印象里,嫡母好可怕,这个七姐姐看上去却挺可亲的。 于是三姐妹手挽手一块儿进了浣石山房。 老太太见他们姐妹和睦,很是欣慰,特意叫丫鬟把二进院子的穿堂通通风,叫她们姊妹几个到那里去做针线。 浣石山房是个三进的院子,引入活水,积水成池,碧绿碧绿的一汪镜水,水面上点缀曲桥石舫和翼然春亭,四周环绕青碧湖石,鳞次栉比,高低有序,其间香草丛生,苔藓斑驳,远远望去,竟像是凝固的波涛。 秀荪的曾祖父是园林营造爱好者,尤其酷爱这园林水法,曾不惜金银,追求完美的假山景观,听祖母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这儿的太湖石间常有流水潺潺,彼此相连,美轮美奂,这也是浣石山房之名的由来。 而今年代久远,山洞深处的齿轮管道都已腐朽,再也不能自行运转了,昔日盛景,再难得见。 第九章 看客 秀荪她们三个就呆在隔开第二进和第三进院子的敞厅里,这敞厅横跨在水面上,前后都是开阔水面,隔扇都装上了大片的玻璃,室内没有隔断,采光良好。 将隔扇全部敞开,院中花草芳香送爽,廊下悦耳的鸟鸣声可闻,姐妹几个摆上茶果,脱了鞋爬上罗汉床,做针线正好。 秀荪被徐徐的穿堂风吹得晕乎乎,半靠在大迎枕上打盹儿,手里握着个素面纨扇,遮在脸上挡住明媚的日光。 鸳鸯趴在黑漆紫檀卷足案上描花样子,秀芷坐在一旁看,时不时提些意见。 秀芊却耐不住性子,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溜下罗汉床,迈着小短腿爬上对面的鹅颈椅上,抓着清漆的栏杆看池中的锦鲤。 秀荪赶紧命秀芊的奶娘仔细看着,那鹅颈椅经年累月的,表面光滑透亮,秀芊这小胳膊小腿的,可别出溜下去。 转眼看见炕桌上鸳鸯画好的五福捧寿花样子精巧别致,赶紧道,“鸳鸯姐姐也给我画一个吧,牡丹团花怎么样,我想绣个帕子给祖母。” “小姐这个主意好。”鸳鸯应诺,另取了一张纸,提笔就画。 秀芊看了半天锦鲤,听见她俩的礼物都有着落了,回过头来怯怯地问,“那我送什么呀。” 秀荪就笑道,“你给祖母打个蝙蝠络子吧,前几天彩雀姐姐刚给祖母做了个眼镜套,就挂在那上头,祖母准能时时看见你的络子。” “好呀。”秀芊拍了拍小胖手,又犹豫起来,“可是我不会打络子。” 秀荪笑道,“这有何难,让鸳鸯教你就是了。” 鸳鸯就笑道,“合着几位小姐的礼物都出自奴婢之手了。” 秀荪举起纨扇敲了敲鸳鸯的手臂,“非也非也,学生的学问出自老师,可你怎么以说学生做的文章出自老师之手呢?” “是啊,是啊,七姐姐说得对。”秀芊很是狗腿地拍手叫好,两颗小虎牙刚好露出来,映着雪白的肌肤,很是俏皮可爱。 秀芷坐在一旁配丝线,闻言含笑看着她们不说话。 鸳鸯佯装生气,噘嘴道,“好啊,你们都欺负我。” 这下子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秀荪笑累了,再躺回大迎枕上,举起纨扇遮住脸,有点泛白的小嘴微微勾起弧度。 秀莞是老四房长女,苦练之下,女红成为姐妹中最好的,所以每年都会给老太太绣抹额,这么显眼的物事也算是个头彩,既能展示绣工,又能让老太太时时想起。 去年、前年,还有大前年,秀莞送老太太的寿礼都是抹额。 如无意外,秀莞今年还是要绣抹额的,可秀芷只比秀莞小两岁,这些年也练出了不错的绣活,怎么甘心叫秀莞将这头彩得去。 今天秀芷张口就说要绣个抹额给老太太,这说明她是明白关于炕屏的故事了,还让鸳鸯给画花样子,就是要把这事儿过了明路,板上钉钉。 不错,不错。秀荪暗赞,这个空子钻的好,秀莞不送抹额了,她目前展示出的秀技还不足以完成抹额这种高难度的秀活,秀芊更是还没开始拿针,只有秀芷了,不妨顺水推舟,让秀芷得了这头彩。 秀荪悄悄抬起纨扇的边缘,斜眼瞥见秀芷正对着花样子细心配色,五彩的丝线在嫩白的葇荑间辗转缠绕,映着日光宁静温暖。 这位六姐姐也有一副水晶心肝,从品相上来看,比那位外强中干的四姐姐剔透许多。 秀荪从小长大的地方,人人做梦都在勾心斗角,她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这样子才能把自己放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永远不把后背对着别人,才能永远不被从后背捅刀子。 正当秀荪打算抽空伤感一小下的时候,小喜鹊从外面小跑着进来。 她小小的脸上神情还是懵懵懂懂的,手里还捧着一小包东西。 心思流转,小喜鹊已经小跑着到了秀荪跟前,“小姐,看我采的茉莉花。” 她欢天喜地地掀开手心捧着的绛色绢帕,白嫩嫩的茉莉花苞在帕子中心心堆成一座小山,配着绿油油的花萼,一派娇艳欲滴。 秀荪觉得略微满意,没跑进来就直接禀事,说明这小丫头没有笨到家。 见小喜鹊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笑着接过帕子,闻了闻茉莉花独有的清冽香气,对秀芷道,“姐姐带些回去吧,放在装着水的盘子里,摆在窗台上,微风一吹定能满室生香。” 茉莉花平常最早五月底开花,这才五月初,是花园里的婆子费心培育的,秀芷和秀芊平日里并不敢采摘。 “妹妹好主意。”秀芷笑吟吟回答。 秀芊撇开了一池子锦鲤跑回来,爬上罗汉床挨着秀荪坐了,晃了晃秀荪的胳膊,“七姐姐,我也要。” 秀荪怕她把手上的花碰掉了,赶紧把帕子递给小喜鹊,转身抚了抚秀芊的头顶,“好呀,”又见秀芊头上两个蓬蓬的花苞头,笑道,“姐姐挑几枝给你簪在发髻里好不好?” 秀芊乐呵呵应了,乖乖坐在罗汉床旁的黑漆紫檀八足鼓墩上,让秀荪帮她簪上。 秀荪就挑了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给她围着两个小揪揪各簪了一圈,白玉一般点缀在黑绒绒的头发里,俏皮可爱,又命小丫头去取面镜子来。 秀芊就捧着把镜不愿放手了,连池塘里的锦鲤也不看了,蝙蝠络子也不打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秀芷已经把线分好了,秀荪和秀芊还没有动工。 老太太身边的彩雀姐姐来传话,“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老太太已叫人在宴息室摆晚饭了,就要掌灯了,几位小姐快些过去吧。” 意思是老太太今天要留秀芷和秀芊在浣石山房用晚饭,当然,秀荪大都是和老太太一起用饭的。 秀荪伸了个懒腰从罗汉床上趿鞋下地,握着秀芊的手问,“秀芊晚上想吃什么呀?” 秀芊听说要留在祖母屋里吃饭,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张口就答道,“芙蓉糕!” 秀荪听了嘴角抽了抽,那不是晚饭吃的好吗,看着她那粉粉嫩嫩满是期待的小脸,秀荪承认自己败给这瓷娃娃般的小孩了,吩咐鸳鸯传话小厨房做些芙蓉糕给九小姐带回去。既然让鸳鸯去传话,这银子当然就是秀荪自己出了。 秀芊听了真有芙蓉糕,捂着小嘴笑得很开心,杏子般的双眼完成了明媚的月牙。 秀芷接过鸳鸯收拾好的笸箩,认真看了秀荪一眼,又问彩雀道,“四姐姐呢?” 彩雀道,“老太太已差人去请了,约莫这会子就到了。” 秀芷微笑着点点头,纤细的指尖拨了拨笸箩里的五彩丝线和画好花样子的棉纸,将黄绿釉凹凸花小笸箩抱在自己怀里,跟在秀荪和秀芊的后面去了老太太的宴息室,并没有交给一旁的贴身丫鬟。 三人经过抄手游廊,廊檐下竹雕的鸟笼有方有圆,天色向晚,笼中的画眉黄雀各色鸟儿都不怎么动了,眯缝着眼睛装死。 秀荪一路上举着团扇挨个敲击鸟笼,惊起一阵阵扑腾之声,又有几片璀璨的羽毛慢悠悠飘落而下。 秀芊看见了在一旁傻笑,看样子也想效仿,可惜她个子还不够高。 掀帘跨进老太太的正屋,绕过博古架,就见秀莞正坐在西次间罗汉床的踏脚上,帮老太太捶腿。 转眼看见秀荪他们进来,笑道,“妹妹们可真慢,祖母和我都饿了,你们要是再不来,我们可先吃了。” 秀荪抬眼看了看老太太,见她正眯着眼睛靠在大迎枕上,好似没有听见她们说话。 又转回目光瞥了一眼秀莞,发现她的视线正落在秀芷怀里抱着的笸箩上,咬了咬嘴唇。 秀荪就疑惑地挑挑眉,这笸箩是老太太早年赏给王姨娘的,再漂亮也不过是柳条编制的,她怎么连这个也眼红。 “这可不行,”秀荪赶紧笑着答道,“还有我的狮子头呢。” 秀芊也跟着道,“我也要狮子头。” 秀荪听了刮了刮她小小的鼻尖,“你不是要芙蓉糕吗?” 秀芊不好意思地笑笑,再次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活像一直馋鱼的小猫咪。 秀芷进屋之后和秀荪他们一起给老太太和秀莞见了礼,之后就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们的互动,等她们笑闹告一段落,恭敬上前对老太太道,“祖母,该用晚饭了。” 接着把手中的笸箩放在罗汉床上紫檀木素面卷足案边,提起裙摆蹲下身帮老太太穿鞋。 旁边侍立的晓燕赶忙接过来,帮老太太穿上另一只鞋,而秀芷正巧蹲在秀莞身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将秀莞挤到了边上。 老太太这时候终于睁开眼,笑道,“都来了,一起用饭去吧。” 秀芷顺势扶着老太太起身,秀荪就牵着秀芊的手跟在了后面,最后是秀莞和晓燕。 一行人到了东次间宴息室,正围着嵌大理石紫檀木大圆桌坐下,老太太正招呼秀荪挨着她坐,却听见西次间的方向“砰”的一声,清脆绵长,似是瓷器敲击硬物。 祖孙几人动作一顿,晓燕赶紧过去查看,回来的时候脸色青青白白的,“老太太,您的粉彩茶杯卷足案上掉下来,磕破了。” 屋里并没有人,怎么好好放在卷足案上的茶杯就自己掉到了地上摔碎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秀莞已经哎呀一声,起身快步回了西次间,捡起了孤零零歪在厚厚团花地毯中央的粉彩茶杯。 第十章 不见 秀荪正巧在落地罩边,转身隔着多宝阁,往西次间望去,那粉彩山水纹的杯子还比较完整,地毯又那么厚实,应该是从卷足案上滚落下来的时候,杯沿正好磕在了罗汉床的边缘。 再看卷足案湿哒哒滴着水,卷足案旁边装着绣线和花样子的黄绿釉笸箩也一片湿漉漉的。 秀莞已经托着那只磕破边缘的粉彩茶杯回到东次间,秀荪瞥了一眼秀莞腰间方才并没有现在又忽然出现的翡翠珍珠多宝禁步,垂下了眼。 耳边响起秀莞凄清婉转的嗓音,“祖母……”她手中托着茶杯惋惜道,“那茶杯不知怎的摔破了,还有六妹妹的花样子也被茶水泡坏了。”面上表情凄哀仿佛真的是很伤心。 秀荪看了眼圆桌边神情忽明忽暗的秀芷,又看了看没什么表情的老太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是老太太最喜爱的茶杯。 那紫檀卷足案是从一大块紫檀木料中整掏出来的,表面打磨得平滑如镜,很是有些年头了,每一丝肌理都透着油润的光泽。 那粉彩山水杯形状几乎直上直下,杯口略广,比之一般造型的杯子,与桌面的接触更多,即使桌面稍有倾斜,也可以稳稳立在原地。 只消在桌面倒些水,翘起卷足案的一角,将茶杯摆稳,再加之轻轻一点力量,茶杯就能缓慢地自光滑的案面滑落,直滑进紧挨着卷足案的笸箩里,打湿绣线,毁坏花样子。 这应该是秀莞原想做到的,却不料茶杯滑下的角度偏离了既定的轨道,直接跌出了笸箩,磕在罗汉床或者脚踏的边缘。 想起秀莞方才大概是走在最后面,只有她有这个时间和动机。 可是,布这么一个局需要很高的巧合,就算能够控制桌面的阻力和茶水的润滑作用,她也没办法算到秀芷能正巧将装针线的笸箩放在卷书案旁边。 秀莞,比她原先估计的还要果断和大胆。 心思电转,等秀荪回过神,秀莞还在表演伤感。 老太太则没有发怒,也不问怎么了,只是叹了口气,“晓燕,去找个匣子把这粉彩山水杯收起来。” 晓燕领命而去,自秀莞手里接过了豁口的杯子小心放进锦盒里,又抱着锦盒往东次间罗汉床边的地毯上寻找剩下的碎瓷。 秀芷抿了抿嘴唇,并没有说话,只是招呼几个姐妹围着桌子坐下。 秀莞尴尬地站在原地,也觉得没趣,就回到桌边坐下。 食不言,寝不语。 老太太做在主位,秀荪居左,秀莞居右,秀芷和秀芊陪坐在末。 杯盘井然的桌面上,只剩下偶然发出的微弱敲击声,清越而绵长,缓缓抚平了方才那一声金石铿锵惊动的神经。 秀荪低头专心享受碗里的清炖狮子头,黄橙橙的鸭蛋黄中流出赤色的油汁,本该用蟹粉来做,可老太太担心蟹粉寒凉,不合脾胃,叫厨房换了咸蛋黄,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一回只能吃一个,她十分认真地享受每一次咀嚼。 秀芷垂着眼,举止优雅,细嚼慢咽,一点也不挑食。 秀芊则抱着一只鸡腿英勇奋战,尖尖的小虎牙深深陷入油滑的鸡腿肉中。 秀莞抬眼瞟了一圈姐妹,又见祖母垂眼用饭,神色安然,谁也没有注意她,好像忘记了方才的事情似的。 眼珠子转了转,遂甜甜笑着对秀芷道,“妹妹喜欢这道枸杞芽,不如换到你面前。”一副长姐关心妹妹的样子。 秀荪手中的瓷勺顿了一顿,那枸杞芽正是摆在秀莞面前的,方才秀芷也只夹了一筷子。而且秀芷更喜欢的其实是放在她自己个右手边的小黄鱼。 不会吧,秀莞居然在这儿挑事儿,她睃了一眼老太太,不动声色。 秀芷终于缓缓抬起头,恭敬又感激地道,“不必了,谢四姐姐。” 秀莞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又略微抬高声音笑道,“六妹妹不必客气,只要是妹妹喜欢的,姐姐都愿意拱手相让。” 明明这么友爱的话,却能听出那喉咙中暗暗磨牙的意味。 秀芷连一丝停顿也无,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而做好了准备一般,继续感激又不失恭敬地道,“那么妹妹先谢谢姐姐了。” 秀莞的表情就有那么一瞬间的破损,酝酿许久的雷霆万钧居然打在了棉花套子上,接着一拳又一拳难逃再而衰三而竭的命运。 而她很快又调整了表情一边细细的眉高高挑起来道,“妹妹前些日子不是还找方嬷嬷请教来着……却都不让我知道……” 说到这里,她又得意地看过去,却发现秀芷垂着眼神色如常。 她咬了咬牙,又继续道,“我说六妹妹……” “铿,铿,铿,铿——!”秀莞还犹自得意,只想继续嘲讽秀芷,突然老太太举起筷子,猛敲了几下面前的盘碟,几乎将那剔透如玉的瓷器敲出豁口来。 她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却见老太太还是一眼都没有看她,仿佛刚才并没有敲盘子打断她的话,只是停了筷子,好像在等待什么。 秀荪明白老太太的脾气,每当老太太表现得很淡然,很冷漠,不怎么理人,就像今天这样的时候,她就是在生气,后果往往也比较严重。 且平日里老太太最不耐烦有人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自作聪明,秀莞今天……成功引起了老太太的注意,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呀,善哉善哉。 只是秀莞平日里和老太太并不亲近,除了请安几乎没和老太太说过话,为什么今天忽然自导自演这么一出大戏,真是匪夷所思。 反观秀芷,处变不惊的功夫也很是强悍,生生把秀莞设计的对手戏给毁成了独角戏,将秀莞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血铸就的剧本给生生踩进了泥地里。 再看看秀芊,仍然在啃那只鸡腿,腮帮子和手指上都是油。 她赶紧拈起帕子帮她擦,奶娘见状过来帮忙。 秀荪放下帕子,正瞧见秀莞含胸低头不敢动弹,老太太一句也没责怪,只是淡淡道,“你们两个,回去把女戒抄一百遍。都下去吧。” 两个? 秀荪看了看桌上的四个女孩,秀芊还小,字还没认全,毛笔都拿不稳,当然不可能让她抄。 而自己,方才埋头享用狮子头,应该也没她的事吧。 那老太太的意思,就是秀莞和秀芷。 正当秀荪若有所思的时候,秀芷和秀莞已经起身告退,秀芊看她们都走了,恋恋不舍地看着手里的鸡腿。 秀荪看了一眼老太太,似乎还在生闷气,就让奶娘帮秀芊将鸡腿收起来,带回去吃。 把秀芊哄回去,叮嘱她明天才可以吃芙蓉糕,再转身回了老太太的正屋。 老太太已经坐回罗汉床习惯的位置上,斜靠着大迎枕,手里托着那只磕坏的杯子。 秀荪上前,见罗汉床上的软垫已经换过,卷书案已经擦干,安然摆在原来的位置。 卷书案上摆着个填漆描金小匣子,匣子中央还躺着一小片碎瓷,正是那个豁口。 她正打算甜甜地唤声祖母,钻进祖母怀里撒娇安慰一番。 老太太倒先出了声,“你对秀芊倒是友爱。” 秀荪撅撅嘴,抬头去看老太太,只见老太太也正打量她,就好像那些无聊的大人拿着梨膏糖逗小孩翻跟头似的,不知道老太太想起了什么,眼角细长流畅的鱼尾纹还颤了颤。 秀荪前世在皇宫里长大,满宫的妃嫔有的来自勋贵之家,有的来自书香门第,有世家大族从小严格训练的,也有破落户里散养长大的,她有大把的时间躲在角落观察他们,因而对各种类型的女眷一行一止都很熟悉。 老太太的父亲曾任内阁首辅,乃是文官的典范,舌灿莲花的功夫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老太太家学渊源,说话是很讲艺术的,正如书画要善于留白,说话也要此处无声胜有声。 祖母说她对秀芊友爱,意思其实是她和另外两个不怎么友爱。 见被拆穿了,秀荪也不以为意,只管撅着小嘴一蹦一跳扶着老太太的腿爬上了罗汉床,挨着老太太坐了,才道,“我讨厌她。” “哦?”老太太挑了挑眉,似乎对下文很感兴趣。 秀荪转脸见老太太颇有兴致的表情,只好继续道,“她每次来浣石山房,都很闹腾。” 老太太目光一顿,继续保持兴致地问,“你怪祖母没有管教她?” 秀荪则从老太太怀里钻出来,歪着脑袋望着她,“祖母您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根本没有处置四姐姐的接口啊,要是您说了四姐姐,倒是给了她机会装可怜兼倒打一耙呢。所以孙女才不会怪您呢。” 秀荪忽然想起在老太太面前这么说秀莞有些不好,停下来。 老太太却没有在意,抱着秀荪在怀里,觉得很欣慰,总算没白养这傻丫头一场。 “所以你就设计让秀莞给我绣什么炕屏当寿礼?”老太太笑着拍了拍秀荪单薄的脊背,继续慈爱地问。 “嗯。”秀荪目光坚定地,毫不脸红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就放声笑了出来,点着秀荪的鼻子道,“你倒是有办法。” 秀荪也跟着笑,她扮猪吃老虎的戏码被老太太拆穿了,真心不好玩。 祖孙俩笑了一阵,秀荪沉吟片刻,还是道,“祖母,要不把秀芊也接近浣石山房养着吧,后院还有好些房子呢。” 第十一章 抱负 老太太认真凝视了会儿秀荪,仿佛一点也没有料到她会有这个想法。 秀荪见老太太仿佛拿不定主意,继续道,“祖母您对爹爹要求甚严,定是指望有朝一日爹爹能金榜题名振兴家声,把咱们老四房的门楣撑起来。如今咱住在乡下,平白不与外人来往,可要是以后爹爹当了官,姐妹们就都是官家小姐了,要是有个行差踏错,岂不是连累了爹爹,连累了咱老四房。” 老太太一开始不以为意,只猜测着自家聪慧的小孙女又说出什么童言童语逗自己开心,却没想到怀里这弱弱小小的女孩竟一戳子捅进了自己心口里。 老太太忽然觉得百感交集,神色凝重起来,紧紧抱着孙女羸弱的小小身体,双臂微微颤抖。 秀荪感受到了老太太情绪的变化,抬眼瞧见老太太有些浑浊的双眸竟有氤氲之气缭绕。 秀荪知道的,老太太年纪轻轻就独自领着尚且年幼的八老爷从老宅搬出来,从此偏居一隅,她并不是打算在这里安定地死去,她定然有一日会风风光光回去的,而这个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就系在八老爷身上。 申老大人的独女,怎会是个逆来顺受随波逐流的弱女子。 不过,这么伟大的梦想拴在她那个致力于姨娘的收藏和鉴赏的爹实在是不怎么保险啊,要是哪一天,一不小心……那个……用力过猛……那啥啥了可怎么办。 秀荪决定等娘亲回来继续进行关于生儿子的游说工作,这可是关系到老四房生存与发展的重大问题。 老太太低头亲了亲秀荪那盖着稀疏黄发的头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哑着嗓子欣慰道,“知我者,只有我这乖乖的大孙女。” 哎,不知道祖母当年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祖母如此心心念念、情绪激动,秀荪趴在祖母怀里,好奇得很。 “孙女只是看着四姐姐和六姐姐吵架,心里很害怕,”该说的说了,秀荪打算继续装小孩子,“后来孙女看见那小鱼。”她指着罗汉床边窗台上摆着个水晶荷花笔洗,那里面丢着两根翠绿鲜嫩的水草,游着两条小小的鹅头红。 老太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秀荪继续道,“要是彩雀不给小鱼换水,这水就会越来越浑浊,小鱼渐渐就活不下去了。” 言下之意,环境对人的生存至关重要,秀莞和秀芷是那可怕的大鲨鱼,她不想秀芊也变成另一条鲨鱼,虽说她自信不会被她们吃了,可应付起来总是很麻烦不是吗。 深谙说话说一半的老太太当然立马就懂了秀荪的意思,又问,“那把秀芊接到浣石山房来抚养,你四姐姐和六姐姐怎么办?” 秀荪这下子愣住了,这个问题她还真没有思考过,她怜惜秀芊,是因为秀芊尚小,心性未定,还有可塑的空间,正如树苗长歪了可以辅以竹竿,以作矫正。 而参天大树怎么办? 秀荪一开始没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要连敦厚老实的秀芷一起罚,现在想来,秀芷进屋之前完全可以让贴身的丫头将针线笸箩带回苾芬馆,而她为什么偏偏亲自抱着笸箩进了老太太的屋里,还偏偏将笸箩放在卷书案旁边呢。 看着秀荪被问住了,呆愣愣的样子,老太太再次哈哈笑起来,然后像个小孩一般,凑在秀荪耳边淘气地道,“祖母觉得你的那个主意颇好。” 颇好? 秀荪没听懂,疑惑地望着祖母,心里的好奇都快把自己给撑爆炸了,任她抓耳挠腮,老太太就是不告诉。 直到秀莞和秀芷将罚抄的女戒交给老太太的那天,老太太垂着眼皮严肃地宣布,从此以后,每天下午,定位礼佛时间,四个女孩都要来佛堂陪着老太太抄经书。 有人欢喜有人忧,秀荪只是觉得,日子越来越热闹,越来越红火了。 ————终于想起来用分割线的分割线—— 秀荪逼问不出,就去挠老太太的胳肢窝,老太太躲闪不了,只好道,“你可知你四姐姐今天怎么这么大胆?” 对哦,秀荪就坡下驴,她也怕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么躲来闪去扭到腰或者拉着手腕儿之类的,赶紧停下来坐好,认真考虑着老太太给出的思考题。 “是方嬷嬷?”也只有这种可能了,自小生活在内宅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庶姐为啥忽然如此自信勇敢,背后没人给她出主意才怪,而她那个姨娘,如果会给她出这种主意,她也不会今日才到老太太面前巴结。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表示赞许,“你可知道,秀莞在你们来之前狠狠给你上了眼药。” 秀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怪不得老太太那会儿那么生气,可恶的秀莞,这事没完,哼。 口中却道,“四姐姐平日里并不爱道人长短,只有可能是那方嬷嬷教的了。” 其实秀荪心里想的是,秀莞平日里只爱装可怜,蹙着一双似哭非哭的烟眉就怕人家不注意她,只可惜这样子过于被动,无法确定达到效果,方嬷嬷成功帮秀莞解放了天性,开发了新的戏路。 “方嬷嬷教我们规矩的时候常爱吹嘘自己在原先主人家的那些勾心斗角,孙女不耐烦听,就不学了。”秀荪撅起小嘴。 而事实是,秀荪上一世自小就在那最多勾心斗角的地方长大,亲眼观摩了不少现实加强版,根本不稀罕她这些半是道听途说半是杜撰的小儿科。 而很天真很单纯的秀莞和秀芷却十分感兴趣,具体表现为秀莞积极提问,秀芷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再后来,秀莞对方嬷嬷起了非分之想,求老太太让方嬷嬷做犀莯堂的管事妈妈以达到独占方嬷嬷的目的。 秀莞和秀芷就这么结下了疙瘩,再到这次秀芷提出要给老太太绣抹额,又一脚踏进秀莞的专属地盘,两人从此明争暗斗免不了。 老太太抚了抚她稀疏的刘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不害人,也保不齐有人要害你,那些鬼祟伎俩,知道一些,也有个防范,却没想到,她们倒身体力行起来了。” 老太太轻哼一声,想到方才,又拿起那只匣子。 那只杯子上绘的是千里江山图,起伏的山峦,苍翠欲滴,娴熟的笔触跳跃在透白如凝脂的杯体之上。 如今豁了个指甲盖大小的口子,虽在留白的部位,杯子却终究废了。 就听老太太叹了口气,“唉,这水杯本是一对,当年我有个姐妹,她出嫁之前,从自己的嫁妆箱子里翻出来,和我一人拿了一只,自她出嫁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唉,秀荪也想起来,柯敏嫁人的那天,也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没有那次被害,她如今已经嫁给柯璁,成了柯敏的弟媳,不由得心下黯然。 “老太太,”就在祖孙俩各自伤怀的当口,申妈妈进来,天色早已暗了,申妈妈却明显是刚从外面回来。 “奴婢方才去问了文管事,他说太太的古玩铺子里就有会做秀活的锔匠,那金刚钻在金陵城自认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文总管还说另有一种从东瀛那边儿传过来的法子,叫金缮,不需用铜钉,只要用特质的漆先把碎片粘起来再往缝隙上描一层金漆,也很是细致漂亮,这法子时间长点儿,得两个月。老太太想怎么修,奴婢叫他去安排。” 老太太盯着水杯的双眼眯了眯,抬手将匣子阖上,兴味索然道,“再说吧。” 然后看着正在愣神儿的秀荪,“天色晚了,你也该歇着了。” 秀荪应了一声,慢吞吞自己爬下罗汉床,端端正正给老太太行了个礼,回了自己的碧纱橱。 ——我是又出现的分割线—— 碧纱橱内,小喜鹊已经等候多时,一个人坐在那填漆花卉纹海棠椅里玩翻绳,刚弄出个合欢花的形状,抬眼看见秀荪进来,傻傻地笑着跳下椅子给秀荪福了一福。 秀荪不敢耽搁,直接扯着小喜鹊在对面靠着隔扇的罗汉床沿坐下来,问道,“你在园子里看到了什么?” 倒不是她的求知欲有多么得强烈,她实在是不信任小喜鹊的记忆力,怕她忘记一些重要细节。 谁知小喜鹊怯怯地看了秀荪一眼,啃着指甲,仿佛下了挺大决心,道,“小姐,我什么也没听见,就看见赵姨娘的背影在四小姐院子门口一闪,应该是进去了,然后我装作赏花想靠近看看,被四小姐屋里的素馨发现了,我就赶紧跑了。” “咔咔咔咔咔……”秀荪嘴角抽了抽,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就像心爱的天青釉葵口小杯内壁上细薄如蚕丝的裂纹,她顿时浑身松懈,躺倒在大迎枕上。 这个笨丫头哇,下午捧着茉莉花到她面前的时候,明明很精神的样子,吊着她的胃口到现在,竟然啥都没打探到。 正当她感觉到深深无力的时候,小喜鹊又小小声道,“可我摘茉莉花的时候听见莫姨娘在花圃前面讲话……” “啊?”秀荪听闻又立刻直起身来,抬眼看见小喜鹊扭扭捏捏的样子,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忽然想起自己上一世第一次在宫里偷听别人讲八卦的时候,也是内心充满矛盾,又是紧张害怕,又是感到刺激有趣,再后来一次又一次,她也锻炼出来了,还拉了别人入伙,并互相切磋,总结经验,共同进步。 想到这个,秀荪再看小喜鹊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就溢满了师傅对徒弟的慈爱之情。 小喜鹊却觉得自家小姐这表情有点像老花猫看见了小黄鱼,心中一吓,赶紧说下去。 第十二章 噩梦 小喜鹊嗫嚅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完整的句子,秀荪有些着急,只好道,“你慢慢想,把听到的看到的,都告诉我,不要落下任何细节。” 小喜鹊渐渐平复了紧张的心情,一边侧着脸回忆,一边小声道,“莫姨娘先是用帕子擦了擦汗,又看到院子里的木香花好看,就上前去揪了一朵……” 秀荪无语,她很想打断,可是要是打断了,这丫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而且,方才是她自己说,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了,朝令夕改是上位者的大忌。 好吧,说出去的话,跪着也要算数。 “莫姨娘说,太太要威风就让她暂且威风着吧,等那一位生下了儿子,且看太太还能不能威风起来。”小喜鹊学着莫姨娘擦汗的样子,捏着嗓子竟将那故作娇媚的语调也模仿了个十成十,秀荪忽然觉得她家小喜鹊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接着小喜鹊拉拉杂杂说了好多,大都是莫姨娘怎么摘花,怎么揪花瓣,再没什么实质的信息。 又过了半个时辰,直到莺歌进来催她休息才歇下了。 秀荪躺在床上懒懒地想,小喜鹊虽不机灵,起码观察力好,记忆力也不错,是个可造之材。 只是……儿子?那一位?指的是谁? ——我是月儿弯弯的分割线—— 月上中天,光华如薄纱,乌黑方梁,白绫无声垂下,无风,自掀动。 清丽女子,发如泼墨,身着轻纱。 不知哪儿来的风,轻轻吹起她的衣衫和头发,一下又一下。 女子缓步走向白绫,一步又一步,虚浮又飘渺,她的身影早没了烟火气。 “你是谁呀!”秀荪很害怕,她想大声质问,喉咙口却好像被什么塞住了,只呼气不出声,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都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要做什么呀!”她见那女子继续往白绫的方向走去,莫名地害怕。 “不要啊,”秀荪不知怎么,最初的害怕之后,内心竟然涌出一股浓浓的痛苦,就好像有一并刀子正从心尖挖下什么,一旦被挖走了,就再也补不起来了。 “你回来,不要啊。”令人窒息的恐惧驱使着秀荪几欲疯狂,她想跑过去抱住那女子不让她去寻死,却好像全身都被绑住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 哀痛,无力,悔恨,愤怒,种种情绪如疾风骤雨瞬间将秀荪包围,如密集的羽箭,将她每一寸身躯都射了个对穿。 “不要,不要啊……”秀荪哀哭着,捶打着,张牙舞爪的,却丝毫也靠近不了那绝然而去的身影。 只见她还是缓缓地,缓缓地,登上那鼓凳,缓缓缓缓地将脖子伸进那白绫的环中,又丝毫没有犹豫地蹬开了凳子。 秀荪眼睁睁看着,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也在一点一点流逝,眼看着那纤瘦的躯体慢慢瘫软下来,只挂在那白绫的结扣里,在如霜冰冷的月光中飘来荡去。 “不要,不要,不要……”秀荪觉得脑袋要涨开了,似乎终于可以出声,一睁眼,周身的黑暗迅速消散,露出暖融烛火的清明。 她抬起酸痛的手臂拥被坐起,转动眼珠看向帐子外面,金豆般的烛光在帐帘上晕开,越来越亮,姜黄色的帐帘被从外面掀开,莺歌的巴掌小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小。 秀荪松了口气,脑袋开始继续运转,头皮还有些麻麻的。 原来是梦,怎么会有这么痛彻心扉的梦。 “小姐,你怎么了,梦魇了吗?”莺歌见秀荪神情呆滞,有些焦急,小姐爱梦魇,不是一回两回了,多数时候都要大病一场。 秀荪缓缓定睛看见莺歌焦急的眼眸,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想喝水。” 莺歌观察着秀荪的神色,见她没有害怕紧张之类的情绪,放下帐帘倒水去了。 秀荪双手握着熟悉的葵口小杯,一口一口啜着温热的清水,口中咸涩的感觉渐渐稀释。 帐子里仍然昏暗,秀荪眯着眼,阻止莺歌去点灯,“去睡吧,把妆台前的鼓凳移到床边来就行了。” 莺歌应声而去。 秀荪一个人在黑暗中拥着被子慢慢地又喝了两口水,方才有些温热的清水已经有些沁凉。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转眼望见窗外的月光探进室内,在姜黄色的帐子上织就一片白霜。 这个梦太真实了,久久无法回神。 电光火石间,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有人说梦预示着未来,不会…… 秀荪忽然觉得一股寒气自后背爬上头顶,她忽然想起阮氏这几天的烦躁! 阮氏平日里无论是对姨娘还是对庶女都淡淡的,要是惹到了她虽发落得狠,却也不往心里去,最近的反常,让她很不安。 莫姨娘说那人,还有生儿子,这是什么意思?不可能是这园子里有哪个丫头怀上了?或者是哪个姨娘通房怀上了却捂着不说? 这种可能性不大,太太管家可是拿出了年少时在娘家管铺子的架势,里里外外所有的管事小厮媳妇子丫头婆子都有详细的权责,且晋升制度严谨详细,赏罚分明,是以整个佛手湖别院看上去松散安逸,实际上有条不紊。 有人怀孕是有可能的,可是连赵姨娘莫姨娘之流都已经知道的事情太太还不知道,这就不可能了。 那么只可能是,外面了。 八老爷去灵谷寺闭门苦读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对于八老爷又犯错误这件事,阮氏应该习惯了才对,可终究,阮氏是个普通的女子,是个女子,谁不希望与夫婿和睦相处,即使没有相亲相爱蜜里调油,怎么也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吧。 可是,这两夫妻简直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哇。 希望阮氏不要在这样长期的战斗状态中慢慢耗尽了生活的希望。 手中的水杯已经冰凉,刺着秀荪的手指微微地痛,她借着苍茫的月光撩起帐帘,将水杯摆在床边的鼓凳上,翻身躺回枕头上。 ——俺们秀荪睡着了的分割线—— 昨晚思虑过甚,秀荪早上起来觉得头晕脑胀,垂着脑袋去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见她脸色不好,急得要请大夫,秀荪忙拉住祖母的胳膊,正待撒娇,秀莞秀芷和秀芊过来请安了。 秀荪忙立在一边,等着她们几个给老太太请过安,再上去和几位姐妹互相见礼。 秀莞和秀芷一改昨日的张狂和从容,难得整齐地看上去有些局促,两人捧上罚抄的女戒,再去看二人眼睛,眼白上都有红丝,明显是连夜抄的。 老太太粗略扫了两眼,将两份纸笺合二为一,摆在身边的卷书案上。 两人垂首恭立等待祖母训斥,老太太责怪的话都没有,只道,“方嬷嬷的侄媳妇怀孕了,需要照料,今天就家去了。” “祖母!”秀莞惊呼了一声,她方才还和方嬷嬷说过话,这件事她一点都不知道。 秀芷瞥了她一眼,继续垂头。 老太太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秀莞,余光扫了一眼秀芷,再次垂下眼帘,道,“可是方嬷嬷走了,你们几个又不能没人管,这样吧,以后每天下午,跟我到佛堂礼佛。” 秀莞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不可置信,怎么办,她最近每天赶工绣炕屏,剩下的时间全部拿来练习琵琶,指尖都磨出了硬茧,觉都不敢多睡,现在从此每天要抽出半天来礼佛,那么她起码两三个月没时间弹琵琶了,还有诗词书画都没时间学了。 秀莞觉得万分沮丧,她知道自己身为庶女,难有什么好人家,以太太对她姨娘的厌恶,在她的婚事上太太也不大会尽心的,她绞尽脑汁想讨好老太太,老太太一直淡淡的,爹爹又在金陵城够不着。 这些可以决定她命运的人都没办法改变,她至少可以让自己更加出色,虽起不到决定作用,做好准备总没错,所以她日夜用功,片刻也不敢懈怠,而如今,她忽然觉得无助得想哭。 无意间瞥见站在旁边的秀荪,身体羸弱,皮肤蜡黄,头发稀疏枯干,四姐妹中,就她长得最丑了,还不好好读书,整天就知道玩儿,哼,她也配做嫡女。 不知不觉间,秀莞盯着秀荪的目光就有些凌厉。 秀荪看到了,装作没看见,秀芷看到了,默默垂下眼。 老太太却不客气,直问秀莞,“你不愿?” 秀莞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收回视线垂眸对着老太太一福身,低声道,“孙女不敢。” 秀荪借着这当口冲着老太太眨眨眼,意思是,老太太你学我。 老太太翘了翘嘴角,表示你现在知道了吧。 请安过后,秀莞和秀芷被打发回了各自的院子,秀荪和秀芊被留在浣石山房用早饭。 莫姨娘因这件事兴奋了半天,走路的时候差点飞起来。 当天下午,四姐妹开始了第一次集体礼佛,具体科目是净手焚香抄经书,抄多少全看个人效率,但老太太就坐在一旁念经,谁也不敢偷懒,连秀芊都由方妈妈抱着教她握笔写字。 秀荪抄了半天,眼睛有些酸,张口咬着湘妃竹的笔管透过万字流水纹的隔扇,看见后院池塘岸边的垂柳,暖暖的微风吹拂,丝绦上悄悄腾起一片一片雪花般的柳絮。 第十三章 梁上 月上柳梢头,臂挽白绫上西楼。 万籁俱寂,天幕漆黑,长发白衣的女子衣袂翻飞。 月亮就停在窗外,迫近得叫人觉得不舒服。异常地大,有如湖泊,平日里疏冷的月光也变得有些刺眼,无法直视。 室内青砖地上投下的一整片莹白的月光,有如经年积雪,看上去厚实冷硬,却生生被隔扇和梁柱切割成奇形怪状的碎裂,就像随意铺洒满地的碎瓷片,尖利得仿佛踩上去双脚就会鲜血淋漓。 那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到梁下,脚步踏在碎裂的月光中响若珠落玉盘,仿佛每一脚都踩在她的心头,只见那女子缓缓将身旁的黑漆鼓凳扯过去,稳稳踩上,坚定地从容地将白绫团成个雪团抛过横梁。 她扶着垂下的白绫缓缓转过脸,优雅的笑容垂坠在嘴角,幽冷而妖异。 “娘!”秀荪尖叫着跳起来,睁眼却看见小喜鹊圆圆的脸。 她正趴在那黄花梨木束腰灵芝纹香蕉腿小炕几上玩丢沙包,见秀荪尖叫着醒来扭过小小的身子来看她。 秀荪看着炕几上那花花绿绿的沙包,她终于明白了方才梦里那声声捶打在脑仁儿上的脚步声哪儿来的了,那沙包是绿豆晒干了填塞的,丢在炕桌上可不得哗啦啦一声响。 仿佛是松了口气,一时间浑身冷汗,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小姐你可睡醒了,都快掌灯了呢,刚才太太回来见您睡得熟,都没吵醒……” “你说什么!”秀荪听到太太回来,忙跳起来扯住小喜鹊的衣裳问,倒是把小喜鹊吓了一跳。 “我……我我我我我我……”小喜鹊睁大眼睛看着秀荪灼灼然的目光,忽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秀荪可来不及听她一字一句地说,焦急问道,“太太在哪儿?” 小喜鹊被秀荪捉得死紧,只能徒劳地粗粗指向窗外,“在葱介轩呀。” 她正奇怪自家小姐为啥如此激动,好像要死了娘一般,哦不,不能这么形容小姐,会被申嬷嬷打手板的。 秀荪也没等她说完,就像离弦的剑一般冲出了屋子。 “小,小姐……”小喜鹊懵了,犹豫了一瞬,赶紧趿鞋追出去。 穿过檐廊,拱过月洞门,跑过鹅卵石甬道。 清漆的柱子划过视线,葱郁的花木拂过身畔,微微晕红的天光时而消失,时而照在她头顶上。 秀荪卖力地奔跑,带起的风略过耳畔,她仿佛能感觉到从眼睛中淌出的泪水顺着风划过耳畔。 仿佛已经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只是简单趿拉着的鞋子多次险些叫她绊倒,她的心跳却仿佛比脚步更急促更凌乱。 梦中的场景在眼前划过,阮氏的笑容深深刺在她心上,灵魂深处喷张而出想要阻止的呐喊,不要,不要这样。 葱介轩的侧门终于近在眼前,郁郁竹涛掩映着翠绿门扇。 那虚掩的门扇仿佛笼着希望,又仿佛盛着残酷的现实,叫秀荪的心陡然又凉下几分。 她一脚跳上如意踏跺,忽被个婆子截住,“小姐,太太吩咐谁也不可进去。” 秀荪简直急红了眼,甩开那婆子的胳膊吼道,“我是谁吗?你说我是谁吗?”然后头也不回就冲进了院子里。 她今世是这园子里唯一的嫡小姐,前生是身份尊贵的郡主,发脾气的气场是天生的,那婆子被她吼得定在原地不敢动弹,过了半晌才缓缓追了几步,又退回了院门守着。 太太把人都赶出去,又让人守在门口,当然是不希望有人进去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要说太太最不用防着谁,那就是小姐了,既然小姐都闯进去了,在最多就是罚些月钱或被打一顿。 而她要是进去追小姐的时候听到什么不该听的,那就不知太太要怎么处置她了,还是安生在这儿继续守着,别让旁人再进去了,果然,她截住了追赶而来的小喜鹊。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落针可闻,秀荪的心又沉了沉,慌乱着一路冲到正屋,路过檐廊,隔着玻璃隔扇看见阮氏身着丁香色绣折枝海棠的身影,她正弓着身子搬凳子! 这场景看得秀荪差点没喘过气来,掉到谷底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差点跳出来。 她只觉得眼眶一酸,不管不顾地一脚踹开隔扇冲了进去,见阮氏正打算踩上那黑漆螺钿鼓凳,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紧紧膝行两部一把拽住了阮氏的裙摆。 “娘,你要是想走,就带我一起走吧。”一路冲过来,秀荪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黑,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喷张着,引进许多寒气,冷得她直打哆嗦,浑身每一根肌肉都紧绷着,牙关也跟着紧咬,使得膝盖处传来的痛感都不太感觉得到了。 ——我是气喘吁吁的分割线——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阮氏被秀荪一把拽住裙摆,差点一头从鼓凳上栽下来,手里端着的东西也掉在青石砖的地面上,发出“哗啦啦”几声不闷也不脆的声响。 秀荪定睛望去,竟然是个小小的嵌金黑漆螺钿方胜盒。 此刻那方胜盒正躺在青砖地上,盒盖大开,里面盛着的颗粒状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个个灰不溜秋的,大小有点像她平日里爱吃的一口杏仁饼。 再顺着阮氏的裙摆看上去,阮氏正担忧地看着她,那表情渐渐从紧张转换成了哭笑不得。 再看阮氏身后,鼓凳摆在个黑漆方桌旁,桌旁紧挨着个黑漆束腰花架。 再再身后,陈妈妈正站在花架后面,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呃,秀荪努力重启已经瘫痪的脑袋,她甚至隐约听到了脑袋运转不畅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就像那年久失修的水车,眼前又是一阵黑乎乎。 她冒着想破脑袋的风险,终于明白了两件事,首先,有谁上吊的时候还有兴致搭个梯子一阶阶爬上去的?还有,陈妈妈站在这儿肯定不是帮太太投缳的。 “娘……”秀荪觉得,她八成是误会了,不,是十成十误会了。 为什么她有一种想要晕过去的感觉,又有一种想要钻到地砖缝里的感觉,然后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使得两颊的温度陡然上升。 “阿荪,”阮氏心疼坏了,赶紧拿帕子去擦秀荪那涕泪横流的小脸,将秀荪抱起来拍着她的肩膀哄着。 秀荪七岁了,个子却很矮,又瘦瘦的,阮氏抱着并不吃力。 平日里蜡黄蜡黄的小脸因哭泣而脸部充血,再加上泪水的冲刷,竟然看起来白里透红水当当的,再配上黑白分明的一双杏眼,竟然显出了梨花带雨的娇嫩。 阮氏心里又疼惜了几分,自家孩子虽说现在身体弱,长得磕碜了一点儿,还是很有发展潜力的。 秀荪猛然被这样温馨暖香的怀抱包裹起来,久违的安全感让她再次泪盈于睫,“娘,我做了个恶梦。我好害怕……” 后来她自己都奇怪那个时候居然还有力气放声大哭,想个真正的孩子一般不管不顾的,好像两辈子的委屈都化作泪水从身体里冲出来。 要是没了亲娘,就没了这世上最坚实的依靠,无论宫殿在华美,园林再雅致,都不是家,这种苦,她深刻地铭记着。 纤细的短短的手指纠起娘亲的衣服,头发稀疏的脑袋深深埋在母亲怀里。 阮氏看见女儿担惊受怕成这个样子,也哽咽了,坐在罗汉床上,搂着女儿晃悠着,低声安慰道,“阿荪乖,阿荪不哭,阿荪不怕,娘会好好活着的,娘还要看着阿荪好好长大,嫁人生子,娘要看着阿荪儿孙满堂……” 秀荪有些不好意思,又把脖子缩了缩,抓起阮氏手里的帕子给自己揩眼泪,顺便擤鼻涕。 阮氏一直抱着秀荪,缓缓摇晃,顺便吩咐陈妈妈派人去老太太那儿说一声,秀荪今天跟她吃晚饭了。 “好啦,别哭啦,我的乖乖,今天让厨房给你做狮子头。”阮氏又抽出一条帕子给秀荪揩脸。 陈妈妈再进来的时候,亲自端了一盆温水给秀荪洗脸。 “陈妈妈,您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怎么不叫丫鬟来服侍?”前几天下雨,陈妈妈的老寒腿还犯了,秀荪慢吞吞从阮氏膝盖上下来,由阮氏牵着手去了净房。 陈妈妈没有回答只站在一边,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秀荪迟钝了半天的脑子终于又恢复了灵光,她后知后觉,这不对劲。 为什么这院子里只有太太和陈妈妈,她飞速睃了一眼摆在炕几上的方胜盒子,方才盒子里掉出来的东西,她仔细回忆着。 一丸一丸的,表面灰溜溜的,指甲盖大小,那是……香饼? 前世,皇祖母谨慎起见,从来不让秀荪接触医药和厨艺,因此为了缓解皇祖母的头疼病,秀荪在香道和推拿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 香饼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看一眼就知道。 可是,为什么要把香饼藏在房梁上呢? 秀荪暗暗记下一会儿要找机会仔细看看。 洗好脸,秀荪拽着阮氏的袖子一起回到西次间,那方胜盒子还摆在炕几上,她放开阮氏的袖子迈开小短腿,在阮氏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掀开了盒盖,果然是香饼,有七八颗之多,只是这味道,她深深吸了口气。 “你这孩子。”阮氏上前从秀荪手里接过那巴掌大的方胜盒,转身踩着方才用凳子桌子和花架铺好的阶梯,将方胜盒子放在横梁上方,那儿仿佛有个可以固定的机关,秀荪听到了轻轻“咔”的一声,挂在边上的幔帐一挡,谁也不会想到那里,看来这儿是阮氏常用来藏东西的地方。 秀荪的表情有些古怪,有些迟钝地将那最轻的鼓凳搬回原来的位置。 那香饼,竟然是……催情香!她方才差点脱口而出。 这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西域来的浓烈香料,而是按照古法制作的,气味十分轻微,掺在常用的香料里常人很难发觉。 原先还是在文渊阁的残本里看过,后来在康顺妃宫里见识了实物,这回是第二次见到。 太太能弄到这个,说明太太娘家的药铺生意着实了得啊。 不过,太太藏这个干什么,秀荪太想知道了。 第十四章 目的 秀荪是个天真单纯的乖宝宝,所以想到什么就问出来了,“娘,刚才您放到房梁上的是什么啊?” 阮氏举在半空中的筷子就停顿了,秀荪瞥见陈妈妈布满褶子的老脸在几弹指的时间里仿佛被兜头浇下了整整一桶凤仙花汁。 阮氏徐徐地,流畅地扯出了个完美的笑容,夹了点扣三丝放进秀荪面前的碟子里,“秀荪不是想要弟弟吗?那是娘去庙里求来的生子良药。” 接着阮氏放下筷子,那帕子擦了擦手,凑近了秀荪很神秘道,“阿荪不要告诉别人哦,告诉别人这方子就不灵了,连老太太也不好告诉。” 切—— 秀荪在心里都要把白眼翻到后脑勺了,骗三岁小孩呢。 不过,催情香等于生子秘方? 嗯,太太这样说也不算骗她。 于是,她也学着阮氏的样子摆出了个她自认为最天真,最纯善的笑容,“阿荪知道了,绝对不告诉老太太,咱们拉钩。” 阮氏终于放下心,伸出自己纤长的小指和秀荪的钩在了一起,煞有介事地晃荡了几下。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然后母女俩都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继续享用晚膳。 陈妈妈僵硬的面皮也露出了笑容,太好了,小姐还小,不然真是丢脸丢到姥姥的太爷爷家去了。 秀荪近日的焦虑也终于得到了缓解,太好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娘亲总算是愿意继续生孩子了,老太太的梦想终于也可以有更多的子孙来承担了,一切都往好的方向,有希望的方向发展。 吃过晚饭,秀荪照例由阮氏带着,在院子里走了十全才回浣石山房,廊檐下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在静谧漆黑的夜里默默散播着暖意。 秀荪一边走路,一边再次想起那个噩梦,而自己小小的瘦弱的手被阮氏温暖柔软的大手包裹着,就像在她的怀抱里一样有安全感。 她觉得自己像是离岸的船,看着那个阴森恐怖的地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淡,直到被茫茫波涛吞噬,阳光照在江上,照在她的身上,仿佛先前的恐怖不曾存在过。 再见,噩梦,希望你再也别回来。 ——我是煽情的分割线—— 阮氏今日心疼秀荪,直把她送到院子门口,小喜鹊正提着灯笼在门口等她,老太太院子里的任妈妈也等在一旁,手臂上还捧着披风,见了阮氏和秀荪赶忙行礼问安,说是老太太不放心,叫她跟过来看看。 秀荪由任妈妈服侍着披上那茄紫杭绸披风,笑眯眯地给阮氏行礼道别,由小喜鹊引着往浣石山房走。 秀荪笑着问小喜鹊,“用晚膳了吗?” 小喜鹊笑着道,“吃了,”想了想,又道,“用了,太太小厨房的齐妈妈可好了,问我想吃啥,我说想吃红烧肉,她立马就给我做了一大碗,呃。” 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嗝。 果然是红烧肉的味道啊,秀荪抬起袖子捂着鼻子,冲她摆了摆手,“晚上吃那么多肉,你也不怕积着食。” 第二天秀荪得知自己是个乌鸦嘴,小喜鹊果然趴在床上哎呦了半夜,半碗醋都不管用,第二天被申妈妈知道了,又是一顿手板子。 眼见着蜿蜒的鹅卵石甬道走了一半,再往回瞧,葱介轩的侧门上挂着的一对红灯笼已经掩映在了幢幢的竹影中,秀荪眼珠子一转,拉着小喜鹊的袖子就往回走。 “小姐,你这是哪儿去啊。”任妈妈赶紧跟着返回,担心地问着。 秀荪道,“我新得的珠花落在太太那儿了,我要去拿回来,不然今晚睡不着的。”三人疾步往回走,到了门口,秀荪道,“你们在这儿等我吧,我立马就回。” 守门的婆子还没来得及关门,见秀荪折回来,就让开了路。 秀荪一路沿着回廊绕到太太屋后,那边有扇窗子是从里面锁死的,正好连着阮氏的净房。 这扇窗户上镶的不是玻璃,而是老式的明瓦,比玻璃更坚固,只可惜不如玻璃透光,再加上明瓦贵比黄金,现在已经很少人家用来贴在窗户上,打磨明瓦的手艺也渐渐失传。 从这里看不见屋内的情形,只能知道里面点着灯,如意纹隔扇上映出整片白融融的灯光,蚌壳特有的珠光五彩伴着微微晃动的灯光默默流动在整片隔扇上。 净房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淅沥水生,只听陈妈妈道,“太太,小姐不会告诉老太太吧。”有些心虚的嗓音。 阮氏应该是摆了摆手道,“不会,阿荪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管她相不相信我的话,既然我特别叮嘱了不能告诉老太太,她就一定不会说的。” 秀荪顿时觉得有点惭愧,方才她还有点小怨念,觉得太太拿她当三岁小孩蒙骗是对她聪明才智的侮辱,原来娘亲是这样高看她呀,内心莫名喜滋滋。 陈妈妈说,“可今天动静这么大,老太太肯定会起疑的,到时候那个……只怕瞒不住。” 阮氏轻笑了两声,听上去有些幸灾乐祸,“掩盖一个真相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真相转移视线,你透点口风出去,就说我下午在屋里大发脾气,把阿荪吓到了,至于原因嘛……”阮氏但笑不语。 陈妈妈听了这话很是惊异不定,很是不赞同地道,“现在让老太太知道?那贱人如今已经怀了身孕……不如……”陈妈妈的声音陡然弱不可闻。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秀荪知道有人进了院子,换了这具身体幼小孱弱,练内家功夫时的听力已经恢复了许多,或者说,这是一种长年养成的习惯。 现在跑已经来不及,还会惹出声响招来更大的麻烦,秀荪索性脱了斗篷的帽子,转过身,站在窗前,让净房里透出的灯光照亮她的脸。 净房里的灯光较亮,对面又没有光源,所以秀荪的影子不会映在明瓦窗上,反而自己的脸被照得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来人正是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亭,她正在站在净房对面的檐廊上,看到秀荪站在这儿,她仿佛很是吃惊,怔愣在原地,秀荪举起食指,在唇边摆出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身,悄悄离去。 春亭又愣了一下,然后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进屋了。 太太屋后的院子里住着她看中的几个大丫鬟和陈妈妈,这一进院子里只用青石板铺了地,一棵树一盆花也没有,如果有人敢趴在太太屋后的这扇窗子边偷听,站在这院子任何一个角落就能马上发现。 可是被发现又能怎么样呢?谁叫她是太太的亲生女儿。 秀荪裹着茄紫色的披风在昏暗的回廊里穿梭,很快就到了侧门,这一来一回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小喜鹊坐在门槛上数星星,才数了不到两百个。 “咱们快回去吧,祖母肯定都歇下了。”秀荪示意小喜鹊提着灯笼引路加快了脚步。 回到了浣石山房,申妈妈站在正屋门口等着,屋内的灯光远远望去已经只剩碗口大的融融。 申妈妈看见秀荪回来了,紧赶几步下了台阶迎上来,“小姐可回来了,老太太已经要歇下了,让你回来就去问个安。” 秀荪看看天上的星宿,比往常晚了快半个时辰,老太太担心她,还没歇下,她心里有些愧疚,赶紧跟着申妈妈进了屋。 屋里烛火如豆,老太太正半靠在床头,手里握着串沉香木佛珠。 秀荪疾步上前,“祖母,阿荪回来了。”她顺势坐在脚踏上,帮老太太捏脚。 老太太忙用手中的沉香木佛珠打开她的手,“哎呀,这小手这么凉,别捏了,你祖母我刚有睡意,被你这一捏都要失眠了。” 秀荪赶紧住了手,细瘦的双手被老太太略微干燥的大手拢住,秀荪的手心暖暖的,脑袋就靠在老太太腿上。 “祖母,今天让您担心了,我是前几日做了噩梦,我害怕。”小小的孩子,身子软软的,童声软糯甜脆,又怯怯的。 老太太的心瞬间就酥了,腾出手刮了刮秀荪的小鼻梁,“你呀,堂堂大小姐,还一路跑一路哭的,记住了,遇到天大的事也要从容地一步一步走,要不那禁步是干什么用的?” 秀荪想起今天她面临的“大事”可能出现的后果,又想想那长长的,珠翠琳琅的禁步,脑袋里忽然蹦出阮氏有一次告诉她的话。 那天阮氏问她老太太都教她什么了,她答道老太太在教她读女戒,阮氏就不咸不淡地笑了两声,然后嘱咐道,女戒只要背熟就行了。 女戒只要背熟就行了,嗯,阮氏果然对这个世界有独特的见解,难得的是,秀荪也是这么想的。 宫里的娘娘们要是都按照女戒去做,那后宫就会完全变成一个阳光灿烂冰清玉洁鸟语花香的世界了,可为什么事实偏偏相反呢? 所以,这本书最大的作用就是,告诉大家请维持表面的和谐,请不要太过明目张胆,要斯文斯文。 禁步也是如此。 秀荪眼珠子一转,人畜无害地用力点头,“嗯,祖母说得对。” 老太太又轻拍了拍秀荪的头顶,“你母亲那边已经平息了?听说摔了茶碗还把你吓哭了?” 秀荪摇摇头,“我是被噩梦吓哭的,后来就不害怕了,不过我进屋的时候听陈妈妈说什么孩子,什么怀孕的……” 然后她学着小喜鹊好奇时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问,“祖母,我快有弟弟了吗,我问母亲她是不是有小孩了,她就是不愿意告诉我。”然后鼓着包子脸,气呼呼的样子。 老太太眉心一凝,和她身后的申妈妈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慈爱地哄她回去,早点歇下。 秀荪听话回碧纱橱了。 折腾了一整天,秀荪简直累极了,偏偏下午的时候已经睡了很长时间,此刻根本睡不着,于是第二天早上,又起晚了。 第十五章 奔丧 因秀荪容易梦魇,常常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老太太担心她贸然起床再次伤风着凉,如无要事都不喊她起床,等她睡够了自己起来。 当然秀荪前世今生的教育都让她十分重视孝道,一般情况下都是会按时起床陪着祖母用早膳的。 而今天一早,秀荪估摸着老太太也会晚起片刻,也就多赖了会儿床。 本想着八老爷的外室恐怕就要浮出水面了,可惜天时不对,这天一早给老太太请了安用过早膳,还不等老太太派人去金陵查看八老爷近况,江浦老宅就来人了。 这还是秀荪借尸还魂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浦老宅的人。 进来通传的竟是外院的文管事,他神色有些肃然,给老太太行了个礼,恭敬禀道,“昨晚上长房大老爷殁了,二老太爷遣人来报丧。” “什么?”老太太手中的佛珠一顿,磕在炕几上发出当啷一声。 文管事亲自进来禀报肯定是出了大事,却没想到竟然是长房大老爷。 秀荪站在老太太边上看着老太太微微发抖的手指,忽然想起来,这位长房大老爷的娘就是长房大老太太申氏,也就是那位或许与祖母有些过节的娘家族姐。 “人呢?”老太太问。 文管事知道老太太问报丧的人,答道,“在外院小花厅奉茶。” “你去叫太太去小花厅,”老太太吩咐身旁的伺候的晓燕,“咱们走。”老太太起身就往外院去,外院小花厅就在门房边上,如将报丧之人引进内宅很是不吉利。 秀荪对那位虚幻飘渺没见过就挂了的大伯没啥感情,她只知道有事情可以偷听了,第一时间抢上前去,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没空和她计较,只是到了小花厅外的回廊,对她道,“你就不要进去了,在外面等着。” 大伯死了也不好笑着和祖母撒娇,秀荪只好端着张严肃的小脸,放开祖母的胳膊,给祖母福了福。 然后看了看那花厅的花窗,冰裂格纹的花窗上镂雕着双层的花鸟图,站在小花厅中央只能看见这边一片郁郁葱葱,而趴在花窗上却能从窗格缝隙间清楚看见花厅中的情形。 秀荪毫不客气地去了,刚趴在花窗上往里看,太太就到了,秀荪只好谄笑着给太太行了个福礼,太太瞪了她一眼,却没有驱赶她,自己整整衣裙跨进小花厅。 来报丧的人正坐在黑漆交椅里用茶点,背对着这边。 见老太太进去,他站起身给老太太行礼,称六老太太。秀荪的祖父褚昌运在族中排行第六。又给后脚进来的太太行礼。 秀荪这才看见这人的正脸,精瘦精瘦的一个老头,暗沉的老脸上布满了褶子,头发和胡子都花白花白的,梳成读书人的样式,身上穿着青灰色直裰,样式甚是简单,料子却很好。 如果告诉她这是二老太爷褚昌迅的小厮,她可不信,这起码是褚昌迅核心幕僚当中的一人。 这一早上,疑点甚多,为什么长房的丧事却是小二房的二老太爷派人报丧?报丧而已,找个能把事情交代清楚的仆人并不难,为什么非要找个幕僚来,而且是重要幕僚? 秀荪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逼迫自己的想象力时,老太太已经问过了入殓情况,那老头一一答了。 按照平日里的情况,这老头此时应该告辞而去了,报丧毕竟最好不要在人家耽搁,而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只见老太太果断一摆手,温言道,“先生不必劝了,我知道二哥的好意,这就收拾一下赶过去。” 那老头满脸的褶子齐齐舒展,露出了个赞赏的神情,抱拳行礼向老太太和太太告辞,退了出去。 立在门外的文管事亲自端着报丧人方才用过的杯碟,按照规矩到大门口砸碎,以示驱邪避凶。 花厅里老太太就对阮氏道,“通知马房备车,通知小姐们准备,半个时辰之后出发去江浦老宅。” 阮氏愣了愣,犹豫道,“阿荪也去吗?她……”秀荪常常梦魇,在灵堂被吓到可怎么好。 老太太转身看了一眼那花窗,坚定道,“她是我老四房唯一嫡出的孙辈,她当然得去。” 阮氏只好应了。 就这样,老太太、太太、秀荪、秀莞、秀芷、秀芊六个大小女人换上素色衣裙,带上各自服侍的,坐上盖着白布的马车,浩浩荡荡往江浦老宅奔丧。 八老爷和几位族中子弟还在金陵城求学,二老太爷另派人前去报丧。 ——俺是趋吉避凶的分割线—— 十里温泉,百里老山,千年银杏,万羽鸥鹭,讲的就是浦口。 太祖年间,建江浦县,管辖整个浦口地区,隶属于南直隶应天府,也就是俗称的金陵。 江浦县城位于旷口山南麓,距佛手湖别院不过十里,驾着马车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赶到,老太太却吩咐车夫不妨慢些,别太颠簸。 于是,一行六辆盖着白布的马车嘚、嘚、嘚走了一个半时辰才由霁和门迤逦进了江浦县城。 江浦县城建成初期还是以黄土夯实的城墙,直到元庆二十七年,由这一任县太爷仇贞主持修建了砖石城墙,城墙依山而建,形状并不是传统城池的四四方方,共有五个门。 文采风流的知县大人挥毫泼墨给这五个城门都取了名字,并做成牌匾悬于门楼之上。老太太带领的奔丧队伍就是自西门进入,沿着城内街道缓缓往东南方向走,几乎横穿了江浦县城。 他们一行进城之时,正巧是沿街的店铺开门做生意的当口,货郎挑着担子从偏僻的街巷转进大街,做短工的手艺人刚选了个街角蹲着抽烟带,要饭的乞丐们也是这时候将破碗摆在面前。 满城的大姑娘、小伙子、大爷、大妈、小媳妇都无一例外注意到了这声势浩大的奔丧队伍,不免议论纷纷。 “这是谁家死了人啊?”有个穿着豆绿色比甲、桃红色裙子的大妈问道。 “听说是那褚家巷的褚家。”买菜的老头一边说,一边把独轮车上的大白菜卸下来。 红配绿的大妈疑惑道,“咱江浦县姓褚的不都住在褚家巷吗?” 她这话说的倒没错,始迁祖褚齐举家定居江浦县的时候,这儿确实只有他们一家姓褚,后来兰陵那边又有几位同族叔伯子侄来投,也都依附着他们住在了褚家巷。 菜摊隔壁代人写信的老头缕着那勉强能凑成一缕的胡须看了一眼马车前悬挂的灯笼,糊着白纸的灯笼上以柳体写就四个大字“和睦堂褚”,插嘴道,“那确实是褚家人,据老夫推测应该是住在城外的老四房。” “老四房?没听说过呀,怎么偏偏他们住在城外?”写信老头隔壁卖豆腐脑的大姑娘稀奇地问。 “这个呀,”写信老头摆出了个高深莫测的姿势,继续捋胡须,“你们不知道呀,当年……” ——俺是深入了解人民群众八卦潮流的分割线—— “当年啊……”刚卸下门板的酒馆门前,权秀才一身破旧的长衫自以为很是风流倜傥地斜倚在酒馆的柜台上,手里端着一碗浑浊的米酒。 年轻的店小二见他那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死样子,急了,抽起肩膀上搭着的白毛巾狠劲擦了擦那台面,差点把权秀才给推出店门。 权秀才给门槛绊了一跤急急跳起来保持了平衡,酒碗里的米酒不小心泼出了一口。 他万分心疼,端着酒碗又跳回了店里将酒碗“啪”地一声搁在柜台上,“我告诉你啊年轻人,你不要瞧不起人,小老儿我当年可是和那褚昌迅一同中的秀才。他们家的事儿啊,我懂!” “噢?”小二咧着嘴挑挑眉,用白毛巾擦擦手再甩回肩膀上,凑近他道,“那怎么人家都当了阁老,你还在我们这儿买米酒喝?” “你!”权秀才手捏剑诀指了指小二,憋红了脸也说不出反驳的话,索性改为剑指酒碗,“刚才是你推我的,给我满上,满上,不给我满上我就告诉你家掌柜的……” 小二扫了一眼大堂里吃早点的客人都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立刻变了副谄媚的笑脸给权秀才满上,做了个揖,“秀才爷爷,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说,您说……” ——俺是换个地方继续深入了解人民群众的分割线—— “啊?我听说褚家大老太太是申阁老的侄女啊,申阁老为人正直怎么会……”街角的大槐树下,几个趴活的泥瓦匠凑在一起抽烟带。 “哎呀你不知道,”旁边的一位肩膀上打着补丁的黑脸汉子推了推他,“这位老四房的老太太才是申首辅的亲生闺女,这大老太太呀只是申首辅同族的侄女,两人既是同族姐妹,又是从堂妯娌。” “是呀,真是奇怪,同族姐妹嫁到一家却几十年不相往来。”胸前打了个补丁的红脸汉子好奇道。 “这个嘛……”靠着墙根坐着的白牙汉子缓缓抽了口烟,享受了半天大家注视的目光才得意道,“我七舅姥爷的婆娘的八姨奶奶的九姑父的儿子在京城最大的当铺里当学徒,据他说呀,这申首辅没儿子,就老四房老太太一个女儿,这就得过继嗣子呀,这挑来挑去呀,就选中了长房老太太的亲哥。 “为着以后方便兄妹间相互照应,申首辅就给亲生女儿挑了褚家探花郎当夫婿,谁想到,这嗣子不孝,申首辅生了气就把大部分家产给了闺女做嫁妆,这可把这对兄妹给得罪狠了。 “再后来,褚探花得了急症一命呜呼了,老四房老太太就带着儿子回了浦口,这长房老太太就和她娘家亲哥联合起来,一心要谋夺老四房老太太的嫁妆呀。” 他摆出了个痛心疾首的姿势,悠哉又唆了一口烟袋。 “是呀,可不是嘛,”裤子上扯了个口子的鞋拔子脸汉子抢着道,“我二大爷的岳父在褚家巷子口摆了三十多年粉丝摊,据他说呀,当年要不是褚家小二房老太太护着,那长房老太太能把他们孤儿寡母给逼死喽。” 白牙汉子见被抢了风头赶紧凑过去继续道,“还有还有,我听说呀……” 就这样,一行挂着堂号的白衣马车穿过江浦县城,许多年前早已尘埃落定的往事又像那被车轮碾过的尘土,再次悄然飘扬四散。 第十六章 嗣子 从佛手湖别院出来,一路山青水绿,葱郁错落,黄土道路两旁的灌木中,时不时冒出一丛一丛的野花,看得人赏心悦目。 暮春暖暖的风吹过水面带起湿润的水汽,又穿过花丛卷起沁人心脾的芳香,再穿透车帘扑面而来,叫人只想翘着嘴角睡个甜甜的午觉。 秀荪偷眼瞧着车帘缝隙外面的世界,又看了一眼跟车婆子头上刚换上的银簪,高涨的好心情无端寥落下去,要不是去奔丧就好了。 城墙的砖石看上去还很新,没什么厚重沧桑的感觉,城内虽没京城繁华,却也透着人来人往的充实与温馨,贩夫走卒呼喝着穿梭,路边包子摊的老板揭起巨大的笼屉,白白的水蒸气裹着肉香飘散好远。 道路两旁渐渐没有了摆摊的,挨门挨户的热闹住宅也渐渐被长长的围墙取代,老太太道,“从这边起,就是褚家巷了。”那声音幽幽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沧桑。 秀荪看了一眼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粉墙黛瓦,那原本粉白的墙面上满是斑驳的青苔。 褚家老宅位于江浦县城东南的褚家巷,为什么叫褚家巷,顾名思义,这整整一条巷子都是褚家老宅的范围。 老太太的一行白衣马车整齐地在正门前一字排开,她苍老的手指亲自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自缝隙向外看去,这是她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到这里。 秀荪就着老太太掀开的缝隙朝外望去,褚家正门并不大,只有一间,与京城里随处可见的三间兽头大门相比少了很多煊赫纷扰。门前两侧立着一对纤巧灵活的石狮子,正相对而望,凭添了活泼趣味。石狮子外侧一对抱鼓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雕花。 大门是乌漆的,低调内敛,门头也是屋瓦,翼然如飞。 整体上看上去并不起眼,而方才她们已经路过了褚家老宅的角门和侧门,按照占地面积估算,这里面至少有三路五进。 门前挂着一对白灯笼,门簪上缠着白绫,秀荪看着,竟是可以做里衣的上好白绫。 大老爷褚仁今年三十七岁,还没儿子呢,恐怕是要过继嗣子了,是以这场白事不用省钱了。 两扇黑漆大门敞开着,能够轻易看见门里的正堂。正堂的屋顶很高,悬挂“和睦堂”三个字的匾额。 古朴沉稳,隽秀典雅,这就是褚家老宅给人的最初印象。 “六婶久等,”有个俊秀挺拔,身着缌麻服的青年在老太太的车边站定,拱手一揖到底,“侄儿褚伦给六婶请安了。” 褚伦是二老太爷褚昌迅的小儿子,今年三十五岁,在族中排行第三,人称三老爷。他哥哥褚优携妻赴了外任,他读书不行,留在家里跟着自己父亲学着打理庶务。 六老太太,也就是秀荪的祖母申氏,见是褚伦,亲切道,“原来是伦哥儿,大老太太可好?”她问的就是自己的族姐。 褚伦朗声答道,“身体尚可,就是伤心过度,有些没精神。” 老太太眯了眯眼,回到,“这就进去吧,堵在这儿人都没法走道儿了。” 这么一会子,他们后面有堵了很多辆马车,都是来吊唁的。 马车又往巷子里行了一段距离,从卸了门槛的侧门驶入,直到二门才停下,几个媳妇子上前行礼,掀起车帘,扶着申氏下车,阮氏,秀荪也跟着下了车。另一辆车里的三个姐妹也依次下车往这边过来。 一个穿着缌麻丧服,绾着丧髻的妇人上前迎接,她躬身一福,“见过六婶婶。” 老太太仿佛与她很熟悉,亲切道,“是伦哥儿媳妇啊。” 这妇人容长脸,白面皮,五官并不出色却透着端庄大气,她应该就是方才在大门迎接的褚伦的媳妇,三太太吉氏,其父吉橙是刻书大家,现任山东布政使。 接着阮氏上前与吉氏见礼,又拉着秀荪几个给吉氏行礼。 吉氏拉着秀荪夸了几句说又长高了就引着她们先去给族中最年长的小三房老祖宗磕头,再去换衣服吊唁。秀莞几个跟在一行人最后,默默无语。 自始迁祖褚齐老祖宗到秀荪这儿,浦口褚家已经繁衍六代,到了秀荪这里,已经出了五服,而齐公老祖宗当年定居浦口,担心在浦口根基浅,便效仿宋太祖留下遗嘱,我族无亲疏,世世为缌麻,且每一代浦口褚家人排行的时候都遵照族中,各房兄弟姊妹称呼的时候也只论排行,不论亲疏。 这就是为什么各个房头早分了家,排行却还整整齐齐的原因。 是以,不好刚出了五服就打老祖宗的脸,秀荪他们也换了和阮氏一样的缌麻丧服。老太太是长辈就不用了。 “你怎么在这儿接人,这一大摊子事儿谁主管?”老太太问。 是呀,大老爷又没儿子,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女儿,大的是嫡女族中排行第三,今年十五岁,本来今年下半年就要出嫁了,小的是庶女,族中排行第五,今年刚十岁。 万一大太太有什么事需要料理,总不能只留下两个未出嫁的女儿跪在灵堂里答谢亲友。而在二老爷夫妇都不在家的情况下,当然是三太太吉氏总理丧葬事宜比较合适。没想到大太太到了这个时候依然不肯放权。 果然,吉氏有些不自然道,“是大嫂亲自管。” “那?”老太太只慢慢吐出了个上扬的字,而聪明的吉氏知道她的意思是谁跪在灵前给亲友磕头答谢。 吉氏回答得更加不自然,“大嫂收了个嗣子。” 嗣子?这么快。 老太太见吉氏这么回答,就知道这嗣子绝不是按平常的方式挑选过继的,而吉氏也不好说大嫂坏话,因此只问,“这嗣子是哪里挑来的?” 吉氏垂首答道,“兰陵老家。” 兰陵?秀荪抬起头睁大了眼,果然不正常。 兰陵远在山东,这孩子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浦口的? 之前从未听说过大老爷身体不好,这次也是急症,何况他才三十七,小妾纳了一屋子就是为了生个儿子出来,不可能未雨绸缪挑好了人。 有古怪。 “哦。”老太太却仿佛早就料到一样,眯着眼睛闲闲地应了一声,不发表看法,也不再提问。 “走吧,咱们去见我那大侄子最后一面。”老太太神色肃穆,帮秀荪整了整有些大的丧服衣领。 虽然老太太嘴角都没有抖动一下,这话却说的,秀荪怎么听怎么觉得老太太在幸灾乐祸。 ——俺是转场分割线—— 抄手游廊,鹅卵石甬道,踏跺,穿堂,穿山游廊,敞厅,踏跺,抄手游廊,鹅卵石甬道…… 褚家老宅果然有三路五进,里面比门口看上去恢弘大气,这座宅子比较偏向徽派的风格,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又不失沉稳大气,凛然威仪。可见褚家老祖宗当年营建的时候花了很多的心思。 身后秀莞都看呆了,咬着嘴唇,手里的帕子团成了花菜,秀芷却努力垂着头,目不斜视,小小的秀芊落在了后面,秀荪吩咐她的奶娘看好。 大老爷的灵棚设在西路的冶志园,那边有直通外院的甬道,方便亲友吊唁。 老太太带着秀荪进去的时候,门口鸣鼓两声,灵堂内即刻响起女眷撕心裂肺的哭声,有小童跪在灵堂中央的火盆边烧纸。 灵前跪着大太太和两个女孩子,另有个岁的男孩,很瘦。四人均是披麻戴孝,此时正捶胸顿足地哭着,头发十分散乱,看不出真切的样子。 报丧人说是昨天夜里殁的,这个时辰应该举行过小殓之礼(沐浴更衣,整理仪容,转移到床上,盖被衾),大殓(入棺)的日子应该还要算一算才能择定。 秀荪偷偷瞥了一眼香案后面,只看见一副 棺材,并没有小殓用的板床或门板,她知道有些地方会将尸身放入棺木,将棺盖错开摆着,出殡的前一天再将棺盖封好,难道是按这个规矩来的? 不得而知,秀荪回身给秀芊的奶娘使了个眼色,奶娘立刻牵紧了秀芊的小手。 老太太带着媳妇和孙女上过香,送过祭品,自己坐在灵前的一把圈椅里,凭案而哭,“我的大侄子呀,你怎么年轻轻就走啦,你这样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呀……”翻来覆去这么哭,时不时捶两下圈椅的扶手。 秀荪忽然觉得,她慈爱智慧的祖母有时也会变成个坏心眼的小女孩。 阮氏则带着四姐妹给大老爷磕头,跪着哭了一阵,她就不必表现得那么情真意切了,不然人家会以为死了相公的是她。 秀荪几个则跟着阮氏的节奏痛哭,孩子还是要哭得有穿透力一些显得比较真切,哭得最卖力的要数秀芊,她纯粹是被吓哭的,奶娘只好将她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子,大太太乌氏起身,先到老太太身边劝她节哀,再将阮氏扶起,两人执手互相安慰了一阵,又一起去扶四姐妹。 四姐妹也悲痛且虚脱地起身,然后跟着老太太和太太一起去后面见大老爷最后一面,其实只要象征性地绕着走一圈就行,不用真的去瞻仰遗容。 秀荪过去时却发现这棺材居然完全盖上了! 她搓了搓衣袖中的帕子假装擦手,暗中凑近了去观察棺材盖子上的榫卯,一个没留神给阮氏轻轻拉了一把,见阮氏瞪了她一眼,她忙缩了缩脖子。 可是,方才她靠近棺木的时候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了鼻孔,浓烈得有些刺鼻。 她趁阮氏没注意又悄悄踮脚闻了一下那味道,她知道那是什么了。 这么浓烈,这么刺鼻,又这么熟悉,是麝香,而且用量很大。 她前世在宫里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麝香,为什么转个世就隔三差五碰见这个,她这可以说是命里犯麝香吗? 奇怪,尸身在入殓之前当然会做些防腐措施,天气热的时候人们甚至会在灵前撒些白酒或香料掩盖味道。 而,无论哪一种防腐的方子,无论哪一种掩盖味道的香料,都不会使用这么大量的麝香啊。 她扫了一眼扣死的榫卯,虽然还没上钉,这木工极好,严丝合缝的。 这还是盖着棺盖,要是打开了,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的味道露出来。 还有,就算是为了入殓用的,大老太太和大太太真舍得花钱啊,这么多的麝香,还不单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他兄弟们都还没回来,这怎么就盖上了。”老太太也有同样的疑问。 大太太乌氏举起帕子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哀哀答道,“今早小殓的时候,娘请了清风观的真明道长给算了一挂,本是想算个吉日好大殓,真明道长却说,卦象显示,即刻入殓封棺才是大吉,否则对家里不好。就照着做了。” 乌氏似是累得狠了,面色蜡黄,毫无光泽没眼睛里面都是血丝,简直憔悴得不像样子。 不过秀荪是不会被外表迷惑的,她回答得很具体,很有章法,还很多。 第十七章 磕牙 老太太似是也有了判断,不好在人家灵前纠缠这个话题。 大太太正巧将那跪在灵前的男孩拉到老太太面前,“六婶,这是大爷的嗣子,取了名字叫褚秀苡,排行十一。” 呦,名字都取好了,排行也续好了,动作果然迅速。 往常这种紧急的丧事,都是族中商议,指一个合适的后辈子侄先充作儿子完成丧仪再做打算,而他们,效率何其高呀。 秀荪则打量了一眼那男孩,长得挺好,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端正挺拔的做派,本来就大大的双眼因为瘦得两颊凹陷而显得大大的,本来白皙的双手上还留有冻疮的疤痕,一块块,斑驳的,猩红的。 秀荪忽然怀疑这孩子真是兰陵接过来的吗?兰陵的族人过得也不差,族中世代耕读,也有子侄当官,为什么这个小小的孩子看上去这么落魄。 大老太太和大太太应该不会那么大胆从外面买个孩子回来充作兰陵老家的孩子吧。 秀荪正疑惑着,忽然发觉那孩子也抬头看着她,清澈的眸子叫人有些不敢直视,灵堂上不好嬉笑,她就给他福了福,称,“十一哥好。” 大太太见到秀荪这样很满意,又把秀荪一顿猛夸。秀莞几个也行礼打招呼。 褚秀苡一一回了礼。 老太太则拍了拍褚秀苡的肩膀,连声称好,“以后要孝顺你祖母和母亲,照应姐姐,撑起门楣才是。” 这样场合也不好给见面礼,只好互相又安慰了几句,大太太领着儿女给老太太一行人磕头致谢,老太太他们出了灵堂,往大老太太处去。 ——俺是看戏不怕台高的分割线—— 老太太一行人带着各自贴身服侍的,再加上负责引路的几个媳妇子,浩浩荡荡出了冶志园,在西侧的甬道往南走了一段距离,再往东拐进一座院落,就是大老太太住的全福院。 这院子的位置大致在褚家老宅偏西的位置,只是看了一眼这牌匾,秀荪忽然觉得好像看到了个冷笑话。 全福,自然是父母俱在儿女双全,而这位大老太太却是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都占全了。 老太太似乎也觉得讽刺,抬眼大量了一下那牌匾才当先一脚跨进了院子里。 进院便是回廊,廊柱高耸,雀替上雕刻繁复,顶着粉墙乌瓦圈出一片方方正正的蓝天。 天井也是四四方方,由宽大的青条石砌合,石缝间填着些绿油油的苔藓,偶尔冒出一两颗开着小花的鲜草。 今日天光大好,照在经年的松木上,有的地方乌黑锃亮,有的地方微微泛黄,木质的纹理蜿蜒其中,纤毫毕现。 行走其间,仿佛是从沉睡的雄狮脚边路过,一时觉得也许就算是踩到它长长的毛也能安然离开,一时又害怕那雄狮会一下子跳起来。 沿着回廊自堂屋前路过,转进第二进院子,又见回廊,天井的中央不再是庄重的条石,而是鹅卵石铺地,几乎一样大小的圆滑石子组成规则的海棠纹,只在院子中央摆出一只仙鹤的图案。院子四角有石笋,有太湖石,苔藓斑驳,芳草丛生,多了些许生气。 这里就是大老太太日常起居的地方,幽静古朴,充满拙趣,只是今日,却有点热闹。 屋里仿佛正在进行激烈的讨论,时不时有高亢尖利的一两声从隔扇飘进院子里,听不真切,有丫鬟进去通报,里面的人才停了停,丫鬟打起湘妃竹帘,老太太带着他们进去,随身伺候的人都侍立在廊下。 秀荪跟着大人们跨进门槛,飞速打量了一眼屋内的陈设,这是个三开的屋子,徽式建筑大都这样布局。 西间应是大老太太日常休息的地方,此刻珠帘低垂,福禄寿喜百子千孙雕花的挂落之内摆着十二扇苏绣屏风,绣的是松涛图。 他们进了西间,靠窗摆着个罗汉床,罗汉床中央有炕几,西边靠墙并排立着两个黑漆方角大柜,罗汉床对面则摆着一对圈椅,另有几把清漆鸡翅木的圈椅并青花花卉纹绣墩摆在屋里,显然是从别处临时搬过来的。 屋里坐着一圈老太太,只有个稍年轻的妇人立在一旁,也是一身缌麻,绾着丧髻,应该和阮氏是一辈人。 大老太太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了淮安温家,路途较远,恐怕还要两天才能到达,老太太们自然都是来陪伴长嫂分担痛苦的,真是温暖和谐的一家人。 坐在上首罗汉床上的应该就是大老太太,她今年五十六岁,此刻神情怆然,脸色憔悴,满脸的褶子耷拉在脸上,两鬓斑白,似乎是新生的华发。 可是她浑浊的双眼却透出炯炯的光芒,那样倔强,那样妖异,尖利的牙齿紧咬着下唇。 老太太神色安详地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大嫂节哀。”这种时候总不能微笑吧。 然后并不理睬大老太太陡然如电的目光,转身往罗汉床上与大老太太对坐的老妇人行了个礼,“二嫂好。” 二老太太赶紧站起来给老太太回礼,“你说说你,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你还讲这么多虚礼。” 她穿着素淡的衣裳,不饰钗环,据说比大老太太还大一岁,头发却还黑着,整整齐齐绾成个圆髻。她面皮白白的,下巴尖尖的,眼皮虽有些塌了还是能看出她年轻时定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看就是个爽利的老太太。 老太太又对着下首圈椅里坐着的三老太太郑氏,行礼,三老太太也起身回礼,声音洪亮道,“我说老妹妹,你也太客气了,快让咱们看看这是谁呀。”她指着老太太身后几个孩子。想来方才进来之前说话的就是这位三老太太。 阮氏上前给大老太太,二老太太,三老太太行礼。 三老太太的儿媳,排行第七的褚但之妻,七太太汤氏也上前给老太太行礼,接着和阮氏互相见礼,凤阳汤氏曾是开国功臣,老祖宗获封信国公,后卷入谋逆案,被夺了爵,全家发回原籍凤阳,总算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褚家的状元老爷褚志科老祖宗当年娶了汤家的女儿,后谋逆案爆发,他就领着家小辞官归乡了,后来让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如今小三房的老祖宗褚竑娶了凤阳汤家的女儿,再后来褚竑的长孙褚但再次娶了汤家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七太太。 这是浦口褚家和凤阳汤家的第三次联姻,也因这三次联姻,让浦口褚家在士林之中留下了有情有义的印象,多少人家因儿媳娘家获罪就写休书,褚家不仅护住了儿媳还多次与亲家联姻以示帮扶,高风亮节也不过如此了。 这位七太太为人爽利,又育有三个儿子,简直是阮氏奋斗的目标,所以两人很是投契。 秀荪几个排排站,挨个给几位老太太,太太磕头,回答长辈的问话。 这时候有丫鬟进来通禀,七老太太王氏到了。 人影一闪,进来一个三旬妇人,一身素服也掩不住她明丽的颜色,不过,她确实是和老太太他们同辈的,在这里被称作七老太太,其实她今年才二十九。 老二房老祖宗褚竘四十岁上下才得了个儿子,娶了老伴娘家的远房侄女,也就是这位王氏。 王氏进来就给几位老太太行礼,又和两位嫂子见礼,秀荪她们给王氏磕头,称七祖母。 王氏仿佛早就习惯了种种老迈的称呼,打趣自己道,自己真是有福,接着又握着秀荪的手,把她从头到脚夸了一顿。 秀荪顿时觉得,褚家的媳妇口才都挺好,她觉得自己的口才没办法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只好微微低下头,屏着呼吸心里数了二十下,再缓慢呼吸,如此达到面皮微红的效果,表示我很谦虚,我很害羞。 大老太太一直面色阴沉,在旁不发一言,此时见秀荪被几位老太太轮着夸,脸色变了好几变,见七老太太告一段落,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冲着秀荪友好地招了招手,“秀荪,过来大伯祖母问你。” 秀荪看了一眼祖母,呆呆走过去,“大伯祖母,请问。”秀荪躬身福了一福。 老太太浑浊干涩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倨傲和轻蔑,“秀荪今儿第一次来江浦老宅,羡慕不羡慕呀?” 屋内渐渐静下来,没有了动静。 二老太太就坐在旁边,秀荪能瞥见她皱了皱眉。 秀荪也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眉间,千万别皱呀,在长辈面前皱眉多不恭敬呀。 如果大老太太只是问她喜不喜欢,那她就可以摆出一个最天真最单纯最可爱最无辜的微笑,用力点点头,然后响亮答道,“喜欢!”就可以了。 大老太太偏偏问的是羡慕不羡慕,凭着秀荪的聪明才智,用汗毛孔想也知道大老太太这是用她当枪使给她祖母没脸呢。 这屋里的人肯定都很期待她的答案,当年的事情她是不大清楚,可这屋里的妇人们有一大半都是亲身经历者。 回答什么好呢? 回答羡慕,那就等同于对大老太太的肯定和对祖母的否定;回答不羡慕就是对江浦老宅的否定,就是看不起祖宗。 秀荪心里把这个大老太太骂了两万遍,为什么要把这么沉重的话题放在她柔弱的小肩膀上,我还这么小,我还这么傻,哼。 然后,秀荪抬起小脸,用无害的,怯怯的,有所期待的表情看着大老太太道,“老宅古朴威仪,美轮美奂,果然是浦口第一盛景。” 大老太太的眼神有点失望却又有点满意,毕竟秀荪都说了老宅是浦口第一了嘛,不曾想秀荪继续道,“可我祖母自小耳提面命,身为褚家人,需记住老祖宗的教诲,老祖宗建堂号曰和睦堂,就是希望我褚家族人相亲相爱、亲密无间,秀荪以为,这是相比老祖宗留下的老宅和田地,更重要的东西。” 然后,秀荪乖乖巧巧地站在原地,看着大老太太的目光又变回凌厉和不甘,等着大老太太夸她。 二十多年前发生了什么,屋里这么多人都门儿清,大老太太当年谋夺六老太太的陪嫁和老四房财产,几乎将人逼死。 后来六老太太带着儿子遁走别处居住,看上去是大老太太赢了,是的她留在江浦老宅,仿佛是赢了。 而世易时移,如今她惟一的儿子去了,六老太太却又回来了。 她们一个人的儿子去了,一个人的儿子还好好地活着。 大老太太内心唯一的优势仿佛只剩下她对这所宅子的占有,而事实就像秀荪说的,这不算什么,且再过几年,这古老的宅子也会和她没有关系了。 大老太太缩在袖子里干瘦的手攥紧了拳,抬眼又望见秀荪身后的秀莞,袅袅婷婷地站在那儿,比眼前的这个嫡女秀荪漂亮一百倍,遂向秀莞招手,将秀莞扯到身边夸起来。 刚夸了两句才貌双全,二老太太就发话了,“姊妹们都在园子里玩儿呢,你们也去吧。” 秀莞长这么大都没被人如此注意过,虽不情愿,还是和秀荪几个一起行礼告退了。 第十八章 疑点 秀荪自大老太太屋里出来,松了口气,这大老太太应该不是个省油的灯,方才的那一来一往,应该只是大老太太伤心过度发挥失常而已。 而大老太太晚年丧子,还没有孙儿,竟然在如此大的悲伤中还能保持脑袋清醒问出如此带有陷阱的问题,秀荪又深感佩服,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古人诚不欺我。 秀荪正待抬头看看天色,却听身后秀莞赶上来,揶揄地微笑,“恭喜七妹妹啦,今天妹妹可是大出了风头。”眸子深处却是如针尖的冷厉。 她素来觉得秀荪长相平平又不爱读书,只是因太太和老太太偏心才看不到别人的好,而今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还是只知道围着秀荪一通猛夸,看也不看明显更出色的她,心里觉得百般委屈。 秀荪方才忙着憋气装害羞,此刻因大脑缺氧而心情欠佳,听见秀莞的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就转身瞥了一眼那虚掩的隔扇。 她往前走了几步,才凑近秀莞耳畔低声道,“四姐姐错了,丧仪上最出风头的难道不是死人?” 然后在秀莞震惊的目光中,对着廊下等着的小喜鹊使了个眼色,又冲前来接应的媳妇子行了个半礼,“这位嫂子,请问各位姐姐妹妹们都在哪儿,我刚来,还没去和她们打个招呼。” 那媳妇子满脸堆笑殷勤福了福,道,“七小姐客气了,叫奴婢李四家的就行了,五太太正带着众位小姐在祠堂边的百子园。” 秀荪转过身,对姐妹们道,“四姐姐,六姐姐,九妹妹,咱们一起去见见几位姐妹吧。” 秀莞还没从方才的惊讶和羞愤中回过神,撇过脸不理睬秀荪。 一直站在她们身后合适的位置一动不动装花架子的秀芷这个时候上前一步柔声道,“七妹妹说得对,咱们刚来,理应去打个招呼。” “关你什么事!滚开!”秀莞怒道,抬手要去推秀芷,秀荪出手如电捉住秀莞的手臂,一扯一送轻松卸去了力道。 “四姐姐小心,这里路窄,别碰到人。”秀荪就示意李四家的可以带路了。 老四房出了三个庶女已经很够人笑话了,别的房头哪有这样的,方才大老太太是伤心过头了,不然摆出长嫂的架势用这个攻击老四房,祖母和娘亲也就只能听着。 大老太太一击不中,等想起这个由头的时候,被二老太太打断了。 秀莞却还没明白,在原地跺了跺脚,大声道,“我,我不去,我要去园子里逛逛。” 她撅着嘴,十分委屈的样子,说话的时候隐隐听得见鼻音。 秀荪就淡淡看了她一眼,走近她道,“四姐姐,如今正在治丧,园子里人来人往的,怕是多有不便,咱们还是和姐妹们呆在一处为好。” 抬头见秀莞目光狠戾地望着她,又凑近她轻声道,“要是在佛手湖别院,冲撞了外男,顶多把知情的丫鬟婆子处置了,这儿可是江浦老宅,姐姐是想被沉塘吗?” 秀莞一吓,惊恐地看着秀荪,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似的。秀荪松了口气,还好只有十一岁,再过几年就不好骗了。方嬷嬷来的时间短,指教了礼仪做派,又兼吹嘘宅斗技巧,还没来得及讲那么多。 趁她愣神儿,秀荪上前挽了她的胳膊,“四姐姐,你就不要生气了,妹妹给你赔罪,咱们快走吧,等会儿就要用午膳了。” 秀莞看着秀荪那张谄媚狡黠的小脸,那么丑,那么柔弱,忽然想起这才是她熟悉的秀荪,而方才的秀荪,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深沉,那么可怕。 她不由自主跟着秀荪走了,秀芷抬眼看了眼秀荪,又垂下眼去,嘴角微微上扬,没有流露更多的情绪。 除去到寺庙进香,这是她们几姐妹第一次正式出门见人,平日在家里,仆妇规矩甚严,对几位小姐都不敢逢高踩低,所以,这次才是秀莞第一次真切感觉到嫡庶之别,这就开始不平衡了,以后还会碰见更多,她可不想每次都还去哄她。 一行人又拐进方才那条甬道里,往北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再往东进了一进院子,这院子五开一进,天井比方才大老太太的院子大很多,穿过回廊进了敞厅,一群穿着丧服的小姑娘三三两两坐着,有的在喝茶,有的在聊天,有的乖乖坐着。 有个三旬妇人抬起头,李四家的提醒道,“这就是五太太。” 五太太,小三房四老太爷的小儿媳,娘家姓聂。 秀荪给小喜鹊使了个眼色,然后和姐妹们上前去给五太太行礼问安。 小喜鹊则小跑着截住要离去的李四家的,摸了几个小银锞子塞到她手里,李四家的捧着银锞子福了福,转身走了。 正在忙着和姐妹们见礼的秀荪看了就松了口气,小喜鹊还不熟悉这些,需要常常提点,目前刚刚训练到可以按照她的提醒完成事前交代好的事情,总算有进步。 虽说麻烦了点,可是若要秀荪带个千伶百俐却不知肚肠的在身边,是打死她也不敢了。 她们上一辈还有一位姑姑今年只有十三岁,叫褚佩,还没有出嫁,就是方才在大老太太院子里,后来进来的那位七老太太的闺女。 秀荪几个恭敬地给她行了晚辈礼,她笑着扶起几人,嘱咐她们不要见外,和姐妹们好好相处,有需要就和她说。 褚佩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明媚艳丽,就像是初春的阳光,是这一群女孩子中长得最好看的。她年纪还小,声音甜甜的却大大方方的,秀荪对她第一印象很好。 与秀荪同辈的大小姐褚秀蔷是与阮氏交好的七太太吉氏房里的庶女,两年前已经出嫁。 这里年纪最大的姑娘是四老太爷的孙女,二小姐褚秀芮,今年十七了,下半年就要出嫁。 三小姐褚秀蔓和五小姐褚秀菲正在灵堂里守灵,再往下就是四小姐褚秀莞,六小姐褚秀芷和七小姐褚秀荪。 八小姐褚秀芸就是小二房老祖宗褚昌迅的孙女,就是方才在垂花门迎接秀荪他们的三太太吉氏的闺女,年方六岁。 九小姐就是老四房家的秀芊了。 终于把一家子姐妹认全了,秀荪忽然悲剧地发现,姐妹们都长得挺好看,起码皮肤都挺白,只有她一个人好丑。 呜,她可以回家吗? ——俺是看着秀荪自卑很开心的分割线—— 八小姐褚秀芸和九小姐褚秀芊因年纪相仿,很快玩在了一起,小姐妹跑去角落丢沙包去了。 秀荪赶紧叮嘱乳娘好好看着,在百子堂见到的这一干姐妹都是嫡出的,秀荪有些担心没见过什么外人的秀芊会吃亏。 二小姐褚秀芮见了就安慰秀荪道,“你放心吧,秀芸她性子柔和,她们俩定能玩儿好的。姐妹们都是好相处的,往后熟了你就知道了。” 秀荪表示感激。 四姑姑褚佩就问秀莞看什么书,平日里做什么消遣,憋屈了大半天的秀莞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滔滔不绝讲起了女红针织和音律的话题。 因临近饭点,五太太要去厨房看看,就吩咐褚佩和秀芮领着姐妹们呆在这儿别乱跑,众姐妹齐声给五太太福身告辞。 褚秀芮就拉着秀荪和秀芷坐了,随意聊起天来,她本当秀荪秀芷两人年纪小没什么可聊的,却没想到居然找到了共同话题,津津有味地听秀荪讲起对白门食谱的独到见解。 还是那句话,压之愈重,报之愈烈,秀荪决心在厨艺和医药方面达成从无到有的突破以弥补前世的遗憾。 ——俺仅仅是条分割线—— 治丧时期大谈吃食真是太不恭敬了,秀荪很快遭到了报应,用午膳的时候,面对无油无盐原汁原味纯天然的豆腐饭,秀荪只好破罐子破摔想象成她最爱的狮子头。 经过了午膳豆腐饭的洗礼,秀荪终于觉悟了,决心做个有孝心的侄女,于是,她深切关心起两位姐姐的身体,以及大伯生前的病情来,具体对话如下。 “二姐姐,我早上随祖母去吊唁大伯,看见三姐姐和五姐姐了,瘦得两颊都凹下去了,显得眼睛大大的,看着真心疼。”秀荪忽闪着那全脸唯一能看的杏眼,忧心忡忡地道,声音软糯甜脆,叫人觉得百听不厌。 “可不是嘛,以前你没见过你三姐姐,那小脸还圆圆的,我看她那样子,最少瘦了两圈。哎,本来下半年就要出嫁了,这一下又要守三年孝,她今年都十五了。”同样即将出嫁的秀芮从自己的角度哀叹。 “唉……”秀荪也跟着哀叹,“要是……把三姐姐早点嫁出去就好了。”她已经深谙老太太话说一半的精髓。 秀芮想起自己是因男方的孝期耽搁才拖到了十七岁,也跟着道,“是呀,谁知道大伯本是喝多了酒受了风寒,却不到二十天就去了。” 不到二十天?秀荪小小的耳朵竖起来。 漆黑的眼珠转了转,迟疑道,“怪不得呢,三姐姐那样憔悴,侍疾二十天,连着就守灵,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秀芮看着秀荪的小脸,小女孩面色蜡黄,头发稀疏,却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当你看进去的时候,就被她戳中了心窝,此刻她正担忧地望着她,幽深的眸子里盛满了姐妹亲情。 她不禁想要给她多一点安慰,“妹妹安心,秀蔓没有侍疾,大伯母担心秀蔓过了病气就没让,为这个事儿她今天还大哭了一场,说没尽到女儿的本分,现在很后悔。今早我拿了一包参片给她,叫她撑不住的时候就含着,等这一段过了再好好调养着身体。” “二姐姐真是细心周到,妹妹这就放心了。”秀荪赞赏且欣慰道。 她忽然想起一个念头,难道大老爷病势沉重的这二十天,都没人见过他吗。 第十九章 真相 “七月丙寅,始皇崩於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史记,秦始皇本纪。 秀荪每每翻开这样的史书,总会叹一句人心不古,看看,看看,古人多实诚呀。 这么大的丑闻,却如此细致地记录在册,作案时间、作案地点、作案工具、作案手法,还有凶手,将这么个篡位大案交代得清楚明了,且文采风流,辞藻华丽,具有较高的文学欣赏价值。 话又说回来,太史公是汉朝人,他这么写秦朝的事情也没人来找他麻烦,不过人家毕竟还是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当朝的皇帝并付出了些代价的,嗯,是个有原则的实诚人,可信。 秀荪回忆史书的记载,这个流传了近两千年的段子,无数次出现在老百姓的茶余饭后,无数次被说书先生拿来搞艺术创作,无数次被当做经典案例出现在御史言官的奏章里,简直经久不衰,雅俗共赏,不知道这一段儿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我大子民。 倒霉的始皇帝啊,他本千尊万贵,是万民膜拜的天子,是大丈夫奋斗的榜样,却因此晚节不保,从此和百姓喜闻乐见的吃食咸鱼之间产生了一段剪不断理还乱,你是风儿我是沙的旷世纠葛,可悲,可叹。 不知道始皇帝要是也重生了,他会不会第一件时间下令毁掉天下所有的咸鱼,起码斩断了与咸鱼的千年奇缘。 要是她那商业奇才的舅舅回到秦朝,保不准会收购一批咸鱼高价卖出,噱头都替他想好了,瞧一瞧看一看啊,这就是始皇帝的咸鱼哈,吃咸鱼,沾龙气哈,来世投个好胎封侯拜相哈,多买便宜啦。 曾经有个姓柯的聪明的人告诉她,“把所有不可能剔除,唯一剩下的就是真相,不管他有多么匪夷所思。” 秀荪原先听得云里雾里,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而如今,她真的有点相信了。 浓烈的麝香味道,提前封死的棺木,二十天急转直下的病程,突然冒出来的嗣子,这一切,串联起来想,似乎都有解释了,匪夷所思的解释。 ——俺是说到这里大家都明白了,后面再继续具体分析的分割线—— 日落时分照规矩去灵前哭一哭,第一天就算是过去了,这天许多江浦县城的故旧前来吊唁,知县大人仇贞、武举人孟老爷、韩员外、李老爷等都送来了挽联。 族中的男子都在前面,秀荪看着那白花花一大片着缌麻的身影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八老爷。 哭奠之后,小姐们由婆子媳妇子领着往各自休息的院落,老太太、阮氏、四姐妹则被领到老宅东南的一间大院子。 老太太立在院门口,瞧着那陈旧的匾额,似乎失了神。 领路的婆子上前几步,谄媚道,“这是二老太爷安排的,吩咐得急,奴婢们只收拾了您往常起居的第二进院子,请六老太太恕罪。” 老太太似乎有些感动,颤声道,“替我谢谢二哥和二嫂。申妈妈……” 申妈妈塞了个荷包给那婆子,那婆子快速颠了颠那荷包,仿佛重量出乎她的意料,她欢天喜地地谢恩,留了几个小丫鬟,便退下了。 老太太仍然凝视着那块匾额,握了握秀荪的手道,“阿荪呀,这就是咱老四房的院子。” 老太太似乎是在叹气,又似乎喉咙哽住了,可她那双点缀了皱纹的眼,依然干涩着。 ——俺是忽然觉得可以写个侦探小说的分割线—— 天黑了,白森森的灯笼映着古朴老旧的廊柱,原本繁复精妙的雕刻此时看起来黑幢幢的,秀荪抱着老太太的胳膊一路穿过回廊跨进第二进院子,也没多看,猜想着应该和方才大老太太的院子格局差不多。 八老爷和其他老爷、老太爷们在外院歇了。 老太太和太太领着秀荪住正房,秀莞秀芷秀芊由婆子和奶娘陪着睡厢房。 秀莞拉着秀芷打算推让一番显示姐妹情深,却被阮氏冷冷打断,“秀芷秀芊,去西厢住。”然后睬啊不睬僵立在院子中央手足无措的秀莞转身进屋了。 老太太听见了,扫了一眼老宅的丫鬟婆子都守在第一进,就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她今天也注意到了秀莞的不妥,想到秀荪上回说到的关于水和鱼的理论,思忖着回去要不要再请个靠谱的教养嬷嬷。 累坏了的秀荪很顺利地就睡着了,阮氏坐在罗汉床边给秀荪掖了掖被子,到梳妆台边给申妈妈打下手。 “娘,”阮氏迟疑着开口,“今天中午五嫂带着我去给大嫂和侄女们送饭,看见个仆从打扮的老翁从灵堂后面拐出去,本以为是外院有什么事情,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大嫂却矢口否认,说不曾有什么老翁,是我看错了。我,我觉得蹊跷。” 正在“熟睡”的秀荪悄悄竖起了耳朵。 老太太叹了口气,闲闲道,“儿媳妇,还发现什么了?” 阮氏心下一凛,凑到老太太耳边道,“接着我就在灵堂闻到一股怪味。” 老太太闭了闭眼,道,“应该是生漆的味道吧。” “生漆!”阮氏微微偏头回忆着,依稀记得那副棺材总是看上去湿漉漉的,顿觉背脊一股寒凉渗透到全身,“他们……他们想干什么?”阮氏手一抖,捧着的帕子差点掉地上。 老太太接过阮氏递过来的帕子,拿在手里,缓缓道,“早前有些人家爱讲排场,搁棺长达两三个月,遇到天气炎热,就请漆匠日日漆那棺材,以防尸水流出。” “啊。”阮氏忍不住掩口惊呼。她出身商家,士农工商,商居末位,不可能像公侯之家大讲排场治丧,虽知搁棺也有两三个月的,却不知道怎样度过这段时间。 竖着耳朵偷听的秀荪也明白过来,早上去吊唁的时候,她是闻到了麝香的味道,因为她对香料熟悉,混杂其中的其他味道她就没闻出来。 而老太太知道这个日日漆棺阻隔尸水的办法,所以她一看见棺材上尚未干透的漆就明白了。 “娘的意思是,大老爷并不是昨晚殁的,而是已经去世多时?”点透了这个关节,阮氏立刻就明白了,心下瘆然,“那……那……要到那尸水横流的地步,得过多少天啊。” 老太太抬眼看了看自家儿媳妇,心中暗暗赞赏,这要是一般的闺阁小姐,保不齐此刻已经吓得瘫软在地,阮氏此刻看起来是有些害怕,但震惊更多,且还能立刻想到时间这个关键的问题。 “是啊,至少得十多天了。”老太太闭上眼,任由申妈妈给她按摩头皮,舒缓地呼吸。 下面不用老太太提点,阮氏自己就理顺了,“这么说,长房来了个秘不发丧,用十多天的时间从兰陵弄来了个嗣子,可现在,尸身已经没法看了,是以干脆封了棺?” 秀荪暗暗点头,她家娘亲只是偏爱简单粗暴,人还是顶聪慧的。 老太太也点了点头,“现在看来,应是如此。” 阮氏已经不害怕了,反倒疑惑道,“这破绽也太多了,娘今早问大嫂为什么封棺,她还拿真明道长当借口,还不如直接说得了时疫更可信些。”反正春季是时疫的高发期。 有哪个给人算卦的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除非骗钱的,正如两家都换了庚帖拿到钦天监,算出的一定是八字相合,那八字不合的,都是借口。 老太太听到这话,嘴角就扯出个冰冷的笑意,“仁哥儿是我那大嫂唯一的儿子,朝廷法度,发了时疫而殁是要将尸身火化再铺上石灰深埋的,她哪里舍得。”大老爷的名字是褚仁。 阮氏反倒有些嘲讽道,“反正要给兰陵老家好处,还不如就近买个孩子充作兰陵来的,再对兰陵那边许以重金,往族谱上补几笔不就得了,也省得大老爷都去了还要受那些罪。” 阮氏的信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绝对不劳动自己,能使用暴力解决的问题就绝对不拐弯抹角,总之,结果最重要,能把握住局面就成。 老太太却有些意外地望了阮氏一眼,仔细思忖,这么做虽冒险,却也有可行的机会。 阮氏却对这样的伎俩不以为然,当有足够的财富摆在面前的时候,人往往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她还曾听到过绝嗣的家里为了留住财产,儿媳妇在棺材旁边就和老公公爬灰呢。 秘不发丧偷偷过继个嗣子算什么,简直是单纯善良的白莲花。 秀荪却松了口气,她刚见到褚秀苡的时候,真怀疑他是外面买来的来着,如此,从时间上来看,长房还是很实诚的,弄来的这个孩子起码真的姓褚。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大量的麝香也就可解释了,是为了掩盖尸身的味道。唉,不知道这些天,大老太太和大太太是怎么过的,秀荪都有些同情她们婆媳了,也有些佩服,大胆,果决,且耐力了得。 第二十章 私心 “只是如此这般,其他房头能答应吗?”阮氏迟疑道,“今天下午四嫂在灵前闹了一顿,又是哭又是撒泼的,直指大嫂没把她们当一家人,疑神疑鬼,居心叵测。说了好些诛心的话。” “哼,”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声,“你三伯母使唤不动自己儿媳,就去撺掇侄媳妇,也难为老四媳妇肯配合。” 老太太提到的三伯母就是三老太太,早上在大老太太屋里声音很高亢的那位,她的儿媳就是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的七太太汤氏,这里提到的侄媳妇就是三老爷同胞弟弟四老爷的长子褚伸的媳妇,于氏。 要说浦口褚家各房,要数小三房人丁最兴旺,产业却最薄,几位哥儿都十几岁了,挑一位过继了,三小姐三年后出嫁正好能给她撑腰了。 而现在过继的这位褚秀苡,今年才十岁,三年后也就十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呢,怎么照拂长姐。还不如养个年纪小不认人的,说不定长大还能和大太太一条心。 阮氏也问出了类似的问题,老太太猜想道,“怕是担心孩子年纪小养不活,到时候这一出戏都白演了。” 她的嘴角又展现一抹迷之微笑,“还有,”老太太看着阮氏玩味道,“你可能不知道,大老太太的闺女嫁到了淮安温家,她三十多岁上生了个姐儿,今年刚满七岁。” 阮氏立刻就明白了,挑嗣子这么大的事情大老太太和大太太怎么会听凭个管事拿主意,而淮安正好在浦口到兰陵中间,那嗣子是大老太太的闺女,大姑太太褚仪去选的,这里头有没有私心,就不得而知了。 满满一院子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老太太坐在床沿上,申妈妈端了盆热水进来,阮氏双手接过铜盆,亲自帮老太太烫脚。 “娘,这事能善了吗?”阮氏坐在脚踏上问,要是闹开了,全族的脸就都丢尽了,她可不想奉陪。 老太太斜靠在大迎枕上,眯着眼睛肯定道,“应该能。” 阮氏有些不放心,“可如今族谱掌在小三房手里,小三房不答应,那孩子就算已经跪在灵前过了明路,也入不了族谱呀。” 长房老祖宗长年在外为官,小二房老祖宗是庶出,是以小三房一直在族中主持事务,其中也包括族谱的编修,族中子弟的奖惩问题,如今小三房的老祖宗褚竑是褚家最年长的长辈,身体不大好,且老眼昏花,长年保持糊涂状态,可族谱还在人家手里。 老太太却一点也不担心,“别操那个心了,小二房不会让他们闹起来。今天上午咱们去大老太太院子时,三老太太正闹着呢,还不是被二老太太摁住了。” “二伯父能那么好心?”阮氏撇撇嘴。浦口褚家小三房人丁最兴旺,看着厉害却是花架子,小二房才是最厉害的,二老太爷褚昌迅可是做过阁老的人,是以长房一直打压小二房,明里暗里老是拿嫡庶之别的问题拿捏人。 老太太就睁开眼,居高临下看着阮氏,眸中却透着些许孩子的淘气,“你说……要是你面前有个高梁,上面放着一块饼,那高梁只有你一个人爬得上去,旁边却还站着一帮想吃饼的人,你是爬上去把那饼拿下来使得大家一拥而上分而食之,还是……就这么守着那饼,一口一口,一点一点……独吞?” 饼?祖母您也太小家子气了,为什么不是狮子头?差评。秀荪眯着眼睛悄悄吞口水,她很饿。 是的,前一种看上去很壮烈,很解气,却得不到最多的好处,阮氏暗赞。何况,要是随了小三房的愿,从小三房过继嗣子,那往后长房都归了小三房,还有他小二房什么事。 老太太别开眼,仿佛望着罗汉床上睡得很熟一动也没动的秀荪,仿佛又望着什么别的地方,她幽幽道,“看着吧,有那老狐狸在,谁的手都别想伸过去。你一定要小心行事,别被扯进去了,站在边上看热闹即可,这事儿估计明日就会有转机。” 阮氏服侍老太太歇下,自己也去梳洗了,老太太命阮氏陪着秀荪睡在罗汉床上,以防秀荪夜里吓着。 于是祖孙三人各自吹灯歇下同屋而眠不提。 漆黑的夜色中,秀荪璀璨的双眼无限清明,还有一点老太太没有提,她是看好褚昌迅的,也许甚至觉得他还能再度起复入阁掌事,到时候,八老爷褚佑需要人家提携的地方还很多。 联想到今早前来报丧的那位重要幕僚,帮助老四房借奔丧之机重回江浦老宅,又有如今住的这座充满着回忆又温馨舒适的院子,还有仆妇们讨论的二十多年前小二房对老四房的恩德,秀荪觉得褚昌迅这位千年老狐的格局,她们这些内宅妇人还无法窥得全貌。 不过毫无疑问的,褚昌迅在下一局大棋。 另外嘛,嘿嘿,这还是祖母第一次和阮氏说这么多话,秀荪期盼着早日看到这对各怀绝技的婆媳双剑合璧的样子。要是祖母知道娘亲已经给她的宝贝儿子准备了那么好的礼物脸色会如何呢?秀荪不由得坏心眼地想。 ——俺是太阳照常升起的分割线—— 秀荪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再没有觉得如昨日一般难以下咽了,并不是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习惯了纯天然豆腐的味道,而是因为她的脑子在想旁的事情。 祖母说,会出现转机,那转机是什么呢? 早晨去给大老爷磕头哭奠的时候,小三房还当着全族人的面,把多日不曾下床的老祖宗抬到了灵堂上。 老祖宗神思糊涂了,恍恍惚惚看到灵堂中央那个大大的奠字,又老眼昏花没看清排位上的字,还以为是自己的爹去了,哆哆嗦嗦爬到灵前就哭,一边哭还一边要磕头。 幸好几位老爷就在他身旁,见情况不对赶紧将老祖宗抬起来放回肩舆上运回小三房了。 三老太爷褚昌适就盘腿坐在地上哭,说祖父你去了这亲就断了亲了,人家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他哭的就是褚家状元褚志科,长房、小二房、小三房的几位老太爷是一个祖父的。 如此,老三房举家住在扬州还没来,在场的老二房老四房没人家关系近,也没人家年长,不好管;兰陵老家来的亲戚尴尬地站在一旁;长房的嗣子还不合法,暂时没有男丁能站出来摆平,小二房褚昌迅虽是哥哥,他爹却是庶子,不大硬气;三老太爷的儿子七老爷方才跟着去送自家祖父了,还没回来。 于是,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三老太爷哭。 秀荪站在后面,人小腿短看不见,可听着那哭声,她初步判断这位三老太爷应该是个戏不错的票友,哭声绵长,抑扬顿挫,拌有凄婉流畅的转折。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和一干公主一起淘气,溜到朝堂上看一帮才高八斗的老头子吵架,骂起人来吐沫横飞,简直能把大殿房顶冲垮了,骂急了的时候也是这般,扎堆跪着哭先帝,比坊间哭丧班子还要专业,或者排着队往柱子上撞,几个御林军都拉不住。 谁说书香门第都斯斯文文来着,谁说书生都手无缚鸡之力来着,这完全是刻板印象啊刻板印象。 这位三老太爷,没去当言官,为黎民而哭为百姓而骂,简直是我朝的一大损失。 最后,这场闹剧结束与另一个人的出场,这个家里,除了已经话都说不利索还差点把大侄子的排位当成老爹的小三房老祖宗,也就只有一个人的身份能压得住他了,那就是长嫂。 大老太太拿出了长嫂如母的架势,化身为被族人欺凌却仍然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的可怜老白花,趴在自家儿子的棺材边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细数长房往常是如何照料族人,提携子侄的,因妇人的哭声本就尖利,听着音调高,又传得远,很快占据了优势,接着大太太带着两个女儿和新收的嗣子也加入进来,那和声也很是美妙。 秀荪暗暗想,不知道有了今日的锻炼,这位小少年褚秀苡以后会不会对御使这个行当产生兴趣呢。 其实论起来,小二房褚昌迅的爹虽是庶子,他却凭着个人的奋斗做到过阁老的位置,这也是褚家无上的光荣呀。他出来说句话族人有谁会不听的。 可他偏不,从头到尾气定神闲立在视野最好的位置观看全本,秀荪很是想知道他内心的活动。 直到两边都哭累了,他才气定神闲地走出来,安慰这个责备那个,然后风度翩翩地劝族人不要看了各归各位,命侄儿和侄媳妇们分别将三老太爷和大老太太送回去,大太太等则继续守灵。 七太太汤氏的脸色很是难看,她整个过程中拼命拖住了三老太太,没有余力再去管其他了。阮氏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两人各自跟着婆婆走了。 秀荪他们再次回了百子堂,二小姐秀芮也很无奈,秀荪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有拉着秀芷一起继续讲白门食谱。 到了下午的时候,转机果然出现了,先是应天府尹鞠大人亲自来吊唁,后金陵户部,金陵兵部,金陵都察院等老大人也送来了挽联。 接着老三房五老太爷褚昌逢亲自带着老妻、儿子、媳妇,并两个孙子前来奔丧,一家子见到大老太太就拉着长嫂的袖子一顿猛哭,感念当年分家的时候长房没有因老三房是庶房就厚此薄彼,接着又细数自家在扬州创业的过程中,长房多次帮扶的恩义,大老太太也跟着流了不少眼泪。 看看啊看看,我们老三房多有良心啊,你们小三房的良心都被拿去切了烤串了吧。 彩霞红透西边天的时候,大姑太太褚温氏和大太太娘家的嫂子乌柯氏前后脚进了江浦老宅。 自此,外援全部到齐了。 第二十一章 串联 大姑太太进府的时候,刚好是哭奠的时辰,族中辈分轻的男女老少都在灵堂。只见大姑太太在一群丫鬟、媳妇子的簇拥中,裹着丧服一路哭了进来,众人也不好走开,小辈只好在一旁立着,几位太太赶紧上前安慰。 大姑太太听说自家大嫂收了个嗣子的时候,久久地惊讶,然后欣慰地,又哭了一场。 秀荪在远处站着表示不以为然,哪有惊讶的表情保持那么久的,除非她是装的。这大姑太太一看就是生存条件太好了,完全没有磨练演技的机会。 到如今,秀荪发现,长房的行事风格很特别,桩桩件件做得很挣命,很实诚,却总是留下许多一眼就能看出的破绽,同时还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强迫周边参观他们的人陪着一起演戏。 未几,外面又报乌家大太太来了,男丁都回避去了外院,大姑太太则拉着几位太太一起出去迎,乌太太那边脚程却很快,秀荪他们还没来得及散了,她就和大姑太太相携着进了灵堂。 众人只好再陪着乌太太吊唁,接着安慰再次抱头伤心的几个老小女人,又互相见礼。 三太太引着乌柯氏去拜见大老太太,寒暄道,“乌太太长途跋涉,一路上辛苦了。” 是呀,颍川路远,竟然隔了一天就到,确实很快,不过也不排除乌氏早就知道了此事,只不过算着时间出现在褚家而已。 没想到乌柯氏却有意放大了声音,道,“小姑和秀蔓突遭这等变故,我心急如焚,特意用了我娘家凉国公府的名帖,一路走官道驿站而来,还有沿路卫所护送,是以早到了些……” 秀荪跟着那李四家的往老四房的院子去,拐弯分开的时候正巧听到这么一句。 哼,还“娘家”凉国公府,早出五服了好吗。 这乌柯氏的娘家颍川柯氏,确实和凉国公府有亲,只是两边的关系,比浦口褚氏和兰陵褚氏的关系还要远。 秀荪前世年幼年之时是见过乌柯氏的,当时她就住在凉国公府,当然不是为了给老国公和老国公夫人尽孝,而是为了攀上这门亲戚好嫁个好人家,最后果然基本如愿,乌家家财丰厚,五老太爷已经官至福建布政使。 为什么叫做基本如愿,因为人家本来是打算进宫给人做小老婆的。 秀荪前世自小就生活在高位,见过不少攀附之人,她也并不觉得攀附有什么错处,只是乌柯氏这个人,她就是不大喜欢。 凉国公柯路,也就是她前世的亲舅舅现任陕西总兵,世子柯珽也跟着在军中任参将,这样的名帖拿出来,各路弟兄当然要给些颜面,只是为什么不管是阿猫阿狗舅舅都要送一张名帖啊,那名帖仅仅是张纸吗。 已经再世为人,不再是凉国公亲侄女兼准儿媳的秀荪顿时有些无力感,如果这种事很多,影响很坏,被御史言官弹劾可怎么办,皇上应该很乐于抓住柯家的把柄。 秀荪忧心着凉国公府的未来一路回到了老四房院子,正瞧见二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走到大门口,秀荪给二老太太福身行礼,二老太太则问了几句住得习惯不,秀荪就笑嘻嘻地把这院子夸了一遍,再感谢二老太太的安排。 二老太太又是舒心,又是欣慰,捏了捏秀荪的小脸道,“要好好孝敬你祖母。” 秀荪见她眼底深处仿佛残留着感伤,心想也许是和老太太聊到了什么艰难的往昔吧。 第二进院子里没有人,秀莞和秀芷的东西厢也大门紧闭静悄悄的,祖母起居的西次间则隔扇大开,能看见里面祖母和申妈妈对坐在罗汉床上。 秀荪就在院门口对小喜鹊摆了摆手,小喜鹊很自觉地转身上了穿堂两边的夹道。 秀荪一个人放缓了脚步,她个子小,身穿缌麻也不显眼,猫着腰往明间的隔扇而去,小小的耳朵将将贴上隔扇,屋内正巧飘来老太太飘渺的,怅然的叹气,“暖玉啊,你说,她这么蠢,当年我怎么就败在了她手里……”暖玉是申妈妈年轻时候的名字。 看来祖母和二老太太的谈话叫两个人都很有触动。 申妈妈见老太太伤心,安慰道,“小姐,当年您是无奈才搬出去的,并没有败给谁。”仿佛是忆起了当年艰难的日子,申妈妈也用了年轻时的称呼。 老太太似乎摆了摆手,无奈道,“说到底,都是因为……” 秀荪正竖起了耳朵,却听见身后有门扉缓缓拉开的声音,门轴转动得很慢,喑哑而压抑,秀荪知道,是有人偷偷敞开了门,东厢还是西厢呢。 秀荪也来不及分辨方位,赶紧直起身推开了面前的门,扬声道,“祖母,您在吗,院子里怎么没人。” 申妈妈应声出来,有些惊讶却没有怀疑,笑道,“你祖母在屋里呢,小姐今天怎么回来这样晚,四小姐和六小姐早就回来了。” 秀荪就笑嘻嘻往里走,方到落地罩旁,瞥见东厢的隔扇一下子阖上了。 她就松了口气,秀莞应该也是想偷听的,院子里的人却被老太太赶空了,隔扇大开她不敢贸然过来,却不想刚开了个门缝就发现了秀荪趴在门上偷听,要是秀荪再不自我暴露,就要被秀莞给暴露了。 她只要装作很天真很单纯地扬声一问,七妹妹你在哪儿干什么呢。 因乌太太的到来,女眷们总要应酬一二,是以阮氏也被绊住了,秀荪都睡着了还没回来。 老太太斜倚在床头,望着秀荪瘦小羸弱的身影,愁容满面。 申妈妈给老太太端了杯水,安慰道,“老太太放宽心,七小姐是个有福的,以后慢慢养着,定能康建起来。” 老太太一摆手,瞥了一眼窗外,申妈妈心领神会,就到外间看了看,吩咐丫鬟守着,此时已经天黑,屋里比院子里亮,不能再像下午一样开着隔扇说话。 等申妈妈回来,老太太示意她靠近,道,“我仔细想过了,二十多年前我为什么被逼至那般境地,再有今日长房的困境,都还是因那个老问题。” 申妈妈心下一凛,看着老太太道,“您是说……” 老太太似乎知道申妈妈讲的是什么,点了点头,“男丁。” 她又看了看床上睡得正香的秀荪,如果她此刻仔细俺秀荪的脸就能发现秀荪的睫毛正在微微发抖,不会吧,老太太已经等不及了吗? 只听老太太继续道,“我本想着佑哥儿和他媳妇都是年少气盛,等几年就等几年,可是如今看见长房……我真怕。”说到最后,她咬了咬嘴唇。 申妈妈倒吸了一口冷气,握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您别胡思乱想,八爷他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 老太太用力看了看申妈妈,仿佛像从申妈妈身上得到什么保证,后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太过幼稚,怅然叹了口气。 继续道,“老四房必须得有男丁,”她用眼神制止了申妈妈的追问,又道,“你不用忧心,我不是想要再送丫头过去。” “庶子再多,心不齐有什么用。”言下之意,还是要靠阮氏。 秀荪握在被子里攥成拳头的小手就松了松。 只听老太太犹豫了片刻,再次压低声音道,“明天白天,你选个没人注意的当口,到这后院的从西边数第三棵海棠树下,试试能不能挖出个坛子。那是……那是我的嫁妆。” 申妈妈对老太太的这个吩咐表示错愕,却还是低头应是,没有多问。 申妈妈从七岁到现在一直是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居然不知道有这么一件嫁妆。 秀荪第二天早上想起昨晚偷听的事情,偏偏到了这里不记得了,应该是太过困倦睡着了,好遗憾呀。 她打定主意定要探查是什么东西让祖母二十多年前埋在了这院子里,却一直没起出来。 ——原先大纲里关于葬礼只一句话,俺却不小心写出了两万多字,呜—— 接下来的几天,乌太太和大姑太太走东家串西家,穿梭与各房女眷之间,先是一番哭诉长房的悲惨遭遇,接着祭出杀手锏,什么从祖产中拨出多少收益供族中子弟读书,又拨出多少银子专供进京赶考的子弟充作路费,甚至要从褚家老宅中拨出个院子建个闺学招收族中女孩好好教养等等。 这闺学当然主要是为了吸引老四房,老四房不差钱,就是闺女太多了。 祖产还在长房手里,要是这嗣子过继不了就得交给别人了,这个时候不出点血,以后怕是连出血的机会都没了。 老太太听说了,嘲讽地哼了一声,“也不怕丢人现眼,找了两个外人来谈褚家祖产,简直聪明伶俐过了头。” 这话说得刻薄,却也在理,一个是大太太娘家嫂子,一个是嫁出去多年的大姑太太,两个都是外人,去商量的也都是女眷,如此一来,就算是说定了,也是台面下的。 就算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还没有翻到台面上来,那就还是秘密,不到祠堂里一锤定音,就都还是不作数的。 小三房则陷入了全面的收缩,原先蹦跶得最欢的四太太被女儿给说服了,她就一嫡一庶两个儿子,是出继哪个呢?出继了嫡出的,那儿子再是亲生的以后也不能叫娘了,要是出继了庶出的,那岂不是给那小贱人做嫁衣? 就算是从七太太汤氏的三个儿子中过继一个,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人家汤氏都没那么热心,最后就是占了这便宜也不会感谢你,还是别瞎听人撺掇了。 七老爷和七太太则是全力看住了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他们夫妻主意正,小三房虽说现在家产薄人口又多,可他们三个儿子里只要有出息的,以后总能好起来,而科举入仕还要靠小二房的二老太爷多提点,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当年二老太爷在京城做官的时候,七老爷褚但曾经跟着过去读书见世面,他比族中的其他人都了解行走官场的二老太爷。 绝对没有现在看上去那么温和,那么慈祥,那么和蔼可亲。 他们两夫妻是知道就算是小三房一时得到了全部祖产,怕是以后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前途和钱财哪个重要,当然是前途啦,否则多少钱财都有败光的一天。 如此,长房渐渐扳回了局面,也得到了各房暗中支持,只等丧礼过后开祠堂将褚秀苡写在族谱里了。 后面几天的日子,秀荪也渐渐习惯了纯天然豆腐饭,虽不用到灵前去哭了还是会定期感觉鼻腔酸胀,前段日子忙着蹦跶的人也渐渐消停下来,所有人都等着出殡的日子,等一切结束就可以各回各家洗洗睡了。 出殡的那一天,一早先是下了小雨,等到了时辰就万里无云了,族中亲戚都说是老天保佑,这是大老爷的福报。 一路上纸钱翻飞,如雪片一般,送葬的队伍绵延迤逦,路祭的人很多,女眷都在车里,族中子弟挨个下车下马磕头致谢,褚秀苡作为嗣子,走在最前,整个江浦城也都知道了褚家大老爷有后了。 再经过一系列的仪式,大老爷终于入土为安,那沉重的棺木葬入祖坟之前,不知道被刷过多少层漆,大太太趴在坟边哭得几乎断了气,这是她这辈子的依靠,以后很多事,她只能靠自己去周旋了。 人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老太太看到这一幕,也有所触动,也跟着掉了眼泪。 从山上下来,众人正打算到旁边的寺庙休息,有家人来报,京城传来讣告,皇太后驾薨。 第二十二章 前缘 夜黑风高,镶着玻璃的隔扇吱呀呀微响,碧纱橱内,海棠纹镂刻月洞式架子床,垂挂着杏黄色绣虫草纹的幔帐,帐帘儿上垂挂的一对羊脂玉莲花纹香囊,随着并不存在的风缓缓摆动起来。 床上的小女孩锦裹着锦被,露出一张酡红的小脸,她双目紧闭,淡淡的眉纠结着。 斑驳闪耀的碎片聚拢成片,呈现久远之前的情景…… 暖融的天光里,一身珠光璀璨大杉的皇祖母慈爱地笑,微微弯下腰,冲她伸出手,那只手映着淡黄色的光,叫人想起甜甜的果酪,“阿荃呀,以后就搬到慈宁宫和皇祖母住在一起,咱们娘俩相依为命。” 小女孩努力仰着头,看见那钿花宝珠凤冠下露出的青丝闪烁着星点银光,含着眼泪重重点头,那大杉袖口的金线,擦在她手背上有些疼,可她没有放手,反而紧了紧短小纤柔的手指。 …… “阿荃啊,”皇祖母披着玉色夏衣斜靠在美人榻的大迎枕上,握着她的手道,“你就嫁给柯璁好了,听祖母一句话,男人还是天真点的好。” 亭亭玉立的女孩将螓首靠在祖母的怀里,只听见头顶一声长长的叹息。 …… 深秋的夜晚,夜色微凉,皇祖母接过宫女手中长长的嫁妆单子一一查看,笑着对她道,“阿荃呀,祖母给你备下的这些东西都是最好的,往后你是小儿媳,要孝顺婆母,尊敬长嫂,府中的事务不要多插手,再有祖母和你表姑母撑腰,也没人敢欺负你,你就和柯璁做一对安逸闲散的眷侣,祖母也就放心了。” 端庄娴静的少女坐在对面的小杌子上,微微侧头,满脸通红。 …… “阿荃呀,祖母要保你一世平安喜乐。” “阿荃呀,别怕,万事都有祖母呢。” “阿荃呀……” “阿荃呀……” “阿荃……” 秀荪还记得,前世最后一次和皇祖母见面,就是在祖母的寿宴上,那晚也正巧是中秋夜宴,她上前敬了一杯寿酒,祝愿祖母寿比南山,忽然想起明年的中秋就不能和祖母在一起了,内心还有些小伤感。 接着就被个宫女叫了出去,从此一去无回。 生辰变成了唯一孙女的祭日,皇祖母该有多么哀伤呀。 可是,皇祖母以后再也不会哀伤了。 皇太后急症薨逝,秀荪觉得有些不可置信,皇祖母素来有头疼的病症,太医却说过皇祖母身体很是康健,怎么会忽然猝死。 可是真相,似乎已经永远无法探知了。 ——俺是差点忘了秀荪前世小名叫阿荃的分割线—— 秀荪倦倦地卧在罗汉床上,手中握着个湘妃竹柄的团扇,鹦哥绿复翼磬结流苏的扇坠随意散落在手背上。 如意流水纹的隔扇大开,窗外明媚的天光将廊下五彩繁花照得泛起一层粉金色的光。 纱屉将那刺眼的阳光滤去一些,却也不甚顶用,秀荪只好躺倒在大迎枕上,将脑袋藏在床面和窗台的落差里。 她偏着头,望着盘腿靠坐在床尾的小喜鹊,她正兴高采烈地玩那根绒线。 鲜红的绒线在那短短的手指之间缠绕,在明媚的阳光下,越发衬得胖胖的手指似玉琢一般。 红绳蜿蜒缠绕,一会儿变成合欢花的形状,一会儿又变成茑萝的形状。 绵延整整一月的梅雨终于过去了,紧接着就是火炉一般的炙烤天气。 因天气炎热,阮氏担心秀荪又着了凉,只叫人把冰摆在最远的角落,又命人将隔扇打开以作通风,并不安排婢女打扇。又担心秀荪怕热,将嫁妆中的一副珍珠席拿出来给秀荪用。 秀荪小小的薄薄的指甲轻轻抠着身下的珍珠席,感受着小粒珍珠温润柔和的点点触觉,心中无限感慨。 那天下山之时,有家人来报皇太后驾薨,秀荪就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要不是小喜鹊及时抱住她,她就有可能顺着山道滚到山下去了。 接着病势沉重近两个月,时好时坏,整个人也恍恍惚惚,不怎么清醒。 家里人都以为秀荪是身体弱,在山上被吓着了,尤其是老太太十分悔恨,她原是本着幸灾乐祸的心情高调回归,却不料差点折了唯一的嫡孙女。 秀荪刚刚生病的几天,老太太关在佛堂里都没有出来,日夜祷告,甚至发愿只要孙女平安无事,愿折寿十年。 秀荪后来知道了,难过得哭出来,她对不起老太太的慈爱。 阮氏更是衣不解带在她身边照顾着,原先吹弹可破的肌肤,竟熬得蜡黄暗沉。 得知这一切的秀荪无法再消沉下去了,挣扎着起身喝下阮氏喂到她嘴边的汤羹,她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祖母和娘亲,她也要努力活下去。 家里人都只当秀荪病了一场,反反复复,只有秀荪自己知道,她是病了两次。 那天皇太后驾薨,她病了一场,整个国丧期间,都仿佛总是能听见皇祖母的声音,一个来月之后,她好不容易清醒,却听丫鬟婆子们议论,凉国公府柯家,通敌叛国,被抄家灭门。 ——俺是不想秀荪一直病怏怏,就让她一次病个够的分割线—— 通敌叛国,多么似曾相识、耳熟能详的罪名。谁爱信谁信,反正秀荪是不信。 这才出了国丧,皇上就按耐不住了,或者说,他已忍了许久,觉得终于无需再忍了 皇上登基,至今已三十一载,当年认太后为母,才作为嫡子封为太子的恩情,在这三十一年间一点一点磨损殆尽。 依太后的意思娶了皇后,依太后的意思立了太子,军国大事多倚仗太后,当年视这一切为莫大恩赐的皇上,渐渐地一点一点失去了初心。 是呀,身在至尊之位,这一切本该由他说了算的,亲妈也未必能忍这么久。 凉国公府作为太后一派首屈一指的亲信,顺理成章地被拿来祭旗了。 因通敌叛国,凉国公柯路及世子柯珽被斩于阵前,密奏连同证据一同传回京城,皇帝震怒,当日就下了定罪诏书,直接绕过了大理寺。京城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喊冤的、求情的,甚至来不及写奏折。 凉国公府世居京城,看惯了勋贵门阀兴兴衰衰,也对上头的那位很是了解,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便不再纠缠,果断了结,以免受辱。 柯家剩下的男子,束手就擒,二公子柯珩、三公子柯琤,四公子柯璁都被投入诏狱。 柯家女眷在抄家当日全部上吊自尽,她们甚至来不及准备毒药,只能用随身的汗巾子将自己挂上房梁。其中二少奶奶文氏过门还不足三个月,三小姐柯丽将将年满九岁。 而正是当晚,诏狱起火,柯家的男人全部被烧死在诏狱之中,无一生还。 如此,连喊冤的活口都没了,就算他们全是冤枉的,也全都已经死了。 凉国公府出嫁的两位姑奶奶,嫡长女柯佳嫁与荣国公世子张显,在抄家的第二天被送到庄子上居住,从此闭门不出,无人知晓近况。 柯佳在夫家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坊间纷纷揣测,也许她会在庄子上一直待到老死或者病故,视皇上的态度而定。 而次女柯敏…… 抄家当日正巧回了娘家,之后不知所踪,直到七日后,才在凉国公府后院一处废弃的井里发现了她的尸身,看尸身的样子,应该是抄家当日就亡故了。 前不久,柯敏才刚刚诞下一名女婴,尚不足百日。关于柯敏的死,市井有许多谣言,流传最多的版本,就是柯敏的夫婿,陈阁老家的大公子陈叙宠妾灭妻,与柯氏不睦,因柯家被抄,就想趁机休妻,柯氏不堪受辱,在娘家投井自尽。 曾繁花似锦的凉国公府,在短短三天之内,完全覆灭,斩草除根。 有人上奏折称此事蹊跷,请皇上彻查,却被当即从殿上拖下去,当场杖责。紧接着就是一场疾风骤雨般的血洗。有勋贵,也有清贵,夺爵毁卷者有之,抄家下狱者有之。 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柯家的覆灭,原来只是个开始。 皇帝态度坚决,再加上凉国公府已无人生还,官员们从此噤若寒蝉。 而与朝堂上的缄默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市井之间茶余饭后的八卦,多是传说世子柯珽在民间还有个私生子,被连夜送走,活了下来。 秀荪听说就无奈地笑了,柯珽是个多正派的人,且与世子夫人岑氏鹣鲽情深,怎么会有什么私生子。 凉国公府,是她自小除了宫中待得最久的地方,她每次去,都睡在柯敏屋里,与她说笑,与她吵架,有时甚至打架。 而柯璁,秀荪眼前恍若浮现那个看上去有些瘦弱,有些腼腆,却异常精致漂亮的少年,他和柯敏是双胞胎姐弟,即使长大了,还是非常相像,柯敏还曾经扮作柯璁调戏她,被柯璁知道之后也只是红着脸,也不生气。 皇祖母曾说柯璁会是个好丈夫,他善良,心软,却也不太笨,这样的男人才会对女人好,即使他没经过什么风雨也没关系,不要让他经历风雨就行了,皇祖母对此非常有信心。 而那样不曾吃过苦头的少年,在面对下狱和大火的时候,内心是个什么感受呢,他会害怕吗,他会愤怒吗,他会想起谁? 秀荪不知不觉,眼眶中流下泪水来,她翻了个身,抬起手中的团扇盖在眼睛上,深深吸了口气,熏热干燥的空气盈满胸腔,躲在阴影里的身体仿佛温暖了些。 当时她重生在这具身体里,支撑着她浑浑噩噩活下去的,不过就是这世界上重要的人,皇祖母,柯敏柯璁他们也还在这个世上,还在这片蓝天下,还与她一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当他们乍然全部都离开了,秀荪仿佛也失去了活着的力气,一蹶不振。 而再看到老太太和阮氏的时候,秀荪内心陡然生出了负罪感,是呀,她们就不是她的亲人了吗?她们就没有真心实意对她吗?她要是去了,她们就不会伤心难过吗? 人,终究还是渴望生存的,终究还是怕死的,只要有一丝机会,总是会找齐一切条件,一切借口活下去…… “七姐姐!”银铃般小女孩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窗口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就像个小太阳自山坳里冉冉升起,碎裂了满世界的阴霾。 秀荪拿开脸上的团扇,见是秀芊正趴在窗台上,不用想也知道身后有奶娘举着。 小小的女孩梳着两个包包头,发间簪着两个胖胖的珠花,一笑起来像个无锡泥娃娃般喜庆,她笑道,“七姐姐,你身子大好了吗?明天就是祖母寿辰了,咱们一起给祖母祝寿去。” 秀荪也不自觉扯出了个大大的笑容,“嗯,”她用力点点头,“已经大好了,咱们一块儿给祖母祝寿去。” 第二十三章 叠瓣 第二天,秀荪起了个大早,穿上新做的枚红色杭绸夏衣,将缀着赤金镂空玲珑球的红色丝绦编进稀疏的头发里,对着掐丝珐琅水银镜给自己均匀涂上一层脂膏。 皮肤太黄涂纯白的脂粉会像扑进面粉堆里一般,看上去像带个面具不说,还很容易不均匀地脱落。 阮氏特意叫陪嫁铺子里的师傅给秀荪特质了这种无色透明的脂膏,抹上去之后肌肤亮亮的,滑滑的,水润水润的,显得气色很好。 秀荪转着圈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红艳艳,金灿灿的,很媒婆、很村姑。 又因最近很听话、很努力,吃了很多阮氏喂她的滋补炖品,个子又没有增长,身上的肉果断横向发展了。 还没出梅的时候,阮氏特意叫陪嫁绸缎庄的大师傅来给秀荪量尺寸,准备好了祝寿的衣服,却想不到短短十天,做好的衣服送来一试,竟然小了,只能重新做,原先那件稍作改动便宜秀芊了。 所以秀荪现在看上去像个胖胖的媒婆和胖胖的村姑,连原本唯一能看的杏眼都细了不少,窄了不少。 一开始她觉得无法接受,毕竟上一世她也算是本朝数得上的美人,而今,简直能称得上仙女下凡,脸着地了。 可是老太太和太太看着她一点点被催肥……呃,是变得壮实,之后欢欣鼓舞简直要去烧高香,秀荪又释然了,还有什么比家人开心更重要的事情。 前世她没能做个好孙女,因为皇祖母忧心的都是国家大事,是皇嗣传承,那些她帮不上忙,而唯一她能做到的,嫁给柯璁然后平安喜乐一辈子,她也没做到。 如今,只要努力吃饭,好好锻炼就能让祖母和娘亲相拥着喜极而泣,就算是会肥成猪秀荪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准备停当,秀荪带着小喜鹊和鸳鸯疾步赶到小厨房,任妈妈正等在哪里,一看到秀荪就赶紧迎上来,白白胖胖的脸上绽开福气的笑容,“七小姐来得真巧,面条刚刚赶好了,就等着您来下锅了。” 秀荪看着任妈妈可亲的笑容,忽然觉得要是能养白一些,胖着也挺好看的。 她给任妈妈行了个半礼,“劳烦妈妈了,还要妈妈指点。” 任妈妈赶忙躲开,摆手连说不敢不敢,肥硕的身材很是灵活。 秀荪就站在灶台边的小杌子上,两个妈妈在边上扶着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掉下去。 其实秀荪觉得她们有些多虑,这厨房布置得井然有序,地上的青砖也都平整如镜,小杌子也是从她屋里端过来的,绝对稳定安全,而她本人,现在虽然是个小孩,却有上一世对身体控制的经验,不至于还像前世一样能把双手剑耍得虎虎生风,却起码不会把如今手里的这双筷子拿飞吧。 不过,秀荪深谙“意思意思”的精髓,将面条挑进锅里,搅了两下就自觉地下来,坐到一边去乖乖看着婆子继续下面的工序。 盛面,盛汤,放浇头,然后将几个大碗依次放在托盘里。 “我母亲他们快过来了?”秀荪看婆子将面都盛了出来,她担心面泡久了会不好吃。 婆子就笑道,“太太说了,马上就到。” 秀荪这才起身,走在前面,婆子们端着寿面跟在后面鱼贯进了老太太的东次间。 “祖母,”秀荪笑着上前去,腻在老太太身边,拽着她的胳膊道,“孙女给您煮了寿面。” 她病了太久,眼见就到了老太太寿辰,只好煮碗寿面当贺礼聊表心意了。 老太太一大早见秀荪红艳艳喜洋洋的样子别提多高兴了,连连称好,将秀荪搂在怀里。 婆子们将面碗按次序摆好,退了出去,秀荪则从老太太怀里钻出来,退后两步,给祖母磕了三个头。 “前段日子让祖母担心了,孙女以后一定好好保重自己,今儿孙女特特给祖母煮了碗长寿面,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都这么好看。”秀荪稚嫩的童声软糯悦耳,老太太心肝肉地叫着又将她搂回怀里。 这时阮氏带着秀芷和秀芊进来了,刚给老太太行了礼,八老爷也到了,身后跟着秀莞。 老太太看了一眼阮氏和八老爷,见两个人前后脚进来,又互不理睬的样子,就知道昨日八老爷回来之后根本没去阮氏屋里,面上不豫。 秀荪见了就赶紧上去给父亲母亲行礼,又和姐妹们见礼,接着拉着阮氏入座,招呼众人吃她煮的长寿面。 老太太和阮氏当然没有不高兴的,八老爷见面汤清澈,面条纤细,浇头诱人,立刻食指大动,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秀莞见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躲在屋里不眠不休绣出的炕屏只是被祖母摆在一边,而这碗寿面大家都知道不是秀荪做的,却得道了大家的赞赏。 