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人歌》 国 江枫渔火,寒山寺外,夜半的钟声穿过惊虹渡的荻花,浑厚而悠扬。秋已将尽,冷风瑟瑟,江心唯有一艘小舟,舟头红炉燃着微微地炭火,袅起缕缕的酒香。 舟中坐着两人,一人年长,白衣长须;一人年轻,竹簪绾发,素玉佩带。二人隔着一张小几,桌上几盘下酒的小菜,就着昏昏的风灯,在寒夜对着清朗的月共饮。 乌篷外斜靠着一名女子,长发如丝,逶入江水,女子全不在意,只是不时得弹拨着一把陈旧的四弦琵琶,几点零零碎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似乎她只是为了听一点声响,既不娱人,也不娱己。 “二百一十三年了,这天下,终究分久而合了。”那中年文士感慨道。 他对面的青年自斟了一杯酒,微微泛唇一笑,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常事么。” “呵,天下大事,莫不如是,想来,这位陛下,应了天命吧。”中年文士说着说着,带出几分寥落的笑意。 青年道:“五陵洲的皑皑白骨还不曾化为尘土,石头城的鲜血也不曾褪去颜色,这天命,果然要人命的很。” 中年文士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只有那四弦琴,依旧发出零碎的弦音。 “可有打算?”青年问道。 中年文士道:“不过走一路是一路罢。” 青年点头,“也好。” 中年文士转头,看了眼船篷外的女子,女子依旧仰着头,不知道看向何处,满面的索然,手指偶然拨动几下,便又停罢。 “她便托付于你了。” 青年端起酒盏,微微蹙了蹙眉,低低应了一声。 女子无动于衷,似乎所有一切,与她并无干系。 天即将明,中年男子牵着一头背了满匣书墨的瘦驴远去,并不回头,晨光还不曾洒下,秋风依旧,吹乱了女子的发丝,她亦背起琴囊,看了眼坐在马上的青年。 青年却不看他,只对随从道:“回紫金庄。” 随从让出一匹坐骑给女子,女子并不道谢,翻身上马,跟在青年主仆一行人的最后,马蹄声声,终于,她回头,却再看不到任何。 紫金庄有江南金库之名,早年乱世,乱王周安设计庄主陆明山,欲借十万黄金作军饷,陆明山将计就计,融了藏金,铸一口巨大的金锅,将周安煮了,连着锅赠与那时还是秦王的当今皇帝。 秦王定京长安,当了皇帝,封了陆明山为忠国公,赐丹书铁劵,想来那口金锅铸地十分的值。 昨日,那道封功的诏书进了紫金山庄的大门,今日,便有无数贵客上门恭贺。 紫金庄大门洞开,热闹非凡,大红灯笼一直从门外的青石板道挂到澹宁堂。 远处小山亭倚着那名抱琵琶的女子,望着回廊下匆匆忙忙的仆妇,花厅前来来去去的宾客,不时拨弄几下丝弦。 女子身后是两名婢女,神色皆有些犹豫,终于,其中一名穿红衣的婢女道:“阿音姑娘,今日庄中大喜,夫人花厅设宴款待城中缙绅女眷,请姑娘也去坐席。” 阿音低头看琴,调弄几下琴弦,并不回答。 那婢女以为她不曾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她抬起头,道:“不去。” “这……”婢女忙道:“夫人还请针娘为姑娘裁了新衣,姑娘……” 阿音一纵身,翻身跳上了亭檐,脚步轻移,便不知去了何处。 两婢女惊得面面相觑,“这……可如何是好?”那红衣的婢女先开口。 “算了,夫人不过看公子带她回来的份上才客气客气,不去便不去吧。”另一名婢女道。 “也是,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这般古怪。” 两人边说边离去。 阿音又跳回了亭中,依旧面冷如霜,翘起脚在栏杆上随处一坐,靠着廊柱,弹拨几下琴,望着天空。 又有一人走来,或许是此处真的太过清静,便有人不惯那锣鼓喧天的热闹才来躲一躲。 “果然是你。”那人道,“方才我听见有人在议论一名性情古怪的女子,想来除了你,还真的猜不出有二人。” 阿音终于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范如英走了?”来人似乎很是习惯她的冷淡,依旧问道。 阿音点头。 “你今后有何打算?”他又问道。 阿音微微顿了一下,而后沉默。 他不由笑了起来:“不如同我走,骑马行舟,塞外江南,也有几分有趣。” 阿音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蓝布衣,袖子随意挽着,面上几分嬉皮的笑意,动了动唇道:“没兴趣。” 这人却有几分厚面皮,分毫没有在意她的冷淡,依旧笑道:“难道留在此处便有兴趣了?” 阿音道冷冷一笑:“不觉得有趣么,我想看看,郑昭几时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那人笑道:“他总要当几年圣明的天子,起码——会养大些豺狼虎豹,才好找得到合适的借口,出剑出刀。” 阿音便又不说话了,弦音又起。 “叶临。”亭外现身一华服青年,与那夜那散淡的模样颇不相同。 叶临便笑嘻嘻道:“陆大公子,哦,不,应该称忠国公世子了,恭喜恭喜。” “孟介,你给叶少侠送请帖了?”陆源语气冷淡地问随从。 孟介忙回禀道:“叶少侠一向淡泊名利,不喜富贵闹热,小的不曾送过请帖。” 叶临哈哈笑道:“紫金庄今日有烈火烹油之盛,叶某也只是趋炎附势而来,淡泊名利又不能当饭吃。” “既然是不速之客,那么请出去吧。”陆源吩咐从人。 “铮——”不等陆源的随从动作,一声弦音,阿音站起身,目无旁人般从二人身侧走过。 叶临便嘻嘻哈哈道:“不劳世子,叶某自己会走。”话毕,扬长而去。 天凉夜也更长。 阿音靠在一处静寂的水亭栏杆上,闻着空气中还不曾散去的烟花爆竹味,唇上不由又泛起一息冷笑。 低头便又拨弄起琴弦来,却终于成了曲调,原来有几分悲凉之意。 “范如英走的时候,交给了我这个。”陆源不知何时现身,递来一张旧纸。 阿音瞥了眼那张纸,上面画朱盖印,却是一张地契。 “庄家已经毁于大火,这是方夫人的陪嫁,虽然也剩不了什么,但终究是你的东西。” 阿音冷声道:“为什么他不自己给我?” 陆源沉默片刻,道:“可能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呵呵。”阿音冷笑,又道:“你呢?我不记得陆大公子是善心人,会是收留我这个风尘女子的好心人。” 陆源蹙眉,道:“我欠范如英一个人情。” “哈哈哈。”阿音大笑,“看来我还是欠他的,都打算走了,还要为我费心,这人情想来极大,若不然,陆大公子怎么能忍受。” 陆源道:“你想走,自然随时可以走。” 阿音似笑非笑,“我为什么要走?紫金庄,哦、不,忠国公府这般大的大树,我岂不借一点阴凉,我还要看着你们这群狗咬得你死我活呢。” 陆源冷冷看着她。 阿音便又笑道:“紫金庄追随郑昭十余年,此番平定西川亦功劳不小,而今论功行赏,却只得了一个小小的国公。我可还记得姑苏城破那一日,血流成河,啧啧啧,那血腥味,闻了三年,却依旧令人恶心。” 陆源神色愈加阴冷。 阿音越说越刻薄:“连宋振那条恶狗都封了一个闽王,闽浙一带尽入麾下,你真的服气——呃!” 陆源猛地掐住她的咽喉,将她抵着廊柱,阿音的下半截话便生生地咽了回去,黑发垂下,半掩面庞。 “你若想好好活着,就管好你的嘴,小心祸从口出。”陆源说完便松开她,阿音低着头,猛地喘了几下才调匀了气息。 “世子吩咐,奴,且记下了。”她狞笑地抬起头,又缓缓站了起来,抽出陆源手中的那张地契,面不改色地撕成了碎片抛入池塘中。“奴只是卑贱女子,早已不知父母故乡,更不敢高攀南陵庄氏。” 而后,她便离去,月色下,那身影如鬼魅一般飘忽,穿过红灯次第的长廊,说不出的怪异诡谲。 陆源的面色阴沉如水。 “公子……”孟介自一旁现身,“要不要请夫人……” “不必管她。”他似乎想到方才那女人便觉得头疼,便问道:“明州那边,安排下去了吗?” 孟介回禀道:“是,宋振几月前便遣人去了明州建筑王府,甚至动用了琼州的船队,自云滇运送木料,圣上还赐了景州的官窑御砖。属下已经吩咐,务必低调行事。” 陆源点头,道:“他与皇帝是结拜兄弟,皇帝不欲令旧属寒心,必不会亏待于他,宋振此人狂妄,却非鲁莽。他远在明州,想来,正是这般气焰嚣张,目中无人,才能更令皇帝安心吧。” 孟介便又道:“那京中……” 陆源摇了摇头:“庄中人手折损太多,如今朝廷初定,诸多变动,不宜引人注目,让赵掌柜依旧好好做他的生意便是。” 孟介应诺。 亡 不久,皇帝充实后宫,选功勋之女册封为妃。 几辆富丽宽阔的马车运送十二名妙龄少女驶出了紫金庄,她们分别是陆明山名义上的孙女、侄孙女还有外孙女。 陆源皱着眉看了眼陆明山,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 “你觉得我做得出格了?”他问道。 陆源沉声道:“祖父想让京中放心紫金庄,只是……并无什么必要。” “呵呵,源儿,凡事总要未雨绸缪的好。”陆明山面上却无几分笑意,“这龙座上的主人换了几个,与我们并无几分干系,他郑昭要做开国的贤君,我让他晓得紫金庄的忠心便好。” 陆源低头道:“是。” 陆明山便抬了抬眼皮,道:“你带回的那女子,打算如何处置?” 陆源面色微有些阴沉,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哼。”陆明山道:“我还记得,她是钱王方国维的姬妾吧,方国维却因她而死。几年前廖水之役,方国维的妻弟陈素本镇守建州城以备钱王后援,不知怎地被她蛊惑,尽出三万精兵,直取汸鹿。钱王中了当时任统军左将明晔的计谋,断了前程,退回建州之时,只余一座空城,最后自刎城头。陈素失了主子,只得降了明晔,做了郑昭的马前卒。真是红颜祸水,你还是早些将她了结了才好。” 陆源脸色越加阴郁,只道:“孙儿心中有数。” “你去忙吧。”陆明山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多说几句便要闭目养神。 陆源出了鸿雅居,深深吐了一口气。 一旁的孟介上前低声道:“老太爷将素衣也送去了。” 陆源紧紧皱眉:“嗯。” 孟介道:“公子早已将素衣另作打算,她若进了宫,那玉明洲那边怎么办?” 陆源微微摇了摇头:“老太爷越发固执,他要做的事,谁拦得住?” 孟介无奈地跟着叹了口气。 远处却传来隐隐的歌声—— 江南秋来百花凋, 女儿对镜泪迢迢, 可知春时牡丹盛, 却无折花有情人…… 阿音倚着水榭旁的美人靠,自弹自唱江南小调,“……而今满江荻花瑟,孤雁来时双雁归……” 她抬起眼,看了眼缓缓走来的陆源,依旧唱道:“伶人唱叹千秋曲,不过情深情浅时,——富贵转瞬消,红颜已凋亡,望断清江水,谁记百花凋……” “天地广阔,以你的手段,哪里去不得,你为何要留下?”陆源问道。 阿音笑了一声,娇声含情道:“奴,只是仰慕大公子的人才罢了,难道还要什么别的理由么?” “你!”陆源猛地盯着她,阿音含笑以对。 他冷声道:“我没有心情与你兜圈子。” “呵呵——”阿音轻笑:“对啊,天地广阔,自然处处可去。” 她拨弄了几下琴弦,呼出一口气,是一片白雾,“大公子这几日进进出出,甚是忙碌,是又要算计哪一个呢?” 陆源皱眉。 阿音看着他,又娇笑几声,似乎他心情不愉快几分,她便舒畅几分,而后道:“紫金庄散尽了家财作的这一桩好买卖,如今是要到了本利皆收的好时候,不知大公子是先要扒了哪个倒霉鬼的皮呢?” 陆源面色如冷霜般看着她,阿音微微抬起下巴,媚眼如丝,却令人瞧不出半点风情,只有发冷的笑意。 陆源深深吐了一口气,道:“你想要什么?” 阿音低低笑了一声:“我么?我见有人作官发财,心里不大舒服,只要几颗头颅,几条人命,足矣。” 陆源唇瓣微动:“呵——几颗头颅,几条人命,庄姑娘好歹毒的心肠。” 阿音大笑,笑不能止,连将头上的珠钗都摇晃地叮叮当当作响,“大公子过奖了,只是——妙得很,巧的很,我要杀得人,正是碍着大公子发财的人,你我互相帮个忙,事了之后,我便走得远远的,今生今世,再不出现在你面前,如何?” 陆源深深地盯着她,她依旧笑着,唇角衔着几枚碎发,薄唇上是殷红的口脂,却被发丝划过,脸颊上便有了几缕红丝。 陆源觉得那红如此的刺目,比鲜血都令人心悸,他便转过头,不去看她。 “很好。”他道。 阿音又笑了,她站了起来,对着他风情万千地行了一个礼,随后转身,那面上的笑意便如秋尽时梧桐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般转瞬间落去。 陆源听着她赤足踏着木屐渐渐远去的声响,咯棱——咯棱——咯棱——不由深深地闭上了双目…… 又一夜,还是一场夜宴,美酒、美人…… 自古,成王败寇,那些失败者已经埋骨不知何方,而所谓的成功者,也不过是在人世苟活几日罢了,那失败与成功,又有什么重要?阿音看着水榭中此刻正酒浓歌浓的豪宴,低低笑了两声。 今日,有贵客。 紫金庄的酒宴委实太过奢靡了,无论是唱着艳曲的优伶,还是美丽绝伦的舞姬,或者是那雕梁画栋的庭院,珍奇的器具,手艺高超的厨子,抑或海内难寻的食材。这一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眼睛看来这般富丽而堂皇?阿音思之,似果有疑惑,不由轻轻皱起了眉头。 有人已经醉了,踉踉跄跄地被数名妙龄少女簇拥着出门,他虽然醉了,面上却还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阿音嘴角撇过一丝冷笑,转身离去。 “啊呀!将军——”少女嘤咛一声,吃吃笑了起来。 这将军嘛,自然也笑,笑得却有几分不堪入耳。 随后,陆源也自水榭出来,缓步上前,微微行礼,从容笑道:“将军早早退席,难道是怪我招待不周吗?” 这将军嘿嘿笑了两声,摆摆手,道:“呃儿——,哪、哪里,陆老弟真是实在人,只、只是明日我还要启、启程,改、改日,你若是到、到了我那地方,咱、咱们再喝个痛快。” 他边说,边喷酒气,摇摇晃晃上前拍了拍陆源的肩膀,哈哈大笑。 陆源轻笑:“沈将军果然有些醉了,——你们好好好伺候将军。”他对着那群侍女吩咐道。 顿时,一阵莺莺燕燕的笑声如银铃响起,明灯和香气一路蔓延而去。 将军左拥右抱,不时还发出几声大笑。 陆源看着他微微冷笑。 将军的客居着实华丽,绫罗珠帘,显然,陆源真是极为好客的主人,对客人的招待十分周到。 当一群人拍开雕花槅门的时候,却看见内里空无一人,唯有一阵似有若无地香气缓缓萦绕。 那为首的侍女不由一愣,上前高声道:“人呢,将军要安寝了,怎得都不在?” 纱帘款款,灯影袅袅。 “呵呵呵。”忽地,一阵笑声传来,这笑声太过妩媚,侍女面露几分疑色。 轻纱帷帐之后,忽现一名女子的身姿,腰肢款动,勾人心魄。 “你们——都下去吧。”那女子道。 侍女们面面相觑,然那香气太过迷醉,虽有人疑惑,却不得不不听从。那将军早已被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勾得酒意都散了三分,忙推开众女,摇摇晃晃上前…… “呵呵呵——呵呵呵——”账内的女子褪下衣衫,背对着将军,侧颜笑道:“沈将军神威盖世,小女子仰慕已久,今日……呵……还请将军莫要嫌弃。” 将军早已经昏头转向不知东西,心内似有一把火,驱令他急急掀开帷帐,却看见那女子身后肌肤上锦绣斑斓,纹满牡丹,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似想到什么,顿时一愣。 女子转过身来,勾唇一笑,却正是阿音,她媚笑道:“将军难道不喜吗?” 将军忙晃晃头,痴迷道:“喜、喜!美人儿——”便要扑上前去,阿音后退几步,他便上前几步,阿音越退越笑,最后二人一同跌倒在床榻。 这将军倒卧阿音的身上,登时手脚乱动起来,阿音越笑越大声,笑声中衣衫落了一地,却不知怎地,将军的动作渐渐迟了,最后,竟然一动不动了。 “沈将军?将军?”阿音轻轻唤道,将军依旧纹丝不动,趴在她的身上。 “呵呵,将军?”阿音又戳了戳他,可惜,他非止不动,连呼吸都没有了。 “哈哈哈——哈哈哈——”阿音一脚把他踢开,将军的身躯“吭啷”一声跌在地板,阿音坐了起来,拍着床榻大笑。 她笑得忘乎所以,连开门声都不曾在意,陆源进门入内,掀开帐帘,阿音才从容地拾起衣衫在他面前穿起。 陆源的眼中一片暗影,如同三千寒鸦不尽的深夜,他看着阿音,阿音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妆。 陆源就这么看着她,目光根本不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尸首停留,似乎他的眼中能够看见的,就只有阿音。 阿音拾起掉落地上的珠钗簪回发间,对着陆源妩媚一笑:“真是对不住了,我看见他,就不太快活,忍不住想送他下黄泉。” 话毕,她便从他身侧走过,陆源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庄明音!” “世子有何吩咐?”她挑眉笑道。 陆源猛地捏住她的脸颊,气息沉重地呼吸几下,再看着她的眼睛。 阿音的眼睛狭长,半眯半寐,几分嘲弄。 陆源用力,重重地将她按在怀中,张口便在她的脖颈处咬下。 “呃!”阿音一声闷哼,缓缓道:“世子小心——奴这脖颈处,可是涂了毒药的,沈荣可就是这么死的。” 陆源却不松口,又重重咬下,直到她的脖颈留下两行血红的牙印,血腥气溢满了他的口中才松开。 阿音抬起头,看着他,伸手,捧过他的脸,闭上双目,轻轻吻上,唇齿相依…… 陆源揽过她的腰际,暴风骤雨一般的回应着她的吻,片刻,阿音却推开他,轻声道:“我还不想你死了,解药在我口中。” 陆源一瞬间眼中迸发出怒火。 阿音又笑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会心虚的。” “你还会心虚?我以为,你除了蛇蝎心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陆源收敛神色,隐怒道。 “呵呵呵。”阿音笑道:“沈荣……你难道忘了,他昔日正是方国维的人,如今他攀上了明晔,呵呵,我还在想,他若是一直呆在赵地,我怎么下手呢。” 阿音的手指轻轻划过陆源的衣襟,“只是,可惜了你的金银,白白浪费了,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 阿音大笑着离去,陆源深深地喘息,他忽地一拳砸向廊柱,廊柱崩裂,发出一声巨响,孟介疾步入内,担忧道:“公子……方才,阿音姑娘——” 陆源并不回应,又一掌震塌了床榻,碎裂的木板压在沈荣的尸体上,陆源把一旁的灯烛扔了上去,瞬间,火起—— …… 半时辰之后,站在院落中的陆源死死盯着火势熊熊的楼阁。 “公子……”孟介依旧忧虑地看着他。 “天干物燥,灯烛走火,沈将军不小心被烧死了。”陆源冷冷道。 “是……”孟介应诺。 “看住那个女人!任何事,事无巨细,都要回报!”陆源从齿间挤出话语。 孟介忙应是。 悲 “烧死了……” 东方微现鱼肚色,而屋内却似愈加的暗沉,一盏孤灯,照不明方寸,灯下,一张被阴影勾画的面庞显得异样的阴郁。 “是,三天前,子时初刻起火,紫金庄的外客院付之一炬,沈荣的房间,正是起火之处。” “呵呵——”男人轻声冷笑,“真是巧,巧得令人唏嘘。” “大王,此事怪异。” 男人隐黑暗中的眼睛令人看不清其中的锐利,“说。” 属下便回禀道:“沈荣进了紫金庄,陆源可是出了大手笔招待,还赠与珍玩美人,当晚便送到沈荣的船上。他若安心要沈荣的命,姑苏是他的地盘,大可以有无数种方法令沈荣死得无声无息,却为何这般大费周章,目前的形式,紫金庄着实没有必要得罪大王。” 男人的手指轻敲书案,一片静谧之中,只有细微的“笃笃”之声。 良久,暮色退却,明光微现,他才开口,道:“传信去清安,赵立府上有任何不寻常之处都要细心留意。” “赵府!?”那属下大惊,“难道!” “这世上,做了不该做的事,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要还该还的债的人,可不仅仅是沈荣……”他有些叹息。 “大王以为,是……” 男人冷冷道:“出去。” 属下立刻噤声,低头退出。 男人深深吐纳几息,望着越来越光明的窗外,那眉目便也渐渐清晰起来,有些苦痛,有些悲哀, “我究竟该期盼着些什么呢?” 天德二年,又是一年的春来,早归的燕雀已经在廊檐下筑起了新巢,为繁育儿女忙忙碌碌。 阿音坐在廊下,抱着那把破琵琶,却没有弹奏。 时光匆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似乎在她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分别,只是树叶黄了又绿,鲜花开了又谢。 孟介从半松居出来,看了一眼阿音,便又匆匆离去。 她起身,进了屋内,看见陆源正写一封书信,便抱着手倚着窗棂看着水榭旁踊跃的锦鲤,道:“丛涛死了,妻子儿女尽投缳。” 陆源微微顿了顿,而后继续写。 她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道:“郑昭养得一只好老虎,借着宋振的手是要把寒山七子杀个精光吧,呵呵——也对,自古文人多坏事,既然用不着他们了,何不把那些多嘴多舌的书生清个干净。” 陆源写了一页,而后又取出一页新纸继续写。 她又道:“等那些文人死得差不多了,宋振的死期也快到了吧,到时候,郑昭又可以邀买人心了。丛涛不是博古通今么?李忘言死得时候他就应该想到自己的下场了吧,到底是蠢。” 见陆源并无所动,她比着手指一脸诡笑,道:“不知道紫金庄排在郑昭要除掉的第几位?” 陆源晾了晾写完的信纸,接着折了起来,封进信封,唤了一声:“衡秋。” 便进来一名小仆,他将封好的信递给他,道:“送去京都梁王府上。” 衡秋接了信封便出去了。 最后,他看着阿音,道:“你若担心自己安危,我会提早将你安排,毕竟我答应过范如英要护得你周全。” 阿音冷笑一声:“那便好。” 新朝已经建立两年,这两年,死得人并不比乱世时少,阿音抬起自己的手,似乎觉得上面满是凝结的黑血,她心中微微一声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叹息,便将手收回了袖中。 “江南码头、赌坊、钱庄十之八九被宋振染指,你说……他家中堆得金银十辈子都花不完,若不造反,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嗯?”她抱着手挑着眉道。 陆源起身,道:“年初,御史大夫冯卫进‘镇边十疏’,撤滇卫司,使朝廷官员任职,皇帝准奏。云滇自来设土司土官,世代相传,此番改制,众土司恐失权势,两月前,当地蛮官乌则将新任的姚州知州杀了,又连合铁桥、永昌等十来地方土司作乱。皇帝震怒,使马瑾中为平乱大将军,率两万兵将奔赴姚州。” “呵,云滇一带丛林密布、瘴气丛生、山势险峻、民风彪悍,这一仗,恐不太好打吧,马瑾中为人不甚圆滑,这回是碍了谁的眼了?”阿音啧啧叹了两声。 陆源继续道:“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去岁起,江南西道便雨量稀少,两湖稻米减产,户部调闽浙粮仓支应,而今五百车粮草已经沿着官道去往滇南,然而,这五百车的稻米,有一大半却是麸皮谷糠,剩下的,也几乎都是些陈谷烂粮。” 阿音眯着眼睛看着陆源,“谁做的?” 陆源轻哼一声:“那要看,谁更聪明些了,事情出在宋振的地盘,他想躲都躲不开这桩事,只可惜,宋振目前似乎一无所察。” 阿音皱眉,道:“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还不至于这么大的胆子和这样的手段。” 陆源便道:“你想想谁能在这桩事中能得些好处。” 阿音讥嘲般道:“宋振的仇家可就多了,就算是郑昭,只怕也因着他手上的三十万精兵而日夜不安吧。” 陆源摇头道:“滇南之乱似有内情,皇帝就算想找借口处置宋振,也不会拿平乱之事生事。” 阿音拿着手指点着唇,想了想,看着陆源似笑非笑道:“宋振到处咬人,却不曾咬到我,此事与我无半分干系,你同我说什么?” 陆源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方国维死后,陈素携方国维旧部归降明晔,开国时论功行赏,明晔亦被封为赵王,他手下之人皆有官职封赏,而今新任的江宁知州便是昔日方国维的幕僚林茂行。” 阿音一瞬间厉色忽现,冷冷而笑:“原来如此,明晔与宋振素有嫌隙,哦,不,不是嫌隙,应该是夺妻之恨吧。数年前,梁国的豪州州牧降了明晔,将女儿送与明晔为妾,半路那小轿遇风,掀起了轿帘,不想被宋振瞧见那女子貌美,起了色心,将她掳回军中,那女子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她又看向陆源,狐疑道:“就算明晔想恶心宋振,但是林茂行不过江宁知州,手伸不到闽浙的粮仓吧?” 陆源道:“宋振早年便在闽浙经营许久,一向将属地视为私物,钱粮盐茶皆不准旁人插手,此番调粮,他不愿出新入仓的新粮,派属官自江北收买旧粮充作军粮,江宁为来往交通要道,林茂行手伸不伸得到闽浙又有什么关系,宋振总会想到他身上的。” 阿音看着陆源,忽然一声笑,笑得人心头起毛,陆源却一副淡然安适的模样。 阿音便道:“滇南叛乱不过两月,朝廷调兵遣将,那筹集粮草的文书到了江南,只怕没有多少时日,宋振派人竟然这么快就搜罗到了五百车的旧粮,江宁的码头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可以偷梁换柱麸皮谷糠。而宋振竟然对此却一无所知,呵呵,陆大公子却对这内情知之甚详,果然是旁观者清呐。” 陆源轻声道:“有些事,稍加推波助澜,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阿音挑眉问道:“你便真由那些烂谷烂糠去了滇南?马瑾中可是帮过你几次。” 陆源走至窗边,随手扬了一把鱼食投入水中,那一群群的鱼儿便群聚而来,溅起无数水花,“不是还有那五百车的旧粮么?我已经教人装船走水路送往了西川,等此事事发,朝廷必定会就近调取军粮救急,西川都护孙施岳可是极愿意花这么一笔钱送马瑾中一个人情。” 阿音便冷笑道:“陆大公子的心肠也歹毒的很呐,赚了人家的钱,还要人家的命,此事你已然全局在手,何必又同我说,我可不记得你会这么好心,告诉我是为了让我开心开心。” 陆源转头,看着她道:“你忘了沈荣是怎么死的了?你若知道林茂行是江宁知州,定然会乘机要了他的命,只是我还要留着他背黑锅,你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像上次,坏了我的事。” 阿音轻笑,“怎么会?我杀了他,他顶多死了也就死了,你却让他声名扫地,丢了官还丢了脑袋,我帮你还来不及呢。” 陆源深深盯着她,见她一手扶琴,一手半拢袖中,只露出一点指尖,指尖上是凤仙花染得发暗的深红。 他那深沉的目光令阿音浑身不自在,心头还有生出些许凉意,只因那幽深的眼眸中,透出几分悲伤的恨意—— 阿音心中百转千回,唇上却只勾起一分笑意,媚眼流转,看着陆源。 陆源唇瓣似动未动,只吐出几个字来,“你且好自为之。” 阿音还记得那一年的南陵也是春天,她一挥剑,斩落了无数的桃花,桃花片片飘落,漫天漫地的红粉,她望着桃花树后的少年,少年一身青衫,望着她只是笑。 “阿音,怎又摧折这花?” “你怎地来了?”她有些羞涩,收了剑,扔与婢女,上前与他道:“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不知道那本书如此重要,以后,我再不去你的书房了。” 少年抬起手,摘下她发间的桃花,笑道:“没有生气,南先生家的书房还有一本,我去抄了回来。”少年的声音如此温柔,几乎让人心都醉了。 阿音也醉了,若不然,那脸为何这般嫣红。 “真的?” “真的。” 她便望着少年笑,少年也看着她笑,春花如云霞,映着花树下的少男少女,岁月如此静好。只是……似乎人间美景久不常,渐渐地,少年的身影如同烛烟一般散去。 “少陵,少陵……”阿音惊恐地上前,拼命地在空气中抓寻。 “少陵,你在哪里学来的戏法,莫要吓我,你快出来——”她吓得快哭了,桃花纷纷,哪里还有那个人影。 她抬头,忽见浓烟滚滚,婢女狂奔而来。 “郡主,快逃!快逃!” “阿莲,你是怎么了?怎地满身的血?” “郡主,有歹人闯入,快逃——” 歹人,怎会有歹人……庄家有高墙碉楼,有数千家将,哪里来的歹人,能闯入这里! 她眼看着大火吞噬了一切,眼看着煊煊赫赫数百年的基业毁地只剩几片残瓦,眼看着血流成河,焦尸满地…… 她哭都已经忘了。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 “少陵——” —— 她猛地睁开眼,罗帐轻飘,窗外,是月色朦胧。 她起身,鞠起铜盆里的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洗去了泪痕,也洗去了睡意。推开窗扇,庭院中有一株桃花,花瓣已经落了许多,绿芽渐渐覆上了颜色。 她看着花,又看着月,月色半隐,时时瞧不分明。 单薄的睡袍留不住暖意,长长的青丝披了满身,那一阵一阵的冷风,只将她的衣衫和发丝牵地如夜绵长。 故 几日之后,江宁城外码头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人客将这饱受战乱的旧京又衬托地繁华无比,似乎多年前那一夜城破万骨盈城的惨景不曾发生过一般。 不时有掮客商贩从阿音身旁而过,江风将她帷帽上的轻纱不时掀起不时落下。她一手扶着帽檐,一手提着一只蓝布包袱,倚着不知道谁家堆着如小山一般的货物,眯着眼透过轻纱看向江面一艘乌蓬船。 那船渐渐靠岸,停在一处不甚起眼的角落,因那船实在简陋,也没有力夫围上前去讨活。阿音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那船头站着一名年轻男子,本来伸着头向码头四处探看,待见到了阿音,松了口气,也不待船工放稳了跳板便几步上了岸,躬身便行了一个大礼。 “姑娘仁义,请受沈梦君一拜!” 阿音沉声道:“不必。”而后看了眼乌篷船,船舱幽暗,瞧不分明,她便收回目光,道:“东风楼下停着一辆油布马车,将东西搬上去吧。” 她将手中的包袱递与他,道:“拿去。” “这、多谢……”沈梦言接过,沉甸无比,又深深行了一礼。 随后他忙招呼船上的同伴下船,抱着几个黑布包裹的物事直接去了阿音所说的马车。阿音左右看了看,正准备走人,却不妨瞧见一个黄脸的汉子,那汉子看见她扭着头似乎面朝着自己的方向,忙低头装作搬运货物。 阿音冷笑一声,几步走开,待下了码头的木板台,眯着眼看了眼酒旗高展的东风楼,抬脚便走了进去。 楼下迎客的堂倌见她进来,忙过来拦着道:“姑娘请去吧,本店不需吟唱。” 原来她背上背着那琴囊,衣衫简陋,被堂倌当做了求饭食的卖唱女子。 她掀起帽巾,对着那堂倌盈盈一笑:“小哥,三楼红叶居的公子,招了奴来唱玉人捧露盘,不信问这位孟大爷。” 阿音将手一指,指向站在楼梯口的孟介。 孟介早已经看见她,一脸抑郁地走过来,对着那堂倌道:“请姑娘上去吧。” 那堂倌忙赔笑,赶紧侧身请她上楼。 阿音的木屐踏着木楼梯,一声一声,不急不缓上了三楼。她推开红叶居的雕花门,果然瞧见坐在临窗矮塌上的陆源。 阿音脱了木屐,坐在陆源对面,取出琵琶,弹拨几下,媚笑道:“陆公子要听什么?” 陆源手指在酒盏杯沿上轻轻来回,沉默了许久,才道:“是丛涛一家的尸骨?” 阿音却清了清嗓音,开口唱了起来—— “忆昨日,小楼东,正梳妆。菱花镜,玉颜娇容,正是青春,只叹错付狠心郎……” 她的声音并不清脆,低低中透着几分沙哑,唱着青楼艳曲,却似在唱着令人心碎的离魂之音。 陆源猛地将酒盏拍在矮桌之上,那一浮清酒,溅了满桌。 阿音笑道:“公子是不爱听这一首么?那么换一个,‘春归人未归’可好也?“ 说罢,她调了弦柱,待欲又唱。 陆源厉声道:“不必唱了!” “铮——”一声弦音,而后便是沉默。 阿音“呵呵”笑了两声,“大公子正是好兴致,想来这酒家有好酒,若不然怎地跋山涉水百余里路程来此,只为饮酒呢?” “你要救寒山书院众人,为何不同我说?”陆源看着她帷帽下微微翘着唇角、时时刻刻泛着讥笑,说着刻薄话的红唇,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无力感。 阿音冷笑道:“以卵击石的蠢货,死不足惜,为何要救?不过白费心力。” “只因吴王姓吕,便被这群读书读傻了的蠢货当做天子,什么天子,两百年前便死绝了,他们满心以为郑昭会奉那小儿当皇帝,世上的哪有人将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送与旁人?结果吴王被郑昭养成了傻子,那帮蠢货还以为郑昭是那仁人君子呢,以为骂着骂着,自己便有了千古名声,可笑可怜。” 阿音举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便尽入口中。 她又道:“寒山书院是寒山翁创立的,我拦不住他们送死,只好给他们收一收尸罢了。” 陆源闭上眼,叹了口气,寒山翁乃是庄氏高祖,百年前创立寒山书院,曾是天下第一书院,自庄氏消亡,书院亦毁于战火,学子流落四方,而今唯有并称‘寒山七子’的丛涛、李忘言、谢子衡、李仲、沈梦君、卜先义、范如英甚有声望。只是自范如英离去,李忘言与丛涛被宋振借着犯上作乱的罪名弄死之后,那另几人已经行踪隐秘了。 陆源瞧不见她的神色,只看着那酒杯口一圈殷红的胭脂,良久无言。 最后,他语气艰涩地问:“是不是桃花开尽,便再无春?” 阿音指尖一滑,那琴弦嘶响,“大公子岂有见覆水收回?” 陆源望着楼外街市熙攘的人群,语声渺然:“不错,覆水难收……” 二人相对,又是无言。 忽地,街市上传来一阵纷扰声。 阿音向外看去,却是个柔弱少女被两个街市少年拦住了去路。 那少女衣衫朴素,发上只簪一支竹簪,臂挎着竹篮,却掩不住荆钗国色。想来那二少年是见色起意,欲行不轨了。 少女左躲右避,却越被挤得到了墙角,那一双盈盈美目,正泫然欲泣。 路人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相帮,应是那两名少年金带锦衣,不是寻常人家。 阿音看着皱眉,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指,而后便起身。 “孟介。”陆源忽扬声。 孟介便推门而入。 陆源道:“去将那女子带上来。” 孟介应诺下楼。 陆源看了看阿音,阿音便又重新缓缓坐下。 不多时,孟介到了街上,不知和那两少年说了什么,二人面露惊惶之色,匆匆离去。片刻之后,那少女便被带到了红叶居。 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室内二人,“多、多谢……” “李姑娘。”阿音唤她。 少女不妨阿音唤她姓氏,不由大吃一惊,惊慌之下便欲转身离去,却不想孟介便在门口,她进退不得,霎时面白如纸。 “你、怎知我姓氏?”她绝望之时,只得相问。 阿音取下帷帽,露出面貌来。 那少女见面前布衣女子相貌并不十分出色,却颇有媚人之态,仔细看来,又有几分熟悉之感,“你、你是……” 阿音便道:“五年不见,李姑娘可是忘了我了?” “啊!是花夫人!”少女终于认出了阿音,霎时惊喜无比。 陆源却在听到这个称呼之后,手指不由僵了一下,脸色阴沉如晦。 阿音神色淡定道:“你唤我阿音便可。” “是、是……我、多谢您,若不然阿诺今日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少女想起方才的窘迫无助,眼下的处境凄苦,乍一见到熟人,一时悲从中来,不由落下泪。 阿音便问道:“你怎地在此?” 少女掏出手帕擦了擦泪,道:“父亲去世了,却是被人害死的,奶娘带我逃了出来,我们无处可去,又恐仇人寻上门来,旁的地方也不敢去,只好回到江宁,我们当了首饰,赁了一处住所,每日靠着针黹赚些米粮,只是几日前奶娘病了,我只得自己出来卖绣品,却不想、不想……” 阿音越听眉头越紧,她同陆源道:“她是李忘言的女儿。” 陆源在她称呼‘李姑娘’的时候,已经猜到了少女的身份,五年前,阿音死而复生,却成了方国维的姬妾,她将陈素卖给了明晔,当时李忘言正是明晔的幕僚,想来二人在明晔军中认识的。 只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只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又沉默了。 “你既然无处可去,便同我走吧,你父亲葬在寒山书院,改日你去给他上柱香。”阿音淡淡道。 “啊!”李姑娘不曾想到横死的父亲竟然有墓可寻,顿时愣愣地看着阿音,而后她缓缓地跪了下来,“是您给我父亲筑坟的吗?” “不是。”阿音否认,接着看着陆源。 陆源只得吩咐孟介:“你叫人同李姑娘一起去她的住处收拾行李,送她回紫金庄。” “是。”孟介应下。 李姑娘含泪拜谢二人,便随孟介而去。 “五年之前……”陆源看着阿音狭长而妩媚的眼睛,缓缓道。 “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阿音打断他,又道:“李忘言家中人已死绝,他女儿应该无处可投奔,多谢你……收留她。” 她绝口不提往事,语气生硬地如同十二月的寒冰,陆源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无边的苦意,苦得他的舌头都几乎麻了。 三月十八,宜动土、出殡、远行。 一把白纸扬上了天,又纷纷落下。 阿音摘了落在肩头的一片冥纸,看着面前四新一旧的五座土坟包,左面略旧的墓碑上是“义士李公讳道之墓”,右边才筑的新坟碑上是“义士丛公讳涛之墓”,其后便是丛涛妻儿的新碑在侧。 沈梦君穿一身素衣,神情肃穆地浇了三杯酒在地,只言片语不发。 李芳诺则一身重孝跪在李忘言的碑前哭得几乎断了气,她的乳母风寒并未好全,跪在她身旁不时安慰几句,不时拭泪咳几声。 阿音转身,面上无有几分悲色,有些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竹林中那依旧焦黑的废墟。 她还依稀记得年少时随祖父来此,听见的阵阵读书声,还记得那些学子们对时事高谈阔论的意气风发,还记得琴川先生弹奏古琴曲的古朴幽深,还记得雕刻在山门《劝学篇》上的斑驳石苔。 她慢慢走在山道上,两旁是森森的竹海,微风一过,如涛如波。 