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狂士》 序章 庄生晓梦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序章 庄生晓梦 几声鸡鸣,唤醒了昏迷中的范弘道。他睁开眼睛,迷茫的环视四周,然后就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踩着弹簧似的从床上蹦了下来。 入眼处都是低矮的木制房梁,纸糊的窗牖,陈旧的八仙桌,以及被熏得黑乎乎的土墙。范弘道忍不住想道,不会是喝多了后,被扔到了落后的农村里吧? 可是再看看自己身上是宽袍大袖,摸摸头顶有松散发髻,这又怎么解释?他刚毕业没多久,在一次饭局上醉死过去,怎么醒来后就变成这样了? 忽然头脑中一阵接一阵的剧痛,范弘道抱着头倒在木榻上呻吟,感觉好像有数不清的东西要硬生生塞进来似的,等剧痛过去后,脑中凭空多了无数记忆。 原来是穿越了范弘道重新坐起来,神情木然。自己在二十一世纪喝醉了后,灵魂不知怎么回事,穿越时空来到大明朝万历十三年,直接附身到了一个明朝人身上。 这个明朝人也叫范弘道,还是个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今年十七岁,应天府也就是南京人氏。 三年前父亲去世,家里光景比较艰难,所以范秀才就前往京城,寻求一位父亲好友的帮助,现如今正住在京城崇文门外的如归客店。 但这位范秀才几天前干了一件傻事,他把全部银子都送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这导致他现在身无分文吃不上饭,付不起客店账单,又拉不下脸皮去乞讨,便在客房里饿昏了。 然后,饿昏的范弘道范秀才就莫名其妙被二十一世来的灵魂夺舍,或者是魂魄融合了。 新生的范弘道连连苦笑,从哲学意义上,如今的自己应该算是哪个时代的范弘道?是也?非也?到底前生是梦,还是今生是幻? 唯一能肯定的是,当前身处的时代是万历十三年。范弘道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此时三国西游水浒都已经出来了,但另一神作金瓶梅好像还没有被写出来吧? 打住,打住!既来之则安之,即便是梦,也请不要辜负这个梦中的时代。 范弘道仔细点检了下身边物事,几本四书五经,一套笔墨,还有一柄不知道是装饰用的还是防身用的宝剑。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连换洗衣物都没有,可能是当掉了。 第一章 世道人心(上)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一章 世道人心(上) 大明万历十三年,朝廷下诏废除已故前首辅张居正制定的考成法,这标志着从万历十年开始的、对前首辅张居正的清算工作基本结束。 在这场清算里,朝廷风云动荡,张居正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影响力被彻底清理出朝堂。他的子孙也被波及,有自杀的,有被流放的,曾经显赫无比、尊荣可比王侯的张家一时间惨不堪言。 主导这场惨烈清算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前首辅张居正是万历天子的严师和摄政大臣,性格强势的他生前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死后会被万历天子和政敌如此激烈的报复。 当然,庙堂之上的动荡对于大多数黎民百姓而言,是没什么直接感受的,大抵只能增加些许饭前酒后的谈资,平常日子该怎样过还是怎样过。 若是换了皇帝,还能有个大赦之类的喜事可以期待,换首辅换大臣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事情,就没什么值得念想了。 却说在京师东南有九门之一的崇文门,是天下有名的商业繁华之地。近百年来,自崇文门外到正阳门外一带,渐渐形成了继北海、棋盘街之后京城又一著名商业区。 这里虽然是外城,但市肆店铺林立,大量工商阶层居民定居于此。从东南方向来的外地旅客到京城后,第一落脚处也常常是这里。 时间已经是万历十三年的八月,京城渐渐秋高气爽,到了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崇文门外大街与神木厂大街交叉口附近有家如归客店,虽然店面不算很大,但借着地利之便,生意也还过得去。 今日如归客店的王掌柜心里有点不痛快,他立在前厅柜台这边,皱着眉头与伙计窃窃私语。“后院西厢那姓范的穷书生还没付钱么?”王掌柜问道。 伙计回答说:“还是没有,这书生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付给房钱和饭钱了。本来他手里还是有点银子的,但前几日犯傻施舍给了别人,现在当真是一贫如洗了。” 慈眉善目的王掌柜轻轻拍了拍手里算盘,叹口气道:“吾辈生意人,虽然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已经让他三天,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小的明白!”上司有吩咐,小伙计便闻弦歌而知雅意,登时目露凶光,撸起袖子,拿出气势汹汹的模样,转身向西厢房走起。 王掌柜望着小伙计的背影,赞许的点点头,真是孺子可教也!对付恶客,就应当有雷霆手段。 不过小伙计还没走两步,就有道修长身影从后院进了前厅,小伙计不禁停住了脚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刚才他与掌柜议论的穷书生,账簿上登记的名字叫范弘道,南京人氏。 王掌柜抬起头来看去,这位范弘道虽然人穷,也只有十七八岁年纪,但卖相却非常不错,英姿勃发剑眉飞起,俊秀程度为他生平仅见。 但这又怎样?英俊不能当银子用,所以王掌柜毫不客气的拦住了范弘道,追索道:“范朋友这是要去哪里?你欠了小店三天食宿银子,何时结账?” 见掌柜一副担心自己逃走的小家子气嘴脸,范弘道心里不爽,“我乃堂堂读书人,怎会赖账不给?更不会为了区区几钱银子,自毁名声做那潜逃之事!” 王掌柜不留情面的说:“不是我信不过读书相公,只是这年头读书人鱼龙混杂,可不比过往了,白吃白喝招摇诓骗者比比皆是。东家叫我当着掌柜看管店面,便不能不谨慎,在眼皮子底下出现亏空就不好交代了。” 范弘道没好气的说:“今日我要去城中访一位故旧长辈,他是你们京城大兴县的县丞。若能得到周济,定然把欠账都还了,今后再也不劳掌柜的惦记!” 早晨时范弘道就想明白了,现在身无分文就是最大的麻烦,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找银子来。最便捷的办法,当然就是找熟人接济了。 听到范弘道这句,感觉收回欠账有了希望,王掌柜这才停住了纠缠。 这年头读书人喜动不喜静,酷爱交游和攀关系,而且朝廷里那些官员都是读书人出身,说不定眼前这穷书生真会认识什么做官的老朋友,拿点救济来也是正常。 不过现钱没到手,王掌柜就不能彻底安心,免不了又嘟哝几句道:“范朋友你自己本来也没多少银子,还当什么烂好人,全都给了那犯官家眷,不然何至于让小店如此为难!” 先前王掌柜堵着要欠账还算是职责所在,范弘道虽然不爽但也不会在意,但现在这市侩嘴脸当真让范弘道觉得面目可鄙了。 他正色道:“她虽是犯官家眷,但女流辈坐困愁城情实可怜!想来都是士林一脉,吾辈扶危济困义之所在,尔这绳营狗苟者又知道些什么?” 王掌柜被范弘道呵斥了几句,忍不住跳脚反驳道:“我看八成就是个女骗子,只不过生得美貌而已!京城里人口混杂,这样的把戏太多了,骗的就是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外地年轻人!不然她拿了你的银子后,怎就消失了?” 范弘道隐隐感到,王掌柜说的可能都是真的,难道自己的前身确实遇到了(美貌的)女骗子? 想至此处,范弘道未免有点脸面无光,只能暗暗吐槽自己前身。也不知穿越前那位范秀才到底怎么想的,居然散尽余财给一个陌生女人,不然自己何至于在这儿受窘迫? 行善举不是坏事,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也是正面品格,但做好事也要量力而行,不能把自家也连累到饿昏的地步吧? 范弘道是个讲究面子的人,就算是被骗了,他也不想在势利小气的王掌柜面前丢这个人,便打肿脸充胖子似的说:“日久见人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妄下断言为之过早!” 强词夺理的狡辩而已,王掌柜看着范弘道像是负隅顽抗的困兽,轻蔑的“嗤”了一声,很鄙夷的说:“愚蠢如此,执迷不悟,可笑可怜,别是读书读傻了吧!” 等得就是你这句! 范弘道昂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眼中精光大作,并指如戟,凶狠的点着王掌柜喝道:“天地之间自有正气,扶危济困做点善事并不可鄙,若如无余力时,束手旁观也不可鄙! 但最可鄙的就是,你这种对行善者冷嘲热讽之人!自己不能崇高,便也见不得别人崇高,这种心思是何等卑污恶劣,这种人也堪称是天下最为怯懦之人也! 若人人都像你这样,世道人心焉能不败坏?当今世道,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多了,这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究竟是谁执迷不悟、可笑可怜?” 高屋建瓴、大义凛然的斥责完王掌柜,范弘道找回了面子,神清气爽起来。也不给对方再次反驳的机会,挥挥袖子扬长而去,走出了客店大门。 青衫磊落,挺如松岳,以及步如流星。 王掌柜被劈头盖脸的教训过,顿时有些发蒙,一时间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直愣愣的目送范弘道离开。 明明是这范弘道做错了事,被骗走了银子,为何最后是自己被骂的狗血淋头?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又为何被骂完后反而产生了一点羞愧心思? 王掌柜用力晃了晃脑袋,仿佛将乱七八糟的杂念都甩出去。总而言之,跟读书人简直没法讲理,只管要钱就行了,其它多说什么都是错。 这范书生口中再天花乱坠,也是欠了本店银子的,总不能凭空把欠账说没了!若再拖延不还,少不得就要动用写非常手段了。 想到这里,王掌柜觉得自己人生经验又添了一笔,狠狠拍了小伙计一巴掌,喝道:“你这懒货,还不跟上去,别让人跑没了!” 第二章 世道人心(下)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二章 世道人心(下) 范弘道出了如归客店,便折向北,望崇文门而去,然后打算从崇文门进入内城。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脚步声,客店的小伙计追了上来。 在范弘道范大秀才眼里,这王掌柜实在是多虑了,自己怎么可能会逃债?又不是彻底走投无路,根本犯不上为了区区几钱银子干出逃债这么没品的事情。 想到这里,范弘道忍不住换算了一下。这时代普通佣工的月收入大概是一两五钱左右,如果按照这个比例,几钱银子约莫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几百块。 范弘道这次上京城来,主要目的就是投奔一位姓秦的世叔。这位世叔是京县官员,只要稍加援手,几钱银子的欠账应该不算什么。 话说自从三年前范弘道父亲去世后,范家比较艰难了,几亩薄田只够奉养母亲,范弘道自己就要另外想法营生。这时候他就想起了父亲好友秦大人,于是就动身上京。 这位秦大人与父亲相交莫逆,与自己以叔侄相称,在这时代算是可以托付投靠的关系了。更别说当年秦大人赶考时囊中羞涩,父亲还出钱资助过,后来好像两家还有过口头婚约,不知道如今作数不作数,不过对现如今的范弘道而言,这个婚约当然无所谓了。 脑中想着与秦世叔会面之后的措辞,又走了几步路,范弘道忽然觉得头昏眼花,这分明是过于饥饿导致的。 他转身对尾随的小伙计问道:“你身上带钱了没有?借与我几文钱,买两个饼子充饥。” 见小伙计犹豫,范弘道便又说:“待我走访亲友求得援助,加倍还你就是!”面对重利诱惑,小伙计这才咬了咬牙,摸出几个铜板递给范弘道。 胡乱吃了几口,略略解了饥饿,范弘道继续前行,从崇文门进了内城。此时京城有内外之分,老九门之内称为内城,嘉靖朝新建的南城称为外城。 整个京城以中轴线被分成了两个县,西半部是宛平县,东半部属于大兴县。两个京县官员均比普通县官员高一品,今天范弘道要去造访就是大兴县县丞秦大人,正七品。 大兴县县衙位于皇城的西北,距离安定门倒是更近一些。一边寻找一边打听,等范弘道找到县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范弘道不由得庆幸自己早先借了几文钱充饥,不然能不能熬到这会儿都难说。 今天不是放告日,县衙门口虽然人流不少但也不杂乱。范弘道先穿过大门,见他穿着样貌像是个读书人,也没人拦他。 又到了二门,范弘道找到个充当门子的衙役,报上来历,说是拜访县丞秦老爷,又递上一封手书充当名帖。 那门子听说范弘道是秦县丞的故旧晚辈,便没有刁难,也没索要好处,径自转身进了内衙,去找秦县丞报信了。【ㄨ】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重新出来,这门子却变了脸,指着范弘道喝道:“秦老爷说了,从不认识什么范家世侄!不知是哪里来打秋风的泼才,赶出去便是!” 什么?范弘道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如此遭遇,自己称呼为世叔的这位父亲故交,居然将自己拒之门外!上一辈的交情,以及父亲当年对他的恩情,他全都忘了不成? 惊愕之余,范弘道心里也疑惑不已,读书人的人情世故最讲究门面功夫,无论心里如何想,无论肯不肯帮忙,虚以委蛇的门面功夫也要做足了,哪有这样直接当做不认识赶走的?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范弘道想起了什么,当初父亲仿佛与这位秦县丞口头上有过儿女婚约,莫非问题出在这里? 可是范弘道仍然有不解之处,即便秦县丞看到范家落魄了想后悔,也不至于如此简单粗暴的赶自己走啊。 那只是口头几句话的事,想要解开简单得很,见见自己又何妨?难不成自己还会死皮赖脸求婚不成? 除非涉及到更大的利益,不然绝不至于此!又想了想,范弘道便推断,秦县丞可能与别人另有婚约了,而且是非常有利可图的婚约,所以才会如此敏感的排斥自己! 正当这节骨眼上,秦县丞担心自己的出现会坏事,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装作不认识自己,当路人打发走! 大概想明白了后,一股不平之气不停的在胸中翻腾,范弘道气极而笑道:“好,好,世道人心,竟然如此!你去向秦老爷问一句,若非家父当年资助他赶考,秦老爷焉有做官的今日?” 门子翻了翻白眼,纹丝不动。 范弘道心中这股闷气始终,忍不住对着县衙二门里面高声叫骂道:“秦高业!不想遇到你这样忘恩负义之徒,只算家父当年恩情全都喂了狗!” 这时候,从门里涌出五六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其中头目大声喝道:“谁人在此喧哗?打将出去!” 显然是有备而来的,甚至是有人事先指使的,不然范弘道刚叫了两声,哪能这么快就出现如此整齐的人马? 范弘道相信,如果自己再骂下去,这几个衙役绝对不会客气,一定会乱棍把自己打成丧家之犬。 这里是县衙门口,范弘道的理智还告诉自己,打起来自己绝对讨不了好。现在只是喧哗,如果动起手来,被扣上殴斗的罪名就更麻烦。所以盘算过后,只能退了出去。 回到县衙大门外街面上,客店伙计的脸色很不好看,范弘道便又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还欠着客店的账,今早又借了这伙计几文钱,现在该怎么办? 说真心话,范弘道心里对债务并不坦然,非常不喜欢这种欠别人的感觉。尤其是早上刚对客店伙计信誓旦旦说还钱,转眼就失信的感觉。 原本寄希望于秦县丞援助,并不把这点欠账放在心上,但这条路意外的被堵死了。除此之外人生地不熟,急切之间又从哪里找银子来还债? 就算去谋个合心差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难道还继续饿两天不成?往更长远里想,是继续留在京城,还是择机返乡? 想至此,范大秀才也有点烦躁,不由得暗暗叹道:古人语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今日信夫!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也信夫! 眼下之计只有先回客店了,范弘道无可奈何。不过在回客店之前,先把这口气出了才是,总不能大老远跑过来就是受辱的! 正所谓雁过留声,若不留点什么痕迹,到底心中意难平,念头亦不通达! 第三章 金陵贫士吟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三章 金陵贫士吟 大明养士二百年,形成了自上到下崇拜读书的体制,士农工商里面,士的政治地位也是排第一位的。 但到了万历时候,风气完全不同于早年间,士风已经极其浮躁,很多读书人习气是出了名的狂狷张扬,崇尚的就是蔑视权威个性解脱,范弘道也不免受了影响。 更何况如今他的主要灵魂意识来自于二十一世纪,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明朝读书人,今天受了这遭屈辱和打击,压抑在心底的那一点狂性,似乎全都不可避免的迸发出来了,并且反弹的更猛烈! 范弘道拿定主意后,猛然转身,再次对客店伙计伸出了手:“再借我几文钱,买些纸来用。” 早上的钱还没还,现在又想借?伙计紧紧捂住了口袋,像是防贼一样看着范秀才,那意思是绝对不借了。在他眼里,范弘道的信用指数已经跌落到谷底。 范弘道看着好笑,问道:“漂母一饭之恩,韩信千金回报的故事,你听说过没?”伙计摇了摇头,闭口不言,大有任你口吐莲花,我自巍然不动的意思。 “找你借钱是你的荣幸,你以为一定要花钱吗?”范弘道悻悻然,放弃了从小伙计这里筹款的想法,转而打量着路边摊子。 县衙外街道上,做文字笔墨生意的不少,有不少落魄文人混迹于此,以代写各种文书状词为生。范弘道找了家文字摊,借了笔墨,在县衙大门外的八字墙上刷刷写了四句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写完后,前面加上了题目,赫然是《访大兴秦县丞忘恩有感》;后面又加上了自己的落款,是“金陵贫士范弘道题”。 范弘道看着自己的极品“大作”,不免顾影自怜。穿越客终究避免不了俗套的抄诗啊,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俗套往往就是经典。 不过如此惊才艳绝、流传千古的四句,别人都是拿来泡妞,他却拿来报复一个老男人,情何以堪! 这是技压群芳注定要广为流传的四句,还有最绝妙的“贫士”这个自称,自然而然使人产生无数联想。就让秦大人你随着这四句一起名扬京城,让你的忘恩负义名声牢牢钉在耻辱柱上吧! 若侥幸还能流传千古,你就跟着一起千古吧!你羞辱我范弘道这个落魄晚辈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我胸中隐藏着什么才华! 快意恩仇,爱憎分明,方不负为男儿! 县衙门口本来闲人就多,识字的读书人也不少,当时就有围观的。但凡粗通文墨的,只要看了看正文四句,又看到标题和落款,登时就能明白些什么。 正文字面意思很好理解,无非是紧扣故人变心四个字,然后为什么变心?落款里“贫士”两个字,标题里的“忘恩”两个字,足以说明一切了。 还能是什么,忘恩负义嫌贫爱富呗!在县衙门口混的人,有谁不知道题目里的秦县丞是谁?此时不禁齐齐感叹,秦县丞这又是何苦来哉,当一次白眼狼换出这首诗词,简直得不偿失! 再看看题字之人范弘道身上那陈旧的青衫,很明显就是生活不大如意的落魄书生。也只有这样的人,又遭受了屈辱,愤激之下才能写出如此的华章啊。 没错,虽然只有短短四句,用的字词也不算花团锦簇,但通篇读下来,绝对称得上华章。有些极品诗词,不需要多余的品评,那真是读一遍就知道极好的,不想今天就能亲眼目睹一次这样极品诗词的原创! 而且在县衙门口讨生活的读书人,基本都是最落魄的底层士子,范弘道这四句诗词透露出来的悲凉意味让他们感同身受,看了一眼就挪不动步子,只觉得这几句简直写到自己心里面去了。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这四句是绝对值得顶礼膜拜供在神坛的!况且这还是个像自己一样落魄的人写出来的。 借给范弘道笔墨的书生也是个识货的人,顿时痛心疾首的对范弘道说:“这位朋友,你这四句写在这里、用在此处,简直暴殄天物明珠暗投,糟蹋了啊!它不该属于这等粗鄙之地!” 范弘道“哈哈”一笑,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珍珠如土金如铁,焚琴煮鹤亦风流,万物在心而已!” 咱这肚子里名句多了,不差这几句,再说只有这种拿出来就能震住人的高逼格,才能快速流传扬名啊 对方闻言,击节大赞曰:“君旷达通脱,大有魏晋之风也!是我着相了!” 范弘道趁机又道:“吾余兴未尽,阁下肯借与我几页纸张否?” 那书生受到感染,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摊子上一叠纸都给了范弘道,豪迈的说:“朋友大才,都是这些纸张的幸运,说什么借,尽管拿去用!” 太好了,不要钱的就是好东西!范弘道赶紧接过来,将“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四句连抄了十几遍,当然最关键的标题和落款也不能少,这才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笔。 而后他对着赠纸的书生拱拱手道:“今日兴尽矣!他日江湖有缘再见!” 小伙计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果然没花一文钱就办到了,这也行?自家老爹说过,读书人一半是神经病,果真是难以理解。不过,为什么他忽然好羡慕这种潇洒做派? 守大门的衙役不识字,不知道范弘道在八字墙上写了什么,只当是读书人写的普通“大字报”,便没去管他,也没向县衙里面禀报。 近些年来,大明朝堂上门户政争越发激烈,在京城也经常有读书人在墙上张贴“大字报”,学名叫“揭贴”,与朝堂政治形势互相呼应。 内容主要都是政论文,但以针对高层政治和礼教问题为主,和县衙本身关系不大,所以衙役对读书人写大字报也见怪不怪了,懒得管这些。 或者说,侦查揭帖那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事情,普通衙役犯不上去管这些,管了也是惹祸上身,不会有半点好处。想想就明白,敢公开骂朝廷的读书人,岂是一般衙役能随便招惹的? 等有识字小吏进出县衙,发现八字墙上的题诗是刻意针对本县秦县丞,并且通知秦县丞这事儿时,大半天都已经过去了。 覆水难收,想把流传出去的诗词追回来,更不可能了。 回客店路上,范弘道将这不要钱的十几页纸塞给客店伙计,低声吩咐道:“回去看到大路口或者热闹茶馆酒楼,就张贴一份。”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勉强赶在落锁前出了崇文门,回到如归客店。此时天色已黑,只见前厅柜台上掌灯如豆,王掌柜把持着算盘,盘点着今日的账本。 范弘道立刻影随身动,走位飘忽,在其他客人的掩护下,无声无息的闪进了后院,隐没于黑暗中。 而小伙计感觉今天长了见识,还亲自参与了文化人的事情,有很强的倾诉欲望,看到王掌柜后,便讲起今天的见识,一边说一边兴奋的比划着手势。 “那秦大人真是可气,跟说书人嘴里的反角似的,真是个嫌贫爱富的东西!而范公子不气不恼,仰天大笑几声,就在墙上写了首诗后来我就拿着纸张” 王掌柜抬起头,幽幽的问道:“纵你有千般法术,万般神通,我只问一句,可得金钱否?” “呃”小伙计的嗓门登时卡住了,他不但没拿回欠账,还又借了几文私房钱给范弘道。 :各位新老读者好,按照掌阅规律,本书尽可能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左右更新,欢迎大家捧场!在掌阅这个平台写历史,宛如艰难开荒,肯请诸君不离不弃继续支持,唯有如此,才有美好的明天。 第四章 恩威并施(上)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四章 恩威并施(上) 及到次日,太阳照常升起,王掌柜继续发愁。【ㄨ】 他虽然在这如归客店当掌柜,但并不是东家,他只是受东家委托经营而已。每隔十来天,东家就会来对一次账目,如果出现客人欠账之类的亏空,按规矩王掌柜就得自己补上。 之所以有这个规矩,是东家为了防止当掌柜的假公肥私,所以干脆不给掌柜免单的权力。也就是说,范弘道欠的账目如果迟迟收不上来,王掌柜就得自掏腰包垫付,这就是王掌柜为什么发愁的原因。 当然作为迎来送往的老字号客店,对付欠账客人也有一些常规做法,比如扣押物品。还有更粗暴的法子就是动用武力,强迫欠债客人去卖苦力赚工钱还债。 但这又涉及到另一个问题,范弘道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再落魄也属于士子阶层,不能当平常百姓来对待。如果商家把一个读书人抓去卖苦力,传了出去委实就有点骇人听闻。 不过读书人若肯放下体面,也有些赚钱的办法,比如抄书或者街边摆摊写字之类,哪怕去青楼楚馆里帮着姑娘们写唱词诗歌也是条道路。 想到这里,王掌柜将小伙计招来,商议道:“后院西厢那范书生欠着账,总也不是办法!你昨日与他厮混许久,依你看来,能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他放下体面,去做些营生还债?” 小伙计挠了挠头,反问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掌柜的你还想跟他讲理?不是我小看你,你是绝对讲不过他的。” “也是。”王掌柜想起自己的遭遇,觉得伙计说的有道理。那范弘道说起话来太有气势了,自己完全不是对手。真想讲理的话,也许只能靠拳脚来教他做人了。 小伙计也回忆起昨日范弘道的风范派头,满是艳羡的说:“此人看起来好像也是个人才,写出来的东西别人都说好。” 虽然是无心之言,却让王掌柜心头一动,又问道:“真的是个才子?” 小伙计点点头道:“应该算是吧,至少吟诗作词不在话下,卖相也像是才子模样。” 王掌柜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若真如此,那范弘道也许另有可用之处! 小伙计等着掌柜发话,但是过了半天,王掌柜还在沉思,他忍不住出声唤道:“掌柜的?若无它事,我就去烧水了?” “慢着!再容我三思!”王掌柜继续想道,范秀才此人或许有才,却有点桀骜,这样的人可不好利用啊。 不过王掌柜平素也是爱听三国水浒说岳隋唐的,各种收拢人才的段子信手拈来。转眼间就有了思路,对于桀骜人才,应当恩威并施,然后才能收而用之。 所以要讲究一下方法,必须软的硬的红脸白脸都要有,然后才能起到效果!那范弘道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应该好对付。 于是王掌柜又吩咐伙计,“你去茶馆找那马老三,喊他过来,我有事要让他出面!” 一样米养百样人,市井中更是有人生百态。有生意人,有手艺人,也有各色下九流,而马老三就是混迹于这一带的光棍无赖。 小伙计犹豫着不走,迟疑道:“马老三不是良善之辈,请他到店里来动手,这样不好吧?范公子好歹也是个读书人,须得给他存几分体面。” 王掌柜不耐烦的说:“只是请马老三来做个样子,我另有主意,还想要用那范秀才做事!” 恶棍无赖虽然讨人嫌,但也有其用处,做一些别人顾忌形象不便于做的事情。比如充当恶人登门讨债啊,恐吓威胁啊,若报酬足够,行凶伤人也不是不可以。 年轻的小伙计不大理解掌柜的心思,但没再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头,就按照王掌柜吩咐,出门寻那马老三去了。 却说马老三听说如归客店王掌柜找他,就知道有“买卖”上门了,便欣然前来。王掌柜瞧着马老三生得凶神恶煞极是丑恶,便暗暗点了点头,要的就是这种样子。 而后王掌柜低头对马老三说了几句,马老三便把胸脯拍的震天响,大包大揽说:“王大掌柜尽管瞧好,不就是个外地小子么,一切都在兄弟身上,包管吓唬住!” 王掌柜询问道:“用不用多叫几人来?” 多叫一人就要多一人分好处,对付一个外地少年人哪需要许多人?马老三如此想道,便很有把握的说:“何须如此麻烦,兄弟我一人足矣!” 于是马老三昂昂扬扬的向后院走去,王掌柜也不紧不慢的跟随在后头。 穿过月门,忽然从西厢房方向传来古怪的歌声:“龙游四海兮无所归,无所归兮不如醉;不如醉兮道不存,道不存兮发狂吟!” 马老三是个彻头彻底的粗人,根本听不懂唱的什么,忍不住点评道:“这嗓子忒难听,比胡同口那边的戏班子差远了!” 后面王掌柜也觉得这嗓子不太中听,与专业戏子相比确实业余。而且这词调也古怪,比优美动听、经过名家千锤百炼的曲词差远了,更像是三国演义这种评书的串场词。 可是,王掌柜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洒脱气质在里面,有点儿不像是属于当下这个世界的,莫非就是读书人嘴里的“古人之风”? 等马老三走到房门前,歌声已经停住了。里面门栓并没有插上,所以很轻易的就推开了房门。 马老三又走进去,却见在窗下长榻上,斜斜靠着一个年轻人,手持酒壶,望着窗外盛开的桂花树。 听到门声响动,年轻人转过头来,这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马老三也不由得生了几分嫉妒。 但是他的目光里却没有什么温度,淡淡的扫了马老三一眼,就重新转回头去,继续望着窗外慢慢饮酒。 这做派,哪里像是欠了账的客人? 王掌柜隔着很远,透过马老三与房门之间的缝隙,隐隐约约看到范弘道在喝酒。他心里不禁闪过疑惑,这厮已经连饭都吃不上了,又是哪来的酒? 第五章 恩威并施(下)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五章 恩威并施(下) 马老三这样的只能算浑人,就没有王掌柜那么多细腻想法,虽然这个开场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仍然还是忠实的按照预先剧本演下去。 他猛然对着范弘道冲上前去,大喝一声道:“汰!兀那书生听着,我们东家听说你在店里撒赖,特叫我来讨账!” 一边说着,马老三的动作也没停着,伸出了粗毛大手,打算将这个欠钱的客人劈头揪住。然后就拖出去,至于后面先殴打一顿,还是扒了衣服抵债,就得看掌柜的意见了。 当然各种威逼恐吓也是不能少的,对马老三来说都是熟门熟路手到擒来。王掌柜喊他过来,就是要干这个的。 可是还没等靠的太近,忽然听到“当啷”一声,却见范弘道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长剑,准确的指向企图动用武力的马老三。 毫无心理准备的马老三吓了一跳,险些直直的撞上剑尖。所幸他反应不算慢,立即用一个很古怪的姿势,又倒退着跳了回去。 在这一瞬间,有种淡淡的屈辱感涌上马老三心头,他这靠暴力吃饭的“江湖人”居然被眼前这小白脸读书人吓退了? 但是王掌柜事先也没说,对方居然身怀利刃啊,他马老三赤手空拳的,怎么与利刃硬碰硬? 如果对方是清醒状态,马老三还敢叫嚣几句,甚至再上前动手,赌的就是这个小白脸读书人色厉内荏,没有胆量真的伤人。 可现在对方明显是酒意上头,行为最不可控,说不定真敢捅自己几个窟窿,自诩老江湖的马老三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赌。 “嘿嘿嘿嘿。”范弘道半醉不醉的笑着,撒酒疯似的挽了几个剑花,但剑尖始终没有离开过马老三。“别担心,我只是不想让你这粗人碰到我,像你这种人,我看到就想吐啊!” 马老三觉得这话是故意羞辱自己,憋红了脸,此时又背靠墙壁退无可退,跳着脚质问道:“你这读书人,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如果是斗嘴讲理,比不过读书人也就罢了,可现在偏偏就是在武力上被落了下风,这简直脸面无光,无赖也有无赖的尊严! 王掌柜站在门外,关注着里面动静,听到马老三的质问,越发无语凝噎。 这画风已经远远偏离他的预想了,他请马老三过来是当恶棍欺负人,而不是质问为什么被欺负的! 原本按照他的设想,叫马老三先把范弘道欺辱一番,然后自己进去解围,把范弘道从马老三的魔爪下救出来。然后范弘道对自己感恩戴德,自己便顺理成章的安排范弘道去做事。 但是现在这样子,只能让王掌柜叹气,真要流了血出了人命,那就闹大发了。 所以王掌柜不得不冲进房间,对着范弘道叫道:“范朋友放下剑来!有话慢慢讲!”又对马老三喝道:“马老三你先出去!” 范弘道见状道:“王掌柜的面子,我必须要给。【ㄨ】”而后慢慢的收回了长剑,马老三如蒙大赦,贴着墙壁窜出了房间。 目送马老三走人后,王掌柜咳嗽一声,说:“年轻人要多加克制,不要动辄持利刃行凶。” 范弘道却“哈哈”大笑两声,打断了王掌柜的话。 王掌柜正莫名其妙之际,范弘道抢先一步开了口:“王掌柜多虑了,在下亮剑并无歹意!只是看这柄佩剑也还能值几个钱,所以拿将出来,送与王掌柜你,补上客店欠账!” 说完,范弘道双手托起长剑,送到了王掌柜面前。王掌柜愣了愣,没想到范弘道说出这种话,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就要碰到长剑的时候,忽然又收了回去。 这把剑不应该收!王掌柜醒悟到,自己今天主要目的是安排范弘道去做件事,如果收了这把剑,那就是钱债两讫,以后互不相欠,拿自己还怎么指使范弘道? 想明白后,王掌柜将长剑推了回去,慈眉善目的说:“其实也不必如此。” 范弘道迅速的收起了长剑,朗声道:“王掌柜果然是忠厚长者,这份恩情在下铭记在心!但凡有求到在下的,在下定然鼎力相帮!” 范秀才这话说要多漂亮有多漂亮,王掌柜也觉得非常舒服,顺势说:“是这样” 刚吐出三个字,王掌柜又愣住了。范弘道刚才说“但凡有求到他的”,如果顺着口气说下去,那岂不成了求范弘道办事? 自己今日目的是恩威并施收服人心,然后指使范弘道去办事,而不是求他办事!指使别人办事,和求别人办事,那可是两个概念! 想到这里,王掌柜顿时觉得有一块石头堵在了喉咙里,竟然说不下去了。 范弘道等了片刻,见王掌柜还不做声,很关切的询问道:“王掌柜怎么了?有话但说无妨,没什么不好张嘴的,即便事情再难,只要求到在下,敢不尽心否?” 求你个奶奶!王掌柜在心里连连爆了几句粗口,如果不这样,他就觉得自己要憋屈死了。 他终于发现了,今天很不对劲,有种处处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自己本要先以“威”字恐吓范弘道,然后施恩收服他为自己所用。 结果范弘道却先装酒疯亮剑,抵住了“威”字,而后装作卖了自己面子,轻轻地就把“恩”抵消了!随后范弘道就是一口一个“求”字,明摆着就是让自己去求他,然后成了他施恩给自己! 所以这个结局实在堵心,不是自己对范弘道恩威并施,是范弘道对自己恩威并施! 他王掌柜这么些年经营客店,每日里迎来送往,也算是有阅历的男人,不成想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细细想来,范弘道也绝对是有预谋在先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王掌柜目光重新落在了酒壶上,幽幽问道:“这瓶酒是从哪里来的?” 范弘道很诚实的回答:“我求着贵店伙计送来的,你不要责骂他。” 王掌柜想起小伙计对范弘道的仰慕和推崇,长叹一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想必是那伙计担心范弘道被马老三欺负,便偷偷提前告诉了范弘道,于是范弘道有了针对性的布置。 不过范弘道仅从自己找马老三过来的事情,就能猜出自己的真实目的,还能临机应对,也是非常难得的机警了,不能不服气。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范弘道懒洋洋的问道。 第六章 恩怨分明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六章 恩怨分明 范弘道这样询问,算是比较正式了,而不再是近乎戏谑的调戏。【ㄨ】王掌柜也能感受的到,但是他又纠结了,不知为何再次犹豫了一下。 范弘道对婆婆妈妈的王掌柜有点不耐烦了,又托出长剑,对王掌柜说:“既然如此为难,王掌柜还是免开尊口了吧。在下的欠账,就拿这柄宝剑来还,总不会叫你亏了。” 王掌柜苦笑几声,“罢罢罢,我就如实说了。” 原来这如归客店的东家姓杨,在这一带人称杨朝奉。最近杨朝奉打算请个读书人,充当家里的西席先生,王掌柜琢磨着推举范弘道去试试看。 范弘道有点意外,没想到让王掌柜纠结半天的事情,是推荐自己去他东家那里谋个差事。 这年头有钱人家请个读书人在家里并不奇怪,或者教课授学,或者帮忙处理文书信件,或者充当请客帮闲,不一而足,而且这也是许多读书人的一条谋生出路。 那么范弘道考虑的是,自己下一步,是返乡还是暂时留在京城?如果打算返乡的话,那就不用和王掌柜继续谈下去了。 不过范弘道稍加思索后,决定还是暂时留在京城这里。一来目前身无分文,也没找到可以求助的亲友,没有盘缠,怎么千里迢迢的返回南京去? 二来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自己刚穿越过来,一切都要重新适应,连自己这个新身份都需要时间逐渐熟悉。在这种状态下,只是面对陌生人还好,如果与亲朋熟人打交道,很容易就会被看出问题。 另外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又有亲戚关照,只维持母亲的生计应当不成问题。如果自己就这样回去,凭白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反而成了家里的负担,连累母亲一起受罪。 想清楚后,范弘道很快做出了决定,还是先留在京城这里寻求生计,今后再考虑返乡的问题。毕竟自己想参加科举的话,终究是要回老家去考试的。 拿定了留京的主意后,去别人家当坐馆先生就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了。于是范弘道就对王掌柜问道:“你说的这个坐馆差事,杨朝奉一年能给多少束脩。” 王掌柜答道:“听东家的意思,约莫是二十两。” 范弘道心里默默盘算了下,一年二十两听着不算少,其实并不多。以现在行情,都会城市最普通的佣工年收入差不多是十几两,二十两也就比普通佣工多上几两而已。 这基本就是读书人里面的最低价了,而且据范弘道所知,比较好的坐馆西席都是三四十两起步的。 所以范弘道微微皱起了眉头,恃才之人必有傲性,两个范弘道灵魂融合之后,二十一世纪的个性和明代书生的狂放全都保存了下来。 就算是被穿越之前的原身范弘道,十几岁就能考中秀才,性格中也有骄傲的一面。只拿一个最低的底薪,显然不会让范弘道满意,无论是哪个范弘道。 王掌柜仿佛看出了范弘道的想法,先前他犹豫就犹豫在这里了,想着“恩威并施”也是为了把范秀才的骄傲压制下去,可惜彻底失败了。 此时王掌柜便只能解释说:“我们这杨老爷又不是大富人家,只能称上殷实而已,请西席就是这行情。 左右你现在也没什么好生计,不妨去试试看,若能被杨老爷所用,就成了是自家人,正好连客店欠账都可以免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范弘道暗暗想道,这王掌柜说的也有点道理。自己现在没什么名气,又是在京城不大值钱的落魄秀才,想奢求一年大几十两的束脩确实比较困难。 更何况自己目前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目前连下一顿饭都是问题,所以急需的是寻一个稳当的落脚地方,至于束脩多少倒是其次了。 先解决温饱,再说其它吧!范弘道长叹一口气,真是龙游小溪虎落平阳!就算想张狂,也要有张狂的本钱,真要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那更没尊严。 “好!烦请王掌柜引荐,在下静候佳音。”范弘道不再想没用的,一口答应了。 可是王掌柜又摇了摇头,“事情并不如此简单,也还有别人去应聘,不只有你。” 顿时范弘道傲气又上来了,一个年薪只有区区二十两的职位,还让他这十几岁就能考中秀才的高材生与别人一起竞争? 真丢不起那人,范弘道差点又把长剑拿出来,欠的债还是用宝剑抵偿吧! 王掌柜眼明手快,抢先把宝剑按了回去,年轻人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的亮剑好不好! 原来这杨朝奉的产业不只是如归客店,还有绸缎铺、南北杂货铺以及成衣店,一共有四个店铺,也就有四个掌柜。 与其他绸缎、杂货等大项比起来,如归客店其实是规模最小、最外围的产业。所以王掌柜在杨家商业体系里也是地位最低的掌柜,更别说跟杨家管事这种职位相比。 但王掌柜是绝不甘心于此,还想更进一步,这次杨朝奉想招一个西席先生,王掌柜就动了心思。 坐馆的西席先生是要住进杨家里,与东家朝夕相见的,而且西席先生一般地位超然,如果今后能作为内助,想必是不错的。 可惜王掌柜在杨家地位低,知道消息的时间太晚,杨朝奉后天就要亲自与候选人面议了,王掌柜才刚刚得知此事。 况且王掌柜与读书人圈子很陌生,急切之间也找不到合适人选,临时抱佛脚找一个水平低的人推荐过去,只会让自己在东家面前更丢脸。 想来想去,王掌柜发现自己认识的人里,也只有貌似才子的范弘道具备一定战斗力了,别人没有看起来能比范弘道更像样的。 “原来如此。”范弘道恍然大悟。 照这么说来,王掌柜还是挺看得起自己,承认自己是个人才,不然也不会如此费尽心思的耍手段。有了这个前提,虚荣感得到满足的范弘道就很好说话了。 王掌柜这个人呢,虽然小里小气婆婆妈妈,但本质并不恶劣,好歹也容忍自己在客店白吃白喝了几天,算是对自己仁至义尽了。 大丈夫恩怨分明,就算报答他一次吧,反正自己也需要落脚地方! 想至此处,范弘道很讲义气的说:“王掌柜你有所求,在下岂能不明事理?既然王掌柜还有上进的心思,在下就助你一臂之力!” 而后又本性毕露的补充了一句:“这个坐馆西席,在下就替你拿下,无论是谁来争,都是土鸡瓦犬而已!” 王掌柜心中默默流泪,到底是谁帮谁?难道不应该是范弘道落魄无着走投无路,自己给他指出一条生路吗? 现在这主客关系已经歪到不知哪里去了,莫非自己天赋真的不适合当话事人吗?看现在这架势,到底谁是主导者? 第七章 你有运气!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七章 你有运气! 又过了一日,范弘道清晨起床,洗漱完毕,饱餐一顿,然后由王掌柜领着,前往杨朝奉家里。 杨朝奉的宅子位于崇文门外大街西侧的喜鹊胡同,距离如归客店很近。实际上杨朝奉的四个店铺都在崇文门外大街一带,相距都不算远。 没走多久,王掌柜指着前方不大不小的一座门说:“到了,那里就是。” 范弘道抬眼望了望,仔细打量了一番杨家大门。这王掌柜倒是没有说错,从大门规制来看,这杨朝奉确实算不上巨富,大约就是刚把生意做大几分的殷实商家。 既然这样,范弘道心里就有了主意,对今天应聘之事的把握就更大了。 两人进了杨家大门,就是前庭。此时在院中已经有七八个读书人先到了,都站在月台下,有闭目养神的,有三三两两交谈的。 范弘道很意外,指着人群对王掌柜询问:“先前你说也就三四人备选而已,怎么看起来多了一倍也不止?” 王掌柜也很错愕,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候有位四十余岁的红脸中年人从侧院月门里出来,对着王掌柜拱拱手道:“王老弟,今日你也看热闹来了?客店那边生意可还好?” 王掌柜连忙还礼道:“托李兄的福气,一切都好。小弟我也听说,绸缎铺那边很是红火,不成想今日能遇到了李兄。” 听到这里,范弘道就了然于心了。杨朝奉名下四家店铺,这红脸中年人肯定是绸缎铺那边的掌柜了。 李掌柜听到王掌柜恭维,得意的笑了笑,卖弄说:“既然东家有想法,我们这些做掌柜的当然要尽一份心力,今天我可是特意请了三位先生来捧场。” 王掌柜点头道:“是极,我也请了这位范公子.” 李掌柜哂笑几声,打断了王掌柜的话,“你还没老就先糊涂了!东家要请坐馆先生,那可是要找稳稳当当、老成可靠的读书人,你喊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人来作甚?” 范弘道正要反唇相讥,但李掌柜连范弘道的身份都没有询问,直接离去了。在他看来,王掌柜今天已经不足为虑,没必要在王掌柜这里浪费时间了。 王掌柜面如死灰,愣在原地。 范弘道非常明白王掌柜此时的心情,他知道王掌柜为什么忽然如此失落。爱打小算盘的人最后发现,自己那点小算计其实人人都懂,这种心理落差实在是个悲剧。 但范弘道仍然没心没肺的说:“你聪明,别人也不傻啊。你能想到安排人选来应聘,别的掌柜也想得到。” 他又张望了一下四周,“难怪有这许多人,都是别的掌柜引荐来的。王掌柜你想偷偷独自把握机遇,我看这个愿望注定落空了,别的掌柜同样想推荐自己人充当杨家西席先生。” “别说了!”王掌柜小算盘落空,不免有点恼火,不想听范弘道的罗嗦。 范弘道对王掌柜的不爽心情浑然不在意,似笑非笑的继续点评道:“从这情况看,他们甚至准备比你还更充分,每人都准备了不止一个精兵强将。 我敢说,他们肯定是比你更早知道消息。看来你在杨家境遇确实不怎么样,处处落后于人啊,连关键消息都最晚知道,在下忍不住深深的同情你。” 老实人也有火!王掌柜被范弘道几句大实话挑的气上心头,“你到底想说什么?看我的笑话?” 范弘道收起了笑容,脸色一正,拍了拍王掌柜的肩膀,认真的说:“虽然你有各种不利,但是你有运气,这就足够了!” 运气?王掌柜迷惑不解,他怎么没看出自己有什么运气? “你的运气,就是遇到了我!”范弘道伸出手指对其他人群画了个圈子,傲然说:“我说过,他们都是土鸡瓦犬而已!” 王掌柜差点被一口气“噎”住,他现在特别想弄明白一件事,这范弘道的“狂”到底从何而来?心理根源是什么? 他不无讽刺的说:“生平从未见过如同阁下这般自信之人。” 范弘道笑而不语,能装逼的时候为什么不装?表现张狂一点又如何?逼格和形象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树立起来的。 王掌柜看范弘道这样子,觉得憋不住,又继续讽刺道:“真是委屈你了,你应该纵横捭阖于朝堂,杨家这里庙太小了。” 范弘道淡淡的回应道:“其实我也这么想啊,今天只是个小场面而已,只为报答王掌柜你的数日恩义。如果王掌柜觉得无此必要,在下袖手离去也可以。” 王掌柜瞥见范弘道双手又要去拿悬于腰间的宝剑,不知为何有点慌,连忙道:“说笑而已,何必在意!” 现在还能从哪里找人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看今天这情况,就算只是为了狙击其他掌柜,也得让范弘道上。 范弘道点点头说:“王掌柜可以对你自己没信心,但请不要对在下失去信心。” “你确实有把握?”王掌柜忍不住反问道。 “没有十成,也有八成。”范弘道缓缓扫视四周,“杨家的情况,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没看出点什么门道吗? 你们这个东家杨员外近些年来,家业忽然壮大,然后现在就要请位读书人在家里坐馆,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王掌柜一头雾水,双眼茫然的望着范弘道。 范弘道无奈提点道:“答案在圣人之言里,就可以找到啊!” 王掌柜连忙追问:“什么答案?哪一句圣人之言?” 范弘道只能继续答道:“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杨员外现在就是这个心思。从这里入手,今天面试就十拿九稳了。” 王掌柜表示自己读书少,还是不懂其中深意,更想不明白这句话和今天面试有什么直接关系,所谓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他正要再次不耻下问,这时候忽然月台上有响动。抬头望去,却见杨家内管事站了出来,今天的面试就要开始了。 “没时间多说了,你且看我的吧!”范弘道离开王掌柜这里,慢慢走到前面去。 第八章 什么叫狂?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八章 什么叫狂? 万历十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某一版本的黄历写着诸事大吉。杨朝奉起床用完早膳,喝了几口茶水,便听前院仆役禀报,道是今早有七八名读书人登门造访,正在在前院等候。 士农工商,商为四民之末,听到有七八名士子来趋奉自己这商人,为了一个差事而竞争,杨朝奉心里还是有些小得意的。 虽然他也明白,能被自己这样商户人家和二十两年薪能吸引来的士子,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大抵都是不入流的平庸角色,那些名士高人照样不屑自己。 可是那又怎样?无非就是自己钱不够多而已,如果自己变得更加有钱,名士高人又算什么?作为商人,杨朝奉相信金钱的力量。 杨朝奉施施然来到前院,立在月台上,对着众士子施了个罗圈揖,口中道:“劳驾众位先生久等。” 一边见礼,一边扫视前来应聘的士子们,从外表上看,确实也都平庸无奇,大都在三四十岁之间。其中只有一个年轻人显得与众不同,让杨朝奉不由得多了几眼。 杨朝奉心里很明白,这些候选人肯定都是手下掌柜们四处搜罗来的,甚至掺杂了掌柜们之间的暗斗,不过杨朝奉对此并不很在意。 无论任何地方,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都是免不了的,杨朝奉并不认为自己这里就是净土了,只要自己头脑清醒就好。 无论如何,杨家是在自己手里发展到这一步了,有了请读书人坐馆的资本了,杨朝奉再次泛起小小的得意。 随后杨朝奉不禁陷入了轻微的迷茫。近三年来前首辅张居正势力垮台,引发了从上到下的剧烈连锁反应,光禄寺一个小小的九品孔目也被波及到,然后才有了自己的发迹,可是下一次发展机遇又在哪里? 杨家设有有内管事和外管事,内管事负责宅邸内的家务事,外管事兼账房就负责外面店铺和生意。 今日这次面试,就是由内管事杨老实负责主持的。很明显,杨老实并不适应这种场合,尤其是面对一群读书人时,杨老实非常不自在。 所以杨老实没有任何场面话,仿佛只想快些结束似的,直接就说:“现在我来念题目,各位先生听好了。” 杨朝奉杨老爷皱了皱眉头,他对杨老实的表现不太满意,但也知道不能怪杨老实,自己家没有什么底蕴,换谁来都是这样。 如果家里有个读书人,应付这种场合应该就比较自如了,今天的目的不就是要招纳一个西席先生么? 杨老实很认真的背诵昨日死命记住的题目:“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然后又说:“各位先生可以各自阐释这句话,话也别太长了,我家老爷就在这里听着。” 前来应聘的士子们忍不出轻轻哄笑了几声,这算什么题目?或者说,这个题目实在太简单了,对他们这些练习八股文的读书人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当即就有人抢先开始答题:“圣人此言,告诫吾辈少年戒色,壮年戒斗气,老年戒贪欲。当然不止要知道这些,还要知道怎么戒。 是以朱子又云,少未定、壮而刚、老而衰的是血气,能戒色、戒斗、戒贪的是志气,君子善于养其志气,故而不为血气所动。” 一连有四个人都回答过,然后暂时停住了。剩下的人属于心思比较多的,想问题就多了一层。这么简单的问题,大家回答都是雷同的,怎样才能出人头地? 站在人群里的范弘道看到这情况,觉得属于自己出场的时候到了。他排众而出,站在阶下,自然而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范弘道神态悠然自适,缓缓的说:“人常言,酒色财气,四字并提。孔子这句话,第一段说戒色,第二段说戒气,第三段说戒财。” 孔子?所有人立刻都觉察到一个情况,范弘道居然称呼那个人为孔子,这非常醒目。要知道,现在都是用圣人来指代孔子的。 范弘道毫不在意,“可是酒色财气四个字里,孔子却独独没有说戒酒啊!所以从孔子这句话里可以看出,孔子非常喜欢饮酒,连戒酒的想法都没有,只怕酒量也不会小!这就是我的解读,回答完毕!” 顿时院内冷场了,而且是绝对的冷场。 范弘道这几句与其说是对经义的解读,不如说是对孔圣人的直接调侃,听在一干读书人耳朵里,简直就是石破天惊! 那可是千秋万代永远光荣伟大正确不可亵渎的圣人!听说近年来南方那边出了很多荒唐放诞的狂士,今天可算见到一个活人了。 别说读书人,就是杨朝奉杨老实以及旁观的掌柜们,也都目瞪口呆了。他们不读书,但岂能不知道孔子是谁,又代表着什么? 这个年轻人,真是够狂! 范弘道饶有兴趣的看着众人的神情,这要是在保守的朱元璋时代,只怕自己早就被拉出去砍头了吧? 还好还好,自己穿越到的是万历年间而不是洪武年间。正是思想大解放的时代啊,说点破坏权威的话还死不了人,没准还能成流行时尚呢。 整个杨家前院,此时或许只有如归客店的王掌柜稍微清醒点。大概他与范弘道已经接触了几天,对范弘道的适应性相对比较强。 但已经麻木不仁的王掌柜也不得不承认,范弘道的张狂又一次突破了自己的认知,难道天空才是他的极限? 王掌柜又认真打量了范弘道几眼,却见此人并不是疯癫呓语模样,浑身上下依旧是骄傲和自信,而且冷静的可怕,半点失态都没有。 王掌柜忽然隐隐约约感受到,范秀才这个“狂”的根源是什么了。 大抵上接近于愤世嫉俗四个字,深切痛恨世间的污浊不堪,蔑视一切陈腐老朽的束缚,故而敢于对任何不合心意的东西嬉笑怒骂,随心所欲的展示自己的灵性。 现在这个世道,乱七八糟的东西确实太多了,王掌柜感叹完后,又从形而上的思考回归到了现实。 范弘道这是搞什么鬼!今天的主要目的是应聘成功,而不是耍个性,年轻人就是不知轻重,不看场合! :开书以来,风波阵阵,严重干扰了写作,从现在起,静心码字,向大家呈现出好的作品!请大家继续支持! 第九章 奇怪的大小姐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九章 奇怪的大小姐 片刻之后,院内这群读书人纷纷回过神来,登时就要炸锅。孔子可是从小到大被印在脑中的圣人,是他们终生顶礼膜拜,不可亵渎不可质疑的偶像,怎能这样被一个狂妄之辈当成阿猫阿狗一样调侃! 从另一个角度说,圣人经典这也是他们生存和吃饭的本钱,如果连圣人经典都成了笑话段子,那要他们这些读书人何用! 不过目前的场合比较令众人纠结,杨家只是出题让大家各自解答,然后让杨员外听答案而已,并没有说允许彼此之间互相辩论。 如果杨员外不喜欢吵闹,那么出面去与那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辩驳,招致主人家反感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今日来杨家是应聘来的,不是找人斗气来的。 正当此时,门帘晃动,从前方堂屋里闪出个人来,站在了月台上。众人看去,却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内里衬着红袄白裙,外面罩着金线彩绣的大袖罗衣,窈窕中透着几分雍容出来。【ㄨ】 只是看不清容貌模样,因为她还带着遮阳帽,帽檐垂下了半圈面纱,挡住了她的面容。不过众人不约而同的想道,只看这种气质,相貌想必也不会太差吧。 主持这场面试的杨老实忍不住惊讶道:“小姐你怎么出来了?” 这女子却转向范弘道,开口叱道:“你这狂妄之徒,居然胆敢诋毁圣人之言,歪曲圣人道理,不知是何居心!” 她的声音清脆娇嫩,由此可见年纪也不会太大。又听到她斥责范弘道,众人心里也纷纷叫好,这几句可谓是说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没想到杨家居然有这般明白事理的女子! 范弘道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女子的出现是一个意外,难道杨家也有读书人吗?在他设想里,杨家应该是没什么文化底蕴的小暴发户才是。 于是范弘道侧头问王掌柜:“这是谁?先前怎么没听你提到过?”王掌柜低声答道:“是东家的亲戚,好像是个外甥女,姓张,刚来杨家没多久。” 一个亲戚出来捣什么乱?未免有点太越殂代疱了吧?范弘道如此想道,便对着那女子道:“我只是对照题目,说说我的见解而已,此时本该畅所欲言,小娘子又何必急着出来?” 张小姐毫不客气,又责问道:“见解自然也有高低优劣之分,妾身虽然是女子之身,却也听不得你这般胡言乱语,将圣人道理大肆曲解诋毁!” 一个女人也这么认真,于是范弘道也认真了起来,收起笑容,反问道:“你口口声声都是圣人道理,那你自己的道理又在哪里?” 张小姐掷地有声的回答说:“读书然后明理,当然是以圣人道理为自己的道理!” 又是一个读死书的人啊,还是个女的,范弘道忍不住又轻轻笑了几声,只怕这年头大多数读书人都这样想的。 “那就是说,除了书上读来的圣人道理之外,你的本心中并无任何道理?那你告诉我,除了所谓圣人道理,你的本心还有什么?” 张小姐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无可回答。她毕竟不是饱学宿儒,而这个问题又实在太形而上了。 范弘道做出悲天悯人的样子,叹道:“我看你也说不出来,所以你并没有本心,也没有属于自己的道理! 你这样读书的人,只知道盲从经典、膜拜圣人,以别人道理为自己道理,完全丧失了自我,那你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张小姐的面纱轻轻地抖动了几下,大概是情绪不稳定,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她终于反问道:“那你这样离经叛道,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我并没有说我是正确的,也没有想说服你认同我,是你从房中站了出来,一定要找我辩论是非。”范弘道。 张小姐顿时被范弘道噎得死死,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打开面纱,想必她肯定正在用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范弘道。 王掌柜站在范弘道身边默默听着辩论,他也只能服气,别人在范弘道眼里,还真跟土鸡瓦犬似的 半天没有做声的主人家杨员外站了出来,打圆场道:“先不用争论,下面继续。” 张小姐留给众人一个曼妙的身影,转身回到了堂屋里,大概还会继续在里面听着。 这样认真古板的小女人,也挺可爱的啊,范弘道并没有将之前的辩论放在心上,此时也鸣金收兵了。又对王掌柜问道:“张小姐是什么来路?不是我小看你们东家,区区杨家能有这样的亲戚?” 读过书的女人少,敢站出来辩论经义道理的更少,而且她身上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所以范弘道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张小姐肯定是个大家闺秀,来头也不会小。 王掌柜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听说是东家南方老家那边的亲戚。” 于是范弘道更加好奇了。 杨家只是个近两年稍稍发家的中等商人,之前从无诗书底蕴。张小娘子这样的大小姐与杨家画风十分不搭配,但她偏偏就出现在这里,这不能不令心思缜密的范弘道感到奇怪。 月台上,杨老实得到吩咐,赶紧又进行下一个面上项目。“请众位先生轮流说几句理由,就是我家老爷选择你的理由。” 这第二道题目,倒是让众人思考了一下。范弘道暗暗琢磨,这题目有点像是商业场合的问题了,甚至还带有几分现代风格,倒是符合杨家的特色。 范弘道施施然,对着主人家杨朝奉拱了拱手,一本正经的说:“与今日诸君相较,在下相貌堂堂,气质上佳,一表人才。这个理由,杨员外觉得如何?” 靠!众人不禁哗然,从刚才表现看,这年轻人大概确实有点才华,可他真的不是来捣乱的? 王掌柜在一边痛苦地抱住了头,完蛋了,完蛋了,今天彻底完蛋了,这叫什么回答! 简直不做死就不会死,这范弘道是上天派下来玩他的吧!范弘道可是自己引荐来的,若是杨朝奉因为范弘道觉得自己不靠谱,那自己只怕连如归客店掌柜的位置都保不住了。 第十章 脸和才华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章 脸和才华 众人只能想道,杨家招聘的是西席先生,终究还是要看才华的!范弘道刚才的表现都是歪门邪道,真当这里是靠脸吃饭的场合? 为什么范弘道不肯像他们一样规规矩矩的展示自己才学,用真正的才学来打动杨朝奉?想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范弘道根本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只是仗着伶牙俐齿在这里投机取巧!也正因为他没有什么才华,所以才硬着头皮说靠脸! 等众人心里吐槽完“不知所谓”的范弘道,便一起去看杨朝奉。按说范弘道这种表现,总有点故意捣乱的感觉,杨朝奉作为主人家,总要有所表示,直接将范弘道赶出去也不是不行。 无论范弘道的才华到底有几分,但刚才出了风头是毋庸置疑的。把一个出风头的人赶走,大多数人都是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让众人失望的是,主人家杨朝奉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相反还仔细打量了范弘道几眼,眼神甚至有一种饶有兴致的感觉。 对此众人只能理解成,杨朝奉这只是类似于看到了滑稽戏一样的特别兴致,终究还是要回归到正道上来,总不可能凭借滑稽戏来选拔人才。 两个问题宣读完毕,众人也都给出了各自的答案,于是主持人杨老实便又很直白的说:“面试题目都说完了,请先生们再稍候片刻,我家老爷自有定夺。” 而杨朝奉微微皱起眉头,陷入了深思。对他而言,就是七八个里选一个的问题;但对候选人来说,这是决定未来生计的问题;对四大掌柜来说,就是内部竞争中谁更领先的问题。 此时王掌柜已经彻底绝望了,就范弘道今天这表现,哪点像是能被选中的样子?但王掌柜也怪不了谁,只能怪自己瞎了眼引荐范弘道来应聘。 等待主人家做出最后抉择的时候,前来应聘的读书人已经开始互相见礼并结识了。 这年头读书人都爱混圈子,有同年圈子同门圈子同乡圈子社团圈子等等。【ㄨ】今天共同前来杨家,在读书人眼里也能算是一段缘分了,借机互相结交一下总没坏处,说不定将来谁就发达了。 范弘道并没有参与交际,大概是觉得纯属浪费时间的缘故。他看了王掌柜几眼,笑呵呵的问道:“掌柜为何愁眉苦脸?” “明知故问。”王掌柜已经心死如灰,懒得应付范弘道,惜字如金的吐出四个字来。如果仔细听,就会发现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幽怨。 如果不是范弘道事先拍着胸脯保证,他又怎么会带着范弘道过来?现在在杨朝奉眼里,他这如归客店掌柜只怕成了极不靠谱之人。 范弘道没有在意王掌柜的冷淡,抬头望天,仿佛自言自语道:“我前面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答案就在其中。 杨家并不是巨富之家,看来也只能掏出二十两来请西席先生,但二十两这个档次低的不能再低了,能请来什么样的读书人?” 王掌柜虽然不想再搭理范弘道,但他听到范弘道的话之后,不知不觉就被范弘道引导着陷入了思考。 范弘道仍然再说:“只有一年二十两啊,杨员外又想请来什么样的读书人?我看所求无非是装点门面四个字。” 大概范弘道觉得这样分析太死板无趣,又换了种玩笑口吻说:“门面就是脸面,所以这次杨员外招贤纳士,终究是要看脸,而不是看才华啊。” 王掌柜觉得范弘道的话过于轻浮,对自己东家不够尊重,忍不住反驳道:“我们东家怎会如此肤浅?这是要请西席先生,哪有不看才华的!” “才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值钱了?”范弘道轻笑几声,听在王掌柜耳朵里总觉得含有几分嘲讽。“据我所知,给高官当幕僚的读书人,多的一年可赚数百两;去当医生的读书人,一年可赚百八十两; 去教导后进的启蒙名师,一年束脩最低三四十两;而那些名士润笔之资,一次起码十两;至于经商的读书人,我就不说了!” 范弘道又指了指周围,“然后王掌柜你觉得,一年二十两银子能买来多少才华?三四十岁了,还能为一年二十两银子折腰的读书人,又能有多少才华?” “你叫范弘道?你今天不也为了二十两银子来了,你又有什么资格嘲讽别人?”忽然有别人忽然插了进来。 范弘道回头看了眼,原来是先前碰过面的李掌柜。大概是自己刚才说话声音有点大,让别人听见了,自然就不服气啊。 有李掌柜带头开了口,便又有一群人在后面喧哗:“范朋友口气听起来甚大,仿佛视天下人如无物,可你不也是为了二十两折腰?你又算得了什么?” “谁说在下是为了二十两银子来的?在下岂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范弘道一脸正气的驳斥道,“王掌柜有恩义于在下,在下为了报答王掌柜的恩德,所以今天才会到这里来!大丈夫恩怨分明,岂是几两银子能衡量的?” 众人齐齐无语,不得不承认,范弘道今天没看出有多大才华,但是这派头逼格绝对比他们这些老书生高! 王掌柜还有点发懵,还在琢磨范弘道刚才对他说的话。他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范弘道的思路,这位动辄狂妄的范秀才,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范弘道打发走了别人,笑容渐渐变得十分诡异,对王掌柜低声道:“我就是想说啊,今天这样的招聘,没有必要去看什么才华,这种评价标准完全没有意义。” 王掌柜本能的觉得范弘道绝对是话无好话,但实在憋不住好奇心,又问道:“那你说按什么标准去评价你们这些候选人?想要选人,总要有个高低之分吧?” “对杨员外而言,最正确的评价办法就是,看谁装逼装的好啊!”范弘道很认真的说,“也即是说,要看脸,不需要看才华。” 靠!即便王掌柜做好了“语不惊死人不休”的心理准备,也被范弘道这一句话给震惊到了。 第十一章 带你装逼带你飞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一章 带你装逼带你飞 王掌柜盯着范弘道看了几眼,只见他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像是玩笑话,似乎他所言都是天经地义的一般。 感觉王掌柜太迟钝,范弘道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且仔细想想,我已经如此提点你了,如果你还是想不通透其中道理,那我真就无话可说。” 换成别人被范弘道摆出“孺子不可教也”的口气,说不定当场就要翻脸了,但是王掌柜不知为何,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说话。 王掌柜毕竟不是蠢人,不然杨员外也不会让他去当客店掌柜。他尝试着顺着范弘道的结论,反向推理回去,片刻后顿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如此! 这杨家并不是文化底蕴深厚的大户人家,杨员外也只是普通小商人出身,没有太多精神追求一定要聘请文人雅士。 很多商人在家业壮大之后,交际层次逐渐上升的过程中,都会有招纳读书人的行为。只是还处在附庸风雅阶段,追求的是表面上的浮华功能。 更直白的说,暴发户商人们请读书人来家里坐馆,不是为了接受文化熏陶,很大程度上是给别人看的,而不是出于自己有什么需要。 话句话说,就是向外界表示本家品位的提升,以及进一步提高交际层次。用二十一世纪的术语,有点形象代言人的意思。 想到此处,王掌柜终于领悟到了范弘道的深意。原来范弘道始终没法宣之于口的潜台词就是:“我能更好的帮你们杨家装逼,我能带你装逼带你飞!” 从这个角度来说,当然范弘道看起来更合适。也许别人老成持重,也许别人对四书五经背诵的更熟练,可是这些对杨家的实际用处很大吗? 而范弘道相貌出众,神采飞扬,言谈举止傲气十足,又非常有个性,看起来很有几分时尚流行的狷狂名士风采,也只有这种派头才适合作为门面担当。 所以范弘道其实没有说错,今天杨家选人应该是看脸不是看才华,或者说以今天这种档次的场合,还没到需要看才华选人的地步。 所以范弘道才敢大言不惭的说,就凭自己相貌更英俊也该选自己。这话一方面是自夸,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暗示大家? 全部想明白后,王掌柜不能不服气,范弘道的切入角度虽然匪夷所思,但是却抓住了要害。先前并不是范弘道言行太出格,而是自己太肤浅看不懂! 瞧着王掌柜紧锁的双眉渐渐舒展开,范弘道便知道,王掌柜大概已经了解其中关窍了。“杨员外的想法,简单说就是花最少的钱听最大的响。王掌柜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否?” “你的确有道理,今日言行确实也饱含深意,我是领教到了。”王掌柜点点头,“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东家没有领悟到你的深意,也认识不到需要的是什么,你岂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范弘道说这样做是好的,但如果杨员外却没认识到好处在哪里,范弘道岂不成了自以为是?毕竟选择权在杨员外手里,最终结果是杨员外说了算。 范弘道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王掌柜,片刻拍了拍额头,深深叹口气。王掌柜见范弘道这神态,顿时预感自己又要挨嘲讽了。 “王掌柜你站在这里,有腿有脚有口有舌啊,如果杨员外没理解我的深意,那你就去点醒他啊!如果杨员外没明白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那你就去分析利弊,让他明白啊! 你们都是商人,难道不知道一个道理?普通的商人是迎合需求,高明的商人却是制造需求?就算杨员外没有这种需求,你也应该想法子让他产生需求!” 王掌柜登时如同醍醐灌顶,范弘道一句“制造需求”,让他感到自己从商二十年都白活了。 服气,继续服气!王掌柜对范弘道没有任何质疑的心思了,抬腿就向月台上走去,他要把范弘道的意思变成自己的话,然后向东家灌输一下。 与文人打交道,涉及到利益时说话需要委婉,讲究含而不露;但对于杨朝奉这样的商人,直截了当一点最好,有什么好处就明白直说,不需要绕弯子。故而王掌柜三言两语,就把说情况清楚了。 杨朝奉一边听着,神色微微变幻。沉思了一会儿,他又向范弘道这里几眼,随后点点头,又进了堂屋。 王掌柜兴高采烈的走了回来,高声对着范弘道说:“东家已经点了头,成了!”也不知道是说给范弘道听的,还是说给周围人听的。 范弘道则风轻云淡的回复:“不负重托!”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似的,又仿佛这点小事不值得太兴奋。 其他三个掌柜当场就沉不住气了,难道今日就让资历最浅的王掌柜拔得头筹?难道就这样看着王掌柜在杨家影响力急剧扩大? 他们都看到,王掌柜刚才直接去向东家进言了,那相当于是作弊!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他们劝过几句后,东家还会改变主意! 于是其余三个掌柜都拾阶而上,打算有样学样,总不能轻易的就认了输去。 但杨朝奉从堂屋里出来,没有理睬迎上来的三名掌柜,咳嗽一声,对着院内道:“诸位先生稍安勿躁,今日面试,还需加试一道题目。” 王掌柜吃了一惊,刚才东家明明已经答应选范弘道,怎么从堂屋进去又出来后,就改了主意? 范弘道斜眼瞥着王掌柜,吐槽道:“我说王大掌柜,你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王掌柜猛然拍了拍头,对范弘道说:“我明白了,都怪你刚才得罪了张小姐!东家进堂屋,肯定是询问张小姐的意见去了!” 范弘道感到很蛋疼,“这张小姐在堂屋里,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王掌柜猜测道:“杨家没有别的读书人啊,怎么考察你们这些文人?所以东家就让知书达理的张小姐坐在屋里面旁听,充当个顾问人选。这会儿明显是张小姐看不上你!” 第十二章 自惭形秽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二章 自惭形秽 原来这摸不清来路的张小姐是评委啊!范弘道有点生气的向王掌柜问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你怎么不早说?” 不怪范弘道生气,如果早知道张小姐是评委,他刚才又何苦与张小姐针尖对麦芒?女人都是爱记仇的,千算万算,本来一切尽在掌握,却在张小姐这里多了个变数! “我先前也不知道。”王掌柜叫屈道,“也就是刚才与东家说话时,才从东家口风里听出点意思。” 按下范弘道与王掌柜的碎碎念不表,却说主人家杨朝奉站在月台上,说要加试一道题,院子又清静了下来。 无论是前来应聘的读书人,还是几个掌柜,都屏息静气的仔细听着新题目。到了这个程度谁还能不明白,也许这一道题目就能决定众人去留了。 杨朝奉便将题目说了出来:“今日诸君聚集在我杨家,让我杨家蓬荜生辉,便以此为题,请诸君做诗记之。” 这也是个很寻常的题目,并不算出奇,在众人预料之中。第一道题是考经义,第二道题是考对答,第三道多半就是考诗词了,都是老套路。 院里这些读书人虽然学问不见得精深,但好歹也都是读过四书五经、练过文章诗词的,按着格式做几首诗问题不大。就是这水平和质量不必抱太大指望,大概只比打油诗强一些而已。 不多久,就有人作出诗来了,摇头晃脑吟诵了一遍。其后别人也纷纷跟上,将自己作品献给了杨朝奉,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有七八首了。 短时间内也写不出太长的,全都是绝句。用的也都是秋高雁去日、嘉朋会此时之类的通俗字眼。不过好在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强多少,矮子里拔将军而已。 一时间院子里又熙熙攘攘的热闹起来,你说我做得好,我说你这句妙,只有一个人无动于衷。却见范弘道站在树荫下闭目养神,超然物外。 而王掌柜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围着范弘道团团转,这范秀才关键时刻怎能掉链子了?别人都把题目诗词做出来了,他还在一动不动是什么意思? 李掌柜瞥见范弘道,又靠近了几步,开口问道:“范朋友为何独自在此?莫非抓耳挠腮的写不出来?” 早有人看范弘道不顺眼了,也恶意满满的讽刺道:“先前范朋友多有惊人之语,而此时主人家出了诗词题目后,范朋友却一言不发,莫非应了嘴尖皮厚腹中空这句俗语?” 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众人想到这句话,引发了一片轻轻地哄笑。【ㄨ】如果范弘道先前还能伶牙俐齿,但吟诗作词时却做不出来,那真能当得上这句了。 范弘道缓缓睁开了眼,满面萧然,意兴阑珊的说:“我凭借想象,倒是做出了一首诗,但是此情此景却配不上我的诗,所以就不想拿出来了,免得诸君坏了兴致。” 这是何意?众人一开始听不懂范弘道想表达什么,坏了兴致是什么意思?杨朝奉也在琢磨,这范弘道到底是死鸭子嘴硬,还是死了都要装? 正当此时,堂屋门帘内传出清脆的声音:“若你有胆量,就爽快的把诗诵读出来,我倒要看看有什么配不上的!” 范弘道潇洒的对堂屋拱了拱手,“主人家但有所请,在下敢不从命乎?” 随后范弘道轻轻嗓门,对着杨朝奉,先读出了前四句:“凉秋肃高会,置酒城南隅。嘉宾罗四筵,车马填中衙。” 杨朝奉脸皮抽动了几下,今天这场面,只是自己想招个西席先生,然后有七八个不得志的先生,扎堆过来应聘。或许也能美其名曰雅集,但哪里称得上“嘉宾罗四筵,车马填中衙”? 言过了言过了,实在当不起啊,杨朝奉想道。就算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说这叫“嘉宾罗四筵,车马填中衙”。 范弘道并没有停顿,很流畅的继续读了下去:“左右觞爵流,华灯垂绮疏。清商激余音,雅歌越签竽。主人多乐方,燥耀明星祖。缓步临文轩,遥夜正敷愉。” 这一段诗,杨朝奉听不大懂,只能听出华灯、雅歌几个词。但杨朝奉猜得出来,肯定是描写繁盛场面的。 看看自家简陋的院墙,以及歪脖子老树,再看看院子当中摆的大壶茶,杨朝奉忽然很羞愧。唉,早知道应该摆点酒,然后请个班子奏曲的,或许还能稍稍应景。 不过其余读书人听过这一段后,脑中渐渐幻想出了诗中雅集的场面—— 在广阔的私家园囿里,举行着盛况空前的文人雅集。华屋美厦,花团锦簇,曲水流觞,管弦丝竹,美人穿梭,美酒佳肴,三五成群,把酒临风,论古今之是非,忘天地之高厚 谁不向往这样的生活?可是也只能在想象里梦想了。 “岂惟芳樽獨,良朋为我娱。大国多名材,千里不相殊。”范弘道诵读了最后四句。如果说刚才是写景,收尾四句就是写人了。 而院中读书人听到最后这四句,顿时就像是从梦中醒来,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只是混口饭吃的扑街读书人而已,互相吹捧抬轿子或许是有的,但仍有自知之明。“大国多名材”这种话,是他们万万当不起的! 都沦落到为了一年二十两束脩的抛头露面的地步,还敢说什么“大国多名材”,那不是自不量力的坐井之蛙吗?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诗中繁花似锦,现实却如此冷酷,一时间院内清静下来了,没人想说话。 片刻后,还是范弘道悠悠叹道:“这才是在下想象中的文人雅集,聚会应景之作啊。” 然后他环视四周,神态变得悲伤起来,“但是眼前此情此景,举目所见,实在是.抱歉,在下真的不想为这样平庸的现实写平庸的诗,惟愿长醉不愿醒啊!” 实在是什么?范弘道只说了半句,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反正别人懂了,为什么范弘道先前会说“眼前情景配不上他的诗”,为什么范弘道会说“怕坏了兴致”。他说的一点也没错,确实配不上,甚至还会让人生出自惭形秽的心情。 更没人想说话了,只有王掌柜在暗暗冷笑。机智的王掌柜早就看穿了一切,这范秀才不管干什么,本质上都是为了装逼! 别人听到范弘道的诗后,觉得自惭形秽配不上,那岂不隐隐然对范弘道也自惭形秽了?这种心理情境转移的把戏,骗不过他王掌柜! 此时此刻,堂屋门帘内有人惊呼道:“小姐!你怎么哭了?”一句话瞬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果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抽泣。 范弘道久久无语,他最讨厌意外了!又是这位张小姐,哭你个头啊,又来抢什么风头? 第十三章 因果牵连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三章 因果牵连 虽然范弘道讨厌别人抢他风头,但这次他想多了,并无其它意外出现。杨朝奉依旧站在屋外月台上,似乎没有进屋去安抚那位张小姐的意思。 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这说明杨员外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这场面试的最终结果已经确定。 杨朝奉确实不懂文学方面的事情,他只是识字而已,品鉴不出诗词质量好坏,但杨朝奉起码知道,范弘道的诗比别人都长了三四倍。 在杨朝奉认知里,同样时间内,当然写的越长越有才。同时杨朝奉还会察言观色,从院中别人的脸色上也能看出,范弘道明显比别人高出一筹。 如此一来,杨朝奉做出最终的人选决定就不困难了,不用再去咨询张小姐。更何况范弘道也是手下掌柜引荐来的,多多少少有一份人情关系在。 “天近午时,略备薄酒,请范先生入内叙话。”杨朝奉对着范弘道拱了拱手见礼,开口邀请道。主人家都如此表态了,别人无可奈何,只能散去。 其他三个掌柜尤其失望,没想到这次机会,最后居然让最不起眼的王掌柜把握住了,也不知道这姓范的书生是从哪里找来的。 除了范弘道留下来,还有王掌柜也留下来充当主陪。能与东家一同上桌,王掌柜还是很高兴的,对他来说,能在私人场合与东家一起饮酒的机会也不多。 对于下属而言,越能参与上司的私人场合,越能增加亲密度。杨朝奉家里请西席先生算是私事,王掌柜能作为主陪,当然就是亲密度增加的表现。 在花厅里摆了一桌,酒过三巡后,杨朝奉对范弘道问道:“依我看来,范先生这样的人才,似乎不是王传财所能交结的,怎么会被王传财引荐到此?” 王传财是谁?范弘道不明所以,旁边的王掌柜赶紧低声解释:“是我。” 范弘道至今才知道王掌柜的名字,不假思索便回答道:“东家觉得我这样的人才,会为王掌柜所用吗,只不过因为恩义两字而已,所以在下到此应聘,算是报恩。” 不知不觉间,两人称呼都改变了。杨朝奉不再称范弘道为范朋友,改为范先生,而范弘道称呼杨朝奉也不再是杨员外,直接改成了东家。 范弘道的回答继续展示逼格之余还有两层意思,一是再次强化知恩图报、不重钱财的形象;二是暗示自己对王掌柜只是为了报恩,没有别的太多利益牵扯,请东家放心,不用担心自己变成王掌柜安插在杨家的内线。 杨朝奉对范弘道的回答十分满意,到此垫场寒暄才算说完,此后便渐渐步入正题。 第一个正题当然就是报酬,也就是束脩,这个在面试前就有了大致说法,如今更细化一些而已。每个月一两五钱银子,逢端午、中秋、新年各有一份节日敬礼,总而言之并不算多。 对范弘道而言,杨家很可能只是落脚过渡的地方,所以在报酬方面不会斤斤计较。此后杨朝奉开始交待起工作内容,范弘道仔细听了听,无非就是三大项。 第一项是文字方面,例如帮忙处理书信往来,写点应景诗词以及贺词悼词之类,甚至包括书写年节对联。第二项就是帮着东家交际应酬,接待宾客。第三项就是在有空时候,教导杨家幼童以及其他重点培养的家奴启蒙识字。 范弘道豪气干云的说:“东家尽管放心!别说启蒙识字,就是让在下教导令郎四书五经和八股时文的学问,也是可以的!” 杨朝奉忍不住想起范弘道那句“孔子喜欢喝酒”的经义解读,嘴角抽了抽。就算范弘道敢教,他也不敢让自家人去学,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于是杨朝奉很体贴的答话说:“范先生今后事务繁忙,小犬进学之事就不劳烦范先生了。城南另有私塾名师,等小犬在再长几岁,送去读书即可。” 其实范弘道对杨家的人本身没有多大兴趣,一个只是近两年才逐渐起步的商人家庭有什么可挖掘的底蕴?但他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小姐很好奇,便又旁敲侧击的问起张小姐的来历。 杨朝奉打个哈哈,只说张小姐是从老家来的晚辈外甥女,在家里暂住一段时间。 这与王掌柜所言差不多,但范弘道还是不大相信。张小姐明显是大门户出身,杨朝奉要有这样的亲戚,何至于直到近两年才赚了点家业? 但是杨朝奉不愿细说,范弘道再纠缠着问就是讨人嫌了,只能到此为止。或者说,刚刚成为杨家西席先生的范弘道还是新人,没有被信任到大小机密都毫无隐瞒的地步。 杨朝奉唯恐范弘道太过热心,一定要承担教导杨家后辈经义时文的责任,也有意将话题引开,详细说起其它工作,尤其重点说了说应酬交际方面的事务。 “如今应酬逐渐繁复,但总有老夫分身乏术或者不便出面的时候,可家中别人又上不得台面,招呼宾客或者出外拜访往往左右支拙,不说能代替出面,连个帮腔陪客的都没有。现在有了范先生,堪称解我燃眉之急。”杨朝奉感慨万分的说。 他这个思路不能说错,毕竟当今社会是崇尚读书的社会,读书人政治身份和社会地位高,由读书人出面去做一些礼仪性的交际事务确实效果最好。 例如别人家有了喜事,派一个家奴去道喜,和派一个读书人去道喜,那表达出的诚意绝对不一样。或者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又暂时不便出面时,由家里西席先生去接待,便不会让人觉得失礼。 “好说好说,在下定当尽力。”范弘道顺口表决心说。 杨朝奉又想起什么,“还有就是官府方面,范先生既然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以后与官府打交道,也少不得麻烦到范先生了。” 这话也没错,有功名的读书人与官府打交道更具有独特优势。别的不说,普通百姓连给地方官写信的权力都没有,见官就要跪着回话,而读书人就可以写禀帖沟通,见官不用跪着说话。 “这也是应有之义。”范弘道没有推辞,他觉得这是最应该小心的工作,便仔细询问道:“不知道与东家干系较多的官府,都是哪些?” 杨朝奉答道:“主要是两家,一家是户部设立的崇文门税课分司,另一家就是大兴县县衙,近期就要有些事务,烦请范先生出力了。” 崇文门税课分司还好,但是听到“大兴县县衙”几个字,范弘道心头猛然跳了跳。 在前几天,自己刚刚题诗把大兴县的秦县丞骂了一顿,转眼间再去和大兴县县衙打交道,那还真是后果莫测。当初骂人骂得痛快了,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因果。 :实在高估过年期间的码字能力了,我还在挣扎努力… 第十四章 未来和现实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四章 未来和现实 纵然未来的工作有些隐忧,范弘道也不会傻到说出来败兴,于是这顿酒席算是宾主尽欢。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杨朝奉吩咐自家仆役收拾房间,为范弘道住进来做准备。而范弘道仍要回如归客店,收拾行李后在客店再住一夜,明天正式去杨家报道。 回客店的路上,王传财王掌柜与范弘道同行,经过今天的面试,两人关系算是更熟了一点。王掌柜已经彻底没了掌控范弘道的心思,他很有自知之明,现在只希望范弘道能念着他的好就行了。 “我们这位东家,似乎是一位野心勃勃的人物啊。”这句话当然是范弘道说出来的,王掌柜还没狂放到敢如此评价自己上司的地步。 尽管王掌柜对范弘道的放肆已经很能适应了,但仍忍不住提醒道:“你不能这样说话,什么叫野心勃勃?这用词太不恰当了。” 范弘道难得从善如流的回应道:“好吧,那就换个词,志向远大。” 王掌柜没脾气与范弘道咬文嚼字了,只好奇的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满打满算,你与东家接触也不过半天工夫。” 范弘道答道:“我献上了一首描写巨富之家繁华盛会的长诗,如果是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人,对这首诗是不会有什么多余想法的。但东家却表现出了强烈的向往和感触,甚至肯凭借此诗选择我,这就是有野心的表现。” 王掌柜又问道:“敢问范先生你的志向是什么?”范弘道没有回答,却反问道:“王掌柜的志向又是什么?” “跟你不能比,我能当上杨家绸缎铺大掌柜,或者杨家外管事就知足了。”王掌柜很实在的说。 当夜在如归客店,王掌柜又陪着范弘道吃了顿饭。范弘道又仔细向王掌柜询问了杨家内宅的状况,得知杨朝奉有一妻二妾,两子两女。 其中两女都已经出嫁,不用细说;两个儿子里,长子年方弱冠,在铺子里学习生意,大概将来要继承产业;而幼子才五六岁,杨朝奉打算让他读书试试看。 饭后各自休息,一夜无话。及到次日,范弘道就辞别了如归客店,背着箱笼来到杨家宅邸。 杨家这宅子格局分前后两进,范弘道自然是不能住在后院内宅的,故而杨朝奉在前庭侧院收拾了一间稍大的屋子,用屏风隔成内外两间,提供给范弘道居住。 外间摆上书桌和椅子,可以充当书房,内间放置床榻,当成了卧室,除此之外就没有多余的摆设了。杨家终究不是大富之家,一切以简单实用为主。 范弘道将行李放在床头柜台上,然后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最后回到屋内椅子上坐定,此时他的心情很安稳平静,甚至还有几分放松身心后的悠闲和惬意。 这些天来,身无分文的自己寄居在客店,那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挥之不去。可以说,从穿越后睁开眼一直到昨天为止,他范弘道始终在为生存问题而挣扎。 现在总算暂时有个安身之地,起码不用为了饥寒而发愁,不用担心走投无路然后上街讨生活,那样可就尊严尽失了。 既然生存有了保障,下面就该想想以后的方向了,作为一个穿越者,前身又有秀才为基础,总不能只满足于每年二十两银子混口饭吧? 穿越前范弘道是个半吊子历史爱好者,得益于网上的明朝热,对明代的历史小有了解。如今闲了下来,脑中思维不由自主的就开始放飞和发散—— 现在是万历十三年,皇帝当然就是万历天子了。这天子最出名的就是几十年不上朝不见大臣,估计自己是没什么机会碰面了。 至于得宠的郑贵妃和郑家外戚,自己这读书人还是不要去招惹为好。以后纵贯二三十年的国本之争快开始了,要把握好立场,不能陷得太深。 已故前首辅张居正的势力被清理干净了,山西大佬张四维继承了内阁倾轧的光荣传统,费尽心机荡除张居正影响力,最后却便宜了别人。 当今首辅应该是申时行,这是个稳健型的政客,应该还能干六七年,最后善终。有机会的话,应该抱一抱这位申相公的大腿,至少不会被连累坑害。 申时行后面首辅是谁来着?似乎是王锡爵,说起来申时行王锡爵都是苏州人,而自己是南京人,同属于南直隶,是否可以攀攀同乡关系? 对了,大名鼎鼎的东林党这时候或许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状态,顾宪成沈鲤这些党魁人物应该已经在政坛崭露头角了。 还有,著名的万历三大征,再过些年就应该出现了,自己还有机会赶得上,若能捞点外战功劳,当一回抗日英雄,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了。 说起武事,辽东大将李成梁当前应该正处在巅峰时期,要不要找个机会,把正在跪舔李成梁的努尔哈赤干掉?不知这样能否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未来的大患? 范弘道闭目养神,关于未来的问题越想越多,一时间千头万绪,有不知从何入手的感觉。 最后想得头疼,范弘道又睁开了眼,仰天长叹道:手握天下大势、总览四方万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门外忽然有人声响动,随后有人掀了门帘就进来,这让范弘道非常不满。 此地是他范弘道的居室,别人要进来,按理必须要先打过招呼,比如在外面喊一声或者敲门,经过同意了才能进来。如果不请自入,那是极其无礼的举动。 范弘道抬眼看去,来者却是个面色黄瘦、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人。又见他抬了抬手就算见礼,“咱在杨家前院做杂役,名唤杨福。管事的吩咐,让咱每日里给范先生打扫房间,顺带烧水送水。” 范弘道挥了挥手,说:“先说规矩,下次等我允许之后才可进来,不要如此任意出入。” 那杂役登时拉下脸来,满是不爽的神色,自言自语道:“不过与我们一样,都是拿杨家工钱的,摆什么臭架子。” 范弘道心头泛起淡淡的失落。什么首辅申时行,什么郑贵妃,什么东林党,什么努尔哈赤,想太多了,现在与自己打交道的,是这种浑人啊。 这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喊:“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第十五章 范先生出马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五章 范先生出马 尽管外面有动静,但范弘道并不打算急匆匆的出去围观。一来他刚进杨家才半个时辰,虽然不至于学林妹妹进贾府那样,“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但作为新人还是低调点好,尤其是听起来是坏事的时候。 二来他是个读书人,在杨家的身份是坐馆先生,总要讲究些体面气度,正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也。像仆役婢女那样兴致勃勃的凑热闹,就落了下乘。 出于上面这些考虑,范弘道对外面的动静充耳不闻,继续盯着粗俗无礼的杨福。正要教导几句让他懂点规矩,却见杨福麻利的转过身子,一溜烟的窜出房间,显然是去凑热闹了。 范弘道不免唉声叹气,感慨起自己的命运了。为什么书里面别人去当先生,东家打发来侍候先生的,不是娇俏的小丫环,就是伶俐的小婢女,再不济也是个听话小厮。 轮到自己坐台,不,坐馆了,侍候自己的却是贼眉鼠眼的中年汉子,还是个极其没眼色不懂事的,根本一点规矩都没有! 他相信不是杨朝奉故意怠慢,大概是杨家就这些人手,只能凑合着使用。【ㄨ】一年出二十两银子的东家,也就只有这样的人力资源了。 范弘道只得自己泡了一壶茶,正细细品茗,门外又有人招呼:“范先生在里面么?” 范弘道闻言便主动掀了门帘往外看,却是个认识的人,杨家两个管事之一杨老实。面试的时候就是这杨老实口述考题,与范弘道也算是面善了。 范弘道便将杨老实请进来,询问道:“老管家有何贵干?”杨老实面色焦急的说:“我家大少爷出了些事情,烦请范先生与我走一遭。” 范弘道暗想道,这大少爷自然就是杨朝奉的长子了,刚才有人喊“大事不好”,八成就是与此有关。 果然,杨老实脸色愈发的苦恼,“大少爷在外面被人扣住了,总要有人去交涉。咱只在宅子里这一亩三分地上打杂,没什么见识,也不大会说话,只能来求到范先生一起去了。” 范弘道并没有打听事情缘由,继续保持你不多说我就不多问的态度,只问道:“东家知道了吗?而且还有外管事,他应该更合适。【ㄨ】” 杨老实挠了挠头答道:“东家和姜老弟并不在家,因为生意上的事情,今早就去了通州那边。所以如今宅中没什么人了,只有你我两人出面。” 通州那边张家湾、河西务等地相当于大运河的终点站,是很重要的是商业节点,与崇文门这边关系紧密,所以杨朝奉去通州谈生意并不奇怪。 如果杨朝奉和那个姓姜的外管事都不在家,那杨家能上台面的人也只有内管事杨老实和西席先生范弘道了。总不能让主母抛头露面,去和外人交涉。 但是范弘道很冷静也很明白,如果权衡利弊,他不应该答应杨老实。 第一,这件事与西席先生的职责没有一点关系,西席先生职责主要是文书事务和上层交际,而不是处理这种私人杂事,就好比大臣不会干涉皇帝后宫里的杂事。 第二,他范弘道现在对杨家的情况根本不熟悉,也不知道杨朝奉这东家的态度,并不适合去办理这种私人事务。 第三,范弘道理论上只需接受来自东家杨朝奉的指令,杨老实这个管家是没资格指使范弘道做事的。 范弘道正在想的时候,杨老实连连叹气,絮絮叨叨的说:“大少爷忒不自爱,昨日跑到东院勾阑胡同那边寻花问柳,不知为何被扣住了。” 东院?勾阑胡同?范弘道耳朵不由得动了动,兴趣就上来了。明代中后期风月场极其繁盛,空前兴旺发达,从无数才子青楼的小说就可以看出来,南北两京也不例外。 南京最有名的的地方自然就是秦淮河旧院,北京这边最有名的地方俗称东院和西院,都是天下有名的花街柳巷。而且这都是由教坊司管理的,具有一定官方背景的场子,在籍人员称为乐户。 所以听到东院和勾阑胡同两个词,范弘道顿时就生了长长见识的心思,而且这次有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观光,没道理不去。 他立刻豪气干云的对杨老实说:“既然领着杨家的束脩,遇到事情岂能坐视不理!在下就和老管家走一遭!” 虽然不干己事,但去看看也无所谓,大不了帮不上忙而已,谁也怪不到自己头上,范弘道想道。而且卖杨老实这管家一个面子也有好处,说不定回头能换掉杨福这个死眉楞眼的仆役。 杨老实立刻眉开眼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赞道:“有范先生出马,一个顶三个!” 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范弘道当即就和杨老实出了杨家大门,望崇文门而去。进了内城后,沿着崇文门里大街继续向北。 所谓东院是一个泛指,指的是东城本司胡同、勾阑胡同等几条胡同,教坊司管辖的乐户都集中居住在这里,渐渐演变成了烟花之地。相对应的西院情况也差不多,只不过位于西城。 一口气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杨老实指着前方胡同口说:“到了到了。”范弘道精神振作,举目张望,这可是当今有名的胜地。 但是从胡同口跑过来一个小厮,对着杨老实叫道:“大少爷被移送给县衙衙役了,现在已经被带到大兴县衙那边了!” 范弘道闻言大失所望,目标人物都不在里面,他们自然也没理由进去了,看来今天观光的愿望还是无法达成。 “什么?被带到县衙去了?”杨老实大吃一惊,回头对范弘道说:“事情不妙,你我还得继续辛苦,去县衙那里寻回大少爷。” 大兴县县衙?范弘道沉吟不语,面上露出几分难色。他前阵子去拜访大兴县秦县丞,被拒之门外,然后就墙上题诗嘲讽了秦县丞,这件事还没过去。 杨老实看着范弘道的为难神色,十分不解的问道:“范先生有什么难处,不能去县衙?” 为了自己这份工作,范弘道并不想把自己与秦县丞的恩怨说出来,不然还指不定杨朝奉怎么想。 但他一时间也没别的答案,只能说:“也没什么,你我速速前往县衙,不要误了事情。” 杨老实欣喜的说:“衙役最为势利,范先生是有身份的人,去了还好说话,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去了也没分量。范先生出马,肯定一个顶三个!” 范弘道暗暗苦笑,杨老实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能不去么? 估计杨大少爷只是被临时扣押在县衙外面的班房里,这次去交涉也只与衙役打交道,不会与秦县丞碰面,只要小心点也没什么。 就是不知道这杨大少爷到底在花街柳巷里犯了什么事,居然被扣住不放。 :数日一直闭关苦思这本书的格调和走向,总算有所取舍,恢复正常更新 第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 范弘道与杨老实继续向北,只不过同行者多了一个小厮。【ㄨ】这小厮是杨家大少爷身边的随从,使唤名字叫进宝,他对发生的事情最清楚,在路上一五一十详细说了。 原来这杨大少爷昨日和朋友来勾阑胡同这里串门子,但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坐在名妓家里喝茶。因为不舍得走,时间又久了点,所以老鸨儿不高兴了,嫌他们浪费工夫,便讽刺了他们几句。 其实开门做生意的妓家最烦这样的客人,业内有句俗语云“陪酒不陪茶”,指的就是这种事情。 杨大少爷受不得激,当即就叫了酒席,喝到醉醺醺后又留宿。等到第二天,杨大少爷发现朋友溜走了,只剩下了自己,但他没什么钱,便被扣住了。 范弘道十分无语,这都叫什么破事!忍不住吐槽道:“好歹也是杨家大少爷,还差这点银子么?” 进宝无奈道:“酒宴钱加上夜资,最后算下来一共二两银子,少爷当真拿不出来,谁叫老爷管教的紧呢。【ㄨ】就是昨日去勾阑胡同串门子,也是打着会友的名义出来的。” 原来帝都稍有档次的妓家,一夜价格就是二两银子,听到这个行情,范弘道心中默默流泪,无力继续吐槽了。 他目前年薪只有二十两,平均下来一个月都赚不到二两。所以二两银子对普通人而言,是一笔不小的款子了,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带在身上使用的。 又过一刻钟,三人来到了大兴县县衙附近。不过他们并没有进县衙大门,打听一番后,又直接进了县衙隔壁街道一处院落,班房就在这里。 所谓班房,并不属于县衙正式规制,只是衙役休息或者临时关押人犯的地方。比如说,衙役奉命拿了人来,若没到过堂时间,不好把人扔到监牢里,就需要有个地方安置,所以县衙外的班房就应运而生了。 范弘道之所以敢过来,就是明白班房位于县衙之外,自己来这里风险不大,除非失心疯了跑到县衙门口大喊自己就是前些日子题诗的金陵范弘道。【ㄨ】 果不其然,杨大少爷就被扣留在院子东厢房里,外面明间里有三五个衙役,正围着八仙桌喝茶。 杨老实远远瞧见了,转头对范弘道说:“你我不要一起去交涉,免得没有回旋余地。故而我先去试探一下,如若失了分寸,还有范先生救场。” 范弘道点点头,杨老实所言是老成持重的法子,情况不明时这样比较保险。对他个人而言,当然也是最佳选择,能与大兴县衙方面少打交道最好不过,杨老实若能直接搞定最好。 此后杨老实恭恭敬敬的拾阶而上,进入东厢房明间,与那几个衙役说起话来。说些什么,范弘道听不到,只能远远的看着。 不多久,杨老实转回来,满脸都是无奈。“差爷们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先拿出银子再说话。” 范弘道却放了心,指点说:“早先还担心是被仇人设计了,现在看来确实只是赖了别人银子而已。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你给他们银子不就行了?” 杨老实苦恼的说:“出来时候没带银子,咱一时也拿不出这笔银子,不知范先生你身边有银两么?” 范弘道愕然,听这意思,怎么还要找他要银子?以他现在的光景,问什么也别问钱!他原先就是身无分文,今天刚刚进了杨家,还没拿到钱,现在还是身无分文! 如此范弘道反问道:“堂堂的杨家,总不至于二三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杨老实脸色愁苦:“我们杨家公中银两,只有老爷和主母能动用。但如今老爷不在家,而这大少爷并非主母亲生的,其中一言难尽!咱也不想让主母知道这档子事情,就连老爷也不想让他知道!” 范弘道心思玲珑,立刻就明白其中意思了。 敢情这杨家大少爷不是现在这个杨夫人亲生的,看来关系还很敏感,说不定还有点狗血宅斗元素,所以杨老实不愿让杨夫人知道今天这件事情。 或者说,就算杨夫人知道了,只怕也不肯拨出银两来替大少爷赎身,甚至变本加厉的在旁边看热闹。 那问题可就复杂了,范弘道对杨老实这管家深表同情,夹在中间委实不好做人。 涉及到金钱问题,穷光蛋范弘道也爱莫能助。 杨老实纠结片刻,一咬牙说:“舍下这张脸皮,再去找差爷求个情。” 随后杨老实再次走向东厢房明间,与那几个衙役交涉起来。过了一会儿,却见衙役从里间领出个绸缎衣衫的年轻人,交付与杨老实。 范弘道远远看到,暗暗赞叹这管家还真有几分本事,居然能虎口夺食。 要知道,这世道衙役大都是如狼似虎的贪财人物,吃的就是公门里外这碗饭,说雁过拔毛都是轻的,而这杨老实居然不掏钱就能领出人,果真了得。 却又见杨老实领着年轻人走过来,对范弘道说:“今日可以先不用银两,但须得画个押。范先生再稍等片刻,我与大少爷到旁边院子去去就来。” 对此范弘道当然没意见,目送杨老实和杨大少爷在衙役的押送下,穿过月门去了侧院,进宝也跟着大少爷嘘寒问暖表忠心。 虽然自己没出什么力,但今天的事情能解决就好,范弘道暗暗想道。他正仰望白云苍狗,闲看风卷云舒时,眼角忽然瞥见几个衙役渐渐靠近了自己。 范弘道皱起眉头,警惕的望着来人。领头衙役是个黑壮中年汉子,似笑非笑,对着范弘道询问道:“你就是金陵范弘道?” 范弘道念头急转,这几个人肯定从未见过,他们不见得能确定自己身份。于是断然否认道:“你们认错人了!” 黑壮汉子喝道:“别否认了!杨老实说了,你确定无疑就是范弘道!” 什么?竟然是杨老实泄露了自己身份?这话像是一道天雷在范弘道脑中炸响了,他刚才想到了好几种身份泄露的可能性,但万万没想到是杨老实出卖的! 杨老实为什么要出卖自己?范弘道惊怒交加的问道:“杨老实人呢?” 黑壮汉子阴阴的笑了几声,“已经走掉了,他说拿你交换他家大少爷,咱想了想还是挺划算的。县丞老爷想你很久了,咱找到了你,必定能叫县丞老爷高兴高兴。” 第十七章 官字两张口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七章 官字两张口 范弘道终于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如果说杨大少爷相当于人质的话,杨老实就用自己替换了杨大少爷成为人质? 无论怎么说,自己也是县衙想找的人,价值可能比杨大少爷还大一些。至于自己的死活,杨老实大概没放在心上。 混蛋!这是欺骗!这是背叛!范弘道勃然大怒,一股气只冲脑门子,自己居然一不留神被愚弄了! 不过范弘道终究是一个聪明人,虽然愤怒但仍然没有失去思考能力。他立刻又意识到,这也许算不上背叛,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被杨老实设计了! 范弘道回想起来,杨老实的表现确实有点居心叵测。最开始自己表示不想淌浑水后,杨老实一方面猛拍自己马屁,说什么范先生出马一个顶三个,让自己抹不开虚荣的面子; 另一方面,杨老实故意提起东院勾阑胡同这种地方,成功的勾起了自己的兴趣,最后把自己骗出了大门。 然后杨老实又把自己往县衙这边引导,当时自己没有提防心,疏忽大意之下没有多想,所以不明不白之下着了道儿! 真是人不可貌相,杨老实这样一个浓眉大眼、看起来不大会说话的管家,居然也有如此心机。现在范弘道总算认识到,什么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了。 想来想去,这股气咽不下去,他居然被这样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设计陷害,真是情何以堪! 关于杨老实究竟真实动机是什么,范弘道总感到冥冥之中有人操纵,无冤无仇的情况下,一个管家去设计陷害西席先生实在匪夷所思。 但范弘道现在没时间再去细想了,要想也是等自己脱困以后再琢磨。 面对逼近自己的衙役,范弘道震惊过后面无惧色,迅速抛出了自己的护身符:“在下金陵士子,有秀才功名在身,尔等安敢擅自捉拿!” 秀才虽然是最底层的士人,但也具备了初步的政治特权,面对官府自然不必像升斗小民那样惊慌害怕,这就是读书人的底气。 带头的黑壮衙役并没有被范弘道的言辞吓阻住:“咱要提醒一下范朋友,这里是天子脚下,一个秀才实在算不了什么,不是什么太值钱的货色。 其次,是县丞老爷要寻找你,我等都是奉命行事,何来擅自之说?就算论起读书人,县丞老爷可是两榜进士出身,比你这秀才更大。 最后,我等只是请范朋友在这里等等而已,算不上捉拿啊,范朋友实在言重了!” 范弘道算是看出来了,这人绝对是个经验十分老道的老公门,言谈滴水不漏,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很难。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进来,嚷嚷道:“县丞老爷发了话,立刻将这范弘道带过去!” 先前与范弘道说话的黑壮衙役猛然一拍大腿,欣喜的说:“看来县丞老爷果然在意这姓范的,我们这注算是押对了,立了一大功!” 当下几个衙役喜气洋洋,“簇拥”着范弘道,出了班房院落,到街口拐个弯,又进了县衙大门。 这总让范弘道有种自己“奇货可居”的感觉,只能暗中感叹几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县衙正堂当然是归知县大老爷所有,县丞是没资格用的。不过在县衙东边侧院里建有判事厅,为县丞办公场所。 这判事厅不大,公案就摆在了中间。正七品大兴县县丞秦高业约莫四十岁年纪,生得仪表堂堂,颌下三绺长须更是增添了几分飘逸气质。 秦大人坐在公案后面,面无表情,冷冷的盯着被押送进来的年轻人范弘道。虽然他差不多有十来年没见过范弘道了,但是仍能一眼认出来,因为范弘道长相酷肖范父。 十几年前,秦高业与范父口头上有过儿女婚约,但口头婚约没什么太强的约束力。如今的秦大人便觉得与范家门不当户不对,已经另寻了一门好亲事。 前些日范弘道突然上门投奔,他担心女儿婚事受影响,就将范弘道拒之门外,这本该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里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情。 但他万万没想到,范弘道这破落户竟然如此无法无天,胆敢在县衙门外八字墙上题诗嘲讽自己,关键是还写的那么出色! 现在传播范围还不算太广,但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如果这首诗真的成了名作,那自己脸面往哪里摆?想到这里,秦大人就烦躁。 本来以为范弘道藏身在京城百万人口里,很难找得到了,却没想到今天居然主动撞了上来。秦大人忍不住咬牙切齿的说:“姓范的小儿,做得一手好诗词!你可知罪否?” 范弘道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秦大人态度依然是居高临下的,依然是不认为他自己犯了错的。故而范弘道懒得再说什么,只言简意赅的回复了四个字:“覆水难收。” 秦县丞突然发现,范弘道在自己面前很镇静,全然没有畏惧的意思,更别说心虚之类的情绪了。这让自认高高在上的秦县丞更加不爽快,“你似乎并不害怕?” 范弘道对秦县丞的人品已经厌恶到了极点,半点讨好的心思都欠奉,“秦大人想看到什么?想看到我畏缩,看到我惶恐,看到我屈服?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我想了想,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被你扣上妄议是非、诽谤有司的帽子,然后发回原籍严加管教而已。既然我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那又何必卑躬屈膝,当一个软骨头?” 范弘道这话倒也没错,在大明制度里,读书人是享有一定豁免权的,官府想要动用刑罚手段对付有功名的读书人,那就要先请学官剥夺了此人功名,然后才能动手,不然官府是不能对读书人用刑的。 但那样的话,动静就会很大了,剥夺读书人功名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而秦县丞只要不想背负道德丑闻,就绝对不希望事情闹大的。 所以范弘道想,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被“打回原籍、通报批评”,再严重点就是“三年内禁止参加科举”这种处分。 既然有大明法制罩着,也不值得奴颜卑膝的求饶了,干脆装逼装到底就是了。再说以他范弘道的傲娇性格,还真拉不下脸去苦苦求饶。 秦县丞眯起了眼,冷笑几声,忽然很诡异的问道:“你是谁?” 范弘道愣了愣,不明白秦县丞这话的意思。 秦县丞猛然拍着公案,指着范弘道大喝道:“现有范弘道题字妄言诽谤案,须传金陵士子范弘道问话!你说你是范弘道,但实在真假不知,本官疑心有人假冒顶罪!” 范弘道大为愕然。 “左右来人!”秦县丞甩下签子,“暂且将此人拘押县牢,辨别真假之后再行处置!” 我靠!一直维持风轻云淡模样的范弘道这下子,真真正正的惊到了!要是被送进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大牢里,那可就真抓瞎了,那就不是对错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出来的问题了! 这样也可以?什么叫“官字两张口,左右都是理”,什么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范弘道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 :sorrysorry,又想到个很好的灵感,恶补了两天历史资料。。 第十八章 张小姐的秘密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八章 张小姐的秘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就在范弘道被如狼似虎的衙役送进县衙判事厅,直面秦县丞一时无法脱身的时候,杨家内管事杨老实已经回到了崇文门外杨家宅子。 按理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杨朝奉这个一家之主又不在家的时候,杨老实应该向主母去禀报情况。 但是杨老实却并没有去找杨家主母,反而去了东边独立院落——杨家上下都知道,那是杨朝奉远亲张小姐的地盘。 杨家仆役早得过杨朝奉的吩咐,如非传唤,不许轻易去东院打扰张小姐。但今日杨老实却畅行无阻,一直到了东院小池塘边。 张小姐正坐在回廊石凳上,望着水里的残荷败叶,手里很反季节的拿着一柄团扇,无意识的轻轻晃动。秋扇对女人而言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张小姐不在意。 杨老实上前站在廊下,恭恭敬敬的禀报说:“已经将范先生留在县衙班房,交给当值的衙役们了。此时此刻,想必他已经深陷县衙。” 张小姐微微点头,只轻轻吐露出两个字:“甚好。” 杨老实却有些不明所以,虽然他忠实的执行了命令,但仍旧不明白为什么张大小姐要设计坑害范弘道。 难道因为昨日面试的时候,范弘道在经义解读时,顶撞了几句大小姐,气得大小姐下不来台;后来范弘道作了首长诗,不知为何又把大小姐弄哭了? 若真如此,只能说大小姐报复心也太强了点。杨老实忍不住问道:“那范弘道与小姐素来无冤无仇,面试时偶有几句口角,而且当日他题诗嘲讽秦县丞,也是情有可原,为何小姐要如此陷害他?” 这时候,旁边婢女走到杨老实身边,递给杨老实一封书信。杨老实接过来后,不知道这是什么。 然后他又听到张小姐说:“范弘道进了县衙,大概是出不来了,就让他身陷囹囵吧。这书信是朝中一位大人的书信,杨老实你拿着收好。到了明天再去县衙,将书信呈给那秦县丞,秦县丞看了自然会放范弘道出来。” 杨老实更懵懂了,今天设计把人送进县衙去,明天又动用人情把人捞出来,这大小姐到底唱的哪一出戏? 他们有必要这样折腾范弘道?或者说,范弘道这快吃不上饭的穷书生,值得他们去浪费精力? 杨老实没有就此带着疑问告辞,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小人不明白,大小姐藏身京城,处处须三思而行,不要为了区区小事而如此任性。” 张小姐神色淡然,口气却不容置疑的吩咐道:“你照做就行了。” 杨老实苦笑几声,看这脾气秉性,真不愧是那谁的孙女。他仍然苦劝道:“老太爷仙逝之后,张家几遭满门覆灭,大爷自尽,其余流放烟瘴之地。 只有小姐你脱身而出,翻案昭雪之千钧重担皆在一身,又身处京城险地,一切当以小心谨慎为上,怎能为了区区范弘道而分心?” 如果范弘道在场,听到杨老实这几句话,肯定要大惊失色。他对明代历史还是比较熟知的,杨老实这几句话虽然没有明确的点名,但他岂能听不出来? 万历十年左右,张家,老太爷仙逝,几乎满门覆灭,大爷自杀,其余男丁全部流放。这几段关键词串联起来后,还能是什么? 杨老实口中的老太爷,必然是前首辅、帝师张居正!张居正又是什么人物,那就不用赘言了,一句话就是此乃有明一代权势最大的宰相。 三年张居正前死后,天子突然翻了脸,充分表现了什么叫天威莫测,将张居正定性成了权奸。随后张家被抄家,长子自杀,其余儿孙皆被流放。 如果范弘道知道,是张居正的孙女大费周章的设计他,并把他坑进了县衙,那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荣幸了。 其实杨老实的话都是忠耿之言,张小姐轻轻叹口气,反问道:“若想翻案,你有什么良策?” 所谓翻案当然是给张居正翻案,话说张居正死后,就从正面帝师变成了反派权奸,这种变换让许多人都目不暇接。 听到小姐的问话,杨老实哑口无言,他要有这本事,何至于只能给人当仆役? 而且说句真心话,为太岳相公翻案的希望十分渺茫,这是天子钦定的案子,天下没有比天子更大的人物,谁能让执拗的天子改主意? 看杨老实不说话,张小姐又开口说:“我倒是想到一条路子。我观近年来世风尘嚣甚上,文人稳重者渐少,多喜好交游结社,一旦入社便为盟兄盟弟,此后便同气连枝互相呼应。 再想将来,若风气蔓延,虽在民间亦可操持舆论,这让我想起了东汉士人左右清议的局面!如果我们有了这样的根基,未尝不能扭转局势。” 如果范弘道听到张大小姐的议论,肯定要大赞一声这位张小姐目光如炬! 未来历史的走向确实如此,万历初年稍好点,再过上几十年,大明朝党社政治充分繁衍后,什么东林党什么复社,几乎操纵了整个士林的舆论,直接左右了主流意识形态。 杨老实质疑道:“即便有了舆情,天子不改主意又有什么法子?” 张小姐自信的说:“世间岂有万年天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等人间换了帝王,自然就有翻案的机会了,且做好等上几十年的准备。 所以须得从长计议,着眼于长久,不必急于一时,但我们仍要开始着手准备。据我观察,范弘道是个不错的人选,值得费一番力气。” 杨老实恍然大悟,如此便能理解张大小姐的心思了。 因为张小姐毕竟是女流辈,抛头露面多有不便,而且也不能亲自考科举打入权力阶层,所以需要一些前台代言人,而范弘道就入了张大小姐的眼界。 据杨老实自己观察,范弘道这个人才华至少超出平均水平在中上,言谈极其大胆犀利,气质风度也好,虽然也有些不屑世俗的狂态,但却很符合当今士人的时髦。 综合看起来,范弘道身上的标签就是帅气、才华、时髦,当然还有贫穷,所以此人确实非常具有名士的潜力。 如果发展的好,将来成名后充当舆情风眼问题不大。最关键是,此人如今正处在卑微之际,便于收服。 正所谓恩威并施,先让自己当黑脸把范弘道陷害进县衙,然后张大小姐出面将范弘道救出来,那范弘道说不定就感激在心纳头便拜,愿效犬马之劳了。 没见范弘道吃了王掌柜两顿饭,就口口声声要报答恩义了么? 第十九章 路见不平一声吼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十九章 路见不平一声吼 困于县衙的范弘道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招纳”的对象,又将有比王掌柜更高级一些的“恩威并施”的招数在自己身上上演。就算自己进了黑牢,第二天就有人会把自己捞出来,然后或许就该自己表示一下知恩必报了。 此时此刻范弘道直觉得自己陷入了穿越以来最大的危机之中,进了别人早有预谋的黑牢,肯定不死也是半残。 其实这并不是毫无希望的绝境,不是没有办法可想,只要范弘道低下高昂的头颅,卑躬屈膝的向秦县丞讨饶,未必没有一条活路可走。 想想看,范弘道的最大罪过其实就是写了首诗词讽刺秦县丞,造成了恶劣影响。只要范弘道放弃尊严,答应再写首诗词吹捧一下秦县丞,至少很大程度上可以抵消前一首的恶劣影响。 对县丞秦大人而言,就算杀了范弘道也追不回前一首诗词的影响了。但若范弘道肯服个软,改弦易辙重写一首,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然后秦县丞相应减轻对范弘道的处分,将范弘道驱赶回原籍并判个通报批评,某种程度上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不过范弘道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求饶的想法,要他向秦县丞这样的小人摇尾乞怜,他办不到!再说就算服软了,秦县丞这种小人就肯放过自己? 彪悍的人生,就要勇往直前! 故而范弘道仍然连连冷笑,神态充满了嘲讽,甚至挑衅说:“秦大人好大的威风,但还是就此息事宁人吧,在下也不和秦大人计较了。” 秦县丞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范弘道现在和阶下之囚没有两样,就算痛哭流涕的磕头求饶,自己都不见得肯原谅他,他又有什么资格说“息事宁人”四个字? 而且还敢说“不跟自己计较”?这人别是失心疯了吧?秦县丞只能这样设想,但是看范弘道用极度轻蔑的目光扫视自己,忍不住怒意涌上来,脸上现出几分狰狞神色,厉声喝道:“拿下!” 到了这个份上,秦县丞也别无选择,如果还收拾不了范弘道这个穷秀才,真当自己这县丞是纸糊的不成? 范弘道当即被衙役推搡着出了判事厅,朝着位于县衙西南角的牢狱而去。 话说太祖洪武皇帝平定天下后,重新厘定章制,有一项就是设计了县衙建造的标准模板,并推行天下。所以在大明朝,上千县衙的建筑格局是基本雷同的。 大门之内是仪门,仪门之内才是县衙核心重地,包括县衙大堂就在仪门内。在大堂和仪门之间是甬道,甬道两侧便是县衙六房,这一带位于县衙正中心,是整个县衙的真正中枢。 秦县丞所在的判事厅位于东跨院,衙役押着范弘道穿出东跨院,便到了大堂前面甬道上。 正在此时,范弘道突然扯开嗓门,竭尽全力的大喊道:“秦县丞私设公堂、滥施刑罚,县衙中无人可管乎?” 衙役不曾防备,吓了一跳,连忙上来要阻止范弘道。范弘道抓住时间又喊了一嗓子:“如此不平事,正堂知县大老爷也不敢管吗!” 知县不是在正堂就是在后堂,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吏都在附近房中。范弘道站在甬道上,这两嗓子喊出来,几乎都听得清清楚楚,登时就有点炸窝了。 其实在县衙里有人喊叫并不稀奇,见多识广的胥吏们并不会大惊小怪,三天两头的有百姓来鸣冤,喊几嗓子的事情多了去了。 但今天几声明显不一样,听听“秦县丞私设公堂”、“知县正堂大老爷也不敢管吗”这两句话,充满了一种别样有趣的“挑逗性”。 这下可是有意思了 秦县丞在东跨院中,正准备回后衙官舍去,女儿即将出嫁,需要他准备的事务很多。 有小吏还在奉承秦县丞道:“这少年愣头愣脑不知进退,秦老爷何必与他一般计较,也不值当生闷气。如今打发他到县牢里面,后面都包在小的身上。” 秦县丞故作姿态的叹口气道:“本官倒不是生气,就是看这种少年人太不懂事,给他吃点教训也是好的。” 小吏低声笑道:“秦老爷放心,小的自会教他怎么作人,只管听好吧!”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冷不丁听到范弘道在院子外大喊大叫,等听明白了范弘道喊的是什么,秦县丞脸都绿了。 范弘道怎么能喊出这样的话来?他怎么就想到喊出这样的话来?他怎么敢厚着脸皮喊出这样的话来? 在大明朝制度里,地方县里亲民官只有一个,那就是正堂知县。行政和司法两项权力,集中在知县一个人身上。 尤其是司法权,更是只有知县一人独享。君不见各种小说里面,百姓去县衙鸣冤告状也好,县衙审案也好,县衙官方出面人物全都是知县,从来不会有第二种官员能代替知县。 也就是说,县衙里其他官员,比如县丞、主簿之类的只能算佐贰官,帮着知县打打杂,理论上并不具备司法权,没有判罚人犯的权力。 当然县丞这样的县衙二把手,有时候逾越了规矩,打人板子或者把人送进牢里也是有的,也算是一种潜规则,等于是知县借出部分司法权给县丞使用。 只要不闹出大问题,而且没有冒犯到知县本身的权威,一般也没人计较,知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干涉这样的小事。 但这只是知县不想管,而不是不敢管,尤其潜规则终究是潜规则,明面上就说不过去了。范弘道这样直接喊出“秦县丞私设公堂,知县也不敢管吗”这种话,知县就不能不有所表示了。 众目睽睽之下,全县衙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秦县丞私设公堂动用刑罚,某种程度上已经侵夺了知县的司法权力。 如果都装糊涂不想管那没问题,潜规则可以适用。但已经被人公开喊出“不敢”了,知县还不管不问,那县衙内外议论起来,岂不真成了知县不敢管秦县丞?知县这正堂官的权威和尊严往哪里放? 若再传了出去,说这大兴县知县这正堂官畏惧下属县丞,连自己的正当权力都不敢使用,那简直就是官场上大笑话了。 所以门清的六房吏员都知道有好戏看了,知县大老爷必须要所表示了。 所以秦县丞脸都绿了,这肯定要惊动知县了,而且范弘道的话里充满了挑拨意思,若知县因此迁怒自己,那自己简直得不偿失! 但此时秦县丞又不便自己出面,于是惊呆过后,想也不想的对身边忠心小吏道:“你去教他做人!” 不过秦县丞转眼一看,这忠心小吏不知何时已经溜掉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怒之下,秦县丞险些忍不住破口大骂,范弘道这该杀千刀的的小混蛋,怎能如此不要脸皮的乱喊!一个读书人在公众场合癫狂喊叫,成何体统! 第二十章 雄雌莫辩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二十章 雄雌莫辩 范弘道在甬道上喊了两嗓子后,六房书吏并没有走出来凑热闹的,但是门窗里面有不少人探头探脑的朝着范弘道那边看。 押送范弘道去牢狱的两个衙役见范弘道停住喊叫后,也渐渐松开了手。他们都是有眼色的人,知道眼前只能等知县的命令了。 片刻后,却见从大堂后面绕出一位中年文士,站在月台上对着范弘道喝道:“谁人在此喧哗!” 较年长的衙役上前几步,对中年文士禀报,简单将秦县丞和范弘道的事情说了几句。 范弘道便询问留在身边的年轻衙役:“此人是谁?”年轻衙役答道:“此乃县尊大老爷身边的幕席田先生。” 范弘道恍然,原来是知县聘请的师爷。在县衙的权力格局里,师爷是知县私人聘请的左膀右臂,协助知县处理各项政务,虽然师爷并没有官衔,但实际权力其实比县丞、主簿这些朝廷命官还要大。 而且很大程度上,师爷就是知县的代言人,故而此时田师爷肯定是代表知县出面来问话的。 田师爷听了衙役禀报,又将目光投向范弘道,颇有几分好奇的问道:“你就是前几天题诗的金陵贫士范弘道?” 范弘道点点头道:“正是!”田师爷不置可否,又转身走了,显然是去向知县禀报情况了。 又等了片刻,跑出个长随模样的人,对着两个衙役吩咐道:“带到后堂去,老爷要亲自判案!” 于是两个衙役又押着范弘道绕过大堂,来到后面院落。又另有门禁接了进去,并没有带着范弘道去正堂,反而去了东侧待客的花厅。 范弘道当然不会以为是知县大老爷会降尊屈贵,把自己当客人接待。肯定是知县正在接待别的客人,顺便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范弘道没被准许进厅中,只能站在月台上回话。 他向里面瞧去,当中官服者三十余岁,细长眉目,国字脸庞,很有几分所谓官相,想必是正堂知县大老爷了。而旁边客座上那人,此时背向范弘道而坐,所以看不到正面,不知道是什么人物。 范弘道略有几分不安,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最后审判会是什么? 自己在甬道里喊出那些话,虽然也称得上情急生智,有几分机巧,豁出去脸皮反将了秦县丞一军。但归根结底还是势单力孤时的无奈之举,说是赌博也不为过,最终仍是要将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 都说大明朝推崇言路畅通,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若自己有权或者有势,别说写首诗词嘲讽秦县丞,就是写直接扒皮的文章大骂,又能怎样? 范弘道正胡思乱想间,王知县暂时终止了与客人的谈话,抬起眼皮子打量了几眼范弘道,开口斥责道:“瞧你也是读书习礼的人,就学了在县衙中咆哮么!” 话说这大兴县知县姓王,单名一个阶,已经到任一年,官声比较严正。其实严正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古板,故而王知县很厌恶范弘道的行为。 在王知县眼里,范弘道无论是题诗开嘲讽,还是在甬道上大喊大叫,做法实在有点离经叛道,不是正道路子,而且是对秩序和程序的破坏。 以王知县的性格,根本不想搭理范弘道。但是田师爷劝了几句,分析其中利弊,最后只能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了,所以将范弘道带过来处理一下。 对王知县而言,处理此事的唯一意义就是向公众表明,谁才是大兴县县衙里的老大。 范弘道唯一能凭仗的,就是自己的秀才功名了,所以对知县答话道:“原来县尊也知道在下是读书人?焉有因言罪人,未经学官许可,将读书人锁进牢狱的道理?” 田师爷又对王知县耳语几句,王知县皱了皱眉头,觉得这秦县丞办事实在有点难看。 他也懒得在范弘道身上浪费时间,直接判道:“范弘道诗词讥讽官员,遣官差解送原籍严加管教!另详文呈南直隶提学御史,提请处分!” 这个处置比秦县丞“仁慈”多了,但范弘道仍然立刻辩解道:“县尊判词说讥讽官员,学生不服!题诗虽然是求见秦县丞之后的感怀,但根本就不是写秦县丞的!” 王知县不耐烦的挥挥手,“安敢在此狡辩,敢做不敢当乎?左右赶他出去!” “慢着!”原先一直背对范弘道的客人忽然出声阻止,然后转身换了个地方坐,面朝范弘道问道:“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四句是你写的?” 范弘道顺势看了几眼,却见此人明眸流动,肌肤如玉,齿白唇红,端的是楚楚动人,此时手里正把玩旋转着象牙柄折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虽然此人身穿男装,但这相貌分明是娇柔女儿样,范弘道一时间忘了继续辩解,心里忍不住想道,这人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到底是他还是她? 若说她是女的,小说里倒是经常有女扮男装,然后别人看不出来的段子,但范弘道知道那大都是瞎编的。如果真是美女扮成男的,长时间相处后别人怎可能看不出来? 再说了,女扮男装的目的就是为了遮掩性别,像眼前这样扮法也遮掩不住美貌,那扮成男人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真实性别就是男的,但天生的或者后天养的,成就了娇媚女人相貌,所以才有这种男装女相的情况。 大明朝还是有一些职业,可能会出现这种近似人妖特征的人,比如戏子,又比如公公。 想到这种可能,范弘道忍不住打个哆嗦。自己正在和知县大人斗智斗勇,这人却突然插手进来,帮着自己缓和气氛,难道是看上了自己? 范弘道的脑洞打开后就收不住,如果这疑似人妖真帮着自己脱罪,那到底是从了呢还是不从呢? 那人仿佛知道范弘道心中所想,抬了抬柳叶眉,很轻佻的用扇子点了点范弘道:“范公子不用猜了,在下是女儿身。” 我靠!范弘道更不可思议了,女扮男装不都是羞答答的矫情,不想让别人知道吗,为何眼前这位也能如此理直气壮的表明身份! 第二十一章 咫尺天涯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二十一章 咫尺天涯 更让范弘道奇异的是,“在下”两个字是男性自称,哪有一边自称“在下”一边说自己是女人的?所以这个性别问题,依旧在范弘道心里打了个问号,不做确定性的结论。【ㄨ】 再看她头顶唐巾正中镶嵌着晶莹剔透的玉石,再看她腰间悬着白玉佩,以及手里疑似古董的象牙折扇,所以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此人必定是出身富贵人家。 既然她说自己是女的,那就暂且当成女的吧,范弘道如此想道,还是位贵女。 只听得贵女很有兴趣的再次问道:“范公子继续说,你这个诗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有什么隐喻不成?” “并无太多隐喻,只是世人理解终究有些偏差。”范弘道早有准备的答道,“其实不是四句诗,而是木兰辞词牌!题诗只写了上阕四句,后面还有下阕。愿借纸笔,将下阕写出。” 便有长随抬出书案,送到范弘道面前。范弘道运笔如飞,又写了几句。 那贵女接过墨卷,展开看去,只见上面新的四句是: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和“人生若只如如初见”前四句连起来,贵女心里反复默读了几遍,不知不觉居然入了神,脑中回响的都是这几句,半晌没有说话。 品味良久,她放下墨卷,忍不住轻叹道:“真乃生平少见之佳作也。” 此后又转头对知县王阶说:“人才难得,况且那秦大人也有不地道的地方,不如放他一马,也是一段佳话。” 王知县和范弘道无仇无怨,当然是无可不无不可的,既然有人求情,便对师爷吩咐道:“传命,本县不再追究范弘道了。【ㄨ】” 范弘道有些预料不到的惊愕,困扰自己的这难题,就这样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解决掉了? 原本范弘道打算借用下阕的字面意思,比如“骊山”、“薄幸”、“比翼连枝”这些疑似写男女关系的字眼,强行为自己辩护。 他会声称这首词其实是针对当年口头婚约,为秦家那位小姐写的感怀之词,绝对不是针对秦县丞本人,所以不存在“讥讽朝廷命官”的罪名。 范弘道没想到,这一肚子辩词完全没用上来,这位不知名的贵女办事真是利索,敞亮,爽快! 没等范弘道致谢,这贵女又像是闲话家常似的,询问道:“范公子自称金陵贫士,是南都人氏?” 南都就是南京,范弘道答道:“正是。” 贵女回忆道:“我上京时,曾路过南都,果真是金粉繁华胜地,堪称英才荟萃。也参加过几场文人雅集,其中也有王凤洲主持的诗会,却从未见过你这等次的诗词。” 范弘道知道,对方嘴里的王凤洲指的是当今文坛领袖王世贞,现官居南京刑部尚书。后世说起明代文学复古运动,有前七子、后七子的组合,王世贞就是后七子的代表人物。 在万历初期,王世贞乃是公认的当代文坛大宗师,文艺方面的学问著述都是天下少有,号称独领文坛二十年。文学这个江湖里的第一名,没有第二。 在王世贞主持的诗会上都见不到比范弘道这首更好的诗词,这已经是极高的褒扬。 既然先前的额危机解决了,范弘道的心情又放开了,听到王世贞的名号后,撇撇嘴毫不在意的说:“旧闻七子大名,于今以王凤洲公为尊。但主张文必西汉、诗比盛唐,迷信古人否定今人,循规蹈矩固步自封而已。这样文艺,都是以后的流毒。” 贵女和王知县听到范弘道“大放阙词”,齐齐吃了一惊。 按理说,既然扯到了王世贞,范弘道应该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忙谦逊几句才是,可是他居然敢直接对王世贞这文坛大宗师开喷!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范弘道是不屑权威的绝顶天才,还是狂妄无边的疯子? 提起话头的贵女不知如何继续接话:“你这.” 只要没有人身危险,在熟悉历史的穿越者嘴里,有谁是不能被点评的?范弘道毫不客气的说:“一切以古人为法,只在古人格局框架里,太失之偏颇! 难道只许古人有理,不许今人有理?今人的诗词不写今人性情,不用今人的语言格调,还有什么意义? 依我看来,诗词就是要直抒胸臆的写真性情!王凤洲以为能仿照古人制定出完美的条框,在条框里创作就能写出最好的诗词,大错特错!” 贵女倒吸了一口气,口气复杂的说:“好胆量!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批评王凤洲的。不过细细思量,好像也有几分道理,近些年来文学多有追随王凤洲者,却大都模仿旧人之作,难出佳品。” 范弘道笑而不语,按照历史走向,王世贞活不了几年了。不厚道的说,人走就茶凉,已经到了生命末年的大宗师没什么可怕的。若早十年,范弘道或许还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抨击。 关键是,自己的观点是站在了时代潮流上的,是解放人性解放思想的大势!而王世贞快过时了,况且也有人品方面的黑材料,有什么不敢去批评的? 就算有人不服气,想在这上面和自己较真争辩,那反而替自己扬名了!几百年后有人写文学史时,说不定会将自己吹捧为开风气之先的划时代人物呢! 王知县觉得今天算是小小的开了次眼界,一个险些被丢进黑牢坑害的少年读书人,居然敢抨击天下文坛第一人。他对文学不是很擅长,懒得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带着田师爷离开花厅,处理公务去了。 厅中只剩了范弘道和那位贵女,范弘道行礼道:“主人都已经离去,在下也要告辞了。” 贵女回道:“你不必走大门,可从后衙官舍旁门离去,在下送你出去。”此后贵女带着范弘道穿过前后衙之间的夹道,将范弘道送出了东边旁门。 范弘道想起什么,致谢道:“今日阁下高义,在下铭感五内,但不知恩人尊姓大名,何方人士?若连恩人是谁都不知晓,在下还有何面目行走于人世?” 贵女“呵呵”浅笑几声,“施恩岂望报?你还是不用知道了。” 一句话刺痛了范弘道那敏感的心弦,这意思是说,自己不配知道她的姓名,不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么? 难道刚才平易近人谈笑晏晏都是假象,其实在她内心里面,自己就是个偶然撞见的、逗趣解闷的阿猫阿狗? 有那么一瞬间,范弘道生出了咫尺天涯的感觉。是啊,虽然两人仿佛近在咫尺,但其实却远隔天涯。 第二十二章 压力山大 第二十二章 压力山大 此时范弘道心中百味杂陈,表现出来的就是极其复杂的神色。若换成别人如此对他,早就顶撞回去了,但是眼前这贵女毕竟刚刚救了他一次,于情于理不能甩脸子。 贵女的神态依旧是自然而然的,仿佛并没有感到自己的言行有什么问题,也没有觉察到范弘道的尴尬。 两人虽是面对面站着,但彼此神态很不协调。 范弘道调整了心情,告辞道:“扶危仗义不图后报,大有古人之风,在下就此别过了!” 然后他干脆利落的转身就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死皮赖脸也要攀附权贵的行为,他做不来,也不想去做。 在县衙里,满脑子都是如何脱身,别的方面所思所想并不多。如今脱离了牢狱之灾,心思顿时放开了,刚刚又受了贵女的刺激,一时间无数感怀涌上心头。 范弘道自穿越以来,从未像此刻这样渴望名声和地位,言简意赅的说法就是权势。 从小里看,现在自己只是写个诗词讥讽县丞,就险些被丢进黑牢里生死不能。不矫情的说,想要更大的自由或者人身保障,既要有更大的权势,至少要成为统治阶级一份子,最起码也要成为统治阶级的帮闲。 往大里说,当今世界有谁比自己更加清醒?如果历史还是原来的轨道,六十年后家国天下依然化为齑粉,那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和使命又是什么? 若无权势,人微言轻,别人连身份姓名都不屑于告诉自己,那就只能高唱“英俊沉下僚”来感慨自己的怀才不遇了。这样的自己,如何能推动世界往更好的方面发展? 我一定会出人头地,天下所有人都会正视我!使命感近乎爆棚的范弘道又走了两步,不经意间瞥见路边有家门面已经挂起了灯笼。 灯笼?范弘道抬头,天色有些暗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黑下来。随后范弘道又想起一件事情,内城九门天黑后就要关门落锁,然后内外隔绝不准行人出入。 杨家宅子在崇文门外,但看看这时辰,范弘道估摸着,自己肯定无法在封门之前赶到崇文门出城了。也就是说,今天晚上范弘道只能在城内找地方对付过夜了。 然后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出现了,范弘道现如今依旧是“身无分文”状态。他还没从杨家拿到钱,就被那该杀千刀的杨老实匆匆带出来了! 一个身上半文钱都没有的人,怎么找地方过夜?怎么饥肠辘辘?至于望门投宿,那是古时候民风淳朴的风俗,范弘道不认为在现如今充满了功名利禄的京城能办到。 想至此处,理想又被打断的范弘道毫不犹豫,果断一百八十度转身!那位贵女应该没走远,也只有再向她求助几钱银子了 这样虽然显得有些犯贱,但是人穷志短,在生活危机面前,谁不做点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贵女并没有离开县衙旁门,好像一直在这里站着没动,并等着范弘道回来似的。她脸上依旧挂着不知所谓的盈盈笑意,手里依旧把玩着象牙柄折扇。 见范弘道一步步走了回来,贵女非常自信的说:“我猜你还会回来,所以仍在这里等着。” 这是一定凑巧胡吹的,范弘道想道,神态很不自然的问:“为什么?” “你是被衙役捉进县衙的,就凭他们这种人雁过拔毛的贪婪习性,你身边肯定留不下什么钱财。没钱,天黑又出不了城门回去,在城里又举目无亲,还能怎么办?” 如此合情合理的解释,范弘道无话可说。钱是英雄胆,没钱真是气短。 这贵女又潇洒的挥了挥扇子,立刻便有仆人上前,手掌心托着两个小银元宝,恭敬的递到范弘道眼前。 不过贵女只微笑不语,并没有说话。一个清高的人向你借钱时,无论说什么,大概都会让对方感到不自在,甚至会拒绝不受,所以干脆就无声胜有声,只默默送钱就行了。 这又让范弘道产生了如沐春风的“错觉”,这还是刚才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吗?既然对方洒脱,自己也不必矫情了,范弘道伸手就把银子接过来。 此时贵女才再次开口道:“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刚才问了也不说,这会儿又装模作样的让自己问,这女人心里到底想什么?范弘暗暗吐槽,他现在才最终确定,眼前此人是女子无疑,男人说话办事不会这么奇奇怪怪的。 但拿人手短,范弘道只能顺着对方心意,一本正经的作揖问道:“敢问恩人高姓大名,所欠银两,他日必登门偿还。” 贵女还了个礼,答道:“在下姓朱,名术芳,暂住在大兴县衙官舍中,不然今日也无缘得见范朋友。” 姓朱?是国姓?名字中间那个术字很突兀,像是排行用字,顿时范弘道敏感的想到什么。看她这富贵气象,难道是宗室人家?可是怎么连个府邸都没有,客居在官舍里? 种种疑团越想越多,范弘道只觉得对方越发的神秘,一般的宗室女哪有这样做派的? 朱术芳很懂范弘道的反问:“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刚才在下不愿表露姓名,而现在又肯坦诚相告?” 范弘道点点头,他确实很想知道对方脑子里到底都装着什么。 “道理很简单,若你刚才执意纠缠询问,那你人就不可交!”朱术芳很坚定的说,“若真那样,那你趋炎附势逢迎庸俗之人罢了!” 原来故意疏远自己只是一次考验,范弘道心里既有不爽又有小爽,很诡异。 不爽的是,自己成了被人考验的对象,人格上显得低人一等是的;小爽的是,自己终究不同凡响,起码别人愿意为自己费心。 他提起精神不卑不亢的质疑道:“那如果在下一走了之,从此不再相见,那阁下的考验又有什么意义?” 朱术芳标志性的“呵呵”几声,“方才不是说过,按道理说你应该会回来!” 范弘道再次质疑道:“即便如此窘迫,也不见得肯定回来向你求助。” “若你执拗的不肯回来找我求助,那就说明你这个人心性太过脆弱敏感,还是不值得交往,不回来也罢,没什么可惜的!”朱术芳毫不在意的回答。 肯不肯求助,这又是第二次考验?范弘道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了,敢情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分析透了? 他上辈子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那就是“吊丝心理活动多”,可眼前这位贵女明明是富贵女子,这心理活动也实在是丰富,她难道就不累么! 想到自己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对方仔细分析揣测,稍不留神一举一动都被玩弄于手掌中,范弘道顿时头皮发麻,和这样的人交往,实在压力山大! 还是早点告辞走人吧,别被人连内裤都翻得底朝天! 第二十三章 红颜祸水 第二十三章 红颜祸水 打定了主意,范弘道立刻又一次告辞,算下来这是今天第三次向朱术芳告辞了。 朱术芳沉吟片刻后,挽留道:“反正今晚你也出不了城,又何必如此匆匆作别。今晚有个集会,你不如跟随我去参加?” 范弘道有点意外,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挽留自己,前两次可没有这样待遇。 然后又听到朱术芳说:“这次集会档次可不低,必定是高朋满座名士云集、华光溢彩花团锦簇,你不想跟随我去见识见识?” 范弘道听到这话,微微有些心动。自穿越以来始终在底层苦逼的打转,去高大上的场合开开眼界挺不错的,说不定还能借此扬名。 但是抬眼看到朱术芳那自信的微笑和笃定的神情,仿佛只等着自己一口答应的模样,范弘道不知怎的就改了主意。“虽然阁下盛情相邀,但在下今日没有兴致,只能多谢好意了!” 朱术芳讶异非常,她根本没料到范弘道会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掉。忍不住道:“别矫情了!你这样的不甘于现状的贫寒士子,但凡还有力争上游之心,哪有不想见识一下富贵气象的?” 范弘道脸上露出淡淡的讽刺神色,“去了之后,就是你的第三次考验吗?考察一个贫寒士子面对富贵逼人时,巨大反差之下言行举止如何,以此进一步判断此人值不值得深交?” 朱术芳顿时语塞,她确实存在了一些这样的心思,没想到却被范弘道看穿了。由此看来,范弘道也是个精细的人物,而且也是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 如果换成是别人,即便看穿后也不会说破。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次机遇,还想进步的人都不能放过,为此人忍受一些小小的“屈辱”有算什么? 正所谓看破不说破,这才是成熟老道的做法。可是范弘道偏偏就说出来了,这表示他根本不在乎这次机会,或者根本不屑于借助于自己? 随后朱术芳就没法淡定了,一方面是被范弘道说破了心思后面子上挂不住,另一方面不知为何有点恼火。 “你这人怎的如此不成熟!考察你又怎么了?贫寒士子想出人头地,哪有不靠提挈的?让你去参加盛会,就是提挈你!” 说完之后,朱术芳又有点后悔了,怎么就忍不住了呢?再说就算范弘道不识抬举,也是他的损失,而自己不应该这样生气。 范弘道并没有在意朱术芳的居高临下语气,只是很认真的答话道:“在下当然有权不接受你的考察!彼处风景虽好,却不属于我,在下不靠你的提挈,终有一日也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你面前。” 朱术芳虽然暗暗告诫自己要心平气和,但仍被范弘道惹得气极反笑,“你以为今天这样的机会,随随便便就会有吗?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能出人头地!” 范弘道点点头道:“言尽于此,他日再会!” 朱术芳望着范弘道的背影,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声:“你手里还拿着我的银子!” 架子要摆起来,但钱也不能还!范弘道头也不回的说:“昔日漂母赠饭之恩,韩信千金还报。在下虽然不才,但古人的故事还是晓得,将来必有厚报!” 等这句话说完时,范弘道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胡同口了。他唯恐走得慢了,被人把银子追回去,人穷志短,没钱会死人的! 旁边仆役忍耐不住,吐槽道:“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拿了郡主你的银子,好像还是给了郡主你面子似的。我看这个人表面或许彬彬有礼,其实骨子里很狂!” 呵呵呵呵,朱术芳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不生气了。如果范弘道真把银子还给她,她才会更加生气。 范弘道没有问她的身份,她也没有去问范弘道详细背景,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多嘴, 上层圈子就这么大,山不转水转,如果范弘道真的发达到一定地步,总会彼此知晓的:相反,如果范弘道从此泯然众人,那现在问详细了也没意义。 范弘道与朱术芳作别后,随意在街头找了家像模像样的酒楼进去。这不是他烧包挥霍,而是他手里只有小银元宝,小本经营的店铺或许换不开。 饥肠辘辘的范弘道在柜台将一个银元宝破成了碎银子,然后拣了靠窗位置,风卷残云大吃一顿。又要了壶饭后茶,慢慢的喝起来。 他现在考虑的是杨家以后的事情,那杨老实是必须要报复的,不然这口气咽不下去!想起面貌忠厚、心里狠毒的杨老实,范弘道就恨意大起。 仅仅为了让杨家大少爷早点回家,杨老实就把无辜的自己扔给县衙,险些害得自己陷进黑牢!亏得自己命大脱身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杨家后应该怎么办?范弘道略略想了想,却没什么好主意,不由得发了狠。如果连杨老实这样一个普通富户的管家都收拾不了,那还谈什么有所作为? 想着想着,范弘道突然发现了一个先前被自己忽视的细节问题。 自己并没有将得罪秦县丞之事告诉杨家,因为他担心这会影响自己应聘西席先生,在当前他还是非常需要这么一个稳定工作。 杨老实将自己当筹码,从衙役手中换回了杨家大少爷,这说明杨老实知道自己和县衙秦县丞之间的仇怨,所以才有把握说服衙役。 其实杨老实知道此事不奇怪,街头巷尾传播起来,传到杨老实这个管家耳朵里也正常。但问题在于,杨家并不知道这件事,否则自己应聘绝对不不会这么顺利,杨朝奉肯定要慎重考虑。 所以奇怪之处在于,杨老实知道了自己一个把柄,却没有告诉家主,这不符合管家的身份,又说明了什么?说明杨老实早就有心要利用这个把柄! 更进一步的想,自己和杨老实无怨无仇,也没什么利益矛盾,故而有很大可能是杨老实受了别人指使的!范弘道不禁又想起了王掌柜说过,自己挡了别人的路,进了杨家还是要小心。 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即便自己回到了杨家,也将面临着危机!杨老实的做法,充满了一种非常老练的阴谋味道。 假如自己被扔进了牢狱,不能回到杨家,那对他们来说当然是“皆大欢喜”,西席先生的位置自然而然的就换人了。 假如自己能脱身而出,短时间内回到了杨家,向杨家家主杨朝奉告状,他们也不必担心什么。他们可以说,这是为了救出大少爷的权宜之计。一般人心里大概更偏向于自家儿子,杨朝奉也不像是超凡脱俗的人物。 与此同时,自己与县丞有仇怨的把柄就会暴露出来,杨朝奉这样的商人害怕得罪县衙官府,肯定不愿意收留自己,还是要想方设法的把自己赶走。那么坏人们目的就达到了,而且比起直接向杨朝奉揭露自己的做法,要高明得多。 想至此处,范弘道突然深深的后悔了。刚才在县衙里,他全部注意力都被特立独行的朱术芳吸引过去,居然没找机会与知县大人拉拉关系,实在是个巨大失误! 只要能厚着脸皮和知县攀扯几句,回到杨家后借用一下知县的名头,很容易就能摆平杨朝奉,就算自己和县丞有仇又怎样?正堂知县总比县丞大得多啊。有了杨朝奉的认可,才好收拾杨老实这种坏人! 所以范弘道愕然发现,破局的关键环节竟然被自己放过了,自己都已经进了私密的会客花厅,居然还错过了与知县亲近的机会! 我这样精明的人居然出现这种低级失误,都是那个朱术芳害的,真是红颜祸水啊,范弘道喃喃自语道。 此时的范弘道还不知道,自己最近脑补的有点多,情况与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当然,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倒是擦点边。 单章 急性胰腺炎,特此请假 单章 急性胰腺炎,特此请假 大家好,我是随清风去的责编。作者已确诊急性胰腺炎,必须住院治疗,不得已暂停了一切工作。几天后视治疗情况再做决定。作者还在医院输液治疗,暂时无法更新,还望大家体谅一下。 让我们一起祝作者早日康复,早点为大家继续创作《大明狂士》的有趣故事! 第二十四章 理性的存在(上) 第二十四章 理性的存在(上) 想了一会儿,范弘道也想不出什么报复杨老实出气的法子,只能暂且放下这桩心事,美其名曰等回到杨家时随机应变。 然后他就面临着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今晚在哪里落脚?当然现在范弘道发愁的不再是没有选择,而是怎么选择的问题,因为他有钱了。 手里这些银子的购买力到底是多少?作为一个穿越者,范弘道对银子这种货币单位还不太熟悉,不免思考了一下。 那位贵女朱术芳“借”给他两锭小银元宝,一个五两,两个就是十两。先前还听说杨家大少爷昨日去的那稍有档次的风月场所,酒钱加美人夜资是二两银子。 只不过杨大少爷付不了帐,导致丢人现眼,虽然脱了身,但事后说不定妓家要去杨家登门讨债。 如果当时杨大少爷兜里有范弘道这两个银元宝,轻轻松松就能付账,也就不会丢那个人了。 通过这种物价水平评估完自己的消费能力后,范弘道仰天长叹。 今晚在哪里落脚,这既是一个现实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还涉及到若干人性心理学的领域。 最后,头脑之理性战胜了心之感性,范弘道用绝对的理智做出了最冷静的决定。于是他出了酒楼后,果断就朝着京师有名的烟花圣地勾阑胡同而去。 东院勾阑胡同位于崇文门内大街和灯市口的东侧,地方并不偏僻,很好辨别。日间范弘道还跟着杨老实走过这条道,只是在胡同口晃了晃没进去而已。 虽然范弘道从未来到过东院这几条胡同,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变成没头苍蝇。他相信,一定会有掮客这种职业存在。 比如胡同口大灯笼下面那卖瓜子的小厮,没见他吆喝自己的瓜子,一双眼睛却滴溜溜的不停扫描路过行人。所以范弘道敢断言,此人肯定不是一个单纯卖瓜子的。 方才范弘道又用若干碎银子换了一把铜钱,此时就有了用处。上前先丢给瓜子小厮几个铜钱,然后便攀谈起来。 瓜子小厮见这书生给钱给的痛快,于是答话答的也很痛快。 “什么?阁下要找略红一些,但又不能太红的姑娘?也亏得你找到我打听,这其中分寸一般人可拿捏不住,非要小的我这种常年在此熟悉情况的不可!” “小的我仔细想了想,能琢磨出七八家来,去掉今晚肯定有客人的,所剩也不多了。不如让小的给你带路,不合心就换下一家。” 范弘道想了想,点头答应,当然又掏了几个铜板出去。然后就深吸一口气,尾随着瓜子小厮朝胡同里面走去。 这种烟花之地,果然比一般胡同街道不同,两边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照的街道亮如白昼。每家每户之前,都站着迎客的“忘八”,齐齐挂着标志性的笑容。 瓜子小厮领着范弘道在其中一家大门前立定,对门口的忘八问道:“你家姑娘今夜有空么?我领了客人来!” 那忘八便上前几步塞给瓜子小厮几文钱,同时回应道:“现今厅上只有一个客人喝茶,其他朋友进去看看不妨事。” 同时又娴熟的奉承范弘道:“这位公子一表人才,我家姑娘肯定是愿意留下你的!” 客人在厅上喝茶,多半还是跟老鸨子闲谈,表示此时还有没实质性的交易,并不会阻止其他客人进去。聚集客人多了,说明这家姑娘红火,说不定还能抬抬价。 瓜子小厮对范弘道说:“小的就在这里等候,公子不妨进去看看,若不合意,小的再领去下一家。” 范弘道无可不无不可,反正是来“观光”的,在哪都一样,于是就随着忘八进了院子。 他张目四顾,却见这院落里花木萧疏,竟然比一般人家更加雅致整洁,倒像是文人隐居之所。范弘道不由得暗暗想道,听说大明朝风月场子很流行“家居式”氛围,果然名副其实。 不知不觉间,来到前厅,带客的忘八打开门帘,延请范弘道入内。范弘道微微低头,穿过门户,又进了厅内。 里面灯火通明,范弘道果然看见先有客人坐在了椅子上,正低头饮茶。此时那客人听到响动,也抬起头望了过来。 两人四目交接,几乎同时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我靠!范弘道大吃一惊,这客人不是别人,却是新东家杨朝奉!对此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谁能想到此时此地遇见东家! 随即范弘道难得尴尬起来,这放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情绪。 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东家就是老板。他范弘道今天刚去杨家报道,也就是才第一天上班,坐席未暖就现身花街柳巷,被老板抓个正着,老板心里会怎么评价? 更要命的是,进了这家院子,就有很大概率会被误会为与老板选了同一家姑娘,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么? 苍天啊大地啊,如果上天再给范弘道一次机会,他绝对不进这家院子! 最初的惊讶过后,杨朝奉脸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朝奉真的很奇怪,先前范弘道的确表现出了些狂性,但也不是极其不懂事的人,怎么会在今晚就按捺不住的夜不归宿并眠花宿柳? 若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那就真要看低这范弘道几分,并重新考虑西席人选了。 而且范弘道先前不是身无分文么,今日自己这个家主不在家,范弘道应该还没领到第一笔月薪,哪来的钱来这烟花地? 范弘道听到杨朝奉的问话后,其实也很想反问:东家你怎的也在这里出现? 他也想到了一些疑点,先前刚到杨家后就听说,杨朝奉因为生意事务去了通州那边,又怎么会出现在内城勾阑胡同里? 但是他也只能想想,因为对方是“老板”,自己身份是“员工”,哪有员工去质疑老板行踪的道理,规矩就是规矩。 可这问话应该怎么回答?范弘道明白,这回答非常重要,一个不好,就要就丢掉刚到手的饭碗。虽然这工作薪银不高,但好歹也是目前稳定生活的基础。 他脑中飞速的想着,口中却慢慢的说:“东家听我讲,此事说来话长。” 杨朝奉虽然没有什么明确表示,但面上现出几分不以为然的表情,就差明说一句“你编,你接着编”了。 :治了快半个月,病情将好,减了药,每天有半天时间码字了,恢复更新。 第二十五章 理性的存在(下)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二十五章 理性的存在(下) 以范弘道的心性,此时还不屑于向东家哭诉自己被杨老实欺骗,然后险些被害进县衙牢狱,最后今晚无法出城的悲惨经历。 那样显得太软弱无能了,说他刚强也好,死要面子也罢,反正就是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半点“蠢笨没用”的样子。 事情不是不可以说,但要看时机,现在还是先说点别的吧! 拿定主意后,范弘道不再犹豫,语速也就恢复了正常,神秘的微笑出现在嘴角,“东家既然请了在下坐馆,但知不知道,坐馆先生分为几种?” 杨朝奉突然感觉范弘道这种做派,好像是街边的算命先生似的,但具体是哪里像,他又模模糊糊的说不上来。如果杨朝奉也是从二十一世到来的穿越者,自然就会想起一个经典用词:忽悠。 虽然没有得到听众的热烈回应,但范弘道并没在意,只要不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就行。他慢慢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以我所见所闻,坐馆先生可分为上中下三等,各具特色。” “三种坐馆先生?”杨朝奉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说话,但是对“上中下”这种套路很熟悉,评书故事里不是经常有“上中下三策”的段子么? “东家你忙于营生,对我们士林的事情不太了解,且听在下慢慢道来。”范弘道很诚恳的说。 “第一种上等的坐馆先生,叫做名士型。特点是名声响亮,交游广阔,出入车马喧嚣,往来从无俗流!所到处高朋满座,所见人有声有势!” 杨朝奉听着听着,很有点向往。不知不觉代入进去了,如果自己能请到这样的坐馆先生,会对自己事业有怎样的帮助?那肯定是极好的,能弥补自己最大的不足。 “这就是最上等的坐馆先生,东家以为如何?”范弘道介绍完后问了一句,但不等杨朝奉回答,马上又开始继续说下去。 “第二种中等的坐馆先生,名曰亲友型!特点是善于沟通,润物细无声间深得东家信任,与东家关系如同亲朋好友一般。 这样的坐馆先生能成为东家左膀右臂式的人物,能够直接托付给各种杂务,减轻东家的负担!” 杨朝奉想了想,自家虽然不是巨富大贾,但手下好歹也有内外管事和四大掌柜,事务性的人才不是说不需要,但不是特别急需。 范弘道没有给杨朝奉太多的思考时间,又开始说第三种了。“最下等的坐馆先生,叫做走狗型! 顾名思义,东家你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样的人了,就是那种无所事事,只会想方设法讨好东家,陪着东家吃喝嫖赌的的坐馆先生,说好听点也叫做清客帮闲!” 如果手里有更多闲钱,养这样的人找找乐子也挺有意思,杨朝奉不由自主的想道。但这样的想法憋在心里就行,还是不要在范弘道面前显示出来了。 “名士型、亲友型、走狗型,这就是如何区分上中下三等坐馆先生,也是在下观察多年后的总结心得!”范弘道做了个总结性的发言,然后就停口不言。 杨朝奉乱七八糟的想了一会儿,等范弘道安静下来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是问范先生为何出现在此地,可你扯东扯西的说那些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不然东家以为在下故意跑题吗!”范弘道斩钉截铁的说,“在下得东家知遇之恩,聘于贵府西席,正所谓受之之托忠人之事,自然要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情绪饱满浓烈,语调声如金石,语气慷慨激昂! 听在杨朝奉耳朵里,这做了几十年买卖的老江湖,也微微受到些感染。 不过,他看了看周围这环境:身边端茶倒水的忘八,主人座上浓妆艳抹的老鸨子,以及门帘后面窈窕诱惑的美人身影。 在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在这些人面前,说这样大义凛然的话,感觉很不协调! 于是杨朝奉很容易就做出了判断,这年轻人是病急乱投医了,被逼的无话可说就开始胡乱表忠心。 就算你想表忠心表决心,换个地方岂不是更好?在花街柳巷里无缘无故的做忠耿样子,很生硬很别扭甚至很假好不好,我这个听众都替你感到尴尬! 杨朝奉的视线最终又回到范弘道这里,却又见范先生满脸都是正气凛然,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智慧的光辉,却没有半点尴尬。 好像他所站的地方是儒学明伦堂,或者是天子金銮殿,或者是辅臣宰相家,或者是别的什么场合,但绝对不像是妓院。 范弘道完全不在乎杨朝奉想什么,侃侃而谈:“上中下三等里面,中等亲友型先生,东家你不需要;下等走狗型先生,在下不屑为之! 所以在下想来,只能拼命力争上游,去做那名士型先生了,想来这也是东家目前最需要的人才了。” “怎奈在下一介寒儒,除了诗词文章别无所长,在京城几乎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甚至险些饿死街头,想打入京城士林圈子何其艰难。” “今夜滞留内城时,在下忽发奇想,似乎烟花之地打开突破口!只要本事到家,不用靠朋友援引,可以从风月场上慢慢开始扬名立万,交结朋友,时间长了自然能收到效果。” “东家不要小看烟花之地的影响力,正所谓名士风流啊,近些年来风气放纵享乐,这也不是我们能阻止的。不知多少士林舆情、锦绣文章出自风月场,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就说在我们金陵那边,名妓无不倾力结交名士,名士也反过来捧着名妓,两两相得益彰,不知多少士子从秦淮河上打响了名号。除此之外,东家你觉得还能想到什么更实用的渠道?” 杨朝奉被范弘道侃得一愣一愣的,久久无语,不知道该怎么跟范弘道说话了。最后下意识的反问道:“然后你就出现在这里?或者说,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范弘道很坚决的答道:“没错!这是在下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最理性最理智的选择!除此之外,在下想要为东家力争上游就别无他法,唯有舍身饲虎! 所以在下首先才会选择这种小有名气,但却半红不红的姑娘,这是最适合目前阶段的!而且这就是在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切都是为了东家的事业!”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杨朝奉愣神了。不知为什么冒出个念头,如果来喝花酒也这么冷酷理性,那还有意思吗? :可能新读者不知道我的读者群,128681449,欢迎来闲聊。 第二十六章 此处不留爷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二十六章 此处不留爷 杨朝奉知道范弘道可能是在装逼,而且是冠冕堂皇的装逼,他一个做了二三十年生意的人还不至于就这样被糊弄住。 但是逻辑上装的无懈可击、自圆其说时,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假的还是真的,已经不是关键问题了,关键在于装逼装的好不好,能不能引人入胜。 杨朝奉不由得暗叹几声,读书人果然最擅长玩这种套路,在自己这东家面前也气势十足。大概在一些读书人心里,面对商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清高的优越感吧。 但是你再能装逼,不也是受聘于自己这商人,屈居于自己门下?想到这里杨朝奉心里又平衡了,又笑眯眯的问道:“诚然如你所言,可是你在这里遇到了我这东家,那你该当如何?” 范弘道不假思索的答道:“既然遇到了东家,自当是退避三舍,离开此处。” 杨朝奉觉得范弘道这是示弱了,不免得意的笑了笑,又追着问道:“为何?理由?”他明知故问一句,其实只是想听到范弘道继续示弱。 “于公于私于人于己,在下必须要退让离开啊。”范弘道理所当然的回答。 在某些方面杨朝奉真是服气了,就这么简单的问话,这范弘道也能编出“于公于私于人于己”的条条道道,听着跟刚才那段“三种先生”似的。 不等东家详问,范弘道就很主动的解释:“于公,东家你单人隐秘前来,肯定是不希望别人打扰,在下又何必在此惹人厌烦? 于私,在下志向是名士型的西席先生,不想堕落到陪着东家寻花问柳的地步,那样就成了第三种走狗型先生,与在下的志向不符。” 杨朝奉继续问道:“于人于己又是什么?” “于人,就是说在下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又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精通诗词歌赋,怎么看也比东家你受小娘子们欢迎。【ㄨ】若是同在此场,必定会抢了东家的风头,让东家不能尽兴。” 听到这里,虽然明知道是大实话,但杨朝奉脸色仍有点发黑,长得英俊潇洒就很了不起吗? 又听范弘道说:“最后一条于己,就是说如果因为抢了风头,让东家不高兴并记恨,那就得不偿失!所以归根结底总而言之,在下此时应该主动避开,告辞离去才是!” 杨朝奉再次体验到“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的感觉,真是可恶的读书人啊,表现的谄媚一点、卑躬屈膝一点很难吗? 这时候,另一边的帘子掀了起来,然后两个小婢女扶着一位美娇娘走了出来。 范弘道侧头望去,却见这女子身材适中,生了一张精巧的瓜子脸庞,眉目之间说不尽的妩媚风流,心里不由得暗暗喝了一声彩。 杨朝奉连忙甩下范弘道,对着美人拱了拱手,热情的打招呼道:“赵姑娘可出来了,也不枉我等候至今了。” 不过赵姑娘没有理睬杨朝奉,却转向了范弘道。杨朝奉不免有些吃味,暗暗想道,果然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脸好就是受欢迎。 可是与杨朝奉想象的不同,却听赵姑娘神态冷淡的说:“方才奴家行走至帘后,恰好听到这位公子畅所欲言。 公子纵然一副好皮囊,本该是欢场佳客。怎奈心性乏味无趣,只将行中姐妹当成升腾的道具,毫无人性可言,对此奴家不敢苟同。” 范弘道彬彬有礼的点点头,不以为意。 然后又听到赵姑娘说:“奴家虽然坠于风尘里,但也不是断情绝义的物事,也当不了什么道具。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好恕不接待,公子请回吧!” 范弘道有些意外,这姑娘还挺有个性,或者说是女文青的调调。几句话不爽就把客人往外赶,哪有倚门卖笑的样子?有趣,真是有趣。 说的太好了!听到赵姑娘吐槽范弘道并赶范弘道走人,杨朝奉不知为何心中暗爽,默默给赵姑娘点了个赞。 脸好又怎么样?满腹诗书又怎样?这个社会分分钟教你做人!杨朝奉很潇洒的对范弘道挥了挥手,催促道:“既然如此,你先走吧!” 赵姑娘忽然又张口道:“杨老爷似乎与这位公子是同伙?那么杨老爷也与这位公子一起请回吧。” 呃,杨朝奉愣了愣,连忙辩解道:“赵姑娘言过了,我与他并非一起前来,偶然在此相遇而已。先前他大放厥词时,我本来就要让他走人。” 赵姑娘淡淡的说:“今夜确实没什么兴致了,杨老爷恕罪则个。” 听到对方依然不肯留客,杨朝奉极其不爽,忍不住瞪了范弘道一眼,都是今天他多嘴坏事! 本来范弘道是无所谓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附近几条街这么多家场子,没必要在这里跟女文青较劲。 在范大秀才的认知里,女文青尤其是沦落风尘的女文青,简直是最可怕的人种之一,还是不要招惹了。 但是被东家瞪了一眼后,范弘道也无奈了,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西席先生其实就相当于是门客,东家有事哪能躲避? 看到杨朝奉受了冷落,而且还有埋怨自己的意思,所以范弘道决意帮杨老爷找回面子。打主人也要看狗,他这个门客先生可不是吃素的! 女文青其实最怕的就是真相,范弘道上前一步,略带几分讥讽的说:“赵姑娘如此不愉快,莫非是因为在下揭开覆盖在名利上面的虚伪情义,所以让你无法陶醉于自己的幻想世界里?” 果然赵姑娘脸上登时变色,“你这人好生刻薄冷血!” 范弘道标志性的“哈哈”一笑,酝酿出几分气势来,凝起双目就要开口。 可是杨朝奉看着范弘道准备火力全开的模样,不知怎的,想起了面试时候,范弘道三言两语将寄居家里的张大小姐气哭之事。 那样可不行!杨朝奉急了,猛然拉了拉范弘道袖子,喝道:“勿复多言,走了!走了!” 范弘道回头低声道:“东家放心,看在下灭此朝食!” “别废话了,赶紧跟我走!”杨朝奉莫名其妙的大怒,对着范弘道的后脑壳拍了一巴掌。然后他挤出点笑容对赵姑娘说:“今日多有打扰,来日再见。” 范弘道更莫名其妙,对方只是坠落风尘的烟花女子而已,而杨朝奉好歹也是个富裕商人,怎么如此犯贱? 难道在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女人越冷淡无情,男人越着迷跪舔的诡异事情?就算对方可能是个小有名气的名妓,也不至于如此吧? :终于康复出院了,从今天开始力争每日两更,跪请诸君开始追更! 第二十七章 败事有余 第二十七章 败事有余 看着杨朝奉这不争气的样子,范弘道还能说什么,只能忍气吞声仰天长叹。今次白白被奚落,实乃队友太弱,非战之罪也。 稀里糊涂的跟着杨朝奉走了出来,在大门外,范弘道忍不住说:“东家未免太过于好说话了,吾辈上门,不是来找气受的。东家要寻欢作乐,大不了换一家就是!” 杨朝奉很没好气的说,“我今次来找赵姑娘,目的和你一样,是为了我杨家的事业!” 范弘道大为讶异,随即叹口气,劝道:“东家你是商人身份,没必要拘束什么,不必学吾辈读书人的门面功夫,否则显得很奇怪。” 杨朝奉又说:“你可知道,这赵姑娘是李植李大人的相好!” 李植?范弘道心里想了几遍这个名字,忽然有所醒悟,连忙问道:“难道东家说的是那个朝廷红人李植?” “不错,就是这个李大人!”杨朝奉答道。 现在是万历十三年,要说当前朝廷大臣里最当红的人,并不是申时行等这些阁老大学士,也不是权柄赫赫的六部尚书侍郎,而是李植、江东之、羊可立这三个人。 之所以说最当红,是指这三人在朝廷大臣里面,最受当今万历天子的宠信,堪称是当朝三大红人,其中又以李植最出名。 被穿越前的范弘道虽然只是个落魄京师的穷秀才,也曾耳闻过李植的大名。三年前,号称师相的前首辅张居正去世后,被严厉管教十年的万历天子松了口气,随之产生了极强的报复心理。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三人当时都是言官御史,他们准确的猜中皇帝想报复张居正的心思,主动迎合帝心,对已故的张居正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展开了奋不顾身的攻击。 其后成功引发了对张居正势力的清算狂潮,张家几乎满门扑街,万历天子对此感到很畅快。 凭借这份功劳苦劳,作为反张居正的急先锋,三人便受知于天子,成为最受宠信的大臣,在天子面前极其能说的上话,当朝几乎没有别人可比。 后来万历天子亲自下手诏,同时超擢三人,在内阁大臣的反对下,直接将这三人从七品御史连越三品提拔为四品少卿,分别是光禄寺、太仆寺、尚宝司少卿。 听到如此红人的名字,范弘道惊讶片刻,不由得感慨京师真是权贵多如狗公卿满地走。来花街柳巷随便转一圈,居然也能遇到这样当红大臣的相好女人。 不过尽管如此,范弘道还是觉得杨朝奉实在太懦弱了些,浑然不在意的说:“李大人又管不到你,何况这只是个相好的烟花女子,几句话说不对付而已,东家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杨朝奉看着似乎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的范弘道,气也打不出一处,“你知道什么?前些年,有个同乡在光禄寺管了点事情,时常有些官府采办,又会及时给付银两,故而我杨家才能稳步发家。” 我靠!范弘道,看来东家是真生气了,居然连发家的商业秘密都说了出来。 话说在朝廷的部院寺监里面,有几个部门的政府采购业务非常多,光禄寺就是其中一个。原来杨朝奉撞了大运,居然在光禄寺里有点关系,难怪近几年发了家。 又听杨朝奉说:“如今这李植李大人当了光禄寺少卿,更是实际掌管事务的人,我那同乡便指点了赵姑娘这条门路。我本想着走通这条路子,让我杨家生意更上一层楼! 今晚登门来见赵姑娘,就是存了结好的心思,但却都被你搅乱了!你说的没错,李大人确实不直接管到我,但是我却想走他的门路试试看,我是想求着赵姑娘!” 范弘道愣了愣,微微有些尴尬,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先前还想着帮东家出气找回面子,却不料从根子上就错了,自己要与赵姑娘呛声,委实是帮倒忙。 杨朝奉冷哼一声,责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范弘道很有艺术的回答说:“幸亏东家知己知彼当机立断,将在下拉了出来,不然在下就彻底铸成大错,一发不可收拾了!万幸万幸,还没有撕破脸皮,还可以期待将来!” 杨朝奉听范弘道这口气,很有一种坏事变好事的感觉。 天色已晚,城门早关闭了,两人都出不了城,便只能找客店住宿,出了勾阑胡同便一路寻觅着。 范弘道总觉得应该再做点什么,在东家这里挽回形象分。想了想便主动挑起话题说:“东家可知我今日为何滞留在城中?” “不想知道。”杨朝奉冷冷的说。 面对忽然不按套路出牌的东家,饶是范弘道也噎住了片刻。随即他装作没听见,自问自答的说:“昨夜令郎也偷偷到了勾阑胡同里,但是今早无钱结账,便被扣住,然后又被送到县衙班房拘押!” 杨朝奉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不在家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丢人事情。 还没等他详细询问情况,范弘道连忙表功:“还好在下及时赶到,别无他法之下,当人质将令郎换了出来! 然后今天令郎就回了家,在下却被扣在县衙里几经磨难,所以误了城门关闭时辰,导致滞留城中。” 明明是杨老实有意陷害,设计将范弘道当成牺牲品扔在县衙。但是此时在范弘道嘴里,成了自己主动献身,把杨家大少爷换了出来。 杨朝奉疑惑的问:“衙役有那么好说话?凭什么就答应换人?如果是为了赎身银子,扣住你这穷书生有何用处?” 范弘道羞涩的答道:“不瞒东家,其实在下与秦县丞有些嫌隙,秦县丞正要捉拿在下。那衙役为了巴结秦县丞,自然愿意拿住在下去请功了。” 他与秦县丞有矛盾的事情,杨老实以后肯定会说出来,所以干脆自己先说明了,免得到时候杨老实再添油加醋。 杨朝奉忍不住瞪着眼睛,指着范弘道说:“什么?你竟然还和秦县丞有仇?” 对杨朝奉而言,最重要的三个官府衙门就是光禄寺、大兴县衙、崇文门税课分司。其中光禄寺是帮他采办赚钱的,大兴县衙负责的是商户摊派事务,税课分司管的是交税。 这范弘道今晚搅黄了巴结光禄寺少卿的门路,转眼间又是大兴县秦县丞的仇家,也就是说,三个重要衙门里,他已经办砸了两个! 此人能不能成事不知道,但已经表现出了败事有余啊!杨朝奉已经忍不住后悔了,自己真是识人不明,一年二十两到底请了个什么人上门? 败事之外,还他娘的气性大架子大,骨子里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目无余子的骄矜,叫他杨员外完全享受不到身为东家那高高在上的快感! 杨朝奉完全不明白,一个已经落魄到快吃不上饭的穷书生,凭什么如此傲气? 第二十八章 小庙大佛 第二十八章 小庙大佛 杨朝奉没有继续询问自己儿子被扣押的细节问题,反正儿子已经从县衙被放出来了,而所谓换出儿子的范弘道也活蹦乱跳的在自己面前,所以没什么可着急的,等自己回到家里再问不迟。 主要是杨朝奉此时没有太多兴致与范弘道说话了,有些问题他必须要先仔细想一想,想明白之前多说无益。 当晚在客店各自住下,一夜无话。及到次日,范弘道在大堂等了杨朝奉出来,但却见东家脸上气色不佳,仿佛昨晚没有睡好。 杨朝奉没有说话,却先递给范弘道一纸文书。范弘道接了过来,疑惑的问道:“这是什么?” 杨朝奉又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我们杨家庙小,容纳不下先生这尊大佛,故而请先生另谋高就。先生可凭借手书,去家里账房支取二两银子,作为遣行之资。” 解约?辞退?范弘道顿时懵住,这实在太突然了。他虽然感觉到杨朝奉可能对自己有看法了,但仍然惊愕非常。 他堂堂范弘道居然会被辞退?这对心高气傲的范弘道而言,不啻于是重重一击,甚至还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算起来,他应聘到杨家当西席先生也不过才两天时间,基本上还没有履行什么职责就要被辞退? 震惊的范弘道甚至忘了恼羞成怒以及反击,看着杨朝奉直发呆。 杨朝奉虽然说了要辞退范弘道,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轻蔑和鄙夷,反而很诚恳的说:“我方才所言并非是托词,昨晚我辗转反侧,静思半夜,已经想明白了。 虽然我与先生接触时日尚短,但可以看得出来,先生才华横溢,旷达通脱,倜傥负气,若托庇在权贵门下,不啻为豪杰名士。 而我杨家不过中产之家,哪里容纳的下先生肆意挥洒?先生终究不是池中之物,为先生前程着想,还是要请先生另谋高就。” 范弘道此时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他的心情很古怪。杨朝奉虽然说要辞退自己,但是这话却不难听,反而极力抬高自己,杨家配不上自己似的。 不得不说,这几句吹捧自己的话听起来,还是挺暗爽的。 不过这算什么?欲擒故纵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么?还是近乎虚伪的圆滑处世?还说给二两银子,难道是充当自己营救杨家大少爷的谢礼? 范弘道想弄清楚杨朝奉到底怎么想的,答话道:“杨员外言重了,在下哪有如此出色,确实心甘情愿在杨家效力。” 杨朝奉又斟酌了片刻,“先生可比为珍宝,但非富贵人家不能持有。若杨家请了先生,便如三岁幼儿持金过闹市,反招祸端,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 听到这里,范弘道总算听明白了。杨朝奉这意思,大概就是说自己锋芒太露,为人处事太锐利。 若应聘在权贵人家里,这或许还能称为一种高端格调,也有用武之地,即便产生一些附带后果,那些权贵也能罩得住。 但在杨家这样为人处事,只会帮杨家到处树敌,比如秦县丞这种人。而杨朝奉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承受不起后果,扛不住连带来的负作用。 这种评价让范弘道产生了“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的感觉。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范弘道让别人产生这种感觉的,不想今天反了过来。 范弘道不由得想道,杨员外倒是有点识人之明啊,不愧是能白手起家小有成就的商人,与自己才接触过两三次,就看出了自己的牛叉和不凡。 对此他只能连连苦笑,无话可说,亦生不起气来。别人连连夸你厉害,还怎么生气? 同时范弘道又意识到,杨朝奉昨晚没少思量,想问题想得很明白很透彻,并不是一时冲动的胡乱决定。 还能再说什么?这年头可没有劳动保护法,聘用辞退都是一句话的事,没有任何法规和道德上的约束。 考虑再三之后,范弘道放弃了劝杨朝奉改变主意的想法,准备接受现实了。 首先,杨员外并没有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之下的决定。在这种状况下,说服他改变主意的难度实在太大。 其次,杨员外并没有轻蔑的贬低自己,也没有埋怨自己,反而给了自己一个很高的评价,叫范弘道很是情何以堪。难道要对杨员外说,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好,可以留在杨家效力? 第三,杨员外给付了二两银子作为“遣散费”,对范弘道才就职两日的履历而言,也算是仁至义尽的厚道了,是正所谓好聚好散。 “也好,既然杨员外决意如此,在下也只能接受了。”范弘道洒脱的说,“我这就随员外返回杨家,收拾了行李就搬走。” 杨朝奉却道:“我还要留在城中,故而不能与范先生同行了。先生可自行前去寒舍,拿着我的手书,一切无不妥当。” 范弘道猜测,大概杨朝奉今天还会去找那个赵姑娘,继续他的商务攻关大业,不过已经与自己毫无关系了。 “既然这样,在下就此作别,告辞了!”范弘道对着杨朝奉拱了拱手,干脆利落的先转身离开了客店,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先走人了,而杨朝奉还在客店里,那昨晚的住宿费用就是杨朝奉一起结账,他还能省点银子。 想到银子,范弘道又默默计算了一下。从朱术芳那里借来的十两扣掉昨晚花销,再从杨家领二两,大概自己又有了十一两多点的银子。 最后范弘道计算的结果是,这些钱大概能在京师坚持两三个月,前提是自己不大手大脚。在此期间,为了今后生活有保障,还是要再找份体面差事为好。 一路想着自己的未来,不知不觉出了崇文门,又走到杨家宅子大门外,这时候已经是上午时分了。 范弘道轻轻叹了口气,昨天早晨才把行李搬进去并安顿好,今天上午就要重新打包再搬出来。前前后后正好是一日一夜,真是情何以堪! 他还没来得及报复杨老实泄恨,还没弄清楚那位神秘的张大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呢。 第二十九章 大小姐你误会了 第二十九章 大小姐你误会了 感慨一番,多想无益,范弘道义无反顾的进了杨家大门,进入西跨院分给自己那间小屋,开始收拾行礼。 他的东西并不多,三下五除二就整理的差不多了。范弘道正想着用什么方式离开杨家时,外面忽然有女子叫道:“范先生在屋里么?我们张家小姐请先生过去。” 范弘道没想到张大小姐会主动来请他,又是为什么?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一切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就两件,一件是去县衙转了一圈,另一件是被杨朝奉辞退,难道张大小姐为的是其中一件? 先前范弘道确实对张小姐的身份很感兴趣,人都难免有好奇心。但是眼下他已经要离开杨家走人了,对与杨家有关的人物自然也就失去了兴趣。 换句话说,就是爱咋地咋地。所以范弘道掀开帘子,对外面女子说:“在下正要离去,实在无暇相见,你还是请回吧!” 这女子容貌只能算中上,看模样似乎是婢女。她听到范弘道直接拒绝,蹙了蹙眉头便又开口说:“听闻范先生乃当世高才,我家小姐说,务必请范先生过去。” 当是高才?一顶不要钱的高帽子送了过来,虽然极大可能是为请人说的客套话,但虚荣心很强的范弘道偏偏就吃这套。 既然对方说话如此有诚意,那见见就见见吧,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范弘道想道。 随后范弘道跟着这婢女,向东穿过中庭一个角门,又继续穿过月门,进入了东边一处半独立的侧院。门口有人看到范弘道,就迅速小跑向里面通报去了,一切都很有章法规矩。 院中一方池塘,临水建有小花厅。走在前头的婢女掀起门帘,范弘道进去后,发现里面又是一道竹帘,将屋内分成内外两部分。 范弘道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对方张大小姐是女流辈,于礼法上见陌生外人当然多有不便,用竹帘隔开也是应有之义。 有人奉上茶水,又过片刻后,却见竹帘后面人影晃动,范弘道知道这是正主到了,然后就听到竹帘后面传来声音:“范先生昨日困于县衙,委实受苦了!” 范弘道听了出来,确实就是前天张大小姐的声音,他与张大小姐唇枪舌剑辩了几个回合,印象还是很鲜明的。 原来她找自己的由头是县衙的事情?可是范弘道仍然不明白的是,自己被陷害后并困于县衙的事情,与张大小姐有什么干系?还是说仅仅将此事当个开场的话头? 此时的范弘道可不知道,他被陷害进县衙的事情,当然与张大小姐有干系,甚至主要干系都在张大小姐身上。 昨晚京城城门关闭,内外消息不通,杨家宅子这边没人知道范弘道已经从县衙脱身了。 而在今天大清早,张大小姐就吩咐杨老实拿了某位朝中大人的书信,急速前去大兴县县衙“救人”。 按照张大小姐的想法,范弘道还困在县衙大牢里不能脱身,而县衙那边看到书信后,肯定会将范弘道放出来。 然后天色将近中午的时候,活蹦乱跳的范弘道回到了杨家。此时张大小姐便产生了一个奇妙的误会,她以为是自己那封“书信”的作用。 也就是说,她谋划的目的达到了,范弘道将会认为是她伸出援手相救,因而她在范弘道面前就以“救命恩人”自居了。 在这种心态的驱动下,张小姐继续问道:“范先生昨日身陷囹囵,想必深有感怀,妾身倒是没有什么,但不知范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范弘道从张大小姐的口气里,听出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仿佛是上司向下级问话的感觉。 或者又好像是一个长辈对小辈说:小范啊你这次从监狱出来,可要牢记教训重新做人,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 但范弘道对此并没有太奇怪,他早看出来了,张大小姐必定出自大富大贵的名门人家。这样的大小姐说话时带点颐指气使的腔调是可以理解的,这不见得是故意无礼,只是她们的习惯性语气而已。 可问题是,他范弘道与张大小姐向来无亲无故,在范弘道的认知里,好像县衙的事情和张大小姐也没什么关系,是杨老实把自己陷害进去了,最后又是自己随机应变逃脱牢笼。 所以此时张大小姐却突然出面表示关心自己,有点强拉硬扯的,这画风未免太生硬了,若有旁观者在此,只怕也要产生若干尴尬癌。 连范弘道这当事人都替张大小姐感到了一丝尴尬,她就没有点不好意思的情绪么?还是说她实在不通人情世故? 想了想,范弘道决定帮大小姐截断这种尴尬的感觉,有意摆出冷淡的态度,开口答道:“多谢张小姐挂念,但在下区区一介寒儒,实在不劳大小姐记挂。” 张小姐听到范弘道故意撇清自己,登时恼怒起来,此人怎的如此忘恩负义?她高声责问道:“这就是你的为人处世之道?太叫妾身失望了!” 这句话里,高高在上的味道更加强烈,让范弘道万分诧异。 前去请自己的时候,说话很客气,还捧了自己一句;刚才慰问从县衙脱身的自己,也能算是开场白应有之意,可是转眼间怎么就画风变得更剧烈了? 此刻范弘道只感觉,他与张大小姐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有点鸡同鸭讲的样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范弘道干脆闭口不言了,冷眼静观其变。而张大小姐以恩人自居,却不料范弘道根本不认账,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花厅里冷场了。 就在此时,大小姐身边的婢女主动发话了,她气呼呼的指责范弘道说:“范先生!我家小姐敬重你才华,请朝中大人写了书信,并派人送去县衙,这才将你从县衙救了出来。 这不说是救命之恩,至少也是一份恩义吧?你范弘道身为读圣贤书的人,不该不明事理,难道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 什么?朝中大人的书信?把自己救出来?这是什么鬼?范弘道听得一愣一愣的,难道自己又穿越到了另一个不同位面的世界? “你发什么愣?难道小婢说的不对?”那婢女气势汹汹的反问道。 范弘道下意识将真相说了出来,“在下昨日确实身陷县衙,可是在下绞尽脑汁得以脱身,昨日傍晚就从县衙出来了。只是城门锁闭,不能出城回府,故而滞留到今日。” 说到这里,心思灵巧的范弘道忽而恍然大悟,立刻将残酷的事实真相还原出来了:“在下明白了,原来症结在这里,问题就是张小姐你误会了什么! 在下进入县衙后,其实是自行想方设法的脱身,而张小姐你却以为是你救出了在下。所以张小姐你才会居高临下对我说话,可是再下并没有被你帮忙,也没有受到你的恩义啊!” 继刚才冷场之后,又再次冷场了,而且是时间更长的冷场,气氛更死寂的冷场。 第三十章 注孤生?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三十章 注孤生? 范弘道一言既出,听在张大小姐耳朵里,既如石破天惊又如天雷滚滚。 敢情自己摆了半天姿态,其实和自作多情的小丑没区别?这个真相对以“运筹帷幄”自诩的大小姐而言,或许过于残酷了,实在叫她无比难堪。 而在这时候,张大小姐还抱着一线希望,万一范弘道说了谎呢? 然后便见院首当值的人疾步走进花厅,对着她禀报道:“杨老实回来了!他说范先生昨晚就从县衙脱身了!” 结果最后一线希望像是美丽的泡沫那样破灭了,隔着竹帘,那道曼妙的人影直挺挺的僵住,半晌一动不动。 如果张大小姐会爆粗口的话,必定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粗词全都爆了出来,即使毫无目标,但还能指天骂地啊。 但很可惜,她从小受到的教养抑制她这样做,也没有教会她说粗词脏话。既然情绪无法通过不名誉的方式发泄出来,某大家闺秀就只能硬生生憋着了。 范弘道甚至隐隐约约的感觉,自己似乎能看到张大小姐脸上已经泛起了健康的红色。此时此刻,范弘道非常有伸手掀开竹帘的冲动。 一个端方美貌的大家闺秀忽然陷入极度尴尬、羞不可抑的情绪,花容月貌亦变得彤云密布、血红欲滴,一定非常赏心悦目啊,想想就觉得诱人。 再回想起来,这个误会真是叫人情何以堪,他范弘道就算把自己当成旁观者,也要产生成吨重的尴尬癌啊。 总这样冷场也不是办法,作为八尺男儿,范弘道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一些风度,将张小姐从难堪中拉出来。毕竟张大小姐本意也是为了救他,有一份好心。 当然范弘道还不清楚,他被坑进县衙也和张大小姐有关系,否则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咳咳!”范弘道故意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静寂,“张小姐的好意只是来迟一步而已,在下只能说是天意,哈哈哈哈。” 范弘道响亮洒脱的笑声,冲散了先前的诡异氛围,张大小姐也渐渐平静心情,顺势询问道:“范先生是怎么从县衙里脱身?” “虽然在先得罪了秦县丞,但县衙毕竟王县尊才是正堂。在下故意寻找机会吵闹一番,又使了激将计,将王县尊请了出来,然后就放了在下离开县衙。” 范弘道简单将过程说了两句,并没有深谈,其中细节只是模糊的一带而过,也没有提到自己遇见朱术芳还借了十两银子的事情。 当然对张大小姐而言,攀谈只是为了缓解难堪,细节问题并不重要。不过以后张大小姐就会为今天忽略细节而深深后悔了,尤其是朱术芳这个死对头的出现,此乃后话不提, 此时张小姐只点评道:“那王阶王县尊是个刚直的人,看在你是读书人份上,又是无辜被牵扯进去的,放你一马也不奇怪。” 范弘道有意继续岔开刚才那尴尬话题,很随意的反过来问道:“你很欣赏王县尊?” “不欣赏王县尊这样的刚直之人,难道去欣赏那些遍布朝中的墙头草么?”张大小姐的回答似乎意有所指、饱含深意。 遍布朝中的墙头草?范弘道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句话真是地图炮,几乎将朝臣都骂进去了,看不出这张大小姐还挺“愤青”啊。 连他范弘道标榜狂生姿态的时候,也没这样猖狂的开过地图炮,一个大小姐在这方面居然领先于他一次,实在有点不可思议。打个哈哈说:“张小姐言过了,何至于此。” 随即范弘道听见竹帘后面的大小姐冷哼一声,答话说:“看看万历十年之前,再看看万历十年之后这三年,用墙头草三个字评价朝中,有何过分?” 万历十年是一个标志性的年份,这年可以说只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当朝首辅张居正去世了。然后张居正就从神坛跌进了深渊,从生前的社稷柱石变成了死后的弄权奸臣。 在张居正生前谀词如潮,到了张居正死后却拼命攻讦的人太多太多。范弘道可以肯定,张大小姐八成就是说的这种现象。 这时候,张大小姐又问了一句:“妾身斗胆问一句,范先生你对张相公有何评价?”范弘道便收起了先前那游戏的态度,渐渐正经起来。 他穿越到了这万历十三年,张居正才去世三年,虽然已经被打倒一万遍,但这位大明最强首辅的影响力依然没有彻底消散。 也就是说,死掉的张居正仍然是显著的政治人物,对张居正的看法依然是不可避免的政治话题。 范弘道知道,迟早会有人来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没想到是这么一位大小姐率先发问。其实在这年头,世人对张居正的评价,一直是非常极端化的。 在万历朝前十年,张居正身份上是师相,权势上堪称摄政,是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有着力挽危局救时宰相的声誉,连天子内心都深深敬畏这个严厉的老师。 但是高压之下必有凶猛的反弹,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天子立刻翻了脸,张居正就变成了骄奢婬逸的权奸,反张居正成为朝廷政治正确的表现。 所有被视为张居正亲信的大臣都被当牛鬼蛇神清扫了,再到后来,张居正问题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反张居正风潮甚至还有进一步扩大化的趋势,连当今首辅申时行都险些被波及。 所以张小姐提出的这个问题,对一般人而言委实不好回答。 若褒扬张居正,违背了政治大气候,与当前大势背道而驰,而且张居正本人也并非完人,可供指摘的过错和缺点也非常不少。 但硬要说张居正是反派奸臣,又不太科学。范弘道虽然经常不介意当大喷子,但要让他去随当今大流去骂张居正祸国殃民,也觉得有点违背自己的史学良心。 “关于张江陵的评价,要我说就是.三七开,三分过错七分功劳。”又沉吟片刻后,范弘道再说出了八个字,“功在天下,罪在自身。” 然后,竹帘后面又没动静了,又一次陷入了死寂般的冷场。 范弘道忽然开始疑神疑鬼了,话说这张大小姐无论性子如何,但总归是个妙龄美人,相貌真是极好的。 自己在花厅与这样一个美人单独闲聊了半天,不来点风花雪月,却一直在谈论枯燥无聊的政治话题。现在恶果呈现了,竹帘后面的美人已经卡壳接不下去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注孤生?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他范弘道还想着向风花雪月的风流名士方向发展! :今天感觉自己萌哒哒,仿佛还能再写两章的样子,掌声和鲜花在哪里? 第三十一章 我要抱大腿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三十一章 我要抱大腿 范弘道不知道他对张居正的这番评价,对张大小姐是多么大的冲击。 前文说过,张小姐是张居正的孙女。在她的心里,已经将“三分过错七分功劳”、“功在天下罪在自身”这两段话翻来覆去的念了无数遍。 最后她只能微微叹口气,就凭范弘道这两段话,如果祖父还在,那范弘道一定是最了解祖父的那个人 随后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使命,复仇和翻案两项里,复仇且不说,但若想为祖父完全翻案的难度极大。以目前政治形势来看几乎不可能,自家祖父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圣人,总能被人抓住错处攻讦。 但如果将“三七分”作为标准,“功在天下罪在自身”作为结论,用这样的功过观念去扭转舆情,比单纯的为祖父鸣冤叫屈效果好多了,实现理想的可能性似乎又大了几分。 这段时间里,张小姐想了很多很多,有种被点亮了方向的感觉。而范弘道只以为是自己注孤生表现导致冷场,让张小姐答不上话,正默默自我检讨。 他没将张小姐和张居正联想起来,并不是他不够机敏。对于史书留名的人物,范弘道这个熟读史书的穿越者即便遇到蛛丝马迹,也能有所觉察。但是像张大小姐这样不见于史书的人物,范弘道哪有什么敏感性? 再说张姓乃是天下前三的大姓,大明朝姓张的人没有千万也有八百万,总不能见到个姓张的就和张居正联系起来吧?还有个丁忧在家的前首辅张四维也姓张呢! 最后还是范弘道忍不住了,总不能这样一直隔着竹帘互相发呆吧?他灌了两口茶,便主动开口道:“在下叨扰多时,如今日色不早,在下要告辞了!” 哦?张大小姐猛然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妾身今日受益良多,眼下妾身与先生如今都寄居杨家,以后还要讨教一二。” 可是范弘道却摇了摇头,叹道:“以后只怕没机会了!”在旁边侍候的婢女脸色都变了,范弘道这话听起来似乎无礼之极,很不给大小姐面子。 刚才大小姐很客气的说“以后要讨教”,按人情世故礼节来说,范弘道应该回答“不敢不敢,互相指教”这样的话,哪有像绝交一样说“以后没机会了”的道理? 范弘道苦笑几声,“张小姐不要误会,今日早晨时候,在下已经被杨朝奉辞退了。现在回到府中,为的就是收拾行李,之后就要搬走。所以才说以后没机会了,其实别无他意。” 原来不是故意对自己无礼,张大小姐心情为之一宽,刚才她居然有点小小的紧张。 但她随即又很无语,暗道这杨员外是蠢猪吗?一年二十两请到了范弘道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怎么才两天就要赶人走? 于是张小姐一边在心里吐槽杨朝奉,一边问道:“那范先生将来有何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再找份差事就是。”范弘道从容的说。正所谓手里有银、心里不慌,有十来两银子在手,暂时也饿不死,趁这段时间慢慢找新工作。 刚才曾经斥责了范弘道几句的婢女大概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忽然插嘴说:“小姐你也正缺人才,不如聘用了范先生?” 竹帘两边的男女齐齐沉默,各有思量。 张小姐先前确实是想拉拢范弘道为自己效力,但有个前提是范弘道受聘于杨家,这样行事反而方便。 如果直接将范弘道聘用过来,看似效果更好,但张大小姐是个理智的人,反而有几点挥之不去的顾虑。 首先,她是云英未嫁,而范弘道是未婚男子,她聘请范弘道在身边效力,未免有些不避嫌疑。 其次,他们张家现在是罪人之家,范弘道并不知道这个底细。如果范弘道不明就里的被打上张家烙印,而且以后真影响到他的前程时,他会不会产生被欺骗的感觉,从而怀恨在心? 第三,因为祖父的关系,她现在处于隐身藏名的状态,并不太想过于公开招摇,免得招来不测祸患。而范弘道直接受聘于自己的话,出去活动可能会将自己的存在完全暴露。 第四,范弘道心里肯定对杨老实有恨意,而杨老实又是自己的属下,内讧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第五,通过几次接触来看,范弘道这个人非常难以掌握,她并没有十足把握驾驭得住。 综上所述,聘请范弘道存在的风险很大,让理智的张大小姐下不了这个决心。相对而言,范弘道表面上受聘于杨家,然后能为自己所用,是最理想的状态。 可是竹帘另一边范弘道的想法却是相反的,他迅速的掂量片刻,就立即拿定了主意——这是个大腿,应该去抱! 虽然这女人看起来神神秘秘,还有点自以为是的不靠谱,但对几乎一无所有的穷书生来说,明显是个金大腿! 在她身上,平常人装都装不来的富贵气度就不说了,就说她能请动朝中大臣写封书信,然后直接让县衙放人,这就是有势力的体现。 范弘道掌握的这方面信息不够多,判断不出这个势力是大是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势力肯定比他范弘道强得多! 认清了这一点,就能明白张大小姐值得追捧!被张大小姐聘用为门客先生,绝对比在杨家当先生强上无数倍! 不然像他这样名声不彰、功名不显的一介寒儒,还能有多少机会?如果机缘出现,抓住一个是一个。 可叹范弘道被张大小姐身上散发出来的权贵气息迷惑住了——当然张大小姐的美色也起到了一定作用,他并不知道张大小姐这里不见得是金大腿,还藏着张居正这个大黑坑。 此时的范弘道忽而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想跳坑,只是让他很疑惑的是,张大小姐为什么迟迟没有反应,为什么还在犹豫?无论要他还是不要他,赶紧给个准话才是,这样纠结是什么意思? 正在这时候,外面院首方向忽然有人大吵大闹,很是大煞风景。 然后便见院首当值的仆役匆匆进来,气急败坏的禀报说:“那杨家大少爷又来了,说要给小姐送些京城的吃食!本来拦着不让他进,他便又在院门叫嚷,很是难看。” 第三十二章 借机逼宫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三十二章 借机逼宫 张大小姐听到仆役的禀报,也是非常头痛。她虽然打着杨家远亲的旗号寄居在杨家,其实与杨家非亲非故,只是因为别人的安排而已。 杨家家主杨朝奉虽然不知道张小姐的身份,但是对她很尊重和客气,两边相处还算愉快。但杨家这个不成器的大少爷,就实在令张大小姐发愁了。 在张小姐搬进来时,杨大少爷偶然瞥见一次她的容貌,就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八个字搬了出来。 这杨大少爷样貌还算中上,偏偏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之前张小姐已经明确表示过拒绝了,但杨大少爷仍然不肯放弃,像是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不放。 就拿今天来说,张大小姐吩咐过下人,本可以将杨大少爷拒之门外,但是杨大少爷就敢拉下脸皮在门外不停的喊叫。这样一来,张家也丢不起这人,只好将他放进来。 若换成别人,并不是没法子,一顿乱棒打走就是,打不走就往半死打,但对杨大少爷却不能这样干。 毕竟张小姐目前还是寄居在杨家,对杨家多有搅扰,况且与杨员外相处的还算不错,不看僧面看佛面,实在不好对杨大少爷动粗。 如果真将杨大少爷打出个三长两短,张小姐只怕也没脸在杨家住下去了。想去再找个既低调又合适的地方住,不免又要大费周章,弄不好会引起别人注意。 范弘道稍加思索,就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情况,对竹帘内笑道:“张小姐若是为此苦恼,在下帮你他打发走?” 闲话不提,却说杨大少爷故作潇洒的走进了院子,手里提着食盒,步伐轻快,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最终他还是进来了。 屡屡被拒绝也没什么关系,被人笑话也没关系,他完全不在乎!常言道,好女怕缠男,他凭借着地利之便,对张小姐死缠烂打到底,最后一定可以抱得美人归! 又迈步进入花厅,杨大少爷立刻注意到已经久坐多时的范弘道,不免微微讶异,大概他也没想到还有别人在场。 随即杨大少爷认出了范弘道是谁,然后他又扫了眼案几上的茶杯,据此能判断出,范弘道至少已经在这里呆了好一会儿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杨大少爷心中的妒火顿时熊熊的烧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年轻男人在张小姐这里逗留,而且这个男子比他杨大少爷更加英俊。 刚才张小姐拒绝见自己,一定也是为了跟这个姓范的勾搭,所以才打算将他杨大少爷拒之门外。 自从他杨大少爷认识了张小姐以来,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优厚待遇,这姓范的又凭什么? 杨大少爷甚至顾不上去搭讪张小姐了,想着先把范弘道赶走再说,便走到范弘道身前,语气不善的问道:“你怎的会在这里?” 范弘道皱了皱眉头,这杨大少爷实在是太不成器了。昨天无论如何,是自己充当人质,才将杨大少爷从县衙班房换了出来。 按理说,杨大少爷应该对自己存着感激之心才是,但从刚才这表现看,杨大少爷完全是不知好歹。 想至此处,范弘道故意提醒了一句,答话说:“昨日在县衙匆匆一晤,大少爷别来无恙乎?” 其中含义就是提醒杨大少爷回忆下昨天的事情,虽然当时范弘道对杨大少爷的观感也不太好。 谁知杨大少爷毫不领情,很强硬的吩咐道:“现在你可以走了!”大概在他意识里,范弘道被他家聘用,和下人仆役也没差别。 看到对方这种态度,范弘道不由得气极反笑,这杨大少爷就是个奇葩啊。反问道:“杨公子凭什么指使在下行事?” 杨大少爷故作傲慢姿态,指点着范弘道说:“你别忘了,你是我杨家聘请的坐馆先生,我当然有资格指使你做什么!” 其实杨大少爷说的也不完全是错,范弘道受聘于杨家,自然要受到杨家的约束。而杨大少爷是杨家的少主人,吩咐范弘道回避似乎也说得通。 范弘道嘴角含着几丝嘲讽,反驳道:“在下已于今日早晨被杨老爷辞退。所以在下并不是你们杨家聘请的人了,杨公子更没资格指使在下。” 什么?杨家大少爷对此也很意外,这个消息先前只有范弘道和杨朝奉两个人知道,别人无论谁听到了都要吃一惊。 如果范弘道不再受聘于杨家,那从道义上当然不必再听从杨家大少爷的命令了。 不过杨家大少爷看着逗留在张小姐面前的范弘道,感觉很碍眼,心中也已经将范弘道列为了必须驱逐的人,显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虽然你已经与杨家没有关系,但是你现在所处之地还是我杨家的地方!我让你滚出去,也是理所当然吧?”杨大少爷很快找到了新的托词,冷笑着说。 范弘道依旧气定神闲,“你说的不大准确,这里是张小姐的住处,此地主人自然是张家,你也能越殂代疱?” 杨大少爷一时有些语塞,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说错话了。 现在张大小姐就在竹帘后面坐着,他不敢当着张小姐的面说,这里他就是主人。他也知道,只要说出这种话,张大小姐只怕二话不说就会搬走。 结果他只能含糊回应说:“张小姐总归借用了我杨家的地方,我自然比你有资格。” “废话不用多说了!即便是借用,张小姐也是这里的主人,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范弘道忽然气势爆发出来,口气也变得凌厉起来。 杨大少爷几乎要跳起来,叫道:“那与你又有何干!” 范弘道喝道:“既然你口口声声拿资格来说话,那在下就告诉你,在下已经被张小姐所聘用,如今也算是张家门客,所以在此地比你更有资格!现在我要与主人家商议事情,还请你这个外人回避,不,是滚蛋!” 竹帘里面张大小姐先是恍惚了一下,她什么时候答应聘用范弘道了?但随即就明白了,其实范弘道这是借机逼宫,逼她明确表态。 敢情范弘道与杨大少爷这狗皮膏药兜了半天圈子,真实目的就是这个! 张大小姐很讨厌这种被强迫做决定的感觉,银牙暗咬,这个混蛋倒是挺会抓机会!也好,这样就是他自己非要跳进坑来作死,以后万一被连累也满怨不了别人! 第三十三章 真相只有一个 第三十三章 真相只有一个 范弘道虽然一直在和杨家大少爷说话,但注意力大部分都在竹帘后面,这会儿正笑眯眯的看着竹帘后面的人影。 张小姐猜的不错,范弘道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拿杨大少爷当由头,催促张小姐明确表个态,到底要不要他? 前前后后两次接触,自己已经全面而充分的展示出了“才华”,而张大小姐应该是深有感触了,这状况就像是待价而沽。 成不成给个痛快话,若行,就此抱上大腿;若不行,就一拍两散,收拾收拾走人,另谋高就去也。 不然的话,以范弘道的心气,哪会主动跳出来揽事上身,跟杨大少爷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狗屁人物翻来覆去的斗嘴皮子? 张大小姐躲在竹帘后面,在范弘道和杨大少爷两道人影之间来回扫视几次,最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范先生所言,确实如此。”张大小姐道,不知为何,她此时有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感觉。 而杨大少爷觉得自己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似的,他终于感到自己遭遇了重大挫折,他的尊严在这一瞬间被击垮了。 之前屡屡被张小姐拒绝,单纯也只是拒绝而已,杨大少爷并不认为是自己输了。但今天这次,是张小姐帮着另外一个男人说话,对杨大少爷而言不啻于是惨败。 范弘道很想吹几声口哨表达一下自己的愉快心情,他指着屋外院门道:“杨公子,请吧。” 杨大少爷拧着脸,剜了范弘道几眼,“你且等着,我去请父亲做主!” “去吧去吧,代我向令尊问好。”范弘道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似的。 目送杨大少爷离去,范弘道立刻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张大小姐这里,“嘿嘿”干笑几声,对着竹帘后面说:“张小姐,现在是不是可以谈谈束脩的问题了?不知一年有多少两银子?” 不是他太世俗,实在是他现在太穷,为了生活必须要谈钱。不谈钱就不能维持生存,没钱连金陵老家都回不去。 其实从范弘道刚才逼宫开始,张小姐一直有点生气。虽然靠着理智强行压了下去,但并不代表着这股气消失了。 听到范弘道谈钱,她冷哼一声,“你说束脩?一文钱没有!” 范弘道急忙叫道:“这怎么可以?哪有不给薪银的道理?” 同时他心里又想道,莫非自己刚才借势逼宫,彻底惹怒了张大小姐?女人就是女人,总要钻一点小小的牛角尖。 张小姐硬邦邦的顶了回来,“你若接受不了,大可不用来当什么门客先生,左右妾身并没有主动请你。” 一句话综合成四个字就是,爱干不干! 范弘道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张小姐只是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但此刻也陷入了疑难里。他根本没料到,张大小姐会在这种地方使出小性子,狠狠的反将了自己一军。 如果换成所谓“暖男”,此时大概已经分析出张小姐不高兴的深层原因,并且有针对性的对症下药。比如暖男会猜测,张小姐或许并不是因为被范弘道趁机逼宫而生气。 至于她不高兴的原因,也许是张小姐通过逼宫看出,范弘道出面顶撞杨大少爷,好像并不是为了帮助自己,更不可能是争风吃醋,也许只是为了范弘道的下一份工作而已。 这个想法让张大小姐很不舒服,自己难道完全没有魅力可言?在范弘道眼中只是个利用工具? 只能说,范弘道却对女人心理缺乏细腻的把握能力,他只能大而化之的用同一套标准对待所有人。 如昨晚在勾阑胡同,范弘道出面与赵姑娘呛声也是这个缘故,所以范弘道身上有“注孤生”元素,不是没道理的。 不过虽然他在对待女人方面情商不高,但从来不缺少决断力和赌性,想了想前因后果,就下定决心,对着张小姐咬牙道:“没钱也行,在下就免费做事!” 抱大腿的机会,是用钱买不来的,机会已经出现在眼前,先抓住机会为第一要事,钱的问题以后再说! 作为一个从互联网时代穿越过来的重度网民,怎么可能认识不到“免费经济”的意义?别说免费激进,互联网时代还有更激进的补贴行为,当然现在的范弘道肯定是不干的。 透过竹帘,看着像是赌徒一般的范弘道,竟然连免费打白工都肯答应,张大小姐很震惊,她忽然很想探究一下范弘道的心理。 “你连薪银都可以不要,你就这么想做?”张小姐质疑道:“到目前为止,你连我的身份都不知道,连我们张家是什么背景也不知道,连我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你凭什么胆敢如此盲目的去赌?” “哈哈哈哈!”范弘道大笑几声,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虽然在下看似盲目,确实对你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与盲人摸象没甚区别,但是在下还有头脑! 从张小姐你的言行举止里,勉强尚能管中窥豹,再加上一些缜密分析,便能得其大略!只要大的方向不会错,为什么不敢去赌?” 见范弘道言之确确,非常有把握的样子,张大小姐忽然有点紧张,难道真让范弘道看出了点什么?下意识发问道:“你的分析到底有什么结果?” 范弘道伸出一根手指头,骄傲的说:“你是瞒不住的,在下确实已经看透了你的情况,真相只有一个!” 张大小姐微微眯起了眼,眉头紧紧蹙起。她端着茶盅,静静等待范弘道继续说下去,心中已经开始琢磨,如果范弘道真的揭破了自己身份,应该怎么处理?要不要灭口呢? “真相就是,张小姐你是不满婚事,所以从家里逃出来的吧?”范弘道得意洋洋的解开了谜底。 噗!精神高度紧张的张大小姐绷不住了,一口热茶直接喷到了面前的竹帘上。然后她实在克制不住了,捂住嘴吃吃的笑起来。 张家垮台后将近三年时间里,她痛哭过,愤怒过,伤心过,但几乎都没有笑过。然而却不经意间,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午时,笑了个痛痛快快。 :前面出了一个bug啊,现在的范弘道应该是不知道张小姐长相,不确定张小姐一定是美女。 第三十四章 抄后路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三十四章 抄后路 范弘道本来对自己的结论信心十足,穿越前在二十一世纪看过的网络小说,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本,岂是白看的? 张小姐停住了笑声,问道:“妾身倒是意外,无凭无据的居然也让范先生猜着了,妾身愿闻其详。” 不得不说,张小姐这大家闺秀本该端方贤良,但被范弘道激发出了一点点腹黑属性。因为她感觉,范弘道实在不同常人,不“另辟蹊径”做就没法与范弘道正常互动。 这又算是考题么?范弘道揣摩着张小姐的心思,侃侃而谈:“似张小姐这般人物,不愁吃穿用度,为何要寄居在毫不起眼的杨家?只能说明张小姐你有意藏身此地。 可是张小姐为什么要藏在别人宅邸里?只能解释为,张小姐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又有什么原因能让正当妙龄的大小姐你离家?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婚事方面,没有其他理由。 更何况权贵之家婚事多要门当户对,讲究家世联姻,你们张家不免也要如此。而张小姐你却对男方多有不满,不想答应却又别无他法,只好离家藏身!” 张小姐不置可否,回应道:“也许是妾身家世败亡,不得已如此。” “不可能!”范弘道信心十足的说:“看你在此地吃穿用度,再看你能请动朝中大臣,轻易就让京县县衙放人,这岂是家世败亡的样子? 只能说明你虽藏身此地,但仍有长辈故旧关照,这更佐证了你的状况只是暂时离家而已,所以那些人情还在!” 张大小姐恍惚间都快被范弘道说服了,仿佛自己真的是逃婚离家之人似的。再回过神来,她除了服气还是服气,这范弘道的想象力实在过于发达了。 不过不说,有这样强大的忽悠能力,还真是需要的人才。张小姐原本还有些纠结,可是眼看范弘道屡屡主动跳坑,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另外通过对祖父张居正功过的议论,张大小姐对范弘道的政治观点还是能接受的,这是政治活动一个基本原则问题。正所谓道不相同不为谋,既然大家能有共识,那就好说。 于是张小姐便意味深长的说:“你将来不要后悔就行。” 范弘道以为,这是张大小姐提醒他站队的风险。但是他对此有心理准备,如果想有所发展,哪有不站队的,总比无队可站强。 然后张小姐又说:“毕竟你我瓜田李下多有不便,还是让你名义上在杨家坐馆为好。待我与杨员外谈谈,让你继续留在杨家,你也不必大费周章再搬走了。” 好吧,绕了一圈好像又回到原点,范弘道只能接受。之所以如此安排,也许是信任度还不够的缘故,对此范弘道可以理解。 如果张大小姐此时就敢和自己推心置腹、无所不说,那才让人担心她的智商,范弘道就要考虑趁早另谋高就了。 但有个问题这时候倒可以问问了,范弘道便开口道:“不知张小姐和杨家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在杨家落脚?” “其实之前与杨家素不相识,之所以寄居此地,是因为有人帮忙安排,对外就声称是远房亲戚。”张小姐答道。 原来如此!范弘道不知怎的,想起杨朝奉声称过在光禄寺有关系,又试探道:“莫非是光禄寺那边的人?” 张小姐想了想,便如实承认了:“是的。” 范弘道顿时秒懂!杨朝奉发家就是靠着光禄寺那边某人的门路,那边如果安排什么事,杨朝奉当然只能接受了。 而且杨朝奉确实地位不高,据范弘道观察,杨朝奉和他一样,根本不知道张大小姐的身份。纯粹就是被动接受安排,才让张大小姐寄居在自家。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静候佳音。”范弘道说。 张小姐却又吩咐道:“今日时间不够了,明天你到这里来,取了书信,代为回访故友。” “回访谁?”范弘道立刻竖起耳朵。能被张大小姐称为故友的人,应该不是平常人,他心里非常非常想知道,但又要装作不在意的范儿,矛盾的快精分了。 “明日再说。”张小姐依然保密。 范弘道叹口气,只得先回到前庭西跨院,既然张大小姐发了话,看来应该不会走了。范弘道正琢磨明天自己可能会见到什么人时,忽然听到前方有响动。 他抬起头来,登时勃然大怒!却见在自己房间门槛外头,行李箱笼开着盖子,直接扔在了土地上,书本等什物散落了一地。 很显然,有人把他的东西从屋里像垃圾一样扔了出来!范弘道再向门口看去,映入眼帘的则是杨大少爷得意洋洋的脸,正抱胸瞧着自己。 直接动手的人是杨福,先前名义上被派来侍候范弘道,但却言行无礼的那个仆役,此时杨福手里正拿着收纳衣服的包袱。 撞见范弘道回来,杨福并没什么顾忌,仍然将包袱砸到了外面地上,随即包袱滚了几圈后,几件衣裤都散了出来。 这状况再明白不过了,杨大少爷刚才在张小姐那里,受了范弘道的气,出来后就直接抄范弘道的后路了,用这种法子故意羞辱一下范弘道。 一般人还真干不出这种没下限的事儿来,即便与吵两句嘴,也不会趁别人不在家时去砸东西,但杨大少爷显然不是一般人。 “在这里,谁更有资格?你这穷措大听好了,立刻从我杨家滚蛋!”杨大少爷肆无忌惮的骂道。在这里没了张大小姐,他也就没有任何顾忌了。 面对这种羞辱,范弘道心里噌噌的往外冒火,毕竟只是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还差点。 如果只有杨大少爷一个人,讲理根本没用的状况下,范弘道肯定就冲上去动手了。但问题是旁边还有杨福这个仆役,范弘道没有一挑二的把握。 刚才张大小姐承诺过,将会与杨朝奉谈一谈,但杨朝奉此时并不在家。在杨朝奉回家之前,只怕没人在杨家能拦得住杨大少爷秀下限。 第三十五章 各有所思 第三十五章 各有所思 这就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范弘道面对蛮横的杨大少爷和爪牙杨福,气得狠狠喘了几口气,但也无计可施。 范弘道又想起,明天张大小姐即将派自己去见见别人,或许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缘,堪称目前重中之重的事情,在此之前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到目前为止,对面两人只是将行李物品扔了出来,尚未直接对自己动手,但难保一定不会动手。 如果真的厮打起来,就算不输,但变得鼻青脸肿后,那明天怎么见人?张小姐又会怎么看待自己的鲁莽? 所以范弘道暗暗咬牙,警告自己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趁着没有动手之前,还是先战略性转进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过了眼前这道坎再说! 衡量得失之后,范弘道下定决心,便对杨大少爷放了几句狠话道:“君之惠,在下牢记五内,他日将拜君赐!” 杨大少爷懵懂不明的对杨福问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此后范弘道连行李也不要了,任由自己的东西乱七八糟散落在地上,毫不留恋的转身就走。 杨大少爷倒没有追打,对他而言,能够出一口气后再将范弘道驱逐出境,就算达到最大目的了。 出现这种情况,范弘道今晚肯定不可能留宿在杨府了。他觉得,有必要告知张小姐自己去向,免得张大小姐找不到自己。 想来想去,在杨家外面他熟知的地方也只有如归客店。于是范弘道对东侧院院首当值的仆役说:“在下今夜暂居于如归客店,亦是杨员外产业,烦请告知张小姐,不叫失了联络。” 出了杨家大门,范弘道熟门熟路的穿街走巷来到如归客店,所幸不远,并不费力气。离开两日,如归客店没有丝毫变化,王掌柜正在大堂柜台上低头算账, 范弘道站在柜台外面咳嗽一声,王掌柜抬起头来,瞧见是范弘道,笑道:“范先生有什么好事情,怎的有空来这里?你的剑还寄托在我这,莫非今日是来取剑的?” 范弘道没好气的说:“我在杨家坐馆不过一二日,便被老爷辞退,被少爷驱赶出府,算不算好事情?” 王掌柜登时惊愕无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连忙追问道:“范先生莫不是说笑?” 范弘道认真的答道:“你看我像是说笑的模样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王掌柜喃喃自语。他将范弘道送进杨家当西席先生,也是费了心思的,在东家面前也是拍了胸脯保证的,不想才两天时间,所有心思都打了水漂! 从生意角度来看,这简直就是血本无归啊!不用想,肯定是范弘道目中无人骄横狂傲的缘故! 王掌柜真是明白了什么叫性格决定命运!他忍不住有点气急败坏,“一定是你这脾气恼了人!我早说让你事收敛着点!” 旁边靠在柜台上的小伙计忽然插嘴,“肯定是范先生高才绝顶,区区杨家容纳不下才是!” 范弘道想不到,这小伙计居然还是自己的脑残崇拜者,在这种时候还能说出良心大实话。 他便点了点小伙计道:“我很欣赏你,他日若遂青云志,我也叫你鸡犬升天,给我当个亲随如何?” “滚去烧水!”王掌柜对不分场合乱拍马屁的小伙计怒喝道,小伙计认清了谁是自己的老大,只能抱头鼠窜。 范弘道又对王掌柜说:“在下是来投宿的,今晚就住在这里了。” 王掌柜满脸怀疑的扫了范弘道身上几眼:“我记得你先前一文不名,现在有钱住店?” 范弘道麻利的摸出碎银子,“啪”的拍在柜台上,财大气粗的说:“银子在这里,王掌柜还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吗?” 从范弘道毫不在意的神态,并且还有银子傍身的情况看,王掌柜总觉得另有隐情。他叹口气便安排范弘道住了进来,还是上次的房间。 当夜范弘道闲着没事,一直在琢磨,明天到底会见到什么样的人?是朝中部院台垣的人物,亦或是翰苑清流京城名士?还是勋贵国戚富商大贾? 杨家对他而言,已经是过去式了,若能交结上比杨家层次不知高多少的张大小姐,并解决生存问题,杨家这种普通商家就不够看了。 同在此夜,杨朝奉杨老爷也在翻来覆去的琢磨,到底怎么从赵姑娘这里打开突破口?早晨分别时范弘道猜得不错,杨朝奉今天不回家,还真是去再找那赵姑娘了。 此时杨朝奉正身处赵姑娘家里前厅,从下午到现在还是只有几口茶喝,由老鸨子陪着说说话,但赵姑娘却迟迟没出来见客。 老鸨子也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了,对杨朝奉谢罪道:“我家姑娘实在不晓事,请杨员外稍等片刻,老身且进去教训她。” 这一带妓家和那些半掩门的私娼不同,都是教坊司在编的乐籍,归教坊司管辖,而教坊司又是属于礼部管理的衙门。 大明朝廷给各衙门的经费都是固定的,所以各衙门想存点小金库额外开销,都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或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其中礼部的小金库最大来源就是教坊司,而教坊司的钱,就是对乐籍人士征税。 听着是不是很荒谬?号称六部中最清流的礼部,小金库居然都是来自教坊司的烟花女子和乐工。即便再不可思议,这也是存在的事实。 所以在京城,官方东、西两院几条烟花胡同的买卖,是朝廷六部之一礼部罩着的,甚至还会有礼部官员轮流值班巡视。 在这里,一般人还真闹不起事来,杨员外这种普通商人更只能受着,遇到服务态度不好的,下次不去了就是。 当然杨朝奉别有所图,搭上赵姑娘背后的大红人李植,只能在这里守着。 闲话不提,却说老鸨子进去后没过多久,赵姑娘就懒洋洋的走了出来,对杨员外道了个万福,解释道:“奴家正在凝神写字,不便半途而废,有劳员外久等了。” 杨员外大度的“哈哈”一笑,“不知赵姑娘写的什么字?如此耗费心力和时间?” “最近听到一首流传佳作: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赵姑娘答道:“姐妹们人人叫好,不知杨员外听过没有?” 其实杨朝奉没听过,范弘道也没跟他说详细说过诗词的事情,但他此时却附和着说:“听过听过,只是记不大清了。” 赵姑娘当然看的出杨朝奉言不由衷,只是抱着陪聊念头随口道:“又听行家说,这只是半首,却不知作者在哪里。” 杨朝奉虽然不想聊这个话题,但只能顺着口风问道:“这作者是谁?” 赵姑娘蹙眉道:“好像是个自称金陵贫士范弘道的书生,奴家真想见见,此人究竟是何等样的风流才子。” 我靠!座椅上仿佛装了一个炮仗,将杨朝奉炸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惊喜还是惊吓? 第三十六章 惊喜还是惊吓? 杨员外意识到了,原来范弘道很可能就是打开赵姑娘这扇门的钥匙! 看着赵姑娘一脸向往神色,此时此刻杨朝奉最想干的事情,就是冲出崇文门,将家里那位坐馆先生揪过来,然后像皮条客一样对赵姑娘说:“这厮就是你想要见的书生,长得帅又有才,价格便宜量又足!” 怎奈晚上城门紧闭,杨朝奉肯定出不去。然后杨朝奉又记起来,早晨自己嫌弃范弘道太能惹事生非,已经把范弘道辞退了. 所以这个时候,范弘道还在不在杨家都难说,也许已经收拾完行李,挥一挥衣袖飘然离去。 想到这里,杨朝奉不免患得患失,万一范弘道不知所踪,找不见人,那自己就亏大发了! 有了心事,忧心忡忡的杨朝奉不免就三心二意起来。赵姑娘当然也无意留宿,她对这种半老不老的商人没什么性趣,只礼数周全的将杨朝奉送走了。 杨朝奉当夜仍旧宿在城中客店,第二天大清早,杨朝奉就急不可耐的起床,结账后喊了轿夫,一路催促着冲向崇文门外。【&39740;&38376;&104;&116;&116;&112;&58;&47;&47;&119;&119;&119;&46;&98;&105;&113;&117;&103;&101;&122;&119;&46;&99;&111;&109;&47;&49;&95;&49;&50;&49;&57;&47;】 与此同时,也有人到崇文门外大街的如归客店寻找范弘道,在院子里喊了几声。范弘道听到动静,开了门望去,却见是在县衙坑害了自己的杨老实。 范弘道对杨老实很有些芥蒂,虽然因为张大小姐的缘故,昨天没好意思当面撕逼,但并不意味着会给好脸色。 他冷哼一声,问道:“这不是杨大管家么?你来作甚?” 杨老实面色如常,递给范弘道一个信封,“这是我家小姐给别人的回信,今日烦请范先生送过去。” 范弘道没有着急接过来,讽刺道:“你家小姐?又是张家又是杨家,你到底是哪家的家奴?莫非还有第三姓?” 杨老实也不气恼,答道:“在下本就是张家人,凑巧姓杨而已。当日在下跟随小姐寄居杨家,而杨老爷见我家规矩好,便让我暂时兼了杨家内管事,教一教杨家下人们规矩。” 范弘道有些意外,敢情一直是自己有所误会,以为杨老实是杨家人,原来他本职是张家的管事! 八成是杨员外这土包子暴发户看到张家仆役规矩鲜明、进退有度,所以心里羡慕,就请杨老实过来教导教导本家仆役了。 尽管如此,范弘道对坑害过自己的杨老实依然没多大好感,冷着脸接过信封,看到封面上写着一个地址。 杨老实主动解释道:“就送到这个地址,到了地方后再将里面书信呈进去。” 这个地址位于西城小时雍坊,是个权贵聚集的地方。范弘道立刻点头道:“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去!” 崇文门外位于京师外城东部,小时雍坊位于京师内城西部。范弘道稍加思索,就规划出一条最合理的路线。 先沿着外城墙向东行去,到了宣武门外,再从宣武门进城,然后向北直达小时雍坊,最后再慢慢打听具体街道胡同。 于是范弘道出发向东走,半个多时辰后从宣武门进了城。而杨朝奉从崇文门出了城,急急忙忙回家。 如果范弘道计划从崇文门进城的话,两人大概有很可能会面对面的遇到,然而这只能是个假设。 小时雍坊临近大内西苑,出入宫禁方便,无论往西安门还是长安右门去,都极其便利,故而此地权贵云集、高官满地。 到了小时雍坊,范弘道一边看着信封上面的胡同地址,打听着具体方位,一边胡思乱想着。 听说当朝大学士基本都住在这里,张小姐不会给自己介绍个大学士见见吧,就算不是大学士,是个尚书侍郎也行啊。 不过连范弘道自己也哑然失笑,自己估计是兴奋过头,真想多了。张大小姐不过是女流辈,即便有父祖余荫,也没可能这么厉害。 经过路人指点,范弘道顺利的找到了地方。他从胡同口进去,发现这条胡同比平常胡同要宽阔的多,近乎于街道,再细看胡同里面,好像就一户人家。 一家占一条街纵然范弘道作为穿越者,或许对一些需要耳濡目染的世情不太熟,但看到这种场景,也知道这家绝不是寻常人物了。 范弘道慢慢走到大门前,又抬头打量了几眼,这大门是标准的、全尺寸的五开间大门,涂成了鲜红夺目的朱红色,这就是“朱门酒肉臭”里的朱门啊。 没错,是非常张扬鲜红的颜色,表明这家的五开间大门是符合礼制的,不怕任何人议论和弹劾的,不是那种谮越礼制后却又心虚,故作低调的暗红色。 但是大门紧闭不开,威严的气息夺面而来,只有旁边角门虚掩着,看这意思,大概没多少客人值得开大门。 范弘道手捏那封书信,先看了看门牌,然后默默拆开了只写着地址的封面。却见里面还套着信封,这才是真正的书信本尊,而里面这信封上写着“吴县相公安启”。 换个对历史典故不了解的人,估计看不懂这句“吴县相公安启”说的是什么,但范弘道还是略懂的。 大明朝士林和官场上,对人的称呼很有特点,与前代都不相同,最大的特点就是名字里的“字”被淡化了,敬称和号广泛流行起来。 其中有一种时髦叫法,是将故乡用作称呼。比如张居正是江陵人,第三方称谓时就可以称为张江陵,尊敬一点叫法就是江陵相公。 而“吴县相公”四个字,也是这么来的。吴县就是个地名,大名鼎鼎的苏州府的府城吴县。 所以“吴县相公”四个字,是对某位出自吴县的阁老大学士的敬称。而在当朝阁老里,只有首辅申时行是吴县人。 我靠!居然是到首辅家里送信!范弘道回过神来,久久无语。这真是个大惊喜,甚至大到了近乎惊吓。 刚才自己念叨大学士只是思维发散随便乱想的,不承想还真是个大学士!而且还不仅仅是阁老大学士,更是大学士里的首辅! 难道今天自己这穷秀才,能有面见首辅的机会?范弘道忍不住如此想道,甚至还有拆开书信看看里面写了什么的冲动。 镇定镇定!范弘道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即便是阁老又怎样?张居正之后的大明朝阁老们,没什么太卓越的人物了,犯得上紧张么? 第三十七章 宰相门前 第三十七章 宰相门前 前面是宰相家赫赫威严的五开间朱门,而门外面是近乎一文不名的穷秀才,这样强烈的境遇对比,即便是主角范弘道也要受到点刺激。 故而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这心理活动实在太丰富了,不免微微失神,好一会儿都是站着没动。 可是他站立的地方正是申府大门外的正中央,周围两三丈内没有别人,范弘道孤身一个人在那里站着很醒目。 只有能与首辅身份相当的贵客来临时,才会有大开中门的场面,中间这条通道才会有人走动。就是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别人都是很自觉的溜边走角门,没人在大门正中央这里晃荡。 大概也仅有范弘道这个从平等社会穿越来的,对尊卑不太敏感的后世穿越客,才会不自觉得站在中间东张西望。 但有人会矫正他的,当即有值门的门禁上前大喝,“谁人在此无礼,速速闪开!” 范弘道醒过神来,知道是自己失礼了。尽管心里因为被呼呼喝喝而不爽,但还是慢慢挪到了边上。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在申府大门外,两边墙根底下,已经停了两列车马或者轿子。 刚才他眼里只有申府大门,根本没注意旁边风景,现在算是明白了,两边墙根底下才是自己应该站的地方。 范弘道排在一个中年文士后面,将自己的书信呈进去了。至于门房收了自己的书信,然后是什么流程,他就一无所知了,只能在外面等消息,或者等府里回话。 这一等,似乎就有点遥遥无期的味道。期间人物来来往往,有和范弘道一样在墙根下等待的,有直接进去的,有出来并离去的。 范弘道是午前赶到申府大门外的,然后一直等到了日头西斜依旧没有动静。 范弘道心里忍不住吐槽,张大小姐派他来跑这一趟,难道目的就是为了磨练自己,让自己熟悉一下高门大户的办事流程。 说起这个,范弘道对张大小姐的背景再次好奇起来。她能直接呈书信给申首辅,这家世肯定不一般啊。 可他反复揣测,也猜不出张大小姐到底是谁家的。当朝权势人物确实有姓张的,例如兵部尚书张学颜,但哪个也不像。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范弘道甚至想到,山西蒲州有个因为丁忧在家的前首辅张四维,这可是纯正的有钱有势张姓豪门。 不过前年张四维刚当了一年首辅,正在人生巅峰,要大施拳脚之际,突然父亲去世。所以张四维不得不返回老家服丧,至今还在守制。但时间也只剩几个月了,再熬到年底就可以起复。 如果单纯从富贵做派上看,张大小姐确实像是从蒲州张家出来的,可是范弘道仍然否定了这种可能。 他与张小姐谈论过张居正,能看得出张小姐对张居正的推崇。如果是张四维家里的的大小姐,是绝对不会推崇张居正的。 众所周知,张居正死后被清算,很大程度上就是接任首辅的张四维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对张居正的批判和攻击,很多都是张四维组织的,前文介绍过的当朝大红人李植就是张四维的门生。 范弘道从这点就可以判断,虽然都姓张,但寄居杨家的这个张大小姐肯定不是出身张四维那边的,根本不是一路人。 在范弘道百无聊赖思绪乱飘的时候,排在他前面那位中年文士已经拿到回话,利索的走人了。 中年文士在走之前,与范弘道攀谈了几句,有点艳羡的说:“恭喜!看样子说不定会让你进去,不然就像我这样打发走人了。” 范弘道只当他是说安慰话,此后越等越是烦躁,一开始的新鲜劲头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此时所有其他情绪都被渐渐磨去,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烦躁。隐藏在烦躁下面的,是淡淡的不甘。 或许平常人会想,在首辅门前还能计较什么尊严,等着就等着了。不管是为了生活,还是为了事业,太多这样压抑自己本性事情了,当你习惯之后,这就是人情世故了。 但范弘道却不甘心的想,自己不该是这样的角色!他甚至有点愤世嫉俗的憎恨自己的卑贱,连登堂入室也不可得。 天色已近傍晚,忽有门子走过来问道:“哪位是范弘道?我家大爷有请!” 还真让那中年大叔说中了?不过已经麻木的范弘道没什么喜意,只应声道:“在下便是。” 随后门子便领着范弘道进了申府,当然是从旁边角门进去的。这让范弘道又高看了几眼张大小姐,她的面子居然让自己这种小秀才能进宰相府。 进府后也没有从中间穿堂而过,而是走了边上夹道,绕了几绕又进了边上一处院落,里面有个明间小厅。 接见范弘道的是位二十五六的年轻人,看到范弘道,他随便抬了抬手,漫不经心的说:“在下申用懋,让范朋友久等,多有慢待了。” 刚才门子说过“我家大爷”,然后眼前此人自报姓名又是“申用懋”,范弘道哪里还猜不出来? 眼前此人肯定就是首辅申时行的长子了,万历十一年的进士,现在好像在六部里当主事。 范弘道心里对张大小姐再次高看几眼,他原本只以为会有清客先生出来打发自己,没想到居然是申首辅的长子亲自出面。 而且从申大公子的态度看,显然对自己是没什么兴趣的。一个宰相公子明明对自己没兴趣,却又不得不出来接见自己,这张大小姐的面子可真不小。 此时申用懋很明显心不在焉,心思完全不在这里。他随口问了几句范朋友哪里人士,哪一年的功名,小座师是谁等等。 这些都是读书人初次相见的套路话,没多少诚意在内。范弘道即便不爽也没辙,只能一一如实回答, 申用懋听到回答也没有什么回应和议论,紧接着就问下一个问题,两人就这样单调刻板的一问一答。 由此可见,申大公子完全就是应付差事,只想早早结束套路就完事。 范弘道心里又忍不住吐槽,按照惯例套路,下一句肯定就是问读什么书了。 果然,申用懋问的就是:“范朋友治何经典?” 大概问完读书的事情,再勉励几句,申大公子就算完成了规定动作,这次平淡如水毫无营养的接见就可以结束了。 第三十八章 炫技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三十八章 炫技 一般人下意识里,都以为读书人为了科举要发奋攻读四书五经,其实严格来说并非如此。 四书五经里也是有区别的,其中《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书是必修课,所有读书人都要通学的。 而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是选修课,打算走科举道路的读书人只需要学其中一经就可以了,并不需要五经全学。文天祥有诗云“辛苦遭逢起一经”,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读书人之间问“治何经典”,往往含义就是问对方学的哪一经,从这里再引出话题来。 之所以不问四书问五经,大概是都学四书没什么差异,五经互相不同的话,或许容易找话题聊得起来。 对这个问题,范弘道作为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当然知道怎么回答。还是如实答道:“读过春秋。” 申用懋挤出一点和蔼的笑容,微微颌首道:“圣人笔削春秋,其中蕴含微言大义,古今贤人甚至能引春秋决狱事,你可要仔细体悟,当有所得。” 这完全就是老前辈勉励后进的口吻了,虽然申用懋比范弘道也就大个七八岁。伶俐的人都明白,这次会见谈话也就接近尾声了。 范弘道越发深深地感受到,这次会面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词:敷衍了事。换句话说,申用懋完全没把自己当回事。 就连他点评《春秋》勉励自己这几句,也是听到耳朵出老茧的套话,一点用心都没有。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反正范弘道觉得自己今天混的挺憋屈的。他想了想回话道:“前辈此解,在下大不以为然。” 申用懋微微讶异,不想套路演练出了点意外。按道理说,范弘道这末学后进应该唯唯诺诺几句才是,但实际上的答话却近乎于顶撞了。 范弘道继续答道:“一部春秋,不过是春秋一时的史书而已,与普通史书没有什么两样,若视为圣人真言而奉为圭臬,与刻舟求剑有何异哉?” 范弘道的话虽然字面意思简单,但涉及到一个最深邃的学术问题,就是经史之别。 所谓经史之别,意思就是到底应该将四书五经视为经书,还是当成普通史书一样对待? 这不仅仅是抠字眼而已,正是涉及到学术的根本路线区分。视为经书,那就是真理了;若当成史书对待,那就是批判性的材料。 当然在目前大环境下,以经为史的观点还是偏于非主流的,就连号称接近圣贤的王阳明也不敢彻底扭转。 申用懋只不过是个平常水准的读书人,算不上什么精深的学问家,从中举到登进士第,都离不开父亲的影响力。 此时他猛然听到范弘道的观点,竟然一时接不上话,只能含糊道:“你这议论仿佛听过,前贤王阳明似乎说过,五经亦史也。” 范弘道察言观色,便知道申用懋不太擅长经义理论,暗中冷冷一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其实他也不是专家,只是普通的文科生而已,但是好歹后世研究观点浩如烟海,抄几句出来压制下普通读书人还是可以的。 于是又趁热打铁般的说:“王阳明谈五经亦史,未能深阐。在下以为,《春秋》只是春秋之史;《诗经》和《书经》,只是二帝三王以来之史。 而《易经》则又告诉世人,以经是从何而出,史从何而来。天道屡迁,变易非常,不可以固守成规。故谓五经皆史可也!” 申用懋愣住了,只觉得这范弘道太叛逆了,他从小学到的完全不是这样。但是让他系统性的批判范弘道,一时间又组织不起理论。 此时申大公子觉得挺没面子的,心里头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今天只是走个过场,打发掉前来混脸熟的闲人而已,怎么扯到这些瓶瓶罐罐的东西! 但不吭声又不行,最后他还是下意识的反问道:“那以你看来,经义又是什么?” 范弘道“呵呵”笑了几声,不屑的答道:“自赵宋以来,四书五经和朱子注解成了神圣真理,当做万世经典供奉。 其实经典只是道学的口实和依据,是一切虚假现象之所以产生的根源。更具体的说,是科举入仕的敲门砖而已。” 回答完毕后,范弘道气势渐渐抬了起来,做笑而不语状,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申用懋。 其实要说学问方面的兴趣,范弘道未必有多大。这会儿有意大谈特谈经史问题,甚至不惜抛出在这年头略显激进的观点,主要目的只是为了炫技而已。 这几个回合下来,显然申用懋露拙了,他的理论水平完全跟不上范弘道的高谈阔论,不免有点小小的难堪。 这个圈子本质上都是以读书人标榜和自居,无论功名财富权势地位相差多少,只要在读书方面技不如人,那绝对不是有面子的事。 不过申大公子虽然不是精通经义的学者,但在父亲耳濡目染之下,情商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立刻就觉察到了,这是范秀才有意为之,算是对自己怠慢的小小反击。 申大公子家学渊源,基本风度还是有的,拱了拱手道:“今日谈论,多有受益,来日再请教!” 这意思就是扯淡完毕,是非成败转头空,现在要送客了! 范弘道起身负手而立,两眼望天(这是开间厅堂,坐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天空),淡淡的说:“今日拜访,只因听说申相国有心病,登门来治心病而已。” 申用懋觉得范鸿道此时故弄玄虚的模样,像是词话小说里的神棍,哑然失笑道:“家父哪有什么心病,范朋友不要道听旁说。” 范弘道冷笑道:“听说蒲州张相公服丧快满了,这不是心病?” 申用懋登时变了脸,微微现出几分若隐若无的狠色,轻喝道:“这样的心病,你也敢说能治?” 所谓蒲州张相公,自然就是前文介绍过的张四维了,在申府这显然是个敏感人物。 当年张居正死后,首辅位置没申时行什么事儿,由张四维接任了。但是张四维才干了一年,就回老家服丧,然后才有申时行当首辅的机会。 如今张四维即将丧满回京,那么最大的问题来了,前首辅张四维应该起复为什么官职?现首辅申时行又该何以自处? 第三十九章 深入“虎穴”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三十九章 深入“虎穴” 所谓丁忧,就是官员在位时候,若得知父母去世消息,就必须立刻辞职并回乡守制二十七个月。如果天下下诏特许不用辞官,那就叫夺情,但会被视为道德污点。 在大明朝官场上,丁忧实在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事情,围绕丁忧亦产生了很多政治斗争。 两年前,如果不是前首辅张四维突然遭遇丁忧,现首辅申时行还没机会上位。 根据庙堂规矩,丁忧结束后起复,肯定都要恢复与原官位等同的官职。现在张四维快回来了,可是从哪去找个和首辅等同的官职? 朝堂上政务运行,如果遇到难题时,往往就要找过去的成例,按照旧例故事来办。 大明朝确实有首辅丁忧的先例,其中成化朝的李贤和本朝张居正都被夺情了,没法参考。所以唯一可作为参照的例子,就是正德朝的杨廷和。 话说正德朝的杨首辅丁忧回家之后,换别人当了两三年首辅,但杨首辅起复回来后,立刻重新做了首辅。 对当今首辅申时行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让他满意的旧例至少申时行的亲友们是非常不满意的,但又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要知道,张四维以及他的党羽可不是吃素的。近三年庙堂上的狂风暴雨,大半都是这伙人操纵的,战斗力堪称是彪悍。 如果申首辅不肯让位,舆论上就要处于被动了。有两点是躲不过去的,一是不守旧例,破坏规矩;二是贪图权力,恋栈不去。 若被对方占据了道德和舆论的制高点后,这后果不堪设想。庙堂风波险恶,弄得像张居正一样身败名裂也不是不可能。 在这种背景下,范弘道这个小小的穷秀才忽然对申大公子说,张四维的事能解决,怎能不引起申大公子的注意? 当然,引起注意之后就是质疑了,一个穷秀才凭什么敢说解决张四维的事情?结论只能是大言不惭,故作惊人之语。 申用懋想明白后,脸色立刻恢复了平静,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的失态表现有点丢脸。他居然被如此不靠谱的一句话给刺激到了,一定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你故意虚张声势、花言巧语,只是为了能见到家父吧?这样的江湖术士伎俩,我不知见过多少次了。”申大公子经验很丰富的样子,不屑一顾的说。 在他想法里,范弘道被戳穿目的后,应该是惶惶然的。可是却见这范秀才轻笑几声,神态仿佛比他更加不屑一顾。 “自作多情!你以为在下稀罕什么宰相门庭吗?”范弘道高傲的说:“若非受托于张小姐,在下就没想着踏进贵府一步!” 不等申用懋有所回应,范弘道又道:“至于在下所言,不过是因为张家小姐与贵府往来密切,担心贵府连累到张小姐,故而想好心指点几句而已!” 狂妄!申用懋身子有些发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人敢在自己面前这样了?对方有没有把自己身份放在眼里? 细想此人确实是个狂生,圣人经典都敢不屑一顾的诋毁为“敲门砖”,何况别人?张家小姐到底从哪找来的奇葩人物? “常言道,宰相肚量能撑船,在下既然敢在这里放话,贵府上下就没胆量听几句吗?”范弘道使了个很拙劣的激将计。 申用懋深深吸了几口气,心里忍不住冒出个念头,难道他真有什么主意?不得不说,在巨大危机笼罩下,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念头。 于是申大公子便道:“那你暂时在这里等着。”说完后,他转身出了厅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又过了片刻,天色略黑。范弘道在厅中不紧不慢的来回踱步,他算是看透了,畏畏缩缩或者有礼有节有个鸟用,一样被人看低。 申用懋没再回来,但却有仆役进来了,对范弘道说:“我家老爷有请。” 范弘道跟着仆役,通过一进穿堂,又绕着回廊走了几圈,来到一处比刚才风景更好的雅致院落。 范弘道不免自嘲几句,自己所作所为剑走偏锋后果莫测,这算不算深入“虎穴”? 高轩敞亮的大堂上,已经点起了蜡烛,七八名仆役站在檐下垂手侍立。 范弘道站在门槛外,被屏风挡住了视线,隐隐约约看到里头人影晃动。心里就有所猜测,大概这是场聚会? 申用懋出来,将范弘道领了进去。范弘道抬眼扫了扫,却见里面围坐着五六个人,各自意态舒展,坐姿随心。 坐在上首主位之人,年约五十左右,相貌情矍,气质温润,望之和蔼可亲。此时身穿大袖直裰,手里拿着玉如意把玩。 范弘道虽然从没见过,但亦可以断定,此人就是当朝首辅申时行了。无论从位置来看,还是将相貌与传闻对照,此人除了是申时行不作第二想。 在这里,申大公子作为晚辈只在旁边角落里侍立。而范弘道这身份卑微的不速之客,更只能站在申用懋身后等着了。 申用懋不能随便插嘴,此时并没有把范弘道引荐出去,所以范弘道也没理上去拜见,暂且只能当没存在感的小透明。 他趁机打量一番别人,发现有的客人还身穿官袍公服,于是范弘道又可以断定,在座众人八成都是朝廷官员。 从现场众人的姿态和气氛看,这聚会是很不拘礼数的,没有什么生疏感觉,所以在座众人肯定都是首辅申时行的亲友党羽之流了。 范弘道顿时恍然大悟,为什么先前申用懋接见自己的时候心不在焉。敢情申大公子心思都在这边,所以对自己完全就是“趁早打发走”的态度。 说起来不奇怪,申用懋只是个中进士没多久的官场新丁,估计很有一些表现欲和积极性,希望在各种场合刷存在感。 能进首辅家里,参加这样聚会的官员,肯定都不是小人物,而且都是与申首辅关系亲密的人物。 同样是日常交际应酬,申大公子当然喜欢多多参与这样的场合,随便露露脸也是好的,绝对不愿浪费时间在“接见闲人范叉叉”这种任务上面。 也算是一次长见识的机会,范弘道把心思收回来,仔细听着在座众人的谈论。 第四十章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四十章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范弘道除了猜出申时行身份,其他人都不认识,也没人主动对他介绍自己。 范弘道站在这里的意义,大概也还是“候见”而已。但这并不影响范弘道旁听,并默默给别人打上了甲乙丙丁的编号。 这个时候,一个肤黑胖大、三十余岁的人,姑且被范弘道编为甲号的人,正大声说着什么: “今岁以来,陛下忽而爱好武事,连日召京营官军入宫,在西苑小校场演兵操武,致使宫禁干戈震动,内外不宁! 一来令我想起武宗之故事,只怕会在今日重演,朝堂乱起!二来闲杂人等频繁出入宫禁,长此以往,恐要酿成祸患!” 原来是说当今天子不知为何,对武事产生了兴趣,近期频繁调动京营官兵进宫演习。 要说天子今年大概也就二十多岁,正是青年时候,突然有这种尚武兴趣也不算奇怪。不过在大臣眼里,不好好上朝当政,天天去操练官兵,只怕就是不务正业的表现了。 更何况这位黑胖甲号大人说了,只怕武宗故事重演!这武宗就是大名鼎鼎的正德皇帝,一样酷爱武事,而且极其能折腾,在大臣眼里显然是反面典型,生怕当今天子也变成那样。 范弘道这个知晓未来的人听到这种担心,只能很有先知先觉优越感的“呵呵呵”了。 未来万历天子确实没变成正德皇帝那样,两位皇帝除了都好色之外并不太像,但万历皇帝却比正德皇帝还令人操心。 对大臣而言,正德皇帝还算是能沟通的,万历皇帝根本连沟通都没法沟通。跟今后的万历皇帝打过交道后,估计都会觉得正德皇帝其实也不错。 闲话不提,却说另外一位形貌瘦小的,被范弘道编号为乙的人接上话说:“最近言官纷纷奏章进谏,力劝天子改过。此时想必阁老压力极大,如果阁老不有所匡正,只怕会中外非议,还是要早定决断。” 在目前大明体制里,内阁是夹在皇帝和外朝中间的,一方面要总揽朝政机要,另一方面又要向天子负责。 一旦出现焦点事件,内阁就会受到两面压力。外朝官员会逼着内阁去匡正天子,而天子会逼着内阁去摆平外朝,这种政治环境非常考验阁老的政治智慧。 天子好武并频繁召官兵入宫的事情,确实是首辅申时行近期最头疼的事情。 他也劝谏过天子,但效果不大,外朝那些奏疏都被天子打发回来了,若再劝的激烈一点,只怕要招致天子反感。但若坐视不理,外朝那些御史言官只怕又要一窝蜂的指责他失职。 这时候席间有人提出此事,也是有集思广益的意思。可是在黑胖甲指出了危害性,以及瘦小乙指出了对首辅的政治影响后,场面就冷下来了。 这件事情,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化解办法,一时间众人都没什么头绪,无话可说。 此时忽然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这安静的时刻,这笑声很是招摇和轻浮。 众人齐齐顺着声音望去,发现是从申用懋申大公子背后传来的,那里站着个陌生的年轻人。 笑过几声范弘道旁若无人,很娴熟的对申用懋说:“今日得申前辈援引,得以垂手立于此地,原本会以为听到诸君高见,必定有所受益,不想却大失所望啊。” 申用懋听到范弘道的话,很是吓了一跳。他并不是被范弘道那狂妄的话吓到,而是被范弘道故作亲近的态度吓到了。 你范弘道无知无畏的大放阙词也就罢了,那跟他申用懋没半文钱关系,但是装着和自己很熟算什么? 看在诸位前辈眼里,会怎么看待他申用懋?会不会认为是他申用懋与范弘道是一伙的? 再说了,眼下这场合里,连他申用懋也只能算后进晚辈,来混个脸熟,没多少说话地方,你范弘道又凭什么插嘴? 想到这里,申大公子悄悄远离了范弘道几步,拉开了与范弘道之间的距离。要用这种态度向父亲和在座前辈表示,他跟范弘道其实不熟。 在座众人都是朝中有名有号的大臣,皆是沉得住气的人物。被范弘道群嘲过后,居然没什么反应,只当没听见,直接无视了想出风头的某人。 别人不找他说话,范弘道想搭腔也没得搭,只好又朝向申用懋,“其实要化解此事,实在易如反掌,根本不费朝臣吹灰之力!”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那编号甲的黑胖大人站起来,指着范弘道呵斥道:“住口!休要胡言乱语,这里不是茶摊戏馆,容不得你放肆!” 被斥责的范弘道毫不在意,仰头“哈哈”大笑,趁机搭上话说:“区区小事却让诸君坐困愁城,在下看不下去而已,有什么放肆不放肆的!诸君且听在下一言!” 然后他掉转方向,面朝大堂中间,开口道:“天子喜好宫中演武,诸君对此忧心忡忡,唯恐酿成祸患,那就从这里说起。 闲杂官兵频繁出入宫禁,最有可能的祸患自然就是宫禁安危问题,有可能是宫中出事,甚至是天子本人出事。 再设想一次,无论怎么出事,最先倒霉的是谁?若要举例,万一圣驾不测,都有谁倒霉?” 堂中众人被引导的想了想,首先可以确定,文官大臣基本不受影响,宫里出了事儿,他们大臣有什么责任? 都知道,宫外管事的文官,宫里面管事的太监。万一在宫里出事,倒霉的肯定就是太监了。假如圣驾遇险不测,那只怕周围所有太监都要陪葬,另外还不知连累多少。 范弘道又问道:“在下斗胆再问一句,张江陵故去后,庙堂风向大变。时至今日,论起天子心性,更亲近大臣,还是更亲近太监?”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人开口回答,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答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当今天子已经被张居正管出了心理阴影,对大臣是极其多疑的,但使唤太监出外办事却越来越多,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装腔作势的年轻人云山雾罩绕了半天,到底想说明什么?此时聪明的人已经隐隐然有所悟,稍微迟钝的人还没反应过来。 范弘道卖完了关子,上前两步,昂藏八尺男儿已经站在了申用懋前方,慨然道:“天子及宫禁安危,太监要承担大多数责任,他们不该坐视不理,不然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 而天子如今又更加亲近太监,疏远朝臣,对太监的话容易听得进去,而对朝臣奏疏多有猜疑! 那么在这种局面下,该让谁来解决问题?当然是太监们了,他们化解此事责无旁贷,而且他们比大臣更为适合!” “说的不错!”忽然有人出声赞道,众人一看,居然是首辅申时行。 范弘道又上前几步,对申时行躬身行礼道:“内阁与司礼监对柄机要之时,有请阁老晓以利害,让司礼监太监去匡正天子即可。 彼辈若通晓其中道理,不会坐视不理。由他们劝阻了天子演武之事,外朝物议自然平息,阁老也可高枕无忧矣!” 申时行点点头道:“甚可!”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以老夫看来,此举多半是可成的。” 堂中连连想起几声轻轻地苦笑,在座众人没想到这无礼之极的小年轻真有两把刷子,三言两语就乾坤定策了,不服气也没法子。 先前呵斥范弘道的黑胖甲号不由得恍惚几下,自觉脸面无光,又低调的坐了回去。 见父亲当场采纳了范弘道的主意,申用懋震惊的望着范弘道的背影,这个意外有点大。 接触到现在,申大公子对范弘道的主要印象就是,狂傲无忌目中无人,又好口出大言,十分不靠谱。 可是刚才眼见这厮谈笑之间,信手就把一个困扰在座诸位的前辈难题解决了,这反差怎能不让申用懋惊异。莫非此人并不是胡吹大气,而是胸有成竹? 范弘道笑而不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四十一章 想骂就骂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四十一章 想骂就骂 不只是申用懋申大公子盯着范弘道,他的父亲、当朝首辅申时行此刻也在观察眼前这陌生的年轻人。 申用懋又将范弘道引到此处,当然是得到了申首辅的同意,不然申用懋也没这个胆量。 当朝首辅申时行是一个性格温和、宽厚,不喜欢与人争辩的人,他为人处事讲究中庸之道,堪称八面玲珑,有时候甚至还有点老好人的感觉。 但这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政治立场,他受张居正知遇,至今仍对张居正仍抱有感激,也不认为张居正变法是罪过。 只是当前大环境不允许他张扬内心真实观点,也阻止不了皇帝对张居正的清算。 大多数时候他只能缄默的做一个旁观者,同时私底下尽可能回护张家人。张家小姐藏身在杨家,知情人很少,申时行就是其中一个。 今天张家小姐派了个书生来送书信,申时行便让自家儿子出面接见一下,那时候申时行并没有见范弘道的想法。 刚才申用懋见过范弘道,又把范弘道的“奇葩”言行向父亲汇报过后,让申首辅很是有些皱眉头。 其实申首辅并没有对范弘道声称可以“解决张四维起复问题”报什么期望,只当是小人物无知无畏胡言乱语。 他之所以让儿子将范弘道带过来,主要原因是出于对张家小姐的担忧。 有这样一个看起来夸夸其谈的年轻人在张家小姐身边,若还取得张家小姐的信任,怎能不令人忧虑? 所以申时行本打算亲自告诫或者教训一下范弘道,尽到对张家小姐的爱护心意。 当范弘道进来后,申首辅并没有给范弘道任何脸面,故意将范弘道晾在了角落里,先让浮躁的年轻人冷一冷再说。 但是申首辅未曾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如此不甘寂寞,主动跳出来群嘲众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 然后更奇特的是,这看起来狂妄自大的年轻人,竟然几句话就点明了要害,提出了破解难题的思路。 若再让申时行评价范弘道的话,四个字就是不同寻常。别人还在位范弘道化解问题而惊讶的时候,心思缜密的申首辅想得更深。 从范弘道对外朝文臣和宫中太监的议论来看,此人对其中脉络了解很深,对宫中和朝堂的事务极为熟悉。不然也不会另辟蹊径,提出“利用太监”这样的法子。 但让申首辅疑惑的是,范弘道此人是个厮混于底层的不得志读书人,他是从哪来的见识? 或者说,宫廷朝廷的一些情况细节,甚至包括天子的心态,底层民众哪里能弄清楚,而范弘道却能信手拈来的侃侃而谈。 如果不是今天临时谈起“天子演武”的话题,又恰好让范弘道听到,申首辅甚至都要怀疑,是范弘道提前有了准备。 难道真如他先前所说,张四维也不在话下?申时行不由得冒出了这个听起来极其荒谬的念头。 申首辅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看到过这般有趣的年轻人了。 解决了一个问题,虽然是一个外来不速之客出的主意,在座众人不太有面子,但毕竟还是解决了,堂中气氛又重新宽松起来。 天色黑下来,仆役进进出出上了几道酒菜瓜果,这场小规模聚会就顺势变成了夜宴。 申用懋上前装模作样的服侍,范弘道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别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没延请他入座,他只能和刚才一样站着。 江湖传闻,都说申首辅是待人宽厚的人啊,为什么还晾着自己啊!刚才申首辅明明对自己态度也不错,采纳了自己的主意还嘉许了两句,为什么还让自己罚站啊? 范弘道有点饥肠辘辘,百无聊赖之际,只能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旁听席间谈话上面了,借此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食物上面引开。 听来听去都是闲话,范弘道又想,刚才与申用懋会见时,故意用“张四维”刺激到了申用懋,然后才有了被引进到这里的机会。 怎的在这里又不讨论“张四维”了?按道理说,既然自己被引了进来,那肯定对自己看法多多少少有点兴趣的。 不过仔细想过后,范弘道也就理解了。在座的只怕都是朝中大臣,分寸感肯定都有,自己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外人,有些机密的话不方便在自己面前说。 方才谈论“天子演武”的话题,那是因为这个话题本身就是可以公开讨论的,无所谓机密不机密,被自己听去也无所谓。 但关于前首辅张四维起复的话题就很敏感了,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没人会在陌生人面前毫无顾忌的议论。 远在蒲州,就快回来的张四维像是低气压似的,盘旋在朝廷上空,让很多人闷住嗓门不想提及。 对此穿越客范弘道再次“呵呵呵”,先知先觉的优越感又泛上心头。 不知道是不是得到授意,酒过三巡后,有人在席间对范弘道问道:“听闻小兄弟对蒲州四维相公很了解?” 然后别人纷纷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个嚣张的年轻人又有什么“高见”。 “张四维就是个背信弃义、品行恶劣、首鼠两端、翻云覆雨、卑鄙无耻的小人!”范弘道一口气将自己暂时能想到的形容词都抛了出去,还在琢磨是不是再补充几个更狠的。 瞬间堂中静寂了一下,随即就是一片哗然。 正在父亲身边侍候、做孝子状的申用懋惊愕失神,险些打翻了酒壶。在这里他算是和范弘道接触最多的人,对范弘道的直观感受也最深。 一开始他觉得范弘道是个奇葩,刚才他又觉得范弘道或许是个奇才。但是听了范弘道如此大骂张四维,他顿时又感到,范弘道简直就是个神人。 就连他贵为阁老公子,也不敢公开如此恶毒的辱骂张四维。因为他父亲申时行未必能敌得住张四维,或者说非常有可能根据道义让出首辅位置。 如果张四维重新做了首辅,范弘道这样不是自寻死路么!这张四维可不是以德报怨的谦谦君子,做事也挺狠的,今天的话传出去,范弘道就死定了! 在这种状况下,还敢不计后果的大骂张四维,除了称一声神人还能说什么? 第四十二章 装完就跑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四十二章 装完就跑 不止申用懋,在座其余众人也纷纷侧目以对。他们本来会先听到几句人物点评,没想到居然直接就是人身攻击。 这年轻人骂得够狠毒,骂得够直爽。就算是政敌,也没人这样肆无忌惮的辱骂张四维,堪称是胆大包天了! 或许这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当众表示与张四维划清界限,只是这个后果也许会很惨烈。很多人心里想道,这年轻人为了出人头地,简直不惜代价了,张四维是那么好骂的吗? 话说张居正生前,张四维对张居正是毕恭毕敬的,处处逢迎拍马,多有谄媚之举。而张居正也屡屡提拔过张四维,算是有恩于张四维。 但在张居正死后,张四维顿时就翻了脸,成为策划鼓动朝臣清算张居正的幕后黑手。最后致使张家被抄,男丁被流放,而张居正也险些被鞭尸。 所以范弘道大骂张四维为小人不是没道理的,有一定合理因素在内。这种翻脸如翻书的水平,以及忘恩负义的表现,范弘道是自愧不如的,而且是深深鄙视的。 当然在政治中谈恩义或许有些幼稚,但正所谓屁股决定立场,无论在私人立场上范弘道对张四维是什么态度,这时候大骂张四维显然是最不坏的选择。 首先,张家小姐明显是推崇张居正的,那必定是敌视张四维的,在此前提下,范弘道的立场就不能错。 其次,面前这位申首辅与张四维的关系又是很微妙,在申首辅面前骂张四维不见得能讨好,但是说张四维好话肯定不讨喜。 相比之下,还是骂张四维是最优化选择。最后,张四维出身晋商,而范弘道又知道晋商将来与“大清”的狼狈为奸关系。 身为大明朝红专秀才,爱国敬业的范弘道每每想到将来卖国通敌的晋商,就实在对张四维提不起好感。 而且范弘道这样大骂张四维之后,还有个效果,那就是在座众人便明白,范弘道肯定不是张四维那边的人了。无形之中,也算拉近了关系。 范弘道这唯一外人都这样表态了,别人自然也就放下了提防心,敢开口议论张四维了。 “昔年四维受知于江陵相公,谁料到后来如此,唉!”被范弘道编为乙号的瘦小大人心有所感的叹道。 此时甲号黑胖大人开了口,没好气的说:“张蒲州是何等样人,人人心中都有数,只在此辱骂有何用处?若技止于此,还是早早住口,免得扰乱清静。” 这话虽然暗暗对范弘道多有贬低,但倒也有几分道理,鲁子曰过,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如果骂几句就能解决问题,那早天下太平了,所以大肆谩骂除了发泄情绪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这样的小人,上天也看不过眼!”范弘道咬牙切齿的说,“请诸君拭目以待,别看张四维即将起复,那是做梦!” 为什么?众人心里都泛起疑问。 丁忧守制结束后再起复,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所以没人能拦住张四维起复。难道范弘道有什么办法能阻拦张四维? 刚才范弘道轻轻松松就化解了“天子演武”的难题,给了别人一点信心,没准这年轻人又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主意。 再次成功的成为聚焦人物,对此范弘道暗暗苦笑,他哪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张四维起复?先前故意抛出张四维这个议题,主要目的为了引起注意,刷一刷存在感。 出主意肯定是出不了,但范弘道既然敢挑起这个话题,也不是没有依仗。他肯定对张四维无计可施,但是老天有办法。 别无他法,范弘道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这个逼不装也不行了。 下定决心后,范弘道硬着头皮,恶狠狠的说:“报应不爽,必定将有天谴张四维,他活不过三个月!若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起复!” 我靠!堂中众人都陷入近乎石化的状态,木然的注视着范弘道。敢情听到最后,范弘道所依仗的希望就是报应和天谴? 原本对范弘道还有点小小的期待,想着也许会听到什么新奇的“真知灼见”。但是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 这样的叫嚣,实在是大失水准,直接拉低了无数个档次。而且诅咒张四维天谴丧命,与泼妇骂街时咒别人死有何区别?大家都是搞政治斗争的,不是来效仿泼妇骂街的,太不够艺术了! 别人的反应,都在范弘道预料之中。可是没人知道,范弘道说的都是事实,发生在将来的事实。 史书上张四维这个人,真是“命里没有莫强求”的典范。当年这位蒲州张相公好不容易熬到张居正去世,趁机跳出来出头,才当了一年首辅,就遭遇丁忧惨剧,不得不回家服丧。 等两年多后,服丧时间要满了,张四维张相公踌躇满志的准备起复回京,从此大展宏图的时候,却突然暴病身亡,撒手人寰了。 如果抛开对个人品格的主观看法,张四维这份遭遇实在是令所有人都要唏嘘,真是有首辅的命没有首辅的运道。 但在这时候,张四维还没有死,正处在丧期将满,踌躇满志的时候,别人也不知道张四维马上就要暴病身亡。 那范弘道的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就是黔驴技穷、色厉内荏的感觉了。 刚才被范弘道扫过面子的甲号黑胖大人忍不住嘲笑几声,讽刺道:“若老天真有眼,若报应真不爽,那世间为何还有如此多不公之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以为只有愚夫愚妇才迷信鬼神仙佛,不想你居然也会如此。简直贻笑大方,勿复多言!” 范弘道绷住架子不倒,轻蔑的说:“天道变易,运数难寻,你又懂得多少?” 甲号黑胖大人“哈哈”一笑,“我懂得多少?五经之中,我专攻易经,连登皇榜,你说我懂多少?” 原来此人是专攻易经的,范弘道迅速放弃了与对方在这方面辩驳的想法。这是范弘道的一贯套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遇到对方强项就绕道而行。 就像刚才在前面见到申大公子时,如果试探过后发现申用懋精通经义学问,那他肯定就不会跟申大公子扯什么“五经皆史”,转而会卖弄诗词压制对方。 而现在,范弘道觉得没必要与别人纠缠激辩,就算别人现在看不起也无所谓,事实胜过雄辩。 等过一阵子,张四维的死讯传到时,吓死你们! 所以眼下所要做的,就是在首辅申时行和一干不知名的大臣面前,狠狠的装逼,然后就果断走人,等待下次脚踏五彩祥云闪亮登场的机会! 范弘道一时间没说话,甲号黑胖大人顿时大占上风,他又指着范弘道叱道:“你这嘴脸,不过卖卜算命的街头相士之流而已!想要在这里装神弄鬼出风头,却走错了地方!” 范弘道叹口气,扬起修长的眉毛,凝视着黑胖大人,眼神里尽是无奈,又轻轻的摇了摇头,仿佛悲天悯人。 随即他对主座上的申首辅拱了拱手,“言尽于此,告辞!”然后洒脱的转身,朝着大堂门外走去。 众人目送时,又听范弘道高声诵道:“仙佛茫茫未可期,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招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难成,春鸟秋虫自作声。”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留步!” 范弘道的背影挥了挥手,轻飘飘的答道:“今日与尔等无话可说,他日有缘再会!” 申用懋对父亲道:“这首诗有气!” 第四十三章 左右开弓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四十三章 左右开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今日范弘道从宣武门进了内城后,杨大少爷也听说了范弘道暂住在如归客店的事情。 昨日范弘道为了不与张小姐失去联系,对院门口当值仆役留了话说住在如归客店,今天这就传到了杨大少爷耳朵里。 听到范弘道居然还住在杨家开的客店,仍然保持与张小姐联系,杨大少爷的心里又不爽快了,便带了杨福前往客店去。 恰好范弘道前脚刚离开如归客店,出发前往申府的时候,杨大少爷就到了。两人并没有碰上。可是如归客店的王掌柜夹在中间,就难办了。 杨家的产业里,龙头是绸缎铺和南北杂货铺,如归客店地位并不高,连带着杨大少爷对王掌柜也不客气,直接兴师问罪道:“那范弘道是我杨家恶客,你怎的也要收留他?” 王掌柜解释说:“进来的都是客,况且也是掏了银子的,哪有将客人往外赶的道理?” 杨大少爷十分蛮横的吩咐道:“偏不准留他,房间收回来,人赶出去!” 王掌柜无奈,他没法为了一个“外人”和少东家硬顶,只能应下来说:“人不在客店,赶人也要等他回来。” 杨大少爷满意的点点头,“赶走就赶走了,不许他再留什么话!” 人海茫茫,最好范弘道从此不知所踪,张小姐想找也找不到人了。再说张小姐毕竟是寄居在杨家里面的,隔离她与范弘道的联系并不算难办。 王掌柜长吁短叹,自己对范弘道的投资算是彻底失败了。现在看来,甚至还有可能给自己带来极大的负面作用。 随后杨大少爷便又回到自家,在大门处,有仆役说老爷已经回来了。杨大少爷去了内院,却不见父亲,再打听,原来父亲在西跨院那边。 先前杨家安排范弘道就是安排在西跨院,杨大少爷心里不免犯嘀咕,难道父亲已经听说了自己怎么对待范弘道的事情?不过也无所谓,杨大少爷并不在意。 话说这杨朝奉也真是着急的,他这两天都不在家,今天刚进了家门,却没回内院,急匆匆的直接先去了西跨院。 杨朝奉本还抱着一线期望能在这里拦住范弘道,但是举目所见,人去房空,只能在此嗟叹一句“此地空余黄鹤楼”了。 这范弘道居然走得如此迅速,杨朝奉想道,莫非自己辞退他,已经让范弘道异常愤懑了?那样再请回来可就要更费力气了,而且现在还不知道去哪找范弘道。 如果从此找不到范弘道,打不开赵姑娘的门路,那可就亏大了。杨朝奉忧心忡忡时,正好在跨院月门这里迎头碰上自家儿子。 想起儿子的所作所为,杨朝奉忍不住冷哼一声,责骂道:“你这逆子!谁准你去那种地方?简直丢尽了我杨家的脸!” 杨大少爷抢着来见父亲,是打着先入为主的主意,却不料刚进家门的父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丑事。忍不住问道:“是谁告诉父亲的?” 若知道家里面谁这么嘴快,杨大少爷肯定要秋后算账。【ㄨ】 杨朝奉怒道:“你还想隐瞒着不成?为父在城里偶遇范先生,从他嘴里得知!若非如此,为父还被你蒙在鼓中!” 又是范弘道!杨大少爷暗暗咬牙,“什么先生不先生的,父亲不是已经辞退了这姓范的么?说来也可笑,他刚被我杨家辞掉,转头就去攀附张家小姐去了,昨日我亲眼所见。” 杨朝奉听到关于范弘道的线索,心头一喜,顾不得再教训儿子,急忙问道:“莫非范先生在张家那边?” “父亲不必担心,这姓范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想图赖在杨家不走,儿子我将他赶走了!”杨大少爷得意洋洋的说。 听到自家儿子表功,杨朝奉禁不住头晕了。他辞退范弘道时,也算是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人情上留了余地在,不算太得罪人。 可是自家儿子这样闹过,范弘道不记恨就怪了!不过还好,若能找到范弘道,自己舍下这张老脸卑谢罪,应该还有机会吧? 杨大少爷可能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更可笑的是,他居然还想从我杨家拿了银子再走,于是儿子我连他行李都砸烂了,给他长点记性!也叫他知道,我杨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软弱人家!” 杨朝奉顿时眼前一黑,这岂止是被记恨,简直就是死仇啊!再大度的人,也轻易咽不下这口气啊,何况范弘道也不像是大度的人! 直到这时候,杨大少爷还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好事。父亲虽然做出了辞退范弘道的决定,但是首尾没有收拾干净。 昨天范弘道被辞退后,还意图死赖在杨家不肯离去,甚至还有可能要闹事。最后还是他杨大少爷出面务实,把问题解决了。 自己这可是主动替父亲分忧,处理了一个问题!而且可以借此转移一下父亲的注意力,化解一下自己的丑事。 啪!没有一点点防备,杨大少爷右脸猛然间挨了一记耳光。他捂住了火辣辣的脸,愕然望着父亲。他此时彻底懵了,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动手。 杨朝奉狠狠打了一巴掌后,只觉得心里这一口气还撒不出来,忍不住反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抽在了自家儿子左脸上。 杨大少爷被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耳光,一手捂着一边,吓得连连后退,远离了父亲。 在他印象里,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没有对自己动过手了,实在不明白今天怎么爆发了。忍不住叫道:“你居然为了姓范的打我!” “逆子!真是逆子!”杨朝奉喘着粗气,大骂了几句。随即又厉声喝道:“范弘道到底在哪里!” 杨大少爷已经被父亲打得找不到北了,听到问话后下意识回答说:“听说是住进了如归客店,只是此时人不在店里,去了哪里尚不清楚。” “去店里找他!人不在就等着!”杨朝奉连内院也不回了,转身就就朝外走。 第四十四章 背后的议论 第四十四章 背后的议论 话说在如归客店,王掌柜送走了杨大少爷后,愁眉不展,靠在柜台上唉声叹气,连进出的客人都顾不上招呼了。 王掌柜知道,范秀才应该还会回来的,他的长剑还在自己这里存着,但真要按照杨大少爷的命令,强行驱逐范弘道走人? 一来王掌柜不是这样能逞凶耍狠的角色,在他身上优柔寡断多于狠绝果断。二来王掌柜也算熟悉范弘道,很清楚范弘道绝对不是老实束手的人,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忽然小伙计猛然推了王掌柜几下,急急的说:“东家来了!” 王掌柜抬头向门口看去,果然望见杨朝奉进了客店大堂。忍不住嘀咕几句,今天是什么日子?少东家刚走,老东家也又亲自来了? 前文说过,如归客店在杨家地位不高,比不了绸缎铺和南北杂货铺,杨朝奉很少往这边走,只是每个月过来对两次账而已。 “范弘道回来了么?”杨朝奉没心思和王掌柜寒暄,当头就问道。对这个问话,王掌柜不知怎的,有种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意料之外因为,杨朝奉都已经辞退范弘道了,还来找他干什么?莫非范弘道又犯了什么事情?情理之中是因为,若非这个缘故,东家今天怎么会有闲心来如归客店? “尚未在此,并没回来。”王掌柜如实答道。杨朝奉想了想,便吩咐道:“上壶茶!我亲自在这里等他回来!” 于是杨朝奉就在如归客店大堂落了座,可惜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来范弘道。杨朝奉见这样等也不是办法,就要起身回府。 走之前,他对王掌柜下了命令:“若范弘道回来了,好吃好喝招待着,不要收钱了,一定要留住他!” 王掌柜有点懵了,老东家居然指示要善待范弘道并留住人,与之前杨大少爷的命令截然相反。这对父子到底搞什么鬼,一个说东,一个说西,特意联手戏弄他王掌柜吗? 杨朝奉看王掌柜神态有些不对头,又问:“有什么问题?” 王掌柜便将杨大少爷的事情说了,杨朝奉登时又气得心肝疼,怒喝道:“到底他是东家,还是我是东家?” “当然依东家你的吩咐!”王掌柜立刻表明立场,这时候绝不能含糊! 却说在内城里,范弘道并不是不想回来,他在申府丢下一个惊天大预言之后,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一更天过半了。 你懂得,此时城门早就落锁。与前天一样,范鸿道又无可奈何的滞留在内城,当然不能赶回如归客店。 其实他真心不想在内城过夜,如归客店房间是已经花了钱的,在内城过夜又要多花一份钱,简直太浪费了。如果回回出来办事是这样,只怕没几天他就要再次破产。 最后范弘道胡乱找了个客店住宿,一夜无话。 范弘道今晚行事到此为止,但是别人对他的议论却仍未终结。范弘道的人虽然走了,但申府众人的话题还是他。 不得不说,对范弘道而言,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目的是达到了,包括申首辅在内的大人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年轻人。 范弘道今晚确实足够闪亮,让别人完全摸不清楚,这种闪亮到底是亮瞎眼的“杀马特”,还是闪耀夺目的“时尚前沿”。 乙号瘦小大人摇头晃脑的将“百无一用是书生”吟哦几句,品评道:“诗算是佳品,信口拈来尤其难得。其中饱含愤激不平、怀才不遇之气啊。” 甲号黑胖大人冷哼道:“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好像已经是秀才了,还奢求什么?想感慨怀才不遇未免太早了吧,矫情做作!” “依诸君看来,他到底有才还是没有才?” 乙号瘦小大人被反驳后,也不气恼,笑眯眯的对众人问道。 片刻后才有人答道:“不好说,不好说,看不透。” 然后他又向主座的申首辅问道:“此子能进得了申翁府上,到底是凭何而来?所为何求?” 申时行晃了晃手中书信,“此人手持故人书信一封,这故人在信中请托老夫,替他谋些官差属员的事情做。” 众人“哦”了一声,这倒是不稀奇。 话说京师乃朝廷所在地,天下政务总要中枢之地,官员多事情多,各种公差也多。当官员出外办公差时,总不能当光杆司令,需要配备书办之类的属员。 比如某官员充当钦差去向某王府宣旨,场面上就不能太弱了,不然朝廷威仪何在?就得弄一批人当随员,有文有武,以壮观瞻。 有些时候,可以从各衙门抽调吏员充当随员,但很多时候抽不出人手,就要征来一些读书人担当。 “呵呵,这个故人情面不小,这样芝麻大的事情居然也好意思来请托阁老。”黑胖大人忍不住吐槽道:“不知阁老将如何安排?” “故人请托,自当尽心,回头寻个公差举荐过去就是。”申时行滴水不漏的答道。 这个回答在黑胖大人意料之中,便继续说:“下官听说了一件事情,郜永春前辈即将起复并巡理山西盐政,怎奈属下缺员,无人愿去随从。他最近正为此犯愁,我看这范秀才使得。” 在旁边装孝子的申大公子忍不住抬起头,差点就给黑胖叔叔竖起个大拇指,高,这手腕实在是高! 话说这郜永春乃是嘉靖年间的老进士了,也是个刚正不阿的人物。当年他做过监察御史,巡按山西的时候,直接弹劾说“势要横行,盐法败坏”,矛头直指山西大族王、张两家。 这张家出了个大人物叫张四维,当时张四维当时又有张居正罩着,在加上其人治政主张与内阁不同,于是郜永春几乎把内阁大佬都得罪了。 最后郜永春一怒之下辞官回乡,至今隐居十余年。前不久,忽然郜永春忽然得到起复,官复原职为监察御史,据说要外派为山西巡盐御史。 这是个很微妙的任命,能让人琢磨出无数种味道。山西产盐集中在南部,张四维所在的蒲州就是晋南大城,而张家发家也跟盐政有关。 让当年与张四维闹矛盾的郜永春重新当巡盐御史,简直意味深长啊。有时候连申大公子也不免会很腹黑的想,这个任命背后是不是有父亲的手脚? 旁边有别人议论道:“此人年轻气盛,无任事经验,行不行?” “至少他有胆量,不怕张四维,总比那些不敢去的人要好!我看好他!”黑胖大人义正词严的说。 众人齐齐无语,范秀才确实有胆量,敢公开咒骂张四维去死的人也就这一个了。然后你就推荐范秀才到张四维的老根据地办差? 甲号黑胖大人又道:“他不是怀才不遇么?咱们就给他一个发挥才干的机会,不要埋没了沙中明珠!” 听到黑胖叔叔如此力荐范弘道当山西巡盐御史随员,申大公子顿时觉得自己在官场上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正在剧烈的整理思路,爆发补更新很快就有,请大家放心! 第四十五章 以后别赖我 第四十五章 以后别赖我 次日,范弘道醒了后,在客店里用过早膳。付了账后,就悠悠哉哉、不急不慌的向外城而去,穿越以来,今天算是难得的闲适时间了,没有什么心事,也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问题。 昨日他送书信去申府,如果有回话或者回信,那应该去向张小姐回报。但是并没有这些,所以范弘道也没去杨家向张小姐禀报,直接回了如归客店。 而且范弘道还有顾虑,有杨大少爷这个二愣子蠢货在中间作梗,若去杨家估计还会有麻烦,干脆就继续等张小姐派人来找自己了。 王掌柜万年不变的站在柜台里面,见范弘道从外面进来,神色极其复杂。他现在也搞不清楚了,范弘道对他而言,到底是“凶”还是“吉”。 这个年轻书生,一会儿仿佛能上天,带着自己一起飞;一会儿又要坠落下地,连着自己一起摔。总而言之,实在摸不清脉络。 小伙计看到范弘道回来,跟着进了屋子,殷勤的禀报说:“昨日先是杨大少爷来了,吵闹着要将公子你赶走。 范弘道登时一腔怒气涌上来,这杨大少爷实在不知好歹,真当他范弘道是好捏的软柿子吗? 随即小伙计又继续说:“然后没过多久,杨老爷也来了,却又对掌柜说,要好生对待你,一定要将你留下来。” 范弘道不由得琢磨,杨朝奉这是什么意思?是知道了自家儿子所作所为之后,便心有愧疚?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莫非杨朝奉在哪里求得到自己?不过范弘道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杨朝奉有什么用到自己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杨朝奉匆匆赶到,对范弘道连连道歉,“都是老夫教子无方,叫范先生受了委屈。范先生尽管安心居于此处,老夫定然给范先生一个交待!” 范弘道的态度不冷不热,不阴不阳。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受了如此屈辱,几句话就能揭过去的话,那他的脸面也太不值钱了。 杨朝奉察言观色,见范弘道神情冷淡,虽然他有求于范弘道,但还是暂且告辞了。 来之前老于世故的杨朝奉就做了两手准备,假如范弘道肯大度的接受致歉,那他肯定就顺势提出自己的请求了;若范弘道仍然不痛快,那么就得另想它法了。 杨朝奉离开后,又过一个时辰,已经是午后时分,张大小姐又派人来请范弘道过去。 有了杨朝奉的态度,范弘道至少可以不惧杨大少爷作祟了,便施施然跟着仆役来到杨家。直接穿过中庭,来到东侧院去见张小姐。 地方还是池塘旁边的花厅,依旧是一道竹帘隔绝了内外间,这叫范弘道冒出个念头:什么时候才能撤下这竹帘? “昨日情形如何?”竹帘后面出声问道。 范弘道抬手行了个礼,学着戏文腔调念白道:“张小姐好大的手笔,险些吓杀小生也。足足在门外候了一整日,这才得以登堂入室。” 张大小姐当然不是想听这些,追问道:“其后又如何?” 范弘道答道:“在下进了府,先见到了府中大公子,三言两语下来,就降服了那大公子,叫他对在下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然后那大公子觉得如在下这般人才,府中老爷不可不见。于是又将在下引荐给府中老爷,此时府中老爷与一干友人正有难事,在下举手之间便将此化解。 最后在下有心指点彼辈,怎奈各位老爷实在见识短浅,不足以高士共语!在下曲高和寡,万分无奈,只好告辞退出了!” 竹帘后面的张大小姐听得瞠目结舌,感觉范弘道描述的情节实在有点玄幻,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以为他是才子小说的男主角吗? 范弘道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 那里可是首辅宅邸!府中大公子是前年的进士,府中老爷是当朝首辅,一干座上客肯定都是朝中大臣!怎么在范弘道嘴里,都成了被强行降智商的小说配角? 想到此处,张大小姐忽然有点怀疑,范弘道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试探道:“你进的是不是申府?” “没错,正是申府。那门面颇为壮观,简直就是在下生平所仅见。”范弘道啧啧赞道。 张小姐又想到了一种可能,再次试探道:“你是不是到了门口之后,根本没有进去?” 范弘道也有点愤怒,气势汹汹的说:“张小姐若是信不过在下,那便万事休提,一切就此作罢!” 道长魔消、此消彼长,“理亏”的张大小姐的气势就矮了下来,和声和气的解释说:“妾身并非是信不过先生,只是想确认无误而已。” 范弘道觉得这是个机会,立刻反问道:“在下也没料到那家老爷如此尊贵,真不知道张小姐你又是何等身份,居然能与那家老爷有来有往?” 张小姐沉默了一下,依旧含糊的答道:“只是故旧而已,所幸尚有几分情面。” 见对方仍然对身份保密,范弘道又换了种方式旁敲侧击。“按理说,以那家人的身份,即便收了书信,也不会接见在下这跑腿送信的。却不知张小姐信中写了什么,居然能惊动到他们父子见我?” 这个问题,一直让范弘道有点疑惑,便在此问了出来,说不定能问出点关于张小姐身份的线索。 不过张大小姐没想瞒着范弘道,如实道:“妾身在信里面推荐你,可充为朝廷公差属员,他们当然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了。” 原来如此,范弘道恍然大悟。其实这不是坏事,还是很有益处的。 有志向读书人的主业当然是走科举道路,自己是秀才,下一步目标当然是参加乡试。可今年乡试已经过去了,下次乡试之年是三年后。 在此之前当然可以做点别的事情,去充当朝廷官差属员,增长见识增加历练之类的就不说了,最大的好处当然就是积累人脉啊! 如果做得好,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也算是“养望”了。以后若连登黄甲中了进士,正式步入官场后,这些都是可用的资本。 范弘道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当即致谢道:“多谢张小姐费心了。” “不必客气,惟愿你记住今日谢我之事,以后别埋怨我就是。”张大小姐有点腹黑的说。 你帮我铺路,我埋怨你作甚?范弘道只觉得莫名其妙的。 张大小姐怕范弘道多想,连忙又说:“方才杨员外来找过妾身,说是有件事情需要你出面。” 第四十六章 拿出诚意来!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四十六章 拿出诚意来! 杨朝奉知道自己找范弘道帮忙,只怕会碰一鼻子灰,故而另走捷径,请托到了张大小姐这里。 他所求的,无非就是请范弘道去帮忙公关而已。也是无奈之举,谁能想到勾阑胡同的赵姑娘忽然迷上范弘道那首诗词。 如今张小姐生命中的主题只有两个,一是翻案二是复仇。翻案当然是给祖父翻案,而复仇目标就是那些踩着祖父向上爬的小人,如张四维、三红人等。 所以她当然对与三红人之一李植相关的事情有兴趣了,听到勾阑胡同赵姑娘算是李植的情人,也就顺势答应杨朝奉,让范弘道去试探试探。 听到张大小姐将杨朝奉的意思转述过来,范弘道冷哼一声,“你只不过寄居他们杨家而已,还真当欠什么人情了?大不了另换地方就是,何须理睬他们。” 知道张大小姐有能交通申时行的潜势力,范弘道自然不觉得她需要卖杨朝奉的面子。 “毕竟也是借了他家地方住,帮点忙也是情理之中。再说,那赵姑娘据说与当朝红人李植关系匪浅,这里面有些文章可做,故而不全是为了帮杨朝奉。”张小姐如此说。 范弘道听到张大小姐的解释,仿佛遭遇重创,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竹帘后,羞愤交加的叫道:“这算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张小姐茫然,这范秀才又抽什么风?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大概自己又跟不上范秀才那飘逸的思路了。 范弘道又叫道:“你竟然还无所谓,对此无动于衷!” 张小姐忍不住叱道:“你失心疯了?有话好好说,别装腔作势不知所云!” “不妨换位思考一下!”范弘道说:“假若在下为东家,张小姐你是门客,你我易位相处。然后又假若在下有件事情,需要请张小姐用美色去勾引别人,请问意下如何?” 什么?让本小姐去勾引别人?忠孝节义的某名门闺秀被这比喻震怒了,娇声喝道:“这是无耻之极的混账事情,也亏得你敢如此想!” 范弘道非常赞同的点点头,伸伸手示意张小姐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这根本就是无能之辈才会想到的恶心主意!”张大小姐又说了半句话,忽然回过神来了。自己怂恿范弘道帮着杨朝奉,去讨好名妓赵姑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不!这怎能是一回事?想到这里,张大小姐很有卷起竹帘的冲动,然后拿手边的茶杯狠狠去砸范弘道,贱人就是矫情! 让张小姐认识到“男女平等”,范弘道就“哈哈”一笑。“张小姐勿恼,你的意思在下已经明白了!我心中自有主张!” 出了东侧院,却见杨朝奉带着几个仆役堵在月门外面,管事杨老实也在其中。范弘道视若无睹,继续向外走。 杨朝奉赔笑着说:“老夫知道,不成器的犬子和不长眼的狗奴才冲撞了范先生,今日定要给范先生一个交待,请范先生留步一看!” 随即杨朝奉闪到旁边,范弘道顺势瞧去,发现地面上还趴着两个人。 再细看,一个是杨大少爷,另一个就是杨家家奴杨福了,前日砸了自己行李,还险些对自己动手的就是这两位了。 这杨员外先说通了张小姐,然后又掐着节点在这里拦住自己,还是有点处事手腕啊,范弘道沉吟不语,心里想道。 杨朝奉趁机又道:“老夫回到了家里,问明真相,便狠狠杖责此二人,抬到这里向范先生谢罪!” 范弘道不可置否,此时地上两人都只穿着短衣,卖相凄惨,不停的痛出声,杨福尤其重些,堪称是遍体鳞伤了。 管事杨老实叹口气,对范弘道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杨家老爷都做到了这份上,范先生你又何必继续计较。” 范弘道对杨老实本就没什么好感,登时指着杨老实叱道:“你闭嘴!