她觉得无比委屈,只因为自己是庶女,就得不到任何重视,得不到任何赞赏,她不服。 而自从上次在老太太屋里用饭被罚了抄女戒之后,她再不敢在饭桌上造次,只好等用完了早饭,丫鬟们上茶的时候才道,“七妹妹呀,这大骨汤浓而不腻,鲜美无比,是怎么煮出来的?” 她就不信秀荪答得出来。 秀荪就从茶碗里抬起头,人畜无害地笑笑,缓缓道,“这不难呀,只是多花些功夫,将大骨炖煮一个时辰,再加入切片青奈炖煮半个时辰,最后将杂质滤出,就行啦。” 见秀莞笑容可掬,嘴唇又轻动了动,秀荪赶紧又加了一句,“昨天下午我特意盯着婆子配的料,青奈都是庄子上刚收上来的。” 秀莞就没话了,屋里静了下来。 老太太这才缓缓将手里的茶盅放在身旁的卷书案上,发出轻微的闷响,本来声音也不大不小,只是此时屋里没人说话,是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朝老太太望去。 老太太只道,“老宅的二老太太带了信来,你们大伯的七七也过了,闺学也筹建得差不多了,等天气不热了,你们几个就上学去吧。” 要上学啊,秀荪气馁,不能睡懒觉了。 秀莞眼前一亮,她一直想好好学习书画,可惜家里擅长这个的只有老太太,她看了一眼老太太威严的面孔,老太太从来都只看重嫡出的秀荪,是肯定不会教她的。如今上了闺学,应该会有好师傅。 老太太继续道,“闺学每月上课一旬,其余时间你们自己在家研习,以后你们每到上课的时候,就住到江浦老宅去,上完了课再回来,在家的日子还是随我礼佛半日。” 四姐妹齐声应是。 接着屋里的气氛又冷了下来。 阮氏举止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表情不自觉僵硬了许多,目光每当转到八老爷附近都立即下垂,落在茶碗上。 八老爷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一心一意享受着香茗。 秀荪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八老爷,八老爷今年二十有六,皮肤莹白,五官端正,眉眼很是深刻,乍一看极像个长相俊美的正人君子。 秀荪原先听多了八老爷风流倜傥的传说,猜测八老爷是个目光猥琐,随时随地面带淫笑的坏叔叔。 而事实证明,有老太太这样的亲生母亲在,就算秀荪的祖父,那位探花老爷长得再难看,八老爷也差不到那里去。 何况,这次去江浦老宅奔丧,秀荪也见识了几位老太爷和老爷,大都可以称得上仪表堂堂,这从侧面证明了,秀荪那短命的祖父应该也长得不错。还有更重要的,她相信皇上的品味,是不会点个长得奇丑的举子做探花的。 然而,此刻的秀荪又面临了更加严重的打击,她娘好看得像平安着陆的仙女,她爹貌比未经风霜的檀郎,为啥她却长成了这个很村姑,很媒婆的样子哇。 她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娘,小脑袋慢慢垂了下去,觉得这事儿好比两头雪白的猪,下了一窝小猪,其中有一头偏偏是斑点的,是个人都会怀疑这斑点猪拱错了猪圈,这斑点猪的感受怎一个郁闷可以形容。 聊以安慰的是,秀荪发现自己的眼睛实际上长得很像八老爷,都是大大的,深深的,还挺清澈的。 好吧,既然要进闺学,那么就发奋一下,起码在气质上给自己长长脸吧。 ——俺是放心吧这一章绝对有进展请往下看的分割线—— 出了二十七天的国丧期,官员勋贵们还要按品依爵守制,虽说老四房这边褚八爷还是个秀才,没有官身,但二老太爷毕竟是做过阁老的人,整个褚家也多多少少有人出仕,是以整个褚家在一年之内并不打算开展宴饮、堂会等娱乐活动。 几位老太太的寿宴也因此而停办,今日秀荪祖母寿辰,各房也只派了儿媳妇过来磕头送礼,喝了杯茶就回去了。 偏居远离京城的浦口,整个家族都这样克制,秀荪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谨小慎微的家族,要知道就算是那二十七天举国哀痛的时间里,京城也保不齐会有胆大风流的公子哥把裤腰带缠在脑袋上的同时把脑袋也别上裤腰带。 如此,褚家老四房的几位主子,难得聚在了一起,褚八爷终于在这个阴盛阳衰的宅子里,给自己的性别刷出了一丢丢存在感。 送走了几位太太,再用过午膳,大家再次围坐在老太太的西次间品茶。 老太太坐上座,褚八爷坐对面,阮氏搬了把太师椅坐在老太太下首,四姐妹则依次排开,坐在他们对面的小杌子上。 开始的时候,秀荪还担心会如上午般冷场,后来她发现自己瞎操心,褚八爷上午还没有进入状态而已。 无非就是讲些读书和课余的琐事,他的口才就像那滚滚长江水,浩浩汤汤,滔滔不绝,连洗砚台这样的小事都能让他讲出花来,时不时还引经据典,再点缀三两骈句,使得叙述有张有弛,跌宕起伏,妙趣横生,仿佛他身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比人多出朵花来。 老太太听他日日刻苦用功十分欣慰,又听他讲得那么有趣,不由得叹道,“当年你父亲也如你这般,什么事他讲出来都煞是有趣。” 连阮氏都不自觉被八老爷的口才吸引,时不时露出神往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再变回原先的面无表情,如此循环往复。 秀荪对八老爷再次有了新的认识,遗传,有时候强大无比,不仅是在相貌上,有时也在才智上,别忘了老太太的父亲是申阁老,褚八爷的父亲是褚探花。 整个下午,阮氏和八老爷还是无交流,老太太也分别看了他们几眼,并没有出声撮合,仿佛并不着急。 到了掌灯时分,丫鬟已在东次间摆好了碗箸,众人移步过去,依次坐下。 老太太许久没见到儿子,十分高兴,汤都多喝了一碗。 又叫申妈妈端来珍藏的美酒,道,“咱们家里人自己喝点,不算大肆宴饮。” 指使申妈妈给八老爷和阮氏各斟了一杯酒,笑道,“我年纪大了,不胜酒力,你们就当替我干了吧。” 阮氏和八老爷各自端着酒杯,这才有了今天第一次相对而视,秀荪注意到,对视之时,他俩都有点愣怔,好像有什么出其不意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流动。 难道是好久没见面,好久没相互看看,压根不记得对方长啥样子了?秀荪淘气地想。 接着老太太又让申妈妈给他俩斟酒,继续道,“这一杯,祝我褚家桂榜有名。” 褚八爷和阮氏喜庆地喝下,秀荪他们也应景地喝了口申妈妈给兑的果酒。 再满上第三杯,老太太这次缓慢道,“这一杯,愿我褚家后继有人。” 褚八爷和阮氏双双顿住,转头望向老太太,眼神里有不甘,也有愧疚。 老太太似乎都明白又都不在乎似的,草草挥手,“干了,给我干了。” 八老爷和褚氏双双干了酒杯,老太太就对申妈妈吩咐道,“送老爷和太太回葱介轩吧,我老婆子想和孙女们一块儿。” “娘!”褚八爷看上去很错愕,那表情配上微醺的酡红,活像被逼良为娼的良家妇女。 “娘?”阮氏的表情也很疑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意味。 这两人难得异口同声了一回,不过,秀荪还是敏锐地发现,阮氏从落座开始一直不停搅动帕子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帕子,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脑海里忽地闪过阮氏藏在房梁上的那个小小的方胜盒子。 难道?就是今天? 第二十四章 重华 秀荪恋恋不舍地看着八老爷和阮氏一前一后消失在明间的湘妃竹帘之后,慢吞吞坐回了座位,端起自己的茶碗。 老太太见了,颇觉好笑,也没点破,反倒破天荒称赞起秀莞送的炕屏来。 秀莞眼孔挺小的,一丁点大的事情就容易引起她心中关于嫡庶差异的疮疤,要么怨愤嫉恨,要么黯然神伤。 而人总是也有优点的,秀莞有个大大的优点,那就是不管做什么事,都相当认真。 秀荪是知道的,她这两个来月,每天早起写十张大字,上午练两个时辰琵琶,下午陪老太太礼佛抄经书,晚上回去挑灯刺绣,抽空还要和赵姨娘碰面密谋些什么,只睡两个时辰,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双眼肿得核桃一般,活像痛哭过一场。 再看这炕屏,针脚又细又密,工整有序,配色也十分讲究,那远山仅从白色渐变成了靛蓝色中间就换了起码十种丝线。 相比之下,秀芷绣的这个抹额虽说做工良好,而在绣工和创意上,却和秀莞的作品没办法比了。 连秀荪这个始作俑者也难免有点不好意思了,本来她计划着给秀莞找点事做,就不要没事出来瞎掺合了,岂料她竟能起早贪黑连轴转,不仅出色完成了炕屏,还半点没落下搀和的脚步。 秀荪服了,偷偷在心里给她竖起大拇指。 秀莞陡然被老太太称赞,一开始有些意外,当确定老太太是真心在称赞她时,渐渐喜形于色,谦虚了几句后,倨傲地瞥了秀荪一眼。 收到秀莞挑衅的秀荪默默收拾起方才的愧疚与佩服,暗暗在心里道,四姐姐请放心,下次我会加倍努力的,欧耶。 ——俺是腹黑女主的分割线—— 浣石山房外的鹅卵石甬道,八老爷背着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大踏步前行,阮氏装作浑不在意地保持自己的步调,不久,两人之间就拉开了一些距离。 陈妈妈就拽了拽阮氏的袖子,急忙忙朝她使眼色,阮氏抿了抿嘴,抚了抚因喝多了酒而隐隐作痛的额角,正打算拔步追上前去,却见前面走得虎虎生风的褚八爷竟然停了下来。 阮氏扶着陈妈妈手臂前去查看,鹅卵石甬道一拐,拂过横斜的花枝,正瞧见一袭月白衣裙的赵姨娘跪在八老爷脚边。 单薄的夏衫松松裹在身上,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乌黑油亮的长发只用了个白玉长簪绾成个松散的流云髻,莲花般的小脸虔诚地仰起,斜斜朝八老爷望去,那眼波如泣如诉,映着橙黄色的灯笼光,甚是勾人,一双葱管般的柔荑缓缓地慢慢地,去抓八老爷的袍角。 看这情形,似是赵姨娘在倾诉相思之情,褚八爷也甚是感动,正要弯腰扶起爱妾,携着他回院子去,他本来也没打算留在葱介轩。 阮氏早上看到秀莞去找八老爷就知道没好事,到了晚间她娘果然在这儿候着。 看来外面那位的事儿几个姨娘也知道了,一个一个都按耐不住了,如果不杀鸡儆猴一番,这院子里还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 褚八爷就感觉肩膀一紧,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被推出了窄窄的鹅卵石甬道。 再定睛去看原来的位置,却瞧见阮氏正揪着那月白色弱女子的头发来回扯,白玉发簪已经落在鹅卵石甬道上,摔断成两截。 而阮氏犹不解恨,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在那花瓣一般的脸颊上来回招呼,口里还咬牙念叨,“犯贱犯到院子外面来了,看我不打烂你的脸。” 赵姨娘的身影破碎地,绝望地,随着阮氏的拉扯来回扭动,红肿的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八老爷心疼,上前要去解救赵姨娘,却被陈妈妈带着两个健硕的婆子挡在一旁,陈妈妈的声音听着很是焦急,很是害怕,却就是不移开脚步,“八老爷息怒,太太这是见姨娘太没规矩,教训教训,一会儿就好。” 一会儿就好?!这是什么话! 褚八爷气结,冲撞不过这几个婆子,吵架又骂不过阮氏,只好转身就往回走,陈妈妈见八老爷走了,咬了咬牙,心下黯然。 这边赵姨娘看了两眼八老爷的背影,无神的双眸又恢复了神采,她来不及擦干嘴角殷红的鲜血,斜睨着阮氏恨声道,“太太随意打骂姨娘,就不怕此事传出去……” 话还没说完,阮氏又一个大嘴巴招呼上去,赵姨娘直被打得翻倒在地,月白色的衣裙沾染上了大片褐色的泥土。 阮氏拍了拍手,淡淡笑着道,“你一个妾室成天勾引爷们,我这个太太是管教你,人只会说我不妥,不会说我不对,”她理直气壮,“何况……” 阮氏讥笑着捏起赵姨娘的下巴,“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必是你犯了口舌,到时我只管打烂你这张嘴。”这院子里除了她的人就是老太太的人,她怕谁。 不理赵姨娘愤恨的眼神,阮氏直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尘埃,吩咐道,“把她给我架回屋里去,这两个月都别出来了。” 那两个健壮的婆子立即上前抓起弱不禁风的赵姨娘,直接拖进了葱介轩的侧门,“你!你别得意,有你哭的时……” 赵姨娘用这辈子最大的声音怒吼,一句话还没吼完,不知被什么堵住了嘴。 阮氏站在原地,听着那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陈妈妈见阮氏气息平顺了些,这才上前道,“太太,您是正房,何苦和个贱婢理论这些。”何况她们今夜还有所安排。 阮氏深深吸了口气,伏天的夜晚,温热的空气拌着浓烈的花香充满肺腑,本是沁人心脾的好味道,她却像闻到呛辣椒一般,几乎要流出泪来。 “我只是一看见她,就想起那两个苦命的孩子,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罢了。”暑热的天气,阮氏却微微颤抖,喉咙深处发出嗝嗝嗝的杂声。 阮氏原本顺风顺水的人生,直接或间接地被赵姨娘打破了,她怎能不恨。 陈妈妈也是无奈,叹了口气,上前扶住阮氏,又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抄手游廊,有些遗憾。 葱介轩的回廊柱子后面,莫姨娘就缓缓缩回了头,头顶上赤金头面在大红灯笼的光芒中闪了闪,她冲贴身丫鬟招了招手,主仆俩猫着腰放轻了脚步自葱介轩东边的穿山游廊小跑回了苾芬馆。 直到关上房门,莫姨娘才敢大口喘气,她抚着胸口指着小丫鬟给她倒水,幸灾乐祸道,“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方才我见赵姨娘跑到了我前面,还盘算着要不要跟上去,幸好我脚程慢,不然今天被太太扇嘴巴的可就是我了。哎呦喂,真是吓死我了……” 院子角牖窗后黑影一闪,有个小丫鬟转身由回廊跑进王姨娘的内室道,“姨娘,莫姨娘也跑回来了,很是慌张的样子。” 王姨娘放下手里的秀活,轻轻笑了,“她今天运气挺好,有赵姨娘挡灾。”又拔下发间的银簪拨了拨烛火,沉吟道,“看来外面那位,是真的怀上了。” 烛火映着她恬淡的面庞,跳动闪烁着融融的光。 那边八老爷刚踏上抄手游廊,就让申妈妈给拦住了,“老爷,老太太吩咐了,今天您只能歇在葱介轩。” 八老爷咬咬牙,恨声道,“让我和那泼妇共处一室,还不如杀了我。” 申妈妈也不争辩,扑通一声就跪在八老爷面前,哀求道,“老爷呀,老太太这几年心里苦呀,长房这次办丧事,您也看到了,这都是没男丁的祸事呀,您忍心看着老太太见天儿地睡不着觉,日夜为您忧心吗?” “申妈妈,您这是干什么呀,”八老爷见平日里尊重的老仆跪在自己面前,于心不忍,赶紧扶她起来,听着她的哀求,想到寡母的不易,心又软了,一咬牙一跺脚,“唉,我去还不行吗。” 申妈妈这才站起来,却没有回浣石山房,而是带着几个婆子一路簇拥着脚步有些虚浮的八老爷进了葱介轩。 看着八老爷进了阮氏的门还是没有离开,而是带着几个婆子把住了葱介轩和苾芬馆中间的穿山游廊。 老太太好不容易策划的,要是有姨娘这时跑出来搅局可怎么办,那几个不省心的姨娘,还是她亲自看着为好。 ——俺是很想听壁角的分界线—— 老太太赐的酒,有些烈。 八老爷修长白皙的手指按着额角踏进阮氏屋里的时候,正瞥见阮氏和陈妈妈趴在炕几上,端着茶碗。 他心里还窝着火,提醒自己不能给阮氏好脸色,侧身昂首站着,做不屑状,指着陈妈妈道,“给我滚。” 他本是个斯文人,奈何他老婆完全不接受斯文的沟通方式,他也只好学着粗鲁地沟通。 陈妈妈看了一眼阮氏,见她微微点头,这才放了心,接过阮氏手里的茶碗,退了下去。 明间的门发出关闭的哐当声,八老爷这才转过身。 那束腰炕几中央,摆着个宋代龙泉窑豆青三足香炉,袅袅的青烟自纯银镂空云纹香炉盖中冉冉升起,而后消散。 阮氏那本来面目可憎的泼妇嘴脸,在这袅袅的烟云中,竟晕染出点点桃花的甜美。 她仿佛也有些醉了,两颊绯红,眸色迷离,就歪在罗汉床上看着他,似是默默的召唤。 八老爷定了定神,不,不对,他是来吵架的,这恶毒泼辣的妇人,要休回家去才是。 他一步一步靠近那罗汉床,青砖地面像是倾斜了角度,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爬山。 阮氏歪在大迎枕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没了似的。 他看见八老爷迈着蹒跚的步子朝自己走过来,软脚虾一般毫无男子气概,要是往常她铁定一脚踹过去让他摔个大马趴,而此刻,也不知怎么了,她忽发觉褚八爷这样虚浮的脚步竟是如此的风流魅惑。 褚八爷已经扶着炕几坐在她身边,深刻的眉眼此刻看上去那样柔和可亲,男子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她忍不住凑上去深深呼吸,就像是穿越沙漠的人,终于找见了水源,不知不觉间,她觉得有股燥热自心里爬出,如蚂蚁咬噬全身,无法解脱,难受无比。 褚八爷见对面艳若桃李的女子向自己凑近,脑子恍惚起来,一时间忘记了今夕何夕,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哦,对了,他是来吵架的。 他扶着炕几的边缘,凑上前去,手捏剑诀,指着她那娇艳欲滴的脸,大着舌头轻声道,“你这泼妇。” 这是他们每次吵架的开场白,他本是无比熟悉的,只是如今说出来听着不像是吵架,反倒像是调戏。 原本每当他说出这句话,阮氏都会跳起来,扭曲着面孔指着他的鼻子将他狠狠羞辱,而这回,只见阮氏娇媚一笑,抬手就撕开了自己的衣服。 交领夏裳本就只有简单的系带,这么一撕,衣襟大开,大片雪白的肌肤立刻曝露在褚八爷眼前,碧绿色的肚兜束缚着一对滚圆,肚兜中央栩栩如生的牡丹艳红耀眼。 她脸上还洋溢着无意识的媚笑,仿佛他的视线是那和煦的阳光。 “你……”褚八爷倒抽了一口冷气,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了,视线却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他不仅移不开,还贴了上去,嘴唇碰倒那滚烫的肌肤反而感觉到身体中的燥热化作津香惬意。 阮氏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懒得睁开眼,她只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强烈气息,那气息带来的舒适感觉叫她不管不顾地就往那宽阔的怀里钻。 阮氏不住的动弹叫八老爷更加燥热,他只能更深地将自己埋在那馨香的颈项间。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抬手将那具玉体打横抱起,转身倒进了锦绣被衾中。 黑漆螺钿架子床微微晃悠着,沙绿色绣虫草纹的帐子垂落颤抖,许久许久,不曾停歇。 檐廊下,陈妈妈和申妈妈并排站着,听见屋里轻微的吱嘎声久久没停歇,都缓缓松了口气。 第二十五章 三伏 老太太将申妈妈派了出去,申妈妈却一直没有回来,秀荪看看端坐在罗汉床上看游记的老太太,偷偷摸摸出溜到脚踏上,再抬眼,却见老太太笑眯眯望着她。 秀荪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撅着小嘴跑到老太太身边撒娇,“祖母,您就不担心我爹娘吵架呀,上回他们俩吵架都吓死我了。” 老太太放下玳瑁眼睛,讲书放在卷书案上,搂过秀荪,喜笑颜开,“秀荪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呀?” 咦?秀荪觉得哪里不对,老太太怎么这么笃定呀,要知道就算把他们俩关在同一间屋子里,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没把屋顶掀翻而已。 秀荪就在老太太怀里扭来扭去,老太太就一直陪着她玩,秀荪就干脆赖在老太太屋里不走,老太太就笑着留秀荪在自己床上睡了。 申妈妈一直没回来,老太太吹了灯,却没有就寝,秀荪一直能听到老太太手中沉香木佛珠转动的轻响。 伴着这声响,秀荪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人扯动她身上裹着的薄毯,秀荪立刻惊醒了,暗暗责怪自己怎么能睡呢,悄悄睁开一丝眼缝,发现本已吹熄的灯又亮了起来。 老太太的帐子是莲青色的,同色的丝线绣着折枝莲花,烛火在远处的罗汉床上,老太太似是披衣起床移到那边坐着。 帐帘半垂,秀荪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听说话的声音可以确定,屋里除了熟睡的她,只有申妈妈和老太太,她又闭上了眼睛。 老太太迟疑地问道,“你能确定?” 申妈妈肯定道,“老太太放心,奴婢和陈妈妈一起站在窗外听的,嗯……千真万确。” 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又肯定了一遍。 老太太听了就叹了口气,悠悠道,“要是他们两个夫妻和睦,也不用老太婆我费这么多心思。” 申妈妈就安慰道,“那都是老爷和太太早年年少气盛,又闹了误会,等以后明白了,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老太太则轻哼了一声,叹道,“这世上能琴瑟和鸣走到头的夫妻又有多少,只要他们给我多生几个孙子,别像原先一见面就乌眼鸡似的我就感谢佛祖了。” 申妈妈就双手合十,凑趣道,“愿这次佛祖保佑,让老太太抱个大胖孙子。” 老太太似也高兴起来,语气轻快道,“这敢情好呀,等儿媳妇生下孩子,给她好好调养,明年寿辰的时候我就再灌他们俩三杯。” 老太太还真是乐观呢,这第一个孙子还没影,就想明年再要一个了,咦?有点不对头……叮! 有如给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秀荪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三杯?三杯啥东西? 她屏息凝神细听,老太太和申妈妈却不说话了,两主仆一起低声笑起来,仿佛是怕吵醒了秀荪,那笑声却极其欢快,好像一起完成了恶作剧的孩童。 秀荪默默翻了个身,脸冲着床内,双手在薄毯下合十请求菩萨保佑,千万别让八老爷和阮氏欢快过了头,容易伤身体,唉。 这一夜,老太太悄悄地偷笑。 这一夜,秀荪默默祈祷。 这一夜,八老爷和阮氏很忙。 宅子里的姨娘们还是各自肚肠。 无论如何,这是个美好的夏夜,不是吗? ——俺是你们请好吧的分割线—— 老太太寿宴的第二天一早,八老爷和阮氏不知道又为了什么,大吵了一架,从床上吵到床下,又从床下吵到明间,最后八老爷衣衫不整地被阮氏一脚踹出了门去,跌坐在丹墀之上,大骂“你这泼妇。”然后拂袖而去。 院子中丫鬟婆子噤若寒蝉,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垂下头,直到八老爷自己整理好了衣衫,背着手潇洒倜傥地一甩袖子出了院门,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的丫鬟婆子们,又自动恢复了活动,扫院子的扫院子,剪花枝的剪花枝,就像八老爷从来没有出现过。 老太太却不再像往日那么烦心,反倒派丫鬟去叫阮氏到浣石山房来用早膳。 席间老太太不停个阮氏布菜,笑眯眯端详着阮氏,白白的脸上细细的皱纹团起来。 那么慈和善良的老太太,反倒让阮氏不大适应,都没来得及看老太太端给她的是什么,拿勺子舀了就吃,差点烫坏嗓子。 老太太无比忧心,扯着阮氏问怎么样了,叫丫鬟去端凉水来,摊开帕子叫阮氏把吃到嘴里咽不下去的山药乌鸡吐自己手里,还责怪任妈妈怎么端了碗这么热的汤上来。 任妈妈老脸一瘪,好委屈呀,老太太呀,这汤要是不热那还是熟的吗。 秀荪就低下头,不让桌子对面的婆媳俩看到她在偷笑,老太太就像是做了亏心事想弥补一般,忽然对阮氏这么殷勤,到底要不要告诉阮氏她昨晚喝了什么呢? 她决定不告诉,她还是个小孩呀,小孩子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秀荪的身体壮实许多,平日里蜡黄蜡黄的小脸也终于有了些血色,老太太和太太都无比欣慰。 夏天阳气旺盛,人体的阳气也达到了一年之中的高峰,正是调养身体的好时候,素问有云,长夏胜冬,正是也体现了冬病夏治的意思。 阮氏当年要嫁到浦口来,阮家特意在附近购入了几个带温泉的庄子作为陪嫁,有的在汤山,有的就在浦口。 阮氏和老太太商量,想带着全家去泡温泉,正巧浦口这边有个温泉适合秀荪这种阳虚体质的孩子。 老太太寻思着阮氏管家劳累,又不喜欢庶出的几个女儿,让她只带着秀荪去庄子上住,权当去休息休息,临行时还叮嘱阮氏,千万不可下水,只让秀荪一个人去泡就行了。又担心秀荪吃不惯庄子上的饭,特命任妈妈前去庄子上伺候她们娘俩的饮食。 阮氏明白老太太是知道了那晚的事情,担心她万一怀了身孕还去泡温泉对胎儿不利,不由得红了脸。 可以休息,不用伺候婆婆,不用面对姨娘们,谁不喜欢,阮氏就谢过老太太,和秀荪收拾了箱笼,带够了服侍的人,往庄子上去。 一大早风和日丽,就是日头有些毒,阮氏叫车夫挑着树荫多的路慢点赶走,车内摆着冰块,阮氏又命人将车子内部的锦帘掀起,只留外面一层竹帘,总算保证了一点通风。 走到浦口城外,刚好碰见乌家的马车,阮氏带着秀荪下车去和乌太太打招呼。 凉国公府遭抄家灭门的消息传到颍川,颍川柯氏的族长立刻开祠堂对家乡父老声明颍川柯氏和京城凉国公府早就出了五服,没有任何关系。乌柯氏也一改往日态度,再也不提自己的娘家是凉国公府,并且一再撇清。 秀荪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撇了撇嘴,她早知道会这样,而且,这事儿也不能怪人家,不划清界限怎么办呢,等着被牵连吗,可是,难免心寒。 无奈两家是姻亲,碰见了总不能装没看见。 两家在浦口城外的亭中摆下坐垫,泡了壶茶,小叙了片刻,陪坐的还有前来送行的大太太和三小姐褚秀蔓,已经正式开了祠堂写入族谱的嗣子褚秀苡并没有出现,也许是跟在大老太太身边了吧。 大太太的气色还是很差,甚至比治丧其间更加憔悴了,周身散发着浓烈的艾草的气息,应该也是请了大夫趁着三伏天调理,用了三伏贴或者艾灸之类的方法。 阮氏见大太太如此也很是担心,劝大嫂好好保养身体,多替孩子着想之类。 两边都急着赶路,大家喝了口茶也就散了。 大太太和秀蔓坐着轿子回了城,乌太太和阮氏也各自上了马车。 有了这个插曲,到了温泉庄子时,已经快要用午饭了。 弥漫着淡淡硫磺气息的青山绿水间,粉墙黑瓦,小巧别致,阮氏带着秀荪入住的院子是个五进的小院子,比浣石山房还要小,大门上书两个大字,氲园。 这附近的田地,还有两三个山头的树林都是属于这个庄子的。 任妈妈和庄头在氲园门口迎接,任妈妈提前一天到这儿,此刻已经备好了午饭。 阮氏命人将饭摆在第四进院子的葡萄架下,母女俩享受着馨香的阴凉,呼吸着翠绿的空气,大快朵颐,心情颇佳。 用过了午膳,母女俩就在通风的罗汉床上小憩片刻,秀荪就穿着小肚兜跳进了后院的温泉池子里,阮氏则去前院见管事。 ——俺是看人家泡温泉自己也想去的分割线—— 氲园外院有个巨大的池子,水缸大小的圆润巨石圈围,其间遍植翠竹,亭台楼阁,嶙峋假山,到了冬日,蒸汽氤氲,置身其中水墨仙境一般,那是爷们儿泡温泉的去处,秀荪是没机会去的。 后院的这个池子是个院中院,围墙之外,还有一层围墙,五步见方的池子以水缸大小的滚圆青石圈成个不规则的圆形,池水不深,秀荪这样矮小的身材也只没到胸口。 熏风懒懒,池水也不皱,只在池底白胖可爱的鹅卵石上映出些微金色丝光,夏季暑热,只能看到水面轻微蒸腾的水汽,反而显得池水清澈有如空灵。 温泉池子大半都有高高顶棚遮蔽,在半池水面投下阴凉,四个粗壮的铁梨木柱子撑起四角攒心的屋顶,梁柱斗拱也都厚实古朴,只上了一层清漆,屋顶覆盖的不是瓦片,而是稻草。 池子一边的岸上铺满各色鹅卵石,几块饼形的青石随意摆出条惬意的甬道,连接着两级青石踏跺,以上正是更衣用的厢房,如意套方棂花的隔扇此刻紧闭着,隔着沾染了水汽的玻璃能看见房间里立着的十二扇苏绣屏风,绣的是一年十二月的花卉。 屏风之后并不得见,秀荪知道小喜鹊正和莺歌跪坐在那边矮几旁煮茶,她不喜欢别人看她洗澡,就打发她们在那边等着。 对面的水池稍稍探出棚顶,池边岸上三两成簇生长着茶梅和含笑,空隙的地方以不知名的兰草填满,此时不是花期,只能看到绿油油一片。烤过的金灿灿的竹片编成的隔板衬在鲜绿的植物后面,倒显得那绿的更有生命力。 竹编隔板与棚檐的之间,空出一步宽的窄窄蓝天,院子一角经年的合欢树正巧舒展着枝桠护在上面,翠绿细嫩的叶子粗略承接着高高的蓝天也遮蔽了远处山顶可能会有的视线。 正值花期,丝丝鲜红细蕊各自组成扇面的形状,厚厚铺在鲜绿的树叶上,“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脉脉抽丹,纤纤铺翠,风韵由天定。”说的正是这么一副景象。 不时有三两落花飘落而下,有的粘在灌木之上,有的落在水面,秀荪迈着短短的小胖腿,滑动水面走到檐外,仰头去看那遮天蔽日盛开的合欢花。 搬把藤椅摆在池子里,矮小的秀荪就能安心躺在里面不用担心被水淹了,装着茶壶的托盘直接漂在水面,想喝的时候就拽过来啜一口,要是漂远了,就喊小喜鹊,多惬意呀。 秀荪全身放松躺在温热的水里抬头去数那飘落的红绒,数着数着忽觉有水滴落在脑门上,应是蒸腾的水汽聚集在棚顶又顺着棚檐滴下来的。 不一会儿,又有一滴,凉凉的。 秀荪皱了皱眉,抬手抹了一下,放在眼前,竟是殷红一片。 第二十六章 故人 秀荪抬手抹了一下落在脸上的水滴,拿到眼前一看,掌心竟然殷红一片。 有些粘稠的液体带着铁锈的冷腥,在湿润的手掌上化开一丝一丝的痕迹,这不是血是什么! 秀荪吓得就要跳起来,肩膀还没出水面,又顿住了。 她前世十几年养成了一个好习惯,碰倒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第一件事不是尖叫,而是噤声屏息,静静在原地待着,这个习惯许多次救了她的命。 她也不是很怕血,宫里各宫娘娘时有杖毙宫女或是太监,那些破布般的尸身在甬道里被拖着走时,也会留下逶迤的血迹,要是正巧下雨,殷红色也会像这样在青砖地上化开。 是以,她缓缓舒展脖颈,抬头往树上瞧去,这合欢树至少一百年了,粗壮的树枝横贯在细窄的蓝天当间,茂密的树叶遮天蔽日,翠绿的色彩被炽烈的阳光照得透明,却也有那叶子厚的地方…… 还没等秀荪打量仔细,不妨一只庞大的黑影竟从天而降,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了下来。 秀荪本能地闪开,后背紧紧贴着大青石。 那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就轰的一声拍进了她面前的水里,带起的浪花翻腾起来越过围边的大青石冲上了岸边的草丛里,顺便拍了秀荪一头一脸的水。 “小姐!”小喜鹊听到动静,急急推开隔扇探头进来,“您没事吧!” 秀荪没有回头,只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招手叫她进来,却只让她站在门口,不要靠近。 小喜鹊立刻把嘴巴闭得如河蚌一样紧,乖乖立在门边,转眼看见水池里有东西,更是吓了一跳,却双手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莺歌呢?”秀荪记得莺歌也在外面,她一边往那黑影附近移动,一边轻声问。 “去打水了。”小喜鹊回答后又紧紧闭上嘴,这里并不比府里,又那么多的小丫鬟跑腿,多要亲力亲为。 秀荪这时已经看清了趴在水底的一动不动的黑影是个男人,看上去挺年轻,二十岁左右,身上裹着粗布靛蓝色短褐,衣服破损的很厉害,从裂痕中渗出血水,蜿蜒漂浮在池水间,他应该是受了重伤。 而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却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秀荪的头顶,她只觉得整个脑袋如钟罩一般嗡嗡直颤。 她鼻子一酸,眼泪夺眶喷涌而出,竟然是他! 明明站在冒着热气的温泉池子里,秀荪却觉得如坠冰窟,冰冷刺骨,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紧了那人的肩膀,想将他的头托出水面,无奈力气太弱,挣扎了半天都没办法,只能将他上半身扶起,鼻孔堪堪露出水面。 她换了个姿势,转身抵着他的后背,却无法再移动半分,“小喜鹊,快来,我一定要救他!” 秀荪颤着声音喊小喜鹊帮忙,她心中呐喊着,一定一定要救他,救活他。 秀荪认识这个人,皇祖母的娘家魏国公府的世孙,徐景行,也是最后的血脉。 小喜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自家小姐忽然这么着急,便听话地一个箭步蹦下水池,潜到水底将那人的腰托了起来。 水中有浮力,她们两个小姑娘虽没办法把人整个拽出水面,给他换个姿势还是不难的。 秀荪用脚把方才反倒在水中的藤椅勾过来,扶着他坐上去,拽着椅背紧挨着大青石。 那人还是昏迷着,甚至没有呼吸,既长且浓的睫毛垂落,棱角分明的脸无意识向后仰去。 秀荪知道淹了水的人要让他把水吐出来,时间紧急,她索性爬到他身上用脚踩他的肚子,一下两下没反应,她干脆用蹦的,小小身体的重量完全落在男人的身体上,也是不小的力道。 只蹦了一下,这人就有了反应,只见他像个虾米一样收缩了一下四肢,紧接着就猛咳起来,水却吐得不多,胸前伤口却渗出更多血水。 他双目紧闭,咳得很是压抑,显然是扯着身上的伤口很痛。 秀荪见他表情痛苦,很是担忧,他已经伤得这样重,别把他的肋骨也踩断了才好。 剧痛似是唤醒了他,他很快睁开了眼,目光却涣散着,看样子意识不大清醒。 秀荪趴在他耳边喊他,“你醒醒,你醒醒。”见他眼神迷离,小小的手掌不管不顾拍打在他脸上。 “你快爬上去,快爬上去,我搬不动你。”秀荪见他神思似是聚拢了一点,赶紧扯着他的耳朵大喊。 那公子蹙了蹙眉,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却听懂了秀荪的话,用力咬着牙,缓缓扶着藤椅的边缘支撑起发软的双腿,秀荪见他要起身,赶紧从椅子上条跳池子里,扶着他,给他借力。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剩坚韧的意志支撑着,双臂软软的不住地颤抖,几乎是贴着大青石勉强把身体翻了过去,秀荪和小喜鹊则帮他把挂在石头上的双腿掀到了岸上。 他整个人像是跌落一般,滚进了岸边的灌木里。 “小姐,出什么事了?”莺歌打水回来了,见隔扇大开,赶紧过来看。这隔扇是小喜鹊方才敞开的,她是想要是遇见坏人可以立刻拉着小姐就跑。 秀荪从大青石后探出头,压抑自己的目光不朝身边的徐景行瞥去,笑笑道,“没事,没事,藤椅翻了,我险些呛着水,这会子已经好了。” 虽说这个伤势肯定要请大夫,可是徐景行伤得这么重,明显是被人追杀,她担心是皇上刚收拾完了凉国公府,又对魏国公府动手,不敢声张。 又吩咐道,“我想吃枣泥山药糕,你去厨房看着婆子做。”接着神态自若地从大青石上滑进水里。 池水是流动的,方才混进血迹的池水已经被稀释得看不出来了。她在水里缓缓搓了搓手,将掌心藏着的血迹洗净。 秀荪置身光亮的地方,莺歌站在远处的阴凉里,因水面反光的关系,她不太看得见水下的情况,再加上大青石和鹅卵石颜色都偏暗,她也发觉不了池水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殷红的痕迹。 莺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知道这位小姐说一不二的脾气,只好快步去厨房。 秀荪就吩咐一身湿漉漉的小喜鹊,“你去拿干净的衣服来,顺便偷偷拿两床床单,棉布的最好,还有金疮药,在我床头的小盒子里,注意别让人发现了。” 小喜鹊看了看秀荪,欲言又止,见秀荪急忙忙对她摆手叫她赶紧去,也没有再开口,转身跑了。 秀荪自己也赶紧从水里出来,跑去屋里提起莺歌方才打的凉水,又将矮几旁莺歌做针线的笸箩抱在怀里,看了一眼剪刀也在,一路小跑到温泉池对岸的大青石后。 这人似乎又昏了过去,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呼吸也不明显,秀荪用帕子沾了点桶里的往徐景行的嘴里滴了一些,见他有吞咽的动作,喜出望外,又用湿帕子润了润他干裂的嘴唇。 接着,扒开他身上的短褐,以舀子装水,一处一处给他清洗伤口。 秀荪前世常去西山,知道带着伤口的皮肤浸在温泉水里,很容易发炎,他伤得这样重,要是高热不退就遭了。 显眼的伤口共有三处,胸前一道,很长,却比较浅,左臂上一道,血肉外翻着,最严重的一处在后背上,由右上往左下狠狠一划,深可见骨,要是再狠一些,恐怕从肩胛骨到脊梁骨都保不住了。另有许多擦伤划伤,和那三处比起来,简直小儿科了。 秀荪知道他的功夫着实不错,到底是什么人将他伤成这个样子,秀荪内心焦灼,又不好问。 伤口裂开处的皮肤已经被泡得发白,秀荪还是毫不犹豫将一瓢一瓢的水浇下去,等把他翻过来要继续洗胸口的两道伤口时,见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正咬着牙,梗着脖子,直勾勾看着她。 曾经傲慢清冷的双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视线却是定定的。 秀荪的手就停了停,只听那人有些哭笑不得,他声音极是沙哑,“你在干什么。”听上去很是疑惑。 秀荪觉得莫名其妙,一般这种状况下不是应该情真意切地讲一句,叩谢姑娘救命之恩,或者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或者再加一句下辈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之类的吗。 怎么这人这么不自觉,他就算没读过书也该听说书先生讲过七侠五义之类的故事吧。 真是没文化。 秀荪鄙夷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扬了扬手中的红漆长柄水舀,“你看不见吗?我在救你呀。” 这人似乎也是想翻白眼,奈何力气不够,只是眼珠转了转,又沙哑道,“你再这么给我浇水我会死的。”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怪,就好像他是棵什么植物。 秀荪急了,辩驳道,“怎么会,伤口碰了温泉水很容易发炎的,我给你洗干净。” 那人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磨着牙道,“那你是否知道伤口碰倒任何水都很容易发炎。” “啊,啊……?”秀荪愣住,这个她怎么知道,她上一世虽然练武,受过最重的伤也就是磕破油皮儿之类的,那时候宫女太监太医医女一拥而上,她只顾着喊疼就行了。 不过,秀荪又看了一眼他淡漠的眼神,面对救命恩人态度至少要谦和一点吧,难怪小伙伴们都不爱和他玩。 她只好停了手,“那,那你教我啊。”她声音都打颤了。 却见他仍是睁着一双深邃的眼打量着他,有些好奇他在看什么,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去。 轰! 秀荪的脸瞬间好似点燃了的二踢脚,红红的,鼓鼓的,直要往天上冲。 她,她,她竟然忘记了自己个只穿着杭绸短裤和肚兜! 杭绸短裤湿了水正紧紧贴在小屁屁上,红艳艳的肚兜上绣着个大大的芍药团花,此刻带子已经松了,正斜斜挂在脖子上,露出了,呃,其实啥也没露出来。 她这才七岁,因个子矮,看上去也就五六岁,那里,呃,还没有开始长肉,所以,基本上啥也没有。 本来阮氏都不打算让她穿肚兜泡温泉的,可是秀荪自己内心是个快二十岁的姑娘,周身空气流通太顺畅她反而会不自在,特意穿上了。 也正因为秀荪的内心已经是个成年少女,虽然身体处在一个没有啥好看的,看了也白看的年龄,她还是会觉得羞愤难当,怒火中烧。 她像个弹簧一般跳起来一手捂住了胸口,另一手里的舀子伸长狠狠打在那白皙宽阔的脑门上,“你这登徒子!” 徐景行实际上是在打量秀荪手边的针线笸箩,面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他还不至于邪恶道那种地步。 却冷不丁迎面吃了一瓢,他觉得冤枉,很委屈,也很是震惊,为什么一个五岁的小女童会以为自己唐突了她?果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吗?什么时候小女孩们都这么早熟了? 好不容易恢复的一丁点体力又耗费殆尽了,他又仰着脖子躺回了潮湿的草丛里,双眼似是被灿烂的日光刺了眼,他眯了眯眼,声音沙哑,越来越低沉,“有酒吗,越烈的酒越好。还有,用这个针线把我背上的伤口缝起来。”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指着那藤编的笸箩。 秀荪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是用烈酒洗伤口,还有让她用针线给他缝伤口,简直匪夷所思。可她没有时间去质疑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丢了水舀子,跑进屋去,她记得这间屋子连着的耳房里存着一些酒和茶叶之类,她搬了一坛小一些的,顺便给自己披上身衣服。 小喜鹊正巧回来了,手里捧着两床松江三梭布的床单,歉疚道,“小姐,棉布的床单都没带来,就只有这个了。” 第二十七章 治伤 秀荪前世和徐景行见过面,他作为皇太后娘家魏国公府的世孙,偶尔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要是恰巧碰着了,秀荪和徐景行会互相见礼,道一声表哥、表妹,然后就无话了。 徐景行并不在秀荪前世小伙伴的名单中,他自小就被魏国公送到终南山去学武,很少回京,是以他和京城的世家公子都不大熟,和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也不熟。 再加上他这个人沉默寡言的,往那儿一站还凛然正气,叫京城娇生惯养长大的温室花朵们多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于是大家都不爱靠近他,甚至怕他。 秀荪第一次和他正式说话,她还记得很清楚。 那是她七岁那年的元宵节。 秀荪趁着黑夜,偷偷从御花园的狗洞爬出去,和柯璁约好在正阳门大街最靠近皇宫的那棵大槐树下会合,一起去看花灯。 她从没见过那么热闹的场面,穿着鲜艳衣衫的公子小姐孩童们,有的双双对对,有的三五成群,比肩继踵缓缓徜徉在最繁华的正阳门大街上,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手中握着彩色的签子猜灯谜。 满街的花灯,将整条大街照得亮如白昼。 秀荪在拥挤的人潮中随波逐流,望着那琳琅满目的花灯,应接不暇,高兴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柯璁已经不在身边了,她顿时吓破了胆。 彼时柯璁还是个小豆丁,比她还要矮一头,混进人群里是绝对找不见的。 她转眼看遍四周的景致,都是陌生的,她本来对京城的街道就不甚熟悉,在黑夜的灯光下更是分辨不出。 该怎么办?她迷路了,总不能在这儿呆到明天早上,很冷呀,要是有人贩子把她抓去卖了可怎么办。 很久之后,是徐景行找到了她,她不知道徐景行是知道她走丢了特意来找,还是正巧碰见她一个人在街角哭得快断了气。 十岁的徐景行站在她面前,伸出大大的手抚弄她的额发,柔声告诉她别哭了。 那一刻,秀荪觉得徐景行的身影异常高大,就像是拯救世界的天神般。 她手脚都冻僵了,这天神将她背起来,沿着冷僻的街巷一路走回皇宫。 巷子两边高高的院墙将那漆黑的天幕夹成窄窄的细条,胖胖的滚圆的月亮一直溜着那窄窄的夜空滚动,一路送着他们回去。 银白的月光把他背着她的剪影拉长了印在那院墙上,秀荪歪着头偷偷看着,暗暗伤怀自己的屁股有点大,失落地将脑袋埋在他背上。 “快回去吧,别给人发现了,我会告诉柯璁你已经回宫了。”狗洞前,他环抱双臂居高临下看着四肢着地正要爬进狗洞的她。 那语气,像是在哄自家小宠物。 秀荪有点气恼,又很是心虚,最后什么也没说羞答答地钻进了狗洞里。 从那以后她就总觉得矮他一截,一见到他就躲,总觉得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戏谑,现在想起来,她还一直没有对他道过一声谢。 徐景行在京城小伙伴的心中一直都是神秘的,严肃的,危险的。 而秀荪却还记得另一个徐景行,他的手很大,后背很温暖。 这个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秀荪都一定要救他。 暑气正热,小喜鹊在大太阳底下一来一回跑了一圈,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方才被温泉池水打湿的草地也很快变得干燥。 秀荪将其中一条床单铺在徐景行身边的草地上,“你自己滚上去,我弄不动你。” 徐景行缓缓将眼帘掀起一条缝,看了她一眼,然后慢吞吞按照她的话翻滚到了干净的床单上,殷红的血迹立刻沾染在雪白的三梭布床单上,触目惊心。 “你,你怎么还在流血啊。”秀荪吓坏了,她方才给他洗伤口的时候明明已经没那么多血了。 徐景行好像都已经适应了疼痛,缓声淡淡道,“把酒倒在伤口上,用那针线把这几条伤口缝起来,然后再包扎,你再慢点我就要流血而死了。” 秀荪愣住,他此刻仰躺着,正垂着眼帘看她,很像居高临下的感觉。 秀荪手一抖险些将手里的酒坛丢出去,却在那高压的视线中,强自镇静下来。 她示意小喜鹊把床单裁成条,自己解开了酒坛的泥封。 泥封一除,醉人的酒香扑面袭来,这竟是一坛上好的烧酒,秀荪在身边的小桶里洗了下手,瞥见徐景行认命地闭了闭眼,仿佛暗暗屏息准备着什么。 他还在流血,得抓紧时间,秀荪端着酒坛就往他胸前的伤口上倒去。 一直在隐忍的徐景行顿时绷紧了身子,双目圆睁,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嘴唇立刻就被牙齿咬破了,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痛呼。这酒果然是好酒。 琥珀色的酒水流过泛白的伤口,混着血水流到纯白的床单上,剧痛却是绵延不绝的,他慢慢慢慢地自己翻过身,动作滞涩,像是怕了什么,完好的右臂微弯,好像在护着,却不敢再去触碰那剧痛的源头。 趴在床单上,他仿佛已经脱去了所有的力气,声音仿佛在半空中飘,“背后的伤有多深?” 秀荪端着酒坛往他那长长的伤口里浇了点酒,立刻引起他一阵抽搐,她等他平静下来道,“宽六寸,深半寸。”秀荪竟然很深清晰冷静地答道。 他趴在原地已经不动了,仿佛是叹了口气,淡淡道道,“缝的时候仔细些,”他本这样提醒,又想起秀荪只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女童,似是觉得有些难为她,就又道,“没事,缝上就行,你会拿针吧。” 他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话说得很慢,很轻,很飘忽。 “你放心,”秀荪没有理会他的质疑,只知道照着他的话去做,她端起那针线笸箩,绣花针上正巧有一条长长的红色丝线,显然是莺歌刚认上去的。 她将那小小的针拿在手里,连针带线放在酒里浸湿,又看了一眼徐景行,“你放心,我会缝得很好。”这是她郑重的承诺。 徐景行却完全没有收到,他已经闭上了眼,他当然知道五六岁的小孩知道怎么把东西缝在一起已经算是厉害了,当然不会抱太高期望。 秀荪不敢耽搁,借着强烈的阳光,将那白茫茫的绣花针刺进了他白皙的皮肤里,一开始他还压抑地挣扎两下,后来渐渐挣扎不动了,有如死掉一半趴在原地。 秀荪心里越来越紧张,手却一点没抖,绣花针是平的,又不好揪起那裂开的皮肉刺上去,她只好先把线穿过去,再一点一点拉紧,她曾亲手给柯璁做过一身犀牛皮软甲,用的就是这种针法,缝合过程漫长了点,痛得更加持久,却会平整得多。 她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将真正的女红贡献在了这人的后背上。 她最后剪了线,又倒了些酒在缝过的伤口上,接着撒上药粉,他一动都没动,甚至呼吸都没有再急促半分,反而渐渐弱了。 秀荪急得去拍他的脸,还是不动,她只好捏起绣花针扎进他的人中,他全身震颤了一下,终于醒过来,秀荪和小喜鹊齐心合力在他的指导下终于包扎好了伤口。 能做的都做完了,徐景行留下一句绝无论如何都不能请大夫,终于放心陷入了昏睡。 时间其实没有很久,秀荪和小喜鹊两人却汗流浃背,这么热的天,流的不是热汗,却都是冷汗。 “把这里收拾干净。”秀荪对小喜鹊道, 再看徐景行满脸的泥土血污,又拿起帕子给他擦脸。 小喜鹊收好笸箩和酒坛子,看了看躺着的人,“小姐,那他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儿一直躺着。 秀荪想了想道,“先放在这儿吧,我自有办法,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温泉池周边的花草树木多是能驱虫的,不用担心他躺在地上被蛇虫鼠蚁侵扰,何况秀荪她们又搬不动他,情况不明,越多人知道可能越危险。 这边刚收拾好,莺歌带回了山药枣泥糕,花鸟粉彩的盘子自食盒里端出来时,还冒着热气。 秀荪看着那盘山药枣泥糕,吩咐莺歌道,“去看看我娘忙完了没有,”又吩咐小喜鹊,“给我换身衣服,我要去找我娘。” 莺歌福了个身又去阮氏院子,秀荪就拉着小喜鹊一人换了件儿衣裳,也往阮氏的院子去。 她走之前,将那盘山药枣泥糕并一壶热水摆在了徐景行的右手边,“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救你。” 她也不知道这话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的。 这院子只有五进,女眷泡温泉的院子在第四进,阮氏就住在第三进,秀荪带着小喜鹊自她们方才煮茶的房间穿到前院,沿着回廊就进了第三进院子的角门。 莺歌垂首站在廊下,显然阮氏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秀荪正焦急着,只见抱厦的门正巧从里面敞开了,几个管事鱼贯从屋里出来。 秀荪就进了屋。 阮氏正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喝茶,见秀荪进来正想招手叫她过来吃点心,却见秀荪一溜小跑道她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这怎么了?”阮氏疑惑,看着秀荪圆滚滚的小身子和凝重的小脸,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秀荪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 “娘,”秀荪看了一眼陈妈妈,冲她使了个眼色,陈妈妈不知出了什么事,却明白秀荪的意思是让她清场,她看了一眼阮氏,带着小丫鬟退下去了。 秀荪继续道,“娘,我刚才救了个人。” “什么?”阮氏没听明白,放下手中茶盏,手指握在束腰炕几的边缘,指尖隐隐发白。 秀荪受不了阮氏又是不确定,又是震惊的眼神,只好垂下头,叙述了一遍经过,她泡好温泉正打算过来找阮氏,却见温泉的院子里从天而降了一个人,她听到声响过去查看,那人满身是血,生命垂危,就帮他包扎了伤口,现在那人还躺在温泉院子里。 “你说什么!”阮氏十分震惊,狠狠拍了炕几,一下子从罗汉床上弹了起来,又是震惊又是后怕,本来就白净的脸都发青了,她上前两步就揪起了秀荪一边的耳朵,把这死丫头从地上拖起来,“你再给我说一遍!你是傻了吗?你身边伺候的呢,也不知道拦着,统统拖到院子里打死,还有那个人,陈妈妈!”阮氏扬声叫陈妈妈进来。 这可怎么得了,好端端温泉池子的院子竟然进了一个人,这会有什么后果,她都不敢想,庄子上的护卫都死了吗,她不扒了那起子饭桶的皮才怪。 第二十八章 招弟 陈妈妈站在廊下听见屋子里一阵嘈杂,又听见阮氏喊她,赶紧跑进来。 秀荪正捂着自己的耳朵,呲牙咧嘴的乱叫,呜,她好委屈,自家娘亲生了气就上手的毛病本来只针对她爹和姨娘们,如今招呼到她身上了,她再也不敢幸灾乐祸了。 哎呀哎呀好疼呀。 陈妈妈见状,赶紧上前护着秀荪,轻轻捉住阮氏的手腕,“太太,太太,你先放手呀,你看给孩子疼的。” 阮氏方才是气急了,此刻看秀荪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耳朵连着半边脸颊都通红通红的,这才收了手。 陈妈妈赶紧趁机将秀荪护在身后,秀荪就抱着陈妈妈健硕的腰呜呜哭了起来。 她是真的很疼很委屈呀,呜,都活了两世,第一次给人转圈扭耳朵,徐景行,要不是为了你,老娘至于吗,呜。 陈妈妈扶着阮氏到罗汉床上坐着,又将炕几上的茶盅捧了送到她手里,缓声道,“太太,小姐并非那不明白的,您好好说道理,小姐自会明白的。” 她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好先这么说,缓缓局面。 阮氏就抬头看了秀荪一眼,秀荪乖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阮氏见她一脸乖顺认错的样子,半张小脸都通红,耳朵好似也肿了,又很是心疼。 不由得拍着炕几哭起来,“为娘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说,你要是有个好歹,你叫为娘怎么活呀。” 秀荪赶紧膝行过去掏出帕子给阮氏擦眼泪,哭道,“娘,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秀荪知道阮氏的担心,她本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阮氏,或是救助,或是送官,都应该由阮氏来拿主意。 而不是不知死活地和一个不明身份身受重伤的外男呆在一起这么久,她的清誉和生命都有可能毁灭殆尽,看似救人,实际上却等同自戕。 这一切秀荪都明白,若这人不是徐景行她就会让小喜鹊和莺歌看住那院子,然后通知阮氏过来处理,既不会让人知道她泡温泉的时候有人闯入,又能保护自己的安全。 可是,那人偏偏是徐景行,她必须要救的人,一是时间紧迫,她担心他流血过多伤重而亡,二是不管魏国公府有没有被皇上清算,她都不能让阮氏将他送到官府,否则徐景行怎么向地方官员解释他一个国公府世孙为何被人追杀。 所以,她不得不先斩后奏。 而且,她已经在心里推演了很多遍,徐景行必然要休养几天,躲避追杀,想要在这座院子里无声无息藏个大活人,肯定是不可能的,这事怎么也绕不过阮氏,必须说服阮氏,才能保护徐景行。 她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呜,让巴掌和竹片来得更猛烈些吧。 唯一对不起的是小喜鹊,她会尽力护她,不过一顿打是免不了了,可是,她顾不得了。 “这事不能声张。”阮氏已经找回了冷静,这孩子还是是该罚,而且要重重责罚,不过秀荪既然并没有被那人伤害,那么目前最紧要的是保住秀荪的名声不受损伤。 “这事还有谁知道?”阮氏问。 秀荪犹豫了下,道,“还有小喜鹊,莺歌我也没让知道。”然后急急替小喜鹊道,“娘,她什么都不会说的,您不要……” 阮氏抬手制止她,“我知道,她是你的丫鬟,素来对你忠心,我不会动她,这次却也不能饶了她。现在这不是最紧要的事,你先带我去见那人。” 秀荪听阮氏这么说,知道小喜鹊也就是挨一顿打了事,松了口气。 可阮氏要去见徐景行,她赶紧制止,“娘,这件事您就别出面了。” 见阮氏面色不豫,急忙解释道,“此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无声无息潜入咱们庄子,可见他武功高强,要是硬拼起来,咱绝对不是对手,不如就把温泉院子里的人手都调到别处,其他一切如常,每日只送些医药水食,让他自行养伤,伤好了他自然就走。咱不问他是谁,他也不用知道咱们是谁。以免日后麻烦。”只好先这么说了,希望徐景行争气点,千万别高热。 阮氏沉吟片刻,似是认真思考秀荪说的办法,“好吧,”她叹了口气,“就让小喜鹊去送药送吃食吧,她这顿打先记着。告诉小喜鹊,那人要是问起,就说咱们是路过的,投宿在这个院子,这样他就算知道这庄子是咱家的,也确定不了咱们的身份。要是他不问,也就不必说了,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个安排挺好,秀荪点头应了。 不料阮氏话锋一转,“明天一早,你就跟我到附近的庄子巡查,这里就交给陈妈妈和小喜鹊。” “娘!”秀荪抬起头,她实在放心不下。 阮氏却狠狠瞪了她一眼,厉声道,“听话!” 秀荪立刻蔫了,本想扶着阮氏的腿爬到她身边撒娇一番,却不料阮氏喝道,“给我老实跪着,手伸出来。” 秀荪疑惑,抬头去看,却见阮氏肃然道,“小喜鹊可以过后再罚,你却是今天非罚不可,陈妈妈,去取柄戒尺来。” 陈妈妈看了看阮氏,又看了一眼可怜巴巴跪在地上的秀荪,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不久后,屋里传出声声哀嚎,陈妈妈也没闲着,自去找小喜鹊耳提面命了。 ——俺是秀荪这也算两肋插刀了吧的分割线—— 三伏天的夏夜,熏风暑热,秀荪走近温泉院子,只觉得周身蒸腾着热风。 白天小喜鹊他们煮茶的房间,角落里的睡榻上,有个高大的身影侧躺在上面,似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秀荪端着羊角灯,一步一步靠近,见睡榻旁的小杌子上摆着个空的花鸟粉彩盘子,盘子边上还有一壶一杯。 居然都吃完了,秀荪撇撇嘴,他也不怕噎着。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看不出真正的脸色,嘴唇却微微发白。 秀荪将羊角宫灯放在小杌子上,凑过去细看。 他光裸着脊背,身上缠着纱布,几点鲜红色自纱布里渗出来,他神色很安详,不知道陈妈妈是否给他服了止疼的药。 她轻轻拨开那遮住脸的几缕黑发,露出紧闭的双眼,又长又浓的睫毛微翘着垂下,鸦羽一般,趁着他原本无暇的肌肤更加莹白。 眉心那两条深深的刻痕还在,秀荪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很爱皱眉,小时候看着有点故作老成的滑稽,如今竟反而给他添了些许沉稳的气质。 秀荪悄悄地,将小手覆在他宽阔的额头上。 正在这时,徐景行一下睁开了双眼,看进了秀荪深潭般的双眸。 陡然对视,两人都是一愣,灯光昏暗,他们都只能看清对方半张脸,距离很近。 而这样的姿势对于一个二十岁的男子和一个七岁的女童来说,怎么都不算暧昧。 徐景行很是坦然,直视着秀荪的眼,秀荪却心虚地躲开了他的注视。 “你认识我吗?”徐景行探究地直视着秀荪,不放过她任何的表情变化,声音冷冷淡淡的,还是有些沙哑,却恢复了原先的沉稳淡然。 秀荪心下一凛,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锐利的眼神逼得她冷汗直冒。 他原先就爱这么看人,好像这世上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骄傲得不可一世,又好像所有人都欠他几百两银子,他有很多银子,根本就不在乎,而你就是永远欠他。 秀荪定了定神,缓缓抬起头回瞪着他,却一言不发,仿佛没听懂他的意思。 徐景行看上去还是没死心,他深吸了口气,缓缓道,“第一,为什么不报官,第二,为什么亲自给我治伤而不请大夫,第三,你现在为什么过来看我。” 他仍旧凝视着她,娓娓道来,调理清晰,简洁明了。 秀荪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淌下来,这个人,从来都不简单,下午的时候他来不及思考,现在全回过味儿来了,她救人的时候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就是没办法规避他的怀疑。 是呀,一个尚不懂事的女孩子,见到一个从天而降浑身是血的男人竟然一点也不惧怕,毫不犹豫地救了他的性命,还知道他不能请大夫各种保密各种安排,这一切的确很诡异。除了本来就认识他,没什么其他解释了。 可是,要怎么打消他的怀疑,就算告诉他“我其实是你表妹借尸还魂的”他也会觉得她在把他当小孩耍,毫无诚意吧。 秀荪慢慢歪了歪头,克制自己的表情顶住他淡漠双眸中射出的高压,努力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大叔,你从来不看话本子吗?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呀,不但不能报官找大夫,还得把身受重伤突然闯入的公子藏在自己浴桶里。” 她尽量扯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尽量用说“狮子头很好吃”的语气说方才那番话。 果然,她发现徐景行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似乎很困惑,又似乎很遗憾,似乎无法相信,却又想不到其他解释了。 徐景行看着眼前的这个圆滚滚的小女孩,头上稀疏的头发勉强扎成两个包包,呆呆傻傻的样子,也不像是在骗他,可他就是觉得难以置信。 秀荪见他似乎是开始相信这个解释了,也知道他不得不相信,因为相比借尸还魂,这个解释再符合实际不过了。 她没时间等他完全相信,更没时间等他又抓住新的疑点,方才摸过他的额头,没有发热,秀荪稍稍安心了,问他另一个重要问题,“会有人追到这里来杀你吗?”她知道阮氏必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可这个问题她很担心。 徐景行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转向房顶,轻轻叹了口气,“别害怕,不会再有了。” 这么说,追杀他的人至少不是朝廷的人了,秀荪松了口气,取下腰间的荷包,递到他面前,“我明天就要离开了,这里有些清凉丸,牛黄解毒丸,藿香正气水,你……你自己保重。”荷包反正是丫鬟绣的,给他就给他了。 她将荷包放在他身边,转身去提那羊角灯。 徐景行还有话没说完,见小女孩要走,一把抓住她小小的手,却听小女孩“哎呦”一声痛呼,烫到一般甩开了他的手。 借着昏暗的灯光往他方才抓住的左手望去,掌心竟然青紫一片,肿得像馒头,再细看小女孩的脸,这才发现,那隐没在阴影里的一边,竟然也有些肿。 挨打了呀,是因为救他而挨打的? 见小女孩委屈地撅起小嘴,圆圆的眼眶似是红了,觉得有些心疼。 他抬起手,慈爱地揉了揉小女孩的额发,轻声细语对她道,“以后别看话本子了,那都是坏人编出来骗小孩的,要是再有人突然闯进你屋里,你就跑,知道吗?” 秀荪听了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柯璁和柯敏都去了,我也去了,皇祖母也去了。徐景行,你要保重,要好好活下去呀。 “知道了。”她抽了抽鼻子,重重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徐景行揉完了她的脑袋,又捏了捏她胖胖的腮帮子,完全不知道他这样的行为是在轻薄一个内心灵魂快二十岁的姑娘。 秀荪愣了一下,又愣愣地回答,“招弟,我叫招弟。” 太太和老太太天天喊她阿荪,可不就是在招弟嘛,嗯,她是乖孩子,不说谎话的。 第二十九章 凶案 秀荪是趁夜深了,从自己屋子的后窗爬到回廊上,又翻墙头出的院子,庄子的院墙本也不高,先爬上墙边的树,再往下一跳,无声无息的。 翻墙这回事,本来就是半靠体力,半靠胆量。秀荪前世七八岁的时候早已经和永定公主、五皇子他们翻遍了皇宫大内的高矮围墙,当然,被发现了也没少挨打。 阮氏命婆子守住了秀荪和她自己住的院子门,并加强各处巡查,既保证了安全,又防止秀荪再乱来,只不过没想到自家闺女本领高强,居然会爬树翻墙。 秀荪最近身体养得不错,体力有所恢复,只是作为一个小孩,她还没办法如往昔一般将胳膊腿儿都运用自如。 总算去看了徐景行一眼,确认他没有高热,确认没人会继续追杀,这就放心了一半,他应该能熬过去的,佛祖保佑。 因这次的胡作非为,秀荪面临了上下两辈子最严厉的惩罚。 当场被阮氏捉着左手亲自狠狠打了五十手板,掌心不仅肿得如馒头高,还破了皮,陈妈妈在旁边看了一个劲儿地求情,阮氏却含着泪道,“不碍事,我这儿收着上好的药膏,不会让她留疤的。不狠狠打一顿,她怎么记得住。今天她知道疼了,他日才不敢再胡来。”说着,红着眼眶的双眼又狠狠瞪了秀荪。 可这上好的药膏,碰倒破皮的地方就是钻心蚀骨的疼,抹药的时候活像又被打了五十板子。秀荪缩着脖子哭喊求饶,“娘,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呜……” 阮氏打完了五十下,这才丢开秀荪的手,扶着炕几指着她道,“从今天开始,不准出屋子,不准离开我视线半步,那女诫,抄一千遍,现在就去给我抄。” 一千遍!娘亲呀,你怎么对你亲闺女比对姨娘们还狠呀。 本来跪在地上的秀荪立刻像被抽走了力气一般,瘫软在地,馒头一般的左手不小心碰到地上,皮球一般弹了起来,“哎呦喂!”秀荪哀哀惨呼。 阮氏抬眼间她趴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可怜兮兮的,心疼无比,却还是狠了狠心,别开眼,“我曾告诉你女诫背熟就行了,如今看来,你还没背熟,去吧,好好琢磨我说的话。” 秀荪见求饶无望,只好乖乖起身,完好的右手撑着地面抻了抻酸麻的双腿,一瘸一拐出了屋子。 方才阮氏打人之前派陈妈妈搜了秀荪的屋子,自箱笼里搜出了两本话本子,满院的丫鬟婆子也听见了阮氏屋里一阵噼里啪啦加哭号哀求,都以为是小姐偷看话本子被太太发现了,所以才挨罚。 如今话本子那么盛行,哪个闺阁小姐不偷偷看个一两本,太太这回打得那么重,似是有些罚过了,仆妇们纷纷有些同情小姐,太太管得也太严了些。 秀荪其实明白阮氏的意思,女诫是要倒背如流的,至于遵守与否,要看情况,讲技巧。她实际上也是这条理论的践行者,只不过,这一次她面对了一个没有选择的困境,保住徐景行才是第一要务,至于她自己的名节清誉什么的,她已经顾不到了。 其实她是将阮氏对她的舐犊之情拿来赌,赌阮氏会方寸大乱,盛怒之下想不出其他更稳妥的办法,又一心要护住她的名声,只好按照她的建议行事。 她赌赢了,心却有些痛,她毕竟是利用了一个母亲赤诚的亲情。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秀荪就被阮氏从被子里提溜出来,塞进了马车。她这才发现阮氏竟然面容憔悴,双目布满血丝,竟像是一整夜都没有睡。 秀荪心下愧疚,惴惴地抬眼打量阮氏,提起茶壶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奉给阮氏,“娘,您喝口水吧,您要是累了就靠在我身上歇一会儿,我最近长了不少肉,很宣乎呢。” 阮氏似是要被秀荪逗笑了,却又生生忍住,凌厉地瞪了她一眼,表示她还在生气,别来烦她。 秀荪就讨好地谄笑着,将茶杯放在阮氏手边的小几子上,自己缩回角落里坐着。 前一晚又是翻墙又是躲避巡查的婆子,被徐景行那头狡猾的狐狸盘问了半天险些露了馅,回到房里之后心有余悸,脑袋兴奋了大半夜也没睡着,这会子还迷糊着,随着马车晃悠晃悠着,就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身下只有藤席,阮氏正坐在炕几旁打算盘看账本,看见她醒了,也没停下,只对着炕几的另一边怒了努嘴,冷冷道,“既然醒了,就接着抄吧。” 秀荪看着炕几上的笔墨砚台再加厚厚一叠纸,忽觉得双手都隐隐作痛,左手是被打的,右手是抄女诫抽了筋。 之后的几天,阮氏一句不落地实施着对她的惩罚,走到哪个庄子,都把秀荪带在身边,看着她抄女诫,要是需要见管事,就让秀荪进里屋去抄,顺便安排一位大丫鬟给她磨墨,监督她不许偷懒。每天不超满二十遍不许睡觉。 呜,女诫共有两千多字,每天二十遍,就得抄四万多字,一共一千遍,她要这样连续抄五十天呀。 秀荪只好一边哭一边抄,还没抄完十遍已经哭不出来了,从此乖乖认命,悄没声地与笔墨纸砚奋战。 这还没完,阮氏闲来无事就拿着她抄好的女诫提问,提出上句让她接下句,或者随意指一句问她前面一句是什么,还有这一句出自何典,那一句应该怎么展开理解等等,答不出来就用戒尺抽手腕子。 秀荪彻底怕了,彻底屈服了。 七日后,陈妈妈传来消息,那受伤之人无声无息消失了,又过了几天,陈妈妈再次传来消息,庄子上已经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再也没有那人的踪影,应该是真的走了。 阮氏也结束了浦口各田庄的巡查,带着秀荪又回了那氲园。 趁着三伏天还没过去,阮氏有意让秀荪再泡泡温泉,最近因奋笔疾书,耗费许多体力,秀荪饭量渐长,再加上阮氏一盅一盅送来的补品,秀荪反而又胖了一圈。 也许是因周身的皮肤都被多出的肥肉拉伸了,反而看上去白了许多,变成了个滚圆滚圆的白胖妞。 阮氏担心秀荪太过劳累,就给她放了两天假,泡泡温泉放松放松,剩下的七百多遍回去之后慢慢抄。 只不过这一次,阮氏再也不敢放秀荪独自泡温泉了,让她在池子里泡着,自己坐在厢房里喝茶。 小喜鹊左右手各挨了陈妈妈亲自执掌的五十戒尺,正养着伤,这会子是莺歌在旁边伺候着。 秀荪躺在温热的水池里并不觉得惬意,她方才去看小喜鹊,一双胖胖的小手比她那时候肿得还要高,秀荪给了她那不会留疤的药膏,疼是疼了点,还是漂亮最重要。 小喜鹊只说,“我娘说了,既然跟了主子,就只能听主子一人的话,旁的都不要管。”理直气壮,却稚气未脱,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甚么。 小喜鹊呀,你可知道,这样愚忠,你有可能会丢了小命。 秀荪终于明白阮氏为什么如此好说话,没有进一步将小喜鹊撵出去,或直接卖掉。 一是她明白小喜鹊的性情,知道这小丫头自己没主意,只是一味听话,赵姨娘的教训告诉她,身边人宁可呆一点也不能要那太过聪明的;二是留着小喜鹊在秀荪身边,才能让秀荪时时记着这件事,主子行差踏错是会连累下人的,要是狠得下心就尽管去做吧。 唉,不知道徐景行如何了,那么重的伤,他竟然养了七天就离开了,他也不怕半路伤口恶化送了小命。 这几天秀荪拐弯抹角打听了些京城的清算进程,魏国公府并不在其中,她松了口气,毕竟是太后和皇后的娘家,皇上起码还顾着点脸面,希望他能一直顾惜下去。 两天之后,阮氏带着秀荪启程回佛手湖别院,路过江浦县城附近,却见几个官差打扮的汉子挎着佩刀,拦在了路中央,阮氏派人前去询问,那随从回来的时候声音却有些慌张。 站在车旁禀道,“回太太话,前些日子这儿发生了命案,这几位差官大人正看守现场,说是等一下应天府尹李大人要亲自过来查看。” “命案?”阮氏声音有些颤,秀荪也一个激灵直起了身子,母女俩对视一眼,她们都同时想到了徐景行。 只不过阮氏并不知道徐景行的身份,甚至没见过,怀疑他是什么江洋大盗,心下后怕,而秀荪却是知道徐景行的,在思考他到底和这被害的人是一起的,还是对立的,还是根本没关系。 那随从继续道,“是啊太太,而且,而且……” 阮氏催促,“说下去。” 那随从看了一眼垂下的车帘,继续道,“被杀的就是乌家大太太一行人。”从二品地方大员的妻子被杀了,这可是大案。 “什么?”阮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继续道,“人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她内心已经有了猜测。 随从回答,“那领头的官差说,有小半个月了,尸身是七天前发现的,刚确认了身份。” 秀荪倒抽了口凉气,再次与阮氏对视,小半个月前,且案发地就在浦口县城附近,也就是说,那天她们与乌柯氏分道扬镳后没多久,乌柯氏一行人就遇害了。 也正是徐景行受伤躲进温泉庄子的那天,难道,他真和这事儿有关? 不能够呀,他并不认识乌柯氏,怎么可能。 或者,这两件事确实是凑巧了? 没有更多的事情可以佐证,是以无法再做推断了。 秀荪正沉思着,却见阮氏狠狠瞪了她一眼,指了指她的额角,似是责怪,“叫你不知警惕,万一那人要是凶手,伤了你可怎么好。” 秀荪知道阮氏的担心,讨好地给阮氏做了个揖,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太太,咱们换条路走吧。”那随从迟疑道。 阮氏立刻就答应了,“走大路吧,快点回去。” 浦口向来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她平日里也不太警惕,心想反正带着护卫就想着挑凉快点的路,而今竟路遇凶案,再加上几天前有人闯入自家庄子,她陡然警觉,危机就在眼前啊。 要知道乌太太身边是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的,再看看自己身边的护卫,平日里她是真胆大啊,阮氏暗暗检讨。 母女俩坐在马车中各自想着心事,马车掉头往回退到大路上,一路往西,快马加鞭,往佛手湖别院绝尘而去。 第三十章 尴尬 阮氏带着秀荪回到佛手湖别院,先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见儿媳和孙女风尘仆仆的,让她们先去换身衣裳再过来叙话。 阮氏应诺给老太太福了福身告退了,秀荪则回了自己的碧纱橱,小喜鹊的伤还没养好,先回去歇着,由鸳鸯服侍着沐浴更衣。 梳洗过后,秀荪觉得浑身都松快了,喝了口玫瑰水,就去了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还是第一次离开孙女这么久,将秀荪拉到怀里左看右看,发现秀荪白了且胖了,十分欢喜,连连称好。 秀荪表示无奈,她现在这副尊荣都不好意思和另外三个人比花娇的姐妹站在一块了。 祖孙俩正亲热着,秀莞秀芷和秀芊来了,秀荪跳下罗汉床与几位姐妹互相见礼,心中暗叹,果然不想啥就来啥。 秀芊又长漂亮了,圆团团的小脸像个红苹果,也脱了原先瑟缩的做派,在老太太面前放松许多。秀莞和秀芷没怎么变,一个清丽,一个恬淡。 四姐妹排成一排坐在老太太对面的鼓凳上,老太太问,“去见过你们母亲了?” 秀莞道,“孙女们先去了葱介轩,母亲正在梳洗,叫我们先过来陪着老太太。” 老太太点了点头,又喝了口茶,道,“出了伏,天气渐渐凉快了,江浦老宅那边的闺学本该开学,最近长房那边有事耽搁,只好再等一阵子。” 四个女孩反应各异,秀荪和秀芊缩了缩脖子,松了口气,太好了,还能多玩几天,秀莞和秀芷则抿了抿嘴唇,她们年龄比较大,肯定希望出嫁之前多学点东西,这两位姐姐虽说看上去差异很大,骨子里却是一般的好强。 老太太看见几个孙女的反应,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萧大家和谢大家都已经到了浦口,以后萧大家就教你们女四书,谢大家就教你们书画,另有云裳绣坊的路绣娘指点你们女红,听香馆的惠师傅教你们琴艺,二老太太还特意从京城请了从宫里出来的沈嬷嬷教你们规矩。” 然后看着秀莞和秀芷道,“这次要好好学。” 秀莞和秀芷底下头。 秀荪却思量起这几个人名。 萧大家和谢大家都出自金陵王氏,是同族姐妹,出嫁前都是大江南北,远近闻名的才女,分别嫁到了金陵萧家和金陵谢家。 谢大家擅诗文,十六岁上下就出版了诗集,辞藻恬淡,情辞慷慨,一时洛阳纸贵,多少须眉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她书画也很好,只是没有作品在市井流传。如今请她来教小姐们书画,说明这个传言不虚。 萧大家在闺中时曾协助胞兄王翰林著书立说,擅长策论,据说娘家几个弟弟都是她指点的。 这一对姐妹命运有些相似,都是育有子嗣,青春守寡,守节十年,给婆家挣了座贞节牌坊。闲来无事教养族中小姐们读书识礼,惠名远播。 云裳绣坊的路绣娘她是知道的,她独创画绣技法,当年曾绣了个百鸟朝凤图的插屏进献皇太后,得到皇祖母亲笔赐字嘉奖,不仅是朝野闻名的绣娘,还是有名的孝妇。 沈嬷嬷,没听说过,不过既然是宫中出来的,又是二老太太亲自看过的,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这位惠师傅,她也没听过,不过方才老太太说的时候,却见秀莞眼睛一亮,应该是个有名的琴师。 就秀荪知道的这三个师傅,才艺卓著,名声又好,请这些如此优秀的师傅来当老师,褚家应该不只是为了教几位小姐读书这么简单吧。 果然,听见老太太继续道,“另有临近几家的小姐也要来附学,你们要尊德守礼,和睦相处。” 四姐妹齐齐应是,秀荪低下头,勾了勾唇角,果然,如此一来,褚家闺学的名声就传扬出去了,经过以上几位贤名才名俱佳的师傅调教,在褚家闺学上过学的女孩们身价也能提高。 再加上褚氏族学收拢了南直隶地区那么多会读书的子弟,哼哼,最多五六年后,褚家在南直隶的影响就不可与今天同日而语了。 老太太正想再叮嘱一番穿衣打扮上的注意事项,阮氏过来了,只好按下以后再说。 打发女孩们回各自院子,老太太拉着阮氏坐到自己对面,关切地问,“修养了半个月,身体可好?胃口可好?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阮氏看着老太太和善亲切的样子,还是不太适应,只诚实答道,“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这几天让老太太劳累了,儿媳不孝。” 最近老太太如此热情,阮氏不明所以,却开始反思自己往日的行为,她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热情地关心过老太太的饮食起居,多少有些羞愧。 老太太没有注意到儿媳的探究,却敏锐地发觉了儿媳妇面色有些憔悴,急忙询问怎么回事,秀荪吓得慌忙低下头去,阮氏看了秀荪一眼,只道,“回来的路上听说乌太太一行被害的事,有些害怕。” 老太太急忙拉着阮氏的手安抚,这就要请大夫,阮氏连忙摆手拒绝,道她请了有名的医婆茹娘子来家里小住,不日就会到浦口的。 “那天儿媳去庄子的路上还碰见乌太太,没想到转身她就死于非命了。”阮氏感慨道,“儿媳要不要去上柱香,问候一下?” 老太太想起上回大老爷出殡,秀荪被吓到的事情,道,“乌家和长房是姻亲,他们家的事情自有长房料理,再说义庄那个地方阴气太重,你也不要去了,过几天乌家少爷到了浦口,让文管事去帮帮忙就行了。” 乌太太毕竟不是褚家人,确认了身份之后,尸身就存在城外的义庄。 秀荪也叹气,她想起了那个不太记得长相的三姐姐,还没过门,婆婆就过世了,等她为父服完三年孝期,乌家大老爷早就娶了续弦,到时候还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景象。 阮氏则想起了大太太,“她还好吧,那天她正好带着秀蔓出城来给乌太太送行,当时脸色很不好,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乌太太是为了给她撑腰才赶来浦口,却在浦口死于非命,这个事情,还真不好办。有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尴尬。 “说到那位大太太,”老太太的神态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但想到上次幸灾乐祸的不良后果,还是忍住了,轻轻咳嗽了一声,严肃道,”大太太前些日子查出了身孕,大夫说胎相不稳,正吃着安胎药卧床休养呢。“ “什么!”阮氏惊到了,“长房花了那么大力气过继了个嗣子,结果却发现大太太有了遗腹子?”以阮氏对大太太的了解还是可以肯定她没有那么大胆子去偷汉子。 千回百转,变幻无常,这是多么彪悍的人生啊。 这是个多么坑爹的孩子啊,要是早被发现,至于拼着亲爹尸水横流拖延时间从外面过继个嗣子吗?直接挺到临盆从外面抱个新生的男孩儿来,大太太生了个男孩就说生了对双胞胎小子,要是生了个女孩就说是龙凤胎。 买通个大夫提前几个月说诊出了双生子,这个难度和买通个道士来胡诌一堆命理风水差不了多少。 秀荪也惊得抬起头,长房的运气也太差了,她忽想起去温泉庄子那天,大太太身上那浓浓的艾草味,现在看来并不是普通的冬病夏治,她是在烧艾保胎,难道大太太已经严重到随时可能滑胎? 后来想想也是,孕期本就忌讳香料,尤其是头几个月,连礼佛的檀香都是要避开的,何况那么生猛的麝香,还那么大剂量,她胎相能稳定才怪。 现在看来,这个孩子还不一定生得下来。 秀荪忽然想起那个同样倒霉的嗣子,小小的男孩,有些腼腆,手指和手背上都是冻疮留下的赤红疤痕。 大太太生了个女儿还好,要是生了个儿子……最近她在老太太出陆陆续续听说了些长房婆媳的事情,基本可以做出判断,如果大太太生了儿子,那么这个嗣子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了。 这一系列曲折对长房来说算不算是一种报应呢,只是可惜了个无辜的小孩子。 “娘,我想写信给我哥哥,让他荐几个得用的护卫过来,咱们把门户看好了,再派一个到八爷身边保护,也好安心。”阮氏看了看老太太,柔声请求,她从未想过又不是镖局走镖,居然会有人半路截杀,正是太平盛世,居然会有武林高手无声无息闯进她的庄子,她决定把家里的安保升级。 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那浩浩荡荡十里红妆可是有目共睹的,万一有人起了歹心,也好应对。 而褚八爷那里嘛,就当顺手啦,一是她还没生儿子决不能当寡妇,需要妥善保护这除了用来生儿子一无是处的书呆子,二是正好有借口送个自己的人到他身边去了,原先她是没兴趣,如今她想要生儿子,需要时时掌握他的动向。 要是平常,老太太可能还要怀疑阮氏想安插人手到八老爷身边,就算嘴上同意了,心里还是会酸一酸,而如今,老太太见阮氏一副后怕的可怜表情,光忙着心疼了,又见阮氏这么害怕还想着自己那傻儿子,内心又是熨帖又是感动,当即就答应了。 “行呀,你就说是我老太婆请亲家帮忙,月钱好商量,要是有家室的也可拖家带口过来,生老病死咱都有安排。”老太太爽快道。 阮氏见老太太这么好说话,还愣了一下,之后才欢天喜地谢了老太太。 老太太和阮氏似还有话说,见秀荪杵在这里,就让她回去,秀荪磨磨蹭蹭不肯走,她实在太好奇了却又不好偷听。 阮氏还没消气呢,柳眉一竖就让秀荪回去继续抄女诫,秀荪只好灰溜溜逃回碧纱橱。 她躺在床上抱着凉枕,撅着嘴吃醋,老太太方才听阮氏说让秀荪去抄女诫,问怎么回事。 阮氏当然不会告诉老太太秀荪救了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只是说秀荪偷偷藏起来看话本子,被她发现了。 老太太听说要罚抄一千遍女诫,微微皱眉,转脸面对秀荪的时候却眉目舒展,一脸严肃。 “既然你娘说要罚你,你就好好受罚吧,正巧熟悉下女诫,就当提前预习功课了。” 呜……老太太明明是觉得罚重了又不想反驳阮氏,呜……这对婆媳好得如胶似漆都不要她了。 可不可以离家出走啊。 哦,坚决不行,她会被阮氏抓回来打个半死再加抄一万遍女诫的。 秀荪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已经深深地怕了阮氏。 第三十一章 同类 秀荪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信念,日夜笔耕不辍,奋笔疾书着,争取早日抄完一千遍女诫。 阮氏心疼秀荪辛苦,请来了南直隶有名的女大夫茹娘子给秀荪调理身体。茹娘子的娘家是淮扬名厨,后嫁给南直隶名医尹大夫,医术也是跟丈夫和婆婆学的,十几年来,也小有成就,而她最擅长的不是医术,而是药膳。 这也正是阮氏的初衷,担心孩子总是吃药会在心里留下“我身子弱”的阴影,从此身体真的越来越弱。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吃些色香味俱佳的美食,心情好,身体慢慢也养好了,反正她又不差钱。 茹娘子平日要照看家里的药铺和医馆,根本不可能离开家乡无锡,好在阮氏与她交情甚笃,即便如此,茹娘子出远门前安排家里也花去了许多时间。 茹娘子先给秀荪诊了脉,后又询问了秀荪的饮食喜好,制定了一系列的药膳食谱。老太太对茹娘子也很是推崇,见茹娘子已经三十多岁,看上去肤光胜雪竟似二八少女一般,不由啧啧称奇,以宾师之礼待之,专门收拾了个独立的院子供茹娘子居住,还派了两个丫鬟去伺候。 秀荪面对一日三顿可口的药膳,胃口进一步打开,胳膊腿也有劲儿了,精神也好了,皮肤也有光泽了,谢天谢地她没有再长胖。 抄女戒之余,秀荪常常跑去请教茹娘子,将自己的一些想法说出来请茹娘子指点,茹娘子拒绝了秀荪拜师的请求,却很愿意告诉她医理和厨艺方面的经验,秀荪获益匪浅。 纸上谈兵并不稳妥,茹娘子也亲自展示几项厨艺技能。秀荪这才发现,她期盼已久的厨艺学问也不是那么简单,既要有悟性,还要有硬功夫,正如她幼时学习剑术一般。 茹娘子能蒙着双眼将嫩豆腐切成头发粗细的豆腐丝,能分毫不差整鸡脱骨,秀荪站在边上看着那行云流水的刀法,都看傻了眼,犹是任妈妈这样资深的厨娘也很是惊叹,不愧是名厨世家出来的。 秀荪跃跃欲试,阮氏却犹豫,她担心秀荪受伤,茹娘子也道,“幼时我爹说,要想练出好刀法,手上不切下二两肉是不成的。你那小手可有二两?阿荪要是想学,不如多到厨房来看看,看多了,心中自有成算,叫你家厨娘去做不就行了?你是做小姐的,何苦和厨子抢活?” “茹姨。”秀荪撒娇也没用。 唉。她本雄心勃勃,想要弥补上一世完全接触不到厨艺和医道的遗憾,而今,她看了看茹娘子,这么活生生的一个典范近在眼前,叫她如何不着急。 那日之后,她便常去厨房玩,偶尔还能听到些阮氏和茹娘子的悄悄话,她们觉得她是个小孩,在旁边房间就没事了,却没料到秀荪是个听力过人,领悟能力超强的孩童。 大人们,总是太小看孩子了,即使是在前世,她也是紫禁城听壁角小分队的骨干好伐,她曾怀疑前世的死因与听壁角有关,而根据她自己对偷听内容的判断,并没有啊,他们偷听的内容也就是大朝会百官吵架,娘娘们给皇后请安夹枪带棒,最危险的内容不过就是结成对食的宫女太监躲在假山后的角落里说悄悄话,而且,她十二岁之后再也没有听壁角了。 而今世她才七岁,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即使她们正大光明地说给她听,她也是不懂的,她可以向手里这碗百合莲子汤保证。 厨房里的仆妇都出去了,阮氏和茹娘子坐在里间灶台旁悄悄话,秀荪一人坐在外间的八仙桌旁,吃着香甜的百合莲子汤。 “上次给你送的药,都吃了?”茹娘子比阮氏大十岁,对阮氏说话的时候有种长姐对妹妹的慈爱,柴草燃烧的哔哔啵啵的声响混杂在轻敲的嗓音中,又透出一种别样的暖意。 “吃了,按你的嘱咐吃的。”阮氏好似有些窘,讷讷道。 茹娘子不以为意,揭开锅盖将勺子伸进去搅了搅,将锅盖盖了回去,坐回小杌子上,道,“把手伸出来,我切一下。” “呃?”秀荪抱着温热的碗一惊,切一下? 屋内阮氏并没有惊呼,甚至没有惊讶,一阵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之后,陷入了寂静,只有灶台里的树枝,偶然发出轻微爆裂的声音。 片刻之后,又是一阵衣料摩挲声,茹娘子又出声了,“下个月这个时候再请个大夫看一看,要是最近再有不舒服的地方,也尽管去请大夫。”其他什么都没说。 哦,原来是切脉,不过过段时间再请大夫是啥意思。 阮氏却似是心里有数,只道,“知道了。” 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莫非姐姐在我这儿都呆不到一个月?” 茹娘子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叹了口气,“我到是想躲在你这多休息几天,可是你姐夫也得顶用呀,我只要不在家,他就乱跑,去年我出门办货,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孩子往家里一丢,自己跑去蜀地寻那剧毒无比的竹叶青去了,气得我等他回来就提起鸡毛掸子把他抽了一顿,扣了他一年的零花钱。” 声音忽停了,里间传来阮氏平和的声音,“阿荪,让任妈妈端着百合莲子粥回屋里去喝。” 秀荪小小叹了口气,大人们啊,其实没怎么小看孩子,关键的悄悄话还是不会让她这对小耳朵听到的。 呜。她才听到有趣的地方呢,可最近她怕阮氏怕得紧,只好慢吞吞答应了,慢吞吞端着百合莲子粥回了阮氏屋里。 不过想到方才听到的,茹姨和娘亲还真是物以类聚呢。八老爷什么时候也能被打一顿就好了,在秀荪的眼里,她那个爹就是欠修理。 当处暑的雷雨洗刷着浦口大地,秀荪终于抄完了一千遍女诫,她可以保证,她都快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而女诫的每一个字都清楚铭刻在了她的心上。 好吧,她以后定会谨遵阮氏的教诲,灵活遵守女诫的。 乌太太的命案也传出了更多细节,乌太太本人,伺候的丫鬟婆子,随行的车夫和护卫,一行十三人全部被杀,没有逃出一个活口,在浦口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惊动了应天府尹,一场地毯式搜查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位目击人。 那目击人是附近的樵夫,他并没有亲眼目睹命案,而是在命案发生的时间、发生地附近看到过一位白衣男子经过,那白衣男子一身一脸都是血,手里还握着刀,那樵夫以为自己见到了鬼,吓得回家就病倒了,是以直到官差寻访到他家里才得知这事。 这位白衣男子很快被锁定为疑犯,按照那樵夫的描述出了画像发了海捕文书,而那白衣男子却像是泥牛入海,根本不见踪迹。 好不容易寻访来的线索就这样没有一丝丝防备地断了。 听说了这个消息,秀荪倒是放下心来,事发那天徐景行穿着靛蓝色短褐,那凶犯肯定不是他了。 又是一阵子鸡飞狗跳,官差几乎将整个南直隶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这位疑犯的踪迹,而被害的乌太太是福建布政使,从二品大员的妻子,不能没个交代呀。 各位大人聚在一起,抓耳挠腮互相切磋了一下想象力、创造力,将此案定性为抢劫杀人。这也是有依据的,乌太太和身边丫鬟婆子身上的首饰,箱笼里值钱的一部分细软都不翼而飞了,不是谋财害命是什么。 那么是谁拦路抢劫呢?这还用问,只有附近的山贼了。 劫掠官家女眷,还杀人灭口,这还得了,必须剿灭之。 如火如荼的剿匪活动就此展开,连镇守江南副总兵都出马了,可是,他们遇到了一件很尴尬的事,浦口民风淳朴,现在又是太平盛世,附近已经几十年没见过半个山贼了。这也是为什么那樵夫和疑犯打了个照面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见鬼,而不是发生凶案。 只好去附近的安徽诸县梳理一番,得到了当地乡绅耆老的一致欢迎,所到之处,敲锣打鼓相迎,还多次集资拥军。由此,百姓得到了安全的生活环境,别说山贼,山里的老虎都吓跑了;官兵累积功劳的同时还赚了不少外快;南直隶地方官有素材写折子了,要交代有交代,要政绩有政绩;朝廷的颜面也得以保全,皆大欢喜。 乌太太的儿子乌大少爷,日前也赶到了浦口,和尚道士念经做法之后,正式启灵归乡。 应天府各级官员也都出面相送,沿路搭起路祭棚子,那乌大少爷每走一两步就要下跪磕头谢礼,风风光光,场面浩大。 秀荪前世今生都不喜欢乌太太,觉得她又势力又爱钻营,心地还不好,当年还打过柯家大姐姐柯佳婚事的主意,而听说了她是被一刀砍死在密林之中,曝尸荒野多日,遗体残破,心下也不免唏嘘。 而乌太太生前没做多少善事,死后却间接促进了附近地区的安定繁荣,这也算是她的功德,如此,她也能去到极乐世界吧。 善哉善哉。 又一场雷雨过后,茹娘子前来与老太太和太太告辞,她的丈夫尹大夫是个医痴,完全不善经营,家里的药铺和医馆都是茹娘子一手打理,这次完全是看在与阮氏的交情前来帮忙,却实在无法久留。 阮氏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并不挽留,只备了丰厚的礼品相赠,感谢她这些日子对秀荪的照顾,秀荪那常年蜡黄的小脸终于见到了些许白里透红的曙光。 茹娘子是个爽快人,也没推辞,给老太太、阮氏和秀荪各拟了一份调理的药膳单子,说是年后有空再来拜访。 秋风渐起,北雁南飞,阮氏带着女孩们酿过了白露米酒,拖延许久的闺学,终于开课了。 第三十二章 闺学 秋高气爽的日子,姐妹四个都起了大早,各自用过早膳,按照老太太前一晚的嘱咐做了一般打扮,纷纷来浣石山房请安,顺带给老太太验收查看。 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含笑喝了口茶,打量着下面站着的四个孙女。 秀莞身材高挑,眉目清秀,鹅蛋小脸白净细嫩,乌黑的青丝梳成单螺髻,发间簪着碧玉发簪,上着玉色杭绸交领长身褙子,领口和袖口绣着点点折枝红梅,下着白绫条线裙子,腕间带着一对碧玉镯子。 通身清丽淡雅,就那两处碧玉太过惹眼,显得有些俗艳。 老太太看着微微皱眉,叫申妈妈将她年轻时戴的青玉簪子找出来,再找出个珍珠手串给秀莞换上。 秀莞看申妈妈手中的匣子里,深色绒垫上,青碧色的玉片雕成花瓣的形状,镶在纯银的托儿里,娇俏可爱,精致非常。而那珍珠手串,是由米粒大小的珍珠连成串,再穿编而成,接口处还镶着小小一片猫眼石。 她眼珠子转了转,心中大喜,给老太太福身谢过,下去由申妈妈服侍着换妆。 秀芊看见就轻轻拽了秀荪的衣袖,悄声道,“七姐姐,四姐姐不是有青玉发簪吗?昨天我还见她戴来着。” 除了青玉发簪,秀莞还有几件适合这套衣服的首饰,秀荪也记得,如今她偏偏戴着这一套。 秀荪撇了撇嘴,对秀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秀芷从头到尾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只盯着鞋尖前三寸的地方。 老太太又向秀芷看去,她乌羽一般的黑发在头顶梳成个垂吊髻,以桃花玉片装饰的璎珞缠在发间,大把的头发如瀑布般垂在身后,用浅粉色丝带束了。一袭芙蓉色杭绸交领长身褙子,上面以银线绣着点点玉簪花,下着白绫挑线裙子,腕间一对白玉镯子安静地挂着。 她五官并不出众,通身恬淡的气质,叫人看上去如沐春风。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再转眼去看秀荪。 今天在秀荪的强烈反对下,阮氏终于妥协,不让她再穿那艳红艳红的衣裳了。她今天上着芽黄色杭绸交领长身褙子,只有领口绣着两朵雏菊,下身也着白绫挑线裙子,稀疏的头发勉强梳成两个苞苞头,发间和腕间都点缀着红珊瑚的首饰。老太太又点了点头。 再看秀芊,上身是缥碧色杭绸交领长身褙子,遍地缠枝洋莲,下身也是一样的白绫条线裙子,腕间是小小的金镯,只不过,厚实的头发梳成两个胖胖的苞苞头,发间却簪着碗口大的赤金大花,本来就白嫩的小脸铺满了雪白香粉。 老太太实际上早就注意到了秀芊装扮不妥,饶是这样还是狠狠皱了皱眉,她不由得再次考虑秀荪曾提出的将秀芊带到自己屋里教养的建议,莫姨娘的品味实在是太差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叫身边的丫鬟彩雀带秀芊下去洗脸,顺便将那赤金大花拿下来,换成小小的赤金梅花小钉。等四个女孩再次齐整站在老太太面前,终于看上去顺眼了,江浦老宅大老爷七七刚过也没多久,不宜穿戴太过鲜艳,且他们老四房的八老爷还是个秀才,打扮太华丽把其他几家的女孩比下去多少显得太轻狂。 四个穿得都一样了反而显得与其他女孩划清界限,未免不美,于是就让女孩们穿相似款式的衣裙,只颜色发饰稍许区别,又有淡雅,又显活泼,真真恰到好处。 老太太又喝了口茶,再次重申了要与姐妹和睦相处,要知书达理,接着让她们去给母亲请安。最近老太太为了让阮氏好好休息,又免了阮氏请安。 四姐妹鱼贯出了浣石山房,一路进了葱介轩,阮氏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打量了下几姐妹的装扮,点了点头,嘱咐她们要谨言慎行,莫要丢了老四房的脸,接着就打发她们出去了。 四姐妹在垂花门蹬车,老太太派了任妈妈跟着,主管四姐妹在江浦老宅的饮食起居。秀荪、小喜鹊、秀芊和秀芊的奶娘坐一辆车,秀莞和秀芷带着各自的贴身丫鬟坐一辆车,后面还跟着两车随身的箱笼和跟着伺候的仆妇,阮家舅舅请来的护卫也跟在车子近旁。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佛手湖别院出来,进了江浦县城,又直接自江浦老宅侧门进入。 马车在垂花门前停下,来接她们的是四太太于氏,四姐妹依次下车上前给四太太福身行礼。 四太太态度热情地问候四姐妹,打发身边的丫鬟婆子去安排四姐妹的起居。 四姐妹跟着四太太一路进了老四房的院子,各自安顿下来,便去给大老太太,二老太太,三老太太,五老太太,七老太太等长辈请安。 大老太太并没让四姐妹进屋,只是说自己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们,大太太也没出来接见,只有三小姐秀蔓带着五小姐秀菲出来露了个面,嘱咐秀荪等人有什么需要就和她说之类的。 长房现在也不管事,和她说有什么用啊,秀荪腹诽,长房婆媳喜欢把什么都攥在手里的毛病看来也传染给了这位三小姐。 五小姐一直怯生生跟在长姐后面,从头到尾连个头也没抬。 从长房出来,四太太就道,“你大祖母和大伯娘心里苦,”让秀荪她们理解一下,表情却是嘲讽的。 秀荪怎么听都觉得四太太这话说得挺幸灾乐祸的。 四太太当然不爽,她一听说家里要筹办闺学,心想自家闺女还有一段时间才出嫁,说不定还能上几天学,几位师傅都是天下闻名的贤德妇人,自家闺女以后到了婆家也有话说。 她巴巴地将这事揽过来,起早贪黑安排这个商量那个的,几位师傅也到了浦口,谁知那多事的乌家大太太竟然在城外死于非命,怎一个晦气了得。 如此,开学的日期也拖了一个来月,自家闺女上学的事彻底没戏了,她如今正瞧着长房不顺眼,话里话外都在看长房的笑话。 秀荪四姐妹,四分之三都心下了然,并不点破。 接下来拜见的几位祖母就热情多了,几人的荷包都装满了糖果点心。 从七老太太屋里出来,秀莞就道,“四伯母,不知二姐姐可好?” 四太太见是秀莞提出,微微蹙眉,还是笑着道,“她呀,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我就让她在屋里呆着,做做针线活。” 秀荪也道,“咱们一块儿去看看二姐姐吧。” 四太太看着身边一排女孩子,笑道,“她正吵着无聊呢,你们去了她肯定高兴。” 接着,四姐妹跟着四太太进了江浦老宅的绣楼。 在江浦老宅,女孩们十岁之后都要移到绣楼去住,绣楼实际上是个大院子,仍然是江浦老宅常见的松木高柱,二层转圈都是美人靠,秀荪他们一进院子就看见二小姐秀芮握着纳砂团扇侧身倚在美人靠里看院子角的海棠树。 “秀芮,不是让你没事儿在屋里呆着吗?”四太太一进院子就道。 秀芮听见四太太的声音正要起身,转眼却见秀荪四姐妹跟在四太太身后进来了,她顿时高兴起来,“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把几位妹妹盼来了。” 说着就要下来迎接,秀荪几个却道让她等着,几人跟着四太太快步上了楼。 秀荪前世在文渊阁看过一本徽派建筑营造的书,她便一边上楼一边在心里默念,“金银铜铁锡,金银铜铁锡……” 鞋子踏在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正好落在“金”上,她暗暗点头,这是个好兆头的绣楼呢。 再看二楼隔扇上透雕着渔樵耕读的图案,竟是双层的透雕。 如今大小姐秀蔷早已出嫁,八小姐秀芸才年方六岁,三小姐和五小姐回自己家里给祖母和母亲侍疾,这偌大的华丽院落里,就只剩即将出嫁的秀芮和她们那位老二房十三岁的姑姑褚佩两人居住。 二姐姐秀芮又拉着秀荪几个去找了褚佩出来,她们姐妹姑侄六人在二小姐那收拾得有些空旷的房间里坐下,人人捧着热茶聊了半天。 褚佩很喜欢秀莞,拉着她继续谈音律去了,秀荪秀芮又继续聊起食谱,秀芷则默默捧着茶盏,眼睛暗暗打量着秀芮屋里累起的箱笼,眼底浅浅露出艳羡之色,虽说小三房人口多底子薄,二姐姐这些嫁妆对她来说已经很多很多了,也不知自己以后的造化。而嫡母那些嫁妆,她瞥了秀荪一眼,黯然低下了头。 老四房的几个女孩并不在江浦老宅长住,是以去二老太太屋里搭伙用膳,方才在绣楼都快睡着了的秀芊终于活泛起来,和八小姐秀芸手拉着手说起了悄悄话。 姐妹们用过午膳,给二老太太和三太太告辞,回了老四房院子,厢房还是如上次一般安排,秀荪住在正房,秀莞住东厢,秀芷和秀芊住西厢。 一大早车马劳顿,再轮着番地请安拜访,如今秀荪只觉得腰酸背痛,和几位姐妹互相行礼,就拉着小喜鹊回屋午休,以后每个月都要到江浦老宅住十天,真心累呀。 ——俺是很久米有出现的分割线—— 午睡过后,四姐妹由四太太带着去拜见师傅。 一路上四太太又介绍了一遍五位主要的师傅,有效地补全了秀荪掌握的信息。 从贤名来看,这五位师傅分别是节妇、节妇、孝妇、孝女、前宫中尚仪。 那教琴的惠师傅年轻时父亲早丧,她赡养寡母,教养幼弟至今未嫁,她今年已四十了,应该是不会嫁了,曾有才子听闻她的琴声和事迹写诗赠之,惠师傅孝女的名声从此远扬。 那位沈嬷嬷是当过宫中尚仪女官的,应该是秀荪前世幼年的时候就出宫荣养了,是以秀荪并不认识,不过算一算年纪,她恐怕已经七十来岁了。 师傅们住的院子紧挨着闺学,秀荪踏入了那窗明几净的院子,不由赞叹,虽说这钱都是长房花的,还是不能不叹一声小二房大手笔。 第三十三章 拦路 八月十五是中秋,秀荪她们去上学的时候已经八月初八了,是以这个月只上学五天。 五天下来,秀荪只觉得浑身筋骨都散了架,整个人懒洋洋的。 而其他女孩子似乎都挺喜欢上学,就算是最爱缩在学堂最后悄悄话的秀芊和秀芸也整天顶着两张红扑扑的小脸,只要在一块儿,饭都能多吃一碗。 她们俩一个五岁一个六岁,而七岁的秀荪和她们年岁相仿,常和她们坐在一起,却一个人在旁边打盹儿。 同窗之间,最有才气的,当属仇知县的闺女,仇雪黛。无论是诗文还是琴艺,一点就透,这个也不难理解,仇知县文采风流,在这天下也是有名的。因此,几位师傅对仇雪黛也另眼相看。 最用功的,当然是秀荪的好四姐,褚秀莞,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都爱玩,下了课之后都各处找消遣去了,只有秀莞,要不就请教老师功课,要么就躲在屋里练琴,几日下来,居然也颇有进益。 秀荪前世是郡主,今生是嫡女,就算也吃过苦受过累,却无法理解秀莞作为一个庶女的辛酸。这还是秀莞第一次得到如此多的肯定,幼年在家里,姨娘一天到晚只会哀叹她身为庶女多么可怜,老太太和太太不管她多努力讨巧卖乖都视而不见,父亲更是想见一面都难,到了江浦老宅,长辈们也只会去夸那又丑又懒的秀荪,无论她多么惊才绝艳,都无法叫任何人注意自己。 而在闺学里却不一样,别人答不出的问题,她能答出来,总能得到先生欣慰的眼神,当她一支曲子弹得好了,先生总会夸奖几句。爱交头接耳,爱睡觉的那几个嫡女,不用功也会被先生责备。在这里不问出身只问功课。 于是她越发卖力,日夜练习,甚至都想不起来去欺负讨厌的秀芷了。 毕竟秀芷所有功课都表现平平,丝毫没有碍着她的眼。 秀荪却不是所有的功课都表现平平,这还要感谢她的前世和阮氏。 沈嬷嬷教的礼仪规矩,也不见她如何用心听,考校的时候却总能做得丝毫不差,虽说身量尚小,动作无法做到像褚佩那样标准,可是意思总能做到,且动作潇洒自如,并没有丝毫刻意之感,沈嬷嬷啧啧称奇。当然啦,她上一世十几年都时时要用到呢。 另一门表现突出的,乃是女四书,无论萧大家如何提问,她总能对答如流,还可引经据典详细解释。这乃是拜阮氏罚抄的一千遍女诫所赐哇。 这两门课最是枯燥,也与才名没有多大关系,小姑娘们都不喜欢,是以看到秀荪这个圆滚滚的丑姑娘拔了头筹,也没有过多不舒服。 五天之后,马车载着志得意满的秀莞,没啥存在感的秀芷,懒洋洋的秀荪和依依不舍的秀芊离开了江浦老宅,往佛手湖别院而去。 ——俺是就要摊上大事的分割线—— 这才几天时间,秋老虎去了,风儿日渐萧瑟,马蹄嘚嘚嘚,车辕吱嘎嘎,萧萧落木声时而轻微,时而爽脆。交织在一起,倒是不寂寥。 秀荪随手掀起锦缎的车帘,往窗外望去,见道旁层林尽染,有的红色,有的金黄,也有绿得更加深邃的。 又一阵风起,摇动道旁银杏树的枝桠,小扇子般的金黄落叶就鹅毛飞雪般随风卷起,打着圈儿飘落而下,有的落入道旁层层铺就的金黄海洋里,有的扑在车壁上。 一片落叶灵活地翻着跟头,就自秀荪掀起的窗缝钻进了车内,秀芊稀罕得不得了,双手捧着等那片小叶落入自己掌心,可惜扑了个空。 那莲花座般的小叶子调皮地在秀芊掌心上空荡了两下,一跃钻进了坐垫与矮几的缝缝里。 秀芊正好奇着,也不在意,短小的胖胖的手指抠起坐垫,将那片金灿灿的小叶子自缝隙拽了出来,小心翼翼拿双手捧着,尽量不碰坏那脆脆的叶身,举到眼前稀罕地看,“七姐姐,这是什么树的叶子呀。” 秀荪见她娇憨可爱,就放下车帘,笑道,“这叫银杏叶,也叫白果叶,这种树的果子是很好的东西呦,回去让任妈妈给你做糖丝白果吃,可你这小馋猫可不能贪吃哦,这种果子每天吃一点很好,吃多了可就反而对身体有害了。” 她点着秀芊的鼻尖,和蔼道,看着秀芊兴高采烈仰起的小脸,听到吃的又闪了一层金光。 偏偏此时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又掀起车帘往外看去,这次掀开得有些敞,任妈妈轻轻捂上帘子,“小姐,小心着些,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秀荪却没有在意,只是沉吟道,“任妈妈,咱们来的时候走的路,道旁有白果树吗?” 他们一行自佛手湖别院往江浦县城,走的都是大路,也是最近最快最平整的路。那大路可以并行两辆马车,而现在这条路,路面还窄得只能容下一辆马车通过。且浦口虽广植银杏,那大路边却只有零星两三棵。 这是怎么了? 秀荪忽然联想到乌太太一行被杀的事情,难道浦口真的有一股流窜的悍匪?乌太太一行十三人全部遇难,这么齐全,还陈尸密林深处,极有可能是有内应,也许就是他们现在遇见的状况。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看向任妈妈,任妈妈也一脸忧色,这就掀起车帘叫外面跟车的婆子去第一辆马车查看。她们这是第二辆马车,第一辆马车上坐着几个随身侍候的丫鬟婆子。 那婆子领命快步往第一辆马车赶去,车子本就行驶得不快,紧走几步就能赶上。 却不料那婆子还没回来,第一辆马车就停了下来,秀荪乘坐的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已经来不及了吗?秀荪悄悄往发间摸索了一下,悲催得发现居然一根发簪也无,唉,头发少真不是好事,她要再努力些养好头发才行。 一边哀叹着一边将小手缓缓伸向矮几上的茶盘,那茶盘是紫铜的,她计算了一下,以她现在的状况,如果对手是普通山贼,手执这茶盘勉强能接一招,拼上性命也许能接两招。她看了一眼坐在车子内侧的秀芊,在两招之内秀芊也没办法逃脱,此局,必死无疑,那么不如投降吧,也许这些山贼会大发慈悲,把她们这两个小女童卖到比较好的地方。 还没等她将那西湖烟雨紫铜茶盘握在手里,往前一辆车询问的婆子已经回来了,她不见太多慌乱,躬身垂首立在车帘旁回话。 “回七小姐,前面有个白衣妇人挡住了去路,苦苦哀求要见褚家小姐。”那婆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忿和嫌弃。 秀荪的思维却仍然在山贼的方向上纵马疾驰,她想,不会是先弄一个弱女子拦路,叫人丧失警惕,接着伏击在密林中的山贼再一拥而上吧。 可是她凝神细听,银杏林里并没有人。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掉头就走时,车窗边忽然略过一抹带着围帽的身影,秀荪不由得定睛而看,围帽的边沿下露出沙绿色的裙角,沙绿色,今天穿沙绿色的小姐是,褚秀莞。 秀莞和秀芷的马车在秀荪的马车后面,方才那婆子回话的时候,后面的马车也隐约听得见,只是,她这位姐姐不惜戴上帷帽跳下车去干嘛? 秀荪挑了挑眉,她吩咐任妈妈,“妈妈去看看怎么回事,顺便吩咐护卫提高警惕。” 任妈妈也和秀荪同时看见了秀莞疾步往前的身影,她当场就想伸手拦住秀莞,却没拉住,这会儿听见秀荪吩咐,赶紧下车慌乱着向前,这几个小姐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打死她也赔不起呀。 秀荪再次确认了林子里没有人在埋伏,反而放松了一些,这一队护卫都是舅舅几天前刚送来的,她十分相信舅舅的识人之能,起码领头的不会有问题。 而有趣的点在于,那拦路的女子知道这是褚家的马车,并且指名道姓要找褚家小姐,她怎么知道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会有褚家的马车在这儿出现?连她这个褚家的主子都不知道。 她就将脑袋靠在锦缎包裹的车壁上,静静听着一丈之远的地方,传来的一群女人的声响。 其中有个陌生的女声一直哀哀哭泣,那嗓音清丽婉转,时急时徐,妩媚动人。 秀荪前世幼年读史,那有名的戚夫人“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那汉高祖就真的颠颠儿地认真去思考废太子而立如意的可能性。 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常和她一起玩的安定公主哭起来跟那野鸭子叫似的,如她非是公主,秀荪肯定要随便抄起什么家伙把她流出吧鼻涕全抹进她嘴里去。还有那年乌柯氏算计柯佳事败,跪在凉国公府厅堂里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也是那般地叫人恨不得自刎当地,双手奉上一条命也想叫她别哭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人被妇人的哭声蛊惑呢? 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尔。以上两位都不合格。 拥有能哭得人魂牵梦萦,心驰神往,恨不得去上刀山下油锅这等能力的人,应该是存在的吧,只是没碰到而已。 她曾疑心皇宫里是收纳了不少此等人才的,奈何各路宫妃人前都一副平和友好的姿态,当众发挥的空间不大。而在她的好伯父皇帝陛下能享受到这种哭泣演奏的场合,秀荪爱听壁角,却更爱自己的生命。 是以如今才见到了一个实例,是的,这女子的哭功就是如此地惊天地泣鬼神,人见人听话,鬼见鬼推磨。 第三十四章 回家 秀荪扬了扬唇角,轻轻闭上双眼,这八成就是那个女子吧,不知长得怎样。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无奈恋慕褚郎才华,身不由己……我已怀了褚郎的孩子,求小姐行行好,把我带回府里去吧……就当我是个玩意儿,随便丢在角落就是……” 秀荪暗暗点头,先叙恩义,再明困境,后衡量成本,她嘴角的弧度泛起讽刺。 要真当她是个玩意儿,是不是可以不用供给米粮,随她自生自灭算了。哪里有那么多需要吃饭的玩意儿。 她房里博古架上的玉雕小白兔才是真正的好玩意儿呢,又漂亮,又不占地方,重要的是不用喂饭,还能卖很多钱。 “你,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秀莞的声音低沉缓滞,似是见到那女子哭得伤心,有些不知所措。 任妈妈却在一旁制止道,“四小姐,还是先知会了老太太和太太吧。” 秀莞却道,“可她怀了父亲的骨肉,怎能任由她呆在这荒山野岭,太可怜了……任妈妈,上个月这儿还发生过命案,这要是有个好歹……” 是呀,要是有个好歹还真不好说,他们也真豁得出去。只不过,秀荪睁开眼,转身再次掀开车帘,果然是从温泉庄子上回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看来第一辆马车上的人,都该再查一遍背景了。 秀荪放下车帘转过身,正对上秀芊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歪着头眨巴眨巴眼,悄声道,“七姐姐,不能让那女子跟咱们回家,她会对太太不利的。” 秀荪听她这么说,微微凝眉,问道,“秀芊听谁说的?” 秀芊的奶娘就拽了拽秀芊的衣摆,秀荪就淡淡瞟了一眼那奶娘,奶娘吓得立刻垂头,不敢再动。 秀芊却没有受奶娘影响,继续悄声道,“我听我姨娘说的,那几天姨娘总是很得意地说,等那女人上了门,太太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秀荪的额角就跳了跳,她反复打量着这位妹妹,一时间真的看不透她,迟疑问道,“你很喜欢太太?” 她不明白这女孩子为什么会舍弃亲娘告诉她这个消息,以她平日里对秀芊的观察,她还不至于身在曹营心在汉,或者卖亲娘而求荣。 以前只听说过有那傻缺且脑袋被门挤了的嫡女菩萨心肠地护佑庶出的姐妹和柔弱可怜的姨娘,而和自己亲娘对抗的,还没听说过哪个庶女会喜欢彪悍的嫡母。 谁知秀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红苹果一般娇憨可爱的小脸上尽是崇拜,“我姨娘总叫我去巴结老太太,总让我往爹爹身边凑,我胆小不敢,她就扯我耳朵,骂我没用,说当初就不该生了我,还说是我一脚踢走了她的儿子,”说到这儿,小脸气鼓鼓地,像个包子。 接着又想起了什么,甜甜一笑,白白的小包子上升起一层七彩的霞光,“只有太太管得住她,我以后也要当太太一样的人,这样我就再也不用被姨娘揍了。” 团团的,雪白的小脸如沐春风,满是向往。 秀荪额角跳了跳,嘴角也抽了抽,这是个什么逻辑,弱质幼女遭亲娘百般压榨,最终在目睹亲娘被大妇迫害的过程中得到了心理平衡? 她可是多次在自家姨娘被太太修理的现场被吓哭了呀。 呃……没想到,她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妹妹,还挺……还挺变态的呀。 同时,秀荪开始检讨自己,她一直有些嫌弃阮氏的行事风格简单粗暴不讲技巧,常常坏事,达不到原先的战略目的,可是,她看了看秀芊,阮氏好歹是她亲娘,她作为亲生女儿,不是应该最喜欢她,最崇拜她吗? 怎么能叫别人抢了先,太对不起亲娘了。 秀芊的神回答成功引起了秀荪的注意,使得前面那一场好戏都黯然失色,她都漏听了好多句。 赶紧凝神,正巧听见秀莞道,“任妈妈,还是带这女子一道回去吧,要是祖母不答应,到时再送回去。” 送回去?回哪儿?还有,你倒是想到祖母答不答应,你怎么不想想你嫡母答不答应? 任妈妈似是没话说了,秀莞却一转身,疾步到秀荪车前,“七妹妹,你倒是说句话呀……” 秀荪没有回答,只双手合十,枕在耳畔,给秀芊做了个睡觉的动作,又看着她指了指车帘。 秀芊机灵地会意,扬声道,“四姐姐,七姐姐睡着了。” “什么?睡着了?”秀莞惊讶,她还是不死心,掀起车帘,果然看见秀荪靠着车壁沉沉睡着,她想上车去摇醒秀荪,却被任妈妈拦住了。 任妈妈道,“既然四小姐执意如此,老奴也没有办法了,全听四小姐的就是。” 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反而将秀莞晾在了车下。 秀莞看着落下的车帘,真的不知所措了,这件事怎么变成是她决定的了,她再次撩起车帘看向车内,任妈妈健硕的身体正挡在车门边,她自己这小细胳膊是无法绕过任妈妈触到秀荪的。 秀莞气馁地放下车帘,径自去安排那拦路的妇人乘车的事情。 车子很快再次动了起来,秀荪这才睁开眼,任妈妈这才焦急道,“七小姐,这可怎么办呀。” “凉拌。”秀荪凉凉地回了一句,转眼看见秀芊也很是着急地攥起了小拳头,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不是喜欢太太吗?太太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吗?” 秀芊听了这话,小拳头托着圆圆的脑袋思考了片刻,粉嫩的嘴角也翘了起来,“姐姐说得对。” 秀荪则想起了最近这段时间姨娘们的反常和秀莞的活跃,之前并不知道她们在谋划什么,兴高采烈些什么,如今,仿佛明朗了许多。 当秀莞一个箭步钻到前面去的时候,秀荪就知道这拦路的妇人是肯定要带回去了,就算今天把人家留在这里,人家就不会下次哭到佛手湖别院门口吗? 佛手湖别院还是有三两左邻右舍的,还不如在这儿,大家都留些余地。 而且呢,秀荪看看这条路,这明显是有备而来,为什么没去大路上跪呢?车来车往容易出意外?毕竟肚子里还揣着个重要筹码。或者也许这拦路的妇人还是个面皮薄的? 这里面只有一个陷阱,那就是,只要她点了头,这个带人回家的主意就死死扣在她头上了。她是阮氏的亲生女儿,由她亲自发话带人回去,那阮氏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自己心里膈应,而老太太,老太太想要孙子呀,人家送孙子上门,老太太怎么可能拒之门外? 不错啊不错,有长进。 她应该没料到秀荪如此无赖,竟然装睡,任妈妈也特彪悍,竟然口口声声全听四小姐的,她骑虎难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同时将一个大大的把柄送进了阮氏的手里。 阮氏当然不忍心责怪亲生女儿,而若是庶女犯错,就要完全看阮氏的心情、兴趣,以及空闲与否了。 秀荪眯了眯眼,最近秀莞春风得意久了,她姨娘都快禁足两个月了,问都不问一声,真是只记吃,不记打。 如今……她看了看车帘,思绪却穿过锦缎车帘定在那第一辆车上,秀莞已经把手伸到外院去了啊,甚至更远。 ——俺是又有热闹看了的分割线—— 乡试共有三场,按照定例,八月初九第一场,八月十二为第二场,八月十五为第三场。今天是八月十三,是以褚八爷还在那风萧萧,冷飕飕,低矮逼仄的号房里锁着呢。 四姐妹回到佛手湖别院,径直进了浣石山房。 秀莞和秀芷给老太太请安,秀荪和秀芊是被任妈妈和奶娘抱进来的,她们都睡着了没有醒,当然啦,秀荪是不想醒,秀芊是刚睡着。 奶娘本要把秀芊摇醒,老太太却抬手制止,“把她抱回去睡吧,晓燕,拿个披风给秀芊披上,别着了凉。” 奶娘抱着秀芊退下。 任妈妈则在老太太示意下,将秀荪放在了老太太的西次间罗汉床上,顺便掖好小被子。 秀荪很满意,任妈妈很上道,将她放在了靠着落地罩的一边,纱帐低垂,薄薄的,很方便。 然后任妈妈就直接退下去了,她平日里主要在小厨房当差,老太太有意将她提为秀荪的管事妈妈,是以最近频频派她出去跟着秀荪,这会子回来了,她还是要看看。 既然老太太没当面问她,说明心里有数,从外院到浣石山房,肯定有丫鬟婆子抄近路先禀报了路上的情况,她也不需要这时候去凑热闹,好似这主意是她出的。具体的情况,她还是过后禀给申妈妈好了。 明间里,老太太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 秀莞和秀芷齐声给老太太行礼请安,过后秀芷就恰到好处地退后了半步,立刻显得秀莞是有话要说。 秀莞瞪了一眼秀芷,暗暗后悔今天行事太过出头,只好柔声将今日之事缓缓道来,“祖母,孙女看那女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说到动情处,她还提起帕子揩了揩眼角。 老太太就垂下了眼帘,幽幽道,“秀芷,你先回去吧,彩雀,去把太太叫过来。” 第三十五章 表演 秀莞就有点慌,要是让太太知道这女子是她拿主意让带回来的,她铁定吃不了兜着走,而转念一想那女子已经身怀六甲,老太太必定会护着,到时候太太忙着和老太太置气,就不一定有空闲来对付她了。 不一会儿阮氏扶着陈妈妈的胳膊进了浣石山房,她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脚步也比之往常虚浮。见着老太太,阮氏先行礼问安,依照老太太的示意坐在了老太太下首的圈椅里。 这时秀莞硬着头皮上前给阮氏行礼请安,阮氏只看了秀莞两眼,仿佛从来没有这么认真打量过她。 惹得秀莞心里咯噔一声。 接着老太太就吩咐秀莞,“路上遇到的事情,再给你母亲禀一遍。” 秀莞立刻就觉得头皮连同整张脸火辣辣地疼,可到了这个份儿上,已是骑虎难下,她只好磕磕巴巴将方才对老太太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待说到,“母亲,女儿实在是看那女子可怜……” 一句话还没讲完,还没来得及举起帕子开眼角,耳边就想起哗啦啦一阵巨响,听着像是茶碗摔在地毯上的声响,紧接着一阵桌椅倒地的声音。 秀荪躺在里屋就皱了皱眉,她娘亲如今脾气好大,砸了茶碗还不算,居然连桌子都掀了,祖母要是生气可怎么办呀,那女子可怀孕了呀。 却没想到紧接着并没有听到祖母的责备声,或是阮氏的吵闹声,反而是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和衣裳摩梭的声响,接着陈妈妈就哭了起来,“太太最近老是不舒服,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如今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这可怎么办呀,我的太太呀……” 陈妈妈嗓门也挺大的。 秀荪听着不对劲,正奇怪着,就听老太太焦急喊道,“快去,把钟老太医请来,快!” 这是怎么了? 秀荪偷偷睁开一只眼,偷偷趴着调转了个角度,小脑袋偷偷伸出罗汉床的围子,偷偷看见纱帘之外,一群人围成一堆。 她定睛望去,被围着的竟然是阮氏,老太太正托着阮氏的脖子给阮氏掐人中。 秀荪腾地一声就窜了起来,还没等她趿鞋下床,阮氏已被陈妈妈和几个婆子抬进了屋里,秀荪扶着床沿就叫“娘”不知不觉眼角已经洒出泪花。 自从那日阮氏自己搬凳子藏方胜盒子,秀荪就被阮氏的彪悍深深震撼,也就忘记了是女人就会有脆弱的时候。 方才她还以为阮氏是在闹事,暗暗幸灾乐祸秀莞要倒霉了,却不曾想下一刻阮氏就给人横着抬到了她面前。 老太太跟在后头指挥陈妈妈等人将阮氏放在她内室的贵妃榻上,转眼瞥见秀荪给吵醒了,还扶着床沿往外伸头看,赶紧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我的心肝儿肉,可别掉下去。”把她往床内推了推,也跟着进了西梢间。 秀荪见这情景,也赶紧转了个身,自己出溜到脚踏上,穿上鞋子进了里屋,转眼间瞥见随风飘动的纱帐外,秀莞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地毯中央,硕大的牡丹团花更显得她清淡虚弱。 秀荪用怨毒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暗暗发誓,秀莞,如果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要用最恶毒的手段,毁了你今生所有的希望。 ——俺是秀荪的邪恶小宇宙熊熊燃烧的分割线—— 秀荪帮不上忙,只能站在屋内的角落,双眼含泪,直直看着榻上躺着的女人,眼前影影幢幢,忙碌的身影来来往往。 前几天还中气十足打她手板,秀荪忽然觉得能被娘亲打也是很幸福的。 陈妈妈往阮氏身后塞了个大迎枕,托着她的头摆舒服一些,申妈妈则蹲下给阮氏脱了鞋,将她双腿抬到榻上摆好。 彩雀已经抱来了一床薄被,给阮氏盖上。 老太太这时坐在榻前的圈椅里,阮氏已转醒,却只是默默流泪,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自眼角滑落,晕湿了佛头青绣藤萝的大迎枕面, 老太太安慰道,“别怕,已经去请大夫了。”从被子里摸出阮氏的手腕,摸了摸脉搏跳动的节奏,还是较为沉稳矫健,老太太心稍安, 秀荪见众人安顿好了阮氏,迈起小短腿跑到阮氏榻前,也不去晃她,只瞪大了双眼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老太太看见秀荪明明很担心,却强忍着不去吵阮氏的乖巧模样,心疼得要命,将阮氏的手腕放回被子里,伸手将秀荪拢到自己怀里,“阿荪不怕,有祖母在,不怕。” 祖母掌心的温度透过秀荪的头顶传进她的脑袋,焦急害怕的秀荪稍稍安心。 老太太看了一眼面色安详了一些的阮氏,撑着圈椅扶手疲惫地站起身,问申妈妈,“那女子在哪儿?” 申妈妈答道,“在外院小花厅。” 老太太垂下眼,沉吟了一会儿道,“把她带到这儿来吧。” 她一点也不想让那贱人脏了她的地方,可是在浣石山房,起码可以保证没有让不该被人知道的传出去。 不一会儿,就有婆子将那白衣女子引了进来,阮氏则一直垂着眼,根本没往外间瞄。 秀莞仍旧站在明间中央,老太太没让她退下,她不敢走,抬眼望了望西梢间的方向,阮氏和秀荪在那里,她不敢进去,看看老太太身边已经有申妈妈站在那儿,她只好退后两步,退到圈椅旁站着,学着秀芷平日的样子,低头垂手,装作自己就是个花几。 那白衣妇人缓缓进了门,缓缓走到地毯中央,一眼也没有看旁边站着的秀莞,单手撑着后腰小心翼翼地下跪,还自己调整了下跪姿,微微隆起的肚皮再人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直到确定老太太看清楚了才抬头问安道,“奴婢秦惜颜拜见老太太。” 直接自称奴婢,而非可进可退的小女子或奴家,嗯,有胆识。 老太太仔细打量了她两眼,一身纯白的蕉布衣裙,包裹着那凹凸有致的曲线,黑发披在身后,只用朴素的岫玉挽起半边,此刻她垂着脸,却难掩秀色,也许是因怀孕的关系,那一张笑脸艳若桃李。 不过单从长相来看,还是被那妖娆丰满的莫姨娘甩了一条街,实际上她的气质看上去与赵姨娘很像,都爱以孝扮俏,只不过这位秦姑娘是升级版,除了柔弱顺从、娇柔可怜,骨子里还透出一丝丝才女的斯文端丽、高华清婉。 老太太就想起自家儿媳那苍白如纸的面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哼哼了两声,“老太婆可不敢当,你算什么奴婢,卖身契何在?” 要是老太太一开始还觉得这女子收了就收了,以后好好管束便是,这会子她就有点想要考虑留子去母了,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低垂的纱帐,自家正牌儿媳妇还在屋里躺着,又瞥了一眼远处站着的秀莞,这不安分的女子竟然能连秀莞都通了气,凭她那儿媳妇直来直去的性子,八成招架不住。 这就是乱家之源啊乱家之源,她拼着这个男女尚不知孙儿不要,也得想办法保住儿媳妇,她要的可不是眼前的一个孙子这么简单,她要的是老四房的崛起和子孙繁盛,要做到这两样,都少不了儿媳妇。 这来历不明的女子算什么,就算要抬个人进来生孩子也轮不到她,想到这里老太太看过去的眼神就凌厉中带着不屑。 那女子却好像是被老太太给吓到了,趴在羊毛毯子上咚咚咚磕起头来,“老太太,您就收留奴婢把,要是没了褚郎,奴婢和孩子就没了活路了。” 羊毛地毯虽厚实柔软,跪在上面舒适温暖,可也为磕响头这项运动增加了难度,想要磕出适当的声响,就必须加大力度。 秀荪在里屋听着有些解气,心想,要发出同样的声响,是按照原先的力度磕在青砖地上疼呢,还是加大力度磕在羊毛地毯上疼呢?秀荪觉得脑门一阵酸麻,她没试过,也不想试。 “老太太,”那女子再次启动美妙的嗓音婉转哭泣,“只要让奴婢呆在褚郎身边,做个使唤丫头也甘愿,老太太,您就可怜可怜奴婢,收留我吧。” “哼,”秀荪刚想冷笑,冷不防听见耳边一声轻嗤,秀荪悚然一惊,转脸朝身边望去,竟是阮氏,嘴角嘲讽地翘起来,她脸色依然苍白,却没了方才一脸生无可恋,疲倦的神色好了许多,此刻正饶有兴致地聆听外面的声音。 秀荪就瞪着大眼打量她,生怕她身体有什么不妥,阮氏不经意间转眼看见秀荪正盯着她看,满眼都是担忧,窥了一眼一帐之隔的外间,见没什么不妥,又冲秀荪招了招手,那眼神还有些兴奋。 秀荪不明所以,小跑着到榻边,托着阮氏的胳膊,悄声问她要什么。 阮氏胳膊肘转了转,从秀荪的小手里脱出来,竖起葱管般的食指抠了抠耳朵后面,竟然抠下一小撮雪白的皮屑。 秀荪骇然,她凑近阮氏的脸闻了闻,方才担忧的小脸顿时黑了一半。 她嘴角抽了抽,额角跳了跳,竟然是白、蜂、蜡! 娘亲,良心大大滴坏了。 秀荪不依,凑到阮氏耳边轻声道,“娘,你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吓死女儿了。” 阮氏却一脸理所当然,且用“我很聪明吧”的表情得意道,“提前告诉了你,我担心你演得不像啊。” 咔嚓,秀荪听到什么碎了一地的声音。 她被嫌弃了,她居然被嫌弃了! 她可是曾经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把自己伪装得端庄贤淑温婉善良的安宁郡主哇,居然有人如此理所当然地质疑她的演技! 是可忍孰不可忍! 秀荪决定好好展示一下,她就这么定定看着阮氏,定定地看着,小小的琼鼻一皱,滚烫的雷随就从那大大的水汪汪的杏眼中流出来。 成功把阮氏给吓到了。 阮氏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赶紧将秀荪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却见秀荪撑着她的肩膀站直了,冲着她咧着嘴笑。 阮氏愣了一下,明白她是展示演技,就轻轻捶了她的肩膀,无声指着她笑。 厅堂里老太太还和那女子周旋着,总算那女子的哭声告一段落。 第三十六章 身孕 只听老太太深沉道,“老身不认识你口中的什么褚郎,这天下姓褚的千千万,姑娘八成是找错了人。” 那女子却抬起头,目光坚定道,“奴婢口中褚郎,正是浦口褚八爷,家住佛手湖,他曾赠我玉佩,承诺愿纳我为妾。” 她擦了擦眼泪,自袖中掏出一块玉佩,双手捧着呈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接过一看,是快上好的羊脂玉,通体莹润光滑,透雕着博古纹,这玉佩下缀着的流苏更是老太太亲自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彩雀给打的。 这是八老爷随身之物,如今竟然在这女子身上,被充作定情信物。 老太太呼吸一滞,缓缓道,“拿过来给我看看。” 申妈妈上前两步,接过那女子手中的玉佩,呈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玉佩,反过来复过去打量片刻,递给了申妈妈,申妈妈却没有交还给女子,只是将那块玉佩揣在手里,站回了原先的位置。 那女子跪在地上仰着头,视线跟着那玉佩一折一回,见申妈妈并没有把玉佩还给她的意思,视线在申妈妈手里停了片刻,这才又转回视线看着老太太,轻声补了一句,“褚郎还送了奴婢几件钗环首饰,今日没有带来。” 老太太盯着她的目光就凝了凝。 那女子双眼盈满了泪花,水淋淋的,看上去晶莹剔透,我见犹怜。 这一番卖力表演,骗得过男人,却骗不过女人,可为什么总是有些自恃演技好的贱人想不明白呢? 老太爷当年虽然还没来得及纳妾就去世了,可并不代表没享用过通房呀,老太太还是和此类女人过过招的,当然一眼就明白她啥意思。 老太太盯着那女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犯恶心。 又瞥了一眼西间低垂的帐帘,这本是她儿媳妇分担的事务,没想到儿媳撂挑子,只有她独自面对。 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儿媳见到小妾就像是那大花猫看到小老鼠般刹不住脚,总是冲上去甩开巴掌先把人打一顿再说。 至少解气不是吗,她现在也很想跳过去撕烂那女子的脸,叫你勾引我儿子,叫你个狐媚子乱我家风。 她深深地呼吸,让自己镇定,却听门外婆子来报,钟老太医到了。 老太太亲自起身出门去迎接,叫婆子们把这女子驾到后院去呆着,回来再处理,却还是没有理睬秀莞,秀莞只好继续在原地站着。 钟老太医曾在太医院任职,这个月才告老还乡,在浦口定居,老太太还带着阮氏前去送过礼。 今天钟老太医听说是给阮氏看病,特意把自家儿媳妇一起带来,秀荪上前给钟老太医的儿媳顾氏行礼。 顾氏低头一看,小小的女孩,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大大的眼睛仿佛浸了水,长长的卷曲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顿时有些心疼。 她自提盒中取出小枕头摆好,阮氏虚弱地将手腕摆在小枕头上,钟老太医坐在榻旁的圈椅里,三指搭上脉门,歪着头诊了片刻,又换了手。 再过片刻,钟老太医缕着胡须笑道,“恭喜老太太、太太,这是喜脉。” 老太太似是不敢相信,激动地又追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后又想起人家是妙手回春的名医,不免讪讪然,“老大人莫怪,老身这是高兴坏了。” 钟老太医不在意地摆摆手,笑着连道,“无妨无妨,恭喜恭喜。” 接着又道,“太太这胎才一个多月,要多加注意。” 婆媳俩欢天喜地地送走了钟老太医,老太太就坐在阮氏榻旁嘘寒问暖,一会儿问,想吃什么,一会儿问累了吧,差点把后院的那个女子给忘了。 阮氏则从头到尾都微微低着头,有些喜悦,有些羞涩,又有些委屈。 秀荪看着就微微撇嘴,娘亲,您演技也太差了,要是平常的你会这样吗?表演也是要考虑角色本身性格的好不啦。 “娘,我没事,就是浑身没有力气,想回屋去休息。”阮氏歪在贵妃榻上,拉着老太太的手,柔弱道。 老太太的心立刻就酥了,觉得自家儿媳妇无比纤柔可怜,完全忘记了阮氏平日里揍起姨娘来是多么势不可挡,“你尽管休息,万事有我这把老骨头呢。”老太太柔声道。 终于想起后院还有件事没了,她立刻燃起了斗志,找了服侍的婆子抬了把肩舆来,连声吩咐要慢着点,亲自将阮氏送回了葱介轩,秀荪也跟着去了。 回到浣石山房的正屋,老太太坐在那把太师椅里慢悠悠喝了口茶,蒸腾的热气裹着悠悠茶香沁人心脾,缓缓透了口气。 她心里是极畅快的,盼了多年,终于又盼来一个孩子,若是男丁,就最好了,接下来她还要加紧安排,争取让阮氏和褚佑三年抱俩,四年抱三,这样下去,总会有几个男丁了吧。 老太太坐在厅堂里看着廊檐之外落叶飘然,忽觉得这秋日寂寥的阳光也无比明媚灿烂。 早知道效果这么好,她应该早些就安排才对,儿子和媳妇感情不好又怎样,大不了她就受受累,把所有的儿孙都养在浣石山房好了,想到这里,眼前的嶙峋假山忽与那百子图叠加在一起,老太太心里别提多欢喜了。 秀莞将老太太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直发毛,谁也想不到,太太居然在这个节骨眼有了身孕。 她正紧张,冷不防老太太忽然朝她看了过来,视线并不凌厉,绵绵的,她却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老太太很快将视线转向别处,又去看那庭中的落叶,沉声道,“回去把心经,抄上一千遍,没抄完之前不许出屋子,”她顿了顿,又道,“还有,若是再让我知道有下一次,你就再也不用去闺学了,我立刻把你送到乡下去找个人嫁了。” 秀莞听得腿一软,急忙辩解道,“祖母,您误会了,我也是……” 老太太垂下眼,向她摆了摆手,“这种蠢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我有没有误会,你自己心里门儿清,下去吧。” 秀莞没想到老太太甚至不听她的辩解就判了她的罪,手中的帕子扭成了麻花,想再辩解两句,老太太却陡然提高了声音,“来人,把四小姐拖下去,把心经抄两千遍,没抄完之前不许出屋子。” 老太太很少用这么尖利的声音说话,满屋的丫鬟婆子都吓了一大跳,婆子们不敢耽搁,赶紧拽着四小姐的胳膊将她拖回了自己院子。 秀莞听见罚抄写从一千遍翻倍成两千遍,更加觉得委屈,为什么老太太就是不愿意听?只因她是庶女就可以随意糟践吗?老太太怎么也不想想,她也是她的亲孙女呀。 秀莞一路挣扎,婆子们一路拖拽,沿路很多人都看见了,消息传到苾芬馆,刚放出来没两天的赵姨娘急得团团转,围着院子中间的太湖石走来走去。 莫姨娘正因自家闺女最近在老太太面前很是得脸而精神振奋,正关起门来给女儿各种补课,教她怎么讨巧卖乖,没空管其他人的孩子。 最悠闲的要数王姨娘母女,母女俩对坐在罗汉床上,喝着温热的茶水,看着庭院中的藤萝架,紫色云雾般的花瓣早已落去,只剩下屈曲蜿蜒的藤蔓。 王姨娘听了秀芷的叙述,喝了口茶,闲闲道,“如此说来,这事还是有四小姐参与其中了。” 秀芷也放下茶盏,歪在大迎枕上道,神情恬淡,没有了平日里看上去的木讷,“原以为四姐姐都是听赵姨娘的,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是呀,赵姨娘一直被禁足,这两天才放出来,是不会有机会和外面通消息的。 秀芷则笑道,“这事做得这么明显,连我都看出来了,她竟然还有胆子在祖母面前辩解,真是可笑。” 王姨娘也笑道,“老太太又不是青天衙门,打罚还要讲证据,这么多人都看出来的事,还需要查问什么?