山花已经谢了许多,满地落红,她走得有些累了,在山溪旁的石台上坐了下来,听着溪水潺潺,全然入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林间忽有异响,她自幼习武,耳聪目明,猛地转头,瞧见一抹黑影在林间一晃而过。 阿音立刻站了起来,脱下,赤足向着黑影追去。 不想那黑影速度更快,如疾风般飘忽,茂密的竹林掩盖他的踪迹,顷刻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阿音感受着足底传来的陈年堆积的落叶的柔软,四周环顾,唯有风声叶声,顿时有些失魂落魄,不由脱力一倒,跌坐在地,背靠着一杆青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仲春的暖日透过竹叶,稀稀疏疏洒下,她抬起头,看着漫天摇曳着的万千枝条,神情渺然地如同一具空空躯壳。 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得她都已经以为自己的魂魄去游历了远方一圈,一条乌黑的百足从她的足背上爬过,阿音注视着它伸了伸两根触须,又钻进了枯叶中,才缓缓地站了起来。 拍了拍裙上沾染的落叶,四顾找寻回去的山路。迎着阳光走了数十步,她忽觉有些异样,拔下发簪在一杆竹身上划了一道,接着她侧身,向着左侧走了三百步,一抬头,果然,面前一杆青竹,竹身一道新痕。 她曲着手指将发簪转了两下,又簪回了发中。而后,沿着刻了痕迹的青竹,向西数了十六杆竹子,又向北数了三十三杆竹子,做了个标记,又向西走了一百零八杆竹子,一路走,一路数,待她数到两千四百八,便又听见了溪流声。 她走回原来所坐的巨石台上,拾起脱下的穿上,回头看了一眼竹林,便向着坟茔处走去。 痛 自寒山书院下山,是一处集镇,唤作琴溪,镇上人家多行舟代步,此刻日落西山,水道上偶尔几艘小舟荡漾而过,划起一道道水痕。 阿音神态懒散地靠坐在双月桥旁的一艘竹棚小舟上,闻着不知谁家飘来的菜饭香,轻声道:“是煮河蚌吧。” 沈梦君站在船头,亦是轻笑,“是,姑娘若喜欢,前方不远处王大娘家的河蚌煮得极好,还有自酿的甜酒,并不醉人。” 阿音笑着摇摇头,道:“不了,沈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沈梦君微微叹息,“沈某家中曾有薄产,而今想来也留不下什么了,幸而得姑娘资助,打算在此处办一所村塾,教几个顽童识字,种花采药,也是怡然自得。” 阿音便笑道:“来日若是经过,沈先生可要请我吃王大娘家的煮河蚌。” 沈梦君亦笑,“自然。” 他对着阿音深深行了一个礼,迈上岸边石阶。 阿音便起身,看了眼船篷内的李芳诺主仆二人,李芳诺面上泪痕未干,奶娘正细细劝解,她见沈梦君离去,忙擦了泪痕,起身对着岸边柳树下微笑的沈梦君行了一礼。 阿音便扯落了系岸的粗麻绳,撑起一杆细竹蒿,小舟在河道中悠悠而去。 夜色渐临,船头挑着一盏明灯,勾勒出阿音的身姿,却是身材瘦削,青丝逶地,衣衫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被夜晚的风一吹,似要飞去。 李芳诺看着她如今模样,却忆起那年建州城中那妖娆美丽的花夫人,戴着五色的鲜花冠,穿着一身夺目的织金裙,自一树繁花下走过,丹唇轻启,却是不言而笑,眼波流转,便能勾人魂魄。 那时她还年幼,呆呆地看着她走来,她却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摘下头上一朵露珠宛然的芍药花,插在她双螺髻旁,笑道:“真是漂亮的小姑娘。” 但如今,面前的阿音,褪去了那一身的华丽的衣衫,却仿佛褪去了一身锦绣虚假的皮,剩下的只有面前这似永远令人瞧不出所思所想的一盏摇曳于风中的瘦灯,随时会被扑灭那仅剩的微弱光明。 “阿音姐姐。”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阿音扶着竹篙,回头道:“有事?” 她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忙道:“夜色渐浓,不如停一停船,明日再走吧。” 阿音一点竹篙,笑道:“这里离城甚远,曾有水盗悍匪出没,若是停一停船,只怕你要给他们做压寨夫人了。” “啊!”李芳诺霎时吓得花容失色,她环顾两岸,黑沉沉一片,无半点光辉。 奶娘更是惊吓,她不由哆哆嗦嗦地问道:“那、该怎么办?” 阿音道:“自然是求他们饶命了。” “不、不……”李芳诺白着一张脸,紧紧抓着奶娘的手,奶娘忙安慰道:“小姐莫怕,就是拼着老奴一条命,也要护得小姐周全的。” 阿音见她们二人惊慌模样,不由失声笑道:“这里十三寨水匪,拜水龙帮为首,帮主名叫韩盛,数年前乱王周安借船攻江宁城,韩盛投了当今皇帝,如今他正在京都当他的宣威将军,哪里有空在这里抓压寨夫人。” “啊……阿音姐姐。”李芳诺一时有些愣怔。 “与你开个玩笑。”阿音回过头对她笑了笑,月色下,那笑容如昙花一过,虽是短暂,却别样美丽。 李芳诺不由有些怔忡。 “那、那是什么!”忽地,奶娘一声惊呼打破了宁静,阿音转回头展目一看远处,一艘灯火辉煌的双层平底船正慢慢向这处驶来。 春江多曲折,两岸垂柳,临水江荻,那船漾起一阵一阵的水波,荡起垂柳与江荻,也使得她们的小舟轻轻摇晃了起来。 阿音支起竹篙,眯着眼看着大船渐渐靠近。 船桅上高挑着一串红灯,上书着“陆”字,船头有人高呼:“前方是阿音姑娘吗?” 阿音微微沉默,惹得李芳诺唤了她一声:“阿音姐姐,是在叫你的。” 阿音只得扬声回道:“徐益,是我。” 原来那是陆源的一名手下,紫金庄的管事。 阿音与李芳诺主仆上了船,徐益忙道:“公子以为姑娘明日才回,吩咐小人漏夜前来,不想姑娘乘夜行舟,幸而得巧遇上,若是进了杨江,便错过了。” 阿音轻呼出一口气,道:“你家公子在哪里?” 徐益回道:“公子已经回了庄中。” 阿音皱着眉,想了想,便道:“多谢你连夜赶来。” 徐益连称不敢,请阿音入舱。 船舱内简单舒适,桌上摆着两盘点心,一壶茶水,水盆里是温热的水和柔软的巾帕,床上铺着丝被锦褥,点着三四盏明灯,一名小婢见她进门,忙无声地退了出去。 阿音自桌旁坐下,对着盘中的点心盯了许久,终于伸出手指,拈起一枚点心,轻咬一口,淡淡甜香,正是藕粉糕,菱藕秋季才收,如今春末,江南人家讲究不时不食,此物并非当季,想来是特意摆在这里。她不知自己眼下心情究竟如何,只是觉得似有几分早已忘却的酸楚涌上心头,那藕粉糕便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猛地推开窗门,将一盘点心尽数倾入江中。 江水泛波,红灯掩映,那冷风吹得一直冷到了她的心底,才令她回了心神。 “又是在想什么呢?呵……”她望着半明半暗的月,喃喃自语。 半松居内的烛火跳动几下,终于熄灭了最后一盏,陆源抬头,才恍见天色已大亮,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往后一仰,却听见门口衡秋禀道:“公子,阿音姑娘回来了。” 陆源直起身,“嗯”了一声。 “她……”他微顿片刻,道:“余杭那边,可有消息?” 衡秋微有些讶然,依旧答道:“江掌事已经布置下去,只是还需得时候才能发作,眼下并无消息。” 陆源站起,来回踱步,而后道:“此事要紧,我须得亲自去一趟,你吩咐下去,即刻便走。” “可是……”衡秋诧异,那件事还不到收网时候,只是陆源这般说了,他不敢置喙,忙应诺而去。 陆源听着衡秋小跑离开的脚步声,长长的吐出口气。 阿音自水中钻出,抬手抹去了面上的水,趴在浴盆边上,伸手拨弄一下一旁的琵琶,几声碎音响起。 她起身,水声哗啦——随手取下衣架上挂着的丝袍披上,擦了擦湿漉漉的长发,而后扔了巾帕,推开窗扇,楼外是一片紫竹林,鸟声清脆,清风徐徐。 指上的凤仙花汁已经褪去了颜色,只有些残红,似晾干了颜色的血痕。 阿音有些失神,连有一阵轻微的声响自窗外而来都不曾察觉,待她听到异响回神之际,窗外一道黑影已经掠进屋内。 霎时,她面色有异,转身拉紧了衣衫,背身道:“进展如何?” 那人低头道:“赵立亦是方国维旧部,在清安作了两年的中府都尉,此番陆源拖林茂行下水,若是赵立也暴毙,恐怕惹得明晔怀疑,他虽远在赵地,各处眼目却也不少,只怕郡主行迹暴露。属下自作主张,挑拨了他妻妾相争,他第七个小妾是强抢而来,属下便给了她一包‘隐梦’。” 阿音眉目轻蹙,接着,唇边泛起一抹冷笑:“便宜他了。”她回头,看着低着头的男子,动了动唇,道:“易,我说过了,不得再叫我‘郡主’,庄明音已经死了,大齐的天子成了连屎尿都要人提醒的痴傻吴王,我这‘郡主’听起来着实有些可笑。” “……是。”易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阿音,道:“陆源去了余杭,似乎广安钱庄和万恒号做了一笔大生意。” 阿音垂下眼,拾起妆台上的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起长发,——“宋振一到明州,便将陆家在明州经营了百年的船作坊给弄走了,这两年,他忍得很辛苦吧。你别管这事了,冷眼旁观便好。” “是。”易又应下,而后行了一礼,欲自来路离去。 “易。”阿音唤住他,回头看着他的背影,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你效忠。” 易顿住脚步,并不回头,道:“是。” “你只会说是么?”阿音苦笑,“其他人……谁要离去,你便给一笔钱,再不要联系。” “好。” “你走吧。” 易便如影而去,不曾掠起一片叶,也不曾打搅一丝风。 阿音挽起长发,簪了一枚素玉簪,门外传来婢女的禀报:“老太爷请姑娘去鸿雅居。” 她停下理发的手,微微眯了眯眼。 鸿雅居的长廊地铺着水磨的暗纹砖,木屐踏上,发出一声一声空阔的响声,阿音被人引着到了一处水亭,水亭外是莲叶青翠,想必过不了多久,便有小荷尖尖的景致。 亭中老者锦衣玉冠,身后两名妙龄侍女,一人侍香,一人煮茶,老者见她到来。上上下下将她细细打量一番,随后一声笑,这笑声着实令人不太舒服。阿音面无异色,对他盈盈拜下:“不知国公呼唤,有何吩咐?” 陆明山半眯着眼,鼻端一声轻哼,将她打量一番。 便直接发问:“你是何来历?” 阿音本低垂头颅,见他并不令自己起身,便自己站直了身躯,含笑道:“奴自风尘中人,哪里有什么来历。” 陆明山转着手中的太极球,一声冷笑:“风尘女子,却不会算计钱王败死,也不会养着死士差遣。” “呵呵呵呵。”阿音掩唇而笑,“大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奴不过伶仃孤苦人,无故被人扣了污名,若是真有好本事,如何会飘零无依?幸而公子善心,才得贵府一点荫蔽罢了。” 陆明山风雨一生,不屑对这般女子多费心思,轻轻一扣手中玉石,忽自亭外掠进一人,指尖夹着三枚银针,猛地抵在阿音腰间。 阿音呼吸一窒,不由指间微动。 陆明山讥笑:“我劝你老实一些,这三根银针下去,便是七尺男儿,亦痛不欲生。” 阿音垂下眼睛,竖起耳朵,亭外四周听似风平浪静,却有些过于安静了,连鸟叫声都没有,她心知寡不敌众,不由挤出一丝笑意,道:“国公何须如此,奴句句是真,不敢欺瞒。” “哦?是吗?”陆明山笑道。 “啊——”一阵剧痛自腰间传来,不知那人用什么手法,那三根银针激地阿音霎时浑身的冷汗都发了出来,她踉跄一下,险些扑倒在地,那人用手一托,她便软软地靠在水亭美人靠上。 阿音咬着唇,忍下巨痛,抬了抬眼,道:“呵、奴看国公面红声阔,中气十足,想来平日颇重养生,若是心平气和些,还能活得更久一些,啊——!” 那银针又深了几分,她的指尖颤动不止,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若是嘴硬,在我这里可讨不到好处。”陆明山饮了一口侍女奉上新煮的茶,亭中溢满清香。 “呃。”阿音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收拢,咽下口内咬出的鲜血,忽落了几滴泪下来,轻轻啜泣道:“不敢瞒国公,奴本是良家女子,方国维占建州城,城破那日,奴父母丧身乱兵刀下。他搜罗城中女子,奴亦在其中,奴有未婚夫婿,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不想被、被方国维污身,奴、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为报血仇,只得忍辱偷生。后来,明将军攻打林州,又使范军师劝降方国维,奴不愿方国维活命,私下告知范军师,奴有办法离间方国维陈素二人,后来之事……国公定然知晓……” 她这话七分真,三分假,说得可怜无比,哭得梨花带雨。 陆明山盯着她许久,她泪流不止,似想起往事,悲切难抑。陆明山踱步走来,伸手托起她下巴,看着她泪容,笑道:“果然有几分媚人之姿,难怪方国维也难过美人关。” 阿音侧过脸,滴下几滴泪,看着楚楚可怜。 “林茂行曾是方国维幕僚,世子此番将他算计在内,也是听了你的蛊惑?”他看着她冷冷而笑。 阿音垂泪道:“世子深谋远虑,奴怎敢谋算其中。” 陆明山呲笑:“贱人狡辩,着实该死,我欲杀你,只是,见你有几分小人口舌,若是……我将你送给宋振,事后许你荣华富贵,好过你寄人篱下,命不保夕,如何?” 阿音心中急转,面上浮起一抹讥嘲,“国公好大的志向。” “哈哈哈,原来还是个聪明人,我倒真不忍心要了你的性命。”陆明山道:“你不妨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我再问你的答案。” 陆明山的侍卫将她扔出鸿雅居,阿音踉跄着回了小楼,腰间的剧痛并未褪去,她进了房门,便褪去衣衫,对着铜镜看被银针扎过的地方,其上三个小黑点,想是银针上涂了什么秘药,才令她这般痛楚。 她摸出一把匕首,用火烤了烤,抓了一方巾帕咬在口中,划开伤口,挤出些发乌地黑血,终于减了许多疼痛。待她擦净血污,吐出巾帕,料理完伤处,已是大汗淋漓,匕首从手中滑落在地,趴在妆台上许久才恢复了些气力,最后颤抖着拾起衣衫,勉强披在身上,挪步到了窗口,眯着眼看向窗外,隐隐绰绰几个人影在楼外徘徊。 她脱力般跌坐在地,冷笑一声:“老贼!” 陆明山安心算计她,她绝逃不出去,陆源不曾回来,明日她只能答应陆明山,待上了路再想办法。阿音苦笑,若非是陆源的地盘,若非她过了两年的安稳日子,失了警惕……想着,她不由握了握拳,没想到陆明山这么大胃口,想吃下宋振,想来他还有旁的野心,她突然有些同情陆源,他……应当不愿意做这些事吧,若非他母亲……阿音摇了摇头。 她着实有些累了,撑起身体走了几步,便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忆 阿音在脸上一阵发痒的触摸中醒来,暮色深沉,闻着空中微微淡香,她皱着眉头道:“你回来了?现在什么时辰?” 陆源收回手,道:“丑时刚过。” 她撑着身体起来,勉强笑了两声:“呵呵,看来你还嫌害我不死。” “下次不会了,我的错。”陆源轻声道。 阿音咬了咬唇,道:“给我另寻隐秘的地方,再在这里,我怕会忍不住杀了陆明山。” 黑暗中,陆源有些沉默。 “他同你说了什么?竟会放你回来。”良久,他开口问道。 阿音“咯咯”媚笑两声,“国公见奴颇有姿色,欲将奴送与宋振为妾,奴有管乐之才,三寸不烂之舌,能谋死方国维,说动世子为奴杀人,自然也能坑一把宋振,国公许奴富贵,是不是极为知人善任?” “呃——” 陆源猛地抓着她的手腕,沉声道:“你莫要在我面前装出这副摸样。” 阿音讥笑:“大公子真是不好伺候,说真话都不信。” 陆源看着她透过纱窗的朦胧夜色下的讥嘲的笑意,轻道:“你不会给任何人为妾。” 阿音冷笑:“我自然不会,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陆明山给我做主。大公子若不想纳我为妾,就请放开我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你!”陆源怒起,摔了她的手。 阿音揉了揉被他捏得发疼的手腕,站起身来,忽然笑道:“不过,似乎这个主意不坏,宋振极为自负,且又好色,若是我给他吃点迷魂汤……” 陆源目中透出寒光:“庄明音,你拿我作枪使,不觉得还早了些么?” 阿音呲笑:“那要看大公子是不是心甘情愿了。” 陆源深深吸了口气,才抑制住心头涌上的怒意,转身拂袖而去。 阿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那你为何还会生气?陆源,我终究抱着利用你的心思,你为什么还要上钩,为什么……”话音将尽,却有些阑珊。 她换了身轻便的衣衫,抱起琵琶。 不多时,陆源折回,他的心绪似乎已经平复许多,看了眼收拾齐整的阿音,道:“我送你去江宁,那里有处地方,你可以安心住下。” “多谢。”阿音拢了拢耳畔的碎发,语气真诚。 鸿雅居中,陆明山躺在矮塌上,散了头发,被妙龄少女拿着玉梳一下一下轻柔地梳过,年迈的眼眸半明半昧,其中却隐隐透出令人畏惧的精光。 一人匆匆走来,欲跪下回禀,却被一旁的短须文士拦了下来,二人耳语几句,那人便又恭敬退出。 那短须文士恭立在旁。 “子岳,有事?”陆明山半睁开眼,斜了他一眼。 文子岳忙秉道:“世子从半路快马赶回,方才已带了那女子出门,属下不敢深阻。” 陆明山一声笑:“果然还是少年心性啊,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文子岳便道:“世子心性冷淡,却为这女子……” 陆明山摆摆手,那美貌侍女便低头退出。 “哪个少年不多情呢?何况是这等颇有些下三滥手段的风尘女子。” 文子岳道:“此女颇有些怪异,恐不能久留。” 陆明山转了转手中的玉石球,道:“你查出了什么?” 文子岳摇头:“除了她与范如英有些关系,旁的,一无所知。” 陆明山皱了皱眉:“继续查,去查世子的人。” “这……”文子岳有些犹豫:“会不会惹着世子不快。” “哼,他再不快,也只有不快罢了,难道我身为祖父,管不得孙子的人!”陆明山薄怒。 文子岳忙请罪,又道:“那要不要……”他说着,手作了个斩杀的动作。 玉石球摩擦,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明灯重重,窗纱影动,陆明山道:“暂且不必,逼得太急了,反而不美,待世子回来,请他去向夫人请安。” 文子岳应是。 弦月如勾,月下几骑伴着宽大的马车一路向北。 阿音靠着车壁,微微皱着眉,一言不发。她透过半透的车帘,看了眼前方策马的陆源,翻了个身。 ——“这是什么?” “是花。” “我当然知道这是花,叫什么,我从不曾见过。” 少女轻轻一笑:“是饮血花,鲜血流处,便花开遍野,小公子要种么?” “啊!” 锋利的匕首划开少年的指尖,鲜血如泉涌出,滴入花瓣,分不清是花瓣如血,还是鲜血如花。 “你!做什么!”指尖传来阵阵热痛,少年呆呆地看着面前面不改色的少女擦净匕首,收入鞘中。 “好奇心太盛,会死的哦。”她笑着说道。 “死丫头!你竟敢——” 少女抱起花盆,回头对他嫣然一笑,“多谢你的血,陆公子如是不怕疼,可要多来几遭才好,呵呵。” …… 范如英看着阿音,双鬟上簪一朵素花,面露几分稚气,眼中却流露出不合年岁的深沉,她不言不语,正低头剪枝。 “阿音……” “先生有事?” “方才你,你……” “呵,先生是觉得我过分了?”阿音抬头看着他。 范如英沉默。 “他拾了我的绢花,一连三天借着寻先生找我说话,还送些点心玩意过来,先生,我已经十四,看过才子佳人的戏文,知道他什么意思。” “郡主!”范如英忍不住唤了一声。 “我不想搭理他,只是如此。”阿音站起身,道:“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吗?” 范如英重重叹了口气,“好……我明白了。” 只是,有时候,人越装作理智,却越管不住自己的心。 ——而后,又一年的元宵节,那坐在王座上掌权的君主换了一个又一个,玉明洲的百姓却借着勉强安宁的时节,忘了那生离死别的苦痛,张罗起新年的灯会。 十六岁的少女已经亭亭玉立,站在灯下似一朵娇艳的鲜花。 “阿音。” 阿音抬头,陆源提着一盏灯,站在桥头,看着她微笑。 少年裘衣宝带,身佩长剑,此刻,犹如玉树临风。 她也笑了,隔着灯道:“你迟了。” 陆源低低一笑,“带你去个好地方。” “嗯?” “别问,跟我来。” 阿音任他牵着手,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因习剑指腹微有薄茧,阿音忍不住使指头去摸了摸那茧。 陆源走在前,不知是因为红灯太红,还是……他的脸微微红着。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穿过红灯如火的长廊—— “这是……”阿音诧异地看着他。 “嘘。”陆源笑着将手指放在唇上,道:“被人知道我们上了钟楼,会被当做细作抓起来的。” 阿音掩唇而笑。 “今夜的烟火在清江池畔放,咱们在这里,正好看见最好的景色。” 远处灯火辉煌,犹如不夜,街市的喧嚣远远传来,也如幻梦。 “好美的景致。” “是吧。” 阿音点头。 寒夜冷风疾过,却吹不走心头的热火。 陆源看了看略有些单薄的阿音,犹豫片刻,伸出手,揽了她入怀。 阿音轻轻咬着下唇,也装作自然,依偎在他的怀中。 “砰——砰——”数声响动,天空绽起五色烟火。 “你说,明晔是不是将攻城的火药拿来做成烟火放了?”她轻声道。 “哈哈——阿音——” “嗯?”她抬头。 柔软的唇瓣贴着她的唇,滚烫,热烈,仿佛是夏日最炽热的阳光,驱散了此刻呼啸的北风。 车轮滚滚,阿音在马蹄声中回了神思,却已是心若荒原,空阔而寥落,她忍不住回头,又去看向车外那依旧笔直的身影。 时光已然冲走了一切。 她终究还有几分良知,对么?阿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心。 日落时分,马车终于在江宁城西一处简陋的小巷停了下来。 阿音掀起车帘,缓缓下车,陆源站在三四步外,倚着一处小院的门框,其余从人皆远离二人,站在巷口。 阿音左右看了看,小巷只三四户人家,紧锁,青石板路缝中无名的野草随风摇曳。 她推开陆源身旁的木门,“吱呀——”一声,落入眼帘的是一株桂花树,未到花季,并无芬芳,小院简简单单三间房,茅顶泥墙,虽简陋,却打扫地干干净净。 “呵,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阿音感概,“范如英将此处交给你打理的?” 陆源点头。 他又道:“此处安静,无人知晓,你安心在此,我会留人照应你的。” 阿音看着院墙边泥盆中开得热烈的野花,摇了摇头,道:“我已经传信给易,他会赶来。” 陆源摇头,低声道:“祖父认为你我……他不会放过任何可以牵制我的筹码。” “所以,你更不用与我再有牵扯,我不希望因你再受连累,我也有我要做的事……”阿音转身,看着他道:“陆源,你的好意,令我困扰。” 陆源就这样看着她,她面无几分血色,唇色清淡,额头皮下的青筋根根分明,洗去艳妆,原来是这副苍白的模样。 他的目光幽深,似乎能透过那如纸单薄的身躯,看到她的心底,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她的面容,是否如想象般冰冷。 阿音微微侧颜,避开他的手掌。 “那好,保重。”他收回手,只说了这四个字。 阿音转身,“你也保重。” 听着陆源远去的脚步声,阿音摸着自己的胸口,似乎那里,有些空了…… 她点了一盏油灯,灯火如豆,待落尽了残阳,这灯火照不亮方寸。 她静静趴在桌上,听着四下动静,终于,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 易推门而入。 阿音撑起头颅,道:“我要离开这里。” “是。”易应下,便又转身,“属下去安排。” 阿音以手扶额,肩膀微微颤动,轻轻吐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改了主意?”易停下脚步,问道。 阿音对着油灯,如豆的微光照不亮她的面容,她道:“只有鲜血流过掌心,才能卸除心中的恨意吧……我已经有些疲倦了……” “哦……”易看着院中被渡了一层朦胧银光的桂叶,轻道:“我明白了。” “易!”阿音眉间紧蹙,目露伤悲,“我……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能毫不在意地利用他,我不能……” “我知道,不必说了。”易离去,清辉满地。 阿音垮下肩膀,将头埋入了臂间。 杀 陆源扔了缰绳,看着金碧辉煌的“紫金庄”三字,不由皱了皱眉头。 徐益自门内迎出来,躬身道:“公子。” 陆源见他一脸担忧,问道:“有事?” 徐益道:“老太爷吩咐,请公子去见夫人。” “夫人怎么了?”陆源急声问道。 徐益话中带着忧虑:“今早传了蒋大夫进府,现在还不曾离开。” 陆源不等他说完,拔腿便向秦夫人所居的院落疾步走去。他一路穿过长廊,待进了芳园,随手抓了一名侍女问道:“夫人在哪里?” 侍女忙回禀:“在清月居中。” 陆源便松开她,急急向着清月居而去。 侍女忙跟在他身后,道:“世子勿忧心,夫人只是偶有不适,请蒋大夫斟酌旧方。” 陆源全不理会她,如风般掠进清月居,不想房内正走出一人,与他撞了满怀,“呯——”一声,碎了满地的瓷片,那与他相撞的女子也跌倒在此。 陆源愣了一下,瞧清倒地不起的正是李芳诺。 李芳诺捂着被瓷片划开的掌心,一脸无措地看着他。 陆源身后的侍女忙将她扶起,李芳诺抿了抿唇,对着他裣衽一礼。 “怎么了?”房内传来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倦意。 陆源看了一眼李芳诺,见她罗裙上洒下的点点血痕,对侍女道:“去帮她包扎一下。”随后便进了内室。 李芳诺握着掌心,一脸痛楚,侍女轻道:“姑娘随婢子来。” 李芳诺点点头,抬步出了房门,却又回头看向内间,透过朦胧的纱屏,见陆源半跪床前,她便垂下眼帘,随侍女而去。 陆源关切地看着床榻上半躺着的中年妇人,轻道:“母亲,可有不适?” 秦夫人看着儿子因关怀而不安的面容,不由笑了笑:“我没事,多亏了芳诺,照顾我整整两天,方才……是怎么了?” 陆源想起李芳诺那慌乱之色,还有她裙上的血痕。 “源儿?”秦夫人见他神色微异,不由疑问。 陆源忙道:“没事。” 秦夫人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做小儿般怜爱,“最近很累么?怎么这般憔悴?等下让素心给你做点羹汤吧。” 陆源笑了笑:“无妨,不过些琐事。” 秦夫人微皱长眉,有些忧愁道:“你祖父那里……” 陆源道:“祖父近来甚为忙碌,应没有什么空闲见我,母亲莫忧心了。” 秦夫人垂下手臂,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那便好,源儿,我有些累了,你也去歇着吧。” “是。”陆源站起身,看了眼恭立一旁的蒋大夫。 秦夫人听着二人脚步渐远的声响,又睁开眼,一旁的中年仆妇便上来为她掖了掖被褥,轻道:“夫人,费了半天的精神,先歇一歇吧。” 秦夫人摇了摇头,叹道:“阿林,是不是我错了。” 阿林道:“夫人也是为了紫金庄和公子。” 秦夫人自嘲般一笑:“紫金庄,紫金庄……对于老太爷来说,紫金庄只是权势、名望、金银罢了,源儿心中,只怕……我不该让他回来的……” 她皱着眉,道:“那唤作阿音的女子去了哪里?” 阿林忙道:“公子不令旁人跟着,连老太爷的人都跟丢了踪迹,只知道去了江宁。” 秦夫人点头:“走了也好,他要再多的女人我都不反对,只是这种女子,还是少招惹的好。” 秦夫人在无限心事中躺了下去,又合上双眼。 阿林便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帐,招呼侍女等退出。 廊下,鸟笼中的羽雀欢叫不已,一丛美人蕉开得妩媚艳丽。 “夫人的病如何了?”陆源问道。 蒋修正捋了捋须道:“还是如前,只是,莫要多思多虑才好。” 陆源不言。 蒋修正叹口气摇摇头,“只怕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某也只能开些疏肝解郁的药,吃不吃也无甚紧要,世子还是多多宽慰夫人的为好。” 陆源点点头,吩咐孟介,“送蒋大夫。” 蒋修正欠身告退。 陆源看了眼秦夫人房内退出的侍女们,转身欲离开,却见到李芳诺走来。 她正低头走路,提裙上了台阶,一抬头看见陆源,不由微惊,忙敛衽行礼。 “不必。”陆源迈下石阶。 李芳诺咬了咬唇,低头站在一旁。 陆源瞥见她包扎了纱巾的手,顿了顿脚步,问道:“好些了吗?” 李芳诺不妨他问候,忙抬头道:“已经上了伤药,不疼了。” 陆源点头,又道:“多谢你照顾夫人。” 李芳诺忙道:“若非世子收留,阿诺与奶娘还不知会如何,阿诺、只是想尽一份心力。” “……”陆源微叹一声,却不再说什么。 李芳诺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依旧还在疼痛的伤口,微微垂下眼眸。 秦淮河上的灯火彻夜不息,轻舟浅荡,两岸有歌声乐声,细细呓语,低低浅笑。 阿音披散着衣衫,将赤足搅动着河水,半躺半倚在一艘挂满了红灯的船头,小舟轻移,驶过浪客佳人来来往往的灯桥,桥头有风流少年对着桥下的阿音吹了声口哨。 阿音轻拨了几下琵琶,小舟又悠悠前行。 “呼——都已经过了芒种,这月又圆了啊,易,你说,若是我活到了七老八十,看这一轮明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轻声道。 易撑着竹篙,面容影在一顶竹笠之下,“十年之前,所见的月亮与如今有什么分别?” “呵,你这话,真是令人心碎。”阿音笑了笑,又道:“……呵,七老八十,只怕,活到那时候,都有些吃力啊。” 易动了动唇,道:“将每一夜见到的月色都做此生最后,便没有两样了。” “铮铮——”弦音起,阿音侧头,金步摇垂挂在面庞,唇畔勾起轻浮的笑意,她取下发间一朵鲜花,抛给岸旁举杯的醉客,笑声洒落满河。 她回头,笑看着易:“你会打檀板么?” 易沉默无言。 阿音掩唇媚笑,又弹拨琵琶,缓缓起身,在方寸之地跳起一支舞,琵琶音伴着足环上的金铃,随着舞步摇曳出充满了韵律的节奏,她弯腰,落下半截披帛,又遗落了一朵头花,面上的金花钿也飘落,她转身,手作勾月,红灯下笑靥妩媚,不知令多少风流少年失魂。 两岸响起喝彩声。 一扇月门轻启,内中现身一名清秀少年,向着阿音道:“我家主人请姑娘楼内同饮。” 阿音扶了扶鬓角,笑道:“不知尊上如何称呼?奴却不见无名之人。” 少年道:“姑娘请来便是,必不会令姑娘失望而归。” “呵呵。”阿音笑道:“若得我一曲,可要一匹红绫。” 少年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 易将小舟靠岸,阿音拾阶而上,摇曳生姿。 “只请姑娘入内。”少年拦着易。 阿音回头,笑着道:“他与我打檀板。” 易取下竹笠,面容冷峻,盯着少年。 “他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阿音又笑道。 少年犹豫片刻,看着阿音的笑靥,阿音兰花指勾着青丝,眉梢眼角,皆有风情,少年有些面红,“那、那一起进去吧。” “多谢。”阿音笑着一礼。 一路穿花拂柳,不多时便上了一处绣阁,楼内数人,一人瘦削,笑得面容都似堆满了菊花,一人富胖,坐在下首,恭维地看着上首的大佬倌。其余几女或捧酒,或弄琴。几人见阿音进来,那一胖一瘦二人招呼道:“小姐如何称呼?” 阿音手捧琵琶,眼波流转道:“奴曾有名,唤作——花悦容。” “什么!”那本眯着眼,被一名少女捏地一脸享受的大佬倌猛地睁开眼,看着阿音笑意盈盈地模样,登时变了神色。 “怎、怎么了?”那胖瘦二人有些摸不清状况,一脸疑问地看着阿音。 “噌——”一声,寒光凛凛,易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剑,架在那大佬倌脖子上。 “来、来人——”那胖子吓得失色,脱口便叫唤出声。 阿音上前,笑着捂着他的嘴巴,道:“嘘,你想要害死林知州么?” 原来那大佬倌正是林茂行,这胖瘦二人却不知是哪处来的倒霉鬼,正巴结林茂行,却遇上这件事,此刻真是欲哭,却无泪了。 阿音笑嘻嘻道:“几位请出去吧,奴要与林知州叙叙旧,记得,莫要教人进来了,若不然,奴吓得叫出了声,惊着奴这位伙计握剑的手抖了抖,只怕林知州的脑袋也要搬家了。” 那胖瘦二人连滚带爬地出了门,那几名歌女也惊慌奔出。 林茂行看着阿音二人,额头沁出一层细汗,僵笑道:“原来是花夫人,不知有何效劳之处,林某定然竭力效劳。” “呵呵呵呵,效劳不敢当。”阿音掩唇,咯咯而笑,“奴今此来,只是请大老爷死一死罢了。” “什么!你这贱——”林茂行大惊失色。 阿音按了按他的肩膀,二指夹着易的长剑又往他的脖颈递了递,笑道:“嘘——莫要叫唤,奴是为了林知州好。” “你、你说什么……”林茂行被抵着咽喉的剑吓得不敢叫唤。 阿音笑道:“林知州命不久矣,只怕还要祸及家人,奴今日请你去死,许能保得你家人性命,不好么?” “你说什么?”林茂行额头冒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阿音故作惊讶,道:“啊呀,林知州原来还不知道祸已临门,数日前,江宁码头过了一批东西,极是要紧,正是闵王筹集要运往滇南的粮草,不知怎地,一夜过去,粮草变成了谷糠,你说,此事事发,闵王脱不了干系,林知州辖地出的事,这可如何是好?这丢官事小,若是惹了通敌的罪名,这命可就难保了。” “你、你莫要胡说,我不知道什么粮草。”林茂行怒道。 阿音呲笑:“咯咯咯,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呢?林知州本地长官,却连眼皮子地下发生的事都不清不楚,这官儿当的,着实没甚意思。” “你、贱人!” 易的剑往前轻轻一划,林茂行的脖颈便流下一行鲜血。 他登时吓得哆嗦,咽下将要出口的叱骂,哀求道:“夫人、夫人,饶命!” 阿音冷冷的盯着他,道:“饶命啊?九年前,你在方国维面前进些谗言:南陵庄氏藏有传国玉玺,取玉玺便得天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饶庄氏一命!” 林茂行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连脖子上的疼痛一时都忘了。 阿音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而今升官发财,便忘了报应二字?” “你、你是……” 阿音冷笑:“奴是花悦容啊,林知州。” “你是庄、庄氏之女……”他颤抖着道。 “方国维屠建州之时,你也捞了不少好处吧,要寻你偿命的活鬼数不胜数,活得这许久,享这许多富贵,也该快活够了吧。” 阿音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后颈。 冰冷的触感让林茂行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姑娘饶命,我、我今后吃斋念佛,修桥铺路,饶我……饶我……” “嘘,莫叫唤,很快便好,几日前,你第三个小妾不是给你生了个儿子么,想想你儿子,你愿意他未满月便陪你去死么?”阿音在他耳边轻道。 林茂行果然不敢再挣扎叫嚷。 一根细如发丝地铁索绕著林茂行的脖颈,阿音手握两边,轻轻用力,血珠瞬间四溢。 看着林茂行渐渐伸直地舌头,溢血的眼珠,还有慢慢不能颤抖的双臂,阿音缓缓用劲,猛地一拉,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她扔了细索,指尖滴落血珠。 血腥气盈满这一间小小的花厅。 “我能一剑要他的命。”易道。 阿音冷笑:“你认为阎王会因为我少杀一人,而将我从十八层地狱提上十七层么?” 她瞥了眼地上的头颅,轻哼道:“背黑锅?不会说话的死人岂不是更便利。” 易看着她,道:“走吧。” 阿音皱着眉,在林茂行的腰间摸了摸,摸出一枚小印,扔与易,“做戏做全套,你去寻他的师爷,从府库提出两千两官银,运到他府上。” 易看着她。 阿音又一声的冷笑:“既然偷梁换柱,也要中饱私囊才好,你去做就是,陆源……他会知道是我做的。” 易依旧看着她,道:“明晔不会相信这么简陋的手段的。” 阿音道:“他自然便不会认为此事与紫金庄有关了。” 易不能觉察地吐了口气,捏了小印自窗口跳出去。 惊情 阿音推开门,门外无人,楼道静寂一片。这有些不对,即便因她方才威胁无人敢进门,那些从人却不会真的枉顾林茂行的性命,半点布置也没有。 她皱了皱眉,走了两步,一纵身便上了房顶,却不想踩中一枚青瓦,发出一声极为细微的碎裂声。阿音霎时变色,立刻侧身,避开突来的一记冷剑。 她脚步挪移,数变身位,左避右闪,那长剑如蛇跗骨,阿音暗觉不好,不欲恋战,几招来回,偷出空隙,跳下房顶,便向着红灯照耀的长街奔去。 不想她疾奔几步,面前阴暗处忽然走出一人来,阿音急急顿住脚步,待借着两边人家房檐下的明灯,看清面前之人之时,瞬间面如土色,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反向逃去,只是……亦是被人挡住了去路…… “呃……”灯火辉煌的楼阁之内,一缕奇香自兽首香炉中袅袅而出,楼外隐隐传来歌女穿云裂帛的歌声。 阿音被惯在地上,琵琶脱了手,打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铿锵之声。她揉了揉摔疼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拉了拉被扯乱的衣衫,看着斜躺在矮塌上的男人,冷笑道:“赵王擅离属地,不知是何罪名?” “赵立死了,死地有些稀奇,不如静安郡主告诉我,究竟他是怎么死的?嗯?”明晔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只困笼中的可怜可悲的猎物。 阿音若无旁人得整衣理妆,“谁?若是这天下死的人赵王都来问奴一遍,奴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缘由来敷衍。” “呵呵,你躲在紫金庄两年,怎么又沉不住气了,难道是陆源厌倦你这心肠歹毒的妇人了?才如丧家之犬。”他看着她冷笑。 阿音呲笑:“赵王在那荒山野岭两年,莫非是攒够了谋权篡位的本钱,才这般横行无忌?” 明晔站起来,缓缓走近。 