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刁奴插嘴了?” 杨老实被范弘道骂得又羞又气,但此时杨朝奉这当事人不好说话,只能他出面。“天下人说天下理,杀人不过头点地,范先生若还不依不饶未免有失风度。” “嘿嘿嘿嘿。”范弘道冷笑几声,讽刺道:“若我不肯原谅,反倒成了我的过错?” 杨朝奉应声道:“自然是我杨家有错,但我杨家也确实有心修好。究竟要我杨家如何是好,还请范先生明示。” 范弘道没回杨朝奉的话,他蹲下身子,抓住了杨家家奴杨福的发髻,狠狠的向上揪扯。 于是杨福感到头皮剧痛,下意识的就把脑袋仰起来,以缓解疼痛,正好就与范弘道四目相对了。 范弘道并未松手,慢慢的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希望听到你如实回答。你只不过是个杨家家奴,见到我这样的读书人,按道理说,应该礼敬三分才是。 更别说你被老爷打发来,帮着侍候我这先生,那即使不对我毕恭毕敬,起码也该有最基本的礼数吧? 可是我就奇怪了,为何你就敢怠慢不恭,为何就敢毫无敬重,浑然未曾将我放在眼里?” 杨福喉咙蠕动,嗫喏着不敢说话。 范弘道大喝一声,“说!当着你家老爷的面,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或者说,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量!你若不说,真当我没法子治你?” “是绸缎铺李掌柜教唆小的!”杨福终于忍受不了恐惧,大叫着喊了出来。“是李掌柜说你抢了西席先生位置,还说你肯定不会长久!” 李掌柜,杨家生意里四个掌柜之一,还是分量最重的绸缎铺掌柜。听到这名字,杨朝奉的眉头不禁深深皱起来。 范弘道拍了拍手,站起来对这杨朝奉冷笑不已。“杨员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诚意?是不是觉得已经给了我足够的交待?是不是还觉得我给脸不要脸?” 范弘道这话非常诛心,确实也戳破了杨朝奉的一点小心思,叫杨朝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尴尬的立在那里。 范弘道见杨朝奉不答话,又指着杨福和杨大少爷说:“这就是你给我的交待?推出两个无关紧要的废物当替罪羊,还想用苦肉计?我看就是糊弄三岁小孩子的手法!” 杨朝奉无话可说,不禁有点绝望,这范弘道实在是个难欺哄的主儿。 “难怪你经商至今还是个普通商人,也就这点心胸见识而已!”范弘道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开。 同时还丢下一句话:“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拿出你的诚意来!而且关于赵姑娘的事情,在下想听真话!” 第四十七章 本性难移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四十七章 本性难移 范弘道回到如归客店,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及到次日,却见客店掌柜王传财来找他。 范弘道不用问,大概也猜出了王传财的来意,笑道:“王掌柜不在柜台那里算账,一大早来找在下,莫非要为杨员外当说客否?” 杨家这些人里,王掌柜算是现在最合适的游说人选了,他算是帮过范弘道的人,有一份人情在。对恩怨分明的人来说,这面子总要卖几分。 王传财一副不确定该不该高兴的样子,“刚才东家发了话,绸缎铺李掌柜被免掉了,然后让我去绸缎铺当掌柜。” “嗬!”范弘道忍不住惊讶出声。 那李掌柜是杨家最大店铺的掌柜,居然也说免就免了,同时还让与自己关系不错的王传财接手,这是继续向自己示好吗? 范弘道再次感到,杨朝奉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正常求人帮忙的范畴,肯定还有什么内情。 如果是正常请人帮个小忙,请的到就请,请不到也就算了,谁也不欠谁的。哪有杨朝奉这样孜孜不舍,被甩了脸色后,还想尽办法要请人的? 除非是别有原因,范弘道又想了想说:“你去让杨员外来见我。” 杨朝奉来的很快,王掌柜出去后没多久,他就进来了。范弘道怀疑,他根本就是在附近等着。 “不过一桩区区小事而已,杨员外何至于此?”范弘道很高姿态的说:“你也说过,走赵姑娘的门路,只是想将你杨家生意更上一层楼而已。以在下看来,就算不成也没什么损失,你未免太过于热衷于此了。” “当初老夫说起此事,多有未尽之处。”杨朝奉苦笑几声,“先生也知道,我杨家生意近年壮大,是沾了光禄寺采办的光。 现在这个门路即将断掉,老夫又别无他法,唯有寄希望于赵姑娘的门路。去了两次,依旧无功而返,如今只能拜托范先生试试看了。” 原来如此!范弘道恍然大悟,若是这样,那逻辑上就能解释通了。 杨家原来只是小商户,本来也没什么根基,前年走了运道在光禄寺摸到点门路,通过政府采购发了家。 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门路快不行了,杨家的大部分生意有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所以杨朝奉才会如此着急,什么救命稻草都要抓住。 范弘道不免叹道:“你们商户,安安稳稳开门做你的买卖就行了,扯进官府做什么。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既然借助官府势力腾飞,花无千日好之后,也肯定有随之败亡的时候。” 杨朝奉却答道:“若非如此,老夫这两三年如何发家,连致富机会都不会有。” 想起张小姐的交待,到此范弘道再无话可说,“在下知道了!再去一趟勾阑胡同,会一会那赵姑娘就是!” 杨朝奉大喜道:“范先生豪迈倜傥,文学出众,定可让老夫如愿以偿!” 范弘道忽然想起什么,“只是去那种地方,少不得花销。” 杨朝奉毫不犹豫的说:“老夫当然有一份心意给范先生。” 范弘道登时变色,喝道:“在下岂是贪图你的好处!” 旁边王掌柜拉了拉杨朝奉,代替东家答道:“范先生不要误会,东家绝无看低先生的意思,一切事成之后再说,不让范先生白白辛苦就是。” 范弘道轻轻带过这个话题,又道:“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赵姑娘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杨员外不妨与在下分说一二,也好让在下心中有数。” 杨朝奉备了酒席,便把范弘道请入酒席,酒过三巡后,“其实也没什么可分说的,那赵姑娘是勾阑胡同里小有名气的人物,李植李大人当初未成名时,赵姑娘就与李大人相识。 后来李大人飞黄腾达之后,对赵姑娘十分迷恋,甚至还有消息说,李大人想纳赵姑娘为妾室。不过虽然一直有这个传言,但却未能成真。” 范弘道若有所思,此后拍着胸脯说:“在下明白了,一切包在我身上,杨员外但请放心!” 吃完这顿酒,杨朝奉就拉着范弘道去了勾阑胡同,要去找赵姑娘。但是吃了闭门羹,因为李植李大人今夜要来,赵姑娘今日不接别家客人。 两人无奈,只得回转。 又到次日午后,杨朝奉再次拉着范弘道,去勾阑胡同找赵姑娘。这次他们去得早,拔了个头筹,稳稳的坐在前厅里喝茶。 老鸨子出面,对两人客套几句,敷衍几句。 杨朝奉指着范弘道说:“我看赵姑娘一直想见金陵贫士范弘道,我就费尽力气将他找来了,不知赵姑娘意下如何?” 老鸨子愣了愣,打量了范弘道几眼,只觉得很眼熟。转身就去了里头,大概是去告诉赵姑娘了。 不多久,帘影晃动,赵姑娘从里门娉娉袅袅的走了进来,依然是说不尽的妩媚风情。两泓秋波定定的注视着范弘道,讶异道:“是你?” 她确实也没想到,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金陵贫士范弘道,居然就是那个“狠绝无情”、将姐妹们视为踏脚石的年轻人。 范弘道潇洒的起身,拱了拱手,毫无芥蒂的问候道:“赵姑娘别来无恙否?” 仿佛前夜让赵姑娘气得逐客的“狠心人”是别人,跟他范弘道半文钱关系也没有。 赵姑娘幽幽叹道:“奴家尝闻,高人言行,往往狂放不羁,不拘一格,但却别有深意。自从得见范先生,信夫!” 杨朝奉清清楚楚记得,上次赵姑娘对范弘道的评价是“乏味无趣,毫无人性”,今天忽而就变成了“狂放不羁,不拘一格,别有深意”,这画风变得也未免太快。 范弘道挂上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在下从杨员外处得知,赵姑娘对在下信手涂鸦四句的激赏。在下心中便将赵姑娘视为知音,忍不住今日登门造访。” 好!杨朝奉几乎要出声喝彩了,范弘道这句话说得妙极!一句“知音”,不知道能省多少力气。 果然听到“知音”两字,赵姑娘立刻满面春风,两腮微红。范弘道对这份风情视若无睹,微微昂着头继续说道:“既然是在下认可的知音,看在这个面子上,就要指点一下赵姑娘。” 要坏菜!杨朝奉瞠目结舌,随后痛苦地捂住了脸。果然会这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范弘道根本就不是低声下气去求人的性格! 今天主要任务就是求赵姑娘来了,范弘道却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别人谁会吃这套? 第四十八章 你可以走了 第四十八章 你可以走了 赵姑娘目光在杨朝奉和范弘道两人身上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落在范弘道身上。 话说这几日杨朝奉往赵姑娘这里跑的勤快,不过勾阑胡同里各家都是有各家的风格,而赵姑娘则是私心偏好喜欢读书人,所以对杨朝奉这样商人的态度就一般了。 可杨朝奉就算遭了冷遇也乐此不疲。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在赵姑娘想来,无非是两种原因之一。 其一是看中了自己的美貌,想做入幕之宾;其二就是有求于自己了。本来赵姑娘还不大确定是哪一种缘故,但今天看到杨朝奉将范弘道搬了出来,立刻就心知肚明。 杨员外必定是对自己有所求了,她赵笙鸾虽然不是特别精细的人,但混迹于风尘,基本的察言观色功夫还是有的。如果杨朝奉真是为了自己的美色,那就不会再把范弘道请过来。 此时赵姑娘就重新对范弘道见礼道:“奴家赵笙鸾,院中排行为三,熟人都称为三姐儿。不知范公子有何指教?” 杨朝奉又呆住了,女文青的世界他不懂,自己来了两三次,好言好语的巴结奉承,也没见赵姑娘这样给自己面子。 范弘道不就写了首听起来不错的诗词么,怎么待遇比自己强这么多?长得帅了不起他就认了,但会写诗就了不起吗? “时至秋日,天高气爽,昨日望见大雁南飞,又听说了些许赵姑娘的事情,心有所感,偶得五言四句。”范弘道摇了摇描金折扇说(杨朝奉借给他的)。 赵笙鸾很期待的问道:“愿闻其详。” 范弘道朗声吟道:“独雁虽无依,群飞尚有伴,可怜谁家女,红颜生忧患。” 赵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奴家起居有妈妈打理,照料无微不至;往来宾朋好友也多有热闹,哪有如此孤寂可怜?范公子这首绝句,莫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范弘道也爽朗的跟着笑了,“非也非也!孟轲说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连我这外人都看出来了,赵姑娘自己就没有忧患么?” 孟轲?竟然亚圣直呼其名?范弘道这句称呼,让赵三姐儿小小吃了一惊。其实这只是范弘道一个语言上的小把戏,借此来表现自己的倜傥不羁,通俗的说就是耍个性。 赵笙鸾在旁边椅子坐下,以手托腮,巧笑嫣然的说:“啊呀,看来范公子一定要指教奴家了,奴家小心听着就是。不过刚才那首绝句不好,还得再出一首。” 范弘道穿越以来,头一次与美人如此近距离,随口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上四句你听过了,但还有下阕: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赵三姐儿有所触动,仿佛自言自语道:“终于可以确定,这首就是你所作。只是究竟为何而作?哪一种情?为什么情之所尽不知所终?” 不过她眼眸再一转,又道:“这首不算!奴家要看新作!” 范弘道要了纸笔,信手写道:“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游仙。有情皓月怜孤影,无奈闲花照独眠。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红颜渐老归何处,寄语羲和快着鞭。” 赵笙鸾看完后,顿生莫名的感伤,叹口气后嗔道:“你这冤家,今天就是来故意戏弄奴家的?非要让奴家郁郁不爽么?” 范弘道没有继续和赵笙鸾吟诗弄词,他今天主要目的不是干这个来的,诗词只是个引子而已。直接问道:“在下听说,李植李大人有意纳赵姑娘你为妾室?可有此事?”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赵笙鸾也没必要隐瞒,并不否认:“莫非范公子与那些俗物一样别有心思?” 范弘道傲然道:“我能有什么心思,我所想的,李大人也没那个本事能帮到我!只是觉得赵姑娘可怜啊!” 可怜?为什么说可怜?赵笙鸾蹙眉想了一下,难道范弘道瞧不起李大人,所以才觉得自己嫁给李大人为妾很可怜? 想到这里,赵笙鸾不满的说:“范公子请慎言,若有幸侍候李大人左右,也是奴家的福分,奴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怜的! 无论李大人在外风评如何,但终究对奴家也是用了心的,也算是可托付终身之人,奴家不想当面听到任何非议。” 烟花女子不可能一辈子都在风尘里打滚,懂事的都会及早寻觅归宿,而李植李大人就是她最有可能的归宿。她必须维护李大人,这是做人良心,也是职业道德,更是她未来的保障。 眼看又要说僵,杨朝奉先急了,连忙打圆场道:“赵姑娘一定误会了!想必范先生没有诋毁李大人的意思!” 范弘道没搭理杨朝奉,又问道:“听说李大人数年前就与赵姑娘相识了,对赵姑娘也算有意,但为何至今还没有将赵姑娘迎进家门?在下说的可怜之处,在于此啊!” 赵三姐儿没有答话,只气咻咻的瞪着范弘道。 范弘道苦笑几声,自问自答说:“若李大人依旧寒微,倒还有几分可能。但如今李大人飞黄腾达,超擢为四品,是圣天子面前有数的当红大臣,那想收纳你就困难了。” “李大人并非是忘旧之人,奴家也没沦落到残花败柳无人理的地步。如果范公子想在此挑拨离间,那就请回吧。”赵笙鸾拉下了脸,大有一言不合再次逐客的气势。 范弘道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讽刺李大人,赵三姐儿不想听这种话。 杨朝奉生怕范弘道针尖对麦芒,再次站出来打圆场:“赵姑娘又误会了,想必范先生绝对没有诋毁李大人喜新厌旧或者忘本的意思!” 范弘道叹口气,侧头对杨朝奉说:“麻烦你老人家闭上嘴,若还抢话,在下抬腿就走!在下想说些什么,都被你打岔了!” 然后他又诚恳的对赵笙鸾说:“在下绝无恶意,还有几句话没说完,赵姑娘听了后一定会感激在下!” 赵三姐儿定定的瞧着范弘道,按照“颜值就是正义”的原则,决定再相信一次范美男,便道:“良辰美景,为何一定要说扫兴的话题?奴家略备薄酒,愿请公子入席。” 范弘道拍了拍杨朝奉,“掏钱!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第四十九章 当局者迷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四十九章 当局者迷 范弘道这句话说出来,登时各有所思,他的本意是让杨朝奉赶紧走人,别再打岔捣乱。 但杨朝奉简直要怀疑范弘道别有所图,对他拜托的事情根本没上心,刚才“顶撞”赵姑娘只是欲擒故纵而已。 而赵三姐儿觉得范弘道终于开窍了,刚才这范公子表现的像是个道学先生似的,到底是寻花问柳来了还是教自己做人来了? 酒席尚需要一些时间准备,故而范弘道与赵三姐儿仍要在前堂喝茶等候。杨朝奉也不大甘心这样离去,同时也不放心范弘道,仍然留在这里。 见金主还赖着不走,范弘道也没法硬行赶人,只能递给杨朝奉一个警告的眼神,让杨朝奉老实点不要插嘴。 赵三姐儿对某才子抛了个媚眼,笑嘻嘻说:“范公子不必担心银两问题,用诗词代偿都是可以的,只要奴家高兴了都好说。” 范弘道重新捡起了刚才的话题,一本正经的与赵笙鸾分析说:“李植李大人近年来靠着议论飚发,在朝堂脱颖而出,屡屡站在风口浪尖上,称得上是风云人物! 所以有无数人在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注意,有些事情,本来算是可大可小的。但是在这种状况下,纳娼为妾之事是多大的把柄?将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正因为实在无法预料,所以李大人才会迟迟不动。所以在下才说,李大人越飞黄腾达,想收赵姑娘就越困难!这是客观事实,并不是贬低李大人忘旧!” 赵笙鸾轻轻“哦”了一声,接受了范弘道的解释,然后似笑非笑的说:“奴家明白了,也多谢范先生关心。” 赵姑娘这意思,分明就是不想在谈这个话题了,但范弘道装作没听出来,还在继续强调:“但出现这种状况,赵姑娘你的处境就尴尬了! 要知道,李大人岁数不算太老,圣恩也算稳固,就是退一万步,至少也能当红几年,而赵姑娘你能耽误得起么? 现在你正当盛年,几年后呢?如果到那时,李大人依旧肯收留你还好,还能称得上守的云开见月明,皆大欢喜了。但若出现变数,赵姑娘你又当如何自处?” 见范弘道还在这个话题上面反复纠缠,赵三姐儿不免有点赌气,“一定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奴家就不会看别人么?范公子你也不比李大人差啊。” “没这么简单。”范弘道很认真的分析说:“人人都知道李大人对你属意,别人一般不会招惹他,又有谁敢来收了你? 所以在这些年里,你连选择别人的机会都没有多少,只能等待最后的赌博结局。每每想到这里,在下就觉得甚为可怜!” 赵三姐儿站了起来,蹙起眉头都快哭了,没精打采的说:“范公子少待,奴家去去就来。” 怎么又走了?范弘道莫名其妙,难道她不该是被自己的缜密分析所折服,然后纳头便拜,恳请自己出主意吗? 当红的姑娘暂时退了下去,老鸨子就凑了上来陪着说话,总不能叫客人闲着,这也是待客之道。 只听这老鸨子絮絮叨叨的说:“我家三姑娘对范公子你有意思,施展了很多小手段给你。例如刚才我家姑娘叫你一声小冤家,你无动于衷; 我家姑娘又撒撒娇,找你求诗,你胡乱应付;后来我家姑娘要与你谈论情爱,你却屡屡扯起别的男人。 最后我家姑娘主动邀请你酒席,你还没完没了的不解风情。老身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客人,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啊?范弘道回忆起来,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自己刚才沉浸于滔滔雄辩和逻辑分析中不能自拔,根本没意识到美人的细腻心思。 也难怪赵姑娘气呼呼的离开了,敢情是自己对她施展的勾人小手段不敏感,毫无回应和互动的缘故,让姑娘产生了挫败感。 当然他不会承认是自己不解风情,那样太没面子,只装楞充傻的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对么?” “我家姑娘不敢说天姿国色,但也是花容玉貌。凡是进了这个门的,没有不是冲着我家姑娘美色来的,只是我家姑娘挑剔客人,并非谁都接待。眼下老身就想问一句,范公子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范弘道露出暖人的笑容,做温润如玉状:“在下想着与赵姑娘谈谈人生,再谈谈理想,正所谓坐而论道也。” 呃,惯是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的老鸨子此时也卡壳了,几乎脱口而出一句“你没毛病吧”?跑到这儿谈人生谈理想,吃多了还是喝多了? 范弘道继续说:“怎么?在下刚才那些话,说的不对?赵姑娘如今面临的状况,当真没有忧患?将那李大人视为终身归宿,就真的万事无忧?” 老鸨子回过神来,猛然拍了拍大腿,“哎哟,范公子真是老实君子,但是就算明知道这样,又能如何呢?我们做这行的,谁不明白这些道理,早就习惯了而已。 古人也说过,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天就不要想明天的日子,先抓住今天的快乐才是。再说到这里的客人也都是来寻欢作乐的,又何必将自己的忧愁带给客人? 说一千道一万,人生有些事情是无解的,最终只能听天由命,还是先把这些忧愁忘掉好了。所以范公子你屡屡提起这些,与伤口上撒盐无异。” 范弘道紧接着又说:“如果在下能解决赵姑娘这个困境呢?” 老鸨子纵横欢场数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是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范弘道这种人,偏偏生得好皮囊,简直浪费资源。 忍不住叹口气,拍了拍范弘道,敦敦教导说:“小兄弟,你只靠脸就可以了,就算是逢场作戏,若能将她哄得高兴,她自然都肯依你的。 可你偏偏舍近求远,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我们又不是朝堂上那些老头子,谁耐烦听这些。在我们这种地方,不是这么玩的。” 当局者迷,范弘道愣住了,好像是这个道理啊,赵姑娘并不是申府上那些老于世故的政客。 当然了,心高气傲、极要脸面的范大秀才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失误的,他伸出手指头转了一圈,牢牢的指向杨朝奉。 然后又对老鸨子说:“其实都怪他!他别有用心在这里盯着,在下顾忌到他,实在放不开!心中无可奈何,不免辜负了赵姑娘美意!” 我靠!杨朝奉愕然,险些上去揪住范弘道质问一番。刚才他插了几句嘴,范弘道嫌他带坏节奏,现在他沉默是金,还让他背锅? 第五十章 女人的事业 第五十章 女人的事业 杨朝奉真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了,在这里竟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感到没什么意思便要离开。 但在走之前,杨朝奉仍抱着一线希望对范弘道说:“勿忘初心!” 范弘道回答说:“请组织放心!”杨朝奉不明觉厉的走了。 此时内里酒席备好,范弘道又被邀请进去。穿过回廊,来到一处两丈方圆的阁间,正适合两三个人坐而对饮。 范弘道抬眼却见赵笙鸾偎依在榻沿上,弥漫着慵懒自适的气息,不像刚才那样殷勤的卖弄风情。不知怎的,范弘道反而觉得这样更率真一点。 “你这个人,也是个奇人,不同于寻常。”赵姑娘招呼道,“奴家刚才终于想明白,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想明白什么?”范弘道便问道。 赵三姐儿的红菱样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故作神秘的说:“你是不是,喜好男风?” 听到“男风”两个字,素来镇静的范弘道感到脑袋一下子炸了,甚至出现了短暂的懵逼状态,这是怎么一回事? 醒过神来,范弘道立刻否认道:“赵姑娘你想多了!在下没有这种嗜好,乃是正常男儿!” 赵姑娘浑然没将范弘道的否认放在心上,“不承认就算了,想来你也不愿轻易承认。奴家不会随便对别人说的,范公子大可放心。” “什么承认不承认的!”范弘道有点气急败坏的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赵三姐儿答道:“刚才看你的模样,也只能如此解释了,不然有哪个男人会如此无动于衷?不是公公就是兔儿爷。” 范弘道不得不叹服,女文青的脑补能力果然逆天啊。自己不就是理智了一点么?不就是惦记着正事没那么急色么?不就是喜欢大谈特谈的讲道理么? 他想了想,便咬牙道:“赵姑娘真误会了,在下绝非如此!若不相信,今晚在下就留宿在此!” 有人钻了牛角尖,这种问题说是说不清的,就让事实来证明吧! “呵呵呵呵。”赵笙鸾很无所谓的说:“反正今晚也没有别的客人,你就陪奴家喝几杯,又不会让你少块肉。” 范弘道在赵三姐儿的对面坐下,心里暗暗苦笑,实在没想到今晚还会被这样误会。毕竟自己是穿越者,可能有些时候行为确实显得奇怪。 自己将今晚的事情当成了工作谈判,将赵姑娘当成了谈判对象,淡化了她的“美人”属性,却不料被她如此误会,自己果然不擅长揣测女人啊。 先不管了,赶紧完成任务要紧! 范弘道打定了主意,主动开口道:“方才在下还有些话没说完。古人云,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正所谓红颜易老,虽然如今李大人对你尚好,有可能将你纳入妾室。 可是将来永远有比你更年轻的美人出现,谁能保证李大人对你依旧爱宠?到了那时,你有信心能维持恩爱不绝否?” 赵笙鸾随口回道:“那你说如何是好?”这个时候,赵姑娘抱着和“姐妹”聊天的心思与范弘道闲扯。 范弘道加强了语气,斩钉截铁的说:“所以你要做些事情,一些别人无可取代的事情!这样李大人或许就离不开你了。” “做什么?”赵笙鸾流露出几分好奇,难不成范弘道不是扯淡,是真有什么想法? 范弘道今晚折腾半天,终于等到了关键时刻。“李大人如今圣眷正深,想必有很多人想找他有所请托。但李大人同时又风头太盛,众所瞩目,一举一动只怕都会被有心人盯着。 因而别人登门拜访李大人,太容易招致注意,当然是十分不便!这里面就有你发挥用处的机会! 但凡别人对李大人有所求,就可以告知你,然后由你代为转托,这样既方便别人,又不落人口实,岂不两便?” 范弘道这个想法,就是让赵笙鸾依仗李植的势力和信任,充当一个掮客式的代理人。换句话说,就是替李植收礼办事,最大的好处就是李植本人可以避开风险。 这个想法可行性还是很高的,范弘道上辈子记忆里很多落马官员案件都能证实其可行性。 除非李植根本没这个需求,既不结党营私,又不中饱私囊。但范弘道觉得这种虚华小人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所以就有收礼的需求。 怕赵笙鸾不肯,范弘道再次劝道:“只要你做成了,就是李大人的贤内助。无论李大人心思如何变幻,想必你在李大人身边的地位也能始终稳如泰山,不会随着色衰而失宠。所以说,女人想要自强自立,就要有自己的事业!” 赵笙鸾真动了心,她不是没有危机感,就像范弘道说的,这样下去很难有好归宿。只是在没有解决办法的情况下,只能选择忘记这种危机感。 如今范弘道指出了一条明路,怎能让她不动心?于是她主动询问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奴家不知道怎么做。” 眼看目标就要顺利达成,范弘道心中暗喜,连忙说:“举个例子,杨员外如今就有求于李大人,赵姑娘可否帮忙?杨员外那里,必有重谢。” 赵笙鸾忍不住笑了,“还真是不习惯如此。若有别人来了,只怕奴家又不知道该怎么对答。” 此时老鸨子来了,在门口重重咳嗽一声,对着赵笙鸾说:“又有个年轻公子来了,指名要找三姐儿。可是三姐儿你今晚有恩客,老身便要婉拒了他。 可是他实在出手大方,先打赏了十两银子,又说有些事情要请三姐儿相助。所以只想见见三姐儿,见完说完就走。” 这话既是说给赵笙鸾听的,也是说给范弘道听的,十分强调了来者出手大方。 其实老鸨子的潜台词就是想让赵笙鸾抽身去应付一下那个土豪公子,毕竟这土豪出手豪阔,到手的钱不赚白不赚。 范弘道拍案道:“真是巧了,居然又有人来求到赵姑娘!那就让在下就替赵姑娘对答,算是给赵姑娘演示一遍,也好叫赵姑娘心中有数。” 见如此善解人意,赵笙鸾感激的说:“如此甚好,奴家也看看先生是如何纵横捭阖,仔细学习一二。” 于是范弘道和赵笙鸾一起出了阁间,望前厅而去。小厮打开帘子,范弘道一马当先,先行走了进来。 客座上确实端坐着一位年轻贵公子,听到响动后侧头看过来,猛然瞧见范弘道,惊讶失声道:“是你?” 范弘道凝目端详,亦是吃了一惊!原来这土豪不是别人,正是在县衙见到的那位喜好女扮男装的贵族骄女。不承想,她今天居然穿着男装,跑到这里来了。 不知为何,范弘道有点尴尬,不知该如何去招呼。 第五十一章 寂寞如雪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五十一章 寂寞如雪 前些日子初次相见时,范弘道被朱术芳帮忙,得以从县衙脱身,又从朱术芳这里“借”了十两银子。但是因为双方地位差距太大,很默契的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这个默契在于,如果范弘道出人头地,京城上流圈子就这么大,山不转水转,总能获知彼此消息;如果范弘道就此泯然平庸,那他们两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然也就无有必要联系了。 当然,范弘道对自己未来还是很有自信的。掌握如此多先知先觉优势,又有原身秀才功名为基础,若还不能出人头地扬名立万,那也太无能了。 所以范弘道并没有将朱术芳的施恩当成太大负担,有朝一日等他发达之后,两人再见面时,有恩报恩便是! 在范弘道的想象里,与朱术芳再会的场景,应该是自己小有成就意气风发时。那时候他就可以骄傲的对朱术芳说,你慧眼识人,在下就是这么强。 但范弘道绝对没有想到过,再相逢居然来的如此之快,而且还是在这种风月场合,故而他才会感到尴尬,特别是看到朱术芳脸色不善的样子。 朱术芳确实很气恼,她是爱才之人,出手也算大方。平时若遇到身陷困境、又有潜力的读书人,都会给予一定帮助。 这种做派,有点后世天使投资人的风格。例如上次见到范弘道,觉得这是个才华横溢的士子,便出手相助解了范弘道燃眉之急。 据她所知,先前这范秀才身无分文,肯定是没钱来这种地方鬼混,而在自己“慷慨解囊”赞助之后,他就出现在勾阑胡同有名的赵三姐儿家里,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范弘道拿了自己的钱后,不思进取不求上进,却跑来眠花宿柳。作为天使投资人,看到这种“创业者”实在是气人,她感觉自己的眼光受到了侮辱! “你太让我失望了!”朱术芳瞪着范弘道,片刻后挤出这句话来。 范弘道干笑几声,很生硬的转移话题道:“阁下今夜至此,所为何来?” 朱术芳很冷淡的回答说:“此乃在下的机密,不便对你说。” 范弘道很有把握的说:“猜也能猜得出来,你来见赵姑娘,肯定是冲着李植李大人来的吧?不然在下实在想不出,你来这里的理由。” 朱术芳的反应很快,想到了什么,立刻反问道:“难道说,你也是这个目的?” 范弘道点点头说:“英雄所见略同。” 朱术芳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又问道:“如此说来,你进了此门,并非是贪花好色,而是事出有因?” 范弘道习惯性的装逼,一本正经的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朱术芳决定相信一次范弘道,“那你与赵姑娘说完事情没有?” “刚说完了。”范弘道如实答道。 朱术芳貌似轻描淡写的说:“哦?夜已深了,那你还留在这儿作甚?” 当然是为了“证明”自己,范弘道心里默默吐槽。 他来之前有两个头绪,一是杨朝奉拜托他走赵姑娘门路,刚才他已经对赵姑娘说了杨朝奉的事情;二是张大小姐有指示,叫他尽量通过赵姑娘来掌握李植的情况。 刚才范弘道鼓动赵姑娘充当李植的代理人,就是一种“引蛇出洞”的战术,看起来赵姑娘已经动了心。 所以到目前为止,范弘道的任务基本都顺利完成,非要说留下的理由,那就是“证明”自己是个取向正常的男人。 “去吧去吧!”朱术芳挥了挥手:“下面我要与赵姑娘谈事情,就不留你了。” 范弘道舍不得挪动脚步,天黑后出不了城,离开这里后还要去找地方住宿,不如就留在这里过夜。赵姑娘的热被窝和外面客店的冷床铺之间,是个男人就知道如何抉择。 朱术芳见范弘道不动,很“诧异”的说:“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说过,你并非为了美色而来?既然事情都说完了,那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范弘道无言以对,无语凝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他恨自己刚才嘴贱,没事装什么正经,给了朱术芳一个话柄。 出了院落,范弘道望着天上的孤月,感到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先前范弘道进来时,赵姑娘没有跟进来,站在帘子后面观望。她亲眼目睹,范弘道与这后来的贵公子貌似很熟。 这两人先是互相瞪眼闹脾气,随即却又和好,经过敞开心扉的亲密言谈后,先前声称要过夜的范弘道居然离去了。 赵姑娘有点挫败感,自己竟然不如那位贵公子有魅力。纵然不服气,但客人就是玉帝,她也不得不出去待客。 朱术芳对赵姑娘的美色当然也毫无兴趣,开门见山的说:“在下得了一万盐引,欲往山西支盐行销,听闻赵姑娘与李大人相熟,烦请赵姑娘传个话。” 赵姑娘一边听着,一边努力回想着范弘道的教导,装作老神在在的样子。但她心里迷糊不解,诗词歌赋她略懂,盐引是什么东西?去山西干什么?找李大人又有何用处? 此时她又想起了范弘道,默默叹口气。刚才应该努力将范公子留下来,给自己当个军师,也省得自己懵懂不明。现在如果有范弘道点拨,那可就太好了。 “听说李大人是山西蒲州张相公的门生?”朱术芳点破了自己的目的。这张相公自然就是正居家守制的张四维了,而张家又是靠盐业发家的大户。 赵姑娘轻轻点头,不负责不拒绝的说:“哦,奴家也不很清楚呢,尽快帮公子带话就是。” “好,事后在下必有重谢!”朱术芳又留下了十两银子,然后利索的起身走人。今晚该说的都说了,自然也就到了结束的时候。 望着朱“公子”的背影,赵笙鸾忽然感到人生寂寞如雪。 今晚她赚钱赚了不少,而且也不累,堪称事少钱多。可是来了这么些人,竟然没有想留下过夜的,作为小有名气的美人,有点没面子啊。 第五十二章 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第五十二章 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当夜范弘道依旧住在城中客店,他的心在滴血,因为又多花了一晚住店钱,而且是自掏腰包。杨朝奉垫支了赵三姐儿那边的银子,可没有垫支自己另外住店的钱。 如此范秀才不免长吁短叹,为什么每次进城办事,最后结局都是滞留住店?长此以往,不免又要破产。 倒不是范弘道贪财,他真的需要钱。作为一名又红又专的士子,今后他必须要回南京老家去参加科举,而两京之间千里迢迢,若攒不到足够的盘缠,怎么回去? 及至天明,范弘道出了城回到如归客店。没多久,杨朝奉就跑了过来,十分紧张的询问昨晚结果。 范弘道答道:“还好幸不辱命,在下费尽精力才说的赵姑娘动了心。杨员外你有时间再去,将你的状况细说给赵姑娘,再许诺给她好处,大概也就可以了。” 杨朝奉松了口气,仿佛看到了破局的曙光。他不求继续做大,只要能维持原先的买卖也行。 随即杨朝奉又说,张家小姐那边也请范弘道过去。随后范弘道又去了杨家宅子,去见张大小姐。 张小姐先是询问了一番昨晚状况,但话里话外重点都放在大红人李植身上。范弘道虽然不明白张小姐为什么如此关注李植,但东家有意愿,他这门客就得想法子执行。 问完了后,张大小姐心里暗暗想道,这范秀才除了临机反应快,布局能力也很强,游说缺乏安全感的赵姑娘主动出面为李植当代理,堪称是一步妙棋。 如果那位赵姑娘真的做成了此事,那么从她这里抓李植的把柄线索可就容易得多。毕竟一般人包括范弘道接触不到李植,但却能接触到赵姑娘。 随即张小姐又说起另一件事情:“申府那边有人来传话,道是已经安排了官员举荐你为朝廷官差属员,叫你这两日去行人司登录一下名字。” “这么快?”范弘道非常意外,意外之余都是惊喜。 虽然说这种事对阁老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情,但是阁老这种大人物日理万机,相应的对小事往往也就不上心了。 范弘道却没想到,这回如此迅速就安排好了,堪称是一个惊喜。 对于不甘寂寞的范弘道而言,当然是大好事了!一方面可以向“体制内”靠近,积累政治资本;另一方面,可以暂时摆脱朝不保夕、寄人篱下的穷秀才生活,过上有一定尊严和安全感的日子。 “看来你上次去申府,那边对你的印象很深刻啊。”张大小姐意有所指的说,看来她已经知道范弘道都说过什么话。 根据上次范弘道对祖父的评价,以及敢当众诅咒张四维,可以判断这范秀才是个政治上可靠的人。 而且这范秀才执行力超强,不是那种只会死读书的所谓人才,他做事虽然别出心裁但总能做得更加彻底,达成想要的目标。 政治上可靠,办事能力很强,确实是目前最需求的人。不知不觉间,张大小姐对范弘道的信任度又拔高了一个级别。 她不由得就想道,莫非是上天看到他们张家受罪太多,特意派了这样一个如此契合的人物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道竹帘隔开内外,因为光线的原因,范弘道是看不清里面的。但是张大小姐坐在里面,勉强可以看得清外面,此时望着范弘道的身影发起呆。 范弘道站了半天,里面忽然失去了动静,叫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便忍不住出声唤道:“喂?喂?” 张大小姐略显仓皇的收回了目光,虽然她明知道范弘道是看不见自己的,但还是脸红了。自己刚才有点失态,真是羞耻。 范弘道没注意到张大小姐的失态,他对自己的前途更为关心一些,问道:“你可否知道,关于在下的差事,具体是怎么安排的?” “好像是跟随御史办差。”张小姐答道。 竟然是跟随御史!范弘道被更大的惊喜击中了,他简直怀疑起来,莫非今天是自己的幸运日?还是说老天爷不忍心见他范弘道沦落潦倒,特意给他补偿? 当年太祖皇帝设计制度时,有个原则叫“以小制大”,御史和给事中就是这种原则的直接体现,合称为科道官。 别看着御史只是七品官衔,但是却手握独立监察大权,分量是很重的,远非一般七品官员可比。尤其是那些外派的专差御史,权柄之重令圈外人几乎难以想象。 举个例子,外派各省的巡按御史,虽然品级是七品,但对一声事务全部具有监察权,礼数上甚至可与巡抚分庭抗礼。也就是说,七品巡按和至少三品的巡抚权力格局上几乎是相当的。 所以范弘道听到是跟随御史办差,才会如此惊喜。御史出外办差,一般都是用钦差体制,专门监察方面事务,做这样的官差随员,不要太舒服。 “可知是什么差事的御史么?”范弘道想知道更多的惊喜,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 张小姐回忆了一下,答道:“听那边口风,应该是巡盐御史。” 巡盐?范弘道又一次被巨大惊喜给冲击了,老天爷还觉得补偿不够,仍然要继续给他惊喜吗?他快要幸福的晕过去了。 全大明的人都知道,涉及到盐业的官员,都是肥差里的肥差。不客气的说,单纯从经济角度来说,整个大明没有比盐务官员更肥的差事了。 具体办理盐务的衙门是设在几个产盐地的都转运盐使司,简称盐运司,而巡盐御史就是派到产盐地,专门监察盐运司和审核盐务账目的职位。 范弘道很明白,如果跟随巡盐御史办差,只说合乎规矩的常例银,只怕都会让自己吃到饱。虽然不至于脱贫致富,但攒够路费奔小康是没问题了,对于手头拮据的范弘道而言,这个诱惑堪称不可抵挡。 张小姐当然看出了范弘道的兴奋,嘱咐道:“大体就是这样,你在行人司登录姓名后,可以去都察院找一个叫郜永春的御史,他都会安排好的,以后大概就是跟随他办差。” “立即就去!”范弘道回应说。 第五十三章 帮忙帮成股东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五十三章 帮忙帮成股东 在大多数读书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有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情结,当然比较通俗的描述就是功名进取,美其名曰正途。 两世灵魂融合后的范弘道也不例外,听到有机会跟钦差体制的巡盐御史混,立刻就感到自己惨淡潦倒的人生终于出现了曙光。 这种事情才是他这样又红又专、锐意进取读书人的正经事啊,相比起来,与某朝奉某掌柜纠缠不休的生活简直都是瞎混日子。 幸亏自己当初“火眼金睛”,主动出击果断抱了张小姐的大腿,才换来了如今的机会,想到这里范弘道微微自得。 只能说,在巨大惊喜之下,范弘道只顾得高兴,将某些不科学的疑点疏忽掉了。 比如说,巡盐御史属员这样的有权有势又实惠的肥差,肯定都是打破了头抢的,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更不缺的就是有关系有背景的人。 而他范弘道并没什么背景可言,这方面完全没有优势,但为什么如此好事会干脆利落的掉到他头上? 如果硬要说张大小姐的面子大,可是他范弘道与张小姐之间貌似还没有这么深的交情,张大小姐也犯不上为了才收留两三天的,还在考验期的门客下太大功夫。 与张小姐谈完话,回到客店后,范大秀才开始琢磨起自己应该怎么办。张大小姐说了,下面就是两件事,一是去行人司登录注册,二是去拜见一个叫郜永春的御史。 两件事情里,去登录注册就是个平常手续,并不用太上心,拜见郜御史是重点。这种拜见可不是帮人跑腿送信,士林交往自有一套规矩。 所以范弘道不能随便突然登门,那叫不速之客,须得提前派人去呈上帖子,算是先打一声招呼,然后再按着日子亲自前往。 提前送帖子这样的差事,当然最好是由身边随从来跑腿,但是范弘道此时身边根本无人可用。 但范弘道又不太想连送帖子都要亲自跑腿,煞费思量半晌也没想到主意,于是便只好先去客店大堂吃饭。 恰好看到小伙计来回穿梭,范弘道顿时眼前一亮,这伙计既伶俐又有眼色,还懂得尊重自己这样的文化人,倒是可用之人。 想到就做,范弘道当即与客店新掌柜(原来的王掌柜已经高升到绸缎铺去了)打个商量,要借这小伙计当个随从用两天。而掌柜得到过东家杨朝奉的吩咐,对范弘道的要求能满足就满足。 “你叫什么名字?”范弘道对小伙计问道,他还真不知道这小伙叫什么。 跑堂小伙计很有点受宠若惊的答道:“小的姓尤,单名一个英字。” 随后范弘道就写了封拜帖,让尤英跑腿送给都察院郜御史,试着约定两日后拜访。【ㄨ】尤英带了回话说,郜老爷是同意了。 至此便是一切顺利,范弘道就放下心来,看来郜御史对自己还是买账的,于是就安心等待两日后的拜访。 到了次日,杨朝奉和已经高升到绸缎铺的王掌柜两人联袂而来,叫范弘道猜不透他们想说什么。 “昨日又去拜访了赵姑娘。”杨朝奉主动开口说:“这次谈的不错,有范先生打了底子,老夫就顺当多了。” 范弘道随意拱了拱手说:“恭贺员外,这次说不定还能多涨一点生意。” 这些事都是过去式了,也都在他预料中,没什么可吃惊的,应付着道喜就行了。 不过杨朝奉的脸色很怪异:“倒是有另外一件事情,老夫想着将绸缎铺一成股子送给赵三姐儿。” 范弘道对这种模式并不陌生,点头道:“这也不是不可以,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给她一成股也不碍事,只要不巨亏就是赚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赵姑娘替李大人拿着股份而已,对你们杨家而言并不算是坏事。若能得到助力,那就算是有了强援。” “问题没有如此简单。”杨朝奉苦着脸说:“赵三姐儿没有收下股子,而是” 说到这里,杨朝奉欲言又止,反复看了看范弘道几眼:“她说将这部分股子都转让给你,让你拿着。” 全转给我?范弘道愕然,感觉这就像是天上掉馅饼似的,那赵姑娘到底怎么想的,也太仗义了吧?居然将到手的财产推给了他? 要知道,绸缎铺是杨朝奉名下最大的产业,平白得了一成股份,怎么看也是占大便宜了,尤其是他急缺钱财的情况下,说不定将有稳定的产业收入了。 范弘道不由得想道,这段时间真是喜事连连临门,一切事情都极其的顺利,莫非他终于否极泰来苦尽甘来? 不对,也不能高兴太早,赵姑娘只是提出这个建议而已,杨员外不见得一定听从。 以杨朝奉的格局,能咬牙痛下决心,分一部分股份给赵姑娘已经是极限了,毕竟赵姑娘是李植的情人。可是若要转给自己这种没啥背景的小书生,杨朝奉肯定会心疼“打水漂”。 想至此处,范弘道望了望王掌柜,心里不免疑神疑鬼。莫非杨朝奉搬出王掌柜,是为了游说自己拒绝赵姑娘的转赠行为。 见范弘道不停看着王掌柜,杨朝奉便主动解释说:“如今绸缎铺掌柜是王传财,老夫与他商议时,也正是他极力劝说老夫按照赵姑娘所说,将绸缎铺一成股份转送给范先生。” “这份礼物实在太重,在下何德何能,敢接受员外赠与?”范弘道推辞着。 杨朝奉肉疼的说:“赵姑娘说了,范先生不辞辛苦的指点她,如同拨云见雾一般。这种再造之恩,实在无以为谢,她只好以此略表寸心了。” 杨朝奉不会说,除了卖赵姑娘面子之外,还有个原因是他在赵姑娘那里听到,范弘道与某位手握一万盐引的神秘贵公子关系非常亲密。 要知道盐业水很深,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转的,能在京城搞来一万盐引的人必然都是大权贵。 范弘道如果有这样的人际关系,给他绸缎铺一成股份又何妨?杨朝奉虽然不很大方,但作为已经发家的商人,是这点小魄力还是有的。 而且王掌柜很看好范弘道的前途,劝杨朝奉着眼长远,让杨朝奉下定了最终的决心。激了范弘道一句:“如果范先生不收,就是瞧不起吾辈了。” “也罢!在下就从命了!”范弘道无奈认命的说。 被动的接受了这个结局,既缺钱又要脸面的范弘道感到浑身轻松,至少总不是坏事啊。正所谓帮忙帮成股东,说的就是自己这样吧。 杨朝奉想道,至少今后生意上再有什么问题,请范弘道去找赵姑娘求助时,范弘道再也没接口推三阻四了。 但此时范弘道又觉得自己在如归客店呆不住了,心里像是有几颗蚂蚁钻进钻出。他忽然很想以一个股东的身份,去杨家绸缎铺看看。 不得不说,最近真是他范弘道的幸运日,连自己头疼已久的收入问题都得到了缓解! 第五十四章 关门危机(上) 為您提供精彩小说。 第五十四章 关门危机(上) 约定拜见郜永春御史的时间是两天后,之前就没什么事情了,范弘道动了去绸缎铺观光的念头,杨朝奉便让王传财王掌柜领着去。 此后杨朝奉先告辞了,只剩了范弘道和王传财两人在。论起交情,范弘道与王掌柜更为熟稔,没了别人在场,说话就更随意起来。 “恭喜王掌柜,贺喜王掌柜,你可得偿所愿了,这辈子是不是别无所求了?”范弘道半是调笑半是道喜的说。 王掌柜还没完全适应“绸缎铺掌柜”这个新身份,心里也挺复杂的。 这事说是和范弘道有关吧,其实范弘道大概主观上并没刻意去帮他谋取这个职位,大概在范弘道眼里,根本看不上“店铺掌柜”这种层次的计较。 说是与范弘道无关吧,上一任李掌柜被拿下,就是被范弘道犯了矫情,迫使杨朝奉要有所表示,不得不撤掉李掌柜,然后才有自己的机会。 不管怎样,范秀才在杨家乱拳搅局,总是给了自己梦想成真的机会。王掌柜按下心思,便带着范弘道去绸缎铺。 杨家绸缎铺同样位于崇文门外大街,距离如归客店不远,所占地方堪称是黄金宝地,在这方面杨朝奉还是有点眼光的。【ㄨ】 三开间的门面,规模不大不小。据王掌柜介绍,前面是店铺门面,后面是仓库,既经营批发,也经营零售,这倒是符合崇文门外的商业特色。 这一带是京城的物资集散地,源源不断的南北货物在这里汇集分发,在这里开店的坐商大都以批发为主。 本来在崇文门商业区,这是一家平平常常的店铺,但是在范弘道眼里,却十分亲切,大概是有了百分之十股份的缘故。 如果放在一百年前,连范弘道都要鄙视自己,那时候士风尚还厚重,崇义轻利,文人士子耻于谈利。一个读书人为了这么点股份沾沾自喜,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但眼下时代不同了,义利观念也随着时代潮流逐渐演变。在整个社会经济繁荣的情况下,风气渐渐奢侈,读书人也不免受到影响。 如今的读书人并不耻谈利,甚至也会主动追求“利”。君不见,连文坛大宗师王世贞近年来就靠着给人写贺词碑文,赚的满盆满钵; 还有前首辅张四维,出身晋商,对家里生意也从不避讳。此类例子举不胜举,比比皆是,是整个社会风气的折影,儒商这样的词也就流行起来。 范弘道不只看了看杨家绸缎铺,还在在周边逛了一圈,体验了一次古代中国繁华商业区的魅力。 然后就到了吃饭时间,于是范弘道又回到杨家绸缎铺这里,找王掌柜蹭饭来了。囊中羞涩时,能省则省。 但是他却看到,有几个衙役堵在店铺门口,而王掌柜站在里面,正与衙役们吵闹。范弘道走过去,分开人群进去,问王掌柜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王掌柜回答,却听到有衙役说:“原来是范秀才,这个闲事你也要管吗?” 范弘道转头瞧去,发话的人是个黑壮衙役,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便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是谁?” 这黑壮衙役哈哈大笑几声,嘲讽道:“亏得范朋友还是读书人,忘性如此之大么?” 其实范弘道早就认出来了。当初在大兴县县衙,杨老实把自己出卖后,就是这个黑壮衙役为了讨好秦县丞,亲自将自己押送到秦县丞判事厅,害得自己险些被秦县丞打击报复。 没想到在此时此地又遇上了,只是范弘道仍然装作不认识,很刻薄的回应道:“你不过一公门走狗而已,名列贱籍的爪牙,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脸子,能让别人都认得你? 我看你不妨在脸上刺字,姓甚名谁都写在脸上,在刻上大兴县的印记,管保无论到哪里,都有人能认得你。或者再刻上爹娘来历,效果更佳。” 黑壮衙役好歹也是个县衙里的班头,当即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范秀才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后面有个衙役扯了扯班头袖子,低声道:“正事要紧。” 黑壮衙役对王掌柜大喝道:“废话不说了,你们这处屋舍,官府要收回去,趁早看着办!” 范弘道吃了一惊,怎的还有这种事?难道自己刚当上股东,一文钱红利还没吃到,店铺就要关门了? “到底怎么回事?”范弘道低声对王掌柜问道,王掌柜便对范弘道细细解释起来。 事情要从京城布局说起,当初永乐皇帝营建京城,范围只有如今的内城。但随着时代变迁,城南也自然增长起来,渐渐形成了如今的外城,嘉靖时期又增建了外城墙。 外城尤其崇文门外因为地理因素,成了大商业中心,尤其是南方货物源源不断的沿着运河送到这里集散。 当初这里也是一片混乱,官府为了便于管(收)理(税),规划修建了上万间屋舍,然后再租给商家使用,这就是今日崇文门外商业区布局的由来。不过年头长了,这些租赁也大都也变成了永久性租赁,租金都以门摊银形式上缴给官府。 今天这几个衙役登门,却是声称县衙要收回杨家绸缎铺的房屋,这王掌柜如何肯答应? 黑壮衙役虽然不清楚范弘道和王掌柜的关系,但是他很乐意见到范弘道牵扯进来,于是并没有拦着王掌柜对范弘道解释。 看着两人说的差不多了,黑壮衙役又喝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房子毕竟是官府营建的,劝你们老老实实将房子交出来,不然叫你们知道官府的手段!” 王掌柜辩解道:“虽然说是官舍,但是租期未到,凭什么要收回去?这根本不合规矩!” 围观众人闻言频频点头,这里大多是商家,对王掌柜的话感同身受。他们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权贵阶层不讲规矩的胡闹。 范弘道想的更深,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便发问道:“你们如此行事,总要有个由头,到底是什么缘故!” 黑壮衙役有恃无恐,不介意拖范弘道下水,很阴险的激将说:“你这小小秀才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狗拿耗子的关你屁事,滚到一边去!” 第五十五章 关门危机(下) 第五十五章 关门危机(下) 对别人在嘴皮子上的挑衅,范弘道向来不惧,当即回应道:“岂不闻天下人管天下事?这样的道理,你这种横行惯了的贱役想必是不懂的。” 这黑壮衙役心中窃喜,他以为是自己激将计得逞。来之前秦县丞就吩咐过,如果遇到范弘道,就尽可能让范弘道牵扯进来,如今看来是能够完成上司指示了。 其实他不明白,范弘道刚在这家店铺得了点股份,谁要阻碍范弘道赚分红,范弘道就会跟谁急。 于是黑壮衙役霸气侧漏的指着范弘道说:“你要管,便管!”这很有某历史名人“你要战,便战”的范儿。 范弘道嘲弄道:“这半天你没用的废话太多了,到现在也不敢划下个道道来听么?” 黑壮衙役得意洋洋的说:“郑家国舅需要地方开店做买卖,你们有胆量就拦着!” 郑家国舅?范弘道听到这里,顿时就知道指的是那边了。 当今后宫最得宠的女人是郑贵妃——在历史上这也是很有名的女人,朝野传言天子有意改立郑贵妃所生皇子为太子,而郑贵妃的兄弟自然也就尊称一声国舅了。 在这个经济繁盛、人人逐利的时代,皇亲国戚做生意赚钱并不稀奇,强取豪夺的事情也屡有耳闻。只是范弘道没想到,自己今天就遇上了。 从四周赶过来围观看热闹的人数不少,本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此刻突然短暂失声。众人齐齐想道,杨家这是遇上大麻烦了! 对他们这种没什么大背景的商人而言,最渴望的就是大家都讲规矩,最恐惧的就是遇到不讲规矩的权贵。衙役肯定算不上权贵,可是宠妃国舅绝对称得上权贵。 其实京城权贵也有不同类型,京官吃相上相对比较好看,一般也不会太过于贪婪,欺压百姓的事情也较少; 同时文官内部派系林立,互相纠劾猛烈,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官员做事都比较有顾忌,不会肆无忌惮的给别人把柄。 但勋贵国戚太监这种类型的权贵,就实在令望而生畏。他们或许在庙堂政治中没什么话语权,但欺压普通百姓是绰绰有余了。 最头疼的就是,他们没有政治追求为约束,可以完全不要脸不要名声的强取豪夺。又因为具有身份上的特权,只要天子不管,几乎就没人能彻底管得住他们胡作非为。 不言自明,郑家国舅就是后面这种类型的权贵了,所以围观众人才会替杨家担忧。 绸缎铺大掌柜王传财王掌柜更是脸色大变,如果此事处理不好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杨家这种普通商人与国舅爷根本没有可比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超过他这掌柜职权范围了。王掌柜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对黑壮衙役道:“店面房舍大事,必须要东家做主,而眼下东家又不在店中,还望宽限一二。” 黑壮衙役点头道:“也没什么可想的,我看你们也就两条路,一是利落的搬走,将屋舍院落都让出来。二是干脆将整个店铺盘卖给国舅爷!今天只是传个话,明天我再来听消息!” 暂时打发走了来收房的衙役,王掌柜恍惚失神的站在柜台边上,暗暗哀叹自家命运为何如此多艰。 他才刚当上梦寐以求的大店铺大掌柜,没两日功夫又遇到这种要直接掀桌子的灾难,老天爷瞎了眼吗! 范弘道也没与王掌柜说话,皱着眉头仔细沉思。 又过了一会儿,东家杨朝奉匆匆赶过来,王掌柜打起精神,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杨朝奉。 杨朝奉在崇文门外做了二三十年买卖,也算见识过不少风浪,不像王掌柜这般惊惶。立刻就拿出了应对措施:“先速速请人去县衙打听内情,然后再说!” 白天就这样过去,到了夜间时,杨家各店铺掌柜都被叫到杨家宅子进行会商,此时杨家前厅灯火通明,气氛紧张。虽然只是绸缎铺的事情,但需要众人群策群力。 当王传财王掌柜赶到时,却发现自己的前任李掌柜也在,顿时心里生出点阴影——按道理说,李掌柜已经被杨家撤掉了掌柜职位,今晚没资格出现。 杨朝奉没心情再说什么暖场话,眼看人到齐了,直接开口道:“已经从县衙里打听到一些内情,国舅爷之事是真的,并非是衙役故意吓唬人。” 王掌柜原先还抱有一丝幻想,想着也许是衙役为了敲诈店铺,故意捏造国舅爷这种借口,现在这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 又听杨朝奉继续说:“那郑国舅想开店经商,需要在崇文门外寻找地方,尤其是想要好地方。于是国舅便找到大兴县衙,请县衙出面帮着收拢一些官产房屋。 而王知县为人清高,并不理睬郑国舅这无理请求,但秦县丞为了交结国舅爷,又将此事揽下了。然后今天到绸缎铺里来传话的衙役,就是秦县丞派来的。” 在座能当掌柜的,肯定都是心细之人,当即有别家掌柜觉察到关键地方,疑惑的问道:“听这意思,不是国舅爷找上门肇事,而是秦县丞故意整治我们?” 这两者之间,有着本质区别。敌方究竟是国舅爷,还是秦县丞,那可是天差地别的,一个是九死无生,一个是还能挣扎求存。 王掌柜也早想到这点,但是他不敢问出来,因为他最清楚这里面的情况。 这个时候,前绸缎铺掌柜、也就是王掌柜的前任李掌柜冷笑一声,“还能是什么缘故?不就是因为范弘道么?不然秦县丞为什么要针对杨老爷? 我早看出了,这人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祸端!偏偏有人却把他当成宝,可笑可笑!” 众人沉默下来,这种事不好细说,容易得罪人,也容易得罪东家,只有已经被撤职的李掌柜才敢肆无忌惮。 而且如果真是这样,完全由于私人恩怨因素带来的问题,别人就给不了什么建议了。只能让东家杨朝奉自己掂量与范弘道的关系,考量其中利益得失,然后作出决定。 第五十六章 卖队友? 第五十六章 卖队友? 在座众人都能看得出来,秦县丞其实就是狐假虎威,借着国舅爷的势来报复。但秦县丞并不怕被别人看出这点,国舅爷也确实委托了秦县丞办事,所以秦县丞针对杨家的行为堪称是阳谋。 除了杨朝奉之外,最发愁的就是王传财王掌柜了。不只是王传财是绸缎铺大掌柜的缘故,而且他本来就是个悲观主义者,遇到事情习惯性的往坏里想。 更别说才当绸缎铺大掌柜没几天,就撞上了国舅爷这种庞然大物,不免暗暗哀叹自己实在命运多蹇。 在杨家范围内,他和范弘道已经是同呼吸共命运了。如果最终范弘道保不住,被杨老爷果断卖掉,那么他王传财也肯定会连累,甚至极其有失业的可能。 想到这里,王掌柜就坐不住了。他很想将这些最新消息告诉范弘道,虽然可能完全没有用处,但要头疼不能他一个人头疼,范弘道必须一起分担! 解开问题的扣子是范弘道,众人也想不到其他主意,最终只能草草散了。王掌柜没有回到自家,披星戴月的赶到如归客店。 此时范弘道已经早早睡下了,王掌柜在外面猛拍门板,硬生生的将范大秀才从美梦中吵醒了。 范弘道很气愤,开了门也不讲王传财请进屋,就堵在门槛质问道:“深更半夜的,王掌柜跑来作甚?” 看着懒洋洋的范弘道,王掌柜急的要上火,“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睡觉!” “又怎么了?”范弘道睡眼惺忪的问道。王掌柜将刚才听到的消息讲了一遍。 范弘道嗤笑几声,嘲弄道:“我还当是什么事情,这需要去打听吗?我早就猜到,是周县丞在其中弄鬼了。就这点消息,也值当你们折腾一晚上?” 王掌柜气也打不出一出来,“即便你有点小门道能从县衙脱身,也不怕那秦县丞,但是这次秦县丞依仗了郑国舅的势力,你再大也大不过国舅!” 范弘道点点头说:“多谢王大掌柜通风报信,我知道了。” 砰!然后范弘道将房门关上了,王掌柜站在外面一阵愣神。 忽然房门再次打开,范弘道露出半张脸,用教训的口吻说:“每临大事有静气,王掌柜你修养也太差了!” 不等王掌柜回应,范弘道随即又冷酷无情的关上了门。王掌柜站在深沉的夜风中凌乱了,这范秀才怎么就不识好人心呢? 承受了巨大压力的王掌柜站在门外发泄式的大吼一声:“你知不知道,以杨老爷的秉性,在别无他法时,很有可能出卖你给秦县丞!” “不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屋子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来声音。 “你不怕我怕,我会跟你一起倒霉!”王掌柜又失态的吼了一嗓子。 及到次日,杨朝奉早早的就来到绸缎铺。因为收房的衙役昨天说了,今天还要过来,杨朝奉想亲自出面探探口风。同时杨朝奉还请了街上其他相熟店铺的东家掌柜过来,一起帮着说和。 果然上午时候,昨日那黑壮衙役又领着两三个手下来了。杨朝奉连忙将这几位往里面请,又单独拉了黑壮衙役说话,放低了身段问道:“这位班头尊姓大名?” “不尊也不贵,我是县衙班头陈文武!”黑壮衙役陈班头对杨朝奉的态度很满意,不愧是当东家的,比那个姓范的书生懂事多了,难怪秦县丞看他不顺眼。 有隔壁铺子的田掌柜劝道:“还请班头通融一二。” 陈班头颐指气使的说:“该说的昨日我都说了,也给杨员外指了两条路。要么县衙收了房子,杨员外另外找地方去,要么就把店铺盘给国舅爷!” 然后他话风一转,又道:“想通融也不是没有办法,我是奉县丞老爷的命,杨员外若能将县丞老爷哄高兴了,自然就好办了。” 把秦县丞哄高兴?听到这句话,田掌柜等人或许只以为是要收礼,但杨朝奉自家人知自家事,这几乎就是直白的不能再直白的暗示了。 但是到目前为止,杨朝奉还在纠结为难,江湖道义与个人利益如何取舍,委实是个千古难题。 “呵呵呵呵,我来迟了!”外面有人叫道,便见范弘道迈过门槛,施施然走了进来。 随后范弘道潇洒的施了个罗圈揖,又转向杨朝奉道:“想把县丞老爷哄高兴,那再简单不过了,绑了我送去县衙就是。” “我为何绑你去县衙?”杨朝奉故作糊涂的问道。 范弘道很诚恳,很急人所想的答道:“当然是随便制造个借口就可以了,比如在下盗窃杨家的财物啊,或者在下与杨家婢女通奸啊。 杨员外是大家主,手下有宅院有几个铺子,制造这样的罪名应该很容易。在下只能束手就擒,然后秦县丞就高兴了。” 周围不是掌柜就是东家,心思都很机敏,听到范弘道这话,立刻就品味出点意思。但是这是杨朝奉的“家事”,杨朝奉怎么对待范弘道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作为外人不便管这个闲事。 杨朝奉心里暗暗吐槽,你真这样有觉悟就不要说出来,当众说了出来,那还怎么去做?他确实一直在掂量,一个龙头产业与范弘道相比,谁轻谁重? 这不好说,真是不好说。 如果面临被强取豪夺的损失,而且又走投无路了,也许只好这样去做。到了那时候,希望范秀才能理解他的无奈吧。 范弘道仿佛还没有把话说完,又转向众人,“秦县丞高兴了后,自然也就不会为难杨员外了。但是国舅爷想在崇文门开店,终究是要找一个好地方的。 只是崇文门外这里哪还有空余地方?我看诸位都是左近的街坊邻居,只是不知道最后终究又是谁家店铺被国舅爷看上?” 范弘道话音刚落,前来帮着说和或者看热闹的其他掌柜东家登时齐齐变色。 范弘道这话说的没错,一旦杨朝奉通过讨好秦县丞摆脱了麻烦,那遭殃的可能就是他们其中一个了,谁也不想遇到这种事! 你杨员外要卖队友,虽然也值得鄙视,但终究只是你自己的私德。可如果最后结果是把麻烦转移给别人,那就是大家的事了! 杨朝奉脸色也变了,卖队友确实是一个可选项。如果通过卖队友摆脱麻烦,虽然不够讲道义,但终究是个人私事,别人大概不会多说什么。 但如果卖了队友之后,灾难转嫁给了别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别人其肯善罢甘休?有可能被连累的左邻右舍,岂会坐视不理各扫门前雪? 到了那时候,他杨员外不讲道义的问题,就从私事变成了公论,至少也要面临舆论的谴责,还可能还有会引发别人的实际行动。 也就是说,范弘道这几句话,就是断掉他卖队友的后路! 第五十七章 无用功 第五十七章 无用功 旁边的王传财王大掌柜眼看这一幕,简直要佩服的五体投地了,为什么他眼中的大难题,范弘道总是能轻描淡写的解决掉? 在他心里,这次大危机具体就是两点,一是范弘道被出卖,二是绸缎铺保不住。他为此发愁的一夜未眠,没想到范弘道轻轻几句话,把压力转移到别人身上,第一个危机就被化解了。 崇文门外是个成熟的商业社区,杨朝奉除非想彻底退出这块地方,不然不会硬顶着“千夫所指”的局面,通过得罪别人的方式引起公愤。 有句诗词怎么说的,“谈笑间,强虏烟飞灰灭”,好像正可以用来形容这种感觉。人和人之间,真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王掌柜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期待,也许范弘道真有什么办法? 却说绸缎铺大东家杨朝奉看着事已至此,忍不住想对范弘道说几句话,便开口道:“范先生” 但范弘道态度冷淡,并不理睬杨朝奉。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杨朝奉虽然没有卖队友的行动,但却把卖队友当成了一个值得考虑的选项,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范大秀才表示有火。 对这种立场不坚定的动摇分子,范弘道觉得暂时不用给好脸色。故而他朝边上走了两步,目中无人的绕过杨朝奉,站在了其他东家掌柜面前。 杨朝奉有点小小的悲愤,产生了若干“卖国无门”的感觉。比起当坏事被人骂,更可悲的是连当坏人的选择都被剥夺。 前来传话的黑壮班头陈文武看到这一幕,反而老奸巨猾的笑了,这范秀才终究是年轻气盛啊。他以为靠着小聪明,用扫上司脸面的方式换取自己的安全,就是妙策良方了? 大错特错!这是给自己埋下了致命隐患的方式,多少英雄豪杰都是在这种地方栽了跟头?也只有小年轻才会这样办事。 对此陈班头是乐见其成的,他故意走到杨朝奉身边,低声挑拨道:“这范弘道根本没把你这大东家放在眼里啊。” 范弘道并不在意陈班头与杨朝奉的嘀嘀咕咕,他咳嗽一声,对着众人道:听他“各位请听我一言!” 这时候大家都在好奇的打量范弘道,见范弘道如此招呼,便都想听听他还想说什么。 “虽然这两日是杨家遭了祸患,但在下听说郑国舅乃是贪婪之人,杨家铺子才几间屋舍,怕是不能令其满足,故而诸位尚不能高枕无忧。我看诸位都在这好地段,焉知诸位不是下一个猎物? 再说当今天下商业大兴,逐利之人不可胜数,权贵显宦之家也纷纷从商,郑国舅只是其中一例而已,说不定明日又有别家权贵到此讨食。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商家,岂能不有所表示?” 今日到场的这些人里,有个孙朝奉屋舍最多,忧患意识最强,忍不住问道:“那吾辈又当如何?该如何表示?” 范弘道慷慨激昂的说:“今次事情也都是秦县丞做出来的,这不合规矩。我们该联名请愿,向秦县丞上书,请求秦县丞停止不合规矩的行为!” 那边陈班头也在听着,当他听到“请愿”和“上书”两个词,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还以为范弘道可能会有什么主意,没想到是如此幼稚的想法。 二十一世纪有句名言是,如果道歉有用,那还要警察干什么?此时陈班头只想说一句,如果民意有用,那还要权力干什么? 请愿有什么用?首先,几个商人联名,顶的过国舅爷打招呼吗?如果是一群读书人联名闹事,那还可能需要认真对待一下。 其次,就算秦县丞收到了联名上书,然后丢到垃圾堆里去,几个商人除了干瞪眼又能怎样?不服气又有什么办法?与虎谋皮就是这个意思。 陈班头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能想到,孙朝奉迟疑道:“这样能行?” 范弘道答道:“试试又不费力,反正也不需要什么花费。也许秦县丞忽然良心发现,我们的请求就成了呢?” 东家和掌柜们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联名上书又不需要额外付出什么代价,只是请人写个陈情文书,然后大家一起签名画押而已。 再说此事又不违法,大明律也不拦着军民上书。更何况“法不责众”,就算秦县丞不满,也是这么多家一起担着。 但凡有一线希望的事情,不做白不做。即便对秦县丞完全无用,但至少可以通过这次上书,发出自己的声音,向县衙老爷表达一下商人们的不满。 范弘道对着众人拱拱手道:“在下读过几年书,可以代为草拟陈情文书,而各位可以联络街道上的友人,前来签名。正所谓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不用多解释,在场众人都明白,当然联名的人越多越好了。人多势众,人数越多声势越大,每个人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小。 当即范弘道铺开了纸,开始笔走龙蛇,而其他人则出去叫人了。到了中午时分,街道上商家林林总总来了不少。 一时间杨家绸缎铺例外热闹非凡,仿佛变成了一次商人聚会,很有种共襄盛举的感觉。见多识广的孙朝奉叹道:“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场景了。” 范弘道用大纸写了陈情文书,预留了半张空白,然后站在高处向到场商家读了一遍,众人都没有什么意见。 此后就是在空白地方签名,范弘道一马当先,在最前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号“金陵生员范弘道为民请愿”。 众人看在眼里,暗道“这秀才倒是一条好汉”,不是懦弱书生。 陈班头没有走,也没有阻止范弘道作死,就这么站在边上冷眼旁观。眼看着数十人签了名,又连连冷笑,这都是白费力气无用功而已。 杨朝奉也站在外围,看着范弘道身边的热闹,看着范弘道完全冷落自己,心里不免百味杂陈,有种自己被隔离在外面的感觉。 第五十八章 言而无信 第五十八章 言而无信 范弘道是收起了联名文书,对众人道:“感谢诸位都列名于上,既然请愿是在下发起,明日还是由在下将此呈递到官府去。” 对此众人自然更无反对意见,甚至还一起叫好,还有打算请范弘道喝酒壮行的。 众人当然欢迎范弘道如此主动承担责任了。在大明朝政治生态中,纯粹的商人是没多少政治地位的,与官府打交道总有顾虑,但读书人不一样。 再不起眼的读书人,那也是有组织、有身份的,政治地位有点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党员。而普通商家政治面貌只能算是群众,当然愿意有读书人带头找官府谈判。 眼看着今天事情结束,接下来没有什么热闹可看,陈班头便离开了杨家铺子。回到县衙后,陈班头将今天的事情当个笑话禀报给了秦县丞。 “秦老爷你说好笑不好笑?这范弘道也就有几分文学才气,其他方面就是一窍不通,居然还以为能用这种法子出风头。 小的还猜测,或许是他知道了是秦老爷针对他,所以他有意将自己与别人抱团。真难为他了,也只能这样寻找一些安全感了,可惜终归是无用功。” 先前陈班头得了秦县丞指使,要尽力将范弘道拖进来,如今他自觉任务完成的不错,甚至比预想的更好,范弘道陷的更深,便得意多说了几句表功。 秦县丞仔细想了想,也没发现其中有什么破绽,便狞笑几声道:“那就等着明日了,他若真敢来上书,本官就转告给郑国舅,有他好果子吃!” 上次范弘道题诗嘲讽自己,偏偏这首诗词十分精良隽永,街头巷尾渐渐扩散起来后,让他狠狠出了次丑,还坏了自己的名声,连儿女婚事都险些黄了。 然后在县衙里,范弘道在他眼皮底下脱身,又让他在县衙内部丢了面子。这些事情加起来,总叫秦县丞心气不顺。 但县丞不是正堂知县,权力终究有限,若想不动声色的报复范弘道,难度比较大。特别是还要防着闹大后,再次败坏自己名声。 如今正好有个机会,秦县丞不介意借刀杀人,让郑国舅去收拾范弘道,这就是他先前指使衙役要将范弘道拖进来的缘故。 而且秦县丞还另外有点小心思,他只要对郑国舅歪歪嘴说:“这个范弘道有王知县撑腰,本官不好对付”,那可就是一箭双雕了! 常言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又有人说过,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种风景。对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看法,因为每个人的眼界高低大小都不相同。 就拿今天范弘道带领商家联名上书请愿来说,以陈班头的眼界只能看到,这是白费力气无用功,是鸡蛋碰石头一般的笑话。 甚至对秦县丞这边,陈班头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秦县丞也很没品。面临这样难得的巴结郑国舅的大机缘,还只顾得琢磨与范弘道较劲,显得有点因小失大。 不过在范弘道看来,这却是“奇货可居”,是自己的“本钱”。至于如何运用这笔“本钱”,更不是区区陈班头所能想到的,范弘道不觉得有必要当众说出来。 同时在秦县丞的眼中,这是借刀杀人和一箭双雕的机会。借的是郑国舅的刀和箭,双雕是范弘道和王知县。 谁让上次王知县放了范弘道呢,想撇清楚不被连累都难了!如果王知县被连累,自己又有郑国舅的助力,有没有机会更进一步? 陈班头这样的人只能称作公人,算不上官场中人,没有任何上进希望更没有上进心的他,是理解不了秦县丞和范弘道的。 及到次日,秦县丞就满怀期待的在县衙判事厅等候着,等的当然就是范弘道前来上书请愿了。 如果范弘道真的将陈情书投到自己这里,就先以生员胡乱聚众议事的名义打击一下范弘道,然后悄悄通知郑国舅去。如果范弘道直接去王知县那里上书请愿,就太好了,更加省事了。 一旦郑国舅觉得,能号召商家抵制的范弘道和包庇范弘道的王知县成为阻碍他获取巨额商业利润的因素,一切就水到渠成。 布局如此完美,怎么看也没有失败的可能,秦县丞不由得陷入了对美好未来的幻想中。 可惜一直从太阳初升等到日头西坠,秦县丞在判事厅坐得腰酸背痛,依旧不见范秀才的人影。 这姓范的怎么就不按理出牌?烦躁的秦县丞将陈班头唤来,劈头问道:“你这狗才,昨日禀报可有什么不尽不实之处?为何范弘道今日没有过来?” 陈班头连忙呼道:“秦老爷明察,昨日禀报都是实情,有其他同去的兄弟为证!那范弘道确实写了陈情书并带头签押,也确实公开声称今日呈送到官府!” 秦县丞不由得犯了嘀咕,“那怎的不见人影?” 陈班头也琢磨了一下,猜测道:“莫非是范秀才昨日一时冲动,煽动了众人联名上书,然后他又后悔,所以今日干脆就躲起来了?” 秦县丞暗想,年轻人心性不稳,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他不由得大怒道:“真是言而无信之徒!公开承诺的事情也不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白白叫本官在这里等候一日!” 陈班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很“尽心”的劝道:“那范秀才闹了这一出,也是脸面扫地,只怕众商家都要嫌弃他,如此秦老爷想拾掇他还不简单?” 秦县丞不由得又猜道:“莫非范弘道去了别的衙门?” 随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大明一般是不允许军民随便越级上告的。再说各家衙门管各家事,都有自己的职权范围,如果没有足够强硬的理由,哪能随随便便就伸手管别人的闲事? 就算范弘道去了别的衙门请愿,那些衙门所能做的也就是将陈情书转到大兴县县衙,这和范弘道直接到县衙请愿有什么区别? “秦老爷还是将主要心思放在国舅爷那边,用心帮国舅爷办事,不要总是为范弘道分心为好。”陈班头的话,颇有几分忠言逆耳的味道。 秦县丞想了想便道:“郑国舅的吩咐,确实也耽误不得了。明日你多带些人手,去崇文门外大街那里,将杨家铺子所用屋舍都封掉! 如果有人阻拦,那便动手,我看范弘道还敢出面么!如果还敢出来,那就正好!” 第五十九章 误会 第五十九章 误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范弘道拿着签满名字的陈情文书,在一干商家钦佩的目光中,拒绝了若干饭局邀请,昂首阔步离开了杨家绸缎铺这里。 然后范弘道并没有回到住处也就是如归客店,而是折向杨家宅子,又到了东侧院月门外,求见张大小姐。 此时张小姐刚刚午间小憩醒来,听到范弘道求见,心里倒有点好奇。因为范弘道主见很强,几乎从不主动登门拜访她,每次两人相见,都是她派仆役去将范弘道请过来。 依旧是不变的老地方,范弘道隔着竹帘施礼,然后将这两日杨家遭遇讲了。不过张小姐听了后,仿佛无动于衷,只问道:“你来见我作甚?” “见到这等强梁横行,百姓遭殃的事情,心中岂不可恨?”范弘道说:“在下有心路见不平,愿请小姐助我一臂之力!” 张大小姐沉默片刻后,才答道:“妾身对此无能为力。” 范弘道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愣了愣。张家小姐若说是有别的原因,范弘道或许还能理解,但要说无能为力,那也太假了。 忍不住质问道:“张小姐你是能与申阁老往来的人物,以这样的手段,怎么就管不了这事?对方虽然是地位尊崇的国舅爷,但也要看与谁相比了! 再说你寄居在杨家,多多少少也该有点香火情分才是,如今见了杨家出事,怎能见死不救?” 竹帘内再次沉默片刻,然后张小姐毫不留余地的说:“你不用多说了,此事妾身不会插手!” 范弘道对这个回答很失望,其实他并没有指望张小姐能全力以赴的伸张正义。但是张小姐完全无动于衷又未免就有些令人非议。 他便解释道:“这事主要还是在下出力,一切有在下张罗。只是希望张小姐能利用人脉,帮着施以援手而已,所以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并不需要出多大力气。” 张大小姐很理解范弘道的心情,但她只能硬着心肠拒绝范弘道。 她潜伏在京城,是为了平反和复仇,这才是她的主要事项。目前她并不想公开身份,只想牢牢把握住敌明我暗的优势,同时也是为了人身安全,防止仇家的打击报复。 如果牵扯到与国舅爷摩擦的事件中,就很容易将自己暴露出来,这是张大小姐目前很忌讳的。 范弘道是抱着很大的期待来的,却不料张小姐死死不肯松口,不肯出力相助,这叫范弘道极其失望,难道是害怕了不成? 可是一想也不对,张大小姐能跟大学士级别的权臣谈笑往来,那她家必定也是文官高层,最低也不会与申首辅差的太远。 以大明朝如今的情况,实际政治权力都掌握在文官和太监手里,皇亲国戚都是被圈养的吉祥物而已。所以高官怎么会害怕皇亲国戚?这听起来简直就是笑话。 可惜范弘道只猜对了一半,张大小姐确实出身高官家庭,但要加一个“前”字。对此不理解的他话里带刺道: “皇亲国戚并非如此可怕,国舅爷再大也大不过辽王,而辽王当年不一样也被江陵相公废掉了?张大小姐你又怕什么?” 猛然听到范弘道拿祖父当例子,张小姐顿时感慨万千。当年祖父何等威风,可盛极而衰,今日张家又多么落魄? 自己正是为了张家的事情,才会来到京城,却又不便公开,防止出现意外。可是这种情况不能对范弘道明说。 范弘道只道张小姐太过于自私冷血,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长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张小姐打定了主意坐视不理,那在下也无话可说。先告辞了!” 听到这里,张小姐心里无比委屈,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但她拼命的用指甲掐进自己手掌,心里也在拼命的鼓励自己:“张童秀你不能哭,你必须要坚强起来,张家只有靠你了!” 如今张家所有男丁全都被发配到边荒之地,平反和复仇的希望全在她张童秀身上了。这样巨大的压力,只能由她一个人承担,外人又怎能理解? 稳了稳心神,张小姐回应道:“范先生你路见不平挺身相助,这值得激赏。但请不要强迫别人与你一起,也许别人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范弘道讽刺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也许就是害怕暴露自己的行迹?你这样的富贵人家大小姐故意离家躲藏,其实就是矫情两字而已。 大概在你们眼里,别人生死存亡仍不如你们的矫情重要。为了维持住这点矫情的趣味不被破坏,哪用管它恶浪滔天。” 张大小姐又被范弘道气得险些哭出来,赌气质问道:“既然你这样伟大,在大明朝不知道有多少饥寒交迫贫困潦倒之人,你能帮的过来吗?” “我也想如此伟大,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范弘道坦然说:“但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么,伸手救助陷于困境的别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张小姐你有这样的能力,可是你没有这样的善心。” 张小姐顿时觉得自己抓住了范弘道的漏洞,驳斥道:“可是面对郑国舅,你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你还不是强行要妾身帮着你?你没有资格强迫别人做好事!” 范弘道反驳道:“谁告诉你我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恰恰相反,解决问题正在我能力范围内!我来找你,只是想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一些而已,并非不可缺少!” 张小姐只当范弘道是吹牛,对方可是国舅爷,碾压普通人还是足够的。范弘道充其量只是个秀才,如果没有自己支持,在国舅爷面前只怕没有还手之力。 所以张小姐反讽道:“只是胡吹大气而已,你这个装相我给个优异。” 范弘道登时大怒:“微斯人,吾谁与归!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小姐你居然就这点心胸,简直太令我失望!” “你若失望,那就走人,我张家也请不起你这样的门客!”张小姐也忍不住了,呛了范弘道一句。 “好,好,告辞!”范弘道转身离开了花厅,跟这种心中无情无义的女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六十章 我的地盘 第六十章 我的地盘 按照范弘道的设想,接下来本该是这样的:首先今天张小姐发动人脉,联系一些监察御史,提前做好准备。 到了明天时,他范弘道拿着陈情书跑到县衙,去向秦县丞请(叫)愿(板)。然后他范弘道将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激怒秦县丞。 待到秦县丞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后,比如强行收回店铺屋舍,或者强行处罚他范弘道等等,事先安排好的监察御史就会出面,揪着秦县丞的问题穷追猛打。 总而言之,秦县丞并不知道他范弘道背后有张大小姐这个金大腿,范弘道就是要抓住这点给秦县丞挖坑,这才是扮猪吃虎打脸的绝妙套路。 在大明朝体制中,监察御史虽然只有七品,但却是特殊的七品,手握纠劾监察大权,政治地位很高。而县丞在政治生态中地位就低得多,如果有监察御史盯上县丞,那这个县丞一般都讨不了好。 只要打断了秦县丞这个爪牙,众商家自然也就暂时安全了。同时还可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再有别人打算为虎作伥时,就不得不三思了。 不过还要注意,穷追猛打的范围仅限于秦县丞,只弹劾秦县丞违规虐民,其余不会扩大化,也不必牵连到郑国舅,这也是一种斗争策略。 而他范弘道会得到什么?一是自己的产业保住了,一成股份虽然不多但好歹是未来的生活保障;二是可以扬名立万。 所谓扬名,就是说当今万历朝是眼球经济的时代,有了名气什么都好说。 在朝官员上窜下跳刷名望,在野士子拉帮结伙刷名气,而他范弘道作为士林一份子,想出人头地就不能免俗,也需要名声啊! 所谓立万,就是在崇文门外商业区这块地盘上树立威信,获得属于自己的政治土壤。别的不说,将来需要人力财力时,有人支持和没人支持绝对不一样的。 范弘道早就想过,自己没有宗族,没有盟社,没有同门,一切资源只能靠自己去开发了。崇文门外是天下有数的商业繁盛地段,又位于京师大门,有钱有影响力,还是很值得插旗立杆子的。 范弘道觉得,好人就该有好报,这,就是主持公道、伸张正义、行善积德的报酬!可是现在张大小姐不肯出手相助,范秀才上述一切设想就有变成空中楼阁的危机。 走出杨家大门后,范弘道微微冷静下来,顿时又有点后悔。好不容易才抱上的金大腿,就这样闹翻了也怪可惜的。 可是他又拉不下这张脸皮,回去低声下气的“破镜重圆”。 最后范秀才咬了咬牙道,难不成少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不成?好吧,张大小姐确实是姓张的。范弘道表示,就是看不惯她这种冷血的样子。 范弘道没走两步,却又见王传财王掌柜迎面匆匆走来,对范弘道说:“原来范先生到了杨家,叫我好一阵寻找!” 原来今日各自散了后,王掌柜独自思量,越想越心惊肉跳。他知道范弘道是个胆大之人,又这样大张旗鼓的搞联名上书,只怕接下来会有冒险行动。 想的多了,王掌柜不由得替范弘道担心起来,于是便坐不住了,匆匆的来找范弘道,打算劝范弘道别去冒险。 “此事最坏不过是,杨老爷这处店面大不了不要了,我这个掌柜大不了也不当了,范先生你那一成股份大不了就扔了。可是如果你再把人折了进去,那未免就有些不值当了。” 范弘道听得出来,这都是王掌柜关心的话,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 真是疾风知劲草啊,杨朝奉掂量着是否卖掉自己,张大小姐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只有王掌柜还为自己安危担忧。 “危险不只是危险,其中藏着机遇。”范弘道仰望苍穹,貌似不着边的说:“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大丈夫在世岂能苟活于世也!” 回到如归客店,用过晚饭,范弘道点亮了油灯,正要读读书时,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叫自己名字。 范弘道听着清脆声音耳熟,从窗户向外望去,原来是女扮男装的朱术芳,另有几名随从把住了院落门口。 范弘道心里瞬间冒出两个疑问,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是为什么而来的? 说实话,他与朱术芳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大家很默契的着眼于将来远景,在目前还没熟稔到随意上门拜访的地步。 朱术芳仿佛知道范弘道心里想什么,进屋后坐下,弹了弹身上灰尘,“今日到崇文门外,偶尔听说了你的事迹,便打听着过来了。” 范弘道充满暗示和试探的答话道:“不想在下这点事情,居然也惊动了你,真是意想不到。” 朱术芳没有理睬范鸿道的试探,直接问道:“需要我相助否?” 范弘道确实意外了,这还是第一个主动要帮自己的。他不知该怎么表态,只静静的饮茶,没有说话。如果朱术芳真有心,会主动将来意说出来的。 “如果我来帮你,秦县丞不在话下,就是郑国舅那里也能挡一挡。”朱术芳信心十足的说,“不过也不能白白辛苦,但凡被郑国舅看上的铺子,都要拿出两成股子感谢我。” 范鸿道可以确定,朱术芳也是个有能量的女人,可是如果照她的提议去做,一边帮人解决问题,一边还要别人的产业当报酬,那自己肯定没有名声可刷,这项最大的好处就会失去。 而且她还想要股份,这是打算插手崇文门外大街这块地盘么?范鸿道想到这里,产生了危机感。便拒绝道:“朱公子的好意心领了,可是恕难从命。” 朱术芳很诧异,万万没想到范鸿道居然会不同意。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范鸿道“呵呵”的笑了,“第一,在这件事里,我不想成为你的傀儡,我范弘道就是范鸿道,不想被别人所主导。 第二,你和郑国舅有什么区别?看来你也瞄上了这些地段的受益,现在我还不想让你插手进来。” 他范弘道可以向张大小姐求助,因为张大小姐对其他事情不感兴趣,但他不想接受朱术芳的帮助,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朱术芳终于意识到,只怕在范鸿道潜意识里,已经将崇文门外这片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不愿另有强权进来分地盘。 “狂妄!”朱术芳想明白后么,忍不住评价道。她不明白,这范弘道明明就是一个小小的秀才,无权无势,为什么还敢想这种事情! 第六十一章 不是那块料 第六十一章 不是那块料 范弘道为什么会排斥朱术芳,道理很简单,两人的目标是一样的。同性相斥,天然就是竞争对手。 要说范弘道想利用这次事件刷声望,朱术芳的思路也差不多,同样是想趁机插手进来,打进崇文门外这个核心商业区。 只是范弘道已经写了陈情书,并请数十商人联名签押,以此凝聚起巨大人气。而朱术芳想利益最大化,或者用最简单的方法打成自己的目的,就绕不开范弘道。 两人的区别只不过是一个侧重于名声,另一个侧重于商业利益。但无论如何,主角大概只能有一个,如果范弘道去帮着朱术芳,那就丢掉了当主角的机会。 可是范弘道有这个能力么?有一句话专门用来形容实力与野心不匹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朱术芳觉得范弘道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当初她知道范秀才很狂,但也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所以她强烈质疑道:“你有什么自信可以当主角?” 范弘道很不爽,怎么他认识的这些有“背景”的女人里,张大小姐也好,朱术芳也好,为什么都觉得自己离开她们就成不了事? 他范弘道诚然接受过帮助,但是并不代表着他范弘道成为听话的附庸! 越想越不爽,范弘道没好气回应道:“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为什么不敢想呢?万一实现了呢?成了是极好的,不成无非就是不成而已。” 听到这种充满情怀的小清新鸡汤话语,朱术芳气也打不出一处来,她最烦这种不着调的话了。 如果范弘道老老实实的向她解释,她或许还不会这么生气,但是范弘道这样抒情,简直就是侮辱她的智商。 说起来,她还是范弘道的天使投资人,当初向范弘道伸出过援手,今天就这样被对待?这个范弘道,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成贵人对待? 自己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长相也不难看,一般男人谁不让着自己?谁不高看自己?在范弘道眼里,就没半点价值么? 向来觉得自己还算爽气大度的朱郡主成功的被挑起了火气,她扬起修长的眉毛,高傲的说:“我手里有一万盐引,欲往河东兑支并行销。你若有意,可以请你合伙,这样总可以了吧!” 既然你范弘道不讲情面,那就用利益交换打你脸,看你的情怀能值多少钱!故而朱术芳开出了一个很优厚的条件,以此来作为交换。 一万盐引可是大买卖,盐业经营还要与官方打交道,若成为合伙人,好处是极大的。收益且不提,只说能借机掌握的人脉就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财富。盐业是半官营的,关于盐道上的人脉,价值不言而喻。 盐引?河东?范弘道心情很古怪,河东是山西的别称,这位姓朱的贵女要去山西当盐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也快当巡盐御史属员了,按计划明天还要去都察院拜访那位郜永春御史。 真是巧合的缘分啊,两人居然同时掺乎到盐业里面去。话说天下有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四个巡盐御史,不知道自己即将追随的郜御史被任命到哪里了,但千万不要是山西。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竟然能拿到一万盐引?”最让范弘道惊讶的其实是这个问题,盐引是官府发放的凭证,是要靠盐商去用银两或者军粮换取的,一般人哪能随随便便拿到盐引,更别说是一万引了。 气不顺的朱术芳依旧态度高傲,斜瞥着范弘道说:“这你就不必管了,本人自然有你想不到的路子,你这种穷书生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路子! 如今请你合伙,你总该知足了吧,这可是一条普通人不可能触摸到的财路,本人就给了你这个机会!” 其实朱术芳心里还是有点矛盾的,她既希望范弘道屈服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老老实实帮她做事;又希望范弘道仍然保持气节,不要利欲熏心,不要破坏自己的形象。 范弘道深深的吸了几口气,高声道:“虽然你不肯说出你的来历,但是从你的言行可以看出,你与我这种穷书生不一样,必定是天生拥有特权的人物。 在你们这样人物的眼里,我这样的人大概都是使用工具,是你们驾驭的对象。如果我们不肯服从,仿佛就触犯到了你们的权力。 古人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凭什么就一定要成为你们的附属,完全听从你们的指挥,为你们服务?” 你们?我们?这样的区分让朱术芳心里很不舒服,她的面容渐渐沉了下来,原本白皙的脸蛋上阴云密布。“最后一次问你,这回你肯不肯帮我!” 范鸿道强硬的说:“你们这些权贵以后真铁了心要插手,拦是拦不住的。但至少这次,我要当主角。” 朱术芳顿时怒气冲冲,喝道:“以后?没有以后了!你真当郑国舅能做出的事情,我做不出来吗?走着瞧,总有你后悔的时候!” 范弘道连连苦笑,刚才已经触怒了张大小姐,现在又和这位姓朱的贵女翻了脸,听这位贵女的口气,以后可能会兴风作浪,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日子? 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或者说,这样做到底值得不值得?其实自己完全可以舒舒服服的抱大腿就行了,为什么要还要走独立自主的道路? 对别人的力量,可以借助,但不能依赖。如果形成依赖,短时间内或许可以有跨越,但失去的是长久和未来。 而且做人还是要把握住原则,若今天丧失人格屈服了,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从长远来看是后患无穷的,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站稳立场。 范大秀才还有一点没想明白,她们为何那么生气?难道说,自己真的像赵三姐儿所说的,不会和女人打交道么? 范弘道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如果我对她们温柔一点,是不是效果会好一些?” 想象自己温柔和气、细言细语、低眉小意的与女人说话的场景,范弘道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还是算了吧,自己委实不是那块料。 接下来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第六十二章 特殊的老御史 第六十二章 特殊的老御史 今天发生的事情很多,范弘道做出的抉择也很多。【ㄨ】前半日他费心费力的鼓动众商家联名上书,一切还算顺利,自己成功成为民意领袖角色。 后半日因为张小姐不肯帮助他,情急之下闹翻了;到了晚上,他又不肯附从朱术芳,结果也闹翻了。 心潮起起落落,范弘道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直到三更过半才勉强进入梦乡。真的是梦乡,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上辈子的生活,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企业家,投靠了本地一位市长。依赖于这位市长大人的关照,家族企业取得了超常规的发展,成为当地的明星企业。 但是那位市长大人被双规后,家族企业一夜之间轰然崩塌,父亲也因为被牵连而锒铛入狱,直到穿越前仍然没有出狱。 服刑之前,父亲曾经总结教训说,做人做事要有底线有分寸,突破底线也许会有短期收益,但肯定会产生巨大的长远风险。 父亲还说,如果他当初抵制住了利益诱惑,不做市长马前卒,不做那些违法乱纪之事,企业或许发展的会慢一些,但肯定不会有今日的下场。做人还是要靠自己稳扎稳打,完全依赖别人的扶持就是最大的风险。 想到父亲的这些话,范弘道便觉得,自己今天决定是正确的。 宁可与朱术芳这个贵人产生隔阂,也要拒绝巨大的、不健康的利益诱惑,简直称得上是伟大,范弘道都快被自己感动了。 在这种感动中,范弘道安心的陷入了深度睡眠,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站在院中活动腿脚时,范弘道默默给自己鼓劲。 加油!不依赖别人不见得是坏事,这才是考验自己能力的时候!让不相信自己的朱术芳之流都后悔去吧! 用了早膳然后便出门。按照昨日的宣言,范弘道今天应该是去县衙上书请愿,秦县丞也正在等着他。 但是因为昨天向张大小姐求助未遂,所以范弘道改变了主意,没去县衙,仍按原计划去拜访郜永春御史。 前两天已经派小伙计去下过名帖,约定好的日子就是今天,故而不用再另行通知,直接登门就是。 话说朝廷各部、院、寺、监大都在皇城周边,以皇城之南最为密集。但也有几个衙门所在地方比较特殊。 比如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合称三法司,全都位于西城,距离皇城比较远。大概是因为五行中西方属于庚辛金,主刑杀的缘故,所以三法司都安排在了西城。 范弘道要拜访郜御史,当然是去都察院。朝廷在岗御史加起来林林总总有百八十个,又细分为十三道,几乎每一项工作都有对应的御史进行监察。 这些御史大半数都是出了外差,不见得在都察院本院官署里。不过没有外差的御史,一般去都察院还是能找到的。 范弘道从西边宣武门进了内城,来到都察院大门外。门口有差役把守,通报进去没多久,便有差役领着范弘道进了门。 两人沿着甬道走了一会儿,然后转了两转,来到一处院落。差役指着墙角处公厅对范弘道说:“郜老爷就在此处。” 范弘道谢过带路差役,远远望去,却见那墙角小厅并不大,有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端坐在明间,正低头看书。 想必这就是郜永春了,范弘道暗暗嘀咕,郜御史这个年纪很特殊,在都察院里甚至可以说很醒目! 按照大明朝廷规矩,御史职责重大,不是随便选拔人来当的,有一些默认的门槛。最重要门槛有两点,一是必须由官员里的精英来担当,在其他职位上考核出色的官员可迁为御史; 第二点就是,一般只选拔三到四十岁的官员担任御史。这个年龄段官员既不会因为太年轻缺乏经验,又是年富力强不失锐气,最适合出任监察御史。 范弘道在都察院里这段路上,遇到的几个御史几乎都是三十多岁,只有郜御史看起来年过半百,在都察院里绝对算老龄官员了。 当然也是有特殊原因的,范弘道从张大小姐这里听过,这位郜御史是嘉靖末期的进士,年轻时就当上了御史,只是因为触犯权贵,回家隐居十六年,最近才得以起复。 按照官复原职的规矩,郜大人顺其自然的重新当上御史。只是今日的郜御史已然须发花白,不再是十六年前的郜御史了,五十几岁的老御史只怕前途也有限。 范弘道又迅速的扫视了一圈这个院落,又发现郜御史所在公厅状况最差。位于阴暗墙角也就罢了,整个厅房架构简直像是临时搭建的窝棚。 虽然说御史数目很多,都察院地方也有限,办公条件肯定比不上那些一个衙门没几个官员的地方好。但是郜御史这个境况,也委实有点不好看。 看来官复原职的郜御史并不太受重视,这里面似乎有可以利用之处,范弘道暗暗想道,说不定真能鼓动他与自己合作,先把秦县丞搞一次。到了那时,什么张大小姐,什么朱大贵女,都会见识到自己的能力! 另外还有个疑点,申首辅能运作自己到郜御史这里当属员,起码说明申首辅与郜御史是有关系的。一个与首辅有关系的御史就这么不受重视?难道别人并不知道这个内幕? 心里拿定主意后,范大秀才走上前去,站在阶下拜见道:“上头可是郜察院么?晚生范弘道前来拜见!” 老御史郜永春闻声抬头,看向阶下。 虽然范弘道当属员这件事是别人打的招呼,但是郜御史明白,其实有申首辅的意思在内。就凭这点,他也不能不多关注几分。 不得不说范弘道的卖相还是不错的,五官端正一表人才,一看就像是正人君子。 郜老御史心里也忍不住先喝了一声彩,申首辅倒是送了个“俊”才过来,只是不知道肚子里有没有货。 他放下手里书本,慢悠悠的问道:“不必多礼,不知小友治何经典啊。” 范弘道满腔雄辩蓄势待发时,突然听到这句,险些喷出老血。这年头前辈见了晚辈,打完招呼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这老御史坐于陋室还手不释卷,一看就是有学问的经学先生,自己再去忽悠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第六十三章 太顺利了! 第六十三章 太顺利了! 范弘道还是有些眼力的,这位郜永春老御史确实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经学家,在家隐居期间,也是出过几本学术书籍的。不然也不至于过了十六年,还能被人记着,并向朝廷推荐重新起复使用。 “晚生才疏学浅,焉敢与察院坐而论道?不过晚生目睹此处,不由得想起颜子典故。”范弘道暂时放下了节操,强行转移话题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察院大有颜回之风也!” 老御史对范弘道的奉承话完全无感,依旧饶有兴趣的问道:“天道屡迁,变易非常,不可以固守成规。故谓五经皆史可也!是你说过的吧?” 范弘道无奈了,咱们能说点别的吗?自己这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理论,去震慑申用懋那样的公子哥还行,但要跟精研学问几十年的老先生相比,那是谈不下去的,说不了几句就要露怯。 “今日拜见算是公务,来日方长,论道不急于一时。”范弘道铁了心拒绝说。 郜永春对范弘道的态度十分疑惑,“莫非你担心太离经叛道,忤逆了老夫这主官,所以才故意藏拙,闭口不肯多谈?” 范弘道不知说什么好了,言简意赅的回应道:“并非如此。” 郜老御史仿佛更疑惑了,又道:“当日别人推荐你的时候,点评说你是秉行正直、坚守本心、不畏上的人物,不该如此畏缩。” 范弘道叹口气,暗道一声“这都是你逼我的”,然后板起脸,朗声开口道:“此时乃是公务当值时间,此地乃是察院公厅所在,而在下前来拜访,亦算是为了差遣公事。 可是老大人你为了自己感兴趣的私事,在此连连纠缠,觉得合适吗?身为负责监察的科道官,理当更严于律己,岂能如此公私不分?” 郜永春收起了谈经论典的兴致,郑重的对范弘道拱了拱手,答道:“受教,是老夫唐突了。” 可算把老头子谈论学问的心思打消了,范弘道忽然感到心好累。如果混官场随时都要这样说话,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还好还好,初见面的开场白阶段总算混过去了,下面就要该到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登场了。范弘道相信,只要进入了自己的雄辩模式,最后的曙光就一定会出现。 范弘道指了指阶上的青苔,又指着破损的屋檐,“晚生所见所闻,只觉老大人的境遇实在堪忧。晚生心中对此深感不平,方才以颜回事例赞誉,也实是无奈之言。” 老御史很无所谓的说:“做颜回也没什么不好。” 范弘道仿佛有点痛心疾首,“老大人可以去做颜回,但是不能让别人将老大人看成是颜回啊!” “所以呢?”老御史反问道。 早有准备的范弘道立刻答道:“所以老大人你目前急需的是威信,这绝非空泛之谈,而是迫在眉睫的需求! 身为科道官,最重要的就是威名,如果没有威名,如何进行监察?百官谁又将你放在心上?一个众人眼里的昏庸之辈,是没有人在意的! 更何况老大人你即将被委派外差,若没有威信,镇不住别人,不能令宵小畏惧,不能令士绅敬服,只怕会寸步难行,最后一无所成!” “哦?”郜永春老神在在的说:“小友言之有理。” 范弘道看老御史没有阻拦自己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继续说:“老大人十几年后重新起复,一切都是从头来,和新官上任也差不多。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乃经验之谈,正是要想法竖立威信的时候!而晚生这里,就有一个天赐良机,愿与老大人细说!” “哦?”郜永春老神在在的说:“愿闻其详。” 感觉老御史的反应有些平淡,这种平淡比激烈的反驳自己更加无趣。让范弘道无法判断出,自己的游说到底顺利不顺利? 自己前面这段话,使用了“制造需求”的技巧,目的是为了成功挑起老御史对威信的渴望,然后才好往下进一步引导他。 可是老御史的平静反应实在让范大秀才捉摸不定,他老人家到底怎么想的?无论如何,至少他没有阻止自己,到了这个地步,只能继续说下去了,范弘道心里想道。 “想要立威,第一必须要能办成,办成了才会威名上涨,办不成就反受其咎!第二必须要有影响力,有影响力才能传播出去。 而在下所说的这个机会,便符合上面两条!近日有大兴县县丞秦某胡作非为,凌虐百姓,已经激起民愤,老大人不妨插手此事,作为立威! 一来秦县丞品级不高,又不是衙门主官,正适合作为老大人立威工具。二来这事在崇文门外造成很大惊扰,百姓商家对此议论纷纷,若老大人整治了秦县丞,威名必定会传扬京城内外,岂不美哉?” “哦?”郜永春老神在在的说:“只是各有专司,不好随意插手。” 范弘道明白,这个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胡乱插手事务是官场忌讳,所以下面游说的重点,就是要从法理上解除老人家的顾忌! 范弘道拍着胸脯道:“老大人但请放心,既然晚生说出此事,就不会让老大人为难!不瞒老大人讲,晚生也是被牵连其中的,而晚生又有可能成为老大人你的属员随从,有这层关系在,那就顺理成章了! 老大人大可以借口本司属员被牵连,直接弹劾秦县丞,那别人从情理上也就挑不出什么理了,更不好埋怨老大人胡乱插手!关于具体如何实施,晚生也有腹案,还请老大人耐心听晚生道来!” “好!”郜永春老御史终于有点略微明显的反应了,随后一口敲定了说:“就按你说的办!” 啊?范弘道微微吃了一惊,他这就同意了?未免太过于顺利了吧?简直顺利到让范弘道不敢相信! 而且他范弘道还有半肚子话没说出来,还没有详细的说清楚细节,还没有讲明白两人具体应该怎么合作。 在一切还有待商榷的阶段,郜永春居然就一口气答应了?是他老糊涂了,还是自己的个人魅力突破天际,轻易就能说服别人? 一个经历过起起伏伏的老人家,理该是久经世事的,怎么就这样轻信了自己? 就算从心理学角度说,任何一个老人在自己的后辈面前,都不会愿意被后辈牵着鼻子走的,哪怕再宽和大度也未必愿意。这是不可违逆的人性,与人品无关。 一个在老人家面前滔滔不绝卖弄的年轻人,往往会被老人家视为浅薄轻浮。可是今天郜永春的表现,实在有些软弱,仿佛是有意纵容自己。 正当范弘道因为太过于顺利而狐疑的时候,郜永春扬了扬手里的纸张,“文书在这里,你签个名字,然后交到行人司备案,从此你就算成为老夫的属员。 你那边的事情,老夫自然也会帮着你。然后再等到钦差关防发下来,就可以动身出差了。” 这其实就等于入职手续,还是要在朝廷备案的手续,范弘道能不签么?除非他根本不想当属员,不想抓住这次机会。 再说郜永春都答应了帮着范弘道对付秦县丞,范弘道又有什么理由不在手续上签字?不签这个字,还想不想与郜御史合作了? 所以范弘道老老实实在文书上签了字,可是签完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第六十四章 掉坑了 第六十四章 掉坑了 郜永春收起了签过字的文书,笑道:“老夫这里正是用人之际,听说范小友乃是有胆略的人,而且十分可靠,不要辜负老夫期待。【ㄨ】” 胆略?可靠?这是什么鬼?自己能到郜永春这里当随员,难道不是张大小姐的情面,还有别的因素在内? 范弘道心里疑云挥之不去,询问道:“晚生曾听闻,郜察院要外派巡盐御史?不知是真是假?” 郜永春点点头道:“不错,确实如此!承蒙朝廷看重,要委派老夫重往河东,专察盐事,不日吏部即将公布!” 河东?山西?盐事?听到这消息,范弘道脑中立刻冒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前首辅张四维,张家乃是晋南豪族,当年就是以盐业起家致富的,张家所在的蒲州就紧紧挨着解州盐池。 第二个就是背景神秘的朱术芳,昨晚还听到她嚣张跋扈的说手里有一万盐引,要去山西兑支行销。 可是范弘道心里犯嘀咕,始终感到哪里不对头?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登时大惊失色,心里暗叫一声:大事不好! 前阵子,他公开大骂过张四维是首鼠两端的小人,而且还诅(预)咒(言)张四维必将遭天谴,活不过年内了。 本来他毫无畏惧的,反正张四维丁忧守制,远在山西老家,而他范弘道人在京师,有什么可怕的?所谓鞭长莫及,说的就是这种状况。 等这消息传到张四维耳朵里,都不知是多久以后了,而张四维还能活多长时间?按历史走向,这位雄心勃勃的前首辅最多也只两三个月性命了,哪还有什么机会报复他范鸿道。 等张四维去世后就更不用说了,官场的法则就是树倒猢狲散,一个死掉的张四维还能有什么威胁? 所以范弘道对张四维这将死之人完全不放在心上,当然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蔑视权贵的狂狷个性了。别人不知道历史走向,谁敢这样咒骂即将上演“首辅归来”的张四维? 不过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张四维去世之前,范弘道与这位前首辅要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然后静静的等待阴阳两隔。 如果范弘道愚蠢到站在张四维面前挑衅,那就是不作死就不会死了。张前首辅或许够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范弘道,但收拾站在自己面前的范弘道还是绰绰有余的。 范弘道发现,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作死!老御史郜永春是河东巡盐御史,就要去山西上任了,而自己作为随从属员,肯定是要跟随的。 巡盐御史驻所解州盐池,与蒲州仅有咫尺之隔,而且巡盐御史专差盐政,只怕也少不了与山西大盐商蒲州张家打交道!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会直面张四维所在的张家! 自己肯定算不上过江猛龙,但张家却绝对是庞然大物般的地头蛇,如果张家发力报复,自己岂不是陷入了死地? 想到这里,范弘道忍不住额头上汗出如浆,下意识的问道:“晚生可以不去么?” “不行!”郜老御史斩钉截铁的说:“无人可用,舍你其谁?” 此时此刻,范弘道很想对老御史说一句,你到底看上了我哪里,我改掉还不行吗? 不过他仍然存着几分侥幸心里,也许张家高门大户,张四维位极人臣,根本看不上自己这不起眼的小人物。 又加上自己是盐务钦差随从身份,最后大人不记小人过了。以盐业起家的张家肯定不愿意得罪钦差,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护身符。 但是范弘道还有一个更大的谜团挥之不去,这样的肥差为什么没别人来?于是他很疑惑的问道:“郜察院莫不是说笑?怎么会无人可用?” “不是说笑,确实无人可用!”老御史别有感慨的说:“当今天下庸庸碌碌、胆小怕事、畏惧权贵者众多,彼辈只知道趋利避害,自然就不肯投靠到老夫这里。” 范弘道越听越是感到迷惑不解,他害怕去山西,那是因为张四维的缘故,别人害怕又是怕什么? “没有人对你讲过么?”郜永春很奇怪,“老夫十几年前曾经巡按山西,因为盐法败坏的事情,弹劾过蒲州张家和王家,所以得罪了张四维。 这次再去山西,还出任盐务专差,肯定还会直面张家甚至张四维本人。眼下人人都知道,张四维即将服丧期满,快起复回京重当首辅了,谁又敢跟随老夫去山西整顿盐法?” 真没有人对我讲过这段历史!范弘道瞬间就可以肯定,八成是别人故意不对他讲的!他这才明白,自己跳了一个多大的坑! 稍有政治嗅觉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件事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一个与前首辅张四维不对付的老御史,事隔十几年后,在张四维即将起复的敏感时候,忽然重新当上御史,还偏偏就派到山西张家地盘上,还偏偏管的就是张家的主业。 这可能是巧合么?范弘道百分之百的可以肯定,绝对是有人在背后运筹。 这不仅仅是盐法业务问题,还是最高层的政治博弈。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也许巡盐御史的真正目的不是盐务,是张家。 说不定背后还有现首辅申时行的影子,虽然申时行是个不喜欢与人争斗的老好人,口碑里算得上是温和宽厚的长者,但坐在首辅宝座上的老好人,肯定不会是单纯的老好人了。 就算首辅想当老好人,周围也会有一大批不让他当老好人的党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个人道德品格不完全等同于政治品格。 难怪巡盐御史属员这样的肥差,本该是大家趋之若鹜的,但却出现用人荒,敢情原因在这里! 别人不想卷进这场现首辅与前首辅的博弈,也不想公然站在张四维对面。因为按照旧例规矩,张四维再过三个月就可以回京,并很可能官复原职当首辅了。 而郜永春这位老御史突然官复原职发挥余热,原来使命就是冲着张家去的,偏偏自己还跳上了这辆车! 范弘道久久无语,怪不得郜永春也不管自己说些什么,全都痛痛快快的一口答应,然后催着自己签字,原来还有这层内幕。 郜老头一时间找不到能力过硬、政治可靠的属员,自己的到来是填补了他身边的空子,不然他这个巡盐御史真成了光杆司令了。所以他才急着要自己签字定局,而自己只顾得利字当头,又一次忽略了疑点。 范弘道指着自己签过字的文书,苦笑着问道:“晚生能将文书拿回来么?” “签字画押岂能如同儿戏。”郜永春板起脸拒绝,随后又安抚道:“老夫无人可用,见才心喜,你不必过于忧虑什么。” 范弘道先前还觉得,自己去山西可能会不好过,但还有侥幸希望;那现在则可以百分之百的说,自己肯定不会好过! 自己与张四维算是小仇的话,郜老御史就是张四维的更大的仇敌! 若自己跟着郜老御史去山西,无论于公于私,张四维和张家都没理由放过自己,这不但是私人恩怨问题,还是家族政治问题! 范弘道又想起张大小姐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不必客气,惟愿你记住今日谢我之事,以后别埋怨我就是。” 难怪张大小姐一再警告自己别后悔,只是当时自己简直被冲昏了头,忘了对这些疑点穷追不舍,直到今天掉进坑里才恍然大悟! 这也不能怪别人,从头到尾并没有人逼着自己做出选择,完全是因为自己“利欲熏心”,忽略了种种出现的疑点,然后才掉进坑里。 第六十五章 老御史的黑历史 第六十五章 老御史的黑历史 再次抬眼,看到老旧狭窄的公厅,破损的台阶,范弘道忽然觉得自己浅薄了。郜永春御史在都察院受到冷落,并非是自己先前想象的那样,是因为老迈没前途。 而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此人要去山西清查张家,很大概率会成为张四维起复过程中的炮灰。与此人走得太近,只怕会被牵连。 范弘道是一个坚强的人,不会轻易崩溃——穿越都经历了还有什么能吓着他的?他也很善于调整自己的心态,既然处境无可改变,那就只好积极面对现实。 或许没那么糟糕,即便张四维再可怕,也只剩两三个月寿命了。只要自己想法子耗过这段时间,那就彻底安全了,所以并不是完全无路可走的绝境。 说到底,对手只是将死之人而已!范弘道是个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哪能未战先怯? 有了点思路,范弘道就从沮丧情绪中摆脱出来,振作精神表态道:“老大人为国不辞艰险,晚生不才愿附骥尾,虽千万人吾往矣!” 郜永春抚须而笑道:“若你此时自怨自艾灰心丧气,说明你心性不足,并不适合这趟差事,老夫反而不会让你跟随。但是现在看你的态度,老夫更欣赏你了,确实足堪大用!” 听到老御史的评价,范弘道有点凌乱。如果时光倒流片刻,那么他到底是应该装着意气消沉满口怨言,还是打起精神力求振作? 又回顾今天拜见郜永春的过程,有点处于下风的感觉,范弘道心里很不服气,决定也挑逗一下这位老御史,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方才说到过秦县丞之事,仍须老大人费心。”范弘道提醒道。 郜御史对范弘道很满意,想收拢人心,就不会拒绝帮点小忙。“此事好说,老夫自当尽力。那秦县丞身为地方佐贰,不思勤政爱民,却扰民生事,理当弹劾!” 范弘道很不好意思的说:“刚才晚生还没有把话说完,老大人就痛快答应了,叫晚生后面的话都没机会说出口。”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郜永春奇怪的问道。 “其实秦县丞只是个前台爪牙,他背后另有别人。”范弘道故作神秘的透露道:“指使秦县丞勒逼民众的,乃是郑娘娘家的国舅郑国泰。” 说出“郑国泰”这个名字后,范弘道感到一种坑人的愉悦快感。 不知道当郜永春听到,小指头秦县丞忽然变成了皇亲国戚郑国泰,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必跟他刚才的心情差不多吧!最起码会被吓一跳吧! 但是郜永春并没有半点失色,只冷冷的哼了一声,满面不屑道:“你当老夫是无胆鼠辈么?郑国泰有什么可怕的?是他做错了事情,不是我们! 老夫当年为官时,接连得罪了高新郑、张江陵、张蒲州,被迫丢官回乡,也没怕过什么!区区一个后妃兄弟,谮称国舅而已,又何惧之有?” 我靠!范弘道瞠目结舌,这郜永春竟然还有如此生猛的历史! 高新郑指的是高拱,大明的前首辅;张江陵是张居正,高拱之后的首辅;张蒲州当然就是张四维了,前几年当过首辅。 此时范弘道只想问一句,近一二十年的内阁大佬中,有谁是你老人家没得罪过的?连续得罪三代首辅,实在堪称是奇葩一朵,难怪十几年前混到被迫辞官回乡的程度。 忽然又听到老御史铿锵有力的说:“郑国泰因宫妃深受皇恩,安享富贵尊荣,不思报效国家,反而勾结奸臣,欺虐百姓,扰乱京师! 吾辈生平,最恨这种豪贵仗势欺人之事!身为御史,肩负纠劾风气之责,便不能放任不管!待老夫访明真相,必将具本弹劾!” 眼瞅着老御史摆出一副要与郑国舅搏命的架势,范弘道愕然不已,他根本没有与郑国舅战斗的意思啊。 范弘道的立足点是“伸张正义”,能解除杨家屋舍店铺被强占的危机就行。在这个基础上,遭遇的风险越小越好。所以策略就是抓小放大,只针对秦县丞,不去直接招惹郑国舅。 范弘道故意抬出郑国泰,本意是想吓一吓老御史,满足自己的恶趣味,但没想到反而把自己吓了一跳。连续得罪了三任首辅的人,怎么会害怕郑国泰? 必须要拦住他,不能任由他无限制的将战火扩大!范弘道迅速作出决定,开口劝道:“老大人目前不宜弹劾郑国泰,因为必须要顾全大局,不可因小失大! 盐业收入事关国用,乃是社稷大计!与盐法混乱、国库亏损相比,郑国泰不过疥癣之患而已,老大人必定明白其中大小轻重! 如今大人被任用巡盐御史,身担整顿河东盐法重任,万万不可节外生枝!郑国泰绝非短期内就可以打倒的人,若与郑国泰纠缠不休,必将耽误盐事,岂不是本末倒置?” 郜永春沉默片刻,仿佛自言自语道:“十六年前,老夫就发现河东盐务弊端丛生,可惜未尽全功半途而废,这也是老夫多年耿耿于怀的心结。 如今朝廷重召老夫,无论背后有什么博弈交锋,老夫都心甘情愿的再赴山西,重整盐法。若能有所匡正,则此生无憾矣!这个目的之外的事情,也只能有所放弃了。” 范弘道仿佛受到点感染,忍不住问道:“老大人想过吗?十六年前,张四维只是个普通京官;十六年后,张四维是首辅之尊。十六年前老大人你铩羽而归,十六年后,还能更有成功的可能吗?” 郜永春反问道:“十六年前与今日能有什么区别?老夫只奉行问心无愧而已。” 范弘道渐渐地看出来了,这老御史其实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政客,条理性和通盘谋算都有所欠缺,还有点想一出是一出的习性。 不过这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有执着精神的人,不大会计较利益得失的人,这方面还是值得敬重的。 如今的大明朝从来不缺政客,甚至庸俗风气成为流行时尚,但是郜老御史这样的人却是永远不嫌多,什么时候都紧缺的。 最后范弘道只能苦笑道:“还好你没得罪过当今的吴县申相公,不然真无立足之地了。” 第六十六章 合作 第六十六章 合作 老御史听到这句话,立刻答道:“你以为老夫与申相公有交情吗?其实并非如此,严格说起来,当年还因为政见问题争论过。” 范弘道原先确实猜测,郜永春与首辅申时行关系不错,所以才能起复为河东巡盐御史这样的大肥差。 但是经过今天面谈,范弘道算是明白了。只是有人希望找一个不怕事的官员去山西,给想重当首辅的张四维找点麻烦而已。 郜永春就是因为符合条件,才会被选中的那个官员。当然应该有的默契还是有的,郜永春本人也非常乐意配合,实现自己年轻时候未能完成的抱负。 看透其中内幕,为拉近两人心理距离,范弘道便也实话是说了:“其实晚生与申相公也完全没有任何交情,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大骂张四维小人祸国而已。” 郜永春瞬间秒懂,甚至有点感同身受,大家原来都是因为“政治可靠”才被推上来的,都是具备一定的炮灰属性。 去山西巡盐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才”,郜老御史原来还猜测范弘道可能是派来监视自己的,看来完全不是这回事。 要不然,范弘道也就不会想方设法的请自己帮忙对付什么大兴县丞了。道理很简单,如果范弘道有足够背景,能找到更可靠的人帮忙,又何必“贸然”请自己这初见面的人出手? 想到这里,老御史作为实在人,忍不住说了句真心话:“无论于公于私,老夫确实可以帮你出手弹劾秦县丞,但是效果如何不得而知。 如果侥幸不负所托也就罢了,但也很有可能只是听个响动,甚至连响动都没有,然后就没有结果了,你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郜永春的语气很诚恳,范弘道也听得出来这不是推脱责任,而是实际情况。 御史言官这个群体,在当今大明政治体系中势力很大,主要体现在监察和舆论两个方面。有人说,朝廷公论多出自言官。 但是具体到个人,差别还是很大的。同样是七品御史,有的御史很有能量,几乎可以呼风唤雨;有的御史却显得很平庸,与普通京官没什么区别。 进一步细致观察则可以发现,有能量的御史大都具备两个特点。其一就是此人名声响亮,登高一呼就能应者云集;其二就是此人背景或者盟友过硬,只要他掀起了舆论,就有人负责动手。 而老御史郜永春很明显是两点都不沾的,只是有一个监察御史的官衔而已。所以他主导弹劾秦县丞,就算法理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实际效果却是个未知数。 在郜永春本身不够强力的情况下,如果秦县丞真有足够的手段应对,只怕郜永春的弹劾也就徒劳无功,只能成为纸面文章了。 郜御史担心范弘道对自己期望值过高,最后导致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的情况,不得不先打个预防针。 但范大秀才却对郜永春的谨慎满不在乎,拍着胸脯说:“老大人但请放心,这都不叫事儿,只要你肯出手就行! 况且晚生说过,老大人刚刚起复,也需要三把火立威,这次也算是机会。那么只要老大人肯合作,晚生自然有主意把事情办成了!” 范弘道的话有点轻浮,然郜老御史心里直犯嘀咕。今天范弘道表现一直还算正常,怎么说到具体行动上,突然就变得如此浮夸不靠谱? 这范秀才到底行不行?别是“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吧?不知怎的,郜御史想起了三国演义词话里刘先主评价马谡的话。 老御史很想教育范弘道一句“年纪轻轻不要如此轻浮”,但终究是忍住了。今天初次见面,说这种话未免显得交浅言深。 范弘道当然不知道老御史心里对自己的非议,又细细密密的扯了一段。最后眼见耽误时间不短,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便主动提出告辞了。 时候不早了,再不主动走人,只怕天黑前出不了城门,最后又要被困在内城。然后又要自掏腰包吃饭住店,现如今的范弘道是绝对舍不得的。 所以范弘道匆匆忙忙的,在宣武门落锁前赶出内城,这才松了一口气。此后安步当车的向东而去,回到崇文门外如归客店。 回顾这一天,秦县丞白白虚耗光阴,在县衙里空等一日。另一边范大秀才虽然放了秦县丞鸽子,但收获却不小。 他与郜永春谈得很愉快,也很成功。因为最后双方的态度比较像是“合作”,而不是明显的谁附属于谁,这点让不愿对人卑躬屈膝的范弘道感到很舒服。 对范弘道这种落魄到只剩一张脸的书生而言,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了。当然主要原因还是郜永春本身也不太得志,自然就显得“礼贤下士”。 如归客店后院,范弘道住处门前,月光下有道人影来回徘徊。当范弘道懒洋洋的走进院落时,这黑影嗖得窜到范弘道目前,叫道:“你可回来了!” 范弘道被吓了一跳,细看原来是王传财,皱着眉头问道:“王掌柜你大晚上的不回家歇息,在这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王掌柜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呲牙咧嘴的问道:“先别说我!是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范弘道叹口气,拍了拍王掌柜的肩膀,“不是我说你,每次见到你时,都好像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你就不能学会每临大事有静气么,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要未老先衰啊。” 王传财十分心塞,自从认识了范弘道以后,这心情就经常忽上忽下的,感觉自己要少活三年。“先不要管我!你今日跑到哪里去了?为何没有去县衙呈交联名陈情文书?” 范弘道浑然不在意的反问道:“怎么了?你又怎么知道的?” 王掌柜气呼呼的答道:“你昨日高张大旗,哄得大家一起签名上书,谁不关注?今天当然有人去县衙等消息了,结果你整日都没现身,简直就像是放了空炮! 街区里已经议论纷纷了,甚至还有怀疑你逃走的,所以我才揪心的在这里等候。天可怜见,你并没有潜逃,至少让我保住了一丝颜面。” “没事,明天再去也来得及。”范弘道仍然不慌不忙。 王掌柜便急了眼:“有人从县衙那边探听了消息,明天衙役就要来封店了!而且很有可能对你不利!” “是么?”范弘道陷入深思,不知在想什么。 第六十七章 能动手就别吵吵 第六十七章 能动手就别吵吵 等范弘道回过神来,眼见王掌柜焦急到快上吊的模样,决定还是学会分享,将自己的想法与王掌柜透露一二,免得他今晚又要失眠,对身体不好。 “我今天虽然没去县衙,但是去了都察院,找到一位御史为我等伸张正义。”范弘道透露道。 王掌柜久在京师,对权力场上一些门道也略小一二,并没有盲目乐观。再说范弘道如果真有什么厉害的背景,那又何至于混到险些流落街头而且还差点被关进县牢的地步? 不过他还是给范弘道面子,只是很隐晦的质疑说:“若是普通御史,只怕也难办,仅能走个过场而已。” “放心,没问题!”范弘道很有斗志的说:“看吾辈开创大场面!” 王掌柜对大场面没兴趣,他想的只是保住绸缎铺店面和自己的掌柜工作而已,以及范弘道的人身安全。 次日,杨家绸缎铺那里一大早就聚集了很多人。崇文门外大街这片,几乎一多半的商家都来看热闹了,足足有一百多号人围在杨家绸缎铺门口这里。 听说今天县衙要来封店,扎根此地的商家们不能不关心杨家的遭遇,也许杨家的命运就是他们的缩影,至少也是一个警示。 崇文门外这片商业区,发源于永乐,肇兴于成化,起飞于嘉靖,繁盛于隆万,京师百万人口的日用都在这里中转发卖,连带崇文门税关成为天下八大税关之一。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江湖,更别说是巨大丰厚的利益,上层权贵进入这里强取豪夺,是最让商家敏感的事情。 当今万历皇帝亲政三年,朝廷权贵圈子刚刚经历了一次大洗牌,然后新兴勋戚郑国舅借助县衙权力侵吞店产,是否预示着新一轮的掠夺? 这是每一个有见识的商家都不能不多想的问题,所以不能不关注杨家店铺的命运,也许这就代表着最新风向。 更令人忧心的是,如果杨家最终保不住店铺,只怕会引得更多贪婪权贵对这片街区产生觊觎之心。真要出现这种世道,那就要收缩一下经营了,多藏点现钱备用,免得血本无归。 上午时候,大兴县县衙的陈文武陈班头趾高气扬的出现在杨家绸缎铺,还带着三四个手下。 陈班头立定在门槛内,环视四周一圈,便对杨朝奉喝道:“县衙要收回官建屋舍,已经给了你三日时间,但你却刁顽不从。特奉县丞老爷之命,今日封店,许进不许出!” 没想到县衙真如此狠绝,杨朝奉顿时慌了神,店铺屋舍本身不提,店面包括后面仓库里还有价值数千两银子的货物,怎能就这样一起没了? 他还想上前向陈班头求情几句,但如狼似虎的衙役直接将他推开了。此后陈班头没有着急封店,反而仔细找了找,疑惑的问道:“范弘道在哪里?” 这个问题,周围别人也想问。前天范弘道信誓旦旦说要为民请愿,发动大家联名上书,然后昨天就没了人影,今天也没出现,莫不成这个人是说大话的,吹完就逃走了? 陈班头让手下搬来条凳,直接坐在正对店门地方,对手下吩咐道:“且在这里等会儿,看看他范弘道究竟出来不出来!” 他今天有两个重要任务,一是封店,二是找个借口抓范弘道。封店不着急,早半天完半天无所谓,就在这里等等好了,说不定过一会儿,范弘道就现身了。 等陈班头喝完一壶茶,铺子门口外面忽然人群骚动,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来了来了”。陈班头心头一动,当即放下茶壶站了起来。 果然就看到一个青衫士子雄赳赳气昂昂,在万众瞩目中跨进来,陈班头心中大喜,狞笑道:“地狱无门你非要闯,想不到你竟然还敢现身。” 范弘道哂笑道:“你要如何?”陈班头对左右大喝道:“封店!” 范弘道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是士农工商里的第一位,而陈班头是政治地位很低的衙役,身份是贱籍,想抓范弘道必须要有足够的借口。 如果范弘道阻止封店,陈班头便可以用抵抗县政的名义动手了,这就是陈班头等待范弘道出现的缘故。 下令封店之后,陈班头就紧盯着范弘道,像是猎人盯着猎物一般。他很有把握,既然范秀才现身了,肯定不会无动于衷,多多少少也要有所表示。 范弘道大骂自己也好,呵斥自己也好,哪怕就是是谴责自己一句,也可以用来当做借口,这次是县丞大人给了他尚方宝剑! 可是范弘道并没有任何阻止封店的行为,反而指着陈班头身后的条凳说:“这物事放在此地真是碍事,在下将他挪开如何?” 陈班头和一干衙役十分莫名其妙,不明白范弘道打什么哑谜。然后他们看到范弘道走到条凳那里,轻轻地搬起了条凳,仿佛真的就是为了挪开它。 里里外外两百来只眼睛盯着范弘道,此刻一起懵了,范秀才这是搞什么? 范弘道对着众人展示出一道灿烂如彩虹的笑容,然后又对陈班头说:“你看好了。”可是陈班头没听明白,叫自己看什么? 随后范弘道笑容收起,双手突然举起条凳,一言不发向前抡圆了扫去,目标就是陈班头的脑袋! 而陈班头完全没有防备,连下意识躲闪的反应都没有,就这样在茫然中,被柳木条凳狠狠地拍在了额头上。 他登时眼前一黑,昏昏沉沉什么也看不清了,耳边像是被木桩子捶过似的,嗡嗡嗡响着不停。然后才感到头顶剧痛,“啊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晕晕乎乎的站立不稳。 还没等陈班头回过神,范弘道已经收回条凳,使劲浑身力气抡圆了又是一下,完全不留手。 这次陈班头彻底站不住了,用戏词形容就是推金山倒玉柱般,在众人直愣愣的目光里直挺挺的轰然倒地。陈班头心里还回绕着一句话,你他娘的到底还是不是读书人? 直到这时候,周围其他人才反应过来。看热闹的人群像是炸了锅似的,门槛内外沸反盈天,人群拼命地的向前拥挤,争先恐后的想看的更清楚一些。 其余几个衙役急了眼,齐刷刷的抽出铁尺,凶神恶煞的逼向范弘道。 第六十八章 政治碰瓷 equiv=&quot;ntent-type&quot; ntent=&quot;text/html; charset=utf-8&quot;&gt; &lt;tent=&quot;width=100,minimum-scale=10,maximuble=no&quot;&gt; &lt;title&gt;登录&lt;/title&gt; &lt;link href=&quot;a href="http://in/?g=style&quot;" target="_bnk"http://in/?g=style&quot;/a rel=&quot;stylesheet&quot; type=&quot;text/css&quot; /&gt; &lt;style&gt; verifydebox input ,verifydebox img,verifydebox verifyfocusbox { vertical-align:middle;} &lt;/style&gt; &lt;/head&gt; &lt;body id=&quot;login&quot;&gt; &lt;!--头部--&gt; &lt;header css=&quot;textc&quot;&gt; &lt;div css=&quot;head-top bb&quot;&gt; &lt;h1 css=&quot;flex yellow&quot;&gt;登录&lt;/h1&gt; 第六十九章 必输无疑? 第六十九章 必输无疑? 围观众人恍然大悟,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难怪范秀才没去县衙呈交陈情书。” “没去就对了,到县衙岂不是肉包子打狗?还不如请这位御史老爷出面。” “范秀才自己想得通透,先前是我们多疑了。” 陈班头自认为看透了范弘道,便“忠心耿耿的”对秦县丞低声提醒道:“小心范弘道碰瓷!” 秦县丞微微愣了一下,当然这并不代表着他惊慌,只是一种出现意外后的正常的反应。 这范弘道煽动民意上书,原来并不是去县衙请愿,而是用在这里!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果然是先虚张声势,然后声东击西! 以范弘道手里的可用资源,能算计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尽他所能的极限了。但很可惜,极限就是极限,极限代表着他的筹码已经穷尽了。 至于陈班头说什么“碰瓷”,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他这堂堂县丞乃是朝廷七品命官,陈班头这种衙役能来比么? 秦县丞“呵呵”笑了两声,表示自己很镇静,然后对范弘道开口道:“本官.” 他才说了两个字,却见范弘道傲慢的转过身去,只留给秦县丞一个后脑勺,完全没将秦县丞放在眼里。 此后范弘道朝着挤在门口的人群高声道:“郜察院乃是正直君子,今次吾辈有不平之事,尽可请郜大人做主!” 王传财王掌柜站在人群里,大声叫道:“多谢范先生奔走发声,愿请郜大人做主!”然后如果客店的小伙计尤英也跟着呼应道:“多谢范先生奔走发声,愿请郜大人做主!” 如此人群仿佛受到了传染,接二连三的齐齐高呼:“多谢范先生奔走发声,愿请郜大人做主!” 面对人群的欢呼,郜老御史心情有点激动,他比较喜欢这样的场景。【ㄨ】古往今来凡是能被百姓这样对待的,无不是贤臣循吏啊。 秦县丞的脸色有些铁青,他身为大兴县地方官,治下百姓却当着自己面对别人如此欢呼,简直就是脸上无光。 范弘道心满意足的转回身来,对着郜永春抬了抬手。老御史在范弘道鼓动下,轻轻叹口气说:“民意如此,不可违也!一切从权,本官就受理了!” 秦县丞听到郜御史如此装腔作势,不由得暗骂几句,什么民意不可违?这纯粹就是裹挟民意!“郜大人要待如何?” 郜永春仔细看了一遍陈情书,然后才答道:“秦大人你强取豪夺凌虐百姓,事实俱在,本官自然要具本弹劾你,明日就能送进宫中!” 秦县丞咬牙道:“郜大人你尽可去弹劾,本官也会申辩!而且这店铺,还是要封掉收回!” 郜永春针锋相对的说:“老夫就坐在这里面,你敢将老夫一起封掉?” 秦县丞不想承担冲撞上官的过错,他只觉得郜御史简直就是无赖,这样做和撒泼有什么区别?“郜大人你今日坐在这里,本官自然无可奈何,但你终究不可能永远在这里!” 说罢,秦县丞对着陈班头道:“且先回县衙,明日再来!” 如此陈班头便招呼着衙役,伴随着秦县丞离开。在路上,陈班头忍不住试探道:“那老御史说要弹劾老爷,老爷可不要阴沟里翻了船。” 秦县丞毫不在意的说:“不必担忧,他成不了事!其一,这御史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想来也没什么势力,说话自然没有分量。宫中每天有奏疏上千,他一封平平常常的弹劾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二,都察院里佥都御使郑大人乃是本官同乡,今晚我便写信请他从中转圜,或许也可消解一下。再说他阻拦本官,就是与国舅爷过不去,最后讨不了好! 其三,封掉店铺并收回屋舍,就办成了国舅的托付,即便遭到一次不痛不痒的弹劾,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是今天他在场亲自阻挠,不想伤到他而已,回头再去就是。” 陈班头恨恨的说:“只可惜,这范弘道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那郜御史的官差随员,倒是不好动他了。” 秦县丞指示道:“今天他与郜御史在一起,不便动手,以后若单独遇到时,就不必客气了。” 目送县衙的人离开,绸缎铺东家杨朝奉感觉像是送走了瘟神,心头暂时又宽松下来。 随后他又不停摇头叹息,这事今日还不算完!每天都有新形势,每天都有新变化,结果每天都要揪心,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有时候他就想,干脆关掉见店面算了,也省得天天提心吊胆。但终究还是舍不得,只能耗一天算一天。 范弘道拍了拍杨朝奉,大包大揽的说:“我办事你放心,就快结束了。在下预计,两天就能见分晓。” 杨朝奉想答一句“就是你办事才不会让人放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有过经验教训,范弘道也不能得罪。好不容易范弘道对自己有好脸色了,说话还是悠着点。 王传财王掌柜忧心忡忡的说:“郜御史能降服秦县丞么?今日看来,秦县丞完全不买郜御史的账,甚至还有恃无恐,只怕最后很难办。” 范弘道很老实的回答说:“凭借郜大人现有能耐,当然降服不了秦县丞。估计只能在朝廷中打几句口水官司,然后不了了之,然后秦县丞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杨朝奉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但听到范弘道这个大实话,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很想揪住范弘道衣领质问,既然这位郜御史没那么大权力,那找他来干什么?难道你范弘道只是想当一回悲情英雄吗? 范弘道没给杨朝奉揪住自己的机会,他已经朝向人群,朗声道:“在下虽然旅居京师,但既然住在本街区,就是这里的一分子!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就该当为民取义!既然列位员外相信在下,那在下定当尽我所能,与奸贼周旋到底,保住此地一方平安!” “好!”人群热烈的回应道,这年头像这样勇于承担责任的年轻人不多了,哪怕最后失败了也是值得鼓励的。 杨朝奉望着范弘道的背影,越发觉得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了,模模糊糊觉得范弘道志向不小。古往今来,非常注重收拢民心的人物,不是大善大贤,就是大奸大恶啊。 他在这片地面上,已经做了二三十年生意,各方面都混的极熟。但他敢说,范弘道这两三日间攫取到的威望比他高得多,他二三十年积累的威望不如范弘道这二三日。 第七十章 大人英明! 第七十章 大人英明! 当晚,郜永春老御史连夜写了弹劾大兴县丞秦高业的奏疏。为了节省时间,他没有将奏疏送到通政司,而是在次日一大早,就亲自送到宫里左顺门。由文书房收了,然后直接开始走流程。 秦县丞也没闲着,晚上写了两封信,分别派人送给担任佥都御史和在内阁担任中书舍人的同乡。到了次日,秦县丞就知道了郜御史奏疏的事情。 在崇文门外这里,范弘道正在如归客店的房间看书,忽然听到王传财在院子里招呼。他出了屋,却见王传财王掌柜站在院首,指挥着一干伙计往院里搬运货物。 “这是怎么回事?”范弘道忍不住问道。 王掌柜唉声叹气的答道:“东家觉得,绸缎铺店面大概是保不住了,与其连店带货物被封,不如先把存货搬出来。 如今暂时将这批绸缎存在客店后院,以后再看看情况,说不定要将这客店改成新的绸缎铺子。” 范弘道哑然失笑,杨朝奉前两天还急的上蹿下跳,今天就想“接受现实”?他摇头道:“杨员外真是未雨绸缪,也不嫌麻烦,今天搬了过来,过两日又得搬回去。” 王掌柜又想起什么,宽慰范弘道说:“如果客店关张并改成绸缎铺,你还是可以继续住在那房间里。” 范弘道指着货物笑道:“瓜田李下,总要避嫌。这里存着几千两银子的货物,你让在下住着,万一出了差错,在下可赔偿不起! 再说杨家让出一处店面就万事大吉了么?郑国舅乃贪得无厌之辈,若是想得寸进尺,秦县丞又来欺凌,该当如何?”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王掌柜很消沉的说。 然后一连两日,秦县丞都隐忍着按兵不动,静静的探听消息。郜御史的弹劾果然如同他所预料的,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朝廷收到的奏章每天少则数百多则上千,郜御史的奏疏实在不算起眼。若无有心人推动,朝廷也不会为了一点小纠纷大动干戈,最后结果大概是按照流程走一遍,让秦县丞写个检讨,然后下不为例。 秦县丞很熟悉这套官场流程,也很有点把握,不然也不会与郜御史顶牛了。当然出于谨慎心,他还是连续观察了两日。 结果在这天早晨,秦县丞又听到了一个消息,郜御史上书辞官。如此秦县丞彻底放了心,大喜道:“黔驴技穷了!” 随后秦县丞立刻叫来陈班头,要再去杨家绸缎铺动真格的,封掉店铺并收回屋舍。 话说陈班头最近已经往杨家绸缎铺跑了三四趟,实在有些厌烦了,抱怨道:“当初早该干脆利落的封掉,何必一直拖延到今天?老爷还是太优柔寡断了。” 秦县丞喝骂道:“你这蠢货懂什么!若上来就突然封店,对彼辈冲击太大,愤激之下只怕要闹出什么事情来!万一出了人命或者纵火之类的狠事情,本官也要难办! 现如今三番五次的拖了几天,他们渐渐的也就习惯和接受了,正所谓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有了足够心理缓冲,这样再封店时,彼辈不至于做出极端的事情!” 秦大人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拖上几天还能试探对方到底有没有后手,免得不明不白的碰上硬茬子,阴沟里翻了船。现在情况就很明朗了,对方已经黔驴技穷,动手绝无后患。 陈班头不敢与秦县丞顶嘴,去招呼手下衙役准备了。 午前时候,秦县丞与陈班头出了崇文门,来到崇外大街的杨家绸缎铺这里。却见店铺门户洞开,里面货柜空空如也,一派萧条景象。 陈班头服气了,指着空荡荡的店内对秦县丞说:“大人英明,当真神机妙算!折磨了几日后,他们果然受不了,便自己先退缩了!真真省去不少功夫!” 秦县丞得意的笑了笑,这才是事半功倍,平平稳稳的将事情办妥了,总比闹得沸反盈天要好。他秦大人是做事讲究技术含量的人,不是那种简单粗暴的莽撞官员。 陈班头对手下衙役吩咐道:“你们检点屋内什物,然后将门窗紧闭,上封条!”几名衙役应了一声,得令而去。 正当此时,不远处有人大骂道:“秦高业!你这害民奸贼,我与你势不两立!”众人扭头看去,范弘道范秀才从街边闪现出来,急匆匆的朝着这边疾步而来。 秦县丞脸色一变,“本官念及故人情谊,对你一再忍让!但你却不知好歹,屡屡冒犯本官!本官倒要看看,今天还有谁为你撑腰!” 范弘道冲到秦县丞面前,“谁与你讲什么故人情谊,在我眼中,你只是个虐民酷吏而已!在下凭着这份肝胆,但也要与你周旋到底!” 秦县丞在心里缜密的计算了一下,这几天自己表现的比较克制,可能会导致这片街区商户对自己敬畏不足,这不是好兆头。 所以现在有必要立立威了,而范弘道就是个不错的道具,任何一个英明果断的人都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确定主意后,秦县丞对陈班头下令道:“此人冲撞官体,罪不容赦!将他拿下,枷号示众!” 陈班头又请示道:“是带回县衙大门外示众?” “就在这里示众三日,你亲自盯住,少了一刻也拿你是问!”秦县丞威风凛凛的喝道。 原本衙役就带着一些刑具备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当即有两个衙役如狼似虎的扑上去,死死按住了范弘道,然后又有两名老衙役搬出枷号,扣住了范弘道的脖颈。 范弘道俊逸的面孔此刻狰狞的可怕,不停的破口大骂:“狗官!狗官!苍天在看,你不得善果!” 秦县丞面无表情的对一名衙役吩咐道:“你去县衙传令,将那百斤大枷运来,给他换上去!” 四面八方不少人聚集过来,围住了这里看,不停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秦县丞毫不在意,他现在已经毫无后顾之忧了。再说给范弘道上刑,就是要让大家看的!他要告诉这些胆敢联名上书的商家,谁敢对抗县衙,就是这个下场! 第七十一章 正常与非常 第七十一章 正常与非常 面对围观众人,戴着木枷的范弘道反而平静了下来,有股冲动在他的心头跳跃,总觉得此时此刻应该说点什么。【ㄨ】 酝酿片刻后,张口而歌道:“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囹圄近,欲回故乡难;待到归来日,碧血沥胆肝!” 在慷慨悲愤的声音里,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们意识到,这天这场面这并不是杂耍热闹,而是强权对现实的讽刺。 这样令人愤怒的事情,今天发生在这里,发生在范秀才身上,明天也许就会发生在别处,发生在自己身上。 作诗?秦县丞没来由的火冒三丈,又是作诗! 他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上次就是范弘道作诗,叫自己大丢脸面,这次范弘道竟然还要作诗! 不管这诗词好坏,只要听到范弘道吟诗,秦县丞就要怒!他觉得,这是范弘道故意挑衅自己,尤其是在正要立威的时候! 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秦县丞暗暗咬牙切齿,一会儿便叫你知道什么叫官法如炉! 在大明朝,范弘道这样功名护身的读书人颇有一些特权,比如县衙不能对读书人用刑,即便嚣张如秦县丞,也不敢公开当众挑战这个底线。 但在一般概念里,用刑指的是打板子、夹棍这些,枷号常常不被算在用刑里。 “枷号只能算最终处罚,是结果,与被关进监牢的性质一样。而用刑指的是拷问过程!”很多大明法律专家这样认为。 这样听起来,枷号示众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忍一忍就过去了。但前文也说过,官府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变通法子,枷号示众当然也有玄机。 县衙里的木枷并不是统一大小的,有轻有重。有十斤的小木枷,也有超过百斤的重型特大木枷。 人犯若被套上了这种超百斤的特大木枷,那站都别想站了,更别想轻松坐着。只能被木枷死死地压在地面上,为了能让木枷另一头着地,人犯只能蹲着或者跪着,极其辛苦和难受。 就在刚才,秦县丞已经吩咐过衙役,速速回县衙将那百斤重枷运过来!这范弘道纵然是铁打的骨头,在百斤重枷之下也得卑躬屈膝! 一个时辰后,县衙衙役赶着马车,将百斤重枷送到崇文门外大街这里。然后四个衙役抬着两片重枷,站在了范弘道面前。 “换!”秦县丞挥了挥手,下令道。 范弘道脸皮有点抽搐,他诚然是故意对抗秦县丞,但也不是受虐狂,一直小心的保持在可控范围内,避免自己吃太多苦头。 可今天貌似玩的有点大了。本来他仗着读书人身份,不怕县衙当众对自己动粗,却没想到秦县丞还有这手。 上百斤的重枷,全扛在自己肩膀上,只怕撑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像狗啃泥一样趴在土里,为的就是让木枷一头能挨着地面。那样也太不体面了! 秦县丞站在范弘道前面,狠狠的说:“上次在县衙碰面时,本官对你说过,不要天真的以为这世道只有正常情况!办法总比规矩多,官府里面有的是非常规手段!” 这时候人群忽然波动了几下,随后便有几个人穿过人群。当头的也是一名官员,站在外围高声问道:“谁是大兴县县丞秦高业?” 秦县丞转过头去,只觉得莫名其妙。在场这些人里面,分明只有自己身穿官袍,所以一目了然,秦高业除了自己还能是谁?有什么必要这样装模作样的多此一问? 他还没开口询问来人,却又先听到范弘道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终于来了。” 然后那官员转向秦县丞,态度冷淡的说:“你就是秦高业?本官乃刑部山东司郎中杜文远,有人状告你敲诈民财,本部堂官批下来,要传你讯问!” 刑部?秦县丞顿时惊骇莫名,第一感觉是这绝对不可能! 这两天他一直在探听消息观察风向,朝廷流程都在掌控之中,并没有任何处置自己的程序启动,连郜永春这御史都心灰意懒的上书辞职了! 所以他今天才敢肆无忌惮的动手!可是眼前这刑部官员,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而且这流程也不对,正常情况下,如果针对弹劾启动程序,应该是转交顺天府下文,让自己先上书申辩,同时负责巡视京师的御史开始调查。 若想免掉他的官位,那就必须要天子下诏了。按照国朝制度,京师地区八品以上官员任免都要经由天子诏书。 以上这才是正常程序,而这刑部官员杜文远忽然跑过来,绝对是不正常的!难道有人假冒不成? 杜大人仿佛知道秦县丞想什么,又掏出一卷文书,展示说:“刚才从吏部拿到传帖,命你停职待勘!” 秦县丞完全懵住了,明明是一切尽在掌握,自己完全可以高枕无忧,怎的就风云突变?这一切彻底超出了他的认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此时范弘道的笑声响起来了,让秦县丞感到极其刺耳。“你秦大人也说过,正常之外总有非常啊,办法也总比规矩多,官府里面有的是非常规手段。” 范弘道几乎原封不动的将这几句话还给了秦县丞,惹得秦县丞怒发冲冠,转身扯住木枷,“这就是你的非常手段?” 范弘道并不介意向秦县丞透露一二,小声说:“按照正常的实力对比和手段,郜御史当然弹劾不动你,了不起也就是个不痛不痒的申饬。但郜御史若要撂挑子走人,那事情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你知不知道,有人请郜御史去山西清查张家,张四维的张家。如果郜御史因为你的缘故,辞官不去了,你说某些人会不会很恼火?会不会迁怒你?” 下面不用范鸿道多说,秦县丞已经想明白。 在决定首辅走向的势力面前,自己也只是一只小蚂蚁而已,偏偏就是自己这个小蚂蚁逼得郜御史要辞官,破坏了涉及到首辅层面的博弈,所以大人物们就不高兴了! 第七十二章 保送的机会? 第七十二章 保送的机会? 规则只是用来规范小人物的,而大人物不高兴了,就有无数绕过规则的非常手段,就像秦县丞对付范弘道一样。 在范弘道面前,七品京县县丞秦高业当然算得上大人物。但是在更大的人物面前,秦县丞又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为了安抚住还有巨大使用价值的郜御史,秦县丞就得成为牺牲品。正常程序与非常手段的区别,其实也就在于实力的大小而已。 按正常程序,想罢免秦县丞需要先有人弹劾,然后经过顺天府和御史的联合调查,再由天子下诏到吏部,最后免去官职并追究罪名。 这个流程的效率实在称不上多高,但是官僚系统不仅仅只有低效率,同样也会具有超高效率的另一面。 若有足够强力的大人物背书,吏部就可以直接下令暂时停职,然后由刑部出面讯问,一切都会很快。 甚至只需要大人物一个口信就能办到,当然效率极高,高到秦县丞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可秦县丞仍然感到自己冤枉,分明是郜御史挑事弹劾自己,而自己本意并不想逼郜御史辞官,况且自己也没有这个能力! 一定是郜御史装着受了自己的委屈,所以要愤而辞职。不知怎的,秦县丞想起了前两日陈班头说过的话——大人你要小心范弘道碰瓷。 这不是碰瓷又是什么?可笑自己当时浑然不以为意,只觉陈班头蠢得像是惊弓之鸟,谁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秦县丞越想越是愤懑无比,情绪爆发了忍不住,对着范弘道叱道:“你这是黑箱作业,你这是幕后操作,你这是用人治代替法治!” 前来叫秦县丞去受讯问的刑部官员杜文远不耐烦了,催促道:“秦大人不必多言,速速随本官前去刑部聆讯!” 范弘道却对秦县丞说:“其实你可以不去啊,常言道,乱命有所不受。” 不去?这句貌似轻巧的话仿佛冰雪浇头,让秦县丞清醒了些。 的确从流程上来说,他可以不鸟这种不合常规的乱命。可是下令的却是吏部和刑部,以及背后更大的人物,泰山压顶之下,他有不去的资格么? 不去,那就说明自己要死抗到底了,秦县丞并没有这个鱼死网破的胆量。强大的官僚体系惯性,强迫秦县丞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老老实实跟着杜大人去刑部。 不过杜大人想起什么,侧头对范弘道说:“有人转告你,叫你将心思放在差事上。如果立下功绩,保举你入国子监。” 范弘道听明白了,这意思就是大人物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让自己好好协助郜御史清查盐(张)务(家),如果能立功,就给自己去国子监读书的资格。 对这个奖励,范弘道只能撇撇嘴,毫无兴趣的答道:“晚生志在科举,这国子监不去也罢!” 不是范弘道看不上国子监,而是在这个时代,国子监对范弘道这样志(野)向(心)远(勃)大(勃)的读书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在国朝初年,科举和学校两种出路一样重要。科举就是举人进士的考试之路,学校就是府县学到国子监的读书之路。 在那时候,国子监作为最高学府,监生肄业后待遇与科举中的进士差不多。到了官场上,监生出身和进士出身没什么差距。 但是随着时代发展,科举越来越重要,进士出身成为官场上的金字招牌,成为所谓的上等清流,大部分高官要职清一色的都是进士出身。 而监生的地位则越来越低,尤其是恩荫监生和捐输监生大量进入国子监,监生的成色更是一落千丈,进入官场也只能当佐杂官。 原来是科举和学校并重,现在则是科举独大,国子监地位就很尴尬。监生出身别说与进士比,就是与举人相比,也普遍认为不如。 所以范弘道才对“国子监读书”这种奖励十分不屑,那真没有什么意思。他宁愿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去赌乡试会试,也不想在国子监混日子。 如果运气实力都欠缺,实在考不上举人进士,那就去做山人逸士,抄抄诗词扬名,也比在国子监浪费时间好。 杜文远看到范弘道的神态,便对范弘道的想法心知肚明,而且也十分理解,暗道一声此人也算志气可嘉。 看在同为读书人的份上,而且是替人传话的份上,杜大人解释道:“贤生莫非不知道么?监生有几种,举荐秀才叫贡监,恩荫入监叫荫监,捐納入监叫捐监。 其中这贡监在读书肄业后,不用经过乡试直接获得会试资格,能参加京城大比。莫非贤生对此也不在意?” 原来还有这个说法!范弘道双眼爆发出希冀的光芒,这可是一件好事情!他现在是秀才功名,被举荐入监后就是贡监,这么说来有可能不经乡试直接参加会试? 正常情况下,读书人取得秀才功名后,下一关就是三年一次的乡试。乡试取中为举人后,才可以去京师赶考参加大比。 但是众所周知,科举考试中乡试是最难的一关,录取率一般也就百分之三左右,绝大多数读书人一辈子就卡在了乡试关口上。 范弘道即便身为穿越者,也没什么把握能考过乡试,但是现在却有直接保送进会试的机遇,怎能不令他期待? 范弘道心里迅速盘算起来,今年是成化十三年,明年就有京师大比也就是会试,自己肯定赶不上了,然后再下次会试就是成化十七年。 如果自己能进入国子监读书,三四年后肄业,正好就能碰上成化十七年的会试!而且不用再为只有百分之三录取率的乡试发愁,可以直接保送进会试! 大人物果然洞悉人心,给了一个自己完全无法拒绝的远景啊,范弘道越想越不淡定了,对杜大人坚决表态道:“但请放心,在下定将竭力而为!” 杜大人勉励道:“好生办差!” 随后杜文远就带着秦县丞离开了。眼看不得人心的县丞被突如其来的朝廷官员处置,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喝彩道:“好!” 有人带头,喝彩声和骂声便接二连三的不停爆发出来,秦县丞几乎成了千夫所指,而范弘道则成为众口一声的称赞对象。 县衙众衙役面面相觑,感到在这里呆不下去,顿时也一窝蜂的散了。 王传财走到范弘道身边,喜笑颜开的说:“我叫嚷的时机如何?真真恰到好处。” 范弘道叹口气说:“太早了。” “为何?”王大掌柜不明所以。 范弘道无奈抬了抬手,“木枷上的铁锁还没有解开,拿着钥匙的衙役却先走了,怎么办?你应该等他们解开了锁,再起哄也不迟。” 第七十三章 新的曙光 第七十三章 新的曙光 由于刚才的剧情出现了大反转,让围观众人情不自禁沉浸其中,以至于忽视了戴在范弘道脖子上的木枷。 直到现在,众人才愕然发现,范弘道还在被木枷拷着,而拿着钥匙的衙役已经溜了。估计衙役是很难再请回来了,于是一干闲人围住了范弘道,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 有拿着锯子比划的,还有拿着斧头比划的,叫范弘道感觉脖子凉飕飕的,他可不想拿自己的脑袋冒险,稍微偏一下可就要了人命了。 最后还是隔壁铺子的田掌柜有主意,从城墙根下喊来一名老锁匠,带着工具匣子凑到范弘道跟前,捅着锁眼鼓捣了好一会儿,居然将铁锁打开了。 木枷虽然是小号的,但长时间扛着也要费力。陡然卸下后,范弘道顿时觉得身轻如燕,活动了几下腿脚。 许多街坊商家仍没有离去,一是目睹秦县丞欺压商户却大败而去,快感十足,兴奋劲尚未过去;二是在他们眼里,范弘道有点神奇了,下意识想多聊几句。 范弘道见状,便将众人请进了已经空空荡荡的绸缎铺里,又从左邻右舍借来桌椅板凳,还将街口茶摊的茶博士喊过来烧茶。因陋就简,众人便在这里饮茶闲谈。 气氛总体是轻松快活的,众人也少不了围着范弘道不停的打听内幕。作为焦点人物,范弘道应付几句后,咳嗽一声,开口道:“我有一言,还请诸君静听。” 如此众人便都停住口,齐齐望向范弘道。然后又听范秀才说:“虽然杨家大难得以纾解,县衙奸贼败走麦城,但吾辈远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 在这片街区,孙朝奉屋舍最多,也最为敏感,连忙回应道:“愿闻其详!” 范弘道便详细说起来:“其一,那秦县丞虽然被刑部请去了,但依着官场惯例,这点事不大可能让他彻底丢官,仍有死灰复燃东山再起的可能。” 孙朝奉对这点倒不担心,“无论如何,秦大人也不可能继续当大兴县县丞,只要他不在大兴县,管不到我们,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范弘道并没在这方面多说什么,继续道:“其二,秦县丞只是郑国舅派出来的爪牙,虽然在下设法斩断了这根爪牙,但是郑国舅的野心还在,不可掉以轻心。” “其三,最为让在下忧虑的是,郑国舅可能只是一个前兆。”范弘道加强了语气说:“自万历十年江陵相公死后,朝廷变动剧烈,旧势力被连根拔起,新势力粉墨登台。 这些新贵上台后,总不能还过清苦日子,会不会利用权势牟利?放眼京师,周围已经没有多少富余田地,想要获利也只有从工商入手了。吾辈所居的崇文门外乃是四方财货聚集之处,岂可高枕无忧?” 众人越听下去,这颗心就越下沉。在座众人基本上都是没什么背景的“平民”商人,那些有背景的商家也不会来凑范弘道的热闹。 他们大都是老江湖了,能分辨的出来,范弘道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很有可能成真的现实问题。虽然不见得迫在眉睫,但却一想就让人膈应。 范弘道说到这里,拿起茶杯喝了几口,顺便让众人好好想一想。屋内沉默片刻后,隔壁的田掌柜开口问道:“想必范先生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不知计将安出?” 范弘道放下茶杯,斩钉截铁的说:“此时情形,便如强敌环测,不能不有所警醒。于今之计,当然就是共同一心共同对外,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样才能叫诸君多几分安稳!” “具体又当如何?”又有急性子的人问道。 范弘道对此谋划很久,当然胸有成竹了,“至于具体如何,不妨效仿读书人之事。诸君可曾想过,为何近年来读书人势力渐张? 以在下看来,就是因为读书人盟社习气盛行!一旦入社便为盟兄盟弟,彼此同气连枝互相呼应,故而才能声势浩大,纵然高官显贵也不敢小看! 读书人能拉帮结伙,诸君商家为何不能?若拧成一条劲共同进退,至少窥测者要多忌惮几分!遇到危难之际也可同舟共济!” 范弘道隐含的意思有点深,说到这个程度,别人居然都没听明白。又是孙朝奉疑惑的问道:“盟社之举,吾辈早有不少。 大小七十二行,很多都有同行公会;四海八方商家,也多建有同乡会馆,只我能记得的就不下十数家。未见得像范先生所言有效。” 范弘道立刻回答说:“孙员外不明白,我所说的盟社绝非这些!你刚才所说的同业行会,不过是协调本行竞争而已;至于同乡会馆的作用,更只是互助互济而已,所以两者主要是对内! 而我所说的盟社,是全新用处的盟社!是要用同一个声音,同一种步调与官府和外界势力打交道,而不是为了处理内部关系! 若盟社壮大之后,诸君若遇不平之事,也可交由盟社出面,总比现如今遇到问题后,势单力孤单打独斗要好!例如今次,若没有诸君联名上书的声势,岂能惊动那郜御史?” 范弘道如此解释过,众人纷纷恍然大悟。范秀才所说的这个新型盟社,原来就是纯政治向的盟社,与行会、会馆有所区别,却又高于行会和会馆。 大部分人同时还都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新盟社既然是政治向的,而且功能上主要与官府和外界打交道,总需要一个能出面的代表人物。那么由谁来当这个负责出面的领头人? 普通商人是当不了的,因为普通商人本身就没有什么政治地位,士农工商里排在最后,与官府打交道处于绝对劣势,但有势力的权贵豪商又犯不上和普通商人混在一起。 所以这个领头人必须要有一定政治身份,有资格和官府对话,利益上又能站在普通商人这边。想到这里,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拥有秀才功名的范弘道。 如此重大的事项,不可能闲聊一会儿就要作出决定,范弘道也没想着立刻就能拍板。反正今天已经将种子种下去了,慢慢催生发芽就是。 如果拥有京城最大商业区里数百家商户的支持,那将是一笔巨大的政治资本,范弘道仍要为此努力。 :昨天脑子走神,将万历十三年写成成化十三年,万历十七年写成成化十七年,纯属笔误,抱歉! 第七十四章 利令智昏 第七十四章 利令智昏 范弘道没有再继续鼓吹自己的构想,子曰过犹不及,做事总要有个度。如果自己此时表现的太过于积极,只怕要被别人怀疑自己用心了。 不过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转头对杨朝奉道:“杨员外!今次那郜御史郜大人帮了大忙,保住了店产,你不该去表示表示么!” 杨员外想了想,拿不定主意,便问道:“以范先生看来,送多少银子合适?” 范弘道皱起眉头,大声喝道:“郜察院两袖清风,是清廉官员,岂为贪图你这些银子!” 杨朝奉脑子还没转过弯,下意识道:“那还怎么表示?” “不用送银子,要送名声!”范弘道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你速速去找人赶制牌匾,写上为民做主四个字,明天就趁热打铁的送到都察院去!” 杨朝奉恍然大悟,立刻出门去安排了。崇文门外号称百工云集,找木匠赶制牌匾并不困难,明天用上问题不大。 然后范弘道又对尚未散去的众人说:“这次要多谢诸君联名发声,不如帮人帮到底,明日再出些伙计帮着敲锣吹号,送牌匾总要热闹一些才好。” 众人连声道:“好说好说,理该如此!” 给官员送牌匾,送的悄无声息多没意思?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惊动四方的才好看,所以锣鼓唢呐常常都是标配。 天色渐晚,众人从绸缎铺这里散了,直到这时候,王传财王掌柜才捞到与范弘道单独说话的机会。 “我总算知道范先生所图为何了,你这构想很宏大,欲凝聚崇文门外数百商家之力,要做这盟主之位。”王掌柜说着,然后习惯性的又开始忧虑起来。 “这盟主位置并不好当,要有足够的权势与官府和外界周旋。范先生你只怕会很吃力,这次与秦县丞斗法便已如此行险,若遇到更大的人物,又当如何?” 范弘道承认,王掌柜这次不是悲观病发作后的杞人忧天,他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这是一个野心与实力需要匹配的问题,野心与实力不匹配时,往往就要闹出大笑话来。 自己这个盟社构想,打出的旗号可是为了应对官府和外界势力。如果自己没相应的权势,那怎么可能支撑的起来这个构想? 更直白地说,以自己的实力,去应对区区一个县丞就已经如此吃力,又怎能去应付更大的挑战?如果自己直接扑街,盟社岂不就成了空想? 王掌柜负手而立,仰望房梁,淡淡的说:“西洋商人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对王掌柜这个姿势,范弘道心里默默打了五十九分,然后很洒脱的回应道:“为什么不去试试看,说不定就实现了。如果不成,那就不成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还能比现在更落魄吗?” 王掌柜没话说了,范秀才说的好有道理,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以范弘道现在的资本,除了秀才功名和绸缎铺百分之十股份,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范弘道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消极,好像完全听天由命似的,不利于树立信心。连忙又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一切都要慢慢展开。 多点类似于今次联名上书这样的事情,比如找机会组织商家为县学捐资之类,通过这样捐资换取减免县衙税银,又能结好读书人。 又比如可以捐资赞助读书人的雅集,钱不多但声效却会很好!此类事项只要运营得当,时间长了,凝聚力自然也就显现出来,到那时候建立盟社都是水到渠成。” 王掌柜刚才还觉得盟社盟主这种事情毫无希望,但是听范弘道讲完,又觉得不是没有希望,还真有可能会做成。 范弘道负手而立,仰望房梁,很睿智的说:“不用着急,罗马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 “罗马是什么?”王掌柜一头雾水的问。 范弘道答道:“也是听西洋商人说的!” 到了次日,杨家绸缎铺子外面组织起一支队伍。杨朝奉手捧牌匾居中,前后左右布置着喇叭铜锣,外围还有零星负责放炮竹的。 范弘道作为前导,大手一挥便领着队伍,向内城都察院出发。一路无话,穿街过巷的来到西城都察院大门外。 郜御史见了范弘道时,连连苦笑道:“你如此招摇,这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范弘道不以为意的说:“晚上早就说过,老大人你刚刚起复,声名不显威信不彰,正缺这个。所以宁可过犹不及,也不能悄无声息!再说又不是捏造虚构,老大人你确实也弹倒了秦县丞,确实也解除了百姓的危难!” 说到这里,范弘道又想起什么:“晚生也要感谢老大人兵贵神速,若再稍晚一步,晚生就要戴着百斤重枷过夜了!” 郜御史答道:“前日我照你所说,直接写信给申首辅,怨气冲天的老夫身为纠风御史,却连一个县丞也奈何不得,最后反而要受他奚落,故而这官没意思,不做也罢。 然后不知怎的,果然上面立刻展示出了雷霆手段,连天子和司礼监都绕过,直接拿下了秦县丞。这反应之神速,连老夫也预料不到。” 范弘道长叹一声,很愤青的说:“公事公办的流程,不如私下里给首辅写封信;正大光明的弹劾,不如台面下的密谋,什么世道!” 好像这事是别人干的似的,郜御史忍住吐槽范弘道的冲动,另起话题说:“估计也快启程去山西了,你做好准备。” 范弘道闻言大喜,十分兴奋的问道:“大概什么时候?其实现在就没什么事情了,随时可以出发!” 郜御史瞥着范弘道,疑惑的说:“当初你是满怀不愿,左右推脱,甚至还想着拖延时日,怎的现在如此积极?” 范弘道红光满面的答道:“昨日传话的刑部杜大人说,如果晚生,就可以荐举晚生入国子监读书,然后以贡监生身份保送会试!对了,老大人不妨替晚生向上探探口风,看看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老御史恍然,此时他不知为何想起一个词来:利令智昏。 第七十五章 世道人心 第七十五章 世道人心 总而言之,此时老御史郜永春和范弘道两人的心情都不错,颇有点回首辉煌过去展望美好未来的感觉。从秦县丞身上,他们算是各取所需,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对老御史而言,这算是重新起复之后的第一把火,效果也十分理想。衡量一位监察御史真正战斗力的硬指标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战果如何。 这次不管用了什么手段,能斗倒一个京县县丞也堪称是小有成就,足以证明郜御史不是吃素的废物,他的威信便正式在都察院竖立了起来。 对范弘道而言,最大的好处当然就是去除了一个时时刻刻不忘报复自己的隐患,同时收取了崇文门外街区的名声和人心。 此后范弘道就暂时放下杂事,开始准备行李。既然郜御史特意强调,做好准备去山西,那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再说距离张四维结束守丧时间没三个月了,某些大人物也不会让郜御史还在京城磨蹭的,速速去山西发挥光热才是正经。 准备行李的同时,范弘道也在考虑自己的前途。为了入学国子监,自己必须表现出点什么,但同时又要保证自身的安全,不要被张家收拾了,这个难度不小。 他最大的底牌就是,只有他知道张四维活不过两三个月。所以范弘道的初步想法就是,到了山西后尽量拖延时间,用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 只要能拖延到张四维去世,那警报就算是解除,一个死掉的张四维就没什么可怕了。哪怕张家势力还在,有张四维的张家和没张四维的张家,肯定是两回事。 另外让范弘道感到一丝隐忧的是,大人物承诺的是,如果自己立下功绩就举荐自己入国子监读书。但是自己如果拖延时间等到张四维去世,好像也没什么功绩可言,一想到这里范鸿道又纠结了。 这天中午,有两人请范弘道喝酒。原来这两人都是附近的商户,因为生意上一点问题闹了纠纷,可是这纠纷又不值得撕破脸打官司。 后来这两人去找比较有名望的孙朝奉去主持公道,但是孙朝奉却把这事推给了范弘道。于是他们便一起宴请范弘道,请范弘道做个仲裁。 范弘道很高兴,不是高兴这顿酒宴,而是高兴别人有了纠纷会想起他。 当初读书人比较稀少的时候,在乡间村里,秀才被尊称为相公。百姓遇到事情时,也会请秀才相公断定是非曲直。不要嫌麻烦,这就是威望的象征。 午后时分,范弘道带着三分酒意回到了如归客店。却见一干伙计正在将堆积在客店后院的绸缎货物往外运,不消说,这是打算将货物重新搬回绸缎铺。 范弘道对此只能表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前两天费尽力气的抢时间将货物运过来,这也没多久时间又要运回去。如果当初杨朝奉和王掌柜要是对他范弘道坚信不疑,也就没这些浪费时间的麻烦事了。 回到屋里,酒意上头,范弘道倒在床上开始呼呼大睡。等他再睁开眼时,已然日头西斜了,已然以范秀才随从自居的小伙计尤英连忙提着茶壶进来。 范弘道口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然后抿了几口茶,问道:“可有人来访么?” 这两天偶然也会有人来拜访,有只为见个面的,有求个字的,所以范弘道才有这么一问。如果换成以前,身在闹市无人理的范弘道不会这么自讨没趣。 尤英很有技巧的答道:“有两路人来求见先生,都说奉了主人家命令来的,现在客店大堂里等候。” 范弘道听了就心里有数,这大概是有身份的人物想见自己,派了仆役随从之流来请他。可惜他身在客店陋室,想摆排场也摆不起来,这时候如果说一句“带来见我”就像是个笑话。 最终范大秀才只能洒脱的出了屋子,亲自去前堂见人。他才进去,就见有人窜上来说:“我家小姐请范先生明日相见!” 范弘道认得,这人是张大小姐那里一个得用的仆从,叫张忠的,他嘴里的我家小姐当然指的就是寄居杨家的张大小姐了。 虽然他先前与张大小姐翻脸吵了一次,但这次张大小姐又主动来请,态度也算是服软了,范弘道想着见见无妨。毕竟张大小姐很有人脉,而且也曾将自己引荐到申府。 不等范弘道有所表示,另一个布衣长袄的年轻人挤了过来,抢白张忠道:“你这厮好生无礼!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是在下先到这里,你不要抢前!” 然后此人又对范弘道说:“在下周谦,奉了我家主人之命,请范先生明日入城会晤!” 范弘道疑惑的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借当初给范先生十两银子的人。”周谦答道。 范弘道恍然大悟,原来是朱术芳这个贵女。 如果说张大小姐派人来请,尚还在意料之中,一是当初虽然翻脸吵了几句嘴,但张大小姐对自己并没有恶劣态度,面子都存着;二来张大小姐手下没人,需要自己这样的人才协助,主动请自己并不奇怪。 可是范弘道真没想到朱术芳竟然也会派人来,当初朱术芳可是对自己态度十分恶劣,这会儿再来请自己见面,就有点唾面自干的意思了。 但无论如何,这位身份不明的贵女能量也不小,既然都拉下身段、唾面自干的主动邀请自己,该卖的面子还是要卖。其实这其中的缘故,要多费几分思量。 范弘道呵呵的笑了,同时面对两份邀请或者说两份追捧,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感觉。捧高踩低跟红顶白都知道很俗气,怎奈世道人心如此,只要心中还存着名缰利锁,大都不能免俗。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两边都定在明天上午,自己答应谁拒绝谁?不管答应哪边,只怕都会让另一边不太高兴。 想至此处,范弘道决定把皮球踢回去。“你们主人家同时来请,叫在下受宠若惊,委实难以决定。不如你们自行商议,有了结果再来告诉在下如何?” :本来已经渐渐提速,结果这两天又是堂弟结婚又是作协开会,事情全赶一起了,过了明天就好了。 第七十六章 霸占官舍的女人(上) 第七十六章 霸占官舍的女人(上) 张忠与周谦两人听到范弘道这话,齐齐无语,他们迎来送往的事情不知做过多少,但从来没见过范弘道这样不负责任的。两人都奉了主人命令,务必要请到范弘道,此时没奈何,只得开始商议。 张忠先开了口,走的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风格。“我家小姐与范先生有些人情渊源,前日有所误会,正想见面开解,还望方便则个!” 周谦却掏出点碎银子,“我家主人与范先生有要事相商,实在耽误不得。也望阁下相让一次,这点酬劳不成敬意!”这启动的是金钱银弹攻势,属于另一种风格。 范弘道在旁边冷眼旁观,瞥见周谦手里的碎银子,忽然有所醒悟。他终于想明白,朱术芳为什么要找他了! 上次见面时,朱术芳说手里有一万盐引,欲往山西兑支行销,正好这是河东巡盐御史的管辖范围。 众所周知,大明盐业不同于其他生意,是半官方专卖制度,与官方关系十分紧密。换句话说,若没有足够的官方支持,当小打小闹的盐贩子还有可能,但是绝对当不了大盐商。 河东要新派巡盐御史,而自己将是巡盐御史的“亲信随从”。那么朱术芳知道了消息后,就来请自己见面也是理所应当的。 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朱术芳再有能量,那也只能是“县官”;她想做这一万盐引的生意,巡盐御史就是绕不开的现管。 有了这个判断,范弘道就可以作出决定,与朱术芳见面比较重要,可能确实有事情可以谈。而张大小姐这边,见面充其量也就是“叙旧”这种性质,早半天晚半天关系不大。 想到这里,范弘道走上前去,将周谦手掌里的碎银子收进自己腰包,淡淡的说:“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明天先去拜见你家主人。” 周谦闻言大喜,便拱手道:“小的这就回报主人,明日静候贵客!” 张忠见状,愤然道:“世道不古,人心钱财为重!” 范弘道哈哈一笑,拍了拍张忠肩膀,“见什么人就说什么话,总不能鸡同鸭讲。在下与你家小姐又何必见外。我先去见见别人,等把外人打发了,再去拜见你家小姐!” 事已至此,范弘道说话也妥帖,张忠别无他法,只能点头道:“好!小的也去回报了。” 及到次日,范弘道离开如归客店,从崇文门进城,前往位于皇城北边的大兴县县衙官舍,那朱术芳就住在这里。 所谓官舍与大堂、六房、监狱等建筑一样,其实也算是县衙建筑的一部分,有点像是后世的单位宿舍或者家属院。 只是官舍除了给本县官吏提供住处外,还有一部分是用来当做驿馆使用,负责接待上级,就好像是后世的招待所。 范弘道一直很奇怪,朱术芳这样明显有点身份的人,自己买个宅子住并不难,怎么会定居在县衙官舍里? 官舍与外界有单独的夹道相通,不必经由县衙大门。否则的话,刚把秦县丞扳倒的范弘道进入大兴县县衙,说不定会遇到点尴尬。 朱术芳居住在官舍区一处幽静雅致的院落里,足足有三进深,院内树木成荫花草繁茂,时常有人打理修剪。很明显这是大兴县县衙专门建来招待上司的,但是却被朱术芳霸占了。 范弘道看见这光景,心里更加好奇了,能霸占这种地方的,背景肯定不简单。想象一下就知道,二十一世纪能在京城二环霸占官家别墅的,都是什么人? 说起来,范弘道突然发现,他最近认识的张大小姐和朱术芳这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神秘和奇怪。 在她们身上,不但神秘,还有着种种不合理的地方。对这些不合理之处,范弘道在没事的时候,也经常大开脑洞猜测,但是却始终猜不出个端倪。 在胡思乱想中,范弘道被门子领到了后花园小亭子里。这里已经摆好了茶具,朱术芳也在这里候着,就等范弘道入座了。 朱术芳见到范弘道时,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尴尬。上次她情急之下当面讥讽范弘道自不量力,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能想到转眼间秦县丞就被打翻在地,而范弘道还活蹦乱跳的真成了街区英雄。 所以一开始是很冷场的,范弘道也不着急,慢慢悠悠的喝着茶水。 眼看着朱术芳快要发飙了,范弘道才主动开口道:“这里风景当真不错,不想闹市当中有这样隐逸清幽所在!茶也不错,回甘醇厚品之忘俗!” 这该死的尴尬气氛总算有所缓解,朱术芳答道:“范先生喜欢就好。” 范弘道便又问道:“在下颇为好奇,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朱术芳凝眉思量,范弘道这个问题看着简单,其实细细想去,有好几层意思。 首先可以理解成为什么“能”住在此地,重点在于询问自己的身份,能霸占县衙官舍的人当然有背景了,不能不令人好奇。 同时也可以理解成为什么“要”住在此地,重点在于自己的目的,不去买豪宅居住偏偏要霸占县衙官舍,这总要有什么特别缘故吧? 最后这还是一种试探,如果自己还不以诚相待,那范弘道也就有所保留了。 拿定了主意,朱术芳恢复了爽利的做派,便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用绕来绕去了,你们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 随后朱术芳又道:“我本湖广人氏,家母出身徽州商贾。” 范弘道很意外,徽州商贾?那就是徽商?看朱术芳的风格,确实有点像是商人,可是徽商出身的人,能厉害到可以霸占京县官舍? 然后朱术芳也没藏着掖着,继续坦白说:“家父乃是已废辽王,你知道家父的事情么?” 辽王?范弘道真吃了一惊,这么有名的人物他当然知道了,大明朝被文官报复废掉的王爷就这么一个,能不醒目么? 话说辽王封藩江陵,就是前首辅张居正老家那里。传说张居正的祖父就是被辽王坑死的,后来张居正位极人臣后,便报复辽王,导致辽王被废,圈禁在凤阳。 当然事情也没有这样结束,三年前当今天子就是打着为辽王翻案的旗号,又镇压了张家。这里面都是糊涂账,外人看不清说不明,不过到现在辽藩也没有恢复。 于是范弘道更迷惑了,你一个被废藩王的庶女,有什么资格在京城这样大摇大摆?再说你不低调的在湖广混日子,跑到京城来干什么? 第七十七章 霸占官舍的女人(下) 第七十七章 霸占官舍的女人(下) 谈到这里,范弘道大概也能了解个十之八九了。朱术芳说母亲出身徽州商贾,那八成她外祖父是到湖广做生意的徽商,这并不奇怪,大名鼎鼎的徽商行迹遍布长江流域。 然后可能是她外祖父将她母亲献给辽王,或者是出名好色的辽王霸占了她母亲,所以她母亲就成为辽王身边的女人,估计也不会有太高名分。 最后辽王因为张居正的关系,被报复废藩,朱术芳生父就成了末代辽王。辽王本人圈禁凤阳高墙至死,辽王宗族交由楚藩代管,朱术芳才有机会走出湖广游历全国。 难怪她名字中间带着一个术字,看起来很突兀,这可能是辈分用字,身为女儿有这样的待遇,也算是超前了。不知道是她自己加的,还是生来就有的。 也难怪她一个女儿身就敢这样游历和交游,原来身上有徽商基因。这年头出门游历的行商大都集中在几个地域,例如南直徽州、浙江龙游、江西江右、西北山陕,其中徽商是最有名的。 范弘道纵然是穿越者可以预知未来,但也无法预测到自己的命运,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有可能会陷入“修罗场”的处境,因为张居正张家和辽王宗族是死仇加世仇。 这时候的范弘道听到辽王,就故意整顿衣冠,起身作揖道:“失敬失敬!原来是辽王之后,是不是该尊称你一声郡主?” 朱郡主潇洒的挥了挥手,笑眯眯的说:“随意,本人并没有封号,皇帝小气不给,但别人也有这样叫的。你非要这样称呼,本人也就只好勉强受着了。” 皇帝小气不给?这是什么说法?范弘道发现,知道了对方的身世后,自己的好奇心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更浓厚了。 问题又回来了,辽藩被废,朱术芳这种女人虽然也姓朱,也号称是宗室之后,但和一般平民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一般平民所受限制还要大。 大明朝有分封宗室藩王的体制,这么多年繁衍下来,全国各地姓朱的宗室有几十万,大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货色。朱术芳凭什么敢在京师大摇大摆,还霸占着条件这么好的县衙官舍。 对此朱术芳坦然答道:“为什么住在这里?理由很简单,从这里进内宫方便之极,当然不舍得另选他处了。” “你经常进内宫?”范弘道敏感的抓住了关键点。 朱术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非常淡定的说:“经常去见圣母太后而已。” 范弘道顿时就明白了,圣母太后指的是当今万历天子的生母李太后。原来这位朱郡主是抱上了李太后的大腿,所以才会具有这些看起来匪夷所思的特权。别的不说,只说她这姓朱宗室擅留京师,就够喝一壶的,但朱术芳却全然无事。 这样看来住在官舍就完全可以理解了,确实是因为便利。 皇宫格局是明显分内外的,北半部是内宫,南半部是外宫。一般大臣都喜欢住在皇宫西南的大小时雍坊,因为距离西华门和南边承天门比较近,进宫上朝都方便。 而朱术芳需要进出内宫,与大臣的路线是完全相反的,当然住在皇宫西北边更方便。而大兴县县衙就位于皇宫北边。 每得到一个答案,范弘道的好奇心继续膨胀一分,现在新的问题是,你一个被废辽王的不起眼女儿,又是怎么巴结到李太后的? 但范弘道很理智的知道,好奇心害死猫,他与朱术芳还没熟到连这种隐私都可以肆无忌惮询问的地步。更何况也许还会涉及宫闱秘事,一个外人知道太多不见得是好事。 所以范大秀才死死的克制住自己,不再继续追问,皇家的事情打听打那么多干什么? 再说李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历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范弘道只怕比朱术芳都清楚,就连李太后与张居正的暧昧小说也看过好几本,完全不需要从朱术芳这里猎奇。 于是范弘道又拿起茶杯,双眼无神的望着秋日碧空,风轻云淡的喝起茶来。 不得不说,帝都四季中,秋日是最好的季节。晴空一鹤排云上,范弘道很有“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剽窃冲动,下意识地琢磨起抄袭那首诗比较合算。 朱术芳眼角瞥见范弘道莫名其妙发起呆,心底登时又冒火苗了。 此人从自己嘴里听到“圣母太后”三个字后,就是这样平淡?不说立刻卑躬屈膝纳头便拜,起码也该表现出一丝丝敬畏与好奇吧! 面对自己扯虎皮做大旗,李太后的名头都搬了出来,他却这样无动于衷是什么意思?难道当真是狂妄无边,连皇家都完全不放在眼里吗! 范弘道轻轻的叹口气,他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来合适的诗词。脑子里存有的诗词里,写到秋日都是萧瑟悲秋伤情之作,没有这种抒发秋高气爽豪情满怀的作品,甚为遗憾! 将目光落回来,却见对面朱郡主眼珠子快瞪成了死鱼眼,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了?” 朱术芳便诱惑道:“你不想问问圣母太后的事情?” 范弘道闻言便傲然答道:“吾辈读圣贤书,行圣贤事,看的是天地,想的是苍生!焉能为后宫女流之辈摧眉折腰!” 朱术芳并非不学无术,立刻理解了范弘道的意思——在下是混读书人圈子的,将来走科举入仕道路的,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至于你们这些腐朽的后宫圈子没半文钱用处,在下不屑于浪费精力。 跟读书人打交道,没有这种理解能力,基本上是做不了朋友的。所幸朱术芳具备这种能力,所以从湖广一路游历到京城时,也能和读书人交游往来。 不过范弘道忽然难得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装逼装的有点大,说话说得太满,万一传出去可能也不大好。所以立刻补救道: “其实郡主你真要是能靠着李太后呼风唤雨一手遮天,那又何必辛辛苦苦拿着一万盐引去河东,那又何必来请在下相见?” 朱郡主又听懂范弘道的意思了——你也别抬出李太后吓唬人了,很明显你虽然能巴结上李太后,确实可以得到一些恩惠,但还是有很大局限性的,并没到可以为所欲为的程度。 毕竟李太后是皇上的亲生母亲,不是你这个伪郡主的亲生母亲!所以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有一说一好了! 第七十八章 无知无畏 第七十八章 无知无畏 盐业是门很有技术含量的生意,同样从事盐业,有的人能够发大财,成为一方巨富,有的人却为此倾家荡产。 不同的人做相同的事情,却有不同的命运,这其中最关键的奥妙当然在于官商关系。官商关系处理得好,就是坐地生财,处理不好,那就是千难万难。 在各大盐区负责盐业管理的衙门是都转运盐使司,也就是口头俗称的盐运司。不过盐运司虽然负责具体事务,但要接受巡盐御史的监察。 盐运司品级要比巡盐御史高,可是巡盐御史的权威却比盐运司重。因为巡盐御史是钦差体制,是朝廷派来监督盐业的特派员,某种程度上具备民间传说中的“见官大三级”光环。 知道范弘道成为了河东巡盐御史的亲信属员,手握一万盐引的朱术芳请范弘道过来拉拉关系,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进入主题,范弘道却先直率的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感觉主动权丧失之余,朱郡主还有些微的不爽。 因为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么势利,更不想被别人看成是这么市侩的人,她认为自己请范弘道过来,主要还是为了“重修旧好”,至于盐业的事情那都是修好之后自然而然的事情。 范弘道机巧有余细腻不足,当然感受不到朱郡主这种小小的矫情心思。而朱术芳忽然就意兴阑珊,很没意思,一点儿也不想谈什么盐业的事情了。 “郡主于我有恩,大丈夫当然是恩怨分明。此去河东,若有能帮上忙的,自然可以通融。”范弘道很坦率的表态说,“但有一点要说在前面,在下绝对不会做违法乱纪之事!” 朱术芳试探道:“若遇非常之时,便要有非常之举,总不能拘泥于条例。” 范弘道认真的说:“做人做事,或可有通融之处,但必须有底线,违法乱纪不可做。” 此后范弘道想起什么,又询问说:“在下仍有所不解,郡主你也是千金之躯,看着又不似是缺钱的人,大可坐享尊荣就是。何必栉风淋雨辛勤在外,为了钱财奔波于江湖?” 朱术芳含糊答道:“并不是我想赚钱,是我只会赚钱,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用处?” 范弘道若有所思,这朱郡主也是话里有话,听这意思,好像经商背后还有隐情。又问道:“左右也是饿不死,你若不去经商,又能怎样?” “还能怎样?那就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女子,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宗室女子,说不定哪天连京师都不能住下去了。” 范弘道笑道:“那也不会太坏,比起天下大多数人来说,你已经足够舒适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两人之间没有熟悉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很多内幕也就不便追根问底,比如朱郡主到底为什么追求成为“有用之人”? 随后闲聊一会儿,范弘道就要起身告辞。朱术芳挽留道:“已经到了午时,范先生又何必着急离开?略备薄酒,还要请范先生留步。” “已经多有叨扰,郡主的好意还是心领了,在下确实不得不离去。”范弘道婉拒了朱郡主。因为张大小姐那边还有一场,早点过去早点完事,去的太晚就有些怠慢了。 再说前几次进了城后,总是天黑前出不了城,结果只能自掏腰包住宿在城中。几次经验教训下来,范弘道当然不愿在内城拖延太晚,毕竟目前现钱不多,囊中依旧羞涩。 于是范弘道匆匆离开了大兴县衙官舍,又匆匆出了崇文门,向杨家而去。 名人生活就是这样繁忙,约会一场接着一场。因为心情大好,行走在京师街道的范弘道虽然没到鲜衣怒马的程度,但腿脚是很轻快的。 如果有明白内情的人知道,范弘道先去见了末代辽王的幼女,然后又要去见张居正的孙女,那肯定要竖起大拇指,由衷的称赞一声“壮士!” 几十年前,年轻的辽王将张居正的祖父害死了,十几年前,张居正动用权力废除辽藩,年老的辽王被圈禁至死。坊间还有谣言,张居正柄国时,江陵张家还侵吞过江陵城辽王府的财产。 所以江陵张家与辽王宗族的仇恨可想而知,就连万历天子修理张家时,打出的一个旗号就是为辽王翻案。 而今天“不明真相”的范大秀才,却想夹在两家女子之间“左右逢源”,实在是有几分无知者无畏的风采,不是一般的壮举。 回如归客店草草用过餐,下午时候,范弘道雄赳赳气昂昂的进了杨家宅子大门。此时杨家上上下下见到范大秀才,都会恭恭敬敬的行礼让路。 范弘道在杨家进进出出也有不少次了,就这次面子最足。径自来到东侧院,仍旧在花厅与张大小姐隔着帘子相会。 不等两人寒暄几句,只听得张小姐开口说:“前番事件,是妾身鼠目寸光不见泰山,是以惹了范先生恼怒。这都是妾身的过错,在此妾身愿向范先生致歉。” 她如此郑重其事的道歉,叫范弘道不由得愣了愣。心里想道,这张家小姐的言行,与县衙官舍里那位郡主相比较,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啊。 对方都这样致歉,范弘道也只能说:“张小姐言过了!谈不上什么错不错的,各自想法不同而已!” 张大小姐仍然顽固的坚持说:“不!并不只是想法不同,是范先生高瞻远瞩所虑深远,真乃当世豪雄!妾身如井底之蛙不及万一,故而当日根本不理解范先生的思路。” 范弘道有点发呆,如此动听的夸奖是在说他吗? 如果换成别人这样说话,范弘道只会以为是故意夸张反讽,或者是戏弄。但是素来端庄的张大小姐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听这口气,好像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并没有什么反讽意味。 自己的行为真有如此厉害?还是有什么厉害地方不自知?想来想去,范弘道忍不住问道:“张小姐你何出此言?莫不是戏弄在下?” 第七十九章 如此伟大? 第七十九章 如此伟大? 范弘道发问后,对面竹帘后面半晌没有动静。张童秀张大小姐此时已经语塞了,而且她还发现,自从认识了范弘道以来,语塞几乎成为家常便饭。 她确实佩服范弘道的部署和算计,刚才称赞范弘道也是真心的。可是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得到称赞后,难道不应该继续谦虚几句么?哪有如范弘道这样问话的? 刚才范弘道的询问,就好像有人夸奖你做事做得好的时候,你听到后却回应道:“再详细说说我哪里做得好?” 张童秀握住粉拳,暗暗告诫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他就是这样的狂生,不值当被他刺激得生气。” 既然范弘道想多听几句吹捧之词,那么她就捏着鼻子多说几句好了,又少不了一块肉,就当是上次拒绝范弘道求助的报应吧。 于是张大小姐重新开口道:“我大明天子统御万方、奄有四海,朝廷政令通传天下,是不是这样?” 如此政治正确的话,有什么可质疑的?虽然不懂张大小姐想说什么,范弘道还是很政治正确的答道:“自然如此。” “可是实际上又如何?”张小姐继续说:“范先生你也出身于微末,乡村又是什么状况,大概也是耳闻目睹。有人说,皇权不下乡、政令不出县,这句话只怕也不是无稽之谈吧?” 范弘道作为略懂历史的人,对这句话当然并不陌生。这句话并不是说皇帝和朝廷无法统治到乡村一级,不然征发差役和征收税银是从哪来的? 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其实是指朝廷派遣官员基本上只派遣到县这一级,也直接统治到县这一级。而县以下的广大乡村地区,很大程度上是靠自治的。 这种自治以宗族为纽带,以乡绅为龙头,形成了一套完善而成熟的规矩,和法律条文几乎具备同等效力。也就是说,即便没有大明律例,乡村地方也能依照这套规矩熟练运转。 而活跃在乡村里的士绅阶层,就成为这种体制的最大受益者。上面官府朝廷需要依靠这些士绅来治理乡村,下面百姓庶民又要依赖这些士绅来沟通官府。 所以这些士绅一方面是各处乡村的实际统治者,另一方面又是代表乡村与官府交涉的人物,同时把持垄断知识,以读书科举为纽带,组建四通八达的关系网。 上面这些道理范弘道都懂,但是他不懂张大小姐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出来,与称赞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张大小姐见范弘道能理解乡村政权状态,就不用在这方面多费口舌,又道:“乡村里是这个样子,但是城市之中又是另一种样子。 都市街巷坊厢里的居民,多是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彼此非亲非故,更别提宗族势力,故而人心远不如乡村凝聚,也更缺少乡绅这样的地方领袖。” 范弘道点点头,他发现张大小姐很有政治洞察力,分析的一点也没错。 张童秀终于步入正题,语调也渐渐变得昂扬:“妾身原先也不甚重视街坊,还是范先生你高瞻远瞩,竟然看到了其中的机会! 借助恶事造起声势,这是其一;然后妾身又听说你想组建新型盟社,同样是一招妙棋!妾身已经想明白了,此种盟社其实可类比为乡村里的宗族,若能把持盟社,那无异于乡村中的头面士绅! 朝廷政权与底层民众之间,从来都是需要一个中间阶层。在乡村里这个中间阶层是士绅,但是在都市中却缺少这样的阶层,也许商户们就需要你这样的豪杰,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也! 范先生的宏伟构想,大概就是以崇文门外街区为根据地,重新构造出类似于乡村的自治体制!有了这个坚实根基,范先生在京城的影响力就可以十倍百倍放大! 事到如今,妾身才看清范先生的部署,先前妾身不肯相助,实在是太目光短浅,心内悔之莫及。今后还望范先生不计前嫌,不啻指教!” 范弘道越听越是震惊,最后不免瞠目结舌久久无语,他怎么就没有发现他居然如此伟大? 他本来就是想刷一刷名声,然后自食其力的建立群众基础,将来政治需要的时候,有人帮自己出钱出力,不至于孤立无援。 但是在张大小姐的嘴里,这居然成了重建底层秩序、构筑政治生态的伟大社会实验? 对这种理论拔高,范大秀才除了服气,还能说什么?他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育出这种政治动物似的女子? 张大小姐有点趁热打铁的说:“乡村士绅的统治能得到百姓认可,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士绅对官府具有强大影响力,能被平民百姓所信服! 就拿范先生你来说,街区商户对你的信重,主要也源自于你斗倒了秦县丞,所以众商户才暂时对你有所认可和尊重。 可是范先生虽然赢了秦县丞一局,但若想完成构想,在官府影响力方面仍然有所欠缺,这就是目前你最大的劣势!” 话听到这里,范弘道如果还听不出张大小姐的意思,那就趁早找地方自行了结,根本不用再浪费时间奋斗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范弘道没多少官府人脉,但是她张大小姐有啊! 可是有些话从张大小姐嘴里主动说出来,和从他自己嘴里先说出来,意义并不一样。所以范弘道仍然明知故问道:“那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张童秀没有遮遮掩掩,明明白白的说:“妾身愿与范先生齐心协力,并助范先生一臂之力!” 原来张大小姐有点灯下黑,虽然住在崇文门商业区,但却不大看得起缺乏政治地位的商人。她始终习惯性的在官场和士林孜孜以求,寻找扩大影响力和把持舆情的机会。 可是不料范弘道的横空出世,让她感到了自己的狭隘。想通透后,立刻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与范弘道合作了。 范弘道想了想,答道:“在下要启程前往山西办差,一切等在下从山西回来后再商议!” 第八十章 路线之争 第八十章 路线之争 张大小姐听到范弘道如此回答,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失望。上次会面时,范弘道态度十分激进,但是今天却又稍显沉稳。 范弘道之所以要缓一缓,一方面是因为马上要出发去山西了,暂时没有精力放在京师,自己可没有千里之外遥控局势的本事。 另一方面,范弘道对张大小姐的理论狂潮猝不及防,觉得自己需要点时间梳理消化,先得理顺其中思路。 此后又过一日,郜御史打发人来传话,叫范弘道过去。于是范弘道便去了都察院,在郜御史公厅中,除了郜御史本人之外还有三个文士。 连带范弘道一共四个文人,都是郜御史这次出差征调来的属员。包括范弘道在内两个是行人司备案的秀才,还有两个是从户部抽调过来的书吏。 看这阵仗,算是出发前的动员大会了。当然其他还有十余名差役,只是地位低下,没资格上厅议事而已。 如果有大点的行动,这些人力当然不够用。但是到了地方后,尽可以从地方抽调人员,所以也不必担心人手问题。 郜永春郜御史春风满面,环视众人后踌躇满志的宣布:“尔等都是老夫选拔来的干才,如今人员齐备,关防也已经发下来,明日便可出发!望尔等齐心协力,不负重托,报效朝廷!” 以大明制度,一般官员用的是官印,形状呈正方形。而钦差用的叫关防,形状呈长方形,与普通官印有所区别。 御史出京巡察等同钦差体制,无论巡按御史还是巡盐御史都这样,所以没有官印只用关防。一旦关防发了下来,就意味着开始履职了。 原来今天就是走个过场,对这些场面话范弘道没多大兴趣,脑中渐渐神游天外,琢磨着应该找谁借点钱去。出门在外,如果手里无钱,这心里总是没底。 虽然这趟是公差,一路都有官府负责开支,但自己也该带点私房钱,常言道有备无患,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 正当范弘道胡思乱想时候,另一个叫韩延昌的秀才表现很积极,主动问道:“老大人出行,驻所在解州盐池,不知要走哪条路去?” 郜御史是巡盐御史,监察的是盐政,所以驻地不会是什么省城府城,而是产盐的地方。河东盐全部产自解州盐池,所以巡盐御史驻所也只能是这里。 解州盐池位于山西省的最西南角,又是与陕西、河南交界之处,距离京师不算近,至少不像山西省北边的大同那么近。 对于行程安排,郜御史当然心中有数,但是他暗中察言观色后,忽然对明显走神的范弘道有点不满。 老御史心里不由得想道,这厮是不是出现了居功自傲的苗头?这还没出发,就开始懒懒散散,可不是好事。 所以老御史便决定,要给韩延昌一个表现机会,叫范弘道产生些许危机感,不要以为只有他可用。 于是老御史用鼓励的口气反问道:“想必贤生成竹在胸,可有所谋划?” “在下查阅典籍图册,自京师去山西有三条路,北路去大同边关方向,与解州南辕北辙,可以不用备选。 剩余两条路,一是南下至涿州,折向东边涞水,再过马头关进入山西,再折向南过雁门关至太原府。最后沿汾河河谷一路向西南,可抵达解州。 而是南下至正定府再折向东,自井陉横穿太行山,进入山西,再至太原府。后面路程还是沿着汾河河谷直抵解州。在下建议,可以选最后一条路。” “善!”郜御史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妙策,拍案大加称赞道:“可以看得出,贤生真是用心了,这份用功当真可嘉!若都如你这般勤于王事,老夫又何愁差事办不好!” 老御史的声音有点大,将深思缥缈的范弘道惊醒过来。郜御史又对范弘道问:“你以为如何?” 范弘道百无聊赖的撇了撇嘴,有点不耐烦的说:“好什么啊?诸君想法怎的就如此僵化?这次的确是去山西,但就一定要从山西走?” 郜永春还没说什么,先前提出建议的秀才韩延昌先恼了,质问道:“京师至山西大道朝天,那你说还有什么路?莫非能飞过去不成?” “做人不要纸上谈兵!山西素来号称表里山河,是什么情况可想而知,境内境外都是山河纵横,地形破碎。 若照韩兄说的两条路,直接从京师进入山西,那一路都是穿山过河,还要经过不少荒无人烟之地,路程十分艰辛,这有何苦? 解州盐池虽说位于山西境内,但也在与河南交界不远处,为什么不从河南过去?我们大可从京师南下,一直到河南再向东北,这样一马平川人烟繁华,路程就十分舒适。 然后渡过黄河,再穿过中条山,就到解州盐池了。这样虽然略略绕远,但是期间称得上艰辛的路程也就一两日! 所以在下建议还是放开思路,从河南过境,渡河就到!不要纸上谈兵的只见一角不揽全局,一定要从井陉或者偏头关翻山越岭进入山西,那是自找辛苦!” 韩延昌大怒,义正词严的斥责范弘道:“吾辈为朝廷效力,岂能畏惧艰险?为了贪图路程舒适便故意绕远、虚耗时日,不为君子所取也!若真为了安逸,你大可不去!” 范弘道“呵呵”笑了几声,笑得很冷。“你知不知道,山西解州盐池最大的外销地就是河南?两省以黄河为界,其间最重要也是最大的渡口叫茅津渡! 又因为解州距离茅津渡很近,所以茅津渡也是河东盐外运的主要节点,甚至这里就是最大的集散地! 郜大人身为巡盐御史,从河南过境,然后去考察一下茅津渡又有什么不可以的?难道巡盐御史只管产盐地,不管运盐和销盐了?” 随后范弘道转向郜永春,作揖道:“老大人在上!不要听那些纸上谈兵之言,迂腐书生的话没什么用处! 请依在下之言,就从河南过境,顺路便可以考察销盐区以及茅津渡,这实在是路程的不二之选!” 范弘道的建议真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其他随员对此纷纷点赞。如果有既舒服又政治正确的路程,谁愿意去穿山越岭找辛苦? 同时又感到这范弘道真不同于常人,明明是贪图舒适的安排,怎么到了范弘道口中,就变得如此合理? 郜御史只能无语,这韩秀才在范秀才面前也太废了,半个回合都撑不下来。说好的良性竞争呢,完全就是一边倒的被打啊。 “此去河东,头功一定是我的,国子监读书名额也是我的!谁敢跟我抢风头就打谁!”有了这个小插曲,范弘道终于振奋起精神,比郜御史还踌躇满志的想道。 第八十一章 嚣张跋扈(上) 第八十一章 嚣张跋扈(上) 九月下旬,依旧秋高气爽,范弘道不看黄历也知道宜出行。他一大早就背着箱笼,前往城中会同馆。 这会同馆是朝廷所属的衙署,负责中外接待工作,同时也肩负着驿站的任务。甚至可以说,会同馆可以看做是大明天下的驿站总站和总枢纽。 京官出外差,都是从会同馆出发,由会同馆安排人力车辆送到下一驿站。然后就是一站一站的接力,直到抵达目的地,这就是传乘制度。 但凡大一统王朝,都会有完整的驿传网络,星罗棋布遍布全国的驿站和急递铺,这是国力的象征。如果国力不足,那就根本维持不住东西南北纵横万里的驿传网络。 而王朝的崩溃,也往往是从驿传网络的衰微开始出现预兆。范弘道知道,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就是一位被裁的驿卒掀翻了大明江山。 范弘道到了位于皇城东边的会同馆,在厅里与郜永春等人汇合。然后郜御史便打发另一个属员韩延昌去和会同馆交涉,安排车辆出行。 郜御史当然不能亲自出面去讨要马车,而几个属员里,范弘道年轻气盛怕是做不好这种交涉事情,所以让看起来老成沉稳一些的韩秀才去办。 不多久,韩秀才回来了,面带难色的禀报说:“那馆中大使说今日畜力紧张,只肯给四辆大车。” 他们这一行人,连属员带差役加起来足有十多人,再加上行李,四辆大车确实也不大够用。 老御史闻言也皱眉道:“事情有这么难办?再添一辆也不行?” 韩秀才回道:“兵部主事张甲征张大人的家人也在那里要车,即便馆中有富余,只怕也先给他了。” 本来范弘道正欣赏墙上挂画,不掺乎韩秀才的差事。可是他耳朵里忽然听到兵部主事张甲征几个字,顿时就有了兴趣。 他在京师住了这么些时间,对京城一些名人也不陌生了。其实这张甲征不是别人,就是丁忧首辅张四维的长子,万历十一年进士,考选最优,现为七品兵部主事。 此时京城还有个四大公子的说法,分别是张甲征、张泰征、申用懋、吕兴周,都是京城尤其是朝廷里的名人。 其中张甲征、张泰征是张四维的长子、次子,申用懋是现首辅申时行的长子,吕兴周是已故大学士吕调阳的儿子。 这四个人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都是顶级二代,皆为内阁大学士的儿子,而且还都是近几年中的进士。所以四人被京城好事者总结为四大公子,不乏讽刺色彩。 严格说起来,这个恶劣的先例还是前首辅张居正带动起来的。前几年张居正还在时,不惜动用权力黑箱作业,将自己两个儿子运作成了进士(张童秀张大小姐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然后才有张四维、申时行、吕调阳等人有样学样,于是万历八年、十一年两次科举里,内阁大学士们的儿子忽然集体成才,争先恐后的中了进士,成为一时美谈。 闲话不提,这时候范弘道凑到老御史面前,故作好奇的问道:“这张甲征不过是个部里的办事官,一般在衙门里坐着就行了,不用出外跑腿,那么他出京做什么?” 范弘道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提醒。不明白的人还在不明白,明白的人立刻就明白了。 张甲征的父亲张四维服丧期满,即将起复。张甲征作为长子,恰好又在此时出京,八成是要回老家迎接父亲去。 不等郜御史说什么,范弘道又嘀咕道:“韩兄虽然已经尽力了,可人多粥少,四辆大车怎么也不够用。” 韩延昌对范弘道心有芥蒂,总觉得范弘道是故意挑刺,讥讽他办事不力,忍不住就还击道:“你行你去啊,只在这里罗嗦有什么用。” 等的就是这句话,范弘道立即回应道:“在下这便去看看,或许能有所收获!”然后他拔腿就往外走,一溜烟的已经跨过了门槛。 等到郜御史抬起头时,只能望见范弘道的背影了,他忽然有些不祥预感,当即叫道:“你先回来!” 不过范弘道好像没听见老御史的叫声,消失在院墙外。 会同馆的设置比较怪,主官挂着鸿胪寺少卿的衔头,但却又接受兵部的领导。下设若干大使、副使主管各项事务。 其中有位于大使,负责骡马车辆管理,每天清早都会忙得不可开交。四面八方要车要人要牲畜的需求,那真是叫于大使穷于应付。 今天他刚打发走一个巡盐御史的属员,又迎来另一位惹不起的家奴。家奴身份虽然卑贱,但常言道打狗要看主人。 这家奴的主人是兵部主事张甲征,虽然不是什么高官,却是兵部的官员。会同馆由兵部直管,所以对兵部来的官员要特别优待,不能得罪。 更重要的是这位张主事有个好父亲张四维,以前当过首辅的,据说再过一两个月又要回来起复为首辅了。首辅的儿子,那也不是小小的会同馆大使能随便冒犯的。 今天这位张主事要回老家,除了自有车马外还不够用,便来找会同馆借车,并打发家奴去交涉。 但是来的日子也不巧,今天事务繁多,会同馆实在腾挪不出车辆。这将于大使急得嘴皮起泡,只能对张亮连连致歉道:“今日出行者众多,骡马车辆皆已分派出去,还望恕罪则个!” 张亮这家奴依仗家势,向来骄纵惯了,当即对于大使叱道:“诺大个会同馆,骡马差役少说也有上百,二辆车马也腾不出来么! 我家大爷还在厅上等着,无论你想什么法子,都得速速安排好了,出发返乡急等着用!” 这时候,前来交涉的范弘道进了屋子,装作没听到张亮的话,旁若无人的挤到于大使面前,并高声道: “我家察院奉朝廷旨意出外差,尚缺车马一辆,于大人你总得安排了,不能耽误朝廷的公事!” 张亮正与于大使吵闹,冷不丁的有人插进来抢他的话头,顿时也恼了,便伸手推了范弘道一下,骂骂咧咧的叫道:“你这厮从哪冒出来的?没见你家爷爷正在说着话么!” 第八十二章 嚣张跋扈(中) 第八十二章 嚣张跋扈(中) 对张亮的粗鲁,范弘道仿佛并没有表现出要反击的意思,继续装作视而不见、罔若未闻的样子,只管纠缠于大使要车。 这种无视也很气人,张亮忍不住又喝道:“爷爷跟你说话呢!” 范弘道眼角瞥了张亮一眼,既傲慢又不屑的说:“只不过是个沐猴而冠的家奴,想跟我说话?你也配!叫你家主子来还差不多!” 张亮登时被激的怒发冲冠,不过反而忍住了动手的冲动。这并不是因为张亮胆小怕事或者宽容大度,这是在京城混的基本“修养”。 要知道,京师里面卧虎藏龙,说不定就会遇到什么权贵人物。在摸清对方底细之前,都要小心行事,正所谓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张亮能被主人派出来办事,这点基本修养还是有的。他不清楚范弘道是什么人,故而骂骂咧咧之后便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在旁边探听范弘道底细。 于大使连连苦笑,他这个大使只是九品微末,“弼马温”一样的杂官而已,随便来个人都得罪不起。 此时也只能对范弘道解释说:“今日却是没有多余,除了分给兵部张主事二辆大车,其余四辆都给了你们。若郜御史还有不足,本官这里也毫无办法了。” 范弘道冷笑道:“敢问一声,那张主事用车,是因公事还是因私事?若是公事,在下也没二话可说,但若是因为私事滥用传乘,那就与贪渎无异了!” 于大使还未回话,旁边张亮却险些把鼻子气歪了。他还想着范弘道会不会有什么来头,听了半天,敢情这年轻人不过是一名御史的属下而已! 只不过是跟着御史办差的文员,刚才却敢轻蔑的呵斥自己,而且竟然还敢公开指责自家主人是贪渎! 你这是自寻死路!主辱臣死!张亮完全没了顾忌,一手扯住了范弘道的衣服,另一只手举起来就要打,非要狠狠的出口气。 范弘道对着于大使说:“你要作证,是这狗奴才先动的手。” 话音未落,却见两边有人按住了张亮。左边两个右边两个,一共四人将张亮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这四个人不是别人,都是朝廷拨付给郜御史使用的差役。这些差役一共有九名,原本都在院外候命。 刚才范弘道从郜御史那里出来时,顺便叫了四个跟随,不想果然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这四个差役按住了张亮,然后向范弘道请示。范弘道轻哼一声,“打!着实打!往死里打!” 范大秀才口气凶狠,将张亮吓得双目欲裂,喊道:“贼杀才,你敢如此!” 然后他又对着四名差役喊道:“这书生只不过是个文员,又不是你们老爷,你们听他作甚,不要招灾惹祸!” 不得不说,张亮为主人家鞍前马后效劳多年,还是有一定眼力的。对范弘道与差役之间的关系门儿清,喊出来的话也很有针对性。 正常情况下,确实也应该是这样,那些差役是朝廷分派给郜御史的,犯不上对刚认识没多久的范秀才言听计从。 可事与愿违,其中一个差役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啪的一声盖向张亮的脑袋,连头巾都打掉在地上。同时也喝道:“少废话!” 范弘道暗暗发笑,刚才他对这些差役说了,如果真缺大车用,可能要让一些差役在路上步行了。 如果有车坐,谁愿意步行?而范弘道就是来要车的,等于是要替差役们争取福利。所以这些差役必须帮着范弘道,这关系到切身利益。 张亮有点懵了,不得已打出了最后的底牌:“劝你先打听我家主人是谁,然后再三思!” 此时张亮心里不免怀疑,莫非自己遇到了根本不明白自家主人底细的愣头青,所以才会无知者无畏?按道理说,只要明白了自家背景,一般人都要退避三舍。 范弘道指着张亮道:“我这就放了你,你去将你家主人喊来让我瞧瞧!如果不来也罢,分给你们的二辆大车我就拿走用了!” 随后被放开的张亮迅速窜出大堂,去搬救兵了。 而于大使还以为范弘道不明对方底细,好心提醒道:“那兵部张主事可不是一般的官员,他父亲是前首辅张四维,过一两个月就要回京了!” 范弘道浑不在意,傲然道:“那又怎样?蒲州张家欺世盗名,有志之士岂肯对他奴颜卑膝?” 于大使也不敢说什么了,他可当不了范弘道这种好汉,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充英雄的。 于大使能看得出来,范弘道虽然处心积虑的找由头,比如引诱那张亮先对自己骂街,又引诱张亮先动手; 但实际上,范大秀才有点故意挑事的意思,张亮毫无提防的情况下找了道儿。这份挑衅张家人的但气,于大使真自愧不如。 说起来于大使也算是老官吏了,经手杂务二三十年,世故人情不说全通透,但也能明白个十之八九。 可是他今天从头到现在,愣是没看懂这位范秀才想做什么?或者说其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秀才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个御史随员,一切都要听主官的,他有多大的资格敢这样擅自树敌? 平白无故的故意顶撞显贵张家的人,当场痛快是痛快了,但事后怎么看也没任何好处,反而更像是失心疯的主动作死。 于大使越想越多,实在忍不住好奇,询问道:“你到底图个什么?” 范弘道很坦然的答道:“为了抢车用啊,我们这边缺车,而他那边取走了二辆车,要过来就能补足我们缺口了。” 于大使表示,他根本不信。傻子才会为了一辆车这样作死,范弘道看起来又不像是傻子。 没过多久,听到门外杂乱的脚步声,然后便见五六个家奴簇拥着主人,气势汹汹的涌了进来,前头就是那张亮带路。 然后便见张亮指着范弘道,回首对主人道:“大爷!就是这厮!” 范弘道立刻明白,这主人就是兵部主事张甲征了。再细细打量,发现这张甲征差不多已经有三十七八的岁数了, 由此范弘道就明白,所谓京城四大公子,果然还是讽刺意味居多! 那申用懋他也见过,只有二十五六岁数,勉强还当得起一声公子。可这张甲征都年近四旬了,还用公子来称呼,不是讽刺又是什么? 第八十三章 嚣张跋扈(下) 第八十三章 嚣张跋扈(下) 张甲征大概也没想到,在这小小的会同馆里面,居然还有不卖他面子的人。自己派亲信家奴张亮去索要车马,结果居然是被人打回来了。 自从万历十三年父亲张四维第一次当首辅以来,他已经好几年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了,更何况现在人人都知道,他父亲马上就要第二次当首辅。 作为张家长子,张甲征当然觉得自己不能堕了张家的威风。若随便一个御史随员都敢骑在自己头上,那这张脸往哪里摆? 不过见到范弘道是个读书人,那还得讲究一下“先礼后兵”,不好上来就打打杀杀。所以张甲征问了一句:“你是谁?叫什么?” 范弘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实答道:“在下金陵生员范弘道,现在河东巡盐御史郜察院这里做属员。” 确定了对方小人物身份,张甲征很气派的“哈哈”大笑,顾左右道:“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只是个秀才文员,比蚂蚁也大不了多少!” 范弘道没有恼羞成怒,心平气和的回复道:“在下虽然只是文员,但代表的是公事。你张主事固然身份尊贵,但大概是为了私事。这里是朝廷设置的会同馆,公私之间谁重谁轻谁大谁小,还需要在下教导你么?” 张主事先前听过一个传闻,据说新上任的这位河东巡盐御史,就是冲着他们蒲州张家去的。不曾想在会同馆这里撞见这伙人,也真是无巧不成书。 “原来是要去山西巡察,难怪有如此大的底气!所以就自视甚高,觉得张家可欺?”张甲征上前两步,点着范弘道说:“别以为这样假公济私,我们张家就怕了你们,微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张甲征这几句话,说的当真是张扬无忌,将朝廷钦差比成微末之光,将张家比成皓月,充分向范弘道展现了什么叫霸气,什么叫强势。 而且这并不是虚张声势,如今蒲州张家如日中天,在晋南这块地面上,就是这样厉害,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事实。 正当张甲征为自己这几句话暗暗得意,顾盼自雄时,范弘道笑眯眯的开了口:“如果我没记错,你也算不上张家的当家人吧? 我曾听说过,在你们张家里面,官场上的擎天白玉柱是令尊,生意上的架海紫金梁是你叔叔张四教,是也不是? 所以张家是张家,你是你,最好不要混为一谈,不然很容易让你产生错误的决断,谨记谨记!” 张甲征对范弘道的论调嗤之以鼻,“难道我不是张家的人?” 范弘道悠然道:“如果我到了山西,对令尊说,就是因为你飞扬跋扈与我们抢夺公车,所以我们这次就要狠狠的查你们张家。 然后你觉得张家会怎么想?长辈们会怎样看待你?你的兄弟们会不会嘲笑你?你的族人们会不会觉得你败事有余?” 居然这样!张甲征并不蠢,立刻明白了范弘道的阴险狡诈之处,简直如同毒蛇吐信! 此刻他顿时觉得有阴云笼罩在头顶,咬牙切齿的说:“这只是你的借口而已,谁会当真!” 范弘道则依旧淡定,气定神闲的、很有耐心的仔细解答:“这确实只是个借口,没人心里会当真,但既然我把它摆在了明面上,那就要在明面上给个交待。 除非你们张家已经彻底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任由别人议论张家大公子公然和朝廷钦差抢公车,而张家故意包庇这种行为。 更重要的是,你的分量大概也没有重要到,张家不惜一切代价维护你脸面的地步。你并不是家主,也不是不可或缺的门面人物,是可以做出一定牺牲的角色。 至于处理的办法,你作为替罪羊不妨猜一猜,会是什么?我还真不清楚你们张家的家法是怎样的。” 范弘道的分析丝丝入扣、鞭辟入里,听起来极其有道理。当然他这样做的前提是,他并不怕得罪张甲征。 张四维自己都命不久矣,一个没气度没品格的公子哥又有什么可怕的?况且这个公子哥在历史长河里根本即是默默无闻的。 张甲征额头有些冒汗,范弘道所描述的情况,真的非常有可能。他说的没错,张家是张家,自己是自己,张家不会为了自己牺牲,而自己可以为了张家牺牲。 今天是什么晦气的鬼日子,借用几辆公车而已,就能撞上这样的丧门星!张甲征心里不停的咒骂,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还击。 这时他亲信家奴张亮却站了出来,对范弘道色厉内荏的说:“你安敢如此,我家大爷岂会吃你的吓唬!” 然后张亮又对张甲征请示道:“大爷何必与他多费口舌,直接召集家人,将他打杀一顿出气就是!” 范弘道突然变了脸,厉声斥道:“并不是恐吓,这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我动动念头,就可将你打落尘埃,你和你的家奴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家奴张亮的打岔,让张甲征找到了台阶,开口喝道:“不得无礼!”然后又对范弘道说:“后会有期!” 张主事或许没多大本事,但是对安危的基本判断还是有的,把自己折进去的事情是绝对不肯干的。 激烈冲突就这样结束了?在旁边的于大使只看得瞠目结舌,他原本以为,呈血气之勇的范弘道肯定会被张主事仗势凌辱,最后吃一个大亏。 无论怎么看,一个秀才也不会是首辅儿子的对手。可没想到唇枪舌剑几句后,反而是张主事落荒而逃,范弘道成了胜利者,这实在是预料不到的。 先前范弘道曾经大骂张家行事跋扈,可此时于大使忽然感觉,范弘道自己也不差,甚至表现的更猖狂。 范秀才对张主事的话,就像是一个钦差随员指着别人鼻子说,老子摆明了要去查你们家,这样真的好吗?到底谁更嚣张,谁更跋扈? 这边厢范弘道目送张主事离去,转过头来,笑容满面的对会同馆于大使说:“张家人都已经走了,他们不用的车马,可以让给我们了吧?我早说过,不会让于大人你为难!” 于大使暗暗叹气,也许是自己境界还不够,看不懂范弘道的内涵。但无论如何,为了公事里一辆车马调配,与首辅儿子结下仇怨,怎么看也是不划算的。 就算把车马抢了过来又怎样?为了公事结下私仇,是官场中人都尽量避免的事情,真不知道范弘道是怎么想的。 现在就有一个最现实的问题,范弘道自己并不是主官,他这样狂妄自大的擅自树敌,回去后那位钦差御史会怎么对待他? 对于大使的疑惑,范弘道淡定的答曰:“公车私用要不得啊。秉行正义,心底无私天地宽,何惧之有!” 第八十四章 我怕死(上) 第八十四章 我怕死(上) 总而言之,范弘道觉得自己圆满完成了任务,甚至还可以说超额完成。他们原本缺一辆大车,现在从张家那里抢来二辆,不是超额又是什么? 带着这个消息回去,其他人还好,差役们个个倒是喜形于色,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范先生真是个能办事的,不像另一个秀才韩先生,就是个只会放嘴炮的。 如果车马不够,郜御史和文员们当然优先乘坐,他们这些差役就不好说了。运气不好的,大概就要用双脚来丈量从京师到下一站的路程有多远,范弘道再次弄来两辆大车,就可以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了。 而四个属员纷纷感到惊奇,没想到范弘道真可以虎口拔牙,不知怎么要来的车马,不愧是郜御史最看重的人才。 老御史总觉得内情不会这么简单,又联想起先前韩秀才说张家也在要车用,便询问道:“这车马是从哪里分过来的?” 范弘道怡然自得的答道:“在下去找那于大使时,张甲征张主事也在那里,在下就吓唬他说要查他们张家,他害怕了就让出车马。” 你就这样简单粗暴的、毫无技术含量的去吓唬人?郜御史完全没想到范弘道居然如此回答,顿时愕然无语。 而其他人则有点炸锅了,哪有这样公开叫嚣的?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郜御史名义上是巡盐河东,其实暗中重点可能会放在蒲州张家,这涉及到朝廷最高层的博弈问题。 名利场中,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做是暗中做,到结局时候才能明着说。或者说,暗中做与明着说属于不同阶段,暗是过程,明是结果,当然大部分人也只会看到结果。 哪能在没有结果时,却先公开挑明的道理?提前将台面下的算计翻到台面上曝光,这是很另类的行为,很少有人会这样做。 范弘道的行为,很有点反其道而行之的味道,大部分人听到范弘道的所作所为,都下意识觉得范弘道破坏了差事。 韩延昌感觉自己终于抓住了范弘道的错误,高声指责道:“范朋友你擅自恐吓张家,必定内外物议汹汹,叫老大人何以自处?” 他倒是学聪明了,没有直接谴责范弘道犯错,只将问题归拢到“让郜御史很难办”这一点,以此来引发老御史的不满。只要主官上司不满,对的也要变成错的,错的就会变成大罪! 范弘道满不在乎的答道:“那些恐吓之言是我说的,不是老大人说的。而我又不是主官,代表不了朝廷,说出来的话信不信由你!愿意相信的就相信,不信的就不信。 所以老大人也不需要为难什么,若有别人议论起来,当然是否认我的话了,而且大可以坚决否认!” 听范弘道如此一说,老御史忽然觉得事态也没那么严重。 韩延昌却不想轻易放过范弘道,又逼问道:“听说你与张家有嫌隙,对张家多有偏见。如今便是以门户之见,急于公报私仇,只怕要影响公事。在下觉得,你并不适合去河东。” 范弘道嗤笑几声,这韩秀才也是太急于表现,说的话简直不着调。“其一,我与蒲州张家没有嫌隙;其二,我对他们确实有偏见,但原因是他们所作所为令我不齿; 其三,去不去河东,不是你韩延昌说了算。其四,我看你立场很有问题,建议你不要去了,不然只会给郜察院拖后腿,说不定会做出见利忘义的事来。” 郜御史拍案道:“不要争吵!” 范弘道又解释道:“不公开这样说,难道张家心里就不这么想了?在下可以断定,他们该做的动作一样不会少! 如果完全不公开,都只是在暗中较劲,那张家是晋南地头蛇,比暗中势力,比地方潜规则,我们比得过张家么? 所以我觉得公开挑明了说没什么不可以啊,此事并不怕公开。如果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能体现我们的优势,我们代表的是朝廷,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堂堂正正? 就算退一万步,老大人确实也不便开口去说,你开口就是犯忌讳。但在下身份没顾忌,口无遮拦几句又算什么。戏文里总是有红脸白脸,老大人去当红脸,在下来当白脸!” 老御史打断了范弘道的絮絮叨叨,又对范弘道问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仔细与本官道来!” 别人不太了解范弘道,但郜永春却不会觉得范弘道是如此肤浅的人,背后肯定有什么内情。 范弘道神态忽然变得扭扭捏捏,“老大人真要问?” 郜御史喝道:“此处没有外人,有何不可对人言?” 范弘道沉默片刻后,仿佛下定了决心,叹口气说:“为了保命。在下很怕死,所以要出格一点。” 对这个答案,众人只能齐齐用沉默来表示心情。郜御史亦迷惑不解,这跟保命有什么关系? 郜御史看待范弘道,真有点“问题儿童”的感觉,但是他明白,一个范弘道比十个庸才都有用。 时候不早,车马齐备,郜御史也就不在会同馆消磨时间了。一声令下,一名差役持该有关防的红牌,骑快马先行一步,这是打前站的。 而其余大队人马,包括主官一名、属员四名、差役八名,连人带行李分乘六辆大车出发。 向南四十里是卢沟河站,再向南三十里是良乡县,当夜宿于此处。然后又经过涿州、保定府、真定府、顺德府,过黄河进入河南境内。 盐业销售具有浓厚的计划色彩,哪里产的盐在哪里卖,都是朝廷规定好的。河南大部分地区都属于河东池盐的销售区。 所以到了河南境内,郜御史便可以顺路考察河东池盐销售情况了。在河南又折向西行,一直到陕州黄河边上。 此时已经是十月上旬了,天气开始变得寒冷。 有当地官员向郜御史介绍道:“此地渡口为茅津渡,乃山西河南两省交通之要津孔道也!向北过河,又穿过中条山,两日功夫就可抵达解州。” 天色已晚,郜御史一行当晚便住在渡口,明日再渡河。 第八十五章 我怕死(下) 第八十五章 我怕死(下) 一夜无话,次日起身后,便有渡口官员张罗船只渡河,不用郜御史一行人操劳烦心。在等待的功夫里,范弘道负手站在黄河岸边,望着滚滚波涛若有所思。 郜御史闲得无聊,便找范弘道闲聊,问道:“贤生目睹河面良久,有何所思?” 范弘道答道:“想起赵宋名将宗泽精忠报国,临死前犹自大喊三声过河之事,凭今吊古,不免有所感慨。” 郜御史:“……” 从茅津渡过了黄河,立刻就要穿越中条山脉,而盐池就在中条山脉北面山脚下。名字虽叫盐池,其实就是咸水盐湖。 大明产盐的地方里,以海盐居多,两淮、两浙、直隶长芦等盐场都是海盐,唯有河东盐场是池盐。 这盐池位于解州境内,解州州城的东边。呈狭长形状,东西长五十余里,南北宽七里。冬季会结成盐花,然后盐户取盐花制盐,方法与海盐晒盐法区别很大。 巡盐御史驻所叫察院,但这察院并不在解州城里,而是单独建有司盐城,位于盐池北岸的正中间。 司盐城里不但有巡盐御史察院,还有负责盐务的盐运司,以及负责治安的巡检司,另外还建有运学,是一座以盐业为核心的专业化城镇。 在司盐城里,品级最高的官员是三品盐运使,但地位最高的官员却是七品巡盐御史,这是大明的监察官特重体制决定的。 巡盐御史负责监督盐运司,盐运司的账目要经由巡盐御史的稽核,盐运司官员要接受巡盐御史的考核。 在这样的机制下,品级不高的巡盐御史渐渐地就变成了司盐城里最高长官。至于盐运司,也就渐渐的演化为只负责现场生产和外运的技术性、实务性衙门。 一路过河穿山,范弘道跟随郜御史来到解州城。又向东走二三十里,便抵达本次行程的最终目的地司盐城。 本城最高长官到任,盐运司、巡检司、学校官员都在城门迎接。郜御史下了车,勉励众人几句,便进城安置了。 欢迎宴会什么的自然也会有,但都是后话,要先等郜御史进驻察院安顿完毕,然后才好开张。 巡盐御史察院衙署占地很宽敞,毕竟盐业衙门堪称大明朝最有钱衙门之一,修的衙署肯定差不了。 察院衙署中,原本就有各色仆从差役数十人,皆由地方征发提供,足够衙署日常使用。 郜御史进了衙署安顿,范弘道忽然建议道:“在下尝闻,攘外必先安内。老大人今次到任,职责重大,内外瞩目。以在下看来,这察院原有仆役最好梳理一遍,避免祸起睡榻之侧。” 郜御史一开始还觉得范弘道想的真多,谨慎过头了,但是再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小心总无大错,梳理一遍察院仆役不是坏事。 于是郜御史便顺口说:“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得令!”范弘道应声道,然后迅速转身便走,三步并作两步从郜御史面前消失了,表现出了强大的工作积极性和狠抓落实的精神。 简单安顿完,就已经是午后,郜御史有些困乏,便卧榻小憩片刻。他才昏昏沉沉的入睡,便有吵闹声从院外传来,将老御史惊醒了。 郜御史强忍怒气,喝问是怎么回事。长随在门外答道:“有个本地老仆役在吵闹,好像是因为被裁革的缘故。” 老御史不知怎的,想起了范弘道,他直觉此事与范弘道绝对有关系,便将那老仆役叫了进来亲自询问。 却见那老仆役哭诉道:“小人世代在察院当差,父子相替数十年。今日不知为何,突遭革退,一家老小衣食无着,小人心中不服!” 察院仆役和衙门衙役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父子相替当差,某种意义上也算铁饭碗。猛然被裁退,确实会严重影响到生活。 郜御史连忙叫人把范弘道叫来,指着老仆役问道:“可有缘故?” 范弘道答道:“此乃可疑分子,理当清出察院。” 郜御史微微讶异,简直神了,这才短短半天时间,又是人生地不熟的,还真能查出不可靠的人?又问道:“如何可疑?” 范弘道又答道:“据询问,他祖籍蒲州,而且祖宅与张家只隔着一条街,所以是可疑分子!” 郜御史总算明白,什么叫可疑分子了。范弘道的假想敌是蒲州张家,幻想张家派了人在察院卧底,但凡范弘道认为有可能和张家沾边的,都是可疑分子。 只是范弘道的过关标准实在有点严苛,因为祖籍蒲州,祖宅和张家相隔不远就算可疑了?未免太过于小题大做了吧? 要知道蒲州和解州相邻,人口联系往来十分密切,若解州这边有人祖籍蒲州再正常不过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随后范弘道递上名单,禀报道:“经过在下审问清查,察院衙署内可疑分子共计二十六名,请老大人过目。在下建议,将名单上的人全部清除出去!” 郜御史久久无语,察院内在册仆役四十多个,范弘道轻飘飘的一句可疑分子,直接就砍掉一多半。 这才半天时间,就审出如此高比例的可疑分子,郜御史不知道应该表扬范弘道效率高呢,还是神经过敏?四十几个人里二十六个可疑分子,那洪洞县里还有好人吗! 郜御史决定还是给范弘道一点面子,隐晦的问道:“若尽皆罢斥,二十六家哭,要如何?” 范弘道见郜御史迟迟下不了决心,便咬牙道:“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漏网一个!罢退之人,可以分流到解州州衙、盐运司衙署,或者周边县衙去,但就是不能留在察院衙署!” 若真这样,动静就越发大了。只怕要不了两三天时间,范弘道这股折腾劲就要传遍附近府州县了。 老御史很想问范弘道,你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看谁都像是张家派来害你的?最终千言万语只能无力的化为一句:“你到底怎么想的?” 范弘道理直气壮的答道:“因为在下怕死!” 这个答案很耳熟,出发之前京城会同馆里,郜御史问范弘道为什么向张甲征挑衅,范弘道就莫名其妙的回答“怕死”,不想今天又听到这个答案。 第八十六章 还能不能做朋友 第八十六章 还能不能做朋友 这边动静闹得比较大,其他属员都赶了过来,听到范弘道的所作所为,产生的想法和郜御史也差不多。 郜永春又仔细想了想,便也品出几分味道。其实范弘道在京城恐吓张甲征,和今天疯狂大清洗所谓的“可疑分子”是一种性质。 所以老御史总算是看出来了,范弘道的行为核心就是“挑衅”,似乎忌惮的向蒲州张家挑衅。 可是郜御史一想到范弘道的理由是“怕死”,就还是感觉范弘道跟神经病似的,简直有点失心疯症状。怕死和挑衅张家有什么逻辑关系? 范弘道不知道老御史的心理活动,就算知道了,我行我素的范大秀才也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在下之前怎么评论过张四维,老大人你大概也是知道的。虽然此事不彰,只在小范围内流传,但自从在下追随老大人之后,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 大人所带领这些属员,必定会被有心人刨根问底,在下也不例外。在这种情况下,在下咒骂张四维是卑鄙小人,以及预言张四维必遭天谴的事情只怕也捂不住了。” 郜御史听范弘道提起此事,点点头道:“确实是这个道理,肯定有人想方设法打听你们的各种底细。” “那么老大人觉得张家会怎么看待在下?”范弘道说:“张家是盘踞一方,势力雄厚的豪门大族,在下只是个落魄京师的小小秀才。 偏偏在下又亲自来到了张家的地盘上,这无异于羊入虎口。张家或许不敢对老大人有所加害,但对在下这种小人物可就没多少顾忌了。” 郜永春几十年前就进入官场了,自然不会天真的反问一声“不会吧”?反而皱起眉头,思索范弘道这番危言耸听的可能性。 范弘道口气十分冷静,好像正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世间最怕的就是无头公案,多少疑案谜案被埋没在时间的尘土中? 故而为了避免出现无头公案,在下就是要故意将矛盾公开化,将在下与蒲州张家的恩怨闹到人尽皆知。 若真到了人人都知道的时候,只要在下稍有不测,全天下人都会怀疑张家。张家也许反而要投鼠忌器,毕竟他们还不敢造反!” 老御史良久无语,范弘道的脑回路总是和常人不同,可是也总是听起来有点道理。难怪范弘道连连说“怕死”,也难怪范弘道受迫害妄想狂似的搞大清洗。 其实并不是范弘道真的发现什么疑点,或者想找到什么卧底,而是通过神经质的大清洗闹剧,大肆向外传播“张家要害他”的观念,以此来警告蒲州张家。 于是郜御史摇头叹气,却没说什么,他还是比较顾及手下人心理感受的。 不过旁边与范弘道不对付的韩延昌韩秀才却开了口,批评道:“吾辈受朝廷差遣,自当以公事为先,你这私心杂念也太过盛了。哪有置公事于不顾,先处处考虑自身的道理。” 以范弘道的脾气,对于认准的事情,显然要拒绝一切批评,特别是来自不顺眼之人的批评。 他当即反驳道:“诸君若这样想,那就是有所误会了!在下尚未将话说完,其实同样以公事为重,请再听在下一言! 其一,蒲州张家经营盐业多年,盐业利润丰厚不需多言,违法乱纪之事也不少做,想必为了占有利润他们总有仇敌吧? 我们公开剑指张家,亮明与张家的矛盾,这无异于登高一呼。那些张家的仇敌自然会主动来投靠我们,这要省去多少心? 其次,本地有些人附从张家,或者为张家出力,可能是因为心存侥幸,觉得不会有什么代价。 如果我们公开表明,谁与张家配合就是与朝廷钦差作对,就等于断掉这些人的侥幸心。肯定有些人出于威慑,放弃为张家出力,削弱张家的势力!” 范弘道讲完两点好处后,最后总结道:“还是那句话,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不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也差不多了。 无论我们是低调还是张扬,蒲州张家都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会坐以待毙!既然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对抗,我们又何必一定要低调?打草惊蛇也不见得是坏事。” 韩延昌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就是说不出什么话。他终于意识到,他在词锋上面,实在不是范弘道的对手。 他放弃了与范弘道正面刚的想法,果断转身朝向郜御史,禀报道:“空谈误国,嘴炮误事,差事终究是做出来的。 在下翻看过往案卷,略有心得。盐场生产及支取运销,皆由盐运司直接管理,晋南这些豪族盘踞盐池多年,盐运司内外多有串通。 老大人若欲兴利除弊,应当从整顿盐运司入手,然后或可循序渐进,将违法乱纪之徒连根拔起。” 郜御史对韩秀才的提议很感兴趣,也顾不上范弘道了,对韩延昌询问道:“你可有想法?” 韩延昌立刻提出一个很有可行性的构想:“盐运司官吏经营盐业多年,欺上瞒下十分熟稔,若贸然勘察,只怕很难查出真正劣迹。唯有找盐商里应外合,或许能发现端倪。” 范弘道忍不住问道:“吾辈都是新到此地,哪里有可靠盐商?” 韩延昌胸有成竹的说:“当然可以找那些同样是新到的大盐商,他们也初来乍到,要与原有旧人抢食吃,自然愿意配合察院。” 随后韩延昌看到郜御史没有拦着他继续,便暗示道:“在下这里就有一个合适人选,此人来自京城,亦有大背景根基! 如今他手握两万盐引前来河东,欲兑支行销,可为老大人助力,而且是极大的助力!” 郜御史有些吃惊,“两万盐引?好大的手笔,此人必定根基深厚!这样的人,肯与老夫配合?” “他乐意之极!在下愿居中牵线,为老大人筹谋此事!”韩延昌信誓旦旦的说。 郜御史沉思片刻后,“此人是谁?为了避嫌,老夫就不见面了,贤生你代替老夫打交道就行。” 韩延昌感到自己终于力压范弘道,不免暗暗得意,连忙答道:“此人姓名朱术芳,有京中同乡前辈给在下来信,担保介绍了此人。” 别人听到这个名字没什么感觉,只有范弘道惊愕非常,他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位朱郡主! 还有,这位朱郡主怎的不来找自己,却跑去找韩延昌?弃己投敌,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第八十七章 盐池闲谈 第八十七章 盐池闲谈 韩延昌韩秀才得了郜御史的授权,心里忍不住美滋滋的,喜笑颜开的出了院子,赶紧去与朱术芳那边联络去了。 望着韩秀才的背影,范弘道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先前刚听到两万引的时候,心理就有了预感。 要知道,河东池盐朝廷一年计划产量是六十万引,两万引几乎相当于三十分之一,不是随便谁就能握有两万盐引的。 听到最后,果然是这个朱郡主,此刻范弘道的感觉就好像是被截胡似的。早在京城还没出发时,他与朱术芳见过面,知道朱术芳有宫中背景。 当时范弘道心里有个想法,等朱术芳拿着两万巨额盐引来到河东后,必定会对原有秩序带来不小的冲击。 然后就可以顺势扶持朱术芳去挑战蒲州张家的既得利益,力争一个“双赢”结果。凭借朱术芳的背景,未尝没有与张家一战的实力,换成别人来,范弘道还真不会这样打算。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朱术芳来了河东后,没来寻求与自己合作,反而找到韩秀才那里去了,这不是被截胡的感觉又是什么? 更让范弘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郡主为什么不直接来找自己,反而另托关系去找韩秀才?在京城上次会面时,没有任何谈崩的迹象啊。 郜御史见范弘道沉思不语,还以为范弘道因为被韩延昌抢了风头而不爽。他便拍了拍范弘道肩膀,鼓励道: “你的思路,别人或许还不明白,但老夫已经明了。你是想要使尽一切办法,将那张家逼到明面上来,用正大光明的阳谋来斗争。 这个想法并不错,蒲州张家是本地豪族,势力根深蒂固,若纯粹耍弄阴谋诡计,我们断然是不对手,十几年前老夫就吃过亏。 也只有将形势转化为阳谋斗法,才能最大程度的抵消张家的优势,最大程度的利用我们的优势。所以你可以继续,老夫相信你的眼光和能力。” 聪明人对聪明人说话,就是很省心。范弘道立刻就听懂了郜御史的意思,当即表态道:“老大人但请放心,吾辈当然要各司其责,共同为老大人出力!” 郜御史既是勉励范弘道,也是一种提醒。指明了范弘道与韩延昌两人各有各的工作方向,各去做好各自的事情,不要产生内斗。 作为这个团队的管理者,不该含糊的时候绝对不能含糊。这种时候还优柔含糊,只会鼓励大家内讧,让事态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及到次日,范弘道起身洗漱,用过早膳后,便考虑起自己该做点什么。盐运司那里有韩延昌去,往年的案卷表册有两名户部吏员刷卷,而自己应当去哪里? 想来想去,范弘道决定去盐池现场去看看,正所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范弘道很为自己勇于实践、深入基层的精神感动了片刻。 司盐城位于盐池北岸,城门正对着盐池中禁门。或许有人感到奇怪,一个盐湖哪来的禁门? 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朝廷围绕盐池修建了禁墙,将整个盐池都圈了起来。这禁墙长达一万七千四百丈,合计一百一十多里,依随地势高低而建。 所以盐池虽然面积不小,但却被封闭了,不能轻易进去,这样就避免了不法分子盗采池盐,保证池盐生产完全受朝廷控制。 这一百多里禁墙只开了三道门,西禁门有道路通解州城,东禁门有道路通安邑县,最大的中禁门则直接对着司盐城。 范弘道带着两个差役,从司盐城出去,随即又进了盐池中禁门。禁门里面修建有池神庙,范弘道入乡随俗,便在池神庙里上了一炷香。 池神庙旁边不远处建有一栋楼,题名海光楼。范弘道烧完香,就拾步登楼,然后凭栏远眺。 远方湖面并不算波澜壮阔,但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红色。旁边本地差役对此解释道:“故老相传,这盐池乃蚩尤血所化。” 范弘道并没有太关注这些神话故事,他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随即将视线放在了盐滩上,此时正有数不清数目的盐丁散布在百里盐滩上劳作。 那陪同范弘道的本地差役显是很有眼色的,见范弘道关注盐丁,便立刻又开始介绍盐丁的状况:“附近蒲、解等州县,共计编有盐户八千五百余户,额定盐丁两万余人。” 范弘道举目张望,但见盐丁或捞采、或扫集、或担挑,辛勤苦劳无以复加,不由长叹一声道:“哀民生之多艰也!” 差役察言观色,便继续介绍道:“如今盐丁确实也生计艰难,一千引不过二十两工本银,远远入不敷出啊。” 原来这大明盐业生产是绝对的国家控制计划经济体制,以河东池盐为例,每年生产定额是六十万引。 而具体方式为,由官府支付给盐丁工本银,然后盐丁将额定数目的盐上缴,称为盐课。 后面就是商人捐输银两或者粟米,然后凭借盐引来盐运司支取食盐,随后再将食盐运输到销售区进行发卖。 听到一千引盐只给盐丁二十两工本银,范弘道默默计算了一下,每引不过两分银,再联想起当前物价,不由得骇然道:“怎的如此之低,这可如何活得下去?” 那差役跟着叹口气道:“自大明开国以来一直是这个数,官府要阻止成本上涨,所以就抑制工本银不变,盐丁苦于此久矣! 不过后来又有通融之法,官府准许盐丁产出盐课之外,将多余产量自行出售,称为余盐。其实如今盐丁都是靠着售卖余盐度日,若只靠正盐工本银,早就死光了。” 关于盐价问题,范弘道倒是有所耳闻,官府阻止成本上涨,主要还是担心没有盐商来支盐。 范弘道又问道:“我昨日听说,盐丁实数不及十之四五,看来虽有余盐之利,还是不愿来采盐。” 那差役答道:“虽有余盐贴补,但仍然有限,日子还是艰苦。主要是余盐价格也上不去,卖掉余盐再交完盐税,就所剩无几了。” 范弘道皱眉道:“余盐到底是卖给谁?卖给官府,还是商人?” “自有盐商来收购,官府凭税发给小票,以区别私盐。”差役如实回答。 第八十八章 一切顺利 第八十八章 一切顺利 范弘道在盐池这里转了一天,直到日头西斜的傍晚时候,才回到巡盐御史察院。他从大门向里面走时,正好撞上有人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男装的朱术芳。 范弘道微微讶异,但脸色如常,拱了拱手见礼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河东?别来无恙否?” 碰见范弘道,并不让朱郡主感到意外。范弘道是郜御史身边的属员,在察院碰到范弘道很正常。 她原本以为范弘道多多少少会表现出不满,甚至可能会刻薄的讥讽自己几句,因为自己找了韩秀才合作,某种意义上也算放了范弘道的鸽子。 即便从人际关系学来说,自己先提出要与范弘道合作,然后一声不吭的又找到韩秀才,也是比较犯忌讳的行为。 所以朱郡主也下定了决心,无论范弘道是什么态度,她都会忍了。但却没想到,范弘道居然毫不在意,见到自己后并没有特殊之处,完全就是正常的熟人碰面。 “有时间一起吃酒,先在此祝你一切顺利,早日发财!”范弘道寒暄几句,便客客气气的辞别。 太正常了就是最大的不正常,朱术芳却忍不住了,喊住范弘道说:“你就不问问我的事情?” 范弘道很坦率的回答:“没兴趣!” 朱术芳趁机表示歉意道:“这次是我的不对,但我也有我的苦衷,还请你多多谅解,等回了京城,再向你谢罪,该解释的也会向你解释的。” 范弘道仿佛对朱术芳的话感到很苦恼:“你真的不用多说,在下的确没兴趣啊。” 如果范弘道冷嘲热讽几句,朱术芳也许能做到冷静对待。可是范弘道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反而让朱术芳有些恼了,好像显得自己自作多情似的! 于是她下意识质问道:“你怎能对我没有兴趣?” 范弘道脸色忽然变得很古怪,迟疑道:“这样不好吧?在下不是随随便便的人。” 朱术芳回过神来,脸色通红,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幸亏与范弘道谈话时,随从都离得远,没听到她的口误。 范弘道目送朱术芳离去,他说“没兴趣”其实并不是假话,是内心真实想法的反应。 他今天巡视盐池并详细考察盐业生产销售的现场,感觉大有收获,已经有了些新的思路。 于是对朱术芳的作用也就看得淡了,他范弘道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所以会很直白的说“没兴趣”。当然照顾女人家情绪这种细腻思维,并不是范弘道擅长的。 目送朱术芳离去,范弘道正要进大门,结果又有人出来。再一次“不是冤家不聚头”,居然与韩秀才碰了个面对面。 韩秀才急匆匆的往外走,直到看见范弘道才停住脚步。不过范弘道没多大兴趣理睬韩延昌,让了半个身子就要进去。 韩秀才却主动向范弘道问道:“朱公子在哪里?走了?” 范弘道点点头,便又听到韩秀才警告说:“郜察院吩咐过,朱公子和盐运司那边,皆由我来负责,范朋友还是不要胡乱插手,以免伤了和气。” 范弘道愕然,难道因为韩秀才听说自己在大门口与朱术芳闲谈,担心自己再“截胡”回去,所以才匆匆忙忙的出来? 这份小家子心思简直可气可笑,范弘道只能无语。最后他还是顾全大局的对韩秀才说:“在下也有一句话要警告你,此次巡查盐业,当以阳谋为先。 能用阳谋的地方,就不要用阴谋,否则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的对手并不是吃素的。” 韩秀才对范弘道的话并不在意,只要能确定范弘道没有抢自己的差(功)事(劳)就好。 他今天与朱术芳商议时,听朱术芳口风说,她与范弘道是认识的。当即韩延昌的心思就提了起来,唯恐范弘道趁虚而入,与自己抢功劳。 闲话不提,却说这大明朝奉行食盐专卖体制,称为开中法。大体上是这样的,商家将粮食输送到指定边境仓库,然后按数目取得盐引,然后再到指定盐运司去支取,最后运到销售区行销。 及到后来,开中法渐渐改易,输送粮食改变为直接交银子,称为折色。当然也有连银子都不交的权贵,直接向天子奏讨盐引,然后想法变现,简直就是无本买卖,朱术芳两万盐引就是这种情况。 都说盐业水深,就是说利益链条上环节很多,从生产的到销售,从领盐引到支盐,从盐丁到盐官、盐商,都要靠盐吃饭。 对于盐商而言,最关键的环节当然就是支盐环节。缴纳银两并从户部领取盐引,问题都不大,但支不到盐就是白扯,或者支盐等候时间太长也很影响资金周转。 等待支盐的阶段,有个专门术语叫做“守支”,听说有盐商长达一两年支不到盐,从而破产的。 朱术芳朱郡主拿着两万盐引前来河东,也不见得有十分把握,如果支不到盐,那盐引就是废纸。 之所以没把握,一来这里是她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二是两万引盐的数量实在太多,哪能那么简单就能迅速支取完毕,无形中也加大了难度。 而且她很知道,在这里耍权贵脾气没用,因为盐业完全由文官体系把持,皇亲国戚也要按规矩来,除非权力大到可以直接对文官团体施加压力。 这也是朱术芳为什么积极与巡盐御史这边靠近的原因,有了官方底气,经营盐业才能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盐运司里最高官员是盐运使,然后就是盐运副使,一般是接触不到的,也不会亲自出面处理琐事。 盐运司里具体负责办事的有经历、知事、照磨等官职,另外各生产现场的官员有盐场大使,这些人才是直接与盐商打交道的。 朱郡主并不摆架子,而是像真正的商人一样,殷勤的上盐运司衙署拜码头,频频接触各方官员。 当然那些官员也有眼色,没有故意欺辱或者刁难,毕竟能从京城带来两万盐引的人,肯定不是小角色,不能等同寻常盐商对待。 在朱术芳和韩秀才眼里,一切就这样顺利。 :抱歉,大卡文又加上家里有事,明后天尽力补上更新! 第八十九章 针锋相对 第八十九章 针锋相对 郜御史在十几年前,曾经作为巡按御史巡视山西,又因为盐法败坏的事情,上奏弹劾并与张四维产生了冲突。 但是实际上,当时他并不是专业巡盐的,对具体情况掌握有限,这也是他当时罢官而去的缘故之一。 这次他重新起复为御史,并且专门巡盐河东,也是冒了不小风险。如果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那可就太丢人,彻底回家抱孙子算了。 所以老御史到任后,心态比较谨慎,没有大刀阔斧的开展上任三把火。 韩延昌与范弘道两个属员分别忙碌的时间里,老御史也没闲着,抓紧时间把历年文卷浏览一遍,尽可能做到心中有数。 这日早晨,郜御史召集属员碰头开会。两个行人司备案的秀才,两个户部借来的吏员,这就是他这个团队的核心成员了。 两位秀才的积极性明显高于小吏,不过最近他们之间有点火气,还好在可控范围之内。 其实也正常,有大人物为鼓励他们用心办差,发话说要推荐优秀生员入国子监读书。 读完书就可绕过乡试,保送参加会试,这可是关系到前途命运的人生大事,两个秀才谁不惦记? 这种小范围内部会议在后堂举行,韩延昌正侃侃而谈:“目前朱公子已经支盐一千引,借此机会与盐运司里官吏多有往来。 眼下已经初步摸清运司里脉络,下一步将有重点的接触几人。此外开始与其他商家交游,力争从另一个角度再多把握一些线索。” 郜御史嘉许道:“甚好!有劳贤生费心!” 以官方身份去接触盐运司,只怕会遇到瞒上欺下的手段,很难掌握真实情况。而让朱术芳以商人身份去接触方方面面,大概能得到不少真实信息和线索。 得到上司称赞,韩秀才心生喜意,连连拱手道:“自当尽力而为!” 范弘道今天比较沉默,这时候才对老御史问道:“晚生有一事不明,老大人已经到任数日,盐运使可曾拜访过老大人?” 郜御史尚未回答,韩秀才却先嗤笑几声,不屑的对范弘道:“你想多了!按着朝廷制度,地方各路官员严禁拜见正管察院,防的就是产生勾结情弊之事。 所以那盐运使怎会来拜访老大人,范朋友还是先去熟读典籍,明白掌故之后再来议事为好!” 代表朝廷的巡按御史巡视各处时,为防止地方官与监察官勾连串通,禁止地方官员拜见巡按御史,最多只有迎入境或者送出境的礼节。 巡盐御史与盐运司官员之间的关系,也是比照巡按御史与府州县官员的,盐运司官员自然也不得拜见巡盐御史。 故而韩秀才所言确实有明文制度,并不是他故意胡编。但是众人听到韩秀才所言,却忍不住齐齐皱了皱眉头,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说什么。 范弘道真有点忍无可忍的感觉了,讽刺道:“古人有纸上谈兵之故事,今日见到韩朋友,才明白其中意思!” 韩延昌有意摆出不与范弘道计较的风度,并没有直接反驳回去。他刚想开口让众人评理,可是他目光所及,却发现别人都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人附和他。 范弘道也很无语,真以为这个制度必定严格执行的,才是纸上谈兵书生之见!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场中有的是变通法子。 盐运使被禁止拜访察院,这是避嫌制度没错,但他身边可能没有师爷么?一个幕席师爷完全可以全权代表东主,肯来拜见郜御史也一样! 范弘道眼中根本没有韩秀才,又对郜御史道:“若盐运司对老大人没有丝毫表示,这本身是一个信号了,可以表明很多问题。” 一个官场人物,对监察他的上司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恭敬姿态,这是什么信号不必细说。只需范弘道特意提醒一下,众人自然大都能想到。 范弘道又对郜御史劝道:“老大人整顿盐业,想从盐运司入手,这个思路是没错的。但是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晚生总觉得缺了一个正字。 派人去暗中摸底都是旁门,虽不可少,但不可为主,而老大人身为巡盐御史的正面压力在哪里?若没有这些正面压力,宵小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虽然范弘道的话有些深玄,可是韩秀才认为已经彻底理解了——察院这边不和盐运司刚正面,只偷偷摸摸的派人搞点小动作有什么用? 这一定是为了贬低和诋毁自己的功劳,韩秀才愤愤不平的想道。 然后却听郜御史叹口气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或许是老夫过于谨慎了。” 韩秀才连忙:“不然!从来小心无大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所以要谋定而后动,范弘道所言,不过年轻气盛之语,老大人切不可误入歧途。” 范弘道很想揪住韩秀才的衣领,然后左右开弓抽上十个耳光。这厮为了强行插话简直不知所云,到底听懂自己表达的意思了吗? 范弘道自从穿越以来,觉得所见之人不管什么身份,沟通大抵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唯独这韩秀才,让他觉得简直没法用语言沟通。 于是范弘道很认真的考虑,是不是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用武力好好教训一顿韩秀才。 正在此时,忽然前面守大门的差役气喘吁吁冲上台阶,在屋门槛外叫道:“察院老爷!外面有十来个商人聚众喧闹!” 出了这样事情,会议只能立刻中断,郜御史连忙询问:“他们为何喧闹?” 那差役答话道:“他们说是遭遇不公,要向察院老爷控告!” 韩秀才立刻对郜御史行礼:“恭喜老大人!必定是有商家听闻老大人威名,便闻风而动,前来告状,或许其中会有可利用之处!” 范弘道冷哼道:“肤浅如此,哪有这么简单,未见得是好事!凡官员到任,民众都是先观望一番,熟悉官员品性爱好,然后才有针对性的告状。 老大人上任后,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举措,外间对老大人也一无所知。一般人怎么会贸然上告?更别说一下子有十来个!” “好与不好,一问便知!”韩秀才觉得范弘道着实可恶,处处跟自己过不去。此人凭什么如此瞧不起自己?一定要把这个人的傲气打下去! 那差役擦了擦汗,带着几分尴尬补充道:“其实小的简单问过几句,他们都是来告咱们韩先生的。” 第九十章 黄泥掉进裤裆 第九十章 黄泥掉进裤裆 告咱们韩先生的?屋内众人听到这里,不约而同的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没意识到这位被告的韩先生是谁? 郜御史所带来的属员里,包括差役在内,只有一个人姓韩,那就是韩延昌韩秀才。 这不能吧,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商人来告韩秀才?众人又纷纷以为传讯差役出现了口误,肯定是想要说别人,结果一着急说错了名字。 虽然那差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禀报道:“小的并未说错,大门外那十来名盐商的确声称要告韩先生!” 郜御史拍案问道:“可是你听错了不成?” 差役急忙叫屈:“老爷不要错怪小的!千真万确!小的问了三遍,就是韩延昌韩先生!” 都已经如此确定,那就假不了。众人不由得齐齐看向韩秀才,各式各样的视线不停打量着他。 范弘道也颇为惊讶,暗暗想道,难道自己也有主角光环?刚琢磨着要怎么收拾他,老天就当场降下惩罚? 郜御史才上任,十来个盐商跑过来状告老御史身边属员,这可不是小事情,最起码会让老御史很没面子。 而且范弘道还很好奇,韩延昌到底干了什么事情,才来两三天就能招惹出这样的群体性事件。 面对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此时韩延昌有些急眼,对着郜御史叫道:“这绝非实情,定然是故意有人诬陷,还请老大人明察秋毫!” 要说韩延昌犯了什么过错,郜御史也不太相信。道理很简单,韩秀才这个人根本没有能力犯这么大的错。 如果换成范弘道被告,郜御史也许会相信几分。道理同样很简单,范弘道就是有能力捅这么大窟窿。 别说惹出十来个盐商聚众闹事,就是惹出一百个盐商,以范弘道的胆子也不是没可能。 “你去探问明白,再来回话!”郜御史对守大门的差役喝令道,他就不信了,真有人敢无中生有的肇事。 差役应声而去,不多久又回转来禀报。“小的已经探问明白,那十来名盐商均为守支盐商,都在河东运司这里等候支盐,短则已经一个月,长则有半年。 他们挨着次序,眼看近日就可以支盐,不承想横空冒出个朱公子,大坏规矩的抢在他们前面将积存食盐全部取走,叫他们又无盐可支。 而且听说那朱公子手里还有一万多盐引,如果还是如此横行,他们支盐时日只怕会遥遥无期,因而绝望上告。” 原来牵涉到朱公子,那就不能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屋内众人默默想道。郜御史继续询问:“那么他们状告韩延昌又是何意?” 差役便回话道:“他们又从盐运司打探消息,得知朱公子有察院韩先生撑腰,所以运司官吏迫于韩先生压力,只能优先让朱公子支盐!故而他们声称,要状告韩先生徇私枉法!”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难怪要冲着韩秀才来,他们是沿着朱公子这条线顺藤摸瓜的,当然就摸到韩秀才了! 而此刻韩延昌已经被彻底炸懵了,脑中一片空白。他与朱术芳合作没错,让朱术芳打探盐运司内幕消息也没错,但是他什么时候向盐运司官吏施加压力,强迫盐运司经手官员为朱术芳开后门了? 而且关键是,在别人眼里,初来乍到的朱公子确实轻轻松松、顺顺利利的就支到了盐。一千引盐相当于二十万斤盐,利润好几百两,不是小生意了。 那些苦苦守候支盐的盐商就要问了,朱术芳凭什么有这个际遇?所以与朱公子近期有往来的韩秀才,也就黄泥落进裤裆里,说也说不清楚了。 “混账,混账!”向来脾气还算不错的郜御史略微失态,拍着公案连连怒骂。这事岂止是韩延昌丢脸,也是打他的脸! 很显然,那十来盐商绝对不是自发组织的,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而且他还可以肯定,背后操纵的人就在盐运司里! 不是盐运司的人,怎么有能力安排朱术芳违反规矩支盐?不是盐运司的人,又怎么能查清楚朱术芳与韩秀才的联络?所以这是有人将计就计,有意设下陷阱! 早知对方如此狡诈,就不该如此草率和轻忽,让韩延昌与朱术芳合作搞小动作,老御史暗暗悔恨。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已经陷入了对方罗网中。十来名盐商已经告上门来,指不定还有多少围观的人。如果处理不好,传出去就是一件大丑闻。 郜御史是个做学问出身的文人,再加上十几年不曾做官,处理这种棘手事件的经验有所欠缺,竟然没想好怎么办,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老御史没发话,别人也就静默,屋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唉!”忽然有人幽幽的长叹一口气,打破了屋内的静寂。众人瞧去,却是范弘道范秀才。 只见范秀才此时双眉紧锁,满面忧愁,仿佛自言自语道:“不承想,一语成谶啊。” 此时众人才想起来,先前范弘道好像表达过好几次,对韩秀才与朱术芳各种不看好。 现在回想起来,范弘道的不看好果然是有道理的。对方都是地头蛇,这里算是对方的地盘,而他们一行人则是初来乍到。 一群初来乍到的新人,想跟盘踞多年的地头蛇比小动作、比阴谋,怎么可能比得过?当初怎么就没想明白这点? 范弘道一直叫嚣着要搞阳谋,要正面刚,也许是真有道理的,不仅仅是年轻气盛,只是他们都没有参明白。 在这种时候,装聋作哑才是情商高。越是表现自己“看我当初说的没错”,越会讨人嫌。 可是范弘道完全没有这种觉悟,已经火烧眉毛的时候,需要有人挺身而出的时候,需要英雄力挽狂澜的时候,高情商能当饭吃? 范弘道向来不会逃避挑战,伸手粗暴的将韩秀才推开,因为韩秀才挡在了他和郜御史之间,他嫌弃韩秀才碍事。 “虽然不是晚生捅出的篓子,但一样深感耻辱。如果老大人信得过在下,此事就交给晚生处理!”范弘道躬身道,这算是自动请缨了。 郜御史忍不住问道:“你要怎么做?” 范弘道果决的说:“外面闹得太凶,没有时间细说,无论发生什么,都希望诸君不要插手!只等老大人一句话,授不授权给晚生?” 第九十一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上) 第九十一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上) 众人无论对范弘道有什么看法,听到这里,都得赞一声“有担当”。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至少这种敢站出来的勇气,就已经超越了大多数人。 郜御史仍然沉吟不语,其实他并非怕事之人,如果他真胆小懦弱,十几年前也就不会连续得罪几任大学士了。 只是在目前这种境况下,老御史不便直接出面应对,否则再无任何余地。换句话说,哪有对方才派出几个小卒子,己方老大就直接出面的道理? 所以由范弘道出面不是不可以,老御史所考量的是范弘道是否真做好了心理准备?范弘道是否对风险有着清醒的认识? 有些事情,并不是凭借着一腔热血就能办好的。郜御史对范弘道警告说:“你可要想好,如今已然物议汹汹,舆情关注。 你出面应对此事,若成了还好,那便是皆大欢喜。万一有所失当,罪过就要集于你一身!其中的危险,你知道否?” 范弘道再次躬身行礼道:“晚生明白!” “好!”郜御史拍案嘉许道:“那你就去吧!”然后郜御史左顾右看,又指着一名叫魏安的吏员说:“你去辅助范弘道,帮着参赞一二!” 他还是有点担忧范弘道年轻气盛,做事太过于凌厉,最后变成伤人伤己的双刃剑,故而派个老成点的吏员帮衬着。 范弘道抖了抖袍袖,又伸手正了正头顶唐巾,昂首向外走,倒是显出几分说不出的洒脱。 一直来到大门外,范弘道扫视一圈,门外状况尽收眼底。确实有十来人堵在大门前,被察院差役挡着,稍远处则有不少看热闹的。 范弘道立在台阶上,对着把门的差役喝道:“察院老爷有令,放他们进大门说话!” 差役听到命令,就闪开去路。而那十来名盐商也不虞有它,进了察院大门。他们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在他们后面不是没有人撑腰。 再说他们是原告,是被察院文员“侵害”了正当利益的苦主,察院是理亏的一方。又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进来了,相信察院也不至于公开对他们怎么样。 按照衙署格局,大门后面还有二门,也叫仪门,过了二门才算进入衙署的核心地带,至于二门外面的前庭仍然是衙署外围。 范弘道站在仪门下面,不动声色的与众盐商互相对视,他将每个人的样貌都过目后,才开口道:“察院老爷肯接见你们,并看看你们的状词。 但是你们人数太多,只怕七嘴八舌的难以说话,所以请你们自行推举出几个人来,代表你们进去面见察院老爷!” 众盐商交头接耳议论几句,都觉得这个要求很合理,没什么可疑的。最后有三个人站出来,对范弘道说:“我等三人,愿进去面见察院老爷!” 被派来“辅佐”范弘道的老吏魏安不禁暗赞一声,这范秀才年纪虽轻,手法却很老练啊。 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是可以分而治之,将一个大群体切割成不同小群体。二是迅速找到核心人物,能被推举出来的人物,肯定都是这个群体里的骨干。 范弘道点点头,便让差役打开仪门,放了三名盐商进了仪门,其余盐商就继续在前庭等候消息。 此后范弘道带着三名盐商进了中庭,却见有七八名差役在甬道上排列,蛮横的拦住了去路。 当即有个盐商问道:“范先生,这是何意?莫非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下马威?”范弘道呵呵笑了几声,忽然翻了脸,厉声喝道:“拿下!” 早有准备的差役立即扑了上来,两个对付一个,转眼之间就将三名盐商牢牢的按住。然后又有人拿着牛皮绳上来,三下五除二的将三人齐齐捆上。 三名盐商不禁大惊失色,刚才范弘道一直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们都还以为,御史老爷要按照正常程序接见他们。 具体会怎样,谈过才知道。可是没想到进了中庭后,范弘道居然要直接动手绑人,这意欲何为? 难不成,这位姓郜的察院老爷是个黑心到了极点的人物,为了包庇属员过错,要指鹿为马、黑白颠倒? 吃惊归吃惊,但仍旧不怎么害怕,还是那句话,他们后面有人! 有个叫何江水的盐商剧烈挣扎几下,但没有挣开,便对范弘道怒喝道:“这位朋友好生无礼!堂堂察院,便是如此对待苦主?莫非还想包庇韩延昌,对我等屈打成招不成!” 范弘道冷笑几声:“你们算什么苦主?明人不说暗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就别装模作样了!” “你说些什么,我不明白。”何江水沉声道:“我们辛辛苦苦向朝廷报效银两,领了盐引来河东支盐,却又遭遇不平之事,前来察院告状有何不可?难道也犯了天条不成?” 范弘道侧头对老吏魏安问道:“你知道我生平最恨什么样的人么?” 魏安不免莫名其妙,范弘道问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作甚?很敷衍的回答说:“在下并不知道。” 范弘道眼角瞥着何江水说:“我生平最恨的人,就是把我当成傻子的人!你说这位何员外话里话外,是不是把我当成傻子了?” 魏安心里吐槽,你范弘道直接说一句,最恨在你面前自作聪明的人不就完事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对范弘道这个评价,何江水表示沉默是金,能奈我何? 范弘道指挥着差役:“你们勤快些,将他们三个分别带到不同房间里去,然后先打二十棍,不得轻饶!” 何江水大怒,对范弘道呵斥道:“我们有什么罪名,你竟敢滥用私刑!” 范弘道还有心情理睬何江水,笑了笑说:“别着急,等打完后,罪名或许就有了。” 随后他继续对差役下令:“打完之后,给他们纸笔,让他们招供这次聚众告状的内幕情状,写完了都给我拿过来!” 最后范弘道又转向何江水等三人,“你们听好了,谁写的最详实,就免掉谁的罪过。剩下两人罪加一等,流放充军也不是没可能,察院老爷有这个审判权力!” 三名盐商忍不住面面相觑,他们深深的感到了凉意,这分明就是类似于二桃杀三士的套路啊。 第九十二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下) 第九十二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下) 但对这三名即将被隔离的盐商而言,最大的问题是,即便他们看出了套路,即便范弘道明目张胆的将算计说出来,他们也很难破解。 他们不是经历过相关训练的人,谁敢保证,另外两人在被拷打之后,还能齐心协力的坚持不招供出内情? 只要有一个人动摇了,那所有防线就要崩溃,另外两个人肯定会因为不肯坦白而罪加一等。可是另外两个人如果为了防止被罪加一等,那为什么不主动抢先招供? 三名盐商彼此对视几眼,他们这时候需要主动服软了,免得遭遇多余的皮肉之苦。 他们来之前虽然没有预料到范弘道这种做法,但也曾商议过,一旦遇到了不可抗力,就立即服软认栽,绝不能负隅顽抗。 何江水刚才和范弘道呛声几句,此时没脸皮再说话了,所以换了人与范弘道搭话讨饶。 “我等知错了!我等不该捕风捉影,我等不该误信传言!我等愿将控告撤回,当众向韩先生赔礼谢罪!”另一名盐商边文立当即向范弘道说。 唯一不曾开过口的盐商徐涉也争先恐后的求饶:“我等一家老小都指望运盐糊口,如今确实是一时情急,若有冲撞察院之处,甘愿服罪认错。” 负责协助范弘道的老吏魏安不由得大赞特赞,这范弘道确实有两下子,三下五除二就叫这些闹事商人认输。 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趁着事情尚未完全闹大之前,便能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真是再好不过了。 换成别人,短时间内真未见得有如此干脆利落的机敏反应,难怪这范秀才虽然有点清高傲气,却能得到老御史信任。 现在只要教训这些盐商们几句,然后惩戒他们一番,找回察院的面子,就可圆满的回去向老御史交差,无论功劳苦劳也都有了。 如此魏安递给范弘道几个眼色,建议见好就收。但是他的眼色像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完全无用功,范秀才根本就没注意到。 “你们这些被推出来的跳梁小丑算什么东西?”范弘道冷着脸说:“你们这些杂碎是否认错,我毫无兴趣,我根本不在意你们怎么想的。” 神色冷,说出来的话更冷,简直就是踩着别人的脸羞辱。连范弘道这边的魏安都目瞪口呆,人家都已经认错服软了,范弘道还想要干什么? 三名盐商终于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多么难缠,不由得又惊又惧。何江水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将我们这些苦主逼到绝路上不成!” 范弘道指了指何江水点评道:“你这白脸唱得不错,不过略微有点刻意和过火。” 范弘道的话听起来像是玩笑,但在场却没人笑得出来。魏安凑近范弘道身边,低声道:“范先生想要如何?” 范弘道仿佛恍然大悟,又对三名盐商开口说:“也许是我没说清楚,让你们有所误解,这都是我的过失。 其实我不需要你们认错,也不在乎你们是不是误会了韩延昌,更不在意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和诉求。我要你们招供的并不是这些。” 何江水问道:“那你想怎样?” 范弘道一字一句的回答说:“我需要知道的是,谁策划、组织、串联你们这些盐商来察院聚众闹衙?盐运司里是谁指使你们?” 何江水慌了神,大叫道:“你想多了,实乃我们觉得遇到不公,故而自发前来!” 范弘道对差役喝道:“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么?还不分别拿下去!若不肯招供,就打到招供为止!” 又对魏安吩咐道:“你去巡查监刑,哪个差役敢偷懒放纵,就发落到盐池去采盐!” 魏安已经惊呆了,他是混迹官府多年的老公门了,自从听到“盐运司”几个字,就明白范弘道是要往大里搞了! 不然范弘道怎么会刻意强调出“盐运司”几个字?这分明就是想顺着这几个盐商的藤,去摸盐运司的瓜。 原来范弘道从一开始心思就完全不在这几个盐商身上,自始至终他的眼光一直就是盐运司,而不是区区几个盐商。 有人借着朱公子和韩延昌的事情做文章,顺藤摸瓜来察院肇事,而范弘道这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差役们不敢怠慢,连忙分成三组将三名盐商往后面拖,何江水剧烈挣扎着,蹬着石板嚎道:“你这是屈打成招,传了出去,议论汹汹,谁人肯服!” 范弘道故作喜色道:“那可就太好了!我很期待,真有人跳出来替你们打抱不平!正好也可请他来察院里挨挨棍子,在这司盐城里,想必没有察院请不动的人吧?” 何江水从没见过如此猖狂可气之人,一时间怒急攻心,几乎昏过去。 没过多久,就有差役拿着两份供状出来了。范弘道大致扫了几眼,通篇值得关注的只有一个名字——盐运司经历宋希元。 范弘道恨恨的说:“不出所料,果然是一群官商勾结的国之蛀虫!” 用这种分开隔离办法审出的口供,大致上应该错不了,今天盐商聚众闹衙之事应该就是这位宋希元宋经历策划指使的。一位盐运司实权官员,肯定有这个能力。 此后范弘道将供状递给了魏元,让这位临时助手也看看。 魏安这老吏号称被派来协助范弘道,但却发现,自己没什么能做的,给建议也无用。其实他还有点好奇,范弘道下一步会怎么做? 这时候,他听到范弘道仿佛正在自言自语:“要不要设个圈套,再把这位宋经历请过来?也许从他嘴里,能挖出更高的官员。” 魏安不禁冷汗直流,普通盐运司官员还不知足?还想着挖出更高级别的大员不成? 一开始他以为范弘道只想着收拾几个盐商,平息事态并为察院找回面子,结果他错了; 后来他以为范弘道目的是挖出盐运司官员,起到反守为攻敲山震虎的目的,结果他还是错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范弘道的眼光到底有多高?难不成私下里传闻,范弘道想作死踩蒲州张家的传闻是真的? 他一个小吏,实在理解不了狂人的思想和境界,魏安把额头上的汗水擦了又擦。小心对范弘道说:“咱们还是别擅作主张了,先把结果禀报给郜老爷可好?” 第九十三章 进击的范弘道 第九十三章 进击的范弘道 先把结果禀报给郜老爷?听到魏安这个建议,范弘道忽然生出几分如梦方醒的感觉。原来还需要向上禀报啊,刚才险些忘了还有个上司存在。 郜御史只授权范弘道处理盐商聚众闹衙的事情,此事范畴之外,范弘道并没有得到授权,不能独断专行。 没法子,范弘道只得暂停行动,拿着手里的供状去了后堂,呈给郜御史阅览。 “果然如此!”郜御史忍不住拍案道,随即将供状给了属下们传阅。 韩秀才最为关心结果,毕竟此事与他直接关联。匆匆看完供状后,韩秀才义愤填膺的议论道:“盐运司衙署那边简直胆大妄为,这定然是蓄意挑衅老大人!” 范弘道对韩延昌的话十分不以为然,“浅薄之人才只会觉得这是挑衅。依我看来,他们更重要的图谋是试探,通过这些盐商来全方位的试探老大人!” 众人都倾向于范弘道的分析,无论从历史战绩还是事实逻辑,范弘道的分析似乎更为可信点。 范弘道立刻又向郜御史建议道:“下一步,请老大人速速下令,将盐运司经历宋希元传到察院,严加审问!” 话说国朝官员理论上都是朝廷命官,是由天子任命的,也只有经过天子允许,才能逮捕和审问官员。 但在实际操作中,却不尽然如此。官员等级也有清浊之分,对于清字头的官员,都要优容几分,而浊字头的官员政治权益就低得多。 经历、知事、照磨这些官职,都是杂官,浊流里的浊流,级别也不高,很多还都是由小吏转过来的。 所以范弘道上面那个建议,请郜御史将盐运司经历宋希元传召过来,然后直接审问是合理的。 位于清浊划分顶端的钦差御史,是有权限暂时拘押经历这种浊流杂官并审讯的,何况盐运司经历本来就在巡盐御史的监察范围之内。 如果面对七品以上的堂官或者佐贰官,或者盐务系统之外的地方官,郜御史就不可能去擅自刑讯了。 不过老御史对范弘道的提议迟疑不定,沉吟片刻后,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如今天色已晚,我们暂且休息,明日再做决定。” 范弘道有些着急了,忍不住拦住了郜御史。“天色早迟不是问题,正所谓兵贵神速,眼下就是要趁着他们尚未反应过来,用最快的速度进行反击! 不用顾忌什么,挖出来的结果越多越好,牵连到的人越多越好!越是这样,日后我们的主动权越大!” 范弘道的神态十分严肃,完全不是开玩笑。看在别人眼里,却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式的癫狂。 众人不禁对那位叫宋希元的经历产生了些许可怜,被范弘道这样的人盯上穷究不舍,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郜御史不能不纠结,如果让他出面下令拘押盐运司官员,那就不是小打小闹互相试探了。意味着斗争的升级,意味着察院向盐运司开战了。 他才上任没几天,就这样匆忙开战是否太仓促?是不是应该更谨慎一点?拘押一个盐运司官员容易,那么再往后又会出现什么局面? 面对不可控的后果,郜御史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不太想去为了不可预测的局面而豪赌。 范弘道眼睁睁看着郜御史闪到屏风后面,忍不住也想绕过屏风去追赶,但被差役拦住了。 范弘道隔着屏风叫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正当一鼓作气的时候!再请老大人三思!” 不过屏风后面没有任何回应,大概郜御史已经退堂远去了。于是众人也散去,范弘道立在门外月台上,长叹道:“大好良机,废于一旦!” 范弘道此时的心情,就像是正准备“直捣黄龙府”、却被突然下了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元帅,当然他绝对不敢公开这样比喻。 范弘道倒是不介意扮演岳飞,但郜御史肯定不接受扮演赵构和秦桧啊。 魏安故意拖在最后,看着别人都走了,便慢慢走到范弘道身边,劝慰道:“范先生不必激动,这再正常不过了。 常有人说,正堂才是官。这意思呢,就是说只有正堂官才是说了算的那个,其余佐杂官大抵都只能唯唯诺诺,憋屈也得受着。 更别说你这样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随员,在衙门里混着,做不成的事情,远比能做成的事情多!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啊。” 范弘道又叹了口气说:“在下岂是想不开的人!此事说到底,其实并无对错之分,只是考量角度不同罢了。 如果是我办事,万一出了错,还有郜察院补救。但若郜察院万一出错,那又有谁给他补救?” “你能这样想就好。”魏安点点头说,“但我仍然十分好奇,为什么你如此着急?按道理说,巡盐御史任期是一年,郜察院按照一年的步骤来做事是正常的。 但是你做事给我的感觉,却是按照一个月就完事的步骤来的。所以我想不明白,你到底为何急切?” 范弘道对此无言以对,难道他能告诉别人,整顿盐业最大的障碍、河东最大盐商张家的老大张四维没多久寿命了,所以按一个月标准来做事就行了? 魏安拍了拍范弘道肩膀,给了个提议道:“以我观察,郜老爷并非是不想对盐运司动手,这点与你并没有本质矛盾。 但他的最大的顾虑在于,如果现在就动手,后果和进程都不明朗,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变成什么样。” 范弘道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需要让郜察院看到更准确的前景,更具体可行的措施?” 魏安笑呵呵的不说话了,凭他肚子里这点经验,该说的都说了,下面就看范弘道自己如何落实了。 范弘道皱眉想了想,下定决心,拔腿就往外走。此时天色刚黑,还有时间,他要去找朱术芳朱郡主落实一些事情,然后再回来劝郜御史。 魏安连忙提醒道:“你要出衙?别忘了,衙署夜晚都要落锁关闭,禁止出入!” 范弘道此时哪还顾得上这个,先出去找朱术芳再说。 第九十四章 给你一个机会 第九十四章 给你一个机会 自从进驻司盐城察院之后,为了避各方面的嫌,范弘道与朱郡主并没有什么往来,只在在察院大门偶遇一次。 范弘道并不清楚朱术芳住在哪里,韩延昌这个蠢货应该知道,但是范弘道不想去询问他。 司盐城因为盐业而繁荣,但城镇并不算太大,除了几处衙署学宫外,几乎就只有酒楼、客店了,以服务业为主。 故而范弘道并不担心自己找不到人,以朱术芳的身份和脾气,住处不外乎那几家价格比较贵的客店。只要肯用心打听,应该不难打听到消息。 以范大秀才巡盐御史属员这个身份,司盐城里各酒楼客店都得卖他面子,所以转了几条街巷,就知道朱郡主落脚地点了。 这是东北边一家客店里的独门两进院落,以范弘道上辈子时空的档次标准来划分,至少是五星级酒店行政套间的档次。 范弘道在院子门口,很凑巧的遇到了认识的人,就是朱术芳身边的仆役周谦,在京城来请过范弘道的。 周谦猛然看见范弘道,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上前行礼。范弘道笑容可掬的问道:“朱郡主可在么?烦请通报则个。” 周谦转身就向里面传话去了,范弘道静静等待。他这次来,是要与朱术芳谈谈合作事情,他忽然又觉得,两人可以合伙干点大事。【ㄨ】 范弘道相信,朱术芳一定会答应自己的,或者说没有任何理由不答应。 盐运司给朱郡主挖了个小坑,让朱郡主违规支取了一千引盐,然后又散布消息说朱术芳勾结察院工作人员,破坏支盐秩序,欺凌其他盐商。 在这种局面下,手里还有一万九千盐引的朱术芳还怎么继续? 至少察院这边为了避嫌肯定不会出面了,而盐运司又不配合她的话,想兑现如此之多的盐引还不得耗到地老天荒去,那和烂在手里有什么区别? 所以范弘道断定,朱郡主的盐业买卖目前陷入了困境中,而今晚的自己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将会踏着五彩祥云来拯救她。 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真是以德报怨、雪中送炭的高尚君子,范弘道想。他又一次成功的为自己而感动,这世道像他这样的好人不多了。 不多久,范弘道被请了进去,一直被领到第二进院正屋。有两个侍女正在门口侍候,见范弘道便打起了帘子。 此时已经是十月深秋,晚上有些冷了,范弘道进屋后陡然感到暖意。抬目看去,朱术芳正坐在主座上,然后眼角瞥见她手边桌案上放着小酒壶。 范弘道心里泛起莫名笑意,这大概就是“借酒浇愁”了,看来这位郡主吃了个哑巴亏后,心里果然烦闷呢。 朱术芳见范弘道进来后,只顾打量自己,没好气地说:“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在下岂是这样浅薄之人?”范弘道立刻否认道,不过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不过确实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范弘道又说,“你怎么想的,居然去和韩延昌那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合作!” 朱术芳不想再提起这事,不耐烦的说:“我早说过,是有人居中介绍,这个人是谁我就不说了。我又为什么要拒绝他?” 范弘道表现的很痛心疾首,“别人介绍你就相信?自己就没点判断力么?如果你还是来找我,就没这些倒霉事情了!” 朱术芳冷笑几声,气哼哼的说:“你以为,跟你合作就是好事了?你就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为什么避开你?” 就是喜欢欣赏美女这种死鸭子嘴硬死不认错的窘态,范弘道调侃道:“说说看,我身上有什么原因?无论如何,总不会连韩延昌这个蠢货都不如吧。” 朱术芳深深吸几口气,“那你仔细听好了。第一,与你说话太累,你累我也累,谁知道你话里暗藏着多少机关? 用你自己的话说,就是沟通成本太高。出来一边做生意,一边还要天天跟你斗智斗勇,我不想过这种日子!” 范弘道皱了皱眉头,这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啊,便又追问道:“还有第二?” 朱术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吐槽火力全开。“第二就更简单了,如果在你身上很难占到小便宜,谁愿意与你合作啊。我宁愿与蠢一点的人合作,也不想与过于精明的人合作。” 朱郡主说的好有道理,范弘道竟然无法反驳,总不能说自己也是个蠢人吧? 人太聪明也是罪过,唏嘘片刻后,范秀才大手一挥,气势十足的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既往不咎,不用再说了,我们要向前看! 今夜到此拜访,是为了将你从困境中挽救出来,也是给你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我有一个主意,邀请你共同参与!” 朱术芳气得牙痒痒,攥住了酒壶跃跃欲试,“瞧你这口气,就是吃定了我?” 范弘道不知为何,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张大小姐。如果此时面前这位是张大小姐,想必会看起来很诚恳的认错,然后与自己进行一场理智的沟(交)通(换)吧? 范弘道紧紧盯着酒壶,微微向边上挪动了的两步,保持安全角度后,口中劝道:“不要说气话了,你真想把将近两万盐引烂在自己手里?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 范弘道心里也犯嘀咕,话越说下去,怎么越有点逼良为那啥的味道? 朱郡主霍然站起来,“你这个自大狂,你以为除了你,我就无路可走了吗!” 范弘道吃了一惊,迅速问道:“还有谁?” 朱术芳尚未回答,屋外忽然有仆役高声禀报道:“张四教老爷前来拜访!” 张四教?范弘道大吃一惊!他也是提前做过功课的,当然知道张四教是谁。 就是不知道,从名字也能猜出几分!蒲州张家长房长支里面,张四维是长兄,张四教是三弟,在张家里面,最杰出的两根顶梁柱就是这两位! 这样一个仅次于张四维的重量级人物,连夜来拜访朱术芳,这其中有什么玄机?范弘道仓促遇到此事,纵然天赋英敏也毫无头绪。 他忍不住又去问,但朱术芳笑而不语。范弘道有预感,只怕今晚自己没法继续得瑟了。 “我也给你一个机会。”朱术芳忽然开口说。 范弘道很迅捷的答谢道:“多谢郡主赏赐!”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机会是什么,但并不妨碍他用第六感作出决定。 第九十五章 谁的盐引 第九十五章 谁的盐引 朱大郡主对范弘道的“识时务”很满意,指了指屋门边上,吆喝道:“你,站在这里!” 范弘道看了看那位置,又看了看朱术芳,迟疑的没有挪动脚步。 这个位置,就是听使唤仆役所站的位置,他堂堂范弘道站在那里作甚?士可杀不可 “怎么?你不乐意?”朱术芳斜着眼,似笑非笑的说:“接下来,我要将那张家三老爷请进来会面,你不想在旁边听听?” 张家三老爷当然就是排行第三的张四教了。范弘道再次拿出迅捷的反应速度,抱拳低头道:“但凭郡主吩咐!” 其实范弘道这时候没有做好遇到张家重量级人物的心理准备,今晚撞上张四教有点仓促。 但如果能假扮仆役站在这里,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近距离的观察张四教,又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 正如两军交战时,偷偷潜进敌营将帅的营帐里刺探情报一样。说不定还能从张四教嘴巴里,听到点一般情况下听不到的东西。 范弘道想明白后,就知道今晚不可错过!暂时在朱大郡主这里委屈一下又怎样,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说都这么熟了,放低点姿态也不丢脸。 随后朱术芳吩咐仆役,拿了身粗布长衣给范弘道换上,然后又将张四教请进来。 朱术芳在门槛外迎接,不多时,有个中年人在一干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就是张四教了。 范弘道打量一番,见这张四教身材魁梧龙行虎步,显出几分粗豪模样,与传闻丝毫不差。 张四教此人能与张四维这个前首辅并称为张家的两大栋梁,当然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十六岁就开始周游全国经商,父亲去世后,就由他来执掌张家商业,尤其是盐业方面的事务。 据说在张四教的操持下,张家财富增长了十倍,当然这也少不了朝中大佬张四维的扶持。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范弘道不相信,张家财富增长十倍都是靠勤劳经营抓住商机得来的。为什么经营盐业的张家财富暴增了,但朝廷盐课收入却被拖欠这么多? 闲话不提,却说张四教将随从留在院中,然后宾主见礼,分别入座。而范弘道就扮作听使唤的仆役,老老实实立在门边上。 张四教扫了几眼范弘道,对朱术芳道:“今晚老夫有秘事相商,还请朱公子屏退左右。” 朱术芳答道:“张指挥多虑了,此乃心腹家奴,可以信得过,不必回避。” 因为张家不差钱,在张四维运作下,张四教向朝廷捐了个龙虎卫指挥佥事,当然是荣誉性质的虚衔,所以也被敬称为张指挥。 张四教虽然听过范弘道的大名,但他并没有见过范弘道本人,更是做梦也想不到,范弘道就是眼前这个“家奴”。 他见朱术芳坚持不肯让此人回避,也就作罢了。毕竟正事要紧,在这种细节上扯皮没有意义。 范弘道冷眼旁观,见到张四教主动退让的姿态,他立刻就猜出来,今晚八成是张四教主动联系朱术芳,主动登门造访。 寒暄几句,张四教正式开口道:“郡主持盐引来河东兑支,听说闹出了些纠纷,想必是郡主初来乍到,不熟悉盐业规矩的缘故。 在下对河东盐业里的门道还算精通,如若郡主不嫌弃,在下愿鼎力协助郡主行盐。” 朱术芳亦很客气的答道:“多谢张指挥仗义。” 其实此刻她很想在范弘道耳边用最大嗓门吼一声:瞧见没有,别以为只有你能帮我办事! 别人私下里见到朱术芳,即便看出是女扮男装,也大都故作不知,以“朱公子”想称,但张四教直接用郡主称呼。 说明张四教与范弘道一样,明白朱术芳的身份,不过这也并不奇怪。朱术芳在京城又没有刻意隐姓埋名,还经常与各方交游,有消息传到时刻关注京城局势的张家很正常。 但是远在蒲州的张家没法将手深入宫禁,有个情况张四教仍然不太确定。卖完好后,便又问道:“在下斗胆询问一句,郡主手中这两万盐引,莫非是天子赏赐给郡主的? 这可是天大的恩德,当初听说国戚奏讨盐引,最多也就是几千盐引便打发掉。唯独这次赐给郡主竟然多达两万,实在是皇恩浩荡。” 张四教说这些话,当然不是为了吹捧朱术芳,而是想问清楚,这两万盐引到底是属于谁的? 对这个问题,范弘道也很关心,连忙竖起耳朵细听朱大郡主的回答。 朱术芳沉默片刻后,便坦然答道:“这两万盐引,其实并非天子赏赐,只是暂时放在我手里而已。” 字面意思不很清晰,但屋内谁不是聪明人?这句话听在他们耳朵里,当然是明白无比了—— 两万盐引是天子印出来,然后交给朱术芳运作变现成银子的!变现出来的银子还会交还给天子,朱术芳所扮演的角色,其实就是一名皇商。 当然,对朱术芳而言,压力与动力并存。如果这差事办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办砸了,谁知道天子会怎么想? 两个听众,张四教与范弘道神态各异,但都不是害怕,这犯不上。张四教有点预料之中情理之内的感觉,而范弘道则有些惊讶。 如果朱术芳只是两万盐引的代理人,她的一些举动就可以理解了。史书上记载,万历天子是个喜欢敛财的皇上,看来名副其实。 按照大明制度,要从江南征收一项特别赋税,每年有约莫一百多万两银子,称为“金花银”,以供皇宫开销所用。 对大多数皇帝而言,这一百多万两银子显然是不够花的,特别是失去严师张居正约束后的万历天子。 