她以为装良善就能逃过一劫,却不知道老太太最讨厌有人在她面前耍小心思。” “姨娘,”秀芷扶着炕几向前倾,在外面不曾有过的调皮神色爬上了那张还略显稚气的脸,“您说,老太太会怎么处理那一位?” “那一位呀……”王姨娘望着窗外光裸的虬枝幽幽呢喃着。 ——俺是转移镜头的分割线—— 浣石山房里,那叫做秦惜颜的女子再次跪在老太太面前,又是一阵哭诉。 “奴婢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祖上也出过官儿,无奈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只和奶娘变卖家产,移居钟山脚下的小院子,勉强度日,那日……” 哼,钟山乃是金陵士子常去的风雅之地,在那儿住下,她是想干嘛?也想油壁香车,桃花流水?还真当自己是个惊采绝艳的奇女子呢?那现在挺着大肚子跪在这儿干啥? 这一回老太太似乎很有耐心,半声都没有打断,悠然端着盖碗,轻轻拈起杯盖拨弄着翻飞的茶叶,仿佛此事很有趣。 老太太看着那青色茶叶活泼欢乐,徜徉在茶杯里,轻轻吹了口气,淡青色的水面皱起细细的波纹,接着她又将杯盖轻轻拂过水面,整平水面,接着再吹起。 申妈妈在旁边看着,嘴角微微翘起,见她家主子今天心情出奇得好,也就没有打断,只算着茶凉了就再换一杯。 直到换了第三杯茶,下面跪着的女子仿佛是再也哭不动了,刚来时婉转悦耳的嗓音渐渐沙哑。 老太太耳朵听着,又轻轻吹了吹茶水,浅浅啜了一口。 直到那女子完全停了下来,老太太才缓慢道,“几个月了?” 她声音悠然缓慢,自有一股威势蕴藏其中,叫人无法忽视,有点肝颤。 那女子嗓音沙哑,说话的时候都觉得嗓子眼被什么揦得很疼,“四,四五个月。” 老太太听了,眯着眼睛悠然点了点头,语调有些奇怪,“哦,那就是……”她掐指算了算,“有可能四个月,也有可能五个月喽。” 第三十七章 产期 秦惜颜看着老太太认真地算她临盆的日期,心里有些高兴,可侧眼去瞥老太太的神情,却很是冰冷,完全没有即将抱孙子的喜悦。 “是……”她迟疑着答道,不知道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说,这一个月、两个月,也差不多呀,要是这孩子晚了点出生,可怎么好?” 老太太端起茶碗,又吹了吹,这次的神色更奇怪了。 秦惜颜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这孩子已经四个多月,最多再五个月就生了,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注定是个在外面怀上的,因这件事她也十分懊恼,本应提前两个月上门,可惜这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没有好机会。 她有些紧张,双手本能地抚上微微隆起的肚子。 老太太仿佛早就料到她回这么回答,故作为难道,“这可怎么办,离孝期太近了,等孩子生了出来,可就说不清楚了。” 老太太此刻觉得无比悠闲,平日里一句话就定夺的事情,今日偏偏分了好多句来说。 秦惜颜的心里就狠狠咯噔了一下,她后知后觉终于明白老太太不想要这个孩子。 是呀,她这边刚确认怀了身孕,褚家大老爷去了,又过了几天皇太后薨逝的消息传来,国孝开始,这么细算一下时间,还真是不好说清。 可褚家人丁单薄,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儿子,她完全想不通,既然她都怀了身孕,这是多大的好事,老太太应该不顾和太太翻脸也要把她留下来才对,为何会如此? 她不死心,“老太太,这可是您的亲孙子呀。” 谁知老太太垂下眼皮,凉凉地道,“这孩子是在外面怀上的,你拿什么证明这一定就是我孙子。” 这话够诛心。 秦惜颜周身冰冷,整颗心掉到了谷底,再也跪不住,浑身脱力地坐在了地上。 老太太又掀了掀杯盖,看了一眼那茶水,直接将盖碗放在申妈妈的托盘,自己扶着八仙桌起了身。 经过秦惜颜身边的时候,她悠悠道,“这样吧,我这儿有一副好药,你喝了它,我就做主抬你做姨娘,还有你那相依为命的奶母,也可一起进府,依旧伺候你,如何?” 秦惜颜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老太太,为什么,这明明是她的亲孙子啊。 老太太却没给她好好打量的机会,转身就进了西间。 正当她抬手亲自挑起纱帘的时候,听见身后秦惜颜悲痛绝望的叫喊,“你,你就不怕,我到处去嚷嚷,把这件事闹大吗?”正经的读书人,谁在外面随意置外室了。 老太太回过头,看见跌坐在地上的秦惜颜赤红着双眼,紧咬牙关,仿佛淬了毒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她反而觉得很可惜,早知如此,还不如等她那傻儿子回来再处理此事,让他看看女人的另一面。 男人啊,总是觉得女人柔弱、痴傻,总觉得只要哄两句女人就会乖乖任他们摆布,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表面上的可欺只不过是一条好看的画皮罢了。 老太太似乎多了些兴致,嘴角的微笑轻蔑又嘲讽,“你尽管去就是,尽管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个贱妇、淫妇,我儿子还年轻,大不了多读几年书,等他日高中,你,也不过就是他年少轻狂的一段风流过往。姑娘,不如想想,你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老太太心情仿佛很好,她本不介意多说几句,只是一不小心喝多了茶水,她只好缓缓走进内室,又缓缓进了净房。 秦惜颜看着老太太西间的纱帐又垂落下去,老太太笃定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风后面,惶惑地失了神,是呀,她能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正在这时,肚里的孩子狠狠踢了她一脚,又将她的神智拉回了现实。 她双手捂住了肚子,手指不自觉地纠起蕉布的衣服,真实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怎么办,这是她的骨肉啊。 “秦姑娘,您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申妈妈道,也没问秦惜颜的意见,直接对身边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们会意,一边一个架着秦惜颜的胳膊将她拖去了后院。 申妈妈就去小厨房吩咐任妈妈亲自熬药,任妈妈担心道,“要是她不肯喝,可怎么办。”秦惜颜是还是良家妇女,她们不好强迫。 申妈妈则笃定道,“她不会的,舍了孩子就能进府舒舒服服做姨娘,如果她不愿意,不仅不能得到荣华富贵,还从此坏了名声,想再这么骗一次男人可就难了。” 何况,她最初不就是为了母凭子贵进府做姨娘,如今只有一步之遥,只不过差了一块肉。 孩子以后还会有,这次机会失去了,就再也得不来了。 任妈妈听了,就了然点了点头,她们跟在老太太身边一辈子了,年轻的时候也见过许多同龄的丫鬟为了趴爷们儿床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对这种女子多有了解,也多有鄙夷。 申妈妈就道,“你先把药备好,等到秦姑娘说要喝了,你就即刻熬好了送过去。” “好,您放心,我一定亲自熬好了端过去。”任妈妈保证道。 葱介轩里,阮氏已经把脸上的白蜡洗净,歪在榻上吃燕窝粥,也给秀荪盛了一碗。 见秀荪呆呆傻傻的,明显心不在焉,笑着问道,“怎么了?方才吓到了?” 秀荪就愣愣地点了点头,是呀,她是吓到了。 对待姨娘,一向只会冲上去打一顿,而且每次必然亲自动手的娘亲,这一次居然没有一丝丝防备地变换了策略,装病。 这是多么高技术水平的策略呀,秀荪想起阮氏脸上抹的白蜂蜡,这白蜂蜡平日里可是块状,要提前隔水融化了加些油脂进去才好保持糊状,她前世常用到蜂蜡给皇祖母做香薰蜡烛。 这说明,今天装病的事,是阮氏提前有预谋的,而且,她已经知道自己有孕了。 阮氏就欢快地笑了,点了点女儿的额角,笑道,“我的傻女儿,你要记住,只要是有用的办法,就是好办法。” 秀荪就一点一点蹭到阮氏身边,又短又胖的小手覆在阮氏的肚子上,那里还看不出什么不同,秀荪却细心感受着那里的动静。 阮氏就温柔地将自己修长纤细的手覆在秀荪的小手上,“秀荪就快有弟弟了,高不高兴?” 秀荪觉得有些疑惑,阮氏怎么知道这个是弟弟,她不知道阮氏是打算生完这一个再用一遍那方胜盒子,这样生下去,三年抱俩,四年抱仨,总能生出男孩的。 她还是眯着眼睛笑得灿烂,重重点头,“嗯。” 阮氏就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发。 陈妈妈进来了,看了两眼秀荪,秀荪却道,“娘,您就让我知道吧,您怀了身孕,我要保护您。” 阮氏又是感动,又是熨帖,就叫陈妈妈在小杌子上坐了。 陈妈妈就将老太太的意思说了,颇有些愤愤不平。 阮氏则靠回迎枕上,“就依老太太的意思吧,人还是要放在眼前才好掌握,别让她再怀孕就行了。” “何况,”阮氏拉长了声音,“那位现在可是八爷的心头肉,咱还是别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平日里常劝着阮氏别冲动的陈妈妈这次反而冲动了,“那小贱人,”想起秀荪也在,忽住了嘴,顿了顿才又讷讷道,“她看上去是个厉害的。” 阮氏就道,“所以呀,她这么厉害,就让她折腾去,明天我就去回了老太太,交出管家之权,然后咱们就关起门来好好养胎。” 秀荪低头喝掉了粉彩小碗里的燕窝粥,暗暗赞了一句,高明。 那女子自从进了佛手湖别院,阮氏连照面都没打,只是用腹中的孩子小赌了一把,基本上赢了。 就算是输了,老太太连人带孩子都收下了,就算那女子生了儿子,那也不用着急。 阮氏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生孩子,只要她能生下嫡子,凭她的本事,这家产还不是她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这本是更大的赌局,关系到阮氏的下半辈子,和秀荪的一小部分未来。 和这个大赌相比,今天这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能收住情绪,在这样的当口懂得抓大放小,秀荪佩服。转回头又一想,其实也不奇怪,阮氏在娘家的时候就跟着她祖母做生意,生意能做好,起码是个能屈能伸且懂得冷静分析的,就像阮家舅舅的模样。 如此看来,她这神奇的娘亲这么多年来,都用简单粗暴的战法解决妻妾争端,应该是觉得这样比较痛快而已。 还有,从来不耍心眼的人,冷不丁耍一次心眼,就算有人觉得奇怪也不会往这儿想。 本以为还要耐心等两天才能知道结果,却没想到当天晚上,老太太院子里就响起骚乱之声,秀荪睡在碧纱橱里都被吵醒了,她犹豫了一下,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值夜的鸳鸯早就醒了,见秀荪掀起了帐帘就要下床,赶紧跳下湘妃榻跑过去拦住秀荪,“我的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天这么冷。” 秀荪道,“我害怕,我要去找祖母。”说着就趿鞋。 鸳鸯知道秀荪说一不二,怕她着凉,赶紧拿下旁边屏风上搭着的披风给秀荪裹严实了。 秀荪就一路小跑进了老太太屋子。 第三十八章 交接 老太太那边已经点起了灯,秀荪进去的时候正看见老太太披着外衣坐在床沿,她就扑了过去,圆圆的脑袋扎进老太太怀里,“祖母,这是怎么了?我害怕。” 老太太就把秀荪抱在了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不怕,我家阿荪不怕啊。” 秀荪就调皮地抬起头,“秀荪今天要和祖母睡。” 说完,好像害怕老太太会反对似的,脱了鞋子就往老太太床上爬,钻进被窝把头盖起来就不动了。 老太太就笑着拍了拍秀荪高高撅起的圆屁股,秀荪扭了扭。 那动静没有丝毫停歇的趋势,仍旧喧嚣着,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也上了床,叫丫鬟放下帐子,熄了灯。 许久之后,窗外都灰蒙蒙了,任妈妈由申妈妈引着进了老太太的屋里,昏黄的灯光渐渐亮起。 老太太起身,看了眼依旧熟睡的秀荪,给她压紧了被角,才开口问,“下来了?” 任妈妈回,“下来了,是……” 老太太抬手制止,叹了口气,“这不用让我这道了,你去处理了吧。” 老太太又顿了顿,“派人去接她奶娘,将她的东西都搬进府里来,从此她就是秦姨娘了。先让她在后院养身体,养好了身体就给太太奉茶,再安排住处。到我库房里找几匹布料再挑点首饰给她送去,别总是做一副家里死了人的打扮。” 任妈妈和申妈妈应诺,退了下去,房间里再次暗了下来。 老太太再次躺下,却发现小孙女已经醒了,小脑袋抬了起来。 等双眼适应了黑暗,老太太发现秀荪将被子拉到鼻尖,睁着大大的一双杏眼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太太问,“怎么了?” 却听秀荪道,“那女子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老太太被秀荪突兀的问话吓了一跳,忙道,“这是谁告诉你的,小孩子不要瞎说。” 秀荪却道,“祖母,我都已经七岁了,还有什么不懂的,那秦姨娘为了当咱家的姨娘,把自己的孩子杀了。” 她抬眼看着老太太,深潭般黑洞洞的双眼里盛满了惊惧和担心,“她的心真狠,好可怕,会不会有一天,她把我也杀了。”说着就哭了起来。 老太太心疼地搂住秀荪,拍着她的后背,好不容易哄她睡着了,自己却再也无法入眠,秀荪虽童言童语,说的话却在理,那女子竟能狠得下心喝下那碗药,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此蛇蝎心肠,留在家里迟早是个祸害。 秀荪偷偷摸摸在被子里双手合十,暗道罪过罪过,她本想下午去找任妈妈,这药肯定是要掌管小厨房的任妈妈亲自负责,趁机加点料在那药里,让这位秦姑娘永远不要再怀孕,岂不一劳永逸? 可惜啊可惜,有个最尴尬的问题,那就是她不懂什么药材能让女子绝育,目前为止她知道的都是跟着茹娘子学的,都是怎么用药材将身体调理好,唉。 没那金刚钻,不能揽那瓷器活,万一有个不好,药出了问题,任妈妈就不好做了,老太太不会怀疑她这个小孩,反而会疑心阮氏,就算她心里是同意这么做的,也会不喜阮氏插手太过。 所以,她只好用温吞点、简易点的法子,上眼药。 秦姨娘当天就选择喝下那碗药,固然冷静果敢,可是,如此不把自己当回事,不把亲生骨肉当回事的人,谁敢和你在一个屋檐下啊。 太没有底线了,太危险了。 老太太的理想才不在于眼前的苟且,她是最不希望家宅生乱的,秦姨娘从此被老太太忌惮,以后阮氏想要用什么方法让秦姨娘别怀孕,就能较容易和老太太达成共识。 到时候不妨简单些,正大光明些,就能轻易达到目的。 而说句实在话,老太太,太太,她,三个人又何尝是良善之辈,只不过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以恶制恶罢了。 不知道褚八爷的乡试考得怎么样了,要是桂榜有名,又新添了个小星,也挺不错呀。 ——俺是这事儿没完的分割线—— 第二天一早,阮氏就扶着陈妈妈的手去了浣石山房,和老太太商量着想把苾芬馆东边的琼芳斋收拾出来让秀芷挪过去,秀芷空出来的小院就给新来的秦姨娘住。 老太太本以为阮氏听她说抬了秦氏做姨娘还要闹一阵子,也已经准备好看在未出生的孙儿的份上柔声安慰。 却不想阮氏如此爽快,又看了看阮氏依然平坦的肚皮,心里更加舒心,她原先对于阮氏的担心也就是她太过冲动,心里藏不住事,如今看她懂得为大局着想,更加放心一些。 “秀芷身边还缺个管事妈妈,”老太太沉吟道。 阮氏就赶紧接着道,“这个儿媳也想到了,秀芷的奶娘齐妈妈,是个再稳妥不过的,如今自己的儿女也大了,正想进府谋个差事,不如就她吧。” 那齐妈妈是阮氏陪嫁庄子上的管事媳妇,又当过秀芷的奶娘,确实合适。老太太又看了阮氏一眼,只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这齐妈妈是阮氏的人,阮氏倒也没藏着掖着,她一个嫡母想多看着庶女一点,老太太能理解,也就默认了,横竖她又不能把秀芷给害了,这样子对褚家,对她自己的孩子都没好处。 老太太沉吟片刻,就继续道,“既然要挪,不如把秀芊也挪出来,就住到浣石山房后院吧,那秦氏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和她住一起总是有些不好。” 阮氏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就劳烦娘了。” 老太太摆摆手,“无妨。” 阮氏看了看老太太神色,就又提出想尽快交出管家之权,撒娇道,“娘,我好多年都没有,如今刚怀上,总是害怕。” 老太太见她说得诚恳,也不多推辞,只想了想道,“这内院我先帮你管着,只是这外院的产业我恐怕就力不从心了。” 阮氏嫁过来一年之后,老太太就把家里的庶务都交给了阮氏打理。 老太太出身书香门第,对庶务并不在行,勉强管了这么多年很是吃力,八老爷更是个甩手掌柜。这些产业阮氏接过近十年,收益增加了不少,规模也扩大了,前前后后翻了一番。 原先那些对老太太来说就很不容易了,如今她更是应接不暇,老太太一直觉得,人各有所长,与其将所有的东西都囫囵抓在手里,还不如让有能力的人去做他擅长的事,只要这个人能掌握就行了。 阮氏如今怀了孩子,如果是儿子的话,这家里的财产还不都是这孩子的,所以无论她俩谁握住家产,都是给她将来的孩子打理。 阮氏的心思其实也一样,老太太既然能让那怀胎四个多月的秦姨娘喝下堕胎药,说明她是想要嫡子,是以阮氏就放心把内院交给老太太收拾,内院的稳定和阮氏的安全对于现在的老太太来说,无比重要。 更何况,阮氏与褚八爷的关系基本维持在冰点,很多事情,老太太做起来,更加顺手些。 阮氏就沉吟道,“那我和文管事说说,庶务的事情还是来找我,府里人情客往的事情就直接来回老太太。” 婆媳俩自此一拍即合。 阮氏回去就发了对牌叫丫鬟婆子去收拾院子,叫来陈妈妈和春亭整理账簿,自己带着秀荪一起吃点心。 伴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阮氏就道,“娘教你打算盘吧。” 秀荪捧着山药枣泥糕一愣,看着自己萝卜一般的手指,讷讷道,“娘,我学不会。”她没撒谎。 阮氏就皱皱眉,她总觉得老太太把她的秀荪教得有些死板,太过循规蹈矩有时候难免吃亏。 如今秀荪不想学算盘,她自然而然觉得是老太太对秀荪说了什么,她都能想象得到,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什么书香人家不行商贾之事之类的。 阮氏想起自家祖母曾告诉过她老太太年轻时曾遭遇的困境,觉得有必要扭转一下闺女的观念,就对秀荪道,“虽说咱书香门第不用行那商贾之事,可这算学也是门大学问,你以后嫁了人不会管家理事可怎么办?” 秀荪就低头又啃了一口枣泥山药糕,享受着齿颊留香的爽快,随口接道,“嫁给小儿子就不用管家理事了。” 话音一落,内室里忽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呃,她刚刚,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秀荪微张着嘴,慢慢回忆,然后慢慢继续咀嚼,眼眶却有些酸了。 前世皇祖母常常这么逗她,你不学管家理事可怎么办。 多次之后她的脸皮也厚了,就常常这么回答,嫁给小儿子就不用管事了,柯璁正是小儿子。 她伸手进了袖子里,摸了摸一直藏在那里的一方纯白的帕子,柯璁的七七也已经过了。 这帕子是皇祖母去世的时候她藏在袖子里的,就当是给皇祖母戴孝了,后来柯璁也去了,她就继续揣着。 那么漂亮,那么善良的少年,也不知遗容是否安详,如今埋骨何处。 第三十九章 乔迁 “秀荪啊,”阮氏有些不悦地道,又不忍心加重语气,“女孩子家家,可不能胡言乱语。” 秀荪就怅然点了点头,阮氏看见秀荪眼睛有些红,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就不再责怪。 沉吟片刻,阮氏看了眼屋内也没有外人,还是道,“上次你三表哥的事呀,是娘和你舅舅在开玩笑,你是小孩子,不要当真了。” 三表哥?这个三表哥是哪里冒出来的?秀荪还没来得及伤感,冷不丁给吓出一身冷汗。 后来秀荪才得知,这个三表哥是秀荪的舅舅——那个商业奇才阮善执的第三子,叫阮德纯,今年十岁,两年前阮家舅舅带着这个儿子来串门,阮氏见阮德纯又漂亮又可爱,就和自家哥哥开玩笑,说是要两家结亲。 当时两个孩子都在场,阮氏今天听秀荪这么说,以为是在说她三表哥,秀荪年纪虽小,记住了大人的话,当真了。 阮氏见秀荪有些落寞的神情,还是不放心,就让陈妈妈带着春亭到厅堂去算账,自己把秀荪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道。 “娘原先是动过这个念头,看着你舅舅家是你舅舅说一不二,你三表哥又性情软和,娘想着,你祖母多年不和长房打交道,恐怕这门亲戚是指不上了,你爹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进士及第,娘要是一直生不了男孩,这个家以后没人给你撑腰,就想着还不如把你嫁回娘家。” 在秀荪震惊的目光中,阮氏继续说下去,“可如今,你祖母趁着大老爷治丧回了江浦老宅,老宅那边又建了闺学让你们几姐妹都去入学,想来对你们姐妹的婚事会有所打算,你三表哥出身商户,又无功名,如今也不好再提。” 秀荪就点了点头,她脸上的震惊还是收不住,天哪,她才七岁,她娘早就帮她找好了去处了,问题是,她还没见过那三表哥呐。 不过,学算盘的话题,总算被岔开了八丈远,秀荪抚着自己的小心肝儿,她凡是十个手指一起动的事儿都做不好,算盘是这样,弹琴也这样,在闺学的时候一学琴也是噩梦。 三天之后,琼芳斋收拾停当,秀芷收拾好东西搬了进去,秀莞还在禁足中,权当不知道这件事。 秀荪拉着秀芊去给秀芷贺乔迁之喜。 琼芳斋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就在佛手湖别院的东南角,那里是一整片的梨树林。等春天梨花都开了,浅白的梨花堆满横斜的枝头,如云似雾,掩映着小小的楼阁,有如阆苑仙境。 不过现在正值中秋,油绿繁茂的树之间,挂着一簇一簇黄橙橙的梨子,就像那小小灯笼,正应了这乔迁的喜庆。 秀荪送了一块巴掌大的青州红丝砚,不规则的砚身如一地随意滴落的水滴,边上雕了弦月般的一片繁花,据她观察,秀芷还是很喜欢抄经书的。 秀芊送了个琉璃果盘。 三姐妹在一块儿用了晚膳,老太太和太太都送来了加菜。 第二天,秀芊又搬去了老太太后院的厢房,三姐妹又聚在老太太屋里大吃了一顿。 与此同时,秦姨娘自浣石山房的静室搬进了苾芬馆的小院子,她的奶娘郑妈妈也已经到了府里,帮她把带来的行李安顿好。 小小的一进院子,三间正房,两边厢房,院子正中是十字甬道,进门的院角种着棵齐房檐高的桂花树,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点点桂花挂在葱郁的枝叶间,满院飘香。 秦姨娘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侧着身仰头去看那窗外的桂树,苍白倦怠的脸色也跟着灿烂明亮。 郑妈妈将行李里带来的藏书整齐摆在东间的书架上,又将书案和琴案擦干净,她换上了府里仆妇常穿的官绿色杭绸褙子,一张布满皱纹的暗黄老脸显得枯树皮一般老迈。 她来的那日,老太太派申妈妈过来要卖身契,府里规矩,姨娘身边的奴婢卖身契都是府里的。 秦惜颜和她商量了一番,听说府里每月都发月银,一年四季还包衣裳,觉得挺好,又见府里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妈妈们都穿金戴银通气派便答应了,秦惜颜便将郑妈妈的卖身契交到了老太太手里,老太太拿了卖身契还给了秦惜颜五十两银子做补偿,顺便也给她补了一份纳妾文书。 她一转身,看见小姐对着窗口淡淡地笑,急急走过去,口中责怪道,“小姐怎么又把窗户敞开了,您刚小产,这秋风凉飕飕的,吹坏了可怎么好?”绕过美人榻将隔扇关了起来。 吱嘎一声轻响,隔扇上镶着的透明玻璃闪了闪,桂花的甜香渐渐淡了。秦姨娘转开眼,瞥见头顶卷草纹雕花的挂落,清漆的木色衬着嫩嫩樱草色的幔帐,恬淡温馨。她转眼望了望卧室内的黑漆架子床,与靠墙摆着的两只黑漆描金兰草亮格柜,又想起昨日前两日老太太送来的一箱绫罗绸缎和首饰。 耳边却传来郑妈妈的唠叨,“小姐呀,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不要伤心太过,您还年轻,只要八老爷记得您的好,孩子早晚会有的。” 秦姨娘听了就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淡淡打断了郑妈妈的话,“妈妈不要再说了,其实不甚难过。” 这时有小丫鬟捧着个托盘进来,里面摆着三匹红艳艳的锦缎,上面还压着一对翡翠镯子,两柄赤金簪,道,“方才老太太院子里的姐姐送来的,说是太太赏的。” 秦姨娘就招手叫那小丫鬟将托盘端到近前,伸手抚上那华丽的锦缎,一匹洋红银线万字不断头,一匹品红金线万字流水纹,一匹银红金线铜钱纹,俱是光滑柔软,璀璨夺目,一等一的好料子。那一对翡翠玉镯也水头极好,赤金簪子上还点缀着点点珍珠,都是好东西。 郑妈妈就担心道,“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很是惶恐的样子。 秦姨娘看了郑妈妈一眼,打发那小丫鬟,“芭乐,你先下去吧,东西放下就行。” 那叫芭乐的小丫鬟就将托盘摆在秦姨娘榻前的四方鹤腿香几上,退了下去。 秦姨娘纤细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几匹光彩照人的锦缎,嗤笑道,“这还用问吗,洋红、品红、银红,都不是正红,她是想告诉我,就算穿上再华丽的衣裳,也终究当不了正室。” 微白的嘴角噙着讥讽的笑意,满是不屑与笃定。 “这,这简直欺人太甚。”郑妈妈怒不可遏,“她们逼着您打了孩子,还这样!她算哪根葱!咱们家祖上可是出过官儿的,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商贾出身,西瓜大的字都不见得识一筐,竟敢这样羞辱您!” 说着扯着袖子就在屋内走来走去,她也知道现在寄人篱下,是肯定不能跑过去打那大妇一顿的,可是她看着含辛茹苦一点点拉扯大的小姐居然被人羞辱至此,她怎能不痛心愤恨。 秦姨娘皱了皱眉,抬手拉着郑妈妈坐在身旁的小杌子上,安慰道,“妈妈且忍着些,这才刚开始呢。” “什么?这怎么行!”郑妈妈啐了一口,眼珠子一转,神秘地笑道,“不然咱们把这料子剪坏,等八老爷回来,就和八老爷告状,说她故意送了剪坏的布料给您,让八老爷去呵斥她。” 秦姨娘听了这没品的馊主意就撇了撇嘴,反驳道,“刚才芭乐进来的时候也说了,这些东西都是老太太那里直接送过来的,肯定是太太先拿到老太太那里让老太太过目,这中间怎么做手脚?” 郑妈妈听了很失望,就恨恨道,“这叫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秦姨娘听到这里,就又蹙了蹙眉,她有些后悔将郑妈妈也带进府里来了,平日在外面,她们主仆俩住在钟山脚下的小院,难免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找麻烦,都全倚仗郑妈妈身上的一股泼辣劲儿将人赶跑,护她周全,而如今进了这高门深宅,郑妈妈的泼辣彪悍似乎不那么合时宜。 她抬眼看到郑妈妈粗糙的手指,又暗暗叹了口气,郑妈妈好歹照顾她这么多年,不能一有了荣华富贵就把人打发了。 “妈妈,”她只好放软了声音缓缓道来,“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天那阮氏又是晕倒又是请大夫的,最后不还是要乖乖送东西过来承认我这个姨娘,她有了孩子又怎样,八老爷早已厌弃了她,只要八老爷心里有我,咱就有的是好日子。” 郑妈妈经秦姨娘这一提点,也得意一笑,“是呀,有了孩子又怎么样,这孩子出生还要好几个月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仿佛又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干瘪的面皮上亮光一闪,拉着秦姨娘的手道,“到时候她孩子没了,小姐又生下老爷的孩子,把小姐扶正做太太也未尝不可!” 秦姨娘看着奶娘高兴的模样,有些不忍心打击她,不过想到八老爷每次提到家里太太一脸厌恶的样子,心里有块地方悄然松动了,虽说读书人家不能以妾为妻,却有的是姨娘比太太还要风光,她想着想着,就不由得微微扬起了下巴。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拉着郑妈妈的手,“妈妈,以后不能再称呼我为小姐了,还是如府里一般称我姨娘吧。” 郑妈妈又想反驳,可看见自家小姐眼眸中的恳切,还是叹了口气,含泪点了点头。 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放弃了,我一定要将这场富贵紧紧抓在手心才行,秦姨娘透过玻璃窗格看着院中那仿佛悠远了几步的桂花树,暗暗下定了决心。 葱介轩中,阮氏听了小丫鬟的禀报,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讥讽道,“我还当她是个多么了不起的贱人。” 陈妈妈在旁边听了,看了眼坐在阮氏身边吃水果的秀荪,就责怪道,“太太,这小姐还在这儿呢,您怎么能贱人贱人地挂在嘴边,这多不好。” 秀荪却抬起头,竖起沾满了水果汁液的短短手指,认真的道,“陈妈妈,我娘只说了一遍,您方才说了两遍呢。” 陈妈妈气结,阮氏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这贱人想象力还真不错,其实那三匹布根本不是阮氏特意挑的,而是阮氏陪嫁铺子里卖剩下的,因边角磨损卖不出去,就送了一部分进府给阮氏赏人用。今天阮氏忽然想起,就让陈妈妈从箱笼底下翻了出来,想起秦姨娘那一身一脸的孀妇模样,就故意挑了几匹艳俗的料子,将磨损的边角裁掉,叠好了送到老太太那儿过目。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警告的含义在。 妙,实在是妙。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说是八老爷回来了。 第四十章 真情 八老爷潜意识里已经把阮氏怕到了骨子里,具体表现为,一边和阮氏吵架一边跳来跳去,以防被一脚踹中;想起和阮氏吵架就脑仁儿疼,还没见到面就先怂了一半;还有回到家是一定不会先进阮氏的院子的。 于是褚八爷风风火火从外院一路冲进内宅,接着一头扎进了浣石山房。 老太太这天刚接手了内院事务,有些劳累,正歪在罗汉床上,舒服地靠着大迎枕,一边由申妈妈给揉着太阳穴,一边尝秀荪屁颠屁颠送来的红枣茶。 这刚听到小丫鬟来报说八老爷回来了,老太太还没来得及伸头瞅一瞅院子里,八老爷已经掀了锦缎门帘,冲到了老太太面前。 倒把老太太吓了一跳。 忙放下手中的蔷薇缠枝青花盖碗,坐直了身子。 八老爷刚出考场面色还有些憔悴,身上的青布直裰也皱巴巴,看到老太太一脸严肃,倒是刹住了脚,讷讷喊了声,“娘。” 他欲言又止,转回身犹豫了片刻,又看向老太太,接着又看了看申妈妈,搓了搓手,再欲言又止。 老太太立刻就明白过来,八老爷从考场出来,并没有立刻回家,定是先去了钟山那女子的住处,发现人去楼空,又听到些什么,这才火急火燎冲回家里来找人。 看着儿子这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老太太心里就不高兴了,嘴角就垂了下去。 八老爷就被自己娘亲冷在当场,既不敢上前询问,又不舍得不问了,踟踟蹰蹰。 老太太看了就更生气,却仍旧憋着,寻摸着怎么好好教育一下儿子。 却不料八老爷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恨恨道,“娘,是不是阮氏那个妒妇又和您说了什么!” 见老太太睁大眼睛望着他,似是与他同仇敌忾,立刻来了劲儿,袖子潇洒地一甩,在屋里踱来踱去就数落起阮氏的不是来。 “这个妒妇、毒妇、泼妇、愚妇!怎么配得起儿子!”八老爷数落了一阵总结陈词,接着又凑到老太太跟前舔着脸道,“娘,儿子前些日子偶遇了一位惊采绝艳的奇女子,她……” 老太太再也听不下去了,跳起来用一个抡圆了的巴掌结束了儿子的谬误絮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儿媳妇阮氏常常要和儿子吵架,且吵不了几句就要上手抓上脚踹,真是解气呀,世界都清净了。 褚八爷挨了打,抬眼看见母亲盛怒的面容,吓得两股战战,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青砖地面上,“娘!” 老太太闭了闭眼,猛地坐回罗汉床上,她毕竟不是阮氏,平日里修理姨娘们都练出来了,打起人来很有技巧,而老太太一怒之下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掌,抽在自家儿子脸上,这会子反倒有些难以为继,申妈妈见了就赶紧扶着老太太的背给老太太顺气。 褚八爷自小跟着老太太长大,丝毫不敢违逆寡母,赶紧膝行两步,一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一手扶着老太太膝盖。 老太太喘了几口气,幽幽抬起头,看见儿子白净的脸上自己那红彤彤的掌印,又有些后悔,这还有几天就要发榜了,这可怎么去赴那鹿鸣宴。 可见儿子那一脸痴痴蠢蠢的样子,又恨不得她今年别中举人了,这等单纯天真,早早中举只有被人坑的份儿,一时又悔恨自小将他护在羽翼下,生怕他受到一点伤害,养成了如今这孤芳自赏的性子,不免连连唉声叹气。 八老爷看了就更着急了,抱着老太太的腿就哭了起来,“娘,都是我不好,您有什么不痛快的就冲儿子出气,可千万别气着自己个呀。” 老太太看着儿子有些凌乱的鬓发,焦急的眼神,情绪稍稍舒缓,总算他还是个知道孝顺的,也不是无可取之处,只是秦姨娘这件事,必须有个说法,老太太暗暗打起了精神。 她板起脸来,厉声喝道,“你还敢跟我说,置宅子,养外室,这要是传出去,你还要不要脸,你让你那些同窗同年怎么看你?!” 八老爷一惊,“娘,那宅子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给置的,而且……”八老爷一个月只有五两月银,他是想置个宅子给秦惜颜,无奈囊中羞涩。 而且他也怕被笑话,是以一直都很谨慎,还没辩解完,就给老太太打断。 老太太的声音放柔了些许,“还有,居然还让她有了身孕,你可知道这有多险?” 八老爷一呆,薄唇颤颤,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把他暂时吓住了,这才细细道来,声音又放柔了许多,“这孩子离你大哥的孝期也太近了些,你大哥的孝期里还叠着国孝呢。” 见八老爷抽动着嘴唇似是想要辩解,忙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指了指申妈妈搬过来的圈椅,握着他的手继续道,“我知道,比你大哥去世的日子还早了一个多月,可这孩子是外头怀上的,又无媒无聘,你已先失了德行,这孩子长大了,一个月两个月怎么看得出差别,还会有谁听你辩解?儿啊,这可是一辈子的把柄。” “娘……”八老爷听了头皮发麻,他本以为自己行得端做得正并不在意,而现在听母亲一说,确实无法解释,那小院平素只有郑妈妈一人伺候,他去的时候因怕人知晓,也只带贴身伺候的一个小厮,要是给闹起来,还真是百口莫辩。 老太太看他一脸错愕悔恨,就知道他信了,毫不犹豫又添了把火,“我儿,你一向仰慕魏晋名士,可记得那嵇康是缘何身死?” 见八老爷目光闪动,继续道,“那嵇康位列竹林七贤,德高望重,又是曹魏宗室佳婿,身份尊贵,钟会妒其才名,瞅准了机会诬陷,三千太学生请愿也未能救下他呀。” “儿啊,”老太太痛心疾首,“你以后可是要中进士、入翰林的,那都察院中那么多御使,固然为民请命,却也少不了那无事生非又嫉贤妒能的小人,到时候抓住你这把柄参上一本,你没了前程还名誉扫地,你对得起为娘?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娘,是儿子不孝啊,儿子没想到……”八老爷闻言就哭了起来,他素来景仰魏晋名士,待母至孝,又崇拜先父,心心念念想要成为先父那样的风流才子,这三座大山压下来,他立刻垮了。 “你再看看从古至今,那些出身名门的才子们,只听说在那勾栏之中逢场作戏的,可有听过将那不干净的女子带回家来,甚至育有子嗣的?”老太太责怪道。 八老爷却吓得赶紧解释,“娘,她也是那规矩人家的女儿,无亲无故才和乳娘在那钟山小院中度日的。儿子自诩风流,却是打死也不敢与那些女子有所牵扯。” 褚家家训他还记得,褚家祠堂还好好在那儿立着,他再愤世嫉俗也不敢和他家族对着干,出门在外,说一句自己出身浦口褚氏,人总能高看一眼,家族的荣耀笼罩着他,他也身系家族荣耀。 老太太欣慰地点点头,柔声抚慰,“你是娘的儿子,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也知道你有分寸,可这次,你实在太不小心。” 她幽幽叹了口气,“我听你说那秦家姑娘的出身,也亲自盘问过她了,固然是可叹可怜。可你还记得那钱塘苏小小的出身?纵然那油壁香车的佳话咏叹百年,后人提起此女不还是以‘名妓ji’二字冠其名?就算你如实对你那些文友解释,人家还只当你收了个私娼chang。” 八老爷骇然,他每每去秦惜颜处,总听她哭诉身世可怜,又见她能诗会画,颇有才气,渐渐上了心,一心只想着有朝一日接她回家,不用让她在外漂泊,他从来没去想过,这样的出身有什么问题。 是呀,一个早及笄的孤女,没有近亲也有远亲,没有亲友的夜应该嫁人了,偏偏在人来人往的钟山择小院而居,他陡然想起初见那日,正是一个他平日里不太耐烦应付的同窗硬拉着他去赏梅,而秦惜颜就在梅花林里吟着诗。 不会吧! 申妈妈递过冷水浸过的帕子,八老爷迟疑着接过,敷在脸颊的掌印上。 本来安放着的心忽的下落如坠冰洞,他慌乱道,“她说,她明明说她是真心爱我的。” 老太太刚喝了口申妈妈递过的茶水,听八老爷这一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目光一凛,却又强压住怒火,顺着他道,“我也知道她是真心的,可她要是真心就应该别给你惹麻烦,自己注意着不要怀上身孕,安分等跟着你进府岂不来日方长?” 见八老爷凝目,她又道,“那天她还半路拦着你闺女们的马车,寻死觅活要跟着进府,好多过路的都看见了,你几个闺女也都知道了,昨天最小的秀芊还问我过路的妇人为什么骂那秦姑娘贱货。她还不懂事呢,你说那几个大的会怎么看待你这个父亲。” “什么?”八老爷本来憔悴的面庞一点点苍白,听了这句话又陡然升起酡红,这么说,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亏他还卖力瞒着,这回他的脸可往哪里搁呀。 “可不是,这秦姑娘也是,虽说是有才气,却没有父母教导,一个乳母陪着也不顶用,难免做事欠妥当。” 八老爷想起郑妈妈那满脸横肉的尊容,同意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就拉着儿子的手,劝道,“你以后和秦姨娘在一起呀,别老是说些诗啊词的,你得拿定了主意好好教导,咱这深宅大院的,可容不得那没教养的轻狂,她那动辄寻死觅活的样子,我可是不喜。” 八老爷急急点头,却听出些不一样的味道,“姨娘?”他疑惑地望着老太太,眸子里渐渐燃起欣喜,“娘……” 第四十一章 亲娘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是你喜欢的,出身又清白,还怀了你的孩子,当然可入府做你姨娘,不过你要记住以后不得带着她在人前晃荡,她出身是清白,可别人难免胡乱猜疑,白白累了你的名声。” 看着自家傻儿子咧嘴笑开了,一副见牙不见脸的德行,再次暗中压住怒火,谆谆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个把柄处理了,以后再也没人能就住这件事诬陷你。” 把柄?八老爷都快忘了,他愣了一下才想起老太太指的是秦氏怀的孩子,讷讷问,“怎……怎么处理?” 老太太就缓缓松开他的手,正襟危坐,垂下眼帘,道,“前几天,我给了她一碗药,她为着你的名声,自愿喝下了。” “啊?”八老爷听了顿觉浑身冰凉,结结巴巴道,“那,那,那那是儿子的亲骨肉啊。” 老太太在心里撇了撇嘴,什么骨肉,她真是确定不了那是不是自己亲孙子,才一定要将那孩子拿了。 口中却反问道,“难道你愿意有朝一日人拿着这把柄诬陷你?哪有这样千年防贼的。” 见八老爷面露犹豫,便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她知道在外面给你丢了人,多少弥补了一点。” 八老爷总算没笨到家,豁地一下站了起来,看着老太太颤声道,“娘,您骗我的是不是,是不是那阮氏因妒生恨害了我的孩儿!” “你胡说些什么!”老太太随手将手中的盖碗砸在地上,“砰”的一声,白生生的碎片如烟花般炸裂,也碎裂了八老爷的怒意。 八老爷被那碎瓷声一惊,立刻怂了,看了看那满地的瓷片,讪讪坐回圈椅里,一副受气胞的样子道,“肯定的,她那个毒妇,什么事做不出来。” 老太太就冲他摆了摆手,“你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讲,阮氏倒是想把这孩子留下来,她这么多年也没怀上孩子,要是个儿子,她想把这孩子记在自己名下,被我给否了。” “哼,商贾出身的,就是爱占便宜。”八老爷犹自愤愤,鄙夷着。 老太太喘了口气,悄悄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指,继续道,“这孩子非拿掉不可,我就直接做了主,阮氏心绪不佳,就晕了过去,请来大夫一瞧,居然有了身孕了。” 老太太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可见是命中注定有孩子要降生在咱们家,也不枉我多年诚心侍奉佛祖,说不定,这孩子还有些来历呢。” “什么?”乍闻失了个孩子,又忽然有了个孩子,八老爷茫然,“娘,阮氏有身孕了?” “千真万确,”老太太得意道,“西边儿新搬来的钟老太医亲自把的脉,有一个月了,这几天为了给你收拾烂摊子,累着了,你见着她,好歹让着点,给你生儿育女,给你照顾妾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老太太似是想到自己寿宴当晚的事,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许多。 八老爷脸上忽明忽暗的,又是欣喜,又不想给阮氏好脸色,矛盾得很。 老太太就道,“你这就去葱介轩看看,好好说话,她最近又是给秦姨娘收拾屋子,又是安排做衣服打首饰,总当得起你一声谢。” 这阮氏怎么转性了? 八老爷疑惑,却丝毫不怀疑母亲的话,答应道,“哎。” ——俺是好不容易能喝口水的分割线—— 八老爷掀了门帘往葱介轩去,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喘着气,等八老爷出了院门,老太太抬手就掀翻了罗汉床上的卷书案,又将身后靠着的大迎枕狠狠砸在地上,跳起来破口大骂,“跟他那个杀千刀的死鬼爹一个德行!他要不是我儿子,我他奶奶的才懒得费这唇舌!” 申妈妈跟在老太太身边大半辈子了,还是第一次见自家主子骂脏话。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也在暗自腹诽,怪不得太太喜欢直接抬脚踹老爷,这讲起道理来真是费劲。 可怜天下慈母心,老太太平日里多冷淡一个人,居然随着八老爷的喜好,他喜欢魏晋名士就和他聊嵇康,他爱惜自己的名声,老太太就口口声声同年同窗怎么看,八老爷今年都二十有六了,还是那么不着调,真叫人连生气都懒得。 八老爷的爹褚探花年轻时也少不了风流韵事,只不过天妒英才,早早收了他,要是活得长久,还真不知和老太太怎么过日子呢。 这时躲在廊下听完了全本的秀荪端着个小炖盅,从门帘后面探出圆圆的脑袋,“祖母,您辛苦了,孙儿给您炖了燕窝粥,您润润嗓子。” 老太太见着秀荪就皱不起眉来,看着秀荪圆如满月的小脸,笑道,“猴儿,偷听大人讲话,不怕挨打?” 秀荪就端着那粉彩炖盅颠颠儿到了罗汉床边,将托盘整个摆在申妈妈刚扶起的卷书案上,“祖母冤枉人,孙女明明一直呆在厨房,亲自看着这盅燕窝粥呢,您快趁热喝,冰糖是我加的,老太太尝尝是否正好?” 老太太就揭开盖子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喝了一口,抿嘴连连笑道,“正好,正好。” 这两天老太太接手家务,秀荪心疼老太太劳累,上午红枣茶,下午燕窝粥,总是做些滋润的吃食来给老太太,说是要补一补,老太太心中熨帖。 看着秀荪天真无邪的小脸,她就想到了那天秀荪童言童语的一言,重振家声,回到那九重天上,是她一辈子的志向,为什么连这个垂髫小儿都能看懂的事情,她那寄予厚望的儿子却偏偏懵懵懂懂。 “唉。” 老太太忍不住叹了口气。 秀荪早就爬到罗汉床上给老太太捏背,听到老太太叹气就问,“祖母怎么又叹气,叹了气老得快,就不漂亮了。” 老太太有些落寞,“不知你爹这次能不能中举。” 秀荪歪着脑袋回忆道,“我在江浦老宅和二老太太吃饭的时候听她老人家说过,二老太爷曾亲自考校爹爹的学问,说爹爹的学问是极好的,这次定能中举。” 老太太听了宽慰些许,又叹道,“你爹……”她不知道怎么在孙女面前形容,“如能进士及第,恐怕最好的前程也就在翰林院了。” 秀荪明白老太太的停顿,那意思用好听的词汇表达就是天真、单纯,用比较确切的词表达就是傻缺。 老太太年纪都这么大了,至今连个孙子都没有,还要整天为这些事情烦心,她心中不忍,索性手上揉捏地更加欢快,“这样很好呀,那咱家就是个清贵之家了,祖母别忧心,还有弟弟呀,咱让弟弟好好读书,他不听话就打手板。” 老太太果然乐了,“你倒是狠心,你弟弟还在你娘肚子里呢,你就惦记着打人,看我不告诉你娘。” “祖母。”秀荪一低头,从老太太的胳肢窝下钻进了她怀里,搂着老太太的腰轻声道,“祖母,我听二老太太和三伯母说起二伯父和三伯父的前途,似乎父辈做了阁老,子侄便不太可能入阁拜相了,我当时不明白,万一那子侄真真文韬武略、惊采绝艳,岂不误了人才,可后来再想,又觉得有理,咱家要是把好处都占了,让别的世家怎么过日子呀,岂不是招人怨吗?后来问了先生却得知,有祖父入了阁,十几年后孙子或者外孙子入阁的,嗯,还是轮换着好。” 老太太眼前一亮,她一心想让儿子飞黄腾达,却总是故意忽略浦口褚家上一辈已经出了个东阁大学士,虽说干了没两年。 是呀,八老爷作为侄子,太打眼了,皇上也未免不喜,其他世家也未免忌惮,反正这儿子没希望了,不如好好培养孙子。 “希望祖母能看到那一天。”老太太希冀道。 秀荪就又钻回老太太背后捶起背来,“祖母您身体这么硬朗,好好保养着准能看到我当祖母。” 老太太就笑道,“该打,该打,哪有女孩子家家的口没遮拦。”口气却甚是开心。 秀荪却是小小叹了口气,暗道,“未出生的弟弟呀,姐姐如此赴汤蹈火为你铺路,你以后要是不听话,我定会对着你的小屁屁狠狠招呼的。” ——俺是火速奔往葱介轩的分割线—— 葱介轩中,阮氏倚着大迎枕靠在床上,做虚弱状,陈妈妈老母鸡似的护在床前,警惕地看着八老爷,仿佛随时准备着,要是八老爷冲上来,她就一把将八老爷推出门去。 要是在平常,陈妈妈是一点都不担心的,她家主子在娘家的时候跟着会功夫的丫鬟练了点拳脚,虽说根本没什么用,但对付八老爷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一脚踹出去三尺都是轻轻松松。 而如今,自家主子好不容易怀了身孕,要是能一举得男就再也不用看这家里人的脸色了,可不能疏忽大意动了胎气。 八老爷看着陈妈妈,面色有些尴尬,他有这么可怕吗。 第四十二章 苾芬 没想到阮氏难得和颜悦色道,“老爷刚出了考场就赶回家里,辛苦了,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还没沐浴更衣吧。” 八老爷的视线越过陈妈妈看见了半躺在被衾中的阮氏,湖蓝色绣卷草忍冬的大迎枕映着那白里透红的面色,半散的黑发蜿蜒在锦缎之间,他就想起阮氏当日那豪放的一脱。 还记得老太太寿宴第二天一早,他醒来看见阮氏身着湖绿色绫绸里衣,襟口半敞,映着那雪白肌肤上点点暧昧的痕迹,慵懒随意,将人的胃口都高高吊了起来。 他不管不顾就扑过去狠狠啃了一口那圆滑莹白的香肩,结果还没分辨出是香甜还是辛辣,就被阮氏一脚踹到了床下,那一脚可真狠呀,他足足在青砖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站起来就骂,“你这泼妇。” 却被她一路打出了正屋,哼,这泼妇。 八老爷思绪就悄悄翻飞了起来,心里那泼妇的称好仿佛少了些厌弃,多了些缠绵。 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去,阮氏半垂着娇艳的面容,低眉顺目的,望之舒心,这怀了孩子,人就乖顺起来了,早知这样就早点让他怀孕。 而且,他的视线缓缓沿着阮氏的下巴到脖颈,再往下,立领夹衣的两颗金口敞开,露出光洁的锁骨,还有再往下……他继续心驰神往着。 八老爷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听阮氏又道,“妾身如今身子不便,老爷不如到莫姨娘那里去吧,老太太前两天将秀芊挪到浣石山房后院去了,莫姨娘这几天有些不习惯,老爷该去安慰安慰,妾身已经吩咐厨房整了桌酒席送过去。” 八老爷又想起莫姨娘那妖娆风骚的小模样,顿时心驰神往,“娘子费心了,”八老爷笑着给阮氏一揖到底,又柔声嘱咐道,“这天气渐凉,娘子怀着身子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 这还是数年以来,八老爷唯一的一次没有口骂泼妇甩袖而去。 阮氏反倒愣了一下,陈妈妈送八老爷出去,放下门帘又回了内室,坐在床边给阮氏掖了掖被角,“太太,你看,和颜悦色和老爷说,他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不是?” 阮氏就扭头哼了一声,“和颜悦色给他拉皮条,他当然高兴了。” 陈妈妈就责怪道,“太太,您不能老是这么言语粗俗的,小姐最近常跟在您身边,这要是学了去可怎么办,小孩子可不知轻重的。” 阮氏听了,就低下了头,是呀,她常常心怀愤恨所以总是说这些刻薄言语来出气,可要是给孩子不好的影响可就得不偿失了,她还想到了肚子里这个,心绪不佳也不利于胎儿。 她叹了口气,转而正色道,“秀芊搬到老太太那儿去了,明天一早赏几盒新的胭脂水粉给莫姨娘吧。” “什么胭脂水粉呀?”秀荪蹦蹦跳跳进了里屋。 阮氏就笑道,“娘亲陪嫁铺子里新出的脂粉,赏给几位姨娘使用一下。” “哦。”秀荪不疑有他,阮氏的陪嫁铺子很多,尤其是卖女人家用的脂粉香露还有爱穿戴的金玉绸缎什么的,应有尽有,她也常拣些卖不掉的,或者刚出的新货赏人,姨娘们月钱很少,穿戴却不差。 秀荪就坐在阮氏身旁的小杌子上,把在老太太院子里听到的,都说给阮氏听,这些话丫鬟肯定是听不到的,虽然有损八老爷颜面,秀荪却觉得阮氏和老太太的关系才最重要。 阮氏听了凝眉沉思,陈妈妈却叹道,“老太太高明,将这事情的顺序稍稍变换了一下,就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了。” 是呀,将原有的一件件事情重新排列组合,再添油加醋,就把阮氏完全摘了出来,还给秦姨娘扣上顶不懂事的大帽子。 阮氏则笑道,“知子莫若母,不愧是老太太。” 反反复复讲名声,翻来覆去强调别人的眼光,八老爷的理想是做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可哪有名声臭掉的读书人能名扬千古的,除非臭到逆风传十里的地步。 那绝不是八老爷想要的,他是想像他父亲一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文采风流,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崇拜者捧着。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阮氏嗤笑一声,“再过几年都到而立之年了,还跟个没长大的小孩似的,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中举。” 秀荪想起二老太太的话,道,“应该能的吧,二老太太提起父亲的时候总要赞赏父亲学问好。” 是呀,八老爷学问一直不错,可是为什么二十有六才去考举人呢。 八老爷十五岁就过了县试,可当年不知怎的,和当时督管学政的应天府丞发生了冲突,那府丞大人一度扬言要褫夺他的功名,长房听说后发作起来,煽风点火,要以八老爷欺师灭祖之罪将其逐出宗祠,后来是在京城刚升任吏部侍郎的二老太爷分别写了信给江浦老宅掌管族谱的三老太爷和当时的应天府尹才平息了这件事。 当年之事,很是蹊跷,八老爷回来后道,是那府丞大人侮辱先父,才与之起冲突的,而那府丞大人却矢口否认,直指八老爷不敬,最后牵来扯去也说不清,只好不了了之了。 后来那府丞大人和八老爷也讲和了,八老爷却没有在其任期内参加乡试,平日只和友人一起赏花赴会,吟诗作对,也是因此出身商贾的阮氏才有了嫁入褚家的可能。 直到三年前那府丞大人调任四川,不过当年乡试已过,只好等到今年。 秀荪当时听说了这件事,也就撇了撇嘴,又是长房,怎么哪儿都少不了长房。 总之,蹉跎了那么多青春的八老爷,居然还是只长个子不长心眼,也是奇了。 ——俺是飞奔到苾芬馆的分割线—— 苾芬馆在葱介轩以东,由四个小小的四合院组成,是个田字形的套院。 这个院子并没有独立的大门,只有个横跨在小河上的穿山游廊与葱介轩相连,另有个小门在院子东南角,平日里锁着并不开,是以姨娘们进出只能通过那穿山游廊,进到葱介轩的前院,再从葱介轩的门进出,一举一动,都在阮氏的眼皮子底下。 从穿山游廊进了苾芬馆,就是东西、南北纵横两条夹道,分别贴着院子的西墙和南墙,四个小院子之间有回廊和月洞门相连,鸡犬相闻,互相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 王姨娘和赵姨娘是先搬进来的,都选了靠近葱介轩的方位,王姨娘住在西北边的院子,赵姨娘住在西南的院子,后来秀芷出生,阮氏就命人将东北边的那个院子收拾出来给了秀芷,方便王姨娘就近照顾,等莫姨娘进门就只剩下了东南的小院。 这四个院子中,只有靠西和靠南的院子与夹道相连,换言之,秀芷原先的那个院子想要进出,不是要穿过王姨娘的院子,就是要横穿莫姨娘的院子,不过秀芷是王姨娘生的,平日里住着并不觉得不便。 可如今秀芷搬了出去,住进来的是秦姨娘,这就有些尴尬了,无论是秦姨娘进出,还是八老爷去看望秦姨娘,都不得不穿过其他姨娘的院子。 不过今天八老爷的目的地是莫姨娘的院子,并没有这个困扰,他手里摇着折扇潇洒倜傥地自穿山游廊踱进了苾芬馆。 苾,馨香也。四个小院分别种植了桂花、结香、栀子、藤萝等有香味的花树。八老爷沿着东西夹道一路走到尽头,往北一拐,就进了莫姨娘的院子,围着台机一圈栀子树,绿意盎然,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是以又贴着那一圈栀子树摆了一层各色墨菊,看着倒也花团锦簇,热热闹闹。 莫姨娘已经打起门帘出来迎接,“老爷,您可回来了,想死奴家了。” 她身上穿着件橘红色遍地金的窄袖褙子,石榴红马面裙,头上戴着一整副百宝嵌头面首饰,赤金灿灿,红宝灼灼,再配上她那粉面桃腮的娇俏面容,倒是通体的喜庆妖娆。 莫姨娘体态玲珑,身形娇小,又喜艳色装扮,阮氏常赏些陪嫁铺子里卖不出去的布料给姨娘们,多是比较艳俗的色彩,王姨娘和赵姨娘不好上身,只能压箱底或赏人,莫姨娘却不怕,随便扯一件穿在身上,都能穿出豆蔻少女的娇俏可爱。 八老爷看了也眼前一亮,正当晃神的时候,莫姨娘已经小跑着到近前一把抱住了八老爷的胳膊,甜甜道,“老爷在外可有想起奴家?” 软糯中带着点跋扈的嗓音,让八老爷好像回到初识的时候,这小娘子含羞带怒,挎着个带篮子,荆钗布裙也难掩美貌逼人,也是这般佯怒中夹杂着勾引,“公子,您踩着奴家的裙子了。” 这么多年,莫姨娘仍旧保持着初识之时的自称,她知道八老爷喜欢她天真烂漫的样子。 “想啊,想,日思夜想。”八老爷这就乐开了怀,捉着莫姨娘的小手,放在手心揉搓着,还是那样柔软。 “老爷骗人,待奴家灌老爷一壶酒,再拷打一番。”莫姨娘掩面而笑,像个小松鼠似的摇头摆尾地挣脱了八老爷,一个箭步窜到了廊上,扶着门框回头,拉长了声调娇笑道,“老爷,你敢进来吗?” 八老爷看她回眸一笑的样子,千娇百媚,头脑一阵发热,这就撸起袖子疾步赶上,“这小娘子,是欠打呢。” 莫姨娘见了就“嘤咛”一声,甩了门帘往里屋去了。 八老爷心中一喜,正要抬脚追上,却听身侧的回廊上有个粗壮的声音在喊他,“八老爷啊,八老爷您快去看看吧,秦姨娘她不身子不适,就快不行了呀。” 第四十三章 拉扯 八老爷精虫还未上脑,冷不防见那牖窗后人影一闪,抄手游廊尽头的宝瓶洞门里冲出了个人,定睛一看,正是那郑妈妈。 那郑妈妈已经到了近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八老爷脚下,一把抱住了八老爷的腿,哭天抢地道,“老爷呀,您快去看看我家小姐吧,她快不行了呀,就想见老爷一面呀。” 莫姨娘在屋里正对着镜子摆出个娇媚的笑容,却听见门外乍起这没羞没臊的哭号声,怒从心起,甩开帘子就冲了出去,“你这老刁奴,好生不要脸,你家小姐好好的,哪里快死了。” 她插着腰,柳眉倒竖,狠狠瞪着郑妈妈,八老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太太也怀了孕,多好的机会,那新来的贱人竟然用这么拙劣的法子争宠,真是臭不要脸。 那郑妈妈抬起眼泪鼻涕横流的老脸,冲着莫姨娘就吼道,“莫姨娘好狠的心,我家小姐病得那么重,你竟然一句关心的话也无,只会横加指责,”然后直接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哭起来,“我的小姐好命苦呀,进门这才几天呀,就没人管没人问呀。我的小姐呀……” 莫姨娘气急了,正要上前厮打,八老爷却快了一步道,“别哭了,快带我去看看。” 八老爷是真信了,而且真的心急如焚,不是他笨得无底线,而是他根本没见过这架势,脑袋没转过弯儿来。 那郑妈妈听了一咕噜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仿佛害怕八老爷反悔,也不管手上黏糊糊的,一把拽了八老爷的袖子就往回冲。 莫姨娘荣华富贵的日子过久了,体力不济,提裙去追,过了宝瓶洞门,却见八老爷已经被郑妈妈拉进了秦姨娘屋里。 那郑妈妈将八老爷往门里一推,反手阖上了隔扇,见莫姨娘追来,还挑衅地往莫姨娘的方向啐了一口。 莫姨娘气得眼前一黑,手里的帕子都要撕烂了,狠狠地跺脚,贱人,贱人,贱人,贱人,贱人,这个贱人! 院子边上的贝叶洞门里人影一闪,有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颠颠儿往回跑进了王姨娘的屋里,“姨娘,我看见那郑妈妈将八老爷拽进秦姨娘屋里去了,那莫姨娘好生气呢。” 王姨娘正端着茶盅的手就顿了顿,又自如地放回了炕几上,“笑道,知道了,下去让你忍冬姐姐抓把果子给你。” 小丫鬟乐呵呵出去了,王姨娘身边侍候的菊芳就道,“这莫姨娘进府七年了,从来只有她抢别人的,还从来没被人抢过,她铁定要恨死那秦姨娘了。” 王姨娘喝了口茶,长出了口气,“南边院子里还有个赵姨娘呢,你可觉得那秦姨娘和赵姨娘,有点像?” 那丫鬟一惊,仔细想了想,道,“姨娘真是体察入微,那秦姨娘和赵姨娘都爱穿素色的衣服,也都爱装柔弱可怜,只是赵姨娘毕竟是丫鬟出身,小家子气了些,还不识字,和八老爷说不到一块儿去,倒是这秦姨娘……” 王姨娘点了点头,这秦姨娘识文断字,能给八老爷红袖添香,身边还有个颇豁得出去的郑妈妈,比她有才,比她能装,比她年轻,这下子赵姨娘也早晚给挤兑得没了活路。 王姨娘就笑道,“我想太太这回怎么如此贤惠呢,原来是早给我们这位新姨娘寻好了对头。” 莫姨娘回到屋里就将那一桌席面给掀了,本想再寻个什么东西砸了出气,陡然想起这杯盘碗碟都是上了册的,弄坏了还要照价赔偿,她又想起阮氏那母老虎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命太苦了,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双脚乱揣着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咒骂那秦姨娘。 这时她的丫鬟金兰急慌慌冲了进来,拖着莫姨娘的胳膊就要将她拽起来,焦急道,“姨娘莫要哭了,陈妈妈来了。” 莫姨娘仿佛被掐住了嗓子眼一样,吓得立刻收了声,她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方才自己作的一地狼藉,陈妈妈就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 “陈妈妈。”莫姨娘福了一福,有些胆怯地往边角站了站。 陈妈妈也看见了地上掀翻的桌子,凌乱的桌布,和满地碗碟的碎片,目光凝了一凝,又放缓了,“莫姨娘无端怎么生这么大气,过会儿还要服侍老爷,这眼睛都哭肿了,老爷该心疼了。” 莫姨娘听着陈妈妈没有训斥她,偷眼看了看陈妈妈,讷讷委屈道,“妈妈为我做主,那隔壁秦姨娘,要死要活的,她那奶母硬是把老爷从我这儿拉走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陈妈妈就道,“唉,这也正是太太所虑,那秦姨娘自小无亲无故的怪可怜,也不懂咱这大户人家的规矩,难免有所疏漏,你们几个做姐姐的,也该提点着些,不过那秦姨娘现下又不能服侍,过会子肯定还要回姨娘院子里来。太太忽想起前些日子给老爷赶制的秋衣,就叫我送来,说是好给老爷换洗。” 莫姨娘一听,目光闪了闪,是呀,她怎么忘了这茬儿?那贱人再寻死觅活的,不能服侍老爷岂不是白搭? 她不由得又得意了起来,那赵姨娘前些日子惹怒了太太,正当缩头乌龟,那王姨娘天天清心寡欲跟个尼姑似的,可不就只剩她了吗? 陈妈妈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中所想,又看了下满地狼藉,笑道,“姨娘还是快些吩咐丫鬟将这里收拾一下,再将隔扇都敞开通通风,老爷最是爱清洁,闻到这菜味儿,该睡不安稳了。” 莫姨娘立刻应了声“是”,看了一眼满地赤褐色的菜汤,又快速上前拉住了陈妈妈的袖子,退下手上一个金镯子放在陈妈妈手心,“麻烦妈妈,叫厨房再整一桌酒席来吧,老爷总要过来用晚膳的。” 陈妈妈瞥了眼那金镯子,笑着点了点头,“姨娘客气了,我这就去,绝不耽误了姨娘。”说完转身出了院子。 陈妈妈一路出了苾芬馆,过穿山游廊,进了葱介轩前院的小厨房,将那只镯子给了小厨房的管事妈妈,吩咐她在整一桌席面送到莫姨娘屋里。 至于那打坏的瓷器,都是今年官窑新出的粉彩碗碟,当然是小厨房管器具的妈妈去索赔,这件事就不用她亲自管了,这一套餐具砸了,莫姨娘这一年都不用领月钱了。 莫姨娘此刻却没有空去思考那阿堵物的问题,陈妈妈离开后她立刻吩咐小丫鬟收拾地面,又派了贴身的丫鬟去打井水给她敷眼睛,自己坐回妆台前整理发髻。 她才不能等八老爷看完了那小贱人自己回来,谁能保证他不想去王姨娘赵姨娘那里。她得过去亲自看着才行,顺便装作温婉贤惠状恶心恶心那贱人。 陈妈妈回到阮氏屋里,秀荪已经回浣石山房照顾气着的老太太了,今天晚膳不在葱介轩用了,陈妈妈就把苾芬馆里的事汇报了一遍。 “太太料事如神,那莫姨娘果然没争过秦姨娘,被气了个半死。”陈妈妈看阮氏脸色还好,顺便拍马屁,让主子高兴高兴。 阮氏就道,“这是自然,若这莫姨娘那么有能耐,我当年也不敢让她进门。”又问,“西边两个院子没动静吗?” 陈妈妈道,“没有。” 赵姨娘听说秀莞被罚,知道了接秦姨娘回来这事和她们娘俩脱不了干系,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王姨娘则和往常一样,十分沉得住气。 阮氏就道,“不愧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这么多年,我竟看不透,时常打罚姨娘也让她奉陪,她也没有丝毫不满,让抄写就抄写,让罚跪就罚跪。竟然连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 她看着陈妈妈道,“你说,她有什么想要的吗?有什么害怕的吗?” 陈妈妈想了想,就道,“她们这些做姨娘的,有闺女当然是想闺女嫁个好人家。” 陈妈妈说的没错,这些姨娘们,没孩子的就可劲儿地勾引爷们儿要怀孕,有了闺女的就想闺女嫁得好,有了儿子往往就不好说了,幸好她院子里的小妾还都没有儿子。 佛祖保佑。 “她只要本本分分过日子,我自然会留心给她闺女找个好人家。”阮氏叹了口气,对于王姨娘,她是有些同情的,老太太将她送过来,而不是她自己爬的床,大面上过得去就算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那秀莞?这个不安分的呢? 陈妈妈心中一凛,赶紧提醒道,“太太可要当心,那些虽说都是庶女,却也关系到太太的名声和小姐的前程,不可意气用事呀。” 阮氏也明白,就是一想到赵姨娘母女就窝火,她放下了手中茶盏,问道,“那件事查得怎么样了?” 陈妈妈立刻心领神会,为难地摇了摇头,“并没有人私自和外面的人联系。” 整个佛手湖别院都被阮氏看得死死的,要是有人敢偷摸拿钱买通看门的婆子或者跑腿的小厮,她很快就会知道。 而近几个月却发生了两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先是赵姨娘房里的香炉内发现了一块完整的毛麝,再就是这次,赵姨娘母女显然早就知道秦姨娘的存在,并且在秦姨娘入府这件事上出力不小。 如果是两件独立的事,倒是可能蒙混过去,而如今看来,这两件事都和赵姨娘有关系,这就找到了共同点,说明赵姨娘肯定有问题。 阮氏就道,“给我盯紧了她,最近老太太管家,说不定一个不慎门房松懈,正好给她机会露出马脚。” 第四十四章 争夺 话说莫姨娘还真料对了,等她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再去秦姨娘屋里,瞧见方才趾高气扬的郑妈妈一脸憋屈地站在隔扇边,里面却是赵姨娘和八老爷一左一右坐在秦姨娘床边安慰着。 天色渐暗,廊下的灯笼都挂了起来,屋里也点了灯,那秦姨娘的脸隐在丝帐后,半边阴影看不真切,她似乎是有气无力地应着,眼角眉梢却隐隐透着不耐烦。 这赵姨娘是什么时候窜出来的,动作好生快,定是想趁机求老爷把禁足的四小姐放出来,哼要是让你如了意,我就不姓莫! 莫姨娘细细打量,那赵姨娘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上着月白折枝菊锦缎立领短夹袄,纯白的立领围拢香喉,鎏金的四合如意云纹扣密密合着。下着青碧色杭绸马面裙,底襕和膝襕还是以她常用的银线绣出宽窄两圈忍冬卷草边纹。头发上仍旧只用了一柄白玉簪。 莫姨娘就在心底笑,又瞥了一眼秦姨娘身上的碧蓝色杭绸里衣和那绾着头发的一柄纯银如意云纹长簪,这姐俩,还真是有共同爱好呢。 往常每到了做新衣服的日子,赵姨娘总要挑那素净的冷色的布料。王姨娘不爱争执,每次都用她们挑剩下的,莫姨娘穿艳色好看,只爱那又华丽又贵重的,自然也不会跟她抢,想到这里,莫姨娘忽然很期待下次做衣服。 不过这晚间的灯光偏暖偏黄,和着这素淡的冷色失了些许光彩,看上去倒是不那么出挑了。 她瞬间信心爆棚,抽出帕子佯装揩着眼泪迈着一字步,婷婷袅袅、摇曳生姿地走了过去,柳眉轻蹙,期期艾艾道,“哎呦我的姐姐,听说你病得很重,妹妹这心呀,都揪了起来,可有请大夫?” 她自然而然地停在八老爷面前,微微俯身,对半躺在床里的秦姨娘无比真诚道。 她本打定了主意来勾引爷们儿,并不会似面前这两个装腔作势、欲语还休,她生于市井,长于市井,见过的三教九流也多,更是明白最猛烈的冲击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抓住男人的眼球。 她硬是顶着习习秋风,拿出了夏日里常穿的主腰,杏红纻丝配着绀青色的窄窄襟口,其上镶着一溜三颗赤金四合蝶纹纽扣,下着比绀青稍浅的靛蓝色长裙,裙上一圈以红橙粉白蓝绿六色绣着纤细精致的花鸟纹样,点缀其间却不喧宾夺主。外罩朱红亮地纱对襟短衫,通身都是杯口大的喜相逢团花贴金。头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顺着那堆云之势斜插一柄带着长长八宝流苏的赤金步摇,鬓边点缀两支小小的嵌宝金钗。 她这么状似不经意地一俯身,胸口那一对呼之欲出的白玉馒头,就大喇喇呈现在了八老爷眼前。 细细的沟壑向下延伸,紧紧束缚在那一溜金扣点缀的绀蓝襟口中。再加上她周身金灿灿的反光,又给那抹雪白漆上了一层酥脆可口的色彩。 “姐姐呀,你可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人儿,就算是为了老爷,你也要打起精神来呀。”莫姨娘抽抽噎噎香肩抖动,胸前也在一起一伏,仿佛如那蟹黄灌汤包,可口的汤汁在晶莹剔透的皮中涌动,拿筷子戳一戳薄皮一抖一抖像跳舞。 莫姨娘腰间缀着的荷包也不知放了什么香料,深深吸口气,神思就荡漾起来。 八老爷的目光渐渐地就直了。 秦姨娘却窝在床里生闷气,这一个两个的,徐娘半老,孩子都满地打酱油了,一进屋就管她叫姐姐,真是不要脸。 她本想刺一刺那眼角都有细纹的赵姨娘,一大把年纪还整天伤春悲秋地装纯情少女,刚打算开口又见着莫姨娘闯了进来,居然穿得又妖艳又凉快,还挺着胸脯往爷们儿眼前凑,这让她大跌眼镜。 她只好淡淡道,“姐姐折煞妹妹了,您年长妹妹许多岁数,该是妹妹给姐姐见礼才是。”说着就成撑着床沿坐直了,挣扎着要给莫姨娘和赵姨娘行礼。 八老爷反应最快,一把扶住了她的双肩,又将她轻轻推回了大迎枕上靠好,“你身子还弱,不要讲这些虚礼。” 莫姨娘眼珠子一转,就又往床前凑了凑,柔声道,“姐姐莫要多心,咱们本是一样的人,侍候老爷,亲亲热热的,岂不很好,姐姐尽管多休息,莫要钻那牛角尖。” 谁跟你是一样的人!你不过是个市井妇人,我可是官家后代,秦姨娘暗暗腹诽,却有苦说不出。 果然,下一句就听莫姨娘说,“你小没爹没娘,又长于乡野,没见识过我们褚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难免不习惯,遇事想左了也是有的,大家姐妹一场怎么会放在心上,你且安心养病,以后有什么不懂的自可来问我们。” 其实莫姨娘也看不起秦姨娘,在她看来,那秦姨娘就是个破落户,住在钟山那种偏远地方,还如此不明不白进了府,简直不知廉耻。而她家虽贫寒,父亲却是正经读书人,家里也住在金陵的繁华闹市,还是太太拿了四百两银子做聘金,正正经经抬进来的良妾,比她高贵多了,名正言顺多了。 秦姨娘被莫姨娘的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岂不是说她没有教养又土里土气,还狠小心眼不能容人。 可她怎么反驳?她是身世可怜,是在钟山的小院子里和乳娘相依为命,那么只好否认误解的问题了。 “姐姐,我没……” 她刚开口却被一边坐着险些叫人忽略她存在的赵姨娘打断了,“莫妹妹说得对,姐姐也太要强了,把心放宽就好了。” 秦姨娘听了这话就往赵姨娘看过去,脸被垂下的发丝遮住半边阴狠地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你算老几,竟敢插嘴。 赵姨娘却不甘示弱,脸上慈和关爱的笑容没有丝毫裂痕,反倒紧紧握住了秦姨娘的手,意味不明地继续讲着关心的话。 秦姨娘陡然清醒,赵姨娘只不过是收了她的好处牵线搭桥让她进府,却并不是任她驱使的,心情略微沉重了几分。 秦赵二位姨娘正忙着暗中你来我往的当口,冷不丁听见身旁的莫姨娘娇嗔着道,“老爷——” 她故意把腔调拉长,“您从贡院出来还没有梳洗吧,可怜见的,秦姐姐不懂大家礼数,也没伺候着老爷梳洗,不如到奴家屋里去,正有现成的热水,等老爷松快松快再来看望秦姨娘不迟呀。” 秦赵二人往八老爷望去,正见莫姨娘已经绕到八老爷身后,双手按在八老爷的太阳穴上,打着圈儿轻轻揉着,八老爷的神色渐渐松弛愉悦。 “嗯,就依你。”八老爷舒服地哼着,身体后仰,正靠在莫姨娘柔软的身子上,只觉得这一双小手娇柔馨香,能驱散一切疲累愁绪。 “那咱们快走吧,老爷还没用晚膳吧,迟了菜都凉了。”莫姨娘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蹦到八老爷身旁,托着他的胳膊将之拽了起来,转身就要拉着八老爷出门。 郑妈妈看见赶紧上前拦住,“老爷,姨娘身子还不舒服呢,您还是留在这儿用饭吧。” 莫姨娘就轻蔑地哼了一声,“郑妈妈你虽年纪大,却是刚进府的,不懂我们世家的规矩,秦姨娘刚刚小月,老爷金尊玉贵,怎能留在这里,冲撞了可怎么好?” 郑妈妈不服气,昂首挺胸道,“即便不在这儿过夜,也能在这儿沐浴更衣的。” 莫姨娘就掩口娇笑,“妈妈您开什么玩笑,这儿又没有老爷的换洗衣物,就算有,秦姨娘都下不来床怎么服侍呀。”她玩味地一摊手。 郑妈妈词穷了,憋了半天,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往前半步道,“老奴能服侍。” 这下子连床边坐着的赵姨娘也噗嗤一声笑出来。 郑妈妈和秦姨娘的脸顿时一会儿红,一会儿又白,变幻得很一致。 这郑妈妈长得粗手大脚的,一看就是干惯了粗活,叫人望而生畏,八老爷身边的随从都要比她细皮嫩肉些。 八老爷抬脚刚要走,却听见床上秦姨娘期期艾艾地叫了声,“褚郎。”仿佛有千头万绪的思念蕴藏其中,剪不断,理还乱。 八老爷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秦姨娘半张脸隐在丝帐后,露出的那一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饱含着深情,切切地望着他,仿佛他就是她整个生命的力量,他瞬间又觉得不舍。 这时,莫姨娘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到八老爷面前,抬高他的胳膊奇怪地问道,“咦?老爷,这是在哪儿蹭的呀,是鸟粪吗?” 八老爷疑惑,举起亮面缎子的袖口到眼前,正看见那里挂着一道青白的痕迹,不像鸟粪,却已经干了,是呀,这时在哪儿蹭的? 他仔细想了想,忽觉得空荡荡的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来这正是方才郑妈妈满地打滚的时候捉着他的袖子抹上去的鼻涕。 八老爷立刻就要跳起来,皱着眉磕碜着脸,恨不得立刻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丢得越远越好,可他素来的教养又阻止他这么做,只好将那袖子举得远远的,拖起莫姨娘的手疾步往外走,“快快,去你那里。” 秦姨娘主仆僵立当场,赵姨娘见秦姨娘的脸色越来越阴郁,也慢悠悠地起身告辞回了自己院子。 八老爷回来第一天的大混战终于落下了帷幕,秦姨娘没来得及向八老爷诉苦,赵姨娘也没机会对八老爷提秀莞的事儿,莫姨娘心满意足地将八老爷扯回了自己屋里,用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和更加香喷喷的身体温暖了一把八老爷的身心。 莫姨娘觉得自己以一敌二且完胜了,成就感带来了巨大的喜悦,连原计划想索要的新首饰都忘了提。 第四十五章 掐架 当晚阮氏听到了苾芬馆里的一出大戏,只是不在意地哼笑两声。 老太太这边也听了申妈妈的汇报,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当年休整那院子的时候我就说过她,最好把那些回廊呀洞门呀都封上,她偏不,如今好了,争宠都争到人家屋里去了,真是丢人现眼。” 躺在老太太床上装睡的秀荪就腹诽道,这是她那神奇而伟大的娘亲高瞻远瞩的布局好伐。 要是把姨娘们都分开,从表面上看是风平浪静了,姨娘们各自关起门来思量自己的小心思,她这个太太还睡不睡得着了? 只有姨娘们之间根本藏不住秘密,且时时想着探听别人的秘密,同时又要防着泄露自己的秘密,才能牵扯她们的大部分精力,把波澜与争斗都封闭在苾芬馆里。 其实这回抢人抢到别人屋里并不是新鲜事,莫姨娘惯常这么干。 往常阮氏的做法比较简单粗暴,但凡苾芬馆有一丝丝纷争,闹得外面知道了,就罚所有人,完全不分对错,她又不是那断案的青天县令,她只是个想过清净日子的正妻,渐渐的,姨娘们也都了解了阮氏的尺度,注意着尽量不要越过雷池。 莫姨娘知道其他姨娘不敢闹起来,于是越发张狂,只要八老爷进了苾芬馆,她就要去抢一抢。赵王二位姨娘也曾结成联盟,帮对方把风,挡住莫姨娘,无奈赵姨娘小心思多,常常过河拆桥,王姨娘又面皮薄,战斗力不强,赵王联盟很快土崩瓦解。 后来,赵王两位姨娘分别致力于暗中欺负莫姨娘出气,莫姨娘性子浅薄爱张扬,赵姨娘阴损,王姨娘深沉,总算是找补回来一些,勉强能保持心理平衡。 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次老太太因关注着秦姨娘的动静,终于发现了姨娘们之间激烈的争斗,不知道会怎么处理。 老太太和阮氏的角度不同,对待姨娘问题的态度也全然不同。 老太太是八老爷的亲娘,这层血缘关系是永恒不变的,她并没有任何的危机感,而且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给八老爷安排小妾,因为无论多少女人,哪个女人,给八老爷生孩子,都是她的孙子孙女,这层关系也是永恒不变的,她就是那坐在台下看戏的,有权点戏,有权请自己喜欢的角,台上分分合合、生生死死,看完了也就算了,不会对她的生活有任何实质的改变。 阮氏则完全不同,丈夫的心是可以变的,身是可以远走的,文书是可以拿到官府盖戳的,她就是那戏台上的角,也许是个重要的角,演不好,却也是随时可能被换掉的,她不得不按着戏本子演,却还要在表演过程中施展自己的技巧。 对于阮氏来说,她永远都保留着一份危机感,虽说规矩人家不以妾为妻,朝廷律法也规定了以妾为妻者,连带其父,都要拖到衙门打板子,回来还要拨乱反正,但是,礼法和律法的存在,并不代表这份危机不存在。 就像杀人偿命已经在过去的几千年见被人们广泛认同,却还是不断有人被杀,不然就算是太平盛世,为啥镖局啦,护卫啦等行业还是那么兴旺发达。 阮氏想要坐稳正妻的位置,就必须在妾室之间搅混水,就像那太极功夫一般,搅动大缸里的水,使其有力地,有序地,永恒地流动,而不能让水溅出缸外,因为理论上的静水是不存在的。只得抛弃理想的静态平衡,转而追求有可能达到的动态平衡。 多年有序流动的水,被一块强势的冰块砸破了平衡,阮氏要做的是继续搅动这缸水,直到冰块融化,进入水的序列,完成新的动态平衡,在这个过程中,她搅动得越卖力,形成的漩涡越大,冰块就融化得越开,虽然看上去比较凶险。 当然,还有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把冰块捞出来丢出去,这肯定是阮氏最想要用的办法,无奈这口缸并不是阮氏一个人的,她无法全权决定。 所以,至少年前,苾芬馆是不会消停了,秀荪不知道阮氏会如何加速搅动,她还怀着身孕呀。 老太太和申妈妈又谈了些别的,老太太终于上床盖上了被子,可整整一夜,老太太都翻来覆去烙煎饼一般,秀荪真正睡着之前,听到耳边老太太幽幽一叹,“唉,养不教,母之过呀。” 很多年,老太太忙于家务,内院外院都要一把抓,和八老爷在一起,也只考校他的功课,每次都很满意,便不再问其他,只嘱咐八老爷要学先父那样做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才子。 小小的八老爷真的很努力往这个方向努力了,从某种意义上也做到了,可就是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长歪了。 老太太很后悔,却也无济于事,秀荪也想不出什么扭转局势的好方法,除了给八老爷换个脑子,神医华佗如果能活到现在,应该能做到吧。 ——俺是在思考要是把猪脑子给八老爷换上八老爷会不会变聪明的分割线—— 第二天一早,八老爷来给老太太请安,阮氏怀了身孕,老太太就免了阮氏请安,担心她来来去去的出点事,这孙子可金贵着呢。 老太太就将秀荪赶去了碧纱橱,拉着八老爷单独说话。 秀荪出了老太太的西次间,贴着厅堂绕了一圈,又回了西次间隔扇外,找了一把顺眼的圈椅坐了,剥桔子给自己吃。见申妈妈守在厅堂里,就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申妈妈不是第一次见秀荪如此,也没有出声,只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秀荪就把手里剩下的一半橘子塞进了申妈妈嘴里。 屋里的声音时而轻时而重,只能听到只言片语,秀荪默默竖起了耳朵,“这等妇人的小把戏,你怎么都没有看出来,还由着她们胡闹,你不要脸啦?” 八老爷怎么回答的听不清楚,那语调却仿佛一点也不慌张,也不羞愧,甚至还得意洋洋的。 秀荪心下有些欣慰,又有些恶寒。欣慰的是八老爷竟然看出姨娘们的猫腻来了,可喜可贺,还没有傻缺到需要把脑壳打烂重新塑造的地步,恶寒的是他居然很享受姨娘们争宠。 太自恋了,他以为姨娘们争的是他?姨娘们明明争的是地位、资源,甚至一口气,或者还有那么一点子酸爽,反正就不是为他。 老太太沉默了,秀荪知道这是老太太生气的表现,暗暗握住手里的橘子皮,等待着老太太发作,却不想老太太只是叹了口气,又低声对着八老爷娓娓道来。 老太太也就对自己亲生儿子能这么有耐心了,她是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有手把手教育,现在想弥补呢。 不知道有没有用,秀荪深表怀疑。 谈话的最后,八老爷似是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答应了老太太以后不会胡闹,可秀荪听他的语气似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不以为然。 老太太准也听出来了,秀荪就跳下圈椅去厨房吩咐任妈妈弄个冰糖雪梨,端给老太太败败火。 八老爷难得回趟浦口,出门会友去了,苾芬馆又闹了起来。 不知前事如何,秀荪正陪着老太太吃冰糖炖雪梨,外面小丫鬟来禀,说苾芬馆打起来了,太太气得病了,派人去请了大夫。 老太太只得火速赶到葱介轩看阮氏,她的孙子最要紧,姨娘们打死了最多厚葬。 秀荪也尾随而来,正碰见隔壁钟老太医的儿媳妇顾氏,钟老太医和家里人过完中秋就带着孙子们出远门采药去了,只有顾氏看家,听说褚家来请,立刻赶了过来。 秀荪赶紧引着顾氏进了屋,吩咐人上茶上点心。 顾氏是女大夫,也没必要回避,老太太就坐在阮氏屋里的湘妃榻上,看着顾氏号脉。 左手换右手,顾氏沉吟了半天后,才道,“太太这是心思郁结,导致的脾胃不适,注意调理,放宽心自然就好了,我开两副安胎的药,太太要是觉得不舒服,便可吃一吃,只要保持心情舒畅,不吃药也是可以的。” 秀荪又忙在隔壁安排笔墨纸砚和熏香茶果,然后拿着顾氏写好的药方道了谢,亲自交到了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也起身道谢,叫了文管事派车送钟太太回去。 秀荪听顾氏的意思,就知道阮氏没有大问题,老太太又安慰了阮氏几句,问她要不要去庄子上修养一段时间,这府里姨娘们上蹿下跳的,老太太担心阮氏再发怒,动了胎气。 阮氏则想起上次在温泉庄子上有人闯入的事情,不太敢去庄子上安胎,只说不碍事,她以后会多加注意的。 等老太太刚走,阮氏就命人将葱介轩通往苾芬馆的门上了锁,转而开了苾芬馆东南角的小门,供姨娘们出入,并免了姨娘们的请安。 默默地表示,本人要专心安胎,你们少来烦我。 老太太知道了,只说,要是苾芬馆再出了什么事,就来报她,不要再去打搅太太了。 虽说婆婆帮儿媳妇管姨娘有些说不过去,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儿媳妇目前力不从心,姨娘们又太过张牙舞爪。 第四十六章 厮打 秀荪事后打听陈妈妈,原来是秦姨娘和莫姨娘一言不合,吵起架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莫姨娘跳着脚逼到人家房门口,什么不堪入耳骂什么,声音大得把他们葱介轩的洒扫婆子都惊动了。 那秦姨娘的奶妈也不是吃干饭的,冲出来上手就扯莫姨娘的头发,莫姨娘那么泼辣的性子怎么会示弱,两人就此扭打成一团,从廊上打到院子里,苾芬馆里的小丫鬟们都围着看。 越来越不像话,最后陈妈妈带着几个婆子才把她们分开,郑妈妈脸上脖子上没挠了十几道抓很,有的甚至出了血,莫姨娘也被揪掉一缕头发。 可以想象战况的惨烈哇。 秀荪就问,“太太怎么处置的?” 陈妈妈一愣,还是回答道,“太太问明了缘由,知是莫姨娘先骂的人,就罚了莫姨娘在院子里跪上两个时辰。” 秀荪听到这个就明白了,她不用再问了。 姨娘们从前都是一人犯错,不管恩怨,一律等同责罚,这一次却只罚了莫姨娘一个人。 从前阮氏最喜欢罚姨娘们抄经书或者女戒,一般三百遍起跳,如此等同禁足几天,可今天却只罚跪两个时辰,这是为了快速回复莫姨娘的战斗力呀。 因为此时的苾芬馆,不能缺了莫姨娘这根大炮仗。 高手不拼杀,只造势就够了。 而如今苾芬馆归了老太太管辖,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秀荪忽然无比期待。 八老爷回来的时候,早已月上中天,他由小厮扶着,另一小厮打着灯笼往内院来。 老太太已歇下了,葱介轩也已关了门,正打算由东边的甬道往外院的书房去,走到转角却正瞧见苾芬馆的门口灯火通明的,就寻了过去。 苾芬馆长年封闭的小门前,种满了一簇有一簇的九里香,斜斜伸展着一棵粗壮的柳树,因平日无人从此通过,是以花叶横斜,遮挡了去路。 前方打灯笼的小厮帮忙将挡路的枝叶扯开,晃动之中九里香那原本清淡的味道拌着沁凉的秋风深深潜入鼻息之中,萦绕心脾,回味去穷。 待拂开那垂柳的万重金绦,垂着红绒流苏的晕黄灯笼下,莫姨娘喜庆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眼前。 她只穿着一件石榴红杏黄青碧三色缎子斗水田小夹衣,底下是朱红素面潞绸裤子,散着裤腿盖住了绣花鞋面,腰间碧色撒花汗巾子不经意露出边角。 乌黑长发披散着,在灯光下泛起鸦青的微光,看上去慵懒随意,见八老爷进来,赶紧小碎步迎了出来,从小厮手里接过八老爷的胳膊,“奴家睡不着觉,正在院子里散步,听到声响就出来看看,不想却是老爷。” 她笑声清甜爽脆,有如黄莺出谷,浮在这馥郁芳香的气味之上,就似那蜀中名菜水煮鱼,鱼、汤出锅之后撒上花椒香葱,在淋上一勺滚滚热油,刺啦啦一声冒着泡泡和热气,喷香扑鼻而来,叫人食指大动。 八老爷看着喜欢,就抬起胳膊将她揽过来,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放在这玲珑的小身板上,带着她往院子里。 莫姨娘就咯咯笑起来,撒娇嗔怪道,“老爷,你重死啦,都要把奴家压坏了啦。” 八老爷看着好笑,戏谑着伸手勾起那圆润的下巴,凑近她道,“真的吗?那昨天呢?压坏了吗?” 莫姨娘的脸顿时就变得红彤彤的,一记粉拳软绵绵砸在八老爷胸膛上,低着头就是不肯抬起来,八老爷就笑着去掰她的脑袋,却见莫姨娘娇声惨呼道,“疼。” 八老爷因醉酒而迷离的神智聚了聚,轻轻托着莫姨娘的脑袋,“怎么了?哪里疼?” 莫姨娘就缓缓抬起脸,漆黑的一对大眼睛此刻水汽氤氲,两颗豆大的泪珠挂在眼角,映着廊檐下的灯光,璀璨如金珠,她扁着嘴道,“老爷,您就不要再问了。”说完就撇过脸去轻轻抽泣。 八老爷更是狐疑,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屋灯火通明,看得更清楚,他柔声哄着爱妾,“给我看看,伤着哪儿了?” 莫姨娘握着帕子又哭了两声,才拨开低垂的头发给八老爷看,竟然是头顶稍偏的地方,给人生生扯下一簇头发,指甲盖大小的头皮裸露出来,渗出了血,此刻血已结痂,暗红色的一小块,八老爷看着都觉得疼。 “这是怎么回事?”八老爷的声音就不自觉沾染了凛冽。 这时丫鬟端上了醒酒汤,莫姨娘拉着八老爷到湘妃榻上坐下,接过那托盘亲手奉给了八老爷,“老爷吃了酒,先把醒酒汤喝了,要不明早该头疼了。”并不提怎么受了伤。 八老爷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又拉着莫姨娘问,莫姨娘见躲不过了,就伏在八老爷怀中嘤嘤哭了起来,“老爷,老爷……”只是哭,却不说。 八老爷就更疑惑了,他脑袋转了转,盯着她缓缓问,“是不是太太?” 莫姨娘摇摇头,哭得更大声。 八老爷将她扶起来,道,“是谁,你告诉我,我定不轻饶。”听说不是阮氏,八老爷松了口气,如果真是阮氏,他还真不好办了,因为他压根拿阮氏没办法。 莫姨娘就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哭求道,“老爷,你把我送回家去吧,我在这儿活不成了。” “说什么孩子话,我如何舍得?”八老爷听她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只好继续柔声哄着,“秀芊也不舍得你这个姨娘呀,你舍得她吗?” 莫姨娘这才抽抽噎噎抬起头,嗫嚅道,“奴家是不想让老爷为了奴家和新姨娘生隙,新姨娘身边的郑妈妈太可怕了,她扑过来就将奴家的头发薅掉一缕。” “新姨娘?”八老爷很吃惊,“你是说惜颜?” 莫姨娘立刻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秦姨娘身边的郑妈妈。” 她见八老爷不明白,继续道,“昨天八老爷跟着奴家回了院子里,”她说到这里,面皮一红,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奴家觉得过意不去,今天上午特意去给秦姨娘赔罪,还想顺便和她讲讲咱们家的规矩,以免秦姨娘以后闹了笑话,给咱家丢了脸。可秦姨娘却觉得奴家是故意羞辱她,话里话外讽刺奴家没读过书,奴家脸上过不去了,就回了几句嘴,那郑妈妈就好像要吃了奴家似的,扑上来扯着奴家就打。” 八老爷一听立刻就信了一大半,他素日与秦姨娘相处,大多时候都要听她哭诉身世可怜,因对这个问题敏感而产生误会是很正常的。而且他是见过郑妈妈的厉害样子,又是个冲动的性子,最是护着秦姨娘,一言不合就扑上来攻击莫姨娘也是很有可能的。 莫姨娘继续低着头抹眼泪,“奴家知道秦姨娘是老爷心尖上的人,万万不敢得罪,可那郑妈妈算什么,不过是仗着老爷喜欢秦姨娘就无法无天了,我……我虽不是正经主子,可,可也不带这么做贱人的。老爷,你还是将我送回娘家吧,我实在是害怕呀。” 她学着往日看见赵姨娘在老爷面前哭泣的样子,用帕子揩了揩眼角。 “岂有此理,她怎能如此,”八老爷愤慨,“你莫要哭了,我把郑妈妈叫来给你赔罪。”说着就要起身叫人。 莫姨娘却拉住了他,“老爷,都这么晚了,莫要吵了秦姨娘休息,她身体不好,你这会子把她吵醒了,该睡不着了。” 八老爷则笑着看莫姨娘,“你倒是对她挺好,也不知她领不领你的情。” 莫姨娘却别过脸去,佯怒道,“奴家不需要她领情,奴家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再说了,”她很是兴奋地扬了扬染着丹蔻的指甲,“奴家也没让那刁奴占便宜,挠了她好几下呢。” 八老爷看了就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这小野猫,什么时候吃过亏。” 莫姨娘笑着跳起来,“你说谁是小野猫!”拉着八老爷往净房去,“老爷,热水真备好了,奴家服侍您沐浴。” 八老爷正舒服地坐在小藤椅里,闭着眼,由着莫姨娘用掺了香料的澡豆给自己搓背,素手馨香细润,力度适中,正享受着,门外忽响起乒乒乓乓一阵喧闹。 八老爷皱了皱眉,并没有睁开眼,轻轻打了两下那停在自己肩膀上的柔荑,示意莫姨娘继续。 莫姨娘又揉了几下,忽听那喧闹声迅速由远及近,接着砰腾一声外间厅堂的隔扇被撞开了,碰倒边上的隔扇哗啦啦一阵大响。 姨娘的院子是一明两暗三开间,西次间直接连着净房,冰冷如水的秋风就从大敞的隔扇直冲入内,掀起净房的锦缎门帘把八老爷吹了个透心凉。 八老爷当场就打了个喷嚏,却听见门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声音,“老爷,老爷,您快去看看秦姨娘吧,她快不行啦!” 莫姨娘见八老爷冻着了,赶紧抓起手边衣架上搭着的直裰给他披上,自己也来不及净手,就撩起帘子出去看。 只见郑妈妈插着水桶腰站在她卧室中央,四下打量着,见莫姨娘的房间布置要比自家主子的华丽,不满地撇了撇嘴。 莫姨娘见她这副样子一下子就炸了,郑妈妈脚下踩着的这块褐红底缠枝葡萄纹圆地毯,难得的海外舶来品,因边角有些破损了太太不要了,她巴巴地求了过来,找了同色的布料重新缝上了一层镶边,心里无比喜欢,平日里自己进了内室都不舍得踩,却被这粗鄙的妇人大喇喇地踩在脚下。 “你给我出去,这儿是你能进来的吗!”她也插着腰,冲上去,尖利的指甲几乎戳中郑妈妈的眼睛。 郑妈妈却还顶嘴,“我怎么不能进来,我找老爷!秦姨娘要见老爷。” “你!”莫姨娘简直要跳起来。 这时她身后门帘一动,八老爷穿着直裰踩着拖鞋从净房出来,看见郑妈妈皱了皱眉,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又添了许多血痕,很是惨不忍睹。 郑妈妈看见老爷,绿豆小眼一闪,拨开莫姨娘指着自己的手指就上前去道,“老爷……” 话刚起了个头,就听身边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八老爷和郑妈妈齐齐看去,却是莫姨娘惊叫着倒向一边,撞翻了湘妃榻前的香几,连同香几上搁着的錾刻忍冬卷草纹铜鎏银高角果盘也一柄撞飞了几步远,果盘里盛着的几只黄橙橙的桔子也滚了一地。 香几并没有阻止莫姨娘跌倒的趋势,她身体继续往前,头撞到了湘妃榻边角的雕花上,一淙鲜血就从头发里流了出来,她整个人就趴在那儿不动了。 八老爷见了赶紧跨过满地狼藉把莫姨娘抱起来放在湘妃榻上,叫来丫鬟去阮氏那里要对牌请大夫。 第四十七章 挨打 莫姨娘却紧紧拽着八老爷的袖子,阻止正要奔出门的银兰,“老爷,现在是老太太管家,要是知道姨娘们互相争斗,会责怪老爷的,我不碍的,让银兰给我上点药就行了。” 八老爷听她这么说,也是一阵后怕,他早上刚被母亲训了一顿,说小妾互相争斗败坏门风,叫他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纵容出大乱子。 他当时还不以为然,觉得老太太小题大做,且他明知姨娘争风吃醋还觉得很享受,毕竟她们都是用了心的,老太太看他的样子甚为不悦。 如今莫姨娘头都磕破了,这郑妈妈要是再大点力,岂不是要出了人命,要是这事传了出去,他们褚家老四房的名声就彻底毁掉了。 他正气愤着,忽听身边郑妈妈粗壮的声音道,“老奴,老奴没有推她呀,你这贱妇,竟敢陷害!” 褚八爷听她竟这样口没遮拦,更加生气,指着她颤声道,“你,你竟敢……” 他本是性情软和的人,除了和阮氏吵架基本没和人发生过冲突,而每次和阮氏争执都被她完全碾压,没有来得及还嘴就落败,是以根本没有成熟的经验,今日事出突然,他居然一时找不到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莫姨娘完全不搭理郑妈妈,只躲在八老爷怀里哭泣。 那郑妈妈就跪下扯着八老爷的衣摆哀求道,“老爷呀,她是装的,”她指着莫姨娘,“秦姨娘身体不适呀,她只想见见老爷哇。” 八老爷看见郑妈妈又黑又粗的手指揪着自己袍脚,又想起昨日那一抹鼻涕,顿时胃中一阵翻涌,恶心得喘不过气。 他颤声指着郑妈妈,“你,你给我滚!” 银兰听到八老爷发话,立刻叫来金兰和几个院子里的婆子生拉硬拽将郑妈妈拖了出去。 郑妈妈犹自呼号着,“冤枉啊,冤枉啊老爷,都是那贱婢,那贱婢陷害奴婢呀……” 丫鬟婆子们都没郑妈妈强壮,将她拖出门已经很勉强,想拿块帕子将她的嘴塞起来更是不可能了,只得由着她一路从莫姨娘的院子号到秦姨娘的院子。 秦姨娘本来卧在床上,听说老爷来了,在莫姨娘院子里,就命郑妈妈去请,不想郑妈妈却是被人押着回来的,赶紧披衣下床去看。 八老爷这边正亲手给莫姨娘上药,却听外面通传秦姨娘前来请罪,正想叫她进来,却听身边莫姨娘抽泣着道,“老爷快去看看秦姨娘吧,方才郑妈妈不是说秦姨娘病了吗?兴许不是故意说谎的,定是秦姨娘思念老爷。” 八老爷听了就想起前一日的事情,秦姨娘也是派了郑妈妈要死不活、死拖活拽将自己拉到了秦姨娘屋里,却见她虽是脸色苍白也没那么严重。 他并非没有察觉秦姨娘的小把戏,只是将这个当成了他与爱妾之间的一种情趣,这种情趣在岁月静好之时,只当是调味剂,而在此时…… 八老爷看了看脸颊上依然蜿蜒着殷红血迹,头上缠着白色纱布的莫姨娘,又看了看这一地狼藉,狠了狠心,怒道,“把秦姨娘送回她院子去,闭门思过。” 等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八老爷取过银兰递过的手巾,帮莫姨娘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柔声安慰。 莫姨娘抽泣着钻进八老爷怀抱里,嘴角却扬起了得意的弧度。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得知此事震怒,派申妈妈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将郑妈妈拖到院子里打了二十板子,并罚秦姨娘抄写女戒一百遍。同时赏了些药膏和补品给莫姨娘以示抚慰。 最不能缺少的,老太太又拉着八老爷单独谈话去了。 这次的谈话秀荪都懒得偷听了。 不过老太太的这次教育很有效果,八老爷从此每天都到阮氏的屋里坐半个时辰,关爱怀孕的阮氏,阮氏常常板着脸和他大眼瞪小眼,她觉得多看一眼八老爷都是有碍胎教,希望他赶紧走。 莫姨娘那天得了老太太赏的补品,转身就挑拣了几样亲自拿去了王姨娘的院子。 王姨娘正坐在紫藤架旁的石桌边晒太阳,见莫姨娘来,淡淡一笑,“看你气色不错,应该是达成目的了?” 莫姨娘笑着在她对面坐下,执起茶壶亲手给王姨娘斟了杯茶道,“还要感谢姐姐的计策,平日里只见那姓赵的贱婢爱装可怜,以为只要哭就行了,却没想到有那么多门道。”又想起什么,恨恨道,“还有那姓赵的贱婢竟敢撺掇陷害,有朝一日,我定不让她好过。” 王姨娘端起那茶杯,笑着喝下,却垂下眼帘掩去了不屑与轻蔑。 莫姨娘见她只笑不说话,心想这也是个爱矫情的,怕她下次不给自己出主意了,便大方道,“你放心好了,只要我能拢住老爷的心,他日一定向老爷美言,给你家秀芷找个得意的夫婿。” 王姨娘又抬头看着她腼腆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喝茶,心想,凭你也想拢住老爷的心? 她是几个姨娘里年纪最大的,自小就进了浣石山房服侍,从跑腿的小丫鬟一路升到二等,几乎是看着八老爷长大的,八老爷看似多情,实际上最是无情,莫姨娘总觉得她自己个是最受宠的,却不知道八老爷对谁都一样。 就算是那位新来的秦姨娘,八老爷固然很欣赏,可两天下来,也没见着多上心。 哦,当然,太太例外,那是因为太太不曾给八老爷机会去怜惜,哪天太太服了软,也没准儿。 而莫姨娘,只不过是关键时刻可用的一杆枪罢了。 ——俺是姨娘们的战斗力也好强秦姨娘不会就这样狗带了吧的分界线—— 中秋节的时候,八老爷还被锁在江南贡院的号房里挨饿受冻睡不安稳,家里也没有心情过节,只不过老太太太太加几个女儿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那日八老爷从金陵回来,因着秦姨娘的事,老太太心里升气,也没摆接风酒。 如今菊香蟹肥的时节还没过去,老太太就召集了家庭成员吃了几次蟹,八老爷兴致挺高,就着温暖的黄酒,慢条斯理拆着螃蟹,还手把手教女儿们用蟹八件。秀荪看着八老爷那张志得意满的脸,暗忖,难道他很有把握一定中举? 阮氏怀着身孕不宜吃蟹,坐在一旁也凑个热闹。 几位姨娘们当然是没份儿的,不过也难免跟着兴奋起来,八老爷难得在家,又因太太有孕不会留在葱介轩,那么不去苾芬馆还能去哪里? 不过斗争形势有些严峻,葱介轩和苾芬馆之间的穿山游廊关闭之后,开启了那东南角的小门,这小门就在莫姨娘的院门边上,老爷想去赵王两位姨娘的院子,都要自莫姨娘门前过,要想去秦姨娘的院子,最近的路径就是穿过莫姨娘的院子,是以莫姨娘仗着地理优势,简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八老爷几乎夜夜都留宿在莫姨娘那儿,惹得其他三位恨得咬牙切齿。 秋风瑟瑟,莫姨娘却春风得意,可惜她还没得意几天,晴天霹雳就砸中了佛手湖别院。 金陵传来消息,桂榜已放,八老爷榜上无名。 咔嚓。轰隆轰隆。 最平静的要数阮氏,她从不相信八老爷能有多么惊才绝艳,一直坚定地认为他是个大号的绣花枕头,当年她祖母将她嫁给八老爷也不是因为看中了八老爷,而是相信老太太,阮氏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就是做个门风清正的读书人家的太太,不必担心会有人霸占她的嫁妆,然后她就能自由自在地做生意,赚很多很多钱。目前对她来说,除了还没儿子且丈夫很讨厌之外,她基本达成了目标。 秀荪也很平静,她见过世面,所以淡然,唯一疑惑的是小二房的二老太爷怎么会看走眼,她太失望了,与其说是对那自命清高的酸书生褚佑的失望,不如说是对闻名遐迩的老狐狸褚昌迅的失望。 其他几个姐妹也很失望,父亲功名不显,她们做庶女的最多也就嫁给乡间土财主,弄不好还是填房。 姨娘们也失落,因为没有中举的八老爷比较颓,没心情关爱她们。 八老爷是反应最强烈的,他觉得这件事完全不可置信,他怎么可能没中,正打算亲自去金陵确认一下,却不妨被老太太揪着耳朵一路拖进了小佛堂。 小佛堂里供着八老爷的爹褚昌运的排位。 老太太提着鸡毛掸子,在亡夫的牌位前把这不着调的儿子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之前思虑着要是中了举,八老爷还要去参加鹿鸣宴,带着伤肯定不行,而现在好了,哼哼,不用去参加鹿鸣宴了,在家里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耽误什么事了。 老太太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自命清高,叫你妄自尊大,叫你不着调,叫你不着调!院子里的人都清空了,却还是听得见老太太的责骂和八老爷的嚎叫。 八老爷非常震惊,非常伤心,看着身上一道有一道的血痕,还是觉得无法置信,他从小到大的印象中,母亲总是慈爱的,很少生气,所以也往往不把母亲的不满当回事,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多么的罪大恶极,使得老太太如此爆发。 老太太大半辈子风风雨雨过来了,还从来没做过这么重的体力活,由于缺乏经验,手上没准头,直到将手中的鸡毛掸子抽劈了,她才停了下来,这时八老爷已经被打的背上腿上没有一块好肉了。 她自己也吓得瘫软在地上,差点昏死过去。 八老爷吓坏了,匍匐在地艰难地爬到老太太身边去扶,却根本没有力气,只好用那早已哑掉的嗓子呼唤门外的申妈妈。 申妈妈和不放心回来查看的秀荪一起冲了进来,齐齐被这场景吓到了,老太太昏倒在地,面如金纸,八老爷身上的天晴暗纹杭绸直裰都被抽烂了,鲜红的血斑斑驳驳,老太太可真狠哇。 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申妈妈立即转身去叫人,秀荪则冲到老太太身边掐人中,老太太只是一时背过气去,悠悠转醒后,面色好了些。 老太太死死盯着八老爷,用她从未有过的憎恶眼神,指着他道,“你,从今天开始就没有月钱了,给我住进葱介轩,一日嫡子不出生,你就一日不许出来。” 秀荪叹了口气,看来老太太是对八老爷绝望了,这么傻缺就罢了,居然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还有什么用!不如趁早另起炉灶,开始培养大孙子算了。 第四十八章 长夜 八老爷当即就被抬进了葱介轩,阮氏吓了一大跳,赶紧命陈妈妈将西次间的罗汉床收拾出来,当然不能让他趴床上啦,他舒服上了床,让她睡哪里,本想收拾东次间,还是陈妈妈担心老太太有意见,坚持腾出西次间。 八老爷前些日子目睹一场姨娘们的争斗,不小心着了凉,一直没留心,以后几天连着吃蟹,积了寒气,肠胃有些不宁,今日得知落榜受了刺激,又是悲愤又是难以置信,就在这个当口,被老太太揪着打了个遍体鳞伤,简直是诸事不顺,流年不利。 早前文管事去请了大夫来给八老爷看伤,邻居钟老太医出门云游去了,留下看家的一个儿媳妇不适合给男子看这种伤,况且褚家也实在不好意思让邻居知道这件事情。 文管事去江浦县城请了个擅长治跌打的大夫来。那大夫看见八老爷通体红彤彤的模样,也吓了一跳,遂上去帮他检查,幸好没伤到筋骨,都是皮肉伤,看着皮开肉绽很吓人而已,只要别发热就会慢慢好起来。 老太太不放心,就请求大夫在家里留宿两天,褚家又不差钱,又礼遇有加,大夫就同意了。 没想到八老爷当晚就真的高热起来,甚至不省人事。 整个葱介轩都乱了套,丫鬟婆子不停奔走,端水的,熬药的,络绎不绝。 老太太紧紧抓着八老爷的手,眼神定定的,间或一轮,阮氏也只好不睡觉坐在西次间靠墙的圈椅里揩一揩眼泪。 被老太太看见了,还苍白着一张脸安慰阮氏,“孩子,别怕,你还怀着身孕呢,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本来只想意思意思表示担心的阮氏听了这话反而真的流下了眼泪。 秀荪就跑过去和陈妈妈一左一右扶着阮氏进了西梢间,服侍她脱了钗环,上床躺下。 阮氏伸出手抓住了秀荪嫩嫩的手腕,声音沙哑嘱咐道,“好孩子,帮我照顾好你祖母。” 秀荪眼眶一酸,郑重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梢间阖上了隔扇。 她抬头看见老太太,淡黄明亮的灯光下,老太太的脸色显得极其苍老蜡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省人事的八老爷,那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珍宝呀。 秀荪的眼前瞬间模糊一片,羊角灯的暖光在眼前模糊的世界里划出一片一片金黄的芒丝。 老太太忽惨然一笑,哽咽道,“养不教,母之过,都是我不好,却反过来责怪孩子……”声音梗在喉咙中,无比悔恨,和绝望。 大夫和申妈妈去熬药了,屋里只有昏迷的八老爷,还有她们祖孙俩,秀荪却知道,老太太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作为母亲的这份心情,她无法与人分享。 她冲过去抓起老太太的手,紧紧地握住,感觉那手指干枯粗糙,微微颤抖着,冰凉冰凉,就又握得更加紧些。 秀荪看似天真无邪,内心里却是个冷情的性子,她从来不喜欢八老爷,更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系在这个人身上,是以从来也没有对他有任何情感和期待。 她也知道以老太太和太太的性情和能力,即使是八老爷此时就去见阎王了,她们婆媳俩也能过得好好的,完全不用担心。老四房不比长房手里握着大把不愿放手的族产,他们是早分了家的,再说老太太和太太手里都有大把的陪嫁,只要二老太爷还想要名声,只要阮家舅舅还愿意帮衬,大不了,将秀荪留在家里招婿就是了。 只是对老太太来说,八老爷并不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那是她骨肉相连的儿子,就算没有这个傻缺可以更省心更自在,可失去的亲骨肉就像是从心上剜肉一般,意味着永远的缺失,和空荡荡的寒冷。 那么对于太太呢?没有了这个形同陌路的丈夫,她固然少生些气,可她会不会也觉得不安,觉得有缺憾? 秀荪将老太太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暖着,默默祈求上苍,天啊,既然你曾经把我送来这里,今天能不能留下八老爷的命,这里有很多人都需要他,他那么讨厌,那么傻缺,你还是晚点收了他,让他在我们家多祸害几年吧。 —— 当晚八老爷一度生命垂危,阮氏听到老太太的哭喊,跌跌撞撞冲了出来,陈妈妈都没拉住。 她衣着还算整齐,只是披着头发,也顾不上大夫也在场了。 她曾多次觉着这种丈夫有了还不如没有,还赌气想着还不如等八老爷早点死她好改嫁,而如今到了这个节骨眼,她惊异地发觉自己还是慌了。毕竟对于女子而言,日子只要能过得去,谁真的会想去当寡妇,这个虽说不着调,起码吵架打架都比不过她,要是换了一个又要重新适应,还不如凑合着用算了。 大夫又开了个药方,老太太和阮氏接过一看,竟是虎狼之药了。 得知要人参做药引,阮氏忙命陈妈妈去库房里取出那支千年人参,其实她库房里还有几支百年的,也很顶用了,只是如今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容不得半分犹豫了。 老太太听了,紧紧拉住阮氏的手,果然还是儿媳妇靠得住,她们婆媳俩,才是和八老爷利益相关最大的人,才是联系最紧密的人。 一碗药下去,八老爷脸色依然青里透黄,黄里透着病态的酡红,依然说着胡话,大夫过了半个时辰查了脉相,倒是说药开始起作用了。 心力交瘁的一屋子女人总算松了口气。 整整一晚,八老爷的额头换了一条又一条降温的冷帕子,身上一遍又一遍抹着烈酒,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八老爷开始轻声喊疼。 秀荪拿起手边的水杯,用纱布沾湿了给八老爷润了润干裂苍白的嘴唇。 一个时辰之前,大夫宣布八老爷脱离危险了。 大家松了口气的同时,一起劝阮氏赶紧去休息,阮氏也不推辞,由任妈妈扶着进了西梢间。 秀荪回头接着劝老太太,和申妈妈生拉硬拽地拖进了东次间,那里已经铺好了被褥。 申妈妈又劝秀荪,被秀荪摆了摆手,“我是老爷的女儿,自当守在他身边,不然等爹爹醒了看见一个亲人都不在,该多伤心呀。” 申妈妈就没话说了,秀荪安慰道,“等明天老太太和太太都休息好了,我再去好好睡一觉,妈妈放心,我是小孩,偶尔熬会儿不会有问题的。”转身回了西次间。 秀荪又给八老爷额头上换了个帕子,再次用湿帕子给她润唇,听八老爷喊疼,放下心的同时继续腹诽,哼,满身的伤口上擦的都是烈酒,能不疼嘛,她看着都觉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知道喊疼,应该快醒了吧。 正寻思着,就见八老爷皱了皱眉,启开了眼皮,仿佛是不能适应,又闭上了,片刻之后,再次睁眼。 秀荪已经叫醒了靠墙圈椅里闭目养神的大夫,自己让开站在床尾。 八老爷脸上青紫之气已经褪去,此时看上去只不过很是憔悴,蜡黄蜡黄,干巴巴的。 秀荪见他眼睛循着屋子转了转,又看着她抽动着嘴唇,几步走过去,在她耳边轻声道,“老太太和太太在这儿陪了您一夜,一个时辰前才去休息,等会儿天大亮了,老太太和太太看见爹爹醒过来,一定高兴。” 八老爷秀荪这么说,漆黑的眸子闪过许多愧色,声音黯哑道,“爹爹没有中举,你们是不是很不开心?” 他不敢直视秀荪清亮澄澈的眼睛,在他看来,他没有完成一个男人应该为家人做的事,对家人很是歉疚。 秀荪在内心里翻了个白眼,还“切”了一声,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安慰八老爷道,“爹爹这是说哪里话,您平安康泰才是最重要的,老太太打您也是气您说话做事欠考虑,担心您不知深浅闯了祸,这次不中还可以下次考,无论中不中举,您还是老太太的儿子不是?” 抬眼看见八老爷的神色很是尴尬,才惊觉这番话并不适合女儿和父亲说,呃……小孩真不好装呀。 秀荪如果是个真小孩,从看见八老爷遍体鳞伤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会吓得放声大哭,还需要老太太和太太分心安慰照顾,并且哭着哭着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 而不是从昨晚开始安慰老太太和太太,还很懂事地给父亲侍疾。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她没办法在看见老太太和太太这样无助的时候再装下去,她没有办法不去一起分担。 她自己也很惊讶,前一世她是多小心一个人呀,装傻装呆装天真那么在行,今生居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面对傻缺的父亲,竟自然而然地就提点起来,可是父亲是该轮到她提点的吗?子不言父过,何况是这样大喇喇地将八老爷挨打的事提出来,还严谨地分析他错在哪儿。 唉。真是安逸日子过久了,脑袋不用运转都长了蜘蛛网了。 秀荪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正在诊脉的大夫,见他专心致志的,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又转眼去望八老爷,刚打算开口求父亲原谅,却见他无声地惨笑起来,叹气喃喃道,“一个女娃娃都懂的道理,我竟然不曾仔细想过。这二十六载简直白活了。” 秀荪想起这还是她第一次与八老爷进行如此深入心灵的交流,看他这个样子,也怪可怜的,索性开业送惊喜,她又道,“老太太和太太说我早慧,一般人是没有的,老爷不要嫉妒呦。” 圆滚白胖的小女娃,歪着脑袋说着孩子话。 八老爷听了想大笑,却扯动了周身的伤口,皱眉抿着嘴忍受着。 秀荪赶紧托着小小的茶盅,喂八老爷喝了几口水,天色已经大亮了。 看着窗外半边橙红的天空,秀荪长长出了口气,这漫长的一夜总算是熬过去了。 果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只是一折唱完还有下一折,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有上架预告哦,在作品相关。。好奇怪手机显示不出呀。。 第四十九章 风歇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都说女人善变,秀荪原先很不同意,总是举出例子来证明女人最是长情的来反驳这条谬论,而今,等她终于目睹了实例,总算明白了另一个更加深奥的道理,如果你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谬论,请警醒,并不是说话的人脑子被门挤了,而是你活得不够久。 秀荪如今仍旧清楚得记得八老爷性命危急的那一晚,老太太的悔恨和太太的慌乱,八老爷终于完全退了热,身上的伤口也结了痂,没有发炎,只是稍稍一动就会扯到伤口疼上半天。 吃了几顿饱饭的八老爷终于恢复了体力,呲牙咧嘴嚎叫起来,老太太和太太却懒得搭理他了。 尤其是老太太,似是完全忘记了那晚昏黄灯光下惨然绝望的一叹,她对八老爷肃然道,“那日打你,为娘丝毫也不后悔,你再这么不着调地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有辱门楣。”然后扶着申妈妈的手,一转身带着人呼啦啦回了浣石山房。 留下八老爷泪眼婆娑咬着大迎枕哭号,“娘,我再也不敢了,娘你别不理我呀……” 阮氏也恢复了平日里那眼角眉梢都带着轻蔑和不以为然的表情,扶着陈妈妈给八老爷福了福,自己慢悠悠回床上补觉去了。 这两个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太可怕了。 还是秀荪比较有良心,安慰了八老爷几句,才跑去阮氏的里屋的湘妃榻上补觉,熬了一夜。真困呀。 秀荪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她慢吞吞爬下湘妃榻,见身边阮氏的床已经空了,推开隔扇,见八老爷还老老实实趴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一张俊美的脸此刻鼓得像包子一般。恨恨瞪着屋子中间。坐在黑漆嵌螺钿宝瓶纹圆桌旁慢条斯理喝汤的阮氏。这桌子本是摆在东次间,阮氏特意着人将桌子搬过来吃饭,好示意自己也是关心八老爷的。其实,她是想近距离观察八老爷的惨象,好开心开心。 阮氏却垂着眼帘,仿佛完全感受不到那怨毒的目光。 这又是怎么了。秀荪额头冒汗,这俩人。片刻都停歇不了。 于是她也装作看不见,坐在阮氏对面。 阮氏笑着指了指她头上两个东倒西歪的小揪揪,叫来竹石给秀荪重新梳头,又叫申妈妈把给秀荪准备的炖品端过来。 竹石是阮氏给八老爷预备的通房。平日里住在葱介轩的前院,如今八老爷屁股开花,阮氏没叫贴身的丫鬟来服侍。只让两个通房竹石和竹云轮流当值。 竹石平日里胆子小,这回又是在主母面前给小姐梳头。拿着梳子完全不敢用力。 阮氏看了比较放心,就笑着提问秀荪,“女有四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妇容何解?” 秀荪一听阮氏又提问女诫,脑子里的那个开关,“叮”地一声就扭开了,毫不犹豫,对答如流,“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 衣着鲜亮,圆滚可爱的女童,声音脆脆甜甜,流利地背诵女诫,八老爷趴在罗汉床上听了,也欣慰地点了点头,无奈不小心扯动了肩背上的伤口,又是一阵呲牙咧嘴。 远处传来杀猪般的叫喊,秀荪已经很习惯了,这肯定是从隔壁苾芬馆传过来的。 后来她打听了一下,知道原来是之前几位姨娘来探望八老爷,在葱介轩大门口哭哭啼啼,被阮氏赶走了,紧接着阮氏“查明”八老爷这次生病是因为姨娘们只顾争斗叫八老爷着了凉,还有个过于嚣张的婆子,竟把莫姨娘给打伤了。 于是她使出了老办法,先罚四位姨娘按进门先后在夹道里排排跪上两个时辰,又把那正在养屁股的郑妈妈从屋里拖出来补了二十大板。 秀荪当时听到的痛呼就是郑妈妈发出的。 八老爷又想起了方才的争执,瞪着阮氏恨恨道,“你这个毒妇。” 秀荪听了就随意放下手里的瓷勺子,天真无邪地笑问,“爹爹,什么是毒妇呀?” 八老爷方才见阮氏又残害姨娘们,为他那批小妖精感到痛心,气急了。被秀荪问得一噎,才惊觉失言,没得教坏了小娃娃。 遂有些尴尬地地扯出个慈祥和蔼的笑容,轻声细语道,“是爹爹说错了。” 秀荪就“哦”了一声,也不刨根问底,心满意足地低头继续喝汤。 阮氏就噙着笑看了看秀荪,她是知道自己这闺女是多么早慧的,秀荪方才明明就是故意拿话堵八老爷,心中熨帖,难怪都说闺女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 当晚秀荪就回了浣石山房,毕竟八老爷就在阮氏的西次间趴着,她在那儿杵着也不方便。 老太太气色好多了,秀荪仔细询问有没有喝阮氏送过去的炖品。 申妈妈就笑着替老太太道,“喝了喝了,老奴亲眼看着老太太喝光的。” 老太太笑着指了指她,“一大把年纪还是这么调皮。” 秀荪由申妈妈扶着,站在绣墩上帮老太太卸了钗环,见老太太鬓角又多了几缕银丝,心疼起来,抱着老太太的肩膀道,“祖母,您让申妈妈教我裁衣吧,我想给您做件寝衣。” 她前世绣活和裁剪都相当好,曾得针工局最出色绣娘亲自传授,也曾研习过皇祖母收藏的顶级刺绣作品,其中也包含了闺学里那位路绣娘进献的百鸟朝凤图。 她前世也常给皇祖母做针线,今生也打算等年纪再大些,也做些针线孝敬老太太,而今,她忽觉命运无常。应及时尽孝才对,免得有朝一日子欲养而亲不待,徒惹悔恨悲伤。 至于为什么要做睡觉穿的寝衣,当然是她还想再安宁一阵子,免得被两个好强的姐姐注意到。她自是不怕她们,只是嫌烦。 “好呀。”老太太反手握着秀荪的小手,看着水银镜里小包子一般的脸蛋乐呵呵道。“不管我孙女做出个什么。我都会好好穿着的。” 秀荪汗颜,祖母很不看好她的秀活呢,她看了眼自己短短的手指。是没有前世灵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前世的水准呢。 她前倾着小小的身子搂住老太太的脖子,将圆圆的下巴贴在老太太脸上,撒娇道。“我还要和祖母睡。” 那夜姨娘们在夹道上跪到亥时才被允许各自回屋,夹道的青条石地面不比青石砖地平整。也不比鹅卵石铺地圆润,姨娘们跪得膝盖上都是小小的坑,用药酒揉搓半天也不消。 赵王莫三位姨娘一看见阮氏身边的婆子来喊她们,都不约而同地给婆子塞了一把铜板。表示要换身衣服就去,很快。然后默默回屋给自己加了一件贴身小袄,裙下穿上棉裤。 阮氏只要不是自己动手。整治姨娘的手法都很单一,无非罚跪、抄写两项。最多再加个禁足。 这深秋时节,刺骨的冷风灌进夹道时,陡然加快了风速,连看守她们的婆子都冷得频频缩脖子。 两个时辰下来,四位姨娘露在外面的脸和双手,都冻得冰凉冰凉。而新来的秦姨娘给冻了个透心凉。 她刚来,其他几位姨娘十分默契地缄口不言,没人告诉她太太的两项绝技,也更不会将多年摸索出的偷懒经验介绍给她。 秦姨娘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几天赶做的,当时穿着正好,不想两场秋雨之后,寒风乍起。原先的衣服太过寒酸,她不好意思拿出来,搬家的时候直接给扔了。入冬前的量体裁衣活动还没有开始,她自也没有棉裤。所以,她就算知道了也没用。 另几位姨娘们回到院子里,有经验的丫鬟婆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姜汤和热水。秦姨娘身边的郑妈妈趴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只有一个小丫鬟芭乐,连烧热水都不会。还是王姨娘派人送了碗姜汤给她。 秦姨娘看着那碗散发着滚滚热气的红黑色红糖姜汤,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下去。 看着残留着一抹褐色的碗底,她不由得悲从中来,想起在外面的时候,她只要一装病,她的褚郎就会急急跑过来看她,嘘寒问暖,关心备至,还亲自端着粥碗千方百计地哄她多吃两口。 可为什么,她好不容易进了家门,褚郎却好像变了一个人,如今见她备受折磨,也不闻不问。 她难过得趴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当夜,苾芬馆王姨娘身边的婆子来浣石山房要对牌请大夫,一层层通报进去,说是秦姨娘病了。 老太太已经听说了阮氏让姨娘们罚跪的事情,她之前对阮氏的这种做法是持反对态度的,直到最近自己近距离观察苾芬馆的事,才理解阮氏,四个院子都是联通的,吵吵闹闹难免有人在暗处煽风点火,这几个姨娘没一个是省心的,所以不如一并罚了,那些撺掇的才能消停。 她半坐起来,掀开帐帘皱了皱眉,“怎么其他几个姨娘都没事,就她要请大夫?这么晚,上哪儿给她请大夫去,明天早上再说。” 纳妾文书都齐全了,秦姨娘再也不是外面的良家妇女,而是她家的小妾,那么,就不需要太过在意她的死活了。 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秦姨娘本来下红已止,当晚却又见下红,吓得到处求助,王姨娘心善,就叫身边的婆子去帮忙报了浣石山房。 老太太用过早膳还是让身边丫鬟拿了对牌去外院,让请个大夫回来,没有提起隔壁钟老太医家的顾氏,就是说这事儿还是别让他家知道了,文管事何等乖觉,心领神会。 请来的大夫是个老头,看上去医术很高深的样子,诊了脉之后说问题不大,开了副药就走了,老太太也没出面,连方子都懒得看就让申妈妈去处理了。 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后来秦姨娘就有了下红不止的毛病,至于是那晚冻着了,还是没有及时得到好的医治,还是后来她自己不注意保养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谢谢冰~~雪的打赏。。谢谢各位亲的订阅。。开张啦,好激动。。 第五十章 欠揍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阮氏这些年见到八老爷大多是打个照面就开始吵架,甚至都快忘了八老爷长什么样。 而如今这个陌生人披着一背横横斜斜的血痕趴在自己的屋子里,起先几天还好,时间长了,阮氏甚至做了噩梦,在梦中看到一群玄衫绿帽的乌龟爬了自己满床。 早上醒来,她急急拽着陈妈妈的手道,“我以后再也不喝甲鱼汤了。” 陈妈妈一头雾水,甲鱼性寒,太太怀着身孕本来就不能吃呀。 阮氏却一头冷汗地往西次间瞥了一眼,隔扇半掩着看不见,她却想起前一天竹云给八老爷上药的时候,她正坐在旁边,八老爷这么趴着不动还真像一只千年老乌龟,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为了打发着难熬的时间,阮氏决定给自己找点乐子,亲手给八老爷上药。 虽然伤口已经结痂,那药膏还是有些渗透性的,何况八老爷本来就怕疼。 于是,室内就响起八老爷此起彼伏的“嗷嗷”声,阮氏则柔声安慰道,“老爷,这是上好的药膏子,不会留疤的,妾身给老爷吹吹啊。” 八老爷伏在大迎枕上,竟然感动道,“阿持啊,你心里还是有我的。还记得洞房花烛夜我给你吟的诗吗?”阮氏小字善持。 他竟然乐呵呵吟诵起来,虽是趴着声音有些闷闷的,却也透着十足的飘逸潇洒。 阮氏心下一片恶寒,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她根本不记得洞房花烛夜发生过什么事了。更加不会记得八老爷吟过什么诗。 没想到八老爷居然记得,她瞪了一眼趴伏着的八老爷,心想这厮不会是骗人的吧,不自觉又加了点手劲儿。 秀荪陪着祖母用完早膳,跑过来给父母请安,一进门见阮氏一脸恶狠狠地给八老爷擦药,顿时出了满头冷汗。这会不会不利胎教呀。 阮氏则恨恨想。你要是再这么恶心我,我就给你怀个“双胞胎”,好一劳永逸! 竹石端上桂花茶和点心。秀荪坐在阮氏身旁的小杌子上,香甜地吃了起来。 阮氏就问秀荪,“你怎么不陪着你祖母?” 秀荪看了眼趴在旁边背对着她的八老爷,甜甜道。“祖母担心爹爹,让我过来看看。好回去汇报。” 接着又对阮氏眨了眨眼,做了个口型,“王姨娘。” 实际上这天早上早膳过后,秀荪正打算和申妈妈学裁剪。松江三梭布的料子都铺在罗汉床上了,外面通报说王姨娘来了,秀荪本没打算走。想看看王姨娘有何贵干。 王姨娘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事,只是给老太太端茶递水以为奉承讨好。 难道是她在不好说? 秀荪思量着。表示去看看爹娘,出了屋子又绕回隔扇边,这事儿她已经干熟了。 却只听王姨娘来来回回絮叨老太太当年对她的恩德,以及自己多么多么感激,秀荪听了半天,知道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下文了,索性高高兴兴去娘亲院子里蹭点心吃。 之后的两三天都是如此,秀荪也很自觉地每天去葱介轩看八老爷和阮氏,晚上回浣石山房再将八老爷和太太这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太太又怎么害了喜,吐了几次都事无巨细汇报给老太太再去睡觉。 老太太听得津津有味,几乎是天天盼着秀荪回来。 有天老太太用完晚膳,等了半天才见秀荪一蹦一跳地跨过了门槛,笑着将她揽在怀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有了你爹,就忘了祖母。” 秀荪就扁着小嘴歪着脑袋看老太太,“明明是祖母有了王姨娘就不要秀荪了,秀荪只好等王姨娘走了再来找祖母玩儿。” 老太太目光一凝,慈爱笑道,“你是正经的嫡出大小姐,何必要看个姨娘的脸色,以后可不许这样小家子气了。” 第二天,老太太就早早把王姨娘打发回去,并道,以后没事就不要来请安了,王姨娘黯然而去。 秀荪听闻叹了口气,没想到一直低调的王姨娘蹦跶起来也很不让人省心,虽不知她具体是什么目的,还是让她离老太太远点儿比较好,转身叫上申妈妈,继续学裁剪,秀芊也跑过来看热闹。 秀荪刚学会剪袖子的时候,小二房的二老太太派了儿媳妇吉氏来找老太太,顺便带了些礼品,祝贺阮氏有孕,接着就和老太太、太太关起门来嘀咕了半天,秀荪当然不会在外人来的时候玩偷听的把戏,却抓耳挠腮好憋闷。 后来吉氏摸了摸秀荪日渐圆润的小脸,笑呵呵夸秀荪气色好,就告辞了。 秀荪疑惑,而她片刻之后就不疑惑了,因为老太太的脸已经沉了下来,恨恨道,“这个孽障,还不如打死算了。” 一甩袖子就往葱介轩去,也不等阮氏。秀荪赶忙扶着阮氏压着步子往葱介轩赶,她路上问,“娘,到底怎么回事呀?” 秀荪猜想,不会是八老爷在外面又闯了什么祸,还传到了江浦老宅吧。 阮氏的脸色就变得有些怪异,她犹豫了好久,直到葱介轩门口,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在秀荪耳边轻声道,“二老太爷暗中去查了存档的卷子,发现你爹最后一科的卷子没有署名。” “啊?”秀荪惊呼,竟然是这样? 母女俩都有些愣神儿地进了葱介轩,见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老太太的咆哮声时不时从屋里传出来。 唉,出了这种事,老太太不抓狂才怪,母女俩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地退回了正院的厅堂。陈妈妈端了热茶点心来,这天气日渐冷了,这厅堂有些空旷。 秀荪也终于知道了来龙去脉。 二老太爷是个自信的人,他看好八老爷的学问,也曾亲自考校制艺,乍闻八老爷落榜的消息,也是觉得难以置信。 反正都已经放榜。这个结果无法改变。二老太爷等了几天,等乡试的热乎劲儿过去,才悄悄派人探查。他本想最不可思议的情况也就是有人舞弊,换了卷子之类的,结果查出的真相叫他大跌眼镜。 八老爷第三科竟然没有成绩! 乡试要在号房里吃苦受累好多天,每次都有精神压力太大或者身体机能太弱的学子各种病倒被抬出去。他们的卷子自然没成绩,而没有听说八老爷半途病倒啊。 二老太爷只好暗中继续往下查。直查到那收卷官的身上。原来八老爷诗会酒宴去多了,养成了些轻浮的毛病,前两科交卷的时候都随手将笔一丢,一副自我陶醉。自我欣赏的死样子,然后大笑三声再交卷,太过目中无人。那收卷官早看不惯了。 谁知第三科交卷的时候,八老爷仍旧如此。眯着眼,做仰望星空状,随手丢出的笔差点弄脏人家收卷官的衣裳,他毕竟是大名鼎鼎的褚家二老太爷的侄子,在平时要是没署名,人家暗示一下也无妨。 可看着他欠揍的样子,那收卷官也就装作没看见,直接收了卷子就走。 我朝科举沿袭前朝封弥誊录制,先由封弥官将考生的姓名用纸糊起来,在誊录官监督下,书吏以朱笔誊抄试卷,誉录后的“朱卷”,送给考官评阅;原本的“墨卷”,送还封弥官存档。 而书吏们工作量巨大,难免产生怠工情绪,哪有时间会一个一个人去查这卷子是谁的,像八老爷这样没写姓名的,自然也就没有朱卷了。 这乡试共三科,他其中一科没成绩,当然不可能得中。 我的天,这也太离奇了,秀荪听过许多因糊名和誊录而被耽误的考生,这次却是八老爷自己活该,难怪祖母那么生气。 “那爹爹卷子写得如何?”秀荪惊奇这二老太爷的迷之亲故圈子,他居然连八老爷交卷时的情形都能查到,那么找人悄悄誊抄一份八老爷的卷子拿出来看两眼也是不难的吧。 阮氏摇了摇头,“你三伯母没有细说,二老太爷应该没有交代此事,只让她来劝说你祖母,让你父亲去你二伯父任上跟着磨练一年半载,回来再准备下次乡试不迟。” 秀荪惊得长大了嘴巴。 她实际上惊讶的是两件事,其一,二老太爷竟然如此看好八老爷,难道八老爷真的是个难得的天才?其二,二老太爷对八老爷的估计也太乐观了,竟然都不管自家儿子死活,这么放心地将傻缺的八老爷派过去祸害自己儿子? 不愧是做过阁老,又被皇祖母、皇上、太子轮番称赞过和痛骂过的人,勇气可嘉呀。 还有,目前应该可以确定,二老太爷是想找个机会重新入阁。 对于入阁拜相的官员来说,自己儿子的科举简直就是噩梦。 考不上,丢脸,考上了,就等着被弹劾吧。 当年二老太爷的长子中了进士,根本不是什么靠前的名次,犹有言官上书弹劾二老太爷走了后门,这也算是一种惯例,幸好后来二老爷的次子中了举人就再没考上过进士,他就也没有强迫。 儿子目标太大,家族又不能后继无人,孙儿们都还小,侄儿们自然就成了必然的选项。 二老太爷的父亲是庶子,他并不希望长房和小三房壮大,剩下的老二房七老太爷都而立之年了还没过童生试,自然是没希望了,老三房忙着做生意,已经举家常住扬州了,娶的几房媳妇也都是出身商贾之家,估计要走仕途也得等孙辈了,就只剩下老四房了,八老爷还年轻,好似还有希望的样子。 秀荪想起八老爷趴在大迎枕上嗷嗷直叫的样子,疑惑着二老太爷是哪里看出八老爷能当大任的,他是想起复想疯了,还是已经老糊涂了?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下一章下午更新呦。。谢谢各位的订阅 第五十一章 上学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天气一天天转冷,转眼就要到霜降,姐妹们都穿着夹袄,围着披风,依次上车往江浦老宅上学去。 路边的树木秃了好多,树下厚厚的落叶一层又一层。 马车的轱辘时不时轧上落在路中间的落叶,脆脆的咔嚓嚓,接连零落在萧萧的风中。 秀荪手和秀芊一人手里抱着个掐丝珐琅的手炉,分别靠在任妈妈和奶娘身上昏昏沉沉地迷糊着,两位妈妈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马车里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秀莞最近很听话,自己在屋里老老实实抄完了两千遍心经,双手捧着去给老太太磕头请罪,苾芬馆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她也没去搀和,老太太很满意,就原谅了她。 王姨娘前些日子上蹿下跳的,也没见秀芷去搀和,可见她还懂分寸。 因竹云和竹石日夜照顾八老爷过于劳累,阮氏又叫来莫姨娘专门负责夜间给八老爷端茶递水,八老爷吃了千年人参,好些天夜里都兴奋地睡不着觉,莫姨娘晚上睡在脚踏上也不得安寝,白天没精神,暂时也没时间搭理搬走的秀芊。 到了江浦老宅,姐妹几个照例走了一大圈挨个给长辈请安,荷包里塞满了点心果子,四太太于氏正忙着给闺女张罗出嫁的事,红光满面的,还额外送了秀荪她们几盒专门为婚礼准备的云片糕,说是在金陵有名的点心铺子惠心斋定做的。让她们尝尝鲜。 姐妹几个放下东西就去了学堂,学堂的门上已挂上了厚厚的帘子,四姑姑褚佩,三小姐秀蔓,五小姐秀菲,八小姐秀芸和仇知县的女儿仇雪黛已经坐在了各自的座位上,秀荪她们上前互相见礼。 须臾。武举人孟老爷的女儿孟媛。萧大家的娘家侄女王云杉等几位同窗也到了,又是一阵见礼寒暄。 这天上午学的是琴艺,秀荪深谙滥竽充数的技巧。抬着双手并不接触琴弦,惠师傅看在眼里,只是摇了摇头,又看见趴在最后呼呼大睡的秀芊和秀芸。叹了口气,只有看到钟灵毓秀的褚秀莞和仇雪黛的时候。才露出了笑模样。 秀莞和仇雪黛都坐在最前面靠中间的位置,只隔了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两人正卖力挑捻琴弦,秀荪在后排看着那两抹纤细的背影。真不知她们是怎么弹出的如此石破天惊之声。 秀荪松了口气,觉得今天总算是混过去了,谁知下一堂女四书课。萧大家只教大家读了内训的节俭篇,就放下书本道。“身为女子,勤俭持家也是分内之事,主持中馈也不能丝毫不懂理财算账,人情客往,从今天起,我就每次上课抽出一半的时间来教大家如何看账簿。” 咔嚓,不会吧,闺学里这个都学?不是说书香门第不行商贾之事吗?什么时候这么开放了? 接着比看账簿还惨的事情发生了,萧大家叫人端上来两捧方方的东西,揭开上方的盖布,竟然是摞起来的许多算盘,秀荪手指头立刻就软了,她决定效法秀芊和秀芸,睡觉。 她单手握权撑着脸颊,扫视教室,见秀莞和仇雪黛这对冤家这回也出奇一致,卖力地拨算盘,算珠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闭上眼换个角度理解也可以形容为大珠小珠落玉盘了。 可她们都没有坐在秀荪前面的秀芷努力,她仿佛早就会用算盘了,手指的动作虽有意放慢尽量不发出声音,那恰到好处的指法和熟练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 看来王姨娘用心良苦,捡了好些实用技能交给秀芷,比如刺绣,比如算术,也许还有管家看账、鉴定珠宝等,王姨娘原先在老太太身边就是负责看器物的。 