阿音吐出一口浊气,如躲避危险的野兽,本能地往后挪了几步。 明晔步步逼近,阿音步步后退,待退到墙角,避无可避。 明晔看着她讥笑道:“不如你我再做个交易。” 阿音眯着眼盯着他的眼睛,道:“赵王小心,与我做交易,可要命来偿的。” 明晔抬起她的下巴,紧紧捏着,“我自认,比你的命还是硬一些,何不答应下来,我保你平平安安活到七老八十。” 阿音侧开脸,甩开他的手,泛起一丝几乎得意的冷笑,道:“赵王难道不想知道赵立是怎么死的么?” 明晔伸手,将她的脸又紧紧捏着,看着她挣扎的模样,讥嘲道:“你莫要忘了自己的处境,看还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阿音闭上眼,干脆道:“那你便杀了我吧。” 明晔松开她,打量她几乎不能裹身的衣衫,轻哼一声,冷笑道:“你不是最擅长利用自己么,你说,我若将你送往燕州,不知道陆源会不会伤心?” 阿音缓缓睁开眼,直直地盯着明晔,亦是冷笑:“我运气不好,才落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劝你还是莫要留我性命,若不然,我便是落在地狱,也要爬上来将你拖下去。” “呵呵。”明晔笑了起来,“呵呵呵呵。” 他看着阿音,边笑边摇头:“你便是从来都是这般自以为是的么?” 阿音冷冷盯着他。 “将别人玩弄掌中很有成就是不是?嗯?告诉我!庄明音!是不是!”明晔猛地伸出手,紧紧箍着她的肩膀。 “放手。”阿音挤着牙缝道。 “你觉得躲了两年,他陆源便能庇佑你了是吧,啊!蛊惑他除掉方国维的旧部你就大仇得报了是吧!”明晔的手指几乎嵌进她的血肉。 阿音沉默。 “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好佩服你啊,庄明音!”他抓起阿音的手,指缝中依然残留着林茂行的鲜血,“杀人很快活吧,告诉我,是不是?” 明晔晃着阿音的肩膀,阿音被他晃得几乎要吐了出来,她猛地挥开明晔的手,冲到一旁,大吐特吐起来。 “呕——呕——” 明晔就就这般看着她吐。 阿音几乎将苦胆都吐了出来才脱力一般跪坐在地。 “呵,我以为你真的心比石硬了呢,原来还会害怕的啊。”他冷笑。 阿音擦了擦唇边的苦胆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着门外走去。 “我让你走了吗?”明晔冷声道。 阿音便无表情地转过身,“赵王还想知道那什么传国玉玺藏在哪里么?抱歉啊,我真的不知道。” 明晔缓缓走近,抬手,捏着她的手腕,捏的她的腕骨几乎都要断裂了,“几时学会这般尖牙利爪的?呵,陆源是怎么忍你的?” 阿音唇瓣微微发颤,咬牙道:“呵,这与赵王没什么干系吧,劳您费心了。” “啊——”明晔猛地捏紧,阿音一时不能忍受这般剧痛,忍不住哼出声,而后便又紧紧咬唇,怒瞪着明晔。 “哦,疼了?原来你还会疼啊,啧啧啧,真是了不起,原来你还有心,还会疼啊?”他越捏越紧。 阿音霎时冷汗淋漓,唇角隐隐流下一线咬破的唇瓣的血丝。 “痛便哭出来吧,几时又学会这么有骨气了,你脱了衣衫上方国维床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份骨气,对着陆源摇尾乞怜的时候,怎么不有骨气一把?庄明音,我问你呢?”他的眼睛被怒气充满,凝满了血丝。 阿音对着他的手腕,恨恨地咬了下去—— 明晔猛地将她推到墙角。 “呃。”阿音被他撞得背后一阵剧痛,忍不住叫唤出来,却不想下一刻,明晔的唇便抵着她的唇,她的嘴里还残留着苦胆味和血腥味,他却似根本不在乎,那吻如攻城略地,撬开她的牙关,仿佛如一场骤风暴雨,完全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阿音已经震惊了。 她任由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她的耳后,她的脖颈,还有她的……阿音猛地回神,用尽毕生力气推开明晔,手忙脚乱地裹紧衣衫,眼中全是惊怒之色。 “庄明音……”明晔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几步,本又欲上前去抓她,却见她神色有异。 阿音颤抖着双肩,颤抖着双手,连牙关都忍不住咯咯直响。 明晔看着她双目赤红,瞳中盛满熊熊怒火,还有一丝不能隐藏的惧色,不由有几分懊恼。 “庄明音?”他口中还留有微微的铁锈味,那是她唇上的血痕的味道,那味道有些腥甜,却又如此的苦涩,他问道:“你是怎么了?”她会因为他的轻薄愤怒,会毫不犹豫的拔刀相向,却绝不会这般痛苦,如同面对至死的深渊般恐惧。 他认识的庄明音,宁死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哪怕片刻的软弱,她只会嘲弄,只会讥讽,还会有自以为是的自信。 明晔忍不住伸手,想去抚摸她的面庞。 “滚开!”阿音手作劈掌,对着明晔的面门便要拍下,明晔本能地一抬手便挥开,却不想她的手刀没有半点的气势,被他一挥,便整个人都跌倒在地。 “啊呃——” 一时,她发上的珠翠落了满地,叮叮当当,明珠散去,难以寻觅。 她痴痴地看着滚入灰尘的珍珠,又抬起头看着明晔,眼中是悲绝之色,随后,却是无力地瘫倒在地。 明晔看着她,面上渐露一丝哀伤。 “庄明音!”他忍不住想去抱她入怀,阿音却挣扎着顺着墙边往边上移,努力地晃着头,“别碰我!” 明晔皱着眉,看着她苍白惊恐地几乎失了神智的模样,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他努力压低声音,用着温柔地语调唤她:“阿音……” 阿音继续往边上挪着,将身体几乎埋入廊柱间的帷幔,茫然地摇着头:“别碰我,滚开……” “阿音……” “别过来。” “好……好……我不过去,告诉我,你怎么了?好吗?”明晔柔声道。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阿音,告诉我,……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明晔微微握紧了手指,话音中有些颤抖。 “五年前?”阿音茫然地看着他。 “对,五年前,你忘了,我领军去了灵州,你与范如英、陆源回玉明洲……后来,他们说你死了,落入潇江水……” “我死了?”阿音皱着眉。 “你没有死,人都说方国维新纳的姬妾花夫人妩媚动人,他被冯嗣刘炳彤挤在建州进退维谷,便欲降我,那夜,我永远都忘不了,你穿着那身衣衫,在酒宴起舞,呵呵,你不知道,方国维见我盯着你,便说要将你送给我……” 明晔伸出手欲扶她肩膀。 阿音骤然变色,拼命地往墙内挤,就想把自己挤进墙壁一样。 明晔颓然地垂下手。 “你同我说,你要方国维死,既然郑昭为了他的兵马要放了他,你便要自己报仇,你要他死在你的手中……阿音,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想杀了你,因为你的蠢,你真是蠢透了,也想杀了陆源,为什么他得到你的心,却不能好好守护你,让你做出这种蠢事,你怎么能看轻自己,你将自己当做了什么!” 阿音悲伤地重复着:“不要过来,走开……走开……” “你当时故意说那番话,是为了气我吧……我当时应该立刻带你走的……阿音……” “滚开……滚!”阿音的手胡乱地挥着。 “阿音……我是明晔……” “明晔?”她似乎记得这个名字。 “对,明晔,你忘了,你装模作样地来同我说你是庄氏之女,手握传国玉玺,让我帮你报灭门之仇。” “明晔……明晔……帮我杀了方国维!杀了他!传国玉玺就是你的了!”阿音忽然抓着明晔的手,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好,好,我帮你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明晔握着她冰冷的手,安慰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将我从刘轶诚手中救了出来,我是不是很没有良心啊,他救我,我却要杀他,因为他杀了我全家。”阿音留下两行泪。 “刘轶诚?”明晔眉头大皱。 “不!不要过来!”阿音猛地推开明晔,眼中又惊恐又慌乱。 “我是明晔!阿音,我是明晔……” “不、不是……不是……”阿音大喊道:“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刘轶诚,方国维!我要杀了你们!统统杀了!” “阿音!”明晔猛地抓着她的手,放在唇畔,轻声道:“我是明晔,明晔啊……你又忘了我吗?” 一滴一滴的汗水湿透她的额发,分不清她脸上湿润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她怔怔地看着握着她的手的明晔,他着实太过温柔,温柔地阿音几乎忘情,她喃喃道:“少陵,少陵,是你么?为什么你要扔下我,少陵,我找不到你了,你又在玩什么戏法?我错了,再也不捉弄你了,你为什么不早些出来,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我梦见你死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死了……都死了……” “阿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明晔忍下心头的苦楚,柔声安慰道。 “少陵?”阿音看着明晔,面前英俊的面庞和那翩翩少年慢慢重合,变成了一个人,忽地,她泪水滚滚,猛地抱着他,就像是抱着全世界,“少陵,你终于出现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看见桃花开了又谢,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少陵,你怎么能让我等那么久……”她大哭起来,就像是孩子遇见了终于可以倾诉委屈的人,哭得软弱又放心。 “阿音……”明晔轻轻拍着她的背。 渐渐地,她哭累了,倒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明晔将她放在床上,盖上锦被,手指轻抚她的面容,沉默许久。 “咯吱——”一声,明晔推开房门,一抹黑影从一旁现身。 “去查刘轶诚,挖地三尺,任何线索都要事无巨细!” 黑影领命而去。 他又转身,看着阿音依旧沉睡,便悄声离去。 有惑 长长一觉醒来,阿音闻见淡淡的香气,转头瞥见一方小小的青瓷香笼,她撑着起身,揉了揉眉心,脑中瞬间的空白之后,便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这着实有些荒谬……荒谬地她几乎认为如今还是梦中,可惜,她很清醒,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她记得昨夜的每一句话,流下泪水时那微咸的滋味,还有……明晔的那个粗暴而愤怒的吻…… 她抓着头发沿着床边蹲了下来,见惯了逢场作戏,习惯了曲意逢迎,她当然知道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只是明晔,那个人……他的真心,她着实要不起。 这是从何时开始,才会有那样的怒意,又是从何时开始,她竟然浑然不觉。 明晔…… 她还记得那一年如丧家之犬逃入玉明洲,还记得那时时仇恨加身的苦痛。仇恨,是她维系生命意义的稻草绳,是她还能平静呼吸的救命草…… 只是,她即便能挥剑杀人,又怎能敌得过十万大军?她有百般毒计,却无有下手之机,她有的,也只有仇恨罢了…… 她已经不太记得见到明晔时他的模样,人们总是说明将军智勇双全,明将军善待百姓,明将军如神人降世,明将军……所以在那战火纷飞的乱世,还有玉明洲这一片桃花源。她以为他会更年老一些,更睿智一些。 却没有想到,他也只是一个弱冠少年而已,他如此年轻,面上还时时带着笑意,举止如春风怡人。阿音却知道这个人并不是什么菩萨转世,她太懂那样冰冷的眼神了,太懂那因杀戮而生的戾气,他笑,也只是一张需要笑的面具而已。 每个强大的人,都会有一段不得不使得自己强大起来的悲痛的往事吧。阿音只知道他十六岁时杀了继母,带走武南明氏数千家将,自封为武南将军,斩温氏,破离城,人称有千夫之勇,直至被郑昭收入麾下,从此南征北战。乱世之中,这也只是一段传奇。 如今的赵王,往日的明将军,于她……又有什么干系,他们的交集,不过是一场夹杂着欺骗的交易。 他怎会……怎会…… 阿音沉沉地叹息,明晔会嘲讽她,会激怒她,她想起这个人,永远是他面带三分讥笑的侧脸,他视她如敝屣的轻蔑。 那么那吻中的恨和情,又是从何而来? 就算是为了——那也没有任何必要,他有千百种方法对付她,这种,却不是什么有效的好方法…… 又一天夕阳落下,明晔走上楼阁,问守在门旁的侍女:“醒了吗?” 侍女回禀道:“醒了,姑娘要了水洗脸,却不吃不喝。” 明晔道:“你们下去吧。” 侍女便躬身退去。 明晔敲了敲门,门内全无动静。 他又敲了敲门,道:“是我。” 内里依旧沉默。 明晔轻皱眉目,猛地推门进去,却看见阿音坐在窗台,呆呆地看着外面,一阵风过来,将她的发丝缠绕而起。 他缓缓走近。 “庄明音?”又轻声唤道。 “……嗯……”她应道,却不回头。 “嗯……” 此间,便有些沉默,只有风声与鸟鸣。 “我……”阿音轻轻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晔看着她。 “你、我……”阿音咬了咬唇。 “别咬了,都破了,伤口不曾好。”他柔声道。 阿音猛地松开唇瓣,有些慌乱。 “呵,你还不曾在我面前这样过,若是昨日之前,有人同我说,庄明音会不敢面对我,我定会觉得这个笑话十分好笑。”明晔轻笑道。 “你!”阿音猛地回头,瞪着明晔。 明晔便又笑,笑得如晨光破空,“还是这样像你。” 阿音却没有暴跳如雷,只是又转过头,看着越来越暗沉的天空。 “阿音……”他唤了一声。 “明晔,你能不能忘了昨天的事?”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所以话音有些僵硬。 “呵,忘了……我忘不了,这可如何是好?”他笑着道。 阿音冷着脸看着他,道:“赵王真是有闲情逸致……” 明晔捏着她的下巴,凑近她的唇边,道:“很有趣,不是么?” 她推开他,跳下窗台。 明晔却拦着她,道:“我不会寻陆源的麻烦,易正在找你,不过被我的人拦着了,他知道你在这里。” “你。”阿音抬头看着他。 明晔道:“你杀了林茂行,陆源正忙着陷害宋振,他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 阿音沉默。 明晔又道:“陆明山不过反复小人,我从不将紫金庄放在眼中,所以你也不用费尽心机为陆源开脱了。” 阿音深深吸了一口气:“多谢。”却抬步欲走。 明晔依旧拦着她,看着她道:“你呢?是不是要躲开陆源一样躲开我?” 阿音侧颜。 明晔道:“还是你想自己去一个一个杀了曾沾过庄家鲜血的人?” 阿音不言。 明晔叹息道:“是不是从来不曾信任过我?” 阿音看着他,“我该信任你吗?为什么?” 明晔苦笑:“是啊,你不该信任我,为什么你就会信任陆源?” 阿音便又不说话了。 明晔看着她的眼睛,“我想留下你,你会留下吗?” 阿音蹙眉不展,“我、不能……” “呵,不能。”明晔轻声重复,他忽地抓着她的手,对她道:“知道吗?那年的元宵钟楼我就放过手,既然陆源没有好好的将你看牢了,那我这次就不打算放手了。” “你!”阿音皱眉,欲挣脱,明晔的手却如铁钳,纹丝不动。 “不管你想杀了谁,我都陪你,我都帮你,只是你休想离开我,阿音,你会答应的,是吧?” 阿音怒瞪着他,切齿:“放手!” 明晔笑着对她摇摇头,靠着她的耳边道:“信不信我做任何事都这般拉着你,就算是晚上也……” “你!”阿音不自然地避开,神色有些苍白。 明晔收了笑容,道:“若你好端端留在这里,我便放开你,别打主意要逃走,你知道我绝对会找到你。” 阿音默然,点点头,有些无力地道:“放手……” 明晔便放开她的手腕,她的腕上青紫累着红印,明晔微叹一声,道:“我叫人来给你敷药。” 他出门去唤人,片刻之后,进来两名侍女,捧着药匣与水盆,明晔没有再回来,阿音轻轻舒了口气。 一连数日,明晔都不曾出现,阿音推开窗,看着远近数处盯着自己动静的侍卫,不由一阵烦躁。 “来人!”她嚷道。 进来的依旧是那两名侍女。 “我闷了,要去花园散心。”阿音看着面前二人。 侍女面面相觑,有些为难道:“大王吩咐,没有他相陪,姑娘不得出门。” 阿音怒道:“我又不是他的阶下之囚!” 侍女便又道:“大王说了,姑娘若是要出门,定会探查逃走的路线。” 阿音重重吐出口气,“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侍女只得又道:“大王还说,婢子不得与姑娘过多交谈,以免姑娘巧舌如簧说动婢子二人助姑娘逃走。” “滚!”阿音跳起来,随手抄起一个花瓶便砸碎在地。 二婢躬身退出,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阿音留心二人步伐,见其轻便有力,便知也是有拳脚在身,她重重地砸了一下床柱,在房内不安地走来走去。 “哗啦——”一声,桌案上的茶壶茶盏也被她掀翻,接着,墙上的挂画,百宝阁上的香炉瓷瓶……听着一阵阵碎裂声,阿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垮下肩膀,有些无力地坐了下来,支撑着头,紧皱着眉。 开门声起,阿音微微动了动。 “来人,再送些花瓶瓷器来,要能砸得响的。”明晔的声音响起。 阿音沉声道:“够了,明晔,你究竟想关我到什么时候?”她抬起头,话中满是疲惫。 明晔走来,在她面前坐下,道:“我没有关着你,只是这几有些事出了门,你要去哪里,我陪你。” 阿音叹了口气:“很有意思么?” 明晔看着她道:“郑昭进西京称帝之后,你就偷偷跑了,我以为你要去杀陈素,便一直盯着陈素。后来,我去了赵地就藩,等派人去寻你的时候,你已经踪影全无,我万万不会想到,你还会去找陆源,呵……”明晔苦笑,“你竟然为了躲我,去找陆源……” 阿音默然无言。 明晔又道:“我找了你两年,直到易出现在赵府……你以为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怕不将你看紧一点,你又不知所踪,或者,又为了报仇,做出什么令我不能接受的事情。” 阿音霍然起身,她几步走到窗边,看向远处,笼在袖中的手指紧紧地捏着。 “明晔,这实在太可笑了,你竟然……”她急急说着,呼吸凌乱,“你……你……” “呵,你以为我在找你,是为了什么传国玉玺?”明晔又一声苦笑,道:“似乎一开始,你便是这么认为的吧……” 阿音紧紧咬着唇,又是半晌无言。 “是不是还在认为,我只是为了骗你,才做出这幅模样?”明晔又道,一边自嘲地笑,一边叹息。 阿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用不着如此……明晔,我只是很惊诧,我……” 明晔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道:“我恨过陆源,恨过方国维,却忘了唯独应该恨的,是我自己。” 阿音抬头,看着他。 他转过脸不去看她,凉风吹来,掀起他的发带。 “我、我……”阿音垂下眼,“明晔、我……” 明晔叹息一声,“别再摔东西了,会伤到自己的。”便离去。 阿音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景 水、漫天漫地的水,灌入她的鼻腔,她的耳孔……人都说,临死之前,人的一生都会浮现眼前,想来,她的一生还真如一段笑话一般,引不起别人的半点同情。 也许太过无力了,也许是应该认命,她放弃了挣扎,轻轻舒出一口气,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太好了。 “太好了,她醒了。”有人说话。 阿音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浓妆的面庞。 “哎哟,你醒了,还真是命大,掉进十八湾中,都有命活下来,你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笑着道。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阿音动了动手指,茫然看着四周。 是船,烛灯台、花几、座椅板凳都是固定在地板上的。 “别看了,你掉在水里,一条命去了大半,这是刘将军家眷的船,我家夫人叫人救你上来的。”那艳妆的女子道。 “呵呵呵,我叫芳姑,照顾你三天呢。”她举起手指,笑得轻浮。 阿音对她笑了笑。 刘将军……呵呵,阿音叹口气,如今这世道,被称为“刘将军”的人,她正巧晓得一个,只是这个人,却不是什么好人。 芳姑扶她起来,给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看着镜中模样大变的自己,阿音皱了皱眉头。 “别皱,笑一笑,真是美人坯子,笑才好看,夫人吩咐了,你醒了就去见她,不打扮打扮怎行?” “别怕,夫人和气,是个好人。” 好人?何谓好人? 阿音看着面前的中年妇人,一派慈眉善目,她和身旁的老妇悄悄低语几句,便看着阿音满意地笑。 阿音心中冷笑。 什么刘将军,刘轶诚暴戾好色,其夫人是腐儒之女,不能规劝,为免落得下堂,便一味助纣为虐,搜罗美貌女子供其淫乐。 她万不会想到自己会落入如斯境地,阿音想逃走,看着遥不可及的河岸,不由心灰意冷。 几日之后,那老妇携一方锦匣寻她…… 阿音已经忘了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她只知道她醒来之后,原来苦难只是才刚刚开始罢了——她褪了衣衫,后背是一副旖旎的牡丹花绣,多年过去,分毫未曾褪色,反而愈加的夺目,如此的鲜红,鲜红地似鲜血。 花夫人…… 那一日,她才明了,何谓绝望。今日过去,明日过去,一醒一寐,浮光略过,繁花枯尽,心中却留不下半点的涟漪,既生如死,死又似生,那生生死死,又有什么分别? 明日又明日,日升日落,这么多的明日,这么漫长,真是太过漫长了…… 哈哈哈—— 她哭了,那时她哭得很伤心,哭得几乎死去,但那不是一场梦,几乎不是一场噩梦。 但是她现在想笑,多么可笑,她真的笑出了声,笑得几乎断了气,她跌倒在地,一身,捶地大笑。 绮丽的楼阁中,灯火辉煌,明晔看着手中的旧画册,上面是一幅幅的花绣图。 ……“刘轶诚有些怪癖,姬妾身上皆有花绣,据说,因花夫人那一身的牡丹,甚受宠爱,只是……” 明晔眼睛依旧盯着画册,“只是什么?” “只是……其人暴戾,便是这几年间,其姬妾暴毙便有七八人,早年……更是不计其数。” 明晔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凛冽。 属下不敢再说,立刻噤声。 明晔举起画册,引火点燃,待火几乎烧到他的指尖,他才将散去的纸页脱手,纸灰犹如蝴蝶,飞散翩翩…… 夜色又起,今夜无月,唯有风中,一丝一缕的栀子花香飘来。阿音屈膝,蜷坐在窗台上,将头倚着窗棂,长发缠绕,一地青丝。 推门声响起。 “我在院中见你未睡,便上来看看。”明晔看着她道。 阿音将头枕着手臂,看着窗外,“好黑啊。” “嗯,是云层太厚,挡住了月光。”他又道。 “你去过塞外吗?范如英说塞外广阔,天高云低,月色也格外空阔。”她轻声道。 明晔摇头,温言道:“没有,听你一说,倒是有些向往。” “向往……”阿音低语。 明晔忽道:“我们去塞外吧。” 阿音转回头,看着他,忽地,一声笑:“然后呢?” 明晔又道:“赵王府有一座花园,却无花草,我还记得,曾有人喜欢莳花弄草,却只栽种些野草花,也许有一日,那座花园会被无名野花草充满,想来,也一定会很美。” 阿音叹息,“你的眼光真是不好,怎会有人认为不值钱的野花好看呢?呵呵……” 明晔摇头,亦是轻叹,“我却也不知。” 阿音嘴角泛着轻笑,道:“赵王府的花园怎能种些野草花?只有名花异草才能相配。” “只是我曾见野花繁茂,便留在了心中。”他看着她。 阿音情不自禁皱起眉头,道:“可惜,野花长在野地才能繁茂,若登高堂,却不堪受那四面围墙。” “那并不是囚禁的牢笼,只是一个人想给另一个人的安心之地。” 阿音定定地看着明晔,她缓缓站了起来,手指轻动,解开衣带,锦缎如丝滑落,飘落在地,半无声息,暗沉的夜色中,她的身躯被朦胧勾勒。 明晔闻着面前胴体传来淡淡香气,呼吸微微急促。 她缓步上前,轻声道:“这是你想要得到的吗?” 明晔抬起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顺着光滑的肌肤,轻柔抚过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 阿音侧头,将面庞埋在他的手中,他的手宽阔温暖。 明晔靠近,另一只手也抚上她的腰际。 阿音抬头,额头划过他的下巴,下巴微有些胡茬,发痒地触感令她轻微一颤。 明晔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揽过她的后脑勺,将唇紧紧贴上她的唇瓣,阿音回应他的吻,他的吻轻柔而深情,舌尖划过贝齿,渐渐交缠地缠绵,她的心也几乎忍不住起了涟漪……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得她以为自己即将要窒息了,明晔的牙齿突然加重了力道,猛地咬着她的下唇。 阿音因疼痛忍不住呻吟一声,明晔却松开她的唇,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你是不是从来不肯这么对待陆源?”他的话中是悲伤的语调。 阿音身躯忍不住僵硬了一下,明晔却不曾放开她。 “你却这么对待我?你将我当做刘轶诚,还是方国维?”他紧紧箍着阿音,阿音没有挣扎,只是无言。 明晔松开她,苦笑不已,拾起她的衣衫,为她轻轻披上,便沉默离去。 阿音跌坐在地。 她不曾睡着,当第二日的晨光泻下,倾在她的面上的时候,她只是叹了一口气。 窗外是一盏燃尽了红烛的灯笼随风摇曳,推开窗,隔着一片竹林,是卖花娘的歌声,这时节,应会是香浓的栀子吧。她痴痴地望着远处晨雾中街市层层的青瓦顶,想起一首儿时的歌,一时面上有了几分和煦,张口欲唱,唱了一声,却发现再也寻不回那曲调,不由愣怔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阿音未曾应答,那敲门声却未曾因此停罢,反而愈加恼人。 阿音转头,“进来。” 进来是那二婢女,一人捧着衣衫,一人端着饭食。 “这几日姑娘一直闷在房中,春渡桥有集,不若去瞧瞧热闹?” 阿音盯着托盘中的衣衫,是一件广袖罗裙,绣着红蜻蜓点水—— 玉明洲的五星泉旁,有着一大片的菖蒲,每当夏日的傍晚,总是有无数的红蜻蜓在草丛飞舞,再暗一些,便又能见到萤火点点了…… 她轻轻叹息,并没有拒绝,还簪了一朵鲜红的玫瑰在发旁。 出了房门,下了楼台,长廊曲折蜿蜒,水塘中莲叶田田,假山旁的合欢花香馥郁。花园中没有半个人影,阿音身后两名侍女亦步亦趋,她微微皱了眉头,望向远处的栾华树,树叶繁茂地看不清更远的远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出了院门,便是花厅,穿过小小的穿堂,是一处天井,四角种着桂花树,墙上爬着茂密的红丝草,前面是一处小门厅,绕过院中的影壁,便是大门了。门外停着一乘双人抬的小轿,阿音被婢女扶着上轿,低头入内之时,回头去看门楣,一整块花石板上雕着“嘉园”二字,她又暗吐出一口气,上了小轿。 门外便是闹热的街市,小轿抬在青石板路上,两旁是红曲柳树掩映下的各色店铺,来往行人如织,小轿靠着右首随着人流往前走。阿音回头,悄悄掀了轿帘看向后方,果然瞧见不远不近跟着三四人,不由一阵懊恼,摔下纱帘。 小轿不停,一路过桥穿巷,待过了朱家桥,跟在轿外的侍女问道:“姑娘,乔家的菱粉糕才出笼,不若买点尝一尝鲜?” 似她果然是出来闲逛的千金小姐,而她果真是她贴心的侍儿,阿音有些哭笑不得,掀了轿帘,看向轿外,不远处的点心铺的笼屉热气袅袅,将晨风都带得满是甜香,她微微点头,“好。” 那丫头便果真轻快地应下,几步去了。 小轿便停在柳树下,阿音叩了叩轿门,走了出来,捏着一柄画着清荷的团扇,走上石板桥,立在桥头看着河水静静淌过,两岸的河房中晚起的女子正对镜傅粉理妆,推开窗门泼出洗脸的残水,不时洒落一阵阵欢笑声。 数丈外一间清雅的茶楼二楼的窗扇对河而开,晨光透过雕花的木窗格,又洒在对岸的河壁上,阿音轻轻摇着团扇,扇风轻轻掀起她的额发,她微微歪着头,看着茶楼窗内二人。那女子动作如流水,煮汤分茶,热气似还带着茶香,随着如丝的金光飘向这一处,不一会儿,茶汤三沸,女子举手,将第一杯奉与对面的男子,男子点头含笑接过,饮了一口,似又夸赞一声,那女子便含羞半垂娇容,耳上一双明珠耳坠,轻轻颤颤,无论是茶,还是人,皆是秀色可餐,情意无限…… 阿音摇着团扇,初夏的清晨,并不炎热,既然手握着扇子,必然要动一动才好,若不然便似无用之物了,有些碍手。 不多时,那去买菱粉糕的婢女提着一匣点心上了桥头,轻声道:“姑娘,买好了。” 阿音点头,却没有离去,只是一抬下巴,对着那茶楼道:“清茶苦涩,你将这糕点送去吧。” 婢女垂下头,有些踌躇,抬眼望着一直跟在阿音身后的另一名婢女。 那婢女对她轻轻摇头。 阿音轻笑:“怎么?我使唤不动你?” 婢女慌忙摇头,“不、婢子这便去。” 那婢女腿脚轻灵,几步下了拱桥,提着点心去了茶楼,不过片刻,便出现在对岸的二楼,那座中二人皆有些讶然,男子猛地转头看向桥头,霎然变色。 阿音含笑,盈盈下拜,低头一礼。 心 陆源起身下楼,如风一般跑来桥头,他在不过一步之外站定,定定地看着阿音,轻轻舒出一口气,气息中,还有春茶的清苦味。 “你,这些时日,可还好?” 阿音笑道:“能吃能睡,高床软枕,自然好。” 陆源却皱起眉头,“我同你说了,林茂行的事你不要管。” 阿音轻轻摩挲着指尖,笑道:“那可如何是好?不若,我将他的头颅缝回去,送与大公子再砍一回?” 陆源猛地捏起她的手,含怒道:“庄明音!……”却一瞥眼见到她手腕上未退的青痕,不由震惊,猛然松手,那几乎瘦如枯枝的手便又垂了回去,“这是!” 阿音将手拢回袖中。 “这许久,你去了哪里?我便寻不着你的消息。”他皱眉问道。 阿音挥了挥小扇,又是笑道:“若是大公子能将我寻见,那陆老国公,岂不是也能将我轻易抓到?如今,我要躲的人,可是不少。” 陆源有些颓然,他侧身,看着一艘悠然过了桥洞的小舟,轻声道:“你为何总是……”似想到令他不快的事情,他语气沉重地道:“阿音,阿音……我很后悔,今生今世,都会后悔。” 阿音抬起眼,目光盈盈。 陆源似要抬起手,却又放下,他轻轻摇头:“若是你还是你,该多好。” 你还是你……阿音微微张了张嘴,终究,只是摇摇头,微微停罢小扇,发丝便轻轻贴回面庞,“便是高山长河都会转移,何况本便是多变的人心。” 陆源沉默无言。 “阿音姐姐。”李芳诺缓步上桥,望着二人,怯怯唤了一声。 阿音对她笑了笑,“听闻李先生擅古法烹茶,只是无缘得见,今日倒是一免心中遗憾了,那茶汤的香气,我在此间已觉沁人心脾。” 李芳诺有些赧颜,“只是献丑,姐姐喜欢,不若也请来饮一杯。” 阿音笑道:“不了,浓茶清苦,我却不堪入口,只是叶公好龙罢了。” 她听着有些无措,“那、还有淡雅些……” 阿音又笑着摇头:“不必。”又对着陆源道:“今日我却要去春渡桥的集市瞧热闹,就此别过,来日有缘……便不见了吧……” 转身将手递给身后的侍女教她扶她下桥。 陆源听着她发间的步摇叮当作响,盯着那裙上的红蜻蜓在步履之间翩翩欲飞,动了动唇,却始终不能出声。 她的长发将及地,如瀑垂下,只是并不是十分有光泽,发尾有些枯黄,那背影也愈加的羸弱,似一阵风来,便要吹去了。 “来日有缘……便不见了吧……” “便不见了吧……” 陆源心中猛然一阵抽痛。 他几步上前,拦在阿音面前,脱口而出:“阿音,我娶你罢!” 阿音脸色霎时发白,怔怔地盯着陆源。 数步之外的李芳诺亦是面色苍白,她背过身,低头抿唇。 陆源看着阿音,见她半无言语,悲伤问道:“你忘了么?” 阿音也看着他,渐渐勾了勾唇,道:“大公子又说梦话了。” “阿音!”陆源伸出手扶着她的肩膀,他紧紧皱眉,目中是无限复杂的神色,唇瓣微启,……只是无言,终究,他放开阿音,“呵……我孟浪了……你当不曾听见吧。” 阿音低声道:“告辞……” 小轿便在数步之外,阿音坐回轿中,却不再问去向。 “不曾听见……不曾听见……”她喃喃重复。 一低头,玫瑰已经枯萎,花瓣自发间滑下,落在手心,几瓣殷红,暗沉一片—— “呵呵……”她将头靠在轿壁上,有些想笑。 花瓣又从指间飘落。 并不许久,小轿又停下了。 一双手打开轿门,门外站着是明晔,他一袭月白衣,浅蓝如水,静静地看着她。 阿音撑起身躯,看着明晔伸来的手,有些无力地将手搭上去。 出了轿门,阿音四下看了看,却是一处精巧雅致的小院,小桥流水,皆十分玲珑别致,她扯起嘴唇笑了笑:“人多说狡兔三窟,赵王在这江宁城倒是颇多藏身之处。” 明晔牵着她的手走在前,轻道:“累了么?” 阿音懒懒笑道:“自然累,看了那么一出好戏,可是费些思量,赵王真是用心良苦了。” 明晔牵她进了一间四面开阔的竹屋,其内不过陈设素瓶浅塌,窗上挂着芦苇帘阻挡渐渐炽热的阳光,屋外清泉环绕,微微流水声,倒是有几分野趣。 阿音坐下,将手支着下巴看着赵王笑,“然后呢?你要同我说什么呢?我猜猜,是你也要娶我呢?还是你觉得这把戏一点都不有趣了,想个好方法将我处置。” 明晔没有被她惹恼,只是对着侍女吩咐道:“端上来吧。” 侍女应诺,片刻,去而又返,一盘盘小而精致的点心端上来,还有一小碗的素粥放在阿音面前。 阿音笑着摇摇头,将筷子伸进粥中搅了搅,又沾了沾唇,叹口气道:“这断头饭倒是寒酸的很。” 明晔举箸,夹起一枚小点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道:“我记得你爱吃些甜点,这是栗粉做的,不知合不合口味。” 阿音见他依旧面容如旧,失了几分气力,默默吃了几口,便推碗起身,靠在窗边看着流水缓过,默不作声。 明晔沉默几息,道:“听闻梁王有女,美丽温柔,擅琴棋书画,时年十八,陆明山正遣礼进京为陆源求娶为妻。” 阿音依旧无声。 明晔便不再开口。 阿音看着芦苇帘透来的点点明光,忽觉有些刺眼,“这主意不错,梁王是郑昭的亲哥哥,还有比他更可靠的岳父吗?” 明晔启唇道:“陆源却使人半路拦下了遣礼的媒人。” 阿音道:“他想摆脱陆明山,梁王郡主却是个助力,他不应拦下。” 明晔便道:“宋振因粮草之事被御史弹劾,郑昭却斥御史‘无事生非,枉食俸禄,离间君臣,其心可诛’。” 阿音道:“这斥责倒是着实有些可笑,不知道那倒霉的御史如何了?” 明晔道:“被流放去了燕北。” 阿音呵呵笑了几声:“他倒是好心,怕宋振弄死了御史,只是……紫金庄动的手脚,不知道郑昭打不打算追究给宋振看了。” 明晔摇头:“紫金庄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就算是有,郑昭也会帮他们抹去的,他还需要紫金庄帮他看着宋振,如果陆源娶了梁王郡主,这便更好了……” 阿音叹息:“可惜……陆源却拦下了媒人,真是不解他人的苦心呐。” 明晔道:“正是一桩好姻缘,不是么?” 阿音淡笑着点头:“正是一桩好姻缘,既是保命符,又是好靠山。” 明晔轻轻叹息:“既是好姻缘,我又怎能见其错过呢?” 阿音点头:“正是,赵王一向急人所急,自然会助人为乐。”她说着,便笑了起来:“呵呵呵——” 明晔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轻声道:“便是他不娶梁王郡主,也不可能娶你,陆明山怎能允许钱王的姬妾当了紫金庄的世子夫人。” 阿音垂下眼眸,睫毛如羽,道:“我怎敢奢望。” 明晔叹口气,“那便忘了吧。” 阿音道:“早已经忘了,那过去,亦如隔世。” 明晔便放下手,“我还有些事,内间有床榻可歇息,你去吧。” 明晔转身而去,阿音脱力一般跪坐在地,她紧紧抓着墙边的竹篱,直到指甲抠破,鲜血斑斓。 —— 又一年的圆月,穿过稠密的桂叶,斑斑驳驳洒了满地。 “阿音。”少年看着她笑唤了一声。 “怎么了?”阿音抬头,看着笑得一脸欢愉的陆源。 陆源将手拢在袖中,踌躇了半晌,问道:“为何总不见你戴些首饰?” 阿音皱眉,摇摇头:“我家人……” “都三年了,若你家人泉下有知,亦不愿见你如此沉浸哀痛之中……”他温柔地言语如同月光。 阿音却没有开怀,只是道:“我……我不知道,三年了……三年了,我却连仇人的面都不曾见着!陆源,我——” “阿音,阿音。”陆源将她揽入怀中,“你听我说,孟介查到方国维一向多疑,还有数个替身随侍左右,我有个主意,只是先不能告诉你,等事成之后……” “什么主意?”阿音手扶着他的胸膛,望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的家仇,你别瞒着我。” “就几天,相信我。”他抚着她柔软的发丝,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么?不会冲动,不会意气用事。” 阿音垮下肩膀,“好,我信你。” 陆源微笑地揽着她的肩膀,轻声道:“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他自袖中缓缓取出一枚花簪,道:“带上这个……好么?” 阿音看着他手中精巧的发簪,海棠花与桃杏簇拥着一只小巧的蝴蝶,两根触须还微微地颤动着,少年的面上有了几分不安:“我想着……你一定会喜欢的……这,你会喜欢的吧?” 阿音霎时羞红了面庞,她撇开脸,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源看着她,脱口而出道:“嫁给我,好不好?” 阿音怔怔看着他,“陆源,我……我还要……” 陆源轻声道:“就算是报仇,难道便不能嫁我了吗?” 阿音垂下头,看着发簪在月光下朦胧的华光,有些怔忪。 “阿音,我喜欢你,想与你永远在一起。”他道,那温柔比月光还要打动人心。 阿音咬唇,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一瞬开怀,那笼在面上的情愁霎时散去,笑容绽开。 