所以皇帝尤其是生活比较奢侈的皇帝也要想办法敛财,按明朝大臣的风气,天子根本别指望大臣会帮忙了。 最终还得靠内宦之流,而朱术芳大约就看到了其中的机会,帮皇上赚钱也是一条能“上进”的路子。 不过范弘道还是有一点想不通,朱术芳是个女儿身,在当今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环境里,她如此求上进图的是什么? 第九十六章 这人够坏! 第九十六章 这人够坏! 张四教仔细询问朱术芳手里两万盐引的事情,就是为了印证自己心中的猜测。【ㄨ】如今猜测得到证实,他就打算向朱郡主示好了。 但这种示好,并不是因为牵涉到皇家而害怕。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在自己的地盘上,张三老爷对远在紫禁城里的天子并没有太大敬畏感觉。 只要不是天子明发圣旨,就不用太过于在意。不然随便一个人打着皇家旗号,就要让他伏低做小,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张四教的目的,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 为了抵抗不友好巡盐御史的压力,为了给兄长重新起复为首辅保驾护航,所以能拉拢的势力都要拉拢。 而且张四教很有把握,朱术芳一定会接受他的示好。毕竟这位朱郡主已经吃过小小的教训了,应当也明白一些状况了,至少知道应该与谁合作了吧? “原来郡主是为皇家效力,我张家世受国恩,同样理当报效。此次郡主至河东行盐,我张家愿全部代为包揽。”张四教说。 朱术芳貌似很感兴趣,“代为包揽又是何意?” 张四教暗喜,不怕她问得多,就怕她不感兴趣。连忙答道:“就是郡主手里这两万盐引,从兑支到行销,我张家全部帮办! 如此郡主只需悠闲安坐,等候点计银两就是!我张家说到做到,绝不会误事,请郡主尽管放心!” 此刻不知道朱术芳感觉如何,但站在门边装下人的范弘道却先着急了。 换位思考的想一想,如果他范弘道是苦于赚钱的朱郡主,听到张四教的提议会有什么感觉?至少会感到非常有诱惑力! 对朱术芳而言,这次河东之行与其说是经商不如说是一次考验,考验的题目就是敛财。如果有既轻松方便,回款又快的渠道,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范弘道觉得,不能再这样让张四教循循善诱下去了,不然谁知道朱术芳会不会犯糊涂! 所以他必须站出来打断张四教,可是应该怎么说?总不能摆出蛮不讲理的样子,否则只会贻笑大方。 没时间多想了!范弘道仓促开口道:“张指挥仗义疏财,不求名,不图利,虽然与我家郡主素昧平生,但却不计后果的热心帮助,真有古仁人之风也!” 这几句话明着是无节操吹捧,其实本质是高级黑,稍有点智商都能听出其中反讽的意思。 当然范弘道绝对是故意这样说的,一方面提醒朱术芳,另一方面是为了试探张四教。【ㄨ】 商人无利不起早,范弘道不信张四教真具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尚品格。当暂时想不到更好突破点时,就先从对方的动机入手寻找破绽,这点觉悟范弘道还是有的。 张四教淡淡的看了范弘道一眼,他们主人间说话,一个家奴有什么插嘴的资格?然后扭头对朱术芳说:“郡主固然待人宽厚,但是对下人们可别失之以宽。” 朱郡主瞧着范弘道,用只有范弘道能听出来的戏谑口气说:“是本人疏于管教,这不成器的家奴让张指挥见笑了! 不过此人有几分才干,故而常在左右顾问,是以对事务多有见解,兼听则明而已。” 如此年轻就能当高参,这倒是个异数。张四教一边想道,一边露出最诚恳的笑容,继续对朱术芳劝道: “在下说句真心实话,盐业里门道很多,并不适合生手来做,郡主纵然天资聪慧,但也免不了要吃亏。 所以,对郡主是而言,最好的法子就是委托给我们张家,那些琐碎细事自然都有我们张家来操劳。” 听到这里,范弘道忽然有所明悟!张四教的想法,其实与自己并没有本质区别啊! 朱术芳最大的筹码就是手里握有两万盐引,是河东盐运司近期最巨额的一笔盐引,而且这些盐引还带有皇家色彩。 而他范弘道的设想,就是利用这部分巨额盐引来搅动局势,打破现有的秩序,然后才好有所作为。 张四教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套路要反过来而已! 明白之后,范弘道按捺不住了,他从来不是特别能隐忍的性格,当即再次强行插嘴道: “我听说你们张家与察院不睦,如果察院那边整顿盐业,你们张家是不是就顺手将案子甩给察院,然后挑动我家郡主和察院冲突? 到那时焦头烂额的是我们,而你们张家却可安然。三老爷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莫非是想玩弄两虎相争、坐收渔利之计吗!” 张四教微微皱眉,这小仆役倒是不好糊弄,怎么看起来比主人朱术芳还要难缠?他又扫了一眼朱术芳,却见这郡主此刻神游天外,不知从何时开始走神了。 于是张四教猜测,看来这位朱郡主是打算让小仆役充当唱白脸角色了,下面重点目标要转到小仆役这里。 他斟酌着字眼说:“我张家当然会用心用意的为郡主帮办,这点事毋庸置疑的,我张家信义传家,绝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 但如果有别人想来捣乱,那也不是我张家能躲开的。我只能说,我张家仍然会尽力而为,但结果却非我们这样的凡人可以预料的。” 范弘道哈哈一笑,“三老爷你早这样说不就得了!你的本意,就是看上了郡主手中两万盐引的皇家背景。 所以你们张家想与郡主订下攻守同盟,如果遇到察院的强压,就共同抗敌,是也不是?” 张四教没有答话,他不想太直白的表明这层意思,但不否认就是默认了。 范弘道从门边离开,走到张四教和朱术芳身前,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话:“这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要先把一切细节都约定好,否则一切只能是空话。” 朱术芳还没明白范弘道想干什么,只是含糊的回应道:“言之有理。” 范弘道便转向张四教,行礼道:“那么三老爷,就让在下与你来商谈。你们张家打算如何行盐? 如果遇到察院刻意为难,你我两边怎么对付察院?你们张家针对这次盐业整顿,都做了哪些准备?盐运司那里,我们遇到问题应该去找谁?” 对范弘道这些涉及到内幕机密的问题,张四教倒是没有太大感觉,对方想问个明白再正常不过了。 可朱术芳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强忍着憋住了笑意,这人可真够坏的! :本来昨天就写完了,但是觉得不好看,反复修改拖到今天。咱这种书的风格就是讲究反复推敲,没法子。 第九十七章 出谋划策 第九十七章 出谋划策 范弘道的想得很美好,如果张四教真的一一作答,那他这次卧底就大赚特赚了。可惜这位张家三老爷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半点提防心都没有? 别说朱郡主这边目前还是个未知数,就算确定要联手,也不可能将自家底细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 所以张四教就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任凭范弘道如何旁敲侧击,反正不会轻易吐露自家机密。一个已经四五十岁的成功人士,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范弘道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能暗骂一声“老奸巨猾”,这要换成个年轻点的对手,敲了这么半天怎么也能敲出点东西来了! 一时间无计可施,范弘道就给朱郡主一个眼色,让朱术芳帮腔。但是朱郡主两边不都不搭话,只笑吟吟的看着范弘道无奈的样子。 最后范弘道实在没法子,故作不满道:“你张家的事情我不问了,但你打算如何应对察院,总得透露几句给我们。 不然还是藏着掖着,你家与郡主怎么做到合作无间?如果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我看不合作也罢,今晚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张四教便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如果察院什么动静也没有,那自然相安无事,我等也犯不上去得罪他。如果察院要烧火,那再有针对的添点乱子就行了。” 范弘道很放肆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嘲弄道:“张指挥你故弄玄虚半天,敢情也是没什么主意。” 张四教自信的说:“家兄即将起复回京,重新出任首辅,那时自然不怕察院掀起风浪!但在此之前,能给察院制造混乱也就够了!” 这就是张四教的底气,他觉得只要兄长张四维重新当上首辅,大树底下好乘凉,老家盐业这里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在此之前一两个月里,只需要给察院制造些麻烦,让察院穷于应付,腾不出手来对付张家即可。 范弘道连连哈哈大笑,“我还当赫赫有名的蒲州张家三老爷有什么高见,原来也不过如此!” 张四教这样的河东地界大佬人物,从来未曾有过被范弘道这样一个年轻“家奴”连续嘲笑的经历。 按道理说,这时候应该有走狗跳出来,指着范弘道喝骂。 但可惜张四教的手下都被隔绝在屋外,所以只能自行找面子了,他当即愠怒的拍案喝道:“放肆!” 范弘道心大,完全不在意张四教的怒火,仍然火上添油的说:“我看你也没怎么去过京城,故而对京城里局面缺乏直观认识吧? 无论如何,你先不要太高枕无忧!我在京师时就知道,同样有人支持郜察院,甚至不见得就比令兄差了! 你想着依靠令兄,郜察院一样背后有人。令兄即便起复,也未见得就能奈何的了郜察院!” 事不关己半天的朱郡主总觉得范弘道是故意恐吓,她忽然来了兴趣,主动问道:“那你说要如何?” 其实张四教也想这样问,朱郡主开口就免了他的尴尬。 范弘道果断的说:“依我看,趁着察院立足未稳之际,张指挥就该狮子搏兔全力一击,争取毕其功于一役,不然更待何时?等到察院站稳了跟脚,再想撼动就难了!” 如果察院里的同僚听到范弘道这番话,肯定要问一句“你的节操呢?” 在郜察院面前竭力鼓吹应该主动进攻,到了张四教面前又煽动张四教全力出击,范弘道这嘴脸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和搅屎棍没两样。 张四教拧起了眉头,范弘道虽然说的极其激进,但未尝没有道理。对有所决策者而言,只怕都面临着保守或者激进的抉择。 那种抉择更好,从来就没有百分之一百的先例可循。所有的事后分析,其实都是马后炮,抉择正确与否的唯一标准只有是否成功。 “说得容易,只怕也是纸上谈兵而已!”张四教故意这样激将了一句,其实他想多听范弘道说几句。 果然范弘道这样的年轻人最受不得激将,立刻就跳脚道:“怎会只是纸上?不是我吹嘘,要做起来也很简单,就看你们张家能不能做到,你张指挥有没有决心!” 这会儿朱术芳却先催着问:“你倒是说呀!” 范弘道阴笑着说:“先由郡主出面,用两万盐引引导察院出新政。然后制造谣言也好,煽动不满也好,组织鼓动数百盐丁,或者多多益善,围攻察院或者郜御史本人! 一定要闹出点动静来!要么烧了官轿,要么砸了察院大门,反正让郜御史脸面无光就对了!” 朱术芳愕然,没想到居然问出这么个答案来。张四教虽然也很意外,但不像朱术芳那么没见识,他扪心自问,张家这样的地方豪族是有这个能力的。 范弘道继续推演:“后果无非就是这几类,也许郜御史面子上挂不住,没脸继续在这里做官,那就会主动辞职求去!如此便是皆大欢喜,天下太平了。 也许河东盐池这里盐运司衙署、州县衙署、地方士绅、盐商盐丁纷纷上书朝廷,痛斥郜察院倒行逆施,终于激起民变!” 张四教在心里面继续评估,拉一批地方官员绅商一起上书控诉,也能办得到,非常具备可行性。 大明政治有个特点,对不以造反为目的的民变往往是怀柔宽大处理。这个思想大概起源于贫民出身的太祖皇帝,然后成了祖宗惯例一代代传下来了。 如果民变操纵得当,确实也可以成为驱逐官员的手段,当然前提是必须上上下下都有人呼应,形成强大合力。 朱术芳在京城宫廷混了这么久,也不是政治小白,感慨道:“你这法子,不成功便成仁,是将郜察院往死里逼啊。” 范弘道答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如此何以震慑上下?” 张四教此时已经忘了范弘道对自己的极其不恭敬,忍不住又问:“真有必要如此做?” 范弘道抬起手,指着上方说:“你将目光放高一些,这不仅仅是盐业的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正因为令兄即将起复,所以你才要扫清障碍,震慑政敌! 郜察院是别人派来整治你们张家的工具,是狙击令兄起复的工具!但同样也可以变成你立威的工具! 你可以通过打击郜察院,警告郜察院上面的那些人,同时向其他各方宣示实力!你不能只想着依靠兄长解决问题,你也可以为兄长解决问题!” 张四教忽然很服气,对着范弘道拱拱手:“受教了!” 你要真有“收获”,就没白费口水为你“出谋划策”,范弘道心想。 旁边的朱术芳比张四教更服气,这样都行? :想把枯燥的对答写好看点不容易啊,明天争取补更新! 第九十八章 你心眼也很多! 第九十八章 你心眼也很多! 张四教离去时候,若有所思,甚至连告别都有点心不在焉。范弘道有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他不能只靠着兄长荫庇,也要主动去帮着兄长才是啊。 朱术芳目送张四教消失在门外,转过头来就对范弘道说:“真是服了你,这样言行谨慎滴水不漏的人物,最后也被你带到沟里去了。用你创造的词说,这就是忽悠吧!” “说起来,还要谢过你。”范弘道说。虽然看起来没什么诚意,但能从范弘道嘴里听到个谢字就已经很难得了。 朱术芳却仿佛不近人情的说:“为什么要谢我?如果你觉得,我肯定会选择你这边,那是你想多了。 刚才我并没有拒绝张四教,最后决定也没有做出。到底与你们两边谁合作,还需要仔细考虑,这真是个令人为难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如果换成心思细腻的暖男在此,一定能听出其中隐藏的挑逗含意,然后配合着逢场作戏,装模作样的求情讨饶。 可惜范弘道依旧不解风情,哈哈笑过后下意识拍着朱术芳肩膀表示亲近,并毫不客气的拆穿道:“别装了!你让我假扮仆役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做出决定了! 如果你不是选择了我们这边,就不会纵容我在张四教面前刺探消息了。要连这点门道都看不出来,我就不是范弘道了!” 你他娘的就是头猪!朱术芳身子一僵,死死瞪着范弘道的大手,一直目送这只手离开自己的身躯。 然后目光又顺着范弘道的胳臂移动到范弘道脸上,继续死死瞪着范弘道的脸。范弘道即便神经再粗大,此时也感到微妙的尴尬。 刚才实在太失态了,一不留神就动手动脚了,都怪朱大郡主总是穿男装,而且老是以朱公子身份晃荡,让自己一时间忘形。 “下不为例!”朱郡主咬牙切齿的说。 范弘道如果已经办完事,肯定就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但现在还不行,今晚来找朱郡主的主要目的还没达到,刚才只是被张四教打断了。 于是他迅速岔开话题,“刚才那位张家三姥爷给出的条件,可以说是很优厚了,连我都想不到什么拒绝理由,你怎么打定了主意拒绝?” 朱术芳冷哼一声,拉下脸说:“张四教的行为,本质上就是先打一棒子给个下马威,然后再发个甜枣的做派! 先在盐运司让我吃个小亏,然后今晚才登门示好,这个次序还不够说明问题?其实就是隐隐用失败来威胁我,只是没有说的那么直白而已!” 范弘道心里想道,这郡主也真有小脾气啊,对这方面还挺敏感。 然后又听朱术芳决然说:“所以这张四教心里依旧高高在上,自以为可以将我操纵于手掌中。我断断不肯吃这种威胁,也不想如此软弱的迁就他!” 范弘道立刻很配合的竖起大拇指,叫好道:“郡主所言极是,与我心有灵犀焉!” 朱郡主感觉说的意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生平最恨在我面前自作聪明之人,既然那张四教自以为是,我就放你去咬他。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情况就这么简单!” 范弘道的脸色有点黑,不过大夜晚的看不出来。 “本人今晚表现怎么样?有没有点老谋深算的感觉?”朱术芳有点兴奋的问,仿佛是学生期盼老师赞扬那样。 范弘道这种高度自信的人,都隐藏着好为人师的属性,他忍不住点评道:“站在友人的角度,我不得不说一句,你的理智在哪里?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够理性,总是感情用事啊。你对张四教的排斥,完全是建立在对他的厌恶上面。 你是讨厌这个人,所以才打心底不想与他合作。作为一个想经商赚钱的人,这是合格的心态么? 无论那张四教耍弄多少心机,都不应该是关键,他给出的利益才是关键!你考量问题应该基于这个利益至上,而不是你对张四教的观感。” 朱郡主皱起了漂亮的小眉头,自言自语道:“你是说,我应该摒弃个人感官,完全从利益出发?可是我觉得无法彻底做到啊。” 范弘道敦敦教导说:“真做不到也就算了,其实除了大圣大贤大奸大恶,谁也不可能完全做到绝对理智。 但起码也应该有点这种意识,与人谈判时尝试着用这种角度去看待问题,这总不是坏事。” “好,我现在就试试看!”朱术芳重重的点点头。 现在就试试看?跟谁试?范弘道忽然不祥预感,此时朱术芳面前只有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朱术芳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算盘,拨弄着算盘珠子说:“刚才张四教给出的条件确实也挺不错的,承诺兑支承销两万盐引,半年内回款。按照河南批发盐价,大约可迅速回笼三万两左右银子。” 然后朱术芳放下算盘,“我如果拒绝与张四教合作,就等于放弃了这么便利的好处。也就是说,我牺牲了不小的利益。” 最后朱术芳笑眯眯的看着范弘道说:“现在就来谈谈,我做出了这样的牺牲,你打算如何补偿我的利益损失?” 范弘道目瞪口呆,这郡主刚才还是一副傻白甜的模样,转眼间就彻底变了脸,化身为精明算计的女商人,这是闹什么鬼? 范弘道擦了擦汗,略不适应的说:“你我还是先谈谈交情吧,大家都这么熟了,不要如此直白的谈利。” 朱郡主叹口气说:“本来觉得跟你这么熟,实在张不开口索要利益,太不好意思了。多亏你鼓励我大胆尝试,我就照猫画虎的做了。” 范弘道指着朱术芳叫道:“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将话题引导到利益上面!” 朱术芳无辜的说:“故意不故意,很重要吗?你说过的,不要在乎别人是否耍弄心机啊。” “我今天才发现,你的心眼也很多!”范弘道吐槽一句,然后正色说:“我这里可以给出比张四教更多的好处,大到你可能吃不下的好处!” 朱术芳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能,范弘道怎么可能凭空变出这么大的利益?这不是官府印宝钞,印出一堆纸就能说这是钱! 第九十九章 有才就是任性 第九十九章 有才就是任性 范弘道从朱郡主住处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三更了。他接着月色赶回察院衙署,却见大门紧闭。 正如老吏魏安所言,大明各衙署和城门是一样的,每天晚上都会紧闭门户,禁绝内外出入,天亮后才会再打开。 范弘道站在大门外,声音不高不低的叫了几声,如果里面门房有当值的衙役,应该能听到。然后说几句好话讨个人情,开小门溜进去就是。 不多时,果然听到里面衙役问道:“门外何人?” 范弘道连忙把自己姓名报上,再过了一会儿,却又听到有人说:“范朋友难道不知道,衙门夜晚禁止出入的吗?” 范弘道听得分明,这声音居然是对头韩延昌韩秀才,不由得暗叫一声“完蛋”。别人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通融,但是这韩延昌肯定不会给自己方便。 原来郜察院上任后定下制度,四个属员夜晚轮流值班,有什么情况需要处理时,衙役就会将值班的人叫起来,今晚恰好轮到韩秀才。 “范弘道你明知法度,仍要执意外出,可谓知法犯法,难道不羞愧么!无有火急大事,这门是不能开,我看你也别想着进来了,还是在门外反省吧!” 韩秀才难得抓住范弘道错处,隔着大门教训。范弘道懒得与他罗嗦,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找地方住宿去了。 虽然范大秀才此刻兜里还是没什么银子,但丝毫不发愁,毕竟这河东盐池司盐城与京城不同。 在这不大的司盐城里,巡盐察院就是最大的衙门。他范弘道身为察院老爷的亲信属员,只要报出名号来,各家客舍旅店酒楼谁能不卖面子? 所以在衙署大门这里,话不投机后扭头便走。司盐城里何处不可去,反正他范弘道是绝对不会拉下脸来,苦求韩秀才将自己放进衙署。 及到次日清晨,察院衙署梆子声响起,这表示着郜老爷升堂,召集属下们去参见,这种清早集会的术语叫排衙。 察院这里动静其实还不算太大,如果换成人员众多,业务繁杂的衙门,例如府衙县衙,排衙仪式好似上朝一般轰轰烈烈。 人数很好清点,郜御史扫了两圈,立刻就发现少了一人,便疑惑的问道:“范弘道在何处?” 魏安禀报道:“昨日散了后,范弘道便出了衙署。” 郜御史又问昨晚值班的韩延昌,“可曾见他回来?” 韩秀才很有技巧的答道:“昨日三更时分,范弘道回来过,然后又走了。” 郜御史皱起眉头,昨晚终究仍然没拿定主意,今早还想与范弘道再深入探讨一下,可没想到范弘道居然人不在这里,还来了个夜不归宿。 随即郜御史对衙役吩咐道:“尔等去城中找一找范弘道,找到了就让他回来!” 正在此时,门子急匆匆的进了大堂,禀报道:“门外来了个客店掌柜,说是替一位范先生传话!” 于是郜御史下令将那掌柜带进来,此后见那掌柜进来行礼,并禀报道:“范先生昨晚宿在小店,然后今早委托小的来察院传个话。” 郜御史连忙询问道:“他让你传什么话?” “范先生说,本地位于三省交界之处,西边南边各有渡口。自古以来便为交通要冲,想必附近多有古迹,所以他今日要外出凭吊古迹,暂不回衙了。” 以郜御史的好脾气,此时也险些想粗口。他还以为范弘道有要紧事情相告,所以紧急请了别人来传话,却不想居然是这回事! 说什么凭吊古迹,怎么看怎么像是撂挑子!难道只因为昨天自己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所以今天就跑出去罢工了? 众人也议论纷纷,感慨这范弘道真是有才任性。 郜御史有种活久见的感想,他这辈子已经年过半百,但真没见过如此任性的下属。 不管他了,等他回来再狠狠训诫他,郜御史暗想。偌大一个察院衙署,没范弘道也一样! 郜御史心里强行放下范弘道。正要开口时,门子又冲了进来,对郜御史禀报道:“外面又来了几伙人,都是三名盐商的家人,此时在大门外嚷嚷放不放人!” 昨天有盐商聚众闹衙,范弘道临机处置,抓了三个领头的,然后还拷打出重要口供。 此后其他盐商都被放掉了,唯有这三个被关在察院衙署里。所以在今天,三家的家人都找到察院来打探消息并要人了。 郜御史与众位属员商议道:“诸位以为,这三人是放还是不放?” 众人一时间齐齐沉默,这些人是范弘道抓的,口供是范弘道问出来的,主意都在范弘道那里,他们没信心越殂代疱。 以范弘道的性子,在他负责的事情上胡乱插手,谁知道范弘道会怎么想?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人,面对老御史的询问,只能用沉默来回应。 老御史无奈,再次发问道:“诸位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不必藏着掖着!主持此事的范弘道人又不在这里,正要靠尔等集思广益!” 这真的没法回答,在决定下一步行动之前,当然没法说放人还是不放人。如果先放了人,而以后要对盐运司官员采取行动,岂不就会出现走漏风声的情况? 如果不放人,继续封锁消息,到最后没有行动,那岂不平白无故的替衙署招黑?毕竟无缘无故的抓着三个盐商,又不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传出去实在不会好听。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现在算是看出来了,范弘道昨天一开始就画好了路线,从拷打盐商逼供开始后,就很难再有别的路子可走。 郜御史出于谨慎,可能对范弘道的激进有顾虑,想着求一个稳妥法子。结果还是走进了死胡同,到现在也没找到别的路子,说不定还耽误了最好时机。 而且关键在于,别人就算有想法有主意,但是也觉得自己不会比范弘道更高明,干脆就不献丑了。 郜御史忍不住叹口气,难道离了范弘道,事就不能办了? 韩秀才站了出来,挺直了身躯,缓缓举手行礼,目光坚毅的对郜御史说:“如若老大人不嫌弃,在下愿请缨!” 郜御史微微犹豫,这韩秀才到底行不行? 第一百章 山寨版范弘道 第一百章 山寨版范弘道 不止郜御史这样想,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自从出京以来,好像也没见韩秀才办成过什么事情啊,办不成的倒是有不少,他到底行不行? 凭良心说,韩延昌韩秀才并不是蠢材,郜御史也没有昏庸到选一个蠢材加入自己的团队。 但悲剧在于,韩秀才心里对标的人是范弘道,别人也总是下意识的拿范弘道来与他比较。 在攻无不克、无往不利的范弘道衬托下,屡屡失机的韩延昌就显得略微有点弱,叫人不太能放心了。 正在此时,门子又进了大堂,对着郜御史禀报道:“那些盐商家人闹得越发不成样子了,究竟如何处置,还请老爷早作决断!” 听到这消息,老御史现在真心有点后悔了。昨天应该听从范弘道的意见,封锁住消息,再挟雷霆万钧之势,对盐运司经历宋希元动手。 然后继续趁热打铁,以宋希元为突破口,趁着各方面都猝不及防的时候,竭尽全力的将斗争扩大化,直到能彻底掌握住局面为止。 可是昨天自己却按兵不动,平白无故多出一道缓冲。今天三名盐商的家人都已经上门来闹了,说明对方已经有了提防。 如果继续封锁消息,拘押三名盐商不放,那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是个人,就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了。而且传扬出去后,只道是巡盐察院骄横跋扈,无故扣押盐商,激起民意反感。 如果就此放了人,那相关消息肯定也散出去了,先前的功夫岂不都成了白费?至少丧失了“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可能性。 难怪范弘道昨天情绪激动啊,郜御史想到这里时,连连懊恼是免不了的。随即又感到,幸亏范弘道今天撂挑子罢工,并不在自己面前出现,不然只怕自己会更加尴尬。 这种庆幸,更像是苦中作乐。于是老御史心底不由得又冒出个念头,莫非范弘道早就预见到这种状况,所以今天才有意避而不见,免得自己尴尬? 韩秀才先前主动请缨,但却没得到积极的回应,心里当然很不爽。他本能的感觉到,只怕郜御史还在想着范弘道! 这里没有范弘道,只有韩延昌!韩秀才再次对郜御史行礼道:“老大人勿虑,晚生自有应对之法,若老大人觉得尚有可取之处。晚生便再次请缨!” “说来听听?”洗耳恭听!郜御史想念范弘道也没用,目前所依靠的臂助只有眼前这几位了,自然不能打击别人的积极性。 韩延昌好不容易得到这个表现机会,情急之下语速很快:“眼下此时,封锁消息已然毫无必要,故而察院大可正大光明的将三名盐商招供情况公示出去! 如此一来,坐实了非法冲击官衙的罪名,他们的家人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要找麻烦,他们也该去找盐运司宋经历的麻烦! 这样做法,也是为了免得这些盐商家人夹七夹八的纠缠不清,造成不好影响!” 郜御史听着韩秀才逻辑分明,感觉还有戏,又追问道:“然后呢?” 韩秀才倍加欢欣鼓舞,在这个刺激下,完全进入了角色,站在大堂中激扬文字:“既然敢把情况公示出去,我们当然要正大光明的行事! 但在下以为,当前重点在于,对这两日盐商闹衙事件的定性不能是盐务纠纷,必须定性为盐运司官员对抗察院! 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说这是被监管衙门对监察不满,蓄意串联盐商,蓄意阻拦朝廷钦差对该衙门的监察!这是对朝廷体制的反抗! 老大人可以从这个角度着手,移文申饬盐运司,让盐运司对宋经历的作为提出解释和处置!” 不等别人再次发问,韩秀才喘了口气,很时不我待的继续开口,将自己的一肚子想法往外面倒。 “接下来就要看盐运司如何做了,如果盐运司仍然回护宋经历,那就是包庇和同党之罪!老大人可以此为依据,直接上疏朝廷奏请罢免运司堂官! 如果盐运司甘愿自行处置宋经历,传扬内外便可为察院立威。随后以究治宋经历党羽为由头,全面整饬运司底层官吏,也算是将手伸了进去!” 众人听到这里,大都暗暗惊讶。常言道,士别三日令人刮目相看,这才过一晚上,韩秀才就变得不一样了? 而且从韩延昌的语气、神态,乃至于提议风格上,他们都感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熟悉味道。 恍恍惚惚的,众人齐齐产生了范弘道范秀才在这里长篇大论、指点江山的错觉。 没错,这种高强对抗性的态度,这种以暴易暴风格的对策,这种将阳谋发挥到最大的风格,这种小题大做把事情无限拔高的举措,无不是深深刻着范弘道的痕迹。 如果不是深知范弘道与韩秀才之间很不对付,他们几乎都要怀疑,韩秀才这时候只充当范弘道的傀儡,而范弘道还在幕后操纵。 但韩延昌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就是在刻意模仿范弘道。不,这不是模仿,这是学习,这是师夷长技以制夷! 他不是输不起的人,他会承认对手的强大,但为了战胜对手,也有向对手虚心学习的决心! 只要能笑到最后,只要能赢回来,只要这些都不是问题! 昨晚当值时,他没有偷懒睡觉,整整一夜都在反思自己,同时解构范弘道的言行!既然范弘道的办法这么有效,为什么不能效仿? 遇到问题时,他就把自己代入了范弘道思维,想着如果换成强硬骄狂的范弘道,该会如何去做! 他也能觉察到,郜察院内心深处还是欣赏范弘道的,所以他就要用范弘道式的策略,来夺取属于自己的空间! 不就是装逼么,不就是狂狷么,不就是任性么,他韩延昌就不会出这个风头吗? 第一百零一章 山寨版范弘道(下) 第一百零一章 山寨版范弘道(下) 被扣押盐商的家人来要说法,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乱棍子打出去。这年头官员被称为父母官,意思就是民之父母也,正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无数衙门都是这样处理事情的。 但也有郜御史这样在意口碑的官(青)员(天),他不太想那样行事。于是只能派人代表自己去处置了,而郜御史本人身份尊贵当然不能随便亲自出面。 原来都是范弘道充当代表角色,但如今范弘道不在衙门里,又只有韩延昌主动请缨。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郜御史斟酌片刻,觉得韩延昌刚才说的有点意思,或许这次他真能有所表现。 有心知耻而后勇的人,应该给他一次机会,于是郜御史便点头道:“贤生你去试试看也好!” 韩延昌心中大喜特喜,就差仰天长啸了!他最需要的就是这个机会,能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他害怕郜御史反悔,连忙说:“晚生定然不辱使命!”然后急匆匆的转身就走,前往大门处置事情。 察院大门外,果然是闹哄哄的场面,比昨天盐商们来上告更热闹。 昨日被范弘道扣押的何江水、边文立、徐涉三名盐商,都有家人亲属,这下子一共来了二十来个,将大门外堵得水泄不通。 韩延昌从角门出去,站在台阶上,想象着范弘道的骄狂样子,鼓起一口气大喝:“肃静!” 众盐商家人见状,便知道来了管事的。其中一年轻人排众而出,“这位前辈请了,在下运学生员何明,见过前辈!” 原来也是个读书人,韩延昌继续想象范弘道的模样,冷着脸斥责道:“你这生员,不在学校用功读书,跑来察院闹什么!” 何明有理有据的答道:“家父讳江水,昨日来察院控告不公之事,却未能回家,打听消息后,又得知家父被拘押在察院中。 家中遭遇如此大变,为人子者岂能安心读书?家父向来守法经商,绝无为非作歹之事,还请察院老爷明察秋毫,放了家父出来,不然只怕人心惶惶,阻碍朝廷收取盐课。” 韩延昌深深回忆了一下当初范弘道如何大骂自己,按下这种不堪回首的羞耻感,然后略微修改遣词造句,用力对着何明喷了出来: “大胆!你读圣贤书,就学会了这等狗屁不通之言么?在学校所学,就是教你这般妄议衙门政务么? 令尊是否违法乱纪,自有察院裁断,岂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你不过一个见识短浅的生员,也敢胡乱指点察院! 若不是看在你尚有孝心的份上,就凭借你这些妄言乱语,发还学校剥去衣冠鞭打都是轻的!” 劈头盖脸一顿痛斥,顿时让何明懵住了,原先准备的几套台词感觉都说不出口。 气势占了绝对上风,韩秀才产生了些许优越感,难怪范弘道总是趾高气扬,原来深得其中乐趣,所以要继续学习。 他又模仿着范弘道故作怜悯的神态,微微蹙起眉头,装模作样的叹口气,好似很无奈。 “其实令尊确实也犯下了大错,昨日他已经亲口招供了!他伙同另外两人,受盐运司经历宋希元鼓动,组织一批盐商到察院这里闹衙! 察院老爷乃朝廷钦差,岂能容忍这样的冒犯!所以他们才会被拘押,并等待处置,绝非是无辜被抓! 盐商受别人指使,一边故意传播流言蜚语,一边公然大闹监察盐政的察院,这性质极其恶劣!按照规矩,理当杖责三十然后发配边疆,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官法如炉!” 前来讨要说法的家人纷纷大惊失色,杖责三十然后发配边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弄不好,这辈子就要交待了! 而且听韩先生的意思,那已经是已经招出口供了,可谓事实俱在证据齐全,无论察院老爷怎么判,告到哪里去也挑不出理。 一时间,察院门前大乱,这种乱和刚才的乱还不太一样。有的人哭喊,有的嚎叫,有的默不作声,有的愤而大骂。 “肃静!我还没有说完!”韩秀才再次大喝一声,用威严的目光扫视着众人。“尔等应当感到庆幸,察院老爷仁心宅厚,宽宏大量! 察院老爷说了,愿意免去处分,将何江水等人告诫几句后便放出来!但是责任必须要有人承担! 既然是盐运司经历宋希元指使何江水等人启衅肇事,那么盐运司必须要为此担责!然后何江水等人才可从轻发落,甚至免去处分。 明路就在这里,本人已经给尔等指了出来。尔等若还敢在衙署喧闹,何江水等人便罪加一等再从重处分!” 韩延昌这话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能听出来。何明诺诺的答道:“我等皆为盐商之家,生计皆操于运司之手,如何敢去与运司衙署争辩?” 韩秀才又是学着范弘道神情,撇撇嘴不屑地说:“你们不敢去运司衙署,却敢来察院衙署大闹,真当察院是吃素的不成?我们察院衙署不是你们父母,没有义务手把手教你们做事!” 众人到此无话可说,只能渐渐散去。 韩延昌目送这伙人离去,一时间大有志得意满之感。他回转到衙署大堂,将情况如实向郜御史汇报。 老御史闻言,颇感欣慰,毕竟也是解决了一桩麻烦。 韩延昌便再次请求:“按照先前所讲,此时应当趁热打铁,将这三名盐商的口供公示给盐运司! 然后高高抬起上纲上线,逼迫盐运司有所举动,随后察院便可趁虚而入!晚生愿代老大人行事,前往盐运司衙署!” “可!”郜御史恢复了对韩秀才的信任,就同意了。 韩延昌走出察院大门,向着两条街外的盐运司衙门而去。此时他心中十分得意,不复昨日的消沉沮丧。 年轻人虽然时有灵光闪现,但最大的毛病就是性情不稳定。如果今天范弘道还在衙署里,哪还会有他韩延昌的表现机会? 上天总是垂青更有准备的人,有韧性的人!等他韩延昌学会了范弘道的大胆和锋锐,再加上更优秀的情商和恒心,肯定会成为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第一百零二章 问题出在哪里(上) 第一百零二章 问题出在哪里(上) 抱着空前的自信,韩秀才连脑袋都抬得比往常高了几许,不多时便来到盐运司衙署大门外。 话说这盐运司衙署负责盐业实务,官属吏员众多、规模比察院大得多,所以衙署占地也更大。 大门这里是开放的,任由办事之人进出,进了大门便可到设在外院的经历房、知事房办事。但从仪门开始就把守森严,不得随意出入了。 韩秀才在仪门报上来历,听说是察院巡盐御史派来的,门子不敢造次,飞快的向里面传话。 过了片刻,便有人引着韩秀才向里面走。又穿过三道门,才将韩秀才带到了会客花厅这里,由此可见盐运司衙署占地之广。 盐运使冯简已经坐在里面了,以韩秀才的身份,还不够让冯运使出去迎接的。能坐在这里亲自接见,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然而韩秀才却不太给冯运使面子,进了花厅便大喝道:“冯大人,你们盐运司想要造反吗!” 虽然他无品无级,但却是代表巡盐御史郜永春来的,而巡盐御史是专门监察盐运司的,气势上不能弱了察院的名头。 冯运使不动声色,淡定的问道:“韩先生何出此言?” 韩延昌便气势汹汹的质问道:“巡盐御史乃是钦差体制,代表的是朝廷!然而贵司有经历宋希元,蓄意指使盐商前往察院造谣生事! 在下便想问一句,难道你们盐运司企图抵制察院监管,公然抗拒朝廷不成?这与造反有什么两样!” 面对来自监察部门上纲上线的斥责,正常人都要辩解几句,胆子小的甚至还会惊慌失措。 但是冯运使却毫无异常反应,仍是很平静的问:“既然如此,察院想要如何?” 这种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出乎韩延昌预料,不由得愣了愣神,怎么也没想到冯运使居然如此无动于衷。 但他没时间多想,只能按着计划继续表演下去。“郜察院对此很不满,这说明盐运司吏治出了问题! 宋希元不过一个小小的经历,就敢对抗察院,这绝非偶然个例,是盐运司风气恶化的表现!” 冯运使淡淡的谢罪道:“这都是本官管教无方的错,让郜察院失望了。” 韩延昌便道:“近年来河东盐法败坏,盐课连年多有拖欠,所以朝廷才换了郜察院来河东整顿!欲先整顿盐法,必先清理吏治! 所以郜察院有令,将所有盐运司堂官以下所有官吏造册登记,将履历籍册送到察院衙署!然后要全部进行考察,有问题者绝不放过!” 冯运使象征性的拱了拱手,表示遵命。“本官明白了,明日就将所有官员籍册送到察院,绝不妨碍郜大人考察大小官吏!至于经历宋希元,本官会亲自审问,给察院一个交待!” 韩延昌总觉得不太过瘾,一是冯运使从头到尾就是面瘫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好像无论自己如何表现,都不能让他产生波动,这种感觉让人十分挫败。 二是事情顺利的有点过分,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丁点的波折都没有,词话小说里的主角也没有如此顺利的。 不过这种挥斥方遒、说一不二的感觉确实有种别样的滋味,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去做官。而做不了官的,都要去冒充名士,比如那范弘道就是一副死了都要装的模样。 回到察院,郜御史也这种顺利觉得很意外,盐运司摆出了如此恭顺的架势,叫郜御史心里直犯嘀咕。 韩秀才不想自己的努力成果被疑神疑鬼,宽慰道:“老大人但请放心,明日只要盐运司将官吏籍册送到察院,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中!” 郜御史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是究竟少的是什么,他也想不起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正当韩秀才积极有为的时候,范弘道正在艰难的在盐滩上跋涉,朱术芳朱郡主像个跟班,吊在范大秀才身后。 此时已经是十月深秋,北方天气已然寒冷下来,盐池边上风声呼啸,虽然还没到风如刀割的地步,但也能渗入骨髓了。 盐丁们正在进行今年最后一批盐的劳作,然后冬天就可以歇息了,静静等待来年开春生成新的盐花。 盐滩上崎岖难行,范弘道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远处一伙盐丁走去。 朱大郡主觉得自己就是个悲剧,悔不该受到“比两万引盐还要多的利益”的诱惑,跟着范弘道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虽然她为了抛头露面方便而经常女扮男装,但并不意味着她不在意自己的容颜啊!在盐池边上这样吹风,这皮肤肯定会变得恶化! 想到这里,朱郡主又有点七上八下了,忍不住顶着风对前面叫道:“范秀才!你不会是骗人的吧?” 范弘道头也不回的答道:“若信不过在下,就请回转!” 朱术芳又问道:“那你到这里来作甚?” 范弘道其实还是挺担心朱术芳真走,便耐心答道:“我找若干盐丁仔细聊聊,弄清楚一些细节,掌握真实的一手材料!” “那你自己来就可以了,请我跟着作甚?”朱术芳不满的质疑说。但这时候范弘道已经走到一名中年盐丁身边,没工夫回答朱术芳了。 这脸上皱纹像是核桃的中年盐丁疑惑的瞧着范弘道,他不能理解,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书生想和自己闲聊作甚? 读书人不是像来眼高于顶的,不屑于和苦力下等人打交道的吗?这书生口口声声说调研,调研又是什么东西? “小的还要做工,实在没空子。”中年盐丁本能的抗拒一切不明所以的东西,找了个借口拒绝了范弘道。其实也不算是借口,他确实要去制盐,与范弘道闲聊是耽误时间没好处。 范弘道淡淡的给朱术芳递了个颜色,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动作。朱术芳看懂了,翻了翻白眼,摸出一点碎银子递给范弘道。 中年盐丁攥着碎银子,立刻变得笑容可掬,连声道:“好说好说,这位小相公想问什么尽管问,只要小的知道,无不会讲的!” 盐滩上也有混日子的泼皮无赖,见到范弘道这“文弱书生”出手大方,便悄悄地围上来,十分不怀好意。 朱郡主出来时肯定带着护卫。当即几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也靠近过来,按着刀把子挡住了外人。 那些破皮无赖见状,知道这伙人不好惹,便也不敢有什么坏心了,各自散去。 朱术芳至此才明白,范弘道为何要让自己跟着,他就是把自己这郡主当成了钱袋子和免费保镖! :明天不吃不喝保四争五!立此为誓!不行就直播吃键盘!!不疯魔就破不了卡文!我就不信过不去! 第一百零三章 问题出在哪里(中) 第一百零三章 问题出在哪里(中) 范弘道的问题听起来并不难回答,无非是一年能产多少盐,官府指定计划的正盐有多少,改善生活的余盐有多少,正盐是怎么交付给官府的,而余盐又是如何发卖的。 这些都是上万盐丁的普通日常生活,面前这位拿了钱财的中年盐丁只当范弘道是前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一一回答。 朱术芳对这些盐丁的生产生活细节毫无兴趣,只能无聊的转圈子。 两天下来,范弘道没干别的事情,就是不停的找各种各样的盐丁唠家常,然后用纸笔记了很多东西。 当然遇到不愿耽误工夫陪聊的,范弘道就让朱术芳洒钱,然后开口就是“先聊个三分银的!” 在这种霸气震慑下,盐场里这些盐丁没有不深深拜服的。陪人闲聊家常还能挣钱,真是新了鲜,活久见啊。 朱术芳感觉自己要疯了,真的要疯了。钱是小事,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一边喝着寒冷的西北风,一边陪着范弘道在盐滩上乱转,到底是图什么! 眼瞅着范弘道又向东走了两里地,到另一处盐场,去找第十六个盐丁唠家常时,朱郡主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她不愿说是自己不想吃苦,所以找了另一个角度:“站住!你花了我这么些银子,总要给个说法!” 范弘道还是那副“花你的钱是看得起你”的鬼样子,淡然的说:“这点银子算什么,我会给你一笔大大的回报。” 每每说到这个虚无缥缈的“回报”,朱术芳就气也打不出一处来,“画饼不能充饥!何况你这个饼已经画了好几天,我还没见到点影子! 你这次真敢忽悠了我,我跟你便恩断义绝,从此如同仇敌!我会悬赏一千两银子,专门用来对付你!” 说起来,朱郡主压力也不小,这次来河东与往常经商不同,是帮着天子捞钱来的。如果办砸了,以后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在宫中立足? 范弘道哈哈一笑,“我真值这么多钱?价格挺不错。” “重点不在这里。”朱术芳咬牙切齿的说。 范弘道霍然大惊失色,“你都肯为我拿出一千两,蒲州张家比你更有钱,他们不会悬赏更多来对付我吧?多谢你提醒,我会警惕的!” 朱郡主算是看出来了,范弘道这也是苦中作乐,故意拿她逗闷子。扭头对手下们吩咐道:“回司盐城!” “慢着!”范弘道大急,伸手就去拉朱术芳。 却不料朱郡主的随身老妈子身手矫健,闪电般锁住了范弘道的手腕,冷冰冰的说:“奴婢请范公子自重。” 范弘道扬了扬手里的笔记,“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其中!”这句话仿佛有无穷的魔力,硬生生的将朱术芳吸引回来了。 范弘道却先问出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河东盐业现状如何?”朱郡主既然拿着两万巨额盐引来河东,当然也会做功课,对现状肯定有所了解。 众所周知,朝廷上下近些年对河东盐业的评价很一致,差不多就是四个字:盐法败坏。具体的表现就是,盐课连年拖欠,朝廷盐税减少。 听了朱术芳的回答,范弘道不屑的说:“你这些话我听过太多了!庙堂之上高谈阔论者众多,能钻研实务做实事的人少!” 范弘道这种神态这种口气,朱术芳再熟悉不过了。范秀才偶尔闪现出的试天下人如无物的“气概”,实在是让她已经见怪不怪吐槽无力了。 “盐业问题出在哪里?这就要从经济发展,以及政府人为控制食盐生产工本费说起。”范弘道刚开了个头,但忽然话头一转:“算了,不从这里说了,你根本就听不明白,还是说些简单的表皮现象为好。” 朱术芳心头一万匹羊驼呼啸而过,然后又听到范弘道继续说:“官府以较低的工本银,强制盐丁按计划生产食盐并上交给官府。然后盐商缴纳银两换取盐引,再从官府兑支食盐,这叫做引盐或者正盐。 为了补助盐丁生存,官府又允许盐丁将多生产出来的食盐自行发卖,称之为余盐。余盐卖掉并交税,剩余部分也是盐丁合法收入。 官府设计的这个体系,就是按照行销地区需求制定正盐生产计划,数量固定,价格固定,以盐引来控制和引导盐商,以此来保障朝廷盐课收入。 而余盐的作用胜在灵活便利,有利于调剂个别短缺行情,并且补助盐丁收入,避免盐丁因为入不敷出而大量逃亡。” 朱术芳想了想,暂时没想出这个体系有什么问题。 “但实际上又成了什么样子?为什么盐课连年拖欠、减少?”范弘道再次扬了扬手里的笔记,“原因就在这里面! 这里面记载了十五名盐丁的真实状况,经过计算可以发现,在他们的实际产出中,余盐所占比例与正盐近乎相当! 也就是说,余盐本该只是正盐的小批量补充,是盐丁生产正盐之外的额外福利,但实际上进入流通的余盐数量与正盐已经差不多了! 官府只对正盐进行控制和测算,所以官府统计里反应不出来余盐的数目。若非我们这样一个一个的亲自访谈盐丁,然后以这些例子进行推测,也不会掌握这个情况!” 朱术芳毕竟不是没见识的小女子,母家又出自徽商,范弘道说到这里,她已经明白了很多。本该是小批量的余盐产出数目直逼正盐,这会造成好几个后果。 其一,大量余盐挤占正盐销售市场,造成凭借盐引行销的正盐售卖缓慢,连累盐商资金周转,然后又影响到盐商领取新盐引,最后盐课收入被拖欠和减少。 其二,如此之多的余盐产出,必然会影响到正盐生产,又是绝对不可能被官府承认的,官府也不可能会给这么多余盐发给合法票据。 于是可以想象,肯定有大量打着余盐旗号生产出来的食盐,最后变成了完全不经过官府的地下私盐,这对盐业市场更是巨大的破坏。 第一百零四章 问题出在哪里(下) 第一百零四章 问题出在哪里(下) 总而言之,余盐大量产出的后果就是,私盐逐渐猖獗,正盐生产和销售均遭受巨大冲击,官价盐引的价值一路走低,官府盐税大量流失。 其中得到最大便宜的人,大概就是打着余盐旗号经营私盐的盐贩子——手握盐引的朱术芳不屑于称呼为他们为盐商,而盐丁也会得到点蝇头小利。 想明白前因后果,朱术芳忍不住对范弘道问道:“莫非从一开始,你就觉察到余盐的问题很大,所以这两日才会刻意搜罗实据,用来印证你的看法?” 范弘道自傲的说:“那是!” 这种情况,其实就是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体制,被自由市场的商品经济冲击,然后遭到溃败。 上辈子经历过转轨的范弘道自然不稀奇,当初听到正盐和余盐的区分时,直觉上就知道余盐要出问题。 朱术芳又想起什么,“你对蒲州张家如此厌恶,口口声声要整治张家,但你对余盐又如此上心,莫非张家与河东余盐关系匪浅?” “没错!”范弘道非常肯定的说,然后举起手来:“答案也在笔记里面!” 朱术芳看着被寒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笔记,顿生这小破笔记里面居然也奥妙无穷的感觉。 范弘道解释说:“经过访查可以得知,盐运司设立了牙人,负责余盐买卖的经纪和征税。盐丁手里的余盐,大都要由盐牙子来中介交易。” 朱术芳对牙人制度并不陌生,国朝很多商业区里,官府都设有牙人。主要作用就是在买卖双方之间做中介,同时监督契约执行和代替官府征税。 范弘道又说:“我简单打听了一下盐牙子的情况,发现这些牙人三种姓最多!分别是张、王、杨三种,你没有觉察到其中古怪么?” 范弘道言外之意,朱术芳当然听得出来,张就是前首辅张四维的张家? 如果单纯因为张字就牵扯上蒲州张家,可能有点太牵强。但如果张和王、杨同时出现,就意味深长了。 蒲州还有个大族王家,和张家世代姻亲。张四维的母亲就出自王家,舅舅王崇古做到总督和兵部尚书,先退休在家。 杨字也大有来头,是蒲州近几十年第一个官场权贵杨博的杨家。已故的杨博在嘉靖年间官至尚书太子太师,与王崇古是儿女姻亲关系。 这批盐牙子很多都姓张、王、杨,如果说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些,反正范弘道是绝对不相信这种巧合的。 范弘道很鄙夷的说:“做盐牙子必须识文断字、能书善写,普通人哪有这个本事。那些大家族子弟里,学业不佳功名无望的,转来当盐牙子,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有了蒲州各大家族尤其首辅张家为靠山,这些盐牙子垄断余盐买卖完全不成问题,我猜测至少很大一部分余盐利润就落入了这些大家族手里! 你想想看,总数与正盐相差无几的余盐,那是多么丰厚的利润!传说近些年张家财富增长十倍,绝非虚言,而受损的就是朝廷!” 范弘道在盐滩上转了两天,不惜以金钱为诱饵,事无巨细的和盐丁们闲聊访谈,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此了。 一个外来户两眼摸黑,靠几句口号和官面话,怎么可能做得好事情。只有真正弄清楚了这些国家蛀虫的利益链条细节,才能做到有的放矢。 不然只知道语言上批判张家有问题,却不知道从哪里实际入手,又有什么用处? 朱术芳毕竟是姓朱的,大有忠君爱国之心,想到可怕的前景,忧心道:“若长此以往,天下各处豪族都群起效仿,把持余盐挤压正盐,只怕朝廷岁入里就没盐税这项了!” 范弘道点头道:“确实不只是河东盐业,天下各处皆然。看似完美的体系设计,若不考虑到人性趋利的因素,最终都会彻底走样! 况且世移则事异,任何制度也不是能一直使用下去的,仍需要后来者不停的修正,盐法也是如此!” 朱郡主又看着范弘道手里的笔记,“莫非你想凭借这些事实为依据,请察院彻底禁绝余盐生产和售卖?” 范弘道轻笑几声,“人性向利,杀头的买卖总有人做,余盐怎么可能禁绝得了?不是想封死就能封死的,那根本不现实。” 朱术芳被范弘道说的有些绝望,“难道就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盐政败坏下去?” 范弘道自信的笑了笑,“办法还是有的,虽然只能管用两百年。等我整理出条陈,立刻呈给郜察院,如果河东这里能解决好,便可奏请朝廷推广到天下所有地方。” 随后范弘道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今天就不继续了,早些回去歇息。” 朱术芳早不愿在盐滩乱转喝西北风了,当即招呼着手下立刻走人,还有飞奔着去墙垣禁门准备轿子的。 一行人艰难向北边墙垣方向跋涉,朱术芳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好像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她望着范弘道的背影,拼命的去想,最后忽然记起来,自己的本意是要质问范弘道,给自己画的大饼在哪里?那号称比两万盐引还要大的利益在哪里? 结果与范弘道扯来扯去,跑题跑得简直十万八千里了!忧国忧民固然重要,但是目前不能当饭吃啊! 朱术芳疾步上前,抓住了范弘道的背影,娇声喝道:“险些忘了,你答应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你说的送大礼在哪里?” 范弘道没去看朱术芳,却目视她旁边老妈子,责怪道:“我说你这老婆子,这会儿怎么不来劝劝你家郡主需要自重呢?” 老妈子目不斜视无动于衷,范弘道又对朱郡主说:“我们正在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是厘清盐法的伟业!些许私人小事,就不要来打岔了,提高一下觉悟!” 朱郡主口气不善的威胁道:“你再东拉西扯,我就让家奴将你剥光了,丢在盐滩上! 众家奴欢呼道:“小的们已经期待很久了!” 范弘道惊道:“你居然如此不在意我的面子!” “你范弘道的面子只值一千两,在上万两银子的利益面前,你的面子还不够!”朱郡主毫不客气的说。 第一百零五章 有意思了 第一百零五章 有意思了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范弘道叹口气,“我刚才其实也侧面提到过,只是你没听出来而已。我会向察院递上改革条陈,到时候我预计,你将是最大的受益者!” 看到想来鼻孔朝天的范弘道放低姿态,朱术芳忽然体悟到,该怎么与范秀才打交道了,那就是能动手就不吵吵! 她瞥着范弘道,打了个手势,让家奴们继续保持威胁姿势:“我就知道你心里有小九九,到底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范弘道其实不想将自己的思路太早透露出来,平白增加变数。但此时此刻,被“箭在弦上”,不透露点东西,只怕走不出这片盐滩了。 范弘道斟酌着词句说:“余盐改制,只能疏导改良,不能强行取缔。我的思路就是,执行配额制度。” “什么配额制度?怎么配额?”朱术芳步步紧逼的问道。 范弘道无奈,还是将自己最核心的思路吐了出来:“将余盐与盐引挂钩,同时取缔现有的牙人制度! 也就是说,盐商有多少盐引,就允许收购发卖多少余盐!手里没有盐引,就不许收购和发卖余盐!” 朱郡主听到范弘道这个设想,竟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这样站在范弘道面前愣住了。 如果这个改制真的推行,那她岂不发财了?她本来手里就有两万盐引,然后还能额外再收一批销售更为灵活的余盐! 朱术芳知道,现在守支的盐商中,没有比自己这两万引更大的数目了!所以无论余盐怎么与盐引挂钩,自己肯定都是吃到最大份额的那一个! 这个改革的本质,将余盐经营从地方豪族手里夺取过来,然后转交给支持官府、拥有盐引的盐商们! 通过这个配额制度,将大规模的、半私盐性质的余盐洗白了。然后还可以鼓励盐商继续积极认购盐引,为朝廷贡献银两,遏制住盐课减少的趋势! 虽然不能彻底遏制私盐,但情况总会比以前好很多!朝廷为此得利,正规守法的盐商也会因此得利! 朱术芳在震撼中回过神来,没有评价范弘道思路的好坏,但疑惑不解的问道:“你刚才说过,这个制度可以管用两百年?这是什么道理?” 没什么道理,只是先知者的先知先觉,范弘道心里想,这方面他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开中法被破坏后,渐渐开始执行纲盐制。虽然细节与范弘道想法有所不同,但大体思路有近似之处。 当盐引配额固化下来后,盐商也被称为纲商,配额被称为窝,拥有配额就叫占窝。占窝的盐商等于有了固定资产,可以世代继承,哪怕什么也不做,只要把配额租出去,也能坐收暴利。 这种情况下,盐业渐渐垄断化,配额集中到大盐商手里。两百年后,盐商聚敛财富后达到了顶峰,出现了扬州盐商富可敌国的情况。 顶峰之后,当然就是衰落,所以范弘道才会下意识的说“管用两百年”,虽然在本时空不一定正确。 在上辈子那个时空,纲盐法大概要到万历中后期才会推广。但在本时空,纲盐制的始作俑者只怕要变成他范弘道了。 范弘道提出的配额制度对朱郡主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让她没心思与范弘道说话,一直神思不属的走着。 这并不是朱郡主没见识,而是太有见识才会受到冲击。别的不说,两万引盐相当于四百万斤盐,如果能兑支并销售出去,就已经是很可观的利润了。 然后猛然还有人告诉他,凭借配额可以再买卖几百万斤盐,而且还是不用向官府缴纳盐引费用的低成本盐,这种惊喜几乎可以接近于惊吓了。 再想到配额制度的推广,将会是对盐业格局的巨大改变,这让朱术芳莫名其妙的感到热血沸腾。她有所预感,富者愈富,盐业里也许会产生家资百万几百万的超超级巨富。 围绕盐池有一圈禁墙,只开了三个门。不知不觉,一行人走到了北门那里,却远远地看到门边上围着一群人,不知为何吵吵闹闹。 再走的近些,细看一群人里有两三个斯文人,被围在中心。而周围一圈有数十人,看样子都是盐丁。范弘道在盐滩上转悠两天,对盐丁很熟悉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说来也巧,这群人里有个跟他闲聊过的盐丁,范弘道便把他招过来,问道:“这又有什么事?” 那盐丁脸色愤愤不平,回答说:“自然是出大事了,近期不收余盐了!” 这对盐丁当然是天大的事情,正盐补贴的工本费根本不足使用,他们只有靠余盐收入来维持生活。不收余盐,那就等于是他们断绝生路。 “余盐有利可图,为何不收?”范弘道疑问道。 那盐丁又答道:“听说原因都在新来的察院老爷身上!他如今开始整顿所有盐运司官吏,于是大小官吏都暂停了公事,不能开票,余盐买卖自然也就不能进行。” 余盐从盐场卖出时,必须要官府开票,作为一种凭证。这就是余盐和私盐的区别,所以余盐也叫票盐,与正盐称为引盐相对应。 官府不能开票了,余盐自然也就没法卖了。其后范弘道又听到盐丁说:“而且察院那边还抓了些盐商,让吃这碗买卖的都心存顾忌,又传闻说要严加禁绝余盐,所以盐贩子都在观望,也不来收盐了!” 范弘道无语,看来自己不在衙署这两天,大家还是折腾出了点动静啊。还以为自己不在的时候,察院衙署就会变得平平稳稳,没想到居然如此激进。 但朱术芳饶有兴趣的又问道:“这都是你道听途说的?是谁告诉你们的?” 那盐丁回头指着不远处人群中心,“是那几位先生说的!他们都是混迹于盐场里外的牙人,消息向来十分灵通,断然不会捕风捉影胡编乱造!” 盐牙子?这可就有意思了,范弘道意味深长的与朱术芳对视一眼。 第一百零六章 正版与山寨版的差别(上) 第一百零六章 正版与山寨版的差别(上) 朱术芳与范弘道总算心领神会了一把,这次想到一块去了,毕竟这两日他们一直混在一起,很多事情都是共同经历过的。 前日夜晚,范弘道忽悠张四教发动盐丁,用类似民变的方式去攻击察院,以此来迫使郜御史离去和争求朝廷妥协。 然后今天就亲眼看到,果然有人传播信息,制造出盐丁无法生存的气氛。在下一步,只怕就有人故意煽动,引导着盐丁去干点既无法无天又足够轰动事情。 也就是说,张家刚有了这样念头,就要出现这样的事实,大概也许可能就是张家在背后推动?这是有意思之一。 而且刚才在盐滩上分析过盐牙子的情况,范弘道讲的很清楚,当今河东各盐场的盐牙子,大都由豪族把持,多是张、王、杨等姓氏。 也就是说,他们亲眼看到盐牙子为张家的事情出力气,这岂不再次佐证了范弘道的发现?这是有意思之二。 范弘道迎着寒风,负手而立,望着天边霞彩喟然叹道:“浮生几何,终不能得闲,又到多事之秋!我必须要回到衙署去,不然放心不下!” 朱郡主仔细的打量范弘道的脸,一丁一点的细致入微,若有所得微微颌首。 范弘道以袖掩面,“羞赧”的说:“你这样看我作甚?” 朱郡主吐槽说:“别装着忧郁了!经过观察,我发现你其实有点兴奋!” “你眼花了。”范弘道矢口否认。 朱术芳完全无视范弘道的否认,很不给面子的说:“我在你的脸上,还看出了一点点挟寇自重的味道。” “再见!”范弘道转身就走。 朱郡主与范弘道厮混两天,当时一直觉得烦人,但现在要暂时分离,她忽然又觉得有点不舍。 这范秀才虽然可恶,但却非常有趣,天下实在很难找到第二个了。不过还好,眼下都住在司盐城里,物理上没多多少距离。 此时此刻,巡盐察院,仪门内大堂上,老御史郜大人端坐正中,手下属员分列两旁。可惜缺了一个人,四个变成三个,站列两边不够对称。 韩秀才尽量不让心中的春风得意显露出来,那样也太浅薄了。狂态应该是对外的,而在自家上司面前,还是收敛着比较好,只有范弘道这种没情商的人才会没分寸。 他此时拿着一叠盐运司官吏案卷,一五一十的向老御史禀报清查结果,这两日整顿吏治工作就是由他来主导的。 盐运司杂务繁多,下属官吏亦不少,有各种经历、各种知事、架阁库大使副使、广盈库大使副使、以及十几个盐场大使副使,还有吏员和差役、盐军。 韩秀才正说到一半,把门的差役忽然进来禀报,说是范弘道回来了,已经进了大门。 如果是前两天面对范弘道,韩延昌免不了有底气不足的感觉,但今天绝对不会!那种发自内心的心虚已经一扫而空! 这两天他解放思想、积极进取、大胆开拓,效果明显,由此自信能压过范弘道一头。在察院衙署里,他韩延昌才是首席幕僚,而不是既任性又不靠谱的范弘道。 没多久,众人便见范弘道迈着矫健的步伐,闪了进来。然后对着郜御史深深躬腰行礼,又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 郜御史抬眼打量,发现范弘道原本白净的脸庞显出几丝风霜之色,身上衣衫也不是利索,浇地鞋子还沾着污痕和泥土。 这厮还真去游山玩水了?老御史心里嘀咕。这实在不像话,如果范弘道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一定要重重处罚,以儆效尤! 韩延昌原本想着,自己现在地位不同了,不与范弘道一般见识。但是看到范弘道这模样,实在又忍不住,讽刺道:“范朋友这是从哪里回来?是因为盘缠花完了吗?” 范弘道并没有理睬韩延昌,反而先对郜御史问道:“晚生在外面听说,听说察院正在整顿吏治、清查风纪,盐运司那边大小官吏都要待勘?” “你身为察院文员,居然还需要从外面听到?”郜御史调侃了一句,然后指着韩延昌说:“确有此事,由韩贤生提议并管事!” 韩延昌便微微躬身道:“晚生虽不才,绝不负老大人重托。” 范弘道若有所思的转向韩延昌,两人这才面对面。然后便听范弘道貌似很疑惑的开口问:“我想问一句,整顿吏治的目的是什么?” 这种问题当然难不住韩秀才,他傲然而立,首先气势上绝对不能输给范弘道,然后才答道:“要说目的,自然是为了整顿盐法,清除弊政,以此报效朝廷!” 这都是都是绝对政治正确的话,韩秀才就是要用这些话来增加自己的气势! 可是范弘道哈哈大笑,眼泪都飚出几滴来,叫众人莫名其妙。郜御史看不下去,拍案道:“够了!有什么好笑的?” 范弘道拱拱手说:“是晚生失礼了,罪过罪过!只不过听到韩兄的言论后,又想起一个笑话来,便实在忍不住了。” 不等别人问,范弘道主动开始讲:“有个道学先生与妻子行房,两人脱去衣服后,道学先生郑重其事对着妻子行礼说,我并非因为好色才如此,乃是为了祖宗延续血脉,让祖宗不至于无人供奉。 等两人抱到一起后,道学先生弄了一下,又行礼说,我并非因为好色才如此,乃是为朝廷增添户口人丁也! 然后道学先生又弄了一下,再次行礼道,我并非因为好色才如此,乃是为了天地广化育也!” 众人听着,不免兴趣盎然,可是说到这里,范弘道闭口不言了。吏员魏安催促道:“这道学先生弄第三下时又说了什么?” 范弘道眼瞥着韩秀才,回答说:“这样的道学先生,行夫妻房事两下就完事了,哪还有第三下?” 众人闻言,禁不住吃吃发笑。 谁都听得出来,范弘道是借此反讽韩延昌。按道理说,应该给韩秀才点面子,不该笑出来,但范弘道讲的实在好笑,也就忍不住了。 :这章昨晚就写完了,但可能为了后面章节内容要修改就没发,现在才放出来。再说反正从昨天中午到今天中午24小时也更新四章了,所以不直播吃键盘了!不服气就接着往下看! 第一百零七章 正版与山寨版的差别(下) 第一百零七章 正版与山寨版的差别(下) 讲完笑话,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范弘道突然翻了脸,很突兀的对韩秀才厉声呵斥道:“你说的那些,都是大而无当的废话! 我在察院吃喝睡觉,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为了整顿盐法报效朝廷?这也没说错啊,吃饱喝足睡好了,才能更好的办公事! 可是这样的目的挂在嘴边,又有什么用处?谁都知道我们来河东是干什么的,谁都知道我们的任务是整顿盐法,还用你刻意显摆?这是想给自己的行动贴金么!” 范弘道打心眼里,实在看不上只会纸上谈兵偏偏还喜欢自作聪明的韩秀才,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当即就把完全没心理准备的韩秀才训懵了,等回过神来,心里这窝火就别提了。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预兆也不给啊!说训斥就训斥,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一个出门浪荡两天回来的混子,凭什么敢如此理直气壮的辱骂兢兢业业做事的人,这人心中到底还有没有天理啊! 别人旁观者清,感觉范弘道的话虽然近乎刻薄的严厉,但未尝没有道理,韩秀才的回答确实也有点空泛。 如果单纯站在实务的角度,这些空泛的口号和道理意义并不大。就像那个笑话里的道学先生,打个炮还说是为了祖宗血脉和朝廷丁口。 范弘道没有给韩延昌时间,咄咄逼人的继续质问道:“看来你还执迷不悟,尚且不明白自己的失误在哪里! 我再问你,整顿吏治为的是什么?你想用整顿吏治来达到什么样的要求?或者说,之后的下一步又是什么?” 这样的问题,韩秀才非常想有理有据的回答,把范弘道的脸往死里打。可是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答不上来。 整顿盐运司吏治,图的是什么?如果说最后结果只是改善盐运司官吏风气,那是如今的察院非常急需的么? 整顿了吏治之后,下一步又该做什么?再想到这个问题,韩延昌居然有些迷茫,他还真没想过这个。 周围别人经过范弘道这样刻意提问,也纷纷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们察院的最终目的是整顿盐业,可是整顿吏治与整顿盐业之间,仿佛缺少必要的链条,给人的感觉是割裂开来的。 也就是说,吏治整顿完毕后,怎么继续向整顿盐业这个方向延伸,韩秀才似乎完全没有主意啊。 如果要重新寻找通往最终目标的道路,那整顿吏治还有什么意义?耍威风是耍得爽够了,但接下来呢? 一直到现在,此地的主人郜御史仍没有发言,只高居座上,听着范弘道与韩延昌唇枪舌剑。他也很感兴趣,消失两天的范弘道会说些什么。 但听到这里时,老御史突然像是开了一次窍,一个萦绕他心头两天的问题得到了答案! 前两天韩秀才大张旗鼓的开始做事时,倒也像模像样的,虽然也很有点范弘道的风采,但老御史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想来想去,老御史也想不到是什么,可现在听到范弘道连珠炮般的逼问后,他就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范弘道和韩延昌之间的最大差别,就在于做事的目的性! 范弘道无论做什么事情,不管看起来多么荒唐,但在他头脑中都有很清晰的目的,一切行动都是围绕这些目的来的,同时对下一步行动和下一个目的也有很清晰的规划。 而韩延昌虽然也能学着范弘道的风格,模仿范弘道的思路,但目的却很模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能算是仅学其形,不得其神。 看着轰轰烈烈杀伐果断,效果也很明显的样子,但因为没有明确的战略战术目的,却成了为立威而立威,为整顿而整顿。 用范弘道发明的新词说,这就叫形式主义。所以在范弘道的再三质问“目的是什么”,韩延昌却答不上来。 韩延昌被范弘道质疑的满脸通红,原以为金身牢不可破,却还被范弘道像纸糊的一样撕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韩延昌决定不沿着范弘道的话纠缠了,那都是范弘道设定好的语境,他无论如何大概也吵不过范弘道了! 韩秀才立刻找了另一个角度,反击道:“这世道从来都是高谈阔论简单,细心做事难!本人至少还在兢兢业业的做事,范朋友你又在干什么?出门游山玩水,回来指手画脚?” 范弘道笑了,他掏出自己的笔记,放在公案上,对郜御史道:“在下这两日行遍附近大小盐滩,详细访谈了盐丁十五人。 另考察了几个余盐买卖场子,直接观察了余盐交易细节。所有详细笔记都在这里,老大人有空时可一一过目。” 哦?郜御史略感意外,这范弘道难道真的出门去考察盐业详细状况了?他号称出去游山玩水凭吊古迹,莫非都是幌子? 想想以范弘道的谨慎,打出幌子也不奇怪,也许是为了防止察院里有别人眼线,从而暴露自己的行踪。 老御史拿起笔记简单翻了翻,然后发现都是最原始的谈话记录,如果不专门抽时间总结,只怕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有幕僚在,还需要自己费这力气作甚,郜御史又放下笔记,对范弘道说:“待老夫退下之后细看。贤生你先说说,你有什么收获。” 范弘道收起了,很严肃的说:“晚生考察出的结果,主要有两点。第一,余盐实际产量远超想象,数目无法统计清楚,但可以推测,已经近乎正盐产量! 第二,余盐往外发卖,都由盐牙子控制,而盐牙子都是地方豪族的代理。所以可以断定,余盐买卖几乎完全控制在地方豪族手中,尤其是蒲州张、王等家族!” “这怎么可能?区区一些盐牙子,就能控制住余盐买卖?盐商大可与盐丁直接交易,盐牙子只需充当个见证合约的就行。”有人质疑道。 不用抬头看,范弘道就知道是谁在质疑,除了韩延昌还有谁会提出如此不接地气的质疑? 地方豪族豁出去为非作歹,若连这点控制力都做不到,还能叫豪族么?往黑暗里想,个把人沉到盐池里又不是难事。 众人心里叹道,现在可以彻底看清楚了,如果将范秀才比成卧龙凤雏,那韩秀才充其量也就是个蒋干而已。 第一百零八章 感动大明 第一百零八章 感动大明 郜御史已经对两位秀才斗嘴不感兴趣,他注意力全部都放在范弘道所带来的新信息上面了。 范弘道这份考察的分量轻重与否显而易见,如果连这都分辨不出来,他也就不配来当巡盐御史了。 不知不觉的,郜御史坐姿更加端正起来,对范弘道吩咐说:“你仔细讲一讲!” 范弘道对此当然乐意之极,将他曾经对朱术芳讲过的那些分析,在这里又重新说了一遍。 堂中众人听过后,心得收获堪称十分巨大。他们对河东盐业现状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了解,从来没有对余盐利益链条有过如此明明白白的认识。 真没想到,官府计划外的余盐市场已经失控到了如此地步,让官府计划内的正盐遭受了如此大的冲击。近些年来盐课一直拖欠和减少,根源上原来在这里。 老吏魏安叹道:“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一直以为是夸张之言,今日才知其中意思!” 郜御史又垂询道:“贤生不辞辛劳,想必已经知己知彼,不知心中可有定计?不妨一一道来,本官洗耳恭听。” 范弘道就等着这句问话,连忙又开始推销自己的“配额制”构想。“余盐泛滥这个东西,彻底禁绝已经是不太可能了。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我们要整顿盐业乱象,其实就是清理余盐。与其简单粗暴一刀切,还不如从疏导分配入手。 所以我想到的法子,就是将余盐与盐引挂钩,只有手握盐引的盐商才能按照配额收购转运余盐,然后凭票纳税,同时杜绝其他盐贩子钻营!” 范弘道提出这个构想后,堂中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被震惊的失语了。 先前范弘道对朱郡主提及自己的“配额制”构想时,手握两万盐引的朱郡主最大的感想就是“我要发大财了”。 第二大的感想就是盐商的春天要到了,其他方面并没有想太多,毕竟朱郡主目前主要身份是商人。 但是察院大堂里这些人,包括郜御史在内,都是混迹于官场的,来河东的目的于公是“整顿盐业”,于私是“狙击张家”。 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与朱郡主完全不一样,听到范弘道的构想后,比朱术芳更加震撼。在他们眼里,范弘道这个提议简直就是要彻底的掀桌子啊! 将余盐与盐引挂钩的配额制,就等于完全废除了张家王家等地方豪族对余盐的控制,因为盐引是由朝廷发放的。 更重要的是,地方豪族从余盐里攫取的巨额利润,从此也没有了!一年不知道是多少万两银子,一下子就全没有了! 这种冲击,怎一个惨烈了得。 郜御史心里想道,虽然两天不见,但这个范弘道还是熟悉的范弘道,不搞出大动作就誓不罢休啊。他很稳重的说:“兹体事大,老夫要先向朝廷奏报。” “不用如此拖延,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好!”范弘道习惯性的建议:“朝廷的规章里只有正盐,余盐从来就不在朝廷规章中! 所以从法理上,朝廷根本不承认余盐存在!因而老大人完全可以自行处置余盐,与此同时将奏报给朝廷知道即可!” 郜御史拧起眉头,苦苦想了半天。他考虑的并不是可行性,这不成问题,无非就是一纸令下而已,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后果。 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新的配额制颁布下去后,将会引起怎么样的轰动。那些豪族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必然要疯狂的反击! 而且可以肯定,这个反击绝对是拼尽全力的,甚至有可能不惜代价的,其中的凶险谁也没法预测。 这件事别人谁也不敢给建议,只能让老御史自己乾纲独断,所以大堂内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范弘道等了片刻,故意激将道:“老大人你怕了吗?” 怕?郜御史冷哼一声道:“老夫怎么会怕!老夫如果怕事,当年也就不会弹劾张家了,也就不会来河东巡盐了!” 停顿一下,老御史斩钉截铁的说:“此议可行!老夫就做主了!” 范弘道趁机道:“请老大人授权给晚生,召集在城中盐商,当众公布新政,仔细面对面向诸商宣讲此事! 一来收服盐商人心,争取盐商支持,推动新政顺利进行;二来避免因为交流不畅,引发各种意外,减少新政阻碍!” 郜御史又想了想,忽然说:“此事还是由老夫亲自出面吧!” 范弘道愣住了,没想到老御史居然来这么一出。他连忙劝道:“老大人万金之躯,何必委屈自身。召集盐商这种杂事,由晚生出面即可!” 这年头文人士子别的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名声,有了名声就有了一切,金钱美女都会有人倒贴的! 这次召集盐商大会,主持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盐业新政,就是极好的曝光! 第一,这新政很可能推广到全国,他范鸿道的才干名声也会随之传播,力度再轻也比没有好! 第二,这次是要公开和张四维张家对着干的,而张四维是天下瞩目的首辅之尊。所以你懂得,小蚂蚁与大象搏斗,名声要爆表啊。 总而言之,他范弘道如此处心积虑深谋远虑,怎能看着别人抢走风头!难道这老御史心机深沉,一直忍到这时候,才忍不住要跳出来摘桃子? 巡盐御史身份尊贵,向盐商宣讲新政,就类似于传达公文的活计,用得着巡盐御史出面么!再说官场上还有避嫌规矩,巡盐御史也不应该公开去见盐商啊! 郜御史不知道范弘道心里的小九九,他很恳切的解释道:“老夫觉得,新政由你出面曝光,对你而言太过于凶险。 此后根本不知道那些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报复,你若成他们眼中钉就不好了。老夫认为你是个人才,必定前程远大,不要折在这种地方。” 范弘道无语,他此时宁愿郜老人家是个伪君子,也不要对他这么好啊! 那张家的擎天白玉柱张四维马上就挂了,下一代都是张甲征这样的酒囊饭袋,有什么可怕的! 就算从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记忆来看,张家在张四维去世后就一直衰落到默默无闻了,足以说明问题! 所以不要阻拦我去踩着张家刷声望啊,这里面的风险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大! 强行按下心里的吐槽,范弘道毅然决绝的说:“新政利国利民,晚生不才,也知报效国家的道理,岂敢惜身! 再说如果敌人真的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了,老大人也未见得比晚生更安全。察院可以没有晚生,但不能没有老大人!” 郜御史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老夫已然是半截入土的残躯,而未来是属于你这样人才的。 如今政局每况日下,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老夫虽然有心无力,但为国家保存元气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你就让我去刷了这把声望吧!范弘道悲(抓)壮(狂)的说:“老大人此言折杀晚生了,晚生万万当不起!但若不负天地苍生,虽死无憾!” 大堂里众人眼看着一老一少两位,一个尊老一个爱幼,情感飚起来好像要争相去死似的,堪称是年度感动大明了。便无语的想道,有完没完啊。 第一百零九章 狂风暴雨(上) 第一百零九章 狂风暴雨(上) 大概郜御史也发现了,现在周边气氛有点诡异,自己和范秀才入戏过深,忽视了别人心理,让别人产生了“自己是多余人”的不良感受。 不能这样下去了,这种偏机密的事情或许本来就不该当众议论,郜御史拍案道:“退堂!” 到了晚间,郜御史的长随偷偷来到范弘道房间,叫范弘道去后衙书房里。 这里没有其他人,老御史也不用顾忌什么,直指人心的问道:“你好像挺喜欢这种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感觉?” 可不能让上司以为自己是个爱出风头的人!至少不能让上司以为自己是个故意准备出风头的人! 范弘道连忙回答说:“晚生的本意是,有攻有守而已。晚生斗胆请为先锋官,率先主攻,而老大人为将帅,坐镇中军。 对方肯定也要反击,此时唯有靠老大人来抵挡了。而且可以想见,对方的反扑必然倾尽全力,非老大人不可抵挡也,除此之外再无二人。” 老御史思考片刻,觉得范弘道所言有理,而且范弘道本身也已经对风险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便点头道:“就依之言!” 夜已经深了,繁荣昌盛的司盐城里依旧灯红酒绿。官吏盐商谁也不知道,即将有一场大风暴出现。 及到次日,巡盐察院便传令全城,召集所有盐商会见!时间是明天,地点在城东北的陈家茶楼! 这道突如其来的命令,让在司盐城里的大小盐商惊疑不定。惊疑归惊疑,但没有几个不去的。 别的行业,或许可以不跟官府打交道,但盐业这种半官营的行业,任何盐商绝对不可能不理官府。 这日陈家茶楼的楼下被提前清了场子,然后陆陆续续就有盐商到达。座位甚至不够用,来的晚的地位又比较低的盐商就只能往外站了。 众盐商互相认识的很多,等待时候也不会冷场,三五成群的彼此找着熟人闲聊。一直到日上三竿,眼瞅着要到午时,才有察院的人出现。 这是一个相貌很出众的年轻人,身穿颜色朴素的直裰,看起来还是个读书人。 “在下巡盐御史幕席范弘道是也!”年轻人站在主台上,对着众人自我介绍。“今日将你们叫来,是有变法新政颁布,由在下亲自向你们宣布,若有疑问也好当场解释。” 有老于世故的盐商立刻就分析出,这个年轻人口气中暗含矜持,只怕不是个好说话的。 范弘道环视一圈,沉声说:“察院新政,余盐发卖取消牙人制!以盐引为准,执行配额制。有多少盐引,便可在正盐之外,另行收购余盐!” 范弘道这句话丢在盐商人群里,堪称一石惊起千重浪! 所有盐商都被震懵了,他们这些人比起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更明白如今余盐市场是个什么状况,所以也更有切身感受,更明白这个新政的惊人之处。 震动过后,每个盐商都收起了散漫心思,迅速评估着新政对自己的影响, 以及自己该持有什么态度。 盐商大体上可以分为几类,正经的盐商都是外地人,缴纳银子或者军粮,换取盐引后,才会来河东盐池支盐。 这些盐商又有大小之分,大体上以千引规模为分界线,有一千盐引以上就是大商。 听到这个新政,大商和小商的感觉当然不同。余盐配额与盐引挂钩,那大商可以自动获取大量配额资源,不需要在经过本地盐贩子和盐牙子,好处巨大。 而小商却没什么变化,原来没多少利益,新政之后没多少配额,所得好处还是不大。 盐商还有本地和外地分别,除了外地盐商之外,本地盐商当然大都是被外地盐商鄙视为盐贩子的人,主要是利用本地优势打擦边球,经营半私盐性质的余盐。 对这部分人而言,察院新政直接就掀了他们的饭碗,他们平常只做余盐私盐不做正盐,手里没有盐引,以后拿什么去争取配额? 各种都有各种想法,不过没有站出来表态的,都想看看别人先怎么说。 片刻之后,果然有人拍着桌子站了出来,高呼一声:“我反对!” 范弘道顺着声音望去,这不是别人,原来是朱郡主。只见得她独自霸占了一张桌子,周围保镖虎视眈眈阻止别人靠近。 你来捣什么乱?虽然清楚朱郡主有可能是故意扮演反派角色,但范弘道心里还是忍不住吐槽。 然后他很霸气的对朱术芳说:“本人只是向你们宣布的,不是来征求你们意见的!有不明白之处可以解释,想反对就算了!” 朱术芳二话不说,拱拱手道:“既然如此,告辞!” 众盐商窃窃私语的议论纷纷,很多人都知道这位女扮男装的“朱公子”,她虽然是新来的,但手握两万盐引,堪称眼下司盐城里最大的一份,说是最大的盐商也不为过。 而且有人透露过,“朱公子”来自于京师,又拿着如此巨大数量的盐引,所以众人都猜测“朱公子”是很有背景的人物,身后指不定是多大的权贵。 按道理说,作为目前手里盐引数目最多的盐商,“朱公子”应该欢迎新政才是。如果真按照盐引数目分配余盐,朱公子妥妥的是赢家。 所以众人都迷惑不解了,她为什么要反对新政?甚至不惜当众与察院幕僚呛声? 盐商中不乏精明人物,很快就分析出门道了。首先要知道,余盐市场最大的操盘者是蒲州张家,有首辅张四维的那个张家。 而“朱公子”也是权贵人物,大概也许可能通过什么手段,与张家勾结起来了,能够从张家这里直接得到更大的利益。 所以她才会反对改变现状的新政啊,不然的话,张家丧失了对余盐市场的操纵,那她与张家的利益交换也就亏了。 想到这里,众盐商也纷纷从“惊喜”中回到了现实。不错,余盐与盐引挂钩,对大多数正经盐商而言是好事,但能不能真正推行? 要知道,新政砸的是包括张家在内几大家族的买卖,张家那边岂肯善罢甘休?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张家肯定会拼尽全力的将新政打压下去。所以只看察院公布变法新政没用,还要看察院能否顶得住张家的反扑。 如果是普通家族也就罢了,那张家可是有个马上要起复当首辅的人,察院如何能比得过首辅?而且张家还有个神秘莫测的“朱公子”助阵。 此时默不作声也就罢了,但若站出来为新政摇旗呐喊,焉知会不会被张家记恨和报复? 所以大家还是暂且观望,不要当出头鸟为好。接下来才是风刀霜剑,两军厮杀的时刻。 :昨天至今天娃发烧了,码字无力,所以请给我明天补的机会!口号冲击四更!不成就吃鼠标! 第一百一十章 狂风暴雨(下) 第一百一十章 狂风暴雨(下) 朱大郡主大庭广众之下,很不给察院面子,甩手走人了。范弘道对其余盐商问道:“还有没有想走的?” 却没有人动弹,范弘道又问:“还有没有想提问的?” 依旧没有人响应,陈家茶楼里外一片沉默,范弘道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新政就算是宣布完毕,诸君就散了吧!” 这超级重磅消息只需半时辰,就传遍了司盐城每一个角落,全城气氛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有胆小的人害怕被波及,甚至收拾起行李,暂时去了外地躲避。 又过一天,形势开始发酵。所有盐牙子不等官府动手取缔,就全部歇业,主动回家休息去了。 没了主导余盐市场的盐牙子,盐丁手里的余盐就立刻出现滞销现象。按照察院新政,此时应该由各盐商凭借盐引配额去收购余盐,填补盐牙子离去后的空白。 这个时候,当今司盐城里份额最大、手握两万盐引的盐商“朱公子”却对外宣布,拒绝配额制,不会去收购余盐! 这个消息又引起了一片哗然,这位据说很有背景的朱公子真的不会给察院面子啊! 连“朱公子”都不去吃第一口,别人谁又敢轻易上去?谁知道吃下去的是肥肉还是砒霜? 以史为鉴,太多利国利民的新政都会因为触犯既得利益者,从而被打压下去。往往在这种时期,首批尝试者就会成为牺牲者。 他们只是赚钱养家的盐商而已,不值得为了一些理想去冒险,宁可分润不到好处,也不能去当牺牲者。 故而面对这种唾手可得的高额利润,众盐商忽然变得很迟钝,余盐依旧滞销,仿佛有无形的大手直接掐断了余盐的销售渠道。 盐业里动静不算小,官场上一样有动静。盐运司以及本地州县突然变得很勤快,也很大胆,各种奏疏报告忽然频繁起来,有去京城的,有去省城的。 察院虽然没有能力在各衙门派卧底,但是却派了人在负责公务人员出行的驿站和公文传递的急递铺盯着。 所以察院对官场上的某些异动情况还是有所掌握,虽然不能知道那些公文里写了什么,但猜也能猜出几分来。 京城比较遥远,反馈也缓慢,暂时不用想。但是才过几天,从省城太原的反馈就到了,有山西巡抚行文到巡盐察院。 行文说地方士绅官民上书到巡抚行辕,控诉郜御史“变乱成法,与民争利,滋扰商旅,地方不宁”,所以巡抚告诫老御史该“谨慎行事,勿要一错再错”。 之所以是行文告诫,不是申饬或者命令,那是因为巡抚和巡盐虽然有级别高低之分,但身份都是朝廷派到地方的钦差,没有上下管辖关系。 所以从理论上,巡抚和巡盐御史都是直接对朝廷负责,一般的巡抚没有资格直接命令巡盐御史做事,除非巡抚官衔加上“兼理盐事”之类的字眼。 当然在实际运作中,巡抚作为封疆大吏、一省之长,实际权力极大,巡盐御史经常也会服从巡抚权力,具体就全看巡盐御史个人性格了。性格比较刚硬的巡盐,可能还真就不鸟巡抚。 新政也宣布出去几天了,郜御史正好也借着巡抚行文来到的机会,着急幕僚开会,将巡抚行文传给众人看了一遍。 无论什么时候总会有鸽派与鹰派,老成稳重的魏安进言道:“眼下正是紧要时刻,最好集中精力用于关键地方,不要另外多树强敌。 所以老大人还是写信给抚院,详细解释其中曲折,剖析明白利益得失,争取抚院谅解为好。” 鹰派的代表自然就是范弘道了,当场将巡抚行文摔在地板上,叫嚣道:“老大人写信给那抚台老爷,上面只需有四个字,干你屁事!或者是八个字,狗拿耗子少管闲事!” 魏安质疑道:“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意气用事吧?” 范弘道答道:“那巡抚既然敢来信阻止我们,已经说明了他的立场!对于屁股已经坐歪的人,你怎么解释都没用! 我们表现的态度强硬一些,并非是意气用事,就是给别人看的!可以警告和吓阻某些人,不要妄想胡乱插手进来! 不然的话,人善被人欺,只要态度稍软,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接踵而来!与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强硬拒绝别人插手!” 众人只有一个“服”字,范弘道果然是范弘道,气势永远是这么足。 魏安谙熟官场运行,又提醒道:“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巡盐御史任期只有一年,如果今后老大人转任在山西地方为官,那遇到巡抚可就尴尬了。” 从这方面考虑,那就不是公事,而是私人问题了。范弘道便没法代替郜御史决定什么,只对郜御史道:“都有道理,老大人自己考量吧!” 郜御史不置可否,又向众人咨询道:“原有盐业牙人未经交割,便擅自歇业,致使余盐市场阻塞,应当如何处置?” “所有盐牙一概革除差役,永不叙用,发回原籍!”不用抬眼看,就知道如此刚烈的建议没有别人,肯定还是范弘道提出来的。 牙人是官府任命的,身份上其实类比于吏员,是选拔放弃科考的读书人充任,算是读书人的一种差役。 他们本身已经失去了考取功名,又被革除差役,那这辈子就完全没有踏入公门的机会了。 郜御史继续不置可否,又拿起另一份文书,向幕僚们咨询道:“当前最大盐商朱公子声称,拒绝按照新政收购余盐,影响极其恶劣,又该当如何?” 别人不说话,不约而同看向范弘道,你范秀才若有胆就继续刚猛。 你范弘道可以不怕地方官员,可以不在乎地方豪族,甚至可以毫不畏惧不直管你的巡抚,但你对从京城而来、传说极有背景的“朱公子”,总该要有所收敛吧? 果然,范弘道不负众望的叫嚣道:“杀一儆百杀鸡儆猴!察院理当下令,冻结朱公子的盐引,严禁各盐场兑现她的盐引! 她不是想在余盐上面对抗察院么,那就连正盐也不许她兑支了,让她知道盐业是谁说了算,马王爷有几只眼!” 众人听着杀气腾腾的话,看着范弘道与天下人为敌的气概,不禁齐齐愕然。这范大秀才心里头就没有“妥协”和“安抚”这两个词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均势和破局(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均势和破局(上)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郜御史大概已经明白,如何才能不被范弘道牵着鼻子走了,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大的收获。 所以他没有接上范弘道的话茬,仿佛自言自语的说:“对方那些人反扑力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几乎招数尽出啊。” 范弘道忍不住插嘴说:“目前这些并不算什么,他们肯定将会有更猛烈的反扑。” 老御史其实要听的就是这个,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老御史当然有自己的主意,他真正想听的是范弘道对未来的分析。 “你为何会如此认为?”郜御史不动声色的引导着说。 范弘道侃侃而谈:“察院下令推行新政,代表的是朝廷权威,他们不能公开推翻察院明令,所以正面上只能暂且后退,然后从侧面进行反扑。对这些反扑,老大人当然不能退让。 两边利益的具体象征就是余盐,余盐的动向就表示着情势的动向。就目前来看,余盐市场已经停滞,买卖交易已经趋向于零。 他们暂时无法继续攫取利润,而老大人的新政也无法进一步推行,就这样僵持在这个状态。 所以晚生认为,眼下两边已经形成了一种均势。察院进攻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也难以寸进;而他们的反扑确实也有声势,但暂时还不能彻底摧毁察院。” 众人抱着听范弘道扯淡的心思听下来,发现这扯淡居然还有点意思,很有几分理论色彩。 又听范弘道继续说:“均势并不意味着均衡,只是一种短暂的过渡性状态,甚至可以说是决战之前聚集力量时期。谁能用更大的力量,打破这种均势,谁就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现在是哪边更着急打破均势?当然是对方那些人,因为余盐市场停滞,他们就断了利润来源,他们不能不急。 所以晚生才敢肯定的说,必然会有更加猛烈的反扑,力图一口气打破目前这种均势的猛烈反扑!” 听到这里,郜御史忍不住就问:“那你能判断出,他们还会用出什么样的手段,以达到你所说的打破均势的目的?” 问完这个问题,郜御史有些后悔。因为他感到,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根本不是范弘道能回答上来的。大概是自己不知不觉间,太过于迷信范弘道的神奇了。 可范弘道又不是神仙,也不是故事里能掐会算的姜子牙诸葛孔明,怎么可能无根无据的凭空猜到对方行动? 随即老御史收回了自己的问题:“这事不用猜了,还是多派人手出去打探,说不定能从蛛丝马迹中探出对方动向。” “老大人不用再另外浪费人手了,就问在下即可!”范弘道却主动将问题包揽了过来。“在下可以断定,他们下一步行动,绝对是煽动盐丁,寻找合适机会冲击察院或者老大人你!” 范弘道这个断言,让人产生一点危言耸听的感觉。虽然众人也知道确实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煽动盐丁冲击官衙,这就是民变,是大事件了。若民变消息传到京城,就算是宫门紧闭的夜晚,也必须将天子叫醒,把消息第一时间送到天子手上! 处理民变只有两种路线,要么收拾官员,要么收拾组织者,不过对参与百姓一般都是比较优容的。 按照大明的规矩,如果是因为官员施政不当引发民变,大部分时候都是要收拾官员来为此负责的,比如说察院乱政引发盐丁暴乱。 当然很大程度上也要看高层博弈,博弈完了后就是定性。如果把主要责任拍在了组织者和煽动者身上,那组织者和煽动者也会倒大霉。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极其有杀伤力的行动,地方豪族确实有这个能力,看全国掌故也有类似先例,但这次真的会这样做? 大家对此难以相信,总觉得范弘道这与其说是推断,不如说是算命。郜御史难免要继续发问:“你为什么猜测他们发动民变?” 范弘道理直气壮的说:“这个主意就是我给张家人出的,我还能不知道吗!” 一干人等齐齐像是被呛了一口水,他们再怎么想,也绝对没有想到范弘道会如此回答! 这开什么玩笑,你范弘道哪来的机会给张家人出主意!就算你出了主意,张家人敢用吗,除非你范弘道是张家派来的卧底! 郜御史重重咳嗽一声,并训斥范弘道:“你认真一些,不要在这时候胡闹!” 范弘道叹口气,他说的真话,确实是他给张四教出的主意啊,但没人肯相信。 现在如果要让郜御史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就必须给郜御史一个理由。那就只好费心思编一个,来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肯定张家会发动民变了。 范弘道皱起眉头,绞尽脑汁想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道:“其实可以这样分析,地方豪族这些人要先出手打破均势,是因为他们忍耐度更低。 只要余盐市场停摆一天,他们这些人就损失不知道多少银子,所以他们为了早日恢复营业,就必须主动出手。 同时忍耐度很低的群体不只是控制余盐的豪族,还有靠出售余盐来过日子的盐丁,如果余盐买卖凝滞,那盐丁也就无从糊口了! 所以晚生敢推断,地方豪族没有更好的手段时,不会不利用盐丁这种情绪,煽动盐丁暴乱,最后将责任推到察院变法。 不要怀疑这种事做不出来,如果盐丁连生存都成了问题,还有什么不敢干的?也不要怀疑豪族有没有这个决心,如果一年巨万利益面临清洗,还有什么不敢铤而走险的?” 范弘道虽然是先知道结果,然后反向推导过程和源头,但却让众人有拨云见日之感。 如此一想,范弘道的“预言”确实是合情合理,非常有可能的,地方豪族完全有这个动机和能力去做! 这不是嘴皮子官司,这是涉及到一年几万甚至可能超过十万两银子的利润,地方豪强肯定要不惜代价的保住。 第一百一十二章 均势和破局(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均势和破局(下) 接下来新的问题就出来了,如果地方豪强真要采用民变手段来冲击察院,大概会选在什么时间?对此范弘道的判断是“很快”。 不过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魏安不赞同的说:“范先生要考虑到张家的背景,人人都知道,那凤盘相公服丧期满,即将起复回京,预计会重新担任首辅。 如果我是张家主事之人,肯定要等到凤盘相公回京后,再行举事。因为民变是一把双刃剑,到底伤人还是伤己,最终要看朝廷偏向哪边。 若京城有凤盘相公呼应,可以直接影响朝廷决断,所以等到凤盘相公起复,才是举事的最佳时机。” 凤盘就是张四维的字,此时别人对这位首辅级别的大佬都有一定敬畏,一般都敬称为凤盘相公。 范弘道对魏安还是比较客气的,不像对韩延昌韩秀才一般动辄冷嘲热讽,当即解释道:“魏先生所言确实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我认为张家一定会在张四维起复前举事!” “为什么?”所有人又不约而同的问道。 此刻范弘道非常想说一句“老子算命就是这么准你们爱信不信”,但没奈何,又只能挖空心思的寻找理由来解释。 “首先,张家人若煽动盐丁举事,本身就很有成功把握。因为盐运司、地方州县官员都与他们沉瀣一气,肯定会帮助他们说话,影响朝廷的判断。 其次,如果张四维没有起复时,他们举事不顺利,或者出现波及自身的危险,那么他们也还有挽救机会。或许可以等到张四维起复后,利用首辅权势重新翻转乾坤! 所以总和起来看,还是提前发动利大于弊,说不定就是这几天功夫,而张四维起复可以作为预备队使用。” 有人愤然道:“他们就不怕胡作非为牵连到凤盘相公,并妨碍凤盘相公起复吗!” 范弘道却很淡定的说:“他们又不傻,肯定不会让这种事牵扯到张四维身上的,说不定出面的人根本就与张家无关!” 范弘道再一次说服了众人,此时郜御史再看范弘道,甚至有了“刘皇叔遇到诸葛孔明”的感觉。 既然当刘皇叔,就要有刘皇叔的觉悟,把握一下大概方向就好了。要拼细节,刘皇叔无论如何也没可能比诸葛孔明强啊。 “想必范贤生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老夫先不问这个,但有一点需要范贤生指明。”郜御史说。 指明这个词,真让范弘道受宠若惊,不知为什么老御史口气居然如此谦和。 “老夫刚才在想,按照贤生的说法,眼下正处于均势,能打破均势的一方,就是最终获胜的一方。 如果对方企图发力,我们即便应对过去,但也还是你所说的均势,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现状。 那么我们这边怎么发力打破均势?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扭转局面,获取最终的胜利?” “我们当然有这个契机,最后赢家一定是我们!”范弘道异常肯定的说,这口气不容置疑,给人以强大信心的感觉。 众人心中一喜,连忙问道:“范先生有何妙策?” 范弘道信誓旦旦的说:“张家骄横不法,侵吞国利,天必厌之!请诸君看好了,上天一定会惩罚张家,而且时间就在最近不久!那时候我们必将无往不利!” 在范弘道心中,这个契机当然就是张四维去世了,这就是他河东之行的最大底牌,看看时间也该到了。 张家这地方豪强看似强大,但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张四维的威名上的。若非有张四维这个擎天白玉柱,别人会任由张家攫取巨额余盐利润? 张四维同辈人中,只有张四维真正有成就,张四教也只是靠捐银子捐了个虚衔,其他人大多为庸庸碌碌之辈。 而下一代更是不值一提,张四维两个儿子都是近几年刚中进士而已,如果没了大树,这样的小苗也长不起来。 具体可以参见江陵另一个张家的遭遇,张居正死后,几个儿子自杀的自杀,被流放的被流放,面对剧变完全没有反抗能力。 所以范弘道可以断定,一旦张四维这个核心人物去世,张家就是另一种光景了。即便不至于立刻土崩瓦解,但也绝对会立刻衰落。 人情世态最为现实,没了张四维的张家,还会有如此多官员庇护么?还会有如此多官员为了张家谴责察院么? 只可惜关于张四维的命运,天知地知范弘道知,别人却是没法知道的。就算范弘道早就暗示过什么,别人也不会太相信,跟别说察院里这些同僚了。 这是什么鬼?范弘道的同僚们只能面面相觑,完全不明觉厉。 但再不明觉厉,也要觉得把希望寄托在老天实在不靠谱。范弘道这样一个挺靠谱的人,怎么又这么不靠谱了? 不过老御史发现,范弘道这范儿更像孔明了,貌似演义里的著名军师都喜欢这样装神弄鬼。他刚才这番说辞,就差说一句“我夜观天象”了。 听到范弘道口口声声“很快”、“不久”,郜御史不由得万分感慨,他才上任不到半个月啊! 原本老御史是想着,用一年时间缓缓图之。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感觉就失控了,好像节奏彻底进入了快车道,用飞一样的速度向前冲。 这才上任没半个月,屁股底下的座位还没有捂热,换成一般的官员上任,现在还正处在新官上任三把火阶段! 结果就这点时间,眼瞅着就要展开最后大决战了,节奏也太玄幻了,真真是情何以堪。 稳定心神,郜御史开始调兵遣将。先是对魏安道:“你草拟一封给抚台的回信。” 魏安请示道:“那该如何回话?” 郜御史答复道:“就按范弘道的意见写,但不要写那么粗俗,直白拒绝抚台干涉就好。” 然后郜御史又将从京师带来的差役喊来,吩咐道:“尔等拣选聪明伶俐的三五人,然后去盐场探听盐丁消息,若有风吹草动便及时汇报。” 最后郜御史皱眉道:“对朱公子此人,虽然言行恶劣,影响很坏。但老夫觉得仍然不可严厉对待,应该是能够再争取过来的, 毕竟余盐与盐引挂钩,她这样大盐商没道理反对余盐配额。再说当初她也曾与察院合作过,虽然最后没落下好处,但多少也有几分香火情。” 郜察院在众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却指着韩延昌道:“你与朱公子相识,就派你去与她见面!重点是邀请她回心转意,顺便看看能否从她那里,打探一些对方的动静。” :每每到最后,思路都极其凝涩,写出来的东西总要根据后续大修,第四更就放明天中午和下章一起发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暴乱前奏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暴乱前奏 话说郜察院下了让韩延昌去拜访朱公子的指令,众人却都扭头去看范弘道。好像被派去的不是韩延昌,而是范弘道似的。 一来韩延昌与范弘道关系如此敏感,这会儿被重新启用,不知道范弘道会怎么看待。 二来这种纵横捭阖、考验临场反应的差事,范弘道怎么也比韩秀才合,察院老爷怎么会派了韩秀才去? 范弘道当然是无所谓的,朱郡主那边的事情,别人或许迷惑不解,但他很门清,根本没必要搞外交,去了还能干什么? 再说他现在肯定是地方豪族黑名单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谁知道有人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所以为了自身安危着想,近期一切都小心为上,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躲在察院里相对还算安全。 郜御史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最后才说:“范贤生就在察院总揽,以备老夫顾问!” 果然,最后韩延昌还是无功而返,朱公子根本不见他。 朱公子那边只抛出一句话:“听说察院里面,范秀才是最得用的人物,而察院老爷只让这姓韩的过来,简直毫无诚意!” 寒风又起,时间渐渐进入了十一月份,凛冬将至,万物萧条。 河东盐池这里的作业节奏与务农有近似之处,也有冬歇的说法。盐丁们制作完最后一批食盐,也就暂时收手了,仿佛庄稼人的冬天农闲。 然后等到来年春季,新的盐花生成后,盐丁们才开始新一年的作业。在此之前,最大的事情当然是过年了。 但想过好年,手里就得有钱,而在近期盐丁普遍遭遇了经济危机。因为他们上交了正盐后,积攒在手里的余盐没卖出去。 原来一直都有盐牙子组织他们卖盐,而现在盐牙子似乎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听说是被御史老爷取缔了。 可是并没有形成新的市场,来填补盐牙子消失后的空缺。所以余盐就积压在了手里,变不成现银。 少则则数引,多则一二十引,这些盐卖不出去的话就跟垃圾没两样,过年总不能用几百几千斤盐来过。 郑老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盐丁,当初命不好,兄弟分家后被官府划拨成了盐丁,于是就从二等户口庄稼人变成了盐池里刨食的人。 大明户口划分有士农工商军灶贱,盐丁就是灶户,只比贱籍高一等,说起来都是泪。 不过让郑老生聊以自慰的是,盐业相对而言旱涝保收,制作技术即便要看风向,但一年到头总不可能不刮风,不用像农户那样依赖于看天吃饭。 今晚收了工,郑老生习惯性的来到禁墙脚下茶摊那里。 说是茶摊,但也兼卖酒水,下了工的盐丁聚在这里喝几口暖暖身子,然后迎着晚风口无遮拦的侃大山传八卦,算是他们难得的快活消遣了。 郑老生并不是一个消息灵通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喜欢在茶摊扎堆,充当一个个消息灵通人士讲八卦的背景墙和听众。 原来他也很不明白,别人的消息都是从哪来的?但是最近他忽然明白了,有人塞给他一两银子,告诉他很多消息,然后让他去对别人说说。 “又他娘的是权力斗争!”一个老盐丁打着酒嗝,貌似很有谱的说:“我们这算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有人议论道:“无论谁当家,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卖自己的盐就行了!难道换了皇帝,我们百姓就不纳税了?” 听到这里,郑老生知道该着自己出场了,毕竟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他放下酒碗,开口道:“我们卖盐本来好好的,不碍别人什么事情!但这次却是因为御史老爷一定要乱搞,导致余盐卖不出去!” 人群里有认识郑老生的,惊异的“咦”了一声,平日里郑老生并不怎么说话,今天却有见解了。 这种众人瞩目的感觉,让一直平庸的郑老生有点享受。“御史老爷新官上任,要烧三把火,运司老爷为了大家生计安稳,拦着御史老爷烧火,于是两边生了龃龉。 所以御史老爷要整治运司,已经将运司官吏账册都要了过去,吹毛求疵的要筛查一边!然后又废除了运司任命的盐牙子,变乱了余盐法子!” 盐丁终日在盐滩上风吹日晒,性子大都暴烈,立刻有人愤怒的叫道:“昏官!可恶!可恶!” 还有人破口大骂:“这样狗官,只知道捞自己的好处,全不把我等死活放在眼里!” “眼看要到年底,余盐都压在手里,老爷们还让不让我们过年了!”又有人喊道,对这话众人都感同身受。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很难理解巨大利益背后的深刻博弈,更不清楚潜藏在水面下的本地豪族的作用,只能简单化的解释为察院和运司之间权力斗争。 郑老生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而且我还听说,御史老爷身边有个狗头军师范秀才,都是他出的主意!” 对此有人脑洞大开的吵吵道:“就是这样,戏文里皇上身边总有奸臣,狗官身边总有坏师爷!没想到,我们也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郑老生只管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说出来,至于别人怎么议论,他就不管了。 到了这个地步,议论和叫骂是想拦也拦不住的。余盐积压卖不出去,关系到所有盐丁的生存问题。 本来盐丁都是穷苦人,全靠余盐过日子。这余盐积压几天,家里只怕就得断粮,面对这种情况,谁能无动于衷? 忽而有个盐丁里的料头振臂高呼道:“左右也是活不下去了,余盐卖不掉,在家里也是等死!不如明天一起去察院衙门讨饭吃!” 有数人响应道:“同去!同去!” 又有老成的人,带着几分担忧说:“明日还得上工,盐场老爷那里如何交待的过去?” 所谓盐场老爷就是盐场大使,负责盐场的现场管理和监工的,也是盐丁最畏惧的人物。 那料头叫道:“盐场老爷们也同情我们遭遇,说这两日就让大家歇歇吧,不用上工了!” 听到这话,众人仿佛得到无形的鼓舞,齐齐叫道:“既然如此,明日就呼朋唤友,一起去找察院老爷讨饭吃!” 河东盐池有十几个盐场,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好几处地方。虽然起哄的人不见得都敢去,但许多地方胆大之人汇集起来,人数也不会太少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按套路来(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按套路来(上) 晚上郑老生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家里,犹自还在回味着自己平庸人生中难得的“高光”时刻,这真是令人怀念的感觉啊。 月色下有人影立在家门前,郑老生擦了擦醉眼,瞧见是谁,立刻便酒醒了。 其实郑老生并不认识这位先生,但他知道,这可是给了他一两银子的财神爷,不能轻慢了。 “你今天说的不错!”财神爷夸赞道,随即又甩给郑老生一锭银子。 郑老生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整齐的银元宝,白光闪闪的拿在手里都有些发抖。 财神爷又道:“明日你跟着去,胆子大一些,趁着乱子做点出格事情,特别是要带动起众人一起做。事后还有重赏,懂了么?” 什么叫出格?打人算不算出格?放火算不算出格?砸了屋舍算不算出格?掀翻官轿算不算出格? 想到“出格”两个字的可能含义,郑老生攥着银元宝,艰难的答道:“小人明白。” 财神爷很满意的点点头,又道:“你放心,你不是一个人,不用害怕。” 成百上千人的动乱中,没有人能完全精准的操纵每一个人的举动,而且也没必要如此。 在这种时候,盲从者一直是绝大多数,只需要煽动疯狂的氛围,然后操纵几个人引导就行了。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天亮了后便有盐丁开始在司盐城南门外聚集。上午时候,已经有数百人在此了。 这消息当然传进了察院衙署,郜御史微微惊讶,叹道:“竟然如此之快,还真能迅速聚集起人来!” 范弘道很尽职的充当了顾问职责,解释道:“盐丁矿工之类职业,平常都是集体劳作出入,组织性先天就比一般百姓要强,也就比宗族、官军差一点。 再说贼子们也害怕夜长梦多,拖延久了让老大人觉察到并失去突然性,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急切发动。” 郜御史摇头道:“彼辈就没有点新花样了,先前让盐商来闹事,这次又是盐丁。” 范弘道再次分析道:“那是因为老大人占据朝廷大义,那些跳梁小丑只能通过非正常的手段,迫使老大人妥协。” 然后又有消息传了进来,说是那些聚众闹事的盐丁已经进了司盐城南门,朝着察院来了。 郜御史愤怒的骂道:“城门巡检司兵丁必定渎职!连阻拦的意思都没有,简直不将老夫放在眼里!” 他愤怒的不是盐丁进城——这早在预料之中,让他愤怒的是守门巡检司的态度,那是完全不听察院指挥的态度!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司盐城里官吏人心涣散!难道在他们眼里,自己这察院真的挺不过去了吗? 盐运司冷对抗,巡检司不听指挥,地方官吏都屈服于豪族,盐商不合作,盐丁又不明真相被煽动。 而名义上是河东盐业最高长官的巡盐御史,则是政令不出察院。怎么看如今这情况,也有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样子,难怪别人完全不看好察院这边。 范弘道只能劝道:“当前顾不上处置他们,秋后再算账也不迟!老大人不用焦虑,终会魔消道长,今天就是转机!” 下面消息不用来报,郜御史和范弘道也已经隐隐约约听到动静。很显然,这数百盐丁已经聚集在衙署大门外了! 察院幕僚、差役纷纷聚在大堂下,个个焦急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民变。 如果被暴民冲垮了衙署,那就成了大笑柄了,当然对他们这些当事人来说,是大悲剧。 范弘道静静听了听外面声音,镇静自若的对老御史道:“不出我所料,贼子们也着急发动,所以事先鼓动和准备并不充分,酝酿的还不够! 鉴于他们如此不专业,外面这些人并非狂热到完全失去理性,我们可以扭转乾坤!晚生斗胆,请老大人出阵!” 范弘道早就打过预防针,所以郜御史听到这个请求,并不感到奇怪。但是底下其他幕僚听到后,就有点慌乱了。 在他们看来,外面情况不明民心不稳,郜察院这就出去露面,等于将自己陷入险境,实在有些冒险。 郜老御史虽然主意不多,但在关键时刻,还是有担当的。如果没担当,十几年前也就不会因为政见问题,连连得罪几个大学士,最后黯然回乡。 当即站起身来,伸手整顿衣冠,然后昂然向外走,范弘道和差役、长随连忙跟上,在左右保护。虽然面对气势汹汹的千百人时,这种保护微不足道。 如果郜御史不敢出去,范弘道也没招了,只能回屋收拾行李,趁早从后门翻墙溜之大吉了! 范大秀才忍不住想道,还好老御史虽然并非多么出色的政治人才,还是有两把子硬骨头,关键时刻不怯场。 察院大门外,并不很宽阔的巷子已经是密密麻麻人头攒动。盐丁们对着紧闭的大门,乱七八糟的喊着各种口号,间或夹杂着“青天大老爷”之类更不靠谱的呼唤。 郑老生站在人群靠前但又不是最靠前的位置,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势,心里也在想着时间。 如果这样持续时间长了,还得不到有益回馈的人群必定会烦躁,那时候才是发动乱子的节点时刻。 而现在才刚开始,不用着急,怎么也得过一会儿,郑老生心道。这些思路,都是“财神爷”告诉他的,想赚剩下的银子,就要按财神爷的思路办事。 面对今天如此“突然”的动乱,察院老爷一定会惊惶失措吧?在这样仓促的状况下,高高在上、处尊养优惯了的大老爷们肯定一时半刻拿不定主意。 但是很可惜,躁动不安的人群大概不会再给察院老爷们太多时间了,人民群众的忍耐性是有限的。郑老生盯着察院大门,想着怎么去捣毁大门。 只要开了暴力的头,人群陷入失控境地,后面就不用再管了。对了,还要注意察院里的范秀才。财神爷又说过,如果能弄掉范秀才,加倍有赏。 正在此时,察院大门忽然打开了!首先出现在数百盐丁面前的,是身穿官袍的老头子!巡盐御史郜永春老大人就这样走出了大门! 郑老生很意外,怎么这察院老爷不按套路出牌?面对突如其来的暴乱,难道不该充当缩头乌龟躲在院中,然后等着人群戾气爆发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按套路来(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按套路来(中) 郑老生再细看这察院老爷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面对数百暴民却十分镇静自若,完全没有半点慌张神色。 感到察院老爷的突然出现,极大扰乱了自己的节奏,郑老生不免心里恨恨。昏官都应该是胆小如鼠、望风而逃的货色,而这察院老爷竟敢大开中门直面人群,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郜御史站在正中,二十多名差役围了一圈保护,范弘道稳如青松又玉树临风的站在老御史身边,做左膀右臂亲信样。 突然出现的官吏,让人群意外之余,声势稍稍冷却了一下。 范弘道便趁机对人群大喝道:“察院老爷慈悲为怀,已经明了尔等所诉所求!尔等不可胡乱喧哗,谁能做代表,上前来说话!” 距离大门比较近的一圈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噫~~~”的声音,十分整齐,仿佛经过训练似的。 同样的招数,不要想骗两次人!听说上次有一大群盐商来察院衙署闹事时,其中几个人就是被这样说辞骗进去的,然后被拷打招供,十分凄惨。 我又不是说相声!范弘道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心中唏嘘不已。现在的人都学精了,越来越不好骗了啊。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不成也就不成了。于是范弘道再次开口,大喝道:“察院老爷慈悲为怀,已经明了尔等所诉所求!” 还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郑老生听在耳朵里,心里不停冷笑。这个年轻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狗头军师范秀才了,任他舌灿莲花,最终也是无用功! 盐丁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是迅速恢复余盐市场,让手里的余盐变成银子。 只要不解决这个问题,说什么都是白说。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按照权力斗争的说法,察院就要向运司低头。 郑老生又愤恨的想道,这些贪官污吏心里将官位权力看的比天还大,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哪会管他们百姓死活?又怎么肯为百姓死活,甘愿承受权力斗争的失败? 既然注定不可解决,那就准备承受来自挣扎求生存的暴民的怒火吧!暴民的耐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在这里没完没了的听他们絮絮叨叨! 对了,范秀才这个人值几两银子,一会儿看看有没有机会顺手弄他,郑老生暗暗提醒自己。 然后听到范秀才说:“是以察院老爷决定,亲自前往运司衙门,与运司会商解决余盐之事!而且是现在就去,如果不信,尔等可尾随同去!” 这不可能!郑老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察院和运司斗得势同水火势不两立,察院老爷肯为了百姓去死敌那里求饶? 而且听说察院老爷在官场上是管着运司老爷的,就这样跑过去,简直就是连面子都不要了啊! 而且关键还在于,那范秀才说的是现在就去运司,肯定不会让人以为是拖延之计! 范弘道做出了这样的肯定性的承诺后,原本沸腾的人群忽然渐渐有所冷却,多了一种叫希望的东西。如果察院老爷真是个肯为民做主的青天老爷,也许事情就能解决了呢? 郑老生忽然心情变得很烦躁,察院这帮该死的贪官污吏居然如此不按套路来,弄得原本快炸裂的人群一愣一愣的,叫他怎么浑水摸鱼的做事? 你倒是避而不见视民众如草芥啊!你倒是百般狡辩推脱责任啊!你倒是缓兵之计故意拖延啊!你倒是调集人马暴力镇压啊!你倒是胆小如鼠仓惶逃走啊! 更令郑老生担忧的是,如果自己今天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做,那昨晚拿到的定金会不会被收回去?可财神爷昨晚也没告诉他,遇到这种状况该怎么办。 郑老生正绞尽脑汁,考虑如何重新将人群情绪调动起来的时候,有人勇敢的站了出来,与察院老爷和范秀才面对面。 这叫郑老生眼前一亮,事情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那站出去的人别看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但在眼下这个环境中,只要察院稍有应对不当,就会引发盐丁们同仇敌忾,然后便是群情愤激,自己浑水摸鱼的机会就到了。 财神爷说过,无数大事件都是由小人物的遭遇所引发的。于是郑老生满怀期待,踮起脚望着这位“英雄”与察院对话。 只见得这位英雄貌不惊人,但声量极大,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察院老爷,破口大骂道:“我们余盐卖不出去,都是你这狗官坏的事情,还用得着在此猫哭耗子假慈悲么! 你们说话都是放屁,谁要听你们罗嗦什么,听了也没用,还浪费我们时间,都是狗屁!” 郑老生暗暗皱起眉头,这种骂法很有点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的感觉,完全岂不到煽动情绪的作用。 这位兄弟的身份可能与他一样,都是财神爷安排的吧?虽然他为了赚银子立功心切,情急之下跳了出来,可惜功力不到家,完全说不到点上。 巡盐御史郜永春并没有发怒,对着“英雄”拱拱手,沉声道:“本官知道你们所急所想,绝不拖延,今天就尽力解决!” 老御史这份肚量和态度,至少展示的还不错,盐丁们看在眼里都挑不出理。 然后又见那“英雄”完全不鸟老御史,潇洒的转了个身,脸色变得狰狞无比,朝着盐丁人群声嘶力竭的叫道: “我们兄弟呆这里作甚?还不速速一起上,砸了察院,烧了公堂!将这些贪官污吏通通赶出司盐城,这才能还一个太平世界!” 这呼唤也太生硬了,人群完全响应不起来。 那“英雄”还在继续疯狂的叫道:“你们这些没种的懦夫,倒是上啊,又不是杀官造反,怎么就不敢了!活该一辈子受穷受苦!” 郑老生不禁瞠目结舌,这厮是从哪冒出来的大傻叉?他这样喊出来,完全没有任何煽动作用,只能被当成失心疯吧! 就是这么想的也不用这样公开说出来啊,更别提直接对自己人群直接开嘲讽,一个不好就好内讧! 还以为遇见了队友,谁想到是比猪还猪的队友!都失心疯了吗,察院不按套路来也就罢了,怎么自己人这边也不按套路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按套路来(下)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按套路来(下) 此时此刻,大概也只有范弘道心底最透亮。他在心里默默为“英雄”点了个赞,也不知道朱术芳从哪找来的奇葩。 这奇葩演技虽说极为浮夸,但却浮夸的恰到好处,浮夸的运存之妙在乎一心。范弘道一边想着,一边大喝道:“此人胆敢当中辱骂察院,左右拿下!” 范弘道下令拿人,导致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陡然又紧张起来。 虽然那个“英雄”泼妇骂街的姿态令人不喜,但毕竟是帮着盐丁骂察院,大部分盐丁还是不愿见到他被抓走。 有点郁郁的郑老生心头一喜,这范秀才年轻气盛,说不定就此犯了错!当场抓人,那绝对是要挑动人群的神经! 可是还没郑老生欣喜完毕,郜御史抬起手来,喝道:“慢着!” 然后他又对范弘道道:“老夫不是容不得异己的人,此人只是为了盐丁说几句话而已,犯不上计较!” 老御史说话不卑不亢又很敞亮,气氛再一次缓和下来,人群里纷纷觉得这老官员似乎为人还可以。 “老大人说的是!”范弘道做受教状,然后又对人群说:“老大人现在就前往运司,商议余盐之事,还请诸位让开道路!尔等如若不放心,可尾随同去!” 啊?现在还真要去?众人仍然有点意外,没想到察院老爷如此雷厉风行,说走就要走。 盐丁们感受也许不太深,只觉得老御史挺没架子的。但是放在官场人眼里,巡盐御史去拜访盐运司这样的情况,足以惊掉一地眼球了。 撇开不许地方官员互相串衙门、不许地方上官员和监察官彼此拜访的规定不谈,就从身份上来划分,巡盐御史身份贵重,是尊,盐运司是被监察对象,是卑。 尊去拜访卑,在极重上下体统的官场里,还不够稀奇的么? 当即便有十数衙役开路,沉默的人群中间渐渐形成一条通道。然后又有差役护卫着郜御史,沿着通道往外走。 范弘道跟随在后面,此时他的心情比郜御史本人还要紧张。如果说有什么最凶险、最不可控的时候,那就是现在了。 郑老生很有上去给老御史一点颜色的冲动,但是被差役隔离在外面近身不得,而且此刻盐丁人心不可用,便无奈放弃了搞事的想法。 穿越人群,郜御史一行便朝两条街外的运司衙署走去。范弘道悄悄松了口气,最凶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数百前来闹事的盐丁尾随在后面,浩浩荡荡沿街而行。但凡有解决事情的希望,谁又想冒着被治罪的风险来闹出变乱? 到了盐运司衙署大门前,守门兵丁看到这阵仗,实在弄不清楚察院老爷和盐丁混在一起登门是什么状况,然后飞快的向里面通报去了。 盐运使冯简得到禀报,除了瞠目结舌还是瞠目结舌,没想到郜御史居然跑到自己这里来了。这堂堂的巡盐御史,还要不要脸,还有没有节操了? 今天盐丁聚众去察院闹事的消息,他当然知道了,甚至昨天就听到过风声,某些企图利用民变搞事的人并没有刻意瞒着他。 对此冯运使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新官到任的老御史势单力孤,没什么太强力的臂助,面对气势汹汹的成百上千盐丁,肯定要穷于应付了,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是最起码的。 不管盐丁怎么闹,反正也是察院那边丢人现眼,最后说不定还要靠自己收拾残局。 可是不承想,那不要脸皮的郜御史居然来找到盐运司,号称要共同会商余盐之事。顺便将那数百盐丁都带到了盐运司大门外面。 郜御史已经到了门外,冯运使不能不开门将他请进来。 再说将郜御史拒绝在门外,又因为数百盐丁暴动而出了事,朝廷追究下来,他冯运使肯定要对此负责,撤职降级都是运气最好的处分了。 盐运司衙署不同于业务单纯的察院,人员规模更大,还有银库和仓库,守备力量很雄厚。 所以盐运司衙署的差役和兵丁集中起来后,应该能挡得住数百暴民冲击。何况盐运司可不比被孤立的察院,这边要出了事情,附近巡检司兵丁肯定会奋力来救援。 可是将郜御史一行放了进来后,冯运使心里更腻歪了。老御史人就在运司里,如果出了事,岂不还是自己负全责! 出于官场礼节,冯运使不得不离开公堂,前出到仪门迎接郜御史。 郜御史完全没有受惊的样子,笑眯眯的对冯运使说:“冯大人不必多礼!” 冯运使一边请郜御史往里面走,一边问道:“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但不知老大人所为何来?” 郜御史回答道:“当然是为了余盐的事情,还要与冯大人会商。” 冯运使不想与郜御史谈这个,现在是郜御史为难,又不是他为难。便顾左右而言他道:“此时牵连众多,仓促间只怕一时半刻也商议不出结果。” 面对这明显的不欢迎,郜御史无言,没有回话。此刻跟随在斜后方的范弘道突然插嘴说:“我们也不着急,一天谈不出来就谈两天,两天谈不出来就谈三天。” 这是想干什么?冯运使没听懂想这个年轻人表达什么,只下意识问了一声:“你乃何人?” 范弘道响亮的回答说:“在下金陵生员范弘道,现为察院属员!” 原来你就是那个猖狂无忌的范弘道!冯运使险些说出“久仰久仰”。 然后他又听到范弘道笑嘻嘻的说:“反正我们也不着急,谈不成就住在这里了。盐运司占地广大,总能分出点住处吧?管几顿饭也不成问题吧?” 到此冯运使算是明白郜御史这帮人的心思了,这他娘的就是祸水东引、移祸江东之计啊! 要知道,此时有几百个要闹事的盐丁还在大门外等候着呢,如果他们忍耐不住了,就会暴动! 如果在察院那里暴动,冯运使只当是看笑话,可如果在自家衙门外面暴动,那就不是笑话了! 事到如今,冯运使心里忍不住埋怨起来,张家人办的这叫什么事,说好的兵贵神速彻底解决问题呢? 结果办来办去,什么笑话也没看到,反而把这锅丢给自己了!一个不好,自己就要担责了! 在大门外面,被收买的骨干力量郑老生彻底陷入迷茫了。今天没一样是按事先想象的套路来啊,导致自己什么也没做,下面又该怎么办? :连存稿带新写,反正一口气弄了四章出来,只能算补昨天了,明天继续,诸君默默为咱祈祷明天别卡文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行你上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行你上啊 迷茫的人不只郑老生一个人,在人群里像郑老生这样的人还有十来个,面对新的形势,都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 他们对“财神爷”的指示记得很清楚,目标是察院衙署、御史本人以及狗头军师范弘道。可是场景从察院大门外转移到了盐运司大门外,这下该怎么处理? 他们当然门儿清,盐运司是自己这边的,“财神爷”肯定不会允许他们冲击盐运司。那么他们就什么也不能做了,绝对不能在盐运司这里挑起暴乱。 说起来,郑老生等人都是幕后操纵者布下的种子或者叫媒介,负责在人群催生化学反应的。 为了安全起见,幕后操纵者与这些人都是单线联系,降低被发现的风险,所以这些人彼此之间也并不清楚自己人都是谁。 这样的结构,安全是足够安全了,也会出现新的问题,毕竟世上没有什么真正完美无缺的组织结构。 郑老生等人可以完全按照指令进行准备,但面对意外层出不穷又不断变化的形势时,他们就缺乏应变能力了。 郑老生作为单独个体,并不知道怎么随机应变,又接收不到最新指令,也无法与周围同党取得联系和会商,此时除了迷茫,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 在盐运司里,盐运使冯简冯大人还在进行徒劳的劝说,企图劝郜御史就此“认输”,收回先前的“乱命”。 这样余盐市场重新恢复原样,盐丁们就没什么可闹的,而郜御史也可以安安稳稳回到察院衙署了。 冯运使想来想去,如今也只有这样解决问题了。纵然不能达到彻底打垮察院的目的,但能逼迫察院主动认输也行。 不然的话,一个负责监察自己的半个顶头上司赖在自己衙署不走,这又算怎么回事? 这传了出去都是大笑话,即使郜御史不介意成为笑话,但他冯简也不想跟郜御史绑在一起成为笑话! 老御史端坐在大堂中,优哉游哉的喝茶,听了冯运使暗含威胁的“劝告”,一言不合就对范弘道比划了一个手势。 范弘道得到老御史授权,便不耐烦的对冯运使说:“想要察院老大人离去,你们盐运司就得做到三件事,否则一切免谈! 第一,你们盐运司去解决门外盐丁聚集的问题!第二,你们盐运司要查明此事组织指使者!第三,你们盐运司保证此事不再发生!”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冯大人在心里狠狠的骂,盐运司虽然接受察院监管和指导,但好歹也是个独立衙门! 你范弘道不过是巡盐御史身边的幕僚,就敢这样将盐运司当成家奴使唤? 再说盐丁聚集作乱在明面上,是察院惹出来的事情。想要解决问题,察院总得做点什么,比如“认输”。 而范弘道这口气将察院摘得一干二净,仿佛全成了盐运司的职责。如果处理不好,追究下来都是盐运司的责任,而察院一文钱责任也没有。 这种被不讲道理强行丢锅的感觉,简直就是侮辱自己智商,实在令冯运使不能容忍。更别说他盼着察院倒霉来不及,没有一点想替察院背锅的意思。 所以冯运使冷着脸,很强硬的拒绝说:“你这三件,盐运司做不到,但可以协助察院去解决!本官以为,想要处置今日盐丁作乱的事情,需要察院先拿出诚意来。” “做不到?冯大人你告诉说做不到?”范弘道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嗓门瞬间又提高八度,指着冯运使叫道: “你们盐运司连这点小事情都做不到?你们盐运司里都是废物吗?难道朝廷俸禄养的全都是酒囊饭桶不成!” 此时大堂里,盐运司官员都在,听到范弘道连连破口大骂他们是废物和酒囊饭桶,顿时个个义愤填膺怒气爆表。 冯运使也惊呆了,这范秀才的表现简直就如同毫无涵养的小丑,这种人也配出现在察院和盐运司这样的高逼格衙门里? 原先有人对他说过,郜御史身边的范弘道精明狡诈,不可不防。到底是那人眼瞎了,还是他冯简眼瞎了? 冯运使这样的高端人物,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跟范弘道对话了,随口道:“数百盐丁就聚集在大门外面,你行你上啊!” 范弘道冷笑几声,“好!这可是冯大人你亲口说的!既然盐运司玩忽职守懈怠渎职,又不听号令坐视不理,那在下就亲自去处置了!” 冯运使刚想说什么,范弘道又打断了他,“你放心,在下不会请你们盐运司协助,更不会借用你们盐运司一兵一卒! 但在下也有要求,你们盐运司所有官吏今天都不许出衙门,免得别人说在下沾了你们的光!” 话说到这里,冯运使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覆水难收,当着如此多下属的面,他也不可能反悔和示弱了。 故而只能硬碰硬的说:“本官倒也看看,你范弘道有什么能耐!无论你今日如何,盐运司一概不负责!” 范弘道又对郜御史道:“就请老大人坐镇此地,请盐运司所有官员都在这里陪同!晚生去去就来!” 说罢,范弘道昂首阔步的向外走。大堂中官吏目送他离去,只觉得生平从没见过这样狂妄自信的人。 这样装逼装到不惜一切近乎猖狂的神人,仿佛只存在于词话小说里似的,可大家身处的明明是现实位面而不是书中世界! 要知道,镇压或者平定动乱,最需要的是各种资源,根据资源多少和种类来决定采取哪种方式。 现在察院除了二三十个差役幕僚,在司盐城没有任何可靠资源可用。用二三十个差役去平定数百不可控的、生存遇到困难的盐丁,简直是开玩笑。 巧妇难于无米之炊,这个狂人即便个人能力再逆天,手里没多少资源可用的情况下,也没可能力挽狂澜吧? 小说里或许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等办法,但在现实位面里绝对不可能! 那范弘道这强大到近似狂妄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他说的可不是单纯一件事,而是处置包括善后的三件事! 难道这个人的目的其实就是借着机会,独自偷偷逃跑,跳出察院这个死地牢笼?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浪淘沙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浪淘沙 郜御史从察院过来的时候,带了二三十个可靠差役护送。如今他进了盐运司,而大部分差役都被范弘道留在盐运司大门这里守候。 一来是尊重此地主人的意思,随身太多人闯进别人地盘,在礼数上太不周到了。 二来盐运司与察院再怎么不对付,也绝对不可能在自家衙门里加害上官,这和造反没两样。所以郜御史在盐运司里,安全性不会有问题,也就没必要随身这么多人护卫了。 还有就是,可以就近监视大门外盐丁的动向。这群号称要暴动的盐丁尾随着郜御史来到盐运司,并没有散去迹象,仍要注意。 大门与二门也就是仪门之间,肯定有一个小院落,被称为前庭。察院这些差役就在前庭这里等待着。 眼看着天色已经到了午后,忽然见范弘道范先生从二门里面闪了出来。众差役便围住范弘道,七嘴八舌的纷纷问道:“里面什么状况?今日之事如何了局?” 察院今天陷入危机,他们在这里等着也着急啊,一旦真要出了乱子,他们这些外围差役首当其冲。 谁知道几百人围攻下,他们能不能捡回半条命,至于整条命就不用想了。只要外面那数百盐丁不散去,这阴影就不能消除。 范弘道淡淡的说:“盐运司完全不肯出力,一切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众差役的心情顿时像是落入了无底深渊中,绝望的情绪逐渐蔓延。他们在察院当差只是为谋生糊口而已,真要壮烈就亏大发了。 正当这时,有个伶俐差役忽然开口道:“有范先生在这里,何须担忧!以范先生的卓越才智,那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我等只需听范先生吩咐就是!” 咦?范弘道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那差役:“我真没想到,差役中间居然还有如此聪明的人,竟然对我了解如此深刻!好,现在你就是班头了,等着我命令!” 其他差役齐齐无语,只听说过临阵磨枪临阵脱逃的,还没见过临阵拍马的!嫉妒之余只能狠狠吐槽,什么班头不班头的,先过了今天这关再说吧! 范弘道就这样负手立在大门里面,静静的装,不,等待着。 而大门外面,就是那密密麻麻的数百盐丁也在等待,却是不知未来什么样的等待,还因此陷入了莫名的焦虑中。 如果是自发性的暴民,特点往往就是如同蝗虫过境,什么挡在面前就毁掉什么,走到哪里就打砸抢到哪里。 但若是有组织的暴民,往往就会有明确的目的,相对更理性一些。知道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今天这数百盐丁就属于有人组织的,他们被灌输的想法是,察院是狗官,盐运司是自己这边的。所以站在盐运司大门前,人心就不齐了,人群思想出现了混乱。 正在这个微妙时刻,巷口出现两个人,其中一个高声叫道:“你们还在这里等什么,当今最大盐商朱公子正在南门收购余盐了!” 这一嗓子,登时将所有盐丁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们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余盐卖不出去,听到有大盐商开始收购余盐,怎能不关注? 朱公子的大名还是很响亮的,他们有过耳闻,听说是京城来的大人物,手里有两万盐引,堪称是现在司盐城里最大的一号盐商。 只不过先前朱公子好像与察院不对付,带头拒绝收购余盐,成为一个旗帜人物。从而导致大部分盐商持续观望,察院的新政迟迟不能落实。 没想到朱公子这会儿突然转了性子,又开始收余盐了。以他手里的配额,那规模必定不会小啊! 巷子口两人里,另一人又大叫道:“朱公子说了,手里银钱有限,卖余盐的先到先得!听说现在已经收了三千多引盐,数量那真是多,但不知道还能再收多少!” 喊完这句,两人慌慌张张的扭头就跑,看起来像是急忙赶着去卖盐,生怕去的晚了就没自己的份了。 盐丁人群顿时哗然,如果这两人说的都是真的,朱公子正在大量收购余盐,而自己却没赶上,那岂不就亏了? 这时候还闹什么事,赶紧把自己手头的余盐卖给朱公子,换成白花花的银子过年是正经! 刚才盐丁们一直人心不齐,现在忽然间又齐了。不约而同的打定了心思,一个跟一个的就往巷子外面跑,不管别人去不去,反正自己要去。 有人对同伴质疑道:“你就知道一定是真的?如果是骗人又该如何?” 同伴头也不回的答道:“反正现在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去南门看看又不吃亏!” 郑老生愕然不已,今天的意外实在有点多,简直层出不穷。到了这时候,又跳出个朱公子来!那朱公子不是他们这边的人么,为何此时要帮察院解围? 其实卖余盐这事对郑老生已经没多大吸引力了,“财神爷”赏给他的银子远比卖余盐要多。 有了这笔银子,现在手里这点余盐卖不卖无所谓了,所以郑老生没有像大部分盐丁一样急哄哄的去卖盐。 现在让郑老生纠结的是,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财神爷交给自己的任务,还能不能进行?还要不要继续?今天事情办成这样,到底是不是他的责任? 等郑老生抬起头,发现有两个差役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而差役后面就是那个被悬赏的狗头军师范秀才,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自己。 这是什么状况?郑老生迷茫的环顾四周,发现盐运司大门这条巷子里,只剩了八九个一起来闹事的盐丁。 其他人都是衙门差役了,正好两三个差役围着一个盐丁,郑老生就是其中一个。 范弘道冷峻的扫视剩余盐丁,“凡迟疑不决、逡巡不去者,必为首恶,全部给我拿下!” 我靠!郑老生脑中仿佛响起了炸雷,他的身份竟然被戳穿了,这下坏菜了!而且他也突然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一般盐丁听到有人收购余盐,必然会争先恐后过去,再不济也不会对此无动于衷,腿脚上不能太慢了。 只有像郑老生这样的人,心里想得比较多,才会略有迟疑。但就是这一下子迟疑,会让他们比别人反应慢了几拍,不由自主从大部队里脱离。 所以此刻差役将巷子口堵住,将剩余的盐丁尽行抓捕,一抓一个准,或许有冤枉,但肯定不会有漏网! 郑老生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这个范秀才实在太狡诈奸猾了,他这种老实忠厚的苦力人,哪里能是范秀才的对手? 某半个时辰前才被提拔的新任班头竖起大拇指,对范弘道大加称赞道:“高!范先生真是高!” “略施小计而已,高在哪里?”范弘道谦虚的说。 那班头不要钱似的拍马:“当然高了!范先生这招就是大浪淘沙,淘尽了砂砾,就见到真金了!” 这些人也算真金?范弘道抽抽嘴角,很真诚的对这班头建议说:“要想学会更好的奉承别人,还是多读读书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兵分两路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兵分两路 二三十个差役面对数百人,那是无能为力。但是对手变成只有十来个的时候,立刻如狼似虎了。 不消多说,三下五除二,剩余没走的十来个盐丁都被察院差役控制住了。然后差役就向范弘道请示,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范弘道立即指示,让几名差役重点守住巷子两端,不许出也不不许进,目的是封锁一切消息,让大门外发生的事情暂时不会传出去。 然后范弘道对着十来名盐丁说:“在下很明白你们的处境,你们都是盐滩上讨生活的辛苦人,只是被人所迷惑,所以一时间是非不分。 在下也不想追究什么,你们只要如实招供,在下就可以做主将你们都放掉,你们的罪名也全都一笔勾销。” 郑老生等人被捉住后,自忖这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察院衙门受了如此大的气,指不定要怎么收拾他们,按几个罪名然后从重判罚再简单不过了。 却不想从范先生口中听到如此仁慈大度的话,仿佛绝症之人看到了一线生机。这察院衙门,真有如此好说话? “范先生莫不是哄骗我等?”有人壮着胆子问道。 范弘道也很诚实的答道:“在下有必要骗你们?现在就用刑拷打,你们也挺不住,一样能问出点东西,只是在下可怜你们,不想那么做而已。 再说你们这回落到官府手里,就不想想父母妻儿?既然在下也不想太过于追究你们,你们也知恩图报,都和和气气的把事情说开了,岂不美哉? 如果你们怕遭到报复,那也很简单,察院可以帮助你们解除灶籍,搬到外地州县去。” 范弘道也不多说什么,挥挥手让几名差役将这十来名盐丁押进盐运司大门。又喊来老吏魏安,让他帮忙,就在前院这里审问。 有了这十来个人犯,继续追查审问并不困难,然后顺藤摸瓜的查下去,总能挖出点东西来。 魏安对范弘道只能叹服,范弘道居然真的轻描淡写就解决了危机,看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特别是驱散了人群之余,还抓住了十来个民变的骨干,这份本事也是天下少有了。 看着院中这些垂头丧气的被抓盐丁,魏安总有点昨日重现的感觉。 仔细回想,当初有盐商来察院衙署闹事的时候,范弘道也是这样信手拈来的找出了要害人物。 只可惜当时察院老爷小心谨慎,不肯采纳范弘道的激进建议,没有抓住突破口穷追猛打,浪费了范弘道创造的一次绝好机会。 范弘道仿佛有种特殊的能力,总能精准的抓住牛鼻子,这次又是这样,魏安想道。 但这次,察院老爷已经退无可退,只怕也没心思再阻止范弘道了。失去了约束的范弘道会是什么样,连魏安这自己人想想都害怕啊! 当然魏安永远也不会想到,现在这种退无可退的局面,很大程度上就是“挟寇自重”的范弘道私下里鼓捣出来的。 嘱咐了魏安几句,范弘道率领着大部人马,似乎要出去。魏安连忙叫住范弘道,疑惑的问:“你去作甚?” 魏安确实不明白,现在当务之急不是用最快速度审问出结果,然后再布局下一步么?范弘道放着人犯不管,反而要离开,这是何意? 范弘道回过头来,杀气腾腾答道:“我去抓幕后真凶!” 魏安无语,指着那十来个盐丁说:“他们还没开始审问招供,你去哪抓幕后真凶?你没有证据,就要去抓人?” 范弘道冷笑着说:“不用等他们招供,我也知道幕后真凶是谁!他们的招供,很大作用就是被当成旁证而已,并不是要靠他们招供来获取什么线索。 何况他们很有可能招不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按照正常程序办事,但却会打草惊蛇,导致我们的敌人产生警觉和提防。 那样我们就会丧失良机,彻底输掉!错过这个机会,就没有第二次了,察院输不起!因而只能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先斩后奏! 再说我们察院遇到这样大的事件,那必须要重视和追查,觉得谁有嫌疑,当然有权传唤嫌犯来询问,所以我这就是去传唤嫌犯!” 还是那句话,煽动民意暴乱的主意就是范弘道“帮着”出的,范弘道还能不知道是谁干的? 魏安再无话可说,把抓捕变成传唤,这样也说得过去了。 他当然也明白,幕后真凶多半就是张家的人,这次张家遇到范弘道,九成九是要倒大霉了。不要问为什么,他对范弘道就是这么有信心。 出了大门,范弘道将察院可以动用的二十名差役分成两队。一队十六个人,交给了新班头,吩咐道: “蒲州张家在城中有别院,你可带领弟兄们前往此地,诈称是盐运司派来保护别院的差役,然后突然动手,能抓多少是多少! 尤其要注意,如果人手不够,那些烧火做饭的可以暂时不管。集中精力去抓那些文人模样的,或者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 随后范弘道递给他一张地图,“我早派人打听好张家别院格局,你按图搜检抓人就是!” 讲到这里,范弘道暗暗感慨,手里可之人终究还是太少了。这样去抓人,免不了有漏网之鱼,只能抓几个算几个了。如果有多一倍的人手,张家别院里只怕连一只蚂蚁也跑不掉。 新班头对范弘道有点小崇拜,并没有质疑范弘道的命令,只为难的说:“张家有个张四教老爷大名鼎鼎,如果他出来阻拦,又该如何?” 范弘道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你放心,张四教老爷并不在这处别院,妨碍不到你们!你抓人动作要快,然后就带到察院去严加看管!” “是!”新班头得了令,便带着人迅速出发了。 他心里还嘀咕着,范先生怎么知道那位大人物张四教不在张家别院里?莫非范先生真的能掐会算,随便占一卦就能知道张四教所在的地点? 范弘道目送大部人马离去,转身又对剩余的几个差役说:“兵贵神速,夜长梦多,我们也该出发了!” 差役们一愣,问道:“去哪里?” 范弘道喝道:“不必多问,跟我走就是!”先前大队人马只是偏师,他范弘道亲自去找的才是大鱼! 第一百二十章 我是范弘道(上) 第一百二十章 我是范弘道(上) 在山西特别是晋南这块地面上,张四教称得上是一个大人物,真正的大人物。夸张的说,他跺一跺脚,地面就要抖三抖。 他们蒲州张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名门豪族,既有钱又有势。尤其是这几年,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不为过。 张四教为此还是很自得的,因为这其中有他的一份功劳。人人都知道,张家出了个擎天白玉柱首辅张四维,但也有个架海紫金梁张四教张三老爷。 他可以自豪的说,今日张家之财富,除去父祖打下的根基之外,其实大部分都来自于他的经营。 甭管这些钱是怎么来的,到底是巧取还是豪夺,反正实实在在的变成了张家银库里的银子,这就是他的本事。 当然过程中也少不了风风雨雨,张四教对各种各样的风浪也见过不少了。近日察院风波在张家三老爷的眼里,只是又一次风浪而已。 重视肯定是会重视的,不然张三老爷也不会亲自来司盐城坐镇运筹。毕竟这次风波有很深的政治背景,而且察院的态度毫不妥协,甚至想摧毁他一手建立的现有利益分配机制。 可是也不会对此太过于紧张,张三老爷自诩见多识广,是受过磨练的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人物,怎能动不动就沉不住气? 张四教知道今天会有盐丁民变,但他并没有为了等待结果而坐立不安,而是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和行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如果民变能成功,自然是值得庆祝的大好事情。然后察院这帮人八成就要滚蛋了,什么狗屁新政也就无疾而终,河东盐池这里又能恢复旧日太平,张家继续日进斗金。 如果民变不成功,那就不成功呗,张家并没什么实际损失,再继续想别的招数就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张三老爷就是这么有自信,他没有觉得自己会输,没有觉得张家会输,张家的实力在这里摆着。 天下还能找出比长兄张四维更大的官员么,天下就是比张家更有钱的家族也不多啊,从各方面看张家完全没有输给小小察院的理由。 在这种镇静的心态下,张四教并没有紧张的守在家里。他今天有个行程,前日朱郡主下了帖子,邀请他今日会见,张四教便出门去拜访了。 对朱郡主,张四教还是比较上心的,甚至比对付察院还上心。 一来他消息灵通,知道这位郡主是能出入宫廷的人物,结交没有坏处,说不定还能成为兄长的助力。 二来这位朱郡主手握两万盐引(应该还是御赐的),是如今司盐城里最大的盐商,影响力当然举足轻重。 而且张四教也需要朱郡主来配合,前几天察院新政颁布后,这朱郡主公然唱反调,并用实际行动抵抗新政,制造出的影响力可是帮了张四教大忙。 故而张四教判断,朱郡主对抗察院也算是向张家示好,两边有进一步增进关系的可能,不由得他不上心。 朱郡主邀请张三老爷午前见面,那当然就是存了摆宴席招待的意思。司盐城这种繁华地方不缺少大厨,朱郡主只要使出钱去,就能整治出像样的酒席。 如此宾主言谈甚欢,两人都是曾经游历过南北许多地方的人物,共同话题自然不少。聊聊各地风土人情,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 张四教也不着急,他们上层人物交往,讲究的就是水到渠成。谈谈闲话,也是促进关系的过程。 又听朱术芳开口道:“张指挥的镇静功夫当真不错,今日城中发生大事,张指挥还能气定神闲,佩服佩服!” 张四教得意的说:“我张家所见过的风浪多了,这点事情又算什么?察院那些人不过跳梁小丑而已,想在河东盐池标新立异,简直自取其辱!” 张三老爷此次在朱术芳面前言行,比上次会面时大胆的多,甚至隐隐然透露自己是主导者,主要是出于两点考虑。 一来他对朱术芳比较放心了,毕竟之前朱术芳用实际行动支持他,并公然对抗察院。 这样朱郡主算是交纳了投名状,基本上可以认定为是可靠人士,有些话在朱郡主面前也就敢说出来。 二来张三老爷未尝不是存了展示力量的心思,故意在朱术芳面前显摆一下实力,增加自己这边的筹码分量。 “何况我张家人才济济,有人去做事,并不需要我事必躬亲。”张四教又说:“如果有异常消息,自然会传报与我,如果没有异常,只需将结果禀报给我也就行了。” 话音才落,却见大厅门口人影闪动,面容严肃的范弘道踏过门槛进来。朱术芳当着没看见,然后范弘道就龙行虎步朝着张四教走过去了。 张四教看清了是谁,便指着范弘道,对朱郡主笑道:“这小哥虽然傲物,但却是有才之人,上次令我印象深刻。今日再看,也是得到郡主大用了?” 这让范弘道愣了愣,没想到张四教对上次假冒仆役的自己印象还挺深刻,这会儿还能记着自己。 上次范弘道为了装得像,特意换了下人的粗布旧衣服。今天他再次出现在张四教面前时,已经是文人直裰打扮了,看着确实也像是被提拔了。难怪张四教误以为范弘道因为有才,被朱郡主重用了。 范弘道原本是打算单刀直入,但没想到被张四教如此误会,他回过神来,立刻改了主意。 上前几步后,语气紧急的对着张四教说:“张指挥竟然还有闲心在此坐着,殊不知外面已经翻了天吗!” “翻天?这是何意?”张四教反问道。不过他心里并不慌忙,如果真有什么坏消息,早就有人第一时间来向他禀报了,八成是这小哥又在虚张声势,为自家主人讨要好处。 范弘道如实答道:“听说去察院闹事的盐丁已经散了,只剩了十来个骨干人物,已经全部被察院差役所捉拿!” 张四教却不太相信范弘道的话,下意识的说:“这绝不可能!” :昨天写完了有雷阵暴雨,慌慌张张出门接老婆孩子,然后回来就觉得已经上传更新了…今天中午才意识到其实昨天忘了上传,真乃人间惨剧啊。。啥也不说了,今天冲四更补更新,我还有内存条可以吃!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是范弘道(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是范弘道(下) 不是张四教生性多疑不相信别人,而是这话听起来的确非常不可能,完全不像是真的, 虽然这次民变组织的比较仓促,也不那么严密,总体而言比较松散,但察院那边力量更为薄弱! 张四教非常清楚两边的力量对比,所以他深信察院没有那么大本事,能在短短时间内轻轻松松的驱散数百暴动盐丁,还恰好能揪出骨干人物。察院那些人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 “在下没必要骗你。”范弘道说:“听说察院指使盐商在南门收购余盐,并且大肆宣扬,闹事的盐丁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一哄而散了。 而那十来个骨干猝不及防,行动慢了一步,还停留在原地。这样就被察院差役抓了个正着,全部被带进了衙门里面去。” 我靠!张四教大惊,察院居然还能这样使诈!细节如此详尽,那就应该不是假的了,一般人编也编不出这样的故事啊! 如果只是民变未遂人群被驱散,他不会太在意,这个对他没什么影响,也牵连不到张家。 但是事先他万万没想到,在人群里布置的“种子”竟然会如此轻易的暴露,如此轻易的就被察院抓捕!这些人要是被对手抓住,那可能引起的麻烦就不小了! 张四教这次拜访朱郡主,所带的大都是轿夫和护卫,智囊幕席以及管事都留在家里,谁出门搞私人交际也不会吃饱撑着带一堆手下职员。 所以张三老爷此时身边没人共商,只好自己思考如何应对变局了。同时顺口向范弘道问:“你觉得察院下一步应该会如何行动?” 大概上次范弘道给他的印象深刻,所以张四教觉得范弘道是一个可以请教问策的人选。 范弘道笑了,笑得很诡异,当然这种诡异只有朱郡主能看出来。向他范弘道询问,范弘道下一步会怎么办,这可真是问对人了。 范弘道表现的很诚实,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察院下一步会怎么做,不用想也能知道,必定是三个词,穷追猛打、速战速决、直捣黄龙!” 这小哥还真的能答出个一二三,张四教暂时收起了自己的思考,继续询问道:“你如此肯定?” 范弘道很有耐心的解释说:“前阵子,过盐商去察院闹衙的事情,八成也是张指挥你们指使的吧?察院方面是怎么做事的,张指挥你还有印象否?” 张四教当然对此很了解,那次盐商失了手,被察院抓住带头的人并严刑拷打,挖出了宋经历。 然后听说察院智囊范弘道献上极其激进的策略,要以此为突破口,以雷霆之势狠挖深挖,以最快速度掀翻盐运司,只不过当时察院御史没有同意。 这次又遇到了类似的机遇,以那边智囊范弘道的秉性,肯定还是用最凶狠的手段反击。 范弘道非常赞同的说:“上次察院老爷过于谨慎,平白放过一个机遇。现在又抓住了一批线索人物,那么已经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巡盐御史,还有什么道理再次妥协和怀柔?这就叫穷追猛打! 所以在下斗胆断定,察院必定会将这十来个闹事骨干当做契机,会用尽全力,趁着你们张家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进行大举反击!这就叫速战速决! 这次察院肯定敢去你们张家别院抓人,甚至是毫无忌惮的大肆抓人!抓人的时候,必定会将被抓之人定性为嫌犯,拒捕就是反抗官府!这就叫直捣黄龙。” 张四教听完范弘道的分析,面色不禁发白,因为他信了几分,越想越觉得非常有可能。察院那边的范弘道不是省油灯,绝对会如此行事! 然后张四教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另一个疑点,惊疑道:“人群散去、骨干人物被抓这样的大变局,为何张家没有人禀报给我?还是只能从你这外人口中听到?” 范弘道答道:“或许是事情发生的太快,还没来得及禀报给阁下。” “也不仅仅如此!”张四教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辉,立刻看出了真相:“以他们周密的事先安排,不会不安排人手监视老夫! 所以老夫料定,必然是在张家别院与郡主之间的路上布置了眼线,但凡有从别院往郡主这里传递消息者,都会被截断!” 范弘道心里暗暗点了个赞,张三老爷真聪明,连这都能猜到!其实真相就这么简单,凡是来朱郡主这里给张四教报信的,都会被套麻袋打闷棍。 想到这里,张四教根本坐不住了。首脑人物离开大本营孤悬在外,而且消息断绝,这是兵家大忌也!一旦出现仓促变局,很容易就要出问题,甚至是全面崩盘的问题! 所以张四教霍然起身,立刻就要往外走,他要尽快赶回别院去。 但是范弘道却拦住了张四教,好心提醒道:“张指挥不要忙中出错!如今你有两个地方需要勾连,一是张家别院,二是盐运司!” 张四教猛然拍了拍脑袋,自己确实有点着急,只想着自家别院安危,居然把至关重要的盐运司忘了。 这种时候,他必须与盐运司这最大盟友取得有效联系和沟通!可是他分身乏术,不可能同时回别院和去盐运司。 想了想,张四教便对朱郡主道:“愿向主人家暂借纸笔,老夫要写书信一封!” 于今之计,张四教也只能自己先回到张家别院去,而盐运司那里只好先派人送信进行联络了。 如果他身边有幕僚,当然也可以直接派幕僚去,不需要写信。但问题是他今天出来,身边只有轿夫和护卫,没有得力人手可以担当这种任务。 张四教稍加思索,就在大厅里下笔匆匆,略略点明了盐运司要注意的地方和未来的联系方式。 然后张四教将书信折叠,叫了一个护卫进来,吩咐道:“你立刻将此信送往盐运司!” 那护卫抱拳得令,正要伸手去接过书信时,范弘道却从另一边冲上前来,将书信抢夺到手里。张四教猝不及防的,居然被范弘道得手了。 “你这是作甚!”张四教心情正不好,忽然受到这样冲撞,登时勃然大怒! 范弘道不客气的说:“这封书信,在下笑纳了!” 张四教转头刚想质问朱郡主,是怎么管教家奴的,但是却发现朱郡主也完全没有阻拦意思,脸色纯粹是看戏。 这时张四教终于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了,指着范弘道大喝一声:“你是谁?” 范弘道昂首回答:“我是范弘道!” 范弘道!张四教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感到两眼一黑,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昏过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郑庄公故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 郑庄公故事 此刻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张四教心里的懊恼和愤怒了,敢情眼前这个少年人就是如雷贯耳的范弘道! 自己简直是瞎了眼,居然认不出来!更要命的是,自己居然奉上了亲笔写的证据! 张三老爷很明白,这封自己亲笔写的信要是落到范弘道手里,那就不只是一封信了!范弘道这样狡诈的人,会有一百种办法来利用这封信! 可能当成证据,可能当成诱饵,也可能当成勒索筹码!反正无论是哪种利用方式,都会让他张四教陷入绝对的被动! 张四教不愿直面范弘道,那样会让他更加觉得丢人。他有点病急乱投医,转向朱术芳,怒气冲冲的说:“郡主要给我一个解释!” 朱术芳很冷漠,一个挖他们老朱家江山墙角的人,收拾就收拾了,需要给什么解释啊! 自范弘道进来时起,朱郡主就知道自己的任务结束了,也就懒得再跟自我感觉良好的张四教虚以委蛇。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个字也没说,就这样冷眼看着范弘道“热忱”的向张四教通风报信,看着范弘道“好心”的帮着张四教分析严峻局势,看着范弘道“善意”的提醒张四教不要忘了盐运司。 张四教这个自诩经历丰富的人,还真就这么着了道儿,也不知是张三老爷太轻敌大意,还是因为他名不副实。 最后范大秀才的战果就是,一封张四教亲笔写的、肯定有不宜外传内容的信件。 见朱郡主冰冷的神情,张四教彻底可以确定了,这位郡主绝对早就和范弘道是串通好了!无论什么时候,她从来就不是自己这边的人! 什么答应和张家联手,什么带头对抗新政,什么请自己会面,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张四教越想越后悔莫及,他实在太轻敌了,在内心深处根本看不上范弘道和察院,并不觉得这会是问题,却没想到要吃一个大亏! 张四教闯荡江湖多年,还是很有经验的,当即就做出了他认为最正确的判断。首先,这封信落到范弘道手里,肯定要不回来了,不必浪费时间精力。 其次,范弘道既然敢来这里,说明张家别院那边八成已经保不住了,自己再回去也无济于事。 所以张四教决定,立刻离开渐渐失控的司盐城,保证自己的安全,先赶回蒲州老家再图将来。 想到这里,张四教再也没有半点犹豫,头也不回的向外走,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但是立刻有差役四人,挡住了张四教的去路,并将张四教围堵住了,让张四教不能顺利的走出大厅。 张四教动了真火,斥道:“你们还要做什么!” 范弘道站在差役身后,“在下急急忙忙赶过来,可不是只为了你这封信!当然,你这封信确实也是意外之喜,在下也没想到最后会得到这样的东西。” 张四教心里升起莫名的不好预感,果然听到范弘道高声道:“最重要的目标那就是你!抓捕你这个嫌犯,去察院衙门接受质询!” 抓我?张四教比刚才还要吃惊,这么些年来,他早不知道被抓的恐惧是什么滋味了,今天范弘道居然敢说抓他! “我劝你三思!”张四教厉声喝道。 三思什么?范弘道完全不会考虑别的选择。张四教又喝道:“我有官身,你敢擅自捉拿!” 范弘道从布局到现在,已经费了这么大的精力,最后若因为一句轻飘飘的“三思”,就放弃自己最大的战果,这是侮辱他的智商吧! 听到张四教拿官身说事,他忍不住嗤笑道:“一个捐银子买来的武职虚衔,连个功名都没有,也配说什么官身!” 然后他催促差役道:“还愣着作甚!速速动手,拿下张四教!” 张四教看着差役掏出困人的牛皮绳,屈辱的感觉充斥心胸,挥之不去。闯荡江湖的,最怕愣头青少年人,经常完全不计后果的胡来! 难道这个范弘道就不知道害怕吗,不知道他长兄张四维就要起复回京重当首辅吗! 四个抓一个还是很简单的,大厅里唯一被叫进来的护卫也挡不住几个人。张四教的护卫大多数都在前院,此时并不在身边左右。 看着差役将张四教捆结实了,范弘道便下令:“带回察院衙署去,严禁一切外人接触他!” 这才是范弘道今天要抓的大鱼,一条布置了很久才抓住的大鱼,一条可能会引来更大鱼的大鱼! 此时几个人便簇拥着大鱼向外走,前文说过,张四教来朱郡主这里时,带了护卫轿夫十数人,大都留在前院。 范弘道几个人走到前院时,那些轿夫护卫看到自家主人变成了阶下囚,便一起鼓噪起来,甚至还要动手。 这时候,朱术芳这个盟友靠谱了一次。她既然敢带着价值巨万的两万盐引来到河东,当然有一批保镖护卫,这里面甚至还有京营士兵。 如今朱郡主见到前院的对峙情况,并可以预测,范弘道肯定不是对面十几个人的对手,便按照范弘道事先的吩咐,迅速将自己的护卫推了出去。 二三十人的对峙,将察院衙门前挤得满满当当。有人撑腰的范弘道壮胆后,便开口向对面说:“奉察院命令,前来传唤嫌犯张四教, 但你们又是何意?想从在下手里救出张四教?你们这种企图劫持人犯的行为,与杀官造反没有两样!” 杀官造反?这样的大帽子,几个没了主心骨的护卫怎么可能承担的住。 继续旁观的朱术芳忽然明白,范弘道当初为什么拼命煽动张四教搞民变了,这其实就是以引蛇出洞,朱术芳还想起了郑庄公的故事。 春秋时郑庄公先是设计纵容弟弟骄纵不法,最后以此为借口讨伐弟弟,铲除了与自己争夺国君位置的大患。范弘道的手法,与郑庄公有异曲同工之处。 察院不遭遇民变这样的大事件,哪来的借口进行非常规的严打,又有什么理由来大肆抓捕张家的人?当然前提是,察院能挺过民变。 原来范弘道的布局,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第四更只能写完半章…明天有事没法爆更新,大约能维持两章,所以只好挪到后天补了。哎,这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啊…灵感型写手真的难以稳定更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好戏还在后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好戏还在后头 张家护卫终究还是没有将张三老爷救出来,看着范弘道押着张四教从朱郡主这里离去。 一是范弘道加上朱郡主这边,人手不比张家人少,甚至还更多;二是张四教在范弘道手里,张家人就投鼠忌器,同时也失去了主心骨;三是被范弘道喊出的“视同杀官造反”所震慑了。 拿住了大鱼张四教,范弘道亲自将他送到察院衙门里,严密的看管起来。 没多久功夫,杀奔张家别院的差役也回来了。向范弘道禀报说,跑了一些抓了一些,总共带回了六七个人。 不过他们是按照范弘道吩咐做了,专门重点抓捕穿着不错的或者文人打扮的。这六七个人在路上简单问过,大抵都是管事或者幕席之流。 直到这时,范弘道才微微放下心来,今天的难关基本算是度过了。 先是缓解了民变人群的激烈情绪,然后将人群诱导到盐运司大门外,再然后让郜御史坐镇盐运司里面,直接监视盐运司官员; 随后又是“大浪淘沙”将人群驱散了,并抓住闹事骨干;最后直接用最快速度开展“斩首行动”,一举击溃了张家的力量。 在这些环节里,只有他范弘道最清楚所有策略,是察院这边事实上的首脑人物。所以也是最紧张的,精神也绷得最紧,随便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得靠他补救。 与此同时,在盐运司前院,被范弘道留在这里负责审问闹事盐丁的老吏魏安很忧郁。本次让他这种老公门都感到挠头的,并非是问不出口供。 这些盐丁其实大都是普通百姓,没什么负隅顽抗的心思。况且先前范弘道已经怀柔过了,当众承诺既往不咎,所以很容易就从他们口中问出了口供。 可是这些口供看下去,无非就是“有某黑衣人来给钱”、“有某高瘦男人来教唆”之类的内容。 这样的口供,有什么实用价值?难道还能满城搜索,去追查什么“黑衣人”或者“高瘦男人”? 就算是动刑拷打也完全没意义,这些盐丁所知道的东西就是这样,也都是如实回答了,没必要再拷打。 拿着口供,魏安长叹一声,问来问去,却是这种结果,真感觉有点对不住范先生的信任啊。 正一筹莫展中,魏安看到有察院差役从外面冲进来,对着自己叫道:“范先生有令,大功告成,全部都收队回察院!” 原本就是因为人手实在不够,所有差役都要被派出去行动,没有人力押送被捕盐丁回察院,所以才让这些盐丁留在了盐运司前院。如今行动结束,人手可以腾出来了,自然把嫌犯都押回察院比较好。 魏安回到察院时,只觉得与离开时气氛截然不同。既有劫后重生般的喜悦感,又有大获全胜的狂欢。 作为老练的吏员,魏安对此暗暗摇头,他觉得现在还没到高兴的时候。此刻至少从法理上,并没有彻底将对手钉死,也没有足够的证据链条和口供将敌人锁死。 通俗的说,范弘道即便把张家的人都抓来了,那只能是临时性措施。如果没有明确证据指向他们,只怕最后迫于压力还得放人,毕竟张家是影响力巨大的地方豪族。 常言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如今还没将蛇彻底打死,怎能先欢庆起来?因为一时忘形,最后时刻被翻盘的事例还少么? 在大堂外月台上,魏安碰到范弘道,提醒道:“切莫不可高兴过早。”又说:“我这里问出来的口供,几乎毫无用处,也指向不到幕后黑手,为之奈何?” 范弘道“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可忧愁的,你的担心毫无必要!” 随即范弘道对身边差役吩咐道:“你去将张家的人都带过来!”然后他又对魏安说:“你也去将那些盐丁都带到这里!” “这些盐丁口供描述不清楚,但总还有眼睛吧!我们将张家人带到他们面前,然后让他们当场指认! 哪怕只能认出一两个,不也等于是把证据指向了张家人?然后再有针对性的审问,不老实的就上刑,不信问不出个结果来!” 魏安猛地拍额头,连声道:“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 范弘道这个人果真是机敏,仿佛无论什么事情到了他手里,都会变得简简单单轻轻松松。 范弘道冒着违规风险,不拘于常理抢先去抓了张家人,原来用处在这里。 随后天色渐晚,郜御史也从盐运司那里赶了回来。他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是对范弘道的行动吃了一惊。 “你怎的将张四教也抓进来了?”老御史惊疑不定的问道。抓一堆仆役幕僚管事之类的也就算了,把张四教这个主人家抓来,就有点大条了,更别说张四教还是张四维的亲弟弟。 范弘道将收藏的张四教亲笔信件给老御史看:“不作死就不会死啊,他连这种书信都写了,还有什么不敢抓的。” 老御史亲眼看过,确认这是张四教写给盐运司的信件,这才稍稍放了心。有了这种官商勾结的铁证,无论谁来质疑也能站得住脚了。又问道:“你打算怎么利用这封信件?” “为何要用?能不用才是最好的。”范弘道回答说,“弓箭最有威慑力的时候就是在弦上时,刀剑最有威慑力的时候,是举起来的时候。 现在外人并不知道这封信件的存在,放在自己手里不用,才是最大的威慑。当然如果遇到了不懂事的愣头青,那也就只好将这封信件用出去了。” 老御史现在已经对范弘道是百分之二百的信任,既然范弘道这样说了,那他就言听计从。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天,消息扩散开后,登时就全城震动了。 原本察院看起来已经是势单力孤四面楚歌,在几方合击下必败无疑了,却不料竟然令人意外的翻了盘。 那财雄势大的豪族张家,也竟然被察院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张家二号人物张四教都被抓进了察院衙门! 这一回合,察院绝对是完胜。但有见识的人也指出,这次完胜并不代表着最终的胜利。 毕竟张家根基没有动摇,只要还有张四维在,张家就不可小看。同时盐运司虽然昨日毫无动静,但也几乎毫发未伤,仍然具备与察院对抗的实力。 总而言之,好戏还在后头。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幕僚对幕僚(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幕僚对幕僚(上) 城中各种传言散开后,当然也会传到范弘道耳朵里。稍有智商的人都知道,这会儿肯定应该派人去在城中探听各种流言。 范大秀才对这些传言有点不满意,觉得这些传言太肤浅,趣味性和深度都不够,便又派了人去街头巷尾,重新发布一些消息。 于是司盐城里的传言进入了第二阶段,从重在结果变成了重在过程。比如说,盐运司大小官吏面对闹事盐丁束手无策,而小秀才范弘道轻描淡写解决问题。 这种流言传进盐运司后,上上下下简直齐齐吐血,真真是岂有此理!这种流言不用想,绝对是范弘道自己放出来的! 当初范弘道蛮不讲理的将责任推给盐运司,提出了让盐运司解决闹事盐丁和查出幕后指使者的无理要求。 被冯运使以“做不到”为理由拒绝后,范弘道便指着他们盐运司官吏大骂废物和酒囊饭桶,最后逼得盐运司对范弘道说“你行你上”。 可是实在想不到,看似没什么资源的范弘道还真就轻松的做成了,简直就是踩着他们的脸! 如果这件发生在盐运司里面的事不为外人知也就算了,偏偏传的满城都是,而且故事里盐运司极尽愚蠢,那简直又像是不但踩脸,还要将他们按在地上踩脸! 向来以镇静从容自诩的盐运使冯简冯大人也坐不住了,脸肿成这样,不怒就不是男人了。于是他立刻就将自己的幕僚曲师爷叫来,商量如何报复回去。 曲师爷听看了冯运使的意思,苦笑着说:“东家切莫冲动啊!东家要想想,那范弘道为什么这样做?他肯定知道,这样做会叫盐运司恼怒。” 冯运使也不是等闲之辈,当即醒悟过来,反问道:“你是说,他要故意激怒我们?” “不错!”曲师爷肯定的说:“根据对范弘道行事风格的分析和推断,他主意绝对是这样,故意正面挑衅是他的拿手好戏! 如果我们被激怒了,就着了他的道!毕竟察院负责监管盐运司,盐运司敢直面察院,就有以下克上的味道,在朝廷眼中这绝对不是好事。” 冯运使皱眉道:“那范弘道又为何如此着急?按理说,他现在正应该消停,而不是急急忙忙又要开启衅端。” 曲师爷也是老江湖,对此胸有成竹:“他怎能不着急?他可是抓了张四教,而张四教只是蒲州张家二号人物,上面还有一号人物!” 蒲州张家的一号人物当然是张四维了,而且还可以加个注释,服丧期满即将起复再次当首辅的张四维。 常言道,打了小子出来老子。二号人物被抓了,一号人物能不出来解决问题?别说范鸿道,就是巡盐御史郜永春直接面对张四维时,只怕也撑不住。 “这就是范弘道为何如此着急的原因,或者说这叫焦虑。”曲师爷最后总结道。 冯运使觉得师爷所言非常有道理,便又询问道:“那应当如何做?” 曲师爷分析说:“我的想法就是,不要被范弘道牵着鼻子走,他做他的,东家你做你的。连那范弘道都能意识到,蒲州张相公即将把影响力投射到司盐城,东家你还能无动于衷否? 当今东家的思路不应该是如何与察院斗气,而是如何能讨好凤盘相公,如何能在凤盘相公的注意下有所表现!这才是涉及到东家你前途命运的根本之事!” 冯运使越听曲师爷所言,越觉得有道理。一个即将成为首辅的人将注意力挪到自己地盘上,那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表现自己更重要? 不知道别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想,但他冯简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如此近距离结好首辅的机会。 曲师爷提议道:“如今张四教被察院抓捕关押,这肯定也是凤盘相公最关注的事情,我们必须从这里入手!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做出营救的姿态! 东家身份所限,不方便出面,而我愿意代替东家前往察院。首先以盐运司名义,请察院放掉张四教;如果察院不肯直接放人,那我便请求当保人,将张四教暂时从察院保出来。” “他们肯答应?”冯简不确定的说。 曲师爷笑道:“在下不敢说一定成功,但会勉力去试。再说就算不答应,至少我们也努力过了。” 冯运使一想也对,这本身就是个表态性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这个态度必须表现出来,张首辅会看在眼里的。 再说以冯运使对曲师爷的了解程度,如果没有成功把握,曲师爷肯定也不会主动请缨,这说明他至少有几分信心能说动察院放人。 想至此处,冯运使也就懒得再细问曲师爷具体要如何对答了。用人不疑,既然曲师爷有信心,就让他去试试看,即便不成也没什么损失。那郜御史都敢放手叫范弘道做事,难道他还不如郜御史? “可!就由你出面!”冯运使点头道。 曲师爷回应道:“必不辱使命!”此时曲师爷的心情是有点兴奋的,他终于有了“独当一面”的机会。 这两日范弘道大出风头,让曲师爷心里很羡慕。大家都是当幕僚的,为什么范弘道就能如此出风头,而自己却默默无闻? 仔细分析过后,曲师爷便认识到,范弘道之所以能干大事出风头,都是因为他一反传统幕僚的低调,敢于站在前台。 看似离经叛道,但却仿佛暗合时代潮流。如今世风普遍张扬浮躁,像过去那样隐忍低调是不行了。 看破了范弘道成功的内在原因后,曲师爷就蠢蠢欲动了。范弘道可以做的事,他同样也可以啊! 这次如果办好了,连首辅也要承自己的人情了,说不定就能入了首辅的法眼,连带把自己功名问题解决了! 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曲师爷踏进了察院大门。门子禀报进去,郜御史便让范弘道出面接待。 从身份上,范弘道与对方是最对等的,从应对能力上,范弘道也是最出色的。所以郜御史又省心了,有麻烦事情直接打发给范弘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幕僚对幕僚(下)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幕僚对幕僚(下) 范弘道内心里还是有一点“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的因子,如果来的是盐运司官员,范弘道说不定会摆摆架子敲打敲打。 但曲师爷这样的人只是吃幕僚这碗饭的,范弘道也就没想着给什么难堪。客客气气的请进了厅中,又客客气气的喊人上茶。 两人寒暄几句,范弘道便问起来意:“曲先生今日所为何来?莫非是为了前日盐丁之乱? 在下丑话说在前面,由于你们盐运司昏庸无能,导致盐丁失控,最后是察院力挽狂澜。所以这件事处置上,你们盐运司完全没资格插手,甚至还有可能要被察院追究责任!” 客气不意味着软弱,该强硬的地方,范弘道依然会强硬。这样的回复,也在曲师爷的预料之中,不过也无所谓了。 前日盐丁乱起,盐运司只是默许和纵容了而已,并没有参与直接组织,不会有什么证据和把柄在察院手里。 察院即便想追究盐运司责任,也没那么容易,盐运司又不是普通百姓那样,几句空头话就能对付了。 所以范弘道的这些话,曲师爷只当成是虚张声势的威吓,没有过于太在意,再说他今天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这些盐丁来的。 如此曲师爷便道:“察院执法,盐运司自然不能干涉。但是你们手无实证,擅自抓了张指挥,这就不妥了吧?” 范弘道这才明白,说了半天,原来这师爷是为了张四教来的。在此人心里,大概盐丁都是炮灰,被抓也就抓了,被判刑也就判了,只有张四教三老爷才是值得来问问的? “敢请曲先生指教一二,究竟有何不妥?”范弘道故意装傻问。 曲师爷不知道范弘道为何多此一问,答道:“范先生怎能不知道?张指挥捐过官职,具有官身文凭,总不能视同普通百姓,说抓就抓了。如果朝廷追究下来,察院也不好交代。” 范弘道不屑道:“一个靠银子捐来的武职,也用当回事?你们盐运司的眼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 对此曲师爷只想反问一句,你也不看看他哥哥是谁?但是文化人谈话,这样直白有点不讲究,也只能各种话里藏话的暗示了。 范弘道忽然拍了桌子,整个人画风大变,斜着眼喝道:“你说放人就放人?传了出去,我们察院的面子往哪里摆?” 曲师爷忽然觉得,范弘道这口气不像是读书人交谈,更像是市井恶棍谈判。 范弘道又指着曲师爷叫道:“你们盐运司发几句话,我们察院就要放人?让别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察院怕了你们!” 曲师爷不知如何答话,叫他这样的读书人学这种口吻说话,实在太难为人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察院好欺负啊,来就来,怕你们不成!”范弘道不停的叫嚣着。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曲师爷当场也恼了,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开口乱喷这种低级话术,真当他不会么! 恼过之后,曲师爷用自己的理解反喷回去了:“你们扣着张指挥不放,又有什么用处?你们手里有任何他为非作歹的实证吗? 就算有别人口供指向他,但可以说是污蔑,你们有他的承认口供吗?如果你们没有他的口供,你们能对他动刑问出来吗? 即便你们敢对张指挥动刑逼供,而且问出了口供,但你们又敢判他刑吗?即便你们不知死活的把他判刑了,朝廷那里又会通过吗?” 曲师爷一口气问出了六个反问,但句句都问到了点上。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们拿张四教没办法,所以张四教在你们手里,只是个烫手山芋! 范弘道仿佛受到了巨大冲击,一直愣了半晌也没说话,然后长叹一声,用几乎微不可察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如此明目张胆侵吞国家财富的人却能逍遥法外,每年数以万计的银子流入私人窖藏,地方官员争相庇护,难道就因为他兄长是首辅张四维?” 曲师爷也沉默了一会儿,范弘道这种悲愤的质疑,他年轻时也有过,但是然并卵。 最后曲师爷难能可贵的推心置腹说:“没办法,这不是你我能改变的,你总得适应现实。” 范弘道咬牙道:“人可以放!但不能因为你们盐运司而放出来,我们察院不会听从盐运司的要求!” 曲师爷早有各种准备方案,当即答复说:“没问题!张指挥只是被传唤的嫌犯,可以暂时保出来。我愿私人作保,将张指挥从察院保出来,不涉及盐运司公事!” 范弘道摇了摇头,“你还不够格,要请冯运使亲自作保!” 曲师爷稍加思索,便答应了:“我立即转告冯运使,应当没有问题。” 其实曲师爷此时心里还是有点遗憾,如果能让他自己作保,那就完美了。如此张家就欠了他一个人情,张家的人情当然是很值钱的。 现在很可惜,如果由东家冯运使出面作保,那么这份好处有一大半要落在东家冯运使头上了。 “就这么定了,冯运使的保书到了,我立刻就放人!”范弘道决定道:“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你速速去转告冯运使!” 曲师爷忍不住问一句:“你不去向郜御史请示?” 在他认知里,郜御史才是察院的主官,这样的大事当然要让郜御史来做主。范弘道这样不请示就擅自做主,好像有点逾越规矩。 对曲师爷的疑惑,范弘道很霸气的答道:“不妨事,你尽管去!” 曲师爷心里不免各种羡慕嫉妒恨,同样是做幕僚的,可是这实权差距如此之大。 回到盐运司,曲师爷向冯运使禀报道:“幸不辱命,察院那边范弘道已经答应放人了!但是他们不肯走公事,只肯东家以私人作保,才能放人。” 答应的如此痛快?冯运使感到很意外,可是想了想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对。 保个人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有人质疑自己趋炎附势,那就让他先去质疑张四维这个首辅好了! 最终他还是忍受不住“营救首辅张四维他弟弟”的诱惑,提笔写下了保书,让曲师爷再辛苦一次,到察院去用保书换人。 可惜冯运使不知道,范弘道手里还捏着一封张四教写给自己的串通信件。 第一百二十六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其实前天能从张四教手里截到信件,本来就已经是范弘道的意外之喜了,事先他可真没奢望能取到这么过硬的实证。 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张四教的亲笔信件到手后,范弘道又产生了些许遗憾。只可惜啊,张四教这封信是单方面的,而冯运使那边缺乏呼应。 也就是说,凭着这封信件,或许有可能处置张四教,但却动不了一个三品盐运使。就像甲写信给乙,声称要把赃款分给乙一半,正常情况下没法凭借这一句话就给乙定罪。 如果这时候,手里再有一封冯运使营救张四教的保书,然后把两份文书串联起来,就让人很有想象空间了,那画面简直太美实在不敢看! 冯运使动作很快,对一个两榜进士来说,写个保书再简单不过了,提笔立就。曲师爷动作也很快,拿着保书再次来到察院,此时天还没黑。 范弘道一边暗暗惊叹对方效率,一边再次接待了曲师爷。他拿着保书看了看,点头道:“就这样吧,保书先放在我这里,曲先生且回去等消息。” 这种口吻,衙门里太常见了,所谓等消息鬼知道要等多久。曲师爷连忙说:“范先生有言在先,保书到了后立刻放人。所以还是现在就将张指挥放出来,与我一同离去。” 范弘道脸上露出很为难的样子,“在下又不是察院御史,这事还得请示郜老大人去,等郜老大人准了,才能放人。” 你个仙人板板!曲师爷险些就当场开喷了,既然你不能做主,那午前拍着胸脯承诺什么! 最终曲师爷顾全大局,忍着气说:“我觉得,做人不可言而无信,范先生以为如何?” 范弘道叫屈道:“并非是我不讲信誉,在下岂是出尔反尔的人!实在是因为郜老大人得知此事后,对我擅做主张很不满,已经将我训斥了一通。所以此事必须经由老大人准许,然后才可执行。” 曲师爷恼怒的质问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这保书白写了,察院不放人了?” “在下并非此意!”范弘道解释道:“放人肯定是要放的,这点请曲先生放心!只是需要经过郜老大人拿捏一下!” 曲师爷实在想不出察院不放人的理由,张四教杀不得判不得,明明就是个烫手山芋和定时炸弹,察院为什么还愿意关押着他不放? 难道真是范弘道让郜御史感到不满了,郜御史才想着要敲打敲打范弘道,曲师爷忍不住想道。 “无论如何,既然察院收了保书,于情于理就必须要放人。不然盐运司不惜将此事告到上面去!”曲师爷郑重其事的说。 范弘道再次承诺道:“放心,肯定会放人!” 送走曲师爷,范弘道赶紧去了后堂,将冯运使写的保书呈给郜御史看。从这点看,范弘道对曲师爷说过的话,倒也不完全是谎言,他确实来向郜御史请示了。 老御史拿着保书,有点发呆,这冯运使还真写保书了?片刻后才对范弘道说:“冯运使为官多年,并能坐稳盐运司的位置,绝非简单人物,可是怎会这样蠢?” 范弘道笑道:“在巨大的、触手可及的利益诱惑下,是个人就会变的蠢一些。具体蠢到什么地步,那就要看个人的修为了,只有圣贤才会例外啊。” 老御史觉得范弘道所言极其有理,便点头称是。然后又问:“你忽然改了主意,拖延着不放人,难道是怕放了张四教后,别人就会知道你手里有张四教信件的秘密,从而失去了隐藏的优势?” “确实有此考虑!”范弘道承认说,但凡心思缜密的人,不能不那么想。 郜御史又问道:“但我们暂时不放人,他们下面会怎么做?” 范弘道想了想说:“晚生曾经听到过一个故事,有个知县死了妻子,当地士绅纷纷前来吊丧,态度极其恳切实意;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个知县也暴病身亡了,办丧事时却没什么人去了。” 老御史不由得叹道:“这个故事有意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都在短短的几句话里了。” 范弘道总结道:“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冯运使写的不是保书,而是效忠书;冯运使也不是写给张四教的,而是写给张四维看的! 从这个道理进行分析,晚生可以肯定,如果我们拖延着不放人,他们下一步肯定要联系张四维,将保书的事情都告诉张四维! 站在彼辈的角度想想也就理解了,冯运使的保书总不能白写,起码要让张四维知道他写过保书救人,不然岂不等于抛媚眼给瞎子看? 另外还可以判断出,冯运使企图借机与张四维搭上线,借助张四维的影响力来压制我们察院!严格说起来,也能算是借刀杀人之计!” “然后呢?”郜御史满怀期待的询问。他总觉得范弘道好像故意将斗争重心往张四维这里倾斜, 既然范弘道布局到这个地步,也一定也早有准备了,对这点老御史还是比较放心的。不过他却听到范弘道很平静的答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老御史脸上立刻露出了“你他娘的在逗我”的表情,这听起来确实有种被耍弄的感觉。 张家二号张四教人物被抓,地方亲近张家的官员营救张四教没有成功,张四维知道这个消息后,没准就直接从隔壁蒲州杀过来了! 即便察院再强势,直面当过首辅而且马上还会当首辅的张四维,也没有半分底气。 所以郜御史很想揪住范弘道,狠狠地质问说,你小子用尽花招,故意将对方的大魔王张四维勾了出来,然后你居然什么应对准备也没有,只告诉我“就这样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是什么意思?就是听天由命的意思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惊动张四维?别人办事都是尽量简易,你却把张四维牵扯出来,这是唯恐不够麻烦吗! 郜御史又想到了范弘道先前提出过的“均势”理论,事实也证明他的眼光没错,反击完毕后,现在确实又回到了新的均势。 如果按照范弘道的理论,想要破局,就需要找到关键点。可是看看范弘道的布置,这次选择的关键点好像就是张四维? 对此郜御史只想说,有没有搞错,鸡蛋碰石头也能算找弱点切入吗!特别是连你自己都束手无策!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无礼之极(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无礼之极(上) 总而言之一句话,范弘道狂拉张四维仇恨,将斗争焦点引导到张四维身上,这是完全不科学的行为,让郜御史产生了极大的疑虑。 在往常时候,但凡别人对范弘道的建议有所质疑,范弘道都能逻辑清晰、鞭辟入里的讲出一条条道理,让别人听了后产生“果然非要这样不可”的念头。 但这次范弘道实在讲不出什么道理,他这次就是很没逻辑性的纯靠金手指了。估算一下时间,威风赫赫的张四维怎么也该暴病去世了,再误差也不会误差半个月。 可是范弘道总不能对郜御史说,我夜观天象,预测张四维马上就要挂了,张家就要盛极而衰,所以根本不用怕,按着狂踩就是。死人没人权,破局点必须放在看着不可战胜的张四维身上! “请老大人再相信晚生一次!”范弘道只能这样请求。 郜御史回想起范弘道种种神奇表现,莫名生出些许信心,点头道:“也好,反正现如今局面都是你搞出来的,再让你继续折腾也不为过!” 范弘道信誓旦旦的说:“老大人但请放心!晚生可以保证,此事过后,老大人绝对威震河东,整个山西绝对不会再有敢与老大人做对的人!” 踩张四维和张家,不仅仅是基于现实利益的选择,更是刷声望的极大捷径。如果包拯不杀驸马爷这样的权贵,还会有阎罗包公的声誉么? 郜御史连连苦笑,当初他拉着范弘道加入自己团队,有种忽悠范弘道上了自己贼船的感觉,还是有点小小内疚的。 毕竟来河东查处张家这种事怎么看也是找死的行为。正常人都不愿意来自己团队,也只有靠利诱和忽悠了。如果没有国子监读书这种奖赏吊着,范弘道绝对没有现在这样的积极性。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不是范弘道上了自己的贼船,而是自己误上了范弘道的贼船啊。 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别无他法,只能跟着范弘道策马狂奔,完全停不下来,一条道走到黑了。 话说从司盐城向西二三十里,就是解州城了。过了解州城再向西,就是进入了蒲州地界。这里是山西省的最西南角,蒲州城西门外直接就是滔滔而下的黄河,连护城河都不用修了。 在古代时候,蒲州是渡口,是秦晋两地的交通要冲,蒲州也就成为河东地区的核心城市,只是现在渡口已经荒废了。 千年传统延续下来,蒲州这地方商业文化极其发达,蒲州城也是有名的繁华地方,如今民众富裕程度不下于江南。 城郭雄壮,市肆林立,宅第如云,这就是外来者初到蒲州城的第一印象。而且在蒲州所有人都知道,当今蒲州城里最大的宅第肯定是张家宅院。 当然不只是宅院最大,最有钱的也是张家,官最大的亦是张家,势力最强的还是张家。 在张家宅院群落的中央大宅,临近池塘的书房里,瘦骨嶙峋的张四维斜靠在榻上,吃力的阅览刚收到的信件。 这封信是盐运使冯简写来的,里面内容主要是围绕张四教之事,与范弘道猜测的极为接近。 冯运使其实不在乎能不能把张四教捞出来,关键是要让张四维看到自己的努力,顺便借助张四维的力量压制察院。 按道理说,刚过六十岁的张四维不至于连看个信都吃力。但是他今年以来忽然重病缠身,怎么治也治不好。 发展到现在,进入冬季后几乎卧床不起。对张四维的病情,张家人是严格保密的,绝对不让外人知道,这个消息甚至连传出张家大院的机会都没有。 张家这代人的老四张四事站在榻下,对张四维问道:“大兄以为如何?”张四维便反问道:“你觉得呢?” 张四事怒气冲冲的说:“察院简直欺人太甚,辱我张家无人乎?我看张家必须要有所反应,叫他们知道天高地厚!” 所谓张家有所反应,在明眼人看来,其实就是张四维有所反应的别称。其他唯一能担起责任的张四教已经进了大牢,除此之外,张家人里谁还能让察院多看一眼? 张四维想了想,“我亲自写信,邀请察院御史来张家做客!你作为我的代表,要保证将信件送到郜御史手里。” 这送信的人分量不能轻了,但又不是外人所能担任的。想来想去,也只有张四事最为合适了。 但是张四维扔在担忧,今年来张家人都染上了骄纵之气。所以张四事去察院送信,不见得非常合适。 不过张四维又想道,如果张家人去了察院还要低声下气,那也非常不美丽,骄纵一点就骄纵一点吧。 一夜无话,张四事次日一大早就出发了。经过一日行程便抵达司盐城,当夜住在盐运司官舍中,并与盐运使冯简进行了亲密的沟通。 又次日,张四事就登了察院大门,点着名要见巡盐御史郜永春。而老御史很有逼格的避而不见,将张四事打发给范弘道。 坐在花厅里的张四事左等右等,没等来郜御史,却只等来一个幕僚范弘道接待他,心里很有点不爽快。便对范弘道讽刺道:“莫非察院无人乎?” 范弘道很不客气的反问道:“阁下是哪一年的皇榜?” 功名实在是张四事的软肋,只能答道:“现为州学生。” 范弘道不屑道:“我还当是什么,原来只是个老生员。在下也是秀才功名,出来见你正恰如其礼,你还敢想着逾越规矩?” 张四事不想在功名问题上纠缠,掏出信件说:“此乃我家长兄写给察院的信件,你也能收么?” 范弘道没有在意这封信,“收不收再其次,我先要问问,凤盘相公到底想说些什么?” 张四事很矜持的答道:“小事情而已,我家长兄请察院老爷去家中做客,请察院约定好时间回信。” 正当此时,范弘道忽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勃然大怒,拍着桌案叫道:“你们简直无礼之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无礼之极(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无礼之极(下) 无礼之极?哪里无礼了?张四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范弘道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他的态度有些居高临下,那也不没道理,但这是身为蒲州张家人的底气。但要说无礼,就有点过头了。 范弘道抬起下巴,倨傲的问道:“你张四事不过是个蒲州州学的生员,是替你兄长来送信。那在下再问一句,敢问你兄长张凤盘现居何职啊?” “当然是”张四事话才说一半,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人人都将他大哥张四维当首辅看,可现实是,他大哥现在身上根本没有任何职务! 官员丁忧回家守制,当然是必须辞去一切职务的,张四维也不能例外。不可能一边挂着大学士衔,一边还回老家尽孝守丧的。 所以严格说起来说,现如今的张四维政治身份其实就只是一个有进士功名的乡绅,或许享受某些特殊待遇,但终究没有一官半职。 不过别人都认为,张四维马上就要起复,重新再当首辅而已,所以也就将张四维当成首辅对待了。 归根结底,这是人情。只要别人将张四维当首辅看,自然也会拿出对待首辅的态度对待张四维。但要是有人比如范弘道不把张四维当首辅看呢? 啪!范弘道又拍了桌子,厉声呵斥道:“一个回乡居住的地方缙绅,也敢对察院衙署大呼小叫! 特别是胆敢用这样居高临下的口气召见监察御史,还敢说不是无礼之极!在你们张家,管事就是这样对老爷说话的吗!” 张四事在张家里属于比较能说的人,不然也不会被大哥张四维派来送信,就是考虑到了在此对答的复杂性。 可是现在,张四事却被范弘道噎的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只能色厉内荏的干瞪眼。 说起来,张家向来以宰相门庭示人,他张四事向来以首辅亲弟的身份来对外交往,也习惯了这种情况。而别人也不会拒绝承认这种身份,谁也不会如此不开眼。 现在猛然碰到个根本不把当兄长张四维当成首辅看的人,张四事发现自己忽然无计可施了。 这范弘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在这种细节地方咬文嚼字的有意思吗?难道他不知道大哥马上就要起复回京了吗? 到了那时候,按着江(庙)湖(堂)规矩就是现首辅申时行也要让位!现在嘴炮一时爽,只能被日后全家火葬场! 更过分的事情还在后面,范弘道忽然拿起书信,直接丢了回来,“至于这封信,察院不收!张凤盘如果真有诚意相见,请重新另写一封符合他身份的!” 张四事终于暴怒了,他们蒲州张家近十几年来何曾被如此轻慢过!站起来咆哮道:“大胆小厮!竟敢如此无礼之极!” 范弘道鄙夷的冷哼一声:“说到无礼,你自己撒泡尿照照镜子,你们张家就不无礼了?” 张四事也反驳道:“你们察院擅自拘押我三兄,我们张家好意前来沟通商谈,哪里无礼了?” 范弘道冷笑几声,“你还好意思问?从书信口气到你的态度,哪里不无礼了?” 张四事大喝道:“我们张家再怎么无礼,也不会比你更无礼!焉有直接退回我兄长信件,当面称呼我兄长大名的道理!” 范弘道继续连连冷笑,“我会比你无礼?你们张家的做派,从张四教到你张四事,再到张四维的书信,才是我见过最无礼的人!” 几个回合嘴皮官司下来,张四事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但还在坚持着。“那也绝对不如你无礼之万一!” 范弘道仿佛被张四事激出了火,咬牙道:“好!既然你都如此说了,那我就无礼给你看!” 然后范弘道迅速抓起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伴随清脆的响声,立刻闪进四名差役。 张四事被吓了一大跳,,莫不成遇到了小说里“摔杯为号闪出刀斧手”的场景?所幸这四名差役手中并无兵刃。 随后听到范弘道下令道:“拿下去!打十板子,然后赶出衙署!” 打十下不是重责十下,正常情况下打不出什么问题来,但却有极大的羞辱意味,这不是张四事所能接受的。 “在下乃是州学生员,岂能受辱于刀笔吏之手!”张四事愤然高声抗议道。 这倒是个问题,官府对有功名的人不能擅自动刑,要先请示学官剥夺功名,这是大明朝的一项基本原则。 当初范弘道也是靠着这条原则与大兴县周县丞叫板的,但周县丞还是采取了变通的法子。 可惜这些变通法子眼下都不适用,范弘道愤而扯碎了张四维的信,扔在张四事脸上,喝骂道:“这信就不看了,郜大人也不会去拜见张凤盘!但你可以滚回去告诉张凤盘,若有心见察院老爷,请两日后到解州城会面!” 张四事从自己脸上揭下碎纸片,举起来对范弘道示意道:“还是你更加无礼!” 范弘道大手一挥,四个差役架起张四事,然后抬出察院衙署,丢在了大门外面。 然后范弘道转向后堂,去向郜御史禀报。老御史听到范弘道再次踩了张家的脸,忧心忡忡的感觉挥之不去,“你这样到底行不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范弘道淡定的说:“即便我们后面全都输了,但现在手里至少还有张四教写给盐运司的信,以及冯运使亲笔写的关于张四教的保书。 只要有这两份铁证在,然后上交到京城去,张家与盐运司官商勾结侵吞国家利益的事情就无可辩驳!京城那边自然有人借此向张四维发难,他能不能当首辅两说呢!” 从这个角度看,确实有点立于不败之地的意思,范弘道当然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预测未来的金手指上。 郜御史早就想过这点,这也是他为什么支持范弘道继续赌下去的原因,只不过他想从范弘道口中得到进一步的确认。 老御史转而又问道:“你张口就定了一个两日后解州城,那张四维会不会来?” “这谁知道?看情况吧,反正我们绝对不能示弱去蒲州。”范弘道也不太有把握。 其实范弘道心里有个更疑惑的问题,他在京城诅咒张四维必将被天谴,这消息也该传到张家了。可是从张四教、张四事的表现来看,并不像是知道了这件事的样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人物范弘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人物范弘道 范弘道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如果张四教、张四事知道了自己诅咒张四维的事情,面对自己的时候,最起码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模样。 如果张家人上下都知道了自己的恶毒,那公仇之外就多了私怨,张家人未必会老老实实按照江湖规矩来斗法了。 范弘道本来做好了防范的非常规手段的准备,可是却完全没派上用场。 这让自诩算无遗策的范大秀才陷入了不解的迷惑,莫非现如今消息传递如此缓慢,京城的事情还没传到这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张四事从察院衙署出来后,一路不停快马加鞭的赶回了蒲州城,将自己遭遇告知长兄张四维。 张四维靠在病榻上,反问道:“你的意思,就是说察院御史拒绝来蒲州见我?即便要见也只能在中立地方平等会商?” 张四事重重点头,如实答道:“我连御史的面都没见到,只有幕僚范弘道出来接待,而且那范弘道无礼之极,对我张家极其不敬。” 范弘道这个名字,张四维现在不算陌生了,如果总有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和同一个名字联系起来,那谁也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 张家所有人都不知道范弘道是哪棵葱的时候,张四维就已经知道范弘道这个名字了。 从京城来的消息送到蒲州张家,首先会给张四维亲自过目。范弘道恶毒攻击自己并诅咒自己必将被天谴的消息,张四维也看到过,然后就压在手里没有传出去。 张四维在朝廷最高层搞了这么多年政治斗争,脑子明白得很。他判断,范弘道的言行绝对是有目的的,甚至还有可能是被指使的。 大概为的就是刺激张家人,让他们张家人做出些失去理智的事情。到那时候,一个本该是稳定体制代表的首辅,家人做出了严重破坏现有体制的事情,那这首辅还能当么? 他张四维目光如炬英明神武,当然不能上了对手的当。你们派出个范弘道兴风作浪,就以为我会上钩? 但家族人口众多良莠不齐,不是每个人都是明白人,所以张四维就把范弘道诅咒自己的消息压住了,避免出现不可预料的失控。 后来张四维也没想到,会接二连三的听到范弘道的名字。什么范弘道身先士卒强力推行盐业新政,什么范弘道亲自把张四教抓了,今天又听到范弘道代替巡盐御史拒收自己的信件。 此时张四维心情简直情何以堪,自己本该是高居庙堂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人物,本该是车马相从意气风发上京辅政的人物! 结果因为家里这点三瓜俩枣的破事严重分散自己精力,让自己这种大人物处理这些不上台面的烂事,还有可能跟范弘道这种虾兵蟹将打交道,简直就是对自己高贵身份的侮辱啊。 还有,自己这身子怎么就出了问题?三年前,正要踌躇满志宏图大展的时候,忽然就遭遇父丧,不得不被困在家中守制。 三年后丧期已满正要起复,却又疾病缠身。身体是执政的本钱,没有好身体怎么执掌中枢日理万机? 此时此刻,这位年过六十,经历过大风大浪,本该心志坚韧的老官僚,竟然生出点自怨自艾,感慨自己时运不济的心思,正所谓病人多愁思。 张四事看长兄神思不属的,轻轻呼唤了几声问道:“如今该怎么办?” “怎么办?”张四维自言自语的问道,收回感伤心思想了想,指示说:“再派管事去察院送信,这次你就不用去了!” 张四事继续问道:“还要送信?信中怎么说?” 张四维口述:“信中就说,老夫久卧病榻,恕不能远行,请金陵后辈范弘道来家中做客!” 张四事吃了一惊,没想到大哥会做出这样的指示,直接点名请范弘道过来。下意识地说:“这也可以?” 张四维回答说:“为什么不可以?这范弘道不是说,我去信召见御史登门是倨傲无礼么?那我就不请郜御史了,请他范弘道过来,我总有这个资格吧?” 张四事无语,从技术角度而言,这样做当然可以了,就是那惯会吹毛求疵的范弘道也挑不出理。 如果说居住在家、没有官职的大哥张四维召见御史,那是逾越规矩;但若大哥张四维以士林前辈身份,用读书人的规矩,请士林后辈过来做客,范弘道就没话可说了,甚至连拒绝都不好拒绝。 可是最大的问题是,请范弘道这个什么官职都不是的秀才过来,能干什么?张四事对此非常不能理解。 张四维又回答说:“郜永春这个人,我与他十几年前就打过交道,他或许有点学问,品性也正直,但治事才能平庸。 这次郜永春重新来到山西任职,原本不足为虑,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他手里却有范弘道这个武器,而且还是会自动的武器。 更别说范弘道可能不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高人支持他。也许从一开始你们就错了,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范弘道,而不是郜永春。” 张四事明白了大哥的心思,便劝道:“我与盐运司冯运使谈过,他说范弘道这个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是绝对的不可说服的死硬分子。 大兄还是放弃见范弘道的念头为好,再说他也未必敢来蒲州,又何必多此一举!” 张四维高深莫测的说:“我不是要同范弘道对话,我是要与范弘道背后的人对话,你们没有这个资格,我却有这个资格,你懂么?至于他敢不敢来,那是他的事情。” 张四事总算有点明白了,听大哥的意思,范弘道不是简单的幕僚,很可能是京城大人物派来的代理人。 所以大哥要见的不是秀才范弘道,而是另一方势力代表范弘道,也只有大哥这样的人物,才能进行这种势力与势力之间的对话。 难怪察院郜御史放纵范弘道为所欲为,好像根本不管范弘道,原来是因为他管不了!难怪范弘道胆敢如此不将张家放在眼里,原来也是有大人物撑腰! 第一百三十章 架在火上烤 第一百三十章 架在火上烤 如果郜御史知道张家兄弟的猜测,必然会哭笑不得。说他管不了范弘道是因为范弘道背后有大人物,那简直是对他节操的侮辱! 范弘道这样的人,似乎不用管就能做得更好,那还管他干什么?只可惜张家兄弟理解不了这样的现象。 在张家兄弟眼里,但凡能做出些业绩的人,肯定背后有靠山撑腰,区别只在于靠山大小。他们豪门出身产生的思维认知就是这样局限,所以理解不了范弘道这种“能力之外资本为零”的人! 今天察院衙署无事,范弘道和一干幕僚以及差役坐在偏堂,无非喝茶吹水。听说范弘道前天又打了张家的脸,将张四维的书信拒收了,众人纷纷表示担忧,害怕惹到了张四维这个庞然大物。 范弘道觉得大家太消沉,慷慨激昂的说:“张四维没什么可怕的!他虽然以前是首辅也很有可能马上重新当首辅,但他毕竟现在不是首辅! 而我们察院是巡视衙门,是朝廷派出来驻守河东盐池的钦差,若讲起规矩,张四维哪里能对付我们察院!” 有人又问道:“现在张四维确实没有官职,但若张四维起复回京,成了首辅,一样可以对付我们!” “张四维想当首辅,还有人不想让他当首辅,所以他能不能如愿还是两说!”范弘道继续给众人鼓劲: “再说即便他当上了首辅,那也是察院老爷首当其冲!我们不过是被朝廷调过来当差办事的,到时候大不了各自散掉,再去别的衙门当差就是!”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确实也有这个道理。官员城头变幻升降荣辱实乃常事,但他们这些小吏和差役却无非是从这个衙门挪到那个衙门当差,谁是自己的上司就给谁办事。 官员之间的斗争,很少听说过谁吃饱撑着斩尽杀绝,去追究小吏差役责任的,一般官员也丢不起那人。 老吏魏安忽然想起什么,对范弘道说:“吾辈不过是混迹于公门的胥吏之徒,大老爷们瞧不起吾辈,也不认为吾辈有什么责任,自然也不屑与吾辈计较。 所以吾辈无非是在公门里兜兜转转,但是范秀才你与我们不同,你还是功名之士,你也要向上进取,岂能不怕张四维?” 这其中具体原因,范弘道当然没法告诉众人,一时间也编不出别的理由,所以只能选择继续打鸡血。 只听范弘道抬高了八度嗓音,叫道:“怕?在下当然不怕了!张家侵吞国家盐利众所周知,天日昭昭邪不压正! 只要在下心中秉持正义,何惧之有?国家养士二百年,岂能无果敢之士,就让在下做其中一份子!” 范弘道要给众人打气,消除他们畏惧心理,当然不能有丝毫懦弱的表现,相反还得更加亢奋,这样才能起到提振人心的作用。 “好!范先生真乃伟丈夫也!”众人一起鼓掌喝彩,无论范弘道说的对不对,但起码他这种大无畏的表态,就值得大家的掌声。试想这世上有几人面对首辅,还能如此无所畏惧? 范弘道很享受的接受了众人的欢呼,反正张四维也快死了,熬过这几天也就差不多了,此时不装逼更待何时! 正在这时候,郜御史的长随匆匆进来,对着范弘道叫道:“范先生原来在这里!承发房那里收到蒲州张家的帖子,大老爷看过了,打发我来给你通报。” 众人啧啧称羡,从这就能看出范弘道在察院老爷心中的特殊地位了。察院老爷收到了帖子,就会给范弘道通报,这是何等的信任! 这次是帖子不是书信?范鸿达注意到这个疑点,问道:“帖子说的是什么?” 长随对范弘道回答说:“其实这个帖子是给范先生你的,不过先让察院老爷看到了。是张四维下帖子,以前辈身份邀请范先生你去张家做客,还说要私下里讨论一下盐法问题。” 我靠!范弘道顿时就懵逼了,这次邀请,竟然是张四维直接点了自己名字,还用的是士林礼数。 他范弘道一直顶着察院幕僚的身份,代表官方衙门察院与各方人马周旋。这不是别人卖他范弘道面子,而是卖察院的面子。 但对他范弘道个人来说,如果剥夺了察院身份,其实在大人物眼里什么也不是啊! 张四维这样一个大人物,邀请非亲非故又身份比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什么都不是的人去做客,那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简直就是用意不良居心叵测啊! 范弘道猜测,这是张四维在目前尚未就任,无法对察院造成实际杀伤力的情况下,就果断的直接来弄自己啊! 此刻范弘道只想说,他何德何能,能被首辅大人这样对待? 如果放在平常,范弘道可以直接拒绝了就是。可是在眼下这个场合,自己刚当众吹完不怕张四维,而且话说的非常满,然后就这样生硬的拒绝,看起来就像是怕见张四维,未免有点自打脸。 况且张四维也点到,是私下里讨论盐法问题,如果连有公事因素都不去,就真成了害怕了。所以范弘道迅速全力开动脑子,琢磨着怎么能合情合理的拒绝。 但有个最大的问题是,张四维这次没用任何官方套路,纯粹以前辈身份私人邀约,按照礼节实在不好找到拒绝理由。 长随看范弘道不说话,就很知趣的答道:“樊先生不必纠结,老爷那边发话了,如今非常时期,为了安危起见,范先生不必冒险应邀,拒绝了就是!” 苍天啊!范弘道顿时热泪盈眶悲愤莫名,如果老御史不这样发话,还有转圜余地。 可是在这里当着众人面这样公开说,范弘道你要害怕就别去了,然后自己果断不去,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心口不一的言行? 这下子自己连拒绝的选择权都没有了,郜御史这样稳重的老人家,居然也有坑队友的时候!老御史的本意是好的,可是凑巧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传话,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在蒲州张家大院里,张家兄弟正在等待察院回帖。张四事还是忍不住对兄长说说,“范弘道若是敢来便罢,如果不肯来,大兄你还是白费心思。” 张四维不在意的解释道:“如果他敢来,就确定他有恃无恐,背后必定有人撑腰;如果他不敢来,说明可能是我猜错了。知道自己的失误,这也不是坏事。”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言不合(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言不合(上) 最终张家兄弟得到的回复是,士林后进范弘道会在后天前来拜访前辈张相公。张四维还好,张四事却陷入了沉思,莫非范弘道真像大哥所说,是朝廷另一股势力的代理人? 其实说范弘道是别人的炮灰,帮着郜御史来恶心张家的,或许还有几分准确性,但要说他是代理人那就太言过其实了。只不过范弘道表现的太嚣张,结果就让“懂行”的人产生些许“此人有恃无恐”的错觉。 却说范弘道出了司盐城,坐着大板车晃晃悠悠向西而去。驾车的车夫是察院差役,从京城带来的,政治上可靠,能信得过。 这是郜御史对范大秀才的优待,特意派了年轻差役一名随行,听候使唤顺便保护。虽然面对地方豪族,一个差役根本不够看的,但有总比没有强。 除此之外,范弘道还把自己压箱底的家伙带上了,祖传宝剑悬在腰间,充当最后的防御装备。 那年轻差役叫吕义,此时有点愁眉苦脸的,他出身寒微,知道地方豪族是多么霸道跋扈,陪着范弘道去张家怎么看也不像是好差事。 范先生有功名在身,或许能死的痛快点,可是他吕义就是个下等的贱籍差役,就算被张家围殴打死活埋了,最终结果估计就是没结果。 范弘道瞧着吕义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便很嫌弃的说:“唉,我本来要独闯龙潭虎穴,然后单刀赴会美名扬的。结果老大人非要派你这么个累赘,分走属于我的名声,也不知怎么想的。” 吕义驾着马车,翻了翻白眼,吐槽道:“关公爷爷单刀赴会,也不是一个人去的,有军士驾船送他过江,还有周仓在旁边拿刀啊!” 范弘道很惊讶,“哟!你还有点文化啊,敢把自己比成周仓,平日里没少偷懒去听评书吧?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贪图安逸,不知道努力了。” 吕差役识趣的闭上了嘴,任由范弘道挑拨也不开口了。一路无话,当晚住在解州,第二日大清早出发,紧赶慢赶的,午后抵达蒲州城。 初到蒲州城的范弘道很是惊讶,这里富有市井气息的繁华街景实在让他出乎意料,恍惚间还以为置身于江南市镇。 不过仔细想想也就不奇怪了,都知道山西有晋商,但后世有名的晋商多出自晋中太谷、平遥等地,而在这个晋商初兴的年代,蒲州才是晋商的聚集地,商业文化极其发达。 当然这些和范弘道没一文钱关系,他到山西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来收拾晋商豪族代表张家的。 “别愣着了!”范弘道拍了拍吕差役的脑袋,“速速去打听张家大院在哪里,我们这就登门造访!” 在蒲州城,打听张家大院实在是个没难度的工作,宰相门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刻钟后,马车就停在了张家大宅院外的巷子里,严格来说只是巷子口,因为已经没法再进去了。 巷子里面挤满了车马轿,都是来张家拜访的。范弘道只能早早下车,步行到大门前,向门房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来历。 但凡是重点客人,老爷们肯定会提前和门房打好招呼。所以门房听到是范弘道,立刻就直接将范弘道带进前厅,然后迅速向里面通传,没有半点延误。 范弘道带着吕义就在这里等着,他心里也不知道,张家会怎样来接待他这个特殊的客人。是张四维把他叫进去面谈呢,还是张四事出来接见? 没多久,忽然听得脚步乱响,转眼间门帘被人从外面踢开。然后就是年轻人带着十来个家奴,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逼近了范弘道身前。 这是什么鬼?范鸿道盯着来人皱起了眉头。如果张家想用这种方式来个下马威,那简直也太低端没格调了,非常不符合张家的门面和地位。 范弘道皱起眉头,质问道:“来者何人?” 年轻人恶声恶气的回答说:“好叫你做个明白鬼!在下张善征,家父讳四教!” 原来是张四教的儿子,范弘道恍然大悟,一切就明白了。他老爹被自己抓进衙署,至今也没放人,当孝子的能不怒么? 吕差役在旁边充当随从,见对方人多势众,又是在地方地盘上,便迅速给范弘道递了几个眼色。让范鸿道稍稍缓和一下气氛,不要在这里被围殴了。 却见范弘道像是打发叫花子一样,不耐烦的说:“令尊涉嫌官商勾结贩卖私盐,就是我亲自抓捕的,你回去等消息吧!” 范弘道这种小人得志的刻薄嘴脸,简直如同火上浇油,又像是往火药里丢了一点火星,当面的张善征立刻就炸了。 旁边的吕义吕差役也炸毛了,仿佛看到了被打死活埋的命运再向自己招手。他就知道,以范大秀才的办事风格,一定会这样搞的,就算是提醒也没用。 “一派胡言,家父定然是被你这等奸贼构陷!”张善征愤怒的骂道。 范弘道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令尊是国家蠹虫这样的事,还需要构陷?什么时候令尊这样的人都死干净了,我大明朝也就太平了。” 这不是讽刺,这已经是侮辱了,张善征顿时暴跳如雷,对家奴喝道:“给我打!打完绑了去换父亲!” 正在此时,众人听到当啷一声,又看到范弘道拔出了剑,冷光森森的剑刃就这样亮在面前。 范弘道对张善征狠狠的说:“我范弘道顶天立地,问心无愧,来到你们张家,就没想活着出去!你想怎样就划下道来,大不了拉人一起死,那也不算亏了!” 要动手的家奴没想到范弘道居然亮出兵刃,一时间都逡巡不前,犹豫着等待新的指令。 张善征这个年轻人也不知所措,绝对优势之下打人也就罢了,但若双方都闹出死伤人命,那可就是大事了,而且是他根本无法控制后果的大事。 最关键的是自己冲得比较靠前,又站在中央,范弘道的剑尖若有若无的指向了自己,鬼知道发起疯来自己能不能躲得开? 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这都什么年代的画风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言不合(下)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言不合(下) 张善征进退两难,范弘道也不着急,口中慢慢吟起诗词:“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然后范弘道又说:“这位张公子,你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到底想要如何!” 见鬼,真见了鬼!张善征心里暗骂。他听别人说范弘道难缠,但没想到是这种样子的难缠。到底是什么混蛋人物,居然敢对贵为张家少爷的自己拔剑相向! 进了张家后就应该老老实实挨上一顿打,然后乖乖束手就擒,并痛哭流涕的认罪悔过! 吕差役被这剑拔弩张的“大场面”吓得呼吸都不稳定了,他靠近范弘道,低声劝道:“范先生,三思,三思啊。” 范弘道心中无语,这吕差役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当前这状况看似激烈,其实很快就会和平结束,有什么好紧张的。 如果张善征是自作主张跳出来肇事,那很快就会有长辈人物出面阻止他;如果张善征是别人指使的,那到了这个地步,背后指使的人很快也就会现身了。 果然没过多久,门外又有人进来。张四事带着另一群家奴匆匆来到,先对着张善征喝道:“退下!” 张善征指着范弘道,对着张四事道:“四叔!这范弘道着实可恶,焉能饶过!” 张四事再次喝道:“让你退下!不然家法处置!” 随后张四事转向范弘道,正要开口说话,但范弘道却抢先说:“原来张家待客之道是这样的,在下今日算是长了见识!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了!” 这就要走人?张四事张了嘴,打算解释几句。 然而范弘道根本就没有听解释的意思,摆出“不听不听就不听”的架势,立刻转身就向门外走,只甩给张四事一个背影。 范大秀才这不是欲擒故纵,他是来真的,刚才是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现在就是一言不合转身就走了。 这回吕差役动作很麻利,迅速的跟上了范弘道,他也非常想走,一点都不想留在张家。 范弘道的心情是一样的,他也根本不想在张家停留。他憋着劲挑衅张善征,大概也是为了寻找离开的借口。 这样离开,就不是他胆小不敢去张家了,而是他受到慢待然后愤而走人。 张四事连忙在范弘道背后叫道:“请留步!是我张家管教子弟不周,让客人见笑了!” 但是范弘道置若罔闻,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大门走。这下张四事彻底明白了,范弘道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心要走! 不然在正常情况下,他已经喊出了“留步”,客人哪有不顺着台阶下的道理。 张四事瞪了张善征一眼,急忙向前追去。远远看见范弘道走到了大门那里,便高声叫道:“不许开门!” 门房几个人听到家里四老爷的招呼,于是堵住了大门,硬是拦下范弘道,叫范弘道没法出大门。 范弘道只好回转过来,对张四事冷笑道:“张家好霸道的威风,先是给客人一个下马威,然后又强行留客,是何道理?” 什么下马威?张四事微微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范弘道说的是张善征。此事张家确实理亏,他便解释说:“范先生想必有所误会了。” “什么误会?”范弘道驳斥道:“在下刚进了前厅,那张善征就对在下喊打喊杀,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伎俩,也亏得你们张家敢用,也不怕传出去丢人么?你们张家的人莫非不看圣贤书只看词话小说,所以才会这样做事?” 张四事答道:“绝对不是有意对你下马威,张家也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范弘道再次转身,“既然你们张家不认错,公道也就讨不回来了,在下无话可说!告辞!” 范弘道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合转身就走,完全不想拖泥带水。 张四事抢上前去,扯住了范弘道,又道:“此乃张善征自行其是,并不是张家指使!” 范弘道又冷笑几声,“你说这不是下马威,而是张善征做错了事?” “确实如此。”张四事只能很肯定的答复。 范弘道等的就是这句话,“那好,就当它不是下马威,只是个别人的错误。不过张善征这样自行其是,恐吓我这样的客人,有错在先,你们张家如何管教?” 张四事考虑了片刻后,才答复道:“家法处置,棍棒重责二十!” 既然范弘道追究这个错误不妨,那就只好先承认下来。至于处罚,等范弘道走了后,还不是想撤销就撤销。 “那就要请张家人拿出诚意来!既然要重责张善征,那就请于现在,在我面前重责!” 张四事原本打算先把范弘道糊弄过去,等到没外了人的时候,对张善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没想到,范弘道如此雷厉风行。 如果张家当着外人打自己人,这实在太有点现眼。张四事不想碰到这样场景,便开脱道:“范先生何必如此苛刻,张家说惩治他,自然说到做到。” “既然张家觉得在下脸面不重要,可以随便恐吓欺辱,那在下也无话可说,告辞!”范弘道很娴熟的一言不合转身就走。 张四事牢牢拖住范弘道,反问道:“一定要怎样?” 范鸿道很较真的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以在下所见,张家并不以为他是错,实在不觉得与张家有谈下去的必要。” 这是范弘道今天第四次一言不合,还是要转身就走。 “好!就在这里打!”张四事见事不可为,临机决断道。随后张四事指挥家奴将张善征绑起来,带到了范弘道面前。 张善征懵懂不明的望着张四事,叫道:“四叔!你绑错了人!” 张四事完全不听张善征的叫声,咬牙道:“上家法,给我打!” 这种做法,再次堵住了范弘道离去的借口。范弘道心里哀叹,想要离开真难,张家与自己面谈的决心竟然如此之大。 从张四事的表现看,对接见自己简直是势在必得。张家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优点,现在能来得及改掉吗? 在范弘道麻木的目光中,张善征真就被按在了地上,然后就开打。不是假打,是棍棍用力的真打。 一片鬼哭狼嚎声音里,张四事沉着脸对范弘道说:“范先生说我这侄子失礼,现在张家已经给了范先生交待,范先生还有什么话可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 非我之错(上) 第一百三十三章 非我之错(上) 张四事表现出了这样的诚意,范弘道还能说什么?刚才面对被围攻风险的时候,范弘道并不紧张,但现在反而紧张了。 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他不明白,张家人为什么如此希望与自己对话?甚至不惜在外人面前,重重责打自家子弟,这让范弘道很是猜疑不定。 最终范弘道没奈何,只得重新跟随张四事回转,并被引进侧院的另一处暖阁中。看着布置雅致,桌椅精巧,背靠大理石屏风。 然后宾主落座,重新上了茶水。范弘道见个礼道:“前辈召见在下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张四事叹了口气,很惋惜的说:“其实这是家兄的意思,以先生之才干,深为先生感到可惜。” 为我感到可惜?范弘道不动声色的又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张四事答道:“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还看不出你现如今的处境吗?你范弘道,就是个弃子!” 范弘道还是不明白,他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又继续问道:“愿闻其详。” 张四事考虑片刻,便开门见山的说:“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都知道,你是家兄那些敌人派来的急先锋,是他们搅乱河东局势的代理人!” 范弘道睁大了眼睛,张家兄弟这是什么脑洞?自己一个浑水摸鱼的,怎么就被看成是大人物的代言了? 自己哪有如此高大上,如果有这样的关系,还用得着来河东吃苦吗!再说很明显,真要有代理人那也是郜御史,什么时候变成他范弘道了! 不过范弘道总算搞明白,为什么张家人想要和自己对话了。或许是自己表现的太突出,所以张家人把自己当成了那个拿主意的代理人,将郜御史当成了幌子人物。 “以家兄的能力,全力对付你轻而易举,你也根本抵挡不住。你背后那些人我也很清楚,他们也不会为了你这个秀才与家兄斗到底。 所以归根结底,你就是一个随时会被牺牲掉的弃子!而且被牺牲的时候,马上就会到来!” “然后呢?”范弘道依旧不表态。 大概在别人眼里,范弘道咄咄逼人惯了,偶尔表现的克制低调一点,会让人感到,这次范弘道肯定说不过自己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张四事的口才得以尽情施展:“你怎的就想不明白?如果说在先前阶段,你的主要心思放在了你背负的任务上面,那么你已经做到了极致。 而在接下来的阶段,你的主要任务就应当是避免成为弃子,如何能保全你自身就是你当前最应该考虑的事情!” 不得不说,张四事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的劝说听起来非常有道理,细想也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换成别人没准就已经被说动了,但范弘道仍然无动于衷,很平静的继续追问:“所以?” 张四事急忙说:“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做一个识时务之人才可安身立命!” 范弘道心里默默吐槽,你家大哥命不久矣,就是识时务才不能跟你们一起混啊! 当然,可以这样想但不能这样说,所以范弘道必须拿出有理有据的派头,来拒绝张四事的示好。 如果同时能刷一刷声望,那更好不过了。面对权贵,可以安全无恙刷声望的机会可真不多,难就难在安全两个字上面。 如此范弘道沉声道:“前辈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是在下也有在下的原则,心中实在无法认同你们张家人的行事作风,也无法认同张凤盘相公的政见。” “为什么?”张四事想不到自己白费半天口水,居然半点用处都没有。 范弘道很认真的答道:“因为张凤盘相公是坏人。” 噗!张四事口中茶水险些吐了出来,他万万料不到,老道的范弘道居然说出这样幼稚的话。 好人?坏人?这是只有三岁孩童才会使用的概念吧,政治中谁会用好人和坏人来区分敌我? 范弘道说他大哥张四维是坏人,听起来与其说是羞辱不如说是搞笑!张四事不得不承认,范弘道一句“坏人”成功的将他逗乐了。 “怎么?前辈觉得我是讲笑话?”范弘道反问道。 张四事说:“我只想问一句,家兄所作所为,无非大臣之事,哪里是坏人了?” 范弘道忽然冷笑几声道:“凤盘相公不是坏人,那谁是坏人?太岳相公是坏人?” 太岳相公就指的是张居正,张四事没明白范弘道突然说起张居正干什么。当然他也能隐约感觉到,范弘道会拿张居正和他兄长作对比。 范弘道朗声道:“今上初登大宝时,国计艰难,太岳相公以天下为己任,挽狂澜于倾颓,还四海于升平! 待到太岳相公辞世时,太仓储存可供十年之用!虽然或有严苛之处,但也是重症用猛药而已!” 说完张居正,范弘道果然又说起张四维:“但是凤盘相公却为一己之私,个人执政野心,逢迎今上,废除太岳相公政事,致使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张四事作为张四维的弟弟,他觉得这些话非常刺耳。忍不住反驳道:“你这都是道听途说,多有夸大不实之处!废除张太岳新政,岂是家兄一人所为?” 这种辩解,听在范弘道耳朵里都是徒劳,他斥责道:“你敢说凤盘相公没有错?为了坐稳首辅宝座,彻底清除太岳相公势力,便放任清算攻击,鼓励意气用事,制造门户之争,难道不都是三年前凤盘相公执政时纵容出来的?” 朝廷的风气,这几年确实是这样变化的。张四事只能继续辩解说:“矫枉过正的风气而已,并不伤及根本,可以重新挽回刷新!” 范弘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还能挽回?你知道凤盘相公造成了什么恶果?张太岳过于积极任事,最后下场落在别人眼中,那么从今以后,大明朝谁还敢以天下为己任!只怕再没有人了! 我曾经说过,太岳相公是功在天下,罪在自身!那么凤盘相公就可以反过来,是功在自身,罪在天下!” 范弘道这个评价说出来后,张四事还没有反应,但却听到“砰”的一声,也不知道从哪传来的。 范弘道左顾右看,觉得声音来自于背后。但背后却是一面屏风,莫非屏风后面有人偷听? 然后只见“哗啦”作响,这扇屏风被人推到一边去,露出了后面的景象。有个憔悴的老者靠在榻上,有气无力的对范弘道说:“时势如此,非我之错。” 第一百三十四章 非我之错(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非我之错(下) 纵然范弘道从来没见过张四维,也没听别人说过张四维长相,此时也能猜到,这个病恹恹的老者是谁了。 “非我之错”这样明显为自己辩解的词,除了张四维还能有谁说出来?况且如果这老者不是张四维,张家人里又有谁敢在屏风后面偷听张四事与他的对答? 其实这让范弘道有点尴尬,背地里说三道四和当着面说三道四,那绝对是两种情境。尤其是两种情境之间猛然切换的时候,尴尬指数成倍增长。 为此范弘道有点恼羞成怒,没去面对张四维,而对张四事喝道:“你们蒲州张家,就是这样办事的?一人在前面引诱客人开口,而主人则在后面偷听,这是什么规矩?” 张四事答道:“今日本该由家兄出面,但家兄此时身患重病,没有多余精力开口,不得已出此下策。” 缓冲也缓冲了,解释也解释了,现在范弘道面对现身的张四维,有两个选择,怂还是不怂?这两者各有利弊,但范弘道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不能怂! 所以范弘道对张四维施礼道:“晚生方才所言,或许多有冒犯之处,但都是晚生发自内心的实话。无论阁老你认可不认可,晚生都不会收回。” 张四事听到范弘道如此对兄长说话,鼻子都快气歪了。范弘道的意思,无非就是“我这人不怎么会说话,如果有冒犯的地方,你来打我啊”。 张四事可以容忍范弘道对自己的不恭敬,但是不能容忍范弘道如此轻慢他大哥。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将首辅放在眼里? 张四事正要愤而张口,张四维却抬起手示意张四事暂时不要说话。 虎病威风在,张四维虽然疾病缠身脸色不佳,但位高权重的气势犹存。他凝眉注视着范弘道,忍不住想道,多少年来,无论是敌是友,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 他的首辅身份在这里摆着,就算是你死我活的敌人站在他面前,也会有所顾忌,不会如此不当回事! 或许有人会对他张四维有所非议,但是绝对没有人敢像范弘道这样放肆的攻击他。这种彻底肆无忌惮的、完全不设底限的言语,是张四维从未听到过的。 张四维从范弘道的话里可以判断出,范弘道对自己没有半点畏惧,完全不怕自己。所以张四维也很迷惑,究竟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持者范弘道如此胆大无畏? 最终张四维忍不住问:“你似乎并不怕我?” 张四事也没想到,兄长憋了半天,却憋出这么一句题外话,仿佛与前面对答完全没什么关系的话。【ㄨ】 范鸿道同样也没料到,下意识的反问说:“为什么要怕你?” 张四维骄傲的说:“我两榜进士,翰林清选,入阁拜相,身兼宫保,辅佐圣天子于左右,你一个小小秀才凭什么不怕我?” 张四维这高高在上的装逼调调让范弘道很无语,一个首辅身份的人怎么看起来如此浅薄? 难道因为他是首辅,天下所有人都要对他跪舔么?再说他跟自己在这里较什么劲,未免实在有些不分轻重了。 范弘道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他不介意强行迎着对方的装逼而踩脸。“可是你在我眼里,只是个为一己之私便推波助澜,倒行逆施,不惜坐视朝政急转直下的乱臣!” 乱臣贼子这个评价很恶毒,张四维脸色铁青的再次解释道:“我说过,时势如此,非我之错。 你们这些年轻人又懂什么?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也不是你不想做就不用做的!” 范弘道不屑的说:“这都是推卸责任的说辞,你是首辅,不是你的错又是谁的错? 如今朝廷门户之见日盛,许多政务渐渐荒废,可遂了你的愿!每每思及此,我简直耻于与你同立士林!真不想多说什么,百年之后,青史自有定论!” 张四维原本还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大度,毕竟起复在即,需要塑造自己良好的个人形象。 但是范弘道这样夹枪带炮的抨击,偏偏又说中了他张四维的弱处。几个回合下来,再次成功挑起了张四维的怒火。不得不说,范弘道的嘴巴刻薄起来时,那简直招人恨。 此时张四维只觉得气血上头,在此刺激下,精神空前亢奋起来,仿佛年轻了三四十岁,有无穷精力生在身上,支持着他去驳斥范弘道。 张四维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准备凝聚起所有的力气说话。然后画面就定格在这一刻,又几个刹那后,张四维缓缓的向榻上倒去。 范弘道毕竟年轻,生别死离见得少,经验也少,但张四事这方面比范弘道见识多得多了。 见状张四事顾不上范弘道,立刻扑到软榻前面,扶住了张四维,口中急忙的叫道:“大兄!大兄!” 张四维任由张四事扶着,但毫无反应,眼睛也已经闭上了。张四事撕心裂肺的对门外叫道:“喊医士!” 此刻范弘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件,顿时就有些懵逼了。 瞧这样子,又根据历史节点,难道说张四维去世事件刚刚在自己面前发生了?难道张四维去世,是因为受到了自己的抨击? 想到这里,范弘道恨不能冲上前去,抱住张四维张宰相的身体,并把他摇晃醒了。你老人家怎么能这样死! 他范弘道早就做好张四维去世的心理准备,但是他绝对没有做好张四维在自己面前去世的心理准备! 更别说是张四维被自己当面训斥后去世的,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是自己把张四维骂死的。 其实范弘道不太想担着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声,但张四维就是死的这么巧! 也难怪张四维刚才莫名其妙的浅薄,估计他已经已经濒临死亡,神智方面出现了问题,所以才会像老人一样絮絮叨叨。 “非我之错,非我之错。”范弘道喃喃自语。要怪就怪张四维自己明知重病缠身,还要强行与他范弘道对话。 瞧着张四事还抱着张四维拼命呼叫拍打,范弘道悄悄的退出了暖阁。趁着张四事被突如其来的大事件震惊,完全顾不上自己时,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这章太难写了,反复修改只能这样吧,先发出来,以后有时间再修改。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这样出名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这样出名 张家兄弟与范弘道谈话是密谈,密谈的意思就是不会有太多人在屋内。大批仆役婢女都在屋外廊下候着,听到里头撕心裂肺的招呼,才积极的蜂拥而入。 范弘道朝外走,这些人朝里面冲,在门口撞了换个正着。所幸范弘道身手还算灵活,逆着人流挤了出来。 匆匆回望一眼,却见大批人已经将张家兄弟围住了。范弘道叹口气,毅然的继续向外走。 吕义吕差役先前被留在院中,此时也捧着范弘道的祖传宝剑,迎着走过来,探头探脑的询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范弘道把自己的宝剑取过来,喝道:“没什么好看的,走!” 然后两人一直走到大门口,背后忽然有人高呼:“范弘道站住!”但是范弘道充耳不闻,仍然继续往外走。 门房几个人刚才已经拦截过范弘道一次了,这次又再次娴熟的站在台阶上,堵住了范弘道的去路。 他们很奇怪,今天张家是怎么了?这个客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客人三番五次的要走,而张家又回回都要强留? 无论张家是否能理智的看待问题,范弘道都不会继续留在张家。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将自己的小命寄托在别人的理性上头。 所以范弘道咬牙拔出宝剑,凶狠的朝着挡路之人劈过去,吓得众人慌忙躲闪,露出了空隙。 范弘道迅速的从空隙穿过去,站在门洞里,回首大喝道:“滚开!蒲州张家想杀官造反么!这里是大明疆土,还轮不到你们张家为所欲为!” 吕义瞠目结舌,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又逼得范弘道不惜刀兵相见了? 出了大门外,范弘道见到外面拴着几匹马,不知道是哪些客人的。便冲上去,三下五除二砍断了束缚在拴马石上的缰绳。 又在旁边仆役的目瞪口呆中,范弘道迅速飞身上马,对吕义喝道:“你将马车赔给这家客人,我先借他的马走了!” 不等吕义回复,范弘道就掉转马头朝东,望着城门加速。吕差役看着绝尘而去的范大秀才,又想想孤零零的被抛下的自己,心情简直像日了狗。 所幸范弘道学过骑马,虽然骑术不怎么样,但好歹能不会掉下来。一直冲过了蒲州城的东门,范弘道才渐渐平稳了心情,脑中也能开始胡思乱想了。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跟高血压、心脏病以及重病不起者吵架!”范弘道坐在马背上,默默地做了一个决定。 今天实在太悲催了,这论战其实才刚开场,自己才刚进入状态,火力连四分之一都没施展,张四维就挂了,挂了。 范弘道还能想象到,自己大概要出名了。如果今年有“影响大明王朝走向的十个男人”之类小清新风格评选,他几乎肯定会占一席之地。 他确实梦寐以求的想要名声,但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实现,人生际遇实在是变幻莫测。以范弘道洞察先机的能力,也猜不出张四维去世会对自己带来怎样的影响了。 范弘道进入张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再冲出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初冬日头已经很短了,他从蒲州东门出了城,没过多久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气温也急剧下降。 范弘道向后观察了片刻,没看到有什么追兵。想来张家出了这等大事,主心骨张四维突然去世,肯定要乱一阵子。 而且张四维去世不只是张家的时候,还是很大一伙势力的事情。张家只关起门来拿主意,只怕就要耗费一段时间。 又掂量了一下冬夜赶路的艰苦程度,范弘道果断决定找地方过夜,他可不想冻死在荒郊野外。 沿途每隔几十里都有驿站,出蒲州城狂奔四十里就有一家,范弘道就打算投宿在这里。 虽然他并不是公务人员,但他亮明了察院属员身份,又给驿站看了看盖着察院关防的文凭,然后痛快的掏银子,驿站也就破例接待了。 虽然小驿站条件有限,但安排一间不漏风的的厢房,并提供热乎乎的稀粥,那还是能做到的。 此时范弘道还不知道,就在他离开了司盐城这两天里,司盐城里又闹了起来。 话还要从朱术芳朱郡主收余盐说起,原来察院颁布新政后,大小盐商都在观望,在盐运司的威慑下没人配合察院当出头鸟。 但是朱术芳突然反戈一击,开了配合新政收余盐的先例,在司盐城里大肆收购余盐。 没有别人竞争的情况下,朱郡主简直垄断得不亦乐乎,收购价格甚至比往常还低了三成。 于是别的盐商也坐不住了,盐丁要过年,盐商也要过年。贩运便宜的余盐回去,正好可以赚上一笔准备过年。 不过余盐买卖有个程序,必须要向官府报备交税并领取盐票,然后才能以盐票为凭证往外地运送。如果没有盐引也没有盐票,那就是私盐。 许多盐商效仿朱郡主收了余盐,但盐运司却借口不经过盐牙子经纪,所以不肯备案,也不发给盐票,这就等于是官府不承认这些盐。 盐运司一直不肯承认察院新政,对察院的当然不愿意配合了。何况盐运使冯简得到张家撑腰,自然不怕与察院别苗头。 然后无可奈何的盐商向朱郡主问计,朱郡主却亮出了察院开具的盐票,号称请察院代替盐运司收盐税并给予盐票。 于是乎一干盐商蜂拥至巡盐御史察院,挥舞着税银求盐票,管他是哪个衙门开的票,只要能让盐包摆脱私盐名分就行! 察院大小胥吏顿时忙的飞起,但冯运使听说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他不敢和察院衙门正面对抗,但他也有他的主意。 司盐城通往附近州县的道路上,都设有盐军和关卡,本意是严格防范私盐。而这些盐军和关卡归盐运司管辖,冯运使便下令给各条道路上的关卡,严厉查处持有察院票据的盐包。 短短两天,司盐城周边道路上,盐军疯狂巡查并扣下了总重十多万斤的盐包,遭遇损失的盐商几乎要疯了。 冯运使却不在意,这些余盐原本都是张家等地方豪族的利益范围。他这样做,等于是帮张家守护利益,张家会力挺自己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快回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快回来 这时候盐运司里有个人坐不住了,那就是盐运副使姚之行,在盐运司这样的衙门里,有正堂官当然也有副的佐贰官。 像天下绝大多数佐贰官一样,姚副使相当低调,绝不抢正使的风头。不管是本性低调还是被迫低调,反正是很没存在感的低调,合格的充当二把手角色。 但这次,姚副使觉得冯运使做事有点不恰当,当前盐运司的主要目标是察院,那就没必要惹怒盐商群体。 所以他在早间排衙的时候,对冯运使劝道:“先前与察院不和时,盐商盐丁尚未对运司有怨言,大都对察院不满。 而现如今,盐商对运司怨声载道,这岂是为政之道?下官斗胆劝一句,还是稍加笼络民意为好。” 冯运使看了几眼姚之行。驴唇不对马嘴的答了句:“凤盘相公不日起复,上京执掌中枢。” 姚之行无语,他觉得冯运使有些走火入魔了。向张家卖好可以理解,但如果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那就要三思了,这又是何苦? 其实姚副使对冯运使的心思,也是有所理解的。冯运使的任期明年就要到了,而且几乎没可能继续在这个肥差上留任。 根据冯运使的品级,下一步走向就很关键。众所周知,三品是一个门槛,这一级的升迁情况能直接决定官员人生的最终成就。 冯运使下一步如果能出任部院大臣,即六部侍郎,或者以副都御史出任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那人生就圆满了。 将来再不济也是尚书,运气好还可以奢望一下入阁,这就是文官的最好成就。 如果冯运使下一步任职是当什么按察使、上林苑监之类的官,那未来前途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正常人眼里,想要继续进步,抱首辅大腿当然是最好的终南捷径之一,就怕你没有抱大腿的机会。 但坐镇河东盐池的冯运使有机会,甚至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一次机会,于是他真就干脆果断的去抱大腿了。 可在姚之行眼中,冯大人抱大腿抱得有点过于极端,与自己三观差异很大。如果换成自己,肯定要留点后路,不会这样冒险。 姚副使再次对冯运使劝道:“常言道未虑胜先虑败,智者不会将自己置于毫无退路的险境中,万一形势有了变化,那就再无翻身机会。” 任其千言万语,冯运使只有一句:“凤盘相公不日起复,上京执掌中枢。”大概在他眼里,结好张四维才是立足根本,什么民心民意都是扯淡的。 姚副使不禁摇头叹气,只觉得冯运使这次真是官迷心窍了。话已至此,也就不用在劝,也许冯运使能大获成功赢者通吃。 另外冯运使还有个想法,当初察院一意孤行,惹得“民怨沸腾”,最后也没怎么样,难道盐运司还不如察院? 如果姚副使知道冯运使的这番心思,那肯定要吐槽几句,别人没事不代表着你一定就没事,那范弘道辗转腾挪的功夫,你未必能学到啊! 却说许多盐商因为收购余盐贩运而血本无归,便自发的聚集在城东北茶馆中。不得不说,司盐城这种单一职业密集的地方,组织力比别地都要强,三天两头就能闹出点动静。 大小盐商互相哭诉遭遇之后,便齐心协力互相打气,前往察院衙门请愿。 之所以去察院而不是去盐运司,除了察院本身就是监察部门,同时这次盐票是察院发放,察院就该背书的缘故,还因为盐商们合计过后,觉得盐运司兵强马壮,去了盐运司可能会挨打。 而察院那边人手单薄,使用暴力的可能性不大,去察院起码人身安全上比较有保障,有点柿子捡软的捏之意。 于是乎,巡盐御史察院衙署的大门又被堵得水泄不通了,附近商贩对此表示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这位郜老大人上任后,衙署门前群体性事件频发,人流密度变大的结果是,他们附近商贩的生意比以前好了许多。 冯运使得知此事后,更加幸灾乐祸。只要察院应对稍有差池,他就可以顺势而上了。 郜御史坐在大堂上,神情很愤怒,他没有想到,盐运司居然如此蛮横的硬碰硬,直接把察院开出的票据当废纸。而这些受损盐商不敢去找盐运司较真,反而跑过来请察院出面! 如果这些盐商胆子大一点,拿出勇气去冲击盐运司衙门,然后酿出点事故,而他这巡盐御史谋定后动,说不定就能抓到突破口了。 但是现在盐商都来察院请愿,那就是将察院的军,而盐运司则成了看热闹的。 “谁能去平息此事!”郜御史扫视两排手下,沉声问道。 没人回应,大家都没有把握。将这些盐商暂时劝退或许容易,但是难就难在如何根治。如果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前期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也是无用功。 郜御史不禁感慨,如果范弘道在这里就好了。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出列道:“晚生愿意请缨!” 郜御史顺声音望去,此人也很年轻,同样也是秀才,不过他叫韩延昌,不叫范弘道。 “你还是算了吧。”郜御史思考片刻后,很为难的回复道。 不只郜御史,大堂内众人的目光里,齐刷刷的充满着不信任,韩秀才愤懑的退回班列。在这一瞬间,怀才不遇的韩秀才想起了屈原,想起了贾谊,想起了孟浩然! 这帮人都眼瞎了吗,难道他们看不出来,现在这种状况从根子上说,其实都是范弘道搞出来的! “要不,就先拖延着,不答复不许诺也不驱赶,然后等范先生回来?”老吏魏安提议道:“算算时间,范先生如果不在蒲州逗留,明日也就能回来了,尽力拖一天大概也是能行的。” 众人顿时一致同意,郜御史好像也没更好的主意了。“就这样,前门差役仔细看紧了,只要他们不冲进衙门,就不必管了!他们若有什么要求,就告知明天再议!退堂!” 范弘道还不知道自己被惦记着,他今天一大清早就出了驿站,然后继续纵马狂奔。 不过范大秀才毕竟不是长久骑惯了马的,已经浑身酸痛,几乎在马背上坐不稳了。有时候只能抱着马脖子,略略缓解一番。 就这样咬牙坚持着,到了黄昏时分,道路上运盐大车渐渐多了起来,范弘道便知道,司盐城已经近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老御史的决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老御史的决心 范弘道快马加鞭冲进司盐城,然后又进了察院大门时,这颗心才彻底放了下来,安全感暂时又找回来了。 一个人面对本地土豪家族,最怕的其实不是讲理,而是不讲理。也只有察院保护,范弘道才能安心。 此时天色黑了,疲惫万分的范弘道没有别的心思,本来只想着洗洗睡了,一切明天早间再说。 但是他刚进了屋,郜御史的长随就来找他,请他过去议事。范弘道无奈,只得放下睡觉念头,去见老御史了。 郜御史见到范弘道,详细的将近两日的事情讲了一遍,包括察院作为以及盐运司的蛮横,最后关键一句话就是:“计将安出?” 范弘道打着哈欠,貌似漫不经心的说:“这个简单,去把冯运使抓起来,然后一切都会解决了。” 郜御史瞅着范弘道,很有伸手去摸摸范弘道额头的冲动,这范弘道看起来也就是很疲惫,并没有发烧迹象,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任何一个对大明官场规矩有所了解的人,都会觉得范弘道是发烧或者失心疯了说胡话。 首先是郜御史有没有这个权力的问题。理论上所有官员都是朝廷命官,处置权都在天子手里,但实际操作中显然不能完全按照这个理论行事,皇帝也没那么多功夫都管到。 在官场上,有的督抚大员任命诰敕中,有“便宜行事”这一条,看似不起眼,但却是非常重要的一条。 有了“便宜行事”的资格,督抚大员就能先行处置下辖官员了,然后再奏报朝廷。所谓的“先斩后奏”故事,就是从“便宜行事”延伸出来的。 不过郜御史只是御史,肯定没有便宜行事的资格。其他也有一些变通的方式,比如按察使可以临时拘押低级官吏,但也不能擅自处分。 或者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到了地方上,也具有一些暂时拘押的特权,不过同样不具备处置权。 但无论如何,盐运使不是低级官吏,而是三品正堂高官。七品郜御史对三品冯运使动手,未免有点像是蛇吞象,需要非常强大的法理依据才能看起来合理。 就连说书人编故事时也知道,要给包青天三把铡刀,然后才能上斩皇亲下斩贪官,这三把铡刀就是包青天敢于出格的法理依据。 其次,除了寻找理论依据之外,必须还要考虑到那样做事的后果。如果郜御史真铁了心去做,那传出去的效果肯定是骇人听闻的。 合法不合法先不说,当事人能不能承受住这种巨大的压力,就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官场毕竟是个鼓励墨守成规的地方,如果有人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事情,很有可能会成为异类,影响到未来的前途,当事人是否愿意付出这种代价? 范弘道对郜御史的惊讶视而不见,很奇怪的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虽然老大人你去抓捕冯运使这件事,听起来似乎异想天开,但也并非完全不合常规,我们也有法理解释。 第一,冯运使虽然位高权重,但按朝廷法度,却是受老大人你监察的,你们之间的关系并不能单纯以品级而论。 监察官对被监察对象采取一定措施,也是合乎常规,并非完全不可思议。如果监察官连这个权力都没有,那还怎么完成朝廷的任务? 第二,我们手里有铁证。一是张四教写给冯运使的请托信件,明明白白写着请冯运使在盐事上多加庇佑;二是冯运使为张四教作保的文书,这足以形成了闭合证据链条。 这些证据足以证明冯运使官商勾结、侵害朝廷利益,如果不尽快阻止,只会让朝廷利益继续流失。所以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老大人做点出格的行动,也不是不可以,朝廷那里也解释的通!” “你说的这些不重要,老夫当然也懂!”郜御史摇摇头道:“事情不难做,甚至也可以说不难解释。但最大的问题是,后果能承受得起么? 官场上很多事情,大家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道理,但是最后谁的道理顶用?很俗粗的说,就是拳头大的说了算。” 范弘道微微笑了笑,很无情的说:“老大人你今年这把岁数了,才只是个七品御史,你对前途还有多大指望? 毫不客气的说,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官场生涯没什么奔头,害怕被打压完全没意义啊,为何不索性图一个青史留名? 抓了冯运使确实会惊世骇俗,但你立刻就会名声大振,不说传于天下,至少满朝皆知还是有可能的,对你来说不就是最大的收获么?” 范弘道的话,有点醍醐灌顶的效果,郜御史愣了半晌,心里不停翻滚着。确实就是这个道理。 自己这样的人,还需要在意会不会被强权打压吗?如果自己不占理,贸然干点出格的事情,肯定会被当成狂妄之徒治罪,说不定会流放充军。 但这次自己手里有铁证,朝廷也有人支持,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败俱伤,被强行罢官回乡而已。既然如此,自己又何惧之有? “干了!瞻前顾后,绝非吾辈所为!”郜御史拿出了自己的决断力,毅然下定决心道。 范弘道很真心实意的郜御史竖起了大拇指,刚才他故意不说张四维死讯,就是为了试探郜御史的决心和意志。 现在看来,这位老御史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有刚强一面的。然后范弘道才亮出了底牌:“老大人但请放心,晚生保证,他们的拳头不会比我们大,因为他们的拳头已经断了。” “什么意思?”郜御史迷惑不解的问。 范弘道答道:“张四维死了!” 当夜郜御史召集了几个幕僚,将自己的意思透露出来,不过他并没有将张四维的死讯说出来。 众人闻言,俱都惊呆了。老大人竟然要设局抓捕冯运使,这简直就是石破天惊,根本想不到的啊! 其他人还好,韩秀才心里不停吐槽,这老御史真疯了!肯定又是被范弘道灌了迷魂汤! 难道大家都看不出来吗,每次范弘道用出奇手段表面上解决了问题,但其实都会带来新的问题! 结果依赖范弘道的结果就是,新问题不停出现,却不能被根治。但问题积累下来,又不可能不解决,直到解决不了的时候,就会总崩溃! 也就是说,当前遇到的难题,很大程度上都是范弘道作为引发出来的,然而别人还想依赖范弘道! 如果韩秀才也是穿越者,大概就会吐槽一句,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症候! 再也忍受不了,他要弃暗投明!韩秀才暗中下定了决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卖国无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卖国无门 郜御史手里有两个情况是不为别人所知的,一是张四教写给冯运使的亲笔信件,这事除了老御史本人外只有范弘道、朱郡主知道。 二是张四维的死讯,这是范弘道快马加鞭赶回来刚刚告诉老御史的,此时司盐城里还没有别人知道。 受限于这年头的通讯方式以及张家的刻意控制,消息不会传递的那么快,但过了明天就不一定了。纸包不住火,张四维去世这样的大事不可能长时间不被知晓。 也许机会只有明天一天,堪称转瞬即逝,不然等盐运司那边得知张四维死讯,就不容易露出破绽了。所以老御史才会着急,连夜着急幕僚进行部署。 但出于保密需要,上面两个底牌暂时不能公布,故而又导致幕僚惊疑不定,无法理解老御史的动机和思路。像韩秀才这样本来就有怨气的人,更是生了其他心思。 权衡利弊之后,老御史还是没有当众公布底牌,宁可暂时人心不定,也要保证出其不意的成功率。 范弘道担心众人出差错,便对众人打气道:“老大人英明神武战无不胜,敢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吾辈没有二话,能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听到范弘道的话,老御史很惊奇。想不到啊想不到,这范弘道浓眉大眼的居然也会拍马屁,而且技术原来也如此高超。 就是范弘道这态度太随意了些,徒有技术却不够走心,让老御史略有些不知足。 至此众人都知道了郜御史的决心不可动摇,便也接受了现实。按照老御史的想法,就是约定与冯运使见面,暗中布置“刀斧手”,然后趁其不备突然拿下。 约见冯运使的借口不是问题,大不了郜御史装作服软,祈求谈判就是;布置人手也好说,察院人手再不济也能凑出十来个亲信差役,当场捉拿冯运使一个人也够用了。 但让谁去传话,以及在什么地方约见,却成了最大的难题。如果走召见程序,召冯运使来察院见面,那冯运使肯定不来。 自从郜御史到任以来,冯运使包括他的师爷在内,没人到察院拜访过。此时冯运使自认占了上风,更不可能放低身段来到察院了。再说以冯运使的谨慎性格,怎么会轻涉险地?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找大盐商作为中间人,让大盐商出面组织双方见面谈判,但这种信任又被范弘道破坏了。 先前范弘道用朱郡主当了大卧底,张四教当场被擒,这个教训冯运使不可能不记着。所以让大盐商出面,多半还是请不动冯运使。 正当众人皆一筹莫展的时候,韩延昌韩秀才忽然出了个主意说:“何不放了张四教,让张四教去请冯运使?” 范弘道惊奇的望着韩延昌,自言自语说:“这简直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啊。”韩延昌听得清清楚楚,但装作没听见。 众人细细想过,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首先,在衙署里关着张四教,审问没法审问,判刑也没法判刑,还要好吃好喝供着,在目前看来没什么用。 还不如将张四教放出去,算是察院释放出善意,以及表明妥协的意图,打消冯运使的疑虑。 其次,张四教本身也够分量,由他出面去请冯运使,冯运使不能不给面子。 当然有个前提,在释放张四教之前,要把相关事项约定好。张四教出去后必须牵线察院与盐运司之间“会谈”,不能白白放走。 第三,张家其他人和从张家别院里查抄的东西暂时不能放,张四教想捞出来人和东西,就要促成两家衙门之间的“和谈”。 而且范弘道和郜御史这些真正知情人心里,还有一层意思,反正张四维已经死了,张四教便不足为虑,放了出去就还能再抓回来。 于是老御史也点头道:“此言大善,不过谁去和那张四教沟通,讲明其中利害?范弘道是不能去了,必须另外派人才好。” 张四教见到范弘道,弄不好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还能谈什么事情?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最好另派人选。 韩延昌韩秀才挺身而出,非我莫属的说:“晚生愿往!” 察院衙署里面,论起口才,范弘道之外就是韩秀才了,所以别人看到韩延昌出面,也就没了争夺心思。 郜御史也觉得只有韩秀才合适,便答应下来。事不宜迟,又迅速写了手令,让自家长随亲自带着韩秀才去后院,到那软禁张四教的地方。 如果韩秀才顺利说服张四教“合作”,那么察院就会连夜放出张四教,叫张四教去见冯运使,并约好明日会见。 韩秀才内心窃喜,在众人面前强行掩藏了自己的喜悦,只装作是普通任务。他刚才还正琢磨着如何“弃暗投明”,不承想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只要与张四教这个敌方关键人物讲明白,将察院这边的计划都泄露给张四教,分分钟就可以反正啊。 目送韩秀才离去后,众人都在大堂等待结果。没过片刻,就看到韩秀才回来了。老御史吃惊的问道:“如此之快便说完了?” 韩秀才闷着声说:“张指挥说了,察院要想与他谈话,先让范弘道过去,然后再让他骂个半刻钟再说。” 从韩延昌转述的话里,众人仿佛能切身感受到,张四教对范弘道的强大怨念。不过众人都表示,对此很理解。 此外众人虽然觉得韩秀才的口气有点奇怪,仿佛很悲愤,但大家没有多想,纷纷对范弘道说:“还是要范先生你出马才行!” 范弘道无语,去被人指着鼻子骂,也叫“出马”?这样的“出马”,谁爱去就去! 他拍案道:“这混账东西!一定是觉得我们软了,求到他了,所以才变得有恃无恐!” 老御史沉思后,对范弘道鼓励说:“我们本来就是要装作服软,你要顾全大局,就走一遭吧。” 韩秀才闭目潸然,苍天无眼,卖国无门,悲莫悲兮!如果一个人连当叛徒都当不了,那简直是无用到了极点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都不按套路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都不按套路来 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范弘道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真不明白,他去被骂这件事,为何会让大家如此兴趣浓厚,难道他范弘道不是只管骂人就行了吗? 最后范弘道无奈的说:“这样好了,我可以去见张四教,让他骂几句出气也不是不行,但也仅限于被骂完。之后我就不管了,别人去跟他谈正事。” 老御史疑惑的说:“一事不烦二主,你自己去就可以了吧?何必还要别人一起?” “用装孙子的语气和别人谈话,这不是我的特长啊。”范弘道很诚恳的答道,然后指着韩延昌说:“还是如同先前所说的,让韩前辈与张四教沟通,我还是只管挨骂算了。” 韩秀才先是无比气愤,范弘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装孙子不是你范弘道的特长,难道是他韩延昌的特长? 此后忽然又觉得上天重新给他开了一扇窗户,听这意思,还是要他负责与张四教直接沟通?那岂不是又有了“卖国”的机会? 被范弘道冷嘲热讽几句,他就忍了!反正只要给他弃暗投明的机会,今后与范弘道不再是一个层面的人物! 郜御史很谨慎的叮嘱范弘道说:“你要保证,你不许反击。” 计议已定,范弘道便同韩延昌一同去见张四教。话说张四教这样身份的人,关押待遇当然是普通嫌犯所不能比的,住宿条件与客人无异。 看到范弘道进屋,张四教很意外,他没料到范弘道真的会过来挨骂。他以为,范弘道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物,根本不可能接受被阶下囚单方面辱骂的条件。 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对察院态度的试探,没想着范弘道居然过来了。 范弘道看着张四教,眼神很悲天悯人。你大哥已经挂了,你们家就要败落了,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却不知道,这就是你我的最大区别。 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知道该怎么做,被你骂几句就当我送温暖了,跟失败者有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说起来,张四教心里确实怨气极大,他纵横江湖数十年,却在范弘道这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身上栽了大跟头。 如果是因为实力不济栽跟头,他也就认了,但偏偏是被设下圈套,从智商和经验上被年轻人羞辱了,简直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张四教很不客气的骂够了半刻钟,绝对足钟,没有偷工减料。作为老江湖,把这辈子学到的口水词都用了一遍。 任由电闪雷鸣风云变色,范弘道仍旧巍然不动,脸上表情半点都没变过。这份定力,当真令人佩服。 最后范弘道看到张四教停住了嘴,很淡定的点点头:“张指挥骂完了?下面的话,由韩前辈对你说。” 然后他拍了拍韩秀才,转身就向外走。到院子里,范弘道用力掏了掏耳朵,掏出两个棉花球,麻利的丢到了草丛里,潇洒的拍拍手离开了。 留在屋内的韩秀才感到,自己总算等到了用武之地!他迫不及待的开口道:“张指挥!在下有重要事情与你谈谈!” 张四教却反问道:“为什么不是范弘道来与我谈?难道他看不起我?” 又是范弘道,韩秀才快疯了,为什么每个人嘴里都离不开范弘道!考虑到张四教是自己的投靠对象,韩秀才决定继续忍耐。反正自从认识了范弘道,韩延昌就觉得自己的忍耐功力大涨。 随后韩秀才将察院这边的思路原原本本告诉了张四教,包括郜御史企图擒拿冯运使的想法,以及自己想“弃暗投明”的愿望。 听完韩延昌的话,张四教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是说,察院想立刻放了我,并想通过我约见冯运使?也就是说,只要我肯答应居中牵线两家会面,察院立刻就会放我出去?” 韩秀才点了点头。 张四教又更不可思议的问道:“你还说,这其实是引蛇出洞之计,真正目的是将冯运使请出来,然后拿下?” 韩秀才更加用力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所言无误。 身陷囹圄时,突然有人投诚,刚吃过大亏的张四教肯定要多几个心眼,小心防备对方是不是反间计。 但是韩延昌所言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如果为了假装投靠自己的反间计,根本就没有必要编造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所以从这个角度去想,张四教倒是愿意相信韩秀才了。不过他表面上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立刻问道:“郜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延昌为了取信张四教,尽力解释道:“据我猜测,大概是凤盘相公起复在即,郜老大人等不下去了,所以要抢在凤盘相公起复之前,铤而走险冒险一搏。但是在下以为,察院这样做没有成功的可能性,故而不愿再同流合污!” 张四教皱眉想了想,这话貌似也有点道理。所谓道长魔消,等到自家兄长起复,自己这边的实力肯定要大涨,而相对的,郜察院那边的实力就会下降。 所以在兄长即将起复但还没有起复的这个节点上,其实就是郜御史那边最后的机会,他必须要赌。不赌的话,今后实力对比只会更加不利。 想明白前后因果,张四教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多谢韩先生指点迷津!” 韩秀才大喜,他费了半天口水,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还礼道:“那就要恭喜张指挥自此脱困,从此龙游大海虎入深山! 在下已经将察院这边的把戏全部告知,也预祝张指挥最终收获全功,只愿日后经继续为张指挥效力!” 张四教很奇怪的说:“谁说我要出去了?” 韩延昌的话戛然而止,吃惊的问道:“你不想出去?” 张四教很轻松的答道:“有什么必要出去?在这里呆着也挺好。” 多年的斗争经验告诉张四教,既然察院已经着急了,甚至都做好狗急跳墙的准备了,那他就要更加沉得住气。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按兵不动,进一步观察形势为好。 韩延昌又想哭了,如果张四教不出去,他就等于任务失败,那怎么向郜御史交待?回去后又要承受别人的白眼么?为什么张四教面对被释放的机会如此镇定?为什么都不按照套路出牌? :这段时间因为其他事只能勉强维持更新,今天开始集中精力连夜搞更新,还可以挽救! 第一百四十章 纸条的秘密 第一百四十章 纸条的秘密 察院的大堂里,众人都在继续等待结果。这么点简单事情,应该难度不大,等张四教被释放后,就要迅速进行下一步部署了。 然后便见韩秀才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进了大堂后只有一句话:“老大人!那张四教不肯出去!” 众人闻言齐齐大吃一惊,他们都想不到,张四教居然不愿被释放,宁愿继续被软禁。 郜御史更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如果张四教不肯配合,那就根本无法继续进行,接下来的计划岂不都白费心思了?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将冯运使从盐运司里引蛇出洞?想来想去,还是必须从张四教身上打开突破口,目前也只能张四教能说动冯运使了! 大概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关键,看向韩秀才的目光就像是看废物一样。他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砸了,他还能干成什么? 韩秀才感到极其耻辱,又羞又愧的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出卖了察院,好处暂时还没见到,却要回来接受这种羞辱! 范弘道多疑的问道:“韩延昌你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导致张四教不愿被释放?” 韩秀才不敢与范弘道对视,眼神游移不定的答道:“没有说什么,他就是不想出来。你范弘道若有本事,可自行前去劝服张四教!”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这范弘道果然精明,随随便便就险些猜到了点子上。如果他不将察院“引蛇出洞”之计出卖给张四教,那张四教大概也就只当成普通妥协,安心出来了。 范弘道知道从韩秀才嘴里问不出实话,转身又对郜御史道:“张四教的想法,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有坐地起价的心思,他觉察到了我们是有求于他,所以想要多交换一些利益。二是他不敢冒险,想以静制动,等待更好的时机。” 郜御史很烦躁的说:“但我们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过了明天就失去机会了。”张四维去世的消息,即便暂时没传开,但也纸包不住火,快的话后天也就能传过来了。 一旦盐运司知道了张四维去世,冯运使的警惕性肯定会提到最高,甚至会抢先用尽一切办法自保,再想要动手抓捕他就难了。 想至此,郜御史忍不住责问韩延昌道:“你到底怎么对张四教说的?” 韩延昌已经有了“反意”,对郜御史也就失去了原有的敬畏,顶撞说:“张四教怎么想的,并非我能决定,这如何能怪得到我!如果老大人觉得别人可以,大可再换人去说服,看看谁能行!” 老吏魏安看到两人火气都很大,连忙站出来劝和道:“莫急莫急,就让在下去看看,但愿侥幸能成!” 其后魏安出了大堂,往软禁张四教院落而去。片刻后回来,亦是摇头无奈道:“那张四教铁了心,就是不肯出去。” 韩秀才气咻咻的说:“所以抱怨我也没用,换谁也不行!”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范弘道的叹气声,然后又听他说:“原本有个小小的主意,只可惜需要付出一点代价,所以我不想用这个法子。但现在别无它法,也只好如此了!” 郜御史双眼燃起了希望的火花,顾不得对韩秀才发怒,“你还有办法?” 范弘道二话不说,向随堂书办借了纸笔,就站在书办桌案旁边,刷刷写了几行字。但他故意挡着,不让别人看到。 然后范弘道将纸张折叠起来,交给堂下差役,吩咐道:“你将纸张送给张四教,他看了后应该就会改主意!” 差役应声而去,过了一阵子,他脚步匆匆回转,在堂下高声禀报道:“那张四教看了几眼,就肯答应出去了,还说一定会促成两边会面!” 众人虽然对范弘道的神奇见怪不怪,但还是再一次被范弘道惊呆了。这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范弘道只写了个小纸条,张四教就改了主意要出去,并且答应合作? “你那纸条上面,写的是什么?”郜御史问出了众人的心声。但范弘道只笑而不语,并不回答,任由别人疑惑。 众人不以为意,只能感慨万分,范弘道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只有韩延昌暗骂,范弘道就会装逼! 其实这次韩秀才倒是冤枉范弘道了,范弘道之所以不说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不便于当众解释,所以只能笑而不语了。 郜御史又询问道:“就这样放掉张四教,没问题吧?”范弘道给予肯定答复:“没问题!他肯定会配合我们!” 于是郜御史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一声令下就将张四教从察院里放了出来,并礼送出境。还加派了差役,打着灯笼将张四教送到了两个街口外的盐运司。 此时夜已深了,盐运司也门户紧闭,处于闭衙状态。但张四教这种身份的人当然不用在乎什么白天黑夜,上前就去敲击大门。 门房当值的差役问话,张四教直接报出了自己身份,并点名要直接见冯运使。盐运司里的人当然都知道张四教的分量,连忙向内院去通报了。 盐运使冯简听说张四教大晚上的突然出现在盐运司大门外,立刻就被惊动起来了,叫差役将张四教直接请到了内院官舍书房相见。 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四教忽然从察院脱身,冯运使本能的就感到不同寻常。他顾不得寒暄,第一句话就问道:“张兄如何从察院出来的?” 张四教如实答道:“还能如何?自然是察院主动放了我,不然我也没有三头六臂,如何能从察院潜逃?” “察院放了你?”冯简很惊讶,“我先前曾屡屡与察院交涉,他们那边根本就没有放人的意思,怎的今晚却放你出来?” 张四教继续答复道:“因为郜察院想与你会见,所以通过我来约请你。” 冯运使听到这个答案,先是为察院的脑洞而意外,为了见他所以放出张四教,这个思路确实很有创意。 随即冯运使想起什么,感到了欣喜,连忙又问道:“听你这意思,察院那边打算服软了?所以放出你就是善意?想见我,也是为了妥协?” 察院是监察盐运司的衙门,算是上级。冯运使对抗察院相当于官场中的以下克上,当然也承受着巨大压力,并随时可能付出官场上的代价。 如果察院那边就此认输并结束对抗,冯运使当然极为欢迎。这样一来,他这段时间既讨好了张家,又不用付出官场代价,可谓是两全其美。 对冯简的心思,张四教当然心知肚明,立即泼了冷水说:“你先不要想得太美好,察院那边另有阴谋!他们只是想把你从盐运司引出来,然后直接对你动手!” “这怎么可能?他们胆敢如此!”冯运使不能置信,“无凭无证的抓捕三品朝廷命官,察院想要胆大包天吗!” 张四教议论道:“我本来也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信了,他们就是敢这样做!也有这样做的证据!” 冯运使不问张四教为什么相信察院有这个阴谋,既然张四教敢确定,那他肯定有渠道和把握。只答话道:“既然察院约见我是个陷阱,那知道了就不怕,不去也罢,能奈我何!” “不!你还是要去!”张四教否定了冯运使的逃避心理:“你必须要去!” 冯简奇怪的反问道:“这又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绝非明智之举也!” 张四教递给冯简一张纸条,说:“这是范弘道写给我的。” 冯简低头扫了几眼,只见上面写着“冯运使曾经亲自写保书”云云,便抬起头来说:“确有其事,我的确写过保书,要将你从察院监牢中保出来。莫非他们今次就以此为由头,放了你出来?” 冯运使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张四教却早明白了。之前他并不知道冯运使被诱导着写过保书,还是从范弘道这个纸条上知道的。 一旦知道了这些消息,张四教当然就明白了自己的罩门所在。范弘道就用这张纸条告诉张四教,老子捏着你的巨大把柄,有本事你就躺在炸弹上面不动地方。 所以张四教坐不住了,他必须要出来,必须要就此与冯运使沟通,免得冯运使仍然处在懵懂里。 此时张四教恨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在被抓之前,曾经给你写过串通书信,而且这封书信落到了察院手里?” 冯运使并不傻,猛然听到居然还有这个掌故,又低头看了眼纸条,忍不住拍案而起道:“坏了!难怪察院敢对我下手,原来是有了这样的证据!” 一边是张四教写的串通书信,一边是冯运使为张四教写的保书,两份证据合起来,威力绝对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大,将会是成倍增加的。 就算有当上首辅的张四维兜底,处理这个炸弹也会很费力气,并且肯定要付出不菲代价。如果能尽早消除这个隐患,那当然再好不过。 张四教说:“所以我们必须将计就计,与察院会面,通过谈判拿回这些不利证据!否则拖延下去,为此受到利益损失并不值得。” “好!”冯运使也下了决心,“只要我们提前防备,并不会畏惧他们!” 第一百四十一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上) 见冯运使拿定了主意,张四教便又道:“不只是提前防备,更要有所作为!烦请你们运司暂时要听我安排,到了明日必定大有收获!” 随后又将盐运副使姚之行叫来,三人一起商议,直到三更已过。这才作罢,各自去休息不表。 及到天明,运司和察院各自有动静。在运司和察院中间正好有家茶铺,与双方距离差不多,就约定了在这里相见,谁也不用丢面子。 察院这边是郜御史与范弘道,以及随从几个,而运司那边则是冯运使与张四教,同样是随从几个。 两边人在茶铺门口见了礼,然后只有郜御史、冯运使、范弘道、张四教四个人进去,其他人都留在了门外。 在茶铺大堂内,双方分别落座,郜御史和冯运使信口寒暄。 只听冯运使笑道:“我当年金榜题名初入官场的时候,就听说过郜察院的耿介孤直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不想时隔十数年后,还能与郜察院共事于司盐城,真乃三生有幸,当年怎么想也想不到的。” 冯运使明着抬举,其实是暗讽郜御史能力有限不通应变,十几年前是御史,十几年后还是御史,与自己比起来,堪称失败之极。 听在郜御史耳朵里,这话十分别扭,便忍不住回应道:“这世间多有趋炎附势之徒,奔走于权贵门下,做事毫无主见,老夫如何能与此辈为伍?有时候想想,真不如归去,悠然南山。” 冯运使暗讽几句,郜御史也夹枪带棒的还击。彼此说过几个回合后,就再无话可说,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然后就冷了场。 按理说两个老于世故的官僚绝不该如此,各种场面车轱辘话应该是他们的基本功,但双方各自都有自己心事,也就懒得浪费口水了。 郜御史是想着,今天主要目的就是动武,嘴皮子官司完全无用。那十来名亲信差役应该已经从察院出发了,走到茶馆这里不会太久,只等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闯进来拿下冯运使,今天就算完事了。 冯运使是知道察院打算动粗,而且他的主要目的是将两件亲笔证据索要回来,更没心思与郜御史扯没用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几声呼喝,随即有十来个差役闯了进来。 范弘道站了起来,拍案喝道:“拿下!”这十来个差役都是郜御史从京城带来的亲信差役,没有一个河东本地人,政治上绝对可靠。 先前他们就在察院里准备着,得到郜御史和冯运使进了茶馆的消息后,就按照计划立刻从察院出发,疾行前来茶馆。 在现场听到范弘道一声令下,这十来名差役就迅速扑向冯运使和张四教,直接将这两人按住。不过因为身份尊贵原因,并没有上绳索。 冯运使和张四教不见慌张,也不挣扎,很淡定的就这么被拿住了。这叫范弘道心里生出几分疑惑,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两人未免也太过于平静了吧? 在范弘道的疑惑中,冯运使终于有所反应,他站在郜御史前方大喝道:“郜察院!你绑架朝廷命官,意欲何为?” 老御史毫不客气地呵斥道:“你身为盐运使,与地方豪族官商勾结欺行霸市,导致河东盐法败坏、国税流失!如今证据确凿,在非常时期本官自当行非常之法,然后奏报朝廷!” 冯运使又道:“你擅自用武力拘押我等,开此恶劣先例,其无后乎?若有后来者效法,你必将追悔莫及!” 老御史不欲再多说什么,此时夜长梦多,赶紧将冯运使押回察院是正经,然后还有一堆善后事宜。他挥挥手示意,带着差役就向外走。 冯运使和张四教依然没有反抗,就这样淡定的跟随差役走出茶馆。从盐运司带来的随从见到这等变故,纷纷大惊失色。 但在此时此地,察院这边有十几个人,盐运司几个随从势单力孤,显然没有能力将冯运使和张四教抢回来。 其实要论起全部人手,盐运司那边比察院多得多,但郜御史和范弘道打的就是有心算无心,以局部优势闪击战的主意。 范弘道看着两个“阶下囚”,暗暗想道,事情应该不会如此简单。他才冒出这个念头,果不其然,巷口那里忽然涌出数十人来,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细细看去,都是盐运司方面的差役兵丁。其后又见盐运副使姚之行一马当先,率领若干差役兵丁,拦住了察院一群人。 郜御史和范弘道很震惊的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对方居然也有这样的准备!这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像他们察院一样,也是提前就准备好的! 察院的战术就是打一个闪击战,然后迅速撤退到察院衙署里去,却不想刚出了茶馆,就被盐运司的人堵住了。要说盐运司没有准备,鬼才相信。 郜御史对对面的姚副使叫道:“本官在此办案,姚大人你是何意思?” 姚副使苦笑着对郜御史拱了拱手,“正所谓你不仁我不义,郜察院你开这样的先例,我们运司自然也要有样学样,用武力来表示了。” 姚副使所言并不是废话,察院是监察运司的衙门,巡盐御史是钦差身份,如果运司率先对察院动武,那绝对是犯忌讳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如果察院使用非常规手段在先,运司被迫反击一下,似乎也能解释的通,就算把官司打到朝廷,也算有个说法。 郜御史连连冷笑,拿出了钦差的气场,指着姚副使说:“冯简就在我手里,那又如何?怎么?你想如何有样学样?莫非你胆敢拘押老夫不成?” 姚副使很无奈的说:“自然不敢。” 还是那句话,郜御史是负责监察盐政的朝廷钦差身份,冯运使是行政官员,这就是最大的差别。 郜御史抓捕冯运使,最多也就是专横跋扈滥用职权,但如果盐运司敢攻击钦差郜御史,那就能拔高到造反的地步了。所以无论如何,盐运司这边也不能对郜御史出手。 “不敢就让开!”郜御史暴喝道:“难不成还想动手抢人不成,投鼠忌器的道理你不懂吗?如果在混乱中,两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姚之行担得起责任么!” 老御史这句就是半真半假的恐吓了,有点拿冯运使和张四教当人质的意思。 不过姚副使依旧没有让开去路,只对郜御史道:“当然也不是那个意思,请郜察院稍安勿躁!” 这是什么意思?郜御史犯糊涂了,这姚副使到底想做什么? 此刻十几个盐运司兵丁忽然出手,冲到范弘道身边并围起来,然后不容分说就按住了范弘道。随后几个汉子用力,架着范弘道迅速返回了盐运司阵营中。 察院这边人手都在看管冯运使和张四教,以及保护郜御史,没有多余人力能阻拦盐运司兵丁。于是众人猝不及防之下,就眼睁睁看着范弘道被盐运司抓过去了。 范弘道本人也懵了,怎么会是这个路数? 第一百四十二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下) 不只是范弘道发懵,察院这边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们不懂,对面盐运司这些人抓范弘道能干什么? 郜御史站在盐运副使姚之行对面,颇有风中凌乱的感觉。搞什么鬼,原来让他稍安勿躁就是这个意思啊。 对方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冲着范弘道去了,这让老御史心中不免泛起很怪异的感觉。 明明自己才是今天主角,为何风头又偏向到范弘道那里了?盐运司这帮人没来碰自己,却对范弘道出手,难道是觉得范弘道更重要? 范弘道从发懵中渐渐回过神来,他心里忍不住狠狠吐槽几句。你们盐运司不去想法子救人,不去围绕郜御史打主意,哪怕动手群殴也是个办法,最后却不走寻常路,抓他范弘道这个打酱油的有什么用。 如果认为他范弘道能一换二,换出堂堂盐运使和张四教这样的大人物,那可真是太抬举他范弘道了。 大概是觉得对方举动实在匪夷所思,老御史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才是,只能等着对方先解释。 而且现在是对面盐运司一方占了上风,并且己方最大的智囊已经落到了对方手里,这时候也没机会咨询,郜御史也不得不以静制动。 “郜察院!这个时候就不说场面话了,你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姚副使开口道。 郜御史便问道:“那你们有何所求?不妨现在就说出来!”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抓范弘道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想用范先生来换两件东西。”姚副使回答说,“两件冯大人和张指挥亲笔写的东西!” 一干差役兵丁肯定听不懂这是两件什么东西,但是郜御史却秒懂了。这很明显,指的就是张四教写给冯运使的串通书信,以及冯运使为张四教写的保书! 这两件东西,是目前察院手里最过硬的东西,如果运筹得当也将是派上巨大用场的东西! 这时候老御史才明白,盐运司这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原来他们图谋的真正目的是这两份证据。 郜御史稍加思索,就回复道:“你们将范弘道放了,我们察院这边也将冯运使和张指挥放了,如何?” 听众不禁哗然,老御史居然宁可用两个大人物去换范弘道,也不想交出那两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如此贵重?不过老御史也真看重范弘道,想用冯运使和张三老爷换回范弘道,也真够给范弘道长脸的。 郜御史的心思当然不仅仅如此简单,他还有一层深意。冯运使是姚副使的顶头上司,而老御史给了姚副使一个换回顶头上司的机会,姚副使应该没理由拒绝。 稍有情商的人都知道,拒绝营救顶头上司是一种巨大压力,涉及到官场伦理和官场道德的压力。每一个当下属的,都不会公开做出这样的表态。 郜御史就是利用这种心理压力,诱导姚副使答应用范弘道换回冯运使和张四教。大概在郜御史心目中,两份证据比冯运使和张四教本人重要多了。 人放了后,还可以另找机会,但若这两份证据没了,那就真彻底没了。更何况如果没了这样的铁证,即使将冯运使抓了,也无法治罪。 所以郜御史做出的选择就是,保证据不保人。 姚副使沉默片刻,缓缓的摇了摇头,拒绝了郜御史的换人提议。“不行,必须用那两件东西来换范先生!” 郜御史很意外,他没想到姚副使这样回答,难道他就不怕承受压力? 于是郜御史又半是试探半是挑拨的说:“你眼看着冯运使落难而不救,莫非这正如你所愿?没了冯简这个正运使,说不定你这个副使就有机会变成正的?” 姚副使苦笑连连:“随你怎么说,我们只换那两件东西。” 他很清醒,只要能夺回那两件证据,就算冯运使二人被察院抓着,最终也很难定罪,还不是要放出来。 如果换回冯运使二人,看似圆满了,但两件证据还留在察院,迟早也是定时炸弹,说不定冯运使二人还会因此被抓。 郜御史加大了挑拨力度,对姚副使说:“官场中不能只做事,还要做人。你上司身陷囹吾,你视而不见真的好吗?如果你这上司侥幸脱身,以后会怎么看待你?你的日子还能好过么?” 此刻只听得身后有人噗嗤的笑出声来,郜御史连忙转身看去,却见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冯运使本人。 冯运使对着郜察院说:“你休要枉费心机挑拨离间了,我们事先都已经商定好!姚副使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 听到冯运使说已经事先商定好,郜御史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从今天的进程来看,盐运司仿佛确实是事先有了十足充分的准备,每一步节点都极其有针对性。 比如一开始冯运使故意束手就擒,获得了合理合情反击的借口,然后盐运司差役兵丁就堵住了巷子口;又比如随后突然对范弘道动手,然后姚副使不在意压力,不换人只换两件证据,冯运使张四教居然都没有意见。 为什么对方能够如此有针对性?郜御史不禁有了一个可恨的猜测,莫非察院这边出了内贼,将察院的布置都告诉了盐运司那边? 若非如此,就没法解释盐运司为何能如此刻意针对,但这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眼前困境。 如今盐运司的人马彻底堵住了去路,郜御史想甩开走路也不可能了,必须要先和姚副使谈妥,但他又不想接受姚副使的交换条件。 情况就这样僵持在这里,正当郜御史一筹莫展的时候,被抓到盐运司阵营里的范弘道忽然开口了。 他懒洋洋的对姚副使说:“在你们嘴里,说着换来换去的,有征求过我这个当事人的意见吗?” 范弘道这句话,成功的将众人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众人齐齐想道,一个阶下囚只等着接受命运安排就是了,还想提什么意见?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总有一款适合你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总有一款适合你 刚才冯运使和张四教被察院抓住的时候,很淡定很平静,此时的范弘道仿佛更淡定更平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明显是从懵逼状态里恢复过来了。 范弘道又对姚之行姚副使问道:“察院捉拿冯运使和张四教,是因为官商勾结,不得不先行非常之事。可是你们盐运司抓捕在下,理由是什么? 大明律哪一条规定,官府可以无缘无故无根无由的绑架民众,况且在下是有功名的人!如果运司不给在下一个解释,在下不惜去京城敲登闻鼓!” 郜御史拍了拍自家脑袋,刚才事起突然,险些把这个忘了。察院动手虽然出格,但好歹还有个由头解释,也有证据在手,无非就是合不合规矩,最后看谁后台硬。但盐运司捉走范弘道这种行为,如果没有足够司法解释,和绑架有什么两样? 姚副使答道:“你要解释,运司自然会给你一个解释。冯运使昨夜有指令,你范弘道涉嫌勾结盐商、操纵盐事、贩运私盐,运司该着捉拿你详加审理!” 范弘道冷笑着说:“贵司还真是早有准备,此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姚副使不予置评,反正运司逮捕嫌犯,说到哪去都能解释。 范弘道眼见姚副使无动于衷的反应,暗暗叹道,法律果然是最没用的,讲法律真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所以只能换一套说辞了,于是范弘道扭过头,向着对面郜御史大叫道:“不必慌乱!现在时间在我们这边,根本不用想着跟运司交换,在这里耗着也无所谓!” 时间在你们那边?姚之行听到这句话,琢磨了几下没琢磨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样拖下去还对察院有利? 此时范弘道伸出手,遥遥指着冯运使,对姚之行说:“这是什么人?这是讨好权贵,勾结商人,玩忽职守,侵害朝廷利益的官员!” 然后范弘道又指着张四教,继续对姚之行说:“这又是什么人?这是绳营狗苟,狐假虎威,欺行霸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江湖混子!” 指点完这两个人,范弘道将手放了下来,认真的问道:“我素来听闻姚副使在运司中尚能洁身自好,只是无奈随波逐流而已。今日你真要助纣为虐,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姚副使叹口气,在这年头以大义为准则有什么用?这几十年来,天下最讲大义的人是海瑞,也是几经浮沉,如今只能远在南京供起来,已经垂垂老矣,谁知道还能活几天。 