其他几位小姐就没那么注意力集中了,王云杉碍于姑姑的面子,只好低头算数,却一看就知道是心不在焉的,孟媛拉着褚佩讲话,看起来很投契。 萧大家是名门淑女,妇人道德的典范代表,有谁是她不敢开口训的,等她把声音提高八度道,“我看还有谁不听讲”时,秀荪几个睡觉讲话的,就立刻坐直了。 没办法了,只有最后一招可以混,萧大家教过指法之后,出了几道题给大家练习,秀荪一瞬间就心算出了答案,然后直接在算盘上拨出那组数字。 她心中窃喜,正打算再次如法炮制,冷不丁发现萧大家站在她跟前,一双上了年纪的眼睛冷冷清清盯着她,她不敢了,只好缓慢蜷缩了手指。 秀莞眼尖看见了,得意地扯了扯嘴角。 萧大家没有在她身边停留,转身回了教室前面,高声道,“书生用笔写字,兵士用刀杀敌,笔和刀,都是老祖宗发明的工具,使用工具是为了延伸我们这些凡胎的能力。” 她说到这里,忽然看着秀荪道,“有的人很聪明,有的人力气很大,都是有很强的能力,可能力毕竟是有个极限,不及工具带来的方便、省力,我们除了要锻炼本身的能力,还要锻炼使用工具的能力,以弥补不足。就像这算盘,千百之数用心算固然不是难事,若是兆亿之数呢?有道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各种技能也亦然。” 说完,深深盯了秀荪一眼,目光又移向别处扫过孟媛几人,“圣人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想要有所进益,怎能不吃苦?怎能不付出辛劳?觉得苦了累了就告诉自己我不行,从此不再尝试,无异于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她最后道,“你们都还是闺阁女子,与其贪玩虚度光阴。还不如学些以后用得着的。” 秀莞听得目不转睛,简直要给萧大家鼓掌了,她是盼着嫁人的,而且希望能嫁个好人,以嫡母的态度,八成是不会真心给她撑腰,她只能靠自己。所以无论学什么都非常认真。 秀荪看着萧大家坚毅的眼神。亦有所触动。 秀荪汗颜,自重生以来,她觉着自己到了一个人口简单的普通书香人家。见老太太和太太都是强悍聪慧的人,又都极疼爱她,就有些轻浮起来了。 每天除了想着吃,就是想着玩。在老太太面前给姨娘上眼药,到处偷听八卦。将偌大的佛手湖别院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场,将老太太和太太的宽容当做理所应当,真是不知所谓。 至于萧大家说的技艺,除了报复性地想要钻研上一世不得触及的医药与厨艺。她更是千方百计逃避前世的短板。 萧大家说得对,她上一世就是因为刚开始学琴的时候被琴弦划破了手指,就再也没碰过琴。还有仗着自己心算好,就懒得去练习十指协同拨算盘的速度。 现在想来。果真是意志薄弱的表现。 倒是前世没有玩过的东西,她变本加厉地玩儿,没完没了地玩儿,而美好的童年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与其抱残守缺,还不如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还有一个萧大家不曾提出的问题。 建立这座闺学,除了打出褚家的名声之外,肯定伴随着一个更加明显,更加不要脸的目的。 女儿的名声好,才能打包卖个好价钱,这当然不是对于老太太和太太来说的,而是对于这个家族的实际掌舵手,二老太爷。 他想起复,他需要助力,家里他整理地差不多了,还远远不够,他需要强有力的帮手,联姻,就是个好办法。 他自己的孙女才六岁,才只有一人,够不上他庞大的投资需求,好在褚家还有好些女儿,嫡女有嫡女的嫁法,庶女有庶女的用法。闺学还可以将她们姐妹几个打包抬高点身价,这样说亲的时候也有卖点。 而他们老四房,已经有四个女儿了,别看现在安逸自在,实际上她们已经上了二老太爷的船了。 前路也许会是风和日丽的,也有可能荆棘遍布,是以,不如多学点东西吧,学会打算盘,至少以后老公不听话又打不过的时候,还能找家铺子给人去做掌柜的,比绣花拿去卖省力多了。 于是,秀荪张开短短的手指认真拨起眼前的算盘珠,她播得很慢,却严格按照口诀与指法。 萧大家看着满屋子的小姑娘都认真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姐妹们下了学,往小二房的院子走,秀莞看了看姐妹们,她今天又被先生表扬了,看了一眼默默跟在后面的秀荪,心想,你在家里再耀武扬威有什么用,今天还不是被萧大家说了一顿。她得意道,“今天萧先生讲得真好,想要收获,就得辛勤耕耘,否则秋收的时候什么也得不到,七妹妹,你说对吗?”她的言下之意,当然是你们是嫡女了不起吗,我勤奋努力在先生面前比你们有体面。为了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楚,还特意点了秀荪的名。 秀荪缩了缩脖子,她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位姐姐老毛病又犯了,就是爱让她丢丑找平衡,不过这次是她自己活该,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萧大家强调的是收获前的辛苦是必须的,却没有论证辛勤耕耘就一定会有收获,这俩样根本不是充分必要关系好伐。 秀芷垂下眼睛,不置可否,秀芊没听懂,秀荪瞥了一眼缀在后面手挽着手的褚佩、王云杉和孟媛,不打算和她在这里论证这个因果关系问题,只当没听到好了,不然被当做是姐妹争执还怪没脸的。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谢谢各位呀,这么多人肯看,作者君好感动呀,居然还有亲给了月票,谢谢冰~~雪,谢谢咖啡黑黑,谢谢侍书奴。。感谢。。 第五十三章 荧光 前世长什么样子,她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柯璁曾帮她画像,她总是怪柯璁把她画得不够漂亮,柯璁什么话也不说,只傻傻地笑,那些画儿现在还在吗? 她记得那些卷轴都收在含清斋北次间的卷草纹雕花小炕柜深处了,她还知道柯璁偷偷藏起了一张小相,那张画在绢上的小相更传神。 秀荪又望了一眼天幕上那雪贝一般的月,还有徐景行,他的未婚妻已经由家人送入京城,打算商定婚期了。 徐景行的未婚妻是宁晋曹家的姑娘,家中祖父曾官至吏部侍郎。三太太的娘家与魏国公府和宁晋曹家都有转折亲,这亲上加亲的喜事,三太太也笑着说了一回。 唉,那个一脸欠扁样子的家伙,如今也要娶亲了呢。 不知道他穿着大红喜服揭新娘子盖头的时候,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去看新娘子呢? 那般,居高临下的,那般,嫌弃一切的,那般,时刻都在诉说“你真笨”的表情。 唉—— 秀荪正叹息着,忽觉窗外月光一闪。 习惯成自然的警觉使得她立刻将脖子一缩,整个人隐在隔扇的阴影中,透过隔扇边缘的透雕缝隙往外看。 视线擦着屋檐仰望而去,正屋的屋檐与西厢房的屋檐正巧形成了个夹角,露出一片三角形的夜空。轻微的瓦片碰撞声,先近后远,略过秀荪的头顶似乎是沿着屋脊往东厢房而去,到底是什么?她已经确认那是人的脚步声。 秀荪缩着不敢动,只眼睛骨碌碌直转,视线在有限的范围内搜索着,仍旧看不见人影。正焦急的当口,轻微的瓦片声又停了下来,忽瞧见东厢房的屋脊,她的视线几乎穷尽的夹角里,有荧光一闪。 她心里悚然一惊,那竟是金属般的反光! 这个季节不可能有萤火虫,她自然而然想到了刀剑! 是什么人。深夜携带武器。悄没声地闯进江浦老宅! 秀荪将耳朵贴在隔扇上,凝神细听,似乎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气息,十分绵长稳定。 毫无疑问是个练家子,当然啦,要不是练家子。谁能在房顶上快速奔跑还不碰掉任何一片瓦。若不是秀荪感觉敏锐,应该也发现不了有个人在这儿经过。 就在这时。那瓦片的触碰声又开始动了! 她终于窥见东厢那半截伸出的屋脊之上,闪过了一双靴子!幽暗的月光下,半边轮廓映出青灰的荧光。 她心中大骇,正打算定睛细看。忽见黑影一缩,刹那隐没进了茫茫黑暗之中,而伴着那双靴子闪现的。是半截长刀的模糊轮廓。 她没看错! 秀荪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竟然轻轻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单手一撑窗台,小小的身体就轻盈地翻到了廊上,又一个旋身跳跃,轻盈落在了天井中央,她猫着腰移动几步停在东厢廊外,往房顶上望去,早已没了人影。 她左右看了看,瞄准了东厢房前的一棵枯枝大树,仰着头观察片刻,伸出手指抠一抠那皲裂干枯的树皮,突如其来的寒风扫在秀荪的后脖颈上,吹动树枝上零星挂着的枯叶沙沙轻响,她裹紧了身上的夹袄,看了一眼中天的月,还是转身回了屋。 秀荪是想爬上树去看看,是寒风吹醒了她,现在的她,就算可以悄无声息地爬上屋脊,也没有办法去追踪,就算是追上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人家有恶意,她阻止不了,人家没恶意,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不如等明日再看有什么动静吧,兴许那人只是路过。 第二天一早秀荪如往常一般起床去上学,整整一天,她撑着打架的眼皮留意着,并没有听说有哪个院子出事了,难道那人真是路过? 下了学,秀荪没有回屋,而是带着小喜鹊围着老四房院子打转。 老四房的院子大致在江浦老宅东南角,名曰清和轩,共有三进,北面是两层的后罩楼,西边是高低错落,层层叠叠的马头墙,东边则邻水,贴墙建了座观景水廊。 马头墙的主要作用是防火,这邻水的一边就不用了,嶙峋的太湖石圈出个方方正正的碧绿水池,岸边有亭台垂柳,池中泡着高高低低几枝残荷。 前院正门的围墙最低,是带月洞门的云墙,白壁乌瓦,起伏如波,月洞门上装了乌木门扇,洞门两侧的粉墙上开了两洞莲开并蒂的砖雕镂空牖窗。 秀荪回忆着前一晚听到的声响,那人应该是从西边一侧的马头墙跳上正屋的屋脊,又顺着东边屋脊翻出了院子,她沿着正门的云墙拐进院子西边的夹道里,站在墙根仰起头往天瞧去,那一堵马头墙看上去高耸入云,像个单薄的悬崖,如此高度,如此直上直下的角度,想从墙根爬上去,不借助飞虎爪等工具基本是不可能的。 她想起前世皇祖母提过有一门功夫叫贴壁上墙,是利用手指的力量抠进墙砖的缝隙里,如壁虎般爬上垂直的墙壁,厉害的人还可以在半空悬停半个时辰,人称墙上挂画。她仔细去看那陈旧的粉墙,斑驳的水迹流畅自然,没有发现新近剥落的痕迹。手指要承受至少一百多斤的重量,陈旧的墙皮不可能没有丝毫破损。 那么,秀荪转了个身,看了两眼这窄窄的夹道,地面上粗犷的大块条石交错,表面有细小的坑洼,屋檐正对的下方更是有深深的孔洞,没什么特别。这夹道可容两人通过,两人并排的宽度在地面上,很容易跨过,而如果是在半空呢,秀荪站在夹道中央再次仰起头,老四房院子西边是个空置的院落,老太太二十年前住在这里时,曾用那院子做库房,两个院子规格相似,正屋两侧的马头墙也接近平行对齐,那人也许是从西边院子的马头墙跳到老四房西侧的马头墙上,再落上正屋屋顶。 她沿着夹道往北又走了几步,步移景异,夹道东侧自家马头墙后伸出了半边翼然飞檐,秀荪盯着那飞檐又往前走了几步,凤翅般的亭顶整个露了出来,秀荪想起来那是江浦老宅最高的一处所在。 那是一处瞭望塔,四四方方,足有四层楼高,秀芸带着秀荪和秀芊去过一次,那塔远处看着轻巧可爱,进去之后才发现楼梯逼仄,只容一人上下,陈旧的木质楼梯踩上去吱嘎嘎不停响,梯级又高,中间还没有歇息的地方,她们只好一手紧紧抓着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扶手,另一只手扒着上面的台阶,身体弓成虾米状往上爬,一直到塔顶才豁然开朗。 塔顶的空间也很窄,三个小姐妹站在平台上就转不开身,那塔顶的四角攒心亭也不像在地面看上去那么翩然如飞,轻盈自在,而是年久失修,少了许多片瓦。 不过那里空气清新,视野开阔,往东看得见墙外的街道,往南能看见城外的远山,回身面向西北则能将整个江浦老宅尽收眼底。 为了把高塔盖得坚固,自然就无法顾及舒适的问题,所以那儿风景再美,老爷少爷们也不会去那儿吟诗作对,这座塔应是有战乱或匪患之时瞭望之用,像褚家这样的大族,主子加仆妇上百口子,都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也可以算是个小小的城池,防御工事也需要适当修建一些。 秀荪灵机一动,也许上塔去看看,能有些收获,遂拉着小喜鹊往那瞭望塔而去,日头西斜,时间不多了。 老四房院子以北,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子,嶙峋假山,修竹繁茂,鹅卵石小径穿梭其间,应该还有许多旁的花木,只不过都快要立冬了,一簇一簇的植物都只剩下干枯灰白的枝条,远远看着分辨不出。 这片地方应是褚家的老祖宗特意留下来的,要是有一天子孙繁盛房子不够住,还能在这儿起两个院子。 沿着鹅卵石甬道往东边去,秀荪瞥见沿着自家院子的墙根种满了高大粗壮的毛竹,翠绿的竹梢堪堪拂过后罩楼的屋檐,难道是从这儿爬上去的? 不过这毛竹虽粗壮却也有弹性,一个人的重量足以令竹梢触到地面。 秀荪正要过去试试那竹子的弹性,忽听见竹林对面窸窸窣窣轻微的响动,她赶紧往后退出了竹林,抓着小喜鹊的手躲进了院子拐角的夹道里。 这儿可以算是块荒地,除了巡夜的婆子,人迹罕至,这个时辰,秀荪看了眼西边那红彤彤的半边天,心下疑惑道,是谁会到这儿来? 她的疑惑没有保持很久,嫩生生、白胖胖的小爪子扶着墙角,把自己圆圆的脑袋伸出半边到墙外,往那竹林里凝望。 那一片幢幢毛竹,被西天的红日映得暖橙橙,秀荪眯着眼睛望去,有个纤瘦灰黑的身影自对面的墙根下疾步窜进了竹林,像是个小厮。 那人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似的,辗转腾挪,速度不减,往秀荪的方向过来了。 秀荪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小喜鹊,“你看出是谁没?”她低声问。 小喜鹊摇了摇头,凑到秀荪耳边道,“我看他身上的衣服像是少爷们穿的。”(未完待续。) :昨天第五十一章发重了,作者君用第五十二章的内容替换了,名称就叫第五十二章变幻,以后再改吧,我自己改不了。。这里是第五十三章荧光。。ok。。谢谢各位支持,实在没想到有那么多亲会看,太感动了。。对了,下午还有三千字,四点钟左右更吧。。顺便征集一下,亲们,要是一天一更,亲们喜欢什么时间更新,要是两更,亲们喜欢什么时间更新呢。。 第五十四章 温饱 小喜鹊的提醒如醍醐灌顶,秀荪又眯起眼往那身影望去,对呀,府里小厮们的衣服虽也是绸缎的,却是短打,这个身影的年纪怎么看都不是管事,那就只有可能是少爷了。 会是哪位少爷呢? 这时那身影却背对着秀荪蹲下,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那动作依稀像是在挖土,难道藏了什么宝藏?秀荪为自己的想象力而鼓掌。 她拍了拍小喜鹊,示意她原地别动,自己抬手摸了摸头上,只系了两根五彩丝绦,她又摸了摸脖子,那里缀着块小小的玉片。 秀荪将那玉片连着拴玉片的红线一起摘下来,将那红线缠在右手的指间,玉片刚好固定在食指和中指外侧,万一是坏人这样子挥拳打上去会疼一些。 她从转角探出身体,沿着墙根一步一步缓慢靠近,她脚步轻盈,竹林里泥土湿润柔软,直到站在那人身后也没被发觉。 秀荪俯身细瞧,那少年在两三棵毛竹的根部挖了一个好大的坑,土坑边缘整齐摆着两只拳头大的尖尖的东西,是胖胖的冬笋。 正在这时,那挖笋的少年转过了身,西边最后一抹残红照映在他脸上,秀荪认出了那张尖尖瘦瘦的小脸,他是,褚秀苡! 长房的嗣子褚秀苡。 “啊。”那少年短促地尖叫了一声,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却不受控制向后仰,一不小心跌进了他自己挖的大坑里。 那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痩鸭一般,把秀荪也给吓了一跳。 残红的光渐渐消退,隐没在层层叠叠的马头墙之后,黑黢黢的竹影里。秀荪给小喜鹊招了招手,两人合力把褚秀苡从土坑里拽了出来。 褚秀苡站得笔直,长胳膊长腿的,像一羽目下无尘的仙鹤,优雅地掸了掸破旧衣服上的泥土,警惕地盯着秀荪问,“你是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秀荪翻了个白眼。这个问题应该是她问的吧。她理直气壮地指了指那一排后罩楼,“这里是我家。” 褚秀苡不为所动,仍旧一脸“你说的是人话吗我没听懂”的表情。 秀荪只好具体解释。“这是老四房的院子,我是老四房的秀荪。” “哦,”也不知他有没有想起秀荪是谁,依旧保持高冷的表情。端着架子居高临下道,“天黑了。快回去吧。”然后当做秀荪她们不存在似的,拾起土坑边上一尺来长的竹片,继续挖掘。 松软的土壤,被一点点掘开。沿着竹根深挖下去,又两棵宝塔般的笋尖显露出来。 秀荪见他这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忽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一股深埋在岁月深处的怒火点燃了她的兴趣,她干脆提着裤脚蹲在土坑边上。看着他挖那冬笋。 小喜鹊看见了,也学着自家小姐的样子蹲着看。 四只圆溜溜的杏目注视下,傲娇的褚秀苡难以维持,他抬头看了看坑上两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女娃,感到很无语。不过他心志坚强,最初的不自在之后,他再次低下头,手里刨土的动作不停。 夕阳刚刚西下,月还没上中天,有限的光经过层层叠叠竹叶的过滤,到了竹林里,只剩下青灰的微光。并没有什么风吹过,却总能听见竹梢晃动的声响,有时候哗哗的,有时候萧萧的,冰冷的空气环绕在他们周围。 秀荪感觉有寒气从裤脚灌了进去,小腿打了个哆嗦,急急攥紧了裤脚,一双小手也缩进夹袄的袖口里。 而眼前的少年却仿佛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双手握着那柄竹片奋力挖土,实际上这竹子根儿的土壤十分松弛,他却仿佛在挖什么宝藏一般,一副十分虔诚的样子,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两棵已冒出头的冬笋。 秀荪这才借着微光细细打量他,其实她早已注意到了,只是不想去细究。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老爷的灵堂,小小年纪的男孩子,为一个素未蒙面的远亲披麻戴孝,十分认真,十分尽力。 当时大太太见到任何一个亲朋故旧都要将他带上前来介绍一番,他的眼睛里,有与他年纪不匹配的沉稳冷静。 他似乎比初见的时候高了一点,也瘦了一点,都过了霜降,身上还是一件单薄的直裰,尺寸还有些短,白净的腕子露出小半截。 尖尖的下巴竟有凹陷的趋势,他微微咬着嘴唇,沉静的双眸只盯着那个土坑,秀荪能看见他嘴角一翘一瘪,那是吞咽唾液的动作。 秀荪还记得,他一双小小的手上斑驳殷红的冻疮疤痕,如今借着月光看他的手,那双小手沾满了泥土,已经被粗糙的竹片划出了几道血痕,而他却丝毫也不停歇,好像不会痛似的。 看得出来,他很饥饿。住在江浦老宅,竟然会饥饿! 秀荪想起夏日数伏的时候,去温泉山庄的路上碰见大太太带着秀蔓出城送乌太太,那时大太太身上已经有了熏艾的味道,证明她已经得知自己怀孕。 那次没有看见褚秀苡随着出城送别,她也没多想,以为是大老太太将他留在了身边,而褚秀苡是乌太太亲自挑选的,居然没有出现,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如今看来,当时的事情并不简单。 大太太怀了身孕,褚秀苡却饥寒交迫,秀荪已经猜到他遭遇了什么。单薄的衣衫,清瘦的脸,再加上自从大太太得知怀孕之后再也没把褚秀苡带出来过,被问到只推说生病。 虽然这很蠢,却很符合大老太太婆媳的性格。 虽然为时过早,说不定大老太太婆媳已经得知了腹中胎儿的性别。 两只胖胖的冬笋已经露出大半,他将竹片对准冬笋的根部,狠狠戳下去,竹片毕竟没有锄头用着顺手,几下之后,那冬笋才松动了,褚秀苡的手上又添了几道血痕。 秀荪看着这一切,将自己的小手伸出揪紧的袖口,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十一哥,你今天挖的笋子能送给我吗?” 少年双臂一滞,似是懵了,转过头一脸悲愤地望着她,他很想保持平静,却不由自主。这只是一个小妹妹简单的要求,他本不该拒绝的,可这小妹明显不明白这几颗冬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紧紧抿着嘴唇,仿佛很愤怒,很无助,又很沮丧。 秀荪装作没看见,嘻嘻笑着从怀里掏出个巨大的荷包,里面塞满了桂花糕和玫瑰酥糖,在这寒冷的空气里,浓郁的甜香依旧能够轻易触动人的嗅觉。 秀荪看见褚秀苡不由自主地狠狠咽了下口水,望梅生津自然而然,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很没面子,褚秀苡骄傲地转过了头,一字一句道,“我、不、要。” 秀荪却不管,将那大荷包往他怀里一塞,“不要不行!” 给小喜鹊使了个眼色,小喜鹊会意,三下两下敏捷拾起地上的冬笋转身就跑,秀荪甩开他的袖子,跟在小喜鹊身后一溜烟窜出了竹林。 过了甬道往东一拐就到了老四房院子的大门口,任妈妈正在门口的灯笼下张望,见秀荪主仆俩身上蹭得脏兮兮地回来,不免责怪道,“小姐这是去哪儿了,快去洗洗,被你祖母知道了要生气的。” 秀荪就撒娇道,“任妈妈,我想吃您做的荠菜炒冬笋了。”她拉着任妈妈的袖子,示意小喜鹊把怀里抱着的几颗胖胖的冬笋给她看。 借着灯笼淡黄色的光,任妈妈看清了那饱满圆润的冬笋,笑着给秀荪整理乱蓬蓬的头发,“我的好小姐,这不是为难老奴吗?这都下过霜了,让我上哪儿给小姐弄荠菜去?” 秀荪眼珠子一转,“那就做冬笋老鸭汤吧,妈妈带着我一起做。” 任妈妈拉着秀荪的手进了门,柔声哄道,“我的小姐呀,这可是在江浦老宅,让老奴去做吧,等回了老太太院子里,咱们再去小厨房一起做,好不好?” 秀荪用力点了点头,送给任妈妈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脸,将冬笋交给任妈妈就带着小喜鹊进屋洗脸换衣服去了,没有回答任妈妈自己去了哪儿。 那竹林里的冬笋果真不错,第二天一早,任妈妈端上了腌制的笋子佐粥,鲜嫩可口,就请教任妈妈做法。 任妈妈笑着道,“这个简单,鲜笋扒了皮切成丝煮开,撒上盐腌制一晚上,第二天拿出来用井水淘一淘,拌上麻油就能吃了。” 听了任妈妈兴致勃勃的陈述,秀荪又夹了一筷子,口感仿佛更加爽脆了。老四房的小厨房不开火,任妈妈要给她加菜都要去内院厨房,比在家麻烦,秀荪的当然会捧场。 她陡然想起昨日傍晚在竹林里遇见的少年,苍白如纸的脸,竹竿似的骨架,冒着寒风就为了几只笋,这些笋他带回去会怎么料理呢,一定不是做成小菜用来下饭吧,他有饭可以吃吗。 秀荪觉得有点心疼,感觉这是因为自己的内心实际上已经到了嫁人生子的年纪,于是母性大发,收也收不住。 她决定不和自己的天性对抗。 这天傍晚,秀荪带着小喜鹊抱着个红漆描金葫芦卷草纹的食盒在竹林边等着,最后一缕阳光藏匿之后,褚秀苡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竹林里。 秀荪赶紧过去拉住他,笑容可掬道,“十一哥,这么巧,挖笋啊。”(未完待续。) :今天的第二更,明天依然两更,也是没更三千字。。 第五十五章 绣楼 褚秀苡闻言只盯着秀荪不说话,像是雪地里骨瘦如柴的黄狼,周身都散发着危险与防备的气息,秀荪只好捉住他短短的袖口继续道,“今天我带了包子来和你换,包子还是热的,先吃了再给我挖吧。” 半天没听见他回答,秀荪抬头撞见褚秀苡紧紧盯着她的眼,在暗淡的光线中居然看上去那般明亮,那眼神,看上去很诚挚也很冷漠,有那么点熟悉,又有那么些讨厌。 褚秀苡仿佛生了气,“我不要你可怜。”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倔强与逞强。 秀荪也被他的不识相给激怒了,她毕竟不是个天真无邪做好事不留名的傻白甜,在她看来,身处绝境理应更加明白能屈能伸的道理,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活下去才对。 怎么可以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面子问题而罔顾自己的生命,让亲者痛而仇者快? 她帮他只不过是顺手,也没图什么,这人却不识好歹,简直不知所谓。 小小的少年,离家千里,被嗣母一家虐待,吃不饱穿不暖,趁着天黑偷跑出来挖笋充饥,可见身边伺候的也不尽心,不然这样的半大少年,趁着掌灯偷跑出去很多次都没被发现。 秀荪白天上学的事后的打听过,大太太请的大夫号称南直隶的妇科圣手,有这样的名声在,大太太足以依照他的诊断作出决定。 虽不能十成十确定胎儿的性别,却足够她做出这个恶毒的决定了,她是想慢慢耗死褚秀苡,自己的儿子就是独子了,以后长房的一切。褚家的一切还都是她儿子的。 如今应该只是缺衣少食,可等到大太太一朝分娩,真的是个男孩呢?他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要知道对大太太来说,就算是自己的亲儿子养不活,这个嗣子也夭折了,她顶多再过继一个就是了,又不是她的骨肉。心疼什么。 秀荪再看他那仿佛冒着黑气的脸。顿时又泄了气,知道这是个粪坑石头般的小屁孩,越是苦口婆心他就越是和你对着干。秀荪转了转眼珠,打算挤兑挤兑他,“十一哥,你还想见到你的亲生爹娘吗?” 褚秀苡一怔。半天才颤着嘴唇颓然道,“我爹早就去世了。家里只有娘,哥哥和妹妹。” 又连忙纠正,“不对,应该是叔父。和婶娘。”声音听起来萧瑟得就像是干脆的落叶被一脚踩扁。 秀荪听了就撇撇嘴,“看来比起你娘,你更想念你爹呀。” 接着就感觉到半边脸被灼热的目光注视得火辣辣。要是换做某人,秀荪早就吓得跳开两丈远。可这人还是个小孩,能量有限,秀荪才不惧,坦然转过视线,直视他,缓声道,“十一哥,你有没有想过,不久的将来,你见到了你爹,怎么跟他说,说你已经不是他儿子了,还被收养你的人害死了?” 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秀荪揭开了小喜鹊手里的食盒,肉包子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褚秀苡还是个孩子,立刻咽了咽口水。 这里没有遮挡,凉风习习,秀荪立刻将食盒底层的包布四角一提,系成了个小包袱塞进了褚秀苡怀里,“这里面还有几个馒头,放着明天早上吃。你明天中午来院子里找我吧,我让任妈妈煮些鸡汤,这都快立冬了,不能老吃寒食。” 褚秀苡连连摆手,见秀荪又要生气,只好道,“我知道你们老四房和长房有龃龉,为了我凭添麻烦就不好了。” 秀荪打量了一下四周,随手一指院子北边的院子,“那边是老三房的院子,没人住,不如咱们去那儿吧。” 秀荪盘算着明天怎么辞了二老太太那边的饭,褚秀苡看见她一脸思索,就道,“明天中午你还是去二老太太那儿吧,我日落的时候在那院子门口等你。” 秀荪挑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呢。” 褚秀苡听了这话,立刻高傲地扬起头,“那是当然。” 哼,才夸你两句就翘尾巴,又是那么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秀荪愤然而去。 —— 自那天起,秀荪时不时给褚秀苡送些吃的,总算让他在快要入冬的时节,不至于因饥饿而生病。世界真美好,愿世间充满爱,自然,在这个春满人间的冬季,生出恻隐之心的并不止秀荪一人。 二小姐秀芮这个月底出嫁,无奈八老爷和阮氏都动弹不得,老太太只好将阮氏和她自己准备的添妆一并带了来,打算在江浦老宅住到秀芮出嫁再回去。 闺学这个月的课已经上完,秀荪几个小姐妹也都留在了江浦老宅,打算陪着秀芮一起热闹热闹,秀芮的婆家在福建,这一出了门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等秀芮的嫁妆都装上了船,她的屋子也就空荡了许多,姐妹几个连着褚佩一块儿聚在秀芮的屋里,吃茶聊天,还偷着喝了一回酒,长辈们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只吩咐嬷嬷们盯紧了不能出了乱子。 秀荪秀芊和秀芸年纪小,几位大姐姐们还格外观照,只让一人喝一小口,秀荪手里捏着那一点红的小酒杯,闻着那米酒的清香,都舍不得喝了,曾经她也和柯敏偷了一壶酒躲在屋里喝到醉,其实,她是个有秘密的酒鬼呢。 褚佩捧着个稍大的青花酒杯,一脸惆怅,伤感道,“秀芮走了,这绣楼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大太太前两天再次胎相不稳,三小姐秀蔓和五小姐秀菲又回长房院子侍疾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褚佩一个人难免觉得寂寞。 她一抬眼瞥见身边同样捧着酒杯的秀莞,眼珠子一转,兴奋地凑过去,单手搭上她的肩膀,笑着邀请,“秀莞,要不你搬过来陪我吧。” “啊?我……”秀莞脸色先是一喜,又立刻收住,第一时间看向秀荪,见秀荪捧着那小小的酒杯发呆,仿佛没有听见这边的说话,这才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低声回答,“这,我自是愿意的……可是,总要长辈同意才行呀。” 褚佩眼尖,发现秀莞偷偷觑秀荪脸色,回忆起往常秀莞偶尔不经意地对她透露嫡母刻薄。想着秀荪才是嫡女,要是被秀荪听见她只邀请秀莞却没想起秀荪,她们姐妹回去再出波澜,就扬声喊秀荪的名字。 “秀荪,不如你们姐妹都搬到这儿来住吧,上学也方便些。”她私心里当然希望有越多的姐妹住到绣楼来越好。 秀荪闻言把视线从酒杯里拔出来,缓缓抬起头,微笑着道,“谢四姑姑好意,只是我母亲有了身孕,我不太放心,总想着多在母亲身边看着才好。” 那日三太太来告知八老爷考试的情况,已经得知阮氏有孕,几位老太太也已经送了礼品过去,是以阮氏有孕这件事在江浦老宅并不是什么秘密。 褚佩闻言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人家要尽孝,你总不能拦着吧,她皱了皱眉,回过眼看秀莞,见她正低着头,咬着嘴唇红着眼,手中的帕子都扭成麻花了。 是呀,秀荪这么一说,好像秀莞多么不孝顺似的,她又抬眼看了看秀荪,这小妮子讲话也太耿直了些。 她就觉得秀莞可怜,这些日子她冷眼瞧着,别看褚秀荪长得呆头呆脑的,做起事来表面看去也天真随意,实际上却滴水不漏,半步都不会错。 现在褚秀荪才这么一点点大,等再过个六七年,还有谁是她对手。 有那么个刻薄的嫡母,再加上如此绵里藏针的嫡出妹妹压着,秀莞的日子如何能好过。 她想到这里,生了恻隐之心,又看了一眼秀荪身边木头一般坐着的秀芷,心想,这一个在家里恐怕也不好过,不如也救一救她,将她们两姐妹留在江浦老宅两年,再央着二老太太给说个好亲,总比她们那面甜心苦的嫡母将她们随意嫁了要好。 褚佩就这么打定了注意,待一日女眷们聚在二老太太屋里吃饭,共分了三桌,老太太们一桌,太太们和褚佩一桌,小姐们一桌,褚佩看了看除了长房的女眷一个没来,人到得挺齐,觉得是个提起那件事的好机会。 用完了膳,大家相聚饮茶的时候,她寻了个空挡开口,对秀荪的祖母老太太道,“六伯母,等秀芮出了门子,绣楼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想留秀莞和秀芷陪着我住上一阵子,行不行呀?” 老太太听了就不着痕迹打量了她两眼,正打算开口,却被七老太太抢了先。 “褚佩!”七老太太听褚佩这么冒冒失失讲出来,赶紧呵斥她,这孩子,也不和她知会一声就讲了出来,而且提的还是两个庶女,如此,也太不把老四房放在眼里了。 也不是褚佩思量不仔细,而是如果她提出让四姐妹一起留下来,老太太就能用儿媳怀孕的事整体拒绝,如今她只提两个人,不是还剩下两个吗,左右她年纪小,损点周全救了秀莞秀芷姐妹俩,她觉得很值得。 褚佩见自己娘亲一脸焦急,以为她是不想得罪老四房,可她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办成此事,就起身趋步到了老太太身边,敛衽行礼道,“六伯母,您就答应了我吧。”(未完待续。) :下午还有一更。。 第五十六章 去留 褚佩也不顾自家娘亲的阴沉脸色,亲自端茶奉给老太太。 秀莞偷眼瞧了一眼老太太下垂的眼皮,心下惴惴,秀芷仿佛没听见这件事里有她似的,一动不动坐在小杌子上喝茶吃果子。 老太太微笑着拍了拍褚佩的手,道,“好,好,难得你这个做姑姑的抬举她们,就让她们两个留在这儿陪你吧,只是她们姐妹很少出门,你是长辈,她们要是有个不妥当的地方,你要记得多提点,不要让她们丢了人才好。” 老太太一开始就没打算拒绝,她有什么好拒绝的,两个庶出的孙女,难得有人愿意接着。 褚佩听见老太太答应了,雀跃不已,笑着连声道,“谢谢六伯母。” 老太太也乐呵呵喝了口茶。 尘埃本已落定,秀芷却站了起来,对着各位老太太行礼,又冲着褚佩恭敬地一福身,歉意道,“谢谢四姑姑好意,只不过我母亲最近刚怀了身孕,我这个做女儿的总要在身边照顾为好。是以,不能去陪四姑姑了,望四姑姑赎罪,”接着又腼腆地抬起头,对褚佩道,“我给四姑姑做个荷包当补偿吧,求四姑姑看在侄女的孝心份上,莫要怪侄女了。” 秀芷才不担心会得罪褚佩和七老太太,她能依靠的从来都不是她们,其实这世上她谁也靠不着,只不过,阮氏和老太太总归是嫡母和祖母,不至于在她身上尽心,却至少能寻个无愧。 听了秀芷这番话,秀荪抬起头看了她两眼,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秀芷。这还是秀荪第二次听见她说了一大段的话,第一次是表示自己想绣个抹额给老太太当贺礼的时候,之后就是这一次了,还都是比较关键的时候。 老太太不置可否,褚佩有些尴尬,可看见秀芷诚挚的眼神又不忍心怪她了,身为庶女多有不易。她能理解。只好佯装跋扈道,“那可不行,我得要两个。” 她比出两根手指。秀芷见了笑着又是一福,“好说好说,四姑姑发话,侄女愿意效劳。” 众人就这么笑闹着将这一段揭了过去。好似集体忘记了秀莞的存在。 刚才秀芷出来拒绝,秀莞就如坐针毡。竟然和秀荪那天的借口一模一样,她心里气得想跳起来抓秀芷的头发,那又不是你亲娘你凑上去热脸贴冷屁股干啥呀! 而且,秀芷都这么说了。搬出一个大大的“孝”字将所有人碾压,她要是不表态仿佛就是不孝。 可是,她真的很想留在这里。江浦老宅气象非凡,古朴典雅。比她那个寂寞的小院子强多了。这儿还有她喜欢的闺学,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见欣赏她的人,她的才华,她的聪慧,先生们都给予了肯定。在这里,她满是阴霾的生命仿佛出现了一缕光,谁不渴望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日子呢? 而要是回到佛手湖别院,又要面对祖母的厌弃,嫡母的冷脸,又不是她拼着赶着做了庶女,在她出生之前,这一切都注定了,怪得了她吗?每次想到这个,她就无比懊恼,甚至连赵姨娘都恨上了。 她很小的时候就听仆妇们交头接耳,说赵姨娘当年是怎么爬上老爷床的,为什么要那么不知廉耻,为什么还要不知廉耻地生下她?让她一出生就背上了洗不清的耻辱,她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这种阴魂不散的羞辱感。 也许是因为这个太强烈,方才她的双腿仿佛石化了一般,只能一直坐在那里,没有丝毫反应。 不知道经过这件事,褚佩还会想办法把她留下来吗? 她担心着,沮丧着,又期盼着。 老太太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秀莞,也没说什么,继续和二老太太话家常。 当天褚佩就被七老太太揪回了屋里训起来,“你怎么也不问我一声就冒冒失失地开口,今天要是下不来台我看你怎么办。” 褚佩犹不服气,撅着小嘴道,“我要是提前告诉了你,你还会让我说吗?” 七老太太当然了解自己的闺女,也不是不聪明,却总有一股子侠义之气在身,时时刻刻都会冲昏头脑。 她气得指着褚佩道,“你还当自己行侠仗义呢,什么时候被人坑了你就消停了。” 褚佩觉得七老太太小题大做,反驳道,“怎么会呢,秀莞不是那样的人,你不知道,这些年秀莞过得有多委屈,八嫂嫂……” “你给我住口!”七老太太见她越说越离谱,恨不得堵住她的嘴,“你六伯母家的事岂是你能随便非议的,身为女子,要注意口舌,你想叫人戳着你脊梁骨叫长舌妇吗?”七老太太恨得抬起手指狠狠戳了戳闺女的脑袋。 她沉吟片刻,想着自家闺女已经十三岁,要开始说亲了,转身给贴身的妈妈使了个眼色,那妈妈果断带着屋里的丫鬟媳妇子都退了出去,自己站在院子里看着。 七老太太转身拉着闺女进了西次间,在罗汉床桑坐下,语重心长道,“女儿呀,你也长大了,可知道这世上的事,看到的听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实的,你只知道你八嫂待秀莞冷淡,这是秀莞自己说的吧?” 见女儿一愣,七老太太暗地里咬牙骂了一句贱人生贱种,调整呼吸继续道,“你可知道那秀莞的姨娘是怎么怀上的秀莞?” 接下来,褚佩就听到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七老太太不愧是伶俐人,口才很好,把褚佩讲得一愣一愣的。 老四房的这段往事,她还是从长房大太太那里听来的,当年大太太春风得意,幸灾乐祸地讲给她听,她却觉得这简直就是活教材,决定在女儿出嫁之前,告诉她以作警醒,不料如今那段往事的“结果”居然蛊惑她的女儿,她怎么忍得了。干脆提前教育一番,反正丢的还是老四房的脸。 褚佩讶然,她没有庶出姐妹,父亲也没有小妾,平日里常见到有嫡母打压庶出子女,心里很是不平,却从没想到过这些苛待背后的原由。比如八嫂阮氏。 被贴身丫鬟背叛。受尽委屈,还让她生下庶长女,真是惊险呀。她想起秀莞的岁数,这要是个儿子,这眼看就能去考秀才了,即使八嫂以后生下嫡子。也是相当麻烦。 看褚佩一副后怕的样子,七太太明白自家女儿开始动脑子了。话锋一转,道,“再说,你八嫂哪里苛待庶女了?是短着她吃喝。还是短着她穿戴了,秀荪可是她的嫡女,有什么好东西当然要紧着秀荪了。你八嫂嫁进咱们家,可是带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嫁妆。难道还要把嫁妆拿出来连着庶女一道平分了才算没有苛待?要是换你,你可愿意?” 褚佩立刻摇了摇头,她当然不愿意,不是她生的,哪有那么多感情,还分嫁妆,休想。 又回想秀莞的穿戴,和自己也是不相上下了,是呀,阮氏到底是哪里苛待了她? 七老太太达到了目的,低头喝了口茶,总算还知道亲娘的话是要信的,没到亲疏不分的地步,希望她这个傻闺女以后能长点心。 这天晚间,秀荪趴在老太太身后给她捏肩膀,问,“祖母,申妈妈这次怎么没有跟来?” 申妈妈从来都是和老太太形影不离,这次却只有老太太身边的晓燕跟着,连彩雀都没有来。 老太太闻言就叹了口气,“唉,让她看家了。” 秀荪领会,猜想着应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乱子,八成还是姨娘们没有消停。 她笑着开解老太太,“既然出来了,就当那些烦心事不存在吧,明天咱们还去二老太太家蹭饭怎么样?” 老太太转过身点了点她小小的鼻尖,“你这孩子倒是心大。” 秀荪吐了吐舌头,笑得天真无邪,不是她心大,是她相信阮氏坚不可摧的实力。 她沉吟了片刻,低声在老太太身边商量,“祖母,要不……咱们就让四姐姐留下来陪四姑姑吧。” “嗯?你怎么忽然想起来为她求情呀?”老太太转身,看着秀荪圆圆的脸,于情于理,秀莞还是会佛手湖别院的好。 秀荪挪了两步和老太太并排而坐,认真道,“祖母恕罪,我想着四姐姐若是想留在江浦老宅,不如就依了她的心愿为好。” 她低头盯着腰带上挂着的流苏,“这一回祖母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罚四姐姐抄经书,我却是能猜到一些的,是不是和秦姨娘进府的事情有关?” 老太太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握了握手中的沉香念珠,只是叹了口气。 秀荪继续道,“四姐姐年纪还小,这事儿不是她能单独完成的。我是怕……是怕……” 老太太闭了闭眼,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看未必,她比她那个娘要聪明多了。” “可四姐姐毕竟还小,”秀荪提醒道,“四姐姐毕竟是咱家的女儿,总是和姨娘在一块儿算计这,算计那,成了定性想要改可就晚了。” 老太太就道,“这个我也知道,所以才不敢叫她住到外面。”当然还有后半句,她那一肚子坏水儿,谁知道什么时候发作,到时候整个褚家都会看老四房的笑话。 秀荪眼珠子一转,就道,“四姐姐院子里还没有管事妈妈,您派个妈妈过来时时教导着,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而且这人最好是从老太太那里派出来,若是不甚出事,阮氏也挨不着数落。(未完待续。) :亲们,从明天开始,每天四千字,分两更,第一更在早上八点,第二更在晚上八点,当然啦,要是到时间没有更亲们就别等,第二天再看吧,别耽误休息,咱们要对每一条皱纹负责呀,注意养生。。我想着一是四千字放在一块儿价钱看上去比较贵,会吓跑不少小伙伴,二是若是到了过度章,亲们方便酌情跳章,避免捆绑销售的弊端,三是,嘿嘿,可以显得作者君我很勤勉。。好滴,我码字去了。。 第五十七章 花嫁 老太太想了想,便点了点头。她是想到儿媳妇最近正怀着身孕,怕赵姨娘和秀莞在一起又出什么幺蛾子,那年阮氏第一次怀上的那个孩子掉得有些蹊跷,她隐隐怀疑和赵姨娘有关,只是那年因为王姨娘的事与阮氏生了嫌隙,她不好再插手儿媳屋里,只好等着阮氏自己发落,没成想阮氏半点行动也无,就不了了之直到现在。 如今想起来,千万莫要重蹈覆辙才好。 秀荪见老太太同意了,扬起谄媚的小脸蛋奉承老太太,“祖母英明!” 又打了个滚儿,绕到祖母身后,继续给她捏肩膀。 老太太被她逗得呵呵笑。 秀荪心里却在思考另一件事,那次麝香的事,和这次秦姨娘的事明显都与赵姨娘有关,这里面秀莞到底参与了多少还不明确。再者,太太和陈妈妈都差点把府里给翻个底朝天,硬是没有查出最近一段时间赵姨娘私自与外面联系的痕迹。 那么久只剩下来访的人了,佛手湖别院很少和外人交往,算起来,这些人有钟太医家,茹娘子家,孟媛家里,白衣庵的静和师太,还有江浦老宅的太太奶奶。 而茹娘子和钟太医是麝香事件之后才有来往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孟媛家,白衣庵和江浦老宅了。 直觉地,秀荪的心思落在了江浦老宅上。 是以她想,若是看紧了佛手湖别院,将秀莞放在江浦老宅,是不是能发现些许秀莞与江浦老宅联系的蛛丝马迹呢? 上一回秦姨娘拦路进府,秀荪就已经有了怀疑。 赵姨娘都被禁足好多天,完全没机会与外人联系。也没机会与秀莞商量,为什么秀莞就偏偏在她们回去的路上挺身出面配合呢? 似乎唯一的解释就在江浦老宅,不知道老太太打算派谁去给秀莞做管事妈妈,最好能让阮氏提前见一见这位妈妈,嘱咐几句才好。 —— 丙申年九月二十九,宜嫁娶、订盟,忌开市。 质朴大气的江浦老宅如今到处张灯结彩。映着东边红彤彤的日头。高亢的唢呐响起百鸟朝凤的乐声时不时撞击着耳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火药的味道,这眼耳口鼻都沾着喜气。人自然也就跟着亢奋起来,秀荪几个小姐妹手拉着手一蹦一跳上了那最后一阶落在金字上,透着好兆头的楼梯。 金陵婚俗本是下午过门,秀芮是远嫁。要配合登船的时间,故和亲朋商量了。便趁早发嫁,中午留顿便饭,晚间再正式办酒席,也合了金陵风俗。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孟太太天刚蒙蒙亮就进了江浦老宅。秀荪她们跑去绣楼的时候,正听见孟太太清亮的嗓音。她一边梳头,一边念着吉祥的顺口溜,坐在镜前的秀芮却双颊绯红。 秀芸就打趣道,“姐姐不用涂胭脂就面若桃花了呢。” 秀芮气得从妆台上拾起一支绢花朝着秀芸掷过去,“这小丫头,听说个成语就乱用呢。” 秀芸挺起腰敏捷地一闪,躲过那支绢花,嬉笑着给姐姐赔不是,“我错了姐姐,今天是姐姐大喜的日子,应该祝姐姐和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才对。” “哎呀,欠打欠打,你过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秀芮急了,轻拍镜台指着她道,可那眼角眉梢都染着喜色,看上去并不是很生气。 褚佩就笑着凑上去做和事老,“好了好了,你坐着别动好叫孟太太省些力气吧。你妹妹也是为着你好,祝福你呢,我这个做长辈的也祝你们永结同心,琴瑟和鸣了。” 秀芮这次羞得都说不出话了。 秀荪看她如此,也不再叫她羞赧了,只问了秀芮的丫鬟有没有带上点心和参片,拉着秀芊找了张顺眼的椅子坐下,嗑瓜子。 秀芮感激地看了看她,前一天晚上,秀荪给她送了一匣子调过味的清凉油,是阮氏陪嫁铺子里出的新品,秀芮这是要嫁去福建,一路又是行船又是坐车的,少不得要不舒服,清凉油味道难免有些刺鼻,这调过味的抹上像香膏子似的,正好。 她面对秀荪的时候常常有些恍惚,明明年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谈起话来,却像是她的同龄人,十分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劝解的时候也能恰到好处。 确实如此,对于秀荪来说,秀芮才是她的同龄人,是以平素交往就多了些兴趣,倒是常忘了自己这副躯壳的年龄。 等孟夫人帮着秀芮将一身出嫁的凤冠霞帔穿戴妥当,由家里的太太陪着去外院扫轿,身后的丫鬟依次捧着扫把、高香和镜子跟在后面。姐妹几个给孟太太行礼,孟太太则笑道,“一会儿新郎官就来了,你们多陪着姐姐说会儿话吧。” 大人们一走,姐妹几个倒安静了下来,都围着秀芮坐,陪着秀芮体现这短暂的喜悦与忐忑,秀芮倒是忽然话多起来,一会儿嘱咐秀荪秀芸秀芊几个要好好读书,好好学规矩,一会儿交代姐妹们过后去探望下长房女眷。 今天秀芮出阁,长房大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是孀居,便没来送她,三小姐和五小姐还没除服,也没来。 后来秀芮又想起什么,就拉拉杂杂说了半天,姐妹们渐渐地开始觉得有些哀伤。 这女儿家的命运就像是浮萍,唉,总要飘飘荡荡的,秀荪觉得这大喜的日子想起这个意向有些对不起要出嫁的秀芮,于是咬了一大口手里的萝卜糕,就着这糕,把自己的不良情绪咽下去。 秀荪正吃得齿颊留香,前一天家里为了招待福建来的新姑爷,特意请福建厨子做的。 冷不防身边的秀芊张开她油乎乎的小手,扯住了她同样油乎乎的小手往外跑。 “小姐!小姐!小姐!”外面廊上候着的小喜鹊见秀荪三姐妹一串儿冲了出来,迅速跟在了后面,秀芸和秀芊的奶娘见了,也只好赶紧跟上。 “去哪里呀。”秀荪被秀芊拖着停不下脚步,只好跟着一起往前跑,秀芸跑在最前面,半打小短腿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咚咚咚咚一连串巨响。 等她们刚下楼几步,楼梯上又是一阵更加散乱的巨响。 秀芸咯咯笑着道,“你没听见外面放炮仗了吗,当然是去看看新姐夫长什么样。”(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萧镜 新姐夫? 秀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已经过了这种好奇的年龄了,不管那新姐夫长得是圆是扁,还是逃不过一只鼻子两个眼哇,而且,这个时候外院人来人往乱糟糟的,冲撞了什么人可怎么办。 “小姐,你慢点!”小喜鹊速度很快,眼看就要追上她们,却被个抱着攒盒的丫鬟给挡住了,她敏捷绕过,再次加速。再往后两个乳娘已经被甩开好远。 “外院人太多了吧。”她扯着嗓子喊,爆竹声越来越大,都要把她给振聋了。 “没……事,咱们抄近路!”秀芸也大声道,声音若隐若现。 接着就带着秀芊和秀荪拐进了敞厅旁的夹道。 秀芸平日里看不出来,小身板好结实,跑了这么一大会子都不带歇息的,叫喊出来还是那么中气十足,“前面再穿过两个院子就到了。” 一路上穿堂、甬道、夹巷、穿堂,秀荪只好跟着往前跑,因为在这里被丢下她恐怕很久才能找到回去的路。 直到又进了一个夹道,人忽然多了起来,抱着各色盒子的丫鬟婆子,还有一些宾客模样的人,也有像她们一样跑来跑去的小孩。 秀芸身手敏捷,拉着秀芊的手左躲右闪保持着相当快的速度往二门冲去,可惜秀荪就变成了那尾大不掉的“尾”,由秀芊牵着左摇右摆总是险些撞着人。 终于,在秀芸拉着她们两个急速通过两人之间时,秀荪和秀芊那油乎乎的双手终于脱钩了。 秀荪因着惯性,狠狠撞在了一个铜墙铁壁般的身影上。 秀芊叫了两声姐姐,声音如风吹乱红一般飘去了远方。消失在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之中。 秀荪只觉额头很疼很疼,铺天盖地一抹蓝色挡住了所有光线变成一片漆黑,整个身体就扑在一个高大结实的身影上,那身影岿然不动,秀荪却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软软地往后倒去,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拽住了胳膊。 这一撞,面面的。实实的。只觉得那夜空的银河沉到地面绕着她的脑袋飞呀飞。 “小姐,可追上你了。”小喜鹊总算跟了上来,弓着身子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见有外人在,赶紧退到秀荪身后站好。这时秀芊和秀芸的乳母追了过来,看见小喜鹊的暗号,只能继续往前院找。 “这女娃。冒冒失失的。”温润柔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上去很年轻。大而温热的手指帮她理了理中间开了叉的刘海。 秀荪扶着那手臂站稳了,仰头望去却怔愣在当场。 这人身形伟岸颀长,微微有些驼背,黑发如墨。面白无须,慈眉善目,做普通文士打扮。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可秀荪却知道。此人如今已到花甲之年。 他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萧镜,前世看着她长大的人。 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出差,还是是他也在前些日子的动荡里遭到了什么牵连? 秀荪记得萧镜是皇祖母提拔的,如今皇上掌权,怎么会让他继续在原来的位子?难道他也被打发到金陵来种菜了?最近确实有一批官员和宦官调入金陵,官员就进了金陵各养老部门,宦官大都充入金陵净军。 看着萧公公慈爱温暖的笑容,他看上去过得还不错,并没有从高位跌落的惶恐与颓唐,不过也是了,萧公公多年前也遭过贬谪,那一次是到昌平守皇陵。 因为经历过起落,所以看开了吗?秀荪正思索着,忽察觉萧公公探究的眼神。 秀荪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赶紧状似天真地退后一小步,自己站稳,恭敬地敛衽行礼,笑着脆生生道,“多谢老先生。” 小喜鹊垂首跟在秀荪身后也行了个礼。 萧公公已侍奉过三代天子,两度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他年轻的时候曾在皇宫的藏书阁当差,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报出书名,他能立刻告诉你这本书出自哪个藏书阁,哪个书架的哪一本。秀荪前世当郡主的时候多次去询问,这位萧公公从来没错过。 前世,秀荪称他为萧爷爷。 萧公公笑着摆手道,“客气了,客气了。” 又见秀荪身上穿了件杏红色凤尾菊暗花云缎方领短夹袄,下身是青草蓝缎地五彩蝶恋花马面裙,胸前还缀着个赤金云纹璎珞圈,下面挂着个羊脂玉锁片,一看就知这是哪个府里的小姐,便笑容可掬地问。 “小女娃,问你个事,可知道这府二老太爷在何处呀?” 秀荪听闻他这么问,就乖巧的仰头打量他,“您是我二爷爷的朋友?来吃喜酒的吗?下午正式开席,这会子二爷爷应该在前厅。我这就带您去。” 萧公公何等聪明,又过目不忘,她要是敷衍他,反而得罪人。 萧公公今日穿着普通的靛蓝暗纹缎子夹棉直裰,手里随意握着柄折扇,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厮模样的人,乍看上去细皮嫩肉的,应该是个小太监。 她热情地微笑,侧身比了个有请的姿势,意思是她来带路。她这么说是想知道萧公公的大致来意,以前从没听说过二老太爷褚昌迅与内宦结交,且他那么爱惜羽毛,会不会愿意见萧公公呢,秀荪可不信萧公公是专程来给褚家贺喜的。 萧公公见秀荪要将她带去外院厅堂,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裂痕,继续和蔼道,“我找二祖父有事要商谈,还是带我去他的书房吧。” “好呀,请随我来。”秀荪甜甜一笑,不假思索道,转身往另一个方向比了个有请的姿势,自己走在前面带路。 看样子他是趁着这次喜宴自己溜进来的,并且不希望有人知道他来找过二老太爷,秀荪心里嘀咕着。这么说,应该有事要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谈判。 这么大费周章的,恐怕不会是为了品茗对弈。 不过,她只管带路就是,反正凭着萧公公的本事,就算她不带路,他自己也找得到二老太爷,至于他们打算谈什么,就不是她一个小孩能过问的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留住 方才碰倒萧公公的地方离二老太爷的书房已经不是很远,她凭着记忆尽量走人少的路径,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二老太爷书房院子的侧门。 看门的小厮认识她,上前行礼,当看见她身后的陌生文士和小厮,面露疑惑。 秀荪就故作大喇喇道,“这位老先生是二老太爷的朋友,你快快去叫沈先生过来。” 那小厮又看了她一眼,应声去了。 秀荪就转过身对萧公公热情道,“老先生不如移步前面的亭子里等候,我让人给您沏茶。” 沈先生就是二老太爷的头号幕僚,负责管理二老太爷的一应文书,平日里就歇在外书房后面的小院子里。 这个时间二老太爷肯定不在书房,秀荪想到可以先让沈先生来参考一下可不可见,这样子二老太爷还有个回旋的余地。 萧公公顺着秀荪的手指,看见眼前边人来人往的通道,笑了笑,“姐儿客气了,还是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不一会儿,沈先生就跟着那看门的小厮出来了,一见萧公公,立刻热情地将之引了进去,并派小厮即刻请二老太爷过来,秀荪适时地告退了。 沈先生明显是认识萧公公的,并且知道二老太爷一定会见他,也许,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触了。 二老太爷什么时候和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关系这么密切了,这里面有阴谋呀,有大阴谋。 她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内院走,心里嘀咕着,要是萧爷爷真的被发配金陵。也不知道现任的掌印太监是谁,东厂厂公还是原来那位刘公公吗,内宦的人事变幻也很莫测呀。 秀荪从二老太爷书房侧门拐出来的时候,刚好赶上秀芮上轿。 喜庆喧嚣的锣鼓唢呐,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穿着大红喜服的秀芮哭了两声,盖上龙凤呈祥的盖头。由二少爷褚秀菁背着坐进了八抬大轿里。金线绣着双喜字团花的大红锦缎绣鞋稳稳踩在厚厚两包云片糕上。 绣五彩折纸牡丹的轿帘落下,终于隔绝了娘家人不舍的目光,四太太追了两步扶着厅堂前的柱子抹眼泪。女眷们纷纷拦住她,劝着,大喜的日子娘家人可不能掉泪云云。 随着一声洪亮绵长的吆喝,红艳艳围着彩绣轿衣的大轿缓缓抬起。随着鼓乐仪仗出了大门。 新郎官在门外上了马,走在队伍前面。秀荪都没来得及瞥一眼正面,只觉得那身影还算挺拔。秀芮是在这个厅堂拜别长辈才上轿去的,方才秀荪进来的时候还看见二老太爷也在,这一转眼二老太爷就不见了。应该是去见萧公公了吧。 秀荪见厅堂前的角落里,秀芸和秀芊正坐在廊柱下的栏杆上吃糕,两位乳母站在她们两个身旁。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还没从剧烈运动中恢复过来。 秀荪带着小喜鹊过去。撅着嘴道,“你们两个,把我甩了只顾自己跑。” 秀芊见到秀荪很高兴,“七姐姐你来啦,你跑得可真慢。” 秀荪点了点秀芊的额角,佯作生气道,“你还嫌我跑得慢,明明是你们跑得太快了。” 秀芸就在旁边笑,“七姐姐可看见新姐夫了?” 秀荪遗憾地摇了摇头,“你们看见了吗?” 秀芊就兴奋起来,“我和八姐姐跑得快,正巧看见二姐夫进来给长辈磕头。” “长得如何?”这是小姐妹最感兴趣的八卦了。 秀芸就道,“是很不错,我瞧着和二姐姐很般配呢。” 秀荪就戳了戳她的肩膀,“你才多大的小人儿,就知道般配了?” 女眷们三三两两都往内院去了,二老太太见秀芸几个还在角落杵着,就派身边的丫鬟叫她们快回内院去,小姐妹几个相视一笑,手拉手往回走。 绣楼里已是人去楼空了,几个年纪稍大的姐妹不好出去看,只好等着秀芸姐妹几个带来的情报,这下子秀芸又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将新姐夫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姐妹们看她这样都觉得挺无奈,同时也为秀芮高兴。虽说人不可貌相,可是哪个女孩子对自己未来夫婿的相貌没有期待的。 嫁女儿也就热闹一时,等花轿一走,家里也就冷清下来,内院请了说书的先生,外院开了戏,维持着热闹的气氛到黄昏,用了正席之后,宾客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带着几个姐妹回了佛手湖别院,却把秀莞留下了,慷慨地表示让秀莞陪着褚佩住上一段日子,姑侄俩做个伴。 褚佩欣然保证会好好照顾秀莞,而想到七老太太给她讲的那些老四房往事,原本的兴奋和成就感也不那么强烈了。 七老太太却有些傻眼,她本以为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了,没成想老太太如此“大方”。 老太太也不管七老太太怔愣的神色,拉着她的手提前感谢她的照顾,并给了七老太太二百两银子作为秀莞的用度,这就是将秀莞交给七老太太了。 七老太太不收,却扛不住老太太百般劝说,最后只得收下。 七老太太心里那个不爽呀,暗怪闺女给自己找事,这下子秀莞就要她负责照顾,这要是缺了短了什么,甚至闯了什么祸,她都里外不是人。 只好迅速着人给秀莞收拾屋子,打定主意宁可自己贴一点也不能让秀莞觉得委屈,进而丢了老二房的脸。 当天下午,老太太就派了个身边得力的柳妈妈押着秀莞惯常用的衣物去了江浦老宅,当然,她奉命留在那儿伺候秀莞,就不回来了。 同时,七老太太也给褚佩身边派了个妈妈。 老太太带着秀荪几个回了佛手湖别院,八老爷携阮氏在大门口迎接,后面还站着申妈妈和陈妈妈,秀荪望过去,挑了挑眉,这夫妻俩,看上去居然有一种琴瑟和鸣的感觉,她揉了揉眼睛,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瞎了。 老太太下了车,握着阮氏的手道,“你这还没出三个月呢,出来做什么,快回去躺着。” 阮氏由陈妈妈扶着给老太太福了福,笑道,“娘,我哪儿有那么娇气,茹姐姐来信说了,要适当运动分娩的时候才顺利。这几天老爷甜甜陪着我在院子里散步。” 老太太听了就满意地点了点头,夸奖八老爷懂事了。 八老爷上前给母亲行礼,他见阮氏给自己说好话,挺不好意思,却也领了阮氏的人情。秀荪几个上前给父母行礼。一家人由一大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往里走。 阮氏挽着老太太的胳膊走在前面,八老爷跟在后面笑呵呵看着,真是一幅母慈子孝,夫妻和睦的美好画面。 这当然是表面现象,不然老太太何必要把申妈妈留在家里镇场子。(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小乱 姐妹们各自回了院子,秀荪在浣石山房梳洗过后,陪老太太喝了盅茶,就跑去了葱介轩。 八老爷不在,说是去外院书房了,最近八老爷的伤口基本痊愈,能下床了,常常随处逛逛,不过老太太还是强硬地要求八老爷晚上必须要歇在葱介轩。 阮氏不动声色,到了晚上却叫八老爷去竹石屋里,也没委屈了八老爷,实际上是她懒得见他。 八老爷被伺候得很周到,连带着对阮氏也多了些喜爱,并自以为是地觉得阮氏是因为怀了孩子转了性儿,变得温柔贤惠了,阮氏心里直喊呸,暗骂他自恋狂。 秀荪终于找机会得知了她们上闺学去的这几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阮氏提到这个就呵呵笑了两声,眼角眉梢都透着幸灾乐祸。 陈妈妈将白瓷炖盅端给阮氏,看着自家小姐的模样有些无奈。 原来秦姨娘进府以来处处碰壁,病倒之后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总结经验,她发现郑妈妈实在是不适合在深宅大院里行走。 在这里争斗是无形的,是玄妙的,与拳头大小,嗓门大小关系不大,郑妈妈丝毫占不到便宜还常常拖后腿。 于是她明智地提出要把郑妈妈送回钟山去看房子,那是她最后剩下的一处财产。 阮氏爽快地答应了,还承诺郑妈妈虽回去看房子,府里的月钱还是照拿。 不过可惜的是,秦姨娘前脚和阮氏提了,还没待走出葱介轩,钟山就传来消息,秦姨娘位于钟山的小院子起了大火。烧了个一片焦土,片瓦无存。 秦姨娘伤心欲绝,想重新盖房子,可惜没钱。 因前些日子生病,她和郑妈妈双双卧病在床,小芭乐年纪小,又贪玩又不会照顾人。熬药、加菜都需要单出银子打赏。带来的散碎银两很快就被小厨房的妈妈们掏空了。 身无分文的秦姨娘只好找八老爷哭诉。八老爷平日里在金陵,与同窗应酬,买喜欢的古董字画都是直接记账。由老太太在金陵的一间陪嫁铺子定期结账,八老爷在外的每笔花用也会定期呈到老太太面前,方便监督管理。 八老爷每月只有可怜的五两银子零花,而要说姨娘们撒娇卖乖要银子的本领。还是莫姨娘第一,她手里那些赤金簪啦。金纽扣啦,小珊瑚珠子啦,都是从八老爷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八老爷本来就囊中羞涩,这次考举不中。老太太干脆扣光了这点零花钱,秦姨娘却不知道。 她觉得八老爷是一家之主,怎么会拿不出银子来。就算不管庶务,家里的老爷想在账房支取几千两银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于是没完没了地缠着八老爷。 八老爷爱面子,又不能对爱妾说自己其实口袋空空,最后一角银子前些日子刚给莫姨娘搜刮走,只好拿大道理压她,告诉她安贫乐道的道理。 秦姨娘贼心不死,撺掇着八老爷来向阮氏要钱,八老爷还真来找了阮氏,阮氏却道,秦姨娘进府的时候口口声声看中你的才华,而不是钱财,现在考验她的时刻到来了。 何况那房子虽烧了,地还在,早盖晚盖还不是一样,就不要凑着这个当口让老太太不痛快了,不如等老爷他日中了举,能在账房支领银子了,再高高兴兴堂堂正正给秦姨娘盖个大宅子。 慢悠悠把老太太搬出来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八老爷一听,觉得阮氏说得话很有道理,又害怕老太太过问,下次秦姨娘再提起银子的事儿,就这么承诺了,当然他没说自己中了举才能支银子的事儿,而是很冠冕堂皇地说,那房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住,不如到时候就当个彩头,将来想起也是不错的回忆。 秦姨娘听了简直要吐血,就算下次八老爷能顺利中举,那也要三年之后,那块地虽说还是她的,可不耽误邻居见那块地荒废了起了侵占之心,今天一厘,明天一尺,她到哪儿说理去? 随即觉得八老爷是在敷衍她,心底好生委屈,她曾听说八老爷大手一挥就买个两千两银子的笔洗,可见是并不把银钱放在心上的,为什么如今到了她这儿,却不舍得花了。 不由得悲从中来,又病了。 八老爷怕在秦姨娘面前没面子,干脆苾芬馆都不去了,只在葱介轩里教竹石竹云写字。 秀荪听了这个长长的故事,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问道,“秦姨娘的小院子是怎么着火的?” 虽说天干物燥的,这也太巧了吧。 阮氏将见底的炖盅递给陈妈妈,自己拿帕子揩了揩嘴角,笑道,“谁知道呢,这天干物燥的,难说。” 秀荪听了就拿了个橘子放在手心剥了起来,阮氏这么回答,说明不是阮氏指使的了,而后半句“难说”,又有的猜测了。 不是阮氏,不一定和佛手湖别院没关系。王姨娘作为褚家的家生子,也许在老宅那边有些什么助力,赵姨娘如今还被怀疑与老宅私下联系,而褚家各房多少在金陵都有些产业,还有莫姨娘的娘家也在金陵城里,钟山离金陵城也不远。 这几个人,秦姨娘都结结实实得罪过,仔细思量,个个都有嫌疑。 不过嘛,也许真是因为天干物燥呢,又不是她家房子被烧了,也懒得去追究。 秀荪将包好的橘子瓣放在琉璃小盘子里递给阮氏,看了她一眼,讷讷讲了褚秀苡的事,她当然不会说自己去那片花园子是为了寻找不速之客的踪迹,只说吃完了饭消食逛到那儿。 秀荪本以为阮氏会责怪她,不想阮氏只问她老太太怎么说。 秀荪道,“这事儿我没和祖母明说,但一切都是交给任妈妈去办的,祖母肯定知道,却没有说过我。”祖母没有阻止就是默认她的做法。 老四房和长房的恩怨没几个人不知道,接济褚秀苡的事只能暗中做,只是让任妈妈去内院厨房取些吃食,也都是另给了银子的,只当是老四房加菜,底下的人心照不宣。 这事情闹出来老四房也是不怕的,她就是不想祖母为难,不过这事早晚瞒不住。 “这事也好解决。”阮氏端着琉璃小盘子吃了一瓣橘子,沉吟道。 秀荪听她说就明白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她叹了口气,“就怕大太太娘家再挑事。” 不过……秀荪灵机一动,上次大老爷治丧时收嗣子的事儿,都是大太太的娘家嫂子乌太太上下打点,乌太太借着凉国公府的势,再加上自家男人福建布政使的官威,多少起了些作用。 而如今,凉国公府灭了,乌太太死了,还是为了大太太的事而遭遇盗匪,要是大太太这边再出些什么事,大太太娘家哥哥会不会帮忙还两说。 这事,只要做得巧,说不定会有转机的。秀荪心里暗暗谋算起来。(未完待续。) :谢谢qingshanwx的打赏。。这两天有点寂寞,你的打赏又给了我动力。。 第六十一章 舅舅 立冬之后,阮家舅舅从京城回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去京城送礼,联络一下官商之间的深厚友谊。 他也是在京城接到浦口的消息,得知妹妹怀孕欣喜若狂,路过扬州也没有下船,只派家人将东西送回家,自己则带着满满一船的礼物直接在浦口登岸,喜气洋洋地进了江浦老宅。 秀荪闻言,整理了下仪容去了葱介轩。 秀荪走进西次间的时候,发现八老爷竟然也在,略略怔了一下,由着莺歌撩起珠帘,欢快走进给各位长辈依次请安。 这还是秀荪变成秀荪之后第一次见到阮家舅舅。初冬的阳光格外灿烂,穿过隔扇照在舅舅白净的脸上,留下万字流水纹的团团阴影,给舅舅俊美的面庞增添了一丝可亲的色彩。 阮家舅舅与阮氏眉眼很像,只是脸型偏方正,就是很有福气的那种,人到中年多少有点发福,也许是长年在外奔波,看上去并不臃肿虚胖,而是透着厚实,透着可靠。 秀荪一见就觉得亲切。 舅舅看见秀荪长胖了,气色也很好,十分欣慰,笑着抚了抚秀荪的头顶,叫她端把椅子坐在自己身边。 秀荪看了看坐在罗汉床另一边的八老爷,和坐在八老爷下方圈椅里的阮氏,也就听舅舅的话,坐在舅舅身边,一会儿给舅舅捧茶碗,一会儿招呼舅舅吃果子,逗得舅舅合不拢嘴。 “果真是女大十八变,这大半年不见,秀荪张漂亮了,人也开朗了。”舅舅接过秀荪捧来的豌豆黄,尝了一口。赞道,“真是咱秀荪自己做的吗?很好吃。” 秀荪就腼腆地笑了笑,心想,那当然啦,第一,我明年不是八岁而是十八岁,第二。您大半年前见的那个秀荪已经换了馅儿了。 阮氏想起秀荪这大半年的变化。也觉得欢欣鼓舞,“可不是,这大半年。身子也养好了,也懂事儿了。”想当初她是多么担心呀,事实证明她的孩子自然不会弱,所谓虎母无犬女。暗自得意。 秀荪瞧出了阮氏的自得之情,笑着安静听大人讲话。原来舅舅在劝解八老爷,说他只要好好努力下次必定高中之类的话。 要是在往常,目下无尘的八老爷一定觉得阮家舅舅将功名利禄挂在嘴边俗不可耐,如今却怂了。 他原先没下场去考试。自然就没有比较,每天自鸣特意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如今。他连个举人都没考上,人家却是堂堂正正考过殿试。名列三甲第五十八名,赐同进士出身,虽说名次靠后了些,比他却强上两个头了。自家大舅哥起码不像自己那么傻缺忘记署名字不是吗? 原先八老爷最嫌弃的就是阮家银子太多,满身铜臭,可前些日子他性命垂危,阮氏拿了支有市无价的千年人参给他吊命,没银子哪儿来的千年人参,他是有良心的人,所以更怂了。 八老爷谦逊地听自家大舅哥训话,讷讷保证下次会努力学习、认真考试,光耀门楣,顺便给自家老婆,也就是他大舅哥的妹妹挣套凤冠霞帔。 八老爷这次这么好说话,让舅舅感到惊奇,他本以为这次又会如前几次一般见到一个频频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身上每个细胞都在诉说“我很帅”,“我很风流”,“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欠揍妹夫。 有转变,是好现象,不过,转变这么大,阮家舅舅心底咚咚打鼓。 不过他是个出色的商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和不动声色的本事都是一流的,迅速调整战术减少打压和提醒的成分,热情洋溢地表达了对妹夫的欣赏与信心,倒是把八老爷感动得一塌糊涂。 要知道八老爷落榜之后,立刻被老太太毒打了一顿,这两天才下床行走,背上伤痕没消也不好意思出门会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郑重其事地鼓励他,他顿觉遇到了知己,要生拉硬拽把阮家舅舅拉去他外院书房,要和阮家舅舅一起品鉴他新得的一副名画。 阮家舅舅推辞道,“还是先去拜见老太太再看那画。” 于是一群人又去了浣石山房。 老太太向来喜欢阮家舅舅,总说阮家舅舅最像其祖母扈氏,也就是老太太的大恩人。 阮家舅舅也很会来事儿,三言两语就把老太太逗得哈哈笑个不停,随后拿出几个月前阮氏送到京城去做金缮的那个万里江山图的粉彩山水杯给老太太过目,老太太戴上玳瑁眼睛,小心翼翼打开了一只黑漆描金匣子,大红绒布中央,安然躺着一只白底青蓝花纹的广口杯,其上山峦迭起,木叶苍翠,山脚下浅碧色的波涛中走着小小渔船,果真是江山如画,娇媚壮丽尽在这方寸之间。 在那日头初升的山巅,有一道粗粗细细的金线,乍一看去,倒像是万丈霞光在茫茫云雾之中折射出的旖旎光带。那里就是当初磕豁的小口子,将瓷片用特别调制的胶粘回去,再涂上一层金漆,填补缝隙,掩盖裂痕。 老太太很是满意,连连称赞那师傅巧夺天工,比原先还要漂亮。 一家人和和乐乐吃茶聊天,听说八老爷年后就要到褚家二老爷任上去历练,阮家舅舅挑拣着讲了许多湖广的风土人情。二老爷时任永州府通判,正六品。 八老爷自听说要去二哥任上,并不抗拒,反而向往,永州八景天下闻名,还留下了无数文人墨客的千古名篇,八老爷早就想去见识一番。 阮家舅舅见八老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亮晶晶,挑着问永州好吃好玩的,跟个孩子似的,知道他还是老样子,索性不再浪费唾液,借了个当口改了话题,和老太太提起老三房来。 老三房当年初到扬州,还是阮家舅舅给牵的线,做成了第一笔生意,之后娶了扬州首富方家的姑娘,也是阮家舅舅给做的媒。两家关系甚为密切。 又提到老三房五老太爷给浦口诸房准备了年礼,托他带过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过两天他也跟着秀荪她们走一趟江浦老宅。 老太太听他这么说,了然,只道不着急,让人收拾个院子出来,给舅老爷住着,还要派几个人给舅老爷差遣。 舅老爷谢了老太太留宿,推辞了伺候的人,只说带了位姨娘在身边照顾起居。 老太太立刻叫人将那姨娘请来相见,还笑眯眯夸那姨娘长得好,赏了两件首饰。 秀荪却在一旁暗忖,舅舅是从京城回来的,老三房却在扬州,托舅舅送年礼,不太顺路呀,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去江浦老宅? 江浦老宅……二老太爷! 难道,她舅舅也上了二老太爷的贼船不成!(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贼船 舅舅有没有上二老太爷褚昌迅的贼船,秀荪是不得而知的,就算她直接问,舅舅八成会以为她中邪了。 且秀荪有种感觉,阮家与褚家小二房的关系,恐怕比老四房和小二房的联系更加紧密。 她本来以为老三房是小二房在财力上的坚实后盾,而如今看来,阮家无论在财力还是名望都是老三房不能比的,和实力雄厚的首富方家相比,又与褚家的关系更紧密,家主的唯一胞妹嫁给了褚家老四房的独子。阮家和褚家要建立什么合作关系也是必然。 阮家在江南是个有些特殊的存在,读书人家弃书从商本是一件十分难为情的事,可阮家那位先祖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士林之人若是不表示景仰就会显得不够有格调,使得阮家蒙受祖荫,算得上儒商之名。这应该也是二老太爷倾向于选择阮家的原因。 舅舅是什么时候投到二老太爷麾下的? “咚”,什么声音,闷闷的,把秀荪吓了一跳,睁眼一瞧,面前碧绿的水面圈圈涟漪,水榭另一边,舅舅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握着把鱼竿,笑着道,“小丫头,舅舅在这儿下钩,你在旁边喂鱼,这鱼都吃了你的桂花糕,还能吃我的鱼饵吗?” 咦?秀荪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一把圈椅里,隔着水榭的栏杆面对着水面,手里的桂花糕已经碎掉一半,不少都掉进了池水里,她这边的水面青影翻滚,乌泱泱都是大鲤鱼,而舅舅那边却平静得很,好几条鱼从鱼钩边上淡定地游过。 是哦。这么坏人好事,实在不地道。何况是她娘亲哭着喊着要吃酸汤鱼,舅舅才带她到园子里钓鱼的。 她笑嘻嘻收起了桂花糕,放在身旁花几上的白瓷小碟里,拍了拍满是糕点渣渣的衣摆,对着随侍在侧的林姨娘笑了笑,“舅舅和林姨娘钓鱼吧。秀荪去给舅舅换热茶来。顺便去厨房看看奶酥卷烤好了没,舅舅吃得美了,钓上来的鱼也鲜美。” 说完一溜烟儿就跑了。舅舅笑着无奈道。“慢点跑,这个鬼灵精。”吩咐阿红赶紧跟上。 阿红是舅舅给秀荪找来的丫鬟,其父曾是镖局的总镖头,自小习武。后来父亲去世,为了家人生计。阿红去了镖局跟着走镖,这些日子沿海不太平,许多女眷出远门总要雇两个女镖师随着,就当买个放心。 阿红家里还有年老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走镖在外不方便照顾,如今听说褚家给的银子多,又能将母亲和弟弟一起接到浦口来。立刻就答应了。却明说了不签卖身契,只做雇佣关系。阮氏也很爽快,直接给了阿红护卫的月钱,另在附近的陪嫁庄子上安排了屋舍给阿红的母亲和弟弟,她母亲可以在庄子上接点活计,弟弟也可以跟着庄子附近的老秀才读书识字。阿红再满意不过。 舅舅也道,阿红的人品是他反复试过的,值得信任。 秀荪听了这话就放心了大半,商人逐利,本就对人性的阴暗面见识颇多,做生意的从来不会随便看这人器宇轩昂就贸然信任,若是哪个掌柜的看好手底下的小伙计想要委以重任,总要试探试探,例如故意在柜台下面不起眼的角落丢一角银子,小伙计扫地的时候必然会发现,神不知鬼不觉的,就看这小伙计是不是个实诚人。 既然舅舅说反复试过,那么阿红肯经经过了多次类似的试探,可以放心使用了。 第二天又到了去江浦老宅上学的日子,立冬之后,浦口下了场小雪,细细的,薄薄的一层,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就像抖落的桂花糕渣渣,转眼就化。 虽存不住雪,天气还是寒冷起来,秀荪几姐妹都披上了灰鼠皮斗篷,手笼里揣着小手炉上了车。 上次回来之前,秀荪将任妈妈留在江浦老宅了,方便照顾褚秀苡吃饭,是以这次车里陪着秀荪的是小喜鹊,阿红坐在后面一辆车里。 道旁的树叶都掉光了,仅凭树干都不太容易分辨那些是什么树。 秀芊靠在自己奶娘身上睡着了,像小猪似的发出微微的鼾声。 舅舅的车在前面开道,后面还跟着几辆满载年礼的马车,平日里只有三辆马车出行,这一下子陡然变成了十辆车,秀荪看着那绵延的车队,陡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前世跟着皇祖母出行也是随着长长的车队仪仗,只不过少了时不时骑马经过车窗的柯璁。 这次秀荪她们来江浦老宅,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在门口迎接的是三老爷褚伦,是在家的子弟中,与舅舅同辈且年龄最长的,而且他是二老太爷褚昌迅的儿子。 舅舅在门口就下车了,女眷们的马车则由侧门进入,直接到了垂花门。 三太太身边的管事妈妈特地来迎接林姨娘,秀荪几个就带着林姨娘给各房老太太、太太行礼问安,从老二房院子里出来,秀荪姐妹与林姨娘在甬道岔口分别,姐妹们就去了闺学,林姨娘由三太太身边的妈妈引着去了给舅舅准备的院落。 后来秀荪听说,几位老太爷,老爷都在家,在外院开了酒席给舅舅接风,百般疑惑几位老太爷老爷真闲真凑巧,未免用力过猛,后来才想起来,她舅舅是同进士呢,比那帮爷们儿的大部分都厉害,受此礼遇也是应该。 后来舅舅有没有和二老太爷单独煮酒品茗对弈长谈就不得而知了。 秀荪几姐妹踏进学堂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在了,还是如往常一般互相见礼问候,秀芊和秀芸则迅速黏在了一起,跑回后排座位上讲悄悄话去了。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秀荪在自己那张桌案后落座之时,发现了不对劲,桌面上摆着的一叠宣纸被动过了。 这一点不难发现,因为最上面一张皱巴巴的,掀开一看,底下的厚厚一叠都被剪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 秀荪不动声色,余光扫了一眼四周,有几位同学目光躲闪,秀蔓则看着她挑衅地笑。 秀荪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准是她暗中接济褚秀苡的事被发现了,而且她成功引起了长房三小姐褚秀蔓的注意。 这一叠剪碎的宣纸代表了褚秀蔓的愤怒和警告,算是小惩大诫,若是她继续帮助褚秀苡,应该还会面临更严重的惩罚。 秀荪撇撇嘴,扬声叫了小喜鹊进来,吩咐她回去给她拿一叠新的宣纸,坐在她身边的秀芷见了就道不用,将自己的宣纸分了一半给秀荪。 秀荪欣然道谢,从始至终没有抬眼去看偷偷注意她的同学,也没有对上秀蔓挑衅的目光。 在她看来,这根本就是打草惊蛇嘛,而且明确告诉她这条“蛇”,秀荪呀,你要是不出杀招,你就要倒霉啦,加油呀,我看好你。 好吧,我会努力的。(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提醒 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第二天,秀荪发现自己的毛笔掉了一半毛。 第三天,羊皮坐垫里找出两根绣花针,幸好她腿短,屁股只能够着那椅子边缘,手扶着坐垫往椅子里挪的时候,扎到了手指,这要是扎到了屁股,就不单是疼了,还很丢脸。 秀荪觉得破坏文具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这两根绣花针可以算是质的改变。 她对秀蔓有些失望,这么好多天了,都没抓住事情的要点,把褚秀苡锁在屋里不就得了,同时,她对褚秀苡感到惊奇,既然秀蔓都发现了,他居然还能每天傍晚溜出自家院子找吃的。 第四天一早,秀荪的舅舅告辞,老四房姐妹几个送舅舅到城门口,没有去上学。 姐妹们下了马车各自回院子的路上,秀莞破天荒叫住了秀荪。 “七妹妹且走慢点。”秀莞从她身后紧赶两步,与秀荪肩并肩往老四房院子的方向走。 秀荪知道她有话说,笑着寒暄,“四姐姐在绣楼住得可习惯,有什么缺了短了的,尽可与任妈妈说,不要与外人道才好。”她将任妈妈留在江浦老宅,明面上的理由便是看房子,顺便照应四小姐。 秀莞听秀荪这么说,却是一愣,当日她搬进绣楼的时候,七老太太也这么说,“缺了什么只管告诉我,不要与外人道。” 到底谁才是外人?她一度觉得很是迷茫。 从前在佛手湖别院,总觉得老太太和太太因她是庶女而苛待于她。而到了江浦老宅。七老太太待她和颜悦色、关怀备至,她便觉得七老太太可亲。从血缘上讲,老太太是她亲祖母,七老太太是隔房的叔祖母,如此看来亲疏与血缘也无甚关联。 而七老太太派来的那个妈妈却像防贼一般防着她,她心里不快,又怕七老太太烦忧。便压在心底不说。又过了好些日子,她才想明白过来,那妈妈一举一动都是受了七老太太指使。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罢了,七老太太表面热情,实际上从来没把自己当做过自己人。 那么到底谁才是她的自己人呢?赵姨娘吗? 她想起赵姨娘那个没见识的瑟缩样子,抗拒地摇了摇头。 秀荪见秀莞也不说话。只在那儿微微摇头,觉得莫名其妙。难道是在江浦老宅受了什么委屈?她问过任妈妈了,并没有呀。 她冲着小喜鹊和柳妈妈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退开几步。 秀荪换个问题试探,“四姐姐是不是想念佛手湖别院的吃食了?想吃什么了。咱们今天中午就让任妈妈做。” 就知道吃! 秀莞想起上次在银杏林小道,任妈妈甩开她直接上车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心生厌恶。看了又矮又胖的秀荪一眼,满心优越感地别过眼。斯斯文文地回答,“我在绣楼过得很好,就不劳七妹妹费心了。”不自觉地,将仇雪黛说话的语调学了个十成十,像一只傲慢的孔雀。 收敛了迷茫的心情,终于想起找秀荪何事的秀莞,语带警告地告诉秀荪,“七妹妹最近流年不利呀,不是纸笺烂了,就是毛笔秃了。” 还有屁股差点开花,秀荪在心里帮她补齐。 最不耐烦她这装模作样的得行,秀荪笑容可掬,“姐姐有话不妨直说,妹妹愚钝,听不懂。” 秀莞一噎,白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偷偷救济那长房的嗣子了,可知道这么做得罪了长房?” 她一脸高深莫测状,语重心长,“咱们是老四房的,干嘛去管长房的闲事?这大宅门里,什么阴私事儿没有?你就逞能吧,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对于秀莞的话,秀荪同意一半,她是有些逞能,是有些管闲事,但是长房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这个预测,她保留意见。 她前世在这天下第一大家生活了十几年,那是个浮浮沉沉之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见生死的地方,深知要用发展的眼光观察各个派系,背靠坚强后盾,发展其他山头的友好关系。 她上一世身份尴尬,主要是对于那小心眼的皇帝而言的,而她作为一个孤女,是不具备实质威胁的。 太皇太后在一日,她就能过得舒舒服服的,皇后和太子是她坚强的后盾,而要是太子最后继承不了皇位呢? 所以她和五皇子、安定公主玩得最好。一个是他们年龄相仿,玩得到一块,再有就是五皇子和安定公主的生母田惠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也是宫里孩子最多的女人,共有三子一女。其中四皇子李杺无论是从年纪、能力、出身,都最接近太子的一个。这便是后路。 前世她没资格拥有自己山头的,只能选择在夹缝中生存,本以为游刃有余,不料还是死于非命,这件事她至今没想明白。 而今世大大不同,她是有山头的,而且换不了,是老四房。在浦口褚氏之中,老四房不是最强的,却有两个优势,其一,有阮家舅舅这个好外家,自家财力也雄厚,二老太爷甚悦之,张开双臂欢迎之;其二,八老爷不太给力,却似乎还有希望,整个老四房处于上升阶段。 而长房呢?长房的希望都在褚秀苡身上,而如今大老太太和大太太自断后路,就算大太太真的生了个男孩也要十几年后再见真章了,到时候她早嫁人了,靠的是自家父母祖母,还关他长房什么事。 所以,秀荪为什么要害怕得罪长房,而且老四房和长房的恩怨二十多年前就种下了,不是她唯唯诺诺就可以没事的。反倒是秀荪如今与褚秀苡的交好,只要褚秀苡安安稳稳活着,还不知道以后的长房是个什么样子。 “那我就谢谢四姐姐提醒了。”秀荪福了福。 秀莞看秀荪漫不经心的,实际心里有点满意,她故意轻慢地说出这些,就是为了激起秀荪的逆反心理,让她继续不知死活地作下去,到时候再随意撺掇两句,秀蔓就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搞小动作。 她想看秀荪倒霉很久了,刚刚得偿所愿,她可不希望好戏这么快就结束。 秀荪见秀莞一脸“如我所料”的表情,就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原来是盼着借刀杀人。 也不点破,再次邀请秀莞回老四房吃饭,秀莞婉拒,秀荪不再勉强,两姐妹相对福礼道别,各怀鬼胎而去。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馊主意 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自那日秀荪收到了满桌子纸笺碎片之后,就正大光明邀请褚秀苡到老四房用午膳,褚秀苡不想给老四房添麻烦,从来都不答应,只是不再拒绝秀荪的好意,实在是饿极了,也曾去任妈妈那里要几块糕点。 他总觉得欠了秀荪的人情,总是想着法子满足秀荪的各种小心愿,前几天秀荪说起捕麻雀的事,两人午后又溜到那荒僻的园子里,想试试冬天的麻雀是否真如传说一般呆傻。 小园以北是老三房家的院子,却不是主院,荒芜多时,门也没锁,秀荪和褚秀苡常常偷跑去那院子里玩,这天那院门上加了把锁,一猜就知道谁干的,早不锁,碗不锁,偏偏这两天。 这园子里没有背风的地方,秀荪带着褚秀苡和小喜鹊跑到了瞭望塔脚下,那边有一片平整的空地,淌白地面的青条石缝隙中有茂密的杂草伸出,又被凛冽冬风吹黄了,细细密密占据着那窄窄的空间。 小喜鹊抱着个小小的竹篾笸箩,在褚秀苡的指导下捡了根枯树枝,将那笸箩倒扣在地面上再支起半边,秀荪凑过去将手里的半块桂花糕捏碎了洒在笸箩下面。 接着小喜鹊从袖中取出一条长长的绒绳,一端系在那枯树枝上,一端捏在手里,三个小孩蹑手蹑脚蹲在远处的瞭望塔墙根躲着,六只眼睛直勾勾注视着那笸箩。 很久很久,刮过了好几阵风。还有两次把那笸箩给卷倒了,小喜鹊就会冲过去把这小小的陷阱修好,再猫着腰小跑着回来和他们并排蹲着继续等。 秀荪蹲累了,就靠在那粗糙的砖墙上,扭过脑袋仰头望去,危塔高耸。那天她来这园子本想上塔看看整个江浦老宅的全貌,不料在这儿遇见了褚秀苡。陪着他挖好了竹笋太阳就下了山。没机会上塔,后来她又来过一次,看见那又窄又高的楼梯。望而却步,就当那人是路过的吧,反正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江浦老宅连一锭银子都没丢。 褚秀苡挽着双手。将冰凉的手揣在短短的袖口里,双目认真盯着那笸箩。秀荪却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 应该是觉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才积极响应她提出的逮麻雀游戏吧,已经十岁的他。看上去还是如此少年老成,应该对这样的游戏没有兴趣。 而秀荪提出捉麻雀,也只不过是想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抵消心底欠债的感觉。 如此看来,从头到尾都对捉麻雀很有兴致的就只有小喜鹊吧。 可是不捉麻雀又能干啥。冬笋已经挖了一筐了,她总不能叫他大冬天的下河抓鱼给她玩。 下河抓鱼吗?秀荪想起了个坏主意。 她坏坏笑着对褚秀苡道,“十一哥,外院二老太爷的书房你认识吧,他书房前的那个池塘里的锦鲤都有两尺长了,不如去抓一条来玩玩儿。” 褚秀苡有些惊愕,转过来看见秀荪亮晶晶透着蛊惑的小眼神,微张的嘴唇就渐渐抿紧,眼神也渐渐凌厉起来。 这江浦老宅有好几个池塘,每个池塘里都养了些鱼,哪儿不好去,偏偏让他往二老太爷身边凑,这是什么意思,把这件事闹大,让长房下不来台,再利用其他房头给长房施压,到时候长房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盯紧了她缓缓问,“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他感到愤怒,在这个陌生的大宅子里,处处都是险恶,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纯善无邪的小丫头,如今也要拿他当做棋子吗?当然,不是她,是老四房,好不容易放松的神经立刻又警觉起来。 在他看来,秀荪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而她背后的老四房可就不一定了,老四房和长房的恩怨,他多少听说过的。 可是褚秀苡错了,这本来就是秀荪自己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已经在她娘亲阮氏那里得到了可行性验证。而且,秀荪也看长房不顺眼很久了。 秀荪正色道,“十一哥,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知道老四房不该置喙长房的事,我娘也只说要是你哪天过不下去了可以去她在江浦城的铺子求助,可是十一哥,你难道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褚秀苡被她问得愣住,是呀,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头呀。 秀荪见他无语,知道他还不到自暴自弃的程度,继续道,“十一哥,你去学堂读书了吗?”他今年才十岁,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浦口褚家的男孩子多是三四岁就开始接触书本,五岁就正式开始识字,他已经十岁,如果之前没有读过书,现在都已经算晚了。 如今江浦老宅里建了闺学,原先设在外院的褚家族学就搬到了褚家大门外对街的一所宅子里,以防风言风语。是以秀荪并没见过在褚家族学上学的子弟,不能知道他有没有去读书,不过看他这样子,肯定是没有的。 男孩沉静的目光中终于多了些许情绪,他看起来有些难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 秀荪明白了,他确实没有去学堂,但是他很想去。 秀荪不由得有些着急,声音有些高,“十一哥,你难道不明白她们想要干什么!” 结果远处“啪”的一声,笸箩又倒了,小喜鹊小跑着去扶那笸箩。 秀荪却没注意,这人看上去并不蠢笨,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坐以待毙的模样。 褚秀苡却只是垂下了眼帘,猛然想起秀荪那日激他的话,难道真的有一天去九泉之下见他爹了,才算是到头了?可他又能怎么办? 抿紧了嘴唇,唇角如刀刃般锋利,他低声道,“子不言父过,他是我母亲。” 这少年怎么如此倔强不听劝,秀荪索性说得更露骨些,“长房挑你来做嗣子,是让你来继承大伯的香火,撑起长房的门楣,将来给三姐姐和五姐姐在夫家撑腰,奉养孝顺大老太太和大伯母的,哪里是为了别的什么?你再想想你的娘和你的哥哥妹妹,他们送你来这里是让你有个好前途的,你又怎能让他们愧疚悔恨?” 少年缓缓抬起眼,直直看进秀荪的眼中,只觉得那深潭般的眸子,深不可测,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谢谢r的月票,因此排名提前来了两百多呢。。谢谢啦 第六十五章 黄雀 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他已经很久很久,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自己原来的家。他知道他来这里,大太太给了他家里很多钱,他父亲早逝,寡母辛劳,他希望亲娘不要再熬夜做针线,白天还要走街串巷给人浆洗衣服,希望哥哥能继续回学堂读书,将来娶个贤良淑德的大嫂,希望妹妹能有笔体面的嫁妆,嫁个好人家。 这些都需要钱,只要他好好呆在这里,大太太就不会把那些钱要回去,这也是他宁可挖笋充饥也默不作声的原因。 “你只要好好做到自己该做的,又有谁能把你怎么样?”她把后半句咽了下去,长房那对婆媳过河拆桥,不义在先,又有什么好对不起她们的。 褚秀苡又没话说了,他不是不懂现下的局势,只是在逃避罢了,可是现在有个人明确地告诉他,死亡的威胁迫在眉睫,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呢。 秀荪见他神色闪烁不定,知道他动摇了。 “十一哥,我明天埋个包袱埋在那边竹林里,你有空记得来取,我多放点窝丝糖在里面,多吃点能暖和,你要是想去二老太爷那里抓锦鲤,就多吃几块再去,那池塘水冷,池水却不深,你要当心。” 二老太爷这两天常叫几个褚家的女孩去指点书画,当然不可能进二老太爷的书房,而是他书房前面池塘边的花厅。 秀荪不想在二老太爷面前显摆才学被他估值,就常和秀芸秀芊一起趴在池塘边喂鱼,那池塘不深。大概只到褚秀苡的腰,应该不会有危险。 “你说,二老太爷能帮我吗?”褚秀苡有些情怯。 这是一场赌博,秀荪一个小姑娘,说的话却带着浓浓蛊惑的力量,褚秀苡觉得自己八成是被嗣母给逼疯了,才会如此铤而走险。 秀荪也不好把话说满。只道。“应该会吧,起码以后不用再愁吃穿,说不定还能去读书。”其实秀荪心里想的是。您都混成这样了,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 何况二老太爷巴不得将他这个长房嗣子握在掌心呢,当然了,经此一役。长房割地赔款是难免的,等他以后继承长房的时候不一定还有那么多产业和威势了。不过嘛,这些都可以等先活下来再说。 那天他们都忘了捕麻雀的事。 —— 第二天清晨,秀荪按照约定用不起眼的布头将一大包糖果点心里三层外三层包了起来,带着小喜鹊神秘兮兮绕到院子后面的竹林里。浅浅埋了起来。 褚秀苡的效率很高,居然当天就闹了起来,秀荪身在内宅。没有及时听闻外院的混乱,只午膳时分。她竟然在老四房院子里见到了老太太。 “祖母!您怎么来了?”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对,家里出了事应该叫她们姐妹回家才对。 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喝茶,撇了撇嘴道,“二老太爷派人来传话,说明天一早要开祠堂。” 秀荪心里咯噔一下子,“怎么回事呀?” 老太太就斜睨着她,“你还问我,这事儿和你没关系?那长房的褚秀苡是怎么跌到水池子里去的?” 秀荪惊叹,我的天,这位十一哥实在是个神人,昨天傍晚的时候还犹豫不决,今天一早就事成了,效率实在高。 可是秀荪也不好在祖母面前拍手笑着转圈,只好撅着嘴,一点一点蹭到老太太身边,讷讷道,“祖母,您都知道了呀,您没生气吧。” 老太太一噎,任妈妈已经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汇报过了,她觉得秀荪这么做不妥,如此贸然插手,万一出了乱子难免不美,可是,这个结果她又挺高兴的,因着这点小心思,有些不忍心责怪秀荪。 只好咳了咳,掩饰一下内心的窘迫,道,“下次不能这么冲动,要和长辈多商量。” 秀荪乖乖受教,给祖母端了茶,“知道了祖母。”适当做出了保证。 当天下午先生就给放假了,这个月不上课,下个月,还不上课,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了,再开学。 秀荪秀芸秀芊几个欢欣鼓舞,一向端庄沉稳的仇雪黛却忽然掉起金豆子,同学们纷纷安慰,才知道她父亲已经接到了调令,明年就要到山东曹州任通判,她过了年就见不到大家了。 秀荪几个插不上手,只在边上看着,几个年纪大的姐妹安慰了她一会儿,说了些以后还可以保持通信,好姐妹友谊长存的话。秀荪在边上撇撇嘴,才怪。 孟媛是个爱热闹的,就提议仇雪黛办个赏雪宴,姐妹们一起聚一聚。仇雪黛本也跃跃欲试,无奈想到县衙后院那窄小简陋的院子,只好抱憾推辞了。 她爹虽是县令,县衙后院住的可不止他们一家,李主簿的老婆是个碎嘴子,万一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冲撞了这帮闺阁千金,她的脸可就给丢尽了。 打发走了宅子里的外人,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家里的老少爷们儿迎来了一件大事,因与女眷有关,各房老太太、太太也列席旁听,秀荪这几个褚家的女儿就算了,少儿不宜。 秀荪本以为要花些力气才能打听到开祠堂的细节,没想到家里的长辈似乎根本没打算隐瞒似的,陆陆续续地,江浦老宅的每个角落都听说了一个很全面,很跌宕起伏,很皆大欢喜的故事。 长房大太太自得知自己怀有大老爷的遗腹子,便开始看那刚收的嗣子不顺眼了,缺衣短穿不说,还由着院子里的婆子作践那嗣子,大老太太见了也默认此事,装作不知道。 那日那嗣子饿得急了,跑到外院的池塘里抓鱼吃,不料险些落了水,幸好被二老太爷书房的下人发现了,救了起来,那孩子着实可怜,被小厮抱上岸的时候,怀里还紧紧抱着一条尺长的锦鲤。 秀荪听到这儿,捂着嘴偷笑,她这位是十一哥真是个妙人,抓锦鲤去吃?亏他想得出来。 二老太爷看着心疼,就叫了那嗣子进书房询问,听闻了他的遭遇心痛难忍,即刻叫了小三房三老太爷褚昌适和老二房七老太爷褚昌逸前来商量。 两位老太爷也是义愤填膺,随即掌管族谱的小三房三老太爷召集族中长老开了祠堂,怒斥长房婆媳的恶毒行径,长老们也颇有微词,纷纷谴责。 大老太太指天起誓不知此事,将责任都推到了儿媳妇身上,大太太当场晕倒,被抬了回去。好不容易稳住的胎气再次不稳。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毒计 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大老太太仿佛再也没办法保持那副尊荣高傲的做派,哭天抢地控诉族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众人也只是冷冷看着,没人上去给她台阶下。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完美的,大老太太和大太太丧德败行,本应送到家庙修行谢罪,念大老太太年事已高,大太太怀着身孕,就饶了她们这一次,下不为例。二老太爷亲自修书一封送到福建大太太娘家哥哥任上,族中耆老皆署名作证。大老太太娘家已无近亲,就不告知了。 那嗣子,十一少爷褚秀苡,则不能再放心由长房抚养,交由小三房照看抚养,平日里住在外院,由二老太爷亲自盯着读书,将来好歹考个功名,撑起长房门楣。 长房婆媳既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事,可见女人短视,为预防他日大太太又因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侵吞族产,族中一致决定,将这对婆媳手中的族产交由老二房的七老太爷代管,待十一少爷成年,再交还给十一少爷手中。 整个决定,完全没人听长房婆媳的意见。 秀荪听了这一连串的事却若有所思,二老太爷好快的反应,好大的手笔。 也许,她根本不必多此一举给褚秀苡出馊主意,二老太爷也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件事闹出来。 如今,长房婆媳颜面扫地,长房威严荡然无存,这个家里。再也没人能阻挡二老太爷了。 还有,当日长房婆媳费了那么大力气,花了无数的代价弄来这个嗣子,就是为了保住长房的财产和族产,现在族产被交给了七老太爷代管,当日的目的折损了一半。 按照她们的原计划,等大太太生下儿子。嗣子十一少爷再病弱而亡。还是亲生的儿子继承长房。 而现在十一少爷得到了族中保护,动不了手脚,若平安长大。将来不仅要分掉自家亲生儿子一半的财产,还是长房名义上的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真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面对这一切,长房婆媳还没处去说。因为这事儿全族都知道了,她们将来想要告嗣子不孝。就必然翻出这段过往,再次声名扫地。 二老太爷一出手,就将长房死死拍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而长房嗣子跟着二老太爷读书,受二老太爷再造之恩。前程全仰仗二老太爷,以后的长房,就完全被二老太爷握在手中了。 这是秀荪第一次正面感受二老太爷的手腕。真真是干净利落快准狠,以前是谁说他热爱和稀泥的。这说明和稀泥只不过是权宜之计,雷霆手段才是他的真面目。 秀荪为自己的雕虫小技而感到羞愧。 秀荪没想到的是这事儿还没完。 当天夜里,大太太发作了,长房一片混乱。 秀荪掐指一算,这孩子堪堪只有七个月,她陡然发觉背脊生寒。 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大太太刚查出有了身孕,胎象极度不稳,是二老太爷寻遍了江南,请来了南直隶的妇科圣手为大太太保胎! 这位妇科圣手是二老太爷请来的! 大太太怀的是男胎也是这位妇科圣手一言笃定,那么长房婆媳对褚秀苡起了歹心,对褚秀苡百般苛待,再到褚秀苡奋起反击,这一切的缘起在这里! 这炸药的引线埋的真是远,远得所有人都以为二老太爷到处给长房寻大夫是为了挣个好名声,拯救褚秀苡是因他作为褚家长辈的一片慈心。完全忘记了二老太爷在这些事情背后似有若无的影子。 再联系二老太爷这次发作这么利落,可见他已经完成了与族中各派的串联,那么他选择的时机应该也是最近。 最近,那珍贵的遗腹子刚到七个月,胎象又一直不稳,能不能保住是个问题,保住了能不能出生是个问题,出生了能不能养大又是个问题。 想到这儿,秀荪不由得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么大的事儿,下人总会来知会一声,老四房的院子距离长房很远,听不到那边的声响,这会子也得了信儿。 老太太也睡不着,半靠在大迎枕上,房间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 见秀荪念佛号,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这次知道厉害了吧?回去把心经抄一千遍供在佛前。” 又见秀荪惊愕地抬起小脸,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不是罚你,是让你消业的。以后可记住了?要考虑清楚所有的后果,你都能担得起再行事。” 秀荪则有些担忧道,“大太太会不会……” 老太太则淡定许多,搂着秀荪轻抚她的背,“她怎么样,那都是她的命,这个局是你二爷爷布下的,你充其量只是推波助澜的人,做都做了,就别再想东想西了。” 秀荪抱着老太太的腰,靠在老太太身旁,点了点头。 长久的平静之后,秀荪听见老太太在头顶叹了口气,“没想到他比我还恨长房。” 启明星自东边升起的时候,江浦老宅长房院子终于响起了婴孩微弱的啼哭,是个小猫一般虚弱的男婴。大太太一度血崩,幸好有妇科圣手在,止住了出血,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秀荪暗暗捏了把汗,大太太和她儿子秀荪才不关心,她捏把汗的是,幸好褚秀苡奋力一搏,在这孩子出生之前得到了全族的支持。 要知道,长房有了儿子之后,难免族中有人要动别的小心思了,如此压倒性的胜利,实在及时。 老太太带着秀荪去看新生的孩子时,秀荪注意到秀蔓怨毒的眼神,好吧,她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了这个人了。 是她自己活该,怨不得别人,遂和气地对秀蔓笑了笑,秀蔓当然不稀罕,不屑地别过了脸。 看到这一切的秀莞立刻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叫你多管闲事,活该。 秀荪伸头看了一眼那羸弱的孩子,连哭都没有力气,小手还没有鸡爪大,蜡黄蜡黄的,浑身皱巴巴,肿成泡泡的两眼还没睁开,就两道缝。 秀荪看着这孩子又起另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都说七活八不活,这要是推后一个月发作,这孩子还会有命在吗。 哎呀,她不会坏了二老太爷的完美计划吧。 要是因此而得罪二老太爷可怎么办,秀荪决定以后见到二老太爷一定要绕着走。那老头,她以前是凭啥觉得他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来着,真真是瞎了这双金银铜铁锡合金的狗眼。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神通 长房的新生儿,由掌管族谱的三老太爷亲自命名褚秀葳,族中排行十二,写入了族谱。当然也注明了长房次子的名份。 老太太带着几个孙女参加了洗三礼才回到江浦老宅,秀荪想起老太太丢进澡盆的那些丁香花金锞子,觉得自家祖母不是一般的顽皮。 人家都丢“状元及第”,就她拼命撒丁香花,丁香花可是给女孩子的呀,她这不是摆明了讽刺人家生了男孩也白搭嘛,不过老太太并不孤单,小三房的四太太丢的全是海棠花银锞子。 这洗三礼办得挺冷清,只有江浦老宅的女眷参加,没有其他客人上门。看来乡里乡亲的也都知道这件事了。 阖府分腊八粥的时候,江浦老宅传来嗣子事件的最后一波余震。 小二房二老太爷遭弹劾治家不严,褚家的人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子,这种事最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牵扯出越来越多的罪过。 可惜这时间不巧,二老太爷褚昌迅致仕在家一年有余,生活得十分低调,也就请了个拳脚师傅练练五禽戏,你总不能说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天天习武不是为了强身健体而是想要谋反吧。 族中子弟在任的,最大的官也就褚昌迅的儿子褚优,远在湖广任个小小通判,只有正六品,其他子弟更是芝麻小官。 褚家阖族子弟规矩守礼,从没有一起侵占土地,横行乡里的事情发生,唯一一个参加今年乡试的侄儿还悲惨地落榜了,哪有开后门让自己人落榜的。 多事的言官绞尽脑汁。愣是挖不出可以骂的材料,只好转移方向,攻击大太太娘家哥哥。 这位哥们儿正在福建布政使任上,从二品,那儿每天进出那么多海船,油水必定丰厚,简直是一块人人看了都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大肥羊。一口下去咬到哪儿都不亏本。 于是弹劾福建布政使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飞向了皇帝的案头。当然不只他治家不严的事,还拉拉杂杂牵扯出好些,惹得皇帝下旨申斥。 算算时间。民间信件和朝廷公文的速度肯定不能比,二老太爷的信和朝廷申斥的文书应是前后脚到的福建,这下子乌家大爷一声也不敢吭了。 老太太听到这事儿并不担心,“皇上对弹劾你二爷爷的折子留中不发。说明对咱们家没意见,不要紧张。不会有事的。” 秀荪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山药枣泥糕,认同地点了点头,她还知道,龙椅上那位伟大的皇上才没心思管这些事情。他正忙着完成那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大业呢,一个月能上一次朝和满朝文武打个照面就不错了,案头的那些事情。不是交给内阁就是交给太监。 在这位皇帝看来,只要兵权在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太监不听话是可以杀的,文官不懂事儿是可以打板子发配的,其他的事儿,让他们自己扑腾去。 下旨申斥的事儿估计也就是皇帝随口一说,底下人就巴巴拟了旨意。 从事情的结果来看,现在内阁里的陈阁老、彭阁老、万阁老,至少有一人和他关系不错,而且那位新上任的掌印太监应该也是买账的。专业和稀泥二十年的褚昌迅非同凡响。 另外,从这件事的发生来看,只弹劾褚昌迅治家不严,他只是个庶房长子,在家里能做得什么主,所有人都知道小三房才是掌族谱的,出事的又不是他儿子,而是隔房的嫂子和侄媳妇,这项指控根本立不住脚。 如果要攻击褚昌迅,只要陷害他苛待寡嫂就行了,这么显而易见的切口居然一张奏折都没有出现,只能说明,那些弹劾他的御使都是褚昌迅发动的。 真真是滴水不漏,褚昌迅根本就打算让长房颜面扫地,却又不能祸及自身,一出事就将脓包挑开,既震慑了乌家,又趁着热度给这件事下个定论,他现在在家呆着,没有那么多政敌要他去死,当然闹不大。说不定运气好,皇上还能想起有他这号人,这内阁如今只有三位大学士,根本忙不过来,还有缺呢。 不过这个如意算盘打错了,对皇上来说,人手够用就行,最重要的是听话,现在三人内阁里,陈阁老是个能干的,其他两个也合意,国家能平稳运行就成,陈阁老累死也和他不相干。 —— 阮氏已经不害喜了,肚子也显了怀,每天好吃好睡注意运动,看上去气色极好。 正倚在湘妃榻上看账本,由着陈妈妈给她按摩小腿。 见秀荪来了,阮氏笑着丢开手中的账簿,指了身旁的鼓凳给她坐,“又去陪你祖母礼佛了?” 秀荪点点头,抱着阮氏的胳膊靠着湘妃榻的边沿。 上次长房的大老爷去了,老太太还没幸灾乐祸够本,秀荪就病了,给老太太的心里留下了好大一片阴影。如今长房又倒霉了,老太太回到了佛手湖别院,深刻检讨了自己的坏心眼,和种种落井下石的可恶行径,拉着这件事的推波助澜者,褚秀荪,一起虔诚礼佛,望佛祖宽恕,顺便祈求阮氏这一胎能平平安安的。正巧秀荪也盼着能有个弟弟,祖孙俩一拍即合,每天都抽出半日来礼佛,其他几姐妹就各回各的院子,反正快过年了,松快松快也好。只有住在浣石山房后院的秀芊时常跟着。 翻过年开春,八老爷就要出发去二老爷任上跟着历练,阮氏怀了身孕不便前往,旅途遥远,自然选一位姨娘跟着伺候再合适也不过,那么问题来了,选哪位姨娘呢? 秦姨娘是老爷的新欢,还在热乎劲儿上头,自然丢不开;莫姨娘受宠多年,是最贴心不过的;王姨娘是老太太身边人,最是见过世面,又是家生子,伺候老爷日常起居想必最是得心应手;至于赵姨娘嘛,嗯,阮氏还要留着她在身边蹂躏,就不予考虑了。 这件事在过年前后应该就会定下来,姨娘们正紧着在老爷面前出头,斗得如火如荼,苾芬馆内暗潮汹涌。 方才秀荪扶着老太太从小佛堂出来,正碰见王姨娘在廊子里和申妈妈说话,遂辞了老太太,跑来阮氏这里溜达。 她自信有了上次上眼药,老太太已经有了警惕,王姨娘翻不出花来。 刚陪着阮氏喝了口茶,却听门外有丫鬟通报,说是赵姨娘来了。 秀荪惊奇地抬起头,用“她疯了吗”的眼神看了看阮氏,阮氏则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却吩咐隔扇旁侍立的拂香传她进来。 陈妈妈正坐在脚踏上,抱着阮氏的小腿小心翼翼地揉捏,见赵姨娘进来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就当她不存在。 秀荪则坐着不动点了点头,当做打过招呼。 赵姨娘浑不在意似的,托着手中的物事,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谦恭道,“太太,奴婢前些日子得了几个花样子,就绣成了帕子来给太太过过目。” 嘴角的微笑恰到好处,仿佛从来都没有过芥蒂似的。 秀荪看着这一切,简直要为她的勇气击节赞叹,赵姨娘果真疯了呀。(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知敌 秀荪脑袋里警铃大作,顿时觉得和赵姨娘呼吸同一间屋子里的空气都是危险的,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身体,有些要把阮氏挡在身后的意思。 定睛一看阮氏手里的物事,是几方帕子,都是浅浅的底色,上等的料子,绣花都在边角,看不清楚。 不会下了毒吧,秀荪自然而然这么想,虽说这个年代这么明目张胆的蠢法子已经很久没人用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赵姨娘疯了或者失忆了,她不记得她和阮氏早就不共戴天了吗? 可是赵姨娘的笑容依旧那么真诚,真诚中透着危险的僵硬。 秀荪感觉到了不对,她是在等待什么吗? 阮氏自从怀了身孕,便没有再亲自上阵修理妾室,这还是她有了身孕之后第一次和赵氏照面。 她猛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也是差不多的场景。 她大着肚子躺在湘妃榻上,刚刚显怀的肚子下坠般的疼痛,赵姨娘也是这般跪在她脚下,一脸谦恭顺从,赌咒发誓会把老爷留在正屋里。还说什么事急从权,她只好先斩后奏了。 也是这般献出新绣的帕子,新做的鞋,新裁的衣服给她。 也是如此扯动这张清秀的脸,谦卑地虔诚地对她笑。 直到很多年后,她结识了茹娘子,才明白了那些东西上的猫腻。 满腔的愤怒与悔恨如风暴一般盘踞了她整个头脑,那张讨厌的脸,好想撕烂它。 肚子里的孩子忽踢了她一脚,阮氏猛然回到了现实,缓缓张开手指。轻轻覆盖在方才被孩子踢过的地方。 暖暖的,软软的,隔着厚厚的肚皮,里面是一个小孩子。 再次抬眼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阮氏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是脑子里的那根弦不对,会忍着气闷和委屈相信这贱婢的花言巧语。 可是。毕竟不是当年了。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冬日的阳光穿过窗棂直直照在她脸上,纤毫毕现,赵姨娘雪白的脸庞上。那眼角的鱼尾纹夹着些许粉渣。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脆弱得如琉璃一般的狐狸精了,顶多就是块抹布,白莲花盛开的时候惹人怜爱,等变成了残荷。还不如那泥里的藕实惠。 她想要利用熟悉的场景激怒她,还当是十年前呢。还当老爷新鲜着呢。 阮氏不着痕迹地往窗外瞥了一眼,知道她还有后招,她也就只有这一招可以用了。 到底要不要陪她玩这一把呢? 余光瞥见女儿紧张警惕的小脸,红润润的嘴唇紧紧抿着。水汪汪的杏眼直直盯着地上跪着的赵姨娘。如一只炸毛的猫。 阮氏顿觉心疼难忍,她这么多年恣意妄为破罐子破摔,总让女儿担心。她这个母亲做得真是不称职。 方才被她忘记的愤怒又回来了,人家都把脸凑过来了。为什么不打? “陈妈妈,给我正反抽她十个嘴巴。”阮氏蜷了蜷膝盖,将有些肿的脚从陈妈妈怀里缩回来,拉了拉盖在腿上的薄毯。 陈妈妈欲言又止,对上阮氏笃定的双眸,也不再犹豫,站起来转身就抽在了赵姨娘脸上。 秀荪惊呆了,握住了阮氏的手,这赵姨娘肯定有猫腻呀,阮氏这不中计了吗? 正担忧着,就见外间门帘一扬,秀莞拖着八老爷闯了进来。 她脚步有些踉跄,直冲到明间正中间,这下子坐在阮氏那个角度也看到了。 陈妈妈正打到第八下,不知道是不是早已积累了丰厚的斗争经验,居然看见八老爷来了也没停手,等她补完最后两巴掌,气喘吁吁的八老爷才来得及出声阻止。 “你这泼妇,又欺负人!”八老爷看见匍匐在地上的赵姨娘,像遗落在花园甬道旁的丝帕一般惹人怜,气得差点跳起来。 阮氏坐在原地动也没动,忽略了赵姨娘坏事得逞的表情。 八老爷凌乱着脚步进了西梢间,指着阮氏气得说不出话。 秀莞则哭叫了一声“姨娘”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仿佛腿软起不来的赵姨娘,嘤嘤哭得喘不过气,好不可怜。 八老爷看见了赵姨娘红彤彤高高肿起的脸颊,声音都颤了,“要不是秀莞把我找来,你还要放肆!” 不知不觉就把秀莞给卖了。 赵姨娘就“嗷”地一声抱住了八老爷的大腿,“老爷,奴婢绣了几方帕子想献给太太,不知怎的惹太太生了气,要不是老爷在这儿,太太可要把奴婢打死了。” 嗯,秀荪试着理解赵姨娘的逻辑,她的意思莫非是,太太讨厌她,老爷要是不在,她就活不成了,所以老爷必须把她带在身边? 基本成立,不过,这就要看看老爷又多关爱她了。 阮氏还是无动于衷,秀荪已经不再担心,反而感兴趣阮氏怎么回答他了。 八老爷还在那儿兴奋着,指着阮氏道,“人家是好心,你不领情就算了,怎地还要为难人家,真是……” 按照惯常的套路,八老爷该开始挖苦阮氏的出身了,可想起救了自己命的那支大人参,他只好悻悻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语调也不由得放缓了些许,“人家是好意,你就不要多心了。” 阮氏看着八老爷那理不直。气不壮,却又死撑着的样子,闲闲淡淡笑了笑,“老爷莫怪,妾身正是双身子的时候,闻着那几方帕子有股怪味,再加上赵姨娘言语不敬,没忍住,就动了气。” “什么?”八老爷听到阮氏提到怀孕,先软了两分,又听说赵姨娘送来的帕子有问题,陡然一惊,他还是听说过一两起妾室毒害主母的事情,怀疑地看了眼赵姨娘,亲自俯身捡起落在地毯上的帕子,放在鼻尖嗅了嗅。 真的有怪味吗?他怎么没闻出来?不过要说一点也没有,似乎又有那么一点点。 秀荪也捡起落在身畔的另一方帕子举到鼻端,然后把帕子稍稍举高一点,遮住嘴角的笑意,她用了然的目光瞥了一眼阮氏,见阮氏隐蔽地一眨眼,知道她默许了,配合着演下去。 “真的呢,好像是有点味道。”秀荪迟疑道,一边说,一边用不敢置信的目光去看跌坐在地、梨花带雨的一对母女。 “是吗?”八老爷疑惑着,取过秀荪手里的帕子闻了闻,好看的眉毛紧紧皱起来。 “是呀,爹爹,”秀荪用力点头,“女儿闻着有股苦苦的味道,跟院子里的冰雪似的,母亲怀弟弟可不能接触性味苦寒的东西。”(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后手 八老爷又闻了闻那帕子,好似真有苦苦的味道,还隐隐透着些许森寒。 他脸色立刻变了,这赵姨娘是要干嘛,他刷地转过身,将手里的帕子丢在赵姨娘面前,“说!你在这帕子上都熏了什么东西!” “没有呀,奴婢什么也没做呀,冤枉呀老爷。”赵姨娘百口莫辩,吓得抖若筛糠,连连磕头。 阮氏在一旁见她磕够了,摆摆手让她停下,“老爷,都怪妾身太鲁莽,兴许是我多心了呢,您让赵姨娘回吧,妾身看着她就脑仁儿疼。” 八老爷见阮氏如此宽容大度,倍感欣慰,对着赵姨娘挥挥手,“妇人不追究了,你快回去思过吧。”一眼都懒得再看她。 “爹!”秀莞挺起膝盖想要申辩,却被阮氏屋里的丫鬟婆子眼疾手快拉住了双臂,母女俩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拖出了门,到了廊子上就没声了,应该是用帕子塞住了口。 对秀莞来说,这还是头一次吧,那就不好意思了,谁叫你没事找事。 吵闹声安静了,剩下八老爷站在屋子中央,有些局促不安,他觉得自己仿佛是错怪阮氏了,阮氏为他着想,没有追究赵姨娘的恶意。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秀荪知道长辈这个时候不希望她在这里,笑着告退,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帕子,团在手里出了门。 阮氏安慰道,“老爷也是心太善了,妾身受了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只望老爷以后到了外面不要这么冲动,多听多看再作判断。” 阮氏这是有点说教的意思。八老爷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自觉理亏不好意思反驳。 本来是来英雄救美,后来发现自家母老虎才是被迫害的一个,在他心里已经把这件事板上钉钉了。 秀荪绕过轩窗,听见爹娘没有再继续吵架,转了个弯,去了葱介轩前院小厨房。直接把这几方丝帕丢尽了灶台下的火里。 火舌溜过丝帕。橘红的火焰根部卷起炭黑色细碎的灰,很快,几方帕子都变成了这样面目全非的灰黑粉末。随风一扬,什么都不见了。 赵姨娘想挑衅阮氏,再如往昔一般被打一顿,然后一身伤痕给八老爷看见。博取八老爷的同情,也许如此。八老爷就能怜惜她,把她带在身边避免被阮氏摧残。 她是来装好人的,当然不会在帕子上下药,其实这帕子上什么都没有。那所谓的苦苦的冷冷的味道,其实就是帕子原本的味道。 疑心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无中生有。 阮氏和秀荪都信誓旦旦地说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八老爷就会倾向于去证实,而不是听赵姨娘的喊冤去证伪。 再加上世上任何东西都有那么一点点原本的味道。他在证实的过程中就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嗅觉上,越闻越觉得有怪味,心里就越来越信阮氏的话。 阮氏最终也没给赵姨娘定罪,只说自己过于小心,现在帕子也烧了,赵姨娘想翻案也不能够。 阮氏哪里错了?一个孕妇,加倍小心难道不值得提倡? 就算是之后八老爷回过味儿来觉得这事蹊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又没有酿成甚么不可逆的后果,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所以,既然她找打,那就尽情打吧,反正打了也是白打。 不过这招也就对付傻缺又耳根子软的八老爷有用,秀荪忽然发觉,阮氏虽说平日里并不会投八老爷所好,却恐怕比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了解八老爷。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出千百种制敌之策的前提是了解对手,而不是一味蛮力。 整个过程没有人去管秀莞,仿佛她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件事情。但秀荪知道,阮氏并不是忘了,她应该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置秀莞。轻了,不甘心,重了,不值当。 见识了,受教了。 年底是非多,秀荪这才刚上了第一课。 秀荪将那几条可疑的帕子毁尸灭迹之后,带着小喜鹊小跑着回了葱介轩,听婆子说八老爷去了外院,她就拐进了正屋。 阮氏依然靠在湘妃榻上看账本,面上也淡淡的,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见秀荪进了屋,依然招手让她坐在身边的小杌子上。 她吩咐陈妈妈,“刚才都忙忘了,庄子上送来的冬桃洗点出来给小姐吃。” 秀荪就问,“老太太那里送了吗?”她怕阮氏也忘了。 阮氏拍了拍她的脑袋,“送了,老太太那里和秀芷那里都送了,”又想起什么来,“提香去的时候说王姨娘也在屋里,我就叫人又往苾芬馆送了些。” 秀荪想起王姨娘,有些警惕,“王姨娘最近总是送些针线小物件到祖母那里,她原先就擅长针线,在祖母身边时也常给祖母做这做那,如今重操旧业,想必分外顺手。” 老太太发话让王姨娘没事不用来身边伺候,王姨娘就变了个招数讨好老太太。 阮氏见她耷拉着脸,撇着嘴,想抬起手指刮她翘翘的鼻尖,无奈肚子又大又沉重,够不着。 “你也别忧心了,横竖不过是想让你祖母想起往日的情分,等随着你父亲出门的人选定下来,她们也就都消停了,到时候一起收拾就是。” 看阮氏一脸不急不躁、胸有成竹的样子,秀荪不禁要问,“娘,你还没想好要让谁随着父亲去永州吗?” 阮氏满不在乎,白里透红的脸埋在账簿里根本没抬起来,伸手往手边花几上,端起粉彩小碟子递给秀荪,那里面是陈妈妈切好的冬桃。 “娘……”秀荪不依,抱着阮氏的胳膊轻轻晃,“我知道您有打算,您就告诉我吧,我要是因此而愁得睡不着觉,长了白头发可怎么好。” 她揪起自己额前稀疏的刘海凑到阮氏眼前给她瞧,圆圆的脑袋拱到了阮氏和账簿之间,母女俩鼻尖对鼻尖对视了一瞬。 阮氏给秀荪闹得没办法,给陈妈妈使了个眼色让她将人都遣了下去,自己在廊下看着。 这才告诉秀荪道,“一个姨娘而已,她就算到了永州,能出去应酬吗,还不是整天关在后院里,给你服侍你父亲饮食起居罢了。” 理论上是这样不错,可永州那种地方,处处都是风景名胜,肯定聚集了不少才子,八老爷在那儿搞不好就遇见臭味相投的,要是相邀携妾出游,再加上三两狎妓的,他们浦口褚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秀荪将自己的顾虑委婉地表达了一番。 阮氏看着自家孩子稀疏的黄毛,点了点头肯定她对自家老爹的了解,却悠然摆手道,“不怕不怕,不是还有你二伯母嘛。”(未完待续。) :谢谢每一位在这边守候订阅正版的亲们,么么哒。。 第七十章 抽薪 二老爷褚优的妻子陈氏出身临江侯府,最是规矩大,当年两家结亲的时候都还平常,后来二老太爷做了东阁大学士,临江侯府也渐渐发达起来,尤其是最近,凉国公府等亲近太后的勋贵倒台之后,临江侯世子领了个蓟州总兵的差事,更加显赫了。 二老爷夫妻都是端方之人,二老爷这么多年也只一房妾室,还是打小服侍的,夫妻俩只有个二十岁的儿子,就是大少爷褚秀荠,据说学问也不错,三年后也要下场考举了。 阮氏道,“你二伯母素来瞧不上咱老四房乌烟瘴气,也最讨厌你父亲那副自诩风流的得行,这次你父亲去,她嘴上没法说,心里肯定是烦的,就更不会让你父亲带去的姨娘摆弄小动作。” 秀荪听了阮氏的分析,迟疑地得出结论,“所以,这回您根本就没有考虑人选的问题,而是谁去都无所谓?” 阮氏点头,看秀荪抱着粉彩盘子吃得香甜,也伸手拈了一块送到嘴边,却被秀荪一把夺了过去。 秀荪将那片刚抢过来的桃子塞进嘴里,吞下才道,“陈妈妈说了,您有身孕不能吃桃子,”又捻着手里的银签子插在一块白嫩嫩的冬桃上,“娘,您就不怕姨娘生孩子?”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问题好吗,二伯母再厉害也管不到各房弟弟屋里呀。 阮氏透过窗子看了眼廊下陈妈妈的身影,犹豫了片刻,咕哝道,“让她们别生孩子不就行了?” 问题就在这儿。 “说的简单,难道还要另配个汤药婆子带去?”这也很丢脸呀。 阮氏两眼望天。继续含糊不清,“也不是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叮,秀荪猛然抬起头,她瞬间明白了阮氏的意思。 转回头一想,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阮氏连那失传的古方迷药都配得到,区区绝育药算得了什么。 像秦淮河畔的“那些”地方。最流行一种叫“大凉”的药。那些姑娘们初次接客之前,也要举行个仪式,与一头公猪同拜白眉神。然后在满堂宾客的见证下,喝下那碗大凉。 据说这药十分凶猛,一副下去一辈子都别想生儿育女了。开门做“那种”生意的,这也是对顾客重要的承诺。等于告诉大家,我家姑娘都是经过“处理”的。放心玩儿吧,绝对不会留下后患,京城的胭脂胡同规矩也是如此。 这事儿还是听柯敏说的,柯敏当然是听她后来的那个负心汉陈叙说的。秀荪还记得柯敏提起陈叙连这个都知道时那崇拜的眼神,女子真是一旦倾心就变成结结实实的大傻瓜,陈叙那个败类如果没去过那种地方。怎么会知道这个规矩。 见秀荪正出神,阮氏有些担心自己这恶毒的办法吓到了女儿。她觉得女儿还太小不应该和她说这些,可是这孩子也太聪明了,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一点就透,不把事情给她说尽了她就不罢休,这孩子才七岁呀。 阮氏心疼地捋了捋秀荪的额发。 秀荪心里倒是踏实了,既然她娘亲已经定下了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她就别瞎掺合了,看戏就行。 想到赵王两位姨娘都出招了,不知道莫秦两位姨娘将施展出什么本领。 吃完了桃子,秀荪回了浣石山房,见王姨娘在老太太屋里扯着匹布讨论被面儿的事儿,就转身回了自己的碧纱橱,将那裁了一半的寝衣拿出来,铺在了罗汉床上。 用过了晚膳,秀荪帮着老太太卸钗环,她现在已经很纯熟了,前世也常常如此服侍皇祖母,现在对着水银镜子看见祖母喜笑颜开的样子,倍感亲切。 祖母临睡前喜欢喝一盏红枣茶,秀荪也坐在祖母对面捧着茶盏,看见湘妃榻上摆着的布料,笑道,“我都不知道王姨娘的针线竟然如此好,六姐姐可比不上呢。” 老太太就道,“是呀,王姨娘年轻的时候在我身边伺候,这院子里就属她针线最好了,你六姐姐啊,还是缺了点悟性。” 秀荪想起秀芷上次给老太太绣的抹额,果真如此,针法倒是一板一眼的,就是太过墨守成规,针法中少了些许灵动变幻。 老太太见秀荪只微笑不说话,就知道她心里憋着坏点子,“怎么,不喜欢王姨娘?” 老太太上次就看出来了。 秀荪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觉得不熟,怪别扭的。” 老太太听了,沉吟片刻,试探道,“你觉得,要是让王姨娘跟着你爹去永州呢?” 秀荪抬头,见老太太一脸淡然,应该只是随口问问,不过,这事儿不该她过问呀。 秀荪反问,“王姨娘就是来和老太太说想陪着爹爹去永州?”顺便抱着老太太的腰。 老太太反手摸了摸她的胖脑袋,“你这鬼机灵。”却没有说王姨娘有没有求她。 秀荪眼珠子一转,趴在老太太耳边道,“其实我也好奇来着,到底哪个姨娘能跟我爹去永州,今天赵姨娘还到我娘面前演了一出大戏,被我娘给打发了。” “我就问我娘的意思,她说她没意见,老太太说了算,祖母您要是想让王姨娘跟着,我想我娘也会同意的。孙女冷眼瞧着,苾芬馆里的姨娘们,也就王姨娘最稳妥了。”既然王姨娘这么有本事,既然总有一个姨娘要去,她也没必要拦着了。 老太太听了,舒心一笑,转身虚扶着秀荪的肩膀站起来,拉着秀荪往床边走,“你呀,巧舌如簧,那几个姨娘怎么说也是伺候你父亲的,岂容你胡乱议论?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被外人听见,该笑话你没规矩了。” 秀荪嘻嘻笑着福身应是,顺势扑在老太太床上,“我要睡祖母这儿。” 老太太拿她没办法,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将她赶到床里侧去,“里面去睡,不许乱动。” 一直没有插嘴的申妈妈这才上前给老太太放帐子,熄灯退了下去。 紧挨着祖母躺着,秀荪看着模糊的帐顶,其实她方才没撒谎,要说这几位姨娘,有谁更适合随着八老爷去永州,还就真非王姨娘莫属。 赵姨娘和秦姨娘一味地爱装可怜,那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给二伯母见了,指不定更加轻视老四房。而那莫姨娘,掐尖要强又贪心,万一给二伯惹什么麻烦就不好收场了。 王姨娘懂分寸,知进退,能隐忍,就算有什么歪心思,顶多也就是趁着在外面培养和老爷的情分,将来在女儿的婚事上增添一把助力,再有就是盼着运气好还能枯木开花怀个子嗣,到时候母以子贵她也能终身有靠。 至于第一件,阮氏本来也没打算为难秀芷的婚事,第二件嘛,是根本不会发生的。 唉,就王姨娘吧,家里还能省点心。(未完待续。) :谢谢蓝袜的月票。。亲们的月票很有分量哇,俺的名次蹭蹭往前长哇。。 第七十一章 陈仓 第二天秀荪就将老太太属意王姨娘的事告诉了阮氏,阮氏听了点了点头,“你祖母考虑得对,也就王姨娘最稳妥。” 然后给陈妈妈使了个眼色,“庄子上送来那么多乌鸡,养在园子里太吵了,这几天就挨个杀了炖参鸡汤给各院加菜吧,就用北边送来的高丽参。” 陈妈妈应是退了下去,秀荪有些担心,“娘,要是王姨娘自己不吃赏给了小丫鬟可怎么办?”从来都不怎么关心姨娘们的阮氏忽然赏了菜,按照王姨娘的谨慎完全可能这么做,这样子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害了不相干的人。 阮氏却笑着摇摇头,卷起账本敲了敲她的脑袋,“懂不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秀荪愣了愣了然点头,她明白了,高丽参北边常用,南直隶附近却不大盛行,再加上高丽参的形状、色泽、气味都有些特异,要想用这个来掩盖一些特殊的东西也是不难的。 姨娘们如果有所防备,肯定会首先怀疑这道鸡汤,甚至动也不动,将这有些特异的东西赏给下面人吃,偏偏这高丽参是好东西,生津止渴、宁神益智,小丫鬟们吃了也就吃了,权当补身子。 而将注意力过度集中在这一味不熟悉的吃食上,就有可能忽略一些惯常的饮食,这才是机会所在。 好吧,这院子里各处都是阮氏的人,她不会失手的。 秀荪顺手夺了阮氏手里的账本,干脆一阖,甩在手边的花几上,“娘,您怀着身孕要注意身体。这账本都没日没夜看了几天了,让陈妈妈和春亭去理不就成了,怎么也要做完了月子再劳累。” “呦,”阮氏佯作新奇地笑看了秀荪一眼,伸长手臂拿回花几上的账簿细细翻回方才看过的那一页,“你这孩子,还知道坐月子呢。” 秀荪见阮氏根本不听劝。又去轻拽阮氏的胳膊。“娘……” “茹娘子给我的医书里就有写到女人坐月子呀,还说怀有身孕的女子要保持心情舒畅,不能费心思。” 阮氏无奈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屋里没人,谆谆教诲道,“娘跟你说啊,这本是总账。”她甩了甩手里厚厚的账簿,“你记住了。关键的东西还是抓在自己手里踏实,不能犯了糊涂。懈怠一日,也许无碍,若懈怠多时。难免下头的人不生出轻慢之心来。即使你觉得身边人可以托付性命,也仅仅是个假设,不到万不得已。永远不要去验证,因为你根本赌不起。” 秀荪愕然。本想劝阮氏不要劳累,不想得到这样一段推心置腹的训诫,阮氏的视线有些飘忽,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秀荪知道她沉浸在什么不好的回忆里。 她又何尝不是,上一世,她一厢情愿地认同杜若与自己患难与共,相互之间没有秘密,而当她身死的那一刻,杜若在哪里? 她竟然如此轻率地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了别人手里,而这个“别人”最后被证实也许不是那么值得托付。 这也是为什么,迄今为止,她明明知道阿红身手了得,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却总习惯和小喜鹊在一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妈妈从外面回来,顺便端来给阮氏和秀荪的炖品。 秀荪心中纳罕,要是陈妈妈听过阮氏方才的话,会不会觉得伤心。无奈呀,一切都是无奈。 