发簪轻轻插入发间,那带着花簪的头便也轻靠在少年的肩头…… 离 今夜,也是一个圆月夜呢,阿音披着薄衫,看着天上的月,只是初夏的月,没有秋来那般浓,那般的圆满……是吧…… 方才,她有些疑惑,为什么同一片月色,会有不同的模样,原来月亮同人一般,亦是随心变化吧。 她摸了摸发髻,没有任何装饰,还有些散乱,手指勾了勾发丝,却断了数根——看着手中长长的断发,她皱起了眉,一扬手,发丝飘出了窗外,浮在水流上,慢慢沉下,慢慢远去…… 有脚步声传来,阿音收回手,无端地觉得有些冷,不由裹紧了衣衫。 明晔在她面前坐下,道:“明日,我要回中山了。” 阿音抬头,“我还以为赵王在江南乐不思归了呢。” 明晔轻笑:“我的确有些忘怀了。” 阿音呲笑:“这可不好。” 明晔抬手,抚摸着她的面庞:“同我走吧。” 阿音皱眉,撇开脸:“赵王今日之势,多少美人不能投怀送抱?” 明晔微叹:“是啊,只是我亦有心,并非无情之人。” 阿音看着他,没有讥笑嘲弄,只是有些忧伤得道:“为什么会是我?我不记得有何可以令你有心有情。” 明晔轻道:“是啊,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是你呢?”他将唇抵着阿音的额头,轻声道:“不若你帮我弄个清楚明白吧。” 阿音咬了咬唇,轻声道:“明晔,你去过寒山书院么?” 明晔摇头,只看着她。 阿音便又道:“你可知素莲先生?” 明晔点头:“素莲君知纵横,通古今,乃是一位奇人。” 阿音鼻端呼出微微的气息,看着他道:“他还擅奇淫技巧,颇有些诡谲的手段,那烧毁书院数十间房的大火却没有烧毁寒山的一片竹林……” 明晔猛地盯着她,阿音面无表情地吐了口气,“赵王不妨去看一看,这着实有些稀奇,是么?” 明晔紧抿着唇,阿音慢慢面现出几分笑意:“赵王……能让我走了吗?” 明晔深深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笑容渺然。 他道:“然后呢?” 阿音微微抬高眉头,使得面容有些刻薄:“然后……你便用不着装出这一副多情公子的模样了,我瞧得有些——恶心。” 明晔猛地掐着她的肩膀,几乎掐碎了她骨头,“庄明音,你真好……真是好……” “不客气……总归,要礼尚往来才来,若不然,我怎能答谢不杀之恩呢?”阿音强忍着剧痛,面上依旧挂着隐忍的笑意。 明晔看着她痛苦的模样,渐渐松开手劲,闭上眼吸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耳朵道:“既然如此,若是我扑了个空可不好,不如等我找到要的东西了,再说说你我之间的事……” 阿音使劲想推开他,只是明晔手臂纹丝不动,她被钳着双手,使不得力,挣扎几下,终于放弃了,而后冷笑:“自然……要确定才好,赵王真是个仔细的人。” …… 次日,晨曦初现。 明晔轻车简从,只是一辆马车并数骑。 阿音被侍女扶着上了马车,她皱着眉看了眼明晔,明晔却一脸平静看向远方。随后,车轮声声,驶出小巷,驶过平安桥,驶过钟鼓楼,驶出城门。 码头依旧熙熙攘攘,马车在一艘双层楼阁的大船的跳板旁停下。 阿音无视侍女伸来扶她下车的手,自己跳下车,她又看了看明晔,依旧沉默。 明晔翻身下马,扔了缰绳。 一片纷扰中,有一行几人静静地在不远处站着,衣衫华丽,颇为令人瞩目。 阿音抬头看去,陆源身后跟着带着纱帽的李芳诺,她见阿音,忍不住唤出声:“阿音姐姐。” 阿音扭头,收回目光,提起裙裾上了船。 明晔看了眼陆源,陆源面色阴沉,仿佛是十二月即将下雪的阴天,他看着阿音的身影消失在甲板,进了内舱,便转而死死盯着明晔。 明晔走上前,停在他几步之外,道:“陆公子倒是清闲,有空来码头看风景。” 陆源冷冷道:“赵王亦是甚有闲情,擅离属地来江南游玩。” 明晔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楼船,道:“你既无力两全,不如放手。” 陆源冷声道:“赵王所言,陆某却不甚明白。” 明晔又笑道:“既不明白,便永不明白就好。”他欲转身,陆源却拦着他道:“你想做对她做什么?” 明晔摇头轻笑:“你问多了些。” “你!”陆源深深吐了一口气,“她……没有你可以利用的价值。” “呵呵,原来她在陆公子的心中,已经毫无利用的价值。”明晔道,讥笑地看着他。 李芳诺在一旁听这二人你来我往,不由看向江岸的楼船,阿音已然身形难觅。 陆源面色一阵青白,紧紧抿着唇。 “时辰不早了,陆公子不必相送。”明晔扬长而去。 楼船起锚离岸,渐渐远去,陆源盯着船远去,直到看不见才转身。 阿音推开窗,江风阵阵,并不温柔,她坐在窗边,看着滚滚的江水,两岸杨柳如绿雾,不断后移。 时有来往船只,她看着一艘大船运送货物远去,又看着另一艘风帆高扬的客舟自远处而来,她目送一船又一船,似那船只,便是最好的景色。 她取过琵琶,弹拨一声,琵琶却走了音调,原来那日摔脱了音弦,她抬手,收紧了弦柱,又拨一声,终究还不是那声调,她没有在意了,只是弹起一曲许久之前一支歌,那支歌中是少女思慕意中之人。 曲中哀婉,无人不流泪,她却有些茫然,不由开口唱起,歌声低低,却连自己都不能打动,只是无情之人,唱不得有情之曲。 又一天的日落,而后,又一天的日升,一日又一日,船只是靠岸补充食水,便又启程。 阿音已经不知几日过去,她亦无心问询,楼船又在一处小码头停下。她将头靠在窗框,看着船工搬运菜筐水坛。 等看得有些无聊了,又将目光落在水中的一片的落叶上,落叶旋旋转转,却始终不曾沉下,阿音盯着许久许久,落叶却依旧躺在水面之上。 她想着,就算落叶再不甘心落入水中腐败,却也无法重回枝头,这般挣扎,又有何用?想着,她不由看着落叶,同情地叹了口气。 一时又自觉可笑:何时又会伤春悲秋?果然是无事之时才会生出这无稽之心。 午时将近,有人进门,提来食盒,脚步却不甚灵动,阿音转头,不是那年轻的二婢其一,却一位老妈妈,老媪见她微皱眉看着她,行礼笑着道:“二位小大姐有些不适,不敢耽误姑娘用饭,老身便厚颜侍奉,还望姑娘莫责怪。” 阿音放下琵琶,站起身,眯着眼看着老媪。 老媪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取出,摆设上春台。 阿音慢慢上前,一把抓起她的手,道:“老妈妈,面上的皱纹如老树,怎地手却细皮嫩肉?” 老媪不及缩回手,只得任她抓着,皮笑肉不笑道:“好姑娘,老身常年面见风霜,自然老些。” 阿音慢慢加紧手上力道,又道:“老妈妈,怎地胸脯这般沉重,喉咙却有凸结?” 老媪依旧笑着道:“老身不仅有喉结,下面的……却也不少哩……” 阿音变色,猛地抬起另一只手击向“她”面门。 谁料这老媪身手极快,抬手挡下阿音的劈掌,反而捏着她的手,将她推到了床边,脸便凑了过来,“啊呀呀,你这没良心的,许久不见,才上了旁人的船,便要谋你老相好的性命哩。” 阿音一瞬沉下脸色,切齿道:“叶临?” 老媪一笑,收了那老而沙哑的嗓音,换了副低沉的男音,凑在她耳边道:“果然你还是日思夜想着我。” 阿音用力将他一推,叶临故作夸张地后退几步,笑道:“你莫弄出声,让他知道了,可有些不妙。”说着,他还指了指上头的楼板。 阿音冷声道:“你几时混上船来的?” 叶临就着身旁的椅子一坐,自己抬起筷子,夹了一箸蒸酥肉吃了起来,边吃边道:“啧啧啧,果然是作了王的人,这日夜兼程的赶路,还有这般好厨子做的好菜肴,早知我便多多巴结巴结郑昭,或许也能混个大将军当当,免得如今这般风餐露宿,着实苦楚哩。” 阿音冷着一副面庞。 叶临托着下巴看着她笑:“看来你过得不好,怎地这幅模样了?” 阿音撇开脸,看着窗外,船又缓缓启程,水腥气随着浆声而起,“你又回来作什么?” 叶临歪歪嘴,笑道:“自然想你了嘛。” 阿音冷笑一声:“我却不想你,你可以走了。” 叶临握着心口,故作伤心道:“还真是无情的很呐,你忘了我们往日花前月下……” 阿音重重吐出口气,撑着头坐了下来,叹口气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叶临放下碗筷,耸耸肩道:“我没曾想你会同明晔一路。” 阿音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叶临笑道:“我是来找明晔的。” 阿音看着他皱眉。 叶临嘻嘻一笑:“自然见到你我却也欢喜的很。” 阿音无奈地扶额:“你不是要去策马行舟、塞外江南的么,发生了什么事?” 叶临抹下面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那永远都挂着几分不羁笑容的脸,又拆了发髻,随手绑了绑,将脚往一旁的圆凳上一搁,对她抬抬下巴,笑得诡异,道:“果然,明晔还是想通了,哈……” 阿音“哼”了一声。 叶临附身过去,勾着阿音的下巴,道:“啊呀,你是不知道,我现在的心呐,真是痛地——”他皱着脸,摸着胸口道:“不信你也来摸摸——” 阿音才想打掉他的手,便听见一声推门声,门外站着明晔,沉着一张脸,看着房内二人。 他盯着叶临的手,眯了眯眼。 叶临收手起身,嘿嘿笑道:“赵王越发有威仪了。” 阿音吐出口气,站起身,抬步出门,明晔却伸手将她拦住。 阿音侧脸,看了他一眼。 明晔沉声道:“就这么不想见我?” 阿音沉默。 明晔却是转身离去。 叶临在旁看着明晔身影消失不见,又看了阿音一眼,笑道:“还真是有些意思。” 阿音揉了揉眉心,道:“看够戏了没有,出去。” 叶临摇头笑着出门,浑然忘了自己还穿着一身老媪的粗布裙,大摇大摆地去寻明晔。 风 渐渐地,终于余晖落尽,明月又起,江风徐徐,阿音抱着手站在船头,看向远处。 一天的暑气消尽,却有些凉意上来,水鸟时而掠过,激起一阵水花,阿音摸了摸手臂,正欲回船舱,却见叶临翘着脚坐在栏杆上看着她。 阿音上前,经过他身旁。 “果然还是有的吧……”他道。 阿音皱了眉,侧头去看他。 “是这个——”他笑看着她,指了指她的心口。 阿音冷眼看着他。 叶临又笑道:“果然是女人啊,还真是不能真的狠心呢,阿音,我有没有说过,你做的所有的事,最后痛苦的,也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呢?” 阿音轻哼一声,道:“哦……你想说什么?” 叶临笑着道:“自然是,朋友的忠告。” 阿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可不知道几时同你交了朋友。” 叶临故作惊吓,一脸为难地道:“难道,你不想同我成朋友,而是……对我……不不不,不行,我早已有了心上人,你也知道,我一向专情,真是对不住了——” “无聊!”阿音真是不想同他多说,拂袖便要走开。 叶临却又笑着道:“唉……你我两年未见,也不问候问候,还真是令人寒心的很。” 阿音走了两步,却停下,扭头看向船舷之外,又看了眼叶临,道:“你……要走了?” 叶临看她神情,便猜出几分,忙道:“阿音,我有事要求明晔,可不敢将你拐带走,等改日他帮完我,我再来救你,啊!” 阿音无视他疯言疯语,道:“看来你还真是走投无路,求到明晔头上。” “哈哈,人生在世,哪里没有点烦难之处,所以多多交些朋友,还是有些用处的。”叶临打着哈哈。 “哦?原来你又与明晔交了朋友了,真是令人……意外啊……”阿音讥讽道。 叶临大笑:“能与赵王当朋友,岂非我三生有幸?阿音,你也着实有些死脑筋,有了共同的好处,谁人都是——好朋友。” 阿音抱着手,靠着墙板冷笑。 叶临笑道:“不如我告诉你一件事,就当是……谢礼……” 阿音皱眉。 叶临靠近,轻声道:“那年,陆源要娶你,明晔准备了一所宅院,打算送与你,后来,你死了又活,还做了什么花夫人,他从建州回来,亲手烧了那房子……啧啧啧,可惜了那房子,连床都是请了最好的工匠做了三个月……我还从不见他失态成那般,全然不顾郑昭的军令,执意领兵去了廖水,把方国维逼得欲死不能。郑昭大怒,才逼他让出玉明洲,直到如今,他都不能收回……” 阿音慢慢收紧指甲。 “哈……哈……”叶临干笑两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哈哈……” 阿音紧紧抿着唇,不言不语。 叶临退开三步远,笑着跳上栏杆,背着身向着滚滚江水中倒去—— 片刻,便见昏暗的月光下,一叶小舟向着江岸飘去。 几声沉沉的脚步声传来,阿音抬头,明晔站在楼梯旁。 沉默许久,阿音开口道:“叶临……他从滇南而来?” 明晔点头,“嗯。” 阿音微吟:“难怪他身上有苗药的气味,所以,这事,有关滇南之乱?” “是……西川王贺则并没有死,逃去了滇南,借口南诏王令招伏土民,铁桥卫司土官有个女儿暗通朝廷,欲压下叛乱,只是如今……事情却有些越来越有趣了……”明晔轻声道。 “呵呵,还真是叶临能做出的事情,想必那位土官的女儿,极是貌美……”阿音失笑摇头。 她一抬头,不妨对上明晔的目光,风灯昏沉,并不分明,她却想到叶临的话,心情再不平静,便移开目光,有些惆怅。 “我回房了……”阿音与他错身而过。 明晔看着她衣带随风,伸出手,飘带从指尖滑落。 阿音顿下脚步,却也只是一息,便又加快速度离开,如逃一般,一阵风进了房内,关上房门,便颓然坐地。 我还从不见他失态成那般……他从建州回来,亲手烧了那房子…… 阿音垂下眼,流下两行泪。 似乎一切,都错了…… 错了吗?陆源看着手中枯萎的玫瑰片片落去…… 这炎夏还真是令人心烦气躁,就算是今晨新换的插花,不到午时,就已经枯了半边。 “来人。” 衡秋进门,躬身侍立。 “将这花扔出去。”他指着那一盆散落满地碎红的玫瑰。 衡秋应是,忙端起花出门。 “等等——”陆源盯着那花,小巧嫣红,芬芳馥郁,皱眉道:“谁人的主意?几时会有人送花来书房?” 衡秋回道:“这几日,夫人请了李姑娘照管花房,应是李姑娘遣人送来的。” “呵……”陆源仰头,一脸烦郁地揉了揉眉心,“出去吧,再不要送来。” “是。”衡秋应了又出门。 孟介与他错身进门,见陆源的面色不好,便低头站立一旁。 陆源晃了晃头,道:“说吧,什么进展?” 孟介回禀道:“宋世俊见了马老板,被他说动,已经前往龙潭视察。” 陆源撑着头半晌,便轻声一笑:“宋世俊一片雄心想取世子而代之,这么好的机会,怎会错过?龙潭的铜山铜矿,可是值钱的很呐。” 孟介有些担忧道:“若是宋振察觉……” “如今他可管不上这些……滇南那边……呵……”陆源深深地叹出口气,“果然是叶临?” “是。”孟介答道:“他从横川换了船,沿着运hb上,算算时日,应当赶上了赵王的船。” “哼,明晔也要插手了么?看来,滇南的这场乱,还真是把什么蛇虫虎豹都引了出来。”陆源想了想,道:“我倒是想看看,贺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真是没想到啊,竟然还能活着逃出去……孟介,你说,他没有人相帮,能有瞒天过海一路跑到滇南?” “公子的意思是?”孟介问道。 陆源道:“不如我们也去瞧瞧热闹……” “可是老太爷那边。”孟介有些忧虑。 陆源皱眉,摇头道:“祖父是不是向你们打听她了?” 孟介沉默点头。 “他想做什么就随他去吧,我若是拦着,估计又要多心了,孟介,我很……”陆源有些丧气地垂下手,“你去安排吧。” “是。”孟介应诺,欲退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陆源,陆源一脸疲倦,他却终是无言。 江水滔滔,艳阳如火。 阿音盯着如碎金铺洒的江面,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她最近只会叹气了。 应该只是累了吧……怎会如此的疲累,仿佛因为这般倦怠的精神,使得那些曾经强烈的情绪都谈去了许多,不管是爱憎,还是怨愤,都已经教她提不起精神。 她起身,推开舱门,门外不远处,明晔站在甲板上同一人说着什么话,似听见声音,他转头看来,阿音又合上门扇。 “是,属下明白。” 明晔便摆摆手,那从人退去。 他只是看了一眼那紧闭的舱门,又抬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音听着脚步声一声一声,最后消失不见,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却没有心思再出门,只是又坐回窗前,依旧看着江面。 江风徐徐,凌乱着她的额发,她皱着眉,想了想,起身去翻一旁妆台上的历书。 已经过了七天了,七天,她又有些烦躁地踱步。 七天……她仿佛觉得已经落入了一场泥泞的境地,充满了无助和无奈,怎会如此? 似乎从一开始,面对明晔,她的计策和手段,都显得那样微弱可笑,她依旧是那个除了愤怒便一无是处的庄明音…… 阿音丧气地坐下,将手撑着头,满脑乱麻纷纷。 日色渐渐西斜,一片金红中,楼船靠在一处热闹的码头,阿音已经听见有人守在门口的声响,连窗外都隐着守卫,她手段有限,根本不能出去,索性便半躺在床上休息,渐渐地,眼皮有些沉重,她便睡去。 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码头的力夫的喝喊、甲板上走动声,小贩的叫卖声,阿音不时醒来,又不时睡去,迷迷糊糊之时,天色已经暗沉。 她忽然猛地惊醒,抬头看向窗外,红灯的灯光穿过窗纸,照亮窗台一片。 “咯吱”一声,婢女进门,提灯的光亮与食物的香气一并冲进来,阿音闻着夹杂的水汽,忍不住打了喷嚏。 “姑娘?身体不适吗?”婢女忙问道。 阿音摇头,听着依旧熙熙攘攘的人声,问道:“怎地还停着?” 两名婢女一人摆设食物,一人去点亮灯烛,道:“清州刺史奉宴与大王,大王不好推辞。” 阿音依旧凝眉,“不好推辞?”她细声重复,又问道:“刺史何人?” 两婢答道:“姓方,叫什么方金鱼?” “方瑾瑜。”阿音道。 “啊,是,婢子胡乱听了一声,并不清楚,还是姑娘明白。”婢女笑道。 阿音有些厌恶地皱眉,方瑾瑜曾是郑昭手下的书吏,品行奸猾,极善趋利避害,他堂而皇之的宴请明晔,便是郑昭的意思,明晔一路大摇大摆的来了江南又走,并没有隐匿的意思,那么……表示郑昭也知道她在明晔的船上了。 这可一点都不有趣,他到底什么意思? 对着满桌的佳肴,阿音却有些食之无味,她咬着筷子发呆。 楼上忽地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便有歌起,却是江北小调,颇为动人。 阿音一下一下地吃着饭食,楼上的歌声越发穿云裂帛,阿音扫了一眼放在角落的旧琵琶,坏了音,还未曾修好,她想了想,看着侍立一旁的婢女。 婢女见她注视,忙道:“姑娘有吩咐?” 阿音招了招手,道:“你们二人过来。” “是。”两人趋前,恭立听取吩咐,阿音忽地出手,一手砍昏了那穿绿衣的,这两名婢女本是明晔为看守她而设,皆有功夫,那着绿衣的一时不察着了道,另外那穿粉裙的立刻反应过来,欲奔出门。 阿音怎能放过这么好机会,她早便留了后手,一手扔出去一只小碟,击打在粉裙婢女后颈,这丫头也应声倒地。 情 门外的侍卫估计已经听见了动静,忙问道:“姑娘可有吩咐?” 阿音扬声道:“没有,饭菜不合我口,出去吧。” 她迅速将自己的衣衫与那粉裙的婢女交换,因那婢女留了两道流水鬓,夜色下尚能遮得几分,出门前,她还道:“你出去,你留下。” 那门外的侍卫见她一人出门,便果然以为那另一人被阿音留下了,并不深究,阿音提着食盒,一路去了后舱,又放下提篮,悄悄去了二楼,二楼前头花厅正是今夜饮宴之处,此刻正酒香舞浓。阿音左右看看,见有两名衣衫轻薄的女子进一处小隔间,便也影在暗处悄悄进门,那两名女子对镜理妆。 “燕燕,瞧见赵王了吗?”那凤眼的女子嘻嘻笑道。 另一佩莲花的女子便笑道:“自然瞧见了,好生风流的人物。” “可恼姝姝卖乖,执壶奉酒,不得我等上前。”凤眼女子有些恼恨。 那佩莲女子便道:“姐姐容颜出色,方才歌舞,妹妹可见赵王目不转睛。” “果真?”凤眼女子果然欢喜起来。 佩莲女子忙道:“自然是真,姝姝哪比得姐姐万一,若是姐姐得了前途,莫忘妹妹……” “好妹妹,自然,你我姐妹,怎能相弃。”凤眼女子抚慰道。 二人言语几句,便又出门,阿音自暗中走出,听见门外已无动静,便取了一旁挂着的红衣换上,又梳了发髻,描眉画鬓,随后,拎了一把箱笼上无主的柳琴,本欲留在房内,待到酒宴散去,便随歌女而出。却又有些不安,想了想,若是方瑾瑜瞧见明晔对那些歌女有意思,必会献给他,到时候不得下船,又有些不妙。 左思右想,她出了门,径直去了前方,花厅隔扇卸下,纱帘款款,众女在厅中或歌或舞,又有数人趋奉在明晔身侧,明晔一脸笑意,来者不拒,与方瑾瑜谈笑风生,说的无非是些风月闲话。 阿音从灯影处慢慢向着帘后的乐人处走去,此刻,众人弹奏的是一曲采莲歌,她舒了几下手指,坐在最后,看着帘外裙裾飞扬。 那凤眼的女子俏丽美艳,或转身,或下腰,一双媚眼,只看向明晔一人,明晔似乎有些醉意朦胧,果然盯着凤眼的女子勾唇浅笑。 方瑾瑜知机,附身悄声笑道:“此女名叫林柳儿,最是知情知趣。” 明晔笑着揶揄道:“方刺史果然风流中人,这官没当几天,未曾休养民生,倒是红袖皆知了。” “这……”方瑾瑜有些尴尬,自然不敢恼怒,只得赔笑道:“赵王玩笑,玩笑,小人只是一片诚心奉迎赵王,半点不敢有不妥。” “哈哈哈。”明晔大笑,拍着方瑾瑜的肩膀,“孤当然是玩笑,刺史还是这般胆小,这可不好。” “呵呵,呵呵”方瑾瑜干笑。 明晔眯着眼,又饮了一杯,将手指点着杯沿,饶有兴致地看着舞姿款动。 片刻,他果然指着林柳儿道:“那便,留下她吧。” 林柳儿一听,欢喜无限,忙拜倒在地。 阿音悄悄舒了一口气。 随后,又是酒过数巡,方瑾瑜告辞,众歌女整理乐器衣物离去,林柳儿掩不住的满面春风,与姊妹们一一话别,直送到甲板还是依依不舍。 “姐姐好狠心,来日……来日定要记得妹妹……”燕燕泣不成声。 姝姝却在一旁愤愤不平:“燕燕,她飞上枝头,怎还会记得你,还是快些走罢,莫要拦了旁人的前途。” “姝姝,我匣中钗环,你帮我分散与众姐妹吧。”林柳儿似笑非笑道。 “你!”姝姝不堪羞辱,即刻反唇相讥:“我曾听说贤臣环素官至宰相,都舍不得丢弃落魄之时的一件旧衣,你不过才得贵人一时青目,倒是慌不及的抛却旧日装束了。” …… 阿音无声,跟在众女身后低头踏上跳板,她已然不理会旁人的事体,看着不远处码头停着的数辆马车,呼吸都有些微微急促。 身后那几人还在你来我忘,句句夹枪带棒,不多时,竟然吵嚷出声,阿音此刻站在跳板上,不知被谁将跳板晃了一下,阿音不由一阵摇晃,她稳住身形,回头对着那吵嚷的三人皱眉道:“二位,再不走,且都留下吧。” 忽地,一阵疾风扫来,阿音只觉身下一轻,却被人拦腰抱起,待她回过神,却又回到了船上,二楼花厅已经热闹散去,只点着三两盏灯,发出幽幽的红光。 阿音猛地推开抱着她的明晔,便要向着岸上冲去,明晔反手拉着她的手,将她抵在廊柱,凑近道:“你可真有本事。” “放开我!”阿音瞪着他。 “不放开又如何?”明晔看着她。 阿音重重吐出口气,“我又能如何,赵王?” “既然知道不能如何,怎地又玩这些花样?嗯?”明晔抬着她的下巴,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 阿音撇开脸,道:“赵王今夜春宵苦短,莫要浪费良辰。” “呵呵。”明晔笑道:“吃醋了?” 阿音皱眉:“无聊。” “哪里的来的良辰?若是你肯留下来陪我,我才是春宵苦短。”他笑得不怀好意。 阿音恼怒道:“赵王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明晔松开她,叹了口气:“真的这么痛苦吗?” 阿音沉默。 明晔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唇齿相缠…… “呃。”阿音轻声呻吟,明晔吻越加深入。 这个吻……比那天的愤怒的吻完全不同,温柔,缠绵……阿音忘了将他推开,却如同溺水的人一般,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她竟然……有些沉醉,似乎有些惊诧于这一点,她片刻便有些清醒,却在要离开的时候又被明晔抓回,他的舌尖缠绕着她的舌尖,他的手指交叉着她的手指…… “啊,呃——”明晔揽着她的腰,伶人的乐衣如蝉翼轻薄,明晔的手心温热,抚着她的肌肤……阿音使劲将他撑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他,不停地喘息。 “阿音……”他温柔地唤着。 “不,明晔,不……”阿音不自禁地摇头,“这、明晔,不、不能……”她看着他。 明晔轻笑道:“为什么不能?有什么不能?阿音,你看,你并非对我无动于衷,是吗?” “你够了,明晔,这一点都不有趣。”阿音满是挫败地道:“我总也是人,不是吗?这什么都说明不了,只是如此罢了。” “只是,如此?罢了……吗?”明晔挑眉,逼近道。 阿音突然侧身,退开几步,道:“莫要逼我。”她转身,疾步冲向一楼。 看着她又逃回了原来的舱房,明晔微露几分笑意。 一夜无话,晨曦又洒落,阿音沉沉叹了一口气,她从不喜欢叹息,只有无奈又无助的境地,才会滋生这样的情绪,就如眼下的她。 她褪了衣衫,妆台明镜里的女人长发披洒,黑发后,是隐隐是明艳斑斓的牡丹,自腰间开放,如有花香,引得蜂蝶纷纷…… 阿音看着镜中,镜中人也同样的模样看着她,那最初的屈辱和悲伤已经随时光渐渐消退,唯有心中的伤痕,一日累过一日,犹如深深的沟壑,再不能平复。 “大王请姑娘相见。”那两婢中的一人,不知是唤作柳莺还是柳绿的,自门外唤了一声。 阿音披回长衫,系了腰带,抽出发丝。 见阿音无作答,她便推门而入,看着她恭敬的浅笑,阿音心中又是叹息。 明晔在舱房在二楼,外间布置成一间宽阔的书房,阿音进门之后,那婢女便退了出去。 房内只有他们二人,阿音有些不自在。 “有事?” 明晔看了她一眼,她越加瘦,手背上的青筋如沟壑,骨节分明,素容青白如水。 “刘轶诚在赵王府。”他并没有拐弯抹角。 阿音微微抬起眼,并没有半丝情绪。 “哦。” “他早便该死,可惜,这几年活得太好。”他看着她道。 阿音看向一旁的一盆紫竹,道:“刘轶诚在并州做地好好的节度使,赵王真是手段了不得,竟能将他千里迢迢弄到中山,郑昭这回要好好想一想,怎么给赵王按个合适的罪名了。”说着,她还泛起一丝冷笑,“目无君上,还是谋反?” 明晔闭目,轻吐气息,“阿音……” 阿音又笑又摇头道:“赵王真是多虑了,我会在意蚊蝇蛆虫的生死吗?” 明晔起身,缓缓道:“早年,顺安一役,刘轶诚惧死,献博城延城于方国维,所以,你才……” 阿音怒色:“我说了!这一切与你没有半分干系,这是我的事,你又算什么?明将军、赵王,你是在享受你这权柄在手的快乐吗?只是我已然一无所有,从我身上,你能找到什么样的乐子?啊!” 明晔定定地盯着她,良久,才缓缓道:“方国维死后,刘轶诚见无退路,又降郑昭,此人贪生怕死,脂膏度日。郑昭又将他封回原地,只是,并州如今的军权皆在都护简誉手中,他这节度使,不过是块看着光鲜的旗子罢了。郑昭看他不舒服的很,却暂时又找寻不到什么借口处置他,我这,也是为君分忧了吧,呵呵……”他说着,便泛出几分苦笑。 阿音一瞬间似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她有些颓丧,连方才那激涌的怒意都急速的退却,唯有脑中还有一跳一跳,清晰可察的热痛—— 她转身,手扶门框,道:“赵王想要杀谁,便杀谁好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明晔上前,只是看着她,阿音欲开门,他便伸手按住雕花木门,阿音垂下手,对着门扇,沉默不语。 明晔揽着她的腰,将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道:“忘了那些事,好不好?” 阿音喃喃道:“什么事?赵王所言,我不明白。”她有些失神,没有痛苦,没有恨意,只是茫然。 明晔将手指扣着她的手指,仿佛要将她揉碎在怀中,却没有说话。 阿音有些愣愣,这力道重得她有些无法呼吸。 明晔掰过她的身躯,将她面对着自己,伸手摸着她的发丝和面颊,面上是深深的痛苦之色。 阿音轻语:“你这是……为何呢……” 明晔用唇堵上她的唇,缠绵呢喃道:“我的心中,有一人,就算我想舍去,却发觉,舍去的痛苦,我亦不能承受,……算了,你不会明白,我又怎能指望你明白……” 泪水自面庞淌下,竟然如此难以下咽,阿音任由明晔的吻如雨落下。 旧时 衣衫件件褪去,洒落一地。 阿音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场花雨,长剑如虹,红粉纷纷。 “郡主,要戴玉娇还是薄美人?”侍女提着一篮露水盈盈的鲜花,笑着将一朵朵的花儿在她的发髻比过。 “郡主肌肤莹白,这朵紫色的最衬,只是……这朵橙色又搭衣衫。” “不若粉色的娇艳,与珠钗最是相宜。” “那这支二乔呢?” …… 几人在一旁叽叽喳喳,阿音被吵得不胜烦恼。 她取下鲜花,簪在侍儿发间,笑道:“还是你戴最好看。”便咯咯笑着跳远了。 “郡主……郡主……”侍儿扔下花篮急急去追寻她,一地的鲜花随风。 看着她们在花林中急得满头大汗,阿音攀在枝头笑声如银铃。 “郡主,快下来,若是摔着了,可不好玩。” “不要,你们上来抓我呀。” 那簪花的侍女卷起裙裾,鼓起勇气拉着一枝向上攀爬,阿音却又笑嘻嘻地如蝶一般轻盈地跃向另一株杏树。 “郡主!”众人一声惊呼,见她毫发无损才齐齐松了口气。 阿音却扶着花枝笑得既欢快又捉狭—— “阿音,阿音。”明晔轻轻呼唤她。 “啊——”她的额头一层薄汗,睁开双眼,嘴边还挂着迷茫的笑意。 明晔猛地咬着她的肩膀,她不由一阵颤抖,紧紧抓着他也汗湿的后背,“你——啊——” “阿音——阿音——” 明晔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手不停地抚着她的发丝。 阿音盯着承尘垂下的丝绦,系着素玉,正摇摆不停。 “让我走,求你……” 明晔的手划过她的脸,停留在她的唇上,“求我?” “求你……明晔,我求你,我求你……” “离开我,你要去哪里?去寻陆源,还是……少陵?” 阿音瞬时面色雪白。 “你方才,叫的是少陵……”明晔用手梳理着她凌乱的发丝。 他的吻又落下,手指从发丝间慢慢向下…… “等你想明白要去哪里,再来求我。” 阿音挣扎想要起来,却被他压得不能动弹,“明晔!放开我!” “放开?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阿音——”他的手划过她的背,划过那一片锦绣,阿音紧紧握拳,颤抖不已。 终究——是花朵太过绮丽,她被芬芳熏得有些发昏,花海那边,那少年手执竹卷,眉目微蹙,似在因卷中深意而微微思索,阿音握着嘴,蹑手蹑脚走去,猛地一拍少年的肩膀,少年迷惘转头,却是一双深邃的眼眸,悲伤,却充满了情/欲。 “啊——”阿音猛地清醒。 明晔吻着她的发丝,吻着面颊,还有她的唇。 酥麻如潮涌来,阿音将手指深深地掐进明晔的后背,胡乱着划着,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无边的窒息将她困顿其中,她努力摇着头,避开明晔的深吻,使力将他推开,他却纹丝不动。 “阿音,别乱动——”明晔喘着粗重的气息,身躯有韵律地律动着。 阿音终于有些精疲力竭,双手无力地垂下,她的发丝缠绕着他,如同一体般难舍难分。 明晔猛地将她抱起,她只得软软地搭在他的肩上。 “阿音。”他轻唤着,在她耳边低语,“好么?” 阿音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手臂,撑起自己,眼睛盯着明晔的眼睛,他的眼中,有着情意,阿音抬起手,将手指慢慢勾画他的眼眶。 明晔便又揽过她,印上了唇。 “不要想着其他,也不许闭上眼睛。”他的声音沙哑。 “呃——啊——”阿音咬着唇,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明晔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轻声道:“喜欢就叫出来,旁人不会听见的。” 阿音霎时面红如血。 明晔轻笑:“我很喜欢……” 阿音避开他的眼睛,将下巴抵着他的肩膀。 “阿音,我是谁?”他低声吼道。 又一阵急涌而来,阿音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啊——”她脱口而出一声惊呼。 “快说!”他的声音急促,动作亦越加的激烈。 阿音紧紧抱着他,“明晔,明晔,不、不要……” “不要?”他停下,阿音手指紧紧攀着他的肩膀,急促地呼吸几下。 “你——混蛋!” “哈哈哈……”他笑,“再叫我的名字,再叫一遍,同方才一样。” “明晔!明晔!”阿音切齿唤着,“啊——啊——!” 明晔深深地吻着她的脖颈,留下一个又一个红印…… 阿音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也睡得很熟,熟得没有做任何一个不安的梦,等她醒来之时,日色已经西斜。 她睁开眼,起身披上衣衫,迈步下床,腿脚却一阵酸麻,不由蹲下身扶着床沿。 “阿音?”明晔绕过屏风,将她抱起,“我就在外面,怎么不叫我?” 阿音侧过脸,不自然地道:“现在几时了?” 明晔含笑:“你几乎睡了一天一夜,若不是呼吸和缓,我几乎要叫大夫了。若是让大夫把脉,可是会瞧出你为什么这么累的……”话到最后,他几乎贴着她的耳朵道。 阿音挣脱他的怀抱,扶着屏风向外走去,语气僵硬道:“现在到哪里了?” 明晔见她尴尬地无所适从,还要勉力装作镇定的模样,不由暗笑,便不去说些令她害臊的话,笑道:“还有两日便到通州。” “易呢?他在哪里?”阿音问道。 明晔欺身上前,低声道:“为什么不先问我呢?我便在这里,你却要去问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阿音想要推开他,他却反而将她抱着越紧,“明晔,你莫要无理取闹!”她恼怒道。 明晔轻笑:“我请他去‘请’了刘轶诚,如今他应该在赵王府等你。” 阿音变了脸色,褪去了怒容,便不说话了。 “阿音。”明晔见她又变成了那副冷淡的模样,轻声道:“你不想见他,便不必见。” 阿音用手撑着头颅,缓缓地蹲下,“我说了,你要杀谁,与我无关。” 明晔亦蹲下身,扶着她的脸,轻轻吻了吻,道:“告诉我,之前……你在想什么?” 阿音看着他的眼睛,本能地想要逃开,明晔却不令她如愿,只是也看着她的眼睛,“不要说谎。” 阿音吐出一口气,神色颓败,抿唇不语。 “我便这般令你厌恶吗?”明晔沉声问道。 “明晔,你不要逼我,就让我……留一点自尊,好不好?”她痛苦地道。 她脆弱而无力,明晔将她揽入怀中,轻叹:“好……那答应我,同我一起的时候,不许那般,好么?” 阿音倚在他怀中,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明晔不再深问,只是抱起她,柔声道:“你许久不吃东西,饿了吧,我叫人热着粥,马上送来。”他将她放在椅上,提声唤了人进来。 热粥小菜很快便摆上来,许是饿过头,阿音并不觉得很饿,只是浅尝辄止,便放下了碗筷。 明晔轻笑道:“你闷在船上许久,只是这两岸都是贫窭之地,并景色优美无可赏玩之处。” 阿音低头,而后问道:“这里是程济的地盘?” 明晔颔首:“正到阳川。” “程济与宋振一向不睦,难怪……陆源那五百车的旧粮买得会这么顺利了。”阿音若有所思。 明晔轻哼:“宋振手握大军,皇帝颇为忌惮,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耐不得他分毫,不过无用之功,林茂行自作聪明,没想到陆源也就这点本事了。” 阿音皱眉看着他,“你呢?你便能眼见宋振腰包充盈,养肥大军了?” 明晔轻笑:“这与我又何干?” 阿音看他。 明晔又笑:“郑昭自来颇重他的仁义之名,如今又有滇南之乱,除非宋振果然率军北上,直取西京,若不然,郑昭绝不会动他。” 阿音道:“若是他果真能拿下西京呢?” 明晔笑了两声,“宋振并非傻子,他那些兵马,还不足以有把握能一举夺下帝位,而郑昭却已经坐稳了泰元殿中的那把龙椅。我远在赵地,宋振养兵自重,最急的可不是我,我何必要为了郑昭去与宋振斗呢?” 阿音冷笑:“你远在赵地,燕赵之北还有黑水靺鞨,既然宋振能养兵自重,你自然也能寻着这个好借口多多招兵买马了,起码,郑昭忌惮你之前,还有宋振在挡着。” “哈哈哈。”明晔大笑:“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阿音起身,拂袖道:“原来赵王有此雄心壮志,真是可喜可贺。”她却转身要离去。 明晔拦着她,摇头道:“阿音,我从未有那种念头。” 阿音看着他,“那你要如何?” 明晔叹道:“便是昔日玉明洲,我也只是希望那场灯会能年年办下去罢了。” 阿音默然,半晌,道:“愿你能记得今日之言,我已然见了太多的死人了……” 明晔捋了捋她的发丝,轻声道:“你放心……” 阿音便又出门。 “你去哪里?”明晔拉着她问道。 阿音垂下头,露出一截粉颈,“昨日……一身的汗,我去沐浴更衣。” 明晔笑着松开她的手,贴着她的耳边道:“若是累了,我也能帮忙。” 阿音并不搭理他,自下了二楼。 明晔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面上扬起笑意。 市 阿音擦干了头发,用一枚素簪挽了一下发丝,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脖颈处点点红印,伸手去摸,却又不敢摸,最后只得寻了一件严实的衣衫,掩耳盗铃一般盖了起来。 她又坐回之前的窗台,看着船窗外的滔滔江水,有些茫然。 过不许久,甲板有嘈杂声传来,阿音起身,开门看去。 “柳绿,出了什么事?”她叫住婢女。 婢女转身,行了一礼,笑道:“姑娘,婢子是柳莺,是大王吩咐靠岸。” “靠岸?”阿音有些疑惑,她转头,看向渺茫的江岸。 岸边是一处简陋的旧码头,楼船吃水颇深,并不能靠近,船工放下小舟,明晔揽着阿音跳下,小船摇晃几下,阿音站立不稳,便倒在他怀中。 “呵呵。”明晔在她耳边笑了一声,“旁人都看着呢。” 阿音冷着脸推开他。 小船缓缓向着河岸靠近。 她看着码头几个简陋的小摊,数个懒散的力夫躺下树下避热,分明便是哪一处不知名的小镇,许是河岸淤泥堆积,不能泊大船,使得此处不曾借着运河繁盛起来。 小镇极小,只有横竖两条街,街边不过是些杂货铺,还有几个小吃摊,连家客店都没有,明晔的从人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匹马。 他翻身上马,又对着阿音伸出手。 阿音满怀疑惑,还是跳上了马。明晔便一挥鞭,马儿小跑起来,身后并无人跟上,他揽着阿音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出了小镇,便是大道,许是暑气浓烈,并无人经过,明晔便拉了马,在树荫下慢慢行去。 “要去哪里?”阿音终于问道。 明晔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去玩。” “玩?”阿音讶然。 “哈哈。”明晔笑道:“我听说,离这里不远,便是珺阳城,城内有老君庙,每逢八便有集,还有庙戏。” 阿音被他的说话声弄得耳边发痒,向前靠了靠,道:“你怎会……” “不许躲开。”明晔又将她揽回怀中。 “热……”阿音的背都汗湿了,不自在地左右挪了挪。 明晔依旧抱着她,道:“整日在船上,我看你闷地无聊。” 阿音叹口气:“那也不必特地停下来啊。“ “不是特地停下,接下来,我们不坐船了。”明晔道。 “嗯?”阿音疑惑。 明晔掰着她的脑袋,深深地吻下去,“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就好。”他的话音呢喃。 “呃……”阿音被堵得说不出话,只得任他攫取。 明晔吻着吻着,开始动手动脚起来,阿音“啪——”地拍掉他的手,冷着脸扭回头。 明晔笑得不怀好意。 阿音微叹一息,不再说话。 小暑,树上的知了已是吵闹不息,李芳诺放下针线,不胜堪扰地站了起来,拾起团扇摇了几下。 “小姐,擦擦身子,歇一歇吧。”奶娘端来点心。 午后无风,李芳诺鼻尖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拢了拢有些凌乱的鬓角,出了房门,门外有千竿细竹,森森袅袅,梳理无数阳光,满地似碎金。 她挥着小扇,沿着竹荫闲闲逛去,紫金庄广阔,这后园亭台轩馆错落,四季花草不同,此时竹林外一片荷塘中的粉荷盛放,清香满池,李芳诺在一处水亭坐了下来。 “这花儿叫什么?”有人说话。 “傻姑娘,是合欢,都不认得。”便有人答道。 “合欢?嘻嘻,这名字倒是……” “想些什么呢,快些走吧。” “姐姐,我家乡人说石榴多子多福,咱们搬这许多的合欢和石榴去绵玉堂,是公子果然要娶郡主了?” “那是自然,公子这般人品家世,就是公主也配得上,不娶郡主,难道娶哪里来的野女人么。” “嘻嘻,那咱们辛苦一场,回头有赏钱了。” “这丫头,想钱想疯了,再叽叽咕咕的,赏钱没有,板子一顿。” “姐姐,莫要吓唬我。” …… 二人叽叽喳喳地笑闹着走远了,李芳诺却已经呆住了…… 清风拂过,本是凉爽,怎地……却有些寒意呢? “李姑娘。”有人唤她,“李姑娘?” “啊?”她抬起头,眉目微蹙,如花似画。 那人微笑,侧身坐下,“怎地独身一人?这水边,可是不大安全的。” “这、便要回去了,不过坐久出来散散。”她有些慌乱。 那人又笑:“不急,妾瞧姑娘面有愁态,可是有下人无礼冲撞?” 李芳诺忙摇头,“并无,阿诺深受府中照拂,何曾有人冲撞?” 那人便笑:“那便好,妾瞧姑娘眼清眉秀,乃是深有后福之相,印堂隐有紫气,必是大富大贵的命格,眼下只是微有困顿罢了,不必太过介怀。” “什么?”李芳诺疑惑地看着她。 她笑道:“妾自然不是信口雌黄,姑娘若是不信,他日可见分晓。” “是么……”李芳诺转头,看向松林繁密之处,远处是鸟鸣蝉声。 不吟新柳羡彩鸳, 怜罢春风冷杜鹃。 长叹陈曲相思尽, 何取多情一寸间…… 总是,多情者苦情,这又是为何? 李芳诺叹息。 “你是谁?”她问道,她没有天真到认为这一番话是真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心人,也没有一片真心的好心话。 “我?”那人咯咯笑道:“妾……不过是个闲人,自来爱说些闲话。” “闲人?”李芳诺看着她,面前的女子极是美丽,十分妩媚,一颦一笑,风情流转,她想起另一个美丽风情的女人了,那个女人……她现在何方呢?一瞬的失神,她又问道:“闲话?夫人将阿诺当孩子哄了。” “呵呵,妾名为胭脂,并不是夫人,夫人,岂能随便称呼的。”她又笑,笑得如一朵枝头最有颜色的芙蓉,“妾为姑娘指路而来。” “指路?”李芳诺又皱眉。 胭脂笑着点头:“姑娘心中有徘徊之意,却无明路之人呐。” 她看着胭脂,胭脂笑若桃李。 许是平日里总是太过庸碌,又或者是世人都是喜欢凑些热闹,老君庙外的小街旁摆满了食摊玩意杂货,人群簇拥的啊杂耍的艺人和讲笑话的说书人,不时爆发出一声声的喝彩声,来来去去的是公子佳人,孩童老人。 阿音手划过一盏走马灯,里面刻画的是相会后花园的故事,内灯缓缓转动起来,她看着灯上的丝穗,被微风吹得摇摆不已。 一根手指在她眉间轻抚,阿音抬头,明晔微笑着道:“灯火阑珊,何以轻愁?” 阿音看着他,摇了摇头,又向前走去。 一名小童手拖着比他个子还高的大雁风筝自阿音身前跑过,却被石子拌地摔了一跤,风筝落在地上,被人流踩过。 “哇——”小童霎时哭得出声:“阿娘……阿娘……” 只是他的阿娘却不曾来将他扶起拥入怀中哄劝,阿音蹲下身,拾起满是脚印的风筝,递给他。 小童怔怔地看着风筝,又看看阿音,阿音笑了笑,“不曾破碎,还能放起来。” 小童止了哭泣,接过风筝,一名年少的妇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看见小童,转忧为喜:“小福,怎地一转眼就不见了,吓死阿娘了。” 小童扑入妇人的怀中,指着风筝,一脸委屈,妇人笑着安慰。 阿音看着妇人牵着小童离去,那大风筝也在人群中渐渐远去。 “喜欢孩子?”明晔从她身后揽着她的腰。 阿音转头,明晔笑容如春阳,她沉默片刻。 “若是喜欢,你我也可以生个。”他依旧温柔。 阿音看向远处,人头攒动,灯烛的烟灰飘向天空。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好不好?”他扣着她的手指,轻轻抚摸。 “走吧。”阿音轻声道。 热锅中香气袅袅,满脸大汗的妇人热情招呼道:“夫人,我家的馄饨味道极好,便是县官家的夫人一日也要吃三趟,尝尝吧。” 阿音看着露天食摊三三两两坐着的大汉,有些犹豫。 “那来两碗。”明晔笑着道,拉了阿音便要在矮桌旁坐下。 阿音却抽回手。 “她喊得夫人,自然我是你的郎君了。”明晔笑着凑近轻声道。 阿音有些无奈地提了裙坐下。 馄饨很快就端上来,香气扑鼻,阿音吃了些许,倒是明晔却似尝见无上的美味一般,连她剩下的半碗都拿去吃尽了。 二人离了食摊,向着老君庙走去,一路来来往往的游人多不胜数,阿音有些疲累,停下脚步,看着一旁面具摊上的钟馗的面具,盯了会儿,明晔取下面具,扔了块碎银给摊主,将面具戴在阿音面上,笑道:“比你好看些。” 阿音取下,扔还给他。 明晔便将面具扔回摊上,看着阿音向前走去,便也跟上去,有些自嘲地笑道:“呵,我真是……你又不是孩子了,怎会喜欢逛庙会,走吧,出了这里,前面就安静些了。” 阿音无言,随着他走出集市,外面是一片风雨长廊,几盏孤零零的红灯悬着,显得又冷清又孤寂。 明晔看着阿音面容疲倦的模样,道:“累了吗?住的地方不远,我背你吧。”说着,他笑了起来,“我还没有背过人,若是摔着了,你可莫恼。” 阿音看着他,道:“那庙会,是你遣人弄的吧……”她上前几步,看向不远处依旧闹热的市集。 明晔轻笑,“是,还是不能哄得了你。” 阿音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有说什么话。 真 红烛滴泪,花香缥缈,红纱帐中…… “呃……”阿音额头沁满了汗珠,明晔伸手,拨去她黏湿的发丝,吻了吻,沙哑着嗓音道:“好吗?” 阿音睁开眼,看着他,咬着下唇,点点头。 然后,便是一室春/光…… “阿音,明天,想去哪里呢?”明晔揽着她的肩膀,抵着她的发丝道。 “明天……”阿音喃喃重复。 明晔轻笑:“离这里不远,有座清山,虽不是什么名胜,却也风景秀丽,不若去那里吧。” 阿音侧头,看向明晔,目中是些微的疑色,“为什么?” 明晔手指缠绕着她的发尾,笑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想同喜欢的人一起吧。” 喜欢的……人…… 阿音一瞬失神。 “怎么了?”见她不说话,明晔轻问。 阿音摇头,只是应道:“好。” 灯火摇曳,账上是帐勾的影子,摇摇影影,还有夏虫的清鸣。 似乎……她也有些迷惘了。 明晔好像又不着急回中山了,阿音没有问,也不想问,被他拉着游山玩水,时光便缓缓逝去,等她接过柳莺打得五色索,才恍觉已然端午了。 她摆弄着手中的丝绦,手指轻轻划过,如流水般丝滑,柳莺又将一支豆娘插在她的发髻上,笑道:“辟邪驱晦,姑娘,也随随时节吧。” 阿音手去摸那发簪,柳莺忙道:“别取下来,是大王亲自挑的。” 阿音亦非去摘取,闻言只是笑笑。 当下落脚之地是一处隐僻的民居,并不宽阔,前厅后院,小小两进。阿音听见前院噪杂,问道:“有谁来吗?” 柳莺摇头:“婢子不知。” 阿音便不再问,只是向着院门走了几步,柳莺柳绿亦步亦趋,似怕她走远了似了,阿音轻声叹了口气,转回身,却在转身之际,瞧见厅外有数人,穿得,似乎是内宦的服色…… 芭蕉树下,一片阴凉,阿音摇着罗扇半躺在浅塌上,打了个哈欠。 却被人亲了一下,阿音睁开眼,明晔笑看着她,便欲起身,他却按下她,道:“有些琐事,无聊了吗?” 阿音摇头,问道:“是郑昭派人来找你?” 明晔笑道:“他见我盘亘在外不归属地,晓得我沉迷女色,有些怒我不争呢。” 阿音皱眉,“那你应该回去了。” “不急……一时半会,可能回不去了。”明晔依旧含笑。 阿音疑惑地看着他。 “想那些无聊的事做什么,不如做些我们都喜欢做的事情如何?”他环着阿音,在她身侧躺下。 阿音微变了脸色,将他推开,“荒唐!” “哈哈。”明晔捉狭地笑道:“想什么呢,我再……也不至于在外面啊……” 阿音的脸霎时通红,恼怒地盯着明晔。 明晔笑得合不拢嘴,起身唤道:“请大夫进来吧。” “大夫?”阿音不明所以。 柳绿领了一名提着药匣的白须老者进来,老者在一旁绣墩坐下,道:“请出手吧。” 柳绿便卷了阿音的衣袖,将她的手放在软枕上,老大夫伸出三根手指,闭目皱眉扶了半天的脉。 阿音并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倒是明晔一脸期待地看着老大夫。 阿音垂下眼,看着矮塌旁的一丛一串红发呆。 一只蜜蜂从这个花蕊跳到那个花蕊,绒毛上沾满了金色的花粉,便嗡嗡嗡地飞走了,阿音的目光跟着蜜蜂,看着它飞过芭蕉树,飞过粉墙头。 “啊——”老大夫终于收了手。 “大夫,如何?”明晔急问道。 老大夫看了阿音一眼,对着明晔道:“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明晔便对阿音笑道:“我去去便回。” 阿音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站起身,回了房。 她点燃了香炉中的一片沉香,香气袅袅,浓郁不散,这厚重的香气,并不适合夏日,她却觉得此情此景,正和这般的香气…… 发丝有些厚重,闷得后背出了一身的汗,阿音便挥着小扇,坐在窗台前,窗外芭蕉,窗内香。 不多时,便响起了推门声,明晔进门,又反手将门扇合上。 “这么热吗?”他走近,轻抚她的后背。 阿音轻声道:“夏日炎炎,我有些吃不下饭,今夜,请她们做些清粥来吧。” 明晔柔声道:“好,等下,我去吩咐。” 阿音又道:“这几日,有些疲倦,只是疲倦……罢了……” 明晔猛地抱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好,都是我不好……” 阿音摇头,“刘夫人……甚有‘贤名’,刘轶诚的姬妾爱宠皆安置妥帖,世上……又怎能会有这般‘贤惠’的女子呢?只是因为那些姬妾,没有一人能生下夺去她的孩子地位的孩子罢了。” 明晔紧紧箍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 阿音叹了口气,却有些无力。 “所以……很久之前,我便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了,明晔,就像你要的,我同样给不了。” 明晔松开她,将手抚着她的脸庞,摇头轻声道:“我想要的,一直只是你而已。” 阿音哀伤地看着他,她的心绪,如同窗外因风而动的芭蕉,起伏不定。 似乎,人最不能欺骗的就是自己,无论是清醒还是沉沦,她又怎么去假装自己的心还是无动于衷呢? 又一天,起风了,明晔从门外回来,这几天,他一早出门,傍晚才归,却没有与阿音透露只言片语。 阿音上前,解下他的佩剑,默然无声地将剑挂在架上,剑格之处,隐有血痕,她盯着血痕片刻,移开目光,回头去看明晔。 明晔脱下外衫,顺手将她抱起,笑嘻嘻道:“今天,有没有想我?” 阿音侧开脸,轻声道:“不曾。” “真的?”明晔凑近,将唇贴着她的唇,柔情渐却,却有了几分咄咄逼人。 阿音抬手,将他的脸推开,道:“出了什么事?” 明晔轻笑:“你就不会装一装糊涂吗?” 阿音挣扎下地,明晔却越发抱紧,几次来回,便有气吁之声,阿音满面通红,恼怒道:“莫要胡闹了。” 明晔松开她,笑道:“我什么都没做啊,何来胡闹之言,你这脑瓜中,整日想些什么呢?” 阿音瞪了他一眼,几步走开,道:“你!”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道:“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久留此间不去?” 明晔施施落座,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润喉,看着阿音笑道:“我嘛,我只想同心爱的女人游山玩水,乐不思归罢了。” 阿音垂下眼,秀眉轻锁,道:“这个借口一点都不令人信服。” “那么……”明晔上前环着她的腰际,在她的耳边轻道:“你帮我想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吧。” 阿音无力地垂下肩膀,道:“所谓的阴谋,便会死人吧,今日,死在你剑下的,是郑昭的人,还是宋振的人?” “哈哈。”明晔在她面颊亲了一口,“好姑娘,真是聪明。” 阿音皱眉:“什么明君良臣,只是挂在面上好看的遮羞布罢了,明晔,我……” “嗯?”他轻吟。 “我很不安。”她转身,看着明晔的眼睛,道:“什么都不知道,令我不安。” 明晔轻叹一声,抚摸着她的鬓发,道:“我却不愿你知道,你不用不安,也不必害怕,无须算计筹谋,去揣测他们的意图,我希望……你放下那些,可以来依靠我。” 阿音紧紧咬着唇,她看着明晔,明晔也看着她,她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却觉得,那倒影中的女子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仿佛多了一些她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是什么呢?她忽然惶恐。 明晔又笑,“别这么看着我,我会舍不得出发的。” “出发?”阿音疑惑,“去哪里?” 明晔笑道:“自然是进西京,去朝见天子。” 阿音愕然,“为什么?” 明晔苦笑道:“是不是我不交代清楚,你便会自己去找答案?” 阿音沉默。 明晔看着她,叹息一般笑道:“先出发吧,路上我同你说。” 夜色渐临,鸟归林静,阿音放下车帘,看着明晔,道:“未曾听说,漏夜出行,可是良辰吉日?” 明晔笑道:“自然是前有虎狼,后有追兵,不得已而为。” 阿音看着他道:“这个笑话不好笑。” 明晔失笑,摇头道:“郑昭,他知道你同我一起。” 阿音微皱眉目。 明晔又道:“所以,宋振便也知道了。” 他看着阿音,轻道:“嗬,当然,是郑昭‘不小心’,让宋振在宫中的眼线听见的,这个眼线此番立了大功,因为她听到的东西着实有些令人吃惊,郑昭坐上龙椅,却不曾手握传国玉玺,到底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而这传国玉玺嘛——” “定然在我这前朝余孽旧臣之女的手中。”阿音冷笑一声。 明晔点头道:“宋振以为我已经到手了那传国玉玺,或者即将到手。” 阿音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浊气:“郑昭!他逼急了宋振,宋振一听什么传国玉玺,果然上钩了,露出了马脚,他自然会给你找些麻烦,你们二人相斗,他想来能高枕无忧许久,真是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乱 明晔摇头,笑道:“高枕无忧倒是不能了,也只能是稍加安心罢了,南疆乱局纷纷,只怕郑昭如今愈加心急压下叛乱,只是贺则势力渐长,他却不能如愿了。宋振借口沿海海盗不肯出兵,想必令他恼怒至极,我嘛,呵呵,自然也无法千里迢迢调取边城守将前去南疆了。天子亲军不可动,那谁去做这马前卒呢?真是要让他费一番思量了。” 阿音疑惑道:“西川那处,不是还有孙施岳吗?” 明晔轻笑道:“西川本便是贺则旧地,军中多降兵,郑昭怎能放心?” 阿音便道:“既然打定主意作壁上观,那你为何还要去西京?” 明晔似苦恼一般,支着头颅,道:“我可是郑昭最忠心的臣子呢,怎能见天子有忧而不肝脑涂地呢?只是我已经勉强出了一万兵马,令叶少侠前去解铁桥之围,着实无有再多人手可以支应了。” 阿音扯了扯嘴角,“叶临?” “哈……”,明晔又笑:“算算时日,应该也到了吧,不知道叶临这回英雄救美,那美人等不等得及了。” 阿音一脸的无奈,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明晔摊手,笑道:“我正是要进京去表一表忠心,喂郑昭吃一吃定心丸。” “呵……呵呵……”阿音看着明晔冷笑:“真是没看出来,赵王竟然还有如此赤胆忠心。” 明晔捏了捏阿音的脸颊,笑道:“若不然,我怎能令他知道我要娶庄氏之女,又没有造反的心思呢。” “你!”阿音震惊地看着他,“你……” 明晔柔声道:“所以我现在想要问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阿音指尖微动,划过锦帛,锦帛如水,有丝丝凉意。 “阿音?”明晔依旧看着她,他的眼眸依旧明亮,但是其中隐含的期待,令阿音不敢再视。 她低声道:“容我想一想。” 明晔却似松了口气一般,露出些欢喜的笑意,“我还以为,你会一口回绝,好,你想,我愿意等。” 阿音侧开脸,透过轻纱,望向无边的夜色,夜色中,任何都不分明,如同此刻她的心,一样的沉沉…… 炉灶中嫣红的火着紫砂锅底,气孔中透出一阵一阵的甜香气,李芳诺摇着蒲扇,鼻尖沁出一层细微的汗珠,晶莹柔腻,双颊因热气一片红粉。 奶娘在旁担忧地看着她,道:“小姐,咱们风风雨雨这许久来,所求的,只是一顿安稳饭,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罢了。” 李芳诺怔忪,喃喃道:“奶娘,这世上,哪里又有真正遮风挡雨的安稳地方呢?” 奶娘叹口气,道:“陆公子是好心人,你就算不……他也不会亏待你的啊。” 李芳诺苦笑一声:“他是好心人,但我怎能指望别人的好心过日子呢?奶娘,你忘了吗?我们这一路来,遇见不少的‘好心人’呐。” “小姐!”奶娘话音含悲,道:“若是老先生不曾遇害……” “若是我爹有自保之力,又怎能遇害?”李芳诺打断道:“若是他多顾忌顾忌我,若是他不曾那般书生意气,又怎会……”她泫然欲泣,却咽回了泪水,幽幽道:“何况,我所求……也只不过……只不过……” “唉……”奶娘又一声叹息。 李芳诺抿了抿唇,道:“奶娘,你放心,我只是问一句话罢了,若是……我也便死心了,我爹不是说吗,世上最不可求,只有人心。” “小姐……” 李芳诺端起到了香甜羹汤的托盘,趁着夜色,沿着长长的灯廊,向着那一处松涛细细的院落走去。 院外的小童却将她拦下来,“李姑娘,我家公子要歇息了,不见客。” 李芳诺含笑道:“是夫人交代请公子喝下的安神汤。” 小童却有几分铁面孔,道:“公子说了,谁来都不见。” 李芳诺叹了一气:“夫人吩咐我好生照料公子饮下,这……若是明日夫人问起,可如何是好?难道我要说是你阻拦吗?” 小童却一根倔筋,依旧挡在门口,道:“公子说了,谁都不见,我只听公子的。” “这样吗?”李芳诺面露难色,将将欲泣:“夫人待阿诺如亲生,阿诺却连一件小事都不能办妥,公子为府中大事奔波,日夜不安,不过一碗安神汤药都吃不上……” “你……”小童瞧她泪盈于睫,到底年幼,不由慌了,忙道:“你、你别哭,我可不曾惹你哭的,是你自己哭的。” “自然是我自己哭的,与旁人无关,我只是哭我自己命苦,怨不得你。”李芳诺语带哭腔,转头掏出绢帕欲拭泪痕。 “我、你!那、我进去问问衡秋哥,他要是让你进去,你就可以进去。”小童忙道。 李芳诺含泪对他嫣然一笑:“多谢你。” 小童转头便进院门,不想一头撞进一人怀中,旁边就转来一声喝:“扫尘!慌慌张张做什么,冲撞了公子!” 这叫扫尘的小童立刻抬头,却发现自己撞到的正是一脸黑沉的陆源,唬了一跳,忙请罪:“公子,小人不是故意!” 衡秋一脸抑郁的拍了拍额头。 陆源鼻端轻哼一声,“边上待去。” 扫尘忙一溜烟跑了,留下门外夜风寂寂中的李芳诺,望着陆源一脸凄凄。 陆源抬头,看着李芳诺单薄瘦弱的身躯,有些无奈地道:“我不吃,回去吧,多谢你。” 李芳诺抿了抿唇,看着他一身行装,道:“这般夜晚了,公子还要出门吗?” 陆源微微点头。 李芳诺上前几步,道:“今夜无月,道路茫茫,公子小心些行路。” 陆源看着她,风灯下她的发丝有些凌乱,鼻尖上还带着红晕,眼中盈盈水汽,却比初见时更加风姿卓越,也憔悴了很多,她,过得并不好吧……他深深地叹息。 “你有话同我说吗?”陆源开口,身旁的随从便悄无声息地皆退去。 李芳诺端着羹汤,着实有些沉重,她却没有放下,只是垂下眼眸,道:“是。” “那么说吧,我这一去,颇有些时日,若是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知夫人身旁的林大娘,夫人待你……” “夫人待我自然很好,阿诺、阿诺很感激夫人……还有公子。”李芳诺急忙道。 “唔,嗯……”陆源皱眉看着她,她的眼眸如星子璀璨。 李芳诺自笑一声,“只是阿诺着实是个贪心的人,阿诺只想……只想……问公子一句话……”说着,她的脸上如火云灼烧,霎时一片红晕,目中的情意,除非瞎子还看不出,陆源并非瞎子,他很聪明,也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他却很苦恼,他的苦恼很多。 虽然这一件事不算很大的苦恼,但是苦恼并非可分大小,尤其是眼前的苦恼。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李姑娘,只是陆源并非你想象中的人,对不住……”他只有叹息了。 李芳诺真的想落泪了,只是悲伤到了极致,泪水却并不那么容易落下了,她久久地伫立,连陆源一行人离去都不曾在意。 风依旧徐徐,不冷不热,刚刚好……她却端着早已凉透的羹汤,她的心也如同那碗羹汤,已经凉透了…… 车轮转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阿音将头靠在车壁上,看着车外,黑夜无月,又怎能看得分明,她也并非真的在看什么罢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唿哨声传来,明晔立刻睁开双目,大喝道:“什么事!” 车外有人回禀:“大王,前面有埋伏,梁成中了暗箭。” “呵呵,埋伏。”明晔靠回锦垫:“宋振倒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阿音皱眉。 明晔吩咐道:“活捉,我倒要知道这一路他还打算招待我几次。” 顷刻,车外便传来刀剑之声。 阿音看着他,道:“宋振还不足以反。” 明晔轻笑:“我又不是天子,何况,他若是要杀了我,郑昭可不会答应的,但若是我与宋振的嫌隙更大些,他倒是乐见其成。” “那他这般大张旗鼓的对你动手,可是有些不明智,起码,有心人眼中,宋振此举无异于谋反。”阿音哼道。 “呵呵,在郑昭眼中,他不就已经谋反了吗?若非如此,他当年在宋振身边安插那么多人做什么?嗬,郑昭想做个圣明天子,却又没有多少宽阔的心胸,时时刻刻想谋算死同他一起打下江山的血汗功臣,是不是人一坐上那个位置,就会变呢?究竟是宋振想反,还是被郑昭一点一点逼反的呢?”话极此,他有些阑珊。 “坐上那个位置,除了自己,便都是敌人吧。”阿音冷笑。 明晔叹了口气,揽过阿音道:“幸好,我可不点都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阿音倚在他的怀中,也低低叹了一口气。 车外,打斗声渐止,有人回禀:“大王,刺客皆亡。” 明晔凝眉,“怎么回事?” 属下回道:“是死士,抓住两人,自尽了。” “啧。”明晔有些不愉。 遗下满地尸身,车队又缓缓启程。 火 “明晔,我闻见……”阿音秉眉细嗅。 明晔看着她,忽地面色突变,大喝道:“住!莫要往前了。” “是香木尘的味道,有些苦。”阿音看着他。 明晔将手捏得咯吱直响,冷笑:“好哇!原来宋振倒是派了个会动脑子的来。” 阿音道:“退回去来不及了。” 明晔探身,出了车,站在车前横板上,扬声道:“解下水囊,全数打湿身上……”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林木瞬间便扬起一阵冲天的火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苦味,众人皆大惊失色。 阿音也出了车,火光映着她的面庞,红彤一片,道:“方才那波短命鬼是给林中放火的人打掩护的。” 明晔紧紧凝眉,环顾四周,尽皆火海,火势冲天,炙烤着众人,不时,便有哀嚎声起。一属下忙过来道:“大王,赵将军的人手还在后面,他们就算察觉此处火势,这般大火,一时也不能扑灭,这……可如何是好!” 明晔眯着眼,看向熊熊烈火,道:“不急,还没那么容易死。” 火势愈盛,已经有数人被火灼身,包围圈越缩越小。 阿音皱眉道:“这么烧下去,莫说不曾被烧死,也要被烟火呛死了。” 明晔盯着火,面容肃然,开口道:“周利,带人去将四下未曾烧着的枝叶都收集来。” “是!”周利立刻整顿人手去割草砍树。 阿音看着他,道:“宋振就算鲁莽,也不会做这般无脑之事,你死了,对他半点好处都没有,就算拿到传国玉玺,凭他如今的势力,也不可能攻入西京当皇帝,不过给郑昭借口罢了。” 明晔轻哼。 “咳、咳咳。”一阵东风吹来,呛得阿音满面通红。 明晔揽着她,举起袖子握着她的口鼻,柔声道:“没事的。” 阿音抓着他的衣袖,不住地拭泪,满目通红。 周利跑来,道:“大王,火势太强,只有这些。”他手一指身后的一堆枯枝干草。 明晔道:“堆在东南面,用你们身上的火折子点燃,小心些,别让那些野火烧着了这些柴火。” 周利对明晔的话语从不质疑,就算这火上添火的命令,也立刻去执行了。 “咳咳。”阿音终于缓了过来,她眯着眼睛看着明晔,道:“香木尘只需一点火星便会凭空燃烧,你想用柴火加速燃烧,压灭野火?” 明晔点头:“没了引火之物,就那些林木,也烧不起来许多了,只是你还要忍一忍,着实有些呛人,咳咳!”明晔说着,也连连咳了数声。 阿音额上沁出一片汗水,却又瞬间被热焰蒸腾而去,她忍不住,又咳了数声。 “阿音、咳咳,阿音。”明晔紧紧抱着她,唤道:“很快,很快就好,忍耐片刻就好。” 天际被烈火染红,火墙渐渐逼近,哀声四起,去放火的周利却被火灼烧了头发,他身旁的一人忙脱下外衣扑在他头上。车队中有数匹马匹,就算是训练有数,也被火烤地嘶嘶长鸣,不多时,便挣脱缰绳狂奔。 “大王!”周利洒着半边未曾烧焦的头发大吼,想过来拉住奔马。 阿音他们所乘的马车的四匹马被惊马踢了,立刻癫狂地跳了起来,明晔忙揽着阿音跳下马车,厉声道:“杀马!” 一阵乱刀挥砍,马嘶立止,一地的鲜血。 火圈越发近前,几乎连天空都被灼烧,护卫们本能靠近,明晔与阿音便渐渐被挤在中间。 周利眼中都是熊熊火焰,他几乎哀声道:“大王,看来烧不尽了。” 明晔紧紧将阿音按在胸前,盯着方才放火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咳咳、咳咳。”阿音又咳了数声,她努力掰开的明晔的手臂,猛地脱开他的衣衫,扔在地上,“明晔!” 明晔恍觉后背一阵灼痛,猛地回头,身后数名护卫已经被火焰吞噬,凄声哀嚎,他紧紧捏着拳头,面庞被烈火映照得似要灼烧起来:“宋振!” “大王!”周利忽地一声惊喜地叫嚷,手指着火势渐渐退下的东南面,看来那香木尘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那处没了助火之物,正在慢慢熄灭。 阿音拉着明晔便要奔过去,却不想明晔纹丝不动,阿音回头:“明晔?” 明晔紧紧咬着唇,一动不动。 阿音道:“明晔?走啊。” 火势并未因这一处缺口而减少,其他地方的火苗又在慢慢合拢而来,阿音大急,“明晔!” 明晔向前走了几步,猛地扑倒在地,阿音这才看清他后背被火灼烧出一片赤红的血肉。 “明晔!” 余下护卫赶紧抬着明晔离了此地,众人疾步奔出火林,火势依旧熊熊,阿音回头,方才他们所站之地,已经完全被卷入火海。 “阿音姑娘,快走,这里也要起火了。”周利忙道。 阿音点头,随着众人的脚步疾奔数里之地,才越过一条林溪,众人被火燎烧地皆伤势不轻,已然竭力,不由七七八八躺了一地。 阿音跪在溪边,浸湿了绢帕,给明晔慢慢擦拭,他紧紧皱眉,咬唇不言。 “香木尘本是南疆少民祭祀之物,就算在玉明洲也是罕见之物,中原流通甚少,要引燃这一大片树林,所需不少,宋振哪里来?”阿音轻道。 明晔已经紧紧咬唇,唇边已然沁出血丝。 “明晔,火烧灼痛非常人能忍,你这般伤势,莫要强撑了!”阿音急道。 明晔转了眼珠,看着阿音,现出几分柔意,他张张嘴,道:“还好……” “周利!周利!”阿音大喊。 “阿音姑娘,有什么吩咐?”周利忙应道。 “有什么药?什么药都行!”阿音急道。 周利忙解怀,掉出数瓶药粉,阿音抓来一看,都是些金疮药,止血药,她吐出口气,抓了瓶止血药往明晔后背洒去。 “嗯哼。”明晔被药粉激地终于忍耐不得,哼了几声,“阿音,你想谋杀亲夫啊……” “你……”阿音按压住火气,道:“你这一大片火伤,若不上些药粉,怕会溃烂。” “呃!”明晔又一声哼。 “你何必为我……”阿音皱眉看着他,“我又不是呆傻,不知道保护自己。” 明晔努力笑了笑:“我怕你会烧坏了脸皮,到时候便哭鼻子了。” “我几时哭!”阿音呸了一声:“有些闲心胡说八道,倒是死不了了。” 明晔又笑了笑:“这些时日,你整日一副忧愁的模样,我都怀疑留下你,是不是我错了,倒是现在,却有了几分生气,不若我们多吵吵嘴吧。” 阿音洒了一大把药粉在他后背,明晔一声哀嚎便不在说话了。 阿音细心地替他擦去烟灰和烧坏的衣料,上了一遍药粉,又洗濯了巾帕。 一声长鸣传来,周利面露惊喜,道:“大王,是赵将军。” 明晔哼了一声。 周利也打了一声长哨回应。 阿音缓缓站起身,看着远处火势渐弱,浓烟又起的树林,转头又去看明晔。 明晔抬头,也看着她,她的眼中是明亮地令人不能直视的光芒,他张了张嘴,轻轻摇头:“阿音……” 阿音深深叹了口气。 “周利!”明晔猛地大喝,同时,阿音甩出一枚自河中捡来的卵石抛出,周利被击中穴道,瘫软在地。 阿音疾步,退出数步之远。 “阿音……不要走……”明晔看着她摇头,悲伤地笑。 阿音摇了摇头,“明晔,我留不下,也不能留下,如果……没有那些往事,……我做不了一只不想不问的金丝鸟……” “没有那些如果!”明晔挣扎着起来,蹒跚着走近。 阿音却又退了数步,她看着明晔愤怒的眼神,又摇了摇头,便飞身离去,似如林间的一道风,再不能追寻。 明晔轰然跪地,脸色铁青。 金丝鸟吗…… 这是座小城,平淡无奇,同任何一座中原的小城一般,饱经战火,百姓却似乎已经忘却了那不久之前的厮杀抢夺,安然地仿佛已经太平日久。 “哈哈哈——”茶楼中传出哄然大笑,方才那说书人正讲到儿媳与公爹偷情,这等下流的段子,却是些光棍们最爱听的,仿佛别人家的事情,旁人的笑话,是最值得可乐的。 “听说了吗?又要打了,前儿我瞧见那赵王的兵马过了庞家渡,不知道这回,要打的是谁家了。”说书人停下歇歇喝口茶,闲汉们便又七七八八聚在一起讲些闲话。 有个黄脸山羊胡的汉子砸吧砸吧嘴,道:“指不定要反了,我就说,这天下,还不知道姓郑还是姓明的。” 有人悄悄捏了他一把,道:“瞎说些什么,迟早你这张嘴得缝起来。” 先前那题了话头的人便道:“听说是西川王反了,皇帝请赵王去平乱呢。” 那山羊胡啧啧一声:“这不是胡说,西川王反了,那闽王和楚王都没动静,赵王远在天边却这么积极,我看是有些阴谋。” “哈哈哈,老林,你倒是比县里的师爷还会算谋,怎么大佬倌们不请你去当军师了。” 山羊胡嘿嘿一笑:“我倒是姜太公呢,可惜啊,这世道,没有那周文王。” 之前掐他的那人又掐了他一把,“不要命了,先前城外铺子就有人胡说什么皇帝不皇帝的,给抓到县里大牢去,你倒好,越说越起劲了。” 山羊胡回头一看,却是个满面横肉的妇人,提着把解牛刀,敲得叮铃当啷直响,山羊胡吓得一蹦三尺高,叫了声:“妈呀!”就跑了。 这妇人提着刀就追,“给我站住!”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那不是你妈,是你老婆,老林,慢些走,跑坏鞋底,还要顶痰盂呢。” 光棍们笑话了一番,又说起了旁的闲话。 旧人 在角落坐着一人,却至始至终没有说话,一顶破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听了一会,似觉得无聊,扔了几枚铜板在桌案上,提了袋荷叶包的吃食便出了茶铺。随后,又在街上转悠,又买了些吃喝玩意的,便脚步随意地向着小城西街走去。 午后,蝉鸣声声,一株偌大的老柳树遮去了小巷半边的天光,也隔绝了无数的热意,男子推开院门,便听见一阵欢笑由远及近,“是阿爹回来了。” 一大一小两个毛头欢蹦欢跳地飞奔扑来,“阿爹,我的糖。”“阿爹,我的布娃娃。” 男子失笑,从随身的布兜里取出油纸包的糖果和一只布玩偶,两个孩子接过,欢天喜地地又向着屋子跑去,“娘——” 男子关上院门,摘了帽子,露出一张魁梧英气的面庞,脸上是幸福的微笑。 屋内走出一年轻的妇人,手撑着腰腹,似有了身孕,面上珠光红润,亦是温文而笑,“文清。” 文清忙上前几步扶着她:“小心!” 妇人嗔笑道:“又不是头一回,我自己会小心的。” 文清笑道:“我哪里会放心,两个大的,有没有闹你啊?” 妇人笑着摇头:“宝儿和珠妹都乖的很。” “我帮阿娘倒水了。” “我也帮阿娘端点心了。” 两个小童急急吼吼的要表功,惹来夫妻二人一阵欢笑。 妇人止了笑声,似左右打量打量,悄声问道:“外面,还好吧?” 妇人身后的屋内走出一人,面色青白,身材瘦削,却正是阿音。 文清拍了拍妇人的手,上前对阿音行礼,“郡主。” 阿音轻轻摇了摇头,“是我打搅了你们。” 妇人忙道:“这几年,郡主音讯全无,阿莲还以为郡主……此番能见到郡主安好,阿莲拜谢上苍来来不及,怎会觉得郡主是打搅?” 文清也道:“若非郡主成全,也没有阿莲与属下的今天,不过些许小事,属下便是万死不辞……” 阿音挤出几分笑意,制止他说下去,道:“哪里需要万死不辞,这世上,死得人还不够多吗?” 文清便赶紧道:“街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流言,倒是赵王似乎已经离开了清河城,也没有人在打听郡主的行踪。” 阿音阑珊地点点头,“那便好,如此,我也不便耽搁,劳你们帮我备些干粮,再雇一辆车,今夜便走。” “啊!”阿莲惊诧道:“郡主何须这般匆忙?”接着,她充满了伤怀地道:“易几次来此,从不提郡主下落,我们也都记着郡主当初的嘱咐,忘了庄家,好好过活,若非郡主此次上门,我们……还都记着给老侯爷老夫人、还有郡主清明上香……” 文清手撑着板壁,皱眉半晌,道:“郡主,你叫我们忘了那些过往,为什么你就不能忘了呢?” 阿音轻轻叹息,道:“是啊,我也想忘了,只是一闭上眼,便是漫天漫地的大火,凄声嘶哑的悲鸣……” “郡主……” 阿莲湿了眼眶,道:“郡主,你现下孤身一人,怎是那些人的对手,叫文清同你去吧。” “阿莲,你……”文清忙挽着妻子的手,道:“你……” 阿莲对他笑着道:“我没事,你看,还有宝儿和珠妹呢。” 一旁的小童忙作出威武的形容,“阿爹,我是男子汉,会保护阿娘和妹妹!” 文清深深吸了口气,摸了摸儿女的头,便对着阿音抱拳,道:“郡主,阿莲说得对,你孤身女子,诸多不便,便是有什么事,属下也不曾忘了拳脚。” “不必。”阿音看着他们夫妻二人,道:“当初我让你们走,就不再想让你们沾染这些事,若非我此次着实……罢了,不必再提了。” “可是郡主你……”阿莲不死心,继续道。 阿音上前,摸着她的肚子,柔声道:“你总不希望你的孩子们没了父亲吧,阿莲,我知道你的心,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不能过的日子,你们帮我好好过下去……” 语毕,阿莲泪如雨下,“郡主,你怎能……怎能……说着这样的话,却还让阿莲好端端得听着。” 阿音轻笑:“之前我便担心你们多思,就当帮我个忙吧,不必再提。” 文清胯下肩膀,叹口气,道:“属下……明白了,这便去雇车。” 他还没进家门,又戴上帽子出了院门。看着开了又阖的门扉,阿音扶起阿莲的手,道:“外面炎热,进去吧。” 阿莲慌忙推辞,“怎能让郡主服侍奴。” 阿音自嘲地笑笑:“哪里还有什么郡主呢?进去吧。” 是夜,一辆小车从巷口驶出,咯吱咯吱的木轮转出干涩的韵律,小城宵禁不严,文清去同守城的兵士说几句,又递了个包袱过去,便被放出了城。 小车又前行了一二十里,月色便有些西移了,车夫拉马住鞭,借着昏昏的月色,阿音同跳下车的文清道:“你也回去吧,送也送不到永远。” 文清又一声叹息,道:“郡、唉……”他看了眼不言不语的车夫,换了口道:“小姐,从此天长路远,还请珍重。” 阿音下车,从发间褪下一枚珠簪,递与他,道:“未知阿莲这一胎是男是女,便当是我的一片心吧。” “这……”文清束手,道:“我们已经深受小姐大恩了,怎可还能受这赏赐。” 阿音失笑,“不是什么赏赐,只是一个熟人的礼物罢了,钱财与我,还有什么重要的,拿着吧。” 文清只得恭敬受下,连声恩谢。 阿音忽有些悲凉,她转身上车,又道:“记得,来日,不管是谁,便是易,你也莫要抛下家人,人生短暂,没有必要为了无干的人抛却性命……” “您……”文清几乎悲恸。 阿音对他笑道:“便当我对你们的吩咐吧。” 文清掀袍,深深拜倒,郑重应诺。 车夫便又一扬鞭,车声麟麟,疾跑而去。 阿音未曾回头,文清匍匐在地,在马车消失于尽头之时都不起身,她或许知道他曾经的忠心,也明了方才他眼中的解脱之色,她的仇恨,旁人,永远不能同样的刻骨。 