范弘道察言观色,看来除了法律无效外,用道德也触动不了姚之行啊,道德果然是仅次于法律的没用东西啊。 没关系,他范弘道还有很多说辞,总有一款适合这位姚大人。于是范大秀才又改了口风说:“即便不考虑个人节义,只从自家前程着想,冯运使倒台后,你总有机会补正吧?” 姚副使打断了范弘道,嗤声道:“你这样的话,刚才郜察院已经说过了!本官虽不才,但也不是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 以利益诱惑,看起来效果也不大。范弘道突然又问道:“那么你坚持本意,到底是因为不想背弃冯运使,背上反复之人的名声,还是因为你不相信我们会赢,不相信冯运使会倒台?” 范弘道这句话很诛心,正常人都不会正面回答。因为无论怎么答话,都有可能被歪曲解释。 “如果是前一种原因,在下无话可说,只能敬佩姚大人你的心志。”范弘道继续说:“但如果是后一种原因,那在下就要多说一句,你想错了,大错特错了,冯运使和张四教一定会败!” 这时候,站在对面察院阵营里的张四教忽然高声大叫:“姚副使!抓紧正事!不要与范弘道罗嗦!” 张四教虽然听不到姚之行与范弘道交谈内容,但是他与范弘道打交道经验“丰富”,吃亏经验也很“丰富”,早就总结出一个词——言多必失。 解释出来意思就是,与范弘道说话越多,吃亏的概率也就越大。应对之道就是,不要跟范弘道罗嗦,能动手就不要动嘴。 张四教站在稍远处看着姚之行与范弘道交谈,而且还连续不停,这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了。最终忍不出喊了出来,阻止姚之行继续与范弘道谈话。 但是范弘道怎么可能停下来,法律道德利益都讲过了,就差最后临门一脚了!他连忙开口道:“至于原因只需一句话就能说明白,而且这在目前也是一个大秘密。” 姚之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他很想听听这一句话是什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范弘道很神秘的凑到姚之行身前,用最小的音量说:“张四维死了。” 声音不大,效果和炸雷没区别,姚之行眼珠子瞪得溜圆,反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范弘道坦然道:“你们运司应当知道,在下是被张家请到蒲州去了,但在下为何会从蒲州连夜赶回来? 在下也根本没有必要编造这样无聊的谎言,再说察院又为什么敢直接对冯运使动手?如果没有这样的把握,察院敢这样冒险么?” 姚副使惊疑不定,这样的惊天大消息实在让人不能轻易相信,但又不能轻易否定无视。 范弘道赶紧继续添油加醋,恐吓道:“姚副使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所言是真的,证据又在察院手里,那么冯运使和张四教后果如何?你姚副使助纣为虐证据确凿,下场又会如何?” 还能怎样?姚副使当然明白,丢官抛职都是轻的,弄不好就要发配充军流放,全家也极有可能被连累! 范弘道看着姚之行的神色,便知道姚之行已经被打动了。他不由得心中暗喜,费了半天口水,还是危言恐吓比较适合这个姓姚的。 范弘道又很体贴的帮着出主意:“如果姚副使还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大家就在这里等着,谁也不要再有多余动作。 等有消息通过其他渠道传过来,在下的话有了佐证后,姚副使你再做出抉择如何?看看时间,今天怎么也能有消息传到司盐城了。” 姚之行忽然醒悟,范弘道先前说时间在察院这边,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第一百四十四章 遁去的姚副使 第一百四十四章 遁去的姚副使 日头渐渐升起来,街道上双方壁垒分明。里面一方是察院阵营,被堵在巷子里出不来,己方重要谋士范大秀才落入敌手。 另一方是盐运司阵营,人多势众并堵住了去路,但是首脑冯运使和重要幕后大佬张四教主动牺牲,落在了察院手里,所以阵营中暂时只能让姚副使主导指挥。 最关注范弘道与姚副使谈话的人,就是郜御史和张四教两个,因为这两个人都是最了解范弘道的人。 虽然这两个老江湖只能远远看着,完全猜测不到范弘道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们注意到范弘道闭上了嘴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就提了起来,有点紧张。 只见姚副使忽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起码说明范弘道的话起了作用,只是不知道最后能有多大效果。 郜御史今天本来就承受了很大压力,然后到目前事情又非常不顺利,心情比较焦躁。 张四教也挺焦躁,本来他也是计划的很好,自己与冯运使以身作饵,换取盐运司动武的借口。 然后姚副使率大队人马堵住察院众人,趁敌不备拿下范弘道,最后取回那两件证据。可是现在姚副使居然与范弘道说上了话,明显失去了果断。 最后还是郜御史先忍耐不住,主动开口对姚副使试探道:“姚大人!最后再问一次,你一定要用范弘道交换那两件东西?” 不止是郜御史,仍然被盐运司兵丁押住的范弘道也很好奇,姚副使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面对无数道目光的强烈聚焦,姚副使眉头轻皱,脸上忽然露出几丝痛苦,痛苦中还夹杂着几许迷茫和彷徨。 忽然姚副使轻轻呻吟了几声,距离他较近的范弘道能听到,察院那边肯定是不能了。 范弘道很疑惑,姚副使这是有什么毛病?莫非他紧张起来的时候,就会有些怪癖?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习性千奇百怪。 随后便见姚副使伸出双手,微微弯腰,捂住了自己腹部。声音很艰涩的对旁边小吏道:“本官,本官忽然下腹绞痛,大约是昨夜贪凉吃坏了肚子。此刻急需更衣,去去就来!” “大人,你这”小吏猝不及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复。 姚副使二话不说,继续捂住腹部,转身就走。他的长随也愣了愣,当仍然尽职尽责的迅速跟上,为自家老爷服务去了。 范弘道傻了,堂堂的四品官员还有脸皮使用这样的遁法?虽然说,姚副使肯这样拖延着,对察院是有好处的。 郜御史也傻了,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的范弘道三言两语之后,姚副使就溜号了? 冯运使和张四教也傻了,事先说好的里应外合呢?正在关键时刻,而且是己方占尽优势、只要稍微施加压力就能大获全胜的关键时刻,这姚副使居然玩消失! 张四教反应最快,他急忙扭头对冯运使道:“你赶紧大声指挥!让对面运司兵丁都能听见!” 姚副使消失了,那对面盐运司兵丁必须要有主心骨指挥,不然怎么继续向察院施加压力? 冯运使醒悟过来,立刻对盐运司兵丁叫道:“先将范弘道的嘴堵上!” 范弘道反应也不慢,立刻对郜御史高声叫道:“快!捂住冯运使的嘴巴!” 有盐运司亲信兵丁从衣衫前襟撕下一块布,然后直接塞进了范弘道的口中,彻底废除了范弘道最厉害的武器。 啪!冯运使刚说完话,就有一双毛茸茸的大手盖住了他的嘴巴,叫他作声不得。 张四教仰天长叹,为什么总是碰上猪队友?现在这个样子,堵不堵范弘道的嘴巴,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僵持,改变不了形势! 只能说,冯运使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一定要先对范弘道下手。如果冯运使暂时放过范弘道,先下别的指令比如命令盐运司兵丁向前逼迫,眼下的局势肯定又不一样了。 日头渐渐升起,时间不知流失了多久,有不少路过的百姓远远围观,对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指手画脚。司盐城里两大最强衙门火并,这绝对是近几十年来的最大八卦。 本来郜御史和冯运使都打着速战速决的心思,谁也没想到弄成这样子,未免有点脸上无光。 正当所有人都变得越来越躁动不安的时候,人群忽然被分开了,姚副使气喘吁吁但脚步矫捷的走了过来,重新站定在盐运司兵丁阵营中。 此时的姚副使脸上不复刚才的迷茫和彷徨,变得非常坚毅,不知道他刚才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姚副使挥舞着刚强的大手,用最洪亮的嗓门对着兵丁下令道:“现已查明,其中多有误会,纯属有人诬告范先生!尔等还不放开范先生!” 什么?很多人都大吃一惊,事情怎么会完全变化?除了范弘道本人,以及对范弘道神迹有期待的郜御史,和早就有不良预感的张四教。 但张四教想不明白,这匪夷所思的,究竟是为什么? 如果这时候有人对他解释说,范弘道此人会使用法术,姚副使为此着了道儿迷失了心智,张四教说不定都会全盘接受的相信。 盐运司兵丁有所犹豫,毕竟自家真正的老大冯运使还在对方手里,放掉范弘道有点太卧底了。 姚副使连忙上前,亲自推开了兵丁,亲自将范弘道嘴里的布掏出来。并拍了拍范弘道身上尘土,并释放出浓浓的善意:“让范先生受苦了!” 盐运司兵丁毕竟不敢对姚副使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姚副使放了范弘道。 “消息确认了?”范弘道低声问道。 姚副使点了点头,“张家派人到盐运司报信,我正好收到。” 范弘道感觉头顶上一座大山被移除了,彻底放松了下来,“张阁老果然去世了,先前一直担心他是晕厥昏迷不是去世。” 姚副使无语,你范弘道胆量有多大?只是看到张四维闭眼昏过去,就敢直接当成去世,然后进行豪赌。 范弘道走到双方阵营中间,高声道:“最新消息!蒲州凤盘相公因为重病不治,已经于前日去世了!” 啊?冯运使乍闻噩耗,又看了看突然反水的姚副使,他选择了相信。两腿瞬间发软,站立不住,直接倒在了押解他的差役身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功高震主的感觉 第一百四十五章 功高震主的感觉 张四维去世的噩耗,加上姚副使反水,让盐运司变成了遇见艳阳的冰雪,无声无息间就融化了。 冯运使本人深受打击,完全没了奋起反抗的意志。站在他这个位置,很形势看的很明白,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反抗的再激烈也是苟延残喘,都是无用功。 作为盐运司的最高长官和首脑人物,冯运使都丧失了抵抗勇气,整个盐运司也就撑不起来了。 常言道刑不上大夫, 冯运使所希望的,只是结局更好一点,下场更体面一些,能有这种优待就足够了。 郜御史也好,范弘道也好,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都有一个迫切想得到解释的疑惑。 盐运司为何短时间内就能看破察院计划,并故意针锋相对?就算是出了内奸,应该也没什么机会通风报信;如果说冯运使天赋过人,那也太可怕了些。 冯运使这时候完全没有不合作的意思了,很坦率的答道:“不足为奇,就是你们察院有人通风报信,听张四教说,是韩延昌主动告知的。” 韩秀才?郜御史和范弘道真的惊到了,这个答案即便聪明如范弘道也根本没猜到。 但回想起来,却又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先前派了韩秀才去释放张四教,在当时,这是察院方面唯一和盐运司方面接触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韩秀才居然抓住这一次机会,干出了卖主求荣的事情,实在叫郜御史感觉脸面无光。 他一直给韩秀才机会,最后却是个这样的结果,情何以堪!如果不是范弘道再次力挽狂澜,这次指不定就栽在盐运司手里了。 范弘道也恨得牙痒痒,虽然张四维去世的大势不会变,但韩秀才的出卖行为,却导致他范弘道落到了盐运司手里,险些就遭到了巨大折辱! 于是范弘道很强硬的对郜御史说:“老大人如果这次再包庇姓韩的,晚生就不会服气了!” 其实范弘道也明白,自己与韩秀才无法和睦,归根结底还是国子监读书名额闹得。他们两个人都想被“大人物”举荐进入国子监读书,然后绕过最难考的乡试直接参加会试。 被范弘道逼宫,郜御史没有很快给出回话,态度依然犹豫,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果断处置内奸的决心。 范弘道又追问道:“这是为什么?” 郜御史苦笑道:“这韩秀才,是左都御史吴时来吴总宪推荐来的。”不用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相信范弘道不会不懂。 范弘道无语,果然是西游定律,凡是打不死的妖怪都是有神佛靠山的,小小韩秀才也有这样的大后台。 也难怪郜御史为难。虽然都察院里各御史都是独立办案,业务上直接对皇帝负责,并不需要通过都察院首脑左都御史,但是左都御史却掌握着考核御史的权力,所以该卖的面子还好是要卖,不好将韩秀才往死里收拾。 老御史无奈道:“本不想告诉你这个,以你的性格,不知道或许比知道好。” 这不是推托之词,他确实这么想的。范弘道这样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还是尽量少树敌为好。 范弘道却答话道:“老大人此言差矣,即便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闲话不提,却说张四维去世乃是个爆炸性大消息,司盐城里人人都关注。过了两天后,各种细节便纷纷流传起来,更是惊掉了一地眼珠子。 传言中,张四维是被察院里那个范秀才骂死的。那天范秀才应邀去蒲州张家做客,然后胆大包天的范秀才居然敢当面责骂张四维,导致堂堂首辅级别大佬竟然怒急攻心一命呜呼。 这听起来比诸葛孔明骂死王朗还要神奇,在察院内部,众人看向范弘道的眼神都要炸了。果然是神人啊,不想这辈子还能见到个活着的传奇。 范弘道也很无奈,那天在张家时他只是习惯性的争辩一下,没想到张四维偷听,也没想到张四维亲自跳出来不服,更没想到重病在身的张四维如此脆弱。 其实范弘道本人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幕僚,在察院里获得这样的声望,就自我感觉有点过火了。他暗叹河东事了,已非久留之地,不免生出几分求去的想法。 这时候朱术芳匆匆前来拜访,告诉范弘道一个消息:“我听其他盐商说,张家群情汹涌,据说有人要你的人头!” 范弘道做事时常冒险,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惜命的人。他的冒险,要么是建立在自己人身安全的基础上,要么是别无他法被迫为之,绝对不会有明知自己安危没保障还要冒险的。 听到朱术芳的消息,范弘道便知道过度装逼的后遗症出来了,利益受损者不恨郜御史,却恨他范弘道。所以,范弘道更不想在河东呆着了。 事不宜迟,范弘道立刻就去向郜御史请辞。“晚生原本跟随老大人前来河东,所图无非铲除豪势,匡正盐法而已!如今大局已定,所余无非按部就班之事。 如此老大人手下多有能吏,晚生才学疏浅自思用处不大,愿回归学问之道,还请老大人放行离去!” 老御史略有为难,“昨天韩延昌已经辞去了,我放他回了京师,今天你若再走,这人手未免不够用。” 范弘道说:“接下来都是修修补补的事情,并不需要筹谋策划出奇制胜。论起政务娴熟,晚生未见得比得过一干吏员,有他们足矣。” 老御史依旧为难,沉默良久。范弘道忍不住催问道:“老大人究竟有什么难处,不妨明说,晚上听着就是!” 郜御史叹了一口气,“那韩延昌走人也就算了,没人会说什么,他现在已经无足轻重。但是你要走人,这情况就不一样了。 如今才开始获胜,你就要甩手离开,看在别人眼里怎么想?外人议论起来,肯定以为是老夫忌惮你功高震主,要卸磨杀驴,所以才逼得你离去!” 范弘道无语,没想到郜御史不愿放自己走人,是因为这样的想法,这老头还挺爱惜名声!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旅途故事(上)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旅途故事(上) 别人家上司,遇到功高震主的下级,多半都是要采取措施淡化影响,或者干脆就让下级从自己的权力场中消失。这与人品无关,这是组织体系运转规则的需要。 但是也有郜御史这样对利字没什么追求,但却图名的的上司,那么考虑问题的脑回路就与大多数人不尽相同了。 这难不住范弘道,只要能准确把握到对方的心思,没有解不开的问题。范弘道想了想,又道:“在下求去,为的是求学,老大人总不好阻碍在下上进吧?别人看起来,也不会有多余想法。” 范弘道想回京师,一方面是离开河东比较安全,另一方面是有大人物承诺过举荐上国子监的事情,早点回去早点落实,免得夜长梦多。 这个理由倒是足够,郜御史想了想也合适。无论什么时候,读书上进都是国人心中的优先选择之一。 范弘道为了读书上进离去,谁也说不出什么,更不可能据此非议郜御史卸磨杀驴。所以郜御史不但不能拦着,还要大力支持,落下一个提携后进的名声。 范弘道当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先前有朝中大人承诺过,只要晚生立下功劳,就推举晚生入监读书。 老大人如果想表达出对晚生的支持,不妨写封推荐信件,由晚生转交给朝中大人,作为晚生登门的晋身本钱。” 一个能直接参加会试的国子监贡生名额,还是很受垂涎的,比如左都御史推荐韩延昌来郜御史这里镀金,目的也是为了国子监贡生名额。范弘道回到京师后,天知道会不会有变故,所以他需要郜御史的力挺。 以前的郜御史或许无足轻重,但如今老御史在而河东盐池站住了脚,打碎了旧有利益团体,有声望有财源,分量也不轻了,当朝老大人们多多少少也会考虑老御史的态度。 郜御史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考虑片刻后,便给了范弘道肯定的答复:“好!老夫亲自写信,向吴县相公推举你!” 吴县相公就是当朝首辅申时行,这个人情不算小了。随后老御史又主动加了码,“关于河东盐政之事,老夫已经向朝廷写过奏章,但很多事情不便公开细说。 所以老夫另有密揭,要向当朝执政关白。送文书非亲信之人不可,正好你顺便带到京城,将其交与申相公!” 这样的差事,更加重了范弘道的分量,更坚决的表明了老御史对范弘道的支持。 范弘道对此很感动,连忙深腰作揖,口中道:“晚生谢过老大人!” 郜御史正色道:“不必多礼,说起来还是老夫要谢你之处居多,不然不可能在短短两月之间挽回盐政局面!你是个做事的人才,只愿你能前程似锦,为大明社稷尽一份心力!” 范弘道的行动很快,对河东也没有太多的留恋,所以与郜御史谈完之后,又与朱郡主作别,相约在京师再会,然后拿着郜御史的两封文书上路了。 回京师的道路有两个方向,一是北上太原府,然后折向京师,二是向南过中条山和黄河,进入河南,然后折向东又折向北,从平原大路一直到京师。 范弘道考虑之后,选择了第二条。第一条道路虽然短,但长时间在山西境内,有可能仍能被张家势力触及到。 而第二条道路虽然绕远,但是可以尽快走出山西进入河南,离开张家的势力范围。再说第二条道路只要过了黄河,大都是人口稠密的平原地带,大道上安全系数比较高。 然后察院给范弘道开具了公务文凭,拿着文凭就可以使用驿站传乘,一站接一站的坐马车。虽然有点违规,但这份人情范弘道还是很腐败的接受了,不然旅程就太艰苦了。 本来为了安全起见,范弘道还想找朱郡主借两个保镖。但是有个问题,范弘道不是官吏,能坐驿站马车就已经违规了,再带随从就更说不过去了。 想了想,范弘道决定还是选择享受腐败待遇。反正来自张家的安全威胁目前只存在于想象中,也许并没有呢? 只要自己路上多加几分小心,不离开大道,行踪再隐秘一点,又有驿站的马车车夫照应,应该不至于有大问题。 所以最终范弘道还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离开了司盐城,坐着马车一口气赶到茅津渡。 然后清晨早早度过黄河,又不歇息的重新上车,睡觉暂时就在车上解决,现在离开河东越远越好。 话说回来,虽然范弘道一直称赞张居正,但当年张居正改革驿传制度,大量裁减取消驿站车马,严格限制官吏使用驿站传乘。 如果如今还是张居正当国,范弘道就享受不到这种舒适待遇,只能苦逼的靠自己两条腿丈量里程了。 而废除张居正驿传改革的,据说就是张四维,被范弘道骂成祸国贼子的张四维。想到这点,坐在驿站马车上的范弘道略略有些羞愧。 不过没关系,哪个搞政治的人内心深处没点羞愧?如果连这点羞愧都没有,那就完全没人味了。 此时已经是年底,临近腊月,路上旅客大都是回家之人,范弘道不免生出几许感怀。来自金陵的秀才范弘道,为了功名利禄,在腊月没有南归,却奔波在北去京师的道路上。 不过金陵算是这个穿越者的家乡吗?相比起来,灵魂穿越客范弘道对京师好像更熟悉一点。 范弘道不由得想起了前代唐人的一首绝句: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一路沿着驿站,转眼已经到了卫辉府境内,这天路途才走了一半,忽然天降大雪。朔风乍起,鹅毛大的雪花漫天飘舞,马车踟蹰难行。 车夫对范弘道说:“小人知道前面有个破庙,不妨去躲躲雪,等待雪小了再走。距离下一站只有十几里了,歇歇不妨事。” 范弘道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天色,便点头答应了。 道边有个破庙,匾额都缺了一大半,看不出里面供应的什么神仙。范弘道下了马车,跨进庙门时,却有暖意扑面而来。 他定睛一看,在内里供案下,已经点上了火堆。火堆旁边有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躺着的人约莫四五十岁,脸色蜡黄,牙关紧咬,似乎生了病。坐着的人背对范弘道,只从衣着身段来看,大概是个年轻女子。 听到有响动,这坐在地上的女子回过头,于是被范弘道借着火光看了个清清楚楚。只见得这女子生就一双明亮的大眼,瘦削但又红润的小脸颊,尖尖巧巧的下巴。 对这种长相,范弘道好生一阵恍惚,脑中不由得想起了上辈子一个流行词,怎么大明朝也有如此标准的网红脸?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旅途故事(中)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旅途故事(中) 一边想着,范弘道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年头应该没有整容技术,所以这张脸肯定是纯天然的,而且还是三次元的,不附带浓妆和修图效果。 此时范弘道却忘了,在这个时代,他这样盯着一位女子是多么无礼。连旁边驿站车夫也不禁暗暗摇头,今天驾车运送的这位公子看来不够正经,遇到狐媚气女人就走不动道。 直到这年轻女人狠狠剜了范弘道一眼,嘴里嘟哝几句,并回过头去,范弘道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 按下尴尬,范弘道打量起庙内状况。这庙里占地并不打算太大,目前最诱人的地方自然就是火堆边上了。外面天寒地冻雪花飞舞,能有个火堆烤烤火实在是最美妙的事情之一。 可是这火堆是别人的,而刚才范弘道“无礼”在先,实在不好意思就这样贸然凑过去。 他想了想,便指着躺在地上的病人问道:“敢问小娘子,地上这位是得了什么病?” 网红脸小娘子没有理睬范弘道,看来刚才确实对范弘道印象不够好。范弘道无奈,再次发问道:“我们车上备有一些药物,或许能对症。” 小娘子这才重新面对范弘道,答道:“家父在路上忽感风寒,仓促间在庙内暂歇。” 驿站马车运送的人物一般都是官员权贵,身份上都差不了。所以马车上也备有常用药物,以供应急使用,免得大人物急病后找不到药物。而风寒是秋冬常见疾病,车上自然不鞥少了这种药物。 如此范弘道便对车夫道:“劳驾去门外车上,将药物取来。” 但这车夫期期艾艾的不愿意去,车上药物都是归他保管的,如果用在乘车之人身上还说得过去。 但庙里这对父女一不是乘车之人,二不像是富贵人家,把药物给她们用岂不是浪费? 范弘道正色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门在外互相扶持才是,岂能见死不救?速去速去!” 车夫被范弘道催的没法子,只能到门外车上去取药物了。 有了这档子恩惠,范弘道便大大方方、理直气壮的在火堆边上坐下了,蹭着别人的火烤了烤手。 但是小娘子却故意往远处挪了挪,拉开了与范弘道的距离。范弘道暗暗苦笑,她这明显是嫌弃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施舍药物,只怕还真未必肯让自己靠近。 算了,无所谓,谁也不可能人见人爱!范弘道想道,反正自己的目的只是慷他人之慨,然后借她的火堆烤火而已! 车夫重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包草药。而小娘子则从边上掏出破损的半残陶罐,去外面舀了积雪,然后化雪为水,专心致志的熬起药来。 车夫对范弘道说:“外面这雪也不见小,如果一个时辰内还不消停,或许就要在这里过夜了,要么就是顶着风雪赶夜路。” 范弘道暗叹,这年头穷人在外旅行,条件还真是艰苦,自己这还是有驿站系统的支持。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车夫再次询问道:“范先生总得拿个主意了,小的也好准备。” 范弘道是倾向于在这里过夜的,现在有火堆有干粮,暂时冻不着饿不着,支持一晚上没什么问题,再说过夜总比冒着风雪赶夜路舒服, 但是仍有个问题,范弘道看了一眼那边网红脸小娘子,在这小小的破庙里,和陌生女子共度夜晚,虽然不是孤男寡女,但也总有点尴尬之处吧?礼教之防总也该考虑到吧? 想到这里,好心的范弘道决定征求一下对方意见。他对小娘子拱拱手,问道:“敢问小娘子,介意不介意在下在这里过夜?” 小娘子登时又生气了,轻轻“呸”了一口,然后小声骂道:“登徒子!” 范弘道愕然,自己好心去询问商议,怎么被骂了?对待女人情商比较低的范弘道想了好半天,这才醒悟到,似乎自己确实说错话了。 想在这里过夜,直接默默的去另一边倒下就睡,何必多此一举的去问话?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能做但不好说。看在自己送她药的份上,她肯定也不好意思让自己走。 自己这样去问,几乎就是调戏了。难道人家一个小娘子还能亲口回答说:“欢迎公子跟奴家一起过夜?” 看在驿站车夫眼里,只觉得这公子实在是太寡人之疾了。自打进了庙看到小娘子后,又是眼神又是语言的调戏,而且还虚寒送暖的给药,怎么看也是急色之徒。 旅途枯燥无聊至极,车夫忽然也有点心痒痒,被范弘道带起了节奏。范弘道能做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能做? 口头上调戏几句也是个乐子,反正只是个弱女子,不怕她闹。车夫便笑道:“你这小娘子,当真不晓事!范先生好心想问,你为何恶言恶语?” 底层人物开起荤玩笑,更是肆无忌惮。那车夫又得寸进尺的说:“你说说,你到底让我不让我们一起睡啊?别人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今晚又是多大的缘分。” 网红脸小娘子并不答话,垂下眼睑并紧紧咬住嘴唇,很无奈很克制。大概她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还击,都会招来更变本加厉的调戏。 还是范弘道看不下去了,打断了车夫。“行了行了,越说越不成话!非礼勿言,你少说几句!” 车夫被范弘道批的十分火大,跳了起来叫道:“你这书生,尊称你一声先生,你还真把自己当大人物了?凭什么你说得,我就说不得,你有算老几?你们读书人,就他娘的虚伪!” 范弘道只觉得自己有理说不清,叱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胡搅蛮缠,简直不知所谓!” 正当此时,破烂庙门从外面被推开了,然后涌进来三名大汉,头戴防雪斗笠,个个都十分魁梧精悍。 心里有阴影的范弘道吓了一跳,随即他又注意到,这三人身上穿的都是红胖袄,便又略略放下心来。 红胖袄是大明官军最常见的制式军衣,如果三人都穿成这样,那就不是偶然了,所以这三人估计都是官军。范弘道担心的是被张家追杀,既然是官军就不必那么害怕了。 三人当中的汉子扫视了几眼庙内诸人,最后目光落到范弘道身上,突然开口问道:“你是范先生?”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旅途故事(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旅途故事(下) 这话口气貌似乎并不恶劣,甚至还尊称了一声“先生”,比直接问“你是不是范弘道”听起来要礼貌一点。 但是范弘道本能的就不想承认自己身份,很果断的矢口否认道:“阁下认错人了,在下姓杨,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姓杨?”为首的汉子又问道:“哪里人士?做什么的?” 虽然这几个人没资格盘问,但范弘道比较了一下双方武力对比,只能回答问题:“在下京城人士,家居崇文门外,以贾业为生。去京师南城打听打听,就能打听到杨家。” 他回答的很干脆利落,也很详细,口气十分果断,听起来就像就是真的。即便有个熟悉京城的人在这里,也分辨不出这是假话。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难道找错了人? 忽然旁边驿站车夫开了口,很尖酸的说:“范先生你不是要光明磊落么?为何忽的藏头露尾,不敢以真名示于人前?” 我日你八辈祖宗!范弘道险些破口大骂出来,这车夫当真是小人里的小人!而且还是损人不利己的小人! 三名官军本来已经放松,听到车夫的闲言碎语后,倏地重新绷紧了,鹰顾狼视的紧紧盯着范弘道。 “嘿嘿嘿嘿。”为首官军笑了几声,“果然你就是范弘道,叫我们兄弟一路好找。一直找到前方驿站不见你人影,又折了回来才在这里发现你。” 这时候傻子也能听出来,这三人肯定不怀好意,先前问话时的尊敬口气都是装出来的,为的是诱导范弘道自承身份。 现在既然已经能通过旁证确定范弘道的身份,己方又占据绝对优势,那当然就不再需要伪装了。 范弘道慢慢站了起来,并提起祖传长剑沉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意欲何为?” 为首的官军狞笑道:“有人要你的脑袋,便委托给了我们兄弟三人。至于究竟是谁,等你死了后,去问阎王爷吧!” 范弘道这心里追悔莫及,早知如此,就不该贪图安逸使用驿站传乘,这样太容易被追踪了。 他不由得暗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就存了侥幸心理,觉得事情也许没有那么坏?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官军三人皆持有利刃,分成三个角度缓缓向范弘道围了过来,范弘道感觉自己像是被狼群盯上了。这三人对手持长剑的范弘道还是略有忌惮,否则早就一窝蜂的扑了上来。 范弘道后退两步,用剑指着对面叱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官军胆敢当众杀人不成?” “谁说我们是官军?只是借一张皮假冒而已!”为首汉子嗤之以鼻,又将刀刃指向车夫,喝道:“我们兄弟在此做事,不相干的人让到一边去!” 车夫吓得面无血色,唯恐自己遭了池鱼之殃,这会儿听见贼子让自己滚到一边去,顿时如蒙大赦,连滚带牌的窜到了供案的另一端去,只留下范弘道直面三名贼子。 为首贼子瞅了几眼网红脸小娘子和地上病人,觉得这两人无关大局,也就不在意了,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范弘道身上。 看到车夫的懦弱无能,范弘道气也打不出一出来。“贼子若杀了我,你就是目击证人,你以为他们会留下你的狗命?” 那车夫听到这话,不但没有同仇敌忾,反而畏缩的更厉害了。叫范弘道恨不能把他砍成八块,生平简直从未见过如此贱格的人! 如果是二对三,场面上就还有得一拼,可是现在成了一对三,那根本连半点获胜的可能都没有。 至此范弘道再无计可施,被派来追杀自己的人肯定不是弱鸟,自己就算拿着长剑也只能是摆设。难道自己短短数月的穿越生涯,就要在今天结束? “哈!”当中为首的贼子忽然呼喝出声,不知道是为了鼓励己方士气,还是一种指挥暗语。 可惜,没有机会验证他到底是什么意图了,因为大家都看到,一枚寒光闪闪的飞镖插在了他的喉咙上。 只见得这贼首双眼外凸,显然是断了气,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倒地,溅起了一片尘土。 也许是庙里面光线太昏暗的原因,谁也没注意到这飞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那样悄无声息的刺穿了贼子的喉咙。 “是谁?出来!”剩余的两名贼子惊愕的连连大喊大叫,目光快速的在庙内逡巡。 范弘道也又惊又喜,仿佛看到了一丝死里逃生的希望。火堆的另一边,被范弘道冠以网红脸外号的小娘子也缓缓地站立起来,手里多了两把短刀。 此时这小娘子不复方才连羞带恼的媚态,很认真的板着小脸,两只手架着短刀摆出了一个攻守兼备的姿势。她的动作很纯熟,绝对不是生手。 所有人都异常吃惊,这娇滴滴像狐狸精的小娘子居然也是玩兵刃的,难道发出飞镖的就是她? 庙里这些人中,范弘道肯定没这种本事,车夫是个无能的贱人,中年病人还在昏迷不醒。排除掉所有不可能之后,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小娘子了。 猜到这种可能后,范弘道感受到了天大的惊喜,险些被绝境逢生的狂喜冲昏了头,硬生生才忍住了上去抱大腿的冲动。 真是亲人啊,比亲人还亲的亲人啊!英雄遇难,女侠来相救,虽然俗套,但是俗套的好啊,俗套的能救命啊! 剩余两个贼子江湖经验丰富,此时也将注意力从范弘道身上挪开,面朝小娘子,举起了手里的兵刃。 范弘道趁机从贼子的锁定中逃脱出来,脚步轻盈的奔向小娘子,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但小娘子却用刀尖指着范弘道,娇斥道:“你这色鬼闪开!别挡着碍手碍脚!”范弘道悲愤的收住脚步,落寞的躲到供案后面去。 两个贼子里,其中一人嘴里咕哝了几句外人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便见两人忽然身形一闪,瞬间左右分开,随即又快速左右汇合,而汇合的交点就是小娘子! 显然这两人完全没有留手之意,上来就竭尽全力的合击,务必不给小娘子任何反击的机会。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定要报答你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定要报答你 范弘道现在可以确定,前来追杀自己的这些人如果不是精锐官军,那肯定也是经受过训练的悍匪之流。 很明显,这三个人里已经死了一个,而且似乎还是指挥为首的一个。但剩余两个却没有多余的波动情绪,镇静的像是没有感情,仍然迅速有力,并且还能在紧急情况下迅速重新配合。 想至此处,范弘道不由得担心起网红脸小娘子的安危。刚才自己奔过去,是“好意”的想并肩作战,却被小娘子“不解风情”的喝退了,看来小娘子是想以一敌二。 说时迟那时快,范弘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场内三人,却见小娘子虽然迎着贼子冲上前几步,但是却没有硬拼。 她与两名贼子接触的刹那间,身形忽然矮了下去,整个人非常难看施展出了一招地堂滚。 有人说,美女做什么动作都好看,范弘道以前也赞同这句话,但是今天却不敢苟同。就是美女扑地上打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于是小娘子凭借躺地上的姿势,堪堪躲过了两道刀刃的夹击,顺势从两名贼子中间滚到了侧面,避开了被两面夹击的处境。 与此同时,小娘子还钩住了一名贼子的脚腕,将这名因为前冲而立足不稳的贼子绊倒了。这身手看在范弘道的眼里,真是说不出的灵活机敏,这样做应该是对的。 随后小娘子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滚了起来。现在的局势就变成了,两名贼子中距离较近的一个倒在地上,另一个距离小娘子稍远。 倒在地上的贼子正要起身,小娘子却一脚飞踢,足尖戳到了这贼子的眼眶上。然后就听到一声惨叫,这贼子捂着一只眼睛,血水不要钱的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范弘道目瞪口呆,这一脚居然如此厉害?还是说这贼子运气太差,眼球直接被踢爆了?可是这血看起来十分吓人,流的也太多了。 到现在范弘道也可以确定,这网红脸小娘子不但是会家子,而且是相当不弱的会家子,别看她没有与贼子正面硬碰硬对砍,但那是策略和经验,绝对不是因为弱。 换成一般的新手或者庸手,面对三名训练有素悍匪时,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取得如此战果么? 无论如何,现在的局势让范弘道终于能稍微松口气了,小娘子的劣势渐渐被扳回来,自己的小命看起来也就能保住了。 再回想起刚才,自己居然被网红脸小娘子这种“高手”两次误会成色鬼,范弘道就感到背后冷汗直流。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地方,她要对自己动手,自己哭都没地方哭去。 范弘道忍不住又看了几眼车夫,却见这车夫更不成器,浑身发起抖来,连站立都站不住了。也不知道是被悍匪吓的,还是被小娘子吓的,刚才这车夫可是更加恶劣的开荤玩笑调戏小娘子。 就在范弘道胡思乱想的同时,局面又出现了变化。范弘道刚才稍稍有些走神,场内恶斗没看的太清楚,不知怎的,小娘子一脚又踢中了另一名贼子的手腕。 然后这贼子同样也是一声惨叫,手里的兵刃当啷落地,然后范弘道就看见这贼子手腕同样也是血水横流。 连范弘道也看出不对劲了,这小娘子足尖威力怎么大的如此出奇?又听到贼子叫道:“贱人!你鞋尖上藏着什么东西?” 这时候范弘道才恍然大悟,小娘子的鞋子看来是特制的,鞋尖上肯定有锋利的机关,但是谁能想到这个?于是这两名贼子在占据绝对优势之下,猝不及防的连连被鞋尖踢伤。 小娘子也不答话,挥起两把短刀飞身扑上去砍人。此时两个贼子一个手腕被重创无法持刀,另一个眼眶被刺穿,可能伤到了脑袋内部,虽然还没死但整个人都已经站立不稳了。 打斗到现在,小娘子的短刀才派上了用场。先前不是飞镖就是鞋尖,都是暗器主打,短刀几乎成了摆设。 又几个回合下来,小娘子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的将两名贼子砍死。然后在范弘道的注视下,很淡定的从贼子身上撕下几块布,细细擦干净了两把短刀,收回自己的腰间。 然后小娘子转过身来,朝向了范弘道。范弘道目光不由自主的向下看,盯着小娘子的鞋尖端详,只见和鞋尖外面一层布已经破掉,露出了一道冷森森的钢锥。 “你在看什么?”范弘道忽然又听到小娘子怒喝,抬起头来看到小娘子羞怒交加的神态。他忽然感到,自己可能无意中又犯错了,这年头盯着女子的脚看,那就是耍流氓啊。 范弘道登时冷汗直流,如果是一刻钟前,被误会就被误会呗,范弘道才不在乎。但是现在,他不敢不在乎。 “小娘子勿恼,都是小生的不是!”范弘道立刻深腰作了个揖道歉,并且不动声色的将在下换成了小生。 网红脸小娘子深深吸了口气,答道:“事不过三。” 事情过三不过三都是以后的事情,只要现在揭开就行。范弘道连忙趁机答谢道:“小娘子今日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大恩大德难以为报!” 小娘子很冷淡的说:“不必谢了!就算我不出手,这几个贼子也会杀人灭口,迟早还要找到我,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听这口气,小娘子似乎并不领范弘道致谢的情,言里言外的意思就是她也是为了自保,出手就是救自己。 “不能这样说!”范弘道慷慨激昂的说:“无论你怎样想,救了我就是救了我!小生岂能忘恩负义不知报答?你必须给我这个机会。” 小娘子似乎没多大兴趣和范弘道打交道,大概还是初始印象不佳的缘故,再次婉拒道:“真不必了,先前你赠药给我,现在我救你一次,是以两不相欠了!” 范弘道忽然变得很激动,“一码事归一码事!赠药的事情,你已经用火堆来偿还了!而救命是救命,小生必须报答!” 小娘子很奇怪,这书生到底激动个什么?顺口问道:“那你想怎样?” “其实小生还没想好如何报答。”范弘道理直气壮的说:“不如让我随同你们一起上路,然后慢慢想着,一定要把小娘子的恩情报答了才行,不报答就不离开!” 第一百五十章 一路有你 第一百五十章 一路有你 范弘道跟网红脸小娘子舌灿莲花的时候,那边驿站车夫也渐渐从巨大的惊吓中,渐渐缓过神来了。然后他就听到了范弘道的慷慨陈词,一口隔夜饭差点没吐出来,读书人就是能编! 这位范先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心里明明想找小娘子当免费保镖,却满口有恩必报,其实就是死缠烂打的要跟小娘子同行而已! 此刻网红脸小娘子有点蒙圈,她没跟读书人打过交道,实在不能适应范弘道这种说话方式,好像拒绝范弘道就对不起天地良心似的。或者说,她想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范弘道当然要趁热打铁了,他继续说:“我们读书人第一件事就是要修身,如果有恩不报,对小生的心境就是不圆满,请小娘子务必要成全小生!” “范先生省省吧,早点歇息,明天还要赶路。”驿站车夫听到这里,冷不丁的插嘴说。 范弘道看车夫非常不顺眼,因为这车夫是个贱人。以范弘道的修养,对敌人对仇人他不见得有多痛恨,但是对习惯性损人不利己的贱人却非常难以容忍。 于是范弘道指着地上的尸体,对车夫喝骂道:“你别闲着,将这些丢到门外去,然后从外面弄些雪水擦干净血迹!” 车夫嘟嘟囔囔的不愿意,范弘道抽出长剑比划着,说:“你不动手,难道要小娘子动手不成?” 车夫只好费力的拖着尸体向外走。将庙里尸体清理干净后,环境顿时清爽了许多。范弘道对小娘子说:“不如先休息,明天再说。” 小娘子默默走到病人的另一边,细心照料了几下,然后背靠墙壁坐在地上,抱膝小憩。 范弘道也找了个柱子靠着,掏出干粮咸菜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啃了几口,便也闭目睡觉。 这样休息肯定睡不好,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多久,梦境中的范弘道仿佛听到了吵闹响动声音。 他艰难地睁开双眼,却见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而网红脸小娘子和车夫都已经起身。不过这两人正在庙门口对峙,小娘子堵在外面,车夫在里面。 范弘道站起来,高声问道:“什么情况?” 小娘子指着车夫答道:“一大早就见此人鬼鬼祟祟的,想要驾马车离开,我便拦着他了。” 范弘道登时心头喷火,对车夫怒目而视,这车夫要是偷偷带着马车跑了,他范弘道该怎么办? 距离下一个驿站还有段距离,难道叫自己在雪地里跋涉行军吗?真是贱人啊贱人,自己怎么会遇到这样一个极品? 车夫不依不饶嘀嘀咕咕的,反正就是不想向前走了。听得范弘道火大,指着门外喝道:“你不愿意就滚!马车留下!” 车夫叫道:“这如何使得,马车是官府财物,小的必须带回去!” 范弘道冷哼道:“我又不是据为己有,自然会交给下一个驿站,不劳你费心!” “呸!”车夫跳起来骂道:“你算个球!不过外来一个书生,也敢指挥大爷我!别以为拿把长剑晃荡,大爷我就怕了,有种过来砍啊!” 真是个惫赖之徒!范弘道正想着如何教训车夫时,忽然嗖得一声,便见有银光擦着车夫的脸飞过去,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然后钉在了身后窗棂上,不是飞镖又是什么? 不用想,又是小娘子出手了。范弘道愕然,这真是一言不合就射飞镖啊。又见小娘子深吸几口气,仿佛做出了重大决策,有点结巴的对车夫说:“马,马车留下,你滚!” 范弘道冷眼旁观,这小娘子昨晚杀人十分利落,但今天索要马车时却如此不利索,看来对抢劫这种业务不太熟练。 小娘子比范弘道的威慑力大多了,这车夫被吓得连滚带爬向外跑。一边逃一边还不忘回头对范弘道说:“我回驿站,就说马车被你取走了!” 范弘道懒得理他,扭头对小娘子拱手道谢:“再次多谢!不然小生定然要吃这等小人一肚子气了!” 小娘子对范弘道的浓浓谢意搞得有点头疼了,便说:“你想多了,我也不是为你。家父重病在身,无论骑马走路多有不便,故而才强行留下马车。” 范弘道神色一正,开口又要长篇大论,与小娘子探讨一下报恩问题。小娘子顿时头大如斗,连声道:“走了走了!” 然后扭身回到病人身边,小心的搀起中年病人,然后架着他向庙门外走。范弘道也跟着出去,帮着将病人挪到了车厢里,随后又将包裹行李搬了上来。 小娘子轻快的一个飞跃,稳稳地落在了车夫位置上,看来也是个会赶车的“老江湖”。范弘道想了想,没有钻进车厢,也爬到了外面车座上,与小娘子一左一右。 在路上,范弘道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话,“小娘子是哪里人?尊姓大名可否告知?也好让在下知道,是谁救了在下。不然的话,连恩人名字都不知道,岂不是贻笑大方?” 小娘子犹豫了片刻,便答道:“我乃陕西人,家父姓李。”至于名字,那就肯定不能轻易说出。 范弘道望着漫漫雪地,似乎又不经意的随口问道:“那你们要前往何处?” 小娘子又答道:“我们父女此行是要前往京师。” 范弘道顿时大喜,拍着腿叫道:“太好了!在下也正要前去京师,正好可一路同行,互为照应!” “是吗?你也要去京师?”李小娘子甩了两鞭子,侧过脸问道:“你是去京师做什么的?” 范弘道答道:“在下混迹于名缰利锁,已经在京师久居一段时间了,这次是出外办事,办完事自然要回京师复命去。” 李小娘子半晌没说话,但眉头蹙了起来,好像正考虑什么重大问题。忽然她停住了马车,身体转过来,很认真的对范弘道说:“你刚才一直说要报恩,如果你对京师熟悉的话,我确实需要你帮忙。” 只要能在路上一起走,让自己安全得到保障,范弘道什么都敢答应。此时他拍着胸脯砰砰响:“在下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如果能办到的,一定会尽力帮忙!” 李小娘子点点头,说“我们父女去京师,目的是为了报仇,要去杀一个仇家!而且听说是很厉害的仇家。” 杀人?范弘道愣住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上) 范弘道是一个读书人,是一个已经有了秀才功名的读书人。目前虽然略显穷困不太得志,但仍然是政治体系内的边缘人,况且他未来的志向也是朝着科举和仕途方向的。 大明朝的政治规则发展到现在,已经很成熟了,庙堂争斗基本没有直接杀人现象,也不靠暗杀解决政治问题。自成化年间之后,甚至连明杀都不算多,斗争失败的下场不是被贬谪发配就是罢官回老家,被砍头的少之又少。 当然国朝初年洪武永乐年间和末期崇祯年间是两个特殊时期,大臣被杀很多,但不属于大明朝的主流。 所以范弘道深受观念风气影响,从来没想过将杀人当成一种手段,既然打算混体制,就要遵守规则。至于昨晚被追杀,那是张家人坏了规矩,也是范弘道自己没有官身护体。 现在范弘道猛然听到李小娘子说,她要去京城杀人,并请自己帮忙,不免有些发懵。 此刻范弘道很想回答一句:这不是咱的专业啊。他一边考虑怎么答复,一边试探性的问道:“你为何要去杀人?这个仇家是谁?与你有何深仇大恨,告官不能解决么?” 李小娘子答道:“这仇家害死了母亲和弟弟,你说是不是深仇大恨?”其余的话没有多说,李小娘子对范弘道有所保留,没有说出仇人是谁。 范弘道便明白,这个仇是没法解开了,劝她放弃亲自报仇看来也不可能,估计身怀技艺的她也没心思走官方程序报仇。 想至此处,范弘道不由得蛋疼不已。先前为了留住李小娘子,关于报恩的话说得太满,导致现在有点下不来台了。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表态很麻烦。如果稍微流露出拒绝帮忙的意思,只怕李小娘子要大失所望,一言不合就此分开。 如果继续顺着先前报恩的话,答应帮李小娘子手刃仇家,似乎又违反了自己的原则。而且听李小娘子的意思,这个仇家似乎也不是小人物,谁知道值不值得搭上自己? 想了又想,范弘道对李小娘子说:“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冤仇了,伸张正义也是吾辈所求,我当然会尽力帮你!” 李小娘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驾着马车前行。只能说小娘子与读书人打交道的经验还是太浅了,完全没发现模棱两可之处。 范弘道只说会帮着伸张正义,但具体怎么伸张正义却没有明确说出来,比如帮人写个状子也是伸张正义。【ㄨ】当然在李小娘子的理解中,帮自己伸张正义的手段当然就是帮自己杀掉仇家。 走到半路上,听到车厢里传出咳嗽声音,李小娘子勒停了马车,然后探身进车厢,与父亲说起话来。 父女肯定有不少悄悄话要讲,范弘道为了避嫌,也很懂事的起身下了车辕,在周围散散步暖暖身子。 等他回到马车这里时,李小娘子又对范弘道说:“家父大好了,估计再过一日便能下车活动,还是要多谢你的药物。” 一路再无话,到了午时便抵达下一处驿站。按正常里程,范弘道本该昨天就到,就是因为路上遇到大雪才耽误了。 驿站大使见不是驿站丁夫驾驶马车,十分奇怪,范弘道便向驿站大使禀报说:“半路遇到盗匪,与车夫失散了,不得不自驾马车前来贵处。现如今车马俱在,尽都交付与贵处。” 这年头车马比人口要贵,驿站大使见车马无损,也就不计较什么了,然后就要安排范弘道就绪赶路。 驿站就是干这个工作的,如果遇到需求多的时候,大家就只能排队轮次等候了,除非你是权贵金字塔顶尖的人物。 所幸现如今已经是腊月,大部分人都守在家里等待过年,不会外出,驿站里用车马的需求也大大减少。 故而范弘道不用等候,可以直接换车马,然后继续前进——天色才是中午,根本不用住宿,范弘道当然想尽快赶路了。 不过出了点小问题,因为他的文凭上只记录了他一个人,而李小娘子和重病在身的李老爹是不能使用驿站车马的。 驿站大使又想塞一个别人,与范弘道同车出发,这样能节省驿站开销。按照规矩,这是合理的。 但如果与别人共用车马,范弘道就不可能挟私带上李家父女了,这未免有些不好办。范弘道站在马车旁边,皱起眉头思索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正当这时,忽然又有一行四五个人冲进了驿站,他们人人骑马,快速冲进来的时候声势很大,直接惊动了所有人。驿站大使见状,便丢下范弘道,迎上去询问。 当先一个黑脸汉子翻身下马,对驿站大使高声叫道:“我家公子回家奔丧,烦请速速换马,需要五匹!” 这驿站不是大驿站,一时间也没这么多马匹,大使便答道:“现如今马匹不足,几位还请等待。” 那人又指着范弘道身边的车马:“那不是有多余的么!先拿来用!” 大使官职不高,各方都不想得罪,就劝道:“这位范先生是先来的,没道理叫他相让,除非范先生自愿。” 他这意思,就是鼓励双方自行解决,出了一个结果后再让他办事。至于两边怎么解决,是靠协商还是打架,就不是他能管得了。 “范先生?”黑脸汉子嘀咕几声,疑惑的问道:“他叫什么?哪里来的?” 大使刚看过范弘道的文凭,对范弘道姓名根底都知晓,如实答道:“此人姓名范弘道,从河东盐池上路。” 这时候当然应该提供准确消息了,也是为了避免双方争斗时出现误判,连累到他这小小驿站大使。 果然驿站大使看到这行人立刻全部翻身下马,个个神态悲愤。随即一起冲到范弘道身边,并将范弘道团团围住。 为首的年轻人厉声喝道:“原来你就是范弘道!” 范弘道抬起头,心里暗骂真是邪了门了,怕什么来什么,怎么一路过来到处都有人看破自己身份?他这五好大明公民还有没有隐私了? 这次回京就不该使用驿站传乘,早知道就打肿脸充胖子,从朱郡主那里借钱赶路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下) 只能说范弘道这个穿越者虽然对历史大势很熟悉,但具体到生活细节就暴露出经验不足的问题了。毕竟在大部分历史书上面,不会写吃喝住行这些细碎事情。 此时纵然后悔也是无用,只能面对现实见招拆招了。范弘道定了定心神,开口问道:“你又是何人?” 年轻人咬牙切齿的答道:“也让你做个明白鬼,我乃蒲州张家的张泰征!” 范弘道闻言吃了一惊,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他从京师赶赴河东盐池时,曾经撞上了张四维的长子张甲征,而这位张泰征就是张四维的次子。 这真真是出门没拜神仙,来的路上遇到张家老大,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张家老二,实在情何以堪! 再细细想也是情理之中,大道朝天,驿站路线就这么一条。范弘道从南向北回京师,张泰征从北向南回家奔丧,两人肯定要对面碰上。 区别只在于,是在路上擦身而过,还是在驿站节点迎面撞上。很不幸,范弘道缺了点运气,在驿站与张二少爷会面了。 范弘道又想起了自己骂死张四维的传言,眼前这位张二少爷很明显是听到过这种传言的,不然也不至于对自己横眉怒目,那自己在他眼里岂不近乎于杀父仇人。【ㄨ】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现在面临的情况有点惊悚啊。 还好地点是驿站里,时间是光天化日之下,对方又是官员身份,范弘道又觉得不至于像是破庙遇贼那样陷入死地。 有了这点底气,范弘道反客为主的说:“原来是张大人当面,在下就是范弘道,张大人拦住去路意欲为何?” 意欲何为?张泰征当然恨不能将范弘道乱刀砍死,但他知道不能这样做,回头喝道:“给我拿下!绑了带回蒲州!” 范弘道立刻斥责道:“张大人你也是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之下绑架士子,这成何体统!” 张泰征红着眼叫道:“大不了不做官了!” 看对方这样没底线,范弘道就很无奈了。张家家奴奉了命令,有一人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去抓范弘道。 这时候,斜刺里忽然插进一道寒光闪闪的利刃,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见有有一柄短刀搭在了这家奴的脖颈上。众人再望去,却见短刀的主人是一位妖媚的小娘子。 范弘道还好,他已经适应这种画风了。但别人想要将娇滴滴的小娘子与锋利的兵刃联系起来,须得有个适应过程。 “后退,不然就杀了你!”李小娘子冷冰冰的说,她的手很稳,完全没有任何紧张颤动,仿佛做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而且她另一只手也握着短刀,蓄势待发。 张泰征愕然望着李小娘子,他虽然不冷静,下令对范弘道动粗,但也还是有底线的,没有动刀动枪。可这个小娘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上来就亮了兵刃? 那家奴大概是蛮横惯了,不忿于被这样一个小娘子控制。他忽然身形一矮,闪开逼人的刀锋,然后就要去抓李小娘子的手腕。 范弘道知道李小娘子的厉害,生怕李小娘子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砍人,连忙叫道:“刀下留人!” 李小娘子或许力气有上限,但是身手的敏捷程度却超乎常人。只见她晃了两下就闪开了那张家家奴的大手,然后迅猛的飞起脚来,狠狠地踢中了那家奴的裤裆处。 “啊啊啊啊啊!”那家奴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的惨叫,便捂着裆部倒在地上,来来回回的打滚,很痛不欲生的样子。 而范弘道想起小娘子足尖上的机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感同身受的遍体发寒,下意识的也想抬手去捂着自己下面。 另一个黑脸家奴与地上这家奴平日交好,此时大怒,不等主人命令便窜了出来,挥起拳头打向李小娘子。 李小娘子依旧轻轻松松的闪开,然后使出一记反手刀,直接将黑脸家奴背部划出一道口子。这口子从肩部一直延伸到了腰部,连衣带皮肉一起破了,血淋淋的有三尺长,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李小娘子用刀尖指着张泰征,很无谓的问道:“还有谁?” 一个妖里妖气的小女子,拿着两把短刀杀气腾腾,别说围观的人,就是张泰征这当事人也还没回过神来。 他刚才指挥家奴动手,未尝没有借着武力欺负范弘道的心思。可是他没想到这凭空的小女人居然如此厉害,杀伤力如此强,而且还不怕见血真敢下手,这下有些骑虎难下了。 范弘道见好就收,害怕事情继续激化,便拦在李小娘子前面,对张泰征道:“张大人还是速速回家奔丧去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张泰征狠狠瞪了范弘道一眼,只当范弘道是故意假惺惺做好人,咬牙道:“君之惠铭记在心,三年将拜君之赐!” 然后张二少爷转头就走,连两个受伤家奴都不顾了。少了这两个伤兵,马匹自然就不缺了,张泰征就翻身上马继续奔丧。 范弘道目送张泰征离开,擦了擦汗,总算又度过一次难关。他侧过头来,对李小娘子道:“这次又要多谢了。” 如果没有李小娘子主动出手,范弘道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讲理”说服张泰征。如果“讲理”讲不过,谁知道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李小娘子快人快语,答道:“你不用谢我,是父亲让我出手” 原来如此,范弘道便道:“那就要多谢令尊了!” 李小娘子却又答道:“也不用谢我父亲,你只要肯帮我们就行了!” 范弘道立刻心知肚明,这李老爹看来是老江湖,憋着劲就是要让自己欠他们人情,欠的越大,自己越甩不开脸面。 也就是说,李小娘子帮自己越多,自己越为难啊!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可她帮自己帮的再多,自己也不好像个江湖客一样去帮着她去杀人。 范弘道不禁欲哭无泪,可叹自己先前话说的太满了!相当于挖了一个大坑然后自己跳了进来,但怎么出去却毫无头绪。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骗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骗子 其实以李小娘子的性格和情商,如果范弘道没有开口求救,她肯定不会出手。在她想来很简单,既然别人有没有来求她,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但是大病未愈的李老爹却督促自家女儿主动出手,无论范弘道是否有能力自行解决问题,先抢着帮着范弘道解了围。 “为什么要帮他?”趁着范弘道去和驿站大使磨嘴皮的时候,李小娘子悄悄地问父亲。 李老爹依旧躺在车上没有下来,打起精神道:“遇到事情多看多想。” 他看到的有两点,一是这个姓范的读书人能使用驿站传乘,二是这个姓范的读书人似乎惹到了有点来头的仇家。 往深里想想,这两点能说明什么?能说明范书生本身也应该有点小背景,而也有点小能量。有多大的本事就能惹来多大的仇家,不然连为敌的资格都没有。 退一万步说,这范书生也比他们父女两个江湖人物有门道,尤其是在京城。或许有可借助之处,这就足够了。 按下李家父女这边不提,却说范弘道之所以还在与驿站大使磨嘴皮子,就是因为驿站大使想安排他与另一名送公文的布政使司吏员合伙上路。 如果是这样,马车容量有限,范弘道就没法假公济私携带李小娘子当免费保镖了,因而他才竭力争取独自用车的待遇。 驿站大使才不管范弘道的苦衷,他考虑的只有如何节省人力物力畜力和减少驿站开销,再说范弘道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正被范弘道纠缠的不耐烦时,那布政使司吏员忽然凑了过来,“不必安排在下与范先生同行了,在下情愿多等一些时间,与下批人一起走!” 范弘道真没想到,这吏员居然如此通情达理,竟会主动放弃,这下驿站大使还有什么话可说? 范弘道刚想说几句道谢的话,但这吏员毫不在意,离去之前摇摇头道:“在下惹不起那小娘子啊。” 范弘道恍然,原来这位老兄是被舞刀弄枪见血不怕的李小娘子吓住了,怕在路上出什么意外,所以才不敢与自己同行,宁可要多耽误些时间。 如此重新上路,再向北渡过黄河后,路上都是平原,大道平直好走。虽然有李家父女同行,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不怕有人追杀了,但范弘道心里却总像是堵着一块石头,十分不得劲。 如果他是个没心没肺忘恩负义的人,就不会这么堵心了,可他终究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注定要背上巨大的心理包袱。 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但在京城协助江湖豪侠杀人,又实在不可取,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不能协助的。除非他扔掉自己所有前途不管不顾,下半辈子就指望浪迹江湖混日子。 带着心事范弘道又主动找李家父女闲聊,貌似漫不经意的问起:“你们仇家在京师到底是作甚的?” 但这父女口风很紧,半实半虚的答道:“只隐约知道一些,但只有到了京师后详细打听过,才能准确告诉范先生。” “唉!”范弘道心里叹口气,自己挖的坑,含着泪也要填上,可是到目前为止不知道怎么填。 那边李老爹开口问道:“范先生是哪里人?为何独身在外上路?” 听到李老爹拉家常,范弘道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有些问题不好正面生硬拒绝,但可以旁敲侧击,降低对方的期望值。 于是范弘道摆出愁眉不展的样子,意气消沉的说:“在下江南金陵人氏,侥幸有个秀才功名。怎奈父亲早亡,去京师投奔故旧不成,故而流落商户之家。 现在年华渐长一事无成,仍在京师崇文门外杨家铺子做事,前几个月机缘巧合,跟随某位大人去了一趟山西,如今办完事情便要返回京师。” 李小娘子听范弘道说得可怜,插嘴道:“你们读书人不都讲究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么,所以你只是时运未到而已,不要如此看低自己。” 范弘道苦笑几声,拱拱手道:“哪有那么容易,多谢小娘子宽慰。” 李老爹又问道:“那怎会有仇家追杀你?” 范弘道答道:“其实都是那位大人的仇家,在下不幸遭了池鱼之殃。” 李老爹脸上露出继续失望神色,虽然他不太懂读书人的事情,但他也知道,一个秀才在乡村里或许算是个人物,在但京师那种地方,肯定什么都不是,比平头百姓也没强多少。 更别说读书人一般都很要脸面,而范弘道已经不惜放下身段和商人厮混了,可想他有多么落魄。 所以李老爹难免会失望,这样的人,只怕也帮不到自己吧? 罢罢罢,范秀才能带着自己使用驿站传乘,减去不少风霜之苦,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又何必强求他做不到的事情呢? 范弘道察言观色,就稍稍放了心,自己本来就是个普通秀才而已,能力就是有限。 一行三人风雪兼程的赶路,路上因为范弘道假公济私,携带外人,少不得与各处驿站还有几场口舌官司,所幸最后都得以化解。 其他情况就很顺利了,恰好在年关之前,赶到了京师地界。范弘道指着前面最后一处驿站介绍道:“此乃卢沟驿,乃京南首驿,距离京城四十里。今晚宿在这里,明日就可到达京城了。” 进了驿站,范弘道找到大使,呈上自己的文凭并交付官家车马,然后就等待安置了。一路过来,都是这样办事的。 不过这大使看了几眼文凭,忽然用力合上,对范弘道说:“原来是范先生驾到,久仰久仰!”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把范弘道吓了一跳,按道理说,自己在京师没这么大名头吧? 大概那大使也觉得自己太突兀了,连忙解释道:“吴县相公早差人来吩咐过,说只要范先生到了,好生接待着,然后明日备车马直接将范先生送到申府!” 李家父女旁观,觉得情况有点不同寻常,李老爹忍不住问道:“吴县相公是什么人?” 卢沟驿大使扫了扫李老爹,暗道一声土包子,但看在他与范弘道同行的份上,耐心解释道:“吴县相公自然就是当朝首辅、内阁大学士申阁老了!” 首辅?李老爹惊呆了,这个冲击实在有点大啊。 范弘道正要解释几句,却又见李小娘子瞪着自己,张开小嘴低声骂道:“大骗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拍桌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拍桌子 李小娘子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知道别人听清楚没有,反正范弘道是听的明明白白。 范弘道可以肯定,李小娘子肯定产生了误会,以为自己跟首辅老大人很熟,又认定自己在路上故意装落魄,所以才会脱口而出“大骗子”三个字。 这种冤屈,范弘道只觉得简直就是六月飞霜,但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简直被申时行的这个口信坑惨了。 他和申阁老真没有什么交情,也就见过一次而已。后来申时行也没怎么理睬自己,很多事情都是别人出面指示的。事先谁能知道,申时行居然在驿站留了口信,要在第一时间见自己? 今晚卢沟驿安排住宿事宜,条件比别处优越的多,也没有因为李家父女而罗嗦,显然是刻意关照范弘道了。 范弘道心事重重,李老爹若有所思,李小娘子满脸气愤,各自回到房间去洗漱。 然后范弘道洗了把脸,暖了暖身子,又来到李老爹房间。此时李小娘子也在这里,正与父亲说着话。 “明日到了京城,李老爹你有何打算?”范弘道故作轻松的问道。 李老爹答道:“自然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再图其他。” 范弘道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说:“崇文门外有家如归客店与我相熟,你们父女不妨去那里暂住。” 到了京城就不比路上了,此时的李家父女对范弘道而言,危险性其实更大一些,但范弘道实在说不出卸磨杀驴的话。 “那就多谢范先生了!”李老爹回应道,“明日我父女先过去安顿,如果日后能找到另外合适地方,那就不再搅扰范先生。” 李小娘子没理范弘道,愤愤的对父亲说:“爹!人家明摆着不想让我们沾光,我们厚着脸皮凑上去,有什么意思?诺大的京城,我们自己还找不到落脚地方么?” 李老爹呵斥道:“住口!你胡扯些什么!”其后又对范弘道致歉说:“小女不懂事,让范先生见笑了!” 范弘道尴尬的笑了笑,解释道:“小娘子可能有所误会,在下其实与申阁老并不熟,今日我也感到很意外。罢了罢了,多说无益,以后你们就明白了。” 及到次日,驿站安排车马送范弘道一行去京城。一路无话,马车到了宣武门外,范弘道就要暂时与李家父女分道扬镳了。 李家父女步行向东,到崇文门外如归客店投宿,而范弘道则要从宣武门进内城,去小时雍坊申府拜访。 对这次拜访,范弘道还是很期待的。他现在是功臣,去见申阁老就像是讨要赏赐,这是大好事,当然很值得期待了。 范弘道能猜到,申首辅找自己,无非是想听自己这当事人亲口讲述河东的情况。很小人之心的揣测,也许他老人家特别想听听张四维是怎么死的。 对范弘道而言,最关键的事情当然是落实承诺问题。先前别人传过话,承诺举荐自己去国子监读书并给予直接参加会试的机会。 这次见申阁老,范弘道最想的事情就是,直接从申阁老嘴里听到国子监读书之事的安排。以首辅之尊,只要当面答应什么,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时值腊月底,正是年终岁尾之际,官府衙门都封了大印不办公了,所有官员都在家准备过年。 虽然天气比较冷,但申府大门外仍然有不少排队等待的,这些都是投贴拜访的。而范弘道这样的是被召见的,待遇比别人好一点,能进入门房等待,至少不必顶着寒风了。 范弘道午后抵达申府,然后进入门房候着。府中大老爷有什么交代,门房都会记录。所以很容易就核实清楚,府中老爷确实要召见范弘道,就让范弘道在条凳上坐等。 却不料,这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眼看着天都快黑了,仍然没有传范弘道进去。这种情况说正常也正常,但范弘道却忍不住的冒火气。 他可是抱着很高的期待乘兴而来,面对这样的遭遇,心理落差很大。心理落差大的时候,人的情绪就容易不稳定。 啪!范弘道最终还是拍了案子,起身对几位门子道:“在下还另有要事,就此告辞了!” 有个年轻门子大喝道:“好胆!竟然敢在相府门口拍桌子!” 但范弘道并不搭理,转身就往外走,他是真心要走。出了门房后,有个老成门子追了出来,叫道:“范朋友请留步!你若就此离去,如何向我家老爷交待?” 范弘道当然是要故意出来的,因为这里人多,言行举止别人都看得见、听得到。他才不愿意在别人看不见的门房里面和几个门子闹事。 范弘道立定了,转身对那老成门子高声道:“在下风雪兼程,从河东赶了回来,不想在贵府门前遭到如此冷遇,唯有心寒而已!” 那老成门子连忙道:“这位范朋友说话须得谨慎些,且不能胡言乱语!还是先进来说话!” 范弘道冷笑几声,“什么胡言乱语?只不过在下说的话,让你们不中听而已!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在下当然也懂。所以也无话可说,不必再进去了,告辞!” 别人闻言,不免都要窃窃私语,猜测范弘道与申府之间的事情。尤其听到范弘道说“从河东风雪兼程”几个字,政治敏感度高的人立刻就想到蒲州张四维的事情了。 老成门子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他在申府当了十几年门子,迎来送往的事情不知做过多少,但从没见过范弘道这样狂的人。 一个秀才身份的年轻人,在宰相门前多等点时间又怎么了?才等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跳脚,还跑到外面这样胡说八道,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想到这里,老成门子忍不住责备道:“还请范朋友自重,清清醒醒的认清自己身份为好!” 范弘道哈哈大笑几声,指着大门上的牌匾说:“究竟是谁认不清自己?你们以为,河东之患已去,便可高枕无忧了?” :这两天再弄下面大纲,你们说该写点啥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奇怪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奇怪的感觉 听到范弘道这句话,在申府大门外排队的人纷纷竖起了耳朵,准备仔细听范弘道的发言。 虽然这年头消息传递不如二十一世纪那么迅速,但也足够在这段时间将山西的消息传到京师了。朝廷中人人都知道了,张四维被一个年轻秀才当面骂死。 在当前这个阶段,与张四维相关的话题当然是最受人关注的。但凡谁要能发表几句意见,绝对不会缺少听众。而且范弘道的话仿佛还另有深意,更叫人不能不上心。 按道理说,申首辅先前地位并不稳固,是因为有一个肯定会卷土重来的张四维。但张四维去世后,申时行的首辅地位就稳住了,暂时看不到有谁能取代他。 在这种状况下,有人在申府面前公然说“你们无法高枕无忧”,简直太令人好奇了。所以此时此刻,巷子里除了风声,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大家都想听那位年轻人的高见。 范弘道环顾左右,缓缓抬起手来,对着众人行了个礼。然后他挥挥衣袖,在众目睽睽之下,迈着潇洒的步伐走出了巷口,笔直的背影就这样从视野里消失了。 饱含期待的众人顿时都有点懵,主要是范弘道走路走的太洒脱了,洒脱到大家都没想到他真会离开,还以为他要摆什么姿势。 这是传说里的装完逼就跑?如果他根本就不想说什么,那他为何要闹出那么大动静? 却说范弘道这边,刚转过巷口,他就立刻开始小跑,一直跑过了两条街,才松了口气。故作惊人之语给申时行听也就罢了,但现在最好不要公然暴露自己身份。 如果刚才真的多说几句,然后必定会被盘问身份,最后极有可能暴露出自己的姓名身份。 别人大概已经知道是一个叫范弘道的人骂死了张四维,然后转眼就看到这个叫范弘道的人急急赶回京师拜访申时行,怎么想也不是好事。 如果有不好的流言因此传出,甚至会招致首辅老大人的不满,所以范弘道大闹了几下刷完存在感,便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此时天色渐黑,范弘道凭借自己丰富的经验可以判断出,即便自己赶到宣武门,只怕也来不及出城了。 京师夜晚城门禁闭是死规矩,谁也不能坏规矩,所以很不幸,范弘道今天再次滞留在城内了。 眼看不远处有家客店,也是上次住过的,范弘道熟门熟路的走过去,近了却发现店门紧闭。 门板上还贴着告示,原来临近新年,掌柜伙计都回家过年,又没什么客人,故而客店暂时关张不做生意。 范弘道五味杂陈的叹口气,距离新年也就几天了,谁还在这个时候住店?谁还在这个时候做与新年无关的生意? 他站在街边,一时不知哪里可去,如果客店都关张就麻烦了。在京城内城,他还真不认识什么人,朱术芳又远在河东,想投宿也不知道找谁。 不知不觉的,零零散散的小雪花飘然落下,范弘道突然产生了些许流落街头的恐惧和凄凉感觉,他是旅客,真正的旅客。 快过年了,各家各户当然不会吝啬油灯钱。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温暖的光晕叫范弘道变得有点脆弱了,步子迟迟不知道往哪里迈出去。 正当此时,一顶轿子停在了范弘道身边,有人从里面掀开帘子,露出脸来,对范弘道问候道:“果然是范先生在这里,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乎?” 范弘道抬头看去,立刻认出这张俏丽的脸,原来是坊司胡同里那位赵笙鸾赵姑娘。便苦笑几声说:“异乡人流落在此,无处可去而已,让赵姑娘见笑了。” 赵笙鸾想了想,又开口邀请道:“奴家正要回东城去,范先生可上来同行。若无处可去,不妨在奴家那里过夜。” 在这样一个时间,有人邀请是多么令人温暖的事情。范弘道也不矫情,这种时候矫情就是虐待自己,所以他掀开轿帘钻了进去。 这顶轿子内部还算宽敞,赵笙鸾作为小有名气的妓家,自然不会亏待自己。但轿子毕竟是轿子,范弘道坐了进去,难免就要与赵姑娘肩并肩挤着。 按照礼教,这样是很不庄重很不规矩的行为,不过范弘道也顾不上了,反正没别人看见。 赵姑娘好像也不介意,抿嘴笑了笑,将胳膊架在小窗上,手掌握起支着脸腮,大大方方的看着范弘道。 狭小的空间里与漂亮女子挨挨擦擦,还能闻到神秘的香气,范弘道不由得有点异样,他寒暄着问道:“一晃也有数月不见了,赵姑娘近来如何?” 当初两人认识多有误打误撞之处,后来范弘道得知赵笙鸾赵三姐儿与当朝三大红人之一李植关系匪浅后,便帮赵姑娘出了个主意。 他劝赵姑娘往权力掮客这个方向发展,从单纯卖笑向中间人方向进行业务转型。不知道在离开京师的这几个月里面,赵姑娘有没有变化。 赵笙鸾觉得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没什么不能对范弘道讲的,她蹙起眉头叹道:“皮肉生意少了,迎来送往的事情多了,我怎么觉得比从前还要累?” 范弘道闻弦歌而知雅意,看来她的进展还不错,皮肉生意少了不就说明她渐渐摆脱了纯卖身的生活么?便道:“那就要恭喜赵姑娘了,这样总比以前好。” 赵笙鸾幽幽的说:“听了你的话走上这条道路,也不知是对是错。就觉得以前春花秋月、无忧无虑的快活离我远去,好像很难再找回来了。” “那些都是虚的,是短暂的,红颜总要老去,虚幻总会破灭,能做出点事情才是实在的。”范弘道说。 赵笙鸾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询问的说:“那你说,我最终能不能给李大人做一个偏房?” 这种事怎么好回答?范弘道又不是月老神仙,哪能说得准?只能含糊说:“这还是要看李大人自己的意思。” “唉,他家里头有个母大虫,很不好相处呢。”赵笙鸾细细碎碎的说:“那天奴家见了一次,可真是被吓到了。” 范弘道上次跟赵姑娘见面说了很多诛心的话,虽然当时听起来叫赵姑娘挺不爽的,但是今天赵姑娘再见到范弘道后,发现很有倾诉的想法。 她自己都奇怪,居然有种在范弘道面前,没什么话不能说的感觉。难道是上次与范弘道谈话时说的太透太坦诚,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打破了心防? 但在范弘道看来,同样也有种奇怪的感觉,这赵三姐儿好像把自己当成“闺蜜”了?他不禁想起,上次赵姑娘误会自己是好男风的,莫非这种误会还没解除? 然后今天赵姑娘就邀请自己同轿,还絮絮叨叨的跟自己,这分明就是把自己当“闺蜜”的表现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过夜难题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过夜难题 照着这个思路,范弘道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禁略有些惊悚,他什么时候还有这种潜质了?不就当初说过一次“知音”,而且打着直言不讳的幌子忽悠了几句吗? 范弘道两世为人,一直不大有女人缘,也不太会哄女人,从来没想着朝暖男方向发展,眼前这个情况实在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赵笙鸾还在讲述她的遭遇,讲得很顺畅,完全没有什么阻梗,好像是见到了多年不见得知音似的。 只有范弘道具备如此才情,信手拈来便能与她诗词唱和;只有范弘道会毫不客气的说,我是来指点你的,并真能言之有物; 只有范弘道会很扫兴的说,红颜渐老归何处,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怜;只有范弘道会快人快语的说,李大人很难将你娶进家门,你耽误不起这几年时间; 只有范弘道会跑到她家里说,我就是来找你谈谈人生谈谈理想的;只有范弘道会说,你不要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 而且范弘道好像超脱了性别,不是爱好“女色”的人物,所以在赵笙鸾心里,范弘道确实特殊。 她在欢场中见惯了张三李四,但没有人像范弘道那样“真实”,好像可以不用虚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确实类似于亲密的“闺蜜”待遇,但范弘道只感到尴尬,赶紧扯开话题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出来?” 赵姑娘答道:“有个侯爷摆了家宴,请奴家去献艺弹奏唱曲,这会儿才得以脱身。” 范弘道恍然,难怪能如此巧合的偶遇。大概很多权贵都是住在这片街区的,赵三姐儿从侯门出来,自己从宰相门庭出来,然后就有机会碰上,偶然中总是包含必然。 赵笙鸾忽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问道:“奴家近日听说了一件山西那边的传闻,有个姓范的年轻书生骂死了张四维,应该就是你?” 范弘道没有正面回答,却先反问说:“这事已经传到了京师?” 赵笙鸾轻轻地点点头,“已经听说好几天了,很多人都知道了啊。” 范弘道叹口气,看来自己这次回到京师,真要小小的出一次名了。他是想出名,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出名。 此时范弘道忽然也记起来,眼前这位赵笙鸾赵三姐儿的情人是当朝三大红人之首、天子宠臣李植李少卿李大人,而李植又是张四维的门生,更是政治同伙。 当初李植疯狂攻击冯保、张居正,为清算张居正立下了汗马功劳,一方面是揣摩和迎合天子的心意,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得到张四维的授意。 反正李植和张四维的关系非比寻常,想至此处,范弘道连忙又问道:“既然京师已经有此传闻,不知李少卿李大人那里,是如何看待在下的?” 赵笙鸾有点发呆,片刻后才很实诚的答道:“李大人说,要把你碎尸万段。” 范弘道无语,赵姑娘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刚才招呼范弘道上轿时,也没想到这茬事,没将传闻中的那个范书生和眼前故人联系起来。 于是轿中出现了迷之沉默,但范弘道倒不是畏惧李植的名头。首辅级别的张四维都挂掉了,满身都是破绽的李植李大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此刻让范弘道害怕的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赵姑娘把他赶下去,那该怎么办? 赵笙鸾的心情更是纠结,一边是“男朋友”,一边是无话不能说的“闺蜜”,两边出现了矛盾,站在中间就十分不好做。 最后赵姑娘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男友是男友,闺蜜是闺蜜,两边各为其主而已。所以各交各的,只要不当着面打起来,她还是两不相帮好了。 此后赵笙鸾主动对范弘道浅浅一笑,试探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没处可去的范弘道当然求之不得,很识趣的也用诗词答道:“得君相聚首,沽酒问谁家。” 这种文青调调十分符合赵姑娘的口味,“那请范先生做客寒舍,今夜秉烛烫酒,促膝长谈。奴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向范先生讨教。” 方才因为谈论李植李大人而产生的怪异气氛一扫而空,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暂时忘却了一些东西。 范弘道脑中却忍不住想起一个问题,如果真的只跟赵美人喝酒闲聊一晚上,那到底是禽兽不如呢还是不如禽兽呢? 雪花渐渐地有些密了,天色彻底黑了下来。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住,门帘从外面被掀开,有人禀报道:“到了。” 两人一起下了轿子,便见老鸨子从门内迎了出来,边走边叫道:“好女儿!眼看天黑又下雪,你若再不回来,就要派人去找你了!” 赵笙鸾回应道:“多谢妈妈关心,女儿不是单独出门,能有什么事情,你又何必着急。” 走到跟前,这老鸨子这才发现赵笙鸾旁边站着个年轻士子,看着面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老鸨子一边琢磨,一边流利的改了口风,“李老爷等候你多时了,能不着急么?” “啊?李老爷驾到了?”赵姑娘吃了一惊,不知怎的有点慌。 范弘道在旁边听出来了,能被她们如此郑重对待的李老爷,八成也就是那位李植李大人了,赵笙鸾赵三姐儿的最大恩客。 老鸨子当着面点出李老爷,很大程度上就是说给范弘道听的,让范弘道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掂量掂量形势。如果范弘道觉得扛不住李大人,能自动离去最好,免得他们家落下赶客的名声。 至于范弘道范大秀才那当然是装聋作哑了,反正装作没听懂,也不主动说走人。这大晚上的,又是天寒地冻,离开这里后去哪里过夜? 赵三姐儿看了看范弘道,略有些为难。是她主动邀请范弘道过来的,这时候再赶他走有点不够地道。 可是她的居住只有前后两进,前面是接客的,后面是摆宴席和起居的地方,两边东西厢都是下人们的住处,哪有地方安排另行范弘道过夜? 不过后院有两处卧室,一处是客房,但凡有客人过夜都是在这里;另一处是赵姑娘单独自用的,没客人时就在这里起居,相当于私密闺房。 赵笙鸾考虑再三,便对老鸨子道:“也不妨事,我去见李老爷好了,但让范先生去我那房间过夜,来者都是客,不要慢待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男人的醋意 equiv="ntent-type" ntent="text/html; charset=utf-8" tent="width=100,minimum-scale=10,maximuble=no" title登录/title link href="http://in/?g=style" rel="stylesheet" type="text/css" / style verifydebox input ,verifydebox img,verifydebox verifyfocusbox { vertical-align:middle;} /style /head body id="login" !--头部-- header css="textc" div css="head-top bb" h1 css="flex yellow"登录/h1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知天高地厚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知天高地厚 李植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那间闺房里,迈步出了这边暖阁。赵笙鸾拦不住,就跟随者李大人一起去了。 她这时候也只能暂且静观其变了,她相信范弘道的临场反应能力,不需要自己多操心。如果范弘道不肯承认身份,那她就帮着打掩护,如果范弘道坦然自承身份,那么她就帮着说几句好话。 范弘道赶走了嘴脸可恶的小厮,便在婢女小莲的侍候下,坐在软榻上一边烤着火一边大吃大喝。几杯美酒进了肚子,如果没人打扰,也是快活赛神仙。 怎奈没过多久,便见门帘又被人掀开了,这次闯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矍中年文士。 范弘道忍不住对小莲抱怨道:“你们这里的人都是这样无礼?动辄擅闯门户,简直不知规矩!” 小莲当然认得出那是李大人,更知道李大人与自家姑娘的特殊关系,登时噤若寒蝉,垂着双手站在旁边,不敢答范弘道的话。 再后面,又看到赵姑娘亦步亦趋的跟着进来,范弘道就明白,先进来的这个中年文士是谁了。 “来着莫非光禄李少卿乎?”范弘道并未起身相迎,只是身子支在案几上,口气轻佻的问道。 李植并不认识范弘道,但是他眼睛不瞎,清清楚楚的看得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自己更年轻,比自己更英俊,比自己更有超然洒脱的气质。 而且这样的人居然出现在赵笙鸾的私密闺房中,当然叫李大人非常介意,当即问道:“你是什么人?” 范弘道哈哈一笑,反问道:“你是巡夜的官军?还是巡城御史或者兵马司?亦或是厂卫缇骑?有什么资格盘问别人姓名底细?在下也没有必要回答你!” 站在李植背后的赵姑娘有些吃惊,范弘道的应对实在出乎她预料之外,她看不出范弘道想干什么。 李植身份在这里摆着,被范弘道如此顶撞,便大怒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范弘道不屑一顾的答道:“不请自入的无礼之人,在下没有兴趣!还请免开尊口,自行出去为好!” 这样目中无人,岂止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简直就是故意煽动李植的怒火。李植迅速打量了几下,便对范弘道的身份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 穿着简素,说明这个年轻人不是出自富贵人家,至少混的并不得志;马上就要过春节了,还有心思在花街柳巷闲逛过夜,说明他不是京城本地人,一般只有单身外地人才会如此放荡。 而且从狂妄的姿态看,此人多半是南方来的士子。近些年来,南方那边很多年轻士子以狂狷为时尚,以眠花宿柳为风流,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唐伯虎、徐文长。 这些都十分符合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特征,于是李植李大人很容易就对范弘道的基本情况有了“准确”的判断——这是一个从南方而来,但又郁郁不得志流落京师,有些愤世嫉俗、故意以轻狂傲上的年轻士子。 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李植见过太多,感觉自己一只手能捏死八个。他扭头对赵笙鸾说:“你也看到了,此人简直不可理喻,莫怪我不给你面子!” 赵姑娘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正要开口帮着范弘道求情几句,却又听到范弘道高声叫道:“赵姑娘不用管,在下倒要看他有什么本事! 赵笙鸾以手抚额,范弘道抽风似的作死,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李大人想不动手都不行了。 李植自从当红以来,或许在朝中受到过不少攻讦,但从未有眼前这样小年轻在自己面前叫嚣。 不知人间险恶的乳臭小儿!李大人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对门外长随道:“拿了我的帖子,去东城兵马司叫人!” 京城乃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数不胜数,治安管理问题当然至关重要。被重视的后果就是,治安管理体系越来越复杂。 能参与进来的官员或者衙门有五大巡城御史、五城兵马司、巡捕营、锦衣卫、东厂。不过日常民事案件和一线管理,和还是以五大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为主。 坊司胡同一带位于东城,距离东城兵马司很近,李植让自己随从去东城兵马司叫人,肯定不会耽误事情。 回头过来,李植冷笑着对范弘道说:“你说本官没资格,那就叫有资格的人过来!听说东城兵马司牢狱刚翻新过,你就去里面看看什么样子!” 范弘道怡然不惧,仍旧坐在案边自斟自饮,就是不将李植放在眼里。没过多久,便见一个身着官服常袍的官员来到,还带着十来名甲夫。 兵马司虽然带着兵马两个字,主掌官员其实是文官。这次来到的官员是东城兵马司当值副指挥,姓周名元礼。 李植李少卿对周元礼吩咐道:“此人形迹可疑,悖逆犯上,烦请周老弟将他拘走,并好生审讯着。” 李植这样的光禄寺少卿当然没有权利指挥东城兵马司,但李植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影响力很大,东城兵马司犯不上为了这点小事与李植过不去。 更何况周元礼与李植有些香火情,在这种时候帮个忙也无可厚非。周指挥能看得出来,很明显是眼前这位年轻人得罪了李植,自己能帮着李植出口气就行了。 所以周指挥没有犹豫,指着范弘道喝道:“走吧,去兵马司衙署里说话!” 所有人都觉得,桀骜不驯的年轻人遇到这种场景,少不得要反抗一二,最起码也该刚烈的骂出几句来,这才不负年轻人的气性。 但是范弘道却毫无异常反应,仰头将杯中酒饮得干干净净,然后默不作声的起身,站在周指挥身边,淡淡的说:“劳驾兵马司的大人带路!” 范弘道如此平静,李植李大人简直爽快不起来,一拳头打下去,对方没有任何表示痛苦的反应,这让人很不出气。 随后周指挥带着范弘道出了大门,打着灯笼朝着兵马司衙署而去。以李植李大人的身份,当然不会跟着前去,只咬牙切齿的吩咐周指挥,要给这个可恶的年轻人“加料”。 第一百五十九章 都是套路(上) 第一百五十九章 都是套路(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范弘道从申府离开后,他在大门前的言行表现自然会有人禀报到申首辅那里。 此时申时行刚送走一拨客人,十分疲惫不堪,习惯性的用手指揉捏着额头,长子申用懋很孝顺的为父亲端茶倒水。 前面门子进来,将范弘道的事情说了。申用懋忍不住问道:“父亲大人为何如此慢待范弘道?” 申时行反问道:“我如何慢待他了?今日客人如此之多,哪个身份比他轻了?让他等一等,又有何不可?”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申用懋仍然能感受到,自家父亲对范弘道至少是没有优待,这样做就不怕别人寒心? “在你看来,范弘道是什么样的人?”申阁老冷不丁的问儿子。 申用懋想了想,答道:“这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 这个评价很精准,申首辅也点头道:“不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你觉得,这样的人挟大功前来拜见,能好打交道吗?能拿得住他吗?” 申用懋恍然有所悟,回想起范弘道的嚣张性子,又立下了近似于恩情的赫赫大功,那他在自家父子面前,尾巴岂不要翘到天上去? 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直面范弘道时比较两难了,既不好摆太高的架子,又不好对范弘道太过于放纵。 所以父亲现在的想法,大概就是要挫一挫那范秀才的锐气,等范秀才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候,再行召见,这样更容易将主动权掌控在手里。 申用懋暗暗感慨,想不到啊想不到,父亲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对范弘道这个小年轻耍心眼,范弘道真应该感到自豪。 不过申用懋还是很担忧的问:“如果范弘道就此负气离去,不再上门拜访,又该如何?若真出现这等一刀两断恩义决绝的状况,只怕对父亲的清誉有所影响。” “放心!范弘道肯定还会再来,而且肯定就是明天!”申时行很有把握的说:“如果那范弘道真有了别的心思,今日傍晚在门前大闹时,就该当众公布他自己的身份。 既然范弘道他不肯吐露自己的身份,那说明他自己也,所以闹只是闹给我们看的,我们不为所动就是。到了明天,他还会老老实实来拜访,而且肯定还会来的很早!” 申用懋对父亲的判断力一向崇拜,到此只能叹服,顺着父亲的口气说:“好!等到明日,就看那范弘道无可奈何、低眉顺眼的来拜见父亲!” 却说在这个夜晚,范弘道被东城兵马司当值副指挥周大人带走,赵笙鸾赵姑娘也无能为力。 在当前这种状况下,她更不敢点出范弘道的真实身份,不然只会让李植更加发飙,所以只能祈祷范弘道自求多福了。 再说范弘道毕竟是个秀才身份,现在只是不愿亮明而已,否则哪能那么容易被抓。不过看起来范弘道很淡定的样子,不知道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到了东城兵马司时候,半夜三更都快过完了。周指挥懒得连夜“审问”,指着范弘道,对手下值夜甲夫吩咐道:“将这书生丢到牢狱里去,其余事情明日再说!” “慢着!”范弘道不能继续装淡定了,连忙叫了一声。“在下明日还有事情,如果大人你打算将在下收押,那就要劳烦大人你帮忙传个口信给别人!” 周指挥冷笑几声,“你这书生好生不晓事,你将本官当成跑腿的不成?什么口信不口信的,如果有人需要找你,就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找到这里来!” 这时候,有牢头拿着册子走过来,对范弘道呼喝道:“你这人犯,不要再跟周老爷纠缠不休了! 就算你是个秀才相公,也得先在牢里过了夜,核实完情况才能走!说罢!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处?速速报上来,我要登记造册!” 范弘道自报家门道:“在下乃金陵范弘道!” 范弘道?周指挥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细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最近官场上流传的一桩故事,就是说有个叫范弘道的年轻人骂死了即将起复为首辅的张四维。 “你真是范弘道?”周指挥忍不住追问道。 范弘道傲气十足的答道:“如假包换,在下刚从山西回京,故而京城里多有不识者!” 哟,还是个名人,周指挥如此想道,但他也只如此想。单纯是个名人又没什么用处,反正是李植李少卿吩咐下来的,照着李少卿的吩咐去做就是。 总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气,就将李少卿的吩咐当成耳旁风。周指挥挥了挥手,示意牢头将范弘道带下去。 正当这时,范弘道再次叫道:“在下傍晚时分,刚从申阁老府上离开!明天在下还要去申阁老府上再次拜访!但只怕要失约了。周指挥如果明白事理,还是帮在下去申府传个消息!” 什么?周指挥不禁大吃一惊!如果范弘道所言都是真的,那可就棘手了! 范弘道骂死了张四维,最大的受益者其实就是申阁老。张四维死了,申阁老就不用发扬风格,让出首辅宝座。 所以周指挥脑补了一下,这范弘道说是申阁老的恩人也不为过,故而刚回京的范弘道才会有机会三番两次的登宰相门第。 那么问题来了,申阁老的恩人刚从申府离开,转眼就被兵马司抓到大牢里了,申阁老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会不会认为被兵马司打了脸?区区一个七品副指挥打了首辅的脸,这个七品指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你所言可都是真的?”周指挥忽然紧张起来了,立刻对范弘道问。他还想到另一种可能,难保不是这范弘道故意拉虎皮做戏,故意吓唬自己。 范弘道毫不心虚的说:“真的假不了,周指挥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明天再派个人去申府门房询问几句,岂不就一切明了?” 他没说假话,他今天确实是从申府离开的,他确实还要去申府拜访,这些说法都经得起考验! 然后范弘道很“善意”的问了一句,“我这些事情,李少卿没有对周指挥你说吗?周指挥原来真的一无所知啊!” 不等周指挥有所表示,范弘道又很“天真”的自言自语道:“按道理说,李少卿应该将我的情况原原本本都告诉你,但他为什么又对你隐瞒?” 周元礼猛然拍了下大腿,这李少卿可能有鬼! 第一百六十章 都是套路(下) 第一百六十章 都是套路(下) 经过范弘道提醒,周指挥顿时感到,自己基层工作干久了,政治敏感度下降得太厉害了,对一些事情居然完全没有警觉。作为京城官员,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过失。 范弘道“骂死”张四维这种行为(无论是不是以讹传讹),对首辅申时行非常有利,可事情都有两面性。在当朝红人李植李少卿的眼里,范弘道只怕与仇人没两样。 一来张四维名义上是李植的座师,座主和门生关系在官场上的重要性不必多言;二来张四维与李植在政治上是同党,张四维是党首,如果没了张四维庇护,李植的日子肯定不如从前好过。 总而言之,李植李少卿对待范弘道的态度,与当朝首辅申时行不一样,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在范弘道的刻意诱导之下,周元礼又往深里想了一层,如何对待成功整顿河东盐政、收拾了蒲州张家、骂死了张四维的范弘道,非常有可能成为两种政治势力角力的焦点。 在这种情况下,李植指使自己抓捕范弘道,又不告诉拿自己范弘道的身份,这岂不是那自己当枪使? 其后果不仅仅是打了首辅脸的问题,还有可能会被首辅认为是自己的政治挑衅!一个基层七品官员如果被首辅如此认定,那下场可想而知,李植只怕也没能力庇护住自己。 想到这里,周元礼像是吃了苍蝇似的深深蛋疼。自己敬那李植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过去又有几分香火情,所以才相信他,遵照他的指示直接抓了范弘道。 谁想到这李植做人居然如此不地道,不动声色的就拉自己下了水入了坑!或者说站队下水不是不可以,在官场上哪有不站队的,但李植这种欺骗的态度令人有点寒心。 在范弘道的刻意误导下,周指挥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李植根本就不认识范鸿道,也不知道让自己抓走的读书人就是范弘道。 在李植眼里,这只是教训一下冒犯自己的年轻士子而已,这个士子究竟是谁他根本就没在乎。 但在别人眼里,只怕知道了事实真相,也不信真会有这样的巧合。多半都会想,李少卿八成是装作不知道是范弘道吧——其实这就是范弘道想要的效果,而且已经成功的找到了第一个传播媒介周指挥。 不过周大人作为执法官员,基本素养还是有的。他当然明白单方面说辞不能轻易采信的道理,他需要进一步核实。 这个核实当然不是去问李植,而是派人到申府去询问,再回来与范弘道所言对照就行了。 但肯定不能在这四更天,为了些许小事就去敲申府的大门,那显然是无礼之极的,所以只能等天亮后再去。 在此之前,不宜展现出太多立场,而且关于范弘道的安顿问题,就不能像先前打算的那样了。稍加思索后,周指挥便改牢狱收押为后院厢房软禁,并额外加了棉被和火盆。 有这两样东西,冬天的夜晚就比较好过了,范弘道对此非常满意。他与周指挥罗嗦这许多,就是求一个舒适性的优待,不要冻死在监牢中,否则就成了穿越界的大笑话了。 周指挥亲自把范弘道送进软禁厢房中,然后吩咐值夜甲夫好生“照管”,没有再与范弘道有任何交流,便自行离开。 周围没有别人,范弘道在屋中独处,先前的淡定从容渐渐消失,微微蹙起眉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最后一次!”范弘道自言自语的说。 今天这样的套路,并不是第一次了,但却实在是无奈之举。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他岂能不明白? 可他自身实在太弱小了,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的用自己当这个诱饵,又不得不以身犯险,拿自己当杠杆撬动出一条出路,所以类似套路也反复出现。 偏门行险、以命博命,往往是弱者的无奈之举,范弘道其实非常讨厌自己像是一个弱者。 及到天亮,整个京城又忙碌起来,沉浸在即将过年的氛围中,范弘道这样的单身外乡客例外。 年前这几天,官员都放假,比平常更有闲暇时间,所以到首辅申时行这里求见拜访的人肯定就多了。更别说眼下这个时间段,正好可以打着逢年过节旗号走动。 申时行是个“老好人”,拉不下脸杜门谢客,所以肯定忙不过来,这就需要长子申用懋帮忙,分担一部分接待。 重要的客人,门房直接报到申时行这里,而次一等的客人,就只报给申用懋,然后由申用懋自行斟酌。 申用懋刚打发走几个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便又听门房来报:“有东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大人派人来询问事情,昨日是不是有生员范弘道从申府离开,申府是不是要召请范弘道?” 东城兵马司?范弘道?申用懋十分奇怪,这两个名字怎么联系在一起了?东城兵马司好端端的跑过来询问范弘道的事情作甚? 想了想,申用懋便吩咐门房,将东城兵马司的人请到自己这里,要当面问个明白。 周指挥派到申府问话的人乃是兵马司里一名书吏,口齿清晰,简单利落的向申大公子禀报说:“昨日兵马司得到光禄寺少卿李植李大人授意,捉了一名形迹可疑的书生,回到衙署后,这书生自称范弘道,还说要准备见申阁老。” 听到李植两个字,申大公子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擅自做主的事情了,必须要让父亲来过问。 于是他下令给东城兵马司来人上茶,并喊了个清客先生陪着说话,然后就亲自去找父亲禀报相关事宜。 那兵马司书吏当然受宠若惊,巴不得能在首辅家里美滋滋的喝几口茶,出去以后便多了炫耀的资本。 此时申时行正与几个亲近大臣在书房里说话,主要话题还是谈论政局走向。当前这个后张居正时代的情况,大家都有点看不清。 如果说从万历十年开始,反张居正是政治正确,是朝廷的纲领。那么到了今天,张居正时代的新法几乎全部废除,张居正留下的印记也十分淡化了,已经反无可反,那么以后走势会是怎样的? 更关键的是,反张居正的总旗手张四维在这个节点上凑巧离世,某种程度上也给了朝廷大佬们强烈的象征感觉。 第一百六十一章 都被带到沟里了(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都被带到沟里了(上) 申用懋进书房后,看了几眼,发现这里都是自己人。便靠近父亲,低声道:“有范弘道的消息了。” 申时行很明白,京师盛传范秀才骂死张首辅的故事,很多人都在关注他这个现首辅对范弘道的态度,所以他必须拿出一个合适的姿态给别人看。 便当众笑道:“昨日那范弘道来拜见老夫,大约是奉了河东郜御史的命令,要向老夫详述盐政变革之事。只是老夫不曾见他,猜他今天还要来,果不其然。” 然后又对申用懋道:“也罢!你先去见见他,老夫眼下分不开身,如果他另有盐业上的要紧事情,你再来禀报我。” 这种态度,非常具有申氏色彩,不高不低不轻不重不偏不倚,让大多数人都说不出什么不是来,也无法从中看出他的真正心思。 熟悉申首辅的在座众人忍不住赞叹,不愧是首辅老大人,为人处事真是滴水不漏。 申用懋愕然,没想到父亲居然有这样大的误会,连忙补充道:“范弘道并未前来,是东城兵马司自称抓了一个叫范弘道的,派人前来核实。” 这样啊.申时行顿时有点尴尬。这范弘道搞什么幺蛾子,竟然敢超出他的预判行事! 在座众人齐齐迷惑不解,心里冒出无数个问号,东城兵马司抓范弘道干什么?这两个之间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吧? 而且这兵马司抓了范弘道,然后又跑到申首辅这里核实情况,是失心疯了吗?不知道范弘道刚帮了申首辅大忙吗? 申大公子并没有说出李植来,他知道李植此人的特殊性。从政治成分上说,自家父亲是传统官僚阶层的代表,是按部就班的当权派,而李植则是天子近臣的代表,是迅速升迁的当红派; 从政治立场来说,李植是张四维的门生,是反张居正势力的旗手;自家父亲是温和派,是同情张居正势力和张居正残余党羽的领袖。 虽然到目前为止,两边还没有出现大规模撕逼,但朝堂上明眼人都知道,自己父亲和李植是注定不可能和睦的。 所以李植在申府是个敏感符号,实在不方便当众议论,申用懋只能连连给父亲打眼色。 申首辅看到自家儿子的神态,便知道肯定别有内情,又起身对众人道:“老夫暂且失陪。” 父子两人来到另一处花厅,申用懋将东城兵马司来人的原话转述给父亲,一丝也不差。他知道自己能力远不如父亲,不想给父亲造成任何误导。 更重要的是,申大公子完全看不出这件事里面的门道,想给父亲提供建议也提不出来。不过他相信,父亲一定能看破真相,自己只需要听从指示就行了。 申时行皱起了眉头,良久之后微微点了点头。申用懋连忙集中注意力,却听到父亲说:“东城兵马司这个事情,我怎么就看不懂也想不明白?” 申用懋无语,感觉父亲的英明神武光辉形象有些暗淡了。在对待范弘道的问题上,好像父亲也没比自己强多少啊。 申首辅哪里知道自家儿子丰富的心理活动,只是将自己的疑问一一道出:“这件事情说起来很简单,就是那李植指使东城兵马司抓走了范弘道,但是细想之下却又疑窦丛生。” 然后申时行抛出了一连串问题:“李植为什么敢指使东城兵马司抓捕范弘道?这个人并不是蠢材,他应该知道此时抓范弘道不见得是好事,可能会导致舆论上的被动,为何还要这样做? 他的目的难道只有因为张凤盘的事情泄愤,或者向为父挑衅?还是他另有意图? 范弘道从这里离开后,怎么就如此精准的碰上李植?是真的巧合,还是李植能准确的掌握范弘道的行踪? 如果是巧合也就罢了,如果是李植能摸清范弘道的行踪,那岂不是说明李植在包括我们申府在内的各处都有布置?” 申用懋不得不服气,自家父亲不愧是政坛老人,短短瞬间就能想到无数条思路,这份强大的盘算能力也真是少有。 正是因为有这种三思而后行的良好习惯,自家父亲才能稳稳当当的一步一步当上首辅。想想就知道,在近三年反张居正的政治风潮下,自家父亲这种同情张居正的人居然能当首辅,其中功力岂是常人能有的? 按下申家父子的盘算不表,却说东城兵马司这边,周副指挥打发了书吏去申府后,心思十分不宁静。 他暗暗想道,一边是申首辅,一边是李少卿,无论自己对他们两人观感如何,都不能被卷入这个漩涡。他只是一个负责基层治安的兵马司指挥而已,庙堂上的搏杀实在不是他能参与进去的! 既然已经打发人去告知申首辅了,那么也应该再派人去告知李少卿,让两边人堂堂正正的直面斗法好了,不要让他周指挥当中间人! 赵笙鸾家里头,李植睡醒了后,坐在前厅喝茶,顺口问随从道:“东城兵马司可曾派人来过?” 随从答道:“那边周老爷派人留了话,说昨晚抓走的书生叫范弘道,昨天刚从申阁老府上出来!” 别人听到范弘道这个名字,或许需要时间思考一下是谁,但李植作为张四维的门生,对这个名字岂能不熟悉? 他就是范弘道?李植感到自己要爆炸,站了起来,咄咄逼人的向随从道:“你确定没听错话?” “确定无误!就是范弘道!”那随从很肯定的说。 李植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这绝对是有人蓄意的!范弘道离开申府后,故意来激怒自己! 李植立刻又猜道,这绝对是申时行的阴谋,就是抓住自己老师张四维去世的机会,果断出手打压自己! 可以想象,只要把范弘道塑造成为朝廷立下功劳的盐政英雄,然后自己就会变成因私废公、挟怨报复、滥用公器的小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都被带到沟里了(中) 第一百六十二章 都被带到沟里了(中) 李植不认为自己是想多了,因为现在正处于老师张四维去世,竞争对手申时行彻底坐稳了首辅宝座的敏感时期,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掉以轻心。 最惨痛的教训就在三年前,张居正尸骨未寒,身后留下的势力就被连根拔起。而今张四维也是尸骨未寒,殷鉴在前,又怎能不多加小心? 当然,李植比那时候张居正势力强就强在,他同时还具有天子宠臣身份,并不是束手就擒的状态。 拿定主意后,李植将自己最亲信的长随喊来,详细吩咐了几句,然后就让他去东城兵马司办事。 他李植身份在这里摆着,脸面在这里摆着,无论如何绝对不会亲自去兵马司。然后李植又找赵笙鸾赵姑娘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范弘道?昨夜为何不对我讲明?” 赵姑娘冷淡的答道:“李老爷你是客人,范先生也是客人,范先生与你又不曾有过直接深仇,奴家焉有挑唆客人之间争斗的道理? 倒是李老爷你一言不合,只因几句口角,就将奴家这里的客人抓走了,这可坏了行里的规矩,以后让奴家难做。【ㄨ】” 朝堂有朝堂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而花柳行也有花柳行的规矩,坏了规矩的事情总不会叫人痛快。 闲话不提,其实申首辅也好,李植也好,都犯了一个毛病。他们身居高位久了,视野习惯性的“高瞻远瞩”,俗称站位很高。 长时间的高举高打,后果就是,申时行会围绕李植算无遗策,而李植会立刻想到申时行企图搞鬼,但却齐齐忽视了小人物范弘道的立场。 也就是说,小人物只是棋盘里的棋子。他们根本不认为小人物有能力当棋手,没想到小人物也具有能动性,更想不到“愤怒”的小人物也有胆量和能力主动挑起事端,而范弘道就是这个“愤怒”的小人物。 这是某些大人物的才具有的局限性,所以他们的思路都被范弘道带到沟里去了,没往范弘道捣鬼这个方向去想。当然最主要原因是,他们一时间想不到范弘道捣鬼有什么好处,不觉得范弘道有动机这样做。 如果对范弘道深刻了解的郜御史在此,就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误判,他会第一时间就认定范弘道又“擅开边衅”,又想“以下克上”。 东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元礼周大人等到中午,没等来结果,于是他闲得无聊又跑到后院厢房范弘道这里转转了。 毕竟范弘道也是不大不小一个名人,跟范弘道聊上几句,套出点故事来,说不定以后自己就多了些谈资。 “申府和李少卿那里都打发人去告知了,最后什么结果,就等着消息罢。”周副指挥毫无隐瞒的说。 范弘道笑了笑,“周大人骑墙功夫炉火纯青,不愧是在京师做老了官的人。” 周元礼很直爽的答道:“什么骑墙?这是跳出五行外,不越俎代庖。该着大老爷们决定的事情,咱不参与! 就拿李少卿来说,他假装不知道你是范弘道,那本官也就假装不知道他假装不知道你是范弘道,该禀报就假装禀报去。在官场上,不就是这样做事吗?” 范弘道很镇静的说:“此处甚好,冻不着饿不着,在下也不急着出去。” 周元礼好奇的问:“听说你足智多谋,又眼瞅你如此平静,莫非你已经猜出了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所以才镇静自若?” 范弘道回答:“在下并非能掐会算之人,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两个大老爷的举动无非就是这几个——申阁老要放我,申阁老不放我,李少卿要放我,李少卿不放我。 两边举动组合起来也不过四种可能性而已,只要对这四种可能都心中有数,又何必需要确切结果才能安心?” 当然还有句话,范弘道没有说出来,这还是一次测试政治人物品格的机会。一般情况下,政治人物会将自己的品格隐藏在深处,难得能有机会试探一下。 聊了几句,周指挥便深深感到,范弘道果然与众不同。此人明明身陷囹圄,目前是个类似于阶下囚的货色,但言行举止却仿佛坐定中军帐里运筹帷幄,很有点“非常人也”的样子。 周元礼也是科举出身,两榜进士考上来的,量并不少。在书中,常有某人只谈几句就被惊叹的例子。 原本他不信,只当是著书者杜撰夸大之词,但今天他信了,有的人确实只见一面就能感受到不同寻常之处。 周元礼又问道:“那你最后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范弘道言不由衷的说:“能被放出去就谢天谢地了。” 周指挥笑道:“你想被放出去应该简单。” 正当这时候,兵马司门房来禀报,说是李少卿派了身边长随过来,询问范弘道相关事宜。 周指挥起身道:“这是申阁老、李少卿和你之间的事情,本官绝不参与其中。就让来者直接与你见面,本官不必在场了。” 周指挥说到做到,果然回避开,让李植派来的长随与范弘道单独见面。虽然他很好奇,范弘道会怎样对待李植的长随,但是他最终还是强行抑制住了自己不该有的好奇。 :最不喜欢写斗智了。。删了重写,这章就算半赠送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都被带到沟里了(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都被带到沟里了(下) 李植这长随乃是李植同宗子弟,单名一个田字,跟随李植多年,也算是老于世故。他见了范弘道便道:“范朋友,昨夜之事多有误会,但无论如何,缘由都是你冒犯了我家老爷。” 范弘道轻笑了几声,反驳说:“哪里是什么误会?分明就是李大人动用公器报复私怨,这还用解释? 李大人是当朝闻人,天子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在下只是一名穷书生,说抓也就抓了,谈不上误会不误会的。” 这种答复都在李田预料之中,话里藏针的威胁道:“情况究竟如何,范朋友你心知肚明,那些糊弄外人的话,就不要说了吧。” 范弘道很不以为然,继续针锋相对道:“你我心知肚明有何用处?外人们怎么想的才是关键,我也只有按照别人想法去做了。” 别人的想法还能是什么?每一个听到李植唆使东城兵马司逮捕范弘道的人,自然而然就会产生诸如“打击报复”、“政治斗争”之类的脑补。 李田沉默了一下,又问道:“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范鸿道说:“我会对所有人都大喊冤屈;我会告诉别人我因为盐政事务拜访申阁老,出来后不知为何被抓;我会将自己的心情著述成诗,想必会流传于京师,就像人生若只如初见一般!” 李田耐着性子说:“何必如此?是我家老爷向东城兵马司举报你,只要我家老爷收回,你就可以出来。” 范鸿道答道:“如果不给我一个公正的说法,我就肯定不会出去!” 我他娘的就知道你会赖着不出去!李田在心里暗骂一句。只要范弘道赖着不出去,然后在有心人的支持下大闹,很容易就会让自家老爷陷入被动。 李田以为,范弘道是背后有人撑腰,故意要这样做;而范弘道对李田说话的口气,也是故意以台前代理人的口气说话的,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反正谈到这里,李田觉得没有“和平解决”的希望了。如果他跪下求范弘道出来有用,他肯定就跪下了,只要能为主人排解难题,这都不算什么。 但从范弘道强硬的态度看,跪求显然也是无效。于是李田只能威胁道:“如果范先生不想出去,坚持要当这个阶下囚,就不怕生出意外么?” 范弘道皱眉道:“你有所不知!其实在下就这样出去,对你家老爷也没好处。现在事情已经传到申府了,申阁老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在这种情况下,你家老爷急急忙忙的谅解在下,并将在下放出来,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你家老爷向申阁老服软了。如果这样的说法传出去,你仔细想想,你家老爷能承受得起这个代价么?” 李田就在李植李大人身边,对庙堂上的氛围动向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很知道,张四维去世后,自家老爷这边的势力人心惶惶,都在观察风向,如果自家老爷面对申阁老表现稍有不妥,都会引发人心动荡。 想到这里,李田下意识地问道:“不然如何?难道你就在这里不出去?” “出去可以出去啊,只是要讲究方式。”范弘道仿佛很推心置腹,“不能是你家老爷放人,但如果是申府出面,比如写个保书将在下放出来,那在别人看来,就不是你家老爷服软了。” 李田若有所思片刻,觉得范弘道所言及其在理,忍不住继续问道:“如果申府非要看笑话,不愿意出手把你放出来,又该如何?” 确实也存在这种可能性,将范弘道留在兵马司,起码可以看李植的笑话。作为李植的对手势力,应该不会介意如此。 范弘道似乎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的说:“办法那么多,你们怎么就想不到?你家老爷在朝廷里如此多友人,难道就没个法司里的有人么? 只要能找到别的法司衙门将在下提走,而兵马司只是底层衙署,肯定不能拦着,最后由这个法司衙门处置在下!这样就可以了结事情,又不直接伤到你家老爷的脸面。” “这个法子不错!”李田忍不住击节赞赏,急忙回转,就要去向自家老爷禀报。周元礼礼数周到,恭谨的将李田送出了兵马司大门。 不过在路上,李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范弘道为什么会如此为他们着想,并帮着他出主意? 想来想去,想不到其中原因,李田只能暂时抛之脑后。管他范弘道存着什么心思,只要出的主意很正就行! 却说周指挥送走了李田,刚要去街上巡逻,然后又听到门房来禀报,说是有个叫辛思贤的文士过来,自称是申府西席。 周指挥不用想就知道,这位辛先生的来意,肯定与先前那位李田一样。他摆了摆手,吩咐道:“我就不见了,你直接领他去范弘道那里!” 于是门子就直接将这位辛先生带到后院西厢去,范弘道陡然又见有陌生人进来,心里也猜出了个七八分。行礼道:“阁下何人?” 辛思贤报上自己来历,直截了当的说:“在下奉了阁老之命前来看望,范朋友确实受苦了!” 范弘道装作不在乎的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辛先生问候完毕,便进入正题,试探道:“范朋友被困于兵马司,不知有何感想?” 范弘道做出一副“我懂得”的表情,信誓旦旦的说:“在下一定要与奸贼周旋到底,不惜将牢底坐穿,也要让奸贼身败名裂!” 对范弘道的表决心,辛先生不置可否,又问道:“李少卿那边还不肯放你出来?” 范弘道立刻答道:“他们想让申阁老写个保书,保在下出来!在下觉得这很不妥,明明是他们的错,凭什么让申阁老写保书?” 辛思贤点头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范弘道又说:“他们后来又威胁在下,说要调动别的法司将在下提走。在兵马司这里,周指挥还算公道,可如果在下被提到别的法司,那在下可就不敢保证什么了。” 辛先生拍案而起,喝道:“简直无法无天!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与其如此,他们做得,我们也能做得!” 第一百六十四章 申首辅的忧思 第一百六十四章 申首辅的忧思 本来只是一桩小事,很小的小事,但在双方互相不信任的氛围中,小事也可能会升级。 李少卿派来的李田不会想到,他们对事实的判断,都是范弘道误导他们幻想出来的,以为即将面临申首辅的打压。 谁让现在正处在一个各方都高度敏感的时期,人人都宁可多想一点,也不愿少想一点,关键时期如果出现漏算会很要命的。 申首辅派来的辛思贤也不会想到,所谓李植一方的动作,其实都是范弘道帮着想出来的。他以为李少卿的态度是决不后退,抵抗到底。 这位辛先生是申首辅的私人幕僚,他与申首辅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申首辅过得好,他才能过得好。 他听到范弘道的话,顿时就被“李植的态度”激怒了。其实他对范弘道的处境并不是很关心,他关心的是李植的态度。 一个只是四品的光禄寺少卿,就想公然挑战首辅的威严?就想通过范弘道来打击首辅的威信?如果换成是张居正当首辅时,有人敢这样干吗? 愤怒情绪并不能解决问题,辛先生克制住自己,又说:“李植如此胆大妄为,在你看来,究竟有什么动机?” 如果有熟悉范弘道套路的人在这里,听到辛先生询问,肯定会暗叹一声:又一个上钩的。 范弘道就像是直钩钓鱼的姜太公,不怕你来问,就怕你不理。只要你开始问他问题,那就说明你入了套了,很难再跳出来。 不过此时范弘道却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向着上方指了指,很高深莫测的样子。 但辛先生却秒懂范弘道的意思,所谓天上不可言的人物,大概指的是宫里头那一位?李植这样针对申首辅行事,背后有宫中的影子? 如果不是充分掌握信息的人,听到这种说法,只能当八卦猎奇来看待。但辛先生在申首辅这里干了许多年,对朝堂政治颇为熟谙,他立刻就觉得,这种说法不是没有可能。 人人都知道,申时行作为首辅,远不如张居正强势,真实权力也远远不如张居正。别说功高震主的张居正,就是与张居正前面几个首辅相比,申时行的威势也差得多。 这是申首辅本人不想专权吗?究其原因,除了申时行性格温和的原因之外,还有天子刻意限制首辅权力的缘故。 站在历史的角度,申时行当国时期,就是大明内阁(相权)权力的衰落之始。 想当初,自正德朝杨廷和起,大明朝内阁权力开始急剧攀升,到了严嵩时候,首辅就等同于强人了,张居正时代发展到顶峰。 当今万历天子十岁登基,成长到青年阶段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张居正的权势笼罩下度过的,形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在这种心理阴影的刺激下,万历天子一方面对死去的张居正进行了清算,另一方面就是严格限制首辅权势,申时行申首辅就苦逼的成为承受者。 限制措施是全方位的,比如万历天子对内阁的题奏动辄留中不发;比如天子对待重臣态度冷淡,很少与大臣见面。 又比如纵容科道言官势力,打着开通言路的名义,鼓励科道言官势力围攻内阁大学士这样的执政者。 大明朝晚期,言官清流势力大张,成为钳制朝政运转的强大势力,肇端就初始于万历天子的纵容。 万历天子的本来目的是将科道言官当成工具,清算张居正和加强对首辅的限制,但却造成了激烈党争,科道言官势力也尾大不掉,膨胀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这种背景和趋势下,申时行这个首辅比起前任来说,当然就显得很“跛脚”了,没有前任那种一言九鼎的权势。 而李植就是御史出身,身为天子最好用的舆论工具,所以才会成为当朝红人,所以别人才会以为李植敢跟首辅叫板。 在范弘道的暗示下,辛先生变得有点忧心忡忡。 张四维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后,申时行这边的党羽几乎就差弹冠相庆了。这意味着申时行首辅位置稳固了,当然对他们来说是个莫大的利好。 难道这种兴奋情绪的传到天子耳朵里,然后触动了天子那根敏感的神经?要知道,天子内心深处是相当忌惮权臣的。 所以天子是不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个机会敲打一下申首辅?李植抓捕范弘道的行为,莫非就是为了迎合天子?毕竟李植是天子近臣,对天子心理的揣测超过大多数朝臣。 带着这些忧思,辛思贤也急急忙忙的走人,回申府去向申阁老禀报。 兵马司当值副指挥周元礼稳坐钓鱼台,见李少卿派人来了,然后又走了,又见申首辅派人来了,然后也走了。 于是周指挥就有点坐不住了,为什么两边人马都没提出要放人?本来按照他的估计,双方总有一边会提出释放范弘道,然后他就可以顺势将烫手山芋扔出去。 但现在两边都不找他下令,结果范弘道这个烫手山芋还要留在兵马司,这可就让他有点为难了。 两边到底打什么哑谜?什么指示也没有,叫他这个小小的兵马司副指挥到底怎么做? 正当周指挥正打算再与“烫手山芋”谈谈的时候,忽然门房又来禀报,又有人要见见范弘道。 周指挥想也不想就要拒绝,如今这个范弘道是随便见的吗?除了申首辅和李少卿两边,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见! 但是门房又呈上了帖子,周指挥打开看去,居然是朝中一位老大人的帖子。 周指挥与刚正不阿四个字完全不沾边,看到这帖子就叹口气,然后挥挥手,让门房带人去见范弘道。 这次来找范弘道的人是一名女子,即便厚厚的斗篷也掩盖不住颀长秀丽的身材,只可惜头顶帽檐垂下一圈面纱,叫人看不出里面究竟。 范弘道在屋内烤火,琢磨着自己的得失。听到门声响动,抬眼望去,便见这名裹着斗篷、戴着面纱的女子走了进来。 范弘道正要想这是谁,却听对方先开口道:“范先生别来无恙?” 原来是张家小姐,范弘道对这个声音及其熟悉,立刻就听出来了。 :以后再也不写这种钻牛角尖的死胡同剧情了,就写简单点的爽文还能写得快! 第一百六十五章 狐假虎威 第一百六十五章 狐假虎威 认出张大小姐的身份后,范弘道非常吃惊,真没想到她会过来。在范弘道的认知里,张大小姐虽然隐身于外城商人家,但身份绝对贵重,远比自己要高得多。 所以正常情况下,张大小姐即便得知了自己的遭遇,并且想表示关切的话,派人来看望自己也就可以了。以她和自己的身份差距,这不算失礼。 反而是像眼前这样,张小姐亲自到兵马司来“探监”,会让人异常惊讶,说是降尊纡贵也不为过。更别说张小姐是女儿身,跑到兵马司这种地方合适不合适? 她为什么要如此委屈自己?震惊的范弘道脑中充满了疑问,完全没有任何头绪,以他的聪明机敏,也参透不了其中的缘故。 这种震惊甚至还影响到了范弘道的对答能力,一时间忘了回复张大小姐的问候。 张小姐透过面纱,清清楚楚的看得见范弘道的表情,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按说她不该来,但她还是来了,范弘道当然不会了解自己的心思。 人人都范弘道说帮申阁老大忙,让申阁老坐稳了首辅位置,但是谁又知道,范弘道这也算是帮自家报了一个仇? 当年张小姐的祖父张居正去世后,江陵张家被抄家,几乎遭到灭门之祸,一个伯父自杀,父亲被流放充军。 这背后的因素固然复杂,但张四维的推波助澜起了很大作用,江陵张家或许不敢恨皇上,但肯定要恨张四维。 听到范弘道上门骂死张四维,并严厉打击了蒲州张家势力,张大小姐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大有报应不爽的感觉。 从这个角度,范弘道同样也算有恩于江陵张家了,只是张小姐不公开表露身份,别人包括范弘道在内,都不懂这段渊源而已。 所以面对范弘道,张小姐觉得自己应该亲自去“探监”,假手于他人,那就太对不住自己良心了。 此外已经几个月没见到范弘道,现在的她就是想见见范弘道,即便没理由也是想去见,何况还有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不过两人终究许久不见,未免有些生疏,范弘道震惊于张大小姐亲自到来,也忘了寒暄,所以冷场了。 张小姐想了想,对范弘道说:“范先生你才华横溢,志向远大,妾身向来佩服。只望范先生勿忘本心,切不可消磨了斗志。” 范弘道继续一脑门的问号,张大小姐这话是从何说起?这种贤妻良母、劝人向善的画风是什么鬼?听她这意思,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错事? “停!”范弘道阻止了张小姐继续劝说,反问道:“你因何有感而发?在下做了什么事情?” 张小姐咬了咬嘴唇,开口道:“范先生何必装糊涂?妾身一直在如归客店打探范先生消息,昨日是不是个妖娆女子入住? 范先生路上不忘携美同行,回到京城仍恋恋不忘,安置在如归客店;同时回京第一个晚上,你又直接夜宿花街柳巷,这岂是奋发向上的行为?” 原来说的是这些?范弘道万分无语,只能辩解道:“都是你误会!” 张小姐很平静的说:“范先生何必急着否认?妾身并没有怪罪范先生的资格,妾身只是觉得,范先生如果心中还有志向和梦想,就不要太放浪形骸了。” 范弘道几乎要抓狂,要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叫“理智”的张大小姐明白,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尤其是这还是一个十分固执的女人。 张小姐看着范弘道的郁闷样子,连忙又很知情达理的问道:“是不是妾身交浅言深了?如果让范先生感到尴尬,那都是妾身的过错。”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历史会证明在下的清白。”范弘道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张小姐瞪着眼仔细观察范弘道,确定范弘道没有生气,然后很生硬的岔开了话题。“妾身昨日在如归客店探知范先生回了京城,但又进了内城。然后再去申府打探,却得知范先生在赵三姐儿家与李植起了冲突,被捉拿进东城兵马司。” 范弘道又想翻白眼,心里默默吐槽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老是打探我的行踪干什么? 张小姐继续说:“范先生身陷囹囵,是否需要妾身协助?” 范弘道想了想,便婉拒了:“多谢张小姐好意,不过此事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申阁老和李少卿两人可以解开,其他人未必插得上手。再者,在下心里别有想法,要借力使力,便不劳张小姐费心了。” 张小姐算是当今最了解范弘道的几个人之一,她对范弘道的神神道道极有兴趣,当即就追问道:“你又有何算计?” 范弘道掂量了一下两人关系,便答道:“无他,为保命而已。在下与蒲州张家结下了梁子,那张四维虽然去世,但京中余党犹在。 而在下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秀才而已,结下这样的强敌,堪称朝不保夕也不为过,所以在下必须要想办法自保!” 张小姐点点头,范弘道的这个想法倒也不算错,能预先认知到危机是一种很可贵的本事。 “在下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四个字——狐假虎威!”范弘道说:“狐就是在下,虎就是申阁老。只要在下将自己绑在申阁老势力范围内,别人看到了自然就会有忌惮,在下也就能得以保身。” 张小姐只觉得,思路清晰、挥洒自如的范弘道魅力十足。 范弘道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但就在下观察,申阁老对在下的态度比较疏远,所以在下不能坐以待毙!在下必须要想尽办法贴近申阁老,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 而李植就是一个外在的因素,利用这个外在因素施加影响,然后在别人眼里,制造出申阁老站在我背后的假象!只要别人这样认为,那么我的安全性就有了保障。” 听到这里,张小姐总算从范弘道的魅力中回过神来,答道:“以妾身对申阁老脾性的了解,他肯定不喜欢你这样投机取巧之道,也不喜欢张狂的人。” 范弘道哈哈的笑了几声,“这没关系,我就是喜欢看别人不欣赏我,却又不得不与我合作的样子!”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过年的都不消停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过年的都不消停 虽然范弘道表现的如此自信,而且到目前为止,范弘道也没有失败的记录,但张重秀张大小姐心里的担忧挥之不去。 她想了想忍不住开口道:“你将一切可能性都寄托在申阁老和李植身上,然后自己又之身险地,未免太过于冒险。” 范弘道很心宽的说:“其实也不算冒险,无论结果如何,在下总是能出去,如果申阁老连这点事都办不到,那也枉为首辅了。最坏的结果,大概也只是狐假虎威的目标达不成而已。” 刚才范弘道口口声声说,不用张大小姐帮忙,这叫她有点不甘心。“你一直说妾身插不了手,你可要想好了,真的不需要妾身帮忙?” 范弘道犹豫着说:“在下说你插不进两边的角力,但可没有说不需要你帮忙。” 张大小姐连忙追问道:“说吧!需要妾身帮你什么?” 范弘道被张小姐的热情吓了一跳,他搞不明白,张小姐今天怎么对自己如此之好?原来那个曾经对自己高冷的张小姐到哪里去了? 反正也不是坏事,范弘道懒得多想了,而且现在也没精力多想。他立刻进入状态,对张小姐说:“你也不是什么也不能做,你可以联合杨家,将崇文门外商家鼓动起来,到兵马司这里聚众声援我!” 张小姐蹙眉道:“这能行?别的不说,商人最是重利轻义,你固然对他们有恩德,那也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如今已然淡化了不少。【ㄨ】 更何况即便你被关押在兵马司,也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凭什么为了你要聚众生事?” 范弘道毫不在意的答道:“问得好,至于凭什么,就凭我能给他们的生财之道!” 张小姐却不大相信,又反问道:“生财之道?商人都想赚钱不错,可你如何能让他们相信你不是信口开河?” “我在河东的成功,应该已经传到京师了吧?”范弘道异常自信的说:“如今河东盐政变革,其中利益要重新分配,我能指点他们去河东盐池发财,你说他们信不信?” 不管别人信不信,张大小姐自己就先信了,稍有脑筋想想,就不会怀疑范弘道有这个本事。 明白人都知道,当今盐业很大程度上拼的就是人脉,至少在河东盐业,范弘道的人脉绝对粗壮,他在巡盐御史那里肯定好使。清高的张大小姐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那些逐利商家们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原来如此!”张大小姐恍然大悟说:“如此就毫无问题,妾身知道应当如何去做了!” 说到这里,事不宜迟,张小姐当即就要回去安排。范弘道目送张小姐离去,心里犹自疑惑不解,难道从河东回来后,自己的男性魅力暴涨了几倍? 却说张小姐回到杨家,立刻找来杨朝奉,将范弘道的意思传达出去。 听到范弘道用河东盐业利诱众人,杨朝奉有点心疼,忍不住嘀咕道:“如果要去做河东盐业的生意,我杨家就可以,何必白便宜外人。” 张小姐正色道:“如果范先生身陷囹囵不得脱身,杨员外想的再好也是黄粱一梦,当务之急是群策群力,帮着范先生渡过难关。” 杨朝奉没奈何,又打发仆役外出四处下帖子,召集街道上各路有名号、又与自己亲近的商家来自己商议。 当夜杨家灯火通明,十几家商户汇聚一堂。杨朝奉将范弘道的事情说了,众人立刻双眼发亮跃跃欲试! 那可是盐业啊,大明朝所有生意里最神秘的盐业!盐商就是半个官商,门槛公认最高,一般人连门都摸不到。 他们这些崇文门外的坐商根本就没想过从事盐业,谁料居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进军盐业的机会,绝对是意外之喜。 即便最后分不到多少份额,那也总比没有强,是绝对不能错过的!有范弘道这样的老司机开车,上车的人肯定不赔钱。 所幸还有没失去理智的人,强行招呼众人冷静下来分析。 便有人说:“此事应当没有什么危险,只不过出一些人力而已。况且只是到兵马司示众,又不是东厂、锦衣卫这种衙门,有什么不敢去的?” 众人一起点头称是,从这个角度看,聚众声援范弘道确实也没多大政治风险。即便运气不好,吃了点皮肉苦头,那与收益比起来也很值得了。 及到次日,十几家人一起凑了百八十个人,连布幅都连夜赶制了两条。人群将布幅拉起来在街道上站好,看起来很有几分声势。 崇文门开了后,人群便打着布幅,浩浩荡荡穿过崇文门进了内城。正是年底时候,街上人多,看到这个景,忍不住都驻足观望。 沿着崇文门内大街走了几里地,就来到了东城兵马司衙署大门外。众人几声呼喝,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当值的副指挥周元礼周大人顿时又坐蜡了,这都叫什么事?兵马司只是个执行机构,本身没有审判权力,他们这些人跑到兵马司闹腾,除了让别人看热闹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难道说,他们的目的就是让别人看热闹?周指挥越想越头大,连忙打发人去向东城御史禀报。 京城设了五个兵马司,也相应的有五个巡城御史,兵马司和巡城御史之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于盐运司和巡盐御史的关系。 兵马司虽然品级高,但却受巡城御史辖制和调遣。巡城御史还有一项超过兵马司的地方,那就是具备民事审判的权力。 东城巡城御史樊若愚听到这个消息,也陷入了深深的蛋疼。 本来申阁老和李少卿两个人在范弘道这里角力,他完全不用插手,只需要装聋作哑等结果。神仙打架的事情,小鬼躲着就行了。 但没想到居然还有群体性事件来凑热闹,作为专职镇压京师地面的巡城御史,这方面责任他是跑不了的。 地面上出了这样的事,只要巡城御史不到现场,那就是失职,所以樊若愚樊御史只能一边暗骂“大过年的都不消停”,一边上了轿子,来到东城兵马司门前。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好笑的笑话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好笑的笑话 樊御史下了轿子,只见兵马司门前人声鼎沸,闹闹哄哄的宛如集市。聚众抗议的也许就百八十个,但看热闹的人却有几倍。 眼看人数众多,樊御史自觉可能靠现有人手弹压不住,又迅速指使随从前往巡捕营去叫人。 见到樊御史驾到,周指挥像是得到了主心骨,立刻现身出来,向樊御史请示。 樊御史没好气的挤到台阶上,对着南城众人喝道:“兵马司衙署乃治安重地,尔等在此聚众喧闹,是何道理?” 有人高声答道:“听闻兵马司收押了范先生,我等皆不服!” 樊御史回应道:“此事自有官府处置,尔等回去等待消息便是!” 众人便一起起哄道:“此事多有不公之处,我等愤慨难忍,叩请老爷就此当众裁断,以正视听!” 樊御史被纠缠的不耐烦,又忍不住喝道:“范弘道本是外地书生,与尔等非亲非故,尔等为他担什么干系!” 先前那人又反驳道:“范先生虽然寄居京师,平日里教化坊里,对外急公好义,于我等皆有恩德,我等岂能忘恩不顾!” 樊御史不明白,范弘道这样一个落魄读书人,怎能如此凝聚人心?才被捉了一日,街区民众就跑过来请愿?凭直觉也能感到,其中必有奥妙,但想不出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几个人来闹腾,那只需一通乱棍便能处置。但百来号人出现,就比较难办了。兵马司衙署在岗甲夫加上御史随员也不过几十人,动起手来未必能占便宜。 最要命的问题是,李少卿指使兵马司拘押范弘道本身就不占理。如果不闹大,其实也就是一桩“权贵仗势欺人”的小事,随随便便就能处理了。但是闹大了后,就比较棘手了。 副指挥周元礼小心翼翼的提了个建议,“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那范弘道清醒得很,不如让范弘道出来劝退他们?” 樊御史问道:“范弘道很清醒?这是何意?” 周元礼答复说:“其实那范弘道心里很明白,他的去留取决于大人物们的争斗,不是区区一些百姓请愿就有用的。不妨让范弘道亲自出面,这些百姓自然无话可说。” 樊御史一想也有道理,自己对百姓说“请愿没用”,百姓或许不会听,但如果范弘道出来这样说,百姓们总该相信了。 于是樊御史让周指挥去将范弘道请出来,而周指挥奉命去找范弘道时,范弘道很惊讶的问道:“让我出面?你们不要后悔。” 周元礼没有多说什么,因为没时间跟范弘道罗嗦了。再说他就不信,范弘道身为半个体制中人胆敢出格,只要懂事的都会劝阻百姓,所以就这样匆匆的将范弘道带了出来。 范弘道也立定在台阶上,面对底下黑压压的一群人,有看着眼熟的,有看着不熟的。 樊御史让开中间位置,对范弘道说:“你与他们说说,还是退下去的好,否则等巡捕营官军到来,未免玉石俱焚。” 此时范弘道神色萎靡不振,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仿佛染了疾病,然后才对众人开口道:“今日诸位能到此,我范弘道深表谢意。” “想我范弘道本为金陵一介贫士,不幸流落于京师街头,是崇文门外街坊们收留了我,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当日有酷吏喧嚣于街区,我范弘道虽然人微言轻,但也挺身而出,做了些仗义执言的事情。所幸邪不压正,最终还是击退了奸邪,不想被诸位记挂至今! 其后的事情诸位可能不太清楚,在下受命于朝廷,跟随钦差赶赴河东,期间打击豪族,整顿盐法,扶持贫弱,激浊扬清,朝廷百姓皆获利良多,回想起来也是问心无愧。” 樊御史没明白范弘道想表达什么,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就没拦着,让范弘道继续演讲。 至少范弘道演说的时候,人群是安静的,没有闹出乱子,还可以渐渐消弭人群的气势,也不见得是坏事。 随后就听到范弘道话头一转,抬高了声调,仿佛愤激之声:“但是,必然会得罪很多人,这就是我为什么刚刚回京,就被关押于兵马司的缘故! 道理很简单,上面有奸邪,所以就有冤狱!这样的事情,诸位或许听说过,或许经历过,应当不会陌生!” 樊御史猛然抬起头来,范弘道这样说就有些出格了,他难道想要继续挑事不成? “今天诸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前来为在下发声,我非常欣慰,我希望你们以后能继续如此!” 人群中有个小少年冲出来,对范弘道激动地叫道:“像范先生这样的人何其少也!我等又怎敢忍心看着范先生被人陷害!” 范弘道抬眼望去,这少年不是如归客店的小伙计尤英又是谁?几个月不见,还是如此有激情啊。 熟悉尤英的人倒不奇怪,这尤英乃是范弘道的头号脑残粉。当初范弘道在京城还落魄的时候,这尤英就对范弘道崇拜上了,将范弘道视为偶像,为此还挨了不少掌柜的训斥。 范弘道对尤英点点头,然后继续说:“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大不了被权贵驱离京师,再差也就是被暗害而已,家中老母另有人照顾,除此之外没什么可牵挂的! 但是我希望诸位能记住今天的感觉,诸位要勠力同心,要敢于发声,要敢于斗争!若有人为正义蒙受冤屈,切不可袖手旁观! 诸位一个人的声音或许弱小,但千百人若能齐心协力汇集起来,就是不可忽视的力量!在这权贵遍布的京师中,吾辈街坊也只有像宗族一样团结,才能生出自保之力!” 樊御史终于怒了,范弘道说的都是什么玩意,是想煽动别人继续闹事吗!让他出来,是叫他息事宁人的,他倒唯恐天下不乱的胡言乱语,有没有点维护稳定的政治觉悟? “别说了!带回去!”樊御史大喝道! 小伙计尤英却抱住范弘道大腿,不叫甲夫差役将范弘道拖进去,高声叫道:“让范先生说下去!” 人群便也一起叫道:“让范先生说下去!让范先生说下去!” 不但前来声援范弘道的崇文门外街坊众人在叫,在外面围观的人仿佛受了感染,也在跟着叫。 人们确实想听范弘道“胡说八道”,不知不觉涌上前来,团团围住了范弘道。 兵马司甲夫和巡城御史差员人数较少,没拦住百姓,不知不觉的让范弘道落到了人群里面去。 我靠,这是要失控啊!兵马司副指挥周元礼目瞪口呆,若让百姓就此席卷了范弘道离去,那就是不好笑的笑话了!这跟劫狱有什么两样? 第一百六十八章 真的不是你?(上) 第一百六十八章 真的不是你?(上) 不止樊若愚樊御史和兵马司,就连范弘道本人有点傻眼。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舞台,在大庭广众之下刷一刷名声而已,可是没想到街坊们反应这样热烈。 范弘道被簇拥在人群中间,茫然的想道,自己这话明明很普普通通啊,只是随便几句鼓动而已,完全没什么道理可言,怎的他们就像打了鸡血似的? 其实范弘道还是低估了街坊们被压抑的情绪,崇文门外区域的商家大都是外地人汇聚此处,是近几十年随着民间经济活跃才兴旺起来的商业街区。 这样新兴外来市民群体与土著相比有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安全感很弱,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安全感。 范弘道刚才那些话,就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不管最终有效无效,至少暂时将众人的情绪鼓动起来了,产生了一丝类似宗教般的“信仰之力”。 人群一旦骚动那就毫无理智可言,当即就像水流一样荡漾,携裹着社区英雄范大秀才向外走,而范弘道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劫狱。 想起当了“钦犯”后的命运,他心中无限悲凉,脑海里不由得冒出一句话,那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古人诚不我欺,玩火者必自焚啊,自己所求其实只有那么一点点,为何会导致失控! 正当此时,忽然从前方杀出一支官军,牢牢封锁住了去路,将人群拦截在了巷子中。 这是巡捕营的官军得到樊御史通知后,很及时的赶到了。为了维护京城治安,对重大事件能有快速反应,朝廷在巡城御史、五城兵马司之外,又在建了对应的五城巡捕营。 然后调拨正牌官军轮流驻扎巡捕营,平时只驻守不出,但遇到重大事故就及时出击,并接受临时首脑的指挥。 范弘道热泪盈眶,终于看到了曙光,只要能被拦住,别真把自己带出这条街巷,事情就还有挽回余地。 想想也是,如果在京城重地,随便拼凑百十人队伍,就能横冲直撞的任性劫狱,然后大明武装力量毫无反应,那离亡国也不远了。 看到巡捕营官军来救场,樊御史终于重新找回了主人翁的感觉,现在大家应该都知道了,谁才是这里的话事人! 大明朝此时文贵武贱,而且巡捕营官军又是得到樊御史通知才过来的,至于兵马司更是听令于巡城御史,所以樊御史就是这个现场的最高指挥官。 拦道的官军宛如沸水泼雪,让百姓们摆脱了狂热的气氛,彻底冷静下来了,聚众前来声援范弘道的街坊们忽然有些慌乱起来。 之前他们只想着为了范弘道承诺的盐业生意,跑过来帮范弘道壮壮声势而已,没想到居然会失控成这样。 这下性质可就完全变了,如果官府老爷们追究起来,那后果十分不妙,肯定要得不偿失。 如果处罚严厉的话,说不定要抄家流放!想到这里,很多人差点就要哭出来,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跑过来胡闹!最后闹成了这样子,谁能来保他们! 正当人心惶惶仿佛世界末日的时候,范弘道迅速镇静下来,对身边人朗声道:“诸位放心,一切有我!既然诸位是为了我范弘道而来,我范弘道又岂能辜负这份恩义?” 见范弘道如此笃定,众人便又产生了希望,这种信心并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当初面对豪贵强夺店产时,范弘道也是这样把握十足,最后范弘道说到做到了。 樊御史隐隐约约听到了范弘道的话,不禁连连冷笑。这小秀才擅自胡来,险些搞出了连累自己的大乱子,还想轻飘飘的揭过去?不让这小秀才吃点官府手段,他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范弘道分开了人群,重新回到了樊御史身边。樊御史冷冷的盯着刚才不按理出牌的范弘道,嘴中讽刺道:“很好,很好,范贤生你刚才说得很好,真是深入人心啊” 范弘道装作没听明白,行礼道:“晚生思虑不周,所幸未酿成大祸,让察院见笑了!” 然后他又替百姓求情道:“这些人其实并未有恶意,只是人多杂乱,导致产生了一些骚动。还望察院大人大量,饶过他们吧!” 樊御史刚才被吓得不轻,心里怒气不平,岂会轻易饶过范弘道?如果就这样随便放过,那范弘道把他当成什么了? 樊御史指着人群道:“明人不说暗话,本官怀疑,这些人都是你召集来的吧?简直胆大妄为,竟敢在京师煽动骚乱!” 范弘道揣摩樊御史的口气,能听得出来,樊御史绝对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了。这不奇怪,换成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只会比樊御史更震怒。 对此范弘道当然不能承认,很坚决的否认道:“察院错怪晚生了!” “错怪?”樊若愚不屑道:“无论你承不承认,都改变不了本官的看法,而本官也只会会根据自己的看法来处置此事!” 范弘道立刻辩解说:“在下离京数月,先前也不过在京师寄居月余而已。樊御史觉得,在下这样的小小生员有多大威望? 登高一呼,便能让街坊们聚众闹衙,最后还险些失控,这岂是一介寒士所具有的能力和声望? 再说晚生刚回到京师便被捉进兵马司,能有多大的本事,可以在被软禁时还能指挥外面百姓聚集?” 樊御史闻言皱眉,他也不得不承认,范弘道这话并不是没道理。如果随便一个小秀才就能有如此大号召力,那京师就永无宁日了。 当然樊御史并不知道范弘道使用张大小姐为代理人,暗地里用盐利诱(收)惑(买)别人的事迹,所以樊御史只能朝着别的地方去想。 “反正串联百姓的人不是晚生,而是另有其人。”范弘道又说,他在另有其人四个字上面加重了口气。其实这很诚实,具体负责串联的人确实不是他。 但听在樊御史耳朵里,仿佛就意有所指了。范弘道这会儿应该不会没事干胡说八道,肯定是暗示什么。 聚集大量百姓请愿这种事,范弘道做不到,一般官员也没这么大能量,也没这个必要和胆量。 但总有人能做到,而且对有些人而言,更是轻易地就能做到,比如传闻中范弘道背后的那位撑腰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真的不是你?(下) 第一百六十九章 真的不是你?(下) 范弘道三言两语的撇清,以及真真假假的暗示之后,东城巡城御史樊若愚那颗气急败坏下杀伐果断的心思渐渐淡了,政治人物的理性又占了上风。 刚才他还恨不能把范弘道拿下,先往死里打几十大板,现在经过缓冲又觉得此事必有蹊跷需要谨慎了。 他不能不这样思考问题,因为据说范弘道背后有首辅撑腰,而范弘道为何如此大胆的敢作敢为,那就是有底气的表现。 对首辅老大人而言,摆平这种小小群体性事件很简单,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所以范弘道作为执行者当然无所畏惧了。 “真的不是你?”樊御史很意识流的问道。 范弘道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昂首挺胸、声音洪亮的说:“还请察院三思!”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说让樊御史多想想,回答的也很意识流。 不怕想多就怕不想,樊御史心里猜测道,这范弘道当众控诉自己遭遇不公,暗示朝中有奸邪,那都是给李植上眼药的。或者说,是帮着首辅老大人制造公众舆论,去抹黑李植李少卿的。 所以樊御史可以确定,自己不能意气用事,不能把这件事算在范弘道头上,然后拿范弘道出气。 正确的思考姿势应该是,假如这次人群声援范弘道,是首辅为了制造声势打击李植而安排的,他应该怎么办? 范弘道看樊御史在这里纠结半天,便主动帮着出主意道:“其实很好办,察院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行。” 确实是这样的,想明哲保身就两不相帮什么也不干,尽量谁也不得罪,就像兵马司副指挥周元礼那样。 “那不行。”樊御史皱着眉头想心事,顺口就回答了一句。 咦?范弘道从樊御史这口气里,听出一点门道,这樊御史看起来很有点想法啊,他似乎不甘心于无所作为? 这樊御史与周指挥的心态终究还是不一样,周指挥是朝廷格局里的边缘人物,没有话语权也没有什么太高的地位,上升空间有限,没太大进取心; 而樊御史是堂堂的科道官,是庙堂官员中的“清流”职位之一,在朝廷中有话语权,上升空间也很大。 换句话说,周指挥没有插手资格,而樊御史有。所以樊御史遇到这桩事,不像周指挥那样无所谓,总想着从其中为自己谋取利益。 范弘道看出了点门道,立刻又说:“如果不想什么都不做,那察院你就速速去申阁老府上,向申阁老禀报此间事情。” “这样也可以?”樊御史又是下意识地问道。 范弘道神色很暧昧的反问道:“有何不可?申阁老会记住你的。” 这次樊御史回应的很痛快:“好!就如此!” 他刚才内心掂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申首辅比李少卿要靠谱,如果要站队,还是站在申首辅这边比较好。只是他与申首辅没有什么关系,想站队也没机会。 而范弘道那句话倒是提醒他了,完全可以借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为由头,亲自去向申首辅禀报,这不就等于获得了站队机会? 事不宜迟,想到就做。樊御史立刻将现场交给了周指挥,下令放走百姓,但必须要登记几个人物备用,同时不要为难范弘道。 从这两点就可以看出,樊御史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了自己的政治选择。 范弘道暗中笑了笑,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越来越多的人都以为申阁老是自己背后靠山时,申阁老想无视自己也不行了。将自己晾在门房一下午的事情,没那么容易就过去。 然后樊御史上了轿子,朝着西城申府而去。 此时申时行并不在家,所以由申用懋申大公子接待了樊御史。这还是御史的身份起了作用,不然也许只让西席清客出来打发就行了。 樊御史知道机会难得,寒暄几句后也不废话,一五一十的将今日兵马司门前发生的骚动讲给申用懋听。 申用懋听得暗暗惊讶,这范弘道只不过一个小小秀才,竟然具备这样的人望?百姓自发聚集请愿,那都是发生在书里贤人的事迹啊。 樊御史将今日事件细节讲完后,便收口不言,静静的看着申用懋,等待申大公子做出反应。但申用懋也静静的不说话,他在等待樊御史的下文。 于是乎,两人忽然大眼对小眼,愣愣的对坐片刻,看起来很是奇怪。 申用懋一头雾水,这樊御史到底在想什么?他跑到申府来说这些作甚?百姓聚集兵马司门外骚动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与申府有什么关系? 樊御史心里也在纳闷,申府为何如此没有默契? 自己都这样主动的登门卖好了,你们申府透出点口风,指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这样才能皆大欢喜。可是申用懋什么话也不说,装楞充傻的有意思吗? 最后樊御史猜想,或许是申大公子也不明内情,毕竟申府的掌事人是申时行申首辅。他便对申用懋说:“还请申大人将此事转告阁老,阁老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申用懋恍然大悟,难怪自己没明白,原来其中有什么秘密本该是让父亲来处置的。 再等申时行回到家里,申大公子连忙到书房拜见父亲,一五一十的将樊御史的话转述给父亲。 申时行闻言皱眉道:“好端端的他跑来说这些作甚?这事与我何干?难道他以为,这事是我做下的?” 刚才一直不大明白的申用懋顿如醍醐灌顶,原来真相是这样!难怪樊御史会上门请示!他对父亲问道:“真的不是父亲你所为?” 申时行没好气道:“当然不是!” 申大公子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但他不敢明着质疑,便从侧面说:“可那樊大人的态度,一半像是来请示,一半像是来向父亲邀功。” 申时行微微愣住,莫非别人已经认定了此事与自己有关?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果别人都这样猜测,那他的否认还有何意义?连自己亲生儿子都怀疑是自己幕后操纵,别人还能怎么想? 首辅申时行脑海中闪出一个年轻的身影,然后这道身影仿佛化身为牛皮糖,死死缠着自己,甩都甩不掉 申首辅此刻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前两天下午就不耍故意冷落的手段,正常接见范弘道了。现在的年轻人啊,也太有个性了。 第一百七十章 出狱 第一百七十章 出狱 但申用懋申大公子没有像父亲想的那样多,反而有点兴奋,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天赐良机。 “父亲!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些事情都可以转化为那李植的把柄,如若善加利用,必将受益无穷。”申用懋急切地说。 他很清楚,李植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虽然没那么大,但却会伤人,也有可能会致命。对父亲申时行而言,确实是摆在前面的威胁。 如今李植糊里糊涂的抓了范弘道,就能将李植与河东盐业里的丑闻牵扯起来,也可以攻击李植与张四维结党,无非是如何制造舆论的问题; 当然李植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一样会进行舆论反制,这样空对空的攻击,最终胜负还是很难说的。 可现在又惹出了民众生乱的事件,情况就不是空对空了。无论乱子是怎么发生的,但只要把责任推给李植,足以让己方稳稳占据上风。 申大公子的想法就是这么直爽,既然能占上风,为什么不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最好能一口气将李植彻底解决掉。 申时行没有附和自家儿子的话,他心里却猜测,这很可能不是天赐良机,而是范弘道自己擅自做主鼓捣出来的局势。【ㄨ】 想至此处,申首辅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的胆大了,难道在范弘道眼里,连他堂堂的首辅都敢操纵吗?一个在数月前,就敢预言张四维“必将遭天谴”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沉吟片刻后,申首辅摇摇头道:“让辛先生与李少卿通个话,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再纠缠。将那范弘道放出来就是,老夫不会借此做文章。” 申用懋急声道:“父亲!为何要平白放过机会!” 申时行不以为意的说:“机会?哪里有什么机会?你想太多了。” 然后申首辅又对自家儿子耐着性子解释说:“李植的真正根基是天子的宠信,只要这份宠信还在,李植就不可能动摇。 目前看似占据了优势,但是仍无可能彻底打倒李植。如果将李植逼迫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引起反弹,而且是源自天子的反弹。 这就是过犹不及的道理,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反而要得不偿失了。故而还是见好就收、适可而止是最好的抉择,否则就会两败俱伤。” 源自天子的反弹?申用懋低头仔细琢磨这句话,父亲的意思就是,与李植的斗争应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超出了这个范围就可能会引来天子介入? 申用懋还是有些不服气,又问道:“那李植就只能压制,不能解决了?” 申时行答道:“现在是这样,至于将来,就要看他自己会不会作死了。” 说到作死两个字,申大公子不知怎的想起了范弘道。他觉得,这范弘道就一直挺作死的,但却生命力顽强一直死不了,连张四维那种强人都反被他克死。 随后申用懋问道:“如果父亲与李植达成默契,将范弘道放出来,父亲还打算见他么?” 对于不按常理的范大秀才,习惯于四平八稳的申时行也感到挺头疼,偏偏在别人眼里,范弘道还是自己的“功臣”。所以他只能无奈道:“见!还是要见。” 及到次日,东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元礼打开院门,把范弘道喊了出来。今天他彻底放松了,关于范弘道这个烫手山芋,他已经得到了明确指令,那就是放人。 周指挥站在院门口,对范弘道开玩笑说:“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范先生这样的大佛,要请范先生出去。” 范弘道拱了拱手致谢:“这两日承蒙周大人多有关照,这份恩情在下记住了!” 周指挥嘿嘿一笑,很实在的说:“日后若你飞黄腾达,记住本官才有用处。不然记不记的,有什么关系?” 范弘道挥一挥衣袖,走出了兵马司大门。此时虽然是岁尾寒冬,但日头还不错,还能看到远处有些个老年人蹲在墙根晒太阳。 大门外停着轿子,申府西席辛先生站在旁边等候着。范弘道见状,便走过去对辛先生道:“不想又在这里见到前辈。” 辛先生没与范弘道寒暄,直接说:“奉阁老之命,接了你去府中叙话。” 范弘道不禁想起上次去申府的不愉快经历,讽刺道:“这次去申府拜访,总不会被晾在门房冷落一下午吧?” 辛先生虽然没有官职,但在申府帮衬着迎来送往的事情,眼界很高。他心里本就不大看得上范弘道,只觉得范弘道口气轻狂,便忍不住还击道:“那可说不准,阁老的时间也只有阁老能做主。” 范弘道二话不说,扭头就向兵马司大门里走。辛先生叫住范弘道问道:“你待如何?” “既然阁老如此繁忙,那就不贸然上门打扰了。在下又想了想,我辛辛苦苦协助察院整顿河东盐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少郜察院是保举了在下。 结果刚刚回到京城就被抓进监牢,朝廷必须要给在下一个说法!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被放出来。在此之前,在下可以拒绝出来!” 范弘道一边说着,一边跨进了兵马司大门,根本没有半点在辛先生这里忍受委屈自己的意思。 辛先生又气又急,这范弘道居然如此难说话,一言不合说崩就崩,竟敢这样撒手不管不顾! 他是被申首辅派来接范弘道去申府,而阁老能打发轿子来,说明是要对范弘道以礼相待的。如果范弘道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不走,自己回去了脸面也不好看,而且还会被责怪失礼。 何况如何范弘道拒绝“出狱”,将事情进一步闹下去,那就影响到了首辅的决策,他辛思贤肯定又要被怪罪。 形势比人强,辛先生连忙叫道:“范朋友留步!到了申府,在下尽力帮你引见阁老就是!” 听到这句话,范弘道才转过身来,对辛思贤说:“记住,是申阁老请我去的,你只是个办事的。”随后施施然上了轿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行让我上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行让我上 范弘道这次来到申府,是第三回。他没有在大门处停留,直接被引进去并一直带路到书房。 首辅申时行就在这里接见范弘道,申大公子不知为何也在旁边陪着。这个待遇算是给足了范弘道面子,与上次被冷落在门房天差地别。 不过在申时行心目中,对范弘道实在是无语,还是那句话,从来没见过这样狂野的年轻人。 面见是庙堂大佬,范弘道也不免客套几句:“晚生不幸身陷囹囵,多谢阁老仗义相救,实在感激在心。” 申时行抬手阻止了范弘道继续口头感谢,淡淡的说:“言不由衷的话就不必说了,老夫召你前来,是想询问河东之事。” 范弘道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呈上前道:“此乃河东盐池郜察院所写详文,委托晚生送至阁老处。” 申时行收了文书,简单看了几眼,放在桌案上。然后又问范弘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范弘道暗暗吐槽,这真是典型的大佬问话方式。反正就是这几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你还有什么想法?你还有什么要求? 遇到心理素质一般的人,在对方高等气场笼罩下,很容易就答出“我没什么要说的”这样令人追悔莫及的话。这就叫一失言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那些上位者最喜欢这样的回答。 当然,也会有人自我安慰说来日方长,不要太急功近利,要给大佬留下良好印象,然后将来以求长远。但是大多数事实会证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为了出人头地,范弘道具有强烈的“索要报酬”意识,当然不会犯这个傻,平白无故的为了“谦逊风度”就将自己应得的东西推出去。 但是如何回答也是有讲究的,也不宜太过于直白,容易引发反感。 于是范弘道旁敲侧击的答道:“先前跟随郜御史离京时,有人曾经承诺,只要晚生在河东能立下功绩,就有朝中阁部举荐在下入国子监读书,肄业便可直接参加会试。 晚生自思还算兢兢业业,也做了一点微末业绩,为朝廷挽回了盐税流失,不知在阁老眼中,能否达到这个举荐入监的标准?” 站在申时行的角度而言,范弘道当然是立功了,而且是超乎了想象的大功,还能有什么比弄死张四维更大的功劳? 其实申首辅不太想承认这算业绩,但最令他蛋疼的是,朝野上下庸俗的阴谋论者实在太多了,都觉得范弘道这员先锋为他申首辅立下了汗马功劳。 申首辅对这种观点是很抗拒的,显得他好像是一个阴谋家似的,而范弘道就是阴谋的执行者。 申首辅不太喜欢这样的形象。前日他故意冷落范弘道,未免也不是存了几分撇清自己的心思。 可是没想到这范弘道花样百出,硬要贴着自己,像是狗皮膏药一般甩不掉。只怕此时在别人心目中,范弘道所作所为都是他的指使。 尤其范弘道是在兵马司的折腾,以及他对李植的咄咄逼人,更是加深了别人的这种印象。 按下这种深深的无力感,申首辅考虑起眼前更现实的问题。 无论是从人情世故角度,还是赏罚分明角度,国子监监生的资格应该给范弘道。如果不给,那就是自己刻薄寡恩。但是又要敲打一下范弘道,免得范弘道继续不知天高地厚。 于是申首辅便告诫范弘道说:“国子监乃古之太学也,不但是传经受教之地,更是修身养性之所。坐监读书,须得磨去浮躁骄狂之气,成就君子之身。” 这话明里是说国子监读书之事,暗里却是对范弘道的警告。 范弘道笑了笑,“成就君子之身,可镇奸邪否?” 申首辅答道:“自然可以。” 范弘道又笑道:“如今朝中多有奸邪,为何不见君子镇压?” 申首辅当然不能说朝中没有君子,只能反问道:“你说谁是奸邪?” 范弘道立刻再次问道:“光禄寺少卿李植算不算奸邪?” 不等申首辅回答,范弘道自问自答说:“李植此人逢迎媚上,结党营私,构陷忠良,多有祸乱朝纲之举,这样的人不是奸邪,谁是奸邪?” 申首辅还能说什么,他也不可能替李植辩解。范弘道最后又说:“如此奸邪盘踞庙堂,妄称当红,为何不见君子挺身而出?” 别说申首辅,连申用懋都听出来了,范弘道这是拐着弯责怪父亲大人妥协,暗暗表达不满。 毕竟范弘道先前制造出了很好的情势,父亲身为首辅,只要稍加把力气,就能打一次胜仗,但自家父亲却与李植妥协了。 于是申用懋为父亲辩解说:“李植宫中根基深厚,轻易动摇不得,与其打蛇不死,不如等待时机收取全功。” 范弘道脸上挂起了淡淡的嘲讽:“这就叫未战先怯,一想到宫里那位就害怕了,岂是君子所为?这样的君子,不做也罢!” 申用懋不服气,质问道:“难道你有更好的选择?” 范弘道针锋相对的说:“宫里那位也是人,不是神仙,如果他当真插手,想办法寻找机会破解就是。哪能连尝试都不敢尝试,面对奸邪先软了骨头?” 申大公子只觉得范弘道的道德标准太苛刻了,凭什么他就敢拿着高标准来责问别人?忍不住就要说:“你行你上啊。” 范弘道哈哈大笑,“下次若有涉及宫中朝廷内外的疑难事,大可来询问在下,说不定在下就真的行了!” 目前别人都还在摸万历皇帝的套路,但范弘道却门清。正所谓知己知彼,所以他才敢说出“宫廷之事前来问我”的豪言壮语,就差说“我行让我上”了。 申大公子醒过神来了,范弘道这又是强行贴上来拉关系的套路。要是以后问计问的多了,岂不在别人眼里范弘道就成了申府智囊? 但仔细想想,找范弘道问计似乎也不算是错,以范弘道的能力,说不定真的身怀屠龙技,有资格当狗头军师。 说实话,到申府攀关系的人多了,但大都卑躬屈膝、低三下四,这范弘道却可以理直气壮,甚至是近乎挑衅。 听到这里,申首辅忽然觉得,自家儿子在范弘道面前有些丢人,连忙打发申用懋去叫仆役上茶。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忘初心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忘初心 范弘道也闭上嘴,眼睛看着申大公子暂时离开。然后才淡淡的说:“申阁老让令郎离开,莫非是因为不方便让他看到阁老与晚生对答?” 范弘道的潜台词其实就是,你老人家是不是也怕丟了面子,有损父亲形象,所以才把儿子支开? 申首辅纵然修养过人,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这时候也忍不住想骂人,你这狂生不说大实话会死?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把握控场,穿鞋的怕光脚的,所以干脆支开了儿子。 申首辅真想不明白,这范弘道究竟是如何养成的品行,动辄语出惊人、敢言敢为,实在让人捉摸不定。 大概还是太年轻了吧,申时行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所以申首辅决定深入的与范弘道谈谈心,帮助这个年轻人变得更成熟一点。 如果美化一下,这就叫做提挈后进。当然也能在人人都认定范弘道受自己指使的情况下,减少范弘道拖累到自己的风险。 申首辅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再放任范弘道打着自己旗号蹦跶作死,会给自己带来多大麻烦。 故而申时行敦敦教导说:“庙堂乃天下至高之地,此间事情往往牵连多方,因果复杂,又兼人性百变,故而往往难以干脆利落,多有羁縻不清时候。 吾辈身在其中,别说与人妥协,就是受几分委屈后唾面自干也都是寻常事情。凡事都要多方思虑,详尽考量全局。 若想凭借一腔热血,任气使性,快意恩仇,在江湖中或可如此行事,但在庙堂是绝对行不通的。即便偶有所成,那也绝非长久之计。 作为一个长者,我要向你传授一点人生经验。你要记住,只有保全有用之身,才能有所作为,如果连自己都保不住,那理想又有什么用处?” 听到这么成熟的人生经验,范弘道很想振臂高呼一声,别人可以怂,你老人家不能怂啊! 现在京城里大家都觉得,是他范弘道逼死了张四维,而且张四维去世一下子就打破了原有的相对平衡均势。 这种局面下,张四维党羽比如李植这样的人肯定对自己恨之入骨,而自己这边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贴上申时行,让申首辅替自己挡明刀暗箭。 如果申时行表现的强硬,那他范弘道就可以躲在申首辅后面,压力就轻松得多;如果申首辅表现的比较软弱,那么更大的压力就会加在自己身上! 范弘道认为,从自己个人角度来说,申首辅软一分,自己面临的危险就多一分。 “阁老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因为看到了江陵张相公的结局吧?想当初江陵张相公分发昂扬有所作为,身死之后却落得如此结局。想必阁老作为继任者,很是有所触动。” 面对范弘道这样评论,申首辅没有答话,似是默认了,或者说没法否认。有张居正的下场在眼前摆着,后来人怎能不被影响? 范弘道又问了一个问题:“亚圣曰,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阁老以为如何?” 这个问题,十分不好回答,当然如果是空谈大道理,那倒无所谓,答上个千八百字都不是问题。 但如果大道理与现实事情结合起来,尤其是需要你根据道理做出现实选择的时候,那根本就没法回答。 申时行不想正面谈这个道理,只对范弘道说:“上次你到来时,曾经说过一句话,四书五经都是科举的敲门砖。” 这潜在意思就是,连你自己都只把它当敲门砖,难道就能强求别人如何?大道理之类的东西,还是不要拿出来了。 范弘道一时语塞,自己怎么就说了这样的话?当初嘴炮一时爽,只是为了狂放不羁的范儿,不想报应到了今天。 道理肯定讲不过老人家,范弘道无奈,只能打出情怀牌:“阁老是饱读诗书之人,当年状元及第光耀门楣,晚生久仰。于此晚生斗胆再问,阁老可曾记得第一次识字时的回忆? 可曾记得第一次翻开四书五经时的心情?可曾记得第一次提笔写出经义策论时的感受?难道甘心将终身所学,就当成一块敲门砖? 阁老少年时,想必也有兼济天下、匡扶社稷的志向吧?如今庙堂走向不明,奸邪仍在肆虐不宁,晚生只想说,惟愿阁老不忘初心。 如果人人都以保身为第一要务,那最后的结果就是人人都不出头,大家一起看着大明江山往下滑,所以总需要有些不一样的人。” 申时行皱起眉头,这几年来,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一直在他内心深处挣扎着。他倾慕张居正前辈的敢作敢为,但是他又没有勇气效仿。 别人也一直希望他能力挽狂澜,但是他却没有这样的能力。他喜欢太平中庸之道,但是偏偏庙堂上意识形态斗争剧烈,时不时疾风骤雨,党同伐异纠葛不清,叫他心力交瘁。 他渴望成就明君贤相的佳话,但是青年天子却越来越“叛逆”,管也管不了,劝又劝不住。 别人都觉得首辅风光,又有知晓几个风光背后的无奈?范弘道那些话,几乎都是有代表性的舆论观点。 站在面前的仿佛不是范弘道,而是庞大的世间压力,最终申时行长叹一声:“罢罢罢!” 范弘道不由得心头一喜,听申首辅这意思,大概是要变得与从前不同了?那就是要有所改进了?只要申首辅能变得更强硬一些,那他范弘道就可高枕无忧了! 然后又听到申时行再叹了口气,“这首辅,不做也罢!老夫才浅德薄,终究不是救时之人,还是让有才者居之为好!” 我靠!范弘道整个人都不好了,没想到申首辅不是痛改前非,而是心生去意!他怎么能走? 此时范弘道想起来了,这位申首辅在历史上也就做了几年,然后主动辞官,回到老家优游林下二十年才去世。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老人家在辞职时,身体和精神都没问题!辞职是急流勇退!他潜意识里一直就有逃避的想法! 范弘道顿时欲哭无泪,申首辅这样的潜意识,不会是被自己激发出来了吧?自己故作装逼的劝他不忘初心,没让他走人啊。 如果,如果申时行真的不想干了,那范弘道还怎么在京师混!一边骂死了张四维,一边劝走了申时行,那简直是与天下人为敌了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找上门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找上门来 一时间书房内忽然出现了诡异的沉默,客人范弘道和主人申首辅仿佛各有心事,都没说话,所以就尴尬的冷场了。 最后还是范弘道的重重的叹气声打破了这种沉寂,然后范弘道欲言又止,张了张嘴,结果还是闭上了。 申时行看到范弘道这个样子,大概也猜出了范弘道想说什么,便主动开口道:“你不用再说什么,无论最终如何都是老夫自己的想法,不必由你来劝说。” 首辅有首辅的自尊,去留问题岂能让一名小小的秀才来左右?而且申首辅也不认为自己需要听听范弘道的劝说,所以平时还算平易近人的申时行此刻也拿出了架子,拒绝听范弘道的劝说。 范弘道回应道:“晚生确实很震惊,可仍有几句话想对阁老说。” 申时行更加坚决的摆了摆手,“不必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想劝说老夫而已,但老夫并非是你能劝说的,多说无用!” 范弘道忍不住叫道:“阁老有所误会!” 申时行很理解范弘道的心思,便宽解道:“误会什么?你担心产生误会?但老夫这些念头都是自家内向所想,不是你能影响的。” 范弘道连续被打断,气得很想大吼一声“闭嘴”,但是仅存的理智却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对方是首辅。 只听得范弘道说:“晚生只是想问,能举荐晚生入国子监读书否?” 范弘道终于想起,自己来到申府的最初目的是什么了。这句话明面上是询问,其实含义是“如果你真要走人之前,能不能把我的国子监读书之事落实了?” 申首辅不太适应这样的谈话方式,感觉好像是人没走茶就凉,催着自己赶快走人似的。他答道:“你大可放心,过两日自然有消息!” 话到这里,范弘道就真无话可说了。再说天色已经不早,再不走只怕又要被关在内城过夜了,所以范弘道提出告辞,申首辅也没留客。 出了申府,范弘道没有心思多想,拔腿就朝着比较近的宣武门跑去。这次终于幸运了一次,他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成功出了城门来到外城。 又向东走了三四里地,范弘道远远望见了如归客店的门脸。不知怎的,范弘道忽然产生了点亲切的感觉,仿佛远行之人回到家。当然,这里终究不是范弘道的家。 还有两天就过年,如归客店基本就不营业了,只有孤儿小伙计尤英守在柜台打盹。 见到范弘道回来,尤英兴奋的从柜台后窜了出来,一边问好一边向范弘道介绍情况:“快过年了,店里现在不接客人了,只给范先生留着房子,掌柜的叫小的在这里守着。此外范先生托付的那对李家父女也在后院栖身,等过了新年再另寻住处。” 此后尤英打着灯笼,引着范弘道向后院走去。早几天住进来的李家父女听到响动,从房间里迎了出来,正好在甬道遇上范弘道。 李老爹笑道:“当日与范先生约定在此相见,不想又惊闻范先生被狗官抓走了,在下也是忧心忡忡。今日得见范先生全身而出,实在可喜可贺!” 范弘道抬抬手道:“多谢记挂,其中内情一言难尽!” 李小娘子立在旁边,上下打量了几眼范弘道,“奴家还以为范先生也是有权有势的人物,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能被官府捉拿关押,其实也不过如此啊。” 不等范弘道有所回应,她又说:“如此看来,范先生当初并没有故意欺骗奴家父女,大概是奴家错怪范先生了。” 范弘道没听出来,小娘子这到底是什么口气?到底是很遗憾,还是很庆幸? 寒暄几句后,李老爹见范弘道疲惫不堪,就主动分开,让范弘道回房间休息了。 连日来,范弘道都出在外松内紧高度紧张的状况,今天回到熟悉的老住处,身心暂时松弛下来,睡了一个好觉。 及到次日,便有不速之客上门,这不是别人,正是申用懋申大公子。好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刺激,身份尊贵的申大公子居然主动来到外城区这小客店。 接客的尤英问了问,又拿了申大公子的名帖,便去后院向范弘道禀报了。而范弘道得知是申用懋来访,立刻就对尤英道:“不见!将他拒之门外,不要领他来找我!”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范弘道凭借嗅觉便能感受到,在昨天申首辅失常的情况下,申大公子今天来找自己肯定不是好事。 打发尤英去回复后,范弘道迅速关上了门窗,打定主意要躲在屋里不出来见人了。 却说尤英奉范弘道命令,回绝了申大公子的请求,登时将申大公子气得七窍生烟。 在京城里,申大公子作为宰相儿子,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闭门羹待遇,就是公侯之家也要给几分面子,毕竟辽王殷鉴在前。 尤其是在申大公子认为,范弘道明显理亏的前提下,居然还敢不把自己当回事! 想及此处,申用懋怒气冲天的拨开尤英的阻拦,气势汹汹的迈进了后院。他不知道范弘道在哪个房间里,干脆就立在了院首,大叫道:“范弘道你出来,莫非是敢做不敢当吗?” 范弘道抬头透过窗户缝隙看了几眼,然后苦笑一声,将房门从里面堵得更严实了。 申用懋家学渊源,不能像泼妇骂街一样堵在院子口骂上几个时辰,只能翻来覆去的隔空喊话,并训斥范弘道。 范弘道不想沾惹这种麻烦,更不想让别人真以为是他劝退申阁老。所以打定了主意,任凭外面如何,坚决不出去,打死也不承认。 以范弘道的修养和定力,龟缩在房间里忍着是可以做到的。虽然总有些思维异于常人的逗比,但范弘道显然不是这个圈子里的。 院子里的住客不止范弘道一人,申大公子这样堵在后院大门大骂,还惊动了李家父女。范弘道可以当忍者神龟,但李家父女却被吵的忍不下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你这些把戏骗不了人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你这些把戏骗不了人 原来这李老爹在来京路上得了重病,虽然仗着体质好以及范弘道赠药,急病是去了,但是病根尚未完全根除,偶尔也有小小反复,仍须静养一些时日。 在路上车马颠簸,只能凑合着。到了京师安顿下来后,所幸过年期间客店没什么人,清静的很,非常适合养病。 方才李老爹刚用了药,刚刚小睡,却被来找范弘道理论的申大公子吵醒了。被惊起来的李老爹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但李小娘子连手里铜盆都忘了放下,掀起门帘便冲到院落里。 她一来是心疼父亲被吵起来,二来是听出外面的人是找范弘道麻烦的,江湖人要讲义气,为朋友出面是应有之义。 申用懋站在院门,眼睛不停的在各间房屋逡巡,他也不确定范弘道在那间里,所以须得仔细观察。随即他便见西厢屋子门帘晃动,然后闪出一道红色的身影,再细看是个相貌十分妖媚的女子。 然后申大公子下意识的想道:“这世上还真有狐狸精?”同时还想道:“难道范弘道在里面跟这女人鬼混?” 两边照了面,李小娘子抢先对着申大公子叱骂道:“哪里来的无礼狂徒,竟在这里不管不顾的大呼小叫?家里死了人还是女人偷了汉子?” 申用懋猛然遭遇这样很接地气的谩骂,一时间有些发懵。其实这些词若是从一个中年泼妇嘴里吐出来,或许反差就没那么大了。 申大公子身边带了两个随从家奴,听到大少爷被辱骂,齐齐怒发冲冠,其中一个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李小娘子双手猛然一甩,手里铜盆仿佛化成黄光,迅捷的飞了出去,直直的砸到撸起袖子这家奴的头上。 这种院子并不大,从厢房门口到院门没几步,这样近距离的猝起发难,力度很强,这家奴居然被砸的直接仰头栽倒。 申大公子刚回过神来便又再次愕然,这样娇滴滴像是狐狸精的年轻女子,竟然敢对他们三个男人先动手,而且还如此果断狠辣。 此后一眨眼功夫,这妖媚女子手里忽然银光闪闪,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把短刀。 申用懋与随从面面相觑,进退两难。他只是来找范弘道吵架的,根本没做好玩命的心理准备啊。 正当气氛十分紧张的时候,正房“吱呀”声响,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范弘道迎着冬日暖阳出现在门槛上。 外面闹成这样,他范弘道还能安心当缩头乌龟吗?万一真出了人命,无论是哪边的人命,他范弘道可赔不起。 范弘道急忙对着李小娘子挥了挥手,责怪道:“原来你也没这样急躁啊,这里是京师,怎能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你且回去!” 李小娘子娴熟的挽了个刀花,收起短刀后嘟哝道:“奴家又不是草菅人命的人,只是想帮你赶走恶客,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目送李小娘子回了屋,并关上了房门,申大公子才敢跳着脚对范弘道叫道:“范弘道!耍这种把戏有意思么,你这些把戏骗不了人,无聊至极!”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范弘道翻了翻眼,延请道:“请入内饮茶!” 申用懋气冲冲进了屋子,坐定后便对范弘道质问道:“我家父子与你并未有过恶处,也没有任何利害冲突,你为何要劝家父辞官归去?” 申大公子这个很大程度上靠父荫的官二代,猛然听到父亲流露出辞职意思,那真是晴天霹雳一样。 别说申大公子,任何一个朝廷中人猛然听到这个情况,都会感到惊吓。如果不是这样巨大的刺激,申大公子今天又怎会不顾体面的跑来找范弘道? 我就知道你要这样问,范弘道无奈的答道:“阁下有所误会,这并非是在下劝的!令尊这样久历宦海的人,又是事关紧要的去留大事,岂能是在下能劝动的?” 申用懋完全不听范弘道解释:“即便不是你劝,也是受到了你诱导,不然家父为何与你密谈完后,就萌生去意?” 范弘道回应道:“那就请阁下去问令尊。” “暂时不与你争论这些,我今天来只是有一件要求。”申用懋并未在责任问题上多加纠缠,直接对范弘道提出要求:“请你再去见见家父,劝家父打消辞官的念头!” 范弘道拒绝说:“令尊心中自有盘算,又哪是在下巧舌如簧说得动的?所以在下还是不去了。” 申用懋板起脸威胁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绑也要绑了你去!你觉得那小娘子能护得住你?” 范弘道无言,他相信,一个首辅公子是绝对有这个能力的,而他范弘道基本上是不存在反抗能力的。想靠李小娘子抵抗,那是笑话。 暗暗叹口气,范弘道只好皱起眉头,做出深深忧虑的样子:“阁下如此幼稚,真是让在下意外,况且你如此轻率,如何能继承阁老衣钵?” 什么意思?申大公子没听明白,范弘道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两句不相干的话。 范弘道随即抬高了八度声调,用近乎训斥的语气道:“还请阁下稍安勿躁,不要坏了令尊的谋划!” 申用懋疑惑的问道:“家父有何谋划?我怎么不知道?” 范弘道一幅冷漠脸,淡淡的说:“看似突兀的事情,其中必然有奥妙。令尊既然不曾对你说,那就需要你自行体悟其中深意。如果连这都不能悟到,那令尊就更没什么与你可说的了。” 难道此事真的另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申用懋的眉头越皱越深,可他就是没参悟出来其中究竟有什么奥妙。 范弘道看向申大公子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像是看一个傻子,这让申用懋极其忍受不了。他拍着桌子,对范弘道喝道:“一定是你故弄玄虚,为的就是转移话题,也好逃避责任!就与你刚才让女人出头的把戏一样!” 范弘道完全没在意申用懋的指责,只管问道:“阁下真的想不出来?在下一直以为这并不难理解。” 申大公子又喝道:“你有话尽管说!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故弄玄虚到什么时候!你这些把戏,骗不了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坐而编造 第一百七十五章 坐而编造 范弘道笑了几声,很意味深长,在申大公子的情绪快忍耐到极点时才开口道:“敢问蒲州张四维去世后,令尊处境如何?” 这个问题非常敏感,换成别人这样问,申用懋肯定要假模假样的说几句场面话,绝对不会将真实想法说出来给人把柄。 但范弘道毕竟是气死了张四维的直接当事人,在这方面,跟范弘道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所以申用懋很直白的说:“四维相公不能入朝,家父自然是稳固如磐石了。”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范弘道却习惯性的嘲讽道:“那你就大错特错!” 申用懋忍不住就要问:“错在哪里?” 范弘道没有直接回答,又问道:“我且再问你,当今天子秉性如何?是什么样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申用懋不敢轻易回答,反问説:“你忽然要问这些作甚?现在难道不是正在谈家父的事情?” 不只是不敢答,还是答不出来。当今万历天子二十岁之前都处在张居正管教之下,都是按照张居正的意思办事,没有显出个性,外人又哪能看得出天子秉性? 张居正去世后,天子对张家开展了疾风暴雨的报复,但还是以发泄情绪居多,并不是正常情况下的性格外露,而且天子不太喜欢接触朝臣,导致朝臣对天子仍然缺乏清晰的认识。 但拥有金手指的范弘道当然不在此列,他很很把握的断言道:“今上内心崇尚嘉靖朝世宗皇帝,只怕有心效仿。” 这个论断,申用懋倒是第一次听到,又听范弘道继续说:“世宗皇帝虽然久居深宫,但却能权不旁移。今上心里很想效仿这点,所以总是刻意讲究制衡,避免再出现第二个太岳相公。 在野的张四维与在朝的令尊就是彼此制衡,这是天子所欣赏的。可如今张四维去世,互相制衡被打破了,天子心中会作何想?” 申用懋不敢接话,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范弘道。他有点被吓到了,这范弘道当真是大胆啊,竟然会这样议论天子。 有个词叫“诛心之论”,范弘道这就是用“诛心”的态度,肆无忌惮的猜测天子的心理和动机,甚至还敢说天子想效仿嘉靖皇帝的权术?申大公子活了二十几岁,很少听到过这样的议论,此人把天子当成了什么? 申大公子问道“你大概从来没见到过天子,只怕连天子的身边人也没接触过,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范弘道自信的笑道:“数月之前,在下连张四维快死掉都敢说,为何就不能猜出天子的想法?” 身为七品官员的申大公子下意识呵斥道:“你这是大不敬啊!” 范弘道不在意的说:“此地没有外人,又怎么会传出去,除非阁下你故意外泄!但是阁下不要忘了,我是与你交谈,如果外泄出去,那就是你与我一起大不敬!” 范弘道这意思就是捆绑,只要传了出去,申用懋当然也是有口难辩。所以申大公子也是没话说,只能让范弘道继续。 “当今令尊的处境看似风平浪静,其实仍然暗礁丛生,不可掉以轻心。上有天子的疑虑,下有张四维余留党羽的反击,都是要警醒对待的。 如果只有上或者下一面问题,那当然无所谓,暂时动摇不了令尊的地位。但是就怕上下两边结合夹击,那么令尊就难做了,也许就会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 听到这里,申用懋不由得想起,范弘道曾经在自家门前大喊:你们以为河东之患已去,就可高枕无忧了?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这并不是范弘道赌气乱喊,而是胸有成竹。 范弘道就没想让申大公子表达什么,他只管说自己的:“话又说回来,你莫非以为,令尊想要辞官归去,是因为对时局不满和无奈,不想再继续陷入泥潭了?” 范弘道的暗示很强烈,申大公子若有所思,大概也想到了点什么。范弘道最终解开了谜底:“其实令尊辞官,并不是真要走人,而是以退为进之计! 在当今朝堂,经过三年的清洗,其实没有多少比令尊更适合当首辅的人。或许有人对令尊不满,但是别的人选只会有更多人不满,没有谁敢确定说能取代令尊。 在这种状况下,令尊退了这一步,一来既可以试探各方面态度,又可以收获各方面的挽留,立于一种有利境地; 二来又是向天子表明没有恋栈之心,没有揽权的欲望,以此消除天子的疑虑,减轻来自宫中的压力。” 竟然如此!申用懋立刻问道:“真的是这样?” 范弘道坦然与申大公子对视,但却沉默不言。他心里只想道,我怎么知道申首辅到底怎么想的?不这样编造出点阴谋论进行解释,又怎么能糊弄得住你? 申用懋只当范弘道是默认了,心里掀起了阵阵风波,难道父亲大人真的另有深意,而自己没有看出来? 他低下头,仔细思考了一遍,越发觉得范弘道所言极是,非常有道理,可以完美解释父亲为什么心血来潮想辞官了。 自己居然看不出父亲大人的心意,实在枉为人子。若自己这样懵懵懂懂的胡闹下去,说不定真如范弘道所说,会坏了父亲的大事! 申用懋不禁有些后悔,若是如此,自己今天冲过来找范弘道理论,就显得很可笑了!所幸有范弘道详细指点,否则自己如坠雾中,像是一个瞎子似的。 申大公子虽然才干平庸,又有点虚荣,但此时感到在范弘道面前,什么面子也没有了。 他也不是拿的起放不下的人,很干脆的站了起来,对范弘道作揖道:“先前冲撞范朋友,是我的过错,还望范朋友海涵!” 范弘道连忙起身,并谦逊几句,接受了道歉。只要能抚平这位大公子的怒火,并能平平安安的把他打发走,范弘道就感到万幸了,至于申用懋表示歉意,那都是多赚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别人家的儿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别人家的儿子 听了范弘道这些高论,申用懋申大公子就好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原本让他惊慌失措的大事情,好像也变得不需要担心了。 如果父亲大人只是以退为进,并未真心求去,那还有什么可怕的?所以申大公子就心安理得的继续自己的生活。 此时京城又产生了一个新的流言,据说首辅老大人想辞职,起因是一个叫范弘道的人。没错,就是传说里骂死张四维的那个范弘道。 这很有可能是大事,官员们对此议论纷纷,一方面是揣摩申首辅的想法,另一方面也多有疑虑,这范弘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前脚骂死张四维,后脚就劝申时行辞职,听起来简直就是左右大明政局的幕后黑手似的,他以为他是谁?可他实际上的身份,明明又只是一个小小秀才,难道长着三头六臂不成? 按照规矩,年底时候各大衙门都会举行公宴,大小官吏欢聚一堂共庆新春,六部之一的刑部也不例外。 申用懋自从万历十一年中了进士后,就入刑部担任七品主事,按照三年一任的规矩,明年开春后就算任满了。 任满并考核完后,就可以考虑官场生涯的下一步,可以继续熬资历,也可以转任他职换个环境,当然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升迁。【ㄨ】 不过这些都是明年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现在申大公子的主要任务是参加本部公宴,乐乐呵呵的把万历十三年结束掉。 公宴其实就是年底的部门聚餐,上上下下都放得开。喝过几轮后,场面便进入了酒酣耳热、放浪形骸的状态。 此时有个醉醺醺的郎中,借着敬酒机会,向申用懋询问道:“昨日听闻,吴县相公有隐退之意,此乃空穴来风否?” 这郎中肯定是真喝多了,什么话都敢问,不过却也是众人都关注的。旁边的人听到后,迅速竖起了耳朵,等着申用懋回答。 若放在平时,申大公子必然会三思而后言。但此刻他酒意上头,又担心别人真会以为父亲要走人,导致出现人走茶凉效应,再加上年轻人虚荣作祟,便信口道:“此乃以退为进而已。” 别人纷纷恍然大悟,便也不再多言,此时刑部尚书、侍郎等大佬都在座,同样也听到了申大公子的言论。 按照太祖皇帝用自己这样工作狂标准定下的制度,大明朝官员一年到头基本上没几天放假,年终这段时间算是非常难得的假期时光,所以聚会宴会很多。【ㄨ】 在这种彼此频繁交际的情况下,官场消息的传递速度至少是平常的数倍。申大公子“以退为进”这句话,第二天就在一处晚宴上传到了申时行申阁老耳朵里,是个熟人传给他的。 申首辅当场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就是脸色有点难看,然后就早早结束了酒宴回家。 今天申大公子回家更早,因为连日疲乏的缘故,也不等父亲了,直接倒头大睡。正睡得不辨东南西北,不知春夏秋冬之际,忽然有婢女在床头叫唤,甚至伸手摇晃申大公子。 如此申大公子辛苦的睁开眼睛,对婢女怒道:“要作死么!” 婢女跪下答道:“老爷刚刚回府,传了话要见大爷,奴婢才贸然叫醒大爷!” 申用懋闻言,便知道不能责怪婢女,只好重新起身穿衣,披着斗篷挡住寒气,出了屋门向父亲书房而去。 申首辅见自家儿子进来,当头质问道:“以退为进这话,是你说过的么?” 申用懋顿时睡意全无,知道自己一时失言犯了错,偏偏还被父亲抓到了,只能半是解释半是回答说:“昨日饮酒过度,一时失言。” 平日以宽厚闻名的申首辅勃然大怒,在自家儿子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大喝道:“取家法来!” 所谓家法就是一根棍棒,行家法就是按在地上杖责。申大公子结结实实的挨了十下家法,然后被扶起来,靠在座椅上。 打完儿子,申首辅只觉得心里的气消了一大半,便又质问道:“你又是听谁说的?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申用懋眼看父亲严重关注此事,连忙答道:“这些说法,都是听范弘道说的。” 申首辅心里更失望了,如果这些观点是自家儿子想出来的,那也算是小有亮点,起码会筹划思考了,只是言行不谨慎而已。 可是偏偏连这些观点都是别人想出来的,实在是情何以堪。申首辅脑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个想法,莫非自家儿子不如范弘道? 其实申时行本性喜欢老实人,不太喜欢范弘道那样跳脱张扬的狂生,但是好像自家儿子比这还差点,简直就是平庸啊。 按下乱七八糟的念头,申首辅吩咐道:“范弘道究竟是如何说的,你原原本本的讲出来!” 申大公子不敢稍有隐瞒,将范弘道的原话如实复述给父亲听。当申首辅听到“今上内心想效仿世宗皇帝”这里时,立刻叫停并追问道:“他可曾详解,为何做出如此论断?” 申用懋无奈道:“范弘道并没有解释太多,但他却莫名其妙的很有把握,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信心。” 但申时行只觉得很惊悚,因为他最明白其中的门道。 当今天子有意疏远大臣,与大臣直接接触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一切联系都是通过太监传达诏书和口谕来维持的。 连他这个做内阁首辅的,也摸不清天子的心思,更别说满朝文武了。只不过外朝百官都此还都不太了解,以为内阁大学士与天子很熟,申时行也只能装着“确实如此”,以此来维持内阁的威信。 但这范弘道偏偏就敢“铁口直断”,直接戳出天子的品性和想法,似乎对天子异常熟悉,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按道理说,范弘道根本没可能与天子接触过,他身边的人里,也不会有与天子关系亲密的人。 这时候申首辅还想到了范弘道诅咒张四维死亡的事情,感觉越发的惊悚了,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神授?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自己家的儿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自己家的儿子 然后申首辅让自家儿子继续说,这次没再叫停,一直听自家儿子将范弘道的原话转述完毕。 申用懋小心翼翼的问道:“父亲以为如何?” 申首辅便长叹一声,评价道:“这范弘道着实可恶之极啊。” 申大公子脑中转了几个圈,也没想明白父亲大人这句评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可恶”这个评论含有几分无奈的意味,可是以父亲大人如今的地位,天下有几个人能让他觉得“可恶”? 申用懋不由得又问道:“父亲何出此言?若觉得范弘道有不恭之处,使人申斥处罚就是,何至于感叹可恶二字?” 申时行没想与儿子解释这些,这些东西说不清楚,只能靠自己去悟,能悟出几分的就要看自己天赋了。 单纯论才干,申时行是不如两个前任张居正和张四维的,但他也有他的优点,比如很有自知之明,比如善于审时度势。 他很清楚,自己能坐在首辅位置上,一是正好资历到了,状元入翰林,担当过帝师,在讲究出身的大明官场是无懈可击的;二是自己性格中正平和,是为人宽大的长者形象。 大概人心都倾向于宽严相济,严厉的张居正之后,众人自然就希望有宽和的首辅,所以自己能够坐稳首辅位置。 总而言之,申时行申首辅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温和宽厚的人,是一个稳当老实的人。但是此刻申首辅却感到,这个范弘道最近所作所为,搞得自己形象有点黑化啊。 范弘道去山西,结果搞死了张四维,很多人都将这个黑锅扣到了他申时行头上,怀疑是他申时行指使范秀才这样干的,让他申时行有嘴说不清,甩锅也甩不掉。但又不得不承认,范弘道做出来的事情,是让他申时行受益了的。 这次范弘道又通过自家儿子放出了“以退为进”的说法,传扬开来又显得他申时行心机深沉似的。 申首辅不由得想道,难道自己这种宽厚形象,就要硬生生被范弘道黑成了心机佬?这样下去,朝野上下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伪君子? 正是抱着这些复杂念头,担心人设崩坏的申首辅万分苦恼,才会忍不住用“可恶”来形容范弘道,而申大公子暂时没理解到这一层。 申时行按下其他心思,又开始教训儿子:“我听说,外面很多人都称呼你为申公子,而不是申大人?你不觉得这样很失败么?” 称申用懋为申公子,那给申用懋打的标签还是“申时行儿子”;若称呼为申大人,那就起码将申用懋看作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官员,所以两种称呼的意义截然不同。【ㄨ】 申用懋当了三年官员,还没有摆脱“申公子”这个标签,放在任何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眼里,当然是失败的。 申用懋听到父亲直言此事,不由得很尴尬,但却又无可辩解。 申时行仿佛下定了决心,对申用懋说:“明年等你任期满了后,还是稳当一些好!升迁先不要想了,我看应该让你去当亲民官,多一些历练为好!” 听到父亲这个决定,申用懋呆住了,心里震动无以复加。所谓亲民官就是知县一类,但让一个主事调任知县简直匪夷所思。 在大明朝官场里,内重外轻,京官贵重,地方官轻贱。能当京官的,一般都不愿意去当地方官,更别说平调。 而且在大明官场,是绝对没有下基层锻炼这种说法,能一直当清流最好。最完美的履历就是选翰林、当讲官、入阁为大学士,连外朝都不用涉足,更别说去基层了。 如果从一个七品京官调派为知县,即使品级不变,也是被视为贬职,是有点丢人现眼的。所以申用懋震惊了,难道父亲对自己失望到了如此地步,这样扫自己的面子? 但是申用懋没有反驳父亲的勇气,也只能听从吩咐。申时行又看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此前有人提议,京师南城人口滋生、商贸云集、事务纷繁,京县县衙管理多有不周,故而提请在崇文门外设立大兴县县衙分署。” 建立县衙分署这样的提议并不奇怪,有些地方就是这样办的。在那些地域较大、或者事务较多的县里,县衙之外另设分署,派县丞驻分署判事,也是一种常见的规制。 京城事务繁忙,京县县衙本来就经常顾此失彼、应接不暇,而崇文门外近些年来人口暴涨、商户云集,距离县衙距离又较远,管理十分不便。所以将这个片区划分出来,增设县衙分署管理也确实是有效解决管理问题的办法。 申用懋的询问道:“莫非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去那里?” 京县知县是六品,这个驻扎分署的京县县丞肯定就是七品,与申用懋当前品级相当,所以申大公子才有此问。 申时行点了点头,承认说:“我确有此意,考虑增设县衙分署之后,调你过去担任县丞历练。” 申大公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个京县县衙分署位于崇文门外,还在京师范围内,去那里当个分署县丞,不算是被贬谪到外地。 刚才真被吓了一跳,以为父亲大人发了狠要把自己打发到地方去。但父亲终究是要照顾自己面子,总不能让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变成笑话啊。 对自家儿子的心理活动,申时行心里一清二楚,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又开口警告道:“京县事务剧繁,又地处天子脚下,上接朝廷下抚黎庶,亲民官极其难为。 叫你去做的虽然名为分署县丞,实际上专治一方,与平常知县区别也不大了,你务必要勤恳谨慎,用心治政,将此作为历练自己的机会。” 申大公子明白,父亲铁了心是要让自己去受锻炼了,与其被打发到外地,还不如当这个京县分署县丞。 他生怕父亲大人反悔,连忙应声道:“父亲的苦心,儿子都晓得!还请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不负期待!” 申大公子一边应付着父亲,一边又想道,那范弘道就住在崇文门外啊,好像此人在地面上人望也不错,算是半个地头蛇。 回头自己真要去当这个分署县丞时,就把范弘道绑过来当自己幕僚!若有范弘道帮忙的话,这个县丞应该不难做,轻轻松松混过一任无压力! 如果申首辅此时知道,自家儿子第一时间竟然琢磨着怎么混日子,而且还惦记着把范弘道请过来当助手,肯定又要行家法。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聊的新年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聊的新年 万历十四年的新年将近,在除夕正式到来之前,范弘道这里还是比较热闹的。、不敢说门庭如市,但至少也能勉强称得上络绎不绝。 除了刷存在感的申大公子之外,杨朝奉、王掌柜等老熟人都来拜访过,附近街坊商家也有不少来的,估计都惦记着范弘道协助进军盐业的承诺。 除此之外,作为杨家绸缎铺股东,范弘道还去绸缎铺转了转。可以说这两天范弘道的日子还算充实,但是除夕一到,他立刻就清静下来了。 除夕与初一,那都是自家人团圆的日子,范弘道终究是“外人”,别人没可能不在自己家里守岁,跑来找范弘道。 与范弘道同住在如归客店的还有李家父女,但他们好歹是父女两人,不像范弘道孤单一个。由于同在一个院中,李家父女便将范弘道邀请过来一起守岁。 李老爹烫了壶酒,与范弘道先干了一杯。范弘道信口闲谈道:“李老爹打听仇家,可有所得?” 李老爹摇摇头道:“年终岁尾,都忙着过年,诸事不便。等过完年后,我父女再仔细去打听,也要另外寻觅落脚地方,免得在这里耽误客店生意。” 李老爹为人谨慎,关于仇家的线索仍旧不肯与范弘道说,决意等打探出个七七八八后,再看看有无必要告诉范弘道。【ㄨ】范弘道也没去刨根问底,他现在操心自己还操心不过来,哪有太多精力顾及别人。 随后李小娘子将豆腐干端上来,问范弘道:“过了年后,范先生有何打算?” 范弘道将豆腐干丢进嘴里嚼了几口,才答道:“开春后活动,想办法进国子监读书吧。将来力争早些肄业,然后取得一个会试资格,等待三四年后的京城大比。” 万历十四年就是会试之年,范弘道没资格参加,但如果明年进国子监读书,三年内肄业并取得相应资格,就能赶上万历十七年的会试了。 京城大比这种事,戏文词话小说里常有,李小娘子有点天真的问道:“范先生能考中状元吗?” 范弘道无语,看来李小娘子也是被才子佳人故事毒害的少女。他这种半吊子穿越者读三年书就能中状元的话,那么大明朝几十万有功名的读书人都可以去死了。 范大秀才拱拱手道:“小娘子不要折杀我了!别说状元,就是能登皇榜上最后一名,我也知足了!” 李小娘子嘀咕道:“范先生好没志气,评书词话里那些相公,哪有考最后一名的,再不济也是榜眼探花。” 对范弘道这种旅居京师的士子,过年约等于无事加无聊,但对大多数朝廷官员而言,过年是很繁忙的。 官员的年节基本上以正月元日为分界线,元日之前是一年当中难得吃喝休闲时光,但从元日开始又会忙碌起来。 新年第一天有元旦大朝会,这是规模最大的朝会。平时的常朝都是在奉天门露天举行,但这种元旦大朝会就要打开皇极殿,在殿中进行了。其实有资格上殿的官员也就那些核心层官员,俗称殿上官,而殿里站不下的人,就在殿外排位。 大朝会完了后,就是彼此拜年的社交时间。地位重要和关系亲近的人,就要亲自到门,地位不重要或者关系相对疏远的人,就只用拜帖形式。那些朝廷大员每次过年,收到的拜帖数量之多,装上几麻袋毫无压力。 正月期间朝廷还有一件大礼,那就是祭天,也叫郊祀。这是一件很麻烦很繁琐的事情,朝廷官员几乎要总动员。 对天子本人而言,郊祀也是非常辛苦的。他需要在凌晨就起身,在宫中履行繁琐的礼仪,随后再出宫,过正阳门,一直到南郊天坛。然后又是各种仪式,需要折腾一天才能起驾再回宫。 话说群臣正在筹备万历十四年正月的祭天大典时,忽然从宫中传来圣旨,“朕偶感风寒,不耐劳烦,须深宫静养。至于郊祀之事,可于勋戚中推举德高望重、贤良方正之人代行。” 接了圣旨后,正在商议的阁部大臣不禁面面相觑。大明列代祭天这种事情,确实有过公侯代替天子行事的先例,但那都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正常情况下,只要天子还能动,肯定都是天子亲自成礼。但是这次万历天子托病不出,很可能就是嫌麻烦懒得参加。 有见微知著的大臣不由得深深忧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当今这位万历天子在失去了张居正的管教后,或许已经懈怠了。 元旦过完还有正月十五,从民间节俗来说,上元节或者叫元宵节更热闹。新年头几天都是以走亲戚串门子为主,直到上元节开始才是全民狂欢,一直到过完了上元节,到了正月二十以后,新年节庆基本也就算完事了。 民间上月节庆典是从八日渐渐开始的,在此之前,范弘道也转了几家拜年,要融入这个时代,基本的礼仪还是应该有的。 他认识的人不多,串门拜年无非就是杨朝奉、王掌柜以及其他认识的几家商户,还有寄居杨家的张大小姐。 反正范弘道是无所事事状态,拜年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打发无聊时光。其中在王传财王掌柜家家里消磨的时间最长,甚至耽误了王掌柜接待妻家亲戚,让王掌柜浑家略有不满。 “你听说了没有?我听到一个消息,听说年后要在崇文门外设立县衙分署了,专门负责治理我们这块街区。”王掌柜说。 范弘道感觉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便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王掌柜答道:“县衙那里传来的消息,大概是靠谱的,对吾辈也不知是好是坏。” 王掌柜对范弘道说这些,显然是想听听范弘道的意见。但这种事是好是坏很难说,范弘道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但范弘道也明白,原来县衙距离南城遥远,又有崇文门隔断,对崇文门外管得很松,现在朝廷要加强管理,大多数商家心里都是比较抵触的。 想了想,范弘道开口道:“如果你们能趁机有所作为,立下有利的规矩,那可能是好事,若你们无所作为,那就不是好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上元节的约会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上元节的约会 从正月八日开始,春节渐渐从走亲访友变成了全民狂欢,到正月十五六日,就会达到高潮。上到权贵士子,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呼朋引伴,更有那些情男情女也趁机相约,勾搭出游。 十四日这天,范弘道闲极无聊,在院中散步时见李家父女出来晒衣服。他忽然心头一动,热情的给李老爹打了个招呼,邀请道:“早听说京师上元节灯火极盛,是天下一等一的景色,外地所罕有也。明日便是十五,李老爹愿与在下共同赏灯否?” 李老爹不免吓了一跳,范大秀才骨子里带着点读书人的高冷,很少主动邀请别人,今天热情的不太正常啊,其中肯定有什么事。 行事谨慎的李老爹摆了摆手,婉拒道:“这都是你们年轻人热闹的事情,老朽就不用去了,范先生自便吧。” 范弘道再劝道:“不能这样说,京师元月灯火乃少有的盛世景象,既然已经来到京师,不亲眼目睹岂不遗憾?再说上元节满城欢庆,岂有男女老少之别?还是李老爹太着相了!” 在范弘道看来,李家父女江湖气太重,距离正常人生活太远,总有点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野性,正所谓“侠以武犯禁”。 这次父女两人到京师来,也是为了寻仇来的。范弘道非常担心的是,这父女俩找到仇家后,会不顾一切的杀人报仇,然后远遁千里。如果官府追查下来,把自己连累进来就麻烦了。 所以范弘道想要拉着他们多多体验民间风俗,用俗世生活软化一下父女两人的野性,减少父女两人“侠以武犯禁”可能性。 见李老爹连连推脱,范弘道便将游说目标转移到了李小娘子这里,老头子不爱动,但年轻人总会喜欢热闹的吧? 他对李小娘子说:“年节期间,京城内外不禁,欢歌笑语通宵达旦,满城灯火彻夜通明,是天下最热闹的时光,小娘子难道不想去看看?” 李小娘子却像受到了惊吓,心里头砰砰的跳着,不停的想道,听说上元节是男女相会的时间,范先生为什么要邀请我? 范弘道哪知道李小娘子乱七八糟的心思,负手悠然道:“生活不只有打打杀杀和复仇,还有诗和远方,哦,明月和灯光。” 以李小娘子的文化水平,要理解范弘道的意境有点困难,眨着大眼睛不明所以,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此时却有人喝彩道:“范先生说得好!” 范弘道扭头看去,来着却是张大小姐身边的仆役张忠。他便明白,这肯定是张大小姐派来找自己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张忠走到范弘道身前,行礼道:“我家小姐在邀月楼包了阁间,请范先生一同登楼观灯。” 任何时候,都是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富人有富人的过法。像上元节时候,穷人肯定也只有随着人流逛街观灯了。 而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往往会在上元节前后,花钱定下灯火最繁华地区的街边楼阁,专门用来宴乐和居高临下的观赏灯景。 当然怎么过节不是关键,范弘道适应能力很强,但比较纳闷的是,怎么自从回了京城,这张大小姐就不对劲了呢?原来她对自己也没这样热络亲近啊? 而且还有个问题,自己刚刚盛情邀请李家父女,转眼间张小姐又来邀请自己,如果自己答应了张小姐,那岂不就失信于李家父女? 所以范弘道为难的看了看李小娘子,又看了看张忠,一时间拿捏不定。这时候李小娘子忽然对范弘道说:“范先生不必为难。” 听起来很善解人意,范弘道有几分羞愧,正想开口感谢李小娘子的体谅之情,顺便想着下次找个机会弥补。 却又听到李小娘子坦然道:“我跟范先生一起去邀月楼好了,这样范先生就不会左右为难了。” 为什么她刚才还犹豫不定,这会儿却变得如此果断?范弘道想不明白女人心思,只能无奈道:“这,也只好如此了。” 虽然范弘道感觉怪怪的,但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一个主动女人约会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带着另一个女人赴约,除了范弘道也是没谁了。 张忠扫了几眼李小娘子,又确定范弘道不会再变了,叹口气道:“那小的就如此回复了。” 范弘道想起什么,又问道:“以京城之大,但不知邀月楼在哪里?” 张忠答道:“就在东华门灯市那里,我家小姐包下的是花字房,打听时一问便知。” 话说东华门外,是民间卖灯的集中地,久而久之就有了个名字叫灯市,这附近自然也是元宵灯火最繁华的地方,然后顺理成章的成为观灯游玩胜地。能在这里包下临街楼阁房间,也称得上大手笔了。 到了十五日傍晚,范弘道便出门往城里面走,李小娘子还真就同行。沿着崇文门大街,一路上只见天色将黒、华灯初上。虽然还没到灯火辉煌夺目的时候,但已经可以隐约想象出来了。 平常时候,城门都是要落锁关闭,范弘道数次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困在城中。但这几天不同,所有城门夜晚都不关闭,任由百姓出入,正所谓“金吾不禁”也。 穿过崇文门继续向北,走上二里地就到了灯市口这里。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只见附近亮如白昼,满街都是流光溢彩,使人目不暇接,而游人车水马龙接踵摩肩,好一派太平盛世光景。 范弘道打听着地方,领着李小娘子从人群里挤出来,进了邀月楼。这是一栋三层楼阁,应当是附近的最高层建筑,目测也是最佳观灯场所之一了。 范弘道忍不住议论道:“这样黄金宝地,这样的黄金时间,必然也是黄金一样的花费啊,看来这位张小姐很有家资。” 李小娘子莫名其妙的回应道:“黄金宝地,黄金时间,要招待的必然也是黄金客,范先生如此自诩否?” 范弘道摇摇头道:“你今晚说话当真奇怪。” 此后便有小二引着范弘道上去,一直到了三楼,然后又领到花字房的门前。 第一百八十章 上元节的约会(下) 第一百八十章 上元节的约会(下) 门前有仆役守着,见范弘道到了,便主动推开了门,向里面传话说“范先生来了”,然后示意范弘道进去。 范弘道抬手稍微整顿衣冠,然后就向里面走。脚步迈进门口时,他朝里面扫了几眼。这个阁间并不见大,也就比后世的普通餐厅包间大一些。 而且很醒目的是,里面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容光四射的大美人。没错,这不是小美女,是大美人,她气质高华,只坐在那里仿佛就散发出无形的光芒。 猛然看到这样一个女子,范弘道也不由得短暂失神,楞了一下。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这是一个很陌生的女子。 范弘道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个女子。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难道贸然闯进了一个不认识女子的房间? 想到这里,范弘道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从门口退到了外面走廊上,别真是自己进错了吧? 由于范弘道退得太着急,跟在后面的李小娘子毫无提防,被范弘道撞了一下,胸口与范弘道后背产生了亲密的接触。 于是小娘子心里又羞又恼,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换成别人这样轻薄自己,早就两把刀砍上去了。 范弘道对门口仆役问道:“这里是张家小姐的房间?” 那仆役对范弘道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答道:“正是!可范先生为何进去又出来?” 这下范弘道回过神来了,里面那个陌生大美人八成就是张大小姐啊! 只不过平时会面时,不是她戴着面纱,就是两人隔着竹帘,所以自己从没见过张大小姐长相。今天这张大小姐猛然间以真面貌示人,自己居然没认出来! 范弘道重新走进屋子,表情有点讪讪的。这张小姐既然今晚不打算藏头遮面,事前也不打个招呼,害得自己进退失措,略显丢人。 一边想着,一边在在张小姐对面落了座,而李小娘子也跟随着坐在范弘道旁边。随即便有婢女上前,替两人倒茶。 气氛有点拘谨,范弘道平时与张大小姐都是隔着帘子或者面纱说话,跟不露面的张大小姐算是混的比较熟了。但今晚遇到露出真面容的张大小姐,感觉变成了陌生人。 同时张重秀张小姐作为主人家没着急与范弘道搭话,却好奇的打量李小娘子。如果是普通的小家碧玉,在张大小姐这种探询式目光扫射下,早就羞不可抑的垂头了。 但李小娘子却没任何窘迫感觉,同样在打量张小姐,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敢在上元节主动邀请范弘道约会。 两个女人对视片刻,范弘道深深地感到自己被冷落了,按道理说,应邀而来的自己才应该是主角好不好?所以范弘道重重的咳嗽了几声,貌似漫不经意的将茶盅在桌上顿了顿。 张大小姐收回目光,对范弘道问道:“这位小娘子,是范先生新收的婢女么?” 这话听着真别扭,怎么有种挑衅的味道?范弘道叹口气答道:“你这话简直大失水准!在下所认识的张家小姐,绝不是这样无事生非的长舌妇人。” 张重秀张大小姐顿时被噎的不轻,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但她的理性又告诉她,范弘道说的没错,自己不应该如此没水平,自己过去也从来没有这样没水平。 一定是摘下了面纱的错!张大小姐的理性重新占了上风,屈身致歉道:“是妾身失言了,范先生和小娘子勿怪。” 范弘道很满意,又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这样能理智用事,心里不服气但仍能嘴上道歉的张大小姐,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张大小姐。 于是范弘道也客气道:“张家小姐邀请在下前来观灯,不胜感激。” 此后顺势凭栏向外探看,眼看楼下街面上人流如潮欢声笑语,信口吟道:“花间蜂蝶真喜狂,宝马香车夜正长。十二楼前灯似火,四平街外月如霜。” 张大小姐插话道:“其实这些灯火热闹则是热闹,但要论起壮观,当属午门外的鳌山。” 范弘道问道:“什么鳌山?” 张小姐便解答道:“当年每至上元节,宫中便会在午门前,将成百上千的彩灯堆叠起来,最后堆成海中巨鳌模样,高可达十几层。 到了上元之夜,天子便会升座午门楼观灯,大臣也可一同登楼,而且还允许军民进到午门观看,以示君臣百姓共享太平之意。” 范弘道听的有些向往,“若早知道,在下也去午门那里了,说不定还能远望天颜。” 张小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如今鳌山灯火盛会早就没了,你想远望天颜也没机会了。” 范弘道疑问道:“早就没了?这样的盛况,为何没了?” 张小姐又答道:“十年前江陵张相公嫌弃鳌山灯火耗资巨大、靡费钱财,又因国计艰难,便奏请取消了鳌山灯火。从此上元之夜不复如此盛况,你们这些没看过的,已经没有没机会了。” “你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范弘道忍不住又追问道。 张小姐陷入了回忆中,悠悠道:“妾身幼年时候,曾经由祖父带领着,登上过午门,自然印象深刻。” 范弘道只觉得张大小姐今天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谈论自己,不像过去,张小姐对自家的事情讳莫如深,任由百般试探,仍旧不为所动。 想起过去对张小姐身世的猜测,范弘道暗叹一声,这样为了婚事离家出走的女子,处境真是可怜! 在这元宵之夜,只能邀请自己这样的异乡客一起过节,大概也是因为寂寞吧。毕竟这样逃婚的女子不敢回家,也不敢与熟识的人聚会,除了找自己这样的人,还能找谁? 并不知道自己猜测错的离谱,但仍对大美人产生些许同情的范弘道感慨道:“在下倒是偶得一首词,赠与张家小姐。” 张重秀点了点头,神情很期待。 范弘道一口饮尽杯中酒,吟诵道:“把酒对青天,今月还同古月圆,合起古人花下问,桂影山河几万年。佳节若为欢,箫鼓春城闹上元,只有玉楼清似水,欲我乘风跨彩鸾。” 张大小姐抬头仰望夜空中的月亮,是那样的冷清孤寂,泪水汩汩而下。 第一百八十一章 冤家路窄 第一百八十一章 冤家路窄 看着梨花带雨的大美人,范弘道非常苦恼,自己随便抄的一首词,威力竟然有这么大?按说这首词最多只能算中上而已,而且还是应景之作,并非那种拿出来能吓死人的千古绝篇啊。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性只能是,词中意境或者哪句话戳中了张大小姐的心思,故而才会导致她失态。 范弘道正琢磨怎么劝住张小姐时,却见她已经自动停止住了眼泪,然后从婢女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擦泪痕。 等她再抬起头来时,又恢复了一丝不苟的仪范,端庄的张大小姐又回来了。这种界限分明的变化,让范弘道产生了看“变脸戏法”的错觉 张重秀主动解释道:“方才是妾身感怀身世和当前处境,又想起千里之外的父亲,故而失礼了,让范先生见笑了!” “千里之外?”范弘道微微讶异:“令尊在哪里?” 张小姐不知何时走到栏杆边上,抬头赏月。范弘道以为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这个问题可能会暴露她的身世,如果她还想保密的话,肯定要避而不答。 但过了片刻,张小姐却又答道:“家父在赣南。” 赣南?江西南部?范弘道微微皱起眉头,对官场习惯熟悉的人来说,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已经足够丰富了。从张小姐的做派看来,绝对出自权贵之家,但她却又说父亲远在赣南,这说明了什么? 在当今,官员被发配和贬谪,经常要去几个地区,比如云南贵州广西,而赣南也在其中。张大小姐说父亲在赣南,很大概率是被贬到了赣南。 这样也能解释张大小姐为何在京师隐姓埋名。范弘道不禁想道,原来自己一直猜测张大小姐是逃婚,那真是大错特错啊,敢情这位大小姐是犯官之女。 另外,张大小姐与申首辅好像关系密切,按道理说,天下还能有多少首辅不能解决的问题?申首辅为何不能帮着赦免张小姐父亲? 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小姐父亲是钦犯,是天子下旨要发配的人物,所以申首辅也无可奈何。 从张小姐的品行和作风来看,范弘道猜测,张小姐的父亲可能是所谓的“清流正人”,说不定就是一个敢于忤逆天子的大臣?在这几年风波险恶的政治大动荡里,不小心翻了船,导致被天子发配到蛮荒之地。 想到这里,范弘道便觉得,更应该跟张大小姐亲近亲近了,以后说不定能沾光。【ㄨ】她父亲如果真是敢于犯颜的直臣,而且是地位不低的大臣,那在士林中名望肯定高,多多接触是有好处的。 如此范弘道便开口道:“在下听到过一句话,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令尊这样的正直君子,虽然会因为时运不济屡遭厄运,即便但历史终究会给他一个正义的裁决!” 张大小姐看出来了,范弘道好像又误会了什么,把他父亲当成了直谏被贬的忠直大臣,但她又不好解释,只能苦笑着说:“妾身哪敢想那么多,只愿能找到机会,将家父从烟瘴之地营救出来,然后回乡颐养天年而已!” 按说范弘道这样聪明的人,不该连续两次都猜错张小姐的身世,但只能说张大小姐的身世实在太特殊了,特殊到范弘道就没那样想过。 他又对张小姐说:“若有在下可效劳之处,尽管明言!张小姐帮助在下与申府牵线的恩德,在下尚未报答!” 张小姐叹道:“如果说报答,这倒不必。你去山西逼死张四维,就已经很让妾身感激了。” 范弘道心里泛起疑云,自己逼死张四维和她有什么关系? 还没等范弘道细想,忽然房间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打断了范弘道的思路,细听仿佛是有人在外面吵闹。 房间里只有范弘道一个男人,所以他当仁不让的去门口看看动静。开了房间门朝外看,却见不知何时有几个衙役堵在走廊上,与守门的张家仆役在叫骂。 看见范弘道亮了相,衙役头目忽然走了过来,指着范弘道骂道:“咱在下面看得真切,果然是你这穷酸!” 范弘道朝这衙役扫了一眼,登时就认了出来,此人正是大兴县县衙的班头陈文武。 当初他与大兴县秦县丞闹了不痛快,被秦县丞陷害,这陈文武陈班头就是急先锋,范弘道印象很深刻。今天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居然又冤家路窄的碰上了。 范弘道对这陈班头自然是没有好气的,当即就嘲讽道:“是我又怎样?朗朗乾坤下,你陈班头是豺狼还是虎豹,能吃了我不成?而且听说你陈班头已经没了势,还敢在此耀武扬威?” 当初陈班头投靠秦县丞,为秦县丞效力,结果秦县丞被范弘道挖坑反杀了。最后秦县丞被调走去了外地,陈班头作为爪牙自然也就失势了。 也幸亏衙役这个差事是世代相传的半永久性职业,除非重大犯罪,一般也不会有“革除差事”的处分。陈班头上下打点过后,还能保住差事。 但陈班头最见不得别人说他失势,听范弘道故意嘲讽,当即喝道:“你大概还不知道?过了年要在崇文门外设县衙分署,我要过去当南城总捕头!到那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正管着你们这些刁民泼书生!” 先前范弘道从王掌柜嘴里听到过县衙分署的事情,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这回听到陈班头说起,心里不免吃了一惊。 如果这样一个无赖仇家盘踞在崇文门外,那可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事。不过范弘道嘴上仍然毫不示弱道:“说得好听,只怕是在大兴县衙里混不下去了,所以才要借机逃到南城去吧?” 陈班头狞笑几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到时你就知道了,只愿你千万不要哭爹喊娘!” 正当这时候,从楼梯口又上来几个人,有人对陈班头叫道:“陈班头还没有找到房间么?你方才可是打了包票的!” 陈班头顾不得范鸿道,转头解释道:“郑大爷稍等,小的遇到了不开眼的,正要收拾干净了再请大爷上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摆明了过不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摆明了过不去 原来陈班头嘴里的这位“郑大爷”乃是当朝国舅爷郑国泰家里的外管事,名唤郑昭义。或许在大臣眼里,这种外管事只是个勋戚家奴,但在陈班头眼里,那绝对是能当靠山的大人物。 无论如何,郑国泰是当朝最得宠贵妃娘娘的兄弟,郑家外管事在京城里也算是很有面子的人物了。 郑家因为出了个得宠贵妃而暴发起来了,但目前家产尚不足国丈国舅们的挥霍,所以郑家外管事们都有创收的压力和任务。 而这位郑昭义大管事则将目光放在了商业兴旺发达的崇文门外地区,因而结识了大兴县前县丞秦高业以及班头陈文武。 只可惜上次出手后,不但没有抢到地盘,反而折掉了秦县丞这个盟友,最后什么也没捞到,完完全全的赔本生意。 今天上元之夜,大兴县衙役都要灯市附近街道巡视,陈班头也不例外,正好范弘道凭窗而立时,被陈班头看到了。 其后陈班头又遇到了郑大管事一行人,见郑大管事懊恼没有好地方观灯饮酒,便引着郑大管事来到了邀月楼。 邀月楼三楼走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掌柜的早被惊动了,急急忙忙的挤了进来,他是认得陈班头的,便询问道:“原来是陈班头,这是怎么了?” 陈班头指着花字房道:“我有贵客要寻地方饮酒,这里就不错,劳烦掌柜的将房间腾出来。” 这掌柜姓胡,转头瞧见堵在门口的范弘道,又在刹那间将范弘道的穿着打扮尽收眼底,然后又在下一个刹那间做出了判断,这年轻人是一个外地寒门士子。 还能继续判断出,在花字房里,这年轻人只怕是地位最高的一个了,所以才会由他从包房里出面处理纠纷。 胡掌柜开了这么多年酒楼,这份眼力不是吹的。一个不得志的贫寒读书人和地头蛇衙役之间如何衡量轻重,心里已经有数了。 当即胡掌柜对范弘道说:“这位朋友,差爷发下话来,在下也没办法,还请朋友行个方便让出房间,就算是帮在下一个忙,这份心意在下一定记着!” 随后胡掌柜有很“豪爽”的说:“至于今晚的花费用度,敝处全都免了,算是给朋友赔罪。若朋友下次再光临敝处,花销还是免掉,就当是在下作东了,这样如何?” 不得不说,胡掌柜还是很几分玲珑功夫,就是赶人也能说的很好听,还能从另外地方补上部分面子。性子稍微软糊涂软弱的人遇到如此说辞,只怕也就答应了。 只可惜,范弘道是很讨厌这种油腔滑调、貌似八面玲珑的、明明是损害别人却好像还给了别人面子的“社会人”口吻了。再说屋里面可是两个女人,男人在女人面前,这张脸面岂能轻易丢下? 所以范弘道微笑着回答:“胡掌柜想用两顿免费来换我这张脸,未免也太看轻我了!难道我的脸面只值这两顿酒食?” 被拒绝的胡掌柜也不恼,立刻开出了新价码:“在下可以请阁下赏光三次,一切花销都由在下出了。” 范弘道嗤之以鼻:“这不是钱的问题,吾辈读书人跟你们生意人不一样,脸面不是可以用钱换的。” 胡掌柜觉得再付出更大的代价不划算了,他转向陈班头,无奈道:“客人不肯。” 陈班头冷笑几声,无论范弘道滚不滚蛋,都在他预料之中。若范弘道肯让出房间,那他就在郑管事这里挣了面子;如果范弘道不肯让,那就给他挖坑。 陈班头将胡掌柜拨到一边去,亲自出面对范弘道说:“我后面这位,乃是国舅爷府上的大管事郑昭义郑大爷,需要房间招待贵客,你有胆子不让?” 国舅郑家?范弘道立刻就知道是哪边的人物了。但凡对万历年间掌故稍有了解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郑家? 陈班头亮出了郑昭义的身份,便等着范弘道的反应。范弘道先前已经放出了绝不让出的狠话,如果这会儿忽然改变立场,自然丢人现眼;但如果继续坚持不让,那就是瞧不起郑家,就等着被郑大爷碾压吧! 本该面临艰难抉择的范弘道却毫无压力,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点了点陈班头说:“你其心可诛啊,可是以你的智商也就这点水平了。” 这让陈班头很不爽,他明明想出了如此精妙的计策,先用胡掌柜诱敌深入,然后再挖坑等范弘道跳,怎么范弘道还是把自己当蠢货? 随后范弘道却不理陈班头,对站在稍远处的郑昭义叫道:“这位陈班头打算借刀杀人,郑管事意欲充当他的刀吗?被这样的拙劣手段利用,郑管事你不嫌丢人么?如果换成在下,肯定转身就走,不跟这姓陈的一起丢人现眼!” 在旁人看来,如果堂堂的国舅家大管事这样轻易的被小伎俩所利用,确实挺掉价的。陈班头的小心思,如果不被公开捅破还有点意思,若被公开戳出来了,那就显得有些低端了。 但郑管事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对陈班头问道:“这是谁?” 陈班头答道:“这就是范弘道,上次坏了好事的人就是他。小的觉得,郑管事若能出口气,也是极好的。而且范弘道在街区里是有名声的人,可以用他杀鸡骇猴。” 范弘道这个名字在郑管事心里掀起了几层波浪,他听陈班头说完,又对范弘道说:“如果你就是金陵范弘道,在下不介意被利用!” 范弘道凝起眉头,“先来后到的道理,郑管事不懂?难道众目睽睽之下,郑管事还打算用强不成?” 郑昭义轻笑几声,毫不客气的答道:“那又如何,你也就是一个秀才而已!谁敢为了你来管我?若无人来管,为何不能用强?” 在意欲染指崇文门外商业区的郑管事心目中,范弘道就是崇文门外商家群体的旗帜,他对折辱范弘道有着很浓厚的兴趣。 所以他明知道陈班头故意引着自己与范弘道碰面,但却不介意。某种程度上,这也是陈班头投己所好,故意制造自己“修理”范弘道的机会。 范弘道算是明白了,郑管事这是摆明了要跟自己过不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你真不求我帮忙?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你真不求我帮忙? 这个仇怨,肯定是几个月前阻拦郑管事强取豪夺结下的。范弘道暗暗感慨,做点事真难,因为但凡要做事就会得罪人。 这真是一条能量守恒定律,区别无非是得罪的人有大有小而已,眼前这位郑管事算是大还是小? 郑昭义却没有与范弘道太多废话,他直接对大兴县衙的陈文武吩咐道:“劳烦陈班头帮个忙,将这房间清空了。” 楼梯并不宽敞,衙役大都在下面候着,陈班头闻言连忙向下走了几步,招呼着手下人都上来办事。 郑管事随从加上陈班头的手下衙役,足足有六七个人。而张大小姐这次出门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仆役和一名婢女,若动起手来显然不是对手。 此刻因为闹出了大动静,走廊两侧有不少人从房间里出来围观,上元之夜本就是要热闹的夜晚,既然有热闹看为何不看? 郑管事骄横的对着周围人道:“皇亲郑家人在此办事,要教训一个不长眼的年轻人,诸位担待则个!” 今晚能在邀月楼承包房间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其中不乏官宦人家。但是听到“皇亲郑家人”这几个字,众人也就没了插手的心思,无缘无故的谁也不想为了个年轻人去招惹难缠的郑家。【ㄨ】 大明得宠后妃家族有实际政治权势的不多,但飞扬跋扈、蛮不讲理的却非常多,例如成化年间的贵妃万家、弘治年间的皇后张家,如今的郑家亦如是。 喊了两嗓子后,没人出来架秧子,郑管事颇有点顾盼自雄的意思。这做派也是他们郑家老爷要求的,如今郑家刚起势,在外面要使出郑家的威风,让更多的人畏惧郑家——其实暴发户都是这样的心理。 门帘晃动,李小娘子从房间里钻了出来,一言不发的就站在了范弘道身边。范弘道对她低声道:“你出来作甚?快回去!” 方才在房间里时,李小娘子没精打采的,但现在则有点兴奋:“我在里面都听到了,他们可是要动手的。正好在里面坐着气闷,我就出来换口气。” 范弘道很无语,质问道:“为什么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李小娘子貌似答所非问:“呵,你在这里念二十首诗词也不顶用了,但你可以来求我啊,求我就帮你出手。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这算不算英雄有用武之地?” 范弘道很直白的感受到,此刻李小娘子好像对自己有点怨气。 对此范弘道很理智的分析,大概对她而言,更愿意去下面人群里感受节日喜庆,而不是坐在清静的雅间里把酒赋词对月吟诗吧? 正说话间,几个衙役和郑家恶奴沿着楼梯走了上来。这些衙役都是熟脸,先前范弘道跟秦县丞斗争时接触过好几次,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而已。 京师治安力量的精锐或许在无所不能管的锦衣卫,或许在京营官军组成的巡捕营,也可能在文官掌控的兵马司,但绝不可能在两个京县县衙里面。这些衙役也就是征收赋役和在街头欺负一下老实人的本事。 李小娘子瞥了几眼,觉得这些人都是虾兵蟹将,她便侧过脸问范弘道:“你真不求我帮忙?” 范弘道“冷淡”的摇了摇头,难道还能把这些人都杀了不成?其实范弘道只是想表现镇静和淡定,但是在李小娘子眼里这就是冷淡。 这时候,正好有个瘦小衙役冲到了楼梯口,李小娘子手中忽然银光一闪,迅速的拔出一柄短刀来,然后顺势砍向那衙役。 站在旁边的范弘道不禁侧目,思考着一个问题,这李小娘子从哪掏出来的短刀?出门之前,他并没有看出李小娘子身怀利刃啊。 那瘦小衙役下意识向后躲闪,险之又险的躲过了刀刃横砍。可是短刀的刀尖仍然从他脸上划过,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虽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但仿佛被毁容了一样。 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这个瘦小衙役捂着脸,血迹从缝隙间渗透了出来,然后他发出了像女人一样的嚎叫声。又见他连退几步,直接从楼梯口摔在楼梯上,连带着将一干衙役恶奴都挡了下去。 一干衙役恶奴都惊呆了,他们完全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他们只是充当欺压良善的打手来的,就连手里的家伙也只是铁尺而已,完全没想着杀伤和见血啊,特别还是见自己人的血。 围观众人也都惊呆了,这剧本竟然与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居然是一个看起来妖里妖气的女人抢先动手,而且还如此凶悍!外表像是娇滴滴狐狸精,动起手来这样狠辣,很不协调啊,天下还有这样的女子? 暂时逼退了对方,手持短刀的李小娘子便转向范弘道,再次问道:“还是要动手的,你真不求我帮忙?” 范弘道的视线一直没离开小娘子手里的短刀,他很担心,如果自己说一句“不用”,小娘子就会提刀先砍了自己。 作为有原则有立场有气节的读书人,范弘道仍然坚定的摇了摇头,对李小娘子道:“武力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迷信武力是最危险的心理,我们要以德服人。” 见范书生明明要被按在地上踩了,还在这里强行装逼,李小娘子内心深处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她蹙起柳叶眉,正要说什么时,却陈班头站在手下后面叫道:“上元之夜,京师腹地,尔等胆敢持利刃横行,简直是目无王法!县衙差役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以免酿成大祸!” 范弘道对李小娘子低声道:“看见没,你亮了兵刃,就给了他们一个口实。” 李小娘子愤而挥手,又是一道亮光射出去,范弘道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飞镖。这次飞镖没有伤人,但直接刺穿了陈班头的四方平顶帽,连带着将发髻都打散了。 见到这等技艺,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同时也都看出来了,这是无声的警告。陈班头接住了落下来的帽子,不禁有些发愣,这飞镖若是再往下几寸,只怕就直接刺进自己咽喉了。 李小娘子第三次对范弘道发问道:“你真的不求我帮忙?” 第一百八十四章 以德服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以德服人 面对这个重复的问题,范弘道答道:“我没开口求你帮忙,你不也出手了吗?” 这个回答听起来很欠揍的感觉,李小娘子银牙暗咬,手上又使起劲,像是绷紧的弓弦似的,只是不知道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对面还在捧着帽子的陈班头披头散发,极度心塞。他是看出来了,这小妖女与范弘道之间有点别苗头的感觉。 当然,男女之间的事情从来就没人能理的清楚,闹个别扭也是很正常的,陈班头并不会对此大惊小怪。 但问题在于,这小妖女如果对范弘道有怨气,那就应该把这气撒在范弘道头上,拿着刀去砍范弘道啊!一边与范弘道较劲,一边拿他们这些外人撒气,这是什么道理? 面对可能有的生命危险,陈班头也犹豫了,不由得看向郑昭义,毕竟今天的话事人是郑大管事,主意要靠郑管事来拿。 但是陈班头目光向周围扫了几扫,一直看到后面,才发现郑管事不知何时起,已经躲在了自己背后,难怪向两边看找不到人。 在生命危险面前,很多人的觉悟就是这样高。见到陈班头朝向自己,郑管事不等陈班头发问,主动指示道:“只是一个小娘子挡路而已,你们几个衙役还怕了不成?” 陈班头忍不住叫苦,如果是开阔地方,他们几个汉子一拥而上,总能将那小妖女拿下。但现在身处楼梯口,他们只能一个两个的向上冲,人多势众的优势不明显。 另外陈班头心里也有本帐,这小妖女貌似是完全不怕见血,出手极其狠辣。今晚只是为了帮着郑管事耍威风外加报复范弘道而已,如果要付出非死即伤的代价,那也太有点得不偿失,完全不划算。 却说在衙役们逡巡不前时,在一干闲人围观下,李小娘子深深的吸了两口气,忽然转身,甩下了范弘道,又回到房间里。然后“砰”的一声巨响,房门从里面被用力关上了,连带着走廊仿佛都震了几震。 陈班头虽然人品不行,但眼力还是有的,立刻抓住这转瞬即到的战机,对着手下喝道:“上去!” 此时没了那个狠辣小妖女,只有范弘道一个人守在楼梯口,他们几个衙役冲上去,简直就是要碾压的局面! 房间门口又打开了一条缝隙,不过没人发现,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范弘道身上。 范弘道忽然大喝一声,指着郑管事道:“郑昭义!我听说自从宫中郑娘娘生了皇二子后,你们郑家就心生不轨,妄图策划拥立皇二子为太子,可有此事?” 这些话喊了出来,周围众人很是震动,没想到这年轻书生忽然抛出这样几句话。 前文说过,今晚能在邀月楼宴饮的非富即贵,很有些人比较了解庙堂高层的一些事务,自然也就明白范弘道所说的是什么。 当今的皇长子乃是朱常洛,万历十年出生,按道理说应当立他为太子,但却迟迟没有动静。从宫中传言说,皇长子只是天子一时兴起的产物,生母十分卑贱,天子并不喜欢皇长子朱常洛。 然后天子最宠爱的贵妃郑氏却又生下了皇二子朱常洵,而天子对皇二子也偏爱异常各种赏赐远超别人。 如果在平常人家,当父亲的偏爱那个儿子都是小事,但是在皇家,这就是大的不能再大的事情。 立谁为太子,这叫做“国本”,是至关重要的大事件。从礼制出发,所有朝臣都拥戴皇长子,继承人哪有立幼不立长的道理?这是原则性问题,绝不能有差错的。 但是天子却貌似没有立长的意思,任凭朝臣如何劝说,这几年也没有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此乃当今政坛上的一道阴霾,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散。 如果说郑家对东宫之位没有想法,那谁也不信。天子对皇二子朱常洛的偏爱如此明显。只要郑家和郑贵妃里应外合,推动立皇二子朱常洛为太子,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反正这是一个很敏感的政治话题,而今晚却有人明明白白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郑家人的心思喊了出来,让周围这些酷爱政治八卦的京城人感到有点兴奋。 另一方的当事人郑昭义呆住了,他一时间没明白,范弘道忽然喊出这些是作甚? 没等郑管事反应过来,范弘道又大喝道:“礼记中云,敬冠事所以重礼,重礼所以为国本也!长幼之礼不可偏废,皇二子绝不可谮居东宫! 我这一介寒儒虽然人微言轻,但也愿为大义奋力发声!你们郑家纵然强梁,但我愿为此舍身取义,又有何惧哉!” 万历年间的“国本之争”是很有名的历史事件,范弘道这样对历史比较熟悉的穿越者当然知道。 国本之争会一直持续十几年,期间反反复复,各种奇葩事件层出不穷,成为万历朝中期的最强主旋律。但最后还是以皇长子被立为太子告终,礼制取得了胜利。 忽然观众里有人高声问道:“足下究竟是何人?” 范弘道对着声音方向拱了拱手,答道:“在下金陵范弘道也!” 范弘道这个名字,底层人物并不知道,但是在上层人物里已经有所流传了,毕竟范弘道刚刚干出了骂死张四维这样的大事。 邀月楼里这些人就有听说过范弘道的,当下议论道,郑家的人要殴打申首辅的亲信范先生,而这位范先生又高喊反对皇二子入主东宫,这可就有意思了。 此时郑管事终于懂了,如果此刻再对范弘道动手,那就不是普通事件了,而会变成一起严重的政治性事件! 想到这里,郑管事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了!这范弘道简直胆大妄为,竟然有这样的诡异心机,用这种方法来制约自己! 郑家家主们并没有公开表示过立皇二子为东宫的想法,他郑昭义也不确定家主们是个什么心思。 如果自己殴打公开反对皇二子的读书人,而且这个读书人又有首辅背景,那会被外人怎么解读?会不会被外人当成郑家发出的信号? 如果真变成了这样的政治性事件,他这样一个管事根本没有把握去承担后果,他也不敢说家主会怎么处置自己。 郑昭义一时间想不好怎么处理,只能下意识的吼道:“陈文武你先给我住手!” 此时陈班头已经威风凛凛的率领手下围住了范弘道,正要大展拳脚将范弘道打成落水狗,但却忽然听到叫停的命令。 陈班头茫然的看着郑管事,满脸的不明白。说动手的是郑管事,说停手的也是郑管事,他到底要怎样?还能不能帮他办事了? 范弘道回头对门缝笑了笑,低声道:“我说过,武力不可恃,要以德服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读书人套路太深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读书人套路太深了 门缝里传来一声冷哼,房门重新关上了。范弘道不以为意,又对郑管事喝道:“郑昭义!我再问你,郑家可有拥立皇二子为东宫的想法?” 范弘道反复追问同样问题,当然不是为了寻找答案,而是为了在众人面前,进一步强化当前氛围的政治味道。 关于这个问题,郑管事当然不能回答说“有”,哪能将自家的野心这样明白的喊出来?更何况郑家家主们即便在家族内部也没明确表示过,他郑昭义又怎么敢公开说? 可是也不能回答“没有”,如果被外人解读为他代表郑家发声否认,日后郑家再有所动作,就容易陷入出尔反尔的不利舆论中。 更重要的是,他只是一个管事,没有资格资格去回答这个问题?所以郑管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开口的。 这时候郑管事悔之莫及,早知如此,开始就不该大张旗鼓的打出郑家旗号,现在经过范弘道引导,就很容易让别人产生政治联想,算是骑虎难下了。 在范弘道刻意操纵政治议题的状况下,郑管事唯一能做出的选择就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郑管事才想到这里,耳朵里又听到了范弘道那刻薄的声音:“怎么?你为什么不回答?你这是默认了吗?然后想靠这几个衙役来堵住我的嘴?” 连不回答都是错?郑管事觉得自己需要壮士断腕了。他完全跟不上那范弘道的思路,最正确的选择,只怕就是以最快速度远离范弘道这个是非。 他立刻恨恨的对着范弘道说:“山高水长,他日再会!”说罢扭头就走,这脸算是丢尽了。 先前想大张旗鼓的要公开教训范弘道,最后却是自己偃旗息鼓的走人,这实在是脸面无光。郑管事只能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套话来安抚自己。 陈班头愕然的看着郑管事,连忙追着出去,他手下的衙役自然也就三三两两的散了。如果没有大人物兜着,他们这些当爪牙的哪有什么勇气和意志? 围观的众人真感到今晚不虚此行,看到一出精彩的对峙。这种语言力量战胜武力的戏码,还是很符合文化人品位的,不由得在心中给范弘道默默喝几声彩。 范弘道像是一个打了胜仗的战士凯旋归来,他回到了房间里,张大小姐很配合的轻轻鼓掌,称赞道:“不愧是范先生,临机应变当世无双!” 范弘道口头上谦逊道:“哪里哪里,都是雕虫小技而已。” 李小娘子沉着脸,好像别人都欠她几十两银子似的。听着范弘道与张大小姐你来我往的吹捧和客套,越发的烦躁,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是的,真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今晚跟随范弘道出门,究竟是干什么来了?坐在这里只能看着范弘道和那位张小姐眉来眼去,而自己却无所作为,插嘴插不进去,动手也动不成手? 她陡然站了起来,对着范弘道和张大小姐说:“我先回去了。”然后也不等挽留,转身就向外走。 范弘道惊讶的看着李小娘子出去,忽然想起什么,立刻对张小姐说:“啊,今夜已然尽兴,多谢张家小姐盛情款待,在下也要告辞了!” 然后范弘道也急急忙忙的就要走人,这让张大小姐很诧异,这范弘道竟然要甩开知书达理的自己,去追赶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他吃错药了吧? “你也要走?”张重秀忍不住用质疑的口气询问。 范弘道苦笑两声,很照顾张小姐脸面的答道:“在下别有苦衷,相聚不在一时,后会有期!” 虽然说得很好听,但现在终究还是要走的。范弘道说有苦衷,张大小姐决定相信他这一次,气沉丹田的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范弘道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也没时间多想了,一路小跑着从三楼下到一楼,然后又从大堂里窜了出去。 张家的婢女愤愤不平地说:“此子当真无礼!” 张大小姐略加思索,主动为范弘道辩解说:“方才外面那些恶人都是冲他来的,他大概是担心连累到我们这些弱女子,所以才会匆匆与我们分离。” 婢女叹口气,她觉得这是自家小姐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位范先生对女子才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今夜到处人头攒动,范弘道唯恐被李小娘子甩下太远,导致失散在人群里找不到。所幸李小娘子似乎走的并不快,范弘道追到邀月楼门外时,就看到了李小娘子的背影。 范弘道疾步赶上去,很热忱的叫道:“慢些慢些,一起回去!” 眼瞅着范弘道竟然追过来,李小娘子有点意外,然后产生了小小的惊喜,连忙问道:“你出来作甚?” 范弘道貌似温柔的说:“我怕回去路上有危险,所以要与你结伴而行。” 范先生这是担心和关心她么?李小娘子有点忸怩,这种感觉让心里面甜甜的。她不敢直视范弘道,手指头杂乱无章的绞着衣襟,下意识答话说:“能有什么危险?” 范弘道神色顿时变得忧心忡忡:“谁知道那郑家人和陈班头会不会埋伏在半路,然后拦截我?这种危险是确实存在的,我不能不小心。” 这就是你所说的危险?李小娘子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死了,她的手蠢蠢欲动,很想抽出短刀把范弘道砍得血溅五步。 强行按下这种冲动,也许是自己听错了意思?李小娘子咬牙确认道:“如此说来,你只是为了自保,防止路上被人截击,所以才甩开那位张小姐,然后来找我结伴回去?” 范弘道点了点头,很冷静的分析说:“这种危险确实是客观存在的,不能低估对手的智商,他们绝对有动机和能力这样做。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万不可麻痹大意,否则很有可能追悔莫及。” 李小娘子嘴角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你不是口灿莲花,以德服人,叫他们不敢对你动手吗?” 范弘道叹口气,很苦恼的说:“以德服人是在人前讲的,故而他们不敢在众目睽睽场合下公开动手。但私下里是另一回事,他们仍可以换个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动手。” 李小娘子就是不懂,范先生是太耿直呢,还是太虚伪?读书人套路太深了,不明白啊不明白。 第一百八十六章 喧嚣的京师 第一百八十六章 喧嚣的京师 李小娘子想了想,便道:“那就走吧。”她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真遇到危险,肯定抛下范弘道不管不顾,让范弘道吃一个大大的苦头。 但是一路上却是风平浪静无灾无难,李小娘子遗憾万分之余,又感觉今晚什么事情都不顺利。 站在如归客店后院里,李小娘子犹自愤愤不平,对范弘道讥讽道:“你的预测也有不准的时候,路上哪有什么危险?都是你们读书人胆小惜命,自己吓自己白费心思罢了!” “这怎能叫白费心思?”范弘道笑道:“正因为有你陪同左右,那些恶徒看到了你,也就不敢露面了。这叫做防患于未然,借用你来威慑隐藏在暗中的宵小之徒,不战而屈人之兵,兵家之上策也!” 这样都能满口道理?李小娘子终于深刻的理解到,为什么统治庙堂的是文人而不是武人了,这真是一个令他们草莽英雄绝望的世界。 到了二十日左右,上元节的花灯都消失了,新年佳节的喧闹随之渐渐过去,再过了二月二,新年节庆就彻底结束了。【ㄨ】 如果放在大部分年景里,京城会变得稍微安静和消停,但今年却不一样。因为万历十四年是会试之年,也就是俗称的大比之年。 三月份时,来自全国的举子将在城东贡院参加会试,然后选拔出两三百名新科进士,成为补充官僚体系的新鲜血液。所以在二月份,来自全国的数千名举子差不多都已经抵达了京师。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进学的最大梦想就是金榜题名,数千举人将为了自己的梦想进行一场厮杀,而最终能出现在皇榜上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所以围绕着科举,过完年后的京城仍旧热闹,而且还是读书人扎堆后特有的那种喧嚣。但对范弘道而言,这种喧嚣似乎与他关系不大。 他只是一个秀才,没有资格参加今年的会试。这让范弘道微微有些遗憾,如果自己早穿越两年,然后苦心经营一番,说不定就能赶上今年的会试了。现在就算自己读书道路一切顺利,最早也得万历十七年才能参加会试。 对范弘道而言,取得下一科会试资格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回老家准备万历十六年的乡试,在南直隶这个人文鼎盛的地狱级难度地区,博取那平均百分之三的乡试录取率,成为举人后自然就具备了会试资格。 另一条道路就是申首辅承诺过的,举荐他入国子监读书。然后从国子监考出来,成为肄业监生后,便可以参加下一科会试。 这条道路也不容易,但总比回老家去参加南直隶乡试简单些。要知道,南直隶是包括南京和江南地区,衣冠之盛几乎甲于天下,是科举最难地区之一。 而国子监监生的来源极其多样化,有秀才按制度进来的叫贡监,有捐纳得来的叫捐监,也有勋戚和官员之子因为父辈恩荫入监读书的叫荫监,还有特别选充人才入监的叫恩监。范弘道打算走的路子就是恩监,经由宰相推荐特许入监读书。 国子监还有个特点就是宽进严出,不管通过什么方式,只要入监读书都可以获得监生这个名号。而且现在也不像建国初年那样风气严肃,入监读书甚至可以只挂个名,不必真正在校。 累积下来,在监生员少的时候有数千人,多的时候要上万,但是能肄业的寥寥无几,只有最优秀的监生经过层层选拔考试才能获得肄业资格。 所以肄业监生和监生是两回事,只有前者才具备更进一步的可能,后者纯粹就是混学历的。而范弘道的初步目标就是成为国子监监生,然后远期目标就是想办法肄业。 他有点担心,申首辅会不会贵人多忘事,把举荐他入监的事情忘了?对于人臣之极、日理万机的申首辅来说,这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情,说忘记就忘记。可对他范弘道而言,这可是关系到此生命运前途的大事。 所以过了春节后,范弘道就坐不住了,琢磨着是不是找个时间去申府拜访,催促或者提醒一下申首辅不要忘事? 但是这样做的话,如果不小心导致言行不当,很容易显得庸俗功利,范大秀才先前刷出来的逼格要毁一大半。 就在京师充满科举喧嚣,以及范弘道为前程费思量的时候,另一件轰动京师文坛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王世贞进京。 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十七岁秀才十八岁举人二十二岁进士、文坛后七子组合的扛把子、文学复古运动倡导者、执天下文学牛耳二十余年、文坛领袖、大宗师王世贞号凤洲。 这位王宗师在当今文坛的地位如同泰山北斗,无人可比,大概也是大明朝最后一个文学宗师级人物。 王宗师自从与前首辅张居正交恶后,近些年一直在南方活动,现在南京当尚书,大概已经有十几年不来京师了。所以在这个时候,王宗师入京才成了文坛上一件大事。 王宗师确实很有个性,他没住在朝廷驿馆里,也没应达官贵人邀请寄居别人家里,也没理睬富商的盛情入住繁华会馆,而是跑到了城北国子监,直接住了进去。 以他的声望和地位,国子监当然不会阻拦,反而要提供方便,还得请他留点墨宝。甚至还有传言说,国子监还打算请王宗师充当考官,对候选监生进行考校裁汰。 本来范弘道是不大在乎王世贞的,这样的人虽然名气大,但大概对他的前途也没什么实际影响力。但是他听到王宗师当国子监入监考官的传言后,也不得不关注起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为什么不反过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为什么不反过来? 正当范弘道感到自己“前途未卜”的时候,亮光突然出现了。从申府来了人,传话说首辅老大人要召见他。 范弘道顾不得此时已经是下午,如果进了城很可能又不能在城门关闭前及时出来,立刻就动身从宣武门进了西城。 他的心情是迫不及待的,是雀跃欢欣的。这时候在没有任何其他事的情况下,若首辅老大人召见他不是为了入国子监读书的事情,还能是什么? 只要进了国子监,最起码也会有一个“监生”功名保底了。就算将来功名之路不顺畅,不能取得肄业会试资格,那以监生身份去当别人幕席,也能比秀才身份要多挣几两银子。 一路走过,范弘道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等到了申府大门前,范弘道已经很淡定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很淡定的,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于一个见多识广的穿越者,区区监生的功名也值得兴奋? 这次范弘道没有被晾在门外,很快便被引了进去,并在外书房直接见到了首辅老大人申时行。 申阁老没跟范弘道寒暄,直接问道:“你到京师游学,文凭可曾带着?” 首辅老大人问的这个文凭,指的是生员秀才出门游学时,县学开具的证明。有了这个文凭证实身份,出门在外的秀才会享受一些平民所没有的优待。 范弘道老老实实的答道:“这个自然是有的,就放在客店行囊里。” 申首辅点点头,又道:“老夫已经保举你入监读书,宫中已经批了。你就拿着文凭,去礼部登录姓名身状,然后去国子监报道。” 范弘道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如此利索?想他穿越以来,好像办事从来没这么顺利的。 范弘道一边想着,一边感谢道:“多谢阁老提携,这份恩德没齿难忘!” 申首辅并不领情,冷哼道:“老夫只是不想再看见你打着我的旗号,继续在外面招摇撞骗。将你送进国子监读书,也能让老夫少了许多后顾之忧,此乃利人利己之事,没什么恩德不恩德的。” 自从京师传言范弘道骂死张四维后,很多人就将范弘道与申首辅联系了起来,觉得范弘道可能是申首辅的亲信。 而范弘道也时常有意无意的利用这种“误解”,扯虎皮唱大戏。谁也不是傻子,申首辅身经百战见的多了,岂能看不出范弘道这种故意狐假虎威的心思? 当然每一个大人物都会有这种烦恼,世间谁没有亲朋好友?被人“借光”那简直是所有大人物都不可避免的。【ㄨ】 最关键的是,范弘道实在太能折腾了,胆子又极大,让申首辅都有点害怕,生怕范弘道打着自己的旗号“胡作非为”连累到自己。 事实上,范弘道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干扰到他了。所以申首辅才会说“将你送进国子监读书,也能让老夫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这意思就是说,范弘道是个麻烦制造者,把范弘道关在国子监里读书,能省去很多麻烦。 明白了申首辅的心思,范弘道哭笑不得,在申阁老心里,自己怎么像是一个碰瓷的?而受害者为了避免麻烦,往往会掏点钱把麻烦打发掉。 范弘道对这种形象不服气,忍不住说:“世间有传言,都说阁老是忠厚长者,今日何苦言语如此刻薄?” 申首辅继续放嘲讽道:“那也要看对谁。” 范弘道无可奈何,只能自我安慰道,不是谁都有资格被首辅嘲讽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然后就告辞出来。 他到现在终于可以确定,张大小姐说的没错,申时行申首辅确实不会喜欢自己的性格和作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人和人的气性终究是不一样的。 范弘道刚走到仪门,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道:“范朋友请留步!”他回头看去,发现申用懋申大公子追了上来。 对此范弘道很惊异,就算真有什么事情,申大公子打发个随从来请就是了,又何必亲自来叫住自己? 申用懋将范弘道请到侧院去,在炭火烧的热通通的斗室内,殷勤的请范弘道喝茶。 见对方如此热忱,范弘道便主动询问道:“申大人有话但讲。” 申大公子便答话道:“你听说过没有?朝廷要在崇文门外建县衙分署,新设县丞分理南城事务。” 这范弘道当然听说过,从王掌柜那里听到过,从陈班头那里也听到过,想必不是会假的了。 申用懋指了指自己,透露道:“而我就有可能调任过去,充当这个分署县丞。” 范弘道吃了一惊,这倒是个新闻,之前从未听说过县丞的任命人选。 他不知道,从刑部主事变成了京县县丞,应该恭喜申大公子还是为他默哀?作为宰相公子,这样的调任想必应该另有深意吧? 范弘道只是很疑惑的问:“这与在下有何干系?” 申用懋哈哈一笑,“当然有干系了,但凡治理地方的官员,身边必然都有幕僚参赞事务。本官也不例外,需要熟悉地方事务之人协理政事,故而想请你来当这个幕僚。” 范弘道久久无语,申大公子这都是什么脑洞?地方官员的幕僚不就是师爷么,他范弘道是要读书上进的,哪里像是摇羽毛扇的师爷了?当初给杨家当幕席,那也是饥寒交迫时的无奈之举。 范弘道当即拒绝道:“在下委实力不从心,阁下另请高明吧!” 申大公子乜着眼,“别自谦了!我已经打听得明白,听说你在崇文门外街面上很有威望,能一呼百应! 再说你又是个机敏有手段的人,若连你都是力不从心,那还有谁能游刃有余?” 范弘道推脱道:“传言多有夸大。” 申大公子仍旧紧逼道:“是不是夸大,本官还能不清楚?莫非你瞧不上我,不给这个面子?” “在下马上就要去国子监读书。”范弘道搬出了这个最真实的理由。 申大公子显然也是做过功课的,立即解释道:“每年入监的监生多了,但不见得真正在监读书。很多人都只图挂个名字,并不会真正在监,你去挂个监生名字也无妨,不碍事!” 不在监读书,最后能肄业么?范弘道头大如斗,这父子两人,一个看不上自己,一个太看得上自己了!这两人为什么不反过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宗师与小书生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宗师与小书生 最后范弘道想了想,决定还是对申用懋实话实说。事关自己的前途命运,必须挑明了说,清清楚楚的叫申大公子知道自己的想法。 所以范弘道很直言不讳的说:“在下因为协助整顿河东盐法立功,登录进了内阁里的功绩簿上,是朝廷所承认的功绩,所以申阁老得以据此保举在下入国子监读书。 在下并不只想在国子监混日子,靠一个监生名头受用终身。大丈夫处世当有所作为,在下还想着能脱颖而出,肄业后参加会试,搏取更高的功名! 故而阁下虽然对我青眼厚爱,乃至于虚席以待,但在下也只能推辞了,毕竟在下的志向在于青云之间!” 申用懋叹口气,“你有所不知,在册监生常有数千人,有多少能达到肄业标准的?大概每年也不过百十人能肄业而已! 其余大部分人要么干脆只挂名,要么坐监读书并消磨几年功夫后,便黯然离去,另寻他路。 虽然总体上国子监肄业比乡试中举容易许多,但仍然不是想肄业就能肄业的,将前途赌在这样小的几率上,是否太过艰难?” 范弘道毫不犹豫的说:“这是一个上进的机会,就是难也要试一试,总不能因为畏惧就放弃。” 申用懋摇了摇头,“我说的难,并不只是说这个难!现在这个形势,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范弘道疑惑不已,难道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情?越想越有可能,申用懋拥有朝廷官员和宰相公子双重身份,消息肯定比自己灵通的多。 涉及到自己的前程,范弘道不敢疏忽,连忙不懂就问:“当今有什么形势?还望大人指点迷津!” “南京刑部尚书王凤洲公进京的消息,你听说了没有?”申用懋反问道。 王凤洲公当然就是名满天下的文坛大宗师王世贞了,范弘道答道:“此事轰动京师文坛,在下当然有所耳闻,并听说王老大人住进了国子监。” 申用懋又道:“那你可知王凤洲公十几年不来京师,为何今时忽然进京?” 让范弘道疑惑不解的是,既然申大公子提起了王世贞,那王世贞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一个是当今文坛的一号领袖,一个只是末流小书生,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又听申大公子解释说:“一方面王凤洲公想做礼部尚书,所以他才刻意住进了国子监,以此来制造舆论!” 对此范弘道很理解,礼部尚书虽然不是六部里最有实权的部门堂官,但在读书人心中有特殊的地位。 一般情况下,礼部尚书往往被视为官方的文化领袖,清流里的清流。像王世贞这样的文学宗师,官场上所能追求的也就是礼部尚书这个官位了,这是对生前身后名誉的一个认定。 范弘道还知道另一个例子,上辈子历史时空中,明清之际著名的贰臣钱谦益,也是以文坛领袖自居,官职就是礼部尚书。 有了这个前提,王世贞进京后住进国子监也就不奇怪了。要知道,国子监是四品衙门,归于礼部管辖,而且算是礼部所属衙署里较为重要的一个。有志于礼部尚书的文学宗师,特立独行的住进了国子监,这其中的象征意味不言而喻。 申用懋继续说:“另一方面,有些人蓄意抬出王凤洲公,想借此压制家父!毕竟王凤洲公是家父的前辈,而且声望有很高,足以对家父形成制约!” 范弘道对这个内情倒是不太了解,有点小小的惊讶,忍不住插话道:“若朝廷里有人想压制申阁老,这并不奇怪。但王老大人难道看不出来,愿意淌这个浑水?” 在范弘道想来,一个文学宗师只要保持超然当吉祥物就行了,何苦参与政治?或者说,只要有立场就行了,完全没必要太过于积极,算起来是得不偿失的。 申用懋又说了一段陈年旧事:“王凤洲公与当年首辅徐阶关系亲密,但却与江陵张相公不睦。所以张相公当国时,王凤洲公被打发到了南京去养老,十几年不能回京师。 你应该清楚,家父实际上算是张相公提携起来的,王凤洲公向来是恃才傲物的性子,自然也就看不上家父。” 对申用懋这些话,范弘道信了,点头道:“听说这位王老大人心胸并不算宽阔,如此倒也正常。” “不要以为跟你没关系!”申大公子终于说到了正题:“随着科举兴盛,读书人都倾向于走科举道路,不喜欢学校进修。国子监近些年来在官场中的地位越发底下,自身也萎靡不振。 大概国子监那边也想借着王凤洲公坐镇的时机,提振一下士气和声望,所以才有让王凤洲公考校入监生员的说法。 而且只要王凤洲公还在京师述职待命,大概就会一直住在国子监。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打算撞上去不成?” 范弘道脸色发苦,自己去上个学而已,也能被朝廷大形势牵连到?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不至于吧?” 申大公子难得看到范弘道愁眉苦脸,似乎有点幸灾乐祸:“怎么不至于?你自己也说了,他心胸并不宽广。 你不是贡生、不是荫生、不是捐生,是经由家父举荐、朝廷特别选拔、又有功绩的恩生!王凤洲公能不注意到你? 说句真心话,连家父对这位王宗师都有点无计可施,还想不好该如何处理,更别说你了!” 前文说过,监生来源无非那几种,给考不上举人的老秀才一条出路,叫贡监;给权贵官员子孙一条出路,叫荫监;给有钱人一条出路,叫捐监。 而范弘道这种恩监,则是朝廷特别选拔的人才,算是监生中的精英生源,与别的那些混日子混待遇的监生不一样,更别说是由首辅举荐,肯定是监生里比较瞩目的。 这样瞩目的、积极进取的一个监生,碰到了与可能与首辅不对付、有门户之见、心胸不那么宽厚、偏偏文坛威望还很高的大宗师级人物,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眼瞅着范弘道纠结犯难,申用懋便笑道:“所以我劝你仔细考虑考虑,还是先避开风头,跟我去县衙分署做做幕僚,意下如何?”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大宗师与小书生(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大宗师与小书生(下) 范弘道眉头越皱越紧,怎么自己如此倒霉,偏偏在入监的关键时候,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情何以堪。 往深里想一层,狐假虎威真不是那么好用的,有句话怎么说的,出来混就要还。既然自己借了首辅的东风在外面唬人,那同样也会被迫面对连带来的阻力,正所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以你看来,如果在下坚持入监并在监读书,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范弘道好像是想确定什么,似乎明知故问了一句。 申大公子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会遇到什么?你会在入监面试的时候遭到王凤洲公的刁难,并让你很难堪,甚至会当场裁汰你! 而你如果反击,最多只能击败他但却不能取代他,你反击再成功,你也只是普通读书人,而他还是文学宗师!如果你反击失败,那更不用说,所以注定不会有好处境! 当你过了入监这关后,你会发现在监读书也不是那么舒服,只要王凤洲公还在国子监住,你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也许会因为违反条规,直接被开革!” 对于申大公子的这番话,范弘道心里有数,既不可全信又不可全不信。其中必然有夸大之处,目的就是为了影响自己的判断,如果他说什么就信什么那也太天真了。 最后范弘道表态道:“还能如何?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见招拆招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 申用懋对此很不理解,“你真的不怕?若是我遇到这等必死之局,肯定不会死心眼撞破南墙!” 范弘道很平静的说:“当初去河东面对张四维时,也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我怕了吗?正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一个王世贞还不至于让我闻风丧胆。” 表面平静之下,好像潜藏着透骨的骄傲。申用懋能深深感受到,范弘道与他真不是一种人。 范弘道从申府出来,果然不如出料,天色已黑,城门落锁,肯定出不去了。于是范大秀才熟门熟路的,向城门方向找客店去住。 才出了胡同没走几步,却面对面的撞上了熟人,想闪都来不及闪开。范弘道看着眼前这位韩延昌韩秀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行个见面礼。 在河东巡盐察院,他范弘道和韩秀才为了立功没少争夺。最后当然是他大获全胜,镀金成功。 而韩秀才却做下了背叛出卖的事情,而且还被揭穿,镀金失败后只能灰溜溜的离去。有了这些梁子,反正两人现在是绝对的仇人死敌关系。 想到这里,范弘道也就没了见礼的想法,冷哼一声道:“败军之将丧家之犬!” 然后便昂首走人,并不理睬韩延昌。 韩秀才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咬咬牙继续向前走。他这是要去见当朝左都御史吴时来,也就是他的姑父。 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的头把交椅,人称总宪,或者大中丞,与六部尚书合称七卿。所谓的部院大臣里,部是六部,而院就是都察院了。 所以这位吴时来吴总宪绝对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论起地位也就比大学士低一档。与申首辅一样,吴宗宪也住在小时雍坊,所以范弘道从申府出来后,才会在街道遇上韩秀才。 韩秀才含羞忍辱,到了吴府后微微平复心情,然后才走进了大门。他这次是被姑父吴总宪召过来的,不必再另行通传。 吴总宪见了妻侄韩秀才,也觉得有点头疼。他这妻侄本事不大,能中秀才已经是九牛二虎之力了,如果想走举人进士的科举道路,希望极其渺茫。 而他夫人又天天在家里吵着,说韩家下一代就出了这么一个读书人,要自己这当姑父的多多帮衬。所以吴总宪对韩秀才不能不上心,总要想办法扶持他一把。 韩延昌给姑父行过礼后,便恭恭敬敬的站着,却听姑父说:“去年老夫给你寻了一条门路,让你去河东盐政做事。 只要能稍立功绩,然后老夫再凭着这张老脸去求首辅,让申吴县出面保举你入国子监读书,而后再想法子肄业。 不想横空杀出一个范弘道,抢尽了你的风头,乃至申吴县也不得不有所表示,将保举名额给了他,老夫对此也无话可说。” 韩秀才听到这里,顿时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就像是揭了伤疤似的。他不知道,姑父旧事重提,再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但韩秀才不敢顶嘴,再难受也得老老实实听着。 吴总宪并不在意妻侄怎么想的,继续说:“原本以为,暂时没有机会了,但不承想天无绝人之路,你的机会又来了。近二十年的文坛盟主王凤洲进京并入住国子监,这件事你说了没有?” “此时轰传京师,自然是听过的。”韩延昌答道。 “王凤洲昔年受恩于徐文贞公,而老夫则是徐文贞公的门生,所以还是有一份香火情在。故而老夫打算推荐你去王凤洲身边,暂时以晚辈弟子身份追随他。” 韩秀才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徐文贞公指的是前前前前首辅徐阶,谥号文贞。自家姑父是徐阶的门生,而徐阶又听说是王世贞的恩人。 不过韩秀才犹疑着问道:“王凤洲公固然是文坛宗师,但是在他身边充当跟班,或许可以被提携扬名,但也称不上功名进取的机会吧?” 吴总宪笑道:“现在摆明了国子监是想依赖王凤洲提振士气,如果范弘道被王凤洲打击报复,而你又得到王凤洲提携,那你的机会不就来了?” 韩秀才云山雾罩,感觉姑父这话很玄幻。“王凤洲公打击报复范弘道?这又从何说起?” “范弘道此人狂傲无比,曾经在大兴县县衙里点评王凤洲说:迷信古人循规蹈矩固步自封,这样文艺都是后世的流毒。你说以王凤洲的脾气,听到这些话,会怎么想?”吴时来吴总宪说。 韩秀才吃了一惊,没想到范弘道居然敢这样批判近二十年的文坛领袖巨擘。随即又是狂喜,如果范弘道真的说过这些话,王世贞是绝对不能放过范弘道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他的机会不就来了? 当即韩延昌心领神会的说:“范弘道此人虽然小有术法,却没什么文才,我与他相处数月,从未见过他施展文事,这必然是他短板。 而王凤洲公这样的文坛宗师,又怎能看得起不学无术的范弘道?如果坐镇国子监的王凤洲公在文事上较真,把范弘道挂落了,任是谁也无话可说。到时就再请姑父想想办法,让我递补进去。” 吴总宪觉得孺子可教也,点头道:“老夫将你送到王凤洲左右,就是让你存着随机应变的心思,将事情引导到对你有利的方向。” :马上要爆了,请拭目以待!整整构思了两天! 第一百九十章 他就是范弘道? 第一百九十章 他就是范弘道? 从内城回来,范弘道开始做入监准备,首先要去礼部登录。需携带两种相关材料,其中县学开出的文凭是现成的,而行状需要写。 这段时间,同院的李家父女时常不在,范弘道并未太在意。他们年前就说过,过了年后要另找住处,以及寻觅仇家线索,所以会时常外出。 去礼部登录学籍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想必申首辅早打过了招呼,办事办的很顺利,然后范弘道就得到一份新的文凭。 除此之外,范弘道还得到通知,本月也就是二月二十四日,是新一批监生入监日子。到了这日,自行去北城国子监报道就行。 在大明朝的京城,有句广为人知的老话叫东富西贵,指的是京师内城里,权贵多居住在西城,富裕商人多居住在东城。 但除此之外还有个说法,就是北酸南匠。意思就是内城南部工匠多,而北部读书人多,因为国子监就在京城最北边偏东的位置。 数千监生也是不小的人群了,偏偏监生群体与科举群体相比,近些年来比较落寞,酸气也大,被总结成北酸貌似也很合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二月下旬,因为国子监距离崇文门外有点远,范弘道担心当日出发可能来不及,所以就提前一天来到北城,在成贤街附近找了家客店住进去。 二十四日这天,范弘道用过早膳,信步来到成贤街。此时街道上三三两两的,很多读书人都在向国子监大门走去,很可能都是这次的新生。 国子监大门叫集贤门,二门叫太学门,范弘道穿过两道门,又绕过碑亭,入目便是小广场和正中间的彝伦堂,这是国子监的正堂所在,祭酒和司业都在这里办公。 彝伦堂露台下面贴着告示,让入学新监生都先去典籍厅登注,然后回到露台下等候。 范弘道依照指示办事,很快就完事,手续也就是勘验文凭并登记而已,不用交费。大明所有在监读书的监生都由官府供给,并按月发放一定补助。 回到露台下,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这里陆陆续续聚集了数百人。范弘道正在打量这些“同学”,忽然听到有人口气不善的说:“这不是范弘道么?” 顺着声音瞧去,范弘道便看见死对头韩延昌韩秀才站在台阶上,正对着自己连连冷笑。 “你怎会在这里?”范弘道很奇怪,按道理说既然监生名额归了自己,那韩秀才是不应该出现在国子监。更奇怪的是,韩秀才居然在他面前涨起了气势,不再是老鼠见了猫的畏缩样子。 韩延昌得意的说:“我得了推荐,受王凤洲公赏识,追随左右以供驱使。王凤洲公在这里,我自然也在这里。” 范弘道立刻讥笑道:“我道是什么缘故,原来是因为有个好姑夫,所以得到一个当狗腿子的机会,偏偏还如此洋洋得意,简直令人不齿。” 韩延昌觉得今日范弘道在劫难逃,故而将姿态摆的很高,故作大度的说:“不与你做口舌之争,能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范弘道发现韩延昌很有恃无恐,便不动声色的试探道:“在河东察院时,哪次不是我笑到最后?你也只会黔驴技穷而已!” 韩延昌答话道:“在河东时,有郜察院庇护你,你自然无往不利!但在今日,我看还有谁会包庇你! 你可知道,国子监罗大人当初受江陵张相公打压,多年不得升迁。直到张相公去世后,罗大人才得以升为国子监祭酒。 所以你这样申阁老推荐进来的人,罗大人肯定不会有所回护!希望你不要犯错,不然没人会替你讲情,罗大人也不会宽容你。” 说完后,韩延昌盯着范弘道,但是他失望了,范弘道脸上没有半点慌乱。这让韩秀才心里很不爽,不由得心里暗骂道,他为什么不慌张? 此后又听到范弘道很镇静的答道:“在下只是来读书的,能犯什么错?难道还能无中生有不成?” 韩秀才哈哈笑了几声:“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范弘道目送韩延昌离去,从此人的话里可以得知,今天自己大概不会好过,注定要被刁难。如果应对不当,就会给别人借口。 忽而几声钟鸣响起,露台下的新监生不约而同停住了动静。随即便有教官出来,指挥众人列队,正好在露台下排成了一个方阵。 然后又是几声钟鸣,彝伦堂门户洞开,约莫有十数人迤逦而出,约有半数都身穿官袍,是有品有级的朝廷命官。 最当中的是两位老者,其中一个五十岁左右,身穿四品补服官袍,从这可以辨认出来,此乃国子监祭酒罗大人,目前国子监的最高长官。 另外一位老者岁数更大,气质清俊,仿佛仙风道骨。但身穿很醒目的绯色官袍,在台上是独一无二的,从胸前补服图案可以辨别出,此乃正二品高官。 众监生立刻就猜出来了,这个二品大员肯定是最近风传的文坛大宗师王世贞,不想他真在国子监典礼上出现了! 想到这里,众监生忍不住有点激动。这位王凤洲公名满天下,执文坛牛耳几乎二十年,是当今文艺领域的领袖。如果能得到他一句褒扬,顷刻之间就会身价倍增,哪个读书人不想成为幸运儿? 范弘道格外关注王世贞,他还注意到,王世贞左右还有六七个年轻人搀扶陪伴。这些人看起来都是读书人,并不是仆役之流。 范弘道忍不住心里吐槽,不愧是文化界的领袖宗师,这排场就是够大。以他的名望,只怕到哪里都会有大批读书人抢着执弟子礼,没点门路连侍候的资格都没有。 国子监罗祭酒站了出来,略略讲了几句,大约是王世贞也在场的原因,所以他也不好讲的太长。 然后便让监生轮番到露台下,公开自报姓名、籍贯、出身来历。一方面是让新监生尽快融入,另一方面也算是正式入学前的最后的公示,如果真有什么问题还比较容易解决。 监生一个个自报家门,需要时间不短,国子监仆役又搬来了数把交椅。罗祭酒与王宗师互相谦让几句,然后齐齐落座,其余司业等台上教官也随之坐下。 范弘道所站位置靠前,不多久就轮到了他。范弘道昂首上前,对着露台上众位大人拱了拱手,朗声道:“金陵生员范弘道,受朝廷恩选,特命入监读书!” 原本台上的大人们对监生报道不甚专心,漫无目的的彼此闲谈,但是此刻听到“范弘道”三个字后,所有交谈戛然而止。 同时众位大人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朝向台下,心里齐齐想道,原来他就是范弘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狂到没边 第一百九十一章 狂到没边 台上台下,忽然出现了短暂的静默。【ㄨ】数百监生也就发现了情况不对,可能要有故事发生,就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故事。 王世贞此时已经年过花甲,算是高龄了,精神不是很足,听到范弘道三个字,便皱了皱眉头。这明明是一个小人物,应该是无足轻重,可自从他到了京师以来,却不只从一个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是的,很多人都有意无意的提起过范弘道,然后各种若有若无的暗示汇总起来,就是希望他修理一下此人,这不能不让王世贞印象深刻。 当然王世贞本人也不太喜欢范弘道,因为他听到了范弘道是如何评价自己的,非常令人不高兴。更何况范弘道是申时行推举的人,他王世贞同样不喜欢申时行,虽然都是苏州人。 说到底不过是路上的一个小石子罢了,踢开也就踢开了,王宗师想道。 在数十年的生涯中,他不知道搬开了多少石头,才有了今日的文坛领袖地位。与那些巨石相比,而范弘道确实也只是个小石子,随便踢掉就行,不值得过于介怀。 至于小石子怎么想的,有什么苦衷,那不重要,世界上投胎没投好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ㄨ】 拿定了主意,王世贞便打破了静默,开口喝道:“原来你这小儿就是范弘道,上前来,老夫有话要问你。” 真的有情况,要开始了!除了早有预料的几位教官,大多数监生都流露出了兴奋的看戏神情。 前文介绍过,现如今好学之人都去考科举了,没多少愿意来国子监深造苦读的。国子监监生来源,有很多勋戚官员子弟恩荫入监,也有很多捐钱入监的。 这些人来国子监就是混学历而已,对读书未见得有多大兴趣,对师长训话也是敷衍态度,但对看热闹却是非常热衷的。 很明显,台上的最大人物语气不善,那位叫范弘道的同学可能要倒霉了,且看看他到底怎么应对。一瞬间,刷刷数百道目光都射向了范弘道。 众目睽睽里,便见范弘道似乎毫无反应。真的是毫无反应,他竟然好像没听到王凤洲公说话,转身就向后走,施施然的回到了队列中。 也就是说,范弘道根本不理睬王宗师的问话,将王宗师当成不存在一般。这种态度,众人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目中无人”。 一个小书生这样对待天下公认的文坛领袖,简直是狂放到没边了,众人齐齐被震住。 王世贞愕然,几十年来从来没人在自己面前这样,就是当初最强首辅张居正见到自己时,也不会完全无视自己。 侍立在王宗师边上的韩延昌立刻站出来,指着范弘道大喝道:“小子胆敢无礼!猖狂至极,是何道理!” 人群里的范弘道板着脸,口气不阴不阳的答道:“此地是国子监彝伦堂,此时是国子监典礼,在下是国子监监生,站在这里听候教官训示。 难道王公不知在何时,当了国子监的教官?如果不是教官,又有什么资格在此发号施令?在下以为,国家设立太学,不是让别人来指手画脚的,大家还是各安其位为好!” 王世贞是正二品尚书(南京的),清流里的清流,而国子监教官最高不过四品,品质上也比王世贞低得多,不像御史这种官员硬气。 所以范弘道这话,是个人就能听出浓浓的讽刺意味。就差说你一个文坛领袖跑到国子监来装逼,也不嫌掉价。 韩延昌对范弘道很熟悉,在他看来,范弘道的表现也是非常熟悉的节奏。 他知道范弘道很有一种探究“合法性”的爱好,处理事情喜欢摧毁对方“合法性”根基,然后用大势取胜。这次范弘道公然质疑王世贞的资格,似乎就是这种习惯的体现。 韩延昌“知己知彼”,早有准备,他没陷入与范弘道的纠缠,迅速转身朝向国子监祭酒罗万化,然后请示道:“老大人以为如何?” 罗祭酒便道:“范弘道出列!王部堂乃是士林前辈,若对你有所喻示,有何不可?” 从此便可以看出,罗祭酒对范弘道肯定没有回护之心了。不然此时肯定要打几句圆场,而不是再将范弘道拎出来受训。 韩延昌将罗祭酒搬了出来,便又看向范弘道。你说王宗师没资格指示你应该如何做,但国子监祭酒总有资格吧?毕竟罗祭酒是国子监最高师长,如今罗祭酒发了话,让你出来接受教导,你敢反抗不成? 范弘道慢吞吞的从人群里走出来,貌似很无奈的样子。他来到露台下方,仍然不理睬王世贞,只对名义上的师长罗祭酒拱了拱手,然后说: “古人云,志同道合便能引其类,圣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见王前辈,便是道不同,故而谨遵圣人教诲,不相为谋而已!所以也就无有必要,站在这里听王前辈教导了。” 道?众人骤然听到这个回答,感觉非常怪异。“道”这个东西,是非常形而上的,亦是非常高端的话题。 如果王世贞这样等次的与人论道还算正常,范弘道只不过是个普通少年书生,又有何德何能,敢来论道?特别是他有什么资格将自己与王世贞相提并论,说出“道不同”这样的话? 还是那句话,简直狂到没边了! 此刻范弘道终于正眼看着王宗师了,他就这样站在台下,指着高坐在露台上的王宗师,淡淡的说:“晚生并不认可阁下。” 其实范弘道今天外表上很冷静沉稳,并没有狂躁激动,也没有慷慨昂扬,但是表达出来的这种意思却是极度的狂傲。 这样的反差令人一时失语,但王世贞左右的随从书生们此刻全都出离愤怒了,范弘道算是个什么东西,胆敢看不上他们追随的王宗师! 诸君正要出去大骂范弘道,韩延昌忽然拦住了众位同仁,低声道:“不要中了他反客为主之计,此人惯会浑水摸鱼!” 能被王世贞看中并允许随侍左右的,肯定都是比较聪明的人,当即便也回过味来。 本来今天王宗师想随便出几下手,踢开一颗小石子,但是这小石子似乎不甘于被踢走,有点先下手为强的感觉。 第一百九十二章 嬉笑怒骂 第一百九十二章 嬉笑怒骂 提醒完别人,韩延昌韩秀才觉得自己俨然成了王宗师左右随从里的主心骨,颇有自得之心。但他没忘记自己的使命,连忙又对国子监祭酒罗大人道:“不想座下竟有人如此崖岸自高,老大人以为如何?” 韩延昌的策略很简单,不理睬范弘道的正面挑衅,绝不让王宗师自降身价陷入与范弘道的纠缠里,尽量让罗祭酒出面。 毕竟罗祭酒对范弘道而言占着师长名义,天然对范弘道有强大的束缚力,这是范弘道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果然,罗祭酒当即对范弘道呵斥道:“你不过是求学生员,四书五经也不知懂得几分,也敢出位妄言与王部堂论道,实乃坐进观天夜郎自大之辈,我太学断然不容许如此风气!” 罗祭酒呵斥范弘道,除了对范弘道欠缺好感之外,还有个原因。王世贞是他请过来提振国子监学风士气的大名人,怎么可以被范弘道“鄙视”? 范弘道答道:“天下人论天下事,莫非老大人也想堵塞言路?” 在当今的政治舆论风气下,广开言路是一种近似于政治正确的东西,是士大夫们嘴上标榜的美德,堵塞言路自然也就成了恶行。 罗祭酒立刻又驳斥道:“高皇帝时就有诏令在先,监生要务是读书习理,严禁胡乱议论政事!” 范弘道看向另一边的王世贞,“议论几句王公就是议论政事?老大人这是将王公捧成了圣贤还是宰相?出口成宪言出法随的,只有宫里面那位吧?” 范弘道这口气十分轻佻,王世贞身边的年轻人们终于有听不下去得了,有个穿玉色直裰的士子厉声道:“我倒要听听,你要如何大言不惭!若敢攀诬王公,叫你走不出这太学门!” 韩延昌眼皮猛地跳了跳,坏了,这哥们不该说这句话!此后便见范弘道又向前站了几步,走上了台阶,距离露台上诸人更近。 “在我眼里,天下文人大抵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如同江陵太岳相公,重实不务虚,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担当就时之责,愿意做事,当然也许会做错事! 另一类人则不同,以名节为标榜,以议论为风气,广结盟友后进为声势,自诩才名,自命风流,品评文学褒贬人物,虽然身居高位但不大去做事,所以也不会最错事!” 范弘道的声调慷慨激昂,说到这里时,忽然又转向王世贞:“这类人,就如王凤洲公这般。” 如果先前范弘道说与王世贞道不同而不相为谋,别人肯定觉得他太狂,根本没资格与王世贞作对比。 但这时候范弘道抬出张居正为例子,就没人觉得不够格了,无论如何张居正曾经是站在顶点的人物,当然有资格做代表性人物。 众人一时哑然,张居正和王世贞确实是两种类型人物,走的是两种不同道路,范弘道说的并没有错,谁也不能否认。 另外范弘道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推崇张居正这种路线,所以不接受王世贞,谁又能说他肯定错了? 范弘道缓缓扫视台上众人,露出几丝“尔等不过如此”的讥诮神色。 却又惹恼了那玉色直裰士子,当即又开口指责道:“圣上钦定张居正逆贼,你却敢在此褒扬此人,是何居心?” 韩延昌痛苦地捂住了脸,什么叫猪队友,这就是了。今天他自我感觉良好,借着天时地利人和,估计战胜范弘道问题不大,谁料到竟有这么一个猪队友拖后腿! 读书人之间争论,那都是读书人的事情,抬出皇上来给自己助力,那是很没品的行为。 