秀荪喝了两口汤,见阮氏还在看账本,再伸手去夺,陈妈妈顺势将炖盅塞进阮氏手里,却不去管阮氏看账本的事。 这也许就是陈妈妈守住的本分,她是阮氏的奶娘,哺育她照顾她,陪在她身边,知晓她所有的秘密,却从来不会替阮氏做决定,永不僭越,几十年如一日守住了这微妙的主仆之别。 秀荪觉得她应该多跟着娘亲学学,这种分寸的事情,她前世十几年自以为把握得好,最后还是输在这上面。 阮氏喝了两口自己的汤,看了看秀荪撅着小嘴满是沉思着的脸,试探道,“要不,你帮我看吧,我顺便告诉你打算盘。” 秀荪牙根一酸,打算盘,呜。 她看着阮氏期待的目光,猛然意识到阮氏对自己超乎一切的信任,对呀,她是她的亲生骨肉呀。 仿佛受了蛊惑,秀荪破天荒点了点头,“行。” “呦?”阮氏兴味地睨了秀荪一眼,“以前说到打算盘你就把小脸皱成那刘长兴的蟹黄汤包似的,怎么今天答应得这么爽快?” 秀荪就将那次萧先生说的话给阮氏简略复述了一遍,“萧先生说了,人的脑力总是有限的,要想得到无限的能力还是要借助工具才行,不能因为一时的困难就放弃了,不只是算盘,以后我还要学琴呢。” 阮氏同意地点点头,“还是萧大家见过世面,三言两语就把我家捣蛋鬼给收拾服帖了。” 接着吩咐陈妈妈,让她派小丫鬟喊春台进来找东西。 春台不一会儿就进来了,拿出贴身收着的钥匙,带着两个小丫鬟进阮氏耳房的柜子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个漆盒,阮氏示意打开。 春台转身依次掀开盒盖子,第一个小漆盒里是一方纯金打造的算盘,金光闪闪的,映着盒子里大红丝绒的衬垫都泛着金光。 第二个大些的长条漆盒里摆着一柄蕉叶式七弦琴,圆润的琴身,流畅的线条,油亮亮的色泽,叫人一见就爱不释手。 秀荪将那小小的算盘取出来握在手里,巴掌宽,半尺长,算珠皆红豆大小,上面刻着细细的缠枝花,拿在手里一晃悠哗啦啦的,敲冰戛玉,脆响玲玲。 阮氏看上去挺有兴致,接过那金算盘翻来覆去晃了两下,凌乱的算珠立刻归位,“这还是为娘小时候学算盘用的,你现在手小,正合适。还有那琴,也是娘年轻的时候用的,也给你了。” 小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东西,阮氏希望这个金算盘能引起女儿学习的兴趣,特意派人拿去润色一番,准备过年的时候送给女儿逗她玩,如今正好提到学算盘的事儿,秀荪难得没有拒绝,她就索性今天拿出来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搽琴 葱管般的十指在金光闪闪的豆豆之间轻捻慢挑,竟似七弦指法,噼噼啪啪一小阵,拨出一串数字,又摇晃了一下,让算珠归位,熟练至极。 阮氏将金算盘塞进秀荪怀里,“以后就用这个练,帮娘看账本,不懂的就来问我。” “好吧,”秀荪点点头,让春台帮着拖着自己的圈椅到花几前。 阮氏见了,干脆拉着秀荪去了西次间的罗汉床,让秀荪坐在罗汉床上,凭着炕几算账,她自己则在对面靠着一边喝汤一边听秀荪的算盘声。 阮氏指出秀荪的几次错误之后,秀荪怔然抬头,“娘,人家都说曲有误,周郎顾,您居然连算盘声都听得出来。” 阮氏将手里空掉的炖盅放在陈妈妈手中的托盘上,又从托盘上取了帕子擦手,得意道,“那是自然,别说是高低起伏的琴音,算盘声乍听上去都一样,细细分辨还是会有不同,你十指的力道不同,拨出来的声音自然也有差异,为娘自小就跟着你太外祖母,是听着这算盘声长大的,等算盘打熟了呀,就用不着算盘了,直接在心里想象打算盘的情景,也能算出结果。” “是吗?”秀荪惊奇道。 没想到自家娘亲这么神奇,转眼瞥见罗汉床对面小方桌上打开的琴匣子,琴身闪过的透润色泽也叫嚣着呼唤着。 “娘,那您琴弹得怎么样呀?”她指着那似乎被冷落许久的琴。 “那还用说,”陈妈妈接过阮氏擦过手的帕子,与有荣焉,“太太为闺女时,也时常抚琴。老奴听着呀……” “那叫什么来着?”陈妈妈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了那个被她荒废已久的成语,兴奋地说出来,“绕梁三日。” 阮氏仿佛也忆起了闺阁之中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都没听母亲弹过。”秀荪看着那琴咕哝道。 阮氏却推了推她面前的账本,“那是你忘了,你小时候娘亲还弹过哄你睡觉,可是你一听就哭,我也只好收起不弹了。” “是吗?”秀荪抬头。眨巴眨巴大大的眼睛。难道这身体的前一任主人也不喜欢学琴吗? “娘,您现在弹两声怎么样?看看弟弟会不会踢您。”秀荪坏坏地指着阮氏的肚子。 最近阮氏已经有胎动,肚子里的小宝宝总是不老实。三五不时踹一脚,秀荪也碰见几次,每次见了都能兴奋好半天,小手捂在阮氏的肚子上让小宝宝踢。小宝宝却停下来不动了,好像是在和秀荪躲猫猫。 阮氏也来了兴致。她眨眨眼,“好呀,咱们试试。” 遂让春台将琴案摆在罗汉床前,也不焚香了。只净了手,拨弄了两下那弦,咕哝道。“这么长时间不用,也不知道音准不准了。”平日只保养了一下。没有校音。 阮氏调整了一下呼吸,断断续续弹了一曲,秀荪能听出是平沙落雁,只不过琴弦好酒不调,有的音不准,阮氏拨弄两下就要停下来转动琴轸。 正在这琴声细细碎碎的时候,八老爷撩起门帘进了屋,见阮氏面前摆了一把琴,万分惊奇,“你什么时候有兴致学琴了?” 阮氏无趣地瞥了他一眼,道,“是秀荪想学,我就把在闺中时用的拿了出来,不想好久不弹,琴弦松了,这不正调着。” 八老爷一听来了兴致,搓了搓手,“让我来。” 遂将阮氏往罗汉床内侧赶了赶,自己坐在边沿,先从第五弦正音,接着再调其他的弦,竟真似模似样。 阮氏也惊叹道,“你还挺有两下子的。” 八老爷就得意地笑,“那是自然,我用的几把琴都是我自己校音,别人我可不舍得给碰一下。” 阮氏听了就撇了撇嘴,这家伙,给他一点颜色就能开染坊。 不一会儿音校准了,八老爷抚了抚秀荪的额发,笑问,“想听什么曲子?” 秀荪眼珠子一转,脱口而出,“高山。” 八老爷好看的眉毛一扬,抬手弹了起来,缠绵婉转,隐隐铿锵的琴音从八老爷纤长好看的指下流出,弹琴的八老爷面色平静,温和从容,不似平日里那般浮夸。 阮氏听着也点了点头,颇为赞许。 八老爷一曲罢,扶住琴弦,回头斜睨着阮氏,似是等着她夸奖。 阮氏不甘示弱,伸手拽住琴身,八老爷赶紧抬手拖住,将琴稳稳放在炕桌上。 阮氏纤纤玉指拂过琴弦,捻捻挑挑,一曲《流水》自琴弦滑落,琴声清婉隽永,如泣如诉。 秀荪抬眼看见八老爷的眸中闪动着惊讶与欣赏。 高山流水就是伯牙子期故事中的高山流水,自唐代分为高山和流水两曲,宋代的版本中,高山有四段,流水有八段,且流水的难度较高。 八老爷自信自己琴艺是不错了,没想到阮氏更胜一筹,他很疑惑,在他印象里满心满眼都是银子的俗气悍妇,竟然也是擅琴之人。 秀荪将八老爷的反应看在眼里,明白他的惊讶,可是看看这个叫葱介轩的院子,看看那满院的翠竹,看看屋里的摆设,再听听这院子里丫鬟们的名字,也不用讶异这院子主人的品位呀。 值得庆幸的是,八老爷和阮氏总算找到一个共同爱好了。 父女俩正凝神享受着这天籁,流水堪堪第五段,却戛然而止,七弦皆乱,随后铿得一声。 八老爷皱了皱眉,睁开眼,却见阮氏捂着肚子,哎呦了一声。 他忙抬手扶住阮氏,“这是怎么啦?” 阮氏由八老爷扶着靠回大迎枕上,笑着对秀荪道,“你弟弟刚才踹了我一脚,许是听得不耐烦了。” 秀荪还没来得及拍手叫好,八老爷却惊喜地叫出声,“真的吗?在哪儿?给我看看!” 他盯着阮氏的肚子看来看去,一双好看的大手却始终离开半寸,小心翼翼的样子。 阮氏就指了指肚皮上偏左的地方,八老爷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单手覆上去,双眼一眨也不眨,甚至屏住了呼吸。 不一会儿,就听八老爷低低惊呼了一声,“我感觉到了,又踢了一脚!” 双手撑着阮氏粗粗的腰肢两边,大大的脑袋凑在阮氏肚子近前,笑嘻嘻道,“你这小子,真调皮,是想爹爹了吧。”那模样,高兴地像个孩子。 阮氏看着八老爷这兴奋的样子,无奈地朝天上翻了个白眼。 秀荪也翻了个白眼,臭宝宝,为啥你老姐去看你你就不睬,爹爹凑过去你立刻就有反应,等你出来不打你才怪。(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胎教 阮氏给秀荪的琴让秀荪搬回浣石山房碧纱橱了,八老爷第二天亲自端着最心爱的“独幽”,乐呵呵进了葱介轩。 秀荪正陪着阮氏吃补品,听到小丫鬟通报还以为听错了,八老爷自从伤好了,每天定要等到天擦黑才进葱介轩,难道是像昨天似的,衣服弄脏了? 阮氏吩咐拂香去把竹云叫过来,等八老爷来了好服侍更衣,拂香刚掀起帘子,八老爷就进来了,笑嘻嘻道,“今天换把好琴试试,看这小家伙喜不喜欢。” 秀荪反应了半晌才想起来他说的小家伙是指阮氏肚子里的小宝宝,母女俩怔愣的当口,八老爷已经吩咐进屋来的竹云和拂香将琴案摆好,正要焚香,被秀荪阻止,“娘亲怀着身孕不能闻香,爹爹您以后常在母亲身边身上也别带熏香的东西。” 八老爷这才想起来,老太太似乎也这么提醒过他,便欣然答应了,遂吩咐竹云给他换身没熏香的衣服,他自己还扯着袖口闻了闻,确保无碍才又坐回琴案边,颇有兴致地弹了曲胡笳。 阮氏怀着身孕本就脾气急躁,如今听了这锵锵然节奏感强的曲子,心底的火一阵阵往上窜,秀荪见了赶紧给父亲摆摆手,“爹爹您换个舒缓点儿的,要是弟弟听了在娘肚子里老是翻跟斗可怎么办。” 八老爷嘿嘿直笑,“我就是想让这小子活跃点儿呀。” 秀荪听了这话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口,这人是二十有六吗?不会和她一样身体和灵魂的年龄不相称吧。 她只好放缓了语气解释道,“弟弟这不是还不到要出来的时候吗,正是要好好睡觉长身体,您这么折腾他。他该睡不着了。” 八老爷听着有道理,遂将琴撂下,着人取了洞箫来,吹了曲梅花三弄。 悠扬绵长,幽静典雅的乐声总算听着舒服一些,在这烧着炭盆却没有丝毫熏香的室内,倒是能品出几许馨然。 秀荪见阮氏面色缓和了一些。松了口气。 八老爷肺活量绝佳。一直吹到天擦黑,小宝宝动了两次,秀荪在旁边给他换了好几回茶。他居然还吹得动。 老太太也派申妈妈来问怎么回事,陈妈妈笑着与申妈妈低声说了,申妈妈听着也失笑,低声道。“老爷还是个孩子脾气。”去回了老太太。 苾芬馆里几位姨娘也来打听,葱介轩的丫鬟婆子都爱答不理地含糊了事。 刚刚养好臀部的郑妈妈也来询问。葱介轩的丫鬟婆子还记得前段时间她闹腾的事儿,都看不起她粗鄙的做派,压根不搭理她。 郑妈妈很气愤,却也怕了阮氏。不敢在葱介轩放肆,悻悻回了苾芬馆秦姨娘的院子。 大病初愈的秦姨娘面色还是有些苍白,她正坐在琴案前拿块软布擦拭琴身。见郑妈妈进来,就问。“都打听清楚了?” 郑妈妈正想说实话,忽见秦姨娘期待的神色,生生住了口,她想起前几天秦姨娘想将她送回钟山小院的事儿。 定是觉着她老迈无用,想将她甩开。郑妈妈伤心欲绝,抱着秦姨娘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可秦姨娘却不为所动。 要是让秦姨娘知道她连个消息都打听不到,岂不是更加厌弃她?钟山小院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废墟,要是再将她赶出府去,她还能去哪儿? 不能让秦姨娘觉得她无用,郑妈妈安慰自己道,要是让秦姨娘一个人呆在这大宅子里,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她得留下来保护秦姨娘才行。 于是她眼珠子一转,回忆前一天听到的琴声,先是断断续续的,后来又变得好听了。 灵光一闪,有了,郑妈妈道,“昨天太太逞能要弹琴,弹得很难听,老爷听了受不了,就自己弹了一曲。” “哦?”秦姨娘挑了挑远山般的黛眉,回忆昨天听见的琴声,先是断断续续的平沙落雁,后来是半曲高山流水,似乎真是这么回事儿,她轻蔑讥笑道,“哼哼,商贾人家出身,也来学我书香门第做派,小心画虎不成反类犬,徒惹老爷厌弃。” “就是就是。”郑妈妈大致听懂了秦姨娘的话,有点心虚,讷讷附和道。 秦姨娘就笑着抬手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琴弦,悠然道,“您说,要是我好好弹上一曲,那阮氏会不会觉得自惭形秽?老爷能不能想起我的好?” 当提起八老爷时,秦姨娘秋水一般的眸子软软透出幽怨的微光,想起曾经的岁月静好,你侬我侬,不由得湿了眼眶。 郑妈妈看了心疼如绞,赶紧拈起秦姨娘丢在琴案上的丝帕给她揩眼泪,柔声念叨着,“姨娘别哭,老爷带你是真心的,早晚会和你和好的。姨娘可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来年给老爷生个大胖小子。” 秦姨娘听着郑妈妈这么说,噗嗤笑了出来,双手往琴弦上一摆,“铿”地一声乍响。 她接过帕子擦干了眼泪,抬眼看着窗外廊上晕黄的灯笼,洋洋自得道,“我就弹上一曲,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书香门第的气韵。” 葱介轩里,阮氏正嘱咐秀荪少吃两个狮子头,八老爷听了就将盘子里剩下的两个狮子头都夹到了自己碗里。 秀荪傻了眼,扁起嘴对八老爷怒目而视,盘子里一共就四个,被他拿去两个了。 八老爷看见小女儿蟹黄汤包一般的小脸,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上汤小白菜,嘿然道,“多吃菜,才能变得水灵,你是女孩子,长得太胖该嫁不出去了。” 一句话无情地戳中了秀荪的痛处,秀荪觉得更委屈了,她鼓着腮帮子道,“我明天开始就和阿红练武,茹娘子说了,要想别太胖就得多运动,光饿着不吃是不对的。” 说完直勾勾盯着八老爷面前的小碟子,那两个红彤彤油亮亮的狮子头仿佛在和她热情招手。 八老爷抬手捂住碟子,呵呵道,“你吃两个够了,以后每顿只给你做两个。”然后邀功一般看着阮氏,似乎在道,你看我聪明吧。 阮氏懒得理他。 正在这时,东边传来刺棱棱一串高亢的乐声。 阮氏皱了皱眉,低头喝了口汤。(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夜曲 这边一口汤还含在嘴里,那边又“铿——”的一声暴起,阮氏本心不在焉的,猛然听见这一声,差点把那半口汤呛进喉咙里。 “去看看发生什么事。”秀荪一边帮阮氏顺气一边吩咐落地罩前站着的小丫鬟。 肯定是苾芬馆,这好好的弄什么琴,不会是听见葱介轩的声响又起了什么小心思吧。 刚顺过了气,东边又传来声响,秀荪不善弹琴却善听,只几个音便知道这弹的是凤求凰。 她抿了抿嘴,看了看围桌而坐的阮氏和八老爷,呃……似乎,好像,貌似,这两位才是夫妻,那么那个凤求凰是怎么来的? 阮氏和八老爷都是高手,也听明白了,阮氏脸色黑了下来,八老爷则是面露疑惑。 秀荪见了这两位的脸色,就跟着那琴声轻轻吟唱起来,“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阮氏听了就拍了下桌子,语调隐隐透着责备,“从哪儿听来的!” 凤求凰的故事虽是传颂千年的佳话,可如今我朝礼教森严,这辞赋并不适合秀荪这样的闺阁女子当众吟唱,别人听了不免觉得轻浮。 秀荪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栽赃,“前些日子在园子里听秦姨娘唱的呀,我听着好听就记住了,爹爹,秦姨娘真有才呢,是不是常常给爹爹念这些诗?” 她眨巴着大大的杏眼,认真询问,八老爷只觉得喉咙口一哽,老脸火辣辣。他是喜欢和小妾关在屋里弄些淫词艳曲聊以调剂。却并不代表这些事情能拿出来说,如今秀荪如此童言无忌,他反倒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如此心里便不大高兴,没想到秦惜颜这个女子如此轻浮,竟然在园子里念这些辞赋,如此不检点,也难怪老太太说她小户人家不懂得大户人家的庄重。 阮氏这边对着秀荪教训开了。“这诗是好诗。却不是所有的诗都适合当众吟诵的,你是大家小姐,要庄重。要谨慎。” 八老爷看着阮氏有些词穷的样子,自己也想不到怎么对年仅七岁的秀荪讲述闺房之乐与人前端庄的区别。 那出去打听的小丫鬟回来了,“回老爷太太,是秦姨娘在弹琴呢。” 阮氏一听真是那苾芬馆内胆肥的小妖精。嗤了一声,指了指陈妈妈。“竟敢大晚上的弹奏淫词艳曲,还险些带坏了小姐,你带五十两银子去,把她那把破琴买下来。当场给我砸了。” 陈妈妈得令立刻退了下去,一眼都没看八老爷。 八老爷坐在桌旁,先是担心阮氏。又沉思怎么和秀荪解释,冷不丁听阮氏这么吩咐。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这才想起反驳道,“这样……不好吧。”他还扫了眼阮氏的肚子,很是迟疑。 阮氏不在意道,“我不是买了她那破琴,再说了,她哪里是这院子里的主子了?什么时候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我一个正房太太,凭什么受她的气?” 八老爷见阮氏理直气壮的样子,破天荒觉得阮氏有道理,也没有再反驳。 阮氏才不关心他的心路历程,自顾自低头用膳。 不一会儿,苾芬馆那边琴声停了,却闹了起来,哭声震天,尖尖细细的声音传过来,秀荪和阮氏在屋里都听见了,其中也穿插着郑妈妈粗壮的嗓音,却很快就断绝了,应该是婆子们用什么东西塞住了她的嘴。 陈妈妈回来,神色有些疲惫,还没等禀报,苾芬馆里的婆子又来报,说秦姨娘上吊了。 八老爷一惊,赶紧起身要去看看,阮氏也没拦他。 陈妈妈犹豫了一下,得到阮氏示意,跟在八老爷身后出了门。 秀荪握着阮氏的手,“秦姨娘不会真出什么事儿吧,这再过两天就是小年了。”怎一个晦气了得。 阮氏抿着嘴摇了摇头,她还真有点怕秦姨娘羞愤难当投缳身亡,这不过一张琴罢了,又不是扒了她衣服示众,有甚可羞愤自戕的? 她只好自言自语道,“管他晦不晦气,时间久了,也就淡了。” 秀荪明白了,这回阮氏也没把握,预测别人行动的时候,总是从自己的已知出发,似乎并不能百发百中,对方有时比你聪明,知道得更多,或者比你笨,知道得更少,这些也是会左右对手选择的因素。 在阮氏看来,一张琴怎么也不至于自尽,而秦姨娘显然给了她相反的答案,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苦肉计,而且秀荪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 不一会儿陈妈妈回来了,恨恨道,“说是那张琴是她去世的娘给她留下来的纪念,如今琴毁了,她也不活了,只是把汗巾子搭在房梁上,系的还是活扣。” 活扣? 阮氏和秀荪对视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开始鄙夷,好歹系个死扣演得像一些呀。 东边院子里的嘈杂还没有停止,陈妈妈道,“老太太那边也得了信儿了,是王姨娘派人去说的。” 秀荪撇撇嘴,“娘,看来王姨娘身边的人该换换了。” 阮氏点了点头,正巧王姨娘这次要随八老爷去永州,身边是该换上自己的人。 那哭喊声越来越响,秀荪都担心她把自己的肺给哭出来,阮氏抬眸扫了眼内室临时摆放的琴案,怪怪地笑,“陈妈妈,你把老爷的这把琴拿去赔给秦姨娘,老爷要是不同意,你就说我会将陪嫁里的那部宋刻本的《琴赋》送给老爷做补偿。” 琴赋?嵇康。还是稀有的宋版。 秀荪暗暗点头,八老爷八成会答应的。 陈妈妈将八老爷的“独幽”捧去给秦姨娘的时候,八老爷简直要背过气去,那是他用一幅传世名画才和人换来的呀。 就这么给了别人,他觉得心痛如绞,即使这人是他的小妾。 秦姨娘却不知什么“独幽”,只是一个劲儿地趴在八老爷怀里大哭,“那把琴是我娘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如今太太二话不说就给砸了,您让我情何以堪,太太如此不慈,也不怕遭了报应!” 陈妈妈听了立刻呵斥道,“秦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大晚上的惊扰全府上下休息,你还有理了,还敢诅咒太太,太太现下可是双身子,你就算不敬太太也不能不为老爷的子嗣着想呀。” 这一段话说得秦姨娘哑口无言,只能哭得更大声,以掩盖方才说错的话。(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厌烦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八老爷听了方才秦姨娘的气话皱了皱眉,这会子又见秦姨娘哭得伤心,又心疼起来,低声呵斥陈妈妈,“你也少说两句。” 陈妈妈也不计较,只将手里的琴递给了郑妈妈,道,“太太的话老奴带到了,”又特地对八老爷道,“太太说她知道错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秦姨娘能拿亡母遗物弹这么不尊重的曲子,只好求老爷担待,这独幽就割爱赔给秦姨娘吧,回头太太把陪嫁里的那宋刻本的琴赋送与老爷做补偿。” 八老爷本要跳起来说不行,可听见阮氏手里竟然有那宋版琴赋,又犹豫了,那可是嵇康所著,又是宋刻本,可遇不可求呀。 抬眼瞥见郑妈妈那粗糙的大手大喇喇捧着自己心尖尖上的琴,这要是摔在地上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赶紧撇下秦姨娘,一个箭步上去接到自己手里,小心翼翼摆在临窗的琴案上,将那秋香色的琴穗子一丝一丝捋齐。 自顾自缓声唠叨起来,“这琴啊,一定要避光,浦口的空气太湿润了,以后这琴案要挪到里面去,再叫针线上做个好的琴套,以后你没事不要乱动,还有这琴弦啊……” 秦姨娘见八老爷似乎就打算这么算了,心中发急,这可不行,她还没达到目的呢,赶紧用帕子捂住脸哭号起来,“娘啊。娘啊,你去的那么早,留给女儿的唯一纪念都给毁了呀……女儿的命好苦呀。”声声婉转,如那低吟浅唱。 往常她哭起来,八老爷最是招架不住,赔张破琴就想蒙混过关,没门儿。这次起码要把重新盖房子的钱要出来。 可是这要怎么开口呢?秦姨娘还没想好。只好继续哭着,一边哭一边想。 “好了好了,太太也不是故意的。她是妻你是妾,总要让一让才好。”八老爷心里有些不耐烦,他都答应把心肝宝贝赔给她了,秦姨娘怎么如此不知趣。 “老爷。您让妾身让?妾身还怎么让?”秦姨娘听着这妻妾之别就一团火窜了上来,那阮氏是个什么东西。出身低贱,竟然天天骑到她头上,她屋里的东西想砸就砸,这还得了。 陈妈妈在旁边听着气了个仰倒。哪里来的如此不懂规矩的妾室,竟然和正房太太争气高下来了,她也不看看那烤鸭一般的小脖子够不够粗壮。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正想开口刺秦姨娘几句,却听郑妈妈怒吼道。“是呀老爷,我们姨娘都这么委屈了,过去在钟山……” 还没说完就让八老爷打断了,“你胡说什么!” 顺便看了陈妈妈一眼,他在外面和单身女子私定终身,如今人已经抬进了府,就最好永不再提,居然被郑妈妈这么旁若无人地提起,他厌恶地看了郑妈妈一眼。 郑妈妈自觉失言,又不知怎么圆过去,只得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秦姨娘心里腹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无奈已经没有地方把郑妈妈送去养老,直接撵出去也不好看。 八老爷见秦姨娘梨花带雨的模样,声音又缓了缓,哄到,“我都已经赔了你一把好琴了,别再闹了,行不行。” 他又坐在床沿拍了拍秦姨娘颤巍巍的脊背,同时又在安慰自己,这琴虽送给秦姨娘了,秦姨娘是他的小妾,所以这琴理论上还是他的,只是换个地方摆着,对,只是换个地方摆着罢了。 不想秦姨娘又伏在他怀里嘤嘤地哭,“老爷呀,这琴再好也及不上我娘那张琴的意义呀,妾身在这府里无依无靠呀……” 她的重点本在后面一句,在府里无依无靠,所以还是需要自己的产业,才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不料已经极其不耐烦的八老爷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前面一句上,他都把这么宝贝的独幽送到她手里哄她,这女子竟然不知好歹,竟然说他的独幽也比不上她娘留下的破琴。 简直岂有此理。 八老爷一把推开了秦姨娘,“豁”地一下站起身。 秦姨娘哭得都瘫软的身子直接倒进了床内的被衾里,她这才发觉八老爷不对劲儿,也顾不上哭了,惊恐地看着八老爷,晶莹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映着灯光一闪一闪。 八老爷却没有那个兴趣欣赏这泪美人,他垂下眼帘,“你这不识好歹的妇人,就别怪人不待见你,太太已经赔了你五十两银子,你竟还得理不饶人,既如此,多少好意也白费。” 八老爷没再看她一眼,两步到了琴案前,将心肝宝贝独幽抱在怀里,气呼呼往外走。 秦姨娘看着急了,连滚带爬下床抱住了八老爷的腿,“老爷您不能这么偏心,为了太太就不顾妾身死活,妾身可是好人家的女儿,一片痴心才跟着您入府为妾,无怨无悔,您竟如此辜负,就不怕外面知道了,说老爷薄情寡义吗?” 八老爷听她这一席话,火冒三丈,他平日里最爱面子,她竟然要把这事儿传得人尽皆知。 “你,你,你……” “你”了半天,竟然回不出话来,最后只蹬开了腿,狠狠道,“你,你等着,有人来收拾你!”然后抱着琴拂袖而去。 回到葱介轩,八老爷见阮氏靠在湘妃榻上教秀荪念打算盘的口诀,要是搁在往常,定要说句读书人家不行商贾之事。 如今想到孕妇脾气本就暴躁,再加上秦姨娘那能闹腾的性子,顿时觉得有些愧疚,就闭了嘴。 阮氏见八老爷不仅自己回来了,还抱着独幽,面露疑惑。 秀荪见阮氏和八老爷有话要说,肯定是关于秦姨娘的,自觉告退了。 “老爷不同意把这琴赔给秦姨娘吗?”里屋阮氏难得柔声问,“这秦姨娘都投缳自尽了,总要先哄哄她才是。以后妾身再给老爷淘换把好琴就是了。” “哼。”八老爷往阮氏床边以作,恨声道,“这秦氏真是太无法无天了,”又想起前阵子秦姨娘死乞白赖管他要银子的事儿,“你身为正房太太,这姨娘不懂规矩该管还是得管,我绝无二话。” 秀荪听了这一耳朵,无比惊诧,她家那最擅长怜香惜玉的老爹竟然舍得让他心中的母老虎阮氏严惩秦姨娘? 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年关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前一晚秀荪不好在阮氏屋里停留,只听到八老爷竟然告诉阮氏心里不舒坦就严惩秦姨娘,他绝不会有二话。 秀荪第二天按耐不住跑来和阮氏说悄悄话,“老爷不是最怜香惜玉的,怎么会让你严惩?” 阮氏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八成是自己气着了,又不会整治吧。” 其实八老爷私心里巴不得秦姨娘闹,他好顺势把错扣在秦姨娘身上,这样他的独幽就保住了,他未必是故意的,却是随性而为,下意识里不想把独幽给秦姨娘,是以集中力量摧毁此事的前因。 “那您怎么回答的?”秀荪顽皮地问。 阮氏眨了眨眼,念了句佛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近日妾身三省吾身,觉得应与人为善,本着一颗慈悲的心,得饶人处且饶人。” 八老爷怕阮氏有所顾忌,居然道他当时也只是仰慕秦姨娘的才华,并没有其他意思。 阮氏忍不住了,当场就刺了回去,“你算了吧,要是仰慕才华,怎么不娶个像我哥屋里那样的。” 八老爷哑口无言,抱琴掩面而走。 “哈哈哈哈。”秀荪笑得花枝乱颤,怪不得八老爷要哑口无言,因为阮家舅舅的……嗯,口味实在是过于……独特。上次见到的林姨娘,是唯一长相正常的妾室,其他几位带出来别人准以为是哪里来的老妈子。 “那要是以后姨娘们再不听话,你打算怎么办呀?”都说了要慈悲为怀。总不好自己打脸呀。 阮氏理所当然道,“怎么办?人是可以变的呀,一会儿雷霆一会儿雨露很正常呀,你看哪个寺庙里没有慈眉善目的佛祖,又有哪个寺庙里没有四大金刚的?” 好吧,娘亲威武,败给你了。 实际上这是妻妾地位不平等的必然结果。做妾的连人身自由都没有。还渴望保住身边的东西吗? 忽想起有一次秀荪问阮氏有没有觉得胜之不武,阮氏则果断摇头,“老天爷把板斧的手柄放在我手里。那就是给我用的,我不用那就是违背天命,况且,”阮氏看着秀荪道。“你觉得若我是妾,那几位是妻。她们会怎么对我?” 秀荪当时的反应是默然。 娘俩正凑在一块儿递坏点子,苾芬馆方向又闹了起来,秀荪疑惑地看着阮氏,秦姨娘的事不是告一段落了吗。 阮氏无奈地捏了捏眉心。烦躁道,“我想着苾芬馆这样闹没有个头,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去与你祖母说。能不能让王姨娘陪着你爹去永州,顺便请你祖母身边人帮着准备些用得上的东西。我这怀着身孕顾不过来,想必是这会子消息传到了苾芬馆。” 然后抬起眼问陈妈妈,“这是怎么就闹起来了?” 陈妈妈刚从外面回来,“老奴亲自去看了,是莫姨娘正把王姨娘堵在屋里骂了个狗血喷头,唉……”许是想起莫姨娘骂人的话,老脸火辣辣,“骂得那个难听呦。”她都不好意思继续听就回来了。 秀荪端了杯水给阮氏润嗓子,撇撇嘴道,“莫姨娘平日里最不消停了,这回竟然安静了这么久,看这架势,难道是王姨娘把她给涮了?” 陈妈妈回味了一下,老脸又一红,讷讷点头,“老奴听着兴许是这么回事,那王姨娘骗莫姨娘说去老太太那儿帮她说项,让莫姨娘什么也不要做只管等着,谁知今天老太太却定下了让王姨娘随老爷出门。” 阮氏喝了水,觉得烦躁的心火压下去一些,“陈妈妈,你去苾芬馆传话,四个姨娘都给我抄写女戒五百遍,要是再闹腾,就到庄子上过年去。” 陈妈妈应声而去。 秀荪给阮氏提了提身上盖着的薄毯,“娘烦心那起子人干嘛,咱们不如想想中午吃点啥。” 阮氏就笑着拿指尖戳了戳秀荪的额头,笑着道,“就知道吃,你可别想偷懒,我都记着呢,昨天教你的算盘口诀会背了?” 既然决定好好学,秀荪当然不会敷衍了事,遂坐在湘妃榻的踏脚上,圆乎乎的脑袋枕在绒绒的毛毯上流利背诵着那口诀。 阮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指点秀荪看账本。 午后,阳光暖暖的,秀荪陪着老太太念完经,又回了葱介轩,阮氏午睡刚醒,母女俩正打算再看会儿账本,八老爷又来了。 八老爷看上去挺高兴,完全忘记了昨日的不快似的,手里还握着把紫竹洞箫,却不是昨天吹的那把九节箫,而是最近流行的玉屏箫。 这种箫音色更加饱满圆润,看来是八老爷想演奏些舒缓的曲子给阮氏和孩子听,是以选了这柄箫。 秀荪对着阮氏眨了眨眼,蹦跳着起身给父母告辞,“有爹爹陪着娘,阿荪去陪祖母啦。” 转身小跑着出了屋子,身后还有阮氏急忙嘱咐,“慢点,看着点路。” 还有八老爷爽朗的笑声。 浣石山房里,老太太见秀荪去而复返,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秀荪笑着将八老爷的幼稚行径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逗得老太太开怀大笑,扳着秀荪的小脸刮了刮那翘翘的鼻尖,“你呀,有你这么编排自家爹爹的?” 秀荪也跟着笑,“我说得都是真的哇,主要是孙女口才好嘛。” 接下来的几天终于平平静静地度过了,直到新年的爆竹声噼里啪啦除去旧岁的尘埃,老太太带着几个孙女去江浦老宅拜年归来,一家人围坐在廊下点起各色花灯,这数九寒天就过去了一大半。 春分过后,天气转暖,八老爷的行李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正待出发,王姨娘却一病不起。 阮氏的肚子已经七个多月了,像吹起的气球般,半夜翻个身都嫌累,根本懒得管。 老太太着人去请了大夫来,大夫却只道王姨娘吃坏了东西,没有大碍。老太太不信事情这么简单,又请人家细细查了,才发现王姨娘竟然被下了巴豆。 老太太随即下令将苾芬馆翻了个底朝天,果然在莫姨娘的屋子里找到了剩下的巴豆。 老太太气急了,连连叹息家门不幸,这一帮子妾室没一个省心。 可是八老爷出发在即,阮氏提出不如从竹云竹石中挑一个抬了姨娘随侍八老爷,老太太想了想家里一团乱麻,断然否了,最终只派了个稳妥的婆子跟着。 老太太还表示,阮氏反正也快生了,等生了孩子体力恢复了,就把孩子留下,送阮氏去永州陪八老爷,要是能再怀上身孕再回来养胎不迟。 阮氏欲哭无泪,秀荪安慰她道,“早点怀上,早点就回来了。” 结果挨了阮氏一个爆栗。 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未完待续。) :谢谢r给我的月票。。。 第七十七章 春回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大清早的,灰白色的天空渐渐被融融的彤光化去,碧绿低垂的柳梢晕着酡红的晨光。 天亮得越来越早,风儿也越来越暖,终于不要再穿厚重的皮袄,不用到哪儿都揣着个手炉,身上轻便了,蹦蹦跳跳也灵活了。 秀荪身着碎花窄袖小夹袄,下身是夹棉裤,都是耐磨的粗布料子,袖口和裤脚都用缎带扎紧,她将小短腿搭在浣石山房后院那棵歪脖子大柳树上,身体俯下去,下巴已经能轻松够着脚尖。 那天秀荪说笑话一般表示要跟着阿红练武,之后自然而然当了真,每天跟着阿红早起,已经坚持了整个冬天,老太太见秀荪练了两天,小脸红扑扑的有了血色,也就没有反对,阮氏听说了从自己私账上每月拨给阿红十两银子作为束脩。阿红也没和阮氏客气,只是教得更认真了。 经过扎马步、踢腿、压腿,这些简单的练习之后,阿红教了秀荪一套拳,说是可以强身健体,秀荪耐心跟着练,心里知道估计也就只能练到这儿了,她不可能像前世似的练习剑法,再每天用温热的牛乳泡手了,祖母和母亲肯定不允许自家的女孩子把双手练出茧子来。 秀芊也跟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年纪小,有些受不了这么高的强度。 秀荪却按照阿红的要求一点一滴都没有马虎,对于秀荪来说,身体会累一些。而这一切,她都是经历过一遍的,上一世她大概也就是从秀芊这个年纪每天早起陪着皇祖母练功。 那个时候她年纪小,父母双亡,又刚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活,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皇祖母。她本能地去讨好,小小的年纪。小小的身板。再苦再累也不怕,马步一蹲就一个时辰,她只想让皇祖母高兴。 皇祖母一开始也不太了解这个小孙女脾性。只觉得她是个挺有毅力的小孩,却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在拼命追寻存在的意义。 皇祖母的功夫其实比魏国公还要厉害,她自小天资聪慧。是练武的奇才,据说十二三岁的时候甚至上过战场。剑刃上也是染过血的,无奈是女儿身,又出身这样显赫,仿佛是逃脱不掉的宿命。成为了皇家拉拢魏国公府的重要筹码。 前半生是自由翱翔的鹰,后半生如金丝雀一般锁在深宫里,她苦苦装了二十年。终于熬成了太后,却再也出不得那重重宫墙。 余生的乐趣。便是指点一众小辈练武,太子,秀荪,是她仅有的弟子,还有个徐景行偶尔来请教一小下。 双手剑的招式变化万千,轻盈灵动,也有一定实战意义,而如今作战多用骑兵,马上作战, 长剑锋利却易折,杀伤力往往还赶不上齐眉棍,再加上火枪火炮的技术日新月异,徐家子弟练习双手剑的越来越少了,皇祖母的寂寞可想而知。 后来皇祖母年纪渐渐大了,添了头疼的毛病,手也常常颤抖,再也无法握剑,秀荪就舞给皇祖母看,从皇祖母柔和的目光里,她总能感受到一些浓得化不开的怀念与怅然。 如今秀荪迎着晨光,感受着周身气息随着一招一式在体内缓缓流动,仿佛那就是皇祖母的目光,还流转在她的身上,绵密的,温暖的。 一套拳打完,秀荪接过小喜鹊手里的帕子擦了擦汗,秀芊在一旁鼓掌,“姐姐真厉害。” 秀荪笑着道,“今天怎么又起晚啦,跟着阿红踢踢腿,能长高的。” 秀芊捂着小嘴促狭道,“那姐姐多踢腿,妹妹就不用了。” 秀荪一听,笑容不好意思地僵了,是呀,秀芊已经和她长得一样高了呢,无奈自己还是矮矮的,圆滚滚,一个冬天的努力都没有改变现状,还需继续努力。 她不依,追上去撕秀芊的嘴,秀芊就小跑着进了老太太的正屋,“祖母救我呀,七姐姐要撕烂我的嘴。” 老太太也已经起来了,见着两个孙女又打闹,无奈道,“你们姐俩呀,什么时候才能安静会儿,吵得我脑仁儿疼。” 秀荪秀芊陪着老太太用了早膳,一起去了阮氏的院子,她们又该去上学了,这还是年后头一回。 她们两个进屋的时候,秀莞和秀芷已经在了,阮氏问了她们两句老太太如何,就打发她们出门了。 姐妹还是如先前一样,依次蹬车,马车嘚嘚嘚往江浦老宅迤逦而去。 这开年第一天上课,最最春风得意的就是秀莞了,仇雪黛走了,她就是先生们最得意的学生,每一堂课都抢着跟先生们请教学问,风头占尽,惹得一向和她要好的褚佩都撇了撇嘴。 不过褚佩也没大计较,三小姐和五小姐回长房照顾病弱的母亲和新生的弟弟了,大老太太和大太太前段日子闹翻了,家里还需要三小姐从中调停,短时间不会回绣楼居住,她还盼着秀莞住进绣楼陪着她呢。 秀荪本以为年前插手了褚秀苡的事情,大太太生产又艰难,至今身体没好利索,三小姐秀蔓应该恨死她才对,没想到一进了教室就被秀蔓拉起手来嘘寒问暖,就像她们平日里有多知心似的。 秀荪惊吓万分,余光瞥了眼旁边站着的五小姐秀菲,见她也有点诧异,不过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心知秀蔓应该不是笑里藏刀,稍稍放松了一些。 下午放学,秀荪本想回老四房院子,却被秀蔓捉住,只听她热情地笑道,“秀荪呀,你平日里和十一弟好,可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点心?咱们一块儿去厨房做些,去看看他怎么样?” “这……”秀荪还真是词穷了,因为她脑袋里压根没好话。 你家祖母母亲那么对人家,如今你怎么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你们家天天不给人饭吃,成功帮助人家养成了不挑食的好习惯,你就算送去西瓜皮他也会笑纳的。 别拉着我,我和他和你都不大熟。 你不会趁机在吃食里下毒吧。 可是这些话她一句也不能说,只能腹诽。 再低头看看,秀蔓的指甲都要掐到自己肉里去了,她若要挣脱也是易如反掌,却想起大太太和十二少爷病弱的身体,这个孽也有她一份呀,好吧,毕竟褚秀苡还是长房的人,不好闹僵,她不介意充当一下桥梁。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谢谢隐雾者的两张月票。。 第七十八章 探望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褚秀苡如今住在二老太爷外院书房旁边的一个二进的小院子里,那院子干净整洁,庭院里还种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正在这个季节,点点黄绿的小小嫩叶自参天的枝桠间发出来,随着微风,映着阳光闪啊闪。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和小厮都是小三房派过来的,见三小姐来了,依然以礼相待,眼神却有些闪烁,透着隐藏的不屑。 听见丫鬟通报,褚秀苡迎了出来,和秀蔓秀荪见礼,姿态恭敬谦顺,看不出任何轻慢。 秀荪暗暗点头,他这样子就对了,毕竟从理论上来说,他和长房才是一家,表面上的和睦还是很必要的。 秀蔓显然也是第一次来褚秀苡的院子,东张西望打量了一番,甚至连回廊转角生了青苔的砖石都没放过。 趁着秀蔓环视四周的当口,秀荪也不着痕迹地打量褚秀苡。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身体壮实了许多,皮肤褪了青白色,看上去白里透红的。身上穿着件佛头青素面潞绸直裰,满头乌发整整齐齐束在头顶,再加上手中的折扇和腰间的玉佩,倒是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意思。 外院厨房伙食不错,这么快就把瘦竹竿喂成了大块头。 褚秀苡带着秀蔓和秀荪进了自己的书房,小喜鹊和秀蔓的丫鬟都留在了廊下,褚秀苡亲手接过丫鬟手里的食盒,抬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褚秀苡的书房就在第一进院子的东次间,临窗摆了张宽大的黑漆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和正在看的几本书。书案背后是满满当当塞满了书的博古架子,靠墙的一面放着长罗汉床,其上一张小小的香蕉腿炕几,简洁自然。 褚秀苡让秀蔓秀荪姐妹在罗汉床上一左一右坐了,自己搬了书案背后的圈椅过来,随口问秀蔓,“五妹妹怎么没来?”秀菲和褚秀苡同年。褚秀苡比秀菲年长几个月。 秀蔓就支吾半天。最后道,“她找姐妹们去玩儿了,下次我带她一起来。” 这话没人会相信的。秀菲是庶女,从小都是跟在姐姐身边亦步亦趋,什么时候会撇下嫡姐自己跑去玩儿了,说她留在长房照顾祖母和母亲还更可信些。但是秀蔓是不会这样给庶妹长脸的。 秀荪打量了一眼褚秀苡的书房,颇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褚秀苡十岁了还没有去上学,恐怕也只识得几个字,最多念完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不想褚秀苡的书案上摆着的是一整套大学。 看那样子竟然已经读过一大半。不简单呀不简单。 秀荪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正和秀蔓说话的褚秀苡,竟意外和他的目光迎面撞上。 那家伙似还朝着她眨了眨眼,秀荪愕然。她以前认识的那个苦大仇深、严肃刻板的半大孩子,仿佛变得轻松愉快了许多。居然有心情和她恶作剧了。 秀蔓揭开黄花梨木嵌宝食盒的盖子,将盛着精致小点心的盘子端出来摆在小炕桌上,劝着褚秀苡尝一尝,褚秀苡不推辞也不伸手,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吩咐丫鬟将茶具端上来。 “二老太爷新赏的茶叶,昨天还教我泡茶来着,今天三姐姐和七妹妹都是稀客,不如我就露一手,让姐姐妹妹也尝尝我的手艺。”他起身踱到门边,吩咐侍立在廊下的丫鬟和小厮,接着竟然顺势等在门边,不过来了。 秀蔓有些失望地轻轻叹气,手里凌乱的帕子显示出她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秀荪见了,给秀蔓找了个台阶下,她倾过身去小声道,“十一哥兴许不爱吃甜的,要不三姐姐下次备些湖笔墨锭澄心纸送来,十一哥肯定喜欢的。” “呵呵,多亏妹妹提醒啊。”秀蔓看着门口褚秀苡自小厮手里接过茶具,又吩咐丫鬟将装着开水的铜壶摆在小几旁边,她转过脸干笑了两声,盯着秀荪的目光就有些凌厉,嘴角的弧度也有些冷。 不知是想起了先前的不开心,还是怨怪秀荪没有在做点心的时候给她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秀荪暗怪自己多嘴,早知人家不领情,她这么殷勤做什么,热脸贴冷屁股了吧?下次拼着胳膊被她指甲抓破也要挣脱出来才是。 何况褚秀苡明明根本不挑食,她只不过是给她找个借口,犯得着那么认真吗? 褚秀苡仿佛根本没有注意过这边,将茶盘亲自捧了过来,秀蔓看见了,只得将炕几上的几盘点心暂时收回食盒里,腾出茶盘的空间。 秀荪索性闭了嘴,坐在一旁专心欣赏褚秀苡泡茶,任由书房里的气氛冷了下来。 秀蔓见冷场反倒又不自在,佯装不甚懂得茶道,引着褚秀苡评鉴这茶叶汤色。 秀荪索性呆在一旁出神,目光顺着青砖地的裂缝游来游去。 半晌,耳边忽响起一声低低的惊呼,秀荪醒过神儿,正看见秀蔓已经提着裙摆站在脚踏上,还没来得及浸入一副布料里的茶水顺着裙摆滴落下来。 褚秀苡则在一旁关切地问,“可有烫到?” 秀蔓忙摆摆手,“没有没有,不必担心。” 褚秀苡再三道歉,说自己是不小心的。 秀荪则明明白白从他下垂的眼帘中读到了促狭,可是秀蔓的角度较高,只能看见褚秀苡谦卑底下的后脖颈,看不见他的表情。 “都怪弟弟不好,这天气还寒冷着,风一吹三姐姐改染上风寒了,不如叫丫鬟回去取件衣服来,姐姐在这儿换了再走。”褚秀苡关切道。 秀蔓听着有些感动,而她已经及笄了,没有在弟弟屋里换衣服的道理,遂将湿哒哒的裙子拢了拢,道,“十一弟好意,姐姐心领了,我还是赶紧回院子去,趁着这日头还暖和,不碍事的。” 匆匆告了辞,嘱咐秀荪帮她把食盒拿回内院厨房去。 秀荪应了,给秀蔓福了一福,却留在书房里,没有跟着离开。 此时书房里只剩下褚秀苡和秀荪,两人相对而坐,竟一时无言。 片刻寂静后,褚秀苡率先起身,端端正正给秀荪一揖到底,“为兄拜谢七妹救命之恩。” 秀荪愕然,要是她没记错,这还是褚秀苡第一次郑重其事喊她七妹。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交心 七妹。 连称谓,带排行。秀荪忽然意识到,也许原先在褚秀苡的心里,从来没有融入过这个家,而如今才是他首次将自己摆在和她平等的位置,以兄妹相称。 秀荪立刻起身,敛衽回礼,“十一哥不必客气,你我兄妹,本就应该相亲相爱,哪有什么恩不恩的。” 理论上,他们从没在园子里碰见过,她从没给他送过糕点,两人也从没有密谋过小二房二老太爷的锦鲤。 褚秀苡看见秀荪如此滴水不漏的说辞,顿时有些怀念那个肆意妄为爱指使他的小姑娘,如今想来,分寸之事她是再明白不过的,只不过是想让他心里好过一些,故意装作颐指气使罢了。 他忽然有些怀念过去,看到那圆圆胖胖的小脸上恰到好处、无懈可击的笑容,不由得抬手弹了她一脑崩儿。 “哎呦!”秀荪没料到他来这一手,再没办法继续装蒜,捂着脑门怒目而视。 却见他弯下腰笑容可掬道,“七妹乖,十一哥正跟着二老太爷练五禽戏呢,顿顿都能吃三大碗米饭,身子骨可结实了,以后再驮着你爬树绝对让你踩着稳稳的。” 秀荪听了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想起有一次两人在老三房那荒废的院子里发现个鸟窝,秀荪就让褚秀苡驮着她去看,可是褚秀苡太瘦了,秀荪踩着他的肩膀只觉得脚下哗啦啦直晃荡,她就抱怨他是瘦竹竿。 褚秀苡当场生气了,说要是哪天有了饱饭吃,一定要练出一身腱子肉来,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英武伟岸。 可是如今。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他再也不是满院子乱跑的野孩子,他是长房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身上背着阖族的期盼,他要寒窗苦读,要撑起长房门楣,要挑起家族重担。 她也再不能没大没小提出各种奇怪要求,她是隔房的妹妹。要尊重兄长。要端庄淑雅。 他们两个人,随着那个秘密的埋没,再不能如从前一般亲密无间。不然有人会疑问。为什么褚秀苡对一个隔房的妹妹那么亲切,却对嫡亲的大姐冷冷的。 有所感触,秀荪真诚道,“十一哥。如今上了学堂,一定要考个功名回来。有了功名才能在家里说话算数,才能撑起长房。” 这话从一个七岁女童的嘴里说出来,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像那白糖糕。却是成人的口气,外人听了难免怪异。 褚秀苡见过秀荪毫无保留的一面,知道她向来早慧。道出如此推心置腹的言辞,是将他当成了亲近的人。 他笑着保证。“妹妹放心,大学我已经读了第二遍了,二爷爷说我学问扎实,今年就让我去考童生试。” “啊?”秀荪愕然,这家伙才十岁呀,难道也是个读书种子不成,不过想到二老太爷对自家老爹的预言失败了,又有些怀疑,也许二老太爷又走眼了呢。 不过这种事也不好打击人家,她笑着点点头,捧着胖胖的两只小爪子,拱了拱手,“那就祝十一哥早日高中啦。” 褚秀苡也笑着拱了拱手。 她们虽是兄妹,却也都年纪不小,秀荪不便在此久留,她扫了一眼罗汉床里侧的食盒,“十一哥,我陪着三姐姐在内院厨房看着婆子做的,应该……没问题。” 她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表达。 褚秀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表情变得有些无奈,“其实我也知道,就是心里还膈应着,不太习惯罢了。” 是呀,长房式微,下人们也跟着迎高踩低,这时候不会有人愿意为了帮长房做坏事儿承担风险的。 秀蔓今天非要拉着秀荪去内院厨房做点心,而不是直接在长房的小厨房做好了带过来,就是为了让秀荪当证人吧,还有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将秀荪一起拉走,偏偏嘱咐秀荪将食盒送回内院厨房,就是希望秀荪对褚秀苡说出方才的那番话,点心是没问题的,放心用吧。 “那十一哥您把这些点心拿出来,食盒还有盘子我要送回小厨房去,”秀荪只打算交差了事,“要是原样拿回去,倒也不好。” 褚秀苡明白,唤了丫鬟槐花进来将食盒盘子都腾出来。 秀荪示意小喜鹊将食盒抱在怀里,给褚秀苡行礼告辞。 褚秀苡送秀荪出门。 兄妹俩行至门口,忽自门前的玉兰树下窜出小小一团身影,秀荪还以为是只大野猫,习惯性地屏息立在当地没有动,她本来可以往后退或者往旁边闪,无奈褚秀苡反应也挺快,从身后扶住了她,害她反而没处躲,只能傻站着。 身后的小喜鹊却惊叫了一声。 那一团东西眨眼间到了近前,和秀荪撞了个满怀,软软香香的,秀荪定睛一瞧,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圆滚滚地小身子,包裹着玉色缠枝四季花暗纹锦缎小袄,乌黑的头发上系着纯银镂空玲珑球,脖子上挂着一块羊脂玉锁,藕节一般的双腕都戴着纯银丁香花的小镯子。 白面包子一般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葡萄一般,晶亮亮的,清澈见底,秀荪和她对视着,轻易地就看见了其中自己的倒影。 这么漂亮的小娃娃,是从哪儿来的? 那小女娃也不认生,只管抱着秀荪的大腿,全部的体重都毫不客气地坠在秀荪身上,把秀荪压弯了腰。 秀荪这才发现她那一身锦缎小袄上沾满了湿泥和草屑,同色小裤子的两个膝盖的部分已经变成了两团乌黑的泥团,一双馒头般的小手,指甲缝里也黑黑的。 见她又要把拳头往嘴里塞,秀荪赶紧蹲下捉住了那有劲儿的手腕子,“哎呦我的乖乖,这手指这么脏,吃了会拉肚子的。” 那小女娃,就低头啃了啃秀荪胖胖的脸颊,晶莹的口水挂满了秀荪的脸,她却觉得很有趣似的,咯咯直乐,沾满了泥土的双手拍得啪啪响,口里还喊着,“琳琅,琳琅……” 琳琅?是她丫鬟的名字吗?这丫鬟真是不尽责,竟然让走路还不稳当的小孩子,一个人跑出那么远。 秀荪正疑惑着,拿起帕子抹了抹自己的脸,又给小女娃擦了擦手,正打算派丫鬟去打听一下府里是不是来了客人。 就听见有喊声由远及近,“灵卉——灵卉——”(未完待续。) :亲们,今天还是两更,明天有四更,分别是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七点,晚上九点,持续到二十号。。呜,我码字去。。 第八十章 灵卉 对面抄手游廊之上,那棵合抱粗的大槐树后面,闪现了个纤细清淡的身影。 似是也看到了这边,那女子快步过走来,后怕道,“灵卉呀,怎么一眨眼你就乱跑呀,可急死姨娘了。”听口音是京城人士。 原来是“姨娘”,秀荪了然,南直隶附近的口音,“娘”和“琅”是同样的发音,秀荪便没有在意,还以为这小女娃在喊丫鬟的名字。 再看那女子,素着一张脸,一身浅青色的素面杭绸对襟长袄,象牙白挑线裙子,领口和袖口绣着窄窄的缠枝花边,挽了个妇人的发髻,只用一根银簪别住,点缀了两个珍珠小钿子。 可是她眉眼浓艳,穿得这么素淡真的不适合她,方才从远处看觉得她挺素淡的,走近了才发现她身材挺丰满。 她和莫姨娘是一种类型的女子,妖娆艳丽,适合大红大紫的妆扮,而如今穿得那么素淡,秀荪又看了眼一身玉色的灵卉小姑娘,有些明白了,这小女娃八成是戴着孝,看她的样子,也就一岁半,这么小小年纪就没了娘,秀荪恻然。 到了近前,那女子在一步之外停下来,敛衽下拜,“二位贵人是这府里的公子和小姐吧,我家小姐年纪还小,得罪了。”那声音还算清脆悦耳。 秀荪暗暗点头,这女子定是自小在大户人家做婢女的,一举一动都有章法。 男女授受不亲,褚秀苡侧身避到一旁。 秀荪由丫鬟扶着缓缓站起来,忍着双腿的酸麻和蔼地问,“不碍事,你是谁家的。怎么从来没见过?” 怀里的灵卉小娃娃还是不消停,小拳头死死攥着秀荪的裙子,像小猴子把自己挂在树上一般自由自在,可把秀荪这条“树枝”给折腾坏了。 那女子福了福,上前帮着秀荪扶住乱扭的灵卉,道,“我家老爷是新任的江浦知县。姓陈。今日我家老爷带着小姐前来拜访贵府二老太爷,一不留神,小姐就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也太不注意了吧。从二老太爷的外书房一路跑来褚秀苡的院门口,对成年人来说只有几步路,可灵卉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路都走不稳当。怎么能自己扑腾这么远。 秀荪腹诽了一阵,质疑地扫了一眼这位姨娘。却没有开口,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还是新任的父母官,只更加觉得这孩子可怜。 正在这时。灵卉许是站累了,一屁股坐在秀荪的脚上,扬起笑脸冲着她咧嘴一笑。还没有长全的牙齿参参差差的,纯白如散落的米粒。秀荪的心都酥了。 “让小姐见笑了。”那姨娘赶紧上来掰灵卉的小手,秀荪也弯下腰帮忙,不料灵卉却是死死抓着秀荪的裙摆,就是不肯放开,胖胖的小屁股在青砖地上一扭一扭,衣服弄得更脏了。 好像是小手被掰疼了,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还抬起脏兮兮的袖口去揩眼泪,秀荪吓得赶紧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拿起自己的帕子发现已经脏了,又取过旁边丫鬟的帕子给她擦脸,不知不觉学着老太太的口吻道,“不哭不哭啊,有姐姐在,不怕啊。” 接着将小娃娃抱起来,小娃娃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往上升了许多,乖乖趴在秀荪的怀里,氤氲的大眼顿时云开雨霁,还咧开小嘴咯咯笑个不停。倒是吓得褚秀苡、那姨娘和身边的丫鬟赶紧上前来扶。 秀荪轻松自如道,“没事,我抱得动,槐花,你在前面带路,咱们去二老太爷的茶房给这孩子洗洗脸,小喜鹊,先把这食盒送回去再回来找我,这位姐姐,你家小姐有备用的衣服带着吗,劳烦您去找一套过来。” 褚秀苡担心那位姨娘找不见回来的路,让槐花跟着一块儿去,自己护在秀荪身旁,带着她去二老太爷茶房。 两人上了抄手游廊,一路往东一拐,上了冰裂纹青砖甬道,到处都是万物复苏的痕迹,午后斜照的暖阳穿过鲜嫩的小小叶片,斑驳投在同样鲜嫩的萋萋芳草之间。 穿过一小片粉嫩芳香的梅花林,就能看见二老太爷院子前面的水池。 水池旁的大槐树下,一抹玄色的身影卓然挺立,秀荪不由得就停下了脚步。 方才路过梅林的时候,褚秀苡折了一枝雨露宫粉给小女娃拿着玩,这会子灵卉正将那枝对她来说有些粗壮的梅枝往秀荪头顶的发髻里插,褚秀苡看见了急忙制止,奈何小女娃的动作没轻没重也没有章法,他害怕伤着她们两个人,便不敢贸然去夺。 新劈开的梅枝端口带着许多木刺,此刻在头皮上滑来滑去,说不定出了血,可是头皮上火辣辣的疼痛也及不上胸口的窒息感。 秀荪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远处的那个人影,上一世,秀荪无数次地陪着柯敏从很远的地方看他,有时从马车里,有时从楼阁里,大致就是这个距离。 实际上面对面她倒未必认得,而这样的背影,她无比熟悉。 他就是当朝首辅陈阁老的大公子,陈叙。 —— 秀荪一直想不明白柯敏为什么会倾心这个人,她觉得陈叙这个人太冷漠,连柯敏这样子聪明的家伙都猜不透他的心思,该有多可怕呀。 她也曾苦劝柯敏离这个危险的人远一些,甚至惹了柯敏生气与她冷战了半个月。 而柯敏毕竟是她的朋友,劝不了,仿佛就只剩下助纣为虐这一条路,秀荪明白,柯敏理智慧黠,若是认定了,八匹马都拉不回,那么不如做她坚强的后盾,大不了以后万事她替她出头,替她兜着。 秀荪不是妄自尊大,凭她上一世的身份地位,还有将来会嫁到柯敏的娘家,柯敏的下半辈子,她管得了,也管的起。 最严重不过和离罢了,她安宁郡主嫁妆那么丰厚,还有自己的府邸,大不了养柯敏一辈子,定让她过得舒舒服服的,不受一点委屈。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她会死,她也会死,她们都死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秀荪怔怔望着那树下的人影,还是那么风姿绰约,还是那么英俊挺拔,不知柯敏因何倾倒,不知柯敏临去之时有否悔恨。 凉国公府被灭,陈阁老却坐上了首辅的位子,其中原委不引人遐想都难,陈家究竟是怎样与凉国公府划清界限才消去了皇上的疑心。 陈叙呀陈叙,你敢不敢告诉我,柯敏为何会在抄家当日投井自尽。(未完待续。) :谢谢海盗的战舰的打赏。。 第八十一章 责问 “灵卉,听话,放开手好吗,这样子姐姐会受伤的。”褚秀苡急得不行,他轻轻捉住灵卉手里的梅枝,不让她乱动,却分明看见白白的梅枝断口处,染了鲜红的血色,秀荪肯定受伤了,他觉得万分内疚。 陈叙听见有人叫自己女儿的名字,回过头来,却撞上一双鬼魅一般怨毒的眼眸,仿佛是自地狱深处爬出来,那目光粘稠得刺眼,充满了诘问、责备与痛恨。 他不由得晃了神儿,这种感觉很熟悉,却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难道我得罪过你?陈叙想这么问,却又莫名其妙不敢问出口。 这是怎么了? 陈叙定了定神,这才迟钝地发现,这双眼睛的主人竟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脸盘胖胖的,圆滚滚,衣着华丽,双手将自己的小闺女抱在怀里。 “灵卉,乖,听话,松手,哥哥给你买糖吃。”那女孩子的身边还有个高个子少年,看上去年龄也不大。 他走过去,先行了一礼,“多谢两位找到了我女儿。” 褚秀苡赶忙回了礼,自报姓名,顺便介绍了下秀荪,“阁下想必就是知县大人了,这是舍妹。” 陈叙又抱了抱拳,见秀荪却站在原地抱着孩子没动,兴许是孩子对她来说太重了,赶紧伸手去接。 灵卉仍然不肯离开秀荪的怀抱,扭过头看也不看父亲一眼,索性将那枝梅花丢在地上,两个小拳攥着秀荪头顶的两只花苞纽纽,陈叙将她抱得越远,她短短胖胖的手指就收得越紧。整个身子横在半空,还张开小嘴哇得哭了起来。 三人就这么僵在了当口,远远看去,有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弯着腰,大大的手掌环着小女娃的腰,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一边哭一边流口水,伸长手臂揪着另一个女孩子的头发。将那女孩扯得低下了头。褚秀苡在旁边想帮忙却插不上手,急得满头大汗。 秀荪见这样不是办法,干脆又将灵卉从陈叙手里抢回来。抱着她放在地上站好。 危机解除,小女娃放开了秀荪的头发,改为抱着秀荪的大腿,许是累了。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一会儿就出溜到地上。脸蛋贴在秀荪的裙摆上,口里直喊“姨娘”。 秀荪弯下腰给她整理衣服,方才给陈叙一扯,灵卉上身的小袄掀起来。露出了宣乎的水桶腰,秀荪扶着她给她把裤腰往上提,手指不经意摸到了小袄里面。顿时面色一肃,眸子里风暴翻滚。 她也不顾自己发髻散乱。形象不整,猛地抬起头,对着陈叙怒目而视,牙根咬得咯咯作响,“这是你闺女?” 陈叙正被自家闺女的行为弄得一脸懵圈,又见这陌生的女孩子被闺女抓得发髻散乱,头皮上还有血迹,正觉得万分歉意,思考着应该怎么道歉,却不料这女孩子却用看杀父仇人的目光瞪着他。 他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得点了点头。 秀荪见陈叙这一脸状况外的臭得行,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想起方才灵卉爬的满身脏兮兮,又替柯敏觉得万分委屈,一时也顾不得身份了,开口就讥讽道。 “早听闻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还不信,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好好的千金大小姐,谁家不是五六个婆子丫鬟成天盯着,竟然能在一群大人的眼皮子底下自己溜出屋子,幸好这孩子福大命大,到了我十一哥的院子,这要是一路往南,可就是鱼池子,这么小的孩子,路还走不稳,这要是一跟头栽进去,哪还能有命在!” 秀荪多久都没有这么大声讲话,气喘不匀,竟带了哭腔。 她只觉得鼻尖泛酸,喉咙发苦,柯敏呀柯敏,你在天之灵看见这孩子如此没人管没人问,该有多伤心。 她又怨毒地瞪着陈叙,浅浅掀开一点灵卉小袄的底边,又紧紧阖上,“人都说春捂秋冻,这么小的孩子不知冷热,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岂会不知?!就给外面套了一件小袄,连一件衬里的中衣也无,起码也要贴身穿个小肚兜呀,这寒气要是从腰间灌进去,肠胃着了凉,岂不受罪!” 灵卉这一身装扮虽素淡,衣服的料子却甚是名贵,秀荪一看就知道应是御赐的料子,还有这羊脂玉的成色,必然价值连城,这银镯和玲珑球的做工,恐怕都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金凤祥的手笔。 所以秀荪第一眼看见就知道她是贵客家的小姐,要不是方才陈叙抱起灵卉的时候,那小袄不小心掀了起来,秀荪是万万想不到,这身边伺候的人竟然如此恶毒。 父亲大都粗心大意,只看孩子穿得漂亮就放心了,怎么会想到有人会故意只给孩子穿外衣却不管里面,如此早春时节,倒春寒还没有结束,正是容易得病的时候,要是生了病,再照看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陈叙听了秀荪一番话,脸色越来越白,薄薄的嘴唇紧抿如锋利的刀刃,他俯身抱过灵卉,伸手往衣服下摆里摸了摸,软软的小肚腩却触手冰凉,他脸色更加难看,寒气逼人,透着青黑。 褚秀苡站在一旁有心打圆场,却不知说什么好,秀荪的话又是僭越又是诛心,他明白秀荪侠义心肠,看不得这尚不知事的孩子被人欺负,另外他自己私心里也责怪这位新任的县太爷糊涂,也就没有及时制止。却万万不懂秀荪那字字句句之间喷薄而出的恨意。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会恨呢? 秀荪却没打算闭嘴,她双目仿若淬了毒,恨声道,“这孩子原先身边的奶妈和管事妈妈呢?” 柯敏身边的管事妈妈秦氏是凉国公夫人亲自给她挑的,忠心耿耿又有手腕,罪不及出嫁女,柯敏带到陈家的一干奴仆应该也没有受牵连才对呀。 陈叙嘴唇抿得更紧了,只剩下一条缝,许久,他才开口道,“病了,留在了京城。”字句间,似有牙齿摩擦的声响,他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 秀荪见他总算目光清明些许,冷笑三声,难为柯敏曾说这人心思缜密、好谋善断,如今看来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气结 秀荪抬眸,正瞧见槐花带着那位姨娘回转,手里抱着个包袱,秀荪讥讽地笑,“哼哼,动作倒是快。” 也不知是说姨娘取东西回来得快,还是指其他的什么。 胡姨娘许是听到了秀荪之前的话,面色青白,表情僵硬。 秀荪扯了扯嘴角,当做没看见,刚才不知其身份没注意,此时想来,这位姨娘应该就是当年柯敏在信里称作“老狐狸精”的那位胡姨娘。 比陈叙还大三岁,硬是拖着不肯嫁出去,陈叙这边一成亲,她就赶着投胎一般自荐枕席,柯敏气得要将她卖了,陈叙就是不许。 柯敏在世的时候压着不允她抬姨娘,如今柯敏去了,倒是方便了这对狗男女。 害得他们夫妻反目不算,如今又来祸害柯敏的女儿,秀荪想到这里就恨不能杀了她。 那胡姨娘能在柯敏眼皮子底下安然度过一年半,也不可能是个迟钝的人。 她见初时还挺和善的秀荪这会子却突然换了一副恨不得一口咬死她的表情,不明所以,又心下惴惴,想起方才听见的只言片语,又扫了一眼旁边冷冷站着的陈叙,知道大事不好了。 想不通的地方容后再去想,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 她提裙上前一步,也不管并不平整的冰裂纹铺地,朝着秀荪扑通一声跪下,“不知奴婢哪里得罪了小姐,让小姐这么误会奴婢,我家大姐儿好动,穿多了就要哭闹,我们身边伺候的……” 秀荪将灵卉抱在起来。由槐花扶着站直了,她一眼也没看胡姨娘,只盯着陈叙道,“陈大人好家风,连个小小姨娘都敢在别人家里胡乱跪胡乱哭了,这要是给过来过去的看到了,还以为我褚家慢待客人。” 自古以来。这关系人情都是相互的。就拿做客来说,客人不妥当,主人要包容。主人不周到,客人也应当理解,只要没有触及原则性的问题,都囫囫囵囵让它过去。大家的脸面也就都圆满了。 方才秀荪是对客人不大恭敬,可人家还是个七岁女童。说的又都是事实,这个时候,大家应该找个借口转移下话题,把气氛缓和了才是。哪有像胡姨娘这样,为了人家一句话就跪下请罪,表面上看是想解释一番。解除误会,可从实质的结果想象。这是要闹翻的节奏呀。 陈叙皱眉,正待开口喝止胡姨娘,灵卉却见自己又被抱起来了,咯咯笑着环住秀荪的脖子,还拍了拍小手,口中喊着,“姨娘,姨娘……” 胡姨娘听见赶紧膝行两步到秀荪脚下,托住了灵卉的小腿,凄然道,“小姐不怕,姨娘在这儿,姨娘来了。” 灵卉却像根本没听见胡姨娘的声音,只抱着秀荪的脖子喊姨娘。 秀荪想,姨娘的本意是母亲的姐妹,灵卉这样喊她,倒也没喊错,也许冥冥之中,这就是缘分。 只是,她觉得有些怪异,心下凛凛,这孩子怎么总是叫姨娘呢? 她搂了搂灵卉,发现灵卉正趴在她肩膀上,垂着小脑袋看脚下,她顺着灵卉的视线看去,发现她正伸手指向那枝方才被扔掉的梅花。 她是想要那枝梅? 秀荪让开两步,顺便离开胡姨娘面对的方向,对褚秀苡使了个眼色。 褚秀苡会意,弯腰捡起那梅枝,又往边上走了两步,秀荪抱着灵卉跟上两步,彻底与胡姨娘拉开了距离。 胡姨娘还想继续跟上,却被陈叙一掌按住了肩膀,他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胡姨娘低低痛呼。 陈叙冷声道,“你去找严头儿,就说你不舒服想回去,让他赶车把你送回县衙再来接我和小姐。” “老爷!”胡姨娘顺势抓住陈叙的手,哀泣道,“老爷我是冤枉的。” 她还没来得及哭,就被陈叙厉声打断,“你明白我的耐性。” 胡姨娘知道,陈叙是真的生气了,再也不敢多说一句,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 这边秀荪试了两次,发现灵卉无论看见什么都叫姨娘,她探究地去看陈叙,不客气道,“这孩子不会只会说姨娘两个字吧?” 陈叙怔然,咬着牙转过身,见胡姨娘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抄手游廊的转角,玄色袖口中的双手却握紧成拳。 平日里他每次去看望灵卉,灵卉总是要姨娘,他本以为是胡姨娘待灵卉真心,换来了孩子的全心依赖,便将灵卉放心交给胡姨娘照顾。 这一年来他并没有起过疑心,毕竟胡姨娘是从小就伺候他的人,对他来说,在没有比她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而如今面前的女孩子一语道破,他才陡然惊醒,一岁多的孩子,应该会说单句了,这孩子竟然还只说“姨娘”两字,顿时,他如坠冰窖。 秀荪看着陈叙怔愣的神色,彻底惊呆了。 她并没有养过孩子,也不知道小孩子一岁多应该会说单句,只是听灵卉看见什么都只喊姨娘,很是不爽,心想这胡姨娘也太嚣张了,存心想让灵卉只认姨娘不认亲娘吗? 她就故意这么问他,存心挑刺。 可是看陈叙的神色,那么慌张无错,说明,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本能地抱紧了灵卉,若灵卉到现在只会叫姨娘是故意为之,那么至少证明,灵卉身边的一应使唤人手都是胡姨娘的人。 再加上这孩子身边的管事妈妈和奶母都被留在了京城,或者她们的真实境遇更加糟糕,柯敏去了还不到一年呀,她陪嫁过去的人都已经被换掉了吗? 天哪。 柯敏呀柯敏,你这个家伙既然上了天不要这么不作为好伐,至少保佑一下你闺女呀,要不是今天碰见姑奶奶我,你闺女有一天莫名其妙地就去和你团聚了哇。 她正愤愤,瞧见陈叙还呆呆站在一旁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居然就是当年意气风发挂着红绸,打马游街的状元郎? 居然就是那个身为阁老之子中了状元却丝毫没有连累老爹被弹劾的大才子? 居然就是那个仅凭半个铜钱就破了京城连环杀人案的大神探? 都是屁! 绣花大枕头! 秀荪炸了毛,“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你是她爹吗?” 陈叙看着这小姑娘如母牛护犊子一般抱着他的亲生骨肉质问他,这场景有些荒诞,他觉得无地自容的同时,内心钝痛扩散开来,要是柯敏还活着,被她知道了,定要杀了他而后快吧。 就在这时…… “这是谁家的孩子,恁好管人闲事。”冷冷冽冽,低沉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自大槐树后,随着那声音的主人拐进了众人视线。(未完待续。) :谢谢的月票。。喵喵 第八十三章 住下 人都说事不过三,褚秀苡觉得秀荪一再质疑陈知县的为父之道,有些失礼,他正想提醒秀荪给陈知县留些面子。 忽听见有人质疑他家秀荪多管闲事,又立刻起了护犊之念,我妹妹怎么啦,我妹妹说的都是大实话,这陈知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己内宅都管不好,要不是他家秀荪提醒,这女娃娃不被那黑心肝的姨娘养歪才怪,他家秀荪是大大的恩人好不啦。 无奈这里是褚家,人家是客人,他站在主人的立场上,不好袒护自己妹妹,只好先去看来人是谁。 秀荪和陈叙也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来人一袭青灰色松江棉布直裰,脚下踩着皂靴,没有反光的面料很好地收敛了他高大伟岸的身形,鸦青色的交领和腰带映着那鸦羽般的乌发更是黑得发亮。 鬓若刀裁,圈出那宽阔方正的额头,飞眉入鬓,掩不去那眉心深深的两道刻痕。 他此刻正抿着嘴唇,更显得下巴线条硬朗,下午的暖阳穿过随风飘动的嫩叶照在他脸上,随着风儿忽明忽暗,从秀荪这样仰视的角度望过去,还真有点天神驾到的威仪呢。 这人,徐景行,怎么会在这里? 秀荪看到他,一个激灵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双颊发烫就像那烧开水的大铁壶,下一瞬就能从那壶嘴喷出滚烫的烟雾。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人,她都处在不太正常的状态。 要么走丢了,要么光溜溜,要么……呃,在泼妇骂街。 而且。秀荪幽怨地瞥了一眼陈叙,他偏偏还跟那个绣花大枕头是一伙的。 没天理。 徐景行也看见了褚秀荪,并且立刻认出了她,他心中的惊讶也不小,不过他掩饰得好,一张冷冰冰的傲娇脸看上去没什么波动。 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那次他闯入的温泉庄子已经查过了。是褚家老四房八太太的陪嫁庄子,听说陈叙和褚家有亲,又来浦口上任。他便跟了来,本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他运气这么好,居然直接和这小姑娘打了个照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褚秀荪。见她身上的衣服皱巴巴,怀里紧紧抱着个小女娃。就是陈叙的女儿,头顶的两个苞苞头乱得像被骤雨摧残一整夜的牡丹花,头顶上还残留着一抹血迹,一张小脸憋得红彤彤。活像那冬天的红柿子。 那小女孩正直勾勾盯着他看,一双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惊讶中透着委屈。她也认出他来了吧,徐景行不由得失笑。 秀荪觉得自己就像是碰见了猫的老鼠。除了认出他的一瞬间蹦了一下,后面身体就完全不受控制。动也动不了。 褚秀苡注意到了徐景行灼热的目光,他不明白眼前这个英武不凡的男子为什么要用这种充满兴趣的眼神看自家妹妹,他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自报姓名,顺便挡住了徐景行的视线。 “原来是十一公子,幸会幸会,这位是?”他示意了一下褚秀苡身后。 褚秀苡垂下眼帘,恭敬道,“原来是魏国公府的世孙,久仰久仰。这是舍妹。”并没有多说。 陈叙渐渐从方才的各种变故中找回一丝清明,和徐景行打招呼,“瑾德,可是二老太爷的茶泡好了?”瑾德是徐景行的字。 徐景行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那是自然,茶早已好了你要是再不回去,就只剩下白水了。” “且慢。”陈叙拉住他,转身对秀荪道,“可否麻烦褚小姐替我照看下小女。”他指着灵卉满身的泥巴,有些为难地看着秀荪。 秀荪没仔细看他的表情,只是抱着灵卉端正福身,恭敬道,“方才小女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请陈大人恕我年幼鲁莽,若陈大人信得过,小女这就带着灵卉回院子里梳洗一番。” 陈叙连连摆手,“褚小姐这是哪里话,您这也是关心小女安危,如此就按小姐说的办吧,过会子我再派人去接灵卉。” “如此,小女这就告退了。”秀荪又是肃然一福身,退了两步,抱着灵卉往内院去。 褚秀苡也行了个礼,跟着秀荪进了内院。 看着褚秀苡和褚秀荪一高一矮两抹身影,后面还跟着个丫鬟,一行三人消失在抄手游廊的拐角,陈叙这才收回了目光,他看着徐景行问,“瑾德,你认识她?” 他当然看出了徐景行方才对那位褚小姐有所不同,因为平日里不相干的人他从来懒得多看一眼。 徐景行冷硬着下巴缓缓摇头,目光还注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反而问道,“谆言,你有没有觉得那位褚小姐有些怪异?”谆言是陈叙的字。 陈叙抿了抿嘴唇,仔细回忆了方才的一幕幕,他眯了眯眼,有些迟疑道,“好像是有些奇怪,她好像早就认识我一般,对我家里的事情也很熟悉似的。” 徐景行听到此话猛得回头,“早就认识你吗?”接着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这不可能对吗?” 陈叙看着他点了点头,“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我十成十确定。” “哦。”徐景行不再问,拍了拍陈叙的肩膀,“回去吧,别让老人家久等。” 迟疑了一下,他又道,“小孩子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嫂夫人在天之灵,肯定是知道你对灵卉有多上心的。” 陈叙拢了拢思绪,叹了口气,苦笑了两声,“人人都说我见微知著,如今看来,还没有一个髫年女童细心,是我对不起她。” 他没有具体说这个“她”是谁。 徐景行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两人并排回了二老太爷的书房。 二老太爷正坐在几前泡茶,见两人进来,笑道,“快来,快来,刚好第三道,这颜色和香气都出来了,快来尝尝。”就像在招呼自家晚辈,并没有询问为何去了那么久。 陈叙却没有坐下,而是给二老太爷恭敬一揖到底,“二老太爷,晚辈初来乍到,县衙处还没收拾妥当,可否在此借住几天?” 二老太爷双眉轻微一宣,神色不变,和蔼笑道,“这有何难,方才你还提到我家六老太太是你表姨母,都是自家人,不要客气,我这就派人给你收拾院子去。” 见徐景行在旁边,又道,“你表姑今日陪着她婆婆进香去了,明日才能回来,世孙不如也住下,等明天给你表姑打个招呼。” 徐景行和三太太吉氏也沾亲带故,算着正该管三太太叫表姑。 徐景行赶紧行礼道谢,“二老太爷折煞侄孙了,叫我瑾德便是。” 徐景行是三太太的表侄儿,三太太是二老太爷的儿媳妇,徐景行当然就是侄孙,如此从褚家的关系来算,徐景行还比陈叙小了一辈儿。 如此,二人靠着攀亲戚,便在褚家住下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收留 爷仨儿落座品茗,陈叙忽想起一事,笑道,“方才我出门去找灵卉,见她身上蹭得都是泥,恰巧碰见府里十一公子和一位小姐,就请求那位小姐将小女带回去梳洗一下,却忘记问是哪一房的小姐了。” 二老太爷敛须而笑,“这有何难,我派人去把秀苡叫来问问便知。” 褚秀苡将秀荪送到了老四房院子就回了外院,二老太爷派人来寻他的时候,他正好走回院门口。遂跟着那小厮进了二老太爷的书房。 看见方才的陈大人和徐世孙两位也在,大家先行了礼,又落座,二老爷问起方才把灵卉抱回内院的是谁。 褚秀苡不着痕迹地扫了那两位一眼,暗暗放心,他们应该不是告状,自己也不多说,只道,“是老四房的秀荪。” 二老太爷就笑着对陈叙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喽,那秀荪就是你表姨母的孙女,最是宽厚仁义,她该唤你一声表舅,等会让她来给你磕头。” 用什么形容词不好,偏偏只说宽厚仁义。 陈叙想起方才秀荪那恨不得吃了他的小模样,讪讪笑道,“这真是巧了。” 褚秀苡在旁边捏了把汗,方才秀荪骂人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看着,并没其他院子里的人经过,如今这二位没有告状,二老太爷又给兜了两句,应该就不会出问题了。 二老太爷又重新给褚秀苡他们引见了一番。 褚秀苡给陈叙行了晚辈礼,与徐景行行了同辈礼,二老太爷又吩咐人去厨房通知摆宴,又将几位在家的老太爷,老爷和少爷邀来作陪。 一群爷们儿推杯换盏到了很晚才各自回去休息。 —— 这厢秀荪由褚秀苡送回了老四房。将怀里的小娃娃交给任妈妈,吩咐丫鬟备热水。 转身与褚秀苡道别,“今天是妹妹鲁莽,给十一哥添麻烦了,这里还有任妈妈,她会料理一切的,外院那边二老太爷八成要叫你去问话。十一哥这就回去吧。” 褚秀苡本想叮嘱秀荪几句。听她说话很有条理,应该是冷静下来了,便不再多说。 两人相对行了礼。道了别。 秀荪转身进了正屋,见灵卉乖乖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正揪着一只帕子叠的小老鼠玩得不亦乐乎,阿红和任妈妈坐在床沿看着她。预防她不小心栽下来。 “七妹妹,这是谁家的孩子呀。长得真漂亮。”秀芷听见动静,进屋来瞧。 灵卉仰起头,张着大嘴笑哈哈,口中喊着“姨娘”。 秀芷一愣。秀荪气得哼了一声。 秀芷抬眼见秀荪一身狼狈,头顶还挂了彩,吓了一大跳。忧心问,“这是怎么了?” 秀荪苦笑两声。“一言难尽,谢六姐姐关心,我不碍事的。” 秀芷也没追问,就道,“这儿我看着,你先去整理整理换身衣裳吧。”接着把自己的丫鬟唤了进来,让阿红先服侍她洗脸梳头。 阿红不擅长服侍,秀荪道了谢,叫了任妈妈,进了净房,洗了脸,把手也擦干净,又给头上抹了药,任妈妈见秀荪头顶上给揦了好几条细小的口子,有的鼓起来,有的渗出血来,心疼得不得了。 秀荪咬着嘴唇忍着疼,方才看见陈叙的死样子脑袋都要炸了,这会子上药才觉着疼,“没事儿,小孩子不知轻重,她是想给我戴花来着。” 小喜鹊从外边回来了。 “小姐,我送完东西回去找你,十一少爷院子里的槐叶说你回内院了,我又从十一少爷院子里出来,正碰见十一少爷被二老太爷叫去问话了。”她有点担心,万一那两个看上去很可恶的大人到二老太爷那儿告了自家小姐可怎么好。 秀荪安慰她道,“不碍事的,你先去洗洗手,等她们把热水提过来,咱们一起给灵卉洗个澡。” 秀荪发飙的地方是二老太爷书房的前面,那里看着开阔,来来往往的却都是二老太爷的人,她内心里巴不得二老太爷觉得她朽木不可雕,这样子就不用被嫁出去做交换了。 小喜鹊素来信服自家小姐,既然小姐说没事,那定是没事的,便不再多问。 须臾,小丫鬟拎着水桶鱼贯进了净房,灵卉身量还小,刚好可以坐进沐浴用的铜盆里,如此也不必担心着凉。 秀荪年纪还小,任妈妈不让秀荪动手,只让她在旁边看。 给灵卉洗过澡,烘干了软软的头发,拿温暖的斗篷裹了,已经掌了灯。 正值早春,早晚温差很大,秀荪担心灵卉吹了凉风,让任妈妈将灵卉放在自己床上,将帐子落下来。 打开装小衣服的包袱,果然只有外衣,仔细翻看,那衣裳外面看上去光鲜亮丽,里子却做工很差,针脚不均匀,甚至有线头留在外面。 秀荪的面色就不怎么好看,见秀芷面露疑惑,就拉着她低声把灵卉的情况说了。 秀芷这才恍然大悟,刚才陪这孩子玩儿的时候,一直听她不停喊“姨娘”还以为这孩子是哪家的庶女,和姨娘特别亲,可看她浑身穿的戴的又不像。 “太过分了,”秀芷义愤填膺,“向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下手。” 见灵卉没有贴身的小衣,连忙吩咐贴身的丫鬟取棉布来,“我这两天才搓的棉布,裁一小块出来,先给这孩子做件贴身的小背心。” “劳烦姐姐了。”秀荪感激地握住了秀芷的手。 秀芷觉得有些怪异,秀荪这反应就好像这孩子是她的一般,不过她也没多想,接过丫鬟手里的布,就铺在罗汉床上。 秀荪见着灯光不大亮,劝道,“六姐姐,咱们先缝个小兜兜吧,裁块布下来,也别包边了,缝上几条系带先穿着,剩下的交给针线上的人。” 秀芷点了点头。 姐妹俩三下两下就做好了个简易的小兜兜,没有绣花,也没有包边,却柔软舒适,秀荪挺满意的,这边刚给灵卉套上,外面有丫鬟进来传话。 “二老太爷留了陈大人和徐世孙喝酒,说是把灵卉小姐托给小姐照顾一晚。” 哼,只顾着喝酒,自家闺女都不知道来看一眼,秀荪鄙夷地腹诽,心里却盘算着等明天二老太太进香回来,去问秀芸要两件小时候的衣服来给灵卉先对付着。(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认亲 秀芊从小二房院子回来,姐妹几个摆了饭。 用过晚膳,秀芷和秀芊继续拿帕子给灵卉叠小老鼠,灵卉仿佛是第一次见有这么多人陪着她玩,高兴得咯咯笑,也不管口水都流到了下巴上。 灵卉一高兴还不停喊“姨娘”。 秀荪就举起一只小老鼠在她面前,教她说,“老鼠。” 灵卉傻傻笑,继续叫,“姨娘。” 秀荪无奈,坐到旁边的湘妃榻上,拿起灵卉的小袄,凑在灯下将那几个凸出的线头剪掉。 一整个晚上,姐妹几个都积极地教灵卉说话,却没什么进展。 经过了最初的暴怒,秀荪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渐渐推测出了,灵卉的生存状况,事情没有最初想的那么简单。 柯敏并不是陈夫人属意的儿媳妇,当年也是柯敏先看上陈叙的,在这桩婚事上,柯敏用了很多手段,最终如愿嫁入了陈家。 秀荪还记得前世与柯敏的通信,陈夫人并不喜欢她,可凉国公府有权有势,又在皇太后面前极有体面,以柯敏的性格,估计没少拿自己娘家打压婆婆。 而谁也没想到,凉国公府一朝覆灭,柯敏投井自尽,只留下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 陈家为了与凉国公府划清界限,很有可能不重视灵卉,就这样将灵卉丢给了胡姨娘。 小孩子学说话,不一定只学大人教的,平日里有意无意听见的,次数多了也能模仿,而灵卉只会说姨娘两个字,恐怕不仅是因为身边都是胡姨娘的人。而是平日里除了姨娘两个字,灵卉听不到其他的话语。 这该有多么可怕。 能将灵卉身边的环境控制到如此程度,就一定能随时随地把灵卉给弄死。 秀荪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猛然想到下午时的情形,也许这次灵卉从二老太爷的书房走失,就是一次行动。书房前面是那么大一片的池塘,跌进去不淹死也要生病的。 一个姨娘怎么可能做到这一切。这里面怎么可能没有陈家的影子! 灵卉若是个男孩子还好。对陈家来说,是个传承血脉,对他自己来说。在家里过不下去还能分出去单过。 偏偏是个女孩子,陈叙是长子嫡孙,早晚要续弦,要是新夫人眼孔小一些。灵卉很有可能会变成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她母家背着那样的名声覆灭。对陈家来说不仅没有任何威慑,还有可能随时成为累赘,灵卉的存在,就变成了陈家和凉国公府最后的关联。斩断了,才完全干净。 那么陈叙呢,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想到灵卉的未来。秀荪心如刀绞,恨不得把灵卉接到自己身边抚养。 可她已不是前世的她了。她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以什么立场,什么姿态守护在她身边? 晚上秀荪把灵卉安置在自己床上,让任妈妈睡在湘妃榻上,小喜鹊和阿红睡在东间罗汉床上。 夜空中月色明亮,透过薄薄的丝帐落在小孩子的脸上,秀荪侧躺着,静静地让自己的视觉适应昏暗的光线。 灵卉的眉眼和柯敏很像,秀荪前世和柯敏从小一起长大,也常常这么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很熟悉她是怎么从年幼时候那无害的玉娃娃一步一步长成了后来那般祸国殃民的模样,现在仔细看灵卉,恐怕也有这个趋势。 第二天早上,外院的老爷们都宿醉未醒,秀荪只好把灵卉托付给任妈妈去上课,一上午心不在焉,回了院子终于等到了二老太爷传话,说让她带着灵卉去拜见表舅。 表舅?她什么时候多出来个表舅? 传话的婆子是二老太太院子里的,一直挺喜欢秀荪,就提醒道,“那新上任的陈知县管您的祖母六老太太叫表姨母,这么算起来,陈知县不就是您表舅吗?” 秀荪懵了,早知道世家盘根错节,总能拐弯抹角,抽丝剥茧一般揪出点亲戚关系,而如今她竟然竟然要叫陈叙那人渣一声表舅,内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小不爽呢。 她吩咐任妈妈抱着孩子跟她一起去了二老太太的院子。 二老太太的宴息室里正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二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三太太吉氏站在二老太太身边,二老太爷不在,三老爷褚伦陪着陈叙和徐景行坐在下首,小二房的孙子秀荻不在,只有秀芸坐在三太太身边的小杌子上。 “这就是灵卉吧,这孩子长得真水灵。”二老太太见了灵卉,稀罕得不得了,叫任妈妈将灵卉放在罗汉床上,任她自己玩。 秀荪则先给几位长辈行礼,等轮到两位贵客,二老太太给她引见,“这是你表舅,快给表舅行礼。” 秀荪只觉得脑海里有成群结队长得像绵羊的骆驼涉水而过,面上保持着大气沉稳,拿出当年在宫里混的精神头儿,敛衽下拜,脆生生道了声,“表舅好。” 陈叙则赶紧起身虚扶道,“还没谢外甥女帮我照顾灵卉。” 秀荪温雅地笑,做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福了福,道,“都怪秀荪年纪小不懂事,昨日见了表舅竟然不识,没想到灵卉表妹和外甥女投缘,当真是血浓于水呀。” 这一番话说得秀荪牙齿根儿痒痒的,要不是毅力强,都要呕吐了。血浓于水,谁他奶奶的跟你们陈家血浓于水,吃人不吐骨头的破地方,要不是为了我家灵卉,谁愿意和你打交道。 “是呀是呀,灵卉自小寂寞,能得你这个表姐青睐,我也觉着欣慰。”陈叙道了几句好。 三太太接着道,“徐世孙是我娘家表侄儿,你叫声表哥就是。” 秀荪很听话,乖巧地叫了声表哥,全程低着头,垂着眼帘,打定主意不与那鹰隼一般的眸子对视。 徐景行回了一礼,也没多说。 秀荪见他们还待继续叙家常的样子,便给长辈们福了福,道,“前儿二爷爷传话给孙女,说灵卉还要在咱府里住一阵子,我瞧着灵卉带来的衣服不大够,正想问问八妹妹这儿有没有小时候的衣服,匀给灵卉两件穿两天。” 二老太太挑了挑眉,陈叙面色僵了僵,三太太立刻笑道,“自然是有的,秀芸,你带着你七姐姐去找。”(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通气 秀荪就拉着秀芸退了出去,三太太也跟着一起去找衣服。 自有丫鬟婆子在前面带路,三太太就低声问秀荪,“可是有什么不妥?” 既然衣服不够,回县衙去取就好啦,江浦县衙和褚家老宅只隔了一条街,偏偏要拿秀芸的旧衣服,不得不叫人深思。 秀荪先是点了点头,承认这里面有不妥,后沉吟了一下,她自己还是个小孩,二老太爷将灵卉放在老四房院子已经是极大的信任了,且昨天要不是二老太太婆媳去进香,小三房又人多眼杂,他肯定不会把陈知县的独生女交给一个七岁的女孩子照看的,虽然不用她亲自照看,还有任妈妈等人,但听上去总归不妥。 最迟今晚,灵卉应该就会被接到二老太太这里照看,到时候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小二房,那么让三太太提前知道点情况,总归好把握分寸。 一行人进了三太太屋里,丫鬟沏了茶来,自有丫鬟媳妇子打开箱笼,将秀芸小时候的旧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给三太太过目。 秀荪就趁着丫鬟媳妇子开箱笼的功夫,把灵卉的衣服衬里做工粗糙,还有身边伺候的根本不给小孩穿里衣的事小声告诉了三太太。 三太太拿茶盏的手就一顿,唏嘘道,“竟然还有这事,这孩子没了娘呀,真是一千一万个难。” 秀芸也在旁边一脸担忧。 秀荪担心三太太觉得陈家不重视灵卉,又加了一句,“陈阁老府树茂根深,陈知县来浦口上任不可能使唤的人不够用,我估摸着。他兴许是想趁着这几天,把带来的仆妇换一换。” 三太太目光一凝,缓缓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 三太太嫁进褚家十几年,又常年跟着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对二老太爷还是比较了解的。既然二老太爷答应让陈知县暂住。说明他是打算帮这个忙。 看来自家公爹是想拉拢这位陈大人,三太太扫了一眼还是如往常一般呆呆的秀荪,这位陈知县可是和老四房的六老太太有亲呢。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 三太太就秀芸一个女儿。总是做许多衣服给她,小孩子身体长得快,很多衣服都没来得及上身秀芸就长高了。 丫鬟媳妇子将那些还没来得及穿的小衣服铺在罗汉床上,还有几件松江三梭布的里衣。正巧是需要的。 外衣却不好找,长辈大都乐意看小孩子穿色彩鲜艳的衣服。而如今灵卉戴着孝,秀荪只得挑了一套菖蒲色,一套沙绿色,都是杭绸。剩下的都是缂丝或织锦,颜色花花绿绿的。 三太太见秀荪面露难色,想起方才秀荪的说辞。便道,“先拿着这两件换着穿吧。我这就吩咐针线上的,赶制几件素净小衣服出来。” 秀荪闻言大喜,给三太太福了福,“谢谢三伯母。” 秀荪不想灵卉受委屈,也不想柯敏受委屈,若是让老四房针线上给灵卉做衣服,多少有些绕过了江浦老宅的意思,不大好,要是直接请求江浦老宅来做,又有些唐突,如今三太太主动提出来,再好不过了。 “都是一家人,就不要见外了。”三太太带着秀荪和秀芸回了二老太太的院子,身后的丫鬟媳妇子捧着方才挑好的衣服。 三老爷带着陈叙和徐景行到小三房问安去了,既然认了亲,自然要把长辈都认一遍。 看来二老太爷很重视这条人脉,认个转折亲还如此郑重其事。 灵卉就留在了二老太太的罗汉床上,正拽着小丫鬟手里的帕子叫“姨娘”。 二老太太正稀奇着,见秀荪进来就问,“这孩子平日里和姨娘很亲吗?怎么不见照顾在边上伺候?” 秀荪顿时觉得有些窘迫,讷讷道,“昨天在我那儿也是这样,只会说这两个字。”却并没有肯定灵卉和姨娘亲密的猜测。 二老太太沉吟片刻,便不再问了。 秀荪取过托盘上的衣服,在灵卉肩膀上比了比,又捋直了袖子去量手臂,“很合身呢,这下子不用修改就能直接穿了。” 三太太见了也很高兴。 灵卉见了秀荪便丢了手里的帕子往秀荪怀里钻,口里喊着,“姨娘。” 二老太太就纠正她,“这是姐姐。” 灵卉傻笑,还流口水。 二老太太看了看这日头,“午膳就在二祖母这儿用吧,今天下午就别去上学了,陪着灵卉在我这儿熟悉熟悉。”看来是要把灵卉养在自己屋里了。 秀芸听了高兴得跳了起来,“太好了,祖母,我能喊秀芊过来一起玩吗?”这样子秀芊也不用上学了。 二老太太扫了秀荪一眼就道,“好吧,把秀芊和秀芷都叫过来吃饭吧,下午你们一起玩,不过你们可要好好看着灵卉,不能玩儿疯了。” 秀芸立刻应好。 秀荪忽想起二老太太和三太太上午刚从寺庙里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便派了小喜鹊回老四房院子,把秀芊和秀芷叫过来。 娘几个用过午膳,针线上的婆子来给灵卉量了尺寸,秀荪几个劝二老太太和三太太去休息,四姐妹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带着灵卉出了月洞门,在院子门口的水榭里玩耍。 清风徐来,静谧舒适,正是午后休憩的好地方。 这边虽叫水榭,却并不临水,围着水榭柱子的一圈鹅颈椅之外,还有个宽阔的青石平台,方方正正的,古朴平整的冰裂纹铺地延展开去,水边的栏杆只有膝盖那么高。 秀芷嘱咐丫鬟婆子们盯好灵卉,只能在水榭里玩,又嘱咐秀荪几个注意安全。 水榭里摆好了茶果,秀芊和秀芸就缩在一堆说悄悄话去了,秀芷从荷包里去了条红绳出来打络子,秀荪无所事事,目光跟着灵卉来来去去做简谐运动。 池塘碧水微波,水面上星星点点漂着几片圆圆的绿叶,看样子应该是睡莲,只是还不到开花的季节。 水榭边,甬道转角处,有棵大柳树,温暖的春风吹动那一树碧绦,那柳树斜斜伸展着枝干,倒像个清雅佳人,含着胸,低着头,羞答答的。 午后的暖阳太过温暖,容易叫人觉得倦怠,秀荪又看了一眼围着水榭欢快奔跑的灵卉,确认了一共五人跟着,其中还有身手了得的阿红,放下心,正打算自己也闭目养神一番。 却见一条玄色身影自柳树后绕了出来。(未完待续。) :谢谢冰~~雪的打赏。。谢谢mollywxm的推荐票。。 第八十七章 质问 秀荪正趴在鹅颈椅上看那风拂垂柳,粉墙屋瓦衬在那丝丝绿意之后,看上去更加舒朗清新,阳光照在嫩叶上,泛起闪亮亮的一层金色。 陈叙黑乎乎的身影就从那风姿旖旎的垂柳后面拐进了这框美景之中,她垂下视线,等待他走近。方才她当着二老太太和两位贵客提出借衣服的事情,就指望着稍后陈叙能找过来问情况,她迫切地想知道他的态度,那是柯敏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可是,秀荪看着那台基的边角钻出的柔弱鲜草,莫名觉得万分沮丧,就算明白了陈叙的打算,她也无力去保护灵卉。 她张开手掌放在眼前,短小柔弱的手指,彰显着其主人的弱小。 秀荪不由得叹了口气,怎么办。 有丫鬟过来,隔着鹅颈椅给她福身行礼,“七小姐,陈大人邀您过去说两句话。” 秀荪闻言抬起头,见那抹玄色的身影就立在那大柳树下,拂动柳条的微风也掀了掀他的衣袂,远远看去,只觉得他的身影融入了远处粉墙上的斑驳苔藓痕迹之中。 这位陈公子她以前是顶讨厌的,他太犀利,太通透,就像一把绝世名剑,束之高阁是增光添彩,塞进被窝里那简直就是找死。 柯敏就做了这么件傻事。 她按捺着焦躁的情绪缓缓扶着栏杆站起身,捻着帕子象征性地整理了一番衣袖裙摆,这才端庄从容地迈开步子,出了水榭,沿着淌白甬道往那大柳树的方向而去。 秀芷抬起头看了看,见那大柳树四周天光明媚。又低下了头。 方才过来喊人的丫鬟立在水榭边上没有回去,秀荪也吩咐小喜鹊留在了水榭里。 她垂着头数着步子,离陈叙还有一步半的距离敛衽行礼,“见过表舅。” 陈叙温润淡然的嗓音伴着馨香的春风在头顶响起,这才是他惯常的做派,“不必拘礼。” 秀荪略略侧了些角度站着,不用面对面那么唐突。又可以借助余光观察他的表情。 此刻她微微垂下头。眼皮耷拉着,哪里都不看,只盯着脚尖前三寸的地砖。 纵使内心里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也不能先开口,她害怕自己的态度和情绪会左右陈叙的反应,她必须知道这人内心一贯的打算,而不是被临时的因素影响过的敷衍。 “外甥女是否发现了灵卉身上的衣服有什么不妥?”沉默片刻。这是陈叙的第一个问题。 秀荪心下稍安,知道先关心女儿。他还没有禽兽到家。 她压下个人的情绪,只讲事实,“我发现灵卉的这些衣服,衬里的料子都是散碎的布料。像是从什么地方拆下来的旧料又拼凑起来的,衬里的做工也和外面没法比,针脚凌乱不说。还有好多线头都留在外面,小孩子皮肤嫩。我担心灵卉穿着会不舒服。” 至于做这些衣服的人是有多么黑心肝,把这些衣服拿给灵卉穿的人是有多么不要脸,就留给陈叙自己去想象吧。 他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来,愤恨之中透着浓浓的落寞,“竟然是这样吗……” 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有些茫然,秀荪不知道他这是恍然大悟,还是犹豫不决,秀荪莫名觉得愤怒。 她曾听闻,父亲爱女之甚,往往丧失理智,比之母爱更无原则,上一世年幼的时候也曾听皇祖母念叨过先父晋王对她的喜爱,驮着小小的她上树摘枇杷,即使最后病入膏肓、神志不清了,每当听见她的声音,总会有点反应。 这些事情都湮灭在秀荪前世年幼的时光里,不记得了,每当皇祖母提起,她都觉得无比怅然,她曾经也拥有过无尽的父爱,却被她忘记了。 即使是八老爷,那么没心肝的人,面对第一个女儿秀莞,也是极宠爱的,手头那么不宽裕,还想办法满足秀莞的要求,给她请了个琵琶师傅,三天两头被秀莞挑唆着,憎恨阮氏,联系赵姨娘。 而眼前这个人,显然不是这样子。 她想起那久远的曾经,陈叙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背影,柯敏那如痴如醉的眼神,还有柯敏出阁当日,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陈叙穿着冠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不出情绪的面容。 鼻子一酸,压抑两世的疑问,脱口而出,“陈大人,当真……对尊夫人没有感情吗?” 和缓的春风里,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立在远处的大柳树下,中间隔着一段距离,两人侧着身,各自盯着各自脚下,没有对视,远远看去,知道他们在讲话,却听不见说了什么。 那颀长的玄色身影摇摇欲坠着,遽然一震,男子猛抬起头瞪着秀荪,本来淡然温和的双眸像是填满了火药一般。 只听他咬着牙低声道,“我念你是小辈,又关心灵卉才多有忍让,却不代表我可以无休止地任你口无遮拦,黄口小儿,你知道什么事感情!” 这么快就疾言厉色了吗? 秀荪在心底嘲笑她,正因她是个黄口小儿才这么问他,要是她前世,当然要提剑杀进他家里去,把剑刃架在他喉咙上问,要不要让他给柯敏陪葬,就看她那天手抖不抖了。 秀荪缓缓掀起眼皮瞧着他,把自己脸上疑惑不解的,痛心疾首的表情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清澈如水、光亮如镜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脸。 那张脸从狰狞扭曲,到怅然痛悔,再到干脆扭过脸去只剩个后脑勺。 秀荪也收敛了心神,垂下眼帘,恭敬福了福,“秀荪年纪还小,却知道父母之爱子女,其情感浓烈如醴,我父亲常年在金陵城中读书,难得回家一趟,可他每次回来,都能准确地说出我们姐妹各自长高了多少,每次我看着狮子头流口水,他总要抢走两个叫我别吃撑了。” 她继续道,“秀荪愚钝,只想问问陈大人,您有多久没抱过灵卉了?这么可爱的小娃娃,又是您如今唯一的骨血,为何如此视她如无物?除了您讨厌她生母,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当然不只不喜灵卉生母的问题,秀荪真正想问的是陈叙对凉国公府的态度,只不过,不能问出口罢了。(未完待续。) :这一章居然写哭了。。呜,我有病呀。。谢谢冰~~雪的打赏。。谢谢mollywxm的月票。。 第八十八章 亲情 一岁半的小孩子,正是大人稀罕的时候,就算有父不抱子的劳什子说法,又有几个父亲能真正贯彻。 他只要隔三差五抱一抱这孩子,就决计没人敢在孩子的穿戴上做手脚。 还有,就算是胡姨娘将灵卉屋里所有伺候的人都管得死死的,除了“姨娘”两个字不让她听见其他的人声,可陈叙她无法买通呀。 这说明陈叙极少去看望灵卉,甚至不曾去看望,证据就是灵卉见到陈叙根本视若无睹,她似乎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爹。 陈叙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他做梦都没想到胡姨娘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糊弄他。 秀荪见他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顿时没了和他周旋下去的,径直问,“陈大人莫非觉得将胡姨娘调离灵卉身边这事儿就解决了吗?” 她真实的意思是,你莫非觉得这全是胡姨娘的错?调走了胡姨娘及其手下,换上的一批人从哪里来,京城阁老府吗?能确保他们可靠吗? 陈叙认真打量了秀荪一眼,他已经想到这一层了,而他忽然有点好奇这个女孩是阴差阳错说了这么一句,还是十成十意有所指,她才只有七岁,不至于想得那么深,那么远吧。 不管如何,这女孩子是真心怜惜灵卉的,他索句底,“昨日请求二老太爷允我暂住,就是想衬着这个机会整肃内宅,这边的人都送回京城一时没人照顾灵卉,在当地买人又不放心,我过两天我就亲自去佛手湖别院请表姨母匀给我些人手用用,在这之前。就请任妈妈多费心了。” 秀荪听着这话,心下一凛。 老太太是褚家的人,他是陈家的人,都是家大业大的,相互之间搞得太透明,总难免忌讳,所以仆从还是自己家的好。 她本以为陈叙会将手头的人发卖或者送回京城。再从京城调些人过来。她之前最怕陈家众人会对灵卉不利。是以故意提了这么一句,想叫陈叙警醒。 他完全可以调来一些自己信得过的陈家仆从,或者柯敏的陪房。不料他却弃之不用,宁愿冒着风险要向老太太要人。 难道……柯敏陪嫁去的人都已经不可信任了吗?或者与是否信任无关,那些人已经折损殆尽,再也形不成气候了? 是呀。胡姨娘的作为至少已经持续一年了,如此迫在眉睫的岁月。哪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会玩潜伏、玩韬光养晦?等着去给主子报仇吗?等他们有机会报仇,灵卉早投胎八百遍了。 一颗心惶惶坠入谷底,秀荪暗暗揪着手里的帕子,不让脸上显出神色。只当没听懂他的话。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陈叙的打算如此谨慎,说明对灵卉还是上心的。 大柳树下有小小的几丛嶙峋的太湖石。太湖石的缝隙里垂下条条金黄绚烂的迎春花,耀眼的花瓣本无香气。在这明媚的阳光下一蒸,散发出丝丝绵绵类似泥土的苦味,混杂着不知何处飘来的醉人花香,裹在密密实实的暖风中迎面推过来,多少叫人觉得有些眩晕窒息之感。 秀荪低下头去,长长叹了口气,心中的郁郁之气缓解些许。 千不是万不是,人家毕竟是亲爹,好与不好,灵卉的一生总有一多半要系于此人身上。 柯敏已去,总有千万个不平,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她这个做姐妹的,又去与陈叙这负心汉置什么气。 只有灵卉过得好,柯敏在天之灵才能真正安息,她这个做姐妹的,才真正全了一起长大的情义。 这么想着,陈叙似乎也没那么可恨了。 秀荪将手中捻得如梅干菜一般的帕子拎在风中散开,稍稍吹平整再拢回指尖,她端正福身,“外甥女说话鲁莽,惹表舅生气了,方才三太太带着我和秀芸去给灵卉挑衣服,只挑了两套出来,三太太已经叫了针线上的给灵卉做衣服,估计这两天就能赶出几套来。” 她把话题拉回了灵卉衣服的问题上,这是提醒陈叙要记得小二房的人情。 “好,我知道了。”陈叙道,又对秀荪道了谢,说了改日去佛手湖别院拜访的意愿,两边寒暄了两句,这才告辞。 秀荪敛衽行礼,倒退两步,正打算转身的刹那,忽听见风中有个低沉声音飘忽着,“我只是怕看见灵卉就想起……” 身旁万条柳梢忽地齐齐一荡,和缓的春风,忽加紧了力道,那茫茫的沉重的嗓音就如那晃动笔洗中的墨痕,加快消散不见了。 等秀荪再回过神去分辨,已经杳无痕迹了。 只有那挺拔的背影毅然离去,前方是萋萋绿意掩映的甬道,阳光照射在玄色的衣袍上面,那玄色深处泛出点点的金光,含蓄而隐秘。 秀荪试着将所有的恨意和愤怒小心剥离出有些混乱的思绪,静静地回想这个人,兴许,他是有一些改变呢。 一日夫妻白日恩,他和柯敏结发一年有余,多少能体会一些柯敏的好吧,希望你有良心,至少保着灵卉平安长大。 她迟疑了一下,叫了声,“表舅舅。” 陈叙停下来,疑惑地望着秀荪,脚步并没有回转。 秀荪赶紧转身往水榭方向,叫了声“灵卉”。 任妈妈抱起灵卉往这边过来。 陈叙的目光锁在灵卉身上,眸子深处矛盾翻滚,却死死盯住灵卉欢快的笑颜。 秀荪从任妈妈手中接过灵卉,略高举起向陈叙示意。 陈叙愣了一瞬,几乎是立刻小跑着回来,双手伸了出来,却迟疑着不抱上去。 灵卉此刻面对着他,纤细小巧的手指伸在嘴角,看着陈叙咯咯傻笑,她理解不了这人的情绪,兴许是觉得挺有趣,小手指往陈叙脸上戳,却够不着。 秀荪稳稳举着灵卉,凑过去提醒,“快叫爹爹,爹爹,爹爹……” “啦啦啦啦啦啦啦……”灵卉似是觉得好玩,小小的舌头就在米粒小牙之间弹开了,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一整晚加一整个早上集训的结果,发音极其不准,也不知道啥意思,也不知道爹爹只有两个字,可只要有心去听,还是能勉强认为她是在喊爹爹吧。 果然,陈叙,淡漠的眼中此刻热泪盈眶,似是再也按耐不住,颤抖着双手接过了女儿。(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傻帽 陈叙记得,在灵卉刚刚出生的时候,他也曾小心翼翼地抱过她,软软的,红红的小肉球,包在大红织锦的襁褓里,就像那荷花瓣儿,香喷喷的,又说不出得好看。 后来和她母亲吵架,他就不再去她母亲的院子,可怎么也想不到,她母亲回了一趟娘家之后就没再回来。 他自小就是神童,早早地名扬天下,当世大儒都愿意和他切磋学问,所有人都断定他的前途一片光明,那么摧枯拉朽的辉煌,即使他身为阁老之子中了状元也没有半个言官敢上书质疑他的学识。 他的前半生就在天之骄子的康庄大道上唱着高歌一路大踏步前行,他从来没想过这世上有什么不可战胜的事,直到柯敏死去。 那天凉国公府出了大事,柯敏却迟迟不归,他很是担心,派人去找,一无所获,柯敏失踪的那几天,他都没合眼,甚至怕这女子趁乱出走了,远遁江湖。 后来他们在凉国公府后院的废井里发现了柯敏,他怎么也无法相信,那么坚毅果敢的女子,竟然会选择自尽。罪不及出嫁女,她还有灵卉,即使有一线生机也该选择活下来呀,是什么原因让她非自尽不可? 他想了很久很久,怎么也想不通,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柯敏对他毫无信任,觉得凉国公府覆灭,他便不会再和她做夫妻了。 他何等聪明,当然了解柯敏对他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了若指掌,甚至以此拿捏她。她是多好强的人,为了他向他母亲妥协。对妯娌亲眷让步,他得到了想要的安宁环境,却独独忽略了她的感受,也许就是经历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摆布,她的信心悄然耗尽了。 在那样的关头,在对他失望透顶的情况下,雷厉风行的做派成了她的催命符。他追悔莫及。 为了这个。他消沉了好一阵子,甚至至今都没振作起来,他总觉得。不见她们,她们就都还好好的,柯敏还是那般,一眼都不肯看他。一句话都不肯和他说,那样僵持着虽不舒服。起码人还在呀。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时的逃避,险些铸成大错。 好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陈叙的眼角滑落,他觉着自己似乎是病了。喉咙疼得冒烟,陈叙双手托在孩子肋下只觉得双臂重若千钧,灵卉似乎不太舒服。小嘴一扁哇地一声哭了,急得陈叙满头大汗。 秀荪赶紧叫任妈妈把孩子接过来。陈叙却不愿意放手,在任妈妈的帮助下调整姿势,又见任妈妈在孩子背上拍了几下,灵卉就安静下来,乖乖趴在他肩膀上。 陈叙觉得半边肩膀连同脖子都麻痹了,丝毫都不敢动,生怕女儿又不舒服了。 任妈妈是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陈叙太过紧张,劝陈叙放松一下,手中托稳就成。 陈叙试着照做,动作还是僵硬。 抱孩子这事儿需要日常练习,他这么手忙脚乱也是活该。 秀荪趁机提议,要么让灵卉跟爹爹一下午,晚上再送到内院来。 陈叙丝毫都没有犹豫,欣然应允。 秀荪叫了水榭里候着的丫鬟媳妇子,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着陈叙父女往外院二老太爷给安排的住处而去。 秀芷秀芸和秀芊就留在了水榭里。 秀荪也只送到了垂花门,嘱咐任妈妈要小心伺候着,便带着小喜鹊回转。 有的时候,心里不是不牵挂,只不过近乡情怯,就差踏出那第一步而已。 柯敏呀,你在天之灵,记得保佑你闺女哈。 秀荪和小喜鹊上了抄手游廊,往小二房院子门口的水榭去。 堪堪过了转角,走廊尽头柱子后面晃出个人影,再熟悉不过了,那人仿佛就在这儿等她一般,往她的方向过来。 秀荪余光一瞟,顿觉不妙,左右瞧了瞧,一边儿廊子外是郁郁草木,一边儿是粉墙什锦窗,她就算是掉头逃跑也来不及,还把自己弄得很狼狈。 对面的人步子那么大,不紧不慢的,每一步都压在她心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干什么都是徒劳。 秀荪只好放缓了步子喘匀了气息,算准了距离,在两步远外福了福,道了声“表哥。” 接着也没做停留,垂着眼帘,轻挪莲步,继续往前走。 “你好呀,招弟小姐,这回不叫大叔啦?” 低沉好听的声音如流水潺潺淌过耳畔,透着浓浓的戏谑,秀荪不理,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一僵,有条钢铁一般的手臂横在她鼻尖前一寸的地方。 廊子下正是一片阴凉,他穿着件靛蓝色素面潞绸的直裰,袖口的绸缎上浮着一层静谧的微光,窄窄的袖口显得那条手臂格外修长有力。 他松松平伸着手臂,随意握着空拳,另一条手臂背在身后,身姿格外挺拔。秀荪想着,这个姿态远看兴许就如那黄山上的迎客松,雍容大度,刚中带柔。 偏偏,那袖口处露出小半截白绫缎中衣,朝上脉门处正巧若隐若现小半片竹叶,翠绿翠绿的,格外扎眼。 仅仅她看见的那小半截就换了三种颜色的线。 秀荪盯着那指甲盖大小的小半片绣花,粉嫩嫩小嘴缓缓撅了起来。 她差点忘了,年前宁晋曹家的姑娘就进京了,都说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这厮……应该娶过媳妇了吧。 莫名地,秀荪心底有股苦苦的委屈翻了上来,直顶得她胃痛,这人,除了会欺负人,还会什么呀。 “招——弟——” 秀荪打量徐景行中衣袖口上那半片绣花的当口,徐景行也同样打量着秀荪。 他的视线居高临下,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那满月般圆滚滚的小脸,相比半年前,这小姑娘长高了一点点,原本瘦消羸弱的小身板似那黄河边的羊皮筏子,被吹起来了,鼓鼓囊囊的,皮肤也跟着白净透亮了。 当时看她小猴子似的,他便以为她只有五岁,最多六岁,如今才知道她真实的年龄已经快八岁了。 要论懂事程度,七八岁的小孩与五六岁的小孩相比,可是有质的飞跃。 那么,当时她的那套依照话本子情节救他的说辞,就根本是信口开河。 谁信谁是傻、老、帽。(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装傻 秀荪心里正不爽着,要不是老娘救你,你还能有小命在吗?还能回到京城继续当你的魏国公府世孙吗?还能洞房花烛娶媳妇吗?还能在这儿给我气受吗? 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怨恨这个人,她半垂着头,极力忍着不让情绪弥漫到脸上来,却不由自主撅起红艳艳的小嘴唇。 她打定了主意就当死鸭子了,嘴硬给徐景行看,她就不信徐景行还能把她打一顿。 徐景行却不慌不忙的,看着那白面馒头一般的小脸皱成了那十八个褶儿的狗不理包子,觉得分外有趣,闲闲地叫了一声,“招——弟——” 他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以给她压力,逼着她在重压之下崩溃就范。 他这悠悠的一声,像是刮过耳边的春风,暖暖的,幽香的,醉人的,秀荪差点就按耐不住转动眼球去看他,幸好及时咬住了舌尖,定住了眼珠子。 腥甜的铁锈味在齿间弥漫,秀荪觉着更委屈了,上下五千年,有她这么样的救命恩人吗?救了人不能承认还要极力撇清,她简直比窦娥还冤,不知道过会子这廊子外面会不会飘雪,她按捺住了没去瞟春光明媚的廊外。 徐景行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居然定力超群,在他这样的步步紧逼之下还能不动声色,在江湖上,在军中,也难以找到这般人才,心中暗暗佩服。 他当然不知道,这皮囊里的芯儿可是跟在皇太后身边在宫里装傻充愣多年,看似千疮百孔实则滴水不漏的主儿,他这一两句威慑,根本不在话下。 时间嘀嗒嘀嗒地过去。这儿是褚家内院,转角过去就是垂花门,随时有可能有人路过,他不可能和她在这儿耗时间。 徐景行心中一动,看这小丫头在这儿兢兢业业装无锡泥娃娃的架势,他还以为自己气势逼人,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想用拖延战术。没门儿! 天时地利都不在他这边,他放弃等待,主动出击。“上次你告诉我是因为话本子看多了,想学那武侠小说里的闺阁小姐美女救英雄,是骗人的吧?” 他俯了点身,凑近她耳畔。低声道。 那天他真是失血过多,脑袋不中用。居然相信了她的鬼话,还傻傻地劝她以后别看话本子了里面的故事都是骗人的,他现在想起来都想咬自己的舌头,不知道这小丫头回去怎么嘲笑他呢。 秀荪心里默念。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继续咬着舌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就当酸痛的肩膀和小腿都是木头做的,拿出当年扎马步的架势顽抗到底。 徐景行见她还不说话。眼睛眯了眯,这小丫头什么意思,他只不过想让她承认当天在温泉庄子是她救了他罢了,有这么困难吗? 秀荪却觉得此人奇怪死了,那天明明是他自己口口声声说不能请大夫,这说明他那一身伤完全见不得人,就算不是谋反通敌之类的大罪,起码也是偷了人家小妾之类见不得人的勾当。 如今她如此乖觉,如此体贴,如此善解人意地装作不认识他,不是很好吗?这个家伙不但不感谢她,还上赶着跑到她面前求相认。 他这是想找个借口杀她灭口吗?没门儿!秀荪把小嘴闭得如河蚌一般死。 徐景行见秀荪一副顽抗到底的样子也甚为不解,他以为,秀荪当时没有告发他,还安排得那样周到,如今她更不会向别人提起那件事。 他只不过好奇她救他的动机,随口问一问,怎么就像是审细作,逼口供啦? 他是不是威慑太过,叫小丫头产生了敌意呀? 徐景行决定换个亲切和蔼一点的姿势,他收回了横在秀荪眼前的手臂,背着双手,弯下腰,破例扯出了个笑容,柔声道,“小丫头不要怕,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以前认识我呀?” 他缓和的语调成功吸引了秀荪的注意,只见方才睫毛下垂哪儿都不看的小女孩终于仰起了头,他觉得有戏,学着陈叙平日里的表情,尽量笑得和煦一点。 秀荪抿着嘴唇抬起头,看见他冷硬的下巴都好像融化的冰雪,冷冽的眸子里仿佛沾染了春色,眉心那两道深深的刻痕都变浅了,还有那小小的美人尖,又给他增添了些许妖孽的气质。 徐景行笑起来,真好看呢。 她以前从没见到过,只觉着徐景行到了哪里,哪里的空气就自动凝结成冰,他就是一座移动的大冰山。 从来都不爱笑的人,怎么如今笑得那么好看? 嗯……看来婚姻生活非常和谐呢。 那位曹小姐,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能把这么一个看一眼就自动欠他两吊钱的家伙给调教成如今这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德行,不容易呀。 居然还问她以前是不是认识他,秀荪就想起前世那有数的,冷淡的,短暂的相逢。 只有规规矩矩的互相见礼,正眼都不曾看她。 她干脆柳眉一竖,恨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就是不认识!” 姑奶奶我今天破罐子破摔怎么了,当时是在温泉庄子上,你大侠一时兴起来个杀人灭口我没处喊冤去,这儿可是褚家江浦老宅,我是有名有姓的褚家七小姐,你还敢在这儿行凶? 正当徐景行扯嘴角扯到下巴抽筋,不再抱有期待的时候,秀荪忽然开口了。 看着那包子一般皱巴巴的小脸,他忽然笑了,居然敢说不认识! 他抱着手臂轻轻揉着自己的下巴,戏谑地将目光转到秀荪身后的小喜鹊身上,我对付不了你还对付不了这小丫鬟吗? “人有相似,要是你一个人,我认错了倒还有可能,可是,”他指了指小喜鹊,“哪有主仆俩一块儿相似的?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巧合。” 接着,他就盯着小喜鹊。 不料那小丫鬟比自家小姐还光棍儿,浮夸地双手捂住胸口,两眼一翻,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就算是晕倒了?! 徐景行傻眼,他行走江湖多年,也没见过这么烂的演技。(未完待续。) :谢谢善待自己74给的月票。。谢谢冰~~雪的打赏。。太谢谢啦。。 第九十一章 薄命 小喜鹊就这么直挺挺倒下去,一只手还勾成鸡爪状在胸前摆着,粉嫩的舌头还斜斜挂在嘴巴外,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中风了,哪里像是吓晕了呀。 艺术来源于生活,她这是在哪儿观察的呀,太不敬业了,零分,差评。 然而再烂的演技还是要有人捧场,秀荪立刻抱住了小喜鹊,氤氲的双眸如那暴风雨一般,立刻乌云压顶噼里啪啦下起了金豆子,这是个演技纯熟的。 徐景行见眼前的小丫头紧紧抱着自己的小丫鬟,惊恐万分地瞪着他,小小的身体筛糠一般颤抖着,失声大哭道,“表哥老是说奇怪的话,表哥好可怕!呜……” 方才他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这个地方也是他特意选的,若没有从附近路过发现不了这儿有人,而秀荪方才的哭声有点高,徐景行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 就是现在! 秀荪半拖半抱着小喜鹊,狠狠一猫腰,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一侧身,精准地冲出了他的阻挡范围。 徐景行讶然。 看着那飞奔而去的两抹小小身影,他久久不能回神,莫非那小丫头方才看出了他防御的破绽? 不能够吧。 徐景行很快从惊愕中把自己调整出来,站在廊子上看了一会子满园的娇花翠柳,怡然勾了勾唇角,缓缓摇头失笑。虽然也是笑,却丝毫不及方才那一笑的万分之一,当然他自己没有察觉。 他这两天是怎么了?偏偏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千方百计堵人家,最后还把人家给惹哭了,人家可是救命恩人呀。 回过头一想,这小丫头太能编了。还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招弟,不过,人家也没撒谎,她叫秀荪,她姐姐叫秀芷,不都是招弟吗? 还有两个姐妹叫秀莞、秀芊,子子孙孙。千千万万。嗯,这家人真会起名字。 秀荪拖着小喜鹊跑了一阵,下了抄手游廊拐出甬道。这就快到小二房的院子了,徐景行应该没那个闲工夫追来了。 主仆两个停下来边喘气边整理仪容。 小喜鹊的表情万分惊讶,指着方才她们一路跑过来的方向,喘着粗气道。“那,那。那——” 累得都结巴了,以后要加强锻炼。 秀荪捂住了小喜鹊的嘴,“还记得我说过吗?那件事就当从来没发生过,知道吗?” 小喜鹊点头如捣蒜。自己双手捂住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道。“小姐,刚才那徐世孙真可怕。那眼神儿跟豹子似的,被他看了一眼,我都要吓晕了。” 其实她本想说那徐世孙上次和病猫似的,这次怎么像豹子那么可怕,可是小姐不让提上次,她只好说后面一半。 “呦,你还见过豹子眼呢。”秀荪和她沿着池塘边缓缓步行,顺带笑着调侃。 小喜鹊想了想,“对哦,奴婢还真没见过豹子,我听我娘说的,可是我娘好像也没见过。”她咕哝着,声音越来越小。 秀荪笑着打断她,“别纠结了,总归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了。” 又想起一件事,秀荪语重心长道,“以后装晕呀,千万别伸舌头,你这要是碰着哪里自己咬到了舌头可怎么好?刚才我拉着你跑的时候真是提心吊胆呢。” 小喜鹊这种演技完全是防君子防不了小人,凑合凑合就成了,不用精益求精,秀荪也就没再仔细解释晕倒和中风的区别。 小喜鹊表示受教了,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俩人回到方才的水榭,发现秀芷秀芸和秀芊已经不在那儿了,秀荪带着小喜鹊进了月洞门打听小二房看门的婆子二老太太午休起来了没,灵卉是她送去外院的,总要过来知会一声,毕竟二老太太是长辈。 二老太太已经起了,正和三太太说话,秀芸秀芊和秀芷都坐在屋里玩儿,秀芷手中蝙蝠络子打了一半,秀芸秀芊在丢沙包,秀荪则随手抓起炕桌边上的九连环,饶有兴致地拨弄起来。 二老太太正巧问她情况,她简略说起了陈叙叫她过去询问灵卉的事儿,二老太太也跟着感慨,“这孩子呀,以后还是得靠她爹,父女俩感情亲近些,他日陈大人有了续弦,也不至于忘了先头夫人的闺女。” 秀荪黯然,都怪她无用,连最好姐妹的孩子都无力保全,只能另辟蹊径,想方设法培养灵卉和亲爹的感情了。 秀荪问自己,要是灵卉长大了,跟她爹爹关系非常好,自己会不会替柯敏吃醋呢,唉,真真杞人忧天。 二老太太婆媳说了会子陈家的八卦,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家里的另一位贵客,魏国公府世孙的头上,秀荪手里扒拉着九连环,耳朵却悄悄竖起来。 “唉,谁说不是呀,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三太太惋惜道,“我那大侄女刚到了京城还好好了,这才商定了婚期就病了,不到十天就香消玉殒,这曹家老太太痛失了心爱的大孙女,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口口声声说徐世孙克妻,这不,闹得满城风雨的,年都没过好。” 二老太太低声了然道,“怪不得,我这心里也纳罕着,怎么这徐世孙正该是新婚的时候,勋贵之家最重子嗣,这徐世孙又是个独苗苗,怎么也该生了嫡子再远行,这怎么就要去台州赴任了。” …… 婆媳俩又继续别家的八卦了。 秀荪的手指握着九连环穿梭翻飞,鎏金的九连环却丝毫没碰出声响,她却一眼都没有看,双目已失焦,沉浸在如电的心思之中。 这两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秀荪原先一直奇怪徐景行为什么会出现在浦口,还以为他要继续上次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所以方才面对他的时候分外谨慎,她一点都不想搀和进去,太危险了。 而现在她知道了,原来是去台州赴任,她暗暗点头,往年徐家儿郎一般情况下十岁就上战场了,而且多在蓟州、宣府、大同、辽宁等地。 如今徐景行已经二十,去的还是台州,早就听说最近东边沿海倭患丛生,难道是魏国公觉得浙江这边有机会?(未完待续。) :谢谢r亲的月票。。。 第九十二章 同病 而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徐景行居然没和曹家小姐成亲!他还是个光棍儿! 哎呀,真是可怜呢,真的很可怜呢。 秀荪尽量让自己悲痛一些,甚至隔着裙摆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以复习疼痛的感觉,却还是不行。毕竟她又不认识曹小姐,刚才徐景行还欺负她来着,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唉,这孩子太没人性了,她深刻检讨。 又想起徐景行露出的那中衣袖口上的小半片竹叶,既然不是新婚妻子绣的,会是谁呢,针线上的丫头?还是他的通房?以前没听说过魏国公府大夫人给他塞通房呀,那是因为他长年在终南山呆着,而最近半年他都在京城呀,有了通房也说不定。 “七姐姐,你好厉害!”秀芸有些聒噪的惊叹打断了秀荪的思绪。 秀荪回过神,看了看一脸崇拜的秀芸和秀芊,又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那九连环已经被她解开了。 她小小叹了口气,前世她需要一个人打发很多时间,像九连环之类的玩具是再熟悉不过了,手指早就有了记忆,根本不用看,不同思考,自动就能解开,动作还非常快,皇宫里拥有这项技能的还有五皇子,那是儿时无数个或是天朗气清,或是阴云密布的日子里,他们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一块儿练出来的。 秀芸和秀芊可顾不得她的小惆怅,一左一右拉着她的胳膊求教,秀荪受不了她们俩绵羊一般的哀求,只得答应了,飞一般将那九连环复原,一边回忆那荒废已久的口诀。一边慢慢拆给她们看。 这边徐景行在那廊子上站了一会儿,转身缓步往外院去,进了陈叙住的院子,正瞧见任妈妈和带着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个走一步摔两跤的小女娃,围着院子来回跑。 那小娃娃体力很不错,精神头也好,握着小拳头来回摇摆着咯咯直笑。院子中央是一整片鹅卵石铺地。不同色彩的滚圆小石头摆成鱼鳞纹的形状,连着几日未降甘霖,鹅卵石看上去没有那么润泽。却还是不免滑脚。 有个身材高挑的丫鬟身手不凡,每次都能赶在在小女娃堪堪滑倒之时,扶上一把将小女娃托在怀里,再放开她。让她自由奔跑。 徐景行看着那丫鬟的步伐,竟是个功夫了得的。他挑了挑眉。 进屋就瞧见陈叙伏在画案边,轩窗大敞,微风阵阵,案上铺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宣纸。用水晶镇纸压平,潇洒倜傥的男子时不时扭头看着窗外,正提着根细细的毛笔仔细勾画。 他凑过去看了一眼。那画上画的,竟是个美丽女子。 他觉得自己不便打扰。径自坐进了靠墙的罗汉床里。 陈叙又画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吩咐小厮泡茶,也坐过去,“贤弟久等了。” 徐景行也不客气,道了句无妨,接过小厮端过来的茶盘,亲自涮洗茶杯。 二人很多年前因为一件奇案有过合作,是以还算熟识,交往多年,也算早有惺惺相惜之感,只不过京城里少有人知道,如今结伴来到浦口,也算是一桩巧合。 陈叙是来上任的,徐景行表面上是路过,去台州赴任,而他为何不声不响在浦口盘桓多日,个中原因,他不说,他也不问。 烫过茶壶,换水洗茶,院子里传来小女娃一浪高过一浪有些聒噪的笑声。 徐景行听了打趣道,“这孩子中气十足,没准儿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他动作很快,往茶壶里灌注开水,修长白皙的手指拈着壶盖撇去水面的气泡,使得茶水将壶盖壶身完全粘合,不留一丝空气,那动作行云流水般,飘逸而潇洒。 陈叙听了却感慨,“刚生下来的时候像只小猫,哭都没力气,后来……”他本来温润柔和的笑意陡然一僵,不出声了。 徐景行见了也不在意,自那件事后,陈叙常常这样。 总是说得好好的,面色就变得难看,似乎是牵扯到了什么疼痛的记忆,好半天才能缓过来。 想起几年前初见的时候,那是在远离繁华的边陲小城,他们两人还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因为互看不顺眼而打了一架,结果可想而知,从小扎马步、举石锁长大的徐景行即使收敛了力道还是一出拳就把陈叙的下巴给揍了下来,气得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叙也潜能大爆发,在徐景行脸上抓出了三道血痕,却不小心跌倒在地扭伤了脚。 陈叙很大度,被打掉了下巴还是没有往心里去,徐景行也很义气,背着脚扭伤下巴脱落的陈叙去医馆疗伤。 这一转眼好几年,他成了个带着拖油瓶的鳏夫,他刚克死了未婚妻,还真称得上是难兄难弟,同病相怜。 徐景行不去管他伤怀,执起壶,让碧绿的茶汤倾泻而下,滚烫的茶水在白瓷小杯中翻滚,时不时溅出两滴,落在手背上,不痛也不痒。 许久,陈叙叹了一声,“没想到这一眨眼,都会跑了。” 徐景行看着院子里那跌跌撞撞的小身影,圆滚滚的,像个球儿一般滚来滚去,仿佛也陷入了什么回忆,跟着叹了声,“你要珍惜这好时光呀,这女孩子呀,转眼就长大了,到时候就不让你这个做爹爹的抱了,长大以后呀,那性情会越来越古怪,接着就是嫁人送出门去……” 陈叙执起小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可不是嘛,我现在想想有朝一日还要给她找个女婿把她送到人家家里,这心就疼得慌。” 徐景行还没有这样的体验,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就好好的,到时候给她多备点嫁妆。” 其实女子的下半辈子还要仰仗夫家,命不好的,多少嫁妆也白搭,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陈叙的面色又暗淡下来,他那去世的夫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当年十里红妆震动京师,身后还不是差点连柯家祖坟都埋不进。 当时柯敏失踪多日,后来又被证实死在外面,柯家人也已经一场大火集体殒命,陈氏族人里就有人提出将柯敏的遗体另行安葬,不必入陈家祖坟了。 为此,向来好脾气的陈叙疯了似的,好大一通闹腾,这是徐景行回京之后才听说的,据说柯敏的葬礼极简,却好歹以陈叙嫡妻的身份进了陈氏的祖坟,总算不用当孤魂野鬼,她留下女儿的名分也得以保全。(未完待续。) :谢谢亲的月票。。我一定会让秀荪晕一次然后让小喜鹊扛她的。。喵 第九十三章 活着 徐景行看着院子里那“小皮球”灿若夏花的笑脸,依稀与内院里那一尊奸诈的无锡泥娃娃有所重合,也跟着扬起了冷硬的嘴角。 活人往往比死人面临更多的烦恼。 柯家的事儿发展太快,事发、定罪、抄家、族灭只经历了短短的两天,亲朋故友申辩了一番立刻就被牵连了,杀的杀,贬的贬,最后居然没人收敛柯家族人的尸身。 荣国公世子张显和陈叙作为柯家的女婿,接下了这桩事。往日里柯家的长辈故去都要送回颍川老家,事发后颍川柯家却开了祠堂与京城凉国公府划清了界限,且拒绝凉国公府的遗体进入位于颍川的柯家祖坟。 张显和陈叙只能商量着在京郊买了块偏僻些的地方用来安葬柯家抄家时投缳自尽的女眷,这边刚将女眷的遗体运出了城,当天晚上诏狱就起了火,牢房里烧死的犯人不只柯家的,简单调查之后一律运到了城外乱葬岗,当时还不明柯敏去向的陈叙亲自去找,一具一具翻看,奈何那些烧焦的躯体都只剩下断臂残肢,兴许还被附近的野狗叼去了一些,拼凑不全了。 又过几日,原凉国公柯路和原世子柯珽的尸身运回了京城,张显和陈叙去领了回来,和柯家女眷、男丁一起埋进了在城外购买的墓地里。 紧接着柯敏的尸身被找到,陈叙为柯敏争取到名分之后就一病不起,病势缠绵了半年之久。 后来身体总算痊愈了,但他还是无法接受柯敏跳井自尽的现实。 徐景行心下恻然,劝了两句,“那件事儿。既然都发生了,你也还是要振作才是,就算谁也不为,这不还有个需要依靠你的闺女吗?” 他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年迈的爷爷和孀居的大伯母把他养大,这样的人生也许孤寂,也许凄惨。他却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失去了谁,他的日子也还是能过下去,没什么可怕的。 陈叙却握了握拳。咬了咬牙,半晌才道,“我就是不相信,她为什么非要去死。” 徐景行愕然。陈叙的夫人柯敏他原先也是见过的,徐家和柯家也算转折亲。柯敏常常在慈宁宫住着,陪着安宁郡主玩,在宫里碰见了,柯敏也是随着安宁郡主称呼他一声表哥。安宁郡主后来定亲的对象就是柯敏的孪生弟弟柯璁。 姐弟俩的性情却是有挺大的不同,柯璁随凉国公柯路,是个老好人。在那险恶的京城,往往最后倒霉的都是老好人。 柯敏却更像凉国公夫人柳氏。聪慧果断,锋芒毕露,据说也因为这,常常和安宁郡主闹别扭,姐妹俩常常不是吵嘴就是打架,过了两天又自动和好。 那样好强又厉害的女子,就像那锋利的匕首,越是锋利,刀刃越薄,削铁如泥,也容易折断。 他当时进京的时候基本尘埃落定了,只听说陈叙的夫人因娘家之事自尽,很是惋惜,有可能是觉得没有脸面不想活下去,女人自尽的理由并不难猜。 而如今陈叙却如此耿耿于怀,他不免询问,“你可是发觉了什么疑点?” 陈叙凝眸盯着那碧绿的茶汤,缓缓地,迟疑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所以……”他顿了顿,原本紧抿的嘴唇忽然松弛,闷在心底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听众,心中郁结,得以疏解。 “所以,想找参与抄家的人仔细问问。” 他其实心底想说,也许抄家的事情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导致柯敏无法再存活于世,或者她根本是被人趁乱推入井中的。 只不过这个所谓“意外”有可能不甚光彩,他不方便点破。 徐景行倒是听懂了,他疑惑地反问,“那你应该在京城调查呀,为什么来了浦口?” 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在翰林院呆了两年,他本可以在京城任职,去他喜欢的刑部或者大理寺,若要接触到卷宗之类的,也是个机会,而他偏偏选择了外任,还是在浦口做个小小知县,这很不合理。 陈叙道,“留在京城的人我已经查过一遍,一无所获,当年负责抄家的人中,后来也有被牵连贬谪到地方的,其中最多的就在金陵,我打算挨个去探查。” 徐景行好看的眉毛一皱,神色一紧,道,“要不要我帮忙,抄家的官兵都是行伍之人,我比你的人脉更广。” 陈叙沉吟片刻,道,“我怕打草惊蛇,还是自己慢慢渗透吧,倒是有个人被调到了宁波,我把他的名字籍贯写给你,你到了浙江帮我留意一下。” 徐景行爽快答应。实际上,他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都与这次遭到清洗的家族沾亲带故,却奇迹般地没有被波及,而上边那位到底还有没有后手,只有他老人家自己知道,有机会多了解一些内幕的消息,在家族决策时也好规避一些险滩暗礁。 这一道茶已经凉了,徐景行又续上了滚水。 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又有共同利益,陈叙便多说了一点,日夜憋闷着实将他折磨得不轻。 “其实我怀疑那火……只是情况不明,不敢去触碰此事。” 徐景行点了点头,他明白陈叙是指诏狱起火的事,他略一沉吟喝了口茶,轻轻将茶碗放回茶盘上,轻描淡写道,“你做得对,真相永远在那里,十年二十年也嫌不晚。” 陈叙听了这话,心神俱震,手指一抖,滚烫的茶汤泼湿了手指,却丝毫也不顾上疼痛。