阿音疲倦地倚靠在车板上,青布车帘散发着并不好闻的油腥气,夜雾中的水汽也时时侵入,她觉得有些发冷,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处境…… 她不禁举起手指轻点薄唇,秀眉轻蹙,——她离了明晔数日,易想来已经得了消息,不知是否正赶来,她一路留下些暗号记印,若是不出意外,应就在这几日可以汇合。太久没有孤身行动,她的精神一直绷得很紧,目下四处寂静,唯有车轮仄仄,还有车夫不时挥鞭的唿哨声。应该没有什么人会对这样一辆简陋的马车动什么心思,她有些放松地垮下肩膀,脑子一时千头万绪,纷杂无比。 见到昔日故人,她似又想起了许多事,是往日南陵庄府内那万千宠爱一呼百诺的静安郡主,是家破人亡时的仓皇奔逃,还有昔日一浮如梦的桃源往事,只是那些都已远去,都已远去……剩下的,唯一如今荒凉的现实,子夜时分,咯吱声声的干涩车轮音。 “驾——驾——”车夫挥鞭,似一个上坡,阿音一个趔趄,险些仰倒,她猛然回神,掀起车帘,车板上挥鞭的暗蓝色的背影纹丝不动。 阿音有些疲惫地吐出口气,随后,冷声道:“阁下哪位?” 车夫并不回答。 阿音伸手,指尖一枚短镖,一甩手,向着车夫后颈划去,不想这人似后脑长了一双眼睛,不曾回头,便出手打飞了阿音的铁镖,阿音反手便抽出袖中的铁索,一时银光闪烁,向着他缠绕而去—— 他却一挥马鞭,将阿音的暗器一扯,连着马鞭扔在车轮下,车轮缠绕着铁索,阿音一惊,铁索反将自己割伤了,她忍着疼痛,脱手甩去铁索,踏着车板跳上马背,要割去缰绳,那人却亦跳上马背,一把短匕横在阿音的颈间,“要死要活?” 阿音知力有不逮,苦笑一声,道:“就算死,我起码也该知道变鬼之后该找谁偿命吧。” 车夫瓮声瓮气地道:“你不必知晓。” 阿音望向漆黑一片的黑夜,风不大,却足够令她惆怅了。 周利看着雕花门扇开了,从门内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十二三岁的小童,背着药箱,忙上前问道:“如何了?” 男子道:“灼伤不深,倒是还好,只是这天着实炎热,不利伤口恢复。” 周利松了口气,忙对从人吩咐:“再去搬些冰来。” 男子看着他大热天带了巾帽,失声笑道:“周副将,某这里有些生发的方子,要不要试试。” 周利那夜被火烧了半边的头发和眉毛,此刻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周利摆摆手,一脸抑郁地进屋去了。 屋内摆设了许多冰釜,进门便一阵阴凉,周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上前给纱帘后捧着本书看的明晔行礼,道:“大王,京中赐下宝药,皇帝还有口谕,说请大王安心在此间养伤,不急赶路。” 明晔不为所动,翻了一页书,仿佛书中的颜如玉、黄金屋令他沉醉其中,充耳不闻身旁之事。 周利有些不安,眼珠盯着自己的鞋尖,又道:“舒夫人方才到了,夫人路上听说大王受伤,万分焦急,昼夜行路不止,属下尊大王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搅,便请舒夫人歇息去了。” 账内依然静悄悄一片,静得能令人听清房内极其细微的化冰之声。 周利觉得脸上的伤口又有些隐隐地发疼,他咧了咧牙,呲了一声,又道:“大、大王,阿音姑娘昨夜出了清河城,属下并未派人跟随。” 明晔又翻了一页书,依旧不曾开口。 周利觉得额头热痛一跳一跳得,明晔未曾叫他起身,便只得继续躬身,背后却沁出一层冷汗来,不知是伤口依旧疼痛,还是眼下这压抑的气息令他透不过气来。 “出去。”明晔终于开口,他的目光也从书页上移开,微微抬了抬头,却又皱眉,似乎因为拉扯了伤口而不适。 周利如蒙大赦,立刻直起身,要退出门去。 “回来。”明晔又一声,他的话语冷然地没有一丝温度。 周利忙站住不动,而后,又上前两步。 “我说了让你派人寻她了吗?”明晔缓缓道。 “这……”周利慌忙下跪,“是属下自作主张。” 明晔道:“自去寻赵焕领罚。” 周利心下一声哀叹,应诺便退出门。 听着阖门之声,明晔放下书卷,盯着博山炉中袅袅而起的沉香烟,香烟中,似乎袅出一双被火光映照地明亮的眼睛。 他蹙眉,挥散了青烟,“我怎么能对你抱有期望呢?” 帝王 “隆隆隆——”巨大的钟鼓声似从天际传来,无数的脚步声齐整如一,一片萦绕着香烟的雾气之中,阿音下了马车,又上了一顶小轿。 她坐下之后,就立刻扯掉了面上的遮布巾,然这小轿,却又是糊上了窗子的,内里暗沉沉一片,随着轿厢被人抬起摆动间,从帘缝中透来的微弱光线,天已经黑了。但除非傻子,才不知道眼下的所处的地方。 道路很长,很远,也很平坦。 她被辗转了半月有余才来到此地,西京之北,这新立的王朝最威严的所在,——永极宫! 这并不令人惶恐,阿音只觉得荒唐,这天下已经有许多荒唐之人、荒唐之事,然她正处在此地,已经是最最荒唐之事。 小轿抬了许久,那布帘之外透来的光线越发的黯淡,接着,有明灯亮起,跟从小轿的人渐渐少去,最后,只有坐在轿中的她,还有抬轿的前后两个人,但这两个人在把轿子停下之后,也悄无声息的退去了。 阿音伸手,掀起轿帘,小轿停在一处庭院之中,但四周依旧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声息。眼前是一座秀丽的宫殿,帷幔重重,灯火辉煌。 遮挡在殿门口的是一架五扇牡丹刻金屏风,绕过屏风,便见到殿中有一座黄铜镂刻的兽首香笼,其中袅袅着龙延香。其后,是一副宽阔的坐塌,并不高,铺满了暗纹织花的软垫,坐塌两旁是两盏高大的九枝灯。 阿音站在殿中,这里没有她落座的地方。 她等着人,等待得也不算久,便听见人群的脚步声,须臾,脚步声在殿外停罢,有人独自上前,他站在门口,身影被廊外的明灯投射在屏风之上,阿音看他左手微扬,似在阻止随从进门。不过片刻的停顿,那身影便愈来愈近,他入内之后,那身后高大的门扇便不急不缓地阖上。 阿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人便缓缓踱步而来,他对阿音视若无睹,待他走到那坐塌前,安安稳稳地坐下,才抬起眼睛,似在打量着阿音。 阿音加重了呼吸的气息,嘴唇抿得刻板而僵硬,她也盯着他,眼神中却没有多少敬畏,而她的脑中,在不停的思考着,飞速的略过无数的假设和回忆。 郑昭的目光锐利、冷漠,似一眼便看透了阿音,——她故作平静的面容后那惶恐不安的内心。 阿音有些愤怒,还有些恐惧,不错,她也会恐惧。她的心情很复杂,除了面对危险的警觉,还有不肯低头的自怜,她没有行礼,那份无谓的自傲令她将头微微扬起,尽管郑昭坐着,她站着,但是他的座位高高在上,她站得卑微至底,她还是用下垂的眼睛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挂出一副轻佻做作的可憎模样。 郑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他已然尊贵至极,对一个可怜的人还是有着这一点包容的肚量的。作为帝王,他着实有些年轻,不过三十多岁,四十不到,身形雄伟,一路走来步履笃定,面容隐含威迫之意,这便是所谓的王者之气吧。 阿音似想到了这个,不由微微发笑。 “庄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他终于开口道。 阿音手撑着香笼,换了个令她稍微自在一点的姿态,笑道:“再一见面,秦王已经为九五之尊,妾呵呵,却如蝼蚁。”她抬起手,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啧啧有声。 郑昭并不在意她那讥嘲的语气,道:“人生际遇,的确是难以预料。” 阿音冷笑一声,道:“人生际遇哈哈!陛下这宝座,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谁能想到呢,安帝,哦不,是吴王,禅位了呢,呵呵呵,陛下真是厚德载物,天下归心呐。” 郑昭似有怒,却未曾显露,目光穿过阿音的面容,望向殿内无数重的帷幔,换了副冠冕的腔调,道:“寡人初立朝,深感求贤若渴,天下之士之臣,若如庄氏,寡人之心安矣。” 阿音一瞬间变色,她几乎迅速将手指勾回袖中,但立刻,她便回神,——袖中空空如也,她也绝非面前之人的对手,而身处此地,她也插翅难逃。她背后已经有了一层冷汗,但是她逼着自己展露出一副不冷不热的笑容:“庄氏尽忠的可非陛下你。” 郑昭将身体往后靠去,单手支撑着,看着阿音这幅惊惧失态的模样,嘲弄般道:“所以庄氏没了。” 阿音终于不再掩饰,她的掩饰本来也就破绽百出,她干脆恶狠狠地盯着郑昭。 郑昭呲笑道:“你不是个聪明人,不过,寡人身边太多自作聪明的人,你这样的,还不至于令寡人生厌。只是你若是一直这般愚蠢下去,也着实令人有些伤脑筋。” “呵呵。”阿音挤出一声冷笑。 郑昭便继续道:“寡人今令史官编撰前朝六百年史,观吕氏之朝兴亡,煊赫数百年间,庄氏名臣名将不计其数,无庸碌之臣,无惧死之将,寡人时时感慨,又叹庄氏竟落得这般下场,着实令人唏嘘。”他看着阿音,道:“寡人已命收殓庄氏众遗骨,建忠祠,以彰天下。” 阿音掩唇,几乎不能控制地尖声大笑,“陛下可真是明君呐,好个千金买骨。” 郑昭面上并无太多神情,连阿音这幅轻佻的态度都没有似方才那般激怒他,只淡淡冷冷道:“南陵庄氏遗孤庄明音封阳城郡主,食邑六百,宫中教养,以择夫婿。” 阿音倏然变色,她紧紧盯着郑昭,冷笑道:“真是恩威并施,天子气象,妾微弱,不过伶仃之人,何劳陛下如此心机!” 郑昭道:“寡人封的是庄氏之女,寡人说你是,你便是,你若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是,自然不会为你多费心机。” 阿音一甩衣袖,直起身,在他面前踱步几回,忽然呲笑:“妾的确愚笨,陛下圣明,既然妾受赏,总比受罚的好,妾谢恩——!”阿音边道,边盈盈拜下,恭敬不已。 郑昭鼻端一声轻哼,起身拂袖而去。 待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不见,她才晃晃起身,面上尽是凄色。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你们说,世间之事便真的一直这么可笑的吗?”她仰头,望着雕花的天花板,高不可攀,“什么权利名望身后百年,都是狗屁!若你们真有魂灵,可会觉得自己死得既冤枉又可怜?”她掩面,失声痛哭。 缓缓有脚步声传来,轻盈无比,阿音觉察,拭了泪痕,转向来人之处,却是一名宫装丽人,自一旁偏殿,掀起帷帐走来。 阿音认出了她,嘲讽一笑:“陆明山果然心机费尽,无所不用其极。” 丽人开口,道:“妾亦是苦命之人,郡主何须取笑。” 阿音转回头,轻微一叹。 丽人又道:“郡主请随我来吧。” 她领着阿音自后门出了殿宇,入目却是一座精致的庭院,回廊曲折,尽头便是一座楼阁,颇有些江南韵味,玲珑纤雅。 二人上了楼阁,进了房内,高点红烛,细焚名香,铺成锦绣,阿音径直在圆桌旁坐下,全不在意那些浮夸的陈设,只盯着丽人道:“素衣,郑昭是要你哄我说出些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呢?还是将你作了看管我的牢头?” 原来她便是被陆明山送来宫中的眼线,她摇头笑道:“郡主精明,妾哪里能哄得了你,宫中侍卫巡兵千万,郡主的能耐,想出去却有些不易,妾又何须做这牢头?” 阿音自嘲一笑:“原来我还是在梦中,你说的不错,我果然只是百无一用罢了。” 素衣却道:“郡主在此,却也非毫无用处,起码,公子他不,是世子他,多了一些同老国公作对的理由,陛下也能好好地同赵王谈一谈了” 阿音眼中一瞬迸出些厉色,眯着眼看着素衣:“素衣姑娘原来已非当初了。” 素衣轻笑道:“妾本为人下之人,不过世子的一柄杀人的刀,如今居高屋广夏,着华服美衣,出入前呼后拥,富贵不可言,更不必做些违心之事,陛下圣明之君,妾为何不择良木而栖?” 阿音嘲笑道:“素衣姑娘真是位识时务的俊杰,着实恭喜了。” 素衣笑道:“郡主聪慧之人,又为何要作自讨苦吃的蠢人呢?” 阿音摇头而笑:“那么李炎呢?你可还记得他。” 素衣霎时变色,她轻轻咬下唇,灯下眼眸一片暗影,道:“世上男欢女爱,不过如此罢了,若是身不由已,那些也不过是奢望,郡主自己不也作出过最合适的决定?” 阿音冷笑,道:“那我这人质,对于他人来说,也是不值一提,郑昭果真多此一举了。” 素衣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既然陛下令本宫好生教导郡主,本宫定然不负圣命,明日还请郡主早些起来,有教导的女官前来教授郡主女子之德。” 阿音面色不佳地看着她轻步而去,重重地吸气数下,看看窗外,明灯琉璃如不夜,不由一丝厌恶之色浮上面容。 夜话 寂、寂、寂—— 是一声声的虫鸣。 滇北素华州城之中,夜正浓,暑气却未消散,衡秋摇着蒲扇,打了个哈欠。 一扇用力,扑翻了新字,两张宣纸并和在一起,衡秋一看,立刻就吓得清醒了,忙道:“公子,我、我” 陆源摆摆手,道:“不必扇了,下去吧。” 衡秋忙收了蒲扇。 陆源又瞟了眼边上污了的字张,道:“烧了去。” 衡秋大气不敢出,捧了字张恭敬地退出,错身之间,孟介进门。 孟介扫了眼衡秋手上的纸,便赶紧上前躬身道:“公子,京中的消息。” 陆源搁笔,团了团正写的字,扔在一旁,抬眼看孟介,孟介自怀中取出书信奉上。 陆源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紧接着,便将信纸收在手中,片刻,他松开手指,指缝中飘落灰白的纸沙。 孟介寂静无声,低头看地。 “哼。”陆源一声轻哼。 凉窗外的夜来香浓郁的香气透过窗纱,袅袅袭来。 街上传来更鼓声,已经二更天了。 陆源指尖轻轻敲击着书案,敲得砚池上隔的蘸满了墨汁的笔都滚落在旁,一张新纸,又污了一点。 良久,他道:“你写一封信,给赵掌柜,令他备一份大礼,以我的名义送去梁王府上。” 孟介应是,欲退下。 陆源又道:“再备一份衣料首饰送去。” 孟介诧异,不禁问道:“要写什么?” 陆源皱眉看着他。 孟介立刻察觉失言,忙躬身道:“小的遵命。” 孟介比平日更小心地退出,才出了门口,却见到一人从廊下走来,这人穿一身竹青绸衣,发上系一条编丝带,手中挥着一把雁尾扇,缓缓踱步而来。 他见孟介,笑着用扇指指门,道:“陆兄还醒着?” 孟介看着透过窗扇明晃晃的烛光,有些无奈他的明知故问,欠身点头道:“是。” 这人便大大咧咧地一推门进去了。 陆源已经听见他在门外的声音了,抬头之时,他便在房中,便道:“叔弘兄不也夜游兴正浓?” 原来此人名为李仲,正是寒山七子之一。 李仲挥挥扇,道:“唉你是不知,我平生最惧热,在这瘴热湿毒之地,真是坐卧难安。” 陆源道:“我还以为叔弘兄数年间渺无音讯,是因为在此间乐不思归了。” “哈哈。”李仲笑了数声,才道:“若非归无所归,他乡又岂能作故乡。” 陆源闻言,微声一叹。 李仲便道:“方才我见你那小仆在院中烧字纸,现下你又这么一副吃了黄连的模样,难道堂堂国公世子,都有些我等俗人才有的烦恼事?“ 陆源失笑,道:“人活一世,又岂无烦恼事?” 李仲笑道:“你也说人活一世,又怎能整日烦恼。” 陆源看向他,见他一副悠哉散漫的模样,道:“你若无烦忧,又何必在此呢。” 李仲挥扇大笑:“倒是我说风凉话了,只是你那烦忧我解不了,我眼下的烦忧,你却帮得了我。” 陆源看着他,道:“哦?” 李仲道:“日落时分,我收到一封信,送信之人并不知道我在此,还是送到先前我那落脚地,却是那店里堂倌辗转打听送来的,所以现在嘛,那写信之人必定也已经知晓了。” 陆源“嗯”了一声,道:“写信之人是谁?” 李仲摇头笑了两声,说道:“容我买个关子,你还记得我为何离了江南风雅之地,来到这边远蛮城吗?” 陆源点头,道:“范如英荐你作郑昭的军师,你进退两难,才一走了之。” 李仲笑道:“也不算进退两难,郑昭此人,有运,有命,有雄才大略,却也有些狭隘心肠,我不事君,乃是怕死罢了。” 陆源便道:“你倒是看得很透。” 李仲又笑道:“我那师兄虽然一股迂气,却也是正直之人,他因着往日恩怨,才卷入那些是是非非,我倒也不好说些什么。” 陆源又一声轻叹。 李仲看着他笑:“不提闲话,再说那封信嘛,我已经烧了。眼下还有个麻烦,这写信的人,也是要让我去做个军师,哈哈哈,我这模样,道师做得,军师却做不得。我若不应,估摸着还有些后事,所以请你帮个忙,我回江南去呆着还妥当些。” 陆源皱眉,“是贺则?” 李仲点头而笑:“不错。” 陆源起身,看着窗外洒落客栈小院满地的银辉,道:“我可以送你回去,但不是回江南,而是去京城,你答不答应?” 李仲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难道你家国公又做了什么?你连我都要算计上了。” 陆源闭目,道:“他年岁日久,却越发偏执了,人心岂能这般好谋算的。” 李仲似又想起来热似的,又摇了几下羽扇,道:“若是去京城嘛,倒也不是不可以” 陆源语气笃定,道:“你必须得去!” 李仲看着他,“嗯?” 陆源便道:“阿、静安郡主在宫中,郑昭估计还不死心如今,她该称阳城郡主了。” 李仲唆着牙唆半天,一拍额头,“难道你们还不曾成亲?” 陆源面色一滞,背过身去,道:“她行事决绝,手段狠辣,又从不计后果,此番落在郑昭手中,只怕连死都不会有人给她收尸!” 李仲看他怒意隐隐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也好,郑昭如今估计已经想不起我了,京城嘛,倒也不坏。” 他搓了几下手指,啧了一声,又去看陆源,道:“不过,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陆源面色深沉,缓缓道:“紫金庄并非是人用过即弃的废子,既然进退不得,不如把这一潭水搅得再混一些才好。” 李仲摇头,道:“看在朋友一场,我劝你还是要三思些才好。” 陆源没有回答,依旧看向窗外,昙花晶莹的花瓣已经开始慢慢的收拢,香气也淡薄了许多 蝉鸣声声,树影款动,阿音支着脑袋看向窗外,不时抿一口清茶。 “郡主,方才的女书,老身可要重复一遍?”一名面目不苟的老女官冷冰冰地道。 阿音手指敲敲桌案,全无所动。 女官重复道:“郡主,老身所读,‘女子卑弱,贞淑以德,从父从夫从子,坐行有忌,谦微自省。’可明了?“ 阿音放下茶盏,站起身,对着一旁侍立的宫女道:“我累了,要去楼下走走。” 宫女齐齐行礼,恭声道:“请郡主专心习书。” 阿音冷笑一声,挑眉看着女官,道:“这便是你的‘尊卑有别,上下之分’?” 女官语无起伏地道:“上有暇,下必谏之。” 阿音呵呵笑道:“那我倒要听听,你还要谏些什么了?” 女官抬了抬眼皮,眼珠下垂,目无旁骛道:“郡主失德失贞,当自悔自省,习先贤之言,读端方之语。” “哈哈哈哈!”阿音仰头大笑,似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待她笑够了,才捧腹坐下,上上下下打量这女官。 她道:“你姓什么?” 女官目无表情地道:“回禀郡主,老身姓杨。” 阿音泛着笑,看着她道:“杨女官,我见你举止恭谨,神态肃然,谦卑守序,乃是极懂规矩的人,可是何时进宫?” 杨女官微微一愣,看向阿音,却又觉失仪,忙垂下眼眸,道:“老身三十年前进宫。” 阿音轻轻一叹:“三十年前,红颜白首,这三十年间,你想必经历了宫廷中许许多多的事情。” 杨女官沉默,片刻,才道:“是。” 阿音便又道:“当今这位陛下登基立国,已经两年半了吧,两年之前,这里可还是前朝宫闱,龙座之上,杨女官顶礼膜拜之人,可还是姓吕呵呵呵呵”阿音呲笑道:“杨女官前朝旧臣,转眼便认新主,又哪里来的贞德呢?” 杨女官瞬间便了神色,她猛地看着阿音,嘴唇隐隐发抖。 “郡主,请慎言,莫作犯上之言。”一旁有名宫女肃声道。 阿音笑得声音尖锐刺耳,看向她:“难道我说得哪里不对?” 这宫女道:“奴等奉命之人,郡主何必为难。” 阿音又一声冷笑,凌身上前,一手伸出,便猛地掐着她的脖颈:“叫陈素衣来见我,若不然我不介意多杀几个人。” 这宫女并无功夫在身,其余几人亦是手无缚鸡之力,阿音捏着她的脖子,看着她面上渐渐暗红,眼珠充血,才缓缓松手,这宫女便无力地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众宫女惊恐地看着阿音,阿音冷声道:“不如请她换个把戏。” 门外早已有人飞奔去请来素衣,不多时,素衣便被宫女内侍簇拥而来,她看着阿音,道:“若是奴婢们不合心意,本宫便另选伶俐的人来服侍郡主。” 阿音不耐烦地看着她,道:“不必了,你不觉得这真是令人厌恶吗?” 素衣一挥手,侍婢皆退下。 随后,她打量着阿音如困兽般的神色,轻笑道:“郡主,世上有两个字,叫做‘认命’,你命不好,仅此而已。” 阿音冷冷地道:“呵,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又算什么?” 素衣笑道:“我的确算不上什么,只是如今,你也算不上什么了。” 阿音深深得吸了一口气,冷声道:“我要见吴王,去告诉你的皇帝陛下吧,你知道我会做出些什么事来,这是为了你好。” 素衣皱眉看着她,久久不语,最后,转身离去。 故君 桥外驿,距离京都两日路程。 驿站内外,长满了合欢树,只是花未开,不知道那开花时节,却是如何的粉霞如云了。 明晔站在窗口,近来,他总是这般沉思,无人敢近前。 周利在门外吸了口气,提声道:“大王,是四君来的消息。” 明晔收回落在合欢树上的目光,道:“进来。” 周利进门,奉上一封书信。 明晔拆开,看完之后,面色发沉,“传鸢子。” 片刻,进门一名半张银面具遮面的女子,这般炎热的天气,她周身却似结满冰霜般的冷然,她立在书案前,只是微微行了一礼,并不开口。 明晔将信递给她,鸢子看完了这信,剩下的半边面容一瞬青白,“这不可能!”她惊诧地几乎握不稳这张薄薄的信纸。 “交趾产香木,十亩树林,一年只收香木尘三两罢了,价比黄金,常用作药物,玉明洲俪人每年花朝节时用来祭祀花神助燃,半分香木尘可使得一星炭火燃上三日不息。月前,中州一带数场雨,林木潮湿,然半两香木尘便足够放起那般大火,你说,这半两的香木尘,又是从何而来?”明晔缓缓道。 鸢子面如土色,嘴唇颤抖,道:“每年玉明洲的香木尘出入皆有数,少司命亲自看管,绝不会流落在外。” 明晔道:“孤自然信公羊君,只是除了少司命和图蚺巫医,还有谁会拿到手这香木尘呢?孤可不信宋振的人会有这本事在眉河来去而少司命会半点不知。” 鸢子沉默,半晌之后,才道:“这些香木尘绝非玉明洲流出。” 明晔轻笑,转回身,眉目微垂地看着鸢子,那面容之中绝无一点温度,“今年,巫医献上的百灵丹有多少呢?” 百灵丹正是香木尘为主料做的药丸,可做男子床笫之用,又有延年益寿病急保命之效,传说服一粒,沉练丹气,一日精进可比三年,正是珍贵无比,做成之后,皆献上永极宫。 鸢子一愣,继而微微皱眉,“四匣,一匣三枚。” 明晔将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道:“那足够将其中的香木尘还原出来放火了,你觉得呢?”他一笑,鸢子瞬间胆寒,她不笨,自然知道明晔的意思,百灵丹都在皇帝手中,除了皇帝,还有谁会把这种珍贵的药拿来提炼出原来的成分呢?她也瞬间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事,已经令她心惊胆战了。 “半两香木尘,烧光那一山树林都足够了,但是孤遇见的火势却大打了折扣,若非是自药中还原而出,效力大减,只怕孤没有命留着了。”明晔边冷笑边道。 “想是如此。”鸢子只得如此答道,她低着头,不敢再去看明晔。 明晔又道:“百灵丹制法皆是绝密,能将成药又析出原本的药材,你说除了制药的巫医,还有谁会?” 鸢子已经惊惧不已,“除非有人知道巫医制药的手法步骤” 明晔一挥袖,看着她冷冷一笑,“又或者巫医本人呢?” “不!绝非可能!”鸢子急忙道:“巫医对大王忠心不已,若是巫医,他可直接拿出未经炮制的香木尘,威力更大,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提炼这成药。” 明晔缓缓笑道:“你说得不错,若是这香木尘从玉明洲来的,自然不会是从这药中又重新提炼的,只怕这炼药之人,还在京都,有人竟然知道如何提炼百灵丹,你不觉得此事,对于俪人来说,十分的需要查一查吗?” 鸢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明晔行了一礼,道:“此事事关我俪人秘辛,鸢子定然查探清楚,给大王交代。” 看着鸢子离去,明晔面上的冷意越凝越深,郑昭目前还不会杀他,他查了,那群放火的人的确是宋振的人无疑,虽然百般掩饰,不过中州并非明州,宋振没有那么大的手腕能够完全掩盖踪迹。但宋振也不会这么蠢到要对他下杀手,他寻些密探来搅合搅合倒是可能,果真要杀了他,只怕他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处境。看来有人是想又要搅乱这才将将稳定的江山,又要挑起新的战火了。那么宋振那里,也混了些别有目的的人,他还不曾发现。 风,从高耸围墙的夹道中匆匆而过,围墙内飘出的几缕绿意浓重的柳枝正摇摆不止,阿音坐在一辆双轮小车中,听着木轮碾过石板路的咯吱声,看着车帘飘飘出了神。 过了许久,久得她几乎快忘了所要去往的地方,小车转过了一道拐角。 几日间,素衣没有寻什么教导的女官来。而郑昭不知所何所想,竟然准许她去见吴王。吴王阿音长长地一叹。 马车已经停下,穿过几道重重的桐木门,她便站在一处并不算宽阔,却十分精致的小院中。 “莫动——”有人说话,话音清澈。 阿音看去,几名内侍三三两两站在小院的水亭外,水亭中一名少年,正聚精会神地描绘着靠在美人靠上的侍女。 少年弱冠之年,清秀羸弱,却眼神痴痴,带着几分憨笑,看着侍女如此的入迷,描绘地异常的专心。 阿音缓缓走过去,那群内侍根本没有理会她,或悄声谈笑,或闲靠枝干打着哈欠。阿音站在亭外数步便不前行了,亭内的少年似顿了顿笔,却又立刻在纸上专心的描绘起来。 阿音便又走上前,她上了水亭的台阶,站在少年身后,看着他笔下的人物,姿态与衣衫皆与那坐着的侍女一般模样,容颜却不似,画中女子绽露着天真娇憨的笑容,美丽而深情。 阿音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待少年绘下最后一笔发丝,一旁的一名中年的侍者端上茶水,道:“大王,来喝口水。” 少年接过茶水,咕噜咕噜喝个精光,用衣袖擦擦嘴角,对着侍者笑:“好喝!” 侍者有些无奈又似对晚辈一般纵容地看着他,道:“大王,说了多少次了,莫要用衣袖擦嘴。”说着,他掏出软帕,细心的拭去少年嘴边的水渍。 阿音认得这侍者,他姓简,简内侍没有招呼阿音,拿着少年喝尽的空茶杯,默默地退下,似根本不认识阿音,仿佛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似的。 少年挠挠头,仿佛才看见阿音,“咦”了一声,拍手笑道:“呀,你是谁?” 阿音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画中的女子,问道:“画得真好。” 少年笑嘻嘻道:“是果儿,果儿比你好看!” 阿音点头,道:“昔日,庄慧妃有倾城之美,自然比我好看。” 少年疑惑地看着她,道:“你认识果儿?” 阿音渺然道:“算是认得吧。”庄慧妃自然姓庄,闺名庄明语。阿音抬起头,看着少年,道:“除了画画,你还会什么?” 少年想了想,道:“我会的可多了,我会弹琴,是果儿教我的,还会念诗,也是果儿教我的。” 阿音笑了笑,“你会得真多,也真好” 少年却似恼了一样,道:“你到底是谁呀!” 阿音垂下眼,道:“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别动!”少年突然道。 阿音看向他。 少年却伸手,将她的脸掰回方才的姿态,拍手道:“你这模样,与果儿真像!” 阿音张了张口,终于不曾说什么,只是点头,道:“是吗,那可真巧。” 少年拉着阿音去了方才那侍女坐的地方,将她按坐而下,道:“别动啊,我要画你。” 阿音顺着他摆弄,随后,果然一动不动,眼睛轻垂,看着池中盛放的清荷,不言不语。 一时,四下唯有蝉鸣。 少年画了许久,阿音便坐了多久,直到日色西斜,那简内侍终于又现身,请少年去歇息,走之前,深深地看了眼阿音。 阿音看着他们离去,亭中只剩她独自一人。 紫霄殿的内阁中,凉风阵阵,数名内侍摇着巨大的扁丝扇送来清爽,殿外是水流潺潺,巧做机巧,流下一片水瀑。 明晔行动迟缓地跪地行礼:“见过吾皇陛下。” 郑昭安然受礼之后,才上前扶起他,道:“熠华,快起来,伤都还不曾好全,不必行此大礼。” 明晔用力地反握着郑昭的手,似吃力地起身,“多谢陛下。” 郑昭牵着他的手,扶到一旁坐下,道:“太医回禀之时,我都还不敢相信,你唉宋振!他——你放心,我定会与你公道!” 明晔额头似因疼痛沁出一层汗水,就算是习习凉风都不曾消散灼痛,他道:“臣这点小伤,倒是无关紧要,只是闵王如此行事,着实令人侧目。” 郑昭亦是重重叹息,道:“唉,如今南疆战局沉重,朝廷初定,着实艰难,宋振怎就这般不令寡人省心!你又寡人如今是左膀右臂皆失,痛心疾首啊!” 明晔微微直起腰,似扯动了伤口,又微吟一声,而后,才道:“臣无能,未能与君分忧。” 郑昭安慰道:“又怎能怨得了你,你为寡人南征北战数年,战功赫赫。你且养好伤,来日,寡人还要倚仗与你。” 明晔又要跪下谢君主倚重,郑昭忙制止,“起来,哪里养成这时时惶恐的脾气了,难道你我之间两年有余不见,同我生分了不成。” 明晔轻笑道:“自然是君臣有别,不比当初。” 郑昭道:“人前可君臣,人后,我们还是兄弟!” 明晔自然又一番惶恐谢恩。 郑昭又道:“你倒是晚来了一步,若不然,今日,还能见到个你意想不到的人。”说着,他看着明晔的神色。 明晔似讶然,看向郑昭,道:“不知是谁?” 郑昭笑道:“半月前,寡人封庄姑娘一个郡主的名号,她虽为前朝旧臣之女,却也有功于寡人,若不是她,当年建州数城怕要折损不少将士才得以拿下,她本就是郡主封称,寡人也不好亏待于她,又加了百户食邑。” 明晔无声呼吸,胸口微有起伏。 郑昭又笑道:“她那脾气,还是那般执拗,寡人却着实有些惧了,古人说: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着实至明之言。她要去见吴王,寡人都不得不准了,今日,便去了南苑。若不然,你倒是能见着她了。” 明晔缓缓道:“陛下赐恩,她却心念旧主,倒是朽木一块,不可雕琢。” 郑昭泛笑,道:“吴王如今安闲度日,她已是我朝臣女,这心念旧主之言,倒也不必提起,先前,寡人见你还是有些淑女之思,不好随意为她安排。听你此言,寡人倒是放心了,天下女子多不胜数,这般女子脾性实非熠华良配,来日,寡人为你另择淑女为妃,这庄明音嘛,我远远的寻个人将她嫁了便是。” 明晔并无异色,灯影投射在他深刻的面容上,将他的眼眸隐藏的更加深邃。 “陛下圣明。” 痴儿 车轮麟麟,明晔斜倚软垫,面色如晦,服侍在侧的舒夫人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待马车驶出宫城,明月已经照亮了帝都,车轮似搁到石子,微微一颤,明晔便轻一皱眉,舒夫人慌道:“大王,是动了伤口?” 明晔不语,摇头。 舒夫人对着车外道:“再缓些!” 马车的速度便又慢了许多。 明晔微微吐出口气,提声道:“周利。” 周利忙靠近车厢,低声听命:“大王吩咐。” 明晔冷声:“易在何处?” 周利摇头,却马上回神,明晔在车中,看不见他,他忙道:“回禀大王,未曾有信。” 明晔鼻息微重。 周利又接道:“之前还能盯着他,后来大王吩咐不得打听消息,手下便撤回人手,现在有些不好找” 车内半晌无言语,周利背后一阵冷汗,只得硬着头皮又道:“易消息灵通,应是知晓了阿音姑娘在宫中,估计已经在京城了。” 明晔轻吐出一字:“滚。” 周利如蒙大赦,忙退开几步,招呼来手下,悄声吩咐布置。 舒夫人见明晔心绪有异,柔声安慰道:“大王手下皆是能人,寻一人罢了,明日便有消息了。” 明晔不曾回应,舒夫人心中微叹,却又扬起笑容,道:“大王许久不曾来京,不知想吃些什么?府中膳食皆寻常,明日妾出门瞧瞧,买些回来可好?” 明晔终于看了她一眼,道:“不必。” 舒夫人黯然地垂下头,轻轻地为他推拿,道:“是妾多事了。” 明晔止住她的手,道:“你歇着吧。” 舒夫人无措地看着他:“大王,妾是不是这些时日做得哪里不对” 明晔抬起手,轻抚着她如花的面庞,叹息道:“与你无关。” 舒夫人轻靠着明晔的手掌,绽开笑容,道:“大王公事,妾愚钝,半点不能分忧。” 明晔摇头,忽然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舒夫人一愣,看着明晔,喃喃道:“妾心中唯有,大王一人” 明晔苦笑:“傻姑娘” “妾”舒夫人定定着盯着明晔,忽地,便滚落泪珠,“大王、是不要妾了吗?” 明晔叹息道:“你跟从我,哪里是你自己的选择呢?” 舒夫人一时泪若雨下,道:“当年,妾被父母卖身,以为就此流落他乡,生死不知,便是沈将军将妾送给大王,妾未曾见大王之时,也是惶恐不已。只是妾命好,才得遇见大王这般好人、又又”她面若红霞,只是车内唯有一盏风灯,不能描绘这般美丽。 “大王,您若不要妾了,妾便不能活!”她垂泪道。 明晔转头,松开手垂下,轻笑一声,道:“这世上,没有谁离开谁不能活的,有些人离开,只怕会活得更好。” 舒夫人不明所以,亦不再哭泣,只是痴痴地看着明晔。 明晔却看向车外,风越大,远处宫墙外的垂柳如丝如雾,那一墙之隔,便是南苑之外了,明晔却皱眉。 九曲长桥旁无数莲叶田田,风卷荷浪,满池清香,阿音独自一人,向着院门外走去,拂过柳丝与清荷,裙畔,沾染了些夜起的露水。 “姑娘,略等一等。” 阿音回头,却是简内侍提着盏风灯走来。 她看着他,问道:“有事?” 简内侍又紧走几步,在阿音面前站定,却将手中的风灯递来,道:“夜色如晦,昏昏不明,姑娘提着灯回去吧。” 阿音看向数步便一处照亮红灯的走廊,又转回头去看简内侍,从善如流地接过风灯,泛着毫无温暖的笑意,道:“简内侍还是如此细心周到。” 简内侍略一皱眉,盯着阿音,道:“姑娘为何来此?” 风拂阿音鬓边的碎发,几缕发丝沾在她的唇上,她一笑,发丝亦划过唇边。 简内侍见她不言,便加重了语气,却又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也瞧见了,他过得平和安宁,也没有你们可以利用的地方,就不能放过他吗!” 阿音吃吃一笑,似嘲讽,又似自嘲:“你多心了。” 简内侍便又长长一叹:“自古亡国之君,能这般保存了性命已是上天厚德,老奴不求其他,只求他将来能老死床榻。” 阿音又笑,轻道:“愿如你此言。” 简内侍被她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激地有些恼怒,他一字一句道:“姑娘,还请莫要再来了!。” 阿音话音渺然,“不会再来。” 简内侍又道:“天道轮回,皆是命罢了。” “命”阿音喃喃,她又笑,笑得凄楚,“多谢你的灯。” 她再不多言,转身便离去,步履似随着夜风而动,片刻便消失于长廊尽头。 简内侍无力地垂下肩膀,缓缓地往回走。 他面上的愁苦再不能掩饰,在这无人的庭院,无扰的暗夜中,仿佛老地已经即将可入土。 他慢慢走动着,到了吴王居所之外,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推门进去,瞧见吴王就着一盏孤灯,在房中一张张翻看他的画册,看着看着,露出笑意。 简内侍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似乎觉得面前的少年变得有些不同,笑容中多了些他平日见不到的东西,他有些担忧,还有些恐惧,不由脱口而出:“大王。” 吴王抬起头,看见是他,便轻笑道:“她走了?” 这一声平静的问询,却仿佛是一道九天轰雷,直劈简内侍的头顶,震得他几乎窒息,他颤抖着唇,看着吴王。 吴王便撒开手中的画册,轻道:“若是果儿还活着,你说,是不是也同她一般大了?”他似想了想,接着又摇头,笑道:“果儿可比她好得多,这又怎么能比” 简内侍几欲昏倒,却又立刻跳了起来,啪——一声拍上身后的门,他紧紧盯着吴王,呼吸短促,额头青筋凸涨。 吴王笑着道:“阿爷不必如此,没人会瞧见,也没有人会察觉的,我都已经傻了十年了,也该令人安心了。” 简内侍忽地泪眼滂沱,跪在吴王脚边,“老奴宁愿您如从前。” 吴王又笑,笑容之中,没有哀切,也没有悲伤,他只是笑如清月,仿佛是宁夜之空,遥于云际的清辉,“从前如今,又有何分别?我还是我罢” 简内侍抬起头看着他,仿佛面前日夜相对的这张年轻的脸,变得陌生起来。 永乐无极 长安城中的夜晚已经来临,平康坊中的热闹却才刚刚拉开了序幕,数条长街,交错的里弄,一座连一座的楼阁,挂满了招展的红灯,满街都是欢声笑语,满街都是氤氲的香气。 时有风流人物,皆聚于此。经纶才子,仗剑少年,来到长安,少有不访名花,不居平康坊。 坊内向北,有洇园一座,春来有牡丹,遍开满园,奇巧雍容,乃是胜景。洇园间壁,正是教坊司的所在,洇园旧园主姓何,战火纷飞,十数年前就不知所在。而后数年之后,今上平定天下,西京太平,园主有位侄儿,回到长安,整顿家业,洇园的名品牡丹才至于埋没了荒草。 常有贵客,借洇园的景色,摆设酒宴款待贵客,今夜亦然,只是来去客人众多,那后来的,都不知今夜主人是谁,主客哪位,陪客又是何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或饮酒于水边花旁,或应和新曲旧词在楼阁花厅。 便没有人觉察在无人的观景楼顶之上,立着一道孤冷的黑影,他的面容无人瞧清,他的身影也没人留意,他的眼睛仿似夜枭般锐利,他的长剑如同寒潭水般无情。 “嗝儿——我、我公府,天朝平定,功不可没那王素安算什么东西?不过谄媚小人,圣上被他搬弄唇舌蒙蔽,倒给他个官儿做,我看、看这些出口闭口圣人云古人说的书、书生,杀得还不够,我要是闽王,还、还要多杀几人才好”说话的是不知哪家功勋子弟,腰上悬宝剑,头戴紫金冠。 一旁便有人应和道:“少公子说得对,今番滇南有乱,若非我武林军男儿好汉,谁人会去抛头颅洒热血。” 众人便各有言语,一时哈哈大笑,一时痛骂数句。 楼巅的黑影无声掠下,落于在二楼的长廊之中,有人经过,有些疑惑,黑影揽过一旁的奉茶侍女,将她按在璧上埋头在她颈间,侍女一愣,只是这般忘情的所在,时有如此,借着红灯的光明,她看清这男子俊秀无匹,不由面红耳赤,半推半就任他索取。 旁人一笑,便错身而过。 黑影立刻放开了侍女,侍女忙道:“奴是探月楼的侍女萍儿。” 