果不其然,当即就听到了范弘道抓住这点,声色俱厉的对这玉色直裰士子斥责道:“那就请阁下去向宫中告发啊,说不会圣上会赏给你一官半职!如果在下能成了钦犯,那也是在下之大幸也,反而要多谢阁下成全了!” 这年头,因言论获罪就像是士人的勋章,很多人为了名气甚至故意追求这种勋章,范弘道这话倒也符合人之常情。 玉色直裰士子顿时被噎的说不出来,气得眼睛都鼓出来。韩延昌暗叹几口气,只能自我安慰道,猪队友也有好处,起码可以凸显出自己来。 于是他开口接过话道:“范弘道你此言差矣!王公岂是只会虚言空洞之人?只是近一二十年来朝中强权当道,王公不得施展而已,便如宋代之东坡居士,只能徒留文名。” 范弘道忽然抬起头,哈哈大笑几声,高声道:“有理有理,这么多年来,王公与新政高相公不和,忤逆了江陵张相公,评论蒲州张相公粗鄙少文,听说与当朝申相公也心有芥蒂。 近年间历任首辅,居然全都打压王凤洲公,那一定是他们全都错了,只有王公是对的。说起来,也许是天下人对不住王公!” 这下连韩延昌也语塞了,除非他脑残到说一句:“这不是王世贞的错,是全世界的错。” 在场数百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还能聊下去吗?这范弘道虽然看着很狂,但真是个人才,嬉笑怒骂的让人简直无话可说。 别说其他人,连王世贞本人脸面都有些挂不住。先前无论范弘道怎么说,王世贞心里都是风轻云淡的。 几十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还在乎范弘道这小年轻点评几句?作为文坛领袖宗师,这点必要的“涵养”和应该的“大度”还是有的。 所以王世贞懒得说话,或者是自重身份,不屑于亲自与范弘道计较,只由着左右这些年轻人出面与范弘道对峙。 不然他提携后进、广结盟社是干什么的?除了拉拢人心排除异己,维持文坛盟主的名望地位,就是在这种时候派用场的。 但是此刻话赶话的说到这里,王宗师终于有些尴尬和恼怒了,生平简直没见过如同范弘道这般刻薄的人! 这时候,罗祭酒也觉得王世贞脸面不好看。王宗师是他请来的,总不能眼看着王宗师被范弘道一句接一句的指指点点。 所以罗祭酒果断的插话道:“今日典礼乃是文学之会,尔等不要偏题万里!品评人物、指摘时事的话,休要再提起!” 韩延昌闻言大喜,有一个偏向己方的主事者就是好,范弘道今天纵然百般机巧也在劫难逃!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文化霸权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文化霸权 罗祭酒的话看似公正,不偏不倚,其实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明显是针对范弘道不利的。 将今日典礼主题限定为“文学之会”,道理上当然无可指摘。国子监乃古之太学,名义上的最高学府,那国子监新生入学典礼当然是文事了。 可是坐在范弘道对面的人是谁?是天下公认的文坛盟主王世贞老大人,与这样的人文会,一百个范弘道也不够打的。 所以韩延昌才会心头暗喜,他跟范弘道在河东共处了一段时间,从来没见过范弘道在文事上有什么作为。 他没见过范弘道写文章,没见过范弘道吟诗作赋,连公文都是由老吏草拟,这不太像是读书人习气。由此韩秀才断定,文事必然是范弘道的短板,故而才有意藏拙。 只要在文事上让范弘道现了丑,就可以进一步借题发挥,说不定能找到借口裁汰掉范弘道。 到那时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毕竟国子监是读书学习之处。范弘道并不是因为出身和捐资进来的,而是被当成所谓的人才特许进来的,如果被考察出文化水平不够算不上人才的话,被罢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只能说,韩秀才的小算盘打得很完美,只可惜打错了对象。他哪里知道,范弘道肚子里经典诗词一箩筐,只是平时珍惜,不轻易拿出来而已。 这时候,王世贞突然开了口,对范弘道说:“世人皆知,吾辈同道者立志荡涤近百年陈腐风气,向来主张文必西汉、诗学盛唐。 多年来身体力行之,广有同道呼应。不过耳闻你曾经说,吾辈迷信古人否定今人,只是循规蹈矩固步自封而已,都是以后的流毒。可曾有之?” 范弘道略感意外,去年在大兴县县衙里初次见到朱郡主时,他的确说过这些诋毁王世贞的话,居然也传到王世贞耳朵里了?看来王世贞今天针对自己,不仅仅是自己为申首辅背锅啊。 韩秀才也很意外,没想到王宗师居然亲自开口了,也许是刚才憋了一肚子气的缘故。既然如此,他就不能抢王老大人的话头,只好先等待范弘道答话了。 王世贞既然人称宗师,确实是一个文艺理论界的巨人,当今无出其右者。可范弘道似乎完全不在意王宗师的名头,只平静的说: “拘泥古法,名气虽大,却没什么成就。只有直抒胸臆,笔下真性情,写自然真意,才能创作出真正的佳作。而不是刻意模仿汉唐规制,在前人的格式下写束手束脚的东西。 王凤洲你说通过推崇汉唐来荡涤昔年馆阁体陈腐风气,可是时至今日,你的主张又何尝不是新生的陈腐?” 虽然范弘道的回答前半句并没有加主语,但却都知道他这句“没什么成就”指的是谁。 后半句则充满了年轻人的傲气,含意就是你王世贞已经老了,已经过时了,跟不上新潮流了! 当即有人不忿,站出来对范弘道说:“真乃天大的笑话,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说王凤洲公没什么成就! 谁不知王凤洲公著作等身,评点古今人物诗文,流传天下四海拜服,你竟敢说没有成就?” 范弘道不屑一辩的嗤声道:“我说的成就,指的是能流传千古!真正有志向的人,谁会把区区当世虚名放在眼里? 文人雅士终究是要靠诗文佳作来说话的,请问凤洲公,你敢说自家有什么诗文可以流传千古?” 饶是王世贞再恃才自傲,也不敢说自己有什么诗文可以流传千古,一般这样自夸的都是疯子,王世贞或许自视甚高但却不是神经病。 再说自家人知自家事,王世贞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和强项在于高屋建瓴的文艺理论,所以被尊称为宗师。至于实际创作方面,他或许比一般人强,但要说流传千古就未免贻笑大方了。 此时王宗师心里泛起了琢磨不透的疑云,这范弘道似乎对自己的了解非常透彻?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别人对自己了如指掌,而自己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这隐隐的让王宗师产生了些许不安的情绪。 韩延昌很有经验的再次站出来,指着范弘道说:“大言不惭,浮夸之辈!口出千言,下笔无物的人,我见得多了!你又能写出什么东西?” 王世贞身边的几个年轻人听到韩秀才如此说,便一起起哄道:“你范弘道又有什么大作可说?” 这正是韩秀才想要的效果,范弘道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别说王世贞这边的人,就连露台下中立的监生们也觉得范弘道发言太过,一味苛求别人算什么本事?那些眼高手低的人,一样也令人瞧不起! 面对群情汹汹的嘲讽和质疑,范弘道毫无畏缩,昂首道:“尔等皆在京师,岂不闻人生若只如初见这首词?诸位以为这首词如何?能否流传后世?” 关于“人生若只如初见”这首词,在京城有一定流传度,但限于这年头的传播手段和范弘道知名度因素,处于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的范畴。 但无论如何,只要是听说了这首词的人,谁都不能否认这首词的艺术水准。也正是靠着口碑,这首词才得以持续流传和扩大。 王世贞左右的年轻人里,确实有几个知道这首词的,连韩秀才也听说过这首词。但是人口相传总有模糊之处,韩延昌完全没有将这首词与范弘道联系起来。 “你是说这首词是你所写?”韩延昌问道,然后便见范弘道傲然的点了点头。 韩延昌立刻叫道:“这绝不可能,一定是你冒认!我与你曾经共事两个月,从未见你有什么文才,如何能偶得如此佳句!” 韩延昌说的貌似有理,台上众人又一起叫道:“是极是极,你范弘道平平无名,也没有什么文名流传,如何写得出这样好词!” 又有人叫道:“无凭无据,甚为可疑!谁知是不是冒认!” 范弘道感到深深的蛋疼,这就是一种小圈子操持舆论的文化霸权了,想打破这种文化霸权,就得付出数倍的辛苦。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股清流(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股清流(上) 王世贞为什么热衷于广结盟社,搞出了后七子、后五子、续五子、广五子等许多组合? 不就是为了以这些盟友后进为骨干,同气连枝,在文化圈能一呼百应声势浩大,维持文化霸权地位么?所以王世贞是文坛盟主和领袖,所以他被视为执牛耳之人。 为什么会产生一诗成名天下惊的故事?因为有人负责见证,有人负责传播,所以才会有名动天下的效果。 特别是有人见证才能得到公认,如果一个人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写出了绝世佳作,那有很大概率就跟没写一样。 范弘道抄袭了一首质量如此过硬的佳作,为什么到现在仍然不是很有大众意义上的才名?道理很简单,没人为他见证,没人刻意传播。 文化领域里的见证和传播,都是很小圈子的事情,能把持圈子舆论,自然也就建立起了文化霸权。 王世贞就是大明读书人里,最成功的文化霸权者,他和同时代的张居正可以并列,都在各自的领域内做到了读书人的极致。 所以范弘道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是自己写的,立刻就被王宗师这边的人质疑,甚至有不被承认的风险,这就是霸权者对他的封锁。 范弘道并未慌乱,冷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从你们身上只看到了嫉妒!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写不出这样的诗词,就以为别人也写不出来,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能证实不是我写的? 就凭你们千夫所指、众口铄金的手段?这里不是你们私人文会,这里是国子监,这里还有几百只眼睛看着,你们真堵得住悠悠众口?” 此时底下监生交头接耳,多有议论,一是议论“人生若只如初见”到底是不是范弘道所写,二是议论台上这些人如此围攻范弘道,是不是太过分? 韩秀才听到范弘道这样说,便开口道:“有没有才学,一试便知,你可敢当场命题习作?” 范弘道答道:“有何不敢?” 韩延昌便转向王世贞,躬身道:“请王公出题!” 王世贞斟酌片刻,开口道:“今日适逢监生入学,便以太学二字为题,体裁不限。不过范弘道你也说过,诗词要自然真趣,就看老夫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范弘道继续冷笑:“世间有眼不识金镶玉的人很多,诗词好坏有谁来评定?还是听王凤洲你的?” 韩延昌便补充道:“你刚才大谈诗词要直抒胸臆,要写人心性情,要破仿古规矩,那你必须身体力行,按照自己的理念去写作。【ㄨ】 既然题目是太学,又有许多监生都在这里,你这诗词至少要让许多人叫好,不然连你自己的理念都做不到!” 王世贞加上韩秀才定出的条框,就将范弘道限制的很厉害了。范弘道也不得不接受这种限制,不然他连对抗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范弘道最害怕的并不是这种考验,而是没有展示机会,直接就被扼杀闷死。宁可轰轰烈烈,不可默默无闻。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表现的很狂,对王宗师极度不恭敬,不断用这种狂态刺激王宗师,从而取得对话资格。 现在,又争取到了展示自己的机会,范弘道明白,今天最关键的环节到了。如果展示不成功,那就必然前功尽弃。 范弘道转过身,背对着露台,面朝监生方阵。此时典礼已经消磨了太久时间,大多数监生都有点不耐烦了。 而且范弘道很了解,这批监生里很多都是勋戚官员家子弟恩荫入监的,或者是有钱人家捐资入监的,本身并不见得对读书有多大兴趣,枯燥的站在这里参加典礼对他们而言更是无聊。 想要这样的人打起精神欣赏诗歌艺术,并主动自发的叫好,难度很大,这就是韩延昌出的难题。故而韩秀才得意的望着范弘道背影,他不相信范弘道有这个本事。 “太学”这种题目还能写什么,想让这些纨绔子弟为了写入学的诗词叫好,那神仙也做不到。想想就知道,这些人谁愿意看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东西? 范弘道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写诗时间越短才会越显得有才华,他稍加思索便高声开口道: “日射柏林如膏沐,拜罢欲出不得出。长髯堂吏喝班散,黑头监生靴声颤。出门掷去老头巾,独着短衣城外行。夺得健儿弓在手,一箭正中双飞禽!” 出题的王宗师说了,不限体裁,这种半歌行体的东西虽然不是常见的绝句律诗,但也无所谓。 可是这内容就有点非主流,台上台下的人猛然听到范弘道高声吟唱出来后,全都呆了一呆。 这写的是什么?这内容绝对是不正常的! 大意就是一帮监生在老师面前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到散了堂,监生们便争先恐后离开,刚出学校就把碍事的宽袍大袖扔掉,然后出城去玩。 全诗听下来,虽然辞藻并不华丽,但却十分的欢快活泼。寥寥几笔将国子监监生写的栩栩如生,画面感呼之欲出,有种独特的魔力。 片刻之后,台下监生方阵忽然爆发出了雷鸣般的轰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甚好甚好!” “妙极!” “在下服气!” “深得我心!” 出身富贵的众监生在露台下站着,枯燥无聊之际,忽然听到这样的诗,只觉得这首诗写到他们心里去了,不叫好简直对不住良心! 更有意思的是,这首诗是在祭酒、司业和教官们面前公然发布出来的,实在太刺激好玩了,真是腐朽诗词界的一股清流。所以众监生叫好声更强烈了,或者说是抱着起哄的心思。 范弘道重新转向露台,看了看韩延昌,又看了看王世贞,笑眯眯的回复道:“幸不辱命,同学们都很捧场。” 你们提出写真性情,提出要让监生们叫好,他都做到了。 这样都可以?韩延昌只觉得胸口发闷,挥袖道:“粗鄙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范弘道指了指台下众人,对韩秀才道:“虽然你说不好,但起码有上百人叫好。你的意思是,这上百人的分量不如你?” 这时候,国子监罗祭酒再次发挥了作用,对范弘道喝道:“这次游戏之作不算,再由本官出题!”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股清流(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股清流(下) 范弘道没有回应罗祭酒,却转向王世贞,问道:“王公号称文坛宗师,以为此诗如何?何不点评几句?” 不等王世贞开口,范弘道却抢先继续说:“我觉得,这样的诗写胸中之真意,发心里之真情,总比那些虚词矫饰的应景之作要好得多!” 然后他转向监生方阵,高声向众人问道:“是也不是?” 有不少监生便当场喧嚣道:“是!”还有人大叫道:“谁说不好?” 这些监生都是富贵人家子弟,当然对台上这些人不那么畏惧。有人带了头,他们就敢跟随着起哄,这比听讲有意思多了。 王世贞见状又闭上了嘴,这范弘道将“民意”煽动起来了,自己如果站在对立面上,是不合时宜的。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司机,王世贞不会上这个当,让自己陷入难堪处境。可是即便如此,在不知不觉间,刚才那种围攻范弘道的气氛渐渐消失了,对范弘道的包围圈好像被打开了一个口子。 范弘道故意写出这样的东西,大概就是为了激发众人同理心,寻求声援,至少在今天这个特定场景下打破话语权的垄断。效果比范弘道想象的更好,不用范弘道再费心思另谋出路了。 罗祭酒站了起来,走到露台边上,对着监生们喝道:“肃静!” 县官不如现管,如果将王宗师比喻成县官,那罗祭酒就是现管了。他出来喝止,众监生就渐渐消停了,国子监是有监规的,如果在这里被祭酒抓典型打几十棍子不划算。 然后罗祭酒对范弘道责备道:“王公考校诸生文学,由你做表率应答,怎么如此不知轻重,用哗众取宠之作胡乱应付!” 范弘道收起了笑脸,高傲的说:“我方才说过,不必接受王凤洲的考校和训导!不但指的是学问修行,也包括诗文!除非王凤洲的诗文确定可以压得住我!” “狂妄!”罗祭酒勃然大怒道:“王公久居南都,天下共尊为盟主,岂是你可以质疑的?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哈哈哈哈!”范弘道仰头长笑,响亮的笑声环绕着露台,甚至连头巾都歪了。范弘道顺势将头巾扯下来,直接掼在了地面上。 众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就想道,难道这范弘道失心疯了? 然后又听到范弘道开口挑衅道:“如今正值万物复苏之季,我回想起故乡春日芳华景象,昨夜写了一首长诗,请王凤洲鉴赏!若王凤洲写得出同等佳作,在下甘愿认罪!” 韩延昌出来大骂道:“呸!你这刀笔吏一般的小人有什么资格与王公比试!” 韩秀才的意思,就是要阻止范弘道与王宗师直接比拼,而且到现在还不能把范弘道收拾掉,让他也感到着急了。【ㄨ】 范弘道貌似早有准备,掏出一叠纸张,往露台上扔了几份,然后又往监生人群里扔了几份,高声道:“诸君敢看否!” 然有人捡起来递给王世贞和罗祭酒,底下监生也分成几群看去。只见上面写道: “谁家芳树郁葱茏,四照开花叶万重。翕霍云间标彩日,笭丽天半响疏风。樛枝软罣千寻蔓,偃盖全阴百亩宫。 朝吹暮落红霞碎,雾展烟翻绿雨濛。可知西母长生树,道是龙门半死桐。半死长生君不见,春风陌上游人倦。 但见云楼降丽人,俄惊月道开灵媛。也随芳树起芳思,也缘芳树流芳眄。难将芳怨度芳辰,何处芳人启芳宴。 乍移芳趾就芳禽,却涡芳泥恼芳燕。不嫌芳袖折芳蕤,还怜芳蝶萦芳扇。惟将芳讯逐芳年,宁知芳草遗芳钿。 芳钿犹遗芳树边,芳树秋来复可怜。拂镜看花原自妩,回簪转唤不胜妍。射雉中郎蕲一笑,凋胡上客饶朱弦。 朱弦巧笑落人间,芳树芳心两不闲。独怜人去舒姑水,还如根在豫章山。何似年来松桂客,雕云甜雪并堪攀。” 众人最少也是有一定文化基础的,看完后,只觉得通篇极其的清俊流丽,简直像是缓缓打开了一轴画卷,春日芳华扑面而来。都可以肯定,从来没看过当世人写过这样诗篇。 又仿佛让人想起了张若虚的千古绝篇《春江花月夜》,范弘道这篇纵然比张若虚差了点,但也是非常难得了。或者说,能让人想起《春江花月夜》来对比,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尤其全篇围绕着“芳”字回环,中段一连用了二十三个芳字,但又一气呵成不显琐碎累赘,这份技巧也当真是煞费苦心、妙到毫巅。 总而言之,所有人立即就可以断定,这是一首好诗,这不是一般的好诗,更不是一般人能写出的好诗! 大概这就叫一力降十会,若是拿出这么一篇来,在大多数文会上基本都可以横扫了,不会再有什么对手。 随即众人脑中不由得冒出个念头,王世贞王宗师能不能写出这种作品?亦或王宗师如何点评这首诗?更进一步想,王宗师要如何点评范弘道? 想至此处,众人齐齐望向王世贞。而此时王宗师手里拿着诗篇,眉头深深的皱起,半晌一言不发,好似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似的。 等诸生都不耐烦时,王宗师终于发话了,点评道:“此诗通篇回环,刻意卖弄炫技,实乃雕琢之作也。” 这个评价有没有道理?或许是有的。这个评价公道不公道?如果是王世贞说出来的,大概就是公道的。 范弘道拾阶而上,站在了露台上,对王世贞道:“在下就是卖弄炫技,那又如何?若老大人有这等能耐,斗胆也请卖弄一番,炫技给我等开开眼界。” 露台上出现了迷之静谧,谁也没有说话,但就是气压低的可怕,让人透不出气来。王世贞身边的几个年轻人,听到范弘道如此嘲讽,不禁睚眦俱裂,连杀了范弘道的心思都有了。 众监生听到范弘道这句回话,忍不住又想道,这范弘道真是诗歌界的一股清流,哪有这样直白的说“我就是要炫技”的? 这范弘道也当真了得,一个小书生面对大宗师,却能步步紧逼。而王宗师遇到这样完全不按道理的对手,也真是情何以堪。 现在好像已经不是王宗师能不能打压范弘道的问题了,而是王宗师今天应该如何收场的问题了。 范弘道已经从政治上与王宗师划清了界线,在文艺上又亮出了大杀器,王宗师还能怎么办?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这部书是你写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这部书是你写的? 文人文会究竟是要靠作品来说话的,亮出了这么一篇诗,范弘道的腰杆陡然挺直了不少,语气也变粗了。 罗祭酒很无奈,打算不知是第几次出来打圆场。 他觉得今天自己很失败,为了避免在政治上纠缠不清,所以将今天典礼定性为“文学之会”。原本以为,这样可以轻易碾压范弘道,谁知道范弘道还藏着一手。 再回想起来,一开始范弘道激烈的掀起政治议题,讨论张居正和王世贞是非,好像也是有意为之,诱使自己将主题限定为文学! 罗祭酒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范弘道对王世贞哂笑道:“老人家你已经快过时了,现在应该是我们年轻人的时代了!你成名的大作,都是二三十年前老黄历了,敢问你近年写过什么名作? 你近年的作品,我也拜读过一些,大都是都是帮人写贺表碑文和应景诗词,当然钱是赚了不少的,你老人家名气在这里摆着,一篇润笔也当真不少。” 众人哗然,范弘道今天大部分时间都回避对王世贞直接评论,多用躲闪和旁敲侧击手段,但刚才这番话像是露出了獠牙般的正面强攻! 难道范弘道觉得,现在到了应该反攻的时候?而且俗话说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范弘道这简直就是撕了脸皮一样,王宗师的脸色顿时阴沉的可怕。 一个平常小秀才的诋毁,和一个能写出长篇《芳树》的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分量肯定不一样! 连事不关己的旁观者都怕了,这范弘道不要命了不成?王世贞固然是文坛领袖,但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二品尚书!也有人想,传闻中范弘道背后是首辅,难怪不怕王世贞。 在旁观者心惊肉跳中,范弘道继续侃侃而谈:“当然,提挈后进也是有的,都知道王宗师喜欢结盟,近些年来也推捧出许多五子组合,可谓是广张声势,互惠互利啊! 今天你身边这些人,大概都是抱着这种目的来的吧?亲眼所见,堪称名不虚传,真是不虚此行!” 国子监祭酒罗万化罗大人怒不可遏了,咆哮道:“放肆!你说够了没有?” 范弘道先前对罗祭酒一直维持表面恭敬,但此时却转了性子,回应呛声道:“没说够!” 随即他指着王世贞:“王公现有如此多盟友同道,你还记得你当年第一个盟友,谢榛谢先生吗!” 听到“谢榛”这个名字,王世贞脸色大变,但周围年轻人很多却不知道此人是谁。不过不知道也不用担心,因为范弘道自然会解释的。 “当年你王凤洲、李攀龙与谢榛结交,人称后七子,以谢榛为首!但谢榛却有一样短板,你们七子中,只有谢榛是身无功名的布衣! 然后你和李攀龙与谢榛绝交,凭借地位将其排斥出七子!随后七子便以你和李攀龙为首,时至今日你也成了所谓的文坛盟主!” 年轻人们一片讶然,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陈年旧事。既然范弘道敢当众说,想必也不是假的,这范弘道的火力实在凶猛! 王世贞冷哼一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离开!范弘道追上前两步,大喝道:“晚生有一首七律,赠与王公!” 周围别人只觉得节奏变化太快,令人目不暇接,不想范弘道还有留手,这又会是什么样的诗? 很快就听到范弘道吟诵道:“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锦绣篇,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这首七律其实不太好懂,但范弘道先前说了,这首七律是赠给王世贞的。大家都是读书人,理解能力固然有高有低,但只要把每句与王世贞联系起来,立刻就能明白了。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就是隐喻王世贞久居南京这种繁华绮丽之地,号称当世名流,但追名逐利、排除异己的事情做了不少。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就是讽刺王世贞身为文坛盟主,没少操持舆论,抬举提携亲近之人。 避席畏闻锦绣篇,著书都为稻粱谋,就是攻击王世贞如今没什么好作品,已经沦落到纯粹为了润笔银子写文作诗了。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就是感慨刚直的人太少,号召别人奋起反抗王世贞的文化霸权。 众人不能不服气,虽然这七律的主旨对王世贞很恶毒,但从艺术角度而言,这的确是一首极尽讽刺隐喻技巧的好诗。 到了这个地步,至少大家对范弘道的文才再无二话了。 别人都这样,更不用说王世贞这个当事人。王宗师号称文坛领袖,他的评鉴水准当然很高,所以看得出范弘道这首诗的厉害。 但正因为他能清清楚楚的看出来,这心里受到的冲击也就更大。此刻王世贞脑子里回荡着一句话,他怎能写出这样的诗? 王宗师已经年至花甲,自感身体状况很差,只怕活不了几年。在这时候冒出这样一首诗,如果真成了盖棺论定式的评价,那这身前生后名还要不要了? 想到这里,王世贞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点恐慌,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这骗不了自己。这点恐慌不知不觉的蔓延起来,让他胸口闷的呼吸都变得困难,额头也有些眩晕。 正当此时,范弘道忽然幽幽的问了一句:“听说,琻瓶梅词话这部书是你写的?”范弘道的声音并不大,只有露台上几个人听到了。 可王世贞猛然听到这个问题,顿时感觉心头被万斤重锤重重的撞击了一下,咽喉完全喘不出气来。 他想发声,但却说不出话来,随后只觉天旋地转日月无光,两腿完全站立不住了,仰头栽倒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 众人接二连三的惊呼,追随王宗师左右的年轻士子争先恐后的伸手去扶持,便见人事不省的王宗师猛烈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胸口,直接昏了过去,生死不明。 出现这样的变故,露台上一片大乱,将未来希望赌在王宗师身上的韩延昌快被气疯了,劈手抓住范弘道,厉声喝道;“你说了什么!” 范弘道也猝不及防的惊愕无比,难道这就把王世贞爆掉了? 他也就是搜罗了一些王世贞的黑材料,连琻瓶梅作者可能是王世贞的梗都拿出来了,并写了首极尽讽刺的诗进行反击,怎么堂堂的一代宗师居然如此脆弱?早知道这样,就稍微收敛着了。 露台下众监生拼命伸长了脖子,或者踮着脚看向露台上面。同时很多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个传言——范弘道曾经将前首辅张四维骂死。 原本很多人都不相信这个传言,只觉得是以讹传讹。但今天亲眼看到范弘道对战王宗师,不知怎么立刻就信了,这王宗师没准也快跟张四维作伴去了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宫里的日常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宫里的日常 大明天子有个专属课堂叫做经筵,由饱读四书五经学问高深的大臣充任讲官,给天子讲课。 江陵相公张居正当国时,对年幼的万历天子严格管教,将经筵制度进一步固定化。每年从二月二日至五月,称为经筵春讲。 于是乎,除了每逢三六九为朝会日,其余时间理论上都是天子上课学习时间。可是今年正月过完后,天子懒于学习,经筵一直没有开。 一直到二月二十三日朝会上,群臣为经筵之事苦谏,天子才下诏于二十四日开经筵。其实这天也是国子监典礼之日,当然天子经筵和国子监典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经筵有听课的,也就是天子一个人;有讲课的,是从翰林院找来的两个讲官;也有旁听围观的,这个群体比较庞大,内阁大学士、部院大臣、六科十三道的掌科掌道,以及公侯驸马代表。 经筵过程也就那样,讲官滔滔不绝,天子一言不发,讲官眉飞色舞,天子呆如木鸡。至于两边侍立的数十名大臣,自然各有心事。 讲课结束后,年方二十几岁的万历天子正要按惯例吩咐一句“赐先生酒食”,然后便可以结束经筵并溜之大吉了。【ㄨ】 这时候,忽然有大臣出列奏道:“南京刑部尚书王世贞已经入京述职,此人素有名望,宜早定去留。” 大明实行两京制度,京师顺天府,南京应天府。在南京也有一套六部班子,同样也有六部尚书,当然大都是摆设和备份,实际权力不能与京师六部相比。 但南京尚书品级上也是二品部堂,南京尚书调到京师也是很常见的,所以任职问题一样是重要而敏感的话题。 首辅申时行听到有人提起王世贞,略感意外,没想到在这个场合居然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在不明其动机之前,申首辅只能静观其变。 万历天子心不在焉,顺口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在场朝臣大都和申首辅一个想法,只有天子宠臣李植李少卿出列,对天子奏道:“王世贞以文学名闻天下,四方士子无不仰慕,大可迁转为礼部尚书,可谓是人尽其才。” 这个建议是很合情合理的,以王世贞的年资、文学声望、士林地位,他来担任礼部尚书确实非常合适,没多少比王世贞更有资格的人了。 天子听到李植的推荐,也点头道:“王世贞的名声,朕也是知道的,李少卿言之有理,只是沈尚书又当如何?” 眼瞅李植出列并旗帜鲜明的表达立场,申首辅微微蹙起了眉头。他与李植势力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所以可以确定,凡是李植支持的,都应该是他反对的。不过申首辅仍然不用着急,因为现任礼部尚书沈鲤同样与他不对付,天子口中的沈尚书就是沈鲤。 李植力荐王世贞迁转为礼部尚书,那现任礼部尚书沈鲤怎么办?沈鲤怎么可能轻易让出礼部尚书这个官职?要知道,礼部尚书在六部中虽然实权不大但地位很高,往往距离入阁只差一步。 如果李植和沈鲤这两个对头彼此撕逼,申首辅很乐见其成。但另一名御史站了出来:“臣丁此吕弹劾吏部尚书杨巍!” 随即又有六七名御史和给事中站出来,一起道:“臣等愿联名弹劾!” 申首辅吃了一惊,吏部尚书乃是六部第一尚书,直接掌握人事大权,而现任吏部尚书杨巍年纪较大,没有野心,而且性格绵软,向来对他这个首辅言听计从,算是盟友兼党羽。 丁此吕等几个科道官联名弹劾杨巍,简直就是要砍他申时行的左膀右臂。故而申首辅没有时间多想,必须迅速表明自己态度。 他也上前出列,对天子奏道:“吏部冢宰乃朝廷第一要害官职,尚书杨巍久历中外,年长厚重,德高望重,秉持铨政素无过错,不可轻移!” 御史丁此吕对答道:“吾等所弹劾者,正是杨巍素无主见,只知逢迎内阁,助长内阁恣意专权!为朝政清平计,不可使杨巍秉持吏部铨政!” 正在此时,李植忽然插话道:“陛下圣明所见,臣以为申阁老须得避嫌,不能参与议论!” 然后几名御史又道:“吾辈弹劾杨巍,多有涉及内阁之处,阁臣不避嫌何以证清白!” 申时行被噎的无话可说,猝不及防落了下风,心里终于意识到,这是一次偷袭战! 大明重要的人事决策程序有很多种,部院大臣和阁臣常常采取公推公举的模式,具体的形式有廷议、廷推、集议等,参加人员范围各有不同。 而在经筵现场这里大臣数十人,当成一次廷议也说的过去,何况还是在天子面前御前奏对,合法性大概是没问题的。 但是有个让申首辅非常被动的是,经筵在场大臣里,来自监察系统的十三道掌道御史和六科掌科给事中就占据了一半以上人数。 众所周知,申首辅在科道言官里影响力一般,而李植等当红三人组均出自科道,科道就是他们的老巢。 所以当前局面对申首辅非常不利,他也终于醒悟到,今日之事他的对头们有意为之!对头们就是要选择这样一个科道言官人数占据了一半以上的场合,对他进行突然袭击! 李植又对天子奏道:“王世贞可迁转礼部尚书,方才陛下又问沈尚书该当如何。沈尚书方正耿介,正适合迁吏部尚书。” 这样的迁转计划听起来似乎很完美,申时行立刻便可以肯定,李植势力与沈鲤绝对有交换。 一个推动王世贞进入六部主掌礼部,一个让出位置后更进一步为吏部尚书。两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但只有他申时行受到巨大损失。 万历天子拿着御史联名弹劾吏部尚书杨巍的奏疏,一条一条的翻看。这真是一个麻烦事情,或者说看明白事情内幕并不难,但是如何处理却很麻烦。 他是大明天子,是富有四海至高无上的君主,他手里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该让谁生、让谁死?该给予谁好处,该从谁那里收回赏赐? 都是贪得无厌的烂货!烦不胜烦的万历天子忍不住愤愤想道,这种破事简直三天两头的就要来一遭!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内阁与外朝的争斗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内阁与外朝的争斗 今天这次议事的第一段落到此结束,相关各方人马都已经亮出了态度。下面第二阶段就看天子如何表态,以及其他大臣的意见了。至于第三阶段,大概就是相关各方当事人再次互相撕咬决胜了。 万历天子放下弹章,金口玉音问道:“先生们以为如何?” 在朝廷的称谓里,天子一般称呼内阁大学士为先生,这句问话显然就是询问内阁意见了。 内阁首辅申时行算是半个当事方,此时不好说话,所以排名第二的大学士次辅许国回奏道:“此乃言官平地波澜,无事生非,陛下驳回即可。” 当今这届内阁还是比较团结的,内阁大学士之间内部争斗并不多。庙堂争斗主要集中在内阁与言官、外朝的争权上面。 众所周知,大明庙堂制度上,内阁名义上只是天子身边的秘书班子。而六部是最高行政机关,直接对天子负责,都察院是监察机关,也直接对天子负责。 所以从制度设计上,内阁没有对六部的领导权。但却在实际运作中,尤其近几十年来,内阁权力渐渐扩张,压过了外朝,成为六部和各地督抚事实上的上级。 到了张居正当国时,内阁的权力扩张到了整个大明朝的巅峰。而后张居正时代,内阁权力盛极而衰,在万历天子的有意压制下,内阁权力开始收缩。 但瘦死骆驼比马大,所有内阁大学士显然是不甘愿权力被“侵夺”,矛盾和斗争始终不会消停。 许国与申时行的立场完全一致,所以他会毫无保留的支持申时行,他的发言完全不出人意料。 众人最关心的,其实是排名第三大学士王锡爵的态度,这才是不可捉摸的未知因素。王锡爵与申时行同年,申首辅是那年的状元,王锡爵是那年的会元。 王锡爵当年也与张居正不合,九年前力劝张居正不要夺情,逼得张居正拿刀装着要自尽的,就是此君。张居正死了后,王锡爵才有机会入阁,据说还是因为他学生李植等人的推荐。 所以王锡爵与申时行除了有同年关系加上都来自苏州府,怎么看也不像是同路人,故而众人才对他的态度更感兴趣。 在殿中诸君瞩目下,王锡爵出列,对天子奏道:“王世贞可为礼部尚书,至于弹劾吏部,多半是无稽之谈。” 然后王锡爵就闭口不言了,首辅申时行意味深长的看了王锡爵一眼,他明白王锡爵的想法了。 王锡爵与王世贞都是苏州府太仓人,真正的同乡,交情也非常好。【ㄨ】所以王锡爵绝对支持王世贞出任礼部尚书,这对王锡爵是非常有利的。 申时行又想起,国子监祭酒罗万化就是王锡爵的门生,王世贞进京后入驻国子监,或许与王锡爵脱不了干系。 但同时也很明显,王锡爵并不打算与自己这首辅争斗,所以也否定了言官对吏部尚书杨巍的弹劾,算作是一种示好。 但现任礼部尚书沈鲤快被气炸了,王锡爵赞同王世贞出任礼部尚书,却又否定对吏部杨巍的弹劾,那自己这个现任礼部尚书调到哪里去?这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排挤! 确实是排挤,内阁对沈鲤沈大人有一种集体的排斥感,原因无他,还是由于阁部之争而已。 沈鲤沈大人是一个端方耿介的人物,道德风评很好,深为言官们所青睐,是自诩清流之言官的精神领袖。这次言官弹劾吏部尚书杨巍,就是意图推举沈鲤出任外朝最重要的吏部尚书。 总而言之,沈鲤在内阁大学士眼中,有点相当于在外朝“另立中央”的感觉,当然不会喜欢沈鲤。 不得不说,几位大学士的识人眼光还是很毒辣的。就是这位沈鲤沈大人,以后就成了赫赫有名东林党的领袖,是万历中期党争的风云儿,在大明政坛一直狠狠折腾了一二十年。 闲话不提,却说现在内阁三巨头都表了态,幕后主导者李植对王锡爵的态度很失望,他觉得王锡爵太软弱了,缺乏与首辅对抗的勇气。 于是李植又对铁杆盟友江东之使了个眼色,这江东之同为当朝三红人之一,话语权是不可小觑的。 见李植有所暗示,江东之便也出列,对天子奏道:“杨巍与阁臣往来过密总是事实,臣以为杨巍确实不适宜执掌吏部。但去年余阁老病逝后,内阁未曾有所增补,凭杨巍资历,正可入阁预机务。” 文华殿里猛然出现了许多小声议论,江东之江少卿竟然推荐吏部尚书杨巍入阁。这个提议很在众人预料之外,但细想后却倒也在情理之中。 申首辅又一次感到措手不及,今天对方准备实在太充分了,到现在自己居然没有太多还手之力。 原来先前言官弹劾杨巍只是个幌子,目的只是挑起吏部尚书的话题而已,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对申首辅而言,毫无野心的杨巍当然坐在吏部尚书这个要害位置上用处最大。本来内阁就在他申时行的掌控中,再多一个杨巍入阁不会有什么增益,还不如让杨巍继续担任吏部尚书。 毕竟吏部尚书是公认的外朝第一官职,又直接掌握人事大权,强势的吏部尚书甚至可以凭借权势与内阁大学士相抗衡。在大明历史上,吏部尚书与内阁争权的事件屡见不鲜。 如果真让沈鲤担任了吏部尚书,简直是如虎添翼,朝廷上就会多一个内阁大学士都压不下去的人物! 江东之看了看申时行,微微感到得意,今天他们以有心算无心,又身处特定场合,天时地利人和至少占了两项,最终必定要大获全胜了! 江东之又继续奏道:“王世贞不可不补官,内阁也该增添阁臣,也只有如此才能三全其美了。” 这是一个完美的连锁反应,王世贞有补官需求,可以顺应呼声担任礼部尚书,原礼部尚书沈鲤正好去接替吏部尚书,而吏部尚书杨巍则可以入阁补空位。 申时行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如何破解困局。难道他能站出去说,杨巍杨尚书没有资格入阁?如果真说了这话,就算以前是盟友,这裂隙也会立刻生成。 可如果不能反对杨巍入阁,这事情就只能按照对手们设想的发展了,显然又是另一种不可接受的结局。 在中立者眼里,毫无准备的申首辅这次已经输定,再怎么纠结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现实了。今日之后,申首辅的权力版图就要缩小很大一块。 第一百九十九章 首辅冤 第一百九十九章 首辅冤 大明庙堂政治中,会极门是一个曝光率很高的地方,这个地方原来叫做左顺门,就是嘉靖大礼议时打了二百多人廷杖的那个地方,后来嘉靖皇帝将这里改名为会极门。 会极门是东西朝向的,从午门进来后向东边转过去就是会极门,穿过会极门便到了内阁所在地和文华殿,所以这是一个关键节点。 在会极门常驻有司礼监文书房太监,负责收取奏疏和紧急公文。今天事少,天色已经是午时,当值太监正无所事事的闲坐,忽见有锦衣卫官送过来文书。 这太监下意识问道:“什么要紧事情?” 那锦衣卫官答道:“此乃外边衙门坐探传来的消息,有部堂大臣没了!” 厂卫在各部、寺、监都派有锦衣卫官校,不干涉任何工作,只负责公开监视,名曰坐听或者坐记,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者有违法悖逆之处便上报。 另外像二品部堂大臣去世这种消息,按规定就应该立刻上报到天子这里。所以这位锦衣卫官才会将报信文书送到这里。 天子正在文华殿开经筵,会极门当值太监收了文书,便急急忙忙的送到会极门里面的文华殿去,没几步的路程。【ㄨ】 然后文华殿门口当值的锦衣卫官接了文书,转身就走进了大殿里。 此时殿里众人都以为,今日的人事安排已成定局,申首辅必定要吃一个哑巴亏。就快一锤定音了,然后便见门口的锦衣卫官匆匆进来。经验丰富的人就能猜出,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锦衣卫官没有公开奏事,直接将文书呈给天子。此后天子展开文书看了几眼,脸色忽然变得很古怪。 底下距离宝座较近的大臣们偷偷察言观色,却从天子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这个文书里写的到底是喜事还是坏事? 天子指着文书,对身边扈从锦衣卫官示意道:“念!” 锦衣卫官便手捧文书,对殿里众人朗声宣读道:“国子监急报!南京刑部尚书王世贞在国子监与监生范弘道激辩,当场急症发作,吐血昏迷,后经医士诊断已经断气身亡!” 什么?文华殿里数十名大臣齐齐大吃一惊,这王世贞死了?这王世贞竟然死了?这王世贞竟然敢死了? 这边殿中人正为了他的官职勾心斗角明枪暗箭,那边他却干脆利落的死掉,这是什么鬼? 万历天子忽然觉得很有趣,因为坐在他这个位置,视线里可以很明显看到,此刻所有大臣的神态似乎非常整齐划一,这是很不多见的。 但在短暂的整齐划一之后,大臣们又恢复了的神情百态、各有心思样子。其中最蛋疼的莫过于总策划者李植李少卿了,这位王宗师简直就是用性命放自己的鸽子啊。 自己费尽心思合纵连横,眼看要大功告成之际,王世贞居然撒手人寰,直接把自己晾在了半空中,没有比这更尴尬得了,他李植现在也想吐血! 首辅申时行的心情则相反,有一种绝境逢生的喜悦充满了心怀。常言道,人生有四大喜,但此时申首辅感到,绝境逢生是不次于四大喜的。 李植等人一时间不想说话,申首辅连忙趁热打铁,对天子奏道:“既然王世贞已经殁去,今日之议便作罢!” 李植等人策划出的完美链条第一步就是王世贞出任礼部尚书,如今人都没了,这想法就只能作废。 第一步都作废了,后面两步也就失去了驱动力。沈鲤如果不用让出礼部尚书,也就没借口去追求吏部尚书官职了,不然吃相就太难看,未来的东林党领袖沈大人是绝对不会做这种有损自己名声的事情。 在没有需求的情况下,朝廷难道闲着没事干天天换官位玩?所以还是各安其位吧,杨巍继续做吏部尚书,沈鲤继续做礼部尚书,一切照旧。 消化掉王世贞身故这个消息后,众人不由得又想到他的死因——“与监生范弘道激辩,当场急症发作,吐血昏迷”。 这意思就是,王宗师与一个叫范弘道的学生吵了一架,因为吵不过对方,然后被气死了? 每一个想到这里的人,很快就联想起了去年另一个大人物,无限接近于重新担任首辅的张四维。好像传言里骂死张四维的那个人,也叫范弘道? 众人纷纷有活久见的感慨,活了这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范弘道这样的人物。怎么看也只不过是小小的秀才,却连续两次都精准的直接改变了庙堂势力消长走向。 类似的事情发生一次是巧合,两次还能是巧合吗?别不是首辅老大人故意的吧? 于是众人看向申首辅的目光就多了几丝玩味,看不出来啊,向来以温和宽厚示人的首辅老大人居然也有如此腹黑的一面。 同时众人也有点羡慕,自己手下为何就没有这样的人才?简直就像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宝剑,杀伤力十足惊人。 初始的惊喜过后,申首辅的心情忽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抑郁了。这种有伤天和的账,大家肯定又要算在他头上了! 他希望呈现给世人的,是一个大度、宽和、坦率、厚道的长者君子形象,可惜自己十几年的努力,要被范弘道这个混蛋东西废掉一大半!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内阁在文华殿的对面,而外朝衙门都在宫外,所以出了文华殿后,内阁大学士与其他大臣便要分道扬镳。 吏部尚书杨巍与申时行告辞,忍不住问道:“这范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申时行面无表情的答道:“我虽然见过此子,但此子一切行径与我无关。关于他的所作所为,我并不知情。” 一干大臣从身边路过,听到申首辅的回答,忍不住发出“呵呵呵呵”的声音。都是庙堂上打滚的人物,别把大家当傻瓜,你申首辅不知情谁知情? 杨尚书也露出“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的表情,申时行顿觉百口莫辩,他想着晚上回家后,把关汉卿的《窦娥冤》翻出来看一看。 第二百章 又不是天塌了 第二百章 又不是天塌了 范弘道站在国子监彝伦堂前的露台上,看着韩延昌韩秀才等人七手八脚的将王世贞抬起来,又抬进了彝伦堂里面。 国子监里当然有医官,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医士,被从号舍请过来后,也一头扎进了彝伦堂里。 本来已经心不在焉的众监生难得的没有趁乱散去,都在等着最终的结果,更别说范弘道这个当事人了。 没多久,老医士出来了,摇了摇头,叹道:“王部堂骤然急症发作猝死,老夫无能,无力回天。” 真的死了!彝伦堂顿时沸腾起来了,众人虽然知道这事对自己应该毫无影响,但憋不住目睹“历史”后议论的冲动。 范弘道得知确切消息后,忽的打个激灵,迅速转身拾阶而下。兵荒马乱中,仍然有人死死盯着范弘道,韩秀才指着范弘道的背影叫道:“拦住他!” 一般监生懒得管这闲事,王世贞和范弘道对他们来说都是外人。但那些追随王世贞并指望获利的年轻人却有满腔怒火,追上来就想动手。 范弘道指着这些人,厉声吼道:“我现在要去申阁老府上,谁敢拦我!你们也想死吗!” 听到申阁老三个字,别人就下意识停住了追赶的脚步。他们这些临时凑起来的人并不是死忠分子,王世贞已经没了,再为了王世贞去得罪首辅申时行,那是非常不划算的。 罗祭酒本来也想先把范弘道拘押了再说,但是找不到道理,范弘道理论上没有违反任何监规。 范弘道虽然是狐假虎威,但却没骗人,他现在确实打算先去申时行那里。今天这事有点大,必须去申府给自己套光环,哪怕申时行不见自己也无所谓。 只要让别人知道,自己与王世贞大战后,去过申府就行了。 国子监在皇城西北,申府在皇城偏西南方向,路途略远。范弘道在街口雇了轿子,然后催着轿夫一路小跑,跑累了就直接再换一次轿子,用最快速度赶到了小时雍坊。 今天是朝会日,申时行当然不在府中,但申用懋却在。因为申大公子已经准备从刑部离职,即将调任为新成立的大兴县南城分署县丞,但目前还没上任,所以正是空闲时间。 正在家中百无聊赖,忽然听门房通报说范弘道登门,申大公子很是愣了愣。 因为据他所知,一来范弘道心里比较抗拒自己招揽,对自己避而远之;二来范弘道很有自尊,不会做出上门讨好父亲的事情。 所以申大公子不明白,范弘道怎么会主动登门?更别说听说今天是国子监入监典礼,难道范弘道改了主意,打算投奔自己? 想至此处,申大公子暗喜,连忙摆足礼贤下士的派头,亲自到了二仪门迎接范弘道。这是很给面子的行为,一般人没这待遇。 见到申用懋,范弘道也等不及入室内落座了,当头就告诉申大公子说:“王部堂卒了!” 申大公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什么王部堂?” “就是王世贞!”范弘道说:“在下刚从国子监那里过来,王世贞确实已经身亡!” 申用懋颇为震惊,没想到忽然听到这么一个大人物的死讯,又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亡故了?” 范弘道斟酌着字句说:“今日国子监典礼,在下与王部堂辩论文学,在下多说了几句,然后王部堂情绪激动,便急症发作抢救不及。” 申用懋又震惊了,又是这样死的? 虽然范弘道说的很委婉,但是以他对范弘道的了解,还能听不出其中意思?肯定是范弘道嘴炮齐飞嬉笑怒骂,王世贞吃不住了,脸面无光一时想不开就酿成惨剧。 在为一代文坛领袖默哀之前,申大公子不免很不道德的生出点好奇心,范弘道到底说些什么话,写了些什么东西,能把一代宗师气成这样? 不对,现在不是好奇深究的时刻,申用懋很严肃的问:“那你来这里作甚?难道就是来报信的吗?” 申用懋虽然是中庸之才,但耳濡目染的还是有最基本判断力的,他立刻就猜到,范弘道急急忙忙的赶到申府,是来蹭光环的! 这件事不小,而范弘道八成是觉得自己兜不住了,所以连忙来申府转悠几圈。这样看在别人眼里,只怕就会将此事与申府联系起来,那么当事人范弘道所承受的压力就小了许多。 如果这件事扩散开了,申府已经知道,大概就不会让范弘道进来了。所以范弘道才急急忙忙的在第一时间赶到申府,实在是时不我待。 范弘道很坦率的回答:“申大人即将调任大兴县南城分署,在下不才,愿辅佐大人于左右!” 听到范弘道这样想,如果是几天之前,申用懋会大喜过望;或者说,如果不知道王世贞的事情,申用懋同样也会大喜过望! 但是现在才听到范弘道这样说,申大公子深深的蛋疼了,为什么这位范弘道总是给他这种感受? 现在范弘道不是无牵无挂的范弘道,而是一个刚惹出了祸事的范弘道,范弘道就代表着大麻烦。 他们申府虽然位高权重,但是申用懋也不确定是不是该替范弘道挡着麻烦?或者说这不是他能决定的,这是只有他父亲申首辅才能做出的决定。 对于答案,申大公子比较悲观,范弘道没有的足够价值,可以让父亲为了一个并不算亲近、地位只是小秀才的年轻人,去兜住二品尚书死掉的麻烦。 所以申用懋开口道:“我已经知道了,范朋友请回吧!” 范弘道面上没有半点异色,平静的点点头说:“告辞!” 这又让申大公子很不淡定了,此时的范弘道难道不该是惶惶不安,不说是痛哭流涕,起码也该是低三下四的恳求自己收留吗? 于是申大公子又很嘴贱的问道:“范朋友为何如此镇静?” 范弘道淡淡的答道:“又不是天塌了。” 第二百零一章 余波震荡 第二百零一章 余波震荡 范弘道这个回答显然不能满足申用懋的好奇,可是他也没脸继续问“你下一步到底想怎么办”。因为他刚刚婉拒了范弘道的“投靠”,再问这种问题未免就显得太没人品了。 所以申用懋只能就这样送走范弘道,临走前,范弘道忽然又说了句:“你要真想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可惜你不问。” 申大公子愕然,不明白范弘道想表达什么意思,但出于宰相贵公子的自尊,他更拉不下脸去问了。 又等到晚上,申时行便回来了。今天范弘道上门这件事情,申用懋当然必须要向父亲禀报。 想起父亲曾经评价自己不如范弘道,申大公子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自己的机智和果断,以提高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分数。 “儿子我一眼便看出来,那范弘道心怀不轨,就是想利用我家的声势而已!”申大公子自得的说:“所以我当机立断,不给他太多机会,直接将他请了出去!” 但申用懋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表扬,反而见父亲大人长叹一声,久久不语。这让申大公子心里十分没底,难道自己又做错了不成? 可是也不对,如果父亲认为自己做错了,必定会直言不讳的批判自己,绝对不会这样含糊不清。 申时行似乎明白儿子心中所想,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你将范弘道拒之门外是对是错。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范弘道了。” 这让申大公子大吃一惊,自家父亲堪称是久历风波洞察世事了,想当年张居正当权时,将父亲视为腹心,父亲官路一片坦途; 而张居正去世并被天子清算为反派人物,父亲大人这个反派心腹居然还能出任首辅,并且似乎无可替代。 由此可见父亲大人的功力深厚,这样的人对朝堂中这些事的认知应该是清晰无比的,竟然也有不知对错的时候?莫非父亲大人的判断力在范弘道身上就失灵了? 偷眼瞧了瞧父亲,申大公子更惊讶了,因为父亲脸上显出了几丝迷茫之色。这范弘道居然让父亲感到迷茫了? 想至此处,申用懋感到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有些崩塌。在他心目中,父亲大人是一个意志深邃、勘破世事的睿智长者,涉及到人与人之间的问题,应该没有能让他迷茫的了。 申首辅当然也不是全无判断,“不过我有个预感,你拒绝范弘道是对是错,全看范弘道下面怎么做了。” 王世贞身亡事件不只是影响了一次庙堂议事,余波仍在缓缓的震荡着,至少波及到了街头巷尾、酒楼茶馆的聊天格局。 当初王宗师进京时,声势确实不小,朝廷人人都知道不但有巨大的文化意义,还具有不小的政治意义。天子脚下的看客们也卯足了精神,准备观看一出庙堂争斗大戏。 谁知道王大宗师根本不按照剧本演,说卒就卒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大戏还没到高潮就戛然而止。 只能说,真正的戏剧性是永远出乎预料之外的,只是话题的主角变成了另一个人,那就是气死了王大宗师的范弘道。 在“骂死”张四维之后,范大秀才又一次成了直接改变大明最高层政局走向的人物,与他卑微弱小的身份形成了独特的反差萌。 吃瓜群众听闻了范大秀才的事迹后,无不感慨,这是怎样一个神人啊。吃瓜群众还有另外一个感慨就是,申首辅实在太好运了,两次危机居然都是由这个小秀才化解的,成果跟白捡的一样,几乎完全不用付出代价。 寄居在杨家的张重秀张大小姐也听说了范弘道大战王世贞的事情,惊到连午饭都忘了吃,连忙使人去请范弘道碰面。 范弘道正在家无事,接到了张家小姐的邀请,便施施然来到杨家。进了侧院便被领到花厅,此时竹帘子被卷了起来,两人面对面的说话。 张大小姐有种不知说什么好的感觉,蹙眉道:“先前问过你国子监的事情,你说你自有主意,敢情就是这么个主意?直接把王凤州给说死了,本事可真大!” 范弘道叹了口气,“在下也没想到,王部堂如此脆弱,实在是意料之外。” “关键是你那首七律实在太阴损了些,以文名自诩的王凤州哪里受得了这个?”张小姐又问道:“坊间传言,你最后还曾经对王凤州说了一句话,然后王凤州当即猝死,都在争论你这句话到底是什么?” 就是说王世贞写琻瓶梅的那句吗?范弘道想了想说:“人死为大,给王凤州留几分面子,不提也罢!” 张小姐正色道:“总而言之,这事动静实在有点大,很有点震动朝野的意思,而你实际上却只是个小秀才。你今后想怎么办? 在妾身看来,国子监暂时不要去了。反正你已经有学籍,不在监读书的监生太多了,也不多你一个。如果你真想从国子监走功名路,可以等事态平息后,再低调入监读书。” 范弘道回应道:“在下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在下想着去申用懋申大人那里充当幕席。可是前次拜访时,被申大人婉拒了。” 张小姐有点不信:“你就这样平静?以你的秉性,必定要做点什么。” “确实要做点什么。”范弘道坦率的答道:“在下想在京城公开求职,就说自己没了生计,谋求一份幕僚西席差事。张家小姐你多有人脉,劳烦帮着在下牵线介绍” 张大小姐很无语,范弘道这行为,有点打申家脸面的意思啊。人人都说范弘道是申首辅的人,转眼间范弘道就声称自己没了生计另求东家,这让别人怎么想? “这样做不太好吧?”张小姐迟疑着说。 范弘道装作不明白,故意问道:“有什么不好?莫非张家小姐担心没人聘用在下?” 张小姐想了想,以范弘道表现出的“才干”,说不定还真有闲的蛋疼的人去聘用他。她忍不住提高了声调答道:“如果有人肯聘用你,那才更麻烦!” :这两天正在构思下一阶段剧情,请多见谅,有了好思路会补上更新 第二百零二章 迷之自信 第二百零二章 迷之自信 本来范弘道没想着深入谈论这个问题,但是张小姐的话却让他有点不爽。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了,他可以当做没听见,但张小姐这样讲,他就忍不住想辩驳几句。 于是范弘道便又故意装傻,反问道:“只是找一个识货人而已,这还能有麻烦?” 张重秀张大小姐强调说:“所有人都觉得,你是申阁老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就这样被别人所用,申阁老会如何想?” 范弘道轻轻的冷笑几声:“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投到别人门下,申阁老就会产生些许被背叛的感觉?” 张大小姐点了点头,“妾身就是这个意思。” 范弘道问:“凭什么?” 张小姐答道:“就凭他是首辅。” 上下尊卑的礼制被视为一种秩序,牢牢的刻印在世人的观念里。上下尊卑之别不仅仅代表着地位和礼数,更代表着对错,连史书都有为尊者讳的提法。 在世人的默认中,上位者和尊贵者往往就代表着正确,即便你有所不同,也要积极向上位者和尊贵者靠拢,谓之成熟。 范弘道又问道;“在你的观念里,是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无论如何,必须文死谏武死战?” 张小姐叹道:“做人总要将一个忠字,朝三暮四改换门庭总是要被人小看几分的。更何况申阁老也帮过你。” 范弘道反驳道:“只从人与人的角度来说,一个人忠诚来源不外乎两点,或者是上位者给了他荣华富贵,或者是给了他知遇之恩,所以他报之以忠,这是所应当具有的本分! 那么申阁老给了我这些吗?不要说他帮我取得了监生资格,那也是我用更重分量的功业换来的,不是他恩赐给我的!” 张小姐有点不理解范弘道的想法,很直白的说:“无论他如何对待你,可他终究是首辅,而且你大概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投靠对象了。” 范弘道依旧不认可,答话道:“总而言之,我与申阁老之间是平等的交换关系,不存在类似于君臣的上下关系,所以根本谈不上一个忠字。” 张大小姐听到这里,忽然发现范弘道身上似乎仍然有她所不了解的一面,她原本以为自己对范弘道已经足够熟悉了。 原来在范弘道心中,是将自己与申首辅视为平等对象,而不是一个附从者,没有什么上下尊卑的区别。所以范弘道不会卑躬屈膝的讨好申首辅,被拒绝后,更不会留恋不去。 故而张小姐又一次迷惑了,范弘道身上这种迷之自信,究竟从何而来?张四维不在眼里,王世贞不在眼里,就连在当权的首辅面前也不肯放低身段,这底气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不明白?”范弘道傲然道:“你们都只是活在三维世界里的人,而我却能看到四维世界!” 张重秀有些发愁,范弘道是她内心很欣赏的、政治可靠、有才华的人,申首辅是她的庇护者以及祖父政治遗产的继承者,她真心希望双方能合作,而不是分道扬镳。 最后张大小姐对范弘道劝道:“我会再次向申阁老推举你的,你切勿轻举妄动。” 范弘道很淡然的说:“劝不劝的无所谓,反正也不是我的损失。” 辞别张大小姐,回到如归客店时,范弘道遇到了同样从外面回来的李家父女。这段时间,李家父女天天早出晚归的,与范弘道碰面的时间倒比从前少了。 李老爹打了个招呼,恭维道:“范先生如今真是出了名,我在城中打探消息,很多次都听到了范先生的事迹。还有很多人都说,范先生写的诗词极好。” 范弘道苦笑几声:“或许要被声名所累。” 李小娘子忽然发问:“不知范先生还去国子监读书吗?” 范弘道如实答道:“以后终究还是要去的,只不过现在要躲避风头,暂时不去了。” “这样也挺好。”李小娘子低声自言自语说。范弘道虽然听到了这句话,但却没明白,这有什么好的? 想起李家父女来京城的目的,而且还有牵连到自己的风险,范弘道便很关心的问道:“这些时日,你们天天往城里跑,打探出什么消息了没有?” 李老爹叹道:“京城之大,尚无头绪。只是每日都要进城,来回路程平白浪费许多时间,我正考虑是否搬到城中去住。” 要搬走?范弘道还没表态,李小娘子却不干了,抢在前头埋怨道:“爹!你这还要考虑什么?我们住在这里就可以了。 一来城中房租贵,手里银子还是省着点用;二来城中官府管制严,我们这样身份还是躲着点好,南城这里管得松散,更适合我们藏身。” 李老爹久久无语,自己这女儿,只怕要出问题了。 用完晚膳,范弘道闲来无事便翻书看。忽然有个送信的人来拜访,说是朱公子已经回到京师,约范弘道明日相见。 这朱公子当然就是朱术芳住郡主,看来她已经把河东盐业事务整理的差不多了,所以就回来了。范弘道对此欢迎之至,在如今自己的处境下,能多一个潜在的臂助总不是坏事。 送走了朱郡主的人,范弘道正要继续看书,却又有几个朝奉联袂而来,一起前来拜访,范弘道微微感到几丝惊讶。 如果是单个人来,那还在正常交际范围之内,但是几个朝奉一起来,而且还是街区生意最大的几个人,只怕要有事情发生。 难道是为了河东盐业的事情?范弘道想道。年前他曾经许诺过,带领崇文门外这些商家一起进军盐业,如今已经开了春,这些商家动了念头也是应有之义。 落座之后,照例是恭维。孙朝奉抚须赞道:“范先生近日名震京师,我等街坊与有荣焉!” 范弘道谦虚几句说:“朝奉言过了!” 孙朝奉笑道:“范先生是个有名望的人,还望今后守望相助,不要嫌弃我们是铜臭之人。” 范弘道答话道:“这是哪里话,在下寄居在此,多受街坊恩德,遇事自当尽力而为。” 孙朝奉便顺势而言道:“说起来,眼下确实遇到事情了,我们到此,就是想请范先生帮着筹谋。” 第二百零三章 郑家又来了 第二百零三章 郑家又来了 孙朝奉却没有继续开口,转头对范弘道的前“东家”杨朝奉说:“还是由杨老弟来说明吧!” 毕竟孙朝奉知道自己和范弘道算不上多么熟,而杨朝奉则是与范弘道有几分“香火情”的,更不用说范弘道还在杨朝奉绸缎铺子里有一点股份。 杨朝奉便道:“听说南城县衙分署过几天就要开张,日后我辈就是在眼皮底下讨生活的人了,到那时少不得经常与官府打交道。 但吾辈商人在官府那里没什么脸面,而范先生是读书人,又有监生功名,以后就多多烦劳范先生代为出面了。” 原来是这事,对于他们的想法,范弘道很理解。这年头商人有钱但没有政治地位,在官府那里没什么尊严,说话办事都很委屈,所以要找读书人充当代言人,连写文书写状子都包揽了。 范弘道想了想,这事好像没有坏处,就答应道:“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在下流落京师,与诸位同在此地,也算是有近邻之谊。只是在下最近出了些风头,或许会招来报复,连累诸位就不好了。” 众人连忙摆手道:“不妨不妨!” 他们这不是虚以委蛇,确实是没放在心上。这些商家最惧怕的是可以完全不讲规矩的“军警宪特”和勋贵,并不太畏惧文人。 范弘道在士林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或许读书人会考虑很多,做出疏远范弘道的决定,但商人却完全不在乎,不会觉得要被连累。就算有“士人”报复范弘道,也不会跟他们商人计较什么。 “还有另一件事。”杨朝奉道:“今年街上有三家铺子要关门歇业,欲将店面盘让出去。” 范弘道很奇怪的说:“这有何问题?生意不好就关张,也值得大惊小怪?” 杨朝奉苦笑道:“事情就出在他们出让店面上,按过去例子,大都由别的商家接手,但今次却出了外人插手。” “是谁?”范弘道立刻明白了,关键点肯定在这里。 杨朝奉答道:“郑国舅府上外管事郑昭义,他强行要收买这三处店面,并威胁别人不许来争夺。” 原来是他!范弘道刚与这位郑管事在上元节时斗智斗勇,自然是印象深刻。看来这郑管事对崇文门外大街的商业利润势在必得,仍在千方百计的寻找机会插手进来。 如果单纯买几个店面也就罢了,但是以郑家的霸道和尿性,在崇文门外大街这块腾飞的黄金商业区占有了据点后,会与其他商家公平竞争么? 那肯定是虎入羊群,所有商家都会面临最恶劣、最贪婪的竞争对手,故而他们都不愿意看到这三处店面被郑家买走。 范弘道稍加思索,质疑道:“你们将这些店面买下来不就行了?何必作束手无策状?还是你们怕了郑家,没有胆量对着干,既然如此又何必阻挡郑家进入街区?” 杨朝奉解释道:“范先生有所不知,如今店产交易都归了县衙分署管。郑家已经发了话,就算我们与那三家店产达成买卖,县衙分署也不会批准!” 范弘道恍然,原来这年头的田产屋舍交易都要从县衙胥吏手上过一遍,然后上交相关契税,更别说崇文门外大街这里的房产都是当初朝廷所建,产权上属于官舍。 各商家名义上拥有店产,实际上只是永久租赁权,如果要转让不仅仅是交易双方的事情,还必须经过县衙批准。当然一般县衙也不会否决,除非有人使坏 郑管事如果在县衙分署胥吏里布置了人脉,很容易就能否决别人收购三处店产,最后确保三处店产落到自己手里,而普通商家是没有能力对抗这种手段的。 范弘道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皱着眉头半晌没说话。 杨朝奉与孙朝奉对视一眼,然后吞吞吐吐的说:“听闻传言,范先生与申阁老有些关系,而县衙分署县丞的正是阁老公子,不知范先生可否游说一二?” 范弘道就猜出他们会这样想,但为了区区几个店面的事情,就让他转头再去求申用懋? 别忘了,几天前范弘道刚在申用懋面前放下了大话。不知道别人能不能拉的下这个脸去求情,但以范弘道的自尊肯定是拉不下的。 别的主意也不是没有,范弘道立刻就想出一个替代办法,不过怎么使出来,那是要讲究一定技巧的。 他拿定了主意,便道:“你们想的也太简单了,站位要再高一些,眼光要再远一些!” 孙朝奉不明所以,询问道:“范先生何出此言?” 范弘道反问道:“这次是郑家,下次如果来得是别家,又当如何?你们岂不疲于应付?这次郑家用了这个招数,下次郑家如果又用了别的招数,那又该如何?你们岂不永无宁日?” 众人面面相觑,这些问题不是想过,但想了也没用,还是先管好眼前之事。 “我的意思是,打铁须先自身硬。面对有可能层出不穷的状况,你们单个商家实在太弱小了,抵抗风险能力很差,所以需要拧成一股绳。 我建议你们几十个商家组织起来,仿效文人建立盟社,此后便可齐心协力壮大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团散沙,遇到事情便慌慌张张、不知所措。” 孙朝奉疑惑的说:“现如今有同业行会、同乡会馆等,还需要什么盟社?” 范弘道解释说:“那不一样!同业行会只会调节你们行业纠纷,同乡会馆不是纯粹的商人组织,更像是达官贵人、各界名流的交际平台。 而我说的盟社,是围绕崇文门外大街,建立在街区基础上的盟社。类似于地方宗族,目的就是将零散的商家捏合起来,抵制外来的风险。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由在下来倡导。” 最后一句话,才暴露了范弘道的真实目的。崇文门外大街的商业繁荣有目共睹,这里的商家有钱有人,如果能组织起来并掌握在手中,对无根无基的自己将是很大的助力。 孙朝奉在这些商家里资格最老,房产最多,便表态道:“范先生的想法是极好的,我等也没不同意见,但这都是后话,而眼前此事该如何是好?” 范弘道信心十足地说:“郑昭义欲抢买三家店产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管教他讨不了好去!” 孙朝奉正色道:“若范先生能破敌救局,我等唯马首是瞻!” 第二百零四章 强买强卖(上) 第二百零四章 强买强卖(上) 范弘道做出了承诺,众朝奉和掌柜也就散去,等着范弘道再次力挽狂澜。【ㄨ】唯独杨朝奉和王掌柜留了下来,别人也不以为意,毕竟范弘道和这两位关系更深,王传财王掌柜当初在客店收留过范弘道,杨朝奉曾经是范弘道的前东家。 王传财递给范弘道一小包散碎银子,说:“这是绸缎铺的分红,你收好了。” 范弘道想起自己在杨家绸缎铺还有一成股子,大喜说:“多谢!我近日正乏钱用,你这可救了急。” 王掌柜很有自知之明的苦笑几声:“说笑了,如今你范先生鼎鼎大名,哪里缺这几两银子?”然后又垫话说:“我们留下,也不是为了这几两银子,是东家有事求到你。” 杨朝奉这才站出来,对范弘道说:“这次所卖的三处店产,有一处位于绸缎铺隔壁,我想买下来。只要范先生能阻止郑家强买,我就可以出手。 田掌柜明天在木厂路口那里茶馆公开卖店产,范先生切莫缺席,不然郑家人若到了场,那就后果十分不好说。” 王掌柜帮腔说:“只要范先生能阻止郑家,绸缎铺股子可以分给你三成!” 范弘道点点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知道了。” 如此杨朝奉和王掌柜一起告辞,出了如归客店大门,杨朝奉疑惑的问:“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意思到底是收还是不收?” 王掌柜叹口气答道:“东家还不知道他们读书人的习性吗?他是不会主动开口说收下的,必须要我们哭着喊着主动双手奉上,然后他们才会做出却之不恭模样,无可奈何的收下。” 杨朝奉摇摇头,想到一个很哲学的问题:“这是他们贱还是我们贱?” 送走了别人,范弘道跑到院子里向对面叫道:“小娘子在不在?” 李小娘子瞬间就从窗户里露出脸儿,回应道:“范先生有事情吗?” 范弘道答道:“明日带你去茶馆看看热闹,让你见识见识更多人情世态!” “好!”李小娘子一口答应下来。 李老爹站在女儿身后叹道:“他八成就是想用你当保镖。” 李小娘子觉悟很高的说:“那有什么问题吗?能帮到范先生不好吗?不然这身本事还能有多少用处?” 及到次日,崇文门外大街和木厂大街交叉口那家茶馆熙熙攘攘,田掌柜要代替他东家以及其他两家朝奉在这里公开卖店产,附近人家都过来看。 人虽然不少,但气氛很不好。大家都知道先前郑家曾经放出过话,恐吓过卖家也恐吓过买家,今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事主田掌柜更是惴惴不安,在皇亲国戚郑家面前,他没多少反抗力量,但如果不反抗,将店产贱卖,那又绝对不甘心。 茶馆内议论纷纷时,忽然门口人影晃动,呼啦啦的闯进十来个人,当中为首之人正是郑昭义郑管事。这来郑管事经常在崇文门外街区转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许多人都已经认识了他。 郑家人蛮横的清出两张桌子,郑大管事大剌剌的坐下,对着田掌柜笑了笑,开口道:“一处二十两,三处六十两,都卖给我。” 崇文门外乃是新兴的繁华商业街区,位于东南运河商路末端与京师内城大市场的交汇处,来自东南方向的海量财货都聚集在此地,然后批发给内城商家,连朝廷户部都专门设置了税课分司在这里征税。 所以崇文门外大街的店产怎么可能只值二十两银子?这明显是低价强买了。 再说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规矩,田掌柜坐在茶馆公开卖店产,其实类似于“招标”,而其他有意商家在这里则是“竞标”。 在这年头,多家竞标的纠纷是要用“暗码”的方式来裁定的。就是先由出售方公开亮出底价,然后买家每人写一张纸条,最后当众展示,价最高者得。 而郑管事上来不等田掌柜亮底价,直接强塞给田掌柜一个低价收购,很明显是坏规矩的行为,或者说就是不把规矩放在眼里。 田掌柜气呼呼的望着郑管事,却是敢怒不敢言,半晌后才咬牙开口道:“郑大爷或许不明白程序,要等在下先亮明底价。” 郑管事收起笑容,伸出一根手指:“现在的价格是一家店产十两银子,三家总价三十两!” 田掌柜简直快气炸了,“价高得者,郑大爷出这个价不要紧,若别人出了高价,那就对不住了。” 郑管事环视四周,身边的打手也齐齐站起来,朝向众人。见没人说话,郑管事得意的说:“我郑家在这里买店产,谁要哄抬价格?” 正当众商家噤若寒蝉时,门外忽然传来几声长笑,有人边笑便道:“呵呵呵呵,我来迟了。” 随即从门口闪进来个年轻读书人,青衫磊落头顶唐巾,站在那里宛如玉树临风。众人稍稍松了口气,这范弘道可算来了。不知怎的,他们对范弘道有着莫名的信心。 郑管事冷眼看着范弘道进来,这在预料之中,他并不感到吃惊。如果范弘道这捣乱的不出现,他才会感到奇怪。 但是范弘道出现在这里,又能有什么用?这是生意上的事情,终究要靠生意来说话,难道别的商家会为了范弘道几句话,就敢与郑家刚正面? 跟在范弘道身后的,还有一名相貌妖冶的女子。郑管事暗暗冷笑几声,这范弘道自己也心虚,将那个会武的女人带在身边,但又能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强逼着别的商家与郑家玩命? 范弘道左看右看,仿佛自言自语道:“还没有写价,看来是没有来迟。”然后又对田掌柜问道:“底价是多少?” 田掌柜得到这个报价机会,正要张嘴,郑管事便对着田掌柜暴喝道:“你先闭嘴!” 随后郑管事皮肉不笑的对范弘道说:“这么低贱的买卖事情,你这个读书人来凑什么热闹?难道你在士林混不下去了,以后要放下身段改行经商?如果传了出去,那可是大消息,堂堂的范弘道居然就这样自甘堕落了。” 第二百零五章 强买强卖(下) 第二百零五章 强买强卖(下) 郑昭义这几句话其实是对范弘道的讽刺,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去经商,在世间观念中怎么说也是一种屈就的行为,被人当短处讽刺也在情理之中。哪怕是读书人参与到生意事情当中,也是掉价的。 范弘道不动声色,淡淡的说:“在下一介寒儒,原本想着,没有什么本钱与诸位朝奉竞买店产。不过每处价格只有一二十两的话,在下倒也可以筹措出来。如果再多的话,在下也只有放弃了。” 三处店产的真实价值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二十两,范弘道故意说出这个数字,显然是针对郑管事的。 郑管事正在想着怎么答话时,却又听范弘道对主持卖店产的田掌柜说:“如果每处真的只卖一二十两,你与其卖给姓郑的,还不如卖给在下。无论如何,在下好歹也是半个街坊邻居。” 郑管事每处开价一二十两,是蛮横的用低价强取豪夺,但是范弘道也要以这个价格从郑管事手里抢,那简直比郑管事还要蛮横。 周围众人不免一头冷汗,不明白范弘道是个什么心思,郑管事怎么可能答应。郑管事敢开低价,但不意味着郑管事会看着别人用低价抢走目标。难道范弘道的目的是挤兑郑管事,让郑管事抬高价格? 郑管事轻笑几声,“别以为我们郑家都是瞎子聋子,不知道你的依仗。”然后他又朝着周围众人喝道:“你们指望这姓范的什么,也别以为我不知道!” 范弘道饶有兴趣的问道:“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什么依仗?” 郑管事就等着这里,立刻面向众人,高声答道:“你不就仗着攀结申阁老么?听说申大公子即将到南城分署出任掌事县丞,是也不是? 你们这些商家,就指望姓范的结交申大公子,出手管这一亩三分地的事情,是也不是?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根本指望不上这些!你们知道不知道,这姓范的早就被申府赶了出来!你们知道不知道,申府不会再管这姓范的事情!” 范弘道睁大了眼睛,似乎很吃惊的说:“你居然连这些都知道?消息还挺灵通啊。” 周围别人一片哗然,郑管事说的没错,他们确实就是这样指望的。 随着范弘道名声大涨,范弘道与申阁老的关系也传到了崇文门外大街这些商家的耳朵里。所以他们希望范弘道打通申用懋申大公子的路数,然后阻止郑管事的恶意收购。 可是听郑管事这意思,好像申府断绝了与范弘道的关系,也不会出手帮范弘道解决问题?然后在看范弘道的态度,好像也没有否认这点?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扯什么,范弘道这边肯定没戏了。想至此处,众商家不禁陷入了绝望中,还能怎么阻止郑管事强买强卖? 一时间,茶馆内鸦雀无声,众人连议论声都没有了。 “呵呵呵呵。”郑管事很满意自己“揭破”范弘道纸老虎真相后的效果,尤其是彻底打掉田掌柜的信心后,更容易拿捏对方,从此事半功倍。 又等了片刻,让别人消化自己的“爆料”,郑管事咳嗽几声,将别人注意力重新吸引过来。然后对田掌柜道:“三处店产一百两!不能再变了!” 比最初的报价提升了四十两,比第二次报价提升了七十两,郑管事最新报价稍微给些宽松。胜券在握的情况下,免得让田掌柜狗急跳墙。 刚才就没人敢出来与郑管事竞价,现在范弘道这个援军也失效了,更没人敢当面得罪郑管事了。田掌柜脸色变幻不定,他彻底没了主意。 “我出一百零一两!”忽然有人高声道。 郑管事不用转头,只听声音也能分辨出来,这位抬价的人就是范弘道。在郑管事看来,与其说这是抬价,不如说是捣乱更为合适。 他侧过头对范弘道嘲弄说:“姓范的,你刚才可是说过,每处一二十两你或许可以筹措得到,但超过这个数,你就只能放弃了。 现在三处加起来一百两银子,已经超出了先前数字,你为什么出尔反尔,也跟着开了价?你们读书人不是讲究言必信行必果么,也有言而无信的道理?” 众人恍然,难怪郑管事主动提了价格,原来是等着挤兑范弘道。 范弘道冷哼道:“谁说是我要买?这次我虽然放弃了,但是我可以替别人开价!” 站在外围的杨朝奉心头大喜,自己曾经在范弘道面前表示过自己求购田掌柜店产的心思,难道范弘道真上了心,打算帮自己出力?或许范弘道真有什么办法,能从郑管事手里抢到店产。 “狡辩之徒!”郑管事眼看嘴皮子上还是占不到便宜,十分不满,大喝道:“你替谁叫的价?站出来让我看看!” 周围众商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范弘道卖的什么名堂,杨朝奉本人也不敢出去承认,这太危险了。 范弘道连连冷笑,“郑管事你的眼界就只有这么一点么?人并不在这里,你听说过朱公子这个人吗?” “哪个朱公子?”郑管事下意识问道。 范弘道答道:“住在大兴县县衙,去年从天子手里领了两万盐引去河东的朱公子!” “是他?”郑管事是贵妃郑家的外管事,对京城皇亲国戚圈子并不陌生,当即想到了这位“朱公子”是谁。他又想到,范弘道去年也去过河东,说不定真与朱公子有什么关系。 有得宠贵妃为后盾的郑家当然不怕这位“朱公子”,朱公子哪能跟枕头风强力的贵妃相比。但是他郑管事不等于郑家,郑管事只是郑家诸多管事中的一个而已。 “就是她!我这次是替她开的价,郑管事有什么意见吗?”范弘道好像又得了势,逼问道。 郑管事深深吸了口气,他绝对不甘心在范弘道面前示弱,咬牙道:“那又如何?我郑家还用在乎什么朱公子不成?” 范弘道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郑管事,叹道:“无知者无畏啊。你想到过没有,朱公子手里的钱是从哪来的?如果花出去又是帮谁花的?” 郑管事陡然想起,那位朱公子手里的盐引是从何而来的了,原来今天范弘道真正的依仗在这里! 第二百零六章 诸葛再世 第二百零六章 诸葛再世 在大明朝,盐引不是法定的硬通货,但有时候却具备近乎硬通货的功能。勋戚向天子奏讨盐引这种事情时不时的发生,因为盐引是可以换成钱的。 去年天子赐给宗亲朱术芳两万盐引,在皇亲国戚圈子里还是引发了一些热议的,郑昭义郑管事也有所耳闻。两万盐引可不是小数目,就连当红宠妃的郑家也感到了嫉妒。 就算这些盐引是天子让朱术芳帮着去变现的,并不是朱术芳的利益收入,但如此巨大的财富从手里过一遍,也能拔不少的毛啊! 所以今天范弘道猛然问起,“朱公子”手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郑管事立刻就联想起前因后果。他得出的答案就是,“朱公子”的钱是从天子手里得来的,天子给了“朱公子”两万盐引,然后朱公子手里才有了钱。 然后这样想下来,范弘道第二个问题就显得意味深长了,朱公子花钱是帮谁花的? 越知道些内幕的,脑补的就会越多。郑管事相信范弘道不会平白无故的提出这个问题,他不由得想,难道说,那位朱公子的钱是天子的钱,而朱公子花钱也是代表天子花钱? 更具体到今天的事,范弘道声称代表朱公子为了三处店产竞价,其实归根结底是天子的钱?故而范弘道才有恃无恐? 如果真是这样,给他郑昭义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和天子的资金去竞买店产啊!别说他郑昭义只是一个管事,就是郑家主人们在这里,也绝对不敢造次。 范弘道提出两个问题后,就不再多说话了,优哉游哉的看着郑管事,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从进入茶馆开始,一直游刃有余、智珠在握、喋喋不休的郑大管事终于沉默了,脸色变幻不停,口中一言不发。 于是场面从剑拔弩张的氛围中,陡然冷却了下来。但别人却是莫名其妙的,完全听不懂范弘道两个问题的内涵,更不明白为什么郑管事忽然变成哑巴了。 不过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来者不善的郑管事肯定被难住了!这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非常喜闻乐见的,没有人欢迎郑家进入街区。 唯有杨朝奉有点失落,刚才他还以为范弘道是替自己叫价竞买,还以为自己有机会拿下新的店产了。不想听范弘道口气,却是替另外的人叫价,患得患失之下就难免失落了。 郑管事先前话说得太满,姿态摆的太嚣张,如果就此退让实在下不来台。范弘道等了片刻,见郑管事还是没表示,心里直犯嘀咕,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大眼瞪小眼吧? 是以范弘道主动开了口,逼问道:“郑管事!你还要强行买店产吗?” 郑管事牙齿快咬碎了,还是不甘心就此走人,如果今天这样当众丢了人,以后还怎么卷土重来? 范弘道见郑管事不答话,便再次对郑管事逼问道:“你到底要怎样,给个准话!” 郑管事不是不想呛声回去,而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范弘道不耐烦了,又对郑管事大喝道:“你进也不进,退也不退,话也不说,婆婆妈妈的是何道理!” 郑管事真感觉自己快疯了,这是第几次在范弘道这里受挫了?这范弘道明明就是一个小小的书生,轻易就可以碾压的对象,但是却怎么弄也弄不死! 他郑昭义身为郑家外管事,只是想进入崇文门外这片商业街区,替主家攫取利润而已!范弘道这个读书人为什么总是屡屡插手,坏他的好事? 想至此处,郑管事忍不住反过来质问道:“你范弘道好歹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又身在京师人文荟萃之地,不去结交士林同道以求上进,却混迹于南城市井之间,究竟是何道理?” 如果放在以前,郑管事根本不会在意范弘道的动机,当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说明他心中已经产生了畏惧感。 范弘道万分不屑地答说:“因为时代不同了,天道变易,你这种俗人又怎么可能察觉到!” 大明朝万历年间,城市工商业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壮大,对舆论影响力的增强,这都是明明白白写在史书上的。 纵然因为体制缘故,新兴势力难以成为决定性的力量,但在某些时间节点上、有限的空间内,爆发力仍不可小看。万历年间城市市民的民变和抗争,也是明明白白写在史书上的,这种斗争潮流是前所未有的。 对范弘道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读书人而言,工商市民阶层的潜力当然具备投资价值,足以将其纳入自己未来的“权力”版图内。 只是这些思路无法清晰的表述出来,更无法明白的对人解释,范弘道只能用“天道变易”来含糊其辞。 听在郑管事耳朵里,就是高高在上的不屑和浓浓的嘲讽了。就这么一件店产买卖的小破事,却扯上什么天道,这是何等狂妄! “但愿你不是虚张声势,我们郑家仍会关注,到底是不是朱公子要买店产!若敢假冒,不会放过你!”郑管事无计可施,只能放下几句狠话便走人了。 众人目送郑管事灰溜溜的离去,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朱公子”是什么人,但托范弘道的福,至少这次危机暂时又度过去了。 孙朝奉凑到范弘道面前,很生硬的奉承道:“范先生妙策退敌,真乃诸葛再世也!” 随即众人又产生了新的担忧,看来郑家是铁了心盯上本街区,那么将来又会怎样?想至此处,众人不免下意识地去看范弘道。 却见此刻范弘道跌坐在太师椅中,有气无力的样子,唉声叹气的对孙朝奉道:“你们不能次次都要依赖我啊! 我就是一个小小的书生,手里无权背后无势,回回都要我殚精竭虑,扛着你们前进,那也太折杀我啊! 你说我是诸葛再世,可是你想想那诸葛孔明是怎么死的,是逆天而行最后累死的啊!你们不能安心当刘后主,要赶紧团结起来,组建盟社,自强不息。” 孙掌柜求教道:“虽然有心组建盟社,但却多有不明之处,同道们也不知盟社有何用处。所以究竟该如何,还要请范先生详细指点一二。” 第二百零七章 这个套路很熟悉啊 第二百零七章 这个套路很熟悉啊 范弘道揉了揉额头,很无奈的说:“自古以来,就有弱者抱团生存的道理。所以我才说,让你们组建盟社,这条路子肯定是对的。但具体如何,你们大可自己去想,又何必劳烦我!” 范弘道现在的态度,让众人有些没想到。先前范弘道虽然是寄居在街区里的外来户,但对街区事务一向很热衷,遇到困难时也能屡屡出面帮着化解,对一个读书人而言非常难能可贵。 所以这一带商家才会对范弘道产生了信赖感,今次郑管事来强买强卖时,大家也都来请范弘道再次出面化解。而范弘道没有辜负大家希望,慨然出面阻止了郑管事。 可是包括孙掌柜在内的众人都没想到,郑管事走了之后,范弘道却露出了点疲惫和厌烦的态度,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 过去的范弘道很有点“铁肩担道义”的感觉,绝对不会说“别来烦我”这种话。众人不由得思忖,范弘道这是怎么了? 难道三番两次的折腾,让范弘道感到倦怠了?毕竟范弘道是个读书人,动辄为了杂务分心,又要得罪人,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还是说范弘道有了更大的名气后,眼光变得高远了,街面上的小事情已经无法让他赢得相匹配的好处,故而难以再提起兴趣,自然也就没了积极性。 还有种可能,也许是范弘道感到畏惧了。范弘道应该能看得出来,随着金钱的膨胀,崇文门外很可能会成为是非之地,他或许担心自己葬身其中。 这里众人都是商家,对利益得失算计很娴熟,很快也就想到了几点理由。心里不免暗暗叹道,如果这样的人才就此袖手,不再参与街区上的事情,那也怪可惜的。 一来范弘道自身没有极其强力背景,没有能力强取豪夺,不必担心引狼入室;二来范弘道能解决问题,敢于出面负责,不是只会夸夸其谈的人物;第三,范弘道的人品还可以,能信得过。 孙掌柜对盟社的事情很上心,但范弘道却语焉不详,便再次放低态度请教道:“盟社之事闻所未闻,想起来也是束手无策。烦请范先生多说几句,不吝赐教!” 范弘道长叹一声,答道:“这样的俗务,你们都应该能想得到,有什么值得我来说的,无非就是五个法度而已。做好了这五个方面,盟社自然也就成功了。 第一,裁决法度。小到盟社大到街区,或者你们商家之间,纠纷总是少不了的,如何裁决纠纷? 第二,互助法度。街区居民,难免遇到个三长两短,若有难以生存的,如何救济?若遇到火警匪盗,如何互救? 第三,公益法度。街区里公益事务,比如修路、修庙、节庆等诸项事务,肯定要众人捐钱,但如何合理的组织募捐? 第四,信用法度。这里是工商业繁荣的街区,诸位也多是经商之人,肯定涉及到互信问题,如何帮着诸位担保信用? 第五,惩戒法度。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遇到违规之人,该用谁来惩戒?若街面上遇到不平事,你们商家为了生意会各扫门前雪,但靠谁来路见不平,总不能街面上连个巡逻管事的都没有。” 范弘道一口气提出了五个机制,很是让在座众人感到耳目一新,顿有拨云见雾之感,刚才孙掌柜称赞范弘道一声“诸葛再世”,倒也不是凭空吹捧。 本来众人对组建盟社的事情都是稀里糊涂无从下手,但此刻方向无比清晰。一时间茶馆内议论大作,众人三三两两的议论纷纷,人人都想说上两句。 但是讨论几句后,众人都发现,范弘道也仅仅是提出了五个方向而已,只告诉大家应该去做什么,但却没有具体说怎么做。其实最大的秘诀是在这里啊! 就好像话只说了一半,然后吊着大家胃口。不过众人相信,凭借范弘道的才华,肯定已经成竹在胸了。而且众人还相信,范弘道想出来的东西,肯定比他们想出来的要好上十倍。 范弘道喝了几口茶,好像恢复了些许精神头,慢慢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做了个罗圈揖道:“诸位告辞!” 然后范弘道就朝外走,不过跨过门槛时,大堂里的孙掌柜忽然追上几步,开口叫道:“范先生,请留步!” 范弘道转身问道:“孙掌柜还有何见教?” 孙掌柜先想了想怎么说,然后才开口答道:“自从范先生寄居崇文门外大街以来,扶危济困泽被四邻,我等多有受益。 我们也都知道,范先生才华盖世志存高远,宛如潜龙在渊,不是屈居于街巷、纠缠于俗事的人物,更不必为这锱铢必较的事情操劳。 我等自然感激范先生指明道路,原本不该别有非分之想,但智有不足,不解真意,只能斗胆请范先生帮忙筹划! 如今世道崩坏虎狼环伺,还请范弘道可怜我辈存世艰难,伸出援手出谋划策,虽然不及救人于水火,但也是莫大功德,吾辈家家铭感五内!” 范弘道摇了摇头,婉拒道:“孙掌柜你太高看我了,我范弘道何德何能,可以蒙受如此看重?” 又有人站在孙朝奉后面,高声叫道:“请范先生念在街坊之谊,不要抛弃我等!” 范弘道推辞道:“在下终究是才薄学浅,难当大任,只怕帮不上什么。” 那人又叫道:“若范先生从此不出,日后我等若再有劫难,又该向谁问策?逢此多事之秋,范先生忍心不顾乎!” 这句话好像说到了许多人的心里,万一再来个权贵强取豪夺,没了范弘道这样仗义的人物,谁知道会怎样? 最起码,大家利益肯定要受损了,而不会像今天这样无损的解决问题。于是众人便一起叫道:“范先生请留步,莫要弃我等而去!” 范先生脸色不定,眉头深深锁起,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唉声叹气,时而紧握双拳,时而咬牙切齿,仿佛陷入了极其为难的境地。 但人群里的杨朝奉与王掌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道,范弘道这个套路很熟悉啊,好像跟他们使过。 第二百零八章 女人心(上) 第二百零八章 女人心(上) 读书人的套路就是这样的,用几件小事塑造出救世主形象,制造出一个“众望所归”的形势,但主角肯定表现的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然后就是“三辞三让”的程序,最后“黄袍加身”。 王掌柜很精明的对杨朝奉道:“事不过三,范先生已经拒绝了两次了,第三次肯定要应承下来。” 杨朝奉总觉得范弘道不会这么简单,摇头道:“不见得如此。” 王掌柜趁机说笑道:“不然我与东家打个赌,如果范先生就此答应下来,今年东家给我涨一成薪银以及分红如何?” 杨朝奉无可无不可,接受了这个赌注。即使输了也没什么,王掌柜想涨薪银分红的要求并不过分,大不了答应就是。 其后两人一起看向范弘道,却听到范弘道对众人说:“让我再想两日,两日之后给诸位答复!” 王掌柜愕然,自己居然猜错了?这套路好像有点不一样啊,这算是答应还是拒绝?按事不过三的道理,范弘道第三次应该答应众人请求才是! 杨朝奉倒像是得到意外之喜,哈哈大笑几声,“好像范先生并没有就此答应啊,王传财啊王传财,谁叫你自作聪明,看来这薪银分红今年还是不用变了。” 范弘道不再留恋,扬长而去,众人也只能等两日后的结果。 杨朝奉和王掌柜追着范弘道出了茶馆,这两位一个还想着让范弘道帮忙扩大店产,一个跟范弘道关系最熟悉,当然与别人不同。 王掌柜错失加薪机会,未免垂头丧气的,忍不住问道:“情况如此分明,范先生为何不当场做出决断,还要再等两日?” 范弘道答道:“其实情况并不分明,我还没有把握,所以还要等等。” “没有把握?没有什么把握?”王掌柜莫名其妙。 这不是外人,范弘道也就没瞒着,解释道:“你们也听到了,我提到了朱公子要竞买那三处店产,所以才让郑管事忌惮。 其实那位朱公子根本就没有这些想法,说她有意竞买店产都是我现编的。所以说目前情况并不分明,我还没有笑到最后的把握,不敢轻易应承什么。” 王掌柜与杨朝奉不禁面面相觑,范弘道这可真是极度令人无语。 那位朱公子既然能吓阻郑管事,肯定也是个有地位或者有背景的主儿,至少不会比皇亲国戚郑家差太多。 而范弘道不打招呼,就敢冒充那位朱公子出来张罗事情,这怎么看也像是作死啊。要是那位朱公子怒而翻脸,范弘道还不如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那位朱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提到他,郑管事就放手了?”杨朝奉好奇的问道。 范弘道答道:“去山西时认识的,好像是从宫里面出来的。” 宫里面?难怪能吓住郑管事,杨朝奉和王掌柜恍然大悟。随即又感到范弘道太胆大了,随便“假传圣旨”是那么好玩的吗? “放心!我与这位朱公子也算是有交情的,无论如何不会让他袖手旁观。”范弘道说。 又想起另一件事,杨朝奉询问道:“听郑管事说,你与申阁老家闹掰了?那以后申大公子若来我们这里当县丞,你该怎么办?” 范弘道冷哼道:“或许不是我该怎么办,而是他该怎么办,说不定那申大公子会哭着喊着又来找我。” 走到街口,范弘道没有回如归客店,与杨朝奉王掌柜告辞后,便进了内城。当然李小娘子仍然跟在身边,不然现如今自觉仇家太多的范弘道没有安全感。 这次进城不为别的,就是去拜访朱术芳朱郡主的,刚刚冒用了朱大郡主的名头,范弘道觉得还是早点去解释一下为好。若等到朱术芳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他范弘道可能就被动了。 话说朱术芳朱郡主仍然居住在大兴县县衙的官舍里,这次回到京城,她的心情非常不错,因为她只用几个月赚到了一大笔钱,而且还是帮天子赚到了一大笔钱。 盐业是出了名的水深,内幕盘根错节,而她取了两万盐引,几个月时间就全部变现,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天子自然龙颜大悦,那么她朱术芳自然心情也就好了。 或许有不太懂行的奇怪,天子号称富有四海,至于为了一两万的银子龙颜大悦?答案就是没错,确实是这样! 大明天子坐镇紫禁城,每年除去各地的实物贡献之外,内库进账也就一百多万两,称之为金花银,来自江南的专项赋税。 一百万两看着是巨款,但却是维持皇家日常开销所用的,只宫女太监就有几万人,这一百多万哪能有什么富余。 而当今万历天子正是年轻贪图享受的时候,张居正去世后,更是没了约束,吃喝玩乐上面的挥霍越来越多,内库银子就十分紧张。所以万历天子对于赚钱是十分上心的,谁能给他进献银子,谁就能讨他的欢心。 朱术芳大概也是看中了这点,才会自告奋勇的领了两万盐引去河东。所幸在范弘道的协助下,顺利大功告成。 但朱术芳最近也有比较不爽的事情,比如范弘道的言行。听到范弘道来拜访,她就让人将范弘道带到花园亭子里说话。 朱术芳先来到亭子里,正琢磨怎么与范弘道说话时,冷不丁却看到范弘道身后有个妖冶女人,一股酸气倏地钻了出来,张口便道:“范先生如今好大的排场,连侍女都配上了。” 侍女?范弘道回头看了眼,恍然道:“郡主误会了!此乃李家小娘子,暂时在身边充当护卫。” 护卫?朱术芳只觉得胸口的酸气变成了恶气。范弘道可以羞辱她的感情,但不能羞辱她的智商!连糊弄人都懒得糊弄,可恶之极! 范弘道看着朱术芳脸色难看,心里莫名其妙。好像张家那位大小姐也看李小娘子不顺眼,结果今天朱郡主同样如此,难道就因为李小娘子在时人审美观里比较“妖”? 不过张大小姐好歹还比较理智,嘴上不会明说什么,而这朱郡主就太直爽了,上来当着面就酸言酸语的。 第二百零九章 女人心(下) 第二百零九章 女人心(下) 大概朱郡主也觉得自己作为主人有点失礼,便又对范弘道说:“客人进我这内院,可以带长随侍女,但不准带护卫,一般人家都是这样的规矩。既然你说这位小娘子是护卫,本人姑且信之,那就请出外等候吧!” 范弘道只感到女人较起劲来真是无聊至极,只好对李小娘子陪着笑说:“都是我的疏忽,那你就去园子月门外面等一会儿。” 李小娘子看了富贵气象四溢的朱郡主,自觉矮了几分,又看了看对自己使眼色的范弘道,便“乖巧”的到园子门外等着了。 她心里还在嘀咕,范先生认识的这些女人,怎么看起来都很高大上?张家小姐是这样,今天这位女扮男装的也是这样。 没了外人打扰,朱术芳口气仍然有点不爽:“这次回到京师,你的名字简直如雷贯耳,到处都有在谈论你。” 范弘道不以为意道:“都是意料之外的。” 朱术芳蹙眉道:“当初我从江陵顺江而下,在南京逗留过一些时日,与王凤洲也算有几分交情。可是这样一个故人,竟然被你当场骂死,这真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我还想着,是否可以引荐你给他。” 将心比心,范弘道遇到这种事也会觉得很蛋疼,但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他问心无愧。“是王凤洲想依仗声望打压我,我被迫还击而已!我也没想到此人如此弱不禁风,口舌上便没有留情面。” 朱郡主眉毛依旧紧紧的,范弘道奇怪的问道:“怎么?难道你打算为了王世贞,还想与我翻脸不成?” “不是这个!”朱术芳抬眼道:“我听说你面对王凤洲时,曾经提到过张居正?而且你极力推崇张居正,用张居正来贬低王凤洲?” 原来如此!范弘道突然明白,为什么朱术芳今天一直怪怪的了!先前还认为,这是因为一段时间不见后,两人变得略微生疏,结果并非如此! 问题出在“张居正”上面!这位朱大郡主出身辽王宗室,好像是末代辽王外室女儿,而辽王宗室与张居正则是死仇关系!张居正的爷爷死在辽王府,而末代辽王被张居正废藩并圈禁凤阳高墙至死! 自己在国子监典礼上,为了贬低王世贞,特意抬出了张居正来,用以表示自己的志向,以及与王世贞的“道不同”。 当时这样做是没错的,可是传到朱大郡主耳朵里后,朱大郡主肯定要生气了。好友推崇仇敌,这滋味当然极度不爽,难怪今天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世间最难化解的恩怨,大概就是意识形态问题了。范弘道不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大手一挥,很务实的说:“张江陵都死了好几年了,还为他争论作甚?” 朱术芳看范弘道满不在乎的模样,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得罪了很多人?” 朱术芳时常出入宫禁,自然能得知庙堂上发生的事情。而范弘道对这方面消息是有所欠缺的,连忙询问详情。 朱术芳答道:“李植李少卿就不说了,他借王凤洲进京施展的计划全都落了空,岂能不恨你?礼部尚书沈鲤,本也想借此更进一步迁转吏部,结果也无果而终。 还有一个更重分量的人物,那就是阁老王锡爵。这王阁老与王凤洲乃是同乡,关系匪浅,你觉得王阁老如今对你看法如何?” 范弘道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莫非申阁老冷落我,就是为了照顾王锡爵的情绪?” 朱术芳小小吃了一惊,“你竟然连这都能猜到?确实如此,王锡爵入阁后,申首辅一直着力拉拢王锡爵,为的就是和睦内阁,抵抗外朝。 你骂死了王世贞,纵然算是帮助申阁老排除险滩,但却恶了王锡爵。申首辅权衡利弊之后,只能冷落你了!” 范弘道冷笑着说:“那当然,在下只是一个小小的监生,而王锡爵是大学士。申首辅为了拉拢一名大学士,从而放弃小小监生,也是应有之义。” “如果连申首辅都抛弃你了,你还能如何?”朱术芳别有深意的问道。如果范弘道焦虑的无计可施,她就可以趁机往另一个方向引导。 范弘道傲然道:“还能如何?无需多虑,他们迟早会将我请回去!” 朱术芳没想到范弘道还能如此嘴硬,一时有点语塞,准备好的说辞被憋住放不出来。半晌才问道:“你如此有自信?不如听听我的说法?” 范弘道疑惑的问:“你有什么说法?” 朱术芳答道:“张居正之后,大明庙堂不只有一个权力中心了。只说朝廷,就有内阁、言官等势力纷争不停,而朝廷之外还有司礼监、东厂,都具有各自的权力。 既然你在朝廷大臣这里不吃香了,连申首辅都冷落你了,那你为什么不换一个活法?一个更被重视、也许更有前途的活法?” 换一个活法?除了读书人路子,还能换成什么活法?范弘道试探道:“莫非你想拉我一起去经商?但这绝不可能成为我的主业,不过我倒想向你推荐,崇文门外街区正有人卖店产,价格便宜量又足。” 朱术芳笑道:“当然不会让你经商,不然太可惜你的文才了!而是让你换个靠山,一个比申首辅差不了多少的人!” 范弘道明白了,原来朱大郡主打算替别人收编自己?他不禁暗暗想道,在这大明朝,比申首辅不差的人可没有几个,不过并不合适就是了。同时他口中问道:“到底是谁?” 朱术芳很明确的答道:“提督东厂太监张鲸!” 司礼监是太监的核心衙门,常常与文官里的内阁对应。所有太监里,最大的太监当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等同于文官里的首辅,而第二大的太监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朱大郡主所说的张鲸就是第二大太监、执掌东厂的那个人,权力当然不可小看,单纯论地位确实不比申首辅差多少,至少与阁老是相当的。 范弘道很无语,这个身份确实很强了,完全具备当靠山的水准,但他是个太监,而且是个名声不怎么样的太监。 堂堂读书人投靠太监,岂不就成了阉党?朱术芳这是想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第二百一十章 分道扬镳? 第二百一十章 分道扬镳? 朱术芳察言观色,当然看得出范弘道不乐意。这也在她意料之中,别说范弘道,大多数读书人或许会与太监合作,但肯定不会乐意投靠在太监门下。 朱郡主劝道:“人生在世,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预设枷锁?放开心中这层束缚,岂不是海阔天空?张鲸张公公也是读过书的人,又性情果敢勇于担当,深得陛下信重,可以依靠。” 话说这位张鲸张公公,在当今确实称得上位高权重。当年张居正和大太监冯保联盟,垄断了宫内外的权力。张居正死后,张鲸与他恩主张宏联手,扳倒了大太监冯保。 此后张宏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出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只不过张宏死得早,现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换成了张诚。但张鲸张公公的实际权力并不亚于张诚,在太监和朝臣中极有影响。 例如兵部尚书张学颜,本为张居正提拔。四年前张居正去世后,党羽纷纷被罢黜,但张学颜仍然能稳坐兵部尚书位置,就是靠的张鲸张公公庇护。 所以朱郡主劝范弘道也去依附张鲸,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并不算是坑人。张鲸连一个兵部尚书都能罩住,何况范弘道一个小小监生? 范弘道不想正面与朱郡主辩论“太监是不是好东西”这种“意识形态”问题,不然吵起来没完没了。 他只从得失角度说:“纵览本朝历代,得势大太监多不得善终,你看最有名的王振、刘瑾、冯保、魏忠贤这些,有哪个是好结局?” 朱郡主疑惑的问:“魏忠贤是谁?” “啊,口误,口误!”范弘道一不留神说顺嘴了,冒出个未来的人名,连忙遮掩道:“反正这些得势太监难以善终,追随他们的人又能落个什么好下场?” 朱郡主反驳道:“你只看到了没善终的,可也有很多好结局的,例如怀恩、萧敬、黄锦等公公,都是死有哀荣。 再说你觉得文官就稳妥了?近代的夏言被斩,严嵩无家可归穷困而死,高拱被罢斥,张居正死后被抄家。他们的党羽,又能得到什么善果?” 范弘道叹道:“问题是,这位张鲸张公公虽然目前以司礼监秉笔太监执掌东厂,算得上位高权重,但日后也不会有太好的结局啊。” 朱郡主冷哼一声道:“你怎么敢断定他不会善终?难道你觉得自己是铁口直断的半仙吗?” 关于对未来的预测,范弘道没法解释,无奈道:“你就当我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好了。” 这句话听在朱郡主耳朵里,简直就像是耍无赖似的,连“未卜先知”都搬出来当说辞,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她气呼呼的责问道:“你就如此看重裤裆里的那根玩意儿?别的读书人也有投靠张公公的,也没见有什么不好!” 谈话谈到这里,范弘道渐渐的也察觉到,朱术芳不单单是想牵线搭桥这么简单。只怕这位郡主已经加入了张鲸那边的阵营,不然为何对自己的不配合显得气急败坏? 但朱术芳有什么必要加入张鲸那伙势力啊?想至此处,范弘道开口试探道:“你与张鲸张公公难道有什么勾连不成? 其实这真是何苦来哉,你身为宗室,又在宫里有点门路,大可超然事外逍遥自在,何必吃饱撑着淌浑水啊。看不出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但却非常有可能被牵连。” 朱术芳端起茶来,静静看着浮在水中的茶叶,良久之后才答复道:“谁说我要逍遥自在?你觉得我从江陵千里迢迢,冒着被圈禁的风险进京,只是为了见见世面吗?” 范弘道很纳闷:“那你还想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打算在名流荟萃的京城找个良配托付终身?” “呸!”朱术芳微微脸红,“我所想的,就是恢复辽藩!虽然父王已经薨逝,但我弟弟尚寄居于楚藩,惟愿天子开恩,复封我弟弟为辽王!” 范弘道吃了一惊,没想到朱术芳这个女流辈还有这样的人生志向,看来她到京城,真不是来混日子的。 十几年前末代辽王被废,乃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传言乃是张居正下的狠手。常言道覆水难收,辽藩都被废了十几年了,末代辽王被圈禁后也死了几年了,现在还想恢复辽藩,难度是个未知数。 或者说,辽藩能不能恢复全看天子心意,但各地宗室虽然号称皇族血脉,但久在异地,与宫里的亲情早就淡的不能再淡了。指望天子出于亲情复藩,那很不现实。 范弘道忽然明白,为什么朱术芳如此热衷于赚钱了,甚至不惜辛劳跑到河东去,这都是为了讨好天子啊。 稍微懂历史的人都知道,当今万历天子对金钱是多么渴望。谁能进献金银,谁就会得宠,朱术芳从这方面打主意,也算是抓住了要点。不然一个普通宗室女子,凭什么得到天子的青眼相待? 同时范弘道也理解了,为什么朱术芳会靠近大太监张鲸。因为张鲸也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而且是天子最信任的人之一,不然也不能够执掌东厂,天子是绝对不会让不受信任的人去管东厂。 朱术芳需要张鲸这样的人帮忙,别的不说,关键时刻能在天子身边说几句好话,那就有非常巨大的作用了。 对于朱郡主这个志向,范弘道只能表示尊敬,有理想并为之奋斗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 但是要说投靠张鲸,范弘道是不敢苟同的。或许朱术芳有足够的理由去那么做,可范弘道却不能说服自己。 朱术芳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宗室,和太监走得近完全不需要有顾虑。但他范弘道却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读书人。 太监虽然也能像大臣一样位高权重,但却极其不稳定,根子上依旧是天子家奴,生杀予夺都是天子一句话的事,连抗争的余地都没有。而文官就不一样了,至少还有部分抗争的权利。 范弘道想拥有更多的自主权,不想把自己的前途与太监捆绑起来,然后只能听天由命撞大运。 朱术芳看着范弘道,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失望,难道要就此分道扬镳? 第二百一十一章 仇人相见 第二百一十一章 仇人相见 范弘道和朱术芳两人都想到了“分手”的可能性,但谁也不想主动做出这个抉择。他们没想到,在河东盐池合作愉快之后再相见时,竟然会是这样尴尬的场面。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很是僵持。范弘道暗叹几声,今天明明是来找朱郡主谈生意的,结果扯起了政治话题,然后就没法愉快的聊天了。 这种场景,貌似非常熟悉。范弘道不禁想起了上辈子时空里,多少聊天群里多少朋友,本来天南地北亲亲热热,就因为开了政治话题,你左他右你爱国他普世,结果顷刻之间四分五裂。 今天他和朱郡主之间,就有点这种意思,让范弘道情何以堪。上辈子遭遇过的问题,穿越到大明朝了,居然还能遇上。 当然范弘道也不是没心理准备,任何一个穿越到万历年间的人,都应该有这种思想准备。万历一朝是读书人门户之争的巅峰时期,激烈程度比后世网上左右争吵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愿友情还能挽救!范弘道一边感慨,一边斟酌着开口说:“你我之间,应当求同存异,互相谅解,可否?” “好!”朱术芳很勉强的点了点头。 “莫谈国事,还是来谈谈钱吧!”范弘道很实在的说:“今天来找你,就是送你一个发财的机会!” 发财?朱大郡主现在对一切能赚钱的事情都很感兴趣,谁让天子也喜欢钱呢。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范弘道赶紧步入正题:“崇文门外有三处店产出售,只要你买下来,随便做点大宗货物批发的生意就能赚钱!而且我敢保证,十年后这些店产自身价格涨个几倍也没问题!” 朱术芳母族是徽商出身,对这些事情并不外行,很遗憾的说:“虽然能赚钱,但这没有纲盐赚钱快啊。” 范弘道很无语,“你从天子那里领盐引,然后去支盐贩卖,简直就是无本买卖!偶尔几次也就罢了,哪能当成常态?大明宝钞就是这样,越印越多,最后贬的一文不值!” “三处店产反正超不过几百银子吧?买就买了。”朱术芳随口道:“不过崇文门外那地方的店产并不愁卖,你怎会想到我?为什么要劝我买?” 范弘道嘿嘿笑了几声,“自然是想沾一沾皇家的气运了,你不是帮着天子赚钱么?大可向天子讨个名头经营这几家店,这不就成了皇店么?” 京师周边有很多皇庄,出产归皇家所有。既然有皇庄,在商品经济繁荣的潮流下,与时俱进的再出现个皇店也不奇怪。 朱术芳似笑非笑,“这才是你的目的吧?以我对你的了解,我猜你又想干扯虎皮拉大旗的事情!” 这种事情,对朱术芳而言属于可做不可做的。做了或许有点好处,不做也没什么损失和遗憾。到底做不做,主要还是看心情。 只要朱大郡主没有一口回绝就行,范弘道想,于人于己都有点好处的事情,好好劝几句后希望当然很大。 他正琢磨怎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时候,园子月门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喝骂,打断了范弘道的思路。 他不免很诧异的望向朱术芳,在你家里头还能发生点事故不成? “什么情况?”朱术芳喝问左右婢女。当即有人前去打探了情况,然后回报说:“是赵公公来了,但不知为什么,随范先生而来的小娘子与赵公公骂上了。” 听说涉及到李小娘子,范弘道坐不住了,起身朝外走去。朱术芳冷哼一声,也跟着去了。 范弘道站在门口,却见月门外甬道两旁,一边站着李小娘子,神色愤激满脸通红;另一边几个人,当中之人三十多岁,面白无须,大概就是那什么赵公公了。 而中间则是朱郡主的手下仆役家奴,将两边人隔开了。大概李小娘子顾忌到主人家,不好滥伤无辜,不然早就抽刀子上了。 范弘道暗暗嘀咕,难道李小娘子被调戏了?可那边是太监,也能有这种爱好?他上前护在李小娘子身前,口中发问道:“怎么回事?” 李小娘子见范弘道出来,立刻像是盼来了主心骨,指着那位赵公公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找到人了!” 别人听不懂李小娘子的意思,找到人了是什么意思?但范弘道却是明白的,他知道李家父女来京城的目的是寻仇,再看看李小娘子愤怒的神色,那么显而易见,这里找到人的意思当然就是找到仇家了。 这可难办了,范弘道皱着眉头,对朱郡主问道:“此乃何人?” 朱术芳还没来得及答话,那边赵公公听到范弘道问题,气势汹汹的抢先答道:“咱家乃是内官监监丞赵鉴,在张公手下做事!你又是何方神圣?” 范弘道觉得自己的名号大概是镇不住对方的,正想着应该如何自报家门才能不输阵。朱术芳却主动开了口:“这位是近日鼎鼎大名的范弘道范朋友,可是一个好大的监生呢。” 范弘道对朱术芳怒目而视,感觉朱大郡主这样介绍,简直是拆自己的台。她又抽什么风? 赵鉴赵公公嘲笑几声:“什么鼎鼎大名,不过一监生而已。”又指着李小娘子问道:“我且问你,这女子是你什么人?为何企图攻击咱家?” 范弘道想起什么,莫名其妙的反问道:“你去过陕西么?” 赵公公愣了愣,但他不屑于隐瞒自己行迹,承认道:“去过又怎样?” 范弘道可以确定,那八成就没跑了!李家父女是陕西人,肯定是赵公公去陕西时结下的仇。 李小娘子按捺不住,隔着人对赵公公叱骂道:“阉狗恶贼,你害死我母亲和兄长,我与你不共戴天!” 这下在场众人全都恍然大悟了,难怪李小娘子上来又是要开打又是辱骂,原来是仇人相见分为外眼红! 朱术芳看了几眼李小娘子,对范弘道说:“赵公公负责宫外买卖,是我的合作对象,你想要怎么办?” 朱术芳这是让范弘道做出抉择,范弘道顿时无语凝噎。 刚才在尖锐的气氛中,好不容易与朱大郡主缓和下来,本来以为今天就这样含混过去了,结果又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 最后范弘道考虑再三,万分艰难的说:“李小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自从说出了仇恨的真相,此地主人家又追问范弘道怎么办时,李小娘子的心情就变得高度紧张。 她当然看得出来,仇家赵公公是此地主人家的熟人,而范弘道也是此地主人家的熟人,而人际关系是可以互相传递的。 李小娘子最害怕的是,如果范弘道被这种人际关系影响到了,不愿让自己复仇怎么办?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来自民间底层的小女人,而另一边则是貌似很有来头的富贵人物,能给范弘道非常大的助力,若衡量利益得失足够碾压自己。 虽然说,范弘道并不能阻止自己的行为,但是范弘道的态度却能决定自己会不会痛苦和伤心。 是的,李小娘子可以肯定,自己现在非常在意范弘道对待自己的态度。如果范弘道把她的仇恨情感用利益得失来衡量,她会非常受伤。 直到范弘道说出“李小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句,李小娘子才松了口气。至少范弘道还记得自己的好处,至少范弘道没有见到利益得失就变得忘恩负义,至少范弘道没有“抛弃”自己。 但是这句话听在另一边朱术芳的耳朵里,就不是滋味了。在她看来,这就是范弘道回护姓李的小妖精。 这李妖精有什么能比得过自己的?范弘道回护她又能有什么好处?肯定是被迷晕了头,竟然连自己这个战友都不顾了。 “你就为了这个女人?”朱郡主冷冰冰的说,“不要忘了,我也曾经帮助过你!” 当初她刚认识范弘道的时候,范弘道正处于人生最低谷,是她帮范弘道脱离了困境,赠送了一笔初始资金。 事情也许不算大,但这是极其关键的雪中送炭,不然范弘道早被困死在县衙里了。范弘道既然拿什么恩情说话,那自己也不是没帮过范弘道。 说这些干什么?难道想着挟恩图报?范弘道很冷静的回答说:“在河东时,我已经报答过了,数目超当初你赠银的千倍。” 朱郡主只觉得心口发堵,强忍着说:“原来在你心目中,你我之间只是这样的利益回报关系。” 怪我咯?明明是你先提起这种话题的好不好?范弘道连忙又说:“我并不是这样想的,是你自己钻了牛角尖。” 朱郡主扭头看着李小娘子,“至少我知道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这又是哪跟哪?范弘道觉得朱大郡主今天有点夹杂不清,过去明明是一个挺爽利的聪明人,今天怎么变得如此没逻辑?这智商他娘的都快赶上申大公子了! 朱术芳忽然意兴阑珊,有气没力的对范弘道挥了挥手说:“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但不要在我这里闹出事来。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走吧!” 范弘道长叹一声,“我今天所做的,都是为了你好啊。你现在或许不理解这份苦心,但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会明白了。” 赵鉴赵公公笑眯眯的,一直在旁边看热闹,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道:“别等有朝一日啊,你现在就说说,朱公子怎么就不懂了?” 范弘道指着赵鉴赵公公,对朱术芳道:“你既然打算跟他们同流合污,我也拦不住你,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坠入深渊,还能怎么办? 世间道理就是成王败寇,将来如果你赢了,那就算是我白担心,在远方祝你平安喜乐,但如果你输了呢?还有谁会惦记着你? 假如我选择了你这边,答应与你并肩前行。那最好的结局也就是锦上添花而已,但最有可能的结局却是一起完蛋,想挽救你都无能为力了。 所以我才不肯与你同道,这样的话,万一今后你陷入了绝境,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尽其所能的去救你。” 朱郡主听得呆住了,难道范弘道选择与自己背道而行,内心还有这样深沉的想法? 不过赵鉴赵公公冷笑几声,对朱术芳道:“别信他,他这些说辞,只不过是想两面讨好,脚踏两只船罢了。说到底,就是既不想放弃那边,又不想与你闹的太僵。” 赵公公的话,颇有点诛心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拆范弘道的台了。当然在他自己看来,这算是肺腑之言,让合作伙伴清醒过来。避免被忽悠的找不到方向。 范弘道立刻驳斥赵公公说:“这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仁者见仁婬者见婬!大概在你的心中,根本就没有情义二字,所以也就见不得别人讲出情义!” “随你怎么说。”赵公公完全不在乎范弘道怎么点评自己,只要朱郡主不犯糊涂就行了。他相信,经过他的戳破,朱郡主肯定会清醒过来,看穿范弘道的本质。 朱大郡主沉默半天后,却盯着范弘道说:“我信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赵鉴赵公公愕然不已,这朱术芳居然对自己的逆耳忠言置若罔闻!此刻他很想对朱术芳大吼几声,你是不是傻啊? 自己这样忠良诤友的话不听,却去迷信那个小白脸,简直像是被灌了迷魂汤,搞什么鬼!别人总说太监大都奸猾小人,自己也就认了,可是今天怎么反了过来。 从往常的接触来看,这位朱郡主虽然是女儿,但聪明能干不亚于男人,今天是被施展了“弱智光环”吗?赵公公第一次产生怀疑,这位朱郡主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合作对象。 范弘道好像也被朱大郡主的无条件信任震惊了,与朱郡主凝视半晌,才郑重的答复道:“你若相信,那么它就真的。今日就此作别,惟愿阁下能避免迷失本性,时时不忘初心!” 朱郡主仿佛还了魂,咬牙道:“你还是快走吧!过了今日,再相见时,是敌是友为未可知!” 范弘道苦笑几声,口中吟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滚!你念诗也没用!”朱郡主转身离开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敢问路在何方 第二百一十三章 敢问路在何方 范弘道和李小娘子出了大兴县县衙官舍,走在大街上,各有心事,便没说话。范弘道思来想去,下意识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 李小娘子飞快的扫了范弘道一眼,答话道:“报仇之事,我父女凭本事想法子,不劳驾范先生了。” 范弘道叹道:“并不是说你,我是感觉自己无路可走,今后该怎么办。” 李小娘子不明白,怎么就无路可走呢? 说起来很是唏嘘不已,范弘道自己也想不明白,一个英俊帅气有脸有才华、还先知先觉光环的机智少年,怎么就混到了貌似无路可走的地步? 到了自己这个份上,又是在京城混,想更进一步或者安安稳稳,那必须要有足够高端的靠山了。可是默默细数朝堂内外大佬,范弘道感到有点绝望。 首辅申时行不用说了,脾性不大投缘,一直勉力用利益关系拴着,最近申首辅有意冷落疏远自己,这方面暂时指不上了。 内阁其他大佬里,次辅许国是与申首辅同阵营的;阁老王锡爵与王世贞是同乡至交,自己骂死了王世贞,王锡爵肯定仇视自己。 六部和都察院的大佬合称七卿,其中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时来不用说了,那是韩延昌的亲戚,自己抢了韩延昌的监生名额。吴总宪肯定与自己是敌对的。 吏部杨尚书是申首辅的死忠党羽,肯定与申首辅保持一致;礼部尚书沈鲤被自己坏了进位吏部的好事,兵部尚书张学颜是东厂厂公张鲸的党羽,都不会待见自己。至于户部刑部工部这些,一来在庙堂上话语权不高,二来自己完全没门路。 更别说言官势力的代表,当朝三红人李植、江东之、羊可立,这都是自己死死得罪过的,根本没可能成为自己的靠山。 本来有宫中背景的朱大郡主或许可成为助力,今天又被自己亲自否定了。范弘道也没那么厚的脸皮,这就回去抱太监的大腿。 所以这样数了一圈后,范弘道发现,无论长期还是短期,自己都有可能悲催了。从长期来看,面临着无大腿可报的窘境; 从短期来看,朱郡主的名头是无法借用了。先前自己假借朱郡主以及她背后皇家的名头,吓阻了企图染指三处待售店产的郑家管事。 也正是想着有朱郡主撑腰,便可以大胆组织起崇文门外商家盟社,并拉朱郡主进来参与。如果盟社成员中,有了皇店成分,那对外就可以更加从容了。 可是今天过后,还怎么用朱郡主的名义抵抗郑家?如果被郑管事看破,岂不又面临加倍的报复?更重要的是,缺了这个皇家成分,组织商会盟社到底能不能在京师撑下去? 就这样抱着满怀的愁思,范弘道回到了如归客店。回来路上时,他甚至忘了问问李小娘子,到底是怎么与那内官监监丞赵公公结的死仇,不过其实这并不重要。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张重秀大小姐派了人到如归客店,请范弘道过去说话。范弘道想着今天左右无事,也就懒洋洋的来到杨家侧院。 张大小姐请范弘道过来,是她对范弘道提倡的商人盟社很感兴趣。尤其是作为一个政治控,她听说了范弘道提出的几个方面后,对这种组织形式的研究兴趣更加浓厚了。 所以张大小姐迫不及待的,想与范弘道讨论一下各项法度的利弊,分析一下可能形成的政治经济影响,更想着深入探讨一下朝廷政局。 张大小姐最近喜欢和范弘道讨论政治话题,因为范弘道除了比较狂狷傲气,三观还是比较正的,比如范弘道已经在多处场合推崇过张居正,根本原则上没毛病。 范弘道熟门熟路的穿过院门,绕过穿堂,直接来到湖边花厅。喝了两口茶,便问道:“张家小姐今日召见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张重秀便答道:“听说你指点众商家结盟成社,有几条道理妾身不大明白,愿闻其详。” 范弘道恍然,原来张大小姐是对这个感兴趣,想想也不奇怪,这位大小姐毕竟附带有“政治动物”这种属性。 此后范弘道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了几句话,然后张小姐也就看出来了,范弘道今天明显兴致不高、心不在焉。关键是她自从认识范弘道以来,从没见过范弘道如此低沉的样子。 张小姐很关心的问道:“不知范先生有何心事?为何神思不属?” 范弘道长叹一声,这张小姐也不是外人,便将自己的处境说了一遍。 张小姐听了后,评价道:“此乃天意,非战之罪也。”又解释说:“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形势。 在妾身看来,范先生的问题就是,根基薄弱几近于无,在这种状态下,范先生急于求成,积极插手朝廷高层争斗,这不见得是好路子。” 妾身也劝过范先生,静下心来低调处事,认真读书,一步一步的稳扎稳打。若能在科举上有所寸进,这才是发展正道。 怎奈范先生听不进耳朵里,若范先生金榜题名,进了士大夫圈子。则就有了师门,有了同年,还能结交同乡,如此盘根错节、同气连枝、互为援引,还会有感到孤立无援的时刻么? 否则终究就是无根浮萍,即便强行逆流而上,也是空中楼阁而已。” 如果是一般人,听到这样诚恳的劝解,肯定也就大彻大悟痛改前非了。但范弘道却傲然道:“你说的这些道理,对大多数人都成立,但我范弘道是特殊的那一个!我之所以纠结,是因为我是个有底线的人,主动限制了自己而已!” 张小姐皱眉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嘴硬?你认个错会死吗?” 正当这时候,门子来报,说申大公子申用懋前来拜访。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天高地厚(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天高地厚(上) 申用懋出现在南城,范弘道并不会感到奇怪。毕竟人人都知道,大兴县南城分署大概就在这段时间设立,而申大公子作为分署县丞,肯定会提前进驻南城。 不过申大公子与自己同一时间来拜访张家小姐,这未必是巧合,很有可能是张大小姐有意约请的。 想至此处,范弘道对张重秀问道:“申大人是你请来的?” 张大小姐点头道:“是的,妾身有意促成你们两人重新结好合作,特意将你们都请过来,也算是帮你尽力。” 范弘道毫无兴致的说:“我本来与申大公子就没有什么矛盾,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申用懋说了不算,他父亲说了才算,见他有什么用?” 张大小姐没好气地说:“不要如此目中无人!再说申首辅体面尊贵,岂是说请就能来的?妾身可没有这个本事去左右申首辅。” 此时张重秀并不很在意申用懋来访,她最关心的还是范弘道的心情。想了想后,张大小姐试探道;“莫非妾身说的太重,让你恼羞成怒了?” 在张大小姐眼里,此时范弘道确实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但凡负气狂傲之人,必然也有敏感偏激之处,范弘道向来自负,突然碰到眼下这种“没人要”的情况,难免心态有所失衡。 尤其是刚才自己规劝的那几句,很类似于“我早就知道会这样”这种马后炮话,听在自视甚高的人耳朵里,当然就像是火上添油了。 “恼羞成怒?”范弘道哑然失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或许恼火,但我恼火的并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做出愚蠢的选择。 比如申首辅为了拉拢王锡爵而疏远我,宗室郡主为了讨好权阉而隔离我,这些错误让我看着难以忍受。” 张重秀冷不丁的说:“用你自己的话说,就是错的不是你,而是全世界?” 张大小姐学着范弘道说话,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难得俏皮一次,便噎住了范弘道。 张重秀又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虚。我也不算是外人,你在这嘴硬又是何必?” 范弘道答复道:“你觉得我已经受制于这些人?你对我又有多少了解?我要发起飙来,放开对自己的约束,连我自己都要害怕!只不过有些人将我的克制,当成了无能而已。” 这些话实在太骄傲了,即使张大小姐已经习惯了范弘道的气性,此时也接不上话。她只觉得,范弘道这些话更像是色厉内荏的表现。 此时申用懋已经走了进来,他看到范弘道,也是微微感到意外。不过很快也明白了,这大概是张家小姐有意为之。 宾主落座上茶不提,张重秀与申大公子寒暄几句后,便步入正题,指着范弘道说:“范先生乃是当世俊杰,你们申府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申用懋面有难色,回复道:“实不相瞒,这都是家父的意思。当前范先生树敌太多,家父唯恐难以招架,另外家父意欲结好昆山王阁老,联手彻底稳固内阁,故而不得不疏离范朋友。” 申用懋并没有遮遮掩掩什么,说的都是大实话。 张重秀便对此义正词严的议论道:“在妾身看来,这就是你们申府没道义。范先生几次出手,都是解了你们申府的危困,甚至可以说,令尊在范先生这里受恩良多。 如果没有范先生,令尊这首辅的宝座能不能坐稳也未可知。就为了外界一些压力,为了能在朝堂多得几分利,你们申府就对范先生放手了?在妾身看来,这叫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忘恩负义!” 听着张大小姐的评论,申用懋有点尴尬,亦是无话可说。 旁边不过范弘道听着很痛快,刚才张大小姐还指责自己不够谦虚,转眼之间又去批判申府做得不对,实在出人意料。 其实他很早就想骂申府忘恩负义了,但一来觉得这样骂显得自己太低级,范弘道不想给外界不成熟的无能印象。二来骂了也未必有用,作为政治人物,恩义很多时候扯淡的。 而且不得不说,范弘道还是有几分小小的感动。张大小姐为了帮自己,当着申用懋的面,竟敢直接指责申首辅的不是。这份勇气,范弘道默默心领了。 “张小姐实在言重了。”申用懋苦笑着说:“家父绝非那种人,只不过每个时候都有每个时候的考量而已。” 范弘道终于发现一个诡异的地方,申用懋便对张小姐的咄咄逼人,竟然没有任何反击,只是尽力去解释。 在范弘道认知里,张家小姐是申首辅朋友的后人,是与申首辅关系比较密切的子侄辈。所以与申府一直有着较为密切的往来,甚至可以直接向申首辅推荐人才。 但刚才张大小姐说的那些话,像是子侄辈对一个堂堂首辅的议论么?关系再好的子侄辈,也不能那样直接的去指责首辅。 范弘道有一种错觉,好像张家小姐是站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来大发议论的。就算是申府的朋友,那也绝对不会用这种口气来说话。 因为申时行是首辅,天下独一位的首辅,就算是曾经平等的首辅朋友,那也不可能说话没有忌惮,更别说是子侄辈了。 而申用懋的表现,更印证了范弘道这种错觉。申大公子面对张小姐直言不讳的批评,居然没有发宰相公子的脾气,也没有任何惊诧的表现,好像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也就是说,张小姐具备批评申首辅的资格?问题出在哪里?范弘道方才还说张大小姐不够了解自己,现在看来,自己对张大小姐的了解,也是远远不够的。 张大小姐对申用懋请求说:“你已经出任大兴分署县丞,主管城南地界,正是用人之际,何不给范先生一个机会?” 申大公子继续为难,招纳范弘道看似是小事,但是他是申时行的儿子,他的举动都会被人解读到父亲身上。 范弘道这时候,忽然插嘴说:“为了令尊好,我也劝你们申府不要太过分,我的耐性是有限的。” 范弘道这话显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简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似的。申大公子顿时出离愤怒了,你范弘道以为你是谁?你一个小书生,有什么资格威胁申府? 张大小姐痛苦的捂住了脸。今天范弘道到底怎么了,也要变成猪队友了吗?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高地厚(中)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高地厚(中) 但凡情商稍微正常的人都能听得出来,范弘道这话并不妥当,或者说不符合他的身份。 这就像是三岁小孩对着强壮的成年人说“小心我揍你”,真真是可笑。范弘道又有什么能力,可以对申府说“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张重秀正想开口帮着范鸿道解释,却被申用懋阻止了。此时申大公子一改惯有的轻松闲适姿态,脸色冷的像是要结冰,对范弘道警告说: “过去我父亲对你客气,那是因为他礼贤下士,而本官对你多有忍让,那是因为敬你算是个人才,但并不意味着我们申府软弱可欺。” 范弘道对申用懋的警告完全无感,毫不在意的说:“我与你们申府向来没有交情,但是却愿意站在你们的立场上做事,而且也确实帮到了你们。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我用自己的才华给你帮助,得到自己应当得到的。换句话说,就是我用自己的才华向你们换取报酬,这是一种平等的交换。” 听到这些话,申用懋不知怎的,想起了古人的养士之风。在这种风气下,士与主君之间人格平等,双方近乎一种聘用关系,主君若有恩遇,士人可以效死。 正所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而范弘道说这些话,大概就是将自己比为古人的“士”了。 范弘道继续申大公子说:“但事实上,正如张家小姐所言,你们申府不够仁义啊。我对你们的帮助不可谓不大,但你们最后是想怎么对待我? 只为了结好别人的可能性,以及害怕被连累,所以就打算背弃我?背弃我这个实实在在曾经帮你们申府排忧解难的人?你觉得从道义上,说得过去吗?” 申用懋答道:“这一切都是你臆想出来的,你自己幻想出一种情形,然后自以为是。但是我们有我们的考虑,不可能完全按照你的想法做事。” 范弘道冷笑几声,说:“其实你的言外之意,我都听明白了。你是想说,在你们内心里是将我看成臣仆下属之流,不认为我有对等的地位吧?所以高高在上的你们觉得,对我并没有什么亏欠?牺牲我也是理所当然的,道义上也没有问题?” 申用懋没有再说话,就这样看着范弘道。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说的?在名利场中,本来就是强者为尊,规则也都是强者制定的,弱者抱怨又有什么实际用处? 弱者想与强者对等,本来就是一厢情愿而已,范弘道与申府就是这样。还是那句话,范弘道实在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范弘道忽然又道:“在你进来之前,我对张家小姐说,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你知道我在克制什么吗?我克制自己遵守底线,尽量不要破坏规则,尽量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申用懋反问道:“说了这么多话,但是即便你不克制,又能怎么样?” 申大公子这句话隐隐含有几分嘲弄的意味,难道你范弘道还有能力威压申府?或者有实力打压堂堂首辅? 范弘道又转头对张家小姐说:“刚才我还说,我发起飙来,连自己都害怕。现在就要请你见证,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我范弘道无奈为之。” 张大小姐觉得范弘道这个表态有点意思,仿佛是“某某无道,无奈讨伐”的套路。商汤对夏桀这么说过,周武王对商纣王也这样说过。 范弘道便对申用懋说:“在下曾经听闻,今上数年前开始择地修建陵寝?” 万历天子开始修建自己陵寝这事大小朝臣都知道,而且万历天子对此事异常重视,只选地方就选了很久。 申用懋也没有必要否认,答话道:“确有此事,难道你还想着进献风水宝地,以此讨得圣上欢心?” 因为万历天子重视,所以臣民多有投机之辈,上疏议论风水宝地,妄图获得天子垂青。申用懋见范弘道主动提起,就借此来讽刺范弘道。 范弘道又问道:“我还听说,最终天子选定大峪山为陵寝所在,还是当时礼部尚书徐学谟徐老大人勘察并力主献上的地方?” 陵寝择地在业务上归礼部尚书管,于是当时担任礼部尚书的徐大人也就积极主动的测定大峪山是极品风水宝地,力主将陵寝位置选定为大峪山。 万历天子亲自实地看过后,便就同意了这个选址。另外徐学谟与申时行是儿女亲家,申时行在陵寝问题上是支持徐学谟的,同样也劝了万历天子选择大峪山。 “这也没错。”申大公子继续承认了,这种事想说假话也不容易,没必要否认什么。 “呵呵呵呵。”范弘道又得意的笑了:“那你知不知道,大峪山寿宫修建会出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与选址极度相关?” 天子给自己修建陵寝岂是小事?如果出了问题,那就是大凶之兆,这绝对会让万历天子极度震怒。而天子震怒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申用懋不相信范弘道能说出什么,但是也不免紧张,因为这个地址是他们申府亲戚徐学谟选出来的,也是自家父亲同意并大力支持的。他立刻问道:“有什么问题?” 范弘道没有正面直接回答申用懋的问题,狠狠地说:“有什么问题似乎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我知道这个问题! 如果我去长安右门外登闻鼓那里,拼着被杖责充军的可能性敲鼓上书。文书里面写着,天子正在修建的寿宫将有问题,而天子验证之后发现是真的,令尊能不能逃过这劫?” 张家小姐目瞪口呆,这范弘道竟然敢拿正在修建的皇陵寿宫做文章,甚至还敢用这个去威胁申家? 涉及到皇家风水龙脉之类的问题,是最敏感的事情之一,谁也不敢随便在这上面胡言乱语!难怪范弘道说,他如果不克制自己,毫无底线的发起飙来连自己都害怕。 想到后果,申用懋冷汗直流,那有可能是九天雷霆之怒,如果申府事先没有准备,那绝对闪不开!如果再有几句谗言,说什么申首辅串通徐尚书,故意选择凶地为皇陵,那就死也不能翻身了! 申大公子忍不住逼问道:“说!陵寝到底有什么问题?还是你虚言恐吓?” 范弘道不为所动,厉声喝道:“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在下要借此去报复你们申家!你申用懋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让在下提早告诉你真相?” 第二百一十六章 天高地厚(下) 第二百一十六章 天高地厚(下) 冷场,绝对的冷场。申用懋也好,张重秀也好,他们都没想到,范弘道随随便便几句,就扔出一个能把所有人都炸的粉身碎骨的大炸弹! 难道这范弘道发疯了?张大小姐按住扑腾乱跳的心脏,强自镇静的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范弘道嘿嘿笑了几声,“你以为,我会失心疯到捏造皇陵问题,然后自寻死路?皇陵必然有问题,就像张四维必然会死一样!” 当初范弘道说,张四维会被天谴,然后张四维果然死了,所以范弘道是个有信用记录的人。 于是张大小姐就相信了,虽然范弘道经常有故作惊人之语,但并没捏造过什么假话,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不过张大小姐没有去问,皇陵寿宫具体会有什么问题,她知道这是范弘道的底牌,不可能轻易说出来,别人的选择只有相信或者不相信。 申用懋浑身微微颤抖,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被气得。刚才范弘道居然直白的说,他就是要报复。 这范弘道简直太狠毒了,如果真叫范弘道揪住了皇陵出的问题,然后借题发挥兴风作浪,申家一门老小若能平安回到苏州老家,那都应该谢天谢地了! 然后申大公子感到,最大的问题来了,现在他应该怎么办? 这边范弘道扔出了炸弹后,仿佛就不着急了,端着茶盅,静静的等待申大公子的反馈。 但是他的心里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因为他知道,不应该这样简单粗暴的利用先知先觉金手指。 范弘道穿越到这个时代,不停的改变历史,但是与此同时,他又非常害怕历史的改变,这是一对不可化解的矛盾。如果有一天,历史走向已经不是他熟知的那个历史,那么他最大的依仗也就失去了。 所以范弘道一直有意识的利用事物发展规则,引导历史走向,而不是简单粗暴的强行干涉,以后就算历史会变得面目全非,但起码还在自己熟悉的规则内。 这就是他给自己设定的底线,只可惜,今天还是破戒了,都是被形势逼的。 想至此处,范弘道忍不住说:“申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啊?从刚才开始你大概一直在想,我不知天高地厚,你现在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吗?” 申用懋仍无计可施,咬牙切齿的质问:“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都已经说过了,之后就不是我所能预料得了。对了,我已经留了书信在别人那里,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就会有别人将消息散布出去。” 范弘道说完之后,忽然感觉自己这回答口气有点像影视剧里的大反派,太轻浮了。而申用懋也觉察到,范弘道也有可能是逼着自己去求他,但是申大公子张不开这个口。 身为宰相公子,也是中过进士的人,申大公子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和尊严。怎么可能低三下四的,去向范弘道这个小书生讨饶?而且范弘道扔出的炸弹直接目标是父亲,他申用懋又怎么敢代表父亲卑躬屈膝? 张大小姐觉得,这样下去根本没法谈,自己作为中间人不说话是不行了。便委婉的对范弘道劝说:“范先生就喜欢开玩笑吓唬人,有问题慢慢商议就是,看在妾身面上,范先生不要再乱开玩笑了。” 说完后,张大小姐自己也觉得很怪异。按照原本计划,她今天将两人请来,是要帮着范弘道向申用懋讨个人情,并劝申家不要排斥范弘道。 但是万万没想到,范弘道如此咄咄逼人,并且还有足以灭掉申家的大杀器,申用懋变成了弱势一方,自己倒要反过来帮着申用懋化解范弘道的攻击。 范弘道没有正面回应张小姐,自言自语道:“我说过,我发起飙来连自己都害怕。有些人不相信,非要逼迫我这样做,怪得谁来?” 申大公子实在忍不了范弘道这种“我没错都是你们逼我”的口吻,忍不住反问道:“谁逼你什么了?” 不怕你开口,就怕你装死,不然这戏就没法往下唱了,范弘道想道。但嘴上仍不饶人:“在你们眼里,或许将我都当成了蝼蚁,仿佛可以生杀予夺;但是在我眼里,你们又比蝼蚁强多少?我想毁掉你们的荣华富贵,同样轻而易举!” 堂堂首辅公子被范弘道指着鼻子说蝼蚁,申用懋简直又羞又气,他很有甩手一走了之的冲动,但是他不敢。 因为范弘道表现出的态度非常极端,从小顺风顺水缺乏磨练的申大公子也没有那种豁出去死磕到底的气概。 张大小姐不得已又出来打圆场说:“范先生别在闹不是了。且卖妾身一个面子,暂时先不要将皇陵之事公布出去如何?”她这意思就是请求范弘道给申家一次机会。 范弘道也觉得自己威逼恐吓的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过犹不及,便打个哈哈道:“刚才多有说笑而已,但皇陵有问题是真的,申大公子可以花两天时间去考证。” 言外之意,无非就是两天之内如果得不到满意结果,那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此后两人一起看申用懋,只见申大公子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思考。 过了半天,申用懋回应道:“此事重大,容我回禀家父,再做定夺。”此后申用懋便匆匆离开这里,回申府去向父亲禀报了。 望着申大公子的背影,张大小姐叹道:“这位申大公子没有胆略,过于依赖父荫,将来功业有限。” 原来没有面对面比较过,但是今天申大公子和范弘道站在一起,张大小姐立刻感到了申用懋的短板,所以才有这样的感叹。 范弘道呵呵笑了几声,“这未必是坏事,他父亲已经是宰相了,他还想要什么样的功业?只怕对他来说,平庸才是最大的幸福,不然很有可能如同当年的杨慎啊。” 杨慎乃正德嘉靖两朝首辅杨廷和的儿子,公认的才华盖世之人,但最后结局却是贬谪云南数十年,一直到死。 “先不说申大人了。”张大小姐立刻将矛头转向范弘道:“妾身真的想不到,你竟然敢这样要挟申家父子,那可是首辅之尊,你去威胁首辅,难道不在乎其中凶险?” 范弘道不想回答这种问题,只是很通俗的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只是想办法让申相公不得不与我打交道而已。” 张小姐无奈道:“本来我会帮你从中斡旋,但你却宁可行险,也不愿委曲。现在你也无法高枕无忧,你扔出一个皇陵问题,本质上还是利益交换啊。 就算申相公被你逼着进行交易,可是只要申相公得知具体问题后,那你这条消息就失去价值了。若申首辅再翻脸不认账,以后你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能重新去找一个问题要挟首辅?” 范弘道胸有成竹的说:“山人自有定计。”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怕你知道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怕你知道 范弘道临走之前,张重秀语重心长的说:“无论你怎么想,我还是要提醒你,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今天这种行险可一不可再。堂堂正正的搏出身、取功名,才是王道。” 想着自己摆脱困窘局面有望,范弘道此时心情不错,难得很顺从的答话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去国子监读书,然后争取三年后取得肄业名额参加会试。 但是你也要想到,一个别人眼里有靠山的学生,和一个别人眼里没靠山的学生,那待遇肯定不一样,至少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张重秀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范弘道今天的意图。其实范弘道就是想挂住申首辅,让别人以为他有这个靠山,然后可以狐假虎威。 以范弘道的辗转腾挪能力,他甚至不需要申首辅真的直接出手关照,只要能让范弘道借着首辅名头使用便足够了。 所以申首辅疏远范弘道后,范弘道就要找机会再纠缠上去,就别有用心的抛出了皇陵问题。涉及皇陵极其敏感,申首辅不敢不认真对待,自然也就没法继续高冷的疏远范弘道了。 范弘道回到如归客店,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申府那边就来人了,对范弘道说:“我家老爷欲明日设宴于苏州会馆,请范先生赏光。” 范弘道想也不想的拒绝道:“在下偶有小恙,身子不适,大概明日不能赴约。” 那人也没说什么,直接回申府禀报了。 申用懋正与父亲谈话,听到范弘道的回话,愤然道:“这范弘道简直欺人太甚!父亲相邀,他胆敢拒绝!” 申时行申首辅比自家儿子涵养高得多,他扫了申用懋一眼,很淡定的问道:“你还没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申用懋不明所以。 申首辅答道:“从一开始,范弘道根本就不敢与我们撕破脸,无论他说什么都是虚张声势而已。可是你却没有认识到这点,竟然被他吓住了,然后就只能被动了。” 申用懋不服气的辩解说:“我并不是被他吓住,只是生怕他不顾一切的发疯,故而投鼠忌器,不敢妄为而已。” “他怎么敢不顾一切?他怎么会发疯?你连这都判断不出来?”申首辅责问道:“罢了罢了,此时说那些也没用。 这次范弘道拒绝前往苏州会馆赴宴,很明显是对地方不满。同时还是暗示我,如果我要见他,就得将他请到申府。” 这下申大公子彻底明白了,范弘道就是想让京城人都看到,他范弘道又进申家了!而且他同时也彻底回过味来,范弘道昨天当着自己的面,摆出怨气冲天、不惜与申家同归于尽的架势,其实都是人生如戏! 申时行考虑了一会儿,便又对仆役重新吩咐道:“择日不如撞日,传我的话,就邀请范弘道今天过来!” 申用懋觉得很憋屈,对父亲道:“那范弘道分明就是想借光啊!就这样给他脸面?” 申时行又有点恨铁不成钢,训斥道:“不然还能如何?你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能成什么大事?” 申时行早就能看出范弘道的蹭申府脸面的心思,但范弘道却不是乖乖接受控制的人,具有非常强烈的自主意识。之前在别人眼中,范弘道是他申首辅的打手,但其实申首辅自己明白,他根本控制不了范弘道。 在这种情况下,万一范弘道做出些糟烂事情,就算与申家无关,他申首辅也得为范弘道背锅,别人都会觉得与申家脱不了干系。 所以申首辅也就不想让范弘道继续蹭申府的威望了,前段时间故意疏远范弘道就是出于这种考虑。同时还可以减少风险,避免被胆大妄为的范弘道牵连。 只是申首辅想不到啊想不到,这范弘道居然变着法的蹭了上来,强行要在申府刷存在感。如果这时代有微博或者朋友圈,范弘道肯定会把进申府这件事情刷屏发。 范弘道得到第二次邀请后,立刻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也不装病了,起身向西城出发。来到申府大门,外面巷子里还是排着长队,求见申首辅的人依旧那么多。 门子也不等范弘道发话,迅速的就要扯着范弘道向里面走,好像范弘道站在大门,申府就会很丢人似的。 而范弘道甩开过于热情的“门子”,背负双手,故意在大门口转了三圈。确定门外人都看见了自己,然后才不慌不忙的进了申府。 外书房中,首辅申时行老大人正襟危坐,专门等着范弘道。范弘道迈过门槛,进来后对老大人施礼。 “坐!”申首辅言简意赅,等范弘道坐定了,又开口道:“今日老夫请你前来,是听说” 范弘道立刻答话道:“皇上当年采纳老大人和徐尚书的意见,择定大峪山修建寿宫,听说规制十分宏大。 若按照原有设计草图,从规划为的地宫地方向下挖,会挖出一块坚硬的巨石!也就是说,未来天子棺材所放置地方,下面有一块大石头!” 申首辅没想到,自己还没正式发问情况,范弘道却像是竹筒倒豆子,将内情全都毫不遮掩的告诉了自己。 申首辅顿时微微失语了,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原本憋了一肚子话,准备对范弘道进行威逼利诱,然后才能从范弘道嘴里掏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可是申首辅真的想不到,范弘道摆了这么大阵仗,却这么痛快的就把底细全露出来了,叫自己有点淬不及防。 最终申首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就这样坦率的将内情告诉老夫?” 他潜台词就是,你我两边还没有谈定利益交换,你就将底牌亮明了,你不怕吃亏么?老夫完全可以拿到你的底牌后,立即翻脸不认人。 范弘道腰杆子很硬,“这没有什么不可说的,告诉也无妨,也不怕你知道。相反,应该感到畏惧的是阁老你。” 申时行不屑道:“我能畏惧什么?” 范弘道也很坦率的回答说:“之前我可以上疏,说你们选择的皇陵吉地有问题,如果天子为此震怒,你不辞职也不行了。 现在申阁老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大概总要出手弥补或者掩盖住。那我仍旧可以上疏,说申阁老你明知道皇陵出现了问题,却隐瞒不报,擅自处理。 选错地方是一个技术性问题,但若想隐瞒事故就是态度问题了。申首辅暗暗叹气,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聪明的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聪明的人 与范弘道接触越多,申时行越觉得范弘道身上有很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他不想去问范弘道为什么知道皇陵地宫下面有石头,即便再惊悚,还能惊悚的过当初预言张四维去世? 词话演义里常常有鬼神托梦之类的剧情,原来申首辅对此是嗤之以鼻的。但是认识了范弘道后,申首辅便觉得,天下无奇不有,没准真会有这类事。 而范弘道聪明之处在于,他不会到处展示这种神秘,不会让这种神秘人人皆知。范弘道只在有限的一两个关键人物面前展示,主要能让关键人物感到震撼就足够了。 申首辅想了想,做出不在意样子说:“地宫下面有石头,这不一定是凶兆。” 范弘道答道:“是不是凶兆不重要,但总归是一个异常的事情,在有心人眼里,解释为凶兆也未尝不可。 作为择地的决策人之一,如果老大人你猝不及防,被人抓住这点攻击,难免会吃大亏。毕竟做事容易坏事难,想坏事总比做事简单。” 申首辅又道:“照你说来,此事已经是死局,无法提前化解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着事发然后极力分辨?” 只要皇陵开工,建造地宫必然会挖出石头。无论申首辅事先知不知道,到时候都肯定酿成风波。 而且更要命是,就算事先知道,也很不好补救。那里是未来修建皇陵所在,不是申时行自家菜园子,想去皇陵偷偷动手脚,很容易就被扣上居心叵测、大逆不道的罪名。 “当然有办法了。”范弘道说,然后笑而不语, 申首辅皱眉道:“你不想说?” 范弘道便起身道:“今日天色已晚,在下告辞了。” 正说话时怎么要告辞?申时行微微讶异,随即反应过来了,这是想换取好处。 以申时行的观念,对范弘道这样的人实在欣赏不来,连带对范弘道也亲近不起来。他承认范弘道的才华,但却不喜欢范弘道的性格。 虽然事先有不与范弘道较劲的心理准备,但此时申首辅忍不住叱道:“你怎能卖弄刁钻,忘记忠厚之本!” 范弘道叹道:“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成化弘治之后,质朴厚重的风气一去不复返,到了如今更变本加厉,忠厚君子不吃香了,人善被人欺啊。所以当老实人太吃亏,我不想给人留下那种好说话的印象。” 申首辅愕然,他原以为范弘道是那种不明世事的年少轻狂,偶然得到点天赋就胆大妄为。却没想到范弘道这小年轻不是不明世事,而是对世事看的如此透彻。 但是又不能不承认范弘道说的有道理,从庙堂到士林确实弥漫着浮躁尖酸刻薄的风气。 忽然间,申首辅很想听听范弘道的“胡扯”,不是议论皇陵这样的大事,而是先谈一些小话题,比如点评众位朝廷大臣。 “你对庙堂诸公了解多少?”申时行不动声色的问道。 范弘道正假模假样的要走人,却听到首辅老大人没头没尾的这么问话,一时间非常意外,搞不明白四平八稳的老首辅怎的突然如此跳跃。 范弘道很谨慎的答道:“略有所知。” 申首辅便问道:“你觉得,李植、江东之、羊可立等人如何?” 范弘道不屑的答道:“沐猴而冠,冢中枯骨,虽因缘际会可猖狂一时,但绝对不会长久,很快就会风吹雨打去。” 这个答案并不出申时行预料,只是稍稍对范弘道的肯定性语气而诧异。他又接着问道:“次辅许国如何?” 范弘道毫无兴趣的回答说:“全无主见,平平之人,没什么值得谈的。” 申时行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王太仓如何?” 王太仓就是阁老王锡爵了,按原有历史进度,未来也会当首辅。此人不大好评价,范弘道想了想还是略带贬低的答道:“只会糊弄事的人,等他糊弄不下去时,就是他离开的时候。” 申时行略略思考一番,顺口接着问道:“都察院吴总宪如何?” 范弘道不假思索的说:“早年虽立有功勋,可惜晚节不保,如今吴总宪脑中怕是只剩下了钻营二字,毫无节操可言。为了更进一步,他可以投向任何人。” “礼部沈尚书如何?”申首辅一个一个的问下来,就问到了朝廷中名声很响的沈鲤。 但凡熟悉历史的都知道,明代末年有个东林党,而沈鲤就是东林党雏形时期的领袖,万历中期党争的风口浪尖人物。大名鼎鼎的东林三君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在沈鲤面前,都是小字辈。 范弘道沉思片刻,果断点评道:“沈鲤此人,以耿介清高标榜,习惯于沽名钓誉。更值得担忧的是,风气所至,竞相结党,以正义之名行营私之事,将来朝廷若无宁日,源头就是此人。” 申时行对这个评价很吃惊,因为沈鲤是朝廷上下知名的正人君子,名声很响亮,范弘道竟然也用贬抑的口气来评价沈鲤。 所以申首辅又追问道:“在你眼里,沈尚书就是这样的人?” 范弘道肯定的说:“在下虽然不才,但自信不会看错!” 申时行又问道:“这些话,你对别人说过吗?” 范弘道答道:“在下只对老大人你说过,如果老大人传了出去,在下也绝对不会承认。” 申时行很清楚,如果自己对别人传范弘道的话,那别人也得信啊。自己耀眼地位在这里摆着,无论说什么,别人都会以为是自己的意思,只会琢磨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范弘道聪明的地方。所以他才会想方设法的蹭申府门第的光,却不屑于去找另外的、交结难度小一点的山头。 谈到这里,申首辅终于感到,虽然他看范弘道不顺眼,但仍有必要与范弘道保持联系。 名利场中,类似的事情太多了。内心互相不喜欢但却不得不合作的例子比比皆是,但这种妥协大多发生在彼此相当的两个人身上。 例如申首辅不太欣赏同列内阁的王锡爵,但为了大局仍然刻意交好笼络王锡爵。可是以前的申首辅绝对想不到,自己居然还会对一个小小的监生产生了这种妥协。 第二百一十九章 摘桃子(上) 第二百一十九章 摘桃子(上) 从申府回来,范弘道再次误过了出城门的时,在内城休息一晚后,次日才出了城回到如归客店住处。 在客店院门外,范弘道看到一个人守候在那里,却是张大小姐那里的仆役张忠。见范弘道回来,张忠主动解释道:“我家小姐来在里面。” 范弘道想道,这大小姐对自己可真够意思,肯定是关心自己与申首辅“谈判”的结果。所以他忍不住感叹道:“张小姐真是太客气了,打发你来问问结果就行了,又何必辛苦一趟亲自前来?” 张忠笑道:“范先生误会了,我家小姐到这里来,是为了与几位朝奉会谈,倒并不是专程为了范先生而来。” 范弘道顿时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他透过院门向里面望去,果然看到朝南的明间里摆着茶座,带着面纱的张大小姐坐在那里,与五六个商人说话。 范弘道比较熟识的孙朝奉、杨朝奉、王掌柜等人都在其内,便不由得暗自纳闷,他们这是干什么?张大小姐与这些商人有什么好谈的? 院子不大,张大小姐抬头也看见了范弘道,但是没有与范弘道打招呼,继续与身边几人说话。 “那你们先谈着,在下先回去了!”范弘道大感无趣,转身朝着自己所住的院落走去。 回到屋中,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范弘道正打想着午饭时,听到张忠站在窗外叫道:“范先生!我家小姐请你过去说话!” 范弘道便又跟着张忠,来到了先前那院落,此时大多数人已经散了,只剩了张大小姐。 范弘道好奇的问道:“你们和那几个员外今天怎么凑到一起了?有什么事情要商议?” 张大小姐没有回答,反而很关心的问道:“你去见申阁老,结果如何?” 范弘道满口胡诌道:“申阁老说,申大公子才能平庸,此次出任南城县丞,请我多多看顾。” 张重秀很高兴,范弘道能这样轻松胡扯,说明双方已经“讲和”,从此申首辅不继续排斥范弘道了。 还真让这范弘道办到了,以一个小监生身份,“逼和”了首辅,实在是令人吃惊。张小姐暗暗感叹片刻,随即她又问道: “崇文门外大街这里有三处店产要出售,先前听说,你要介绍一个什么朱公子来买这些店产?” 范弘道不知道张大小姐为什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点头承认道:“先前是那么想的,大抵是为了吓阻郑家插手强买强卖。不过现在情况有变化,我还没想好下面该怎样做。” 张小姐继续问道:“那朱公子是什么背景?如果能吓阻郑家,那肯定也是大人物,为何妾身丝毫没有了解?” 你当然不知道了,范弘道暗想。 那朱术芳一来习惯于以男装示人,一般人都弄不清她来头;二来她肯定不会到处宣扬自己身世,也只有关系足够的人才会知道;三来朱术芳来京城也不过一年多,时间不算太长。 所以张小姐这样的“外人”当然不清楚朱公子的底细,最多也就是隐隐约约听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如今张小姐直接问起来,范弘道略加思忖后,谨慎而又含糊答道:“她有点皇家背景。” 除此之外范弘道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朱术芳的身世和进京目的还是有点敏感的,不要乱传的好。况且范弘道本人又不是长舌妇,没兴趣到处宣扬八卦。 所幸范弘道此刻谨慎了,不然他当着张小姐的面揭示出朱郡主的来历,只怕和当场引爆炸弹效果也差不多。 当然了,范弘道不明白张大小姐的背景,也就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样的险境,正所谓无知者无畏,无知的人最幸福。 范弘道反问道:“你问这些作甚?” 张大小姐若有所思,口中答道:“妾身正在想,能不能将这三处店产买下来?你觉得妾身可以做到么?” 范弘道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就是“你有钱吗”?第二个想到的问题就是“你买店产干什么”? 范弘道很想吐槽一句,放着官宦人家大小姐不当,跳出来买店产也太恶趣味了。 不需要范弘道给出建议,张大小姐已经下了决心:“今日午后,便与田掌柜谈谈这三处店产的事情!” 对此范弘道懒得说什么。你有钱,你任性,你高兴就好。 张重秀忽然郑重其事起来,对范鸿道说:“妾身请你相见,还有一件事想对你说。” “还有什么事情?很重要?”范弘道毫无头绪,完全猜不出来,只能直接询问。 张大小姐答道:“你先前不是倡导南城崇文门外商家仿照读书人组建盟社么?妾身想出面当这个掌事之人。无论什么名号,叫盟主也好,会长也罢。” 范弘道已经懵住了,他瞠目结舌,陷入了极度震惊的状态。 如果说他刚才听到张小姐说要买下三处店产,感觉只是不可思议的话,那么现在的感觉就叫天方夜谭了。 张小姐静静的看着范弘道,仿佛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怪异,淡定的反问道:“怎么?不可以吗?” 范弘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确定张小姐并非是开玩笑后,质疑道:“这其实就是一个工商同盟,你想加入进来,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能获得什么好处? 其次,你没有加入游戏的资格,更别说你还想当掌事的会首。你根本不是这里的人,又不大与这里的商人打交道,恐怕并不被认可。你刚才说购买三处店产,莫非就针对这条? 第三,你想加进来占据第一把金交椅,那你凭什么服众?如果不能服众,那你就算能当上会首,充当光杆又有什么意义?” 张大小姐听范弘道问的差不多了,忽然冷不丁的插话说:“你还有第四点没有说吧?如果我当上了会首,那你范弘道该怎么办?” “这点再议!”范弘道对自己的私心避而不谈。他辛辛苦苦种了半年树,忽然别人想摘走桃子,范弘道心里没意见就怪了。 “主要还是上面那三点疑问,你能解答否?然后你再考虑怎么说服我这个问题!” 张小姐胸有成竹的说:“我当然都有准备。” 第二百二十章 摘桃子(下) 第二百二十章 摘桃子(下) 范弘道也不着急了,自顾自的坐下来,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对张重秀示意说:“你这样的九天仙女,居然也想降入凡尘。我看看都有什么道理?” 范弘道的口气充满了调侃意味,但张大小姐并不介意范弘道的“调戏”。她想了想后对范弘道说:“不知道你看过三国演义词话没有?” 三国跟眼前这事有什么关系?范弘道没好气的说:“三国故事我当然耳熟能详了,但你这样的女子也会看三国吗?” 张大小姐又说:“那你觉得曹操与刘备如何?在正史中,这两人都应该算是时势之下造出雄才人主典范吧?可是为什么在天下人口碑中,却成了一个忠厚一个奸臣?” 范弘道答道:“肯定是三国故事在民间流传的缘故,本朝有人编篡出一部三国演义词话,又加剧了这种人物形象的流传,乃至于人尽皆知。时至今日,这种忠奸设定深入人心,已经无可逆反了。” 张小姐回应道:“这就是了,故事在市井流传,书籍因坊巷刊刻,这样的流行甚至能颠覆史书,左右评价。 不知道有多少人物故事盛行于市井,最终流传天下、深入人心。那么你觉得,崇文门外这样一片市肆繁华、商旅云集的街巷,还会没有用处吗?” 对张大小姐的这种敏锐,范弘道还是很佩服的,作为来自几百年后的穿越客,范弘道对历史趋势当然看得更清晰。 古时候,文化是属于精英的,只被统治者阶层和士人阶层掌握,但是随着时代发展,市井文化逐渐兴起,成为新兴的文化圈。 范弘道如今身处的大明朝万历年间,就是市井文化兴旺发达的高峰期,几百年后还存在的各种演义故事大多都繁盛于明代。 如果严格区分,京师存在着宫廷文化、士人文化、市井文化三种文化圈,三者相对并列,但却又相互影响。但市井文化肯定是受众最大、民间流行最广的那个。 范弘道虽然懂了张大小姐的想法,又有了更深的疑问:“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追求这种对历史人物评价的影响力,有什么用处? 大多数人都是默默无闻的,能在正史上留个名字都已经是幸运儿了。真正需要在意评价的,万中无一。” 张小姐没有详细解释,很平静的说:“你只要知道这对我很有用,就够了。” “好吧,这条算你有理。”范弘道忽然想起,他原来猜测过,张大小姐的父亲八成是个卖直被贬的大臣。 明代这样的大臣一堆一堆的,都想靠死命诤谏来青史留名。所以范弘道又猜测,受家庭影响,张大小姐也特别在意父亲的后世名声,有这样的念头不足为奇。 但是很多事情不是只有热情就能做到并做好的,范弘道还是不客气的问:“即便你有需要,但是你这个外人能凭着什么参与进来?我之所以能倡导并被认可,那是因为我帮这些商家做了一些事情,但是你呢?” 张小姐答道:“我要从田掌柜那里,将三处店产都买下来,在街道上有了产业,就不能算外人了吧?” 范弘道摇摇头说:“这只是你的设想而已,还不够,特别是你还想当一个掌事的人。” 张重秀又答道:“既然要成立盟社,崇文门外数百家都参与其中,那应该有个会馆作为平时议事以及谈判之所吧? 我愿独立出钱,将这个如归客店全面改造扩建,变成新的会馆!到了那时,前堂是议事厅,后院是客舍,左侧是酒楼饭店,右侧是茶楼戏园!” “你有这么多钱?”范弘道吃了一惊,这改建的规模真不小,不知要耗费多少银两。 张大小姐非常肯定的说:“我能承担得起。” 范弘道无语,如果真的照张大小姐所说的建起来,那这个会馆必将能成为门面招牌,甚至称得上京城内外有数的大会馆,比那些湖广会馆、徽商会馆、苏州会馆之类的也不差。 如此范弘道默默吐槽,那些喜欢名声的大臣家里不都自诩清廉么?为何这位张大小姐如此有钱? 他又忍不住打击张重秀说:“崇文门外这些商家集中起来凑一凑,也能拿得出钱修会馆,不一定需要你出钱。” 张大小姐非常自信的笑道:“你别忘了,他们都是商人,对利益得失算的很精明。你倡导的这个盟社就算建起来了,将来有没有好处还很难说。这种预期下,让他们先出钱修会馆,他们心里也得掂量掂量。 而我刚才见过了几位员外,都对妾身主动承担会馆修建费用欢迎之极啊,所以这方面完全不是问题。” 范弘道不得不承认,他的三条疑问,这位张小姐已经解决了两个,还剩最后一个。“他们欢迎的或许只是你的钱,但怎么会对你真心服气?你哪来的威信当掌事之人?” 张重秀笑的更自信了,“妾身只是告诉他们,我们张家与申阁老乃是世交,与即将上任主管南城的申大人也很熟。 好歹妾身也在杨员外住了一年,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并非那种贸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我靠!范弘道忽然感到很惊吓,他只想着自己去借申首辅的光,却忘了眼前这位大小姐与申府关系比自己更密切,人脉方面优势更巨大。 自己近半年来辛辛苦苦奔走呼号,忽悠着崇文门外数百商家建立组织,然后作为自己的政治基本盘。 没想到在这最关键时刻,这张大小姐却完全有可能把自己一脚踢开,顺手摘走桃子? 如果这位张小姐肯出钱出力,又有官府方面的背景,再加上与杨朝奉家的香火情,那即将组建起来的盟社商会有什么理由不请她来主导? 看着范弘道越发悲愤的表情,张重秀劝道:“以你的财力人力,想撑起这样大的摊子很不容易,这不是仅凭着聪明就可以解决的。 由妾身来帮着你,不是很好吗?以后你若需要什么,妾身就竭尽全力帮你去做,不也一样么?你难道还信不过妾身的为人? 再说你还年轻,应当以读书为重。你的前途在功名之中,不可因为琐事而荒废了大好青春。所以,你就答应了妾身这次吧?” 第二百二十一章 还能不能讲理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还能不能讲理了? 有那么一瞬间,范弘道感觉自己好像那中华民国的孙国父,奔走呼号倡导革命,但革命成功后,当总统把持政权的却都是北洋大佬。 其实一开始,范弘道也知道自己硬实力差了点,打着获取各方支持后纵横捭阖的主意。但是他却没料到,被自己算成背后支持势力的张大小姐居然要亲自下场玩,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范弘道沉思不语,张重秀却迫不及待的催促道:“你到底如何想的?” “咦?”范弘道轻轻出声:“你好像很着急啊?” 张大小姐下意识的反问道:“着急?有吗?” 范弘道很坦率的说:“让我想想你为什么如此着急?”随后范弘道又自言自语说:“按道理说,你张大小姐完全可以甩开我去做,最多照会我一声就是,但为什么一定让我表示同意?” 张小姐连忙答道:“因为妾身不想让你心存芥蒂,当然要尽力谈好。” 范弘道哈哈大笑几声,“我险些被你表现出来的强大账面实力唬住了,但你想名正言顺,还是需要我推举你啊。” 在国人传统观念里,是要讲究道统的,就算天翻地覆的王朝更替,也要打出“天命所归吊民伐罪”的名义,然后继承前朝的道统。 范弘道作为这次盟社的倡导者,先前是得到了众人认可的,还做出了一些收取人心的实际行动。这相当于众望所归,算是众人授权给范弘道,是“合法性”的来源。 而张大小姐想插手进来,最好的办法就承继范弘道的“道统”,名正则言顺,所以她才迫切需要范弘道亲口表示“禅让”。 当然也可以凭借实力硬来,但如果迷信实力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话,好吧,那还真能解决,无非是付出代价的大小而已。 不过听范弘道这样说后,张小姐立刻装傻否认道:“不,你想的太多了。我真的只是在意你的感受,所以才与你沟通。” 张大小姐深深的了解,范弘道是那种给他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所以坚决不能给颜色。 范弘道笑嘻嘻的说:“那我就帮你分析分析?就算你成功了,成为这个盟社的领袖人物,但是无论你如何去做事,总会有一些不满的人吧?” 张重秀点头道:“这当然是不可避免的,天下没有人做事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就是你也不行!” 范弘道拍了拍手,“对,你很聪明!那么如果这些不满的人另外有主心骨,比如在下这样的人,后果又怎样?会不会闹事,会不会分裂出去?张大小姐拦得住吗?” 范弘道所说的不是没有可能,尤其是在范弘道心存怨怼,故意煽动捣乱的前提下,这种事十有八九会发生。 就好像任何一个盛世王朝,都避免不了有叛乱事件一样,区别只是叛乱规模的大小而已。当然张大小姐也相信,自己肯定能解决这种事故。 “对!你确实有能力解决问题,但是你也会付出代价,这是一个未知数,你要赌吗?”范弘道继续咄咄逼人的说:“而且最关键的是,就算你赌赢了,也将会失去我这样一个朋友!” 张大小姐质问道:“你这是拿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威胁妾身?简直可笑之极!” 范弘道一时间也没词了,他现在很有点色厉内荏的意思,毕竟硬实力不足,也只能用“我要给你捣乱”和“我不跟你玩了”来威胁了。他很苦恼的想,如果张大小姐还不吃这套的话,这局面就比较令人挠头了。 张忠站在旁边,眼瞅着范弘道和自家小姐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心里有点着急。这眼看就是谈崩的架势了,又是何苦来哉! 两人本来是利益一体的,怎么今天像是钻了牛角尖似的互不相让?想到这里,张忠忍不住插话说:“有话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 张重秀忽然:“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这一句,宛如山穷水尽时忽然峰回路转,不怕她提条件,就怕她连条件都不提。范弘道连忙问道:“什么条件?” 张大小姐说:“让那李家父女离开你身边,并且以后不再往来。” “这算什么条件?你是在说笑?”范弘道下意识反问说。这也太跳跃了,怎么忽然就扯出了李家父女? “我没有说笑,就是这个条件!”张重秀非常肯定的说,并且进一步补充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不但不会与你争抢,还会出力扶持你,比如用你的名义,帮你出钱修建会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有名有利,一应俱全。特别是范弘道经历了刚才的重压之后,这种诱惑效果的加倍的,正所谓欲扬先抑。 张大小姐觉得自己真是神来之笔,得意洋洋的看着范弘道。 而范弘道只感到蛋疼无比,如果是个看起来正经的条件也就罢了,讨价还价的谈判就是,却偏偏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很扯淡的条件。 他心里忍不住吐槽,这女人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刚才还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现在为了这么一个破条件,就痛快的放手还要给自己送钱? 范弘道实在憋不住,把心声问了出来:“你前面故意向我施压,逼我无话可说,结果最后就提出这么一个条件?你这到底是图什么?能得到什么好处?” 张小姐愣了愣,忽然开口骂道:“人人都说你是个聪明人,我看你就是个蠢材,十足的蠢材!” 范弘道严肃的指责道:“你怎么可以骂人?有理说理,骂人算什么?在下那里蠢了?” 女人这东西,有时候真是不可理喻。内城里那位朱郡主见了李小娘子,就像是变了性子一样不讲理,最后不惜跟自己闹崩翻脸。 原本觉得这位张大小姐与朱郡主不同,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结果今天也莫名其妙的扯到李小娘子身上。想来李小娘子没招惹她们啊,完全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回事,还能不能讲理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永远不要来烦我! 第二百二十二章 永远不要来烦我! 范弘道心里碎碎念,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张重秀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范弘道说话,她心里大概也就清楚了,估计范弘道是不想放弃那个狐狸精的。 范弘道只能徒劳的解释道:“李家父女对我有救命之恩,当然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当然,范弘道还有个因素要考虑。自家在京城结了这么多仇,不得不考虑人身安全问题。和李家父女两个能打的住在同一院落里,至少睡觉能睡的安稳。 张重秀便忍不住冷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可以成事的好汉,想不到你是这样沉迷女色的人。” 这位张大小姐和朱郡主怎么最后都这个态度,简直就是殊途同归!范弘道有点恼火,反过来责问道:“为什么你们都有这样自以为是的毛病?一定要逼着我做出违背良心本意的选择?” 我们?还有谁?聪明的张大小姐注意到这个略显异常的用词。 正在此时,从院首那里传来嘈杂的声音,范弘道扭头看去,却见是刚刚还想到的朱术芳朱郡主。她带着几个随从要过来,但被张家的仆役拦住了,所以才产生了吵闹声。 朱郡主身边还有别人,正是那卖三处店产的田掌柜。远远看到范弘道,那田掌柜便叫道:“范先生原来在这里!在下有事相商!” 范弘道暗暗想道,他们怎么会在一起?莫非那朱术芳今天跑过来找田掌柜收购店产? 张大小姐不认识朱术芳,但认识田掌柜,之前她也与田掌柜谈过。见状便吩咐自家仆役道:“放过来!” 田掌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范弘道身边,询问道:“方才这位朱公子也找到在下,声称是你介绍过来买店产的。” 范弘道很无语,先前为了阻止外戚郑家强买强卖,他确实当众打出过朱公子的旗号,声称要将店产卖给朱公子。可是在那之后,自己与朱郡主闹翻了啊,以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了,这朱郡主怎的还厚着脸皮到崇文门外大街来买店产? 朱术芳没有像田掌柜那样脚步匆匆,她潇潇洒洒气定神闲的跟在后面迈步过来,然后无视了范弘道,一直注视和打量着张重秀。 此时张大小姐挂着面纱,外人看不出张大小姐的长相,但是朱术芳凭借本能直觉能感到,这肯定是一个大美人。 关键是,这个女人看起来与范弘道很亲近?朱郡主想道。 本来张重秀并没有关注朱术芳,不过听到田掌柜说起“朱公子”,她瞬间也明白眼前此人是谁了,肯定是在河东与范弘道往来密切、合作不少的那位朱公子。 一直听说是什么公子,可见了面分明就是一个女人!虽然穿着男装,但是透过面纱仍然可以看出,这是个秀丽脱俗、格调不凡的女人。 关键是,这个女人与范弘道的关系很不一般?张大小姐想道。 田掌柜这边,很为难的继续说:“可是在今早,张小姐也找过在下,也说是托了范先生你的人情,来买这三处店产。范先生你说,到底卖给谁?” 田掌柜发现,他要卖的这三处店产似乎牵动到很大的势力,不是想卖给谁就卖给谁的。除了国舅家郑管事外,眼前这两边来头都不小,而且好像都与范弘道有渊源,所以他不敢做主,干脆就跑过来让范弘道做决定。 范弘道被这两个女人搞得很恼火,很想说一句:谁都不卖了!干脆还是卖给郑国舅家的外管事郑昭义算了! “当然是卖给我!是我先找你谈的!”张大小姐无视了范弘道和朱公子的态度,霸气四射的对田掌柜发话说,“你还想卖给谁?” 朱郡主不甘示弱,立刻也对田掌柜发话道:“当初这姓范的当众说过,你这三处店产我收了,那时你也不曾反对,如今岂能言而无信?”说完后,她还示威性的瞥了张大小姐一眼。 张小姐傲然道:“买下这三处店产后,我会请阁老起名题匾,震慑宵小之辈!” 朱郡主针锋相对的说:“我会请大内各监、厂入股合伙,自然奸人退避!” 张小姐又说:“我会请崇文门税课分司、通州河西务税关、县衙分署多加关照,大可省去无数靡费损耗!” 朱郡主仍不示弱的说:“我会引来宫中采办,从此财路不断!”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几乎就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状态。两人几乎同时感到,对方是自己前所未有的劲敌。 两人又几乎不约而同的想道,失策了!一直盯着李家小娘子不放,却不料真正的劲敌却在这里! 若说李家小娘子只是疥癣之患的话,眼前这位才是心腹大患!可笑自己为了李家小娘子与范弘道撕破脸,却可能会便宜眼前这个女人! 田掌柜夹在中间,战战惶惶汗出如浆,这两边话里都暗藏着无数刀光剑影,隐藏着恐怖而巨大的压力,他这小掌柜全盘受着,简直辛苦之极。 最终田掌柜觉得自己快瘫掉了,艰难的转头面向范弘道,涩声问道:“范,范先生,你看这如何是好?” 范弘道脸色铁青,生硬的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来回逡巡,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简直太可气了,这两个非富即贵的女人,太自以为是了,主意太大了!自己劝了她们也不听,只会一意孤行的打着小算盘! 自己从半年开始精心筹备的计划,眼看到了结出果实的时候,却被这两个别有心思的女人搅得乱七八糟! 田掌柜别无他法,又催促了一声:“范先生?” 这声催促像是导火索,范弘道仿佛火山一样突然爆发了,指了指张大小姐又指了指朱郡主,喝道:“你们两个,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子不玩了!” 说完,范弘道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什么盟社商会,什么政治根基,什么引导潮流,什么舆论制造,都他娘的见鬼去吧! 朱术芳连忙问道:“你去哪里?” 范弘道头也不回的叫道:“老子立刻从这里搬走!你们两个慢慢争吧,永远不要来烦我!” 第二百二十三章 出走!进城! 第二百二十三章 出走!进城! 张重秀和朱术芳终于停止了对抗,一起望向范弘道的背影,然后看着范弘道很决然的走出院门,不像随时会回转的模样。 “他这一定是欲擒故纵的手段。”两人默默的想道。根据她们对范弘道的“了解”,情况应该就是这样。 在她们印象里,范弘道从未对她们真正生过气。即便因为意见不一致而吵几句嘴,很快也就过去了,这次大概也不例外。 范弘道走出院门,一直回到了另一边院落自己房间。他内心着实愤怒,他恨的是自己实力太差,驾驭不住别人! 按照他原本的的计划,是想借势而为,借用别人的势力,实现自己的目标。具体的说,是抓住崇文门外商业兴起的机会,一方面抓住街区民心,另一方面充当上层权势代理人,利用各方条件打造属于自己的政治基础。 日后自己若取得功名进入官场时,已经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的状态,而且在京师有稳固根据地,那肯定进步速度就比别人快。 可是张大小姐和朱郡主都是如此不甘寂寞,纷纷跳出来自作主张,直接甩开自己这个代理人,一点合作精神都没有!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实力不够,镇不住她们,可恨之极!这两个人都是富贵骄女,身份上的优越感似乎与生俱来,看待自己终究是居高临下的!或许她们并没有恶意,但是他范弘道不会接受! 合不来就一拍两散!范弘道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崇文门外街区就这么大,既然她们两个想要进来,那自己就离开好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不了不要这块根基了!他还年轻,又有一肚子穿越知识,再寻找另外机缘就是! 想到这里,范弘道就开始收拾行李。他的东西不多,无非就是几套衣服和一些书本文具,外加散碎银子若干。 刚把衣服包好,范弘道听到窗外有人呼唤自己,这声音是李小娘子的。范弘道掀了门帘,果然看到李小娘子站在外面,便问道:“有什么事情?” 范弘道刚才一直不爽,此时脸色尚未恢复过来。李小娘子没说自己来意,却先关怀的问道:“范先生你现在心情不好吗?” 范弘道不是好赖不知的人,当即脸色缓和下来,挤出点笑容说:“没什么,都过去了。” “哦。”李小娘子低下头,慢慢吞吞的说:“我爹让我来知会范先生,我们要搬走了。” 这在范弘道意料之中,其实范弘道真的不想放这父女两人离开自己身边,这样免费的两个保镖还能去哪里找?他又问道:“你们打算搬到内城去住吗?” 李小娘子答道:“是的,幸赖范先生的福气,让我父女找到了仇家的踪迹。听说那恶贼是内官监的太监,平常就在内官监做事。 而我父女又打听过,内官监位于皇城北端,在北安门里。所以我父女打算去北城寻觅房舍居住,就此向范先生告辞。以后,以后,以后有缘再见。” 敢情是搬到北城啊,范弘道很豁亮的说:“真是巧了!在下也在收拾行囊,以后去国子监读书,正好可以与你们同行!” 李小娘子感到很惊喜,连忙问道:“那可太好了,范先生真的也要去北城?” 范弘道肯定的说:“当然,在下决意功名进取,自然要去国子监读书。国子监位于京城东北,在下不去北城又去哪里?” 这段时间的经历让范弘道已经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了,就是没有与想法相对等的实力。 先前自己起步阶段,随便表现表现就能有收获,大人物手指头缝里漏出点利益就够自己美美的吃一顿了。 但如果想更进一步上台阶,缺乏硬实力的弱点就越发突出,这不是急智和机巧所能弥补的。如果没有硬实力,拿什么与别人合作和交换? 事情到了最后,总会变成自己苦心经营后却被侵犯的局面,就像今天张大小姐和朱郡主对待自己一样。 难道回回都要靠着用“皇陵出事”敲诈申首辅这种手段来行险?这样的手段,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不能作为长久之计。 于今之计,自己获得硬实力的唯一渠道就是走科举功名之路了。在这条道路上,可以渐渐地积攒实力,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 “范先生你先前不是说,要低调一阵子,暂时不去国子监读书的吗?”李小娘子想起什么,忍不住好奇的问。 范弘道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低调完了啊,自然就该返回学校读书了。” 李小娘子终于放下心来,拍了一下手掌,“那可太好了,我们一起走!到时候范先生打算住在国子监里面,还是外面?” 范弘道答道:“听说国子监号舍年久失修,而且房屋狭窄,住起来十分不爽利,等我到了那里看看再说。” 李小娘子忽然扭扭捏捏,两腮微红,小声说:“我们父女不想与别人同住一个院落,但是整租院落的价格又有点贵,如果还能与范先生同住合租,那就再好不过了。” 却说那边院子里张重秀和朱术芳没兴趣继续争吵,连对方姓名来历都懒得问。当然问了也不会得到真实答案,她们两人一般都会对自己身份保密,尤其是张大小姐,至今尚未让范弘道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过应该庆幸两人不知道对方来历,否则真会出大事,说不定要搭进去人命。 两人各自在仆役的簇拥下,一前一后离开了如归客店。不过两人还是不约而同的,各自留下了机灵仆役蹲守在如归客店,探看范弘道的动静。 人可以甩手走,但消息不能断。两人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范先生回到住处后,和同院妖媚女人谈笑晏晏,勾勾搭搭的亲密交谈。 “这人简直不可救药!”张大小姐和朱郡主都很恼怒,越发的以为范弘道今日发怒是装腔作势。 两人同时暗暗下了决心,暂时不管范弘道了,等范弘道自己没趣了自然就消停了。这范弘道喊着要出走,八成也是故意吓唬人,真当她们是傻白甜啊? 第二百二十四章 再入国子监 第二百二十四章 再入国子监 又过了几天,张重秀琢磨着,范弘道的脾气大概已经过去,也该消停了。于是又派了张忠去如归客店,打探范弘道的动静。 可是当张忠进了范弘道居住的院子时,却见人去屋空,院子里根本没有人住了。别说范弘道,就是与范弘道同院的李家父女也搬走了。 张忠大为惊讶,连忙找到客店掌柜伙计们询问,却被告知,范弘道和李家父女三天前就一起走人了。 张忠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何不拦住范先生?” 与范弘道最相熟的小伙计尤英答道:“小的们谁也没想到范先生真会搬走啊,当时以为范先生就是帮着李家父女搬家而已。那院子到现在还给范先生留着,所以才空着没让别的客人住进去。” 张忠无奈,返回去后如实向自家小姐禀报,也忍不住议论了几句:“小姐这次实在将范先生气到了。”言外之意就是,大小姐不该想着从范弘道这里抢桃子。 张大小姐也有自己的道理,辩解说:“我不去抢,也有别人去抢。与其被别人抢走,还不如让给我。” 张忠只能摇摇头,他作为下人仆役,能理解范弘道不甘人下的心情。但是自家小姐高高在上习惯了,想要理解这些还需要时间磨练。 “那现在如何是好?请小姐示下。”张忠问道。 张大小姐咬着嘴唇想了想,“找!他没有别的去处,一定去了国子监那里!要么住在号舍里,要么住在国子监附近。” 张忠继续请示:“若是找到了,然后又该如何?” 张大小姐沉默半晌,答不上来。是啊,就算找到了范弘道,又该怎么办?最后只能指示说:“无论如何,先去找吧,找到人了再说。” 其实张忠很想客观坦率的问一句,大小姐你为什么一定要找范弘道?如今没了范弘道,不就等于少了碍事之人吗? 正好可以趁着范弘道不在,一鼓作气的拿下崇文门外街区,将组织架子搭起来。 现在这样子,像是有丈夫愤而离家出走,而妻子无论有多么生气,总是要派人去找。 可以说,范弘道的决心出乎所有人预料。与两个女人“翻脸”的第二天,他就带着自己的行李,毅然离开了自己寄居将近一年的如归客店,进城向北而去。 不破不立,大不了从头奋斗!范弘道是个果断的人,张重秀和朱术芳都低估了他的独立意志和强硬态度。 而且范弘道去国子监读书,至少身上可以多一层保护色。国子监在监监生虽然地位大不如前了,但好歹也是“太学生”,政治上和法律上都有特殊地位。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想陷害普通人,买通县衙里关键人物,就可以做到。当初大兴县县衙周县丞想陷害范弘道,几乎就能成功了。 但这招对国子监在监监生是无效的,县衙没有任何资格治罪和处罚在监监生,就算真有确凿证据,也只能把证据转交给国子监。 范弘道看中监生功名,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这点保护色对于权贵人家来说无足轻重,但是对于实力“弱小”的范弘道来说,每一层保护色都很重要。 到了北城后,范弘道将李家父女送到客店,就暂时分开了。李家父女在周围寻找合适的住处租下来,而范弘道则先去了国子监报道。 典籍厅负责国子监所有档案工作,监生报道时要现在典籍厅登录。要说范弘道的名声在哪里最响亮,那肯定是国子监,没有其他。 毕竟就在前不久,范弘道当着数百新入学监生和大部分包括祭酒在内教官的面,直接把请来站台的文学宗师王世贞骂死了。这事就发生在国子监,当然范弘道的名声在国子监最响亮。 当范弘道将自己的文凭递给典籍厅孔目后,那孔目只看了一眼,就很夸张的抬起了头,忍不住大惊小怪的说:“原来你就是范弘道啊。” 范弘道拱拱手见礼说:“正是在下。” 孔目点点头,却转身就要往外走。范弘道连忙问道:“大人要去作甚?” 孔目回头答道:“你现在这里候着,我要去向罗祭酒禀报。” 范弘道很无奈,自己只是来报道而已,为什么要去惊动祭酒?国子监有数千在监监生,别人报道肯定不可能个个都惊动祭酒。 关键是,上次自己骂死王世贞,很明显就是与罗祭酒对着干的,谁知道祭酒会怎样想? 而且范弘道事后还得知,国子监祭酒罗万化乃是阁老王锡爵的门生,而王锡爵是王世贞的同乡加好友,亦是王世贞回京的重要幕后推手。 王世贞去国子监刷存在感,说不定就是王锡爵的主意,然后罗祭酒照办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没想到成了王世贞的送命之旅。 范弘道在心里将这些弯弯绕绕盘算下来,罗祭酒对自己的观感可想而知。 那边孔目小跑着进了彝伦堂右厢,这里是国子监祭酒的公房。 一般衙门里,主官都会坐居正中,所谓正堂官这个称呼就是这样来的。唯有国子监祭酒是个例外,并不在彝伦堂正中办公,却在右厢。 因为国子监是太学,名义上是天子选拔人才的学校。只有天子驾到时,彝伦堂正堂才会开放,并请天子坐在正堂。所以这正堂是属于天子的正堂,祭酒纵然是国子监主官,也不能在正堂办公。 “看你的样子,像什么话!”罗祭酒见到这典籍厅孔目进来,习惯性的训斥两句,然后才问:“有什么事情?” 孔目也是习惯被训斥了,照常禀报道:“范弘道正在典籍厅登录,他要入监读书。” 罗祭酒愣了愣,便吩咐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礼部都已经发下文凭了,难道还能不让他入监读书?” “是!”典籍厅孔目得了明确指示,就要去办,却又听到罗祭酒说:“你再将监丞叫来,本官有事要与他相商。” 国子监内设一些机构,比如管档案的典籍厅,比如管财务的典簿厅等,但有一个厅地位最高,那就是负责校规和纪律的绳愆厅。 负责绳愆厅的官员就是国子监监丞,品级为正七品,一般被视为国子监的第三把手,这不是其他厅主官所能比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请君入瓮 第二百二十五章 请君入瓮 国子监监丞姓秦,岁数四十多点,这个年纪到底算是老还是少,主要看其他参数。 四十多岁的官员,如果做到了三品以上,那就是青春年少未来不可限量;如果是四五品官员,那就称得上年富力强,正当盛年;如果是七品,那属于“春去秋来老将至”的范畴了。至于七品以下,不提也罢。所以在官场中,年龄老少是个相对概念,并不是固定到多少岁算老多少岁算年轻。 秦大人这个监丞就是七品,去年才从大兴县县丞位置上被拿下后,又转调来的。秦大人对此表示很失落。 虽然同为七品又带了个丞字,但大兴县县丞是主官副手,是衙门里的堂上官,治理半个京师地面几十万口人。而国子监是个没落衰败的衙门,与建国初年时候的尊贵地位相比较差远了。 而且国子监堂官是祭酒和司业,监丞只能算次一等的属官。更不用说国子监监生一共也就几千人,与大兴县几十万人口不能比。 至于秦监丞为什么会从大兴县县丞这个堂官变成国子监监丞这种属官,一言难尽,反正与一个叫范弘道的年轻人有关系。 到如今范弘道也要来国子监了,罗祭酒将秦监丞找过来,就是告诉他这件事的。祭酒将监丞叫过来,专门告诉监丞有个监生要入监,听起来很大惊小怪。 这说明,要么这个监生有来头,要么这个监生与此监丞有恩怨情仇,范弘道大概两者兼具。 罗祭酒叹道:“这范弘道入监读书的监生名额,是朝中申首辅推荐的,礼部已经给了文凭,我们不能不接收啊。” 秦县丞一言不发,继续听着。罗祭酒又道:“但是王阁老非常厌恶范弘道,王凤洲公可是王阁老的至交好友,被王阁老寄予了很大希望的,就这么被范弘道弄没了。对此申首辅只怕也会头疼。” 罗祭酒语气平平常常,纯粹的叙述口气,但是秦县丞又不是官场小白,当然听得出来其中意思——范弘道虽然是申首辅推荐来的,但是另一个大学士王锡爵却很仇视他,至于申首辅那边,有可能不会为一个小监生与王锡爵冲突,你自己衡量衡量其中利弊。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你看着办。 秦监丞与范弘道有仇怨,秦监丞执掌校规风纪,在这两种背景下,罗祭酒对秦监丞说“你看着办”,用意不言而喻。 “下官知道了。”秦监丞告辞。 从祭酒公房出来,秦监丞站在月台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很明显的意识到,这是罗祭酒要利用他,暗示他冲锋陷阵整治范弘道去。 但是,至少让自己还有了被利用的价值,总比像一团垃圾那样从刑部审过后丢到国子监要好吧? 至于后果,罗祭酒说的很明白了。申首辅不会为了区区一个范弘道与王锡爵王阁老发生冲突,只要你做的好了,你的名字就会留在王阁老心里。 而且自己来国子监时间不长,这次也许算是主官考验自己?毕竟执掌校规的监丞在监内权力不小,祭酒对监丞必须要上心。 按国子监格局,典籍厅、典簿厅、绳愆厅等部门都在彝伦堂后面,秦监丞从侧面廊道走到彝伦堂后庭时,范弘道也恰好从典籍厅登录完毕出来。 所以两人正好面对面的遇上了,对此范弘道非常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秦高业这个老熟人,真是有冤家路窄的感觉。 曾经的胜利者范弘道停住脚步,忍不住讶异的问道:“你怎的会在这里?” 秦监丞很有涵养的喜怒不形于色,冷冷的答道:“托你的福,本官转任到国子监来。” 范弘道无语,这不就是犯错的官员换个地方继续做官的传统惯例么?便讽刺道:“你还挺能运作,原来我听说你要左迁到外地去,没想到居然还能留在京师,想必也花费了不少人情。” 秦监丞继续冷冷的回答说:“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只是得罪你而已,朝廷还不至于治本官重罪。” 范弘道忽然想起,秦高业当初是七品京县县丞,而国子监现有职务里,似乎只有监丞这个执法官员是七品。他连忙问道:“莫非阁下调到这里出任监丞?” “不错,本官现为国子监监丞。”秦高业答道。 范弘道顿时有点头皮发麻,没想到国子监里还有这样的坑等着自己。要知道,监丞可是管校规风纪的官员,类似于后世学校里“教导主任”的角色,拥有处罚监生的权力。 虽然国子监近百十年权威荡然无存,风气极其涣散,管理不像建国初年那样严厉了。但如果真跟自己较真,那也是个麻烦事情。 甚至不需要歪曲诬陷,只要秦监丞拿着纸面的校规校纪,一条一条跟自己严格落实,那就够自己喝一壶了。 早知道是这个货色当监丞,就该重新考虑是否来国子监读书!范弘道不免有些后悔,可是名字都已经登陆完毕,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又恨恨的问道:“前阵子国子监有新监生入监典礼,祭酒、司业、博士等官员都在月台上,为何不曾见你?” 秦监丞冷笑着答道:“如果本官出现了,让你看到了,你还敢来国子监读书吗?所以之前本官不会现身在你面前,等的就是你登录完学籍。 王部堂在国子监过世后,本官还以为你不会再来国子监了,深以为遗憾,也没想到你今日还会请君入瓮。” “你太阴险了!”范弘道忍不住叱道。 秦高业冷笑着说:“彼此彼此,本官也是从你身上学来的,简直受益良多。” 回想起来,真的是受益良多啊。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自己就不会成为京师官场的笑柄,随着诗词一起流传;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自己女儿的婚事也不会告吹,直接被对方拒绝订婚;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自己还是威风凛凛的父母官老爷,而不是屈居在这里当什么监丞。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不知如何是好 国子监大体格局是这样的,彝伦堂是前堂也是正堂,后堂是绳愆厅、典籍厅、典簿厅等机构。然后就是教学场所,分别为修道堂、正义堂、广业堂、崇志堂、诚心堂、率性堂。 其中修道、正义、广业三堂为初级学堂,崇志、诚心二堂为中级学堂,率性堂是高级学堂,相当于后世学校里的年级划分。 其中每堂正中一间房作为讲官入驻地方,两边分为东班和西班,各有助教一人负责。而东西班又各有五间房,每间房里课业监生若干。 所以每堂总计有两班十房监生,六堂共有十二班六十房监生。人多时每房四五十人,少时二三十人。 监生入监读书后,先进入三个初级学堂读书,然后每年考核,优异者升入中级学堂。最后升到率性堂,再考核优异后,就可以从率性堂肄业。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国子监也是宽进严出,只要家里有权有势有钱就能进来。心志坚毅、天赋较好、能熬得住枯燥读书生活的人,才能从率性堂肄业,一千个监生里也不见得有几十个能肄业。 大部分监生要么只挂名不坐监,要么通过各种渠道分流了,比如去衙门历事后选官,比如坐监一段时间后就回了家。 范弘道进国子监,所追求的结果就是肄业,只有正式肄业监生才有资格享受举人待遇,直接参加京城会试。 在后庭遇到了秦高业,话不投机半句多,范弘道心里有了危机感后,也懒得多说什么,干脆利落的就继续向后面走,连告别也没有。 他被分到了正义堂东班第八房,此时正是课业时间,范弘道并没有冒冒失失的直接闯进课堂。 正义堂这个名字,总让范弘道觉得是加入了日式或者港式风格的黑道组织。当然在这里,正义的正是一个动词,义大概也是经义的义,相当于后世的学习领会贯彻落实。 正义堂东班第八房监生范弘道走过六堂这片教学区域,就到了号舍和膳堂,所谓号舍就是后世的宿舍,膳堂就是后世的食堂。 一排排的房屋密密麻麻分布在国子监的后半部分区域,每一排又切分成了一间间,国子监监生如果住在监内,就要在这里睡。 范弘道登录完毕后,就分到了号舍。号舍是两人一间,面积非常小,只能摆下两张床,中间一张小案子,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空间了。 范弘道找到自己的号舍,进去看过便明白了。这号舍功用大概只限于睡觉,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连读书习字都只能去前面六堂里了,更别说会客之类的功能。 难怪有点钱的监生,都要在外面租地方住,除非是家里比较穷,为省钱才会住号舍。范弘道虽然不是有钱人,但在如归客店住惯了,一时间也忍不了号舍的居住条件。 最近范弘道在如归客店都是免费住的,对这方面花销不大敏感。他现在想了想自己手头的银子,在外租房暂时住一阵子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连续几年住,只怕还是有困难。 皱着眉头看了看面积狭小的号舍,范弘道决定,还是先在外面找个地方住吧,银子的事情以后慢慢想办法。 范弘道还有个原因必须去外面住,那就是住在外面可以尽量躲秦监丞远一点,少点麻烦。 此时忽然悠扬的钟声响了起来,范弘道看看日头,也到了天空正中,看来这钟声是下课的意思。 潮水般的监生从六堂里涌出来,奔向膳堂和号舍,这场面看得范弘道有点眼晕,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下课场景了?这时候他又意识到一个问题,难道自己以后就这样过着每天上课的日子? 先前他注意力都放在了用国子监当跳板,然后进入更高的领域,但对国子监读书生活的细节没有多想。 此时面对下课人潮,范弘道心态上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他忍不住想道,已经“野”惯了的自己,不知道自己能否重新适应这样的固定两点一线校园生活,然后一头扎进四书五经,消耗三年时间去争夺一次机会。 监生发展道路有很多种,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应该想点别的办法。比如范弘道知道,监生有一种历事制度,就是去各衙门“实习”,然后也会产生考核。 范弘道不知道,能不能用这种考核来取代坐监读书考试,如果理论上能行得通,不妨去试一试。范弘道觉得,比起读书来,自己应该更擅长做事。 站在号舍门前,范弘道想的入神,冷不丁身前站了几个人,年纪二三十的都有,好奇的围观着他。 有人先对范弘道发问道:“这位朋友莫非是范弘道?为何站在我这房门前?” 范弘道回过神来,立刻就明白此人是自己的“舍友”了,对方居然还能认出自己,肯定是那天入监典礼上,距离自己比较近的,能看得清自己长相的。 于是连忙回答说:“在下正是范弘道,今日入监登录,分到了这处号舍。” 旁边其余几人立刻脸色各异,原来真是范弘道啊,这可是最近国子监内如雷贯耳的大名人啊! 有名归有名,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对待范弘道。他们一时间也想不出,范弘道是不是一个“雷”。 毕竟范弘道干出了那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让祭酒大人和恼火,如果与范弘道走的太近被连累,那就太冤枉了。 最先发问的那人又回复道:“在下时习之,京东通州人士,自州学保荐入监,不想有幸与范朋友同舍!” 别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或许可以冷处理,但时习之却不能。毕竟范弘道分到了他这个号舍,如果他不答话就太失礼了,也太不近人情了。 范弘道也施礼,并向别人询问道:“不知这几位朋友尊姓大名?莫非都是正义堂东班第八房的?” 那几人很苦恼的还礼,无奈答道:“吾等皆是正义堂东班第八房的。” 范弘道很豪爽的发话说:“今日做东,请诸君同饮!” 这几人面面相觑,更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百二十七章 老司机范弘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 老司机范弘道 看着对方几人纠结的样子,范弘道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们的想法。没想到自己虽然还没有正式入监读书,威名却已经如此响亮,以至于这些同学产生了“敬而远之”的想法。 别人越是这样,范弘道越是想要靠近别人,能打成一片最好。毕竟有个主管风纪校规的监丞盯着自己,单独很容易被锁定,而融入人群则是比较安全的做法。 几位同学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是由时习之婉拒说:“午后还有课业,没有吃喝的时间,就不劳范同学破费了!” “午时没有时间,那就等课业结束好了,时间还可以更充裕些。我们去坊司胡同,找些当红姑娘饮酒作乐!” 为了能尽早融入集体,范弘道决心迅速拉拢这几个同学,甚至不惜强行开车,请他们去喝花酒,用酒色来诱惑他们。 那几人又是愣住了,一时间忘了继续推脱。他们都和范弘道一样,都是今年刚入监的,而且还都是刚到京师没多久的外地人,各种套路根本不熟,却不料同学里居然有范弘道这样的老司机。 不得不说,去坊司胡同喝花酒对生活枯燥的坐监监生而言,很有吸引力,不是那么好下决心拒绝的,何况这些监生都是长期离家在外的男人。 “那就这样说定了!”范弘道很一锤定音的说,“下午课业结束后,还在这里见!”说完这句话后,范弘道迅速的转身离开,不给同学们开口拒绝的机会。 望着范弘道的背影,时习之迟疑的对其他几人说:“这个,我们答应他了吗?” 有人挠着头说:“说到底,总归是有同学之谊的,也不好太不近人情吧?去见识见识也好。” 这时候,有人走了过来,对这几人问道:“那范弘道与你们说了什么?” 时习之等人抬头看去,发现竟然是秦监丞在问话,连忙垂手肃立的答道:“范同学说,要做东道请我等宴席。” 他们很有默契的没有提到喝花酒的事情,一是不想当打小报告的人,二是不想说不清楚累及自身。 秦监丞冷哼一声,训斥道:“你们听仔细了,来国子监为的是读书上进,少做那些称兄道弟拉帮结派的事情。与范弘道往来,你们小心着就是,若有什么不妥,就来报与本官!” 如果只有一个人,秦监丞或许可以单独谈话审问,挖出点东西来。但是五六个人在这里,秦监丞也不能乱来犯众怒。 目送秦监丞离开后,时习之等人再次面面相觑。很明显,秦监丞是冲着范弘道来的,看来这位范同学已经是重点关注对象了,只怕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拿范弘道是问。 却说范弘道离了号舍这里,就一直向外走出了集贤门,如归客店的小伙计尤英正在这门外候着。 话说这小伙计尤英乃是范弘道第一个脑残粉,范弘道住在如归客店时,看这小伙计还算伶俐,就拿他当半个随从使唤了。 昨天范弘道从如归客店搬走,考虑到自己身边缺少使唤人,也就带上了尤英出来,并正式让尤英跟着自己做长随。 反正如归客店是杨朝奉产业,以这份关系,借一个小伙计当随从不算什么。监生进国子监时,随从无法跟着进去,所以尤英只能在大门外等候。 范弘道见到尤英,便吩咐道:“你去坊司胡同赵笙鸾姑娘那里,告诉她说我要请同学酒宴,预定下今晚的时间。” 尤英应声而去,然后范弘道就回了客店。李家父女还在外面找房子,范弘道只好自己用膳休息不提。 太阳偏西时,范弘道又来到国子监,在自家号舍门前等候。课业结束后,便有包括时习之在内的四个同学聚集过来。 范弘道抬眼扫了几扫,问道:“怎的比午时订约时少了两人?” 时习之答道:“人各有志,想法哪能都一样。” 范弘道哈哈笑道:“你们就不担心么?” 时习之很豁亮的答道:“反正监生功名已经到手,还能追求的无非是肄业而已。大不了不坐监读书,回家去也,顶着监生名头也够混一辈子了。” 不止时习之,很多监生都是这种心态,来坐监读书试试看运气,如果不行就回家。现在的肄业监生已经不像建国初年那么尊贵了,没什么一定要留恋的。 于是范弘道就领着时习之等四人,出了大门过成贤街,然后折向南沿着大道一路前行。走了三四里地,范弘道熟门熟路的指着大道东边说:“那里就是坊司胡同了。” 时习之等人抬头眺望,却见胡同里人来人往,端的是热闹非凡。忍不住感叹道:“竟然有这样多人!” 范弘道也望了几眼,自言自语道:“平时并没有这么多人,今天是怎么了?”稍加思索后恍然道:“是了!那些必定都是赶考士子,临近大比,数千士子云集京师,少不得要互相交游,然后这几条胡同便生意兴隆了!” 每到会试之年,都有三四千多举子汇集京师。因为考试贡院位于京城最东南角,所以这些赶考举子也大都住在东城,距离坊司胡同这些花街柳巷并不遥远。 再加上举人大都不差钱,消费能力强,而且近些年来读书人的交际风气很盛,所以在这段时间,几条胡同里的青楼楚馆生意就大好起来。 范弘道一边走,一边向时习之等人解释其中门道。让这些初到京师的菜鸟同学们感到心服口服,今天跟着老司机范同学真是长见识了。 进了胡同里,灯火五光十色,看得时习之等人目不暇接。范弘道一边娴熟的打发走当街揽客的忘八小厮,一边领着时习之等人拐了两拐。 “就是这里了!”范弘道指着一处高高吊着一串红灯笼的门口说:“那里就是当红姑娘赵笙鸾家里,今晚在这里请你们吃酒!” 时习之等人停住脚步,不知该怎么进去,只有老司机范弘道微微一笑,走上前几步。 门口的忘八看见范弘道,立刻向院子里喊了一声:“范先生到了!” 时习之等人艳羡不已,范同学真不愧是老司机,看来他在红姑娘这里是能刷脸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套路,都是套路 第二百二十八章 套路,都是套路 不知不觉间,时习之等人对范弘道的疏离感一点一点被消磨掉了,他们与范弘道这个同学越来越亲近。 范弘道偷眼观察了几下,知道摆“老司机”谱的效果很好,这几位同学应该很吃这套,原先对自己的排斥已经开始渐渐消散。 在刚刚从外地入学,内心对新环境充满了陌生感的菜鸟新生眼里,一个看起来交游广阔、套路娴熟的老司机当然别有吸引力和向心力,特别是能给新生安全感,令新生忍不住就想交结。 时习之低声问了一句:“范同学跟这里很熟?以京师物价,若想与当红娘子交游,只怕消费不菲吧?” 范鸿道淡淡的说:“没花多少,不过倒是用了些诗词。” 几位同学再次露出了“艳羡”的神色,能用诗词泡妞而不用花费巨资,不知是所有文人士子的崇高理想,只可惜没几个人有这种空手白玩的本事。 套路,都是套路啊,只有范弘道内心冷暖自知。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若想迅速在同学中打开局面,他不得不另辟蹊径,使用一点小技巧。 先前他让那随从尤英过来找赵笙鸾,早早就与这边商量好了,请赵姑娘帮着自己撑撑面子,而自己确实要付出三首诗词的代价。 不过今晚的银钱花费还是要照付,但可以打八折。若非看在诗词的面子上,赵笙鸾赵姑娘根本就不会为了区区一些夜资,来帮着范弘道撑面子。 话说在国子监典礼上,范弘道用诗词直接与领袖文坛二十年的王宗师刚正面,而且还占了上风,这是很令天下人震撼的。近二十年来,王世贞什么时候败过? 所以自从“骂死”王世贞后,范弘道不但名气上涨,诗词价值上涨的更多。起码到了教坊司红姑娘也想求诗词地步,最好是能传唱的词曲,这叫做“追时样”,大约就是赶时髦的意思。 范弘道领着一行人刚走到前庭,忽见浓妆艳抹的老鸨子从厅中迎了出来,疾步从月台走下,还隔着距离就对范弘道说:“原来是范先生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时习之等新鲜人又一次服气了,这范同学看起来真的很风光啊,连当红姑娘的老鸨子都亲自从厅中出来,如此热情的迎接,一般的客人哪会有如此待遇。 套路,都是套路,只有范弘道不动声色,心里默默的为老鸨子演技点了个赞。然后很淡定的拾阶而上,走进了前厅。 客人落座,老鸨子招呼着上茶水,然后也坐下了,先陪着客人们说话。时习之等人对这里不熟,寒暄起来也略微拘谨生涩,唯有范弘道能谈笑风生。 “赵姑娘准备齐当了吗?日间时候,我就打发了下人来说过,今夜要带着同学过来,要请赵姑娘出来陪酒的。”范弘道问道。 老鸨子忽然苦笑起来,“下午时候,有位老爷也来发过话,说要宴请几位赶考举子,同样点名要赵姑娘作陪。” 范弘道皱起了眉头,轻喝道:“那你的意思是怎样?” 方才一直口舌便利的老鸨子忽然变得不善言辞,吞吞吐吐的说:“老身的意思是,老身的意思是” 时习之等人面面相觑,听这意思,今晚很有可能要败兴而归了。 对比很明显,自己这边是几个监生而已,那边可是一位“老爷”和几位赶考举子,地位远比自己这边要尊贵。 在国朝初年,讲究三途并进,监生和科举一样都是渠道之一而已。在监监生的地位并不亚于举人,肄业监生的地位近乎于进士,在官场上监生出身和科举出身没有多大高低之分。 但是随着时代发展,科举这条渠道越来越重要,进士和举人的地位越来越高,与之相对的就是,监生的地位越来越低。 别说进士,就是见到举人,监生也是低上一头的。人家进士举人那都是正途清流,监生是杂途浊流,有着根本性的不同。除非监生肄业取得会试资格,然后参加会试大比被取中,然后才有机会修正自己的出身。 来京城赶考的举子必然都有举人功名,所以时习之听到有举子也要在这里聚会,立刻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下意识就想退避三舍。 更别说当今会试大比在即,这是京城最热门的事情,也许今晚来聚会的举子中就会有中了进士的,到那时赵姑娘说不定还能沾沾光,编一段佳话出来。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时习之等人都觉得,这老鸨子肯定是想把赵姑娘安排给另一边人去,毕竟鸨儿爱钞,眼里只有利益。 而自己这边只能失望而归了,或者有范弘道带路,另外换一家?但是从现在坊司胡同的热度来看,如果没有提前约定,临时去找的话,只怕也找不到什么好姑娘,还不如回国子监睡觉去。 想到这里,时习之很善解人意的对范弘道说:“若是不便,我们就此归去,下次再来就是。” 但范弘道没有回应时习之,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对那老鸨子沉声道:“我已经坐在了这里,同学也都带了过来,要见的就是赵姑娘,你确定你要爽约?” 老鸨子低下了头,半晌过后才重新抬起头,答道:“范先生说的是哪里话,老身怎会爽范先生的约?” 时习之等人震惊了,他们都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但没想到这老鸨子最后还是给范弘道面子。 他们很清楚,老鸨子这种职业必然是无利不起早的,另一边也许有做官的“老爷”,也许有未来的进士,社会地位和势力肯定比自己这几个监生要强。 但是老鸨子却还是选择了范弘道,这位范同学的面子,竟然有这样大? 偷偷瞥见几个同学的吃惊神态,范弘道心里暗暗偷笑,再次给老鸨子的演技点了一个赞。套路,都是套路啊,这出戏同样也是事先商量好的,瞬间就将自己的面子撑得足足的。 一会儿吃酒的时候,自己再“漫不经心”的将有关申大公子的话题抛出来,暗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今晚的算计也就差不多了。 “行了,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范弘道带头站起来,对几位同学说:“我们去后面大堂准备酒宴,马上就可以见到赵姑娘了。” 正当此时,守门的忘八飞也似的窜进来,对着老鸨子叫道:“有几位大人物来了,点名要见赵姑娘!” 范弘道忍不住想道,这老鸨子也太敬业了,居然还有加戏。连时习之等人也不以为意了,笑呵呵看着范弘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自惭形秽 第二百二十九章 自惭形秽 经过三番两次的渲染,现在时习之等人已经充分的认识到,范弘道在这里的面子有多大,同时已经对范弘道产生了“信任”。 所以听到又有人来“争风”时,就毫不在乎了,他们十分肯定,这对范同学都不是问题,以范同学的能耐,绝对可以摆得平。 而范弘道只以为是老鸨子擅自加了戏,给自己多一层烘托,仍然气定神闲,并满不经意的问道:“怎么又有人来搅扰?” 老鸨子有点紧张,对范弘道答道:“待老身问个究竟。”然后又去问那报信的忘八:“又是何方客人过来了?” 那忘八急忙回答说:“他们还没报名字,但是却拿着李少卿的书信,看样子像是权贵人家的公子。” 李植李少卿是赵笙鸾赵姑娘这里最大的恩主,甚至还有半个后台的意思,地位当然高。所以李少卿书信介绍来的客人,肯定也不一般。加个塞,插个队,应该都不在话下。 老鸨子又转向范弘道:“范先生,你看这如何是好?” 范弘道不禁也犯糊涂了,这到底是老鸨子自作主张为了衬托自己加戏,还是真有客人要来抢? 老鸨子大概也明白范弘道心里所想,暗示道:“老身也没想到,今晚还有这样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 我靠,不是加戏?范弘道吃了一惊,是真出现来争风吃醋的人了。 范弘道的同学里,有个姓陈的却先不耐烦了,对老鸨子喝道:“这位妈妈怎的如此罗唣?在下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从不曾听说过与谁家妈妈事先约好后,还得三番五次被别的客人打扰!难道是瞧不起我们范同学吗?” 范弘道本来想着,实在不行就退让算了。但同学说了这话后,自己再退让,岂不大丢脸面前功尽弃?想来想去,只能暗暗感叹自己作茧自缚,先前烘托的太过火了,让同学们产生错觉。 也罢,就先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范弘道一边想着,一边故作淡定,双眼瞧向厅外。却见院中走进十来个人,借着灯光看去,大抵都是读书人打扮。 范弘道暂时稍稍放了心,如果来的人都是勋戚豪贵,就靠拳头大小说话,那他就没多少办法了,多半是秀才遇到兵的下场,除非李小娘子在身边。 但是这伙人看起来都是士人阶层,最多就是朝中大臣子弟,相对于范弘道这样的读书人而言,就没那么可怕了。 这伙人沿着台阶走到月台上,也望见了厅里范弘道等人,不由得在月台上立住了。领头之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他见厅里范弘道器宇不凡,不像是寻常人,便上前问道:“阁下何人?” 范弘道如实答道:“在下金陵范弘道,现在国子监读书。”然后又反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原来你就是范弘道?年轻人脸上立刻露出了几丝古怪,口中答道:“在下王衡,南直太仓人氏。” 王衡?范弘道对这个名字没多大印象,但见此人做派肯定出自权宦之家,又继续问道:“其实在下更想问的是,令尊是朝中哪位大人?” 周围众人脸皮忍不住抽了抽,范弘道这句问话,真是够直白,隐隐然有看人下菜的意思了。 那王衡言简意赅的回答说:“家父讳锡爵,现在内阁。”然后就饶有兴趣的盯着范弘道,仿佛很想知道范弘道会有什么反应。 范弘道和他的同学们小小的惊呼,这王衡竟然是内阁大学士王锡爵的公子,这下范弘道的面子只怕不够用了。熟悉人情掌故的人立刻又联想到,被范弘道骂死的王世贞王宗师与王锡爵王阁老都是苏州太仓人。 而范弘道更明白了,难怪王衡手里有李植的书信,这李植是王锡爵的学生,有这层关系在,李植介绍王衡来这里并不奇怪。 不止是王衡,所有人都在看范弘道。 范弘道迅速扫了几眼王衡身边的人物,看着都是读书人打扮,他忽然心头一动,向别人问道:“敢问诸君又是何方高人?不知范弘道有幸知道否?” 与王衡一同前来的那些人便一一答道:“在下唐文献,松江华亭人氏。” “在下顾允成,南直无锡人氏。” “在下袁宗道,湖广公安人氏。” “在下常道立,湖广汉阳人氏。” “在下杨道宾,福建晋江人氏。” “在下黄汝良,福建晋江人氏。” “在下林茂桂,福建漳浦人氏。” 听到“顾允成”这个名字,范弘道多看了几眼。如果没记错的话,此人乃是未来东林党魁首顾宪成的弟弟,也是东林八君子之一。 听到“袁宗道”这个名字,范弘道又暗暗震动了一下。这些人里,袁宗道在历史上应该算是名气最大的了,文学领域有不小成就,与两个兄弟并称三袁,公安派的创立者和领袖之一。 范弘道心里不由得连连感慨,由顾允成和袁宗道可见,与王衡一起聚会的这些人,质量很不低。而且他可以肯定,这些人大概都是来参加会试的。 然后范弘道指着其他人对王衡说:“他们莫非都是今科举子?我听说王阁老就是今科主考官,而你身为主考官公子,与众举子交游似乎不大妥当,总该要避嫌吧?” 不得不说,范弘道的反应还是很快的,立刻就抓住了问题。 但王衡却很傲气的说:“王阁老是王阁老,王衡是王衡,家父是家父,我是我,不要混为一谈!我王衡所作所为,跟他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家父的好恶,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范弘道很惊讶,这个二代很有个性啊,这口气完全不稀罕沾父亲的光,拼命要与父亲割裂开的感觉。 也对,如果正常情况下,当儿子的见到自家父亲所讨厌的人,早就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而不是心平气和的跟自己说话。 时习之拉了拉范弘道袖子,低声道:“要不,今晚就算了?” 范弘道的这些同学们早被对方的来头震住了。一个阁老家的公子,七八个来自各地的举子名流,让他们这些监生自惭形秽,完全没有当面争风的勇气。 第二百三十章 这届考生不行啊(上) 第二百三十章 这届考生不行啊(上) 范弘道听到时习之“怯懦”之言,轻轻叹了口气,回复道:“你知道,你跟我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 时习之不明所以,范同学忽然说起这个干什么? 然后又听到范弘道答道:“你跟我最大的区别,就是看待问题的角度。面对这些人,你只看到了害怕和畏惧,而我看到的却是扬名的机会。” 综合起来看,眼前这个场景确实是非常适合扬名的场合,前提是能压制住别人并有所表现,不然就就成了班门弄斧的小丑,可谓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时习之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范弘道,那些人明显都是士林精英,最起码都是举人功名。自己这边都是混日子的监生,学渣想从学霸身上刷名声,开什么玩笑? 对面这十来个人来自三个地方,分别是江南、福建、湖广,都算是目前的科举大省强省;而且能与王衡交往,说明他们至少都是本地名流。 科举强省里的名流,那肯定都是很有实力和影响力的精英人物。只要对读书人行当稍有了解,就能做出以上判断,这就是时习之等同学心存敬畏的原因。 面对同学们不可思议的眼神,范弘道点点头,对自己装逼的效果很满意。今天的目的就是带着同学刷脸面,为自己的国子监监生生涯奠定稳固基础,如果因为畏惧就此走人,岂不前功尽弃白费力气? 同学们或许不会说什么,毕竟对手实力太强,但同样的自己也不会有什么面子,先前的铺垫白折腾不说,没准还会有点“范弘道没那么厉害”的负作用,不利于自己在国子监同学里树立威信。 所以范弘道可以后退,但是范同学不能后退,至少不能轻易的后退。 “那个,王公子你们来迟了一步。”范弘道很平静的对王衡说:“今晚赵姑娘这里已经由我们预定下来了,你们还是另觅他处吧!毕竟这几条胡同里,可去之处还有很多。” “你让我们走?”王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他并不打着父亲旗号招摇,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脾气。 范弘道很理所当然的答复说:“对啊,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们先前早预定过,而且来的又比你们早,没道理把这里让给你们。” 王衡一时很无语,叫他不爽的是范弘道那平等对待自己的态度。你这姓范的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谁给你的勇气跟我们讲道理? 王衡身边的朋友们也纷纷哂笑起来,范弘道的话在他们耳朵里,只能当成个乐子。 这年头读书人见面也是有一套规矩的,先论功名出身,看看是双方是进士举人还是别的什么。 读书人道路有两条,一条是科举,一条是学校。以现在的风气,科举为贵,学校是末流。 举人、进士都是走科举道路的,地位尊贵,被视为正途。而监生就是走学校道路的,就被视为杂流,江湖地位根本不能与举人、进士相比较,在科举上实在无法有所建树的人,才会考虑走这条道路。 其次如果功名一样,那就是论年科,看看双方是哪一年考中或者入学的;如果又是同年,那就只能论名次了。 但今天这场,只比功名就足够了!一边是各个科举强省出来的举人,仅次于进士的功名,并且很希望中进士,以及还有王阁老的公子;另一边是国子监监生,科举考试道路上混不下去才去国子监的读书人。 两者之间,有可比性么?这样的身份尊卑差别,范弘道却用平等对话的口气,岂不可笑至极?说难听点,有平等的资格吗? 其实这并不是说顾允成、袁宗道等人性格高傲看不起人,而是时势如此,社会风气就是这样鼓励文凭歧视的,科举精英鄙视监生是天经地义的。 听到从对面传过来的笑声,除了范弘道脸色不变,时习之等人皆是满脸通红,几乎抬不起头来。按照士林礼节,他们主动谦让才是正道,非要比个高下难免自取其辱。 范弘道并不觉得低人一等,或许和他是个穿越者有关,虽然明白尊卑区分的规则,但是要全身心代入“卑”的一方,就有点困难了。 迎着轻视的笑声,他傲然道:“当初我面对王凤洲时,也是有很多人包括王凤洲本人也是这样笑的,那么是谁笑到了最后?你们比王凤洲如何?” 对面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位传说中的范弘道不是一般的监生。 这范弘道连文坛领袖王宗师都不放在眼里,将王宗师从神坛上打得粉碎,他们几个举人的骄傲,在范弘道眼里,又能值几文钱? 或许很狂,但狂的很有“资历”,很形而上,并不是那种无知虚妄的狂人,种种事迹就是证明。 王衡与身边友人面面相觑过,不管认可不认可范弘道,王衡等人都缺乏与范弘道这样特色人物打交道的经验。如果申用懋申大公子在这里,或许还能教导他们几下。 王衡想了想便又对范弘道开口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这潜台词就是,总不能让他们一群高贵身份的人对你们这帮监生谦让吧?真要传了出去,对他们名声有损,弄不好就会被人讥笑连监生都不如。 范弘道很干脆的说:“大家都是读书人,那就以文会友吧!”所谓以文会友,潜台词当然就是比试了。 王衡与友人互相对视几眼,便代表这边答应道:“可!在下也想向范朋友讨教讨教。” 作为学霸群体,当然不会在这上面退缩,如不敢应战,就是真丢人现眼了。 不过距离王衡最近的顾允成又补充道:“吾等近日读书多有心得,原本今夜要交流这些,却不料巧遇范朋友。不妨就与范先生互相印证,或能各有收获!” 顾允成这说法等于是选题了,想把比试形式限制在经义里。听到这些,连范弘道都感到头大,别说他自己,就是他和同学加起来,也不会是对方一个人的对手。 对方这些举子都是正在全力备战会试的精英考生,在经义文章上肯定都处于个人巅峰状态,他们一帮正处在放羊阶段的监生怎么可能比得过? 第二百三十一章 这届考生不行啊(中) 第二百三十一章 这届考生不行啊(中) “文”既是诗词文学的文,也是八股文章的文,范弘道显然指的是前者,可别人也不傻,故意要理解成后者。【零↑九△小↓說△網】 虽然范弘道心里活动比较复杂,但表面上已然风轻云淡。作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作为曾经与过“首辅”和“宗师”刚正面的人,他的心理素质显然不是在场这些读书人能比的。 只听范弘道“呵呵呵呵”的轻笑几声,笑声里仿佛带着浓浓的嘲讽。 直到快笑得别人气浮气躁了,他才手指顾允成,对左右同学说:“亏得此人能想出来,在这倚红偎翠的时候,还要参经辩义,探究圣人学问。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真正的假道学,今天算是开了眼,见到个活的。” 范弘道说话忒能气人,几句话就激得顾允成要发怒,他正要开口,却又听范弘道说:“简直大煞风景!在下不想与不解风流真意的假道学多费口舌,还请阁下勿复多言!” 时习之等国子监同学此刻简直恨不能对范弘道五体投地,面对一干自己只能仰视的精英士子,范弘道居然还能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大加贬斥,实在是涨士气。【零↑九△小↓說△網】 王衡作为这些举子的主心骨,当然不能眼看着范弘道放肆,质问道:“到底应该如何?难道都是你说了算,别人不能?” “阁下还不服气?”范弘道答道:“这里是赵姑娘家,我说了不算,那你说了也不算!依我看来,是此地主人家说了算!” 然后他转头向老鸨子说:“烦请妈妈去问赵姑娘,到底是想听诗词,还是酸腐的文章经义?” 王衡等人竟然无话可说,这答案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名妓当然是与诗词有联系的,这才是风流趣事,大不了再加上琴棋书画,什么时候听说过名妓靠着八股文四书五经来宣传的? 所以不用问,赵姑娘肯定愿意比拼诗词,传唱出去也是风月界的一桩雅事。要是在她这里谈论经义文章,那就像范弘道所说的,真是大煞风景了。 范弘道顾左右而言道:“看来这届考生不行,一直畏首畏尾的。莫非害怕了我们,不敢与我们议论诗文?我记得在会试里,除了经义和策论之外,也是要考诗文的啊。” 范弘道这算是正面激将了,但是明知是激将,王衡等人也躲闪不开。【零↑九△小↓說△網】如果一群志在进士的精英士子面对学渣监生的挑衅,还要躲避的话,那绝对是笑柄。 “谁说吾辈怕了?”王衡旁边,袁宗道立刻回应道。这些人里,他在诗文方面天赋最强,乃是日后文坛公安派领袖和开创者之一,而且此时他也最年轻,就最受不得激。 但王衡比起这些从外地刚到京师的士子,算是半个土著,又因为父亲身居高位消息也算灵通,不敢像袁宗道这样轻率。 故而稍微谨慎的答复说:“若要以诗会友也行,想来你我都是读书人,平日里读书多有心得,便各凭心得作诗总结好了。” 范弘道仰天大笑,对王衡大发议论道:“在我看来,阐述心迹的诗词可以分为四大类,就禅诗、侠诗、道诗和儒诗!其中以禅诗最贵,侠士次之,道诗又次,而儒诗最末等! 盖因禅诗体悟入诗、抒发精见,可破除迂腐!儒诗最末等就是因为完全相反,跳不出经义窠臼,迂腐乏味无趣! 尔等如果今晚非要以儒诗充门面,那我就先有一首评论:但有诗篇堪入目,何须摇落苦悲秋。眼中儿女杯中物,闲看人间弄沐猴!” 对面王衡等人还没说什么,时习之等同学反而惊悚的快跪了,范同学这简直狂到没边、牛叉到爆啊!这嘲讽开的,简直没朋友了! 虽然说文人较劲,比拼的就是文学功底,这方面有底气的人就无所畏惧,但这样直接炮轰真的好吗? 范弘道微微昂首,目光炯炯有神的扫视对面诸君,颇有一种“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的霸气。 王衡、袁宗道、顾允成等人都很难看,范弘道这首诗末尾的“沐猴”这个比喻实在令人生气。就算写诗少不了用比拟,但这样写也实在过分了,关键是上来就批评的口气很可恶。 王衡克制住自己的怒气,冷冷的说:“范朋友,今晚本该是君子之争,大家互相印证所学,但你这态度,未免就差了吧?” 范弘道笑道:“别说你们,就是王凤洲当面,我也一样批他,难道你们就批不得?” 王衡等人顿时又没话可说了,不禁又想起范弘道的光辉战绩。前阵子在文坛领袖王世贞的面前,范弘道一样议论飚发、狠狠批判,最后在文学上把王宗师批到吐血身亡。 狂生如此,连王宗师都是这待遇,他们这些连进士都不是的读书人在范弘道眼里,又有什么不能痛批的? 这样想过后,王衡等人忽然心情好了一点点。他们享受的待遇,可是与王宗师一样,从这个角度想,被范弘道这狂人批判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顾允成对范弘道反驳道:“现在是要诸位各抒心意,不是让你妄言品评的时候,再说你也未必有这个资格!” “没这个资格?”范弘道冷哼道:“别说点评你们,就是王凤洲在这里” 王衡快炸了,这是范弘道今晚第几次搬出王世贞堵他们嘴了?同样的招数三番五次用在自己身上,佛也有火啊! 他粗暴的打断了范弘道,怒道:“王宗师都已经过世了!阁下这样动辄搅扰死者,实不可取!” 范弘道愣了愣,然后沉痛的点了点头:“那好,不搅扰死者了。” 王衡等人顿时感到松了口气,范弘道动辄搬出王世贞,给他们的压力实在太大。 然后他们又听到范弘道说:“别说你们,就是上一科的进士申用懋申大公子当面,在下一样敢指点他!你们这些尚未入贡院的举子觉得,你们比申大公子又如何?” 王衡捂住了胸口,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初王宗师会吐血了。 时习之等同学根本自卑的不敢插嘴,听到范弘道连当朝首辅大公子都拿出来当垫脚砖,腿软的已经快站不稳了。 国子监的同学们心里不停呐喊,我们只是来京城读书混学历的小人物啊,范同学你就饶了大家吧! 第二百三十二章 这届考生不行啊(下) 第二百三十二章 这届考生不行啊(下) 不是时习之等人太胆小,而是对普通的国子监监生而言,范弘道的表现实在太吓人了,到了他们完全跟不起的地步。 眼前这帮人有阁老公子,有一群准进士,范弘道嘴里又抬出了申大公子,如果真的撞出了天雷地火,随便起一阵风就会把他们这些监生吹成灰灰啊。 现在别人简直没法接话了,申用懋是首辅申时行的公子,范弘道不知吃了什么药敢拿申大公子给自己长脸,别人却未必敢随意评议。 最后还是只能王衡出面,毕竟王衡也是阁老公子,地位比申用懋差也差不了太多。说起来王衡与申用懋还是认识的,他很怀疑的问道:“你是怎么指点申兄的?” 范弘道答道:“我就写了四句:呼儿但使通文选,痛饮何须读离骚;打破瓦盆空自在,推翻公案悟方高!” 王衡等人并非庸才,都是有水平的人物,听到这四句,立刻就觉得不一般。语法直白但却非常有力,狂放之中带着洒脱,还隐隐透出禅意。 他们脑中不由得齐齐冒出一个念头:恐怕只有范弘道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诗,上一个能写出这种气质诗词的,似乎也就六七十年前的唐伯虎了。 尤其是“打破瓦盆空自在,推翻公案悟方高”,更是点出了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至少他们目前达不到这种境界,诗词写作方面更是达不到。 这群精英士子在今晚首次产生了不自信的感觉,如果对面真是个“唐伯虎”的话,那肯定是有输无赢啊。 沉默了一会儿,顾允成又对范弘道问道:“你似乎不喜欢经典?” 范弘道回答说:“不是不喜欢经典,而是不喜欢读经典的人!不喜欢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人!” 范弘道这话,打击面实在有些大。谁是读经典的人?读书人哪个不读经典? 站在袁宗道和顾允成后面的唐文献愤然道:“阁下未免太过瞧不起天下人了!” 范弘道没有回应唐文献,来回走了几步,便高声吟道:“六籍信刍狗,三皇争纸上!犹龙以后人,渐渐陈伎俩! 嘘气若云烟,红紫殊万状!醯鸡未发覆,瓮里天浩荡!宿昔假孔势,自云铁步障!一闻至人言,垂头色沮丧!” 王衡等人被彻底震住了,这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诗? 这诗只听头两句,“六籍信刍狗,三皇争纸上”,就能让所有读书人感到震撼,真的是狂出了境界。 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范弘道绝对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连文坛宗师王世贞都被他批为文思僵化、因循守旧,还有多少人能入他的眼? 他们今晚想着与范弘道在诗词文学上一较高低,或许从根本上就是个错误。 “你们知道,在下这首诗的题目是什么?”范弘道突然对王衡问道,然后不等王衡回答,很快的自问自答说:“它的题目就叫狂歌!” 狂歌?任何人听到这个题目,都会觉得确实很名副其实,不能再合适了。 到此时此刻,范弘道气势上已经完全压制住了王衡等人。他仿佛周身散发着强大能量场的神兵利刃,锐利逼人的矗立在王衡等人面前。 范弘道扫视了几眼,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了这半天,全都是我唱独角戏了,你们倒是拿出几篇诗文来啊?” 无论是王衡也好,袁宗道顾允成等人也好,并不是写不出诗词来,但是此时完全没有把自己作品亮出来的想法。 换句话说,他们对范弘道产生了畏惧感,有点害怕把自己的作品亮给范弘道看,他们不敢想象这种后果。 场面上出现了迷之寂静,事先谁能想到,一群待考精英被国子监监生压制的抬不起头来。但身为精英的骄傲,又不允许他们认输,所以只能这样难堪的沉默了。 “其实大比在即,你们还是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业上,不要来这种地方饮酒作乐为好。”范弘道叹口气,忽而化身为长辈,敦敦嘱咐说:“等到金榜题名后,还怕没有纵情宴乐的机会吗?真想以文会友,还是等那时候再说吧!” 范弘道的话虽然有“充大辈”的嫌疑,却无异于是给了王衡等人台阶。 平常状态下听到这种话,王衡等人肯定要冒火,但此时听到范弘道这样说,却觉得是“善解人意”,是范弘道给了他们面子,总比像王宗师那样被活活气死要好。 王衡顺势代表众人拱拱手道:“范朋友说的是,我等告辞!” 范弘道也还礼道:“在下在此预祝诸君高中!” 范弘道这只是一句吉利话,谁能想到他会一语成谶?连此时的范弘道自己也不知道,被他王霸之气震慑的这些人里,有未来的状元、榜眼、传胪。 目送王衡等人离开,范弘道转过身来,发现自己的同学们似乎都已经变成了雕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范弘道摇摇头,自己狂气四射不但吓住了王衡等人,连自己的同学们也一起吓住了啊。 但他装作没注意到同学们的异常状态,很平常的对着时习之等人笑道:“这届考生真的不行啊,不过总算将闲杂人等打发走了,下面就该着我们宴饮行乐了!” 时习之等人仍然没有答话,继续站着发呆。他们脑中不停地想,这人真的是同学? 说好的比试诗文,但那些高高在上的精英士子竟然一首诗都没发出来,然后就这样灰溜溜的认输走了!这范同学与他们相比,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范弘道又对老鸨子吩咐说:“现在去把大门关上,不要再放人进来了!想必赵姑娘已经准备齐当,这就将我们引进去吧!” 然后他拍了拍时习之的肩膀,轻喝道:“别发愣了,走了走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怎么知道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怎么知道的? 在范弘道的再三“催促”下,时习之等同学终于从懵然状态中回过神了,然后随着范弘道穿过前厅,来到了后面一处阁楼。 这里已经摆上了酒席,每处席面上都有精致小菜以及瓜果若干,当然也少不了几位美人等候。 首席是范弘道的位置,他身为作东的人,赵笙鸾赵姑娘自然也是专门陪着他,坐在旁边。 别人那里也有姑娘侍候,不过总比赵笙鸾逊色几分。他们看了几眼赵笙鸾这个著名美人,艳羡感慨之余,只能想着下次有机会再来,如果能掏得起银子的话。 范弘道率先举杯,酒过三巡之后,陌生拘谨的氛围消散了不少,场面就渐渐活跃起来,几位客人便开始与身边美人互动。 赵笙鸾敬了范弘道一杯酒,抿嘴笑道:“范先生许久不来这里,还以为已经忘掉了奴家。” 范弘道半真半假的说:“你这里哪是能随意来的?有李大人虎视眈眈,恨不能把我千刀万剐。” 他嘴里这李大人自然就是李植李少卿了,赵笙鸾最大的恩客,也是范弘道的仇家。 对于范弘道和李植的关系,赵笙鸾也无奈,“奴家不是很懂,你们之间为什么一定要过不去?奴家或许可以帮你缓和一下。” 范弘道拒绝道:“没那个必要。” 赵笙鸾问道:“你还是这么不看好李大人?” “不是我不看好李大人,是他本来就不行。”范弘道轻蔑的说:“李大人走的不是正统路数,受天子特别恩典才走红,可归为佞幸之流,你觉得这样的人会长久?” 赵笙鸾不太服气的问道:“你又从哪里看出不能长久?” 范弘道笑道:“我做一个比喻,李大人这种路数其实不似文官,更近似于亲近天子的当红太监。我就问你,本朝至今,这种太监有几个善终的?” 赵笙鸾没有继续往下问,只盛情邀请说:“今后范先生如果想来就来,奴家不会因为李大人而对范先生有芥蒂的。” 与赵笙鸾喝了几杯酒,又说了会子话,范弘道便又和时习之等人闲聊起来,毕竟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拉拢同学,不能冷落了他们。 范弘道问道:“时兄已经在国子监读了一阵子书,想必也更明白,想在国子监出人头地,到底是个什么规矩?” 时习之恭维道:“范贤弟真乃一时人杰,也需要担忧这些?我只不过早来几天,略有所知而已。 在国子监真正想出人头地,那就必须要连续升阶,然后肄业。否则就是混一两年日子,然后各奔前程而已,吾辈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范弘道笑道:“就是想详细问问这升阶的事情。” 时习之斟酌了一下,才回答说:“你应当知道,国子监分为六堂,初阶三堂,中阶二堂,高阶一堂。我们如今都算初阶,进来后必须要先读半年到一年书,然后便有两条路子可走。 其一就是读书路子。监内每年都有考试,在初阶读书满一年后,参加考试并优异者,便可升到中阶。” 范弘道摇头道:“只怕这条路子不好走,谁敢保证自己一定会名列前茅?” 时习之叹口气道:“只读书考试还算简单了,第二条路子才更难走。吾辈监生有个历事制度,你读书满一年后,便可以申请调配到京师各个衙门去做事。当然只做事是不行的,还必须要考核卓异,才有可能升阶。” “这很难?比读书考试还要难?”范弘道表示怀疑。 时习之不明白范弘道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幼稚,“历事当然比考试更难了!首先想要考核卓异,那必须要有明显业绩,而历事监生大部分都被打发去抄抄写写,或者迎来送往打下手的活计,哪有什么机会施展才华? 其次,这种考核要经过吏部审查,并送内阁诰敕房存档!如果没有过硬门路,这两道关口岂是好过的?有几个人能疏通吏部和内阁?” 范弘道两眼望着房梁略加思忖,内阁就是申首辅的地盘,若申首辅说了不算就没人能说了算了;至于吏部,杨尚书就是申首辅的忠实党羽,若申首辅发了话这一关也不难过。 想完了后,范弘道很诚恳的答话说:“其实还是历事比较好办,吏部和内阁这两关真的很简单。” 吏部和内阁很简单?时习之突然不想与范弘道说话了,他狠狠地灌了自己一杯酒,然后就去调戏身边美人。 这次聚会是一次成功的聚会,至少在范弘道看来是很成功的,顺利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大家都不想披星戴月的往回赶路,然后还有可能叫不开门。于是全部留宿,同学情谊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及到次日,天色蒙蒙亮,范弘道等人就起身了。然后简单洗漱过,五人就一起告别温柔乡,朝着北边国子监而去。 等他们赶到国子监太学门时,已经不少监生陆陆续续往里面走,这些都是晚上不住监内号舍、在外另租房的监生。 范弘道等人也夹杂在人群里,鱼目混珠的一起进来。这时代国子监风纪涣散,管的也不是那么严,不然借十个胆子,时习之等人也不敢跟范弘道夜晚出去胡混。 五人说说笑笑,刚走到彝伦堂前,却有人站在甬道中间负手而立,像是门神一样矗立,很直截了当的拦住了五人的去路。五人仔细看去,原来是监丞秦高业。 “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的?”秦监丞冷冷的问道。 范弘道皱了皱眉头,他没想到这秦监丞竟然会这样死缠烂打。他指着周围其他监生,也很硬气的答道:“与诸位同窗一样,也从外面住处而来。” 秦监丞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范弘道,斥责道:“按规矩,监生在外住宿或者租房,须得登记详实,以备不时之需,可是你们并没有登记过!” 此时周边渐渐有人围了过来看热闹,范弘道继续辩解道:“那是在下一时疏忽,这就补上登记去。秦大人莫非为了这点小事,就想打杀威棒?” 秦监丞大喝道:“还敢狡辩!分明是眠花宿柳彻夜不归!” 眠花宿柳?周围看热闹的监生顿时一片艳羡,随即又是一片同情,因为这几个哥们撞上了秦监丞的霉头。 范弘道则疑惑不解,这秦监丞怎么知道的? 第二百三十四章 干戈和玉帛 第二百三十四章 干戈和玉帛 范弘道一时间也想不明白,按道理讲,秦监丞知道他们几个人昨晚干什么去不奇怪,毕竟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没有理由这么快就知道。 就算他们几个人里出了叛徒,想给秦监丞告密,也应该需要一定时间,并不能让秦监丞直接在国子监大门里堵着他们,好像早早就知道似的。 另外几个同学则面面相觑,先前他们已经预想到可能会被范弘道连累,但是没想到如此之快。昨天刚结识了范弘道,昨晚刚一起吃过花酒,今早就被监丞堵着问责了。 不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再加上这几个同学昨晚亲眼见识过了范弘道的“威风”,此刻并没有产生“出卖”范弘道的意思。 大家都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了(只有范弘道不到二十),对事理很明白。得罪了监丞,最多也就被赶出去不让在国子监读书而已,读书人功名还都是有的,算不上不可弥补的损失。 但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来说,范弘道明显是一条很有潜力的人脉,可遇不可求的那种。失去了范弘道这个满足人生几大铁之二的“朋友”,才是一辈子的损失。 于是时习之主动上前说:“秦大人有所不知,我等与范同学一见如故,昨晚找了个地方,一边品茶一边彻长谈,没想到谈的投机,竟然一夜过去。” 范弘道很欣慰,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自己被秦监丞恶意对待时,不会单打独斗,有同学给自己开脱帮腔。 他也连忙打蛇随棍上,点头道:“是极是极,不想惊扰到号舍其他同学,所以出去另觅去处,谈谈人生谈谈理想,这也有错?如果夜晚不归就要接受处罚,那周围其他在外租房的同学怎么办?” 秦监丞没想到在自己威压之下,居然还有替范弘道说话的监生,另外几个人似乎也要与范弘道同进同退,并没有出来认错的样子。 他大怒道:“身上的酒气尚未散去,就敢睁眼说瞎话,满口胡言乱语,真当本官有目如盲有耳如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以为强行狡辩就可以蒙混过关乎?昨天纪路平已经招了,昨晚你们一起去了坊司胡同那里!” 原来如此,范弘道恍然大悟。昨天范弘道进国子监报道时,遇到了五个同学,然后盛情邀请他们晚上一起寻欢作乐,然后有一个叫纪路平的同学没有来。 却没想到,秦监丞从纪同学嘴里知道了自己去向,范弘道只能庆幸,亏得昨天自己留了个心眼,只说去坊司胡同,没有明确说去哪家。不然以秦监丞的小气性子,说不定真的会跑到杜姑娘家里去抓现行,那可就鸡飞狗跳了。 这些疑虑消除后,范弘道就得全力应付眼前这处境了。他稍加思索后,便直截了当的对秦监丞道:“秦大人,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也都已经发生了,你这样揪着我不放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你还要有什么气不顺的地方,那么今天我无论对错,甘愿接受你处罚,然后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我就是毫无关系的路人,你意下如何?” 如果今天被处罚,能换来秦监丞消气并且以后不再针对自己,范弘道还是愿意付出这个代价的。他觉得这样还算公道,并非没得谈。 秦监丞却喝道:“放肆!你还想讲什么条件?你认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的条件想都不要想!” 范弘道听到这口气后还能不明白?这秦监丞的打算与自己纠缠到底了,他不禁心里暗骂道,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此时的范弘道并不知道,秦监丞不单是他自己的仇恨问题,而且还有祭酒的指使和秦监丞对靠近权力中心的渴望。 范弘道不禁叹口气,今天看来是无法通过退让来获得“谅解”了。既然秦监丞是这个态度,那么他就绝对不能认罪,因为认罪毫无意义,对他没有任何用处。 范弘道忽然凑近秦监丞,低声道:“这里有很多看热闹的人,你这样刻意针对我,想必有很多人会对你我之间的关系感兴趣。” 秦监丞嘲讽道:“那又怎样?你觉得本官害怕几句议论?” “不怎么样。”范弘道诡异莫测的说:“如果我大声的说,是你企图强行将女儿嫁给我,而我拒绝了,所以你才如此记恨我,又会怎样?” 我靠!秦监丞登时愣住了,然后被气得有点眩晕,咬牙切齿的说:“你简直无赖之极!” 范弘道毫不客气的回应说:“你说我无赖?你这样利用监丞权力刁难我就不是无赖了?说到底,你现在没有任何证据,那都耍无赖好了。” 今早的阵仗算是白费了!秦监丞甩袖就走,连公署都不想去了,直接回到官舍里。秦夫人见到夫君怒气冲冲的回家,就上前询问,然后秦监丞便将范弘道的言行说与秦夫人听。 随即秦夫人埋怨道:“若不是你当初悔婚在先,哪有后来这许多事情!当初那范弘道好歹也是个秀才,又不是不上进的,你非要鬼迷心窍的另去与朝中大人联姻,最后鸡飞蛋打一场空,还误了女儿终身大事!” 秦监丞被秦夫人罗嗦的烦躁,但这些责任确实又在他身上,躲都躲不开。 女人唠叨起来,多半都是没完的,秦夫人絮絮叨叨的继续埋怨道:“你当初要是没有悔婚,收了范弘道这女婿,又有什么不好!人家现在范弘道也出了名,又和首辅有关系,前程不比你强?” 听到这里,秦监丞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苦苦的想了一会儿,猛然拍了拍额头,叫道:“是我死脑筋了,事情本不该如此!” 秦夫人被吓了一跳,责问道:“你又怪叫什么?” 秦监丞喃喃自语道:“以现在的状况,想将范弘道打到彻底不能翻身很难了,耍赖也耍不过这不要脸的,可最终目的何必一定要你死我活? 若能想法子逼着范弘道重新认了婚约,那不但过往脸面都能找回来,而且还能利用范弘道交结首辅老大人,正所谓化干戈为玉帛也!”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忘初心(上)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忘初心(上) 今天算是范弘道正式开始坐监读书生涯的第一天,他气走了挡路的秦监丞,和时习之等人到了正义堂前,发现本堂监生都站在正堂前方空地上。 原来今天是本堂上大课的日子,按照规矩,本堂东西两班十房的在读监生都要在本堂正房月台下,排列队伍,然后监中博士会来授课。等授课完毕后,监生恭送授课教官离去,才可回到各房温习揣摩。 此时授课的博士还没有到,十房监生除去因故未到的,尚有两三百号人,三五成群的各自闲聊,总体上每房监生相对挨得近一些,一会儿也方便排队。 范弘道属于第八房,或者全称东班第八房,如果作为新人独自前来,可能就会陷入孤单。不过在时习之等人的引荐下,范弘道融入本房并不算困难,并没有太多陌生尴尬的感觉。 秦监丞在大门甬道那里刁难范弘道、时习之等人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其他同学耳朵里。同学们对此都很好奇,尤其对范弘道等人昨晚鬼混的细节好奇,于是范弘道自然而然就成了话题中心人物。 时习之不免卖弄口才,将昨晚香艳吹得天花乱坠,连带范弘道力压群雄也讲了出来,听得其余同学连连咂舌,范弘道的形象也“高大”起来。 收到不少仰慕的范弘道笑而不语,这就是他的目的。 不过说了一会后,时习之忽然想起,东张西望几下,便分开人群,劈手捉住一个矮个子同学,轻喝道:“你是怎么回事,胆敢向监丞告密!” 原来这位矮个子同学就是秦监丞所说的纪路平,所谓的“告密者”。此时纪同学被时习之抓着,脸色也是红一块白一块的。 他一边挣扎着,一边解释道:“昨日傍晚你们走了后,那秦监丞忽然将我绑到了绳愆厅,威胁着要动用刑罚,问我午时与范同学说了什么,又问我晚上又约定了什么。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说你们去了坊司胡同。” “叛徒!”时习之很愤慨的骂道。 范弘道慢慢走过来,先是示意时习之放手,随后很高姿态的开解道:“纪同学都被绑到秦监丞面前了,所以也是情非得已,就饶他这回吧,我们不必计较这许多。” 周围其他同学听到,暗暗在心里给范弘道点了个赞,这位新来的范同学还是有点宽宏大量风范的! 范弘道向左右致意道:“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已。” 此刻忽然有人高呼道:“博士来了!博士来了!”刹那间,庭院里安静下来,二三百监生开始排列队伍,没人再说话。 虽然这年头国子监风气涣散,但是最基本的规矩还是要讲的。范弘道虽然是第一次上课,不知道怎么排队,但能跟着时习之等人胡乱站着。 不多时,果然看见有两个人陪着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子登上月台,都是身着官袍的。时习之低声对范弘道说:“旁边那两人是东西两班的学正,中间的老者是国子监博士之一,徐博士。” 国子监设有五经博士,是高级教官,博士下面还有助教之类,负责一般教学,而学正学录之类都是负责教堂秩序和日常管理的。 范弘道看着徐博士这把岁数了,很怀疑他还能不能讲的动了。不过徐博士一开口,只听得声如洪钟,与老朽外表极不相称,立刻将范弘道镇住了。 朝廷选拔讲官、赞礼官之类需要开口的官员时,有一条硬件标准就是口齿清晰、声音响亮,不然连履行基本职责都成问题。 今天徐博士讲的是理学:“礼记中云,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又有孔子曰克己复礼;中庸曰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曰明明德;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而已,用天理超自我。” 范弘道今天也是糊里糊涂直接跟着来上课的,对各种规矩一无所知,不免在下面多问了时习之几句话。例如“大课几日一次”?“平时如何温书”?“文章课业几天一写”? 徐博士在月台上讲着课,瞥见了与同学交头接耳的范弘道,觉得范弘道面熟,顿时就记起范弘道是谁了。当日范弘道大战王宗师时,徐博士也在彝伦堂露台上亲眼目睹了全过程的。 随即徐博士又记起,罗万化罗祭酒嘱咐过自己,叫自己多多注意范弘道。至于这“注意”是善意还是恶意,不言而喻,是个人就知道罗祭酒对范弘道观感如何。 以这样音量讲了半天,纵然徐博士天赋异禀也觉得有点吃力了,毕竟岁月不饶人。他决定喘几口气,暂停了长篇大论的讲课,对着东班第八房的方向喝道:“范弘道!” 范弘道正与时习之低声交谈,忽然听到博士喊自己名字,不由得愣了愣。徐博士讲他的课,自己又没有上去捣乱,他叫自己干什么? 但是师生礼仪不能不顾,范弘道只能排众而出,站在月台前,先对徐博士行礼而后才道:“学生范弘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范弘道身上,大都饱含着同情。听说刚才范弘道从外面进来时,就被监丞堵在甬道上刁难,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如今到了上课时间,又被博士单独叫出来,看来也不会是好事情。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稍有点情商的人也能看得出来,范弘道这是明显被刻意针对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普通教官的针对,而是能指挥整个国子监的刻意针对,不然监丞和博士哪能是一般人能随便指使动的? 虽然都想到了这些关节,但同学们也都没什么办法,对范弘道除了同情也只能同情了。 徐博士扫了范弘道一眼,询问道:“你今日初来听讲,可曾听得明白?” 这个问题,范弘道不敢回答太满,也不敢太示弱,他想了想,很谨慎的回答说:“勉强能听懂几分,如果不明之处,待课后询问就是。” “哦?”徐博士捋了几下胡须,又问道:“那你在此说说,都有什么心得?”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不忘初心(下)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不忘初心(下) 徐博士这个问题并不上心,可以说是很宽泛,他讲了半天理学,就信口问范弘道体会。如果是专门针对某一点的问题,范弘道觉得反而容易应对,大不了就谦虚的说自己对这点研究不精。 但是像这样大而泛泛的问题,却不好应付,总不能说自己对理学没有任何心得体会吧?那秀才功名是怎么得来的? 范弘道现在所能依仗的,无非就是穿越前这副身子记忆留下的底子,以及上辈子信息爆炸时代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了。 实在不行就胡诌几句吧,大不了被批判而已,范弘道很实诚想道。对于自己的定位,范弘道心里很明确,出新出奇惊人之语都可以,但拒绝平庸。 “天道常变易,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吾辈读书人也该时刻奋进,而不是因循守旧。”范弘道开头先说了这么几句,也是他在各个场合想来主张的道理,对申大公子这么说过,对张家小姐也这么说过。 徐博士立刻否定式的反问道:“天道虽然会变,但天理也会变吗?”范弘道答道:“当然也会变!” 这里好歹是国子监,不是县学州学这种低端学校,徐博士作为国子监讲官当然不会再反问出“仁义道德纲常伦理怎么会变”这种没水准的问题。所以徐博士只继续问道:“那你论证为什么天理会变?” 范弘道便说:“孔子之意,人心初始共同,因为外界熏染就变得复杂多样了;孟子又觉得,人的真我是一样的,之所以人心不同,是因为有私欲。从孔子到孟子,从强调外界熏染到内心私欲,这是不是变化? 孟子只说超越私欲回归真我,但到了程朱之时,又说“存天理,灭人欲”,开始强调这个“理”,比之孟子又有所不同,今日变称为理学,这是不是变化?连圣贤都在变化,还有什么不能变的?” 徐博士对范弘道的阐述不置可否,“听你的口气,你应该是崇尚王学的?” 所谓王学,当然就是一代猛人王阳明的学术,也叫“心学”,在本朝正德之后很是流行。这几十年,读书人谈论王学,算是一种时尚。 听到范弘道口气里并不以“古人”为规尺,徐博士下意识就想到,范弘道可能会“王学”来解释天理。 范弘道对此回答说:“徐先生说错了,在下并不是王学门徒!王学认为,天理就在人心中,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又说心即是理,要在内心中寻找答案。 这比起程朱,王学当然又是变化。但是,连王学也会继续变化,在下所想,只怕比王学更进一步啊。” 范弘道说到这里,人群中顿时一片骚动的声音。之前范弘道发言还在众人预料之内,就算崇尚王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赶时髦的行为也能让大家理解。 可是听到最后一句,众人不能不感到讶异了。王阳明的王学或者叫心学在当今已经够先锋的了,难道这范弘道的想法比王学还要先锋? 范弘道没在乎别人的反应,继续说:“天理并非是独立存在、先知先觉的,只能靠着吾辈寻找才会发现。而是先有人心,然后才有天理,既然人心会变,天理又为什么不会变?” 徐博士问道:“若依你所言,人心有千万,那天理也有万千?” 范弘道继续回答:“尊圣人之言为天理,用统一教条抑制凡人的人心,看似立论高远神圣伟大,其实叫人失却本心。若所有人都用圣人之理为自己之理,那就等于没有理了。 在下有时候便想道,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处,人人心中自有天理,人人皆可为圣贤,何须圣人教导?” 旁边有个同学忍不住质疑道:“若有凡夫俗子,只知道吃饭穿衣,这也是天理?” 范弘道回答道:“吃饭穿衣为什么不能是天理?若无吃饭穿衣,就会饿死冻死,这才是人之初心!所谓初心就是人最本源的认知,这种认知是最纯净的、不受外界干扰的自然真心。人只有不忘初心,由乎自然,才会找到一个人存在的意义,而天理就在其中!” 范弘道的话,有人能听懂,有人不懂,但不明觉厉的感觉是少不了的。不免暗暗想道,就算是瞎编的,能瞎编出这么一套理论也是个人才了。 此时有不少人跃跃欲试的,也想参加进来,与范弘道谈论道理,但范弘道却不想继续了。 他就是依赖者上辈子,知道点只言片语的东西,抛出来震动一下别人就行了,再往深里说下去可就要露怯,所以赶紧见好就收。 范弘道对徐博士行礼道:“学生学问不深,平日爱胡思乱想,生出了这些念头,今日谈及理学,抛砖引玉,与师长讨教而已。” 徐博士却愣了半天神,然后才若有所思的对范弘道说:“你这不忘初心说的甚好,我也要仔细想想。若有所得,再叫你来印证。” 月台下监生们不禁哗然,徐博士这是什么态度?他竟然被范弘道的“歪理邪说”打动了?而且甚至还想着更深入去研究? 连范弘道本人也很意外,在他想来,徐博士故意提问自己,应该是受了指使,刻意针对自己来的,所以他做好了被训斥的心里准备。 既然左右也是被训斥,那还不如抛出点与众不同的东西装逼,如果被骂了还能嘲讽别人看不懂自己理论。 可是范弘道没想到,到了最后,徐博士居然对自己的胡诌一气很感兴趣的样子,这是哪儿出了问题?一个看着六十来岁的老学究居然如此激进? 时习之露出愕然的表情,对着范弘道竖起了拇指。不能不服啊,连博士教官都镇住了,这样的猛人还上什么国子监?是来体验人生的吗? 徐博士挥挥衣袖,离开了正义堂,回到博士厅公房去。作为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子,徐博士与同年进士们相比,他这算是混的很失败的。他原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平平凡凡的死去,身后也无人知晓。 但今天范弘道的先锋理论,却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自己的人生或许还有希望。 如果依照范弘道的言论进行精心研究,说不定能创造出新的学派和理论,成为一个学术宗师。就算被视为异端,那也是个能青史留名的异端啊,总比像现在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要好。 什么祭酒的嘱咐,与青史留名比起来,都是浮云。自己一个六十岁的老教官,本来就没什么前途可言,还会怕祭酒给自己穿小鞋?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你快回来(上)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你快回来(上) 范弘道入国子监两日,无论面对何种针对,都充分表达出一种“我不好惹”的姿态,都种种针对都反弹了回去。此后他更热衷于结交同学,每每在监内时,无论干什么都必然呼朋唤友,出入也是前呼后拥。 范弘道这样与同学共进共退,客观上也起到了对自己的掩护作用。就算有人想找他的不是,也很难从一群监生里单独把范弘道挑出来找错,或者说法不责众。 话说在万历十四年的三月,范弘道逐渐适应了国子监生活的同时,全京城读书人的热门话题几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正在进行的丙戌科会试。 会试的每一点细节,都会引发街头巷尾的热议。每个省里的精英士人,都是口口相传的对象。 这次会试主考官乃是大学士王锡爵,这是内阁派与言官势力妥协的结果,王锡爵王阁老是少有的双方都能接受的人选。结果到了现在,王阁老的文章几乎人手一份,所有人都在揣测王阁老的审美喜好,唯恐不能增加一分中进士的希望。 数千举子聚集于京城东南的贡院,为了三百来个中式名额而激烈拼搏。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的寒窗,就为的这一刻。 俗话所说的人生四大喜里,就有金榜题名这一项。只有名登金榜,中了进士,才会成为真正的人上人,进入大明上亿臣民里最清贵的阶层。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形容就是这种际遇。所以三年一次的大比,必然也就会成为读书人最为关注的事情。 国子监里当然也少不了议论,不过大都只能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思。因为科举和学校是两条不同的路子,绝大多数监生都不会有机会获得参加会试的资格,更不要奢望鲤鱼过龙门变成进士。 国子监监生看待会试,在范弘道眼里,更像是非统招全日制大学生看待对学历有严格要求的公务员考试。 这天午膳时间,范弘道和他的朋友在膳堂占住了一条长桌,面对面坐着闲聊。 说来也是缘分,目前与范弘道关系最好的几个同学,还是初到国子监那晚,与他一起出去喝花酒的四个人。有时候让范弘道不得不感慨,人生四大铁,还是有点道理的。 范弘道忽然想起什么,打断了原有话题,“先不要说会试了,明天有件事情,你们要与我一起去吗?” 众人便问:“有什么事?”范弘道答道:“大兴县县衙分署明日开张,地点就在崇文门外南城。我打算去祝贺道喜,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时习之摆摆手道:“一个与我们毫无关系的县衙分署而已,那有什么意思?不去不去!” 其他同学一起点头,都是这个意思。国子监监生虽然不值钱,但还没到上杆子巴结八竿子打不着的县衙分署的地步,如果是朝廷各部院寺监有什么事情,他们估计就不会轻慢了。 “你们当真不去?”范弘道再次问道。 时习之等人也再次肯定性的回答说:“真的不去!” 有个叫陈俊和的同学忍不住调侃道:“范同学,你不是向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吗,怎的对小小县衙分署如此上心?这对你来说,很不够格调。” 范弘道无奈的摇摇头说:“尔等当真不识好人心,后悔了别来找我。” 然后范弘道起身回号舍去,号舍虽然又小又破,但凑合着午睡一下还是可以的。而时习之同学心有所感,高声问道:“那新上任的分署县丞是谁?” “这县丞叫申用懋,首辅申阁老的大公子!”范弘道头也不回的答道。 几个同学面面相觑,忽然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又不约而同的爆发出吼声:“范同学请留步,我们岂能贪图安逸,明日大家一起去!” 范弘道只能表示“呵呵呵呵”了。 及到次日,范弘道和同学们一起出了国子监,穿越内城,从崇文门来到外城也就是南城。 大兴县县衙分署地址与户部设在崇文门税关的税课分司比邻而居,有传言说要将这处税课分司的职能合并进县衙分署去。 范弘道觉得这传言非常有可能,也不看看坐镇分署的县丞是谁,首辅的儿子办这种事并不难。 范弘道站在街道上,就能看到新砌的八字墙,这几乎是天下地方官署的标配。分署大门本身很朴素,也没有什么异样,不过沿街却有张灯结彩的,细看都是各路衙门商家敬赠的。 迈进大门,第二道仪门没有开,看来时辰未到,所以范弘道等人只能在前庭等待了。 此时庭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地方名流,范弘道随便扫了几眼,就看到很多熟人,毕竟他就是从南城这里出去的。 不停的有人找范弘道打招呼,不知不觉的,又围着范弘道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连跟着范弘道一起来的同学都被挤到了外面。 时习之、陈俊和等人看到这情况,一开始还微微惊讶。这范弘道并不是本地土著,跟他们一样也是外乡人,怎么这些南城商家见了范弘道跟见了亲人似的? 不过随即他们也感到见怪不怪了,以范弘道的气质,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范弘道身上都不稀奇。 围住范弘道的当然就是相熟的那些崇文门外大街商家,只不过他们此时情绪不高,愁眉苦脸欲言又止。 范弘道略感诧异,便对最熟的王传财王掌柜问道:“你们好像有事情要与我讲?” 王掌柜不由得叹了口气,“自从你离开崇文门外,去了国子监读书之后,我们就有些头疼啊。” 范弘道笑道:“还能有什么头疼的?莫非郑家又卷土重来,找你们的麻烦了?” “这回与郑家无关。”王掌柜否认道:“麻烦还是要从你这里说起。” 范弘道收起了笑容,“我都离开了崇文门外大街,专心去国子监读书,不再过问你们这里的事情,还能与我有什么关系?” 旁边的孙掌柜插嘴道:“可是还有张家小姐和朱公子两位,将整个街区搅扰的鸡犬不宁。” 第二百三十八章 你快回来(下) 第二百三十八章 你快回来(下) 张大小姐?朱郡主?麻烦来自于她们两个?范弘道疑惑不解的问道:“以我对她们的了解,应当不至于像郑家人那样杀鸡取卵、强取豪夺,你们又有什么可头疼的?” 杨朝奉苦笑几声,扭头对孙朝奉说:“还是你来讲吧。” 这孙朝奉乃是崇文门外大街这片铺子最多的商家之一,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去,遇到麻烦后倾诉的欲望也最强烈。 “范先生可曾知道?那位张大小姐还真占了如归客店,然后大张旗鼓的拆掉,声称要修建会馆,以及左右酒楼茶舍。” 范弘道点了点头,顺手在院中大茶壶那里接了碗茶水喝。“我早听她说过此事,这又不是坏事,孙员外你有何不满?” 孙朝奉一口气说了下去:“那张大小姐还正在筹建盟社,起了个名字叫共济会,鼓动吾辈加入共济会!” 噗!范弘道一口茶水喷的漫天都是,他实在没憋住。 不是他克制力不行,而是共济会这个名字简直绝了。二十一世界网络青年都应该看过“共济会阴谋”之类的文章,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大的秘密组织。没想到张大小姐对组织的起名居然与传说中的共济会重合。零九小說網 “这名字有何奇怪之处?”另一边的杨朝奉对范弘道的表现很纳闷:“张大小姐说,名字取自同舟共济这个词。” 范弘道摇了摇手,强行把自己的杂念和对共济会名字的古怪感从脑中排除出去,然后对孙朝奉说:“你接着说。” 孙朝奉便继续说:“张家小姐还与崇文门税课分司多有联络,宣称只要加入共济会,在税课上就会得到优待。” 崇文门外是京城重要商业区,众商家主要做的就是批发生意,大量货物从南方运到这里,然后产生交易,再运入城中。朝廷专设崇文门税课分司,负责在这里征商税,如果能减免税负,当然是让众商家喜闻乐见的。 范弘道继续不理解:“这是好事啊,难道你不希望能减免税赋?有什么可犯愁的?” 孙朝奉悲愤的说:“可是张家小姐还暗示,如果不加入共济会,税课就会加重!” 范弘道不耐烦的说:“那你加入共济会不就行了?加入了又没坏处,有什么值得诉苦的?” “谁说没别的坏处?”孙朝奉话还没有说完,“范先生有所不知,在街区里筹建盟社的人除了张家小姐之外,还有那位你介绍过的朱公子!” “她又怎么了?”范弘道只能接着往下问。 孙朝奉答道:“朱公子也买下了店产,然后大张旗鼓的筹建盟社,她那边的名字叫做洪兴社!” 噗!范弘道再次将茶水喷的漫天挥洒,洪兴社这个名字简直与“共济会”不遑多让。 孙朝奉很关心的问道:“范先生莫非身体有恙,连水也喝不得了?” 范弘道咳嗽几声,“无妨无妨!我听着你讲就是。” 孙朝奉便继续开口介绍情况:“好像朱公子与大兴县县衙关系很密切,她也宣布说,但凡商家加入洪兴社,在摊派和差役方面都可以减免!” 京城商家与别地相比较,最大的负担除了税课以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摊派,涉及到大量人力和物力。 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大大小小无数衙门,很多事务需要京县县衙负责开支。而京县县衙就要从民间征发人力物力,各商业区的商家就成了被摊派的重点对象。如果能减免这种摊派,那对商家而言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听起来也不坏啊,然后呢?”范弘道渐渐预感到什么。 果不其然,又听到孙朝奉说:“然后朱公子那边还放了话,不肯加入洪兴社的商家,县衙摊派差役方面都要加重!” 范弘道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大小姐和朱郡主并非巧取豪夺的人物,也不是不能制造利好的人,但却会让众商家愁眉苦脸了! 关键就在于,两人竞争心十分强烈,极具对抗意识,对商家都有排他性的惩罚性威胁。 若加入张大小姐这边,诚然在税课分司这边会得到好处,但却有可能会遭到来自县衙的重压;如果加入朱郡主那边,县衙那里自然好说话了,但却有可能会遭到税课分司的刁难。 商人一般都是不愿意惹麻烦的,但无论加入哪边,都有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未知的麻烦,所以孙朝奉才叫苦连连。 共济会大战洪兴社,这个队十分不好站啊。更苦的是,孙朝奉似乎没有多少不站队的权利,如果不站队只看热闹,会不会被双方当成不肯服从的共敌? 孙朝奉倒完了自己的苦水,最后对范弘道请求道:“这个死结也只有范先生你能解开了,故而老夫恳请,范先生你快回来吧!” 范弘道再次婉拒道:“在下已然离开了崇文门外街区,以后也不再参与这些事情了,孙员外还是另请高明吧!” 曾经聘请过范弘道当了两天西席先生的杨朝奉也劝道:“无论张小姐还是朱公子,貌似都是范先生你引导进来的,除了你还有谁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就是想另请高明,也找不到人来,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可以了。” 一旦插手管这事,就要跟那两个不省心的女人打交道,每每想到这里,范弘道除了头疼还是头疼。而且范弘道心里这口气还没消掉,目前也不想跟那两个女人有什么接触。 “对不住,在下当初在她们两个人面前发过狠话,永远离开,永远不在管她们的事情。为人岂能出尔反尔?所以你们休要再劝了,在下主意已定!” 范弘道的口气很坚定,不是虚情假意的推脱,是真的不愿意管这件事。孙朝奉都有些急眼了,嘴里叫道:“范先生不出山,我等走投无路矣!” 周围其余商家便一起叫道:“范先生不出山,我等走投无路矣!” 跟着范弘道一起过来的国子监同学瞠目结舌,这范弘道究竟怎么混的,竟然被这些“有钱人”当成主心骨。 换成他们被这样推崇和请求,在这样气氛下,早就答应下来了。可范弘道长叹一声,还是拒绝道:“在下区区一介寒儒,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 第二百三十九章 我吹过的牛 第二百三十九章 我吹过的牛 一群商家围着范弘道说了半天,指望范弘道再次出面化解困境,但范弘道死活不松口,始终没有答应。 这时候,有衙役站在仪门外,连声高呼“肃静”。庭院里人群便安静下来,大概开衙典礼的吉时到了。 人群按着社会阶层的不同,自动分成了几个团体。先前那些纠缠范弘道的商家只能暂时离开范鸿道,站到了指定位置去,而范弘道和他的同学们自然属于读书人士子这个团体里的。 时习之环视四周,对范弘道感慨说:“今天来的人当真不少,比我原先预想的多多了,光读书人就不下四五十个了。” 范弘道很冷静的答道:“谁让这位新上任的分署县丞申大公子有个好父亲呢,你们不也是冲着这个来的吗?” 时习之撇撇嘴,鄙视道:“你想把自己撇清?说得好像你不是这个目的似的。” 范弘道傲然道:“你想多了,我怎么会跟你们一样?如果我真有求于申府,直接登门去见申首辅就行了,根本不需要通过申大公子!” 另一个同学陈俊和叹道:“你什么时候能改掉吹牛的毛病,那就是个完美的朋友了。” 范弘道继续傲然:“你们都说我吹牛,但是很抱歉,我吹过的牛都变成了现实!” 此时仪门被打开了,前来贺喜的宾客鱼贯而入。过了仪门就是正中判事堂和两列六房。 此时分署判事县丞申大人端坐在堂中,接受治下士农工商的轮流参拜。众人的“道喜”都是发自内心的,绝对不是流于表面的走形式。 这种分署判事权限极大,能做主的事情也很多,几乎就相当于半独立的县衙了。但凡是在崇文门外南城地面这片讨生活的人,不可能不重视,更别说申大公子所拥有的背景。 范弘道进了仪门,站在甬道上张望了几眼,然后绕过判事堂,向后面走去。 时习之等同学正打算排队,一会儿去判事堂里面道喜,在申大公子刷个脸熟。但却见领头人范弘道不去判事堂,反而绕道去别处,便忍不住叫道:“范同学你去哪里?” 如果没有范弘道引见,他们怎么刷脸熟?今天起码数百人来凑热闹,若无特殊机缘,申大公子哪会记住他们这几号人? 范弘道指了指判事堂,不耐烦的说:“这里人太多,也乱糟糟的,我们就别凑热闹了,直接去后堂等待吧!” 一般地方衙门规制里建有大堂和二堂,或者叫后堂,大堂是公开审案、接受参拜、开会的地方,而后堂就是主官私人办公的领地,换句话说就是办理不公开公务的地方,非亲近人不得进入。 听到范弘道说去后堂,时习之等人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范鸿道绕过判事堂,来到了后面幽静院落。 院门处自有申大公子的长随把守着,但这长随是认得范弘道的,便将范弘道等人放进了内院,然后范弘道和同学们就在院中树荫底下等着。 时习之、陈俊和等同学不得不服气了,这范弘道真没吹牛啊,随随便便就能进申大人的后堂,肯定是有特别关系的。 不知等了多久,才看到申大人从判事堂那边退下来,朝着后堂走过来。范弘道远远打了个招呼:“今日良辰吉时,在下特来道喜了!” 申用懋看到范弘道,唯一的感想就是蛋疼,就算现在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但他只要看到范弘道,这心情就不会太好。 上次自己根据政治需要冷落范弘道,结果范弘道在自己面前“发飙”,最后父亲大人反而吩咐自己,以后要照顾点范弘道,搞得自己当时很没面子。 后来他又从别人那里听说,范弘道在坊司胡同红姑娘那里为了与王阁老家的王衡争风吃醋,为了壮大声势,把本来毫无关系的自己当垫脚石踩,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想至此处,申用懋申大公子忍不住斜眼看向范弘道,并问道:“你什么时候指点过本官写诗?还写过什么‘推翻公案悟方高’来指点本官?” 时习之等国子监同学刷刷的冷汗直流,当初范弘道在赵笙鸾姑娘家里与王衡等人大战的时候,他们可是从头旁观到尾的。 当时范弘道确实吹牛说,指点过申大公子写诗,还信口吟了一首绝句为证,逼得王衡、袁宗道等对手不得不低头。 当时大家都被唬的一愣一愣,以为范弘道真的与申大公子有这份渊源,没想到纯粹就是虚构的! 这范弘道也太胆大了,为了给自己充脸面,竟敢强行凭空捏造指点首辅家大公子这种桥段! 想到这里,同学们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瞧向范弘道去。 但是范弘道却只拱拱手以示歉意,很没诚意的答话说:“彼时因情势所迫,不得不借用阁下名头一用,不然弄不住那王衡啊!” 时习之等人都以为,申大公子接下来要发怒,但是却听申用懋咬牙切齿的说:“好,好,本官认了!” 时习之等人差点惊掉了下巴,堂堂的申大公子居然就这样认了?就这样承认“被范弘道指点”?就这样完全不追究范弘道凭空“污蔑”自己名声? 不知怎的,他们想起了范弘道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吹过的牛都变成了现实。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时习之等人想道,如果范弘道今天带着他们过来,就是为了见见世面开开眼界,那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随即另一个疑惑在时习之等人心头挥之不去,堂堂的宰相家贵公子为什么要如此忍着范弘道? 第二百四十章 都是熟人! 第二百四十章 都是熟人! 申用懋这个人虽然是平庸之才,但有一个长处,那就是对父亲申时行言听计从,从不违背父亲的意志。 在范弘道提示的皇陵事故没彻底解决之前,对皇陵负有责任的申时行肯定不会慢待范弘道,毕竟这关系到首辅的宝座。那么作为申首辅的儿子,申用懋当然对范弘道也只能忍着了。 时习之等外人不明白这点,看到申时行的态度只能暗暗吃惊,并在心里胡乱猜测。 只听得范弘道不紧不慢的对申大公子说:“这县衙分暑刚刚开了门,想必申大人急需可用之才,在下和几位同学都是对申大人很敬仰的,愿助一臂之力。” 申用懋久居宰辅之家,本身又在朝廷做了几年官,对朝廷各种制度当然门清,立刻就明白范弘道的意思了。 他知道范弘道去了国子监读书,也知道国子监监生有一种历事制度,就是国子监监生到京城各衙门去实习和工作。 范弘道提起这个话头来,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很明显是想到自己这大兴县衙分署来历事。更进一步的说,是想从自己这里混一个“卓异”的考评,然后作为进身之阶。 与范弘道一起来的同学们也纷纷恍然大悟,难怪范弘道今天喊着他们一起来南城,原来是这个目的。范弘道是想拉他们一把,进这大兴县衙分署混资历和考评啊。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得对范弘道暗生感激之心,有这样的同学真乃幸事。 另外他们还想道,先前范弘道死活不肯答应那几个员外,莫非是打着进了分署之后再帮那几个员外解决麻烦,并借此混业绩的主意? 不过申用懋看穿了范弘道的目的,便很委婉的说:“你才刚进国子监几天,就想打这个主意?” “现在当然不行,按着规矩至少要在国子监读几个月书才能出来历事。”范弘道说:“在下的意思是,半年之后,烦请申大人给一个机会。” 放在从前,申用懋确实曾经很想招揽范弘道当幕僚,既是可用之才,又在本地有深厚群众基础,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现在的申大公子一点儿这方面意思都没有,因为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发现,以自己的才能根本驾驭不了范弘道,所以又何必自寻烦恼? 而且最关键的是,申大公子受不了“你不如范弘道”这种感觉,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最终申大公子还是说:“分署刚刚开门,各项事务还不多,并不需要太多人手。” 范弘道说你这里刚开张应该需要人手,申用懋却说我这里刚开张事情不多不需要人手,这明摆着是拒绝了。 这个回答让时习之等人很吃惊,因为他们觉得既然范弘道开了口,就应该有把握,而且看起来范弘道与申家也有比较密切的关系,但没想到会被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 不过时习之等人并没有太过于担心,范弘道应该有办法让申大人答应。可是却听见范弘道更干脆的说:“既然如此,那么告辞了。” 随即范弘道转身就向外走,时习之等同学愕然之余只能跟着范弘道一起离开。到了院子外面,时习之忍不住问道:“就这样走?” 范弘道反问道:“不走还作甚?” 时习之答道:“申大人出身高贵,端着架子也正常,何不再求他几句?即便低声下气也无妨。” “犯不上伏低做小,以后看情况再说,反正现在也不着急。”范弘道说。最早也是几个月后的事情,可以慢慢等待时机。 时习之顿时无语,范同学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只能说,非常人行非常之事了。 转眼间,时间又到了四月份。会试之后的殿试也结束了,万历十四年丙戌科大比最终名次出笼。 每当这时候,一本新鲜的进士登科录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刊印出来,流传于京城官场和士林。登科录上会记载每一位进士的姓名家世出身来历,有心人就可以按图索骥去攀关系。 在整个四月份,新科进士们将会度过他们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将会有数不清的典礼、宴饮等着他们,更不要说官方的御街游行和琼林宴。 在的推崇读书科举的风气下,没有什么比考中进士更荣耀的事情,即便未来前途不一定,但至少在这个四月份,所有的进士都是明星。 申首辅将自家儿子叫回府,吩咐说:“你这阵子,替为父出面收拢一下士心。” 申用懋答应下来,父亲大人所说的“士心”显然是今年新科进士,这意思就是让自己出面,帮父亲刷刷口碑。 现如今新科进士正处在舆情热门的高光期,任何注重舆论的人都不会错过这样借光的机会,同时新科进士也是未来的官场新生势力,早早拉拢不是坏事。 “你已经比那王衡晚了,尽力而为吧。”申时行叹道。不光是他,任何对未来有所期待的大臣都会动手拉拢人心,比如同在内阁的王锡爵,听说王锡爵的儿子就非常活跃。 国子监里也有几本登科录流传,众监生纷纷传看,大抵是为了看看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同乡。这年头同乡还是很过硬的关系,真可以去登门道喜结交。 范弘道也不能免俗,找了一本登科录翻看,当然他的重点不是钻营关系,而是看看今科进士里有没有什么眼熟的“历史名人”。 登科录前面都是序言和本科考官介绍,范弘道跳过去这部分,然后便看到第一名状元唐文献,第二名榜眼杨道宾,第三名探花舒弘志,第四名传胪袁宗道。 我靠!饶是“见多识广”的范弘道也狠狠吃了一惊,他惊讶的不是这四个人在历史上多有名气(其实大都不很有名),而是前四名里自己竟然见过三个! 就是刚进国子监第一天晚上,带着同学出来喝花酒那次,当时遇到了八九个举子,如果自己没记错姓名的话,这状元唐文献、榜眼杨道宾、传胪袁宗道在那八九个人里! 范弘道又继续翻了翻,先后看到了黄汝良、林茂桂、顾允成、常道立等几个名字,那晚见到的应试举子居然都榜上有名,全部中了今科进士! 第二百四十一章 选拔班长 第二百四十一章 选拔班长 这日正义堂没有大课,由博士之下的助教分班授课,范弘道与时习之、陈俊和等人在正义堂东班第八房等待。 还没等来助教,却见本堂东班的李学正匆匆走进来,对监生们宣布道:“如今你们入监已有一段时间,彼此之间也熟悉了。近日即将选拔一名班长,你们要上点心。” 监生登时议论纷纷,按照规矩,每堂东西两班应该各有一个班长。不过正义堂东西两班十房监生都是新入监的,目前尚没有班长。听学正这意思,大概马上就要任命班长了,就是不知道怎么选拔。 学正没有去管监生议论,随后目光落在范弘道身上,吩咐道:“范弘道!今日你不必听课了,徐博士让你过去!” 徐博士是国子监五个五经博士之一,上次在正义堂大课上讲理学的,只不过后来被范弘道“不忘初心”忽悠的神神道道,这几天也不见人。 听闻徐博士找自己,范弘道出列向李学正询问道:“徐先生如此急切,不知有何要事?” 其实李学正也是似懂非懂的,只答道:“好像是让你过去,研讨一下经义理学,听到徐博士说什么初心。” 范弘道顿时头大如斗,上次他只是为了展示自己战斗力,扔出点激进而新奇的理论,却没想到让徐博士沉迷进去了。 徐博士召唤他,肯定是对新奇理论不能自拔,叫自己去帮着论证和完善。 可他自己肚子里有多少东西自己明白,浮光掠影的制造概念或许可以,如果深入研究辨析其中义理,那肯定要露馅。 李学正对范弘道催促道:“你不要问那么多了,速去速去,不要让徐博士等着你!” 大明朝国子监的博士是教官官职,业务地位仅次于祭酒和司业,不是后世的一种学历,比只相当于杂官的学正级别地位都要高。所以李学正不敢怠慢徐博士,在这边催着范弘道。 范弘道没奈何,只能离开了正义堂,前往彝伦堂后面的博士厅而去,心里琢磨着如何蒙混过关。 目送范弘道离去,同学们神态各异。忽然听到有人酸溜溜的说:“有徐博士如此看重,只怕范同学今年要占一个升阶名额了。” 国子监里流传一句俗语:升阶难,难于上青天。按着国子监法度,每年初阶升中阶一百人,中阶升高阶一百人,高阶肄业数十人到一百人不等。 听着人数不少,但现如今国子监六堂,初阶三个堂,中阶两个堂,高阶一个堂,共两千在监监生。 其中初阶监生约有千人左右,每年只有一百人升到中阶,概率只有十分之一,这难度可想而知。如果不能升阶,那就没有最后肄业希望,彻底失去了上升渠道。 现实中,大部分监生都只能在国子监混几年日子,最后看不到升阶希望,便顶着监生功名回家过日子去,能熬出头的终究是少数。 所以当同学们看到徐博士居然如此亲近范弘道,不免就有心里泛酸水的人。博士虽然不是什么权力官员,但对监生学业的影响力毕竟是有的。 井底之蛙!时习之、陈俊和等于范弘道更为相熟的人对泛酸水的同学嗤之以鼻,以范弘道的活动能力,需要靠着去巴结徐博士来升阶? 闲话不提,却说徐博士见了范弘道,没有寒暄,直接连续问道:“王阳明说,人人皆可成圣贤;你又说,找回初心方可成圣贤,而初心就是每个人意念之最初,最本质的心思。 可是这个意念初起又从何而来?又是什么制造了最初之心?天理是不是圣人的最初心?如果两人最初心有所不同,又该如何评定?” 看这架势,徐博士似乎要与范弘道开展问与答的思辨,然后从中寻找自己的真理。 范弘道只觉得好像有几百只苍蝇围着自己的脑袋转圈,嗡嗡嗡的声音不停在脑海内回荡。他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怎么可能与徐博士坐而论道? 此时此刻,范弘道只想跪在徐博士面前,痛哭流涕的承认自己错了,他当初不该装逼,以至于留下如此后患。 徐博士有点失望,叹口气道:“大概你也没来得及深思,接下来你要多多思考其中义理,下次再找你谈论。” 范弘道如蒙大赦,飞也似的逃掉了。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吧! 回到教室里,范弘道见众同学议论的十分热闹,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便对时习之问道:“又怎么了?” 时习之答道:“隔壁第七房里,有个同学宣布,他会将今科状元唐文献请过来,与同学们交流。” 在这个科举月,正是状元名声最响亮、最炙手可热的时候,无论什么场合,能把新科状元请过来,那都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不过范弘道又疑问道:“好好的请状元过来作甚?” 时习之撇撇嘴,不屑的说:“还能图什么?那个同学想当班长而已,请了状元过来,便可以抬高自家声望。” 陈俊和也凑了过来,怂恿范弘道说:“范同学!如今要选班长,你要替我们第八房拿下来才好!不能让班长花落别家,被别房同学抢走!” 第一到第五房是西班,与范弘道他们没关系;第六到第十房是东班,东班班长就要从五房监生中选拔出来。 范弘道哑然失笑,很淡泊名利的说:“这班长有什么好的,一官半职也不算,不当也罢。” 再说他心里有数,自己可是从祭酒到监丞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些大人们怎么可能愿意让自己当班长?自己又何必硬要充当那出头的椽子,给别人整治自己的机会? 时习之很有气势的说:“范同学你不能这样想,你若不当,我第一个不服气!否则只能看着别人耀武扬威,还以为我们第八房无人!” 又有人插嘴说:“如果能当班长,起码会优先升阶,而且也能多多照顾朋友,范同学为何不动心?我们第八房里,也只有你能出面了,别人根本争不过其他四房。” 第二百四十二章 皇帝不急太监急 第二百四十二章 皇帝不急太监急 尽管周围同学们再三鼓动,但是范弘道仍然对当班长兴趣缺缺,甚至反而想吐槽同学们太“幼稚”,一个学生班长有什么好争的? 毕竟范弘道自认志向高远,段位更高,在有着一定基础的情况下,掌握着历史潮流,怎么也不会像多数同学那样归于平庸。 国子监生涯只是他向更高处攀爬的垫脚石而已,内心深处对国子监生活并没有太多兴趣。就算退一万步说,在国子监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不能获得会试资格,无法从科举道路上登顶,那也有别的路子可走。 如果申时行不管用,又得罪了王锡爵沈鲤等大佬,那就提前布局去投靠沈一贯、叶向高等未来大佬,以后一样有出人头地机会。无非多等几年而已,他还不到二十岁,完全等得起,再说那么多大腿,总能抱上一条。 情况更不妙的话,大不了放下士人自尊和脸面,去投靠郑贵妃的郑家,至少可以有二三十年富贵吧?郑家那边正奇缺自己这样人才,去求职就业毫无问题。 所以范弘道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前途,对国子监选拔班长这样的小事情比较“高冷”,但是却改变不了正义堂数百同学的热情。 自从宣布要选拔东西两个班长后,一时间正义堂十房监生议论飚发。到处都有品评人物的声音,好像所有人都陷入了选拔班长的气氛中,范弘道这个名人也没少被指指点点。 这让范弘道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身处庙堂,又到了公推高级官员的时候。没错,目前这种情况确实很像朝廷里的廷推模式。 按照本朝制度,尚书、都御史等重要官员大都要经过朝臣集体议论和推举,称之为廷推,然后由天子一锤定音。 现在国子监正义堂这个闹哄哄的状况,和庙堂廷推很有异曲同工的感觉。不过范弘道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同学们如此热衷这个幼稚的游戏? 这天范弘道又被徐博士喊过去的时候,继续痛苦的在学术方面装疯作傻的同时,忍不住提出了上面这个疑问。 徐博士解答道:“每个读书人心目中多多少少都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想,但绝大多数监生其实都已经放弃了科举道路,意味着他们的成就也就仅限于监生功名和低级杂官了。 虽然终生都不可能有那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机会,但可以模仿的时候仍然会忍不住热情参与,就好像做了一场美梦。” 范弘道这才彻底明白,在国子监里,从老师到学生,大都是这种精神状态吧,监生热衷于班长选拔,也是一种苦闷不得志后的“精神寄托”。 于是范弘道对班长选拔更没有兴趣了,这已经是同学们为数不多的政治幻想体验了,他又何必剥夺同学们的快乐?因而这班长就让给别人去当吧! 对范弘道这种完全不争的心态,时习之等本房同学都很“恨其不争”,正义堂东班一共五房,谁当东班班长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而且还是本房的事情。 能出一个班长,不但本房监生大有脸面,也是会有很多实际好处的事情,在需要班长向上举荐人员的时候,与班长亲近点就很占便宜了。 但范弘道这样“无欲无求”,时习之等东班第八房的监生只能皇帝不急太监急。要知道范弘道是他们这一房影响力最大的人,换别人代表本房去争夺班长位置,真比范弘道差很多。 