他愕然抬起头,正巧撞上徐景行冰冷锐利的眸子,他也正盯着他看,仿佛早已在暗处等待多时的猎豹,他仔细观察着他,不想遗漏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动作。 陈叙经过了最初的惊讶并没有闪躲,而是直直看进了那双漆黑眸子的深处,两人对视了片刻,各自若无其事地别开了眼,各自明白了对方的态度,也没有落下丝毫口实,心照不宣忘记了方才的一来一往。 院子里,那个身材高挑的丫鬟稳稳将灵卉举起来去摘院子角盛开的白玉兰,大朵大朵的花吸引了孩子的注意,短短的手指轻轻揪起那纯白的花瓣,又滑下来。 小女孩有些懊恼地撅起小嘴,到适合方才看到的那个阴险狡诈的小丫头有点像。(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香甜 两人对坐着品完这道茶,徐景行笑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明天就出发去任上了,你自己保重。” 他拱了拱手,转身出门。 陈叙早就知道徐景行不会久留,听见他明天就走却有点诧异,“怎么也要给你摆酒践行呀。” 他知道徐景行和他结伴一路来浦口不只是为了过路台州上任,在浦口盘桓多日应该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不说,他也不变问。 而到浦口的这些日子,他不是住在县衙里就是一起搬来褚家居住,从来都没有单独出门过,而他今天却要走了。 难道在浦口要办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徐景行道,“不了,一会儿去给各位老太爷辞个行,再去我表姑母那儿说一声,明天一大早就赶路了。” 陈叙又问,“行李都收好了吗?可有什么缺的?”他决定不再追问。 徐景行道,“鞍良应该收好了,等会儿回去我再看看,不够的也没关系,路上买就行。”鞍良是徐景行的小厮。 陈叙想想也是,江浙沿海都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什么没有卖的,也就放了心。 陈叙送徐景行出门,迎着夕照的暖阳,二人在门前廊子上站了片刻,灵卉似是想摘高处的一朵花,那托着她的丫鬟却不敢将她举得太高了。 灵卉一味前倾着身子,伸长了手臂去摘,小孩子还不懂控制重心,即使阿红功夫了得也还是有些吃力。 灵卉却不满意了,扁着小嘴皱起眉,看那样子立刻就要大哭。 徐景行大步走过去。稍稍一伸手就摘到了小女孩心心念念的那朵花,递到她软软嫩嫩的小手里,灵卉松松握着那比她手掌还大许多的花,立刻咯咯笑个不停,仿佛方才小脸上愁云惨雾的样子都不曾存在似的,那笑声清亮高亢,恐怕隔壁院子都能听见。 徐景行看着心里喜欢。抬手轻轻揉了揉那细嫩的额发。忽想起自己以前也揉过那小丫头的额发,熟悉的触感竟还能忆起。 只是这回来不及了,他觉得有些遗憾。遂收回手,出了院子。 当天晚间陈叙果然舍不得灵卉,亲自来与二老太太说,想将孩子留在他院子里。请她派几个有经验的妈妈给他。 任妈妈毕竟是老四房院子的管事,且老四房的院子没有长辈住着。任妈妈算是主心骨,不好长期借用。 秀荪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任妈妈和阿红撤了回来,只吩咐任妈妈和阿红陪着灵卉住一晚就回来,以后就完全交给小二房派去的妈妈了。 小二房最近正忙着整合族中势力。江浦老宅的事情还是交给小二房比较好,她就是再担心也最好不要插手。 第二天一早,秀荪用完早膳正打算和姐妹一块儿上学。阿红和任妈妈从外院回来了,秀荪便问了任妈妈灵卉的事。 小二房三太太自然不用怀疑。很快就从家里稳妥的仆妇里挑选了有经验的一位妈妈前去伺候灵卉,另配了两个伶俐的小丫鬟。 秀荪点了点头,人乍看上去有些少,但是陈叙白天要去衙门办公,晚上才回江浦老宅居住,陪着灵卉就寝一个妈妈加两个小丫鬟足够了。 白天的时候肯定还是要把灵卉送到二老太太院子里照看的,到时候丫鬟媳妇子一屋子,人手肯定够用。 而没有派大丫鬟去,一是给京城陈家送来的人留好空缺,避免以后与人本家的人争权夺利,二也是防着有人说闲话,陈叙毕竟是个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前途一片光明,又是个年轻的鳏夫,还没有儿子,若是让人以为他们小二房以为有利可图,送丫鬟是去给状元郎暖床可就不好了,虽说想攀上陈叙这条人脉,可是嘛,该有的风度还是要有。 阿红却面露难色,秀荪就让阿红跟着她去学堂,把小喜鹊留在了家里。 “发生什么事了?”秀荪尽量走慢些,让自己落在后面,低声问。 阿红揪了揪手里的帕子,踟蹰地凑在秀荪耳边低声道,“今早陈世孙派人塞给我一个盒子,让我交给小姐。” 她记得家里的妈妈给她讲规矩的时候特意提过,禁止私相授受,要是被发现了会酿成大祸。 秀荪见她一脸担忧害怕的样子,试探着问,“那盒子呢?” 阿红敛了敛神儿,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见那小盒子看上去不像贵重的东西,四处也没人,就先把那盒子收在自己屋里,打算先问了小姐再说。” 秀荪暗暗点头,稳妥的人,不管到了哪里都是稳妥的,阿红多年行走江湖,警惕性很强。 “你做得对,”秀荪道,“要是不相干的人,冷不丁送来的东西肯定不能收,贵重的更是不好说清楚, “徐世孙是借住的贵客,和咱们家也有亲,人品不坏,平日里送一两件小物件也说得过去, “这里面还需要你自己的判断,例如送东西的人人品如何,有何目的,你在这府里行走也有一段时间,定会有个基本判断。 “你走镖多年,见过人心险恶,也经历过形形色色的人,我信你的识人之能。 “你今天先告诉我这件事是对的,在府里行走,最重要的是主子的意愿,我之前帮了徐世孙一点小忙,他应该只是送了点小玩意儿谢我,你中午下课之后拿到我房里来就行了,我看看是什么。” 阿红到底顺不顺手,还要慢慢看,目前来看还是懂分寸的。 其实,徐景行二十岁,她才只有七岁,从辈分看像是有私相授受之嫌,可从年龄看,明明就是打赏。 不过,她喜欢谨慎的人。 一整个上午,秀荪心不在焉地上课,中午回院子终于等来了阿红,她手里托着个黄花梨木素面小捧盒,直径也就和平日里盛面条的海碗差不多大,表面光滑透亮,没有任何的雕刻花纹,盒盖却与盒身严丝合缝,一看就是出自厉害的工匠之手。 秀荪好奇地问,“你打开看过吗?里面是什么?” 阿红摇了摇头,秀荪赞许地笑,“现在打开吧。” 阿红依言打开了盒盖。 明媚的阳光穿过隔扇上的玻璃招进来,黄花梨木的色彩看上去比往常更明亮一些,而盒子中,满满躺着许多铜钱大的虎眼窝丝糖。 每一颗糖都是纯白色,蚕丝般晶莹透亮的糖丝,密密匝匝缠绕成铜钱大小的圆环,那圆环的中心点缀着或红或绿,指甲盖大小的糖浆。 看上去格外香甜诱人。(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忙着 竟然是虎眼窝丝糖? 秀荪懵了,给她送这个干什么。 秀荪问阿红,“他人呢?” 阿红不知道她问的是谁,只好具体回答,“这是徐世孙身边的鞍良小兄弟送来的,徐世孙今天一早已经出发往台州去了。” “什么?”秀荪这回彻底懵了,他居然就这么走了?! 对呀,他本来就是和陈叙顺路,顺便在此盘桓两日的,如今陈叙在浦口已经安顿下来,他当然要走啦,他要去的地方是台州卫所,离这里还很远。 秀荪接过捧盒阖上盖子,望了一眼窗外的天光,都走了半天了,不知道到哪儿了。 “好了我知道了,”秀荪打起精神来,扯出个大大的笑容,“我看看灵卉,三太太方才派人来叫我们几个过去用午膳,你昨晚看着灵卉,今天上午又跟着我在学堂,先去歇着吧,换小喜鹊来跟着我就行。” 阿红退了下去。 秀荪心里还是耿耿于怀,真是的,那家伙昨天还半路堵截来着,今天就不见了,真讨厌,真讨厌,真讨厌…… 她将那盒窝丝糖摆在架子床的枕头边,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饰,带着小喜鹊去了小二房院子。 秀荪沉浸在小小的失落中度过了好几天,把全部的热情都都投入到教灵卉说话上面。 这么大的孩子似乎说单句比较在行,灵卉很快就学会说,哒哒,加加,巴巴,哒哒。啦哒哒。 就是爹爹,姐姐,抱抱,太太,老太太。 自从灵卉喊了那一声极其不清晰的“爹爹”之后,陈叙的父爱似乎终于开了窍,每天下衙就急着来二老太太的院子请安。当然最重要的目的是把自家闺女接回去。 有天。秀荪去给二老太太请安,远远看见陈叙旁若无人地把灵卉驮在肩膀上,去摘那院墙里伸出来的半枝垂丝海棠。 灵卉细嫩的指尖划过那小小垂吊的粉色花瓣。咯咯的笑声随着那花香扩散到很远很远的云霄里。 秀荪想起皇祖母曾经描述的情景,也许前世那被她忘却的父王也曾如此驮着她在这样阆苑仙境般的景色里徜徉来去。 所有的色彩都是鲜艳的,明媚的,却在秀荪的眼前糊上了一层白光。白色的墙、红色的花、翠色的柳,都变成了大团大团模糊的斑块。只有那蓝蓝的天空还是永远的底色,还是那么遥远,那么飘渺。 “小姐,你怎么哭了呀?”小喜鹊看见了。忙递上了帕子给她擦眼泪。 秀荪喘了口气,睁大眼睛让眼泪流得慢一点,秀荪笑了笑道。“没事,我就是忽然有点想我娘。” 小喜鹊稚嫩的声音劝道。“我娘说,女儿生来就是注定要离开家的,只要在外面活得好,就是孝顺了。” 秀荪接过帕子开眼角,竖起大拇指,“你娘真有见识,过两天给你放假回去看看,再给你带一大包零食送给你弟弟吃。” 小喜鹊笑着道了谢,她似乎并没有被秀荪伤春悲秋的坏情绪感染,只是欢天喜地地笑。 秀荪顿时也醒悟自己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坏小孩,她现在有祖母母亲要孝顺,很忙,还有,下次八老爷回来的时候,她也要对他好一点,就当是补偿前世那个没有缘分的父亲吧。 秀荪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望着依旧晴朗的天空,默念道,柯敏呀,你记得长点心哈,好好保佑你闺女,姑奶奶我能做到的,好像也就这么多了。 因无视当下的美好生活,还无故作伤感状,秀荪很快遭到了报应。 秀荪每每想到这件事,都严重怀疑是柯敏在天上混得太好了买通了王母娘娘,一听她说“好像只能做这么多”就干脆把孩子送到了她手上。 对,没错,就是她手上。 早春二月的课上完了,秀荪姐妹几个回江浦老宅去,秀莞留在了那里,她年后来江浦老宅上学就自动住进了绣楼。 这回姐妹三个坐一辆车子,另一辆车子借给了陈叙和灵卉,小喜鹊等丫鬟都挤进了丫鬟仆妇做的马车里。 之前陈叙已经给老太太去信,商定了今天作为拜访的日子。 申妈妈和文管事在门口迎接,阮氏的肚子已经快八个月,不方便见客了,老太太则在浣石山房等着贵客。 秀荪姐妹几个带着陈叙和灵卉一路进了内院,去浣石山房给老太太请安。 本以为双方客套一番也就得了,不想陈叙竟提出希望把灵卉寄养在佛手湖别院。 老太太有些惊诧,第一句却只问二老太太怎么说,毕竟这孩子先是二老太太接手的,又在江浦老宅住过一段时间。 陈叙坦然道,他已经和二老太爷仔细商议过了,二老太爷也觉得孩子还是由她这个嫡亲的表姨奶奶来抚养最稳妥。 老太太捻着盖碗的茶盖拨了两下漂浮在水面的茶叶,有意无意瞄了一眼小杌子上端坐的秀荪。 秀荪收到,不着痕迹地缓缓点头,眼睛状似无意地看向窗外。 老太太就笑着答应了,“要是二老太爷也说好,那肯定是再好不过了,你母亲是我最小的一个表妹,从小我就最喜欢她了,如今和这孩子也投缘,你安心去衙门,随时有空就过来看看她。” 当天,陈叙就把灵卉放在了佛手湖别院,灵卉抓着陈叙的衣襟就是不放手,负责照顾她的曲妈妈只好轻轻去掰她的手指,秀荪在一旁看着甚是揪心。 下一瞬,灵卉果然张着大嘴哭了起来,那哭声简直振聋发聩,陈叙抱着她小小的身子也眼眶通红,咬着薄薄的嘴唇,不知所措。 秀荪看不下去了,只好上前道,“表舅,不如把灵卉哄睡着了再走吧。” 一群人只好抱着灵卉回院子里,可是那天灵卉像是有防备一般,平日里本该睡觉的时辰也活蹦乱跳的,还总是凑在她爹眼前傻笑。 这孩子真的只有一岁半吗? 好不容易灵卉睡着了,西天的云彩都红了半边。 灵卉窝在父亲的臂弯里,小手依然抓着父亲那玄色直裰的交领。 陈叙咬咬牙,伸出手指轻轻拨开了那羊脂玉一般软乎乎,嵌着粉嫩小指甲的短短手指。(未完待续。) :感谢qingshanwx的月票。。鞠躬。。 第九十六章 缘分 秀荪冷眼看着他恋恋不舍地将孩子捧到曲妈妈怀里,送他出了门,下了台基,秀荪低声问,“表舅可想好了,你下次再来,灵卉不一定认得你。” 小婴儿就是这样,没在她眼前出现的,对她来说就是不存在,一岁半的小孩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叙脚步一滞,痛苦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灵卉房间的隔扇,低低却坚定地吐出一句,“拜托了。”便快步往外走去。 秀荪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转身回了老太太的屋子。 她一进门,老太太就问,“我原先听江浦老宅来送信的人说,只是把人放在江浦老宅住一阵子,等京城送来替换的仆妇就接回去,这如今又是唱得哪一出?” 秀荪爬上罗汉床,给老太太揉肩膀,一边揉一边思索,片刻后才道,“前两天我听说京城阁老府那边送人过来了,本以为灵卉妹妹就快被送回县衙去了,没想到却被送到了这里,您说,这件事和京城送来的人有没有关系?” 老太太也琢磨着,拍了拍秀荪的胳膊让她别捏了,“你才回来,过会子去你娘那儿看看,刚才客人在,你只过去打了个照面就回来了,她心里不说,心里肯定惦记着。” 秀荪应诺,出主意道,“祖母不妨把曲妈妈叫过来问问。” 那曲妈妈就是二老太太给挑的婆子,本也留意了有可能就要将曲妈妈长期留在灵卉身边,二老太太特意找了这么个丈夫早亡,守寡多年的婆子,这婆子人品很好,就是命苦。平日里给邻里看看孩子,接些散活做嚼用,如今二老太太将曲妈妈和两个小丫鬟的身契都给了陈叙,陈叙又将曲妈妈和两个小丫鬟一起留在了老四房。 曲妈妈如今虽是三边都不靠,却盼着灵卉长大成人,只有小主子体面了,她才有可能安度晚年。所以她肯定愿意将陈家那些不利于灵卉的因素消除掉。如今她们主仆四人都在老四房,当然要借助老四房的力量为灵卉抵挡风雨。 老太太也立刻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让申妈妈去请曲妈妈。灵卉睡着了,正是问话的好时机。 秀荪急着要去缠阮氏,想出了个新招,把小喜鹊留在了浣石山房。别人家丢人的事儿,又不是自家的。小喜鹊听见了也不会被杀人灭口的。 秀荪小跑着回了葱介轩,趴在阮氏的湘妃榻旁吃云片糕。 “娘,弟弟下个月就该出来了吧。”孩子一般九个月就出来。 阮氏摸了摸高耸的肚皮,叹息道。“不知道,他最近都不太好动,我正怀疑着是不是吃多了。” “娘。府里的医婆够不够用呀。”葱介轩现住着两个医婆,以备不时之需。都是阮家舅舅给寻来的,绝对的好手艺,好口碑。 阮氏撅了撅嘴,教育秀荪,“这种事不是医婆越多越好,你想啊,人一多,商量地就多,来来去去担的责任就小,到时候都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搞不好我都生了她们还没商量好。” 秀荪听着有道理,竖起两个大拇指,“娘,你是个天才。” 阮氏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见还是那一头稀疏的黄发,道,“过了生日你就八岁了,是时候把这一头杂草给规整规整了,蜀地那边新送过来一种让头发变黑的奇药,等会子让陈妈妈找出来给你拿回去抹。” 秀荪想了想道,“还是等您生了我再用吧,不然不能让娘亲抱抱我会睡不着觉的。” “你这吃了什么糖了呀,嘴那么甜?”阮氏斜睨着秀荪问。 秀荪却莫名脸颊绯红,她最近吃了挺多窝丝糖,本来不吃甜食的,这一下还真被阮氏给料中了。 陪着阮氏用过晚膳,秀荪回了浣石山房,她平日里睡的碧纱橱腾出来给灵卉了,作为无家可归的小可怜,秀荪决定天天赖在祖母床上。 老太太表示不要,秀荪将新近完成的寝衣拿出来贿赂祖母,剪裁很合身,因为是申妈妈剪的,交领系带子的地方绣了一朵平平板板的葫芦团花,说平平板板,是因为这团花只用了雪青这一种颜色的丝线,并且严格按照图案,一点针法的变换也没有,不过对于一个年仅七岁,又不大拿针线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绣工已经称得上很认真了。 针脚不够细密却足够均匀,一看就是一针一线用心缝上去的。 老太太穿上之后特别满意,暂时答应了秀荪留宿的请求。 第二天,秀荪才从小喜鹊那儿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陈家送来的人果然有问题,那些仆妇多是陈夫人的陪房,随着一起来的,还有陈叙的一位表妹。 秀荪心下一凛,“姓什么?” 小喜鹊一愣,回忆了半天,道,“没听说,只知道是陈夫人娘家姐姐的庶女,陈夫人在京城已经给那庶女摆了酒抬了姨娘了。” 秀荪皱了皱眉,陈夫人娘家只有一位大姐,当年那位大姐的嫡长女就是陈夫人中意的儿媳妇。 后来被柯敏使了手段排出了竞争,嫁给了当时工部右侍郎的幺子。 如今换了他们家的一位庶女来做妾?这陈夫人的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呀,按照这亲戚关系算,她应该也该叫老太太一声表姐呢。 当年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也说不定,在她们这些外人看来只是抬了个的姨娘,而在陈叙这个局内人看来,也许还有一些不好明说的缘故。 所以,他才迅速把孩子送到佛手湖别院来。 从亲戚关系来说,老太太和陈叙是实打实的亲戚,又是长辈,有资格抚养灵卉;从身份上来讲,姨娘虽亲近,却不是正经主子,老太太正巧是关系最近的里面身份最高的;从灵卉的未来打算,丧妇长女,若没个像样的长辈抚养,将来亲事会很不利,而陈夫人明显不打算让灵卉好过,不然陈叙也不必千里迢迢把两岁不到的灵卉带到浦口任上了。 秀荪其实心里挺高兴的,如此灵卉就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了,上一世是表姨和舅母,这一世是远房表姐,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未完待续。) :感谢简和玫瑰的打赏。。感谢sissi2011的两张月票。。。嘿嘿,我的英文名也叫sissi呢。。。么么哒 第九十七章 成荫 陈叙这次想得倒是长远,又如此面面俱到,秀荪觉得心安了大半。 忽想起很久以前,皇祖母决定将她许给柯璁时说的话,男人太厉害了,不太好。 后来她也拿这话劝过柯敏,能力这件事是把双刃剑,那男人越是厉害,刃口也就越锋利,当他和你一条心的是时候,你自然能所向披靡、天下无敌,而当他另有打算之时,你就只剩引颈就戮的份儿了。 这道理柯敏也明白,可她毒已入心,纵然清楚地看见面前是个火坑,也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不下去淌一淌,总不会甘心,有朝一日绝望了,也就消停了。 可见柯敏对这段婚姻的预期也不见得乐观,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陈叙,只不过喜欢过了头,什么也顾不上了。 结果也不出所料,陈叙并不关心柯敏所想,他才不管自己的母亲怎么联合家里的亲眷作践柯敏,他只想耳根清净,是以,所有的委屈和愤懑只能柯敏自己咽下,还没法闹出来,因为她闹了出来,陈叙会不高兴。 柯敏是何等刚烈之人,很快就决定不再忍受,雷霆反击。不让她好过,谁也别想好过,她坚信陈家不敢休妻,那么她只要耗死家里那老妖婆,她就胜利了。最初得到陈叙真心的梦想,也只好暂时妥协成了先占住正妻的位子。 唉。 至亲至疏夫妻,可琴瑟和鸣,也可同床异梦。 而闺女却不同,骨肉相连,血浓于水。不可断绝。 陈叙只要没丧尽天良,就不可能看着人糟践自己的亲生闺女。 如今看来,他还是有那么一丝丝良心的。 只要陈叙肯上心,必然会周密安排,灵卉的将来也就必然有保障了。她只要暗中帮衬,好好教导灵卉即可。 没想到陈叙这一番用心的安排无心插柳,带来了一件附加的益处。 上巳节刚过。江浦县城内爆发了瘟疫。要是灵卉在城里,岂不急死人。 江浦县城依山而建,最早夯土筑城。城垣十分简陋。而浦口地区雨量时大时小,丰水期和枯水期差距甚大。 前朝某一年,“大雨,水骤涨。江溢,街衢可通舟楫。民庐漂没者甚众。”又一年,“大雨,县城水深三尺。”类似的记载,屡见县志。 仇知县的前任孔知县曾开挖护城河。连通长江,城内污水总有个排放的去处。而城内家家户户的排水却没有个规整的办法,像褚家这样的大户。自挖暗渠连通城外护城河,而百千小户无钱如此大兴土木。临近主干道的街巷还好,而巷弄深处的黄鳝沟、虎家塘等地则长年臭水肆意。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暖风和煦,也加速了蝇虫滋生,瘟疫也就此传播开来。 县衙刚收到有人得瘟疫的通报,不出三天就有人病死,小儿身体羸弱,最易染疾,一时家家户户如惊弓之鸟。 陈叙顿时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写奏报,一边安排人手处理深埋尸体,又一边组织浦口地区的药铺医馆行动起来先行自救。 等应天府派了药材和大夫下来,局势已基本控制住了,大家合力扫尾,进程很是顺畅。 这场看似来势凶猛的瘟疫最终被县太爷陈叙以雷霆手段扼杀在了萌芽阶段,保住了一城百姓的身家性命,也阻断了疫情往临近州县蔓延。 府尹大人惊喜万分,亲自写了折子替陈叙请求嘉奖。当然了,瘟疫处理得当有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位知县大爷的爹可是当朝首辅,好不容易有机会结下善缘,自然要一把抓住。 这都是后话。 当时瘟疫四起,城中人家多出城避祸,江浦老宅各房在城外都有庄子别院,长房、小三房、老二房都去了珍珠泉别院,小二房将孙女交给了小三房照顾。 二老太爷怎么可能放弃这么个露脸的机会,带着二老太太,儿子媳妇孙子,留在城中帮忙,号召褚家各房也出钱出力,褚秀苡也跟在二老太爷身边。 既然是避祸,秀莞不好避着佛手湖而就珍珠泉,只好回了老四房的佛手湖别院。褚佩舍不得她,也跟着来了,姑侄俩亲亲热热安置在了犀莯堂。 七老太太本不同意女儿去老四房,但想到佛手湖别院相邻还有钟老太医住着,看上去更有安全感,也就应了,只是叮嘱了服侍褚佩的曹妈妈,一定要看紧了。 阮氏眼看就要临盆,江浦县城又起了瘟疫,正在这当口,秀莞和褚佩还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呼啦啦住了进来。 阮氏翻身都困难,多日以来葱介轩院门一关,外面的事一概不问,老太太最近忙着教灵卉讲话,正是有趣的时候,就把这件事交给了秀荪。 秀荪心里有那么些腻歪,临盆的产妇是最脆弱的,灵卉和老太太老的老小的小,这一群从县城里来的人,只要有一个带了病气,最快就是危及她们。 因此,她看着秀莞的眼神就不大友善,你不是喜欢江浦老宅吗?这会子怎么不去啦? 可是怎么办,褚佩又是别房的,又是长辈,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不能落下。 秀荪带着申妈妈和文管事一路迎到外院花厅,引着一行人直接从西边甬道去了秀莞住的犀莯堂。 身后丫鬟婆子鱼贯而入,端着铜盆、热水。香胰子、澡豆。 秀荪敛衽恭敬下拜,“四姑姑和四姐姐舟车劳顿,快快歇口气,各位妈妈、姐姐们也下去歇了吧。”虽这么说,带来的热水澡豆也够褚佩和秀莞两个月了,这一看就是连同行的下人都算上了。 秀莞粗略望了一眼,居然都是上好的澡豆,平日里阮氏赏下来她都不舍得天天用的那些,如今却被这不会过日子的小蹄子拿来给这些粗鄙的下人用。 她本以为四姑姑都来了,阮氏作为嫂子怎么也应该见一见,老太太也不能不给面子。 如今见只有秀荪出面,还一副万事做得主的样子,就有些气不顺,她才是长女好不好,就算是庶出的,也当得起这小妮子叫一声姐姐,放在平日里也就算了,如今老二房的四姑姑面前也不给她留些脸面。(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擂台 秀莞扫了一眼褚佩身后低眉顺目的曹妈妈,想起曹妈妈平日里对她百般防备的样子,更是觉得委屈,秀荪如此行事,她以后在江浦老宅如何抬得起头。 “总要先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个安才是。”秀莞僵硬地笑着道,口气难免有些尴尬。 秀荪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裂痕,越过秀莞,亲热地拉着褚佩的手,往收布置好的屋里去,“四姑姑难得来一趟,我听说四姑姑最喜欢木棉,特意着人去山上摘了一些,插在大花斛里,没想到别有一番风韵,四姑姑随我来鉴赏鉴赏。” 褚佩见秀荪如此有心,也没多想,跟着秀荪往屋里去。 秀莞见褚佩居然不计较,皱了皱眉,往前两步挡住了二人去路,“这哪有回来不请安的道理,妹妹最是懂得规矩的,这不是诚心让姐姐不孝吗?” 秀荪本来心里就不爽,听了她这恶人先告状的废话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睨着秀莞,娇柔道,“梳洗一番再去请安也不为过吧,姐姐想什么呢?” 秀莞被她堵得呼吸一滞,忽然问她“想什么呢”,她能想什么! 秀莞不由自主吞了下口水,勉强扯出个笑容来,“我能想什么,自然是离家久了,想念祖母和母亲,赶着去看一看。”她语调很软,还求助地看了一眼褚佩。 褚佩踩在踏跺上的脚就收了回来,她记得秀莞曾说过她这位八嫂嫂阮氏的脾气相当不好,常常打罚姨娘,她们这些庶女的日子也不好过。 揣测着秀莞兴许是害怕没有回家立刻去请安让嫡母抓住把柄整治,有些心疼。就站在原地等她说完话。 秀荪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也知道你很久没回家,今天想起装孝顺了,也要有人信呀。 她依旧笑容可掬道,“姐姐放心去梳洗吧,妹妹在这儿等着就是。” 褚佩见秀荪笑得明媚可人,说话也客气。便没有在意。 秀莞却觉得秀荪是故意逼迫她。好像她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堵着不让她去见老太太和太太似的。 在江浦老宅,下人们对她都很恭敬,从没违逆过她。除了一个曹妈妈很讨厌之外,她这些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脾气也养大了。 这会子怒从心起,她差点跳起来。高声道,“你可是嫌弃四姑姑和我脏呢!” 诛心之论劈脸抖出来。场面顿时不怎么好看。 一只脚已经踏进堂屋的褚佩转过身,皱了皱眉。 她觉得秀莞有些小题大做了,秀荪态度恭敬,又安排得挺周到。先沐浴再去拜见长辈也没什么不妥。 秀荪却站在原地渐渐没了耐心,她很想诚恳地点点头,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好看看她那张清婉秀雅的脸蛋怎么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可是。她方才的话里捎带了褚佩,褚佩虽说有些多事。却没得罪她,又是长辈,不好给人家没脸的。 正在僵持的当口,曹妈妈笑着拉了拉褚佩的胳膊,“小姐,不如先进屋看看七小姐给您准备的木棉花。” 褚佩回头,见曹妈妈神色略有僵硬,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搀和进去,便笑着道,“对呀,秀荪,木棉花在哪儿啊,给我看看。” 秀荪就笑着一步跳上了如意踏跺,亲热地扒着褚佩的胳膊抬手指着厅堂墙角,笑道,“四姑姑您看呀,就在那儿呢。” 直接忽视了秀莞。 褚佩感受到了秀荪的亲昵,想起秀莞方才说秀荪嫌她们脏的话,觉得秀莞是有些神经过敏了。 故意表现亲昵也是秀荪故意的,如此秀莞的指控就不攻自破了,哼,和你那个亲娘一样,爱好送脸到人家面前求挨打呢。 褚佩顺着秀荪指的方向望去,墙角地面上摆着个一尺高的錾刻折枝纹铜花觚,红铜的金属光泽在那有限的空间里流转,呈现出一种难得一见的古朴素雅。 两枝长短各异的木棉枝斜斜插在那花觚里,一枝露出两尺,一枝露出一尺长,火红的木棉花皆盛开着,三三两两铺在那苍劲的花枝上,远远透出一种热烈的美感。 褚佩点了点头,“人插花都用瓷瓶,如今你标新立异用个铜的,还真挺好看的。” 秀荪嘻嘻笑,下巴搁在她手臂上,“我就知道您会喜欢的。”褚佩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申妈妈从外面进来,“七小姐,都安顿好了。” 秀荪这才放开了褚佩,“四姑姑,您先歇着吧,中午咱们一起到浣石山房用午膳。” 褚佩笑着答应了,秀荪蹦蹦跳跳出了门,到了廊子下,秀荪就不笑了,看了一眼秀莞,面无表情擦肩而过,带着小喜鹊出了犀莯堂。 秀莞愤恨,却知道自己不好再闹,这时身后有两个丫鬟躬身道,“奴婢这就伺候四小姐沐浴吧。” 秀莞讶然转身,打量着这两个面生的丫鬟,问,“你们是哪儿的?怎么没见过?” 其中一个个子高的丫鬟福了一福,道,“菖蒲姐姐年后嫁了人,奴婢们是新调过来的。”别的并没有多说。 秀莞傻了眼,“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她去江浦老宅居住,不方便带太多伺候的人,素馨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当然要常伴左右,本以为老太太会把她身边的另一个丫鬟菖蒲和行李一块儿送过来,不想一起过来的却是那个柳妈妈。 她只好留下菖蒲守院子,过年前还好好的,这出去了两个月,菖蒲竟然就嫁人了,太过不可思议。 “嫁到哪儿去了?”秀莞急急问。 两个丫鬟摇摇头,躬身应到,“奴婢不知。” 秀莞顿时觉得手足冰凉。 净房里,曹妈妈正给褚佩洗头发,褚佩不喜欢那么多人看她洗澡,小丫鬟就将热水桶成排摆在屏风边上,鱼贯出去了。 曹妈妈见四下无人,就小声对褚佩道,“姑娘刚才做得对,老太太在家也是这么吩咐的,叫姑娘别搀和老四房的事。” 褚佩皱了皱眉,“我是觉得秀莞说得也不错,秀荪把咱们迎进来就急吼吼地打发咱们沐浴,不就是嫌咱们刚从县城里出来吗?”(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怀疑 没有人喜欢被嫌弃,她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曹妈妈眼珠子一转,俯下身低声问,“姑娘觉着,七小姐这样做不妥?” 褚佩停顿,一时无话可说。 秀荪的做法不妥吗?似乎有不妥,又似乎没什么不妥。 此时疫情确实不好说,谁也不能保证从县城里出来的人都没带病气,这疫病也有潜伏期,说不定现在看活蹦乱跳的,过会子就躺倒打摆子了,这种事儿,她也听说过。 她遂摇了摇头,“似乎没有不妥,可是……” 可是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曹妈妈见自家小姐心里有判断,松了口气,继续道,“七小姐这样防范着,倒不是防范四姑娘与四小姐,主要是忧心这瘟疫,您想呀,她母亲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身孕,好不容易有了,又快该临盆,正是虚弱的时候。还有浣石山房里还住着陈知县的闺女,那陈知县是谁呀,陈阁老的嫡长子,这是多大的干系呀。咱们带了这么多人,虽说出发之前检查过了,却也不能十成十地保证呀,这要是出了事,算谁的?” 褚佩点了点头,这些道理她也懂,就如那古话说的,亲兄弟明算账,只是如此把事情都摆到台面上来一板一眼都掀开来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难免叫人觉得伤了颜面。 曹妈妈知道自己家姑娘回过味来了,嘴一撇,故意以略略拿大一些的口吻道,“要照老奴说呀,姑娘这趟就不该来,要不是当日四小姐怂恿。咱何必面对这难堪?” 褚佩想起秀莞三番两次劝自己和她来家玩儿的情景,顿时有些疑惑,却还是叹了口气道,“秀莞也不容易,您就别说她了。” 曹妈妈不依,哼了一声,“她的不容易还不是她自找的。您想呀。咱这是避疾,当然是各回各家的好,又不是那没地方去的。也不是地方远,佛手湖和珍珠泉才差了几步路呀。要是你们各自回家,一家人好商量,该沐浴沐浴。该熏药材熏药材。在这儿,您又是长辈。又是客人,要人家怎么和你说,我看七小姐也是有心的,你看她准备的这些澡豆。都是上好的呢。我刚才伸头瞧了,给一块儿来丫鬟婆子准备的也是这样的澡豆。她这是不好明面说,只能好好招待。望咱们主动配合呢。” 褚佩听了,自那青花小瓷罐里抓起几粒指甲盖大的澡豆凑在眼前看。果然,这澡豆与平常使的不同,以花叶汁水染成五颜六色的,每一颗都是花朵的形状,仔细分辨,竟有海棠花,桃花,丁香花等不同的造型,竟是拿模子一个一个磕出来的。 凑在鼻端闻,还有一股清甜的花香,用在身上皮肤也跟着香喷喷的,这样用心的澡豆,得多少道工序才能做成呀,不知要多少银子一罐儿。 又一想她竟然备了那么多这样的澡豆给了她带来的婆子丫鬟使用,顿时有些觉得过意不去,“这回真是给秀荪添麻烦了。” 曹妈妈就道,“咱来都来了,自然要好好做客,姑娘只要警醒着点,别让四小姐拿了当枪使,您看方才,四小姐非要先去拜见六老太太和八太太,她这是在和七小姐打擂台呢。” 褚佩沉吟片刻,也明白过来,既然都来做客,若是立刻就走,折腾人家不说,还容易被误会是招待不周,还不如就此安顿下来,等县城里的瘟疫过去再说。 “吩咐下去,所有人都快些去沐浴,指甲缝头发丝都要洗干净了,再把咱们带来的艾草熏一熏,八嫂嫂怀着身孕,也就艾草味还能闻一闻,一会儿让荔枝过来服侍我就行了,妈妈你也下去洗洗吧。” 曹妈妈听她这么说,就松了口气,那位四小姐可一点不省心,隔三差五就整些幺蛾子。 犀莯堂院子外面墙根底下,秀荪和申妈妈正并排站着,柳妈妈福了一礼,秀荪开门见山问道,“四小姐可有什么夹带?” 柳妈妈摇了摇头,“收拾行李的时候,老奴一直拿眼瞧着呢,确实没有,就是……” “说。”秀荪道,她可没闲工夫玩提问回答。 那柳妈妈抬眼觑了一下秀荪,又很快低下头去,语速明显加快道,“她的贴身大丫鬟素馨我也盯着,也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这次带来的人有些是江浦老宅的老人,老奴不好插手。” 秀荪转了转眼珠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只要看着她们两个就成了,其他的再说。”她抬手示意柳妈妈可以回去了。 秀荪和申妈妈上了鹅卵石甬道,慢慢往回走,半晌无言。 申妈妈还是有些担心,“希望佛祖保佑四小姐消停些,别再整幺蛾子了。” 她本是京城人士,跟着老太太嫁到浦口多年,这会子口音听着有那么一点突兀。 秀荪就笑道,“申妈妈不必忧心,咱们准备的那些澡豆都是上好的,用不完又不能拿走,那些丫鬟婆子还不可这劲儿往身上抹,到时候就让小丫鬟们将她们的衣服收走浆洗,时间长长短短还是可以拉扯一下子的。” 不是秀荪小心眼,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秀莞不是第一次做小动作了,而且她这回偏要拉着褚佩去给老太太和太太问安,总叫她觉得很不安。 她低声问申妈妈,“妈妈觉得,会不会四姐姐本身是不知情的,有所图的人隐藏在江浦老宅的那批丫鬟婆子里?” 申妈妈张了张嘴,本想说不会吧,可她心里明白,这“不会吧”只不过是语气词,其实她内心里是觉得完全有这可能。 秀荪知道申妈妈也有所怀疑,沉吟道,“这外面闹着瘟疫,咱们完全可以关上大门不与外界来往,不如趁着这几天把住在犀莯堂的这帮人好好筛查一番。还有,那个叫素馨的丫鬟,我总觉得她有些可疑,四姐姐为什么要怂恿四姑姑在这个当口到咱们家来小住,是谁撺掇四姐姐这么做的?” “行,老奴去安排,反正犀莯堂里的人已经全部换了一遍,从大丫鬟到小丫鬟都是咱的人。” 秀荪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避嫌 碰倒瘟疫,秀荪难免神经紧张。 她前世在宫里住了十几年,有两次去昌平行宫都是为了避痘。 第一次她年纪还小,那次二皇子没了。 第二次是则是五六年前,八皇子出了天花,宫里的皇子公主外带她这个郡主尊皇太后懿旨日落之前出宫,一路快马加鞭,到昌平行宫的第四天夜里,九皇子又发了病,他们几个只好再次避出,住进了附近的法华寺。 而等他们回宫的时候,八皇子痊愈了,九皇子却没了。 很久之后,她依稀听说了九皇子发病的时候,身上穿的是八皇子的衣服,至于那是真相还是以讹传讹,就不得而知了。 趁着瘟疫爆发浑水摸鱼,是从古至今常用的手法,因瘟疫本身带来的恐慌和混乱,不容易留下证据,皇子公主都是金贵人,实行起来尚有较大难度。 而换了位阶较低的宫人或是妃位以下的娘娘,则是一出手一个准,因为他们生了病是要移出宫自生自灭的,十有八九直接死在外面,连补刀都省了。 这前前后后的,不管是麝香还是秦姨娘,都有江浦老宅的影子若隐若现,她觉得小心使得万年船,万一有什么和瘟疫有关的物件被夹带进来,她哭都没处哭去。 宫里对这些时疫的处理都有既定的章程,现在佛手湖别院还没有发现疫病,预防措施则有备齐药材,清洁消毒,对外来的人和物先隔离,清洁消毒再接触。 秀荪和申妈妈回了浣石山房,各自用药水洗手。换了身衣服才去见老太太。 老太太正抱着灵卉坐在罗汉床上,秀芊趴在卷书案上,手里拿这个拨浪鼓,“咚咚咚咚”不停晃悠。 灵卉就伸手去抓,小嘴撅起来,发出“咕咕咕咕咕……”的声音,眉眼都带着兴奋的笑意。兴许是太用力了。她全身都一颠儿一颠儿的,老太太几乎抱不住。 见她们进来,老太太垂下眼眸。让曲妈妈将灵卉抱下去,秀芊也跟着去了,等屋里方便说话了,“都安顿好了?” 秀荪福了福。道,“安顿好了。听说四姑姑下令一起过来的仆妇,及时沐浴,没事呆在犀莯堂不可乱走。” 老太太缓缓点了点头,“佩姐儿倒是个明白的。” 在这世间行走本就该互让互助。分寸在心,谅解着来。 老太太之前已经听到了小丫头报信,说秀莞在犀莯堂质问秀荪是不是嫌她们从城里出来身上带了病气。她当时就嗤笑一声,这孙女还真是心直口快。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还拿出来讲。 这个当口本不该登门,既然都上门了,自然要遵从主家安排。 即使出城的时候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这其中不还有个责任风险的问题吗? 为什么君子坦荡荡,还要讲究个“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避嫌而已。 她想了想,眼眸一转,对申妈妈道,“等这事儿过去了,你挑个人,把那素馨也嫁了吧。” 申妈妈似乎早知道老太太会这么说,躬身应了声是。 秦姨娘刚进门的时候,老太太看出秀莞脱不了干系,那时候就心里不舒服了,当时罚了她,并警告说要是再有下次,就把她嫁到乡下去。 而年前的时候,秀莞又和她生母赵姨娘合伙演了段里应外合的大戏,当时秀荪还打了小报告来着,老太太却没反应,不想过了年就把菖蒲拉出去配了人。 秀莞八成是看老太太没有动静,便觉得老太太是说说便罢,毕竟如今秦姨娘还活得好好的,没必要为难她。 她却不知道,老太太是说话算话的,虽说她只有十一岁,这样子把她嫁了出去,就等于告诉人家她犯了错,褚家丢不起这个人,可是,她的丫鬟总嫁得吧。 若说嫁了菖蒲只是一个警告,老太太如今已经缺乏了以观后效的兴趣了,震慑既然没用,那就把她管得死死的,即便一肚子坏水儿也没处淌。 “还有,你娘那里,就说我说的,她快临盆了,身体不方便,静养就好,别出来了。”这就是用婆婆的身份帮阮氏决定可以不见褚佩了。 秀荪看着没什么事儿了,就搬了把小杌子坐在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看看她,“怎么不去看看你母亲?” 秀荪笑着道,“这不快摆饭了吗,等用完了午膳,我歇个午觉洗个澡再去。” 老太太知道秀荪谨慎,了然点了点头,摸了摸她的小脸。 须臾,褚佩和秀莞相携着进了浣石山房,秀荪在廊下迎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们身后,只跟着两个丫鬟,荔枝和素馨。 秀荪暗暗点头,遂笑得更加热情一些,上前给褚佩福了福,“侄女今儿早上就吩咐了厨房,给四姑姑备了桂花鸭。” 褚佩的口味随七老太太,七老太太本就是金陵人士,最喜欢的就是金陵寻常的桂花鸭。 褚佩笑着一手携了秀荪,一手拉着秀莞,进了屋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吩咐把灵卉、秀芊和秀芷都叫过来,快该摆饭了。 等灵卉来了,继续教灵卉说话,“鼓——” “咕咕咕咕咕咕!”灵卉鼓起小腮帮,更加用力地吐出一连串音节,兴奋地蹬着老太太的大腿跳起来,秀荪吓了一跳,赶紧托住她的小屁股,将她放在罗汉床内侧。 “鼓——拨、浪、鼓——”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也伸手拍了拍那圆滚滚的小屁股。 秀芊也从罗汉床上下来,给褚佩和秀莞行礼,秀芷又进来了,也上前行礼。 用过了午膳,大家按辈分序齿落座品茶,老太太问起了七老太太的情况。 褚佩一一答了,又说了些她们出城前得知的二老太爷组织赈济灾民的情形,老太太赞扬了几句。 几个年纪小的姐妹则在一旁陪着灵卉玩拨浪鼓,鼓声“咚咚咚咚”像是打在人脑壳上,有些吵。 秀荪接过那拨浪鼓翻来覆去看了两眼,红漆的鼓身,鱼肚白色羊皮的鼓面上绘着彩色的个抱着巨大红鲤鱼的小娃娃,铆钉坚固,泛着黄铜色的幽光。酸枣胡的鼓耳以红色的丝绦拴着,她扥了扥那粗壮的红线,感觉还挺结实,稍稍放心,交回了秀芊手中,“小心拿着,别让她乱吃。”小孩子最爱逮到个东西就往嘴里塞。 秀芊笑道,“七姐姐放心,我一直看着呢。” 用过了午膳,秀莞起身道,“回来还没去给母亲请安,孙女这就过去看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曙光 秀莞说完了这番话,作势要出门去,老太太不紧不慢叫住了她,“你母亲最近脸肿得厉害,不愿意见人,天天派陈妈妈来给我请安呢,你就不要去扰她了。” 秀莞已经走到落地罩前,听到这话,尴尬地停下了脚步。 老太太没再管她,继续笑着对褚佩道,“佩姐儿喜欢吃香椿吗?园子里的香椿树长了嫩芽,咱们明天摘些下来做香椿炒鸡蛋吧。” 褚佩当然不会拂了老太太的好意,笑着道明天采香椿她也想去看,自然不再提起去葱介轩拜访的事。 一群小姑娘在老太太屋里玩到掌了灯,用了晚膳才各自散了,秀荪抱着灵卉回了碧纱橱哄她睡觉。 老太太却叫秀莞留下来,直截了当提出,“让素馨不用再当差了,在屋里绣绣嫁妆,下个月就出嫁。” 秀莞如遭雷击,当即跪了下来,委屈哭道,“祖母,孙女不知做错了什么,您要将孙女身边的人都遣送殆尽,那犀莯堂里孙女回家一看,从菖蒲道洒扫小丫鬟全都换了人。”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两眼,别开视线,手指轻抚着茶杯的边缘,缓声道,“看来你也明白是你犯了错,才连累了她们,那你做错什么了?说出来听听。” 秀莞愕然,她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老太太却在这儿抓住了她。 她怔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不,不,不是我,祖母您听我说。” 老太太却没那个兴致。将卷书案上的青花茶碗略抬起来狠狠搁回去,盖碗的茶托,茶杯,茶盖在撞击中纷纷腾起又落回去,哗啦啦一连串大大的声响。 秀莞闭了口,眸子里仍旧盛满了委屈和不甘心。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自己回去反省反省。最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别以为你还小我就不会给你说亲事,你年龄还小,也是可以先定下来过两年再办喜事的。” 秀莞错愕地半张着嘴。浑身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像个失去至亲的小孩子一般,惶惑无措,她这次是真心地哭了。“祖母,祖母……为什么……明明我也是您的孙女。您为什么独独对我如此狠心?” 她哭得伏在地上,晶莹的泪珠簌簌落在地毯里,隐没不见,“都怪我命不好。托生在姨娘肚子里,可那是我愿意的吗?我也想有体面的出身,我也想过好日子……” 多少年来。压抑在心底的委屈终于随着这哭诉释放了出来,她这么多年来。忍受了多少白眼,憋了多少闷气,一直咬紧牙关挺过来,不过是指望着有一天能嫁得贵婿从此飞上枝头高人一等。 而如今,祖母却要把她嫁到乡下去,狠心斩断这个梦想。 叫她如何能接受,索性就将心中的愤懑都倒出来,反正都没希望了不是吗? 小小的,柔弱的,清丽婉约的女孩子,伏在地上嘤嘤哭泣,眉眼之间还有褚家人特有的周正端方之气,老太太看着看着,破天荒心软了。 “好吧。”老太太闭了闭眼,仿佛是认输了一般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秀莞哭得过于伤心,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不能自拔,老太太皱了皱眉,叫了申妈妈进来。 申妈妈一直立在落地罩外,听见老太太唤她,进来扶起了秀莞。 秀莞踉跄着站起来,拿帕子揩了揩眼睛,悲痛欲绝地抬头去瞧老太太。 氤氲的杏眼隔着如纱的雾罩,含情脉脉,眼眶通红。 老太太垂下眼帘,冷声道,“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老老实实呆到及笄,我来给你找婆家。” 突如其来的转机让秀莞顿时有些懵,扶着申妈妈的手好不容易站稳了,无措地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摆了摆手,“回去吧,以后注意。”她实在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秀莞听到这话,知道老太太方才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答应给她找婆家了,仿佛是害怕老太太改变主意,强忍着腿麻踉跄地出了门。 碧纱橱那边,传来秀荪轻声唱摇篮曲的声音,老太太听了,冷硬的面色就缓和了下来,笑得温暖,“没想到小时候给哄她睡觉的歌,她还记得。” 申妈妈扶着老太太下了罗汉床,往净房去,笑着凑趣道,“七小姐早慧,记事当然也早。” 老太太却满脸愁容,“秀芷和秀芊也都不笨呀,偏偏这个长得最灵气的反而是个最拎不清的。” 申妈妈也没话说了,确实如此,且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她甚至都没办法向平日里劝主子一般,说句以后长大就好了,或者好好说会明白的,她也完全看不到希望。 老太太好像听到了申妈妈的心声,无奈道,“等她及笄了,就给她找个稳妥的人家,赶紧嫁出去算了。” 那语气,仿佛是急于赶走害群之马。 老太太梳洗好了,换了秀荪亲手做的寝衣,秀荪从碧纱橱回来了。 她想起方才秀莞的哭声,对老太太道,“我看这次四姐真是冤枉的,有问题的是江浦老宅的人,那婆子在绣楼服侍好几年了。” 秀莞身上又没银子,怎么收买江浦老宅的老人。 下午的时候犀莯堂有了收获,有个婆子随身带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几片破布,甚是可疑。 谁没事这么宝贝一块破布? 只好把那婆子看管起来再说。 老太太问,“东西呢?” 秀荪答,“我已经让人烧了,发现破布的小丫鬟先园子里的空屋里住半个月,食宿还有预防的药品我都安排好了。” 老太太凝眸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还是烧了好,留着那脏东西,招了病气,得不偿失。” 是的,万一那几块破布是从病死的人身上剥下来的,那么久已经有病气被带到了佛手湖别院,那块破布就是源头,多留意可都是祸患。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阮氏平安生产,还有这一大院子人的性命安全,至于追查倒是可以往后放一放了。 秀荪道,“只好等这一阵儿过去了,和二老太爷说说,查一查这婆子周边的人脉。” 老四房目前是无力插手江浦老宅的,那婆子到底是谁的人,似乎已经很明朗,又似乎存有疑虑。 麝香、秦姨娘、还有这次的旧衣,一直以来断断续续的线索,仿佛终于串成了一串,自那层峦叠嶂之后,闪现了一道曙光。 然而第二天早上,秀荪得到消息,那被看管起来的婆子死了。 秀荪骇然,若是没记错,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直面人命。 真正的,被阴谋吞灭的人命。(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命案 早膳时分,秀荪、秀芊正陪着老太太配着小米粥吃炸糕,有婆子慌慌张张进了院子。 申妈妈出去询问,回来的时候表情就有些慌张。 秀荪注意到了,老太太也看到了,两人低下头又吃了两口,一块儿去了厅堂。 “叫她进来吧。”老太太淡淡道。 申妈妈领着那婆子进来,又让屋里的小丫鬟都退出去,让晓燕站在廊下看着。 那婆子慌慌张张进来,见到老太太就踉跄跪倒,颤着声音道,“老太太,不好了,那个婆子她,她死了!” 秀荪心里一惊,不会是发了疫病吧。 老太太端着盖碗的手一滞,追问道,“怎么死的?” 那婆子颤颤巍巍道,“上,是上吊。” 本来听上去挺可怕的事,却在瘟疫肆掠的背景下,莫名让祖孙俩松了口气。 老太太眯了眯眼,轻嗤道,“不就是死了个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屋子可看起来了?” 那婆子趴在地上赶紧道,“看起来了,看起来了。”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没有了,”那婆子赶紧摇头,“只有我和王婆子知道,我们早上一发现,就赶紧来报了老太太。” 老太太整了整裙摆,扶着申妈妈的手站起来道,“好,咱们去看看。” 秀荪却拽住了老太太,“祖母,您别去,还是我去看看吧。” 老太太回过头,看了眼仍然矮胖圆滚的小孙女。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样子,怎么能让她去面对那么骇人的场面。 老太太断然拒绝。 秀荪只好退让一步,“那咱们一起去。” 她抓着老太太的袖子不撒手。 老太太面色不定,上回大老爷下葬的时候,秀荪突然病倒,把她吓得不轻,如今还心有余悸。这是这次。她确实需要个拿主意的人。 秀荪只好再添把火,“祖母,您是不是也觉得此事蹊跷。才决定亲自去看的?” 老太太听了秀荪的问话,顿时没了主意,秀荪说中了她的心思,这个当口死人。明摆着有问题。 可是秀荪…… “祖母,我最近每天晨起操练。身体应该强壮不少呢。”秀荪急得原地跳了两下,曲起胳膊肘让秀荪捉起祖母的手让她摸自己胳膊上的肌肉。 老太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心疼,还有浓浓的无奈。 她给秀荪仔细捋了捋额前的刘海,见那稀疏的刘海还是无法完全挡住额头。叫申妈妈取块大方巾来,仔仔细细将秀荪的额头包起来,叮嘱道。“一会儿不许乱跑,” 相传额头大的小孩子容易被鬼吓到。是以清早和深夜阳气较弱的时候,在外面总要裹紧斗篷兜帽,挡住额头。 秀荪在这方面有多次不良记录,即使觉得这个样子很怪也不好反抗,乖乖福身答应了。 老太太吩咐晓燕派人把秀芷叫过来,和秀芊一块儿看着灵卉,并通知犀莯堂不要来请安了,又叮嘱大丫鬟彩雀道,“你派人去太太院子说一声,让陈妈妈看住院门,不许出也不许进。浣石山房也是如此,你带人给我看好了。” “去外院把鲁大叔叫进来。”秀荪又补了一句,鲁大叔是阮家舅舅给介绍来的护卫,如今在佛手湖别院管着守卫这摊子事儿。 老太太听了点了点头。 彩雀和晓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到老太太这么吩咐,同时面色一凛,郑重应是。 秀荪和老太太等秀芷进了浣石山房,便出发进了园子,在半路甬道上与鲁大叔会合。 鲁大叔各自不高,相貌平平,一身蓝灰袍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看就有习武之人的精神头。 他保全给老太太行了个礼,彩雀已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太太则道,“这就劳烦鲁护卫了。” 鲁大叔垂眸一拜,“听候老太太差遣。” 老太太点点头,寒暄结束,一行人往那草木茂盛处而去。 佛手湖别院的园子深处有几个没人住的院子,褚家先祖修园子的时候,手头很宽裕,就可这劲儿地大兴土木,却不晓得时至今日褚家子孙还没住满他们修的屋子。 这项活动一直持续到秀荪的曾祖父年轻的时候,因一场谋逆案,褚家当时长子嫡孙褚志科的妻族信国公府牵涉其中,最后被贬为庶人发还原籍。 褚家为了躲避风险,褚志科辞官归乡,褚家的子弟们也纷纷消停下来。 多年以来,没有人再圈地造园子,一应房屋只要没人住也不怎么休憩。 那有问题的婆子就被关在一处荒僻院子深处的耳房里,秀荪扶着老太太小心翼翼走进这院子,即使是春光明媚的时节,还是觉得阴冷森寒,鼻端总是萦绕着一股木头腐朽的气息。 只有或是踟蹰,或是稳健的脚步声,没有人出声说话。 路过积满灰尘的回廊,跨过穿堂,老太太一行人进了第二进院子,鲁大叔一个人跟在最后。 跨院正屋的小耳房门口,有个婆子正紧紧环抱着手臂徘徊在门口,焦急等待。另有两个小丫鬟跟在她身边,都直愣愣站在院子角,似乎是吓蒙了。 听见有人声,那婆子和两个小丫鬟一块儿跳了起来,惊呼声哽在喉咙口,像是被抓紧了脖子的板鸭。 见是老太太,那王婆子带着小丫鬟赶紧跪下磕头,声音却非常轻,“老太太……” 似乎是被什么抽空了力气,只有气声,似是怕惊倒这院子里的什么东西。 老太太摆摆手,让她起来回话,淡淡问,“看见过什么人吗?” 那婆子吓得腿一软又跪了下去,这次声音大了一些,“回老太太,没有,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一直都没有人来过。” 老太太正要发话进去瞧瞧,一抬眼却见秀荪已经自己摸到了那门口,推开了隔扇,正扒着门框往里瞧。 老太太好不容易端着的神思差点被秀荪的举动给吓散了,扶着申妈妈的手臂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秀荪的肩膀,急道,“叫你别乱跑,你怎么不听话。” 这短短的一瞥,秀荪已经大致看清了屋里的景象,那婆子穿着一身官绿色比甲,身体已经被放了下来,直挺挺躺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勘察 那婆子陈尸不远处的横梁上有一条灰溜溜的宽布条垂下来,半空的地方打了个死结。 老太太似乎也看见了尸体,秀荪明显能感觉到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僵了僵,秀荪转身握住老太太的手,可以预料,那有些枯老的手定然冰凉冰凉。 “哎呦喂,”申妈妈也伸头瞅了一眼,不自觉惊呼了一声,拍了拍胸口,喘着气。 秀荪和申妈妈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下,清早的阳光正好照射在那儿,在板凳宽的栏杆表面铺出一道宽阔温暖的光带,老太太坐在里面,似乎回到了现实,眼睛还是有些发直。 申妈妈也挺害怕,只是因老太太还在,她要护着主子,只能含着一口气强撑着。 老太太和申妈妈虽年长,却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了一辈子,说不定这还是几十年来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人,大户人家的女眷,即使发落人命,也多半不会亲眼见证,都是拖下去处理,并不懂这其中的凄惨狰狞。 而皇宫虽是天下第一大家,却与普通的高门大户有那么些许不同,秀荪前世常常觉得,后宫是有魔力的,她见过许多小绵羊小白兔,多年之后能比那毒蛇狠上百倍千倍。 勾心斗角是看不见的,最最震撼人心的其实是那赤裸裸的暴力,尤其是当暴力与审美牵扯上了关系,那花样可就多了,所以皇上打人板子算什么,可有兴趣见识见识娘娘们的创造力? 不幸的是,秀荪自小与那么几个变态的娘娘做了多年邻居,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又因为热爱爬墙,很是见识过几回类似的热闹,胆子是吓出来的,承受力是练出来的,人类的潜力是无限的,场景越可怕,将来你就越胆大。 是以。上吊而已。无非是绳子呀,汗巾子之类的。 总比那弓弦呀,琴弦呀。石子泥土呀美观许多吧。 秀荪给老太太顺了顺气,感受到老太太的手恢复了一点温度,转身问阿红,“你怕吗?” 阿红挺了挺肩膀。肃然道,“我不怕。我们老家闹过匪患也闹过倭乱,见多了。” 她本以为秀荪是想让她跟着鲁大叔一块儿进去查看,没曾想秀荪却对她招了招手,又看了一眼鲁大叔。“咱们一块儿进去看看。” 阿红不由得愣了一下,重新打量这个还不到八岁的小女孩,橙黄杭绸遍地金圆领夹衣。湖蓝色马面裙,绣着喜鹊登枝的图案。头发上稀疏的头发变成两个松松的麻花辫,以小小的金钿子在头上梳成两个大花苞,小脸圆圆胖胖的,额头上严严实实包着一块也不知哪儿找出来的大红遍地金方巾,看上去有些滑稽。 而一双杏眼大而透亮,深邃不见底,她就那么简单地看着你,你就能确定,她一点也没有逞强,她是真的不怕。 那么小小的身体里,似乎住着一个苍老而沉稳的灵魂。 鲁大叔也不由得扫了秀荪一眼,只是他定力高,天大的疑问也都压在了心底。 “阿荪!”老太太刚刚回升的体温又冷了下来,抓住秀荪的肩膀不放手。 秀荪也不着急,只伏在她耳边道,“咱们是主家,出了这种事,总要亲自看一眼才稳妥,且我觉得这里面还有蹊跷,不亲自确认总是放心不下。” 老太太见秀荪态度坚决,看上去并不害怕的样子,犹豫着松了手。 秀荪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往那屋子走去。 昨天晚上那两个婆子就守在门口,当时她们还不知道里面死了人,便坐在门前的台基上话家常,这院子虽有些荒僻,她们却是守夜守惯了的,也不觉得可怖。 台基下还凌乱撒着一地干花生壳,兴许就是她们吃的。 秀荪平静得踩上去,刺刺拉拉一阵花生壳碎裂的声响,回荡在这有些寂静灰败的院子里,听着有些瘆人。 秀荪没有迟疑,一马当先进了那屋子,这里没有人住,又年久失修,窗户隔扇上贴的还是透光却不透明的窗纸,耳房里窗户隔扇紧闭,阳光照在破了几个窟窿、积满灰尘的窗纸上,显得有些气闷。隔扇都拿木条钉死了,出口只有一扇窄小的门,门上还挂着一截带着铜锁的铁链。 屋内除了灰尘大一些,环境还过得去,靠墙摆着张罗汉床,其上还有个简单的炕桌,罗汉床表面和炕桌上的灰尘拂掉了,也许是那婆子坐过的地方。 秀荪走进去两步,阿红和鲁大叔跟在她身后。 屋内空间并不大,那死掉的婆子就躺在青砖地面中央,她四周的地面明显比较干净,兴许是都抹在她衣服上了。 三月的天气和暖,室内还没有丝毫异味,说明此人死去不久,至于有多久,恐怕要仵作来看才能知道,或者陈叙应该也能看得出来,他在这方面很擅长。 不过现在瘟疫肆虐,从陈叙这个县太爷,到一众衙役、捕快、刑名师爷、仵作,应该都在县城里帮忙抗击瘟疫。 秀荪倾斜一点视线,不断调整角度,依稀能从地面的反光看出青砖地面上十分模糊的脚印,脚印大都集中在婆子身旁到门口,还有婆子身边到罗汉床,这两条线上。 方才远看这婆子是直挺挺躺着的,走近了一看却不尽然,这婆子四肢微微张开,大致摆成个有些歪的大字形,头微微偏向一边,应该是那两个婆子把她救下来之后发现人已经死了,就没敢再碰。 她脖颈上明显有一道深深的勒痕,青紫青紫的,看着都觉得窒息,那面部表情嘛,大致就是十分痛苦的表情,睚眦欲裂,白眼珠子翻出来,嘴巴也大张着,半截舌头软软搭在唇边,好像不是她的一般。 面色灰白青紫,看这样子应该是窒息而死。 “秀荪,怎么样?”有些沙哑迟疑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秀荪抬头,是老太太进来了,应该是休息了片刻缓过了劲儿,不放心秀荪进来看看。 却不想刚看到那尸体,老太太胃里一阵翻涌,又扶着申妈妈往门外冲,扒着回廊的柱子干呕起来,申妈妈的表情也很磕碜,显然感觉也不好。(未完待续。) :亲们,明天有四更。。。那啥月底了,大家手里要是有月票,可否给俺留一点,反正投谁都是投嘛,支持一下新人喽。。还有谢谢jiajia03给我的打赏。。 第一百零四章 疑团 秀荪见老太太吐了,心下了然,她也吐过,所以知道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秀荪追到门口看了一眼,却没出去,而是回到了尸体身边,蹲下来,掏出帕子,垫在那婆子的脸颊上,转动她的头颅看她的脖颈。 以前顶多是远远看着,或者是近距离看着,或者是在井口看见井里泡着一个,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触尸体,内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过她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家里的护卫头儿就在旁边,这一整个院子都是孤儿寡母难免缺了些威慑作用,是以秀荪如此做,是有意想表现一下。 鲁大叔小半辈子闯荡江湖,一身好功夫,骨子里难免也是骄傲的,要想得到他的忠心耿耿留在褚家,不能仅凭他与阮家舅舅的交情,要让他有所敬服才是,平日里见不着,今天正是机会。 当年柯敏爱上了陈叙,又听说陈叙爱好刑名之事,便下狠心恶补了许多相关知识。后来与陈叙说上了话,也有意将话题往这方面引,陈叙身边没什么人可以交流他办过的案子,好不容易遇见柯敏这个听众,当然愿意多多和她说话。 柯敏那个花痴却当听到什么宝贝似的,天天转述给秀荪听,说一遍还不算完,是以秀荪知道,如果是自杀,只有正面的脖颈上会有勒痕,如果是他杀,勒痕会在脖颈背面交叉。 没有交叉。 “小姐!”阿红被秀荪的动作吓了个仰倒,大家小姐哪有这样子的,真不知是要佩服她的勇气还是疑心她的怪异。 鲁大叔也有疑点被吓到了,他肯定不会害怕尸体,他是不相信秀荪这个小孩子居然那么大胆。 不愧和阮家有亲。好胆识,好定力。 秀荪正看得专注,忽觉着那死尸胳膊动了一下,吓得咬紧牙关屏息后跳了一步,一个旋身落在了两步之外。 这次是真的吓着她了,难道是诈尸? 不可能。秀荪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解释,凑过去看。尸体还是一动不动。方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瞬间明白过来,应该是尸体本身的神经反射。柯敏曾经和她说过的。她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情,没有准备,一时忘记了。 鲁大叔见秀荪闪开的动作,暗赞一声好身法。他知道阿红在教秀荪练武,没想到练得这么好。 “小姐。还是我来吧,您想看哪里,我来翻给你看。”鲁大叔走了过来。 秀荪的目的已达到,她看了一下这婆子。还是有些分量,她自己肯定翻不动,就让鲁大叔动手了。 “鲁大叔。掰开她的手掌,看看指甲里有没有东西。用帕子垫着。别碰她。”秀荪在两步外遥控。 鲁大叔依言半跪在尸体旁边,拿起秀荪方才掉落的帕子掰开了那婆子的手掌。 秀荪凑过去看,那是一只普通的手,粗糙的掌心,手背上有冻疮的疤痕,粗壮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指甲缝里没什么污垢。 她本是负责浆洗的婆子,挺符合她平日里的工作。 指甲整齐是为了防止划伤衣料,因双手长年泡在水里,所以有冻疮,且指甲里也没什么污垢。 柯敏再三和她讲过,要是被人勒死,受害人不会第一时间死去,定然会激烈反抗,双脚可能乱踢,双手可能乱抓,那么现场就会很凌乱,指甲缝里也会有凶手的血皮或者衣料上的纤维。 如今屋内除了灰尘很厚,摆设却很整齐,这婆子双手也干净得很。 这屋子的窗户是钉死的,唯一的门从外面上了锁,别无其他窗口。 可是……总有那么些怪异…… “鲁大叔,你觉得,她是怎么把自己挂上去的?”秀荪幽幽道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反光,像是见惯了生死的人,只是在单纯讨论,而非好奇,而非惊骇。 鲁大叔也发现了,点了点头。 阿红则迟疑着重复了一句,“对呀,她是怎么挂上去的?” 秀荪仰头望了一眼那不高不低的房梁,那房梁上垂下一条不宽不窄的布条,方才那两个婆子证实,这长长的布条本是用来捆这婆子的。 布条绕过房梁,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打了个结,目测这个婆子的身高,挂上去,脚尖和地面的距离不会太大,兴许还能点着脚。 秀荪转身到门口喊来王婆子和陆婆子,“你们发现这尸体的时候,她是怎么挂在上面的?” 老太太和申妈妈也伸长了脖子,关切地看过来。 王婆子和陆婆子没料到秀荪会提出这个问题,呆愣了半晌,还是胆大的王婆子先开了口,“我们一开始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她那样子,就好像站在地上似的,叫她她也不应,我们觉着奇怪,就走近去看,这才发现……” 秀荪回味着王婆子的话,确认道,“也就是说,她的脚和地面的距离很接近?” 王婆子和陆婆子一起点点头。 秀荪转身又回了屋里,并没有触及祖母关切的目光。 鲁大叔已经再次确认了一遍屋里的摆设,道,“确实没有蹬脚的东西。” 是呀,怪异就在这里,人明明是上吊的,却没有惯常使用的凳子,她之前做了很多类似噩梦,对这个场景太熟悉了,所以一进屋就感觉不对劲。 秀荪又看了眼那炕桌,那个高度倒是合适,可为什么却没有用呢? 如果是王婆子方才描述的高度,秀荪自信以自己的臂力是可以把自己给挂上去的,可有这么自杀的吗? 太不方便了。 秀荪又盯着那依然悬挂在梁上的布条看了半天。 这布条是浆洗过的,很硬,结扣的地方都皱了,而布扣的上方,还有一尺来长皱巴巴的痕迹,明显比别处更皱。 会不会是捆绑造成的呢? 秀荪目测那布条的长度,又想想了一下这个婆子的身形。 那几个皱折是呈放射状的,而非大致平行状,所以那里原先有个绳结,秀荪继续往这布条长处来耷拉在地上的部分看去,也找到了放射状的褶皱。(未完待续。) :感谢905108的两张月票。。谢谢咏欣的月票。。 第一百零五章 迷局 也就是说,这耷拉下来部分的褶皱是捆绑她的时候王婆子她们扎的,而这上面的绳结是为什么呢? 秀荪又问了王婆子当时捆绑的方法,王婆子一一答了。 可以确定,王婆子她们只系了一个绳结。 那么这个现存的绳结,和之上的那个原先更短一些的绳结是别人系的了。 是这个婆子妈?她先系了绳结,却发现自己挂不上去,于是又解开,重新系了个高度合适的? 可她为什么不直接把那炕桌搬到绳结下方,直接踩着算了。 而且如现存的这个绳结系得那么矮,她万一挂在上面受了半天罪,中途自己放弃了也是可以轻松把自己、下来的。 她既然要自尽就说明身不由己,既然必死无疑还得来第二次,多难受呀。 她不会真的如此选择吧,难道这就是柯敏曾给她讲过十五遍的密室案件? 房间完全封闭,,只有自杀能解释,却偏偏怪异得不像自杀。 秀荪又打量了一遍屋子内的摆设,目光投向了屋顶,“鲁护卫,要是那屋瓦被掀动了,能不能发现呀?” 鲁护卫道,“我上去看看。” 秀荪想了想,道,“鲁护卫,先把这婆子翻过来,拨开她头发看看头皮上有没有钝器砸伤的痕迹。” 鲁护卫依言做了,并没有。 “好了,就这样吧,鲁护卫,一会儿麻烦您上房看看,顺便查一遍咱们园子的围墙有没有三叉铁钩之类的东西攀过的痕迹。”秀荪不相信那帮子人能雇得起什么绝世高手。翻墙的话肯定要用铁钩。 鲁护卫面色肃然,“是。” 秀荪出了屋子,低头沉思。 老太太见秀荪全须全尾地出来了,松了口气,赶紧叫秀荪坐到她身边来。 “没事吧。”老太太关切地问。 秀荪笑着摇了摇头,又沉下脸来,“祖母。我还不能确定。但我还是怀疑咱们家有内鬼。” 老太太方才呕吐,神色有些灰败,神思却还清楚。她有些虚弱,语气却很坚定,“说说看。” “这婆子看上去是自杀无疑,却有几个疑点。”秀荪娓娓道来,“首先。她上吊居然没用脚蹬,就那么直愣愣把自己给挂上去了,而房间里明明有可以踩脚的东西。所以我怀疑……” “她是被人杀掉的?”老太太声音一紧,忽觉得遍体生寒。若那婆子真是被人所杀,那么昨晚溜到这里来杀人的是谁? 鲁护卫这会子从屋顶下来了,他对秀荪和老太太恭敬道。“屋顶果然有瓦片翻动的痕迹。” 若是下场雨,自然杳无痕迹。可最近艳阳高照,屋顶的瓦片缝隙中沉积着许多风干的泥块,而有那么几块瓦片周围很干净,虽摆得很整齐,却一看就是被人动过了。 秀荪点了点头,对鲁护卫道,“劳烦鲁护卫检查一下围墙吧,别惊动太多人,要是没找到有人攀爬的痕迹,就在护卫里找一个身材瘦小的人,这个人平日里心思不见得很缜密,别打草惊蛇。或者,”秀荪又补了一句,“或者是小厮或者其他男仆,都留心一下。” 她的视线停留在那墨色的屋顶上,瓦片并不是凭空铺就的,想要从房顶进入,揭开瓦片之后,身躯还要穿过那空隙很窄的椽子,就像她不相信来人会飞檐走壁一般,此刻她也不相信那凶手会缩骨功。 肯定是个身材瘦小的人,所以才不得不将那炕桌摞在罗汉床上才能翻到梁上离开那间屋子。 这人肯定也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不然应该会找个更加稳妥的方法伪装自尽,而不是将人挂上去才发现没有踏脚的东西,又重新系了个更低的绳结。 上次秦姨娘进府后,阮氏曾仔细检查了府里的护卫和车马上的人,剔除了几个有嫌疑的,秀荪怀疑那次没有除干净。 “是。”鲁护卫抱拳一礼,退了下去。 鲁护卫走后,院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们几个去前面一进院子里看着,不许乱走,叫你们进来再进来。”秀荪打破了沉默。 王婆子、陆婆子,带着两个小丫鬟出了院门,阿红和小喜鹊守在了门边,这院子里就只剩下秀荪、申妈妈和老太太,还有那小小耳房里的一具尸体。 “祖母,您说这尸体怎么处理?”秀荪低声问。 阳光又暖和了一些,老太太也觉得浑身的血液缓缓恢复流动,她沉吟片刻,“这尸身要是能找个熟悉刑名的人来看,没准儿还能发现些别的,就是这些日子正发瘟疫,我担心存久了不妥。” 老太太不知不觉,已经用商量的口吻和秀荪说话。 “祖母说的是。”秀荪也是这么想的,“这婆子本就是把那可疑的布料夹带进来的人,万一身上带着病气,也很麻烦,不如……” 秀荪眼睛转了转,趴在老太太耳边私语起来,“不如就说这婆子是得了瘟疫。” 如此,这尸身是烧是埋都方便了,也不会给褚家带来不好的名声,更重要的,可以以瘟疫为借口封闭各院,还能让那不识相的褚佩消停点。 自从查出了这婆子,秀荪对褚佩就没什么好感了,身为长辈,要敬着,年纪尚小,要谅解,她两头都占了也好歹清醒点呀,还给她惹了这么大麻烦,哼。 老太太面露矛盾,迟疑道,“这样会不会把事情闹大?” 实际上,她是觉得这等同将此事赖在了褚佩身上,她这么大年纪为难一个小姑娘,内心里有些过不去。 秀荪却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笑话,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挺了挺腰杆,哼了一声,“那起子人给咱们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也该她们受受累,收拾收拾这烂摊子了。” 老太太看秀荪义愤填膺的样子,心里也相当不舒坦,就想起七老太太也不知道拦着褚佩,竟然放她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进了她家来,还引发这么大的乱子。 她对褚佩有联系,对七老太太可没有,心里也就没那么大负担了。 “就按你说的办吧。”老太太最后做出了决定。(未完待续。) :谢谢早早和朵朵的打赏。。 第一百零六章 破局 打定了主意,祖孙两个分头行动,秀荪和申妈妈去犀莯堂,老太太由小喜鹊扶着去葱介轩,阿红去外院和鲁护卫接头。 葱介轩和鲁护卫那里交代交代就好了,无非是守好门户,如非必要和绝对信任,别进也别出就成了。 而,犀莯堂这边,秀荪和申妈妈却是来坑人的。 秀荪一马当先进了犀莯堂,也没人通报,这院子里都是她的人,当然自动让开。 她一路走到正屋廊下,正听见东次间窗户里飘出秀莞的声音,“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个两个大门紧闭,还不让问。” 秀荪没有停留,抬脚就跨进了门槛,路过落地罩的时候秀莞仍在抱怨。 秀莞冷不丁抬起头却见罗汉床边站着个人,吓得挺直了腰,凝眸看清了是秀荪,先是怒从心起,“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冲进来!” 后又想起方才正说着人家坏话,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然收了声。 褚佩和秀莞正对坐着做秀活,明媚的阳光透过隔扇平铺在整个罗汉床,这两个小姑娘盘腿端坐,一室尽是岁月静好。 秀荪看到这副景象,心里极度不平衡,凭什么她一大早早膳都没用完就要大老远跑过去捧着尸体瞧呀瞧,她们两个惹祸精却安安心心坐在这儿一边绣花一边讲人坏话! “当然是因为事情紧急。”秀荪好整以暇,在她们对面的罗圈椅中坐了下来,抬眼看着秀莞目露愤怒,褚佩也皱了皱眉,才缓声道。“犀莯堂昨日有个婆子发了病,今天早晨死了,就是从江浦老宅带带来的其中之一。” 软软的,闲闲的一句,对罗汉床上对坐着的两人来说却如晴天霹雳。 “什……什么?”秀莞手中的绣绷子脱了手,顺着床面滚落在脚踏上,竹圈儿和黑漆脚踏碰撞。“当”得一声。 褚佩仿佛是被这一声给惊着了。呆愣在原地,秀荪瞥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掩饰住嫌弃。腹诽道,你不是侠义吗?你不是爱给秀莞主持正义吗?现在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你怎么怂啦? 立在褚佩身旁的曹妈妈也吓得慌了神儿,她和七老太太原先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可是耐不住四姑娘一个劲地软磨硬泡,便起了侥幸心理。这一大家子都好好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而如今,却有个婆子已经病死了,那么会不会已经有人染病还没有发现? 见她们没有人给出个反应。秀荪只好一个人继续道,“那婆子似乎是负责浆洗的,劳烦曹妈妈将那婆子平日里交往较多的人。都列个单子出来。” 这是要干什么? 曹妈妈抬头看着秀荪的表情,明明是笑得很和煦。那双眸子却阴冷深沉,仿佛阴霾遮住了眼光,不透一丝光亮。 她猛然想起幼时在乡下,听说有人家得了瘟疫,被同村的邻居关在屋子里整体烧掉的故事,当时吓得夜不能寐的恐惧莫名回到了身体里,如果秀荪下面说要这么做,她完全不会怀疑她是在开玩笑。 她本能地后退,小腿“邦”地一声撞在了落地罩上,险些摔倒。 “曹妈妈,有什么问题吗?”秀荪皮笑肉不笑地问。 曹妈妈讷讷道,“这,这……小姐是想如何?” 秀荪见她吓成这个样子,呵呵笑了两声,咬着后槽牙对她道,“当然是熬几碗预防的药先给她们喝下,以防万一呀。” 她仿佛终于起了什么兴趣一般,手掌握着椅子扶手,往前倾了倾身子,反问曹妈妈,“曹妈妈以为我会如何?” 曹妈妈差点跳起来,赶紧摆手道,“不敢,奴婢不敢。” 褚佩终于回过了神,趿鞋下了罗汉床,给秀荪恭恭敬敬敛衽行了个礼,“是我这个做姑姑的对不住你,既然事情发生了,你打算怎么做,我绝无二话。”既然秀荪带着申妈妈来了,就是代表老太太来的,兴许是老太太有些要求不好说,只能请孙女过来传话。 秀荪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受了她的礼,听她这么问,心里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这位四姑姑还是有悍儿的,最初的震惊和自责之后,还是愿意承担责任。 秀荪扶着把守站起来,给褚佩回礼,“四姑姑严重了,您是贵客,又是长辈,我们老四房怎么可能亏待您呢。” 语气恭敬,表情肃穆,没有一丝裂痕。 可这话听在耳里就是那么那么刺耳,贵客,长辈,就是她这个贵客加长辈把瘟疫带进了佛手湖别院,这园子里还住着人家即将临盆的娘和陈知县的幼女,出了一丁点差错,她这辈子都别想安生了。 褚佩第一次体验到后悔的感觉,后悔就是哪怕付出一切代价也想让时间倒流,却付出什么也没用的感觉。 都怪她年少气盛,要是能定下主意,无论秀莞怎么恳求都应该不为所动才是。 想起这件事,她就不由得打量秀荪,这院子里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和这个女孩的命运息息相关,她却能举重若轻,代表家里的祖母来知会她,人家才只有十一岁呢。 而她已经十三岁了,还是姑姑,太不稳重了。 “请四姑姑和四姐姐移步吧。”秀荪又给褚佩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举手投足毫无指摘。 “移步!”一直都没出声,并且每人期待她出声的秀莞忽然尖叫起来,“你,你要把我们送去那儿!褚秀荪,我告诉你,她可是长辈,你不能这么对长辈!” 秀莞也从罗汉床上下来,将褚佩的胳膊抓在手里,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一般,清婉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巴掌小脸惨白如纸。 褚佩被秀莞抓得有点疼,想扒开她,却动弹不得,第一次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厌烦。 初见的时候,褚佩觉得这个堂侄女长得灵慧可人,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在一块儿的多半时间也举得她是个知心好友,而她的那些小心思,她有意无意对自己的利用,也就不计较了,只怜惜她不容易。 而如今,她很讨厌这个女孩。 秀荪读到了褚佩眸子里的厌恶,腹诽道,让你误交损友,给人卖了都不知道,老娘帮你脱离苦海,就不收钱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隔离 秀莞也从罗汉床上下来,将褚佩的胳膊抓在手里,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一般,清婉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巴掌小脸惨白如纸。 褚佩被秀莞抓得有点疼,想扒开她,却动弹不得,第一次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厌烦。 初见的时候,褚佩觉得这个堂侄女长得灵慧可人,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在一块儿的多半时间也举得她是个知心好友,而她的那些小心思,她有意无意对自己的利用,也就不计较了,只怜惜她不容易。 而如今,她很讨厌这个女孩。 其实一直以来,秀莞都是这么做的,和褚佩交好,把褚佩当盾牌,当筏子,当枪使。 秀荪读到了褚佩眸子里的厌恶,腹诽道,让你误交损友,给人卖了都不知道,老娘帮你脱离苦海,就不收钱了。 秀荪直接忽略了秀莞的聒噪,接着方才自己的话道,“请四姑姑和四姐姐移步东边的粉镜坞,”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安全起见,就只带上曹妈妈和柳妈妈吧,行礼也收拾得少一些,那婆子是负责浆洗的,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染的病。” 秀莞和褚佩忙不迭答应了,只带了贴身衣物和贴身的妈妈走了。 等她们一离开,秀荪就下令这边的院子封闭,只许进不许出。 鲁护卫从外院调来一队人马,将这院子团团围住,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翻墙是不能够的。 江浦老宅来的下人,除了那个曹妈妈都在这里了。 将犀莯堂围城铁桶的同时,各院关闭,仆妇因为隐隐约约听说了瘟疫的事,陷入了恐慌。躲在各自的院子里不敢出去,每天认真洗手清洁,打扫卫生。 江浦老宅要是来人,目标一定对准葱介轩,如今各院都停止走动,最大程度限制了他们的行动。 葱介轩有陈妈妈和春亭几个镇守,应该没问题吧。 半天都没见到阮氏了。秀荪觉得很想念。也很心急。 可事情还没有忙完。 在犀莯堂发放完了消毒用的药草、汤药和澡豆之后,秀荪和申妈妈回那荒僻的院子去处理尸体。 王婆子、陆婆子、那两个小丫鬟,还有阿红、鲁护卫。都在那院子里,那婆子的尸身已经用石灰撒过,用摆布裹起来,是鲁护卫亲自处理的。 秀荪进屋去看了一眼。确认妥当,叫阿红去喊了抬尸体的人将棺材搬进来。一口薄棺,里面撒满了石灰,将尸体放进去,再用石灰覆盖。密封了棺盖才,抬出府去深埋。 一般尸体腐烂会加快疫气的传播,是以朝廷规定疫病而死的尸体要洒满石灰深埋。 王婆子和陆婆子则留在那小院子里。将地面撒满生石灰。 不知园子里若有人潜伏,会不会被这阵仗吓得慌了神。那人明明是他杀的,怎么会变成得了瘟疫而死,是他记忆错乱了?或者是尸体上发现了疫病?叫他去猜吧。 假设是把那个婆子弄晕了再挂上去,怎么弄都需要比较近距离的接触,再这个过程中,疫气有可能就过到他身上喽。 就当这是疑兵之计吧。 秀荪看着把尸体深埋,再回到江浦老宅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 秀荪去了趟葱介轩,只隔着门和陈妈妈说了几句话,没有进去,转身回了浣石山房,在第一进院子特别辟出来的小隔间里用药水沐浴,更衣之后才进了院子。 老太太正带着秀芷和秀芊逗灵卉说话,见秀荪和申妈妈进来了,起身去了内室,秀荪和申妈妈和秀芷秀芊打了招呼,也跟着进了内室。 秀芊看着她们神秘兮兮的,就小声问秀芷,“六姐姐,她们说什么呢?” 秀芷往里屋看了看,摇了摇头,低声回答,“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咱们好好看着灵卉,别给祖母和你七姐姐添乱。” 秀芊听了,郑重点了点头。 秀荪忽然有种自己是长子的错觉,要出头,要安排,要承担,不过她心甘情愿这样做,她希望老太太少操些心,希望阮氏平安生产,希望灵卉无忧成长。 老太太见秀荪的头发还湿着,赶紧命人进来给她把头发烘干,还有申妈妈,老太太道,“你这一把老骨头了,总顶着湿头发,该头疼了。” “祖母,我饿了。”秀荪学着绵羊的声音说。 老太太又赶紧命人摆饭。 秀荪和申妈妈在老太太屋里一边烘头发一边吃鸡汤泡饭,顺便将情况讲了。 老太太缓缓点了点头,松了口气道,“下面就看鲁护卫那儿有什么发现了。” 秀荪却没那么乐观,一想到这个园子里还有人躲在暗处使坏她就寝食难安,恨不得立刻来回把这园子筛十遍。 秀荪忽然无比想念二老太爷,希望瘟疫快过去,然后请二老太爷查查江浦老宅,说不定能有线索,二老太爷的手腕,值得信赖。 当天晚上,秀芷也没回自己院子,而是和秀芊一块儿住在了浣石山房后院。 秀荪仍然和老太太睡在西次间,白天还十分镇静的她,躺在漆黑的帐子里却有些后怕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婆子的尸体,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样子,后来撒满石灰再用白布裹起来的样子,交替闪现在她眼前,她觉得心跳加快,难以抑制。 她只觉得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越调越开,恨不得从喉咙里跳出来,呼吸越来越困难,只好坐起来缓一缓,喘匀了气儿,再睡。 第二天早上,却觉得脑袋很沉,她费力地睁开眼。 第一眼看见的是茹娘子,秀荪沙哑着嗓子喊,“茹姨。” 茹娘子笑了,握着老太太的手道,“我说吧,她没生病,就是累了。” 秀荪仰起头,看见了老太太,眼角好像又多了两条皱纹,秀荪心疼,想抬起小手去摸一摸,抬起一半,却掉回了床面,她吓了一跳。 茹娘子笑着去给她揉胳膊,没事没事,你昨晚睡觉不踏实,压着了。 老太太似是松了口气,“哎呦,可吓死我了。” 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秀荪这才迷迷糊糊问,“我这是怎么了?” 茹娘子道,“你没什么事,就是太累了,睡过了。” 老太太这才想起感谢茹娘子,“劳烦你了,我还以为这小冤家……” 大家虚惊了一场。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秀荪刚做起来肚子就咕咕咕叫,老太太吩咐厨房做了粳米粥,一直煨在炉子上,等着秀荪起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云销 “茹姨,您怎么来了呀。”秀荪一边伴着小菜吃粳米粥,一边笑嘻嘻问茹娘子。 茹娘子道,“你娘快临盆了,我怎么也要来陪着她生产呀,本来早就该来了,这不是浦口发了瘟疫,我当家的要来见识一下,只得准备几车药材再来,耽误了点时间。” 秀荪不由得佩服医痴的境界,人家见了瘟疫都是要躲开的,他还往里边凑,顺便问,“城里现在情况怎么样呀?” 茹娘子摇摇头,“孩儿他爹带着儿子们进城去了,我急着看你娘就来了这儿,谁知道刚进门就看见你家老太太急得团团转,还不敢告诉你母亲。”说完就拿她那如二八少女的脸,调皮地对着秀荪。 秀荪听说祖母很着急,有些自责,都怪她还是不够强大呀,昨天还自大地觉得自己当了一把顶梁柱,很过瘾,如今却睡过头,还差点吓着祖母。 茹娘子见她沮丧的样子,抬手戳了戳她的太阳穴,“你呀,太早慧了,思虑过甚,小身板儿却受不了,等你茹姨给你写几个药膳方子,绝对把你养得壮壮的,连你这小黄毛呀,也给你一并治好。” 茹娘子一边说,一边动手捋了捋她稀疏的毛发。 秀荪大大的杏眼亮了亮,放下筷子抓着茹娘子的手,“茹姨,能让我眉毛长黑一点吗,还有睫毛,还有睫毛!” 茹娘子托着秀荪圆圆的下巴仔细看,面皮白白的,水当当的,就那眉毛确实和眼睛不大相配,“嗯。我试试。” 既然茹姨说可以,应该没大问题了,她笑着继续喝粥,连吃了三大碗,才停下来,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歪在老太太的湘妃榻上。又瞌睡了。 她有这么累吗?也许吧。不管了,先睡一觉再说。 茹娘子的到来也缓解了老太太和秀荪的压力,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这场瘟疫及趁乱可能发生的浑水摸鱼。影响阮氏的生产,而茹娘子在,老太太和秀荪都安心了。 两天后,鲁护卫前来。禀报说外院刚走失了一个护卫,身形和性格与秀荪说的很符合。可能是发现了有人追查,自己跑了。 这人是一年多以前来府里的,具体情况还要问阮氏,只是现在阮氏也不方便为这件事伤神。 秀荪叹了口气。“查一查他平日里来往的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还有推荐他来的人。再派人到他家乡去寻访一下。” 这并不是一天两天能得到结论的事。 “守卫还是不能松懈,各院子也不能解除禁令。一切仰仗鲁护卫了。”秀荪起身福了福。 鲁护卫抱拳行礼,“让他跑了是我疏忽,小姐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 秀荪提醒她,“我怀疑这府里不只潜伏着那么一个人。” 鲁护卫肃然抬起头,只见秀荪杏眸淡漠,面色也是一般的肃然。 他点了点头,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是的呀,杀个人还能杀成这样,办事效率太差。 秀荪绝不敢相信这逃掉的小护卫会是佛手湖别院里“钉子”的头儿,当然了,还有个可能,就是那幕后的大哥是个白痴。 不过,到现在,主要的线索再次断掉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秀荪的活动范围多在浣石山房和葱介轩,每天早上起来去看看娘亲,和茹娘子一块儿做药膳,帮阮氏和老太太补身子,闲来无事再做三两小点心给姐妹们和灵卉。 至于移居到粉镜坞的那两位,好吃好喝喂着,秀荪心安理得地忽略了她们。 小满小满,麦粒渐满。 眼看着就要割麦子了,江浦县城终于解了禁。 七老太太派人来接褚佩的时候,老太太把秀荪几姐妹连着灵卉都打发去了秀芊住的后院,自己在正屋里接待了七老太太。 前些日子她没出面对付褚佩,只不过是因为辈分不对等,她不想拿辈分压着给人家难看,可这并不代表她一点也不生气,这位七老太太才是她要兴师问罪的人。 两妯娌关在屋里说了半天话,只有申妈妈和七老太太的贴身妈妈守在外面。 秀荪揣度着,依老太太的性子,应该不会对七老太太交底,还是用瘟疫拿回事来拿捏老二房,再用七老太太的愧疚来令其消停。 毕竟这事儿交待给老二房,老二房既没能力调查,也没能力善后。 真诚坦白是建立在实力对等的基础上的,老二房在褚家也就占了个辈分。 七老太太要告辞的时候,秀荪姐妹几个出去行礼道别,见面含愧疚与悔恨。 秀荪和申妈妈带着丫鬟婆子引着七老太太去了粉镜坞,看见自家宝贝闺女都瘦得有些脱相了,七老太太心疼地抱着闺女哭了起来。 秀荪在一旁冷眼看着,撇了撇嘴,考虑到各院子封闭,互相之间不方便通消息,她担心两个小姑娘整天担心瘟疫,茶不思饭不想,最后饿瘦了不好看,特意吩咐厨房给粉镜坞送的饭里拌点猪油,如今看来,一点效果都没有呀。 不过秀荪一点也不后悔,她们给人带来那么大麻烦就不兴人家讨点回来的?而且这两人也没少块肉。当然啦,要是阮氏、老太太或灵卉出了什么事,秀荪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曾经,她老觉得自己目睹过那么多肮脏的事,经历过那么多阴谋,内心也跟着变得冷漠、阴暗、卑鄙。甚至在面对那么单纯阳光的柯璁时,总觉得自惭形秽,不敢接近。 而今,她无比感谢上一世的经历,她因此对阴谋诡计敏感而警惕,至少可以防患于未然。 出了那等事,七老太太也不好意思责怪,带着褚佩和一种仆众离开了佛手湖别院,连那婆子的去向都没问。 等七老太太和褚佩走了,秀荪赶紧派人洒扫,王婆子、陆婆子、发现不明碎布的小丫鬟,以及一块儿守着荒院的小丫鬟,从隔离的院子里放了出来,各赏了银两。 府里的护卫小厮和各院仆妇也赏了钱,各院加菜喜庆喜庆,代表着阴霾的时日终于过去了。 暖风吹拂的日子,又正值丰收的季节,庄子上送来了大捆的小油菜,和春收的小麦。 秀荪带着秀芊用新面粉做了细细的面,配上鲜美的汤头,浣石山房里祖孙几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发出些汗来,好不欣喜。 许久不见的陈知县,就在这样一片祥和喜乐的气氛中,突兀地出现啦。(未完待续。) :这一章写得好累呀,关键还一边写不出,还一边各种想吃东西,冒菜,羊肉串,小面,炸酱面,大鸡排,蛋黄大肉粽,水煮鱼,酸菜鱼,藤椒鱼,青花椒嫩鱼片,干锅,水煮肉片,毛血旺。。还好我定力好,外卖网站都打开了,后来还是关上了。。大家有没有饿啦。。 第一百零九章 认爹 陈叙进来的时候,秀荪姐妹几个正围着灵卉逗她玩,灵卉咯咯笑得高兴,压根儿没注意亲爹进来了。 陈叙给老太太行了礼,有些尴尬地站在落地罩旁边,屋里都是女孩子,他也不好往罗汉床的方向瞧,只能别开眼。 秀荪几个起身给陈叙行礼,老太太倒没那么多忌讳,招手喊陈叙走近些,将灵卉从怀里拉出来给亲爹见礼。 灵卉已经完全不认得陈叙了,扭着身子躲到老太太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笑嘻嘻观察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陈叙本来已经伸出双手准备抱住多日不见的小闺女,无奈这闺女是个小没良心的,根本不睬他。 他殷切的双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好不容易绽开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秀荪在旁边看着无比解气,当年柯敏没少在她面前吹嘘陈叙笑起来多么好看,不知道若她有在天之灵,看到这个笑容作何感想。 此时的陈叙比上回见到的时候还要消瘦,两颊都凹进去了,白皙的面庞现出蜡黄,眼下两团青黑,一看就是劳累过度的模样。 身上的玄色杭绸直裰,穿在身上晃晃荡荡,颀长的身影皮包骨一般没有任何厚实的感觉,看来这些日子劳心劳力,也听不容易的。 “快过去呀,那是你爹!”老太太背着手圈住灵卉的小小水桶腰,怕她倒了,又拍了拍她的小屁股。 灵卉终于扶着老太太的肩膀,一步一步绕到老太太身前,秀荪赶紧上前护着,担心她不小心栽到罗汉床下。 灵卉平日里很大胆。这回也不至于多害怕,反倒是腼腆多一些,只见她探出小手,往陈叙的方向伸去。 陈叙仿佛是看到了一线曙光,再次慈爱地微笑,伸出手,去握闺女的小手。 不想灵卉大大的眼珠子咕噜噜直转。猛地探身打了一下陈叙的手。又迅速缩回老太太身后,继续探出半个脑袋瞅着陈叙直笑。 她这是仗着身边都是熟人,在欺负生人呢。 这小淘气。秀荪无奈,陈叙原本蜡黄的脸色白得跟纸一般,更加尴尬。 秀荪看了他一眼,这人那么小心眼。可别误会老太太不会教孩子,赶紧上前拉着灵卉的小手道。“灵卉,祖母不是天天教你吗,快叫‘爹’。” 秀荪指着陈叙谆谆善诱。 灵卉咯咯一笑,低着头。摆弄着短短的柔柔的手指,嘴里低低喊了声,“爹爹。” 陈叙百感交集。有些哽咽地应了一声,“哎。” 灵卉似乎来了兴致。又一口气叫了七八声。 可是在此过程中一眼也没看陈叙,秀荪叹了口气,平日里她们常教灵卉说话,这个是姐姐,那个是祖母,还有鼓鼓,桌桌,当然也会教她叫爹爹。 可是没有实物的概念在小孩的心里是无意义的,所以灵卉虽会说这两个字,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总这么叫爹爹,是因为她叫了大家就会很开心,仅此而已。 陈叙过了半天才发现了问题所在,猛然想起当日将灵卉送来时,秀荪的话,此刻确实如此,灵卉确实不认识他了。 难过吗?是的。悲哀吗?是的。 要是往日,他打死也不相信自己会面临如此的困境,家破人亡还不算,亲生的闺女也不认识他,一时间无比颓唐。 老太太请他坐下喝茶,安慰道,“小孩子忘性大,等长大了,知道你是谁,自然孝敬你。” 陈叙僵硬着笑着点了点头,说了些感激的话,心里却无比凄凉,他是要女儿孝敬他吗?他想要女儿承欢膝下。 不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吗?为何到了他这儿,就仿佛隔着条跃不过去的鸿沟。 老太太抱起灵卉,递给申妈妈,示意申妈妈讲灵卉交给陈叙。 “快抱抱她吧。”老太太催促着,“你是父亲,再过些日子她长大了,就抱不成了。” 陈叙迟疑着接过灵卉,他最近瘦得厉害,胳膊有些硌人,前些日子,练会的抱孩子技巧有些荒废,姿势也不大对。 灵卉感觉不舒服,就在陈叙怀里胡乱扭动,同时小嘴一撇,吭吭哧哧哭了起来,秀荪见情势不妙,赶紧上前去哄,灵卉却不依不饶,小手揪着陈叙的前襟死命推搡,小脚丫也不安分,踹起自家老爹来毫不了留情,她脚上穿着新缝的绸布袜子,这要是滑了脚,有可能从他爹腿上直接滑到地上去。 秀芷也赶紧来帮忙,小姐妹一个端起灵卉的胳膊,一个抓住灵卉的小腰,一块儿把灵卉抱到了罗汉床里侧。 秀芊从卷书案下面抽出常逗她玩的小波浪鼓,咚咚咚咚打起来,痛苦的灵卉瞬间恢复了安静,注意力全被那漂亮的拨浪鼓吸引了。 秀荪示意秀芊把拨浪鼓交给陈叙,秀芊会意,立刻照办。 陈叙接过拨浪鼓,显得有些不自在,不过和女儿亲近的动力很快战胜了他心里那点小尴尬。 他极不熟练地转动拨浪鼓,咚咚咚咚的鼓点错落地不均匀地在室内回响。 灵卉似乎觉得这个声音很新鲜,扶着罗汉床的围栏摇摇晃晃站起来,抬起小手去抓那拨浪鼓,仿佛那是个新的事物。 陈叙嘴角噙着笑意将手一扬,手腕抖动着一连串新的鼓点又想起来,灵卉似乎又起了好奇心,裂开小嘴嘿嘿笑着,露出嫩白嫩白的米粒牙。 不愧是大才子,精通音律,每次晃出的鼓点都不同,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听着比那千篇一律的声响悦耳多了。 她扶着围栏笨拙地曲起小腿,猛地跳起来,去抓那拨浪鼓,可她屁股太大,身子很沉,根本没有滞空时间就直接落回床面。 幸亏这床是上好的紫檀木做的,十分结实,床面上也铺着厚厚的锦垫,任她重重落下也不会摇晃。 灵卉就这么乐此不疲地跳了十几次。 秀荪几姐妹看了都忍俊不禁,灵卉活像一个胖胖的大头鱼,循着狡猾渔夫的钓竿跳来跳去。 爷俩儿玩了好半天,灵卉终于喜欢上了陈叙,也允许他抱了,乖乖坐在他怀里摇拨浪鼓。 秀荪之前觉得灵卉长得挺像柯敏,此刻看着这父女俩在一处,又觉得灵卉长得也挺像陈叙的,尤其是那鼻子耳朵,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过了一个时辰,陈叙起身告辞,这府里没有男主人在,他一个外男不好留宿。 他依依不舍地将灵卉从怀里抱起来,交给了老太太,郑重地行礼,“劳烦姨母照应了。”这称呼越来越亲热。 申妈妈代老太太送客,秀荪也跟了出去,半路拦住陈叙,敛衽一拜道,“表舅可否跟秀荪去个地方?”(未完待续。) :哎呦呦,最近很忙,明早差点开天窗。。亲们要是早七点没看到就晚七点来看,不用一直刷。。感谢米珞尼尼3的月票。。感谢初品良豆的打赏。。感谢早早和朵朵的打赏。。爱你们。。这两天有点晕乎乎的,周六嘴贱买了听啤酒喝,结果把自己喝醉了,直到今天还晕乎着。。我为自己的酒量感到懵圈,真是年纪大了。。 第一百一十章 方子 依然灿烂的天光下,陈叙挑了挑眉。 秀荪知道他没说话就是不反对,转身命申妈妈通知备车。 佛手湖别院往西有大片的荒地,是当年褚家老四房买山林的时候附带的。这么多年来一直也没开垦。 当天秀荪情急之下想到了这片荒地,就将那死得蹊跷的婆子深埋在了这里。 一行人下了马车,鲁护卫带着六个膀大腰圆的护卫扛着铁锨找到了埋人的地方,两人三开在远处警戒,其余人聚在一处。 秀荪扶着头顶围帽宽大的帽檐,透过香妃色的轻纱看了看陈叙,见他并无异议,便对鲁护卫点了点头。 三只铁锨立刻铲起那看似与周围并无异样的地皮,地下两寸的地方,出现了白色的纸张。 鲁护卫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铁锨,放轻了动作,亲自一点一滴扒开土块,那是几张完整的高丽纸,秀荪松了口气,这几张纸是她让垫在那里的,如今这几张纸完好无损,说明没人来动过棺木。 鲁护卫将铁锨还给那一人,三个大汉又加重了动作,卖力地往下挖了两尺,才现出棺材木质的盖子。 两个人跳下去,将两段绳子穿过棺材底部,又跳上来,两两一组抬着跟常常的横杠将那棺材启出了地面,落在旁边的平地上。 “开棺。”秀荪扬声道。 那四个大汉第一次离府里小姐这么近,从未想过一个闺阁小姑娘能在这样可怖的场面上保持镇定自若,顿时收了轻慢之心,赶紧低头去撬那封棺的钉子。 “把抠鼻捂起来,莫吸进尸气,对身体不好。”陈叙突然温声叮嘱。 那几个大汉纷纷抬头看了陈叙一眼。从怀里掏出布巾子系在脸上,这架势看上去并不像开棺验尸,反倒像是刚抢了劫。急于分赃的土匪。 秀荪觉着有些滑稽,就无声地笑起来。过了半天才发觉有视线注视着自己,她转过脸,却见陈叙抿着嘴唇斜睨着她。 “听见了没?”他严肃地问,像一个大人对一个小孩一般。 噢,原来这话也是对她说的呀,秀荪后知后觉,拈起手里的帕子堵住了口鼻。 陈叙这才回头看着棺材的方向,抬起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冲着那几个大汉点了点头。 “一二三!”几人喊着号子, 棺材的盖子轰得一声抬起,从那缝隙里带出些许生石灰的粉末,白白的,在风中扬起来。 那粉末有些呛人,那几个大汉蒙着面还是咳嗽了几声。 秀荪退后了一步,躲过那细小的粉末,干脆藏在陈叙身后,他虽然瘦,架子还是在的。这会子当防风墙很合适。 陈叙没回头也没动,他目不转睛盯着那棺材。 两个大汉带着棉手套,将那沾满了白色石灰粉的纯白裹尸布抬了出来。 一圈一圈取开了那布。露出了一具青灰色的尸首,短短半个月,已经变成如此这般了。 秀荪伸头望了一眼,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暴突而出的眼珠子,浑浊无神的眸子看不出半点焦距,就那么直直地瞪着天,一动也不动。 她吓得抿紧了嘴唇,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明明很可怕,她还是忍不住去细细瞧。 那婆子死的时候脸色就是青紫的。也许是石灰的作用,身上皮肤都变成了青灰色。皮肤有些干,皮肉松垮垮挂在骨头上。变化最明显的就是那张脸。 鲁护卫给她收殓的时候,明明把她的舌头塞回了口里,嘴巴也给她阖上了,而如今她却张着口。 仔细观察才发现,那婆子并非张着口,而是嘴巴周围的皮肉松弛了,嘴唇外翻塌陷,露出了牙齿而已。 那双凸出的眼睛也是如此,眼皮承受不住两边肌肉的拉力,敞开下坠,就形成了眼珠凸出的可怖神情。 秀荪这才收回目光,眼前那狰狞的面孔却挥之不去。 她定了定神,再抬眼,却见陈叙已经在尸体旁边蹲了下来。 他用帕子裹着手,捻起一点尸体周围的粉末,放在眼前观察片刻,赞赏地抬起头,望着鲁护卫,“生石灰加木炭粉末,不错,是谁想出来的?” 鲁护卫愣了愣,朝秀荪看去。 陈叙的表情却怪异起来,鲁护卫在江湖上混过,知道这个偏方不奇怪,怎么这主意竟是个闺阁小姑娘想出来的? 他狐疑地望着秀荪,“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方法的?” 秀荪在内心里翻了无数个大白眼,这家伙,需要这么犀利吗? 生石灰加木炭粉末,还有灯芯草粉末,裹住尸体然后密封,尸体腐烂的过程中产生的液体会被周围的这种混合粉末吸收,再加上密封的环境,腐烂过程逐渐停止,尸体就可以保存很长时间不腐。 那古墓里的许多干尸都是如此形成的,常能维持千年不坏,如今只有半个月,棺材里的石灰还剩余很多,尸体远远没有干透,摸上去还有一种黏黏的感觉,极大程度保持了尸体的原貌。 这个方法其实是柯敏告诉她的,她兴奋地一边叙述一边将桌上的绿豆糕推到秀荪面前,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秀荪在上一世剩下的日子里都没有再碰绿豆糕这种吃食,是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天她需要长期保存这具尸体,就想到了这个方子,只不过一时找不到灯芯草粉末,只好用其余的两种粉末试试看,如今看来,这几种东西的作用应该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吸水,阻隔空气。 如今陈叙这么看着她,她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因为这个方子是陈叙告诉柯敏,柯敏又告诉她的,鬼知道陈叙这个变态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个方法。 秀荪只好仗着隔着轻纱陈叙看不见她的表情,一仰脸,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在古籍里看的呀。” 至于是什么古籍,当然是忘了,小孩的记性普遍不好,陈叙应该是知道的。 陈叙竟无言以对,他看着几步之外那矮墩墩的小身影,香妃色的轻纱遮住了她大半滚圆的躯体。 心里默默感叹,这都是什么世道,连这么傻呆呆的小女孩也如此热爱重口味了。(未完待续。) :尸体的描述是不是有点细致,本想这一章比较可怕不如早点更,后来想要是吃饭前更也不好,七点差不多吃晚饭了,又不到睡觉时间,正好。。这点描写是我看了两天辛追老太太的照片之后写出来的,老太太是湿尸不是干尸,我加了一点自己的想象,大家凑合看吧。。唉,有错别字暂时改不了了,最近忙,只保持更新。。可能有亲投票打赏也不能及时感谢,系统好像可以自动感谢,我在有空的时候会补上手动感谢的。。我依然晕乎着,以后咖啡酒精都不碰了,我要多吃蔬菜水果,少吃肉肉和冒菜。。 第一百一十一章 霹雳 陈叙从袖口里取出帕子,左左右右翻看那具尸体,手法纯熟至极。 秀荪隔着帷帽的轻纱看着这有些诡异的一幕,翩翩公子,皂衣卓然,那温润如玉的手却托着一条松垮垮的灰蓝色的胳膊。 她不由得撇撇嘴,当年高门贵女的圈子中,没少议论过这位有些异类的公子,所有人都倾慕那如玉美貌,却没几个人敢嫁给他。 也不知从哪儿传出的消息,说这个怪人会把骷髅放在床上日夜相对,那是多么恐怖的画面呀。 秀荪忍不住叹口气。 陈叙仿佛知道秀荪一直在注视他,头也没回,只盯着那干枯的手指道,“你倒底想查些什么?” 在他看来,并无异常。 秀荪上前两步,站在尸体旁边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个人肯定是被人杀死的,我只想找找这尸体上有什么线索。” “线索?”陈叙挑挑眉,“那刚发现尸体的时候你有什么发现呀?” 秀荪颓然摇头,“什么都没有。” 陈叙放下了那支蓝灰色的手,直接将手里的帕子丢在地上,无奈道,“我也什么都没有发现。” “什么?”秀荪更加失望,她看了陈叙一眼,小声道,“本以为能找到什么线索,找到那潜伏的凶手,看来又给那凶手跑了。” 果然,陈叙抬头看了看她。 他闺女灵卉也在佛手湖别院呢,那府里有个穷凶极恶的人藏着,万一一不小心害到她闺女可怎么办? 说白了,陈叙如今和佛手湖别院也属利益共同体,交换就是,我保你闺女平安喜乐。你给我揪出凶手,还我全家安全无虞。 陈叙又挑了挑眉,他知道秀荪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以他对这小丫头的了解,她可不会在他的面前随意抱怨。 秀荪不着痕迹地别开了眼。不是她心眼小,她是知道陈叙此人的调性,冷漠刻薄小心眼,不诱之以利是不成的。 陈叙沉吟片刻,问道,“你当时在现场发现了什么?” 秀荪明白他是打算帮忙了,慢慢回忆道,“现场很怪异。屋子的门是锁上的,窗户都封死了,典型的密室,屋里只有一张罗汉床和一个炕桌,这个婆子明明可以踩着炕桌上吊,却没有用,反而把打好的绳结取开,又打了一个更低的,自己踮着脚上吊。” 陈叙本侧着脸望着附近山林的风景,听到“密室”二字。不由得正眼打量秀荪,虽然那小丫头带着帷帽,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鲁护卫发现。屋顶的瓦片是启开过又小心盖回去的,那么这必定是他杀无疑了,我还判断那凶手应该是个瘦小个子的人。” 她垂着眼叙述完这一切,再抬起头,却见陈叙的目光有些热切,她惊了,无论前世今生,他俩见面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怎么今天如此……不同? “你都可以去当女捕快了。”陈叙嘴角扬起来。赞赏道。 秀荪吓得差点跳起来,女捕快。算了吧。 陈叙透过帷帽的轻纱知道秀荪警惕地耸起了小小的肩膀,便不再吓这小丫头了。回归正题,他把手一摊,“你已经把这案子给破了呀,他杀,凶手在逃。” 秀荪愕然,而后气结。 是呀,答案都在那个凶手身上了,可是那凶手却跑了。 秀荪觉得很沮丧,她喃喃道,“我弄不清楚的是,这婆子到底怎么晕的,要是先死了再挂上去,身上一点伤口甚至淤青都没有,要是挂上去才死的,难道是凶手用什么东西先把那婆子迷晕了?” 秀荪是个精益求精的孩子,对杀人手法还是耿耿于怀。 陈叙无奈道,“尸体新鲜的时候看不出有伤痕,现在成了这个样,自然更看不出。”他觉得没什么好说了,他又不是神仙,又没有透视眼。 秀荪不依不饶道,“这不是还有骨头吗?洗冤录里不是有记载蒸骨验尸法吗?” 陈叙已经不耐烦了,背着手转个身,唏嘘道,“呦,还知道蒸骨之法呢。” 秀荪气得掀开帷帽的轻纱狠狠瞪他,这厮居然敢嘲笑她,那法子又是蒸又是洗,又是煅烧又是泼醋的,那么变态的方法,当年她听柯敏说了可是恶心得好几天没睡着觉。 陈叙见秀荪生气了,黑溜溜的杏眼直直瞪着她,也不再继续逗她,摆手道,“这法子不是用在这儿的,而是对付哪些面目全非的骨头,来检验有没有断裂……” 说着说着,陈叙的声音越来越小,颀长的身体一颓,竟坐在了地上。 秀荪面前的轻纱掀起来了,她清楚地看见陈叙的脸上那似乎被雷劈过的表情。 那一张消瘦蜡黄的脸扭曲着,在西边红霞的照耀下显出古铜色,他玄色的长袍沾染上青草和污泥也浑不在意,一脸的痛悔与不解,嘴里喃喃重复,“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秀荪觉得这天真是流年不利,她煞费苦心保存的尸体,什么新的线索也没找到,陈叙却一副中了邪的样子在地上打滚儿。 “陈大人,陈大人……”鲁护卫本来觉得开棺验尸有些晦气,此刻又到了夕阳西下时分,残阳如血,照着这一片无人荒地何其诡异。 “陈大人不会中邪了吧。”他颤着声音喃喃自语,一抬眼却见自家小姐已经恢复了镇静,欺身接近陈叙,正反两巴掌摔在陈叙脸上。 “啪啪”两声,在这空旷的荒地上空回响。 秀荪是不相信有什么中邪一说的,不然皇宫里天天有人中邪都不够。 陈叙终于安静下来,他晃了晃脑袋,眼神终于清明,看了看四周,才缓过神,他似乎是想起什么,又似乎是在遗憾什么,长长出了口气。 他狼狈地扶着地面站起来,掸了掸袍子上的泥土,对四周的人拱手道,“陈某方才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一时失态,请众位见谅。” 鲁护卫几个也纷纷拱手说无妨,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秀荪却无法忘怀他那个怪异的神情,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追悔莫及,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却总觉得此事与自己心底关心的那些事莫大的关系。(未完待续。) :亲们,下一章有可能时间要晚,我下午做完重要的事情会第一时间写文,大家不用刷新,直接第二天七点看应该会有。。本来这会儿也能写出来只不过下午那件事没定总静不下来。。其实就是面试啦,好不容易碰倒个很喜欢又有提升空间的岗位,昨天下午搞定了初面,结果人家电话和邮件通知我中面的时间差了一天,好捉急,只好等他们上班再核对。。要么今天下午要么明天去见大老板,希望可以镇定自若表现得很专业,希望不要被捉到不足猛砍薪水。。我去回忆那hr透露的信息了。。呜。。小猫爪挠啊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焦黑 分出几人将那婆子的尸身再次收殓,运到安排好的墓地去安葬,这块地将来万一要用,挖出个棺材当然很不吉利。 鲁护卫则亲自带着两个护卫护送着秀荪和陈叙的马车往佛手湖别院的方向去。 回到佛手湖别院门前,陈叙压根没再露面,只派了贴身的小厮下车行礼,“我家老爷说了,佛手湖别院的事,就是他的事,请老太太和七小姐放心。” 秀荪也索性不下车了,懒懒倚着车壁声音却保持恭敬道,“替我谢表舅,也请表舅好好保重,只有表舅康健,灵卉才有依靠。” 那小厮躬身应是,转身坐上了自家车辕,车夫扬鞭,绝尘而去。 秀荪挑开一线车帘撇了撇嘴,将手中帘子一甩,恨声道,“咱们进去。” 鲁护卫应了一声,亲手扬鞭,马车驶进了佛手湖别院侧门。 陈叙此人果真狡猾阴险,早就做好了打算,偏偏到了最后关头才说出来,早点让她安心他会死吗?哼。 秀荪不知道的是,陈叙坐在马车中,已经不大能控制表情和嗓音,他抬起双手用力捂住口鼻,轻微颤抖着却不愿发出声响,鼻腔口齿间混入了手指袖口沾染的泥土,咸咸涩涩的,叫人觉得悲怆而绝望。 好像又回到了那想不起的久远,盛怒的柯敏满面通红,一个箭步欺身上来吻上了他的唇,他顺势抱紧了她玲珑有致的娇躯,从容不迫地回应,瞅准了时机长驱直入探索那贝齿间参差温香的世界。 柯敏却不依不饶,激烈地扭动着身子,尖利的齿尖划破他的舌。然后大力吮吸,把他的血液咽进肚里去,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了他的怀抱。 他感觉怀中陡然一空。唇齿间还残留着咸涩的有些呛人的铁锈味,抬眼对上她烈焰灼灼的双眸。只听她道,“是不是我被人吞得渣都不剩你也不会对我有丝毫关心?你就这么恨我!” 他记得当时,自己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拈起袖口擦了擦嘴角淌出的鲜血,依然微笑道,“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对你不闻不问。” 他说的是实话呀,可为什么没有人相信呢?连她也不信。他本以为,她才是最懂他的呀。 是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那些言笑晏晏的过往,飘渺得似不存在。 “我告诉你啊,有一回安宁把我得罪狠了,我就穿着柯璁的衣服去找他,”秀美灵动的女子捉着他的手臂凑在他耳边低低絮语,“安宁居然没认出来。” “这怎么可能,你们姐弟长得再相似,也终究男女有别呀。”他抬起手臂将她揽在怀中,拍着她的后背。指尖擦过她柔顺的秀发。 “怎么不可能!”那女子不依,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仰躺在他腿上。戳着他的鼻尖,“人人都说你观察入微,都是骗人的,你没发现吗,柯璁耳朵上也扎着耳洞,那是小时候娘怕他身体弱长不大,特意给他扎的。” 柯敏嘿嘿笑着,满脸不怀好意。 陈叙只觉得温暖甘甜的泉水从心田淌过,看着那精明外露的小模样。都不舍得告诉她,他早发现了。只是想看她得意的神情。 只听柯敏继续道,声音时闷时清。“我就趁她不注意掐她屁股,把她气得飞起一脚一下子把我鼻梁骨踢断了。” “啊?”他吓得赶紧下手去拧柯敏的脖子,想看看她的鼻子。 柯敏被他拧疼了,不管不顾坐起来,脑门直接磕上了他的下巴,夫妻俩一块儿滚进了床里。 暧昧的姿势保持了一会儿,二人都挺享受,陈叙这才将柯敏的脸掰过来,仔细查看。 “柯敏打开他的手,看不出来的,我们两个都不敢对长辈说,就偷偷去找了太医院正骨最好的刘医正,可我这鼻子还很肿呀,只好躲在宫里一个月没出来见人,直到消肿了才回家去。” “那你家人也不管你呀?”陈叙还是不放心,指尖轻轻拂过那略微翘起的小小琼鼻。 柯敏得意道,“我跟我家里说要呆在皇宫陪安宁玩儿,又和太后娘娘告了辞,太后娘娘还以为我回家了呢。” 陈叙根本不信,曲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柯敏却有些伤感,“我想,太后娘娘应该是知道的吧,只不过怜惜我们这些小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搭理罢了。” “你知道就好。”陈叙笑道,他可是听自家老爹提起过,这位皇太后,整日在那慈宁宫里足不出户,天下事却没一件能逃出她的法眼。 如今那咸涩的口感也已消散在久远的岁月里,只有他一个人,忆起这些伤心的,开心的事情,却再也没人陪在他身边。 当日打捞那具凉国公府后院的尸首,他也在场,本来娇小玲珑的身体,在井水里泡了很多天,肿大了数倍,卡在井口几人合力才拽上来,他却知道那不是柯敏。 虽然面皮都肿得要炸开,虽然浑身的尸斑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虽然她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柯敏出门那天的行头,他却立刻确定了。 因为抱上去,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 而早前诏狱大火中死去的柯家男丁,却让他内心震颤不已。 他无法忘记自己双手托着那颗疑似柯璁的焦黑头颅时,划过内心的霹雳一击。 那头颅已经找不到眼珠,只剩下几片脆弱的焦黑纤维黏在两个圆圆的眼眶上,透过那两个洞,能看见那里面一塌糊涂的颓唐焦肉,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在和这烧焦的头颅对视,很久很久也不能别开视线。 那个时候,只要蒸一蒸,只要将那颗头颅蒸一蒸就能看见那鼻梁上有没有过断裂过的痕迹,他为什么当时偏偏没想到! 柯家男丁的焦尸喉咙深处都没有黑灰,说明是全体死亡才着的火,头颅一颗都不少,躯体却都是残损的,有的是手,有的是脚,却偏偏缺少了一副盆骨。 盆骨,用来区分男女骨骼的最明显特征。 特别是,生过孩子女人的盆骨。(未完待续。) :亲们,今天面试很顺利,周一可以上班啦。。总算松了口气,忽然觉得好累呀,爬上来先把今天的补起来。。明天一大早要去做入职身体检查,所以更新可能晚,但不会少,检查好回来就能写文了。。扫了一眼订阅发现这两天大增,谢谢老朋友的支持和新朋友的捧场。。还有嫣然浅笑\亲,我看到你的评论了也get到了你的意思,本来回应你了,可是我想要是解释太多可能直接就剧透了,所以直接把相关的几个评论删掉了,不好意思,下次给你加精吧。。总之,谢谢各位,希望明天顺利。。 第一百一十三章 煎熬 他熟知骨骼的构造,曾一根一根将这一大堆焦尸拼回原来的身体。 丢失盆骨的正是疑似柯璁的那具骨骸,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将一具具焦尸收殓,看着他们下葬。 也许潜意识里,他不想再折腾柯敏了,或者他宁愿保留那一丝丝希冀,那个果敢坚毅的女子趁着这个契机抛夫弃女,远遁江湖了。 没两天却在凉国公府后院发现了穿戴吻合的尸身,可她身边的莹儿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哪有主子投井丫鬟开溜的。 他保持了沉默,认下了那具尸体埋在了自家的祖坟里,不管那女子是谁,她顶着柯敏之名,他就要为她争取到柯敏应得的体面。 而如今,面对这在再也无法忽视的事实,另一个怀疑却像一大片乌云,不知不觉掩盖了整片天空。 柯敏这么做,到底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同是出嫁女,柯佳此刻还在京郊的庄子上活得好好的,柯敏却连块像样的尸骨也无,没来由的,陈叙觉得不平。 西边的落日已经只剩下细细一抹残红,马车仍旧咯吱咯吱晃晃荡荡行走在山路上,车速有些快,风声呼啸在耳畔,陈叙紧闭双眼,捏紧了双拳。 他无法去想象柯敏死去的那天晚上,诏狱里是怎么的一个情状,就算尸身烧得面目全非,就算被横梁瓦砾砸得残破不堪,属于同一身躯的骨头,也应该散落在同一片地方,为什么他找遍了乱葬岗也没有找到能匹配柯璁那具尸骨的一副盆骨? 难道那诏狱里真有猫腻? 有人待柯家人死后,将他们分尸,然后拿走了那副盆骨和几块手脚? 是出于什么目的?! 一时间。阴暗的、龌蹉的,各种不可思议的猜想如潮水般涌进了他的脑海,几乎要他的脑袋撑破。铺天盖地压得他无法喘息。 还有个更可怕的猜想,那火也许就是柯家人自己放的。这并非无凭据,最有说服力的一条就是,那大火最早就是在柯家监室附近燃烧起来的,柯家男丁的尸身也被破坏得最厉害,燃烧得最彻底。 如果是那样,柯家男丁的死亡就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用他们所有人的死,去换取那一丝血脉的留存。 他们毫不犹豫拉上了柯敏。 “无耻!”陈叙终于再也忍不住。挥拳砸向了车壁,厚厚的锦缎都不顶用,陈叙的拳头皮肤裂开,殷红的鲜血在黑暗的车厢里呈现出紫黑的色彩。 “爷,怎么了?”小厮在帘子外喊。 剧烈的疼痛唤回了他些许神智,陈叙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无比荒诞。 无耻,到底谁无耻啊—— 是他没把柯敏的心留在陈家,她要为娘家牺牲,也是心之所向。他这个不称职的丈夫,有什么资格说人家无耻? 秀荪回了浣石山房,跟老太太报告了这次一无所获的结果。又转达了陈叙的保证,老太太喝了口红枣茶,歪在罗汉床上阖着眼,“既然叙哥儿这么说,他肯定会帮忙的,你也不要再去想了。” 老太太抚了抚秀荪依然柔弱的肩膀,最近她总是觉得心疼,家里没个男人,年长的两个女孩。秀莞狭隘,秀芷木讷。只有秀荪这个嫡女顶上去,可她还不到八岁呀。 她忍不住想要补偿。“阿荪,再过几日就到你生辰了,想要什么寿礼?想到哪儿去玩儿?” 秀荪这才想起来,是呀,四月二十九是她生辰呢,可是三月初五秀莞过生辰的时候,府里也就吃了碗长寿面。 秀荪知道是祖母觉得过意不去,也不点破,脱了鞋爬上罗汉床就往老太太怀里钻,腻歪了好一阵子,才忽然想起有什么事儿被她忽略了,抬起蓬乱的脑袋,问老太太,“祖母,灵卉呢?” 以往这个时辰,灵卉大都会呆在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笑着朝碧纱橱方向努努嘴,“秀芷说想给灵卉做件新衣服练练手,正在那边量尺寸呢。” 隐隐有笑声传来,秀芊应该也在。 秀荪放了心,又腻回了老太太怀里,“祖母,咱们什么时候摆饭呀。” “这就摆,这就摆,”老太太笑着揉了揉秀荪的胖脑袋,方才的忧虑一扫而空,“我是做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小冤家。” 秀荪不依,抱紧了老太太的腰,“才不是,我是老太太的福星呢,是奖励,是奖励啦。” “好好好……奖励,奖励行了吧,”老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往后仰着拍了拍秀荪的后背,“这丫头真是厚脸皮。” 正当祖孙和乐的时候,申妈妈慌慌张张进了屋,“老太太,葱介轩传来消息,太太她开始发作啦。” 老太太和秀荪皆惊,这还有什么心思用完膳,双双趿鞋下了罗汉床,相扶着往葱介轩赶去。 秀荪叫来晓燕,让她去安排六小姐、八小姐和灵卉小姐的晚饭,又叫申妈妈带着人看好了各处,以免阮氏生产的时候出什么乱子。 申妈妈想起那逍遥法外的凶手,心下凛然,果然如此,阮氏生产,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葱介轩,极有可能被趁虚而入,她赶紧亲自去找鲁护卫。 秀荪和老太太赶到葱介轩的时候,阮氏已经移进了产房,痛呼声间或传出来,秀荪紧紧攥住老太太的手臂,她很害怕。 都说女人生孩子是道鬼门关,前段时间还想尽各种办法劝阮氏怀孕,如今却有些自责起来。 正房太太生不出孩子,形同等死,生孩子却是以死搏生,真真是进退维谷。 陈妈妈知道老太太来了,出来给老太太行礼,顺便通报情况,“老太太放心,茹娘子在里面帮衬着呢,还有两个稳婆,太太这才开始阵痛,恐怕还要等些时候,老太太不如移步正房先等着,先用了晚膳。” 老太太听了,松了口气,略略放松心神,又赶陈妈妈,“你快回去陪着,这儿有我呢,让拥香带我过去就成,快去,快去。” 老太太怕阮氏生孩子害怕,陈妈妈是从小陪到大的,在她身边能安她的心,又想起秀荪还没用晚膳,让厨房端了些易克化的清粥小菜来,盯着秀荪吃了,自己却不动筷,祖孙俩手握着手,煎熬地等待。(未完待续。) :因为找到工作太高兴,吃了冒菜和脑花,又自己煮了几个饺子,好好吃,吃多了,睡不着,虽然很困。。所以,我把26号早上的写出来啦。。感谢萌迪邦的两张月票,感谢pp萱的两章月票,感谢565887712345的两张月票。。感谢初品良豆,感谢早早和朵朵,感谢飞鸿荆雁,感谢小p悠悠,感谢简和玫瑰的打赏。。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环伺 阮氏是生过孩子的人,又有茹娘子在侧看护,并不凶险,二更天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儿子。 陈妈妈笑着将红布条挂在门边,大声报喜。 老太太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这是褚家老四房的长子嫡孙呀,盼了十几年,终于来了。 秀荪松了口气,虽说之前阮氏和茹娘子都一副笃定的样子,她还是不免怀疑,这号脉也有不准的时候呀,何况孩子的性别。 如今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这一夜,沉寂已久的苾芬馆也无人入眠,郑妈妈神秘兮兮地关上门,凑到秦姨娘身边轻声道,“太太生了,是个儿子。” 那表情,极其惋惜,皱巴巴的老脸揪成了一朵菊花。 秦姨娘半伏在琴案上,那丁香色绣水仙花的盖布下,是断成了两截的琴。 她面色惨白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似乎支撑不住,双手往前一趴,突兀地按在琴面上。 那本该响起的铿锵之音没有出现,只剩下寥寥两声轻微的拍击声。 琴弦已断,再也无法弹出美妙的音乐,秦姨娘忽然觉得心中憋闷地要命,双手猛地一推将那断琴连着盖布拂落在地。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之后,秦姨娘终于扶着琴案痛哭起来,“那天,那天我喝药之后,听那收拾的婆子说,掉下来的……是个成了形的男胎——” “啊——”郑妈妈茫然,她进府的时候,秦姨娘已经打掉了孩子,她怕秦姨娘伤心,一句也没敢多问,直到如今才听说了这事。 秦姨娘只觉得内心翻江倒海般地悔恨。“要是……要是那孩子还在,他就是长子呀……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晕过去。 郑妈妈却记起来,当日她进府来秦姨娘说的话。秦姨娘说,相比孩子,更迫切的是进府,所以她舍弃了孩子换了个姨娘的名份。 郑妈妈也替她可惜,“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在外面把孩子生下来,有了这个长子,也不愁老爷会忘了您。也好过如今在这府里凄凄凉凉的。” 郑妈妈本是好意,秦姨娘听了心中却越发不是滋味,她这是在质疑她不该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她噌地站了起来,指着郑妈妈的鼻子道,“你现在也来怪我!要不是我,你哪儿来的绫罗绸缎,哪有这锦衣玉食!你给我滚!滚!” 郑妈妈被她给骂愣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亲手抱大的孩子呀。在她的心里永远都是那么柔弱可人。 而面前这个女人,白纸一般的脸色,扭曲的五官。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怨毒,就这么瞪着她,好像她是仇人一般。 郑妈妈的心都碎了,她捂着脸,以极不符合自己身材相貌的柔弱表情伤心哭泣,“小姐,小姐您怎么能这样……” 然后扭着身子跑出了门。 秦姨娘看着郑妈妈踉跄而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这些时日。她在府里处处受压制,处处不得脸。看见郑妈妈粗鄙不堪的模样,总怨郑妈妈帮不上忙。 可她还不曾当着郑妈妈的面露出厌恶的情绪。直到如今。 而现在,唯一肯帮她的郑妈妈被她伤了心,她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 忽然想起前两天赵姨娘来找她时的提议,她攥紧了自己的袖子,咬紧了牙关。 王姨娘的院子一如往常最安静,漆黑一片,只有王姨娘的屋子一灯如豆。 莫姨娘的院子却灯火通明,听小丫鬟报来的消息,叹了口气,“还是太太有福气,我们几个这几年轮流生了孩子,全是赔钱货,如今太太一生,就是个带把的。” 赵姨娘院子里也算平静,只不过屋里,多日不见的秀莞也在。 二人听了消息,神色都紧了紧,动作出奇一致。 母女俩将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关起门在窃窃私语。 秀莞担心道,“您说的这法子行吗?” 赵姨娘撇撇嘴,“不管成与不成,咱都没有什么损失,就叫她们去闹就是,那王姨娘不也是一个劲儿撺掇莫姨娘去勾引老爷。” 秀莞还是不放心,“那莫姨娘可比年轻那么多,万一她怀了身孕,咱们不是白忙活?” 赵姨娘神秘地摆了摆手,凑近了秀莞的耳畔道,“我查过了,那秦姨娘自那次大病之后添了下红之症。” 秀莞毕竟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听了这话,难免面皮通红。 赵姨娘见了又添了一句,“你可知道这下红之症是怎么来的?” “怎么?”秀莞错愕,这里面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赵姨娘再次压低了声音,“我也是最近才打听明白,那天太太罚我们四个在夹道里跪着,秦姨娘得了寒症,王姨娘给她送的姜汤里搁了点别的东西。” “什么?”秀莞听了觉得脊背生寒,那王姨娘平日里看着挺和善挺安分,居然能趁着太太惩罚的节骨眼儿下药! 她细细思索,估计是放了什么寒凉的东西在姜汤里,姜汤那么浓,味道本来就很刺鼻,很容易就蒙混过去了,过后秦姨娘发病,也只会怀疑是挨罚的时候冻着了。 赵姨娘幸灾乐祸地笑,“秦姨娘至今还不知道这事儿,还把那王姨娘当成个大善人呢。我也不告诉她,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把仇人当恩人解闷儿好了。” 又对秀莞道,“你也学着点,整天和秀荪那小蹄子斗气有什么意思!看王姨娘这手腕,多高明,要不是遇着了太太,早把正房欺负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秀莞听赵姨娘提起太太,也跟着感慨,原先她也一直看不起阮氏的做派,她是正室又怎样,残害妾室就是妒,就是犯了七出之条。 而如今,四个妾室都被她随意摆布,她还不声不响怀了孕,产了自,只要这孩子平安长大,就是老四房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可是……要是长不大呢…… 秀莞心里咯噔一声,她没想到自己竟冒出了这个想法,她从前也就踩踩这个,给那个下下绊子,其余的可一律都不敢呀。 赵姨娘却幽幽在此刻酸溜溜插了一句,“谁知道这位长子嫡孙有没有那福气平安长大,上一个,不就早夭了嘛。”(未完待续。) :谢谢的月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名 与苾芬馆的紧绷气氛不同,葱介轩里暖融融的,产房已经收拾干净了,床褥幔帐都换了新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阮氏头上缠着块布,安然地半靠在大迎枕上,茹娘子坐在她身旁的圈椅里,怀里抱着孩子。 小家伙已经洗过了澡,用大红缂丝的包被裹成大大的一团。 老太太和秀荪相扶着进了屋。 “娘。”阮氏也有些激动,这就扶着床弦要坐起来。 毕竟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了个男孩,即使也许之前就知道了,也还是难免内心澎湃。 老太太见了快走两步按住了阮氏,“我的孩子,你快歇着,咱们娘俩不用讲这虚礼了。” 借着烛光左右端详了下,见阮氏面色有些白,却神色安详,知道应该没有大碍,心底又涌起高兴来,看这样子,年底兴许还能再怀上一个,这样她明年又能抱上孙子了。 转身又朝茹娘子招手,也不把她当外人,直接道,“快给我看看。” “老太太大喜啦。”茹娘子笑着将孩子托到老太太眼前,老太太看了一眼孩子,顿时眉开眼笑。 “给我抱抱。”她一边道,一边四下找了两眼,转身在湘妃榻上坐稳了,才向茹娘子伸手。 茹娘子知道她是怕摔着孩子,将孩子小心翼翼递到了老太太怀里,自己站在旁边护着。 秀荪也凑过去看。刚出生的弟弟还没有睁开眼,睫毛又黑又长,头发也长出好些。就是那张拳头大的小脸红红白白的,配着皱巴巴的皮肤,不太好看。 她扁了扁嘴,“祖母,他怎么皱巴巴的?” 茹娘子摸了摸秀荪的头,“你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等他长大一点就好看了。” “是吗?”秀荪表示深感忧虑。 “放心放心。茹姨保证。”茹娘子又揉了揉她的头顶。 老太太已经笑得见牙不见脸,“我看着挺好的嘛。你看这下巴,这小嘴,这眼睛,这眉毛。这额头,都长得像佑儿。” 高兴得把八老爷的小名都唤出来了。 申妈妈也在一旁凑趣儿,“是呀是呀,老太太说得对呢,还有这鼻子,这耳朵,哎呀咱们老爷的耳垂也是这么圆润,将来必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呢。” 总之就是这孩子从头到脚都像八老爷就对了。 阮氏这回没有吃醋,老太太是喜欢孙子才会这么说的。 秀荪却摇摇头。“我看呀,还是更像祖母,祖母您的耳垂也圆圆的。定是爹爹长得像祖母,这小弟弟长得也像祖母。” “哎呦呦,”祖母啧啧笑道,“还是我们家秀荪小嘴最甜了。” 又过了一会儿,见阮氏面露倦色,秀荪觉得也差不多了。就劝老太太去吃饭,“祖母。您还没用晚膳呢,咱们去用碗粥吧。” 阮氏和陈妈妈听了,赶紧劝老太太注意身子。 老太太方才忧心阮氏母子,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饿,这会子心全放下了,又见到了白胖可爱的大孙子,终于觉得胃里有点空荡荡的,却还是抱着孙子不舍得放手。 秀荪劝道,“祖母,弟弟他这么重,小粪堆儿似的,您吃了饭才有力气抱他呀。” 老太太一听,有理,立刻担心自己老胳膊老腿又没力气会摔了孩子,赶紧把手里的襁褓交给陈妈妈,嘱咐阮氏好好休息,带着秀荪等人回了浣石山房。 秀荪盯着老太太喝下小半碗粳米粥,这才扶着老太太去净房梳洗。 顺便吩咐申妈妈,“就说老太太睡晚了,明天一早不用请安了,让祖母好好歇歇,明天好有精神继续逗弟弟玩。” 老太太又补了一句,“赶快派人去给佑儿报信,也去江浦老宅报个信儿,请二老太爷给孩子取个好名字。” 申妈妈傻了眼,老太太这是乐糊涂了吧,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这才四更天,不到五更,有必要这样着急吗? 秀荪道,“申妈妈,老太太这不是担心明早睡过了头,忘记吩咐啦。” 申妈妈了然,笑着退了下去。 第二天,秀芷抱着灵卉,牵着秀芊,也一块儿来给阮氏道喜,灵卉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弟弟,一看见就咯咯咯地笑,秀莞也来了,坐了片刻见没人搭理她,就找了个借口去了苾芬馆找赵姨娘。 屋里也没人在意她,秀荪却吩咐小喜鹊警醒着点,去犀莯堂打听下秀莞最近在忙什么,统统报给她知道。 小喜鹊领命出了门。 也许是前段日子瘟疫的风波叫她们心有余悸,也许是老太太最近加强了管理,苾芬馆和犀莯堂都没有什么太过惹眼的动静,秀荪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换了外松内紧的方式。 当天下午,江浦老宅的二老太太亲自带着儿媳妇过来,顺便带来了写着小弟弟名字的大红纸笺,上书“褚秀芃”三个大字。 老太太接过,看着很是满意。 芃,是草木茂盛的意思,二老太爷这是预祝老四房子孙繁盛。 “好嘞,这孩子有名儿了。”不知不觉,她又抖起了年轻时常用的京片子。 二老太太看了孩子,夸了几句,妯娌俩说了几句话,二老太太告辞了。 这边二老太太一走,老太太又吩咐申妈妈道,“快马加鞭派人去告诉八老爷,咱们家十三少爷有名儿啦,叫褚秀芃。” 申妈妈捏了把汗,这上一拨报信的人才出去不到三个时辰,老太太真是高兴糊涂了。 申妈妈出去告诉文管事又要找个送信的,这边陈妈妈进屋来,将一封信交到了阮氏手里,说是阮家的信。 秀荪坐在旁边觉得奇怪,阮家远在扬州,快马加鞭送信也得三五天才道,怎么这么快就有回信。 “娘,我给你读吧,看信费眼睛。”秀荪从湘妃榻上做起来。 老太太去安排洗三礼的事儿了,姐妹们都各自回了院子,茹娘子跟着二老太太回江浦老宅看看借住在那里的相公和儿子,老四房没有男主人在,不好留外男住宿,茹娘子的相公来浦口帮助救治瘟疫患者的时候结实了二老太爷。 听说他是陪着茹娘子来的浦口,二老太爷便盛情邀请茹娘子的丈夫和儿子在江浦老宅住下了。 秀荪结果信取开一看,原来是阮家舅舅听说浦口闹了瘟疫来问平安的话,又问阮氏生产的时候要不要把阮家老太太和阮家舅母送到浦口陪她。(未完待续。) :感谢迦雅迪帕的两张月票。。感谢熊猫insha的月票。。这章是上午的,还有下午的,我先睡一会儿再写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洗三 秀荪给阮氏念信,想着自己变成褚秀荪以来和舅母、外婆还没有见过面,心里还在好奇,就听阮氏哼了一声。 