黑影未做停留,疾步进了一间花厅,不一会儿,花厅之中进来两人,皆是男子,一人略年长,穿沉香色的长袍,一人年轻些,一身鲜红的箭衣,如血一般刺目。 黑影隐在角落,无人察觉。 那年长的道:“实不相瞒,我府中如今是千头万绪的琐事,少侯的事,何某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那青年冷笑一声:“子放兄,我却不曾有为难你的意思,只是你也知道圣上如今深恶前朝旧事,恨不得杀尽吕氏一朝旧人,你这南陵候的家臣,还能在这西京城中安稳几日?” 年长的男子霎时面如土色,指尖颤抖地几乎拿不稳茶盏,“月公子说笑了,何某不过是个丝绸商罢了,怎会又是前朝旧臣” 青年嘴角全是讥嘲之意,挑起一边的眉毛,似笑非笑,“你若是要同我装糊涂,我倒是不介意与刑司卫谈一谈你的底细。” 年长男子满眼全是苦意,他拿起茶盏,又放下,满心无力之感,“月公子想让何某做什么呢?” 青年十分满意他的示弱姿态,泛唇笑道:“过几日,我府中会有执事前来同子放兄商议,到时候再详谈,今日有美酒佳肴,有娇花美人,实在不适合谈这庸俗之事。” 年长男子苦笑一声,恭声道:“今日酒宴,有司徒盈盈姑娘奉曲,月公子请——” 那青年出门,男子在桌案旁坐下,满面愁容,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两鬓已有风霜。 黑影自屏风后缓缓走出,站在男子面前。男子看着地上一双黑布靴,在慢慢向上看去,悚然一惊,“易!” 易缓缓开口:“何书史,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男子姓何,自是洇园旧主人的侄儿,叫做何令,他见到易,一时感慨万千,却又赶紧去把花厅的门关上,慌忙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请随我来。” 何令打开花厅一侧的暗门,请易进去,他又仔细把门掩上,暗室不过一灯一桌椅,他回头道:“郡主还活着?却怎地进了宫?” 易道:“她活着,当年,她落水,被刘轶诚的人救起。” 何令长长地叹口气,“何令无能,不能好好护得郡主,实在愧对老侯爷的恩德。” 易面容冷然,全无因他的话语而有动容,只道:“我要进宫,你有什么办法?” 何令皱眉道:“日前,满京之人都晓得圣上宽宏有德,善待前朝天子与臣女,只是只有蠢人才真的这般认为,庄家就算死,也难以安宁,你怕是不那么容易将郡主带出宫。” 易没有任何表情,他的面容同他的语气一样的冷然:“你只要想法让我进宫,其余的,不会连累你。” 何令面有思索,终于道:“倒也不是难事,已是六月,宫中采买司要进一批绸绢,我认得一位林太监,他收我一包金珠的好处,答应给我五十车的生意,几日之后,我要运送布料进宫,你可混入。” 易点头:“如此甚好。” 何令却又道:“只是你带出郡主,打算如何?” 易微微一怔,面对阿音,他亦有无力,她心中有恨,决不能放开,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 “那要看她想如何”易道,他推门离开。 何令看着他如同夜鸦般无声的消失于夜色,面上尽是怅然渺茫。 六月十八,无端刮起了北风,这风急促,几乎催天折地。 阿音久久立于永极宫城上的鼓楼之上,听着承平门侍一声一声的“太平安宁,永乐无极。”喊话,微微泛起了讥笑。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又来了,永极宫建成六百一十七年,历经的帝王阿音都不知道已有多少,只是这些天子大都不得善终,这永乐无极的话,令人听来着实有些可笑。 新朝国号为华,华阿音细细咀嚼这个字,荣也,华也。 风声劲急,将她的衣袂牵长,她只披一件纱衣,在风中羸弱地几乎飘飘欲飞,只是她并非飞鸟,飞不出这重重的宫墙,郑昭将他扔在一旁,没有刻薄她,也没有拷问她,仿佛她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令他提不起半点费心的兴趣。 但她并不是真的在郑昭眼中毫无用处,他日思夜想的一件东西,一直被认为在她的手中,或者是他认为她知道那件东西的下落,若不然,他也不会将她弄进宫中,再封她这个劳什子的阳城郡主。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还不想死,起码在仇人都死光之前,她不能死。郑昭在耗费她的心力,还要看她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才好拿捏她,她要比郑昭更沉得住气,她不急,一点都不急,郑昭却不一定了,没有传国玉玺的帝王,总归是悠悠众口,他杀不尽天下有异心的人,那么便需要留着她。 寒山书院中的那片竹林明晔有没有去看呢阿音仰天,轻轻出了口气,明晔明晔她的心有些不安,离去之时,他的眼神令她心悸,那般悲伤和心碎,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心如铁石,只是可惜,没有,她也会心伤,也会心碎 明晔,应该进京了,他那般自傲的人,只怕已经恨极了她,只怕恨不得杀死她。 这样就好,恨一个人,比较容易一些,她也已经习惯被人憎恨。 “郡主,已是卯时,请回吧。”跟从的侍女道。 阿音没有理会,反而沿着墙头的砖道,缓缓走着。 这些侍女皆有些畏惧她,唯恐她不时变脸,索性这墙里墙外,皆有无数的士兵与侍卫,她们不惧她逃走,便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远处,响起礼乐,便有文武百官排列成队依次走去泰元殿,那巍峨高耸的飞檐,庄严壮丽的广夏,钟鼓声声之中,宛若天境,这是帝国的中心。北至雪山,南到大海,茫茫戈壁,滔滔流水,都是郑昭的天下。 他征战二十余年,从一个青涩少年长成了权柄在握的帝王,而他脚下踏着的尸骨,只怕能够填满这座壮阔的宫城。这并非是个好地方,即便有意气奋发的青年愿苦读诗句,只求有一日能够站在太极殿的金砖上侃侃而谈,也有世家淑女渴望帝王一眼回眸,来日便母仪天下,但这是个令人恐惧地能够在六月炎暑时依旧寒彻心扉的地狱,多少亡魂日日夜夜地在此徘徊,多少冤鬼长长久久嘶吼不止。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囚禁了无数人的志向与自由,生生世世都挣脱不出。 她的手不禁紧紧地攀着城垛,殷红的指甲紧紧抠着砖石。 远处,晨雾未曾散尽,那渺茫的白雾之中,朱服紫衣的大臣们踏着庄严的雅乐恭敬无比的拜见天子。 今日并非大朝,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是滇南?阿音微微眯起眼,双手收回,缓缓交错,任凭风凌乱她的一身。 月翎 在极远处的月台之上,有一行人缓缓走来,为首的少年瞧来不过十四五岁,面容却深沉肃穆地令人不敢以年轻而轻忽。他身旁站着一名青年,一身鲜红的劲衣,头戴着宝冠,与少年的沉重模样不同,他嘴角微微泛着笑意,右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一枚金带扣,笑容之中带出些意味深长。 “月翎,何令那处,大概能有多少?”少年问青年。 这被叫做月翎的青年微微一笑,道:“他晓得为殿下效命的好处,愿让出三成利息,一季约有十万贯。” “十万十万”少年若有所思,随后道:“若是依月翎之前所想,这十万也不过杯水车薪。” 月翎又笑,一缕穿过重銮飞檐的晨光照射在他的面上,才令人看清原来这青年的面容竟有倾城之美,莹白的肌肤在晨曦之中,似透明的美玉一般,眉梢眼角,具是风流,莫说女子,便是男子也会为之神魂颠倒。 “殿下,凡事不可过急,除了何令,这富可敌国的富贾豪商,可是多不胜数。” 少年微微松了眉头,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那些列队入朝的大臣,道:“的确,这事不急。” 月翎又道:“殿下,滇南之事,已经令陛下不胜烦忧,殿下东宫之尊,当为陛下分忧。” 少年转头看着他,有些疑惑,道:“大军才去滇南不久,未曾有胜负消息传来,楚先生不是说我暂且不可插手,未免陛下不快。” 月翎一笑,伸出手去捉着少年的手,他的手纤长、柔软,还微有些凉意,少年的手温热厚实,被他这样握着,肌肤相触之时,霎时就激起了心中的异样情绪,少年立刻反客为主,紧紧扣着月翎的手指。 “大军入滇,已经两月有余,明面上没有消息,便是没有什么好消息,昨夜陛下召见定国公、安国公、参候等人在清华殿,子时不散,今日又开大朝,正是殿下为陛下分忧的好时机。”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面上有些愁容,犹豫了半刻才道:“那我该如何?” 月翎道:“诚国公自关南一役断了双腿,其子江昱,却有悍勇,亦有忠勇家将,殿下可使之。” “江昱。”少年喃喃。 月翎微微躬身,“殿下,该进殿了。” 少年松开月翎的手,整整衣衫,阔步向泰元殿走去。 月翎依旧站立在原处,看着少年的背影,眯起了一双凤目,随后,他的目光越过朝臣的长队,越过空阔无边的广场,停留在那城墙之上羸弱如丝的苍白女子,看着她的衣衫似要飞去的羽翼,一瞬间,面容竟如鬼一般苍白。 “月翎”阿音也看见了那个红衣似血的青年,口中吐出他的名字,没有任何的温度。 午夜,永巷深处,霑台坊榭的水亭之中,点着数盏明灯,琉璃明瓦,熠熠生辉。 阿音赤足,伸脚入水,勾起一丛水花,惊飞了水边流连的萤火,她吃吃一笑,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自身后飘来,阿音闭目,轻轻一嗅,如似陶醉,纤手将凌乱的发丝向后撩去,露出半边婀娜的脖颈。 她微微侧头,对着身后一笑,“缭陵香毒不死我,你又不长记性了,月翎。” 那一身鲜红的青年缓缓走来,手中提着一只鎏金的镂花香炉,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香气。 “贱人,原来真是你,你竟不曾死。”青年目中有刻骨的恨意,如同两簇熊熊燃烧的鬼火般,恨不得即刻索去面前女子的性命。 阿音又笑,笑得索然而萧条,“是不是觉得这个世间真是不公平的很,不该死的人坟茔都无处找寻,该死的人,却怎么都不会在眼前消失,比如你,比如我” “你还回来做什么?被你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月翎的恨意在唇齿间徘徊,握着香笼提竿的手指根根发白。 “与你在这里的目的一样。”阿音站起来,丝罗裙袂拖了一地冰冷的水。 月翎猛地抛开香笼,自袖中抽出一柄一尺见长的细剑,一手揽过阿音,那剑便横在了她的脖颈,“我与你不同。” 阿音没有反抗,任凭他将自己的咽喉划出一道红丝,只是泛唇一笑,“如果今日我死在你的剑下,也算是我的报应了” “你!”月翎紧紧捏着阿音的肩膀,几乎要把她捏碎一般,阿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皱,依旧红唇轻勾。 “你不配被我杀死!如果你有良心,早就自己死了。”月翎将她推开,满目颓然。 阿音仿佛同情地看着他,最后终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那美若惊鸿的面庞,有些哀伤地道:“潇江水畔,我便知道我们不会永别,月翎。” 月翎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猛地挥开她的手,冷笑道:“今日,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 阿音背过身,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想伤害你,月翎,这世上,我唯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 “你”月翎嘴唇颤抖,阿音的背影被月光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那半透的衣衫隐现着后背那斑斓的花绣,显得旖旎而多情。 他猛地自后背抱紧了阿音,在她耳边恨声道:“你还要来夺去我什么东西?果儿被你害死,我却不能为她报仇,我杀不了你,我下不了手杀你,你可以远远的离开,可以死无葬身之地,但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贱人!贱人!” 阿音被他喷薄的温热鼻息撩地耳后发痒,情不自禁地偏了偏头,月翎的双臂却如铁钳一般紧紧地箍着她,半分不容她逃开,“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他的话语之中,浓重的悲伤几乎能将阿音淹没,她的面容背对着光明,隐藏在一片暗影之中,令人瞧不出半点心绪。 “你就当,这是命运之恶吧”阿音话音有些阑珊。 “命运命运哈哈哈”月翎笑得凄惶无比,他掰过阿音的身躯,死死地盯着她的面容,“果儿不该是这般的命运,郡主,你知道吗?我常常梦见她,梦见她一身是血,看着我默然无声地流泪,我却半点不能将她解救出那险恶的命运。” 阿音撇过脸,月光将她的面容勾勒地别样哀伤:“月翎,这世间,只有我与你同仇敌忾,我需要你帮忙。” “嗬,嗬嗬”月翎讥笑数声,“帮忙,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阿音道:“我需要你去一趟玉明洲给少司命带个口信” 月翎冷冷地看着她,道:“说什么?” 阿音望着天际的一轮孤月,夜风带来丝丝缕缕的栀子花香,她耳旁的明月珰轻轻摇摆着,“你告诉他,这个天下,还远不曾风平浪静,如果他想俪人远离中原的战火纷争,那么,不管是郑昭,还是明晔,他都不能相信。” 月翎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阿音,“明晔?” 阿音又轻道:“明晔自武南起家,他不会任由故地落入郑昭的手中而无动于衷,我不知道贺则究竟为谁所助,如今想来,能在这一滩浑水之中摸到最大的好处的人,只有明晔。” 月翎看着她孤瘦的脸庞,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目的?” 阿音眼中点点的光辉,不知是烛火,还是她心中的火焰,“我在还一个人情,公羊君曾帮过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月翎忽然大笑,笑不能止,他猛地举手,狠狠地扇了阿音一个巴掌,“你又在同我说谎了。” 阿音没有躲避,生生承下他这个巴掌,嘴角缓缓流下一线红丝。 棋局 “庄明音,除了陆源那个蠢货还信你,你以为天底下还有谁会任你利用?”月翎的恨意不能掩饰,双目赤红,除了恨,他还有深深的悲伤。 “你会被我利用的,心甘情愿月翎,你是个可怜的人。”阿音凄凄一笑,她掏出手帕,缓缓拭去血痕,依旧看着月翎,“我知道你想要郑昭死,但你那些小伎俩不能撼动他的朝廷半分,我也想他死,他逼死你最爱的人,也是我的亲妹妹但你我的手段实在是有限的很。不过明晔就不同了,不管是明晔,还是宋振,都是郑昭的心腹大患。郑昭一直用玉明洲来牵制明晔,那么,让玉明洲同明晔决裂,你猜,明晔会如何呢?” 月翎死死地盯着阿音,想从她的眼中找到些可以令他愤怒的情绪。只是,他又一次恨上了自己,他还是被这个女人说动了,终于,他开口道:“你的口信应当不会只有那么一句话。” 阿音轻笑,自袖中取出一枚锦匣,方寸大小,散发着清苦的气息,余味有些令人意醉神迷的淡香。月翎脸色大变,“这是” 阿音微微挑眉,道:“应该是装了百灵丹的匣子,那里面的东西,早已经没有了,你不是应该很清楚这些药丸的去向吗?” “你如何知道的?”月翎面色微有些苍白。 阿音看着他冷冷笑道:“我猜的,你信不信?” 月翎无言,唯有那如火的目光,透露他此刻的绝望,他应当为此筹谋许久,却被阿音给拆穿。 阿音又道:“明晔在武南经营多年,怎会凭你这点小小的把戏就会相信公羊君会对郑昭忠心,对他有了异心?此事,除了你应该把自己摘出来,其他的,应该让郑昭知晓,原原本本,一分不漏。那么不管明晔有没有不臣之心,在郑昭的眼中,明晔就已经对他心怀不满了,哈他现在还不能对明晔动手,不过杀鸡儆猴倒是必要的,公羊君那边,可要吃一吃郑昭的屠刀了。” 阿音低头,将自己的心和面容都投入阴影:明晔,真是对不住了,是你告诉我的,宋振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我已经等不及你的慢慢谋划,什么坐山看虎斗,那些都是借口罢了,纵然郑昭有负你,利用你,你至始至终,还记得他的知遇之恩。 “你只需要告诉公羊君,他献给郑昭的百灵丹,全变成了放火欲杀死明晔的香木尘。请他别忘当年鷟公主的卦卜,终有一日,月神殿里的四祭司对于明晔来说什么都不会是,人的情分,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月翎接过那小小的锦匣,深深地闭目,随后踉跄地离开。 水榭旁有一丛花,幽谧的静夜之中,枝叶茂密地如遮天蔽地的乌云,月翎离去,直到他的影子都消失在花园的小路的尽头,花后隐藏的人才缓缓走出来,是一身黑衣的易。他挥手弹灭了数盏明灯,掠身上前,揽起阿音的腰肢,又一纵身,踏上水榭的房顶,足尖轻点,便如风如云般在永极宫的殿宇林木间飘过。 夜风将阿音的发髻吹散,满头长发如瀑披散,易在霖山的玉华殿的房顶停下,这里能看尽永极宫的景色,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发觉他们。 “你想做什么?”易松开她,问道。 阿音苦笑一声:“我又要做可恶的事情了,易。” 易深深地看着她,道:“为什么?因为明晔” 阿音伸手,挡在他的唇前,按下了他要出口的话语,道:“与他无关,你还记得当年大司马素让之乱吗?这永极宫,死了一个素让,又来了周安,死了周安,然后是郑昭,下一个呢?你认为郑昭能够做上多久的皇帝?宋振的精兵,明晔的大军,现在还有反乱的贺则,墙头草一般的程济,还有什么建王、裕王、楚王,孙施岳那里都还有数万的西川降军,只要他们有些‘雄心壮志’,只要郑昭的屠刀再斩上几个人,他玩砸了这开国明君的把戏,河东河西的大小人物,只怕又要上演一出八侯之乱的戏码了。既然如此,我便推明晔一把,起码,只有他,还会放吴王一命。” 易那冷峻的面容终于显出一分裂隙,他的目中有些痛苦的意味,“你不是说,再不愿见到战火燃起,再不愿看无辜者丧命吗?” 山巅夜风丝毫不见炎夏该有的热意,阿音的发丝沾染了夜露的湿意,她扬手,指向的是永极宫中轴那座最为巍峨的殿宇,“你觉得现在没有死人吗?现在就天下太平吗?永远不会!郑昭立国两年,午门外的鲜血却比往日更鲜艳些,这世上,只要还有人,还有欲望,纷争就永不会停止!咳咳咳——” 疾风呛得阿音咽下了言语,她满面通红,咳嗽不止。 易仰头,望着月辉之侧的万千星火,将阿音深深地按在怀中,“我知道了郡主,要做什么,属下听命。” 京都城东南为敬安门,越过挨挨挤挤的人群的头顶,可见城内远处的巍峨广厦,道路宽阔无比。 李仲背着书箱,抬头见城门楼上雄浑的题字,不由遥叹:“丁卯年大比至今已有十载,不想我李仲又回到这里,只可惜,物非人非,不可追忆。” 他身后有数名衣着简素的男子,为首的一人对着李仲拱拱手,道:“李先生,我等不便进城,就此别过。” 李仲回身,亦是答礼,“一路多谢照应,请答复陆公子,李仲不忘嘱托便是。” 一行人两相告辞,李仲领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小童子,慢慢悠悠地随着进城的人流。 那童子一路随李仲跋山涉水来到这物丰人阜繁华至极的天子之地,进城之后便只剩下一个表情了,那一双眼睛看什么都不够,他见路边卖的鲜果可爱,差点流下两行口水,又闻酒香喷鼻,连连陶醉,瞧着行人女子娇笑而过,忙不迭地又脸红了起来。 两人出了南市街坊,便是南北通衢的大道,只见道路整肃,车马麟麟,少有行人,两旁的具是高大古木,冠盖如云。 忽听一阵如惊雷般的响声自北而来,道路上数辆本来不快不慢的马车忙避让一旁,不一会儿,那巨大的响声隆隆如潮水般,将夯实的黄土大道席卷起一阵黄雾,仿佛夏日午后一阵令人猝不及防的雷雨般由远及近,霎时就呼啸而来。 却是整整数十黑衣金甲威风凛凛的骑士旁若无人地奔驰而过,胯下皆是装束齐整异常威风的千里宝马,马蹄踏土,犹如疾鼓,这一行人飞驰而过,留下满路的尘灰。 童子忙背过身握着口鼻挥袖散开灰土,边道:“先生,这京都也要打仗了吗?” 李仲看着那群渐渐消失于远处的骑兵,微微摇了摇头,道:“暂时应当不会。” 避让路旁的马车又重新回到道路上行驶,其中一辆绣花绸面外围的马车中响起声音,“不过区区一个贺则,竟然能搅合这么久,陛下真是无人可用啊。” 另一个人道:“哪里是无人可用,开国分封的十二王侯三十六将七十二臣,难道是庙堂之上的偶像吗?而是不敢用罢了,如今这天下不过是各方权衡才将将稳定的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之前的那人便有些笑意,道:“现在陛下走了一车,却留在内线不发,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另外一士走前才好。” 后一人也笑道:“柳公这话还欠早,这棋局之中,谁是车,谁是卒,就连将也不知道是谁呢。” 马车渐行渐远,说话声便也渐渐不分明了。 李仲面色微有些思量之色,那柄插在后领的雁尾扇被他摸下来轻轻摇了摇。 童子抬手捋了捋头发,拍拍衣衫上的灰尘,问道:“先生,走吧,咱们还是先去陆公子家的铺子吧?”他从衣襟内掏出一张字条,挠挠头,道:“东市河东街衡流亭下南桥丹画楼,先生,我去找人打听打听去。” 童子挠挠头,左右看看,欲寻面善的人问路。 李仲伸手却抓着他的后衣领,道:“不必去了。” 童子扭头:“先生认得路?” 李仲微微摇头,“我要先去拜访一位故人。” 童子便将那写着地址的字条又收起来,问道:“谁啊?” 李仲转了转扇子,也有些皱眉:“是啊,先找谁才好呢。” 贪心 夏日天长,酷热难当,无可消遣,尤其是宫闱之中的妇人们,人闲便会生事,郑昭深知此理,因无中宫皇后,便命凤临殿林贵妃统御六宫。 林贵妃每日派下织布绣纺之务,令宫妃不得片刻之闲,众人畏其势,不敢有怨言。 今日,林贵妃给素衣也派下了活计,却是纺三捆纱织薄绢,做七夕日长乐亭游玩之用,素衣皱着眉看着堆了殿前满园的丝物,忍不住皱眉,令宫女各自领去做活。 一旁的一名梳了单髻的女侍,旁人称为冯春,是素衣跟前的得力之人,她悄悄同素衣道:“夫人,昨夜陛下宣张美人满芳园奏琴,林贵妃却因张美人不曾做完活计,向陛下进谗言:陛下令妾掌管凤印,后宫之中,妾可令行禁止,妾谨遵陛下之命,每日无不殚心竭虑,今日陛下却令张美人违妾之律,他日妾还有何面目主持后宫。陛下为其巧言蛊惑,便不再宣张美人。” 素衣斜眼看了她一眼,道:“然后呢?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冯春便又道:“日前,巧工司奉上一匣珠玉,奴婢检看,皆是次等,珠不圆,甚多瑕疵,玉不润,不过俗物,夫人少夺目之宝,七夕宴上,如何令陛下垂青?” 素衣暗暗捏紧手中丝帕,微微挑眉,道:“我又能如何?” 冯春悄声在她耳边密语,随后又低头退开。 素衣瞥了她一眼,又冷笑一声,道:“冯春,你好大的胆子。” 冯春慌忙请罪,道:“奴婢不敢,只是不忍夫人”她偷偷观察素衣的神色,素衣面有不忿,却依旧努力想按捺下这一缕的怨气。 远处,一袭浅绿纱衣的阿音摇着素面团扇从水边走过,她走得不紧不慢,偶然转头,看见长廊水榭四散着支着纱车织机的宫女们,嘴边微微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容。 素衣看着她那略带讥嘲的面容,心中仿佛被一根荆刺给扎了一下,痛得她几乎不能呼吸,时光荏苒,她与她,都不能回到从前,只是她奋力挣扎,也不过是在作茧自缚,她又该怨谁?是陆明山,是陆源,还是她自己 素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道:“冯春,取你的丝线来,我要织纱。” 七月初三,夏已过半,只是天气越加的炎热,雍安门外的广阔的广场之上,数千将士甲胄齐整,列前老将为冯轲,南征北战数十年,此刻跪在龙陛之下,望着丹墀上的戴着十二冕旒冠的皇帝,高声道:“末将定擒贼首献于陛下。” 将士齐声高呼:“必当凯旋见天子!” 数千人齐呼,震耳发聩。 阵前前锋为诚国公世子江昱,一身金甲衣,使得魁梧少年越加如松挺立。 誓师之后,冯轲率军出城,江昱随后,江昱身侧,是一身红衣的月翎,阿音在永台之上眯着眼看着长队出京。 马瑾中月前来的消息,贺则已逃出渔关,去了南堰城,他的兵马陷于图鹿密林,又遭土民夹击,难以施展。叶临带的明晔的人马严守铁桥一带,从不主动出击,此番叛乱将半年,新朝初立,北疆又现乱象,郑昭左右难以支应,还是要用孙施岳的人手了,冯柯先去西川与孙施岳汇合,再一同入滇。 七千金羽军,是郑昭的天子卫,冯柯对郑昭甚是忠心,江昱是满心建功立业的少年心性,孙施岳孙施岳阿音只是曾在平定西川之时,与范如英远远见过他一面。阿音忽然嘴角轻轻一笑,对着身后的易道:“明晔的伤,好了吗?” 易答道:“可以说好了,也可以说不好。” 阿音将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的嘴唇,想了想,才问道:“你能用的人手,还有多少?” 易低头,道:“十三行人,尽由郡主差遣。” 阿音眉间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哀意,她将手指收拢又松开,才道:“很好,你让子规与渡去楚地,去给楚王胡谏之送一份礼,这礼嘛——”阿音自腰封中取出一张细纸条,递给易,又道:“便是这两颗人头。” 易看过,问道:“是谁?” 阿音道:“是郑昭安插在楚王府中的眼线。” 易领命离去,便是风,也没有他的身影飘忽,没有他的步伐无声。 木屐声声,阿音下了永台,风雨长廊绵延不见尽头,她缓缓走着,轻轻摇着竹丝扇,几无神情。 “这是什么?”远处有人说话,隐隐约约的声音透风而来。 “是丝,夫人领十束丝,纺四尺明纱,做一领帔帛,欲献贵妃。”说话的人是一名黄衣的宫女,眉间长一颗朱砂痣。 阿音靠在廊柱旁,嘴角微微噙着一丝笑意,扇风将她的鬓发微微摇动。 她身后的侍女提高了声音,上前道:“郡主,午后炎热,该回清兰殿了。” 那边说话的二人听见声响,齐齐一惊,立刻转头看来。 阿音看着黄衣宫女手中捧着的丝帛,笑道:“原来?丝纺纱,做的衣衫是这般轻薄美丽,陈夫人真是巧心妙手。” 黄衣宫女面色一变,盯着阿音,那捧着帔帛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阿音旁若无人得依旧挥着小扇向前走去,她身后的几名侍女面面相觑。 清兰殿外,涓涓流水淌过庭院,阿音随意披着一件素色的单衣,伸手摘取了一支半开的新荷插入发髻,等她把碎发抿过耳后之时,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来的只有一个人,阿音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陈夫人真是沉不住气呐。”她转回头,看着素衣。 素衣面色微有些青白,她近前,居高临下看着坐在水边的阿音,道:“你想做什么?” 阿音吃吃一笑,“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你想做什么?” 素衣看着她发间红艳欲滴的荷花,有些颓然地叹口气,道:“素衣对于郡主来说,不过是蝼蚁罢了,请郡主顾好自己便是,莫要管些旁的闲事。” “哈哈哈。”阿音大笑,她站起身,托起素衣的下颌,细细抚摸着她的面容,道:“永极宫中美人无数,郑昭为何会宠信你呢?” 素衣偏开面庞,将双手轻轻交叠,至于小腹前,道:“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过是因为我只是个识时务的人罢了。” “嗬”阿音又一笑,道:“太子今年已有十五吧。” 素衣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抿着唇。 “你知道世上什么能让人不幸吗?”阿音的指尖自素衣的胸口划过,又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对于我来说,‘身不由己’四字,最为绝望与不幸,不知阳城郡主以为如何?”素衣斜眼看阿音,微微挑眉。 阿音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道:“我却认为‘贪心’二字才是要使得你困顿的枷锁。” 素衣呼吸一瞬停滞,面色更加青白,“这与郡主无关。” 赌 素衣呼吸一瞬停滞,面色更加青白,“这与郡主无关。” 阿音一笑,轻轻勾着素衣的垂下的金步摇,在她耳边轻道:“不如我帮一帮你。” 素衣眼睛看向水中亭亭玉立的新荷,道:“素衣跟随陆世子多年,学到的东西不少,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不能相信郡主的话。” “呵呵,呵呵呵”阿音掩唇而笑,“你知道的,女人骗男人通常都很容易,如果把另一个女人也骗了,却不太容易。” 她笑得委实动听,其中又带有一丝丝的低沉,显得更加百转千回,连斜插发髻旁的一支红宝石步摇都摇摆不止,她越笑,素衣的脸色就越难看,她紧紧咬着唇,直到眼角都隐隐有了水光,“郡主想帮妾什么呢?” 阿音收了笑意,歪着头看着素衣,很是满意她这愤怒而隐忍的可怜的模样,道:“你不用这么着急把林贵妃弄死,就算她死了,下一个统御后宫的也不会是你,难道你要一个一个都把她们杀了不成?” 素衣眼中闪过一瞬的狠戾之色,道:“她不过是个贱人罢了。” 阿音伸出涂满了丹寇的血红的手指,抚过素衣腰际,在她身后轻道:“就算她刻薄你,你为了几尺布料,几匣首饰沉不住气,也真是蠢得可爱。” 素衣呼吸瞬间急促,面上最后一丝冷静霎时崩裂,“那些东西我还不放在心上,她、她要给我吃红花,我才” “嘘——”阿音将手指放在她的唇畔,轻道:“我记得林贵妃是护国公林铮的女儿?” 素衣点头。 阿音又道:“林铮是郑氏的家臣,三代的忠心,他却连个皇后都不舍得给,只是为了那死了的姜氏,这么想想,郑昭还是有些痴情的,呵呵,你说对不对?” 素衣面容如水,毫无波澜。 阿音吃吃一笑,道:“如今林氏权柄在握,六宫为首,好像她也生了个儿子,我记得还是金武州之时所生,那时郑昭正陷临潼,被周安围困,险些全军覆没,幸而林铮带两万人马及时赶到解围,紧接着又传来林夫人的分娩之喜,郑昭欢喜至极,称为嘉儿,算来,也有八年了吧。” “八年八年”阿音轻轻地道:“八年至今,林氏细心教养儿子,学文习武,无不经心,你说,她怎会甘心让她的儿子只当个二皇子呢?” 素衣眼珠微转。 阿音轻笑道:“有时候,借刀杀人,比自己动手要便利许多,你说是不是” 素衣的肩膀因呼吸轻轻起伏着,荷香清逸,沁人心脾,那戴着荷花的女子笑得比花还要妩媚,她看着她,她的笑容,如同掺了毒药的蜜糖,素衣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该相信她,但是这蜜糖委实太过诱人,让她不得不端起来再咽下去 素华州城城西,有一座了元宝楼,楼高三层,内外庭院,缓缓踱步绿羽孔雀,数十房间,装饰着南北奇珍,摆设四季不败的鲜花,可谓奢华至极。 主楼最下的大厅之中,每逢三,便开赌局,今日坐庄的无人识得真面目,赌客们也不在乎那出了三千两黄金的冤大头究竟是谁,他们只知道如今押大小的赌桌上,一名男子面前已经堆满了筹码,他赢了十三局,那些筹码算来,已经有了七千两银,跟着他的散客也都挣得盘满钵满。 此刻,这穿了蓝布花澜边长衫的男子一双眼睛里闪着过于狂喜的光芒,他双手颤抖着,嘴巴咧开,呼吸实在是过于急促了,他这辈子虽然见过不少钱,但都是别人的,但是此刻,面前所有的钱都是他的,他真真切切地赢到手中,这些钱,他可以把相好从青楼中赎出来,再买栋大宅院,做个富家翁了。 一旁的赌客也在盯着他的手,看他买大小,跟着喝口肉汤。 庄家笑眯眯地道:“客人今日运气旺得很,不管买哪个都不会亏。” 男子看看左右,不过一大一小的字,终于下定了决心,把一叠竹雕画漆的筹码推到大字上,赌客们纷纷跟上,扔上自己的筹码。 “落定离手,这位旺气的大爷买的大!”庄家高声嚷道。 男子身边凑过来数名丽妆的女子,依偎在他身上,“大爷今日好手气,奴有好酒,送与大爷解渴。” “大爷,奴叫青青” “奴是兰兰。” 男子闻着这些女子身上过于香浓的脂粉气,掺和着一群赌客的烟味汗味,被闷夏的热气蒸腾着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他的眼睛正盯着庄家摇出颇有节奏的色盅,全心全意地几乎眼皮都不眨,着实无心旁顾,伸手就将她们统统推开,“滚滚滚,庸脂俗粉。” “哎哟大爷好凶” 一群女子被他轰走,娇声叱咤,腰肢款摆地去寻别的主顾了。 元宝楼三层楼之上,越过雕花的栏杆,能将楼下的赌局看得清清楚楚,座中有三人,两人年轻,一人年长,其中一名年轻的公子,穿着暗金绣云纹的长衫,腰上悬着一枚紫玉的玉环,面如冠玉,身如修竹,正是陆源陆大公子。 “大公子的这个网撒的,却只网了这么一条小鱼,实在是不值当的很。”他对面坐着的是个更年轻的少年,瞧着不过十六七的模样,开口便笑眯眯,嘴角还有两颗欢喜甜蜜的梨涡,透着精灵古怪的调皮。 陆源但笑不语。 倒是那年长一些的男子笑道:“此人倒也罢了,倾童,你瞧那人,你可认得?” 少年顺着他的指点,看向一个在角落抽旱烟包黑缠头的老头,瞧着倒是仿佛个寻常农人的模样,他却仔仔细细看了好几眼,随后大吃一惊,道:“这人是玉明洲少司祭宰图的人?薄先生,俪人不是一向不踏足滇地吗?” 薄先生一笑,道:“大公子收到消息,贺则的探子数日前见了少司祭,听说贺则给少司祭送了一张玉明洲的古地图,上面包括了如今在滇王手中的雀谷和薄河源。” 倾童面色一变,“所以月神殿这些老东西还嫌俪人死得不够?又要来掺和了?” 薄先生但笑摇头:“若只是如此,宰图也不会派这人来这里了,看来他们也在犹豫,毕竟,十长老四司命还有鷟公主都各有打算,此事够他们吵上一阵子。” 倾童转而看向一直看楼下好戏的陆源,问道:“大公子什么打算?” 陆源拿取一只青瓷杯,自斟了一杯素米酒,道:“马将军不是又折损了不少人手嘛,这世上,雪中送炭总是要比锦上添花更令人深刻一些。” 倾童挑挑眉,哈哈一笑,道:“我听说新皇帝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大公子的雪中送炭,只怕再拖下去,人家就不稀罕了。” 债 陆源轻笑,道:“来的是天兵天将,还是黑白无常,现在还未可知” 倾童揉揉鼻子,忽地,楼下传来一声惊呼,“这不可能!” 原来那赢了一堆银山的男子面前的筹码被庄家一扫,只剩了一半,他登时瞪大了一双眼睛,满头的虚汗,看着笑眯眯的庄家。 “赌桌上自来有输有赢,大爷这把输了,下一把再赢回来不就是了。” “你、你”他你你你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元宝楼不是街边的赌铺,他撒不得野,他鼻孔撑得老大,粗气喘进喘出,心一横,把面前所有的筹码尽数推到大字上,粗声粗气地道:“都、都押上!” 这回旁人倒是有些犹豫了,没有一窝蜂地跟着他押大。 庄家见他入觳,高声笑道:“好嘞!买定离手,胜负天定,四六为大,二三是小,开——” 男子紧紧盯着庄家押着色盅的手,满眼紧张之色,连手心都黏湿了一片。 赌徒们夹七夹八的乱叫,“一二三,小小小!” “大、开大!” “小,天灵灵,地灵灵,是小!” “大大大!” 庄家缓缓揭开,“二二三,小!” 登时,咒骂者有之,欢呼者有之,那本来的大赢家此刻一脸的土色,双眼通红,不过短短两局,他从万贯身家又到一无所有,那晕晕乎乎的不切实感让他一下子不能回过味来。 “不、不可能!你出老千!”他终于能喊出声了,指着庄家大怒。 庄家笑容依旧可鞠,“客人之前赢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还想咋呼,下一局已经开始,没有人理会他了,一穷二白的人,在赌局之中,连条狗都不如,他立刻被人给挤开了。 “客人手气好得很,不过暂时没了本钱,再来一局,定然回本。”这时,从一旁过来个瘦子,笑得亲切。 男子扭头看他。 这不过是个老圈套,只是再老的圈套,有人上钩,便也百试不爽,等到男子在赌桌前又站了半个时辰之后,他已经不知道签了几张借条了。又一次开局之前,他还想再借,他不过输了几局而已,下一把定然能够赢回来,可惜,那个不停借钱给他的瘦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两名高壮如牛的打手。 这男子被两个打手拎小鸡一样拎到了三楼惯在地上,他哎哟哎哟叫了好几声才直起腰。 陆源看着手下递上来的欠条,笑了笑,看着他道:“不过两千两而已,怎么能这么对通宝号的二管事呢” 男子一惊,他输了钱欠了债都没有被陆源一口道破身份来得惊恐,“你、你是谁?” 陆源笑眯眯道:“周管事不必惊慌,在下不过是个生意人,生意人的消息,通常灵通一些罢了。” 周明成看着陆源,觉得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笑得有些令人发毛,他小心翼翼地道:“这、我能还上的,公子还请宽限几天。” 陆源依旧含笑,“听说周管事有位红颜知己,是朱楼里的巧儿姑娘,周管事为讨美人欢心,亏空了些银子,今日才来元宝楼挣些银两填补,周管事一年加上红利也就两百两银的收入,不知这两千两的欠款,不知怎么才能还上呢?” 周明成霎时面如土色,双手抖得筛糠,后背又被浸湿了一片,他不是蠢货,知道入了陆源的瓮了,眼珠子转了很久,才终于道:“不知道公子想让周某做些什么?” 陆源笑道:“周管事为通宝号效力多年,挣下一座银山也有了,如今却依旧这般清苦,连喜欢的女人都不能得到,这为他人做衣裳的差事,做着也无甚意思,是不是?” 周明成眼睛低垂,盯着陆源身前桌案的锦垫,一颗颗珍珠串成的丝绦垂挂而下,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嘴唇抖了抖,道:“公子说的是” 陆源笑着从身旁侍女的托盘中夹起一张油纸写就的契书,道:“这是巧儿姑娘的身契,从今日起,她再不必迎门卖笑,周管事只需眷抄一份通宝号的来往细账拿来,这张契书便是你的了。” 