这日去正义堂上课的路上,时习之仍然在做最后的劝说:“六七九十那几房的同学,对班长位置都非常积极,都出现了很强的人物,范同学你真不打算出动了?” 范弘道很淡定的说:“顺其自然吧。” “如果顺其自然,肯定就没有你的戏了!别人都在想尽办法大张旗鼓的造势,你悄无声息毫无动静,班长怎么会落到你头上!”时习之恨不能掐死范弘道,如今真论起声名,他们今年的新监生有几个比范弘道响亮的?但范弘道却无所作为,白白浪费机会! 范弘道依旧毫不在意的说:“落不到就落不到,一个班长而已。我们还是琢磨琢磨怎么找个衙门去历事,并想法取得考评卓异。” 走到正义堂前庭院中,却见隔壁七号房那里人头攒动,房中甚是拥挤的站不下人了,无数人挤在门口或者扒着窗户朝里面看。 范弘道望了几眼,发现本房同学也有不少挤在七号房门里门外看热闹的。他忍不住疑惑的问道:“今天出了什么事情吗?” 时习之想也不想的答道:“虽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敢说,必定是隔壁七房的贺文华同学出了什么节目造势,引得同学都去观看。这个人对班长位置志在必得,最近造势很厉害。” 范弘道闲着也是闲着,便说:“到底有什么热闹,你我也去瞧几眼。” 于是范弘道和时习之一起挤到七号房门口,又从门口挤到里面去,这时候听到里面隐约有人说“状元公”。 范弘道透过人群,果然看到房中讲台上有片空地,中间站着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穿着蓝色官袍。人倒是认识,就是在赵笙鸾家见过的那八九人里其中一个,好像叫唐文献而且还中了状元。 旁边有人指点着说:“想不到,唐状元真的来我们正义堂了,能见到新科状元也是此生美谈了。” 又有人道:“贺同学当真了得,能将唐状元请过来与我们坐而论道,我们只能佩服了。” 时习之对范弘道说:“唐状元旁边那个就是贺文华贺同学。” 不过范弘道并不在意谁是贺文华,看了一眼就扔到脑后了。又看了一会儿热闹,他觉得也没啥意思,活的状元又不是没见过,连看个新鲜都算不上。 “走吧?”范弘道对时习之说,然后扭着身子,就想要杀出人群挤出去。 然后范弘道又不小心踩了别人一脚,那人就不乐意了,扯着范弘道叫道:“你这同学好生无礼!” 范弘道无奈,正要打算道歉。 可旁边的时习之时同学眼前一亮,忽然生出主意,劈手就拍了那人一巴掌,叫道:“你这不开眼的,挡着路怎的不说?” 一件小事就这样闹出了大动静,登时就引得众人注目。 第二百四十三章 黄袍加身? 第二百四十三章 黄袍加身? 正义堂每间房说大也不算太大,也就将将容纳数十人坐下读书写文而已。时习之在门口附近闹出了动静,讲台上的东道主贺文华和唐文献唐状元立刻就觉察到了。 当然,范弘道就像是那黑夜中的萤火虫,虽然动静是时习之闹出来的,但是贺文华和唐文献却都只注目时习之身边的范弘道。 贺文华当然知道范弘道是谁,或者说他作为意图当班长的人,对东班五房里比较出挑的同学都会有所了解,更别说范弘道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 这范弘道来干什么?贺文华瞬间就想到了这个问题,然后他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仅凭直觉就迅速得出一个答案,范弘道是来捣乱的! 贺文华是个很聪明的人,直觉产生后就已经脑补出全部环节了。一定是范弘道看到自己请了状元来站台,并引发了巨大轰动,所以就带着朋友来捣乱。时习之故意制造骚动,肯定是范弘道指使的! 想及此处,贺文华就从讲台下走下来,伸手拨开人群,对着故意闹事的时习之大喝道:“住手!” 随后他转向范弘道面前,质问道:“范同学,你这样做事不大地道吧?” 范弘道只觉莫名其妙,反问道:“什么不地道?” 贺文华冷冷的说:“明人不说暗话,你我都是明白人,装糊涂就没意思了!” 范弘道只能一脸懵逼,“我装什么糊涂了?” 贺文华不想与范弘道在这兜圈子,这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他指着唐文献说:“唐前辈乃是今科状元,来到正义堂与吾辈论道,足以让正义堂蓬荜生辉,你们却在这里喧哗吵闹,简直无礼之极!” 范弘道无可奈何,也伸出手指并指向时习之,回复道:“明明是时同学在这里吵闹,你却找我罗嗦作甚?你要想教训人,还请找对正主才好!” 贺文华喝道:“谁不知道,时习之就是你的朋党!若无你指使,他怎会如此?” 范弘道有朋党,贺文华一样有朋党,此时忽然人群里有人插嘴道:“如今唐状元炙手可热,贺同学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唐状元请过来。你范弘道眼红归眼红,但不要耽误别人工夫,在这里作怪!” 什么?我眼红?舆论的变化让范弘道略感愕然,当即驳斥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范弘道还犯不上为了唐状元如此处心积虑!” 贺文华顿时像是抓住了要害,咄咄逼人的说:“范同学当真目无余子,连状元都不放在心上!” 贺文华已经彻底将范弘道当成竞争班长位置的挑战者了,要想尽一切法子去打压范弘道,他扭头对还在讲台上的唐文献叫道:“唐前辈!不说几句么?” 范弘道不等唐文献接话,主动上前几步,对着唐文献打招呼道:“多日不见唐朋友,别来无恙否!” 周围其他人立刻就明白了,范弘道原来是见过唐状元的。而且他们还觉察到,范弘道称呼唐状元是“唐朋友”,说明范弘道的态度十分不卑不亢。 其他人可都是把唐状元敬称为唐前辈或者状元公的,没有像范弘道这样平等见礼的。 而唐状元心里像是日了狗,他与贺文华都来自松江府,碍着同乡的面子,来这国子监给贺文华站台造势。 原本想着,国子监里数千监生,哪能那么巧就碰上范鸿道,谁知道就是这么巧。而且原本自己或许不用直面范弘道,可自己这位同乡跟范弘道不依不饶,弄得自己不得不与范弘道面对面。 “你今日到国子监,所为何来?”范弘道询问说:“莫非是对吾辈有所教训?” 范弘道的语气十分平常,但听在唐文献耳朵里却意味深长,尤其是“教训”两个字十分刺耳。 他不由得想起了会试之前的那天夜晚,他们几个好友去坊司胡同撞见范弘道的事情。虽然回忆很难堪,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八九个人确实被范弘道教训了,只能灰头土脸的离开。 “教训可不敢当,我何德何能,哪里教训的了范朋友?”唐状元回答说。 这句回答让贺文华非常吃惊,唐状元的口气不对劲,也太软了,这怎么能压得住范弘道?还是说,这句话是高级反讽句,他贺文华没有听出来? 范弘道似笑非笑,饱含深意的说:“唐朋友还打算在国子监停留多久?” 外人听了,只能感到这句话平平无奇,但听在唐文献耳朵里,就隐含着赶人的意思。他答道:“有范朋友在这里,哪有我置喙之处?今日暂且告辞了,他日有缘再会!” 唐状元下决心要走,这并不是害怕,而是有所顾忌。 上次八九个人被范弘道一个人打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唐状元并不想广而告之,最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默默被所有人遗忘。 如果唐状元现在与范弘道纠缠不休,只怕很有可能会被旧事重提,丢人现眼只会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脸面更加不好看。 其后唐文献不等贺文华挽留,毅然的转身走下讲台,分开人群向门外走去。人群见唐状元走过来,自动分开,给唐状元留出一条道路。 到七号房围观的众人默默目送唐状元离开,但心中却掀起了巨浪。唐状元竟然真的走了? 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的走了!而且关键在于范弘道亮相后,这唐状元就自承不如范弘道,并主动走人! 想到这里,众人忍不住看向贺同学,目光中充满了同情。 此时贺文华简直气疯了,这位同乡状元究竟搞什么鬼!简直让自己欲罢不能根本下不来台!如此多的同学看在眼里,反而让自己成了笑柄! 时习之大笑几声,顾左右而言道:“连唐状元见了范同学都要退避三舍,我看这个班长非范同学莫属了!” 众人忽然觉得时习之这话也挺有道理的,这样的威望当个班长绰绰有余了。 但范弘道继续懵逼,他根本没这个竞争班长的心思啊。此时他忽然有一种宋太祖在陈桥被部下黄袍加身,然后被迫登基的感觉。 第二百四十四章 覆水难收 第二百四十四章 覆水难收 谁当班长这种事情,是个复杂的博弈过程,当然不可能任由某个监生在教室里吵吵几句就能成的。但也不能否认,时习之借势喊了几嗓子后,范弘道仿佛一下子就希望大增。 不敢说人心所向,但确实也没什么人敢质疑范弘道了。毕竟堂堂的今科状元在范弘道面前,居然也不敢拿大,这种冲击让同学们实在有些震撼。 举人、进士这都是科举文凭,被称为正途,而监生最多只能算个同等学力,学术地位上差得很远。 如果将进士比喻成二十一世纪的博士,举人就是硕士,状元差不多就是院士了,而国子监监生撑死也就是继续教育类的在职研究生学历。 如果一名中科院院士到了学校里,却要躲避一名在职研究生,甚至隐隐有甘拜下风的意思,如何不叫人感到匪夷所思? 在这种震动下,范弘道的形象陡然变得高大威武,众同学只能仰望了。同学们还纷纷回忆起来,这范弘道连文坛大宗师王世贞都敢当面批判,本来就是不同于他们的非凡人物。 没人怀疑范弘道和唐状元作假,那唐状元是贺文华请过来的,贺文华总不可能做出抬举竞争对手的事情。如果没有范弘道,那贺同学也能称得上是风头正盛,只可惜他遇到了范弘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文华愤懑的问道,不过口气像是控诉,他始终无法理解唐文献为什么会避开范弘道。他所能请来的最强助选武器,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废掉了。 范弘道很苦恼,含含糊糊的答道:“这个问题,不好与你说。” 范弘道确实不想将那晚发生的事情当众说出来,没这个必要,说出来也不会有更多的好处,他不想在同学们面前表现的太过于浮夸。 但这个态度看在贺文华眼里,那就是怠慢敷衍了,范弘道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连解释都不屑于! 气愤的贺文华只能扔下几句场面话,拱拱手道:“既然范同学不屑回答,那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慢着!”范弘道连忙叫住了贺文华,欲言又止。贺文华扭头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范弘道不解的指着门外道:“这里是东班第七房,是你们的教室,所以应该是我离开才是,你却为何着急走?你要去哪里?” 如果此时地面上有个坑,羞愤的贺文华一定会迅速跳进去,然后把自己埋起来。 回到八号房,在本房同学看来,范弘道就像是得胜回朝的大将军。时习之忍不住称赞道:“做得漂亮!” 范弘道冷嘲道:“你是在夸奖自己做得漂亮吗?今天你硬要推我下水,是何道理?” 时习之嘿嘿笑了笑:“我就是看不惯贺文华的气焰,他哪里比得上你!” 今日课业完毕,日头西斜,范弘道正打算出国子监回住处,却见有个杂役站在正义堂前,对他说:“范同学留步!秦监丞有请!” 监丞是掌管风纪的官员,一般监生都绝对不愿与监丞打交道的,更别说范弘道这样与秦监丞有仇怨的敏感人物。 但是监丞真的公事公办传唤监生时,又不能不去。范弘道想了想,自己最近似乎没有什么把柄,便先跟着那杂役去了绳愆厅。 这次秦监丞没有在正厅见范弘道,杂役领着范弘道进了旁边的侧房,这让范弘道感到有点奇怪。 秦监丞挥挥手,让杂役出去,他要与范弘道单独谈话。“听说正义堂要选拔东西两班的班长,而你呼声很高?” 莫非秦监丞打算阻止自己?范弘道暗暗想道,这秦监丞消息真快,想必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秦监丞耳朵里了。 不过没关系,范弘道志不在此,便很无欲则刚的回答说:“其实并非如大人你所想,在下没有这个心思。” 言外之意就是,他范弘道并不在乎班长位置,不怕别人在这上面做文章。 秦监丞沉吟片刻,又开口道:“其实也并非如你所想,本官支持你做这个班长。” 范弘道真的很意外,秦监丞怎么会然转了性子?他又想搞什么鬼?要说秦监丞幡然悔悟良心发现,范弘道是不肯相信的。 秦监丞风轻云淡的说:“当年本官与令尊有过儿女婚约,如今你们岁数也到了,我看可以择日完婚。” 这样都可以?范弘道登时目瞪口呆,好半天反应不过来,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忍不住用手指头掏了掏耳朵,自己没听错吧? 当初自己上门投靠时,干脆利落悔婚的人是秦高业,今天重提婚约的人又是他,这人到底怎么想的? 自己与他闹出了不少恩恩怨怨,难道全都白闹了?一会儿悔婚,一会儿又要完婚,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但范弘道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覆水难收,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恢复这个婚约的。就凭秦监丞趋利忘义、反复无常、怒光短浅、爱耍小聪明的品行,范弘道就不能接受有这样的老丈人。 “秦大人又在说笑了。”范弘道如此答复说,这意思就是拒绝了。 秦监丞显然有备而来,继续说:“本官知道你想要什么,本官不但可以帮助你选上班长,还可以全力帮助你在国子监里升阶,一直到肄业为止。” 监丞作为国子监的第三号官员,说帮忙肯定是能帮得上的。秦监丞自忖付出这些,肯定能吸引范弘道。 范弘道再次拒绝道:“破镜难再重圆,秦大人还是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了!” 秦监丞真生气了,他今天拉下面子既往不咎原谅范弘道,这范弘道竟然还不给面子!拍案喝道:“年轻人别要不知好歹!” 这姓秦的悔婚在前,现在居然还能无耻到逼婚,这再次刷新了范弘道的认知下限,便嘲弄道:“年轻人不知好歹这种话,秦大人从去年一直说到今年,还没有说够?” 秦监丞冷笑道:“你真当本官拿你没办法?罗祭酒就快要革除你了,谁能保住你?本官这是给你自救的机会,也许本官高兴了,就会冒着顶撞祭酒的危险保下你。” 第二百四十五章 倒数第一 第二百四十五章&bsp;&bsp;倒数第一 罗祭酒要开除自己?从秦监丞的话里,范弘道立刻觉察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信息,秦监丞绝对不会平白无故的说出这句话来威胁自己的。 其实开除和革除是两码事,开除的意思就是从学校赶出去,而革除就是革掉读书人的功名。开除简单,革除功名却是极难的。 读书人特权体系都是建立在功名上的,随随便便革除读书人功名就意味着对整个体制的挑战。就算皇帝降罪某人,能把他贬谪发配,但这个大臣的功名依然是存在的。 国子监开除监生就和大臣贬谪发配一个道理,当然对范弘道来说,即便被开除也是不可接受的,因为被开除意味着上升之路到此结束。他可不想一辈子就顶着监生功名混日子,他还想从学校渠道继续上进。 所以范弘道立刻追问道:“想要开除监生,总得有个由头吧?罗祭酒凭什么要开除我?” 秦监丞冷笑道:“当然会有足够服众的理由。前几天的考试,你总还记得吧?” 国子监在读监生每个月都会有一次考试,上次考试就在前几天,想到这里,范弘道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这是今年新入监监生的第一次考试,名次已经列出来了,只是还没有张榜公布而已。”秦监丞像是猫戏老鼠一般,又问道:“你可知道,你是第几名?” 范弘道没有回答,只紧紧盯着秦监丞,他知道无论自己回答不回答,秦监丞都会将答案说出来。 果然秦监丞根本憋不住,见范弘道不答话,就立刻说出结果:“你范弘道位列全部新监生的末尾,也就是最后一名!” 什么?范弘道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结果还是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范弘道尽管不是什么学霸高手,但有穿越前的秀才底子,大体上混个中游应该问题不大。 更别说国子监里不都是秀才出身的监生,还有凭借权贵家世进来的荫监和花钱买来的捐监,这两种人大都不学无术。 若有荫监和捐监垫底,最后一名怎么也不可能是他范弘道!所以不用想就知道,将自己落到最后一名,绝对是有人故意为之! 想至此处,范弘道简直要出离的愤怒了,这就是赤裸裸的、毫不遮掩的陷害!这已经完全不讲规则,完全不要任何遮羞布了! 范弘道愤怒的质问道:“即便是最后一名,最多也不过是面子上挂不住,那又怎样?” 秦监丞答道:“当然不仅仅如此,最后一名可以证明你学识有限,不足以在国子监深造,罗祭酒将以此为借口,为了从严治学,把你从国子监除名。这也是有理有据,完全说得过去的。” 这个手段虽然卑劣,但是可行,范弘道不由得愣了愣。 秦监丞耐心的等待范弘道消化了这个噩耗,然后才不疾不徐的重新问道:“现在你觉得,完成婚约这个提议如何?” 秦监丞今天把范弘道请过来,又费了半天口舌说话,当然不仅仅是威胁,归根结底还是想逼婚。 范弘道根本不想在婚约上扯皮,他按下自己的怒火,咬牙道:“这个名次公布出来后,必将成为国子监的大丑闻,你们最好三思而行!” “你觉得算是丑闻,那就算是吧。”秦监丞毫不在意的说。 这年头考题大都是出自四书五经或者形势策论,具体形式主要还是以文章为主,好坏很大程度上要看读卷人的主观意识。 同样一篇文章,有人觉得好有人觉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范弘道的文章也不例外。没准读卷的教官都觉得范弘道的文章不好,所以列为最后一名也不奇怪。 不管是谁来质疑这个名次,国子监方面也有足够的理由挡回去,所以秦监丞才对“丑闻”这种说法毫不在意。 搞明白了问题,范弘道就没心思在这与秦监丞耍嘴皮子了,抬抬手就要告辞。秦监丞叹道:“真是不识时务,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及到次日,正义堂前张贴出了上次考试榜文。这种考试名次就是看着玩的,对众监生而言没有太大实际意义,并不会引起特别关注,所以大家都只是简单地看了看自己名次。 名列前茅的,不会为此而欣喜,名次不好的,也不会为此懊恼。但是有眼尖的人指着榜单末尾叫道:“你们看最后一名是谁!” 围观榜单的人将目光投向榜单最末尾,却见那里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范弘道。正义堂数百同学做梦也想不到,最后一名居然是大名鼎鼎的范弘道,一时间榜单下集体失声。 短暂的寂静过后,榜单下顿时就像炸了锅似的,这可是一件劲爆的话题。 别人谁当最后一名或许都不奇怪,但范弘道乃是明星人物,这反差也太鲜艳了。他在第一次考试竟会落到最后一名,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有看范弘道不顺眼的,当即就大发议论道:“原来这范弘道终究是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亏得在考试中现了原形。” 也有公正的同学反驳道:“你这话也太偏颇,若范同学是不学无术之人,那当初王宗师是怎么被驳倒的?难道王宗师连不学无术都不如?” 那人又说:“究竟如何,你我说了不算,是非自有榜单,最后一名就是最后一名,说破天去,也是最差的一个。” 东班第七房的贺文华也来看榜了,见状忍不住大笑几声,对左右同学说:“至少范同学是不要想着当班长了,最后一名是没可能被选拔为班长的!” 听到贺文华这句话,有些对班长位置有野心的同学便蠢蠢欲动,好像贺同学说的没错啊。 时习之看到榜单,没有七嘴八舌议论,他立刻冲回了教室,便见范弘道稳坐在条凳上,似乎对榜单漠不关心。 “你看到了考试名次榜单吗?”时习之叫道。 范弘道答道:“不用去看也知道。” 时习之着急地说:“那你还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 范弘道叹道:“不然还能干什么?撕了榜单去?”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丑闻炸了(上)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丑闻炸了(上) 时习之很不能理解范弘道为什么如此镇定,这眼看着就是火烧眉毛了,范弘道居然还能坐得住?“你就在这里不管不顾?总要有所表示吧?” 这次范弘道听进去了,点点头道:“是应该有所表示!” 然后范弘道大踏步走出了八号房,来到榜单下面。本来议论的正热闹的同学们看到正主出现,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围观范弘道的反应。 范弘道指着榜单,对同学们说:“这个榜单就是丑闻,必将成为我们国子监的耻辱!孟子曰,辱人者人恒辱之!制造这个耻辱的人,必将会被丑闻所反噬,并被炸得粉身碎骨!” 范弘道的话很凶狠,但是听在别人耳朵里,总有些色厉内荏的感觉。好像是没什么办法了,只能放空话放狠话的样子。 能把范弘道这样的名人搞成倒数第一,始作俑者还能是谁?肯定是国子监高层,大家都知道罗祭酒、秦监丞等人看范弘道不顺眼。 可是即便都知道是谁做的,那又怎样?你范弘道还能把他们都吃了不成?在学校事务上,一个学生能有多少反抗能力? 说什么“被丑闻炸得粉身碎骨”,无异于痴人说梦。就因为给了一个学生倒数第一,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开什么玩笑,丑闻的威力也是看对谁! 围观人群里,贺文华叫道:“一个人可以狂,但如果狂的不切实际,那就像是笑话了。” 范弘道没有解释,或许是不屑于理睬贺文华,只昂然扫视四周道:“不要以为是我危言耸听,请诸君拭目以待!” 六部之一的礼部位于皇城正南门大明门旁边,换成二十一世纪地理方位大约就是前门东边。这里是京城里最清贵的衙门之一,因为读书人事务大都由礼部掌管。一般还有个惯例,礼部尚书往往会优先选用文坛领袖或者学术专家。 在今日,礼部大门外却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将礼部大门堵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全都是读书人,而且还都是参加了今科会试的举子。 在礼部大门当然有官军和小吏把守,但是看到有十几个读书人来堵门,也不敢轻易驱逐,连忙向里面汇报去了。 大明朝从上到下各衙门,最不喜欢的就是读书人聚众闹事。因为读书人有功名在身,享有一些法律特权,同时读书人又把持着舆论,所以抓也不好抓,放也不好放,吵也吵不过。 不多时,有位姓蒋的礼部官员出来接见这群举子,询问道:“尔等今日聚众叩门,有何贵干?” 有个四十来岁的举子高声道:“今科春闱取士不公,特来控诉!” 读书人话语里,乡试叫秋闱,会试叫春闱。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刚刚结束的今科会试,录取结果不公平。 听到这里,出来接见众人的这位蒋大人也有点炸毛。取士不公那就有科举舞弊嫌疑,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科举舞弊几乎是最重也最敏感的罪行了。 这个话题分量是在太重,蒋大人感到自己承受不起。但礼部名义上是会试的组织者,如果落第举子来投诉,礼部责无旁贷。 “朝廷取士自有法度,尔等不可胡言乱语,总不能因为落第就抱怨取士不公!”蒋大人轻轻呵斥道。 面对斥责,这些举子并不畏惧,有人上前道:“我等今天到这里,当然并非因为我等落第!就拿最终名次来说,名列前茅者多有令人不服之处!” 蒋大人很严肃的说:“说话要有实据!否则只能视为谣言惑众,将尔等乱棍打出!” 那人回应道:“我等既然敢来,当然有事实!全因昨日听说了一件事情,心里深深不解。如果朝廷不能答疑,事情传开后,只怕明日来礼部鼓噪的就不是我们十几人了,而是数十数百人!” 见对方说的煞有介事,蒋大人也不能不认真对待,指示道:“什么事情?本官洗耳恭听。” 这边落第举子便答道:“听说在春闱之前,有七名赶考举子在京城聚会时,遇到了一群国子监监生。当时双方起了纠纷,便约定比试文才,毕竟两边都是斯文人。 但文斗的结果十分出人意料,这七名举子竟然被对方一个监生击败,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这七名举子只能退避三舍,主动离去!” 这不科学!蒋大人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不免吃了一惊。应该说,任何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人没有不吃惊的。 来京城的应试举子都是各省举人,真正的科举精英,比国子监监生那种混学历的读书人强得多了,所以七名举子怎么会被一个监生打败? 那落第举子冷笑道:“蒋大人以为在下是说笑话吗?很可惜,这件事人证俱在!就连当时文斗的几首诗词也都流传出来了,这还能造假吗!” “那又能说明什么?”蒋大人继续问道。 落第举子仿佛就等着蒋大人这样问,迅速回答说:“这七名举子里,有会试第一名、殿试第四名袁宗道,有会试第二名黄汝良,有会试第四名林茂桂!更有殿试第一名、状元唐文献和殿试第二名、榜眼杨道宾!” 于是蒋大人震惊的无以复加了,如果一般的赶考举子文斗被国子监监生打败也就罢了,听着稀奇但也能解释通,毕竟数千赶考举子里总会良莠不齐,最后也只能有三百来人被录取。 可是对方列出的几个人名可不是一般的赶考举子,不但都是中了进士的举子,而且还都是前几名的举子!包含了会试前四名里的三个,以及殿试前四名里的三个! 如果说能参加大比的举子,已经称得上精英,那么能中进士的人就称得上是精英里的精英,若能名列前茅,简直就是科举金字塔的塔尖。 就这些科举塔尖人物,在文斗里被一个监生打败了?就算人有所短,谁也不可能是全才,但几个塔尖级别的人物真要齐心合力起来,那就没有输的道理啊! 因而蒋大人真的感到好奇了,忍不住问道:“那个监生是谁?” 落第举子答道:“听说就是金陵范弘道!”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丑闻炸了(中)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丑闻炸了(中) 对范弘道这个名字,身为礼部官员的蒋大人并不陌生。当初官场有过传闻,文坛领袖王世贞将会来担任礼部尚书,所有礼部官员都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但之后的剧情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去国子监刷存在感的王世贞遇到了个叫范弘道的新监生,然后发生了激烈的争辩。最后结果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所以礼部官员对范弘道这个名字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如果对手是范弘道的话,好像败了也可以理解?蒋大人一边想着,一边对堵门的落第举子们说:“总不能因为唐文献、袁总道等人输给了范弘道,就质疑朝廷取士不公,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 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唐状元、袁会元等人输给别人,并不是不可能的,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没有状元和会元的水平!” 当然蒋大人还有几句政治不太正确的潜台词没有说,那范弘道发起飙来连大宗师王世贞都送了命,弄几个新科进士又算得了什么? 带头的落第举子“哈哈”大笑几声,“在下就知道,很多人会这样辩解!但蒋大人可否知道,国子监刚刚结束了一场考试,考题同样是经义、策文、诗书,参加考试的都是今年新入监的监生!而范弘道位列第几?” 不等蒋大人问出声,旁边就有其他落第举子补充道:“那范弘道在这次考试中名列末尾,是全部新进监生中最后一名!” 倒数第一?蒋大人再次感到意外,这怎么可能? 就算范弘道强项是诗词文学,经义学问上略逊一点,但天赋在这里摆着,怎么也不至于落到最后一名吧?从来没听说过诗词出色的才子,经义学问上能差到惨不忍睹的。要知道,人文方面的道理很多都是相通的。 那人又强调道:“大人你若不信,去国子监打听就知道,吾辈没必要说谎!” 带头的落第举子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的对蒋大人说:“所以在下要控诉,朝廷取士不公,主考官王锡爵徇私舞弊!” 蒋大人登时回过神来,现在不是考证传奇故事的时候,而是处理落第举子闹事的现场。 又听到对面落第举子高声道:“若非如此,为什么选拔出的殿试状元、榜眼、第四名和会试会元、第二名、第四名,连国子监倒数第一都不如?” 这个逻辑看起来无懈可击,蒋大人竟然无言以对。 从一开始,蒋大人确实是抱着敷衍的态度出来应对,哪次科举之后都会出现一些落第举子嚷嚷取士不公,什么时候没这样的人反倒是奇怪。 但是到了现在,蒋大人终于意识到,舆情上会有麻烦了。这次科举的前几名曾经败给范弘道,如果范弘道身上的光环是“骂死王宗师的名士”,那舆情上不会有太大问题。 但如果范弘道身上的光环是“国子监倒数第一”,那叫全天下人怎么想?那些还在京师尚未散去的几千名落第举子怎么想? 朝廷选出来的状元会元榜眼第四名什么的,竟然连国子监倒数第一都不如?这一定是丑闻! 至少散落在京师的数千名心怀不满、饱含怨气的落第举子一定会这样想的;至少数千名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看了这个结果,也会这样想的。 只想发泄不满的他们,是不会仔细考虑文斗时比较的是什么类型,考试的考题又是什么类型,他们只知道,状元会元榜眼传胪们输给了国子监的倒数第一。 上万名读书人产生了同一种想法后,会不会持续发酵,并且发酵到什么地步,这谁也不敢保证。 “听说文斗时,王阁老家的公子王衡也在场。”还有落第举子冷笑道。 蒋大人这时候不敢给任何回答,只说:“本官要将尔等控诉禀报给沈部堂,还请尔等稍待片刻!” 沈部堂就是礼部尚书沈鲤了,他原本也以为只是普通的落第举子闹事,自从这次大比最终结果出来后,已经有过两次闹事了,这次也没什么稀奇的。 当蒋大人把听到的情况禀报上来后,沈尚书也惊愕不已。不过立刻就做出了反应:“会试主考官是王阁老,殿试读卷官是内阁诸大学士,这应该是他们头疼的事情!” 蒋大人听出来了,沈尚书的言外之意就是“这个锅我们礼部不背”,马上也回复道:“待下官拟定奏折,请部堂过目用印后,便迅速送至内阁!” 为了表示重要性,蒋大人亲自将这封奏折送到了会极门当值的文书房太监那里。一般外朝衙门奏折送入宫中,都有经历孔目之类低级杂官跑腿,蒋大人这种身份亲自送奏折,很能说明事情的重要性了。 所以这封要紧奏疏当即就由文书房转移到内阁,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等阁臣都在,知道有紧要奏疏送到,便聚集在文渊阁中堂。 当场拆了奏疏,传阅完毕,其余三人也不说话,齐齐看向王锡爵,这事别人也不好发表意见,先看看王锡爵自己能拿出个什么章程。 新科进士的前几名居然不如国子监的倒数第一,真要传开了肯定舆论哗然,这怎么也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三百新科进士都是王锡爵这个主考官点出来的,王锡爵也要给所有举子一个说法。 而此刻王锡爵捏着奏疏,尴尬的无以复加,这都叫什么事儿! 这次会试由自己当主考官,不敢说完全没有私心,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偏向的,但是他也敢说,自己大体上还算公道,对得住头上乌纱帽。没想到考试结束没多久,就闹出这样的问题! 更令王锡爵感到腻歪的是,竟然又是范弘道惹出来的!这个人简直就是阴魂不散,时不时的就要给自己添堵,得了个倒数第一也不消停! 王锡爵是个刚强的人,他很想把奏疏狠狠地摔在地上,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可是他不能这样做,身为内阁大学士不能这样不成熟的不负责任。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丑闻炸了(下)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丑闻炸了(下) 首辅申时行还是很注重内阁团结的,在当今外朝言官势力气势汹汹、天子有意压缩内阁权力的局面下,内阁如果还不能维持团结,那就更举步维艰了。 所以申首辅见王锡爵脸色难看,便主动对王锡爵开口道:“你且先放宽心,我相信你不是徇私舞弊的人。现在吾辈该议一议,是哪里出了问题,然后想法子解决就好。” 阁老王家屏发言道:“外间传言进士前几名不如国子监最后一名,依我看来,这不是今科春闱录取出了错,就是国子监考试出了错,总归是这两处。” 申首辅很坚决的说:“今科春闱录取当然没有问题!” 如果录取进士这样的敏感环节出错,那后果就太严重了,绝对不能承认。更别说王锡爵这主考官本来就是按部就班,并没有什么出格地方,最多偶尔夹杂了几个人情。 申首辅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大家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既然录取进士环节没有问题,那么出错的就是国子监环节了。国子监的错误,大概就是把范弘道列为倒数第一,然后搅扰的人心不宁。换句话说,如果范弘道不是如此刺眼的倒数第一,那就没这么多事了! 众人还都知道,国子监祭酒罗万化是王锡爵的亲信,所以申时行照顾王锡爵的脸面,才没有接着往下说。至于下面的话,只能让王锡爵自己来说了,如果王锡爵自己拎不清轻重,那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王锡爵长叹一声,对申首辅拱拱手道:“此事涉及到我,理当避嫌,还请元辅写票吧!” 目前大明中枢公文处理程序是这样的,地方和外朝的奏疏送进宫中,首先由内阁提出处理意见叫做票拟,然后奏疏送到司礼监去,由司礼监批红,再之后就可以将处理意见当成圣旨下发外朝了。 一般程序化的公文,司礼监就直接批红了,比较重大和敏感的事务,司礼监太监会向天子奏报请示,或者由天子直接过目奏疏,然后根据天子意见批下去。 今天礼部这封奏疏,经内阁票拟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诸太监眼看此事涉及到阁老王锡爵,便没有自专,又送到内宫请天子过目。 这种涉及到大臣事故的奏折必须要让天子知道,如果天子正好想敲打或者惩治这个大臣,那就等于是帮着递刀子了。如果天子没别的心思,就当没发生。 此时的万历天子虽然已经开始懈怠,但还没有懒惰到万事不理的程度。司礼监那边送来的奏疏和内外大臣的密奏还是会亲自看看的。 “范弘道?”这个名字第一次直接出现在天子面前,天子自言自语道:“有点耳熟,似是听说过?” 送今日奏疏来的是司礼监随堂办事太监田义,他躬身答道:“就是前阵子与王世贞论战的人。” 万历天子恍然,难怪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当时那次朝会实在太搞笑了,两边大臣以王世贞职务为引子,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到最后却传来一个“王世贞被范某某气死”的噩耗,满朝大臣一场辛苦全都竹篮子打水。 在国子监,一日的喧嚣结束后,金乌西坠,范弘道拖着长长的身影出了集贤门。随从尤英就在街道边上守着,见到范弘道从国子监出来,一个箭步上前迎接,并低声道:“遵照先生吩咐,一切都妥了!他们确实去了礼部,又听说礼部写了奏疏送进宫中。” 范弘道点点头道:“好!” 科举考试的贡院位于京师内城东南角,距离崇文门不远。有多赶考举子便住在崇文门附近,商肆繁华的崇文门外大街一带自然也成了不少读书人租住的地方。 这一片可是范弘道的根据地,虽然人不在这里了但香火情还在。所以范弘道打发了尤英回崇文门外大街,找了不少相熟的商家帮着自己散布取士不公消息。 落第举子心怀愤懑,这种取士不公的消息当然传的很快。并且范弘道还委托相熟商家去收买了几个手头拮据的举子,帮着鼓动其他落第举子去礼部闹衙。 但凡从家乡千里迢迢赶过来考试却又落第的读书人,肯定都憋着怨气,有发泄的机会当然求之不得,何况又是如此合情合理的闹事借口。数千人里面,总有几十几百个敢去闹的。 范弘道冷笑几声,既然罗祭酒、秦监丞等人不在乎制造丑闻,想要用这丑闻抹黑自己,那就帮着他们把丑闻发酵和扩大,彻底炸开好了。 同样是这个傍晚,申首辅从宫中回到家里,立刻将自家儿子申用懋从南城招回家。 此时申大公子就任大兴县南城分署的掌事县丞后,基本上就住在官署里面了。但今次有父亲大人召唤,申大公子也不得不抢着时间进了城,并回到申府。 申首辅见了儿子便询问道:“我吩咐过你,去结好新科进士,暗中观察其中人才,你做得如何了?” 申用懋的新摊子刚开张,哪有太多精力放在这上面。答道:“王家那边早就开始收拢士心了,状元、榜眼、传胪等人皆与王衡交好。 儿子我的声势肯定不如,也找不到那么多够分量的人物,所以想跟王家比拼实在比不过。更别说王阁老是主考官,新科进士理论上都是他门生,天然与王家就有亲切感。”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申首辅并没有骂儿子不作为,却说:“不用发愁找不到那么多人,有一个范弘道就足够了,声势绝对不会弱于别人。” 申用懋有些懵了,“范弘道?他就是一个监生,能行么?父亲大人怎么会觉得范弘道分量重于一干新科进士。” 申时行并没有泄漏奏疏内容,这是一位宰辅的最基本个人修养。只答道:“现在肯定能行,只要你拉拢他。” 向来听话的申大公子快要哭了,听父亲大人这意思,要让自己去拉拢范弘道?可是自己刚刚拒绝了范弘道请求历事没多久! 还是饶了他吧,他宁可去抄一百遍经义,也不想再去反复无常的求着范弘道,有一个政治家父亲真的太痛苦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你太急切了(上) 第二百四十九章 你太急切了(上) 今日是国子监正义堂大集会的日子,每个月总有这么一天,各堂监生都将轮流聚在彝伦堂前,聆听祭酒和司业的训诫。 对这种仪式,范弘道并不陌生,上辈子从小学到高中,经常有这样的全校大会,四百多年前的国子监也差不多。只不过限于技术条件,如今只能各堂轮流接受训诫而已。 范弘道与正义堂同学聚集在彝伦堂月台下面,等罗祭酒、吴司业、秦监丞等官员在月台上亮相后,众监生自然而然的停住了交头接耳,个个双手垂肩,站立不动。 罗万化罗祭酒率先讲了几句,然后话头转到学业上来,对众监生道:“你们大都是今年刚入监的生员,这次考试算是对你们底细的测试。” 要坏菜!范弘道心里叫了一声,这罗祭酒竟然讲到上次考试,肯定不怀好意! 罗祭酒继续说:“你们到试卷我也都看了看,简直出乎预料的差,不曾想到今年入监生员如此低劣!为警示你们,让你们摒绝杂念,潜心向学,本官这次要痛下狠手了!” 听到这里,周边不少同学齐齐看向范弘道,稍微聪明点的同学都能觉察到其中意味了。范弘道那个倒数第一本来就不同寻常,又在这里听到祭酒大人说“痛下狠手”,九成九是要对着“倒数第一”来的。 罗祭酒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了几遍,喝道:“范弘道!” 范弘道出列,行礼道:“罗大人有何教诲?” 罗祭酒面无表情的宣布:“有金陵生员范弘道,学识疏浅,义理不精,考试等次名列榜尾,实不足以坐监就读。从今日起,自国子监中除名,发回原籍读书!” 范弘道自己还有点心理准备,毕竟秦监丞事先已经用除名来威胁过自己了,只是自己不肯顺从秦监丞而已,但是别人都大吃一惊。 众监生一片哗然,完全想不到向来是混日子的国子监居然还会因为考试名次开除监生。只是入监后第一次考试的倒数第一而已,何至于就此开除!更别说这个倒数第一十分可疑,非常有不公的可能性。 罗祭酒对底下的窃窃私语生充耳不闻,并不很在意质疑。 在国子监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这祭酒就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既是监生的师长又是秩序的管理者。在这独立王国里,他做出的决定,监生只有服从的份,胆敢反抗的人,自有绳愆厅的大刑侍候,其他法司是干涉不到国子监内部事务的。 所以罗祭酒不屑于平息众监生的疑问,自顾自的继续训斥道:“范弘道殷鉴在前,尔等务必勤勉奋进,不可再贪玩懈怠!今后月考,仍有可能将最差者除名,尔等定要警惕小心!” 在罗祭酒示意下,秦监丞便带着几个差役,从月台上下来,围住了范弘道。秦监丞指着太学门方向说:“这就请吧,本官要将你礼送出去。” 范弘道紧咬牙关一动不动,那几名差役便上前一步,扣住了范弘道的肩膀。如果范弘道不肯主动走,那就要采取强制错措施了。 范弘道挣扎了几下,忽然莫名其妙的仰头大笑,对着月台上的罗祭酒叫道:“罗大人!你太急切了!若晚上两日,你或许还有回旋余地,能全身而退!但没想到你如此匆忙,必将报应到你自身!” 范弘道这些话,月台上下没有一个能听懂的。罗祭酒晚两天宣布将范弘道除名,和今天将范弘道除名,有什么本质区别?难不成范弘道拖延几天,就能找到翻身的机会? 罗祭酒仔细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自己今天会有什么报应,只当范弘道是嘴硬了,这也符合范弘道一贯的特色。不用想那么多了,只要把范弘道赶出国子监,帮着王阁老挣回脸面,主要目的也就达到了。 众监生的心思也差不多,同样看不出范弘道有翻盘的机会。一个监生在祭酒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反抗的资本,他们连出去为范弘道求情都不敢,生怕被祭酒迁怒波及到自己。 范弘道还想叫嚷几声,但是被差役强行扣着膀臂,从旁边过道上离开了彝伦堂,向着南边太学门而去。看上去,就好像是被押解的囚犯一样。 范弘道仰天长啸一声,然后愤然的高声吟道:“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已知前路断,欲别太学难!梦魂归来日,六堂空际看!” 押送范弘道的秦监丞脸皮抽了抽,这范弘道又他娘的吟诗作词!他有个一辈子的痛,去年范弘道给自己贴了首“人生若只如初见”,顿时自己的名声就急转直下,成了忘恩负义的凉薄之人。 不过数百人耳朵里听到,心里齐齐想着,这真是一曲慷慨悲歌,就是其中情绪浓烈的过了头,不像是被除名,而像是被押到菜市口砍头。 众人不能不服气,由此可见范同学在这方面真是大才,别人写情写景唯恐词不达意,或者烘托不出情感,但范同学随便一首就如此激烈浓厚,甚至还有过度渲染的嫌疑。 其实这种写法非常浪费天赋和文才,可范同学却仿佛有浪费的资本,大概这首简练铿锵、冲击力很强的诗必将又会流传了! 秦监丞押着范弘道走到了太学门,却见有官轿停在大门里,官轿前后还有十几人的仪仗队伍。任是谁也能看出来,这是有大人物来了! 随即从官轿上走下来一位清瘦脸庞、二尺长须的朱袍大员,范弘道不认识此人,但秦监丞却识得,来者是礼部尚书沈鲤! 京城各衙门里,六部当然是最顶级的衙门,其他各寺、监多由六部主管业务,而国子监就由礼部主管,所以礼部尚书是国子监官员的正管上司。 因此秦监丞绝对不敢怠慢,也顾不得范弘道,连忙迈出太学门,疾步上前行礼道:“部堂老大人尊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沈尚书却看向范弘道,询问道:“此乃何人?” 第二百五十章 你太急切了(中) 第二百五十章 你太急切了(中) 沈鲤沈尚书看到了范弘道,站在太学门的范弘道也看到沈尚书。范弘道虽然对沈鲤的大名和未来事迹比较熟悉,知道沈鲤是东林党形成期的领袖、万历中期党争的最核心人物,但此时见了面却并不认识。 不过以范弘道的聪明才智,立刻就猜测到,这位大员必然是被朝廷派过来,平息“科举取士不公”舆情的。不然最近没有别的大事,这种高官没理由突然驾到国子监。 那边沈尚书正向秦监丞问话,秦监丞不敢不答,连忙回复道:“此乃监生范弘道!” 本来沈鲤沈尚书问这么一句话,是漫不经心问的,因为几个差役押着范弘道站在太学门外,正好挡住了去路。而且看到有读书人被扣押,身为士林领袖的礼部尚书关心一下也是美德。 但没想到随口问话问出个彩蛋,沈尚书不由得停住脚步,心里暗想,原来此人就是范弘道。 秦监丞看到沈尚书驻足不动,以为是自己这边失礼了,急忙对着差役挥手道:“挡着路作甚!速速闪开!” 沈鲤不置可否,又询问:“这监生犯了什么条律?” 秦监丞不明白沈尚书为什么对范弘道如此感兴趣,只能如实答道:“此人学问浅薄,不足以坐监读书,正要将此人从国子监中除名。” 从国子监除名?沈尚书脸色变了变,继续追问:“这是谁的决定?” 秦监丞继续回答:“是罗祭酒下令。” “为何如此急切。”沈尚书自言自语道,微微有些头大,这下事情可就更复杂了。 秦监丞隐约听到了“急切”两个字,忍不住莫名其妙。刚才范弘道被驱逐之前,也对罗祭酒说“你太急切”,这边沈尚书也说急切,其中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沈尚书今天到此,确实如同范弘道所猜测的那样,是奉旨前来处置“科举取士不公”舆情相关事宜的,用二十一世纪比较时髦的词来形容,就是奉命维稳来的。 在沈尚书想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先撤掉国子监这次考试的名次,抹掉范弘道的倒数第一,然后再追究其他责任。 没想到刚刚来到国子监门口,就听到了更棘手的消息。原本是新科进士前几名还不如国子监倒数第一,变成了新科进士还不如一个国子监除名的监生,这显然传了出去更难听。 就在这个时候,范弘道忽而用力甩开差役,拔腿就跑,大跨步的集贤门窜去。太学门是国子监的仪门,集贤门是国子监的大门,出了集贤门就到了外面大街上了。 而看管范弘道的差役到了太学门外,就放松了下来,毕竟他们的任务是驱逐范弘道,并不怕范弘道跑掉。所以猝不及防的,真被范弘道挣脱了。 眼瞅着范弘道向外逃窜,这些差役也没兴趣去追,跑掉就跑掉,根本无所谓。 沈尚书正皱眉想事情,忽然瞥见范弘道风驰电掣的向外狂奔,脸色顿时大变,很失态的高声叫道:“拦住他!” 如果范弘道还在国子监内,那总体还在可控范围内,如果让范弘道顶着“被除名监生”的身份逃到外面去,那么舆情就更不受控了! 传到几千名落第举子那里,只怕就是火上浇油!身负“维稳”重任的沈尚书,是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秦监丞一直对着沈尚书点头哈腰,并没有看到范弘道的行动,直到沈尚书大喝之后,他才发现范弘道要逃跑。 此刻秦监丞很迷茫,他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懂了。范弘道本来就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他这么着急向外跑干什么?沈尚书问了半天范弘道情况,到底琢磨什么?沈尚书又为什么一定要拦住范弘道? 国子监的差役早被范弘道甩在后面,追也追不上了,但是沈尚书排场大,有两个随从留在集贤门把守,正好听到了沈尚书的喊叫,站了出来拦住范弘道。 范弘道没想到集贤门这里还有人守着,一个急速扭身,想从旁边绕过去。但这两个随从都是军士出身,身手也很矫健,一个飞扑直接把范弘道扑倒在地。 范弘道痛心疾首的连连捶地,心中万分悲愤,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逃走!哪怕提前几个眨眼,趁那位大人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就能逃出集贤门了! 只要能逃出去,就可以闹出更大的动静,取得更大的名声,收获更大的利益! 而沈尚书见自己留在大门口的随从抓住了范弘道,这才松了一口气。若是让范弘道逃出集贤门去,那善后麻烦可就更大了。 一切发生的非常迅速,直到这时,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脸懵逼的看着沈尚书和范弘道。这二位之间到目前连句对话都没有,彼此之间也并不认识,究竟搞什么名堂! 沈鲤走到范弘道身前,冷哼道:“你就是范弘道?为何要如此急切的离去?” 范弘道却问道:“敢问老大人是谁?” 沈尚书的随从喝道:“你这书生不得无礼!此乃礼部春官沈部堂!” 范弘道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大人物原来就是万历朝很有名气的沈鲤。“不知在下犯了什么王法,大宗伯要使人拿住在下?” 沈尚书以方正耿直闻名于朝野,非常不喜欢范弘道这种挖空心思算计的习气。尤其是范弘道意图破坏“稳定”、扩大影响的行动,更让负责维稳和灭火的的沈鲤恼火。 故而他当即就怒叱道:“不要在本官面前装糊涂了,小心机关算尽太聪明!现在你所能做的,就是顾全大局、全力配合本官,平息事态,安抚士心,还朝野一个清静!” 换成一般读书人,被七卿之一、二品大员、内阁大学士之下最顶级的官员这样呵斥,早就吓住了。但范弘道并不服气,顾全大局之类的话听都不想听,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针锋相对的问道:“沈部堂好大的气性,在下只想问一句,在下做错了什么?” 沈鲤一时语塞,范弘道好像确实也没做错什么,文斗战胜了唐文献、袁宗道、杨道宾等人怎能算是他的错,在国子监被判成倒数第一也不是他的错。 “在下并没有做错什么,反而是世道不公的受害之人,然后仍然遭受沈部堂这样对待,真不知这世间公道又在哪里?” 说到这里范弘道摇了摇头,“在下不由得想起了官官相护四个字,原来听说沈大人立身极正,是朝野闻名的君子人物,不想今日一见,实在大失所望!” 沈尚书额头冒出几根青筋,这范弘道果然难缠,忽然理解张四维、王世贞这两位大佬是怎么被气死的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你太急切了(下) 第二百五十一章 你太急切了(下) 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礼部尚书沈鲤这样靠正直名声吃饭的政治人物,最大的弱点也就在这里了。 他们靠着品行气节获得了巨大的威望,但反过来这种名声又成为约束他们的工具,让他们行事难以突破“政治正确”的边界,他们必须要践行比一般人更高的道德标准,才能维持住自己的根基。 所以沈尚书居高临下的训斥范弘道“不顾大局”、妄图“以闹取利”时,范弘道反过来控诉不公、指责沈尚书有“官官相护”嫌疑,就把沈尚书挤兑住了。 毕竟范弘道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问题牵涉到朝廷取士的公信力和京师数千落第举子的人心,如果还单纯把范弘道当成普通书生对待,那注定是要犯错的。 想到这里,沈尚书不与范弘道争辩什么,直接正式表态说:“现在晓谕你知道,本部奉旨前来处置落第举子舆情以及国子监本次月试相关事宜,你须得配合本部勘查,不得再擅自扩大事端!待真相明确后,是非对错自有公论,朝廷绝无偏私之心!” 沈鲤宣布的是朝廷意见,范弘道只能暂时消停,不然容易被扣上抗命的帽子。这时候旁边的秦监丞终于明白,有了不得的大事件发生了。但悲催的是,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也不敢说话了。 沈尚书便向太学门里面走去,随从带着范弘道在后面跟随,还要防止范弘道跑了。 这时候,礼部尚书驾到的消息已经传了进去,正在彝伦堂月台上讲话的罗万化罗祭酒听到禀报,连忙从月台上下来,快步走向太学门迎接。按礼节是应该迎出门,但这会来不及了,所以罗祭酒只能远远的行礼。 此时月台下监生还未散去,仍然列队站立。众监生瞧见有大人物突如其来的驾到,后面竟然还跟着去而复返的范弘道,顿时齐齐猜测,难道范弘道搬了救兵过来? 沈鲤对罗万化道:“本部到此,是为奉旨勘验国子监月考名次事宜。” 罗祭酒顿时懵住了,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这沈尚书莫不是开玩笑吧?可人人都知道沈尚书立朝刚直、为人方正,也不是喜欢胡闹说笑的人啊。 区区一次国子监小考试,竟然也能上达天听,惹动礼部尚书奉旨前来勘查?大明二百年来,只怕从没有过这种事情,简直荒诞之极,真真是活久见。 沈鲤不管罗祭酒是怎么想的,他指了指众监生,吩咐道:“让监生都散了吧,你我去房中说话,本部有事情要问你!” 坏了!站在后面的范弘道听到沈尚书这句话,登时就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通透。他立刻觉察到,这位沈大人的态度是要尽可能低调的息事宁人。 如果仅仅是撤销倒数第一名次以及对他范弘道的处分,那充其量就是门面功夫,对他范弘道有什么实际意(收)义(益)? 自己被陷害成倒数第一这样的屈辱,轻描淡写一个撤销就完事?如果罗万化继续在国子监当祭酒,那自己以后岂不是还会永无宁日? 可恶的官僚机器惯性,就连沈鲤这样以正直闻名的大臣也不能免俗!范弘道有点恼火。 别说沈鲤,就是更出名的海瑞又能怎样?著名的海青天有个经典的断案准则,穷人与士绅打官司,士绅赔钱,穷人赔礼。 在这种认知里,小人物没有尊严也不需要尊严,只需赔点钱就行了;而士绅只需要付出无关痛痒的代价,就可以维持自己的体面和尊严。 今天沈鲤的思路大概也是如此,在朝廷体面和稳定大局面前,范弘道这小人物只需要配合着平息事态就行了。毕竟罗祭酒那边代表着国子监,国子监又是朝廷学府,朝廷学府的脸面与范弘道一个小人物比起来,当然分量更重。 念及此,范弘道立即开口叫道:“慢着!刚才罗大人当众处置了在下,为什么沈大人却不敢公开处理问题?我看还是到月台上,继续在同学们面前,把相关事情说清楚的好,毕竟这次考试是所有监生都参加了!” 沈鲤皱起眉头,他总体目的就是低调处理、拨乱反正,尽量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这对朝廷脸面而言是最有利的方式,可是这范弘道看起来却不肯消停。 范弘道冷笑几声,挤兑说:“莫非沈大人想暗室欺人,私相授受否?如果是这样,沈大人你就别假公正之名了!” 混账!沈鲤真有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感觉,如果不是顾忌身份修养以及名声,很想上去对范弘道来个全武行。 他搞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朝廷派来主持公道的人,这范弘道应该表现的感恩戴德、应该激动的涕泪交流,应该把自己当成青天! 可是范弘道不感动也就罢了,为何还对自己各种不满、冷嘲热讽?他沈鲤参加工作二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 罗祭酒见沈尚书被范弘道挤兑,下意识的呵斥道:“范弘道你胆敢顶撞部堂大人,这里哪有你说话之处,还不速速退下!” 范弘道当即还口说:“罗大人太健忘了,你刚才已经将在下从国子监除名,现在你管不到在下。你现在就是一个等待朝廷勘查的人,没有资格说话的是你!” 然后他又对沈鲤说:“老大人身居高位久了,宛如站在山顶,望见山下人群如同蚂蚁大小。可是你忘了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 另外还想提醒老大人一句话,人的尊严和脸面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是靠朝廷赏赐出来的!即便没有老大人来主持公道,在下一样可以昂首挺胸的离开国子监,最后丢脸的绝对不是在下!” 沈鲤被震动了,能说出这些话的人,无论观点正确与否,但肯定不是平凡人物,狂傲也要有狂傲的本钱。 沈尚书忍不住又想道,罗万化真是个蠢货,这样的人你也强行打成倒数第一,脑子里都是水吗?虽然罗万化可能是想讨好王阁老,但这也太急切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你似不似傻? 第二百五十二章 你似不似傻? 最后沈鲤还是朝着月台走去,同时也没有驱散监生,既然范弘道非要公开办事,那就公开好了。 国子监祭酒罗万化到现在还不清楚,沈尚书突然驾到国子监究竟所为何来。他忍不住对沈尚书问道:“部堂到此,到底有何内情,也好让下官做个明白人。” 沈尚书顺口答道:“主要是有件” 但话才说一半,范弘道突然打断了沈尚书,抗议道:“老大人请自重!你到国子监来,相当于是办案,我与祭酒相当于案子的双方!老大人你想私下提前里向罗祭酒泄漏案情?” 沈鲤与罗万化岁数差不多,科举上也是前后相邻两科的进士,同时罗万化还是状元出身,所以从观感上,沈尚书当然对罗祭酒更亲近。 此时他轻哼一声,斥责道:“本部如何行事,不用你范弘道教诲!” 范弘道也不跟沈尚书辩驳,拱拱手道:“那在下只好告辞了,这案子不办也罢!在下就承认是国子监最后一名,甘愿被国子监除名好了!” 向来气盛的沈尚书险些破了修养出口大骂,最后还是决定动手不动口,对左右喝道:“拿住范弘道!若敢再逃走,就绑了上去!” 这范弘道实在太难缠了,沈尚书觉得自己活了这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年轻人。自从自己抵达国子监见到范弘道,一直就处在十分被动的状态下。 沈尚书不由得十分同情罗祭酒,看今天这架势,范弘道肯定是不死不休了,最后感到头疼的肯定是罗祭酒啊。 而且沈尚书可以确定,王锡爵没有暗地里向罗万化通风报信——事情太敏感了,王阁老也怕被牵连。到目前为止罗祭酒还是不知情,不然罗祭酒也不会干出把范亨到除名的傻事了。 闲话不提,然后沈鲤、罗万化和范弘道一起登上了彝伦堂月台,底下数百监生看到这一幕,越发的认为,是范弘道搬了救兵过来。 在月台上,有随员呼喝道:“礼部沈部堂在此,诸生肃静!” 我靠!数百监生登时受到了巨大惊吓,对于监生而言,礼部尚书就像是天上的人物,而且沈尚书本人又是朝廷清流的领袖人物,普通监生仰望都望不到。 沈部堂又一次介绍自己来意:“本部到此,为勘查国子监月考事宜,有监生范弘道要求公开查验,所以本部就在这里当众勘查。” 众监生又被震惊了,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为了范弘道一次月考的考试成绩,亲自驾到国子监,这真的不是卖萌来的?堂堂礼部尚书想要修正范弘道的考试成绩,只需要写封信就足够了吧? 罗祭酒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暗不满,他现在真以为礼部尚书沈鲤是受了什么委托,公开为范弘道站台来的。 就像大多数人想的那样,沈尚书如果想帮助范弘道,只需要给自己写封信就可以,或者私下里商议。然而今天沈尚书却这样大张旗鼓的亲自到来,还当众宣布,实在有点不给自己面子。 礼部虽然在业务上主管国子监,但是礼部尚书和国子监祭酒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上下级关系,名义上这还是两个衙门。所以沈尚书这样直接过来,强行插手国子监内部事务,就有点过分了。 按下罗祭酒的杂念不表,沈尚书让国子监教官将范弘道的试卷拿来,包括论、策、诗各一篇,然后让讲官当众诵读。 沈尚书听完后,心里就有了判断,国子监将范弘道定为最后一名,肯定是极为不妥当的。 诗词且不论,就说范弘道的两篇文章很能称得上中规中矩,应该能排个中上。别忘了国子监里还有大量出自权贵的恩监和花钱进来的捐监,这些人学问肯定是最差的一批,范弘道的文章怎么也不可能排到这些人后面去,更不应该倒数第一。 退一万步说,就算范弘道的文章实在很烂,那沈尚书也必须要将范弘道的倒数第一废除掉,不然没法向要说法的数千落第举子交待。 所以沈尚书上前一步道:“本部以为,范弘道的文章并不算差,须得重新拟定名次!尔等可有意见?” 众监生面面相觑,谁敢在礼部尚书面前说一个不字?礼部尚书向他们询问意见,大概只是一种显示公正的程序而已。 然后沈尚书就向罗祭酒指示说:“重新拟定名次的事情,现在就去办,本部等结果。” 范弘道旁观了这个过程,心里有点着急。 因为他感到,现在已经完全进入了沈尚书的节奏。照这个节奏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只怕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最后还是按照老官僚的想法解决问题。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到目前为止找不到自己能切入的机会,如果自己强行跳出来,只会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正当范弘道无计可施时,却听到罗万化罗祭酒对沈尚书说:“部堂有所乱命,下官不敢从!” 沈鲤根本没想到罗万化居然会抗命,登时惊愕非常,一时间失语了。心里却忍不住狂骂。这人果然是个蠢货,他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挽救他! 过了好半天,沈大人才觉得自己缓过来了,对罗祭酒反问道:“你在说什么?” 罗万化不卑不亢的说:“考试名次怎能随意篡改?下官万万不敢奉命!若今日从了部堂,等于开了风气之先,明日又有别人来改名次时,下官如何拒绝? 又何况当着诸生的面,下官若不能以身作则、坚守底线,以后又如何训导诸生?国子监毕竟有特殊之处,部堂还是不要干涉过细。” 罗祭酒迎着四月春风昂首而立,他觉得自己的表现很有气质,非常有坚持己见、不畏强权的风骨,相信今日之后会成为士林美谈。 沈尚书无语的看着罗祭酒,他的眼神只透露出一种意思,你似不似傻? 范弘道同样瞠目结舌,难怪这罗万化和沈鲤是差不多同时代的人,沈鲤已经贵为礼部尚书,距离人臣之极也没差两步了; 而罗万化凭借状元出身才只是个正四品,还不是实权主流衙门的。不得不说,他的政治敏感性好像缺失的有点多啊。 第二百五十三章 深不可测的大坑 第二百五十三章 深不可测的大坑 国子监祭酒罗万化乃是隆庆二年的状元,这一科还算人才辈出。现内阁大学士、未来首辅王家屏是这一科的第五名,现吏部左侍郎、未来首辅赵志皋都是这一科的第三名。 罗万化能力压群雄夺得状元,固然有当时天子抽风调换名次将罗万化排到第一的缘故,但其本身学问功底也是很不错的。 可是就这样一个状元,现在才是个正四品国子监祭酒。而同年的王家屏已经入阁了,赵志皋已经是外朝第一衙门吏部的二把手,距离位极人臣也没差几步了。 与他们比起来,罗万化这状元混的实在有点凄惨。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年罗万化拒绝了首辅张居正的示好,然后屡屡不给张居正面子,结果整整被冻结了十年。 这样的人当然性格十分固执,较起劲来当初连张居正的面子都敢驳,更别说今天的沈鲤沈尚书了。况且罗祭酒还觉得自己占理,这次分明是礼部尚书沈大人伸手越界了,居然亲自跑到国子监直接调整国子监内部考试的名次。 不过在范弘道眼里,罗祭酒还是差了点什么。想当年,王锡爵、王家屏等人都曾经不给张居正面子,但也没像罗万化这样被整整被冻结十年。 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政治天赋差别了,罗祭酒在这方面是不如朝廷这些大佬们。 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沈尚书在无仇无怨的情况下,突然跑过来干涉国子监内部事务,换成政治嗅觉灵敏的人,肯定会“事有反常即为妖”,猜测到朝廷高层肯定有什么风向变化。 再如果朝廷出了大事,王锡爵这样的盟友却没有通风报信,那绝对能说明出事了,而且可能是关系到自己的事出问题了。 但是罗祭酒却没有想到这点,他只认为范弘道小人物,惹不出多大的事,根本不用顾忌。他只觉得沈尚书就是沈尚书,顶撞也就顶撞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但没什么大不了的,罗祭酒还会感到自傲,因为自己的不卑躬屈膝、谄媚事上而自傲。 月台下众监生只觉得今天要开眼了,国子监祭酒公开顶撞礼部尚书这种戏,他们这辈子也许只能亲眼见到一次。这种档次的撕逼,对监生而言已经很高端了。 沈鲤和罗祭酒站在四月底的春风里,四目相交互相对峙。罗祭酒以下犯上已经破罐子摔碎,这时候算是豁出去了,而沈鲤心情则有点左右为难,十分拿捏不定。 原则上,沈尚书本意是想关照一下罗祭酒的,毕竟罗祭酒也算是“正直”之人,对于同样以“正直”为立朝之本的沈尚书而言,算是半个同道中人。 从个人观感上,沈尚书不愿看到罗祭酒栽倒在小事上,跟范弘道这样的小人物比起来,沈尚书更倾向于维护罗祭酒。 但是有范弘道斤斤计较的盯着,沈尚书无法公开照拂罗祭酒,只好在表面上不偏不倚。没想到这又引起了罗祭酒的强烈反弹,一下子让沈尚书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了。他沈鲤可是代表朝廷来的,如果被罗祭酒顶撞的下不来台,那成何体统。 众监生盯着月台上,心里居然还有点小紧张,因为谁也无法预知接下来的走向,是沈尚书大发神威拍死罗祭酒呢,还是罗祭酒鱼死网破干挺沈尚书? 和煦春风忽然变得肃杀起来,沈尚书缓缓抬起手,捋了捋飘扬的长须,暗含无数后招;罗祭酒抖了抖肩膀,将官袍上几道浅浅的皱纹抚平了,蓄势待发。 沈尚书轻轻咳嗽了几声,意欲组织语言开口,罗万化做了几个深呼吸,侧耳聆听。 “罗祭酒你.”沈鲤刚说出几个字,却见有一道人影从侧后方窜了出来,硬生生拦在了两位大人中间,打断了沈尚书的发言。 定睛看去,不是范弘道又是谁?却见范弘道完全不受两人之间气氛的影响。 “范弘道你.”沈尚书刚要几句,却又被范弘道抢在前头,向罗祭酒喝问道:“罗万化!你对沈部堂的决定有何不满?你自己又有多少见识,竟敢质问沈部堂,这沈部堂也是你能质疑的吗?” 罗祭酒当着数百监生的面,被范弘道这样直呼本名并大加斥责,登时气得七窍生烟!特别范弘道还是他很看不顺眼的监生,居然反过来狐假虎威、一口一个沈部堂的呵斥自己! “狂悖小儿,目无师长!”罗祭酒狂怒着责骂。 范弘道硬顶着说:“我已经被你除名了,眼下不算国子监监生,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怎敢妄称我的师长?简直荒谬绝伦,自大至极!只怕连沈部堂都看不下去,要出手纠正你的谬误!偏偏你死不悔改,言行抗拒沈部堂,大错特错!” 沈尚书想拦住范弘道,谁想范弘道根本看也不看沈尚书,拼命的与罗祭酒叫阵。 月台下一干监生看得目眩神迷目瞪口呆,不是大家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本来是沈尚书正与罗祭酒对峙,怎么范弘道突然跳了出来架梁子,与罗祭酒对骂上了? 而且范弘道一口一个沈部堂,不明真相的听起来,还以为范弘道这是代替沈部堂讨伐罗祭酒!两个巨头负气对抗,范弘道凭什么能毫发无伤的插了进去?这范弘道从哪来的那么大劲头,与罗祭酒吵架? 反正作为同学,感到范弘道实在太威武了! 只有明白内情的当事人沈尚书知道,范弘道这是给罗祭酒挖了一个大坑,而且是深不见底的大坑。罗祭酒最可悲之处在于,他不知道的自己的真正来意,然后范弘道就拼命的引诱罗祭酒冒犯自己。 要知道罗祭酒冒犯的不是“越界乱来的礼部尚书”,而是“代表朝廷勘查科举不公舆情的钦差”,罗祭酒对抗钦差,那就无异于对抗朝廷对案情的调查。 原本沈尚书是想稍稍透露一些内情给罗祭酒,但是范弘道处心积虑盯着,让沈尚书完全没有机会通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明真相”的罗祭酒发飙硬抗。 第二百五十四章 炸窝的国子监(上) 第二百五十四章 炸窝的国子监(上) 范弘道对罗祭酒喷的口干舌燥,这才暂时罢兵休战,然后指着罗祭酒对沈鲤沈尚书说:“罗大人看起来冥顽不灵,定要与沈部堂对抗到底了!” 沈鲤久久无语,此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做官二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局面。 原本他的计划是,撤销范弘道倒数第一的成绩,劝说罗祭酒配合认错,然后给罗祭酒一个警告,走一遍形式,国子监这边事情就算完了。 但计划不如变化,碰到范弘道这样的搅局者,目前形势与预料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不明内情的罗祭酒的彻底站在了对立面上,真让沈尚书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正在此时,又有一支队伍出现在太学门外。然后便见有位年轻的七品官员带着随从,一直走到了月台上,抬起手对着沈尚书和罗祭酒行了礼。 有几个人立刻就认出了新来者是谁,这不是首辅家的公子申用懋么?听说他最近出任了大兴县南城分署的掌事县丞,怎么今天有兴趣跑到国子监来?按道理说,南城分署与国子监毫无关联。 罗祭酒作为此地主人,便询问道:“阁下所为何来?” 申用懋张了张嘴,却没出声,然后又挥了挥手,身边的随从上前代为回答。 罗祭酒见状,心生不悦,你申大公子虽然是宰辅子弟,但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的无礼吧?难道正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还不配与你亲自对话? 只听申大公子的随从朗声道:“南城分署欲举首次乡饮之礼,我家老爷特来邀请监生范弘道共襄盛举!” 台上台下都听见了,齐齐响起一片惊讶的声音。 所谓乡饮,典故出自周礼。国朝太祖评定天下后,将乡饮变成了一种地方官府的固定制度,也就是由地方官定期召集本地宿老名流,组织饮宴聚会,一般一个月一次。 一方面是为了收拢本地人心,宣扬朝廷政策;另一方面,官府也可借机与本地名流商讨本地事务,品评本地人物。在范弘道眼里,乡饮制度大概类似于上辈子时空的地方人大政协开会。 反正能参加乡饮的人,必定都是本地的名流,声望差点的都进不来。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感到惊讶和不可思议。 先不说别的,乡饮有个乡字,说明人选范围只限于本乡本土。范弘道连京城本地人都不是,参加京城县衙的乡饮,是不是太离谱了点? 罗万化罗祭酒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今天是不是出门没有看黄历? 先前跳出个沈尚书,为了范弘道插手国子监内部事务;转眼间又蹦出个申大公子,强行带节奏抬举范弘道!莫非范弘道施了什么迷魂的巫术吗?为什么都要与他对着干? 罗万化连沈鲤都刚正面,更别说一个申用懋了,当场对申大公子拂袖斥责道:“你们南城分署的乡饮之礼来邀请范弘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范弘道何德何能,有资格去参加乡饮典礼?你这分署县丞,根本不称职!” 申大公子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出声音,继续对随从挥了挥手,仍然由随从代为回答。如此引得人人侧目,这申大公子的派头好大,居然一个字都不肯说,真是惜语如金! 那随从再次上前,与罗祭酒对答道:“范弘道近年长居南城,德高望重,泽被闾阎,教化人心,威名素著,深得街坊认可推举,所以完全有资格参加南城分署的乡饮!” 熟悉范弘道的人同时愕然,这段吹捧真是说范弘道而不是某位大贤的? 就连范弘道本人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挪步到申大公子旁边,低声问道:“莫非你觉得今天这些词太恶心,所以你才不肯自己说出来,一定让别人说出来。 申用懋斜着看了眼范弘道,“你知道就好,反正打死我也不会说这种话,还是找别人来当传声筒。” 范弘道有些不服气的问道:“那你来干什么?” 申大公子很耿直的答道:“家父指点我来的,不来也交待不过去。” 对面那边罗祭酒快气疯了,申大公子要是认认真真抬举范弘道,把过场铺垫的顺利些,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申大公子又是邀请乡饮,又是肉麻吹捧,假的不能再假,这是在羞辱谁的智商? 所以罗祭酒继续刚正面:“乡饮之礼,首重衣冠,范弘道在国子监月考中名列榜尾,已经被国子监除名!如此名声,焉能参加乡礼?” 你已经将范弘道从国子监除名了?申大公子惊愕非常,他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他还以为罗万化故意用除名这招对抗不利舆论。 一个文斗战胜过今科大比前四名的人,被国子监判了个倒数第一已经够惊世骇俗了,你罗大人却还敢将范弘道除名,是想对天下人表示,状元榜眼传胪还不如国子监一个除名监生? 想及此处,申大公子忍不住给罗祭酒点了个赞。你老人家牛叉,实在太牛叉了,原本以为范弘道已经是少有的牛叉人物,没想到还能有比范弘道更牛叉的人物。 然后申大公子又潇洒的对随从挥了挥手,还是那随从第三次站出来回答罗万化。 一而再,再而三,事不过三,过三就是装逼了! 月台上的人,不管是范弘道还是罗祭酒、沈尚书,此刻都有种冲动——那就是把申大公子的手砍下来,看他还拿什么指挥传声筒。 “莫非罗大人故作不知?这范弘道在会试之前,一场文斗中赢了唐文献、杨道宾、袁宏道、黄汝良等七名举子,后来这七人中有四人名列会试殿试的前四名! 有此壮举,堪称威震京师,然而罗大人却说范弘道名声不足以参加乡饮?在下实在不明白,这又是什么道理?” 沈尚书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告诉罗万化真相了。他碍于身份,不能担上向被调查对象通风报信的嫌疑,所以不能明着告诉罗万化怎么回事,只能盼着有别人说出事实,让罗祭酒清醒清醒。 台上台下大多数人都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毕竟某人故意散布消息才三两日功夫,目前基本上只在南城落第举子和朝廷高层中间流传,还没有来得及传播到国子监。 陡然听到如此劲爆的消息,还是从申首辅的公子的传声筒嘴里听到的,整个国子监瞬间就像是炸了窝一样,来看热闹的监生都要疯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炸窝的国子监(下) 第二百五十五章 炸窝的国子监(下) 只要对国子监监生心态稍有了解的人,就明白众监生不能不疯。应该说监生大都是科举道路上的失败者,连举人都考不上,只好进国子监混出身的。 所以监生对能参加会试、特别是考中进士的读书人,多多少少都是有点羡慕嫉妒恨的心情,或者说比较自卑。但是刚才他们却听到,他们监生当中居然出了个能把状元榜眼传胪一锅端击败的人,怎能不兴奋? 这种击败或许有水分,或许别有内情,或许是一种巧合,但是这些不重要,国子监的监生们不会在意,他们只愿意接受他们想看到的事实! 很多人忽然想到,难怪前两天唐状元到了国子监,本来还是意气风发,但见了范弘道立刻就夹着尾巴走了,当时大家都感到匪夷所思,没想到原因居然是这样! 大明好同学时习之已经激动的不能自已,这个牛终于可以吹出来了,当初范弘道一再嘱咐他不要公开宣扬,结果这样一个超级大八卦居然默默无闻,让他憋的非常难受。 于是时习之连忙得意洋洋的对周围其他同学说:“范弘道大战唐状元等人,是我亲眼目睹的,我还给范同学摇旗呐喊,回想起来真是三生有幸!我有故事,你们谁有酒?” 周围有钱同学便很捧场的催促道:“快说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今日散了学后,酒水管够!” 抛开这些对八卦的关心大于时事的人,有些政治敏感性比较强的人已经隐隐猜出些什么了,这是要出大事啊。 科举范畴最高等级考试选拔出来的最精英读书人,居然被国子监一个月考倒数第一的监生在文斗上打败了,这让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 如果被有心人煽动起来,聚集京师的几千落第举子的心气怎么平衡?然后再联想到沈尚书突然出现在国子监,八成就是奉命来灭火的吧? 一时间月台上下真是沸反盈天,比开了锅的水还要喧闹百倍,这对于讲究纪律的大会来说是很不正常的,特别是祭酒大人还正在台上,怎能容忍国子监变成菜市场?此时按道理说应该有教官出来强力弹压,但事实是没人来管事,连罗祭酒都失声了。 罗万化终究不是傻子,到了这时候,他终于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难怪沈尚书突然驾到,粗暴的干涉国子监内务,难怪申用懋急匆匆赶过来,异常生硬的抬举范弘道,原来背后有这样的缘故! 罗祭酒不由得望向沈鲤沈尚书,现在可如何是好? 沈尚书叹口气,对罗祭酒低声道:“有不少落第举子聚集在礼部,用范弘道来控诉朝廷取士不公,已经惊动了朝廷。现在朝廷的看法是,要么是科举名次错了,要么是国子监月考名次错了,相比较起来,只能是国子监错了。” 罗万化又想起范弘道听到自己被除名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你太急切了!回想起来,这不是范弘道发泄之语,而是对自己的嘲讽啊。 如果朝廷认为国子监把范弘道定为倒数第一是错误,那自己紧接着将范弘道除名算什么?错上加错罪加一等?纠正名次简单,把被开除的人顺利请回来却很难。 如果没开除范弘道的话,解决事情的办法无非就是修改名次,但把范弘道开除后,事情就要失控。因为范弘道失去监生身份的同时,国子监也失去了对范弘道的约束能力。 申大公子有点不耐烦了,他感到自己又被忽视了,早点结束早点完事,便对着随从挥了挥手。那随从就高声对罗祭酒说:“无论如何,请范弘道参加南城分署的乡饮之礼,总还是够格的吧?罗大人如果无话可说,那就这样定了!” 罗万化正想着如何措辞时,范弘道却冷不丁的插嘴说:“申大人想得太多了,如今在下已经被国子监除名,不属于国子监管辖了,你还问罗大人作甚?我直接答应你就行了!” 申用懋拍了拍额头,好像是这个道理,问罗万化真是多此一举。 范弘道潇洒的对台下同学作揖,朗声道:“在下去而复返,只是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让天下人知道我范弘道不该是国子监的榜尾!如今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众监生正把大杀四方的范弘道视为己方英雄,听到范弘道萌生去意,连忙叫道:“不要走!不要走!” 范弘道指着罗祭酒,对同学们回应道:“在下心里也不想走!国子监虽大,但只要有这罗状元在,就没有在下容身之地!若强留在国子监只会不断被折辱,故而不得不走!” 范弘道另一好同学陈俊和在人群里振臂高呼道:“罗祭酒乃是往年的状元出身,与那些高高在上的清流都是一伙的,根本看不起我们监生! 我看罗祭酒不断折辱范同学,只怕也是为了给唐状元那些人报仇,逼走范同学,也是不愿看范弘道继续留在京师!” 登时旁边有人义愤填膺的叫道:“如此胳膊肘向外拐的人也配当祭酒么?就因为范弘道赢了那些进士一场,他就敢将范弘道除名?” 还有人大叫:“难道朝廷衮衮诸公看不得国子监出人才么!文斗赢了一场别人,就要竭力打压吗!” 随即又有人高喊:“罗祭酒滚走,范弘道留下!”这句话仿佛说到了不少人心中,于是不少人跟着一起重复喊起来:“罗祭酒滚走,范弘道留下!” 此刻罗祭酒的形象在众监生心目中已经一落千丈,成了吃里扒外、帮这外人欺负自己人、打压国子监人才、内心歧视监生的公敌。 被数百监生一起肆无忌惮的仇视和声讨,罗万化完全没有国子监祭酒的气势了,自从大明设有国子监以来,从来没有过监生聚众驱逐祭酒的例子,可悲的他成了第一个,很可能要钉在耻辱柱上! 此时罗祭酒已经彻底下不了台,想说几句也不知道对谁说,脑中只有四个字反复回荡:礼崩乐坏,礼崩乐坏! 罗祭酒又看向沈尚书,期待沈尚书能站出来拉自己一把。但沈鲤却望向台下沸腾的人群,很有爱莫能助的感觉,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如果现在真的当众偏袒罗祭酒,只怕会引起更大的公愤。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我不能死! 第二百五十六章&bsp;&bsp;我不能死! 这时候,有个情绪激动的监生很失礼的跑到月台上,站在礼部尚书沈鲤前面,大声说:“想必朝廷派了沈大人前来国子监,为的就是纠错返正,所以刚才沈部堂才会力行做主取消本次月考名次! 但是过错的根源在祭酒罗万化身上,刚才罗万化是个什么态度,我等都看在眼里!堪称是知错不改、出言不逊、举止不恭、悖逆狂妄! 沈部堂代表朝廷旨意,受到罗万化的轻蔑,却还优柔寡断、坐视不理,所为何来?难道在沈部堂心里,任由罗万化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在下虽然不才,斗胆叩请沈部堂果断处置罗万化,行拨乱反正之举!上可不辜负朝廷重托、不失朝廷体面,下可安定人心、振奋士气!” 当即月台下当即有数人呼应道:“我等皆如此想,斗胆请沈部堂做主!” 国子监祭酒罗万化目瞪口呆,他彻底明白,沈尚书为什么要“见死不救”了。而沈尚书连连苦笑,前面范弘道给罗万化挖了一个大坑,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这范弘道真是个人才。 之前范弘道主动跳了出来,拼命用语言刺激罗祭酒,让罗祭酒逆反心理发作,用强烈对抗性面对代表朝廷的沈尚书,数百监生可都看在眼里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沈尚书不是吃饱撑着来国子监捣乱的,而是处理大事来的!罗祭酒的对抗态度不是为了维护国子监权威,而是是公然抗拒朝命! 如果在这种状况下,沈尚书还敢偏向罗祭酒,那朝廷的脸往哪里放?绝对会被舆论认为是大黑幕。不然沈尚书为什么毫无原则的容忍罗祭酒?为什么沈尚书被打了脸了还要偏帮罗祭酒?这不是有更大的猫腻又是什么? 在目前这种群情愤激的时刻,有一点火星就会引起爆炸。 月台上就这么几个“大人物”,罗祭酒见沈尚书没有动静,便又看向申用懋申大公子。 申用懋来得最晚,看戏没有看全,有点不明白为何转眼之间罗祭酒就成了千夫所指了。但是他凭男人的直觉就知道,这肯定与范弘道脱不了干系! 申用懋申大公子在外朝职位厮混,很大作用就是帮着父亲大人拉拢人,代替父亲大人进行不方便出面的交际。 如今看到罗万化的困窘,不由得琢磨起来,能不能雪中送炭?国子监祭酒好歹也是几千读书人的领袖,虽然不能与部院相比,但相对于其他寺、监衙门算是比较上等了,罗祭酒本人也是状元出身,名声还是有的。 以申大公子和范弘道“熟悉”,说话不用拐弯抹角,他悄悄走到范弘道身边,“帮我想想,你觉得放一放罗祭酒怎么样?” 范弘道没想到申大公子心思还挺不少,对礼部尚书扬了扬头:“你去问问沈部堂啊,没看见连沈部堂都在为难么?” 申用懋没好气的说:“还用问沈部堂?我还能猜不出来?今天这场面的关节肯定在你身上,不是你做出来的就见鬼了!你就说我有没有这个面子?” 范弘道摇头道:“大势所趋,除开天子谁来也不管用了,即使是令尊!你看沈部堂刚到国子监时,还想协助罗祭酒渡过难关,现在也不做声了。” 说实话,刚才沈鲤沈尚书开始走进国子监的时候,心里确实是存有帮着国子监祭酒罗万化的心思,范弘道讽刺他“官官相护”倒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但是现在沈尚书已经没有这个心思了,他不是固执死板到完全不知变通的人,不违反大原则的前提下,就应该根据即时情况做出改变。 刚才是什么情况?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还有操作空间;那时候罗万化也没有引起大多数人的反感和愤慨,所以还可以拯救一下。 现在是什么情况?所有人都已经知道,风波的源头是范弘道一个打几个还能击败本科进士的前几名,事态的敏感性立刻剧增;同时罗万化已经成功的引发了全体国子监监生的愤慨,若自己稍有偏帮,就能引起剧烈的反弹,导致引火烧身。 所以沈尚书非常清醒的知道,眼下众监生的愤怒情绪集中在罗祭酒身上,其实这并不可怕,因为责任全部是罗祭酒的。 若因为自己处置不当,让这些愤怒情绪涌向朝廷,那就是自己失职了,朝廷肯定会怪罪到自己,很有可能会让自己被处分。 申大公子想明白了这点,也不做声了,自己这点面子根本不够看的。 其实变成这种烂摊子不怪别人,只能怪罗祭酒自己。他不该出于私心将范弘道打成倒数第一,埋下了导火索;不该因为个人喜好将范弘道从国子监除名,让事情彻底失控; 不该虚荣心作祟,公开与沈尚书硬顶,失去了最后的挽救机会。如果他真能保持公心,纵然范弘道有万般算计,又能奈何? 沈尚书眼看着没法收场,只得对罗祭酒道:“罗大人你自行辞官吧。” 月台下响起一阵欢呼声,但罗祭酒感到十分屈辱,愤然叫道:“国子监师长哪有被监生逼迫辞官的先例!” 沈尚书这次没有给面子,严厉的说:“如果你不辞官,本部就只好上书弹劾你了!在此之前,先停职待勘!” 事已至此,话已至此,所有人都知道,罗大人肯定要走人了。数百人见证了历史,大明两百年来,罗万化是第一个被学生逼迫辞职的国子监祭酒。 读书人都希望青史留名,但绝对不是这样的青史留名!罗万化只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他回首往昔,只觉得有一首诗能反映自己此时的心境了。他心情激荡,忍不住朗诵了出来:“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潮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啊!唐伯虎这首诗,当真是写到罗万化心里去了,而且罗万化发现自己和唐伯虎很有共通之处。唐伯虎中过解元,他罗万化中过状元;唐伯虎因为舞弊丑闻黯然回乡,自己今天也是因为丑闻黯然下台。 忽然月台下有监生扑哧笑了出来,议论道:“范同学口占一首,那都是自己写的,而罗祭酒你口述一首,却是用别人的诗词,难怪你看不惯范同学的才华!” “在下没有那么好。”范弘道谦虚的老脸一红,其实他也是抄袭啊,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 罗祭酒站在月台上,猛然听到这句评论,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摇摇欲坠。在昏过去前,仿佛听到有人大喊:“罗大人你千万不能死!” “我不能死,我还要亲眼看着范弘道倒霉!”罗祭酒凭借这股强大的执念,像是诈尸一样又睁开了眼睛。 原来喊出声的人是范弘道,这时候他松了口气,很有感慨的说:“罗大人你要就此死掉,在下真没脸见人了,千万保重。” 第二百五十七章 看破不说破 第二百五十七章 看破不说破 好戏收场,曲终人散,台上总有落幕之时。 范弘道洒脱的作了个罗圈揖,对着台山台下众人道:“多谢诸君抬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有缘再见!”随即他毫不留恋的大踏步走下了月台,沿着甬道向太学门方向而去。 大部分人入戏太深,很有情怀的目送范弘道离去,而礼部尚书沈大人最先反应了过来,连忙叫道:“慢着!留步!” 他今天最主要目的是为了“维稳”,罗祭酒已经背负责任被处理了,算是一个交待,但涉及到主角范弘道的问题还没有说法。为了平息各方议论,施加在范弘道身上的“不公”也必须要消除掉。 简单地说,就是不能让状元输给被国子监除名学生这种舆论继续发酵,让范弘道留下,并撤销倒数第一名次。 范弘道回过身来问道:“老大人还有何见教?” 沈尚书回答说:“你何故匆匆离去?朝廷还没有你一个公道,你稍安勿躁!” 范弘道推脱道:“在下已经被国子监除名,焉能强自留下?虽然这是罗大人乱命,但也不好朝令夕改形同儿戏,有损国子监脸面!” 沈尚书胸有成竹的答道:“到目前为止,将你除名只是罗万化口头决定,还没有正式从籍册上削去你的名字,所以收回也很容易。如今罗万化已经被停职,本官就可以做主取消他这项乱命,你大可不必离去!” 范弘道回应道:“老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是在下与罗大人针锋相对,是因为不忍见罗大人身居祭酒高位却误人子弟,上行下效风气所致,只怕数千监生都会受到不良影响! 是以在下不惜冒着以下犯上、欺辱尊长的风险,行这前人所未有之事。如今正可功成身退、自我放逐,免得让别人以为是在下图谋一己之私,也避免有人滥施效仿之心!” 范弘道的话极其漂亮,周围监生忍不住喝彩几声,但沈尚书十分无感,因为唱高调的漂亮话不能解决问题。如果范弘道潇洒的一走了之,那舆论传来传去,不还是“这次朝廷选拔出的状元不如被国子监除名的学生”? 以己度人,著名的清流领袖、以名声立朝的沈尚书感到,范弘道可能是顾忌名声,不想背上驱逐师长的名头,所以才会表现出不“恋栈”的样子。 故而沈尚书当即训斥道:“你欲为一己之虚名,置朝廷大局于不顾乎?看似淡泊名利,实则私心过重,读书人的担当又在哪里?难道你只知道逃避,不想着如何解决么!” 听到沈尚书这样说,范弘道张了张口,又闭上了,硬是没有说话。 但是有大明好同学时习之大声替范弘道辩解道:“部堂老大人此言差矣!范同学并非,而是对这个世道失望之极!以范同学这样的才华,只不过稍稍崭露头角,就屡屡遭遇迫害!纵然满腔抱负,又怎能不心灰意懒!” 原来是这个原因,周围众监生纷纷点头称是,他们对这种心情很能理解! 相比沈尚书的解释,本来就不得志的他们宁愿相信时习之的解释。范弘道遭遇就是一个“有才华的人被打压后灰心”的故事,就像是他们不得志的原因。 范弘道也很配合时习之,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 沈尚书深深的拧起了眉头,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麻烦,原本以为顺理成章恢复范弘道学籍和名次就行了,一个监生还能有什么花头?没想到范弘道完全不按照通俗套路来,难道自己这堂堂的礼部尚书还要屈尊说好话,去做范弘道的思想工作? 这时候,申用懋申大公子也跟着从月台上走了下来,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范弘道身边,拍了拍范弘道的肩膀:“既然你想走,那就走吧!功名利禄都是浮云,国子监不呆也罢!” 沈部堂瞪着申用懋,现在士林舆情是个什么情况,你申大公子不可能不清楚,不帮着劝劝范弘道就算了,还跳出来捣乱是什么意思? 申大公子仿佛感受到了沈尚书的目光,嘿嘿笑了几声,转头叫道:“沈部堂!既然范同学志不在此,你又何必强留,不如放了他去吧!反正我那里也需要用人,范朋友这种良才去了也有用武之地!” 范弘道也在瞪着申用懋,你申大公子不老老实实当吃瓜群众,跳出来捣什么乱! 申用懋重新回过头来,招揽范弘道说:“先前你说想以监生身份来南城分署历事,那时我尚未考虑好,所以没有给你什么答复。现在你已经打算离开国子监,就没法再来历事了。 但也没关系,我聘你为幕僚,你来我这里做个师爷如何?一切按行就市,绝对不会亏待你,总比你苦哈哈的吃监生口粮赚得多!” “我”范弘道开口要说什么。 申大公子却挥了挥手,豪迈的说:“不用谢!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总要给你找个下家,不至于让你无事可做!如不嫌弃,这就跟我走!” 然后申用懋很热情的扯着范弘道,就要朝外走。但是他扯了几下,范弘道仿佛脚底生根,就是扯不动。 沈尚书觉得申大公子的表现有点突兀,疑惑的看着申大公子和范弘道,此时他突然福至心灵醍醐灌顶!自己这多少年的老江湖,险些被范弘道这小年轻骗过去! 这范弘道摆出要离开的样子,并不是顾忌名声,也不是心灰意懒!而是以退为进索要更多好处,如此简单的把戏,自己刚才居然没有看穿! 想明白其中关窍后,沈尚书立即说:“本部刚才看了你的试卷,无论经义策文都有可取之处,但在国子监初阶学堂这里不会再有长进。所以本部认为,你的学力可以直接升阶进入诚心、崇志二堂深造了。” 国子监六堂,初阶三堂、中阶二堂、高阶一堂,升阶难度不小,很多人升不上去就离开回家了。正常程序下,是一年一次大考后按照成绩决定,但这范弘道才入监读书不过一两个月,就能直接升阶? 这简直就是神仙一样的速度! 第二百五十八章 看不惯你装逼 第二百五十八章 看不惯你装逼 月台上下一片惊呼声音,无论是教官还是监生,都很震动,没想到沈尚书给范弘道开出这样破格的条件。此时范弘道还在被“求贤若渴”的申用懋申大公子扯着,范弘道很不满的看着申用懋,低声道:“你硬要拉在下往外走作甚?” “看不惯你装逼!”申用懋言简意赅的答道:“你不是装腔作势的要走么?那本官就给你一个走人的机会!” 众人议论起来,讨论结果就是,如果有礼部尚书发话,升阶当然不成问题。再说以范弘道如今的威名,升阶堪称众望所归,应该没有人异议。 沈尚书自己也相信,就算把这个决定上报到朝廷去,也不会有人反对。其实沈尚书内心并不欣赏范弘道,但这不影响他办事的“公心”,破格超擢范弘道升阶亦是为了朝廷稳定大局。 破格升阶能向天下人说明,范弘道是最优秀的国子监监生,亦是几千人中最好的。状元榜眼输给最优秀的国子监监生也是可以理解的,舆论比较容易能接受。 不然的话,朝廷选拔的状元榜眼传胪等七名进士输给国子监倒数第一,那怎么也没法解释。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朝廷必须抬举范弘道,不用范弘道送礼走后门,朝廷大佬也得捏着鼻子去捧范弘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沈尚书的橄榄枝已经抛了出来,下面就要看范弘道接不接了。 先前沈尚书因为对范弘道比较陌生,所以才一不留神被糊弄住了,但以申用懋的火眼金睛,早就看出范弘道是装腔作势要好处!当然这并不是因为申大公子比沈尚书更英明,而是因为申大公子是京师官场中对范弘道了解最深刻的人。 申大公子很明确的知道,范弘道只是嘴上说走,内心绝对不想走,所以他也很明确的故意拉范弘道走人!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有意恶心范弘道! 心里满满都是恶趣味的申大公子估计,若再强拉范弘道走人,面临弄巧成拙风险的范弘道就要急着眼、跳着脚骂街了,对自己大打出手也很有可能。 所以申大公子很“急人所想”的说:“你求我啊,你要求我就放手。”今天可算整了范弘道一次,申大公子很爽快的想道。 然而范弘道没搭理申用懋,却面向沈尚书回复道:“多谢部堂抬爱,但晚生仍然有所不受。” 周围众人一片哗然,范弘道竟然拒绝了沈尚书开出的条件!这是为什么?他可以坐地升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莫非范弘道真的灰心到去意已决? 然后便见范弘道转向申大公子,笑了笑,行礼道:“以后就拜托申大人了!” 申用懋被惊得松开了手,噔噔连退两步:“你什么意思?” 范弘道很疑惑的问道:“申大人刚才招揽在下去做师爷,难道立刻翻脸言而无信?” 我靠,莫非你当真了?申用懋竟然无言以对,这可就尴尬了。 此刻沈尚书大声喝问道:“范弘道!你想放弃前程不顾吗?” 范弘道便又解释说:“监生一步步升阶,最后肄业取得会试资格,这条青云之路宛在天上,常常可望不可即啊。更别提路上还不知有多少风霜刀剑,没了罗万化还有别人,稍不小心就会葬身路旁。壮志能成者,十不存一啊。 相比较之下,追随申大人似乎更为不错。每年上百两的束脩且不提,就说申大人本人才敢卓越,又是名门之后,将来必定有飞黄腾达之时,追随申大人左右自然也能水涨船高,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 到了那时,即便想出外为官,只要申大人一封荐书,以监生功名选班,总能牧守一县、修政治民,虽无可能出将入相,但也不负生平之志啊!” 众监生感到,范弘道的话虽然庸俗,但好有道理。 升到中阶又能怎样?上面还有高阶学堂。但即便上了高阶学堂也不意味着能取得参加会试资格,那时还要继续选拔。最后就算取得会试资格,仍然要与数千同考者争夺三百来个金榜题名的机会。 这条道路对绝大多数读书人而言都无比艰险坎坷,与其在国子监为了金榜题名情怀搏一个低概率不确定的前途,去投靠申大公子当幕僚似乎更为稳妥靠谱。 听到了范弘道的解释,沈部堂很精明的分析出了内核意思,那就是:你沈尚书开出的条件不如申大公子有吸引力。 想到这里,沈尚书又瞪向申用懋,有点像要喷火。有罗万化一个傻货也就够了,怎的申用懋也傻了!你申用懋的老爹不是申首辅吗?难道士林舆论不稳定对申首辅有好处吗? 如果没有申用懋跳出来开条件招揽,范弘道说不定早就高高兴兴的接受自己的条件,然后皆大欢喜的平息事态,从此恢复和谐安定,他沈鲤的任务当然也就圆满的完成了。 申大公子被沈尚书瞪得心惊胆战,他没脸与沈尚书说什么,转头对范弘道低吼道:“你想干什么?” 范弘道耸了耸肩,轻松惬意的答道:“我都说了,想要接受你的招揽,投奔到你门下当幕席啊。” 投奔你个头啊,申大公子爆险些出粗口! 沈尚书是个果断的人物,当机立断的再次发了话:“本官可以做主,超擢你直接进入高阶学堂率性堂深造!范弘道你不可消磨志向,沉迷于俗物!” 众人已经被震惊的麻木了,一个刚入监不足两月的监生,直接从最低级的正义堂跳到了最高级的率性堂,最疯狂的跳级也没有这么跳的。 进了率性堂,那就只差一步便可肄业并取得会试资格,然后就是等待三年后的大比了。沈部堂这个条件,比直接保送参加会试也就差一那么点了。 众人都产生了同样一种心思,如果范弘道还敢拒绝的话,群殴他的心思都有了! 范弘道再次仰天长叹,然后无可奈何的郑重行礼道:“老大人如此厚爱,简直天地可鉴,晚生实在却之不恭。如果再坚辞不受,只怕要天地不容,所以在下只好领受了!” 沈尚书见摆平了范弘道,终于放下了心,然后深深望了一眼申用懋,冷哼道:“你今日的作为,本官会如实向令尊禀报!” 申大公子忽然醒悟到什么,范弘道刚才对自己招揽表现的极其动心,原来也是为了与沈尚书谈条件,自己只是被利用了!他内心忍不住呐喊,你们又中了范弘道的欲擒故纵的计策,这样简单的套路,为什么还能成功! 第二百五十九章 前进方向 第二百五十九章 前进方向 其实申大公子都能明白的事情,沈尚书岂能不明白?一开始沈尚书因为对范弘道不了解,所以反应比申大公子略慢了一步,但后来沈尚书适应了范弘道的风格后,就不会那么迟钝了。 但就算这样,沈尚书依然给范弘道开出了更高的条件,其中道理也很简单,那就是“大势不可违”。 朝廷为了平息落第举子的舆情,证明这次科举取士并不是录取了一群低水平进士,那就必须要把作为参照物的范鸿道捧上去,这就是当前的大势。 在这种大势下,哪怕范弘道的讨价还价套路再拙劣,沈尚书也得认了。在不破坏现有体系的前提下,尽可能的给范弘道更高的待遇。反正文官体制的核心在于科举录取制度,国子监只是一种补充。 将范弘道抬举的再高,只要还没脱离国子监,那只能算给了他更多参加游戏的机会,并没有直接让他参加游戏。其影响力也是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的,没有对文官体制造成破坏。 见范弘道终于“安静”了下来,沈尚书也就匆匆离开。舆情问题的一个主要根源得到了解决,下面无非就是安抚落第举子的事情了。 申用懋也准备离去,对范弘道告辞说:“不要忘了,记得来参加南城分署的乡饮之礼,你不能缺席。” 来凑热闹的大人物都走了,范弘道顿时成为了唯一的焦点人物。与范弘道不熟的同学仿佛从范弘道身上感受到了强大气场,只敢远远站着看,只有时习之、陈俊和等亲近同学围住了范弘道,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范弘道对着众人认真行了个礼,致谢道:“今日多谢诸位同窗鼎力相助,才得以还我清白,我范弘道有礼了!” 刚才这些同学们没少在月台下带头起哄,竭力为范弘道创造良好的氛围。 正是在这种气氛下,沈尚书才产生了民意汹汹的判断,罗祭酒才越来越乱了方寸,最后一发不可收拾黯然下台。不然范弘道在月台上孤掌难鸣,想达成目的的难度要大得多。 时习之感慨万分的说:“原本以为至少也该有个一年半载的缘分,可不想才做了两个月同窗,范同学就火速高升了。居然从正义堂一跃进了率性堂,我看今后范同学只管磨砺学问,等着肄业参加下一科会试了。” 而陈俊和则艳羡不已:“范同学大概要从此高飞了,可怜吾辈还要留在正义堂辛辛苦苦打磨学业,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撑不下去,就告辞回乡去了!” 范弘道则豪情万丈的鼓励众人:“现在进入高阶率性堂虽然很早但意义不大,毕竟下一科会试在三年后,也就是说你们还有三年时间!惟愿你们争取用三年时间同样进入率性堂,三年后我们一起肄业,携手看看会试的分量!” 听了光环满身的范弘道猛灌鸡汤,众同学顿时感到胸中激荡不已,充满了雄图壮志,恨不能立刻回到学堂发奋读书。 热闹没了,众同学渐渐散去,只有时习之等人陪着范弘道来到集贤街酒楼上,庆祝范弘道高升。“说真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时习之问道。 范弘道毫不犹豫的说:“当然是出监历事,力争拿到一个卓异考核!” 国子监监生初入监时,都要以读数为主业,没资格出外。但学习了一年半载之,从进入中阶学堂开始,监生就可以外出去各衙门历事了。而历事考核是可以作为监生成绩评价分的,所以范弘道才会说“力争拿到卓异”。 能进入唯一高阶学堂率性堂的人,都是国子监中最佼佼者。与其和这样的同学拼学习和考试,范弘道宁愿去外面历事混分数。鼻孔 范弘道今天心情极其放松,与同学好友推杯换盏,明月初上时,就带着七八分酒意回到了住处。 说起这住处,距离集贤街不远,往来国子监也便利,是李家父女找到的地方。这是一处独门独院的居所,范弘道占用了主屋,李家父女分别住了东西两厢,房租是两边平分的。 进了门绕过影壁,便见到李小娘子在花坛旁边站着。正值春暖花开季节,长相妖艳的李小娘子和花前月下,在范弘道的朦胧醉眼里,竟是很神奇的融合起来了。 “你这无礼书生,看什么看?”李小娘子转头瞧见范弘道回来,然后就色眯眯的盯着自己,便假嗔道。 一阵晚风吹过来,又有丝丝香气钻进了范弘道的鼻孔里面,应该是刚洗浴过的幽香味道。 范弘道忽然福至心灵,深深的吸了口气,仿佛很陶醉的摇头晃脑念道:“兰汤浴罢香肌湿,恰被萧郎巧觑。偏嗔月色明,偷向花阴立。有情的俏东风,把罗裙儿轻揭起。”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调戏了,若非范弘道今天喝多了酒,是绝对不敢这样调戏李小娘子的的。李小娘子吃不住劲,脸色变成了大红布,羞不可抑的逃进了屋子去。 此时的李小娘子大概忘了,自己身上藏着短刀,只要动起家伙,分分钟就能教范弘道做人,根本用不着自己逃走。 喝多了的范弘道只能望着李小娘子的背影,嘴里“嘿嘿”傻笑。然后范弘道也回到了主屋,胡乱倒了点剩下的凉茶,咕咚咕咚痛饮几口,权当是解酒了。 他正要上床睡去,却有李老爹敲门。范弘道只好又将李老爹请进来,心里暗自嘀咕,这大晚上的李老爹跑过来作甚?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调戏了李小娘子,所以救兵来了? “今晚前来,是有些事情要通报范先生。”李老爹说:“这段时间一直在寻访仇家赵鉴的线索,然后得知一件事情。在东安门内皇城里会定期开内市,宫中妃嫔太监采买之需求。而赵鉴是内官监监丞,经常负责器物采买,我们父女打算先混进内市去看看。” 范弘道暗暗叹口气,这对父女终于要有所行动了。 第二百六十章 皇宫边上的内市 第二百六十章 皇宫边上的内市 范弘道目前总体来说正处于稳步上升状态,一方面在京城的名气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在国子监也更上一层楼,形势还算不错,但也不是没有隐忧。 其中最大的一个隐忧,就是李家父女二人身上的不确定性。要知道,他们到京城是为复仇来的,从他们的恩仇观念来看,很可能会采取最直接的暴力手段复仇。 而且范弘道也清楚,李家父女具备这样的技术能力,他们完全有实力找准机会刺杀仇家,然后就是远走高飞,至于能不能成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李家父女的仇人是内官监监丞赵鉴,虽然不算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中层宦官,而且据说与东厂提督张鲸有关系。如果李家父女真的刺杀了赵鉴,朝廷必将追查,要是查到范弘道与李家父女具有密切关系,范弘道就会受到影响。 李老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他知道范弘道心里的纠结,所以试探道:“若范先生有所顾虑,我们可就此别过。” 其实李老爹不想与范弘道分离,他在京城不认识任何有能量的人,信得过的人更是没有。所以他需要范弘道的掩护,也可能需要范弘道的社会关系。 范弘道苦笑几声,“现在别过还有什么用?你我关系早就被人所知,小娘子也曾当众救过我,现在割裂已经晚了。再说李小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还没有报答,岂能忘恩负义就此不顾?” 范弘道同样也有需要李家父女的地方,他虽然是士人身份,但还不像官员那样具备完全的豁免权,仍然存在被人套麻袋打黑棍沉护城河的风险。有李家父女在身边,就是一道人身安全的保障,避免那些不讲规则的人用武力对付自己,毕竟他范弘道树敌不少。 范弘道相信,给自己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自己一定会有能力帮助李家父女复仇,而且还是通过合法的途径,不会有别的后患。但是别人不知道他穿越者的底细,未必肯相信这点,也不会等他十年二十年。 范弘道想了又想,便对李老爹道:“若你想去内市探听消息,我与你一同去好了!” 硬要堵着不让李家父女展开行动,那肯定是不可能的,绝对堵不住。所以范弘道就打算跟着去看看并见机行事,尽量拦着李家父女做傻事。 李老爹则答应了:“既然范先生也想去内市看看热闹,那么下个十四日就去,范先生记着日期。” 所谓内市,开设于皇城东安门里,宫城东华门外,然后向北一直绵延到玄武门,形成一条大体南北走向的狭长集市。每逢四、十四、二十四开市,此时百货云集琳琅满目,十分繁荣热闹。 起初内市只是宫里人处理旧物的市集,后来渐渐发展为内外买卖高档货物的市集,京城商贩每到开市时,便将各色奇珍异宝、高端货物运来发卖。 京城的达官贵人、宦官太监都时常在内市上游览和采购,久而久之,内市就成为有别于京城其他商业区的特殊高端集市。 所以李老爹才会琢磨着,混进内市去探听消息。毕竟内市临近皇宫,会有很多太监闲逛购物,说不定就能借此打听到内官监监丞赵鉴的事情。 不过听说了内市的相关情况,范弘道很是咋舌,感觉这大明皇家的心太大了,居然坐视宫墙外面开集市。 要知道,位于东华门外的内市与皇宫大内仅有一墙之隔。如果能翻墙的话,从内市翻进去就是名义上天子办公的文华殿、内阁所在文渊阁、以及太子所居东宫. 范弘道还想起了历史上“明宫三大案”,其中之一就是梃击案。案中有闲杂男子持棍棒闯进东华门,然后直入东宫,引发了朝野震动。原来范弘道一直很纳闷,一个平头百姓怎么闯进高墙深河、警戒森严的皇宫大内?现在范弘道则隐隐有所悟。 东华门外内市龙蛇混杂,如果有内监接应,闲杂人从内市混进皇宫并非不可能。穿过东华门后,向西就是内阁,向北就是东宫。 范弘道又向李老爹问道:“那你想怎么进去?” “这就要求到范先生了!”李老爹立刻回复说:“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扮成游览的买家,另一种则是当卖家。” 范弘道顿时明白了,李老爹今晚找自己,原来真正的目的在这儿,他相让自己帮着他混进内市去。前面说的那些,其实都只是话头而已,关键地方在这里。偏偏自己却先主动要求跟李老爹一起去,这会儿根本无法拒绝了。 然后范弘道又继续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李老爹答道:“若想扮作买家,老朽这样貌气质自然不像贵人,去了陡然惹人怀疑。而范先生正可做主人家,我等则装成奴仆。” 范弘道摇头道:“如果是为打探内官监赵公公的消息,扮作买家并不妥当。买多是与摆摊商贩打交道,他们都是宫外人,对宫监所知有限,能打听来什么? 所以还是要做卖家,借机与那些公公们攀谈,或可能有些收获。不过内市毕竟特殊,不是随便什么商贩都能进去做买卖吧?想拿点货物进去摆摊也不简单,是不是还要什么衙门审查?” 李老爹点头道:“范先生言之有理,但要扮成卖家,对老朽而言那比扮买家更难。别的不说,如果不想自己运货进内市,最低也得找个能进内市的商家,然后跟随他们进去吧? 崇文门外市肆云集、商家众多,肯定有做内市这杆子买卖的,再不济也能找到相应门路。而范先生在崇文门外大街素有威望,可否帮老朽筹谋一二?” 范弘道叹了口气说:“这算是你第一次求到我?都是我欠你们的啊,明天我去南城问问,如果有商家能捎带我们,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不方便,那在另想他法。” 李老爹拱拱手道:“多谢范先生!” ps:现在又有一个经典问题,下一阶段写什么故事好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信治不了她们!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信治不了她们! 在与李老爹之前,范弘道还要去参加大兴县县衙南城分署的首次乡饮之礼。虽然范弘道今日之名声,心里未必在乎这个象征性的仪式,但申大公子都亲自来到国子监邀请了,范弘道不能不给面子。 再说范弘道为了进内市的事情,正要去南城找熟人询问,正好也顺道。想必那些有代表性的商家朋友都会出席乡饮之礼,范弘道也省得再去登门找人了。 范弘道带着小随从尤英,从北城向南一直来到崇文门内大街,然后又出崇文门到了熟悉的如归客店。借住一晚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南城分署。 正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季节,分署将酒宴设在了大堂后面的庭院里。与开衙典礼的时候相比较,人少了很多,不至于站都没地方站,甚至还人人都有专席。因为上次开衙典礼是个人就可以登门来道喜,这次只有受邀的乡老名流才能列席,总共也不过二三十人。 范弘道迈进县衙后庭,先扫视一圈,发现列席者大概是三类人。第一类是六七十甚至岁数更高的老人,这是本地耆宿,不管怎样能活得长就是本事;第二类是商家和工场主,这是崇文门外街区的产业特色,当然要有工商代表;第三类人就是政治地位最高的读书人,在大明朝无论什么样的政治场合都少不了读书人。 范弘道看完人群,自动把自己归为读书人这类,虽然他与那些士人不熟,但并不妨碍大家扎堆。再说以范弘道今日之名声,那是相当了不起的,在什么场合都会有一席之地。 毕竟范弘道是传说中一个打八个还打赢了、把今科状元榜眼传胪一锅端的强人,在文人圈子的江湖地位自然也就飞涨,到哪里都是瞩目人物。 还有就是,读书人里能考中进士的几乎就是千中无一,大多数人终生只能仰视金榜,对进士群体羡慕不已。而范弘道作为“普通”读书人的代表,用才华狠狠把新科进士糊了一脸,对大多数读书人而言,都是喜闻乐见的暗爽事情。 这不是心理阴暗,这是人性。所以在今天这个场合,范弘道还是挺受欢迎的,读书人圈子多少都有点追捧名人的心理,今天和范弘道攀谈一番,明天就可以到另一个场合当自己的独家谈资。 范弘道与一干读书人谈笑风生,又约定了过几天同去西山游玩。此时京城西山风景清幽、寺庙林立,算得上是文人雅士常去聚众赏玩的地方。 与其他士人说了一会儿话后,范弘道便想着去找那些相熟的商家谈谈,问一问内市的事情。于是他又把目光向工商界人士那边看去,却发现了一些异常。那些工商户代表居然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边,一边几个,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集,这让范弘道很诧异。 范弘道又不是没在崇文门外街区住过,对这里情况很有了解。在他印象里,崇文门外的工商户没有什么明显门派区别,或许有时会乱糟糟的一窝蜂,但从没见过明显的分裂迹象,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范弘道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结果更加吃惊。这壁垒分明的两伙人里,一边核心人物是杨朝奉,另一边核心人物是孙朝奉,其他人都围绕着这两个核心说话。 这两个都是范弘道的熟人,范弘道刚到京城时,一直住在杨朝奉的产业如归客店里,更是在杨朝奉家结识了张大小姐;而孙朝奉作为崇文门外产业最多的大户之一,当初遇到各种事时也没少拥护范弘道,与范弘道也算是熟识了。 范弘道愈发的疑惑不解,原来这两人关系很和气友好,没听说有什么矛盾啊? 于是范弘道与周围士子告了个别,然后走向杨朝奉,拱拱手问道:“你与孙员外是怎么回事?为何今日如此壁垒分明?” 杨朝奉还了一礼,瞥了几眼孙朝奉,气呼呼的说:“跟叛徒还有什么好说的!” 范弘道很奇怪,催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不说清楚,我就去问孙朝奉了!” 杨朝奉这才答道:“你也知道,张大小姐和朱公子都要在崇文门外一亩三分地上立杆子,我们这些商家总要选一方靠拢,不然夹在当中只能两边受气。 原先我们想着尊奉张大小姐,毕竟张大小姐久居南城,有这份关系更亲近一些。但是那姓孙的却背信弃义,又去投靠了朱公子那边,不是叛徒又是什么?” 范弘道顿时无语,张大小姐和朱郡主互相较劲的恶果开始出现了,两方势均力敌的激烈竞争,后果只能是族群撕裂。看这样子,杨朝奉是投向了张家小姐,孙掌柜投向了朱大郡主,然后不可避免的产生隔阂。 范弘道摇摇头,又走向孙朝奉,无奈道:“当初我也说过,天子脚下权贵遍地,我们这街区都是工商户,唯有团结才可生存和壮大。不想才几日工夫,你们就分裂了,又是何苦来哉!” 孙朝奉直言不讳的说:“说起缘由,这事还要怪范先生你!是你将两个大人物的心思引到了我们街区,然后你又放手不管,离开去了北城,任由她们两个在南城兴风作浪。上次开衙典礼的时候,在下将现状都如实对你说了,恳请你出手平定事态,但你又再次婉拒。” 孙朝奉说的确实很有道理,范弘道无言以对。当初他被张小姐和朱郡主挤兑的火大,一气之下跑到了国子监,在别人眼里是有点不负责任。 孙朝奉叹口气:“当初或可将苗头消灭在萌芽中,但如今发展到这个地步,张小姐和朱公子肯定都不可能再退让,范先生你后悔也没办法了。” “未必没有办法。”范弘道咬牙说:“只是当初时机不到,我人微言轻,不能轻举妄动而已!” 孙朝奉又问道:“那以范先生看来,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范弘道若有所思的答道:“现在就不妨可以试试!这两个人未免太过于跋扈,我就不信治不了她们。” 第二百六十二章 莫问前程 第二百六十二章 莫问前程 孙朝奉想不明白,前段时间,他恳求范弘道回来主持大局,请范弘道阻止张小姐和朱公子两人胡闹,当时范弘道冷酷的拒绝了。于是他就以为范弘道已经对南城的事务完全失去了兴趣,怎么没过多久,范弘道又变了脸面,重新开始积极介入南城事务了? 面对孙朝奉的疑惑,范弘道喟然叹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在下不忍目睹尔等街坊失和、邻里结仇,只能尽力挽回了!” 只能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人总是要与时俱进的。当初范弘道一怒离开南城,并且不再理睬南城的事务,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欠缺,同时自身硬实力不足以压制那两个女人。 现在范弘道成为京城主流界的知名人士,同时在国子监地位大涨,直接从低阶监生跳到高阶,已经取得历事资格,能够到各衙门充任实习官员,当然又与先前情势不同了。 申用懋亲自到国子监请自己参加乡饮之礼,范弘道觉得这是一个好的信号,起码说明申首辅又向自己示好了。故而范弘道心里开始琢磨,有没有可能到大兴县南城分署来历事。 现在的范弘道步入新阶段,必须要开始考虑历事的问题了。说实话,经过深思熟虑和各种对比后,范弘道觉得到大兴县南城分署来历事,应该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比去其他衙门都要好。 按照制度,监生到各衙门历事,只能充当八九品的低级官员,还是临时署理的性质,并非正式任命,算不得朝廷命官。但这对于大多数监生而言,这仍是进入官场的第一步,虽然起点比进士出身低了许多,天花板也更是看得见。 如果在各部院这种大衙门历事,看似风光,但八九品的官员无非就是经历、孔目这种,主要职责就是抄写文书或者办理后勤杂务,或者是充当高级官员出差的跟班随从。 而南城分署只是个七品衙门,八九品的位置就是主簿之类,多多少少还能勉强算佐贰官,不是经历、孔目这种杂官,逼格上要高一点。 同时佐贰官也能稍稍接触到实际政务,应该会有刷政绩并考核卓异的机会,不像那些抄写文书和管杂务的官职,根本没可能刷政绩。 当然最重要的是,范弘道与其他衙门基本没有任何关系,在南城分署,至少能与申府说得上话,总比关系是零要强。而且在南城分署历事,那就等于是躲在了申家大树下,其他有仇怨的大人物若想整治自己,也要投鼠忌器、三思而后行。 所以出于种种考虑,范弘道觉得到南城分署历事是自己的最佳选择。既然范弘道心中有了这个想法,那么他对南城事务重新上心并积极介入,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乡饮之礼是官府与地方名流士绅联络感情的重要渠道,一般主要功能是议论地方事务,但南城分署首次乡饮之礼还是象征性意义大点,仪式大过内容。 在酒过三巡后,申大公子便请范弘道即景赋诗。以如今范弘道在文坛上的名气,必定要被高看一眼,这种时候谁也不可能无视范弘道。换成小透明,主人家怎么可能主动让你来表现? 范弘道早有准备,即席作了一首:杨花初似雪,游女正如云;鸟避丹青扇,春秾白练裙。 众人只觉得初春城市的清华风情扑面而来,不禁一起叫好。此时范弘道忍不住想道,一个打八个的威名在前,是不是就算自己写首打油诗,也一样会被大家叫好? 不过范弘道这首五言绝句确实不错,让申大公子很有面子,当然如果范弘道随便对付着凑一首,那就是没给面子了。如此申用懋不由得想道,今天范弘道没有跟自己捣乱,表现确实很不错。 随即申大公子又很矛盾的想到,自己什么时候要求这么低了?只要范弘道不捣乱,自己就满足了? 乡饮之礼结束后,范弘道没有离去,留了下来单独拜见申用懋。他打算再次向申大公子提出,来南城分署历事的想法。 上次参加分署开衙典礼的时候,范弘道向申用懋提到过这个想法,但是当时申用懋拒绝了。因为那时候申大公子觉得,范弘道是个麻烦制造者,而且范弘道总是抢自己风头。 这次范弘道敢于再次请求到南城分署历事,是因为他觉察到事情出现了转机。申用懋亲临国子监,顶着质疑当众邀请自己参加乡饮之礼,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如果范弘道连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那也太蠢了。而且范弘道还猜测,这种示好多半还是来源于申首辅,没准就是自己一个打八个的光辉事迹传播出去后,申首辅对自己有了新的评估和定位了。 “你想到本署来历事?”申大公子听到范弘道的请求后,果然没有像上次那样明确拒绝,“本署是七品亲民衙门,按道理可以设有主簿等官职,由历事监生署理主簿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你熟悉本地民情,确实是辅佐本官的好人选。” 范弘道立刻打蛇随棍上的说:“那就劳烦申大人了!” 申用懋连忙摆了摆手,“劳烦不到我,其实就是做到两点的事情。首先,国子监要准许你出外历事,没有国子监允许,你想出来历事也不可能; 其次,你的名字会在吏部登录,然后吏部把你分发到本署。如何让吏部按照你的心意安排,又是需要你用力的地方,还好历事监生都是轻微职务,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力,其中操作的余地就很大。” 范弘道“嘿嘿”笑了几声,“谁不知道,那吏部杨尚书是令尊的党羽,平时都是唯令尊马首是瞻,还请申大人帮忙说项。” “到时候再说!”申用懋很别扭的说:“为你这点小事去惊动吏部天官,其实本官很不划算!你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到底,申大公子这心里还是有点纠结的。他知道,范弘道是一个人才,肯定能帮自己做事;但他也很知道,范弘道实在不是一个省心的人物。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两张纸条(上) 第二百六十三章&bsp;&bsp;两张纸条(上) 准备出外历事的国子监高阶监生范弘道与大兴县南城分署掌事县丞申用懋进行了坦率的会谈,互相就范弘道未来的工作问题交换了意见,然后范弘道就告辞了。 是的,这是真正平等的会谈,范弘道之所以做出求人的姿态,其实只是为了照顾申用懋的面子,这点申大公子也是心知肚明的。 跟申家的关系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范弘道甚至不惜以决裂抗争,终于给自己争取来了可以与申大公子平等相待、而且申大公子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平等的地位。 不过出身富贵、有个首辅老爹的申大公子私下里忍不住长吁短叹,略感委屈,什么时候才能在范弘道这里占上风? 为什么这贫苦出身的范弘道活得如此潇洒,想骂谁就骂谁,想喷谁就喷谁,想去花酒就去花酒,而自己这宰辅贵公子却要小心翼翼、瞻前顾后? 如果范弘道知道申大公子的这番心思,估计就要撸起袖子狂喷了,简直生在福中不知福,有本事把投胎技术换过来啊! 除了分署大门,就见杨朝奉和孙朝奉都在外面候着,显然也是与范弘道约定好的。范弘道施施然走到两人面前,叹道:“你们这是何苦来哉,我要在南城住一两日,待我给你们调解纠纷。” 两人不约而同的一起问道:“不知范先生要如何调解?” 范弘道答道:“我先写两张纸条,你们各自带给张小姐和朱公子去!” 各衙门外面,从来不缺卖字的人,代写文书状纸之类的生意永远有人做。当即三人便在分署大门外街道上找到个写字先生,借了他的纸笔。 范弘道下笔如飞,刷刷的写了几句话,再折叠封好,递给孙朝奉。另一边杨朝奉伸长了脖子想看,但被有意遮挡,什么也看不到。随后范弘道又如法炮制,写了几句话交给杨朝奉,同样不让孙朝奉看。 “你们两个,各自去吧,我先去如归客店住下了!”范弘道写完两张纸条后,将手挥了挥,打发两位富商走人。 杨朝奉和孙朝奉感到,此时的范弘道很有点三国评书里诸葛孔明拿出锦囊的风采,只不过他给纸条没有锦囊这种包装。 如此三人分道扬镳,只有孙朝奉比较辛苦点,因为朱公子此时正在内城居住,他想要亲自将纸条送到朱公子那里,就得从崇文门进城了。 一路无话,只说孙朝奉来到大兴县县衙官舍,通报进去,立刻就被门子带到了内院,朱公子亲自在花厅接见了他。 孙朝奉不由得暗叹,范弘道的威名果然强大。他只说携带了范弘道写的纸条,这向来派头不小的朱公子就毫不耽搁的立即让他进来了。 对朱公子这个人,孙朝奉也是很好奇的,接触时间长了,隐约能觉得朱公子似乎是女的。但孙朝奉也知道“难得糊涂”的道理,朱公子对外以男性身份示人,他也就真把朱公子当男人对待。 纸条到了朱大郡主手里,一共也没多少字,她短短片刻就看完了。只见上面写道:听闻朱公子依仗势力欺压良善,在下将向河东巡盐御史郜察院处检举揭发。 虽然就没头没尾,也没有什么逻辑的一句话,但却让朱大郡主双眉紧锁,半晌没说话。纸条上的内容看似简单,但是其中的杀伤力只有朱大郡主自己能体会得到。 朱郡主目前最大的功业是什么?就是能帮着天子将盐引变现,把滥发的盐引变成真金白银,主要渠道就是通过河东盐业。 要知道,大明盐业目前大都是掌握在官员加盐商这个集团手里的,其他势力想插手进去比较困难。如果天子从盐业攫取利润很容易的话,历史上的万历天子也不会为了几万两银子到处派太监开矿了。 当初朱术芳朱大郡主通过范弘道的帮助,搭上了河东巡盐御史郜永春,然后才能顺利的在河东盐池经营盐业,帮着天子将盐引变现成了银子。她现在得到宫中信重,就是因为这件事办得漂亮,给天子提供了一个稳定财源。 如果河东盐池的最高权力者,也就是巡盐御史郜永春下决心将朱术芳从河东清除出去,朱术芳肯定没多少反抗余地。毕竟郜御史是朝廷派出的首席正管官员,朱术芳身份在河东只能算盐商,在巡盐御史面前是绝对弱势。 至于什么“皇商”背景,在郜御史这样刚直的人眼里根本不值钱。郜御史当年连续得罪几个宰相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了朱郡主?就算触怒天子,大不了被罢官回乡而已,还能博一个“诤臣”美誉青史留名,这是本时代大多数言官的心态。 所以一旦郜御史将朱术芳赶出河东盐池,朱术芳失去了经营盐业的能力,无法帮天子将盐引换成钱,那她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就将大大下降,这是目前朱大郡主绝对不能接受的。 范弘道在纸条里写,要向郜御史检举朱郡主欺压良善,就是针对朱郡主这方面弱点的。他没有明说什么,但的的确确暗示和威胁了。 朱术芳解读出来的意思就是:我范弘道要用你为非作歹欺压良善为借口,向郜御史请求在河东盐池封杀你——这个意思也只有朱术芳能看懂,外人看了只会一头雾水。 第一,朱术芳深刻的了解,范弘道在郜御史那里的人情和分量非同一般,如果不是范弘道力挽狂澜,郜御史在河东早就失败了。所以范弘道的请求,只要不违反天理人伦律法纲纪,郜御史肯定会认真考虑。 第二,郜御史这把岁数了还复出为七品御史,前途其实没有多少,最在乎的只有身后之名。如果河东盐池目前最大盐商朱术芳被指控以钱生势、欺压良善,郜御史肯定会考虑将朱郡主封杀,以免玷污到自己的名声。 所以当范弘道亲自说出“听闻朱公子依仗势力欺压良善,在下将向河东巡盐御史郜察院处检举揭发”这种话时,对朱郡主堪称是威力无穷。 这些细微心思之处,只有朱术芳本人能体会到,因而朱大郡主才会冷汗直流,而孙朝奉只能不知所云的莫名其妙。 “真是混蛋!混蛋!混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朱术芳感觉自己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范弘道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杀招,先前自己似乎完全忽视了这种杀伤力。 不过朱大郡主骂完后,仍然觉得不痛快,反而心里更憋闷了。孙朝奉小心翼翼的问道:“下面该要如何?” 朱术芳忽然想到什么,“你说范弘道写了两个纸条?还有一个给那边张小姐的?那你速去打探,看看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两张纸条(中) 第二百六十四章&bsp;&bsp;两张纸条(中) 孙朝奉将纸条送到朱公子这里,然后又得到了指示,今天事情就算完了,正要打算告辞时,却又听到朱公子询问说:“这范弘道竟然说我欺压良善,难道真的如此?” 孙朝奉一时间有些纳闷,朱公子忽然问出这种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还敢批评朱公子不成?但孙朝奉是商场上混久了的老练人物,察言观色并稍加琢磨后就琢磨出些体会来。 这朱公子问出“我是不是欺压良善”这样的话,说明他内心动摇了,并且产生了自我怀疑。想到这里,孙朝奉不得不佩服范弘道,随便在一个纸条上写两句话,就能给朱公子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 问话还是要回答的,孙朝奉谨慎的说:“自从朱公子进入南城以来,对我等在县衙差役摊派和生意拓展上多有帮助,这怎能算欺压良善?” 朱公子连连苦笑道:“确实是帮到了你,但还有别人,比如那位杨员外。你这里的摊派轻了,那么他那边的就重了,对杨员外这样的人来说,当然是我仗势欺压他了。这就足够让范弘道抓住做文章了,只要有杨员外这样的例子。” 朱术芳对范弘道非常了解,范弘道是绝对有这个能力将片面例证渲染成全面典型。想至此处,朱术芳不由得隐隐有些害怕,又有点后悔。 当初可是她最先“慧眼识人”,发现了范弘道这个人才,后来也确实从范弘道身上获利颇丰。但在对待太监、李小娘子以及南城商业权势等问题上,又与范弘道闹僵,是不是真会得不偿失? 如今范弘道名声越发的响亮了,跟自己断了关系后,范弘道一样可以风生水起,难道说明范弘道根本不需要自己帮助?朱大郡主心中的疑问很多,可惜今天注定得不到答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杨朝奉回到家中,便直接去了东院。如今张家小姐仍然隐居在杨家宅邸里,故而在张小姐和朱公子两强争霸中,杨朝奉天然对张小姐更亲近一些,并收拢了一批人,与多年老相识孙朝奉划清了阵营界线。 杨朝奉知道范弘道与张小姐很熟,也能猜到范弘道绝对不会无的放矢的写个纸条。他在路上偷偷打开纸条看了,上面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是组合起来却不明其意。 一直到他进入东院,将纸条通过婢女递给竹帘后面的张小姐,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过了好大一会儿,竹帘背后仍然没有任何声音。这样杨朝奉更好奇了,纸条上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让平素里言辞敏给的张家小姐沉默了这许久? 张重秀确实在发呆,她的目光定定的落在纸条上,没有移开半分。纸条上写着一句话:在下有一上联,还缺下文——居正不居正,黑心宰相卧龙床。 初看这句话,张大小姐险些气得要呕血,叫“居正”的宰相还能是哪个? 写宰相黑心也就算了,还写了“卧龙床”,分明就是讽刺祖父和李太后的绯闻!这样恶毒的人身攻击,让身为张居正孙女的张大小姐有种乱刀砍死范弘道的冲动。 还好政治素养比较高、被范弘道讽刺为政治动物的张大小姐用理智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凭借仅存的理性进行了分析。据她了解,范弘道并非那样浅薄的人,所以这纸条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人身攻击,而是展示出对自己的威胁。 言外之意就是,我范弘道或许整治不了你,但也不是没有收拾你的办法!对致力于恢复祖父名誉的张大小姐而言,范弘道这种威胁简直就像是被抓住了七寸。 以范弘道的文学才华和今日的文学名望,如果不断的编出诗词、段子、对联、传说故事来攻击和讽刺祖父张居正,后果不堪设想。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前朝宋代的潘美、庞籍等将相变成了潘仁美、庞太师,如今在故事里都是什么形象? 如果范弘道真的下了狠心胡编乱写,把祖父张居正塑造成世人公认的白脸奸臣形象,只怕几十年后,想平反也平不过来了。或者说就算官方平反,但在民间却无可挽回,就像三国曹操一样。 张大小姐越想越心惊肉跳,范弘道是个有文才和歪才的人,他别的事情也许做不好,但是在文学和塑造舆论上肯定是一把好手,毁誉褒贬随心所欲!更别说祖父张居正不是完人,一样有很多被人诟病的缺陷,只要范弘道将这些缺陷放大,就是最好的故事素材。 而且最要命的是,张大小姐本来计划重点走民间路线,先在民间市井里将父亲的形象树立起来,然后慢慢向上衍生。但是范弘道这种威胁,就是针锋相对了! 文事上毫无把握战胜范弘道的张大小姐不禁悲从中来,自己的希望和梦想,在范弘道面前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脆弱! 也不对!此后她脑子忽然里冒出的一个更大的疑惑,范弘道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不然他为什么纸条里故意写出“居正”这样的字眼? 张小姐仔细回忆起与范弘道交往的一点一滴,自己虽然经常拉着范弘道讨论政治话题,话里话外对祖父张居正十分推崇,但自己绝对没有露出过任何确实口风。至于知道自己底细的申首辅等大佬,应该也不会向范弘道这个次世代外人泄露这种秘密,完全任何没有意义。 还是说范弘道猜出了什么,但又不敢肯定,所以纸条上这句话也有试探的意味?而自己以后应该向范弘道承认,还是继续装糊涂? 其实是张大小姐想多了,她原来经常拉着范弘道谈论政治话题,话里话外不自觉就十分推崇张居正。而且从一开始,正是因为范弘道对张居正有正面评价,所以才入了张大小姐的法眼。 这些情况怎能不让范弘道有所猜测?只是范弘道一直以为,张大小姐是某位耿直大臣之后,估计还是当年首辅张居正的党羽,张居正去世后失势并遭到了贬谪命运。 范弘道还以为,张居正是张大小姐父亲这伙人的政治旗帜,用庸俗化、通俗化的手段彻底抹黑张居正这种威胁,会让张大小姐感到紧张。但他也没想到,这种威胁对张大小姐的刺激有多么大。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两张纸条(下) 第二百六十五章&bsp;&bsp;两张纸条(下) 无论是被威胁断盐业后路的朱大郡主,还是被威胁抹黑张居正的张大小姐,都被手里的纸条震慑住了。如果换成几个月前,那位与她们非常熟悉的范弘道如此表态,他们未必会感到恐惧。 因为那时候的范弘道在大家心目中,只是一个善于借势的聪明人,而“善于借势”这个词已经能够说明,他是个本身缺少“势”的小人物。 一个自身没多少势力的人,在两位天之骄女眼里当然就是根基不稳、作为有限的,所以她们或许会将范弘道当成朋友,甚至也因为欣赏范弘道的才华会产生男女间的好感,但却对范弘道缺乏敬畏感。导致的后果就是,心高气傲的范弘道甩手走人。 但是如今范弘道又与前几个月的范弘道不一样了,他几乎成了国子监第一人,虽然国子监早就没落,但毕竟是有数千读书人的地方,第一人的名号在士林中还是很有江湖地位的。 范弘道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不仅仅只会借势,还可以不依靠任何人造势,只凭借自己把握机会的能力,就能成为当今京师最知名的读书人。无论三百新科进士,还是几千落第举子,亦或朝廷上下,没有不知道范弘道这个人的。 现在这世道的读书人是靠名声吃饭的,有了名气自然也就有了话语权,能够把持舆论,随之而来的功名利禄肯定也不会少。 这是一个让朱郡主和张小姐感到有些陌生的范弘道。透过纸条背后,她们仿佛看到范弘道用最骄狂的口气炫耀说,我不需要你们的支持和帮助也能腾飞,你们的权势在我眼里都是渣渣啊。 总而言之,完成进化后的范弘道与昔日不同,他此时发出来的强硬威胁,朱郡主和张小姐当然就不能像原来那样轻视了,所以她们才会感到畏惧。 想明白这些事情,花厅竹帘里面的张重秀张大小姐很后悔,原本当初范弘道能算是她的亲近盟友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又忍不住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气不过范弘道与李小娘子纠缠不休,所以显得无理取闹才酿成了错误? 冲动真是魔鬼,此刻范弘道这句话莫名其妙的浮现她在心里,但张小姐对做过的事从不后悔。这能怪她吗?自古渣男爱妖精,此乃至理名言! 杨朝奉还在外面等着张小姐的指示,但是半天没动静,他只得主动催问道:“眼下应该如何是好?” 张小姐回过神来,反问道:“这纸条是在什么情况下给你的?” 杨朝奉便把自己今天去南城分署参加乡饮之礼的事情说了,又仔细讲了讲遇到范弘道的经过,以及范弘道的言行表现。 张大小姐静静的听完,叹口气说:“他要回来了。”杨朝奉一时没听明白:“什么回来了?” 张重秀对各项典制十分熟悉,解释说:“当初范弘道还住在南城时,妾身曾劝他读书去,他一直毫不在意,从此能看得出他对学校读书兴趣不大。 如今他在国子监已经上了几个台阶,以他不爱坐监读书的性格,肯定要想方设法出来历事了。而他历事的最好去处,就是申大人所在的南城分署。 监生到衙门历事纵然不能像进士那样清流华选,但暂署八九品的低级官职还是没问题的。故而妾身猜测,只怕不远以后,范弘道就会以南城分署官员的身份回到崇文门外街区了,虽然只是个暂任署理。” “那到底要怎么办?”杨朝奉相信张小姐的判断。 对这个问题张大小姐也有些迷茫。以范弘道的能力,又有了本地官员这张皮,绝对是拿着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 别说还有申大公子这个主官,张小姐不相信申大公子有能力可以制约住范弘道,不被范弘道反过来利用就不错了,以前多少次事实都可以证明。 最终张大小姐做出了一个很没有决断的决断:“这样好了,那范弘道不是写了两个纸条吗?我们暂且按兵不动,看看姓朱的那边如何设法再定!”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张小姐和朱郡主面对范弘道的小纸条,做出了几乎一样的决定,都打算忍气吞声观望。 送走杨朝奉后,张小姐身边婢女气呼呼的问道:“范弘道如此可恶,为什么要忍着他!” 张小姐解释说:“忍一忍还是有好处的,没准我们忍住不动后,范弘道就与姓朱的那边先闹起来了。若出现这种状况,我们就能从中取利。” 婢女恍然大悟的说:“这叫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原来小姐你想做那渔翁!” 张重秀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如果范弘道真的与那姓朱的假小子撕破脸大打出手,自己再不计前嫌、尽心尽力的帮助范弘道,或许能达到“破镜重圆”的效果。同时还能把姓朱的排斥出去,堪称一举两得,再往后只专门小心姓李的小妖精就行了。 只是张小姐没有想到,另一边的朱郡主心思也差不多,同样指望张小姐与范弘道斗起来,这样她就能重新和范弘道修好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意外的阻力 第二百六十六章 意外的阻力 范弘道在如归客店住下,一夜没人来找。及到次日,又等到将近日上三竿时候,还是没人来找他。这叫范弘道很纳闷,按道理说,那两张纸条送了过去,多多少少应该起些作用才是。 无论那两个女人是勃然大怒愤而反击也好,还是被吓的心生畏惧也好,总该有个回音才是。怎能不声不响的,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真是奇哉怪也,范弘道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干脆就不在如归客店等候访客了,径自出门去杨家绸缎铺找老熟人王掌柜。崇文门外街区这些商家,范弘道号称很熟的不少,但却都是脸熟,只有王掌柜是真正的熟人。 此时王掌柜正在绸缎铺里算账,见了范弘道便请进后院。寒暄过后范弘道就问道:“东安门里的内市,你知道些什么?” 王掌柜很好奇:“你怎么想起问这些?” 范弘道便回答说:“久居京城,常闻宫阙壮丽,想就近看一看,也算长了见识。” 王掌柜就在京师经商,对内市当然有所了解:“内市设在东安门里,邻近光禄寺,故而向来由光禄寺兼管着的。若想在内市卖东西,须得先去县衙领票,然后去光禄寺换牌子,然后才好在集市之日去那里摆摊设点。 如果没有牌子,就会被巡逻的锦衣卫官校当场捉拿,毕竟内市靠近宫墙,比别处多几分警戒。就连牌子也是每月一换,过期无效。” 范弘道立刻又问道:“这绸缎铺有牌子么?如果你们也去内市,我便跟着你们去看看。” 王掌柜哑然失笑道:“范先生这就问的外行了,咱们这绸缎在内市赚不到什么,从没想过去申请牌子。” 范弘道不由得愣了愣:“这是为何?” 王掌柜解释说:“皇家在江南设有苏松、杭州织造,专供宫里使用,所以宫里贵人大都不缺绫罗绸缎,另外那些小奴婢又不敢乱穿绫罗绸缎招摇,你说去内市卖绸缎卖给谁去? 所以在内市那种地方,最好卖的是古董珍玩、书册画幅或者其他稀罕物事,就是小吃零食也很不错,反正绸缎是最没生意的。” 范弘道原本还指望王掌柜去内市卖东西,自己带着李老爹跟随进去打探消息,没想到绸缎铺根本就没必要去内市摆摊。“你替我打听打听,下次内市开设之日,街区里谁要去内市做买卖,能否把我捎带上。” 这不难办,王掌柜一口答应了。他虽然不明白范弘道这样一个读书人为何如此热衷去内市看热闹。况且如果范弘道想去的话,完全可以自行去逛,又为什么一定要跟随卖东西的商家进去。 中午与王掌柜吃过饭,范弘道又回到如归客店,询问了留在客店的随从尤英,还是没有人来找他。这就让自诩“算无遗策”的范弘道很有点恼火了,难道这两个女人如此“无视”自己?亦或是自己的威胁太轻,让她们根本没有感觉? 又住了一夜,还是没等到张大小姐或者朱郡主的人,范弘道便不打算继续等了。正好这时候,王掌柜来告诉他说,邻近有个卖书画的马朝奉,每次都会贩些书画去内市,他愿意带着范弘道一起。 只不过马朝奉有个要求,要请范先生题两首诗词,这倒是小问题,范弘道一口答应了。约定在下个十三日范弘道再到南城,然后十四日一起去内市。 如此范弘道这次来南城的事情基本完毕,便离开如归客店,穿街过巷回到城北国子监。 如今范弘道已经不能算正义堂的监生了,因为他已经升到了最高阶的率性堂。可是范弘道也不想去率性堂上课,因为率性堂在国子监内部算是高材生云集之地,范弘道觉得那地方的死读书气氛不适合自己。 所以范弘道到了国子监,竟然发现无处可去,只好在碑林那里看历代碑文瞎混了一上午。 所幸他现在风头正劲,以“驱逐祭酒”而名声响亮,地位近乎于“监霸”,国子监上上下下没人敢管教他。确实有几个教官路过碑林,但是都装作没看见,他们不觉得自己比罗祭酒更硬。 “还是早早出去历事吧。”范弘道中午请时习之等人吃饭时忍不住叹道,“不然在监中总有虚耗时光之感。” 时习之早就打听得明白,回复道:“想出去历事,好像也要经过考试啊,一般由五经博士亲自考核。过了这关,才会准许监生在吏部候选历事。” 范弘道说笑道:“如此说来,要提前拜访拜访诸位博士才是。请先生们到时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另一同学陈俊和说:“今日上大课时,徐博士还提到过你,让你有了空去找他。” 范弘道烦恼的摆了摆手:“休要提起,在下别人都不怕,就怕徐先生这样的学究。悔不该当初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让徐博士挂念至今,时时想着拉我去钻研经义。” 那次上课时,徐博士让范弘道说经义心得,范弘道忍不住多卖弄了几句。结果导致徐博士像是久旱逢甘霖又像是拨云见雾,起了学术上开宗立派的心思,时不时的骚扰范弘道,让半瓶子醋范弘道苦不堪言。 时习之很不明觉厉的说:“你说那些本心、初心,我根本就没听懂讲什么,也就徐博士如获至宝,好像醍醐灌顶的样子。照我看来,如果没这档子事,先生们或许就放你一马了,但徐博士一直想拉着你钻研经义,只怕不肯放你出去历事。” 其他同学深有同感:“常言道,立德立言立功,立言是在立功之前的。你出去历事算是立功,注解经义是立言,在徐博士眼里,只怕立言之事远比立功重要得多。” 范弘道越发的苦恼了,原本觉得毫无压力,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问题,被人看不起不是好事,被人太看得起也不是好事啊。而且关键在于,徐博士本人并不是恶意,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没法用针锋相对的手段去对付,不能像摆平罗祭酒那样办事。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还是欣赏艺术吧!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还是欣赏艺术吧! 日落又升起,国子监的监生们照常汇集在六堂六十房中,日复一日与课业打交道。 作为教室的六堂在地理位置上,差不多在国子监的中央地带。前面是彝伦堂、绳愆厅、典籍厅、典簿厅等办公场所,后面是膳堂、号房等后勤场所。六堂中每堂进深只有一间,但正面开间足有十一间,格局上是类似于长廊的狭长建筑物。 今天在教室里,监生各自上课的时候,忽然从窗外传来了几下琴声。本来众人并未在意,棋琴书画都是文人雅兴,国子监里有人弹几下琴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调弄几下后,外面的琴声竟然接连不停了。 更让一些人诧异的是,这琴声如此清晰,应该就在窗外,并非是闷骚的先生或者监生躲在屋里偷偷弹琴。现在正是上课时间,谁会这样作死,在教室外面弹琴弄曲? 如果弹得好也就罢了,可这琴音并不中听,水准很一般啊! 琴声是从国子监六堂中间的空地上传来的,因为六堂占地不小,琴声并不能覆盖到所有教室,大概只有比较靠近中间空地的半数教室能听得清楚,但这也人数不少了。 伴随着很一般的琴声,又有人高歌一曲,对学习不够专心的监生忍不住提耳细听。歌词大概是:“陌上柳,陌上柳,春风披拂长短条,不知攀折谁人手。为问去年折柳人,今年柳发归来否?雉朝飞,车辚辚,柳花飞飞愁杀人。” 时值春季,这曲词貌似挺应景的,但仍旧不合时宜啊!现在正是国子监上课时候,高唱这种春愁秋怨类型的曲词,真的好吗? 听到这里,被困在教室的众监生倒是开始佩服这歌者的胆量了。虽然他这琴弹得不怎么样,但是这歌声倒是清亮,细品起来还算动听,不是精神污染。 有胆大的监生跑出教室,想看看是谁如此嚣张。顺着声音望过去,却见在亭亭如盖的大树下,有面如冠玉的青衫少年背倚树干,双手随意的拨弄琴弦,顺便吐出洪亮的歌声。 这少年摇头晃脑的旁若无人,仿佛不是置身于学子云集的课堂外,而是在独坐于深林幽谷里。一干监生目瞪口呆,这少年是个名人,国子监里大概没多少人认不出他。 范弘道发疯了吗?所有目睹这一幕的监生下意识想。如果不是发疯,那他又想干什么? 这两天范弘道天天旷课浪荡也就罢了,毕竟正处在敏感时期,国子监上上下下没人去管他。可他今天不知道从哪找来把破琴,在上课时间跑到教室外面又弹又唱,分明就是故意扰乱教学秩序,也未免太不把学校放在眼里了啊! 眼神好的人还发现,范弘道身边扔着几个酒壶。顿时恍然,难道范弘道不是发疯了,而是喝多了?这样似乎可以从逻辑上解释的通。 正在所有人都看呆了时,范弘道歌声一变,换了新曲梁父吟:“江水何深深,青枫映云林。衡门一杯酒,抱膝梁父吟。君不见,夷吾奋袂投南冠,故人荐引登君门。扬眉吐论下荆楚,九合冠裳朝至尊。 又不见乐生徒步从西来,燕昭一拥帚,调笑黄金台。辕门一日建旌节,七十齐城生暮埃。古来英俊人,所遇皆有立。袖有骊龙珠,能令鬼神泣。而我独何为,幽宫冻蛟蛰。” 这是古风味道很浓的诗歌,在场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从中听出点怀才不遇的味道。不过大家更想吐槽:“你入监不过月余就惊动朝堂,一口气升到了率性堂,还想怎么样?” 不过众人也不得不承认,范弘道唱的很古风,这范儿也很古风。大家吐槽归吐槽,但范弘道这个样子,真的很倜傥潇洒啊。 让所有人忍不住想起了历史上那些恃才狂放、旷达通脱的名士,尤其是魏晋期间的那些,正所谓“旷如魏晋之间士”。 范弘道不在意别人可能的吐槽,他的歌声还在继续:“君不见,连城璧碎不复完,平地水覆难再收。昔日弹冠取卿相,片言不合兴戈矛。雷开被宠比干死,窦婴失势灌夫囚。 道旁荆棘汝自力,进退惟谷心烦忧。绰约春华岂久妍,青青松柏委山丘。君如念东门之黄犬,何如彼西域之青牛。” 众人又听出来了,最后这结尾有点“消极归隐”的味道,东门之黄犬借用了李斯被腰斩的典故,西域青牛当然指的就是老子出关不知所终。 莫非范弘道今日要以诗歌言志,表述心迹?也好,在国子监里唱出这样的诗歌,总比春愁秋怨要稍微正经点。 别人刚想及此处,歌声又换了,刚才那高古的嗓音变得轻和起来,更近乎浅吟低唱:“清镜久不御,朱铅那复施。忍看云并雁,愁见月穿帷。华灯冷红艳,庭草委芳蕤。不及梁间燕,双双啄紫泥。” 这似乎是一首闺怨,让不停提炼中心思想的听众们快神经错乱了,一会儿春愁一会儿古风,一会儿怀才不遇一会儿闺怨。范弘道今天这次抽风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不过这些诗词确实很不错,最后众人渐渐统一了看法,做人不妨单纯点,不要去分析范弘道究竟想什么了,还是安安静静的欣赏艺术吧! 不负众望的范弘道果然迅速又重新切换了曲风,半唱半吟道:“明星粲,露华泫。月白乌夜啼,弦长曲何短。绿水芙蓉夜夜开,芭蕉叶落心常卷。击长剑,和短歌。短歌声无欢,调促情苦多。流光莽莽奈老何。” 众人只能感慨,范弘道的才华像是溢出的洪水,要多少有多少的感觉。 此时六堂监生全都跑出来了,连教官也跟着出来了,范弘道将国子监课堂变成了独唱音乐会。所以今天的教学彻底进行不下去了,师生都在围观这起放声狂歌的雅事。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如果歌词浅陋粗野,那就是丑闻了,但在歌词很好的情况下,这就变成了雅事,被当成名人轶闻对待。 跟那些穿女人衣服招摇过市、带着马桶赴宴之类的狂生相比,范弘道这品格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范弘道猛于虎也 第二百六十八章 范弘道猛于虎也 纵然范弘道在这个世界狂放惯了,但像今天这样克服羞耻感,在学校里开演唱会装逼还是要鼓足勇气的。所以范弘道上来连灌了自己两瓶酒,胆气自然就壮了。 后来范弘道索性把眼前这环境想象成了上辈子时空的歌厅包厢,而自己就是那一曲连一曲放声高歌的麦霸。 这样想了后,范弘道心里更加放松,效果也就越来越好。可惜这国子监是纯男人的世界,没有女文青连连尖叫或者扑怀送抱。 苦于学业的众监生围观坐在树下的范弘道,看着他纵声狂歌,看着他放荡不羁,不胜向往之,也就范弘道有这样的胆量。虽然还是不明白范弘道为何抽风,但这样的情景,这辈子只怕也就仅此一见了。 将那么多诗歌仿佛汪洋洪水似的源源不断唱出来,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天下大概也只有范弘道具备这样的才华。文坛领袖王世贞被范弘道狠狠批判,今科状元榜眼传胪都被范弘道碾压,不是没道理的。 就连教官也都不上课了,和监生一样强力围观,没人拿着监规当令箭,上前去打断范弘道,虽然范弘道确实犯了规。 他们也是文人,大煞风景的事情也不想做,否则传出去未免会有“对牛弹琴不解风情”之讥。 还有些腹黑的人想,范弘道这样做也许是为了故意挑衅秦监丞。毕竟监丞是掌管监规风纪的官员,遇到违反纲纪之事都是监丞负责惩教。 而且人人都知道,当初与范弘道最不对付的两人就是罗祭酒与秦监丞,现在罗祭酒已经内外交困被逼下台了,但秦监丞还夹着尾巴恋栈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自我陶醉的范弘道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手里还提着一把酒壶。但是他摇了摇酒壶,大概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便将酒壶投掷到地面上。 然后又见范弘道离开了树荫,身躯颤颤悠悠勉强维持着不倒,就这样迈着醉八仙步伐,一步一步向太学门方向而去。 众人遥望他背影,还能看到他很随机的伸手上下乱指,一会儿指着天上太阳,一会儿指着地上绿草。口中还高声唱道: “歌阑玉壶缺,白发千丈长。起坐击长剑,仰天悲流光。西归白日为谁晚,东流之水何泱泱。青冥黄鹄倘垂翅,我亦凌风随尔翔。” 虽然范弘道的步子非常不稳当,仿佛随时会坠地不起,但在众人眼里,却有种范弘道就要乘风归去的感觉。李白喝多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再不济也是个几斤酒后的唐伯虎吧? 直到范弘道身影消失在甬道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你记下来多少?也没几句吧?”“当然只顾得听,哪有空闲笔记?”“回头找范弘道要一份歌词好了,去别处雅集时也可用上。” 也有人担忧的说:“范弘道今日严重坏了规矩,学校肯定要有所表示,不知会怎么处理。” 另外一人不以为然的说:“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以范同学的声名,也不见得需要国子监监生这张皮。” 范弘道潇洒的走了,围观群众也渐渐的散去,那么最头疼的人就是现今国子监掌事的官员李司业了。 话说这国子监主官是祭酒,副职就是司业了,其余监丞、典簿、典籍等只能算属官,而博士、学正、学录等归为教官,至于孔目之类那都是不上台面的杂官。 大明各衙门往往有个通病,就是正堂主官权力很大,副职没多大实权,甚至权限还不如直接管事的属官。比如在六部,一名侍郎的实际事权可能还不如下属各司的郎中。 所以国子监在为人强势的罗祭酒掌事时,李司业的存在感很低。国子监事务都是由罗祭酒说了算的,李司业没多少插手余地,在国子监还不如秦监丞曝光率高。 但就这样也有时来运转的机会,前些日子罗祭酒几乎是遭遇“飞来横祸”,突然就下台了,于是国子监主官位置空缺,在新祭酒上任之前,只能由李司业暂时主持全面工作。 说起这国子监祭酒怎么补上,正常情况下有两种路数:一种是从别的衙门调动官员过来任职,这样有助于变化;另一种路数就是就地提拔副职替补主官,这样有利于稳定。 对李司业来说,他当然希望发生的是后者。所以最近这段时间,李司业的主要精力也就放在了如何接替祭酒职务上面,至于国子监的事务,随便应付就行了。 但今天国子监里出了这么大事,李司业怎么可能不知道。只不过他为人谨慎,感到现场当众处理容易出问题,干脆就装作没看见,等待结束了再说。 如果是别的监生犯了事,那就太简单了,直接抓起来鞭挞,打到半死也不是问题。但这次主角是范弘道,刚把罗祭酒整下台的范弘道,朝野上下瞩目的范弘道,李司业不能不再三纠结。 罗祭酒刚打压范弘道,转眼就被朝廷强行罢官了,殷鉴在前,不可不慎重。自己这个正积极谋取上位的代理主官若真责打了范弘道,鬼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每多生一条枝节,都会增加一份风险,这是李司业万万不愿意看到的。 略加思索后,不想冒险的李司业就有了想法。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自己现在是暂代主官身份,不想出面时当然就要喊下属来背锅! 所以李司业把掌管风纪的秦监丞叫了过来,严肃的指示道:“今日范弘道放纵之事,交由你去仔细处置,务求上下合意!然后再来回报本官即可!” 秦监丞心里再痛恨范弘道,也明白现在自己根本不能碰范弘道。有人怀疑他是罗祭酒的爪牙,如今罗祭酒倒了,他正躲避嫌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去惹范弘道? 如果换成别的时候,替上司背锅也无所谓,说不定反而是好事,但在目前这个锅绝对不能背!所以秦监丞立刻认真的回复道:“下官正在为此事犯难,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还要请李大人示下,下官一定严格遵照大人意思办理!” 李司业说本官授权给你,你去把范弘道办了,我只需要知道最后结果就行,别的不发表任何意见;秦监丞说大人你拿出个具体惩罚意见,我就按照你的意见去惩罚范弘道,不然不去。 两人互相踢了一个回合皮球,立刻都知道了对方心意,登时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想出头拿出主意。 李司业毕竟是个暂代主官,而且务虚时间太久了,没有那么大的权威去强压秦监丞。一连催促了几次,秦监丞仍然咬牙不松口,就是不肯背锅。 只能咬牙问道:“你真的不去?” 秦监丞干脆果断的说:“若让下官去拿主意处置,下官宁可辞职!”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一个官员连丢官都不怕时,别人还能怎么办?李司业纵然身为上司,但面对“宁死不屈”的秦监丞,也只能一脸懵逼徒呼奈何了。 目送秦监丞离去,李司业长叹道:“在现如今的国子监,范弘道猛于虎也!” 第二百六十九章 认命的处罚 第二百六十九章 认命的处罚 为了范弘道这个“异类”,李司业一晚上没睡好,怎么处罚范弘道不是问题,但处罚范弘道之后怎样才能不引起反弹却是个问题。 前祭酒罗大人不就是因为处罚范弘道之后,引起剧烈反弹才会黯然下台的吗?这不能不引起李司业的警惕,谁知道范弘道再次被处罚后,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天亮后,李司业只能长叹,若是国子监里没有范弘道这样的监生就太好了! 其实在国子监里,来混日子的权贵子弟很多。但这样的人如果因为行为太过分,被学官处罚了,最坏结果也是引发家长不满而已,至少学官是得到朝野舆论支持的,如果遇上开明的家长反而会觉得罚的好。 而现在的范弘道比那些权贵子弟还要难缠,最起码处罚那些权贵子弟后,不会引起朝野铺天盖地的非议和质疑啊,更不会引起众说纷纭的阴谋论。 所以有教官议论说,范弘道现在很有监霸气质,对此李司业深深同意,心里点一万个赞。 用过早膳,李司业就很勤勉的上班去了。他坐在公房内继续发愁的时候,忽然门外通报,监生范弘道来求见! 但愿此人是主动来负荆请罪的吧,李司业一边幻想着,一边让范弘道进来。 范弘道今天装束整齐,上上下下一丝不苟,与昨日放浪形骸的模样恍若两人。他手里拿着一纸文书,恭恭敬敬的呈递给李司业。 这种恭顺态度让李司业稍稍放了心,他就怕范弘道在自己这里行为出格,那就要弄得自己骑虎难下了。 李司业将文书接了过来,不明就里的低头看去,原来是申请出监历事的文书。 优秀的监生都有出监历事的资格,经过国子监批准后,便可去吏部报名等待分配。但出监历事不意味着肄业,身份上仍然是监生,学籍还在国子监,只不过出监历事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的学习过程,与坐监读书有所不同。 李司业想了想,又翻了翻,然后才说:“按照规矩,文书上应当有教官考语,但你这却没有。” 范弘道很干脆利落的答道:“徐博士极力挽留,不肯放学生出监历事!” 李司业又问道:“徐博士为何不同意你出监历事?” “学生也不甚明白,所以请李大人做主!”范弘道请求道。但他这理直气壮地样子,让李司业一时失语。 按道理说,徐博士不同意范弘道出监历事,范弘道就应该纠缠徐博士去,但范弘道却二话不说,越级把文书扔到李司业面前。 李司业当然有权力直接批准范弘道出监历事,让徐博士的意见完全无用,但是李司业凭什么要这样做?凭什么为了范弘道这小事,不给徐博士面子? 所以范弘道的表现不能不让李司业犯嘀咕,这算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还求着他出监历事不成?想到这里时,李司业忽然灵光一闪,范弘道这样的麻烦制造者出监历事,也许是好事! 如果被朝野上下视为国子监第一人的范弘道在继续违规犯纪,尤其是像昨天那种情况,学官还真不好管。 但若范弘道出监历事去,平时不在国子监打转,那他们学官就眼不见心不烦了,也不用发愁再遇到范弘道抽风时该怎么办的问题了。 所以放范弘道出监历事,让他在外面飘着,是长远的、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办法,不然按起葫芦浮起瓢,总会不断有麻烦出来。 有了想法后,豁然开朗的李司业咳嗽一声,“你这申请文书先不提,先说说你昨日狷狂失礼、搅乱班序的事情。” 范弘道立刻很端正的表态说:“学生昨日多有感怀,酒后孟浪,使得课堂不宁,心中追悔莫及,甘愿接受大人处罚,其它别无二话!” 有这句话,李司业就放心了。他最怕的就是处罚范弘道后,引发出什么不可预测的反弹,既然范弘道自己都承诺“甘受处罚别无二话”了,那这种担忧就不是问题了。 “那么.”李司业刚说出两个字,眼神下意识飘到桌案上的申请文书,突然又闭上了嘴。如果自己不批准范弘道出监历事,那范弘道还会不会“甘受处罚别无二话”? 李司业恍然大悟,原来范弘道的算计在这里!制造出麻烦,然后又给自己一个情面接受处罚,换取自己批准出监历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如果李司业已经被扶正为祭酒,而且位置坐稳的情况下,他一定要与范弘道好好说道说道,让范弘道见识见识学官的铁拳! 但现在的李司业只是一个代理主官,一个正在想尽办法寻求扶正的副职,他不敢冒任何风险,对任何事务的最上策都是息事宁人,力求不可多生枝节。 李司业瞪了范弘道半天,最后咬牙道:“本官决定,罚你三年口粮!你可有怨言?” 太祖皇帝规定,坐监读书的监生每月都由朝廷发放口粮,现在的标准是每月三石,以供监生在京生活之用。 罚掉三年口粮,就等于把所有朝廷补贴扣光了。属于听起来很严重,但对范弘道本身而言又不算什么的处分。 李司业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是在内心权衡得失后的结果。或者说,李司业认命了,就按着范弘道设计的剧本走了,因为这是目前的最优选择。 所以范弘道当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上前行大礼道:“多谢大人宽厚,学生知错了!” 李司业又道:“你且去吧,公告最后就会贴出来!至于出监历事申请,本官也准了,过两日给你发放相关文凭,总不能一边公告处罚你,一边批准你出监历事!” 范弘道大喜道:“学生明白!大人恩德,学生没齿难忘!” 从你嘴里听到几句好听话可不容易,李司业没再说什么,只朝外挥了挥手,让范弘道麻利的从自己眼前消失。 等范弘道走到门槛这里,身后忽然又传来李司业的声音:“本官还有个加罚忘了说,罚你闭门思过三日,期间不得进入太学门!” 范弘道摇头晃脑的长叹一声,原来自己如此不受待见,李司业竟然连国子监都不想让自己进来了。也罢,就等着三日后拿到历事文凭,然后去吏部报名吧! 之后路过博士厅,范弘道又遇到了阻碍他出监历事的徐博士。徐博士虽然是老学究,但人不傻,他看到范弘道从彝伦堂方向过来,立刻就猜到范弘道去找李司业了。 范弘道也没否认,行礼道:“徐先生安好,学生刚从李司业那里出来,他准了学生出监历事。” 徐博士也没恼火,笑眯眯的说:“你知不知道,吏部左侍郎赵志皋跟我是同乡,而且当年同在国子监共事过?我请他出面,从吏部把你退回来,也不是不可行。” 赵志皋?范弘道立刻惊到了,这是现吏部二把手,按历史走向未来当过十年首辅,比申时行加王锡爵加王家屏的首辅时间都长! 机关算尽的范弘道无语问苍天,我恨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第二百七十章 文化界的那些事儿 第二百七十章 文化界的那些事儿 李司业想扶正为祭酒,所以会被范弘道拿捏,不想多生是非;而徐博士这种人没有其他追求,无欲则刚,所以范弘道无法可想。他只能苦着脸,对徐博士说:“在下何德何能,徐先生为何如此看重在下?” 徐博士答道:“老夫说过,因为你有奇思妙想啊。若深入探究其中义理,或可另辟蹊径,在学问上创新立派,岂不美哉?” 当初就是嘴贱,招来了这样的老学究!范弘道暗暗后悔之极,很“遗憾”的表示说:“可在下志向不在于寻章摘句,而在于济世安民!” 徐博士答道:“你若是二三十岁,想要入世有所作为,老夫肯定不拦着你。但如今你未及弱冠,岁月悠久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 多沉淀一段时间,多磨练心性,对你也很有好处。古人有潜居养望之说,你也可以在国子监养望啊。” 范弘道此时实在说不过徐博士,只能连连叹气。且走一步看一步,等过几天先将出监历事文凭拿到手再说吧。 如此范弘道回到家里,然后就闭门思过,两天没有出门。又过了一日,有王掌柜一大早派了人来传话,说书坊的马员外作东,邀请他范弘道今晚晚赴宴。 前几天王掌柜牵线,将范弘道介绍给做书画生意的马员外,说定了下个皇城内市集日,范弘道跟着马员外去内市参观。今天马员外设宴请客,大概就是要与范弘道见见面,沟通一下情况。 范弘道欣然答应,午后便动身前往南城。宴席上只有三人,做中间介绍人的王传财王掌柜,以及范弘道和马朝奉。 这马朝奉不算老,是个三十多岁的爽利人,接受了自家书坊产业,是南城这片最大的书画商。放眼全京城大概只比皇城以北鼓楼那边的几家大书坊差点。 席间十分融洽,宾主其乐融融。正酒酣耳热之际,马朝奉从随从那里接过一册书籍,笑嘻嘻的递给范弘道看。 给自己一本书干什么?范弘道不明就里的拿了过来,往封皮上瞄了两眼,却见上面印着太学范弘道诗钞几个大字。 顿时范弘道有点被雷到的感觉,自己什么时候出诗集了?他连忙打开翻了翻,里面的内容竟然还比较齐全,自己的大部分诗词都在内了。 有当初落魄时写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等,有入监典礼上与王世贞对骂时写的那几首,还有在坊司胡同以一敌八大战新科进士们的诗词作品。 更让范弘道大吃一惊的是,就连前几天在国子监纵酒放歌时,唱出来的那一堆古风竟然也在里面!这才几日功夫,居然就刊印出来了! 范弘道翻了又翻,发现里面唯独缺少的部分,是自己去山西时随手写的一些诗词。即便如此,能收集起来这么多作品,也非常不容易了。 “这是从哪里来的?”范弘道放下诗集,疑惑的向马朝奉问道。 马朝奉得意的笑了笑,摩挲着封面说:“此乃我们明义书坊刊印出品!” 原来就是马员外自己搞出来的,范弘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问道:“你刊印这个作甚?” 范弘道这个问题听在马朝奉耳朵里,感觉很幼稚,但还是答道:“书印出来,当然是在京城贩卖了。书坊印书也要讲究时样,范先生今日名声大噪,诗作又过硬,别人都是兴趣浓厚,所以这书肯定能卖出去不少。” 我擦!范弘道差点就责问出口,你拿我的诗词印成书去卖钱,问过我了吗?你给我稿费了吗?但是这话才到嘴边就停住了,范弘道也明白,不能拿二十一世纪的观念来要求这个时代的人们。 在古代,印刷界是完全没有什么知识产权观念的,书商白拿别人作品印书卖钱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便在大明朝中后期,有书商掏钱请文人写,不少文人能以此为生,但那也不是文化界的主流。 就是站在读书人角度上,著书立说是很荣耀的事情,凡是已经公开发表出去的作品,那就等于是版权共享了。若有人把自己的作品印成书籍传播,简直是对自己的巨大褒扬。 这种情况下,根本就不存在盗版这种概念。如果原作者去找书商要稿酬,在文人眼里简直就是笑话,会被士人鄙视的。当然如果书商主动去请文人写原创的东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算生意,不是文化。 所以马朝奉才会在范弘道这个原作者面前,“理直气壮得意洋洋”的展示自己的“盗版”成果。 二十一世纪和大明朝两种观念在这里产生剧烈碰撞,让范弘道感到淡淡的忧伤。别人拿着自己的诗词印成诗集去赚钱,而自己连一文钱都收不到,略感蛋疼啊,虽然这些诗词也是从另一个时空抄袭来的。 偏偏王掌柜很“懂事”的在旁边抒情道:“马员外刊印诗集发售,可是替范先生扬名了,范先生要多多感谢马员外啊!说不定以后,就会有人出一二十两银子润笔请你题诗作文了!” 王掌柜的话太有道理了,范弘道无言以对,原来在大明朝,就已经有“盗版增加人气”然后变现的学说了。 马朝奉对王掌柜大笑道:“哪里哪里,范先生是从南城发迹的名人,我们当然要互相扶持。不然那么多文人雅士,我为何独独钟爱范先生的诗词。” 随后马朝奉对范弘道说:“内市上多有附庸风雅之客,所以我会将先生的诗集拿到内市上出售。如果范先生同去的话,不妨受累一下,现场在书上题字,想必会吸引到不少人驻足买书!” 王掌柜鼓掌道:“妙极!诗集本是用来阅览的,若有范先生墨宝,那就可以用来收藏和送礼了,意义更多了几分!” 范弘道又震惊了,这不是签名售书的雏形么?上辈子他只看着别人签字售书了,没想到穿越到大明朝后,自己也能体验一次。 马朝奉见范弘道迟迟没给出回答,便问道:“范先生究竟意下如何?”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不是老实人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不是老实人 范弘道有点小小的不爽,至于不爽的原因并不是说对马员外人品有什么看法——其实马员外这个人还是可以交往的,而是对自己的被动处境感到不爽。 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自己辛辛苦苦“搬运”来的作品拿去赚钱,自己还得叫一声好,总让范弘道有种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即视感。然后连出场费都不谈的情况下,又被安排什么“签名售书”,自己还要表示感谢? 双方合作,总不能让马朝奉把所有便宜都占尽了吧!这实在太被动了,如果不做点什么,范弘道感觉自己就不能念头通达! “呵呵呵呵。”范弘道笑了几声,忽然指着诗钞,貌似口气很随意的对马朝奉试探道:“不知马员外都是从哪里搜集来的?” 马朝奉避实就虚的答道:“自然是多方筹措,才得以成集。” 听到这个回答,范弘道更加可以确定了,马朝奉果然是商人本色。 如果马朝奉真的想搜集自己的诗作,直接联系自己本人岂不更方便?有王传财王掌柜的关系在,马朝奉不可能联系不到自己。 然而马朝奉宁可从别的渠道费力搜罗,也不直接来联系自己,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是有意如此!那么马朝奉为什么要这样?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马朝奉不想多花钱! 从人情世故角度想一想,马朝奉如果直接联系自己这个原作者,好意思不给润笔之资?如果是从其他渠道搜集作品,那成本肯定小得多,甚至几近于零。 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马朝奉这种商人有点小心思小算计并不为过,范弘道也不见得在乎这点“稿酬”。但骄傲的范弘道不能忍的是,别人真把自己当成不通世事的、天真幼稚的老实人对待。 如果马朝奉存了“欺负老实人”的心思,以后少不得还会打各种小算盘。所以范弘道想着,怎么给马朝奉一个小小的警告才是,有点丑话说在前头的意思。 拿定主意后,范弘道“说起来也真是巧了,前几日鼓楼那边有个书商找到我,说是要出一本诗选。我那边还正犹豫着,不想马员外这边已经把书印出来了,当真是兵贵神速。” 马朝奉并没有在意,只当范弘道借别人自抬身价,便随着范弘道的话头说:“哪里哪里,贩卖时鲜的东西,不快怎么赚钱?” 诗集文字较少,刻版和校对很快,不像长篇词话或者经史子集那样难弄。马朝奉相信,只要范弘道与别人合作,没多久后就会把新诗集印出来,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已经把范弘道的诗集印出来了,据他所知是京城的第一家,他要在未来十天内将书都铺出去,所以这笔快钱赚定了。 至于范弘道是不是真与别人合作,马朝奉真心不在乎,也犯不上求着什么,他心里算计的很门清。 别人也印范弘道的诗集,早在他预料之中,他拦不住别人去搜集范弘道的诗词,但只要比他慢就不影响他赚快钱。就算差几天功夫,也足够让自己多吃一大笔了。 范弘道叹口气道:“原本我一直在考虑那边书商的事情,可是今天与马员外既然谈得投机,出于朋友义气,便不能答应那边了,免得坏了马员外的生意。” 马朝奉就喜欢听这样的话,哈哈笑道:“是啊是啊,岂有帮着外人抢朋友生意的道理!范先生果然高义!” 被捧成“高义”的范弘道又叹了口气:“马员外刊印的这诗钞,总体上是好的,但缺少了一部分,未免有遗珠之憾。” 马朝奉便疑惑的问:“这应该是近期最齐全的,不知缺了什么?” 范弘道露出怀念的神色,“去年下半年,前往河东辅佐巡盐御史郜察院,期间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闲暇之际也写下了一些诗篇,可惜都没收入这本诗钞里。” 另一边的王掌柜闻言道:“你在河东那些著作有什么特异之处?缺了也无妨吧?” 范弘道答道:“那些诗作里,有主持盐法变革、以及与老首辅张四维相公激辩前后的感怀体会。” 我靠!马朝奉当即很专业的意识到,这可算是很劲爆的内容! 有范弘道骂死张四维这样的噱头,而且又是没在京城流传过的诗词,话题度十足而且新鲜度又高,对诗集的销量绝对是大有裨益!甚至有可能是决定性的推动,将现有的版式重刻,已经印出的书籍重新收回也是值得的! “我一直想着找个机会,将河东那些诗词发布出来。”范弘道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自顾自的说:“可惜马员外已经把诗钞印出来了,再出版重印也麻烦,因而我看看还是找别人印本新诗集吧。” 前文说过,诗集印出来很快。马朝奉可以想象到,如果没多久后新的诗集上市,比自己印出来的诗钞内容更齐全,有新的没公开发布过的作品,而且还是更加有噱头的作品,那对自己出版的诗钞销量是多么大的冲击。 想到这里,马朝奉坐不住了,立刻接话说:“范先生何必舍近求远,若想对诗集有所增添,在下重印就是,这不麻烦!” 范弘道无奈道:“我当然更愿与马员外合作,但鼓楼那边的书商也很有诚意啊,甚至要出钱来收买,所以我得想个合理的借口回绝他们。” 马朝奉当即拍案道:“在下也愿拿出钱财,收买范先生在河东所写的诗词!范先生就对他们说,好货不卖两家,当可拒绝他们。” 精明过人的马朝奉计算的很清楚,范弘道在河东的诗词大概不会太多,就算出钱买也耗费不了多少,但却可把握住独家噱头,这应该是当前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了。 范弘道摇了摇头,“马员外有所不知,那边不是收买我在河东写下的诗词,而是收买我从去年到目前为止写过的所有诗词。马员外你也要这样吗?” 所有的诗词都要出钱?马朝奉登时愣住了,这个口子有点大,超出了他先前的算计,本来他心里的底线可是免费使用范弘道的诗词! 王掌柜连连苦笑,范弘道不愧是范弘道,马朝奉想用那点小算计占范弘道便宜,根本就是蚍蜉撼大树。 第二百七十二章 原来有内应 第二百七十二章 原来有内应 范弘道的话,宛如当头一棒让马朝奉清醒过来了,此时他终于隐隐感觉到,范弘道这是故意在调戏自己,而且是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暗暗讽刺自己。 不愧是读书人,要钱都要的如此高雅别致。马朝奉不由得暗暗感慨,这范弘道真不是个迂腐书生啊,想从他身上占便宜很不容易,可是目前自己没有多少抗拒的本钱。 他敢肯定,只要范弘道出去喊几嗓子,分分钟就有书商来求合作,然后独家内容就属于别人了。他不能冒这个商业风险,不然先前的功夫都白费了。 想到这里,马朝奉连连给王传财王掌柜眼色,这意思是请王掌柜出面打圆场。 王掌柜则想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初与范弘道打交道的人,很容易被这张小白脸欺骗,觉得年轻人好糊弄。糊弄来糊弄去,最后都被范弘道收拾了,他王掌柜也是吃过几次教训才有了经验。 “马员外又不是外人。”王掌柜想了想还是说:“范先生你就别吓唬他了。” 范弘道哈哈大笑几声,“在下也不是贪财的人,开个玩笑而已!两位切莫在意!” 马朝奉陪着笑回应道:“不在意,不在意。” 王掌柜听到马朝奉的话,忍不住瞥了马朝奉一眼。他忽然觉得这姓马的虽然人还算有小聪明,但境界真低端,现在跟自己相比简直不是一个档次了。 现在应该说什么话,难道姓马的还不明白吗?最终王掌柜觉得还是要拉老朋友马朝奉一把,便对范弘道说:“我就替马员外做主了,范先生在河东写的那几首未发布诗作,马员外都收了,润笔一首五两!” 这样的做法,每首单价并不低,没有拉低范弘道的逼格,同时又不会让马朝奉出太多血,算是两全其美。 如果全都都按单首五计算,那马员外根本承受不起;如果单首价格太便宜,那又折损范弘道的脸面,所以王掌柜的提议就是最合理的办法。 范弘道也很痛快的答道:“看在朋友义气份上,就这样吧,在下不去另找别人了!” 小小的教育了一下马朝奉,范弘道也就不为己甚了。随后继续吃酒,范弘道与马朝奉又约定好了去内市上签名售书的事情。 等到散席,三人在酒楼门口分头作别,各回各处。范弘道没走几步,忽见前方巷口有个熟悉的人影。 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喝多眼花了,但走近了看,此人不是“大明好同学”时习之又是谁?这让范弘道很有点奇怪,时习之不声不响的跑到南城来干什么? 却见时同学酒酣耳热,有个六七分醉意,正拍着胸部,对另外一人说:“那些都是小意思,你放心好了!我定会尽力而为,包你们最快!” 范弘道还是比较尊重同学隐私的,这时候没有贸然上前去打招呼。一直等到时习之与那人也告别分开,范弘道才快步追了上去,从后面猛然拍了拍时习之肩膀,叫道:“你怎的在这里!” 醉醺醺的时同学被吓了一大跳,登时就头昏腿软的站立不稳,晃动两下就坐在了地上。他抬起醉眼,借着月光发现是范弘道,这才没好气的说:“你做什么怪,我还以为遇到了劫匪!” 范弘道一边扶着时习之起来,一边问道:“今晚谁请你吃酒了啊。” 时习之很得意的说:“是明义书坊的人!” 明义书坊?那不是马朝奉的书坊么?范弘道有点惊诧,难道与自己那诗集有什么联系?他立即又问:“明义书坊找你有什么事情?” 时习之却支支吾吾的答道:“你就别问了,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于是范弘道试探着说:“还能有什么事情?莫非是关于我的诗集?” 时习之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瞠目结舌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范弘道恍然大悟,很多问题都想通了。难怪明义书坊能够如此迅速的搜集了自己的作品,自己一直没想明白明义书坊是怎么做到的,原来是因为有时习之这样的“内应”! 就比如说,自己在烟花地一个打八个大战新科进士那次,其实没多少人见到,但时习之却在场;又比如说,自己前几天在国子监放纵狂歌,还没来得及流传到外面,但时习之却从自己这里索要了一份诗稿。 正因为自己去河东盐池的时候,还不认识时习之,所以时习之对自己在河东的诗词一无所知,也就无法提供给明义书坊,故而明义书坊出版的诗钞上缺少了这一部分。 对此范弘道很无语,“你怎的不告诉我?” 时习之嘿嘿笑道:“其实就是想给你一个大惊喜啊,偷偷帮着你出了诗钞,然后猛然放在你面前!” 惊喜你个头啊,范弘道又想起什么,问道:“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 时习之很大方的说:“没什么好处,就是请我吃了两顿酒,互相认识一下,以后还可以继续合作!” 对时习之的行为,范弘道不可能去埋怨什么。时代的观念就是这样,时习之还觉得自己是做了好事,帮助同学出书扬名了,别人也会这样认为,没办法。 见范弘道没什么特别反应,时习之很不甘心的说:“你的诗集都要上市了,为何反应如此平淡?” 范弘道没好气的说:“刚与明义书坊的东家吃完饭,要惊喜早就惊喜过了!” 时习之同学察言观色能力还是很强的,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为什么看起来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不开心?有吗?”范弘道想了想,用手指头戳着时习之说:“还真有点,但都要怪你!如果早知道是你弄鬼,我就让你出面警告马员外了!” 时习之莫名其妙,他怎么完全听不懂范弘道的话? 范弘道如果早知道时习之与明义书坊有这种接触,今晚对马朝奉说的那些话,完全都可以由时习之出面代言了。那样自己就不用平白放下面子拉低格调,亲自下场和马朝奉斤斤计较了! “反正你以后有事先与我通气!”范弘道叮嘱说。 第二百七十三章 吏部见闻(上) 第二百七十三章&bsp;&bsp;吏部见闻(上) 范弘道又在南城住了一晚,次日便返回了北城,让李老爹做好准备,只等着下次内市开张日便去签名售书。 这时候,国子监罚范弘道“闭门思过”也有好几天了,范弘道琢磨着风头差不多也该过去,是不是去骚扰一下李司业,把自己的出监历事文凭早点发下来。 还没等他去国子监催问,就有监中杂役来到寓所,对范弘道说:“范先生可还好?小的奉了李大人之命,知会你一声,你的出监历事文凭已经签发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范弘道大喜过望,对报信的杂役说:“那要多谢李大人了,我这就去国子监把文凭领取回来!” 那杂役拦住了范弘道,连声道:“不必不必!” 范弘道就很奇怪的问:“什么不必?” 那杂役赶紧答话:“李大人说了,让范先生务必不要再去国子监了!至于历事文凭,小的给你捎带过来,不劳范先生跑腿。” 说着话,杂役从怀里掏出一份文凭,递给了范弘道。所谓文凭,在大明朝指的是一种文书凭证,主要用在文人的事情上面。 范弘道接过自己的历事文凭,很是无语。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那李司业到底有多么不想让自己现身国子监? 杂役又介绍说:“文凭两份,一份给了范先生,另一份已经送到吏部,范先生只要拿着文凭去吏部登录候选就可以了。” 谢过并送走衙役,范弘道决定明天就前往吏部登录,反正自己的去向基本定了,早点办完程序早点完事。回头让申府打个招呼,南城分署把自己要过去就行。 不过范弘道心里还有点隐忧,因为徐博士那天对范弘道说过,吏部左侍郎赵志皋是他老乡,他会让赵侍郎把自己挡回来。 也不知道徐博士是不是开玩笑的,范弘道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如果是开玩笑还好,如果不是开玩笑,那说不定还有的折腾。 话说这吏部位于皇城外东南,堪称是外朝第一牛气的衙门。任凭你做官时多么威风,只要进了吏部大门,那肩膀也得矮三分;甭管各路父母官在任上多么霸气,到了吏部也得当孙子。 原因也很简单,这吏部是负责官员升迁调转的衙门,连考核、封赏等事务也一并包办了,所以有几个人能在吏部面前拿架子?尤其那些四品以下的官员,前途命运往往就是吏部一纸公文的事情。 范弘道纵然时常狂态毕露目中无人,但在吏部这里却没必要这样造次。进门后按着规矩,在前堂小吏那里验证了文凭,然后经指点去文选司办手续。 到了文选司相关公房里,却见房中官员三十六七岁年纪,方面长髯,眉间宽阔。范弘道没敢多看,恭敬的递上文凭,说明来意。 这吏部官员打开文凭仔细看过,然后就甩了回来。范弘道连忙捧住文凭,十分不明所以。 随即这官员对范弘道呵斥道:“太学乃育人之地,各方贡生入学磨练后,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方可成材。然后才能出监历事,为朝廷效力! 今次阅过你的文凭,你进国子监不过月余,何德何能超擢历事?故而本官欲将你的文凭发回,你且回去认真读书,过一两年再来吧!” 范弘道觉得对面这位官员实在蛋疼,他简直多此一举。 文凭是国子监开出来的,也就是说,国子监已经认可了自己的资格,证明自己有能力到各衙门历事。你吏部一个官员老老实实办手续就行了,最多只能决定自己去哪里不去哪里,但有什么道理指手画脚质疑国子监的内部审查工作? 于是范弘道很“耐心”的解释说:“这是国子监李大人签发过的,至于在下有无能力,国子监自然也审过了。而吏部的大人们对在下所知不多,又能怎么判断在下?” 这文选司官员却毫不相让:“既然手续要经过吏部,那吏部就要负起审核责任!不然各衙门都有自己的私心,靠谁来平衡?本官也是秉公行事,” 面对这文选司官员,范弘道仿佛有种上辈子进机关办事的感觉。很多工作人员都能给你说出冠冕堂皇、公正无私的大道理,都能拿出秉公办事的态度,但事情就是办不成,最后还要让你感觉错在自己身上。 秉公秉公,多少麻烦假你之名,范弘道心里叹道。现在也只能尽力另寻他法了,范弘道忍不住询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面的官员自我介绍说:“本官乃是文选司员外郎顾宪成。 原来他就是顾宪成,难怪如此难说话!范弘道心里想道。 自从穿越以来,范弘道见过了一些历史名人,现在对这种见到名人的感觉也已经习惯了,但此时范弘道还是忍不住侧目,因为这位顾大人的生前身后影响力有点巨大。 在另一个时空,顾宪成将来可是名震天下的东林党领袖,最顶级的“清流”,大明话语权最重的读书人之一。 他操持舆论、指点江山、品评人物,一手推动东林党成为朝廷中激烈党争的绝对主力。大明朝万历中后期,门户攻伐,党争愈演愈烈,最后大家一起坠入万丈深渊,顾宪成的“功劳”不小。 而且上面的行为还都是顾宪成以在野身份获得的。就连东林党的名字,也来自于顾宪成辞职回家后创办的东林书院。 面对这样一个人物,范弘道有点挠头。他一直担心被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刁难,却不料撞到了顾宪成的手里,尽管这时候顾宪成还只是个普通官员,虽然有点名气但还称不上大佬。 范弘道想了想后,便恳求道:“其实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还是请顾大人通融通融吧!” 顾宪成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不为范弘道所动。“通融?还是那句话,你资历太浅,磨练不足,现在不适合出监历事。” 范弘道愤怒了,指责道:“顾大人的话,不就是想贬低在下能力不够么!” 第二百七十四章 吏部见闻(中) 第二百七十四章&bsp;&bsp;吏部见闻(中) 但是范弘道的这点怒火,在顾宪成眼里不值一提。对吏部工作不满的人多了,不差范弘道一个,吏部也没有本事能让人人都满意。 所以顾大人很高冷的说:“能力不足担当大任,这不是贬低你,而是事实。” 范弘道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很突兀的说:“那在下想要问问,不知顾大人你心里觉得,谁能力强?举个例子让在下看看。” 顾宪成呵斥道:“本官需要向你解释这些么,简直胡搅蛮缠!你出去!吏部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范弘道深深的看了顾宪成一眼,拿着文凭,毫不犹豫的转头就走。 这反而让顾大人感到迷惑不解了,根据传闻顾大人非常清楚,这位范弘道是个极其难缠的人。 自从接到了国子监那边送来的范弘道出监文凭,顾宪成就已经做好充分准备,要与范弘道缠斗到底。可是他没想到,范弘道今天走得如此干脆利落,自己尚未发力,战斗便结束了。 顾宪成有个弟弟叫顾允成,是今年新科进士。同时也很不幸的,成为被范弘道“一个打八个事件”的配角之一,只是顾允成不如同行的唐状元、杨榜眼、袁会元那几个名气大。 顾宪成原本以为,范弘道会拿自己的弟弟顾允成启衅,用顾允成指责自己挟私报复之类的,结果范弘道提都没有提。 难道范弘道不知道顾允成与自己的兄弟关系?顾宪成忍不住这样想,非常有可能,自己又不是万众瞩目的大佬或者明星人物,隐私没那么高光,范弘道不清楚自己的家庭关系也正常。 这时候旁边有个主事对顾宪成提醒说:“听说范弘道与申首辅有些关系。” 主事的言外之意,就是范弘道也许是搬救兵去了。但顾宪成冷笑说:“申首辅若来为范弘道争,那就好了,更说明其任用私人,私相授受!” 当前以申首辅为核心的内阁还算团结,阁臣之间没有多少争斗,更不像嘉靖后期到万历初年时那样斗得你死我活,而最大的矛盾则是外朝与内阁的矛盾。 自从张居正过度集权,内阁尤其首辅权力达到了巅峰之后,在反张居正的潮流下,外朝官员要求内阁放权的呼声很高,而内阁大佬们当然不愿意从宰辅回归普通大臣。 这些反内阁集权的外朝大臣以御史言官和中低层青年官员为主,他们以清流自诩,强烈对各种现状不满。而他们最大的武器就是舆论,摇旗呐喊围攻内阁都是家常便饭。 如今清流势力得到了天子有意无意的纵容,天子将这视为钳制内阁权力,防范第二个张居正出现的力量。万历天子内心崇拜爷爷嘉靖皇帝,就这样学着施展帝王术。 不过大概万历天子也想不到什么叫引火烧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些自诩清流的势力最终也没让天子好过。 在清流势力中,与范弘道打过交道的礼部尚书沈鲤是领袖级人物,而顾宪成虽然品级不高,但位置要害,也算是一个中坚力量。 对顾宪成这样的人来说,最不怕的就是顶撞高层,不畏权贵、品行正直之类的评价都是这样来的,官位对他们来说也未必有多重要。 所以明知范弘道背后有申首辅的影子,但顾大人仍然会不给范弘道通融,更别说申首辅本来与他们清流势力就不是一路人。如果申首辅真的屈尊来惩处自己,那就更好了。 不过顾大人大概也从来没想过,对范弘道而言,他这位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又何尝不是“权贵”? 却说范弘道从顾宪成房中很“懦弱”的退了出来,但却冷笑连连。 吏部文选司主管官职的安排,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衙门,他就不信顾宪成不知道他和申府的关系。对顾宪成这类的人物的心思,范弘道也是门清,靠上面硬压只会给他扬名机会。 此刻范弘道站在屋檐下环视四周,抬腿就走进了旁边的房间,也不管这房间里的官员是干什么的,冲上去就行礼道:“在下乃是太学生范弘道,如今要出监历事,特来吏部登录候补!” 这房中官员脾气还算好,指着门外说:“监生及进士历事事宜,都由旁边顾大人调遣,你去寻他即可。” 范弘道立刻高声道:“因为其弟顾允成被在下教训之事,顾大人对在下心有怨怼,故而挟私报复,不肯给在下登录入册!” 还有这等事?那官员立刻也想起范弘道是什么人了,摇手推脱道:“此乃顾大人分内事,本官也无权做主。你若有不服之处,可向都察院投状!” 范弘道本来也没指望随便找个人就会替他做主,闻言就退了出去,没有继续纠缠。 吏部这处院内,房间一个挨一个,范弘道再次冲进去另一间屋子。这里有两三个人站在吏部官员公案前,排着队办事。 可范弘道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样冲上前去,行个礼叫道:“在下太学生范弘道,遭顾宪成挟私报复,望大人替在下做主!” 此人就是范弘道?来办事的人忍不住低声议论了几句。 但那官员脸皮抽搐了几下,顾宪成是文选司里仅次于五品郎中的员外郎,而自己只是个七品主事,何德何能做顾宪成的主?便大喝道:“哪里来的狂生,速速出去,不然棍棒无情!” 被呵斥了一句,范弘道就痛痛快快的出去了,又重新选了旁边的房门,直接冲了进去 就这样,范弘道不停进进出出,一口气闯了十几间屋子,不止是文选司这里,连旁边考功司的公房也去了不少。 不过范弘道很机警,没有去尚书、侍郎这种高层那里闹,只在各司办公场所转悠。 半个时辰功夫,大半个吏部都被惊动了,都知道有个叫范弘道的年轻人疑似被顾宪成挟私报复了,正满院子找人控诉。 本来也有急公好义的人,想出面把范鸿道收拾一顿赶出去。但是又有消息说,这个范弘道就是传说里那个骂死了张四维、王世贞,以下克上赶走了太学祭酒,写了很多诗,疑似与首辅关系密切的监生范弘道。 背景有点复杂啊,于是就没人出来管闲事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吏部见闻(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吏部见闻(下) 官僚作风就是这样,一般不轻易伸手管背景复杂的闲事。因为这样的闲事不好管,管了就要承担因果,但谁也不知道复杂的闲事会牵扯出什么来。 来吏部办事的官员多到要排队,从前堂到各院哪里都有。范弘道转了一大圈后,连这些来办事的官员都知道吏部出事了。 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胆敢在吏部这样公开不服,并且矛头直指有名有姓的吏部官员。故而来吏部办事的官员们纷纷对此表示喜闻乐见和不虚此行,然后就自动切入强力围观模式看热闹了。 “这范弘道可不是一般人。”“但文选司的顾大人也不是一般人啊。”“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对上了。”“看下去就明白了。” 每当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后,当事人和领导经常是最后知道的,今天也不例外。所幸在惊动尚书和侍郎之前,顾宪成这个当事人先知道了。 顾大人听到范弘道的行为时,差点把鼻子都气歪了。他这才明白什么叫狂生,今天算是开眼了! 顾大人早就做好了范弘道拿自己弟弟说嘴的准备,也做好了范弘道搬出高层势力强压自己的准备,但是他不在乎。 以“正义”自居,以“清流”自诩的顾大人问心无愧,根本不怕刚正面。但是没料到范弘道竟然当着面不说三到四,却满院子找别人说去!而且范弘道也没去找大人物,只在同僚里和人群里搬弄是非。 深谙舆论顾宪成很清楚其中利害相关,如果范弘道只是向上告状,那还是小范围的有限度的传播,并不算什么;但范弘道在吏部各房孜孜不倦的乱说一通,就等于在自己周边形成了一个舆论场。 一个牢牢的围绕自己身边,并直接影响到自己的舆论场。如果非要找个类比的话,范弘道的行为就像是乡村中爱窜门子的、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妇,一个村庄范围内无数是是非非都是这样引发的。 他怎么拉的下脸这样做!顾宪成放下手里公文,怒气冲冲的走出了公房,打听范弘道行踪,然后就去堵范弘道了。 正好范弘道从隔壁院落里出来,在月门被顾宪成堵了个正着。顾大人指着范弘道呵斥道:“你行事癫狂,有辱斯文,简直不知所谓!” 范弘道顶撞道:“在下也是读书人,岂能不知羞耻?若非含冤负屈的被顾大人你逼到如此地步,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随后范弘道又向着看热闹的人说:“如今顾大人不去想着正本清源,检讨己过,反而责怪在下行为不端,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宪成本来不屑与范弘道解释什么,但他要对观众解释清楚,不得不答话道:“本官秉公处置你历事之事,何过之有?即便告到朝廷去,本官也问心无愧! 吏部负责铨政要务,选官向来都须多方权衡。若都像你这样,不合己意就撒泼胡闹,那吏部大门还能开么!” 范弘道针锋相对道:“你说你秉公处置却不合我意?顾大人你确定,你不是因为令弟的缘故打击报复?要知道,令弟顾允成这个新科进士可是曾经在我面前输过人,谁敢保证你们兄弟没有怨怼之心!” 这么多人面前,顾宪成很烦提到自己弟弟顾允成,这就像是强行给自己抹黑。在顾宪成看来,这纯粹是范弘道故意搅混水的手段。 凭心而论,顾宪成今日卡住范弘道,与他弟弟顾允成关系并不大。一是范弘道的履历确实太刺眼,哪有才入监两个月就跑出来历事的?顾宪成内心看不惯这样浮躁的风气,所以要卡住范弘道。 二是顾宪成判断范弘道是希图幸进之人,因为范弘道“巴结”首辅申时行。正人君子对这样的人就应该狠狠打击,不能开方便之门,他作为吏部文选司官员,有责任将这样的人挡住。 三是范弘道坏过清流势力领袖沈鲤的好事,当初沈鲤进位吏部尚书的想法,就因为范弘道骂死王世贞而中断了。 而且在沈鲤去国子监的时候,范弘道也不大给沈鲤面子,这让顾宪成也很不舒服,未尝没有给沈鲤沈尚书找回面子的心思。 总而言之,无论是哪种原因,顾宪成都觉得自己是出自“公心”,而不是私怨。所以他很傲气的对范弘道答道:“但凡知道我顾允成为人的,都会相信我并非因私废公之人!” 作为道德模范、清流骨干,顾宪成有这样的底气说这种话!他顾宪成的信誉,比范弘道不知道高多少,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范弘道像是听到了笑话,不由得仰天大笑几声:“顾大人你也是饱读诗书通晓经义的人,却连瓜田李下的道理都不懂! 你明知道我与令弟有私怨,却不知主动避嫌,嘴上以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压人,做出来的事却猥琐下作!还谈什么公正?” 顾宪成又反驳道:“你口口声声本官不公,说到底还是因为本官不给你通融方便,不肯放你历事而已,难道本官一定要放任你才是公正? 你若不服,可向上司、都察院、甚至登闻鼓投诉,断然没有在此胡搅蛮缠,喧闹衙门的道理!你所作所为,与造谣诬陷有什么不同?” 顾大人的话不是没道理,组织做事都是有程序的,你范弘道也是半个体制中人,做事不按程序来,在吏部衙门里窜访,这本身就是大错。 在旁观者看来,两人吵到这里,算是进入死胡同了。 范弘道说顾宪成因为弟弟的事情怀恨在心,顾宪成说范弘道只是对处置结果不满,不能客观看待问题;范弘道说顾宪成是挟私报复,顾宪成说范弘道是倒打一耙造谣诬陷。 现在两边都是诛心之论,都是毫无“证据”的指责对方心迹。不客气的说,与村妇骂街已经没有本质区别了,这样吵下去不会有结果的。 当然顾宪成地位更高、权力更大,程序上又拿捏着范弘道,所以没有结果对顾大人来说就是好结果。 这是由双方的战略态势决定的,吵嘴只是战术应用而已,哪怕范弘道吵架能吵得不相上下,但只要没有改变战略局面就是输。 观众中有高人点评道:“这范弘道是刻意将顾大人拉到很低级的程度进行混战,但可惜逆势而行,实难回天。” 又有人评价道:“范弘道可是曾经骂死过蒲州张相公和宗师王凤洲的人,如果他技止于此,那就委实令人失望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舌绽春雷 第二百七十六章 舌绽春雷 一直闹到了这时候,终于有大人物出来收拾局面了。却见有小吏挤到范弘道与顾宪成面前,喝道:“少宰赵大人发话,命顾大人和范生前去谒见!” 少宰就是少冢宰,吏部侍郎的别称,少宰赵大人自然指的就是吏部左侍郎赵志皋了。 范弘道心里犯嘀咕,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赵志皋会面。原本他还担忧,徐博士会请托赵侍郎,把自己出监历事卡住,却不料还没见到赵侍郎,先被顾宪成卡住了。 穿廊过门,范弘道和顾宪成被引到了后面一处偏堂上,有个年过六旬的朱袍老翁坐在明间里。两人就立在门外月台上,向里面见礼。 赵侍郎没有摆架子,缓缓的说:“听说尔等当众喧闹,搅得院中不宁,杨尚书便叫老夫来分理,尔等还有何话说?” 话说吏部尚书杨巍这些年一直被外朝官员骂成内阁走狗,只会对首辅言听计从毫无主见。今天这事,从门户派系上来说,他应该偏袒范弘道。 但如果这样做必然会打击到顾宪成,只怕最后又要被清流势力围攻谩骂了。杨天官又不是木头人,他觉得为了范弘道这样小人物去挨骂不值得。 再说杨天官已经七十了,正在乞骸骨申请退休,犯不上临走前还要被骂一次。所以他干脆不出面了,让性格很软的好好先生左侍郎赵志皋去把事情摆平,反正赵志皋也擅长和稀泥。 顾宪成很强硬的对赵侍郎说:“下官没什么可说的。就是范弘道心怀不满,蓄意在吏部启衅肇事,坏我吏部的名声。下官正要呼唤役卒将他绑了送回国子监处罚,以还我吏部一个清平!” 顾宪成的话很有艺术性,刚才是一套说辞,现在又是一套说辞。他不再说范弘道诬陷自己,只强调范弘道的行为触犯了“吏部”的威严。 此时站在院子里看的没有闲杂人等,全都是吏部官吏了。他们听到顾宪成的话,当然都觉得很对,不由得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心思。纵然是尚书在这里,也要考虑到人心问题。 “上一个对我说类似这种话的,是原国子监祭酒罗万化,当初他也是想要将我赶出去。”范弘道对顾宪成的话浑然不在意,反而威胁道:“不知道顾大人相不相信,只要在下走出吏部大门,三日之内吏部必将吃挂落,至于顾大人你的结局,就不是在下可以预料得了。” 范弘道的话很像是吹牛皮,而且还是很无底线的吹牛,天下有多少个人敢说让吏部吃挂落?顾宪成怒极反笑:“大言不惭!就是首辅申阁老在这里,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赵侍郎没管顾宪成,只对范弘道说:“年轻人不要使气弄性,做事只图一个痛快。你有什么不满尽可向本官道来,不用逞凶斗狠,若真有受屈之处,本官可以为你做主。” 范弘道讶异的抬头望了赵志皋一眼,这赵侍郎好像对自己的态度很不错,这让他范弘道感到十分意外。 按道理说,自己在吏部闹事,扫的是吏部面子,而赵侍郎应该感到同仇敌忾,站在顾宪成那边对付自己才是,而不是像这样和风细雨的。 就算按照历史记载,赵老大人是个老好人,也不至于软成这样吧?范弘道又想到一个可能性,莫非因为徐博士给赵侍郎说过自己的好话,所以赵侍郎生了回护之意?毕竟徐博士还是挺看重自己的,他说要让赵侍郎狙击自己也许是开玩笑? 这个意外让范弘道心念急转,看来原先的计划要有所变化了,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无论如何,眼前这位已届花甲的赵侍郎未来会当上首辅,而且一当就是十年,比申时行任期还长。 想至此处,范弘道从怀里掏出国子监签发的监生历事文凭,呈给赵志皋说:“请老大人阅看上面的判词,这是顾大人方才写下的。” 顾宪成的判词还能是什么?无非是写范弘道学识浅薄、能力不足,打回国子监继续深造。抛开主观上的对错不说,这判词怎么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判断范弘道能力,并根据判断来处置范弘道,这是文选司的工作,程序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总不能因为顾宪成判断某人能力不足,就治顾宪成的罪。 正所谓“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但很可惜,范弘道今天遇上了后者,成了“行也不行”。 顾宪成露出几分嘲讽神色,你范弘道觉得这几句判词就算马脚了?别天真了,这样的判词没有违反任何规定,也没有任何规定说,一定要给范弘道高待遇。 范弘道用怜悯的眼神扫了扫顾宪成,然后才对赵侍郎说:“去年我跟随郜察院远赴河东盐池,期间协助郜御史赞画盐业变革事宜。用了数月功夫,勉强做到了革除旧弊、改易盐法,这使得朝廷盐课岁入大涨。” 他说这些干什么?所有人都有些糊涂,在这紧要关头,范弘道忽然说起自己的光荣历史,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范弘道靠近了顾宪成,十分咄咄逼人,口气变得比顾宪成还要强硬:“你顾大人不是口口声声公心两字吗?现在我就从公而论,你洗干净耳朵听好了! 去年我协理河东盐业改革之事,经郜御史推荐,已经列进了朝廷诰敕房功绩簿上!我能进国子监读书,就是朝廷对我功业的奖赏!” “那又如何?”顾宪成扔不为所动,在他眼里,范弘道已经开始颠三倒四不知所谓了,说这些事迹有什么用? 范弘道喝道:“无论列入功绩簿也好,还是奖励入监读书也好,都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朝廷承认我的功业! 那我就奇怪了,在如此繁杂的具体事务中,特别还是盐业这样重要的事务中,能做出被朝廷所承认功绩的人,却被你认定是能力不足,这究竟是何道理!” 一句话宛如舌绽春雷,让顾宪成震耳发聩,他终于明白范弘道为何忽然颠三倒四说起陈年旧事!先前他没想到这些,范弘道居然还藏有这样的手法! 第二百七十七章 受宠若惊的老侍郎 第二百七十七章 受宠若惊的老侍郎 面对范弘道的咄咄逼问,顾宪成终于哑口失声了。他终于觉察到自己出现了重大工作失误,所以范弘道才会有恃无恐,甚至还有心情将事态扩大化。 就像范鸿道所说的,如果他扭头就走离开吏部,反手便去都察院把顾宪成告了,后果还真不好说。别忘了范鸿道并非是孤立无援的监生,他不是找不到大人物支持,完全有能力抓住顾宪成的失误穷追猛打。 围观众官吏窃窃私语,不是那么一边倒的支持顾宪成了。 想来想去,顾大人极其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仔细看看范弘道的履历身状,若是先前稍有注意,也不会犯这样的错! 只能说,当一个人的主观情绪过于强烈时,就很难客观看待问题了。大多数人都会有这样的毛病,只看有没有机会去犯错而已,心存偏见的顾大人今天就犯了这样的错。 最后顾宪成只能强行辩解说:“如何判断候选者的能力,本官自然有本官的标准。” 范弘道当即就忍不住开嘲讽说:“顾大人觉得,令弟能力如何?令弟与在下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并且有过比较的。” 如果顾允成本人在这里,听到范弘道的“一面之缘”这个词,大概非要上来跟范弘道动手不可。所谓一面之缘,就是把别人的脸踩在地上摩擦么? 又听范弘道说:“如果在下也算能力不足,那令弟又算什么?听说令弟金榜题名后,选官任职一切都很顺利,可在下就不明白了,令弟哪点比在下能力强了?为何只有在下出监历事如此艰难?顾大人所说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听到范鸿道闲着没事又把自己弟弟顾允成拎出来说,顾宪成心头的一团火简直要气炸了。这明明就是公事,范鸿道没完没了的扯着他弟弟作甚?说来说去,不就是想给自己扣上挟私报复的帽子么! 所以顾宪成严正喝止道:“此事与吾弟无关,不要再提他!” 范鸿道好像愣了下,又深思熟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今天的事情总与你有关吧?那我就换着问问了,顾大人你能力如何?听说顾大人当年因为触怒太岳相公,也曾被贬谪到边荒之地,不知道顾大人可曾留下了功业?” 在堂上正襟危坐的吏部左侍郎赵志皋无奈的摇摇头,这范弘道也太捉狭了,不提顾宪成的弟弟,他就直接把顾宪成自己搬出来比较么? 对这个问题,顾宪成也没法答,不是每个人去了地方后,都能像范弘道这样“因缘际会”,做出一番足可铭记的事业。 顾宪成因为触怒张居正贬到地方那几年,连正堂主官都不是,基本就是混日过来的。然后张居正被清算后,才因为反张居正的政治正确回到了京师。 按道理讲,范鸿道是没有资格如此质问顾宪成的。但现在范弘道气势上完全压倒了顾宪成,就牢牢把握住了主动权。 范弘道很痛心疾首的说:“你我都在地方做过事,但比较起来,你顾宪成的政绩连我都不如。可你怎么会有脸皮判定我能力不足?这也叫公道?” 范弘道的话越发刁钻无比,顾宪成羞愤的只想找个柱子撞,清流人物怎可不要脸面?如果手里有把刀,他就会和范弘道同归于尽! 赵志皋连忙出来打圆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也许只是不小心一次失误而已,范弘道你也不用太激动。况且术业有专攻,地方治政业绩并不能完全作为比较依据,当朝阁老们谁去过地方?” 按照大明这百年的惯例,内阁大学士一般确实都没去地方当过官.都是从翰林院起家,在馆阁转迁,或者也有六部历练的,最后入阁为辅臣,仕途也就到了终点。 范弘道连忙放开顾宪成,对赵侍郎回话说:“既然老大人发了话,在下怎敢不听。”这话很卖赵侍郎的面子,反正听在赵侍郎耳朵里很舒服。 随后又听范弘道继续说:“在下原本想着,出了吏部之后,或者去找相熟的老前辈,或者去都察院,总是要闹上一闹的。” 若真是这样,赵侍郎心里就不太乐意了,如果真这样闹出去,吏部脸面未免有些不好看。当然吏部工作性质特殊,遇到的问题太多了,一般也不会怕别人闹事,但这次不一样。 首先范弘道有靠山,会有人会借力给他;其次范弘道现在是个名人,名人的声量就是比别人大,绝不可忽视这点;第三,吏部官员确实犯了错,而且是无法洗白的错,死命较真的话谁也挽救不了。 想到这里,赵侍郎又低头看了看出监历事文凭上的判词。上面“能力不足”等字何止是判词,还像是嘲笑顾宪成的催命符。 范弘道没有刻意隐藏意图或者卖弄玄虚,很平常的接着往下说:“但是见了老大人,在下宛如春风拂面,心里怨气消散的一干二净,也就不想着去胡闹了。” 随便谁都能听出来,范弘道这是很明显的向赵志皋示好了。于是赵侍郎大感欣慰,自己刚才对范弘道态度温和,没有上来就偏袒顾宪成,终于收到了良好的回应,这范弘道还是挺懂事啊。 但有人却愕然不已,传闻中这范弘道骄傲自负,为人处世狂得很,堪称是目无余子啊。别说赵志皋一个老侍郎,就是首辅级别的张四维,文坛领袖加尚书级别的王世贞,范弘道也是说骂就骂,还是当着面往死里骂。 前阵子礼部尚书沈鲤去国子监时,范弘道对沈鲤也是连连挤兑,并没有显得多么恭敬,最后逼得沈鲤不得不拿下了国子监祭酒罗万化。 还听说在河东时,范弘道名为幕僚,其实完全不听察院郜永春的;就是范弘道最大的背景首辅申时行,好像也没少被范弘道抗拒不从。 至于一个打八个,把新科进士中的精华人物一锅端了当脚垫子踩、当着数百监生的面,公然斥责驱逐了国子监祭酒,亦或是羞辱文选司员外郎顾宪成这种事,那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式的寻常事儿了。 这样的自负狂生,居然对赵志皋如此恭敬,就让很多人迷惑不解了,这范弘道看人到底是个什么标准啊?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谱啊? 张四维、王世贞、沈鲤那些人,哪个不比赵志皋位高望重、声名响亮?范弘道却死活看不上!赵志皋是个六十多的三品侍郎,指不定哪天就在三品位置上退休致仕了,范弘道却毕恭毕敬,这是什么眼神? 如果说这就叫性情中人,那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大写的字:服! 就是赵侍郎本人在欣慰之余,也有一点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自己一个六十二岁的老侍郎,有何德何能,被范弘道如此对待。 说出去像个笑话,一个堂堂的吏部左侍郎,却因为一个监生对自己的恭敬态度而受宠若惊,但事实上偏就发生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懒得计较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懒得计较了 别人不知道吏部左侍郎赵志皋未来的上限在哪里,范弘道还能不清楚吗? 翻看此时的履历,赵志皋与那些政治明星比起来,实在是平平常常没什么亮点。他四十多岁才中进士,跟那些二十多就中进士的人相比,起跑线上就落后二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然后赵志皋因为触犯张居正被贬,当张居正死时才是个五品官员。不过因为是王学门人,学问上扎实,被推举当了国子监祭酒,他的官路这才进了正轨。 今年正三品左侍郎赵志皋已经六十二了,而首辅申时行、大学士王锡爵和王家屏都才五十出头,沈鲤、沈一贯这样的明星人物也都是五十几岁,那六十二岁的赵志皋机会在哪里? 所以没人会认为赵志皋将来还能有上升空间,但范弘道却知道,按照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赵志皋六十二岁才是个开始。 然后他会在六十七岁入阁,又在七十岁高龄时当了首辅。最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高龄首辅居然一当就是十年,一直当到了八十岁。 结果赵志皋这看起来颤颤悠悠的老头子居然与张居正并列,成为万历朝任职时间最长的首辅。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张居正死后的十几年里,首辅走马灯一样的换,直到赵志皋才算稳定下来。 可惜要等到若干年以后,别人才会发现范弘道的远见。而万历十四年的人们只会觉得范弘道眼神不行,或者名士疏狂脑子临时抽风了,居然对这样一个老头俯首帖耳,简直丢“名士”的脸。 就这样给足了年过花甲赵侍郎的面子,范弘道才继续说:“在下虽然不想着出去闹了,但是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在下也不能平白被冤屈。” 赵侍郎亦表态说:“有了错当然要纠正,这份判词不妥当,修改掉就是。然后顾部郎你向范弘道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如果能完成历事手续,就达到主要目的了,另外能结好赵志皋,算是超出预料的收获,范弘道基本上也就知足了。 至于得罪大名鼎鼎的顾宪成这种事,范弘道并不太在意。反正早就不是同路人了,从顾宪成对他的敌视态度就能看出来,得罪就得罪了吧。范弘道还没高尚到有提前二十年布局,预谋投靠未来东林党的觉悟。 被上司要求道歉的顾宪成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朝廷用人,当德在才先,对于只知钻营干进之辈,就该堵住其上进之路。” 顾宪成的意思还是不服气,他一个堂堂的清流中坚力量,怎能向范弘道这种监生赔礼道歉?反正不再说范弘道能力不行了,换个角度继续把自己放在制高点上。 围观的吏部官吏本来以为事情结束,都要散了,但听到顾大人居然还如此嘴硬,便又留下继续围观。 赵侍郎纵然是老好人性格,这时候也很烦了,这顾部郎到底有完没完?拉下脸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顾宪成毕竟是吏部官员,赵侍郎想着顾全大局,不愿当着外人面批评顾宪成,让外人看到吏部上下纠纷的笑话,最后只能如此表示了。 范弘道本来是面朝赵志皋站立,懒得去看顾宪成。此刻忽然转过头来,眼眶中跳动着跃跃欲试的火焰,嘴巴一张一合,无声胜有声的用眼神挑衅:你顾宪成还想练一练? 又见赵侍郎没有拦着自己,甚至连圆场都不打了,范弘道立刻如同脱笼猛虎,豪迈的转过身去,并指如戟,对顾宪成叱道: “什么德在才先么,什么遏止钻营干进之辈,你若有胆量,就把这句话写进判词去!在下绝不阻拦,你敢不敢写?” 面对范弘道的气势汹汹,主场作战的顾宪成又一次哑口无言了。 这种话嘴里说说和写进公文里是两回事,如果公文里写上范弘道有才无德之人,那推荐范弘道坐监读书的申首辅、郜御史算什么?那放行范弘道出监历事的国子监算什么?认真追究起来,那牵扯可就大了。 顾大人一时没话说,但范弘道却有很多话:“你想是这样想的,可是最终在判词上,你只敢写在下能力不足,正说明你心口不一、虚伪至极! 所以你阻止在下出监历事,归根到底,并不是用能力作为评判标准吧?那在下就好奇了,在你内心里,你到底是用什么作为标准来汰除在下?” 围观众人脑中不由自主的冒出“挟私报复”几个字,刚才范弘道满院子见人就说,效果很大,至少将这四个字暂时刻在了大家的脑海里。 范弘道忽而话锋一转,“你顾大人刚才信誓旦旦的说,今日之事与令弟无关,我就姑且相信你一次,信你不是挟私报复!” 顾宪成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被抓着“挟私报复”这个立场就好。现在他的局势很不利,如果范弘道抓住“挟私报复”四个字死缠烂打,只怕他招架不住。 “既不是挟私报复,又不是粗心大意的失误,那你的动机从哪里来?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你是想排除异己了!” 顾宪成顾大人刚刚松下的气又被紧急提了起来,心脏也差点被提到嗓子眼里,这范弘道果然还有所保留! 如果被骂粗心糊涂,那是业务水平问题;如果被指责挟私报复,那也仅限于个人私德,以及长期恩怨。但如果被认定为“排除异己”,那就真是公德问题了。 一个被认定公德有亏的官员,有什么资格坐在吏部文选司里,并负责其他官员的调任和升迁? 所以顾宪成绝对不想打上“排除异己”这个标签,有了这个标签,他苦心经营的个人形象将会遭到极大破坏。 正当顾宪成不知所措的时候,范弘道忽然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样子,既意兴阑珊又不屑的说:“大名鼎鼎的顾宪成不过如此,实在懒得跟你计较了。” 然后他又对赵侍郎道:“还是劳烦少宰老大人将在下出监历事文凭的判词改了吧,不用顾大人道什么歉了,免得在下恶心!” 赵侍郎也觉得今天顾宪成很给吏部丢脸,也不想继续拖延了,赶紧完事拉倒。 围观的吏部大小官吏也羞愧的看不下去了,这顾大人的表现实在让他们没面子,而且居然最后还要靠范弘道大度放一马,情何以堪。 第二百七十九章 意外大喜讯 第二百七十九章 意外大喜讯 经此一战,顾宪成有种元气大伤的感觉,近乎失魂落魄的离开了赵侍郎堂前。目送他离去,赵侍郎对范弘道说:“你真不打算追究了?” 范弘道答道:“就到此为止吧,其实他已经得到惩罚了!” 赵侍郎便称赞道:“范生有度量!”随后他就提笔重写了判词,并征询范弘道意见后,直接将范弘道分配给大兴县南城分署,就署理一个主簿。 范弘道则有点塞翁失满焉知非福的感觉,若不是顾宪成故意刁难自己,或许还没机会这样结交未来的首辅赵志皋。 “不说他了!”赵志皋转而闲聊起来:“其实国子监的徐博士曾经来信介绍过你,说你多有奇思妙想,如果能沉下心做几年学问,起码立言是不成问题的。” 原来徐博士真的给赵志皋写过信说自己!范弘道恍然大悟,难怪赵志皋初始对自己态度比较和善,没有上来就偏向顾宪成,还是有脉络可循的。 大明官场上的关系网中,有同乡、师生、同年、同道等种种脉络,互相交错勾连便组成了一张大网,任何身处仕途的人都在网中。 这张大网中,由师生衍生出来的关系还是比较被看重的,徐博士与赵志皋是同乡加同年,而范弘道也能算是徐博士半个学生,起码徐博士心里是比较认可的。有这样的弯弯绕绕联系起来,所以赵志皋才会对范弘道比较友善。 赵志皋不知道范弘道的心理活动,仍在感慨着:“老夫是王学出身,从徐博士的摘抄看,你比王学更进一步啊。孔孟程朱以及阳明先生之后,不知还有多少义理可以探究。 如果不是顾宪成横生枝节,叫吏部留不得你,不然老夫还真生了将你留在吏部历事,陪着老夫一起做学问的想法。” 徐博士这样,赵侍郎居然也这样,难怪这两人交情如此好。听到这里,范弘道不禁庐山瀑布汗,难道热衷于学术是这些老头的通病吗? 好像也可以理解,大概这种人都觉得年岁渐老仕途无望,但又不能白在人间走过一遭,总要想法子留点印记,反正突破点不是学术就是文学。 但是他范弘道不一样啊,如今年纪轻轻声名鹊起,又手握未来,只要跨过科举门槛便是远大前程!拿着诗词刷刷名声也就罢了,真要寻章摘句老雕虫,钻进故纸堆去研究天理奥义,那绝对是受不了的。 想了想,范弘道决定还是劝劝赵侍郎,万一赵侍郎真的在这个时空扎进学术的海洋不能自已,最后没有入阁当首辅,那他范弘道岂不就亏了? 所以范弘道劝说:“老大人熟读史书,应当知道汉代有公孙弘,四十读书、六十做官,快八十了才当上丞相。老大人切不可放纵自己,还是要勤于王事,做一番事业。” 此后范弘道没心思在这里跟赵侍郎继续客套了,随便闲聊了几句就行礼告辞,免得赵侍郎又变了想法,非要抓自己一起做学问。 在众人瞩目的情况下,让大家感到“活久见”的焦点人物范弘道走出了吏部,今天的主要任务算是完成。然后就等着再来一次领了任命书,然后就要去南城分署找申大公子报道了。 他这种实习的代理主簿,根本不用请朝廷批准或者宫中用印,不是诰命,所以吏部自己就能任命了,办起来也快,大概两三天内就能完事。 回到住处又歇了一天,南城明义书坊的马朝奉却找了过来。范弘道十分诧异,问道:“马员外有何贵干?一切事情早就约定好了,难道又有变动?” “大喜!”马朝奉很鼓舞的说:“上次作别后,连夜刻版,把你的诗钞印出来了!不想才几日功夫,印出来的那些几乎卖完!” 我靠!范弘道忍不住大吃一惊,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个“喜讯”。 说起这年头的书籍,最好卖的当属八股文选集和点评类的书,但凡有意科举的读书人都会买来揣摩的,没有不看这种书的读书人。 而且主考官风格每每变化后,这些书就会推陈出新,反正都好卖,所以这种书有点像是另一个时空的教辅书,销量是刚刚的。 其次好卖的就是四书五经加史记通鉴这些,读书人肯定要看,学校肯定要用,而且不管是不是读书人,只要有钱人估计都会在家里摆几套。 其他种类例如词话、古人文选之类的就不好说了,要看流行风气,但一般都是古人贵今人贱,像范弘道这种当世人诗钞,卖是能卖,但一般就是摆几本意思意思,丰富一下种类。 除非名动天下到了王世贞那个地步,作品集才会真正卖出不少。而且说句题外话,王世贞死了后,他的作品集还陡然涨价了,不少书商发了点死人财。 所以范弘道听到自己的诗集居然被卖完了,简直不敢相信,有种“我范弘道何德何能”可以如此逆势的错愕感觉。 他原本的想法是,京城书店里摆上自己的诗钞,就算没什么销量,也能让自己在士林刷刷逼格。至于到底能卖多少,就不去想他了,大家都崇尚古人经典,有几个那么闲去买同时代大活人的作品集? 范弘道还是忍不住很狐疑的问:“你不会弄错了吧?还是你就发出去三五本,凑巧都被人买走了?” “不不!怎么会弄错!”马朝奉连忙说:“并不是这样,这几天只是印了二百本试试看,确确实实卖完了,而且卖得很快,后面还大有可为!” 马朝奉感到自己无意之中挖到了一块宝,原本以为能赚回几两银子利润就完事了,现在看来这把可能不是几两而是几百两! 而且还有后续潜力,范弘道二十都不到,仍然有创作高峰期,只要他能保持目前的曝光度,以后还有大把银子赚! 对于操持过河东盐业改制的范弘道来说,对几百两银子的生意没有太多感受。但对于普通商人而言,几百两银子已经相当丰厚了。 诗集能热销,足以让每个读书人都兴奋振奋亢奋,这不是金钱的问题,而是巨大荣誉。不过范弘道还在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二百八十章 我是诗人 第二百八十章 我是诗人 范弘道要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也就不会对作品集卖光这种事刨根问底了,保持难得糊涂就好,反正有的是人会为了巴结权势制造书籍大卖热销形势。 可他不是权贵,只是个监生身份的读书人,京城里比自己有权势的人满大街都是,几千官员加几百勋贵再加几千将校不是开玩笑的。 不止范弘道,这两天马朝奉也在反复思索,企图从中总结出其中门道,以后也好方便复制成功经验,再创辉煌。 听到范弘道询问,马朝奉便答道:“在下想出了几条道理,先讲给范先生听着,若有错漏之处还望指正。首先,虽然在下不大懂文学之事,但是也向别人打听过,都说范先生的诗作水准还是很不错的。 后世地位如何不好说,至少超过大多数当世人的水平。诗作并非空洞无物的无病呻吟,大都因事而作,即景而发,有鲜明的当世特色。” 这条半是实情半是拍马的原因,范弘道很“惭愧”的接受了。然后又听马朝奉继续说:“其次,传说里范先生言行无忌恃才傲物,为人处世多有疏狂旷达之处,诗词中也有很多讥讽之语,这对了读书人口味。现在士林风气浮躁,常以尖酸刻薄为能,过去那种厚重君子人物已经不大吸引人了。” 说到这里时,马朝奉忽然发现范弘道脸色要黑化,连忙改口道:“当然在下并不不是说范先生尖酸刻薄,只是说范先生有吸引这种人认可效仿的特质!不对,在下也不是说范先生和这种人是同道,在下的意思是别人喜欢如此想象范先生,用虚构意境获得愉悦。” “别解释了,你继续往下说!”范弘道今天心情好,就不计较了,说来说去不就是代入感么! 马朝奉擦了擦汗,“第三,围绕范先生传说的轶事很多,饱受士林热议,而诗词往往又与这些轶事关联,甚至就是专门为那些轶事写的,所以可以作为很热门的谈资。 不了解这些,别人闲谈时岂不就只能干瞪眼了?最起码,可以直观的感受到张四维、王世贞这些大佬被气死时的心情,亦或揣摩一下状元公被监生压了一头时的心境吧?这些可都是百年难遇的奇闻异事。” 范弘道暗想,其实就是话题度非常高,诗集可以当一种变相的八卦杂志看呗。可以理解,名人八卦新闻向来比一般新闻点击率高,世道人心就是这样低俗。 “第四,在下也出了一把力气,凑巧形成火上添油之势。”马朝奉最后开始为自己表功。 范弘道奇道:“你又干了什么事?” 马朝奉像个奸商,不,就是奸商一样的嘿嘿笑了几声,“在下嘱咐那些书铺,特意将你的诗集与王世贞的文集摆在了一起,然后你懂得。” 范鸿达愕然无语,这马朝奉的炒作手法挺娴熟啊,把气死王世贞的诗集和王世贞的文集摆在一起卖是几个意思? 他脑海中不由得出现了一幅画面——书铺醒目处摆着两堆书,各自挂着招贴。左面招贴写着“已故宗师王世贞绝版文集”,右面招贴写着“骂死王世贞的人诗集”。 这也太没有下限了,范弘道摇了摇头,很不喜欢的道:“这种事极其失礼,以后不要做了!” 马朝奉很干脆的回答说:“下不为例!” 范弘道感叹道:“说了半天,都是事后诸葛亮,事先谁也不曾想到啊。其实总结成两个字,就是时新!符合当世潮流的新鲜东西,当然受欢迎。” 马朝奉这次过来,还带了一大包礼物。等范弘道送走了马朝奉,打开礼物包裹,却发现里面只是十本书,就是自己的诗集。 范弘道不免在心里鄙夷几句,这马朝奉做人还是有欠缺。要么不送,要么就送点像样的,拿十本自己的诗集算什么礼物? 说起这大明诗歌文学脉络,在建国后的初期流行雍容浮夸、充满歌颂味道的馆阁体,以翰苑台阁文人为主导,那些名垂史册的阁老大学士都有这种肉麻颂圣的黑材料。 自中期后,弘治年间起,前七子组合兴起,推翻了空洞浮华的风气,成为文学界的弄潮儿。在某个穿越者位面,大文(政)学(治)家方应物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然后又到了嘉靖时,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组合主导文坛,继续提倡复古,甚至垄断了文坛所有的话语权。所以人人都说,王世贞领袖文坛二十年,是当世唯一的文学宗师。 但近些年,后七子逐渐谢幕,新人又捧不起来,诗坛陷入青黄不接的状态。到了今年,连后七子组合最后的宿老王世贞都去世了。 于是大家都明白,后七子的时代彻底过去了,这不仅仅是说后七子都死光了,还有后续无人的意思。世贞提携了很多后辈,但这些人都撑不起后七子精神的大旗。 等王世贞一去世,后七子就是历史名词了,然后就要等待新的弄潮儿。这时候,范弘道的诗集因缘际会的出现在京师,堪称沉寂已久的诗歌界中一股清流或者泥石流。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这诗集是热了,总比无人谈论的作品要好,文学界需要有这样的热度作品。一本文学水平还可以、代入感强烈迎合了士林口味、又含有八卦元素、话题度也很高,还有炒作手段的诗集,想不在京师大火都难。 这时候,有不少熟人都找范弘道来索要诗集,有申首辅这样的当权派,也有时习之这样的狐朋狗友。当然他们的目的是不一样的,申首辅是批判性,时习之是为了炫耀显摆。 然后范弘道才明白了,马朝奉前番给自己十本诗集当礼物是什么意思了。原来不是马朝奉做人有欠缺,而是他想到了前头。 要没有这十本诗集,范弘道现在还真应付不来。再说这十本诗集所用纸张、墨色都比市面上的大路货好,拿出去送人也正合适。 又打发了赵侍郎派来的仆役,范弘道私下里忍不住扪心自忖,他的理想明明是济世安民、匡扶天下,怎么一不小心先成了文学家? 第二百八十一章 父女心思 第二百八十一章 父女心思 随着诗集的刊印,范弘道接到的各种聚会邀请陡然多了起来,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些聚会的发起人。 应该说范弘道来到京城这段时间,生活轨迹就是南城、河东、国子监,与京城士林圈子没有多少交集。而且范弘道本意也不太热衷于混圈子。一个申首辅或者一个赵侍郎的分量,比士人圈子混脸熟重要百倍,他信奉的是富在深山有远亲,成功者从不缺乏朋友。 不过读书人群体最不缺的就是编织关系网的能力,范弘道在国子监有同学,同学都有同乡,顺着这条脉络就能找到范弘道,除非范弘道放弃读书人身份远离士林。 除了各种邀约,还有些亲自上门来拜访的人,人数不多但总归是有了。对这些“盛况”,租住在同院的李家父女看得一清二楚。 李老爹打开窗户,看着对面范弘道住处,不由得叹道:“这样的范先生,对我们未见得是好事。” 李小娘子不解的问道:“有何不妥当?” “常言道,贵易友、富易妻。”李老爹的人生经验当然比自家女儿丰富:“昔日我们与范先生认识时,虽然他是个读书人,但在京城这地方并不显得有多么突出,或许还能与我们折节下交。 如今范先生似乎已非池中物,还能像从前那样与我们相交么?自古人心易变,本来他说好要帮着我们寻找报仇线索,很快也要一起去内市,现在不知还行不行。” 李小娘子懒得费这心思:“父亲想的真多,可想多了也没甚用处,去试探一下范先生不就行了?父亲你若不想去,女儿我可以代劳。” 李老爹连忙说:“不可不可,以我江湖经验,不能去试探。像范先生这样聪明的人,你去试探岂能不被他看破? 如果不去试探或许相安无事,但若去试探,我们就先失了礼数,说不定反而令范先生生厌,甚至以此为借口疏远我们。” 李小娘子只想翻白眼,忍不住埋怨说:“父亲的心思太多了,这脑子也忒累,猜来猜去也没个准头,就不能直爽松快些么?” 李老爹叱道:“你这死妮子懂些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江湖险恶,怎能不三思而后行!为父带着你安安生生活到现在,都是靠着拼命多想,每一个疑点都不停的想!哎,你要作甚去?” 李小娘子已经跨出了门槛,回头答道:“我去找范先生问个明白!省得父亲你疑神疑鬼的不得安宁。” “你怎能如此莽撞!”李老爹急急的也冲出门外,想要拦住女儿。但这院子不大,等李老爹到了外面时,李小娘子已经走至范弘道所住房间门外。 然后李小娘子拍了几下门板,范弘道从里面打开,将李小娘子请进去。然后李小娘子直接问道:“后天就是内市集日,你还会跟我们父女一起去吗?” “当然一起。”范弘道回答说。 李小娘子又问:“你还会帮着我们寻找报仇线索吗?” 范弘道又回答说:“那肯定会。” “谢谢!”李小娘子说完,转身又出去了。范弘道只觉得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李小娘子是来干什么的。 李小娘子轻快的回到父亲身边,很有把握的说:“我问过了,范先生没有变!说话口气都与从前一模一样,女儿我能听的出来,父亲你不要再想多了。” 李老爹再次叹口气,越发的忧心忡忡:“范先生的处境明明已经产生了很大变化,按道理讲,人应该也会跟随变化,可他的态度为什么仍然没有变?这不能不让为父深思啊,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 李小娘子只想拿头去撞墙了,听说女人家到了四五十岁时都会变得疑神疑鬼,为什么自己父亲也这样? “为父想到了!”李老爹忽然有所感悟:“或许是范弘道看上了你这个人,所以无论他处境如何变化,但对你的态度仍然没变。 若是这样,就让为父很纠结啊。一方面范先生是个不错的人,不妨可以考虑,可是另一方面,为父又不想把你当成筹码去交换什么。” 这是李老爹首次公然在自家女儿面前挑明这层窗户纸,顿时让李小娘子羞恼不堪,娇嗔道:“父亲又开始胡说了!” “怎么能是胡说?那还能有什么原因?”李老爹说。李小娘子没有回答,她又跑到对面那间房子去拍门板了 范弘道不知道今天李小娘子受什么刺激了,三番两次的跑过来问自己。“你说我为什么帮你们?第一是报答你们,第二帮你们就是帮我自己。京城险地,总会有手段卑劣之人,身边有你们陪同和护卫很能放心许多。” 原来还真有其它原因?李小娘子不禁微微失落,比起范弘道离职客观的回答,她宁愿听到范弘道说,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但江湖儿女李小娘子很快振作起来,又把答案转给了父亲。李老爹拍着桌子说:“这一定是托词,范弘道看中的还是你,只不过找了些托词故意遮掩!” “一定是这样!”李小娘子坚定的点了点头。虽然她因为脸太瘦太尖不是公认的大美女,但她就不信范弘道对自己没有感觉。 不然前阵子傍晚,范弘道喝多了回来后,为什么会调戏自己?这两天还是要找个机会,好好试探一下范先生。 第二百八十二章 引狼入室 第二百八十二章 引狼入室 李小娘子这出身江湖的女子,虽然一个打范弘道三个无压力,但性情本质并不强硬,甚至还称得上温柔。可是另一方面,她毕竟受到的礼教约束少,多了一丝丝敢想更敢为的“野性”,或者叫主动性。 在她看来,既然她对范先生有意,同时范先生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感觉,那么自己为什么不主动试探一下? 范先生性格自负,不像是会主动追求女子的人,如果自己也因为羞耻感而毫无作为,那就很可能会错失机缘。 存了这个念头,李小娘子就开始琢磨着机会。这天李老爹出去打听消息,范弘道也出门了,只有李小娘子留着看家护院。 此时正是春暖花香,李小娘子就坐在院中树荫下遐思飞起,但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到如何试探范弘道。 不知过了多久,李小娘子无意识的看向院门,却发现院门半开,门洞里站着个书生,而且这书生正痴痴的望着自己,一动不动。 李小娘子吓了一跳,随即问道:“你是何人?不声不响的在那里作甚?”但那书生仿佛呆住了,仍然色眯眯的望着李小娘子,只怕连问话都没听入耳。 这种眼神对李小娘子来说并不多见,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倾国倾城、能颠倒众生的大美女,单看脸充其量就是个妖冶的狐狸精而已。不过李小娘子内心最恨别人这样说,她才不是风骚婬荡的山精野怪。 又连续问了几声,这书生仍没动静,让李小娘子有些恼火,她正考虑用什么手法将对方扔出去时,这书生终于醒过神来了,答道:“在下顺天府生员皦生光,一时情难自禁失了态,小娘子莫要恼火!” 自从认识了范弘道,李小娘子对读书人就变得有礼貌多了。见对方既然已经答话,还是个秀才,李小娘子便停了动武的心思,虽然这个书生的姓氏很奇怪。她又开口问道:“你到此有何贵干?” 这名叫皦生光的书生回答说:”“在下是来找范弘道的,他住在这里吗?” 李小娘子恍然,原来是找范先生的。最近这段时间时不时有陌生人来拜访范先生,她对此并不稀奇了,很干脆的回答说:“范先生眼下不在,你下次再来!” 不过皦生光皦秀才没有移步走人,他眼神很热衷的盯着李小娘子,“在下今日别无他事,可以在此等候。” 李小娘子刚想习惯性地说“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但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不知想着什么沉吟不语。或许这是一个试探机会?这招可以叫引狼入室? 李小娘子这做派看在皦秀才的眼里,大概就是“不善于拒绝别人”的性格,他最喜欢这种弱点了!于是趁热打铁的说:“在下从慕范先生之名,自府学而来,如今口渴难当,望小娘子可怜则个,给几碗水喝如何?” “那你就进来吧。”李小娘子终于松了口,将皦秀才请进房里。范弘道那边房舍是锁上的,自然进不去,所以只能请到李家父女所住的这边屋内。 “多谢多谢。”皦秀才尾随着李小娘子进了堂屋,待到他坐定后,李小娘子又上了茶水。 随后皦秀才却不见多喝水,只管拿话与李小娘子攀谈,东拉西扯的说来说去。李小娘子虽然不耐烦,却也不赶人,嘴里随随便便应付着,眼睛不住的往外瞄。 这种样子看在皦秀才眼里,大概又是“好女怕缠郎”的意思了。再说这小娘子面对自己纠缠也不恼怒,亦不拒绝自己的搭话,没准说明她对自己也有好感,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年轻书生,没准小娘子就喜欢自己这一款的。 就这样一直到了日头偏西时,李小娘子忽然起身,走到屋外廊下,向着院门招呼说:“范先生你可回来了!” 范弘道进了院子,见了李小娘子便问道:“今天有人来么?” 李小娘子指着屋内说:“有个年轻相公来拜访你,奴家将他请进来招待,正在里面等着你。” 范弘道很意外,有点发愣。者李小娘子今天抽什么风,居然请了别的男人进屋招待?理论上,李家父女住处除了自己和李老爹,没有第三个男人进去过。 范弘道倒不是担心安全问题,按照读书人的平均战斗力,李小娘子一个打两三个还是不成问题的。而是觉得,今天这孤男寡女的,李小娘子居然毫不避嫌?而且还是个“年轻”的读书人? 范弘道的心情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居然有别的年轻人在李小娘子这里,享受到了与自己一样的待遇? 就在这时,皦生光皦秀才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着范弘道拱拱手道:“在下顺天府府学生员皦生光,久仰范朋友大名,今日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范弘道指了指自己这边房门,不冷不热的答话道:“原来是皦朋友,还请入内一叙。”皦秀才恋恋不舍的回望了李小娘子几眼,然后跟着范弘道进了院子另一边的房屋。 李小娘子直觉到,“引狼入室”似乎有点效果,但是她又开始惴惴不安,这会不会产生反效果?这会不会让范先生厌恶自己? 等进屋后,分宾主落座,范弘道将重重异样情绪排斥出去,忽然意识到什么,略有失礼的惊讶反问道:“你叫皦生光?” 皦秀才面露喜色,很骄傲的说:“在下正是皦生光,范朋友也听说过在下的大名吗?” 这个名字,范弘道上辈子看万历奇案时看到过,此刻具体不多想了,反正只记此人是个贪财好色的无耻卑劣小人。只是范弘道没想到,这人居然主动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找自己来干什么? 只听得皦生光说:“关于在下前来拜访的目的,是听说范朋友是个狂傲之人。”然后他便住口不言,直勾勾的逼视范弘道。 这是表示不服气吗?还是故意挑衅?范弘道懒得答话,冷眼旁观仿佛于己无干。自从出名之后,注定会遇到这样的人,如果都为此烦心那就别活了。 皦生光故意停顿,就是等着范弘道接话,但是等了半天也不见范弘道理睬,只是很高冷的用眼神鄙视自己。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定要蹭热点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定要蹭热点 见范弘道死活不接话,皦生光不得不再次开口道:“我要与你比试比试!”他意图凭借“比试”两个字,挑起范弘道的情绪。 范弘道依然毫无反应,不知从哪找来热茶,端着小饮几口,依旧对皦秀才的话置若罔闻。这让皦生光有点要抓狂的感觉范弘道怎能这样?成名之人,难道不应该珍视羽毛吗!听到自己这样不恭敬的话,难道不应该有所反应吗! 深深憋了一口气,皦秀才又一次开口道:“听说阁下是狂傲之人,我要与你比一比谁更狂!” 范弘道终于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人是来找自己碰瓷的了,无非就是寻个由头,妄想蹭自己的名声而已。 至于对方要与自己比“谁更狂”的说法看似怪异,其实并不足为奇。大明朝怪人就是这么多,眼前这位至少没有穿女装招摇过市,或者给自己办丧事,或者带着马桶去赴宴。 而且范弘道很明白,这位皦秀才的打算就是借着狂的名义与自己平起平坐,因为比的就是“狂”,当然不用对自己这名人有任何恭敬。 甚至还可以因为“狂”而无礼的羞辱自己,哪怕和自己互相羞辱也无所谓,传了出去,岂不就成了“皦秀才和范弘道一样狂”,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范弘道不由得暗暗想道,看来这皦生光深谙炒作之道,小算盘打得很可以。当然一般人干不出强行碰瓷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大多数人还是有底线的,但如果是皦生光的话,那还真能这么不要脸。 难怪此人在另一个时空的京城里很有名,十几年后朝廷遇到“妖书”案时,都会怀疑是他为了炒作而为。只是他心术不正,有什么下场也是也活该,没什么人同情他。 “我有什么必要与你比试?”范弘道不动声色的说。 皦秀才心中暗喜,他不怕范弘道强硬回应,就怕范弘道不搭理。“哈哈!天下人物多有名不副实,在下不过区区无名之辈,范朋友你也不敢应对吗?” 范弘道仍然无动于衷,但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说:“好,就算在下怕了你,你这就走吧!” 皦生光愣住了,这范弘道怎么不按理出牌?如果自己现在出去对别人宣扬,范弘道怕了自己,别人会相信吗?显然不会,只会把自己当疯子妄想狂。 此时皦生光终于感受到了范弘道漠然神色后面的高傲,咬牙道:“你看不起我?” 范弘道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没错,我就是看不起你,你有什么资格能被我看得起?” 皦秀才顿时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噎住了。他极度不适应,这范弘道怎能这样说话? 他同时还感觉,自己在范弘道面前根本没有得到应该有的待遇,连范弘道的情绪波动都没有跳动起来。哪怕范弘道痛骂自己几句,也比这样不咸不淡的说话姿势要好。 皦秀才不由得对人生产生了怀疑,范弘道见到了自己这么不要脸的人,竟然没有一丁点的震惊?难道自己的不要脸程度在范弘道眼里平平无奇? 其实像皦秀才这样的人,当世人见到可能还会觉得新鲜,感慨世间怎能有如此厚颜之人。但二十一世纪资深网民范弘道见得多了,实在不觉得稀罕。 在群魔乱舞的互联网上,有无数比皦秀才还要无耻没下限的人。这样的人会抓住一切机会去蹭热点,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多几个微博粉丝或者增加公众号点击,甚至不惜用故意讨骂的方式来吸引眼球。 而范弘道眼中的皦秀才,就是蹭自己这个热点来的,并妄图靠着自己拉动名声。 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可能被他利用,淡定就是最好的应对,就像在网上看到那些令人作呕的文章,无论褒贬都会增加热度,无视才是最强的武器。 沉默了片刻后,皦生光再次开口道:“你怎能如此说话?这岂是待客之道?” 范弘道翻了翻白眼,“没人请你坐在这里听,你若受不了,大可离去!” 皦生光越发认定,从范弘道身上蹭名气是一种全新的挑战。通过范弘道他认识到了学无止境的含义,自己需要进步的空间还很大。 “范朋友你无礼至极,请范朋友向在下道歉!”皦生光说。仿佛是义正辞严。 范弘道终于有了点小小的惊讶,有没有搞错,这皦生光让自己向他道歉?他冒冒失失的闯上门来居心叵测,却大言不惭的让自己道歉? 皦秀才傲然的微微抬头,既然我的不要脸程度还不足以让你震惊,那我就敢更不要脸给你看,直到你吃惊为止! 这就叫学无止境!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了范弘道,皦秀才还拿不出这样的状态,更认识不到自己的不足。 范弘道“如果我拒不道歉,那又如何?” 皦秀才很强硬的说:“在你道歉之前,在下不会轻易离去!”他就不信了,自己已经拿出了这样水平的无耻态度,还不能从范弘道身上蹭到热点。 现在就算范弘道动手殴打自己,那也是极好的。自己有几个朋友就在巷子里候着,会在第一时间见证。 皦秀才就要用自己的经历来证明,“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是至理名言。 但范弘道没有继续表示什么,却忽然转而问道:“方才你怎么先进的那边屋子?”范弘道指的就是李小娘子将皦生光请进屋子这件事,一直觉得其中有古怪。 皦秀才恋恋不舍的回想道:“范朋友的侍女的确是个可人儿,方才她对在下一见钟情,便主动将在下请了过去招待。” 在一般人看来,李小娘子确实像是范弘道的侍女,不然非亲非故的有什么道理长时间共居一院,而且还对范弘道驱寒温暖的多有关照? 皦生光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将此侍女赔与在下,在下从此在不与你为难!” 范弘道彻底震惊了,他很想问问,你还能更再创不要脸的高度吗?他还可以确定,奇葩程度不亚于二十一世纪的那些网络红人,这个人真的生错了时代。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不给机会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不给机会 范弘道一方面震惊于皦秀才的不要脸,另一方面震惊于皦秀才的审美。他很清楚的知道,这时代人的审美观是什么样的,大体上三样就是鹅蛋脸、鲤鱼嘴、柳叶眉。 李小娘子虽然眉毛也称得上柳叶眉,但脸型则长而尖,是后世标准的“网红脸”,而嘴巴又比樱桃小嘴稍大一点,行动举止之间亦不是娉娉袅袅扶风弱柳的气质,整体来说并非当今世道人心里最美的那种女人,甚至还要被贬为妖冶。 范弘道敏锐的觉察到,皦秀才故意表现出觊觎李小娘子,不但是为了激怒自己,其中还包括着一丝对美色的痴迷。 范弘道可以不被皦生光那拙劣的挑衅激怒,但是却很难按捺这种好奇。他忍不住故意问道:“你就如此想要她?她有什么好?” 皦生光毫不遮掩的说:“我平日里喜好读些志怪玄奇,对狐精野怪幻化美人故事不胜向往。今日遇到你这侍女,不由得一见倾心,你不妨将她转给我,免得在你这不识货的手里暴殄天物。” 只要能激怒范弘道,皦秀才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他就不信了,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范弘道还能沉得住气! 于是皦生光不由得期待起来,范弘道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会不会怒气冲冲的直接与自己动手厮打?还是要与自己比斗什么? 皦秀才心里很有把握,无论范弘道怎样做,他都有应对预案。大门外的巷子里还有几个自己人守着,有京城士林里的朋友,有亲军十二卫里的亲戚,都会为自己撑场面并对外发声宣扬。 反正说什么也要从范弘道身上蹭出点名气,让这外地人知道,京师一亩三分地不是那么好混的! 范弘道却没有再言语,直接站了起来。皦生光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心里猜测,莫非范弘道真想怒极动手? “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范弘道无悲无喜,很淡定的解释说。然后留下不明所以的皦秀才,走出这边屋子,又去了对面。 李小娘子正在屋中坐卧不宁,不知道今天自己这样“考验”是对是错,冷不丁见范弘道进来,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要是范先生恼了怎么办? 范弘道皱着眉头抱怨说:“你说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放?虽然你也不怕什么,但是可长点心眼吧!” 李小娘子垂下头去,她完全听不出来,范弘道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生气。反正好羞愤啊,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范弘道没管李小娘子是什么心情,继续说:“那个名字很奇怪的秀才说,他喜欢书里面的狐狸精,又觉得你很像,所以想把你要走,你说这叫什么话?” 什么?狐狸精?李小娘子平生最恨别人这样说自己,不就长了张俗称的狐媚脸么,这又不是自己想要的,凭什么就把自己当狐狸精?自己又不是轻浮的坏女人! 她本来心情就很忐忑不安的很不舒适,忽然听到那想起来就恶心的人竟敢在范先生面前如此说自己,登时就火冒三丈。 此刻李小娘子正没个发泄之处,皦生光这话算是撞到了枪口上。于是李小娘子面对范弘道的羞愤之情,成功转变成了对皦秀才的愤然。大概这就叫“迁怒”,是人性的一种本能。 李小娘子虽然心思与一般少女别无二样,但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范弘道目送李小娘子提着棍棒出了这屋又进了那屋,负手笑而不语。 皦秀才正站在墙根,一边欣赏挂起的字画,一边等待范弘道回来。当他听到门声响动时,正要转身,却见一道黑影对着自己脑袋劈了过来。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皦秀才便感到额头忽然剧痛,眼前一片昏黑却还有点点火花乱舞,然后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都站立不稳。 皦秀才连叫喊都没叫喊出来,额头另一边再次挨了一记重击,这时他终于站不住了,就要一头栽倒。 还没等彻底倒在地面上,皦秀才又感到自己背部似乎被狠狠蹬了一下,于是他整个身子横移了几尺。于是本该倒在屋内地板中间的他,最终倒在了门槛上。 随后皦秀才陷入了半昏不昏的状态,一下又一下的凶狠打击如同雨点般的落到了自己身上。又听到略为耳熟的声音喊了一句“住手”,然后这种打击才停止了。 皦秀才放开保护脸的双臂,艰难的在地面上翻了个身,透过眼皮缝隙可以看到,阻止自己继续挨打的人正是范弘道,而在场另一个人则是李小娘子。 皦生光几乎不能置信,难道袭击自己的人是这个娇滴滴的妖艳小娘子?他先前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女人打了! 范弘道慢吞吞的出来阻止后,对李小娘子抱怨道:“你殴打他也就罢了,何必将这屋内屋外弄得一片狼藉?” “范先生说的是。”李小娘子发泄完愤怒,低头捏着衣角说。范弘道挥挥手,吩咐道:“将他丢出去,不要弄脏了地面。” 皦秀才身上很骚包的挂着腰带,李小娘子便找了根绳子绑在他腰带上,很用力的将皦秀才拖着走。从堂前一直拖到了大门外,然后又是狠狠地一脚,将皦秀才踢了出去。 趴在大门外,虽然时值阳春,但皦秀才的整个心都是冷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今天来拜访范弘道居然是这种结局! 他先前设想出了无数种范弘道可能的举动,也想出了无数种办法,但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女人打了出来! 皦秀才的狐朋狗友围了上来,他们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与先前皦生光说的完全不一样。今天皦生光本来是要借着范弘道抬名声,但是被女人像死狗一样打出来,怎么看都是大失脸面的丢人事,根本没法说出去。 真是耻辱,还是奇耻大辱!皦秀才异常愤怒,自己这样无赖的纠缠范弘道,而范弘道却连一根毫毛都没掉,自己就被那像是狐狸精的女人打了出来! 不对!皦秀才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肯定是范弘道故意指使的,范弘道根本就不给自己任何机会! 第二百八十五章 提前布置 第二百八十五章 提前布置 皦生光心里实在太恨了,但他并不是恨自己被殴打了,而是恨自己被打的完全没有价值,起不到任何用处! 如果是被范弘道打,也算是得偿所愿,甚至还能顺藤而上的继续闹,但他却是被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女人打了,除了丢人现眼没有别的。 左右同伙搀着皦生光往外走,边走边劝道:“我们还是换个人为好,别与范弘道较劲了。” 皦秀才咬牙道:“就是要找范弘道,只有他正当时,而且势单力薄。” 同伙们又劝道:“听说范弘道也不是没助力,一样有靠山,未见得好欺。” “你们不懂!”皦秀才很通透的说:“在京城这地面上,只要有心,谁不能认识些大人物?大人物肯为你做多少事才是关键,一般人也就仅仅认识而已。 而且传说这东西,向来三分实七分虚,三分真七分吹。范弘道一介寒儒能把名声张扬到这样地步,肯定是深谙鼓吹扬名的人!所以从他身上传出来的背景肯定要打个折扣,多半是唬弄人的,不可全信。” 众同伙叹服,暗道皦生光真是世事洞明、心思透彻的人物,难怪屡屡行险至今,仍然安然无事。 皦生光又说:“今天是虽然不行,但听书商说,范弘道将会在下次内市贩卖诗集并当场题字,我们到时再寻找机会就是!” 范弘道靠在门边,目送皦生光离去,并若有所思,而李小娘子像是犯了错的学生,低头站在范弘道身后。 不多时,李老爹从外面回来,他看到范弘道和女儿,忍不住惊讶道:“你们两个堵在门里作甚?” 范弘道答所非问的叹道:“于今才体会到,为何大户人家外有大门内有二门,又加设门房,重重门禁所为何来了。这不仅仅是排场,更是一种筛除功能,能筛选过关的才可入内,不过的就拒在门外。” 李老爹一头雾水,又问道:“范先生为何如此感慨?今日可有什么事情?” 范弘道说:“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们这院落,须得有个把门人了,不能放闲人随意进出,平白多生事端。” 原先他的名声地位没到那个份上,起居不需要讲究什么排场,也犯不上设门子。有熟人想要找他,进了院子喊一声便是,不是熟人的也不会来,他离门庭若市还差得远。 但现在看来需要有所改变了,今天有个皦生光,明天指不定又有什么奇葩,还是需要一道门禁将闲杂人隔绝在外,节省自己的精力。 不过最大的问题是,是没钱没人。没钱还好说,想办法总能解决掉一个门子的月银,但身边却没有可靠人手充当门子。 这个位置很关键,不能用不可靠和不够信任的人,必须从亲信人物里找。从如归客店带过来的小厮尤英现在担任的是长随角色,时刻还要负责跑腿,没法兼任门子。 李小娘子就更不用说,没有让女人当门子的道理。而李老爹同样不适合,因为门子带有家奴色彩,李老爹与范弘道大体上是平等相交的。再说李老爹满肚子心思都是报仇,怎么可能安心当个门子? 更何况好刀要用在钢刃上,人才要要各尽启用。范弘道马上就要去南城分署上任当署理主簿,他琢磨着将李老爹安插进衙役队伍做捕快,用来充当自己的左膀右臂,如果他能凭借武力混点功劳升格为捕头更好。 “今天去了吏部,算是将事情办完了,随时可去南城分署上任。我决定,等去过内市后,便道南城分署上任去。”范弘道非常有诚意的邀请道:“希望李老爹跟着我同去,到时我与分署掌事县丞申大人说说,让你补个衙役身份,在分署里效力。” 在衙门这个复杂的生态环境里,官员虽然地位最高,但却最虚,要是没个得力的爪牙,那还真不好混。 如果在胥吏队伍里没有心腹亲信做眼线,那官员极有可能被架空,所以范弘道很重视李老爹的作用。 听了范弘道的心思后,李老爹一开始是很抗拒的,他一个江湖豪杰,怎能进“六扇门”做官府鹰犬?这不够和谐并有违江湖人的价值观,以后还怎么混江湖?还怎么去见江湖中的朋友? 范弘道对李老爹的守旧思想嗤之以鼻,“你老人家都什么岁数了,还想着闯荡江湖?在京城稳定下来当个衙役不好么?非要刀头舔血不得善终?” 随后范弘道列举了几条好处,李老爹就动摇了。若想长期在京城扎根,有这样的身份掩护更妥当些,起码安全性高了不少。 而且捕快与各方面打交道多,消息灵通,可以更好的寻找复仇的线索和机会。最后女儿也长大了,跟着自己浪迹四方,只怕要耽误终身大事,也该给女儿一个安稳定居的日子了。 最后李老爹咬牙答应:“如若范先生不嫌弃,老朽这条命算是卖给范先生了。只要不耽误复仇,老朽愿在衙门里效犬马之劳!” 两人说定,便各回各屋。至于门子之事,范弘道想道,如果去了南城分署上任,说不定有当值的差役充当门禁,未必需要自己另外寻人了。 正当准备休息时,又有人连夜登门来了。不是别人,正是明义书坊的马朝奉,还带着几十本太学范弘道诗钞 范弘道欣喜地说:“马员外真乃雪中送炭也!近日索求者众多,我正苦于无书可送,不想今夜马员外就送上门了!” 马朝奉来的急忙,他擦了擦汗,喘着气说:“这并非是要赠送给你的,而是用来让你题字的。” “现在题字?”范弘道很意外的问。 马朝奉答道:“都要搬到内市上去发售,怕你到时候写不过来,故而预先让你写好备用,省得到了内市上手忙脚乱。” 范弘道只能说:“马员外有心了!” “好说好说,你我不须客气。”马朝奉连连应声:“后日就是内市之日,范先生务必不要忘了,还请大驾光临。”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不是吓大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不是吓大的 内市位于东安门里,东华门外,向北一直蜿蜒到皇城东北。这日一大早,范弘道便叫上了李家父女,出发前往内市。 其实从一开始李老爹根本没想着惊动范弘道同去,只是打探仇家赵鉴的消息而已,他们父女两人能混进内市就足够了。若能打探出赵鉴的行动规律,就找机会干掉他! 但他们没想到范弘道如此积极热忱,不但帮着安排,还要一起去,李老爹不想拂了范弘道的好意,只得听从范弘道意见。 范弘道带着李家父女出了门,来到东城灯市街,并在这里与马员外汇合。然后一起向西而行,过东安门,又有官吏查验,主要是检查进入人员,对货物则不怎么关注。马员外是老商家了,手里有内市勘合,允许带人进去。 范弘道和李家父女就与马员外手下的伙计一起过关,这才算进入内市街道,此时只见得道路两侧已经商贩云集,店招密布,繁荣气象初显。 范弘道站在这里,没先去看那些热闹,却望向西侧的黄瓦红墙,以及高大的东华门城楼。 这红墙就是皇宫的宫墙,宫墙里面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宫大内了。范弘道还知道,从东华门进去就是天子勤政读书的文华殿以及内阁所在地,距离太子东宫也不远。 此时他的感觉很奇妙,内市几乎就开在宫墙边上,与皇宫只有一墙之隔,宫里肯定能听到墙外的集市喧哗,这种对比实在让范弘道匪夷所思。 只能感慨天家威严也抵挡不了消费的力量,皇城里有后妃、太监、宫女数万人,他们需要商业市场。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每月三次的高端集市,不止太监宫女,那些大臣勋贵都会来采购货物。 外面普通人想打听某个太监的消息和线索,这里差不多就是最合适的地方了,所以李家父女才会想方设法要进入内市。 但此时李家父女却发现,情况和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们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点手足无措,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也更没有人阻拦他们,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能力来内市消费的人,最差也是混得不错的太监宫女,就算是替主人来买东西的,那也是受主人信任的太监宫女,其他也多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和高等家奴,或者是来闲逛的读书人。 比起普通平民,这些人是很有优越感的,李家父女两个来自底层江湖的草莽,和这些人如何有共同语言?就算想找机会打听什么,也搭不上话。 站在此地,一言未发,李老爹就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原先李老爹还觉得,范弘道没必要与他们一起来,心里不免对过分热心的范弘道有几分“多事”的评价,现在只觉得窘迫了。 毫无头绪的李老爹在人流中艰难的转过身,回到范弘道身边。此刻马员外指挥伙计沿着街边搭起了凉棚,并将书籍都摆放在凉棚内,范弘道就站在凉棚下面看。 抬眼见李老爹回到自己身边,范弘道打趣说:“你不是要打听消息么?为何又回来?” 李老爹很泄气,对范弘道说:“还请范先生指点迷津。”他终于认识到,江湖那套东西在京城混不开,范弘道的套路是有道理的。 范弘道拍了拍摞起来的诗集,对李老爹说:“还能如何?只能守株待兔。” 太学生范弘道诗钞是最近京城比较流行的读物,所以卖的很不错,时不时就有人买走。范弘道本人又在场,所以书摊这里来来去去总能围着些人,有与范弘道攀谈的,有纯粹看热闹的。 凡是遇到太监或者宫女来买书的,范弘道便旁敲侧击的询问几句。李家父女在旁边看了几遍,便也有样学样,站在书堆边上尝试着去搭话。 别人只当他们是书店伙计或者范弘道随从,并不觉得突兀。就这样过了一上午,很可惜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打听到,遇到的太监宫女中有根本不知道赵鉴这个人的,有听说过赵鉴名字但完全不了解的。 临近午时,范弘道准备去用膳,但又有个瘦小的中年文士来到书摊前,挑挑拣拣的翻起了书,最后却拿起了范弘道诗集。 书坊伙计连忙上前推销,中年文士对着诗集皱了皱眉头说:“换一本全新的,不要有题字的。” 此言一处,书摊上这边马员外和范弘道都很惊讶。今天主打的就是范弘道亲笔题字诗集,确实也很受欢迎,没想到会有个点明不要题字的客人。 范弘道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中年文士面白无须,而且回想起来嗓音也比较尖细,他顿时就明白了,此人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太监,不过穿着文士衫袍而已。 范弘道心念急转,他知道宫中开办有内书堂,并定期选拔聪明小太监在内书堂读书,教师一般都从翰林院选用,能在内书堂肄业的太监学问往往不下于进士。 所以看起来像读书人的太监,必定是在宫里内书堂读过书的,而在内书堂读过书的太监多半都会进入司礼监。而司礼监又是太监衙门中最核心的部门,相当于文官里的内阁。 总而言之,范弘道可以判断,眼前这个中年太监身份肯定不会太低,最低也是在司礼监里办事跑腿的。 想到这里,范弘道上前行个礼道:“老先生也欣赏这本诗集么,为何不要题字?莫非还有所指教?” 中年太监抬起眼皮,似笑非笑的说:“看来你就是范弘道?年轻人心思不要那么多,我要不要题字,并非是因为有什么好恶。” 范弘道答话说:“世人收集书籍绘画,都爱附带原作人题字,在下只是奇怪老先生为何反其道而行。” 中年太监不置可否的说:“在学问中,好奇心越多,越是好事,求知也无涯。但在日常中,好奇心太多也未见得是好事,你确定你想知道这个答案?” 这话仿佛是故弄玄虚,激起了范弘道的脾气,他就不信了,无非就是题字不题字而已,还能有什么道理能吓住自己?他范弘道也不是吓大的!回复道:“在下洗耳恭听!” 第二百八十七章 闲极无聊的死太监? 第二百八十七章 闲极无聊的死太监? 那中年太监意态闲适,向书摊凉棚里面迈了两步,稍稍避开已经略显强烈的暮春日光,对范弘道说:“我虽不才,但也读过几本书,侥幸能在司礼监办事,你应该知道司礼监是做什么的吧?” 范弘道当然知道了,如果要用最简明扼要的方式概括当今的司礼监,那就可以这样说——司礼监在太监体系里的地位,就相当于内阁加翰林院在文官体系里的地位。 又听中年太监继续说:“宫中文事皆由司礼监掌管,其中有个惯例职责,那就是搜罗各种书画进献给皇爷御览,促陛下精进学问、增长见识。你这诗集别有心裁,似乎值得呈献上去,但是我觉得不需要你的题字,以免干扰到陛下的读书体会。” 我靠!范弘道很震动,他不得不承认,中年太监这个理由真把他吓住了。常言道“天威莫测”,鬼知道万历天子如果真看了这诗集后,究竟有什么观感? 若是那种纯粹风花雪月的诗词,天子喜欢或者不喜欢都无所谓,没什么其它后果。可范弘道的诗集有个特点,没多少单纯写春花秋月的,大都因事而作,而且多有讽喻,所以才会受时人热议。 反过来这就是一把双刃剑了,抒情散文和讽喻杂文终究是不一样的! 更进一步想,推荐太监的一句歪嘴,也许就能左右天子的好恶?他范弘道还是个“孩子”啊,可承受不住这样的风力。 中年太监摇头晃脑的叹气说:“无知也是福气,本来什么都不知道时,你或许因为自己大作流行而欣欣然。可现在你知道了这诗集将要呈给御览,你还能无动于衷否?心中是不是忐忑不安?晚上睡觉时会不会辗转反侧?日思夜想的担心这莫测后果?” 范弘道的心情只能用“蛋疼”两个字来形容,他宁可这诗集不被呈献给天子。另外眼前这个太监是从哪冒出来的,也太闲得无聊了吧! 范弘道想及此处便发问道:“承蒙老先生看重,在下斗胆请教老先生姓名?” 那中年太监轻笑道:“我只是宫中无名之辈而已,不像两位张公那样大名鼎鼎,即便说出姓名,大概你也不知道。” 他说的两位张公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和东厂提督张鲸,这是目前最有权势、名气最大的两个太监。 范弘道自从穿越以来,凭借先知先觉和聪明机敏,应对中上阶层人物时大部分时候都游刃有余,但眼前这位中年太监却让他产生了要抓狂的感觉。 所以范弘道不想搭理这个太监了,招呼着李家父女,就要去吃饭。但是这中年太监却不肯走,又叫住了范弘道:“范朋友且慢!” 范弘道没好气的回头道:“老先生还有何贵干?若无它事,就早早去了吧!” 中年太监不以为意,语气轻飘飘的问:“你想不想去内书堂做教习?” 这太监说的很风轻云淡,但听在范弘道耳朵里,却像是炸雷!内书堂那是什么地方,是宫里太监学习之所,司礼监太监和其他各监的高级太监几乎全出自内书堂! 内书堂肄业的太监就好比是中了进士的读书人,换句话说,在内书堂做教习,就有可能是将来司礼监诸太监的老师,起码会有一批未来担当高阶职位的太监学生。 想到这里,范弘道立刻清醒了过来,八成是这闲极无聊的死太监拿他逗闷子呢,自己要当真就是傻叉了。 想想就知道,满京城都是进士,自己区区一个监生有什么资格去教习?再说江湖传闻,内书堂教习一般都要选翰林去当,而且这是打破头也要抢的美差。 “子曰有教无类,在下敬你是个读书长者,若再胡言乱语的调笑,在下也不客气了!”范弘道正色警告说。 中年太监这时候倒开始自报家门:“咱是司礼监随堂办事太监陈炬,掌内书堂、经厂事。” 陈炬?范弘道使劲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中,陈炬应该是万历朝中期的太监第一把金交椅,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名声似乎还可以,算是比较贤良的太监。 话说陈炬陈公公之所以给范鸿道留下印象,是因为他的职务比较稀奇。司礼监掌印太监不稀罕,东厂提督也不稀罕,但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东厂就比较稀奇了。 在太监体系中,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头号太监职位,一般由威望高、资历深、特别是能镇得住场子的人担任,类比于文官里的首辅; 而第二号太监职位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这个密探和执法职位一般由天子最宠信的太监担任,并与司礼监掌印太监互相制衡。 所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东厂提督太监往往是两个人,能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那简直就是权力无以复加的太监了,绝对是比较稀奇的,而陈炬在历史上就曾经一身兼这样两职,直到善终去世。 当然站在范弘道面前的陈炬还没有那样厉害,只是司礼监里一个有品级的低调中层太监而已,具体管着内书堂和经厂事务。 回忆完陈公公的历史,范弘道的脸色就有点异样了。这样一个素不相识、很有前途的大太监今天是吃多了吗?闲的没事找自己逗乐? 同时范弘道还暗暗庆幸,刚才难免在心里骂了几句死太监,幸亏自己修养比较好,没有直接骂出口,不然以后谁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以后。 “你以为咱是找你取乐?”陈公公目光如炬,果断察觉了范弘道的心思:“经义学问自有翰苑宿儒去教习,不须你去献丑。但内书堂课业中也有诗词文学,咱觉得让你去做个诗词教习也挺合适。” 范弘道再次发懵,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答应也不拒绝,只能万金油式的回话说:“在下何德何能。” 陈公公摆了摆手说:“没什么何德何能的,反正诗词只是小道,教成什么样也无所谓,无论让你来还是另找他人,估计也没多大差别。 不过看你写的东西有点意思,总比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文学好,我们这样身残之人欣赏不了人间俗乐,就是不喜欢风花雪月的东西。” 范弘道无言以对,陈公公的耿直成功把天聊死了。言外之意诗词教习就是个傻子来也行的摆设?陈公公的口气让范鸿道想起了上中学时的观点,学好主课是王道,音乐美术这种副课有什么用啊!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不是闹着玩的 看范弘道不说话,陈炬再次问:“你意下如何?” 可范弘道仍然不能相信,自己只是出本诗集卖卖顺便打听消息而已,怎么就会有这样奇特的事情找上门? 任何人都知道,去内书堂当教习,对读书人而言绝对是受益无穷。大明朝并不缺乏先例,某人去内书堂当教习,与听课太监结下了师生关系,若干年后在太监学生的帮助下谋取高位这样的事情并不算少见。甚至还有过传言,有些人之所以能入阁为大学士,就因为宫中太监的帮忙。 范弘道觉得自己很难给出什么回答,如果一口答应,显得太过于不矜持,而且万一真是玩笑话,那自己反而就成了大笑话了。 如果干脆利落的拒绝,那就未免太不给陈公公面子,好歹也是进了司礼监的太监,不是一般打杂跑腿的人。况且万一这是真事,自己在想清楚之前又匆忙拒绝,将来很有可能追悔莫及。 想了想后,范弘道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不就是打马虎眼么,他范弘道不是不会。他刻意提出顾虑说:“在下已经经吏部选用,即将以历事监生身份署理大兴县南城分署主簿,只怕难以身兼两职。老先生以为如何?” 但陈公公对这个顾虑不以为然,“这并不是问题,内书堂那些教习都是兼任的,一边在翰林院做学士,一边在内书堂做教习。 更不用说诗词这门课业,每个月有几天就可以了,占用不了多少时间,其他时间照样可以做别的事去,不影响你另谋他业。” “老先生是认真的?”范弘道再一次不厌其烦的问出来。 陈炬嗤声道:“你觉得咱像是无所事事的闲人,有大把时间跟你在这里费工夫?男子汉大丈夫果断些,咱也不是闹着玩的!你若有意,等你去南城分署上任后,咱再让人去通知你!” 范弘道咬咬牙说:“若老先生青眼有加,在下也却之不恭了。” 陈炬见范弘道答应,也就不再说什么。他正要转身离去,范弘道连忙又问道:“在下还要向老先生打听件事情,不知老先生可否知道内官监的赵鉴赵公公?” 陈公公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个人,怎么了?” 范弘道看了看身边李家父女,编着理由说:“我有两个朋友来自西北,昔年与赵鉴赵公公有一点缘法。如今他们也来到了京城,不知道从哪里能见到赵公公。” 陈炬很稳妥的答道:“赵鉴应该没有外宅,一直住在宫里面,你那朋友只怕没机会见到了。”无论范弘道为什么打听赵鉴消息,这都是一个稳当的回答,而且也是实话实说。 但是等陈公公走后,李家父女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如果赵鉴没有规律性的宫外活动,那就麻烦了。 如今有名有号的大太监很多都会在宫外置办外宅,闲暇时去外宅体验普通生活,或者等年老之后在外宅养老。 李家父女最期望的就是赵鉴也有外宅,那样他们就可以进一步打听赵鉴外宅地址,然后在附近守候,总能有机会遇上赵鉴。然后他们就可以行刺,报仇雪恨之后远走高飞。 可是如果赵鉴没有外宅,长期潜居在宫里,那里李家父女就没有机会行刺了。就算赵鉴有出宫办事的可能,那李家父女也没有能力蹲守整个皇城等待时机。 不过范弘道心情却是相反的,他最担忧的就是李家父女“武以侠犯禁”,闹出刑事大案。现在没有“犯禁”的机会,那当然再好不过。 “你们不必沮丧,此事须从长计议。”范弘道表面上还得去安慰李家父女:“苍天不负苦心之人,在下会帮你们慢慢寻找机会,并想出办法。” 李老爹长长的叹口气,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原本打算是到京师干一票就走人,现在要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了。 看来为了在京城长时间生存,就真要听范弘道的,去南城分署当那个劳什子捕快去,不然他们父女两个江湖草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谋生手段? 眼看着日头渐渐偏西,马朝奉带来的货物已经卖掉一大半,他不只是贩卖书籍,还捎带了一些其他文房四宝之类的货物。而范弘道站了大半日也有些乏味,正琢磨着找个地方坐坐喝茶。 此时又有客人来到摊位前,在书籍中翻检了一番,又拿起几方砚台查看。此人约莫三十余岁,文人打扮,看起来很像是潜在买家,便有伙计殷勤招呼。 但这客人却直接找到马朝奉,行礼道:“若包揽员外剩余这些物事,一共作价多少?” 马朝奉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说:“这位朋友的意思,是全要买下?你们读书人买这么多作甚?” 那客人爽朗的说:“在下京府固安人士,姓桑名立,读书不成便学做贾,侥幸小有收益。如今想捐助劝学,所以欲将你这些书籍及文房用物都买下,运回县中发放。” 马朝奉恍然大悟,难怪此人看着像读书人多过商贾,原来是个儒商。这年头读书人越发的多了,很多生计困难或者想发财的读书人都去经商了,称之为儒商,赚钱之后回报桑梓也不奇怪。 既然大客户登门,马朝奉哪有不卖的道理,当即对客人桑立说:“承惠承惠!请到后面坐下,价格好商议!” 等到两人坐定议价时,桑立又道:“在下是临时起意,故而身边所带银两不足,愿用他物抵价。”说着,他从腰间解下玉佩,呈给马朝奉看。 马朝奉略有犹疑,对方要用玉佩来冲抵银两,这难道是个圈套? 桑立便主动说:“内市上也有玉石商贩,马员外可自行去寻人鉴别询价,在下绝无欺瞒哄骗之意,稍稍折价给马员外也可。” 听到这里,马员外决定还是试试看。内市里很多商家彼此之间相熟,马员外有把握能找到靠谱的玉石商户帮自己鉴定真假,只要玉佩价值足够,那也没什么不好,还能多赚一点。 随后马员外就亲自拿着玉佩到外面去找人鉴定了,桑立只在后面跟着,并不干涉马员外如何鉴定。经过两个熟人鉴别,确定玉佩价值百两,马员外便放了心,又领着桑立回到了自己摊位这边。 第二百八十九章 你好像有麻烦 第二百八十九章 你好像有麻烦 马员外是个老生意人了,防范心思还是有的。他验证了半天,银子不是假的,玉佩不是假的,那这生意有什么不能做的? 没有把买卖往外推的道理,剩下的无非就是讨价还价了。这年头商人之间谈判有一套专门的术语和手势,两人一边说着外行完全不懂的话,一边手碰手的笼在袖子里,不停比划着外人看不见的手势。 闲得无聊的范弘道在边上听了几耳朵,完全听不明白商人行话,便暂时离开去闲逛了。反正时候已经差不多,既然来了内市就转转看看。 李家父女也跟着范弘道一起走,不过两人心情都一般,毕竟今天打听到的消息令人失望。谁想到那仇人赵鉴赵公公好歹也是有品有级的太监,居然没有在宫外置办外宅,叫他们父女很难找到下手机会。 瞅了个机会,范弘道对李小娘子悄悄说:“你父亲好像心情不太好?”李小娘子很忧伤的答道:“因为报仇又遥遥无期了。”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范弘道安慰说。“除去行刺之外,肯定能找到其他报仇的办法,那样你们就不必背负大罪。” 听到范弘道这样说,李小娘子忽然又不那么难过了,因为好像可以和范弘道更长时间在一起。但如果因为这样不难过,似乎又对不住死去的母亲和兄长,李小娘子顿时万般纠结起来。 摊位上物价都比较贵,明显都是偏高端的,范弘道和李家父女什么也没买,不多久就转回来了。却见马朝奉这里空荡荡的,书籍和文房用具都已经被搬空。 范弘道对着马朝奉举举手说:“恭喜恭喜,今天这买卖开张的好。” 马朝奉手里拿着块玉佩,也兴高采烈的答道:“原来从未这样过,今日也是沾了先生的福气!” 东西都卖光了,马朝奉自然就没有继续耗在这里的必要了,指挥着伙计们收起摊位,准备撤退。范弘道这读书人当然不会动手,只负手而立,等着一起走。 正在此时,不知从哪里涌出一伙人来,拦住了马朝奉。为首之人居然是范弘道见过的人,就是前天曾经来自己住处耍无赖的府学生员皦生光。 马朝奉并不认识皦生光,询问道:“阁下拦住去路,不知有何贵干?” 皦秀才装着没看见范弘道,对马朝奉喝道:“我是跟着这位宫里叶太监来的,他有话要问你!”随后那叶太监接过话来,瞥着马朝奉,冷笑着说:“有人看到你窝赃,咱就来问问。” 马朝奉闻言只感莫名其妙,他马员外在钱财上本本分分,窝赃又从何说起? “你今天是不是收到了一块玉佩?”叶太监问道,不等马朝奉答话,立即又说:“此玉佩乃是宫中御用之物,竟然落到你手里,你该当何罪!” 马朝奉大吃一惊,辩解道:“这玉佩乃是客人充当银两,怎么就成了赃物?” 叶太监叱道:“咱还骗你不成?咱也不管你怎么得来的玉佩,但它就是宫中的失物!你好大的狗胆子,连宫中之物都敢收取,焉知不是与贼人勾结销赃!” 马朝奉一时间懵住了,难道自己这样倒霉,收块玉佩就是宫中之物?现在有嘴也很难说清楚了。 此刻范弘道站了出来,指着皦秀才骂道:“好个贼杀才!胆敢构陷良民!” 这时候马朝奉终于醒悟过来,这是老生意人遇到了套路,自己被人故意陷害了!只是他还想不明白,内市里这么多商家,为何偏偏就找上了自己? 皦生光好像刚刚看见范弘道,故作惊讶道:“这不是范朋友么?原来你也是案犯同伙!” 对方居然有人认识范弘道!于是马朝奉再次醒悟,对方很有可能是冲着范弘道来的,自己只是因为与范弘道在一起,所以遭了池鱼之殃! 李家父女对视一眼,也慢慢上前,如果真有必要就动手。 皦生光又指着他们叫道:“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宫墙外的内市!你们敢在这里行凶?”李家父女的武力早在皦秀才算计内,所以他特意选了这么一个地方。 “跳梁小丑,令人作呕!”范弘道极其厌恶,“你究竟要如何?” 皦生光侧头问叶太监:“涉及宫中之物,能否由东厂处置?”叶太监点头答道:“可以。” 然后皦生光用手指虚画了个圈子,连同范弘道在内都圈了进来,对叶太监说:“那就请叶公将这些犯赃之人送到东厂,也好查问个明白!” 东厂就设在东安门附近,从内市向东出去,就可以到东厂,非常顺路也很近。所以皦生光这句问话不仅仅是单纯的威胁,而且非常有可行性。 马朝奉等人都脸色大变,说是查问个明白,但谁不知道东厂是什么地方?他们这样的普通人被当成嫌犯,送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东厂,还能指望囫囵着出来? 范弘道皱紧了眉头,这皦生光真是阴险狠毒,居然这样一环套一环的设计构陷,自己好像有点大意了! 叶太监对马朝奉和范弘道示意道:“走吧!难道非要等咱寻人来绑了你们?”皦生光在边上又补充说:“你们可以动手,也可以跑掉,但逃匿后果自负。” 马朝奉全然没了主意,双腿发软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用尽力气的扭头去看向范弘道,期望范弘道能想出办法。 在内市这块领域内,不方便让李家父女动手,没有任何强援,所有靠山都无法及时联系,而且对手还设计了涉及宫中的案件,范弘道混的士林圈子也不见得能插手。所以范弘道也受到了极大束缚,猛然间想不到什么主意。 就在这无计可施的危机关头,忽然有人在远处高声道:“姓范的!你好像遇到了点麻烦?” 范弘道抬眼望去,又是个熟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朱术芳朱大郡主。范弘道没说话,就看着朱大郡主走过来,又重复说了一遍:“你好像真有麻烦。” 第二百九十章 有身份的人(上) 第二百九十章 有身份的人(上) 内市遍地都是达官贵人购物,所以朱术芳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范弘道忽然想起,朱大郡主是认识东厂提督张鲸的,当初自己和朱术芳闹翻的导火索就是这位郡主与张鲸走得近,而且还想介绍自己去投靠张鲸。 以皦生光的身份,只怕也认识不了什么上档次的太监,所以这位叶太监在东厂的面子肯定不如朱郡主大。也就是说,只要朱大郡主肯帮忙,一定能安然无恙的从东厂出来。 范弘道还猜测,没准朱术芳故意站出来发话,就是等着自己去求她。 此刻朱郡主犯了个与当初张大小姐一样的错误,想凭借优势压服范弘道。以范弘道的脾气,或许有可能吃软,但是肯定不吃硬。要他做摇尾乞怜态,那是休想的。 皦生光皦秀才却先不耐烦了,他为了报复范弘道设计这一场,也不是全然有把握的,唯恐夜长梦多,便开口催促道:“范弘道!不要拖延时间了,速速随叶公公走一遭!不然就要喊人来捉你了!” 这时候马朝奉忽然明白了,看皦生光这态度,分明就是冲着范弘道来的。不然明明是自己收了玉佩,但对方却为何不太重视自己,而只管去纠缠范弘道? 所以自己只是被范弘道连累了,对方的主要目标是范弘道。实在是太倒霉了,只是想请范弘道帮着卖书而已,却要把自己送进东厂去了,马朝奉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范弘道有人脉有关系,还是读书人,就算受点苦头吃,但最后应该能出来,但是他马朝奉这样的商人在东厂里就是鱼肉啊! 朱郡主有点等不及了,迫不及待的、很开心的对范弘道说:“快来恳求我,些许小事都帮你摆平!不然进了东厂,有更折腾的!太学生身份在东厂还不够看的!” 范弘道冷冷的说:“你看起来很幸灾乐祸吗?” 朱术芳心情很好,或许是遇到了范弘道的原因,轻笑道:“我这是因为能帮到你和你的朋友而高兴。” 范弘道叹口气,“多谢多谢,如果没有你,今天还真不好全身而退。但是,我不会求你的。” 朱术芳满脑子问号,不明白范弘道打什么算盘。然后范弘道侧头对马朝奉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按我说的办,包你无事!”然后范弘道低声对马朝奉说了几句。 马朝奉瞪大了双眼,望向朱郡主,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去,扯住了朱郡主袖子。对着叶太监说:“这块玉佩,就是他给我的,你要抓我去东厂,那她也脱不了干系!” 朱大郡主目瞪口呆,对范弘道怒目而视,若不是修养束缚着她,她早就像村间泼妇那样破口大骂了! 范弘道很无辜的对朱郡主用口型示意道:“你说过想帮助我。” 皦生光也惊诧莫名,这件事的根底到底如何,他最清楚了。马朝奉无缘无故的揪着别人指认,莫非被刺激疯了?但这样也没用啊,进了东厂完全不由他。 这时候,有官军巡逻到此,见到纠纷就围了过来。叶太监指着马朝奉范弘道等人说:“他们与宫中丢失玉佩有关,先送至东厂审查。” 官军来推攘马朝奉,马朝奉揪着朱术芳不放,官军便连朱术芳带走,朱术芳也不反抗,连连冷笑。她跟东厂厂督张鲸认识,根本不怕去东厂,到时候再给范弘道点颜色看看! 从内市向东不远就是东厂,一群人被带到了旁厅里。这种小事当然惊动不到领班等大头目,只有个老役长打着哈欠出来,眼皮也不抬的问道:“又是何事?” 叶太监便上前,将前面事情略略说了说。其实这役长跟叶太监很熟,事先早通过气,要帮着叶太监收拾几个人,所以现在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等叶太监说完,老役长拍案道:“既然如此,那就” “慢着!”范弘道忽然喝止了老役长,然后:“在下前日去吏部选官,已经领了历事监生署理大兴县南城分署主簿的任命敕书,你看应该如何是好?” 役长很明显的愣住了,他下意识看向叶太监。这厮神经病啊,弄一个有官身的人物来干什么? 大明朝厂卫组织威名赫赫,很多不太懂的百姓都觉得厂卫想抓谁就抓谁,所有大臣都怕厂卫,但其实并非那么回事。 说到底厂卫只是天子的爪牙,厂卫想抓官员,必须有驾贴。驾贴也是天子的旨意,没这个东西,厂卫就无权抓捕和审讯官员。 就算没有驾贴,也得伪造一个。真正能滥捕官员的厂卫,其实都是少数例子,到了九千岁魏忠贤那个地步才能办到,最起码也得混到刘谨刘公公的份上。 总而言之,东厂一个役长是没有这么大能耐去抓捕和审讯官员,他要是这么做了,那就是犯了规。而且他也没有实力去造出一份驾贴,补上表面程序。 所以这老役长听到范弘道自报来历,就有点捉急了。就算署理主簿逼格再低,是个临时工性质官员,但也是有官身的,哪能无缘无故的就抓到东厂来? 范弘道这时候唯恐这役长不懂,又完善的补充道:“大兴分署的掌事县丞是申大人,当朝申阁老的公子。” 于是老役长感到更麻烦了,这人原来是申府大公子的下属,抓了他没准就要把申家引出来过问了。就算申首辅管不到东厂,但好歹也是首辅,对他一个小小役长而言依然是高不可攀的大山。 老役长心里把叶太监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果不是相识多年,简直就要怀疑这是故意来陷害自己的吧? 叶太监微微吃惊,不知是自己看走了眼还是皦生光情报不准确,没想到范弘道除了监生身份之外,还有这样一个半官不官的身份。想来想去,只能说明皦秀才混的圈子与范弘道相隔太远,所以对范弘道选官的事情一无所知。 但他倒没有害怕,因为官员管不到他们太监。所以他很快就调整心思,又指向马朝奉:“丢失玉佩在此人手里!” 范弘道有官身,这个商人总不会是官员了吧?只要针对这商人收拾,说不定就能牵连到范弘道。 马朝奉面如土色,他怕的就是这个。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有身份的人(下)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有身份的人(下) 马朝奉很清楚,范弘道再不济也是个读书人,也是认识一些大人物的,属于士人阶层。而他则不同,只是没有政治地位的商人而已。 所以根据马朝奉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他可以判断出,进了东厂后自己肯定会比范弘道倒霉。或许范弘道能完完整整出去,但自己肯定至少要掉几层皮。 果不其然,范弘道居然亮出了官身,然后那些坏人就把矛头指向了自己!马朝奉心里连连哀叹,就知道会是这样! 范弘道不慌不忙,心里还对马朝奉的沮丧情绪有点不满,他对马朝奉轻喝道:“刚才我对你怎么说的?照着做就是!” 马朝奉出于对范弘道的信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死死的盯住了朱术芳朱大郡主,对老役长说: “玉佩是他给我的!” 朱术芳冷笑不语,就当看撒赖使泼。老役长连眼皮都懒得抬,按着规矩对朱术芳问道:“你又何人?” 对这个问题,朱术芳微微皱了皱眉头,她的真实身份有点不方便回答。有些事情是可以做但却不好说的,比如一个被废外藩的郡主在帝都混。 她不想说,但有人代劳啊,范弘道凑近了东厂老役长,指了指朱术芳,神神秘秘的说:“你有所不知,此人还是个宗室身份。” 宗室?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老役长又看向叶太监,用眼神狠狠地质问他,先前你说就是整治个读书人,怎么又冒出个宗室来?真不是来挖坑的? 按照朝廷律例,宗室的事情当然由宗人府管,而宗人府现在是虚设,而相关公务由礼部代管。反正总而言之,没有诏旨,东厂一般不管宗室的事情。 其实论起权势,太监比那些被当猪养的宗室厉害的多,更不用说东厂这样的衙门,太监欺负宗室并不算稀奇。 但日常纠纷和法律程序的性质是两回事,具体到这位老役长身上,一个小小的东厂底层头目是绝对没有资格不经上意就审问宗室的,否则就是悖逆不道了。 老役长便又问朱术芳:“那你怎么说?” “此乃污蔑之词!”朱郡主当然不承认了:“我与丢失玉佩没有干系!他们胡乱攀咬而已!” 老役长沉吟片刻,决定道:“既然这样,就转到都察院和礼部会审吧!”随后他提笔刷刷写了几下,然后站起来,转身就朝后面走,嘴里还嚷着“散了散了”。 很明显,没法审下去了!被告里有个官员就已经够揪心了,结果还冒出一个宗室!他一个小头目有多大的能耐去挑战规矩,拍着案子审理官员和宗室? 范弘道在后面追着问道:“不审了么?” 老役长回过头答道:“你要告这小宗室栽赃,就去礼部。”又对叶太监说:“你要告这姓范的盗用宫中物品,就去都察院,不要来烦老子!” 如果是惊天大案,涉及到官员和宗室,这老役长倒敢审一审了,那是值得较真的,说不定就能搏出个功名富贵。 但只是个嫌疑偷窃事件而已,而且涉案人这么麻烦,若自己较真那就是闹剧了,或者说较真了对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破个偷玉佩案子能记什么功劳?或者说,为了不可预知的麻烦去管这种小事不划算啊。 范弘道忍不住轻笑几声,这东厂老番子倒是个有趣的人。 朱术芳愣愣的,事情就这样轻轻松松结束了?本来还想着看范弘道倒霉,然后自己再英雄救美,让范弘道纳头便拜。她实在气不过,对范弘道说:“你胆敢污蔑我!” 解决了问题,范弘道神态明显轻松多了,笑着说:“啊,欢迎你前去都察院告我,或者去礼部申述!” 朱术芳恶狠狠瞪着范弘道,心里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时候她脑子忽然清醒过来,范弘道所依仗的就是认为自己不会去告他,所以才敢恣无忌惮的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然后利用自己的宗室身份闪避麻烦。 想到这里,朱术芳威胁道:“你是不是觉得,因为过去有过来往,我就会对你网开一面,任由你随意攀诬我,也不会把你怎样?” 范弘道很奇怪的反问说:“那你又想怎样?” 朱术芳心里又冒出一句话,这就叫人善被人欺!她冷笑几声:“你觉得污蔑完了就没事了?真当我软弱可欺?那就走!去都察院也好,礼部也好,我要与你好好打个官司,追究你攀诬宗室的罪名!” 范弘道看了看左右,很小心的问道:“你确定要如此?” “你现在知道怕了?”朱大郡主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咬牙道:“怕也没用,做过的事没有后悔药吃!我今天非要给你一个教训不可!” 范弘道手忙脚乱的连连劝阻:“冷静,要冷静啊!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不要想不开啊!” 朱术芳咄咄逼人的说:“我很冷静!倒是你,要对自己做出的事情负责,再想耍赖也没用!” 范弘道脸上显得很为难,很纠结的说:“可是你去了礼部或者都察院,怎么介绍自己的身份?难道告诉那些老爷们,你是个在京师住了两年的废藩之后?” 朱术芳又愣住了,按照制度,外藩宗室非诏不得入京,就是在京师居留也是有制度约束的,更别说是被废藩王的族人,那更应该严格限制。 当然制度归制度,不一定会严格执行,所以她朱术芳也没什么人管。但若较起真来,肯定是非法的,只是她比较无害,又讨李太后喜欢,别人也都不在意,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也就行了。 可是如果自己闯到礼部或者都察院去打官司,那些老爷们还能继续装作看不见么?都要走台面程序打官司了,自己的身份还能模糊对待么? 还是那句话,为了这件小破事,把自己的身份问题暴露在台面上,非常不值得!所以根本不能去告范弘道,默默地吃哑巴亏! 朱术芳终于明白,范弘道为什么有恃无恐了,明摆就是要利用自己!只要自己刚才现了身,那就避免不了被范弘道利用,甚至不需要自己主动帮忙,只要自己有这么个身份就足够了! 早知道还不如躲在人群里不要露面,这样就不会被范弘道利用!朱术芳很“狰狞”的对范弘道说:“你走夜路小心点,别被人打了!” 范弘道打个哆嗦,靠近了李小娘子,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第二百九十二章 新官上任 第二百九十二章&bsp;&bsp;新官上任 太可气了,实在太气人了!朱术芳朱大郡主虽然身世坎坷了点,很大程度上被当私生女看,不过母家是富商,总归没吃过太大苦头,但此时此刻朱大郡主只觉得,世间简直没有比范弘道更可气的人了,没有比遇到范弘道更可气的事情了! 范弘道很懂事的见好就收,不敢再继续招惹和刺激朱术芳,这位郡主目前比较克制,那是因为还能用理智控制,能想清楚利益得失。 要是她丧失理智的不惜两败俱伤发起飙来,自己就要吃苦头了,于是范弘道匆匆忙忙带着李家父女离去,回到北城住所。 事不宜迟,范弘道打算明天就去南城分署赴任,先把自己这个历事监生代理主簿的职务落实了再说。有身份和没身份真的不一样,通过今天这事可以看出,在这么危险的京城,身上有张皮是多么重要。 一夜无话,等第二天天明,范弘道就迫不及待的起身了。交待了李老爹几句,就带着李小娘子匆匆望南城而去,只留了李老爹在住处收拾行李。当然带着李小娘子的目的,是为了到那边收拾房间。 李老爹心里免不了嘀咕几句,自己父女两人明明是范弘道的恩人,怎么越混越像是范弘道的打手兼家奴了? 范弘道带着相关文书,从崇文门出了内城,直奔南城分署。到了那里后,手续很简单,主官也就是申用懋申大公子在文书上签了字盖了印,留档一份送回吏部一份,就算完事。 在一个衙门里,正堂主官上任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有一套规定程序,场面动静也会很大,可以看做是换了主人的象征。但是低级属官上任就没这种风光了,充其量也就是向主官点个卯而已,更别说范弘道这种监生代理的佐贰属官。 范弘道让李小娘子帮着打扫房间,然后他去找申大公子,现在应该叫申县丞了。范弘道作为新人上任,需要礼节性的表现出对工作的积极性。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范弘道当然没有烧火的资格,但是他要出做事刷一刷存在感。不然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官员,那就是最悲剧的官员。 “不知属下有何可替堂尊分忧?”范弘道询问说。 县衙的正堂官知县一般都尊称为县尊,但是申大公子又不是知县,所以范弘道想来想去,琢磨了半天只能称为堂尊了,表示申用懋是分署正堂官。这不是范弘道想得太多,衙门里称呼问题是一个绝顶重要的问题,一点也不能错。 申用懋见范弘道如此上道,立刻就吩咐道:“你来的正好,我让刑房把案卷都给你拿过去!” 地方衙门规制设有三班六房,六房对照六部,另外还设有公文往来的承发房。其中刑房当然就是负责刑名事务的,对照着朝廷里的刑部。 范弘道愣了愣,主簿这个职位理论上是辅佐正堂官管理钱粮赋税事务的,并不该管刑名,申大公子把刑房案卷拿给自己作甚? 这个疑问,范弘道并没有憋在心里,还是问了出来。他跟申大公子这么熟,没必要过于见外,该问就问。 申用懋挥了挥手说:“刑名之事甚为重要,非可信之人不可以委托。我看好你,你大胆去做!” 地方衙门里的事务,说起来方方面面,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两条最要害,一是钱粮二是刑名,其它教化之类的事务比较虚。之所以要害,大概因为这两项是可以量化考核的。 这样重要的权力和任务,申用懋居然交给了范弘道,如此范弘道还能说什么?只能表现“士为知己者死”了,抱拳道:“属下必不负堂尊重托!” 带着一点被人看重的感动,范弘道回到了东跨院公厅。又不多久,就看到两个小吏指挥着衙役,抬着几大箱笼进来了。 范弘道很奇怪,忍不住问道:“此乃何物?” 那小吏行礼答道:“此乃刑房未结存案卷,共计三百一十八件。照大老爷吩咐,送到范大人这里。” 多少?范弘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三百一十八件? 再三确认之后,范弘道呆住了,大兴县南城分署也是今年新设的,到现在一共也没开张多少天,竟然就滞留了三百多案件? 范弘道终于明白了,难怪申大公子表现的如此慷慨分权,完全没有像别的正堂官那样,紧紧的把权力攥在自己手里不放。只怕他知道根本就处置不了,所以才一窝蜂的全扔给了自己!自己只是个被甩锅的! 想至此处,范弘道唏嘘不已,县衙果然是最能锻炼人心的地方,原来秉性纯良好糊弄的贵公子才上任几天,就已经学会甩锅了。 越想越头大,范弘道开口质问道:“怎么会有如此之多?按道理京县县衙不该有这样多的刑名案子!” 前文说过,京城治理体系与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天下任何县,行政和司法大权都是集中于县衙的,只有京城不同。大兴和宛平两个京县县衙主要工作是民政方面,司法方面管的不多,或者说重心不在司法。 而朝廷会直接特派五个巡城御史,直接管理京城的司法事务,又设有兵马司管理治安并听从巡城御史指挥。