秀荪疑惑,放下信,她猜想着常常都是阮家舅舅来看阮氏,阮家舅母张氏应该和阮氏不大对盘,而这封信的关键不应该是在阮家老太太吗?难道阮氏和阮家老太太的关系也不好? 仔细想想,阮氏和阮家舅舅似乎都是在祖母的身边长大,那位扈氏老太太,似乎是个厉害人物。 陈妈妈抱着秀芃来回走了两步,柔声劝着阮氏道,“太太,您别生气,这月子里可要注意调养,稍有差池要留下病根儿的。” 秀荪在一边儿听着更奇怪,居然不劝阮氏接受娘家人的关怀,反而叫她别生气。 不一会儿,秀荪就不用疑惑了,因为阮氏并没消气。 她揪了揪被面,恨声道,“人家的娘亲都是帮自家女儿,就只有我娘,居然帮着个外人残害闺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仿佛还是不解气,阮氏又将床里的枕头砸在了地上。 秀荪讷讷吞下手里的芙蓉糕,“娘,外祖母到底怎么了?” 陈妈妈有些着急,“太太,消消气,小姐还在这里呢。” 阮氏看了一眼秀荪,终于有所顾忌,略略控制了情绪。 秀荪都听到这里了,当然不会死心,“娘,到底怎么了?外祖母过来会给咱带来麻烦吗?您告诉我。咱们好想办法。” 阮氏实在说不出口,只道,“没什么事。就是你外祖母年纪大了,有些拎不清,等她来了,你凡是不要和她硬顶,免得落人口实,出了什么事都有为娘呢。” 秀荪便不再追问,又拈起一块绿豆糕慢慢吃。同时竖起耳朵,想听听她们还说什么。 可是阮氏什么也没再说。靠回大迎枕上,闭目养神,屋里的气息渐渐安静得诡异。 秀荪吃完了那块绿豆糕,借口要帮老太太看看洗三礼的事情。灰溜溜回了浣石山房。 她捉着老太太问,“祖母,您就告诉我吧,为什么我娘一听说我外祖母要来,反而会生气呢?” 老太太被她缠得无奈,再加上心里已经把秀荪当成了可以拿主意的人,便把自己知道的挑拣着说了一些。 “你那外祖母呀,从来都是个拎不清的,耳根子软。总是爱听她身边的那赵妈妈的话。”老太太提起这事,似乎也有些生气似的,“当年你娘的祖母扈氏也没少被她气着。” 秀荪却奇迹般地抓住了关键。“赵妈妈?” 这个赵妈妈是怎么冒出来的,还好死不死偏偏姓赵? 老太太听秀荪提出这个问题,就点了点头,“那赵妈妈就是赵姨娘的亲娘,不然那赵姨娘三天两头挑事儿,早被你娘送庄子上去了。” 还有这回事? 秀荪长大了嘴巴。 她想起阮氏方才抱怨的话。帮外人残害自家闺女?那个外人……不会是赵姨娘吧。 这个,这个…… 秀荪表示无言以对。这位亲爱的外祖母,不会投胎的时候没带脑子吧。 她实在太好奇了,那位赵妈妈是怎么让她外祖母尤氏言听计从的。 洗三礼当天挺热闹,和老太太交好的几家夫人都来了,江浦老宅的女眷也倾巢出动,连大房的秀蔓也带着妹妹秀菲来了。 只是,她们身边,还多了个女孩子,看那身衣裳,竟然也是戴孝的。 大房的大老太太和大太太已经没招了吗?竟然想凭借这个来恶心老四房? 可是,这女孩子是谁呀? 秀莞也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位妹妹以前没有见过,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秀蔓道,“这是我表妹,叫乌雨清,刚从福建来。” 叮! 姓乌,从福建来,还戴着孝,这个,这个,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这女孩,就是大太太娘家侄女,秀蔓未来的小姑子,去年在江浦城外遭截殒命的乌柯氏的女儿! 她怎么会出现在浦口?不会是来投靠大太太的吧。 再看她身子单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说来也是,凉国公府已经倒了,柯家凉薄,乌雨清的外家是没的指望了。乌老爷迟早要续弦,儿子还好说,女儿就不免要受委屈,所以送来了她亲姑姑和未来大嫂家里,既可以提前培养感情,又省心,何况乌雨清的娘间接也是因为了大太太的事儿去世的,那么褚家替乌家养个女孩怎么了。 秀莞道,“原来如此。”又夸了乌雨清几句。 平日里不太喜欢秀莞的秀蔓也渐渐有了笑模样,这毕竟是她小姑子,秀莞礼遇她,就是给自己面子。 正在姐妹几个聊得热火朝天,那边大姑太太咋咋呼呼地过来了,看见秀荪,笑着道,“秀荪又长漂亮了。” 她捏了捏秀荪圆圆的脸蛋,从身后扯出个杏眼桃腮的女孩子,看上去和秀荪差不多大。 “这是你们的表姐,叫杏娘。” 大姑太太攥着温杏娘的手指都有些发白了,显然是硬扯着她,只见温杏娘略略低着头,很是腼腆的样子,还真不敢相信这是一对母女。 秀荪走过去给温杏娘福了福,笑着牵了她的手,“温姐姐好,初次见面,我是老四房的秀荪。” 温杏娘赶紧回礼,几个女孩又是一阵互相行礼,这下子总算都认识了。 可是这件事很有意思不是吗?秀荪和秀芷秀莞一块儿招呼着各位姐妹进屋去,觑了一眼柔弱可人的乌雨清,又瞥了一眼腼腆安静的温杏娘。 乌雨清十岁,温杏娘八岁,这两个女孩同时出现在浦口,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要知道褚秀苡也才刚好十一岁,这都算是年龄相当呀。 大老太太和大太太是彻底和褚秀苡闹翻了,如今仅仅能维持表面的和谐,而若是褚秀苡娶了与她们关系亲近的姑娘,这是不亲也要亲了。 只是,乌雨清和温杏娘,一个是大太太娘家侄女,一个是大老太太的外孙女,这到底是双重保险呢?还是各怀鬼胎呢?(未完待续。) :ok,这是今天晚上的,明天的起了床再写。。呜呜,昨天走了好多路,今天老是困,得多存点稿才有安全感呀。。加油。。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外婆 女眷们聚在一块儿,看着婆子给小孩洗澡,一边往澡盆里扔各种金银锞子,一边夸奖这孩子有福气,将来必成大器之类的。 礼成之后,三三两两去了花厅用饭,席上有二老太太、老太太、七老太太,还有三太太、五太太张罗着,也是各种热闹。 又几日,秀荪八岁生辰,全家聚在一块儿吃了碗寿面,就算庆祝过了。 阮氏觉得秀荪受委屈了,私下里补了一匣子首饰给秀荪,秀荪打开那黑漆堆彩描金的八宝匣子,流光溢彩顿时点亮了眼前的世界,她再次领教了阮氏的财大气粗,怪不得太祖皇帝总是看商贾世家不顺眼,虽然不太地道,可这人呀,仇富也是难免哒。 茹娘子给阮氏重新定了食谱,阮氏每天喝着各种汤汤水水,坚持锻炼,容色渐渐恢复,显得比平日里更加艳丽一些,秀荪看着高兴,要给阮氏画像,阮氏笑着答应了,其实根本不指望秀荪能画出什么来。 秀荪本来也不擅长绘画,两天不成便丢开了手,正在此时,阮家的队伍浩浩荡荡进了佛手湖别院。 阮家老太太、阮家舅舅、阮家舅母、阮家大表哥、阮家二表哥、阮家大表姐,再加上整整一船的特产礼物,在浦口码头登岸的时候,就引起了乡亲邻里的注意,这回大家都知道了褚家老四房的太太生了个儿子,老四房从此后继有人。也领教了阮家对这个女儿的重视。 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从侧门直接到了垂花门,秀荪姐妹几个在垂花门前迎接。 打头马车的车帘掀起来,秀荪总算是见到了这位神奇的外祖母。当然,还有那传说中的赵妈妈。 外祖母尤氏长得极漂亮,容长脸,柳叶眉,面皮白白的,已经有不少皱纹,皮肤却挺有光泽。看上去并不显老,头发还是乌黑的。梳成油光水滑的攥儿,斜插了一柄翡翠簪子。 最出彩的就是那一双眼,阮氏应该也是像这位外祖母,大大的。水汪汪的能照见人,不过,都已经奔五十的人了,却有这么一双看上去又无辜又纯粹的眼睛,怎么看叫人怎么觉得怪异。 难道这就是不用脑子的结果?秀荪腹诽。 “这可是四小姐?”尤氏身后,有个略微刺耳的声音颤抖着问。 秀荪抬头望过去,只见是个老妪,她头发已经花白,面皮还白白的。应该也有五十左右了,五官看上去挺熟悉的,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清秀人。就是那一双眼睛,轮廓凌厉了些,看着叫人觉得不舒服,再配上那刀锋般的嘴唇,秀荪第一眼看到就不喜欢这人。 她身上穿着石青色杭绸褙子,和尤氏身上那件藏青色杭绸褙子对比着。无论是料子还是绣工相差无几,这两人走在一处。看上去不一点也不像主仆,反倒像是姐妹。 而此刻,这个看上去像是尤氏姐姐的婆子正痴痴望着秀莞,满脸都是怜惜温情。 秀荪心里不是太高兴,这一大堆主子还没发话呢,她一个奴才先开了口,还一副忘乎所以的深情状,是做给谁看? 她瞥了一眼外祖母尤氏,却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那一双与年龄严重不符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不满与奇怪,反倒像个看客一般,为着一出至亲相见的场景而感动。 秀荪看得觉得脑仁儿疼,理论上,阮氏才是秀莞的母亲好不好,那么尤氏才应该是外祖母,赵妈妈这一个小妾的亲娘在这儿做什么骨肉情深,把阮氏至于何地,把尤氏又置于何地! 可是,这个场合,尤氏不开口,秀荪是不好上前呵斥她的奴才的,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即使这主人是个纸老虎。 她只好往第二辆马车望去,阮家舅舅正扶着阮家舅母张氏下马车,暂时没注意这边。 倒是秀莞看赵妈妈这样子,心里极其膈应,她正经的外祖母就在边上站着呢,她这个做下人的,在这儿表演什么祖孙情深。 她面无表情地转了个身,对着尤氏敛衽行礼,“秀莞拜见外祖母。” 秀荪姐妹几个也跟着下拜。 赵妈妈那激动掺杂着喜悦的表情就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秀莞就权当没看见,阮家舅舅舅母和两位表哥也下了车,一番互相见礼之后,秀莞垂着眼上前扶着尤氏的手臂道,“外祖母,母亲可想念您了,听说您要来,整天念叨着呢,老太太也等着您呢,咱们这就进去吧。” 尤氏丝毫也没感觉到方才的一点点暗流涌动,见这个外孙女柳条一般漂漂亮亮的,还对自己这么亲热,立刻就喜欢上了,拍了拍她的手,由她扶着挎进了院子门。 张氏见了这一出,撇了撇嘴,一句也没和秀荪几个寒暄,高高扬起下巴,跟在尤氏身后进了门。 她在家的时候就看不惯尤氏这尊卑不分的样子,不想她今天丢脸丢到了亲家,无奈她是儿媳,不好多嘴。 阮家舅舅面色不变,笑着招呼几个小辈进去,乌泱泱一堆人先进了老太太的院子。 灵卉正趴在老太太罗汉床上玩拨浪鼓,看见这么多人进来,躲在老太太身后,露出半个头,老太太就介绍这是她娘家外甥孙女。 张氏见了,笑着夸了两句这孩子长得好,顺便将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玉镯子送了灵卉当见面礼,尤氏却在一旁傻傻地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是赵妈妈推了推她,她才想起来,解了一块翡翠玉佩给了灵卉。 这短短不到一炷香时间,秀荪已经有些了然,估计她这位外祖母是个从来不管事的,什么事都不上心,什么都听这赵妈妈的话,从心里把赵妈妈当成了主心骨、亲人,甚至姐妹。 她忽然明白赵姨娘为什么敢大喇喇爬八老爷的床,又为什么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了,上头有人呗。 只是阮氏,未免也太心软了,秀荪相信她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弄死赵妈妈和赵姨娘母女,至今没有动手,只不过是碍着尤氏而已。 她在心底叹了一声,阮氏看着又强悍又狠辣,终究是相当重视家人的。(未完待续。) :谢谢黄瓶子的月票。。谢谢月移西楼的两张月票。。同时谢谢冰~~雪一直帮我捉虫,我都看到你的留言了,有空就回去改,请继续帮我,谢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母女 老太太也注意到尤氏和赵妈妈之间的互动,垂下眼帘当做没看见,她显然不是第一次领教这个亲家的天真。 当然啦,如果这个尤氏稍微靠谱点,她婆婆扈氏也不至于临去的时候非要将孙女托付给褚家还陪上大笔陪嫁了。 她笑着夸了两句阮家两位少爷一表人才,又拉着阮家大小姐阮德绘的手仔细打量,叫申妈妈拿出两匣子描金墨锭做见面礼,又给了阮德绘一支点翠簪子。 张氏本来见了那点翠簪子又大又漂亮,如意的式样寓意也好,挺高兴的,却见老太太给少爷们见面礼是一般的盒子、一般的内容,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有些冷硬。 褚家二表哥阮德纮是庶子。 老太太扫了一眼,就明白张氏心里想的什么,本以为张氏会带两个嫡子过来,也就是阮家大少爷阮德续和阮家三少爷阮德纯,所以才准备了两份一样的见面礼,不然准备价值大致相等的两种物事也是可以的。 而如今,阮德纯没来,反而不伦不类带了个庶出的阮德纮,当她是傻的不明白她的小心思吗? 不就是觉得嫡长子阮德续反正已经订了亲,而心爱的三少爷阮德纯却和秀荪年龄相当又还没定亲,怕被褚家看上吗? 哼,老太太腹诽,要不是阮氏,她才懒得考虑和阮家亲上加亲。 听说那阮德纯过了童生试。那又怎么样?还敢看不上她家的秀荪,小小年纪过了童生试却考不上秀才的多了去了。 老太太坏心眼地想。 她得让阮氏早点知道这件事才行,以阮氏的骄傲性子。八成从此看张氏不顺眼,再也不考虑把秀荪嫁回娘家的事儿了。 老太太笑着道,“亲家老太太还没见到外孙子吧,咱们这就过去看看。” 尤氏听了,仿佛刚想起来此事,高兴地应了,一群人又乌泱泱去了葱介轩。 到了正屋门口。赵妈妈拉了拉尤氏的袖子,面露恳求。尤氏想起来方才在马车上赵妈妈的哀哀请求,便笑着道,“你这就去看看你闺女吧,”又笑着对扶着自己胳膊的秀莞道。“你也去吧,和你外祖母许久不见,理当亲热亲热。” 秀莞的脸色就白了白,尤氏竟然把赵妈妈这个下人说成她外祖母,不就是间接说她是个下人吗? 她紧抿着嘴唇福了福,深深埋着头趋步往联通苾芬馆的穿山游廊上走。 赵妈妈见了,赶紧跟了上去,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回廊的转角。 其实秀莞真心小心眼了,尤氏把赵妈妈当做亲姐姐。自然没有贬低人的意思。 此刻,尤氏也丝毫没有感觉到秀莞的窘迫,笑着跟着老太太进了屋。 这都是阮氏娘家人。老太太在阮氏屋里坐了坐,就借口回去看看灵卉,起身回了浣石山房,顺便把秀芷和秀芊带了回去。 秀荪在角落里找了个小杌子做了,听尤氏、张氏、阮家舅舅和两位表哥和阮氏讲话。 大表哥阮德续坐在她身旁的小杌子上,看了秀荪两眼。小声道,“多日不见。妹妹长得好看了。” 秀荪抬起头,见大表哥一脸慈爱,满眼都是汇入心田的关爱,也回了个甜甜的微笑。 这位大表哥十七岁,少时读书,中了秀才之后便跟着阮家舅舅出门经商,阮家舅舅是打算让这个长子继承家业的,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做几年生意再参加乡试不迟。 据说当时阮家舅母张氏很不赞同,她出身官家,父亲曾任江西九江府同知,正五品,一心也想让儿子走仕途,好给她挣副诰命霞帔来。 不过大表哥本人愿意经商,她也没有办法,从此一心给自己的两个嫡子找官家小姐为配。 坐在秀荪另一边的大表姐阮德绘也欣慰道,“我听父亲说是无锡的茹娘子专程来给妹妹调理身子,这才大好了,你好好调理身体,必有后福。” 秀荪也对着她笑笑。 这位大表姐看上去倒挺正常,没有尤氏的天真无脑,也没有张氏的高傲自大,她飞速扫了一眼大表姐神态,道和阮氏有几分神似,心里就添了许多好感,笑容自然更加会心一些。 阮德绘见这个小表妹包子一般的小脸甜甜地对自己笑,抬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凑在她耳畔道,“我特意给你留了好东西做生辰礼物,回去给你。” 秀荪当然要领情,握着大表姐的手道,“姐姐今晚和我一起住粉镜坞吧。” 自从灵卉搬进了老太太的碧纱橱,秀荪便没有个正经住处了,老太太吩咐人将粉镜坞里外里打扫了一遍,又重新调整了陈设,留给秀荪放东西,平日里还是陪着老太太住。 “好呀。”阮德绘欣然应允。 只有二表哥坐在稍远的地方不说话,却抬头看了秀荪两眼,秀荪只当没看见。 大人们的谈话氛围却明显没有小孩子们这边气氛和谐,张氏坐在一旁摆着张骄傲的脸,冷冷地不说话,尤氏看过孙子,拉过阮氏仔细打量了两眼,放下心来,就提起了赵姨娘。 “她这些年服侍你和女婿也不易,如今你也有了嫡子,不如回头就送她去永州伺候女婿,也让她有机会生个一男半女,将来年纪大了也好带着儿子分出去过。”尤氏拉着亲生女儿的手,一脸真诚。 秀荪耳朵尖,无奈脑子反应有点慢,她猛地抬起头,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是她听错了,还是听错了,还是听错了? 还带着儿子出去过?那儿子的影子都没有呢。分出去过,分的是谁家的财产呀!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圣母!为了别人的女儿,不惜把自己的女儿慷慨地贡献出来给人家当踏脚石,居然还如此理所当然! 阮德绘看见秀荪那仿佛被雷劈了的表情,脸色也黑了黑,她自然不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家祖母有多拎不清,可是,可是那都是在家里,如今虽然在姑姑家,还是觉得很丢脸。 张氏更是觉得丢脸,她这位婆婆是阮家和恩人指腹为婚的,不料生出来长大是这么个货色,阮家的祖宗要是有知,估计会被再气死一遍吧。 幸好阮家有福,老祖宗扈氏内外一手料理,顺手将孙子培养成才,并直接跳过了尤氏将管家之权交给了自己,不然阮家的脸早就被丢尽了。 果然小户人家,没见识得很。 张氏嫌弃地扫了一眼正和阮德绘热聊的秀荪,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小丫头,父亲也只不过是个秀才,听说去年乡试还落了榜,这样的儿媳妇,倒贴钱她也不能要。(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恶作剧 阮氏听了这话,并没有气得跳起来,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只道,“娘说得有道理,容女儿考虑考虑。” 尤氏见女儿这么听话,挺开心的,并没有赵妈妈说得那么难嘛,她内心有点洋洋自得。 母女俩遂讲起了衣裳首饰的话题。 尤氏年幼贫苦,后来嫁入阮家,面对那么多金光璀璨的物质扑面冲击,适应了好些年,最终把自己适应成了这个样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很爱打扮,月月都要做新衣裳,打新首饰,比大姨妈还准时。 是以衣裳淘汰得也快,常常赏给身边的下人,不只赵妈妈,连跟在身边的几个丫鬟婆子,都穿得比褚家的仆妇还要光鲜。 张氏犹自在一旁装清高,阮家舅舅见老娘没再继续说出格的话,也就不再插嘴,只问秀荪最近的功课。 秀荪一一答了,当然,除了女四书,其他什么女红针织,算盘管家都掌握得一般般,张氏在一旁冷着脸撇嘴。 舅舅就又问了阿红和几个护卫是否合用,秀荪当然给予很高的评价。 半个下午,一屋子人凑在一块儿喝了茶,分析了半天我朝妇女穿衣潮流,一块儿用了晚饭,便散了。 秀荪禀了老太太,拉着大表姐回了粉镜坞,这边还是她第一次住,姐妹俩在一张床上歇了。 第二天一大早,阮家舅舅带着两个儿子去江浦老宅拜访了。张氏非要跟着去,阮家舅舅只好应了。 在张氏的心里,她是出身官家的。身份高贵,和老四房这种白身之家没有共同语言。人恰恰总是看到自己光鲜的地方反而忽略了别人,张氏的父亲也早致仕了,却偏偏想不起来老太太的父亲致仕前还是阁老。 秀荪和大表姐在浣石山房和姐妹们一起陪着老太太用了午膳,一块儿去了葱介轩陪阮氏,正巧碰见了尤氏也在。 而她旁边那个面色尖刻的妇人正是赵妈妈了,秀莞也立在一旁。 大家伙亲亲热热聊着天。正说到让赵姨娘去永州陪着八老爷的事,赵妈妈自然是前一晚已经听尤氏说过了。如今特意将话题引到这儿,她转了转眼珠子,走到屋子中间,扑通一声就给阮氏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老奴谢姑奶奶大恩,谢姑奶奶大恩!” 还吩咐屋里侍立的小丫鬟去苾芬馆把赵姨娘叫过来给阮氏磕头。 那小丫鬟站在原地不动,只朝阮氏看去,平日里没有阮氏的首肯,姨娘们是不能随意进来的。 阮氏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那小丫鬟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赵姨娘羞答答进来,柔柔弱弱地给阮氏磕头。“谢太太成全。” 阮氏一声也没吭,只笑吟吟看着她磕头。 赵妈妈母女俩对视了一眼,交流了一下得意、激动等情绪。 秀莞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觉得格外难受,两颊火辣辣得烧得疼。 她虽看不上赵妈妈和赵姨娘,这却是和自己有实打实血缘的亲人,如今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她也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打了一遍。 大表姐装作没看见,捧着茶碗垂着眼。 秀荪在一旁冷眼瞧着。对这位赵妈妈没有了昨天的那种忌惮。 身在底层的人,总是对高位的人有那么一种幻想。觉得上位者无所不能,有无限的权限去压制别人。 例如戏文里,皇上往往能凭着喜好一语定乾坤,本来山穷水尽的剧情,往往因皇上的一念之差而柳暗花明,悲剧变喜剧。 例如现在,赵妈妈母女妄图就这么将此事过了明路,从此板上钉钉。 真真可笑可怜。 难道赵姨娘忘了,就在几个月前,王姨娘就是因为一包巴豆粉末才留在了家里的? 秀荪是不担心赵姨娘的,这里面可以玩儿的猫腻多了去了,她相信阮氏完全又能力在送赵姨娘走之前,像对付王姨娘一样,给她的吃食里加点料,让她天天爬床也生不出孩子。 可是这个赵妈妈,怎么就这么讨厌呢?得了便宜就罢了,还这么高调的卖乖,真不明白阮氏和阮家舅舅这么厉害的人,怎么能容下赵妈妈活到现在。 从葱介轩出来,秀荪找了个借口将小喜鹊拉到个僻静的地方问,“听说你哥哥在外院当小厮了,让他去给我跑个腿吧。” 小喜鹊傻傻道,“小姐吩咐。” 秀荪凑在她耳边道,“让他给我想办法弄包巴豆。” 小喜鹊一听,脑袋一歪,道,“小姐,你又有什么坏主意呀。” 秀荪拍拍她的脑袋,笑嘻嘻道,“没事儿,听话,出了事儿我兜着。” 小喜鹊得了这话,立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然后转身跑去外院找她哥哥了。 晚膳时分,一包巴豆粉到手,秀荪去小厨房找了任妈妈。 用过晚膳又等了一等,秀荪和小喜鹊一人端着个炖盅去了尤氏住的院子。 秀荪进了屋先行了个礼,“外祖母,秀荪听下人说,最近您睡眠不好,怕是浦口的气候您不习惯,见厨房有福建刚送来的甲鱼,就炖了汤给您送来。”说着将手中的炖盅端到尤氏面前。 尤氏很高兴,又见秀荪身后小喜鹊手里还有个炖盅,秀荪适时解释道,“汤多出一些,秀荪就自作主张又盛了一份,送给赵妈妈尝尝。” 她笑着斜睨着赵妈妈,是以小喜鹊将手里的炖盅呈到赵妈妈面前。 赵妈妈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抿着嘴唇的样子很像赵姨娘,小喜鹊有力气,高高端着托盘就这么举在赵妈妈面前。 似乎赵妈妈不接过去,她就不会放弃一般。 这时候尤氏已经由秀荪伺候着喝了一口,在任妈妈指导下做的当然鲜美无比,尤氏由衷赞叹了两句我家秀荪好厉害之类的。 秀荪就催赵妈妈也尝尝。 赵妈妈嘴唇发白,干笑着道,“我是个下人,怎么配和老太太一个锅里喝汤。” 秀荪从容地笑,“赵妈妈多心了,这汤本就是多出来的,您是我外祖母的贴身妈妈,吃我祖母剩下的饭食也是天经地义的。” 她才不会亲亲热热和她拉家常,说什么大家都是一家人的话。这么没上没下,尤氏一个人就够受了。(未完待续。) :感谢小猪懒洋洋01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章 警告 秀荪又朝小喜鹊使了个眼色,小喜鹊便将那托盘又往赵妈妈跟前凑了凑,差点贴在人家鼻尖上,赵妈妈正好立在罗汉床和落地罩的夹角处,躲都没处躲。 尤氏看不出赵妈妈内心的焦虑,见秀荪对赵妈妈如此礼遇,觉得是秀荪对自己亲近才进而亲近赵妈妈,笑着劝道,“都不是外人,你也坐下吃了。”指了指罗汉床的另一边。 秀荪笑着整了整罗汉床边的垫子,尤氏,秀荪,小喜鹊,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直勾勾盯着,赵妈妈顿时觉得腿有些软。 “我,我是个下人,怎么能在主人面前吃东西。”她这时候想起自己是下人了。 秀荪顺水推舟,“赵妈妈不愧是外祖母身边的老人,最是懂规矩的,小喜鹊,给赵妈妈搬个小杌子来。” 小喜鹊动作很快,将推盘摆在罗汉床上,一瞬间就将小杌子摆好,还讲罗汉床边的脚踏摆在小杌子边,又将那托盘放在小杌子上面。 “赵妈妈请,”秀荪恭敬笑道,“您再推辞,这汤就凉了,我好不容易做的。” 这要是再拖下去,可就不恭敬了,赵妈妈左右为难,她总不能实话实说担心有毒吧。 她看了看秀荪,大大的无辜的杏眼中,盛满了恶作剧的快意,她恨恨在心里骂了句小贱人,又看了看那汤盅,量这小妮子也不敢放真正的毒药在里面。她心一横,坐下喝了那盅汤。 当天晚上,第二天赵妈妈就开始上吐下泻。幸好茹娘子在,诊断是水土不服,也不排除染上了什么不明的病气。 言下之意,还是移出去好了,于是赵妈妈就只好在阮氏在附近的陪嫁庄子上安置。 恶作剧大获全胜,秀荪总算浅浅出了口恶气,那巴豆粉当然没查到。哪有吃了巴豆粉第二天才拉肚子的,秀荪当然不会笨到把那巴豆粉洒在自己送去的汤里。 这天。秀荪和大表姐约好了一块儿弄凤仙花汁送给姐妹们,大表姐去找器皿,秀荪去花园里采凤仙花。花园里有个暖房,留着一些凤仙花。正巧已经盛开,正是采摘的好时候。 暖房里有些热,秀荪提着柳条花篮出来,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心脾凉爽很多。 正当她深呼吸伸展伸展酸痛的胳膊腿儿的时候,有个柔柔弱弱,凄凄清清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七小姐好兴致,摘这么多花说要去做什么呀?” 秀荪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赵姨娘的声音。翻了个大白眼,腹诽道,你管我采花做什么呢。多管闲事。 她将手中的篮子递给小喜鹊拿着,回过身斜睨着赵姨娘道,“赵姨娘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她抬眼扫了圈四周,隐约感觉到附近有人藏着,会是谁呢?这个家里唯一可能给赵姨娘撑腰的八老爷远在千里之外。 赵姨娘迈着小步子走近,也不回避秀荪的问题。“自然是来找七小姐求情。” 哼,你的脸可真大。秀荪继续腹诽,嘴里却笑道,“给谁求情呀?”脚步却没停,根本懒得搭理她。 赵姨娘还是第一次和秀荪单独碰面,摸不准她的脾气,按照自己惯常的习惯捏着嗓子道,“七小姐好狠的心,赵妈妈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您也下得去手。” “我不明白姨娘的意思,若姨娘生了病神志不清了,我倒是可以去禀了太太,将你也送到庄子上去静养。”秀荪毫不客气,脚步不停,也没有加快。 “七小姐明白我的意思。”赵姨娘没有放弃,秀荪一直认为,赵姨娘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坚强的内心,雷都劈不倒。 “我不明白。”秀荪不慌不忙,无论有没有人偷听,她都没有和她开诚布公的资格。 “七小姐,”赵姨娘拿秀荪丝毫没有办法,这园子里,除了尤氏,大概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没有丝毫办法,她内心很是焦虑,“七小姐您到底想要怎样!” 她着急上火,声音不自觉提高。 秀荪头也没回,语气仍然温和,“我不想怎样。” “七小姐!”赵姨娘眼看着秀荪要上抄手游廊,攥着拳头大喊了一声,秀荪这次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这并不是秀荪第一次看见赵姨娘这样的表情,惨白着一张脸,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压根咬得死死的,浑身隐隐发抖,就像那穷途末路的母狮,似乎你再进一步,她就会跳起来咬断你的喉咙。 秀荪灿烂地笑了,“姨娘保重,我先走了。” 赵姨娘还想追,被小喜鹊抬手一挡过不去了,小喜鹊最近跟着阿红练些拳脚,也有点力气,对付赵姨娘这样的弱女子不在话下。 看着那一对主仆圆滚滚的两条身影摇摇晃晃消失在抄手游廊的转角处,赵姨娘气得跳脚,她身后的花丛中,秀莞分花拂柳走出来,“没想到七妹妹心机如此深沉,竟然油盐不进。” 赵姨娘咬着牙狠狠道,“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小贱人和她那个娘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还天天把自己装成这般心安理得的样子,也不嫌恶心。” 站在不同角度,果然观察结果不同,其实秀荪和赵姨娘有相同的困惑,她常常疑惑赵姨娘天天作那副全世界都欺负她的模样,怎么也不嫌恶心。 “娘,咱们该怎么办?”秀莞一直觉得秀荪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没想到转眼间她就敢下药了,下药的对象还是她外祖母。是的,这会子她想起来赵妈妈是她外祖母了。 “能怎么办?”赵姨娘握住女儿的手,她手指冰凉,重心不稳,踉跄了两步才维持住平衡。 她颤声道,“她方才叫我保重,是警告我呢,她能对赵妈妈下泻药,就证明能下毒药,只要她愿意,弄死个奴才还不是轻而易举?” “难道就这么算了?”秀莞纤弱的十指握紧成拳,她不甘心,她极其不喜欢这种受人摆布的感觉。 “还能怎么办?”赵姨娘也没辙,将手从秀莞手里抽出来,捻了帕子擦眼泪,“谁让你站在任人摆布的位子上,儿呀,平日里为娘和你说这是你总是嫌我唠叨,你难道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吗?娘是没机会了,你可不能这样子呀。” 秀莞动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未完待续。) :谢谢水月花道的打赏,谢谢13600815236的两张月票。。亲们,明天第一天上班,今天就不继续存稿了,明天下班了再写,最近有点卡文,所以出文比较慢,写到下一个节点可能会快一些,我正在尽量加快速度。。下周有可能出差,具体情况现在也不确定,我尽量存稿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小船 秀荪这次的行动算是没被抓到把柄,直到几个月后,有人想找小喜鹊哥哥的麻烦,秀荪放出话去,小喜鹊的哥哥是阮氏给她挑好的陪房人选,从此人家再也不受刁难,反而十分抢手,那躲在暗处的,只能憋闷得呲牙咧嘴。 这回算是秀荪的小练习,完成得不错,阮氏也就没管。 为了缓解尤氏没有赵妈妈陪伴的孤独心情,秀荪天天都拉着尤氏去阮氏屋里坐,尤氏母女比平日里亲热了许多。 直到过了满月宴,尤氏打算要走了,阮氏却愁容满面,尤氏心疼女儿,柔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刚生了儿子,正该高兴的时候,这人呀,心思别太重,想太多对身子不好。” 阮氏抬眼打量自家娘亲那一双小姑娘一般清澈的眼,无奈地叹息,她说的还真是她自己的切身感受,可是,怎么越听越觉得别扭呢? 不过这点小别扭怎么会改变她的计划,阮氏继续蹙眉道,“娘,我害怕。” 尤氏笑着揽住闺女的肩膀,安慰道,“不怕不怕,你是个有福的。” 阮氏直接趴在娘亲身上哭了起来,“我这算什么有福,都二十好几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我就想起之前那个没福的小子,呜……” 尤氏听了心里咯噔一声,她也记得那个早夭的孩子,当年听说那个漂亮的外孙过世了,她还病了一场。幸好有赵妈妈在她身旁照顾。 “唉——”整天乐呵呵的漂亮老太太眉眼也沾上了愁绪。 是呀,这个要是还立不住,可怎么办。阮氏转眼就三十岁了,这女人,三十岁是个坎儿,要是养不好,再不顺心,就再难过好了。 她也跟着发愁。 阮氏却伤心道,“娘。您就知道为那赵姨娘考虑,也不想想女儿我的辛苦。这个节骨眼儿上,当然是让我多生几个好傍身,您倒好,竟让我把赵姨娘送去老爷那里。您这是用你女儿给人家当踏脚石呢。” “哎呦呦,我的小祖宗。”尤氏乍一听阮氏这么说,很是伤心,将阮氏幼时的称呼也带了出来。 “我怎么能把你给人家当垫脚石踩,你可是冤枉了娘呀。”尤氏记得眼睛都红了。 阮氏不依不饶,“可不是吗,我这刚生了儿子,你就让我送妾室去伺候丈夫,天下哪有这样的娘啊。我怎么这么命苦。” 尤氏辩解道,“那赵姨娘怎么是一般的妾室呢,她是赵妈妈的女儿呀。将来就算生了儿子也和你一条心,和你自己生的没区别的。” 阮氏攥了攥拳头,调整嗓音苦闷道,“明明能自己生,干嘛要别人生的孩子呀,再和我亲。将来分了家产还是要走的,到时候我该多伤心。”她只能用尤氏的逻辑去解释这一切。 尤氏一听。咬了咬嘴唇,揪了揪手里的帕子,“那你将来别让他分出去不就行了?” 这庶子都没有个影儿呢,尤氏还打算得煞有介事。 阮氏撇了撇嘴,继续哭道,“这可怎么行,庶子再亲也不是我生的,将他留在家里,还以为我怕他分薄财产,暗地里恨上了我,弄得家宅不宁。” 尤氏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这好心办坏事儿的事情经常发生啊,“这可怎么办,尤氏急得额头都冒了汗,迟疑道,那你就把他分出去不就行了?” 阮氏不乐意了,“凭什么呀,凭什么我因为怕庶子记恨就不能把他留家里?!” 尤氏急得摊着手颤颤抖抖的,“那要怎么办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阮氏倒平静下来,闲闲道,“娘,你着什么急呀,这庶子不是还没有吗?” 尤氏从焦虑中回到了现实,对呀,这不是还没有庶子吗? 她松了口气。 阮氏却又道,“既然没有,那就不用有了吧。” 尤氏一惊,抬起头看这阮氏,“可是,可是赵妈妈说……” 阮氏盯着尤氏的那茫然的脸,缓缓问,“赵妈妈说什么?” 尤氏愣愣复述,“赵妈妈说,她女儿可怜,让我怜惜她与你一块儿长大,好歹让她后半辈子有个依靠。” 阮氏破涕为笑,“娘,这还不简单,赵姨娘和我是自小的情分,她的下半辈子,我怎么会不管呢?” 尤氏听阮氏这么说,立刻放了心,握住阮氏的手,“这就好,这就好。” 阮氏为难道,“可是怎么办,娘您都答应赵妈妈了,我可怎么和赵妈妈交代呀。” 尤氏倒是很轻松,握住女儿的手安慰道,“你不用担心,赵妈妈是多好的人呀,我去说,她定不会怪你的。” 尤氏腹诽,她敢! 面上却保持着腼腆的微笑,“娘,还是您想得周到,您好好和赵妈妈说。” 等赵妈妈从田庄养病回来,局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氏忽然就不答应让赵姨娘去永州陪褚佑了,还劝她说什么有没有儿子都没关系,阮氏也有儿子呢,往后她让阮氏的儿子给赵姨娘养老。 赵妈妈气得肺都要爆出来了,养老有很多种方法,饿不死也有很多种方法,谁稀罕那蛇蝎妇人的儿子给自家闺女养老呀。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再次说服尤氏,阮家舅舅就带着一家子离开了佛手湖别院,打道回府了。 阮氏最后总结道,对付一个耳根子软,摇摆不定的人,只要抓住机会扳回最后一局就行了,之前敷衍即可。 当然啦,此种战术也就阮氏这个女儿用得,和尤氏朝夕相处的舅舅可就惨了,因为这一切对他来说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天气渐暖,都快到夏天了,秀荪姐妹几个再次踏上了往江浦老宅去的马车,前阵子闹瘟疫,这开课的日子又耽误了整整一个春天,如今路边翠绿的叶子迎着晨光摇曳,这年春天最后的时光,真美好。 在江浦老宅,秀荪碰见了一些熟悉的人,有乌柯氏的女儿乌雨清,也有大姑太太的女儿温杏娘,有这两个一块儿,秀蔓组建了送点心大军,天天给褚秀苡送点心去,对她来说,褚秀苡看上哪个都挺不错。 不过令秀荪意外的是,她碰见了阮家的二少爷,也就是她的二表哥,阮德纮。 阮德纮也在褚家族学附学了,从此,阮家的未来,正式与褚家绑在了一起。(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投名状 八老爷的回信到了,顺便送来了好多特产,老太太分了一些送去了江浦老宅。 秀蔓阴阳怪气讥讽两句,秀荪也只垂下眼没管,她现在有了两个表妹一起去褚秀苡面前晃,用不着她了,自然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龃龉,心里开始膈应了。 秀荪知道自己早就彻底得罪了她,也见怪不怪。 只是她们老四房的几姐妹上完十天的课回佛手湖别院的时候,也没见褚秀苡正眼瞧那两个姑娘。 这两个小姑娘,一个八岁,一个十岁,这就开始思考终身大事的问题了,现在的孩子果然早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秀莞和褚佩之间似乎多了些许隔阂,这次秀莞没有留在绣楼陪褚佩一起住,反倒是秀蔓秀菲领着乌雨清和温杏娘一起住进了绣楼,从此绣楼热热闹闹,再也不用褚佩到处拉住户了。 这天是个大晴天,秀荪坐在妆奁前,透过敞开的轩窗望着远处越过马头墙的湛蓝天空,心情莫名敞亮起来。 这几天她住粉镜坞,老太太似乎想要让她养成独立的习惯,不大愿意哄她睡觉了,秀荪却想祖母想得紧,一睁眼就打算去问安。 “小姐的头发又变黑了一点。”正拿着个梳篦给秀荪往头上抹桂花头油的鸳鸯欣喜不已。 秀荪收回视线,瞥了瞥透亮澄澈的镜子,似乎是有些黑了。她对着镜中的小喜鹊笑,茹娘子给配的药,果然有奇效。 头发的数量也多了一些。总算能抓成一把,她忽然想起自己上辈子堆云一般的浓密长发,觉得还是任重而道远,不知道这么注意保养着,能不能养出那么一把好头发呢。 这么一点脆弱的头发,根本没办法梳什么发髻,只能绑成最简单的双丫髻。这么稀疏的头发,根本不能缀那些金呀玉的。只用小小的绢花和七彩绒线点缀,精巧的璎珞长长垂落耳际,倒也增添几分俏皮可爱。 收拾停当,正打算起身往正房去给祖母请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晓燕正好过来,撩起琉璃珠帘,见秀荪已梳洗好了,笑道,“小姐,江浦的三太太来了,正在老太太处坐着呢,老太太叫您过去请个安。” 江浦的三太太? 吉氏?她来干什么?这又没有逢年过节,还趁着人用早膳的时候过来。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秀荪笑着起身,跟着晓燕在丫鬟婆子簇拥下去了浣石山房。 一行人从正房厅堂出去,走过穿山游廊。挑起湘妃竹帘,绕过那十二扇檀木刻山水纹屏风,就看见老太太歪在黑漆螺钿罗汉床上,身旁站着个小丫鬟不紧不慢地打扇。 老太太下首配套太师椅上,阮氏陪坐在陈氏对面,她们都朝自己望过来。和善的目光中,也仅仅透着和善。 咦?这气氛看上去有些严肃呀。 早有人通报七小姐来了。竹帘响动,一屋子女眷转过头,就见秀荪圆滚滚的身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老太太就让她给陈氏见礼,秀荪敛衽下拜,端正行了个福礼,脆生生给三伯母请安。 阮氏寒暄几句,领着秀荪退了出来就留老太太和三太太密谈,直到三太太要走了,阮氏才拉着秀荪往浣石山房走,“走吧,咱们去见你祖母。” 秀荪就跟着母亲,一路进了浣石山房。 老太太见阮氏进来,点了点头,眼神中还透着些满意,看到阮氏身后还跟着秀荪,面露疑惑。 阮氏就道,“你去给祖母沏杯茶来。” 申妈妈见状,就带着丫鬟们退了下去,关上了隔扇,自己守在门帘外。 秀荪给母亲和祖母端了茶,自己也没出去,就站在门边听。 祖母蹙了蹙眉,往晃动的珠帘瞥了一眼,阮氏就冲着老太太安慰地笑了笑。 老太太略一思忖,也就没再坚持,她本不想让一个小孩子知道这么多家里的事,而阮氏明显希望秀荪早早懂事,好吧,这也不是坏事。 祖母和母亲的谈话就隐约传来“娘,我那儿还有些现银,做什么要卖这些田庄古董,还是留着吧。” 一片寂静,祖母似是摆了摆手,她缓缓道,“银子我这儿也有,可这毕竟是五万两银子。” 阮氏听到这里,已有所悟,而老太太想起秀荪还在里屋听着,就继续细细解释。 “我带着佑儿搬出来这么些年,老宅子那边并不知晓老四房的虚实,今天二侄媳妇过来开口就要借五万两银子,恐怕是冲着你那二十万两的嫁妆来的。” “咱们要是轻轻巧巧地就拿出五万两来,那边还指不定怎么猜度咱们呢。”老太太笑声轻蔑。 “这几样东西,你一件一件卖,过几天先送去二万两,再隔几天把剩下的送过去。要让小二房的人知道,什么才是鼎力相助,免得需要钱财就想到咱们。” 阮氏了然,恭敬应是,拿了老太太的对牌和田契退了出去。 秀荪就撩起珠帘出来,爬上老太太坐的罗汉床。 老太太伸手揽着秀荪,问道,“早膳吃饱了吗?” 秀荪想了想,道,“吃饱了,就算没吃饱,转眼也要用午膳了。” 老太太慈祥地点了点头,又让下人把灵卉抱出来继续教说话,如今灵卉已经回说简单的句子啦,好玩得很。 秀荪就扒着老太太的胳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老太太抚着她发黄稀疏的头发,沉默了片刻才道,“想问什么?” 秀荪闻声立刻抬起头,嘻嘻一笑,“祖母,既然不想借他们钱,直接说没钱不就行了,田产古董他们又不是没有,何况老三房才是咱们褚家最有钱的。” 祖母看她小小年纪就想到这么多,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钱肯定是要借的,只是不能甩手太快以后招惹麻烦,况且你爹如能中进士,还要靠小二房提携。咱们褚家在朝廷根基不深,只有你二伯祖,在京城还有不少故旧。” 秀荪点了点头,这天大的人情,总要先占下再说。 哼,刚给她舅舅纳了投名状,如今就来索要老四房的投名状了,二老太爷出手的日子也快近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后续 防盗章节请误入,后面会改。八老爷的回信到了,顺便送来了好多特产,老太太分了一些送去了江浦老宅。 秀蔓阴阳怪气讥讽两句,秀荪也只垂下眼没管,她现在有了两个表妹一起去褚秀苡面前晃,用不着她了,自然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龃龉,心里开始膈应了。 秀荪知道自己早就彻底得罪了她,也见怪不怪。 只是她们老四房的几姐妹上完十天的课回佛手湖别院的时候,也没见褚秀苡正眼瞧那两个姑娘。 这两个小姑娘,一个八岁,一个十岁,这就开始思考终身大事的问题了,现在的孩子果然早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秀莞和褚佩之间似乎多了些许隔阂,这次秀莞没有留在绣楼陪褚佩一起住,反倒是秀蔓秀菲领着乌雨清和温杏娘一起住进了绣楼,从此绣楼热热闹闹,再也不用褚佩到处拉住户了。 这天是个大晴天,秀荪坐在妆奁前,透过敞开的轩窗望着远处越过马头墙的湛蓝天空,心情莫名敞亮起来。 这几天她住粉镜坞,老太太似乎想要让她养成独立的习惯,不大愿意哄她睡觉了,秀荪却想祖母想得紧,一睁眼就打算去问安。 “小姐的头发又变黑了一点。”正拿着个梳篦给秀荪往头上抹桂花头油的鸳鸯欣喜不已。 秀荪收回视线,瞥了瞥透亮澄澈的镜子。似乎是有些黑了,她对着镜中的小喜鹊笑,茹娘子给配的药。果然有奇效。 头发的数量也多了一些,总算能抓成一把,她忽然想起自己上辈子堆云一般的浓密长发,觉得还是任重而道远,不知道这么注意保养着,能不能养出那么一把好头发呢。 这么一点脆弱的头发,根本没办法梳什么发髻。只能绑成最简单的双丫髻,这么稀疏的头发。根本不能缀那些金呀玉的,只用小小的绢花和七彩绒线点缀,精巧的璎珞长长垂落耳际,倒也增添几分俏皮可爱。 收拾停当。正打算起身往正房去给祖母请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晓燕正好过来,撩起琉璃珠帘,见秀荪已梳洗好了,笑道,“小姐,江浦的三太太来了,正在老太太处坐着呢,老太太叫您过去请个安。” 江浦的三太太? 吉氏?她来干什么?这又没有逢年过节。还趁着人用早膳的时候过来,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秀荪笑着起身,跟着晓燕在丫鬟婆子簇拥下去了浣石山房。 一行人从正房厅堂出去。走过穿山游廊,挑起湘妃竹帘,绕过那十二扇檀木刻山水纹屏风,就看见老太太歪在黑漆螺钿罗汉床上,身旁站着个小丫鬟不紧不慢地打扇。 老太太下首配套太师椅上,阮氏陪坐在陈氏对面。她们都朝自己望过来,和善的目光中。也仅仅透着和善。 咦?这气氛看上去有些严肃呀。 早有人通报七小姐来了,竹帘响动,一屋子女眷转过头,就见秀荪圆滚滚的身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老太太就让她给陈氏见礼,秀荪敛衽下拜,端正行了个福礼,脆生生给三伯母请安。 阮氏寒暄几句,领着秀荪退了出来就留老太太和三太太密谈,直到三太太要走了,阮氏才拉着秀荪往浣石山房走,“走吧,咱们去见你祖母。” 秀荪就跟着母亲,一路进了浣石山房。 老太太见阮氏进来,点了点头,眼神中还透着些满意,看到阮氏身后还跟着秀荪,面露疑惑。 阮氏就道,“你去给祖母沏杯茶来。” 申妈妈见状,就带着丫鬟们退了下去,关上了隔扇,自己守在门帘外。 秀荪给母亲和祖母端了茶,自己也没出去,就站在门边听。 祖母蹙了蹙眉,往晃动的珠帘瞥了一眼,阮氏就冲着老太太安慰地笑了笑。 老太太略一思忖,也就没再坚持,她本不想让一个小孩子知道这么多家里的事,而阮氏明显希望秀荪早早懂事,好吧,这也不是坏事。 祖母和母亲的谈话就隐约传来“娘,我那儿还有些现银,做什么要卖这些田庄古董,还是留着吧。” 一片寂静,祖母似是摆了摆手,她缓缓道,“银子我这儿也有,可这毕竟是五万两银子。” 阮氏听到这里,已有所悟,而老太太想起秀荪还在里屋听着,就继续细细解释。 “我带着佑儿搬出来这么些年,老宅子那边并不知晓老四房的虚实,今天二侄媳妇过来开口就要借五万两银子,恐怕是冲着你那二十万两的嫁妆来的。” “咱们要是轻轻巧巧地就拿出五万两来,那边还指不定怎么猜度咱们呢。”老太太笑声轻蔑。 “这几样东西,你一件一件卖,过几天先送去二万两,再隔几天把剩下的送过去。要让小二房的人知道,什么才是鼎力相助,免得需要钱财就想到咱们。” 阮氏了然,恭敬应是,拿了老太太的对牌和田契退了出去。 秀荪就撩起珠帘出来,爬上老太太坐的罗汉床。 老太太伸手揽着秀荪,问道,“早膳吃饱了吗?” 秀荪想了想,道,“吃饱了,就算没吃饱,转眼也要用午膳了。” 老太太慈祥地点了点头,又让下人把灵卉抱出来继续教说话,如今灵卉已经回说简单的句子啦,好玩得很。 秀荪就扒着老太太的胳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老太太抚着她发黄稀疏的头发,沉默了片刻才道,“想问什么?” 秀荪闻声立刻抬起头,嘻嘻一笑。“祖母,既然不想借他们钱,直接说没钱不就行了。田产古董他们又不是没有,何况老三房才是咱们褚家最有钱的。” 祖母看她小小年纪就想到这么多,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钱肯定是要借的,只是不能甩手太快以后招惹麻烦,况且你爹如能中进士,还要靠小二房提携。咱们褚家在朝廷根基不深,只有你二伯祖。在京城还有不少故旧。” 秀荪点了点头,这天大的人情。总要先占下再说。 哼,刚给她舅舅纳了投名状,如八老爷的回信到了,顺便送来了好多特产。老太太分了一些送去了江浦老宅。 秀蔓阴阳怪气讥讽两句,秀荪也只垂下眼没管,她现在有了两个表妹一起去褚秀苡面前晃,用不着她了,自然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龃龉,心里开始膈应了。 秀荪知道自己早就彻底得罪了她,也见怪不怪。 只是她们老四房的几姐妹上完十天的课回佛手湖别院的时候,也没见褚秀苡正眼瞧那两个姑娘。 这两个小姑娘,一个八岁。一个十岁,这就开始思考终身大事的问题了,现在的孩子果然早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秀莞和褚佩之间似乎多了些许隔阂,这次秀莞没有留在绣楼陪褚佩一起住,反倒是秀蔓秀菲领着乌雨清和温杏娘一起住进了绣楼,从此绣楼热热闹闹,再也不用褚佩到处拉住户了。 这天是个大晴天,秀荪坐在妆奁前。透过敞开的轩窗望着远处越过马头墙的湛蓝天空,心情莫名敞亮起来。 这几天她住粉镜坞。老太太似乎想要让她养成独立的习惯,不大愿意哄她睡觉了,秀荪却想祖母想得紧,一睁眼就打算去问安。 “小姐的头发又变黑了一点。”正拿着个梳篦给秀荪往头上抹桂花头油的鸳鸯欣喜不已。 秀荪收回视线,瞥了瞥透亮澄澈的镜子,似乎是有些黑了,她对着镜中的小喜鹊笑,茹娘子给配的药,果然有奇效。 头发的数量也多了一些,总算能抓成一把,她忽然想起自己上辈子堆云一般的浓密长发,觉得还是任重而道远,不知道这么注意保养着,能不能养出那么一把好头发呢。 这么一点脆弱的头发,根本没办法梳什么发髻,只能绑成最简单的双丫髻,这么稀疏的头发,根本不能缀那些金呀玉的,只用小小的绢花和七彩绒线点缀,精巧的璎珞长长垂落耳际,倒也增添几分俏皮可爱。 收拾停当,正打算起身往正房去给祖母请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晓燕正好过来,撩起琉璃珠帘,见秀荪已梳洗好了,笑道,“小姐,江浦的三太太来了,正在老太太处坐着呢,老太太叫您过去请个安。” 江浦的三太太? 吉氏?她来干什么?这又没有逢年过节,还趁着人用早膳的时候过来,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秀荪笑着起身,跟着晓燕在丫鬟婆子簇拥下去了浣石山房。 一行人从正房厅堂出去,走过穿山游廊,挑起湘妃竹帘,绕过那十二扇檀木刻山水纹屏风,就看见老太太歪在黑漆螺钿罗汉床上,身旁站着个小丫鬟不紧不慢地打扇。 老太太下首配套太师椅上,阮氏陪坐在陈氏对面,她们都朝自己望过来,和善的目光中,也仅仅透着和善。 咦?这气氛看上去有些严肃呀。 早有人通报七小姐来了,竹帘响动,一屋子女眷转过头,就见秀荪圆滚滚的身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老太太就让她给陈氏见礼,秀荪敛衽下拜,端正行了个福礼,脆生生给三伯母请安。 阮氏寒暄几句,领着秀荪退了出来就留老太太和三太太密谈,直到三太太要走了,阮氏才拉着秀荪往浣石山房走,“走吧,咱们去见你祖母。” 秀荪就跟着母亲,一路进了浣石山房。 老太太见阮氏进来,点了点头,眼神中还透着些满意,看到阮氏身后还跟着秀荪,面露疑惑。 阮氏就道,“你去给祖母沏杯茶来。” 申妈妈见状,就带着丫鬟们退了下去,关上了隔扇,自己守在门帘外。 秀荪给母亲和祖母端了茶,自己也没出去,就站在门边听。 祖母蹙了蹙眉,往晃动的珠帘瞥了一眼,阮氏就冲着老太太安慰地笑了笑。 老太太略一思忖,也就没再坚持,她本不想让一个小孩子知道这么多家里的事,而阮氏明显希望秀荪早早懂事,好吧,这也不是坏事。 祖母和母亲的谈话就隐约传来“娘,我那儿还有些现银,做什么要卖这些田庄古董,还是留着吧。” 一片寂静,祖母似是摆了摆手,她缓缓道,“银子我这儿也有,可这毕竟是五万两银子。” 阮氏听到这里,已有所悟,而老太太想起秀荪还在里屋听着,就继续细细解释。 “我带着佑儿搬出来这么些年,老宅子那边并不知晓老四房的虚实,今天二侄媳妇过来开口就要借五万两银子,恐怕是冲着你那二十万两的嫁妆来的。” “咱们要是轻轻巧巧地就拿出五万两来,那边还指不定怎么猜度咱们呢。”老太太笑声轻蔑。 “这几样东西,你一件一件卖,过几天先送去二万两,再隔几天把剩下的送过去。要让小二房的人知道,什么才是鼎力相助,免得需要钱财就想到咱们。” 阮氏了然,恭敬应是,拿了老太太的对牌和田契退了出去。 秀荪就撩起珠帘出来,爬上老太太坐的罗汉床。 老太太伸手揽着秀荪,问道,“早膳吃饱了吗?” 秀荪想了想,道,“吃饱了,就算没吃饱,转眼也要用午膳了。” 老太太慈祥地点了点头,又让下人把灵卉抱出来继续教说话,如今灵卉已经回说简单的句子啦,好玩得很。 秀荪就扒着老太太的胳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老太太抚着她发黄稀疏的头发,沉默了片刻才道,“想问什么?” 秀荪闻声立刻抬起头,嘻嘻一笑,“祖母,既然不想借他们钱,直接说没钱不就行了,田产古董他们又不是没有,何况老三房才是咱们褚家最有钱的。” 祖母看她小小年纪就想到这么多,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钱肯定是要借的,只是不能甩手太快以后招惹麻烦,况且你爹如能中进士,还要靠小二房提携。咱们褚家在朝廷根基不深,只有你二伯祖,在京城还有不少故旧。” 秀荪点了点头。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石出 老太太等八老爷坐下就问,“你怎么回来了?” 八老爷还沉浸在喜得贵子的情绪中,乐呵呵茫然道,“这不就,回来了。” 老太太缓缓垂下眼帘,啥也没说,秀荪和阮氏对视了一眼,表示很绝望,本以为八老爷好不容易去了永州二老爷身边,以小二房那一家子的精明,近朱者赤,怎么也能把八老爷给熏陶一番吧。 八老爷刚踏进家门的时候还是一副勉强带了脑子的样子,这会子就完全露了馅,不要呀,可不可以送回去重新翻修哇,二老太爷不可以这样不仗义哒。 老太太沉了沉面孔,小小叹了口气,只好继续问,“是你二伯父让你回来的?” 八老爷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地点了点头,“是呀,二伯父送了信来,说让我立刻回来一趟,我就回来啦。” 老太太觉得自己气都喘不匀,还是不死心问下去,“你就没问问你二伯父,没问问你二哥,为什么叫你回来?” 八老爷被老太太问住了,他忽然想起,似乎是要问一下,可是,他确实一句也没问,只好老实道,“没呀。” 似乎为了证实自己还是动了脑子的,反问道,“二伯父是自己人,就不用多问什么了吧。” 停了一口气,又补了两声傻笑,以强化自己的观点。 秀荪站在旁边朝天翻了个白眼,他怎么知道二老太爷是自己人,前脚和老四房要了五万两银子,后脚就把老四房的姑娘叫到江浦老宅挑挑拣拣,让他帮忙查大房的事儿,他也推三阻四的,老四房在浦口瘟疫期间那个婆子的事儿,到现在还没个结果。 这叫什么自己人呀。 秀荪严重怀疑,要是没有老太太和阮氏,八老爷恐怕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浦口还有老四房什么事儿啊。 不过,既然回来了,一家团聚也算是喜事,老太太吩咐摆宴,众人和和美美围坐在桌边吃了顿饭。 第二天陈叙来看女儿,见八老爷也在,二人一见如故,彻夜长谈,当然,这个一见如故是八老爷一厢情愿的,因为陈叙就有这个本事,只要他想,就能让人觉得和他一见如故。 陈叙当然也没白忙活,八老爷是佛手湖别院的一家之主,名正言顺留了陈叙住下,晚间二人彻夜长谈,饮酒品茶,白日里陈叙就进浣石山房来灵卉。 灵卉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开始和陈叙不熟悉,还老欺负人家,过了半天就开始黏他,渐渐地,谁也不跟了,要跟着陈叙睡。 陈叙抱着胖嘟嘟的闺女有些无奈,有些伤感,他非常眷恋女儿的亲近,却也知道,过几天,等他回了江浦县,再过几天,女儿就又不认识他了。 八老爷却拍着陈叙的肩膀大咧咧地笑,“没关系没关系,我这几个闺女,我自己也偶尔认不出来谁是谁呢,见多了就好了,哈哈哈哈哈。” 阮氏在隔壁都要气炸了肺,老太太将脸瞥向别处,心想这儿子我能不认吗? 秀荪都懒得生气了,八老爷明明比陈叙大好几岁,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倒了个儿。 陈叙知道八老爷是好意,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八老爷却觉得自己很会劝人,还挺高兴的。 陈叙在佛手湖别院住了七天,灵卉跟着陈叙朝夕相对了四天,到了陈叙该走的时候,又是一次撕心离肺的分离。 秀荪抱着已经很沉手的灵卉,见灵卉不管不顾攥着陈叙的前襟眼泪汪汪地大哭特酷,心里也像钝刀子割肉一般疼。 她不由得劝道,“你县衙里就不能好好打扫打扫,偌大的后院还容不下一个小女娃吗?” 陈叙内心也纠结着,都没注意到秀荪没大没小语气不善,他不由自主露出痛苦的申请,“那也不能让姨娘养着呀。” 秀荪立刻觉得牙根发痒没话了,站在她的立场,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看见陈叙续弦的,柯敏呀,你怎么也不好好保佑他们。 又过了一个月,秋老虎终于过去了,习习凉风将整个浦口都扫荡了一遍,再也没有燥热的不适,秀荪终于明白了之前的种种不正常。 因为,皇帝南巡了,圣驾就快到浦口码头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迎驾 明黄的锦缎龙旗迎风招展,两岸锦绣绫罗鳞次栉比。龙船行驶在宽阔的河道中央,岸上百姓争相翘首以盼,百姓们对皇帝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好奇与崇拜,这似乎与皇帝本人的德行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觉得皇上是个稀奇人,有生之年得见天颜,乃是一件稀罕事儿。 这种场景秀荪见得多了,大都是随驾去祭天,去围猎的路上,百姓们也常常如此夹道欢迎,只不过之前她是在那队伍里。 秀荪本不欲前来,可二老太爷早早派幕僚来和老太太说,必然褚家子孙女眷全员到齐,老太太也没有办法拒绝,毕竟人家千里迢迢提前将八老爷叫了回来,真龙天子的行踪不便透露也无可厚非。 看二老太爷这架势,是肯定要找机会在皇上面前引见引见的,二老太爷如此够意思,简直都到了赴汤蹈火的地步,她也不好再推三阻四的了。 不过秀荪却不领他这个情,女眷来那么多干什么,又不能抛头露面,全都要坐着轿子,乌泱泱摆开一大片,远远望去都分不清是轿子还是棺材,怪吓人的。 关键是这轿子里密不透风,她身为姑娘还要带着面纱拿着个团扇遮住脸,如此矫情的装扮她实在不怎么适应,遂将那轿帘掀开一条缝,偷偷往外望。 轿子侧边站着阿红和小喜鹊,抬轿的轿夫也站在旁边,再往外,比肩继踵都是人,都踮着脚,伸长脖子往码头的方向望过去,即使明知道什么也看不见,还是乐得如此白费力气。 褚家女眷的轿子在浦口码头排成了个方阵,花花绿绿的轿衣张扬了那不是棺材的事实,皇上在船上就看见了。 皇家子弟经过几代美女改良基因,长相都不赖,皇上也是如此,飞眉入鬓,凤眼威仪,他穿着一袭青灰色细葛布道袍,头戴香叶冠,清瘦的脸上写满飘逸出尘,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皇帝,就像个普通道士。 他隐身在那明黄龙旗之间,暗淡的身影一点也不显眼,却看着岸上的百姓都那么想见自己,内心感觉十分满足。 他抬手指着那远处的轿子方阵,笑着问,“那都是谁家的轿子?” 他身边有个道士捋了捋胡须笑着道,“应是褚家的,褚阁老早先知晓皇上要来,肯定是特意携全家老小来迎接。”这人很是面熟,他就是清风观的真明道长,如今已受封国师,正巧伴驾南巡,他头上也戴着香叶冠,身上的道袍是棉布的。 “噢。”谪仙般的皇上背手站着,那架势,轻盈地就像站在祥云里,他嘴角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褚昌迅呀,这个人,有意思。” 金陵所有官员也倾巢出动,正在码头上跪成一大片,一心修仙的皇上却没那么大兴致应付这些俗人,他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个干瘦的老头褚昌迅。 皇上笑了笑,自得的神色中,尽是上位者的骄傲与掌控,他对远处侍立的太监道,“你先带着龙驾出去,朕过会儿再下船。” 这位握着浮尘侍立在侧的就是吕公公,从小伺候皇上到大,曾经与皇上的关系无比亲密,可是自从这真明道长来了,他就莫名其妙被挤退了三舍,心里有些不平。 如今皇上要他带着龙驾下船去,引开一众来迎接的官员,却要带着这个臭道士单独悄悄离开,这让吕公公怎么能放心。 可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皇上明显已经打定了主意,而做了决定的皇帝是最好不要去招惹的,他垂下眼帘,恭敬应了声是,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这边皇上又扫了一眼那老头,转身回了船舱,真明道长跟在后面。 进了舱门,皇上闲闲问,“上次得的天意,解得怎么样了?” 真明道长下垂的眼帘之下,眼珠子转了转,面色不改,也缓声答道,“回皇上,已经解开了。” 他自袖中取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笺,双手捧到皇帝面前。 皇上随手拈起,凑在窗前展开,那上面只写了一个字,“遇。” 皇上嘴角直了直,露出思索的神色,他并没有回头,还盯着这个字,轻声问,“和解?” “无量寿佛。”真明道长结了个手印,将手中浮尘甩了个花又放回臂弯中,深不可测道,“八成是皇上要在这浦口遇上什么人。” “遇人?”皇上状似无意地朝着真明道长望过去,平静的眼角眉梢悄悄染上了怀疑的色彩。 真明道长看在眼里,心下一凛,赶紧控制住表情不露出异样的神色,垂下眼帘道,“是,皇上,若遇女人,定是红颜知己,若是男人,定成莫逆之交。” “是吗?”皇上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还消去,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真明道长的脸,似乎他脸上开出了一朵花。 真明道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保持声音不要颤抖,继续肯定到,“是的。” 这猜测天意的事儿,本就是信口开河的勾当,只不过伴君如伴虎,他需要揣测皇上的心思再选择解说的方向,既然都说到这份份儿上了,当然不能回头,摇摆不定只能降低皇上的信任,这位皇上,从来都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噢。”又是长久的沉默,皇上站在船舱的窗前看着远处码头上官员们排成两列跪拜龙辇,那龙辇所到之处百姓们也是跪的跪拜的拜。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繁华的景象都索然无味,其实,百姓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在拜什么,他贵为皇上,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也会愤怒,也会记恨,也会对新鲜事物产生兴趣,也怕老,怕死。 他这一趟来金陵,是听着真明道长说,金陵是龙气之地,他贵为真龙天子,遇龙气自然能立刻翔跃九重天,也正应了这个“遇”字,而今,这奸猾的道士却将这个“遇”字解读成了遇到人。 他不由得又瞥了他一眼,他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竟敢诓骗于他? 可是,他手指摩挲着袖中的纸笺,可这老道却拿出了这个字,说明还是有些真本事的,暂且留着他好了,这道士说不定真是上天派来助他成仙的,只不过,肉体凡胎,难免世俗心思而已。 他戏谑的神色又变成了会心的微笑,“走吧,咱们去褚昌迅家。”(未完待续。) :亲们。。我周五干了件傻事儿。。太累了所以在地铁里一路哭回了家,本来觉得自己特委屈,可是哭完了发现自己怎么这么二啊。。唉,好想把时间倒回去从来一遍,我一定好好工作天天向上,绝对积极对待加班。。不过以后绝对有机会,因为最近还是会很忙,明天七点半就要到公司,只好先更一章了。。因为最近产量低下,实在不好意思见大家,也没去评论区。。呜。。我有空就会更新的,尽量写得好一些。。爱你们。。祝大家工作生活学习都愉快。。 第一百二十六章 遇人 皇上只带着真明道长和一个侍卫悄悄下了船,远远望着那明黄色的轿辇由一路喧嚣簇拥着,缓缓去到那人群边际。 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跳出人群从芸芸众生的角度见识到了所谓天子的荣光,颇觉新鲜。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已然模糊的一抹明黄喃喃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当皇帝好,朕坐在皇位上只觉得孤单,如今才体会到,这是有多么热闹。” 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背着手继续往人群边缘走去。 跟在身后的真明道长和侍卫对视了一眼,目中都有些惶恐与不解。 他们都知道皇上也是人,却没人敢真正将他当成一般人去看待,去揣测,只因为稍有差池,后果都是灾难性的。 高高在上的帝王首次沾染人间的烟火,他往常只坐在高庭广厦中满肚子坏水各种挤兑人,却不明白“挤”的真正含义,果不其然,他闲庭信步地一转身,正打算踏出那龙行虎步、鹤仪凤姿的第一步,迎面就和个书生撞了个满怀。 “哎呦。”那书生肩膀撞上了皇帝的胸膛,其实也不怎么痛,只是习惯性地痛呼了一声,毕竟他也自小娇生惯养,嫌少遇见这人挤人的局面。 皇帝年纪较大,最近服食仙丹加上辟谷,身材很是清瘦,就此给撞了个趔趄,头顶的香叶冠软趴趴飘落在地,他正待低头去捡,身边又经过了几人,风一般错身而过,顺便将那遗落在地的香叶冠踩成了菜饼子。 这事儿搁普通人没准儿早生气了,动作快、脾气急的已经打了起来,奈何这位是出尘脱俗的皇帝,他第一次遇见这事儿,直接懵了。 再说皇上平日里也不怎么生气,谁惹他不痛快,直接拖出去一棍一棍打死就是,又奈何这是在外面,他身边缺少人手,天时地利人和都没赶上。 他正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身后两个一时呆愣的跟班儿走上了前。 “老爷,您没事吧?”跟着他一身短打的侍卫冲上前,一把推开了那书生,对着皇上上下打量。 真明道长却抬头去看那一头和皇上撞了个满怀的书生,他认识的,而且交情颇好,竟是褚家老四房的八老爷。 那书生没注意真明道长,他给推得一个踉跄,退后几步由跟着的护卫扶住才站稳,有些错愕地望着那一身短打的护卫,他也是第一次被人推,他身后跟着的护卫见自家主子被人给欺负了,一开始对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怒目而视,这儿可是浦口,谁敢不给褚家面子。 可当那护卫抬起头,见到对面三人,气宇不凡,一看就不说话普通任务,赶紧垂下了眼睛,还顺手制止了正要上前去理论的八老爷。 这护卫名叫陈二,正是阮家舅舅送来的,原先在镖局里当镖师,三教九流都见识过,一打眼就知道这几问绝不是凡人,他偷偷扯了扯八老爷的袖子,意思这几个是不好惹的。 八老爷跟着陈二在一块儿相处多日,知晓他为人精明,体察入微,当然会将他的提示放在心上,毕竟之前在永州吃过亏,他学乖了。 这人啊,不用每次都很聪明,只要在关键时刻别出错就好。 真明道长怕皇帝迁怒八老爷,之后在褚家二老太爷面前尴尬,赶紧出来打圆场。 他先和八老爷相认,有点夸张地惊讶道,“褚八爷,您怎么在这儿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八老爷这会子才看见真明道长,主要是平时在浦口,真明道长都穿得花花绿绿的,头戴金冠,如今把自己个打扮得像灰兔子一般,头上还顶着个好丑的花环,八老爷当然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八老爷只是脑子时常进水,日常与人交往还是不耽搁的,他也赶紧拱手打招呼,这毕竟是老熟人,又很久不见了,“真是许久未见,道长进来可好?” 他心里却犯嘀咕,不是说真明道长去京城侍奉圣驾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去年进京的时候那么高调,是请了他们一众老友喝过酒的。 再看他们这三人一行,方才被自己撞到的肯定是领头的,从穿着打扮上看也就是个出身不凡的中年文士,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可又不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问出来。 真明道长看八老爷神色就知道他怀疑自己不受皇帝待见,又不能告诉他身边这位就是皇帝,只好含混道,“挺好挺好。” 八老爷见他尴尬的神色,就猜测他恐怕混得不如意,又不好意思回金陵,就转投了其他高门大户的修道之人。 唉,这是干嘛呢?八老爷很是同情真明道长,顺带着也不再生气了。 八老爷脾气很好,也没什么架子,毕竟是他先撞了人,无论后来对错,他都是要先赔礼道歉的。 见那中年文士一脸不善地站在一边,也不过来询问真明道长他的身份,看来是并不想结识他,八老爷也乐得省事,只俯身捡起了那压扁得菜团子一般的香叶冠。 这香叶冠不是平日里说起的那种用青纱做成的高高帽子,而是用真正的香草编织而成,再点缀小花,是最近刚兴起的物事,据说是皇上发明的,说用这天然材料,能更好地吸收天地精华。 戴在头上绿油油的一团,确实很脱俗,要是没有这几朵小花,真是容易叫人往一些方向联想。 可如今,这点缀着小花的香叶冠黏在了地上,滋出绿油油的浆液,将地面都染绿了,碎得像泥一般,都没办法完整地拿起来。 可八老爷有耐心,又教养好,洁白如玉的手指拈起那一块块散掉的绿色泥状物,小心翼翼托在手心捧到那中年文士面前,他心平气和道,“对不住,是我没看路碰着您,把您的东西弄掉了,还给人踩坏了,您要是不介意,我再送您一顶吧。” 平日里有人得罪皇上,那都是直接下跪求饶,什么皇上恕罪,皇上饶命,皇上开恩,配上各种姿势的磕头,已经成为了一种固定模式。 而如今冷不丁有人这样子赔罪,皇帝反而有些懵。他心里挺生气,这可是他亲手做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家走 皇上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编织的香叶冠变成如今的模样,内心是愤怒的,顺便想起了前段时间他兴冲冲将自己累得手指都疼了制作的香叶冠送给首辅陈大人,他居然以朝廷命官要注意仪表拒绝佩戴。 哼,他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说,他这个皇帝更是天子,不该佩戴香叶冠吗? 什么是天子!什么是皇帝!什么是天下之主! 陈阁老,大家都知道他是首辅重臣,大家都听他的,也不想想,他这阁老要是没他这皇帝支持,还能当几天!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他现在想起陈阁老的那副嘴脸心里还在犯恶心。 假道学!假学究! 一时的愤怒让皇帝晃了神儿,八老爷不知他在呆愣什么,也许是件自己东西被踩坏心疼的吧。 这毕竟都是名贵的香草,他遂将那面饼放在鼻尖闻了闻,草木的清香经过鞋底的践踏破壁而出,很容易分辨出来。 “辟芷——江蓠——秋兰——”八老爷迅速分辨出了这几种香草,挨个报出了香草的名字,他抬眼瞧着皇帝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充满了对待同道中人的认同,他启口吟诵,“扈江离与壁纸兮,纫秋兰以为佩。” 他笑着拱手,“先生高洁。” 皇帝有些惊讶,八老爷能分辨出香草并不奇怪,他宫里特意开辟了个暖房,招了几个熟识香草的药工给他培育喜爱的香草,用以制作香叶冠。令他惊奇的是,这位年轻的书生居然一下子就能说出这些香草在《离骚》中的名称,可见是懂他的意思了。 屈原高洁出尘又忠心可鉴,他自小就景仰的人物,制作香叶冠的时候也就是想起了这句诗,才选了这三种香草。 可是,这些香草都有许多的俗名,例如这江蓠,在北边叫龙须菜,在广东叫蛇菜或者沙尾菜,他询问药工的时候常听他们如此称呼,一下子意境全没了,无趣得很。 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看着傻愣愣的不太招调,居然能懂他。 他原先还因陈阁老的无礼举动迁怒这个年轻人,此刻,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油然而生,立刻将方才的怒意吹得烟消云散。 他笑着问真明道长,“这位年轻人是……” 真明道长赶紧上前答道,“这是浦口褚家老四房的八老爷。” “哦?”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发现这个呆呆的年轻人目光纯净,满脸天真烂漫,和那个褚昌迅老狐狸一点也不像,不由好奇,“褚昌迅是你什么人?” 八老爷听了这话有些惊讶,他二伯父褚昌迅是做过阁老的人,那是妥妥地在浦口乃至应天府都算得上一号人物的,这个中年文士看上去怎么也才四十多岁,怎么就如此不知礼数,直呼他二伯父名讳? 好在八老爷是个脾气好的人,从不与人多计较,他只是愣了一下,就平顺答道,“他是我二伯父。” 皇上这才想起,方才真明道长介绍他是褚家老四房的,那就是旁支了,他对褚家各房头没什么兴趣,只依稀记得褚昌迅似乎是宗房出身。 皇上想起褚昌迅那精明能干的样子,就觉得心里膈应,本以为褚家上下都和褚昌迅似的肚子里花花肠子一大堆,没想到褚家这棵大大的歹竹居然长出这么一棵骨骼清奇的好笋。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 八老爷见他点头,还以为他对二老太爷很是景仰,便将方才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皇上却对八老爷产生了浓厚地兴趣,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今天褚家二老太爷带着阖族上下都来迎驾,你也是随着一起来的?” 他使用了真明道长对褚昌迅的称呼,他还不想太快暴露身份。 八老爷不假思索地答道,“是呀。” 他傻傻地笑,“一大早就来了呢。” 皇上扭头盯着他的脸,“你觉得,你家二老太爷此举……如何?” 八老爷又是一愣,心下腹诽这人怎么老问这种叫人不好回答的问题,逆来顺受习惯了的他还是习惯性地认真思考之后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我褚家深沐皇恩,理所应当过来迎驾。” 他表情很真挚,语气很真诚,实际上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嘛,有什么可纠结的。 嗯,思想觉悟还挺高,皇帝很满意,他再次满意地点点头。 八老爷不知道他为啥要点头,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隔空抱拳,接着他的话表达几句对皇帝陛下的景仰之情才对吗? 唉,这真是个怪人,说不定还是个竹林七贤一般的人物呢。 想到这儿,八老爷也不再纠结这个中年文士对人对天子都不大敬重的事儿,一心觉得他是个不屑世俗的高雅之士,起了结交之意,遂邀请道,“先生既然是真明道长的朋友,也是我的贵客,既然到了浦口,不如去我家里坐坐,我那儿也有几种香草,采些来做个香叶冠赔给先生。” 八老爷看人一向不准,竟然能将天下之主等同竹林七贤,也真够佩服他的,他脑子里的坑恐怕这长江水都填不满,可是,这人傻也抵不住运气好。 他不知道二老太爷曾费尽了心思想引荐他见到皇上,此刻正跟着那空着的明黄轿辇浮想联翩,各种准备。 “这……”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就一头扎进人家家里,总有些冒昧,皇上礼貌性地推辞。 “无妨无妨。”八老爷摆手道,“先生是高洁之人,到我家去才是蓬荜生辉的好事,我家中只有老母妻儿,平日里也没有个能说话长辈兄弟,望与先生以文会友,秉烛夜谈。” 这话说的,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了。 真明道长在旁边看了,知道皇上也是想去的,便上前添一把柴,“老爷,褚八爷不仅擅长制作香叶冠,还写得一手好青辞。” “哦?”皇帝这回更感兴趣了,他正巧在遍寻青辞写得好的人,好供他斋醮时用。 “先生请。”八老爷诚挚的邀请,皇上也不再推辞,一行五人往佛手湖别院而去。 陈二在后面跟着无奈摇头,老爷连人家姓甚名谁都没问,就往家里带,他表示无言以对。(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二爷爷 江浦老宅,二老太爷心急如焚。 差不多一年前,锦衣卫指挥使郭棠就夜闯江浦老宅,告诉了他这件事,还带来皇上密旨,说打算舍弃金陵行宫,要御驾亲幸江浦老宅,可如今,皇上连个面都没露,那郭棠也跟着皇上一块儿消失了。 罔他准备了这么久,还四处舔着脸要钱。 阳光明媚的书房中,二老太爷一个人坐在罗汉床上,红泥小风炉上铁壶的盖子已经啪啪啪顶起一阵子,白雾般的蒸汽噗噗往外冒。 二老太爷却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原地,手中的沉香念珠转得飞快。 他今年五十五岁了,还是第一次觉得如此落寞,早年见父亲被其他几房各种排挤时不曾,寒窗十年苦求出仕时不曾,宦海沉浮被迫致仕时也不曾,因为他坚信以自己的智慧、实力和狠心,早晚可以爬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被人踩在脚底算什么,起起落落又算什么,只要他能笑到最后,才算是胜利了。 可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知不觉他已经从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个快到花甲的老人,回看来去的路程,他似乎还停留在起点,面前仍是漫漫长路。 这几年,他整合褚家各房势力,终于成为了褚家实际的掌权人,可他手里的权力,是和褚家子弟的未来紧密联系的,无论是小三房、老三房、还是老四房,全都盼着有一天能攀着他的肩膀走到更高的地方去,而如果有朝一日,大家发现他这衰败的身板儿无法再充当阶梯,也定会断然而去。 他的前程,他子孙的前程,也必将失去这些族人的支持。 这么多年,人人都知他阴险狡诈,人人都背后称他为老狐狸,却往往接受他的条件,那是因为,他是个守信的人,做出的承诺,一定会兑现,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也是最强劲的竞争力。 这次也是一样,他拿了各房的钱,那么一大笔钱,自然是要给各房谋些福利的,而如今,他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这个本事。 天心难测,他不该如此轻率的,想到这里,二老太爷叹了口气。 “二爷爷。”褚秀苡进了书房,见那小铁壶都烧干了,取了小炕桌上的帕子覆上了那小铁壶的提梁,提起小湖,往屋角的水瓮边去。 “唉,二爷爷老了,这出去一样,就累成这样。”二老太爷自嘲地笑。 褚秀苡将小铁壶放在水瓮前的花几上,掀开壶盖,又掀开了水瓮的盖子,头也没回,笑着道,“二爷爷还年轻着呢,今天早上不还带着我练五禽戏?” “呵。”二老太爷讪讪地笑,目光盯着屋内铺地青砖的裂缝,窗外照进的日光在那儿留下一块方形的光亮,本该平整的反光,因那裂缝碎裂成了两片。 “五禽戏顶什么用?老了就是老了。”就像这地砖,裂了就是裂了,再好的浆糊也粘不回去。 褚秀苡拿起旁边架子上摆着的长柄水舀,从水瓮里舀出水来,倒进铁壶里,这铁壶不太大,两舀就灌满了大半壶,他将东西收拾好,又将那铁壶盖好了盖子提回罗汉床边。 “孙儿听说,廉颇八旬,日进十斗米,黄忠老将六十八,阵前刀斩夏侯渊,佘老太君百岁挂帅,二爷爷和他们比,还是个小孩儿呢。” “哈哈,”没想到这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给他举了这么几个例子,二老太爷总算笑了两声,面色缓和不少,内心也觉得畅快了,“你这小儿,在哪儿听了这么多评书?” 褚秀苡笑了笑,面上露出稍有的天真淘气,“原先在兰陵的时候,我常常偷跑出去到街上的茶馆偷听。” 说到这儿,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色蔫儿了蔫儿,垂下头去继续手里的动作。 褚秀苡将小铁壶放回红泥小风炉上,拿铁钎子戳了戳炉中的银丝碳,方才还有些蔫巴巴的炉火,再次灼灼红艳,初秋的天气,还是觉得有些热,“二爷爷,我把隔扇敞开吧,别受了炭气。” “好。”二老太爷结果他手里的铁钎子,继续捣着那炉口,炭火越来越旺。 “我见你很爱名将故事?”二老太爷一边捅炭火,一边饶有兴致地问。 “那是自然,”褚秀苡说到这儿,又高兴起来,“我最佩服赵子龙,大臣局量,不独名将,文武双全。” 他正说在兴头上,抬眼见二老太爷盯着他的目光有些端凝,不由得讪讪,笑道,“那个男孩子没有点儿血性,对吧二爷爷,您年轻的时候,必然也打过架吧。” 二老太爷看着他的目光一扬,缕着胡须眸光飘渺,嘴角微微翘着,似是在回忆过往,还真被这小子说对了。 不过,作为长辈,不好对着小辈承认自己年轻时的顽劣,他扬着眉,促狭道,“可以不动声色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大打出手,不划算呀不划算。”他摆摆手。 褚秀苡听了却笑起来,“二爷爷英明,孙儿望尘莫及。” 二老太爷又抬起眼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六哥哪儿去了?”他问的是自己的亲孙子褚秀荻。 褚秀苡想了想,道,“方才回了府,六哥见没什么事儿,就去读书了,”又好像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去读书,追加了一句,“我见二爷爷有心事,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一会儿就去读书。” 二老太爷这次在心里叹了口气,子不类父呀。他的长子褚优还算得用,这个次子褚伦还没他媳妇敏锐,生了个儿子褚秀荻也不怎么出色。 今天他花了这么大力气召集全族前去接驾,回来之后儿子居然只随口问了句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情就回院子去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关键性。 他肯定是不能直接告诉家里人皇上原定今天入住江浦老宅,这事儿到目前为止除了他只有二老太太和他身边的幕僚知道,可今天他的举止这么反常,怎么也应该多问一句呀。 还有那个老四房的绣花枕头,居然在码头就自行消失了,还不如他娘和他媳妇,要不是他那百年难得一遇的出众学问,和老四房的银子,他真懒得提携他。 还没有这个过继来的侄孙懂事儿,二老太爷又瞥了褚秀苡一眼。 忽然又很感兴趣,他逗着褚秀苡,“那你说说,我今天是为什么不高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美人 褚秀苡没想到二老太爷会对这个感兴趣,他沉吟了片刻,想组织下语言。 他将沸腾的小壶自小风炉上拿下来,慢慢洗茶具,慢慢泡好茶,将第一壶水倒掉,茶香瞬间四溢。 “说说看。”二老太爷见他捏着壶盖撇干净漂在水面壶口的泡沫,耐心鼓励。 褚秀苡抬眼看了看二老太爷,将紫砂壶盖盖回了壶口,多余的茶水从缝隙中溢了出来,顺着壶身流下去。 他缓缓开口,“二爷爷……是想要重新出仕吧。” 二老太爷长年半开半阖有些高深莫测的眸子忽然睁圆了,其中忽然闪现了狮子一般端肃冷凝的光彩,他睁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小小年纪的侄孙,心底满是震撼与赞赏。 他今年才只有十一岁呀,从来没人告诉他这些事情,这短短的日子,他竟然自己就悟出来了,换了他那傻傻的二儿子,能不能有这份敏锐呢? 他叹息着,也稀罕着,又问,“那你说说我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褚秀苡实际上知道二老太爷是想重回阁老之位,可那谈何容易,他只好有所保留地给出答案,却不想二老太爷继续追问,这是干什么?试探他吗?他是个小孩子呀,试探他有什么意思? 褚秀苡又沉吟了片刻,想起那个聪明得有些奇怪的小妹妹对二老太爷很是忌惮的样子,终于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老太爷这样精明的人,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简直是自讨没趣。 他抬起眼,迎着二老太爷看过来的视线,“我觉得二爷爷今天召集全族前去接驾,是想要见皇上一面,可是没有见到,所以不高兴。” 二老太爷已经料到褚秀苡心里是清楚的,听他这么回答并不意外了,更多的是赞赏。 褚秀苡惊悚地发现,二老太爷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狮子对猎物的审视,而是换成了平日里欣赏心爱古董的那种眼神,绵绵的,柔柔的,有些殷切,又有些怯怯。 二老太爷却觉得自己的表情极其慈爱,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执起茶壶给自己斟了碗茶,又给褚秀苡也斟了一杯,以从未有过的宠溺语调笑着问,“你喜欢赵子龙?” 褚秀苡方才还在揣测二老太爷为啥忽然变得那么,呃……他也形容不出来,总之和往常高高在上又适当慈爱的长辈很不一样。 冷不丁见二老太爷又将话题拉回了方才的闲话,他摸不准二老太爷在想些什么,只好顺着二老太爷的话答道,“是啊,孙儿就佩服他智勇双全。” 二老太爷看着面前的小少年,原本单薄的小身板结实了不少,挺拔如松,白净的脸庞看上去还有些稚嫩,一双清澈的眸子却透出坚毅与智慧,这是个好苗子呀,虽说是过继来的,也算是他家的了,天佑浦口褚氏,他熨帖地叹息。 从他这辈儿往后数第三代总算也后继有人了。 再看这小少年,就不再仅仅是他用来拿捏长房的筹码,而是他褚家的未来,需要悉心培养的希望,“那你也想当个他那样智勇双全的人?我见你常爱看兵书呀。” 说到这儿,小少年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嘴角也稍稍耷拉下来,“现在是太平年岁,怕是难出赵子龙那样的人才了。” 二老太爷看着这小小的孩子,太平年岁还引出他的愁绪了,果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还有,现在哪里是太平年月了,也就只有这市井小民觉得这世道太平。 他安慰这孩子,“改日我给你请个师傅学武吧,教你点儿棍棒拳脚,别再跟我这老头子练了,顺便学学骑射,身子强健了,读书也能好。” 褚秀苡眸子里迸发了烟花一般的闪光,看那样子,仿佛是要跳起来一般。 “不过有一点,不可以耽误功课,咱们书香门第,读书科举才是正道。”二老太爷怕他小孩心性又贪玩,特意嘱咐。 褚秀苡用力点了点头,“二爷爷放心,这次的院氏,我有把握。”他前一阵子已经过了童生试,可以去考秀才了。 二老太爷缕着胡须,再次欣慰地点点头。 他自己的儿子孙儿好好读书就好,家族的未来,就交给这小子了。 江浦老宅内院,二老太太的院子里,老四房的六老太太,也就是秀荪她祖母正和二老太太相对而坐,下面的圈椅里分辨坐着两人的儿媳妇,秀荪几个孙辈的女孩子都坐在小杌子上,几个小女孩似乎能感受到两位老太太的沉凝气氛,纷纷垂着眼帘不说话。 吉氏看了,就让秀莞带着妹妹们去绣楼和姐妹们一起玩儿,孩子们在轿子里闷了一天都累了,别在跟着长辈拘束着。 秀荪几个看了眼老太太,见老太太微微点了头,起身齐齐敛衽行礼,退了出去。 秀荪站在廊子上,回头望了一眼那半开的隔扇,看来老太太和太太们有话说,也许是关于今天的出行,可在人家家里,她不好去偷听,只得跟着姐妹们一路去了绣楼。 在绣楼里,她有了个新发现,绣楼里的娇客,竟然多了两个。 那两个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穿衣打扮都挺得体,只不过言行举止稍显瑟缩,有一个无法忽略的特点,那就是长得美,杏眼桃腮,顾盼生辉,果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听褚佩一介绍,才明了,这两位竟然是从兰陵褚家送来的,是兰陵褚氏旁支中的女儿。 兰陵褚家,虽有人出仕,却没有浦口褚氏显赫,兰陵褚氏的旁支,似乎出身也不会太高吧,长这么漂亮,还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浦口,再结合前段时间二老太爷召集浦口褚家的女儿挑挑拣拣的事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显然是给皇上准备的。 可褚昌迅那老头儿从哪儿来的自信,觉着皇上就能见着这两个漂亮女儿呢? 还有,秀荪看着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笑,二老太爷眼光不错,却终究是外臣,不知道皇上的喜好,这两个姑娘就算见到了皇上,进了宫也勾不住皇上的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仇恨 我们这位伟大的皇上,专爱出身贫寒的女子,越是胆小瑟缩,越是卑躬屈膝越能博得皇上的宠爱,这两位虽然出身也低,却还是远远不够呀。 这事儿前些年还不显,只有一位安嫔,是杂役罪奴出身,生了六皇子李梓。 过了几年,又纳了御膳房的烧火宫女韩美人,生了八皇子李植。后来还有九皇子李椴的生母,出身浣衣局的孟美人。生了十皇子李杞和保定公主李桦的王昭容,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猎户家的女儿,据说在家做闺女的时候还能弯弓打猎,拿个猎叉杀死个把野猪什么的不成问题。 近两年皇上新宠幸的宫女,不管有名分没名分的,全都出身低微,不是边疆俘获的罪奴,就是御膳房、浣衣局这些地方连掌事姑姑都看不上的角色。 不过皇上的这个爱好,多少正了正宫里的风气,上位之人不敢过分逢高踩低,因为今天被你踩在脚下的人,有可能第二天就飞上枝头,变成能决定你生死的人。 因为这事儿,皇后觉得受辱,还道太后宫里哭了两回,惹得太后烦躁,训斥一二,后来再也没人敢置喙了,理论上全天下的女人都是皇上的,他爱找谁找谁。 秀荪幸灾乐祸够了,正待仔细打量一番这两个二老太爷千里迢迢从兰陵精挑细选来的姑娘,不料却有婆子来传话,说是老太太要回了,让她们四姐妹也跟着回佛手湖别院。 怎么这么快?方才不是还说要和二老太太说话吗? 秀荪疑惑着,跟着姐妹几个一块儿给绣楼的姐妹们行礼道别,回了小二房的院子。 姐妹几个又给二老太太和三太太道别,秀荪偷眼去看二老太太的脸色,似乎还算平和,虽然今天的事情不太顺遂,应该是没有和自家老太太起争执,她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秀荪与老太太和阮氏坐一辆车,其他几个姐妹坐在另一辆车上,秀荪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阮氏,都很疲惫的样子,决定回家再问,自己也靠着车壁闭目眼神起来。 等车子进了府,老太太问了一句,“八老爷回来了吗?” 来接车的婆子答道,“八老爷晌午的时候就回来了,还带了几个朋友一起进的府,这会子正在外院品茶呢。” 老太太听了就垂下眼帘,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傻儿子,一大早跟着二老太爷去码头,兴致那么高,她还以为儿子终于开了窍,猜到了什么。 没想到迎了驾,还没见到皇上,他就先自己个儿消失了,连江浦老宅都没去,直接回了佛手湖别院,还带回个不知什么狐朋狗友。 岂有此理,年纪都一大把了,出门还是不带脑子。 “去,跟老爷说,让他过来,我有话说。”老太太语气不自觉添上些冰霜。 那婆子听出老太太语气不善,也没敢犹豫,赶紧去了外院。 阮氏这边正扶着老太太坐上罗汉床,端上一碗新沏的茶。 老太太赶紧让阮氏也坐,“你今天也累了,快坐下歇歇,”吩咐晓燕上碗温水,又叮嘱道,“这天气渐凉了,以后不能再贪凉,年轻的时候注意保养,年纪大了才能少受罪。” 阮氏恭敬应是。 碧纱橱那边,奶娘将睡醒的灵卉抱了过来,老太太笑着问灵卉中午吃了什么。 阮氏在旁边就有些坐不住,一大早出门,半天没见秀芃了,也不知道怎么样,秀荪也担心秀芃,正想问能不能让陈妈妈把孩子抱过来给老太太看看,外面婆子进来传话,说是要带朋友一块儿来拜见老太太。 老太太就皱了皱眉,根本不是什么世交,这还有必要往她面前带? 阮氏则更加耿直,她是女眷,当然不方便见外男,直接起身告辞说是要回去看看秀芃了。 老太太当然准了,嘱咐她好好休息,晚间不用来问安了。 阮氏退了出去,秀荪却留了下来,这边灵卉还在呢,她正考虑这要不要将灵卉抱下去。 老太太却想起几个孙女年纪都不小了,不再适合抛头露面,便让她们带着灵卉一块儿去碧纱橱玩儿。 秀芷秀芊立刻答应了,笑着去抱灵卉,灵卉却不叫人抱,自己出溜到地上,噔噔噔噔一路小跑穿过了厅堂,秀芷秀芊赶紧追过去护着,奶娘战战兢兢捡起脚踏上散落的鞋子,也赶了上去。 秀莞和秀荪反倒落了后,她们一个不想陪个小孩玩,一个另有疑惑。 碧纱橱的隔扇就要关起来,东边老太太的宴息室有了响动,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幽幽在秀荪的耳畔晃荡起来,就像那酒坛子里的酒,仿佛飞越了千山万水的阻隔,出现在她的现实里,又是诡异,又是刺激。 怎么会是他! 秀荪又将掩了一半的隔扇敞开一些,隔着重重珠帘,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实际上,根本看不清楚。 说自己叫李可,京城人士。 秀荪撇了撇嘴,她却是不会认错的,这个中年人,真名李钶,当今皇上,今年四十有六,比老太太还大一岁。 秀荪抿紧了嘴唇,就是这个人,皇祖母去得不明不白,她的未婚夫,她的好朋友,她的舅舅舅母的柯家满门覆灭,这个人是她的伯父,也是她的仇人。 原先远在朝堂,可望而不可即,而如今,他竟然猛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有种奇异的欲望在秀荪的心底冉冉腾起,如毒液一般滋生全身。 她将稚嫩的小手缓缓揣进袖子里,那里面藏着一柄大小合适的簪子,精钢打造,镀上银,镶上了松绿宝石,看上去亮闪闪,还很新,当然,也很锋利。 她白嫩柔软的手指摩挲着簪子的尖端,感受着那尖利划过指腹带来的疼痛,想象着这芒刺般的簪子插入那人动脉之时,如岩浆一般迸发的鲜血。 他会拼命捂着那个扎出的血洞,无论他多么用力,还是阻止不了鲜血争先恐后奔涌着离开他的身体。 他会瞪大他的眼睛,用无比诧异,无比恐惧,无比怨恨的目光瞪着她,他也许会破口大骂,也许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许会满屋子乱窜,将鲜血撒满青石地砖。 然后精疲力竭,轰然倒下,再也一动不动。 秀荪嘴角勾起狠厉的弧度,五指在袖中抓紧那柄锋利的簪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包袱 秀荪正死死攥着那柄锋利的簪子兀自出神,手指用力得肩膀都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正当她觉得牙齿都要被自己咬碎了,秀莞忽然从她背后伸出手,“啪!”地一声关上了隔扇。 那熟悉的,陌生的,憎恨的身影从视线中骤然消失,恍若有一缕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冲进了秀荪的脑子,她猛然清醒,浑身脱力一般,扶住了门框。 谁也不知道,她背后的里衣已经濡湿,方才一时的失去理智,实在太危险,她要是这么冲出去,无论皇上死还是不死,她连带着整个褚家都会完蛋,她简直是疯了。 可当她抚着胸口,扶着门框缓缓站直,抬起头却撞见秀莞狐疑的眸光。 她方才是发现了什么吗? 秀荪不自觉地再次攥紧袖中的簪子,她当然没想杀了秀莞,她只不过是紧张。 秀莞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秀荪的小动作,她的目光很快由狐疑转为高高在上的端凝,对着秀荪训斥道,“你这是在干嘛?你已经这么大了,外男进来你居然不回避,他日出了丑,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提醒你!” 秀荪还愣着神儿,要是她没记错,这是秀莞第一次如此严厉地教训她,俨然长姐风范,她有点懵圈儿了。 不过这个样子也不是不能接受,原先的秀莞不是在她面前扮白莲花,就是整天不停一波一波往外翻坏水儿,如今这样子严厉的长姐,还是挺不错的,当然啦,前提是她真心在教育她,而不是为了嘴上痛快。 不巧,秀莞真的是为了嘴上痛快,在她看来,秀荪这个小妮子,整日看上去傻呆呆,实际上办事滴水不露,很难叫人寻到破绽,好不容易叫她逮到一次,此时不让她好看难道还要留着过年? 带秀莞心满意足地做到罗圈椅里掏出荷包里的丝线打络子,秀荪仍旧没反应过来,站在花几旁的角落里想着自己的事儿。 皇上居然进了佛手湖别院,还是跟着八老爷一起,这太恐怖了,八老爷是个什么性子呀,那么不着调,万一把这难伺候的皇上惹怒了,全家都要吃不饱兜着走哇。 她心急如焚,暗暗记着等他们出去了,一定要想办法让老太太察觉这件事。 谁知他们聊得很投机,直到过了晚膳才去外院,秀荪撇撇嘴,为啥是个人就能把她爹哄得团团转咧,是不是换个爹会安全点呀,小心脏好怕怕。 晚间,秀荪赖在老太太屋里不走,寻思着怎么提醒老太太,却见老太太吩咐申妈妈道,“让文管事亲自去趟江浦老宅,就说让二老太爷明天一早过来查佑儿的功课。多的一句话也别说。” 申妈妈知道这绝不是小事,默默退了下去,隐秘地将消息传给了文管事,文管事接到老太太的话,不疑有他,连夜去了江浦县,也不知道这么晚,怎么进城的,或许有陈叙的帮忙吧。 秀荪一边给老太太捏肩膀,一边试探道,“祖母,出了什么事?” 老太太似乎也很后怕,拍了拍秀荪的小手,长长出了口气,目光望着外间橙色的灯光,语气淡漠,“这人,贵不可言。” 秀荪觉得有些安心,不管是通过什么蛛丝马迹,老太太肯定是认出了皇上,同时又高兴,老太太居然将这么重大的消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祖母您是怎么知道的?”秀荪就舔着脸拽着老太太的胳膊问。 老太太闭了闭眼,“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觉得真明道长相伴左右,有些蹊跷,还有那护卫,按理根本不能进内院,他却进来了,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得到了你爹的允许,总是不正常,我就想让你二爷爷来证实一下罢了,到时候该怎么样还是要你二爷爷来拿主意。” 秀荪暗暗点头,原来如此,老太太身为官家女眷,也许进过宫,却不一定见过皇上,可老太太毕竟做过首辅家的小姐呢,也是颇见过些世面的,秀荪前世自己就出身皇家,皇家的做派,并不难猜。 焦虑过后,回归平静,秀荪暗暗赞同老太太的做法,皇上这样子住在家里,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又不好妄揣圣意,随便叫人皇上那也是大不敬呀,万一认错了呢。 当然二老太爷来了可就不同了,二老太爷毕竟在京城为官多年,还官至阁老,自然是见过皇上的。 等二老太爷来了,老太太肯定有办法让老太爷碰见皇上,这么一认一跪,皇上的身份也就大白于天下了,褚家老四房也不用再继续担风险,二老太爷再也不用长吁短叹悲哀他的前途,金灿灿的皇帝陛下驾到了,他肯定能立刻振作起来的,皆大欢喜。 可是第二天,二老太爷却没亲自前来,而是派了面生的小厮来请八老爷过府检查功课。 秀荪知道了就暗暗佩服,不愧是老狐狸,滴水不露哇,若非紧急,或者顺路,长辈怎么会纡尊降贵跑来追着小辈查功课,当然是把小辈叫过去,而这样一来,二老太爷就能名正言顺地知道了佛手湖别院来了客人。 也不愧是二老太爷,皇上这尊大佛就在眼前,他那么迫切想爬上高位的人居然还十分冷静,想出了这么个稳妥的法子。 更没想到的是皇上居然很有兴致地顺水推舟道,“早闻褚家二老太爷学富五车,品行高洁,想去拜会一番。” 经过了一天的相处,八老爷早就被皇上的魅力深深折服,对人家掏心掏肺的,如今见这个难得的知己想见自家长辈,自然是欣然应允,并且自告奋勇代为引见,竟然问也没问二老太爷一声。 如此,两人出门等车去了江浦老宅,一个时辰之后,江浦老宅传来消息,那昨日借宿的中年文士居然就是皇上,江浦老宅上下正感激涕零地接驾,让老太太带着一家老小快去请罪。 老太太早已做好了出门的打扮,叫了阮氏出来,带着姐妹几个出门套车,直奔江浦老宅而去。 真好呀,皇上终于见到了,终于在江浦老宅落脚了。 果然皆大欢喜。(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死因 皇上是个人,可没人敢真把他当个人看,去见皇上的的心情虽说气定神闲的,可诚惶诚恐的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人生如戏,还是要按着剧本儿走,一切都是套路,却也别小看了这套路。 秋高气爽的,一扫前天夜里的闷热,马车轻盈地在黄土路面上奔走,穿过一片片浓墨重彩的树林,江浦县城,就在脚下。 车子行驶得很快,老太太和阮氏直直坐在位子上,双手撑着车壁保持平衡,秀荪则被她们夹在中间,防止秀荪失去平衡发生危险。 这辆车子都摇得这么厉害,不知道秀莞她们那辆车子怎么样了。 阮氏没有老太太那么有定力,钗环稍有凌乱,她有些不解,断断续续问,“娘,刚才咱不是走得挺稳当,这会子何必要把车子赶得飞起来?” 老太太也断断续续回答,“我叫你早早收拾好,就是想路上走舒服些,这到了城门口却不好不装装样子,我早年在家时听我父亲说,咱们这位皇上呀,最爱虚荣,你要是没有把握,就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害怕他的样子,他就会很高兴。” 秀荪在一旁听着有点傻眼,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当今皇上还是太子,竟然在那个时候就有这种苗头了吗?当年身为首辅的申老大人果然慧眼如炬,能够如此精准地判断一位行事低调的太子。 可是,当年她的皇祖母,还是皇后娘娘,当今皇上昔日太子名义上的母亲,手里拿捏着这层微妙的关系也足以拿捏尚未羽翼丰满的当今圣上,为什么就没看出皇上的这个性子呢? 想起这事儿秀荪就觉得生气,当年是先皇授意,皇祖母才收了当今圣上做养子,白白让他站了嫡长的名份,要不是这虚假的名分,才能并不卓著的他如何从众位皇子之中脱颖而出。 要知道,皇祖母是有亲生儿子的,就是秀荪前世的亲爹晋王,出身就比他高了一大截,同辈的皇子之中,还有以贤德著称的安王和将帅之才的宁王,如今都被他分封到了偏远的地区。 皇位高枕无忧,他便开始看当年恩重如山的养母不顺眼了,岂有此理,喂不熟的白眼狼。 想着想着,秀荪不由得咬牙切齿,老太太看见了有些奇怪,又一想,觉着是车子太晃,孙女受不了,心疼地要掀车帘让车夫慢点,秀荪赶紧阻止老太太,“祖母,这就快到了,咱咬咬牙,好好演。” 老太太被秀荪给逗笑了。 秀荪垂下眼帘,她忽然想起来,前世在宫里住着,皇祖母曾反复提醒她,要对皇上恭恭敬敬的,千万别忤逆皇上。 她当时不以为然,她内心里知道,皇祖母才是真正掌权的人,那个皇上看上去威风,不过是个花架子,面上过得去就行了,是以,她虽表面恭敬,内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当他是九五之尊。 如今看来,皇祖母也是知道皇上秉性的,担心她不小心得罪了皇上,惹来报复。 报复。 报复! 秀荪想到这里猛然睁开眼,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有可能关系她前世死因的大事! 她还记得,那年夏天,有个小宫女偷了她的东西,叫她逮着了,拖到院子里打了十板子,没两天就高烧离世的事儿。 当时她是一次或是间接或者直接地粘上了任命,虽说那小姑娘是自己发烧死掉的,打人的却毫无疑问是他呀。 她记得过了几天,皇上身边的吕公公还找她问过此事,当时她颇为奇怪,为什么皇上会关心一个御花园洒扫宫女的生死? 如今想来,那宫女不会是皇上还没来得及给名分的新欢吧! 别奇怪为什么皇上看上的女人能做这么下作的事儿,竟然偷郡主东西,实在是这位皇上口味独特,他看上的,不是罪奴,就是家境贫寒的下等奴婢,且要是稍微懂事,也不至于给派到那么辛苦不显眼的差事了,虽说因皇上的喜好,这些差事比往年抢手,可又有哪个姑娘会为了得到皇上飘渺不定的垂青而去日夜担着那份苦差事? 秀荪也是长脑子的,打人之前也仔细看过,长得并不出挑,皇上口味再贱也还是个男人呀。 她平日里对宫里的人都很客气,反正有皇太后罩着,出不了什么事,索性好好装淑女,自有人替她收拾一切,可那次真给她气着了,那小宫女偷了她很重要的一样东西。 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呢,何况是外表恭顺温良,内心是个腹黑少女的安宁郡主。 不会吧,不会是因此而被皇上忌惮而惨遭杀害了吧? 如若这就是真相,那么她的性命却是因为自己的不小心丢掉的,打狗也不仔细查验主人,真真死了也活该。 呜,如果真是这个答案,秀荪真的不知道怎么去评价自己前世那看似精明实则懵圈儿的人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演技 一个时辰之前,江浦老宅。 抄手游廊里,皇上不顾飒飒秋风,兀自缓慢而潇洒地一下一下摇着手上的折扇。 身上纯白的衣袂微微卷起一些,趁着这张清瘦的脸有些蜡黄,不如青灰色好看。着衣服是八老爷新作的,让给了没有换洗衣服的朋友穿,当然,朋友这层关系是八老爷一厢情愿。 消瘦之后的皇上正巧和这年轻的文弱书生身材相当,穿上之后,又有着青涩青年没有的出尘与从容,看上去谪仙般遥远温暖。 皇上昨日微服出巡,亲自前往江浦城外的一个积善之家进行了视察,与那家的主人进行了友好亲切的交流,充分了解了浦口地区的臣民的生活现状,不错,不错。 而今他随那家的男主人来到位于江浦县城内的亲戚家串门,不料遇到了熟人,就是他曾经的臣子,褚昌迅。 是呀,那个老狐狸褚昌迅,此刻正领着全家老小跪在他脚下,抄手游廊上,台阶上,有廊下的鹅卵石甬道上,也跪满了穿着官绿色比甲和短打的下人。 山呼万岁的声音不是很齐,充满了惶恐的颤抖之声,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眼去看那仍然傻愣愣站着,俨然石化了的家伙,鼓励地点头微笑。 八老爷是真的愣了,他第一次见到皇帝,竟然是在这儿,他本以为会在金榜题名时,见到那金銮殿上的皇帝,没想到却是这样,这个平易近人的长辈,这个在他家里住了一夜的中年文士,竟然就是那九重天上的帝王。 他不敢置信,见那人对着他点了点头,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是是是是是……你你你,不不,您您您……是……是皇上?” 皇上见八老爷这番表现,便知他一定不是装的,昨日和这单纯的后生剪烛长谈,已经对他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这人是绝技不会装的,如今的表现,说明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就瞥了跪在脚边的褚昌迅一眼,眸子深处闪过一丝赞赏。 这个褚昌迅不错,半年前他曾派郭棠暗中通知褚昌迅,让他准备接驾,本以为他会趁机有些大动作,为自己和家族谋求好处,而如今,他见八老爷一脸被雷劈了的样子,知道这老头彻底地保守了秘密,心中颇为满意。 没想到,这个老狐狸,居然也有一片忠心,比朝中那几个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强多了。 哈哈哈,他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看也没看激动得有些发抖的褚昌迅老头一眼,反而对着呆呆傻傻的八老爷潇洒倜傥地点了点头,和蔼可亲道,“不错,我正是天子。” 天子,我就是天子,上天之子,我坐在那龙椅上,就是你们的主,你们都要怕我,都要跪拜我。 八老爷身体一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双膝冷不防直挺挺撞上那青石砖的地面,摔了个五体投地。那青石砖地面平日里看着平整,实则缝隙之间也有轻微错落,八老爷细皮嫩肉的,这么狠狠一跪,立刻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都出来了。 皇上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微微伸出,俯身去搀八老爷的胳膊,见到他抬起的脸上眼泪汪汪,以为他是太激动了,心里极为满足,“起来吧。”他淡然道,顺便也吩咐褚昌迅。 褚昌迅却抖动着老迈的身躯膝行两部,一把抱住了皇上的大腿,老脸毫不犹豫地就贴了上去,哭道,“皇上啊,老臣真没想到今生还有机会得见天颜啊,老臣……”他抽泣着,抬手用袖子擦了把鼻涕,继续激动得眼含热泪,他亲爱起头,“让老臣看看,皇上是胖了……还是瘦了?” 褚昌迅抱着皇上的大腿仰起头打量了两眼,百感交集地低头抹了抹眼泪,叹息道,“老臣年纪大了啊,眼神儿不济了,都看不清楚皇上的样子了。” 皇上方才是存心晾着这老狐狸,此刻见他对自己的关心,似是君臣,又似是亲人,心中顿时又是熨帖又是感动,他亲手去搀褚昌迅,佯作责怪道,“爱卿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呀。” 褚昌迅低下头,揩了揩眼泪抽泣着点头,眸子深处却精光一闪,又暗淡下去,这并不是他所期待的答案,皇上既然肯住在他家,说明是想用他,为什么都到了跟前却没有启用的意思呢? 难道是他会错意?此刻他的心里才是真的诚惶诚恐、百感交集。 一切皆是套路,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可套路人人都知道,却有人成了名角儿,有的人一辈子都是个死跑龙套的,这其中的差异,就是演技。 二老太爷自然是演技好的人,且无时无刻不再丰满业务水平。在浦口人人都知道褚家二老太爷乐善好施,特别是前段日子不顾自身安危,救百姓于瘟疫之灾;在小辈面前,他是慈爱的长辈,不时叫厨房准备了糕点茶果,叫府里的孩子去书房查问功课;如今在皇上面前,他是铁杆脑残粉儿,见一面就要百感交集,痛哭流涕。 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会觉得这样子有些用力过猛,反而嫌弃。可偏偏这是在当今皇上面前,皇上的生母出身罪奴,早早病逝,他早年很是受尽了冷漠白眼,后来虽认了正宫娘娘做养母,又得封太子,却还是战战兢兢,生怕有一天又被打回原形;后来好不容易熬到父皇驾崩,终于坐上了那至尊之位,几个兄弟又不服气,好不容易借着养母的手把几个兄弟都摆平了,又发现那个永远端庄高贵的养母胃口真是不小,他还得继续当傀儡。 而如今,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了,如今朝拜他的人,都是真心畏惧他的了,所以,他要长生不老,永永远远拥有这万里江山,永远将这蝼蚁一般的臣民踩在脚下。 他将褚昌迅搀起,作势端详爱臣,实则在心底打定了注意,目前朝廷确实运转正常,那陈老头却着实讨厌,竟然还劝他远离道士,注意皇帝的体统。 真是岂有此理,他是想阻止他长生不老吗?那个讨厌的老头子。还体统,何谓体统还不是他这个皇帝说了算?大不了以后就把龙袍改作道袍就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就寝 秀荪还是个啥事儿也不顶的小女娃,自然是没那个资格去前院看热闹,只得乖乖和秀芸秀芊排排坐,吃绿豆糕。 她们正坐在二老太太窗前的回廊里,这儿空气清新一些,整整一院子老幼妇孺,这么挤在一块儿倒不像是接驾,反而像是抄家。 唉,怎么想到这儿了,真晦气,秀荪握起圆圆的拳头,敲了敲回廊的四方清漆柱子。 二老太太的院子里没有高大的树木,也不用担心有虫子从头上掉下来,秀荪便安心倚着廊柱细细掰着那绿豆糕,却不吃。 自从很多年前被柯敏恶心到,她看见绿豆糕就想吐,如今好些了,还是不大爱吃。 方才想到抄家,她是想到柯敏了,柯家那么多人,也是被关在一个院子里,也许有人会扒着门缝往外望,看那些平日里在他们面前点头哈腰的官差是如何毫不留情砸碎他们惯用的瓷器,或者偷偷将妆台上的细软揣进怀里。 哦,不,秀荪闭了闭眼睛,他们没有机会感受这份拥挤和担忧,柯家的女眷赶在官差进来之前就全数自尽了。 也许那些官差进屋的时候,会被梁上石笋一般挂着的尸身震撼到,也许会在搜罗过屋里值钱的东西之后,再从她们发髻上、手腕上,退下金银首饰。 秀荪睁着眼,目光有些失神,她瞪着面前的虚空,仿佛看见她缩熟悉的大舅母,大表嫂,二表嫂,毫无生气的尸身。 她们的胳膊被毫不留情地拽了起来,粗粝的大手握紧了雪白的好玩,另一只手握住腕上套着的镯子,大力地往下拽。 她又闭了闭眼,忽然听见有人叫她,“表妹,表妹……” 秀荪恍惚了一瞬,陡然惊醒,猛地抬头,撞上的却是二表哥阮德纮那端正的脸。 她再次恍惚,费了些力气才回到现实,曾经,柯家二表哥柯珩就这么叫她,带着关心的,有些腼腆的。大表哥柯珽的感觉不同,总给人一种十分健壮的感觉,透着粗犷与豪爽。 她再次看见阮德纮,就比往常亲切一些。 柯家二表哥柯珩也是庶出,也是走了读书的路子,也是如他这般,沉默寡言的。 “二表哥。”秀荪不自觉仰起小脸,冲他笑着,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阮德纮一怔,他这是第一次看见秀荪对着他笑,不由得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秀荪见了,发现是面部表情没控制好,赶紧微微低头,隔绝了对视。 阮德纮似乎还想说什么,褚秀苡从屋里出来,“二郎,二爷爷传话进来,说是前院开了戏,让咱们也一块儿过去。” 阮德纮应了一声,回头又看了秀荪一眼,见秀荪已经自动给他行了个道别的福礼,只好匆匆回了礼,转身离去。 秀荪却在一旁撇嘴想,前院开了戏?说明那一大帮子人处得不错呀,二老太爷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把兰陵挑来的两位旁支女儿带到皇上面前了? 晚间,褚秀苡几个兄弟给二老太太请安,讲了些前院的情况,他们讲得很隐晦,秀荪却听得懂。 原来所谓的开戏是应天府尹鞠大人请的戏班,顺带着还请来了秦淮河的头牌歌伎,二老太爷便不好将家里的女孩叫到皇上面前了。 要说这位鞠大人,也是个妙人,做事直白大胆,倒是二老太爷,在这方面比较爱惜羽毛。 不知道秦淮头牌歌伎能不能捕获帝王那颗多情的心,为灯影荡漾的秦淮河再成就一段风流佳话。 事实证明,童话都是骗人的,皇上没看上那头牌歌伎,也没看上戏班子里任何一人,反而拉着秀荪她爹歇在了二老太爷书房里。 淡黄的灯光下,皇上由身边的吕公公给他脱了身上纯白的直裰,对着两步开外低头站着手足无措的八老爷道,“你也更衣吧。” “啊?”八老爷惊讶地抬起头,又赶紧低下去。 皇上笑了,放缓声音道,“快去呀,不更衣怎么就寝?快去快回,朕还有事问你。” 八老爷听了赶紧躬身应是,小跑着去更衣。 回到室内,皇上已经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身上穿着白色绫缎中衣自己给自己斟茶,那面白无须的公公垂首站在他近旁。 八老爷赶紧趋步过去,又给皇上拜了两拜,皇上笑着看他,语气轻松慈爱,“不必多礼,左下吧。” 皇上指着自己对面的罗汉床。 八老爷看了看皇上,看了看罗汉床,又看了看吕公公。皇上的目光透着鼓励,罗汉床静静躺在那里,吕公公头低着看不见。 八老爷一咬牙一狠心,就拖鞋盘着腿坐在了皇上对面。 皇上亲自给他斟了杯茶,八老爷赶紧跳下罗汉床下跪磕头,皇上笑着再次把他搀起来。 再次盘腿坐定,皇上笑着打开了话题,“你去过永州?” 八老爷见皇上对永州感兴趣,也来了兴致,正打算把永州八景绘声绘色说一说,却听皇上缓声道,“那你从浦口出发,要路过江西吗?” …… 第二天一早,秀荪听到这个消息,惊吓得合不上嘴巴,皇上不会受了什么刺激换口味了吧,居然还…… 呜,不要呀,她爹爹虽然很讨厌,很没脑子,很不招人待见,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白兔哇,居然……居然…… 老太太听了也担惊受怕,不过她和秀荪的联想方向不一至,老太太他们那会子,还不流行春宫图啥的哪方面的认知不够全面,思想肯定比较纯洁,秀荪却是见过世上印刷最精致的版本,图像清晰,画面优美,内容丰富而全面。 拿东西,连平日里最一本正经的五皇子都收藏了一本,秀荪前世曾问他看图有何益处,被他狠狠瞪了好几下。 老太太则更多侧重事业发展角度,她太知道自家儿子有几把刷子了,不仅没长脑子,嘴上还缺个把门的,这万一要是冲撞了圣上,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呀,好危险,要想办法把儿子赶紧赶回永州才好。 二老太太却欣慰地点点头,“他二伯说了,佑哥儿是个有福气的,果然不错。”(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棋子 二老太太这话说得有些突兀又有些怪异,秀荪皱了皱眉,这说明二老太爷早就料到皇上会对八老爷另眼相看,所以百般关心八老爷的功课,这次还特意将八老爷从永州叫回来。 可是,八老爷是个什么货色,这宅子里的明白人怎么会不清楚,二老太爷更是明白人中的佼佼者。 如此,说明二老太爷最看重的,其实就是八老爷没脑子。 那啥啥。 秀荪忽然很想说句脏话,就像皇祖母气急了时一样。 伴君如伴虎,如此浅显的道理,二老太爷怎么会不懂,他就是拿八老爷当颗棋子,受到皇上垂青便继续用着,反正也好控制,要是皇上厌弃,他再弃子也不迟。 可恶的二老太爷。 应天府守备的将领们昨日又是跪又是求,想请皇上住回行宫去,却遭到了断然拒绝,江南副总兵只好提议调来了一支卫队,将江浦老宅团团围住,表示要保卫皇上的安全,皇上却再次大手一挥,表示将随驾的御林军调过来就够了。 应天府各级官员不管什么工种都有些懵了,皇上的这意思,难道不过江了?可这里是金陵啊,留都啊,这怎么也要去祭拜下祖先吧。 难道,难道皇上是想将金陵大换血一番? 大家纷纷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都想直接给皇上跪下了然后抱着皇上的大腿痛哭一番,皇上啊,吾等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求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呀。 皇上看见这帮奸猾的臣子惶恐无措的样子,内心越发满足,这就是他要达到的目的。 他心满意足地在江浦老宅住了三天,每天拉着真明道长、二老太爷和八老爷关在书房里研究青辞,不问窗外事。 三天过后,皇帝突然宣布要过江祭拜皇陵,顺便游览皇觉寺、钟山等著名景点,好在应天府尹鞠大人警醒,皇上一天不走,他安排的人员车马都不敢撤,不想却派上了用场。 天心难测,果不其然。 好不容易在惶恐中适应一些的官员们,这下子又炸了锅,风风火火又跑到码头去接驾。 皇上却气定神闲地一路游览,感念祖先,然后扬长而去,继续南下了。 整个应天府都捏了一把冷汗,从此谈帝色变。 皇上临走也没给二老太爷留个准话,二老太爷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其实是有些没底的。 他心里也明白,这是帝王的驭人之术,通过反复无常,叫人捉摸不透,进而叫人畏惧,皇位才能更稳固。 可是,这种命运被人一念操控的感觉确实不好,他明白那人是天下之主,可天下之主,有的时候会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这戏还是要演下去,他振作精神,将八老爷叫到身边来问,不是他耐性好,是皇上的暗卫恐怕这两天才从江浦老宅撤离。 八老爷却意气风发的,他见到皇上了,皇上还拿他另眼相看,颇欣赏他的文采,他当然心里高兴呀,走路都恨不得一步一蹦高。 二老太爷看了忍不住摇头,傻子虽然容易操控,可太傻了,也不是件好事呀。 “皇上都和你说了什么?”二老太爷招八老爷坐在对面,亲自给他斟了杯茶。 八老爷谢过,回忆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只问我浦口到永州是不是要路过江西。” “噗!”二老太爷刚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听了这话,惊得整口都喷了出来。 八老爷见二老太爷如此,怕他呛着了,赶紧起身替八老爷拍背。 二老太爷这一惊非同小可,茶水有的喷出来,有的冲进鼻腔,整个脑子都被水呛得火辣辣,老迈的双目眼泪横流。 二老太爷挣扎着连连咳嗽,终于恢复了一点呼吸的自由,又喘了会子气,这才虚脱着问道,“那……那……你是怎么回答皇上的?” 八老爷面色茫然,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普通的对话,他努力回忆,道,“皇上问我认不认识宁王,我当然认识了,就夸了夸宁王。” 八老爷好在并没有傻到家,他见二老太爷听了眼珠子越瞪越大,怪骇人的,迟疑着问了一句,“二伯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二老太爷咽了咽口水,心想你闯了大祸还不自知,也真是没救了,不知道你一句话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这要是他亲生儿子,早就一个大耳瓜子抽过去,再补上两脚,直接踹进门前的鱼塘里淹死算了,可是怎么办,他没其他人可以用了。 只好安慰他,“没事,你没说错话。”再多的,一句也懒得说了。 八老爷听了心中稍安,低头喝了口茶,心想,他就说嘛,夸人怎么会有错呢,何况他没有说谎话。 二老太爷见他真的就放了心,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夸宁王的?” 八老爷放下茶碗,恭敬答道,“侄儿没说谎,只是说宁王贤名远播,百姓无不敬服。” 二老太爷高高吊起的心,还是被他自己缓缓放回了地平面,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有没有脑子呀,他一个流放一般被打发的藩王,按理地方官员都不一定将他放在眼里,哪里来的贤名?他想干什么? 还百姓敬服,百姓只能敬服一人,那就是皇上,他一个藩王算什么东西? 其实对于宁王这些年在江西周边的动作,二老太爷也略有耳闻,当地官员也多少和他有着些往来,还有宁王偷偷训练府兵的传言。 只不过他这些年在野,当然不用为朝廷操心到这个地步。 如今看皇上的言行,对宁王还是忌惮的,皇上多疑,还偏偏问了没心没肺的八老爷,说明还是没忘了当年的那些事儿。 这个心理,二老太爷是理解的,他父亲也是庶子,在江浦老宅被打压多年,他也跟着受连累,多年仕途不顺,苦苦挣扎。人被压抑久了,等到有了报复的机会,鲜少会有人真心放下仇恨的,简直是不死不休的长途。 二老太爷以己度人,推断出皇上必然不会放过当年打压过他的人,同时又觉得自己和皇上相比,还是比较慈悲的,舒心不少。 不知听到了八老爷的回答,皇上是不是会有新的打算呢,索性江西的生生死死和他关系不大,不妨坐山观虎斗,图个乐子。 只不过,要趁早想办法把长子挪个地方才好,江西一旦出了乱子,很可能一举占据湖南等周边地区,永州兵祸难免。二老太爷想象着疆域图,捋了捋胡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又梦 皇上走了,二老太爷却有些烂摊子需要收拾。 从兰陵老家接来的两个女孩没派上用场,可接来了总不能送回去,只好负责到底,给人陪嫁妆,找婆家,二老太太满南直隶忙着安排相亲活动。 二老太爷觉得还是要把八老爷送回永州继续历练,皇上不可能这么快行动,近一两年还是安全的,离下次进京述职还有两年,刚好可以活动一下,给儿子挪个地方。 老太太听了二老太爷的建议,决定索性把阮氏一起打包送到永州去。 八老爷想也不想就在皇上面前大赞宁王的事,老太太也听说了,虽说早对八老爷失望,而这一次,失望之情又上了个新的台阶。 老太太绝望到了头,反而有些庆幸起来,她感谢上苍,儿子虽然脑子长残了,还有一副健壮的体魄,努力耕耘,还是能生出不少孩子的,她好好教养孙儿,褚家老四房早晚还有出头之日。 把阮氏送过去,老太太也有多方位的考量。这头一件自然是想让阮氏多生儿子,嫡子多,家里人心才能齐整,庶子一大堆除了会分薄财产,都白搭。这其二,是想将长孙褚秀芃名正言顺地养在自己院子里,她可是不敢相信阮氏的育儿本事的,非要亲自教养才能放心。这第三嘛,永州那位侄媳妇陈氏,可是临江侯家的长女,气度见识皆非同一般,让阮氏跟在她身边见见世面,也能提升下档次。 是以,即使阮氏很不情愿,还是由不得她,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一个嫡子不够,起码还得再生一个,她家秀荪和秀芃呆在老太太身边也是万万没错的。 一场热火朝天收拾行李的行动再次开始了。 阮氏临走之前,特意把秀荪叫去,也交代了文管事和春亭。春亭原先在阮氏屋里就是管账的,阮氏打算将她留下,协助秀荪打理自己的陪嫁。 是的,也不知阮氏哪里来的迷之自信,居然要将南直隶所有的田庄铺面交到秀荪的手里,这也未免太惊悚了,秀荪听到的时候,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阮氏却拂着盖碗交代了文管事和春亭一番,就让他们下去了。文管事和春亭很是乖觉,齐齐跪下给秀荪磕了个头,表示以后就听她指挥了,这才在阮氏满意的目光中退了下去。 秀荪这才发现,在外院甚至浦口可以呼风唤雨的文管事居然很害怕阮氏似的,是呀,她亲爱的娘亲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不然怎么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平安生下了嫡子,当然,这里面也有她的功劳,想到这里,倍感愉悦。 阮氏则将秀荪拉到身边,细细交代起管理经验,反复叮咛一定要定期查账,一定要赏罚分明。 这些秀荪都明白,却还是老老实实听了,并保证一定做到,不给娘亲丢人。 阮氏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心爱的女儿,新生的儿子,还有住了许久的江浦老宅,随着八老爷登上了去永州的船。 看着船只渐渐远去,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烟波浩渺的江面,秀荪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好想哭呀,是啊,能不难过吗,重生以来好不容易得到的娘亲如今要去好远的地方,恐怕近一两年见不到了呢。 娘亲、父亲,这两个她在前世没有缘分的称谓,在今生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她身边。这个娘亲常常出乎她的意料,每每总要为她捏把汗,却把她当做眼珠子一般疼惜,这个爹虽然傻傻的,不着调,却也是真心爱这个家。 她的故人们,有的惨死,有的挣扎苟活,也有的正吃香喝辣高枕无忧,而她却无比感谢今生的际遇,她重新认识了家庭和亲情。 “好孩子,别哭了。”身边祖母轻轻怕了拍她厚实的肩膀,掏出帕子给她开眼泪。 秀荪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泪,眼前烟波浩渺的江景,竟是眼泪模糊了视线。 她吸了吸鼻子,对着祖母露出个甜甜的微笑,“祖母,我是高兴,爹娘终于和好不吵架了,嘿嘿。”为什么眼泪还是不住往外流呀,秀荪汗颜。 老太太放下帕子,改用微微干枯的手指给秀荪揩眼泪,伸手紧紧将秀荪连着小斗篷一块儿搂在怀里,望着汤汤江水,语调不自觉透出许多雄心壮志,“等明年呀,你就又有弟弟了。” 老太太的表情好像那刚刚在水田里劳作一整天的老农,扛着锄头望着那纵纵横横整齐排列的翠绿秧苗,叹道,“明年呀,就会有好收成了。”希冀与渴望,如一层纱,遮在视野里,看上去有些苍茫,有些倔强。 秀荪就笑了起来,“祖母,你这像是刚锄了地似的。” 祖母看了看秀荪,又看了看八老爷坐的船远去的方向,也噗嗤笑出来,“可不是嘛。” 祖孙俩忍不住一块儿大笑起来。 嗯,明年收稻米喽。 …… 月亮挂在窗口,很大很大,很近很近,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挤破隔扇,冲进屋子里来。 强烈到刺眼的月光没有阳光阳光的暖,反而冰冷刺骨,冻得人都恍惚了。 那月光透过冰裂纹隔扇照进屋里,再经过落地罩的过滤,在青石地面上形成了个大大的明亮的圆盘,那冰裂纹还印在月光里,看上去像个摔碎了的月亮,一地的碎片平铺在脚下,勉强还是个圆形。 这场景似乎很熟悉,秀荪觉得疑惑,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她发现四周的桌椅板凳都有些奇怪,似乎变高了,而她小小的身子就隐藏在架子床和方角大柜的缝隙里。 她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危险要发生,却怎么也想不清楚这种不祥预感的来源,只得竖起浑身每一根寒毛,蜷缩在小小的夹缝里,瞪大了眼睛往外望去。 面前桌椅挡住了视线,她只能看见屋子中央那片碎裂的月光,周遭静极了,没有一丝声响,连风都没有。 正当她缓缓转动眼珠,想再探探周围的环境时,面前的半空忽然掉下一个白白的东西,秀荪吓得心脏差点吐出来,身体往后一仰,就看清了眼前悬挂着的事物。 那是一双女人的脚,穿着白色的绣鞋,围着白纱的裙裾。 她咬着牙将视线顺着那悬停在半空的下半身往上捋…… 眼前忽然亮光一闪,遮蔽了视线,秀荪闭了闭眼,再睁开,正对上一双黑黢黢的大眼。 她本能地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等视线渐渐清明,她发现是灵卉趴在她身边,正用手中络子的红穗子扫她的脸。 呼,秀荪松了口气,是个梦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寻人 秀荪和灵卉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并没有急着起身,她躺在床上捋了捋思绪。 阮氏和八老爷已经出发大半个月了,这些天秀荪接手了阮氏在应天府的全部陪嫁,因为要管的事儿过于多,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子,她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文管事和春亭的协助下,总算稳住了局面。 阮氏走后,秀芃就被接到了老太太院子里,老太太在后院给秀芃也收拾出了个院子,大部分的时间,秀芃都由奶娘带着住在老太太屋里的西次间。 秀荪则还是跟着老太太住。 昨天灵卉一直闹,不愿意睡觉,秀荪心疼她,就领着灵卉住在碧纱橱。 秀荪眯着眼望着隔扇外的天光,没想到本来是过来照顾灵卉的,一不小心自己睡着了。 她又看了看灵卉,曲起指尖弹了弹她鼓囊囊的脸颊,灵卉最近长得不错,白白胖胖的,像她。 秀荪美美地想。 灵卉眨巴着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睫毛像羽扇一般一挥一挥。 好可爱呀,秀荪稀罕地抚了抚她的头顶。 这么乖巧的孩子,昨晚哭闹得很凶,是想她爹了。 秀荪叹了口气,她已经过了两三岁的年纪,不知道小孩子思念亲长是个什么滋味,昨日灵卉哭得金豆子一颗一颗往外蹦,肯定是伤心得紧。 她想起灵卉那凄惨的小模样,不由得咬紧了嘴唇,陈叙这个王八蛋,最近到底在忙什么,居然这么久都不来看一眼亲生闺女。 哼,禽兽果然就是禽兽,她看灵卉可怜,两次派人以老太太的名义去江浦县衙找陈叙,都说他去了金陵。 前两天秀荪在江浦老宅上闺学,也曾拜托二老太爷去请,得到的回复也是知县大人在金陵,还没回来。 这太奇怪了,陈叙是江浦县的父母官,天天呆在江对岸金陵城干什么,他又不是金陵的父母官,再说了,应天府尹鞠大人才不会想要一个才学品貌都一等一的下属整天在他身边晃悠。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耽搁了呢?以至于他脸女儿都可以不顾。 秀荪咬着牙,腹诽道,陈禽兽,你最好别让老娘知道你和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另结新欢,否则……哼。 又过了三天,陈叙还是没来,派去打探的家人还是一般回话,陈大人没回来。 可恶,秀荪看着灵卉小脑袋蔫蔫儿地耷拉着,攥紧了胖胖的拳头,她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去金陵找人,揪着那禽兽的耳朵来看灵卉。 不多,陈叙要是禽兽,她家灵卉不就是小禽兽?哼,都怨柯敏,嫁得这是什么人啊,害她如今骂人都要挑词儿。 秀荪既然做了决定,自然立刻付诸实践,她叫来文管事,让他理一理金陵城中的生意总账,她要过去查账。 这个借口并不突兀,因为按时间计算,这两天就该去查账的,只不过让文总管代劳也不是不可以,如今,她想亲自去,主要是为了去金陵城找陈叙。 她去见了老太太,“……第一次查账,现在整个应天府的掌柜都知道是我在管理母亲的产业,得想法子把他们都镇住才行。” 老太太听了秀荪的话,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那我让申妈妈陪着你去。 秀荪当然不能让申妈妈陪着,只好道,“让文管事和春亭陪着我就行了,他们都懂账,和那些个掌柜也熟。” 老太太听着点了点头,她知道那些都是儿媳的产业,恐怕也不想她知道太多,也许是阮氏临走的时候向秀荪交代了什么,让她不要带浣石山房的人去过问她手里的生意之类的。 老太太并不生气,她知道以阮氏的精明,那生意恐怕大得惊人,且有些不好对外人道的事情。她毕竟是婆婆,不是亲娘,阮氏防着点也是必然。 对儿媳的嫁妆,她的要求是别给家里惹祸,其他一切都由着她,对老太太来说,儿媳妇已经生了孩子,自然会把嫁妆留给自己的孩子,那不就是她孙子的吗。 无论如何都是褚家的,她才不担心。 对于秀荪,老太太希望秀荪能学会阮氏的经营头脑,这世上女人不易,她是亲身体会过的,会经营一些,总比那只会绣花拿出去卖,最后活活把眼睛绣瞎的女子强很多。 遂同意的秀荪的办法,让文总管和春亭跟着,却也千叮万嘱要把阿红带上,再带几个护卫。 秀荪都一一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三辆马车驶离了佛手湖别院,直奔码头而去。 秀荪再没心情看道旁的风景,只觉得内心憋闷得厉害,一不留神就多灌了几口茶,将茶杯狠狠顿在桌面上。 小喜鹊在旁边看见了,就撅嘴道,“小姐,咱们是去查账,不是去捉奸,您怎么生这么大气呀。” “是吗……”等秀荪抬起头,小喜鹊看见了秀荪的表情,狰狞得如地底下爬出的女鬼,腹诽道,这不就是捉奸的样子吗? 小喜鹊不是瞎说,她是见过的,她老子娘家里隔壁的王婆家的老王,和隔壁的隔壁的寡妇有染,王婆半夜提着菜刀去捉奸的时候就是这表情。 后来王婆举着菜刀追着奸夫满庄子乱窜,轰动了整个庄子,大家都不睡觉了,披衣服起来围观,还有那好事的,直接跟着他们跑,看完了全程热闹。 小喜鹊体力差,只追了半程,最后体力不支回去睡觉了,王婆的表情太可怕,她印象太深了。 