来往细账但凡做了大买卖的商号,一年来往无数银钱,各方好处皆盘根错节,总有好几本账册的,给商会看的,给官府看的,给老板看的,显然,陆源要的不是那种糊弄外人的表帐。这明细册子,着实是要紧再要紧的物事。周明成跪坐在地,踌蹴着,他不时抬起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到最后,他擦的还不如汗水冒的勤快,额头登时就红通通一片了。 陆源也不急,始终含笑。 终于,周明成下定了决心,道:“多谢公子成全。” 看着周明成下楼,一旁的倾童道:“通宝号是宋振在滇城的钱袋子,做的都是木材生意,大公子要抢了他的生意,干嘛这么大费周章啊,在林场做点手脚就行。” 陆源轻笑,道:“紫金庄还缺这么点钱吗?” 薄先生也笑:“紫金庄已有十艘五帆的大船,听闻南洋一带盛产香料珠宝,这海上的生财之道,钱财也如海浪一般滚滚呐。” 倾童挠挠头,道:“宋振就在明州,紫金庄出海要走明州泉城的码头,他难道要拦了大公子的生财之路?” 陆源唇角微动,似笑非笑。 薄先生对着陆源行了一礼,道:“大公子这里已经布置下去,那学生也该回去了。” 陆源对他点点头,薄先生从容离去。 倾童看向陆源,道:“你们中原人做事九转十八弯的,我可真不明白。” 陆源失笑,举起酒盏微微沾唇,道:“宋振的手实在是伸得太长了一些,滇王深恨宋振夺其利,我卖个人情给他,顺便再送宋振一个惊喜,陛下对滇南叛乱之事视如心头大患,我若是让他知道宋振和贺则做了生意,给他送了造反的本钱,会如何呢?” 倾童瞠然:“宋振和贺则有勾结?” 陆源一弹酒盏,余声袅袅,对着倾童笑得和蔼至极。 倾童恍然大悟,拍拍屁股站起来,道:“我原来觉得叶大哥这人心眼多,比起大公子你,他真是耿直许多。” 陆源无语。 倾童当着陆源的面,直接把外边的衣衫给脱了,又放下头发甩了甩,原本的少年郎便变成了一个清秀可爱的妙龄少女,她对着陆源抱了抱拳,道:“多谢的大公子的刀剑和粮草,我也该回去了。” 陆源对她含笑点头,又对左右道:“送恭姑娘。” 喜事 “咳咳——咳咳咳——”夜来,起风,霑台坊榭的水雾渐生,阿音住了琴音,一手按下,古琴骤然轰响,伴随着她咳嗽声,听起来刺耳至极。 一旁侍立着的宫女互相对视,最后只是齐齐垂下眼眸,皆无动于衷。 “都下去。”阿音掏出手帕,微微点了点唇角 宫女们便齐齐行礼,依次退下。 明月缺又圆,阿音起身,望着窗外的明月,眉头成川,久久不能舒展。 “咳咳。”喉间发痒,她按捺不下,又咳了数下才停罢,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烫,她不能招太医,若是病死了倒也罢了,比死更可怕的是落在郑昭手中生死不能,她很小心吃食,也绝不露破绽。 她的手指轻轻点着窗台,忽地一阵眩晕袭来,她猛地踉跄一下,忙扶稳了身体,她心中一沉,似想起件事,便将右手手指搭在左手手腕上,摸了许久的脉,阿音缓缓松开手,心口却在卜卜跳动着。此刻,天地之间,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朦胧一片,眼前茫然不清,半点不能分明,而她几乎连呼吸都不能。 命运,何其的可悲! “笃笃笃——”传来一阵的敲门声,同时响起的还有素衣的声音:“奴婢们回禀郡主似有恙,要不要本宫宣太医来。” 阿音猛地转头,双手颤抖地几乎不能把自己支撑,她急促地呼吸数下,才平复了心情,道:“不必。” 素衣在门外又道:“郡主不必讳疾忌医,若是小病不医,酿成大病便不好了。” 阿音怒道:“滚。” “吱呀——”一声,素衣反而将门推开,她看着立在窗边阿音,灯下的面容苍白如纸,缓缓走来,道:“你不必慌张,奴婢都让我打发了,我目前不会害你的。” 阿音冷笑,“是郑昭目前不会害我吧。” 素衣低头一笑,“今日,我听到一个消息,本来算是一桩喜事,只是对于郡主来说,不知道算不算了。” 阿音走回琴案旁坐下,道:“是么。” 素衣轻轻笑道:“圣德皇后故去之后,圣上甚为厚待姜氏一族,为扶持太子,封了毫无军功的国舅姜黎伯做了建宁候不算,今日还为姜氏寻了个好姻亲,郡主不妨猜一猜,这位建宁候家的乘龙快婿是哪位?” 阿音讥嘲般一笑:“若是姻亲果然可靠,吕氏的江山也不会被驸马国舅国丈们给祸害没了。” 素衣举袖掩唇,笑道:“郡主真是心宽的很,我听说这位姜小姐是圣德皇后的侄女,建宁候的掌上明珠,长得美丽动人,心性温柔如水,世上男子,任是百炼钢,也怕绕指柔啊,不知道赵王这样的英雄,会不会变成守妻奴呢?” 阿音眼眸低垂,面上毫无动容之色,只是置于琴案下的手,在袖中紧紧地交握着,她道:“太子得此助力,可谓如虎添翼,真是可喜可贺,只是,对于陈夫人来说,这个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素衣面色微变,一瞬过后,她又扬起笑容,“那么对于林贵妃来说,这个消息更坏一些。” 阿音微微抬起眼,灯火瞳瞳,耀人眼目,她一笑:“那么林贵妃的应对之策定要快些才是,若是圣上的赐婚诏书颁下去了,可不好再做手脚了。” 素衣看着阿音一脸笑容,眼眸如丝,在灯下尤其妩媚,忽然有些失神,她自己微微皱了眉头,随后道:“不知道林贵妃如何才能使得此事不能成呢?” 阿音忍下喉头忽然涌起的一阵酸苦之意,依旧含笑道:“林贵妃的法子多得很,只是她一向心怀有些狭窄,想必还要宣泄些私怒,对她来说,最好的法子嘛,便是毁了这位可怜的姜小姐的名节,圣上自然不好再做这桩媒了。” 她又看着素衣,轻轻笑道:“她若是这般行事,让圣上知晓了,岂能不恨?” 素衣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阿音忽然冷笑道:“郡主的心肠真是歹毒,这对于郡主来说,是不是也在宣泄私怒呢?” 阿音忽地站起,脚步微动便立在素衣面前,素衣一瞬变色,欲躲开,只是她身手有限,即刻被阿音制住,阿音的尖利的指甲如铁爪般箍着她的咽喉,直到将她推到墙角,再缓缓收紧手劲。 素衣登时气息进出不能,满脸涨红。 阿音冷笑道:“我没有必要帮你,若是你再惹我不快,我弄死你了,郑昭也不会把我如何。” “呃呃”素衣几乎连呻吟都不能,双目渐渐充血,手脚胡乱比划几下,在她快断气的时候,阿音猛地将她松开,素衣软软地跪坐在地。 阿音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不如我再给你个好建议,林贵妃算计明晔,你再卖个人情给他,可比你躲在后头得到的好处多得多。” 素衣靠在墙角许多才算喘匀了气息,她缓缓地爬起来,再不看阿音一眼,踉踉跄跄地出门了。 霑台坊榭之中再无一人,阿音终于脱力一般跌坐在地,她索性就地一躺,望着画着彩漆的天花板,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今日,谢国公家有宴,谢国公得郑昭赐的前朝范国公主的宅院,亭台楼榭,分外雅致,时常借些名目宴请,今日是荷花宴,只因后园一湖满池娇红。 谢国公开国功臣,郑昭器重之臣,宾客自是纷至沓来。 谢家的小姐迎了一般年纪的小姐们,正在水边的暗香亭中吟诗作对玩耍,不过十来岁的女孩子,都是一般的名门闺秀,先玩了传花作诗的风雅之事,随后又起了琴棋书画的题目。 其中有一位容色出众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有了倾城的姿色,穿一身浅紫的纱衣,戴了金玉的凤钗,一颦一笑,无不动人,此刻坐在水边,正摘取了一支荷花,蹙眉之后,又提笔深思。 一时,忽地又来一群侍女簇拥着过来一名红衣少女,看见这紫衣少女,欢喜道:“姜姐姐,你怎地在这里?姐姐一向不出门,上次我在家请客,姐姐都只礼到人不到,果然还是谢姐姐的面子大。” 姜玉睿忽地有些脸红,只是低头一笑,并不言语,一双美目含情,半如春水半如花。 一旁的谢小姐过来,揽着红衣少女笑道:“并非是我的面子大,面子大的人呀”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红衣少女眨巴眨巴眼睛,问道:“是谁啊?” 姜玉睿霎时面红耳赤,起身去推谢小姐,娇嗔道:“你莫要说了,若不然我走。” “哈哈哈。”谢小姐娇声大笑,道:“可不是我不说哦,你们也都瞧见了,有人呐,害臊了!” 称心 “你整日胡乱玩笑,我哪里害臊了”这反驳着实无甚底气的很,反倒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姜玉睿的一张粉面,又红了三分。 红衣少女好奇心重,忙问道:“谢姐姐,你快说呀,究竟是谁呀?” 谢小姐给两个人一人一边拉着,笑个不停:“你们要想知道,问她自己吧。” 红衣少女忙松了谢小姐,去拉姜玉睿,笑道:“好姐姐,告诉我嘛,悄悄的说,我不告诉旁人。” 旁人便笑道:“痴儿,你见她脸红成这般,定是她意中人也来了。” “哎呀!意中人?”红衣少女忙问道:“是谁呀?姜姐姐。” 姜玉睿羞得面红如赤,被这红衣少女不住问得恨不得寻个地缝躲起来才好,便忙避开,扔了手中的荷花,握着脸道:“不同你们说了,尽会捉弄人。”却离了众人,穿进一片紫薇花林,她身后的侍女忙追去。 红衣少女也要去追她,谢小姐笑着拉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红衣少女忙道:“真的?” 谢小姐含笑点头,“是我母亲在建宁候夫人处晓得的,其实今日就是为了此事才办的。” 红衣少女忽地嘻嘻笑道:“我也要去看看那位明将军是什么样子的,我哥哥说他武艺过人,俊美不凡,夸了好几年呢。” 谢小姐点点她的额头,道:“你呀,总是爱凑热闹。” 红衣少女对她吐吐舌头,又对众人笑道:“等我去看了再回来告诉你们。”说完便像一阵风一样带着群侍女浩浩荡荡地走了。 众人都笑道:“还真是个魔王。” 姜玉睿进了林子,脚步匆匆,待见后方无人追来才停下,却不想她的侍女们也没有跟来。她扶着一株花树,微微喘了喘,又忙捧着自己的脸,依旧是热滚滚一片,也不知是害羞的,还是热的。 这会儿花林寂静,蜂蝶纷纷,她平复了下心情,掏出一方绢帕,拭了拭额头,又扇扇,边走边赏花。 迎面而来一名打扮利落的侍女,她瞧见姜玉睿,忙迎上前来,笑着行礼道:“姜小姐原来在这里呢,让婢子好找。” 姜玉睿瞧她眼生,不由问道:“你是” 侍女笑着答道:“婢子是国公夫人处的奉花使女,方才小姐进了林子,我家大小姐遣人四处找您,婢子正巧送了一捧清露香荷去给小姐们赏玩,便被大小姐抓了差事了。” 姜玉睿脸又红了红,轻声道:“劳烦你了。” 侍女笑道:“姜小姐随婢子来吧。” 这花林曲折蜿蜒,假山重重,流水潺潺,若非这侍女引路,姜玉睿自忖定会找不回去了,不由心下有些感激,便边走边道:“你叫做什么?回头我谢你。” 侍女笑回道:“婢子叫如意,这本是婢子份内之事,小姐是客,怎好让小姐谢奴婢呢。” 姜玉睿又道:“瞧你说话伶俐,定是谢夫人倚重之人吧。” 如意摇头,又笑道:“夫人身边聪明稳重的姐姐好些,婢子算不得什么。” 两人过了一处小桥,对面便是一大片幽静的竹林了,姜玉睿走着走着,觉得这路越发僻静,不由疑惑,问道:“如意,此为何去?” 如意看看前方,又看看站住不动了的姜玉睿,道:“小姐有所不知,前方是后园一处轩馆,叫做称心园,园中今日摆设铺成,迎来了一位贵客。” 姜玉睿眉头微蹙,“贵客?” 如意笑笑,“小姐今日来此是为何呢?” 姜玉睿立刻涨红了面庞,她举起丝帕,装作擦汗,却掩不住那一汪秋水横波目流露点点情愁。 哪个女儿不想知道将要嫁的人是何模样?旁人口中千百句,也不如自己亲眼一观。 她立刻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不住地将手帕绕着手指尖,拧了又拧。 如意笑着上前拉她,道:“小姐请吧——” 称心园,称心园,不知今日,谁能称心又如意呢? 姜玉睿进了房中,见房内摆设精巧雅致,窗外凤尾森森,明光点点,帷幔飘飘,好一处风雅至极的所在。她心中思及将要见面的人,在这边幽静的屋中,也难免不能平静。 她缓缓在一个绣墩坐下,轻轻呼气吸气,心口却依旧还是扑扑直跳。她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等回过神来,那婢女如意也不见了,偌大房子,只剩下她一人,而她本来要等的人,也迟迟不见。 她登时有些慌张,忙站起身来,左右看看,出声唤道:“如意,如意?” 却没有人应答。 风吹纱帘,依旧款款,如波如烟。 姜玉睿心中不安,欲出门离去,不想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呻吟声,她唬了一跳。 “呃啊”紧接着又是一声。 姜玉睿大着胆子寻声而去,却见屏风之后的卧榻上,躺着一名素衣的男子,空气中隐隐还飘着些酒气,想是醉了。 她细细打量这男子,见他一张文雅俊秀的脸庞,面上有些因酒意而染上了几分红晕,更显得风流潇洒,她不禁红了脸,想起之前旁人说的明晔将军的好话来,这男子,应当就是吧 “彤儿,拿水来。”男子闭着眼睛吩咐,拿手背挡着透窗而来的光亮。 这里自然没有什么彤儿。 姜玉睿抿抿唇,去桌上斟了一杯茶水过来,轻声唤道:“茶来了,请吃吧。” 男子微微支撑起身躯,伸手去接茶,再缓缓打开双眼,将茶水送到嘴巴,一口喝尽,又将空杯递了回去。 姜玉睿轻轻接过,她手指上带着几枚宝石戒指,指尖还染着凤仙花汁,与那素白的茶杯相映着。 男子忽然狐疑,抬起头缓缓向上看去,姜玉睿一张脸红得比美人蕉还要妩媚三分。 男子笑了,缓缓道:“多谢姑娘。” 姜玉睿低着头,全是羞涩,“举手之劳罢了。” 男子又笑:“若非姑娘,在下就要渴死在梦中了。” 他的嗓音流水一般,带着几分初醒的磁性,边说边笑,姜玉睿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些平静的心有开始胡乱地跳动了起来。 “你既醒了,那我便走了。”姜玉睿放下茶盏,低头绕过屏风。 男子却起身,道:“你叫什么?” 姜玉睿有些疑惑,他不是应当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便回头看着他,轻声道:“大王不曾看过庚帖吗?” 如意 “大王?”男子皱眉,随后又展容,笑道:“不是什么大王,是如意。” 姜玉睿满是不解的看着他。 他笑道:“你方才,难道叫的不是如意吗?” 姜玉睿点点头,“是如意方才,领我过来的婢女,叫做如意。” 男子笑道:“婢女?你想是听错了,这满府之中,没有什么婢女会叫如意的。” 姜玉睿瞠然,忙道:“这是为何?” 男子依旧笑着道:“因为我便叫如意。” “你?”姜玉睿霎时无措,她有些慌张,忙道:“这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怎好开口说她来了这里是见未来的夫婿,却又认错了人呢? 忽地,门口进来几人,是之前的那红衣少女和她的侍女们,红衣少女一见屋内两人,有些惊讶,忙道:“谢家哥哥,姜姐姐?” “谢家哥哥?”姜玉睿满是疑惑地看向男子。 男子笑着同她道:“在下谢蕴。” “这失礼了。”谢蕴,正是谢家的大公子,姜玉睿咬着唇,满是无措。 “凝珠,你怎地也在这里?”谢蕴看着红衣少女,笑着问道。 凝珠转了转眼珠子,道:“我正巧路过的。” 谢蕴一笑,“正巧路过我这称心园?”称心园在国公府最北段,清净是清净,只是偏僻的很,去哪里都不会顺路。 凝珠晓得瞒他不过,索性不答了,却又看了姜玉睿一眼,同她笑道:“姜姐姐,方才你这么跑了,你那些侍女找不见你,慌作一团,咱们快回去吧。” 姜玉睿现在是既尴尬又难堪,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才好,凝珠这么说,她自然应好。 看着凝珠同姜玉睿一行人匆匆离去,谢蕴先是笑了几声,随后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姜玉睿随着凝珠走了一路,忽然问道:“郑妹妹,谢府之中,是不是没有侍女叫做如意啊?” 凝珠“噗呲”一声笑,道:“姜姐姐,你问这个做什么啊?” “我”姜玉睿实在有些不好开口。 凝珠便道:“是没有,因为谢家哥哥小名便是这个,亲友之间晓得,所以便没有人会给婢女取这个名了。” 姜玉睿却更显得心事重重,那个引她去称心园的侍女,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府花园有一座小南山亭,亭边有一池清泉,泉水之后飘着几朵红莲,碧叶相映,更显有趣。 明晔坐在水边,看着水中的红锦鲤游曳来去,听身后的侍女回禀,“大王,谢大公子来了。” 明晔一笑,道:“他的酒也该醒了,请他过来吧。” 片刻,鹅卵石小道上缓缓走来依旧那身睡得有些褶皱了的衣袍的谢蕴,他向着明晔微微一礼,便自己站起了身,道:“赵王好生闲适。” 明晔笑道:“正是尊府令人宾至如归。” 谢蕴却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那位姜家的小姐,是你让人引去称心园的?” 明晔笑道:“怜香惜玉的谢公子,难道有美人投怀送抱都不开怀吗?” 谢蕴苦笑,道:“我说你进京之后一直闭门不出,我父亲一请你却来,还以为我们谢家的面子比旁人大一些,原来你却是来算计我的。” 明晔哈哈一笑:“那也是你心甘情愿让我算计,若不然之前的酒怎全不推辞?” 谢蕴笑道:“我也是想看你葫芦你卖的什么药,没想到你胡扯什么不好,非要让人说什么‘如意’,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明晔笑着眼眸轻眯:“此名甚好,令堂拳拳爱子之心。” 谢蕴摇头轻叹,随后问道:“究竟何事?我虽猜着几分,却还是不甚明了。” 明晔便道:“今日,你府上的宴会,除了令尊故交,还有几位京都新贵,不知宁安候马继你可认得?” 谢蕴略略回想,点头道:“方才子桓兄引见过。” 明晔笑道:“他与你家从无来往,你猜他为何要来这私宴?” 谢蕴皱眉道:“倒是不曾请他,只是常有不速之客,我却也不曾留心。” 明晔便道:“此人因林铮提携,才得高官厚爵,只是他搞错了一件事,给他爵位的不是林铮,而是皇帝陛下,他效忠的对象有些不太对,你觉得对于陛下来说,臣子忠心的人不是自己,该有多么不快。” 谢蕴微吟,随后问道:“他今日来此” 明晔轻笑:“是有人给他作了个圈套,借此激怒皇帝,或者,给皇帝一个处置功臣的好借口。毕竟姜家是陛下给我寻的姻亲。” 谢蕴有些了然:“他欲对姜小姐不轨?” 明晔摇头:“他还不至于这般昏头,只是他喝的酒,与旁人的有些不同方才,若是姜小姐在紫薇林中再停留片刻,便会遇上那情难自已的宁安候。” 谢蕴冷笑:“这倒是有些意思,不知那筹算之人,是将谢家当做傻子不成?” 明晔笑道:“不,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此事若成,有两个结果,一是败露了,那么宁安候必当受责难,谢家亦令皇帝大失颜面,而林铮也绝不会摘得干净,姜家更不会善罢甘休,若是皇帝有心追责,那么尽可借题发挥;若是不曾败露,那便是原本的戏码了。既然此事现已不成,你觉得又如何呢?” 谢蕴豁然开朗,“宁安候依旧会受责罚,林铮还是摘不干净,姜家恼怒之余,也会追查,那我们谢家,更不会当做没有发生的事就是太平无事,只是倒霉的人,换成了那设局的螳螂,那么那个黄雀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明晔笑道:“正是如此,只是,你还是不知道另一件事,那原本喝了那壶酒,在紫薇林中的人,正是你。” 谢蕴微微眯了眯眼,看着明晔,道:“原来是这样,呵呵,大王好一手将计就计,偷梁换柱。” 明晔轻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在谢府之中算计谢大公子,这主意并不算好,我又怎好向你邀功呢?” “所以你知道谁是那只黄雀了?”谢蕴无奈地一笑,明晔不曾进谢府的门就在算计他了,若不然今日就不会赴这宴。 明晔一笑,笑得如同天边明媚的日色般晴朗,他看着手边一只画着彩画的粉彩茶盏,莹白的杯壁上是清荷数枝,“啊,算是知道了吧,只是那黄雀估计也是被一个训鸟人给做了叼牌的工具罢了,事到如今,既不是螳螂的本意,也不是那黄雀的本意了她,嗬嗬” “她?”谢蕴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他的眼角都忍不住跳了两下,道:“是她” 明晔便没有再说话。 赏赐 却见侍女又来回报:“大王,郑将军家小姐前来求见。” 谢蕴顿时看向明晔,明晔微微一笑,同他道:“看来你这小表妹,也不是省油的灯。” “凝珠?”谢蕴有些头痛。 “请郑小姐过来吧。”明晔吩咐道。 片刻,侍女引路在前,郑凝珠在后,一张娇俏的小脸此刻绷地紧紧地。 她先是对着明晔敛衽一礼:“小女见过赵王。” 明晔笑着请她免礼,她又便直起身,又喊了谢蕴一声:“谢哥哥。” 谢蕴亦是答礼。 明晔笑问道:“郑小姐可有事?” 郑凝珠扫了一遍小南山亭内外,不过几名侍女与年轻侍者,还有明晔与谢蕴二人在亭外闲坐,她的目光落在明晔身侧一名侍女身上,这侍女装扮寻常,长相也寻常,面带着笑意,显得温柔又可亲。 郑凝珠死死地盯着她,最后问道:“这位姐姐,是赵王府上得力之人吗?” 谢蕴皱眉,道:“凝珠,不得无礼。” 郑凝珠却一副不问明白誓不罢休的神情。 侍女不答,反倒看着明晔。 明晔微微颔首,随手拿过一盏茶放到唇边。 侍女便笑着行礼,道:“是。” 郑凝珠又问道:“姐姐可是叫做如意?” “噗——”明晔一声轻笑,将茶盏放回案上,站起身,背对着郑凝珠,望着水中一群游曳的红鲤鱼。 谢蕴则将手撑着面庞,面露几分无奈的笑。 侍女面不改色,依旧笑意盈盈,“是。” 郑凝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还激地起了几分怒色,“姐姐的名字真好。” 侍女含笑:“多谢郑小姐夸赞。” 谢蕴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板着脸,同郑凝珠道:“凝珠,你若是无甚要事,就先回去吧。” 郑凝珠抿着唇,死死地看着那侍女,最后将目光落在明晔修长挺拔的后背,仿佛要在后面瞪出个窟窿一般,才开口道:“大王,凝珠方才先是见这位如意姐姐将姜姐姐迎去称心园中,后又见有人绑了一名奉酒的侍女去了后院柴房,看守甚为牢固,不知是为何呢?” 明晔看着面前面含怒气的少女,有些好笑,道:“小姐该问主人才是。” “你”郑凝珠又是一阵恼怒。 谢蕴苦笑,明晔狡猾,只将郑凝珠推给他对付,只得同她道:“凝珠,此事不与你相干。” 郑凝珠愤然,“此事自然不干凝珠的事,只是凝珠与姜家姐姐相厚,故而前来问个明白。谢哥哥与赵王皆是男子汉大丈夫,为何要戏耍姜姐姐一个弱女子,她她不是木头人,不会伤心难过” 听此言,明晔却有些收了笑意,他轻轻摇了摇头,还微一轻叹,道:“小姐言之有理,确为在下轻狂,在下定当向姜小姐赔罪。”他还一鞠到底,满面诚恳。 谢蕴暮地看向他。 “你”郑凝珠不妨他竟然如此,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喃喃道:“姜姐姐她方才回去哭泣许久,还望大王同她说清楚,讲明白。凝珠只是不忍她如此伤心,失礼了。”却是低头一礼,便匆匆离去。 看着郑凝珠消失在小路尽头,谢蕴转向明晔,道:“熠华,那位姜小姐可是貌美如花啊,你若成了这亲,倒是比现在被陛下处处防备,千方百计的算计的处境好上许多。” 明晔轻笑,摇头道:“我若是只要一日不将兵权让出来,他一日不会放心,和娶谁没有什么关系。” 谢蕴有些叹息,道:“帝王之心,风云莫测啊。若是真如之前的局,你自然做不成姜家的女婿了,只是现在,你接下来该如何推辞他的‘好意’呢?” 明晔眉目微垂,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 日头拼命的炙烤着大地,入夏至今,绝无一滴清雨,听着树枝间传来的声声不歇的蝉鸣,阿音立在水位低了数寸的莲池旁,有些神游天外。 “李姐姐,这水晒得差不多了吧。”有宫女在不远处的庭院中穿梭嬉戏,长廊之外,晒着一盆盆清水,那是为了晚间乞巧之用。 另一名宫女看看天色,笑着道:“不急,等下夫人出门之后,咱们再收回来。” 阿音沉默着,不时挥一挥小扇,面如静水,绝无波澜。 若是她算得不错,今夜,有人便会倒霉了,哼,久入鲍肆,不闻其臭,一个个争得可真是起劲的很呐。 那她呢,她在其中又算是什么呢?她应该什么都不是,一个根本没有关系的人,一场热闹的看客。 阿音微微冷笑着,有趣的很,有趣极了,若是没有她还愿意再看得久一些,郑昭还是没有记住教训,他应该一开始就杀了她的。但是她现在不得不要提早的离开这个看戏的好位置了,她的时间不多了,她需要想想怎么离开这里,离开之前,她还可以做些事情 阿音维持着那散淡冷漠的模样,但那不经意展露的些微笑容,竟令人有些发寒。 西华殿中,今夜有宴,明月半圆,歌舞正浓。 林贵妃本盛装打扮,只是那如花面上不知为何有些冰霜之色。 众妃子争奇斗艳,正趋奉坐上天子,不时自请歌舞,娇声笑处,又奉美酒。 素衣坐得远了些,冯春正给她打扇,她举箸,夹一箸馔肴,轻轻送至口中,瞧着皇帝意气风发的笑容,有些生疑。 林贵妃依旧高高端坐,今日还罚了两名不曾做完活计的宫人闭门织造。 “陛下,妾近日习古人诗词,甚觉辞藻精美,读来口舌生香,便排演歌舞,今日献吾皇驾前,万望陛下不弃。”是一位姓金的美人上前献艺。 皇帝大笑,令她演来。金美人便去换了罗衣,引一群女伎,踏着笙箫吹奏的曲子,缓缓跳来一支月歌。 曲为新曲,词是旧词,美人罗衣如水,舞姿醉人。 皇帝看得满脸带笑,目不转睛。 冯春的扇子轻轻地摇摆着,素衣忽然转回头,瞪了她一眼,“不必打了。” 冯春便放下罗扇,低头退自一旁。 素衣转动眼珠,却又盯着林贵妃,林贵妃面容不改,珍珠步摇的滴坠之下,眼眸冷冷。 一曲舞罢,皇帝向着金美人招手,金美人不曾换下舞罗衣,便盈盈上前,娇声一唤:“陛下。” 皇帝笑眯眯道:“爱妃才情过人,寡人甚悦,要何赏赐,尽管说来。” 泥潭 金美人掩唇而笑,道:“陛下此话当真?” 皇帝大笑:“难道寡人不是一言九鼎?” 金美人转动灵动娇俏的眼珠子,却看向林贵妃,吃吃一笑,“那妾说出什么来,陛下可不要反悔呀。” 皇帝笑道:“自然不会反悔。” 金美人便站起身来,莲步轻移,双颊带笑,到了林贵妃身边,抬起一只手,轻轻巧巧地向着林贵妃的发间一摘,那支三联明珠垂步摇便到了她的手中,她一双美目流转,看向皇帝,笑着道:“那妾要姐姐这一支钗,可好也?” 此举无礼至极,一瞬间满殿之人尽皆无声,林贵妃自是惊怒已极,竟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咯咯咯咯。”打破这沉默的只有金美人自己,她掩嘴大笑,“姐姐可不要小气,妹妹就喜欢这钗,故而厚颜求陛下赏赐了。” “啪——”忽地,一声脆响,还不等她笑够,娇艳的脸上登时显出五指印来,却是林贵妃气得发抖,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她身后的女官急忙上前,取出绢帕擦拭她的手指,边道:“贵妃保重。” “陛下”金美人握着脸庞,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这才缓缓开口,“贵妃失仪了。” 林贵妃眼眶登时红了,她看着皇帝,嘴唇颤抖,“陛下忘了,这还是妾诞下昱之时,陛下赠予的珠钗。” 她说的是赠予,而非赏赐,正是昔日夫妻之情,却非今日君臣之分。 皇帝忽有些感怀,良久不语。 “陛下”金美人轻轻啜泣着。 素衣微微抬高了下巴,扫视了一眼其他人,有人低头,有人窃笑,她便也低下头,不教人瞧见她唇边一抹冷笑。 “林氏殿前失仪,闭门思过,德妃暂摄凤印。”皇帝终于道。 林贵妃一时泪如雨下,坐下另一名宫妃向着皇帝站起来行礼,轻道:“是。” 素衣微有些皱眉,却终究还是低头。 便有内臣上前,对着林贵妃低声道:“贵妃请——” 林贵妃举帕拭泪,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却没有看她,林贵妃忽地凄凄一笑,随后昂首离去。 贵妃离去,众人无声,那位娇媚的金美人都低头敛息,皇帝似有些索然无味,便也甩袖起驾。 一场夜宴,不欢而散。 只是明日,不知前朝后庭,又该起何波澜。 霑台坊榭的庭院之中,阿音支起香案,郑重地对月拜了三拜,明月皎洁,星汉迢迢,此夜,真是好夜,她直起身,听脚步匆匆而来,唇畔噙一丝笑意。 “郡主好兴致。”素衣出言便是冷嘲热讽。 阿音毫无不愉之色,将手中三注清香插上香炉,才轻笑道:“七夕拜月,乞巧而已,想必陈夫人今后不必飞针走线,这巧也不必乞了。” “你!”素衣按捺下恼意,道:“郡主之前所说,却并非如此。” 阿音转过身看着她满面不甘,不由又笑:“我之前说了什么了?” 素衣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算稍稍冷静了下来,她隐忍着道:“郡主想必已知,陛下责罚贵妃失仪,令贵妃闭门思过了。” 阿音失笑:“哦,陈夫人想必也松了口气,若不然陛下深究,岂非也罪责难逃?毕竟夫人亦是想要浑水摸鱼之人。” “庄明音!你什么意思!”素衣一双眼睛瞪着阿音,气得上下牙关都在发抖。 阿音轻轻笑道:“难道陈夫人是在物伤其类么,毕竟君王之怒,如翻云覆雨,谁知来日这失意之人,不是自己呢?” “你你”素衣登时被她气得失了理智,立刻道:“不过是闭门思过罢了,改日若是出来,还是贵妃,她都如此行事了,为何为何不废了她!” “啊哈哈哈哈”阿音握着嘴扶着香案大笑不止,笑得步摇的丝绦都勾在了发髻上,“素衣啊素衣,我真是有些喜欢你了。” 喜欢你的蠢。 素衣却半点都笑不出来,她余怒未消,被阿音给笑得脸色又难看了十分,“郡主想说什么?” 阿音笑够了,终于道:“林贵妃倒霉了,你现在有捞到什么好处没有?” 素衣撇开脸,不曾说话。 “既然半点都没有好处,还教旁人捞了实惠,你这为他人做衣裳,何必这么积极,她现在最恨的不是你,与其你一个一个将她们斗倒这么辛苦,不如留着,让别人去狗咬狗,岂不是更有趣些?”阿音挑着眉,缓缓说道。 素衣微吟,随后气息渐渐平息,她看了阿音一眼,道:“倒是要多谢郡主了。” “不客气。” 看着素衣离去,阿音一阵冷笑:林氏玩完了,太子岂不是少了一个心腹大患?这可不是她愿意看的,过冬蛇虫,尤其之毒,只怕接下来的永极宫,才更好戏纷呈一些。 七夕过后数日,永极宫中甚为平静,德妃一切皆循旧例,只是她心性温厚,便是有宫妃少交了活计,也不曾责罚。 林贵妃处没有半点消息传出,仿佛真的在诚心思过了。 阿音望着阶下水中满池娇艳的红莲,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素衣时不时的要来恶心恶心她,今早,又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明晔要娶姜小姐了,佳期正是来年三月二十八,郑昭亲自做的大媒,英雄美人,真是可喜可贺的很。 阿音不知道自己该是如何的心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早已经猜到结局了,她在提醒素衣要卖人情给明晔的时候,就会料到他可能会应下这桩亲事,这算是一个试探 他既然应下亲事,那么,就代表阿音轻轻呼出一口温热的气息,现在,明晔需要郑昭相信他,他本来的处境是可以超然在外的,但是当他入了局中,就需要步步为营了 情爱不过是世上最无谓的东西,她不需要,他也不需要,那便这样吧,那只是一场梦,一场可以收纳心底的梦,梦中,她被感动了。 兜兜转转,终究,她又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鷟公主曾说她一生耗费心力,不过泥潭深陷,任凭挣扎不甘,唯有困顿二字,一过多年,她说得不错,而且对极了阿音闭目之后又睁开,敛去了所有的哀伤和脆弱,目光又重新变得坚定,她需要去找那位失意的林贵妃聊一聊。 人情 赵王府的雨边亭中,明晔含笑看着面前这一身布衣,一领羽扇,本应该谈笑自若、举止从容而现在却面露几分愁态的文士,道:“李兄江湖逍遥,倒是别样自在。” 李仲摇头一笑:“大王取笑了,这逍遥二字,只怕是与李某无缘了。” 明晔笑道:“李兄来京数日,直到今日才上我府门,不知我有何可效劳之处?” 看来他早就被明晔知晓了行踪,那之前几日踌躇真是庸人自扰,李仲连笑容都微滞了,那柄本轻缓摇晃的雁尾扇也有些停罢,他有些苦笑,道:“大王日理万机,李某本不该拿些闲事前来叨扰,只是着实无甚门路,故而厚颜求见了。” 明晔但笑不语,只是拿起一盏鸟食,去喂亭檐下那笼中叽叽喳喳的金丝雀。 李仲只得站起身来,深深一鞠,道:“大王想必是知晓范如英的下落。” 金丝雀在笼中跳来跳去,叫得欢快愉悦,明晔唇边微微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意,道:“算是吧。” 李仲问道:“在何处?请大王明示。”他有些急意。 “范如英范如英”明晔手指搭在鸟笼边缘,笼中鸟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指尖,他一弹指,鸟儿便吓得吱吱一叫,跳到了角落,两颗绿豆般大的鸟眼之中全是警惕。 明晔转身,看着阶下站立着的李仲,见他虽是恭敬态度,只是瞧来,倒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姿态,明晔冷眼看着他,看了许久,静默之后,才道:“范如英有些书生意气,一去两年有余,只言片语不通旧识,倒是决绝的很。” 李仲低声一叹,只是默然。 明晔便道:“此事,你找范如英没有用。” 李仲讶然,看着明晔,怔怔道:“大王何出此言?” 明晔微叹,面露几分冷然,“能让你不远千里来京的,除了庄明音,还会有谁?” 李仲一听这个名字就又忍不住皱眉,只得道:“世人都说宁可欠人金银,也莫要欠人人情,可惜李某凡胎肉身,又贪生惧死,只得还了旁人的救命之恩罢了。”说着,还有几分苦笑。 明晔冷声道:“郑昭不会放她。” 李仲愁意更深,道:“不过是块石头,他如今富有四海,不拘哪里寻一块玉石新雕一个玉玺便罢了,。” 明晔失笑,道:“天下如李兄这般通透之人,倒是没有几人。” 李仲叹口气,实在不觉得这是夸奖,只得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郡主这回,可是有些倒霉了。” 倒霉这究竟是她庄明音倒霉,还是旁的人倒霉了。明晔面色几番变化,忽地收紧手劲,那装着鸟食的青瓷小盏猛然碎裂成数块。 李仲见他一身冷峻,又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的小米与碎瓷,先是有些讶然,随后略一思索,便有了几分了然。 “李兄不妨在这里住下,聚贤酒家可算不得隐秘行踪的好地方。”明晔说完,便垂袖离去,地上的碎瓷之中,还有几滴鲜红的血迹。 李仲摸摸下巴,无奈一笑:“这倒是有趣了。” 是夜,明晔拆开一封才送到的密信,看完之后,他的脸冷得仿佛冰潭深渊之中透出的寒意,他猛地将信纸捏在掌中,死死地捏着,骨节紧绷,指尖发紫。 良久,他觉得自己的呼吸终于能够回复了之后,才张了张嘴,出声道:“把鸢子找来。” 有人应声而去。 明晔看着幽幽烛火,忽地苦笑:庄明音啊庄明音,老天何其恶毒,为何要让我认得你,为何要让我 盏茶之后,鸢子进门行礼,明晔背对着她,面朝着向水的窗外,道:“香木尘之事,你可有眉目?” 鸢子面容阴沉,道:“算是有只是” 明晔微叹,“只是那个人本该死了。” 鸢子瞠然,随后缓缓点头:“是。” 明晔冷声道:“你不必查了,那人已不在京中,你去西川。” “西川?”鸢子不明。 明晔讥嘲地一笑:“月翎,昔日的裕公子,如今,可是大华太子驾前宠信之人,正为太子分忧,随大军欲前往滇南平乱。” 鸢子面目忽青忽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明晔微声一叹:“许是他亦抱有天真的幻想吧。” 鸢子紧紧皱眉,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杀了他!既然都已经死了,那就让他死得更彻底一点!”明晔眯着眼,话语之中,绝无一丝温度。 鸢子却问道:“大王,此事,要不要禀报鷟公主?” 明晔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你觉得呢?” “他毕竟是公主的兄长”鸢子有些迟疑。 明晔缓缓道:“玉明洲中,除了公羊君,其他的人都认为昔日的裕公子,已经葬在了八荒山之中,现在月神殿中的主人已经是鷟公主了,要是再凭空冒出来一个裕公子,你觉得会如何呢?” 玉明洲势必有一场大乱!十长老心思各异,不过目前有外患,才不至于内乱罢了,鸢子顷刻明白,立刻抱拳应是,便转身离去。 明晔看着手中的密信,是易的行踪与昔日庄家密使十三行人的下落,近日,这些人都有变动,他将信放在火上点燃,烧尽。 “阿音,当年方国维宴上那番心情,我此生不想体会第二遍,你这般执拗,我究竟该拿你如何呢”他轻轻自语,眉目之间,全是悲色。 门口,有一个柔弱的身影端着托盘缓缓走来,她看着掠身离去的鸢子,又看看守在门口的侍卫,挤出几分笑容,道:“秦楚,大王歇下了吗?” 秦楚摇摇头,“夫人,大王吩咐不得打扰。” 舒夫人抿抿唇,有些悲伤,“我、我那我还是回去吧。” 灯影之下,这柔弱的女子更加可怜,秦楚忽起了怜悯,忙道:“夫人留步,属下、向大王禀报。” 舒夫人转过身,看着他,“多谢” 书房中的明晔已然听见,见秦楚叩门而入,面色冷冷,“让她进来吧。” 秦楚被明晔盯得胆寒,不敢再抬头,忙出去传话。 舒夫人一手端盘,一手提裙,悄步进门,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她如同小猫儿一般,静静地将托盘放在书案旁,低声道:“妾见大王院子亮灯,便、便去熬了汤来,大王伤势还不曾痊愈,这般夜深还不曾歇下,妾妾着实担忧” 明晔轻叹,道:“你也早些歇着吧。” 舒夫人见他语气和蔼,忍不住绽开笑容,道:“妾知道,只是大王还不曾歇着,妾是在等、等大王。”说着,她满面红晕,言语呐呐,说出口之后,才恍觉失言,一张脸又红了数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