另外重大敏感案件和政治性案件会由厂卫处理,这就是所谓的钦案。 所以在这个体制下,京城县衙主要任务是应付朝廷和宫廷摊派,没多少刑名方面的工作,南城分署的公务与县衙是对应的,也应该不会管太多刑名案子。 故而范弘道就不明白了,手里这三百多案子是从哪冒出来的? 那小吏也是很烦躁,显然被这三百多案子坑的不轻,“都是从南城御史那里转来的!他老人家把案子往分署一丢,然后就不管不问了!” 南城御史是个俗称,就是五大巡城御史之一,顾名思义就是负责南城也就是外城的,大兴县县衙南城分署管理的这片地界就包括在内。 于是范弘道又不明白了,这御史是个什么意思? 第二百九十三章 新仇旧恨 第二百九十三章 新仇旧恨 南城地带本来是京城城外南郊,后来京城人口滋生繁衍,往南郊渐渐溢出,再加上从南边来的人口大量聚集在南郊,使得南郊渐渐繁荣热闹起来。 到了嘉靖时候,往南边扩建京城城墙,将南郊变成了南城,也叫外城,与原有的内城相对应。由此可以想象,南城居民有三个特点,外来户多、工商业多、中低层民众多。 具备这样特点的地方,多半会市井文化繁盛,但也必然有社会秩序乱的毛病。所以南城地方各种治安以及纠纷案子很多,五个巡城御史中,南城这个巡城御史事情最为繁杂。 刑房小吏便继续抱怨说:“以小的猜测,八成是这位御史老爷不胜其烦,便故意把案件都转到我们这里来了。” 范弘道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甩锅行为,御史觉得工作太累就把锅甩给了南城分署。而南城分署在官场的地位中,远不如号称清流、见官大一级、手握监察大权的御史,所以不得不接盘。 明白了来龙去脉,范弘道继续挠头,因为申大公子又把锅甩给了他。 那些衙门老司机有句经验之谈,县衙事务首重钱粮与刑名。把这两个工作都是有具体量化数字的,也是最能明显体现工作业绩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些工作做的不好,将会很醒目。 想了一下午,范弘道也没什么头绪。直到将近黄昏时候,陆陆续续的就有人来请他赴宴。范弘道算是从南城出去的,与这里的商家多有熟悉,如今他又重新回来,而且还算是“衣锦还乡”式的回来,还是直管南城的分署官员,别人听说之后当然会有所表示。 范弘道稍加推辞,便接受了王掌柜的邀请。别人有听到消息的,自认够资格的也都来凑热闹,结果王掌柜摆下的酒席仿佛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最后来了二三十号人。 都是老熟人,这面子也不好不给,当夜便是酒酣耳热宾主尽欢,范弘道也是喝爽快了。他还想着,以后的公务没准还要用到众人支持,把关系更夯实一点没坏处。 一夜无话,范弘道当夜在官舍睡下。 地方衙门每天早晨有个仪式叫排衙,可类比于皇帝早朝。两天后的排衙仪式上,南城分署大小官吏参见堂尊申用懋,而申大人简单安排了事务后,就让众人散了,独独留下范弘道。 范弘道站在堂下偷眼观察,便见申大人黑着个脸,仿佛全天下人都欠他钱。傻子也能判断出,这位堂尊心情肯定极度不佳,今天最好不要招惹他。 堂中没有别人了,申用懋狠狠拍案,对范弘道呵斥道:“瞧你干的好事!” 范弘道猝不及防的挨了训斥,心里还在莫名其妙,他究竟干什么了?回想了一下,这两天自己什么也没有干啊。 申用懋见范弘道还不知错,又喝道:“前天夜里,你是不是与本地商家大吃大喝还请粉头唱曲了?” 居然是因为这个?于是范弘道又想道,申大公子之所以生气,莫非因为没请他?若是这样,那申大公子为人也太小家子气了,范弘道对此很不齿。 但此时的范弘道已经不是读书人范弘道,而是主簿范弘道了。人在屋檐下,狂如范弘道也要稍稍低头。范主簿只能抱拳行礼道:“都是下属的不是,只想着自己快活了,下次一定请堂尊赏光。” 申用懋气也打不出一处,恨不能上前对范弘道拳打脚踢。“你知不知道,你被御史上疏弹劾了!连带本官也吃了个御下不严的挂落!” 我靠!范弘道惊愕万分,自己只是和老熟人们聚会吃个饭而已,这也被弹劾上达天听了?下意识的问道:“不知弹劾的什么?” 申用懋冷冷的说:“狎近商贾,有失官体,不知修德,言行不端!” 范弘道顿时没话可说,情况就是这个情况,问题就是这个问题,还有什么可说的。 申用懋教训道:“你现在不是可以放浪形骸的读书人了,而是衙门里的人,虽然只是历事暂署,但那就要有个官员样子!毫无缘由的与商贾聚众吃吃喝喝这种事,也是能公然为之的?” 范弘道长叹一声,还是自己不熟悉规矩,这次便被人抓住,以后心态要转变过来,不能再像从前不注意行为了。 不过眼看申大公子滔滔不绝,范弘道忍不住打断说:“那最后什么结果?” 申用懋居功自傲:“这次本官替你担住了,下不为例!不然你就自己去都察院解释吧,解释不好就免职,从哪来的还回到哪里去!什么范才子范诗人,没用!” 范弘道忽然很狐疑,很诛心的对申大公子说:“莫非是你故意找人弹劾我,然后趁机卖好,以便于掌控我?” 好心被当驴肝肺,申大公子顿时被气得破口大骂,拿着砚台就要砸:“混账东西!本官犯得上为了你这样?本官要免掉你就是一句话的事,根本不用另费心思,不然你就试试看!” 范弘道唯恐砚台砸,窜出门外叫道:“堂尊冷静!你若免掉了我,谁帮你担着那三百多案件!” 堂下站班的衙役不禁目瞪口呆,这新来的主簿和堂尊好像关系有点特殊,不太像是等级森严的上下级。 范弘道走下月台,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回到大堂,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跨在门槛外,保持随时逃走的姿态,远远对申用懋问道:“哪个御史这么闲的无聊,不去关注国家大事,却盯上了我这个京城边缘的小小历事监生?” 申用懋很明确的答道:“巡视南城察院郭生明!” 又是他,范弘道闻言顿时产生了“新仇旧恨齐上心头”的感觉!巡视南城察院是比较正规的说法,其实就是南城巡城御史,也就是把三百多案件丢给了大兴县南城分署的人。 难怪自己前脚刚吃吃喝喝,后脚就被弹劾了,这速度令范弘道不得其解,原来是同在南城的御史干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炮灰的觉悟 第二百九十四章 炮灰的觉悟 大兴县南城分署掌事县丞申用懋认为,南城分署与巡视南城察院需要进行一次沟通,以解决掉工作中的不协调问题。当然这种沟通不能由他申大公子出面,因为国朝有个规矩,类似于“王不见王”。 比如在县衙里,知县大老爷只能坐在正堂治理本县,不能轻易出外下乡,也不得随意穿越县境去别的地方,更别说去其他衙门做客。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目的就是防止官员扰民,当然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夹在官员与百姓之间的胥吏势力坐大。 大兴县南城分署的治理模式参照县衙,所以堂尊申大公子不能随便出动,想与南城御史直接沟通,要么让属官范弘道去,要么写书信派胥吏送去。 两者相比较,申用懋也更愿意让范弘道去,他对范弘道说:“也许是南城分署新设,同在南城的郭御史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你去见机行事,实在不行服个软,毕竟郭御史身居察院,我们惹不起,就敬他做个上级。” 申用懋的话也算是官场上的老道之语,监察御史是特权官员,级别不高但却属于中央特派员,有“见官大一级”的权威,在御史面前低个头不丢人。 如今大明朝廷有个特色,以清流自诩的言官势力大为膨胀,别说申大公子,就是他父亲申时行申首辅也没少被御史围攻弹劾,申首辅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了与言官作斗争方面。 然而因为舆论自由的政治正确,连首辅也不敢提出从制度上削夺言官的权力。强如张居正,很多时候也只能竭力通过控制人事来控制舆论,一旦遭到反弹,副作用更大。 总而言之,御史不好惹,有差事在身的御史十分不好惹,负责镇压地方的御史更不好惹,几乎就相当于钦差。御史能直接上密奏送进宫里,其他地方官员谁能? 所以申用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派范弘道去表示臣服,承认南城地区你郭御史是老大。虽然大家都是七品,但南城分署愿意当下级。 而以范弘道的脾气则对这种任务感到有点屈辱,可现在就是这种风气,御史骂你叫为了正义,你骂御史却叫压制言路。 再想想自己实在做不来低三下四、卑躬屈膝、赔笑脸说好话的事,范弘道不禁义愤填膺,做同仇敌忾状,对申用懋说:“这样轻易服软,会叫他更看不起吧?我们最大的优势还没有使用,未见得就降不住他。” 申大公子似乎来了兴趣,连忙问道:“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范弘道冷笑几声,干脆利落的吐出两个字:“令尊。” 申用懋瞪着范弘道,很不满的说:“这就是你的神机妙算?” 范弘道怂恿道:“此时不拼爹,更待何时?若真是郭御史给我们杀威棒,那未免也太看不起堂尊你了,而且看不起堂尊就是看不起申首辅,看不起申首辅就是藐视朝廷!堂尊何不上书阁老,灭杀此等不知轻重之人?” 他煽风点火,想让申用懋搬出首辅老大人来镇压郭御史,这样自己就不用去伏低做小了。如果拼爹有什么后遗症,惹出什么其他麻烦,那也是申大公子和申首辅担着,跟自己关系不大。 申用懋一脸“你果然这样说”的便秘神色,又道:“本官已经问过家父了,他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时,就让属官去做。” 如今申大公子的属官只有一个,那就是范弘道范主簿。范弘道很无奈,申首辅这摆明了也是“甩锅”?他忍不住抱怨说:“在下也无计可施啊。” 申用懋便继续答道:“家父还说了,如果连属官也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就学会委曲求全。当然尽量让属官出面去受屈,以保全自家的颜面。” 申大公子的属官只有一个,舍范弘道其谁。于是范弘道感到了来自首辅老大人的深深恶意,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好像首辅老大人这是刻意针对他?他真是何德何能,有此荣幸啊。 “如果这个属官不能忍受如此屈辱呢?”范弘道咬牙问。 申用懋意味深长的说:“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当然还是家父说的,不过家父又说这句话是从你这里学来的。” 范弘道继续咬牙,“那到底是沉默好,还是希望爆发好?” 申大公子想了想答道:“都好,你高兴就好。” 范弘道陷入了沉思,申用懋的态度看似随意,其实饱含深意。申时行看似针对自己,其实也许别有含意。 仔细想想就能体会到疑点,一个文官最顶端的首辅吃饱撑着,刻意针对一个几乎是文官最底层的边缘非正式实习代理官员?首辅的时间怎么可能如此不值钱,浪费在一个小角色身上? 如果打开脑洞,就能联想起很多问题。郭御史甩锅给南城分署,并弹劾自己,莫非不只是为了逃避责任和给新来者下马威,而另有想法? 这些年言官群体和内阁一直不对付,有点什么小算计都很正常,如果郭御史真的有其他想法,那着眼点只能是申大公子的身份了,他是首辅的儿子,他身上的事情就能牵涉到首辅。所以很有可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用小事情钓出申首辅。 在这个前提下,申首辅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本来只要申时行肯出手,就能轻易帮儿子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把他这个小小的署理主簿推到前台去?说申首辅谨慎也好,小心也罢,可能是用他范弘道搅混水,并反过来钓鱼? 原来就是让自己当炮灰啊,范弘道终于明白了。有了这份觉悟,范弘道心里就敞亮多了。难怪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只要自己把水搅混就行了。 不过在去见郭御史之前,范弘道还有个事情是把李家父女安置妥当了,尤其是准备培养成衙役班头的李老爹,范弘道还指望他成为在分署胥吏里安插的心腹。 这时候衙门里胥吏俗称三班六房,其中三班是衙役,制度上没有一定之规。范弘道让李老爹先在主簿厅这里听用,主簿厅的杂务都慢慢交待给他,无形中就给了李老爹一个超越普通衙役的地位。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棋局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棋局 就在申家父子推范弘道去冲锋陷阵时,棋盘街一家酒楼上,正有五六个官员聚会。其中年纪小点的二十多,大点的三十多,都称得上年轻,巡视南城御史郭生明就在这里。 但年轻不意味着卑微,科道言官群体很多年轻人,但当今又有谁敢轻视言官? 酒过三巡,当中主座上的御史钱一本长叹一声道:“近年来陛下视朝次数愈少,章疏留中愈多,面见朝臣寥寥无几,近幸屡屡得召,此乃荒废逸豫之兆也!长此以往,国运必有倾覆之危,唐玄宗殷鉴在前,我等身为言官,岂可坐而视之?” 左手边的吏科给事中舒弘绪答话道:“言官之责,自然不敢忘!我等屡屡上疏,期望有所规谏,只如石沉大海!” 又有右手的礼科给事中钟羽正愤慨的说:“如今陛下怠政,中枢有责,内阁诸公过于柔婉曲迎,不敢规劝,更不敢稍有逆鳞之举,只知一味纵容,致使陛下耳中缺乏正音!我看不能再如此下去,吾辈正当其时,必须要有所为!” 这个指责就很犀利了,将矛头直指内阁,不过在座众人并没有感到什么惊讶,或者说他们今天的聚会主题就是这个。他们都对内阁不满,都觉得内阁实在太软弱平庸。 御史高维松也附和说:“我等台垣官每每力谏时,中枢多有阻挠,唯恐激怒陛下,岂配为臣子?另还有一事极其可虑,宫中传言,陛下欲立郑妃所生皇三子为东宫,向内阁多有垂询,但内阁诸公态度暧昧不明,不敢抗争!” 众人大惊,齐问道:“竟有此事?” 太子乃是未来天子,重要性毋庸置疑。按照大明“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皇长子朱常洛是理所当然的太子,但却迟迟不立。 这本来就引起了中外惊疑,近年来天子最宠的郑妃诞生皇三子朱常洵,一直有传言说天子有可能想立皇三子为太子。对于讲究纲常的大臣来说,当然是不可接受的,没有废长立幼的道理,这是对伦理纲常的破坏,这是对统治秩序的颠覆! 总而言之,但凡是正人君子都绝对不会接受皇三子朱常洵当太子,这是不可动摇的原则问题! 过去传言只是传言,今天却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实质性的消息,天子真的就这个问题垂询过内阁了?那说明天子不只是想想,很有可能要展开行动。 坐在主座的钱一本突然将酒杯掷于地道:“国家兴亡,在于我身,务必请诸君齐心协力,匡扶社稷!” 其余人只觉得心怀激荡,仿佛要有热泪涌出眼眶,一起站起来应声道:“敢不如此!” 钱一本年纪最长,这里众人便以他为首。他环顾众人,开口道:“请诸君听我分派,我会上疏弹劾申阁老!”然后又对舒弘绪说:“舒老弟你在吏科,可去纠劾吏部尚书杨巍!” 吏科给事中舒弘绪点头道:“明白!”六科给事中对应六部,负责监管六部,与御史合称科道,都属于级别低但权力大的官职。 众所周知,当今首辅申时行的权威远不如张居正时代,他很难操纵舆情,言官风气形成后也不服内阁,申首辅往往要通过掌控吏部来实现自己的抱负。而当今吏部尚书杨巍就是申首辅的忠实党羽,乃至于年过七十了还不肯被申时行换掉。所以要想要对付申首辅,就绕不开吏部杨尚书。 吩咐完舒弘绪,钱一本又对礼科给事中钟羽正说:“你去上疏,请陛下早立东宫,不要让国本悬疑中外不宁!”这是礼科的分内事,钟羽正毫不犹豫的答道:“可!” 最后钱一本将目光落在同为御史的郭生明身上,指示说:“你继续监察南城分署,不要放松。若有非分之事,及早通报与我!若首辅滥用公权照应私人,也要通报给我!” 南城分署掌事县丞是申首辅的儿子申用懋,当然要仔细盯着。若从首辅身上打不开缺口,没准机会能从首辅儿子身上出现,所谓的“坑爹”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巡视南城御史郭生明自然没有疑问,答道:“早就如此!” 临别时,钱一本又想起了什么,对众人说:“如果朝廷要推举阁臣,礼部沈尚书,我辈应当力挺之!”众人又一起答道:“知道!” 他们这些人自诩清流,遇到机会当然要力推清流领袖、礼部尚书沈鲤了。 分开后,众人各自回住处,只有钱一本前往好友顾宪成家中做客。此时顾宪成也刚从外面回来,两人同至书房落座,品了几口香茗后便开始交谈。 钱一本先开口说:“今日激励同道士气,诸君感念时事,大可奋起有为。接下来便分头行事,又彼此互相呼应,接连声势。” 顾宪成点了点头,又说起别人:“今日我可以确知,李植等人近期也欲对申阁老发难。”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三红人组合也都出自科道言官,当年以攻讦张居正、冯保势力而走红,得到天子的特殊青睐,直接提拔为四品少卿。于是这三人渐渐由科道转变为近幸,脱离了言官群体,与今日科道清流势力比较疏离,算是自成一派。 钱一本不大看得起三红人,但他想了想说:“有此助力,不算是坏事,我辈成事可能大增。”三红人势力也与申时行不和睦,也很有扳倒申时行的愿望李,看在这个份上,钱一本暂且捏着鼻子忍了。 顾宪成继续说:“李植等人的真实意图是,扳倒首揆申相公,连带将依附申相公的次辅许相公也扳倒,然后推举王太仓登首辅位。” 钱一本恍然,原来李植等人是这个目的。不过想想也不难理解,王太仓就是王锡爵,内阁排名第三的大学士。王锡爵当过李植等人的老师,有这样的香火情,李植等人力推王锡爵上位也不奇怪。 若真是如此,那首辅申时行所面临的压力可就非常大了,说得严重点,是岌岌可危也不为过。 第二百九十六章 毛之不存 第二百九十六章 毛之不存 三红人势力和清流势力很有默契的同时对首辅申时行发难,范弘道目前还并不知情,所以他才会很奇怪,为什么申首辅对申大公子事情的反应如此异常。 面临这种压力的时候,谁还敢轻易以公谋私、授人把柄?所以申时行才会摆出对自家儿子放任不管的态度,甚至把锅甩给范弘道,其实是隐隐间有所期待的意思。满朝文武中,申首辅是对范弘道搅混水能力认识最深的人之一。 范弘道用完晚饭后,坐在官舍主堂中一边喝茶,一边默默的想着明天去拜访南城御史郭生明的事情。他能预感到,这次拜访不会太轻易,必定会受到刁难,所以必须事先想好各种应对预案。 这就叫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事先多做预案腹稿总不会是错,范弘道有个好习惯就是喜欢多思多想。 忽然院首差役走了过来,向范主簿汇报说,有个叫张忠的来拜访他。范弘道想了想,记起这人是那位张大小姐的仆役,心里略感不解。 上次与张大小姐彻底闹翻了后,便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如今范弘道进入南城分署,成了很有实力的“地头蛇”,更不会去主动服软了。 不知道这大晚上的,张大小姐派张忠来找自己干什么?范弘道想了想,难道是要向自己低头?若真如此,范弘道觉得自己这样大度的人,应该会原谅她。 去与不去之间,范弘道选择了去。他觉得自己现在有底气去了,有底气面对张大小姐的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要求了。 然后张忠就领着范弘道来到了张大小姐的寄居处,也就是杨朝奉家侧院,这又让范弘道感到奇怪。如果张大小姐有心向自己服软,那应该是把自己请到酒楼茶铺之类比较中立的地方,然而自己却被带到张大小姐住处来是个什么道理? 这样就让范弘道感到,搞得好像是自己登门道歉似的。他有转身就走的冲动,但是想到张大小姐的气质,于是决定继续听其言观其行。 这次花厅里已经撤去了竹帘,张重秀面对面的设宴款待范弘道。落座后,范弘道大胆抬头欣赏了几眼,这位大小姐还是那么有风范,美的好像在发光。 “许久不见,今日一时感念,略备薄酒,邀范先生来小酌几杯。”张大小姐很有礼有节的说:“他日山高路远,不知是否还有重逢之时。” 范弘道觉得她这意思不太对,不像是想道歉,疑惑的说:“你要离开京师?”张大小姐回答说:“不,妾身没有离开京师的想法。” 范弘道又奇怪了:“那你说什么山高路远难有重逢是什么意思?” 张大小姐慈祥的注视着范弘道,好似天上的神佛菩萨俯视哀苦众生,让范弘道很有点坐不住的感觉。而且他还莫名其妙的,自己如今事业有成发展顺利,哪里值得怜悯了? 张大小姐举起酒杯,很深切的祝福道:“以你的才华,纵然隐居乡间,也能做一个闲云野鹤的山人,以诗书自娱留名后世,也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范弘道一脸懵逼,张大小姐说的每个词都懂,但若连起来怎么就是不明白?他正在功名路上发力狂奔,谁想着去当隐逸山人了? 他站了起来,随意拱拱手说:“我没有时间谈玄论道,若无它事,这就告辞了!” 张大小姐探口气说:“皮之不存毛将焉存,如果申阁老不在了,你还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吗?” 范弘道大吃一惊,既然张大小姐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说明事情八成已经很严重了。 如果凭空听到这种话,他肯定在心里打个问号。但是结合了最近的一些迹象,比如申首辅对自家儿子麻烦的不管不顾,再加上张大小姐的偏方正性格一般不会作假,所以范弘道对张大小姐的话有几分相信。 于是范弘道重新坐下,追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张大小姐摇了摇头,又回答说:“只能说这么多,其它不能告诉你。如果你不知道,那你还能平安离京,回乡善终。 但如果你知道的太多,以你的秉性肯定会不甘心的有所动作,到了那时候,弄不好就要粉身碎骨。妾身不想看着你走向这步,只能警示你小心!” 范弘道还想问些什么,张大小姐却决然转身,在婢女的簇拥下离开花厅。 范弘道却想,张大小姐与申首辅关系素来很密切,可这次连她都不看好申首辅了?如果没了申首辅照应,她会怎样? 想至此处,范弘道追上几步,对着张重秀的背影叫道:“那你就能安稳了?你还能留在京师么?” 张大小姐回应说:“你这是担心妾身么?你还是先保重自己吧,妾身不需你担忧。” 范弘道仿佛感到眼前有一团迷雾,怎奈自己地位太低,所知消息有限,无法看清迷雾后面是什么,只能隐隐感到庙堂要起风波。 他所能依赖的,就是对历史进程的记忆了。在原有历史时空中,申时行在几年以后才扛不住各方压力,主动辞职求去。 那么这次风波是历史进程改变提前了,还是一次申时行能平安度过的小障碍?范弘道对此不太确定,于是也就无法利用这个最大金手指了。 如果申首辅坐不住位置了,那他范弘道肯定要受连累。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监生身份代理主簿,但是他身上已经打上了申首辅的标签,又有那么多期待落井下石的仇家,只怕最好的结果就是被罢掉一切功名黯然回乡了。 按道理说,这种小虾米一样的代理主簿根本没人在意,说的难听点,这种杂职也配打上首辅标签?但范弘道是个特例,甚至还有传言说,范弘道是申首辅派到南城分署,为申大公子保驾护航的。 所有动作都是有反作用的,范弘道叹口气,当初自己拼命蹭申首辅名字,到了今天就会承担这种申首辅带来的风险。 回到官舍,范弘道还没安稳住,忽然又有人来找他,在内市上遇到的陈炬陈公公派了人来传话。 第二百九十七章 体系的威力 第二百九十七章 体系的威力 来者岁数不大,只有二十多年纪,他很言简意赅的对范弘道说:“陈公让小人来告与你,他已经举荐了你。以后每逢二、八日上午,你可去宫里内书堂教习诗词,若无它事不可误了。” 范弘道差点把这事忘了,原来当初那陈炬陈公公没有开玩笑,还真让自己去内书堂当教习?对此范弘道一直没报什么希望,以为只是个说说就算的事,没想到陈炬居然说到做到了。 好像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件差事?范弘道抬抬手道:“那要多谢陈公了。” 随后来传话的年轻人又送了一件木制牙牌给范弘道,上面刻着范弘道的姓名职务,还加了内书堂教习等字样。凭借这牙牌便可以出入宫城的午门、西华门,不然的话范弘道出入宫廷太不方便。 如果放在几天前,面对太监的邀请,范弘道说不得还得拿几分文人架子,但现在形势不好,内书堂教习也算另一条出路。万一历史车轮滚错道路,申首辅今年就不干了,那他范弘道还有个安身立命的场合。 所以范弘等道很痛快的接受了邀请,与那人约定好下次先领着他进宫城走一次,免得犯了什么禁忌。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范弘道在膳堂用过早膳,便带着公文出了南城分署,步行向巡城御史郭生明进驻的南城察院而去。 南城虽然地方广大,但主要建成区街道都集中在靠近内城南城墙,也就是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这一带,所以衙门之间距离并不远。 没走一刻钟,范弘道就到了地方。按照规矩通传进去,随即便有小吏引着他向里面走,直接绕过了大堂,来到后院二堂。 大堂是亲民正堂官公开处理公务和案件,与百姓打交道的地方,所以也叫公堂。二堂或者后堂是官员平常办公以及会客接见的地方。 与想象的不同,范弘道没有受到任何刁难。他很正常的递上名刺,很正常的被带到侧房,然后很正常的等了一会儿,最后很正常的被领进御史公房,一切没有任何让人挑理之处。 见到郭生明郭御史,范弘道行了个礼,将公文呈上,口中道:“今日前来,是为南城民间案件积压之事。” 郭生明岁数也不很大,三十五六岁左右,御史这个职务一般不会启用老家伙,是山西巡盐御史郜察院那是一个特例。 听到范弘道递话,郭御史淡淡的问:“南城民间案件有什么问题?” 范弘道实话实说的回话说:“所有民间纠纷,察院全部推脱到南城分署,目前已经累积三百余件,分署不堪其重。” 郭御史又问:“不要只说问题,还要说如何解决!你想怎么办?” 范弘道想了想说:“南城分署乃是近期新设,草创之初百废待兴,事情千头万绪,尚且无法高效处理如此多案件。所以想着暂且依照旧法,仍由察院处置。” 虽然御史和南城分署级别一样都是七品,但地位远远不同,巡视地方的监察御史是有见官大一级效果的,一般都被地方官当成上级对待。所以范弘道对郭御史说话,只能按着下级向上级汇报的口气。 郭御史不置可否,抿了几口茶,然后才说:“你们真处理不了?” 范弘道又回复说:“当初朝廷于京县县衙之外,又分设五城御史弹压地面、处置案件,就是因为京县县衙事务繁多、不能兼顾的缘故。自此以后,京县县衙偏于民政事务,刑名案件由察院接手,这是百年来的规矩。所以下官不明白,为何南城案件都累积到了南城分署?” 啪!郭御史狠狠将茶碗掼在了桌面上,脸色从轻松变得严厉起来,抬高了声调呵斥道:“你也好,我也好,分署也好,察院也好,都是为国效力而已!你们如此斤斤计较,将事情分的那么清楚,是什么居心?” 官场上的话术跟日常辩驳不太一样,范弘道还不娴熟,突然被呵斥后先愣了愣,然后才答道:“大人此言差矣,下官的居心当然是如何办好南城之事。” 郭生明的闻言接着训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样最基本的事务,你们南城分署也要想方设法推脱,对得起头顶乌纱么?” 范弘道辩解说:“察院将案子发到南城分署,但分署目前实在力不能及、兼顾不了,若是完不成考计,又当如何?” 郭生明叹口气,忽而语重心长的说:“以本官的岁数,还能称你一声年轻人。年轻人不能拈轻怕重,辛苦一些又怎样?不要有畏难情绪,要把这看做是锻炼自己的机会,要勇于承担重任,方才不负心中所学!” 这话堵得范弘道差点哑口无言,急忙说:“并非畏惧做事,只怕顾此失彼,忙中出错的误事。” 郭御史又变了脸色,喝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还没有做事就先想着给自己找借口和退路?” 听在范弘道耳朵里,郭御史似乎句句都有道理,但偏偏每句话都能让自己十分难受,仿佛一步一步的将自己逼到了墙角。 按道理说,他范弘道已经是很能言善辩的人了,今天为何莫名其妙在郭御史这里吃了瘪?难道官场中人随便一个,就能把自己堵得无话可说? 范弘道想了想,便恍然大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这是另一种话语体系下的交锋。郭生明之所以可以说出那些话,而他范弘道却无还手之力,那是因为他进入了对方的规则体系内。 简单地说,郭生明是上司,他范弘道是下级,郭生明可以无条件的质疑范弘道,但范弘道却不能无拘无束的质疑上级郭生明。 郭生明可以随意给范弘道安排事情,随意评论范弘道的能力和品德,范弘道却无法表达出“我们把事情都做了,那还要你郭生明干什么”这种意思,无法说出“如果事情我们都做了那功绩算是谁的”这种质疑。 一旦进入了这种尊卑秩序语境,就连机敏如范弘道,也不免要受到极大束缚,不知不觉受到影响,按照对方的规则行事。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互相挤兑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互相挤兑 所以这次公务拜访,范弘道纵然做了很多腹案,但最终也是无功而返,还平白听了一大堆来自上司的教训。 范主簿回到南城分署,将找察院会商的过程一五一十都汇报给申用懋,最后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申用懋听了后一言不发,只看着范弘道。 范弘道便主动请示道:“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堂尊有何指示?” 于是申大公子叹口气,发问说:“为之奈何,计将安出?你看如何是好?有能否想个法子应付过去?我看好你,一切就交给你了!” 范弘道默默含泪,不知怎么想起了去年的山西巡盐御史郜察院,为什么自己总是遇到这样的没主意的上官? 见范弘道没第一时间应声,申用懋忍不住就问:“不会你也没有办法吧?” 范弘道答道:“郭察院相对于我们,也不是没有弱点。若想针对他的弱点,首先要看堂尊你有多大决心。” 申用懋又问:“需要多大的决心?”范弘道用很严重的口气回答说:“大到有可能官位不稳。” 听到这句,申大公子立刻松了口气,官位不稳对他而言不叫事儿。反正有个首辅父亲,官位不稳了就换个地方,这能算什么决心。 “那你就放手去做吧!”申用懋大手一挥,对范弘道指示说。 范弘道当然也无所谓,他这也不是正经官位,以实习生身份代理职务而已,就算丢了也不是大事。等到过两年考进士或者监生肄业还可以选官,一切从头再来。 不过比起官二代申用懋和实习生范弘道,郭生明郭御史的处境就不一样了,郭御史肯定不可能拿自己的官位当儿戏,行错一步就后患无穷。 所以范弘道才会说,郭御史相对于他们两个人是有弱点的。他们两个人是光脚的,根本不会太在乎官职,而郭御史是穿鞋的,当前任职资历和业绩对他很重要,他需要凭借这些去获取更远大的前程。 光脚的对付穿鞋的,就要豁得出去,不怕失去,方能有所作为。范弘道又对申大公子说:“我们的优势在最上层,而郭御史他们的强点在于中层言官。如果事情太动静太小,惊动不到上层,那就对我们很不利。” 申大公子忍不住有点惴惴不安,感觉自己这样一个正统纯良的贵公子要被范弘道带上邪路。但是先前“你放手去做”这种豪言壮语都说出去了,也不好再收回来。 闲话不提,话说大明地方亲民官衙门有个名词叫“放告”,字面意思就是放百姓进来告状。就是说,百姓想到衙门告状不是每天都可以的,地方官也不可能天天不做其他事,只在大堂审案子,所以地方官会设定一些日期,集中处理民事案件,这个日子就叫做“放告日”,当然人命和盗匪案件是例外,随报随查。 一般放告日都是二八、三九、四十这样的规定,就好像民间约定俗称的定期集市或者墟日。待到当天,官府会放出告牌,告知百姓今天受理状文和审理案子。 今天一大早,许久不放告的大兴县南城分署突然放出了告牌,于是南城百姓奔走相告,纷纷聚集到分署衙门这里。有来讨要说法的,有来告状的。 要知道,南城这里已经积压了三百多民事案件,需要官府给出判决,再加上还在持续新增的案件,涉及人数很是不少。南城分署沉寂了一段时间不曾断案,今天忽然放告,百姓肯定要蜂拥而至。 上午时候,大堂前就已经聚集了一二百人,将前庭挤得人头攒动。看着这样景象,许多当事人都不抱希望了,稍有理智的人都能想到,就算官老爷今天既勤奋又精明,也不可能一天把所有积压案子都处理完。 三国演义里,庞统当县令,一天把几个月公务处理完毕,那终究只是个演义传说,现实里并不太可能。所以大家只是期待自己成为幸运儿,官老爷能优先把自己的事办了,今天就不算白来一趟。 沸沸扬扬中,突然见到个年轻人站在了月台上。众百姓大都不识得这是谁,旁边有相熟的胥吏指点告诉说,这是新来的主簿范弘道,本署堂尊申大人之下的第二位。 有维持秩序的衙役喝了三声肃静,然后前庭院中安静下来,范主簿便开口道:“南城案件最近都积压到了本署,实在处置不过来,所以本官建议你们都撤回状子,重新去南城察院那边去告罢!” 众人听到这话,登时议论纷纷。本来案子就是从御史察院转到县衙分署来的,听这意思,县衙分署又想踢皮球,把案子踢回去? 京城百姓眼界大,不像其他地方百姓那样对官员畏惧如虎,更别说是范弘道这样的小芝麻官。当即就有个人出声道:“当初我等皆知,地面纠纷案子都归巡城御史老爷管,所以去察院那里告了状。然后察院老爷将状子签发到新设的分署,说由分署分担审理,故而我们才会到这里来。今日大人你又让我等转回御史察院,那叫我等何以自处?若官员都像这样互相推诿,那谁来为民做主?” 范弘道辩解说:“并非本官有意推诿,而是实在力不从心,还请你们多多谅解!” 又有人喊道:“若谅解了大人你,那谁来谅解我等?若察院那边拒不受理,或者又签回分署,那我等岂不白费工夫?那大人你倒是清闲了,又能拖延过一天去,等到下次放告又不知何年何月!说来说去,还是故意推诿而已!” 这话明显就是挤兑了,很让范主簿下不来台。只见范弘道犹豫片刻,咬牙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本官也不能闲着,那本官亲自带着你们去察院控告!” 众人反而有些发愣,其实大家就是心怀不满讽刺几句,没想到这年轻官员如此受不得激,居然撸起袖子亲自下场?这年轻官员说要带着他们一起去巡城御史察院告状,真的假的? 范弘道大踏步下了台阶,疾步向大门外走。同时又对众人叫道:“走啊!你们不是嫌弃本官不肯负责么,那本官就要亲自带着你们负责到底!别说你们连跟这本官去告状的胆量都没有!” 刚才是众人挤兑范弘道,现在反了过来,是范弘道挤兑众人。众人还能说什么,只能呼啦啦的跟着范弘道走了,反正人多势众不怕事。 第二百九十九章 这是要搞事啊(上) 第二百九十九章 这是要搞事啊(上) 前文说到过,巡城御史察院和南城分署衙门距离不远,所以范弘道带着一百多人没用多少时间,就来到了察院大门外。 守门的官军看到这阵仗,飞也似的传报进去。此刻巡城御史郭生明正在堂上看公文,登时就有点发愣,他为官十几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一个官员带领着一百多百姓,去找另一个衙门讨说法,这是什么意思?郭御史仔细想了片刻,范弘道这是想搞事啊,莫非他想裹挟民意,利用百姓逼迫自己就范? 想到这点后,郭御史便觉得,范弘道真是半瓶子醋,此人看来对某些规则的了解也只是皮毛而已。真以为随便聚集了一百多人就有用?人多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形成力量。 要成功裹挟民意有一个前提是,民心所向,以及有共同的仇恨。如果民意真对他郭生明憎恨厌恶、千夫所指,那么范弘道轻易就能将百姓情绪煽动起来,说不定还有几分逼自己就范的成功可能性, 但目前明显不是这种状况,他郭生明还没有混到民怨沸腾的地步,百姓诉求无非只是想告状而已,在这个前提下范弘道能搞什么事?能操纵起多大风浪? 这种不痛不痒的动作看似人多势众其实完全无效,所以郭御史在心里暗中嘲笑了范弘道一番,然后便不慌不忙的吩咐道:“不必理睬他,将察院大门关闭,随便那范弘道说什么,禁止他们进来就是。” 简而言之,就是装作看不见。郭御史觉得只要不理范弘道,范弘道就没戏唱了,如果碰了面,反而有可能会生出事端,不给范弘道搞事的机会是上策! 街道边人头攒动,人群最前方是范弘道,范弘道的前方是察院大门。通传进去后,得到的回复是郭御史今天不见人,这意思就是他们都被拒之门外了。 现在的问题是下面该怎么办?众人都拿眼去看范主簿,你范大人牛气冲冲的带着大家来察院递状子,结果连门都进不去,现在你范大人总要给个说法吧,总不能带着大家白白跑腿吧。 范弘道在察院大门外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就朝巷口走,众人纷纷簇拥上来,半是询问半是嬉闹的叫道:“眼下如何是好?范大人你总要说一说啊。” 范弘道挥了挥手,对众人道:“你们跟我走!” 便有人问道:“又要去哪里?” 范弘道“狠狠”笑了笑,咬牙道:“既然察院不肯管你们这一百多案子,本官就带你们去敲登闻鼓!” 京城百姓都知道登闻鼓是什么,所以众人立刻就震住了。 登闻鼓设在皇城长安右门外,理论上百姓若有重大冤情不能解决,走投无路时便可去敲登闻鼓,相当于告御状,有上达天听的意思。当然登闻鼓不是让人随便乱敲的,有时候敲鼓人后果也很严重,动辄要被发配流放。 察院外这些人虽然都要告状,但能有时间陪着范弘道兜圈子,说明他们大都是民事纠纷,类似于田土、债务、婚事之类的事务。为了这种事去敲登闻鼓,很有点小题大做的感觉,真当朝廷是吃干饭的? 难道范主簿失心疯了,居然喊着去敲登闻鼓?众人不约而同的想。 范弘道扫视众人,“怎么?你们都害怕了?是本官亲自动手击鼓,又不是叫你们上,你们害怕什么?难道连跟着去看的胆量也没有?” 众人一想也对,如果范弘道动手敲登闻鼓,他们去围观一下又怎样?大明朝几大政治正确之一就有以民为本,向来法不责众,又是亲民官带着他们去的,朝廷板子也打不到他们身上。 京城百姓见多识广也不怕事,于是又是范弘道带头,一百多号人尾随在后,浩浩荡荡的向西北方向而去。众人估计不用半个时辰,就可到达宣武门,然后从宣武门入内城再到长安右门。 察院大门外的事情,当然有耳目汇报进去。故而范弘道喊出去敲登闻鼓后,郭御史立刻就在里面知道了,同样是大吃一惊,这范弘道到底发什么癫? 朝廷中人谁不清楚,登闻鼓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只是这属于注重民生的太祖高皇帝的钦定祖制,法理上没法撤掉而已。天子也好朝廷也好,没太把登闻鼓当回事。 范弘道这样一个主簿官员,带领一百多治下百姓跑过去敲登闻鼓,这绝对是没事找事,也必然是主动作死啊!郭御史很想对范弘道说,你想搞事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这样自取灭亡的搞法有什么用处? 郭御史完全可以推演出接下来的剧情,一百多百姓跑到皇城外聚集就够令人醒目了,更别说还有官员带头敲登闻鼓,简直就是打朝廷脸面。 第一个后果必定是高层震动;第二个后果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带头官员必然会被严厉处置,丢官罢职是免不了的;第三个后果就是朝廷追查事情来龙去脉,真相也好糊弄也好,给天下人一个官方解释。 推演完了后,郭御史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高层震动?朝廷的高层就是天子和内阁而已,那可是申首辅的基本盘啊,敲登闻鼓这件事是什么性质,最终解释权很大程度上在申首辅手里,被解释成为民做主也不是没可能啊。 带头官员被严厉处置?大明朝优待文人,没有杀官传统,不是特别大逆不道或者直接触怒天子的罪过,最严重处分往往就是罢官而已。但那范弘道是什么破官?一个历事监生署理主簿而已,丢了有什么可惜?连他自己都不在乎吧? 然后还会追查来龙去脉?想到这里,郭御史突然坐不住了,要追查事情来龙去脉的话,那他这个南城巡城御史是跑不掉的!范弘道是先带着一百多人先来察院,然后才去敲登闻鼓啊! 自己是南城地区的最高长官,只要南城事情兜不住,自己必然有责任!还是那句话,事情性质的解释权在内阁,到时候自己绝对还会负上主要责任! 越想越多,郭御史的冷汗刷刷的流下来了,他其实不太确定范弘道是不是真敢去敲登闻鼓,也许是故意吓唬自己?但无论如何,郭御史根本不愿面对这样的风险,他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这个姓范的混蛋到底是不是真想搞大事? 第三百章 这是要搞事啊(中) 第三百章 这是要搞事啊(中) 宣武门、崇文门原本是京城的南城门,再往南应该就是南郊了。但是如今天下承平日久、生齿繁衍,南郊新修了一圈城墙变成南城或者外城,所以宣武门和崇文门从南城墙的城门变成了内城门,从外城进入老内城必须要从这两个城门过。 变成内城门后,这两座城门的军事守卫意义就不大了,有官吏在此驻扎主要是为了收税,商人百姓携带货物过城门都要交税,今天驻守宣武门的官军就见到了奇怪的一幕。 范弘道一马当先在前,其余百十号人尾随在后,远远望见宣武门,范弘道没有半点停顿,继续阔步向前。后面那些人又开始议论了,这范主簿真要进内城去了,难道他是玩真的? 刚走到宣武门外,范弘道招呼了尾随众人,正要过城门时,后面忽然传来呼喊声音。只见有小吏骑着马,从远处快速追赶过来,同时还在高声叫道:“范大人请留步!” 离得近时,那小吏从马上翻身滚下来,走到范弘道身前道:“察院老爷有令,让尔等回去!” 范弘道便反问道:“回去干什么?郭察院肯接下这些上百份状子了吗?” 这个问题,追上来的小吏无法回答。南城御史郭生明听到范弘道行动后,下意识就先派了人来追赶,并没有来得及进行深思熟虑后的吩咐,所以这小吏无法代替上官做出任何承诺。 范弘道见状,便不屑道:“你若做不了主,叫住我们也没用,难道你还想凭借一己之力,硬行挡住我们这一百多人不成?” 如此范弘道甩开察院小吏,继续向宣武门的城门洞前进。那小吏往后面看了一眼,连忙拉住范弘道:“察院老爷亲自到了!” 范弘道抬眼望去,果然看见有四人抬轿,一路小跑着朝这边而来。轿子前方还有两队手持导牌仪仗的,也是一路小跑着开路。 郭御史这时候追上来并不奇怪,大概他也没指望派出的小吏能拦住已经发神经的范弘道,只要那小吏能稍微迟滞一下范弘道,就算完成任务,不然过了宣武门进入内城后,就更加棘手了。 “先前郭大人发了话,今天不见人,怎的又追了出来?”范弘道主动开口,语气讽刺的说:“但不知郭大人你追到这里,究竟有何见教?” 郭生明在随从簇拥下,厉声道:“范弘道你唯恐天下不乱,意欲何为?本官在此下令,你立刻回去!” 范弘道是见过好几次“大场面”的人,郭御史这样的疾言厉色还吓不到他,便冷笑着反驳说:“郭察院虽然身份贵重,但却并非我的直管上司,你对我下令,我可以有所不从!除非郭察院让我们分署的申大人来对我下令!” 郭生明威胁道:“不要逼本官调动兵马司、巡捕营!” “郭察院好大的威风!”范弘道不以为然的抬起手,指了指周围:“一百余南城百姓赴察院告状,察院不接,反而动用兵丁役卒施暴,真乃南城青天也,我看京城百姓都欠你一块牌匾!” 谁都能听得出来,范弘道这明显是反话。郭御史的本意是威胁范弘道,却被范弘道转移到了身边百姓身上,听起来好像郭御史打算动用武力对付告状百姓似的。若真如此,那就成了丑闻,讲究名声的清流官员肯定担不起。 郭生明气得一时语塞,范弘道趁机继续说:“察院想让我回转,却不知现在不是我回不回去的问题,而是这一百多百姓回不回去的问题!只要你收了他们的状文,受理他们的上告,那他们又何苦跟着我胡闹,自然就回去了!” 范弘道似乎给了郭御史一个选择机会,但郭御史却无法做出选择。他先前故意把大量案件都丢到南城分署,如果今天全都吃回来,而且还是在范弘道的逼迫下吃回来,那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放? 同时这又否定了先前推诿案件的正当性,等于公开宣布说自己先前做错了!若落在有心人手里,穷追起“犯错责任”那更是后患无穷。很多官员之所以“一错再错”,并不是他们愚蠢,而是他们不能认错。 既然无法,郭御史想来想去只能继续“恐吓”了。范弘道这样的官场新丁之所以胆大妄为,很大程度上是无知者无畏,只要让他们真正明白了后果,自然也就心存敬畏了。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官确有几句话要对你说。”郭御史看着周围百姓,语气很镇静:“你范弘道想采取超常规的手段来对付本官,想通过这种办法来打破僵局,让本官陷入极度不利之中。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做出超常规事情的人,本身也会受到超常规的审视!你想获得超常规的收益,就必须要承担超常规的风险,你真的知道,你会遭遇到什么?” 范弘道貌似很有“诚意”的问:“我会遭遇到什么?” “你将会寸步难行,你将会被正人君子所排斥,从此名利与你无缘!而且朝廷里大部分人都不喜欢打破常规的人,更不会喜欢为了与人争斗就去敲登闻鼓的人!” “哦!”范弘道很淡定的表示知道了。然后他转过身,对那些百姓说:“想告状就继续跟我走!过了宣武门,距离登闻鼓就不远了!” 说罢,范弘道大步流星的向宣武门城门洞走去,丝毫不拖泥带水。郭生明见状简直想要吐血,敢情自己说了半天,全都是白费口水! 郭御史原本还想着,范弘道说要敲登闻鼓可能是故作姿态,借此来逼他退让,但现在看范弘道这表现,简直就像是愣头青似的,不顾一切的真要去敲登闻鼓! 此人是真想搞事,不是假搞事!郭御史忍不住不顾身份的大叫一声:“范弘道你回来!”范弘道听到了叫声,但没有停止脚步,甚至连回头看的兴趣也没有。 上次范弘道拜访郭生明时,言谈之间全面落入下风,甚至被郭御史堵得无话可说,差点留下了心理阴影。但在今天,如果让范弘道给郭御史的言谈打分,绝对是不及格的。 至此范弘道心有所悟,郭生明这种官员非常擅长在既有体系下说话办事,他们能够娴熟的说着无懈可击的套话,办起事来能能熟练的使用套路,称之为按程序办 第三百零一章 这是要搞事啊(下) 第三百零一章 这是要搞事啊(下) 范弘道带着一百多人,从宣武门进了城,城门口没有人阻拦他们。主要任务是收税的官吏没必要去惹这麻烦,再说也找不到阻拦百姓去敲登闻鼓的官面理由。 但堂堂京师重地,不可能一百多人聚众进内城还不被觉察。各处城门口都有锦衣卫官校值守,当即就分出两边,一边两人分头去城里报告,一边三四人跟随着队伍,起着监控作用。 南城御史郭生明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跟在范弘道队伍的后面进了内城,然后一直尾随着,虽然郭御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大概是不甘心的原因吧,他也想不到更好的选择了,总不能就此不闻不问的回察院去。 从宣武门向北,不到二里地就是长安街,然后折向东再走二里地就到了长安右门,也就是登闻鼓所在地。所以并不算远,正常人快点走的话,四分之一个时辰就能走完这段路。 可是范弘道偏偏走的不快,才走了一里多,就指着路边的茶摊,对身后众人说:“我口渴了,打算去喝几碗茶,你们愿意共饮的就一起来,不愿意的就先等着。” 然后范弘道真在茶摊坐下了,在一百多号人的围观下,真的不紧不慢喝起了茶。 无论是跟随范弘道告状的人,还是监控现场的锦衣卫,亦或是郭御史,都有点懵。先前范弘道态度极其强硬,摆出了不惜同归于尽的架势,气氛很紧张,形势仿佛一触即发,然后转眼之间,他就去路边喝大碗茶了,这是搞什么鬼? 郭御史心中暗忖,莫非范弘道先前只是虚张声势,一旦动真格也绷不住了,所以进退两难要找机会下台?也幸亏跟着来了,不然说不定真被范弘道唬住,郭御史心里庆幸不已,既然明确了范弘道的底细,那就不能轻易饶了范弘道! 但郭御史正琢磨如何收拾范弘道时,却见范弘道站了起来,抹抹嘴继续毫不犹豫的向北走,并不像郭御史判断的那样进退两难,所以这又让郭御史迷惑了。 没过多久走到路口,向东上了西长安街,这时候道路两边已经有不少百姓指指点点。又走了一里地,道路两边民居渐渐消失,已经开始靠近皇城,路边都是西苑宫墙和衙署,距离长安右门很近很近了。 就在此时,范弘道忽然再次停住脚步,对身后众人道:“走的有些累,歇歇脚罢!”众人闻言心里一起吐槽,从刚才那茶摊到这里不过二里地,怎么就会累? 范主簿不在意别人怎么想,自顾自的东张西望找地方休息。这里可没有茶摊,他随便找了个阴凉屋檐,坐在石墩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拿着扇子扇风,甚为消闲。 众人远望一里外的长安右门,又看了看意态休闲的范弘道,继续发懵。 不知不觉的,逐渐又有人来围观了,大都站在前方路边。这波围观党可不是百姓,乃是实打实的官员,毕竟这里已经很靠近皇城了,包括六部五府在内的各大衙门多数都在皇城南边,距离这里很近,所以官员们闻风来看热闹并不奇怪。 更何况有南城官员带着一百多百姓来敲登闻鼓这种传言,听起来还是比较稀奇的,很多人就想过来开开眼,连太监都来了不少。 别人可能还没反应过来,但称得上当事人的郭御史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么多官员跑过来围观,那必然要失控啊!他还醒悟到,范弘道在路上磨磨蹭蹭,甚至在临近长安右门时驻足不前,并非是进退两难的犹豫,而是给事态发酵留出时间! 只有在路上多耽误一会儿,情况才能尽可能的传开,让更多的人知道消息,这才是范弘道的真实目的!敲完就走,然后按程序办事,和在一大群官员的目睹下敲登闻鼓,两种情势肯定不太一样。 真是要搞大事啊,带着一百多人来敲登闻鼓还不知足,还想惊动更多人注目,让影响变得更大!想到这里,郭御史头皮简直要炸,这是一种鱼死网破、不死不休的气势,官场上很少有人这样干事,自己倒了几辈子霉才遇到这么个人! 郭生明立刻做出最佳抉择,无论接下来如何演变,绝对不能继续下去了!他从轿子里冲出来,疾步走到仍坐在石墩上的范弘道面前,克制住自己的怒气说:“全部回察院去,所有状子本官全部接了,半月内判完!不再劳烦你南城分署,也不会影响你们的考计!” 郭御史这个表态,相当于服软了,他彻底怕了范弘道这个不要命的。周围众人就有心动的,反正他们目的是找官府告状,无论是谁,只要能接下状子就行。 坐在石墩的范弘道继续扇着风,眼皮也不转,嘴里淡淡的蹦出两个字:“迟了。” “那你到底想怎样?”郭御史质问道,他这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范弘道随手将扇子扔在地上,昂然而起,眼睛仍然不看郭生明,但很大声的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为了一己之私,罔顾百姓所苦,三百多案子拖延不办,与贪赃枉法有何不同?离开了身上这张官皮,你什么都不是!我想怎样,不过为民除害而已!” 随后范弘道对着一百多百姓喝道:“走!本官为你们做主!” 此时在长安右门外,登闻鼓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围着了,大家议论纷纷,都有拭目以待的感觉。眼看着那位年轻的历事监生署理主簿走到鼓下,与值守锦衣卫官军说了几句话。 此后他却没有击鼓,却对周边官吏说:“常言道,师出有名,在下这样击鼓似乎有些突兀。不知道诸公当中,可有南城郭察院的老师?” 人群里不乏好事者,有人叫道:“郭察院座师乃是蒲州张相公!” 范弘道恍然,难怪郭生明如此不待见自己,八成还有这里面的缘故。随即又对众官吏道:“不知诸公当中,可有郭察院的同年,同乡否!” 此时聪明人已经明白过来,范弘道这做法与株连无异,这是要搞很大很大的事啊! 郭御史脸色惨白,他心里感觉用二十一世纪的比喻,就好像出门大保健被抓,然后警察通报给单位。这范弘道太黑了,不但要跟自己同归于尽,还想将自己的亲友勾出来一起玩命。 第三百零二章 逗你玩(上) 第三百零二章 逗你玩(上) 责任和过错是两回事,没过错不意味着没责任。 登闻鼓对朝廷和天子而言,既是个不得不摆出来的门面象征,又不希望别人真来敲。在这种微妙的意识下,敲登闻鼓的原告肯定有责任,因为不能鼓励大家随便来敲鼓,所以就算没错,只要敲了鼓,那就会被追责。 但与此同时,被告方也不能好,追究下来南城代理主簿范弘道和南城御史郭生明都跑不了。这种背景下,范弘道寻找郭御史的亲朋故旧,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很明显是想把更多的人牵扯出来,然后把责任板子打到更多人身上。 范弘道等了一会儿,没见有人出来,疑问道:“难道诸君当中,真没有郭生明的同年、同乡?” 围观众人对此无语,范主簿这肯定是明知故问了,就算人群里有,这会儿站出来也需要很大的决心。不出来,就等于眼睁睁看着郭生明倒霉,良心上不太过得去;若要出来,就可能被范弘道拉进局中一起挣扎。 范弘道又等了一会儿,重新问道:“诸公里如果没有郭生明的同年同乡,那总该有几个好友,再不济也该有些熟识之人,亦或是曾经有过同僚之谊的,不站出来救救他?不然登闻鼓一响,郭御史可能就要乌纱落地了!” 范围进一步扩大,但还是没有人站出来。郭生明气得只想动手打范弘道,连说话都不想说了。 按道理说,言官群体是最掌握话语权的群体,从来只有言官批判别人,很少有别人批判言官。但郭生明郭御史现在却觉得,在目前这个特定情境下,自己的话语权稀里糊涂的被范弘道篡夺了,成了那个被批判者。更失策的是,范弘道的每一步都没有预料到,导致一直被范弘道牵着鼻子走。 只有明白人能在短时间内看得透,范弘道又使出了他最拿手的招数,那就是“角色置换”。如果只说范弘道本人,当然是个小人物,可现在的范弘道把自己的角色定义为“敲登闻鼓的人”,那就不一样了。 在别人看来,郭御史乃是言官精英,朝堂上有名有号,在大明体制下是极有脸面的人物(言官声誉威望高于普通官员),可今天郭御史被范弘道逼到这个份上,简直是斯文扫地,近乎被凌辱了。 连郭御史自己都觉得羞耻异常、丢人现眼,但范弘道却觉得自己凌辱的还不够。他回头看向郭御史,一脸很嫌弃的说:“你好歹也是朝廷言官,今日这么多人在场,居然没有一个人肯承认与你认识,是不是耻于与你为伍?” 朝廷选拔言官,有一个默认的年龄限制,就是不能太老,因为年纪太大的人一般都没有锐气,不适合做言官,一般以三十岁左右为佳,像郭御史本人就是三十多岁的黄金年龄。 但在这个年龄段,一般人养气功夫还修炼不到家,大明朝年轻官员吵架甚至动手打架并不少见,郭御史也不例外。所以听到范弘道说“耻于与你为伍”,郭御史终于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了,足足憋了半日的火气瞬间爆发。 只见郭生明一个箭步冲到范弘道面前,左手劈手揪住了范弘道的衣领,然后右手紧握成拳挥起,就要往范弘道脸上招呼。而范弘道一动不动,连下意识的防御动作都没有,就这么冷静的看着郭御史,还带有一点点的期待。 围观人群一阵子惊呼,郭御史这拳头打下去,性质就更恶劣了!范弘道不仅仅是范弘道,还是准备敲登闻鼓告御状的人,而被告官员殴打敲登闻鼓的人,这明显是罪加一等,有理也变没理了! 终于还是有人站出来了,并大喝一声:“住手!” 这个声音听在郭御史耳朵里非常熟悉,所以他停住了打人动作。范弘道对此略感遗憾,扭头看去,却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官员走向自己,胸前是獬豸补子,说明此人也是个科道官。 来者走到范弘道面前,自我介绍说:“在下乃是福建道御史钱一本,久仰阁下名声,今日才得一见。” 一般人见面都说“久仰大名”,但这钱御史却只说“久仰名声”,此中大有微妙之意。但范弘道并不在意钱御史恭敬与否,开口就是:“你是郭生明的同党?” 钱一本的答话顿时被噎回去了,这范弘道到底会不会聊天,见面对答完全不按套路来啊,他哪能公开说“我是同党”? 别人忍不住暗笑,稍微有门路的人都知道底细。钱一本和郭生明都是清流势力的骨干力量,又听说他们这伙人最近正联手酝酿颠覆内阁的大动作。所以郭生明面临难堪,实在无法自救时,钱一本出来救场再正常不过了。 范弘道见钱一本没回话,又反问说:“莫非你不是郭生明的同党?那你想怎么教训郭生明?” 这话让钱一本简直没法回答,他决定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不再虚以委蛇,直接对范弘道责问道:“阁下今日所作所为,未免过于冒失!区区南城民间小事,便要大张旗鼓惊动宫阙、搅闹辇彀,非智者所取也!” 范弘道终于回忆起来了,钱一本好像是东林八君之一,能混到这样名号,大概也是当世清流势力里的中坚力量。所以说他与郭生明同党肯定不冤枉他,没准最近颠覆申首辅的暗流里,钱一本会是重要角色。也难怪钱一本喝了一声,郭生明就停止动手了。 面对责问,范弘道没有答话,却转向郭御史,开口道:“听见没有?阁下今日所作所为,未免过于冒失!区区南城民间小事,便要大张旗鼓惊动宫阙、搅闹辇彀,非智者所取也!” 别人齐齐无语,这范主簿也太省心了,直接把钱一本的原话复述了一遍。本来钱一本责问范弘道,结果范弘道依葫芦画瓢的把责问转嫁给郭御史,揶揄讽刺的意味十足。 而且众人还能感觉到,范主簿故意用这种方式表达出了强硬态度——今天主要责任是郭御史,不是我范弘道,你钱一本犯不上来责问我,要指责也该指责郭生明去! 钱一本心里的火苗腾腾往上冒,这范弘道简直太目中无人了,这样学说话难道是逗他玩呢?他钱一本好歹也是有名望的人物,这范弘道面对自己居然如此满不在乎,说了半天嘴里连一句正经回话都没有! 这钱御史站出来,主要目的肯定是为了拉郭生明一把,但明面态度上还是要摆出些客观样子。却不料对答几句后,他也成功被范弘道激怒了。 第三百零三章 逗你玩(中) 第三百零三章 逗你玩(中) 其实众多官员下意识里都觉得钱一本钱御史的话有道理,不就是南城百姓的民事案子么,这么点小事就闹到敲登闻鼓的地步,未免太小题大做了。所以钱一本据此指责范弘道,范弘道不敢正面回答,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任凭钱一本钱御史是否生气,范弘道只在边上冷眼旁观。他很清楚,这时候敢站出来的人,肯定自觉在业界有一定地位,不然也不敢出面摆平事情,但却不会是自己这边的友人。 或许有人会疑惑,御史不过是七品,在权贵满地走的朝廷里,怎么敢说“有一定地位”?要知道,御史和给事中这两种官职合称科道,虽然都是七品左右的官职,看似并不高,但科道官不能看品级。 在太祖设计的大明体制下,科道言官是具有特殊性的官职,连补服都不属于普通文官系列。从礼节上,科道官大街上遇到了尚书或者大学士,甚至都不用避道。 一个资深的科道官,转任其他官职时按惯例一般都会超升,比如当过三任九年的资深给事中,直接从七品科道升为三品的例子都有。什么样的官职什么叫清流,这就叫清流,简单说就是品级低逼格高。 所以无论从监察职权和潜在升级性来说,科道官都不能被当普通七品官员对待。一伙科道官集合起来,就敢跟内阁掰手腕,最近让申首辅头疼的情势就是这样。 也正是因为这样,钱御史才会愤怒,因为他从范弘道这里感受不到半点尊重,范弘道对自己的态度实在太轻慢了。连首辅都被他们折腾的狼狈不堪,区区一个小有名声的范弘道又怎敢戏谑自己? “难道你就只会耍嘴皮子么?这里是长安右门,距离宫禁咫尺之遥,不是你插科打诨、装疯卖傻的的地方!本官会弹劾你一个有辱官体!”钱御史扳起了脸,正色呵斥道。 范弘道哈哈大笑,转身走到跟随他前来的一干百姓面前,询问道:“这位姓钱的官儿说你们的事情都是小事,根本不值得惊动朝堂,你们觉得如何?” 这些百姓今天能跟着范弘道来凑热闹,一是因为范弘道在南城有威望,大家信得过范弘道,不然换成其他官员招呼几声,南城百姓还未必敢跟着来;其次是范弘道用了点激将计的技巧,来告状的这些百姓不好就此认怂。 事到如今,冒出一大帮子朝廷官员在边上强力围观,这一百多百姓即便再胆大,也早就不敢喧闹了。听到范弘道问话,短时间内居然没人回答,又等了下,才有个年轻人壮着胆子说:“朝廷老大人们说是小事,但对我等小民而言都是大事,不然也不会跟着范大人你来这里胡闹。” 好!范弘道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又转身回去,气势汹汹的走到钱御史身前:“你钱一本想必也是饱读诗书的人,不知可还记得一句话没有?尚书有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你钱一本偏偏就忘了这句话吗?” 钱御史当然知道这句话,不过四书五经中的大道理太多了,跟现实不那么容易对的上。 只听范弘道继续说:“我太祖高皇帝创业艰难,百战之余不忘民本,日夜忧思唯恐官吏残虐小民。吾辈身为亲民官,代表朝廷直接治理百姓,如果百姓之事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我这里却有一句心得,百姓无小事,民生大如天!” 跟着范弘道来的一百多百姓忍不住齐声喝彩,大声的一起叫好。另一边官员也不可能否定,因为范弘道说的话完全符合“政治正确”。“以民为本”什么时候从理论上讲也不会是错的,无非是能不能做的问题。 更何况还搬出了极其重视底层民众权益的太祖高皇帝,虽然太祖高皇帝那一套极端措施根本不可能执行下去,但招牌就是招牌,大明臣子绝对不可能公开说太祖高皇帝不对。 别人无法公开有所辩驳,给了范弘道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可你钱御史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忽视百姓诉求,尚还敢公开恬不知耻的大言不惭,说什么南城小事不值一提,是谁给你的胆量可以这样放肆!放在高皇帝时候,你这样的狗官剥皮实草不为过也!” 你这是借题发挥!钱御史勃然大怒,他只不过是想替同党郭生明打个圆场,把郭生明从尴尬的处境中解救出来,却不料范弘道如此上纲上线的攀扯自己! 不过随口说几句南城民事案子不值得惊动朝堂,就被范弘道批判成了无视百姓诉求的狗官!被这样羞辱,不可能再忍了! 当钱御史张口要驳斥时,范弘道却抢先一步,仗着年轻力壮声音大,直接推开了钱一本,然后高声喝道“滚开!勿复多言,我范弘道不想跟你这样厚颜无耻之辈说话!在听你满口脏言,我就要效仿许由,去找个地方洗耳朵了!” 钱御史好像被重锤敲了一记,胸中一股气血直接冲到了头顶。如果是别人随便诋毁的几句话,钱御史会表现很大度的一笑了之,因为没人相信。 但今天他却一不留神给了范弘道话柄,范弘道借此攀诬自己,不能说是完全无根无据,甚至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由头的。这样看起来很像回事,就没法让钱御史淡定了。 可气,太可气了!清流就是靠名声和脸面吃饭的,如果今天范弘道这些话传开后,又被人津津乐道的话,那他钱一本还有何面目立于士林? 只见钱一本一个箭步冲到范弘道面前,左手劈手揪住了范弘道的衣领,然后右手紧握成拳挥起,就要往范弘道脸上招呼。而范弘道一动不动,连下意识的防御动作都没有,就这么冷静的看着钱御史,还带有一点点的期待。 围观众人只觉得这么一幕很眼熟,好像刚刚看过的样子,只不过作势动手的郭御史换成了钱御史。 而距离最近的郭生明郭御史也很纠结,自己应该上前去帮助钱老兄一起殴打范弘道,还是强忍屈辱拦住钱老兄? 第三百零四章 逗你玩(下) 第三百零四章 逗你玩(下) 正当郭生明郭御史犹豫不决的时候,人群里有懂事的人大喊道:“郭生明你还不拦住他!”似乎醍醐灌顶,让郭御史念头通达了,他果断伸出手去,硬是将钱一本钱御史拉开了。 又被挨成打,范弘道对此很失望,恨恨的望了人群一眼,若非有人乱喊,说不定现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而被按住的钱御史喘着粗气,只狠狠望着范弘道,但也渐渐冷静下来了,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动手。 一时间有些冷场,范鸿道仍然不甘寂寞,环视四周高声发问道:“还有谁?”但等了片刻,再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答话,仿佛都事不干己高高挂起。 只能上演独角戏的范弘道愤声道:“今日所见,简直让在下大失所望,失望之极!”然后指着郭生明和钱一本说:“最让在下失望的,是这两个御史!” 众人忍不住想道,如果说这两人让范弘道愤慨可以理解,但失望是什么意思? 范弘道没有让大家继续疑惑,很痛心疾首的说:“御史言官向来为朝廷特重,负有天子耳目之责,执掌国家风宪,专为纠劾纲纪而设!故而科道官广受敬重和推崇,被誉为台垣之官!” 范弘道先是高高吹捧了一番科道官,然后话头一转说:“在此二人身上只看到了自私自利、昏庸无能,只知道自恃身份虚骄自大,却全然不懂民意!又由此二人引申开来,想到了都察院里诸君,怎能不叫人深深失望! 当今科道言官都是什么风气,专以党同伐异、争权夺利为能事,好兴风作浪、好虚言阔论、好标榜名声,于国事有何益哉?于百姓有何益哉?在下不敢说都察院里人人都该撤职,但让百余御史排列成队,随意抽选十个里,至少总有六七个不称职的!” 在此围观的官员们一片哗然,范弘道这个地图炮开的实在太猛了,简直霸气十足,火力直接将整个都察院都覆盖了。在众人的印象里,从来没见过有人胆敢这样攻击御史群体。 向来只有掌握舆论大权的都察院御史围攻别人,很少有人攻击都察院,众人对此不禁目瞪口呆。范弘道这是失心疯了,还是彻底不想在朝廷混了?若非如此,根本无法解释范弘道为什么开如此猛烈的地图炮。 但更大的疑问在于,没人觉得范弘道是蠢货,所以范弘道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在场众人心里猜来猜去,却始终猜不出头绪,只能感受到,有范弘道这样刻意为之,事态又要再次升级了。 唯恐天下不乱,必有阴谋!只要想到这点的人,都不会在不知深浅的情况下惹麻烦上身。 “荒唐至极!一派胡言!”但终于又有人呵斥范弘道。 众人循声望去,这次终于有大人物出面了,不是别人,正是都察院的当家人左都御史吴时来。看到是吴总宪,其他人倒也不惊讶,范弘道那样放地图炮攻击都察院,吴总宪作为都察院第一人站出来驳斥很正常。 其实吴时来吴总宪也是适逢其会,他从宫里出来,路过长安右门,见这里聚集了许多人,便打发了随从来打探消息,谁料却听到范弘道在这里大言不惭。如果没听到也就罢了,但如果恰好在场的话,还装聋作哑当成没听到,那就真让人看不起了,所以吴总宪必须出面表态。 左都御史乃是外朝七卿之一,与六部尚书并列,在朝廷版图格局中,绝对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了。文官体系中,连大学士算在内,能比左都御史分量还重的人不超过五个。 而且都察院是负责朝廷纲纪的,涉及到官员之间的纠纷,吴总宪出面似乎也是理所应当。所以吴总宪当然是自带气场的,范弘道不可能像对待钱一本那样肆无忌惮的嬉笑怒骂。 另外还有一点,众人都知道吴总宪原来算是首辅申时行的盟友,只是最近略有疏远,而范弘道则是公认的申首辅党羽,那今天吴总宪碰上范弘道,又会发生什么? 但范弘道心知肚明,吴总宪对自己不会有好意。自己为出人头地,先后两次坏了吴总宪后辈韩延昌的际遇,一次是河东巡盐察院那里,一次是已故文坛宗师王世贞那里,所以吴总宪能对自己有好感就见鬼了。 范弘道简单行过礼,反问道:“在下哪里说得不对了?难道郭生明钱一本两人不是这样?” 吴总宪斥责道:“若御史有错,自然有本院处置,不得由你随意妄加评议和公开辱骂!” 在业务上,每位御史都是独立办事的,并且每位御史都有密奏的权力,也就是直接向天子负责,即便是左都御史也不能直接干涉御史办事,所以左都御史和御史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上下级关系。但与此同时,左都御史对御史有管理和考评权力,所以吴总宪才会说“自然有本院处置”。 范弘道刚才攻击了都察院,吴总宪必须维护“自己人”,打击范弘道,因而又严厉的斥责范弘道说:“你今日狂悖无法,就等着本官劾你吧!” 在理论上,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命官”,都察院虽然手握监察大权但也不能强行罢免官职,必须要走程序向天子请旨,所以吴总宪只能说弹劾范弘道但不能罢免范弘道。 不过从实际操作层面而言,一个最顶端的左都御史弹劾一个最卑微的代理县主簿,差不多也是十拿九稳了,没人会为了代理主簿和左都御史较劲,和罢职区别不大。 面对威胁,范弘道不屑的轻笑几声,指了指登闻鼓说:“我连敲鼓人被流放三千里的可能都不怕,还怕中丞老大人你弹劾?” 于是吴时来也愣住了,确实也是这个理。刚才他用弹劾做威胁手段也是习惯性的说法,但范弘道根本就不怕自己弹劾。不过吴时来不是没有办法,又威胁说:“登闻鼓案件,天子得知后,或许发给都察院负责审理,或许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会审,但无论如何,本官都会参与!” 这个威胁潜在含义很严厉,差不多就是暗示“就算你范弘道傻大胆敲了登闻鼓,但肯定也会落到我手里”,在真正蛮横的权力面前,你范弘道还不够看! 范弘道先是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作势呈给吴总宪,朗声道:“南城御史郭生明玩忽职守,导致大量案件积压,今天又对一百多百姓的状子置之不理,导致百姓群情愤激,聚集在登闻鼓这里!御史是都察院的人,如今在下就此事上告给中丞老大人,请老大人秉公处置!” 吴时来再次愣住,范弘道居然直接找自己告状?那这状子接还是不接? 周围围观的官员顿时有点群情愤激,他们围在这里看热闹,是要看范弘道敲登闻鼓和告御状! 先前范弘道大造声势,号称要搞大事,结果最后虚晃一枪,只把状告到左都御史这里,那还有什么看头?难道只是虚张声势,逗大家玩的吗? 第三百零五章 下注 第三百零五章 下注 别人怎么想的,吴时来管不着,他只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非常两难的处境。范弘道拉着一百多百姓公开向自己状告南城御史郭生明,受理也不是,不受理也不是。 如果自己接了状子,那就要处理郭生明,这里面没有多少打马虎眼暗箱操作的余地,但是后果却比较麻烦。首先公开打了都察院脸面,自己这个左都御史因为屈服于范弘道而颜面扫地; 第二,郭生明并非是孤立无援的个人,他是清流势力的一员,处理郭生明就会得罪这股占据着道德高地、很有活动能量的势力。更重要的是,吴总宪最近与清流势力秘密结盟,企图借此更进一步,成为吏部尚书。 当前清流势力主要有三个矛头指向,一是议论东宫之事、二是攻击申首辅、三是攻击吏部尚书杨巍。吴时来的算盘就是,能接替杨巍成为外朝之首吏部天官,为此不惜与申首辅疏远,并结交清流势力。 所以吴时来并不想受理范弘道的告状,可是如果他拒绝受理,不接这个状子,后果同样也非常严重。这种情况下,范弘道要是转身就去敲登闻鼓,那责任就落在了吴时来身上! 敲登闻鼓的性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一种“民变”,都象征着百姓走投无路而采取极端措施,是朝廷所不希望看到的。本来这个责任是郭生明的,是郭御史“枉法”引发了敲登闻鼓事件。 可是范弘道如果现在去敲登闻鼓,那成因就从“郭生明枉法”变成了“左都御史包庇郭生明”,区别就是最大责任人变了。吴时来吴总宪怎么会愿意替郭生明背这个锅! 范弘道很欣赏吴总宪为难的表情,在旁边连连冷笑。用权力威胁别人很爽吗?权力大很了不起吗? 岂不知有一句话被引用到泛滥,那就是“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你吴总宪刚才展示出来的权力有多大,此刻这个对应责任就有多重,看看你吴总宪能不能扛得住!他范弘道背后也不是没有人,你吴总宪露出了破绽,就别怪有人抓住不放! 围观众官员渐渐体会出了其中微妙之处,喧嚣声便小了,对于内行官员来说,这种辗转腾挪的算计,精彩程度比轰轰烈烈敲登闻鼓没差多少。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现在却是反了过来,最清醒的人是当事人南城御史郭生明,他终于明白了范弘道的阴谋,说白了就是四个字“抛砖引玉”。 也许从一开始范弘道就没有真去敲登闻鼓的想法,先前的大张旗鼓、大造声势其实都是为了吸引别人而已。等有大量官员围观后,再公开羞辱他郭生明,看看有什么人会出面阻止。 因为有个很简单的逻辑,但凡会在这时候出面的人,多半都是郭御史的同党,逮住一个杀一个准没有错!然后范弘道不依不饶的故意肇事,将事态进一步升级,有很大概率就能引来更高级的角色。 这个够资格的高级角色即便不是左都御史吴时来,也会是地位相近的大人物。只要他跳出来包揽事情,范弘道就会将状子丢在他面前,逼他进退两难。 郭御史想的很多,然后又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是对范弘道的行为产生了误判。 范弘道是个小有名气的人,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事迹。想想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怼死了前首辅张四维,怼死了文坛宗师王世贞,怼掉了师道尊严的国子监祭酒罗万化,还敢在选官时羞辱吏部文选司官员顾宪成。 这样看起来胆大包天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干的?所以人人都会下意识觉得,发起飙来的范弘道肯定敢去敲登闻鼓。 而且别忘了范弘道还是出了畅销诗集的诗人,在诗人这个群体里,脑子奇葩的太多了,发起神经来敲登闻鼓又算什么? 但事实真相很可能是,范弘道根本没想去敲登闻鼓,只是摆出了一个姿势调动别人而已。跟随而来的这一百多百姓,前来围观的附近或者路过官员,连带他郭生明在内,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被范弘道利用了! 至于说范弘道的目的,说来说去还是三个字——“搞大事”,加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不伤自身的搞大事。 一定是这样的!郭御史仿佛穿过重重迷雾看破了真相,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恨自己为何早没看出范弘道外强中干的本质,否则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范弘道把事情越高越大,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此时范弘道正咄咄逼人,催促左都御史吴时来做出选择:“中丞老大人!有句话说,迷途知返尤未晚也!郭生明惹得民怨沸腾,钱一本助纣为虐,老大人何苦包庇他们。” 郭御史走到吴时来身边,低声说:“老中臣不必在意他,在下断定,他不敢敲登闻鼓。类似于” 吴总宪正拿捏不定,听到郭御史的话,便也生了侥幸之心,也许范弘道根本不敢敲登闻鼓。他最担心的就是,敲响登闻鼓类似于激发民变,这个责任会落到自己头上。如果没这回事,自然是万事大吉。 想至此处,吴时来决定赌一次。赌的不是范弘道不敢敲登闻鼓,而是赌这次能取代杨巍成为外朝文官之首的吏部尚书。 按照规则,他左都御史吴时来若想升官,只能往吏部尚书挪动,而且他的资历也足够了,本来算得上盟友的申首辅也明白他这个心思。 可是这么多年来,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杨巍在申首辅支持下,始终占着吏部尚书位置不动,这让吴时来对申首辅很失望。 所以他身为左都御史,坐视一些御史合力攻击申首辅和吏部尚书杨巍。或许申首辅难以撼动,但只要能把杨巍赶走,他吴时来就可趁虚而入。 眼前的郭生明和钱一本都是这股清流势力里的骨干,如果处置这两人,必将大挫这股势力的元气。想到这里,吴时来觉得自己可以做出选择了。 既然对申首辅已经不抱希望,那就把宝押在另一边吧! 第三百零六章 最后的关口 第三百零六章 最后的关口 吴时来能从七品府推官做到左都御史,当然也非寻常人物。他下定了决心后,立刻就摒绝杂念,对范弘道说:“一切都是你一面之词,本院岂能轻率相信? 各御史办事,直接向朝廷负责,本院并不直接干预。郭生明如何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本官只应观其效果然后督导考核而已!至于钱一本,若经勘察,若言行确有不当,本官自会训诫他!” 这意思很明确,百姓和私利之间,吴总宪选择了私利,公义和门户之间,吴总宪选择了门户。所以他要对两名御史回护到底,不能让这两人折损在范弘道手里,因为这两人还有更大的“作用”。 范弘道指着跟随前来的百姓:“中丞老大人你睁大眼看看,都有一百多人聚集在登闻鼓这里了,你还觉得是我一面之词?” 吴时来反驳道:“若有妖言惑众,一样可以聚集生事,你觉得这可以为依凭否?” 范弘道脸上露出深深的失望:“听说老大热少年时有神童之美誉,为官后也多有建树,如今贵为都御史,品行反倒不如当初?你现如今位居左都御史,乃是大明品级最高的风宪官,也是朝廷法司之首,你知道你的重要性在于什么吗?” 范弘道这是自问自答,继续说:“百姓遭遇不公,还有亲民官为民做主;若亲民官无所作为,还有御史主持公道;若御史玩忽职守,还有都察院考核裁汰;可是若都察院再置之不理,百姓又当如何?谁又能替百姓出头? 所以你这左都御史的重要性在于,你是朝廷的最后一道关口,如果你不能化解百姓怨气,就会让这些怨气冲击到大明社稷的根本!历朝历代,殷鉴比比皆是,吴大中丞视若无睹否?” 听到范弘道说出这些话,很多人不由自主的看向不远处的登闻鼓。司法体系中,左都御史确实是朝廷的最后一道关口,再往后就是皇宫了。 在理论上,如果经过层层司法,但冤情仍然解决不了时,还可以去敲登闻鼓惊动大内。可是官员都明白,这登闻鼓的作用约等于是一块遮羞布,在百姓无路可走时,给百姓一个希望而已。有了希望,或许就不会去想着造反。 虽然范弘道慷慨激昂,可吴总宪不为范弘道发言所动,只紧紧盯着范弘道,只要范弘道不敢敲登闻鼓,再怎么煽情雄辩都是白扯,因为结果就是他这左都御史说了算。 或许事后会因为不公道而受到一些非议,但是人生在世谁能十全十美?只要有足够多的收获,些许非议并不算什么。 至于南城百姓的民心,吴总宪并不需要。百姓口里的青天为什么大都是府县亲民官,朝廷大员为什么没有被称为青天的?原因很简单,官位上升到了一定程度,玩法就不一样了,做那些低层次的好事已经没有用了,不能让一个左都御史更上一层楼。 范弘道对吴时来对视片刻后,毅然转身向着登闻鼓走去。吴时来望着范弘道的背影,他心里告诉自己,自己一定要镇静,范弘道不可能会舍身为人,他只是故意走向登闻鼓,借此来施压! 还是那句话,如果范弘道真有这样的胆量,早就去敲鼓了,根本不会在这里磨磨蹭蹭半天!他把事情拖延到现在,就说明了他色厉内荏的心虚! 刚才事起突然所有人都被吓住了,但是现在不会再这样!抱着这个念头,吴时来很冷静,就这样看着范弘道重新走到登闻鼓下面,重新与值守锦衣卫官交谈,又看着范弘道取下了挂在两侧的鼓槌,然后就要举起。等鼓槌拿起来,可就难放下了。 他怎么真敢敲?吴时来忽然有些不那么坚定了,他上前几步,对范弘道说:“朝廷自有规矩,不许越级上告!南城之事不可直接惊动大内!” 范弘道嘲笑道:“大中丞你真是老糊涂了,南城之事先告到南城察院,郭御史尸位素餐;又将郭御史告到阁下这里,然后你又不管。于是乎这才要敲登闻鼓,何来越级之说?并没有越过你们。” 吴时来又走了几步,“你也要想好,朝廷不许因为民事纠纷状子敲登闻鼓!违者重处!” 范弘道大笑道:“率众人去南城察院告状时,是为了民事案子。但现在敲登闻鼓并不是因为这些民事纠纷告状,而是因为官府枉法而告!这样的冤情,还不能击鼓吗?” 吴时来不禁有些慌神,难道自己赌错了?他狠声道:“你身为历事官员,也当受朝廷规矩约束。却唆使百姓聚众生事在先,越厨代庖擅自击鼓在后,处置罪加三等!” 吴时来的话解读出来就是说,你范弘道也是参照官员待遇的人,遇事不走组织程序,却煽动百姓聚众上访,还亲自带头击鼓,这绝对是最被痛恨的违规行为,必将遭到严惩!更重要的是,范弘道将在清流势力的攻击下,成为一个毫无前途的另类。 百姓敲鼓如果敲的不对,很可能是杖责几十到一百,严重的会被流放;而官员胡乱敲鼓,很可能至少也是个流放。 范弘道仿佛有所触动,暂停了击鼓动作。吴总宪暗暗松了一口气,姓范的知道害怕就好,他就不信了,世上真有明知道自己会受损,同时结果不明朗,还能一往直前的人。 范弘道突然将头顶的纱帽扯了下来,直接掼到地上,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又迅速将身上八品常服解了下来,就扔在登闻鼓架下面。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看明白。 范弘道嘲弄道:“在下辞官不做了!如今就是个读书人身份,还会有罪加三等的待遇否?” 跟随而来的南城百姓不明就里,杂乱无章的高呼起来,在他们眼里,此刻的范弘道身上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光辉。而吴时来死死的注视着范弘道,他已经词穷了,想不出还能怎么吓阻范弘道! 但范弘道却不再看吴时来,拿着鼓槌用力向鼓面敲去! 咚!咚!咚!登闻鼓响了,伴随着范弘道清朗的声音:“监生范弘道,替南城百姓状告御史郭生明、御史钱一本、左都御史吴时来无视民生、玩忽职守、曲意枉法!” 围观众官员纷纷,范弘道把小事搞这么大,最终还是骑虎难下敲了鼓。吴时来忍不住很失体面的大叫道:“你完了!从此休想在朝廷任职!” 第三百零七章 中断的交易(上) 第三百零七章 中断的交易(上) 不管吴总宪是否失态,他喊出来的话却极有可能发生,范弘道的官场生涯算是完了。因为这种带着一群百姓去敲登闻鼓的做法,是不讲规矩、不按套路来的行为,而官场是最讲究规矩和套路的地方。 潜规则这个东西并非强制性的金科铁律,你可以当它不存在,但你如果突破了它,你就会成为另类。成为另类就意味着非主流,意味着被主流排斥。最后下场只能是“举世皆浊我独清”,自绝于功名进取之路。 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你范弘道不能这样办事,简直是害人也害己! 登闻鼓所在的长安右门在西边,往东走一段路就是承天门,也就是后世的天安门。从承天门进去就是端门和午门,过了午门再向东就是会极门,大明内阁办公地点就在会极门里面。 首辅申时行坐在文渊阁里愁眉不展,最近他的日子不太好过,又被一群反对派联合起来集火了。应该说类似的事情已经不知发生了多少次了,自从自己当首辅以来隔三差五的就有一出,外朝言官围攻首辅简直成了万历朝新时代的一大特征。 上次有人借着文坛宗师王世贞进京的机会,突然偷袭自己,猝不及防险些被得了手,幸亏王世贞莫名其妙的被气死在国子监,这才让自己能釜底抽薪,化解了反对派的攻势。 这时间才过去三两个月,新一波的攻击又出现了,而且声势比前几次更大。而且更让申首辅担忧的是两点,一是反对派出现了合流迹象,科道清流势力和李植等三红人势力联起手来围攻自己; 二是身边人出现了不稳迹象,原本一直是盟友的左都御史吴时来似乎故意纵容御史大肆弹劾,而一向合作愉快的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也态度暧昧。 越想越感到心累,申时行觉得近百年来没有比自己更累的首辅了。从前的首辅主要是天子,但现在他既要应付天子,又要应对朝廷言官势力的攻击。就算这次能把围攻化解掉,但只怕过不了多久,又会有下一次。 就像潮水一样,涨潮退潮似乎无穷无尽,目前看不到能彻底解决的希望。因为这种局面似乎也是天子所乐意看到的,他要防止第二个张居正出现。 申时行隐隐有所预感,人为制造出的政治对立,只会让门户之见愈演愈烈,成为轰轰烈烈的党争。当政治生态因为党争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时,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真发展到那一步,而自己又无力回天时,干脆就辞官走人吧,或许还能保住生前身后名,如果贪图富贵恋栈不去,说不定连善终都难得,申首辅想道。不过他也明白,这个念头只能想不能说,不然自己这方势力就立刻崩盘了。 正当申首辅思考如何化解目前困境时,另一个内阁大学士王锡爵进来了。申时行知道,王锡爵不会在这个敏感时候没事串门子。 本来申时行与王锡爵的关系还算不错,而且申时行也知道,王锡爵与清流势力并不是一路人,在这方面比较有共同语言,不然申时行也不会同意让王锡爵入阁。 但是这次对内阁的围攻中,李植等红人势力却想推动王锡爵当首辅,因为王锡爵曾经是李植的老师。这就让申时行和王锡爵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些尴尬,人心隔肚皮,申时行也不敢确定王锡爵内心怎么想的。 王锡爵很犹疑不决的对申时行说:“李植作为,非我本意。” 申时行不动声色,也没有答话。嘴上说什么不重要,关键看行动,赵匡胤还说黄袍加身不是他本意,是别人推他入坑呢。 王锡爵又主动承诺说:“我会劝李植偃旗息鼓,不要火上浇油。” 申时行仍然没有答话,他默默地想,如果没有其它附加条件,那这句话才是值得回复的。 随后他又听到王锡爵说:“吏部杨尚书年事已高,犹自恋位不去,中外非议颇多,我看就让他荣归故里,以塞悠悠众口。” 申首辅当然知道杨巍受非议很多,更是屡屡被人攻击的对象。因为内廷与外朝是两个相对概念,而吏部尚书是外朝文官之首,在百官眼中应该是代表外朝与内阁交涉的扛把子人物,但这位杨尚书却对首辅十分服从,实在令很多人不满。 申首辅的权力远不如历代首辅,对外朝的控制比前代首辅都薄弱,所幸有杨巍这样一个听话的吏部尚书,可以让自己通过控制吏部来向外朝施加影响力。 因而申首辅才死死扛着各种非议,也不肯撒手让杨巍养老去。吏部尚书权力极大,甚至能与内阁大学士分庭抗礼,想再找这么一个如此听话的吏部尚书可就难了。 申时行也明白,如今王锡爵跑过来,主动开口说让杨尚书辞职走人,应该是提出交换条件的意思,便问道:“那你觉得,还能推举谁接替杨尚书?” 王锡爵答道:“可以推举左都御史吴时来。” 这个人么?申时行暗叹口气,吴时来算得上自己盟友,多年来他一直想进位吏部尚书,但自己一直不支持他,只怕让他产生怨怼之心了。现在他终于按捺不住,又搭上王锡爵了,借着机会对自己逼宫? 申时行不得不承认,王锡爵也是好算计。如果吴时来当上吏部尚书,王锡爵就将获得吏部尚书这样一个奥援,可以复制大学士与吏部尚书互助的模式了。 看来王锡爵还是挺要脸的,知道靠着李植这种佞幸人物当首辅,在舆论里属于“得位不正”,以后少不了被嘲讽,所以不想丢这个脸。但白白放过机会又显得太可惜,所以干脆走迂回路线,利用时机进一步增强实力,闷声发大财。 朝廷里是个人就知道,内阁欲掌控外朝,就必须先掌控吏部。一个掌控了吏部的内阁大学士,只怕权力不比首辅小了,当首辅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申时行再次试探道:“你确定推荐吴时来,而不是礼部尚书沈鲤或者其他人?” 沈鲤是清流的旗帜人物,现在是礼部尚书,清流势力一直想推动沈尚书更进一步。 王锡爵很肯定的说:“就推荐吴时来,吏部尚书乃是外朝之首,地位至关重要,沈鲤资历不如吴时来。” 由此申时行可以判断出,王锡爵仍与清流势力划清界限,为了避免两面受敌,难道这次真要被迫退让? 第三百零八章 中断的交易(下) 第三百零八章 中断的交易(下) 面对王锡爵的要求,申时行并不很生气。一方面是因为他性格偏软,深谙妥协之道;另一方面,在这个时候,王锡爵能面对面的摆明车马,起码是坦诚相对,总比背地里施展阴谋诡计好。 在政治生活中,谈交易是很正常的现象,如果仅仅因为对方有所求就撕破脸,是很不成熟的表现。在申首辅的观念里,只有范弘道那种小年轻才会干出这样的事。 王锡爵与申时行公务上比较合拍,关系一直还算不错,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不是申时行的党羽,不是申时行的故旧门生,没有理由永远无条件支持申时行。 在当前这个局面下,王锡爵完全看不出支持申时行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甚至还会因为支持申时行而受损,所以申时行必须拿出点筹码,才能换取他的支持。再三考虑后,王锡爵选择的筹码就是“吏部尚书”。 申时行没有立刻给出答复,端起茶水小饮几口,默默梳理自己的思路。当前情况是,他这首辅面临两股势力联手夹攻,以科道言官为基础的清流势力,和以李植为首的红人近幸势力。 而红人李植想推举老师王锡爵为代言人冲击首辅位置,而王锡爵似乎并不太愿意充当近幸势力的“带头大哥”,所以找到自己要求利益交换,用吴时来换掉杨巍担当吏部尚书。 自己只要答应王锡爵要求的筹码,就获得王锡爵的支持,避免背腹受敌局面,专心致志的应付科道清流势力围攻。而失去的就是对吏部的掌控,以及今后将面对内阁另一个强权的崛起。 得与失之间很难衡量,申时行一时间难以做出抉择,但这并不妨碍申首辅与王锡爵讨价还价。有时候,谈判中的讨价还价不一定真是为了求得结果,而是一种拿不准时候的试探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渐渐完善自己的想法,做出最终决策。 在这层意义上,内阁大佬与市场商贩没什么区别。两人当即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谈判的焦点集中在了左都御史吴时来这里。 王锡爵提议让吴时来代替杨巍当实权第一的吏部尚书,申时行则说:“我可以让杨巍致仕退休,并且可以与你共商接替人选,但不许吴时来当吏部尚书。” 王锡爵略加思索,杨巍就是申时行的马前卒,申时行同意让杨巍离职退休,就相当于放弃对吏部独家掌控,同意与自己共商未来吏部尚书人选,就是给自己一些话语权。 但这还不够,王锡爵如果想要更多,就必须推动吴时来接替吏部尚书,而不是再另外选人,所以他仍然坚持直接推举吴时来上位。 “谁都可以,唯独吴时来不行!”申时行在这点上表现的很强硬。 众所周知,吴时来一直是申首辅这边的同党,但这次他却与王锡爵私下里联手,无异于是对申首辅的背弃。所以申首辅必须要让别人看到,背弃自己不会有好结果;或者说,不能让别人看到,背弃自己还能更上一层楼。 而且往更深里考虑,作为背叛者的吴时来如果主掌吏部,对申首辅来说是最糟糕的人选。很简单的道理,叛徒对待原有自己人是最狠的,吴时来主掌吏部后,出于种种顾虑绝对要排斥申首辅对吏部的影响力,与此同时绝对要与王锡爵继续保持紧密同盟。 谈了几个回合,内阁两大巨头在吴时来问题上始终达不成一致,王锡爵也没想到申时行在这地方如此顽固,有点沉不住气的说:“值此危困之际,纠结于此等细枝末节,首揆你能稳坐钓鱼台否?别忘了吴时来如今是左都御史,可以稍加钳制言官,帮助阁下解困。” 王锡爵这话就带着点威胁意思了,吴时来是左都御史,如果申时行这边点了头答应,吴时来就可以帮着牵制一下科道势力,减轻申时行面临的压力。 申时行也挺无奈,自己的短板就在这里了。 他状元出身,一开始做官就是最清贵的翰林院,然后走翰苑坊局最顶层路线一路升迁,以皇帝老师身份进入内阁,这是所有大明文人最梦寐以求的升迁路线。随后没几年功夫,申时行又赶上张居正倒台和张四维出事,首辅位置毫不费力的就落到头上,这时才五十出头,在内阁里其实算年轻了。 所以纵观申时行的官场生涯,一直在走最上层路线,官职清贵升迁又极其快速,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最大的不幸就是,缺少中层人脉积累,更直白的说是缺少冲锋陷阵的打手。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遇到科道清流或者李植红人势力的围攻,申时行就很难找到足够的人手来形成反击声势。总不能堂堂首辅带领几个尚书侍郎赤膊上阵,和一群五六七品的官员混战吵架吧? 王锡爵是李植老师,这些红人近幸要卖王锡爵面子,吴时来是左都御史,对言官御史也有一定影响力,但申时行就缺这个。所以吴时来才会与王锡爵联手,趁机谋取自己的利益。 于是申首辅又陷入了沉默,自己的发力点在哪里? 此刻忽然有到中书舍人在门外禀报:“登闻鼓响了,值鼓官军将状文送了过来!” 话说敲登闻鼓既然被称为告御状,理论上应当将状子直接奏报给天子,但在实际操作中,这显然不大可能,九五之尊哪里管得了这许多闲事?而内阁的作用就体现在这里了。 内阁的主要功能就是帮着天子阅览奏疏并票拟圣旨,所以敲登闻鼓的相关文书也都会呈送到内阁这里,与大臣们的奏疏一样,不过紧急程度略高一些。 申时行暂且中断了与王锡爵的谈判,接过文书并问道:“敲鼓者何人?” 中书舍人如实答道:“听说是叫范弘道的!” 申时行听到这个名字,拿着文书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稳稳心神,连忙打开文书看,然后终于可以确定了,这个范弘道就是那个范弘道。 此人又又又又又又要作死吗!正不痛快的申时行顿时怒了,他心里还是很看好范弘道的,不然也不会扶持范弘道去当署理主簿进行锻炼,但没想到范弘道当着一个比芝麻还小的地面官,居然也有胆搞出这样的大事来。 有没有搞错,以官员身份敲登闻鼓,简直无可救药!申时行有种把范弘道叫到面前大骂一顿的冲动。 第三百零九章 转折点 第三百零九章 转折点 以申时行的好脾气,这次也被范弘道“胡作非为”搞得很恼火,正在自己焦头烂额之际,范弘道也不知道消停,实在是太不懂事了,现在自己哪有精神头去处理乱七八糟的事务? 内心饱含着这种忧愤,申首辅因为职责所在,只能怒气冲冲的打开了文书,又愤怒的开始阅览。当左都御史吴时来、御史郭生明、御史钱一本等字样跃入眼帘时,申时行的思维瞬间出现了短路。 吴时来不用说,就是刚才申首辅与王锡爵互不相让的焦点人物,钱一本和郭生明虽然只是七品御史,但却是清流势力的骨干,本次风波的直接参与者。所以这几个堪称是目前申首辅心目中的重点人物,没想到齐齐出现在眼前这张纸上。 于是申首辅从短路中恢复过来后,心情又惊又喜,莫非范弘道敲登闻鼓就是把这些人一锅端告了?所以本以为是烫手山药的事情原来是及时雨?范弘道怎么牵扯出这些人的?难道是巧合了? 此时申首辅早就忘了刚才是怎么暗骂的,只能连连感慨,胡作非为的范弘道悄然变成了善解人意的范弘道。 王锡爵站在旁边,他对范弘道“作死”不感兴趣,对申首辅催促道:“吴时来还在等着首揆的回话,今天务必要给他一个准信,如果吴时来等不及,那就不好说了。” 申时行感觉压力消散了一大半,手脚轻松的将手里的文书递给王锡爵,同时答复说:“那就让吴时来滚回家等着去!” 王锡爵大为讶异,因为温文尔雅的申时行居然很粗鲁的用了一个“滚”字。他接过文书看了几眼,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好看,而申时行很想对王锡爵问几句: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刺激不刺激? 王锡爵深吸了几口气,犹自嘴硬道:“又待如何?” 只见得申首辅提起笔来,迅速写了几行字,这也是他的职责。奏疏送进内阁,要由内阁写上处理意见,这叫票拟,一般掌握在首辅手里;然后将拟票连带奏疏送到天子那里,经过天子准许后再发出去(当然这一环节也由司礼监代劳了),就变成了圣旨。 王锡爵不用看,也能猜得出申时行会怎么写处理意见,肯定是把被范弘道告的几个人统统先停职,然后再交由别人调查。王锡爵知道这样处理会让自己被动,但他拦不住申时行这样写,这是首辅的权力。 更何况申首辅的处理意见合情合理,王锡爵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朝廷很多事情上都要讲究形式,比如有人弹劾宰辅重臣,这位宰辅重臣就必须表达出诚惶诚恐态度,主动上疏请辞闭门谢客,然后经过天子挽留宽慰,才能继续任职。 这次吴时来等人被范弘道告御状的情况差不多类似,所以申时行让吴时来等人停职回家等待调查,是很正常的意见,也合乎官场形式。 但是,停职待堪的吴时来等于是被冻结了,还怎么立刻取代杨巍担任吏部尚书?而且郭生明、钱一本等清流骨干遭受重创,申时行面临压力必定也急剧减少。 原本申时行在中低层官员中缺乏雄厚根基,遇到群起而攻的“下克上”时难以发力,可是通过范弘道这样“小题大做”的闹事,把小问题捅破天闹到内阁,首辅申时行就获得了发力点! 想到这里,王锡爵无比堵心,近十年来少有的堵心。本想抓住难得好机会,联手左都御史吴时来切下一块利益,没想到被范弘道这样搅局!甚至范弘道行为,可能是这次庙堂风波的转折点。 堵心之外则是后悔,王锡爵觉得,早知道这样,当初范弘道骂死同乡王世贞时,就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把范弘道废掉,这样今天就不会有搅局者了! 越想越觉得窝囊,王锡爵看向申时行的目光就充满狐疑,莫非范弘道的行为是由申时行指使的?申时行故意用范弘道这样的小卒子,借用敲登闻鼓这个极端动作,直接兑掉了吴时来等人? 申时行当然对此给予否认:“谁能指使得动别人做出如此牺牲?”他检视文书,发现里面还夹杂着范弘道的辞职表文,原来范弘道早就做好了不惜代价的准备。 王锡爵冷哼一声,即便范弘道不辞职,官场也容不得他了,谁让他干了一件坏规矩的事情!就算这次范弘道成功狙击了吴时来,阻碍了吴时来更进一步,那代价也是拼上了他自己的前途命运,说同归于尽都是抬举他了! 不过王锡爵内心深处还真是有点羡慕申时行,居然有这样不要命的党羽,这就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当天发生在登闻鼓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朝廷上下,同时也传到街头巷尾。毕竟目睹的人群有官员也有百姓,分布很广泛,所以范弘道再一次成为京城热议的人物。 许多听众也再一次被范弘道的胆大震惊到了,用敲登闻鼓的极端方式,把风头正劲的一个左都御史和两个监察御史搞到停职,这到底划算不划算? 朝廷近期焦点是两伙势力联手围攻首辅申时行,范弘道的惊人行为传开后,风头甚至盖过了焦点,对首辅申时行的围攻也出现了凝滞。 对政局稍有了解的人都能分析出,范弘道这样没规矩的搞事,肯定要赔上自己的前途。至少在未来几年里,此事在别人脑中印象彻底消散之前,范弘道是休想在朝廷立足了。 一方面是因为范弘道的行为太“恶劣”,不受喜欢,他竟然真会为了百姓出头去搞掉其他官员,甚至不惜牺牲,连官官相护的道理都不懂。另一方面有些人不会容忍范弘道,不能让他坏了规矩还能逍遥“法”外,从这角度而言,范弘道主动辞职说不定是起到自我保护作用的好事。 无论可惜也好,厌恶也好,所有舆论一致认为,范弘道大概会暂时离开京师,从京师名利场中消失一段时间。但就在这时,另一个消息突然传出来,范弘道应司礼监随堂太监陈炬之邀,成为内书堂教习。 第三百一十章 搞大事之后 第三百一十章 搞大事之后 不过传言终究只是传言,明白人对范弘道去内书堂当教习的消息大都嗤之以鼻。内书堂那是什么地方,是培养高级太监的地方,类比与文官里的翰林院,司礼监太监和各监掌事太监无不出身内书堂。 内书堂教习职务一般都从翰林院中选拔,都是科举体系中最顶尖的人物,而范弘道不过是个秀才功名,了不起再加上一个监生身份,何德何能去做内书堂教习? 再说句实在话,翰苑中人都是未来高官储备人选,去内书堂当教习,可以提前和未来高级太监打交道,在宫中积累人脉,有利于将来大明朝廷宫廷内外互相熟悉和配合。而范弘道这样看起来前途不明朗的人去内书堂有什么用,简直是浪费名额。 所以有见识的人根本不相信这个传言,一针见血的指出,这只是同情范弘道的人编出的臆想而已,就那些愚夫愚妇幻想人死了就升天为神一样无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范弘道为民情愿敲了登闻鼓,再回到县衙时,迎接他的却是劈头盖脸的大骂。南城分署正堂官、掌事县丞申用懋申大公子站在月台上,指着范弘道骂了一刻钟。 “你发什么疯啊!我授权给你,你还真敢想敢做,竟然去登闻鼓那里胡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简直就是自毁前程,你以后还想不想在朝廷混!不知长进,简直要气死本官了!” 范弘道为了让申大公子停住叫骂,被迫认错:“属下辜负了堂尊的信托!”申大公子烦躁的挥了挥手:“这不是辜负不辜负的问题,本官头疼的是,怎么替你收尾才好!” 范弘道很光棍的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在下已经递交了辞呈,不劳堂尊费心了!”申大公子无奈道:“我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也尽可提出来,能帮你就帮你。” 对申大公子的好意,范弘道表示心领了,随后便回到官舍。 李家父女又前后脚的进来了,李老爹面上带着忧色,但李小娘子的双眼里却闪烁着崇拜的光芒,仿佛要化身脑残粉:“范先生真是一个大丈夫,奴家第一次见到敢于这样为民做主的官老爷!” 李老爹狠狠瞪了女儿一眼,让她先闭嘴,然后对范弘道说:“范先生此举虽然高义,但还如何立足于官场?” 范弘道答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李老爹你放心,即便我不在县衙,也有堂尊照拂你,你就安心在这里当差!” 李老爹犹豫再三,对范弘道说:“若范先生从分署离去,老朽年迈不便追随,但也不能不讲义气,就让小女代为侍候左右。”范弘道当然没意见了,还是那句话,仇家那么多,有护卫防身才有安全感。 此时已经交上辞呈的范弘道为了表示不恋栈的决心,按惯例当然不好继续住在官舍。李小娘子轻轻叹口气,这地方还没有住习惯,又要搬动了。 但李小娘子要帮着范弘道收拾东西时,却被范弘道阻止了:“不用着急收拾,没准我很快就会回来。” 李小娘子疑惑的说:“虽然奴家不大懂,但听别人议论,范先生这次必定要遭难,又怎会回来?”范弘道正要借机调戏几句时,外面门子又禀报说,王传财王掌柜来了。 此时想见范弘道的人很多很多,对别人或许可以避而不见,但王掌柜这种老相识不同,于情于理还是要见见的,所以范弘道让门子把王掌柜带了进来。 王掌柜心里十分埋怨范弘道鲁莽,但范弘道这次名义上是为了替南城百姓出头,又让王掌柜不好说什么。最后只能很蛋疼的说:“范先生任职南城,吾辈商户顿时感觉有了主心骨。没想到这才几日,范先生又要挂冠而去,让吾辈实在愕然不已,不知以后怎么办了。” 范弘道话里有话的说:“原来是怎样, 以后还是怎样,没什么不同。” 王掌柜这时候显然没心思琢磨范弘道话里意思,直接道出最大来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请范先生在南城多住一晚,明日我设宴为范先生送行。” “这就不必了吧?”范弘道推辞说:“你我这么熟了,不用如此客气和见外!” 王掌柜仍然坚持要请客:“这不是客套,我真心要请范先生,范先生不要推辞了。” 范弘道也再次推辞说:“真无此必要,同在京城相见不难,这算什么离别,王掌柜何必如此破费!” 王掌柜不接受范弘道婉拒,连连相邀:“范先生言重了,并不破费,与范先生的高义比起来,这点花销又算什么。” 范弘道再三推辞:“实在是非常时期,赴宴多有不便。” 王掌柜不肯放弃,又道:“明天不仅仅是我心意,也是南城百姓心意。吾辈有二十人要联合设宴,一起为范先生送行!” 二十人联合?范弘道毫不犹豫的问道:“在何处?” 王掌柜还以为需要再劝几个回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在何处?” “我是说你们二十人联合设宴在何处?”范弘道又重复了一遍,其中“二十人”这三字咬的很重。如果是跟王掌柜吃顿饭的话,范弘道当然没兴趣,但如果是一堆人,那不一样了。 王掌柜秒懂,敢情范弘道是想走得轰轰烈烈啊,那当然场面越大越开心。范弘道又指点道:“其实人再多点也无妨。” 对此王掌柜略感为难,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在南城起凑几十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不难。毕竟范弘道跟他们这么熟了,帮过他们许多忙,有时候还能充当代言人角色。 但现在范弘道却是要走人,而且还是“犯了事”走人,不敢说人走茶凉,但人情冷暖总是有几分的,而且肯定也有人怕惹麻烦,能招呼到二十来个人就已经不错了。 范弘道冷哼一声,暗示道:“你要知道,咱是帮首辅出的力,而申大公子现在还是南城的当家人,自此以后,南城御史只怕也要躲着申大公子走!” 有这层关节在,别人也不傻,王掌柜便答应下来:“那在下就去尽力筹措!”不过王掌柜还是很疑惑,范弘道走得再轰轰烈烈,又有什么用?难道只是过把瘾就完? 换成滑头的人,这会儿真不见得能尽心尽力,但王掌柜这一两年与范弘道打交道多了,也就不多想什么,就按范弘道的要求尽力筹备。 第三百一十一章 继续搞事(上) 第三百一十一章 继续搞事(上) 到了第二天,有一支队伍抬着八人大轿,敲锣打鼓来到了南城分署外,热闹非凡动静极大,立刻惹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更别说衙门之前本来就人多。 把门的差役禀报给分署正堂申用懋,很是让申大公子疑惑了一会儿,外面八抬大轿的这是要干什么?别说一般人,就是中低官员坐上去也是逾制啊。 没多久,又有人来禀报:“范主簿出去了!原来是范主簿今日要离去,南城的街坊们给他送行!” 原来是范弘道想出风头,申大公子恍然大悟,又有点眼红。一个地方官员的官声,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离任时本地百姓的表现,千百年来官员离任仪式曾经产生了很多典故和桥段,不知道将来自己离任时,南城百姓会这样隆重送行么? 而范主簿出了分署大门,站在轿子前连连推辞,口口声声“何德何能”。带头来迎接范弘道的王掌柜暗暗撇撇嘴,与孙员外、马员外一起,热心的“强行”将范弘道推进轿子,范弘道只能无可奈何的坐住了。 继续一路敲锣打鼓,先将范弘道带到了位于崇文门外不远处的春秋楼。范弘道下了轿子,却见有三四十人站在门外迎接他,便“吃惊”的说:“在下本欲悄然离去,不想还是惊动诸位了!” 三四十人一起作揖,答话道:“范大人有大恩于南城,若真悄无声息离去,就是我们南城百姓不晓事了!”范弘道不由得暗赞一声,这次王掌柜组织的不错! 这会儿也不是吃饭时间,众人轮番敬酒叙话,权当是送行了。忽然又听到敲锣打鼓的,范弘道转头看去,却见从前面街口又来了一队人马,当先有花头老者数名举着一柄伞盖,上面垂下若干绸布。 懂点门道的都看得出来,这就是所谓的万民伞了,当地方官离任时,本地百姓感念恩德便赠送万民伞。不过现在的万民伞还不像后世大清那么泛滥,对地方官而言还是比较珍贵的,没有到人手一个的地步。 范弘道惊愕非常,低声对王掌柜问道:“你这就太过了吧?”但王掌柜也是诧异莫名,回答说:“这绝非在下所为,方才还以为范先生另行安排了别人。” 那这帮人是从哪来的?还是说送给别人的?范弘道就这样疑惑的看着这些人走过来,他的作为就是带着些人去敲登闻鼓而已,不至于让本地百姓有这样大的动作吧?更突兀的是,万民伞这种东西是送给离任主官比如知县知府的,连佐贰官副职都不会有,更别说主簿这样的属官了。 为首老者走到范弘道面前,揖拜道:“范大人虽然任职时日略短,但德行深刻人心,老朽数十年来从未见有如大人之敢为民做主,乃至于不惜自身官位者!如今临行等别无可赠,唯有万民伞可彰大人之高义!” 范弘道迷茫了,他有这么好?值得送一把看起来很夸张的万民伞?还是说人民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清廉本质? 不过迷惑归迷惑,送到手上的荣誉,断然没有不收的道理。至于会不会有人说哗众取宠、虚荣矫饰,范弘道才不在乎,赚到手的荣誉是硬道理! 南城与内城以城墙为界,南城绅民代表“依依不舍”的将范弘道送到了崇文门外,这次送别才算结束。随后范弘道带着随从尤英和李小娘子,坐着分署马车从崇文门进了城,望北城国子监而去。 人都是要找组织的,就算他受陈炬之邀请,去内书堂任诗词教习,但每月也就几节课,其他时间总要找地方呆着。虽然他辞去衙门职务,可还是国子监监生,学籍也在国子监,平常时间自然也要回国子监,所以范弘道现在就先去国子监安置。 其实离开没几天,无论成贤街还是集贤门、太学门还都是熟悉的老样子。范弘道打发尤英和李小娘子去找住处,而他则进国子监去报个道。 正值下午课间歇息时间,很多监生都在外面,有眼尖的人率先望见了甬道上的范弘道,惊呼道:“那不是范同学么!” 范弘道大闹登闻鼓的事情早就传到国子监了,众同学只能服气,范弘道就是范弘道。如今范弘道突然现身国子监,立刻引起了强力围观。 与范弘道最相熟的前同学时习之、陈俊和等人簇拥上来,连声询问状况。范弘道只能见个礼答道:“兄弟我一时义愤,从南城分署挂冠而去,只怕要回归太学了!” 时习之等人作为好友,只能安慰道:“范同学不必忧虑,潜龙虽然在渊,终有腾飞之时!只不过是个历事杂职,丢了也就丢了,回到监中再等待时机就是!” 偏生有人看不过去,尖酸的嘲讽道:“丧家之犬而已,不知道还能蹦跶几日,犹敢高谈阔论!”听到这不和谐声音,众人顺着望去,却见是曾与范弘道争夺过班长位置的贺文华,只是当时他没抢过范弘道。 这就不奇怪了,贺文华看范弘道不顺眼很正常,但时习之听不下去了,上前对贺文华骂道:“你这贼子住口!” 贺文华冷笑几声:“难道我说的有错?范弘道胆大妄为,遭到朝廷诸君贬斥,此时与丧家之犬有什么两样?又能在国子监厮混几天?再过阵子,只怕在国子监也呆不下去了!” 前文介绍过,国子监六堂分了三个阶段,范弘道在赶走前祭酒罗万化之后,跳级超升到最高级的率性堂。而率性堂在往上就只能升无可升,必须出监了,那范弘道还有什么意义赖在国子监? 如果离开国子监,别处衙门又不接纳(以范弘道现在的口碑极有可能),那范弘道就等于是脱离组织了。一个脱离组织的人,自然毫无前途可言。 贺文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敢出言恶意嘲讽范弘道,周围其他同学听到后,顿时也觉得贺文华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范弘道短期内很难有起色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继续搞事(中) 第三百一十二章 继续搞事(中) 一个官员带着百姓去敲登闻鼓,无异于挑战秩序,而挑战秩序的人必将也会被秩序所排斥。但凡逆天而行者很难有好下场,贺文华笃信这点,即便强大如张居正,权力大到了能一手压制所有官员,最后又是什么结局? 范弘道盯着贺文华说:“在下为百姓做点事不图什么,也没想着能保住前途。但是没想到,回了国子监还会听到同学的冷嘲热讽,实在令人寒心。” 周围其他同学又看向贺文华,眼神中又带了点不满,你可以不做好事,但你要对做好事的人讥笑嘲弄,那就太过分了吧?范弘道再怎么说也是他们监生群体的代表人物,在外面不走运,也没必要落井下石吧? 贺文华反正是破罐子碎摔了,也不管别人是否不满,继续讥讽说:“范弘道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就算我说你做得好,你做得对,那也改变不了你已经前途黯淡的事实啊,你完蛋了就是完蛋了!况且你这种行为,说不定会让朝廷觉得我们国子监风气涣散,今后要从严整顿,简直就是害群之马!” 这些话没有别的目的,明摆着就是故意往伤口上撒盐的,还搭配着一脸挑衅的笑容。范弘道还没有什么表示,他的好友时习之等人却怒了,站出来指着贺文华骂道:“姓贺的你是不是欠打?” 贺文华冷笑着:“君子动口不动手,连说几句实话都不行了?就现在这样,你们巴结他也没用!” 觉得自己说的不过瘾,贺文华还想着继续几句,却不料一只拳头突然出现在眼前,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的想道,自己面前怎么会出现拳头? 再然后,贺文华感到直接从脑海中响起“砰”的一声,伴随着响声,拳头撞上了脸颊,整个头都被打歪了,还有火辣辣的剧痛。 包括时习之等人在内的其他同学都愕然的看着,范弘道一个漂亮的右勾拳击中了贺文华的左脸。这动手非常突然,连场面话都没讲完就开打了。而且范弘道之前并没有表现出激动情绪,毫无前戏的就这样冷不丁出手,让所有人都觉得很突兀。 “我跟你拼了!”贺文华本来看范弘道不顺眼,被打了后更是发疯似的,不要命的冲上来与范弘道厮打。刚才还叫嚣着“欠打”的时习之、陈俊和等人无奈站出来,拦住贺文华同时护住了范弘道,嘴里又嚷嚷着:“冷静!冷静!” 虽然大部分监生都不待见贺文华讽刺标志人物范弘道的口气,但贺文华好歹也是有些朋友的,当然也要站出来撑腰,与时习之等人互相推推嚷嚷起来,差一点就成打群架了。 这里出了乱子,立刻就惊动了教官。自从上一任祭酒罗万化被范弘道驱逐了后,国子监祭酒便由原来的李司业转正接替,由李司业变成了李祭酒,只见他匆匆忙忙从彝伦堂东耳房里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月台,站在人群厉声喝道:“住手!都立定不许动!” 问清楚了事情原委,李祭酒顿时头大如斗,恨不能托病不出回家歇着去。怎么只要有范弘道,这国子监里就永无宁日?好不容易送出去历事,却没两天又丢官回来了,而且刚进了太学门就当众动手打人,影响恶劣无以复加! 而起李祭酒与学生不一样,毕竟知道的内情多一些,范弘道大闹登闻鼓的举动看似冒失鲁莽,触犯了官场规矩,其实是帮首辅申阁老解围了。而申首辅现在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能确定。 范弘道施施然站在李祭酒面前,镇定自若,仿佛刚才动手打人的并不是他。 这有恃无恐的态度,让李祭酒更头大了一圈,他考虑再三后,喝道:“本官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当众殴打同学是事实,先在号房禁闭思过!等本官问明白状况后,再做处置!” 贺文华捂着脸站在另一边,听到祭酒的处置后,他十分不满,感觉这是偏袒范弘道,忍不住康抗声道:“事实如此明白,岂能故意纵容?学生不服!”贺文华的几个朋友同样不满,七嘴八舌的一起抗议。 李祭酒万般无奈,他知道范弘道身上牵扯不简单,朝廷的大风波还没有完全结束,范弘道就是卷进了风波的人,涉及到范弘道的都是政治问题,必须小心谨慎。 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太过偏袒,范弘道当众殴打同学,总不能视而不见,最终李祭酒只能说:“那就先关押到绳愆厅,让秦监丞严加看管!至于如何处分,本官与其他教官商议过后再定!” 绳愆厅是惩罚违纪学生的地方,把范弘道关押到绳愆厅,“受害者”贺文华就无话可说了。 出了这么大事,负责风纪的秦监丞同样在场,他指挥着两个杂役,就要带走范弘道。但范弘道却不肯走,指着时习之说:“能让时同学与我一同去么?” 时习之无语凝噎,要不要这么讲义气,你去坐牢还要拉着我?再说刚才真动手的只有范弘道,他时习之只是推了别人几下“阻拦”而已。 “这是何故?”李祭酒问道,他对范弘道这个最能惹事的学生很有耐心,或者说不得不有耐心。殷鉴在前,上一任罗祭酒就毁在了急躁和没耐心上。 范弘道很坦然的说:“学生与秦监丞素有旧怨,怕进了绳愆厅难以保全自身,所以让时同学陪伴做个见证。” 秦监丞气得七窍生烟,也很想打人了。但他也不能不承认,自己确实有点“你范弘道总算犯到我手里”的想法,琢磨着晚上是不是给范弘道加点料。 李祭酒狐疑的看了眼秦监丞,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将自己长随招过来,特意叮嘱道:“你今晚亲自去绳愆厅守着范弘道,寸步也不许离开,也不许别人私自审问!” 如此就在一干同学的复杂的目光中,刚刚回到国子监的范弘道就被绳愆厅官吏押着,向彝伦堂后面的绳愆厅走去。绳愆厅对国子监监生而言就是监牢,刚回来就坐牢,实在不是好兆头。 不过大家也感到,这更像是范弘道自找的。说他冷静但却打人了,说他冲动但打人都打出了冷静的感觉,回想起来说不出的怪异。 第三百一十三章 继续搞事(下) 第三百一十三章 继续搞事(下) 普通百姓犯了事,会被送到官府坐牢,但国子监监生犯了事,官府是无权处置的,只会被送到绳愆厅。这里面各种刑罚设施一应俱全,能够承担从拷打到拘押等全套执法任务。 今天范弘道就进了这么一个地方,对平常监生而言,大概这就是最凄惨的遭遇了。江湖传闻,洪武时候还有监生被砍了头挂在旗杆上。 李祭酒的长随李万一步不离,紧跟着范弘道走入囚室,他明白主人的意思,今晚他的任务就是保证范弘道的安全。长夜漫漫,他对范弘道说:“我家主人让我问话,你为何要这样做?” 范弘道卧在茅草堆里,拍死两只臭虫,然后伸手比划着周围说:“实话实说,这样看起来才比较惨啊。” “比较惨?”李万有点跟不上范弘道的脑回路。 范弘道答道:“去敲登闻鼓,恶了朝中大佬,不够惨;丢了官回到国子监,也不够惨;遭遇白眼相待,还是不够惨!直到此时此刻,坐了大牢,这才有点意思啊!” 李万无语,谁不想求个好,还有人想求惨?读书人脑子都是这样不正常么?想到这里李万又紧张起来,睁大眼睛死死瞪着范弘道。 而茅草堆上的范弘道正打算将就着睡觉,回头却见李万盯着自己不放,难道这人还有什么特殊取向不成?便很不自在的问:“你看着我作甚?” 李万很小心的说:“怕范先生自残。” 范弘道怒道:“我脑子没毛病,自残干什么!” “你刚才说要惨一点,当然还有比坐牢更惨的事情,那就是在牢中死伤啊!比如你把陶罐砸碎,再用碎片自残,或者解开腰带,挂在窗户框上,结缳自尽。”李万很有经验的说, 范弘道只觉阴风阵阵,打了个冷战说:“我不会那样做,不用你盯着我!” “可在下必须要防着你这样做。”李万继续盯着范弘道说:“范先生为何坐了起来?” 范弘道没好气的说:“睡不着了,还要防着被你自残,不睡了!” 及到次日,范弘道的事情仍然被数千国子监监生热议。可以说,范弘道在国子监监生群体里,抢头条的能力无以伦比,大概是因为范弘道是国子监里一个现象级的“存在”。 至少在最近几十年里,没有比范弘道更“厉害”的监生,这个厉害的意思是多方面的。 在读书人大群体里,监生百年来弱势惯了,与进士、举人这样科举精英比起来,监生往往被视为被科举淘汰的败狗,在科举精英面前抬不起头来。 而范弘道这个同学闪亮登场后,拳打文坛宗师王世贞、脚踢状元榜眼和传胪,对外战绩简直晃瞎眼,很为国子监争光添彩出口气,怎能不成为传奇一般的存在?当初国子监祭酒罗万化不喜欢范弘道,打压了几下范弘道就被驱逐走了,未尝没有民心所向的意思。 这样的“巨星”在外面惹出了大事,回到国子监肯定要引发议论,更别说该巨星还闹出了那么大动静,最后被关到了绳愆厅里面,给大家留下了一个悬疑。人人都在猜测,范弘道最后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课间休息的监生三五成群讨论的热火朝天,有好事者甚至开始坐庄开局,赌范弘道的命运。距离大门比较近的那群监生忽而听到,从南边集贤门方向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众人齐齐下意识想,谁家办喜事从大门外路过。 但是吹吹打打的声音却固定住了,在大门外徘徊不去,惹得监中一干闲人忍不住去看热闹。 然后便见数十百姓宿老,簇拥着一把悬挂绸缎的俗气伞盖,正堵在太学门外。两旁都是喜气洋洋的吹打手,极卖力气的吹唢呐打锣鼓,把这清幽读书之地搞得跟乡下那些抬神游街庙会似的。 门口差役拦住了这伙人询问,然后就听带头的老者高声道:“我等听说范主簿离任,现人在国子监,特来送万民伞!” 里面围观的监生人群登时轰动了,当了几天主簿,居然混到一把万民伞!这东西对于进士出身的知县知府们来说,不见得是特别大惊小怪的东西,但监生很难出任正堂主官,没听说过能收到万民伞的,而且还送到了国子监! 又听那带头老者说:“不知范主簿人在哪里?可否请出来相见?亦或让我等进去当面感谢?” 于是把门差役就尴尬了,范弘道好像被关押在绳愆厅牢房里,怎么可能叫出来?也不可能让这帮送万民伞的人去绳愆厅牢房啊,那成什么样子? 旁边有人出了主意:“你去禀报祭酒大人,让李祭酒定夺!”把门差役让百姓门外等着,正要进去禀报,但又有在后面喊他:“那门子慢着!咱有话问你!” 于是这把门差役只好又回过头来,又看到个人挤过来。再细看此人面白无须,带着三山帽,又加上嗓音尖细,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这是一名太监。只好放低了身段询问:“公公不知有何见教?” 那太监亮了亮腰牌说:“咱奉司礼监随堂太监陈公公之令,特来找监生范弘道问罪!” 问罪?众人震惊不已,莫非这范弘道还得罪了司礼监? 要知道,那司礼监在宫里地位相当于内阁,司礼监太监号称内相!要是触怒了权势滔天的司礼监,对范弘道如今的处境而言,真可谓是雪上加霜,必定要死了! 又听那太监冷冷的说:“陈公赏识人才,上月请范弘道去内书房做教习,先前还给他发放过进宫腰牌,约定了今日开讲,为何不见他的踪迹?” 众人下意识的还以为听错了,去内书房当教习?范弘道居然还有这样的际遇?这是走了什么运数,祖坟冒了多少青烟才能有的差事?如果未来的司礼监太监都是自己学生,有这种人脉不当官也无所谓了! “你这门子愣着作甚?叫范弘道出来领罪!如果没有合理解释,陈公绝不轻饶!”那太监脸色很不好看,气势汹汹的呵斥道。 在场每一个监生都能说出理由,那范同学昨天被关进了绳愆厅牢房,今天当然出不来,更没法去内书房去讲课。但先前谁又能想到,范弘道会惊动司礼监? 大家可以想象到,祭酒大人摔桌子砸碗的场面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监规不容 第三百一十四章 监规不容 现如今国子监的最高首领李祭酒坐在公房里,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他的难点只有一个,应该怎么对待范弘道? 而绳愆厅的掌事人秦监丞则站在李祭酒对面,正在慷慨陈词:“范弘道数犯监规,败坏纲纪,屡教不改!今次回监又动手殴打同学,影响恶劣之极,理当革除清退,以儆效尤!” 李祭酒久久沉吟不语,其实范弘道违不违纪都是小事,其实真正的矛盾之处在于,范弘道确实在朝廷惹了大麻烦,可在国子监监生中威望却很高,处置不当就会引起全体监生的逆反。 “朝中有老大人已经发了话,言称我们国子监近些年过于放纵监生,要我们严厉整顿风纪!”秦监丞说。 对这句话,李祭酒不能不重视。所谓整顿纪律,当然是冲着范弘道来的,毕竟如今在名义上只有国子监能惩罚范弘道了,所以有大人物向国子监施压也不奇怪。 想来想去,李祭酒做了一个不是决定的决定,暂且什么也不做,继续把范弘道关押几天,观察各方反应。做了就有可能错,不做就不会错,这个道理李祭酒还是懂的。 再说以范弘道现在的处境,把他关在绳愆厅大牢里,就相当于隔绝了外界对他的攻击,说不定对范弘道本人也是一种保护,所以这没毛病! 但是这样老成的决定,让秦监丞非常不满,他抗声道:“范弘道违纪事实俱在,完全没有疑问,为何要拖延时日?” 李祭酒抬眼看着秦监丞,冷不丁的说:“你似乎很着急?实话实说,你到底如何想的?你我好歹也算共事一场,本官想听你的真心话!” 秦监丞毫不遮掩的说:“在下沦落至此,都是拜范弘道所赐!本以为无望再起,但时至今日,机缘又出现在范弘道身上!” 听到这里,李祭酒也觉得很奇妙,当初这秦高业被范弘道坑得仕进无望,没想到一年后咸鱼翻身的机会又是范弘道引出来的,看来是有大人物给他什么许诺了。 对秦监丞的官场际遇,李祭酒作为官员还是比较同情和理解的,换成谁也要抓住机会。正在这时,有杂役冲到门外叫道:“大老爷!外面来了许多百姓!” “许多百姓?”李祭酒很迷惑,国子监是读书人聚集的地方,很少有百姓到这里来,更别说大批百姓聚集了。 那杂役详细禀报说:“他们都是南城百姓,来给范弘道送万民伞的!还说范弘道离任匆匆,在南城时没来得及送,所以今天追到国子监来补上!” 范弘道的万民伞?李祭酒听到这个词,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按道理说,国子监放出去历事实习的监生能博得百姓如此拥戴,不但是监生自己的荣誉,也是国子监的荣誉。这可是国子监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作为国子监祭酒,理当高兴才是。 但事主范弘道现在还在绳愆厅监牢里静养呢,外面偏偏送来万民伞,这对李祭酒而言就是舆论压力了。 一个万民伞楷模被关到了国子监绳愆厅牢房里,这样错位的对比,很容易形成热点舆情。 这范弘道还真是会给人找麻烦啊,李祭酒正琢磨这个新情况时,秦监丞立刻也说:“属下只想对大人说,此时出手帮助范弘道,不一定会有什么收获,但如果打击范弘道,就一定会有人投桃报李!这是属下从礼部听到的话!” 礼部?李祭酒心中的天平终于出现了一些倾斜,礼部是国子监的上司衙门,礼部的意思当然非同小可。 当然范弘道也有点首辅背景,但范弘道得罪的那些人,势力不比申首辅小。况且到目前为止,正首尾难顾的申首辅并没有明确表示过什么。 “一顶万民伞不过虚名而已,何如朝中老大人的嘉奖!”秦监丞趁热打铁的劝道。 李祭酒叹口气道:“虽然范弘道才华横溢,无奈监规不容,那就给他处分吧。” “是!”秦监丞大喜过望,连忙领命:“属下这就去草拟文书!” 监丞是绳愆厅的主管,对监生惩治处分公文当然要出自监丞之手,所以秦监丞十万火急的离开祭酒公房,回到绳愆厅去办事了。他担心夜长梦多,所以打算早早敲定事实。 李祭酒正端起茶盅品茶,又有杂役快步冲了过来,站在门口用更大的声音叫道:“不好了!有司礼监的公公来问罪了!” 这又让李祭酒吃了一惊,此消息可比刚才万民伞重要多了。那司礼监地位相当于内阁,司礼监太监号称宫中内相,他这种祭酒是万万不能得罪司礼监的。 百姓送万民伞,无非就是舆情压力,处理不好会挨骂。但是关系到司礼监的问题处理不好,就不只是挨骂了,丢官降职都有可能。 但李祭酒又很迷惑,最近并没有惹到司礼监啊。国子监跟内宫司礼监不能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司礼监不只负责批奏折,在宫中也负责书籍文字方面事务,需要大批人手抄书、编纂书集时,经常从国子监借人。 李祭酒可以确定,最近这段时间国子监与司礼监没有什么业务往来,司礼监的人跑到国子监问哪门子罪? “那公公是来找范弘道的!范弘道被用为内书堂教习,今天应当去内书堂授课,但他缺席了,所以司礼监随堂太监陈公公派了人来问罪!” 什么?李祭酒心神剧震,甚至还夹杂着点嫉妒。内书堂教习这种差事,就是拿国子监祭酒去换,也不见得亏啊,怎么就落到范弘道头上了?为什么不请他这个祭酒去上课?如果这小太监学生将来能当上司礼监太监,那可就沾大光了! 当然李祭酒也明白,现在不是羡慕嫉妒恨的时候,范弘道因为被关押在绳愆厅,所以缺席了今天课堂,如果司礼监追究下来,责任会不会由自己这祭酒承担了? 想到此处,李祭酒眼前闪现出范弘道打人之后泰然自若的表情,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很怪异,范弘道的表现也太冷静了,完全不像是热血上头冲动打人,仿佛只是在完成事不关己的任务似的。 现在李祭酒忽然明白了,范弘道这就是故意要进牢房,渲染一种末路悲情! 想通这其中关节后,李祭酒对这种心态并不陌生,听说近些年有些大臣为了求名,故意触怒天子然后被责打廷杖,范弘道的行为大有异曲同工之处。本质上无非就是卖弄正人君子遭遇凄惨的场景,引发舆情激赏,然后博取利益。 所以李祭酒知道,自己面临的最大问题并不是怎么对待范弘道,而是应对范弘道使出的套路! 范弘道不会静止不动,他是自带折腾光环的人物,绝对不会安安静静坐在大牢里,等待自己如何处理的!范弘道肯定有自己的花样,而自己只能选择参与的姿势! 换句话说,是配合还是不配合?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东风和西风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东风和西风 范弘道与内书房扯上关系,对国子监各方的冲击都很大,这会让范弘道问题进一步复杂化,成为一个不可测的变数。 李祭酒对报信的差役说:“你去太学门挡驾,无论太学门外是谁,一刻钟后再将他们放进国子监内!” 那差役对这个命令一头雾水,这祭酒大人若是见客就该速速将人请进来相见才是,若是不见客就该直接拒绝,哪有先挡驾一刻钟后然后才放进来的道理? 当然对正堂官的指示,不管是否理解都要执行,作为差役没有任何自主的可能,所以也只能领了命令然后照办。 李祭酒的神情从纠结渐渐变得淡定从容,又在公房里坐了一小会儿,便见秦监丞手持文书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 “已经草拟完毕,请堂尊过目!”秦监丞将手里文书呈上去。 李祭酒将文书接过来,仔细看去,不出所料的罗列了数条罪名给范弘道,然后处罚是杖责二十、逐出太学、革除功名,最后则是绳愆厅监丞的签押。 杖责不杖责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但革除功名这项就狠辣了。范弘道之所以上蹿下跳还没被摁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是读书人,虽然功名比较低,但也是读书人士子阶层,法律上具有一些被保护的特权,绝非普通百姓。 若没了功名,还能叫读书人?若不是读书人,只怕连一个县衙衙役搞不定,更别说去撩拨朝廷大佬们。 李祭酒将目光从文书上挪开,看向秦监丞,若有所思。虽说绳愆厅和彝伦堂公房前后院相邻,距离很近,但秦监丞这动作也够快的。如此迅速就拿出惩治详文,并加上了绳愆厅监丞的签押,想必是蓄谋已久。 沉吟片刻,李祭酒开口道:“不如,算了吧?不要追究范弘道了。” 秦监丞没想到等来的是这句话,不由得有点发急,刚才明明已经说好,怎么李祭酒又开始犹豫?连忙答话说:“这公文要送到礼部申详!” 国子监监生的学籍和进士官员的籍册一样,都归礼部管理,所以革除监生功名必须要上报礼部申请批准,惩治范弘道也不例外。 但秦监丞这样说并不是教导李祭酒怎么走程序,重点在于强调礼部两个字。他刚才已经表明过了,礼部有人希望国子监这样办事,让李祭酒当机立断,不要再犹豫了。 李祭酒脸上露出几分于心不忍,长叹一声道:“本官就不签押了,你将这申详送到礼部去吧!” 所谓签押就是签字盖印,秦监丞暗道这李祭酒真是妇人之仁,居然连个签押都不敢。如此瞻前顾后、全无主意怎能成得了大事?就是有机会也抓不住,活该在国子监混了十几年也没能出去。 算了,既然祭酒大人已经口头同意,秦监丞也不想浪费时间继续在这里和李祭酒纠缠,告辞道:“属下这就去。” 李祭酒很不放心,又叮嘱道:“你亲自送去,不要假手他人。” 这是太胆小怕让别人知道?秦监丞本来就想亲自送去,也好在礼部的大人物那里露脸表功,李祭酒这个嘱咐正合他意。 等秦监丞走到门槛处,李祭酒突然又出声道:“你不要从正门出监,去膳堂那边,从小门出去!” 膳堂那小门是用来运送米粮菜蔬的,在国子监的西北方向,从这里出去就是安定门大街,一路向南就通往京城中央,完全不必从正门也就是集贤门、太学门路过。 秦监丞暗笑几声,只觉得李祭酒还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在这种细枝末节问题上没必要和李祭酒对着干,便答应下来,真从膳堂小门出去了。 然后秦监丞就拼命的催促轿夫快跑,一直向着皇城南边的礼部而去,唯恐在路上耽误了功夫。与范弘道交恶导致被朝廷边缘化,已经抑郁了一年的秦监丞憋到今天,终于有些可以扬眉吐气的感觉了。 于私来说,只要把袋里这公文送到礼部,范弘道就完了,短短一年后就能报仇雪恨,岂不快哉?于公来说,只要自己出了这份力气,那些朝中大人总要给自己一点恩赏,可以就此摆脱沉沦于边缘衙门的扑街命运! 所以今天将会是美好的一天,秦监丞相信。至于朝廷中打生打死,那跟他这小扑街没什么关系,他只要抓住眼前的机会,改善自己的处境就可以了。 李祭酒目送秦监丞背影,脸色十分复杂。他现在可以确认,秦监丞这会儿只顾得出公文处罚范弘道,一直在绳愆厅和彝伦堂之间来回奔走,还不知道刚才正门那里发生的事情。 但李祭酒却没有告诉秦监丞刚才前门发生之事,只象征性的口头阻拦了几句。秦监丞当然不能半途而废,然后李祭酒就让秦监丞带着从西北小门出监了。而且秦监丞亲自送往礼部的公文上,只有绳愆厅监丞签押,没有国子监祭酒的签押。 李祭酒默默想:“反悔的机会给了你好几次,是你自己一意孤行要如此。若真有什么后果,怪不了本官啊。” 朝廷争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万一范弘道这东风压倒了西风,再次上演咸鱼大翻身,那反攻倒算追究相关人员罪责,也没他李祭酒什么事。 惩治范弘道的白纸黑字公文是绳愆厅秦监丞签押的,上面并没有祭酒的签押,而且也是秦监丞送到礼部的,他李祭酒只要推说自己不知情就万事大吉。 又万一西风压倒了范弘道这东风,礼部批准把范弘道革除,那他李祭酒也没什么过错。至少他李祭酒并没有妨碍秦监丞收拾范弘道,而且也默认纵容了秦监丞的行为,朝廷中的老大人们也没道理不满。 不管东风西风,他李祭酒不被吹倒就行了。 为官之道,就要努力做到“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啊,李祭酒想道。对了,这句诗好像也是范弘道昨晚在绳愆厅监牢里写出来的,自己借来用倒也应景。不过自己的解读与范弘道的本意只怕不太一样,自己应该比范弘道更高明。 第三百一十六章 因为这里读书人最多啊 第三百一十六章 因为这里读书人最多啊 国子监监丞秦高业捧着处罚监生范弘道的申祥,大跨步进了礼部前堂,官僚机器自带的繁文冗节惯性似乎消失不见,让秦监丞很顺利的把申祥交上去了。 秦监丞没有回国子监,就留在了礼部等结果,顺便为自己的前程活动。他相信不会等多久,范弘道肯定就不是是国子监监生了,而是一个被革除监生功名的废人! 此时此刻,感觉大仇得报的秦监丞嘴里忍不住唱出了几句戏词,这很不庄重,但不如此不能表达他心中的喜悦。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那么多人都搞不定的范弘道,最终还是在自己手里被办了。 同一时间在国子监内,李祭酒在秦监丞离开后,便把大门外的太监请了进来。无论如何,此人是司礼监那边派来的,不能慢待了。 这太监进了公房便问道:“咱乃司礼监随堂太监、掌内书堂事陈公跟前听用的王安,今日奉陈公之命特来问话,范弘道为何不见?” 李祭酒回答道:“昨日范弘道回到监中,动手殴打他人,被关押于绳愆厅,故而今日不能前往内书堂。” 王安王太监嗤笑一声,“国子监里有数千人,平常动手的事只怕并不少见,何独范弘道受到如此重惩?” 李祭酒无言以对,王太监又很坦率的说:“范弘道之所以下狱,我看是有心人推动的吧!” 这句话说的没错,李祭酒继续无言以对。 王太监继续嘲讽说:“范弘道为民情愿去敲登闻鼓的事情,咱已经听说了,方才大门外的万民伞,咱也已经看到了。这样的人却被迫害,你们文官也真不讲道义!” 听到王安对文官开地图炮,李祭酒想站在文官的立场上解释几句,但王太监挥了挥手说:“这种事咱也管不了,但奉命而来总要见范弘道一面,见完就回去复命,李大人给个方便。” 这点要求,李祭酒当然拦不住,就让差役领着王安去了绳愆厅牢房。王太监站没有进去,就站在牢门外,对范弘道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范弘道答话说:“别无他言,请你回去后转告陈公,此乃扬名之机也!” 扬名之机?这指的是什么?王安王太监也是很聪明的人物,稍加思索就明白了范弘道的意思。 在舆论鄙视链上,太监集团处在文官集团下风,是属于被鄙视的对象,舆论上大部分时候都是被打脸的形势。 范弘道这样一个深得民望、还闹出了很大动静的人,本该是正面典型,却因为政治原因反而遭到文官集团的“迫害”,如果有太监站出来捧他,岂不就相当于反过去打文官的脸?想想就挺带劲。 王太监在关系上相当于是陈炬的干儿子,对陈炬性格当然十分了解,非常注重个人形象的陈干爹肯定愿意借此机会展示一番正直高义,而且这样表现对陈干爹完全没有任何坏处。 等王安走后,李祭酒非常不满的对范弘道喝道:“你的所作所为,让本官很难办!”范弘道只能道歉说:“给老大人添麻烦了。” 李祭酒又很不理解的说:“京城这么大,你为何一定要回到国子监?”范弘道则答道:“因为这里读书人最多。” 听到这个答案,李祭酒愣了愣,然后若有所悟,甚至还很不文明的骂道:“老夫当祭酒,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年头没有后世那些媒体,舆论传播主要靠人群,更具体的说主要靠两种途径,一是读书人多的地方,二是女人多的地方。 而在京城,读书人最密集的地方是哪里?就是聚集了数千监生的国子监,虽然大都比较扑街,但再扑街也是读书人圈子里的。 难怪范弘道从大兴县南城分署挂冠而去后,明明可以找别的地方躲风头,却偏偏跑回国子监惹是生非,看重的就是这里有舆论发酵能力! 更别说范弘道在国子监有特殊地位,这里有无数监生将范弘道视为监生代表人物,所以这里天然就是他的舆论主场! 李祭酒越想越同头大,这范弘道不知道搅动了多少方面风云,送万民伞的南城百姓,至今还没有出手的申首辅,掌管内书堂的司礼监太监,肯定会极力声援范弘道的数千监生,被骂到暂时闭门谢客的御史们,隐藏在秦监丞背后的那些高官。 真不知道方方面面的势力搅和在一起,最后会搅出一个什么结局。李祭酒忽然又记起了前任祭酒罗万化向他交接官印时候说过的一句话:“这范弘道是京城最大的搅棍!” 官僚机器的特有的拖延惯性再次失效了,仅仅过了一天,国子监监丞秦高业呈交的申祥就被礼部批复了。 现在需要秦监丞做的就是,拿着礼部批复回到国子监,光明正大的把范弘道开除。当然秦监丞是非常乐意做这件事,但他也不是没有顾虑。 秦监丞很知道范弘道在国子监监生群体中的象征地位,担心自己这样回去开除范弘道,引发数千监生不满后,产生一些伤及自己的后果。毕竟国子监里人员太密集了,又都是读书人,闹起事来肯定不轻省。 所以秦监丞又找到礼部,由礼部出面从巡捕营借了一百官军,全副武装护送秦监丞去国子监。万一出现什么群体性事件,也好当场压制。 做好了万全预案的秦监丞带着礼部批复,也带着一百官军,信心十足的回到了国子监。 第三百一十七章 闪电战 第三百一十七章 闪电战 王安太监从国子监回到宫中,将自己所见所闻向干爹陈炬禀报了:“那范弘道说,素来听说干爹你知书达理急公好义,如果还想扩大名望,这次就是机会。” 陈炬哑然失笑道:“这个范弘道有点意思,你明日再去一次国子监,就大张旗鼓的抬举他。既然那些文官不识货,咱们就捧一捧他,也让皇爷看看,谁才是忠心为国。” 王安今年才十八岁,刚从内书堂读书出来,也是陈炬的干儿子中最受看重的一个。陈炬让王安出外跑腿并非是为了打杂,而是为了历练世态人情,不然从小宫内长大的太监如何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模样? 王安也明白干爹的心思,所以也勤于请教,当即就问道:“此事看似不难,但具体如何拿捏分寸,还请干爹示下。” 陈炬点头道:“你能想到这一层,也算是有长进了。到底应当如何,还是看你随机应变,但不外乎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八个字。” 怕王安不明白,陈炬又进一步指点说:“尽可以大张旗鼓,尽可以唱高调,给范弘道多大的高帽都无所谓,这就叫高高举起。同时只说不做,不要动手,任凭范弘道沦落什么结局也不要救他,这就叫轻轻放下。” 及到次日,王安重新出宫,一边揣摩着干爹的教导,一边朝北边国子监而去。在太学门外,王太监发现这里有百十官军驻守,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惊动官军来弹压。 这些官军的带头人自然是秦监丞,此时他也与官军一起站在太学门外,等待着李祭酒的准许。毕竟国子监的正堂官是李祭酒,秦监丞不能擅自带着一百官军进出国子监。 通过礼部借来一百官军并非是秦监丞多事,他想的很明白,范弘道在国子监里地位不一般,若故意组织串联,很容易闹出些祸乱来。读书人变乱属于性质很严重的事故,此后朝廷若追查下来,自己很容易担责获罪。 所以要调来一百官军,等宣布革除范弘道后,便立刻把范弘道强行从国子监带出来,阻止范弘道滞留在国子监,这样就能断绝范弘道凭借在国子监的影响力闹事。 如果没有足够人手,秦监丞还真没把握顺利将范弘道赶出国子监。当然有利也有弊,一百官军堵在大门外实在太招摇了,很容易就引起了监生们的关注,对秦监丞而言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但秦监丞权衡过后,决定还是这样干了,只要自己动作快一点,打一场闪电战,就应该能把不利因素降到最低。 王安看了一会儿,预感这些官军必定与范弘道有关系,便走过来好奇的向秦监丞问道:“这位大人请了,咱在司礼监行走,今日来国子监办事。不知阁下带兵来国子监所为何事?赳赳武夫闯入学校,不免要让内外惊诧骚动,不可不谨慎行事。” 司礼监的名头还是很响的,秦监丞也不好不搭理,含糊的答道:“今日要革除违纪监生,担心其同党会借机生事,特借用官军来弹压。” 王太监心下雪亮,这要被革除的监生必定就是范弘道了,也只有范弘道才具备这样的影响力,被如临大敌的对待。不过事先干爹有过交待,不要多管闲事,所以王太监没有再说什么。 没多久,从里面传了祭酒命令,准许秦监丞带官军进国子监,王太监也跟随着一起进去了。这样百来人进监,自然引起了监生瞩目。 国子监监丞掌管绳愆厅,所以这绳愆厅就是秦监丞的地盘,他进了正堂坐定主座,喝令将范弘道从监牢中带出来。 而范弘道站在堂中,浑然没有阶下囚的觉悟,冷笑着问:“秦大人有何见教?” 秦监丞的主要战略就是闪电战,唯恐夜长梦多。他懒得理睬范弘道挑衅,直接宣布道:“奉礼部令,监生范弘道德行恶劣,屡有违逆纲纪、悖上作乱之举,奸邪之风不可长,判尔革除功名,驱逐出监,以儆效尤!” 范弘道闻言大怒,高声道:“在下有话要说!” 说你个头!秦监丞心里暗骂道。吃过数次大亏的他根本不会搭理范弘道,所以对范弘道的叫喊充耳不闻,只对官军喝道:“左右何在!还不架了范弘道出去!” 论起与范弘道打交道的经验教训,秦监丞能在京城排前五,不会给范弘道可趁之机。任你天花乱坠,我自巍然不动! 故而当即便有四个强壮官军按住了范弘道往外拖,而其余官军分作两层,将范弘道牢牢与其他人隔绝开。秦监丞二话不说、一马当先,指挥着官军向外走。 “快!快!再快些!”秦监丞很着急,口中不停催促着,好像后面有人追赶者一样。 这让其他官军很不理解。他们不知道,秦监丞最害怕的就是陷在国子监出不来,所以只能用最快速度向外冲。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国子监数千监生大规模聚集之前,就能把祸乱源头范弘道带出国子监。 其实此刻已经有一些监生在旁边追随围观,但也在秦监丞预料中,这么些挡不住一百官军,只要不是大规模聚集就好。 就秦监丞带领官军抵达太学门时,却与正面几十人撞了个正着。抬眼看去,这人群里都是些工商百姓,当头举着一把挂满绸缎的伞盖,正从外向里走,将太学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秦监丞不顾三七二十一的厉声喝道:“闪开道路!” 但对面百姓却顶撞道:“我等是给范先生送万民伞来的,送了两次都没送到,今日不得不再来!但你抓着范先生要往何处?” 万民伞?秦监丞愣了愣,上次他从后门出的国子监,没看到百姓来给范弘道万民伞,今天才是第一次听说。 但不管是什么,都阻止不了秦监丞打闪电战的决心。他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对官军下令道:“动手!谁敢阻拦就打!” 第三百一十八章 人算不如天算 第三百一十八章 人算不如天算 一干官军面对百姓毫无心理压力,更别说还有头领的授意,人数上还占着优势,当即如狼似虎的冲了上去,拳打脚踢骁勇无比! 对面那几十个百姓只是聚合起来吹捧范弘道并送万民伞来的,虽然送了两次都没送出去,但并不妨碍今天来送第三次。他们根本没想到遭遇官军,当即被打的七零八散,连万民伞都掉落在地面上被踩成了破烂,跑得快的抱头鼠窜,动作慢的只能倒地不起了。 范弘道见状,连声叫道“住手”,但没人听他的,只能徒呼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场面一团狼藉。 秦监丞的目的只是为了冲开去路,眼见着堵住太学门的百姓被打散了,便对几个官军头目喝令道:“全都停住!速速出门!违者军令处分!” 随后秦监丞和官军押着范弘道继续向外走,还没过太学门时,后面忽然有人高呼:“秦大人请留步!”秦监丞扭头看去,却见是刚才在大门外与自己攀谈过几句的太监。 本来秦监丞不打算理睬,但是王太监身边还有李祭酒,秦监丞真不能无视上司,只得无奈停下等候。只见王太监走到近前,“秦大人何必行止匆匆,咱还有几句话要与范弘道说!” “要说出去说!”秦监丞挥了挥袖子,就要走人。 被官军押着的范弘道却高声叫道:“李祭酒!这就是你治下的国子监吗?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在读书之地吗?” 李祭酒环视太学门内外,只见遍地伤者,还有不少血迹,他对这种场面十分不喜。再怎么样,这些百姓也是送万民伞又不是来捣乱闹事的,秦监丞做的实在太过了。便皱眉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的?” 听到上司问话,秦监丞只能又一次停住,很有“担当”的答复道:“若有罪责,下官一力担之!” 他坚信自己的前途绝对不在如何对待百姓上,而是在于如何对待范弘道!只要把范弘道干掉,那么凝滞的前途就会通畅了! 王安王太监无视周边乱象,也没管李祭酒和秦监丞对答,径自走到范弘道面前,两边军士想要挡着,王太监便叱道:“我奉司礼监陈公之命,来给范弘道传几句话,谁敢阻拦我?” 司礼监三个字还是很有威力的,立刻军士就不敢挡驾了。王安咳嗽一声,清了清嗓门,对范弘道说:“陈公听了你的事迹,称赞你忠义爱民,实乃高洁之士也!为表嘉赏特赠你文房四宝一套!” 然后就有个十来岁的小太监捧着礼盒站出来,范弘道却接不了,因为他被军士押着不能动。只能说:“先让同窗替在下收着!” 王安点点头,突然放大了声量:“陈公还说了,让你不必担心,我们宫里内监不会如同朝臣那般因私废公、妒贤嫉能!即便你被革除功名,陈公仍会不拘一格用人才,请你做内书堂教习,叫你不必有怀才不遇之忧!” 这个承诺可是十分实惠,就算范弘道被革除功名,暂时断了读书人上进之路,起码还有个保底了。宫廷里确实也养着一些不得志但又有一技之长的读书人,比如书法或者画技好的,类似于过去的供奉身份。 这样的人不大可能再进入科举序列,成为正经八百的士人精英,但总还能混口饭吃,熬一熬资历没准能被封为中书舍人之类的杂官。 “好极好极!偌大朝廷内外,总有明理之人!”范弘道还没有所反应,但周围附近却有人连声叫好:“我看如今部院明公反不如内宦也!” 国子监监生站在不远处,为王太监的发言击掌叫好。最关键的是,这不是一个两个或者三个五个监生,而是一大群监生,更加引人注目的是,还有很多监生不断从国子监里面朝这里走过来。 带着一百官军来国子监执行任务的秦监丞不由得脸色大变,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今天一切行动从快,最害怕的就是被大量国子监监生围住。 监生毕竟是读书人,不像寻常百姓,没法以暴力杀出血路。手下这一百官军用于自保还可以,如果还像刚才那样动手,那他顷刻之间就会陷入千夫所指,名声也将遗臭万年。退一万步说,一百没有携带器械的官军也打不过几百上千的读书人,甚至连自保都保不住。 秦监丞有自知之明,知道上策是迅速出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先是遇到了百姓堵门拦住去路,结果耽误了功夫。 随后李祭酒和王太监又出现叫住他,不得不虚以委蛇,结果又浪费了一些时间。最后产生的后果就是,被这些监生追了上来并团团围住。想到这里,秦监丞气得咬牙切齿,现在形势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掌控。 果然如同秦监丞所预料的那样,情况朝着群体性事件的方向演变,现场的监生越聚越多,数百人愤怒不平,已经有很多情绪激动的监生大声朝着秦监丞辱骂。放在正常情况下,监生怎么敢去骂执掌纪律的监丞? 秦监丞知道,只要自己的脚步慢下来,这种事情就必然会发生。即便不发生,范弘道的同党也会让他发生,那些同党会不停的煽动监生,已达到人多势众的目的。 不过秦监丞仿佛忘了,为什么这些监生会轻易的就被煽动?总有一种精神叫正义感,范弘道在同窗们的眼里,就是正义的一方。 这就有监生冲了出来,指着秦监丞鼻子大骂道:“秦高业你这狗官!率一百武夫闯入孔孟之所,锁拿同学向外窜逃,究竟是何道理!” 又有站在后面破口呵斥的:“范同学不知所犯何罪,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宛如刑囚?本朝可有这样对待读书人的?斯文体面何在?我看你秦高业就是衣冠禽兽!” 还有指着地上的百姓伤员,对秦监丞叫道:“百姓何辜,遭此暴虐!秦高业你不为人子!如此践踏百姓,你要将国子监脸面踩进泥中吗!” 面对群情汹汹、越来越多的监生,一百官军阵容越收越紧,最终紧紧缩成一团,将范弘道和秦监丞围在中间。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就是同归于尽么!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就是同归于尽么! 在这种局势下,王安王太监对范弘道说的那些嘉奖话,听起来很像是对监生们的鼓励和声援。而且这还是一个从权力中枢司礼监过来的太监,如果蓄意对监生有所引导,便很容易出乱子。 秦监丞也疑神疑鬼,担心王安代表陈炬来干涉自己,便下了逐客令说:“范弘道之事乃外朝之事,不劳内监诸公过问,请回吧!” 王太监轻笑道:“秦大人多虑了!陈公纯粹是欣赏范弘道而已,并不想管你们的事情!”听到王安的保证,秦监丞略略放了心,王太监似乎是唯一预料外因素,只要王太监不捣乱,就还有机会。 于是秦监丞转向外围的监生,拿出监丞的派头当众训斥道:“礼部已经下了判令,要革除范弘道!你们聚集在此,意欲何为?莫非想对抗礼部判令?” 礼部主管天下读书人和学校事务,国子监监生的学籍由礼部掌管,功名文凭也由礼部主管,所以对监生而言,礼部的名头相当唬人。一旦像范弘道这样被废掉功名和学籍,本来就不宽广的前途也会立刻完蛋。 “谁敢再带头喧闹,本官必将上报礼部,另行处罚!”秦监丞又喝道。 这几句话出口,不能说将监生们彻底镇住,但也很有触动,众人刚才基于义愤燃起的热血有所冷落。理想道义和现实利益的考量,从来都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一时间场面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但是沉默到现在的范弘道突然开口了,他对同学们高声道:“诸君还是请回吧,不要再聚众让朝廷为难了!” 秦监丞顿时有点小惊喜,范弘道这个当事人居然主动劝监生离去,这实在令秦监丞感到意外之喜。 以秦大人对范弘道的了解,那绝对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只会煽风点火,不会有息事宁人的想法和举动。难道这范弘道突然良心发现,不想闹事了? 既然看起来是好事,秦监丞就没有阻止范弘道发言,只听范弘道继续说:“诸君听我一言!所有道义由在下一人担当,不必惊动千百同窗!诸君不要受我连累耽误了自家前程,还是速速离去为好,在下不会怪罪你们!” 在场的都是文化人,感觉范弘道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很不对呢? 读书人和普通百姓终究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如果是普通百姓听到范弘道这样说,八成会毫无心理压力的扭头便走,离开此地。但读书人终究多了点知耻之心,范弘道张口道义闭口前程,如果就这样走人,岂不就成了因为担忧自家前程而不顾道义之人? 当然一个人时这么干也就干了,但现在千百人都聚集在这里,想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兵需要承受很大舆论压力。就算想离开,总要有个带头的吧?那么谁能不顾众口悠悠,先带这个头? 混蛋!秦监丞终于反应过来了,范弘道这哪是劝人离去?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大搞道德绑架,让大家拉不下脸甩手散去! 范弘道仰天长叹,口吟一首诗曰:“功名恍如梦,唯有道义真。人生意气尽,一念世间存。杀我范弘道,还有后来人!” 这是很简单的诗,可是传入在场监生的耳朵里时,他们心底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被触动了。 监生这种读书人,在大明体制里是很尴尬的存在。按理论说,科举、学校应该是并列为仕进道路的,科举精英和监生地位应该差不多,但实际上进士、举人已经远远压过了监生,从选官待遇就可见一斑。 在读书风气不重的地方里,监生可能还算个人物;但是在权贵满地走的京城,监生就不算什么了。可无论如何,监生终究也归进了读书人序列里,享受着刑不上大夫的特权。 这唯一区别与平民的特权,差不多就是监生最后的遮羞布。可是现在秦监丞竟公然动用武力,绑了范弘道这样的监生代表人物,实在让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 如果只是按照校规处分,那还可以理解,可秦监丞分明就是想绑架到校外为所欲为,这就是肆无忌惮的破坏规则。而且还把范弘道逼到了吟出“杀我范弘道”的地步,更让众监生产生了很不好受的联想。 难道他们监生连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了?一个监丞就能对监生随便打打杀杀?除了特别严格的太祖时期,近百年来国子监就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切身的抑郁悲愤弥漫在监生人群中,这次不仅仅是义愤了,还是为自己而愤怒。只有当人们为了自己而愤怒时,才算是被彻底发动起来。 秦监丞暗叫不好,坏了,比预想的还要坏!范弘道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在刚才还能用礼部吓住监生们,但现在监生却进入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状态了,只怕搬出礼部也没用! 有范弘道的好友高呼道:“范弘道究竟何辜,竟遭尔等残虐,还不放开范弘道!”随即千百监生一起连声高呼:“放开范弘道!放开范弘道!” 众人一边喊着,一边继续紧逼,已经开始与官军直接动手接触了。这一百官军没有携带器械,又不是什么精锐,如果真的打起来,肯定是打不过十倍于己的监生。 秦监丞头顶上汗出如浆,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如果就此放了范弘道,任凭范弘道顺势组织发动监生,必然会闹出更大的乱子,然后追究下来,自己肯定会担责——不用怀疑,范弘道绝对有这个能力!但如果不放人,眼前这一关又过不去,真要酿成了官军与监生的暴力冲突,自己还是很难善后! 情急之下,秦监丞抓住范弘道衣领吼道:“范弘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范弘道忍不住讥讽说:“我想干什么,你不配知道!庙堂正有大风波,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想插足进来,简直毫无自知之明,我就看着你为此粉身碎骨!” 秦监丞气急反笑:“好极!大不了我不要这官位,回乡闲居度日去!反正已经求到礼部判令,正式革除你的功名,这样废掉你的前程也算值得了!不就是同归于尽么,有什么可怕的!” 范弘道冷笑道:“谁说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第三百二十章 这下有好戏看了! 第三百二十章 这下有好戏看了! 还是那句话,当一个官员连官位都不要的时候,那就是最大的决心了。现在秦监丞面临被围攻的困境,就拿出了这个最大决心。 哪怕自己付出丢官罢职的代价,只要能把范弘道一起拉下马,也算是了却自己一个心结。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被上千监生叫骂围攻仿佛也不那么可怕了。 不过范弘道却很不屑的表示,他根本不会同归于尽,这实在是令秦监丞感到万分可恶。在这种尘埃落定的局面下,难道范弘道还有办法自我拯救? 在“放人”的喧闹中,拿出决断的秦监丞对官军头目说:“今天尔等已然尽责,但此时已经用不到你们了,本官要你们放了范弘道并速速离去!” 官军头目微微愣了愣,喊他们来抓人的是秦监丞,此刻让他们放人的也是秦监丞,忍不住吐槽道:“秦大人你也太没个主意了。”不过面对上千人,还敢撤去唯一屏障,这姓秦的胆量也不小! 秦监丞有苦自知,通过礼部借一百官军来的目的是迅速将范弘道押送出国子监,从而可以避免产生变乱,同时还可以起到一定的吓阻作用;或者若有小规模乱子,还可以用官军镇压。 但现在官军的作用明显已经失效,已经吓不住监生们了!面对上千监生的围攻,这一百官军没什么大用,那还留着官军作甚?当务之急是避免监生群体和官军产生流血冲突,干脆遣散官军为好。 众官军也巴不得能抽身出去,脱离这滩没任何好处的浑水,文人之间的纠纷本来就跟他们没关系,当即就放开了范弘道,然后就要走人。周围监生见状,自然也没必要与官军为难,闪开一条路让这一百官军撤离了。 但众监生仍然没有散,因为根本问题没有解决。面对上千监生的虎视眈眈,秦监丞强自镇静,指了指门外,对范弘道说:“你也请吧!现在你已经开革出去,还留在国子监作甚?” 如果刚才监生和官军产生大规模冲突,那性质就很恶劣,追究起责任,他秦高业没准就要下狱;而现在如果监生闹事,即便引发出变乱,被追责的秦监丞最多就是办事不力,丢掉官职而已,但范弘道也讨不了好! 既然范弘道不给别人活路,那就大家一起死吧!至于说范弘道不闹事,那不可能,秦监丞想都没想过,不闹事的范弘道还是范弘道吗? 重获自由的范弘道望了眼秦监丞,这秦监丞倒是个能下决心当机立断的人,果断撤掉官军并独自面对上千监生的愤怒,也算是勇气可嘉了。可惜就没选对过路子,所谓果断都变成作死。 见范弘道没有挪动脚步,秦监丞便呵斥道:“你已经不属于国子监,却还逡巡不去,意欲何为?” 范弘道全然没有被开除的觉悟,反过来嘲弄说:“秦大人好胆量,一个引发公愤的人,还敢在大庭广众面前叫嚣不已,不怕被殴打吗?亦或是,你心里就盼着被打?” 周围监生闻言,忍不住发出一阵哄笑。范弘道的同党时习之等人叫道:“到底打还是不打,范同学拿个主意!” 一定是虚张声势!秦监丞想道,礼部判令是明明白白的白纸、黑字和红印,范弘道被革除功名,一切覆水难收,还能怎么改变这个现实? 这可是礼部的判令,范弘道又有什么资格废除?礼部是朝廷六部之一,最高等级的部院衙门,完全有权力独立对一名监生的学籍问题做出决定。 而且礼部尚书沈鲤威望素著,乃是清流领袖,又跟范弘道最大的后台申时行政见不同、非朋非党。所以在当前朝局情势下,就算申首辅出面,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作为合格的政治人物应该知道,为了一个监生学籍这等小事,与代表礼部的沈鲤进行博弈,似乎很不划算。更别说申首辅正遭到清流势力的攻击,沈鲤作为清流领袖卖不卖首辅的面子都两说。 总而言之从技术角度来看,范弘道没法挽救自己的功名,在这种已经注定的局面下,他还想翻天吗? 这时候忽然有小吏从外面走进太学门,却被堵住了去路。他看着聚集在太学门里的上千人惊讶莫名,高声叫道:“范弘道范大人在这里吗!” 在当前这种吵闹的情况下,如果喊别人的名字或许没人关注,但范弘道肯定不同。在旁边监生的指点下,这小吏奋力挤到人群当中,对着范弘道招呼说:“范大人!” 范弘道认得此人,是大兴县南城分署的一个书办,点点头道:“你来做甚?”这书办禀报道:“吏部行文下来了,把你的辞呈驳了回来!堂尊叫你回去上衙!” 什么?众人齐齐大吃一惊。吏部把范弘道的辞呈驳了回来,这是什么鬼?先前都默认范弘道已经辞官,怎的还有这一出? 按官场规矩,捅出大篓子的官员主动辞官后,接下来基本就是走程序的问题了,没有听说辞职不成的。范弘道敲了登闻鼓后回到县衙,就已经遵照规矩上交了辞呈,自动进入了被罢官的流程。 所以所有人先前都认定,范弘道已经丢掉了官职,在这个前提下,才有了种种反应。可是没想到吏部居然完全不按规矩来,反常的驳回了范弘道的辞呈,这简直就是标新立异! 但凡稍微懂点官场道理的,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懵逼,浪费了这么多感情给范弘道,敢情他根本就没有被罢官? 然后最大的问题来了,范弘道是按照监生历事制度,以监生身份实习选官的,如果吏部先罢掉范弘道官职,然后礼部再开除范弘道功名,那程序上自然毫无问题。 可现在吏部保留了范弘道的官职,而礼部却开除了范弘道的监生功名,那范弘道还能以监生身份历事吗?可以说,吏部和礼部的两个判令是互相矛盾的,一个要留人,一个要开除,那该听谁的? 支持范弘道的监生们顿时议论起来,这下有好戏看了!涉及到两个大部,少不得要撕逼了!但凡与范弘道有关的事情,总会让人感到活久见啊! 第三百二十一章 官场不相信眼泪 第三百二十一章 官场不相信眼泪 在场人里,最懵逼的莫过于秦监丞,他只觉得脑子被震得嗡嗡响,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还能有这样的套路?一个原本是自动辞职的流程居然也被人为干涉逆反,这吏部为了挺范弘道,简直彻底不要脸了! 秦监丞不由得想到了吏部尚书杨巍,如果没有尚书授意,一般吏部官员哪会做出这样违反常规的判令?再说杨巍是首辅申时行的党羽,所以这事绝对与杨巍脱不了干系! 如果吏部尚书杨巍站在这里,秦监丞真想揪住那老头子的衣领怒斥,这他娘的值得吗!放在平时,秦监丞绝对不敢冒犯主掌人事的吏部尚书,可现在秦监丞都不想干了,当然也就无欲则刚。 等等!秦监丞忽然又想到,如果范弘道最后没事,自己因为引起监生变乱丢了官,那自己起步要亏大发了? 别说秦监丞,就连站在外围低调打了半天酱油的李祭酒和王太监都很惊诧,他们的想法与秦监丞也差不多:范弘道到底何德何能,能让吏部这样不惜坏规矩的力挺? 能做到六部话事人地步的大佬,或许会有冲动时候,但能让他们冲动的人和事都不会是普通人和事!尚书级别的大佬绝对不会为了范弘道这种档次的人物冲动,那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 至于监生们大都兴高采烈,原来他们不是孤军奋战,还有六部第一的吏部也力挺范弘道,那他们岂不是与吏部站在同一边?想到这里,胆气立刻壮了许多,简直就是与有荣焉。 范弘道没理秦监丞,拨开人群走到李祭酒身前,行礼道:“吏部礼部判令前后不一,令学生无所适从,如何是好还请老大人示下!” 王安王太监也站在旁边,顿时对范弘道高看了一眼。这意图是要先平定国子监后方?应该就是“攘外必先安内”了吧? 而且范弘道没有去找秦监丞发泄怨气,而是明着向李祭酒请示,其实催促李祭酒选边站,也是找准了节奏。两天来几经波折后,这范弘道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委实难能可贵。 如果有可能,李祭酒很想回到公房关闭门户,然后再谨慎的思考几个时辰,拿出一个深思熟虑的结果。但眼下范弘道当着上千人面,就站在身前询问,李祭酒没有拖延或者模糊的余地。 李祭酒开口道:“申详礼部革除范弘道之事,本官并不知情,大概是秦监丞自行上呈。至于礼部为何批复,本官亦不明所以。” 范弘道略感意外,没想到李祭酒如此“清白”,仿佛从头到尾什么也不知道。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原来上报给礼部的东西并没有经过国子监祭酒,只是秦监丞自己的行为!那礼部还能批准下来,明显是与秦监丞互相勾结了!话说回来,这样上报给礼部,合规不合规?礼部的批复还有没有法理基础? 秦监丞面色惨白,没想到李祭酒会这样说!自己当初分明请示过他,并且获得了他的默许,他怎能公然说不知情? 刚才面对上千监生的辱骂指责时,秦监丞都没有激动,但此刻却按捺不住情绪,冲到李祭酒面前:“大人怎可如此罔顾事实!” 李祭酒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淡漠的说:“本官所言有何不对?相关公文确实未经本官签押,便由你自行上呈给礼部。” 脑门好像又被猛击了一下,秦监丞记起,自己写好向礼部申请革除范弘道的详文,并请李祭酒签押时,李祭酒表现的纠结万分,没有在公文上签押,只说让自己亲自送到礼部去。 只可惜自己因为礼部的承诺而利欲熏心,只当李祭酒胆小怕事,没有就此多想!原来李祭酒在这里埋着后手,关键时刻就能把他自己摘出来! 现在李祭酒否认的一干二净,那么国子监这边的压力全都由他秦监丞承担了!现在想说李祭酒其实知情并默许,却没有任何证据,如果事情真出现了转折,这就将成为法理上最大的隐患! 一直打酱油的王太监冷眼旁观,不相信李祭酒完全不知情,但偏生李祭酒此刻就能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如果有什么过错那全都是秦监丞个人行为了,与国子监无关。 对此王太监不由得暗暗感慨,这官场凶险之处不亚于宫中。同时又轻轻叹了口气,他有预感,这次范弘道估计会安然无事,那先前对范弘道的嘉赏就起不到那么大效果了。 道理很简单,嘉赏一个被打压到走投无路的范弘道,才会更显得与众不同,不然就仅仅是锦上添花罢了。而且这种嘉赏,反而成为范弘道借势的工具。 范弘道收下了李祭酒这个意外的助攻,毫不犹豫的转身面向同学们,大声问道:“我范弘道遭受不公,要去礼部讨一个说法,谁愿与我同行!” 然后上千国子监监生声势浩大的一起答道:“我愿同往!” 范同学有司礼监的声援,有吏部的强力撑腰,有国子监祭酒的无奈默许,礼部看起来貌似又不占理,上千监生又人多势众,有什么不敢陪着范弘道一起去的?人生豪迈,莫过于此! 还有些百姓没有散去,只是被挤到了边上,范弘道扶起一位受伤老者:“老人家受苦了,方才在下束于人手,眼睁睁看着官军施暴,只能深恨自己无能!但这些官军都是礼部调请来的,敢不敢与我们一起去礼部讨要说法?” 老者看了看范弘道,又看了看密密麻麻的监生人群,点头道:“那便同去!”范弘道又扭头对着同学们招了招手,喝道:“走了!今日誓要为我们监生争口气!” 人群里时习之、陈俊和等好友长出一口气,范弘道终于开始发动了,一路隐忍算计到现在,总算要反攻了! 眼看最坏的局面要发生,感到自己要被全世界抛弃的秦监丞肝胆俱裂,劈手揪住范弘道的衣襟叫道:“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 范弘道甩开秦监丞,轻声道:“官场不相信眼泪,要哭回家哭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最大群体性事件 第三百二十二章 最大群体性事件 秦监丞很熟悉范弘道,他从范弘道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范弘道眼里没有自己,也并没有把自己当作是什么目标。 但范弘道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秦监丞完全想不出来,各种愤怒与不甘心不断地冲击着心胸。他知道范弘道很难对付,所以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他的底线就是与范弘道同归于尽,一起玩完! 可是如果范弘道解脱了出去,那他秦监丞怎么办?监生已经闹了起来,责任必须由他承担了,可范弘道如果最后安然无事,那他机关算尽的意义何在? 当初触犯范弘道时,还能把范弘道气得又是骂街又是写诗,可是今天触犯了范弘道后,范弘道从头到尾连句狠话都没说,仿佛根本就没拿自己当回事,而自己却一直没明白范弘道到底想什么! 目送范弘道率领同学昂首而去,秦监丞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中,难道自己就这样完蛋了?而且一边完蛋一边看着范弘道一笑而过?苍天为何如此不公! 有人却站在了身边,对秦监丞说:“秦大人何必如此丧气,犹有可为之处啊,你还有一条明路可以走。” 绝望中的秦监丞听到这句话,仿佛落水之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连忙满怀希冀的抬头看去,却认得说话之人乃是范弘道的好友陈俊和。 登时秦监丞就拉下了脸,冷哼道:“你不追随范弘道,还留在这里作甚?本官还轮不到你来奚落!” 陈俊和笑道:“秦大人言重了,在下怎敢奚落你?只是心念师生之谊,忽然想到了一条办法,或许能叫秦大人保全身家。” 秦监丞又不是傻子,立刻看破了陈俊和的底细:“是范弘道让你来说的吧?不然你哪有胆量与本官罗嗦这些!” 陈俊和不以为意的答话说:“不管是谁的主意,只要让秦大人你能得以自救,不就行了吗?” 秦监丞怎么克制得住自己“求生”欲望,毫不遮掩道:“你说!”陈俊也没在卖关子,低声交代了几句。 上千人浩浩荡荡出太学门,在街道上蜿蜒如同游龙前进,跨过中城进入了皇城南边,然后就朝着礼部而去。作为读书人,很多都对礼部熟门熟路,不需要带路指路。 一路上简直是万众瞩目,范弘道走着走着,感觉身边有些不对劲。他侧头看去,发现为陈炬陈公公来传话的王安王太监不知何时,混进了队伍,并在自己身边晃悠。 范弘道诧异的问:“你跟着来作甚?”大有“这是我们读书人之事,你这太监跟着来干啥”的意思。 王太监笑嘻嘻的回答说:“咱只觉得今日之事有趣,跟着你学习学习。”真是无聊之极,范弘道懒得再理他。 但王太监似乎不甘寂寞,指着几个百姓代表问道:“我知道他们都是给你来送万民伞的,就我自己所见,他们送了两次了吧?我刚才就想着,这是不是你自己指使的?” 范弘道目露凶光,这不懂事的死太监,看破不说破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吗?不过想了想没理王太监,继续往前走。 王太监又想起什么,很好奇的问道:“刚才在人群里带头责骂秦监丞的几位监生,是不是你的同党?我看他们站位和用词都很有讲究,有预先布置的痕迹。” 范弘道目中凶光再次闪了闪,但想起王太监来自未来大佬陈炬身边,只当什么也没听见。还好此后王太监似乎自知没趣,就闭嘴不说话了,不然范弘道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还没到礼部大门外,队伍就被京营官军阻拦住了。要是在皇城边上私自聚集上千人游行,还能不被官方发现并阻拦,那朝廷离完蛋也不远了。 千百监生摆开龙门阵与官军对峙,当真是气势汹汹,堪称是近几十年来朝廷遇到的最大群体性事件,街巷立刻就水泄不通了。 范弘道对官军叫道:“我等是国子监监生,要去礼部讨要说法!绝无其它心思,还请让路放行!” 对面都是正经的国子监读书人,官军也不好直接动手,一边堵住了去路,一边派人去礼部送信,让礼部官员来收拾局面。 当消息传到礼部时,颇有哀鸿遍野之感,礼部官员纷纷感慨,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前有落榜的举子源源不断来礼部抗议,现在不知为何又引发了上千国子监监生来闹事,日子没法过了! 礼部内设四个司,学校事务归仪制司管辖。此时仪制司郎中于孔表坐在堂中,听到了国子监监生聚众闹事的消息,没有像别人那样互相议论,而是一言不发回到了自己公房。 对于事情的起因,别人或许还不明所以,但于孔表再清楚不过了。给秦监丞发暗示的就是他,诱使秦监丞有所举动的也是他;当国子监那边报上来要革除范弘道的公文,还是他批准下去的。这些完全在他权限之内,没有上报或者通传。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著名的清流领袖沈鲤也听到了禀报,不禁惊诧莫名,他实在想不到国子监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沈尚书让身边差役去仪制司传话,命令仪制司郎中于孔表前去处理。可是没多久,差役就回话说,于孔表不肯去。 沈尚书有点生气,这样关键的时刻,于孔表这个下属竟然敢抗命不从,真是岂有此理! 沈尚书又让差役再次传话,态度越发强硬。但于孔表于郎中回话说:此事干系重大,他这个郎中承担不起,非尚书出马不可;如若再逼迫,甘愿请辞。 这样都不肯去?沈尚书惊愕之余,又十分疑惑。事有反常即为妖,今天于孔表的表现就很反常。但沈尚书没有时间多想了,事情火急,又是本部之事,便只能亲自出马。 更何况沈尚书乃是德高望重的清流领袖,遇到这种读书人大规模情愿的事,如果故意避而不见,道德上未免会有瑕疵。作为以正立朝的君子人物,就必然有这样的道德负担,所以沈尚书不得不出动。 第三百二十三章 见鬼的三问 第三百二十三章 见鬼的三问 喊了轿夫出来,沈鲤沈尚书上轿朝着监生与官军对峙的街道而去。远远看到满街满巷的读书人,心里也是震动了一下。 等走得近些,沈尚书下了轿子,在官军护卫下来到前方。抬眼看去,却见有个叫范弘道的一马当先,立在领头位置上。 当即沈尚书的心情就不好了,怎么会是此人?他十分确定以及肯定,若有范弘道在场,今天之事必定棘手万分! 沈尚书还可以肯定,不用找别人了,范弘道绝对是正主。他指着范弘道说:“范弘道你出来!说说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范弘道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正要发言。但此时旁边却闪出一道人影,站得比范弘道更靠前,对沈尚书朗声道:“这次礼部多有不是,咱看不过去,有几句话要与沈部堂讲!” 猝不及防的范弘道勃然大怒,在这时候,是谁敢跳出来抢自己的风头?又仔细看去,原来是王安王太监! 对面沈尚书也愣了愣,他从服饰看得出来,这王安分明是内宫里的太监。问题是,他点了范弘道的名,怎么跳出个太监来说话?这里难道不是读书人对话的场合,哪有太监说话的余地? 沈鲤沈尚书是一个有修养的人,虽然心里瞧不起太监,但也不会表现出来。便对王安王太监问道:“你是何人?又有何话要讲?” 范弘道很想上前打断沈尚书和王安对答,将焦点重新拉回自己身上,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太不君子了,只能暂且忍住。 只听得王安义正词严的说:“咱乃内监王安是也!现对礼部存有三问,还请沈部堂解惑!”如果不是嗓音略微尖细,这做派和读书人也没两样了。 “第一问,范弘道急公好义、爱惜黎庶,此乃地面官之本分所在也!为此不惜与怠慢公事的御史抗争,最后拼却官身不要,也要为百姓击鼓! 这样的人称得上你们文官的典范,但回了国子监先有牢狱之灾,后有礼部判令,要革除范弘道功名,直接废为庶人! 听说是礼部勾连国子监监丞,上下串通陷害范弘道,这让吾辈阉人都深感触目惊心,请问沈尚书,礼部此举究竟凭何道理?” 沈尚书面上呈现出惊讶之色,还有这样的事?他真的完全不知道!仓促之间不好答话,只能沉默以待。 范弘道心头微苦,这王太监满嘴都是替自己仗义执言,那么自己更不好打断小王太监并抢风头了,不然就显得自己过于浅薄。 王太监继续说:“第二问,范弘道于南城百姓多有恩惠,辞官离去时,有南城耆宿赠送万民伞,此乃美谈也,也是朝廷之荣!不过范弘道心领不受,故而南城耆宿两次登国子监门相赠,也该是美谈也! 然而就在今日,却有礼部借来的官军冲进国子监,凌虐殴打南城百姓,甚至将那柄万民伞踩踏于地!这是对朝廷爱民之心的公然羞辱,连我这等阉人都看不过眼! 世间之大,逃不过一个理字!百姓送伞实乃善举,敢问沈尚书,礼部借来官军殴虐无辜百姓于理何据?或者又是想向天下人彰显什么?” 我靠,这又是什么事?沈尚书再次大吃了一惊,难道自己已经年老昏庸耳目闭塞,什么都不知道了吗?这样的问话,叫人怎么答?想来想去还是不好答话,只能继续听着。 而范弘道心头继续苦,小王太监说得越多,他能补充的也就越少啊,相应的表现机会也就越少。 王太监大概也没指望沈尚书回答什么,有自顾自的说:“第三问,范弘道长安右门外击鼓后主动辞官,此乃文人应有之义,表明不肯恋栈之心!吏部爱惜人才,驳回了范弘道的辞呈,所以范弘道依旧可以回南城分署理事。 但是礼部今日却别出心裁,下了判令革除范弘道功名,若无功名怎么继续做官理事?两部判令彼此矛盾、大相径庭,甚至叫人无所适从,简直成了笑话!请问范弘道该不该向礼部讨个说法?你们礼部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做事的?” 听至此处,沈尚书已经吃惊到麻木了,自己也许根本就不该来,在这种糊涂不明的情况下,自己的处境将会极其被动!比起对面王太监提到的问题,沈尚书更想知道,为什么发生的这些事自己都不知道! 最后王太监总结说:“咱对礼部的三问已经说完,请沈部堂为咱解惑,咱在此洗耳恭听!” 别说不明真相的沈尚书,就是这边国子监监生也齐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这词锋条理分明又咄咄逼人,听着简直就神似范弘道发言,而且这里也应该是属于范弘道的场合,但偏偏不是范弘道,而是个小太监跳出来讲的了一大通。 只比王太监靠后半步的范弘道快气炸了,他娘的这死太监口口声声跟自己来学习学习,就是这样学习的?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出去,那自己还能说什么? 趁着对面沈尚书暂时皱眉不语的功夫,范弘道迫近王太监,低声道:“公公你是个什么意思?” 王太监又是笑嘻嘻的说:“范先生你不是说过,让我辈不要放过扬名立万之机么?不能辜负范先生的好意,我感觉刚才在国子监做的很不够,现在就弥补一下啊。再说范先生这么顾念我,就借此机会答谢一下,帮范先生说几句话。” 大家都是聪明人,范弘道瞬间就明白了王太监的想法。先前自己引诱王太监来国子监雪中送炭,但实际效果却是锦上添花,而且还被范弘道借势利用。所以王太监不服气了,要在这里找补回来。 能站在道义高地,面对礼部尚书慷慨陈词,直斥礼部过错,对一名小太监而言该是多么风光的事情。尤其一个有志向的小太监,这对他确实是极好的扬名之机。 没等范弘道再开口,王太监又劝道:“你不要在意啦,你这样的聪明人岂不知锋芒毕露过刚易折的道理?风头太多未必是好事,还是让我替你代劳吧,你稍微消停一二。” 第三百二十四章 阴谋的脉络 第三百二十四章 阴谋的脉络 各种好话赖话都让小王太监说了,范弘道竟然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这让范弘道感觉十分怪异。不过王太监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如果由自己来开口,就无法肆无忌惮的拔高自己,威力自然小了几分。 这死太监也是个人才啊,他叫什么来着?王安?范弘道再想到这个看似平平常常的名字,突然闪现出一些记忆。 能让自己留下记忆的太监,一般都不是小角色!经过苦思后,范弘道终于想起来王安是个什么人物了!其实在历史上王安似乎不是那么知名,普通人并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太监,但他却有个鼎鼎大名的冤家,那就是大明三大权阉之一的九千岁魏忠贤! 九千岁魏忠贤之前,王安就是大明朝头号太监,甚至魏忠贤本人都是靠王安提挈才有发迹的机会。不过到了天启初年,魏忠贤指使亲信陷害王安,导致王安被贬斥,然后魏忠贤又害死了王安。 回忆杀之后,范弘道就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敢情这小王太监三十年后也是个大佬人物,不能当小人物随便对待了。再一想,有未来的太监老大陈炬陈公公当干爹,小王太监本身又有点能力,那么能发迹也不奇怪。 而另一边的沈鲤沈尚书,为人正直,官居礼部尚书,是当今朝廷公认的清流领袖。他脸面是十分大的,仅比内阁大学士稍差一线而已。 但今天沈尚书却当着上千人的面,被一个不到二十的小太监指着鼻子狂喷。按理说,任何一个读书人看到这样场景,都会义愤填膺。 可是今天在场的千百名读书人里,却没有一个替沈尚书出头的,甚至还站在了太监的背后,也就是沈尚书的对面。 沈尚书脸色十分难看,近些年来何曾遇到过这样的羞辱? 那个叫王安的小太监喷的到底对不对,沈尚书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虽然他并未见过事实真相,也没有人向他解释过内情,但他也能推断出,小太监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因为在场的上千国子监监生没有一个人出来驳斥小太监,没有一个帮他这个礼部尚书辩解。这就足够说明,小太监所言不假。 他们礼部似乎的确干出了那些看起来很愚蠢的事情,他们礼部的确勾结了国子监奸贼陷害范弘道并将范弘道开除;他们礼部借用的官军的确在国子监大打出手,将好心送万民伞的百姓群殴了;他们礼部的确不分青红皂白,下达了与吏部互相冲突的判令,让所有人都看了笑话。 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上千读书人,熟读经典的沈尚书忽然想起亚圣孟子的一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那么多人都在自己对面,若没有公义号召,他们怎会齐刷刷的声援范弘道? 此时大明好同学时习之走了出来,慷慨激昂、极度用力的对沈尚书说:“看到范同学的遭遇,吾辈皆义愤满怀、激荡不停!虽然吾辈人微言轻,但今日仍然斗胆聚集在此,誓要为范同学讨一个公道!我就不信,这世间就没有公理了!” 时习之这话算是代表背后上千名监生说出来的,立刻得到了众人呼应,一片又一片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沈尚书打破了沉默,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不开口,总要说点什么。于是给出了一个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回答:“请诸生稍安勿躁,待本官回部之后,定然尽快勘查明白,若有奸邪之人决不轻饶,然后公示出来!” 人群里有人叫道:“事情如此明明白白,礼部勾结监丞作恶,还需要勘查什么?莫非大宗伯你完全不知情?” 沈尚书答道:“本官并不知情,方才只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必须要回去勘查核实!” 人群里有数人哈哈大笑,“简直就是笑话!礼部做出了这样大的动作,险些将国子监翻了过来,然后堂堂礼部尚书却说自己不知情!当真是推的一干二净、一清二白!” 沈尚书终于体会到更要命的地方了,礼部干了这么多坏事,却都是在他这个礼部尚书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这就足够说明,其中必有阴谋! 此刻沈尚书想到了今天反常的仪制司郎中于孔表,整个礼部里,除了自己这个正堂尚书之外,能办到指挥国子监、革除监生功名这种事的人,也只有于孔表这个仪制司郎中了吧? 大明朝廷六部中,权力格局是这样的:实权最大的人是正堂二品尚书,除去尚书外最有实权的并非是三品侍郎,而是要害各司的郎中。 比如在吏部,权力最大的肯定是坐堂吏部尚书,权力其次的便是负责调配官员职位的文选司郎中。又例如官员选官的问题,常常就是文选司郎中与吏部尚书碰头开会后决定了。而吏部侍郎往往只能充当一个赞画建议的角色,实际话事权可能还不如主掌业务的文选司郎中。 换成礼部来说,仪制司就是礼部最重要的一个司,仪制司郎中于孔表当然也是礼部里最有实权的人之一。仪制司主管学校事务,那么国子监上报的事务,只要不是特别重大的事项,于孔表自然可以一言而决。 所以沈尚书意识到自己被瞒着时,立刻就想到了于孔表,只有于孔表有能力在不需要禀报自己的情况下,直接指挥国子监业务。再加上今天于孔表左右推脱,不肯出现的情况,沈尚书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现在沈尚书心里已经把阴谋的脉络梳理出来了——有人利用礼部干出了一堆道义上完全站不住脚的糟烂事情,惹得天怨人怒之后,再把自己推出来顶缸,而自己作为礼部尚书避无可避,责任是推不掉的。 整个阴谋的核心人物,大概就是范弘道了,前期利用范弘道制造各种悲情,后期顺势将站在范弘道对立面的人都打成反派。至于阴谋的目的,现在想这个没意义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猪队友 第三百二十五章 猪队友 又有监生走出人群,对沈尚书质问道:“在下就想问大宗伯一句,范同学究竟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导致礼部视之如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关于这个问题,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答案。有人会想,大概是当初科考大比时,范弘道得罪过礼部,所以礼部才会抓住机会把范弘道往死里整。有人觉得,肯定是范弘道作为申首辅的党羽,不小心卷入了当前朝廷争斗,被礼部势力打击报复。 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猜测多了,各种各样的言论也就传出来了,交织在一起不断扩散,就形成了舆论影响力。但无论怎么猜测,礼部都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作为礼部尚书沈鲤也甩不掉黑锅, 当前朝廷争斗双方,一边是申时行杨巍联盟,另一边的三大桥头堡人物是沈鲤、吴时来、王锡爵。能把沈鲤拖住,其意义自然非同凡响。 所以沈尚书才会认为,再去考虑这场阴谋的目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已经实现了。 这能怪谁?能怪范弘道手段太黑吗?追根溯源,还是属于清流势力的某些御史出于门户之见,先对范弘道动手的,总不能让范弘道只挨打不还手吧?然后才有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引发了一系列变故,一直到眼下这个局面。 其实沈鲤沈尚书内心深处不喜欢这种门户党争,但总有大批以天下为己任的清流人物拉帮结党,同时也推动着他不断前进,现在还要让他争取入阁。 正所谓名高引谤,遭遇今天这种状况,大概也是注定的宿命吧?可是既然站在了这里,事情总要解决,沈尚书对范弘道反问说:“事已至此,你想怎么解决?” 范弘道在沈尚书脸上没有看到半点慌乱,虽然已经处在一个极其不利的局面里,但他仍旧可以保持从容淡定的风度,对此范弘道也不得不佩服,不愧是清流领袖人物,养气功夫十分到家。 这句反问,也算是反客为主了,同时是对地位优势的一种利用——他沈鲤是礼部尚书,是很有名望的清流领袖,现在人就站在这里背黑锅,你们自己说想怎么办吧? 舆情本来就是个很考验微操的事情,范弘道也好,上千监生也好,在沈鲤面前都是士林后辈,是以卑对尊。毕竟国情是讲究长幼尊卑的,如果做得太过火也容易遭人非议,从被同情一方变成被鄙视一方。 结果热火沸腾的场面逐渐变冷了,原本上千监生压倒性的气势也渐渐凝滞住。开了一通炮后就看热闹的王太监喃喃自语:“这朝廷大员耍起光棍来,怎么比我们太监还光棍?” 范弘道闻言忍不住笑了笑,这沈尚书的言行,本质上可不就是耍光棍么?还是倚老卖老类型的。但也真让自己不好拿捏分寸,地位尊卑实在相差太多了。不过幸亏还有后手,且静观其变。 在这两边暂时都没话讲时,忽然有人从角落里窜了出来,迅速打破了这种清静。又见那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向沈尚书。但沈尚书身边有官军护卫,立刻拦住了那人。 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这突然窜出之人原来是国子监监丞秦大人。当即就有监生嘀咕道,这秦大人真是不死之身,明明应该下场谢幕了,怎么还能冒出来? 秦监丞隔着官军,对沈尚书叫道;“沈部堂在上!下官有些真心话,一定要与监生说!”然后秦监丞不管不顾的,对着监生人群方向高呼道:“诸生冷静!再听我几句!” 反正此时也没有别人想说话,秦监丞很不文人的拍着胸口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迫害范弘道之事,都由我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与礼部更无干系!” 人群里纷纷莫名其妙,秦监丞这时候跑出来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想把所有责任都由自己扛住? 秦监丞给人感觉有点疯疯癫癫的,指着沈鲤沈尚书继续说:“是我将范弘道送进了国子监监牢,并非受到礼部指使!与仪制司于郎中无关,与沈部堂更没有关系! 是我力主革除范弘道,这并非是仪制司于郎中主张,更不是沈部堂的决定!我承认罪责只在我一人而已,不用牵扯到礼部! 是我通过礼部借了一百官军进国子监绑人,并非是于郎中授意,沈部堂亦是全然不知情!在国子监殴打百姓,是我临时指使,于郎中和沈部堂完全不知道! 千错万错,一切都是我的错,诸生怨愤我就好,何必为难礼部和沈部堂!当以学业为重,还是速速散了吧!” 众人只能愕然,这秦监丞洗地水平也太差了吧?看着是替礼部开脱,可是句句不离于郎中和沈部堂,听下来反而更令人起疑了,他到底是想为礼部官员辩解,还是想引导大家去怀疑? 随后又想到,难道沈尚书就跟这样的人做队友?这交际圈是什么水平?抱着这种念头,大家再看沈鲤时,便觉得沈尚书身上的名人光辉暗淡不少。 看热闹模式的王太监啧啧几声,疑神疑鬼的看了几眼范弘道,他觉得这秦监丞所作所为,只怕还是与范弘道脱不了干系。 而沈鲤沈尚书的脸皮不停的轻轻抽搐,如果不是顾忌身份地位,他早就冲上去对秦监丞饱以老拳了! 有这样说话的吗?有这样说话的吗?有这样说话的吗?秦监丞好歹也是官场中摸爬滚打过的人物,人生经验都吃到狗肚子里了吗? 听听这蠢货说的,都叫什么话!跟一边装可怜一边拿屎尿往自己身上蹭有什么区别!听到别人耳朵里,自己还能摘得清么! 如果说刚才还能凭借威望和地位一步步撇清自己,但现在还这样做的话,只能被人视为假撇清了! 还没等沈尚书想好怎么收拾秦监丞,然后便见秦监丞又转过身对着沈尚书叫道:“在下已然尽力了,还望部堂老大人勿要怪罪!” 沈鲤仿佛出现了幻听,似乎对面人群整齐的发出了“哦”的声音。 范弘道有意冷笑几声:“情况就这么个情况,问题就这么个问题,老大人自己看着办吧,只要你能对得住自己的良心,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能让士林清华继续信得过你就行!” 刚才沈尚书对范弘道说你们看着办,把皮球踢给了范弘道;现在秦监丞胡乱搅和一下,打掉了沈尚书的架子,范弘道又趁机说你沈尚书看着办,又把皮球踢了回来。 第三百二十六章 读书人的事(上) 第三百二十六章 读书人的事(上) 所以进退两难的人从范弘道变成了沈鲤沈尚书,如果沈尚书刻意撇清自己,表示一切与自己无关,只怕很多人也会不信,反而觉得沈大人虚伪没担当,让他失去很多人望。这对以名望立朝的沈尚书而言,是很严重的损失。 无论如何,礼部迫害范弘道是明摆的事实,沈大人想一点责任也不负,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但如果沈尚书不去撇清,为了礼部而负责,那也是傻啊,明明就是他不知情的事情,明明就是有人故意策划,去背这个锅干什么? 沈尚书不免有些深深后悔,从一开始就应该拦着清流势力去南城挑事!如果南城巡城御史郭生明不去招惹范弘道,就不会把这个京城著名的乱世魔王引出来,也就不会有自己现在的尴尬了! 两边加起来共有一千几百人,此时一起注视着沈尚书,等着看沈尚书如何接招。做官做到礼部尚书的大人物,想必也不会轻易就被压制住的。 沈尚书轻轻笑了几声,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在范弘道这里被拌一跤。于今之计,也只好那样办了。 伸出手摘下头顶乌纱,很洒脱的朗声说:“都是老夫无能,致使礼部弊乱丛生,酿成今日之变!老夫自会请辞以谢天下!” 啊?上千国子监监生很整齐划一的发出了惊讶声音,他们热血万分的聚众讨说法,很大程度上只是对现实不满的发泄而已,没想着一定会有什么结果。 可真没想到,礼部尚书居然这就当众请辞了!众监生面面相觑,都感觉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怎么沈尚书就如此痛快? 难道这就是范弘道效应的威力?江湖传闻,与范弘道怼上的大佬,只有挂掉性命和丢官弃职两条出路,今日又应在沈尚书身上了。 别人还好,沈大人身边陪伴的幕席先炸了,几乎就要抱住沈尚书的大腿,言辞恳切的说:“东主万万不可!怎能为了这样小事而灰心丧志!请东主振作!” 他们这种幕席都是官员私人聘用的,如果官员飞黄腾达自然可以跟着狐假虎威,如果官位没了,那幕席还有什么脸面? 幕席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家东主会为了范弘道这点事就辞职?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监生啊,一个监生受委屈就能闹到礼部尚书辞职,这也太魔幻了点。 众人齐齐预感此事还不算完,又将视线转向范弘道。对面沈尚书都挂冠而去不干了,不知道范弘道还能怎么样?只有小太监王安自言自语说:“反正朝廷也不见得批准。” 又有礼部官员愤怒的站出来,指着责骂:“祸乱京师者,必范弘道也!你为一己之私,煽动太学变乱,已然逼迫宗伯挂冠求去,你还想怎样?” 范弘道沉吟不语,世间以卑抗尊,最怕的就是这样,在没有平等意识的舆情氛围里,大人物付出一小点代价就可以弥补小人物的所有,所以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所以有尊卑秩序。 就像那礼部官员所说的,礼部尚书都表示要主动辞职了,你范弘道还想怎样?再纠缠不休下去,那就是你范弘道的恶行! 别说礼部官员,就是范弘道这边的同学们看到沈尚书提出引咎辞职,先前的气势也就一落千丈了,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如果范弘道再闹,同学们烦不烦就不好说了。 就在此刻,秦监丞再次跳了出来,一样指着范弘道大骂:“就是这个道理!你们这种卑贱的小人物受点委屈算什么,就该忍着受着,有什么资格惊动沈尚书?就算你们要死,也请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死,不要弄脏了礼部诸大人的眼睛!” 对面一片哗然,众人又愤慨万分,一时间像沸水开了锅,人群呼呼喝喝的极其不稳。 就是哪个道理?别说沈尚书,礼部这边所有官员都想打死秦监丞了,这什么见鬼的猪队友!这年头“反装忠”的手法还比较新鲜,一时间都中了招。 范弘道大吼一声:“肃静!请听我一言!”这边同学还是给范弘道面子的,见范弘道发话,也就停住了叫嚷。 随后范弘道对着沈尚书遥遥拱了拱手,“我听说朝廷大员在无法可想时,总爱用辞职解决个人困境,原来只是耳闻,今日可算亲眼目睹了!但在我看来,动辄求去实属不负责任,是逃避问题的懦夫所为! 敢问一句,今日在下的冤屈得到纠正了吗?我们这里上千士人的愤怒得到化解了吗?再问一句,如果遇到其他难题,沈老大人也会用辞职来应对吗?那这其中意义又何在?于国于民有何用哉?” 只要范弘道还在国子监,还属于礼部所辖系统内,这礼部尚书就没法当了。沈鲤终于动了真火,愤然道:“请辞并非是逃避责任,而是引咎谢罪,同时也是让位给可以解决问题的贤者,让有能之人补上!” 范弘道和沈鲤两人一问一答后,在旁边半天没表示的小王太监忽然开口:“我在宫中对朝臣行径多有耳闻,像沈部堂这样的大人物主动求去之后,短则一年数月,长则三五年,便又会东山再起。然后品级照旧,只当是休假而已,既然什么都不变,那也算谢罪吗?” 范弘道愕然,这死太监可真敢说! 王太监仿佛很不服气:“我们太监若是犯了错,不是丢掉性命,就是被发配到凤阳或者南京变为杂役,根本没听说过谁还能东山再起。错了就是错了,没有第二次机会,这就是犯错的代价!但你们文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请辞谢罪,最后却总是还有回来的机会?” 沈鲤沈尚书脸色发青,王太监这些话根本没法接!这不懂规矩的死太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要他当众发毒誓说永远不再回庙堂吗? 范弘道忽然一巴掌按在王太监的脖颈上,在王太监耳边吼道:“你闭嘴!这里是我们读书人的事情,有你什么干系?” 猝不及防的王太监懵逼了,心里感觉比窦娥还委屈,明明是帮着范弘道说话挤兑沈尚书,为什么被范弘道反过来斥责?莫非范弘道心胸狭窄,见不得自己出风头? 第三百二十七章 读书人的事(下) 第三百二十七章 读书人的事(下) 话说沈鲤沈尚书主动提出辞职的真正原因,其实并非是因为被国子监监生所逼迫。按照官场惯例,能让官员被迫辞职的压力绝大多数都来自于同僚或者上级,很少能来自于治下之民。国子监监生虽然是读书人,对礼部尚书而言,确实和治下之民没多大区别。 沈尚书让所有人都意外的辞职,最关键因素是他已经觉察到形势“不可挽回”。当前形势是什么?范弘道闹事不叫形势,但没法控制范弘道闹事就是形势。 到目前为止,范弘道背后的大佬比如申首辅还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一个范弘道就能让他们一伙人焦头烂额,比如清流的大本营是科道和礼部,都被范弘道搅得鸡犬不宁——前几天范弘道拼死敲登闻鼓,把清流势力几个骨干都按住动弹不得,今天礼部又被范弘道拖进了丑闻泥潭,找不到破解的路子。 范弘道折腾的本质是什么?其实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用丑闻缠住敌人就是胜利。几个骨干科道官加清流领袖礼部尚书,已经是清流势力的核心主力了,却都跟范弘道这样一个小角色斗得不亦乐乎,那么等到申首辅等真正大佬正式动手时,他们还有反抗的余地吗? 君子见机而作,所以沈尚书才会主动辞职,用这种态度摆脱范弘道如同八爪鱼般的缠绕。这是一种果断的止损,能够减少自己的被动。 另外细究起来,沈尚书的心态与其他清流人物是不太一样的。清流势力很迫切的希望内阁里出现己方代表,所以大家一直卖力气推动沈鲤沈尚书入阁,为此顾宪成、钱一本等积极分子不惜辛劳的奔走串联。 沈尚书本人很大程度上是被清流势力裹挟着向前走的,而他自己反而没有那么大的入阁执念,所以也拿得起放得下,觉察到玩不起了就不玩了,免得越陷越深。 当然读书人的辞官更多是一种态度和姿势,并不是说彻底退出政坛,再重新起复是常有套路,所以王安王太监就抓住了这点,继续穷追猛打、紧逼不舍。 我们太监失败了就是死,你们读书人失败了说是辞官却总是言而无信的回来,志气我们太监都不如!小王太监的意思堪称是震耳发聩,在这么挤兑下去,沈尚书处境不堪设想,没看沈尚书的脸色都从青变成白了吗? 但范弘道这一巴掌拍下去,真的把小王太监拍晕了。别说王太监本人,就是站在范弘道身后的同学,也觉得范弘道这下有些过分了。诚然小王太监今天抢了点风头,但无论如何也是帮着己方说话的,这样阻止和训斥实在显得气量小了,还是说范弘道另有其他心思? 众人正猜测间,只见范弘道打完王太监后就回转过身子,重新对沈尚书开口说话,顿时让沈尚书身边人人惊惧!一个太监就已经如此刻薄,那范弘道出手还能让人活吗?张四维、王世贞不停的从众人脑中闪过,这两位大佬是怎么死的?今天沈部堂莫非也难逃厄运? 却听范弘道对着沈尚书道:“这王太监本来只是跟着看热闹的,其人年纪尚小、不懂规矩,在此放肆胡言乱语,说了一些蠢不可及、不通人情道理之语,叫沈部堂见笑了,还望海涵!” 对面沈鲤沈尚书微微错愕,先前范弘道堪称是咄咄逼人,丝毫不给自己面子,但不承想此刻范弘道突然变得如此和蔼可亲、善解人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说年轻人心性不稳定?但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不过迷惑不解的沈尚书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无论范弘道到底怎么想的,至少眼前能让自己下得来台了。 听完范弘道向沈尚书“示好”,王太监心中顿时悲愤欲绝,两眼死死望着范弘道,不由得想起一句诗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如果让自己继续批判下去,沈尚书肯定无话可说,只能被逼着真正辞职彻底退出政坛!自己一个有志于政事的小太监,初出茅庐初涉政坛,就能把朝廷最顶级的大佬逼得彻底隐退,那是何等耀眼的业绩! 但是如此大好局面,却让范弘道这个万恶的投降派毁了!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好时机很难再有,想当年,岳飞朱仙镇大捷,正准备直捣黄龙府时,突然收到十二面金牌的心情,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想到这里,王太监望向范弘道的的目光越发抑郁愤慨,虽然机会是你范弘道费尽心机折腾出来的,但是你却挥霍了机会还阻止别人发挥,那这个机会的意义何在?正所谓,十年之功废于一旦,你范弘道就是历史罪人! 不只是沈尚书、王太监,所有人一时间皆都疑惑不解,想不明白范弘道一反常态究竟是什么用意。 大家对范弘道的印象,从来都是“往死里怼”,非死即伤不是说笑的,今天却放了沈尚书一马,难道沈尚书身上有有什么独特的个人魅力感动了范弘道。 发生在万历十四年的这场风波,就这样落下了帷幕,国子监监生愤怒的请愿,以礼部尚书请辞谢罪而告终。不管这请辞结果是否如何,但沈尚书至少这段时间不可能抛头露面出来行走了,清流势力元气大伤,几乎无力再战。 但事情还没算完,王太监仍然揪着范弘道不放,一直走到了国子监太学门外。范弘道不耐烦的说:“你这小太监,还不速速回宫去,跟着我作甚?如果是因为刚才打了你一下,那我也向你致歉过了!” 王太监的愤怒仍然没有化解,喝问道:“我就是想问明白,你为何如此没有骨气?关键时刻如此懦弱,简直叫我失望之极!” 旁边的大明好同学时习之翻了翻白眼,指点说:“你怎么傻乎乎的?你挤兑沈尚书请辞是虚伪套路,但你就没想过,范同学前几天在登闻鼓下,也当众表示辞官了! 你要把沈尚书挤兑到发毒誓永远隐退,或者闹出点别的什么问题,那同样表示过辞官的范同学何以自处?范同学难道也要来一个归隐田园永不出世?” 王安王太监登时感到一口血涌到喉咙,险些吐了出来。是啊,如果树立了严苛的新标准,那范弘道自己怎么办?范弘道本人当然也不乐意了。 套路,都是套路,读书人都是互相套路,就没有一点点真诚!王太监忽然很想念干爹,宫外套路深,他要回宫里。 第三百二十八章 各种震惊 第三百二十八章 各种震惊 在内阁中,首辅申时行和大学士王锡爵开展了第二次谈判,谈判标的当然还是大明朝廷高层权力格局。 正在这时,有中书舍人站在门外叫道:“有急报!国子监诸生暴动,上千人自国子监蜂拥而出,沿街南下直奔礼部!” 申、王二人对视一眼,便由申时行下令道:“再探再报!” 宰辅大人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物,国子监监生暴动这样的消息只当是清风拂面,并不影响什么,两人便继续谈话。 众所周知,当前有三股势力联合起来,将矛头指向了申首辅。但这三股势力中,利益诉求细节又各有不同。 清流势力主要想法是打击申时行权力,将沈鲤推动入阁,成为强势宰辅大学士;吴时来的想法主要是驱逐申首辅的忠实党羽杨巍,让自己来当吏部尚书。 所以真正第一目的是赶走申时行的,只是李植、江东之、羊可立这三红人势力而已。他们的意图把申首辅赶下台,推举王锡爵来当首辅。 可是王锡爵本人目前还不太想和申时行彻底撕破脸,而且他也很清醒的认识到,硬刚申首辅必定会付出惨重代价。 只有年轻气盛、“少年”得志的三红人才会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王锡爵内心深处虽然有利用三红人的心思,但也不想成为三红人的傀儡。 鲸吞和蚕食之间,王锡爵倾向于蚕食策略,所以才有了一轮又一轮的谈判。王锡爵希望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让申时行妥协让步,先把吏部尚书这个最为要害的位置让出来。 若能掌控吏部,那他王锡爵就进可攻退可守,而失去了对吏部掌控的首辅权力至少丧失一半,与普通内阁大学士也就是名分不一样而已。 都喝完几杯茶水了,王锡爵见申时行还不肯让步,只能叹口气,苦口婆心的劝说:“目前形势如此,首揆你怎能太过执拗,半点也不肯舍出来? 三方诸君来势汹汹,首揆你须得下定断尾求生的决心,才是最上策啊!不然玉石俱焚,也实非我所愿也,大明内阁也少不了申吴县!” 王锡爵真觉得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已经为申首辅考虑到了这个地步,申首辅还想怎样?在这种被三面围攻的局势下,他真觉得能不付出一点代价就安然过关吗? 先前那中书舍人又回转,站在门外叫道:“又有急报!在监生范弘道率领之下,国子监诸生逼迫礼部尚书沈大人当众辞官了,礼部那边乱成了一团糟!” 滔滔不绝的王锡爵顿时戛然而止,半晌没说话的申首辅自言自语道:“三方诸君,已去一方了。” 王锡爵忽然感到,今天又不是个黄道吉日,并不适合谈判。上次谈判被打断是因为范弘道,这次又是因为范弘道,为什么堂堂的朝廷大事却总被这个跳梁小角色影响?那帮清流势力简直都是废物,怎么连领袖带骨干,三天时间就被范弘道打成了残废! 被影响的不只是大人物,还有王安这样的小太监。他只觉得今日一天所产生的感悟,不亚于被干爹陈炬耳提面命教训一天的效果。他神思不属的回到宫里,已经是傍晚,差点就没赶上宫门落锁时间。 按着规矩去向干爹陈公公问安时,小王太监便将今日所见所闻都讲与干爹,陈公公叹道:“这下你可懂了?虽然你我也都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胸中所学未见得就比外面那些读书人差了,但终究还是不同。 从断掉根这一刻起,吾辈就没有了任何退路,跟那些读书人真不一样。关于今天这些见识,你回屋后细细体会其中得失吧! 他日你若能有所成就,少不了要与庙堂诸君打交道。说起来范弘道马上就要来内书堂做教习,你就从范弘道身上熟悉一下读书人的套路!” 听到“庙堂诸君”几个字,王安想起今天所见到的礼部尚书沈鲤,忍不住也感慨说:“今天也真没想到,一个礼部尚书这样的高位,那沈鲤说不要就不要了。” “官职对他那样的读书人而言,很多时候只是一张皮而已。”陈炬意味深长的说:“你且看下去,热闹还没有完。” 王太监又不太理解了:“官职只是他们的皮?这是何意?” 陈炬对于教导干儿子还是很上心的,耐心解释说:“读书人这个群体,或者叫做士人,本身是自成体系的,内部自然有一套章法。 而官职这东西对沈鲤那样的人,往往只是与皇家联系的工具而已,没了官职也不影响他在士林中的地位。别人敬他是沈鲤,而不是礼部尚书。” 王太监立刻就有了心得:“读书人的官职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他们在士林影响力的表现和外在形式。那我们太监就不一样,职务都是皇爷给的,象征着皇爷的恩赐,没了职务就没了命!” 清流势力领袖、礼部尚书当众请辞,绝对是震动朝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完。更何况事先毫无先兆,大多数人都是突然间就听到沈尚书表示要辞官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只会更感到震惊。 当夜吏部文选司的顾宪成就赶到了沈鲤府上,一定要探问个明白。按道理说,老资历的钱一本钱御史作为科道官带头大哥也应该去,但如今钱一本被范弘道兑子打法整的灰头土脸,如今只能按惯例在家杜门谢客。 按照大明朝廷的政治游戏玩法,被别人拼着自杀式敲登闻鼓也要弹劾的官员,如果还张扬无忌四处活动,那就是对舆论毫无畏惧之心,非常招人鄙夷了。 “于孔表有问题!”在沈府听完过程后,顾宪成立刻做出判断。 国子监暴动的导火索就是范弘道被礼部迫害,然而礼部尚书却不知情,那问题出在哪里?唯一的解释,就是仪制司郎中于孔表瞒着尚书沈鲤,下手对范弘道进行迫害,然后把火引到了礼部! 从结果开始复盘整个过程,如果于孔表没问题,还能是谁有问题?根本就是于孔表蓄意为之,故意激起民愤! 第三百二十九章 你们需要一个打手 第三百二十九章 你们需要一个打手 至于那个直接挑起了事故的秦监丞,在明眼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小角色而已!他肯定也是被于孔表所利用了,误以为于孔表的意思就是礼部的意思,所以才会积极的充当打手! 大概在秦监丞想来,于孔表就是代表某些大佬做出暗示,迫害范弘道就是帮大佬们办事,事后大佬自然不会亏待自己!连秦监丞自己也不会想到,于孔表只是“假传圣旨”,故意诱导他这样想而已! 所以问题又回到于孔表身上,究竟是谁指使于孔表故意肇事?于孔表就没想到,制造出了这么大的祸事,连礼部尚书都要辞职谢罪,那他这个当事人还能不能保全自身? 顾宪成恨恨的说:“当真想不到,竟然有人在礼部埋下了这样的钉子,这种关键时刻做出了内奸一样的事情。牺牲一个礼部郎中,下得本钱可真不小。” 更多的话就不必说那么明白了,在整个朝廷中,有能力拿六部掌事郎中特别还是实权司掌事郎中当牺牲品的人并不多,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 而且按照最大受益者就是最大嫌疑者的道理,幕后操纵者究竟是谁呼之欲出。除了首辅申时行,谁还能是这次风波的最大受益者? 不过沈鲤却又道:“申阁老此人好以宽厚示人,做事向来借大势而行,很少有如此阴谲的手段。” 顾宪成脑中立刻冒出另一个人来,一个曾经在自己主场吏部把自己喷到下不来台的年轻人。“听说那范弘道与申用懋向来关系密切,此人狡险无比,应当是他的主意,并通过申用懋游说申阁老施行。” 越是复盘,越是让顾宪成感到惊心。范弘道亲自到南城察院去找巡城御史郭生明的时候,只怕没有人能想到,后面会引发出什么样的变故吧? 郭生明拒绝了范弘道后,范弘道利用影响力聚集百姓,再裹挟百姓进入内城来到登闻鼓下,又引蛇出洞接连钓出了资深御史钱一本和左都御史吴时来,做出被逼敲登闻鼓的态势,致使钱一本和吴时来双双成为待察对象;然后在南城树立悲情圣者形象,挟持民意回到国子监,借助监生群体把持舆论,暗地里勾结礼部内部人士,制造被礼部迫害形象,最后煽动上千监生围攻礼部,迫使礼部尚书请辞。 顾宪成和沈鲤不禁面面相觑,这长长的一连串事件,仿佛一环扣一环,短短数日功夫,就把反首辅联合势力冲击得七零八落。 如果范弘道一开始就能预料到后面如此多的变化,那也太可怕了,简直多智近乎妖,怎么想也不太可能;可是如果范弘道是边看边做,靠着随机应变的发挥,把事情一步步折腾到如此地步,那似乎更令人芒刺在背。 想到这里,顾宪成愤怒的扪心自问,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的为什么会被一个小小的监生所阻碍?是我们太弱了吗?可是为什么我们能把首辅逼到无所适从,却反而被一个监生逼得手忙脚乱? 沈鲤感慨说:“老夫想明白了,其实那范弘道更像是一个纵火犯,他的策略就是一路不停的放火,在我们反应过来之前,制造出了漫山遍野的火势。就算我们最终能扑灭这些大火,也会付出惨重代价。” 顾宪成觉得这个比喻很形象,范弘道的行为确实就是一个纵火犯,到处不停的点火。一个着火点尚能应付,但是无数着火点出现时,谁不头疼? 最后顾宪成只能说:“老大人虽然请辞,但圣上却未必肯放老大人离去,且静观其变!”言外之意就是你沈大人先稳住,不要真的傻乎乎一心走人。 当顾宪成从沈家大门离去时,却见有个年轻士子在门外与沈家门子纠缠不休大吵大闹。“我能帮到沈部堂,你为何不肯通报!” 沈家门字唾了一口骂道:“呸!每日变着法子想混进府里见我家老爷的人多了,不缺你一个!你有算个什么东西,没名没来历的,也敢空口白牙的说能帮我家老爷?真当爷爷我是瞎了眼不成?” 那年轻士子叫道:“你家老爷被那范弘道给对付了,我却有法子对付范弘道,难道还帮不到你家老爷?” 顾宪成满怀心事都是范弘道,他从旁边经过,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你何德何能,敢说可以为沈部堂臂助?” 那年轻士子见顾宪成是从府里走出来的,就收起了狂躁模样,行个礼问道:“在下顺天府府学生员,姓名皦生光是也,斗胆问阁下何人?” 顾宪成想了想,含糊答道:“本官乃吏部司官,沈部堂后辈友人。想听听你如何看待那范弘道。” 听到吏部两个字,皦生光两眼就真快生光了,连忙趋前几步,再次行了个礼道:“范弘道之所以让诸公为难,不外乎是两句俗语,一句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另一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这两句俗语为前提,范弘道才会有施展种种手段的机会,达到以下克上、纵横无忌!” 顾宪成暗暗点头,此人分析的角度有点意思,结论也不是没道理。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就是指范弘道背后有首辅撑腰,别人不好使用非常规手段。 所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是指范弘道自己本身仅仅是个历事监生而已,丢了也没什可惜的,自然就肆无忌惮。正是因为有了这两大前提,范弘道才得施展阴谋手段,以兴风作浪。 皦生光又道:“阁下大概也是朝中诸君子之一,你们能让申首辅为难,其实不外乎也是这两句俗语,对申首辅可以下克上!可是当你们面对范弘道这样的人时,情况就反了过来,你们成了上位者,被范弘道下克上!” 顾宪成暗暗称奇,这个皦生光似乎对朝中生态了解的很清楚。 皦生光慷慨激昂的说:“申首辅需要范弘道这样的人当打手,顷刻之间让你们手忙脚乱,而现在你们也需要打手,一个比范弘道还低的的打手,专门用来针对范弘道! 在下便在此毛遂自荐!范弘道能做到的,在下也能做到,给在下一个机会,在下还给你们一个奇迹!” 第三百三十章 以毒攻毒 第三百三十章 以毒攻毒 皦生光大段狂生之言,居然也顾宪成产生了被说动的感觉。按道理说,顾大人对皦生光这样的人向来是轻蔑到不屑一顾的,但这会儿却认真对待起来。 只能说,范弘道给顾宪成的冲击力和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影响到了顾大人的心态,让顾大人下意识的开始正视“狂生”这个种类,而且皦生光的某些言辞也说到了顾宪成的心里。 他们清流这帮人明明权势更大,但面对范弘道时各种不得劲,各种别扭感,却又不知因何而起。这次让“旁观者清”的皦生光打开天窗说亮话,便隐隐约约产生了“就是这样”的顿悟感觉。 此时顾宪成还能很能清醒的看出来,皦生光的功利心非常重,而且非常不本分。 此人为了一点点机会就不顾读书人体面,跑到素不相识的权贵人家门前,不惜大吵大闹也要引得关注,足以说明皦生光很有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品性,而且为人底线很低,不是个好东西。 总而言之,皦生光的行为绝非君子所为,本来以清流自诩的顾宪成非常厌恶和看不起这样的人,他的交际圈中也很排斥这样的人。 可是在当前这个时刻,顾宪成却有了一些其它想法。莫非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对付的了范弘道?常言道,以毒攻毒,莫非这就是克制住范弘道的办法?莫非只有用这样更奸险的小人,才能把范弘道收拾了?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那就挥之不去,顾宪成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对付范弘道?” 皦生光便说:“听说范弘道将去内书堂为诗词教习,必定时常出入宫掖,在下出于京师近畿,同乡中多有入宫为内宦者,若针对范弘道取巧设计,未尝没有办法。” 顾宪成略加思索,皦生光所言不是没有可行性,宫中本来就是太监们的主场和地盘,若有几个太监有心蓄意设计范弘道当然也容易。 皦生光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见眼前这位吏部大人神色没有异常,便继续说:“不过在下也需要一个身份,同样可以出入宫掖,以便于接近范弘道,伺机而动。” 顾宪成皱眉道:“你又需要什么身份?”刚才这皦生光自我介绍说是顺天府府学生员,这样的低级功名能干什么?难道也自阉了进宫吗?那他顾大人可帮不上忙。 皦生光立刻答道:“可以为中书舍人,需吏部从中调遣。” 顾宪成顿时吃了一惊:“你不要前途了?” 话说天下各级政权体系,从县衙到朝堂再到宫廷,高低层次有所不同,但每一级的格局架构却非常类似,很多地方似乎都是一个模型出来的。 比如说每一级衙门都有许多负责具体业务和打杂的人,在县衙里这叫小吏,没有品级;到了朝堂各部院寺监,仍然有打杂的人,不过身上挂了孔目之类的职务,八品九品不等,虽然也是官但却属于杂官。 再到宫廷里和内阁里,同样有许多工作需要读过书的人来打杂办事,这样的职务一概称为中书舍人,级别也提高到了七品,但是与奔走于县衙的小吏、各部的孔目没有本质区别,依旧是杂官。 至于那些有书法技能的、会画画的、善于篆刻的,等等诸如此类有一技之长的,供奉在宫里也常常被封一个中书舍人。 所以中书舍人是个门槛很低的职业,相当于皇家赐给宫廷工作人员一个荣誉。秀才当然没资格直接做官,但去当中书舍人却是可以了,甚至布衣白身直接当中书舍人的也比比皆是。 如果皦生光所图只是当个杂官性质的中书舍人,顾宪成确实能满足他,一个吏部要害岗位的官员办这点事并不难。 外朝那些进士出身的高尚官员,自然是不屑于与这样中书舍人为伍的,在他们眼里,中书舍人只是皇宫里的小吏而已。久而久之,宫中的中书舍人与其他官员切割开了,成为两套独立系统。 外朝官员并不承认宫里中书舍人具备迁转资格,中书舍人不能与其他官职互相调任,想转为其他官职的,就辞掉中书舍人重新考取功名,走科举学校道路。 一般稍有点志气的读书人,当然不愿去做这个被士林所排斥鄙视的中书舍人,一点升级前途都没有,一辈子就是打杂了,当然没什么意思。所以顾宪成才会惊讶的对皦生光说:“你不要前途了?” 皦生光“呵呵”两声,自嘲道:“我这样的生员,能有什么前途?了不得一个破落秀才而已,在京城有什么稀罕的?与其将来还不知道以何为生,还不如早早去谋份饭碗。” 顾宪成又表示可以理解,近年来读书人队伍日渐壮大,升级之路越发惨烈,庞大的生员队伍找不到出路,很成为地方上的不稳定因素了,往往也是官府的头疼对象。 不过这都跟他顾大人没多大关系,只吩咐道:“过得几日,你来吏部文选司找我。” 目送顾宪成离开,皦生光握了握拳头,难掩兴奋之色。借着月光转了两个路口,便有守候的友人问道:“今晚如何?” 皦生光得意道:“不出我所料,果然有意外之喜,说不定可以谋个中书舍人差事了。” 友人惊讶道:“他们真的信了你的说辞?你要办不成事,收拾不了范弘道,那可如何交待?” 皦生光嘿嘿笑了几下:“办不成就办不成呗,又能怎么样?反正职务已经骗到手了,他们还能吃回去?你难道不知道官场有个惯例,好进不好出么?想任命一个人容易,想无缘无故的罢免他却千难万难。 再说了,你不明白那些清流君子的心态,都是极要脸面的人物,就算发现了我说话不算,也不会满京城嚷嚷我骗了他们。如果到时要较劲,我就去公开说,他们为了对付范弘道才破格任命我,你说爱惜羽毛的他们怕不怕?” 友人皆叹为观止:“你真是个无赖!只可惜那有眼无珠信了你的老大人了!” 皦生光哈哈大笑,“对他们大人物来说,这就是一桩微不足道的投注,即便我言而无信,他们也没什么实际损失!万一我真成了,他们不就大赚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申首辅的怨念 第三百三十一章 申首辅的怨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折腾到现在,范弘道这个最大的当事人也是精疲力尽了。他回到国子监号舍里,躺着就不想动,世间仿佛没有比这张破床更舒适的地方。 连饭食都是时习之、陈俊和等老同学从膳堂里拿过来,范弘道勉强用了几口,便继续休息。这样躺了一天,范弘道才觉得稍稍缓过来,像是又活了过来似的。 先前一连数日,精神高度紧张,脑子就像是上了发条一刻也不得闲,此时才算有放空之感,什么也不用想,就这样静静躺着。反正想什么也没用了,身为一个小角色,他已经做到了极限,其他就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了。 忽然有人在号房门外喊他名字,范弘道从窗户看去,认得此人是申用懋申大公子的随从。他便应声道:“你所为何来?” 那随从答道:“我家老爷要见你。”申大公子与他爹首辅大人没有分家,所以这随从口里的老爷只能是申首辅了。 之前为了避免嫌疑,范弘道与申首辅没有直接接触,有什么情况都是申用懋申大公子来传话的,没想到到了这时候申首辅终于要见他了。 最大的隐形靠山召见,容不得范弘道说一个不字,当即就跟着那随从走了。傍晚时分,范弘道从偏门进了申府。 只见在在湖边水榭上,申首辅居中而坐,下面三三两两坐着七八个人。在这种时候,还能在申府做客的人,不用想也必然是首辅老大人的亲信了。 范弘道不是没见过类似的场面,去年他拿着张大小姐的书信进申府时,也见过这样的聚会。他心中暗暗对比了一番,总觉得今晚人数比那时少了几个。尤其让他印象深刻的黑胖子没了,据说那个黑胖子叫吴时来,乃是左都御史。 申时行见范弘道进来,指着范弘道,对其余诸君说:“此乃太学生范弘道也。”由首辅亲口公开作介绍,这算是很隆重的抬举了,范弘道上次来的时候可没这种待遇。 然后申首辅又指着众人,一一对范弘道介绍:“此乃吏部冢宰杨梦山,此乃翰林院修撰朱兆隆,此乃” 范弘道只能频繁的一一见礼,有点累。相比较下,还是上次闯进申府聚会时比较轻松,狂生不拘礼法,自然率性通脱。但要在眼下这个时候当狂生,那就是脑残了,不能这么踩自己大靠山的脸。 等范弘道见完礼,众人又说起正事,谈论了片刻。忽然听到申时行长叹一声,众人便停住口,一起候着首辅讲话。 申时行扫视众人,颇有感慨的说:“江陵去后,内阁首揆之位玄虚,海内众望归于蒲州,不料世事无常,竟落于我身。原本想人生在世,但求修齐治平,上苍给了老夫机会,老夫未尝不能施展所愿。 怎奈朝廷里外风波阵阵,此起彼伏,永不消停。或是老夫才德不足,立志难伸,每日转圜于绳营狗苟,常有泥足深陷之感。至今已是三年,仍然看不出前途何在。 老夫深觉力不从心,不如让位求去,另请贤明之人来主持内阁。或许没了老夫窃据此位,朝廷里便风停浪止,君臣便可齐心协力共求太平!” 申时行的话一说出来,众人大惊,这实在太突然了!官场上虽然不乏用辞职的办法以退求进,甚至还可以说常见,但现在明显没到那个地步啊。 前几日情况最困难的时候,申首辅都咬着牙坚持没有用这招,而现在局面大有好转,已经比前几天轻松多了,眼看着胜券在握,怎么申首辅又想着要辞职了? 申首辅苦笑着说:“你们以为老夫虚言恫吓?老夫是真的不想做了!” 我靠!这让众人更惊吓了,真心辞职比做样子辞职还要惊悚! 顿时水榭里像是炸了窝,众人七嘴八舌的劝道:“朝廷上下,还有谁可以取君代之?想来想去,谁也没有此等人望,还请阁老三思!” “内有圣眷犹在,外有我等臂助,事情大有可为!阁老当以社稷为重,休要轻言求去!” “当今朝中多有乱臣贼子,阁老实乃中流砥柱也,若阁老中道放弃,岂不正让乱臣得偿所愿?” 甚至还有人很夸张的高呼:“阁老若去,如苍生何!” 申时行只觉得越发心累,眼前这些人,都不明白他的心情啊。现在他真心觉得,这个首辅真没有什么好当的,劳心劳力 人人都说他是宽厚长者,难道他不想肆意率性,当个霸道首辅吗?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上面要应对专权的张居正吓出心理阴影的天子,隔壁还有司礼监太监勾心斗角,与内阁争夺执政权势,这宫里不好混! 偏偏朝臣里又有无数掣肘之人,偏激狭隘不顾大局,时不时就要掀起风浪,拖得自己这首辅身心俱疲! 他身为首辅以宽厚示人,本意是团结群臣的办法,但总有许多不肯团结的人!他们不知道,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应该怎么委曲求全的做事,只知道一味苛责!就算换了海瑞来,能当好首辅吗? 若是能明君贤相,也是一段千古佳话,但在目前的大明朝根本看不到这种影子!所谓执政,简直就是个笑话!权力不满足,精神受摧残,心情很憋屈,志向难实现,扪心自问,这首辅当着有什么意思? 所以申时行时常想,反正这辈子中过状元、入过翰林、当过帝师、位至首辅,以后大明史书上也会有自己的传记,人生功名之路已经圆满,没有什么遗憾了,还留在朝中干什么? 只可惜高处不胜寒,自己的心情,下面这些人都是无法理解的!他们想象不到,首辅这样的人臣至高位置,天下所有读书人所渴望的终极目标,究竟有多么无聊乏味! 范弘道冷眼看着乱糟糟的场面,他忽然发现,这些身居高位的大佬们看似威严高贵,不同于寻常人。可是在特定的场合下,他们的表现跟平民百姓也没什么区别。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三年又三年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三年又三年 要问范弘道怕不怕,他当然怕了,自己现在还是个小角色,靠山若是突然跑路了,那留下一地鸡毛的他怎么办? 不过在范弘道印象里,历史上的申首辅至少多挺了三四年,然后才因为东宫问题引发的政治事故而退休。所以此时的范弘道才相对比较淡定,没那么惊慌失措。 除了范弘道,现场更冷静的另有其人,那就是年纪最长的杨巍杨天官。这位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早就不想干了,只不过为了支持申首辅,替申首辅占据吏部,所以一直赖着不走。 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年年内说什么也要离开朝堂,回家颐养天年,不能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折损在庙堂浑水里。 故而杨天官听到首辅流露去意,心情比范弘道还淡定。没去管别人,反而瞧着范弘道打量个没完。范弘道被这老家伙看得不自在,反问道:“老冢宰不去劝劝阁老,看着我作甚?” 杨天官笑呵呵的说:“在场人中,只有你毫无反应,这岂能不稀奇?不看你又看谁?” 范弘道也觉得,自己这样看热闹太奇怪了,关键是显得太不合群了,所以总得有所表现。正琢磨时,又听到杨巍说:“回首功名利禄,只觉恍然如梦,如今首辅所求,不过是人生圆满两字了吧?” 老天官这是指点自己吗?范弘道若有所思,片刻后便奋力上前,对申首辅叫道:“阁老若就此抽手离去,简直太不负责任了!” 顿时席间安静了,刚才众人七嘴八舌的力劝申首辅,都是讲大义讲形势,属于旁敲侧击诱导型劝说,没有直接正面指责首辅大人的,范弘道是第一个,立刻让众人“耳目一新”。 申首辅并没有动怒,只看着范弘道,连阻拦都没有。别人也没有站出来骂范弘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毕竟范弘道最近居功甚伟,别人不能不服。 范弘道忽然变得很激动,愤慨的说:“在下这两年,帮着阁老出了如此多的力,从张四维到王世贞,再到沈尚书,那个不是靠在下去摆平的?所以在下对阁老称得上无愧于心了吧? 可是其间不知结下了多少仇家!若阁老位在中枢,在下自然稳如泰山,若阁老归隐,那敢问阁老,在下又何以自处?莫非阁老所谓求退,就是眼睁睁看着在下去死吗!” 一个小监生这样对首辅质问,是很失礼的行为,但却又让首辅无言以对,甚至还有惭愧的心理。估计也只有一连数次“挽狂澜于既倒”的范弘道才有资格这样说话,别人都没法如此张口。 范弘道的口气越说越激烈:“我以国士报君,却未能以国士待我!首辅这样不在意有功之人,在下早晚都是个去死,还不如今晚就在这里投水好了!” 我靠!众人心里齐齐惊呼,还是范弘道够狠,居然用求死来逼首辅收回退意!这一下估计比他们千言万语都管用! 只见范弘道大步走到水榭边上,面朝湖水立定。众人都没有出声,按照一贯套路,现在应该到了劝阻时间,大家要仔细斟酌一下怎么劝。 反正一般又不会真跳,有足够时间想个稳妥主意,应该怎么样利用范弘道的表态,再把首辅的心思拉回来,这才是今晚的重中之重。 还没等众人脑中转了三两下,只听“噗通”一声响,范弘道真就消失在水边,整个人扎进了水里! 我靠!众人心里的惊呼变成了口中的声音,这范弘道竟然是玩真的,竟然真的跳水了!年轻人也太不稳重了,他就不能稍稍停住一下,等到大家想个万全吗? 一片惊愕里,首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年纪最大的杨天官,他立刻对站在稍远处的仆役喝道:“快救人!” 没等仆役飞奔过来,水面上又露出了范弘道的脑袋,然后轻飘飘的浮到水榭边上,又扒着栏杆自己爬了上来。 众人继续愕然,范弘道怎么就上来了?他行为完全不按套路来啊?跳水就跳水吧,怎能还没等别人施救,就主动爬了上来? 范弘道一边拧着衣襟衣袖上的水,一边很淡定的说:“水太凉。” 众人齐齐无语,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拘一格的狂士风流? 申时行的情绪从消极变得惭愧,又从惭愧变得哭笑不得,这时候终归平静了下来。他开口对范弘道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正如杨巍刚才对范弘道指点和暗示的那样,申首辅此刻内心深处已经对执政生涯极度失望了。他已经深刻的认识到,明君贤相千古流芳的理想已经不太可能了,于是人生追求从家国社稷变成了个人人生的圆满。 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达”已经不想了,所以申首辅现在更多考虑的就是后者。 范弘道一边想着杨巍的暗示,一边拖着湿漉漉的衣服答道:“请阁老再干三年!这三年里将后事都布置好,让在下这样的小人物能有个活路,不至于被立刻反攻倒算!” 申时行叹道:“三年又三年,加起来就是六年,人生能几个六年?” 范弘道继续劝道:“同时再找到个合适接班人,扶上马送一程,如此才能算的上圆满!不然阁老你想想张江陵殁去后的下场,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再次发生吗!” 这时候讲什么春秋大义都没卵用了,既然申首辅追求的是个人境界,那就只能从个人问题上去化解了。 范弘道的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你申首辅不负责任的突然走人,留下了烂摊子不管不顾,坑的你亲信们一个个倒大霉,那能叫圆满无缺吗?你余生就不内疚不遗憾吗? 申时行终于有了点知音感觉,满堂中总算有个明白自己心情的人了,点头道:“好,老夫就再坚持几年!” 今晚说到这里,众人也就该散伙了,一个个要告辞离去。但申首辅却拦住了范弘道,吩咐道:“且慢走,老夫有话单独与你说,你先去外书房等候。” 第三百三十三章 内书堂的教习们 第三百三十三章 内书堂的教习们 范弘道不知道申时行要与自己单独谈什么,但还是还是那句话,他没有拒绝的权力。于是乎在众人怪异的目光里,范弘道被申府仆役带去了外书房。 步出申府的众人难免要议论几句,首辅特意留住范弘道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小人物,看起来总是很不协调的。 在外书房里,范弘道没等多久,就看到申用懋申大公子护送着父亲走了进来。申首辅挥挥手,让申大公子退出去。 这让申大公子有点惊讶,在他眼里,在大兴县县衙历事实习的范弘道俨然是自己的下属小弟,父亲大人跟自己的小弟谈事,却要让自己避开,这实在太令人受伤了! 申大公子磨磨蹭蹭的退出了外书房,忍不住抛给父亲一个幽怨的眼神,到底谁是你的亲生儿子? 申时行没理开始怀疑人生的儿子,只对范弘道说:“你把近几天的情况仔细再讲一遍。” 于是范弘道将自己数日经历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听到范弘道与沈鲤交锋时,申时行叹道:“用一个于孔表换来沈鲤请辞,也不知道是输还是赢。” 礼部仪制司郎中于孔表充作为“迫害范弘道”的直接责任人,品级又只是五品,这次肯定是留不住了。而沈鲤请辞只是表态请辞,只能算是后退出了阵地,但还没有下战场,最终结果还要看各方博弈。 范弘道忍不住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就我亲身接触,沈鲤沈大人为人还算正直,不愧是清流领袖人物,而且沈大人对阁老并没有太多不敬,但其他清流诸君却为何对老大人如此不满?” 申时行苦笑几声,很无奈的说:“沈鲤此人从名望上当然有足够资格入阁为大学士了,但多年来不能前进一步,清流诸君皆以为是老夫从中作梗,所以对老夫多有怨气。其实此事别有内情,怎奈清流诸君不相信老夫!” 有八卦!范弘道敏感的觉察到什么,摆出求知的表情。申时行也没想瞒着范弘道:“你可知道,当年沈鲤也是在内书堂当过教习?” 范弘道要去内书堂当诗词教习,所以对此很敏感,越发的迷惑不解了。 在内书堂当教习,那是能与未来权阉结下师生关系的差事,将来仕途就有可能会得到内宫权阉的支持,据统计,大约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内书堂教习最后都入了阁当大学士。 沈鲤在内书堂当过教习,又是很有名望的清流领袖人物,入阁简直就是顺其自然、理所应当的,至少也是个大概率事件。可是沈鲤直到现在,却始终未曾入阁,这仔细想起来就比较奇怪了。 问题出在哪里?难道真是首辅申时行从中作梗?范弘道不是没思考过,但想来想去也只能觉得原因出在申时行身上。 申时行看破了范弘道的心思:“你是不是也觉得是老夫的缘故?那么现在老夫就要告诉你,这个想法大错特错。沈鲤无法入阁,绝对怪罪不到老夫头上。” 范弘道并没有虚伪的否认自己的想法:“那还能有什么原因?” 申时行便道:“你可知道,沈鲤做官做到部堂后,当年与他有过师生之谊的太监也有不少已经初具势力。正因为有师生之谊,所以那些太监都找过沈鲤托人情办事,在他们看来,这都是有来有往的人之常情。 但你猜结果如何?沈鲤立身极正,大公无私的拒绝了这些太监的请托,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三番五次!久而久之,这些有势力的太监都对沈鲤极度不满,尤其是当年沈鲤教习过的学生们,对沈鲤更为恼怒。” 范弘道顿时恍然大悟,难怪沈鲤这样名望很高的人,在现行荐举制度下,居然始终不能入阁,敢情问题的根子在这里! 太监是内心很敏感的群体,沈鲤对待故旧太监请托的这种不近人情的做法,很大程度上让太监深受刺激,产生一些不知道算不算是误会的想法。 内阁大学士人选都是由天子拍板决定,如果宫中有这么一批权势太监反对某人入阁,对天子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天子也要考虑到左右亲信的态度和心情。 申时行无奈的说:“所以沈鲤无法入阁,根本缘故都出在内宫之中,然而外朝诸君却不明深宫之事,都以为是老夫害怕沈鲤入阁,所以暗中阻挠。这样的误解,让清流诸君深信不疑,老夫只能徒呼奈何们,但求心安。” 对申首辅的说法,范弘道还是选择了相信。因为据他观察,沈鲤对申首辅的态度还算正常,没有过多个人情绪,也不像其他清流人物那样痛恨。这说明沈鲤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知道自己的作为制造了很大障碍,也知道无法怪罪申首辅。 “这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老夫之所以全盘托出,是为了叫你明白一些背景。”申时行说:“听到你这次去内书堂做诗词教习,不免想起沈鲤那些陈年旧事的同时,也不得不提醒你,现今内书堂资历最深的教习乃是李廷机,万历十一年的榜眼,现任翰林院编修。” 范弘道迅速想起,所谓会试名次都是主考官决定的,但会试完了后的殿试,大学士们会全部出席,当场阅卷和排定名次然后再请天子定夺。 李廷机是成化十一年的榜眼,而成化十一年的首辅是申时行,说不定李廷机这个榜眼受恩于申首辅! 想至此处,范弘道答话道:“若是如此说来,李翰林对在下会颇有亲近之情?在下就是去了内书堂,也会有人帮衬?” 申首辅还能不明白范弘道的心思,“不然,你想多了,那李廷机内心深处很埋怨老夫,对你也不会太善意!” 范弘道又不太理解了,怎么会结下仇怨? 申时行很有耐心的解释说:“李廷机是乡试解元和会试会元,只差一个状元便可三元及第。而刚才那位朱国祚你结识了么?他就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是老夫力推他做状元,为此把李廷机放在了第二名,从此李廷机对老夫衔恨在心,你去了内书堂不可不防。” 听到这里,范弘道只觉得心里真苦,这世间还有没有净土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聊八卦的目的 第三百三十四章 聊八卦的目的 陪着申首辅聊了一会儿八卦(文雅的说这叫掌故),大涨见识的范弘道仍然疑惑不解。首辅老大人今天把自己叫了过来参加聚会,又单独把自己留下谈话,按道理应该是有正事要说。 但结果谈来谈去都是谈八卦,这究竟是首辅老大人实在太无聊了,还是自己太有人格魅力了,连首辅老大人都忍不住要与自己亲近亲近? 范弘道这几天过的太累,不想再兜圈子了,也不想再费脑筋猜来猜去的,于是就挑明了开口问道:“老大人日理万机、难有闲暇,今夜却有雅兴与在下谈论朝廷诸公掌故,实在叫在下受宠若惊。其中若有什么深意,在下愚钝难察,还请老大人明示为好。” “是有件事情需要委托你去办。”申首辅仿佛早等着范弘道开口问:“你去游说那沈鲤,劝他今后与老夫和谐共处。若再像从前,只怕都不好看。” 范弘道顿时恍然大悟,申首辅这是想趁机拉拢沈鲤。在私人之间没有仇大恨的情况下,完全可以共存双赢,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有这样的考量很正常。 “其实没这个必要吧。”范弘道不以为然的说:“他们那些人暂时难以再蹦跶了,不用理他就是。” 申时行解释说:“可是还有别人在上蹿下跳,我们这边多一点助力总不是坏事,能拉过来就拉过来。” 范弘道没有再发表意见,横竖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有道理的,至于对错只能通过时间来检验了。 或许有人问礼部尚书沈鲤不是已经表态请辞了吗,一个准备退出朝堂的人,为什么申阁老还要拉拢他,这就涉及到文官体系的一些潜规则了。 读书人在关键地方是很讲究门面功夫的,要上位就得拿出三让三请的劲头,连皇帝登基都不例外,储君太子要推辞三次,群臣再请上三次,然后才算走完程序,这就叫做“礼”。 反过来有头有脸的高官请辞也有相反套路,请辞之后朝廷就要照例下旨慰留,内心其实不想走的也就顺势留下了。 至于真心想走人的,那就要再次上书请辞,直到三辞三留之后事情才算完,然后真的准备离开了。当然,还有句话是礼不下庶人,范弘道这样的小角色吏部就能决定去留,享受不到上述的套路。 现在沈鲤虽然主动请辞,其实还可以挽救。朝廷肯定按惯例慰留,如果再有一群大臣纷纷上书造势挽留,那沈鲤便可以就坡下驴收回辞职决定。 总而言之,策略性的做出辞职表态不意味着真会走人,申阁老这样的政坛老手当然不会信以为真,沈鲤怎么会轻易走人?既然沈鲤不想就这么离开,那么就可以谈谈了。 理解了这里面的门道,范弘道也就明白了申首辅的想法。庙堂政治就是不停的合纵连横,现在确实也是一个拉拢沈鲤,或者与沈鲤势力“和解”的好时机。 关键是付出的代价也很轻,只要不继续造势逼着沈尚书真辞职就行了。换做别的时候,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习惯了与敌人你死我活的范弘道刚才只是产生了盲点,一时间没有想到还可以化敌为友,不得不佩服申首辅这方面触觉很敏锐。此刻又问:“方才座上有众多高才,为什么一定要在下去?” 申首辅答道:“道理老夫都有,也会写信给沈鲤,只是需要通过一个人的嘴巴去晓以利害,想来想去你这微不足道的身份最合适,别人身份上都不方便。” 范弘道又明白了,难怪申首辅跟自己扯了半天沈鲤的八卦,敢情只是为了让自己了解更多的背景和内情,去见沈鲤时也好有的放矢。 “原来只需要在下去传个话。”范弘道轻松的说:“其实在下就相当于一个使节而已,尽可能不辱使命就是。” 申首辅又叮嘱道:“不仅仅传话,还要见机行事劝一劝,帮着沈鲤下决心。” “我去劝他?”范弘道又想起什么:“是我当面挤兑的他被迫主动辞职,这回又假惺惺的去劝他,他要是骂我又该如何?” 申首辅很不以为然的说:“被骂几句算什么,那你就听着好了,以沈鲤的品性,要是能开口骂你反而是好事。” 范弘道翻了翻白眼,他深深的怀疑,申首辅之所以派他去见沈鲤,未尝没有存着送人上门,让沈鲤“出气”的心思。只要沈鲤气顺了,就什么都好谈了。 这就是那小人物的悲哀啊,大人物让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不给好处也无话可说!范弘道仰天长叹,很郁郁寡欢的样子。 “不要落下课业,三年后大比定要金榜题名。”申首辅忽然又冒出一句话,轻飘飘的进了范弘道的耳朵。 范大监生的郁郁寡欢心情一扫而空,首辅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暗示吧,一定是暗示吧?暗示保自己一个金榜题名?在数千全国最厉害的读书人里选拔出两三百人,里面会有自己吧? 不要问首辅有没有这个能力,张居正连状元榜眼都安排给自家两个儿子了,申时行就算差了一大截,但塞进一个不求名次的进士应该问题不大吧? 从申府出来,范弘道心里合计着未来的行程安排。现在他不是闲人了,手头事情不算少,事情都得提前规划好。 陈炬陈公公那边让小王太监来传话,还是每月逢二、八日上课(从这个课程数量看诗词必然不是主课)。恰好后天就是逢“八”的日子,所以后天要进宫城去内书堂,据说课前还有简单的仪式。 然后先前吏部驳回他的,所以还得回大兴县南城分署去上班。本来明天正好有空,可以去南城分署报道。但申首辅派下了工作,那肯定要优先完成,去南城分署报道的事情就要往后排排。 正常情况下,拜访在职的大人物一般都是晚上去,因为白天大人物会在衙门里办公,甚少有在家闲着的。但现在沈尚书不同,他主动请辞后,按惯例肯定是闭门在家,白天去找更便利些。 所以范弘道就拿定了主意,明天上去拜访沈尚书,把申阁老的手书递交给沈尚书,然后不痛不痒的劝几句,就算完成任务。下午则去大兴县南城分署报道,以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到了晚上就回到内城休息,后天则带上腰牌进入宫城去内书堂。想到这里,范弘道不禁有些小期待,这辈子还没进过宫呢,另外据说还有拜师礼,应该能小赚一笔。 第三百三十五章 又是先发制人 第三百三十五章 又是先发制人 及到次日,范弘道起了个大早,然后带着保镖李小娘子,拿着申首辅的手书,往西城而去。打听着找到沈鲤沈尚书府上时,上午也就过去一大半了。 站在角门外,范弘道毫不客气的对着门子吆喝道:“我乃首辅申阁老派遣而来,持有阁老手书,须得当面交与沈部堂,还不速速去禀报!” 门子狐疑的看了两眼,作揖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小的也好向内通传。” 范弘道昂然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太学生范弘道是也!”人的名树的影,那门子登时脸色就变了,欲言又止的再看了几眼,犹豫片刻后便向里面传话去了。 其余几个门子下意识聚集了起来,神情不善的对范弘道虎视眈眈。在下人们的心里,范弘道就是逼迫自家老爷的首恶元凶,没想到今天会自投罗网! 范弘道怡然不惧,就这样站在沈家门外,神色自若的与李小娘子闲谈。还有其他等待通传的访客也在门旁,见状不禁暗暗感慨,这范弘道品格如何且不论,但真是条好汉。 如果范弘道知道别人所想,肯定要摆出更加风轻云淡的模样给别人看。就眼前这几个看门传话的货色,估计李小娘子一个打几个问题不大, 足够自己跑路脱身了,所以有什么可怕的? 堂堂礼部尚书门庭不是村夫村妇,当然不可能干出动手把人往外打的事情,更别说范弘道是携带着首辅书信来的。 没多久先前那门子出来发话:“老爷说了,书信留下,人请回吧!”范弘道则坚持说:“阁老有吩咐,这文书一定要亲自送到沈部堂手里。” 门子又进去传话了,再出来时,便将范弘道领了进去。从侧边小道穿过前庭,来到东跨院的一处茶室。 范弘道跨过门槛,向屋内看去,却见沈鲤沈尚书端坐于塌上蒲团,神容淡然,看不出喜怒来。旁边有个别人陪坐,而且也是范弘道认识的人——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顾大人,这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范弘道对沈尚书随意行了个礼,递上书信,然后没去管沈尚书,但却盯着顾大人看个不停。 顾宪成本来就厌恶范弘道,当初范弘道去吏部办手续时,把他闹得灰头土脸颜面大损,更别说后来范弘道与清流势力的过节。 此时又被范弘道像看猴子一样近乎无礼的打量,顾宪成心中不满更甚。忍不住开口说:“小人不入君子之室,既然让你进了这门,就老实点!” 范弘道实在不理解对方是从哪来的莫名其妙优越感,当即反唇相讥道:“听说有一种人不知己丑,今天算是见到了!在下就奇了,顾大人你才是没有资格进这个门的人,为何还敢肆意辱及别人?” 顾宪成反笑几声:“你这小人简直强行狡赖口不择言,本官如何没有资格进这个门?沈部堂这主人家在此,也不会这样说!难道你有资格反客为主了不成?” “在下想不明白,今日既不是休沐日,亦不是元旦、中元、千秋、万寿等节日。”范弘道话头一转,厉声呵斥道:“按道理说,所有官员朝臣都应该在衙署恪尽职守,可你顾宪成为什么却坐在这里!” 身为要害衙门吏部文选司郎中的顾宪成顾大人顿时无言以对,他竟然把这给忘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想到过这方面,因为太习以为常了。 其实脱岗不算大事,官员办公时间出来走动走动也不算什么,一般没人较真。但毕竟是与规矩不合,可做不可说,真要有人较起真来,口头上难以自圆其说。 再说了,正所谓大礼不拘小节,正值朝堂纷乱之际,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他顾宪成肩负重任,怎能受这点工作纪律约束! 范弘道岂会随便放过?不依不饶的继续斥责道:“我要劝顾大人你一句,正人先正己!你自己身为吏部郎官,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本该勤于王事的时间,公然坐在礼部尚书家中,难道不知道嫌疑两个字怎么写吗? 我看你根本就是毫不在乎,嚣张跋扈至此,还有何言可说!还有什么脸面问责别人!我此生所见无耻之徒,莫过于此!” 既然对方瞧不起自己,范弘道也就不打算给这位未来的东林党领袖人物留脸面了。 顾宪成一口气出不来,直憋着脸色赤红。他是位居要害的清流骨干,是朝堂诸君子之一,向来受人尊敬,此时却被范弘道无限上纲上线,抓住一点小过失指着鼻子血口喷人,当成奸贼一样责骂,这反差刺激的他简直想挥拳打人。 原来顾大人听说老家南边的苏州秀才最会骂人,这范弘道似乎是南京那边的人,但这骂人狠厉不亚于苏州秀才! 沈鲤在上首阅览申首辅的书信,本来不想插进顾宪成和范弘道之间的对话,但听范弘道把顾宪成骂得要出事,就放下书信,责问范弘道说:“阁老派你到此,就是让你逞口舌之利来的?” 范弘道停住了对顾宪成火力全开的攻击,转向沈尚书答道:“非也,在下只是先发制人而已。” 大概也觉得范弘道的表现实在太放肆了,这里可是自家里,身为主人的沈鲤冷哼道:“先发制人?我看更像是无中生有、衅事生非。” 范弘道大笑几声,反诘道:“在下想问部堂老大人,我持阁老私人书信前来请求面见,而部堂你将我引进来,也算答应了接见。那些无关之人,尤其是同在贵府做客的人,是不是应当回避?” 范弘道又朝向顾宪成:“既然主人家另有重要客人要见,还有私人书信要阅览,那么你身为客人也该主动回避,这是最基本的礼节!人情道理我不信你不懂,但是你却强行在侧,所为何来?” 最后范弘道理直气壮的对沈鲤说:“依据过往的情况,在下有把握断定,顾大人必定是心怀叵测,所以才会如此刻意的不肯回避,出现在这里! 既然已经有如此判断,明知顾大人对在下没有善意,我又为何要等着被他羞辱?先发制人又有何不可?要追究过错,也是顾大人先有过错,堂堂的沈尚书连这点公允之心都没有吗?” 沈鲤鼓着眼珠子,竟然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范弘道的分析竟然好有道理。 第三百三十六章 范弘道的嘴(上) 第三百三十六章 范弘道的嘴(上) 范弘道原本以为,自己这样揭破脸皮直言不讳,顾宪成一定会坐不住了,大概会愤而袖手离开。但事实却相反,顾大人依旧稳如泰山,就是不动。任凭范弘道冷嘲热讽风吹浪打,我自唾面自干。 范弘道想气走顾宪成并非单纯是有仇有怨或者彼此看不顺眼,有顾大人这样的极端死硬分子在旁边捣乱,今天劝说沈尚书的难度肯定成倍增加。 所以范弘道上来先将矛头指向了顾大人,怎奈这里不是自己家,范弘道最多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没可能动手赶人。他只好长叹一声,认命的败给了顾大人这份坚(执)韧(拗)。 此时沈鲤也看完了申首辅的书信,范弘道只好转入正题,对沈尚书道:“沈部堂可否知道,阁下虽安坐家中,大祸却即将临头?” 噗!沈鲤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啦,不是被吓到了,而是被范弘道的大言不惭呛到了。 对饱读群书的沈鲤和顾宪成而言,这套路实在太耳熟了,随便一本演义都会有这样的台词。开口先把人吓住,然后指点一条明路,俗烂的不能再俗烂。再说真要有什么祸事,那也是你范弘道招惹来的,还好意思在这里危言耸听! 范弘道仿佛对自己的“不靠谱”言行毫无所觉,又开口道:“部堂老大人不相信吗?” 沈鲤平复了心情,很平静的说:“如果你只有这几句危言耸听,还请免开尊口。” 这其中排斥感十分浓厚,但范弘道并不在意,就凭两边的关系,要是上来就言谈甚欢,那才见鬼了。若不是充当了送信并传话的使节,只怕连沈鲤的面都见不到。 “老大人你对自己当今的处境,真的一无所知吗?”范弘道反问道,又很无礼的抬手指着顾宪成,继续对沈鲤说:“庙堂里像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拼命鼓动老大人入阁为辅臣,并且同气连枝、互相呼应,极力要将老大人推入内阁。 但是究竟能成不能成,老大人你自己心知肚明。可这些人仍然不会罢休,仍然会高举沈部堂的旗号,拼命的为沈部堂摇旗呐喊,不将你推到大学士位置上誓不罢休!” 旁边顾宪成冷笑着插话说:“你与我等道不同不相为谋,本不是同路之人,你站在自家立场上当然要如此说。吾辈所作所为,在你眼里都是不应该,那就对了!尔等所作所为,在我眼里一样都是错,懒得与你说而已!” 范弘道这时候完全不理睬顾宪成,只对沈鲤说:“那在下就斗胆替部堂老大人分析,长此以往的后果是什么?于公庙堂中纷争不停,陷入门户恶斗,几乎永无宁日!又更加导致朝政荒废,政令阻塞,于国于民皆为大害也! 于私老大人你被他们这些人所裹挟,会越发的身不由己!你面前就是一堵高墙,但是他们却会推着你往墙上撞,到了最后,动手推你的人可能不会有大问题,但是老大人你却可能会被撞得粉身碎骨!” 沈鲤微微皱了皱眉头,范弘道所说的情况当然不是空言虚构,他身为漩涡里的当事人,岂能一无所察?现在他内心深处确实处在一个困境当中。 “满嘴小人之言!”顾宪成坐不住了,站起来对范弘道叱道:“常言道,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立身处事动辄有畏难之心,愧读圣贤书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大丈夫! 更何况如你所言一定不成?所谓得道多助,只要朝中君子上下齐心协力,终能激浊扬清、扫荡奸邪,正气充塞于庙堂,自然朝政清明,如此方能无愧于天地之间!” 范弘道依旧不理睬顾宪成,现在顾大人就是个捣乱的,而核心人物是沈鲤。只要能触动沈鲤,让沈鲤与申首辅达成“和解”,顾宪成有天大的本事也没用。 “部堂老大人你仔细看看,你身后其实都是这样的人!老大人如此睿智,难道看不出此中真正危机?你身后的这些同党只是需要一个借口,能让他们可以与阁部大臣博弈而已!不然一群以清流自居的中层官僚,凭什么与阁部大臣争权夺利?顾宪成区区一个五品郎中,凭什么能成为朝堂上的风云人物! 而你沈部堂,就充当了这个被利用的角色,他们只是凭借你这个杠杆,打着推你入阁的旗号,就与阁部大臣角力,然后达成他们自己的私愿!” 范弘道这些话,很直白的指责清流势力将沈鲤当成了争权夺利的工具,也点明了清流势力道德表面下的自私性。要知道,标榜道德是清流势力最大的根基,他们是不会承认自私性的,范弘道这些话无异于直接戳进了顾宪成的心脏里。 不过没等顾大人发飙,沈尚书却怒了,拍案喝道:“住口!小子慎言,少做无稽诛心之论!你这样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测诋毁,只会污了老夫耳朵!” 面对二品大员的怒气,范弘道毫无畏惧,坦然而道:“在下无意评论对错是非,只是就事说事!事实情况就是如此,老大人身处万丈深渊旁边,还请早做抉择,以免误人误己!” 一开始范弘道说大祸临头,被沈尚书当笑话,现在范弘道说万丈深渊,沈尚书却不得不有所深思。范弘道唯恐吓唬的还不够,又抬起手指着顾宪成,想要说些什么。 顾大人看到范弘道又像指着三流筹码一样指着自己,很有上去把范弘道手指头掰断的冲动。难道自己在范弘道眼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路人? 范弘道对沈尚书阴森森的说:“老大人想想,玉石俱焚之下,他们这些人会有好下场吗?就算为了庇护你的后辈同道,你也要走好下一步啊。” 张居正殷鉴在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沈尚书对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有很深刻的认识,听到这句话不禁陷入长久的沉默。 沈尚书不得不掂量,目前自己入阁毫无希望,大家为了这样毫无希望的目标,而且目标不是国计民生江山社稷之类的原则问题,仅仅是自己的官途,去碰的头破血流究竟值得不值得?谁敢说,以宽厚示人的申首辅就没有狠辣的一面? 第三百三十七章 范弘道的嘴(下) 第三百三十七章 范弘道的嘴(下) 礼部尚书沈鲤是一个很正派的人,也是一个很有公心的人物,不然也不会成为清流势力的旗帜领袖。如果个人道德上稍有瑕疵,在这个位置上只怕也站不住。 正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句话的意思并非是说君子在人情世故上就一定迂阔蠢笨好糊弄,那都是浅薄之极的见解,是自以为精明的犬儒们对君子的嫉妒。 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君子更容易被道德绑架,尤其是关系到个人私德方面的事情。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擎起道德大旗,就必然要承担道德压力。 是你沈鲤惹出来的事故;但是你们清流势力的同道后辈却将你不能入阁为借口,对“无辜”的内阁大学士们展开一次又一次的攻击,那最后下场将会如何? 不管同道后辈们的出发点是什么,无论是为了争权夺利还是为你沈鲤出气,但这些同道后辈们将来一定会因为你沈鲤的原因而倒霉,他们的对手毕竟是内阁首辅和大学士。 你沈鲤就忍心这样看着同道后辈们走向不可预测的深渊?那你沈鲤的良心能过得去吗?你沈鲤这个清流领袖的作用就是看着大家去死吗? 所以为了大局,为了庇护同道后辈,你沈鲤必须要负起责任并有所抉择!接下来,英明神武的范弘道将给沈鲤沈大人指出一条明路,那就是作为清流领袖与申首辅和解。 申首辅虽然不够刚直无私和正气凛然,但宽厚长者的名声并不算差,又不是“三红人”那样的佞幸人物,有什么不能团结合作的? 唯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沈鲤个人稍稍向申首辅低个头,算是牺牲小我挽救大家,但作为道德模范,这又是多么崇高和伟大的选择。 此刻范弘道并没有趁热打铁,而是给了沈尚书缓冲时间。现在需要让沈尚书自己说服自己,外人再添油加醋反而会适得其反。 其中分寸很难拿捏,范弘道自认是可以把握住的,目前情况也正按照他的设想,一步一步实现。只要等沈尚书想明白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而申首辅获得清流势力支持后,根基将进一步稳固。另一个时空历史中,申首辅没过几年还不到六十岁就心灰意懒辞职的事情,只怕现在不会在发生了。 范弘道再次不得不佩服申首辅的敏感性,一下子就发现了这样的合纵连横好机会。同时范弘道还暗暗感慨,他这算是终于改变了一件历史大势,是非常有正面意义的。 加强大明内阁的稳定性,阻止了大明首辅将来走马灯式换人对朝政造成的破坏,绝对是功德无量的行为。 正在范弘道等待的时候,沈鲤沈尚书忽然仰天长叹,范弘道连忙集中精神,他知道沈尚书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而且范弘道从沈尚书的“叹气”分析出,这个结果对自己应该不会太坏。 沈尚书对范弘道缓缓开口道:“你的意思,老夫都已经明白。”旁边顾宪成有点着急,张口想说什么,却被沈尚书抬起手阻止了。 然后沈尚书继续对范弘道说:“你可以去回复申阁老,本官知道怎么做了,五日后便让阁老看到。” 这个回答还是有些含糊,范弘道想获得一个更加明确的表态,便问道:“在下愚昧不明,还请部堂老大人明示,也好向阁老明白回复。不然口口相传,难免有理解错误。” 沈尚书很诧异的反问道:“你范弘道素来算是伶俐人,怎么还担心传话也有差错?老夫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你就去告诉申时行,老夫辞官归乡,五日后就走,这还能理解错吗?” 我靠!范弘道大惊失色,他是来劝和的,不是来劝退的!他领到的任务是将沈鲤拉到申首辅这边,以壮大申首辅根基,而不是将沈鲤彻底赶出朝堂! “不!”范弘道和顾宪成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声音,彼此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异口同声的对沈尚书抢先叫道:“请部堂三思!” 顾宪成没想到都这时候了,范弘道还屡屡的抢话,简直就像是故意捣乱。不禁怒斥道:“用得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范弘道顾不上去怼顾宪成,他已经迷乱了,这沈尚书脑回路怎么想的?到底是他范弘道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沈尚书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 沈鲤苦笑几声,“老夫仔细想了想,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老夫面前有一堵墙,同道诸君拼命推着老夫向前走,只会一起撞得头破血流。在这种情况下,老夫反而成了一个累赘。 所以老夫干脆从中抽身而去,诸君也可甩去包袱,重新整顿后轻装上阵,便可以绕过老夫面前这堵墙,未尝不是坏事。 所谓领袖只是个虚名,没了我沈鲤,还有其他人。只要人心正气还在,就一定还会有后来者,老夫从不怀疑这点!” 范弘道和顾宪成还要说什么,但沈尚书却很果断的说:“我意已决,不要再劝了!”随即沈尚书起身就要送客,范弘道和顾宪成都很无奈,只能出了沈府各自匆匆而去。 六部之一、只差一步入阁的的礼部尚书走人,必定是朝廷震动。在路上的范弘道头大如斗,这可怎么回去向申首辅交差?这可真是办砸锅了,硬是把劝和变成了劝退。 想了想,范弘道折向南,前往外城的大兴县南城分署。他要去找申用懋申大公子,然后拉着申大公子一起去申府等待首辅下班回家。 申大公子正坐镇分署百无聊赖的,听到范弘道的请求,他很酸里酸气的说:“你不是与家父谈的很开心么,还用得着拉我一起去见?你们之间的事情,连我都不能旁听,我去了作甚?” 范弘道无可奈何的说:“令尊托我办事,我却办砸了,出现了个巨大失误,需要堂尊帮忙从中转圜!” 申大公子眼前一亮,很兴奋的搓着手说:“看来你闯祸了?那我一定要去看看!” 第三百三十八章 在下真做不到 第三百三十八章 在下真做不到 当天傍晚,申用懋申大公子领着范弘道回了自己家,他先让范弘道在外书房等待,然后去请父亲申阁老出来接见。 申时行申首辅在申大孝子的虚扶下,健步进了外书房,对范弘道没有太多客套礼节,直接问道:“你去见过沈鲤了?” 范弘道只答了一个字:“是。” 申时行这样的人,对人情世故的揣测功力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然何德何能可以在混乱的后张居正时代坐稳首辅位置? 他只听范弘道答了一个字,就知道结果怕是不如人意。否则以范弘道的表现力和邀功请赏欲望,哪会空虚寂寞冷的只回答一个字?更别说范弘道居然与申用懋一起进府,本来这两人没可能正好一起的。 但宽厚长者申时行不会因此而责怪范弘道办事不力,这种事本来就是拼几率的,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沈鲤又不是三岁小孩,哪能轻易被人左右。 于是申首辅便主动开解范弘道说:“事情没成也不要紧,沈鲤这样的人主意坚定,从来不是外人所能轻易劝动的。老夫也就是突发奇想的让你试试看,成与不成都在预料之中。” 旁边申大公子及时的补刀说:“不只是没办成,好像还办砸闯祸了!堪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父亲大人你的厚望都被辜负了啊!” 申首辅很诧异,这样的事还能怎么办砸?就算劝和不成,无非就是继续像原来那样对立,还能有什么变故?便又对范弘道问:“你又忍不住性子,当面顶撞沈鲤了?” 在申首辅想来,最严重的后果就是沈鲤给范弘道难堪,但被范弘道怼回去而已,不过这也不算大事。范弘道本来就跟清流那边关系不好,即使再多怼一次,也就相当于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首辅老大人让范弘道充当“使节”,早就考虑到了上述那些因素。然后只听得范弘道回答说:“在下没有顶撞沈部堂,按照阁老的意思,明明白白告诉他,继续这样对抗是没有出路的。” 那还能有什么后果?申首辅有点糊涂了,最多也就是范弘道劝和不成反被训斥一顿,不会更严重了。 申用懋嘿嘿笑了几声,对申首辅说:“父亲你知道不知道?沈部堂听了范弘道的劝,然后当面就宣布辞官归去,五天后就离京!父亲你明日到了内阁,大概就能看到沈尚书辞官奏疏了,这回可是动真格的,并非是以退为进的策略。” 沈鲤要正式辞官?申首辅暂时失神,目无焦距的瞪着范弘道,心里仿佛有一万匹马在来回撒了欢的奔腾。老大人很想不顾形象的问一句,你他娘的怎么把沈鲤劝退了? 范弘道对此也很茫然,迷茫的答道:“在下只是指明了沈部堂困境,然后劝他要识时务,结果他自己想不开,丢了官职说不干就不干了。” 申首辅无语,听范弘道这口气,好像跟学校劝退一个违纪学生似的,但沈鲤可是礼部尚书,不是违纪小学生! 外朝部院七大佬之一,内阁之外最高层级文官,只差一步进内阁的礼部尚书,被范弘道嘴皮子一动就劝退了? 申时行与其他官僚不同,他是首辅,是庙堂上负总责的,有着统筹全局的责任,不像其他官僚那样只需看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可以。 所以申首辅心里很希望保持朝堂相对稳定,合理交替,并不希望频频剧变,这样当首辅的才最能省心。 何况沈鲤虽然与申首辅派系不同,但沈鲤人品方正,是个有底线的人,申首辅内心深处并不排斥沈鲤,一直视沈鲤为可团结对象,总比让三红人这样的佞幸当礼部尚书要好。 所以申首辅心中的政治路线图是:拉拢沈鲤势力,利诱王锡爵,打击三红人,与宫廷太监争权——这是一条很明晰可操作的路线。 现在沈鲤甩手走人,朝堂一下子多了无数不可预知因素,尤其在当前这个混乱局势下,简直就是乱上加乱。想及此处,申首辅只觉得头皮要炸,范某人真不愧是全京城最著名的搅屎棍! 从去年的张四维到前几个月的王世贞,再到今天的沈鲤,几乎都是范弘道一张嘴搞定的,难道范弘道这张嘴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以弱胜强的无敌战神?那朝堂上还要什么运筹帷幄、机关算尽,直接让范弘道去卖嘴皮子不就可以了! 看申首辅让然半天没说话,心虚的范弘道惴惴不安问道:“阁老还有何吩咐?” 申时行又仔细看了眼范弘道,“你应当也知道,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三人凭揣测帝心、迎合上意起家,此辈视老夫为江陵余孽,处心积虑要将老夫赶出庙堂,诚然为心腹之患!” 范弘道不明所以,申首辅忽然说起三红人干什么? “所以烦请你再辛苦一下,也把他们一起劝退!这样老夫就可以高枕无忧矣!”申首辅很认真的说。 申用懋申大公子震惊的手抖,把茶水都洒出来了,“父亲大人莫不是说笑?这三人利欲熏心之辈,怎么可能会舍得放手功名利禄?虽然范弘道这次没办好事,但父亲大人也不要太刁难人了!” 申首辅没有答话,只是很期待的看着范弘道。 这次换成范弘道心里仿佛有一万匹马撒欢儿来回奔腾,他范弘道还只是个孩子啊,申首辅的期望值也太高了些。自动省略去一千字后,范弘道简练的回答说:“在下真做不到啊。” 申首辅居然因为小小监生没办法扳倒当红朝臣而产生了失望,叹口气道:“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其实不一定是劝退,你能把他们骂死也行,更一了百了。” 范弘道仍然很诚恳的答道:“在下真做不到。” 这份诚恳终于打动了阁老,申时行挥挥手说:“那就算了,你回去吧。明日去宫里内书堂报道须得小心,若遇到事情,可来内阁告知老夫。” 第三百三十九章 内书堂新先生(上) 第三百三十九章 内书堂新先生(上) 第二天,范弘道就要去内书堂做诗词教习了。也亏得这时候礼部尚书沈鲤辞官的事情尚未完全发酵扩散,所以范弘道从承天门进宫城时,没有引起强力围观。 如果换成翰林院来的正科教习入职,在内书堂学习的小太监按照礼制,应该会在承天门外迎接,并且引导老师围绕宫城转一圈,以示敬师之礼。但范弘道身份比较低,又只是来教导诗词小道的,待遇当然不能与那些从翰林院来的教习相比。 也就是凭借陈炬发下的腰牌进了承天门,又过端门,王安王太监就在午门外等候着他。办过手续之后,范弘道便被带进了午门。 小王太监边走边道:“今儿你第一次来,所以要正式些,从午门进宫。但今后可以从西安门那边进来,内书堂在西苑,从西安门走还近些。” 范弘道一边听着,一边扫视周边宫阙。上辈子那个时空他也进过故宫,但四百年前的宫阙与四百年后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人物更是不同,更没有满坑满谷的游客。 皇家之地,格局向来复杂。人人皆知,京城套着皇城,皇城又套着宫城,但宫城里还能继续细分,有些地方大臣可以涉足,有些地方则是外臣绝对的禁地,那就称为内宫或者后宫了。 皇极门和乾清门是两个界限,把宫城分为三段。皇极门是日常朝会地点,皇极门之外有内阁、六科、起居注馆、文华殿武英殿等布局,属于大臣可以随便进出的区域,只要在午门登记下就可以。 深宫里的皇帝如果下诏给大臣,一般都是派太监到皇极门东西角门传旨,内阁大学士就在这里接旨。这块区域还有东华门西华门,能从东西方向出入宫廷。 皇极门到乾清门之间则是三大殿,平常并不开放,遇到节日和重大庆典举行仪式时,或者皇帝驾崩停尸时,大臣才可以进场。 而乾清门之内就是常言所说的后宫了,无论什么时候,外臣绝对不许进入,对所有外臣来说这里才是最神秘的地方。 目眩神迷的范弘道被王安带领着,过了午门就折向西,又从西华门出了宫城,然后就到达所谓的西苑了。 顾名思义,西苑就是宫城西边供天子游乐的大园子。宫城规划都是严丝合缝、恪守天道的,并不适合折腾,但西苑却能满足天子的需要,修个道观啊豹房啊演武场啊完全不在话下。 当然如果放在上辈子时空,西苑这里就是不可说的和谐区域,红色天朝的心脏中枢,旁边的皇宫大内反倒成了景点。不能不让人感慨沧海桑田。世事演变。 又到内书堂院首,便见一二百名十几岁的小太监列队站立,欢迎新教习的到来。然后在王安喝令下,这些小太监一起行礼,然后簇拥着范弘道向旁边小庙宇走去。 范弘道忍不住低声对王安问道:“看不出你在这里很威风?” 王安略有得意的笑道:“干爹打发咱在这里当学长,专门教训这些小崽子!” 原来按着内书堂规矩,要选择几名年长太监作为学长,监督在內书堂学习的小太监,并根据教习的负责动手刑罚。王安得了陈炬关照,就兼着学长。 走到庙里,范弘道又是好一阵无语,这原来是一座孔庙,敬奉着至圣先师孔子。按道理说,学校旁边有孔庙很正常,两者基本不分家,但是一群太监来拜孔庙,还是让范弘道感觉怪怪的。 拜完孔庙,回到内书堂,便有太监学生的代表上前,向范弘道送上束脩,这又跟外面读书礼仪差不多。内书堂教习的束脩品类数量都是早就规定好的,是白蜡、手帕和龙桂香,虽然范弘道不知道这些有什么寓意,但还是照足礼节收下。 拜师礼节结束后,不禁让范弘道连连感慨,这里除了学生身份比较特殊以外,各方面的规制礼法几乎与外面学校一模一样。 在旁边监督过程的王安很凑趣的说:“听说范先生是名动京师的诗词才子,如今不妨就眼前情景赋诗一首以为助兴。” 范弘道来这里当诗词教习,当然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心里早就有了备案。此刻也不谦逊,当即指着几样束脩吟道:“蜡帕龙香作束修,内书堂里课蒙求。按名拨向监司去,绣服谁先换斗牛。” 四句吟罢,在场的小太监学生一起叫好。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叫好,叫的震天响。范弘道笑眯眯的作了作揖,仿佛感谢众人捧场,一时间气氛极好。 这首绝句其实水平很一般,但这首诗确实写到他们心里去了,当然对他们感染力很强,叫几声好理所应当。 斗牛服是有名有号的大太监才能穿的,比如内监二十四衙门的监丞以上职务。这些内书堂小太监肄业后,会被分拨到各内监衙门写字听用,混的好的肯定会换上斗牛服。 对他们而言,当然会期盼自己早日换上斗牛服。所以“按名拨向监司去,绣服谁先换斗牛”这句诗很讨喜,叫好就不奇怪了。 “哼,格调低下,庸俗不堪!偏生还自鸣得意,有人请你来教习诗词,就是让你这样不成体统?”在这和睦氛围下,偏生有人高声斥责道。 范弘道抬眼看去,却见不知何时有位四十岁的壮年书生站在不远处。敢在内书堂大呼小叫的绝非常人,范弘道对王安问道:“此人是谁?” 王安略有惊讶的答道:“此乃经义教习李廷机也,当下内书堂里资历最深的教习,素来为人严刻。今日也有他的课业,不想会对你发难。” 范弘道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李廷机,三年前曾经连中解元、会元的猛人,但殿试却被申首辅把状元给了别人。 第三百四十章 内书堂新先生(下) 第三百四十章 内书堂新先生(下) 经义教习对上诗词教习,那当然具有十足的优越性,经义是大道,诗词是小道,就好比范弘道上辈子时空里学校里的主科和副科。更别说李廷机乃是两榜进士、翰林华选出身,而范弘道只是个不太能上台面的监生。 所以任凭范弘道是怎样的风云人物,但在内书堂学校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是矮人一头。李廷机讥讽或者斥责范弘道,那简直是毫无心理障碍的。 范弘道皱了皱眉头,没去理睬李廷机,但却侧过头去,直勾勾的看着带他进来的太监王安。这让小王太监莫名其妙的,心里暗自嘀咕,李翰林怼了你范弘道,你却只看咱作甚? 范弘道很理直气壮的说:“在下是被陈公请过来的,才一进内书堂,便被人下马威。阁下作为陈公的义子,不打算替我出头么?” 如果有人替自己招呼回去,范弘道才懒得亲自费劲。但王太监去国子监办事,很是从范弘道身上学会了一些道理,当即回复道:“你是教习,他也是教习,你们文人相轻,与咱有何干系?咱在内书堂只管教训那些不认真读书的小崽子们。” 范弘道却又道:“在下受了委屈是小事,但陈公脸面往哪里放?” 王安笑呵呵的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虽然你是我干爹请来的,但李翰林同样也是我干爹请来的,你在他面前受点委屈,并不算什么。再说李翰林是前辈人物,你就忍一忍得了,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范弘道见找打手无望,暗暗感慨小王太监成长很快,半真半假的说:“连你都不给我撑腰,那就只能谈论诗歌艺术了!” 随即他在一干太监学生的目光里,走到李廷机面前,行个晚辈之礼,口中道:“见过前辈,幸会幸会!方才只是在下偶然游戏之作,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背后的王太监十分讶异,这范弘道表现似乎有点软,不像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范弘道啊。再说范弘道在文坛和士林的名声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诗词,在这方面怎么会轻易退让? 见范弘道居然主动送上门来,李廷机趁机端起架子,教训道:”“尚书云,诗言志,虽然是小道,但还是要导人向善!” 范弘道似乎有点不服气,又问道:“在下此诗,意在劝学,哪里不导人向善了?” 李廷机毫不客气的反问道:“你装什么糊涂!这四句以名利诱人,也叫导人向善?难道读书就仅仅是为了得利?读书之事并非是无利不起早的商贾,你这样的诗实在等而下之!” 王太监感到,单纯从辩论角度而言,李翰林讲的大道理很自洽,范弘道也不能正面批驳,未免有自取其辱的味道。 范弘道却似乎浑然不觉,环顾四周道:“自古以来,劝学之诗不知凡几,敢问当面的诸位,最有名的句子都是哪些?” 当即就有人应声答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还有人答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从古至今,劝学这种题材的诗词实在太多太多了,但要说起其中最著名的句子,几乎人人都会想起上面这几句,不会再有其他答案。尤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一句,还是个皇帝写的,如今几乎妇孺皆知,普及到了几乎成为常言俗语一样的存在。 范弘道一改方才的谦恭之态,略带挑衅的朝着李廷机笑了笑,“世间最流行的诗句都是这样,那么在下写的绣服谁先换斗牛,与书中自有黄金屋、暮登天子堂这些诗句,有什么本质不同?又有什么可挞伐之处?” 李翰林最受不了眼前这低学历小年轻那种轻蔑自己的神态,“此类句子不过是被愚夫愚妇所推崇,有什么值得效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世俗之见而已!” 范弘道忽然变得很激动,对李廷机很无礼的大吼道:“那又怎样?世俗之见又如何?这里与世俗又有什么区别?为何效仿不得?” 李翰林身为前辈高人,对范弘道的无礼有点生气,也抬高了嗓门直接喷回去:“这里当然与世俗不一样,怎能如同寻常世人对待!这里乃是.” 话才说一半,李翰林突然发现,环境气氛忽然变得不太对头,周围所有太监的眼神都有点不善。唯有范弘道的目光与众不同,不但充满了期待,还有一点点戏谑。 李廷机能险些连中三元,肯定不是傻子,立刻就醒悟到什么,心里暗叫一声:差点坏了! 这里乃是宫城里内书堂,周围都是内宦太监!这个群体身体残了,失去了命根子,内心深处几乎都是格外敏感!而自己居然被范弘道诱导着,准备大谈特谈“这里与寻常世人不同”! 虽然自己的本意并非是刻意区分太监和正常人,自己只是想强调一下内书堂不同于寻常的特殊性而已。这特殊性主要是从权力格局角度说的,内书堂学生将来会是内宫最有权势的一批太监,当然与常人不同了。 但自己的话听在太监们耳朵里,难免就会感到,自己这是强调他们太监是不同于常人的残废之人,所以要加强教导!这样的“种族歧视”,哪个太监喜欢听这些? 此刻李廷机心里不禁想骂街,这范弘道简直从头到脚坏透了,不经意间就想把自己打成歧视太监的公敌角色!如果不是自己醒悟的及时,糊里糊涂着了道儿,那自己还能在内书堂呆下去吗? 范弘道有恢复了谦恭姿态,对李翰林说:“前辈为何语塞?还请继续讲解,在下洗耳恭听。” 王安王太监对范弘道伸了个大拇指,低声道:“还是被你借刀杀人了。” 太监学生里也有聪明人看出门道了,忍不住感慨几句,这位新来的先生果然不愧是能战天战地的人物,确实有两下子,不好惹啊。 第三百四十一章 申大公子的脸 第三百四十一章 申大公子的脸 毫无疑问的,偏科老师范弘道与主科老师李廷机的这场交锋,最后占了上风的还是范弘道。本来今天要讲课的李廷机暂时消失了一会儿,等范弘道离开之后才重新出现。 又过了两天,当礼部尚书沈鲤走人的消息传遍朝堂,引起大震动时,李廷机才发现,难怪范弘道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大概在这姓范的眼里,自己就是一碟“小菜”啊。 自从出现“三英斗吕布”的形势,朝堂很多人都以为申首辅这次熬不过去了,任凭申首辅有通天本事,估计也难以同时匹敌三方势力,唯一不确定的就是首辅用什么方式离开。 当然在这大混战中,很可能还会有其他人离开,比如屡屡成为靶子的申首辅亲信吏部尚书杨巍,也不排除阁部大臣中会有倒霉蛋会被申首辅拉着同归于尽。 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经过一通乱战后,第一个离场的巨头居然是清流领袖沈鲤沈尚书,而且还是被一名小小的监生劝退的。 更让看客惊悚的是,申首辅似乎毫发无伤,完全没付出任何代价就把沈鲤逼走了。要是用这种交换比打下去,三方势力中有多少大臣可以消耗? 然后,对首辅申时行的漫天攻势忽然停滞,很是喧嚣了一阵子的朝廷莫名安静下来了,一时间很有点诡异的“天下承平”的感觉。 但京师内城的“夜生活”突然多了起来,例如传说大学士王锡爵曾经在深夜拜访首辅申时行。在明白人看来,这就可以说明王锡爵已经“怂”了。 这场风波背后若隐若现的巨头里,沈鲤退了,王锡爵怂了,那另一个巨头左都御史吴时来的命运又将如何?无论将来如何,就在眼下想必吴总宪的心情是十分尴尬的。 向来被视为申时行亲信的吴总宪这回态度暧昧不明,甚至有意纵容御史弹劾申首辅及其手下,前几天还能称得上“见机而作”,只是这风向变得太快,忽然间就成了唯一出头鸟。 重新回到大兴县县衙南城分署报道后,范弘道搬回了分署官舍,又从范监生变成了范主簿。其实他的行李根本就没动过,只是本人在外面晃了一圈又回来了。 此时分署上上下下,简直将范弘道视若能呼风唤雨的神明,比对堂尊申用懋申大公子的态度还要敬畏三分,这就是实力赢得尊重。 申大公子又不爽了,他发现,这两天去侧院主簿厅那边“看热闹”的胥吏,似乎比来正堂这里的还多,这简直就是主次不分、喧宾夺主啊。 在家里父亲面前被范弘道盖过去,到了衙署还是被范弘道盖过去,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申大公子一声令下,分署里的三百多刑名卷宗齐齐堆到了范弘道的案头。 看着宛如小山的案卷,风头正劲的范主簿顿时头大如斗,质问刑房小吏道:“巡城御史不是已经被咱摆平了吗?为何还有如此多卷宗积压在本署?” 奉了堂尊命令的小吏面无表情道:“近来范大人威名素著,南畿小民望风而来,上告案件多至数倍,堂尊说这些都是冲着范大人面子来的,便叫范大人处置。还有,南城察院空虚无人,朝廷下令由本署暂时代为处置人命、强盗、谋逆之外的民间案件。” 若申用懋当面在此,范弘道一定会竖起中指给他看,还有没有组织原则了?还讲不讲程序了?这分明就是打击报复! 但案件多是个客观事实,百姓大都喜欢凑热闹,又有很浓厚的青天情结,范弘道的名声打出去后,百姓当然都喜欢扎堆到南城分署告状,甚至还有从其他地方跑过来的。 这就是打出名声的后遗症,免不了的,不过让范弘道愤怒的是,申大公子太不讲义气了,居然以权压人,把所有案子都丢到自己案头。 他当即出了主簿厅,向后堂而去,但却在门子那里吃了个闭门羹。申大公子只传话出来:“如今时节敏感,外面物议纷纷,都说你范弘道与申家互相勾结,故而还是不要私下里见面了,还请范主簿勤于公事,勿要再分心它顾!” 范弘道只能隔着院门叫嚣:“过河拆桥!你不要求到在下!” 若换成别人在此大呼小叫,早就乱棍打出去了。可这里门子虽然是申大公子的亲信,但十分明白范弘道与申家的渊源,哪里敢管范弘道? 后堂院子并不大,申用懋隐隐约约听见范弘道的叫声,很不服气的对旁边师爷说:“瞧瞧他说的,本官看不出现在哪里需要求到他!” 师爷苦笑说:“大公子与范先生的玩笑不要太过火,说不定令尊那里还用到他。” 申用懋继续不服气:“那也是家父用到他,又不是我!” 师爷摇摇头,谈完公事就出去了,也没去管申大公子如何不服,不过都是年轻人之间的胡闹罢了。 到了傍晚时候,申用懋暂时放下公事,正要回官舍去休息。却见门子匆匆忙忙的跑过来报信,说是有同年好友前来拜访。 科举中一起上榜的人叫做同年,是读书人群体里很重要的人际关系,在官场上同年也是很有用的关系网。申大公子不敢怠慢,连忙将人请了进来。 这前来拜访申用懋的人名唤叶向高,如今是翰林院编修,算是同年里面与申大公子关系不错的人物之一,关键是年纪相仿,只差一岁,比较说得来。 申用懋招呼仆役给叶向高上了茶,说笑道:“今天是什么风,把叶兄从翰苑清华之地,吹到了我这凡俗尘世?” 叶向高也不以为意,笑嘻嘻答道:“愚兄受人之托,来贵宝地办事。”听到这里,申用懋主动问道:“不知是何事?” 叶向高便答道:“其实愚兄是来找范弘道范主簿的,但是素不相识不得其门而入,烦请贤弟引荐给我。” 这话里有两层意思,两个从不认识的人贸然找上去太冒昧,有个熟人介绍一下比较好;其次你申用懋与范弘道关系密切,你要帮着我说话。 申大公子顿时纠结了,自己今天可是刚把范弘道拒见了,回头却又领着人想见面,这脸又挂不住了。想从范弘道这里找回点自尊,为何会这么难? 第三百四十二章 黄金一代 第三百四十二章 黄金一代 纠结了片刻后,申用懋申大公子又不解的对叶向高开口问道:“年兄你是翰苑词臣,而那范弘道说破天也就是个历事监生,你与他应当是完全没交集的两个人,找他究竟作甚?” 叶向高有点疑惑,按照他对申用懋的了解,这位大公子不敢说是古道热肠,但能帮忙的地方一般都不会推辞,尤其是同年好友之间。请申大公子帮着引见范弘道,那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怎么申大公子却显得犹豫不决,问东问西? 既然申用懋问起来,叶翰林也不瞒着,明明白白的回答说:“其实也不是为我的事,只是听说在内书堂里,范弘道与李廷机李兄起了冲突,特意来说和的。” 申用懋与叶向高都是万历十一年癸未科的进士,而李廷机也是那一年的会元。不过李廷机心里一直怨愤申时行没给他殿试状元,所以申用懋和李廷机虽是同年,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很冷淡。 而叶向高与李廷机都是福建人,又是同年进士,关系还算不错,所以叶向高帮着李廷机缓和一下人际关系也很正常。 申用懋听到李廷机三个字,就没了积极帮忙的精神,懒洋洋的说:“这有什么可说和的?你也好,李廷机也好,都是翰林人物,然而你却主动登门来找范弘道说合,也不怕掉了身份。” 叶向高不以为意,答道:“范弘道这人当真厉害,我怕李兄讨不了好,哪天坏在范弘道手里。” 申用懋不免瞠目结舌,这叶向高也太看得起范弘道了。 众所周知,读书人最快捷的上升通道,就是考中进士后,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谓之词臣,然后就进入了快速升迁的通道。内阁大学士基本都出自翰林院,当朝部院大臣十之七八也都是词臣出身。 也就是说,叶向高这样身份的人,特别是才二十六七岁就在翰林院,将来有很大概率成为部院大臣,乃至于内阁大学士。 这样的人与范弘道监生身份相比,简直如同云泥之别,但他却主动替朋友来找范弘道求和?更别说李廷机身份与叶向高差不了多少,只是大几岁而已。 申大公子痛心疾首的说:“年兄你这也太掉价了!如果我带着你低三下四的去找范弘道,那让别人怎么看待我!传了出去,我们这科不就成了笑话!” 叶向高想了想,又提议道:“那就烦请贤弟将范弘道请过来。” 申大公子是范弘道的同署上级,申府又和范弘道关系匪浅,两处官舍相距不远,所以让申用懋把范弘道喊过来也不失礼,没毛病! 于是申用懋又蛋疼了,他可以肯定,如果现在自己派人去喊范弘道,那厮绝对会装聋作哑不鸟自己! 平时这样也就罢了,他申大公子胸怀似海能忍得住,不跟范弘道计较!但今天若在同年面前被范弘道拒见,那就丢脸了! 正当申大公子绞尽脑汁琢磨怎么答复叶向高时,忽然门子又跑过来禀报,外面又有个同年叫方从哲的求见! 今晚是怎么了?同年大聚会吗?申用懋与叶向高对视一眼,挥挥手让门子将人带进来。这个叫方从哲的也不是外人,同样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刚从庶吉士散馆,在翰林院当编修兼内书堂教习。 不多时,却见有个比申大公子和叶向高更年轻的人走了进来,对着申大公子行个礼,然后却先朝着叶向高问道:“叶兄怎的也在这里?” 叶向高与方从哲也熟,笑道:“先说你什么来意?” 方从哲也不客气,转向申大公子说:“向申年兄讨个人情,烦请申年兄帮忙引见一下范弘道范朋友!” 申用懋心情极其古怪,下意识就反问道:“怎么你也要见范弘道?” 方从哲也直接明说:“小弟我前两日不在内书堂,听说李年兄与范弘道闹了口舌之争,斗胆来做个中人。大家都在内书堂做教习,还是以和为贵,何必让宫里那些内宦看了笑话。” 申用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方从哲目前身份与叶向高也差不多,都是前途无限的翰林词臣,更兼着内书堂教习职务,怎么也这样不讲体统,主动跑过来见范弘道?今晚到底是个什么鬼日子? 方从哲叹口气说:“这里没有外人,小弟我也就胡言乱语几句。李年兄为人虽然正义,但心胸不宽阔,将来只怕不肯善罢甘休,而听说范朋友又与申年兄关系莫逆,也不是别人,我等不得不居间撮合啊。” 叶向高过来说情,是因为他和李廷机是同乡同年,害怕李廷机被坑;而方从哲则是因为本性比较老好人,觉得自己有必要出面调解一下两位“同僚”的纠纷。 申用懋指着叶向高与方从哲,嘴巴张了又合,最后无奈道:“罢了罢了!我这就去传话,且看范弘道如何答复!” 此时范弘道正在屋里调戏李小娘子,几句带色的笑话说下去,直让李小娘子面红耳赤。忽然听到有人在院门喊道:“范大人在么!我家大公子让小的传话来了!” 范弘道能听出来,这声音是某大公子身边长随的,他很不爽的从窗户探出头去,问道:“又有什么话要说?” 长随很有技巧的说:“我家大公子有两个同年在那边,请范大人过去相见!”他不说是申大公子请人,而说申大公子的两个同年请人。 范弘道又问道:“哪两位同年?” 那长随便如实答道:“都是翰苑词臣老爷,一个姓叶讳向高,一个姓方讳从哲,还是内书堂教习!” 随后却是半晌没动静,那长随忍不住叫道:“范大人你怎么不说话?” 范弘道趴在门框上发呆,他还能说什么?叶向高方从哲这两个名字,按另一个时空历史,一个是二十多年后的首辅,一个是三十年后的首辅。 而且叶向高还是著名“一人内阁”的首辅,当时因为天子懒政,内阁只有他一个大学士。独苗叶大首辅面对堆积如山的政务苦苦支撑,咬牙扛了好几年,实在忍无可忍向天子强烈推荐了同年方从哲入阁,然后叶首辅丢下官职跑路了. 不得不说,万历十一年这科挺黄金一代的,出了两三个首辅,还有申大公子这样按历史惯性能混到尚书的。 第三百四十三章 富在深山有远亲 第三百四十三章 富在深山有远亲 未来终究是未来,而且还是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未来,范弘道思绪重新飘回“现实”里。他可以不鸟申大公子,反正已经靠上了申大公子他爹,感觉申大公子也就没大用了,但“黄金一代”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只是范弘道左想右想也想不明白,两个未来首辅忽然齐齐跑过来找他范弘道,究竟为的哪般?他范弘道的脸面还没那么大,能让素不相识的翰苑词臣慕名而来吧? 带着疑问,范弘道来到内衙申用懋居住的院落。又进了书房后,范弘道抬手作揖,还没说话,申大公子却先开了口,指着叶、方二人,对范弘道说:“他们都是为了李廷机来的,想在你和李廷机之间做个和事老!” 这就是申用懋有意提点范弘道了,他深知范弘道脑洞太大,凭空想象时总是能搞出些出人意料的状况,所以抢着先把事情讲明白了,免得范弘道又胡思乱想。无论怎么说,范弘道也是他们申家的“党羽”,这会儿不是争强斗气的时候。 然后申大公子又正色对两位同年说:“此事若从头论起,也是因为李廷机对家父有怨怼之心,范弘道只是遭了池鱼之殃,故而被李廷机启衅,酿成口舌之争!” 叶向高与方从哲只能苦笑,好言好语的对范弘道说:“李年兄虽然为人正道,但性格略有执拗,胸中有气不得化解,日后难免偶有不忿。我等到此面见范朋友就为讨个人情,还请范朋友多多宽谅!” 范弘道十分无语,这画风有点不对啊,是不是剧本拿反了? 那李廷机乃是会试第一加殿试榜眼,目前又是翰林官兼内书堂首座教习,在大明官场体制中算得上极其清贵,按正常升迁路数将来保底也是个巡抚或者六部侍郎。 而他范弘道只是个等同杂官的历事监生,科举大关还不知道能不能闯过去,身份与李廷机天差地别没法比。 所以正常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是他范弘道害怕被李廷机打击报复,然后找人疏通关系?怎么反倒是李廷机两个同年跑过来让自己原谅李廷机? 旁观者清的申大公子倒是想明白了,主要还是范弘道的战绩太吓人,背后又站着首辅,这些同年们不敢当然不敢大意,怎能用正常情况来对待范弘道。 虽然翰林官地位超然,经常号称是储相,在大明朝“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体制下清贵无比,但终究都是未来式,并非是现在进行时。一位翰林官再厉害,也比不过当朝宰辅、尚书吧? 范弘道也渐渐琢磨明白了,既然别人给面子,他就接着呗,再说这两人都是前途无量、上限是首辅的未来大佬,就当长期投资了。 便难得放低了身段说:“两位急公好义,为了友人甘愿猥自枉屈,来拜访在下这个后生晚辈,叫在下大为感念,安敢有生事之心。” 叶向高与方从哲又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意外。江湖传闻这范弘道乃是异常桀骜不驯之人,除了首辅谁也压不住,所以今天他们才会拉着申用懋一起见范弘道。 但从眼前看来,这范弘道也没那么难说话啊,很有点后辈谦逊的样子,果然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不足全信! 然后范弘道又特意对方从哲说:“如今与方前辈同在内书堂为教习,反而还要请方前辈多多关照!” 方从哲性格本就是与人为善,连忙道:“好说好说,不敢说关照,如有事情来找我,自当尽力照应。” 送走叶、方两位翰林后,申大公子久久凝视范弘道不语。范弘道开口向申大公子告辞也不见回应,便没好气地说:“阁下又发什么呆?若无他事,在下就走了!” 申大公子酸溜溜的说:“如今你的面子很大啊。” 范弘道假装谦虚的说:“哪里哪里,在下这点小小脸面,哪里比得上大公子!” 申用懋叹口气说:“你看看你,只不过稍稍放低了架子,此外什么代价也没有,就能让两位翰林心满意足,觉得是莫大的荣幸,我可做不到!” 随即他又很好奇的问:“还有,平常看你对当朝高官往往不屑一顾,嬉笑怒骂无所忌惮,可是今晚为何对这二人如此尊重?莫非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范弘道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说:“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莫欺少年穷!当朝者大都是老朽,我熬岁数也能熬死他们,有何惧哉!唯有我这样的年轻人才是未来,说不定要纠缠几十年的!” 申大公子的别扭感觉立刻消失了,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范弘道。 从申大公子那里出来,范弘道就回了自己院落。此刻正值夜深人静,亏得这里是官舍,道路又不远,不然不知道总是心中有鬼的范弘道会不会心虚。 看着月明星稀、暗夜幽寂,范弘道诗兴大发,正琢磨抄袭哪一首发表时,忽然远远看到两个人搂搂抱抱的在自家门外滚来滚去。 我擦!范弘道吃了一惊,难道有人大半夜的在别人家门外行不雅之事?这癖好也太特殊了吧? 又走得近些,借着月色看的更清楚些,发现原来是两个人正互相扭打,只是场面难看了点。而李小娘子站在门洞里,十分无可奈何。 有了李小娘子傍身,范弘道胆气就壮,厉声喝道:“哪来的两个贼子,敢在官舍斗殴生事!” 听到范弘道的声音,那两个人立刻分开了,一左一右站在门外。范弘道这才看清楚两人的面貌,都很眼熟,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 原来打架的这两人,一个是张大小姐的家奴,另一个是朱大郡主的随从,许久不见叫什么都忘了,无非是文武龙虎之类。 两人争先恐后的要说话,范弘道又喝道:“你们闭嘴!”却去问李小娘子:“这怎么回事?” 李小娘子迎上来,对范弘道禀报说:“这两人各自奉了主人家命令,都说要请范先生明日去相见,然后互相争吵,又动手打了起来,奴家也不好阻拦。” 范弘道唏嘘不已,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啊!当初同时得罪了这两个人,她们很长时间不鸟自己了,现在自己风头正劲了,又争先恐后的来求见,实在情何以堪! 第三百四十四章 请你帮忙 第三百四十四章 请你帮忙 范弘道终于记起来了,这两人一个叫周谦,一个叫张忠。其中周谦是朱大郡主那边的仆役,而张忠则是张大小姐的家奴。 这两人原来就经常奉各自主人命令来邀请自己,今天不知怎的,又在自家门前厮打了起来。多半是因为他们的任务互相冲突,所以几句话不对付就打了起来。 于是范弘道将两人叫进院内,训斥道:“你们两个也都是老人了,还在我这里打架斗殴,成何体统啊?让左邻右里看去,简直就是笑话。” 张忠上前一步,抢在周谦前面说:“我家小姐下了死命令,明日务必要请到范先生!” 范弘道斜着眼说:“说起来你家小姐早就不理我了,为何今日又如此殷切想见?” 张忠尚未答话,周谦又冲上来说:“我家公子多日未见范先生,心中想念的很,明日也欲邀见范先生!” 范弘道又把眼睛斜过去:“你们朱公子不是对我满腔怨气么,怎么忽然就想念了?这个转折太生硬!” 张忠再次上前,重新将周谦挡在后面,对范弘道说:“我家小姐心里一直挂念范先生!范先生就没想过,前些日子那万民伞是谁召集民众献上的?” 嗯?范弘道大为惊异,前阵子他敲了登闻鼓,然后闹辞职把戏时,有南城民众耆宿献上万民伞,然后又三番两次的把万民伞送到国子监。这堪称是十分有力的完美助攻,帮着制造出声势。 当时范弘道没有多想,只道是自己勇于为民请命感动了南城百姓,所以才有万民伞的出现。现在听张忠如此说起,难道并非是巧合,而是大有玄机? 范弘道略有会意的问道:“莫非与你家小姐有关?” 张忠用力点头,算是默认了,范弘道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万民伞与自己配合的那般恰到好处,原来是有张大小姐这个政治动物在背后指使!也只有对政治局势很敏感的张大小姐,才会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手笔和能力。 范弘道便答应道:“若是如此,我也不能不领情,不然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物!那就明日上午登门拜访你家小姐!” 