可是小姐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她偷眼去看,却见小姐手指紧紧抠着小炕几,望着窗外。 再看看对面坐的阿红,阿红也低下头,肩膀间或抖动,似乎没听见他们她们方才的谈话。 秀荪实际上很赞同小喜鹊的话,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去捉奸的,前世柯敏提议了好几回,让还是安宁郡主的秀荪陪着,她没有同意,如今,秀荪自己去替柯敏捉奸了。 秀荪默默思索着,不知道他日她自己捉奸的时候,还会不会像如今这般真情投入呢? 呸呸呸,最近怎么总想不吉利的事儿,秀荪默默敲了敲马车内的小炕几。 秀荪甫一落脚就让手下人去悄悄打探陈叙的下落,实际上她最担心的是陈叙被政敌杀掉了。 查访的过程是不难的,查访的结果是犀利的,有人听说,陈叙包下了秦淮头牌歌伎,已经快一个月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青楼 靠,岂有此理! 秀荪撸着袖子就从座位上跳起来,终于骂出了那句皇祖母很钟爱的脏话。 还真有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而且这女人还是非同一般的不三不四。 我朝官员虽然没人告状就没人追究,可一旦弹劾成功也是有可能治罪的。 灵卉还那么小,陈叙的脑子被狗吃了! 不行,陈叙被狗吃了不要紧,她家灵卉可怎么办呀,已经缺了个娘,可不能再缺个爹。 秀荪急得在厅堂里转来转去,抬眼瞥见阿红,她停了下来,对阿红和小喜鹊使了个眼色,道,“我累了,明天再查账吧。” 作势打了个哈欠,往布置好的卧房去。 文管事和春亭听说小姐下午不见人了,表示很无奈,不是说出来查账吗?想睡觉留在家里睡呀,可是他们家这位小姐自小身体孱弱,谁也不敢累着她,只好通知外面候着的掌柜们全都回去,明天再来。 一时间三山街的这间绸缎铺子里怨声载道。 回到后院房间,秀荪盯着阿红道,“你去给我打探一下,陈叙去的那家青楼在哪儿,顺便买几套男装回来,今晚咱们就去。” 见过好些世面的阿红也被秀荪给镇住了,自家小姐的脑袋被门挤了吧,居然要去逛青楼! 她知道自家小姐很是早慧,做事的路数也有些不寻常,只不过,她再次抬头去瞧这位看上去痴痴呆呆实际上却很有手腕的小姐,第一次觉得无言以对。 秀荪看到她的迟疑,也不多做解释,只撅起圆圆的屁股爬上了床,撂下帐帘,道了句,“去吧。” 阿红莫名其妙觉得心下一凛,恭敬退了下去。 小喜鹊帮着整理帐帘,秀荪脱了夹衫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对小喜鹊道,“你也去睡一会儿吧,晚上咱们要出去。” 小喜鹊长大了嘴巴,无比惊讶地看着秀荪。 秀荪透过薄薄的帐帘看见小喜鹊这表情,十分惊悚的样子,不由得翘了翘嘴角,翻了个身侧着躺,看着小喜鹊那已经超过自己的圆脸,笑道,“怎么了?不高兴?” 小喜鹊撅了撅嘴,撇着头看着窗外,小声嗫嚅道,“不是不高兴,是……是我上次屁股被打得好疼,现在又想起来了,有些害怕。” 秀荪却没展现丝毫同情心,斜睨着她道,“那你去不去呀?” 小喜鹊抿紧了嘴唇,白米粒般的牙齿咬了咬嘴唇,然后又抿了抿嘴唇。经历了激烈的天人交战,小喜鹊终于抬起头,坚定地对秀荪道,“小姐,我还是跟你去吧。” 秀荪感动无比,刚想拉着小喜鹊上床来一起休息,却听小喜鹊道,“我忽然想起来,我娘说了,主子要是出了事儿,我也活不成,那还不如跟着主子去,好歹和主子死在一块儿,说不定太太还能给我厚葬。” 呃…… 秀荪有些无语,这……这明明是人让人感动的话,为什么秀荪听了就好想一掌劈死这丫头? 喘了几口气,秀荪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给我好好敲木头,然后滚出去。” 小喜鹊很认真地滚出去了,秀荪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挂着香囊的帐顶,默默呢喃,“出了任何事,我担着,绝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不久前为了救徐景行而连累小喜鹊的事情秀荪还没有忘,她那时候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培植自己的力量,这么久了,并没有许多进展。 不过好在,今年的秀荪已经不是往年的秀荪了,在家里总算有了些说话的权力,这次又是师出有名。 不过话说回来,她不一定会出纰漏对吧。 半夜,趁着下午已经睡饱了的秀荪领着小喜鹊和阿红从后院围墙翻出来,沿着街巷一路走,到了大路上就看见了秦淮河的牌坊。 夜幕早已低垂,冷月如钩,高高挂在天幕的穹顶。 一街之隔的秦淮河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深秋的季节,难得无雨,昏暗的月光下却有些薄雾,亭台楼阁上悬挂的一串串大红灯笼,河面上画舫的灯光,都被那薄雾抽出一丝一丝的,给这样热闹鼎沸的景象增添了一点茫茫的寥落。 有个清秀少年身着一袭靛蓝色缂丝宝相花直裰,戴着镶玉的网巾,脖子上挂着个大金锁,走路吊儿郎当,一副暴发户家纨绔小子的形象。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般白白胖胖,远远看去,像两只饺子在地上滚,一行三人颇有些威武壮观的意思。 三人呈品字形队列,沿着江南贡院的前门往那繁华的的方向而去。 前面一溜亭台水榭,都可停靠画舫,这边住着的,大都是独门独院的姑娘,据说才子们不能直接登堂入室,必须用诗词文采打动姑娘芳心,才有机会一睹姑娘芳容,不然,给再多的银子也是不给进门的。 三人一行拉风地走过这些楼阁,目不斜视,往前面更大更繁华的楼阁而去,那里才是目的地。 能成为头牌,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见过的人多,人人都争相传送才能有更多人关注。 方才路过的那些楼阁里的姑娘,见过的人少,且多是斯文人,顶多传扬一下姑娘的文采,流传流传诗文,至于到底长相如何,没有才学和相貌外加金钱是怎么也无缘的。 所以,相比之下,还是方才那些楼隔里的姑娘金贵些。 按照陈叙的那副死德性,秀荪本以为他是被那些独门独户的小姐给迷住了,没想到,却是那大杂院般的鸣凤阁里的花魁。 唉,秀荪叹了口气,不过这家伙一向品味很差,放着柯敏不要,偏偏和表妹牵扯不清,这样子的人,也就配那些迎来送往的。 秀荪站在一身暴发装扮的阿红身后,看着百花楼前那披红挂绿的牌坊,还有那一串一串珍珠般挂在牌坊上的彩灯,内心有点忐忑。 后院里的女孩或是女人,都对这个地方有着一百分的好奇。 这儿出了那么多风流佳话,那些对着她们举案齐眉甚至冷酷无情的相公们,在这里却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对自家老婆一个铜板也要斤斤计较,甚至强占老婆嫁妆的男人们,却可以在这儿一掷千金,那些在家懒得和欺负笑一下的男人们,却可以在这里大弹真情。 闺阁女人们常常觉得怪恶心的,又忍不住去纳闷儿,这里的女子,难道就这么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路窄 “小少爷,来啊来啊,怎么傻站着呢。” 正当三个女孩傻站在张灯结彩的牌楼下面各种忐忑的时候,有两个身着盛唐风格服装的姑娘,头戴大花举着团扇一扭一扭过来招呼阿红。 深秋的寒风也割不断她们娇媚的笑声,轻纱薄衫里,两颗玉兔般的滚圆束缚在绸缎抹胸中,随着娇躯的摆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 一阵香粉的气息扑面而来,并不浓烈,只是淡雅,闻着有种浑身暖暖的,精力充沛的感觉,嗯,秀荪闻着微微点头,毕竟是比较高档的青楼,真舍得花钱,这香粉的用料还是不错的。 对那个穿缂丝的少年就是阿红搬的,阿红本来已经及笄了,身材也算高挑的,可毕竟是女子,跟十五岁的男子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看上去细细嫩嫩柔柔弱弱,又明显没有喉结,看上去也就是个还没有发育的小男孩。 可她身上的行头却很是暴发,尤其是那柄打金锁,金灿灿地悬在胸前,姑娘们只顾瞪着大眼瞄那金锁,竟然也忽略了那里虽裹了好几层布还是难以掩饰的曲线。 阿红适时地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递给她们,那两个姑娘拿起来看了,本来已经亮晶晶的眼睛立刻燃起了熊熊烈火,一左一右搂住阿红的胳膊,就将她拖进了门,生怕她改变主意跑掉似的。 秀荪和小喜鹊被这突然的变化弄得有些愣神,见阿红快被托进门了,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 进了大门,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门口迎客的姑娘都是一水儿的盛唐装扮了。 后来秀荪听说了一个新鲜的词儿,这叫主题青楼,像凤鸣阁便是以盛唐之风为主题的青楼。 进门的刹那就立刻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到处都是裹着轻纱头戴牡丹绢花的姑娘,大厅里的装饰也极尽奢华。 屋顶有两层楼那么高,繁复的藻井层层叠叠汇聚成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八盏精致的宫灯垂落在半空,与四面廊上的牡丹花小灯交相辉映,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大厅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舞台,装饰成了鼓的形状,中央也彩绘了巨型的牡丹花,四周鼓乐声不绝,锵锵地动人心魄,十几个戴着面具身着盛唐胡服的姑娘正在那舞台上跳破阵舞,楼上楼下,坐在座位上,或站在舞台边的宾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时不时爆发热烈的掌声。 秀荪忍不住也朝舞台上望去,她也是欣赏了多年宫廷乐舞的人,立刻也看出了这些跳舞的姑娘功底都不差,都是认认真真在跳舞,并不是一味搔首弄姿,且舞蹈编排十分了得,不知编舞者为何方神圣。 再看那领舞的姑娘,虽是女子,却能将每个动作都做出男子的力量与潇洒,这是极不容易的,在她的印象中,只有柯敏能够做到,当年她们也得了宫里的舞蹈教习几天指点,那教习大赞柯敏的天赋,还把柯敏给夸生气了。 大家小姐,学舞更多的是为了练习仪态,增长见识,却不是为了舞蹈而学舞,是以这个世上,见过柯敏那绝艳舞姿的并不超过五个人。 阿红被那两个姑娘架着一路到了大厅里一张空桌子边上,立刻有跑堂的小子过来给上茶,浓妆艳抹的老鸨紧随其后旋风般出现在阿红面前。 这老鸨经验丰富,一眼便认出了阿红是个女子,可看她一身暴发装扮,还有一脸骄纵的表情,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打算先摸准她的路数再说。又见引她进来的姑娘打了个暗号,那意思是这是一头肥羊,便不打算将其立刻轰出去了。 秀荪见了知道事情不妙,她们恐怕无法在此久留,赶紧拉着小喜鹊趁人不注意,原地退了几步,溜着墙根就跑掉了。 老鸨举着团扇到了阿红身边,问阿红要不要姑娘来陪,顺便打算试探一下,“这位小公子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我给公子找几个漂亮的姑娘聊聊天如何?” 阿红目不斜视,下巴太抬得高高的看着大厅中央的舞蹈,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递给了老鸨,那老鸨数了数银票,眼睛不由得一亮,见阿红不愿意搭话,便吩咐小子上好酒,自己退下去了。 阿红见老鸨走了,台上的歌舞还没停,并不转动视线,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不见秀荪身影,知道她肯定去探查了,便喝了口茶,踏踏实实看起表演来。 方才的那一叠银票,是最后的钱了,她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为了让她装暴发户,她家小姐真是肯下血本,将这段日子辛苦攒的零花钱都拿了出来,去钱庄兑成了整齐的银票,一百两一张,一共十四张。 宾客的坐席都设在一楼围在舞台四周,一水的红漆方桌,与大厅里的灯光摆设十分相合,也不知这里的老板是怎样一个人,还挺有想法的。 秀荪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领着小喜鹊摸到了楼上,大厅四周有走廊,走廊之上还是走廊,不过就没有坐席了,都是一个一个独立的房间。 也有一些客人揽着姑娘扶着栏杆俯视着楼下的表演,连连鼓掌,秀荪拉着小喜鹊偷偷摸摸从她们身后经过。 一曲结束,众人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那领舞的姑娘带着参与表演的众人给四周的宾客福礼感谢。 就有客人感叹道,“今非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秀荪耳朵尖,“今非?”她记得听说那个迷倒陈叙的花魁,也叫什么飞的,难道就是这个人? 她伸头往楼下瞅了一眼,正瞧见那领舞的姑娘带着众人退场,往楼上走,便缩了回去,打算等她们经过的时候仔细看看。 不料那今非姑娘并没有往她们这边走,而是从走廊的另一头,转了个玩,往一处灯火阑珊的所在去了。 秀荪看着就要跟上去,刚到那转角处,却听身后有人出声道,“这位小哥是要去哪儿呀?” 咦?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却见身边的小喜鹊一直拉她袖子。 秀荪转过身抬头看去,明亮的灯光下,有个人,下巴方方的,薄薄的嘴唇翘起戏谑的弧度。 那高大的身影,那讨厌的笑容,不是徐景行,又是谁?(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见面 这这这这这,这不是,这不是徐景行吗? 他他他他他,他不是在台州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秀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他平日里都对人冷冷淡淡的,今天如此浪费表情地对一个小厮,肯定不是因为他是个喜欢小男孩的变态,而是因为他遇到熟人了,而不幸的是,这个熟人就是她。 秀荪晃着脑袋,想找个地缝或者门缝钻进去,可是这儿四处都还是透新的,铺地的青砖严丝合缝,根本钻不进去呀。 要不直接跑掉得了,秀荪低下头,假装这个人没有在注视她,偷偷往后挪脚跟,就打算转身快跑,不想刚转了一半,眼前的地面上就出现了一双靴子。 秀荪欲哭无泪,为什么总是遇见这个人呀,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呀,她的脸扭曲成了一只苦瓜。 可是还没等她想到对策,眼前的这双长腿一弯,徐景行棱角分明的脸就出现在她的眼前,而且是巨大的,因为距离很近,她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走廊边的隔扇上。 徐景行见秀荪那馒头一般的小脸皱成十八个褶儿的狗不理包子,觉得十分有趣。 这小妮子看上去比上次见面又水灵了许多呢,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溜转,就像掉进了清澈泉水的黑曜石,平日里几乎盖到眼睛的刘海输了上去,带着小厮常带的黑色杭绸小帽,露出了一部分眉眼额头,原先蜡黄的皮肤莹白许多,在这灯光昏暗的走廊里看去,竟有些光华明丽的感觉,只不过紧紧抿起的小嘴昭示了她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他干脆蹲下来和她对视,看看这小妮子又在盘算什么坏主意。 秀荪前世今生是第一次距离这么近看他的脸,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顿时觉得不知所措,浑身紧绷紧紧贴着那隔扇,急忙往两边看。 徐景行见状,闲闲地将双手抬起来,地在隔扇上,将秀荪牢牢圈在了双臂间的空隙里,嘴角噙着锋利的戏谑望着她,意思是,我看你怎么逃,你还能上天吗? 秀荪眼尖自己的意图被识破,十分沮丧,恨恨瞪着徐景行,瞥见一边站着的小喜鹊,担忧地望着她,顿时灵机一动。 “你……”她颤巍巍抬起手指,其实没什么让她活动的空间,其实她是为了后面的发挥做铺垫。 接着她两眼一翻,就要往下出溜,她的计划很完美,装晕倒,顺势蹲下,从徐景行的手臂下面爬出去,然后和小喜鹊立刻逃跑,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徐景行独自尴尬。 可是,徐景行这家伙的讨厌就在于,他喜欢抛开剧本,自由发挥。 于是,秀荪的屁股还没接触到地面,就觉得后衣领一紧,接着脚下的触感也不是很踏实了呢。 小喜鹊就站在旁边,看得真切,那徐公子竟然将自家小姐整个提了起来,就像她小时候在庄子上提起家里不听话的小黄狗。 她家小姐此刻也像小黄狗一般,踢打着四肢明确根本使不上力气,那可恶的徐公子竟然还是一脸坏笑将她家小姐提到眼前,直视她幽怨的目光笑着问,“你还闹不闹了。” 自家小姐扁着嘴,欲哭无泪。 小喜鹊也着急了,小姐现在很难受,很害怕,需要她小喜鹊的救助!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绣花的鞋子踏在地板上似乎都震了一下,滚圆的小身子腾飞而起,甚至有一瞬间凌风悬停的感觉。 “放开我家小姐!”小喜鹊觉得自己耳边的风都放满了速度,缓缓擦过她耳畔挑起她耳边的碎发,身上的衣衫也随风鼓起落下,猎猎作响。 “啪!”小喜鹊如一张面饼一般贴在了徐景行身上,可惜她这张面饼的面没和好,有些硬,还是如一只巨大的馒头粘在了徐景行的手臂上。 徐景行自小练武,两个女童的重量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他前些日子受了点伤,任她们继续胡闹下去恐怕伤口会崩裂,只好任她们一个自愿,一个非自愿地呆在自己胳膊上,快步走到那昏暗走廊的尽头,推开门,抬脚跨了进去。 外面走廊昏暗,屋里却别有洞天,灯火通明的,还有一排邻街的窗户,窗口映着屋外月色融融,飞檐翘角,还有那灯火辉煌的秦淮河,时不时有欢笑声从楼下街上传来,真真是脑中曲静。 陈叙正坐在临窗的坐席上,那儿是仿照唐朝的摆设造了个地台。 他的脸色比上次见面又差了许多,胡茬都长出来了,青乎乎地贴在原本白净的脸上,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徐景行见了,有些惊讶,以为他大病了一场。 陈叙听到有人进来,知道应该是徐景行,放下手中的酒壶,撑着红漆描金的矮几往这边看过来。 却见徐景行扳着一张脸,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一脸尴尬,抬起的右臂上,提着一个,还挂着一个,两个小厮模样的孩子俱是一脸忿怒。 再定睛一看,被徐景行提在手里的这个穿着官绿色杭绸小厮服饰的,竟然是褚家的秀荪,而另一个一看就知道恐怕是她的小丫鬟了,她整个人挂在徐景行的胳膊上,狠狠瞪着徐景行,看样子是打算下口狠狠咬他。 这场景,真尴尬,真滑稽。 陈叙含在口里的酒不小心就喷出来,毫无意外地被呛到了,咳嗽了好一阵。 徐景行见了也颇觉无奈,曲起小腿一勾,将门阖上,把秀荪放回地上,并对小喜鹊说,“我都放了你家小姐,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小喜鹊扒了这么久,全身的肌肉都已经精疲力竭了,赶紧放开了手,半天才站稳。 徐景行却不放开秀荪的后衣领,又再次将她提起,直到陈叙对面才放下来,自己坐下,让秀荪站着,对她开训。 “你这又是在闹什么幺蛾子,这里可是青楼,是你这种小姑娘该来的地方吗?你可是大家小姐,怎么总是这么出格,要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看你还嫁不嫁得出去!” 一副长辈训晚辈的口吻,语重心长的,严厉而慈祥的。 秀荪觉得无比委屈,撅着小嘴对徐景行怒目而视。 内心腹诽道,哼,要不是老娘英勇无畏,还有你小子的命在吗?现在怪我出格了,还训上了,真是忘恩负义的大坏蛋,哼。(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花魁 徐景行似是看出了秀荪内心的想法,面上现出一丝窘迫,人家毕竟是救命恩人,他觉得有点底气不足。 可是想到上次这小丫头落荒而逃的小模样,立刻又抛弃了窘迫,露出得意的微笑,她上次不是不承认吗?不是假装不认识他吗?这会子又来冲恩人啦,哈哈哈,想得美。 秀荪见他又一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得意,就知道他不打算承认了,气得更加用力撅嘴。 却惹得徐景行抬起手指戳了戳她的下巴,“这都可以挂油瓶了。” 秀荪不是徐景行的对手,气得转过头去,看见一脸高兴看着他们的陈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所有的怒火和委屈都冲陈叙发去。 “你这个做爹的到底有没有良心呀,灵卉在家里想念你,你却只顾和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相会,要是灵卉知道了,还不知怎么伤心,你让她怎么看待你这父亲!” 听了秀荪的指责,陈叙刚刚舒缓的神色,又沉郁下去,眉头紧咒,痛苦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秀荪看着她这死样子就心烦,怒火滚滚往上翻,此刻更像是泼了一勺热油,她恨不得跳起来,指着陈叙的鼻子骂道,“你也是个读书人,竟然自甘堕落,流连烟花之地,你不要脸,我家灵卉还要呢,丧妇长女不娶,灵卉已经很艰难了,你叫她以后怎么办?你为她想过吗!” 秀荪眼看着手指都要戳到陈叙脸上了,徐景行见势不妙,赶紧起身一把将秀荪拉到自己跟前。 陈叙托人带信约他在这里见面的时候,他也很是惊讶,后来知道了原委,也就可以理解,可是,秀荪还是个小女娃,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对她说的。 秀荪却依然平复不料,暴怒着还要往前冲,徐景行只好横着手臂握着拳环住她的腰,将她圈在肘弯里,低声劝道,“他好歹是你长辈,世家小姐哪有你这么目无尊长的?” 秀荪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流出了眼泪,声音也跟着含混起来,她依然瞪着陈叙,“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无论身边的人照顾多周到,孩子心里最想念的还是父母。” 眼泪从她眼眶溢出来,汇聚在下巴上,滴落在徐景行的袖子上,斑驳的几点。 秀荪有些恨自己,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话本里讨人厌的白莲花,可是,一想起这个,她真的很难过,小时候也常常觉得自己很没良心,皇祖母对她那么好,把她当眼珠子来疼,她却还是常常想起爹娘,觉得他们要是都活着就好了。 如今她见到灵卉想爹爹总是哭闹不肯睡觉,也在心底骂这个小没良心的,可她了解那深切的遗憾,一想起柯敏死的那么惨,灵卉这么小就无依无靠的,心底就彻骨地疼,她心底明白,就算自己把灵卉当成亲生的闺女来照顾,也不可能给她更多安全感,因为别人给的爱都是恩义,只有父母的爱才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她明知这么冒失独闯青楼很冒险,很冲动,却还是来了,因为内心的怒火已经排挤了一切的理智,她就是要在这青楼之中,将这禽兽不如的人狠狠骂一顿。 如今,出了半口气,头脑得以进入清风,她也有些分不清,此次前来,是为了灵卉,还是为了柯敏,还是为了她自己。 也许曾经孤独成长带来的空虚渐渐转化成了愤怒,如今又带入了灵卉的角色里,她站在灵卉的角度控诉,也是在为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发泄。 那对没有缘分的父母,他们的离开都是天意,可她还是忍不住恨他们,无论如何,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对面的陈叙一脸生无可恋,仿佛全世界都在和他过去不去,都亏欠了他,可是灵卉呢,灵卉招谁惹谁了? 秀荪猛推徐景行的手臂,想要挣脱,却听见耳边徐景行痛呼了一声,顿时清醒过来。 赶紧跳开去看徐景行。 只见徐景行捂着手臂,抿紧了嘴唇。 “你怎么了?”秀荪难掩关切,这才发觉,他也许小臂上有伤。 不过一瞬,靛蓝色锦缎的袖子里浮出几点血迹,明亮的灯光下,殷红殷红地,看着都疼。 秀荪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去掀他袖子,袖子里是白绫缎中衣,再掀起一层袖子,就看见了裹伤口的纱布。 秀荪立刻自责,方才也是徐景行用这只手提起了自己,她却四肢并用胡乱踢蹬,估计那时候他伤口就裂了。 最近她在暗中练习功夫,想把前世的武艺捡回来一些,力气大增,方才盛怒用了全力,致使他的伤口完全裂开了。 “我没事,小伤而已,前几天倭寇来犯,不小心被叮了一下。”他语气平静淡然地叙述着,却见着爱胡闹的小姑娘满脸心疼地望着他,心底熨帖,心想这小丫头还挺有良心,又多说了两句,“打了胜仗,人人都有功。” 秀荪并没有松口气,她才不管立功不立功,那是皇帝的事儿,多大的功劳都有可能一笔勾销,有时候还要倒贴命。 她只顾着抬手去扒那纱布,“快拆开给我看看,你伤口绽开了,要赶紧重新包扎。” 徐景行笑着摆手道,“别着急,吩咐外面去准备,这会子拆开了纱布也没办法换药不是?”仿佛是为了证实自己一点也不疼,还给秀荪倒了一碗茶。 秀荪接过那青瓷茶碗,捧在手里,并不喝,这茶已经冷透了,她却有些舍不得放下。 正在这时,一个素雅裙装的女子从里屋屏风后面出来,她身着月白色杭绸窄袖褙子,纯白挑线裙子,通身没有刺绣,头发挽了个堕马髻,松松的,也没戴个簪子,脸上也不施粉黛,与这屋子里华丽的装饰格格不入。 她见徐景行露出裹着纱布的手臂,纱布上还透着血,吓了一跳。 正要去吩咐准备金疮药和纱布,却被徐景行制止了,“不碍事。” “砰……哗啦。”他话音还未落,就听见身边瓷器碎裂的声响,秀荪手里的茶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还弯着身子伸手去碰那碎瓷片。 徐景行赶紧制止了她,却还是晚了一步,秀荪的手掌已经被瓷片割破了,右手的手掌上划了个深深的口子,正往外呼呼冒血。 他吓得赶紧去捉住秀荪的手,“别怕,包扎好就不流血了啊。”他紧紧掐住了秀荪的脉搏,有点担心这伤口太深,伤到主要的血管了。 平日里爱胡闹的小丫头这会子却没有吓到,只是低低埋着头,“嗯”了一声。 她没有看到,秀荪低垂的脸上,那双茫然空洞的眼睛,方才的那茶碗并不是掉在地上摔碎才割破秀荪的手,而是她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生生捏碎才掉到地上的。 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因为她太意外了,她认识这女子,她叫莹儿,是柯敏的贴身大丫鬟!(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找人 一阵森寒从秀荪的脊背缓缓爬上肩头,一寸寸爬啊爬,直到秀荪的眉睫都染上寒霜。 要说有谁会在柯敏临死的时候陪在柯敏的身边,那毫无疑问就是柯敏的贴身大丫鬟莹儿,而那个对柯敏死心塌地的莹儿,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那么当年陪着柯敏一同跳井的那个侍女,究竟是谁? 还有,既然莹儿活着,那柯敏呢?柯敏在哪儿? 她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柯敏,她最好的朋友,她至今居然无法确定她的生死。 秀荪是记得莹儿的,而且很熟悉。 最初的见面,更是在十分久远的时候。 那时候她们还只有七八岁,柯敏柯璁和她三个小孩一块儿去街上玩儿。碰到个杂耍卖艺的小丫头,怪可怜的,就是莹儿。 柯敏用十两银子买下了她,也没多想,只丢给了府里的管事妈妈,将她和那些刚采买进来的小丫鬟一道学规矩。 几个玩伴中,柯敏是最早熟的,她那时已经明白自家的身份地位,知道这小丫头在自己家呆着,即使是做那最粗使的活计,也比在街头卖艺好上许多,起码能吃饱穿暖,所以也没再管。 柯璁和当时的秀荪都还是傻傻的小孩子,也不大在意,于是,三人齐刷刷地忘记了此事。 直到三年后,柯敏十岁了,屋里的大丫鬟眼看就要嫁人,舅母打算给柯敏挑几个年纪尚小的放在屋里,好准备给她做陪嫁。 年方七岁的莹儿凭着出挑的长相和一手出色的秀活脱颖而出,选到了柯敏屋里坐三等丫鬟,秀荪还记得她提着小包袱进院子的时候,自己也在场,莹儿一见到柯敏就扑通一声跪下,梆梆梆给柯敏磕了三个响头,感谢柯敏再造之恩,表示以后定然死心塌地跟着主子,事事以主子为先。 可惜,那个时候的秀荪跟柯敏都已经被京城的风霜迅速催熟,再也没有幼时的天真烂漫,且遇事先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她俩淡淡看着那感激涕零的小丫头,彼此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恩情可以将人联系得更紧密,说白了,这也是一层关系,可以迅速博得主子信任的由头,这样的示好,她们见得多了,早已没了那么柔嫩的心肠。 可是后来,莹儿用她的行动证实了她说的话,她把柯敏看做自己的命一般,用心照看着。 后来柯敏自作主张要嫁给陈叙,这其中很多事情都是莹儿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帮柯敏办到的。 后来柯敏在陈家被人欺负,也是莹儿偷偷回柯家报信,舅母才去为女儿讨公道,回去之后,柯敏三天没和她说一句话,莹儿就跪在柯敏的院子中央,水米不进等柯敏原谅。 她用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把柯敏那铁石心肠焐化了,把她当做了最亲近的心腹。 可如今,大家都以为与柯敏一块儿投井自尽的丫鬟,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秀荪好像上去抓住她的肩膀,死命晃一晃,问一问她柯敏临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陈家一百一千个不好,也不至于至她于死地,大不了青灯古佛一辈子,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只有活着,才有资格面对后面的事,柯敏那么沉着冷静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自尽?这是秀荪心中挥之不去的疑惑。 有时候用力想,想得脑仁儿都疼。 “哎呦。”秀荪不由得惊呼一声,这次不是脑仁儿疼,是手疼。 徐景行正捉着秀荪的手,给她往伤口上撒金疮药。 那伤口有点深,徐景行有些担心伤到了筋骨,观察了半天才松了口气。 秀荪却疼得呲牙咧嘴,徐景行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大而有力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了秀荪小小的嫩嫩的,裹着厚厚纱布的手掌上,惹得秀荪又是一阵哆嗦。 他看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秀荪气得腮帮子鼓起来,就像一只生气的河豚,徐景行又抬手掐了掐她的脸颊。 秀荪外表虽是个小女娃,内里却是个早已积极的少女了,方才看到莹儿的震惊还充斥在脑子里,她觉得脑海一片翻腾,羞成怒地抬手一挡,正打在徐景行手上的手臂上。 还没来得及包扎的伤口,似乎又牵扯到了,秀荪有些后悔,赶紧托着徐景行的胳膊,小心翼翼拆开那纱布。 那是好长一条口子,怪不得碰一下就往外不停冒血,秀荪记得,浙江总兵曾进献一把缴获的倭刀,皇祖母对刀剑很感兴趣,便向皇上要来。 皇上当然不会推辞,派了身边的总管太监送到了慈宁宫,皇祖母看了,连连赞叹,难怪倭乱屡禁不止,如此好刀,远胜我朝官兵配备,遂命造办处增设铁器坊,开炉炼钢试着制作刀剑,反倒引得皇上惶惶了好几天。 秀荪也见过那把刀,保养得极好,是顶级的精钢锻造,坚固无比,刀身弧度优美,刀刃锋利,吹毛断发。 不知是如何拔刀,竟然不磨损刀刃,当时她也啧啧称奇,暗叹有这么一把好刀,必然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干点什么不好,偏偏千里迢迢来抢劫。 当时只是一笑置之,而如今,这把刀劈在了徐景行身上,秀荪完全无法淡定,“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换个地方吧,最近北边不闹了,挺太平的,不如去宣府吧。” 徐景行本以为会看到第一次见面时小姑娘担忧的样子,没想到她竟质疑自己的能力,顿时起了个仰倒,却又不敢告诉她那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役。 可是想到最近倭寇有大举进攻的趋势,还是叮嘱了句,“最近沿海不太平,你没事就呆在家里别乱走。” “切。”秀荪撇撇嘴,她只听说过浙江福建沿海闹倭乱,还真没听说过闹到江南呢,再说应天府是哪儿啊,是留都呀,一个六部衙门都齐全的地方,可是我朝大大的脸面,哪能那么轻易让贼人攻破呢,这家伙明明就是不好意思转移话题嘛,秀荪不买账。 徐景行见她不听话还偷偷翻白眼,真是长本事了,气得抬手就想弹她的脑袋,却不小心又牵扯到了伤口。 陈叙在旁边看着,觉得他们也闹够了,就给徐景行使了个眼色。 徐景行收到,对秀荪道,“去里屋自己玩儿,这儿大人要说话。” 秀荪看了看那所谓的里屋,披红挂彩装饰得跟洞房一样,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去青楼的里屋。” 莹儿在旁边站着,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徐景行无奈,只好让她在一旁呆着,他是不会放她离开控制范围的,打算今天怎么也要亲自送这小丫头回家。 陈叙没办法,却急切想知道一些事,只好道,“上次那人,找到了没有?”(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破灭 秀荪缓缓地,竖起了耳朵,渐渐安静下来。 徐景行却没有在意秀荪的变化,他垂下眼睛,似乎不好开口。 陈叙心底有些着急。 他知道秀荪这个小丫头的聪明,说不定能还能从他们的谈话中揣测出什么,可他实在很着急,再说了,秀荪还是个孩子,听了就听了吧,她还能和谁说去。 莹儿也站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着徐景行,这些天,她已经从陈叙那里获知了后来的情况,也十分为自家小姐担忧,可以她的身份,是不好开口的,只能站在一旁。 徐景行喝了口茶,缓缓道,“我找到他了。” “那……那他怎么说?”陈叙的声音明显颤抖了,秀荪从盘子里拿了一块桂花糕放在手里,顺便扫了一眼他搭在矮几上的手。 修长的指节死死扣着矮几的束腰,指节泛白,似乎要把那桌沿生生抠下一块儿。 秀荪也一样屏住了呼吸。 徐景行沉默了一息,低沉道,“他说,没有异常。” 他有喝了口茶,缓缓将茶杯放在桌面上。 “不可能!”陈叙似乎被雷劈了,双目赤红,立起身来,指尖的指甲似乎渗出血。 徐景行没有动,坐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只听陈叙还是无法平静,急切道,“他在哪儿!我要亲自问他!” 徐景行垂下眼,摇了摇头,摆手让他冷静冷静,“这次倭寇进攻台州,”他斜眼瞥了下秀荪,继续道,“人有些多,我们被围了,他……掉下城头死了。” “死了!”陈叙睚眦欲裂,狠狠拍了拍桌子,桌上的盘子酒壶都被震得跳了起来,秀荪认识他这么久,都没见过他火气如此大。 可是下一瞬,秀荪又听见陈叙的喉咙里溢出哭声来,闷闷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很深,很悲切。 她抬头去看,之间陈叙伏在矮几上,双臂将脑袋盖起来,只露出个别着玉簪的发髻,他白皙的耳根都红了,似乎缺氧得厉害。 莹儿站在一旁,只是看着,并没有上前,她是丫鬟,并不是小妾,男主人怎样,和她没什么关系,小姐才是她的全部。 徐景行却轻轻拉了拉秀荪,给她使了个眼色。 秀荪会意,又回头看了眼陈叙,他仍然旁若无人地痛哭,他们确实不太适合留在这里了。 只好悄声起身,又朝小喜鹊使了个眼色,一块儿跟在徐景行身后出了门。 可是到了门口,秀荪却扒着隔扇怎么也不愿走了,开什么玩笑,陈叙这个人表里不一,面甜心苦,好不容易看见他失态,自然要多探究一番,要知道这才是他真情流露的时候。 徐景行想像进屋的时候一样抓住秀荪的衣领将她提起来,可是秀荪却先一步掐了一把他受伤的胳膊,疼得他差点叫出声。 昏暗的灯光下,见她坚定的表情,徐景行看了看天色,只得作罢,好吧,反正离天亮还早,你就折腾折腾吧,也翻不出大天去。 便指了指隔壁,转身开门进去了,秀荪立刻放开了隔扇,跟在徐景行身后窜进了隔壁房间。 这儿和方才那件装饰很像,朝向也是一样的,徐景行带着秀荪和小喜鹊往里屋走去,那里挂着大红帐子,被褥也是大红色的,映得人眼花。 秀荪跟在徐景行身后,爬上了那大床,虽觉得这画风有些清奇,便对小喜鹊招了招手,小喜鹊也立刻爬了上来,三人趴在床里的墙面上,仔细听着隔壁的声响。 隔壁的声音隐约传来,这儿的房间都是木板隔开的,并不是完全隔音,秀荪从床内的小柜子上面拿了个茶杯,倒扣在墙面上,听起来更清楚一些。 徐景行见了,也依葫芦画瓢,终于也清楚地听见了隔壁的动静。 秀荪瞪了他一眼,方才那么义正言辞的样子,不许她听壁角,没想到他早就准备好最佳偷听位置了,说不定打算将她踢出去再自己摸回来。 哼,幸好自己机智,没让他得逞。 徐景行身材高大,蹲在床里侧有些憋屈,只好跪着。 秀荪在心里偷笑。 陈叙依然在痛哭,莹儿终于看不下去,劝了几句。 似乎没有作用,许久之后,秀荪都几乎要睡着了,都不知陈叙什么时候止住哭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徐景行,他似乎一直听着,还一脸认真。 秀荪看了看他弯着的上推,伸出手掌捅了捅他的大腿,果然引来徐景行一阵呲牙咧嘴。 这时候忽然听到隔壁的说话声。 “你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我出钱给你赎身,你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吧。”陈叙似乎又恢复了往常那从容淡定的模样,此刻仍然居高临下安排着莹儿的生活。 方才似乎有什么话题被秀荪漏掉了,秀荪暗暗遗憾。 莹儿似乎摇了摇头,苦笑道,“谢姑爷关心,这世上早就没有莹儿了,只有个叫今非的歌伎。何况,我怎么从心开始呢?小姐已经去了,我还有什么重新开始的必要?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就在这儿了此残生吧。” 她似乎望了一眼四周红艳艳的景色,仿佛望了自己身上的月白褙子,这一切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陈叙似是有些气愤,“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觉得在这儿傍上个男人就能为你家小姐报仇了?你这是自寻死路!” 莹儿却似乎并不在意,也似乎并不是不明白,她低低地笑,“莹儿孑然一身,死了也就死了,倒是姑爷,请您务必把灵卉照顾好,否则莹儿做鬼也不会飞放过您。” 陈叙心底绞痛,为什么他们谁也不相信,他待柯敏是真心的,他会好好照顾灵卉的。 “好,我知道了。”陈叙懒得再辩驳,在他们的心里,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负心人。 他最近没有心情去管别人怎么看他,让他最震惊,最不知所措的,就是眼前站着的莹儿。 他原本推测,是莹儿代替柯敏去跳了井,而柯敏换了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龙凤胎弟弟柯璁,进了诏狱,在诏狱中,柯家人集体自杀,防火,想要守住这个秘密,而同样为了掩盖住这个秘密,柯敏的盆骨被藏了起来,或者毁掉了。 可是如今,他居然看到了活生生的莹儿,那么当年跳井的肯定不是她,那么又是谁?她怎么可能不在柯敏身边?这是不是可以推断,柯敏有可能也活着? 可莹儿却告诉他事发之时她刚好去外面买点心,躲过了一劫,后来就流落风尘了。他不怎么相信,他宁愿相信柯敏也活着,即使她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和他见面,他也依然并不在意。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问题的关键在于徐景行带回的消息,当年在诏狱值守的人,他全部排查过一边,只剩下徐景行去查找的那位,若当初柯家李代桃僵,这个人必定有问题,而如今徐景行带回的消息却是否定的。 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沉淀许久的希冀被点燃,此刻又被硬生生被冷水破灭,他几乎要疯了。 终究,他还是无法相信,柯敏这个人,竟然有一天,真的会在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感动 隔壁许久没有声音,秀荪都要睡着了,只听陈叙道,“我走了,若是有一天,你改变主意,可以给我带个信儿。” 他指的是从良的事儿。 莹儿似乎无声笑了笑,“陈公子严重了,既入了这青楼,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些视死如归的淡然。 接下来便是陈叙出门的声响。 徐景行,扶着麻木僵硬的双腿缓缓转身,靠墙坐在床上,有些遗憾,本以为能听到一些可靠的信息的。 前些日子,他便听说了陈叙流连青楼楚馆的事情,正巧也有事要说,便抽空来了趟金陵,以他对陈叙的了解,陈叙绝不是那种会为了女人而忘记自己是谁的人。 那么这个头牌歌伎就肯定是陈叙的人,也许为他打探消息,也许还探查到了什么。 他就是来探查这件事的。 却没想到,深更半夜,看这家伙大哭了一场,还顺带听到了如此狗血的剧情。 原来这歌伎竟是陈叙先头亡妻的丫鬟,藏身青楼意欲为主子复仇,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过,还有更哭笑不得的,居然在青楼里碰见了这个小丫头。 他想到这里,嘴角含笑,转头去看那圆滚滚的小女娃,不想红烛掩映下,却看到了一副梨花带雨的稚嫩容颜。 小姑娘也和他一般靠墙坐在床上,螓首低垂,圆圆看去像个小鹌鹑,水灵灵的大眼睛茫然睁大,眼睛里碧波掩映,深不见底,晶莹如水晶豆子的泪滴从眼眶溢出来,一滴一滴,打湿了前襟,还留了一些细小的水滴站在修长漆黑的睫毛上。 小小的女孩,稚嫩的脸庞,看上去不该知道愁滋味,而她周身却弥漫着深深的悲伤,好似被浓浓的雾气笼罩,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天边。 徐景行第一次觉得内心有个不知名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疼得他直肝儿颤。 秀荪没注意到徐景行,她莫名其妙就觉得眼前的一片喜庆的红色都模糊了,只留下晶莹泪珠折射出的幢幢烛影。 莹儿至少还活着,这不也挺好?秀荪叹了口气。 柯敏啊柯敏,难怪从小到大,我老看你不顺眼,你真不是比我强了一星半点呀,我的宫女杜若,一直下落不明,忠奸难辨,而你的丫鬟莹儿,已经奋不顾身帮你谋划报仇了。 还是你有福气。 她深深呼吸了两下,小肚皮起起伏伏,抬起袖子刚要擦眼泪,脸颊上却一疼。 粗糙如砂纸一般的物体磨过她的眼睑,将那湿润的感觉蘸去一些。 那粗糙的触感之后,透出灼灼热度,将她因流泪而冰冷的面庞烤得火热。 秀荪知道那是徐景行,她憋着气不敢呼吸,缓缓睁开眼,真巧撞进徐景行注视的幽深目光里。 一时间,是一阵恍惚,这目光并不陌生,前世今生都见到过,每次都觉得很激动,又很怅然。 这一次,徐景行的注视长了些,他没有给她擦了眼泪就移开目光,而是紧紧盯着她问,“你怎么了?” 秀荪小心肝一颤,一时不知所措。 徐景行却不依不饶,仿佛不听到答案就不会放手,粗糙的指尖仍旧停留在她荔枝肉般细嫩光滑的脸颊上。 对她来说,他是个男人,对他来说,这只是个小孩子。 这样的差别,叫人多少觉得有些绝望。 秀荪偷偷抿了抿唇,一时脑海空白,不知该怎么回答。 却听身旁小喜鹊也哼哼唧唧哭了起来,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两人愕然,都一起转头向小喜鹊望去。 只见小喜鹊圆圆的脸上被眼泪冲出两道泪痕,见秀荪和徐景行都看着她,抽噎道,“小姐,以前我娘说,对待主子就要死什么椅子,以前我不懂,如今却知道了。这个,这个姐姐,真是个好奴才。” 她抽泣着竖起了大拇指,“小姐呀,小喜鹊也会努力给主子尽忠,只是等奴婢死了,小姐可要给我厚葬啊。” 呃…… 秀荪愕然,嘴角和眉角都抽了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此刻安慰小喜鹊,比编个理由搪塞徐景行都困难,却见她越哭越大声,赶紧撅起圆滚滚的屁股滚到她身边,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小声点儿,咱们能听到隔壁,隔壁也能听到咱这儿的声音,小心漏了馅儿。” 小喜鹊赶紧止住哭,双手覆在了秀荪手上,紧紧的,仿佛怕再漏出声音。 秀荪见她停得倒是快,小声道,“还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太不吉利了,给我敲木头!” 小喜鹊点点头,抬手就瞧了瞧方才她们亲密接触的隔板,咚咚咚,一串响。 气得秀荪想撕烂她的嘴,“你傻呀,快下去,准备逃走。” 小喜鹊吓得赶紧一咕噜下床,肥硕的屁股又撞在床架子上哗啦啦响。 秀荪也跟着滚下床,动作也没潇洒多少。 倒是徐景行,此刻不着急了,他迈着酸痛的腿,一点点蹭下来,坐在床沿上,放松,顺便看着两个没头苍蝇似的小丫头道,“没关系,这种声音,在这儿常有。” 秀荪一开始没听懂,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顿时白白胖胖的小包子脸比那红豆沙还红,心想这个变态,竟然满脑子都是坏坏的想法。 徐景行却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从常识的角度安慰秀荪,因为在他看来,以秀荪的年纪,肯定是无法听明白的。 正巧秀荪站的位置边有大片红色的幔帐,这么一反光,也肯不出她脸红。 “我送你回去吧,”徐景行慢慢站起来,往外走。 “好啊。”秀荪低了低眉,状似无意地答道,顺便走过他身边,轻轻踩在徐景行斜面上,稳稳踏了过去。 “哎呦。”徐景行压抑地痛呼,若真是疼就好了,他的腿正麻着,小丫头一脚踩过去一点都不疼,可是这一点点刺激在此时却致命一般牵动了整条腿的麻劲儿,麻痹的感觉如那蚁群噬咬,从脚尖一直扩散到他那老腰,怎一个难受了得。 这小丫头,真是杀人不见血。(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对策 本朝晚间宵禁,百姓都要赶在暮鼓的鼓点敲完之前回到家中,晚间不得随意在街上游荡。金陵城中,只有秦淮这一片不在管制的范围之中,秀荪跟在徐景行身后走出鸣凤阁大门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在秀荪的印象里,除了新年守岁,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这么晚还是站着的。 经过了刚才见到陈叙时的愤怒,还有后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兴奋,此刻回归平静,秀荪免不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小喜鹊也跟在秀荪身后晃晃悠悠的,似乎也困了。 路过门口的大牌坊时,从牌坊后面蹦出个人来,纤细高挑的身材,看着有些眼熟。 “小姐。”是阿红的声音,透着点担忧。 秀荪努力定睛看去,真是阿红,还穿着出门时那身纨绔子弟的衣裳。 “阿红,你怎么在这儿啊?”秀荪都差点忘了阿红也跟着出来了,此刻见到她,还吓了一跳。 “老鸨发现我是个女的,就把我赶出来了。”阿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秀荪心里明白,应该是那老鸨掏空了阿红手里的银票,又探出阿红并非惹不起的角色,便把她赶出来了事。 秀荪有点小心疼那一叠银票,她最近存了些零花钱,托小喜鹊的哥哥去金陵城里找了个顶尖的铁匠打了一柄坚固的簪子,剩下的大钱都在这里了,如今都花销在这青楼里,她这个月是没钱给小喜鹊买零食吃了。 再转头去看小喜鹊那张圆溜溜的大饼脸,顿时觉得小喜鹊一个月不吃额外的零食应该也不是坏事,聊以安慰。 灯火通明的秦淮河畔,仍旧游人如织,河面上的画舫里,时不时飘出丝竹之声,软绵绵的,引人陶醉,倒是将这有些寒凉的夜晚趁得温暖许多。 秀荪实在是困了,走着走着,脚步有些踉跄,腿太短了,小厮的裤子不太合身,险些把自己绊着。 徐景行见了,伸手扶了下她的胳膊,秀荪已经混沌一片的脑子,激灵了一小下,眼皮继续打架。伸手让阿红扶,挣脱了徐景行。 秀荪今天只觉得心情莫名的低落,她前世最好的朋友临去之前还有那多秘密没有破解,她到底是怎样死去,这样让秀荪纠结无比。 看陈叙的样子,也是挺伤心的,似乎他也在追查柯敏之死,这也算是一点点安慰吧,也许,可以放心将灵卉交给他,只是想到陈叙一定会再娶,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可是灵卉不能没有个母亲。 正当秀荪满脑子都阴云密布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了三山街,到了秀荪现住的铺子后院墙外。 徐景行看了看那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围墙,低头对那个矮矮的圆圆的小丫头道,“我背着你翻过去吧。” 心想你这下子不能再拒绝了吧,这么高的墙,你这矮冬瓜怎么翻。 秀荪却撇了下头,做傲娇状,“不用,我和阿红自己就能翻过去,你把小喜鹊举过去吧,我们在里面接着。” 徐景行见她一脸不屑,又看了看秀荪旁边明显比她大了一号的小喜鹊,顿时觉得受伤的胳膊隐隐作痛。 “嗯。”他还是答应了。 阿红太高双手扒着点墙沿,双脚一蹬就坐到了墙头上,接着伸手将秀荪拉了上去。 两人坐在墙头上看着徐景行和小喜鹊。 徐景行觉得她们这样很危险,索性背着小喜鹊翻过了墙,在院子里站定,朝着坐在墙头上的秀荪伸出了双手,轻声道,“快下来,不然会给人发现的。” 秀荪却不下来,坐在远处居高临下看着她,徐景行能看见月光洒在她头发上的光彩。 秀荪的面色却不太友善,也没伸手让他扶,却撅着小嘴道,“这么晚了,你有住的地方吗?不如你绕到前院去,和看门的说是我家亲戚,想借宿一晚。” “呃,不用了。”这么晚去敲门肯定不好,徐景行一时没多想,就要开口拒绝,却猛然对上秀荪一脸不善,呃,这是怎么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明白,秀荪就问道,“那你今晚住哪儿,不会是想回鸣凤阁吧?” 秀荪斜睨着徐景行,不放过他任何微小的表情变化。 只见月光下,徐景行那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柔和许多,配合着一点点意外和窘迫,倒是能辨别出点他小时候的影子。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像个冰山,徐景行还是有童年的,只不过很短。 不知为什么,平日里要蹲下来才能与之对视的小丫头居高临下看着他,让他感受到一些莫名的压力。 “好吧,我一会儿就去前面敲门。”他鬼使身材地同意了。 秀荪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轻轻一蹦就跳了下来,轻松落了地。 阿红紧随其后。 徐景行前伸的双手再次落了空,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见秀荪给自己福了福,就进了屋。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转身翻墙而出。 到了墙外的巷子里,徐景行忽然想起方才答应的荒唐事,转身又看了一眼露出屋顶的院子,摇了摇头。 爷去青楼过夜怎么了?要你这小丫头管。 遂大摇大摆出了巷子,转了个弯儿,又往那灯火通明的所在而去。 秀荪躲在楼上隔扇后,一直伸着脖子看,见那个家伙果然往秦淮河的方向拐弯了,气得狠狠阖上了隔扇。 打瞌睡的小喜鹊被惊醒了,喃喃道,“小姐洗洗睡吧,明天还要见那些掌柜,您总不能再次放他们鸽子吧。” “是呀,”秀荪也想起来了,她还要和那帮掌柜对账呢,高姿态偶尔摆一摆增加神秘感,要是老这样也免不了黔驴技穷的悲剧。 她手指拂过了小炕桌上的一大摞账本,忽然想起了个好主意,“小喜鹊,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香料铺子也是咱家的,明天一早你叫你哥哥去看看,这掌柜的是个什么人。” 烛火安静地跳动,映出了秀荪上翘的嘴唇。 既然莹儿出现了,盯紧了她,总是没错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破绽 第二天,秀荪起了个大早,就为收拾那帮老油条般的掌柜,凭借绝佳的记忆力和心算的能力,成功镇住了他们。 笑话,秀荪自小和皇祖母学的算数可都是军粮调配,比着来来往往的流水账多了许多限制,算起来也更困难,呃,实际是皇祖母教太子,她旁听。 拓展生意也许她是外行中的外行,可若只是算数,几十年的老账房未必有她算得快。 秀荪是用自己的长处压住了对方的短处,将这帮掌柜的给镇住了。 打发走了那群掌柜的,秀荪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去补个回笼觉。 困意又让她想起昨晚那个讨厌的家伙走到街口的背影,竟然毫不犹豫地往秦淮河的方向而去。 哼。 一腔闷气憋在胸口,秀荪气得鼓起腮帮子。 这个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他徐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孝子,竟然大半夜流连青楼。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前头店里来了个人,说是阮氏的亲戚,想借宿一宿。 “咦?”秀荪竖起耳朵抬起头,这不就是她昨天晚上教给徐景行的说辞吗? 她没来得及细问,人已经抬脚往外面走,来报信的还没跟上来,她已经跨出了院子门。 上了抄手游廊,拐了两个弯,就来到了店面后面的花厅,秀荪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亲手推门跨进了花厅。 一直专心走路来着,都没仔细看四周,等她抬起头去看来人,才猛然觉察,自己这样的表现是有多么地丧心病狂。 是个男的,没错,嗯,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可是,这人明显不是徐景行。 怎么可能是徐景行呢?那家伙此刻说不定还搂着姑娘喝着花酒,或者张开嘴去接那些衣着暴露的姑娘用嘴唇剥的葡萄。 唉呀妈呀,这画面感太强,秀荪羞得闭了闭眼。 而面前此人,面白无须,慈眉善目,风采翩然。 身上穿着靛蓝色杭绸直裰做读书人打扮,这是个潇洒倜傥的老头,是秀荪前世敬爱的萧爷爷。 秀荪屏住了呼吸,睁着大眼睛看向萧镜。 她直觉地感受到了危险。 今世,她和这位萧公公可是没有过任何联系的,除了那次在二老太爷书房外,就是前不久那疑似的背影,再没别的了。 可是,生活中就总是发生那么多不可能的事。 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已经六十岁,却看上去只有四十多的老先生,还是那样笑眯眯地望着她,熟悉又陌生。 “小丫头,还记得我吗?”开怀豁达的声音听不出多少尖细,不似寻常的太监。 秀荪知道这是他年轻的时候就练出来的,宫里很多太监都会假装粗声说话,在他们的心里,虽然身体已经残缺了,却还是想挽回点什么,比如说话的声音。 而这些努力练习的太监里,萧公公凭借着优雅的风姿,当选了公认的魁首。 如今,随着年龄的增大,再保鲜的人也多少有些苍老,萧爷爷说话就更加听不出来了。 秀荪知道他和二老太爷之间可能存在猫腻,也不好撂下人就走,只好让小丫鬟上茶,上前敛衽行礼,“老先生好。” 接着就站在原地,静默着微微低垂眼帘,也不问他来干什么,为什么会知道她在这里。 萧公公却似乎也不着急,坐在位子端起丫鬟端上来的盖碗,茶盖微微抬起一缝,一股浓烈的茶香扑面而来,竟是铁观音。 秀荪也忍不住去看萧镜,这是萧镜最喜欢的茶,秀荪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店里的小丫头居然会给个素不相识的老大爷上这么名贵的茶,不怕主人剁手吗? 秀荪不着痕迹地瞥了那小丫鬟一眼,那小丫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边。 秀荪这才回过视线去瞥萧镜,却见萧镜已经舒服地喝了口茶,惬意地叹了口气,也斜睨着秀荪。 秀荪心下暗暗奇怪,却不想主动开口,以免落了下风。 只好摆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懵懂表情,来以不变应万变。 可那老头偏不上当,惬意地喝完了一盏茶,丢了个锦盒下来就走了,嘱咐秀荪将锦盒交给二老太爷。 哼,果然是和二老太爷有猫腻,被她发现了吧,秀荪恨恨地想。 示意小喜鹊将锦盒捧回她的房间,自顾自睡回笼觉去了。 等秀荪睡醒,已经是当天下午了,秀荪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映在被面上的树枝影子,回忆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前世今生,徐景行总是个远山一般的存在,看上去很葱翠,很伟岸,却总是很遥远。 也许前世皇祖母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反复告诉她柯璁的好,皇祖母从没想过要将她嫁给徐景行。 她不曾怨过皇祖母,可现在想来,是真的不怨,还是不该怨?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皇祖母总是有意无意将徐家从漩涡中心摘出来,无论遇到大小事情,都找她舅舅商量,老魏国公闭门谢客的那段日子,甚至几年都没有进宫。 那么柯家对于皇祖母是怎样的存在,那么她呢? 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是个小白眼狼,皇祖母对她那么好,却永远变不成她心中最牵挂的那人,当她喜欢徐景行的时候,皇祖母没有成全她,她下意识将这点心思埋在心底,就当从没发生过,久而久之,也就忘却了。 前世,徐景行和她怎么说也算郎才女貌的,却无法成为眷侣,如今,徐景行虽名义上只是表哥,年纪再长上几岁都能做她爹了。 唉。 秀荪叹了口气,转眼瞥见那萧公公交给她的锦盒,不由自主走了神儿。 也许那是个过于难过的想法,她不想再去深思了。 她下了床,光着脚踩在青石地面上,双手捧着那锦盒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物件。 她又将那锦盒放回桌面,犹豫了片刻,命小喜鹊和阿红将门给关严实了,亲自守着,自己回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那盒子打开。 宝蓝色锦缎只是普通的成色,不见得多名贵,内部的木料抹上去纹理有些粗糙,也不算多精心的物件。 盒盖一点一点掀开,渐渐露出锦盒内里的红绒底子,越露越多,最后是一整片,只是,这一整片红绒底子上什么也没有,盒子是空的。 秀荪诧异,这是为什么? 可她没有立刻晃动锦盒查看夹层,而是凭着一点谨慎仔细转动视线,查看盒子周围的细节,终于,在盒身与盒盖连接的铰链里,发现了一丝细细的头发。 这宝蓝色底,绘着繁复花纹的盒子,猛一看很难分辨出还有根头发丝儿。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偷看吗?她心中一凛,可是,为什么盒子里什么都没有? 她沉吟片刻,轻轻沉吟了片刻,关上了盒盖,按原样放好。 扬声吩咐小喜鹊进来给她梳洗换衣服,还吩咐阿红上前头将掌柜的叫过来。 秀荪住的地方是个家具铺子,掌柜的便是安排她们住宿的人。 那掌柜的来的到快,他四十来岁的样子,成熟稳重,还是保持着原先精明干练不卑不亢的做派,举手投足间却能显现对小姐的尊重。 秀荪从头到脚收拾得真正期期,坐在厅堂里打量他一路走来,心下暗暗冷笑,初次见面的时候,她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肚子里居然不只一副心肠? 她心中有气,懒得与他客套,单刀直入,“今天有位萧先生送来一个锦盒,让我交给我家二老太爷,霍掌柜说说,我当如何?”(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线人 那霍掌柜果然一愣,似乎没想到秀荪会如此直言不讳。 秀荪却分明看见,他那张忠厚老实的脸上,眼珠子里闪了两下精光,哼,装得倒老实。 她要是缩手缩脚小心试探,指不定要让这老狐狸耍太极推脱,如此直率,就是希望打破节奏,让这人露出马脚,果然,被她窥到了端倪。 “那,小姐不如问问二老太爷的意思,二老太爷是长辈,定不会错的。”那掌柜的恭敬地垂下了眼帘。 秀荪心中怒火中烧,死老头,还和她打起哈哈来。 她便脱口而出,“霍掌柜认得萧先生吗?” 那霍掌柜被问得一愣,不由得抬起头,碰上秀荪那双似深不深,似浅不浅的眸子,又赶紧低下头去。 秀荪怎么会放过他,“霍掌柜定是认识的吧,若不认识,怎么会拿出那么好的茶叶招待?” 那霍掌柜倒也有几分定力,面对秀荪的步步紧逼,反倒冷静下来,笑着道,“小姐误会了,那铁观音是奴才打听到小姐爱喝,专门给小姐沏的,小丫头给弄错了。” 秀荪垂下了眼帘,哼。 不管她喜不喜欢铁观音,实际问题不大,作为掌柜的,想巴结东家小姐,是理所当然的事,万一运气不好,所托非人,将小姐喜好打听错了,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呢,他的孝心是在的,作为东家小姐,怎么会为他这一片赤诚之心去为难这个忠厚老实劳苦功高的掌柜呢。 只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就会掉进他设计的陷阱离去。 可惜,他一开始的眼神出卖了他,现在装得再好也白搭。 秀荪索性不搭话,只继续自己方才的话题,“无论是我老四房,还是阮家,应该都不喜欢吃里扒外的人,霍掌柜今天不给个交代,怕是没完。” 说完便轻轻将手中的茶杯一松,“砰”地一声掉在青石地面上摔得粉碎,门边迅速闪出几个健硕的汉子,霍掌柜认识,他们都是秀荪带来的护卫。 那几个汉子一步一步缓慢向他走近,渐渐将他围在了当中,霍掌柜这才有些慌,暗暗觉得今日之事无法善了了,他再次抬眼看了看那坐在宽大太师椅里的稚嫩身影。 没想到这位小姐看着像个孩子,说的话,做的事却没有意见是能与小孩挂上钩的,今日算他倒霉。 他抿了抿唇,只好豁出去了,“小姐,小姐不如去问问大老爷。” 大老爷?秀荪神色一凛,他口中的大老爷,应该指的是阮家舅舅。 这是她母亲的铺子,掌柜的多是阮家带来的陪房,只是,他到底是阮家舅舅的人,还是二老太爷的人?抑或?秀荪盯着那霍掌柜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会是萧镜的人吗? 那霍掌柜说出了这些,反倒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秀荪又深深探究着他的眸子,发觉他似乎没有在探究自己,那么他说去问阮家舅舅,就是底牌了吗? 或者他此刻的表情仅仅是一场纯熟的表演。 秀荪不敢贸然下结论,而另一个结论却昭然若揭,那就是二老太爷与他们老四房的牵扯,似乎比她想象得更加深远。 森森的寒意伴着湿润的冷汗从沿着脊背一直爬到发根,二老太爷的这条船,他们老四房是注定要跟着一道浮浮沉沉了吗? 这次来金陵的主要目的是来把陈叙骂一顿,次要目的是把金陵铺子里的掌柜们都收拾一遍。 现在目的都达成了,又碰上这么档子事儿,秀荪没有心情继续留在这里,当即吩咐收拾东西,临走之前觉得很不甘心,恐吓霍掌柜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船到浦口码头,红彤彤的晚霞已经披上了半边天。 秀荪也没心情等行李卸下来,留了两个护卫押车,带着小喜鹊和阿红轻车简从地直奔佛手湖别院而去。 进了府门,来接车的婆子禀报道,“陈大人来了,这会子正在浣石山房陪老太太说话呢。” 秀荪听了就撇撇嘴,“哼,他倒跑得快,前一天还在一大堆里拱来拱去,一眨眼就跑过来装慈父了。” 秀荪心中鄙夷,轻轻哼了一声,先回了粉镜坞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这才往浣石山房而去。 浣石山房里静悄悄的,透着点诡异,秀荪一路进了老太太的屋子,晓燕说老太太和陈大人都在碧纱橱,那表情,有些古怪。 秀荪浅浅地探究了一眼,见她想笑又拼命忍住的样子,赶紧打发她下去。 自己进了碧纱橱。 一进门,就见陈叙坐在罗汉床对面的玫瑰圈椅里,这椅子女孩家坐着正好,他一个高大的男子,即使浑身没啥腱子肉,也显得局促了些。 秀荪略略打量一眼,见他明显是熟悉过的,脸上青青的胡茬子已经刮干净,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件,略略消气。 转眼往罗汉床的方向瞥了一眼,见老太太侧坐在罗汉床边上,灵卉趴在罗汉床里,小屁股冲着她爹的方向。 罗汉床边上摆着个太师椅,却没人坐。 果然诡异。 秀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垂着眼上前给老太太行礼,然后转过身给这位便宜表舅行礼,恭敬到了极致,和前一晚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的那个小泼妇判若两人。 陈叙挑了挑眉,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还当着这小丫头的面痛苦了一场,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掩着袖轻咳一声。 那边灵卉不乐意了,“哇”地一声就哭起来,老太太忙去哄。 秀荪也赶紧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转身间陈叙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再次怒从心起,“灵卉哭得这么伤心,也不见表舅心疼。” 老太太觉得秀荪这么说话有些过分,却不想当着外人的面批评自家宝贝孙女,只好婉转道,“你表舅不是不想来哄,而是这整整一个下午,灵卉都像个小刺猬似的,你表舅只要一靠近,她就哇哇大哭,你表舅要是和别人说话,或者看向别处,她也要哇哇大哭。” 老太太似是无奈得紧,轻轻拍了拍灵卉的小屁股。 秀荪仔细去看灵卉,之间小丫头嗓子都哭哑了,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水光迷离,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可是那黑漆漆的眸子却是不是往她爹的方向瞥。 她终于知道晓燕为啥要瘪笑了,这一点点的小娃娃,这么多心眼儿,谁见了不觉得好笑。 这孩子到底随了谁呀,秀荪无奈地想。 肯定不是随柯敏,她家柯敏多么光明磊落。 接着,秀荪将不善的视线停在了坐在远处满脸无奈的陈叙身上。 坏丫头,一定是随她这矫情的爹。(。)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又一年 陈叙没有回江浦县城,而是陪着灵卉坐着,锲而不舍地逗着哄着,等用过了晚膳,灵卉终于肯让陈叙抱一抱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秀芷和秀芊过来请安,秀芷还给灵卉新作了件大红缂丝的小袄,领边还镶上了一层挡风的灰鼠皮,到过年拿出来穿最合适不过了。 秀荪笑着夸着,不着痕迹地瞥了秀芷一眼,翘起的嘴角不免僵硬,想不到她这个最安分的姐姐,竟生出了最不安分的心思。 怪不得一直以来,老见秀芷给灵卉做衣服,连带着秀芷的绣工也越来越好,多了些灵动的色彩,她一开始还以为秀芷只不过可怜灵卉年纪小小就失去母亲,后来渐渐地,才觉出不对来。 偷看陈叙的秀芷娇羞地低下头,没防备看见秀荪这了然的一瞥,吓了一跳,目光慌忙躲闪开去,嘴唇抿得紧紧的。 秀荪也不再注意她,暗叹这姐妹几个没有谁是省心的,吩咐晓燕提着灯笼将陈大人和灵卉送到外院客房,一般陈叙来看望灵卉,过夜的话就会住在那里。 晚间,秀荪照例赖在老太太床上,却辗转反侧,老太太拍了拍她的背,问道,“小小的孩子,还有心思了,怎么不睡?” 秀荪迟疑了片刻,叹息道,“不知表舅什么时候才能把灵卉接回去,我看灵卉想爹爹的样子,好心疼。” 老太太却叹道,“不接回去也好,等什么时候接回去了,就是你表舅续弦的时候,到时候新太太对灵卉如何,还得看天意了。” 秀荪也跟着叹了口气。 却听老太太道,“你怎么也不像你爹娘?” 秀荪笑着往老太太怀里拱了拱,“我由祖母,不想他们。” 祖母乐得开怀,抱着秀荪叫了几声心肝儿肉,拍着秀荪哄她睡觉。 秀荪却将脑袋埋在老太太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实际上她在想另一件事,那霍掌柜到底是谁的人。 她才不愿意相信一个认识没几天的人说的任何话,这事儿却不能让老太太知道,毕竟是阮氏嫁妆铺子里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她便修书两封,托小喜鹊的哥哥送去扬州,阮氏的嫁妆铺子里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任,她不敢用。 两封信,一封是给阮家舅舅的,一封是拖阮家舅舅送去永州的。 阮家舅舅很快就回了信,信上说,这件事她是知道的,让她不要起疑心,还夸秀荪小小年纪,体察入微,头脑清晰,是个好孩子啥啥的,秀荪将信纸丢在地上,撇撇嘴,真当她是三岁小孩子呢。 不过看了信之后,秀荪略略放心,起码舅舅是知道此事的,不用害怕被二老太爷阴了。 阮氏的回信到佛手湖别院的时候,秀荪已经领着府里的管事婆子们准备过年的器物了,阮氏在心里说这事儿她知道了,其余的没多提。 秀荪也早就没心思去管这事儿了,随着这封信一起到来的,还有个了不得的消息,那就是,阮氏又怀孕了。 乖乖,秀荪有点心疼,她娘亲为了早日回来,是有多努力呀。 刚怀上没满三个月,不敢挪动,八老爷和阮氏只好留在永州过年了,幸好茹娘子的夫婿正在永州游历,顺便照顾阮氏几天,家里稍稍放心。 老太太索性去信永州,嘱咐阮氏千万别挪动,就留在永州把孩子生了,等做完月子再回来。 秀荪暗暗点头,上回阮氏生芃哥儿的时候出了那么多事,还不如呆在人口简单的永州,再加上她那眼里不容半颗沙子的二伯母陈氏,应该能护阮氏周全。 同时,老太太用声情并茂的文字对八老爷耳提面命,大意是,千万不可惹阮氏生气,否则就将他逐出家门之类的,信的末尾还补上一句,“反正我已经有孙子了,儿子有没有都无所谓。” 秀荪执笔的时候犹豫了半天都不知如何下笔,想她那天真烂漫的爹爹,不知看到老娘的绝情话语,会不会难过得哭起来。 爹爹呀,人总要长大的,总有一天要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您老也要学会在摔打中茁长成长哇。 因八老爷和阮氏不回来过年,佛手湖别院这个年过得有些冷清,除夕的时候,老太太带着几个孙女吃了年夜饭就在一块儿守岁,后来谁也不记得大家是则么睡着的。 这年的冬天有些冷,除夕那天的傍晚便开始飘雪花,不想第二天一早,掀开门帘,竟然看见了一整片白茫茫的世界,虽然知道这学很薄,比不上京城,却还是难掩兴奋,想去雪地里踩一踩。 秀荪忙让小喜鹊给披上斗篷,就迫不及待冲进了院子里,雪地有些滑,秀荪索性将厚重的斗篷一裹,坐在雪地里搓起了雪球。 她前世在京城长大,对雪很是了解,每年冬季,还常常央求皇祖母去西山堆雪人。五皇子身体不好,大多时间只能呆在屋里,秀荪常常搓个雪球回去送给他,两人窝在温暖的屋里看那大大的雪球一点一点融化成一盆普通的水。 沉浸在回忆中,手上做着熟悉的事儿,不一会儿,秀荪就搓了个好大的雪球,这边雪层太薄了,雪球的形状不太规则,好在看上去还算白净,不知灵卉有没有见过呢,秀荪抱着大雪球,从地上站起来,打算捧去给灵卉看看。 谁知脚下一滑,秀荪整个身体后仰,雪球也脱了手,滚落在地,又变回了一堆雪。 秀荪失去了重心,难以回转,只好咬紧牙关等待着屁股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到来,甚至在脑中想象出了那酸爽的痛感。 却没想到,背上一紧,整个人都被稳稳扶住了。 她心有余悸地睁开双眼,内心里隐隐有些期待,缓缓转过身,希冀的眼睛黯淡下来。 不是无孔不入的那人,不是期待出现的那人。 此人有些眼熟,秀荪想了半天,才迟疑着开口,叫了声,二表哥。 “二表哥,您怎么来了?”秀荪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从二表哥的身后转出个六七岁的小厮,笑着道,“七小姐,表少爷是来给老太太拜年的。” 秀荪听了这话,不置可否,昨晚守岁,是个人都知道今天会起晚一些,这个人,平日里并无来往,今天还这么早来拜年。(。) 第一百五十章 龃龉 今年八老爷没回来过年,秀芃还在襁褓里,佛手湖别院连个祭灶的男丁都找不出来,二老太爷就派了褚秀苡来帮忙,二表哥阮德纮也时常过来帮忙。 秀荪和这位二表哥,总算是多说了几句话,只是她想不通,为什么前段时间褚秀苡还在提醒她小心阮德纮,而如今却与阮德纮变成了分享一条裤子的好友。 阮德纮方才甫一进院子,见到那圆滚滚的身影就要跌倒,赶忙紧赶两步上前扶住了她,也没顾得上男女大防。 本以为秀荪会像平常一样鼓着圆圆的腮帮子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却没想到小姑娘不但不生气,还很是高兴的样子,难道秀荪终于将他当自己人了? 正当阮德纮开始欣喜的时候,却见秀荪那白嫩嫩的小脸在看到他之后又阴沉了回去,变成了平日里的那样一脸防备,顿时也觉得这天的雪景暗淡了些许。 可是,她把他当成了谁? “七妹妹。” 阮德纮正疑惑着,身后传来褚秀苡的声响,只见褚秀苡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秀荪对待褚秀苡就亲昵许多,笑着上前福了福身,“十一哥,这么早就过来了?” 褚秀苡对秀荪也很亲切,抬手刮了刮秀荪的鼻尖,“大年初一晚起,灶台可是要塌的,居然还敢抱怨我早。”声音里满是宠溺。 秀荪冲他皱了皱鼻子,她还真不知道这风俗,前世生在皇家,这样的大日子总是被各种仪式填满,即使她是个低调的郡主,也无法摆脱,总是要陪在皇祖母身边,祭祀宗庙、接见朝拜孕妇、大宴群臣之类的。 去年是她来到褚家的第一个新年,不记得了,似乎祖母和母亲并没有让她早起。 阮德纮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很明显,秀荪是把他当成褚秀苡了,在秀荪的眼里,他从来都只是客人,不是家人。 “十一哥,二表哥,你们用过早膳了吗?我这就命人准备一些,随便用一些吧。” 正在阮德纮遗憾的时候,秀荪又恢复了人前端庄懂事的模样,挽着手盛情邀请两位兄长去用早膳。 褚秀苡笑着应好,并没有推辞,秀荪就顺便叫人去外院将陈叙一并请过来。 除夕这天,陈叙在佛手湖别院与灵卉团聚,大家一块儿用了年夜饭,陈叙就抱着灵卉去了外院,接下来守岁,他一个男子,不好留在内院,更何况秀莞和秀芷年纪都有些大了。 秀荪瞟了一眼秀芷失落的眼神,暗暗撇了撇嘴,心想你倒是什么都明白,既然如此,当年为什么还和表妹、丫鬟之流牵扯不清,让我家柯敏受气。 婆子准备的当口,秀荪带着两位兄长在宴息室喝茶,如今正值隆冬,屋里烧着炭盆,暖融融的,有点气闷。 秀荪左看看,右看看,正想吩咐丫鬟再去看看老太太起身了没,晓燕掀帘子进来了,“小姐,老太太说让十一少爷和表少爷先用早膳。” “我知道了。”秀荪摆了摆手,心中却暗道蹊跷。 褚秀苡都知道的习俗,大年初一要早起,老太太肯定也知道,而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一般最注重传统,今日肯定会早起的,可为什么却迟迟不肯起身? 她又看了眼褚秀苡,只见褚秀苡自如地品茶,又看了看阮德纮,却见阮德纮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答案在褚秀苡身上。 秀荪眯了眯眼,院子里的雪光映在玻璃上,此刻屋里亮堂堂的,将坐在太师椅上阮德纮的表情映照得一清二楚,这家伙,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要给她使眼色。 她警惕地垂下眼,喝了口茶,是视线却缓缓飘到了褚秀苡身上。 后者还是不慌不忙地在喝茶。 秀荪知道自己无法从褚秀苡脸上看出什么来,不得不回忆起老太太的蹊跷。 最近灵卉日渐大了,总想爹爹,她分了好多心思在灵卉身上,忽略了自家祖母,如今想来,祖母最近根本没去江浦老宅,连老宅褚秀苡过来帮忙都没有道谢。 是和大老太太闹别扭了? 不可能呀,大老太太和大太太如今都是笼子里的鸟,蹦跶得再高也出不了笼子,以老太太的涵养,不至于动气了。 其他女眷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不用惦记了。 难道,是二老太爷! 秀荪无意中想到这里,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不会吧,她可一点不想和二老太爷对上。 万一对上了,长房的今天就是他们老四房的明天。 那个,那个空盒子她也第一时间派人送给二老太爷了呀,老太太和二老太爷到底是因为什么闹了龃龉? 想到这里,她有些坐不住,今天是阖族祭祀的日子,他们佛手湖别院都是女眷,而列席与否却代表着一房人的态度。 二老太爷好不容易掌握了整个浦口褚氏,老太太怎么能在这样重要的族中集会里不给人家面子? 这时,陈叙进来了,早膳也上来了,秀荪趁机寒暄了几句,嘱咐各位不要见外,自己就退出了宴息室,毕竟是三个男子,她一个女眷,回避一下也是合情合理。 秀荪快步进了老太太的内室,只见老太太早已起身,穿戴整齐,却歪在罗汉床上,手握念珠。 申妈妈则站在一旁,神色有些焦急。 秀荪依偎过去,却不知怎么开口,最近老太太已经把家里的事情交给她打理,可这件事情老太太缄口不言,则说明不适合她知道。 晓燕掀了帘子进来,禀道,四小姐、六小姐、九小姐都来了,老太太沉默了半天,伸手紧紧搂了秀荪两下,趿鞋下了罗汉床。 秀荪没有多想,只蹲下和申妈妈一起帮老太太穿好了鞋。 老太太顺便挥手让另外几个孙女进来,吩咐申妈妈去看看秀芃,让她吩咐乳娘好好看着,这么冷的天,不要着凉了。 秀荪却敏感地察觉到,也许老太太的纠结,在她的身上。 可这也太荒谬了,秀荪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价值只得二老太爷注意到的。 长得也不好看,所有的才艺都平平,也就管家的技巧还行,以后顶多根据自家老爹的官位高嫁一点点。(。) 第一百五十一章 要人 申妈妈来回禀,道十三少爷睡得正香。 老太太点了点头,带着几个孙女用了早膳,听说阮德纮也来了,就问秀荪,“他们扬州大年初一要吃汤圆,准备了吗?” 阮德纮是秀荪母家的表哥,老太太如此关心,也是对阮家的尊重,秀荪感激道,“已经吩咐婆子准备了,还有我估摸着表舅大年初一应该想吃饺子,也命人准备了。” 老太太满意道,“就知道你细心。” 秀荪团团的圆脸露出乖巧的微笑,顺便瞥见圆桌对面的秀芷面带红晕,而秀莞如往常一般,不屑地撇了撇嘴。 用过了早膳,两拨人合到一处,互相拜年,老太太笑着给了红包,还命人抓了几把饴糖塞给了几个小辈,陈叙也掏出了红包分发给几位侄儿侄女。 这时褚秀苡沉吟了一下,拱手给老太太作揖,请老太太去江浦老宅祭祖,老太太却并没有犹豫,爽快答应了。 陈叙则提出希望可以留在佛手湖别院,老太太也答应了,县衙里恐怕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陈叙从来不带灵卉回县衙,这几天过年,县衙封了印,他正好可以多陪陪灵卉。 老太太自然答应了,还吩咐留在府里的晓燕好生照顾。 阮德纮则表示有学问上的问题想请教陈叙,就不跟着去江浦老宅了。 也是,他平日里住在江浦老宅是客人,今年阮家舅舅考虑到老四房没有男丁,就让次子也别回家了,留在佛手湖别院帮忙,是以阮德纮多次和褚秀苡来到佛手湖别院。 想到这里,秀荪心中有些愧疚,身为庶子,在家自然不如嫡子举足轻重,如今被父亲一纸书信留在浦口,回不得家与他姨娘团聚,她这个表妹还对人家爱答不理的,实在是不应该。 如此,老太太带着几个孙女上了马车,一行去了江浦老宅。 马车不紧不慢到了垂花门前才停了下来,三太太吉氏带着婆子丫鬟等在门前,时间刚刚好。 不过没时间喝茶休息了,一行人直接去了位于江浦老宅东北角的祠堂。 老太太一来,祭祖仪式立刻就开始,看来真的是在登老四房。 秀荪边根据唱和跪拜,边在心里疑惑,佛手湖别院和江浦老宅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的情况,明明只有老太太求着二老太爷,而如今二老太爷为何对老太太如此重视的样子? 祭祖之后,阖族一起用饭,就在外院与内院交界的鸳鸯厅。 这鸳鸯厅很宽敞,是一屋两翻轩,分成了南北两厅,中间由透雕隔扇分开,北半厅里是方梁雕花,院子里种植各种茶花,干燥温暖,南半厅为素面圆梁,临水而立,嶙峋山石围起的池水里遍植夏荷,凉爽宜人。一室之内,往往气候不同。 北厅通常用以宴请男宾,南厅则是女眷聚会的场所,两厅并不同时开放,而今是阖族聚会,这鸳鸯厅正好派上用场。 冬季肃杀,也没什么气候之分了,北边的院子里落着薄薄的雪,南边的池水上结着薄薄的冰,俱是一片白茫茫。 两边玻璃隔扇一关,点上熏笼,南北两厅都暖意融融的,族中的男子和女眷分南北两边坐着,既隔开了,又能相互听到声响。 几位老太太围坐在南厅正中的圆桌边,太太们和小姐们分开两边,秀荪年纪小,正巧在角落,族中男子也分桌在北厅落座。 一切都很正常,秀荪小口小口啜着特意给她们这些女孩子调的果酒,听着秀芊和秀芸说悄悄话。 酒过三巡,北厅那边男子行起了酒令,一屋子都是读书人,玩法颇为文雅,待有好的诗句,还命小厮呈上文房四宝,记录下来。 众人乘着酒兴,一路舞文弄墨,这边女眷听了,也很是可乐。 隔扇那边笑声暂歇,二老太太举杯敬了几个妯娌,举手投足,一派主人的做派,大老太太坐在旁边,就有些面色不佳。 二老太太今天穿着件宝蓝色遍地金褙子,领口袖口都绣着彩色的葫芦纹,寓意多子多孙。发髻上带着全套的翡翠头面,富贵中透着雍容。 而大老太太守寡多年,儿子也去了,不好穿艳色的衣裳,首饰也从简,再加上灰败的面色,坐在二老太太旁边,就像个仆妇。 几位隔房的妯娌家里都是依附着他们江浦老宅生存的,准确地说,是依附二老太爷做主的江浦老宅。见二老太太敬酒,自然各尽奉承之能事,各种或是拙劣或是高级的吹捧纷至沓来,二老太太也很给面子,挨个夸奖各房家里的儿孙,尤其碰倒方才行酒令文采好的,便多夸几句,直逗得几位老妯娌合不拢嘴。 秀荪在一旁赞叹,小二房果然会做人,当年长房当家,听说总是把架子端得高高的,仿佛这些人都是要饭的。 而今碰倒亲切的二老太太,各路亲戚想起当年大老太太的趾高气扬,捧二老太太的同时,总要有意无意地踩大老太太两脚,谁不说小二房有情有义,比长房当家时更好。 二老太太夸完了儿孙,又开始夸家里的女孩子,作为家里有最多女孩的一房,老四房被提到很多次。 从秀莞有才情,到秀芷温柔娴静,秀荪坐在一旁,渐渐如坐针毡。 话题还是找到了秀荪身上,二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秀荪,各种夸赞,把秀荪都夸得脸红。 老太太笑着谦虚,“二嫂过奖了,她哪有那么好?” 二老太太却不依,“六弟妹呀,您这可就过谦了,我看着孩子小小年纪就端庄大气,将来必是个有福气的。” 老太太继续谦虚,“二嫂错爱。” 秀荪在心里翻白眼,她有哪里能看出来端庄大气的,难道是说她的身材很大气?心宽体胖? 一般到了这里,双方都很给面子,一个夸赞,一个推辞,拉拉扯扯两个回合就够了,事不过三嘛。 二老太太却还是不停,“六弟妹呀,我实在喜欢这孩子,不如就让她留在我身边做个伴吧。”她说得大方得体,语气淡然,目光却很殷切。 同桌的几个老妯娌都向老太太投去了羡慕的目光,二老太太这么说,就是承诺要帮着秀荪找婆家了,这是多大的体面。 前段时间从兰陵老家接来两个姑娘的事儿她们可都听说了,那两个姑娘就是二老太太做主嫁出去的,婆家都很不错。 对远房亲戚都这样了,秀荪可是老四房的嫡女,还没有出五服呢,既然二老太太这么说,那么将来必然是前途无量了。 秀荪这边却听得毛骨悚然,二老太爷这是想拿她去换什么? 她看了看身旁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姐,横看竖看也应该是这两个姐姐更值钱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婉拒 秀荪下意识地去看老太太,从她这个角落看去,视线需要穿过两层人群,看不真切。 老太太此时暗暗咬牙,这事儿二老太爷前些日子就和她提过,被她拒绝了,没想到那老东西还没死心,居然趁着今日让二老太太提出来。 她知道二老太爷未必是坏心,毕竟浦口褚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对她这个亲祖母来说,嫁得高,未必就是嫁得好。 还有她的孙女有多好她是了解的,冰雪聪明、心地善良、谋略手腕也不缺,只可惜其貌不扬,老太太在心底遗憾,而世间男子多多少少都是喜欢长得好看的女子,若是高嫁了,只怕婚姻无法圆满。 虽看不上阮家的尤氏和张氏两婆媳,她宁肯秀荪如阮氏的意思,嫁回阮家去,知根知底的,德纯那孩子也心地善良,就算是性子软了些,也还有他们褚家可以压制,不愁这孩子会受委屈。 老太太定了定神,继续谦虚,“二嫂您过誉了,她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的,就怕吵着您。” 大老太太坐在边上见老太太不愿意,知晓她这六弟妹未必看中二老太太的照拂,而是更加舍不得孙女离开自己身边,顿时来了兴致,隔着桌子劝了起来,“六弟妹糊涂了,二弟妹这是抬举你,你可别不知好歹。”语气淡淡的,听着却很是刺耳。 这话就说得难听了,一步将老太太挤到了墙角,再也没有腾挪的余地。 这正是大老太太的目的,她就是想看这两家翻脸。 他们斗得越欢,她就越高兴。 二老太太听了心中烦闷,这个嫂子刻薄心坏,让她受了多年委屈,如今断子绝孙还不知悔改,见到机会就要挑事儿。 她也明白秀荪在这一辈的姑娘之中是出类拔萃的,当然是指心智,若论相貌嘛,还真比她家秀芸差远了,她却并不觉得这个女孩子值得二老太爷费那么大力气弄到小二房来养在身边。 按照她的意思,让各房将姑娘们送到江浦老宅来住,完全可以不着痕迹,为什么偏要针对秀荪一人,好像他们家求着老四房不放一般。 可二老太爷不同意,若是如此,老太太是不会把唯一的嫡出孙女送到江浦老宅的。 那就换个人好了,这本是二老太太的想法,而多年与丈夫之间的默契让她明白,他一旦如此说了,那么就一定要招办。 所以,二老太太端着有些尴尬的笑容,努力维持着。 说实在的她有点怕这位六弟妹,当年她身处绝境又绝处逢生的过程她是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的,那等勇气,那等手腕,她自愧弗如。 可是不巧,今天,不得不和她对上了。 二老太太只好继续笑着道,“六弟妹,我可是好意,佑哥儿媳妇知道了,也会同意的。” 这话说得很蹊跷,老太太是婆婆,阮氏是媳妇,婆婆一旦做了决定,哪里还有媳妇说话的地方? 可是二老太太偏偏这么说了,听在不明真相的亲戚耳朵里,自然是觉得二老太太想多拉个人劝解老太太,二老太太毕竟曾是阁老夫人,是中女眷中诰命品级最高的。 而老太太却立刻就明白了,二老太太这是在威胁她。 她儿子媳妇都在永州跟着二老太太的儿子媳妇过日子呢,就在不久的将来,老四房的仕途之路还要靠二老太爷多多提点,不就是个孙女嘛,哪怕是嫡出的,交出来吧。 秀荪遥遥望着老太太焦急的表情,心底很复杂。 她不知老太太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若是为了老四房的未来将她留在了江浦老宅,那么她是会心寒,还是会谅解呢? 她无法想象,毕竟老太太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祖母,在这样的关头,总是难免生出又任性又小心眼的想法。 秀莞在一旁却嫉妒得心中滴血,她明明才是姐妹中最出类拔萃的,二老太太却从来对她爱答不理,反倒将这个丑丫头捧在手心。 想起秀荪的厉害,她仍然心有余悸,却又不屑地在心里哼了一下。 高嫁又怎么样,倒时候留不住男人的心,还不是一样做弃妇,和她那个讨厌的娘一个样。 想到这儿,秀莞又得意起来,拉着身边的褚佩小心聊起了家常。 秀芷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照顾着身边的秀芊和秀芸。 秀荪心中越发焦急,若是在私下里,秀荪大可以自己说愿意留在江浦老宅,就说她想和秀芸在一起玩儿,这样子也没人会怪她贪玩。 而这样的场合,祖母没发话,她还主动要求留下来的话,就是狠狠打了祖母的脸,只好等祖母做决定,她有些不敢知道那个答案。 女厅这边渐渐静默下来,渐渐地气氛开始尴尬。 隔扇另一边的男厅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也跟着安静下来,不知是谁,一不小心掉了筷子,声响有些大,不过似乎没人在意。 老太太却还是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亲热道,“二嫂,我实在舍不得这孩子,如今她娘不在家,我年纪也大了,精力多有不济,这上上下下的,都靠这孩子打理,还有她娘留在金陵的那些嫁妆铺子,也都要问这孩子拿主意呢。” 秀荪抿了抿嘴唇,微微低头,让刘海掩住潮湿的眼睫。 她内心里方才那个空落落的地方有些淡淡的疼痛,没想到,祖母竟然没有答应二老太太,即使被威胁也不为所动。 周身忽然暖烘烘的,就像躺在祖母的怀里一般。 “那可不行。”二老太太顿了顿,有点夸张地耍赖,“你这么多孙女,怎么也要匀一个给我。” 老太太往秀荪他们这边瞥了一眼,迟疑道,“唉,二嫂,您对我有大恩,既然这么喜欢我家孙女,本该让她陪伴您左右,可惜秀荪要管家,去不了,不如另选一个吧。” 这是双方决定不再僵持,互相递梯子了。 “一言为定,六弟妹你可不能变卦。”二老太太端出长嫂的蛮横。 六老太太低了低头,恭敬道,“不敢不敢。” 女厅众人皆大欢喜。 最后二老太太挑了秀芊。 这应该是早就想好的,若是秀荪要不过来,就退而求其次,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蓄谋 回佛手湖别院的马车上,秀荪缩在老太太怀里紧紧抱着老太太的腰身,任马车颠簸也不松手。 老太太笑着拍秀荪的背,“祖母又跑不了,抱这么紧干什么。” 秀荪又往老太太怀里拱了拱,却不抬头。 老太太选择了留住她,却把秀芊了留在了江浦老宅,老太太终究是偏心的,她无比幸运,在老太太的心里,她比很多事情都重要。 忽然内心里有些不明的情绪在涌动,很任性的,很自私的,很愉快的,很愧疚的。 老太太却似乎明白她所想,笑着道,“你不要觉得愧疚,留在江浦劳老宅,对秀芊有好处。” 秀荪藏在老太太怀里,不动了。 她明白的,秀芊留在江浦老宅,二老太太膝下,将来自然能嫁得好一些,她们的父亲只是个秀才,素有才名也不会对她这个庶女有任何帮助。 人在做决定之前,总会给自己找很多借口,这便是老太太的借口,对秀芊也有好处,所以用秀芊顶替了她,秀荪心情复杂,更多的却是感动,老太太竟然置佛手湖别院的将来不顾,也不愿意将她送去讨好小二房。 老太太笑着将秀荪的小脑袋从自己怀里拔出来,帮她理了理头发,“若是二老太爷之前没有和我说过此事,我说不定就将你留在小二房住一阵子,也没什么坏处,可他竟然如此执着,不免让我起疑,他到底想将你留在身边干什么,恐怕不是找个人让你嫁那么简单。” 秀荪听了这话,无比惊异,“二老太爷之前就和祖母提过?” 想起祖母今早拖拖拉拉不情愿去江浦老宅的样子,秀荪似乎找到了答案。 老太太点了点头,“前些日子和我说过,被我拒绝了,我想着你的婚事还是我看着比较放心,你是我和你娘宝贝着长大的,可不忍心让你去那高门大户中去受委屈。” 老太太回忆道,“二老太爷却又假托二老太太在我面前提起此事,当时我便觉得此事蹊跷了。” 原来是二老太爷三番两次提出此事让老太太起了疑心。 老太太继续道,“今天早上我忽然又想起此事,疑心二老太爷说不定会趁这次家宴再次提及,没想到却成了真。” 秀荪点了点头,却又停住了,她疑惑道,“不对呀,祖母,若是二老太爷志在必得,必然会嘱咐二老太太逼您就范,可是今天二老太太只随意问了两句,便顺着梯子下了。” 要不是大老太太今天那两句不阴不阳的话,说不定二老太太早就歇了,二老太太怎么会这么轻易放弃二老太爷的嘱托?他们夫妻一向配合默契的呀。 “我也挺奇怪,本想着再拒绝一次,要是实在推脱不掉就将你先留在江浦老宅,过段日子再找机会把你接回来,却没想到二老太太就这样放弃了。” 秀荪忽然想起那声筷子掉落,打在盘子边缘的声响,二老太太似乎就是在那之后立刻变了主意,不会是暗号吧。 “唉,我也不知道。”老太太无奈摇头。 实际上老太太心里很纳闷,他们褚家并不算多么庞大的世家,统共也就出过一位阁老,还在位不久就致仕了。 论家族势力,真正的世家大族有的是,要想笼络住人家,联姻的女儿定要在婆家占有一席之地才行,虽说在婆家只要婆婆喜欢就足够了,可婆婆终究是要去的,将来还是要靠丈夫和儿子。 秀荪什么都好,就是姿色上欠些火候,二老太爷若是准备将宝压在秀荪身上,多少也欠些稳妥,这并不是二老太爷的作风呀。 孤注一掷,从来都不是二老太爷的作风。 二老太爷年纪有些大,不如年轻时能喝酒了,由丫鬟伺候着喝了些醒酒汤,坐在书房的摇椅里闭目养神了许久,才舒服许多。 空荡荡的书房里,有个儒雅从容的声音响起,“小丫头不肯来?” 二老太爷似乎并不惊讶,穿着软鞋的脚背一躬,用力蹬了下踏板,湘妃竹的摇椅缓缓晃了起来,他眯着的眼睛未曾睁开,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是呀,你是不知道我那弟妹,对这个孙女疼爱的呀,连新得的孙子都靠边。” 蓝衣清隽,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从里间走出,抬手撩起垂挂的半截琥珀色水晶珠帘。 “不见得吧。”那中年男子笑着道,白净无须的儒雅面容露了出来,黄昏明晃晃的霞光不知从那里照进屋里,将他的面皮染上一层金色。 “你是怕那小丫头心寒,才不敢贸然相逼吧。”这人不是生人,正是常常来二老太爷这儿拜访的萧公公。 自然,这样的到访没必要每次都被人知晓。 他背着手缓步踱到二老太爷对面的罗汉床上,给自己斟了杯茶。 二老太爷听了,也没藏着掖着,含笑点了点头,“这人呀,还是有牵挂的好。” 萧公公将手中捏着的盒子拿到面前,这正是前些日子他在金陵拿给秀荪的那只盒子,轻轻将盒盖掀开,从那金色的铰链中缓缓抽出一根发丝,正是秀荪当时发现的那根。 二老太爷半睁开眼,看到萧公公研究那根发丝,又笑着闭上眼,道,“你就凭这根头发丝断定她能当大任?” “啪。”萧公公将那盒子果断阖上,丢在炕桌上,那似乎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咱们挨个试编了褚家所有没及笄的姑娘,也就她发现了这根头发丝,还小心翼翼放回去了,我说呀,怪只怪你家姑娘太少,实在没有可挑的。” 二老太爷想到这事儿,深深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不然前段日子就不用从兰陵老家弄来两个姑娘了。 天知道他有多羡慕那些大世家,一辈儿姑娘就有几十个,品种繁多,任君选择。 萧公公见二老太爷颓唐的表情,也懒得安慰,姿态优雅,啜了两口茶,“人没要来,你打算怎么办?” 这次换二老太爷从容道,“住得这么近,也不愁没机会,那丫头是个有情有义的,不是还有老四房一大家子人吗?” 萧公公听了,赞许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五十四章 怨消 马车从佛手湖别院角门进去,直接停在垂花门前,陈叙怀里抱着灵卉,迎接他们,旁边还站着个阮德纮。 秀荪自己也下了车,又扶着老太太下车,后面一辆马车上秀莞和秀芷也下了车,大家互相一番见礼,一块儿往院内走去。 老太太路上就问申妈妈秀芃的情况,申妈妈笑着道,“十三少爷睡醒了,乳娘正抱着在屋里玩儿呢,这外面太冷,就没让抱出来。” 大家进了老太太的宴息室,老太太命人上茶,陈叙单手抱着灵卉掸了掸披风上的雪沫,秀芷见了就上前去想将灵卉接在怀里,灵卉下意识一躲,双手紧紧抓着陈叙的前襟不松手,“爹爹。”还奶声奶气地撒娇,一副心里眼里就她爹爹的花痴相,堪比她亲娘当年。 秀荪在旁边看得无奈,这孩子,最近超黏她爹,片刻也不肯离开她爹的怀抱,见到有人靠近,就仅仅攥着她爹的衣服不松手。 秀荪也被这么无情拒绝很多次了,只不过她深知这小丫头的没良心本性,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给自己挖大坑。 秀芷却是第一次碰到,在她的印象里,灵卉还是挺喜欢她的,每次看到有新衣服、新鞋子,也会对她甜甜地笑让她抱抱,她本想着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和灵卉的亲昵,这样子祖母看了,说不定会愿意给她做主。 没想到今天灵卉却似乎很讨厌她似的,秀芷的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灵卉是知道了她的小心思,不待见她了?早听说小孩眼睛最毒,别人对她真心还是假意,一眼就能看出来。 想到这儿,前伸的双手就僵硬在半空中,面上尴尬,心底发虚。 老太太也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秀芷虽不是她最喜欢的孙女,却也不希望她出丑,只给晓燕递了个眼色。 晓燕赶紧走近陈叙,帮他脱了斗篷,交给了旁边的小丫鬟。 这样的事情,秀芷作为闺阁小姐是不好做的,只好讪讪旋身坐回了自己的圈椅里。 秀莞在旁边姿态优雅地啜了口茶,垂下眼帘掩住了不小心溢出的笑意,平日里只会装木头的秀芷也有这么一天,真是太有趣了。 阮德纮也陪坐在一边,似乎对这一切都不在意,却又没有完全将自己隔离在外,老太太和陈叙闲聊的时候,他时不时插上一句,恰当得体,又亲切热情。 短短半天时间,陈叙似乎对他另眼相看了,再各种讨厌,陈叙还是陈叙呀,不管他在柯敏面前怎样脑残,在朝堂上还是没有吃过亏的。 这样的人,竟能如此待阮德纮,说明这位表哥确实有过人之处。 秀荪坐在一旁喝茶,哪边也不搀和,只是暗中心想阮德纮怎么还没回江浦老宅,不过,话又说回来,阮德纮可是她的亲表哥,过年也应该呆在佛手湖别院才更合情合理。 只是这个人,看上去闷声不响的,却能在短时间内让那么多厉害的人对他另眼相看,这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实力。 秀荪前世在宫里长大,深知这种人看不出深浅,最好避而远之。 夜色降临,老太太将晚膳摆在了石舫,石舫两弦的支摘窗紧闭,檐下挂起大红灯笼,能瞧见盐粒一般的细雪被灯光映成粉红色,轻悄悄地落入漆黑的池水里找不见了。 石舫中燃着炭火,暖意融融,两边的毡帘微敞细缝,免得熏着了炭气。 丰盛的酒菜摆了两桌,陈叙与阮德纮一桌,老太太带着几个孙女一桌,灵卉还是没放过她爹,还是窝在她爹怀里,连乳娘都不多看一眼。 她如今已经能说很多话了,坐在爹爹腿上耀武扬威地点菜,她爹的筷子慢了一拍就要撅起小嘴。 陈叙觉得很无奈,却丝毫不忍怠慢女儿,索性将袖口卷了两圈,好跟上闺女手指和眼神的速度。 老太太在旁边看得哈哈直笑,秀荪却隐隐担忧,这孩子要是养成了飞扬跋扈的性格可怎么好,柯敏若是在,会不会这么顺着女儿呢。 略略出神,就听见灵卉哀嚎一声,秀荪吓得一个激灵,赶忙转头去看。 之间小丫头坐在她爹怀里,扁着嘴,白胖水灵的小脸皱成了个十八个褶的狗不理包子,眼眶都红了,水汽似乎都润∓mp;湿了纤长的睫毛。 而她爹呢? 修长白皙的手指端着个小小的酒盅,一脸无辜地看着怀中的宝贝女儿,似笑非笑道,“你不能怪我呀,是你自己要尝一尝哒,不给你你还哭。” 老太太已经拍着身旁秀荪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秀荪觉得自己厚实的肩膀被拍得一颤一颤的。 不愧是陈叙呀,腹黑的家伙,别看是自己个的闺女,丝毫也不手软呀。 不过看着这样一幅画面,秀荪内心的怒火似乎瞬间就消散了,她想起陈叙的那次痛哭,看到了陈叙如今与灵卉在一起的亲昵,内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不管这个人是否对得起柯敏,那都是柯敏的事情呀,她这个上辈子的朋友没什么资格替她打抱不平,而且她发现,陈叙对灵卉还是很上心的,毕竟是亲生闺女呀。 秀荪姐妹几个也经老太太特许喝了一小杯果酒,灵卉不知什么时候拽着父亲的衣襟睡着了。 陈叙怕灵卉着凉,便向老太太告辞,接过丫鬟捧着的雪白狐裘将灵卉自己裹严实了,才自己披上披风,由丫鬟媳妇子撑着油纸伞,举着气死风灯,小心翼翼往暂住的客院而去。 圆滚滚的灵卉被父亲踹在怀里,看不真切,不过远处那一大一小融为一体的身影却看起来很是温暖,秀荪站在院子门口远远看着,表情说不出是惆怅还是欣慰。 阮德纮站在她身边,他读不懂秀荪的表情。 天上飘着小雪,没有月光,廊檐下的灯笼映着院子里薄薄一层积雪,映着池塘表面薄薄一层浮冰,白茫茫的微光弱弱的、浅浅的,她白日里透白的面容看上去有些暗淡,眸子里还是亮晶晶的。 “表妹,似乎不太高兴?”阮德纮没忍住,轻声问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 断粮 孟家在浦口历史悠久,原是武学传家,据说先祖是少林俗家弟子,和漕帮有些关联,凭着一身好功夫和精明的头脑,积攒了大笔的银子,落户浦口,广置田产。 后来族中有人在军中效力,顺理成章地由平民变成了官家。 接下来几代都有子弟在军中任职,官职不能算高,却也绝不算低,一直就这么不温不火的。 直到这一代的孟老爷考取了武举人,总算打开了些许局面。 孟老爷曾任海宁卫指挥佥事,早年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不能再打仗了,索性将官职给了长子世袭,自己在家做起了田舍翁,专心督促小儿子读书,在战场上拼杀久了,似乎也厌倦了,希望子孙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在褚家族学读书的孟公子就是孟老爷的小儿子,在家排行第三。 秀荪去过孟家多次,知道孟老爷除了这两个嫡子和孟媛这个嫡女之外,还有三女一子。 孟家教育孩子并不像褚家这么尽心,庶女也当做嫡女教养。那三个庶女据说都在家里跟着孟太太学女红,处境可想而知。 初四那天一早,老太太要带着秀荪她们去给孟老太太拜年之前,小喜鹊的哥哥从江浦老宅赶了回来,秀荪立刻叫他进来回话。 “回小姐,奴才照您的吩咐去江浦老宅给九小姐送东西,顺便与闺学看门的小丫鬟闲聊,据那小丫鬟所说,她从没看见过四小姐上着课从学堂溜出去。” 说着还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秀荪,将秀荪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并没有看他,飞快地又低下了头,“那小丫鬟却说” “说。”秀荪大早上的,还饿着肚子,可没闲工夫等着他表达犹豫不决的情绪。 小喜鹊的哥哥赶紧继续道,“那小丫鬟说,八小姐倒是常拉着九小姐一块儿偷偷跑出去玩儿。” “嗯。”秀荪点了点头,端起茶碗,不再问话了。 小喜鹊一直站在一边儿,见自家小姐如此,知道小姐是问完了,便按照常例掏出几个铜钱打赏,还顺便加了一荷包饴糖,秀荪当做没看见。 小喜鹊的哥哥千恩万谢退了出去,小喜鹊也打起帘子送客。 兄妹俩跨出门槛到了廊子上,小喜鹊的哥哥的表情就由屋里的谨慎小心陡然放松了,他挑了挑眉,颠了颠手里的铜钱,笑着开妹妹玩笑,“你做了小姐身边人,也不想着提携提携握着个亲哥,给赏钱也这么小气。” 小喜鹊却丝毫没有在家里那呆萌蠢笨的样子,双手交握,表情平板,嗓音平板地道,“小姐这儿打赏跑腿儿的都是一百个铜钱,我都是数好的,不多也不少,还有这包饴糖本是我自己的,已经多给你了。” 小喜鹊的哥哥很少见自家妹子这么一本正经,一时愣住。 小喜鹊看着哥哥这个样子,却不满意了,撇撇嘴,对着自家哥哥训起来,“还有刚才,你在小姐面前耍什么小聪明,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管说对了还是说错了,我家小姐都不会难为你,最烦你这种说一半留一半,耽误主子时间不说,还惹人烦。我家小姐是谁也,要你替她拿主意?” “我说”小喜鹊的哥哥刚想说“你长本事了对吧。”,抬头却瞧见自家妹子一脸认真,再次呆住,是啊,妹妹才是最了解小姐的人,这么好心提醒他,他竟然不好好记住。 “行,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小喜鹊的哥哥是个聪明人,立刻认错,也是感谢妹妹的好意。 小喜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好像哥哥这么认错是理所应当的,严肃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我家小姐可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你还是要记得娘的嘱托,咱们进了府,就都是小姐的人,然后才是兄妹。” 小喜鹊的哥哥不由有些吃味,偷偷腹诽道,什么“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老子才是你亲哥好伐? 可是此刻的小喜鹊有那么些莫名的威慑力,似乎将他压制得死死的,一句也不敢反驳,讪讪而去。 小喜鹊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知道哥哥这个样子是听进她的话了,保持严肃地转身挑起帘子进了屋。 秀荪仍然坐在对着门摆放的太师椅里,一脸促狭地看着小喜鹊,“好呀,我们家小喜鹊也会教训人啦,说起话来还头头是道的呢。” 小喜鹊看秀荪笑得打跌,小嘴一扁,叉着腰,不赞同道,“我可是在替您打抱不平呐。” 秀荪立刻止住笑,大力点了点头,“嗯,我知道,所以我很高兴呀。” 小喜鹊听秀荪这么一说,便得意起来,“就是嘛,我娘说了,只要对主子忠心,说不定死后还能埋在主子家的祖坟旁边。” 呃 秀荪在暖意融融的屋里凌乱了,为啥她家脑部结构很奇特的小喜鹊总是喜欢提到死后埋哪儿的事儿啊,她今年才九岁呀。 秀荪气馁,半天才缓过气,轻轻问她,“你还记得今天初几?” 小喜鹊呆呆回答,“初四。” 秀荪点了点头,“嗯,似乎还在年节里。” 小喜鹊愣愣点了点头,看到小姐嘴角的弧度,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不吉利的话!要是被申妈妈听到了你会怎么样!给我去敲木头,好好敲木头!”秀荪陡然拔高声音,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很少发脾气了,可是这个小丫头为啥老是有让她抓狂的本事。 “呜,我不敢啦小姐。”小喜鹊泪奔了,肥肥的爪子拍在身后的雕花隔扇上。 秀荪又幽幽加了一句,“还有,你这两个月的零食,全扣光了,看你以后还不知注意。” 小喜鹊绝望了,她身上最后一包饴糖刚才给哥哥了,这饴糖她平时不稀罕的,因为小姐总是有各种香甜可口的零食给她吃,可是最近小姐给的零食越来越少,她已经把原先攒下的蜜饯糕点都吃完啦,下面两个月要她怎么过呀。 秀荪却松了口气,自从上次逛青楼花掉了几乎所有积蓄之后,就没钱给小喜鹊补贴零食了呀,老太太给的压岁钱要填补打赏下人的窟窿,向来慷慨的娘亲又不在身边,她不能真去任何地方支银子呀,要是被娘亲察觉了风吹草动,那事儿就算是抄一万遍女戒也过不去呀。 所以,小喜鹊,你就暂时收紧一下口腹之欲吧,等小姐我有钱了,再继续投喂。 秀荪看小喜鹊悔恨得都要拿脑袋去磕门框了,赶紧叫住她,“走吧,咱们还要跟着祖母去孟家。”(。) 第一百五十六章 孟家 一直站在角落里低眉顺目听完全本的阿红此刻站了出来,给秀荪披上灰鼠皮斗篷。 秀荪为了见小喜鹊的哥哥,前一天晚上特意找借口回了粉镜坞,这边的事儿处理好了,就该去浣石山房陪老太太用早膳了。 方才光听小喜鹊训她哥了,都没来得及思考整件事情,如今走在抄手游廊里正巧思考。 小喜鹊和阿红并排跟在秀荪身后,亦步亦趋地追随着秀荪时快时慢的脚步。 秀荪则完全陷入了沉思中。 最近阮氏不在,秀荪要帮着打理家务和外院庶务,便没有时间去闺学了,秀莞和秀芷却还是照样去的。 秀芷身边的丫鬟都是阮氏给挑的,她本人也不太可能乱来,秀莞身边的丫鬟是老太太新给换上的。 若是秀莞在闺学里有什么不妥,肯定会率先报告的,然而并没有。 秀荪疑惑,若是有私相授受什么的,总要有个送信人吧。 一路走走停停,进了浣石山房,秀莞和秀芷已经到了,秀荪笑着和两位姐姐见礼,还特意看了秀莞一眼,往常这个时候,秀莞肯定会迎过来,亲热地对她道,“妹妹又起晚了?” 如今却极其端庄优雅地安坐在位子上,手边的茶杯都没动,这很反常。 秀荪不由细细打量,她还是穿着一贯喜欢的碧色系衣裳,只不过今天的夹袄是豆绿色的,领口以金线绣着缠枝莲纹,乌发梳了个堕马髻,发间别着个碧玉发梳,斜插着碧玉簪,发间还加了几个小小的赤金镂空玉簪花小钉,腕子上缠着老太太赏的珍珠手串,腰间系的是芽黄色杭绸百褶裙,整个人看上去清新脱俗的同时,还多了一份灵动活力,很是赏心悦目。 秀荪在心里不由暗暗赞赏,要不是早知她这个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恐怕也会被她的外表迷惑吧。 她身边的秀芷则是寻常打扮,杨妃色窄袖夹袄,配梨花白挑线裙子,淡雅又安静,发间两支赤金丁香小钉,鬓边压了一支珠钗,腕间也缠着一条珍珠手串,只不过那接口的小扣是赤金葵瓣的。 刚打量到这里,老太太由申妈妈扶着出来了,见她们三姐妹都来了,就命她们赶紧去用早膳。 用过早膳,去里间看了看熟睡的秀芃,秀荪才跟着老太太和姐妹们出了门。 秀芃已经会翻身了,老太太担心一个乳母照顾不过来,又给他添了一个人侍候着,小弟弟长得虎头虎脑,眉眼间颇像八老爷,老太太越看越喜欢。 孟家和佛手湖别院也不远,马车很快就到了。 秀荪自己先下了车,又扶着祖母,两个姐姐从另一辆车上下来,孟太太亲自出来迎接,热情地将老太太迎了进去。 孟太太身材比一般妇人高一些,圆盘脸,大眼睛,不笑不说话,看上去很是和善,见到秀荪,立刻就是一大串夸赞,说秀荪又张漂亮了。 秀荪心虚地瞟了一眼姐妹们,在这两个姐姐旁边,她就像个丫鬟好不啦,孟太太,您的品味呢?还年年如此,真是没有进步呀。 而瞥见秀莞的时候,又有些奇怪,秀莞今天看过来的目光一点都不像往常一般恶狠狠的,反倒很矜持,很喜悦? 秀荪被自己的体会给吓到了,难道她真的和孟家公子私相授受了? 秀芷则如往常一般,低眉顺目的,如泥塑木雕一般。 秀荪收回视线,专心走路腰间的羊脂玉禁步不见一丝晃动,孟太太无意间发现了,大为惊讶,这褚家七小姐还不到十岁吧,居然规矩这么好? 一行人进了孟老太太居住的院子,孟老爷和孟大少爷出门了,孟家二少爷、三少爷和四位小姐都在。 两家都是世交,孩子们从小就认识,也就没有刻意回避。 老太太给孟老太太拜了年,又让秀荪几个给孟老太太拜年。 接着两边人见礼,孟太太热情地一一介绍,她家二少爷是庶子,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今年十五了,没有习武,也没有读书的天赋,如今跟着府里的账房熟悉庶务。 秀荪暗想,孟太太倒是厉害,这庶子给她拿捏的,以后恐怕家产也拿不到多少。 她听说孟太太娘家也是军中的,地位比孟家高,是以孟老爷有些惧内,看来所言不虚。 秀荪不免又打量了那孟家二少爷一眼,去年拜年他和孟家三少爷不在,前年秀荪没跟着老太太出来,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孟家少爷。 秀荪没急着下结论,又悄悄打量那孟家三少爷,也就是与褚家小姐私相授受的嫌疑人。 不想刚抬眼,就撞上那孟家三少爷看过来的目光,原来她打量这位的时候,他也在打量着她。 给秀荪印象最深的,是孟家三少爷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很清澈,乍一看叫人想起柯璁的样子,那么纯真,那么美好。 秀荪心底咯噔一下,赶紧躲开视线。 孟家三少爷的目光没有在秀荪身上停留多久就挪向了旁边秀荪的两个姐姐。 寒暄问候一如往常,并没有不对的。 秀荪侧耳听着,并不插嘴,这个时候,观察比较重要。 却听坐在上首的两位祖母聊起了子孙的年龄。 孟老太太道,“你家秀荪快满十岁了吧,可惜我家阿琮都十五了。” 她看着老太太遗憾道。 老太太则笑着抿了口茶,只笑不接话。 孟老太太也不强求,笑着带过,和老太太一块聊起这两天一直在下却怎么也下不大的雪。 这还在年里,不好在别人家久留,老太太带着孙女们略作了一下就打道回府了。 孟老太太也没强留,等老太太一行人走了,才幽幽叹了口气。 孟太太送完客人回到孟老太太的院子,见状轻声问,“娘,这褚家是个什么意思?” 孟老太太又叹了口气,“申氏没看上咱们家。” “什么?”孟太太不是很高兴,毕竟谁都不愿意被人家嫌弃。 孟老太太点了点头,“本想咱家三儿能娶了她家秀荪,以后仕途上总有人帮衬。” 孟太太想到秀荪方才走路的样子,心下也觉得有些遗憾。(。)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下雪 孟太太觉得很是失望,然而出身武将世家思想奔放的她立刻想到了好主意。 只见她眼珠子一转,打量着孟老太太神色,迟缓地开口,“不如” 孟老太太一抬眼,就知道自家儿媳动了歪脑筋,赶紧摆了摆手,肃然道,“别妄想了,你当褚家老四房那一位是吃素的。” 孟太太见自家婆婆这副样子,有些不解,回想起褚家老太太那慈和的样子,不像是会和人计较长短的,待她巧妙设局把生米煮成熟饭,那褚家老太太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还是得答应。 何况,她又不是要害了那褚家七小姐,她家儿子论样貌人品,哪里配不上那其貌不扬的七小姐了,等小两口把日子过好了,这两家还有什么疙瘩解不开的。 孟老太太瞥了一眼自家儿媳妇闪烁的神色,知道她并没有死心,叹了口气。 自家儿媳是个爽利人,家里家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是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若自家只是想安逸守成,老老实实过日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妨碍,顶多就是对妾室庶子刻薄点,落个悍妇的名声。 而如今,自家想要改弦易辙往科举取士的路子上发展,这就不好说了。 毕竟是自家儿媳,孟老太太干脆把话说开,“你可不要看我那褚家老妹妹整天笑呵呵的,就以为她很好说话,要是把她惹急了,搭上咱们全家都不够赔的。” “不至于吧。”孟太太撇撇嘴,表示不相信,心想婆婆也太小题大做了,要是说江浦老宅里那位老太太厉害,她是相信的,而佛手湖别院这一位要是个厉害的,当年怎么能如丧家之犬般被赶出了老宅? “你呀你,”孟老太太抬手狠狠指了指儿媳妇,“你是没见过他们这些所谓书香门第的狠毒,尤其是姓褚的这一家子,老的小的都是属狐狸的,你以为他们最狠的是那位大老太太,未免看走了眼,想当年” 回到浣石山房,老太太随手将几个庶出的孙女都打发了,由秀荪服侍着脱了貂皮大敞,打了个喷嚏。 秀荪听见了,急忙要去请大夫。 老太太赶紧拉住了她,“这大过年的,请什么大夫,让你申嬷嬷给我煮碗姜汤来服下,发发汗就好了。” “唉,老奴这就去。”申嬷嬷从秀荪手中接过大敞,领着丫鬟婆子退了出去,留她们祖孙单独说话。 秀荪扶着老太太在罗汉床上坐稳了,双手捧了方才丫鬟摆在炕桌上的四方紫铜镂空盖手炉,递到老太太手里,又捡了随意搭在罗汉床围子上的蜀锦小被子搭在老太太膝上,咕哝道,“这要是有火炕就好了,祖母,这天寒地冻的,您快歇歇,待会儿申嬷嬷端来姜汤,您喝下一大碗酒上床去歇个午觉吧。” “你不用担心我,我好着呢。”老太太听着秀荪抱怨没火炕,顿时失笑,拉着秀荪在自己身旁坐下,“打了个喷嚏而已,说不定是哪个老婆子在嚼舌根。” “祖母”秀荪不赞同地扁扁嘴,“有谁敢说您老人家的坏话呀,我家祖母那么慈和,那么美丽,那么” 老太太笑着把秀荪揽到怀里,点了点她微微翘起的鼻尖,“这只猴儿,这是拿你祖母开心呢,你编呀,继续编呀” 老太太随手掀起膝盖上的小被子,将秀荪有些冰凉的小身子裹起来,带着丝丝上翘鱼尾纹却别有气韵的眼微微上挑,似乎瞧着不知名的方向,唏嘘道,“怎么不敢呀,那孟家老太太,说不定正拿你祖母我教育着她儿媳妇呢。” 还真叫老太太猜对了。 秀荪从老太太怀里抬起了头,疑惑不解道,“为什么呀?” 老太太慈柔地看着秀荪白嫩的小脸,只觉得又过了一年,心爱的孙女又长漂亮了,抬手拍了拍秀荪圆圆的小脑袋,神秘地笑笑,“我家秀荪长大了。” 秀荪懵懵懂懂,却隐隐觉得老太太感叹的事儿和她有关,不过她前世今生都是个姑娘,想象力再丰富也是有限的。 不一会儿,申嬷嬷亲自从厨下端了姜汤来,秀荪哄着祖母喝下,又和申嬷嬷合力将祖母哄上床歇着。 从浣石山房出来,秀荪带着小喜鹊和阿红径直回了粉镜坞,“你们都去给我盯死了赵姨娘,咱们去了一趟孟家,不管四姐有没有成事,赵姨娘都不会不关心的。” 果然,秀荪才歇了个午觉撩开帐帘,小喜鹊就禀道,赵姨娘鬼鬼祟祟去了秀莞的院子。 “小姐,咱们怎么办呀?”小喜鹊很是担忧,她再吃顿也是个女孩家,知道女子的清誉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四小姐花样作死她一点也没兴趣围观,可是万一连累到她家小姐可就糟糕了。 秀荪心里也烦的要命,果然女大不中留,心想等年后她娘亲做完月子回浦口,就将这事告诉娘亲,秀莞这过完了年也就算十三岁了,嗯,完全可以找个人嫁了,赶紧去祸害别人吧,她可受不起这样多事儿的姐姐。 “继续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秀荪拨了拨小喜鹊捧来的茶碗,断然道。 虽说和母亲讲这件事,表示一下怀疑就足够了,秀荪毕竟是阮氏的亲生女儿,就算是冤枉了秀莞,也就只能算她倒霉。 可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若是没有阮家表兄,她竟一点也没察觉到,这就很危险了,她必须找到源头,亲手掐灭,不如对佛手湖别院来说,后患无穷。 不由得,秀荪又想起时疫肆掠时惊现的凶杀,那死掉婆子的尸体还埋在庄子上的空地下,那灰白透着诡异蓝色的尸身,秀荪想起来反射性地闭了闭眼。 “小姐,你哪里不舒服吗?”小喜鹊离秀荪最近,注意到了她神色些微的异常。 秀荪摆了摆手,看了一眼茶碗,顿时没兴致了,将茶碗随手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给我倒些清水来。” “是,小姐。”小喜鹊也不再追问,转身从柜子里取出秀荪最喜欢的汝窑天青釉葵口小杯,从保温的琉璃胆瓶中倒了一杯递给了秀荪,“小姐快喝,水凉了伤胃。” 秀荪调整了下姿势,靠坐在床头,一手拥着被子,一手托着小杯,双目有些失神。 自那件事发生,已经过去了很久,小二房二老太爷引而不发,很有可能是想把这把柄攒着,等待时机谋取最大的利益,那一定会是个把大房彻底踩进泥里顺便与老四房联系更紧密的绝佳契机。 要不要给二老太爷这个机会呢,秀荪并没有想好。 而陈叙那边,不知道有没有进展。是时候找个机会问一问了,过段时间母亲就要回来,到时候她还会再多一个手足,这些小毛头,都是需要她尽力保护的呀,今生今世,她绝不容许有人再伤害她在乎的人。 当天晚上,漆黑的天幕开始飘雪花,竟然是鹅毛一般的拨片,映在灯笼的光晕里,淡金色的一片片,纷纷扬扬,而灯笼的光找不到的广袤天空中,又不知道有多多少这样的雪片不慌不忙飘落一地。 第二天一早,秀荪起身去给祖母请安,廊下积雪竟然及踝,竟然是这样大的雪,在江南更是少见。 秀荪裹着紫羔斗篷望着满眼皑皑积雪,深深吸了口气,冰雪中疑似带着淡淡血腥气息的冷香让秀荪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晕。 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像被这积雪盖住了一般,藏在了不知名的角落,你知道总有一天这积雪会融化,却永远不可能精确地知道这个关键的节点,她有种颓然无力感。 踏进浣石山房的第二进院子,只见那一汪池水也给冻了个结实,再覆上厚厚一层白雪,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本就是一块平整的空地。 站在回廊上远远望去,有个红彤彤的球在那平整的雪白之中滚来滚去,秀荪定睛一看,险些没气得背过气去,竟是灵卉。 小姑娘不知道穿了多少衣服,外面又罩着一件火红的狐皮斗篷,裹得跟个大包子一般,短胳膊短腿儿只能勉强伸一伸,根本弯曲不了,就这样,她还不知死活地在冰面上跑来跑去,穿着虎头鞋的小脚当当当砸在冰层上,留下一串蜿蜒欢快的脚印。 银铃一般的笑声仿佛会旋转一般,冲上高高的云霄,又翱翔而下钻入秀荪的耳中。 这孩子是像谁呀,秀荪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钻进喉咙,火辣辣地疼。 “陈灵卉!你给我回来!”秀荪觉得自己忍无可忍,这里毕竟是南方,不比西山行宫那些湖水,一到冬天冻得比石头还要硬,由着那些表演的侍卫蹦蹦跳跳,这万一哪里的冰不结实,灵卉可怎么办,池水不深,衣服湿了也是要生病的呀。 “阿红,把她给我带过来!”秀荪口气不善,阿红得令,燕子一般窜出了回廊,三步两步到了池边,身子倾斜踏上冰面,身体如羽箭一般滑了一条直线,还没等灵卉看见她,就到了她身边,纤细的手臂一抄,就将灵卉带往了对面的池边。 只听灵卉的笑声又大了许多,简直都要把人的耳朵给振聋了。 秀荪拉着小喜鹊在回廊里飞奔,半路撞上气定神闲的陈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吗?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陈叙抿了抿嘴唇,还不待反应,身后就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你这女娃也真是有意思,似乎每次见到你,都能看到你训陈兄,人家怎么做父亲,关你什么事?” 秀荪气得小脸通红,可定睛一看,回廊转角的柱子后,高大魁梧的身形一闪,她顿时没脾气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香露 徐景行,怎么哪里都有你。这是秀荪此刻心里震耳欲聋的呐喊。 “瑾德,不必介意。”陈叙笑着摆了摆手,“多亏了表侄女提醒,我才意识到了自己不足,如今对灵卉好好弥补,为时未晚。” 秀荪自从在今生见到陈叙,没有一次是气儿顺的,如今见他自己示弱服软,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再加上旁边杵着个身材高大挡光的人,心里更是觉得气闷。 “姐姐!姐姐!”一团红彤彤的圆球球就在这时冲破黑暗,从回廊栏杆外跳了进来,双脚着地,抖了抖红狐斗篷上蹭上的积雪,一头撞进了秀荪怀里,“姐姐。” 秀荪给她撞了个趔趄,扶着小喜鹊堪堪稳住身形,心中顿时暖烘烘的,这小丫头,也不枉她掏心掏肺疼一场。 还没等秀荪熨帖地帮她整理兜帽,就见灵卉仰起圆圆的脑袋,抱着秀荪的腰摇呀摇,甜甜软糯的女童声音别有一丝清亮明朗,“姐姐,不爹爹。” 秀荪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她是让她以后不要骂她爹爹了,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哼,这个小没良心的,她爹才哄了她几天,一颗心就偏到姥姥家去了。 可是,秀荪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艰难地扯出了个笑容道,“姐姐不是在骂爹爹,姐姐是在跟你爹爹讨论事情,不信你问你爹爹呀。” 然后噙着僵硬的笑容,向陈叙望去,她自信此时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比女鬼还可怕,写满了幽怨和妒忌。 陈叙不愧是表里不一、面甜心苦、内心阴暗的大混蛋,面对秀荪这样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的眼神,居然还能笑得风轻云淡,将灵卉抱起来,修长的手指给她拢了拢细软的头发,温声道,“是呀,你姐姐说的没错,我们方才只是在说,下午给灵卉窝丝糖吃好呢,还是差人出去给你买糖葫芦。” 灵卉听到糖葫芦三个字,大大的杏眼立刻如点亮的灯笼一般闪亮,小手抓着她爹爹的衣领就不松手了,“糖葫芦,糖葫芦。” 呵呵,这口条越来越利索,糖葫芦几个字说得清晰无比,铿锵有力。 可是现在才大年初七,又下了这么大的雪,到哪里去给她弄糖葫芦呢? 用过了午膳,一家人的噩梦正式开始了,灵卉小朋友嘴里不停重复糖葫芦,糖葫芦糖葫芦 围炉而坐正想喝口茶清净清净的众人纷纷觉得脑仁儿生疼。 还是老太太发话,将库房里存的山楂干取点出来洗净,送到厨下让婆子拿竹签子穿了再淋上熬好的糖稀。 那婆子手艺颇好,熬的糖汁并不粘牙,秀荪灵机一动又让那婆子做了拔丝地瓜,和老太太用了几块,剩下的都赏给了小喜鹊她们。 小喜鹊欢天喜地的,已经多日“断粮”的她得到了拔丝地瓜亲切的滋润,整个人容光焕发,走起路来都蹦蹦跳跳的,秀荪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以后要好好管账,好好赚钱,好好养小喜鹊。 灵卉喜欢糖葫芦,不过是喜欢上面裹着的一层晶莹的糖衣,看着红彤彤的一串就行,把糖衣啃完了,她也就消停了,只是弄得满脸满手都是糖。 老太太赶紧叫丫鬟进来给她擦洗,秀芃已经会坐了,坐在暖阁里伸着小手往灵卉这边够,嘴里还咿咿呀呀个不停。 一群人喜气洋洋逗着小孩子,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时分,用过了晚膳,也该散了。 整整一天,秀荪都没有看徐景行一眼,却止不住偷瞄他的皂靴,偶尔瞥见他腰间玉佩的穗子摇摇摆摆,心里就砰砰乱跳。 这一整天,他也没有对她说上一句话。 当晚,秀荪带着灵卉歇在了老太太屋里的暖阁,陈叙和徐景行去了外院客房。 夜里,雪花又飘了起来,声音极轻,无人发觉,第二日清早,雪又停了,将暖帘撩开一条缝,便能看见院子里一派银装素裹的景象。 晓燕进了屋,掸了掸身上的雪,上前禀道,“老太太,小姐,老宅那边三太太来了。” “祖母,三伯母怎么突然过来了?”秀荪疑惑,她并没有听说此事。 老太太听了神秘笑笑,“当然是有事儿了。” 和三太太一块儿来的还有阮德纮,他由丫鬟服侍着脱了斗篷,上前来给老太太磕头,又与陈叙徐景行等人见礼,老太太知道外头冷,老太太将手中的铜丝手炉递给了三太太,又叫丫鬟赶紧再装一个给阮德纮暖一暖。 秀荪见阮德纮手都冻红了,索性将自己手中的珐琅双鹿纹菱花手炉递给了阮德纮。 阮德纮感激接下,却在接过的瞬间侧着身子给秀荪使了个眼色。 秀荪见了,就笑道,“上次表哥说要给我带西洋来的香露,可得了?” 老太太就笑道,“哪有一见面就要东西的。” 阮德纮则温和道,“祖母不要责怪秀荪了,原是我答应她的,今日正巧带了来,这雪大路滑怕摔了,进门就托给了白管事,这会子想必已经分头给各位表妹送去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明白,兴许是几瓶西洋香露成色有差别,给秀荪留的恐怕是最好的一份,怕姐妹们见了相互比较未免不美。 她自是偏心秀荪的,加上阮德纮又是与秀荪血脉相连的亲表哥,这大小事情上偏些心倒也情有可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 “咱这就去看看吧,表哥。”秀荪甜甜地笑,拉着阮德纮就要往外走。 老太太见秀荪与母家表哥亲近,也乐见其成。她是早打听过了,这个阮德纮,虽是庶子,学问却是极好的,阮家这辈儿要是有子弟进入仕途,那必是此人,比阮家嫡出的那个三少爷强多了。 秀荪却没有老太太这么轻松的心情,西洋香露的借口是她和阮德纮相约的暗号,要是阮德纮回答没有带来,那就是平安无事,若是说带了,那就是有事需要私下交代。 想起上次去孟家一无所获,秀荪的心砰砰跳得厉害,生怕什么蛛丝马迹被她疏忽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雪团 抄手游廊的屋檐上不时被风吹落积雪,洋洋洒洒,飘飘悠悠,如柳絮般浮动在空中。? 寒风有些凛冽,配上这江南独有的潮湿气息,让人体味到一种彻骨的寒。 秀荪将自己拢在灰鼠皮大披风里,疾步往粉镜坞而去,阿红则当先一步,一溜烟儿先回去吩咐丫鬟烧炭盆。 等秀荪和阮德纮踏进院子的时候,熏床已经备好,泡茶的水也咕嘟嘟翻滚着,满屋子都是陈皮松枝的馨香,沁人心脾,又温暖人心。 只是,秀荪的心情却怎么也热不起来。 坐上熏笼,秀荪亲手执壶给阮德纮斟茶,茶叶舒展,茶汤鲜艳,香气宜人,滋味醇厚。 阮德纮执杯啜了一口,赞道,“尽有茶经夸博物,何如同享铁观音。”平平淡淡的一句,让他用扬州方言念出来,软糯中带着铿锵节奏,缠绕在唇齿间,有如铁观音的馥郁芳香,萦绕鼻尖,温暖舒畅。 秀荪渐渐地,也在这丰富的茶香中平静下来,用新学的浦口方言吟诵,“为君寻得观音韵,色香味形有神功。” 二人相视而笑。 品过第一道,秀荪又执起小风炉上一直噗噗冒热气的提梁铸铁茶壶,往茶壶里注水。 “表哥,缘何如此着急?”秀荪注视着如虹的水流,在小小的湖中卷起漩涡,将原本随水位下降而沉在壶底的茶叶腾飞而起,舒展翻卷,尽情舞蹈,渐渐地,眼神竟有些痴。 阮德纮知道她心里着急,并不绕弯子,放下茶碗道,“问题恐怕还是在你四姐身上。” 秀荪心里一惊,抬眼看他,只见阮德纮也认真看着自己,有些专注,有些慈和。 秀荪微微撇开视线,去看那茶碗里漂浮的一片茶叶,目光描绘着茶叶沉浮的踪迹,静静等待阮德纮开口。 阮德纮又啜了口茶,娓娓道来,“前儿和几位同窗往定山寺赏雪,一块儿喝了几杯酒,有人喝醉了,说了些平日里不方便讲的话。” 秀荪了然,褚家族学中不仅只有阮德纮、褚秀苡这样一心向学的,也有一些碍于故旧姻亲前来附学的子弟,这些子弟平日里心思有没有放在读书真不好说,只不过族学中的先生都是正直之人,虽对那些不正经读书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还是会悉心教导那些上进的学生。 这一点是小二房二老太爷再三吩咐过的,凡遇到心思不正巴结家里有钱有势学生的,一律都想办法让他另谋高就,而那些一味孤芳自赏的老师在族学里也是呆不长的。 秀荪曾疑问,古有孟母三迁,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难道要看着这些害群之马将族学中的好学子弟都祸害了吗? 二老太爷只是笑着捋了捋胡须,回了八个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秀荪点了点头,她知道二老太爷还有话没说尽,族学的意义出了培养出有出息的子弟,更是为了扩大褚家的影响,那些纨绔子弟看着没什么前途,他们的背后可都是盘根错节的名门家族,二老太爷谁也不想得罪。 另外,族学里也像是个小小的官场,学生们有忠有奸,有好有坏,如果现在的局面都应付不来,就算书读得再好,也是白搭的。 阮德纮很早就看明白了这一切,所以与族学中几乎所有的同窗都相交不差,他是商贾庶子,在这帮子弟中身份算是低微的,到如今也没传出什么被欺负,或者巴结人的流言,说明此人不简单。 秀荪细细听着阮德纮讲那天诸事过程,并没有打断,只是适时续茶,那天经过,她也渐渐有所了解。 原来是族学中有个不着调的,多喝了两杯开始满口胡沁,说褚家有位小姐,思慕孟家三少爷,拖丫鬟来送东西,被他给撞见了。 “岂有此理。”秀荪有点气着了,心中又有疑惑,秀莞什么时候这么大胆,还有就是,她动作这么大,怎么却躲过了她的追查?要知道自从上次时疫,秀莞身边的人全让给换了,她身边没有一个人敢包庇她。 “表哥,你查到了什么?”秀莞很快冷静下来,知道此事还有下文。 阮德纮见秀荪这么快抓住了重点,面上尽是温柔的赞赏,“表妹说对了,还真叫我碰上了有趣的事情。你那位四姐姐年前每回去闺学,总要去看望你那小妹。” 秀荪愣了愣,“秀芊身边的丫鬟?”真相大白了,秀莞定是买通了秀芊身边的人。 这些日子,她把大部分的人手都用来叮嘱秀莞和秀芷,却忽略了秀芊身边,果真是灯下黑呀灯下黑,秀荪觉得脸上火辣辣。 阮德纮见她悔恨地就差要抓耳挠腮了,似是笑了笑,“别纠结了,并不是九小姐带过去的人,而是江浦老宅配给九小姐使的人手。” 言下之意,秀荪挑的人并没有问题,而是江浦老宅太复杂。 秀荪明白了他的好意,又给阮德纮斟了杯茶,阮德纮摆了摆手笑道,“喝了一肚子茶水,表妹的香露也送到了,我这就去找陈大人下盘棋。” 秀荪了然,命阿红进来服侍阮德纮披上披风,亲自送出了院门。 户外的空气依旧凛冽,秀荪深深吸了口气,移步往门口小桥上站了站,朱红细腰拱桥上也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远远望去棉絮一般,走进了伸手抠了抠,却是沁凉冷硬。秀荪左右看了看,小喜鹊站在桥下,痴痴地望着池边一对鸳鸯,这是家里养的,幼时就剪了翅膀,飞不高,自然也不会随季节迁徙去别处。 今年冬季严寒,秀荪特意吩咐在池边假山洞里用棉絮搭了个窝,这会子雪停了,这一对不安分的鸳鸯居然跑出来四处游荡。 阿红送阮德纮去了,还没有回来,没人注意她。 秀荪偷偷地,一点一点地,从那朱红的莲花顶栏杆上抠下一小撮冰雪,正想往口里送,却猛然觉得脸颊一疼,眼前一黑,原来是一个雪团直直砸在她脸颊上崩裂开来。 细碎的雪屑有的钻进衣领里,冷得人一激灵,有的尤站在面颊上,木木的,凉凉的。 秀荪执起披风一角,胡乱擦了擦脸,抬眼对那罪魁祸怒目而视,视野因方才的揉搓变得模糊,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由远及近,渐渐遮蔽了视线。 秀荪不用看也知道,这宅子里敢这么对她,并且有兴致这么对她的,只有一个人,徐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