另一边周谦着急了,正要说些什么,却又听范弘道说:“你也可以去回复朱公子,我明日午后去拜访她!” 听到范弘道的话,两边各自回去复命交差。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范弘道起来后,先去主簿厅处理了几件紧急公事,然后便喊上李小娘子,从后门出了分署官衙,朝杨家宅院而去。 路上范弘道与李小娘子闲扯:“我当初刚来到京城时,度日艰难寄人篱下。那时候赖在杨家旅舍混日子,而张家小姐则寄居在杨家。” 李小娘子居心叵测的问道:“那范先生与那位张小姐也算是老相好了?只是最近闹了生分而已?” 范弘道立刻否认:“哪里算相好。只不过互相帮助而已!” 李小娘子:“奴家又不是没见过张家小姐,她对你终究与别人是有些不一样的。再说为什么她不帮助别人而帮助你?” 范弘道很理所当然的说:“因为我表现出了值得帮助的价值。” 李小娘子嘟哝道:“范先生你的想法不也是这样么?我看你们根子上都是同类人。” 进了杨家宅子,范弘道熟门熟路的来到东侧院,还是当初常来常往的会客花厅,只不过这回中间没有悬挂竹帘。张重秀张大小姐就这样出来,与范弘道直面相对。 范弘道笑了笑,先开口道:“谢过张家小姐援手之德,先前并不知道,不然早就该主动登门致谢了,罪过罪过。” 张大小姐风轻云淡的说:“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范弘道先礼节性谢过万民伞的事情,然后才问候说:“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乎?” 张大小姐略有尖刻的说:“如果没有什么朱公子捣乱,那就很好了。” 范弘道不由得想起了张小姐和朱郡主鼓捣的洪兴社和共济会,然后在南城商业区大打出手的事情,他擦了擦汗说:“朱公子也不是恶人,曾经帮到过我,不好排斥她。” 张大小姐似乎不经意的说:“这回也没见她帮到你什么,只是袖手旁观了吧?不过今天还是不要提这个人了,其实妾身有件事情求到你。” 范弘道感觉,这才像是与张大小姐正常谈话,自然而然的答道“有话但讲!” 张重秀也不客气,“想那沈鲤离京,春官位置虚悬,我有个长辈资格符合,请你助他上位!” 我靠!范弘道顿时无语,那可是礼部尚书,不是大兴县南城分署的衙役班头,他范弘道哪有那么大本事帮这个忙! 面对张大小姐的期待,他只能吐槽:“你也太看得起我了!礼部尚书乃朝廷七卿之一,只差一步入阁的位置,我何德何能可以左右人选?我看你拜错了庙门!” 张重秀给范弘道打气说:“你确实没这个本事左右人选,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看你可以去影响申阁老,只要申阁老答应,这就很有可能性了。” 范弘道又质疑道:“你也认识申阁老,你直接去说项便可,何必还要通过我?” 张重秀叹气道:“现在谁不知道,申阁老格外倚重你?若是小事,妾身或可请阁老通融,但是关于朝廷大事,你觉得申阁老会听信妾身这样的后辈女流?” 见范弘道沉吟不语,张重秀又说:“三年之后,你还要考进士的,而会试就是由礼部组织,难道你不想多一层保障?” 这句话正中范弘道心里,如果礼部尚书是“自己人”,那会试难度就大大降低了。若有所思的问道:“我要先问问,你这个长辈是谁?” 张重新回答说:“是詹事府詹事于慎行。” 原来是这个人,范弘道明白了。此人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张居正死后,张家被抄家时,境况十分凄惨,子孙被逼自杀都有,连张居正母亲都差点被饿死。 那时候满朝官员知道这是万历天子含恨报复张家,噤若寒蝉没人敢替张家说话,只有于慎行敢于出面说了几句公道话,一边劝主持抄家的丘橓不要过于苛刻,一边又上书给天子求情,十分急公好义。 第三百四十五章 烦躁的选择题 第三百四十五章 烦躁的选择题 张重秀张大小姐怕范弘道有顾虑,继续打气说:“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虽然身份不高,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目前你能在申阁老面前说得上话,这就是你的能力。” 满朝大人物中,大都是得罪过张居正或者被张居正贬斥过的人物,几乎人人都有张居正当国时“不畏强权顶撞张居正”的故事。但敢在张居正死后,冒着触怒天子危险替张家求情说话的人物寥寥无几,于慎行就是一个。 从这个角度来看,经常被看做张居正余孽的首辅申时行对于慎行应该不会有不好看法。范弘道觉得,试着在申首辅面前提一提于慎行未尝不可,当然申时行肯定有自己的考虑,他范弘道所做的也只能是找机会提一提。 万一能落下个人情就赚了,想到这里范弘道对张大小姐说:“反正你不要对我有太大期望,自家知自家事,我也没那么大本事,最后结果还是要看申阁老自己怎么想的。” 张重秀却说:“其实妾身最担心的就是,申阁老自己不争,没想法。” 范弘道很惊讶,礼部尚书是外朝七个顶级官位之一,身为首辅的申时行怎么会不争?任何一个有资格插手的大佬,都应该有安排自己人上位的本能啊! 张大小姐解释说:“申阁老这个人,我比你更为了解,性格偏于务实。他内心更看重吏部、户部这种实权性质的衙门。而礼部这样务虚的衙门,申阁老兴趣就小得多,很可能就作为筹码交换出去了。” 范弘道想起申时行每每死保吏部天官杨巍的行为,不得不承认张大小姐言之有理,大概在申首辅心中,吏部才是心头肉。 从张大小姐这里用了饭出来,范弘道便折向北进了内城,朝着朱郡主住所也就是大兴县县衙官舍而去。 朱术芳朱郡主独坐在凉亭中,扮相依旧“英俊潇洒”,手里轻轻摇着折扇,其余婢女都在凉亭下面侍候。今天略热,范弘道走路有些累了,径自坐在对面,连喝了三杯茶。 见范弘道缓过劲来,朱郡主便开口道:“我从早晨等到现在,你怎的现在才过来?看来你与那位张小姐谈的甚好?” 她这口气有点酸,范弘道想了想答道:“好不好的,也与你没有关系。” 这句话让朱郡主很生气,眼珠子渐渐瞪圆了。不过她心中连续默念,这一定是故意的,这一定是故意的。 朱大郡主扪心自问,自己应该算是个洒脱的人,但是范弘道就是有本事把自己的脾气勾出来。好不容易才将心情平复下去,朱郡主才回复说:“近闻礼部沈尚书辞官归乡,其中你出力甚伟?” 出力甚伟?这个词让范弘道听起来总感觉怪怪的,逼着别人辞官走人也能用出力甚伟来形容?张了张嘴,范弘道又闭上了,对此无话可说。 关于这个误会,范弘道已经懒得再去解释什么了。因为他早就发现,无论他怎么解释也是无用功,别人仍然都会将他范弘道视为“罪魁祸首”,迫使礼部尚书辞职这个黑锅是甩不掉了。 又听朱郡主说:“那么礼部春官虚悬,朝廷现在也没有众望所归的人选,未来究竟谁能上位也是众说纷纭。” 范弘道听到这里,脑中忽然闪出一个想法,连忙问道:“莫非你心中有属意人选,然后你今日请过来,就是想托我协助?” 朱郡主大喜,本来正琢磨怎么开这个口,没想到范弘道居然主动点明了,省去了她的为难!“不曾想,你居然与我如此心灵相通的默契!既然你都想到了,想必也不介意帮一次吧。” 确认了朱大郡主居然也打这个主意,范弘道不由得很想大吼一声,为什么你们都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还只是个监生啊!更让范弘道无语的是,张家小姐和朱郡主这两个不对付的人居然近乎同时提出同样的要求。 范弘道无可奈何的叹口气说:“你怎么想到找我?朝廷铨选这种事与我何干?我又何德何能可以在这方面帮你!” 朱郡主没有明白范弘道的想法,只当范弘道是习惯性的推脱,便“除了申首辅之外,我看你在庙堂中也没有太多牵扯关系,所以你应该不会有真心力推的人选。但你若是无动于衷坐视不理又有点浪费人脉,还不如将这人情卖给我。” 范弘道莫名的有点烦躁,又问道:“你到底是在替谁说话?” 朱郡主还以为范弘道动心了,连忙说出个人名来:“就是现今的礼部左侍郎朱赓,稍有助力的话,正好可以进位尚书。” 对朱赓这个名字,范弘道也是比较耳熟的,想了想就记起来了,在另一个时空也是当过首辅的人物,时间大概在叶向高之前。 关键在于,朱郡主提名的朱赓和张大小姐提名的于慎行是不同人选,就算自己碍于人情、吃饱撑着抽风了去向申首辅递话,就算自己真的手眼通天无所不能,又该帮助哪个? 最近是倒了什么霉,怎么就遇上这种没来由的、无厘头的、跟自己没什么直接利益关系的二选一?凭什么要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题? “不管了!”范弘道越想越麻烦,忍不住发了脾气说:“你们爱找谁找谁,别来烦我!我就是个在县衙分署做事的历事监生,你们别把我当阁老!” 然后他又对朱郡主训道:“再说礼部尚书人选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胡乱插什么手,做人安守本分,少管点闲事!” 朱郡主这样身份,被范弘道劈头盖脸的教训,登时脸面也炸了,“啪”的把扇子拍在桌上。“你莫名其妙发什么火?这不是正因为有你在,所以我才想着是不是可以取利,你我一起赚点好处出来! 要是没有你的关系,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包揽这种事啊?申首辅那边你又不是不能递话,满朝人物谁不知道你最近与申府走得近,更别说沈尚书是你赶走的,下面总得听听你意见吧! 退一万步说,上次在东华门外内市,你故意借我身份摆脱别人陷害,我事后找过你索要报答吗?” 范弘道实在搞不懂女人逻辑,怎么就从当前的事情跳到了似乎很久前发生的另一件小事上。 第三百四十六章 老糊涂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老糊涂了? 眼看着日头西斜,范弘道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大兴县南城分署,便告辞了朱郡主,朝崇文门而去。在路上范弘道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李小娘子作为贴身护卫此时当然紧紧跟随在左右,见状就问道:“范先生为何如此焦虑?就算当初面对那些御史尚书老爷时也没这样过。” 范弘道叹道:“莫名被两路人马这样请托,而且两边还非此即彼互不相同,几乎无所适从,怎能不烦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小娘子如今对范弘道也是非常熟悉了,便又答话道:“其实归根结底的说,还是因为范先生你内心有所求,所以才会烦恼吧?” 范弘道仿佛被这句话点醒了,“对!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能帮忙别人出任礼部尚书,那三年后会试时说不定很有丰厚回报,对任何一个读书人来说这都是无法拒绝的诱惑。无欲则刚,有了欲望就会有烦恼,故而范弘道的烦恼在本质上就是,担心自己做出错误选择,然后白白丧失机会。 “那又应该帮助哪边?”范弘道下意识自言自语说。 李小娘子忍不住笑道:“范先生怎么今天如此糊涂?人家不都是找你向申阁老说项么,又不是让你选人,你只管把两边人选都对申阁老讲,而后自有申阁老判断,你又何必操什么心?” 范弘道拍了拍头,不得不说他现在心态有些膨胀了,险些迷失在自己的幻影里,礼部尚书人选也是他能操心的? 别人可以礼节性吹捧自己,夸大自己的影响力,但自己却万万不可当真,如果把这些拔高吹捧视为常态,最后必将成为笑话。 别人的真正目的,大概也就是通过“功臣”的嘴传个话,如果申首辅对某人有兴趣自然会召见,并不需要他范弘道做出决定。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当个传话的人就好,想太多都是自寻烦恼! 不过从本心讲,范弘道对单纯传话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没多大兴趣,也懒得跑腿。他决定,再找个外包。 傍晚回到分署,因为旷工,范弘道被申用懋喊去训斥了一刻钟。范弘道解释说:“有两个不得不见的朋友,想谋取礼部尚书的这个官位,请我去参详参详。” 申大公子心情很复杂,酸水又开始往外冒——居然有人为此找范弘道,那怎么就没人来找他?他父亲难道不是内阁首辅?难道范弘道比他申大公子分量还重? 范弘道与申大公子打了这么久交道,很能琢磨申大公子的心态,当即又道:“其实他们找我,也是托我向堂尊你带个话,请堂尊在阁老面前美言一二。” 这句的潜台词就是:归根结底还是你申大公子厉害!于是申用懋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原来别人找范弘道的目的还是自己,自己就是比范弘道重要。 范弘道轻轻松松将“捎话”的任务转包了出去,不用自己再跑腿去申府折腾,何乐而不为?然后就优哉游哉回了官舍。 及到次日,“身负重任”的申大公子回了趟家,将于慎行和朱赓两项请托转达给父亲申时行。申首辅闻言便呵斥道:“你管这种闲事做什么?” 虽然六部尚书理论上是靠公推荐举制度选出,并上奏天子批准,表面上与内阁关系不大。但自从内阁权力扩张以来,内阁大学士对外朝尚书的人选也有了很大的影响力,天子批不批准尚书人选一般会征询首辅意见。 故而就这几天,申阁老从各种渠道已经收到不少人情请托,全都有与礼部尚书这个官位有关系。不料今天自家儿子专门回家,也是为此而来。 再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有意竞争礼部尚书的人谁不是使尽手段? 遭受父亲大人呵斥,申大公子只觉自讨没趣,行个礼就要退下,走之前随口道:“只是范弘道托我来传个话而已。” “慢着!”申首辅叫住了自家儿子,稍加思索后又道:“你是说,这是范弘道请你来递话的?若是如此,你让范弘道尽快来见我!” 申大公子又不平衡了,愤愤的想道:他自己传句话,父亲大人完全不当回事;但听说是范弘道传话,父亲大人就如此重视,到底谁才是亲儿子? 等申大公子回了分署告诉范弘道,却让范弘道也很惊诧。在他想来,把于慎行和朱赓两人的心意传到申首辅耳朵里,就算完成任务了,可是申首辅召见自己又有何用? 抱着这点疑惑,范弘道只好又辛苦进了内城,前往西城申府拜见首辅。正好明天要去内书堂上课,从申府出来随便找个旅舍睡一夜,起来直接去宫里了,不用内城外城的来回跑。 没有过多客套,老首辅当头就问:“你觉得,于詹事和朱侍郎两人,谁更合适?”范弘道愣住了,没明白申首辅的意思,更合适是什么意思? 申时行见范弘道没反应,又开口问:“老夫要问你,此二人谁来做礼部尚书更合适?不是你将此二人推荐到老夫这里的吗?” 范弘道继续愣住,因为实在难以置信!申首辅居然询问自己的意见,难道他范弘道说了就同意吗?那可是礼部尚书,而他范弘道只是个小监生! “这个,这个,在下也不知道。”向来能言善辩的范弘道这会儿像是哑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严格来说,范弘道这对答很失礼。申首辅不动声色,继续说:“既然如此,那你回去后就仔细想想,你觉得谁更好,就再来告诉老夫,老夫自当从善如流。” 这下范弘道不是愣住,而是傻了,老首辅到底是几个意思?什么叫从善如流?难道自己说谁更好,申首辅就听从自己意见力挺谁上位? 换句话说,就是把礼部尚书人选这个决定权交到自己手里?有没有搞错!这岂不如同儿戏?申首辅才五十多,不应该老糊涂啊!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主线剧情开启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主线剧情开启了 范弘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申府的,恍恍惚惚的就已经站在了申府大门外。悬挂在上的灯笼十分明亮,很清楚的照映出了范弘道那七八种表情纠结在一起的脸庞。 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今晚这事给范弘道的感觉,就好像上辈子时空里国家首相对东城区一个小科员说,现在缺个副首相,靠你来推荐人选,震惊不震惊? 所以让范弘道感到,不是世界疯了就是自己疯了,他范弘道何德何能可以置喙其中? 当夜宿在旅舍里,范弘道辗转反侧,常言道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范弘道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就像是被下了药一样。 自从穿越以来,范弘道相对于他所涉足的领域来说始终是个“小人物”,一直是靠着“机智”和“大腿”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并没有拥有过真正的权力,只能借势。 但是今晚却不一样,申首辅很明确的让他范弘道来挑人,等于是授予了部分权力给他。这可是涉及到礼部尚书人选的大事,虽然不见得最终一定能成,但推荐权也是非常重要的权力。 范弘道不由得想到,历史上很有一些白衣卿相或者布衣宰相的传说故事,共同特点就是没有名分的小人物被大人物所倚重,从而能施展才华建功立业,这也是很多底层读书人渴求的际遇。自己目前的遭遇是不是有点雷同? 直到过了半夜,范弘道才勉强睡着。等到天亮起床用膳,然后望西安门而去,验过腰牌文凭,又进入西苑,折向北便到了内书堂所在。 这节课比较容易上,范弘道拟定了几个题目,当堂让内监学生做诗。然后就当众一一点评。顺带讲点人文典故,批判一下近年来文艺界的僵化(此乃范先生起家之本不可忘焉)。 比起经义课堂,这样的诗词课堂自然轻松,于是师生皆大欢喜——反正是副科,没什么可较真的。而且李廷机今天并没有出现,也就没人和范弘道过不去。 中间休息了一下,小太监学生三三两两散布内书堂里外闲聊,范弘道也随步在院里院外转转。 如果是岁数比较大的教习,此刻多半会坐在休憩室喝茶。但范弘道才十七八的岁数,闲得坐不住,再说他只比这些小太监学生大个三五岁,又是教诗词的,没什么师道尊严的代沟,有搭话的也就随口聊几句。 内书堂地处西苑,顾名思义,景致是不缺的,不然也不会称作“苑”。内书堂东边不远就是太液池,放在另一个时空这里叫中南海,范弘道很有种“吊古”的心情。 站在水边看了几眼,范弘道正打算回内书堂,抬眼却看到王安从水那边过桥而来。又走得近些,只见小王太监愁眉苦脸,仿佛霉运当头的样子。 范弘道招呼了一声,问道:“今天并没有轮到你当值,你怎么过来了?” 王安乃是内书堂所谓的学长之一,与其他几个学长轮流监督课堂秩序,今天轮到别人当值,自然不需要王安过来,所以范弘道才有此有一问。 小王太监指了指西安门方向,有气无力的回答说:“出宫办事,顺道路过此地而已。” 范弘道与王安也算熟了,而且还曾经一起搞过事,所以毫无顾忌的直接问道:“瞧你这样子,能有什么事情叫你如此沮丧?” “你问这么多有何用处?”王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抬腿就要走人:“回见!”可是走了几步,小王太监忽然又转身回来,凑到范弘道身前:“你也算伶俐机敏,要不你给我参考参考?” 范弘道双眼望天,一本正经的说:“宫闱禁中之事,非外臣可以闻也!你这小内官怎的如此不懂事?” 小王太监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着拳头问:“你那女保镖进不了宫,这里没人可以护住你,信不信我招呼一二十人打你?” “说!”范弘道果断的回话。 王安这才开口道:“宫里长哥今年已经满了五岁,正到开蒙的时候,昨夜干爹忽然提起,想让我去伴读。” 长哥指的是谁?范弘道脑子想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 国朝宫里人物日常口头称呼各有传统,比如太监称呼皇帝为皇爷,或者万岁爷,对皇子的称呼就是小爷,或者哥儿。 最大的那个皇长子当然就是长哥,一般长哥就等于是太子,所以也常被用来指称太子。但是现在这万历十四年还没有立太子,所以王安口里的长哥肯定指的就是皇长子朱常洛了,也就是三十多年后的明光宗。 范弘道笑道:“这不是好事么,有什么可愁的?现在去当伴读,等将来皇长子成了万岁,你就是从龙之臣。” 王安着急的说:“你有所不知,我从宫中听到风声,三哥儿生母郑妃娘娘即将被晋封为皇贵妃!” 听到这里,范弘道愣住了,脑子里瞬间冒出四个大字——国本之争!所谓国本就是太子,国本之争就是皇长子朱常洛和皇三子朱常洵之间立谁为太子的问题! 朝廷大臣的主要观点是,必须要立皇长子,这是纲常之本和绝对政治正确,而天子坚持要立更偏爱的皇三子,于是双方在这上面较劲角力十几年,虚耗无数光阴。 只要是对明史稍有涉猎的人,都会对万历中期的国本之争有所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就是万历中期的主线事件。从今年开始,这条主线的持续时间长达十五年之久。 王安见范弘道没说话,还以为范弘道对此不了解,又详细解释说:“皇贵妃是仅次于皇后的一人之下,现在三哥刚出生不过半年,皇爷就要加封郑娘娘为皇贵妃。而长哥生母才是个恭妃,地位远不如郑娘娘,皇爷用心不测而知啊!” 小王太监的潜台词是,现在天子明显偏爱皇三子朱常洵,加封郑娘娘就是个明显信号,如果让他去给皇长子朱常洛当伴读,而将来天子却立了皇三子朱常洵做太子,那他这个皇长子伴读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见范弘道还在愣着,王安催促道:“你素来机敏,倒是说句话啊!” 范弘道醒过神来,大义凛然的喝道:“国本关系到我大明江山社稷,你个人这点得失,又算得了多大的事!” 此时范弘道满脑子晃荡的都是一句话,主线剧情开启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申大公子心中的养马场 第三百四十八章 申大公子心中的养马场 莫名被范弘道装了一次逼,王安捏着鼻子继续不耻下问:“你倒是替我想想,眼下这个局面该如何是好!” 范弘道也没什么可说的,难道他还能告诉小王太监说,你纠结个屁啊,朱常洛就是以后的真命天子,你跟着朱常洛就对了? 所以范弘道只很敷衍的建议说:“陈公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想那么多作甚?他是你干爹,看起来也不像会害你。” 王安觉得范弘道不够意思,反唇相讥道:“国本大计,跟你这监生有半文钱关系吗?你在这里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话刚说完,天空中突然响了一道惊雷。 按道理说,小王太监此言也不算错,在此时此刻,主线剧情似乎与大兴县南城分署代理主簿关系不大。国本大计那都是“肉食者谋”的事情,距离范弘道很远很远。但小王太监不知道,穿越者身上具有奇特的因果律,主线剧情怎么可能与穿越者没关系? 话说自从沈鲤被范监生“逼走”后,朝廷最近这次风浪渐渐销声匿迹。听说王锡爵服软了,然后力挺王锡爵的三红人无可奈何,与王锡爵勾搭的左都御史吴时来自身难保。 而以科道为主力的清流势力则被压制的抬不起头来,范弘道一手制造出的登闻鼓官司还没有终结,主要是结果委实难产。 总而言之,上面这几方人马对首辅申时行和吏部尚书杨巍的攻击无果而终,年过七十的吏部天官又挺了过来,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杨天官是不是打算干到八十?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进入了一个相对平静的事情,颇有“岁月静好”的样子。但是在这个名利场中,是永远不会缺少事情发生的。 就在这日,几位刑部官员联袂来到大兴县南城分署衙门,堂尊申用懋在仪门将这几位迎了进去,一路请到后堂花厅。 申大公子在当南城分署掌事县丞之前,上一份工作是刑部主事,所以与这几位刑部官员都有同僚之谊,所以礼数不同于普通客人,相对周到一些。 关系不错的老同事会面,自然话题很多,只各衙门的八卦就能聊到飞起。一晃天近午时,此处地主申用懋大手一挥,吆喝道:“南城这边商旅汇集,颇有些吃物!今日我作东,就在衙署宴堂摆席,请诸君吃酒!” 老同事里有个姓金的员外郎忽然开口道:“听说才子监生范弘道就在贵处,不妨请出来一起吃酒。” 申用懋不禁很疑惑,他们几个老同事聚会,招呼范弘道来干什么?那范弘道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莫名其妙的请过来很容易尬场啊。 金大人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实我们几个今日前来,其一是为了探望申贤弟,其二也是想见见范主簿,还请申贤弟从中帮着说项。” 听到这话,不知怎的申用懋想起了前几天的叶向高和方从哲,难道自己有又他娘的成了幌子,其实这帮老同事跟叶、方两位同年一样,真正目的是范弘道? 可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两位翰林找范弘道,目的是为了替李廷机说情,说起来也情有可原。但眼前这几位来自刑部的老同事与范弘道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大老远跑过来图的是什么? 故而申大公子忍不住就问道:“几位老兄光临本署,又想见范弘道,究竟为的是什么?若有实情,还请相告!” 金部郎略感诧异,好像申用懋不该不知道似的:“申贤弟莫非猜不到?” 旁边又有另外一个老同事插嘴说:“朝中有传言,于今礼部春官缺席,有望之人纷纷侧目,而中枢申阁老暗中有指示,让范弘道给他举荐人选,此乃酬功之举也。” 金部郎又补充道:“部里几位老大人心有所动,便让我们来试探试探,看看有无机会。” 申大公子瞪着眼愣住了,他有三个字不知当讲不当讲,忍了半天还是忍住了。但免不了的,心中有一万匹马呼啸而过,自从认识了范弘道以后,他发现自己的心腔内部快变成大草原上的养马场了。 首先,这么拉风的荐举权,爹爹怎么就交给范弘道了?到底谁是亲生儿子?其次,听老同事的意思,这事满朝皆知,就他申大公子不知道?直到今天老同事们上门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他申大公子还蒙在鼓里。 刚才申用懋并不觉得异常,他作为宰相公子,别人有事没事愿意围着他转,有什么可稀奇的?再说申大公子没有什么大志,也比较享受这种追捧感觉。没想到,他们今天的真正目的还是来找范弘道的,好像还是奉了刑部几位长官的授意。 申大公子是个有贵胄公子风度的男人,还是憋住酸气,让长随去侧院主簿厅,把范弘道喊出来见客。此刻申大公子觉得自己真像是个青楼楚馆里的老鸨子,而范弘道才是万人迷红姑娘,别人热忱的找自己,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红姑娘。 不多久,长随就回来了,但却是自己回来的,并没有带着范弘道。申用懋大怒道:“范弘道那厮为何不来?难道现在架子大到了连老爷我的话都当耳旁风?” “并非如此!”那长随连忙回禀道:“范先生恰好不在主簿厅中,那边文书说,范先生应了教坊司的邀请,所以出去了!” 教坊司是个什么地方,在座众人心知肚明。归礼部管辖的教坊司不但是官方的演乐机构,负责庆典乐舞,而且还管着靠色相吃饭的妓户,花街柳巷里合法从业人员都是在教坊司籍册上登记过的。 有人问道:“范弘道与教坊司又有什么关系?” 长随答道:“听说东城里胡同容纳不下了,教坊司打算在南城开设分司,请范先生过去就是商议此事。而且范先生才名卓著,还要请范先生指点演艺。” 花厅内几双眼睛纷纷闪烁出了艳羡的光芒,如果是商量事情,为什么不上分署衙门里来商议,非要把人请到教坊司胡同里?更别说指点演艺这些扯淡借口,大家都是官场中人,这里面福利还能不懂么! 申大公子的心又变成养马场了,他才是南城分署的正堂官!教坊司想在南城开分司,为什么不请他申用懋过去商议!简直是有眼无珠!<span style=&039;dispy:none&039;>zgsgq6gphwsr6vecaooqaxzxulnoykhfto4tfxtir2or1vr37ffz48qxtl/au9bce7heuyvldayuf9rxf3q==</span> 唯有金大人冷静的说:“教坊司乃是礼部下属,今日请范主簿过去,会不会与礼部之事有关?” 第三百四十九章 风暴酝酿 第三百四十九章 风暴酝酿 申大公子在衙门里因为范弘道陷入情绪不稳定状态,而范弘道在教坊司里也情绪不稳定的懵逼了。 说好的商议教坊司在南城设立分司的公事呢?眼前这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是什么状况?难道教坊司的人力资源已经丰富到连自己这样一个代理小主簿都可以摆出选美阵容招待的地步? 不过范弘道没有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安然入席了。反正不影响谈公事就行,关于教坊司南城分司选址问题,多几个当事人议论下也不是坏事。嗯,就是这样。 然后酒过三巡,教坊司官员却扭扭捏捏谈起了礼部尚书人选的问题。这时候范弘道才知道,申首辅半真半假的、也不知道是否玩笑的一句“由你来决定”,在朝堂里引起了多大的响应。 对于有上进心的人来说,那真是宁可杀错不许放过,但凡有一丝可能也要尽百倍努力。别说很有可能是真的,就是一句玩笑又怎么样?至少说明范弘道的话在首辅面前很有分量。 与此同时,原顺天府官学生员、现武英殿中书舍人皦生光今日也没有去当值,偷偷的来到吏部去找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 但是顾宪成根本就不在衙门里见他,皦生光只得在吏部大门外耗了一白天。直到黄昏时候,看到顾部郎从吏部出来,皦生光这才殷切的跟上去。顾宪成也不想把皦生光这样的人带回家去,于是就选了家清静酒楼进雅阁说话。 皦生光迫不及待的禀报说:“昨日从内监口中听说了一件宫里的事情。” 顾宪成皱了皱眉头,他对贩夫走卒津津乐道的、所谓的宫闱秘事丝毫没有兴趣,他的目光只着眼于朝堂纵横,一般的宫里八卦对此有什么大用? 所以顾部郎暗暗想道,如果皦生光如此不知轻重,只听到点狗血八卦就来骚扰自己,那以后就要调低对皦生光的期望值了,就当自己眼瞎看错人。 皦生光不清楚顾大人的心理活动,小心翼翼的继续说:“听说天子意欲立郑妃娘娘为皇贵妃。” 他跟顾宪成说话,不能不小心。顾大人能把他送进去当中书舍人,也能把他弄出来,中书舍人这种与主流体制不兼容的非主流职务的去留,也就是顾大人心血来潮一句话的事。 再说他已经知道,顾大人虽然官职不高但很有能量,不但把持着文选司这样要职里的要职,还是清流圈子里有话语权的人之一,影响力不同于普通五品官员,甚至可以说是朝堂上最强的五品官员。 皇贵妃?顾宪成也吃了一惊,这绝对是个不同寻常的信号。第一不寻常之处在于,本应该立为太子的皇长子生母王妃才是个恭妃,贵妃都不是,而郑妃却要被立为皇贵妃?按道理来说,王恭妃位份应当是皇后之外最高的才是,却远落后于郑妃。 其次,皇贵妃特殊之处在于,和皇后一样有金册和金宝,其他妃子都没有金宝,所以皇贵妃地位不一般。 大明历代,皇贵妃数量屈指可数,要么是太子的圣母,比如宣宗朝孙皇后就当过皇贵妃,或者就是专宠后宫的事实皇后,比如万贵妃。 总而言之,光凭皇贵妃三个字,任何政治敏感性比较强的人都会想到很多。这么大的事,天子不会是无心而为,绝对是要发出什么信号。 皦生光又道:“还听说,天子和郑妃娘娘在奉先殿立下密誓,一定要立皇三子为太子。” 顾宪成下意识的拍案,大怒道:“胡闹!怎能如此!”任何一个读书人都知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哪有立幼不立长的道理!国本纲常岂能如此乱来? 而且礼法之所以是礼法,就是用来指导上下如何行事的规矩,以此达到稳固和谐的目的。立太子不只是本朝本代的事情,若今上开了一个恶劣先例,让幼子知道了可以篡夺长子储君之位,那以后千秋万代,大明岂不都要陷入争夺皇位的混乱当中? 骂完之后,顾宪成又下意识的考虑,这件事会引起什么连锁动静,别人会对此有何反应,他又应当如何利用——这已经是他的自发本能。 可以想象得到,朝堂内外、天下各处必然物议汹汹,没人会觉得天子的做法有道理。国本重要性无以复加,怎可用立幼不立长违逆伦常礼法的方式决定? 但内阁中枢有没有胆量激烈抗争?顾宪成觉得是不会的,一来内阁大学士与外朝尚书不同,是直接由天子圈定的,可以不经过百官公推荐举,所以首辅合法权位只来源于天子,先天性底气就不足。 二来从申首辅本人性格来说,也不是敢公开与天子叫板的人,从过往事情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所以顾宪成已经想到,若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可就有趣了。一面是天威违颜不咫尺,天子施加下来的巨大压力,另一面是群情愤激要捍卫纲常伦理的百官群臣,故而以申首辅为代表的内阁,必然陷入一个根本不可能两全的两难境地。 等事情逐步发酵,内阁扛不住压力就会崩溃,除非他们天赋异禀忽然开窍,能让执拗无比的天子突然转换心思。 顾宪成觉得今天话已至此了,除此之外和皦生光没什么共同语言,至于他心里的盘算更不可能与皦生光这样的烂人商议,所以起身就要离开。 皦生光却拦住了顾宪成,在顾宪成不满之前,急忙说:“阁下不是很厌恶范弘道此人么?现在就是个机会。” 什么意思?顾宪成自诩大才,对纵横庙堂的设计很有心得,但范弘道这种死缠烂打伶牙俐齿的小人物,而顾大人自重身份不屑计较,所以暂时无计可施,才给了皦生光机会。 皦生光低声道:“难道阁下没有听说,关于礼部尚书的人选,申首辅想听取范弘道推荐之事?” 见顾宪成还没有明白,皦生光只得又进一步暗示说:“礼部是干什么的?只听一个礼字就知道,所有礼法方面的事情都归礼部管。而礼部尚书本人也是天然的礼法意见领袖,必须要对国本之事表态。” 下面不用再细说,顾宪成也很明白了。在国本之事酝酿风暴的时候,无论范弘道推荐谁当礼部尚书,都必须要表态,礼法的事情别人可以躲,礼部尚书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如果表态支持天子,那会被天下人的口水喷死,脸都不要了;如果表态反对,成为急先锋,那宫里天子和郑妃的怒火,也不是那么好受的。<span style=&039;dispy:none&039;>zgsgq6gphwsr6vecaooqaxzxulnoykhfto4tfxtir2or1vr37ffz48qxtl/au9bce7heuyvldayuf9rxf3q==</span>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稍加推动引导,连带着范弘道也不会好受。 第三百五十章 烦不胜烦 第三百五十章 烦不胜烦 话说在南城分署后堂中,掌事县丞申大公子与来自刑部的前同僚忽然陷入了尬聊,只因为某个屡屡夺走申大公子风头的人物。 但与此同时,范弘道却在教坊司被脂粉阵灌酒灌得五迷三道,红袖添香殷勤频劝,七八个打一个的场面不是一般男人所能招架得住。 不过范大主簿灵台尚能保持着一寸清醒,日头偏西时,便坐在轿子中晕晕乎乎的回到了衙门中。仪门出的差役扒着轿子小窗,对范弘道轻声叫道:“范老爷!堂尊吩咐,只要你回了衙署,就去后堂见他!” 范弘道又抬头看了看日头,此时已经近乎日落西山,这么晚了本该是散衙休息时候,不知申大公子还叫他去做什么? 踉跄着脚步,范弘道差点被门槛绊倒,等他迈进了后堂花厅,还憋不住打了个酒嗝。然后范弘道这时才发现,花厅里坐着三四位官员,看补子品级都是五六品,一起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官场不是不用讲究礼仪的地方,就范弘道这表现,被扣一个“目无尊长”的帽子毫不冤枉。不过还没等范弘道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有人站了起来,热情洋溢的隔着几步远打招呼,“想必这位就是名动京师的小范先生了!心中久仰,只是缘悭一面!” 旁边又有人补充道:“我等午前就来,不想小范先生不在署中,亏得等到如今,不然今日就不得相见了。” 面对扑面而来的火热,范弘道忍不住看向申大公子,这是什么状况?对了,申大公子的脸色为什么有点发黑? 让范弘道没想到的是,今天只是个开始,其后一连两三天,主簿厅前门庭若市,各路人马纷至沓来,比申大公子的大堂那边风头更甚。 让衙中胥吏咂舌不已,他们在公门里做了这许多年,有的甚至是几代公门,但从来没看到过佐贰官抢走正堂官风光的事情。 就连国子监中同学也被惊动了,亦有跑过来找范弘道说项的。这简直让范弘道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 他范弘道毕竟实际地位不高,想方设法能跟他搭上话的人太多了,有资格拜访他的人同样也太多了,然后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若换成首辅申时行面对如此情况,绝对不至于如此,毕竟没几个人具备资格能跟首辅说上话,所以肯定比范弘道清静得多。 至今范弘道还是不理解,申首辅为什么让自己荐举礼部尚书的人选,而且还宣扬了出去?这明明是不太合理的事情,完全没必要大张旗鼓的对外去说,申时行这样做除了招来言官指责,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面对这种未知,范弘道本能的感到了一些畏惧和害怕。在任何故事里,小人物一旦莫名其妙的被动卷入了大场面,一般都不是好事,总会有些坏事发生。至于后果如何,就要看这个小人物是不是主角了。 这日在衙署主簿厅里,范弘道感到坐不安稳,换了一身文士襕衫,从衙署后门偷偷地溜了出去。 对于南城街头,范弘道自然是非常熟悉,安步当车走了半刻钟,忽然注意到前方是杨家绸缎铺。范弘道左右也是闲逛,便朝着杨家绸缎铺子走去,进去便看到王掌柜正在教训伙计。 见范弘道施施然出现,王掌柜立刻甩下别人,疾步迎上前来,口中叫道:“不想今日有贵客登门!” 当初这王掌柜本来是杨家生意中最不起眼的如归客店掌柜,结识了范弘道后被提拔到最重要的绸缎铺当掌柜,所以范弘道也算是他的贵人。 更别说范弘道如今坐镇南城为官,虽然不是父母官但也是个管事的人了,再加上范大人“德高望重”,南城这些店铺谁不巴结范弘道? 范弘道摆摆手道:“不要大惊小怪的,我只是闲来无事到处走走!” 王掌柜对此十分不解:“你现如今大小也是个地面官,听说咱们南城事务繁多,你怎的有时间这样闲耍?” 范弘道吐槽说:“近日哪有什么公务,门槛都被访客踏破了,我就出来避难!” 王掌柜做了这么多年买卖,早就练出了察言观色能力,当即就意识到什么:“可是有为难事情?” “说了你也不懂!”范弘道很烦恼的说。这可是朝廷大事,王掌柜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建议? 不过王掌柜马上又说:“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今日中午我请你吃酒,范先生莫要推辞。” 范弘道与王掌柜是老熟人了,也不见外,当即就答应下来。其后坐在铺子里喝茶,看着伙计忙碌,直到日上三竿便与王掌柜一起出来,直奔最近新开的一家酒楼去。 王掌柜熟门熟路的上了二楼,掀开雅阁门帘,恭敬的请范弘道先进去。范弘道低头穿过门帘,入目却见有女子坐在席间候着。再细看,这姿态雍容的女子不是张大小姐又是谁? 这是几个意思?范弘道迅速回头,发现王掌柜已经健步如飞的挪到了楼梯口,范弘道追出门外时,王掌柜已经开始下楼梯。 “有胆不要跑!”范弘道忍不住大喝一声,然后隐隐听到从楼下传来王掌柜的声音:“下次请罪!认打认罚!” 这个混蛋!范弘道恨恨的骂了两句,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呢?能不能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 他现在可以确定,自从上午到了绸缎铺子,王掌柜就琢磨着引自己来见张大小姐,可恨自己太相信老熟人,根本没提防。 这个时候,范弘道并不想见张重秀,也不想见朱术芳,这两个女人都是麻烦精,范弘道只想躲得远远。 归根结底,申首辅莫名其妙将礼部尚书举荐权推给自己,都是这两个女人引发的!如果不是她们两个,自己也不会陷入这种对未知的恐惧! “再见,后会有期!”范弘道很有礼貌的对着张大小姐点点头。<span style=&039;dispy:none&039;>zgsgq6gphwsr6vecaooqaxzxulnoykhfto4tfxtir2or1vr37ffz48qxtl/au9bce7heuyvldayuf9rxf3q==</span> 然后他就看到,两滴泪水从张重秀的眼眶中流淌了出来,这应该是头次看到张大小姐软弱的样子。不知为何,范弘道觉得自己迈不动步子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惊悚的可能性 第三百五十一章 惊悚的可能性 站在门外想了想,范弘道又走了进去。但是再看张重秀时,却发现张大小姐脸上的泪痕消失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这让范弘道很有点不得其解,难道是自己刚才看错了,还是自己又被套路了?不过既然走了进来,总不能再掉头走人,那也显得太怂了。 张大小姐对范弘道问道:“为什么你现在如此抵触妾身?难道妾身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扪心自问,妾身似乎并无此等行径。” 不等范弘道回答,张大小姐又质问道:“相反,妾身当初还帮助过你,若不是妾身引荐,你怎么会有机会结识申阁老?再看你如今作为,不求你什么知恩图报,只求你能守望互助行不行?” 张重秀这番话,算的上是言辞恳切了,也是很直面人心,叫范弘道无法再躲躲藏藏。 范弘道挠挠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当然并非是忘恩负义之人,如果张小姐倒霉遇难,肯定会鼎力解救,但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啊。牵涉到政治的东西,哪能用简单的来用恩怨作为是非标准? 范弘道就是想不明白,这张重秀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参与政治的积极性未免也太高了。举荐礼部尚书这样的大事,连他范弘道自己都想避开的,张重秀却拼命想找机会凑热闹,不能不服! 如果放在更为开放的二十一世纪,男女平等成为政治正确的时代,范弘道也不介意和张大小姐在政治领域互助一下。可是在现如今三纲五常的社会环境下,女人终究是有天花板的。 更狠心的说,张大小姐以一个女人身份这样折腾朝廷政治,根本不可能会有好结果的,最终结局一定是被男权碾压,只因为她是女人! 哪怕张大小姐手腕再高明,也突破不了男权的桎梏,一个妄图在庙堂上操弄权术翻云覆雨的女人,只能沦落为悲惨的弃子! 所以范弘道内心深处并不愿意在政治领域中帮助张重秀,他认为这样才是对张大小姐的保护。自己如果帮助张大小姐在政治上进取,那无异于是把张大小姐推向深渊。 以当今社会现状,张大小姐这样女人的最好出路就是寻找门当户对的亲事,从大小姐升级为大少奶奶,辅助丈夫功名进取,而不是自己在京师这样折腾。 另外让范弘道不解的是,以张大小姐的智慧,肯定不会想不到这些,那她到底图什么? 想来想去,范弘道决定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而是用最理智的理由,再苦口婆心的劝张大小姐一次:“不是我不愿意帮助你,而是那样做对你没有好处,只会害了你。 就拿这次来说,你请我帮着于慎行于詹事说项,但是这样做看不到你会有多大受益。就算侥天之幸运气好,成功的举荐那于詹事成为礼部尚书,然后呢?他却无法给你回馈更多。 这并不是说于詹事的人品不好,原因出自你身上,说到底你是个女儿身,功名利禄与你无关,你又能得到什么?只有单方面输送的关系,注定是不会长久的,甚至反而会伤到自身,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张重秀低着头半晌没说话,眉头紧蹙若有所思,仿佛再做一个艰难的抉择。又过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回答说:“事情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之所以请求你推荐于詹事,是因为于詹事对我家恩重如山,不得不报答!” 这下换成范弘道皱眉了,按正常逻辑来理解,举荐于慎行肯定是政治利益交换之类的套路,应该说绝大多数庙堂人事变动都在这个套路之内。 但是没想到张大小姐憋了半天,说出一个“报恩”的理由,特别是从政治动物张大小姐口中听到“报恩”两个字,总觉得很怪异。范弘道忍不住要问道:“他对你到底有多大的恩德,值得你这样费心费力的去帮他?” 张大小姐又答道:“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你说有多大?” 再造之恩?范弘道吃了一惊,这个评价真的非常高,对个人而言,应该不会有比这更重的恩惠了。他原本以为,张大小姐这个“犯官之后”能安稳潜伏京师南城,是因为于詹事庇佑,这就是张大小姐嘴里的“恩重如山”。 作为詹事府詹事,于慎行是有这个能力的。别看对百姓而言,詹事府似乎没什么威风霸气,是个很不起眼的衙门。但在庙堂中,詹事府绝对是最顶尖的衙门。 因为詹事府是翰林院的升级版,翰林院最高级别是五品,那翰林想继续升级怎么办?就是从三品衙门詹事府迁转,升到三四品熬足资历,然后就可以调转为侍郎尚书了。 所以詹事府与翰林院合称为翰詹,是中枢最核心的衙门,构成了最完整的快速升级通道,是清流中的清流。而詹事府正堂官詹事,那就是天然的尚书候补人选,地位本身就不亚于尚书。 因而范弘道毫不怀疑,于詹事有能力庇护张大小姐潜居京师,可是“再造之恩”这四个字出来,那就绝对不止于此了。于慎行于詹事到底做了什么,让张大小姐如此不忘报恩? 范弘道脑中回忆了一下于詹事的事迹,穿越以来混迹于京师,又和朝臣、士林没少打过交道,对有名官员的八卦很听过一些。 关于于詹事近年来最出名的作为,就是上书替张居正一家老小求情,并写信给抄家大臣,请抄家大臣手下留情,不要过于狠厉酷烈。 当时抄家大臣是张居正老仇人,又是奉旨抄家报复,张家已经开始死人了,连张居正长子都含恨自杀。若非于慎行出面,只怕张家满门最后活不了几口人。 想到这里,范弘道浑身上下忽然冒出无数冷汗!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张大小姐也姓张!更可疑的是,张大小姐对自己的来历始终语焉不详!还有,张大小姐在朝廷高层拥有十分诡异的人脉!<span style=&039;dispy:none&039;>zgsgq6gphwsr6vecaooqaxzxulnoykhfto4tfxtir2or1vr37ffz48qxtl/au9bce7heuyvldayuf9rxf3q==</span> 结合以上几点,范弘道想到了一个惊悚的可能性! 第三百五十二~三百五十三章 令尊是谁? 第三百五十二~三百五十三章 令尊是谁? 关于这个惊悚的可能,范弘道之前从未往那方面想过,所以也就没有疑心,但他今天想到了,顿时就觉得张大小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疑点!要想解释所有疑点,似乎唯有那个惊悚的可能! 范弘道瞬间感到有很多话要从喉咙里冲出来,最终还是先问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令尊究竟是谁?” 张重秀仿佛如释负重,紧绷面容一下子变得松快了,还露出了几丝神秘的微笑,甚至还有心情调侃几句:“你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如果你到现在还毫无觉察,妾身就要怀疑你的心智程度了。” 现在轮到范弘道紧张了,他没心情跟张大小姐调侃,只想早点知道确定性的答案。 张大小姐刚才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时候自然不会再犹豫,很干脆的答道:“家父名讳张嗣修。” 听到这个名字,在别人印象里向来能言会道的范弘道果断失声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现在的心情,简直就像是闪电之后的天雷滚滚啊! 张居正有两个儿子最出名,分别次子张嗣修和三子张懋修。因为这两人又分别是万历五年的榜眼和万历八年的状元,最关键的是,这两人的科举功名公认是靠着张居正权势得来的,所以这两人比较出名,当然这两人现在都被流放到边荒之地了。 如果范弘道没听错的话,张大小姐口中的父亲张嗣修应该就是已故前首辅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了。 当年张嗣修参加科举后,本来很“低调”的弄了个二甲第二名,然后万历天子亲自把张嗣修名次调整到了一甲第二,也就是榜眼,还金口玉言的说:“朕无以报先生功,当看顾先生子孙。” 只不过张居正死后,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张家全军覆没跌落尘埃,张嗣修也不例外,现在不知被发配到哪个旮旯角里吃苦。 在之前,范弘道一直想当然的以为,张大小姐的父辈人物应该是那种因为批龙鳞、犯天颜、强项诤谏,从而被发配流放的大臣,所以张大小姐才会低调的潜居京师南城,为了恢复名誉而奋斗。 而且这也能解释张大小姐为何在朝堂上有不小的人脉,朝臣们谁没几个同年好友?除此之外,范弘道就没有多想什么了,也没想着去打听细节,可是万万没想到,张大小姐居然有如此吓人的来头! 张居正虽然已经死了四年了,但遗留的阴影仍然尚未完全消散,在当前清算张居正依旧是庙堂主旋律,除非被新的主旋律取代。 范弘道作为一个来京师不超过两年的新人,并没有经历过张居正时代,所以他觉得张居正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今天却愕然发现,自己居然跟张居正孙女扯上了很深的牵连。毫不客气的说,当初自己涉足京师名利场,张大小姐是引路人,是张大小姐把自己推荐给首辅申时行的! “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震惊之余的范弘道除了苦笑还是苦笑,总不能哭吧。 张重秀针锋相对的答话道:“如果不是当初你对我祖父评价甚好,你以为你还会有机会知道我的身份?” 范弘道继续震惊,叹口气道:“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啊?” 张大小姐渐渐恢复了范弘道所熟悉的那种政治动物风采,“妾身当然希望你深明大义、心有良知,助我一臂之力。” “你潜居京师,是为了恢复江陵相公名誉、重振张家声威吧?”范弘道猜测说:“我很理解也同情你们张家的遭遇,可是你的企图在当下根本没有可能,我预计要等圣上千秋万岁之后,或许才有几分希望。” 张重秀反驳道:“不做怎么知道不行?成不成不是现在所应该考虑的,再说只是请你伸出援手帮忙而已,又不是让你冲锋陷阵,没有将你逼入绝地的意思。” 就算知道了张大小姐的真实身份,范弘道也压根就没想过靠着检举揭发去获利,那样也太卑鄙无耻禽兽不如了,他范弘道人品尚不至于如此低劣。 真要做出恩将仇报、出卖求荣的事情,首辅申时行会怎么看待他,其他内心同情张居正的朝臣会怎们看待他?到那时候,形象就全毁了,在这个重视道德约束的时代,没有信誉口碑就很难在士林里混。 所以范弘道的为难只是因为他身为一个知晓未来的穿越者,明知三十年内不会成功的情况下,为此付出值得不值得?如果因为张居正问题被连累,失去上进的希望,自己会不会后悔? 张大小姐今日下决心自曝身份,当然是因为很看重范弘道,想与范弘道建立更密切的关系。她见范弘道没有什么表态,忽然又问:“你是不是觉得,今后妾身帮不到你什么?” 范弘道不假思索的立刻否认说:“在下岂是如此势利的人!” 张重秀对范弘道的话不置可否,继续说:“妾身可以介绍更多的朝臣与你认识,总比你没门没路的独自摸索要好,依靠这些关系,你更能如鱼得水!” 说到这个,范弘道傲然道:“在下其实并不需要你帮助引见大人物,在下自会有所作为!”身为穿越者,他最大的优势就是人事,他知道未来谁会发达,只要提前投资就会有极其丰厚的回报,不一定依赖别人帮忙组建关系网。 出身豪贵的张重秀看不惯范弘道这种莫名的自傲,下意识嘲讽道:“你一个没有背景的书生能有什么作为?最多也就是跟吏部坐冷板凳的老侍郎言谈甚欢吧!还是觉得,申家大公子就足以成为你未来的靠山?” 张大小姐嘴里坐冷板凳的老侍郎指的是赵志皋,借此例子来嘲笑范弘道所谓的“交际”。但范弘道对此根本不屑置辩,穿越者的闷骚,凡人怎么会懂! 不用太久,大概五六年后,现实就会教张大小姐做人,半截入土的赵志皋还会迎来人生夕阳红,今日嘲讽他的俗人比如张大小姐都会被打肿脸! 张大小姐又被范弘道那不屑的态度激怒了,她都苦口婆心说到这个份上了,连自己最该保密的来历都揭明了,换来的就是范弘道依旧高冷吗?<span style=&039;dispy:none&039;>zgsgq6gphwsr6vecaooqaxzxulnoykhfto4tfxtir2or1vr37ffz48qxtl/au9bce7heuyvldayuf9rxf3q==</span> “好,好,就算你有骨气!但一人计短,你也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妾身总能帮你筹谋一二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处在一个很危险的境地,如果还未醒悟就会粉身碎骨!” 第三百五十四章 坏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坏了! 反正这次见过张大小姐后,范弘道只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大概是因为看清楚了当前局面并且找到了破局方向的缘故。等回到官署中,范弘道立刻就被申用懋申大公子叫了过去,劈头盖脸就遭到一顿训斥,擅离职守、贻误公事这些帽子是跑不掉的。 但是范主簿一反常态的没有做出任何解释或者叫狡辩,笑眯眯的听着申用懋教训。这反而让申大公子心里没了底,不知道范弘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训斥声音越来越小。按惯例说,一点批评都不容许,跳起来掀桌子的那个范弘道才是正常的范弘道。 “你到底有什么话?但讲不妨。”申大公子不知不觉用起了商量的口气。 范弘道宛如春风拂面,“是这样,在下今日外出参悟阁老深意,终于有所心得,有必要向堂尊禀报一二。” 听到自家父亲,申大公子不能不好奇,很想知道范弘道到底参悟出什么来了。然后范弘道不急不慢的说:“阁老让在下举荐礼部尚书人选,从表面上看是抬举在下,其实不然,阁老真正深意是提携堂尊你啊。” 申大公子一头雾水,从内心讲,他确实眼红范弘道获得了这样翻云覆雨的权力,确实也不明白父亲为何授予了范弘道。 “堂尊你仔细想想,连日来在下这里是否门庭若市?但凡来求见在下的人,于情于理是不是都要先见见堂尊?毕竟堂尊是这里主官,没有到了这里不见堂尊的道理。 这就是阁老给堂尊创造的机会,无形之中就促使堂尊结识更多人脉,将来必然受益匪浅!所以阁老为了堂尊真是孤心苦诣,而在下只不过是前台一个幌子而已!” 申大公子略感迷惑,难道真的是这样? 话说自从申大公子出任南城分署坐堂县丞以来,就从申府搬到了衙门里居住。盖因朝廷有规定,地方官必须居住在衙门官舍,并且不许轻易离开值守地界。于是申大公子就很少回家了,与父亲见面次数锐减。 在这种情况下,申大公子却眼见着范弘道一次又一次去自己家里,与自己父亲打得火热,甚至还屡屡参与重要策划,被父亲托以重任,乃至于现在居然放任他推荐礼部尚书人选! 所以申大公子难免要生出,谁才是亲儿子的疑惑。不然自己父亲为什么如此重视范弘道,程度超过了自己二十几年人生经历。 现在听到了范弘道这番解释,申大公子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解脱,莫非真是父亲大人别有深意而自己看不出来? 范弘道察言观色,想着时机差不多也到了,又对申用懋说:“故而在下又觉得,阁老让在下举荐人选,可能是为了避嫌。在下对朝臣所知不多,哪能有什么意见,所以想来想去,这事还是让堂尊来帮在下筹谋为好。” 大部分官员面对权力的诱惑时,多多少少都会心动,申大公子也没不例外。或许五六十岁的申用懋有足够克制力,但二十几岁的申大公子还没这个本事。 如果申大公子还住在家里,有父亲申首辅的朝夕提点,尚能堪破名利背后的真相,但如今申大公子出外为地面官,轻易不得回家,考虑问题便肤浅多了。只是下意识的反问:“这样可行否?” 范弘道慷慨的说:“如何不可行?如今内外谁不知道,在下受阁老知遇之恩,所以在下立场与堂尊实为一体,堂尊所想就是在下所选!” 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谁不幻想成为风云人物?见申大公子心动,范弘道立刻果断的说:“家父忌日将近,在下决定去西山寺庙中斋戒十日,此间应酬事务尽都托付堂尊了!无论谁来拜访,尽都由堂尊做主!” 申大公子虽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想不出哪里不对,“啊”了几声,稀里糊涂的就目送范弘道离开了。忽然他拍了拍脑袋,除了父母去世,官场没有请假离衙十日的规矩! 及到次日,范弘道从官舍里出来,却被堵了个正着。只见朱术芳朱“公子”带着几个随从,将自家大门挡了个严严实实。 范弘道顿时很没安全感的问道:“这里官衙后舍,你是怎么进来的?”朱大郡主反问道:“有什么不能进来的?” 范弘道想起,朱郡主是直接住在大兴县县衙官舍里的,直接霸占了一处三进院落。而南城分署是大兴县县衙的分署,朱术芳自然有这个本事混进来。别的不说,南城分署里很多胥役都是从大兴县衙调过来的。 范弘道又问:“那你挡着门作甚?”朱大郡主理所当然的答道:“我若是请你,你又不来,如果想见你,也只能出此下策了,至少你是避不开了。” 范弘道苦恼的看了看朱大郡主背后几个雄赳赳的护卫,又看了看身边李小娘子。李小娘子微微摇头,告诉范弘道没有把握打得过,范弘道没奈何,只能说:“既然大驾光临,那便进来说话!只许你一个人进来!” 朱术芳微微一笑,进了院子。边走边对范弘道说:“你且放心,我这次包准不会让你为难!而且帮你解决掉为难!” 范弘道不明所以,朱术芳又道:“昨日你是不是去见了那位张小姐?不要那么惊讶,我遣了人盯梢你的,现在你最大的难题就是,不知如何在我和她两边之间做出决断吧? 那么现在请你做个东道,把张小姐请过来正式介绍给我。我亲自与她谈谈,争取拿出结果来,省得你继续为难,躲着不见人。” 范弘道皱起眉头,朱大郡主现在打起了这个主意?她知道没法强迫自己全心全意支持她,就改变思路从张大小姐那里入手?按道理说这样未尝不可,也省得两人都来骚扰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span style=&039;dispy:none&039;>zgsgq6gphwsr6vecaooqaxzxulnoykhfto4tfxtir2or1vr37ffz48qxtl/au9bce7heuyvldayuf9rxf3q==</span> 忽然范弘道想起了张大小姐的身份,又记起了朱大郡主的来历。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叫道:“坏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心有灵犀 第三百五十三章 心有灵犀 张大小姐突然开口吓唬人,按道理说这应该是说服别人的惯用套路,见惯此道的范弘道不应该为此感到“震惊”。但是不知为什么,范弘道此时却隐隐有些不安。 主要还是因为他对最近的处境很迷惑,内心深处还是渴望有人指点一下自己,也许张大小姐真的看出了些什么? 不过范弘道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惊惶,反而继续不屑,“只怕是虚言恫吓而已,你又能知道什么?” 果然范弘道对张大小姐最有效的计策永远是激将计,张大小姐就最受不了范弘道这种模样,当即也不卖关子了,开口答道:“妾身说你危机四伏,却非危言耸听!你可知道,关于礼部尚书之事,申首辅将你推到前台的目的?” 这正是范弘道目前不得其解的事情,也是让范弘道因为未知而害怕的事情。 刚才范弘道的激将效果还在,不用范弘道不耻下问,张大小姐就已经主动说出了她的看法:“申首辅此举,只是借用你这个有名人物,试探一下风向,但把你推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也就是说,申阁老利用你来做掩护。” 范弘道假装毫不在意的说:“你这样的论调,我也不是没想到过,只不过身为下位之人,总免不了有这种被高位者利用的遭遇,又何必大惊小怪?” 张重秀果然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申阁老这次推出你的深层原因?难道一个礼部尚书任命问题就能让堂堂首辅扛不住压力? 最近宫中传出消息,道是圣上与郑妃立下密誓,要立皇三子为太子,而郑妃不日即将进位皇贵妃。而朝廷中,礼部尚书负责礼议之事,必须要对东宫之事表态!所以这时候荐举礼部尚书,就意味着赞同此人的意见,申阁老自然压力倍增!” 压力在什么地方,深知历史上立储内情的范弘道当然清楚了,无论是同意另力皇三子为东宫也好,不同意也罢,都不会太好过。要么会被天子施压,要么就会被群臣戳脊梁骨。 为这事,另一个时空里的首辅和大学士几乎两三年一换,根本坐不稳位置。以申时行的政治嗅觉,自然以前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所在,所以必要的试探和甩锅行动还是要有的。 于是范弘道此刻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玄机在这里!难怪自己总觉得处境危险!礼部尚书人选在当下是一个大锅,而自己被首辅甩锅了!得到“权力”的背后,就是这样的风险! 此时范弘道又意识到自己的一个问题,他对历史大势走向很清晰,也能根据历史走向反推出一些事情的脉络。但是如果不涉及历史走向,只是单纯就事论事的话,自己未必比张大小姐这样的人聪明。 比如这次,自己知道宫中动向,也知道申首辅给自己举荐权力,但自己却没有把两者联系起来考虑,没有产生必要的联想,所以就没有看透首辅老大人的用意!但是张重秀就看出来了! 豁然开朗的范弘道立刻觉得神清气爽,腰不疼了脚不酸了腿不抽筋了。他不怕自己遇到困难,就怕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什么困难。 张重秀很好奇的问:“你不愤怒吗?”范弘道胸有成竹的说:“既然了进了功名之路,就要有被当做棋子觉悟,世事本如棋局,只会愤怒是弱者的权利。所以只要能有法应对,又何必平白生气?” 张重秀暗暗心惊,据她所观察,范弘道可能是刚刚在自己的提醒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但是却能如此短时间内就有了应对之法?若真如此,这个临机应变能力简直超乎常人。 抱着测试的念头,张大小姐又对范弘道说:“不如这样,你我各自把想到的办法写在纸上,然后展开对比,看看谁更好些?” 范弘道点点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反正对他也没坏处,甚至还可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张大小姐当即让婢女去拿了纸笔,然后她与范弘道各自执笔写下计策。 两人似乎都没写几个字,眨眼间就写好了,然后将纸张放在书案上。两人又凑过去互相看,只见两张纸上写着同样四个字“祸水东引”。 竟然想的是一样的!范弘道内心深处瞬间产生了一股知音般的心有灵犀感觉,这也实在太巧合了!而张大小姐心里也同样吃惊,范弘道居然真的想到了应对办法,这反应速度确实也是天下少有了,而自己可是想了一晚上! 又产生了点不服气的感觉,张大小姐再次提议说:“你我再执笔写一次,要写如何祸水东引,看谁的法子更妙!” 范弘道也来了兴致,答应道:“好!” 两人便再次执笔写字,这次还是瞬间写完,字数似乎比刚才更少。将纸张放在书案上展开,只见两张纸上都写着——申用懋。 范弘道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了几声,果然都想到了申大公子身上!此时此刻,端坐在南城分署正堂查阅公文的申大公子忽然莫名的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张大小姐也忍俊不禁,笑道:“妾身寄居在杨家,曾见王掌柜被杨朝奉委任了一个极其难办的差事,王掌柜害怕自己办砸后被东家责难,所以他立刻去找杨公子,硬是哄着杨公子一起去办事。然后如果事情再砸了,杨朝奉就算要责怪,也有杨公子顶在前面——你这次或许可以效仿此举。”&lt;spatyle=&039;dispy:none&039;&gt;zgsgq6gphwsr6vecaooqaxzxulnoykhfto4tfxtir2or1vr37ffz48qxtl/au9bce7heuyvldayuf9rxf3q==&lt;/span&gt; 范弘道没管张大小姐怎么分析,他只是敏感的觉察到,他与张大小姐之间的气氛和睦了许多,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不能置信! 事情当然是坏了,原来范弘道无知者无畏当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真正明白了双方身份,能不头大如斗么?张居正的那个张家和辽王那个朱家,可是死仇,而且是世代死仇。 数十年前,传说张居正的爷爷被辽王所杀,仇恨就此埋下。三十年后,又传说位居内阁的张居正阴谋报复辽王,然后这位辽王成了末代辽王,被废除王位后圈禁凤阳高墙至死。 张重秀张大小姐是张居正孙女,而朱术芳朱大郡主则是末代辽王的外室小女儿,天然互为世仇。现在朱郡主想让范弘道当个引见人,去找张大小姐谈谈,范弘道只觉得小心肝儿有点颤。这两人互相不清楚对方来历,就已经互相争斗了。一旦两人彼此知道了对方真实背景身份,那画面简直太美,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范弘道已经不敢想象了。范弘道忍不住悲观的想,自己以炮灰身份死 在这里面也不是没可能。而对面朱郡主原本不觉得自己这个要求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却发现范弘道很反常的迟钝不动,甚至脸上隐隐约约现出几分惊惧,顿时好奇心大起。凭着范弘道的德行,能叫他如此彷徨,那必然有非常之 事。 于是朱郡主质疑道:“原本我要是找你,你觉得我吵闹烦人,让你难做。现如今我自己去找那张小姐谈判,省去你左右两难,可你又犹豫不决,到底是何道理?” 范弘道一时间找不到说辞,转眼看到李小娘子忠诚的守在身边,顿时话上心来,用手指着李小娘子,对朱郡主答道:“今天没空为你引见张家小姐,我先前已经答应过,要带李小娘子去庙里上香。” 李小娘子闻言懵住,范弘道什么时候答应过带她去上香?而朱术芳狐疑的看了几眼李小娘子,很不见外的说:“上香可以改日,今天又不是什么重要节日,不一定必须今天。” 范弘道暗暗咬牙,又答话说:“大丈夫一诺千金,岂能轻易失信于人?更何况我觉得她这事比你重要啊。” 李小娘子继续发懵,感觉实在太不真实了,原来她在范先生心里重要程度这样高?甚至比眼前这位气派非凡的朱大贵女还要重要? 朱大郡主彻底震惊了,双眼死死盯着李小娘子不离,听范弘道意思,这个地位近乎婢女的小娘子居然比自己还重要?一瞬间,朱大郡主的心灵仿佛受到了成吨的打击和伤害。 她不能置信的转过头,瞪着范弘道说:“你再说一遍?”见朱术芳这反应,范弘道觉得自己有可能玩大了,但骑虎难下,硬着头皮说:“今天还是带着李小娘子去上香比较重要,你的事以后再说。”无论如何,范弘道也不想再让朱大郡主和张大小姐会面啊,尤其 是他自己在场的情况下。要说朱术芳内心对范弘道一点男女感觉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若不是有这点感觉,朱大郡主也就不会对范弘道纠缠不休了。自家人知自家事,别人尊称自己一声郡主,其实虚得很,要想门当户对那几乎 没可能,范弘道好歹也是读书士子,勉强般配,相貌才华兼具,不由得朱大郡主不起心思。朱术芳对自己还是挺自信的,虽然还有位范弘道关系不错的张家小姐,但朱大郡主并不会很忌惮,自己比传统的深闺大小姐有情趣多了,可以陪着范弘道各种胡闹。以范弘道这种跳脱性子,如果二选一的 话,没道理不选自己啊。至于李小娘子,朱郡主没有太放在心上,一个小侍女而已,长得又妖异,哪能跟自己这样的天之骄女相比。但是今天朱郡主宛如遭受了当头一棒,范弘道居然把李小娘子排在了自己前面,难道一直轻视的这位小娘子才是最大劲敌?不愧是长得像狐狸精的女人!同时她又有几分疑惑,以范弘道的身份,不至于和 一个侍女动真格的吧?官舍门前冷场了片刻,范弘道不经意间瞄见,朱大郡主眼神里似乎闪过一抹凶光。只能暗暗苦笑,自己选择的这个托词似乎也不是很妥当啊,说不定又要制造出新问题,可是情急之下也没别的办法推脱了 。 继续站在这里犹如芒刺在背,范弘道趁着朱大郡主还没从打击中回过神来,迅速拱了拱手告别道:“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了!”随即带着扔在晕晕乎乎的李小娘子,闪出官舍溜之大吉。朱郡主需要时间理清思绪,就没拦着范弘道,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心里细细掂量李小娘子这个人,说起来与李小娘子见过不是一次两次了,回想第一次见面时,范弘道貌似为了帮李小娘子寻仇, 就与自己闹得很不痛快。 除此之外,朱郡主发现自己对李小娘子几乎一无所知,连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前提都做不到。 前文提到过,朱大郡主在大兴县衙的人脉不是吹的,而南城分署的很多胥吏都是从县衙那边调过来的,所以朱郡主没有离开分署,当即就找了几个胥吏询问李家父女的事情。 有人说,范弘道对李家父女很器重,才进了分署,就把李老爹安插进三班衙役,随即没多久又说服堂尊申大人将李老爹委任为班头,这待遇实为厚重了。 又有人说,听闻李家父女当初似乎对范弘道有过救命恩德,所以范弘道此举也可能是报恩。还有人说,李老爹手底下还是很有两下子,充当捕头也是人尽其用。 细细碎碎听了一些消息,也没有太过于特别的,于是朱大郡主更不服气了,自己哪里比李小娘子差了?至于能让范弘道今天如此不给面子?不得不说,向来洒脱示人的朱大郡主在这方面较起真来,和一般女子也没两样。她心里琢磨着,李小娘子每天几乎与范弘道寸步不离,没什么机会下手,但是可以从李老爹这里想想办法。 第三百五十六章 庙里的清静 从分署里出来,走在街上,李小娘子还不能相信,弱弱的对范弘道说:“我们真要去庙里上香?”范弘道很肯定的答道:“没错,现在就西山那边!” 京师西山林木幽密,自古以来就建有很多禅寺,算是个小佛教胜地,香客也算多,只是距离崇文门外南城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李小娘子又犹疑得问:“眼下略晚,今日只怕回不来了。” 范弘道毫不在意的说:“回不来就回不来!我们何止去上香,还要在庙里住上十天半月!”李小娘子闻言心里窃喜,能单独与范先生出门游玩十天半月,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两人向西而去,路过崇文门外大街的街口时,范弘道忽然立定在杨家绸缎铺外大喊:“姓王的你出来!”没多久便见王掌柜缩头缩脑的站在门内,貌似很心虚的问:“范先生有何计较?”不由得王掌柜不心虚,昨天他诓了范弘道去赴宴,转手就把范弘道卖给张家小姐了,鬼知道报复心很重的范弘道会耍什么花样。反正王掌柜下定决心了,如果扛不住,就当街扑地抱范弘道腿,他不信范弘 道堂堂一个读书人能拉下脸受得了这个。 范弘道伸出一直巴掌晃了晃:“出来匆忙没带钱,找贵店支点银子借用!过半月还账!” 王掌柜闻言大喜,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随机他又有点头疼,五十两实在有点太多了,要知道,京师一般雇工每月薪资也就一二两。想了想,王掌柜忐忑的问道:“十两可否?” 范弘道微微讶异,他只想借五两,怎么王掌柜还能主动加钱?连忙点头道:“可以可以,快取出来,我拿了就走!” 虽然寺庙理论上应该是佛门之地,但去寺庙里住十天半月也不是白住的。刚才范弘道想起身边没带钱,又不想回去撞上朱大郡主,所以才找王掌柜借银子。 兜里有钱,范弘道就在路边喊了轿子坐。他说去西山住十天半月,并非是说笑,真是为了躲清净,避开近期的重重漩涡。礼部尚书的问题是一个,张大小姐和朱郡主算是另一个。 闲话不提,却说范弘道出了阜成门,越往西去地势渐高,山林也逐渐茂密起来,寺庙不说星罗棋布也几乎是隔三差五能看见一座,据闻整个西山地区当有上百座寺庙。这些寺庙不但供京师达官贵人及贩夫走卒的香火祭祀祈愿之用,还能提供房间充当客舍,提供给外地读书人借住。在这年头,读书人借住寺庙是很常见也很时髦的事情,比市井客店在审美上更符合一些追 求雅静的读书人口味,价格也更便宜。 范弘道并非老香客,没有什么固定目标,随意挑了家规模比较壮丽的大寺,站在山门下抬头看了看牌匾,上书法广寺三个大字。有经验丰富的知客僧人看到范弘道,立即就做出了判断,此人必定是个外地读书人,想在庙里借地方住的。这样的事情很常见,法广寺占地不小,现在就住着十几个外地读书人。而且此人器宇轩昂气势不 凡,望之应当是贵人或者牛人,寺庙最欢迎这样的住客了。只是让知客僧挠头的是,这年轻士子看来好色非常,出远门竟然还带着个妖艳侍女,与僧庙有点不协调。不过上门“生意”没有推出去的道理,在外院选冷僻地方安排就是,只要不与庙里修行僧人照面都好 说。 范弘道本来就是打算住在西山庙里躲清净的,对这样安排自然没意见,至于僧人如何脑补也尽由他去。 捐了一两银子香火钱后,范弘道带着李小娘子就在最外侧院西厢房住下了。进进出出倒是能看到不少同为读书人的士子,只是没有像范弘道这样带着妖艳婢女招摇的。如此范弘道就住在这里不回衙门了,还真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清静,大有远离俗事纷扰而超然世外的感觉。闲来逛逛山景,与周围读书人聊聊天,偶然进城去内书堂上课,称得上逍遥——从西山这里到内 书堂的距离,不比南城远,并不影响他去授业。 寺庙与宫里太监关系也很密切,偶然有小太监出宫到西山办事的,听说范弘道住在法广寺,也会路过看望。让僧人和其他士子捉摸不定,不知范弘道究竟是个什么深浅。范弘道只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如此过了几日,衙门那边没人来找范弘道,大概堂尊申大公子终于有了点重新站回舞台中央的愉悦感,暂时还不想让超级大灯泡范弘道回去抢风头。而范弘道也没去打听朝廷和衙门的事情,就当一切与自 己无关。 直到这日,范弘道从客房出来散步,出了院落便见大门方向人仰马嘶的,似乎十分热闹。又走得近些,范弘道看出点端详,这阵仗八成是不知哪位富贵人家出行。 至于他们出现在这里也很好理解,法广寺这样大的寺庙,当然会有些联系密切的富贵人家,今天没准就是主人家的大小人物集体出动来上香许愿了。 这热闹没什么好看的,范弘道正要绕过人群,走出山门去。忽然知客僧气喘吁吁的小跑过来,叫住了范弘道,双手合十行礼道:“有件为难事情,想要托请范施主。” 范弘道撇撇嘴道:“既然你也知道为难,那就不必开口了!不然你说了出来,岂不是强加难题于我?”知客僧人不承想居然得到如此回答,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范弘道猜也能猜到,知客僧所求的事情,肯定跟这富贵人家有关系,八成就是为了上赶着巴结贵人,但是与他范弘道何干?他范弘道犯不上作 践自己脸面,去成全别人逢迎拍马。 一言不合,知客僧人就真为难了,面前这小爷似乎也不是个好惹的,只得怏怏的回话去。 范弘道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山门这里人群已经散开了,车马都有专门的地方停放。范弘道也没兴趣进正殿看富贵人家耍把戏,又要回所住侧院。 但是在院门却被人拦住了,范弘道仔细瞧去,居然也是认识的人,显然对方也认出了他,不约而同的说:“竟然是你!” 范弘道皱了皱眉头,面前此人也算老相识了,郑国舅家的管事郑昭义,去年打过好几次交道的,都是自己占了上风。今天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堪称是冤家路窄。这什么狗屎运气,躲进庙里也不得清静!范弘道暗暗骂道。 第三百五十七章 能吵吵就别动手 今天国舅郑国泰的家眷来法广寺烧香祈愿,当晚要在法广寺过夜斋戒礼佛。郑府的管事郑昭义负责这次行程安排。内眷在外居住当然是喜欢清静地方,范弘道所住院落就被郑国舅的一位爱妾看中了。 院中住了三四人,其他人都被换了地方,如今只剩一人不肯为了“攀附权贵”让地方。作为管事郑昭义郑大爷自然要找这人来仔细“说道说道”,不承想,这个钉子户居然是让他吃过几次亏的范弘道! 郑管事瞬间隐隐感到棘手,倒不是说他怕了范弘道,而是先前在范弘道手里吃过两次大亏,印象实在深刻,下意识就产生“不好办”的想法。 当然能做到管事这个位置,郑昭义考虑问题还是比较全面或者说理性的。今天他是跟着主人家出来的,也是代表主人家办事,所以一切行为的衡量准则应该是主人家对自己的看法。 从这个角度出发,郑管事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他是来为主人家解决难题的,如果见到范弘道后什么都不做就怂了,回去只怕要被骂办事不力,甚至严重点还会被认为是丢了国舅的脸面。所以事必须要办,就算办不成也是尽力了。 而范弘道对郑管事也没多少畏惧之心,在大明朝廷的生态中,有组织有背景的读书人其实是不太怕外戚的,更别说郑昭义只是一个外戚的管家而已。如今他范弘道在京城也是有名的人物,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传出逢迎外戚的名声吧? 郑昭义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先开口道:“范先生许久不见,不想今日巧遇!我家主人来法广寺上香,欲借此院落留宿,还望范先生行个方便,将房间让与我家主人。” 范弘道冷笑道:“说是相让,其实与驱赶有何两样?这院中几间房,在下只住了西厢。其他房舍客人既然都被你们赶走,那你们尽可去住,在下又有什么本事拦着你?” “明人不说暗话,在这法广寺一亩三分地上,你范先生也没什么可依仗的。”说到这里,郑昭义又看了眼范弘道身后的李小娘子,上上次他就是忽视这个小娘子然后吃了大亏,所以又补充道:“你也看到了,今日郑家人数众多,还是要三思而行。” 郑昭义的意思就是威胁,你范弘道在这“深山老庙”里势单力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什么能耐急切间也用不上,就算有李小娘子傍身,能打得过一堆人吗? 最理想的结果就是把范弘道吓住,然后主动退让,不战而屈人之兵最是上策。所以郑管事郑大爷希望范弘道能理性思考问题,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为了强化这种威慑,郑管事特意招了招手,顿时有三五个郑府家丁从不远处走过来,站在了郑管事左右。 范弘道哈哈一笑,转而向四周说:“请诸君评个理,这国舅家来了便要赶人出去,不然就威逼胁迫,到底有没有理?” 前文说过,京师寺庙往往兼营客舍生意,很多读书人就寄宿在寺庙中,法广寺也不例外。此刻范弘道与郑管事起了冲突,就有些同住在庙里的读书人在旁边围观了。 范弘道说请大家评理,就是对这些人说的。郑管事扫了几眼后并未在意,一团散沙的读书人有什么可怕,再说都是外地来的,谁会吃饱撑着跳出来管这莫名其妙的闲事? 这次郑府突然来法广寺上香,连主人带奴仆数十人,所以动静极大,惊扰了许多住客,也有很多人被强迫让地方,对此自然是有看法的。此时听到范弘道问大家评理,自然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郑管事继续不在意,他们敢做就不怕几句议论,但几句议论又能解决什么问题?郑管事又对家丁吩咐道,只管盯着范弘道和李小娘子,不需要管别人。 李小娘子也看出情势不对,悄声对范弘道说:“打是打不过了,范先生你先走,奴家在后面想法子拦着。”范弘道轻轻摇头,“打不过也不用逃,还有办法。我们读书人向来都是动嘴的,能吵吵就绝不动手,吵不过了再跑。” 李小娘子闻言下意识问道:“吵赢他们就有用?”范弘道又说:“我们读书人都是要看脸的,考验我这张脸的时候到了。” 随后范弘道对周围士子拱了拱手:“在下金陵范弘道也,今日做个小东道,请诸君入院品茶,坐而论道!”就这一句话,范弘道再不多说,两眼朝天傲然而立。 这时候周围有那么十几个读书人,听到范弘道自报来历,登时像是发现了新世界,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他就是范弘道?”“前阵子连续闹了礼部的那个范弘道?”“诗集颇为可观,值得一谈。” 要说名气,范弘道在京师读书人圈子里的名气当真不小,事迹是一方面,诗集时另一方面。这百年来很少有人能以秀才监生身份,在京师屡屡闹出惊天动地大动静的事情,所以说是传奇也不为过。 从外地来京师的读书人,一般都喜欢交游,对象主要有三类,一是同乡前辈,二是各种名人,三是高官显贵。范弘道显然是能算作第二种的,若连范弘道都不是名人,那他同等级的人里就没谁能算名人了,大明建国以来的最强监生不是吹的。 因而这十几个读书人从围观事情渐渐变成了围观范弘道个人,站位也渐渐靠拢过去,围住了范弘道。有性子急的,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开始询问。 李小娘子微微惊愕,读书人的脸真这么管用?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原来范先生所说的卖脸就是这个意思,目前看起来卖脸算是成功了。她也看出来了,这十几个人等于是被范先生机敏的拉过来当护身符了, 郑管事带着四五个家奴面面相觑,这下可是令人纠结,自己这边四五个,对面十几个,打起来还不见得谁围殴谁。他又感觉范弘道的做派怎么更像是绿林好汉,穿云一支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第三百五十八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以郑家的势力,打一两个读书人甚至小官僚都不算什么,对此郑昭义郑大管事可以毫无顾忌,但是打一群读书人就是另一种不同性质的事态了。 打个比方,前者像是拍一只苍蝇,后者像是拍一只马蜂窝,能是一回事么?一个读书人势单力孤并不可怕,但是十几个读书人谁没有同乡同学,组合起来就是一张能引发舆情发酵的关系网了,更别提中间还有范弘道这样的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至少这是郑大管事自己罩不住的事情,所以郑大管事陷入了两难。前进不得,后退也是为难,若就这样怂了,回去后没法向主人家交待。那国舅爷郑国泰骄横的很,动辄打骂仆役,可不是好相与的。 一直到目送范弘道走进院落后,郑管事才渐渐有了计较,咬咬牙,英明果断的转身离去,回禀主人郑国舅。 按道理说,只有皇后的兄弟才能算国舅,贵妃的兄弟是不够格的。但时人风气浮躁,尊称升格乃是常有的事情,所以郑贵妃的兄长郑国泰也就顺理成章的被人恭维成国舅爷。何况郑贵妃乃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子,实际地位未必比皇后差多少。 郑国泰现如今也不过二十几岁,正是年轻浪荡的时候,今天陪着家人一起来上香祈愿,内心是十分不耐烦的。此刻他正站在大殿门外百无聊赖,却见管事郑昭义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便喝问道:“你这泼才,半天没见个人影,那边院落可曾收拾好了?若影响到夫人们住宿,扒了你的皮!” 郑管事路上考虑再三,做出了慌里慌张的样子,对国舅爷禀报道:“那边院子遇到个刺头,委实不好处置!” 闲的没事干的郑国舅忽然来了精神,连忙问道:“是什么人?”郑昭义如实答道:“名动京师的范弘道!” “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在哪里听到过。”郑国泰下意识的说。 范弘道虽然搞出了很大动静,但扔不超出广义上的读书人圈子。郑国泰这种皇亲国戚与士大夫们并不在一个圈子里,在士大夫圈子里发生的风波,并不能波及到郑国舅,所以相应的,郑国舅也就缺乏感官印象。能依稀觉得范弘道这个名字耳熟,就已经算是范弘道很名声响亮了。 郑昭义飞快的将范弘道大致身份和事迹简单说了一遍,郑国泰闻言哂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充其量就是个有些门路的杂官,京师里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值当把你吓成这样?” 忽然间,国舅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出几分凶光,猝不及防的伸出手去,狠狠给了郑管事一个耳光,顺便又踹了一脚。嘴里还斥骂道:“你这贼杀才,定然是你办事不力,却跑过来故意夸大其词,已逃避罪责。你想把爷爷我当傻子糊弄,殊为可恨!爷爷我不吃你这套!” 熟知国舅爷脾气的郑管事不敢躲,硬生生挨了几下,然后才呼天抢地的叫道:“小人冤枉!此心天地神明可鉴!小人所作所为,真真切切的都是为国舅爷着想,绝无虚假!” 郑国泰继续怒气冲冲的喝道:“好刁奴还敢狡赖!拿一个鸡毛蒜皮小官来吓唬爷爷我,亏得你想得出来!” 趁着郑国泰停住动手的空当,郑昭义急忙说:“国舅爷有所不知,那范弘道最近很有些门道,与国舅爷也有些关系!” 郑国泰便狐疑的问道:“他能与我有何关系?”前闻说过,庙堂文官系统和皇亲国戚是两个不同圈子,既然郑国舅不关心自然那么也就不大注意这方面消息。 郑昭义趁机回答说:“礼部尚书空缺多日,迟迟难选,而朝廷中传闻,申首辅请范弘道推荐人选!空穴来风起必有因,所以对范弘道不能用普通杂官视之!” 前文说到过,当前郑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郑娘娘能否顺利进位皇贵妃,以及郑娘娘所生皇三子朱常洵能否被立为太子。这两件事都是不太合规矩的事情,必定要在朝中引发议论。 而涉及到礼仪名号的问题,礼部尚书当然就是最权威的发言者,所以郑家不能拿出等闲态度,来对待传说有举荐礼部尚书权力的范弘道。 被点出了其中关节,郑国舅的脸色又恢复成先前,不再怪罪郑昭义办事不力或者蓄意糊弄。并吩咐道:“既然范先生在这里,我应当亲自去拜访!” 郑昭义郑管事悄悄松了口气,这次绞尽脑汁,总算把事情应付过去了,能不挨家法就已经是万幸了。 话说范弘道带着十几个同道中人作为护身符,进了自己寓所院落。众人三三两两围绕着范弘道,有座位的坐在位置上,没座位的席地而坐。 范弘道环视四周,拍了拍额头,惊讶的说:“是在下失误了!不想同道诸君如此热忱,而本院委实有些狭窄,并不方便!我看应当换个其他地方坐而论道!” 范弘道本身就是借着银子空着手来到寺庙寄住,没有多余行李,所以与李小娘子打个招呼后,很快就可以走人离开。十几个人里,有人听懂了,有人没听懂,但都不妨碍他们跟随范弘道挪动地方。 看着范弘道脚步匆匆的背影,有身体弱的士子忍不住吐槽:“走如此快作甚?投胎也不至于如此着急。” “不快点撞上郑家人就不好办了。”旁边有人热心的解答:“现在这样,既能避开危险又维持体面,有何不可?” 在范弘道预计里,郑家人迟早会杀个回马枪,归根结底自己比郑家弱太多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与其被动挨打还不如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走人,既能避免在读书人里的口碑下滑,又能避开硬碰硬头破血流。 可惜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范弘道刚出了院门,迎面就撞上来了前来拜访的郑国舅。范弘道有点紧张,心里暗骂几句这国舅为何来的如此迅速。 只见年轻的国舅爷笑嘻嘻,开口就道:“听说范先生住在这里,我特意来求首诗词。” 第三百五十九章 好戏在后面 诗词?听到这个,范弘道忍不住愣了一下。郑国泰郑国舅如此快的过来堵住他,就已经让他感到很意外了,然而郑国舅开口就是“诗词”,简直让范弘道是意外之外又意外。 别说范弘道,就是周围其他读书人也都很惊讶。按照常理,传言中有着“霸道”人设的郑国舅无论是仗势欺人,还是打打骂骂,都在预料之中,唯独没有想到郑国舅一开口就是请范弘道写诗词。 难道说,范弘道在京师的名气已经大到了如此地步,就连根本不混文化圈的恶霸郑国舅也想附庸风雅?以至于尽弃前嫌,对范弘道“礼贤下士”? 范弘道实在想不出郑国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沉吟片刻后拒绝道:“在下何德何能,安敢给国舅献丑。再说诗词乃有感而发,现在也没什么好写的。” 郑国泰哈哈一笑,开口说:“范先生何必过谦,以范先生的才学,怎么会写不出来?”随即他又拍了拍脑门,貌似恍然大悟的叫道:“我想起来了,应当是我家狗奴方才得罪了范先生,故而范先生缘悭一词!” 不等范弘道回答,郑国舅就指着管事郑昭义,对左右喝道:“这有眼无珠的狗才,惹得范先生不高兴了,拿下去打三十棍!” 郑昭义郑大管事此时正跟随在主人家后面看热闹,本想看着主人如何收拾范弘道,但却看到主人家居然放低了身段去找范弘道求诗词。于是郑大管事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这是否可以说明自己对主人的劝告产生作用了,主人家对自己产生了更多的信任? 不成想转眼之间,主人突然对自己开始喊打喊杀,让郑大管事顿时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回话。直到有两个其他家奴靠近来,一左一右架住了郑大管事,他才如梦方醒。 大感委屈的郑管事下意识嚎叫起来:“老爷明鉴!不知小人做错了什么?老爷当真为了那姓范的惩治小人?” 郑国舅厉声喝道:“刁奴住口!你顶撞了范先生,老爷我就要罚你,好生受着去!” 看的范弘道等一干人瞠目结舌,向来机智的范弘道也被反复无常的郑国舅弄得不明所以,一肚子应对预案此时全然派不上用场。然后他们就看到家奴把郑管事拖到不远处,真就拿出棍子开始打,伴随着郑管事惨烈的叫声,场面十分诡异起来。 郑国舅转过头来,全然无事人似的,轻松对范弘道说:“些许不开眼的奴才坏了兴致,还望范先生不要介意。” 眼见对方连自己人说打就打,还就在眼皮底下真打,范弘道此时还能说什么?他不会天真到以为郑国舅讨好自己,这其中透露着一股莫名的狠劲,解读为示威也未为不可。 随即范弘道又听到郑国舅说:“现在范先生看到我的诚意了,我真心求范先生一首诗词。”范弘道还在思量着,郑国舅到底是什么目的?他们这样不学无术的人,绝对不会沉迷于诗词,为了诗词去刻意做什么。 于是郑国泰继续说:“素来听说范先生有才智,不会是名不副实吧?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吗?”面对故意激将,范弘道也还口讽刺道:“在下并不想对牛弹琴而已。” 郑国泰毫不在意,嬉笑道:“范先生身为读书人,就没有教化人心的觉悟?不妨就对牛弹琴一番,说不定就顽石点头了。” 范弘道有点烦躁,这郑国泰根本不合常理,到底图的是什么?还是纯粹吃饱撑着调戏自己来的?他身边还有十几个读书人在看着,自己一言一行都必须顾及到公众形象,很多话都不合适在此时说出来。想来想去,范弘道决定,既然对方绕来绕去就说诗词,那就扔出去一首,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 此刻到底用什么诗词,也是有讲究的,众目睽睽之下,范弘道必须维持住自己的“人设”不能崩。所以讨好对方的诗词是绝对不能用的,就是正常的往来唱酬也不合适。 “阁下拳拳盛意,在下心中确实有几句送给阁下!”范弘道回应道:“关于你们郑家的事情,在下也有所耳闻,所以偶得一首,你可要听好了!” 除了郑国舅,周围十几个读书人都凝耳细听,不知范弘道此时会拿出一首什么作品。然后就听到范弘道吟诵:“嫁入天家自不贫,酬劳偏罄累朝珍。汉皇从来真英主,岂用赐名虢与秦?” 这首绝句的意思非常浅显,大家立刻都秒懂了。嫁入天家自然说的是出了贵妃的皇亲郑家,“酬劳偏罄累朝珍”这句是批判郑家奢侈无度挥霍国库,比如今天这样大张旗鼓的祭祀;至于后两句“汉皇”和“虢与秦”自然是借用了杨贵妃的梗,将郑家比喻成唐玄宗时的杨家。 所以这是一首地地道道的讽喻诗,直刺郑家的脸面,只见对面有个帮闲对郑国舅低声解释,范弘道这边的读书人都有些紧张。 他们一边佩服范弘道的胆量,这人实在太牛叉了,竟敢讽刺当红的皇亲国戚,不愧是骂死过张四维和王世贞的牛人!一边又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郑国舅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范弘道也很无奈,自己今天要是对郑国舅怂了,名声传出去就不好听了,只能为了形象硬挺着。现在不但要讽刺,还要做出傲骨嶙峋不畏权贵的模样给人看。至于下面,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大不了就打一场烂架,别被打死就行。 郑国舅听完了帮闲的解释,大致弄懂了这首绝句的意思,脸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咬着牙点点头道:“范先生果然高才,我受教了!”然后郑国舅再不发一言,转身就走,回到了大雄宝殿门外,不再理睬范弘道。 这样就算完了?没有其他事了?范弘道愕然,今天见到的这位郑国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不正常得国舅爷,没一个举动是在自己预料之内的。 那边郑家帮闲犹自愤愤不平,对郑国舅道:“那姓范的无礼之极,国舅爷就这样轻轻放过?” 郑国泰轻哼道:“自然不会如此完事,好戏还在后面!” 第三百六十章 夜惊魂 目送国舅爷离去后,现场气氛莫名的燃了起来,范弘道身边一时间谀词如潮。亲眼目睹了刚才范弘道与国舅爷正面刚的事迹后,身旁十几个士对范弘道的仰慕值瞬间大幅度攀升,只感一介书生面斥权贵的 范弘道真乃读书人偶像也。 只有范弘道本人心中苦笑不已、连连感叹,其实讥讽当红外戚并非理智的选择,但又不能不这样做,这下他算是真正理解到,什么叫“为虚名所累”了。 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且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就结束,郑国泰岂是如此容易善罢甘休的角色?后面指不定还有什么幺蛾子。 在众人面前又不能露怯,范弘道也只能作不动如山的淡定状,对着周围连连拱手,口中不断谦逊道:“诸君抬爱谬赞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此后几天,范弘道就换了家寺庙借住。但是闹出了这样的动静,来找他的人就更多了,在西山寓居着许多读书人,他们本来就有充足的闲暇时间,所以前去拜访范弘道的简直络绎不绝。 这处寺庙僧人也是个识趣的,收了范弘道亲笔写就的一组诗,也就不要范弘道借住钱了,有客人来还帮忙置办茶饭。不然就凭借范弘道携带的这点银钱,没三两天就要囊中羞涩溜之大吉了。 本为躲清净的范弘道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浮生总为名声累”,但是下半句莫名的卡了壳。此时身旁没有别人,只有李小娘子一个,她觉得自己有义务不冷场,于是接上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 当夜范弘道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洗了把脸,准备和衣而卧。但寺院前殿大门却砰砰作响,显然是有人在急切的拍门,却将寺院里外都吵动了。值夜僧人隔着门问道:“施主是谁?为何深夜急敲僧家之门?” 外面那人叫道:“奉了我家朱公子之命,有十万火急之事面告范先生,还请放我进去传话!”值夜僧人便又传话给范弘道。 诺大的京城,范弘道所熟识的所谓朱公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经常女扮男装出现的朱术芳朱大郡主。在这深夜,朱大郡主不惜城门闭锁回不了城,也要派人来传口信,必定是有重要事情发生。 范弘道又询问僧人:“外面有多少人?”僧人回话说:“只有一人。”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范弘道便让僧人将来人引进来,而他就站在客房门外等着,李小娘子藏于身后保驾。 只见那人脚步匆匆,见了范弘道也顾不得寒暄,同样急匆匆的抢着开口道:“我家朱公子命我前来报信!” 这人虽然口气很急,但声音却不大,甚至反而压低了声音,除了近处范弘道,稍远点的人就听不清了。随后范弘道又听到对方说:“听说锦衣卫镇抚司连夜出动,前来捉拿范先生!还请范先生及早躲避!”范弘道大吃一惊,怎么突然有八竿子打不着的锦衣卫来抓他?锦衣卫的大名无需多言,任何稍对大明体制有所了解的人都不会陌生,但穿越以来范弘道没直接与锦衣卫打过交道,也没产生过交集,今晚却 冷不丁的听到这种锦衣卫捉拿自己的消息。 任何影视里面,一个书生如果被锦衣卫拿去了,后果绝对不堪设想,现实里就算没那么夸张也不是好事。范弘道没有应对特务这种事的经验,先下意识反问道:“那锦衣卫好好的捉拿我作甚?” 来人大概也得到过吩咐,尽可能如实的回答说:“听我家主人说,仿佛与前两天的一首诗有关系,还是惹出了祸事。” 前两天的一首诗?范弘道瞬间就想起来了,必定是自己嘲讽郑家的那首绝句。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的,竟然牵扯出了锦衣卫,莫非诗中引用了汉皇的梗,被定性为大逆不道了? 范弘道仓促间心思有些乱,一时间也没做出什么决定,厂卫不是读书人,不会跟他讲什么理的。 此刻来报信的人催促道:“我家主人说了,事态非常紧急!锦衣卫官校即将来到,让范先生尽快离开此地,避免被官校直接捉拿,此后或寻人求救或先隐形藏名!” 范弘道还在沉吟时,忽然寺庙门外又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喝僧人开门,果然是锦衣卫官校来了! 李小娘子上前一步,神情紧张的对范弘道说:“奴家先过去偷袭,能除去几个是几个,定要护得先生周全!若侥幸能逃出,就跟先生浪迹天涯。” 范弘道翻了翻白眼,如果只是逃避,说不定还有转圜机会,但若真开始打打杀杀,那就没有任何余地了。当即就扯着李小娘子,匆匆向后院跑去。 范弘道又对前来报信的人说:“多谢阁下通风报信,大恩大德日后必报!如今院墙壁不高,还请借阁下肩膀一用,送我过墙逃生!” 那人能被朱术芳派来送信,必然也是心腹之人,当下也没有犹豫,径自蹲在墙角下。先用肩膀撑起,送李小娘子踩着他肩膀上了墙头。随后范弘道也依葫芦画瓢,李小娘子也在上面帮着拉扯,拖了范弘道上来。此时两人再回首看去,影影绰绰的看到十来个人已经到了客房院落外面。事已至此,范弘道没有任何犹豫,跳下了墙头,和李小 娘子一路狂奔,迅速远离了寺庙。 “范先生,我们要去哪里?”李小娘子气喘吁吁的问道。范弘道更是上气不接下气,暂且停住缓了缓心神,答道:“内城方向暂时不能去,官校在庙里找不到人,必定回城沿途搜索。而此时京师城门未开,我们去了也进不了城,很可能被堵在路上。所以不能一直 走回城大路,现在随便走条岔路,想办法找个城外村庄藏身过夜。”李小娘子点点头,搀着范弘道继续小跑。两人知道追兵不会太远,不敢休息,接着月色避开大道上了岔路。 第三百六十一章 明天怎么办 京城郊区人烟稠密,村庄并不算少。范弘道和李小娘子离开大路,随机选了条小道向前走,中间又过了一道岔口,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如果这样都能被直接追踪到,那和被陨石砸到的概率也差不多了。 眼看前方就有村落,范弘道和李小娘子便进了村,拣了户殷实人家去敲门。这时代行人望门投宿的惯例还有,范弘道此举也不算突兀。大门里面响起声音,问道:“外面是谁?”范弘道清了清嗓门后答道:“在下从京城到西郊访友,不想友人已经不在,而又误了回城时机,不得已只好在附近寻找善人之家投宿,还望行个方便,在下亦有酬金 相报。”门板稍稍打开,里面两个男子挡在门口,提起灯笼照了照范弘道,眼见范弘道书生打扮,后面又跟着个侍女,不像是坏人。其中一人便点头道:“看你也是圣贤子弟,遇到难处理当援手。我家门内有客房空 着,如不嫌弃就借给你对付着过一夜。” 进了屋后,主人家又送了壶水。谢过主人家后,范弘道平静下来,开始思索今晚的遭遇。这到底怎么回事?谁能惊动了锦衣卫来找自己? 旁边李小娘子猜测:“听说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莫不是皇上钦点要抓先生?” 范弘道不禁哑然失笑:“你评书听多了吧,动辄有天子为小事点名捉拿钦犯的桥段,现实里哪有这么夸张,天子哪有这个闲工夫关注那么多小事?”李小娘子眼神飘逸的说:“那可说不准,如果真是这样,范先生你就只好跟奴家一起逃亡,说不得会浪迹天涯,找地方隐姓埋名,然后你我两人过着与别人隔绝的日子,张小姐啊朱公子都不会再出现,或许 是一辈子。” 范弘道满脸狐疑的问:“我怎么感觉你很期盼的样子?你很想我混到亡命天涯的地步?” 李小娘子连忙否认:“奴家可没有盼望先生变成钦犯,但奴家肯定会跟着先生一起走!”随即李小娘子又满怀期待的询问:“范先生你真的不会变成钦犯吗?” “如果是那样,”范弘道翻了翻白眼回答说:“那就赶紧去买点火爆,就像庆祝新年一样大肆庆祝一下。不知道祖坟冒了多少青烟,才会有如此的幸运。” 啥?李小娘子顿时有点傻眼,范先生这是失心疯了吗?如果被皇上钦点捉拿还成了好事? 范弘道对着李小娘子晃了晃食指,读书人的世界,小娘子你还是不懂。如果因为一首诗就被天子捉拿,这可是因言获罪啊!多少读书人求都求不来的啊!就像是考中状元一样一举成名天下知! 在大明朝,读书人有了名气就有了一切,因言获罪就是最大的荣光。君不见,多少官员为了名誉去骗廷杖,如果因为写首诗就被天子点名捉拿,那在主流读书人眼里绝对是天大的造化。 李小娘子再次糊涂了,还是搞不懂读书人的世界,明明看起来是天大的祸事,怎么在读书人这里就成了好事? 范弘道幻想了一下“名满天下”的场面,叹口气道:“还是不要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了,反正今晚此事必有蹊跷。”李小娘子又问道:“那明日天亮后,应当如何是好?” 范弘道稍加思忖,指示道:“明天首要之事是想办法混进城去,不能进程的话什么都做不了,然后分头行事,你去大兴县南城分署,向申大人禀报状况,而我要去另一个地方。” 李小娘子很担心的问:“真的要分开吗?先生正处危机之中,奴家不放心先生独自行动。” 范弘道感受到李小娘子的关怀,“那等明日进城后再说吧,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入城,我预计锦衣卫官校必然在城门布置眼线,等着发现我们踪迹。”范弘道的担心并非没道理,锦衣卫官校想在广大京郊找出他们两个只怕要费很大力气,如果真到了漫山遍野撒网穷搜范弘道的地步,那就等于是把范弘道当造反逆贼看了,一般是不太可能。所以还是在城 门口守着不费劲,堪称性价比最高的找人办法,李小娘子的形象又是如此明显。而他范弘道却又不得不进城,明知道对方会守株待兔,也不得不上前去。因为他的所有关系网都在城里,所能发动的力量也都在城里,要想解决问题就必须进城。孤身在城外,断绝了与城里的联系,范弘 道纵然聪明也巧妇难于无米之炊。 李小娘子正在忧虑中,又听到范弘道继续说:“两个人同时入城,还是太明显,要不然我们分头进城?” “不!”李小娘子难得任性的抗命一次,“奴家绝不和先生分开。”范弘道挠挠头,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说:“先打个盹,养足精神明天再说。” 屋内有床一张,桌椅一套,范弘道让李小娘子上床去,而自己要趴在桌上小睡。但李小娘子坚决不从,推着范弘道上了床,而她则坐在椅子上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范弘道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感到有人抱住了自己,他下意识的要反抗,但却闻到熟悉的香气,于是又安静下来。 范弘道内心苦笑不已,被这样投怀送抱不可能不激动,在这陌生人家的客房里,想干点什么也没那个脸皮啊,只能充当柳下惠了。 “明天我们会分开吗?”黑暗中有人幽幽的问。 “不会。”范弘道觉得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答案了。 “那进城后要去哪里?”对方又问。 “去找那个顾宪成,吏部文选司那个清流中坚。”范弘道嘴里冒出个出乎意料的名字。 抱着范先生的李小娘子显然也震惊了一下,脸都忘了继续羞红,莫名其妙的问:“这人不是先生你的仇家吗?”“所以要恶心死他!”范弘道也不停的放飞思绪,拼命将注意力从佳人身材触感上分散开,“我忽然有一个想法,你我能坐起来认真谈论一下吗?不然我的头脑会窒息。” 第三百六十二章 蒙混进城 次日天亮,鸡鸣声响起,范弘道醒了过来。入城之后该怎么做,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避开城门口可能存在的骚扰拦截,顺利进入城内。 本来与李小娘子两人分开,减轻明显性,各自混进城去是比较不错的选择。但是李小娘子在这个问题上犯了倔,死活不愿意分手,范弘道只能另外再想办法,直到此刻仍无头绪。 入城之事且放一边,既然在这里借宿了一晚,这时候理当去感谢主人家。正好有个年轻人送了一盆粥过来充当早膳,范弘道便请这年轻人引领着去拜谢主人家。 原来这主人家姓田名存义,家中有几亩地,算是个中等殷实耕读人家。主人也是读过书的,只不过到了五十岁也没什么成就,但却对读书人存有敬意,所以昨晚才会收留投宿的范弘道过夜。 范弘道便掏出银钱作为报酬,却被田存义拒绝道:“外门客房本就闲置,留宿先生也是物尽其用,并未给我家增添什么麻烦,故而不须如此多礼。” 范弘道心存感激,与田存义闲谈了几句,却听门外有喧嚣之声,询问道:“田兄今日家中有事乎?”田存义叹口气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范弘道再三追问,田存义才答道:“如今已经是秋后,官府开始派差。里长与我素来有怨,差役落在我家,怎奈家中长子有事外出,难以出差。我欲以银钱代工,里长却只是不许,故而委实难以应付。” 随后他又解释道:“今日是解送差役去县衙时候,所以里长又来家中搅闹,不想惊扰了贵客。” 范弘道恍然大悟,京师各种名目的差事繁多,需要大量人力,所以经常由县衙从京师百姓里征发差役,派差派到田存义家也不奇怪。只是这里面具体执行起来有很多可变通之处,但这里长却并不通融,就十分没人情了。 正想着,范弘道抬眼看到有个三十多岁的高壮汉子站在门首,身后还有十余个探头探脑的人。这汉子指着身边的人,对田存义喝道:“如今除了你家,人都已经齐全,现在要汇集送到县衙去!让你家出差的人出来,然后速速上路!” 然后这汉子又打断了田存义的解释:“不要说你家现在无人可派,若你那儿子不在,就请你代替走一遭!官府有急事,要人不要钱,按规矩你家总要有个活人出来!” 田存义气得胡子都发抖,他现在都年过半百,若去官府服劳役,最少也得要半条命去。 范弘道便明白,这汉子八成就是里长了。话说京城是分成了两个县,东半边是范弘道所属的大兴县,而西半边就是宛平县。现如今所处位置在西城郊外,当然属于宛平县管辖范围。 虽然范弘道是在大兴县南城分署挂职做事,但报出名头去,在宛平县县衙也该会有几分面子,毕竟两个县衙互相打交道的时候实在太多了。 又看了看出差服役的队伍,听到里长说现在就要进城送到县衙去,范弘道忽然有了计较,决定利用一下这件事。他对李小娘子使了个眼色,然后走上前去,对里长说:“多大点事情,你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端的是无礼之极!” 里长冷不丁遭到个陌生人冒出来斥责,狐疑的看着范弘道,开口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在这里?”范弘道傲然说:“在下自外地来京城的游学读书而已,免贵姓范,昨日出城误了时辰暂时借宿于此处。” 里长听说是个读书人,没有擅自造次,不动声色的继续问道:“不知范朋友住在城中哪里?”范弘道答道:“南城如归客栈!” 听到这个答案,里长脸上泛起轻慢之色。来京城的读书人太多了,有的人十分不好惹,亲朋故旧很有势力,说不定就认识什么高官显贵;但有的人就可以无视了,作为地头蛇根本不用在乎。 这里长盘问范弘道住处,就是旁敲侧击的摸底,听到这人说住在南城如归客栈,他就可以断定,这个读书人没什么势力。有钱有势的读书人,最起码住在内城而不是鱼龙混杂的南城,或者直接借住在同样有钱有势的朋友家,或者是同乡会馆里。 只有没根没底的穷书生,才会住在外城小客栈,所以里长可以判断,眼前此人不用太在意。“就算你读着圣贤书,也不能干涉官家的事情,更不用想空口白牙一句话,就免掉田老头的差役!” 范弘道仿佛也被气到了,火冒三丈的指着里长喝道:“在下要找你们县尊论论理!” 里长撇撇嘴,很无所谓。这小书生八成是在地方上习惯了受人尊敬,却不知道京城水有多深,京县县尊哪有功夫和一个没名没势的小书生论理,也根本不会理睬这种鸹噪杂音。 京县事务千头万绪乱如麻,如果随便一个小书生的唠叨都要听,那什么也不用干了。再说县尊派下来的事务,说到底还是要靠他们这些地头蛇安排妥当的! “你想论理,就去县衙找县尊去,不用与在下罗唣。”里长嘲弄说:“但今天田老头家这差役,必须要带走一个!”范弘道咬牙说:“在下跟你走!” 里长故意大惊小怪的说:“啊呀!你可是读书人,怎能跟着差役走!”范弘道愤愤的说:“到了县衙见到县尊再说,大不了在下就代为服役!说到做到!” 田存义急切的连忙拦着范弘道说:“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有辱斯文啊!”范弘道慨然道:“在下受了昨夜收留之恩,理当有所回报!” 李小娘子也想凑上来,但范弘道猛打眼色,阻止了李小娘子来凑热闹。田存义跺着脚唉声叹气:“不想牵连到范先生了!在下也要去县衙,怎能让你代役!” 范弘道没有拦着田存义,却对李小娘子道:“我先随着差役队伍走,你在后面随着田老翁一起走,县衙那里汇合。” 李小娘子这才恍然大悟,范弘道原来是想借此夹在服役队伍里,借着官差名义蒙混进城。 第三百六十三章 智取和力敌 此后范弘道又说自己昨晚赶路把衣服弄脏了,向主人家田存义借衣服穿。田存义为难地说:“我这里只有些粗布衣裳,只怕不适合你穿。”范弘道当然不介意,他就是存了换下自己身上文士衫的心思,不然混在劳役人群里未免过于醒目。 等范弘道换好衣服,就跟着那来催差的里长走了。一行二十几个人向着东边城门方向而去。人靠衣服马靠鞍,换上粗布短衣的范弘道夹在人群里,光彩立刻削减了一半。 田存义不放心,尾随在后面,他在县衙里也认识两个胥吏,想着能否去说情。而李小娘子则听范弘道吩咐,跟随者田老头,宛如一对父女。 范弘道担心李小娘子心疼自己,可能在路上会按捺不住动手,坏了他微服进城的计策,便再三叮嘱道:“凡事尽可能智取,不可力敌,智慧永远比武力更为强大。你今次务必要忍住,一切尽在掌握,你不可妄动刀兵,坏我大事!” 李小娘子唯唯诺诺的应声,一路没有生事。她想大概范先生说的也有道理,范先生历来行事神异莫测,这就是智慧的力量。 及到阜成门口,带队的田里长与把门官军说了几句,就得以放行。毕竟当今太平岁月,天下承平日久,京城人口进出流水马龙,门禁不可能那么严苛。 门口确实也有锦衣卫官校眼线,但他们并没见过范弘道,只知道一男一女的大致特征,自然也没认出混在被征发差役队伍里的范弘道,也想不到读书人范弘道会变成这样。再说他们只是长官叮嘱的私下里行动,也无法大规模发动人员对范弘道进行辨识和缉拿。 入了城后,范弘道便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只要进了城就好办了, 宛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可以去国子监煽动民意,可以找申时行寻求庇护,亦或去投奔与东厂太监势力密切的朱大郡主,但到底怎样做,对自己才是最优解?范弘道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发什么愣子!快走快走!”田里长发现范弘道进了城后就站着发呆,忍不住呵斥几句,推着了范弘道几下。“误了时辰,拿你是问!” 你对真正的力量一无所知!范弘道冷冷的看了田里长一样,浑身气势像是变了个人。 可惜田里长此时并不能感受到范弘道森严冷意,也感受不到范弘道身上焕发出的强者气息,仍然把范弘道这个抓来的劳役向前推着走。 范弘道懒得和这不知死活的里长计较,等会儿见到了县衙的人,有一百种办法让田里长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他们并没有直接到宛平县县衙,而是在县衙街口上一处院子里报道,只见有个衙役嚷嚷道:“田老三你怎的来这么晚!再迟就算你们逃役!” 田里长点头哈腰的上前解释道:“本来是可以早些的,但是有个人耽误了时候,故而来的稍晚。”说着,他伸出手指了指范弘道。 范弘道感觉该到自己出场了,他重重道咳嗽一声,上前开口道:“在下乃是.” 但那衙役却丝毫没有兴趣听范弘道说什么,只随便看了一眼范弘道,就对田里长说:“那边急着要人,你拿着牌子赶紧带人过去,这边还有其他几十人,你一起带着。我就不去了,权当你代表县衙!” 说罢,这个貌似业务极度繁忙的衙役就闪人了,消失在范弘道视野里。话才一半,连自我介绍都没做完的范弘道顿时凉了。 田里长手里多了一个小木牌,低头看了几眼,然后对征发来的劳役呼喝道:“走!” 如今县衙的人不在,他这个里长就是代理人了,于是田里长顿时觉得肩头上多了沉甸甸的责任,他一定要尽心尽力把这项差事办好了。 范弘道心里骂娘,这都什么鬼,连个听他解释的都找不到,难道真要让他去服役?一个想靠身份行事的人,如果没有人承认他的身份,那此人就什么也不是啊! 算了,不与这些没见识的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自己正事要紧,决计不能耽搁在这里。想到此处,范弘道拔腿就要走,却被人按住了肩膀,扭头看去,不是田里长又是谁? 这回轮到田里长冷笑了,“你要去哪里?想逃役吗?”任何权力磁场的周围,总是不乏狗腿子。于是有两个想讨好领头人田里长的人走了过来,帮着田里长架住了范弘道。 范弘道昨晚被锦衣卫官校追赶捉拿的时候,都不曾叫过苦,但此时心里却开始叫苦了。 原本想的很简单,到了城里将身份一亮,宛平县衙核实后还不是“纳头便拜”,谁料现在连个能核实自己身份的人都没有,大概自己说什么都只会被田里长认定是吹牛。自己为了能进城装孙子,没想到装着装着就把自己坑了,此时范弘道无比想念李小娘子。 抬眼看去,还好李小娘子没有远离自己,仍在院首晃头晃脑的。范弘道大急,叫道:“我的姑奶奶还不过来救人,在那里站着作甚!” 李小娘子嘟哝说:“范先生你先前反反复复唠叨,要智取不可力敌,不许奴家擅自动手,奴家遵从你的意思也不对了?” 范弘道跳着脚叫道:“不要这么不知变通,现在智取不得,快来力敌!” 李小娘子唉声叹气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读书相公主意变来变去,教奴家不知怎么办了,别一会儿又因为动武落了埋怨。” 范弘道承诺道:“不埋怨不埋怨,圣人也有诛杀少正卯的雷霆之威!” 田里长一巴掌拍向范弘道:“就你废话恁多!快走!西皇城外的水沟子还要你去修,误了时辰仔细你的脑袋!” 话音刚落,瞬间就有一道飞镖就插在了田里长手背上,然后李小娘子不知从哪拔出两柄匕首冲了上来,伤人见血毫不犹豫。 这些劳役包括田里长都是京郊普通庄户人家,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轰然就炸锅散开,远离了范弘道。 救出范先生,李小娘子便收起匕首,乖巧的站在范弘道身边,仿佛人畜无害。范弘道嘀咕道:“你刚才在偷笑,别以为我没听见,世风日下连你也学坏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郑家的想法 打打杀杀之后,出了班房门口,李小娘子便问道:“现下我们要去哪里?”范弘道毫不犹豫的说:“跟你一起去国子监!”原本范弘道一直说进城后分头行动,这会儿却又肯定的说“一起去”,这说明范弘道终于意识到“计划不如变化”,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人白龙鱼服就是最大的风险,一个庄头里长都差点把自己按住摩擦 。 李小娘子轻笑几声,不过没再说什么,随着范弘道就向北走。到国子监已经是傍晚时候了,范弘道很容易就在膳堂与号舍找到了时习之、陈俊和等好友。 这几个人突然看到范弘道,调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范同学匆匆忙忙出现在太学,必定又惹出了什么事情,寻求臂助来了。” 于是范弘道也不吊胃口,郑重其事的向大家宣布道:“本人现如今,正被锦衣卫官校缉拿!昨夜刚连夜从西山逃出来!” “哦。”众人毫无吃惊之色,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这反倒让范弘道讶异不已,听到这样令人震动的消息,他们居然没有什么激烈反应?“听到这个消息,你们不惊喜不刺激?那可是拥有诏狱的锦衣卫!还是你们已经对我不关心了?” 时习之等人连忙摆手道:“那倒不至于,你在朝廷里闹出这么多乱子,直到如今才被锦衣卫盯上,已然是苍天庇佑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等私下里早就猜测过,你到底什么时候会被厂卫追捕。” 陈俊和伸出手对其他几人说:“承让承让,是在下押中了!范同学不出我所料,果然在三个月内就会招惹上厂卫!每人五钱银,今晚我做东。” 范弘道看着一群大明好同学,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年头难道连同窗都靠不住了吗? 时习之给范弘道打气道:“有申阁老给你撑腰,被锦衣卫缉拿未见得是坏事,或可能借此扬名。再说你又不是朝廷重臣,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妖人,锦衣卫犯不上不卖阁老面子与你较真。” 大家都是读书人,什么事情能扬名门清,范弘道无话可说。 众人便问道:“范同学又不言不语的,究竟来作甚?”范弘道恶狠狠回答:“扬名扬名,不扬又哪来的名!至于如何扬起,就靠诸君的嘴了!” 还是那句话,国子监是京城读书人最多最密集的地方,天然是散布舆论的磁场。敲定了一场事后坊司胡同花酒,范弘道又匆匆离开了国子监,众同学也不知他躲藏到了哪里。此后数日,国子监预备肄业监生、大兴县南城分署历事实习主簿、著名诗人范弘道触怒郑国舅,遭到锦衣卫官校追拿的事情便传开了。虽然范弘道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但并不能阻止朝堂上下的议论 。 当朝郑贵妃的亲爹、人称国丈的郑承宪从门下清客口中得知消息,立即就将儿子郑国泰喊了过来。老国丈有点不高兴,觉得自家儿子有点不识大体。 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为亲外孙皇三子朱常洵争取东宫位置的关键时刻,在这等节骨眼上多此一举,简直是以小乱大,必须要教训教训。 所以见了郑国泰,老国丈就斥责到:“你弄什么名堂?为了范弘道那样的小人物,大张旗鼓私下动用官校,也不怕坏了大事!” 郑国泰连忙解释道:“范弘道虽然官职小,但可不算小人物!他做下的那些事情,许多都是大事!” 老国丈骂道:“你是什么尿性,我岂能不知?分明就是你自觉面子挂不住,非要节外生枝!” “并非如此!”郑国泰继续辩解说:“父亲不要小看了范弘道!此人潜在影响力很大,儿子此次刻意针对他也是有缘故的!” 郑国丈听到这里,疑惑的问道:“莫非你真有什么计较?”郑国泰清理了一下思路,解答说:“现如今三哥儿入东宫的事情里,皇爷自然是乐见其成,但最大的阻力其实在百官群臣。当前皇爷并未公然下诏垂询,只是暗地里放风,朝廷百官也就没有公然抗争,只是 私下里非议甚多。 我们郑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反对立三哥儿为储君的人一网打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把声音最大、态度最激烈的人压制住,让皇爷能安心决断,不被群臣所干扰。”郑国丈点头称是,“你所言不错,此事最大的关窍在于促使皇爷下定决心,自然应当尽力减少百官的鸹噪干扰,既然不能一网打尽,那就只能杀鸡给猴看了。可是并未听说过范弘道在此事上有所表态,而且 范弘道分量也不够。” 郑国泰立刻答话说:“范弘道只是个引子,引蛇出洞的引子!他自身分量轻,但身上牵扯甚多!不知父亲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闻,礼部尚书人选迟迟难定,申首辅却说他要听范弘道的推荐。”礼部尚书是负责礼制的,平时或许没多大事,但若在储君之事上如果有违反礼制的事情发生,那么礼部尚书态度就至关重要,甚至可以看做一个风向标。就好像当年嘉靖皇帝大礼议事件中,冲锋最积极, 态度最激烈的人不是内阁也不是都察院,而是礼部尚书毛澄。 故而在酝酿储君人选的节点上,位置敏感的礼部尚书迟迟难以任命,就很可以理解了。连带着遭到首辅甩锅的范弘道也成了敏感人物,被迫躲到西山去。 老国丈也是个有心机的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家儿子的意思。“你是说,用明显欺压的方式对待范弘道,看看谁会站出来声援他?”“不错,想必有很多人憋着力气找我们郑家的不是,我们偏就要摆出这样骄横跋扈的态势。”郑国泰说:“肯定会有人联想到立储,肯定会有人觉得我们郑家是打击报复,看看究竟都有谁会跳出来攻击我们郑 家!”老国丈得意的说:“范弘道诗词暗暗讽刺圣君,这就是他洗不掉的原罪,谁在这事上跳出来,就能把谁拉下水。我们郑家背后是皇爷,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底牌!” 第三百六十五章 你来干什么? 焦点人物范弘道正带着李小娘子,走街串巷、掩人耳目的穿越了北城区,来到位于北皇城外的大兴县县衙。注意,是大兴县县衙,不是南城那个由申大公子坐镇的大兴县县衙分署。 纵然李小娘子对京城地理不是很熟悉,被范弘道带着七拐八绕,但是看到了全天下式样都雷同的八字墙,哪里还能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 “我们来着衙门做什么?”李小娘子奇怪的问,忽而又恍然大悟道:“莫非范先生你打算去投案自首?” 投案自首是什么鬼?范弘道没好气的反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好端端的自首什么?” 李小娘子在范弘道身边跟随多时,觉得自己也变聪明了,“当然有原因了,我们现在不是正被锦衣卫官军追拿甚急,一时间如果没有藏身之处,那主动找衙门自首,说不定反而是安身之所。” 范弘道哑然失笑,“你的思路是好的,但是你对朝廷体制太不了解,你去县衙那不叫投案自首,那叫自投罗网。锦衣卫知道你进了县衙,要来拿人,区区县衙敢说个不字?” “那你来县衙作甚?”李小娘子有点小小不服气的问,自打从民间里长手里救下范弘道,李小娘子胆子大了不少。 范弘道没有回答,也没有进县衙,反而绕过县衙大门走进旁边一条胡同,胡同通向县衙官舍。李小娘子又想明白了,貌似有个贵女就住在这里啊!说到底,还是来搬救兵来的。 范弘道急匆匆往里面走,也恰好有人急匆匆往外面走,两边人在胡同里面对面的碰上了。说来也真巧,与范弘道撞上的人不是朱术芳又是谁? 范弘道故作惊喜的叫道:“当真抬头见喜,朱公子你也在这里啊!” 朱术芳又气又笑,她就住在这里,遇到了算什么巧合?随即朱大郡主又想到了什么,扳住了脸,冷漠的看着范弘道不说话。 她现在对范弘道不是假生气,而是真生气,过去范弘道各种调戏她的时候,她都没有真生过气,但最近却动了真火。 倒不完全是因为范弘道拒绝了她提议的礼部尚书人选,重点在于范弘道拒绝的原因!范弘道居然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拒绝她这个老朋友的提议!这就是友尽的表现! 朱大郡主心里冷笑几声,最近听说范弘道又惹上了大麻烦,被锦衣卫官校追拿,在这样的时候,范弘道跑过来找自己,目的不言而喻。不用想,无外乎两点。一是她朱术芳行走内廷,与李太后亲厚,如果范弘道躲在了她这里,锦衣卫这种皇家家奴性质机构总得顾忌几分;二是她朱术芳与东厂关系还可以,而东厂是能节制锦衣卫的,她便 可以从东厂这边帮范弘道疏通。 所以范弘道这小算盘堪称是精明,可是有用么?想到这里,朱大郡主的冷笑从心里蔓延到了脸上,拿捏着腔调说:“听说你被官校缉捕,此时你不去找地方躲起来,又是什么风把你吹了过来?” 范弘道打个哈哈说:“当然是因为有事要劳烦到你,想必朱公子雅量高致,不会叫我失望。” 朱术芳绝对不会被范弘道几句好听话拿下,反讽道:“住在南城杨家的那位张大小姐也是个厉害人物,你怎的不去找她?我这里可没有那么大本事。” 范弘道摆了摆手,“这事她不行,非你不可!” 好不容易有机会拿捏范弘道一次,朱术芳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无数次经验告诉她,对范弘道就该狠下心!故而朱大郡主傲然道:“就算你这句说的对,但我也不是非做不可!你请回吧,我是不会帮你的!” 说完后,朱大郡主默默为自己的霸气点了个赞。等她再抬起眼皮时,却发现,范弘道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 为什么不是震惊、无助、痛苦?范弘道的表情让朱大郡主很不爽,完全没有霸凌之后的快感。 范弘道深深的叹口气,“你不是一直想干涉朝政么,今次有机会送上门来,你都撒手不要,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不等朱术芳有所思索,范弘道摇头转身,口中念叨着:“罢了罢了,既然你愚昧至此,我又何苦来哉!” 朱术芳此时真受不了范弘道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把别人当成傻子的姿态,大怒然后喝道:“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站在旁边的李小娘子看出了几分端倪,不由得站在女人立场上替朱大郡主哀叹一声,她又入彀了!李小娘子很想呐喊几句,但凡拿定主意后,就不要再给范弘道说话的机会啊!范弘道敏捷的回转身来,胸有成竹的侃侃而谈:“朱郡主,你也是读过不少书的人,想必史书也阅览过很多。你没发现么?很多大事件的开端,往往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亦有很多大势变化,经常也都是从 小处破局。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这里面有人为蓄意,也有偶然。” 朱大郡主听得一脸懵逼,范弘道到底想说啥? “当今最大的事情就是国本之争,东宫太子宝座到底归属谁,然后这件大事实在难以定下,局势变得焦灼。随即又牵连到礼部尚书的任命,在更小的层面上斗法,然而礼部尚书的任命又继续难产。 最后礼部尚书任命问题,又把我这小小的历事监生牵扯了进来,看起来事情越变越小了,但也意味着距离破局越来越近。 为什么锦衣卫捉拿我,我看是有人想借助我来破局啊。如今我这个躺风口上的重要小人物就站在你面前,你朱大郡主不想有所作为吗?” 朱术芳听到这里,忽然丧失了与范弘道谈话的兴趣,扯来扯去到最后总是他装逼成功。便意兴阑珊的说:“行,我知道了,我会去招呼东厂朋友,看看能否借用东厂制止锦衣卫官校。” 范弘道很诧异的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有说过要请东厂来当援手么?话放在这里,我不需要东厂来救命,也不需要你去求人情。”朱术芳则更诧异:“那你找我还能有什么事?难不成是找我借钱,然后逃命天涯?” 第三百六十六章 从不失算! 在京城,关注范弘道命运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范弘道的上司、大兴县南城分署掌事县丞、首辅公子申用懋。 再怎么不服气和斗心眼,范弘道也是他申大公子的左膀右臂,也是帮过申家的人,有这么一点香火情分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范弘道陷入危险境地而无动于衷。于是申大公子在衙门坐不住了,偷偷进内城回了家,对老首辅说:“那范弘道毕竟被外人视为我们家门下之人,父亲必须要出面保下来才是。范弘道若因触犯勋戚而被官校缉拿,并折在此事,那父亲很有可 能就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 申时行很简明的答道:“保肯定是要保的,但总要看准时机。” 申大公子很不解的反问说:“如今范弘道正被官校满城寻找,已经处于险境了,父亲还要等什么时机?”换成别人,申时行绝对不耐烦解释,但面对自家儿子,他也只能详细说几句:“首先,动用官校到底是谁的意图?是天子的意图,还是那郑家私自请托?面对这两种可能,处置之法就截然不同,可是我们尚 未彻底弄明白是哪种状况。 其次,范弘道又不傻,除了为父谁还能真正帮到他?所以我料定,范弘道必定会找个时间,亲自登门来呼救,到了那时才叫雪中送炭。” 申大公子愣了愣,必须要等着范弘道来求救,才肯出手么?看这意思,父亲大人还想借机拿捏一下范弘道?老首辅估计也是被范弘道肆意妄为给气得次数多了,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年轻人。所以这次看到范弘道被追杀,老首辅居然生出了一点“你范弘道不来求我,怎么帮你?”的脾气。或者是想着,定 要趁机把范弘道收拾服帖了,叫范弘道从此老老实实做人。 申大公子还是很担忧:“范弘道如今危在旦夕,满城喧嚣,说不定下一刻就被官校捉走了。” 老首辅不以为然的说:“你还不了解他?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为的故意造势而已!没个三两日流言,怎能人人皆知?他本人必定是躲在暗处偷着乐,随后便找我来救命,并了结此事!” 虽然申大公子知道,自家父亲想来目光如炬、判断准确,但还是忍不住对范弘道的忧虑,仍然想继续说些什么。 申时行顿时有些不悦,自家儿子居然不信任自己?加重了语气说:“此事一切尽在掌握,无需再多言!你就安心等着范弘道上门求救吧!放眼整个京师,除了为父,他找不到更有分量的人!” 申首辅的话掷地有声,充满了绝对的自信。申大公子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无论范弘道有多少机巧,最后若不来找申府求救,还能去哪? 所以申大公子连忙小小修不了一下父子关系,讨好道:“也是,父亲从不失算!” 正当父子两人计议已定,有个专管在大门外迎客的门子忽然来到书房门外,对老首辅禀报道:“告知老爷,方才在大门外道路上看到了范弘道!” 老首辅微微一笑,对申用懋说:“你看,范弘道果然来了!”然后又对门子问道:“那范弘道人呢?速速将他带进来。” 门子很古怪的回应说:“其实那范弘道并没有来本府拜门,他仿佛只是路过而已,眼见着他一直朝西去了。小的觉得此事奇怪,所以才特意向老爷禀报。” 什么?申家父子二人齐齐迷惑不解,这范弘道居然过申府而不入,他到底搞什么鬼?难道他不想要申家这个保护伞了吗?难道他不知道,对他而言,申府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是的,范弘道躲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会被锦衣卫官校冲进去捉拿,但在首辅府邸,锦衣卫官校是不敢轻易造次的。 申时行只觉得太阳穴砰砰跳,他有不好的预感,范弘道又可能会失控!不禁咬牙道:“若再有下次,管他范弘道去死!” 申用懋连忙请示道:“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这是这次又该如何?” 老首辅只能对门子喝道:“你带两个家丁,沿着道路去追范弘道,看看能否找到!若能带回来就带回来!” 门子领了命,当即在前院点了两名家奴,然后匆匆出了大门,向西而去。所幸这一带街坊都是官员住宅,多是深宅大院,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店铺,人流并不杂乱,一个人路过这里不会有很多去处。 申家家奴一路看着找着,过了两个胡同口,忽然望见前面有户人家门前很热闹,围着数十人,只是不知里面是个什么光景,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些叫嚷声音。 申府门子立即上前凑近,在同伴协助下硬是挤了进去,然后便见一个年轻人堵在这户人家门前,不依不饶的叫着。再仔细看,这年轻人不是范弘道又是谁? 于是申府门子有点懵,这范先生跑别人家干什么?连忙向左右打听:“这是谁家?”有热心人答道:“此乃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顾大人家门也!” 随即就听范弘道站在顾家门外高声道:“久闻吏部顾部郎为人高义,风骨凛凛,针砭时弊,嫉恶如仇,实乃清流砥柱、士林良知也!朝中上下谁不敬服,海内士子谁不仰望!” 申家门子也是懂一点政治的,他很知道最近兴起的清流势力与自家老爷并不是一路人。而顾宪成虽然品级不高,但是位居要害,在清流势力影响力十分大,话语权很厉害,堪称骨干人物。 但凡认出范弘道的人都已经大吃一惊了,范弘道身为申阁老的人,却跑到顾家门前,如此张扬的赞美顾宪成,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表示范弘道想“叛逃”? 众目睽睽之下,范弘道继续叫道:“如今晚生讥讽时政触怒勋戚,不料横遭迫害,京城之大,几无容身之地!还望顾部郎心存义举,不吝援救,助我脱困!”围观众人这才想起,据说范弘道最近正在被锦衣卫官校追拿!然而他却还敢在这里露面,难不成已经走投无路,只能瞎猫碰死耗子,找大名鼎鼎的顾宪成来求救?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丢一个难题 门外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坐在家中的顾宪成顾大人焉能不知?门外的人正在看热闹,门里的人却愁眉不展。 顾宪成非常烦躁,就像有一只苍鹰不停在眼前嗡嗡嗡的飞来飞去一样烦心。是的,范弘道在别人眼里,当得上苍鹰两个字,但是在顾宪成大人的眼里,范弘道就是一个苍蝇! 他凭什么要去帮范弘道!那范弘道是申时行的人,就算有人出手也该是申时行,而不是他这个五品部郎!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帮了范弘道,又有什么好处?他才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这次帮了范弘道,范弘道就会感恩戴德纳头便拜了?不可能的! 帮来帮去,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根本就没必要去理睬。至于说江湖道义?范弘道不去找申阁老,却跑到自家门前,也没存着好心! 如果只是单纯的没好处也就罢了,白费一次力气也无妨,还能立一立急公好义的名声。可是帮助范弘道并非没有风险,这件事背后不见得简单,而且涉及到人物都是当前朝政中最敏感的人物。 贸然出手,很容易就被范弘道顺势拖下浑水,陷入巨大的被动和危险中。为了一个从无交情甚至还有嫌隙的范弘道,值得用自己政治生命去冒险? 此时还有友人在顾宪成家里做客,见状帮着分析道:“顾兄若无回应,只怕外面议论也会不中听。” 顾宪成长叹一声,确实也有这个道理,范弘道毕竟是被官校迫害的“正面人物”,跑到自家门前大声呼救,如果自己无动于衷,传了出去对自己名声只怕也有所不利。 连见义勇为都不敢,还算什么清流!这不是小事,他们清流就是靠名声吃饭的,名声受损就意味着个人实力受损。 想至此处,顾宪成心里不由得大骂范弘道,这简直就是道德绑架! 范弘道顶着“因为敢言被迫害”的名头跑到自家门前招摇过市,本质上就是用道德来逼自己!他顾宪成到底积了几辈子德,竟然招惹上范弘道这样一个麻烦精! 这个时候顾大人是绝对没有想起来,他们清流势力是如何用高标准道德去绑架别人的,就像范弘道今天对待他一样。 这时候,有家奴来禀报说:“有个叫皦生光的书生求见。” 顾宪成脑子转了转,皦生光是那颗葱?他一时间居然没有想起来,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会儿哪有空去见闲杂人等。 不过那家奴随后又禀报道:“这皦生光说,他有把握能面斥并驱逐范弘道。”这下顾宪成终于记起皦生光是谁了,记得前两月有个破落秀才跑到自己这里,大言不惭的说他能对付范弘道,那无耻的样子很有范弘道的几分风采。然后顾大人不知中了什么邪,就给皦秀才谋了份内廷差 事,难道今天终于能派上用场了不成? 也许这就叫以毒攻毒了,顾宪成摆摆手,对家奴说:“等范弘道走了,再见他!” 范弘道论品级不过是个监生,顾大人总不能拉下脸亲自下场。想想当初文坛大宗师王世贞、前礼部尚书沈鲤、国子监罗祭酒等人都是怎么挂掉的? 一大堆经验教训历历在目,一定要自恃身份,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和范弘道面对面打擂台。如今有皦生光这样与范弘道身份差不多的人物出面,也算是对等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皦生光在门房听到顾家家奴回复,顿时心下了然。“等范弘道走了再接见”的含义分明就是,若自己有本事把范弘道赶走,顾大人才会见自己。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新的机会,皦生光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把握的。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范弘道这样咄咄逼人进攻性的人物,大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道德绑架这种技巧,谁还不会呢? 皦生光大踏步从门房走出来,站在范弘道身前,淡淡的说:“范朋友多时不见,不想今日在此相遇。依在下看起来,你这样做不地道啊。” 范弘道却疑惑的问:“你是谁?我跟你认识吗?”皦生光险些吐血,连忙默念三遍“不能激动”,这一定是范弘道的诡计!然后继续淡淡的说:“在下是谁无关紧要,但在下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本来听说范朋友因为几句讽喻,便触怒权贵,被官校追拿,心里 还是挺佩服的。但是再看范朋友之后的举止,却大失吾辈颜面!” “为何?”范弘道继续疑惑。 皦生光渐渐慷慨激昂的说:“子曰成仁孟曰取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故而区区一些奸贼爪牙有何惧哉!然而却见范朋友你东奔西走东躲西藏,狼狈不堪苟且偷生,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若都这般模样,看在天下人眼中,还怎能展示人间正道、浩然正气?以我所见,临危不惧、慨然赴险才是大丈夫所为也,才是读书人节气也!” 范弘道默默的,没有说话,皦生光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暗暗得意。然后他又上前一步,对着范弘道施礼,又逼问道:“请问范朋友,是愿做苟且不堪的丧家之犬,还是万世流芳的大丈夫?” 一般人回答这个选择,当然想做是万世流芳的大丈夫了,不过大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并没有遇到危险。但范弘道现在确实被官校缉拿的身份,想要耍帅就必然付出另一些代价和痛苦。 此时范弘道继续没说话,皦生光微微笑着,也不催促,稳稳的等着范弘道的回答。范弘道丢给了顾大人一个难题,让顾大人难以做出抉择,那他为什么不能反过来丢给范弘道一个难题? 范弘道还在沉默,皦生光思绪越发飘远。如果这次能帮助顾大人化解难关,想必以后会真正进入顾大人的法眼吧? 以顾大人的官职权力和士林影响力,给自己指出一条青云之路应该并不难。自己的人生价值,果然在于克制范弘道啊,当初做出这样的定位选择并没有错。想至此处,皦生光轻蔑而隐蔽的扫了范弘道几眼。什么苍鹰人物,还是不自己的踏脚石,那点伎俩被摸透后,也不过是个世俗凡人罢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一定是你们! 顾家门前的事情,当然很快就传到了申时行父子耳朵里。老首辅派了自家门子带几个人追踪范弘道,一旦看到新情况,就会把消息传回去。“ 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申用懋拧着眉毛,简直怀疑范弘道是不是要叛出“申家”,改换门庭。不过申大公子也不蠢,这种怀疑只是猜不出其他可能的情况下,做出的最坏揣测,并不意味着申大公子已经把范弘道打进黑名单。见 多识广、经验丰富的申首辅也有些迷惑,他可以猜得出,范弘道此举能给顾宪成制造难堪,但也仅此而已。申首辅不相信范弘道闹出这样动静只是为了打打脸,除此之外必然有其他心思。 但申首辅左思右想,就是猜不出来,不禁有些气恼,咬牙切齿道:“这范弘道究竟意欲何为?”申大公子吓了一跳,因为近些年来很少看到父亲这样失态,用这种奇怪的语气点出另一个人的名字。在 顾家大门外,似乎被皦生光质疑到“怀疑人生”的范弘道终于开口了,他指着皦生光说:“我听你所言,只听出一个意思,那就是你们想把我送进厂卫牢狱!”皦 生光仍然觉得自己占了上风,范弘道只是“困兽犹斗”而已,嘿嘿笑了笑说:“范朋友不要歪曲词意,本是官校要捉拿你,怎么是我们送你进牢狱?” 范弘道冷哼道:“但你们却逼我束手就擒,落入厂卫官校牢笼!”皦 生光凛然喝道:“错!并非是我们逼你,而是劝你在大义面前做出一个选择!是舍身取义,还是苟且偷生!” 范弘道负手而立,仰望星空,长叹道:“我已经在顾家门外求救了这一会儿,但顾大人还不出来,看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皦 生光还有心情逗趣说:“非也非也,你这个落花和流水的比拟并不恰当。范朋友你如果爱惜自身,现在逃走还来得及,不然时间长了,消息传开后,必然有官校追踪至此! 到了那时,在下也只能恭喜你舍身取义了,范朋友的大名也必将扬于四海!吾辈读书所为何事,正该成仁取义九死而不悔也!” 皦生光这算是用语言一步一步将范弘道逼到了死角,仿佛就算“见死不救”,也是成全范弘道的节义,洗地水平近乎满分。 范弘道忽而很暴躁,上前几步劈手抓住了皦生光的衣领,这动作完全失去了平常的高冷,颇有点失去理智的感觉。 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就是输了,皦生光脸上笑得越发灿烂,提醒道:“你的时间不多了,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放屁!我来这里不过才一会儿工夫,官校怎会如此迅速赶到!”范弘道气急败坏的喝骂道:“除非有人第一时间通风报信,否则官校绝对不可能转眼间立即赶到!” 人群顿时有好心人叫道:“范先生还是快走吧,再多等一会儿,说不定官校就真来了!” 于是范弘道急急忙忙对着顾府大门拱拱手道:“青山不在,绿水长流,居然顾大人无意援手,那就此别过,他日再见!” 随后范弘道甩了甩袖子,大踏步分开人群,就要向外走。还在这里“监视”的申府门子很诧异,莫非这就完事了?但这种虎头蛇尾的表现,完全不似范弘道平常作风。范 弘道要分开人群往外走,正在这时,却也有一大群人从外面要分开人群向里面冲。本来被推开的人非常不满,但是当他们看到来者服色后,顿时就噤若寒蝉了。在 京城混,稍有眼色得的都能看出,新到的这伙人不好惹,疑似传说中的厂卫官校。果不其然,当头一员拦住了范弘道,大喝道:“东厂办事!闲杂人等回避!”居 然东厂!人群极度震惊,对平常人来说,那是比锦衣卫更恐怖的存在!这范弘道不但被锦衣卫通缉,居然惊动了东厂!这范弘道,越玩越大了!虽 然厂卫时常并称,而且是先有锦衣卫后有东厂,但发展到今日,实际上东厂地位高于锦衣卫。原因很简单,在大多数时候,东厂太监与天子的关系远比锦衣卫指挥使与天子的关系更加亲密。 谁与天子更亲近,谁权力就大,或者说东厂就是天子用来节制锦衣卫的。而且东厂太监也经常有提督锦衣卫的差事,很多时候,锦衣卫只起着东厂外派行动队的作用。不 过东厂和锦衣卫名义上还是两个机构,有些事情也还是各办各的。此 刻范弘道非常“不可思议”的瞠目结舌,反问道:“只听说锦衣卫受了郑家蛊惑,要捉拿在下,怎的尔等东厂也要出手?”没 等带队的东厂档头答话,外面再次出现一伙人,有名百户隔着人群大叫道:“锦衣卫办事!要捉拿人犯范弘道!闲杂人等回避!” 不用锦衣卫官校动武,人群早就哗啦啦的散开了,躲得远远却又不肯散去,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围观圈子。前 面东厂先来,随即锦衣卫后到,貌似互相还不是一路的!大家都有感觉得到,貌似有更大的热闹要发生了。 然后东厂档头和锦衣卫百户面对面的碰上,当场就叫那锦衣卫百户愣住了,不曾想到在这里遇上东厂人物。 东厂档头哂笑一声,漫不经心的说:“王百户!你们消息太滞后,已然来迟了!范弘道已经被我们拿下了。”王 百户惊疑不定,范弘道又不是特别要害的重大人犯,东厂有什么必要来抢?而且先前他根本没听说东厂对此事上心,以东厂的无心对比有心的锦衣卫,今天东厂凭什么能早一步过来?除 非有人特意对东厂通风报信,范弘道刚在顾家门前露面,就立刻飞速把消息通知到东厂了。而锦衣卫通过正常渠道得到消息时,反而慢了一步。想 至此处,王百户下意识的问道:“是谁向你们通报消息?”东 厂档头避而不答,挥挥手道:“问那么多作甚?速速闪开!” 但在旁边被扣住的范弘道忽然惊叫一声,指着皦生光和顾家大门喊道:“我明白了!是你们!是你们!一定是你们!” 脑子慢的还没反应过来,但聪明人立即就想到了,范弘道说的“是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第三百六十九章 人生如戏 情况很明显,正常情况下应该是锦衣卫官校来捉拿范弘道,毕竟这几天只有锦衣卫追踪范弘道。可是这次东厂番子来的比锦衣卫官校还快,那就说明有人刻意通知了东厂,并说动了东厂出手。 而范弘道对着皦生光和顾家大门高喊“是你们”,这意思还不够明白吗?肯定指的就是顾宪成或者同党去通知了东厂! 此刻众人又听到范弘道叫道:“如果不是你们,此地又有谁能如此迅速的在第一时间通报东厂!刚好在你顾大人门前站了一会儿,就能遭遇东厂,要说巧合,我是不信!” 然后范弘道又重新对皦生光叫道:“刚才你口口声声要我舍身取义,逼着我束手就擒,原来是在这里打着埋伏!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就算还有不太明白的人,听到这几句,顿时也明白了。而皦生光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一时之间竟然面无人色。他 终于意识到,要出大问题了!如果传出顾宪成指使东厂抓了另一个读书人这样的消息,绝对是士林大丑闻!顾宪成的名声都要完蛋,整个清流的人设彻底翻天覆地!更 要命的是,自己刚才那些话也很有大问题!他的本意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道德绑架和挤兑范弘道,所以才会故意说出“你为什么不舍身取义还要苟且于世”之类的话。 但不正常的东厂来了后,这些话听起来,却像是迎合了范弘道的指控!成了类似证言一样的存在!别 人难免都会想,是不是已经通知了东厂来抓范弘道,所以先前才故意劝范弘道老实点不要反抗? 巧合到这个地步,就算去解释,也很难解释清楚啊!范 弘道不复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斜着眼轻蔑的看了看皦生光,就这块废料也敢跳出来与自己争锋?不自量力! 本来今天剧本里并没有刚才这段,只限于“上门求救”和“东厂抓人”,但没想到会跳出一个皦生光来加戏,反而让自己的剧情逻辑更完美了。 这厮居然敢嘲讽自己不敢“舍身取义”?不知道今天自己来到顾家门前,主要目的就是被东厂抓走吗?在 另一边,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官校还在互相对峙。范弘道主动走到东厂这边,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即便龙潭虎穴,我就随你走一遭了!可恨我范弘道流落京师,不想今日竟遭奸人暗害!” 东厂档头暗暗撇了撇嘴,随即就有东厂番子按住了范弘道,拖着就要走。本 来当今锦衣卫地位就比东厂低,底气有点不够,如果仅仅是互不相让,还能绷住了撑一撑。可范弘道主动去了东厂那边,要真刀真枪从东厂手里抢人,这锦衣卫王百户是不敢的。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东厂将范弘道带走。 那东厂档头临走之前,对着顾府大门拱了拱手,这是个很意味深长的礼节,看在别人眼里自然有相应解读。这算是东厂向顾家表示感谢吗? 皦生光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仿佛凝滞住了。为什么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巧合?为什么偏偏在他对范弘道说出那些话后,东厂就突然出现?为什么倒霉的的总是自己?为什么老天总要站在范弘道那一边?等 他茫然的看到东厂档头故意对着顾家大门行礼后,他忽然打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立刻意识到,这他奶奶的并不是巧合! 范弘道是来演戏的,东厂也绝对是来配合范弘道演戏的!他皦生光包括顾宪成,全都落进了这个坑里!更可气的是,他皦生光说的那些话,似乎也是被范弘道牵引着演了戏,活生生的自己挖了坑跳下去。人 生如戏,全靠演技!皦生光愤怒的冲上去,想要与范弘道近距离接触,但却被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挡住。皦生光再要强冲时,便被番子手持刀背,劈头盖脸的直接打翻在地上。向 来不服气范弘道,自诩碰瓷能力不比范弘道差的皦秀才也迷失了,现在应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人群里的申府门子看到这里,觉得不用再看下去了。他飞也似的跑回申府,连喘气都顾不上,直接来到书房,向申阁老父子禀报情况。 当申时行和申用懋父子二人听到东厂出手的消息后,不禁面面相觑,事情再一次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申阁老习惯性的长叹一口气,这范弘道怎么又失控了呢? 申大公子犹疑着问:“这东厂,不会是真抓范弘道吧?” 申阁老似乎有点忧郁,因为范弘道居然根本不来找自己。便没好气的说:“顾宪成怎么可能勾结东厂!只是不知道范弘道耍的什么把戏,让别人都这样以为!” 申大公子很同情的叹道:“这顾大人真不知倒了什么霉,范弘道竟然能把东厂搬出来,栽赃给了顾大人。看起来,范弘道似乎也不用靠着父亲过关啊。” 申阁老越发忧郁了,感觉自己被范弘道轻视了,如果范弘道不依靠自己就能摆平事情,那自己的价值何在?难道堂堂首辅就只能充当一个敲边鼓的人物? 这范弘道到底是通过什么门路找的东厂?事情下一步会怎么发展,也成了一团乱麻,完全找不到方向了。大概此时此刻,也只有范弘道心里有数吧?朱 术芳静静的站在不远处街角,看着范弘道被东厂番子簇拥而去。朱郡主心里并不着急,东厂番子还是她帮忙请来配合的,只是心里很无语,居然真让范弘道演成了,这人果然是从不按常理来。 昨天范弘道跑到自己那里,还以为他想请自己帮忙,让东厂庇佑他。没想到范弘道反其道而行之,居然要东厂抓他。当然,有朱郡主打招呼,东厂抓了范弘道也是个样子,不会让范弘道真吃苦头。 有了被捕进东厂这层光环,想必范弘道的名声要更上一层楼了吧?朱术芳默默地想道。 第三百七十章 混沌局势 门外的热闹完了,但门里的才刚刚开始,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顾大人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从中进士开始做到吏部郎中,又混成了清流势力的中坚人物,顾大人不说是见多识广也堪称经验丰富了,可从来没见过范弘道这样的人和事!顾大人甚至还觉得,范弘道简直就是上天降下来的克星!这 些年来顾大人还算顺风顺水,虽然他只是五品郎中,可位居要害又是清流主力,话语权不亚于公卿尚书,操纵舆论更是得心应手。但是在范弘道面前,顾大人第一次感到,自己活得像个笑话。或者说,范弘道硬生生的拖着自己,向着深渊一路狂奔。就 在顾大人快发疯时,关于范弘道的事情进一步发酵起来,让整个朝廷上下都陷入了迷茫。没错,也只能用迷茫来形同衮衮诸公的心理状态了。 原本“范弘道事件”是很明确的,未来的演变路径也是很清晰的。无非就是两种戏路,一种是范弘道被锦衣卫官校抓住,然后各方“正直人士”奔走营救;另一种就是有强力大佬出面,庇护住了范弘道,并把事情摆平掉。在 可预知的未来戏路里,每个人都可以提前做好准备,按着既有套路来就是了。但是现在状况又不同了,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演化,情况变得混沌而不可预知,所有人都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了。范 弘道是个敏感人物,他不只代表着自己,很多人都认为,范弘道代表着一种形势。第二天就有很多官员跑到申府拜访,在大家眼里,范弘道就是申阁老的门下之人,申阁老必定对范弘道的事情有所主张。对 此申时行只能报以苦笑,心里不住的骂娘,因为他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范弘道也没有向他进行过思想汇报!这么多人找上门来求指示,但他又该找谁去! 被众人逼着想来想去,申时行还是想到了一条主意。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的由头是因为郑家而起,那么这时候或许应该私下里联络郑家,看看郑家是什么态度。 郑家或许可以与锦衣卫勾结,但是应该不会随便串联东厂,东厂是天子近侍,比锦衣卫敏感的多。所以范弘道被东厂拿走,只怕也出乎郑家预料之外。那么与郑家合作一下,说不定能够破局。 按下申阁老的心思不表,另一边顾宪成家里也很热闹,清流骨干力量几乎蜂拥而至。顾宪成家里屋子小,而来的人又太多,所以大家只能站在院子里立而论道。 与申府那里偏于冷静的气氛不同,顾家这里热闹了许多,七嘴八舌的各抒己见。当然情有可原,吃亏的一方往往声音会最大。无 论外面谣言传的多么离谱,几乎有三人成虎的效果。但清流势力这些人不会相信顾宪成会勾结东厂,就算勾结了也不能承认,这是立场问题。现 在清流势力有三君子的说法,指的是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他们分别位居吏部文选司、吏部考功司、吏部给事中。这些都是涉及官员选拔、任用、升迁、监察的非常要害职务,堪称官小权重。 今天邹元标因为给事中的科道身份,不便于公开结党串联,所以没来顾家,但赵南星却过来了。想到这些破事,赵南星忍不住皱着眉头,埋怨道:“顾兄!你确实也不妥当,无论那范弘道是不是同道,但也是读书人一脉,总不能关在门外弃之不顾!” 顾宪成也烦心,事后诸葛亮有什么用?当时谁能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再说范弘道很有可能是恶意碰瓷,自己无心之下很难不中招。说起来这么多年,他见过碰瓷的,但没见过如此恶意的!有 另外人开解道:“这会子不要埋怨了,先想想怎么应对为好。总不能放任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叫顾兄脸面挂不住。” 然后众人就沉默了,大家所熟悉的惯例办法,似乎此时行不通了。 按照江湖,不,庙堂规矩,出了类似的事,就该由这边大佬去找另一边大佬谈谈,如果谈的成,事情自然就解决了。人人都知道,范弘道上头的大佬是申时行,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己方清流这边同等资格的大佬是谁? 本来清流的领袖人物是礼部尚书沈鲤,足够与申时行分庭抗礼了,可是沈尚书前阵子却被范弘道弄得灰头土脸,愤而辞职了。而其他清流人物里,骨干中坚就是三君子这级别档次的人物了,没了沈鲤,就真缺乏大佬级别人物。清 流之所以是清流,目前主力还是中下层年轻官员多,正因为地位和实权不足,才会抱团用道德和舆论作为武器来影响朝政,而且年轻人也有这个热血和斗志。如 今清流势力,顾宪成就算是很出挑的人物了,隐隐然有新领袖风范。如果别人出了事,让顾宪成出面去解决,似乎勉强也可行,毕竟有名望加分。但 现在恰恰就是顾宪成本人出了事,其他人谁也没有顾宪成这样的名望了,同为三君的赵南星、邹元标也差一点。那么谁又有资格出面去找申阁老谈? 想至此处,无数人心里都犯嘀咕,这范弘道先找沈尚书、后找顾部郎,莫非都是故意的不成?难道他就是刻意针对清流势力? 有性急的清流党忍不住就想破口大骂,这姓范的是神经病吗!朝中那么多奸邪势力,他为何跟一定要跟代表正义的清流过不去!当 然清流众人同样也面临着混沌状态,范弘道被东厂抓走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这个套路大家都不明白,更想不出下一步应该怎么玩。赵 南星思索再三,对众人道:“范弘道究竟如何,暂时不用去管他。对吾辈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恢复顾兄的清白!如今传言都说到东厂,那我们就从东厂这边入手!” 顾宪成苦笑着说:“我算是心乱了,正头大如斗计拙的很。不知你计将安出?我悉听你吩咐就是!” 第三百七十一章 助你高飞 顾宪成身为清流骨干,隐隐然有领头人之像,难得向别人求计,这次算是当局者迷破了例。但是赵南星并没有着急说出自己的盘算,反而问道:“诸君以为,范弘道为何要在顾兄门前闹出这场?” “范弘道所思所想,无非就是公论操持在吾辈手中。换而言之,他就是要借着我们把事情闹大,好进一步张扬他的名声!”赵南星一针见血的分析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清流就是靠扬名吃饭的群体,对其中手段自然看的更透彻。但关键在于,他们下一步怎么做?有人要踩着他们的名声上位,他们应该怎么把此人打倒并踩上几脚?赵 南星没有卖关子,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意见:“那吾等就火上添油,助他一臂之力!既然他深陷东厂,那吾等便竭尽全力奔走营救,到处为他鼓吹疾呼,发动全力帮范弘道脱困!” 赵南星这个意见,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众人惊愕不已,一时间内外无言。如果真的这样去做,那岂不是大家一起费力气抬举范弘道?只有顾宪成若有所思,轻轻皱眉想着什么。有 人忍不住问道:“若是这样做,听起来都是帮那范弘道,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们甘于为他人做嫁衣裳?” 赵南星很有自信的答道:“我们尽全力为了范弘道鼓呼,别人会如何看待?常言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那在别人眼里,范弘道岂不是与我们同列?只怕不少人会下意识觉得,范弘道与我们合流了!”众 人想了想,确实很有这个可能。清流势力最是标榜道德,而那范弘道行事往往也喜欢打着大义旗号,手段极为近似。若清流势力竭力营救和抬举范弘道,只怕很多人都分不清楚了,必定要产生误会,以为范弘道也是归属于清流势力的。但 是,那又如何?只是混淆视听又能把范弘道怎么样?还是说,裹挟了那范弘道入清流,就算达成目的?只 听赵南星继续说:“对我们的好处大概有几个。其一,用这些举动,来掩盖和冲淡冲淡顾兄所受到的影响,关于顾兄的那些无稽之谈一笔带过。如果我们已经这样抬举范弘道了,那顾兄又怎么可能勾结东厂抓捕范弘道? 其二,那范弘道不是想要名声么,那我们就给他名声!但飞得越高,摔得越重!我们将范弘道抬举到一个高不可攀的位置,看他还能怎么做!须 知越是向上,回旋余地越小,站在山巅就意味着已经无路可走!若范弘道被我们变成圣贤,那他要么自我束手束脚,要么自我毁灭!” 众人凛然,听到这里才明白其中凶险之处,这就是传说中的“捧杀”!把范弘道推到一个“德不配位”的处境,那他稍有不慎很容易就完蛋了! 赵南星的算计还没有完,仍然听到他继续说:“其三,听说那范弘道是首辅申阁老的亲信谋士,我们针对范弘道的所作所为,无论好的还是坏的,说不定就能影响到申阁老!” 赵南星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毕竟指名道姓的涉及到了首辅老大人,不好当众细说,全靠各人自己去领悟了。 当今朝堂处于一个变局,最显著的标志就是礼部尚书空缺,若能靠着范弘道,引导或者迫使老首辅帮助清流势力,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其后顾宪成补充了自己的看法:“若我等竭力抬举,范弘道之名必然入天子之耳,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其人身份至今不过是微末小吏,却要跻身于庙堂之高,必定不是好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根本没有承受能力!”清 流众人又各自理解了顾宪成的言外之意,以范弘道的历事监生身份,是不可能出现在朝议或者君前奏事之类场合中的。 但范弘道为人机敏,最擅长的又是现场应变,如果他人不能在现场,那岂不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无论喜欢范弘道的人,还是恨范弘道的人,都可以甩开范弘道这个不确定因素,堂堂正正的交锋。 赵南星最后开始布置:“诸君今日回去后,各自多多上疏,弹劾东厂恶行,褒扬范弘道义举,请朝廷释放范弘道,掀起舆论风潮!等下次经筵之日,吾等在场科道的当天子之面,历陈此事是非,为范弘道辩解!”如 今万历天子怠政,朝会时常罢去,朝议制度名存实亡,大臣对此忧心忡忡,于是经筵日就成了变相的朝议机会。所 谓经筵之日,简单的说就是天子上大课学习之日,地点在文华殿,参加人员有朝廷重臣和科道官,以及勋戚代表。原 本这是项很重要严肃的政治活动,但也渐渐的徒具虚文,反而演变成了政论时间。毕竟当今天子懒于政事,大臣很难见到天子,也就经筵日能够面君言事。这种时候,谁还在意讲什么课?有 见识的大臣对这种情况十分忧虑,觉得天子懒惰导致的制度败坏并非好事,常常为此痛心疾首。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万历天子表现出来的懒政,远远还没有到极限,没有最懒只有更懒。 现在至少还偶尔有个经筵日,天子会出面见见大臣。等按历史轨迹再过两三年,连经筵都要荒废了,然后就是天子安居深宫,二三十年不见大臣的千古奇闻了。古往今来,万历天子懒惰和拖延症这方面绝对是陈独秀。清 流众人散去后,首辅申时行亲笔写的信件也被送到了老国丈郑承宪手里。申时行身为阁老首辅重臣,不可能无缘无故的与国丈这样的皇亲国戚会面,那必然会遭到弹劾,所以只能通过书信形式沟通。 这封书信内容很简单,口气也很平淡,总结起来就是几个字:请郑家放过范弘道。 国舅郑国泰对此不以为意,不觉申首辅有什么可怕的,首辅再大也管不到皇亲国戚。但老国丈郑承宪却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申时行为人略微圆滑,没有什么霸气,不像前首辅张居正那样吓人,但首辅毕竟是首辅啊。 现在首辅明确表态,让郑家收手,那他们应该怎么办? 第三百七十二章 各方的惊动 范弘道被东厂抓走这消息,第一天还只是在小范围内传播,等到第二三天,立刻就急剧扩散开来,朝廷上下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不过这个变化实在让人有点目不暇接。前 几天锦衣卫大张旗鼓全城捉拿范弘道时,就很已经令人瞩目了。不管这是闹剧也好,还是别有目的也好,大多数人都是持观望和看热闹心态,暂时没有什么正义之士出来伸张正义。 道理很简单,那范弘道不是没有靠山的人,据说是首辅申时行的门人。如果范弘道遭了难,根本轮不到别人出手。就算申时行不亲自出面,也会安排其他人。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匪夷所思,范弘道居然跑到了顾宪成的门前求救。然后更令人猜测不到的是,居然是东厂跳出来把范弘道抓了,而且还是从锦衣卫手里抢走的。 这不由得众说纷纭,各种说法满天飞。最大的一股传言就是堂堂的清流骨干顾宪成暗中勾结东厂,捉拿了冤家对头范弘道。 随后两三天,清流势力忽然集体出动,疯狂的攻击东厂,章疏如同雪片一样落下。据闲人不完全统计,一日之间至少有三十多封奏疏通过各种渠道递进了会极门,主题都是弹劾东厂,这让负责奏疏内外传递的通政司官员和文书房太监目不暇接。 吃瓜观众纷纷惊呼,不想又一次目睹清流势力启动了火力全开模式!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干了,但这次却为了区区一个范弘道,就摆出了这样大的阵仗! 其实清流势力这样不分老幼的大规模上阵,风险还是不小的,宛如铁索连船,一个不好就会全军覆没。 朝廷众人已经不太记得清,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张居正被反攻倒算那次,可是范弘道能和张居正相比?竟然也值得如此重视。按 照惯例,司礼监文书房太监负责在会极门收取内外奏疏并登记,随后交由内阁票拟。今日在文书房当值的首领太监是陈炬陈公公,看到如此之多为了范弘道弹劾东厂的奏疏,也不禁暗暗称奇。陈 公公的干儿子,也就是小王太监王安一边登记,一边感慨道:“这范弘道,似乎总是能掀起风浪,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 陈炬瞪了小王太监一眼,训斥道:“难不成你还羡慕他不成?一步不慎,万劫不复,吾辈宫中人绝对不能像此人一样行险!” 小王太监唯唯诺诺几句,又问道:“小的真看不懂其中形势,干爹能否指点一二?” 陈公公只简单说了句:“这都是清流势力的无奈之举,他们对范弘道也没别的办法了。”不过陈公公也有更深一层的疑问:“范弘道是读书人,似乎也很热衷于声名,为什么与清流势力如此尿不到一壶去?仿佛处心积虑的刻意针对清流人物。”不 只是陈炬,这几乎是所有高层人物共同的疑惑。范弘道针对张四维,那可以理解,范弘道针对王世贞,那也可以理解,但范弘道针对清流势力,所有人都看不懂其中的动机。 王安更想不明白,便道:“我看那范弘道言语中对干爹还算恭敬,若有机会,不妨干爹亲自询问他好了。”陈 炬陈公公确实很有兴趣再见见范弘道,但眼下明显不是时候,只拍了拍登记号簿说:“兹事重大,我告知与张公去,至少得让张公知情。” 能让陈炬尊称为张公的,自然就是太监头一把金交椅、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了。 小王太监目送干爹起身离去,若有所思。干爹陈公将此事去告知掌印张公,真的只是为了尽到文书房当值太监的职分么? 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没在宫里视事,陈炬打听了一下,得知张诚正在最近新买的外宅那边。此时宫中大太监都会购置外宅,不足为奇。陈 炬便又出了宫,在张诚外宅后花园找到了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公公。 张 诚正在巡视假山修造工程,忽见陈炬来找,猜测是出了什么大事,便屏退左右问道:“所为何来?” 陈炬连忙禀报道:“今日科道以及六部郎官群体上疏,皆为弹劾东厂,至今已有三十余章!” 本来张诚一边问话,一边慢条斯理的饮茶,刻意显示出镇静功夫。但听到一日就有三十多奏疏弹劾东厂时,停住了端起茶碗的动作,吃惊的问道:“东厂那边做了什么?” 陈炬又禀报道:“东厂抓了一名叫范弘道的历事监生,现为大兴县南城分署主簿。” 范弘道这个人,张诚是略有耳闻的。或者说,大明内廷外廷高层中,没人不知道范弘道。盖因这一两年来,范弘道的下克上战绩过于出色了,导致范弘道在高层中的名声比在底层还响亮。 然后陈炬简单的将范弘道被抓前后过程讲了一遍,张诚听完后,沉吟了一会儿,深深的看了陈炬几眼,话里有话的说:“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你且回宫继续当值去吧。”陈 炬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就走了。 陈炬的来意是什么,并没有明说,外人估计也看不出什么,只当是正常的汇报工作。但张诚却很有点默契的感觉到,陈炬却是把东厂提督张鲸送到了自己的面前。有 这么大的声势弹劾东厂,如果自己这司礼监掌印太监暗中去火上添油,那张鲸还能撑得住否? 近些年来,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张鲸大肆搜刮财货,然后进献给天子,深得陛下宠信。这 导致张鲸气焰日益嚣张,甚至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也不恭敬起来。在明眼人比如陈炬看来,不恭敬不仅仅是态度,还说明了张鲸对掌印太监这个位置是有想法的。 至于张诚怎么想的,从来没有直接表露过,但陈炬今天仍然在第一时间将大规模弹劾东厂的事情报告给了张诚。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就看你这掌印太监张公怎么做了! 张诚当然也明白了陈炬的意思,不过他仍然需要三思。因为张公公发现,但凡涉及到范弘道的事情,都很邪门,这次范弘道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只怕范弘道本人也没想到,自己这点破事,居然还惊动到了地位堪比首辅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首辅被惊动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也被惊动了,清流势力更是已经开始上蹿下跳,肇事者皇亲国戚郑家也开始行动。朝 堂上的各大势力,居然全都为了范弘道一个小人物,开始了合纵连横的算计。 第三百七十三章 天子的怀疑 又过了两日,就是经筵之日。所谓经筵,大意上可以理解为天子上课学习的课堂,地点在距离内阁不远的文华殿。此 时天下承平日久,内外日益懈怠。原本每日早晨都要有朝会的,全体朝臣朝见天子之后,才正式开始一天的办公。 但是每日早朝确实辛苦,从天子到大臣都苦不堪言,张居正时代将每日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朝。等张居正死后,当今天子越发懈怠,早朝经常称病罢去,除了偶然大朝会,基本名存实亡。 可理论上总需要有个君臣议事的场合,然后这每逢二、八的经筵之日就成了一个君臣议事的场合,按照法制,列席经筵的朝臣包括内阁大学士、翰林院学士、尚书都御史、侍郎、科道官,以及武官勋臣代表。这 些人足以囊括朝堂上的决策层了,议事效率反而比动辄上千人的大朝会效率要高。而且比大朝会礼仪要简化许多,天子也省心省事。 当然人要懒起来是永远没有底线的,只怕这些大臣们都想不到,再过上几年,当今万历天子竟然连内宫之门都懒得出来了,更可以二三十年不见大臣,内外沟通全靠文字奏疏。文 华殿中,大臣们对班位早就熟稔在心了,即便没有礼仪官也不会站错。东班文臣中,翰林距离天子最近,以备顾问的意思。其次是阁臣和尚书,再次就是科道了,其他大臣都在科道之后。 此刻天子还没有驾到,吏科给事中邹元标站在班位里,没有与左右同僚交头接耳,一言不发的想着心事。 邹元标与顾宪成、赵南星交好并齐名,但那两位碍于官职身份,今日进不了文华殿。吏部郎中不能参加经筵,但科道掌事却可以。所 以邹元标知道自己今天任务很重,顾宪成和赵南星不能来,那么他就必须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舆情已经酝酿了这么几天,今天就应该是结算的日子。他们清流势力能不能把不利形势完全逆转过来,就看今天君前奏对和谏诤了! 顾宪成前天就给邹元标写了一封长信,对今天的情况进行了详细分析和建议。今日文华殿里,六科加十三道共有十九人,大部分都属于清流势力,甚至是殿中人数最多的群体,所以有足够的实力制造出声量。 因而顾宪成对邹元标指出,斗争的高潮即将到来,应当抓住这个机会,放手发动舆论,敢于在御前主动进攻,将清流的大旗重新竖立起来! 不仅有形势分析,顾宪成还指明了斗争的路线图。首先,弹劾东厂擅自捉拿范弘道,大张旗鼓为范弘道张目。 然后,从范弘道身上牵扯出郑家,暗示郑家也在迫害范弘道,并将东厂行为与郑家联系起来。 再然后,就从郑家不法行为说到皇三子,以及当今东宫人选问题,力谏不可废长立幼,强烈拥立皇长子,完成道德上的救赎。邹 元标一直在默默回想顾宪成这封信件中的内容,他不得不承认,顾宪成的眼光比自己要高,故而今天照着做就是。 能在文华殿侍候天子上课的大臣,谁不是头脑聪明消息灵通?大概也能预感到,今天会有些风暴发生,也就没有人在这个敏感时间去打扰邹元标,以免造成什么误会。邹 元标看到了东厂提督张鲸,看到了首辅申时行,看到了国舅郑国泰。他并不畏惧这些人,支持他的自然就是心中的一股正义。哪怕是头破血流,虽九死而不悔也! 随着天子驾到,殿中肃静下来。等天子升阶后,经筵便按照既定程序开展。天子面前正前方,摆了一张方桌。 方桌上放着书本,方桌另一边是主讲官,面朝天子站着,旁边还有负责翻书的展书官。 朝拜过后,主讲官就开始照本宣科讲起经义。此时殿中别无他响,只有讲官的声音回荡在廊柱间。 讲了没多久,天子就不耐烦起来,走了几回神后,终于忍不住了,便重重的咳嗽了几声。旁边有太监会意,便上前奏道:“陛下圣体不安,望少思虑。” 讲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既无奈又知趣的停了下来,今天讲经便算是到此结束了。接下来,大概君臣之间再议论几件重要事情,就可以各自散去了。天 子似乎对任何程序性的礼制都毫无兴趣,根本没注意下面的过场,只管神游天外的不知再想什么。又不知多久,突然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慷慨激昂的说:“陛下!臣听闻东厂近日矫制跋扈,擅自捉拿官吏,愿今日详奏并请圣裁!” 东厂又惹事了?万历天子稍稍提起了一些兴趣,向下面扫了一眼,出列奏事并弹劾东厂的人是个三十余岁青壮官员,还是个科道官,具体叫什么是弄不清楚的。 天子没拦着邹元标说话,是以邹元标能将东厂擅自捉拿历事监生、代理主簿范弘道的恶行略详细的奏了出来。最后结尾说:“此前朝臣多有不忿者,已有数十入禁中,至今尚无御批发下。然则此事生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其影响尤为恶劣,还望陛下早日处置清楚!”监 生?主簿?万历微微皱了皱眉头,就为了这样一个比芝麻绿豆还小的人物,还要在御前闹一闹?是这帮大臣太闲了,还是他这个皇帝已经理解不了当今朝臣的思路?万 历将视线投向东厂提督张鲸,而张公公很机警,明白这是要询问缘故。他立刻也上前奏道:“东厂行事皆有因果,只是先前听闻锦衣卫官校大张旗鼓的捉拿范弘道,我东厂只觉其中甚有蹊跷,故而也出手将此人带回。” 当初东厂设立,本来就有一点监督锦衣卫的意思,所以张鲸这个解释也说得通。锦衣卫有莫名其妙的举动,东厂当然应该多加注意并开展侦查了。 锦衣卫也要大张旗鼓的缉拿此人?万历忽然陷入了深深的怀疑,手下这帮爪牙是不是都有点闲? 第三百七十四章 你们在说什么? 天子升座,身旁有左文右武的配备。左手边是翰林官和中书舍人,以备顾问,右手边是锦衣卫官,以示护卫。 听到东厂解释说是锦衣卫先大张旗鼓捉拿范弘道,然后万历天子龙目又注视右手边的锦衣卫掌事指挥使刘守有。刘 指挥此时心里很蛋疼,当初郑国舅来拜托他捉拿范弘道时,他只当是件小事情。毕竟那范弘道明面身份不过是个监生而已,抓过来吓唬一下虽然有点逾越规矩,但也不算什么大事,锦衣卫干的违规事情还少么,根本不差这一件。 就算范弘道据说是首辅的人,可首辅也管不到天子亲军锦衣卫,不卖首辅面子也就不卖了。所以既然当红贵妃家的国舅爷来请托,他也就应了下来。 另外刘指挥未尝也没有别的小心思,他是张居正时代上任的,近些年来总觉得自己位置有点不稳固,暗中交好一下宠妃家,似乎也有利于自保。不 过刘守有万万没想到,这么点小事情,居然闹到了朝堂上,闹到了天子面前,闹成了百官包括东厂都参与进来的事情。这就实在太蛋疼了,这范弘道简直有魔性!然 而最大的问题是,他这个锦衣卫掌事指挥使被大家认为是始作俑者,可是他却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演变成这个样子的。不 明白状况,就不敢随便说话。刘守有偷偷看了站在勋戚班位里的郑国舅一眼,但是这时候众目睽睽之下,郑国舅又能给他什么帮助?在 天子龙目的威压之下,刘守有犹豫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了。至少先把欺君之罪这一条躲过去,其他的以后再说。 所以刘指挥向天子进奏道:“先前有贵戚郑国泰者,向镇抚司衙门举告历事范弘道以妖诗讥讽朝纲,有大不敬之意,故而才有官校缉拿范弘道之事。本意只为想着查明真相而已,并无其他用意。”万 历天子有点烦了,言官指责东厂,东厂推到锦衣卫身上,而锦衣卫又扯到郑国舅身上,直到现在还没有把事情弄明白,还有完没完了?难道就没有一个敢担当的人么?天 子一边想着,一边喝道:“郑国泰!到底什么回事,你上前仔细说个明白!”郑 国泰连忙从班位里窜了出来,连忙进奏道:“前数日,臣往西山祭奠先人,偶遇范弘道,闻其作诗,羞辱皇亲,毁谤宫廷,实有大不敬之意,故而请有司捉拿勘察!”随 即郑国泰又将范弘道所写的诗作献上,正是那首“嫁入天家自不贫,酬劳偏罄累朝珍。汉皇从来真英主,岂用赐名虢与秦?”今 日到目前为止还一句话没说的首辅申时行听到这里,暗中松了口气。一直让他最为焦虑的问题就是,锦衣卫官校缉拿范弘道,究竟是天子下旨令锦衣卫出手,还是郑国舅自行勾结锦衣卫干的? 从今天郑国泰这奏报以及天子反应来看,明显天子事先不知情。那就可以确定,锦衣卫官校缉拿范弘道是郑国舅自己勾结锦衣卫做的,并非天子下旨命令。这样的话,事态严重性就小多了。不 过今天有清流这帮科道官跳出来,极力要帮范弘道说话,申首辅也就乐得轻省,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了。如果清流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再出面补救也不迟。万 历虽然懒惰了点,但并不是傻子。他能猜到,郑国泰私下里串联锦衣卫去抓范弘道,必然有点目的。 比如说,以范弘道讽刺皇亲郑家为借口,发动一场斗争,把别人牵扯进来,再将斗争关联到到皇长子和皇三子的东宫之争上面。可是从眼前这一地鸡毛的场面来看,不成器的国舅爷显然是失算了。 郑家有点太心急了,万历天子暗暗叹口气,这又是何必?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立幼不立长这样有难度的事情,慢慢磨耗个十几年也行,反正他这皇帝还年轻,为什么要如此心急的发动斗争?事 情拆解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明白了来龙去脉,尤其是清流这边是最明白事情变化的。范弘道跑到顾宪成门前去求救,然后被东厂捉拿,真是彻彻底底的搅混水,把郑家的企图全部打乱了。范 弘道不被控制在郑家手里,郑家还能有什么主动权!而清流为了声誉不得不站出来捏着鼻子力挺范弘道时,无形中就成了郑家的正面强敌,那郑家还有什么闲心去想别的?天 子没有表态,又有御史上前奏道:“郑家近年来饱受君恩,不思报国,却多有靡费之举、跋扈之行,京师道路以闻、官民侧目,时常有李唐杨家之议论!范 弘道此诗因时而作,相应人心,意在借古讽喻,劝郑家收敛向善,有何不可之处?狂妄羞辱之说更无从说起! 所以范弘道本不该因言获罪,而遭厂卫缉拿!东厂不经驾贴,擅自捉捕历事主簿,更是逾越规矩,罪不可赦!恳请陛下明见万里,烛照圣裁!” 别人不知道什么心情,申时行听着清流科道官捏着鼻子为死对头范弘道辩解,只想忍俊不禁。越发觉得,范弘道跑到顾宪成门前求救,实在太刁钻了。这 时候,郑国泰又跳了起来,忍不住与那御史吵了起来,喝道:“偏生你们这些言官惯会望文生义辩解!范弘道此诗语涉汉皇,暗指陛下,岂能不理!” 这时候数名给事中御史一拥而上,引经据典的驳斥郑国泰,甚至反过来又有向天子奏请:“郑家骄横不法,妄图因言罪人,悖逆祖宗之法,伏请陛下治罪!” 万历天子痛苦的捂住了脸,他内心当然是偏向于郑家的,但是你郑国泰有多大的脑袋,敢在朝堂上同时和十几个言官面对面吵架?还他娘的争辩诗文?现在被清流势力反击弹劾,怎么下台? 申首辅觉得自己出场的时候到了,作为朝廷里自诩最会揣摩天子心思的人,申首辅最擅长在这种局面下摆平事情。这也是在矛盾多发的当今,明明是半个张居正旧人的申时行还能坐稳首辅宝座的最大本钱。只 见申首辅出列奏道:“如今范弘道尚在东厂关押,此事断断不合理法人情,还请厂公们给一个交待。”申 首辅的意思就是,让清流们清醒一下,今天主要目的是什么?是捞出范弘道拯救名声,而不是和郑家较劲,所以赶紧继续追问东厂去!同时也是帮郑家架开清流势力的攻击,不让天子难做。这 就是首辅的能力,这就叫做调和鼎鼐,申时行略略自得的想道。此后果然清流势力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东厂。 但东厂提督张鲸抬了抬眼皮,慢悠悠的说:“咱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东厂是抓捕过范弘道,但是审理明白后,不觉得范弘道有罪,所以早就已经把范弘道放了啊。你们今天在这里指责东厂,真真毫无道理可言!” 顿时殿内鸦雀无声,突如其来的陷入了冷场。敢情大家在这里为了范弘道的不幸遭遇吵了半天,结果范弘道现在根本屁事没有! 第三百七十五章 治乱兴亡恍如梦 除了东厂提督张鲸本人,无论是首辅申时行,还是以吏科掌科给事中邹元标为首的清流势力,顿时都懵逼了,心里面这大草原上几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清流君子们为了范弘道这个风暴眼人物,不惜正面硬刚国戚郑家,不惜发动舆情攻势弹劾东厂,不惜惹得天子厌烦在金殿上纠缠不休,最 后折腾了半天,费劲了心思,抓住“东厂擅自捉捕范弘道”的违规事情穷追不放,结果东厂轻飘飘一句“我们根本没抓范弘道”,顿时让人一拳打了个空。那他们清流势力的大肆动作又成了什么?看起来简直就是闹剧!正 陶醉于自己调和鼎鼐能力、准备在各方势力之间充当润滑油的首辅申时行,也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修养出众的老首辅也差点大骂出口。既 然范弘道从东厂那里出来了,他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害的别人都还以为范弘道被关押在东厂里,然后装模作样的奔走营救,这下可尴尬了。 不过申首辅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如今要说尴尬也是清流势力最尴尬,反正不是他申时行最现眼。 申首辅可以确定,范弘道此举一定也是故意的,等于是躲在暗处看着清流势力上蹿下跳的笑话。就是不明白,东厂为何也如此配合范弘道,一直隐忍不发,同样不把消息传出来。 天子原本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如今忽然见到这么一出大转折,便饶有兴趣的看着邹元标和他的朋友们。这种全力以赴却扑了个空的大失误奇景,庙堂之上是很罕见的,天子也想知道,清流势力这些人在这样的尴尬场面下会怎么办。不 只是抱着看笑话心思的,就是给事中、御史们这些自己人,目光也都集中到了领头人物邹元标身上。 出了这么大失误,弹劾是不可能继续了,但需要有人勇敢的站出来担责背锅啊!不然就是大家一起死了!范文正公说过,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所以你邹元标还在等什么,赶紧上去辞职谢罪啊!站 在班列中的邹元标有点恍惚,别人心里再想什么,他是一清二楚的,难道仕途生涯就要这样结束?此刻邹拾遗不由得想起了前礼部尚书沈鲤,那沈前辈也是正要昂然进取的时候,忽然莫名其妙的就走人了。 原来邹元标一直想不通沈前辈是怎么栽了跟头的,直到今天,还是没想明白!但他却仿佛是一模一样的遭遇,眼看着同样就要被逼着辞职谢罪了。眼 下还真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啊,邹元标叹口气,走了出去,按照规定动作,自行摘掉冠帽,朝着天子拜倒。别人一看,就知道邹拾遗这是要辞官了,所谓免冠顿首也。 又听邹元标奏道:“臣蒙昧不明,妄自攻讦,扰乱圣听,致使庙堂纷扰不宁,今已知错,愿去职待罪,叩请陛下圣裁。” 申首辅望着邹元标离开金殿的背影,心中万分感慨,能让这帮极度嘴硬的清流认一次错可真不容易,哪怕致只是口头上的。再说这邹元标可是实打实的辞职,就算起复那也是一两年后的事情了,不可谓不是重创。近 两年来,清流势力上升势头极猛,虽然这伙人岁数都不算大,但大都是科道官和一些中层要职,年轻气盛又非常抱团,几乎就能把持住朝廷舆论,十分不好惹。就连阁臣、尚书这样的大人物,常常也要避其锋芒。没 想到这样锐利的新兴少壮派团体,能让大人物也头疼万分的清流势力,居然被范弘道屡屡打击,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从登闻鼓事件干掉了一批言官,再到迫使清流领袖人物、礼部尚书沈鲤辞职,再到大闹清流三君子之一顾宪成门前,再到今天又把三君子中另一个邹元标干掉。如 今清流势力可谓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了,领袖加三君子这样的核心人物,已经被范弘道逼走了一半。这个年轻的读书人在漫不经意之间,又改变了朝堂的格局。只 是申首辅想不明白,范弘道为什么对清流势力如此敌视?按道理说,清流之所以用清流自居,那都是占据了道德高点,以风节标榜,这种噱头天然对年轻读书人很有吸引力的,如果不是涉及到利益关系,那至少生不出什么敌对心思。 为什么范弘道偏偏就对套着正义光环的清流势力如此反感,甚至不择手段的把清流势力往死里打击? 所以申首辅只能认为,这是范弘道为了维护自己首辅地位,特意帮着自己去整治不听话的势力。想到这里,首辅老大人忽然有点小感动。 同样的疑问,也产生在朱术芳朱大郡主的心里,并且她直截了当的就问了出来,因为范弘道如今就躲在她的寓所。自 从那日范弘道拜托了与东厂关系不错的朱术芳之后,便有了东厂抓走的壮举。当然也只是半日游,进去没多久便偷偷出来了。然 后他就一直躲在朱术芳寓所里没有出去,外人沿袭固定思维,还以为他仍旧被关押在东厂,所以才有了解救范弘道的闹剧。 面对朱术芳的提问,“寄人篱下”的范弘道一边想着事情,一边随口答道:“彼辈虽然号称清流,其实不过是结党营私,但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党同伐异的风气!” 朱术芳愕然,没想到范弘道居然发自心底的鄙视清流。“天下人都说,清流中人都是正义之士,朝廷的良心,所以才能志同道合,怎么能叫结党?” 范弘道嗤之以鼻的说:“什么良心,什么正义?我只看行为结果!他们动辄同气连声,干的也是不问是非、排斥异己的事,还不叫结党么!”生 怕朱术芳理解不了,范弘道又多说了几句:“那些被他们排斥、甚至道德上贬低的人,为求自保,必然也会结党联盟,与清流势力对抗!你可以想象,党争不休后是什么局面!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大臣只知有门户之见,不知有社稷之心,终日沉迷于明争暗斗,大明江山何去何从?你还觉得清流是正义之士吗?”朱 术芳愕然,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范弘道冷笑几声,只不过以后清流势力有了个正式名字叫东林党,所谓清流三君子就变成了东林三君子,甚至还扩展成了八君。大明亡掉,东林党责任很大。 朱术芳偶然瞥了范弘道一眼,发现范弘道又是那种“你们都是无知蠢货”的得意神态,没来由的又有点气恼,“你说是这样就这样?还不全是你自己臆想的!” “呵呵呵呵。”范弘道不屑于争辩,起身就往门外走,口中高歌道:“治乱兴亡恍如梦,上下千年一局间!凡夫俗子何足论,只把杯酒向青天!”朱 术芳在后面叫道:“你得意个什么!听说朝廷上下一致要把你扔到外地县里去,我看你还能做什么妖!” 第三百七十六章 害怕了 本来范弘道觉得大事已毕,面临的困境顺利解决,又到了装逼耍帅的时间,所以高歌一曲向外走。然而却从朱术芳嘴中听到“外地”两个字,一走神没注意脚底下,差点被门槛绊倒。 “外地?什么外地?”范弘道疑惑的转过身,重新走回来反问道。 这几天范弘道一直躲避在朱术芳这里,并没有出门,所有的外界消息都是靠朱术芳来传递。刚才从朱术芳嘴里蹦出的这个动向,他之前可从来没听说过,难免被震惊了一次。对 于自己的未来,范弘道最近没有想太多,大抵是按部就班的,但是他从没想到,现在就离开京城去外地。或 者说,此时的范弘道完全没有去外地的心理准备,因为他是胜利者。在大明朝的官僚体系与唐宋这些时代不同,非常内重外轻,京官贵重而地方官轻贱。 同样品级下,从京官调任地方官相当于贬谪,从外地入京算是升迁,从来不存在宰相必起于州郡的说法。一个官僚的最佳升迁途径就是从翰林院做起,一直不离京甚至一直不离开馆阁做到阁臣大学士,比如当今首辅申时行。所 以范弘道才会震惊,他心里其实并不歧视地方官,但不能不介意去外地的象征意义!此次事件中,到目前为止他算是个胜利者,怎么会被打发去外地!那不是贬谪的意思么!朱 术芳微笑着看着本要匆匆离去的范弘道主动走回来,心里莫名的暗爽。刚才范弘道又是一副“过河拆桥媒人丢过墙抹布用掉就扔”的无情无义没良心模样,这心里气也打不出一处来。虽 然她并不讨厌范弘道,但也不得不说,范弘道实在太欠打了,看到范弘道吃点亏忽然并不难受。“ 到底是怎么回事?”范弘道看着朱术芳傻笑着不说话,不免再次急切的问。 朱术芳不紧不慢的端起茶杯,嘴里砸吧几声:“有点渴。”范弘道很醒目的提起茶壶,主动倒水。朱 大郡主优哉游哉的喝完了这杯,感慨几声,范弘道亲手倒的茶水就是香。然后才开口说:“今日午前文华殿里,虽然清流势力的带头人物邹元标被迫辞官,可是随即就有人出来向天子进奏,说你虽然有才,但偏好喧哗惑众,夸张声势,动辄煽动太学,又时常大肆搅扰京师,致使朝廷屡屡不宁,上下动荡不安,故而建议把你放到外地历练。” 范弘道愣了愣,下意识反问道:“这算是弹劾么?”朱 术芳摇头笑道:“现在谁敢弹劾你呢?这并不是弹劾,只是一个提议。”范 弘道不屑的冷哼一声,这大概只是清流势力不甘心之下的最后反扑,亏得他们能想出来,这又有什么用?自己又不是背后没人,i打倒自己都做不到,区区赶出京师的言论还能得逞?便在亭中负手而立,讥讽道:“些许败者哀鸣,何足挂齿。” 朱术芳抿着嘴好一会儿没说话,等范弘道消化完了,才接着说:“但是首辅老大人听了这个提议后,并没有表态,而且当时在文华殿的人里,也没有人出面反对。”什 么?范弘道又一次彻底震惊了,脑中出现了瞬间的空白,怎会这样? 朱术芳没有在意范弘道的反应,很冷静继续说:“既然是一件没有人反对的提议,陛下也犯不上费力气,也就顺手点头了。”范 弘道回过神来,自言自语的说:“想不到,真想不到,最后居然是这种结局。”朱 术芳忽然又有点心软,怕范弘道想不开,赶紧安慰道:“你也不必过于介意,你与沈鲤、邹元标等人一同离开,也不算丢人了!再说你在国子监已经取得了下届会试的资格,距离现在不过两年多而已,到那时你又能回到京城参加大比。” 范弘道叹道:“我没有想不开,也并不是介意自己的结局,我只是介意某些人的态度。”朱 术芳当然知道,范弘道是介意谁的态度。申时行作为公认的范弘道靠山,在当时大优势的局面下,只要发几句话,范弘道就绝对不会被打发到外地去。然而申时行却一言不发,默认了将范弘道调往外地的提议。 范弘道与申时行都是心思很深的人物,朱术芳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个情况,只能继续安慰说:“所以你不要想那么多没用的了,这事我看已经成了定局。你还是多想想,究竟要去哪里吧。天下之大,各地与各地也不相同的!”范 弘道从朱术芳寓所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到大兴县南城分署,而是去了西城小时雍坊申府。 申家的门子仿佛早就知道范弘道会过来似的,并没有按惯例先去通报,直接就领着范弘道往里面走,一直来到了东侧院的外书房。老首辅正在这里看书,大概也随时恭候不速之客的大驾光临。范 弘道行过礼,然后先开口道:“听说在下要远行,特来向阁老告别。”申 时行放下手里的书,想了想才说:“你就不问问老夫的心中想法?”范 弘道答道:“问与不问,都是个形式。如果老大人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说,问了也白问。”“ 这有有什么不可说?老夫的想法很明白。”申时行板着脸说:“你虽然才干出众,但锋芒过盛,树敌太多。再这样下去,只怕满朝皆敌。老夫担心护不住你,宁愿你先去外地历练,避开朝廷这滩浑水。” 范弘道嘿嘿笑了笑,忽然发问:“在下斗胆问一句,老大人你是担心护不住在下,还是更担心在下太能引火烧身,会自身难保?” “或许两者皆有。”申时行无奈的说:“老夫对你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当然,你为老夫所做的事情,老夫必定也是记在心里的。”老 首辅难得比较坦诚的说了几句心里话,他对范弘道确实就是这样想的。一个首辅居然控制不住一个还没正式踏入官场的历事监生,听起来像是个笑话。范 弘道大概也能明白申首辅的心态了,这毕竟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别人不像自己,拥有预知未来和知晓名人底细的金手指,可以稍微不那么谨慎的横冲直撞。 所以贵为首辅的申时行也害怕了,害怕范弘道实力坑大佬,哪天把堂堂首辅也坑翻车。而且范弘道太能树敌了,看起来很有把满朝内外都变成己方敌人的本事,那申首辅也要跪了。于 是范弘道不再追问什么,抬头道:“老大人有一句话或许不对,在下所作所为其实不仅仅是为了老大人,更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老大人其实现在不明白,但以后会懂!” 申首辅愕然,怎么感觉范弘道忽然很玄奥? 第三百七十七章 你不是一个人 范弘道明白,自己现在有点犯“众怒”的意思。正常状态下的大明朝轻易不会杀读书人,大家齐心协力的想把自己赶出京,说明朝廷内外对自己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状态。有 这样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搅风搅雨,导致朝廷里正常的政治斗争都没法开展。总是有层出不穷的意外,实在令人疲于应付,谁都想消停消停,连靠山申首辅都已经受不了了。那 么他范弘道作为“祸乱”源头,也只能请他离开一下舞台,这是集体的意志,反映了广大渴望稳定秩序的官僚阶级的呼声。想 至此处,范弘道又问:“想必老大人你也不会平白无故就看着晚生被赶出京,他们答应了什么?” 申首辅知道瞒不住范弘道,很明白的回答说:“他们答应,不会在礼部尚书的任命问题上与老夫再作对。”果 然如此!范弘道就知道,背后肯定还有政治交换,以自己离京换一个礼部尚书,申首辅绝对不亏。一 个仅仅只署理主簿的历事监生,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必然是前无古人了。申首辅暗暗感慨几句,然后又嘱咐说:“官员铨选尽在吏部文选司,而文选司郎中就是顾大人,所以你选官时还要当心。”按 照正常对话程序,下面就该由范弘道向申首辅讨人情,让申首辅关照一下,毕竟申首辅在吏部也是有很大影响力的,吏部杨天官就是申首辅的死忠。 如果没有特意关照,鬼知道掌握文选司的顾宪成会把范弘道打发到什么地方去,不要小看清流势力的报复心。如果在朝中评选最恨范弘道的人,被范弘道折腾到灰头土脸、名望大跌的顾宪成只怕能排前三。 也许清流势力让范弘道出京,就是算准了这一步,想在这里狙击范弘道。但范弘道仿佛没有听明白申首辅的暗示,只淡淡的说:“晚生晓得,自会当心。” 申首辅直直的看着范弘道,只想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恳求哀求跪求一次老夫帮忙会死啊?范弘道不开口求助,说明心里又有自己主意,想到这里,老首辅不禁心里有点慌。看 出了申首辅的心思,范弘道又补充道:“些许小事,何劳老大人出手,晚生自会处理。”怕 得就是“自会处理”四个字啊,申首辅很想说,他真心觉得,范弘道太需要被收拾一顿。 范弘道临走前,申首辅又想起什么,对范弘道说:“你放心,虽然你尚未获得正式出身,只能以历事监生身份署理官职,但你的功业都会都会记在诰敕房功绩册上。待到他日你获得正式出身后,一并计算资历。别人要从七品做起,你或许可以凭借资历直接出任六品。”这 个好处不算小了,范弘道笑纳了。从申府出来,他回到了大兴县南城分署衙门。他已经好多天不曾回到这里了,只见得进了衙门后,几乎人人侧目,莫敢对他不敬。 进了自家官舍里,范弘道刚刚坐下喝了几口茶,正想着明日应该去拜访本署堂尊申用懋,到时怎么说话还要仔细掂量。这时候,便见李老爹和李小娘子父女二人站在门外问候。范 弘道喊了他们进来,还没等问话,李老爹却先着急的问道:“小的在衙门里听到传言,道是范先生要离开京师,去外地任职?”这 衙门里消息传的好快,也没什么可否认的,范弘道便点点头说:“的确如此,你有什么想法?”李 老爹踌躇片刻后,才答道:“范先生知道,我父女不远千里来到京师,是为了替家人报仇。承蒙范先生帮忙,如今虽然已经知道仇人所在,虽然一时半会没机会下手,但小的认为,只要潜在京师等待时机,总有成事的一天。如 今范先生却要离开京师,我父女按道理说应当追随范先生左右,可是就此离开京师却又不甘心,故而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范 弘道听了李老爹的话,一是也没什么好主意。他心里当然是愿意带着李老爹和李小娘子两人,可是如果强迫他们暂时放弃潜伏报仇的想法,只按照他范弘道的意愿行事,似乎又太自私。所 以范弘道只能说:“不着急在这一两日,先想想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送 走了李老爹,范弘道尚未坐安稳,却又见杨家绸缎铺的王掌柜来拜访。这是个从穿越以来就认识的老朋友了,范弘道只得再次见客。 王掌柜也顾不得寒暄,上来就问:“听说你要离开京师?崇文门外我们这些商家的人心可有点不稳当。承蒙范先生看重和指引,这半年来大家都服气,如今都在担心人走政息啊。”范 弘道算是被崇文门外商家视为自己人,他自从到南城分署以来,重视商业,做了不少有超前思维的好事。比如整修商业街,完善商业设施,指导建立各种商业组织,提高商家在坊区街道事务上的话语权等等。 但国情常常存在人亡政息的现象,如果范弘道离开京师,那先前的政务是否还能延续下去?所有尝到了甜头的商家心里都没底。范 弘道不由得叹道:“你们能感念我,也不枉我费心抬举你们。虽然我也许会离开京师,但还有申大公子在,南城这里应当不至于有大变化。” 虽然得到了范弘道的保证,代表崇文门外南城众商家前来探口风的王掌柜仍然有点惴惴不安,带有几分忧虑的离开了分署官舍。送 走王掌柜,范弘道若有所思,不曾想离开京师这事,居然牵动了如此多人。还没等他品味出个一二三,却又看到时习之等几位国子监同窗大呼小叫的出现在门外。“ 听说你要离开京城了?那我们国子监监生若再遇到不公的事情,又该靠谁?”还没进门,时习之的声音就传了进来。众 所周知,国子监监生地位并不高,在进士满街走、举人不如狗的京师,监生是受歧视的那一类。直到出了个厉害人物范弘道,才敢屡屡带领监生搅动风云,所以范弘道俨然成了众监生的精神支柱。如今这精神支柱要离开京城,众监生就仿佛失去了主心骨。范 弘道终于体会到,自己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一些微弱的势力,真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现 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具体情况,不管怎么样,明天赶紧去吏部办手续,先把具体情况落实了再说其它。 第三百七十八章 体制的力量 大明朝官员的选拔、上任自然是有一套程序的,外地官员六品以上需要经过天子恩准,所以叫命官,当然这是理论程序,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天子也没空记住每一个人。其 他六品以下的官职,吏部则可以根据官员资历、功业以及地方状况自行安排,这叫铨选。范弘道这个档次,就属于吏部自行安排之列。所 以按照程序,范弘道要去吏部铨叙,经过考核之后,领取新官职的上任凭照。这天范弘道去了吏部,交上述职状,完成了第一道手续。接 下来,就是吏部根据全国总体情况进行官员选拔调配,当事人只能等候吏部消息了,一般情况下吏部是每月集中铨选一批。这年头没有手机电话这些通讯工具,故而需要当事人每天都去吏部那里打探消息,当然打发别人帮着打探也行。 范弘道虽然仅仅是个享受八品待遇的历事监生署理京县主簿,放到外地也就是个署理县丞之类的身份,但却是京城官场上的大名人,在吏部办手续可谓是万众瞩目。 当夜,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来到了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家中,四目相对,愁容满面。这敏感时候,清流势力其他大小人物不敢再来顾宪成家里扎堆议论了,不然的话,那就真成了串联结党,也就赵南星深夜偷偷的到来商议。说 是商议,两人更多的却是长吁短叹,最近清流势力的遭遇,实在令他们感到沮丧。他们还是想不明白,这范弘道怎的就如此难搞? 要说范弘道给顾宪成本人制造了无数难堪倒是小事,可是前几月他竟然能以监生身份逼走了礼部尚书沈鲤,导致清流势力群龙无首。然后这次,奇妙莫名的又把吏科给事中邹元标赔上了,清流骨干三君子顿失其一。 连遭重创,却连对方的皮毛都没摸到。付出如此惨重代价,换来的只是范弘道被暂时调离京师,还是在申首辅有意退让的前提下,岂能不令人丧气?向 来纵横捭阖、无所畏惧的顾宪成也哀叹道:“吾辈秉持正义,激浊扬清,何错之有?为何如今却天地无色、正道不行,几欲呕血!”赵 南星不想再回忆这些挫败,摇摇手道:“往昔不可追,不必再提。只说眼下范弘道正在吏部选官,如何处置?” 官员铨叙,肯定要经过考功司和文选司办理,正是他们二人执掌的部门,所以这事就颇有点烫手山芋的意思。 赵南星又问道:“此事冢宰发话了否?” 所谓冢宰,就是吏部尚书。如今吏部尚书杨巍是申首辅亲信,自然能与范弘道算是一党的。如今范弘道来选官,那么杨尚书的态度就很受人关注。顾 宪成有点无奈的说:“冢宰并未发话,让我们按规矩自行处理。”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想着先看看对方反应,然后根据对方反应再做打算。以 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当然是把范弘道打发的越远越好,最好流放到边荒之地,永远别回来了。但如今范弘道万众瞩目,乃是朝堂上下的焦点人物,真要这样做了,他们这些清流就失去了道义立场,最关键的是,范弘道并不是没有反击能力。如 果用贬斥流放的态度对待范弘道,那么真未必扛得住范弘道发起排山倒海般的反击,他们清流势力还能再输吗?再输的话,只怕连底裤都要输没了。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在选官问题上善待范弘道,让两人亲手把范弘道送到个不错的地方,他们心里又真的不甘心啊。 所以顾宪成和赵南星想商议的是,到底还能有什么办法,既能够不让范弘道好过,又不会人惹人非议,还能让舆论无话可说,并可以扛得住吏部尚书杨巍的质问? 两人毕竟是“正人君子”,比较擅长搞阳谋,可黑箱阴谋方面就差了点意思,聊了一会儿也没聊出个头绪。正当这时,忽然有门子来报,说有中书舍人皦生光求见。 赵南星蹙眉道:“这人我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专会说大话糊弄人,你还没有将他驱逐?” 赵南星如此看不上皦生光,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当初皦生光区区一介府学生员自称可对付范弘道,换取了顾宪成一次信任机会,所以才会得到武英殿中书舍人这个职位,虽说是不上台面的杂职,但对府学生员来说也是很不错的出路了。可 是后来,范弘道来顾家门前闹事时,皦生光自信满满的说可以代替顾宪成去平事。然后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反而让顾宪成被范弘道搞得灰头土脸。所以赵南星才会骂皦生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 等顾宪成表态,又听到那门子禀报说:“那皦生光说,可以为老爷解难。” 于是顾宪成念头转了转,反正他们两人也没甚主意,听听别人的意见也好。便道:“也无妨,这等小人物说不定有什么妙法良方,至于用不用还不是在于你我。” 赵南星不说话了,顾宪成便让门子带着皦生光过来。只见皦生光进来后,依旧是满脸自信的模样。不得不说,就是这个模样能打动顾宪成,现在的顾宪成心态有点像是溺水的人见到一根稻草似的。 “晚生知道二位部郎有为难之处,便特来献上解忧之法。”皦生光行礼后开口道。没 等主人顾宪成发话,赵南星却先回应道:“你有什么法子?若是故弄玄虚,还是免开尊口!” 皦生光不慌不忙的说:“那范弘道要外放,两位部郎尽管给他挑拣好地方安置,保管让任何人无法非议,反而显得两位部郎不妒贤嫉能、为人公道!但 是,以范弘道的身份必然不可能担当正堂主官,至多也就是个佐贰,例如外地县丞之类。县丞之上,还有知县,两位部郎大可以在这个知县上做文章!”顾 宪成和赵南星都是聪明人,不用皦生光说的太仔细,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关窍之处。是啊,何必直接对范弘道做什么?不但容易被反击,还会招来非议降低声望。 但是可以专门安排一个自己人给范弘道当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官场秩序下,主官上司收拾没多大实权的佐贰官易如反掌。就 等于利用体系力量,给范弘道施加了巨大束缚,最大程度限制了范弘道的能力!一个人再有本事,只要他还在体制之内,就不可能与体制对抗! 第三百七十九章 吉地凶地 佛高一尺,道高一丈,范弘道能赢一次,他的对手就会想出新的法子。最后到底是佛高还是道高,全看各自本事了。却 说这几日,范弘道就呆在大兴县南城分署衙门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专心等候着吏部消息。但申大公子却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三番五次的提醒范弘道,应该去找找门路,不要在外放问题上被坑了,打发到广西赣南这种地方。 范弘道却依旧淡定,如果顾宪成这帮人真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动手脚,将他分配到边荒难乱之地,那就是彻底不要政治脸面了,毁的是清流自己的声誉。大不了他范弘道再上演一出挂冠辞去的戏码,看到时候下不了台的是谁,一个临时工官位有什么可惜的。又 过了两天,吏部终于挂出榜文,宣布了这一批次的地方官员铨选名单。范弘道的名字赫然在上,后面则是“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聊城县署理县丞”等字样。这 让一群等着吃瓜的群众小小哗然了一下,这个地方不是坏,而是太好了啊,没想到居然给范弘道安排了这么一个好去处。大 明朝有一千多个县,到底哪些是好去处哪些是不好去出,老官僚心里都有一杆秤,外人却未必看的清这些门道,只有老手们才明白。 像是江西赣南、广西、陕西北部、郧阳地区,都是知名的苦去处,地方偏远,民变多战乱多,弄不好就全家火葬场,到了八辈子霉才会分配到那里。 又比如说江南繁华之地,乃是天下最富裕的地方,在外人想来,那里的知县就一定是好职位?事实却未必! 江南地方赋役负担极重,稍有差错,地方官就要吃责任;而且江南读书人多,市井风气刁钻,人民群众喜好诉讼,衙门事务极其繁重;况且江南达官贵人豪绅显宦遍地都是,一个地方官管又管不住,得罪又得罪不起,所以在这里做官根本舒坦不了。那 究竟有那些地方是外放官员眼里的香饽饽?首先这个地方不能穷困,有产出有商旅,经济基础要好。其次,这个地方民风要淳厚一点,不要动辄出乱子。第三,这个地方不能太偏远,要交通便利,最好距离京师也别太远。第四,这个地方不要在藩王王府的地盘上。 如果四者齐备,那在外放官员眼里,就是千金不换的最好去处。这样的地方,全天下都没多少,大概两个地方集中最多,一是山东的运河沿岸各州县,另一个是荆湖地区的那些新鱼米之乡。 这两个地方都是本土物产丰饶,民风又相对敦厚,同时还处在交通要道上,还挨着江河,如果周边没有藩王王府,那简直就是外放官员的最佳任职地区,其中又以山东运河沿途诸州县为最。 自从成祖永乐皇帝决意迁都北京后,为解决京师粮食问题,重新疏通了山东境内的会通河,从此江南漕粮北运京师必定经过山东。南 北大运河的全线贯通,又带来了商业的繁荣,从此山东鲁西运河沿岸各州县进入了迅速发展的快车道,繁荣兴旺程度几乎仅次于江南地区。 临清、济宁、东昌、德州等山东府州也一跃而成为天下有名的都会城市,而聊城县则是东昌府的府城,大运河沿途的九大商埠之一。更关键的是,聊城距离京师并不算太远,水路也就一千里,上任路途舒适度很高,堪称数一数二的外放好去处。所 以吃瓜群众看到吏部榜文,将范弘道分配到聊城县,顿时都惊呆了,与想象中的状况简直是南辕北辙。按 照大家猜想,焦点人物范弘道的去向肯定是个博弈过程,根据一般规律,在非关键性官场事务上,博弈的结果往往是中庸的。所以范弘道的去向,大概率应该是一个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的低调县,不是聊城这样的上上地方。当 即就有人在榜单下议论起来了,更有与清流势力走得近的候选人心中暗暗愤愤不平,怎么顾宪成与赵南星如此软弱无能,这时候不给范弘道使绊子还可以理解,为何竟然给了一个仇家如此上等的去处。有两个性子急的,直接去文选司找顾宪成询问因果了。当 然也有人在榜单下大造舆论,说顾大人胸襟宽广不计前嫌,在公事上不掺杂私人情绪等等。这都是常规操作,如果连这都不会也就不是清流了。等 消息传到大兴县南城分署,申用懋申大公子目瞪口呆,没想明白为何范弘道有这种好运,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你这运气也太惊人了,还是说他们被你连续折损了几次,这次终于学聪明识相了?”申大公子忍不住对范弘道说。 范弘道却没有太多兴奋之情,很淡定的说:“常言说当局者迷,我看这次是当局者清。怕是不会那么简单,必定别有内情。具体怎么样,我也没想通透。” 申用懋利用自己的官场常识分析了一下说:“聊城县署,论其最不好的地方,无非就是个附郭县。府县同城,县衙在知府眼皮子地下,就要有点难受。所以俗语云,三生作恶,今生附郭。”本 来是申大公子随便扯了几句,但却给了范弘道一点灵感,范弘道仿佛抓住了什么,皱着眉头沉思起来。如 果知县去上任,和顶头上司知府同城,那会比较难受,如果遇到不对付的知府,那就更难受。从 这个思路拓展开去,那么县丞上任,在附郭县遇到的上司更多,知县、知府、府同知、府通判、府推官都能算上司,而且这样运河要道还驻扎有卫所。 假设顾宪成那些人不安好心的话,范弘道忽然有预感,这么多上司里绝对有清流势力的人,甚至很可能就是知府知县这样的正堂官,那么就会让自己难受到死。如果找到什么差错,治自己的罪也未尝没有机会。 想到这里,范弘道忽然觉得这个别人眼里的上上之县不那么好玩了,鬼知道埋伏了什么。范弘道正要把自己所想与申大公子说一说,便看到门子在外面禀报:“吏部侍郎赵老大人传了话过来,请范先生明天去见见。”这 个赵侍郎自然就是年事已高,被人看做等着退休的冷板凳的赵志皋。申大公子愕然:“你什么时候又搭上了少冢宰?” 第三百八十章 退休前混待遇? 赵志皋,吏部左侍郎,人称少宰,今年寿数高达六十二岁,大多数朝廷官员眼里的老好人,一位随时退休致仕的老头子。在现有官僚体系下,这样冷板凳副职的实权似乎还不如把握住要害岗位的文选司郎中顾宪成,但仍然比范弘道地位高得多。 在范弘道临行之前,平时往来并不多的赵志皋忽然要见范弘道,不由得让申大公子产生了“你们有什么py交易”的念头。 范弘道本人也挺意外,当初自己出监历事,国子监的老师徐博士给赵志皋写了封信推荐自己,然后去吏部办事时才认识了一下,但之后也就是节日时象征性送一份礼的交情。所以在这会儿,赵侍郎喊自己过去干什么?更 关键的是,赵志皋要吏部召见范弘道,这不同于私下里相见,等于是公开站台的行为。按道理说,赵志皋和范弘道的还没到这个地步。不 过范弘道暂时没有多想,反正明天他要去吏部办手续,顺便见见赵侍郎也很方便。万一在吏部遇到刁难,说不定还要求赵侍郎帮忙。所 以在第二天,范弘道了吏部后,没有着急去文选司办事,而是不紧不慢的请吏部前堂小吏传话,先去求见侍郎赵志皋。 赵侍郎早就在前堂这里留过话,若范弘道来了可不用请示直接带入。所以这小吏直接领着范弘道去了里院,尚书公房在正中间,左右侍郎只能在两旁侧院,其中东边就是赵侍郎。此 时赵侍郎正坐在公房明间里,两个长随立在门外晒太阳,范弘道便被引到月台上,对着门里的赵侍郎行礼拜见。赵 侍郎也没有与范弘道绕圈子,径自说起范弘道任职之事:“吏部依着你过往功绩,为你选了这聊城作去处。你到任后,须得勤政爱民,敦睦上官,勿要胡作非为,坏了自己的声誉!”听 着这种诫勉,范弘道也只能唯唯诺诺,随即便又听赵侍郎话头一转:“现聊城知县韩子廉,是原礼部春官沈大人门生,与文选司顾郎中交好,他能在聊城这样上上县为官,顾郎中出力甚大。” 范弘道心中警醒,这几句就是赵侍郎的善意提醒了!自己去当聊城县县丞,那么知县韩子廉就是自己每天都要面对的上官,而这个上官却是前礼部尚书沈鲤的门生、文选司郎中顾宪成的友人,换句话说,必然是自己的对立面!昨 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范弘道并没有表现的太过惊惶,只是内心忍不住连连感慨果然不出所料。“ 多谢老大人指点,晚生铭感五内!”范弘道再次行礼,无论赵侍郎抱着什么目的,至少这也是好意,不能不领情。起码可以让自己立刻就明白谁是敌人了,不至于到任后还要猜。 老侍郎沉吟片刻,又开口道:“山东布政使司里,老夫也有好友任职,或许可以帮助你。” 这下就让范弘道吃惊了,以赵侍郎与自己的交情,指点一下就已经是善意人情了。但若赵志皋连人脉关系都拿出来帮自己,那可就有点过于反常的热心了,两人的关系还没到那个份上。仿 佛看出了范弘道的惊讶,老侍郎没有等范弘道发出疑问,就主动解释说:“你不必惊疑什么,其实老夫也有求于你。” 范弘道更加迷惑不解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历事监生,就算即将外放署理县丞,又能帮到赵志皋什么?“在下委实不知有何德何能,竟然让老大人如此请托?” 老侍郎询问道:“当初有传言,申阁老曾经发过话,让你来举荐礼部尚书人选?如今礼部尚书仍在空缺,是因为始终没有适合之人?” 范弘道一点就透,顿时恍然大悟,看来这老侍郎对礼部尚书的位置有想法!当 初自己逼走了礼部尚书沈鲤,导致礼部尚书位置出现了空缺。而当朝执政申首辅受不了压力,随便甩锅给自己,说让自己推荐一个礼部尚书候补人选,然后闹出了好大风波,至今也没彻底解决此事。没想到,今天赵志皋却又表现出了兴趣。 要说资格,吏部左侍郎当然是有资格晋升为礼部尚书,要说资历,已经六十二岁的赵志皋当然也有资历,各方面都没问题。 但是官场的升迁流转,不是有资格有资历就一定行的。在当前形势下,寻找礼部尚书候补人选的压力极大。一方面清流势力是绝对不肯放过这个位置,他们的领袖沈鲤失去了这个位置,那么就一定要想办法拿回来;另 一方面,天子偏爱皇三子,最近宫中有立皇三子为太子的传言,这是严重违背礼法的行为。礼部尚书作为主掌礼法的官员,肯定会站在朝臣与天子对抗的最前线,承受压力必定也是最大。就像当年嘉靖朝大礼议中,礼部尚书毛澄就不可避免的始终冲锋在最前。 范弘道忽然想跟老侍郎谈谈心,斟酌着问道:“就当前形势而言,礼部大宗伯之位是个烫手山芋,老大人在吏部逍遥度日,何苦淌这滩浑水?”赵 志皋叹道:“说起来来也让你见笑,就当是老夫一点执念,读书人谁不想领袖士林执掌文坛?若能在百年之后,墓碑上写个大明礼部尚书字样,此生就无憾了,哪怕只当一天也算是当过了。”范 弘道隐隐捉摸到了赵志皋的心思,非要打个比喻的话,就类似于“副部级退休之前想办法混个正部级待遇”的心态。更 何况礼部尚书掌管读书人事务,常常被视为士林领袖,地位十分清高,所以对读书人有着特殊吸引力。所 以赵志皋的想法大概就是,反正他岁数这么大了,目前闲着也是闲着,不管是不是坐在火山口上,能当一天礼部尚书过过干瘾也好。大不了干不好就退休,还能比现在更差? 范弘道不由得苦笑几声:“老大人未免太看得起晚生了,晚生未见得有那么大本事。” 赵志皋却一本正经的说:“礼部尚书空缺至今,朝中久久争执不下,这也不是办法老夫早就暗中分析过,若你与申首辅关说一二,老夫入选可能性还是不小。” 第三百八十一章 老侍郎的春天(上) 范弘道见满头华发的赵志皋把握十足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暗暗吐槽道,老人家你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对我范弘道太有信心?礼 部尚书乃是朝中七卿之一,只差半步入阁的角色,单论清贵程度仅次于阁老和吏部天官,哪是一个历事监生和半退休老侍郎能左右的?老 侍郎自然也有自己的思量:“其一,申阁老多次受益于你,他总要承你的情。但老夫发现你很少求助于他,这次如果你开了口,他肯定要认真掂量。其二,当前多方争执不下,而老夫与世无争,岂不是个最好折衷人选?” 好吧,范弘道不得不承认,赵侍郎说得有点道理。这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看起来随时熬不住退休的样子,确实是最合适的临时性过渡人选了。 范弘道不由得回忆起原本历史时空中赵志皋的经历,这个人在别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以六十七岁高龄入阁,七十岁高龄当首辅,然后一直足足当了十年首辅,硬是干到了八十岁。当时人谁能想到,一个看起来风烛残年的老头居然如此爆发? 原本历史上赵老大人如何晚年发达老来俏的具体细节,范弘道不得而知,但在这个时空,难道这老头腾飞的契机就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帮助赵志皋升迁为礼部尚书,或许以后他依旧会给自己一个惊喜?要知道,礼部尚书距离入阁只差半步啊。 想至此处,本来没多大兴趣的范弘道忽然觉得,如果这时候能推赵志皋一把,也许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中长期投资。毕竟这是一个说不定还能在大明中枢蹦跶十几年的人就 算蹦跶不了十几年,能坚持两三年也行啊,再过两年多点,就是下次京城大比的时间了,届时自己将回京赶考。而礼部尚书一般都是操办会试的人选.“ 晚生与老大人一见如故,此事晚生自当尽力为之!”范弘道拍着胸脯说。老 侍郎稍稍有些讶异,他原本以为,还得多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范弘道,甚至还得付出其他代价。却没想到,范弘道竟然如此痛快的就答应帮自己这个忙。于 是老侍郎再次产生了若干受宠若惊的感觉,与上次会面一模一样的受宠若惊。 要知道,这范弘道如今被京城人称为大明第一狂生,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前首辅张四维、文坛领袖王世贞、前礼部尚书沈鲤、清流中坚顾宪成这一个个,都是赫赫有名的政坛名人,纷纷栽在范弘道手里。而 他赵志皋不过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侍郎,明眼人一看就已经没有前途的半边缘人,但范弘道对自己却总是很恭敬的样子。难道自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独特个人魅力,特别能折服范弘道?不 管怎么样,这范弘道对自己确实与别人不同,总是有种莫名的善意,而赵志皋也只能先把这份善意记在心里了。 把话说明白了,范弘道也就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于是告辞说:“晚生这便去申阁老府上候着,等见到阁老时,尽力为老大人说项。” 赵志皋真心有点吃惊:“你不去文选司了?”范弘道今天来文选司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办理调往聊城当署理县丞的相关手续,但听范弘道这口气,竟然打算放弃正事,先帮着自己跑腿去?于 是老侍郎真被感动了,反而劝道:“不必如此急切,你先将自己的事情办妥了,不要误了铨选。”范 弘道慷慨激昂的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点道理晚生还是懂的!与老大人的事情比起来,一个县丞铨选又算得了什么!” 老侍郎无话可说,不顾尊卑的反过来向范弘道拱了拱手表示承情。而范弘道真就扭头走出吏部,朝着西城去了。首 辅申时行此时尚在内阁办公,并不在家中,于是范弘道坐在门房内等着。一般人是没这待遇的,只能在大门外路边等首辅老大人回府,唯有范弘道是特殊的一个,可以大模大样坐在门房里喝茶等候。 等到傍晚之后,才看到首辅仪仗出现在巷子中,范弘道和申府门子一起出去,站在门侧迎接申首辅。申 时行在轿中就看见了范弘道,便喝停了轿夫,主动对范弘道问:“你怎的来了?莫非在吏部受阻?” 范弘道答道:“非也非也,乃是有别的事情,要求到阁老。”申时行点点头,吩咐道:“进来说话。”随 即范弘道跟着申首辅进去,一直来到已经很熟悉的外书房。申时行坐在主座上,随便喝了几口茶,开口道:“难得你肯请托老夫,有什么事情尽可说来。”范 弘道察言观色,发现老首辅神态轻松,想必是最近日子好过了不少,这里面也有他一份功劳啊!赵志皋说的不错,申首辅确实应该感谢自己。“ 当初阁老戏言,让晚生举荐礼部尚书人选,不知还作数否?”范弘道开门见山的询问说。申 时行顿时来了兴趣,“你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么?怎的今日又旧话重提?莫非有了合适人选?”范 弘道也不废话,“若阁老不是戏言,晚生今日便斗胆放话,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可以迁为礼部尚书!” 赵志皋?这个人名,肯定是让申首辅没想到的。尤其让申首辅好奇的是,这赵志皋和范弘道有什么关系,值当让范弘道把这么大人情用在他身上?换句话说,赵志皋有什么特殊本事,能打动范弘道这样桀骜狂生? “其中缘故晚生不想多讲,只说这个人选可行不可行?”范弘道当然不会把真实想法透出来,只 申首辅沉吟片刻,斟酌了一下赵志皋的情况,然后才答道:“此人也不是不行,不过礼部原本是清流势力盘踞,赵志皋又不属于清流,只怕要遭受群体而攻。”范 弘道傲然道:“清流那边,便由在下去摆平,老大人不必多虑!”申 首辅差点就脱口而出,你范弘道算老几敢说这样大话?随即理智又告诉他自己,事实证明,范弘道确实有资格说这样大话,只是不知道又有什么鸡飞狗跳的手段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老侍郎的春天(中) 对赵志皋这个人,申首辅还是很了解的。正因为了解,所以才会将此人放在吏部左侍郎位置上不动,只图让赵志皋占着位置而已。对申首辅而言,只要不给内阁捣乱又没有野心,那就是可用之人,赵志皋就是这样一个低调的老头子,比申首辅还老的老头子。没 想到这样的老头子,今天居然让范弘道不惜人情的出手帮忙,难道范弘道忽然发了善心,想做一次爱老敬老的好人好事?申 时行又仔细考虑了一下,赵志皋确实可以作为折中人选升迁为礼部尚书,前提是能摆平清流势力的掣肘,毕竟清流势力向来视礼部为自家地盘,一般不肯相让。最 后申时行给出了承诺:“老夫可以提名赵志皋给陛下,内廷当是无碍。”难道范弘道来求他办事,又不是令人为难的事情,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范 弘道也起身行礼道:“多谢阁老成全!晚生必不叫阁老难做!”申首辅有点害怕范弘道又会借题发挥失控,赶紧叮嘱说:“此事一切有老夫做主,你休得再去搅动风云!”“ 阁老但请放心,晚生心中有数,不会有其他事情!”范弘道也连忙让申时行宽心,万一老人家因为不放心而收回承诺,那就亏大了。就 这样,大明礼部尚书的预备人选,轻飘飘的由着首辅大学士与小小监生商定下来了,而且他们两个都很有信心。 范弘道作为近期的名人,公开动向是很令人瞩目的。他去吏部办手续,都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可说的,然后吃瓜群众都在期待着范弘道去文选司,他的对头顾宪成就是文选司郎中,两人再次面对面,说不得就要有一番新八卦了。就 连顾宪成本人,也在关心范弘道的动向,并暗暗做好了各种应对方案。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范弘道,无论范弘道老老实实办事,还是再借题发挥故意捣乱,他都有十足准备,文选司可是主场和大本营,总不能让范弘道在这里兴风作浪! 当范弘道来到吏部前堂时,顾宪成就已经知道消息了。没过多久,顾宪成的长随就跑过来,在门外禀报道:“老爷!眼看着那范弘道去了赵侍郎那里,并未到文选司这里来!”“ 哦?”顾宪成稍稍思索又放下了心,不以为意的说:“无妨!你再去盯着!”顾 大人很容易就猜出了范弘道的意图,这无非就是担心在文选司被刁难,所以要先找一个撑腰靠山。而且范弘道故意公开拜访赵侍郎就是给别人看的,绝对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的小鸡肚肠小人心思。 过了一刻钟,那长随又来了,再次禀报说:“范弘道从赵侍郎那里出来后,直接里来了吏部!”顾 宪成顿时愕然不已,这范弘道跑过来一趟,也不办手续就走了?那他来吏部作甚?要知道,官员迁转手续是必须要经过文选司办理的,不来文选司就别想办成手续。想 了半天,一直到回家,顾大人也没想明白范弘道的用意。不由得暗暗痛恨,此人就不能按理出牌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及到次日,顾宪成刚在公房内坐定,还没来得及处理公务,范弘道就像那天边的闪电,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面前。没 想着的时候,偏偏又出现了。顾宪成皱着眉头,久久的凝视着范弘道,一言不发,只等着范弘道先说话。范 弘道随意的拱拱手算是见礼,然后开口说:“见过顾大人,晚生今日有件事,需要叨扰顾大人了!” 顾宪成很冷淡的说:“你不过是历事监生,若是关于你铨叙迁转之事,文选司里一干主事便可办了,不须你站在本官面前。” “关于在下铨叙,那都是小事。”范弘道毫不在乎的说:“另外有件大事,要与顾大人通通气。”顾 宪成虽然心里一再提醒自己绝对不可再小看范弘道,但口气仍然忍不住嘲弄说:“你一个历事监生,能有什么大事与本官说?” 范弘道抖了抖袖子,施施然的说:“礼部尚书虚悬已久,我看这吏部左侍郎赵老大人年高德劭,倒是个合适人选,希望在廷推廷议时,顾大人不要作梗。” 顾宪成本来就看范弘道极其不顺眼,可谓是厌恶到极点,猛然又听到范弘道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没来由的怒气腾空而起,拍案厉声斥责道:“混账东西!你以为你是谁,胆敢指画朝廷人事!”孰 可忍孰不可忍,一个卑微如烂泥的历事监生,居然也敢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的说什么礼部尚书人选!顾宪成能不生气么? 话说来来回回斗了这么多回合,顾宪成看范弘道不顺眼,范弘道看顾宪成又能有多顺眼?天天被顾宪成大骂小人奸贼,范弘道又能有多爽? 见顾宪成发了怒,范弘道也懒得虚与委蛇了,直接指着顾宪成喝道:“顾大人仔细听清楚了,在下是来通气告知与你的,并非要是与你商议!你听着就是,别去自寻死路!” 范弘道之所以与顾宪成说这事,并不是没事找事。一般官员铨选,吏部或许就可以自行做主,但尚书侍郎这种级别的高官,程序上一般是要经过廷推。所谓廷推,就是召集阁部院大臣和相关科道、吏部官员,共同推举出合适人选。 顾宪成虽然品级不高,但作为文选司郎中,以及目前清流势力的骨干,舆论方面的话语权很强,这也是申首辅所担忧的,所以范弘道的不能不来提前打个招呼。范弘道说“顾大人不要作梗”就是这意思,不过两人实在相看两厌,几句话不对付就对骂起来了。这 边动静有点大,惊动了左右厢房各色官吏,众人纷纷探头朝着这边望过来。只见范弘道站在门槛外,与里面明间的顾宪成互相指着叫骂,忍不住的一阵阵惊呼。反了反了,简直反了天了,一个来选官的候补监生,竟然也胆敢与吏部实权郎中当堂互骂! 第三百八十三章 老侍郎的春天(下) 面对范弘道的以下犯上,顾宪成怒极反笑,或许他是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他的经验来判断,令人捉摸不定的范弘道固然可怕,但看起来有恃无恐的范弘道更可怕。 阴沉着脸,顾宪成反问道:“这些话,都是别人让你说的?”在他想来,如果没有大人物指使,范弘道如何敢这样对着自己叫骂? 不得不说,同样性质的判断错误,顾宪成真是犯了一遍又一遍。说到底,还是顾宪成自视太高,瞧不起范弘道,从来没把范弘道放到一个平等的地位上思考问题。所以总以为范弘道单纯是大人物打手,没把范弘道看作独立一份子。 范弘道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用着比顾宪成还要骄傲的派头说:“没有人指使在下,这只是在下的一点个人想法,顾大人有什么不满吗?”顾 宪成又是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你一个小小监生随便推荐了一个礼部尚书,然后问我文选司郎中有什么不满?谁给你的勇气?想 象一下,大约就相当于后世一个东城区事业编小科长对中央组织部主管干部任用的核心局长说,你有什么不满?顾 宪成很想搞清楚,范弘道这样说话的核心逻辑是什么,于是再一次压下怒气,咬牙切齿的反问说:“如果本官不满,你又能如何?” 范弘道此时就很淡定了,也没有再叫骂什么,只轻飘飘的说:“那么很简单,在下也放弃监生历事的履历,不去聊城上任了!”顾 宪成忽然有点慌,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可以放弃? 他费劲心思,好不容易选定了聊城这个地方,又能堵住外人的嘴巴,又能给范弘道挖坑设陷阱,各方面招呼都打好了,就等着范弘道去上任,然后直接掐死!但 如果范弘道甩甩手不去聊城了,那岂不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要知道,在京城有首辅撑腰,很难彻底收拾范弘道,所以才必须要把范弘道调离出去。想 至此处,顾宪成不得不问:“你不去聊城上任,又意欲何为?”范 弘道也很实在的回答:“当然是回国子监继续读书啊,然后等着两年后的京城大比。”范 弘道本质上仍然是监生身份,历事监生当然有放弃历事的权力,然后回国子监读书,可这当然不是顾宪成所想见到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也是顾宪成“求着”范弘道去聊城。 不过顾宪成忽然又醒悟过来,他险些被范弘道带到沟里去了,质疑道:“礼部尚书之事,与你去聊城上任有什么关系?”“ 嘿嘿嘿嘿。”范弘道莫名的笑了几声,“在下推荐了赵老大人为礼部尚书人选,你顾大人如果不给面子,非要从中作梗,那么也休怪在下不客气了!去聊城上任这点前途,在下也不要了!”范 弘道今天站在面前罗里罗嗦的说了半天,顾宪成还是云山雾罩,根本没明白范弘道究竟说什么。当下他又忍不住怒气了,拍案喝道:“你想怎么不客气!”范 弘道骂都骂过了,岂能被吓住?针锋相对的说:“明人不说暗话,你顾大人不过小小五品郎中,却敢在庙堂上搅风搅雨,动辄抗衡阁部,所依仗的不过两点而已。一是人多,二是舆情。” 范弘道说的也没错,大明太祖皇帝进行制度设计时,担心高官权臣坐大,所以设计出“以小制大”的体系,给了御史、给事中等七品言官很高的政治地位和特权,又严禁官员堵塞言路。 两京言官群体加起来有一二百人,人多势众又有监察权,很容易造成舆论声势。所以纵览大明庙堂,经常可以看到高官显贵被言官弹劾得灰头土脸、甚至被迫辞职的场景。 目前顾宪成所代表的清流势力,主体就是言官群体,如果几十言官团结成一股力量,那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势力,甚至足以让内阁顾虑多多。 又听范弘道傲然道:“如果在下回到国子监,发动几千监生,时时刻刻盯着顾大人你们这伙人,动辄堵着你们官衙府邸大门,就问你怕不怕!”顾 宪成登时就变了脸色,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真的有点被吓住了。范 弘道在国子监的威望和号召力,是无可置疑的。当初范弘道带领监生群体上街,逼礼部尚书沈鲤辞官的事情都干出来了,还有什么事不能干的? 范弘道口气越发的不屑:“在下推荐赵老大人,你顾大人如果对此不满,还能有什么作为?无非就是发动科道同伙,像一群疯狗一样撕咬,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那在下也可以啊,在放弃历事不选官了,直接回国子监去!拼人数,吾辈有数千监生,日夜围攻你们几个清流,还怕你不成!”顾 宪成脸面阴晴不定,范弘道先前所说确实一针见血,清流所依仗的真就是人多势众和舆情操纵两大法宝。 但如果有人能召集起几十倍上百倍人数的读书人,哪怕是扑街读书人,他们清流又怎么能骂得过?更别说这群读书人如果有来自最高层的默许。至 于进行动用特殊权力进行镇压,那更不可取。要知道,清流就是靠荣誉形成凝聚力的,一旦对读书人动手,那么清流的根基也就彻底崩坏了。范 弘道很江湖的指指顾宪成:“你不给我面子,那我也不会再给你留脸面了,大不了大家一起撕破脸让别人看笑话!我就一个小小监生,丢脸就丢脸,不知道顾大人你受不受得了。”“ 混账!混账!”顾宪成忽然爆发了,直接掀翻了公案站了起来,笔墨纸砚以及文书哗啦啦洒落了一地。所有文书小吏大气也不敢出,甚至都不敢靠近。 范弘道无所畏惧,笑嘻嘻的说:“冷静,冷静,不要让冲动毁掉你的理智。你是一个大明庙堂名流,不是屠狗之辈。冲动后果代价惨重,你要想清楚了。”顾 宪成瞪着范弘道,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很清楚,妥协的后果必定就是目送赵志皋去当礼部尚书,一个冷板凳六十多岁的老侍郎,真的要迎来春天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妥协和交易 范弘道看顾宪成强忍着不说话,他心里就明白顾宪成的选择了。作为一个搞政治的人,顾大人是有理性底线的,理智会压住他的愤怒,让他做出看起来最“合理”的抉择。 “你不反对,那在下就当你是默许了。”范弘道点点头,主动帮顾宪成说出了答案。顾 宪成瞪着范弘道,依旧没有说出什么,于是范弘道又理解了,这就表明顾宪成对自己刚才的话继续默认。 嗯,有些意思大家都懂,有默契就行了,不见得一定要宣之于口。硬逼着对方亲口说出认输,激发逆反就不好了。范弘道很善解人意的行个礼:“那在下便告辞了,顾大人火气大,喝点败火的茶水。”随 后范弘道一边转身,一边暗暗思索,接下来应该先去赵侍郎那里报个喜,还是先去申府再与申首辅沟通一下,将事情彻底敲定?不过刚把身子转过来,范弘道就听见脑后传来一声大喝:“你站住!”于 是范弘道啪的再次回转,当场脸色不善目漏凶光,狠狠盯着顾宪成,难道这人当场又反悔了,想要推翻刚才达成的默契?还是说,又想出什么幺蛾子节外生枝? 想至此处,范弘道忍不住冷哼一声,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如果真不知死活就不介意豁出去,拼着自家前程不要也让他死活两难! 然而顾大人却没被范弘道的气势吓到,很胸有成竹的说:“你来吏部文选司,是为办理迁转之事。如今事情还没办,就要离去?” 啊?范弘道尴尬的挠了挠头,自己怎么把正事忘了?来到吏部文选司,本意是为了办理自己调转的手续然后领取凭照,这才是自己的初心,居然险些忘掉了。 但是就算错了,也不能在顾宪成这样的对手面前认错!如果勇于认错,那对得起京城第一狂生的名头么?故 而范弘道镇静的说:“等赵老侍郎被举荐上去了,在下再前来办理迁往聊城之事。”于是轻飘飘的将自己过失变成了一种威胁。言外之意,就是先等等看,只要赵侍郎还没明确上位,他就保留着随时回国子监发动闹事的权力。 顾宪成也反威胁道:“本月铨选名单已经公布,若是候任官员一月内不来办理迁转之事,也是有罪!” 范弘道已经被正式公布为聊城县署理县丞,如果迟迟不去办手续也不理会吏部公告,拖得久了也是要被治罪。于是范弘道回应道:“顾大人说的也不错,那就只好尽快让赵老侍郎去礼部了。”此 后范弘道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的离开了文选司,留下了无数看热闹看到风中凌乱的官吏。 就范弘道方才那表现,简直要上天啊,然而顾宪成顾大人却忍气吞声,明显又落了下风。吏部众官吏都知道,这顾大人是有名的强势人物,却不知范弘道究竟有什么手段,竟然以更强势姿态压制住了顾大人。有 顾大人的随从亲信愤愤不平的对顾宪成说:“此子虚言妄语,分明就是要刻意唬住老爷你,不知老爷为何如此放纵他!难道怕了他一个监生不成!” 顾宪成长叹一口气:“不,本官并不怕一个监生。”亲 信又问道:“那还怕了此子上面的人?”顾 宪成再次长叹道:“本官以正直立朝,以圣人为法度,岂能畏惧权贵?”亲 信就无语了,老爷你既不怕范弘道,又不怕申首辅,那畏缩什么? 顾宪成摇摇头,亲信长随的眼光也就这样了,看不透全局。在朝廷格局中,他们清流势力多是中层,面对来自高层的压力,可以凭借人数优势、舆论优势和监察权限对高层进行钳制,所以说不怕高层。而 当他们清流势力面对范弘道这样威望巨大的底层官吏士人时,直接凭借权力就可以压制住,也不需要害怕什么。如果底层士人闹事,直接镇压然后清理负面舆论就可以。但 是,如果这些底层士人有来自高层的撑腰呢?当上面和下面紧密联合起来施压时,中间部分就很难受了。比权力比不过上面高层,比人数声势又比不过底层官吏士子,那就陷入了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的处境。这 时候,不妥协又能怎么办?顾宪成终于领悟到,自己为什么总是斗不过向来看轻的范弘道。 “三年生聚,三年教训。”顾宪成心里默默的念道。残酷的现实让他认识到了清流势力的不足之处,也找到了未来几年的努力方向。那就是必须要在最高层里,有自己人,有足够平衡的力量,最起码也要扶持一个自己人入阁。从 文选司出来,范弘道又去找了赵志皋。老侍郎见范弘道过来,惊讶的询问道:“如此快就有反馈?” 范弘道明言说:“此事已经有七八成把握,只请老大人静候佳音。” 老侍郎睁大了眼睛,昨天才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对范弘道说起想当礼部尚书的事情,今天范弘道就跑过来告诉他已经搞定,这实在有点玄幻。纵然老人家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么逆天的人。“ 晚生并不是戏弄老大人,确实有了些把握。但是晚生还有些话要讲在前面。”范弘道很严肃的说。只 要能当上礼部尚书,什么都好说,赵志皋连忙点头道:“贤生有话但讲。”范 弘道慢慢的说:“如果老大人真的当了那大宗伯,还请老大人不要抱着人生圆满的念头,更不要想着随时求去,只为墓碑上多一行大明礼部尚书的字。晚生恳请老大人,至少要坚持两三年。” 赵志皋年事已高,已经六十二了,他想当礼部尚书的初衷可能就是临退休前混个尚书名衔。只要当上礼部尚书,之后随时走人都可以。可 是范弘道却在此强调,老侍郎你一定要多坚持两三年,不要不负责任的当过尚书就算完事。 赵志皋微微一愣,稍加思索就明白了范弘道的想法,两年后是京城大比,礼部尚书就是主管考务的最高官员,于是范弘道的心思昭然若揭。范弘道如此尽心尽力的帮助自己,并不是白白付出。“ 好,老夫知晓了。”赵志皋郑重的点点头。政治充满了交易,这只是很普通的一次交易而已。 第三百八十五章 你到底有多少路子! 从吏部出来,范弘道就回大兴县南城分署去,路上心情还是比较愉快的。作为一个读书人,不中进士就永远不可能进入上层,但中进士对读书人群体而言却又是一件小概率事情。三 年一次会试,全国数千士子汇聚京城,取中却只有区区两三百人,大约也就是百分之八九的录取率。单凭个人力量去考,不但需要实力还需要运气。 这一直是压在范弘道心里的最大石头,他不觉得自己在八股文上的实力能碾压别人,也不想去赌自己的运气。但如果有礼部尚书暗中协助,再加上首辅的力量,应该可以十拿九稳了。 大明朝科举相对来说比较公正,可以让努力的寒门士子有机会出人头地,但也不乏一些潜规则。当初张居正的儿子们怎么屡屡名列前茅的?当今首辅申时行的儿子申大公子又是什么中榜的? 范弘道就打算潜规则一下,今天算是打通了这条通路,所以心情不禁愉快起来,不过具体操作都是两年半以后的事情了,到了万历十七年春天才是下届会试年份。回 到分署,刚进了大门,便有小吏迎上来,说是堂尊老爷请范先生过去。范弘道便跟随小吏来到大堂,拜见申用懋。申 大公子喊范弘道过来没别的事,就是询问一下范弘道办手续的进度,并嘱咐范弘道从明日开始注意工作交接。这些都是应有之义,范弘道自然点头答应。 这时候门子来禀报,有个太监自称奉司礼监随堂太监陈公公之命,来向范弘道传话。申大公子瞥着范弘道说:“看不出你还挺受欢迎,连宫里都能搭上线了?是不是除了我父亲,都要来找你?” 范弘道苦笑几声,为表问心无愧,没有回避申大公子,直接将传话太监请到了大堂。这太监不是别人,原来是陈炬陈公公的干儿子王安,也是范弘道的老熟人了。 小王太监进了大堂后,对正襟危坐的申大公子象征性行了行礼,然后对范弘道说:“陈公明日请你赴宴,地点就在陈公外宅,咱明早来接你过去。” 当朝的大太监基本都在宫外置有外宅,陈炬也不例外。在外宅设宴邀请,这种态度很有点亲近的意思,申大公子听到这里不由得又是满面狐疑。小 王太监传了话,又客气几句,转身就走了。申大公子迫不及待的说:“这陈公公还挺看重你?前日有赵侍郎,今日又有陈公公,你到底有多少路子!” 范弘道极力否认,“在下与陈公公没有那么熟,也就是一面之缘的事情,然后就进内书堂教过几天诗词,我也纳闷陈公公找我作甚!” 告辞申大公子,范弘道回到官舍,却见李小娘子与李老爹神色不对付,仿佛刚吵过架。李老爹对着范弘道行了礼后,一言不发的离开院子。范 弘道莫名其妙的问李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和你父亲怎么又闹起来了?” 李小娘子低头说:“奴家想陪着先生一起去外地上任。但是父亲不许,将奴家训了一通,说奴家忘了亲人之仇,要奴家必须留在京师。”李 小娘子父女来到京城,本就是寻机会报仇来的,范弘道叹道:“我本心当然是乐意你们跟随我,可是你父亲的心情,也不能说不对,亲人之仇也是要记挂的。”李 小娘子急的脸色发红,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打断了范弘道说:“先生也误会了,奴家其实忘记亲仇的人!只是奴家与父亲想法略有不同,奴家觉得需要从长计议!” 范弘道很感兴趣的反问说:“你要如何从长计议?”李 小娘子擦了擦眼睛才说:“那两个仇家,一人是内宫太监,还是东厂提督的亲信,另一人是亲军官校,都不是我们父女所能对付的。所以奴家想着,只能做长久打算了。 放眼京城,又有谁能真心帮着我们父女?唯有祈望范先生能够平步青云,日后能真正助我们一臂之力,才有希望报仇雪恨。所以奴家才会想着陪先生你去聊城,尽力帮助先生向上走,不然只我们父女留在京城,又能有什么办法去报仇?还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范弘道有点欣慰,李小娘子能这样考虑问题,说明已经开始放弃那种“拿命换命”的江湖仇杀式报仇方式了。而李老爹大概还是存着一点侥幸心理,想等待机会行刺杀之事,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不 过父女观点不同吵架,外人委实不好插手,范弘道见李小娘子还在难过,只能先劝道:“你先别着急,事在人为,难题总有法子解决。” 李小娘子顿时满怀希望的说:“先生你是聪明人,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范 弘道心里发愁,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要是能说服李老爹,早就开口了,还用拖到今天?但是面对充分信任自己的李小娘子,又不好拒绝,于是先含糊着说:“待我想想。” 按照范弘道本心,当然是乐意让李氏父女都跟着自己去聊城,为自己保驾护航,所以范弘道十分赞同李小娘子的想法。可是李老爹却想留在京城冒险,如果李老爹不走,那李小娘子肯定也走不了。 当夜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直到天光大亮,范弘道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去扭转李老爹的心思。他只好起来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去了公房。没 坐多久,小王太监又过来了,要带着范弘道去拜访陈炬陈公公。范弘道为难的说:“这样走太仓促,也没有备下什么礼品。”王 安催着说:“走了走了,我干爹找你大约是有正事,不需要那些虚礼。再说我干爹好歹是司礼监里的人物,不缺什么东西。” 范弘道试探着问道:“在下就要去聊城上任当署理县丞去了,距离京师千里之遥,陈公有什么事能轮得到在下?”小 王太监很直白的答道:“别问我,咱也不清楚干爹见你作甚。干爹的想法,咱从来猜不透。”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天子要敛财 在路上,王安告诉范弘道,陈公公的外宅最近换了一处地方,比原来的更大更好。范弘道心里就暗暗揣测,看来陈公公在宫里混得不错,不知道在本时空还会不会像原本历史中的轨迹那样,一步一步踏上人生巅峰,成为独一无二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太监。陈 炬这处外宅位于万岁山附近,有小王太监带路,范弘道直接被引到书房。值得一提的是,这书房与普通文人书房没有任何区别,而在此读书的陈公公穿着打扮与寻常居家士大夫没有两样。如果不是知道身份,真看不出这是个大太监。 司礼监里的太监,起都是太监群体里的精英知识分子,如果肚子里没有点墨水,怎么与内阁大学士们扯皮?王 安在范弘道面前放得开,但在干爹面前却像变了一个人,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外请安禀报。得到允许后才与范弘道一起进去。陈 炬示意范弘道坐下,然后却开口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前些日子有人弹劾,东厂提督太监张鲸与锦衣卫千户刘守有等人狼狈为奸、擅作威褔,皇爷便生了那张鲸的气。” “后来怎样了?”范弘道赶紧问道。不由他不关心,陈炬提到的这个刘守有就是李氏父女两大仇人之一,另一个仇家则是内官监监丞赵鉴。 陈公公轻叹几声,“后来张鲸以金银财宝进奉天子,天子便转怒为喜,饶过了张鲸。” 范弘道久久无语,这不就相当于收礼受贿然后徇私枉法么。可这是皇帝啊,名义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九五至尊,一个皇帝这样做事,收点财物就放人,逼格实在有点低。 不过想起历史上万历皇帝的形象,干出这样的事情似乎也不令人太惊奇。不管万历天子身上有多少污水是被文人强加上去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贪财爱财。这位天子曾经把上百万两白银埋在养心殿里,这样的行为简直与金银埋在墙根底下的地主老财毫无区别。范 弘道想的虽然多,但他跟陈炬毕竟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不适合当面随便点评天子。所以他明面态度就是不予置评,只是很疑惑的问:“陈公召我前来,又说起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在下不是御史言官,又不认识张鲸,此事与在下毫无干系。” 陈炬瞥了范弘道一眼,淡淡的说:“若与你无干,那我叫你来作甚?年轻人不用如此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怎么会跟自己有关系?范弘道一头雾水,但也只能耐住性子继续听。陈公公继续说:“眼见天子见金银而喜,张鲸便向天子言及天下财货之事,并声称运河沿岸物产丰饶、市镇繁华、商旅稠聚,是上好聚拢财货之地。于 是天子就动了心,在张鲸建议下,决意派内官监监丞赵鉴为主,锦衣卫千户刘守有为辅,前往山东敛财。毕竟山东有运河经过,距离京师又近。” 范弘道突然就醒悟到,历史上的万历皇帝最令人诟病的一些事里,就有派太监去全国各地充任税监和矿监,这次难道就是太监外出敛财的开始吗?想到这里,范弘道下意识就叹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陈炬点点头道:“天子派内监外出敛财与民争利,实在有些不成体统,但凡读书识理之人,岂可坐视不理?据我所知,赵鉴与刘守有两人要去的地方,就是聊城,至少第一站会是聊城,你还敢说与你无关么?” 他们要去聊城?范弘道恍然大悟,总算跟自己有点关系了。只是还不太清楚,陈炬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平白无故对自己把事情说一遍就完事了。 “虽然太监敛财之事令人愤激,可在下只是个县丞,聊城县掌印之人则是正堂知县,在下也做不了什么。再说聊城府县同城,上面还有知府,在下去了聊城也是人微言轻。” 陈炬仿佛早就知道范弘道会这样讲,迅速的接上话说:“这样的事情,连我辈身残之人都看不惯,你们读书人更应该明晓对错!你虽然可能做不了什么,但你好歹也是个署理县丞,搜罗些罪状证据还做不到吗?”范 弘道稍稍讶异,“陈公的意思,是想让在下搜集赵鉴、刘守有等人的罪证,然后交与陈公?” 陈炬步步紧逼的说:“让你去扳倒他们不现实,但只是搜集事实,你总能得到吧。身为读书人,连这点担当都没有的话,那也别去谈什么圣人之学了!”这 陈公公拿到了证据还能做什么,知道点历史进程的范弘道揣测着,估计是陈炬想要斗一斗张鲸。毕竟在原本历史上,陈炬似乎是下一任东厂提督。范 弘道又想起赵鉴和刘守有的另一重身份,他们两个可是李家父女的仇人!如果赵刘二人要去聊城,那么李家父女岂不也会跟着自己去聊城?于是许多难题便能迎刃而解了?即 便不讲人心道义,只是为了帮李家父女复仇的话,也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啊。范弘道对陈公拱拱手说:“有陈公高义在前,在下岂可畏缩,这便答应下来!”“ 好!痛快!”陈炬称赞道:“我没有看错你,范生绝非胆小怕事之人!我也不教你势单力孤,若你去了聊城有疑难之事,可以去山东镇守太监那里求助!”范 弘道本来也没指望从太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文人和太监之间毕竟有鸿沟存在,却没想到多了一个臂助。再加上赵侍郎透露的关系网,跳进聊城这个大坑后,似乎也不是那么弱小无助又可怜了。等 范弘道辞别陈公公回到南城分署,便见李老爹徘徊在自家官舍门外,显然是在等待自己。见到范弘道回来,李老爹犹豫着说:“关于我家小娘子,有些话不得不与范先生说几句。”范 弘道明知故问的说:“我觉得李小娘子没什么不妥当,你又有什么问题?”李 老爹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咬牙问道:“不知道范先生是如何看待我家小娘子?” 第三百八十七章 八点档狗血剧 当一个父亲问起另一个年轻人“如何看待自己女儿”这样的问题时,其内涵就不仅仅是人物评价的问题了。范弘道不太明白李老爹为何忽然这样问,于是比较谨慎的答道:“小娘子自然是很不错的,容貌心性都是一等一的。”李 老爹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对范弘道说:“我父女滞留京师寻机复仇,若无贵人庇护,实属九死一生之事。思来想去,老朽年过半百,死则死矣,无甚遗憾。唯有小女正当青春年少,确实也不该跟随赴死。” 咦,这李老爹吵架之后变了思路么?范弘道又问:“那你的意思是?” 李老爹说:“愿将小娘子托付于先生,暂且带她离去罢!老朽自己在京师听天由命,后果如何,别无怨言。” 范弘道点点头,这算是一个比较正常的父亲思路,比起先前的极端想法稍微缓和了一点。从拉着女儿一起自杀式复仇变成了一个人去,李老爹的思路明显有了转变,看来李小娘子和李老爹吵了一架还是有点用处的。 范弘道指了指屋内,对李老爹说:“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你我进去详谈。”两人刚转身,便有人影从屋门后闪了出来,让范弘道吓了一跳,再仔细看,原来是李小娘子,方才放下心来。“ 爹爹!”李小娘子冲到李老爹面前,流着泪珠道:“刚才奴家都听到了!爹爹一心赴死,做女儿的怎能眼睁睁看着爹爹去赴死!女儿也要留下陪伴爹爹,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 李老爹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先前是爹爹想岔了,我们李家不能死绝,你还是隐姓埋名随范先生离去吧!将来若能有一子半女,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祖上保佑了。” 范弘道忽然想插嘴一句,这李小娘子闺名到底叫什么连他范弘道都不知道,还隐什么姓埋什么名啊?不过父女二人抱头痛哭的气氛,还是让范弘道难得很高情商的没有吐槽。 昨天这对父女还吵得天翻地覆,一个要留一个想走的,今天却又是父慈子孝,留的不让留了,走的又不想走了。看着父女二人仿佛生别死离的的场景,范弘道有种八点档年度狗血大戏的幻觉。 范弘道重重咳嗽了几声,仍然没有将父女二人从悲情氛围中拔出来,只好开口道:“那个,打断一下,先听我说几句。”等 父女二人都看向自己时,范弘道又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算了,我就直说了吧,你们必须跟着我去聊城,不用想谁走谁留下这些没用的了!” 李老爹和李小娘子微微有点意外,虽然他们父女名义上挂在范弘道名下当仆役,不然在京师难以容身,但范弘道很少用不容商量的命令口气指使他们,这点也是父女二人一直敬重范弘道的原因之一。但刚才范弘道这句话,却与往常不一样。范 弘道没有给他们思索的机会,继续说:“我今天听到一个消息,东厂提督张鲸打算派亲信太监赵鉴和亲军千户刘守有前往山东聊城搜刮财货,所以你们必须跟我一起去山东!我话讲完,谁赞同,谁反对?” 乍然听到这两个名字,又听到这两人的去向,李老爹先是愣住,然后就是狂喜。这两个仇家窝在京师内城,那真是很难动手,但如果他们出外,那复仇机会就大多了!而且他们也要去山东聊城,真是巧的不能再巧的机会了!“ 莫非老天开了眼?”李老爹喃喃自语,如果是这样,那还留在京师干什么,根本不需要考虑,直接带上女儿和范弘道一起去山东就是。李 小娘子顿时也破涕为笑,她可以继续与范弘道在一起了,而且暂时又不用离开父亲。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至少眼前问题解决了。喜 极之下,李小娘子居然大胆埋怨了范弘道一句:“你怎的不早些说?害得奴家与爹爹在这里难过半天。”“ 你们父女情绪上来的这么快,让我来不及说啊。”范弘道回应了一句,随即正色道:“事情就是这样,但是我仍然有几句话要说在前面,算是约法三章。”李 老爹看出范弘道很认真,放开了女儿,对范弘道行礼道:“范先生请讲。”范 弘道说:“这次赵鉴和刘守有二人去聊城,是一位大人物透露给我的。大人物自然有大人物的目的和谋划,如果机缘不错,或许你们可以借大人物之手复仇。” 李老爹点头道:“若是这样,那自然最好。” 范弘道又说:“能兵不血刃的报仇雪恨,对你们父女二人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与之相比,与仇人拼命同归于尽反而落了下乘。这次确实也机缘巧合,我自然会尽力促进,想办法帮你们父女报仇。 但是有一点,如果你们父女相信我,那去了山东后不要擅自行动,不要见了仇人就分外眼红,必须听我号令。要是闹出当场血溅三尺的事情,那你我都要完蛋!” 李老爹沉思片刻,郑重的再次行礼,“老朽自然信得过范先生。” 范弘道还是有点不放心,万一李老爹脑子发热,见了仇人就动刀子,那自己这名义上的主人真会被连累的。“切记,切记,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李 老爹也看出范弘道的心思,便说:“若范先生仍不放心,老朽愿对天发个毒誓。”随后也不等范弘道说什么,李老爹就拉着李小娘子跪下,对着天空发誓,什么死无葬身之地云云的说了一通。 等李老爹站了起来后,范弘道才稍稍放心。江湖人也是人,是人就有求生欲,如果有安全报仇的机会,何必一定要拿命去换命? 李老爹看着范弘道,忽然开口说:“现在范先生信得过老朽了,但老朽又该如何信得过范先生?范先生是不是也要做点什么?”“ 做什么?也要在下发个誓?”范弘道疑惑的答话。 李老爹摇摇头:“你们读书人的誓就算了,不如来点实际的。”然后指着李小娘子:“范先生看我家小娘子如何?” 范弘道愣住了,难道八点档狗血剧还没有结束? 第三百八十八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范弘道几乎秒懂了李老爹的意思,信任应该是双方互相的,李老爹用发毒誓的方式取得了自己的信任,那么自己也应该有所表示,获得李老爹的信任。可 是双方并不是完全对等,范弘道虽然需要李老爹这样的人手,但算不上依赖,李老爹并不是完全不可替代的,而李老爹目前更需要范弘道的帮忙,他害怕的就是自己做出选择后,范弘道却虚以为蛇,不肯真心实意的帮忙。所 以范弘道想要获得李老爹的信任,就必须有所表示,让李老爹能安心下来,李小娘子就是一个很好的关系纽带。 听到李老爹连续两次向自己询问李小娘子如何,范弘道忽然意识到,李老爹这是对自己有想法啊!莫非是想把李小娘子送给自己当屋里人?想至此处,范弘道下意识搓搓手,内心深处有点小兴奋,这种时候不兴奋的就不是男人了。 虽然李小娘子的长相在这个时代被看成狐狸精,但符合范弘道那二十一世纪直男的审美啊!而且李小娘子还能打,放在身边还能加强安全系数,性格又偏于温和柔顺。既好看又好吃,有什么道理不留在身边?这可是对方自愿的,又不是自己强迫。 “你家这小娘子,无论从相貌还是品性,都是极好的!”范弘道毫不犹豫的说,话里话外的意思简直昭然若揭,就差说一句快到碗里来!如果李老爹真的送女,那就赶紧生米做成熟饭,给李小娘子开了脸,叫李老爹后悔都来不及,范弘道美滋滋的想。李 老爹又沉吟片刻,急的范弘道恨不能掰开李老爹的嘴巴,替他把嘴里的字抠出来。当范弘道觉得自己快失去耐心时,才听到李老爹开口道:“所以老朽有个计较,看先生也是个贤德人物,愿将我家小娘子托付给先生,不求为正室”这 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范弘道迅速点头道:“在下自然是乐意之极!择日不如撞”李 老爹忽然抬手打断了范弘道:“慢!且再听老朽一言,老朽的意思是,报仇事成之后,再将小女托付给先生。” 什么?范弘道像是当头被泼了一桶凉水,很被动的冷静下来了,原来要事情办完后才送女,而不是马上求着让自己收下,所以并非先给预付,而是用尾款结账啊。再仔细一想,也本该如此,不见兔子不撒鹰乃是老江湖人的本色,李老爹也害怕赔了女儿又折兵。 “范先生的意思呢?”李老爹见范弘道突然哑口无言,便又催着问了一句。 范弘道暗叹一口气,按住波动的心情,表面上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再次点点头道:“那也好。”李 老爹见与范弘道谈妥了,又转头问向自家女儿:“此事你以为如何呢?” 其实这就是明知故问,自家女儿对范弘道的心思,当爹的岂能不知?只是李老爹也知道,如果范弘道将来能中试,自家女儿的身份很难去做大房正配。虽然去做小的略有不甘心,但若能换回为家人报仇的结果,也就只能认命了。 李小娘子听了半晌一直没说话,此刻被父亲问,她先是低头说了声:“但凭爹爹做主。”然后忽然红了脸,又瞟了范弘道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 范弘道目送李小娘子消失在院子月门里,怅然若失,总不能指望李小娘子自己说,今晚就想圆个房吧?看来只有继续等待时机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算报仇成功。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范弘道便去找申大公子,拱拱手说:“数月以来承蒙堂尊关照,属下多有不是之处,就请堂尊海涵。今日便要告辞了,山高水长,他日江湖再见!” 申用懋略感讶异:“你在吏部并没有办稳妥了,为何今日便要走人?又为何如此极速?离京之前你住哪里?”说 实在的,申大公子对范弘道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很嫌弃范弘道总是抢自己风头,搞得自己这个正堂还没范弘道这个代理主簿名气大,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范弘道这人很有意思,又很能帮自己办事,还能帮父亲排忧解难。范 弘道哈哈一笑,“在下至少这几日内不会离京!离开衙署后,就去国子监居住,那里还有在下的号房。” 申用懋有点犯糊涂,“衙署在城南,国子监在城北,你将来要出京自然是从衙署走更为便利,为何要舍近求远去国子监住?本官做主让你在衙署官舍多住几日,谁又能怎样?”临 别之前,范弘道忽然“其言也善”,没有冷嘲热讽,难得耐心解释说:“去国子监住,是给某些人看的,让某些人感受到压力。” 申大公子还是没有太明白,范弘道只得更加耐心的将自己在吏部与顾宪成的斗法讲了一遍,包括煽动国子监舆情以下克上的威胁。然后才说:“那顾大人惯会串联科道清流,聚众以奏章言辞围攻不同政见,屡屡能以下克上。而我在国子监一样有能力如法炮制,只要我去了国子监居住,就是一种无声的威胁,然后早日将礼部尚书之事定下,我就可以离京了。” 申大公子如听天书,愕然道:“你一个监生,就真敢动手去操纵礼部尚书人选?我以为你只是说笑,不承想你居然真的去做了!” 此后申大公子又摇头叹道:“真是狗改不了.青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以为你去国子监住,是为了躲个清静,没想到你还是为了搅风搅雨!” “哈哈哈哈.”范弘道大笑几声,再次拱拱手,转身就走出了大堂。汇合了李老爹父女二人,以及喊来的马车,拉上自己的行李,便从衙署旁门出去。 才从旁门外小巷转到大路上,迎头就撞见别人家的华丽马车,从车中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叫声:“范弘道你站住!”还 没看到人,只听这声音,范弘道便知道是朱大郡主了。不知道她今天过来堵自己干什么,听这口气貌似又对自己不满意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态度?没毛病! 范弘道不由得叹了口气,一个男人想让一个女人完全满意真的挺难的,相比之下,还是和男人打交道容易点。 大路上不是说话地方,范弘道抬眼看到附近有家茶铺,便示意李老爹和李小娘子在路边看着马车,然后独自一言不发就走进了茶铺。 果不其然,范弘道才靠窗口桌子那里坐下,就看到朱术芳朱大郡主尾随了进来,毫不见外的也在对面坐下。 “今天听说了一件事。”朱大郡主没有客套,直接开门见山的说:“听说吏部的赵老侍郎要去做礼部尚书了,似乎内外廷无人反对,廷推将是毫无悬念的通过。” 这茶铺也不是高档地方,店家丢了两只杯和一个铜壶过来,范弘道自己动手倒了一杯,然后就开始观察茶水颜色。 朱大郡主敲了敲桌子:“我正在与你讲话!” 范弘道则回答说:“在下正听着。” 朱大郡主似乎很有情绪,“你说过,你无能为力!” 范弘道低着头不说话。 朱大郡主的口气越来越不满了:“你还口口声声说,礼部尚书这样的位置,根本不是你这样一个小人物所能左右的。” 范弘道还是不说话,大概也无话可讲。 朱大郡主气呼呼的质问:“我那时候向你推荐过一个人,叫什么,叫什么来着?” 这时候范弘道却迅速接上话:“詹事府的沈一贯。” “对,詹事府詹事沈一贯!”朱大郡主冷笑:“你倒是记得比我还清楚,还以为你都忘了!” 范弘道解释说:“在下记性向来不错,你也知道的,不然怎么读书。” 朱大郡主差点拍案而起,“谁跟你说记性!你看看,这就是你所说的办不到?礼部尚书人选最终又是谁的手笔?” 对这个话题范弘道避无可避,很无奈的说:“确实跟在下有一丝丝的关联。” “那你就是承认,当初确实故意糊弄我了?” 范弘道叹口气说:“一个人能做、出多大的事情,既要看个人能力,也要看历史的进程啊” 朱术芳又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当初我确实能没有能力,想帮你也帮不上。”范弘道再次解释:“后来机遇出现后,就能用上力气了。”“我在意的是你能不能办成事么?我在意的是你办事的态度!”朱大郡主终于爆发了:“你请托我办事的时候,我大都是尽心尽力的吧!怎么请你办事时,你就瞻前顾后左右 推脱?” 范弘道深深的感到蛋疼,这种情况能怪他么?他又不是不愿意助人为乐,能帮助朋友也是好事。可是问题在于,范弘道找朱大郡主做的事,都是在朱大郡主能力范围之内的,朱大郡主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而朱大郡主找范弘道办的事,常常超出了范弘道的能力范围 ,导致范弘道总是很为难。 想到这里,范弘道有些无语,似乎根本原因还是在自己身上,大概因为表现过于优秀的缘故,从而导致朱大郡主总是太过于高估他的能力。 对比之下,还是申阁老稳重点啊,对自己的态度就很清醒,而朱大郡主还是年轻了点。 琢磨明白了这其中前因后果,范弘道决定耐着性子,向朱大郡主解释清楚。“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是没有看明白,所以才有了错误的认识,待我与你仔细分说一下。” “什么?”朱大郡主又怒了:“你居然说我有错?” 范弘道:“不是说你有错,是说你没有明白,所以才” 朱大郡主终究还是拍案而起,“你现在这是什么态度!” 范弘道错愕了一下,又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表现,既温和又理智,没毛病!不知道朱大郡主又想鸡蛋里挑什么骨头。 朱术芳指着范弘道,愤愤的指责:“明明是你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却连个道歉态度都没有,反而憋着劲不停从我身上找原因,我今天算是看透你了!” “我这态度到底有什么问题!”范弘道也小小的反驳了一下,明明应该就事论事,怎么又扯到自己的态度上面去了。 朱术芳转身就走,只丢了最后一句话:“你看你连态度有问题都不肯承认,还不说明问题么?” 范弘道也很生气,这还讲不讲理了,自己态度根本没毛病,让自己承认什么问题?还能不能做朋友了?爱怎样怎样吧,反正自己马上就要去山东聊城了,一拍两散拉倒。 所以范弘道跟着朱术芳出了茶铺门,连道别的话都懒得说,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各自背道而行。 范弘道走到装着行李的马车旁边,跳到车辕上,对着另一端的李老爹喝道:“走!”马车才走到路口,却又和朱大郡主的豪华马车错身而过。只见窗帘忽的从里面掀开,露出朱术芳的脸,对着坐在车辕上晃悠的范弘道叫道:“今后你做你的官,我经我的商 ,各不相干!” 切,范弘道嗤之以鼻,女人就是废话多,真要绝交还用这么没完没了? 坐在车尾的李小娘子扭过头,好奇的问道:“先生你又和那个朱公子吵架了?以后不来往了吗?” 电光火石间,范弘道忽然铺捉到了什么,愣愣的盯着逐渐远去的豪华马车。似乎刚才朱大郡主说了“经商”两个字?隐隐约约间,范弘道觉得自己仿佛抓到了什么诀窍。经商?经商的朱大郡主和太后关系很好?似乎她很受太后喜爱?而太后是天下唯一能压制天子的人?更别说天子的爪 牙太监又能如何? 有了有了!范弘道忽然发现,自己这次去聊城,似乎可以拉上朱大郡主做助力大干一场。而且也只有朱大郡主能去做,换了别人根本不行。 可是就在片刻之前,活蹦乱跳的朱大郡主却莫名其妙的气跑了.范弘道真后悔自己怎么早点没想到。 装着沉重行李的马车走得很慢,范弘道着急的从马车上跳下来,拨开两腿向前狂奔,对着就快消失在街角的豪华马车叫道:“停!停!听我几句!”然而马车却没有停止的迹象,依旧不紧不慢的向前。范弘道气喘吁吁的跑得慢了下来了,然后前面马车也变慢了,仍然是不远不近、若就若离、仿佛一咬牙就能追上一口气就要消失的距离。 第三百九十章 抬杠到底 范弘道就这么追在朱大郡主的马车后面,李老爹和李小娘子面面相觑之后,赶紧也上了马车紧跟着前行。不过他们这车上装了很多行李,速度并不快。不过好在范弘道对这段京城道路还算熟悉了,他又知道朱大郡主的住处,所以即便速度慢点也不会跟丢。一直到了大兴县县衙官舍那里,果然看到朱大郡主的马车停在了 官舍大门外,而朱郡主本人大概已经进去了。 范弘道急忙忙走到大门前,抬眼却见朱术芳就站在大门里面,很帅气的双手抱胸,长身玉立,冷冷的望着自己。 范弘道指了指大门里的前院,试探着问:“咱们进去说话?”朱术芳毫不客气的说:“不必了,这里就挺好!你又追过来干什么?” 范弘道春风般温暖的笑容满面,“方才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你有极大的好处,所以我觉得需要尽快的告诉你。”“对我有极大的好处?”朱术芳迟疑了一下,旋即又很快冷静下来,范弘道这该杀千刀的是个什么鸟性,她还不够清楚么?“就算对我有一丝丝好处,但只怕对你的好处更大 吧,最后还指不定谁得了便宜!” 范弘道难得产生了点难堪的感觉,但嘴上仍然解释说:“不能这样说,这叫互利双赢,总不会让你亏着了,我什么时候坑过你?” 朱术芳抬手向前伸了伸,做了个类似于“请”的手势,那意思就是“请开始你的表演”——这个姿势还是从范弘道那里学来的。 “是这样,你在宫廷中活动,想必很需要钱财啊。”范弘道循循善诱的说:“而现在我就想到了一个让你赚钱的机会,就好像去年到山西一样的机会。” 朱大郡主没去问赚钱机会具体怎么回事,反而问道:“为何你会觉得我需要钱财?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很贪财的人吗?还是你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人?”范弘道无语。呵,女人,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细枝末节上较真。但该解释还是要解释:“万万不是此意!前些日子东厂提督张鲸向天子进献金银财宝,从而得以免罪,这件 事传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连天子都如此,已经很能说明宫里的风气了,而你又是长时间在宫里活动的,岂能不需要钱财?” 朱大郡主的脸色稍微有所缓和,看来范弘道这个回答是过关了。于是范弘道趁热打铁的说:“你也知道,我即将去聊城上任,你也应该知道,聊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山东腹地物产丰饶,近些年来产棉尤多,再加上地处运河要道,聊 城与临清、兖州等地一样成为繁盛一时的大商埠。那个西门庆就是在这样地方发家致富的!” 朱术芳听到这里,疑惑的说:“我又不是没看过水浒,西门庆不是阳谷县里开药铺的么?” 范弘道随口释疑:“我说的是琻瓶媒里的西门庆。” 朱术芳又好奇的问:“这是什么书?怎么还会有另一个西门庆?” “这是一本奇书.不要打岔!”范弘道忽然不耐烦了:“我是说,我即将去聊城上任,你可以过来做点生意,有我协力帮忙,赚钱不难。” 朱术芳一边想着《琻瓶媒》到底是什么书,一边与范弘道抬杠:“抱歉,我最近不缺钱,何必如此辛苦。” 范弘道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朱大郡主会如此回答,这世界上居然还能存在着有钱不赚的商人? 而朱大郡主得意的瞅着范弘道,你用赚钱来引诱,而本郡主就不想赚钱,你还能怎的?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自巍然不动,什么叫无欲则刚,这就是了。 范弘道语重心长的劝道:“坐吃山空非长久之计,你去年在山西捞了一把,难道能挥霍一辈子?” 朱大郡主答道:“抱歉,在山西从盐业赚到的钱其实都已经花完了。可我还有不知几倍的另外积蓄啊,你这样的穷苦人家出身哪里想象得到。” 摆明了朱大郡主就是故意显摆,不过说着说着,朱大郡主从范弘道眼里没有看到气愤、羞怒、难受、自卑等负面情绪,反而觉得范弘道看自己像是看傻子,难道自己这番 炫耀有什么不对? “你以为我是说让你赚钱么?”范弘道摇摇头:“你这见识与头发长度真不成比例,情何以堪啊。”不等朱术芳发飙,范弘道又说:“你不是与李太后亲近么?你可以从李太后手里拿点银子当本钱,然后帮着李太后甚至是国戚李家赚钱,如此岂不美哉?你难道就没想到过 ?”朱术芳顿时愣住了,她与李太后的情分确实也不错,身边没有女儿陪伴的李太后也确实挺喜欢她这个晚辈。但她终究不是李太后亲生女儿,就算刻意逢迎讨好也差了点什 么。 可是如果用利益为纽带进行加强,这份感情就会更加坚固。这确实是自己的优势,换成别人李太后也未必信任,但对她应该是会相信的。 从李太后那里拿到本钱,然后还以利润,是个相处交好的长久之道,就算李太后不在乎钱财,但李家总不会放着钱不要。 于是朱大郡主很可耻的心动了,可恶至极啊,明知道范弘道在忽悠自己,但自己偏偏为何又如此心动? 朱大郡主感觉自己快被范弘道搞出心魔了,不行,不能就这样屈服,不能就这样让范弘道轻易得逞,一定要挣扎到底,一定要抬杠到底! “你说了半天,话里话外都是说对我有好处,但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朱大郡主抱着最后的一丝定力质疑道。 如果朱大郡主听到的是“我对你好需要理由吗”、“我心甘情愿为你付出”之类风格的回答,说不定芳心当场就彻底沦陷了。 可惜上面一切都是幻想,现实里的范弘道只会很钢铁的答道:“当然对我有些好处了!前头说了,要互利,要双赢!” 烂人,朱大郡主默默的给范弘道点了个差评。“有利益的地方必定是群魔乱舞,听说天子马上要派太监南下了,更别说还有人刻意针对我。但是太后的幌子还是好用的,足矣镇压宵小。”范弘道侃侃而谈:“所以本质上就是我助你赚钱维持太后情分,而你帮我借来太后的幌子,可谓是互利双赢的典范!” 第三百九十一章 士心可用 虽然朱大郡主没反对范弘道的建议,但仍然没有让范弘道进门,以此来表达对范弘道的不爽和自己的不满立场。范弘道摇摇头,离开了朱术芳寓所,前往国子监暂时居住 。 回到了国子监,范弘道有种龙归大海虎入深山的感觉。因为在这里,范弘道就是最红的超级巨星,没有第二个能与他相比,连国子监祭酒说话也不如范弘道响亮。 监生群体在读书人圈子向来的弱势,也就有了范弘道这个异数,才能在京城和庙堂上兴风作浪,就连礼部尚书也折戟沉沙,足以让范弘道在国子监内万众归心。 当初国子监,也有些人对范弘道不屑不满不服,也有些人想与范弘道争风夺势,如今都宛如冰雪遇烈日,彻底冰消瓦解了。 几千读书人,哪怕是最弱鸡的读书人,凝聚起来的力量也不可小看。只是之前从来没有人能可以彻底让国子监全体监生崇拜,唯有范弘道做到了。就是在国子监外,范弘道的去向也是非常受人瞩目的,当范弘道回到国子监暂住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无数朝臣的耳朵里,同时监生面对范弘道归来的热烈气氛也一样传 开。如果换成某个当权的大佬身上出现这种万众归心的事迹,只怕立刻就会有警惕性高的人跳出来,指责其为“沽名钓誉于辇彀之侧,收取士心于京师太学,阴怀篡逆异志,恐 为不轨之图,似有莽操之意也”。不过上面这些看似“诛心”的话放在范弘道身上,那简直就是个笑话。指责一个才是实习八品的监生为莽操之意,当别人都傻子吗?不过在大明政治生态中,确实也从未见 过范弘道这样的奇葩。 赵南星又在半夜悄悄的来到了顾宪成府上,两人商议的主题人物还是范弘道。 三君子之一的吏科给事中邹元标因为承担了御前直接交锋的重任,已经被范弘道拖着废了,如今必须摆出闭门不出的姿态,所以三君子也只能凑集两个碰头。 “别再与范弘道为难,赶紧将他打发出京城!”赵南星才不会承认自己生了畏惧之心,他只是觉得与范弘道这样的小人物互相撕咬不划算。 顾宪成虽然被范弘道修理最多,但他仍然不想服气,“那礼部尚书这位置,就如此坐视不理的相让出去?”赵南星着急的说:“此刻别管什么礼部了,再如此下去,吾辈都要被扫的颜面无存了!范弘道回到国子监,难道是心存善意?你看他的声势,稍有不顺心遂意,只怕就要纠 集上千人威逼我等了。”即将从南城出京的范弘道不在南城住,却偏偏跑到更远的北城国子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作为直接被威慑的对象,赵南星等人如果还感受不到其中意味,那就是智 商有缺陷了。 “罢罢罢!那礼部尚书之事就不置一词了!”顾宪成最终还是权衡得失,拿定了主意。近来屡屡受挫,真不能再折腾了。 天子发起懒病,又逃了一回早朝。然后又隔了两日,经筵居然没有被罢,于是群臣便得以在文华殿面见天子。 借着机会进行御前廷议,其中最重要一项事情就是推举礼部尚书。放在过去,必然是唇枪舌剑风云动荡,但今次却海阔天空了。 有人举荐了吏部左侍郎赵志皋为礼部尚书,然后你好我好大家好,风平浪静的通过了。固然不见得人人赞同,但却没有站出来反对的杂音。 已经对皇帝业务很熟练的万历天子也感到稀奇,开金口再三问询,也没能把群臣之间的战火挑起来。 天子不由得心中嗟然长叹,这不科学啊,我大明朝廷何时变得如此和谐? 直到换了个边军饷银的议题,群臣意见相左,又开始互相攻讦辱骂。天子这才把心轻轻放下,大明朝廷还是那个大明朝廷,刚才大概只是个意外。 当日从午后开始,朝廷著名冷板凳老头子、年届六十的吏部左侍郎赵公讳志皋府前,车马盈巷挥袖成云,堵塞到水流不进。在大明朝,实职尚书在太祖的制度设计中,已经是理论上的最顶级文臣了,至于内阁大学士更像是后来的一种突变。纵然大学士被尊为宰辅,但名义上也只是尚书加了大 学士衔。更不要说礼部尚书位列清流,是上三部之一,被视为读书人领袖,在朝堂中差不多就是大学士之外的第二三人地位。而且礼部尚书距离内阁大学士也就半步距离而已,具 备随时入阁的可能,可以看做大学士候补。 所以难怪乎消息传出去后,赵志皋府邸门前顿时就热闹了起来,不复往昔冷清场景。 赵府老门子岁齿已有五十余岁,在赵家干了四十年,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盛况,手忙脚乱之余,不由感慨道,今日方知宰相门前七品官是何解矣。 赵志皋老大人的反应并不出人所料,闭门谢客,概不见外人。任何一个正常的官僚遇到这种事,都会是如此反应,否则不免有得意而忘行,小人得志之讥。 然后一封奏疏从赵老大人手上送进了左顺门,又辗转进司礼监文书房和内阁。 作为新礼部尚书的第一封奏疏,还是很受人关注的,众人大都以为这是封谢恩疏,或者是表示谦逊的辞让疏。 然而奏疏的起头却是《增添肄业监生会试员额疏》,其内容不外乎国子监肄业监生参加会试的名额有点少,请求朝廷准许增加些名额。这封奏疏让外行人摸不到头脑,礼部尚书上任第一疏,怎么就扯到国子监事务上面了?国子监这种扑街读书人聚集地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这位赵尚书究竟想通过这封奏疏 ,表达什么意思? 不过奏疏内容传到国子监,却引发了监生的欢呼。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但所有人都隐隐猜测,这必定与范弘道有关系。 有门生向赵老尚书劝道:“外间有人传言,堂堂尚书居然向监生示好简直斯文扫地,老师须得当心。”赵尚书笑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向范弘道示好?凭空得来一个礼部尚书,朝中有几个真正服气?你觉得我的处境与范弘道有什么本质不同?范弘道都知道收取士心为依仗,老夫就不能效仿?” 第三百九十二章 反问三连(上) 最近这段时间,是范弘道到京城以来,过的最安逸的一段时间。至少暂时看起来是这样,外界无事,内部无忧,四海清明,颇有种天下太平的感觉。更不要享受着说被国 子监同学们的无限崇拜,宛如天皇巨星一样。当然也不是说完全没有隐忧,随着去聊城就职的启程日子将近,范弘道也很明白自己的太平日子肯定快要到头了。聊城那边势必不会有安生日子过,不然清流势力也不会 不惜代价的把他打发到那边去。不过在聊城即将发生的事,在京城是没法解决的,所以范弘道也就不去想他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聊城看看状况再说。大不了就扔了这个代理官职不干了,回家安 心准备两年后的京城大比。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这天范弘道在半夜三更偷偷去了新任礼部赵老尚书宅邸,接受了老尚书的款待和致谢,然后就留宿在赵府,直到次日上午才走人。唔,这是不见外的表现。 刚回到国子监住宿号房,就看到有人在院子里正等着他,旁边还有同学一起说话。仔细看去,原来是张家大小姐身边的人,不用说,这肯定是请他范弘道去相见的。 说起来自从上次又又又闹得不欢而散后,范弘道似乎很久没有见到过张大小姐了,张大小姐似乎也被气得不想理范弘道了,不知道今天要见面有什么缘故。闲着也是闲着,范弘道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有点想念张大小姐的。范弘道忍不住敲了敲自己脑袋,把没用的杂思按了下去,按道理说,朱郡主的情趣应该更足一些啊,张家 小姐比较起来还是稍微古板一点。见面的时间定在了又次日,见面地点没让范弘道再纵跨京城,从最北城跑到最南城,而是定在了东城一处茶铺,正好算是双方目前住处的中间点。这个待遇变化让范弘道 微感满意,至少看到了张大小姐放下身段的表示,双方更平等了。 张重秀张大小姐还是那种不会绕圈子寒暄的模样,更不要说打趣之类的行为,她看到范弘道就直接说:“你知不知道,对你来说,现在已经是大” 说了一半,张大小姐忽然住口,然后很生硬的刻意换了一种略显柔和的口气:“你可晓得,聊城那边很有问题,看你在国子监优哉游哉,就不担心么?”“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不过在京城担心又有什么用呢?”范弘道回答说,想了想又怕被说太轻率狂妄,还补充了几句:“我的意思是,聊城那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心里 大致有数,也已经有了提防心,去了后小心行事便是。”张重秀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但这微笑看在范弘道眼里,感觉十分诡异,没错,就是诡异。其实范弘道更想说,这简直像是小人得志般的微笑,可是在向来稳重的张 大小姐身上,怎么可能用如此不得体的轻浮词语来形容?“你真的是心里有数么?”张大小姐首先给出了一个反问,然后又继续反问:“你真的明白聊城那里即将发生什么事情吗?你真的认为你即将遇到的,只是衙门里争斗的事情 吗?”反问三连?这就是传说中的反问三连?范弘道梳理着思路,“以我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我去了聊城之后,肯定会有一个视我为仇敌的顶头上司,可能还会有些来到地方太监 作威作福制造难题。” 张大小姐长叹一口气:“一叶障目而不知泰山啊,你范弘道也不过如此,在你心里事情就如此简单么?若你真的只是如此认为,那你可就太教人失望了。” 范弘道忽而哭笑不得,这些话总觉得耳熟。“你这是什么口气?有话就直接明说。” 张大小姐扬了扬眉毛:“我这口气怎么了?我这就是学着你说话的样子,只许你点灯,不许别人放火?不得不说,这样说话挺爽快的,尤其是这样对你说话。” 范弘道确定以及肯定,张大小姐一定掌握了什么自己所不了解的信息,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嘿嘿嘿嘿,你高兴就好。”张重秀没有太过于拿捏范弘道,她本质上也不是喜欢吊人胃口的人。“这个问题,还是要从商税说起。本朝向来对商税不大上心的,立国以来也只设置了八大钞关,其中七 个在南北运河线路上,这些你总该是知道的。”范弘道点点头,八大钞关其实就是八大税关,运河线由北往南的七个分别是崇文门、通州河西务、临清、淮安、扬州、苏州浒墅关、杭州北新关。朝廷商税收入的绝大多 数,都出自这些税关。 不过说句题外话,商人分为行商和坐商,钞关主要是针对行商的,至于坐商则有门摊银,由地方衙门负责收取使用。但总体而言,商税并不算高。“近几年来,朝廷钱粮吃紧,户部有些大人不愿承担盘剥黎民的名声,就想在商税上打主意。况且这几十年来,商路日益繁盛,运河沿线舟车如蚁,大镇巨埠连连兴起,经 商致富比比皆是,朝廷却没有多大好处。” 范弘道忍不住插话说:“这些与我去聊城有何干系?” 张大小姐难得能对范弘道说教,断然是不会着急的,仍然娓娓道来:“山东在国朝初年残破不已,但后来繁衍生息,物产丰饶,又有运河经过,河道沿途尤为繁盛。 所以今日山东,有四大商埠并称,德州、聊城、临清、济宁。在这四大商埠里,不仅仅是路过行商众多,来自海内九州的坐商也鳞次栉比,昌盛为天下少有。” 范弘道还是没明白,这些都与他有什么关系? 还好张大小姐终于快说教完了,最后点出关键所在:“户部打算在四大商埠设立税课分司,专管征税之事,第一个就是聊城。” “然后呢?”范弘道还是忍不住再次追问。张大小姐宛如图穷匕见的说:“县丞事务按惯例,是由知县分派委任,你猜猜,你到聊城后,那知县会委任你管什么事情?然后你再猜猜,聊城税课分司草创,吏部会不会 让聊城县衙某位官员兼任分司大使?最后你猜猜,山陕、徽州等几大商帮在聊城都有堂口,他们会不会老实交税?”连续三个看似顽皮的你猜猜,又是反问三连,把范弘道问的冷汗迭出。 第三百九十三章 反问三连(下) 如果是官场县衙里的争斗,范弘道不会太过于担心,就算别人给他安排了一个不对头的上司,除了让他难受一下之外又能把他怎样呢?更犯不上冷汗直流了。如果在没有根本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单纯的官场争斗并不可怕。即便斗来斗去,没准哪天就“大度”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了。至少不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总会留有缓冲余地 。退一万步说,范弘道现在好歹也是直面过前首辅、文坛大宗师、前礼部尚书、前国子监祭酒,并且战而胜之的人物了。在这样的心理优势下,一个怀有恶意的知县当顶头 上司还不至于吓到他。但如果涉及到根本利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面对的人看起来比较弱一点,也是不可大意和小看的。对个人而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不见得比布衣之怒血流三步更可 怕。从张大小姐的反问三连中,范弘道仿佛可以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面轮廓。他会去聊城当署理县丞,而知县会让署理县丞负责税务赋役,同时户部要在聊城新设税课分司加 征商税,然后吏部做出一个人事决定,让地方县丞兼任税课分司大使。总而言之,一系列人事变动的最终结果就是,他范弘道成了聊城主管加税的人物。注意,这不只是征税,关键点其实是加税。而且打交道的主要对象不是小商贩,而是已 经组成势力的几大商帮,各类地方会馆就是这些商帮的核心。 商人天生就是为了赚钱,而官府加税是多要钱,如果这还不算是根本利益冲突,又是什么? “混蛋啊!”范弘道也难得有点失态的拍了桌子:“果然不会那么轻易让我好过!”险恶之处一目了然,以大明舆论的风气,能把加征的税收上来就是酷吏,收不上来就是失职,收多了就是横征暴敛盘剥小民,收少了就是昏庸无能。无论怎么做,都是有 说法等着的。 万一出现了所谓的“民怨沸腾”,那么直接责任人就是朝廷的替罪羊了,至于民怨沸腾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关心?还有个陷阱是,天子将要派太监做税监,要去山东搜刮商税,而税课分司之设未尝就不是朝廷文官的对抗措施。范弘道兼任税课分司大使,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跟税监直 接抢食吃,前景十分莫测。 终于感受到被设计的范弘道不由得连连苦笑:“大意了大意了,是我小看了天下人。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事情,居然有如此复杂的漩涡。”“原来你总是被当成弱势一方看待的,无论面对张四维还是王世贞、沈鲤以及顾宪成等人,舆情对你的行为其实还算宽容。”张大小姐分析说:“可是去了聊城,面对百姓和 商家时,你就会被看成是官府强势方,舆情对你就会苛刻许多,这对你就是无形的束缚。” 确实是这个道理,这也是范弘道感到很麻烦的地方之一。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范弘道可以指着高官大骂,别人也许会称赞一声不畏权贵,但范弘道能对治下百姓骂街么? 那样做只会被看做丢了体面,骂街解决不了问题,所以只能更加费劲的想办法去喊打喊杀了。封建社会官民关系,大抵如此。 范弘道起身作了个揖,“这次真要感谢你了,不然在下毫无心理准备,猝不及防之下,摸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张重秀微微一笑,接受了范弘道这声感谢。 范弘道重新坐下,连连感慨:"真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状况,之前居然毫无察觉。申首辅没有发现,朱总而言之,除你之外没有一个人觉察到这种状况。" 范弘道的情商难得在线一次,硬生生把朱大郡主的名字遏制在喉咙里面,没有在张大小姐面前说出口。“这并不能怪申阁老,他身在内阁,位列中枢,是内廷的辅政大臣,与外朝六部毕竟隔着一层,理论上并不管六部细务。”张重秀装作没听见那个“朱”字,反而替申首辅解 释起来。 “故而六部内部日常事务,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提醒申阁老,他注意不到实属正常。至于在行走于宫廷内监中的人,更注意不到六部事务变动了,谁又能提醒到你?” 范弘道点头称是,“不得不承认,这次他们设计的很巧妙,让我不知不觉陷入泥潭。若想破开局面全身而退,不得不要多费心思了。” 确实是一个很艰难的环境,上面有顶头上司恶意打压,下面可能要有几大商帮激烈反抗,旁边还有宫廷派来的税监虎视眈眈。如果早那么几天,范弘道还没有从吏部领到上任凭照时,还可以弃官而去,朝廷或许不会追究。但现在凭照已经发到手,任免程序都已经走完,还敢上演弃官而去的戏码 ,那就是严重违纪了。张重秀再一次嘱咐说:“所以你务必要当心,宁可一事无成也不可出错,说什么也要安稳度过,哪怕是无功无过被视为平庸也在所不惜。等到来年大比,若能金榜题名荣登 进士,才算是真正有了立身之基,妾身就等着范先生功成之日。” 张大小姐这些话的内容不奇怪,但让范弘道奇怪的是,她这语气很有点微妙以及.暧昧?话句话说,张大小姐这些话让范弘道莫名的感受到,有点像妻子对丈夫的嘱咐。范弘道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种感受是什么鬼?